《本想躺平看坟,非逼我成神》 第1章 刺杀 如往常一样,子楚最先醒过来的是听觉。 蝉虫鸣叫。 杂乱,似一团麻线。 她循着这团乱麻,瞬间抓住其中一道弱小却略显高亢的音色,凝神。 慢慢地,其余的声音逐渐模糊消散,剩下的那线愈来愈清晰。 九点钟方向,距离在五十米左右,高度二十米。 嗯,这个高度,最有可能是屋后那残山一棵低矮的树上。 山稔果。 啊,是只刚蜕壳的蟪蛄! 翅膀上还粘着一滴雨水,鸣叫时整个小躯体都在微微颤动。 子楚嘴角一勾,心情极好地睁眼。 夏日雨后的早晨,空气新鲜得像涧中泉水,吸一口,肺腑像被洗过一般。 音响自动打开。 清晨变成音符,飘散在屋子四处。 子楚烤了片面包做早餐,坐在阳台上,感受着晨风吹拂,听着河水叮咚,悠哉悠哉地喝了一盒奶。 随后,拎着菜篮,出门逛早市。 市集不远,开着小电驴或者摩托车四处穿梭的人渐渐多了起来。 屠夫麻利地挥舞着手中的弯刀分割着猪或牛的各个部位,客人用两只手指以一副不太愿意可又不得不的神情翻看挑选着。 面包店里的老板将蒸笼一道道掀开,翻找着客人喜欢的口味。 刚送完孙辈上学的中老年妇人们,蹿着在各大超市比价,斗志昂扬地从特价区剔选着品相犹好的果蔬。 海鲜铺的货刚拉回来,老板穿着围裙打开水龙头低头洗刷。 水泥路上,渐渐画出一道道繁忙的水印。 今天的小龙虾个头蛮大。 子楚吸溜着口水,挑选了一斤。 又去超市买了两根新鲜无比的青瓜,半斤绿豆,半斤冰糖,一块雪耳。 麻辣小龙虾炝青瓜配绿豆冰糖水,绝! 花费了整一个上午的时间,子楚才将小龙虾端出客厅的饭桌上。 糖水已经放在冰箱冷藏。 电视正在播放自己最喜欢的玄幻剧集。 “穿着旗袍的小龙虾,两只钳子上撒着葱花,彻底忘掉战场厮杀,只想共享这盛世繁华……” 子楚哼着歌,戴上一次性手套,正要往最大那只小龙虾伸去,手机突然响了。 同时响起的还有一道肃穆低沉的声音:“001”。 子楚双手握拳,哀嚎一声:“龙虾做好了不让吃,天打雷劈。” 躺平做废物的时间就是如此短暂。 001,是她唯一不能耽误的电话。 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蘸了一点虾汁,放进嘴里舔了舔,与此同时,电话自动接通了。 对方语气冷静而急促:“你暴露了,杀手已经入局,快走!” 子楚沉下脸色。 潜伏,暴露;再潜伏,再暴露。 这是她的人生常态。 五指一张,原本在厨房架子待得好好的水果刀立即飞到掌心。 子楚手握刀子,辨听八方来音,身形倏地突然不见踪迹。 像一阵风,等子楚再次现出身形,已经是在一百公里开外的废弃烂尾楼二十五楼顶层。 这次来的人怕不好对付,子楚根本甩不掉。 继续往前走,就是人口密集的油城。 既然终究免不了一战,为减少伤损,这处烂尾楼是最好的战场。 子楚不跑了,索性在坐在没有任何围栏的边上。 穿着拖鞋的两只脚在悬空中晃呀晃,把玩着刀子,压着舌头,吹起口哨。 曲子,是她自己创作的,暂且命名为《死亡序曲》。 风,缓缓停住。 似沸腾的锅里突然加入淀粉,渐渐地整个草台世界按了暂停。 子楚轻笑。 看来对手蛮看得起她。 这一次,竟来了三个人。 楼顶一个,楼底一个,半空中还飘着一个,都是深眼高鼻的少年人。 所有路都被堵死了。 刺杀别人的人被别人刺杀。 合理。 “去死。”少年人说着蹩脚的中文。 “你这想法有点颠。”子楚笑着点点头,却陡然冷了脸色,瞬间闪身到楼顶那个少年人身后,横起刀子就要一抹。 那少年反应速度极快,在刀子还没到脖子前,双腿一劈,闪了下去,刀子只能刮下他额头的一层皮。 子楚突袭未成,迅速后退。少年早已欺身向前,一拳击向她的胸口。 嘭! 一阵剧烈的刺痛传来。 肋骨断了! 以臂搏虎。 子楚眼中的狠戾爆发,在少年来不及收手时便一把钳住,刀子咬在嘴里往少年的肩关节前狠狠猛割! 血像爆裂水管里射出的水,喷了子楚一脸。 那少年却似不知疼痛,另一只拳头像锤子一般朝她砸下! 子楚闪避,从楼顶像纸鸢一般飞下。 原本就浮在半空的少年猛然动了,如石头一般撞向她。 子楚避无可避,被狠狠撞上,速度极快底摔向地面。 那里,还有最后一个少年,出腿像出拳,一脚踹向子楚的心窝。 她像块破布一般滚进荒草里。 “不用抵抗了,你今天必死!”三个少年合围,不知是谁开口说的话。 子楚捂着摔折了的手爬起,发现无论如何也无法保持平衡。 她低头看了看,突然苦笑。 摔坏了呀。 此刻她的腿像把坏掉的圆规。 “愿得此身长报国,何须苟生到白头。”子楚扬起沾满血末的脸。 她知道迟早会有这么一天的。 躺平当废物就是个奢望。 她是基因编辑的产物。 每个位点都经过精心的挑选。 某些位点还经过特别的强化。 她是异类。 是变数。 是武器。 迟早要在战场上烧成灰的。 只是如何让自己死得最有价值,这个是作为一个特工的必备素养。 孤零零地来,可绝不能孤零零地走啊。 “真是讨厌,连顿麻辣小龙虾都不让吃。”子楚嘟囔着,抬手看了看自己的十个指甲盖,不无可惜地道,“好好的女孩子,连美甲都没做过。” 她啧啧地摇摇头,然后像掰藕带一般,将十个手指头尽数折断,猛地撒了出去。 三个少年先是困惑,随后大惊失色,想逃生却也迟了。 轰隆数声! 如惊雷降临。 火光四起。 烂尾楼被夷为平地。 火中四人像蜡烛一般,慢慢地融了,化了。 …… …… 真是奇怪。 子楚料定自己此次必死无疑。 可是,为什么还是能听见声音? “云熠,你怎么敢,怎么敢?!”一阵惊惶且绝望的女声戛然而止。 似乎有一阵叹息声,火噼啦作响,听得不太真切。 热,滚烫。 每一寸肌肤都在生痛。 周遭有股异常的气机,激得子楚全身汗毛都立了起来。 这是她从来未有过的体验。 身体中似有什么东西在四处冲击,四肢百骸像有钢刀在刮,太阳穴突突狂跳。 感觉自己被困在一个怀抱里,她能清楚地听见对方的呼吸声和心脏搏动。 可是她的脸甚至整个身体都被一块巨大的布蒙住了,虽有些透光,却看不见人,呼吸也有些困难。 于是本能地扬起拳头,挥了一下。 诶? 哪来的小拳头? 像只小藕锤。 不知是不是错觉。 瞬息之间,热浪骤然消失。 火焰焚万物的霸道声音也听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鸟雀乍然惊飞的展翅声和风拂过松针的沙沙作响。 这是……到了山上? 子楚惊疑不定,心中万般猜测。 盖在面前的黑布陡然掀开,苍翠的背景中,一张满脸紧张的陌生怪脸突然撞入眼帘。 子楚大吃一惊。 我呔! 哪里来的老吊爷! 第2章 男孩 “咻咻咻咻!”几道破空之声骤然响起。 空气爆裂搅动着金属的震颤。 子楚浑身一凛,是弩箭! 还不是一般的弩箭,箭上没听见羽毛和木头的音质,显得沉重而坚挺,应该像把长枪! 要是被这样的箭射中,她和怪男人得串成一串糖葫芦! 要命! 她想翻滚躲避,可是发现根本无法控制自己身体,手脚乱划乱蹬。 眼前一暗。 黑布再次盖上她的脸。 那怪脸男人的手像钢条一般箍着她,腾挪跳跃着飞速转移。 子楚感受到了巨大的地球引力,眼睛睁不开,两坨婴儿肥像装了水的气球在腮帮子周围乱甩。 要不是那黑布透气好,她非得被憋死不可。 敌人显然还在追。 四面八方都是分枝踏叶之声,弓弦不停绷紧弹响,箭羽噗噗钉在周围四处。 这一次虽然是寻常小箭,可是那入木的劲道及残余的久不曾静息下来的箭尾鸣颤,都证实了这批杀手的恐怖实力。 怪脸男人更令人惊愕,十面埋伏杀机如雨竟不曾伤他分毫,为了护着怀中之人,只一味地闪躲逃避。 子楚早就嗅到了,这个男人身上有股凛冽之气。 这是同类的气息。 杀手的气息。 武器的气息。 这样的人,攻击才能显现他真正的实力。 他,深不可测! 不知跑了几个时辰。 子楚尝试了好几次动作,视野中能见到的只有小胳膊短腿。 无数次验证,终于死心。 她竟真变成奶娃娃了! 心知现在这情形,非自己可干预。 子楚困得连打哈欠,只是实在颠簸得厉害,根本无法入睡。 她只能听那怪男人的心跳解闷。 这家伙身体素质可以的,跑了这么久,心率一直平稳。 强劲有力,未见丝毫慌乱。 跋山涉水,穿林过洞。 怪男人似乎目标非常明确,不曾停顿和犹豫。 子楚不禁纳闷。 难道……这男人是将自己掳走的坏人?而那些追兵反而是自己的救兵? 不对。 刚才她听见那些弩箭的目标分明是自己! 方才匆忙一见,这怪男人的关切神色并不似作伪。 虽然人可以表演。 可是对一个婴孩表演,大可不必。 除非他知道自己不是正常人。 可这是不可能滴。 耳边开始响起夜虫的鸣叫。 看来夜幕已经降临。 追兵的痕迹早已全然不见。 可是怪男人丝毫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 这家伙到底是何方神圣?奔跑了一天,不累吗? 水米不进,不饿吗? 反正子楚感觉自己饿得不行了。 她想要吃的,觅食本能比思维反应更快,她哇地突然哭出了声。 怪男人脚步一顿。 子楚噤声,拍了拍胸口,连自己也被这猫叫一般的哭声吓了一跳。 黑布被掀开,一根粗糙无比的手指小心翼翼地刮着子楚的脸颊,触碰着她的嘴角。 “饿了?”男人的声音沙哑无比,像喉管被粘住了一样,在沉沉黑夜显得分外诡异和恐怖。 要命了。 子楚发现居然控制不住自己的舌头,舔着嘴角,口水哗啦啦地流。 怪男人抿了抿唇,四处张望了一下,似乎有些无措。 他终究回过头,将手腕放进嘴里,眼神无比坚定地一咬。 温热的血珠滴入唇口,彻底诱发饥饿带来的求生本能,子楚嘴巴噜噜地将到嘴的液体尽数咽了下去! 这并不是子楚第一次喝活物的血。 以前在执行任务的时候,潜伏时曾喝过老鼠的血。 老鼠的血是有些腥膻的铁锈味,而人血,铁锈味中带股酸。 不好喝。 子楚的心安定了不少。 无论眼前这怪人什么目的,他终究不会危害她的性命。 至少现在不会。 以血饲人几乎能等同于以命相托。 又赶了一夜的路。 怪男人胸口的心跳声比先前快了不少,咚咚咚,擂鼓一般。 公鸡在啼叫,牛羊低鸣。 看来天要亮了。 且他们到达了某个村庄附近。 子楚感觉自己陡然下沉,怪男人似乎是带着她跳进了什么地方。 牛羊受惊,脚步和鸣叫开始变得杂乱。 “嘎吱”一声,突然有开门声。 似乎有什么人走了出来,又突然顿住。 子楚能感受到怪男人身上的肌肉骤然绷紧。 他一动不动。 “呔!哪里来的小贼,装成吊死鬼吓人,难不成想偷我家牛羊?!”一阵尖利的女声喝道。 子楚一怔。 难道是怪男人跳进别人院子被抓了个正着? 她扒拉着面上的黑布,真的好想看一看。 到底是什么样的女中豪杰,突然看见妆容瘆人的东西闯进自家院子,竟没有丝毫惊惶慌乱之态,反而气势汹汹果断喝责? “对……对不住,江湖救急。我家娃饿了一天一夜,我只是想寻些牛奶、羊奶来着。”沙哑的声音从怪脸男人胸腔漫了出来,“不是偷……”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带着七分羞愧,三分无助。 他伸手将婴儿脸上的黑布掀开,托起小娃微微倾斜。 以花布包头的妇人略带谨慎地走近几步,明显一诧。 子楚恰好也想看看这女人的模样,所以一边吧唧吧唧吸吮着手指,一边瞪圆了眼睛瞅着。 妇人身体圆润,看起来很是富态。 她原本的提防和谨慎骤然冰释,眉眼弯弯地笑了起来,伸出明显比怪男人柔软的手指,蹭了蹭子楚的脸颊:“这是生了个海胆呀。男孩女孩?” “男孩。”怪男人沙哑着声音回答得毫不犹豫。 子楚啧啧地吸着口水,闻言突然一顿。 噫? 呵! 你这老吊爷,也忒不诚实了。 本姑娘做了二十几年的女孩子,还没做够,谁允许你随便改我性别了? 子楚努力控制自己的小短腿往怪男人的脸一蹬。 可人没蹬着,却被妇人一把抓住提拎了起来,直往两腿之间瞅。 子楚羞恼万分。 喂!你够了!奶团子就不需要隐私的吗? 羞愤之余,她也幸灾乐祸地瞪向怪脸男人。 谎被拆穿了吧? 等着被骂吧。 呃? 不对。 你这妇人,点头是个什么意思? 嗯,先等等,解个手。 她感觉一股热流不受控制地往底下冒,随后,她便看见了一道水流以完美无比的弧形射了出去。 子楚:“……” 妇人哈哈大笑:“好小子,连撒尿的气势都不同凡响!” 谁? 谁是小子? 子楚拼命奋起抬头死死往底下眺,突然面如死灰,彷佛看见了什么了不得的脏东西。 这是梦。 噩梦! 否则这玩意怎么可能长在自己身上? 肯定是因为缺觉所以出现了这么可笑的幻觉! 对,从醒来到现在,一切都是幻觉! 第3章 子明 不是幻觉。 子楚能感受到体内血液的循环、温度的传递、来自四面八方的声音、拂过毛孔的空气、牛羊圈里粪便发酵的气息、口腔中残余的铁锈味、看不见摸不到却又无所不在的潜在气机……一切感官体验,如此鲜活,如此真实。 现在在面前的是一个崭新的世界。 崭新的她! 新的好呀! 子楚早就立志当一个人畜无害的废物,现在终于有机会实现了。 天生我才必有用,我想不用就没用。 只要我没用,这世间就没有人能利用我。 只听得妇人道:“这孩子还皱巴巴的,出生没多久吧?娃他娘咧?” “难产,内子她……”恰到好处的停顿。 妇人满脸同情,又伸手摸了摸小娃的脸:“苦命的孩子。” 子楚晃晃头:谁说不是呢? “牛奶、羊奶没有,那些都还只是羔子。”妇人道。 怪男人露出明显的失望之色。 妇人觑了怪男人一眼,双手将圆滚滚的前胸托了托:“牛羊奶没有,可是人奶有呀。” 怪男人一怔,随后如枯木逢春,双眼熠熠生辉,嘭地猛地跪地,托起胸腔的小娃,感激且虔诚:“求夫人援手。” 妇人明显被吓了一跳,后退了几步:“用……用不着如此,怪……怪吓人的。” 子楚饱餐一顿后,终于能沉沉地睡上一觉。 模糊之中,似乎听见怪男人在说话:“能否麻烦夫人帮忙照看几天?……五天之内,我一定回来将人接走……实不相瞒,家道中落,我有些麻烦亟需处理……” 子楚冷笑一声。 这里的人怎的如此古怪? 素未谋面的陌生人,却敢将一个小孩相托,对方竟还敢答应。 难道怪男人想将她扔下,自己逃命? 怪男人就不怕自己前脚出门,后脚这女人就将她卖了? 他们来路不明,这妇人就不怕惹祸上身? 这些都是子楚的困惑,却成不了子楚的问题。 现在,没有什么比一顿美美的睡眠更重要的了。 她只是一个婴孩,得尊重自己的身份。 该吃吃,该喝喝,该睡睡。 至于等她睡醒,怪男人会不会真像他说的那样按时回来接她,这妇人会不会将她像小猪仔一般卖给他人,都不重要。 反正,只要她不死,亏便吃不了。 若不幸夭折,管它洪水滔天。 …………………… 一坨湿湿粘粘的液体落在脸上。 子楚闭着眼睛皱着眉头伸手摸了摸,不曾想摸到了一颗温热的卤蛋! 猛然睁眼,一张像发面馒头圆滚滚的小脸近在咫尺,戴着虎头帽,咧嘴咿呀笑着,露出下颌两颗小小的中切牙,嘴角口水直淌着,要来贴她的脸。 哪里来的浑小子,冲我吐口水! 子楚手脚一个推蹬,那瘦瘦的小肉团往后一仰。 噗咚! 他竟滚下床去。 哇! 震耳欲聋的哭声响彻云霄。 妇人闻声赶来,手里还拿着一根洗了半截的生葱,正滴着水。 “元卓,我的小祖宗。咋滚床下来啦,摔着没有?” 妇人将孩子捞起,幸好有虎头帽的保护,并没伤到头。 “你该不会是被那小弟弟踹下来的吧?哈哈哈,你真没用!”妇人爽朗地笑着,用手指刮了刮孩子的鼻子。 子楚有些心虚,眯眼装睡。 人家供她吃食予她床板,这样做多少有点不知好歹。 她是真没料到自己能将这小子撂翻,不是说自己出生没多久吗? 不过,先前她能抬头,这也不是不满月的普通小娃能做到的事。 好像这一天一夜过去,她能轻微控制一下自己的身体了。 头疼着咧。 想躺平的话,就得平平凡凡。 子楚告诫自己:以后这种事,能忍就忍了…… 可是,很难忍啊。 接下来几天,子楚是吃了睡,睡了吃。 妥妥的废物。 本来是无比完美的日子。 可是那混小子像赖上她了,只要在床上,总往她身上靠。 要不搭个胳膊,要不搭条腿。 要不就薅她头发。 最不能忍就是捧着她的脸啃了。 呀呀呀! 子楚伸出藕一般的胳膊,将死命要贴过来的小娃牢牢顶住,呱啦啦地用婴语破口大骂。 你是妒忌我头发比你多吗? 我他妈的现在是男的,男的! 小小年纪不学好。 学什么不行,学断袖! 你有辱门楣呀你! 只是小男娃以为子楚在逗他,乐得哈哈大笑,拱得更起劲了。 …… …… 第四天,子楚索性躺平装死尸。 可是那浑小子对尸体却没有足够得敬畏和尊重,吧吧那亲个响呀。 没眼看了。 子楚开始想念那个老吊爷,哦不,是怪脸叔叔。 渴望他能说话算话,准时出现,将她带离苦海。 子楚眼巴巴看着门口,终于在第五天的傍晚盼来了一个人。 那人白玉束髻,轻裘缓带,身姿高雅,气度不凡,是个英气逼人的俊俏郎君。 当时妇人正在木棚子那里烧火炒菜,看见此人,双眼愣愣地发直,连锅都忘记翻了。 “没想到,长得还人模狗样的。”子楚暗笑。 古人有云:大凡观人之相貌,先观骨骼,次看五行。 她认人从不看长相,而是看骨形,辨人气。所以以前那些目标做伪装时从来逃不过她的眼睛。 从此人在门口露出白色衣角开始,子楚便认了出来,他正是怪脸男人。 只是他举手投足,都跟先前子楚对他的了解大相径庭。 先前他带着子楚逃命,明明有能力用更快的速度甩掉尾巴,可他偏偏带着他们走了许多地方,不急不慢,似捉弄,似挑衅,似发泄。 他应该有些无羁,有些骄傲,还有些固执。 这样的人,绝不是如今这种小白脸的样子。 像极了想招蜂引蝶的欧阳克。 此举为何? 她忍不住有些不怀好意地好奇。 在妇人怔忡之际,男人端正站立,搭手拱揖,推手微微向下,动作潇洒,让人感觉无限虔诚的敬意。 “承蒙夫人相助,如此大恩,子明没齿难忘。”声音还是有些喑哑,但较先前好了不少,瑕不掩瑜。 “没……举手之劳,举手之劳。”妇人磕磕巴巴说着,脸颊绯红。 噫? 子明? 名字是子明,还是姓子名明? 如果是姓子,是不是太巧了? 子楚眯着眼睛,准确地捕捉到了男人唇角微弱的勾起。 她感觉事情有些不妙。 难道……这位欧阳公子想招引的是眼前这只胖蝴蝶? 第4章 秘密 子明从身上摸出一锭银子,捧着递给妇人:“小儿叨扰许久,这点银子,聊表感激之意。” 妇人看见银子,眼睛又直了直,舔着嘴唇道:“只是恰好遇上,算不得什么,不需要如此客气。”话虽如此说,手却很诚实地接过了银子。 银子尚带着男人的体温,妇人放在手里颠了几下,才面红耳赤放进怀里。 “如此,我先带小儿离开。”子明又揖了揖,好一派清风朗月,君子端方模样。 子楚却顾不得那么多,她兴奋得快要蹦起来,张开两只小短手,咿咿呀呀:麻利些,快带我走! 噫? 怎么回事? 她好像再一次看见子明嘴角的笑意? 人已经被抱在怀里,又来了一场在子楚看来根本没必要的告别。 “夫人留步,不用送。” “嗯。”妇人眉眼间有些依依惜别,“你找到落脚的地方了吗?” 子明脚步一顿,脸色为难,夹着一丝丝动人心魄的落寞:“暂且没有。” 妇人柳眉一皱:“没有?没有你带孩子去哪?风餐露宿吗?” 子明一脸虽知如此不好却别无选择的悲凉模样,言辞哀切:“如今我一无家族可靠,二无亲朋可依,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子楚看得目瞪口呆。 这样茶艺演技,应渊老爹看了也得喝彩一声好伐! 妇人眸中的不舍与怜惜瞬间如开了闸的滔滔江水,势不可挡。 她看了看天色,红着脸伸手将男人的袖口拉住,眉目含情:“凤凰坳地处偏僻,附近没有别的村庄了。眼看就要天黑,无论怎样,先在我这里凑合一晚吧,明天再做打算?” “如此……便叨扰了。”子明颔首,满脸感激,转身将孩子重新放回硬邦邦的床板上。 子楚一脸黑线。 她算是看出来了。 这个男人从一开始就压根没有要走的意思! 孔雀开屏,必是发情。 女人动心,前路不明。 一顿晚饭的功夫,两碗酒下肚,妇人有意无意将自己的现状和盘托出。 她叫苏柔,嫁了个姓古的肺痨丈夫。 她刚怀上孕,丈夫便死了,如今带着孩子寡居。 平日里要带孩子,又要放牛羊,辛苦得很。 想找个男人合计合计,将日子过下去。 子明侧耳倾听,眼中泡着无限的柔情水,时不时伸手给苏柔夹菜添酒,看不见任何对对方经历的不屑和不耐,有的是不尽的理解和共鸣。 这一夜,子明跟苏柔眉来眼去,好一副郎有情妾有意。 动了情的女人,连杯水都端不稳。 子楚翻白眼翻得眼抽搐。 得,走不掉了。 这是一场有预谋的倒贴。 古元卓又要来舔她的脸,被她一巴掌捂住。 “小子,你要有后爹了,等着哭吧!”子楚呱啦啦地道。 古元卓咯咯笑个不停,像上了发条。 难道童年要跟这个咯咯鸡绑一块了吗? 她不喜欢熊孩子。 想起来就头皮发麻。 不行! 她得先发制人! 将这浑小子改造改造,将未来的苦闷扼杀在摇篮之中! 随后,她的眼神变了。 斯哈斯哈。 她伸出一般柔软的小胖手,在小元卓的下巴颏上挠啊挠。 “小东西,乖乖听话,等姐姐长大了,给你买糖吃。” …………………… 子明给子楚取了新名字,叫子慕予。 如果非要从字面意思解释,这个名字的意思是:你爱慕我。 实在是自恋到极点的名字。 其实叫什么对子楚来讲无所谓。 子楚两个字是随机从电脑中选择出来的。 她出生于人造子宫,只有匿名的生物学父母,并没有社会学父母。 所以对姓、对名,并没有固执的偏好。 吃了睡,睡了吃,像猪一般生活了一年后,子慕予才得以对所处的世界有了个大概的认识。 据说这个世界曾是一片鸿蒙,得上古神开辟,历经神皇治世定伦,将世间分为先神洲、沙河渚、沧溟宗三大势力。 先神洲位处中央,陆地绵延千万里,山河湖泊如同巨体经脉,张散各地。此地由神皇统治,治下有三百六十仙门,许凡人得教化,获仙术,得神仙机缘。 沧溟宗在先神洲周围浩瀚海域,由应龙后人统治,搅风布雨,独当乾坤。 沙河渚只是沧溟宗里绵延小岛,占地最小,由玄虎后人治理,渚人勇猛非常,长治不倒。 凤凰坳只是先神洲西南边最不起眼的小山谷。 三千年前此处还不是山谷,而是一览无际的平原。 只是先神洲、沙河渚、沧溟宗为定鼎基业曾在此处大战,死伤无数,尸横遍野。 谷坳山脉全是那时留下的战损。 因此处白骨累累,阴风阵阵,渐渐成为远近闻名的落骨坳。 说白了,也就是坟山。 又因此地多生梧桐,曾有凤凰于飞,落骨坳就被人传称凤凰坳。 子慕予第一次将凤凰坳纳入眼底,有些意外。 房舍在山谷,屋前有棵海棠老树,已过花期,果实还细。 视野前面,山湖水绿,莺飞草长,对面人家袅袅青烟盘桓直上,像幅巨大的水墨画。 山上的确很多坟,但并显得十分荒凉,反而看起来风景不错。 时值夏季,漫山遍野都是蟛蜞菊。 翠绿的藤毯上缀满露珠,一枝枝小黄花在金光闪闪间摇曳生姿。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个地方的确死过很多人的原因,土地甚是肥沃。 苏柔种的菜,跟古元卓的手指头一样粗壮。 附近的草蓄满水分,肥肥嫩嫩,家里牛羊一个个吃得膘肥体壮。 这么看来,凤凰坳除了听起来不太吉利,并无太多的缺点。 至少,十分适合躺平做废物的生活。 「古元卓,你够了,我要去撒尿,你也跟着吗?」这时候的子慕予长成了蒙奇奇。 她呱呱地说着,也不管对方能否听得懂,以三分气恼七分犀利的眼神止住像牛皮糖一般的男娃。 年纪小,不能像大人一般说话,真是麻烦。 古元卓十分顺从地站在距离茅房三米以外。 按苏柔的意思,小孩子家家,又是男娃,只要不是尿到饭盆里,随便泚。 可子慕予至今无法接受自己男孩子的身份,从她能走时起,就决意要自己上茅房。 蹲坑。 像往日一样。 她只是百无聊赖地望了一眼。 就一眼,却吓得她差点滚入茅坑里。 “什么瓜啦玩意儿!” 第5章 杀意 子慕予从没见过如此诡异之事。 一年多来,她的身体绝对是带把的!就连昨晚苏柔给她沐浴时,也还是,就是小点,像粒花生豆。 可是现在! 这是女孩子的身体! 子慕予觉得自己要疯。 她提起裤子,奔出茅厕,迫不及待想找个人看看,到底是自己疯了出了幻觉,还是这个世界疯了。 古元卓一见子慕予就笑,像只呆头鹅。 一直以来都是苏柔给自己沐浴的。 对,找苏柔! 子慕予在前头跑,古元卓举着双爪踉踉跄跄在后头追。 她像阵风一般冲入家门。 子明不在,苏柔在牛羊圈里铲粪。 “柔姨,出大事了!”子慕予已顾不得再装一岁小儿,张口说话。 苏柔直身抬头,一脸茫然地望过来,似搞不清楚刚才的声音来自何处。 子慕予急得直跺脚:“柔姨,你快过来,我的身体出大事了!” 苏柔这才确定是子慕予在说话,瞬时瞪圆了眼睛。 子慕予十一月龄跑得比兔子还快,这已经让她无比惊讶。现在才一岁出头,就已经能出口成句了吗?! “柔姨!”子慕予急得要哭。 做女孩子可以。做男孩子,估计过几年也勉强能接受。 但怎么可以是一会儿是男孩,一会儿是女孩? 苏柔反应过来,放下手中活,也顾不上子慕予为什么叫她柔姨而是不是叫娘亲,关切蹲下问:“出什么事了?” 子慕予牵着她的手,直往屋内走。 苏柔看过子慕予的身体,面色苍白地愣了好半天,双眸忽明忽暗,不知在想什么。 “柔姨。”子慕予晃了晃苏柔的手,满眼忧虑,“我难道是什么妖怪吗?” 这个世界,不会这么癫吧? 苏柔迅速回神,蹲下摸了摸子慕予的头,朗朗笑道:“怎么会呢?妖魔鬼怪都是恶相,哪里有像慕予这样俊俏的呢?这里头或许有什么内情,等爹爹回来,咱问问。咱先神洲有许多神圣,或许你得过什么机缘,体内有什么仙法也未可知呢?” 神圣? 仙法? 子慕予只相信认知以内的超能力,不相信仙法。 但看苏柔好像也被吓到了,不知缘由,只能点点头。 苏柔诧异之色更浓。她没想到,如此复杂的话,这孩子也能理解。 诧异之后,便是浓浓的愁色。 古元卓在院子里抠泥玩蚂蚁。 苏柔在翻晒收集回来的柴火。 子明到市集上买米油盐,傍晚方回。 他一进门,子慕予噌地站起。 古元卓像只蜻蜓,扑向子明的双腿。 子明一脸慈祥的笑意,弯腰摸了摸古元卓头颅,从布包里拿出一块糖画兔子递过去。 古元卓抓着糖画就跑一边去舔了。 子明走到子慕予身前,半跪下去,也拿出一支糖画。 是条龙。 苏柔走了过来。 子明这时才发现两人的异色。 “怎么了?”子明笑问。 苏柔看了看四周,似乎在自家里也怕别人将话听了去,压低声音道:“慕予是女孩,她吓到了。” 子明脸上的笑容一滞,脸色阒变。 怎么这么快! 子慕予愕然。 她看到了子明眼中那一闪而过的杀意。 差点忘了,这个男人身上曾经散发着跟自己一样的气质。 是杀手。 是武器。 子明想杀苏柔! 为什么? 就为了一句“慕予是女孩”就要杀人灭口? 子慕予心中有些问题有了答案。 看子明神色,自己是女孩无疑。 或许真是他对自己做了什么,让她的身体看起来是男孩子。 他为什么这样做,或许是为了逃避追杀。 子慕予又想起刚醒来时的那凄厉的喊叫及灼人的大火,那大火似要焚灭世界一切般,危险而疯狂。 她拉了拉子明的手,低声说道:“柔姨是好人。” 子明一怔!猛地望向身边的小人儿。 苏柔似没发现子明刚才的杀意,也似没听见子慕予的低语,双手搓了搓两边的衣角,朗朗笑道:“慕予会说话了,我也吓了一跳。哈哈哈。” 她取下子明身上的布包,递上刚绞过水的毛巾:“累坏了吧,先歇歇,饭马上就好。” 子明被她按在饭桌旁的凳子上,愣愣地。 这顿晚饭吃得没甚味道。 除了古元卓吃得叭叭响,其他人都各有心思。 为省灯油,入夜便睡。 有人辗转反侧,腐朽的床板吱呀作响。 第二天清早,苏柔跟如常一样,与子明互道早安。 苏柔转身出去忙活的时候,子明叫住了她。 把人叫住,子明却不知该说什么,一时沉默。 苏柔朗朗笑了:“子慕予是男孩,安心。” 子明咬了咬唇,点点头。 “解决这件事应该没问题吧?需要我帮忙吗?”苏柔又道。 “我能处理。谢谢你。”子明低头。 苏柔抬手摸着子明一侧脸颊:“那就好。我是你妻子,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是你这头的。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绝无怨言。” 女子如此大胆敞亮地表明心迹,磊落光明,倒是让男人自愧不如。 子明望向苏柔,眼中除了感激,还有愧色。 苏柔将古元卓带出去了。 屋里只有子明和子慕予。 子慕予坐在床沿,脚丫子晃呀晃。 “这事怎么办啊?”她道。 子明来到床前,蹲下,视线比子慕予还矮下一头。 “都是小事,交给我来办。”他道,带着毋庸置疑的自信。 “那我到底是男孩,还是女孩?”她问。 “你是女孩,可是,你不能让别人知道你是女孩。具体原因,我现在还不能告诉你。”他道。 好家伙。 别人家女扮男装都是穿穿男人衣服、裹裹胸,她呢? 像条隆头鱼,按需变性。 “我就问问,你这些操作,对我身体有影响吗?不会变着变着,我永远成为男孩子了吧?”她忙道。 要是该发育的地方没有发育,她找谁哭去? 子明轻轻地笑:“绝对不会。也做不到。” 得到这样的答案,子慕予终于松了一口气。 幸好是女孩子啊! 她不用分裂,不用纠结自己这辈子到底是男人还是女人了呀! 这件大事一决,其他都是小事! “你什么时候会说话的?”子明问。 子慕予摸摸鼻子:“就这两天呀。” 子明眼中闪烁,有些踟蹰地又问:“你什么时候能听懂我们的话的?” 子慕予抠了抠耳垂:“我听不太懂啊。”她跳下床,背着手像个小大人一样往外走,“哎呀,人家就是一个小孩子嘛,你问那么多。” 谁还没几个秘密了? 看着渐渐背光而去的小身影,子明眼中迸出泪光。 他的嘴唇微动,声音压得很低:“不愧是……神皇的孩子。” …………………… 第6章 保护符 这里的人敬奉神明,认为凤凰坳既曾是无数仙神陨落之地,多少有些清灵之气残留,有助于孤魂野魄早日轮回,所以便成了远近闻名的埋骨所在。 山上的坟,有些是无主的荒坟。而有些是大户人家的私坟。 为了预防夜间有贼人盗尸掘墓,他们会花点小钱请人看墓。其中,有县太爷,也有贵门豪商。 没想到这桩活还挺抢手,坳里不少人争。 最后却被子明抢到了。 他能抢到,并不是因为人长得帅气,也不是因为看起来正派不会耍心眼偷懒,而是因为他要价最低。 别人要二两银子一个月他只要一两,还买一送一。 没错,子明夜晚上山守坟时,要同时带上子慕予。 世人都说,年幼的小孩魂魄不全,并不宜入庙请愿,更不宜上坟。 可子明完全没有这方面的觉悟。 苏柔这个完全陷入爱情陷阱的女人,被子明拿捏得死死的,自然没有反对的余地。 她还在子明正式上班前,特地寻来许多干枯枝叶搭建了一个可以避雨遮身的雨棚。 子慕予默默地观察着这一切,总觉得子明此举非常可疑。 子明隔一段时间便交给苏柔一锭银子,估计藏了不少私房钱。 这样的人,会为了每月一两的银子每天夜里跑去看坟吗? 再有,看子明的神态,此事志在必得,大有就算不要钱也得把此事包圆的架势。 子慕予躺在石板上,左手抱着乖乖的古元卓,右手枕在后脑勺,圆鼓鼓的小肚敞开着晒太阳,右脚架在左脚上,如玉石般粉嫩赤裸的小jiojio晃呀晃。 既然醉翁之意不在酒,那她等着看便是。 …………………… 萤火森森,与头顶的灿烂星河遥相呼应。 林中万物蛰伏,时不时传来的夜枭鸣叫给这沉沉夜色增添了几分神秘和诡谲。 一座座或浑圆、或半塌的坟包像一只只瞪大的眼睛,暗暗觑着周遭的天地。 昏黑之中,一盏灯笼缓缓移动。 橘黄色的光,映出一个男人的身影。 他一手提灯,一手抱着个精雕玉琢的小娃,背上挂着个布包,显得沉甸甸的。 这男人正是子明。 他很小心,从不让斜生出来的木枝荆棘刮到子慕予。 子慕予紧紧搂着他脖子,脑袋搭在他肩上。 经过一年多的相处,她渐渐代入这个婴儿的角色,不知不觉对这个男人产生了孺慕之情。好像真把他当作自己的父亲了。 以前她以为,像自己这样的人,有没有父母都无所谓。 国家养她教她,国家就是她的父,她的母。 如今才知,有个疼她、护她、偏心她的父亲,感觉并不赖。 这个男人就像一支锚。 好像在不知不觉之间,她与这个世界产生了某种联系,不再是孤魂野鬼。 子明自上山后,并没去苏柔提前搭好的木棚落脚,而是在山间游荡。 他走走停停,时而看坟,时而看天,似在寻找什么东西。 终于,他在一处新坟前站定。 他先是从背包里掏出一张半旧的薄毯子,铺在离新坟相对有些远的地上。 又从怀里摸出一包药粉,像孙悟空给唐僧画圈一样,在毯周撒了个闭圆,才将子慕予放在毯子上。 「慕予乖,爹爹办件小事,你就坐这,别出去,有蛇。」子明说完,龇牙嘶嘶地,应该是想扮演毒蛇的样子来吓她。 子慕予:“……” 以面无表情表达敬意。 子明笑了,用拇指指腹蹭了蹭她的脸,随后转身,走到新坟包面前。 “果然可疑。难道是旧相识,半夜前来祭拜的?可是,没有墓碑呀,他怎么找到的?” 子慕予正暗暗思忖着,阒然变色。 只见子明突然大手一挥,两指成剑,直指头顶,狂风骤起,扬起无数细枝枯叶,站在风中的人衣袍猎猎,恍若神明。 所有风势在顷刻之间汇集,凝聚成一道看不到顶的龙卷风。 随后风随指动,肆虐在新坟之上。 一时之间,飞沙走石,遮天蔽日。 子明像一道屏障隔挡了外面沙石乱飞的世界,没有一粒尘土飞向子慕予。 原本遮住月亮的云不知藏到了哪里。 夜色倾射而下,给世间万物笼上薄纱。 仔细看,居然都可以分辨颜色了。 砰! 原本深埋坑里红艳艳的新棺木突然飞了出来,砸到子明跟前。 子明两指一屈,龙卷风骤然破形,恢复成四散的狂风,再屈肘将手一收,风息浪止。 子慕予目怔口呆:“卧……草!这还是个人吗?” 她自己算是不正常的人,也见过许多超能力的变态,可从没见过变态成这个地步的。 世间风息,似全在一人之念。 子明甩甩袖子,回头,咧出满口白牙,笑得贱兮兮的:“慕予,爹爹刚才这一招帅不帅?有没有很景仰?” 子慕予:呃…… 原本还真觉得挺帅的来着。 这么一闹,有点偶像崩塌的可惜。 可更令子慕予愕然的事还在后头。 只见子明抬脚就地一蹬,棺材盖便飞了起来,嘭地一声,直直立于一侧。 这场景实在是诡异得有点虚假。 子明上前一步,往棺材里觑了一眼,又从怀里掏出不知是啥的粉末,往里头一撒,然后回身往子慕予的方向走。 “做……做什么?”子慕予心惊肉跳,她有种不好的预感。 “不怕。”子明轻声道,他抱起她,便往棺材边走。 子慕予本就是从死人堆里活过来的,她其实不怕死人。 可是,事情着实超出了她的认知。 奇怪的是,她并没有闻到属于尸体的腐烂恶臭。 待她往棺材里一瞅,不禁一怔。 棺材里的尸体显然是新鲜的,可能是刚才子明撒下药粉的原因,所有残余血肉全部化血水,蜿蜒在棺材板上,露出完整的粉红色的骨头。 骨架很小,看来是个跟自己差不多大的孩子。 子明抓着子慕予的食指,俯身,在尸体骨架的额头上一点。 子慕予猛地打了一个寒战,似有冰针穿透手指,在她的脉管里游移,所到之处,尽成雪窖。 她浑身一抖,张嘴哈出一道白气。 要死,这是什么鬼东西! 子明松开子慕予的手,伸手捡起泡在血水里的一截小指骨。 他将子慕予重新抱回毯子上,将指骨放在一些不知名的药水泡了泡,指骨的颜色由粉中带黄变成了纯洁无瑕的白。 指角划破指腹,很快便流出血珠一滴。 月色之下,血溅落在指骨上,迅速晕了进去,纯白的指骨瞬间变成褐红,散发着诡异的红色光芒。 可是,这红芒并没维持多久。骨头又重新恢复白色。 “又是挖尸又是割血的,你难道在做什么邪教勾当吗?”子慕予以手托腮道。 子明看着指骨,满意地点点头,听见子慕予的话,微微皱眉:“邪教?是什么东西?” “你就告诉我你在干什么吧。”她道。 子明的眼睛在灯光照映下熠熠生辉:“在给你做保护符。” 他拿出一根绣花针,往指骨上戳了个洞,又拿出一根黑色丝绳,将指骨穿了起来。 尸体指骨最终变成了一个坠子,挂在子慕予的脖子上。 子慕予看着子明大费周章做出来的东西,也不敢嫌弃:“一根小骨头能做什么?” 子明又笑:“关键时刻,这根骨头能救你性命。” 第7章 瓮棺葬 能不能救命子慕予不知道。 她只知道自从戴上死人骨坠后,她成了女巫微拉,很是怕冷。 大暑天的,她得拥着棉被睡觉。 以前嫌弃古元卓挨得太近,如今他就是她的暖水宝。 实在是忒邪门,第二天醒来,她的身体又成为了男孩子的模样。 大概过了半年,子明又如法炮制,从一具新的男娃尸体上摘下指骨做成第二颗骨坠,与第一颗一起串在绳子上。 “你这保护符是不是不太靠谱?怎地还需要打补丁?”她实在忍不住问子明。 子明的眼角笑出了鱼尾纹,莫名得意:“这世间人做出来的保护符,没人强得过我做出来的。” “那怎么不给元卓做一个?”她又问。 “他不同,受不住。”子明道。 子慕予眸光一闪,话有机锋:“不同?有何不同?” 子明好笑地看着她,似乎知道她想探听什么,偏不得让她如愿:“他不像你,胆大包天,会吓坏的。” 子慕予扭头:“切。” 这回答如此搪塞,她怎会不知道? 无论在什么世界,解释权都在强者手里。 子明实力似鬼如神,自然他说什么就是什么。 子慕予看着脖子上的两粒死人骨头,莫名郁闷。 得。 照此下去,戴上凌云箍,她就是妥妥的沙悟净呀。 难不成,这是要上演西天取经的戏码吗? 子慕予突然变得非常喜欢古元卓。 这孩子体温总是比旁人高一些,抱在怀里像个暖手炉似的,子慕予简直爱不惜手。 古元卓性格温吞柔顺,一到冬天,穿着白毛褂,像只萨摩耶,那就更好抱了。 …………………… 慢慢地,子慕予发现了一件怪事。 每次子明都能找到年龄与子慕予相匹配的新鲜男童尸骨。 这还不是最怪的。 除了第一枚指骨的主人躺在大棺材里,后来找到的尸体,全都是塞在罐子里头的。 罐子是红得像血的琉璃,灯光一照,树影幢幢中隐约可见惨白凝滞的死人脸,很是吓人。 子明说,这是瓮棺葬。 很多人家小孩子死了,用棺材太耗费,于是便塞罐中了事。 没钱的人家就用普普通通的瓷缸。 讲究些的人家便用琉璃罐。 “这些琉璃罐,分明出自同一家。怎么,难道这里还有人批量生产男娃尸?”子慕予问子明。 这一次,子明没有马上作答。 他眉间拧起,神色悲悯。 “天生天杀岂天怒,忍使朝朝喂猛虎。”他喃喃地道,七分悲愤,三分怅凉,“你不知啊,男娃尸多,女娃尸更多。” 子慕予心下一凛,眼神陡然犀利:“谁做的?!” 子明摸了摸她的头:“别急,时机成熟,一切都会有答案。” …………………… 白天苏柔洗衣放牛羊,子明耕种遛孩子。 夜晚,子明带着子慕予上山看坟,时不时扒几颗手骨。 一晃眼,便是六个春秋。 山雪渐融,溪水解冻,游鱼迸冰而出,万物始生嫩芽。虽已至立春,凤凰坳的风依旧寒如刀。 子明在屋前的一株海棠树下绑了一个像蜘蛛网一般的网兜。 如今,兜里便网着什么东西,好大一条,表面裹着棉被,像只春蚕茧,一动不动。 一个一米二三的男孩手里颠着一个圆滚滚的灰色物什从屋里跑了出来,小脸热得通红,边跑边喊:“弟弟!弟弟!快快起来吃地瓜!” 男孩见网兜还是纹丝不动,便将地瓜包在衣服下摆,头小心地靠近其中一头,一手在嘴边弯成弧状,压低声音轻声唤:“弟弟,慕予弟弟……” 没想到在另一头,突然发出闷闷的声音:“古元卓,你喊魂呢,吵老子睡回笼觉!” 男孩微顿,笑嘻嘻地跑到另一头,将怀中的地瓜献宝般凑了上去:“刚从灶灰里耙出来,好香的。” 网兜微微颤动,棉被扒拉出一个大口子,一个小小的黑乌乌头颅慢慢伸了出来。 这是一张明净得连春山水景都要逊色几分的小脸,五官精致得让人忍不住感叹造物者的鬼斧神工。 睡眼惺忪,哈欠连连,又给这张俏脸添了几分娇憨。 头颅发量惊人,似乎每一根都有自己的想法,野蛮生长。 这正是六岁的子慕予。 此刻古元卓眼睛里满是星星。 弟弟是整个凤凰坳长得最好看得小孩,他作为哥哥与有荣焉。 子慕予嗅了嗅。 果然香甜无比。 她将身上的棉被抖落,露出里头的棉衣。 小小身体裹得像只小水桶,越发显得脸蛋细致得可怜又可爱。 她伸出白嫩的手想接过地瓜。 古元卓忙伸手阻止:“我给你剥,水冷,弄脏了手,手疼。” 子慕予缩回手。 她脖子上的骨坠愈多,愈是怕寒。特别在冬天,若碰了冷水,手指会骤然发白发麻,随之而来的是彻骨的疼痛。 为了解决这个问题,子明已经三天不在家了。 他说他要去找药。 古元卓一边吹着,一边小心细致地将有些焦的皮揭开,露出里面黄玉一般的薯肉,凑到子慕予的嘴边:“啊。” 子慕予刚要张口,一个粗眉细眼的汉子突然慌里慌张地跑过来。 “不好了,不好了,你们的爹爹在市集里被贵人的马车撞了!” 这个汉子子慕予和古元卓都认得。 他就住在湖对岸,好像叫吴三。 他家婆娘常常跟苏柔一起放牛羊的,时不时哭诉吴三烂赌、酗酒、打人。 “你们娘呢?”吴三满脸急色。 “她放牛羊去了。”古元卓忙道。他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但看大人如此着急,知道定是爹爹真发生了不好的事情,便有些六神无主地望向子慕予。 “他受伤了?”子慕予盯着吴三的眼睛问。 吴三急得忙拍大腿:“哎呀,受伤是小事,他冲撞了贵人才是大事!衙门给他捕进牢里去了。” 吴三的着急不是作伪。 非常急切。 可就是急切得过头,子慕予觉得有些问题。 子明为人有些孤傲,并不喜欢跟坳里的人交际。最多遇见,点点头打招呼,多余的话,却是不会说的。 所以坳里那些个男人,也不太待见子明。 子慕予一直盯着吴三的眼睛,并不觉得他在说谎,可绝对在真话里头隐藏了些什么东西。 再说,子慕予可是见过子明变态实力的。 连龙卷风都唤得来的男人,怎么可能会那么容易就被别人占了便宜去? “叔叔你说,我们该怎么办?”子慕予问,神态像足了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 既然猜不到对方的意图,那就先扔点饵,让这条鱼先浮上来看看。 吴三焦急地挠了挠头:“你娘怕是在山的另一头,找估计一时半会找不回来。” 他说得没错。 山的另一头背风,温暖,草见春早,长得好些。最近苏柔都是赶着牛羊去那边。 “所以呢?”子慕予侧头。 “所以,要不你们兄弟俩跟我去救你们爹爹吧。”吴三道。 子慕予眉头一抬:“我们还只是小孩子,怎么救?” “你知道你娘平时将银子藏哪没有?有多少拿多少!咱们去衙门打点。要是迟了,没准那些做官的滔天一怒,明天一早就将你们爹爹的脑袋给砍了。”吴三道。 “砍头?这……这么严重吗?”古元卓被吓得魂飞魄散,张嘴要哭。 “我跟你去。”子慕予道,她伸手拍了拍古元卓的肩膀,“元卓留在家里。” 吴三一愣:“只你一个人去?” “怎么,我一个人不够?”子慕予眉头又抬了抬。 吴三张了张嘴,却被古元卓打断。 “不行的。娘亲说我要跟弟弟寸步不离,我作为哥哥,要保护弟弟。”古元卓一边抹泪一边道。 子慕予无奈,想劝解几句。 可吴三发话了:“对呀,你们兄弟俩一起去嘛!彼此有照应。” 子慕予斜睨了他一眼,忽地眨着眼睛笑道:“哦?叔叔,你很有想法嘛。” 第8章 交情 凤凰坳总共便只有五户人家。 逢初一、十五,是坳里人家结伴去集市购买柴米油盐的日子。 昨日是十五,他们很多人去了集市,还没回来。 天气冷峭,剩下的人们要不像苏柔一样出去干活,要不不怎么喜欢出门。所以子慕予一行一路上并不见什么人。 吴三居然特地安排了一辆马车。 子慕予越发肯定吴三不安好心。 “你真要跟去?子明又不是你的亲生爹爹,你管他作甚?”子慕予压低声音,想最后劝劝古元卓。 古元卓瞪着无辜的大眼睛:“弟弟,不对。娘亲说了,同一屋檐下,就是一家人。子明是你爹爹,那就是我爹爹。爹爹对元卓好,元卓也要对爹爹好。” 子慕予叹了口气。 她选择跟吴三去,有几个缘由。 缘由一是吴三的话有九分真,一分假。 人有失足,马有失蹄。这一次子明出门太久,她是真怕他运气不好出了什么事,就算概率微不足道,她也不敢赌,也不想赌。 以前她无父无母,孤身一人在天地间来去,对世间亲情并无任何期待。 毕竟从没有过的东西,不知道失去是何感受。 她以为自己生性寡淡,空有刻在基因中的报国之意,却是木人石心。 可如今,在这个只待了六年的新世界上,她心中已有牵挂的人。 总是朗朗大笑的苏柔是。 心眼里只有她的古元卓是。 子明亦是。 她跟子明之间的相处总有些微妙。 虽有父女之间的亲昵。 但又有类似下级对上级的尊敬。 子明在她面前说话,总会蹲下或者半跪。 相处六年,子明未曾对她说过半句重话,总是无限包容,无限宠溺。 这不不像在养女儿,更像在养祖宗。 子明身上太多秘密。 于情于理,他都绝对不能出事。 缘由二是她待在凤凰坳那么久,有点闷,想出去见见世面。 就像吃了许久的面条,有些腻,现在她想吃点白米饭配白切鸡换换口味。 再有,她是真的好奇吴三葫芦里到底装的是什么药。如果搞不清楚,她怕自己一不留神,会埋下什么隐患。 她没什么可怕的,她怕的是古元卓。 他还只是六岁的小娃,没有丝毫自保能力。 马车很小,两个小孩坐在里面都嫌挤。 子慕予撩起帘子,外面是郁郁葱葱的松林,寒风吹得松针沙沙作响。 噫? 真是奇怪。 她趴在车窗上,死死盯向松木躯干,果然让她找到了几处箭羽留下的陈旧痕迹。 这片林子她见过。 她在这个世界醒来的第一天,子明第一次掀开黑布,她与子明第一次相见,背景就是这个林子。 当时有人用弩箭布下杀局。 这地方竟就在凤凰坳不远处吗? 当时子明分明跑了一天一夜,按子明当时的速度绝对能奔袭千里之外。 障眼法? 故意将敌人引到他处,再偷偷跑回来? 子慕予对子明的心机又多了一些认识。 这男人真是,每次出手都让人叹为观止。 只是,为什么是凤凰坳? 仅仅是因为山上那些尸体吗? 难不成只有凤凰坳的尸体可以制作保护符,其他地方却不可以? 疑团一个接一个。 子慕予闭上眼睛,凝神,静听正坐在前头赶车的吴三的心跳。 果然,畅快得紧呢。 有种好事将近的兴奋与激动。 估计也有些小心翼翼的慌张。 看来是第一次办这样的事,心思根本就藏不住。 子慕予冷哼一声。 市集比想象中还远。 古元卓醒醒睡睡眯好几觉,子慕予只感觉屁股疼,哈欠连连,眼角湿湿。 “弟弟,你饿不饿?”古元卓问着子慕予,自己肚子开始咕咕叫个不停。 子慕予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敲了敲前头的木板:“叔叔,管饭不?” 吴三骂骂咧咧不知说了句啥,才高声道:“别急,等会山珍海味有的是。你们的好日子在后头呢!” 子慕予眼睛一眯,危险的精光一闪而过。 不知又过了多久,夜色苍茫了起来。 饥饿还有夜间温度本来就低,子慕予浑身打起了冷颤。 “弟弟,你是不是冷。”古元卓将自己身上的薄棉衣脱下,盖在子慕予身上,“来,靠我背上。” 两个孩子,背靠着背,子慕予单向取暖。 人声渐渐嘈杂起来。 看样子,离市集不远了。 可是马车一拐,不知拐进哪里,声音又渐渐远离。 过了好一会儿,车轱辘终于停住。 帘子被掀开,展露面前的是一扇巨大而漆黑的大门,门前有两只大石狮子,两侧檐上点着红灯笼,门后传来咿咿呀呀的唱戏声。 吸引子慕予目光的是门板上的两幅门神像。 与她以往见过的全都不同。 并非神荼、郁垒、钟馗、天官等威严之辈,而是一个女人。 头戴花环,手提花篮,祥和而慈悲地看着你。 “叔叔,不是说打点关系救爹爹吗?怎么到这里来?”古元卓一脸疑惑地问道。 “打点关系就得到这里呀!这里正是县太爷的居所。来,把你带来的钱给我,我进去给你们通报一下。”吴三道。 “哦?你认识县太爷?你跟他有交情?”子慕予满眼纯粹的好奇。 吴三一怔,心里有那么一丝慌乱。 他自然是认识县太爷的。 镇上的赌场全是县太爷的产业。 老熟人了。 至于交情,那是债主与负债人的关系。 而现在,他还债来了。 吴三只感觉眼前这孩子的双眼忒邪门,清清亮亮的,好像能将所有伎俩都看得清清楚楚。 良久,他拍了拍自己的脑袋,笑了笑。 六岁的娃,懂什么呢? “我怎么会认识县太爷呢?快,把钱给我。”吴三催促道。 子慕予摊摊手:“我没钱呀。” 吴三脸色肉眼可见地黑沉下来:“不是让你将家里的钱全带出来了吗?我明明看见你拿了个钱袋的,里面沉甸甸,分明有钱!” “哦?你说的是这个?”子慕予从棉衣里掏出一个布袋。 “就是它!” 吴三一把抢过袋子,满脸兴奋地一倒,几块沉沉的东西落入掌心。 可这几块东西却没有银子该有的莹白光泽,灰扑扑的,一看就知是随地可见的石头。 “兔崽子,你耍我!”吴三勃然大怒。 古元卓不知发生何事,瑟缩地躲在子慕予身后。 子慕予耸耸肩:“耍你,从何说起?我家穷,家里根本没有现银,救人心切,我只能用石头先抵上啦。再说,这假银子又不是给你的,是要给衙门那些人的。我要耍也是想耍衙门那些人,怎么成耍你了?” 一番话,直将吴三说得云里雾里,好一会他才反应过来。 本来也只是想额外挣上一笔的。 现在有这两个小崽在手,还债也足够了! 第9章 拐来的 吴三快步走到黑门前,拉着铜环,“笃笃笃”,如是敲了三次。 不久,便听到一阵小跑的脚步声响起。 里头响动细碎,应是在开木闸,随后“咯吱”一下,门开了条缝。 一个头戴黑色巾帽的细瘦头颅伸了出来,上下打量了吴三一番,面露鄙夷,很是不耐烦地问:“干什么?” 吴三哈着腰,舔着脸笑道:“我是来清债的,货送到了。” 小厮往子慕予和古元卓的方向一瞅,眯起眼睛:“就是他们?没惹麻烦吧?” 吴三忙道:“没有人看见,”他凑近小厮耳朵,低声说道,“他们的爹爹今天被县太爷找由头锁在了县牢里,他们的娘被我家婆娘拖住了。只要你们手快点,到时候人埋在地底下,神不知鬼不觉。” “最好是这样!”小厮沉声说了一句,冷冰冰地看向子慕予俩人,懒洋洋地高声道,“把人带进来吧。” 吴三转身回到马车前,搓手道:“我求过情啦,他们说只要你们留在这里帮忙干几天活,就放你们的爹爹回家。” 子慕予心底暗自冷笑。 真当自己是三岁小娃了?如此蹩脚的谎话也敢说出口。 刚才吴三和那小厮的话,她可是听得一字不落。 埋地底下? 子慕予福至心灵、电光火石之间,想起了凤凰坳山上那些装在琉璃罐中的小尸体。 “弟弟,我觉得这个叔叔不像好人。”古元卓紧紧拉住子慕予的衣角。 子慕予低头,伸手牵着古元卓,在他手背上轻轻拍了拍:“不用怕,你弟弟我命硬,专克坏人。” 古元卓心里涌起一阵十分异样的感觉。 他明明是哥哥。 哥哥保护弟弟,天下至理。 怎地自己那么怂,竟要弟弟安慰、让弟弟站前头了? 想罢,他将子慕予拉在身后:“你也不要怕,有我在。” “赶紧的!”小厮急躁地催促道。 吴三一手一个,抓着小娃的衣领:“进去吧,你们不是说饿了吗?这道门里,尽是海味山珍。” 子慕予和古元卓被关在黑门之后。 院子里咿咿呀呀的唱戏声听得更真切了,空灵幽清,阴风阵阵,给庭中夜色添了几分森然。 只见小厮打了个响指,两个老仆妇低着头踩着碎步赶来,一人拉起一个娃,往厢房里走。 房间里摆设非常清冷,没有床桌椅,只有一个大大的衣柜和一个大大的木桶。 这里根本就不是用来住人的。 没多久,仆妇带着几个年轻的丫鬟捧着几盆热水走来,尽数倒进木桶里。 “做什么?谁要洗澡吗?”古元卓一脸困惑。 子慕予笑眯眯地看着其中一个俏丽的丫鬟:“姐姐,我们好饿,能先给我们寻点吃的吗?总不能让我们当饿死鬼呀。” 众人闻言齐齐一愣,随后脸色五彩缤纷起来。 年轻丫鬟薄唇一动,想说什么,有些害怕地望向两个老仆妇。 她们在府里待着不是一天半天了,知道这里都发生过什么事。 虽知道这是造孽,可是她们都只是弱如飘萍的平民百姓,是别人一踩就得死的蝼蚁,哪敢与官老爷作对? 其中一个额头长了肉赘的老仆妇叹息了一声道:“孩子,要怪就怪贪生怕死、见利忘义把你们送过来的亲人们吧!”她看看古元卓,又看看子慕予,“一个赛一个的好看,怎么舍得呢?” 子慕予眨着清亮的大眼睛,说道:“我们不是亲人们送来的,被拐来的。我知道你们要把我们装进琉璃罐里,埋进地里,能不能先让我们吃顿饱饭呢?” 几个仆妇、丫鬟大惊失色。 有些事情见不了光,知道是一回事,说出来又是一回事。 特别是这种有损阴德的恶臭事。 “你这孩子,怎么知道这事?除了你,还有谁知道?”老仆妇压低声音,语气中带着丝惊恐和慌乱。 子慕予有些无辜地摊摊手:“呀,我乱猜的呀!”随后神色惊惶,“难道你们真把娃娃塞罐子里头过?” 仆妇和丫鬟们一个个均面如死灰。 额头有肉赘的老仆妇深呼吸了几下,压下先前的失态:“罢,先给他们弄点吃食。耽误不了事。” 子慕予眸子一闪。 山上那些阴魂果然是这位县太爷的手笔! 有人去给他们弄吃的,有人守在门外,似乎害怕他们会逃。 “弟弟,刚才你说的什么呀,我怎么听不懂?”古元卓拉了拉子慕予的手。 子慕予笑道:“你不是饿了吗?咱们有东西吃了。等会饭来了,我先吃。” 古元卓心想,有好吃的当然是让弟弟先来,于是毫不犹豫果断点头。 饭果然来了。 两碗白米饭,上头盖着些白豆腐,还有一块红烧肥肉。 少许温热,要不赶紧吃就会变得冷硬的程度。 子慕予托起碗,刨了两口饭,吃了点豆腐,咬了一小口红烧肉,嚼了一会,又端起另一碗。 老仆妇面带困惑地看着她,良久才恍然,笑骂道:“你这孩子,难不成以为我们会在饭菜下毒?” 子慕予将尝过无碍的饭递给古元卓,古元卓可顾不得那么多,狼吞虎咽起来。 他是饿极了,哪管毒不毒的是什么东西。 子慕予吧唧着嘴,看向老仆妇:“难道我们不会被毒死?那我们会怎么死?” 老仆妇的眼睛灰暗下来,整个人笼上一股郁色。 “放心吧,像睡觉一样,没痛苦的。”老仆妇道。 子慕予风卷残云般将饭碗里的饭菜刨得干干净净。 虽不算十分饱,却也不会饿得胃疼了。 她才不担心。 她要是随随便便就会交代在这里,枉作两世人。 “反正都要死了,让我们做个明白鬼吧。我们必死的理由是什么?”子慕予抹了抹嘴巴。 老仆妇张嘴要说什么,被另外那个瘦削的仆妇喝止。 “你老糊涂了吗?这是咱们能说的吗?” 额头长着肉赘的老仆妇叹了口气:“两个孩子而已,他们逃不出去。就算说了也无妨。” “万一呢,刚才他不是说被拐来的吗?要是他们家里人知道了,赶来救人,你待怎么办?”瘦削仆妇道。 额头长着肉赘的老仆妇冷笑道:“咱们青山县县太爷的府邸是闲杂人等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吗?以前那么多小孩走进这里,有哪个活着看见第二天的太阳了?” 第10章 祭牲 瘦削的老妇人沉着脸,啐了一句,“不识好歹的老东西,”随后,她冷峻峻地觑着子慕予:“小子,我看你不是一般人。可我奉劝你一句,早智易折,慧极必伤。你虽然没得好活了,别连累家里人,也别祸害我们。” 子慕予摊摊手,懒洋洋的笑中带着一股邪气:“你这话说的,狗屁不通。我天生狼心狗肺,除了我自己,谁的命都不在乎。话都说这份上了,你要是不能把知道的全都告诉我,那我就去找县太爷,我告诉他,我知道的这些,全都是你告诉我的。对,就是你。”子慕予小小的手指头直直地指着瘦削的老妇人。 老妇人怫然变色。 其余众人除了古元卓一脸呆相,均面面相觑。 “小东西,你竟敢威胁我!”瘦削老妇人冷笑连连,眼角的皱纹夹着怒火和愤恨,“你以为自己是什么东西,也配到老爷面前。你们今晚就得去见阎王,想见老爷,下辈子吧!” 子慕予走到门前,望向弦乐声传来的方向,神秘莫测地指着一个方向道:“我配不配,你说了不算,他说了算。” 众人一脸茫然地望向所指之处,只是一条小石子路,黑黢黢的,什么人也没有。 “你失什么心疯?那里没人。”瘦削老妇人拧眉道。 “有的哦。”子慕予不解地扭头问,“你们都没看见吗?”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只感觉毛骨悚然,感观在刹那间骤然放大,心脏扑噔扑噔乱跳。 呜呼呼…… 院子里的寒风大了一些,似有无数人小声地在耳边呢喃。 黑漆漆的树冠中忽有夜鸮扑翅,乌鸦哀鸣,显得凄厉非常。 胆子小的几个丫鬟不由自主地靠近彼此。 两个老的虽然还在原地站着,绷直身子没有动,可是颤抖的双眸还是将她们的恐惧出卖了去。 “来了!”子慕予突然道,声音有些高亢尖利,与时下气氛可说得万般契合。 就在这时,小石子路冷不噔猛地蹦出一个黑影! 众女人哇地大叫一声,齐齐抱成团,像颗大白菜。 而两个老仆妇像两片老菜叶,挂在最外面,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只见黑影双手叉腰,神情十分不满:“做什么做什么!老爷问今天的祭牲准备好了没有,带过去给他瞧瞧!” 这么一听,“菜叶子们”才知道来者并不是鬼,而是老爷身边服侍的小厮。 众人微微发愣,本能捂着胸口,轻拍着。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瘦削的老妇人。 她整理了一下散乱的头发和衣服,清了清嗓子,道:“还没清洗和换衣。” 小厮眉头一皱:“干什么拖这么久,赶紧的!你们知道今天什么日子,小心身上的皮!”说完,一溜烟,扭头跑了。 额头有肉赘的老妇人嘀咕道:“以前老爷从不看这些祭牲的呀,莫名其妙!” 瘦削老妇人发了一会儿怔,忽地猛然看向子慕予,神色复杂。 子慕予笑着耸耸肩,说道:“你看嘛。” “你怎么知道……”瘦削老妇人嘴唇抖了抖。 “哎呀,我乱猜的呀!”子慕予笑眯眯地道,“所以,婆婆,您愿意将自己知道的都告诉我了吗?” 老妇人打了一个寒战。 以往那些孩子,初来乍到,对一切充满好奇,可也因各种未知而内心惶惶,眼神像极了一只只涉险的小鹿。 而眼前这个,从进府后就没见任何普通孩子应该有的担忧、惊恐、惶乱、无措。 就算知道自己要死、要塞进琉璃缸中,依然笑眯眯,像个不懂人事的傻子。 可她知道,这个孩子,绝不是傻子。 这孩子眼神太清亮了,清亮得不同寻常,像只怪兽,那么冷静地看着自己的猎物,似乎随时要张开血盆大口将它们拆吞入腹。 让人莫名心悸。 又让人莫名颤栗。 这小孩,能对杨金锋造成威胁吗? 哪怕是一点! …………………… 青山县离先神洲都城九万七千里。 送个信,就算八百里加急,也得四个多月。 山高皇帝远,青山县的县令杨金锋是这一带名副其实的土皇帝。 酒楼,布铺,赌场,青楼…… 凡是挣钱的买卖,只要想得到,均有涉及。 好酒、金钱、美人,杨金锋样样不缺。 在外人看来,这样的生活简直快活似神仙。 可是杨金锋不太快活。 至少在七年前,他实在过得有些抑郁。 这美中不足,就在这子嗣上。 女人不断,药不曾少,遇庙便进,遇佛便拜,屋里偏偏一个蛋都不见下。 后机缘巧合,遇见一得道僧人,说要让他存好心、说好话、行好心,才能成事。 死马当活马医。 杨金锋确实做过一阵子名副其实的百姓“父母官”。 恤孤寡,怜灾民,广撒钱,施医布药,造福乡里。 果然不久,宠妾便有了孕讯。 那是杨金锋最得意的日子,什么存好心、说好话、行好事,便也被抛到九霄云外。 怀胎六月时,杨金锋给宠妾办了一个盛大绝伦的生辰,遍邀全县有头脸的人物,流水席办了三天三夜。 一胎得男,杨金锋那阵子的嘴角都是咧到耳根的。 满月席、周岁宴,隆重得更是让人瞠目结舌。 可惜,富贵压身命不长。 那男娃才活了一年,便得了急病死了。 如果那男娃还活着,现在也就子慕予和古元卓一般大小了。 …………………… “听明白了吗,你们只是小少爷的祭牲,老爷送去陪小少爷的。”瘦削老妇人道,脸上神色不知是怜悯,还是无奈。 子慕予听了,问道:“你们的小少爷是不是被葬在凤凰坳?” 瘦削老妇人点点头:“是。” “为什么是凤凰坳?”子慕予再问。 “那僧人跟老爷说的呀,说那里风水好还是怎样。反正是那僧人的意思。”老妇人道。 子慕予眼睛微眯:“用同岁的小孩做祭牲,也是那僧人的意思?” 老妇人浑浊的眼珠在深陷的眼眶里转了转:“这是老爷的主意。” “你撒谎!”子慕予低喝。 瘦削老妇人吓了一跳,脸色灰黄里透着苍白,整个人也蔫了。 “好吧,老爷存着这样的心,实际怎么做都是那僧人写在纸上的。灭灵散也是那僧人临走前留下的。” 第11章 灭灵散 果然啊,果然! 这小东西要不是怪物,就是得了什么神通。 连自己撒谎都能一眼看出来。 好可怕! …………………… 子慕予不知自己对瘦削老妇人造成了如此大的心理压力。 子明安危未明,她不想浪费时间在佯装上。 半炷香前。 子慕予在等待饭食时,凝神集中听觉。 听觉渐渐敏锐,像条不断延长的触角,穿过长长的抄手游廊,在垂花门前左拐,越过穿堂,蹚过尚未复苏略显荒芜的花园,贴着波光粼粼的湖面飞过,避开四檐高飞的阁楼,到了好大一片空地,骤然从一块巨大的大理石插屏上越起,从空中俯瞰目标声音之源: 戏台之上,两边灯笼照如白昼。 装饰一分为二,左边挂满喜庆的红绸、红纸扇、红灯笼,右边却是一色缟素,幢幡飘摇。 台上优伶一人穿红,脸上妆容红如血,一人穿白,脸上妆容白似鬼,正在对戏,咿咿呀呀,“儿呀”、“心肝”等词不绝于耳,声腔悲切,神色怆然。 台下,是一片空地。 空地正中,摆着六道菊花。 三道酒红,三道雪白,一直铺陈到一栋小阁楼前。 阁楼上,棕色木案上摆着各色精致点心、茶酒,案后靠着椅背坐着一位白头老翁。 老翁骨瘦如柴,形如枯槁,鬓发紊乱,颧骨高耸,脖子缩在黑毛大氅中,手中拿着一方巾帕,听到触心之处,掩面啼哭,哭得泪人一般。 等他眼泪堪堪止住,一直安静守在身后的中年随从捏着张鎏金帖子上前一步,小心地道:“老爷,冯主薄得了嫡子,明日摆满月酒,下了帖子来请,该怎么回?” “嫡子?”老翁呆呆地低喃,“冯主薄命好呀。” 随从不敢贸然回话,头压得更低了。 “我就不去了,今晚把贺礼送过去吧。”老翁道。 这话该怎么理解? 随从不敢妄作主张,万般审慎:“不知……” 老翁摆摆手:“灭灵散。” 随从神色微变,却不敢显露出来,应道:“是。” “把今天的祭牲带来见我。”老翁拿起帕子,又抹了一把泪。 “是。”随从道,侧身,给身旁的小厮使了个眼色。 小厮领命快步走了出去。 …………………… 根据瘦削老妇人所说的,再加上探听到的,子慕予将这件事情的真相还原得七七八八。 简而言之就是一个老头子,想要儿子想得发疯,后来终于得偿所愿得了儿子,结果儿子一岁时便死了,于是这老头子就开始发癫,不断杀死与儿子同年岁的娃娃陪葬。 连下属得了儿子也嫉妒得想要杀人。 这老头简直就是个死变态。 那僧人也是变态+1。 用娃娃做祭牲,这是出家人能做的事? 不怕天打雷劈! “灭灵散,是什么东西?”子慕予问了最后一个问题。 瘦削老妇人摇摇头:“不清楚,全都由朱管家收着的。据说可以洗冤解孽,融魂散魄,以免阴魂化成厉鬼。以往那些孩子,无一不吃了这东西,死时就像沉睡了一般,一点挣扎也没有。” 子慕予和古元卓接受了自出生以来最彻底的一次洗澡。 从头发丝至脚趾头。 那些丫鬟仆妇搓得一丝不苟。 随后,他们从大柜子里拿出糙得刮人的生麻布给两人套上。 并没有良好的裁剪,也没有任何装饰。 上下各一块,以麻绳缚住。 先前子明给她取指骨的时候她就纳闷。 为什么那些孩子的衣服化掉后只剩一截截长短不一的麻绳? 如今终于有了答案。 他们的头发不做任何修饰,只是摁柔顺了,随它们散着垂在肩上。 不多久,四个年轻力壮的小厮扛来一张四方木桌,上面铺着白布。 俩仆妇一人抱一个,将子慕予和古元卓放在桌子上。 桌子被扛了起来,像坐轿子一般。 丫鬟和仆妇垂首在后头跟着。 子慕予终于理解为什么这些人都管他们叫祭牲了。 一路上,子慕予留意着各处风景,与自己凭声在脑海中构建的画面大差不差。 “弟弟,你在想什么?”古元卓问。 事情透着诡异,古元卓无论怎么想也想不出个所以然,索性不想了,把注意力放在子慕予身上。 子慕予撩起一缕额前头发轻轻扯了扯:“在想如何才能不知不觉煎咸鱼。” 戏台和台上人的诡异装扮让子慕予实实在在震了一下。 果然是疯子才能做出来的事! 子慕予一眼便看到了阁楼上的老翁。 她刚才听声音的时候就猜到了他是谁。 杨金锋。 只是没想到真人看起来那么老。 像有八九十岁行将就木的人。 面由心生,此人的长相跟他做下的事一样可恶。 可令子慕予意外的是,今天的祭牲看来不止她和古元卓两人。 另一个方向,小厮们扛来了另一张桌子。 桌面的小娃看不见脸,只见一只小脚丫搭得高高的,脚趾头不安分地翘啊翘。 好嚣张的小子! 等桌子在地面上落定,两个小厮一个拉一个推,才让那小娃坐了起来。 一样的生麻布衣,松松垮垮,歪歪扭扭,可并不损那男孩容颜分毫。 肤如白璧,眉若两笔小心翼翼的刷墨,鼻似玉雕,唇若花瓣,耳垂像两滴莹润的珠子。 眼袋有些暗,不知是睫毛太长留下的剪影,还是黑眼圈。 子慕予和古元卓都没束发,可这男孩不仅束着发,头上还戴着一个颇为特别的发冠。 两侧尖尖的,线条如火焰般,底部像几片叶子,发冠正中央有一块赤红的宝石。 男孩坐起时,脸上原本的随意懒散,被颇有锋芒的一道眼神取代。 他盯着杨金锋。 不像好奇。 倒像是盯着自己好不容易才找到的目标。 杨金锋欠了欠身,发现其中一个小子在目不转睛地打量着自己,于是伸手一指。 “把他带上来让我瞧瞧。” 扛桌子来的小厮们和跟在桌子后面的丫鬟和仆妇脸色都不太好看。 只听他们在嘀咕着相互埋怨:“都说了不能戴发冠!” “小孩难搞得很,不让动。你那么厉害,你怎么也不将那东西拿下?” “……得,待会老爷怪罪,大家一起死!” 他身后的中年随从手一摆,马上就有一个小厮走过去,将那男娃抱了起来。 走上阁楼,小厮将男孩放在地上,压着他,冲上首的杨金锋跪着。 杨金锋慈祥地笑着,像个有德望的富家翁,问:“叫什么名字。” 男孩仰起头,刚想回答,杨金锋却摆摆手:“不重要。” 男孩不干了,嘴一撇:“不行啊,你问了,我要答呀。否则传出去,别人说我丰俊朗不尊老爱幼。你听好了,我的名字叫丰俊朗,丰神俊朗的丰,丰神俊朗的俊,丰神俊朗的朗。” 杨金锋听完,皱眉道:“好俗气的名字。” 男孩眼角一抽,正要说话,又被杨金锋堵住了。 “今天是我儿生日,也是我儿忌日。你知道我儿叫什么?”杨金锋说着,眼睛里簇生一道回忆的亮光,“你要记住了,他叫杨霸天。” 男孩一脸不解地问:“我为什么要记住他?” “以后,他就是你的主人了。我想让你,帮我给他带几句话。”杨金锋道。 “什么话?”男孩一双眸子在灯光的照映下忽明忽暗。 “你告诉他,老子想他了。”刹那间,杨金锋老泪纵横,他擦了一巾泪,哽咽着继续道,“告诉他,要是有心肝,赶紧重新投胎,再来做我的儿子。” 爱子之情,毋庸置疑。 但爱自己儿子,便不让别人孩子活着的做法,真是令人作呕呀。 男孩扬起脸,天真又烂漫:“可是,这位老爷,你儿子不是死了吗?这话我可不好传,要不,你自己传去?” 第12章 小小仙君 杨金锋收起所有的慈祥和眼泪,眼神如看蚍蜉一般漠然:“你刚才说什么?” 随从和小厮们一个个瞪着眼睛,蓄势待发,似乎只待主人一声令下,就要扑上去将男孩撕碎。 男孩笑道:“我说,我送你去见儿子。”话刚说完,男孩小脸骤然冷了下来,低喝:“乱魄!” 一道破空之声呼啸而至。 速度极快,比先前听到的弩箭速度还快! 子慕予猛然抬头,看向半空:“是剑!” 金属亮光一闪而过,像一缕一闪即逝的白烟,瞬间来到杨金锋后背! 变数顷刻降临,根本不给众人反应的余地。 “老爷,小心!”杨金锋身后的中年随从突地斜身飞出,将杨金锋扑倒。 砰地一声震响。 飞来的长剑先是割伤杨金锋手臂,后将木桌刺穿,没入直至剑柄。 杀器没有收势,呜鸣震颤,只听得喀嚓一声,巨大的冲力击碎木板,长剑似终得挣脱牢笼的精灵,刹那飞入主人掌中。 男孩长剑在手,夜风撩起额前一缕碎发,眉目间透着一股属于小少年的意气风发。 子慕予曾经见过许多牛逼的年轻人,他们有异于常人的才华,也有自命不凡的傲气。 却从没见过如此酣畅淋漓的神采飞扬。 看起来才六岁左右的孩子,身高一米三都不足。 怎的就将气场修炼到两米八了? 更奇的是那把剑。 原本剑光是白中夹着点淡蓝,沾到人血后,像拥有了筋脉,一根根细长血红的丝线缠绕剑身,剑光也显得红彤彤的。 杨金锋被簇拥而上的下人们扶起,略有乱色,也有些发呆。 伤口处,一片冰凉。 他似在那瞬间,不知自己是谁,身在何处,在做何事。 随后,脑中的记忆混乱不堪起来。 他好像又回到了小霸天还没死的日子。 小霸天坐在他脖子上,手中拿着风筝的线轴,不断地喊:“快些,再快……” 他没命地跑。 可是还是不够快。 小霸天怒骂:“笨蛋,爹爹,没用!” 他听了非常不高兴。 小霸天从他脖子上摔下来的时候,他没有伸手去接。 他想让这个臭小子吃点教训,受点小伤,想让儿子敬他、爱他。 可是谁知,小霸天并不是受点小伤,而是把脖子给摔断了。 画面突然一转,小霸天四肢僵直地躺在床上,牙关紧闭,嘴唇乌黑。 他痛得像心脏被人生生剜掉了一般。 他又遇见了那个僧人。 他匍匐在地,痛哭着哀求,求问这世间的神佛能否大发慈悲,让小霸天起死回生。 僧人说,办法不是没有。 不过,需得为上面的尊神办一件事…… 杨金锋脑门剧痛,突然“噗”地,喷出好大一口血。 中年随从站在杨金锋身前,两手微张,双目圆瞪,做出保护状。 府里的护卫已经闻声赶来,将阁楼团团围住。 “你到底是谁?”杨金锋擦了擦嘴角的血迹,捂着胸口问。 不过伤了点皮肉,后劲是如此霸道。 “你算什么东西,也配问本仙的名字?”男孩眼神睥睨,似乎根本不将黑压压不断逼近的府卫放进眼里。 “仙?”杨金锋皱眉,“先神洲有三百六十仙府,不知仙君来于何处?” “这个告诉你也无妨。本仙来自东皇墟。”男孩眉毛飞斜,一脸神气。 子慕予不知东皇墟是什么地方,只是不住地摇头。 她被男孩的表象给骗了,高估了此儿的心性。 而杨金锋心头却狠狠一震。 东皇墟! 这是三百六十仙府排行第一的神仙福地,所收弟子全都是先神洲最有名望、最有潜质之人。三千年来飞升神都、追随神皇的仙神不计其数。 因其弟子实力超凡,以护卫天下为己任,是以斩妖除魔、维持人间秩序的重任便落在众望所归的东皇墟头上。 就是其他三百五十九仙府门人在外遇见东皇墟的弟子,也要恭恭敬敬地呼一声“仙兄姐弟”的。 以前都只是听说东皇墟很厉害,随便拎一个出来都是可以在半个先神洲横行的角色,如今亲眼看见,果然不虚! 杨金锋知道自己撞上了铁板,忙将府卫喝退一丈之外,拾掇衣袍,深深一拜:“不知仙君驾临,冲撞贵体。金锋在此谢罪。” 一个老翁,在拜一个小儿。 这场景怎么看怎么别扭。 可男孩连眉毛都不抬,杖剑斜劈了一下,剑气所至,木椅被切成两半:“恶民,你为一己之私害死了那么多孩童,本仙判你有罪。请受死!” 子慕予挠了挠耳前。 小孩这话说得生硬,像是第一次演戏的演员念台词。 杨金锋躬着身子,垂眉顺目继续为自己求情:“仙君有所不知。那些孩童,都是他们的家人自愿卖给我的。他们也知道我买了这些孩童会用到哪里,可是依然选择这么做。这是你情我愿的事情,实在罪不至死。” 男孩神色一顿,陷入沉默,似在想杨金锋这些话是否有合理之处。 执法嘛,总要力求做到公平公正、有理有据,让人无话可说。 子慕予再次摇摇头。 这小屁孩要么在用东皇墟的名字在招摇撞骗,要么就是偷偷溜出来闯荡江湖的,根本没有揣测人心的经验和能力。 “不对,我们就是被拐骗来的!以前肯定有很多小孩也是被拐骗来的!”突然一道清亮的声音响起。 男孩扭头循声望去。 他刚才知道旁边的桌子上有小孩。 可是他不屑看。 无关紧要的凡夫俗子,多看一眼都令他心烦。 桌子上有两个小孩。 坐着的那个目光迷糊,像只呆瓜。 站着的那个,目光倒清明,长得嘛……也还过得去。刚才是他在说话吗? “杨金锋将我们的爹爹抓了,要挟村里的一个赌徒将我们拐了来还债。我看他的下人们处理这些事情像流水线似的,以前肯定做了不少类似的勾当。”子慕予道。 男孩看着子慕予一脸呆:“流水线?啥意思?” 子慕予摆摆手:“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赞同你刚才的判决,杨金锋该死!” 男孩一乐,似遇见了知音:“对吧,我就说他该死吧。” “正是。”子慕予点头,“仙君快快将此人剁了,为无数幼童阴魂申冤!” “诶?我用的是剑,怎么能用剁字呢?”男孩道。 子慕予道:“口误,不剁了,切了吧。” 杨金锋完全懵逼了。 不仅是杨金锋。 所有随从、小厮、府卫、丫鬟、仆妇,都懵了。 这两个小孩在干嘛? 在商量着怎么给他们的县太爷给做了吗? 杨金锋直起身子,看着男孩拿着剑跃跃欲试的样子,目光沉了下来。 “小子,看着东皇墟的面子上,我才呼你一声仙君。真动起手来,你以为你一个人能占得了便宜吗?就算我该死,那这群人呢?他们要是舍命救我,你能将他们全都杀了吗?”杨金锋甩袖一指围在四周密密麻麻、剑拔弩张的人。 男孩又开始为难地沉默起来。 “他们若硬要为虎作伥,也该死!”子慕予再次冷然出声道。 执剑男孩一想有理,要杀人的眼神又开始坚毅起来。 杨金锋眼神一冷。 刚才对东皇墟的尊敬全是做戏。 目的是想稳住眼前的小东西,然后伺机以最小的代价出手。 外人进入县令府,无人能还。 仙神也不行! 第13章 都给我死 这个世界果然是疯了呀。 子慕予自己能隔空取物,可是必须在十米以内,而且中间不能有阻隔,直线飞来。 这个自称为仙君的小孩竟真有两把刷子。 不说刚才那把乱魄剑是从何处召唤而来,单看它像主人的手,目标指哪打哪,长着眼睛似的,可以绕道而行,就足以让人惊讶。 可不仅仅如此。 它似乎还有判断能力,知道如何才能最快、最准地将敌对武力卸掉。 杨金锋身前的随从是个使刀高手,手中刀冲男孩挥得嚯嚯作响,每一刀都往要害处斩,男孩却身形如同鬼魅,刀刀落空。 乱魄剑原本是追着杨金锋的,刺伤涌过来的府卫无数。 前头男孩应付自如,乱魄剑死追目标,可当男孩渐渐力竭,应对有些吃力时,乱魄剑似有所感应,果断调转方向,从后面唰地一下将随从右手切断。 偷得一手好袭。 这里的人神奇,没想到连武器也如此神奇。 子慕予知道现在不是看戏的时候。 刚才煽风点火,不过是想看看杨金锋和男孩双方的实力,好借机浑水救人。 阁楼上一块尖锐的木头飞入掌心。 子慕予拉着古元卓从桌子上爬下,趁乱摸到吓得躲在大理石插屏后的瘦削仆妇身后。 老仆妇一下子被木头抵住咽喉,霎时连呼吸都停了半晌。 “做……做什么?”老仆妇浑身发抖。 “县牢在哪里?”子慕予低声喝问。 “县牢自然在县衙呀。”老仆妇额头冒出冷汗。 “怎么走?”子慕予又问。 “出门往左,过了两条街,再左拐便是。”老仆妇道。 “以往那些孩童性命,有没有折在你手里的?”木头尖又用力了一些,死死抵在颈动脉上。 “没有!绝对没有!我们只是将他们清洗干净,穿好衣服,剩下的没我们的事。”老仆妇急声道。 子慕予知道,她没有说谎,清亮的双眸闪了闪,松了手。 老仆妇捂着喉咙,猛地喘了几口气。 “想活命,马上滚。以后都不要回这里了。”子慕予将木头藏于袖口。 老仆妇面色几番变幻,良久为难道:“府里的人,是不能随便出去的,更不能逃跑。逃跑被抓回来,连同家人,全都会被老爷杀掉的。” “放心。杨金锋活不过今晚。”子慕予冷眸一抬,看向杨金锋步步退行的方向。 老仆妇一怔。 她心有怀疑,但还是满怀期待。 她早就不想待在这里了,只是系着身家性命,身不由己。 就刚才这孩子对自己释放的危险及杀气而言,她愿意为此赌一把。 “府里有私牢,是直通县牢的,这条路不会惊动衙差。我可以带你去。”老仆妇道。 子慕予惊诧。 她是没想到,这老妇人在性命攸关的时候,还留了一手。 看老仆妇欲言又止的模样,子慕予撩起眼皮:“说吧,条件。” “我需要你一个承诺。” “什么?” “不管是今晚还是何时,杀了杨金锋,不死不休。”老仆妇神色疯狂且坚毅。 只有杨金锋死,她家人才能平安。 不止是她的家人。 还有许多跟她一样,迫不得已被困在这里的人。 他们也有家人。 子慕予看见战场那边,男孩到底心肠不够硬,不敢大开杀戒,再加上众寡悬殊,有些束手束脚。 杨金锋在众府卫护卫着,眼看就要退走消失。 子慕予将古元卓推到老仆妇怀里:“暂且保管。” 一把散落于地的剑飞进手中,她望着杨金锋退去的方向,目光沉沉:“这诺,我现在就给你践了!” 子慕予转身,迅速朝杨金锋的方向追去,眨眼便不见了人影。 杨金锋退走到一处仪门大院落,神色彻底松弛了下来。 府卫将两侧门户一把推开,屋内烛光晃动。 杨金锋甩了甩袍角大步迈进,走到正前方,于红木麒麟座上坐下。 府卫尽数退在杨金锋左右两侧。 小厮迅速奉上烫口的香茶。 门户大开。 等待敌方自己找上门来。 一口茶,两口茶…… 杨金锋偶然抬眸,忽地浑身一凛。 屋顶房梁上,坐着一个孩子。 身穿生麻布,手中有剑。 是个祭牲,却不是刚才那个自称来自东皇墟的小子。 “你又是谁?”杨金锋皱眉。 府卫和小厮听见此言,齐齐抬头,俱是吓了一跳,如临大敌。 他们之中,不乏有修炼的强者。 耳清目明,可以分辨得出非常细碎的声音。 这小孩何时出现在这里的?怎地一点声响也没有? 子慕予笑:“我是你祖宗。”话音刚落,身形陡落,可却不直砸地上,反而像只苍鹰,突然又横掠而起,直扑杨金锋。 府卫大乱,上前阻拦,可子慕予脚下一点,掠向上空,左手举着剑冲着杨金锋的天灵盖刺下。 杨金锋眸色一沉,伸掌拍向椅背,整个人横飞而出。 子慕予早就预判了此人可能的应对方式,右手一捞,露出藏在袖口里的半截尖锐木头,往杨金锋的脖子斜斜戳去。 噗! 七寸木头没入一半。 一戳一抽。 在顷刻之间完成,子慕予一个漂亮的旋转,落在堂下。 沾了人血的木头,依然还在子慕予手里。 杨金锋却如一团破布般摔出去,脖子多了一个边缘撕裂的血窟窿。 竟没将此人当场杀死,子慕予有些失望。 到底是孩子的身躯,力度不够,杀伤力大打折扣。 咕噜噜,杨金锋瞪大双眼,咽喉里的血来不及咽下去,只能从嘴巴里冒出来。 吐落在襟口的血渍很快便粘稠起来,像浆糊里混入了朱砂。 如此重创,让他感受到了死亡的恐惧,眼里满是恐慌、不甘。 不,他不能死。 他的女人们还没生出第二个儿子。 他的第一个儿子还没还魂。 不能死。 他库里存了很多金银,享不尽的荣华富贵,血脉高贵,绝不能断子绝孙。 杨金锋挣扎着爬回座椅,满是鲜血的手在桌子腿上攀缘。 那里有块突出的圆木。 他摸到了,冲堂下的子慕予冷笑。 “灭灵散,毁神根,诛灵体,都给我死!” 话音一落,子慕予听到一阵机械响,随后眼前一片白色。 无数白色的细碎粉末从头顶纷扬落下。 周围那些府卫、小厮接连倒地,一点挣扎也无,像是突然晕倒或是骤然入睡。 可子慕予知道。 这些人,死了。 第14章 暗鬼寻踪 凤凰坳。 苏柔在门口枯坐好几个时辰了。 平常总是挂着笑容的她,总是朗声大笑的她,现在满脸焦色,眼角通红。 下午她赶牛羊回来,发现屋里没人。 桌子上有块布,布上有几个用木炭写出来的字:我跟古元卓很快就回,安心。 落款:慕予。 苏柔知道,这是子慕予的字。 她还记得子明第一次见到慕予的字时,他笑着评论: 歪歪扭扭,身宽体胖。 苏柔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不知前因后果。她挨家挨户问了坳里的其余四户人家,没一个说看见他们的。 “会不会是见他们爹爹迟迟没回来,自己出坳去找了?”吴三捧着饭碗倚在门上,嘴里嚼着红烧五花肉。 苏柔听见这话,双腿一软,差点栽了下去。 子明将孩子托付给她,现在两个孩子都不见了。 烦焦、自责、悔恨吞噬着她,让她几欲崩溃疯狂。 她第一反应,是立即套辆牛车,出坳找去。 可是她又怕自己一离开,孩子回来了怎么办? 出坳找,又往哪里找去? 苏柔蹲在吴三门口,狠狠地哭了一顿。 吴三这下有点站不住。 苏柔毕竟是在青楼待过的人,现在虽然胖了不少,但是五官还算精致,也自有一股若有若无的媚态。 要不是子明突然出现,吴三相信,凭自己的条件,早就跟这个女人勾搭上了。 吴三将子慕予和古元卓骗去给杨金锋,除了给自己还债,还有些报仇雪恨的意思。 他倒要看看,没了两个孩子,苏柔和子明做什么夫妻! 可是看见苏柔哭,他着实心疼了一下下。 于是麻溜地放下碗筷,就要伸手将人搀扶起来。 那一刻,他甚至想到了待会将人搀起来后,顺势将人往怀里一带,聊慰多年念想。 要是运气好,还能借机将人送回家去,趁子明不在,苏柔神思不属,好好揩一把便宜。 可是运气不好。 似知道他有什么心思似的,吴三的老婆吴三丫突然站在门口,瞪着吴三,满脸阴狠和威胁。 平日里,都是吴三丫主动找苏柔一起放牛羊的。 目的就是不停地给苏柔上眼药。 吴三三分缺点,她可以说成十分。 没错。 吴三在旁人眼里,其实就是十分的烂人,可是在吴三丫心里,经过各种找补,吴三依然有七分的可取之处。 吴三对苏柔那点小心思,她最清楚不过。 所以,吴三丫对苏柔,感情是十分复杂的。 原本是一分同情,两分不满,三分轻视,四分妒忌。 自子明出现后,这一分同情也变成了一分怨恨。 所以吴三跟她合计,要将苏柔家两个孩子骗出坳里卖掉的时候,她想也没想就同意了。 苏柔这样的女人,就应该无儿无女,无父无夫,孤独终老。 遍寻不得,苏柔只能回到自家里等。 一边等,一边抹泪。 饭也不煮了,院子里的衣服也不收了。 半天滴水未进,不知饿。 院里夜风阵阵,不知冷。 要是孩子们最终平安归来,那还好说。 要是哪里伤了磕到了,她如何跟子明交代呢? 如此急虑伤神,不知不觉月已至正空。 突然一阵脚步声起,不紧不慢。 苏柔一听,喜出望外。 这是子明的脚步声! 等她站起,拖着有些发麻的双腿冲至门口,才突然顿住,欢喜也被沉重的思虑所取代。 子明若是知道孩子不见了,会怎么样呢? 像以前那样,起杀心吗? 想到这里,苏柔感觉夜风是如此彻骨冰冷。 背着布包的子明推开木门,乍然看见苏柔,顿时一愣。 “你怎么还没睡,在等我吗?夜那么冷,怎么能站在外面呢?”子明道。 苏柔听了,眼泪瞬时簌簌往下掉。 子明一看这场景,心觉不对。 他从没见过苏柔如此哀急模样。 脸沉了下来:“怎么了?” 苏柔从怀里掏出子慕予写着字的布,递给子明:“我下午回来,发现两个孩子不在家,只留下这个。他们现在还没回来……” 说到最后,哽咽起来。 子明的脸突地变得煞白,一把夺过字布,看了一遍又看一遍,唇角颤抖:“是慕予的字没错。” 苏柔吸着鼻子道:“我问过坳里所有人,没人看见他们两个。为了预防万一,湖里溪里我都找过了……” 子明猛地瞪向她,眼神锋利得像把匕首。 苏柔噤声,只敢流泪,不敢再多说一句话。 子明迅速将背上的布包解下,放进屋里,又快步走出:“你在家里等着,我出去找找。” 苏柔张了张嘴,来不及应一声,子明已经消失在门口。 刚出了门的子明,眨眼间出现在松树林。 拇指指角往食指上一划,伤口冒出几滴血珠。 微微一弹,血珠尽数悬浮于半空。 子明念道:“吾血为引,暗鬼寻踪,缚!” 鲜红的血珠先是高速萦绕成球,随后血珠碎裂成雾,血雾之中,慢慢现出一个小男孩的形状来。 最后,血色渐渐隐去。 一个小男孩身穿华服,双眼无神,肤色死灰,嘴唇暗紫,牙关紧闭,缓缓抬起一只手,向一个方向指去。 倏地一下,子明消失了踪迹。 一同消失不见的,还有那浮在半空的华衣小男孩。 …………………… “喂,为杨金锋那样的人,值得吗?”自称东皇墟仙君的男孩蹲在一个废了手脚、满身是血的人面前。 这血人,正是杨金锋身边的中年随从。 一个下不了杀心,一个丝毫不知退让,于是造就了如此修罗场。 男孩的乱魄此刻正悬在随从头顶,只需一个指令,就会将人斩于剑下。 “他……救过我的性命……我的命,就是他的。”随从面色木然,已无求生之意。 男孩努努嘴:“这是什么世道?杨金锋这样的恶人怎配拥有你这种金光闪闪的人?” 随从:“……”(内心os:金光闪闪?什么鬼东西?) 男孩眼珠子滴溜溜转着,神色突然春暖花开:“要不这样吧。一命换一命,今晚我饶了杨金锋,但你的命,以后就是我的了。” 中年随从神色茫然:“我这残躯,已然没用。你要我的命,何故?” 男孩得意一笑:“我能弄残你,自然也能弄好你啊!” 中年随从微愕。 他认真思索起来。 一命换一命。 这救命之恩,也算还了。 “我答应你。”中年随从终究还是点了头。 男孩十分高兴,拍掌道:“太好了!我现在给我师弟传信,让他明天一早来这里。” 中年随从不解:“你师弟?做什么?” “自然是让他来杀了杨金锋啊。”男孩笑嘻嘻地道。 中年随从惊愕道:“你不是说饶他一命吗?” 男孩道:“对呀,我说今晚饶他一命,所以才让师弟明天再杀了他呀。”男孩眉毛一斜,“怎么,你想反悔?你要是反悔,我现在就去将杨金锋杀了。” 中年随从心想,能争一个晚上就一个晚上吧,没准今晚,杨金锋能逃出生天呢。 于是叹了口气:“我没反悔。” 男孩又笑嘻嘻地问:“你叫什么名字?” “小的叫元征。” 男孩伸手轻轻拍了拍中年男人的头,笑道:“元征,好的很。以后,你就是我的护剑使了。“ 可下一秒,男孩笑容突然凝滞,猛地扭头看向半空,双目如电,颇有气势地喝道:“哪里来的孤魂野鬼!” 第15章 不好杀 并不见男孩如何借力,便像只大鸟般倏地飞上阁楼,身后留下一片黄白残影。 等看清身形,他人已经单脚踩在东角的飞檐上。 惨白的月亮就在脑后。 寒风阵阵,撩得生麻布上下翻飞。 此刻的他,若不是穿着麻衣,而是穿着寻常小公子常穿的素色衣袍,倒确实有几分小仙人的模样。 他的佩剑乱魄悬在他右肩侧,男孩望向哪,剑尖就指向哪。 男孩前后左右都看了,皱了皱眉,嘟囔道:“怎么会没有呢?刚才明明就在这里。” “主人,在上面!”楼下传来元征有些脆弱的嘶喊。 他有伤在身,所以声音夹着几分压抑的痛呼。 男孩纳闷。 不是刚收了那男人做护剑使吗?这人还喊谁做主人? 杨金锋吗? 男孩脑袋一时半会转不过弯来,为自己居然不能顺利收服一个凡人而生了闷气。 可下一刻,他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汗毛一根根竖了起来。 这是面对致命危险时身体的本能反应。 他就是抱着那么一点怀疑和不确定,抬头往自己上面望了一眼。 他的头顶,悬着一块灰布,两只破鞋。 不。 两只鞋的破洞里,明显露出了脚趾头。 这是两只脚! 上面有人! 元征刚才喊的“主人”,竟然是自己! 男孩反应过来时已经晚了。 他的头顶突生巨大的压迫感,本来虚无缥缈的空气霎时重如山石,压在身上。 这是……罡气?! 什么世道! 啥时候这种穿破鞋的人也有如此慑人的罡气了? 要知道,当今天下,实力就是地位。 有实力、有地位的人,怎么能做穿破鞋这种掉价的事情? 比如他,为了除去凡间一恶人,能忍受这群凡人将自己的衣服换成生麻布,却断不能忍受这些肉体凡胎动他的发冠! 这是为仙者该有的品位。 不能低头,发冠会掉! 男孩死死挺直脊柱,双手上举,想硬扛住这道霸气之气。 喀嚓! 阁楼的木头断了。 男孩的身体在楼瓦上砸出一个身形大小的破洞,继续加速往地面摔去。 乱魄剑救主心切,妄图以剑身阻止男孩下坠之势,男孩也在想尽一切办法自救,可是徒然。 嘭! 好好的地面突然凹陷下去。 一时碎石乱飞,烟尘滚滚。 许久,才尘埃落定。 “咳咳……什么世道!” 男孩灰头土脸从坑里爬出,将头顶发冠扶了扶正,抹了抹被尘土掩盖的眉眼,又擦了擦从七窍流出的鲜血,无奈地抬眼道:“不知是哪位仙友大驾光临?” 身穿灰衣破鞋的人依然稳稳当当悬在半空,睥睨着地上的男孩,声音沙哑粗糙,像生锈的刀剑在坚硬的乱石是刮磨,刺激着耳膜:“乱魄?吴大虫是你什么人?” 哎呦呦? 男孩一愣。 这个挂在半空的破落户什么来头? 男孩的师父名叫吴志城,因以一招“游蛇摆尾”闻名于先神洲,有了一个绰号叫吴大虫。 师父极其讨厌这个绰号。 谁喊跟谁急,轻者废筋脉、抽仙骨,重者直接将人灭了。 东皇墟里没一个人敢喊。 当然,除了他。 男孩摸了摸鼻尖。 刚才一招泰山压顶,他还没把头顶这个男人放在眼里,可是一声“吴大虫”,让男孩顿时生起了滔滔敬意。 “他是我师父。”男孩双手一撑,从坑里爬了出来。 他坐在坑侧,左膝支起,左手搭在上面,姿态恣意地斜看着半空:“前辈是我师父的朋友,还是敌人?” 空中之人冷哼一声:“若是敌人,你早没命了。” 男孩咧了咧嘴,牙齿缝里尚有些泥沙,笑容明媚:“我可不是那么好杀的。” 空中人明显一愣。 他缓缓飞下,落在男孩面前。 此人,正是子明。 高手过招,出手便能测几分深浅。 这男孩年纪虽小,可是刚才一招试出来的内力却不容小觑。 还有头顶那个特殊的发冠…… 子明眯起眼睛,脸上神情淡淡地:“吴大虫什么时候收了你这么一号徒弟?” “一年多喽。他巴巴地赶到我家,哭着喊着要我做他徒弟。还说只要我入他门下,我就是大师兄。”男孩扬手,以大拇指指向自己鼻子,万般得瑟,“现在东皇墟所有弟子,我最大。” 子明似笑非笑地摇摇头。 论心性,此子远不如他的慕予。 他还有更重要的事,不敢耽搁,转而问:“你可见过一个跟你差不多大的男孩子?” “一个长得像呆瓜,一个长得像朵桃花,你说的是哪位?”男孩挠挠头。 子明一愣。 一个呆瓜? 一朵桃花? 说的是元卓和慕予么? 子明皱起眉头。 将古元卓比作呆瓜,他没意见。 可是将慕予比作娇滴滴的桃花,他有意见得很! 什么眼神? 小小年纪就有眼疾! “他们现在在哪?”子明微微咬紧牙关。 “一个还躲在大理石插屏后,一个往那走了。”男孩干脆得很,一双眸子满是想看戏的兴奋。 他早就知道杨金锋手里有灭灵散。 灭灵散无论对凡人还是对仙神,都有巨大的杀伤力。 凡人碰到,魂飞魄散。 仙神碰到,灵根尽毁,凤凰落魄不如鸡,病体缠绵,连凡人也比不上。 他倒想好好看看,这个如此没礼貌一见面就让他吃土的破落户,到底有几把刷子。 “爹爹!”从听见子明声音时起就偷偷在插屏处探身查看的古元卓终于认出了子明,飞洒着两道清泪,挣脱老仆妇的钳固,伸出双手奔向子明,如乳燕投林。 子明摊开手,一把抱住飞扑而来的人。 “慕予呢?”子明急问。 “他拿着把剑,去那边啦!”古元卓一把鼻涕一把泪。 他有很多话想跟爹爹说。 他想告诉爹爹,他刚才很担心,很害怕。 他还要告诉爹爹,所有爹爹不在家时发生的事。 可是子明没有给他机会。 子明一把将古元卓推给了看起来依然狼狈不堪的男孩:“暂时保管。”然后倏地不见了。 慕予会撞上杨金锋,这是子明意料不及的事。 他这大半辈子,办事从没有出过这么大的纰漏! 一直隐身在子明身边的那个幼孩阴魂在瑟瑟发抖。 他一个死人,竟再次感受到了死亡的威胁。 第16章 你是什么东西 子明一脚跨进仪门大院落,浑身一凛。 他闻到了股浓重的血腥味。 但这股血腥味并不复杂,比较单一,倒像源自同一个人。 大堂正门,敞开着。 空气中,有些细小的粉末正顺着空气的流动缓缓溢出。 子明眉头一紧。 是灭灵散。 院子四角有四个大水缸,里头养着锦鲤。 他大袖一挥,其中一个水缸腾起,在半空突然倾侧,水与鱼猛然落下。 子明再次挥袖,引来一道飓风,将水流尽数吹散,水变成横飞的雨帘,掩向粉末飘来的方向。 接着是第二缸。 第三缸。 第四缸。 锦鲤在地面上四处打挺蹦跶。 缸中水化成四阵雨,将空气中的飞粉细末冲打得干干净净。 就算如此,还是不够安全。 地上全是化了灭灵粉的水流,若皮肤沾上,就算是他,依然得脱层皮。 子明却顾不得了,抬脚就要往里走。 可就在此时,从堂里蹿出湿漉漉、惨兮兮的人来。 “呸呸呸。”子慕予一边吐着渗进嘴里水,一边埋怨道,“谁呀,哪个缺心眼的在这装铁扇公主?” 铁扇公主手执芭蕉扇,一扇熄火,二扇生风,三扇下雨。 好凶一女的。 子明看见子慕予,眼睛乍亮,又惊又喜:“慕予,你没事吧?” 子慕予见来人是子明,也是万般欣喜:“他们说你被关进牢里了,怎么出来的?” 子明冷哼一声:“凡人牢笼怎么可能关得住我。” 子慕予心里早料到如此:“那你故意到人家牢里做什么?” 子明暗暗赞赏了一声:“杨金锋手底有此地最庞大的药铺群,县令府设置有专门的药库,这里有一味外边买不到的药材。而这味药,恰好是治你寒症的关键。” “哦,原来是想偷东西。那干嘛不直接飞进来呢?你轻功明明那么好,这些府墙怎么可能挡得住你?”子慕予道。 子明听见这话,头昂了起来,脊柱也挺直了。 子慕予不知为啥他就突然神气起来。 这模样像极了刚刚斗架斗赢了的大公鸡。 “我过不了门神那一关,所以只能借取县牢与杨金锋私牢这条路。”子明道。 子慕予诧异地望着他。 这种说法于她来讲简直匪夷所思。 一个大活人,怕门神? 门神不是封建迷信里,人们用来驱邪避鬼的手段吗? 而且,子明虽然这么说,却丝毫没有泄气感,脸上的神气更加活灵活现了。 “爹爹,你老实跟我交代。”子慕予板起面孔。 子明神色微滞,有些不太自然:“怎……怎么了?” “你是邪是鬼?”子慕予道。 子明半张着嘴:“嗯?” 短暂的怔愣过后,阴云好像遮住了他的眼睛,将要下雨,随后,倒是“噗”地笑了。 “果然啊,果然……”子明反反复复地说了几次果然后,看向子慕予的眼神又热切了几分,沙哑的喉腔音里漫着笑意:“我既不是邪,也不是鬼。我只是一个忠实的仆人。” 子慕予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侧头奇怪地望着子明。 “杨金锋呢?”子明这时问。 子慕予指了指里头:“死了。” 子明愕然:“死了?怎么死的?” 他想起了刚才进院时闻到的血腥味,腥中有些恶臭,确实可能是杨金锋的。 子慕予挠挠头:“看着像摔死的,恰好摔在一根木头尖上,扎伤了脖子。” 子明眯眼看着子慕予。 子慕予吸了吸鼻子,扭头看向别处。 “刚才,里面到处都是灭灵散,你,没感觉有什么不适吗?”子明又小心地问。 “没有啊。”子慕予奇怪地道,“我正要问你呢,里面很多人好像一沾到这玩意就倒地死了,可是我怎么没事?难道是你给我做的这些保护符发生作用了?”子慕予掏出一根黑绳,上面挂着大小长短不一的十余根指骨。 子明皱眉。 保护符另有他用。 它们本来就是无魂无魄的东西,为宿主抵抗灭灵散,绝无可能。 现在子慕予头上、身上、衣服,还沾着许多粉末。 确实是灭灵散无疑。 初初发现慕予没事,子明是欢喜的,也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可是现在,他的心又不由自主提了起来。 事情超出了他的预料。 慕予是神胎无疑。 虽然现在神力已被压制,偏向凡人属性,但是无论是人是神,只要有魂有魄有灵,碰上灭灵散都不可能一点事没有。 两样均无可疑的事情碰在一起,情形显得诡异起来。 “咱们回家吧。你柔姨很担心。”子明压下心底的困惑,道。 子慕予点头:“这些粉末似乎有些邪门,回家之前我是不是得洗一下?” “嗯。这东西不能让活人碰到。我看前头有个湖,你去那洗吧。”子明说着,从怀里掏出一粒很小的药丸,“吃了这个,你就不会觉得冷了。” 子慕予猛地一哆嗦。 也是神奇。 可能是因为刚才一直心神紧绷、精神集中的原因,竟忘记了冷。 她十分干脆,接过药丸咽下。 “这东西洗在湖水里,不会一直都这么邪门吧?” “不会。七天后就会失效。我现在去疏散府里的其他人。”子明道。 子慕予心下有些迟疑,到底是应了。 天边泛青,晨曦正从四面八方涌来,漫漫长夜,快要结束了。 县令府的湖很大。 子慕予慢慢走进湖里,让湖水没过头颅。 她憋了一会气,才冲出水面。 因速度实在太快,她的头顶好像被什么砸到了。 等她睁眼,看清周遭的场景,顿时吓得连呼吸都忘了。 湖面上,密密麻麻,全是死鱼死虾。 子慕予心里又对那位所谓僧人添了几分怨愤。 多变态的人才整出这么恶毒的灭灵散? “你到底是什么东西?”突然一道声音从侧上方传来。 子慕予猛然望去。 只见湖边那棵尚且光秃的柳树顶,站着一身穿生麻衣的男孩。 子慕予记得,他是昨晚上出现的另一个祭牲,那个自称仙人的男孩子。 现在是白天,才能清楚地看见男孩眼底不是睫毛留下的暗影,而确确实实是黑眼圈。 小小年纪,有什么可琢磨忧愁的?估计经常在夜晚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你又是什么东西?”子慕予挑眉微讽着回。 “我不是东西,我是仙。”男孩眉头微扬。 “请问一下,这个地方比仙还厉害的是什么?”子慕予问。 “比仙还厉害的自然是神了。”男孩皱眉道。 子慕予把脸上的水珠一抹,绞了绞发端,双眸一闪:“那我就是神。” 男孩大怒:“一介凡人,竟敢称神!” 子慕予看男孩气得差点从树上栽下来,乱魄剑震颤着也要暴怒刺人,忙挥挥手:“别急,别急,我没说我现在就是,我说我以后会是。” 第17章 阿娘 “真是好笑!你当神明是什么,是你想当就当的吗?”男孩鄙视的白眼简直翻出了天际。 他很不满,浑身都散发着骄傲和冷漠,恼火激荡着胸腔,眉毛不断地抖动,所有情绪都不带任何掩饰。 他是闯荡神洲经验不足,不是蠢。稍稍转念一想,他便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被别人当枪使了。 虽然杀杨金锋、一举歼灭县令府的罪恶是他此行的目标。 但是,他想做而去做,跟别人唆使着做,是完全不一样的事情。 他是自己身体的主人。 整个鸿蒙,没有人能随随便便就使唤自己。 这是底线。 是比“头上的发冠不能掉”更重要的坚持。 否则辛辛苦苦修炼做仙有什么劲? 子慕予才不理会别人怎么想,她在湖水里又潜了几下。 湖水是活水,她逆着水流游,身旁的死鱼虾由多变少,渐渐地没了。 这是身上的灭灵散洗得差不多了。 她索性从湖里走出来,来到男孩所站的柳树下。 子慕予仰头,伸脚往柳树干上踹了一脚。 柳树晃动,男孩却纹丝不动。 男孩垂眸冷眼瞅着她,双手抱在胸前,眉眼四十五度朝上,鼻腔哼了一声。 “那你跟我说说,在这个世界,如何成神?”子慕予来到旁边的草地上坐下,一脸好奇而虚心地问。 子慕予如此虚心请教的姿态极大地弥补了男孩先前受损的自尊心。 被利用的恼火也冲淡了不少,男孩脸色好看了许多。 “成神路径大体三条。路径一,由凡人修炼,进阶神圣,继续修炼,神圣中的佼佼者得到机缘,便会飞升成仙,仙人中的成大器的,再经过万把年的修炼,可晋位神明。路径二,无论是凡人、神圣还是仙人,只要得大机缘,得神君提携点化,可直接飞升神明。当然,这机缘几万年都没有人遇见一次。路径三,一品及以上神明的后代,出生就是神胎。作为神胎,只会有两个结局,其一,历劫成功,飞升成神;其二,历劫不成功,直接轮回至修罗道,重新一级级修行,从人间道再重返天神道。”男孩侃侃而谈。 子慕予点了点头:“这么说来,成神确实很难。” “你以为咧!”男孩又翻了一下白眼。 “难道我真成不了神?”子慕予一手托腮。 “完全没这个可能。你连自保能力都没有,资质太差。你不行。”男孩摇头。 子慕予平时听见别人说她不行时,蛮高兴的。 因为你行你上。 有多大能力,就有多大责任。 躺平才是子慕予的愿想。 可是此时此景,她实在不太乐意看着男孩得瑟。 “咱们打个赌,敢不敢?”子慕予仰头望着男孩昂然道,神情是恰到好处的半讥半讽,半激半诱。 男孩啐道:“你先说赌什么吧,别真当我傻!” “就赌你最有把握的事情。你不是说我成不了神吗?要是我以后,先你成神,你就做我府上护卫,如何?”子慕予道。 “这有什么不敢的!我跟你赌!若是你成不了神,你就做我的剑侍!”男孩一时觉得胸臆中充满豪气。 “好的呀。”子慕予眉头舒展地答道。 仙人剑侍,不过伺候一把剑嘛,这工作完全符合躺平的调性。 一个赌,赢了得一个免费劳动力,输了得一份养老工作。 怎么都亏不了。 “你刚才为什么要问我那个问题?我看起来不像人吗?为何那么不礼貌,说人家是东西?”子慕予不解地问。 男孩这才惊觉跑题跑到沧溟宗了:“像人啊,但是肯定不是人。是人的话,怎么可能对灭灵散没反应?” “你刚才还说我是一介凡人,现在怎么我又不是人了?你脑子是不是有什么大病?”子慕予哂道。 男孩一脸懵:“我什么时候说你是凡人?” “一介凡人,竟敢称神!”子慕予懒懒地重复一遍男孩的话。 男孩神色讪讪:“这不是说起来霸气一些嘛!我是看不出来你是什么东西,才借用凡人这个词一下的嘛!你怎么就不懂得体谅呢?” “你看不出对方身份的时候多吗?我说的是大类属性,比如人、仙、神什么的。”子慕予又问。 男孩一脸被冒犯到的神色:“我可是先神洲有名的火眼金睛。看不出来的,你还是第一个。” 子慕予微喜:“那你刚才看见我身边那个男人没有?说话有些嘶哑的那个,他是什么成份?” “他?”男孩挠挠头,“那人大概率是仙。” 子慕予眉头一沉:“大概率?靠猜的还有脸说自己是火眼金睛?” 男孩脸色难看起来。 以往他对自己的眼力确实是相当自信的。 也没人敢质疑他与火眼金睛这个词是否相配。 现在却一下子遇上俩看不准的,简直毁他一世英名! “哼,什么世道!一介凡人,哦不,一介不知啥的东西,也敢对仙君不敬!”男孩转身飞走。 他飞起来那一刻,恰好朝阳刺破云层,洒下万道金光。 男孩的发丝、衣角,尽数镀上一层金黄,虚化了男孩的大小、年纪。 子慕予看得有些鬼迷心窍。 这可不比喜欢穿紧身衣的奥特曼好看多了? 虽然有黑眼圈。 ……………… 不知子明如何处理的,子慕予和古元卓手拉着手从漆黑的木门走出时,府里一个活人也不见了。 尸体也不翼而飞。 剩下的是一股股水流。 水流或呈红色,或呈黑色,透着一股恶臭的腥味。 ……………… 回到凤凰坳,子慕予看见枯坐在门前的苏柔时吓了一跳。 她应该是一宿没睡。眼底的乌青几乎接近了眼珠子的颜色,脸色蔫得像菜叶。 她左手搂住子慕予,右手搂住古元卓,如同宝物失而复得,泪水霎时晕湿两个孩子的脖颈。 “你们到底去了哪里呢?怎么都不与我说一声呢?要去哪里,我陪着去呀!”她哽咽着道。 古元卓因为脖子被弄湿了,有些不舒服,身体像麻花一般扭着。 子慕予心里很内疚。 这件事,确实是她托大,处理起来忽视了苏柔的立场。 她紧紧回抱着苏柔,低喃着道:“对不起。以后不会了。” 苏柔顿了顿,随后又哭哭笑笑,上上下下检查两个孩子:“哪里受伤没有?” “都是全乎的。”子慕予笑道。 “没受伤就好,没受伤就好。不过这是怎么一回事呢?”苏柔道。 子明上前,给子慕予使了个眼色,对苏柔说道:“他们是见我迟迟未归,想去接我来着,错开了。说起来,这件事是我的错。” “怎么能怪你呢?你出门在外,是我没看好孩子。”苏柔又开始抹泪。 子慕予想转移苏柔的注意力:“阿娘,我饿了。” 苏柔、子明俱是一愣。 “你,刚才喊我什么?” “阿娘。”子慕予清晰无比地喊道。 苏柔喜出望外,一把将她搂紧,伸手摸着她的头:“好孩子,好孩子。” 子慕予回应着,也搂紧苏柔。 上一世,她无父无母。 这一世,她有父有母。 这是上天垂怜。 “我现在就去做饭。咱们宰一头羊,做烤全羊,好好吃一顿。”苏柔笑着擦去眼角的泪,从厨房里抽出菜刀在磨刀石上磨了磨,往羊圈走去。 子慕予并没看见,子明此时的神情很复杂。 像是某种微弱的念想突然断了,而显得有些沮丧、哀伤、无奈、不甘…… 第18章 有邻从远方来 凤凰坳东面,有一道蜿蜒的小溪。 水都是山脉上的泉水一股股汇聚下来的,清澈见底,清风徐来,波光粼粼,恍若琉璃。 平日里,住民都是从上游取水饮用,下游顽石多,为浣洗之处。 这天还没亮透,苏柔就如千百个往日一样,早早起床,用花布将发髻绑起,用慕予制作的牛毛刷蘸了牙粉,捧着依然冰凉的水简单洗漱了一下。 然后,洗锅、烧火、造饭,解放牛羊出圈,将昨天换下的脏衣服满满当当塞进木盆里,往小溪下游走去。 途中,她望了一眼湖对面吴三和吴三丫的家。 那里原本有一栋木屋的,还有一小间茅草房。 前天夜里突然起了一场大火,所有东西化成了一堆灰烬。 据说吴三和吴三丫搬走了,但是谁也没有看见他们出坳,也不知他们现下住在了哪里。 人们猜测着,他们应该是为了躲避债主才离开的,所以才不愿意透露任何踪迹。 路过老赵家时,老赵蹲得像只鹌鹑,在门口抽水烟。 “早啊。”苏柔道。 老赵的嘴巴堵在老竹头水烟筒上,只扬了扬手中的火信子。 苏柔来到小溪下游。 往日,洗衣小军里她总是第一个到。 她利索地将子明的长袍拿出来,展落于溪水面上,抖扬压揉直待衣服被泡透,才拎起来放在铮亮的圆石上,拿出包着无患子皮的布包,泡水搓挤,将泡沫滚于衣上揉匀,抡起木棍一下一下捶打起来。 手很快便冻红了。 子明的衣服,她总是最先洗,带着无限的柔情和细致。 她手下这件袍子正是子明当初归来时穿的那件,已然旧了,原本的洁白已经染上岁月的痕迹,显得有点发黄,发灰。 洗着洗着,苏柔的动作停了下来,将衣服拎起,对着晨曦。 “噫,破了?” 袍子上有个小洞,边缘卷起,不太规则,像是被什么刮烂的。 苏柔一边继续锤打着,一边想着回去该从自己哪件旧衣里裁出一块布来,给它补上。 她还想好了,到时候在这处补丁上,绣上两枝翠竹,翠竹小结处再绣一朵娇小可爱的柔毛扇菇。 这时,又有两个妇人抱着满盆的衣服,一前一后走来。 苏柔望了她们一眼,撇了撇嘴,回过头继续搓洗剩下的衣服。 凤凰坳原本有五户人家,最近又陆续搬来三户,吴三搬走了,现下一共七户。 新来的其中一户是个粗汉子,其余两户是两对夫妻。 面前这两位妇人,正是新搬来的其中两家女眷。 这两人一个眉如远山青黛,桃木簪束发;一个弱柳扶风,腰间挂满香囊。 两人的容颜均颇为不俗。 这让苏柔有种危机感。 虽不愿意承认,她自知和子明有云泥之别。 子明心中有一个广阔而陌生的世界,这个世界她进不去。 虽同床共枕多年,可是子明从不与她有过肌肤之亲。 她不蠢。 她知道子明并不爱自己,也知道子明的亲近都是装的。 可就算知道是假的,她依然沉溺。 苏柔在嫁人之前,曾是一青楼挂牌女妓。 若不是这样的身份,她怎么可能会选择一个肺痨病人作丈夫? 也是怕有人认识她指指点点,才在丈夫死后搬到这边来住的。 她曾有心上人,一个温润如玉的贵公子。 只是这个人,她高不可攀,就连肖想,也怕是亵渎,慢慢便将此人从心里硬摘了出去。 当子明归来时,那模样,像极了心上人初见时的模样,教她如何不动心? 经过这些年的相处,她是陷进去了。 子明愿意骗她,她愿意被骗。 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 她上钩了,而且欢天喜地、心存感激。 可子明虽然不完全属于她,别人也不能觊觎。 情人眼里出潘安,何况在她心里子明就是潘安本安,任何女人对子明动心她都不奇怪,就算这些女人有了丈夫! “阿柔姐姐,这么早呀!”眉如青黛的妇人笑道。 苏柔皮笑肉不笑地点点头:“是呀。” “我们刚搬来不久,就在你家后面。我叫沈清,她叫柳寻双,以后多多指教呀。” 苏柔笑得远山远水:“好的呀。” “我家卖米、盐,她家卖药,新搬来的另外一家卖油,有需要就关照一下呀,价格公道,要是没钱,菜呀、柴呀、牛羊呀,都可以换的。”沈清又道。 苏柔诧异。 噫? 有这样的好事? 以前要买这些东西都得去很远的集市上买,一个来回就得两天一夜。 若是在坳里就能买,以后就不用怕孩子没人看着啦! “清油怎么卖?”苏柔问。 “清油25文一斤,米一两每石,盐每斤三十文,药看品方。如果以物换物,以物市价兑换。”沈清笑眯眯地道。 苏柔更为诧异。 这价格,怎么还比集市上便宜一些?价格低就要薄利多销,在这犄角旮旯做生意,有什么挣头? 似猜到了苏柔的疑虑,沈清说道:“我们原本就是做这个营生的,上头有些门路,来货价格低。我们家那位,身子都有些不好,看这里山清水秀,来这里修养身体的。我们没有别的本事,只能干老本行,也能彼此方便不是?” 苏柔将假笑焊在了脸上。 凤凰坳可算不得什么风水宝地。 人们来这里总会有些不得已的苦衷。 她才懒得管他们的苦衷是什么。 三家人陆续搬来的,不过今天看来,他们好像是早就相识? 苏柔笑了笑,暗忖:他们怎么说,听听就好,没必要当真,也不必好奇。 浮华多阴暗,好奇害死猫。 这是她多年在青楼从业学来的教训。 她的心很小,只能装得下自己在意的几个人。 苏柔洗完衣收拾好东西回到家,才把衣服晾在绳子上,便看见子明背着子慕予进了门。 他们刚看了一晚上坟,头上沾着干草碎,衣服被露水晕湿了角,风尘仆仆,神情憔悴,蔫了吧唧。 苏柔朗声笑着道:“你爷俩像逃难似的。”她在衣服上擦了擦手,绞了干净的毛巾递过去,看着子慕予快要黏起来的眼皮又莞尔,“坚持住,喝点东西泡个热水澡暖暖身子再睡。” 她进屋拎古元卓起床。 子明强撑着精神给两个肉团洗漱,擦脸时动作过于粗鲁。 子慕予和古元卓觉得自己的脸皮都要被搓下来了,呱啦啦乱叫。 苏柔将熬好的稀饭端出来,给爷仨每人盛了一碗,热腾腾地冒着白雾。 她切了点酸黄瓜,又去院子里舀了一竹勺浆豆豉。 这豆豉味道酸咸,豉香浓郁,里头加着姜片腌制,甚是养胃。 子慕予吃了一年,依然觉得这酱香非常妥。 第19章 不妨亲近亲近 一家四口围坐在半旧的圆木桌前,哈哈地吹着热气,吧唧吧唧地刨咽碗里的稀粥。 苏柔望着子明,双眸里尽是柔情蜜意,禁不住时不时伸手撩拨一下他扫在碗侧的碎发。 古元卓舔干自己的瓷勺,舀了半勺豉浆,眼巴巴地递给子慕予。 子慕予扭头,佯装没看见,自己舀了了些,送了一口烫粥喝进嘴里,透体舒泰。 坳角老赵家的旺财又在门口探头探脑。 这玩意每到开饭时间,必定挨家挨户到处瞄,吃百家饭长大的。 上次苏柔宰了一只嫩羊,到底吃不完,腊了起来,正挂在檐下通风处晾晒着。 旺财的眼珠子都快粘在上面了。 趁着全家人都在堂上喝粥,一个利落潇洒的闪身,钻进子明的药材架后,四爪配合完美,落地无声,渐渐迫近挂着腊羊肉的拐角处。 美食就在眼前。 触爪可及。 只需要一个纵身跳过去。 一把抓住肉条。 只需一口。 只要咬上一口,这次冒险便值得了…… 唾液腺开始疯狂飚汁。 旺财的哈喇子流了一地。 它微微拱起脊背,前身下沉,后臀略翘,全身肌肉紧绷,脏兮兮的爪子隐约还保留着些兽类本性,压抑不住内心的兴奋,“旺啊”低吼着猛地往褐红色的羊肉扑去! 可下一秒,它只觉得右侧眼眶一痛,疼痛的那个点让它遭受了巨大的阻力,先是脑袋一歪,然后身体斜斜砸在药材架的木桩上。 “旺呜!”旺财哀嚎一声,夹着尾巴迅速逃窜而去。 苏柔和古元卓不知发生何事,好奇地冲声音来源处望了一眼,发现是老赵那只狗乱叫,也没放在心上,重新收回目光。 而子明神色有些怪异。 他时不时看一下子慕予,惊疑不定。 他刚才瞧得清清楚楚。 子慕予刚才只是夹了粒酸黄瓜扔了出去。 酸黄瓜射出去时,角度刁钻,力度和攻击点都无可挑剔。任是特地练过的人做到这种地步也足够令人诧异,何况是如此小的年纪。 子明的内心开始激荡澎湃起来。 都说神胎天赋异禀,可是一般都是十来岁修炼了几年才渐渐显露出些头角来。 可是慕予从小到大都是自己看着的,绝对是一天都没修炼过,这本事难道还天生天养了? 这是多么令人激动的事情。 这孩子从出生那一刻起,注定背负了血海深仇,也注定了与许许多多人的性命系在一起。 她头顶的皇冠,是无比沉重的。 这一点,无论是慕予,还是他们,都别无选择。 所以慕予能力天生强悍,于他们来讲,无异于是天赐福祉。 以前总觉得不应该揠苗助长。 现在看来,这修炼,是时候开始了。 子慕予才不知道子明此刻丰富的内心世界。 她这些本事只是上辈子年复一日机械训练得来。要是她手里有颗小土豆般大小的石头,十米以内,能让对方脑袋来个贯穿伤。 “村里新搬来了几户人家,他们经营油米药等物。看起来不像一般人。”苏柔如往日唠嗑一般说起了今天洗衣服时的所见所闻,顺带还夹带着一些个人看法。 子明有些心不在焉地点点头:“我昨天接触过,应该不是坏人,不妨亲近亲近。” 苏柔明显一愣。 她心底五味杂陈。 原以为,她这么一说,子明不会有什么特别的表示。 因为对于坳里的其他人,子明一向冷淡。 可这一次为何不同? 会是因为那俩妇人吗? 苏柔一边不断以“子明不是这种肤浅的只看皮相的人”安慰自己,一边内心吃起味来。 子慕予也忍不住从碗里抬眸,从碗的上缘眯看着子明。 亲近? 子明向来是生人勿近的冷淡模样,从来不是善心热情的邻居好大哥。 喝完粥,子慕予到后面的浴房里泡澡。 浴房有个小窗户,支起来可以看到后面那三户刚搬来不久的人家。 原本那里是一片空地。 现在立着三栋房子。 建筑风格十分相似,都是木头和蒲草搭建。 简单。 不见什么装饰。 没有任何花里胡哨的东西。 苏柔说他们来这里休养的。 子慕予一个字也不信。 休养身体的人对住的环境要求挺高。 至少得舒适。 但看这三栋屋子,更像简陋的临时居所,如同猎人在山上搭建的临时避身处。 这些人根本不打算将这里当成一个家。 子慕予趴在桶沿上,一边嚼着枣,一边瞅着。 最近那家,在西北方向,看不见门口,却见一个粗髯汉子在院子里劈柴。 不太正常。 普通人家都是双手抓着斧头柄,顺着木头纹理用力往下劈。 这个汉子单手握斧,用斧背随便往木头上一锤,木头瞬间炸开,碎成无数厚薄不一的木片。 炸开的木片并不是随处乱飞,至少粗髯汉子身上连粒木屑都没得,他的身前似形成了一道屏障,跟先前子明移棺时的景象有点类似。 中间那家,门口正对着子慕予这边的窗口。 等了许久才看见一青衣女子从门里走出来,似乎是往这边望了一下,又好像不是。 依然不太正常。 女子突然抽掉自己束髻的木簪,一头青丝垂于肩上,如同一道黑色瀑布。 女子从怀里掏出了一张像纸条类似的东西,手执木簪在其上比划了一下。 子慕予实在看不清她是在写字,还是在画什么特殊的符号。 最后看女子嘴里念了一句什么,举手往前一推,似将什么挥了出去。 又看了好一会,似乎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发生,女子又回了屋里。 子慕予只好接着看第三家。 看不见人。 但是,还是不正常。 只见院子里密密麻麻摆放了很多药架子,每个药架子层层搁放着五个簸箕。 不仅如此,茅草屋顶上放着很多大大圆圆的药箕,上面也堆满了各种晾晒的药材。 据苏柔所说,这一家应该打算在凤凰坳经营药铺,卖药为生。 整个坳包括药铺老板自己,也才七户人家,用得着那么多药吗? 子慕予嗅了嗅。 空气中,洋溢着浓郁的药香味。 慢慢闻辨,渐渐能分出三七、当归、川芎、松香等味。 第20章 你去坐 子慕予洗完澡出来,苏柔拿着条干毛巾帮她绞头发。 以前这种活都是子明的。 自从子慕予开始喊“阿娘”后,苏柔心里很受用,真当这孩子当自己所出一般尽心养了起来。 又因为苏柔知道子慕予是女孩子,所以照料日常衣食住行比古元卓更妥帖细致几分。 此时此刻,古元卓正坐在门口啃着半张大饼。 这大饼是上次子明赶集带回来的,没吃完,苏柔放进米缸里收着,时不时拿点出来给孩子们当零食。 老赵家的旺财又循着饼香出现了。 一双暗褐色的眼珠子骨碌碌乱转,看着周围没其他人,便狗胆包天,起了抢饼的心思。 可是当它吐着舌头,正要一跃而上,叼走古元卓手中的饼时,再次感觉眼眶上一痛! 旺财这次吓得够狠,反应麻溜,眨眼便逃窜到了湖边,才惊惶不定地往回看。 刚才它看见半空中突然出现了一颗石子,就是那颗石子差点砸烂了它的眼眶! 好可怕! 这边子慕予从下垂的发间收回目光,弹了弹指间刚才被石子沾染的灰尘。 无论是苏柔还是古元卓,他们对她的好,子慕予并没有太矫情地拒绝,而是坦然接受了。 她虽然不知子明有什么打算和图谋,不知子明为何偏偏挑选了苏柔母子,可是受人之恩,当涌泉相报的道理子慕予还是懂的。 谁也不能动他们一根寒毛。 狗也不行。 奇怪得很,子慕予自从来到这个世界,从来不做梦。 躺在床上,意识一旦迷糊,便感觉自己好像被裹在软软的海绵里,肢体肌肉很放松,脑袋里也不会充斥各种奇怪的想法,而是在一片虚无的虚空中恣意徜徉着,如果集中精神,还能感受到脉管里液体流动的轻微瑟刮感。 两个时辰后,子慕予醒来,眼睛像被刚洗过一般,明亮,精神抖擞。 她背着手,慢腾腾地往吴三家原址走去。 古元卓有样学样,也背着手,距离子慕予三米左右亦步亦趋跟着。 子慕予站在被焚毁的颓垣败井前。 此处被烧了,又曾经淋过一场雨,实在苍凉斑驳糟乱得很。 她捡来一根枯枝,在灰烬中扒拉着,偶尔推动一些被烧剩半成炭的木头。 “弟弟,你在找什么?”古元卓也找来一根枯枝,一头雾水地跟着翻找着。 “找宝藏呀。没准吴三他们走得仓促,来不及将家里的金银带走。”子慕予敷衍地回答道。 “哈?真的吗?”古元卓一听到可能能找到钱,两眼开始放光。 他其实对钱本身没有什么兴趣,也没有什么概念,但是他知道阿娘很喜欢钱。如果能平白捡到一些银钱,阿娘肯定高兴。 两个孩子像两只小狗一般在凝成一团团的烟灰中刨找着。 不知过了多久。 “找到了!”古元卓喜出望外大叫一声,叫完又觉得不妥,一手捂着嘴巴,一手黑漆漆地夹起一小块东西。 子慕予凑近一看,果然是小碎银无疑。 “弟弟,你没骗我,还真有银子!”古元卓压低声音,无法抑制地兴奋道。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子慕予哂道,一双明亮的眸子忽闪忽闪的。 吴三是个赌徒。 吴三妻子吴三丫将家里为数不多的银钱看得很紧。 如果他们只是搬家了,不可能没把银子带走。 子慕予怀疑,吴三夫妻俩根本没有离开凤凰坳。 他们只是在这里永远消失了。 嫌疑人有两种可能。 第一种可能,是子明。 从县令府出来后,子明便知道吴三在这次事件中充当的角色。 当时子明显得很冷静。 子慕予原本觉得,要是子明不出手,自己也会让吴三吃不了兜着走。 她从来不是什么善男信女。 吴三明知这样做会让她和古元卓丧命,他依然这么做了,那他就该死。 可是她还没来得及动手,当天晚上吴三家就起火了。 虽然子明不露出任何端倪,子明还是子慕予心中最可能做出这件事的人。 第二种可能,是新搬来的三户人家。 他们出现的时机太巧了。 吴三家前脚出事,后脚他们就露脸了。 目前,子慕予还有另外一个猜测。 就是新搬来的三户人家,跟子明是一伙的。 吃早饭时,子明对这三家人的态度实在太值得怀疑。 如果子明真是跟他们一伙的,那么他们跟自己又是什么关系呢? 子慕予头脑里高速转动着,扔下枯枝,又背着手往回走。 古元卓将沾着灰烬的银子在衣裳上擦了擦,放进怀里,快步追上子慕予。 子慕予没有回家。 而是拐了个角,往屋后溜达着慢慢走去。 她还得再看看。 看看这些人葫芦里装的到底是什么药。 先到的是粗髯汉子的茅屋。 那里有个茅草做成的小拱门,顶上有木板固定,用来抵挡风雨,檐下十分潦草地挂着一块牌匾,牌匾上同样潦草地写着“油”一字。 小拱门下,只有一扇一米高一米宽的小篱笆做门,这门也没上锁,只是虚掩着。 古元卓像只小狗般冲着空气嗅了嗅,道:“好香。” 确实香。 不仅是油香味,还有一股香甜的油炸薯香。 并不需要子慕予怎么凝神,她清晰地听见了滋滋的油水沸滚声。 不出意外,子慕予又看见了老赵家的旺财。 它瘦嶙嶙的身子探了探,发觉自己已经被发现,便不藏了,摇头摆尾慢慢走过来,长筒脸上没有任何上次偷吃不成的尴尬。 “是隔壁家的小娃吗?快进来吧。老汉给你们吃炸地瓜。”一道声音从院子里传出。 古元卓期待地望向子慕予。 子慕予没有丝毫犹豫,抬脚便进,不带任何客气。 旺财没有错过这个机会,跟着古元卓身后闪了进去。 粗髯汉子蹲在一沟火前,火上架着一个小锅,小锅上黄澄澄的油水正沸腾着,上面飘着几块金黄的地瓜片。 汉子的脸被热浪熏得红彤彤的。 他身旁有张小木桌,桌上放着一只圆碟,碟子上放着一小堆已经炸好的地瓜。 桌子旁摆着一张小椅子。 那椅子做工有些粗糙,用最简单的榫卯工艺,看着很是寻常。 旺财巴巴地凑近前去,佯装着这嗅嗅,那嗅嗅,屁股疙瘩只是略略靠近那把椅子,便被一股掌风无情地挥飞了出去。 古元卓看着旺财摔得狼狈,忍俊不禁,哈哈大笑。 “客人请坐。”粗髯汉子道。 古元卓看了看那把唯一的椅子,并没为难:“弟弟你坐。” “你坐吧。”子慕予道。 她来到粗髯汉子对面,也蹲了下去。 “小心被热油烫着,你去坐。”粗髯汉子伸手一捞,将那把唯一的椅子不远不近地放在子慕予身后。 古元卓当时正要坐椅子上,不慎椅子却被人捞走了,他一屁股翻跌在地上,好不狼狈。 正可怜兮兮蹲坐在角落里的旺财看见,舌头大大地吐了出来,跟长筒脸搭在一块,明明白白一张大笑脸。 “旺哈旺哈!” 第21章 老庄头 子慕予蹙起眉头。 她站起来,将椅子重新拉回桌子旁,然后来到古元卓身边,伸手一把将人捞起,按坐在椅子上。 她回身时,挑衅地望着粗髯汉子:“你这椅子难道是皇位不成,还指定人来坐?他是我家人,轮不到外人来欺负。” 粗髯汉子眼角微微一抽,梗着脖子瞪圆了眼珠子盯着子慕予,像条蛇锁住了它的猎物。 这种程度的威慑子慕予还没放在眼里。 她蹲回原来的地方,从容而坦然地对上粗髯汉子的目光。 她很仔细地打量着汉子。 这个男人看着比子明年龄大很多,不知是因为终日劳作还是什么,肌肤被晒成古铜色,脸现在被热气晕着,显得黑红黑红的。 他的眼角和嘴周的皱纹很明显,手臂像猿猴一般,健壮而粗长。 两颊的胡须修剪得很短,下巴的胡须特意留着,有三节手指头那般长了。 真是太奇怪了。 年纪看起来大概五六十岁的人了,可是无论是胡须还是头发,都粗黑无比,像壮年一般。 汉子目光里的威胁性慢慢变弱,反而被打量得有点不好意思。 他喉咙滑动几下,艰难地清了清嗓子,转移目光,伸腿将绑在桌腿边上的酒壶一挑。 动作十分利索漂亮。 汉子巨掌握住酒壶,拇指将壶口的木塞推拔掉,仰起头闷了好大一口酒。 “你是不是我爹的人?”子慕予突然出声道。 汉子一口酒“噗”地全喷了出来,有些洒到火苗上,火焰噌地冒了出来。 要不是汉子反应迅速,嘴巴闭得快,不然那火焰在顷刻之间就可以沿着酒水弧度烧到汉子下巴胡子处。 汉子摸着下巴,一脸后怕地道:“好险!我这胡子可留了许多年。” 子慕予死死盯着汉子。 他这反应,是不是太大了? 就算他是子明的人,何至于如此惊讶? 汉子自然留意到她的目光。 有些不太自然伸手捋了捋下巴的胡须,咳咳地又清了两下嗓子,眼珠子有些刻意地四十五度斜着朝上。 “我……” 子慕予才不想听他绞尽脑汁编出来的谎话,再一次直接发问:“你认识我爹爹子明对不对?你们是他的人?吴三的事情,是你们处理的还是我爹爹处理的?” 汉子半张着嘴,神色怪异起来,许久,才像大梦初醒:“啊?……啊,是子明啊。吴三是谁呀,我不认识他呀。” 他没有说谎。 可是子慕予还是觉得其中有些奇怪。 他一副如释重负的模样到底为何? “子明,我爹爹,有什么不对?”子慕予盯着粗髯汉子。 “啊?……啊,子明,你爹爹嘛,我也是前阵子才认识他的,一时没反应过来。莫要见怪呀。这锅地瓜弄脏了,我先拿去扔了啊。”粗髯汉子端起铁锅就走。 好好的小半锅油,因为一口酒,毁了。 不愧是卖油的,汉子将热油泼向墙角的时候,眼睛都不带眨的。 重新刷锅、擦锅、添油的中途,汉子扶在墙上,伸手摸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又挠了挠后脑勺,低声嘟囔道:“我的小祖宗呦,老庄头不会撒谎呀,忒为难老庄头啦。” 子慕予有些无奈,显得有点心事沉沉。 她不喜欢什么都被蒙在鼓里的感觉。 这让她对未来的规划很有阻碍。 她不希望自己在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受了这些人太多恩情,以后深陷身份的桎梏中无法自拔。 就跟前世那样,她生于国,养于国,教于国,便只能以此身报国,至死无悔。 这一世,她对先神洲,对凤凰坳以外的人,尚无过多的纠葛与联系,一切都可以重新构建和选择。 无论如何,绝不能让自己的命运落在旁人手里。 若子明他们真的有什么特别的图谋,还得看自己愿不愿意。 子慕予铁定心意,强按牛头不喝水,且尽人生有限杯。 对方有招来,不接就是。 子慕予拉起古元卓,立即往外走。 粗髯汉子端着重新装了油的锅出来,一看二人要走,又急了一脑门的汗。 “娃啊,不吃炸地瓜了嘛?” 子慕予头也不回,扬起手,摆了摆。 粗髯汉子急得团团转,一咬牙,将油锅搁在台阶上,双脚交叉来个错步,整个人往前扑,人没落地,声音已经大大地喊了起来:“哎呦!救命啦,摔死老庄头啦!” 子慕予脚步一顿。 她知道那汉子这一栽有水分,可是他时下的确摔得有些狠。 裤管上都渗血了。 这个世界的演员这么专业的嘛? 古元卓松开子慕予的手,转身往回跑。 “老伯,老伯,别慌,我来救你。”古元卓急声道,奔到粗髯汉子身边,手慌脚乱地想帮忙将人扶起。 可是汉子像个软脚虾似的,怎么扶都扶不起来。 乍暖还寒的季节,古元卓累出一身热汗。 “弟弟,快来帮忙!”古元卓对子慕予招手。 子慕予挠挠头,最终还是往回踱步。 她刚伸出手,便被粗髯汉子一把抓住。 并不需要用什么力,汉子自己便站起来了。 “娃啊,谢谢您呀,多好的孩子啊!”汉子眼眶通红地望着子慕予,感激得不知如何才好。 古元卓脸颊红扑扑地,怪不好意思地道:“应该的,应该的。” “为了感谢您的救命之恩,老庄头送您一本书。”粗髯汉子说着,腿也不疼了,快步走进屋子,没一会儿便走了出来,手里小心翼翼地捧着一本书。 书卷成长筒,用麻绳绑着。 子慕予垂眸看着递过来的书卷,凉凉地道:“你是不是感谢错了,救你的是元卓,我只是搭把手的。要感谢,把书给他吧。” “呃?”粗髯汉子一脸为难,“这本书,实在不适合他,给他,反而会害了他呀。” “那你挑一本适合他的不就好了?”子慕予扬眉。 “啊?……啊,老庄头只有这么一本书。”粗髯汉子鼻子上凝了好大一滴汗珠。 “那有什么,你送他一些炸地瓜,或者送他两斤油,再不济给他一点银子,不一样行?” 不能怪子慕予有心捉弄。 跟不真诚的人打交道,实在麻烦得很。 粗髯汉子实在没办法了:“你们两个我都得感谢的。这孩子,我送他一盘炸地瓜,两斤油,另加三两银子。书,无论如何您都要拿走。否则就是看不起我老庄头啊!” 第22章 有书入门 两人一狗,湖边。 古元卓很高兴。 他只不过是做了一点点好事,就得到了香喷喷的地瓜片,还有两斤油,三两银子。 今晚阿娘放牛羊回来,不知怎么开心。 地瓜片外面裹了一层鸡蛋面粉,炸得松酥可口,一分咸、三分甜、六分香。 古元卓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炸地瓜。 “弟弟,你尝尝,可好吃了!”古元卓不容拒绝地给子慕予嘴里塞了一块。 他自己一边吃得不亦乐乎,一边扔给一直在旁边吐哈喇子的旺财扔了几块。 旺财“旺呦旺呦”欢叫了几声,尾巴摇得像得了帕金森。 子慕予盯着手中的书卷,眉头紧皱。 没错,她还是接下了这本书。 出于好奇。 什么样的书,值得老庄头闹了这么一场蹩脚的大戏,不惜把自己伤了也硬要塞给她? 如果知道这是什么书,是否可以窥一窥这些人到底想做些什么? 手指卷住麻绳线头,轻轻一拉。 书本展开,书皮是白色的,上面有两个写得很是敷衍的黑字:入门。 子慕予拇指揩了一下,“入门”俩字顿时有些模糊起来,指腹有些黑色的粉末,碾磨起来有些丝滑。 这是……用炭写的。 刚刚打开书时,上面的字迹虽然敷衍,像匆忙随便写就,但每一笔都非常清晰。能导致这个结果的,无非两种原因。 一种是,这字就是老庄头刚刚写的。 另一种,就是字早就写好,因为保管之人用心,所以字迹没糊。 子慕予更倾向于后面一种猜测。 这书用麻绳卷束着就是保存封面字迹非常好的一种方式。否则书上堆着书,或者放在哪里刮刮蹭蹭,总容易糊掉的。 入门? 武功入门? 法术入门? 子慕予深吸一口气,翻开扉页。 子慕予微微一愣。 又翻了一页。 再一愣。 再翻。 唰~ 整本书在眼前闪了一个遍。 没有。 黄白纸张上光溜溜的。 别说字,连个标点符号也没有。 子慕予的脸沉了下来。 搞什么? 大费周章,就是为了这一本无字书? 难道是老庄头因为椅子的事情觉得自己无礼,所以耍了自己一道? 子慕予噌地站起来,拿着书扭头往老庄头油铺走去。 老庄头自然没心思再炸地瓜片了,一个人有些落寞地坐在台阶上。 因为情绪哀伤,整个人显得很老,有些枯瘦的嘴唇微微抖动着,眼角的皱纹写满了痛苦和挣扎,涌出来的泪浑浊不堪。 这个场景……子慕予没意料到。 一个大男人,哭啥? 以往的子慕予,对动不动就哭哭唧唧的男人实在不屑、也无法理解。 可现下不知为何,子慕予感觉自己内心有根弦在轻轻颤动,也被感染了一些怆然,鼻翼浅浅酸涩。 老庄头没意料到子慕予会这么快去而复返。 “娃啊,怎么……怎么了?”老庄头用宽宽的袖口擦了擦湿湿的眼角。 原本的气势汹汹瞬时有些无力。 子慕予攥了攥手中书。 “我叫子慕予,你不知道?”她不喜欢这人这么叫自己。 显得太亲近了。 “啊?……啊,原来是叫慕予,好名字呀。”老庄头的临场发挥依然蹩脚,似乎感觉到子慕予的不喜,而有些不知所措的慌乱,双手不太自然地扯着衣角。 他的目光落在书上,看着子慕予抓得用力,纸张都皱起来了,有些紧张:“娃啊……啊,慕予呀,这书很珍贵,世间仅此一本,您得好好珍惜呀!” 子慕予眉毛一抖,扬了扬手中书,问道:“这书,你看过吗?” 老庄头神色一凛,非常坚决地摇头:“除了写书的人,这世间没人看过这本书。老庄头以项上人头担保。” 子慕予皱眉。 她刚才不是没有猜测到这个可能。 可是,这是不是太匪夷所思了? 这是一本书,不是什么私密信件。保管的人会一点不好奇里头的内容而看上一眼? 除非,将书交给老庄头的人并非寻常人。 不是不好奇,而是不敢。 “你可知道,里头第一句是什么?”子慕予计上心头,话头一转。 老庄头非常严肃地摇摇头:“不知。” “道可道,非常道。”子慕予胡诌一句。 老庄头凝眉,伸手捋了捋胡须,若有所思:“这是练习道德踪的法门,以道论开头,合情合理。” 子慕予一愣:“道德踪?你不是说没看过这本书?如何知道它是练习道德踪的法门?” “这是把书交给我的人说的,我自然知道。”老庄头嗨了声道。 子慕予精光一闪:“那人是谁?” 老庄头张张嘴,一下子蚌住了:“是……是……” 是了好半会,才拧了一下大腿道:“是沈清给我的。” “沈清?”子慕予皱眉。 那个拔下簪子乱写乱画的奇怪女人? “对对对,”老庄头福至心灵,站在台阶上冲中间那栋茅屋指了指,“就是那家的女主人,他们家卖米和盐。” 老庄头明显在撒谎。 可是子慕予知道自己就算深究下去也会徒劳。 “道德踪,到底是什么东西?”子慕予退而求其次,问道。 这一问,似乎问到了老庄头的爽点上。 他的眼睛簇地升起两束火苗,脸唰地涌起一股潮红,整个人都亢奋起来,一时唾液横飞。 “道德踪可是整个鸿蒙第一的轻功身法,静若游鱼、若蜻蜓,动若闪电、若飓风,来无影,去无踪,可踏雪无痕、登萍渡水。” 子慕予有些大失所望。 说了那么多,这道德踪原来只是一种轻功么? 轻功对子慕予来讲,连超能力都算不上。 不过是利用杠杆原理、弹力原理、空气动力学原理、心理学及生物学相关原理,增加起跳高度和距离,减少空气阻力,延长在空中停留的时间。 这种东西,只要肯用苦心去练,就算是凡人也能略有所成,让身形显得更轻便,姿势更矫健。 老庄头看见子慕予并没被自己说得胸臆沸腾,反而显露出一些失望来,觉得可能是自己说了那么多却没有说到点子上,有些着急地补充道:“道德踪当然不仅仅是一种轻功身法,还可以转运。” 子慕予这才提起一点兴趣来:“转运?运气的运?” 老庄头见子慕予态度有所转变,大受振奋:“没错。道德踪施法者在腾挪转移让自己远离危险的同时,还可以凭借超凡的速度,近身对敌人施术,让他们的运气变好或者变差。而很多时候在战场上,”老庄头神情开始冷肃起来,“运气就等于生机!” 第23章 我们是死对头 对于老庄头的话,子慕予没有完全不信,也没有尽信。 这个世界的确有些神奇,许多东西她无法用自己所知道的理论来解释。 比如子明能呼唤龙卷风。 比如那个爱臭屁自称仙人的小男孩能御剑。 若是这门道德踪真能转运,那可不得了。 让本来应该戳心脏上的剑偏移几寸,那就能活命。 相反,让对手无论怎么躲怎么避都逃不过必杀招,就能在翻手覆手之间让人死! 《入门》书中无字,子慕予没有告诉老庄头。 她相信老庄头确实没看过这本书。 他对这本书这么重视,要是知道书里没字,不知会多难过。 到底是写这本书的人别有用心,故意给老庄头一本无字书,还是书里另有玄机,只怕得自己寻找答案。 子慕予将书揣进怀里,背着手,慢吞吞往中间那栋茅屋走去。 子明不是说多亲近亲近吗? 子慕予伸手一捞,从泥墙上掐了一段草茎咬在嘴里。 到了。 子慕予才刚刚站定,木门咯吱一声,打开了。 并没见到开门之人。 却能听到一阵窸窣声。 子慕予低头朝门角望去。 噫? 她擦了擦眼睛,以为自己眼花了。 两个纺锤型的东西,呈米白色,有眼睛、鼻子、嘴巴,会动。 再仔细看,这眼睛、鼻子、嘴巴全都是画上去的,还带着股墨水气。 它们一左一右,撑在门两侧,探头望着子慕予,鼻子、嘴巴努着,似乎在示意子慕予赶紧进来。 难不成刚才的门是这俩玩意开的? 子慕予的脑海中浮现了早上泡澡时在窗口看到的场景,全身起了一阵鸡皮疙瘩。 “怎么不进来呢?”好听的声音突然传出。 相信子明。 他既然说这些人可以亲近,那这些人就不应该是自己的敌人。 至少现在不是。 子慕予深吸一口气,抬足迈进。 她刚进入院子,好奇回头一看,果然见那两个奇怪的东西吭哧吭哧地抵住门脚,让门缓缓合上了。 这东西似有生命,有喜怒哀乐,把门关上后它们似乎觉得自己做了很了不起的事情,显得十分高兴,画上的嘴好像都咧开了一些,蹦蹦跳跳着像蚱蜢一般向前。 子慕予追随着它们的身影,目光落在院里那个女人身上。 女人以桃木簪束发,身形窈窕,正背对着子慕予,煮炉烹茶,举手投足,雅极美极。 子慕予对茶没有研究,不能根据茶香分辨茶的种类,只是觉得空气因为这股茶香,变得无比清新、澄澈。 一个晃神之间,只见刚才那两个开门的奇怪东西扛着一把椅子,放在女人对面,又蹦蹦跳跳着过来,敲着子慕予的脚背,似乎是想让她快点挪步。 “坐吧,喝茶。”女人清亮的声音再次响起。 子慕予往前走了几步,来到女人跟前。 此女看起来比苏柔年轻许多,眉如远山青黛,眸如秋水,五官小巧精致,是个美人。 只见她伸出白嫩的手,一边示意子慕予落座,一边将一只茶杯推到子慕予跟前,倒了一杯滚烫的茶。 “茶要趁烫喝,这样才够香、耐品。”女人道。 子慕予一手扶在茶杯上,手指轻轻敲着茶杯上缘,目光停留在那两奇怪的东西上挪不开目光。 “这是什么?”子慕予问。 女人轻轻一笑,放下手中的茶壶:“自己看一下不就知道了?”说完,白皙的双手往身前一伸。 只见那两只线锤一般的东西突然幻化成两道烟,嗖地一下落在女人掌心上,变成非常小的两粒东西。 子慕予瞪大眼睛。 竟是两粒米! 普普通通两粒稻米! “这是什么戏法?”子慕予皱起眉。 女人“噗”地笑了:“这可不是戏法。这是傀儡术。” “傀儡术?”这个词又刷新了子慕予对这个世界的认知。 “施行傀儡术,可以将自己身上的某种感念以符附诸于物,由此控制各种死物,让死变活,让无聊变有趣。怎么样,这个术法听起来是不是很厉害,是不是很想学?” 女人侃侃而谈的这副循循善诱、死盯目标的样子,让子慕予想起一个词: 传销头目。 这些人到底几个意思? 怎么看起来都像在想方设法传授自己一些东西? 他们要干嘛? 练大号做武器吗? 绝不能再成为谁的武器。 这辈子,子慕予想为自己活一次。 “你叫沈清?”子慕予不想废话,直接开门见山。 女人有些惊喜地呀了一声:“你知道我的名字啦!” “你跟我爹爹子明是什么关系?”子慕予又道。 沈清很是诧异,但是仅有一瞬,很快便恢复了正常。 子慕予知道,面前这个女人,心机可比老庄头深多了。 也不知能不能套出她的话? 子慕予心底正有些拿不准,沈清却从容磊落地笑道:“我们是死对头。” 这下轮到子慕予惊异了一下。 这个女人没有像老庄头蹩脚地捏谎说跟子明只是初相识,而是说死对头? 这个答案真是意料之外。 子慕予支着下巴,一脸愿闻其详之意。 可就在这时,屋里走出了一个男人。 这男人年约三十有余,农家布衣打扮,下巴留着清灰的胡须茬,脸上笑意浅浅,两腋下拄着拐杖,一只脚从脚趾头到整个小腿都缠着绷带。 子慕予心中一惊。 这个男人……怎么长得这么像子明? 骨相、五官,太像了。 就是神采截然不同。 此人的眼神单纯清浅,没有任何锋芒。 而子明,眼睛像两口黑井,看不见底,里头藏着许许多多的东西。 苏柔曾说,这户人家是一对夫妇。 想来眼前这个男人就是沈清的丈夫。 “子明是我爱过的人。” 沈清的声音如同一道惊雷在子慕予耳边炸响。 子慕予有些心慌地望向已经走近的男人,头皮有些发麻。 沈清呀,沈清,这些话也是能当着自己丈夫说的吗?! 但那男人好像对此置若罔闻,脸上神情没有丝毫改变,依然是浅浅地、平和地笑着。 子慕予还没从震惊中反应过来,只听得沈清又道:“可是他眼瞎,没看上我,喜欢上别的女人了。” 第24章 不想学 沈清盯着子慕予,眼神似乎有挣扎一闪而过。 可就只是一瞬,沈清神色又恢复如常。 好像往事如烟,内心早已与自己和解,让不如意的曾经烟消云散。 就在那一刹那,子慕予恍惚好像在沈清身上看到了一些金光闪闪的东西。 “女人就是这样,容易因爱生恨,所以你爹子明与我,便成死对头啦!”沈清摊摊手笑道。 那个男人,骨相跟子明很像的男人,恰到好处地挨过来,让沈清靠在肩膀上。 子慕予实在有些惴惴。 如果沈清说的真是实话,那自己对沈清来讲,岂不是死对头和情敌的孩子? 可是子慕予能感受到,沈清看自己时眼里并无恶意。 对一个人没有恶意,并不代表就待见这个人。 “我有很多问题,你能为我解答吗?”子慕予问。 迷雾层层,明明周围很多人似乎都知道真相,但就是不愿意告诉自己。 这让子慕予心中有些烦躁。 “不能。”沈清却回答得毫不拖泥带水。 子慕予有些喜欢眼前这个女人了。 能就能。 不能就不能。 没有用那些一听就不太靠谱的谎言来搪塞自己。 不过,她依然有些不甘心。 “我猜想,你们现在所要掩藏的事情,应该对我至关重要,日后总有一天,你们会将真相原原本本地告诉我。我就是不太明白,真相这东西,不是愈早知道愈好吗?这样可以对未来有更好的规划、更好的筹谋,从而有更大的胜算。”子慕予道。 沈清看着子慕予,毫不吝啬眼中的赞赏:“慕予,你真让人感到意外。”她伸出白嫩的手,摸了摸子慕予的头,“你还这么小,就能想到那么多事情,难为你了。” “你还没回答我。”子慕予道。 “我们不能说的,说了全都得死。”沈清神情凝重起来。 子慕予一惊:“这又是为何?” “我们被人下了禁制。”沈清道。 禁制? 又是一个新名词。 子慕予都有些无奈了:“有人给你们下了禁制,让你们有些话能说,有些话不能说,说错了就得死?” 沈清点头:“没错。” 子慕予叹了一口气。 如果真是这样,那这道题现在无解。 她从怀中掏出那本封面字迹已经模糊的《入门》,竖在沈清眼前。 “老庄头说,这本书你给他的?” 沈清瞪大眼睛,凑近前来,很认真地辨认着书上的字,几分好奇几分感慨地道:“原来这就是传说中修炼道德踪的那本秘籍?怎的搞得这么普通?” 子慕予心中暗道:果然,老庄头在说谎。 沈清直起身,脸上的好奇和感慨也淡了,更没有对无上法术秘籍有丝毫觊觎的意思:“老庄头口拙,估计不知该怎么回答你,所以才指到我这里来了。” “所以,你也不能告诉我这本书来自谁?”子慕予道,将书重新放回怀中,眼中已经有失望漫出。 沈清摇摇头。 子慕予低头,端起面前的茶盏,吹了吹,仰头将热茶一饮而尽,烫得喉咙火辣辣地疼。 在前世,平时衣食住行,都要遵循专家共识。 因为她有任务在身,她有义务时刻让自己保持良好的身体状态。 够健康,才能为国服务更长时间。 所以,她一般不会日常吃喝太烫的东西,对消化道黏膜不好。 可这一世,她想尝试一切,体验所有。 子慕予将茶盏按回桌上,抬头,双眸清明:“我知道你们在进行着某个计划。既然我不知道它是什么,我是不会参与的。所以,你的傀儡术,我不想学。” 说完,子慕予站起,就要离开。 既然无法得到答案,她要去把书还给老庄头。 也不打算对旁边那家卖药的感兴趣了。 沈清刹那慌乱,伸手一把拉住子慕予:“你不学,我会变成傀儡的,像他一样。” 沈清指着身旁那位温和微笑的男人。 子慕予早觉得这人有些奇怪了。 男人的微笑很机械,脸部肌肉好像是固定住的,凝住在一个表情上,这么长时间没有任何改变。 原来竟是傀儡吗? 只见沈清像刚才一般伸出手,嘴唇微微翕动,像念着什么。 须臾之间,男人周身一阵白光起,好好的人骤然变成了一张人形纸片,轻飘飘落在沈清粉嫩白皙的掌心上。 “如果你不跟我学,我便成了背信者,会被所行之术反噬,行傀儡术的人终成傀儡。”沈清道。 子慕予蹙起眉头:“这又是什么狗屁道理?” “这也是禁制的一部分。我明着跟你说了吧,不仅仅是我,老庄头,还有隔壁那家住着的柳寻双,都一样。我们为你而来,如果不在限期内完成任务,下场都会很凄惨。我会成傀儡,老庄头会像颗火药一般炸得四分五裂,而柳寻双会被毒死。”沈清道。 疯了。 这么匪夷所思的事情简直是天荒夜谈。 可是子慕予知道,沈清并不像说谎。 “可是,这关我什么事呢?”子慕予冷然道。 于她,这些人就是陌生人。 这些陌生人被别人的禁制所控制,凭什么要搭上她? 那个下禁制的人,又有什么资格这么操控她的人生? 笑话。 子慕予从来不是圣人。 这一世,她不想理会什么家国大义,只想管自己面前的一亩三分地,素质高低全凭心情好坏。 不顾老庄头愕然的神色,子慕予放下书便走了。 来到湖边,古元卓和旺财正把炸地瓜消灭完,嘴周全是油光。 子慕予望向自家院子。 她知道,此时此刻,子明在家。 或是在翻地里的泥土,或是翻晒上次购买回来的药材,或是在熬制汤药。 她知道的。 从子明将她带来凤凰坳开始,她便已经被动地进了子明设下的某个局。 这六年,于她,子明作为一个父亲可谓尽职尽责、含辛茹苦。 她原本是想边走边看的。 可现在,事情超出了她的想象。 这个局,绑着人命。 现在是三条,没准是五六条,或者更多。 把这么沉重的包袱背上身,这跟自虐无异,子慕予没有那么蠢。 第25章 五品神光 子慕予没有回家,而是转身往山上走。 按照以往的经验,心情不好的时候,就站在高高的地方往下看。 或玩一下蚂蚁。 或逗一下小虫。 看一些显得比自己渺小的东西,心情会豁然开朗: 看嘛,这些生存条件远比自己恶劣的小东西尚且能活着,自己为何不能? 它们遇见点食物就高兴得团团转,快乐如此单纯,自己为何不能? 凤凰坳最高的地方便是那坟山。 古元卓自然是屁颠屁颠地跟着。 旺财估计是个没骨气的东西,有奶便是娘,紧紧跟着古元卓。 天气有些阴暗,空气有些潮湿,像是想下雨。 子明站在门口,看着往山里走的两人一狗,若有所思。 他迈步走出,回头将门虚掩,往屋后走去。 …………………… 沈清家。 沈清板着脸,烹着茶。 她的对面坐了子明,左右分别坐了老庄头和柳寻双。 气氛有些凝滞,每个人脸上都有些不悦。 沈清给每个人斟了一杯茶:“都压压火。” “还压火,都是你搞砸的,怪你!禁制的事你怎么就跟她讲了呢?”老庄头扯着嗓子喊道,似乎气得不轻,“明明从我那里出来时还好好的。” 子明眉头紧锁。 柳寻双沉默喝茶。 “你见过那孩子的眼睛,你觉得,谎言能骗得了她吗?”沈清努力让自己平复下来,耐着性子解释。 老庄头闻言,果然老老实实回想了一下,脑海中浮现那双似乎将什么都能看穿的眸子,心里确实有些发毛。 “那你也不一定要将禁制的事情说出来嘛。你看,把她吓到了。”老庄头粗声道。 沈清撇嘴摇头:“武夫!亏那孩子还在你那呆了不短时间,你连这点都瞧不出来么?这孩子眼里哪有恐惧?我在她面前施展了傀儡术,她也只是惊奇了一下而已。” 老庄头还是不服气,想要出声继续辩驳,可是子明扬手止住了他。 “你再跟我说一遍,她的原话是怎样的?”子明对沈清道。 沈清有些疲惫地望了子明一眼,从怀中掏出一张人形纸,她拔下桃木簪在上面画了一下,叨念了一串咒语,最后道:“以吾记忆,成我傀儡,变!” 那纸人在半空中猛地抖动了一下,虚幻的五官看着非常惊恐、绝望,忽地崩裂四处。 不说变人了,连碎片都找不着了。 沈清只觉得喉咙一甜,脸色骤变,她忙甩起袖口,“噗”一口鲜血尽数喷在袖摆上。 老庄头愕了半瞬,冷笑一声:“你还想变出一个她来?她是谁!失心疯了吗?不自量力!” 沈清擦了擦嘴角,有些恼怒地瞪着老庄头,心里却暗惊。 她没想要变出一个子慕予来,她原本只想随便捏出个大概,将她曾经说过的话大体复述一下而已,没想到反噬竟然这么厉害! “‘我知道你们在进行一个计划,我如果不知道它是什么,便不会参与。所以,你们的东西,我不想学。’这就是她刚才说的话的大体意思。”沈清因为胸口疼痛声音有些微颤。 子明眉头越锁越皱。 他知道慕予很有自己的想法,比一般孩子早熟,可他没想到这孩子已经想到了这一层。 心惊之余,子明暗暗嘱咐自己,以后万不可再以小孩心性度之。 “这件事,交给我来处理吧。你们按照原计划准备好即可。”子明道,他的目光越过围墙,看向坟山那边,忽地瞳孔猛缩! “糟了!”子明惊喝一声,人已飘上屋顶,目光死死攫住坟山上空。 那里有一道金光,穿透云层,直射坟山。 肉眼凡胎看见,或许觉得这是祥瑞。 而子明等人却知道,这是危险万分的杀机。 “慕予有危险!”子明沉声道。 众人大惊。 “慕予在那边?”沈清急声问。 “我刚才看见她进山了。”子明道。 “大白天不需要守坟,她进山做什么?”柳寻双眉宇间也有急色。 老庄头从椅子上蹦了起来:“咱们赶紧去救她!” 子明拳头紧握,似乎陷入了犹豫和纠结。 老庄头可不管他,脚背挑起沈清檐下的斧头,握在手里就要往门口冲。 子明身影倏地飞下,堵在老庄头面前,毅然道:“咱们不能去!” 老庄头眉头一抽:“你看那道光,那是五品上的神光!慕予应付不了的!她可能会死!” 子明目光陡然凌厉,低声喝道:“我知道!”他的神色有片刻的碎裂震颤,但是很快又沉下来,恢复坚毅,“我们如果这时候出现,会让她过早暴露的。她还没准备好!” 众人神色皆有些暗沉下来。 子明说得对。 他们若出现在那里,肯定引起那些人的警觉。 慕予的藏身之地,便彻底暴露在那人的视野之中。 这就得不偿失了呀! 老庄头急得眼睛直冒火:“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咱们难道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吗?” 子明已经彻底冷静下来,眉宇间似凝了一层冰霜:“慕予不会有事的,她身上带着我精血炼制的十二枚护身符,最多受点小伤。” 老庄头一听,眼中的急火才不那么旺盛,脸色也好看一些。 沈清和柳寻双彼此对视一眼,也轻轻松了口气。 “何况,他们未必就会遇上。就算遇上了,他们也未必会对慕予做什么。如果他们真起了冲突,说不定还是好事。”子明将自己刚才在电光火石之间想到的方方面面说了出来。 “啥?怎么还是好事了?什么狗屁道理?”老庄头又急了。 “慕予不是说不想学你们的本事吗?这一次让她见识一下,在这个世间生存,如果自身不够强大,是要付出代价的。没准借这个机缘,拜师的事就能顺利进行。”子明道。 老庄头一听,眼睛骨碌碌转动了好几个回合,想着子明的话好像也有几分道理,满脸的不服气又不知该如何的样子。 “万一这孩子还是不吃这一套呢?”沈清眉间锁着一丝愁色。 子明摇摇头:“我了解她,这孩子重情,吃软不吃硬。绝对愿者上钩。” 四个人,齐齐站在院子里,望着坟山方向,神色各异。 天空那道金光,已经渐渐暗淡下去了。 神,已完成降临。 第26章 无影无踪术 时下已是午后,是一天最暖和的时候。 漫山遍野的蟛蜞菊开得正好,林间微风阵阵,轻轻撩拨着土地上的花花草草,细细低喃分享着这天地灵气。 古元卓额头开始冒着些许热汗,最里层的棉衣变潮,觉得黏腻起来。 子慕予却觉得全身舒爽极了,暖洋洋的,筋脉惬畅。 古元卓看着一个又一个坟包,心里很是害怕,紧紧跟着子慕予:“弟弟,弟弟,咱回去好不好,这地方有些瘆人。” 说起来,子慕予在凤凰坳待了六年,却从没认认真真逛过这座山。 天上的乌云不知啥时候散了,只剩下一朵朵如羊毛一般的白云,刚才还能看见一束阳光。此刻的天空,虽还是看不见太阳,但是还算天清气朗。 “我又没叫你跟来。要回你自己回!”子慕予没好气地道。 她对弱者向来有种与生俱来的不耐烦。 古元卓没有长成调皮捣蛋的熊孩子,可是性子太过绵柔,一样让人心烦。 特别在心情不好的时候,这样绵软的性子实在容易让人滋生某种暴戾的情绪。 古元卓摇头,坚决地道:“不行,弟弟去哪里,我就要去哪里。我要保护弟弟。” 平日里听见古元卓这么说,她可以当没听见,或当是小孩呓语。 这时子慕予心里烦闷得不行,听见这话便连连冷笑。 “我要是沦落到要你保护的地步,那还不如死了。你若是怕,就赶紧离我远远的,以后都不要跟着我了。” 古元卓听了瞬间急了:“弟弟怎么能死呢?弟弟不能死!不能死的呀……” 他反反复复说着同一句话,心里难过得不知怎么才好。 好像弟弟真要死了似的,让他肝肠寸断。 这点小事就怕了,以后还怎么做慕予的哥哥? 慕予一直都不愿意叫自己一声哥哥,怕就是觉得自己这个哥哥实在怂得很,不够顶天立地。 古元卓这样想着,深吸一口气,压下眼角的湿意,扬起圆圆的小脸蛋,正气凛然地道:“我古元卓浑身是胆,什么都不怕!” 子慕予懒得再跟他说话,继续往山上走。 旺财哈哧哈哧地跟着,这里嗅嗅,那里嗅嗅。 突然古元卓的惨叫声撕破整个林子的宁静,吓得子慕予心下一凛,旺财往后一跳,几个鸟雀慌不择路四处惊飞。 只见古元卓脸色煞白,嘴唇颤抖,浑身摇晃,指着一处。 子慕予看去,无奈地唉了一声。 只是一个乱糟糟的棺材坑,还有一副朽掉的棺材而已。 棺材上朱漆斑驳,胆小者乍然看见,确实容易心惊胆寒。 村民风俗,一般死人落葬三年后,会开棺拼骨、定经、移坟。 有些人做事情周全一些,事后会将坑填平,将废弃的棺材重新埋于地底。 可有些人不是,把骨捡走就不管了。让坟坑和棺材随意就这么放着。 子慕予心中虽有些不悦,可是看古元卓被吓得小脸惨白,似乎下一秒就要晕过去的可怜样子,又实在硬不起心肠。 再这么走下去,子慕予怕古元卓会吓出毛病来。 她转念一想,觉得没有什么比“保护符”三个字更令人心安的了。 她本能地解下了脖子上的骨坠,给古元卓戴上。 “这是爹爹给我做的保护符,可以驱邪避祸的。戴着它,我陪着爹爹看坟五年,一点事也没有。”子慕予安慰道。 古元卓连忙推拒:“爹爹做的保护符,给你的,我不能要。” 子慕予按着他的手:“我见惯这里的东西了,你却见不惯。你比我更需要它。等下山时,你再把它还给我不就行了?” 古元卓觉得子慕予这话有道理。 自己戴上这东西,果然心安了不少。 他必须懊恼地承认:自己需要保护符。 否则等会再见到什么,又忍不住一惊一乍的,自己在弟弟心目中的形象岂不是完全毁掉了? 摸着脖子的骨坠,古元卓心里有些欢喜。 刚才以为弟弟生气了,现在却愿意将保护符让给他,这是不是说明,在弟弟心里,还是有自己这个哥哥的? 东西戴在古元卓脖子上,子慕予观察了好一会,见古元卓没有丝毫不适,才放下心。 她没有忘记,子明曾经说过古元卓承受不住这个东西。 可是子明的话,她也只信一半。 子明心里藏着太多东西未曾坦明。 信任,当然不可能达成。 其实子慕予心里早怀疑这“保护符”的真实性。 “保护符”这种东西,信之,则心安,心安则事易顺。若不信,就只是无意义的死物而已。 “弟弟,看坟是不是可以练胆,以后我也跟你们一起看坟好不好?”古元卓跟着子慕予道。 子慕予顺手捞起一根枯木,淡然道:“胆子太大也没什么好处,死得快。” …………………… 山顶少树,疏疏荒草之间,有颗嶙峋巨石。 巨石的基底埋在泥土里,不知深几何,绵延几何。 此刻,巨石上正站着两个人。 一个身穿红衣,头顶悬浮一把红伞,腰肢细如柳条,额间一粒珍珠,眉如弯月,唇若粉樱,是明艳的豆蔻少女。 一个一袭青袍,身负一节黑棍,发系素巾,眉目俏峻,下巴尖削,是位冷肃少年。 “这种灵气匮乏的蛮夷之地有什么好瞧的。看我的皮肤,都粗糙了!”少女埋怨道。 “杨金锋手里有灭灵散,却被悄无声息解决掉了。不对劲。”少年语气沉冷。 少女白眼一翻:“不是找到那个持有乱魄的小仙了吗?他说是他看不惯杨金锋乱杀无辜,才将全府灭了。咱们不是教训过他了吗?” 少年摇摇头:“不。刚才进县令府的时候,总觉得里头的气息太奇怪了。我怀疑有人,在那里施行了无影无踪之术。” 少女悚然一惊:“无影无踪术?一术起,万魂困于虚无飘渺,不死不活,不存不灭。这不是木阶三品正神才能使的法术?” 少年点头:“正是。” 少女沉吟片刻:“三品正神怎么可能会出现在这种地方?除非有大的天灾魔祸,否则绝对不会离开万神台的。”少女心神一震,目光陡然锐利起来,“你莫不是怀疑……” “先神洲头号逆贼,公孙日月!”少年沉声道,“六年以前,他可是我们先神洲最厉害的三品正神之一。师父交代咱们出来历练的任务,除了给神皇帝姬寻找生辰礼,还看有没有机缘,可以巡查得到这个逆贼的蛛丝马迹。要是咱们运气好,真发现些什么,受些封赏,甚至升品,可能都不成问题。” 少女的目光愈来愈亮,神色中的得意和矜傲也渐渐漫出,野心勃勃。 “可,咱们为什么要到这凤凰坳?”少女疑惑道。 少年摇头,眉头微微皱起,眯眼看着山下:“我也不知。就是觉得,这里不太对劲。” “嘻嘻,师弟,你从小便练混元诀,人体五感天生比别人敏锐。你说不太对劲,那肯定不对劲。咱们这便下山,瞧瞧去!” 少女说完,离地两寸,伞和人一同往山下飘去。 少年脚下轻点,或是地上碎石,或是荒草小茎,或是小树枝叶,紧跟其后。 第27章 宝物 子慕予没有爬上最顶峰。 他们只来到其中一处不高不矮的小山顶,站在那里,足够俯瞰村落了。 空间,是个神奇的东西。 无论是哪种生物,都只能站在自己的位置看这个世界。 本质上,都是一只只“井底蛙”,只能坐在自己的“井”,观自己理解中的“天”。 在时间的洪流里,或许蛙群里总有那么一只特立独行、与众不同的出于某种野心或动机,暂时跳出去,脱离碗大的井口,完全解放自己眼睛视野,只需一眼,它原本的世界观便会瞬间崩塌,然后重新再建。 子慕予知道,现在自己就是一只蛙。 凤凰坳就是井。 外面的世界肯定远超于自己的想象,颠且狂。 她并不想做特立独行、与众不同的那一只。 世界观崩塌和重建,绝对不像捏橡皮泥那样,令人心情愉悦。 她不是怕。 她只是懒。 无论是在井里,还是跳出井口去看更广阔的世界,都是选择而已。 无论是什么样的选择,心安即是归处。 有些人长久呆在某处会心情烦躁,会胡思乱想,会闷闷不乐,他们喜欢刺激,喜欢挑战,喜欢走新路,看新人。 可是子慕予过腻了刀口舔血、奔波劳碌的日子。 慢享三餐四季五味六感,偶尔发癫,日寻一乐,她的心才会安。 目前的生活,她很满意。绝对不能随随便便让人毁了。 子明也不行。 子明志不在凤凰坳,情不在苏柔母子。 要是以后,到了一定要做抉择的地步,她会毫不犹豫带苏柔和古元卓离开子明。 如果苏柔和古元卓愿意跟她走的话。 嗯,就这么决定了。 “噫,弟弟,你看,那里亮闪闪的,是什么东西?”古元卓踮起脚,指向一个方向。 子慕予眯眼看去。 她并没看见有什么发亮的东西。 “弟弟,你站这来,在这看。”古元卓道。 子慕予挪步过去,一瞧。 果然有什么东西反射着光,只是不算很亮,角度也刁钻,需要在特殊位置才能看得见。 子慕予原本没有兴趣要一探究竟。 只是古元卓期待的眼神实在太浓稠,稠得她根本迈不开要下山的脚。 “没准是些破瓷片。”子慕予虽这么说着,却往那亮片方向走去。 古元卓很高兴,呼上旺财,一起屁颠颠跟着。 他们来到一堵石壁前。 石壁上爬满草藤,只是冬刚去春雨未来,叶子全掉光了,剩下斑驳裸裸的褐色藤蔓,露出了石壁上的一道裂缝。 刚才他们看到的那道亮光,正是从这道裂缝里射出来的。 子慕予往裂缝里一瞄。 噫? 裂缝往里三寸之处,有个六寸长东西。 看着像把匕首,没有鞘。 柄和刃身都是金属的。 只是可能年代久远,虽在石缝里,依然遭受了风雨泥水侵蚀,刀身、刀柄都显得很暗淡。 古元卓也凑上去瞅了瞅,然后满怀期待地直勾勾望着子慕予。 子慕予无奈:“想要它?” 古元卓点头如捣蒜,回答得诚恳:“嗯!” 子慕予伸手摸了摸壁身,弯腰,捡起一块比较硬的石头,往石壁上猛砸,结果手中的石头都尽碎了,石壁只是一道小浅坑。 好硬的石头! 子慕予往后退了几步,重新打量面前的石壁。 裂缝从底部延伸到顶,似乎遭受极锐极强的切力所致。 若没猜错,石壁这道裂缝极有可能是里头那把匕首的杰作。 不知是何人何时因为何事,在此地刺出了这把匕首,将石壁刺出了一道裂缝。 又不知为何,这把匕首的主人没将这把利器寻回去。 这匕首,绝非凡品。 该怎样才能把它取出来呢? 子慕予在裂缝边上碾了碾,有些小石粒扑簌簌往下掉。 还好,因为这道缝直直裂到顶端,平日里,没少灌风淋雨,这部分石头被风化了不少。 她再次捡来一块更大的石头,冲着裂缝周围砸,这次一下子便锤下了许多碎石。 子慕予发现可行,于是将手中的的石头扔进古元卓怀里,自己后退两步,说道:“继续砸。” 古元卓不疑有他,扛起石头,咬紧牙关,用尽全是力气,吭哧吭哧砸着。 一时灰尘滚滚,没多久,古元卓头上、脸上、身上,都染了层尘土,像尊人样的泥塑。 有几次,古元卓用劲偏了些许,他的手破了几处,很快小碎石和灰尘便与鲜血和在一起。 从始至终,没喊过疼,砸石壁的动作也没有停顿。 子慕予讶然。 古元卓平时看着性子绵柔,没想到有这么执着坚定的一面。 想要的东西,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搞到手。 终于有了点血性。 子慕予双手抱在胸前,一直等到那豁口被砸得差不多了才喊停。 她捡来一根细长的枯枝,来到石壁前,将沉落在豁口里的碎石头和泥沙一点点挑出来。 古元卓似乎知道了子慕予的用意,伸手量度着豁口的大小。 只是他的手太胖。 子慕予终于将豁口清理干净,将自己的手伸了进去。 她的手相比古元卓的手,虽然显得肉一些,但是骨骼小很多,勉强能塞进豁口,手指够拉了许久,才终于把匕首给弄出来了。 古元卓高兴得不行,用自己衣服下摆将匕首包住了,隔着衣服一手捏住刀柄,一手不住地擦表面的脏东西。 还别说,真能擦干净。 原来这匕首表面只是沉淀了一些泥尘污垢,经古元卓这么一擦,渐渐露出本来的面目来。 刀柄呈金色,其状像一片片鳞,双龙缠绕,拱卫着一粒红珠子,珠子散发着如血一般的光芒。 刀身白光闪闪,刀锋却是黑色的,冷气森然,刃锋利无比。 古元卓一时不慎,刀锋割破布料,坠落在地。 子慕予弯腰,将匕首捡起,握了握,虽是金属所制,触感却并不冰凉。 她猛然转身,手中匕首冲石壁射出,“当”地一声,匕首齐柄没入。 子慕予忍不住,大吸一口冷气。 “嘻嘻,师弟,我喜欢那把刀,快快帮我取来。”一道既娇又柔的声音突然在头顶响起。 子慕予看见一红一青两身影相继从巨石上飞落,瞳孔微缩。 人什么时候来的,她刚才怎么什么动静也没听见! 第28章 弑神 古元卓茫然地仰着头,看着红色的云霞缓缓从天而降,红霞飘拂着,一张精致明艳的粉脸若隐若现。 他从没见过如此打扮的人,不由得看呆了:“这……这是仙女吗?” 下一秒,他惊觉头顶传来极大的压迫感,脊柱猛地剧痛,扑通! 他直直跪了下去,膝盖骨像裂了一般炸痛,要不是双手撑得快,怕是整个人都得趴在泥土上! 子慕予也好不了多少,她强撑着抵抗头顶的压迫之力,不过几秒,便撑不住了,喉头一阵腥甜,“噗”一口血吐出来的同时,单侧膝盖屈跪于地。 “弟弟!”古元卓见子慕予吐了血,才后知后觉吓得魂战胆裂。 子慕予擦了擦嘴角的血,眉宇凝聚恼怒。 出场让人跪,什么毛病! 少年眉头轻皱,抿嘴不做声。 “神明降临,尔敢不跪?”少女声音娇娇脆脆,霸气的话硬是说得像小人得志。 神明? 子慕予心头微凛。 她似乎处于十分微妙的气息之中。 毛发在舒展,空气如夏季雨后般清新,漂心涤肺。 当初在杨金锋府里面对那位自称是仙君的小男孩时,并没有这种感觉。 “神爱世人。你们这一登场就让人伤让人跪,我看不像神明,倒像悍匪。”子慕予冷笑。 她想站起,可是头上、肩上、脊上像压上了巨石一般,每抵抗一次,胸口就压榨般疼,好像要碎了。 少女听见子慕予的话,先是微愣,随后发出银铃般的笑声。 “哈哈哈,笑死我了。神明那么忙,爱凡夫俗子做什么?”少女夸张地笑着,笑出了泪花。眼睛的湿意加上眼角的微红,整个人在红衣红伞的映衬下,更加娇艳。 “神明在忙什么呢?”子慕予仰头,一脸讥诮直视少女。 少女脸孔微昂,懒得看面前的凡人一眼,挥了挥袖口处的纱绸,道:“当然是忙着修炼呀。一品一品爬上去,就能入主先神洲十二阶正神之位。” “入主了之后呢?”子慕予又道,脸上的讥诮更浓。 “入主之后,就能常驻万神台,受万民叩拜,万古留名。”少女神情激昂,看来对口中所说万神台十分景仰。 “神明既不爱万民,万民凭什么要叩拜神明?”子慕予哂道。 少女脸色一沉,目光清泠泠地落在子慕予脸上。 她上前几步,带来了巨大的压迫感。 子慕予感觉头晕目眩,随后鼻下一热。 流鼻血了。 刚才吐了血,嘴角还残余血迹,现在鼻孔有流着两道,一抹,整张脸变成了猪肝色,看着有些瘆人。 古元卓急坏了,他想靠近子慕予,可是寸步难移。他连直起身都做不到。 少女的脸迫近子慕予的,目光如蛇信子一般,气息冰凉:“我现在就告诉你凭什么。”她指向没入石壁上的匕首,挑眉道,“把它奉上给我。” “这是元卓的……” 子慕予话还没说完,整个人突然翻了起来,直直砸到石壁匕首柄上,如一团破布滑落在地。 噗! 又吐了一口血。 她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好像都错位了,身体像虾米般躬了起来,冷汗直冒。 “弟弟!”古元卓吓哭了,指甲死死抠着泥土,手上先前的破口开始渗血,他瞪向少女的目光逐渐冷沉、可怖。 少女这次走向古元卓,抬腿一脚踩在古元卓的脖子上。 古元卓再也跪不住,以一种非常难堪的姿势仆倒在地。 少女穿着缀着珠子的绣花鞋,碾上古元卓的脸。 古元卓的脸被压着紧紧贴在地面,嘴角沾上了草泥,眼睛变了型。 旺财刚才不知藏在了哪里,看见古元卓被欺,猛地狂吠一声跳了出来。 可是少女只是挥动了一下手指头,旺财便飞进了荒草丛里,动弹不得了。 敌我武力悬殊。 若是对方在古元卓还没有花费时间和力气就自己将匕首取出;若是对方没有率先发难,让他们跪,让他们伤;若是这女子没有踩古元卓的脸,子慕予觉得将东西让出去也无妨。 没有必要为一件原本就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付出不必要的代价。 可是…… 少女所作所为一直在子慕予的底线上蹦跶。 “把它奉上给我!”少女声音尖利。 子慕予感受自己身上的压迫感不见了。 她能动。 从地上爬起来,攀沿着石壁,渐渐站起。 子慕予伸手摸到那把因为刚才那一砸又没入几分的匕首。 握紧刀柄,猛地一拔,低头细细看着。 可斩山劈石,刀刃却没有丝毫损毁,锋利如旧。 好刀! “把它奉上给我!”少女下达最后的命令。 子慕予轻飘飘地笑:“你的想法有点癫。这是元卓辛辛苦苦才砸出来的,凭什么给你。不给。” 少女眉毛一竖,大怒。 横手一挥,子慕予再一次头脚颠倒,在半空中翻滚了好几回合,砸向乱石堆。 亏得她手里握得紧,要是那匕首突然脱手,不小心碰上,身体定会多一个窟窿。 子慕予吐了一口血唾液,骂道:“傻比,真当你爷爷是沙包了。没人能毫无代价伤害元卓,狗不行,神明也不行!”话音刚落,她骤然弹跳射起,向少女扑去。 少女却笑着一动不动,冷眼看着子慕予以极快的速度迫近。 一直在旁观的青衣少年突然动了,像一道影子飘到子慕予身边,先是短暂地跟子慕予以相同的速度前行,骤然横腿踹出。 子慕予反应迅速,反刀往少年腿上一抹。 少年丝毫不惧子慕予的攻击,腿部依然扫来,重重的一脚踹在子慕予的肋骨上。 噗! 子慕予又斜斜砸了出去。 她挣扎着爬起,颤颤巍巍半跪着不倒。 连呼吸都满是血腥味。 她低头,发现自己心口处塌陷了。 肋骨应该是断了。 跟上一世的情形何其相似。 难道自己又要以这副样子死去吗? 可是这一次,她的十指并没植入可爆燃的芯片,没有办法跟敌人同归于尽。 古元卓痛嚎一声,在少女脚下挣扎着,凄厉地哭道:“东西你拿去,别伤我弟弟!” 少女却看着子慕予,咯咯地笑着:“可笑,区区凡人,竟妄想弑神。我们可是五品神明,哪是你们凡人能伤到的。” 可就在这时,少年发出一声闷哼。 疼痛姗姗来迟。 他的一边腿突然跪了下去,白色的裤子骤然染上鲜红,所跪之处很快便汇聚了一道血水! 他受伤了! 不仅仅是破皮出了点血而已,腘窝两边的筋脉已被齐齐切断! 无论是少年还是那位少女,脸色齐齐一变! “怎么可能!普通武器根本近不了五品神明之身!”少女沉声喝道。 五品神明,金刚不坏。 就算是一般品级的神器也不能穿破其皮,更勿论伤及筋骨。 少女想要这把匕首,完全是突然冒出的想法。 一是她有点恶趣味,就想夺人所好。特别是夺别人费尽心思才得到的东西,更能让她快乐。 二是,她看上了匕首上那粒珠子了。 那珠子看着水头不俗,流光潋滟,要是缀在眉间,肯定好看。 她并没把那把刀放在眼里。 少年刚刚晋升五品神阶,正是春风得意之时,更没把出现在凡尘俗世的武器看作威胁,所以刚才伸腿扫踢子慕予时,面对攻击,并无做出任何闪避和防御。 可是,他们都忘了。 这里是凤凰坳! 上古神曾经在这里进行过一场惊天地泣鬼神的战争! 若是遗留了什么上品法器,再正常不过了。 子慕予狠狠甩了一下额头的冷汗,又咳了几口血,终是笑了:“什么凡人,什么神仙?无论是那个世界,都是搭台唱戏。该死的,还是得死。” 第29章 归冥 神明受伤流血,算不得大事。 随随便便捏个止水诀血就能凝住。 可是当少年连续捏了三个止水诀都未能止住血流时,终于露出慌乱之色来。 他猛地盯向子慕予手中那把匕首。 伤了人的凶器依旧洁净如旧,没有沾染任何血色,可见刚才这孩子那一抹速度之快,血还没来得及从管脉中流出! 任谁再也无法寻常看待这柄匕首。 少女也终于将兴趣从红色宝珠转移到刀子本身。 “据《鸿蒙宝器》记载,曾协助大禹治水、大战风伯雨师的上古第一龙应龙曾用黑曜钢锻造了一柄凶器,名归冥,龙鳞为柄,长约六寸,以丰山厄运之怪雍和的眼珠子缀于柄,可杀神斩魔。难道这把就是?” 少女暗暗思忖着,半眯的眸子忽明忽暗。 “相比各种神剑名器,神皇帝姬更喜欢邪门的东西。神皇帝姬生辰在即,这归冥不正是贺礼的上上之选吗?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这归冥,我势在必得。只是眼前俩小屁孩,似乎不太好糊弄。要是日后他们跟别人嚷嚷,坏了自己名声事小,惹神皇帝姬不喜事大。看来,赤鼎今天要多添一抹色彩了。” 计意已定,少女眉眼升腾起一股冷绝的杀意。 “师弟,我来帮你报仇!”少女说完,伸手往头顶一抓,将红伞的伞柄握在手里。 子慕予心下咯噔一跳。 刚才只顾着看人,倒没仔细看一直浮于少女头顶的伞。 这伞跟普通伞截然不同。 伞面薄如蝉翼,也有着类似蝉翼的脉络,只是蝉翼的脉络是棕黑的,而这把伞的脉络是红色的。脉络很细,密密麻麻,网状排布。 因为红色脉络实在太密太细,所以远远看起来,就像普通的红伞。 这样诡异的伞,子慕予从没见过。 她刚才还以为眼前少女像无数爱美想白得发光的女孩子一样,出门带把伞只是习惯。 现在看来,这伞大概率不是防晒用的。 而是…… 少女红裙轻纱纷纷鼓动起来,手中伞突然像陀螺一般高速旋转,伞骨末端十八粒尾珠飞射而出,后面各自带着一根透明的丝线,少女举手轻弹,操控着每一根丝线都齐齐朝着子慕予飞去。 子慕予并不知这些飞来的是什么东西,可是也知道,若是被沾上,怕是性命不保。 她一个翻滚,往草后侧方的一块石头后躲去。 可是砰砰几声,那邪伞的尾珠竟径直穿破石头,继续朝着目标坚定游去。 子慕予捂着胸口,闪躲在树后,尾珠依然穿树而来。 根本无处可逃! 一粒粒尾珠到底全部没入子慕予的皮肉之中。 疼痛尚未传来,子慕予便看到了诡异的一幕。 连着尾珠的那根线渐渐变成红色,红色迅速往伞面输送。 这场面像极了献血时,血液通过长长的细管,流到血袋中的场景。 只是现在不是流到血袋,而是流到伞面上。 那把奇怪的伞,颜色愈加鲜艳,红色的脉络似乎活了起来,末端更加细致地分布出去,像无数细小无比的毛细血管,给伞面输送营养。 这伞在吸血! 子慕予悚然一惊。 她本能伸手去拔,结果那丝线似有无限弹性,根本无法形成刚性用力,将没入皮肉的珠子拔出来。 子慕予爬起想跑,可是无论她跑哪里,跑多远,那十八根丝线都紧紧连着,似能无限伸缩。 拔出那些珠子,已无可能。 子慕予当机立断,握起刀子,挥向那些细线。 当当当! 像琴弦被割断,细线断端陆续缩回伞中。 少女怒不可遏:“你竟敢毁我赤鼎?!” 子慕予发现丝线的另一个断端完全缩进自己皮肉,找不到也挖不着,只能暂时作罢。 “神我都敢弑,一把邪伞,算什么东西!”子慕予身形微躬,再次像颗子弹般弹射出去。 “莫让她近身!”少年惊喝。 少女将手中伞一扔,转瞬飞身于石壁之顶。 子慕予速度极快,借助着石壁上一些微小的凸出和凹陷,像壁虎一般蹿了上去。 少女双手举起,嘴里念念有词,捏了一诀,随后右手往子慕予方向猛地一劈。 子慕予感觉一道气流如刀般袭来,身体迅速后仰,侧身斜挂于石壁上,气流直直从耳边掠过,劈在身后的乱石小林中,一时切断的草茎数枝无数,碎石乱飞。 如此强悍的神明之力展示,却有人不屑于看。 准确来讲,是时机不允许她看。 论反应速度,子慕予是一流的。 她一旦避开了那道气流,也不看这道气流会造成如何的后果,连呼吸都没喘一口,几下攀爬挪移,已站在少女身后一块凸出的石头上。 那时,少女还想观察自己刚才奋力一击的结果。 弹指之间,匕首,已抵住少女喉咙。 神明被凡人挟持,有史以来头一遭。 因神明的掉以轻心。 也因凡人釜底抽薪死命相搏。 更因那把可杀神斩魔的归冥。 归冥之伤难愈。 只要子慕予手里的刀再往前一送,少女必死。 一向矜傲的少女终于知道什么是死亡恐惧,脸上血色尽褪,手脚冰凉,满脸骇然:“师……师弟,快救我!” 少女说话的同时,少年几乎是同时做出了应对。 古元卓的脖子,已被捏在少年手里。 少年一条腿已经废了,人却依旧站得稳稳当当,说话的声音也是从容的:“你可知我们是谁?” 子慕予冷冷看着他,等着下文。 “我们来自先神洲鸿蒙城皇都,师父是护国神相云熠,位列五品神明。”少年道。 子慕予侧头:“所以呢?” “放弃抵抗,留下东西,安心赴死,恕尔族人性命。”少年道。 子慕予笑了:“你不是蠢就是坏,当我三岁小孩,好戏弄?” 少年皱眉,投鼠忌器,事情十分难办。 “你待怎样?”少年道。 “东西留下,这个女人得给元卓磕头道歉,然后,滚!”子慕予道。 少女一听,震怒,尖声说道:“我是神,给一个凡人下跪?他受得起吗?!” “受不受得起,跪了再说。”子慕予眯眼道。 “绝无可能!”少女咬牙切齿说道,脖子未敢移动分毫。 子慕予冲着少年,微微耸肩,表示让对方看着办。 少年沉眸,不知在计较着什么。 子慕予却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 她撑不了太久了,手已经在抖,头一阵阵发晕。 第30章 噬魂墙 “身为凡人,却不敬畏神明。这样的人,命不长。”少年幽幽地道。 子慕予挑眉轻笑:“给人批命,不如你去做阎王啊,做什么神?” 少年没被激怒,反而不解地看着子慕予:“你这么狂,凭仗的是什么?” “凭我这条命,本就是挣来的。”子慕予道。 少年更加不解。 “快点,要死还是要跪,给个说法!”子慕予催促道。 少年眼睛一眯,目光落在子慕予握刀的手上。 子慕予因为怕自己手抖,误伤了少女性命,所以将刀子拿远了一些。 “我们不要死,也不要跪。”少年忽然凌厉。 子慕予突然感觉自己的手一阵阵发麻,心下大惊。 “你以为,就凭你,一个凡人小屁孩,也能跟神明抗衡?没有这样的道理!”少年傲然道。 一道看不见的力量掰着她的手,刀刃一点一点远离了少女的脖子。 少女眼看自己脱离性命之忧,凶光一闪,早已蓄好劲的手猛地拍向子慕予太阳穴。 这一掌,掌风很是骇人,若不是子慕予闪避及时,怕是会脑浆崩裂。 子慕予从石壁上滚落。 她心知,刚才一击,成于出其不意。 现在已经错失良机。 凤凰坳六年生活,已经磨软了她的心肠。 若是以前的她,刚才会毫不犹豫将少女的脖子抹断。 战机瞬息万变,略占上风之时,应该以最快速度、不容得丝毫犹豫、不能计较任何得失削弱敌方力量,这样才能最大限度给自己争取生机。 可是以往的她,只有一个人。 现在她的身边还有一个古元卓。 这个一心要做保护弟弟的大哥哥的人。 顾此失彼,杀手大忌。 可是现在,反省没有任何意义。 从这两人出现时她就看出来了,折柳相送、各自别过全无可能。 何况现在已是必死之局。 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子慕予从石壁上跌落,还没到地面,一个野猫翻身,掌心拍在石壁上,像块石头砸向少年。 整个过程,也不过一呼一吸之间。 子慕予动作太快了,少年在掐断古元卓脖子和暂时退避之间,选择了后者。 少年一个漂亮的闪身,落在一丈之外的小树顶上。 而子慕予有伤在身,收势不住,直直砸在乱石堆中。 血,止不住地流。 古元卓被少年扔在地上,一边咳嗽,一边仓皇爬着去抱子慕予,哭得涕泪横流。 “弟弟,咱不要那劳什子了。我背你回家。咱回家。”说着,就将软绵绵的子慕予往身后拉。 子慕予浑身都痛,连话都说不出口了。 古元卓一次次想将人背上,子慕予又一次次滑落。 子慕予成了血人。 古元卓衣服后背也沾上了好大一坨血。 少女冷眼瞧着,哼了一声:“想走?门都没有!”说完,运势于掌,飞身扑来。 子慕予看见,伸手要推开古元卓:“你走……快走……” 古元卓一脸毅然:“我绝不会扔下弟弟跑的。我要保护弟弟。”说完,整个人搂住子慕予,将自己的后背露了出去。 “一起死吧!”少女厉声低喝着,将全身灵力凝于掌中,眉间阴狠,冲古元卓后背拍去。 神明要人三更死,谁敢喘气到五更。 嘭! 这声响闷闷地,像粘稠的水流发出的声音。 古元卓往子慕予身上一栽。 “元卓……”子慕予大惊失色。 古元卓有些茫然地抬起头。 他以为自己必死无疑。 后背确实受了一掌,可是并没疼痛之感,好像有什么东西挡在了他跟前。 “噗”! 却是少女猛地喷出一口血,洒在树叶上,星星点点。 而刚才出掌的手,像被什么炸了一般,血肉翻了出来,鲜血淋漓。 整个人踉踉跄跄,眼看就要倒地。 少年神色大变,飞身而来,接住了少女。 少女尚有呼吸,可是双眼的神采却渐渐散了,一张原本明媚灵动的俏脸也变得呆滞,像失了魂魄一般。 少年两指并拢,捏了一诀,探向少女识海。 识海空空荡荡,已无三魂七魄。 少年瞪大眼睛,瞳孔缩紧,面如死灰,看着古元卓,不可置信地道:“噬魂墙?!” 子慕予也觉得不太对劲。 刚才古元卓遭受袭击那一瞬,她看见古元卓脖子上那串骨坠悬浮了起来,每一节骨头上隐约有白光漏出,少女掌心与古元卓后背相触之处,气流隐动,如水纹扩散。 她还以为是自己伤重出现了幻觉,来不及计较。 现在,被袭击的古元卓无事,出手的少女却受了伤,看少年神色,伤得貌似还不轻。 难道,这就是子明所说的保护符真正威力? 少年像是猜到了什么,目光落在古元卓的脖子上,脸色阴沉不定,一时思绪大乱。 “刚才这小子在我手上,差点被捏碎喉骨,我为什么会没事?”想到此处,少年吓出一身冷汗。 子慕予看少年心神慌乱,正适合动手! 一道冷光闪过,匕首从手中掠出,“咻”一阵短促声响,“滋”利刃没入血肉的声音响起,随后又传来“当”金石撞击之声。 这是子慕予能使出的最后的力气了。 匕首甩出,人已经彻底瘫软在古元卓怀里。 “弟弟!” 在古元卓焦急的叫喊声中,少年低头,愣愣地看着胸前的窟窿,还有迅速蔓延的血衣,满脸的不解和不甘心。 这原本是一次再寻常不过的历练。 杀几只妖魔,灭几个看不顺眼的人,夺几样珍宝,探听一些消息。 自己和师姐爬到五品神明这个位置,这样的历练已经不计其数。 他从小修炼混元诀,对某些术法的感知、对危险的预测有着不同寻常的敏锐。 为什么这次,他感觉不到噬魂墙和危险呢? 是因为对方只是两个六岁小娃,所以疏忽了吗? 为什么这小孩会有噬魂墙? “噬魂墙……无影无踪术……”少年喃喃着,瞳孔骤然猛缩,“公孙日月!” 不对。 这凤凰坳还是有些不对劲。 吸引自己来到这里的不是这两个孩子。 少年看着自己的心头血像水一般流进泥土里,在石缝间渗下,如同不断成长的触手,感知在不断蔓延。 突然,少年瞪圆眼睛,浑身颤抖,满目惊恐。 那东西…… 就在地底下! 少年似看到了极其可怖的东西:“神皇……神皇……” 古元卓努力了许久,都无法将子慕予背在身上,哽咽着怒目瞪向开始胡言乱语的少年:“你怎么还不死!”说完,四处寻找子慕予刚才挥出的匕首。 匕首斜斜插在石壁上,古元卓并不怎么费力便把它拔出来了,脚步坚定地朝重伤的少年走去。 …………………… 第31章 我是人 子明无法形容自己看见古元卓出现在家门前时的心情。 古元卓赤着膀子,身上这一道那一道的血迹。他的上衣,撕裂拧成了一条长长的带子,与一股藤蔓缠在一起,将子慕予绑在身后。 子慕予,脸白得像凝了一层寒霜,身体似刚从血水池中捞出来的一般,哪哪都在流血。 古元卓一路走回,他的身后,一路点点滴滴的粘腻血渍,看着十分骇人。 这是子明根本无法想象的状况。 他以为,情形再坏,应该是子慕予背着重伤的古元卓回来,而不是反着来。 荒谬,这太荒谬了。 老庄头又惊又怒,心头大恸,浊泪滚滚,当时并无外人在场,便指着子明的鼻子破口大骂:“你不是说她会没事吗?这叫没事吗?她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我看你怎么跟主子交代!” 子明咬着牙握着拳,脸色一阵青一阵紫,急虑交加,并未反驳。 沈清也慌了手脚,满脸苦色:“怎么搞成了这样?她会死吗?我们怎么办?逃吗?” 老庄头冷哼:“若她死了,我看你们有什么脸面存活于世!” 还是柳寻双够冷静,两根手指搭上子慕予下垂的手上,沉吟半晌,神色由游移转为坚定,沉声道:“赶紧送到我那里去!” …………………… 颠簸。 不知是谁在翻动她的身体。 疼痛似鬼魅,有时候痛入骨髓,有时候又麻麻绵绵。 似乎听到了风铃声。 吹拂到鼻尖的微风,腥甜中的混着一股极其辛辣的药味。 脑海中无数幅毫无关联的画面,不停无序播放着。 她为了刺杀一名毒贩头目,曾在臭气熏天的下水道里待了七天七夜。那时与她相伴的,只有老鼠和蟑螂。 她没有父母。 没有同学。 也没有朋友。 孤零零的一个人。 为杀人而存在于这世界上。 杀被国家判定罪无可恕却又无法将其绳之于法的人。 捉捕穷凶极恶者,往往要付出极大的代价。 刺杀不同。 要付出的最大代价,也不过是丢自己那条性命。 她一直在搬家。 其实,也没有什么好搬的。 不过是人从一个地方到了另外一个地方。 东西是完全不动的,因为怕惊动别人。 也不会交朋友、与邻居亲近。 上头说,杀手不应该与世间有太多交集,心肠会变软,会引来不可控的不必要的麻烦。 一个人买菜。 一个人吃饭。 一个人看电视剧,看综艺。 一个人笑。 一个人和手机说话。 以前,从没觉得这样的生活凄凉。 “弟弟,弟弟,这是阿娘新做的衣服,你一套,我一套。”古元卓一手捧着一套衣服,笑得很开心。 其实两套衣服,只有一套是新布做的。古元卓那套,不过是用旧布料拼拼接接,缝缝补补。 “元卓长得快,衣服很快就得换一轮,这些旧布料不用,就浪费了。”苏柔这般解释道。 “咱有钱,都穿新的。”子明道。 苏柔只是柔柔地笑:“这些钱得攒起来,以后有大用呢。” 画面一转,子明唤来一道龙卷风,得意地问她:“慕予,爹爹这一招帅不帅,有没有很景仰?” 飞沙走石渐渐幻化成无数白色亮片,亮片又化成灰烬,灰烬尽处,是一家四口围坐在木桌前喝粥,那豆豉浆如此咸鲜可口。 “你该走了。”画面又到了老庄头的院子,老庄头神色极其严肃地望着她。 “往哪里去?”她潜意识应道。 “去,为我们杀人。”不知为何,老庄头又变成了子明。 他脸上的神情,杀意腾腾,阴郁晦暗,是从没有过的陌生。 “首先要杀的,是古元卓。”沈清的脸突然冒了出来。 “还有苏柔。”一个全身散发着药味的女子背对着她。 …… …… 混着皮肤油脂的粘汗从子慕予的额头滑下,落入糟乱的黑发之中。她的双眼紧闭,长睫微颤,精神枯绝到极点,嘴里开始说着胡话。 “我是人,不是杀器,不是你们的提线木偶,不是!” “别动!”不知是谁温柔却坚定地喝了一声,随后叹息,“祖宗,你就不能消停一会儿,伤口又裂了。” 混沌中夹着混乱。 子慕予脑袋里一会儿充斥着许多声音,远的近的,强的弱的,有时候听得清,有时候听不清,嗡嗡作响,一会儿,又好像身陷于虚无之中,什么也感觉不到,看不见任何东西,也听不见任何声响,连自己心跳声也听不见了。 醒着,是真痛。 在彻底失去意识之前,子慕予暗骂了一句:老天爷,你个傻x! 什么重生,什么穿越,都是老天虐人的把戏。 死,就该死得彻彻底底。 应该人手一碗孟婆汤。 什么记忆,什么前生今世,什么罪,什么善,一切都应该烟消云散。 否则为人一遭,遇到这些人,发生这些事,牵动了些不舍,让人如何甘心去死。 …… …… 此刻,有两人正站在石壁前,阴沉的脸齐齐露出愕然之色。 两位五品神明,像凡人一般,尸体横陈于地上,颈部都被切开了一道吓人的大豁口,仅剩一点皮肤连着,血已经流干了。 子明细细查看了一下现场,各处刀痕,被损毁的草和树,乱石,血渍,毁掉的红伞一一落入眼底。 “这是进行了一场激战啊。两个孩子,对抗两位神明,可能吗?”老庄头嘴唇颤抖,心中乱成一团。 他这时候的心情,可不是复杂那么简单。 两个六岁孩童,杀了两位五品神明,竟还有命在,这让他的心抑制不住地沸腾起来,禁不住的老怀欣慰。 可是,这战场本不应该如此惨烈的。要是他没听子明的那些屁话,赶来救援,慕予不会伤得那么重! 他心中的自责,让他好几次都恨不得一掌拍向自己脑门,立即毙掉自己性命。 可是,现在慕予虽在鬼门关徘徊,到底性命尚在,使命未成,自己也只能苟活着。 这两位到底是哪里来的,如此丧心病狂要对两位小娃动手! “这是赤鼎。”子明蹲在红伞跟前,脸黑沉得更加可怕,“他们是云雨和云风!” 老庄头浑身一震,整个人打了个寒战:“云雨、云风?他们不是那个人的徒弟吗?” 子明点头。 “长这么大了呀,可惜了。”老庄头陷入回忆之中,“这两个小孩根基不错的,难怪小小年纪,竟爬到了五品神的位置。”些许惋惜很快便被寒光和忧虑取代,“他们竟找到了这里,那这凤凰坳还安全吗?” 第32章 东皇墟 “我们不能轻易放弃凤凰坳。”子明道。 老庄头若有所思:“那这两具尸体……咱要让他们烟消云散吗?” “得让他们死得更有价值,他们应该死在他们该死的地方。”子明神色冷沉。 “你说的是……”老庄头微微一惊,谨慎地四处看了看,才压低声音,“东皇墟?” 子明默认。 “可这痕迹……”老庄头满脸愁容。 “云风是这一辈中练混元诀的翘楚,他死了,咱还怕什么?至于那个人,”子明冷笑一声,“他怕死,更怕……”子明顿了顿,脸上的厌恶毫不掩饰,“绝不会那么轻易离开万神台。” 老庄头点点头。 …… …… 古元卓蹲在柳寻双的院子里,平时澄澈的眸子现在有些空洞。 自己杀人了。 一下子割断了两个人的脖子。 当时悲愤交加,脑子惶惶惑惑,做出了这个决定。 现在回想起来,他想吐。 “你不该戴它,这是你弟弟的保护符。”从坟山归来的子明看着古元卓道。 古元卓身上除了手上和脸上有些擦伤,并无其他内外伤,与子慕予形成鲜明对比。 子明心里邪火横生,于是也顾不得嘴里说出的话是否会伤害到面前这个孩子。 听到“弟弟”两个字,古元卓像上了蜡一般的眼球终于转了转,动作缓慢地将骨坠从脖子上取下来,递给子明,讷讷地道:“我不知道……会这样的。” 哥哥应该保护弟弟。 可是一直以来,都是弟弟保护哥哥。 古元卓自责,突然泪流满面:“是我太没用了。” 沈清心生不忍,绞了一块粗布,给古元卓擦脸,擦手。 老庄头上前一步,问古元卓:“娃啊,我们在现场并没找到什么利器,你们是如何……”老庄头谨慎斟酌了一下字词,“如何将那两个人伤了的?” 古元卓有些警惕。 那是弟弟和他用命换来的,绝不能随随便便告诉别人。 可是子明也来问他:“告诉我们,那把刀,在哪?” 他们在现场没找到任何可以解释那些划痕的武器,最大的可能,便是有人将它藏起来了。 “我把它埋在了地里。”古元卓老实答道。 那把匕首锋利无比,没有鞘,他需要赶紧把子慕予送回家,带不了刀。 埋在地里,是他一个六岁的孩子能做出的最合适的反应了。 “我带你去找。”古元卓说着就要站起来。 子明却伸手拦住他:“不行。你戴了这串骨坠,四十九天以内,绝不能离开慕予三丈以外。否则……” 会死。 这两个字,子明不忍心说出来。 古元卓也没寻根究底,连想都没有多想。 可以理解为这仅仅是一个六岁孩童,无法将事情想得那么复杂。 也可以理解为,在他心里,子明占据十分重要的位置。子明说不能离开慕予三丈以外,那他就不离开。 根据古元卓描述的位置,老庄头又跑了一次坟山,将东西挖了回来。 东西在几个人手中传着,只有子明看出了它是什么东西。 “原来如此,这是归冥!” 沈清、老庄头、柳寻双几个人虽无法认出这把匕首,可是“归冥”两个字,还是如雷贯耳的,齐齐乍舌。 关于这把匕首的描写留存于书中,可是关于它的传说,代代相传。 “娃,这是你们在哪寻到的宝贝?”老庄头问。 见子明点头,古元卓将如何发现归冥,云雨和云风又是如何想夺宝、如何想杀他们的、子慕予又是如何反抗攻击的,一并道了出来。 老庄头气得一掌拍向桌子:“岂有此理,那人教出来的好徒弟,什么东西!杀了好,杀了好!” 子明皱眉,看向床上依旧陷入昏迷的子慕予。 千想万想,都没想到两个孩子和两个五品神明会为一样东西起了冲突。 这东西竟是归冥。 子明摇摇头。 纵然是归冥。 这付出的代价也太大了。 …… …… 傍晚放牛羊归来的苏柔,初初听见两个孩子受伤,两脚一软,差点站不住。 等她全身摸遍古元卓,发现他的伤很轻,先是松了一口气。待她看见躺在柳寻双床上被包得像蝉蛹一般昏迷的子慕予,一时泪痕遍布,转身一巴掌打在古元卓身上。 “你怎么不保护你弟弟!”苏柔哭道。 古元卓也哭,脸上没有委屈,只有自责:“是我没用。” 沈清看见此景,眉头轻皱,目光看向古元卓,不知何时多了一抹怜惜。 子明并没有完全跟苏柔说实话。 他只是说,古元卓和子明上山玩耍,遇见了两位从外地来谎称自己是神明的骗子,双方起了冲突,古元卓不小心将那两位杀了。 苏柔一听古元卓杀了人,两眼一翻,整个人软倒在子明怀里。 子明一边掐着苏柔的人中,一边温柔却强硬地继续道:“尸体我已经处理了,你莫要慌。若坳里有人好奇两个孩子的伤,你就跟他们讲,是孩子进坟山,遇见野狼了。” 苏柔泪眼婆娑,连连点头。 还没到子夜,凤凰坳里其他三户人家全部知道了一个消息: 坟山里出现了会吃人的野狼! 那一夜,人心惶惶,没人能好好睡上一觉。 有人在想,坟山,是万万不能靠近的了,要是有别的去处,赶紧搬离凤凰坳更好! 有人在想,才六岁的孩子啊,就能杀五品神明啊,这是神胎与生俱来的运气,还是血脉的实力? 有人在想,儿子的未来,何去何从? …… …… 鸿蒙城之南,距离鸿蒙城五百里处,有座山。 山上丹崖怪石乱出,削壁奇峰无数,松篁常青、桃杏常果,奇花瑶草久年不谢,云雾缭绕流连,寿鹿仙狐忘返。 山间无数石子路蜿蜒而上,此处建亭,那处立阁,层层叠叠,琼香盈鼻,彩结缤纷,飞檐飘渺。 好一处神仙福地,正是三百六十仙府之首——东皇墟! 正逢日出,晨曦若碎金,瑞霭摇曳,白鹤身影翩跹,早课钟声已响,各门弟子早已洗簌完毕,冠端衣整依次落座。 就在这时,一道惊叫响彻云霄:“死人!死人啦!” 第33章 祸引 东皇墟东侧偏山顶之处,有一处犹为精美的所在。 先是阁楼前有一湾天池,收集露水雨水,永不干涸。 天池里,种着逸仙莲,像极了穿雪衣的仙女,唇间抹了胭脂,额间点了鹅黄,在碧玉上站着,随时趁晨风,翩然起舞。 天池前,便是白玉台阶黄玉扶栏,上面雕着踏雾登云的宝马、光怪陆离的仙器。 黄金柱后是明阁。 阁上有匾:“丰神台”。 明阁敞着门,开着窗,素色的白纱在风来云往间飘飞。明晃晃的台桌上,摆着珊瑚树、玛瑙瓶、流光镜、麒麟杯、金凤盏……万般奇珍宝器。 四季锦屏后,是一张大床。 帐如彩云,绣被如水。 两个俏丽的侍婢垂首跪立于一侧。 一个身着锦袍的中年汉子怀中抱着一柄剑,气息收敛,站立在另一侧。 床上睡着一个小小的人儿,五官精雕细琢,可惜了唇间尚有一点瘀痕未愈,还有黑眼圈更严重了。 此孩,正是先前在杨金锋府里与子慕予打赌的丰俊朗。 当山下“死人啦”的惊叫声传来时,丰俊朗先是眉头一皱,隐有要发火的神色。 其中一个侍婢立即快步走去关闭窗户,接着要去关门。 “你是想憋死我吗?”丰俊朗冷眸一睁,一脚踹开被子,坐立起来,“连觉都不让人睡,什么世道!” 侍婢低头,垂下关门的手,迅速来到床前,将早已准备好的温水、巾帕捧在手里,跪着行到丰俊朗跟前。 另外一个婢女站起,拿了巾帕蘸了水,轻轻柔柔给丰俊朗擦了脸。 换一盆水,婢女挽起丰俊朗的袖子,浇水细细淋洗,用毛巾擦干。 又捧来一个玉瓶。 丰俊朗接过玉瓶,抿了一口琼浆,漱了漱,吐在帕子上。 “外面怎么回事?”丰俊朗一边在两位婢女的侍奉下穿衣梳冠,一边问。 外面立即进来一位小童,神色惊惶未定,冲丰俊朗跪拜后道:“禀少爷,在丰神台附近发现了两具尸首。” 丰俊朗双眼一眯:“谁敢来东皇墟杀人?” 小童摇头:“好像……死的不是这里的人。” 丰俊朗“哦”了一声,没有悲喜:“那是什么人?” 小童有些犹豫,一时拿不定主意该怎么讲:“据说……据说是鸿蒙城里的。” “鸿蒙城?”丰俊朗双眸微微一亮,“是仙是神?” 小童脸色惨白了几分:“据说……据说是五品神。” 丰俊朗噌地站起来,满脸兴奋和激动:“谁杀的?咱们东皇墟啥时候这么厉害,能杀五品神了?” 他摸了摸自己脸上的伤,“啧啧”了一声,心中有种大仇得报的快意。 就在此时,空中飘来一道低沉男声:“徒弟,速来议事殿。” “我这就来。”丰俊朗有些懒洋洋地回道。 他慢腾腾地随婢女套上鞋,又整了一下发冠,才说:“元征,咱们走。” 中年汉子应“是”,跟上。 …… …… 东皇墟议事殿。 殿下是空地,上首才有椅子。 两边两排金椅,各三,共六,中间一口铜器。 这铜器有十人合抱之宽,钟体雕着飞龙走兽,云纹、雷纹萦绕于周,无数细小的铭文符咒藏于其间,东南西北还有四个凸起来的大字:东皇太一。 据古籍记载,东皇太一曾铸东皇钟,可镇压妖魔,控制时间与空间,威力无可匹敌。 东皇墟议事殿这口铜器,却不是东皇钟。 只是东皇墟用玄铜集灵力铸造的一口替代品,名曰——东皇鼎。 东皇墟因有六长老居六庭而分六门户:乾坤楼、海江波、千秋阁、五凤亭、长生殿、玉篁刹。 乾坤楼擅剑,一剑可定乾坤。 海江波使刀,一刀可劈波斩浪。 千秋阁用镖,六千多道镖,镖镖可断人千秋梦。 五凤亭修内功,呼浊吸清,经脉行气,结于丹田,飞檐走壁,瞬行千里,隔空可伤人性命。 长生殿炼丹,修天人道,求长生,也炼药和毒,救人也杀人。 玉篁刹修音律,以音控制人心智,仙音魔音皆在一念之间。 每一年东皇墟新收徒弟,新徒弟的手需扶上东皇鼎,根据血脉传承,分门户。 现在,议事殿已人头攒动,汇聚了墟内所有重要角色。 首先是六把金椅,全都坐了人。 六把金椅代表六户,从左到右,分别是长生殿、海江波、乾坤楼、五凤亭、千秋阁、玉篁刹。 每户门人,全部列于殿下,虽皆身穿素色衣袍,可是细看的话,每户弟子的衣袍绣纹各不相同,裁剪做工也有明显差异。 长生殿绣的是祥云,宽袍大袖。 海江波绣的是海浪,收脚束手。 五凤亭服饰最简单,看不见任何绣纹,只是一袭白衣。 千秋阁最俗,胸口两侧,仅绣两个“镖”字。 玉篁刹绣的是翠竹,最显清丽。 乾坤楼最奢靡,金线绣就麒麟神兽,袖口和下摆皆有滚边花纹,就算是歪瓜裂枣穿上这一身,也会显得仪表堂堂。 一众弟子,也是乾坤楼站得最直,气昂昂的。 中间的空地上,摆放着两副担架,蒙着白布,隐约能看见人的轮廓。 小小的丰俊朗背着手进门时,底下一众弟子纷纷让路,无论大小老幼,都得恭敬地喊一声:“师兄。” 其中当属乾坤楼一脉叫得最是热切。 代表乾坤楼那把金椅子上,正坐着一个胖胖的汉子,身上衣袍松松垮垮,头发也不甚收拾,眼角瞥见丰俊朗来了后,立即坐正,整衣理发,笑眯眯地捧着肚子迎了上去。 此人叫吴志城,因能使出一招震惊于先神洲的“游蛇摆尾”,“喜”得绰号吴大虫。 “徒弟来了呀。” 乾坤楼底下站着的弟子不下二十个,偏偏这吴志城只以“徒弟”两字唤丰俊朗,可见对其重视疼爱程度。 丰俊朗懒懒散散地冲吴志城行了一个弟子礼,吴志城高兴得嘴快要咧到耳根了。 “不知唤弟子何事?”丰俊朗板着一副小脸道。 吴志城脸上笑容一滞,神色凝重起来:“徒弟,来看,可认得这两具尸首。” 立即有两位弟子上前,掀开白布。 一男一女两具尸体露在众人面前,一时殿内纷纷响起吸气之声。 第34章 阴谋 两具尸体眼睛半开半闭,眼角粘着些浑浊的液体,皮肤干巴巴,唇皮开裂,脖子上巨大的豁口像张开的嘴巴,看着十分吓人。 丰俊朗先是定睛一看:“噫?”随后瞪圆了眼睛,指着地上的尸体,刚才可以拿捏出来的师兄款荡然无存,此刻就是一个受欺负了回家打报告的小娃:“师父,就是他们,是他们差点要了我的性命!” 吴志城神色一凛,却似乎早就猜到了,脸上并无意外之色。 “徒弟,看清楚了?就是他们?”吴志城急急走近几步问。 “没有错的!他们化成灰我都认得!”丰俊朗咬牙道。 吴志城回头跟其他五位长老对视一眼,脸上有种大难临头的凝重。 “丰俊朗,我且问你,这两个人,是不是你杀的?”五凤亭长老张玄沉声问。 殿内顿时议论纷纷,神色各异地望向丰俊朗。 丰俊朗扬眉,小小的脸上有被冒犯的恼怒:“我倒是想杀,可我师门实在太弱,没教我杀神的本事啊!” 张玄老脸一青,下巴黑痣猛抖,瞪向吴志城:“看看你教出来的好徒弟!既不尊师,也不重道,现在连师门也不放在眼里了!” 一时之间,乾坤楼和五凤亭的门徒剑拔弩张,一个个像斗眼鸡似的瞪着彼此。 吴志城内心冷笑:目光短浅的庸俗之辈!若不出意外,假以时日,整个东皇墟都会以此儿为傲,现在此儿没将师门放在眼里,很奇怪吗?不正说明了此儿的宏图大志! 脸上却讪讪地打哈哈:“师弟莫恼,我徒弟就是这个脾气。他的意思是这两个人不是他杀的,这才是重点。” 玉篁刹长老谢长风鼻子发红,姿态懒散,手里还拿着一罐酒时不时抿一口:“可咱们都确认过尸体脖子的伤口,是乱魄弄出来的。” 众人的目光齐齐射向丰俊朗剑侍元征怀里的剑上。 “不可能!”丰俊朗急声道。 他自己来到尸体旁,细细查看脖子上的切口,越来越是心惊。 乱魄不仅仅是锋利,因是冰髓所造,遇血冰冷无比,导致伤口血肉会有比较特殊的卷缩。 此刻,两具尸体脖子的伤口,正有这些特殊的卷缩。 “难道,真是乱魄所致?”丰俊朗自己都有些不太确定了,心中一团乱麻,望向吴志城,“师父看这两人死多久了?” “八个时辰。”吴志城道。 丰俊朗皱眉回想:“那就是昨日申时发生的事了。那时候我在丰神台练剑,师父你当时不是也在吗?” 吴志城与其他几位长老对视一眼:“确实如此。” 长生殿的长老许道人是个瘦削的老人,眼睛半眯半睁打着座:“师弟,你不会是在包庇你的徒弟吧?” 吴志城脸一沉。 本来认尸这件事,可以私底下进行。 可是,当他发现尸体致命伤口的端倪后,才决断此事必须整个东皇墟的人公开进行,否则祸患无穷。 不仅仅是东皇墟,整个先神洲三百六十仙府,皆有鸿蒙城的眼线。这是大家心照不宣的事实。 但总有人鼠目寸光,眼里只看得到内斗,却看不见外面的风雨欲来。 丰俊朗首先忍不住了:“我丰俊朗有一说一,若是说谎,天打雷劈!”小小年纪,气势汹汹,盯着许道人,目光戏谑,“难不成,你还希望这两个人是我杀的?” 许道人“咳咳咳”地呛了几声,恼怒挥袖,“一派胡言!”然后索性将眼睛全闭上了,装睡。 千秋阁长老孙嵩华和海江波的长老陈林相觑一眼,后者沉声道:“在我看来,这件事很可能是场阴谋,针对我们整个东皇墟的阴谋。” 吴志城这才赞成地点点头:“这正是我所担心的。躺着的这两位,可不是普普通通的五品神明。” 所有长老都看向吴志城。 “他们女的叫云雨,男的叫云风。”吴志城道。 此话一出,长生殿长老许道人和五凤亭长老张玄唰地站起,满脸仓惶。 其余三位长老也猛地挺直脊背,肃然变色。 “你……你说什么?”许道人反应犹为强烈,两股战战。 一生想求长生的人,对接触死人有些忌讳。所以他刚才看尸体时,也只是不远不近地看了一下脖子的伤口,尸体脸部只是匆匆扫了一眼,只觉得陌生,并不放在心上。 “云雨和云风,他们不是……不是……那个谁的门生吗?”张玄压低声音。 “正是。”吴志城道。 所有人这时候才知道大事不妙了。 “人不是我们东皇墟杀的,有人在行栽赃嫁祸之事,其心可诛!”吴志城喝道。他说这些话时,目光有意无意扫向底下的门徒。 众多门徒,因不全然了解六位长老话中之意,大多一脸茫然。有些因为长老的神色不安,也跟着不安起来。 有那么几个极其聪明的,刚才听见五凤亭长老张玄说“那个谁”的时候,已经能猜测到几分死亡的两个男女到底是谁的人了,也显得忧心忡忡。 还有两三个,脸色冷沉,没有到处打听,也没跟师兄弟说话。 吴志城见目的已经达成,支开遣散众门徒。 议事殿里,仅剩六位执掌东皇墟的长老,还有丰俊朗和元征。 “你,给我出去!”长生殿长老许道人指着元征很不客气地道。 元征眼观鼻,鼻观心,似听不见他的话。 “你,让他出去!”许道人又指了指丰俊朗,不客气收敛了些许。 丰俊朗小脸一昂:“那怎么行?元征是我的剑侍,我在哪,他自然就得在哪。” 许道人又把升起来的怒火化作两道电光,盯向吴志城。 吴志城再次拿出打哈哈的本事:“他想留着,就让他留着,我恰好也有事情要问元征。” 许道人不服气,可也无话可说,一甩袍袖,重新坐回椅子上。 吴志城这才正色,看向丰俊朗:“徒弟,快将你这次出门游历的事仔仔细细、完完整整告诉我们!无论大事小事,一件都不能落!” 修行者出门游历,带点伤回来并不算什么大事。 运气好才能遇见实力强的高手并与之过招,这对武学修为成长极有益处。 所以当时听说,爱徒被两位五品神明所伤,也只是宽慰几句了事。 现在回想起来,吴志城才知道他错过了极其重要的事情。 第35章 地道 “你说什么,他不仅认得乱魄,还认识我?”吴志城惊道。 丰俊朗点点头:“我估计,要不是他认识您老人家,我就回不来了。” 丰俊朗突如其来的尊敬让吴志城很受用,捧着自己圆滚滚的肚子,眉目舒展了几分。 “乱魄乃先神洲叫得上名的仙器,而师兄在先神洲也不是无名之辈,有人认出来有什么好奇怪的。”五凤亭长老张玄道。 他摸了摸下巴的黑痣,觑了吴志城一眼:“至于你那个绰号,在先神洲更不是什么秘密。” 吴志城的脸唰地黑沉下去,眼角微抽,也不再舔着脸打哈哈了,两只眼睛寒冷无比盯向张玄。 张玄心知自己触碰了吴志城的逆鳞,缩了缩脖子,不敢再逞强说话。 “好徒儿,凭你,也看不出来那两人到底是什么吗?”吴志城问。 丰俊朗有些恼了,这件事就是他心中一根刺,说了一遍,还要说第二遍,简直是奇耻大辱。这时候,他突然想起了那双黑漆漆的眸子、那惊人的头发,还有那孩子对自己极其不屑的神情,心中更加恼火了。 “我能说的就这么多,我又不是犯人,还问问问,莫名其妙!”说完丰俊朗转身一挥手,带着元征径直离开议事殿。 “嘿!你大胆!我们让你走了吗?”长生殿长老许道人气得不轻,“看看!是他自己逞强说是自己杀了杨金锋,才惹了这两尊瘟神,现在把祸引到东皇墟来了,还有理甩脸子?” 吴志城又得忙着顺毛泄火,说些小孩不懂事,不要计较等诸般讲了无数遍的话。 他脸上虽笑哈哈,眉头却紧紧拧成了结。 吴志城带着两具尸体回到自己的乾坤楼,挥走楼内侍奉的众人。 他再一次认认真真仔仔细细检查了尸体。 连衣服碎片也不放过。 结果是一无所获,没有特殊的记号,也没有只字片语。 他有些沮丧地来到书桌后面,将椅子翻转过来。 然后,坐了上去。 轰隆隆…… 机轮转动之声响起,人和椅都渐渐沉没。 等一切动静结束,书桌后面的椅子又翻了回来,端端正正地放着,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改变。可是房间里的人,不见了。 地道里,并不黑。 墙壁上安装了无数灯台,台上,以莲花为盏,上面放着一颗颗拳头大的夜明珠。 地道蜿蜒,一直到明晃晃的厅堂。 厅堂之上,全是大大小小的字画。 每一幅画中,景色各不相同。 或柳絮飘飘,桃花满园开; 或荷塘翠叶接天,蛙声一片; 或鸿雁南飞,红叶浸染深林; 或寒风凛冽,飞琼片片…… 画中无论什么季节,什么风景,总有两个身材飘逸的少年。 有时一人舞动长剑,剑影如花;一人踩着流云,与之喂招。 有时一人在作画,一人斜躺在树枝上对酒当歌。 有时两人赤手空拳,你来我往。 有时两人以手垫颈,一同看向那灿烂星河…… 吴志城的手在一张张画上滑过,指尖却没有触碰到画纸上,小心翼翼。 “日月,会是你吗?若是你,为何这么做呢?你是想给我传递什么消息,还是你……根本就不信我?” 空旷的地道里,响起了一阵沉重的叹息。 …… …… 子慕予醒来,已经是三天后。 当她睁眼,看见的是完全陌生的屋子,以为自己历劫历到了第三世。 她还没来得及骂,古元卓那张眼睛肿得像桃子的脸突然闪了出来。 “弟弟,你醒了!”是真心实意的欢喜,飞跑出去高声喊着,“弟弟醒了!他活过来了!” 外面顿时脚步声嘈杂起来。 不过一会儿,床前挤满的一张张慌惶急虑的脸。 苏柔、子明、老庄头、沈清。 全是熟悉的脸。 什么嘛?第二世还没结束吗? 子慕予想翻身起来,结果刚一动,剧痛便像电流一般闪过四肢百骸。 “若想成为废人,你就尽管动。”一道陌生的声音传来。 一张清丽的脸挤了进来,甚为不悦地道:“你们又不会看病,围在这里做什么?既然醒了,那就是死不了,以后有的是时间看他。现在,全都给我起开。” 正是柳寻双。 子慕予打量着她。 人看起来娇娇柔柔,弱柳扶风,说话倒十分霸气。 众人纷纷让出位置。 只见柳寻双拨弄了一下腰间各种瓶瓶罐罐,挑选了其中一个大的,拔开塞子,从里头倒出一个乌黑麻漆的大丸子来,递给子慕予。 柳寻双神情很是严肃。 子慕予不明所以:“怎……怎么?” 柳寻双豪气干云:“给我咽了它。” 子慕予在极强的压迫感之下,有些瑟瑟地拿起半个拳头大的“乌鸡白凤丸”,嗅了嗅。 一股极其难闻冲鼻的辛辣气息灌入天灵盖,几欲作呕。 子慕予眼泪汪汪:“臣妾做不到啊。” “要不掰开几瓣,再用水冲?”子明小声提议。 柳寻双杏眼一瞪,气势摄人:“你是大夫还是我是大夫?这丸子若是能做小我会搞那么大吗?里头的药材多贵你知道吗?用水冲?冲进去药效只得一成,得吃十颗,我可没有那么多!” “我咽,我咽!”子慕予举起一只手,像个要回答老师问题的可怜学生。 她死死瞪着药丸,药丸也没懂事地自动变小一些,倒显得越发壮观了。 看着柳寻双神色严肃,甚为不善,子慕予只能伸长脖子,闭上双眼,张大嘴巴,准备硬塞。 可是舌头刚舔到味道,胃里就开始翻江倒海了。 子慕予脸色一变,就要张嘴喷射。 柳寻双眼疾手快,从腰间皮包抽出十余根银针,咻咻咻,像射飞镖似的,针头尽皆不深不浅恰到好处插进身体各处大穴。 胃腑的翻江倒海刹时变得风平浪静。 子慕予刚嗳出一口气,柳寻双托着她的下巴一阖,忽地伸出手掌,在她咽喉、胸口各拍了一下,往肚下一顺。 子慕予能感觉药丸从食管艰难滑进,最终落入胃中。 要不是这个过程极快,子慕予怕会被噎死。 看着子慕予到底是将丸子咽了进去,柳寻双松了一口气:“差点浪费我一百两银子。” 一百两银子,在这个世界足够普通人家好几年的嚼用了。 这药果然很贵。 不知是药效所致还是心理原因。 子慕予感觉自己的脉管热腾腾的,浑身烦躁起来。 第36章 答案 雨季到了,天地万物,都被泡在春水里。 每天都是阴沉沉,雨淅淅,花木争相迸发着新芽,有些直接长出娇嫩的花骨朵,屋内渐渐开始飘浮着一股霉味。 柳寻双每天都得烧很多堆柴火,用以烤干药材多余的水分。 那些不经烤或者烤后性味会发生改变的药材,柳寻双早早就妥当密封放置起来了。 子慕予的伤需要仔细调养半年,方可痊愈,不落病根。 为了治疗方便,得子明同意,苏柔将两个孩子的铺盖都搬到了柳寻双家里。 无法下床那段时间,古元卓哪里也不去,像零件一般将自己系在床边,随时给子慕予端茶递水,喂药掖被。 长时间卧床,可以下床时却又遇上了雨季,子慕予觉得整个人都要长毛了。 她常常坐在窗台前看雨。 而古元卓一直陪着,跟她讲话解闷。 “元卓,我受伤不关你的事,无需责怪自己。”子慕予道。 古元卓听见,先是微愣,随后低下头,扯着自己的衣角道:“爹爹说,说,如果当时你的保护符没有给我,你不会受这么重的伤。” 子慕予叹了口气,低头看向自己脖子上的骨坠。 子慕予认为,一个人对另外一个人好,定有说得过去的理由。 比如苏柔对子明好,是因为有情,因为爱屋及乌,连带着对她也不错。 可是古元卓,非她自恋,好像从一开始这小子便死心塌地对她好。 喜欢的衣服、喜欢的食物、父母的爱,似乎统统都能分给她,嘴里常挂着一句“哥哥要保护弟弟”,并为此努力践行。 性格简单,目标明确,活得像小说里为了推进主角主线任务的工具人,或者游戏里的npc。 其实,平日里见子明对古元卓还算不错。 可是一旦涉及她安全的事,子明跟谁都能翻脸。 是后爹的既视感,做表面功夫,却悄咪咪对自己的孩子更好。 子慕予对古元卓有些内疚,毕竟苏柔没有区别对待她。 这不公平。 “旺财不见了。”古元卓有些失神。 “山上仔细找过了吗,会不会……”子慕予小心地道。 “爹爹他们去找了,没发现旺财的尸体。”古元卓道,“前几天我还遇见赵爷爷来着,他说从咱们进山那天,就再也没见过旺财,许是被狼吃了。但是,你知道的,山里根本没有狼。” “可能它跑了吧。跑到别的村子,去了富贵人家,天天有肉吃。”子慕予安慰道。 “希望是这样。”古元卓道。 那天,旺财冒着生命危险跳出来相救,虽然没帮到什么,可是古元卓很感激。 原本想,只要自己活着,以后自己有一口肉,就会有旺财一口汤。 可是现在,自己确实活着,旺财不见了。 经此一事,古元卓沉稳了不少,只是也开始有心事。 才六岁的孩子呵! …… …… 苏柔每次进柳寻双家,都会四处张望。 她听说柳寻双是有丈夫的,可是从没见过。 她也没好意思直接问柳寻双。 柳寻双除了医药之道,对其他毫无关注。倒是沈清,似乎猜测到了苏柔的几分女儿心肠。 “她丈夫到外面收药材去了,半个月才回一次。”沈清抓了苏柔过来给子慕予送饭的时机,有意无意地提了一句。 “噢。”苏柔明显是松了一口气的神色。 沈清也不敢在苏柔面前笑。忍住初始那股笑意之后,她开始为苏柔担忧起来。 又是注定会被子明伤害到的女人。 …… …… 等子慕予的外伤好得差不多,已经在四十九天以后。 子明夜里又带着她上山了。 去看坟。 是夜,月明星稀,鸟雀无声。 子慕予和子明都默契地保持沉默。 自从杨金锋被杀,山里的新坟少了很多。 子明寻找不到合适的骨坠,开始翻旧坟。 “那天,我听他们其中一个人喊,这保护符叫噬魂墙。”子慕予率先打破沉默。 子明停下处理骨坠的手,回答:“是。” “当时,那个女的只是往古元卓身上拍了一掌,手便被震裂了,整个人变成没有灵魂的布娃娃。”子慕予回想着先前的战斗,没有惊惧之色,只是怅然。 “以后,可不能随随便便把它交给别人了。你是它的主人,只有戴在你身上,接触你,它才能保护你。当时若古元卓不是恰好抱住你,你和他怕都会没命。”子明道。 “爹爹。”子慕予看着子明的眼睛,“你先前跟古元卓说四十九天以内不能离开我三丈以内,是真有其事,还是诓骗他的?” 子明意外地道:“当然是真的。你不信我?” “爹爹,事到如今,我们好好谈谈吧。你隐藏了那么多事情,想让我完全信你,很难。”子慕予打算打开天窗说亮话。 子明忧心地看着子慕予。 虽然已经告诫自己,绝不能再将慕予当寻常小孩子对待,可是现在看着这孩子深邃的眼睛,他还是觉得有种荒诞感。 这样的眼神,不像是一个孩子该有的眼神。 似乎历尽千帆,无尽沧桑。 包含了太多应该是大人才会承受的东西。 “爹爹,就回答我一个问题。”子慕予道。 子明没说好,也没说不好,眼睛里露着心疼与慈爱。 “我到底是谁?”子慕予眼神凛然。 她受够了这些需要不断猜测来获取真相的日子。 特别对方是自己最亲近的人。 这像一根刺。 让她根本无法好好过自己的躺平日子。 子明瞳孔微缩,脸色白了几分:“这个问题,其实你慢慢看,会知道答案的。” 子慕予坚定无比地摇头:“我不想等。我怕自己不知真相的情况下,会辜负你们的心意,也辜负了我自己。” 子明嘴唇颤了颤:“这个问题,现在对你造成很大的困扰吗?” “夜不能寐,食不知味,寝食难安。”子慕予实话实说道。 子明满脸自责,先是低头,随后毅然抬头,带着深思过后的决意。 他望着子慕予,说道:“好,我告诉你。你是神……” 刚讲到“神”字,子明突然脸色一变,捂着胸口,“噗”一口鲜血喷洒出来,脑袋后仰,整个人直挺挺倒了下去! 第37章 神皇帝姬 子慕予慌了神。 “难道是因为禁制?沈清他们的禁制不是爹爹设下的?”子慕予这一惊非同小可。 她连忙蹲下,伸出两根手指探了探子明的颈动脉搏动和呼吸,松了一口气。 还好。 子明呼吸急促,心率极快,怕是伤得不轻,需得尽快求医。 天色已深,虽有月光,可是因为连日下雨,山上落叶泡足了水,苔藓遍布,滑得很。 子慕予客观地评估了一下自己的身体状况,外伤愈合,可是内伤尚在,根本无法凭一己之力将子明转移下山。 可是,要将子明就这么放在山上,自己跑回去搬救兵,也不放心。 虽然狼是捏造出来的,可是山上蛇虫鼠蚁还是有的,特别是春寒基本消尽,天气暖和了许多。 子慕予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寻求解决之法。 她的目光,最终落在刚才被子明挖出的棺木上。 这是旧棺,死者只剩骨头和未被完全侵蚀掉的衣服布料。 子慕予将棺材里的东西暂时挪了出来,将他们带来的布铺进棺材,使尽吃奶的力气,才将子明挪进里头。 棺材盖只盖五分之四。 做完这些,子慕予拎起灯笼撒腿往山下跑。 …… …… 子明恍恍惚惚。 他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院子,集四季景色于一瞬。 桃花扑扑簌簌,落了他满头满身。 空中飘飞着白雪,可是却沾不湿衣,落地无痕。 当他不可置信地望着这些熟悉的景象时,悠扬的琴声突然响起。 这是他记忆深处的曲子。 多少午夜梦回,他反复倾听,聊以自慰思念之情。 子明转身,看见了桃花深处,那个背对着他的窈窕身影。 白纱衣,莲花冠,金带朱履,通体散发着柔光。 一如既往的神圣,不可近观亵渎。 “予安……”他心里默念着,抬起手,远远描摹着那人的轮廓,口里却唤的是:“神后。” 琴弦发出极其刺耳的一阵颤响,音曲戛然而止。 那人转身。 这人没有清晰的五官,眼睛像画出来的似的,线条像虫子一般蠕动着。 子明一惊,踉跄后退! 这不是她! 面目模糊的窈窕女子渐渐露出真容,是个极其冷漠、面如冠玉的男子。 男子面容多年未变,只是满头青丝根根变白,如洒了满头霜! “藏了那么久,终于让我找到你了。”男子冷笑道,说着就伸手抓来。 子明大惊,迅速避退。 就在此时,他感觉到自己的脸被甩得生疼。 “子明,速醒!”这是柳寻双的声音! 子明猛然睁眼,从床上坐起,如溺水之人,大口喘气,冷汗淋漓! “梦到什么了,吓成这样?”柳寻双皱眉,递给他一碗水。 子明仰头,一口将水喝尽,剧烈起伏的胸膛慢慢恢复寻常。 “梦见回到不该回的地方,见到不该见的人。”他道。 …… …… 鸿蒙城。 这不是人的城。 是神的城。 从外面看,不过幢普通五进门庭大小,可一旦跨进那道城门,才知是芥子纳须弥,里头广阔无边,无穷无尽。 因为总有神不脱人性,所以整座城的布局与凡人的城布置并没有什么不同。 酒肆、饭馆、布店、柴米油盐酱醋茶……人间有的,这里全都有。 雕栏画廊,亭台楼阁,秦楼楚馆,多有散心解困之处。 农夫田园阡陌耕作,樵夫斫柴匠人打铁,自炊自造,烟火袅袅,寻常人家的生活甚为常见。 人间无的,这里也有。 比如仙剑阁,法器店、符箓铺、琼浆玉液馆…… 马车行处,有人御剑飞行,有人踏雾而来,神明斗法,诸般神通,日常上演。 街道风景,由专门的监城神官提笔幻化,每日不同。 鸿蒙城正北,簇立着依山形搭建的层层叠叠高耸入云的飞天楼阁。 此处,是五品及以上神明居住之处,神都。 神都再高处,金光万丈,瑞气腾腾,阶栏玉砌,层楼琉璃金石造就,巨柱金龙缠绕,长桥悬于明霞天光之间,雪雾茫茫,每个台阶上各站了一位持戟拥铣的金甲镇台元帅,四处要紧之处有数十个持刀杖剑的银甲神兵。 这里是三品及以上神明居所,世人称之为万神台。 万神台上,有这么一个院子。 奇花瑞草遍地,虽无明风,粉雪般的桃花瓣如雨纷纷,夭夭灼灼;绿柳依依,黑褐的枝条上结满果子,如烟如脂;红枫似火,柿子像一盏盏小灯笼挂在光秃秃的枝头;细碎而晶莹的雪花洋洋洒洒,却未落地即化。 绝无可能同时出现的四季之景,却在这个院子上真真切切地上演着。 “贱畜,本帝姬命令你不准逃,否则,诛你九族!”一阵尖利的喊声刺破仙境,连飘落在半空的花瓣、枫叶、雪粒都为之凝滞了一瞬。 声音来处,是一高台。 高台之上,有个小小的身影,脊背挺得直直的。 这是一个年约六七岁的小女孩,白色衣裙上绣着金龙银凤,额间一点红,长得粉雕玉砌,秀目圆瞪,手里握着一条缠金黑鞭,指着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衣衫褴褛的小男孩。 小男孩扑跪在地上,不住地磕头:“求帝姬大发慈悲,饶我一命!” 小女孩冷笑:“要么你死,要么你族人死,选一个。” 小男孩大哭,砰砰砰额头砸在台面上磕个不停。 “不选?也得死。”小女孩手一甩,缠金黑鞭如龙一般游了出去,缠住了小男孩的脖子。 小女孩用力一拉,似乎想将小男孩拉近,但是力度不够。黑鞭只是缠紧了小男孩的脖子。 小男孩惊惶失措,瞪大眼睛,双手用力扒拉着脖子的鞭子。 小女孩见人拉不来,顺着黑鞭飞身跃起,于半空之中从腰间抽出一柄刀,冲着小男孩的头顶刺下。 齐刀没入。 小男孩倒地前,满脸绝望。 小女孩将手中的黑鞭扔了,望着渐渐没了动静的尸体,拍了拍手冷冷道:“告诉神相,让他少瞧不起人,杀人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台下立即有一身穿龙犀甲的少年应声而去,又有相同着装的另外三位少年低头快步走上高台,捡起黑鞭,搬走尸体。 小女孩飞身而下,气势凛凛迈步进殿,早有一众丫鬟仆妇托着各样物品恭敬跪等,小心翼翼地伺候小女孩洗手,喝茶。 第38章 护国神相 刚才应声而去的少年,步子不急不慢,穿过瑞霭祥云桥,越过无数朱阁丹台,无视路上的金花玉萼,衣袍拂过辽辽雾池,来到十二根擎天紫宝金髓墩支撑的九天云德殿。 此刻大殿内快要吵翻天了。 “云雨、云风是神相的得意弟子,现在不明不白死在东皇墟,必须要让东皇墟付出代价!”一人正值壮年,手持金刀身配金甲怒气腾腾杀气凛凛,似乎只要一声令下,立即可提刀踏平东皇墟。 此人言论得到众多年轻人的支持,叫嚣吵嚷着立即出兵,以武力宣誓神都威严。 一人穿着锦绣紫袍,看着年约三十,面目肃正,皱眉道:“现在没证据证明人就是东皇墟杀的,过度应对会造成人心惶惶,神洲不稳。” 支持这番言论的人也不在少数,点头应是。 “尸体既出现在东皇墟,就算人不是他们杀的,也绝对不无辜!杀一儆百,方显我神都凛然不可侵犯,也可威慑那些居心叵测之人,犯我神都者,死!”金刀金甲壮年男人道。 “这样岂不是要打草惊蛇?若真是有什么阴谋,他们绝对不会仅有这么一个动作。若是我们贸然行动,怕是会让躲在暗处的小人奸计得逞。”紫袍男人道。 “别人都在家门口撒尿了,咱们连屁都不敢放,像话吗?”金刀金甲壮年男人粗声道。 紫袍男人被气得面红耳赤:“神相面前,请沈将军慎言!” “还请刘左神领自重,莫灭自己威风,长他人志气!” 一时之间,混混喧嚷之声不绝。 “好了。”一道低沉的男声响起,不急不恼,可是巨大的压迫感扑面而来。 殿上众人,均敛息屏气,噤声恭敬垂立。 这道声音从大殿上首金壁玉屏后传出,屏后影影绰绰,银光细碎,如水面月华。 两只凤凰拍翅而飞,各叼起玉屏一角,缓缓而起。 玉屏去处,一座一桌一人出现在众人面前。 此座金碧辉煌,麒麟伏底,九龙蜷盘,太阳照世。 桌子铺着明晃晃的华贵锦垫,上面叠满了翻开的或是未翻的折子。桌子后面,那人头上戴着紫簪金缨飞云帽,穿着雪浪六爪银龙吐珠蓝月绸袍,系着蓝珠碧玉带,带上挂着一只陈旧香囊,眉如墨翠,目若黑曜晶石,发如白霜,俊秀绝伦。 此人,正是先神洲护国神相云熠。 只见他用朱笔勾批完最后一本折子,搁笔站起离开桌子,举足沉缓,衣履窸窣,环配叮当,来到金座前,袍角一甩,大马金刀坐下,一手撑在膝前,身体微微前倾。 “这件事,娄皇师怎么看?”云熠轻声问。 声音虽轻,可是注入了内力,浑浑洪洪,所以整个大殿,没人听不见。 一身穿宽袍大袖的老翁是整个大殿下唯一坐着的人。 此人叫娄圣远,曾任先神皇之师,德高望重,现在是帝姬的老师。 他原本双目微闭,似睡着了一般,听见云熠相问,有些浑浑噩噩被惊醒的模样,四处看了看,才望向上首的云熠,虚弱无比地直了直身,颇为恭敬且惭愧地问道:“神相在问什么?老朽年纪大了,耳背。” 云熠面色不改,一脸虚心求教的模样:“云雨、云风的尸体在东皇墟被发现,这件事该怎么处理,娄皇师怎么看?” 娄圣远“啊”了一声,“云雨、云风啊,聪明绝顶,颖悟绝伦。天妒英才,可惜了,可惜了啊!” 好一番感慨,却并无正面回答云熠的问话。 云熠也不恼,看着殿下济济人才,并未犹豫沉思片刻便道:“立即遣神使至东皇墟,令三天之内上自辩折,否则杀无赦!” 左神领刘一君,正是刚才发言的紫袍男人,闻言上前一步,俯首应是。 就在刘一君应令离开大殿之时,身穿龙犀甲的少年迈进殿门,也无通禀,径直来到云熠跟前,没跪,只是恭敬地做了个揖,高声道:“帝姬传话。” 殿下众人的头垂得更低了。 特别是娄圣远,立即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一洗刚才困意朦胧的模样,精神抖擞面向少年垂立。 云熠并未站起,直起身子,靠在椅背上,反而显出几分懒散。 “告诉神相,让他少瞧不起人,杀人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少年面无表情,将帝姬的话转述,一个字都没漏。 云熠还没什么。 娄圣远一听,差点就地飞升,山峰沟壑一般的皱纹抖呀抖:“你说什么?帝姬杀人了?杀什么人?为什么杀人?你赶紧给我说清楚!” 少年对娄圣远点了点头,神色恭肃:“是侍神卫从都外随意找来的凡人的孩子。因先前护国神相说,法术是杀人之术,若是想学,必须得不怕杀人。帝姬想过完七岁生辰后,开始正式修炼。” 云熠双眉一挑。 “什么!凡人的孩子!若无过错,怎能无端杀戮!她是帝姬!先神洲所有人,无论是凡人、仙、神,都是她的臣民!她怎么能随意杀自己的臣民!你们这些侍神卫都是养着吃闲饭的吗?怎么不劝劝!”娄圣远满脸愤痛之色。 少年不敢分辩,只是低头。 娄圣远急怒无法平息,他也知道自己刚才这话实在是强人所难了。 侍神卫明面上光鲜,说到底就是帝姬的狗。他们有什么立场和权利敢去劝帝姬呢?头不够砍的。 娄圣远想到不应该归罪于侍神卫,又想到平常看着还算乖巧的帝姬居然开始学着杀无辜之人了。 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 帝姬没有父。 而自己作为帝姬老师,教养都是己责。 自己的罪过大了呀。 想到这里,急痛愧愤攻心,一腔寻死之意涌上脑内,娄圣远望着那擎天紫宝金髓墩,咬着牙绷足劲提着脑袋就撞去,恨不得血溅当场,聊偿己过,心想着要是自己一命,能唤帝姬醒悟,也算死得其所了。 云熠有些无奈地摇摇头。 就在娄圣远的头颅马上就要像鸡蛋一般崩裂时,云熠手一挥。 刚才叼起玉屏的两只凤凰立即飞向娄圣远,一个叼一边衣领,轻而易举便将瘦小的老头叼了起来。 第39章 禁闭 娄圣远被挂在半空,双脚乱蹬,张皇失措,很是滑稽。 守在门口有个年轻的甲兵忍不住,“噗嗤”当场便笑了。 娄圣远的脸一阵红一阵青,破口大骂:“云熠,你胆敢辱我,放我下来!” 坐于上首的男子叹息一声,手一挥。 “啪!” 清清亮亮一巴掌。 年轻甲兵脸上的笑意还没来得及敛起,脸已肿得馒头高,嘴角裂了,裂到耳根,血丝混着唾液流不尽。 站岗时间,就算死,也得死在自己的位置上。 年轻甲兵不敢动,连伸手捂伤口也不能,襟前很快就一片猩红。 殿里的众人眼观鼻,鼻观心,肃肃正正站着。 “真是不知天高地厚,护国神相最敬重皇师,你一个小小兵士,也敢在这种场合笑,就算留了小命,看你这辈子还能不能笑了!”殿中有人暗暗在心底感慨道。 而同站在门口的其他年轻甲兵齐齐吸了一口冷气,幸好刚才忍住了! 他们是新提拔上来的守门士兵,虽然上岗前上面已明确强调兵规五千余条,其中有一条便是: “第九十八条:在九天云德殿站岗,除非有命令,不该听的别听,不该看的别看,更不能为此做出反应,后果不堪设想!” “后果不堪设想”几个字是什么意思,眼前这一幕算是活生生血淋淋的例子了。 想到这里,他们绷紧全身肌肉,让自己彻底变成一根根只会呼吸、没有五感的石墩。 两只凤凰将娄圣远安安稳稳地放到了他的椅子上,嘴上却不松。 娄圣远到底年纪大了,挣扎了几下,无法挣脱,更别说再进行一次自裁了。 “云熠,要不是你跟帝姬说了那番话,帝姬不会做这种事情。你愧对护国神相一职,我要是你,应该立即自戗赎罪!”娄圣远吹着白胡子道。 “皇师,先听我一言。”云熠不急不慢地道。 他的声音,柔缓悦耳中有七分力度,容易让人不由自主地想听他说话,带着敬意。 殿中有人好奇的伸长脖子,像一只只嗷嗷待哺的鸟雏;不想惹事的脑袋缩了起来,准备做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千年老王八。 只有娄圣远冷哼一声,甩袖扭头。 有人忍不住感慨:“这世上除了帝姬,也只有皇师敢甩脸色给护国神相看了。也许就是因为皇师这股不畏与傲骨,才得护国神相看重。” 他们虽这么想,却没人敢学皇师这般傲气,怕活不到下一口呼吸。 “帝姬出生时受璃火所伤,武脉受损。虽经过调理,近年来有所恢复,但是最好还是到十岁后修炼为妥。毕竟神皇血脉在身,就算迟练几年,也是无妨。故帝姬跟我说想开始修炼时,为她身体计,云某便说需要杀人的胆气才行,试图让帝姬知难而返。最近事务繁杂,竟不知帝姬命侍神卫从外面捉了凡人回来练胆,是云某的过错。”云熠道。 口口声声说自己有错,却说自己因为顾虑帝姬身体、忙于家国事务才出现得疏漏。这一番逻辑极其严密的解释让娄圣远半张着嘴,却一个反驳的字也说不出来。 “云某的过错怎么能让皇师来承担呢?”云熠继续道,“为赎罪,云某自罚半个月不能踏出九天云德殿,皇师认为可否?” 刚才娄圣远也只是急怒攻心才说出让云熠自戗的话。国家之主尚且年幼,他不得不承认,现在的先神洲离得了他娄圣远,却离不开云熠。 现在云熠主动认罚,他还能有什么话可说? 娄圣远不置可否,又甩袖哼了一声,已是默认愿意退后一步。 “至于帝姬,皇师觉得该怎么罚就怎么罚,一切凭皇师做主。”云熠道。 娄圣远胡子抖了抖。 对方是帝姬,是主,而自己只不过是她的老师,是奴,能怎么罚? 最多让她罚抄几遍《千仙变》罢了,让她好好看看别人修炼成神,是经过多少磨练才得的正果,也让她记住身为神明,最基本的就是有一颗悲悯之心,体恤万民尘世沉沦之苦。 论心,娄圣远将帝姬看得比自己性命重,帝姬一句话,他可以肝脑涂地。 可是云熠对帝姬也是好得没话说的。 曾经帝姬璃火热症发作,云熠冒着散尽半生修为的风险,助帝姬度过难关。若是那一次,云熠没有出手,或者没有竭尽全力有所保留,帝姬勿论武脉受损了,可能连武脉也没了,彻底沦为普通人。 平常娄圣远觉得帝姬上学不用功,罚帝姬抄书,云熠怜其弱小,曾暗地里出手相助。 这些娄圣远心里都清楚。 所以,一番计较,娄圣远觉得也只能如此处理了,心中的悲愤恼怒不知不觉消释了不少。 “辛苦皇师了。”云熠恭恭敬敬,给娄圣远行了一礼。 娄圣远有些怔愣,糊里糊涂也恭敬地回了礼。 咱读书之人,可不能做些无礼之事不是?回礼几乎是刻在骨子里的本能。 等他行完礼,才后知后觉地想:刚才闹成那样,现在却这样,是不是显得很没风骨,太给云熠脸了? 他这么想,却也再不能为这件事做些什么了。 气氛不够,徒增笑话! 一场原本要死人的闹剧,就这么在友好的氛围中化解。 云熠言出令行。 此后半月,在九天云德殿关禁闭。除了贴身侍奉之人,一概不见。 …… …… 凤凰坳。 现在住在柳寻双家里的又多了两人。 子明和苏柔。 子明是因为元气受损,伤及筋脉。 而苏柔,除了真的关心子明伤势想近身服侍奉,暗地里的小女儿心思众人是看破不说破。 这样一来,子慕予一家子全都住在了柳寻双家里,想说些关于凤凰坳外面的话却不太方便了。 子明底子好,恢复得很快。 子慕予虽内伤没好利索,可是却不妨碍走路。 所以五天后,一家子也不好意思再打扰柳寻双,打包归家。 外人看来,子慕予被狼咬了半死,差点胸膛的脏腑都被吃掉了,竟被柳寻双神医救了回来,不多的村民纷纷为一些头疼脚痛上门求医,没想到柳寻双全部将其拒之门外。 “非性命攸关的小病找别人去,本人不治!” 第40章 国子书院 子慕予把自己挂在海棠树的网兜上,看着树冠上如上妆少女一般娇艳的海棠花发呆。 神。 当初子明只说了这么一个字,就心脉大损,差点丧命。 这禁制的威力可比子慕予想象中还要霸道。 她不敢再问了,只能从目前得知的信息中稍加理解提炼,兼合适的猜测。 立下杀伤力如此厉害禁制的人,自身能力肯定强悍到变态。 这个人这么做,最可能是两个缘由。 要么,这个人出于某种原因,不想让她知道真相。 要么,这个禁制不是防她,而是防其他人。这些问题的答案,若是让某些人得知,或许会让她陷入性命之虞。 “我到底是谁?”这个问题是当初子慕予想了许久才选定的问题。 若是真能得到答案,或许其他一切问题都可以按图索骥,寻求到真相。 柳寻双当初接过陷入昏迷的子明,曾说:“要是再多说一个字,神仙难救。” 也就是说“你是神”,并不是问题的完整答案。 神什么呢? 神仙? 这个世界,神就是神,仙就是仙,泾渭分明,所以“神仙”这个词可以去掉。 神明? 若是神明,“神”之一字足可代表完整答案,不该。 难道是……神皇? 子慕予皱起眉,觉得这个答案更不靠谱。神皇统治先神洲,正待在鸿蒙城神都万神台。她怎么可能跟神皇沾上关系呢? 她因为无聊,曾为了古元卓去找陈家小子打架。 也曾上树掏鸟窝,下湖摸田螺,做一些危险的事。 更曾与古元卓一起,偷偷用子明和苏柔的衣服孵小鸡。 子明情绪稳定得一批,从来不说她半句不是,连高声呵斥都不曾。 她若想吃什么,干什么,子明都会想办法满足。 子明对她,可以称得上是溺爱。 若这样的宠爱,只是因为子明怜恤女儿出生丧母,可是子明跟她说话时总是半跪,显得很审慎和恭敬,这不像是一个父亲对自己女儿该有的行为。 更像下级对上级,仆人对主人。 所以,最近她更倾向于另外一个猜测。 就是或许她家犯了什么事,门庭零落,而子明这些人或是这户人家的幕僚,或是私兵,为了留住主人家的一点血脉,带小主子逃走,才有后来发生的一切。 这样的解释,似乎更加合情合理。 子慕予在网兜里翻了一个身,看见古元卓鼻青脸肿跑回家来。 “怎么了,这是?” “跟陈瓜皮干仗呢!我回家抄家伙。”古元卓头也不回迈入院内。 不一会儿,古元卓手里拿着那柄匕首出来了。 归冥。 子慕予吓了一跳。 因为她的坚持,子明他们最终还是将它交到了古元卓手里。 拿归冥去解决孩子间的干仗,分分钟得出人命! “元卓!你忘记我先前说的了吗?这刀是用来保命的,若是对方实在可恶,欲杀之而后快才能使用。你现在拿它出来,难不成还想杀了陈甸甸?” 陈甸甸,是凤凰坳里陈姓住户七岁男孩,因五官太平,被古元卓起了绰号陈瓜皮,这几年和古元卓时而相安无事,有时甚至能玩上一两个回合,有时候又打得天昏地暗。 因为这两小子的事,两家女主人可针尖对麦芒吵了不少架。 古元卓听了子慕予的话,愣了愣,良久才摸着自己肿胀的脸沮丧地道:“可是我很气啊,陈瓜皮也不知吃什么长大的,力气这么大,打得我忒疼了。” “需要我帮你吗?”子慕予好整以暇地道。 古元卓显得更加沮丧了:“就是因为陈瓜皮笑话我老躲在弟弟身后,需要弟弟保护,是胆小鬼,我才跟他打起来的。” 子慕予从网兜上跳下,拍了拍落在身上的海棠花:“打架并不是谁的力气大谁就能赢。我教你一招,看好了。” 她突然上左步近古元卓的身,屈右侧膝盖与左犄角成左骑龙步,古元卓本能伸手推来,她顺势架着他的手往回拉,同时右直拳以不轻不重的力气击向古元卓腹部,古元卓受痛弯腰低头,她迅速屈肘砸向古元卓后颈。 很简单的一招击腹砸颈。 子慕予边动作边解释。 古元卓被打倒后,哀嚎吃痛,可是脸上喜欢得不行。又和子慕予演练了四五次,将归冥拿回家去藏好,像一阵风一般跑开了。 子慕予刚重新躺回网兜里,子明披了一件青袍从门里跨了出来,也不知刚才他看了多久。 子明仰头看着满树的海棠花,斑驳的日光在脸上细碎。 “动作准确度和力度拿捏都是极好的。对付凡人可以,对付其他人,只怕会吃亏。”子明特地在“吃亏”两个字上咬了音,“你还是不愿意跟我们学本事吗?” 这亏已经吃了。 要不是有子明老早准备的噬魂墙,她和古元卓早就死在坟山上。 子慕予不作答,只是道:“古元卓这个年纪,该去上学堂了。” “你也是。”子明看着她道。 子慕予有一瞬的哑然。 说到“上学”这一刻,她忘了自己现在也不过是六岁多的孩子,要是在书香门第,早就启蒙了。 她从来没有上学的经验,所以没有同学。 她的脑袋就像一台扫描仪,因为记忆极佳,所有常识、艰深小众知识,都是自己去各个图书馆翻书获得。 她小时候大部分时间,都是在锻炼自己的肌肉和反应。 “这里最好的学堂是哪里呢?”子慕予好奇地问。 “这里没有最好的。最好的学堂在鸿蒙城,国子书院。”子明道。 “那我跟古元卓能去国子书院念书吗?”子慕予问。 她倒没什么。 但是希望古元卓能受到最好的教育,而不是在这凤凰坳不识世面,跟人打架虚度光阴。 子明摇头:“国子书院只收十四岁及以上的学子。而且入学考试极其严格。你们若是没有准备几年的功夫,是踏不上国子书院的台阶的。” 既然是最好的,那肯定门槛高,不容易进。 这一点子慕予并不意外。 意外的是,看来这国子书院有些类似于现代的高中和大学,不是为了启蒙而存在,而是为国家直接输送人才而存在。 “具体要准备几年?” “资质好的十余年,资质差的一辈子都不行。”子明毫不客气地道。 “爹爹似乎对这个书院十分熟悉。难道,爹爹曾是那里的学生?”子慕予看着子明脸上的得意之色,十分配合地有此一问。 “正是。”子明得意更甚。 “爹爹用了几年准备的?”既要给人搭高台,当然是越高越好。 子明摊开一只手,指节细瘦分明:“五年。” “那爹爹的资质岂不是天上有地上无?”子慕予一脸真诚地竖起大拇指。 “还好,还好。”子明呵呵一笑,忽地他盯着她,眸色深远,像看着其他人,眼底有说不尽的情意,“你娘亲才是最厉害的。她,只用了一年。” 第41章 最倚仗,最防备 云熠将所有急着处理的、不急着处理的折子全部处理完,已经是两天后。 他倚靠在椅背上,头向后仰,紧闭着眼睛,神色疲惫。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传来侍奉宦官如意轻轻的声音:“帝姬召见。” 云熠眉头轻皱,眼睛没睁:“让她来见我。” 如意也没觉得一个护国神相让帝姬来见有什么不妥,领着旨意便轻手轻脚走了出去。 大概过了半柱香的功夫,在几个身穿龙犀甲的少年护拥下,一白裙秀致小女孩雄赳赳、气昂昂往九天云德殿走来。 这位小女孩,正是先神洲神皇帝姬庄辰殊。 先神洲最特殊的星辰。 而这些穿龙犀甲的少年各个容颜出众,本事也不俗,是神皇帝姬的贴身侍卫,名头响彻大荒:十二龙侍神卫! 只是现在帝姬年纪尚幼,十二龙侍神卫现在只得五位,全是帝姬自两岁开始自己从神族后代佼楚中选出。 这些少年人被选定侍神卫后,居住万神台,一边侍奉帝姬一边修炼。 万神台有个散经库,里头有无数珍贵的法术秘籍,集整个先神洲之大成,除了三品以上神明,便仅供给侍神卫看。 因为自身有神族血脉,加之有秘籍引导辅助,得天独厚,侍神卫进步神速。 如意在门口远远看见帝姬一行,踩着小碎步进去,来到还在闭目养神的云熠前,收敛气息,轻声禀告。 云熠叹息了一声,睁眼,愣了好一会神才站起,没整衣袍和发冠,就这么迎了出去。 “云熠,本帝姬召见你不来,好大的威风!”人还没见到,庄辰殊尖利、气势汹汹的声音已经传来。 云熠不跪,只是站在一旁侍立,语气从容:“帝姬容禀。因为帝姬杀了一个凡人的关系,娄皇师差点撞柱自戕,熠作为护国神相,也不得不自罚半个月不能踏出这九天云德殿。” 庄辰殊眉毛一挑,颇为气恼:“娄皇师这个老匹夫还罚我抄写《千仙变》,就为了一个凡人,让你我难堪,至于吗!难道神相也觉得那个凡人我不该杀?” 云熠嘴角微勾,儒雅风流的眉眼透露出一缕邪性,与明媚的长相极不相称:“这样的人,死不足惜。” 庄辰殊原本气鼓鼓的,听见云熠说的话甚合己意,气顺了不少,望着云熠,既有强撑起来的上位者傲睨万物,也有像所有普通六岁小女孩一般渴望得长辈们疼爱的脆弱。 “神相真的要关自己半个月的禁闭?”庄辰殊的语气远没有刚才那么咄咄逼人。 “言出法随,这是处在咱们这个位置的人,必须做到的,否则如何统领先神洲。”云熠道,“熠这次与帝姬相见,已经是不符合规矩了。接下来这段日子,帝姬若遇事不决,文可问娄皇师,武可问大将军沈阔,就不要到这里来了。” 庄辰殊撇了撇嘴:“那我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开始修炼呢?” “我解禁后再说。等帝姬七岁生辰时,我会为帝姬彻底再探一次武脉。”云熠微微垂首道。 这样模棱两可的答案庄辰殊并不满意,心里想着,若是验武脉后云熠还是说不行,她可不想再等。 她早听见了云雨、云风被杀的消息,也知道尸体是在东皇墟被发现的。 这是神都大耻! 因为年纪小,现在先神洲大小事务尽有云熠把控,若是让她下令,定不让东皇墟见得到明天的太阳! 她更听说了东皇墟有个六岁弟子,叫丰俊朗,三岁便可以御剑杀魔。 而自己是神皇帝姬,生来自带神脉,怎么能连一个仙族后代也比不了呢?笑话! 等她修炼有成,第一个目标,便是亲手灭了东皇墟! 得让所有人都瞧瞧,神就是神,冒犯神都得付出性命的代价! 小女孩就是受罚抄书,想出顿气,于是便来找除了修炼一事其他一概顺着自己的云熠。现在,气消不少,也没有留下来的必要了,于是什么话也没说,扭头便走。 庄辰殊一路走着,望了眼路旁一看就知道用了心思设计、错落有致摆放的各种锦绣奇珍,并不觉得身心悦目,嘴一努:“毫无创意,每天剁监城神官一指,直到他设计出让本帝姬满意的景容为止。” “是。”侍神卫中走出一位,正是先前到九天云德殿传话的那人,就要接令而去。 “柯兰,这种小事让别人去。你陪我走走。”庄辰殊道。 “是,帝姬。”柯兰握拳横于胸,头挨其上,行俯首之礼。 两人来到飞天横桥上,庄辰殊俯瞰摇光雾霭,忽地叹了一声:“真想去万神台以外的地方看一看。” 柯兰十分谦卑恭敬恰到好处地接上:“整个先神洲都是帝姬的,以后有的是机会。” 庄辰殊不知想到什么,双眼浅浅眯起:“最好是这样。” 柯兰微微一愣,这话带来的某种奇怪的感觉一闪而过,抓都抓不住。 庄辰殊又叹了一声,巴掌大的小脸竟有大人般的愁容:“云熠,是我最倚仗的人,也是我最防备之人。” 柯兰脸色微变。 帝姬是先神洲未来之主,而护国神相云熠则是如今先神洲名副其实的掌舵者。 无论是哪一个,都不是他们可以置喙评论的,所以柯兰只是垂下头,不敢说话。 庄辰殊神色有些落寞和失望:“连你也怕他。你可是我最看重的侍神卫了。” 柯兰浑身一凛。 帝姬的落寞和失望,像无数利剑对着他的心脏捅,恸得无以复加。 从加入侍神卫那时候起,柯兰便知道自己这辈子直到死,都是帝姬的人。 说得不好听的,他们还可以说是帝姬的狗。 既已认主,又何必以自己的处境而瞻前顾后呢? 当以帝姬之喜为喜,帝姬之怒为怒,先帝姬之忧而忧。 否则如何对得起十二龙侍神卫响彻先神洲的忠主威名,如何对得住帝姬对自己的看重呢? 士为知己者死。 虽然对方只是一个六岁孩童。 可她是帝姬,神皇血脉,小小年纪便知道该防备护国神相的神皇帝姬,天生的权谋者。 柯兰砰地下跪,握拳横于胸,头挨其上,再次行俯首之礼:“我一定会带领侍神卫尽快成长起来,为帝姬分忧。” 庄辰殊终于展露笑容,伸出白嫩秀气的手,摸了摸柯兰的头顶:“真乖。” 柯兰神色微微有异,可是很快便恭顺垂头。 第42章 心上人 云熠望着庄辰殊离去的背影,站了好一会儿,深邃的双眸微微散着波光,意味不明。 “帝姬好像还是不太高兴。”如意觑着云熠的神色,小心翼翼地低声道。 自古以来,权臣与弱主之间的争斗不可避免,一山不容二虎,最终的结果要么是权臣将弱主弄死,要么是弱主将权臣砍杀。 在最后的时刻来临之前,敏感警惕的人早早就知道自己处在旋涡之中,总会在某种时刻,抓住机会,想探一探自己侍奉之主的意思。 若是主人意志坚定、目标明确,那对于追随者来讲可谓天赐之福。 可若主人心智不坚,决而未决,手段不够果敢狠戾,结果会徒增许多变数,他们这些追随者便是乱世浮萍,无根可依。 如意迟迟未听见云熠有话,先是脖子凉了半截。他审慎又惶惶地抬头,瞄一眼,撞上云熠那寒如冰雪的冷光,浑身一激灵,跪地求饶。 如意看起来五十多岁,脸上虽有浅浅的皱纹,但是头发还是黑的。只是刚才被云熠冷光一激之下,骤然惊惧,头发竟在刹那变白。 “奴才该死!”说完,如意涕泪横流,一巴掌一巴掌死命往自己的脸上甩。 云熠没说话,只是冷冷地斜睨着他。 一直到如意连根刮掉了自己的两颗后槽牙。 云熠这才收回目光,望向缈缈天边,声音清浅,辨不出喜怒:“记住,这次留你性命为两个原因。第一,是你变色龙一般的本事;第二,是因为你的名字叫如意。” “奴才谨记!”如意手肘扑在地上,额头狠狠磕于其间,发出响亮的撞击声。 云熠身上忽然出现无数光点,光点眨眼间将整个人完全吞噬。 九天云德殿骤然狂风起,如意瑟瑟不敢抬头。 等风停,殿内寂静无声。 如意才惴惴地、略略抬头一寸,努力透过有限的视野看向自己前面,没人。 头又抬起两寸,如意小心地左右扭头,细细看寻,发现确实如自己所料。 云熠离开了。 如意这才浑身一松,整个人瘫坐下去,身上衣服被汗水浸湿,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 他头上的白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渐渐变灰,又慢慢转成黑乌。 只是两边脸像长了两个恶性瘤子一般,有些不堪入目了。 等气息喘匀了,如意从地上爬起,来到门口。 咯吱…… 长长的关门声响起。 两扇厚重的降龙木雕造的玄门缓缓闭合。 玄门上,贴着两幅门神。 门神上画的并不是普通那种身披甲胄、形如铜墙铁壁、眼如铜铃的庄重威严形象,而是一个女人。 这个女人头戴五彩花环、手提花篮,满脸祥和而慈悲。隐约中似乎能见容貌绝伦,让人忍不住想多看几眼,可又因她沐浴神光,刺目不可逼视,让人微微心悸。 …… …… 云熠在一处云海缭绕之处显出身形。 此刻的他并没戴紫簪金缨飞云帽,也没穿雪浪六爪银龙吐珠蓝月绸袍,更无蓝珠碧玉带,一头白发此刻黑如浓墨。 黑发只是用一根蓝色发带绑着,散在背后,身上穿着一袭简简单单的蓝布袍。 袍子半新。 是普通人家也能穿得上的普通式样和布料。 若是让刺绣或裁剪高高手细看,或许能看出这身蓝袍经过无数的缝缝补补。 缝补这件袍子的人技艺实在太高超了,普通的高手看不出来,对布料裁剪刺绣不了解的人更看不出来。 唯一不变的,是他腰间的那枚陈旧香囊。 此香囊一没刺绣,二布料粗糙,针脚还极疏,实在没有什么可取之处。 这样的云熠,跟先前判若两人。 并不是说他的容颜因为朴素的打扮有减,相反,添了几分风流恣意,更显惊人。 说他不同,说的是他此刻神情,棱角尽敛,没有任何攻击性,眉眼舒展,唇角留笑,像极了要去见心上人的纯情少年。 云熠所站之地,是神都之巅。 两块被风雨侵蚀得尽是孔洞的巨石立在两侧,被狂风吹得不住地摇晃,似乎每次都只差一点,差一点就要滚落前面的悬崖,砸向万神台。 云熠抬足,薄唇微动,歌起。 “忆得旧日 青涩且疏狂 醉死梦生 匆匆草草虚妄 阅尽繁华 未曾有彷徨 却未识得 流水落花惆怅 暮止西隅草堂 一人一骑倚辔东边来 花羞玉颜妃羞妆 烟笼月 惊觉夜色将伊藏 万感生 彻宵痴看烛泪淌 欲将心事付丹青 意态总是凝且静 从此相思销骨形 若无琼台大点兵 终生难见俏人影 从此拔剑入军营 一门心思作夜莺 罪行不过少慕艾 未敢辜负双眼与寸心 …… 未敢 辜负 双眼 寸心。” 云熠唱着,直直走向悬崖。 玉板随着歌声一块块从雾霭中现出,稳稳托住他的步履,直到他登上另外一处山顶之巅。 此处,远及不上万神台金碧辉煌,没有琼楼玉宇、桂殿兰宫,也没有奇花异树、祥枝瑞草。 只有一栋普普通通的两层木楼,及木栅栏围起来的院子。 院子的门是由竹子搭造,系门的只是一根豆角藤。 云熠轻车熟路,推开竹门,迈了进去。 院子里,搭着竹竿,竹竿上晾着男衣、女衣各二。 男衣是跟云熠身上穿得一样,都是蓝布袍子。 女衣是白色裙子,裙摆上绽放着朵朵金兰。金兰由金线绣就,日光之下,闪着碎光。 风恰到好处将衣摆撩起,却又不会把衣服刮掉。 衣服显得很轻,看样子早就干透了。 栅栏边上,还种着一畦豆角和黄瓜,两种藤蔓相互缠绕共享支架,偏还瓜丰豆密。 角落里另有两埯土豆,看茎叶有些老萎,应该也到了收获之时。 这些与早春季节很不相符。 云熠在院子里没有停留,而是撩起袍角,沿着木台阶拾级而上,直到最后一个台阶。 “予安,我来看你了。”云熠轻声说道。 这语气,带着情人的亲昵。 当他抬脚就要迈上最后一级台阶,一道气流从二楼屋舍直贯而出,迅猛异常,扑向云熠的胸膛和面门。 砰。 一阵闷响,云熠被气流击中,连下十三道台阶,撞在拐角的护栏处。 咳咳咳。 云熠放下刚刚掩住脸面的袖口,擦了擦嘴角渗出的血丝,看了看血花绽放的袖面,脸上没有任何痛色和恼意,唇角朝两侧勾起,剑眉飞挑,胸膛漫出笑声: “予安,我说过,你当初看上我,就是因为我的皮囊,所以这张脸,无论如何都不能伤的。” 第43章 爱我,或杀我 云熠伸出两根手指,默语捏了一诀,点在自己眉间,一道白光如水一般从他的头顶漫向脖子、发尖。 他又往香囊上一拍,类似的白光从香囊挂绳漫到了最底的流苏部分。 事毕,他再次撩袍迈上台阶。 一。 二。 三。 …… 十三。 这一次他没有丝毫的停顿和犹豫,踩上最后一阶木板。 与先前那道一模一样的凶猛气流再次霸道袭来,可云熠并没有被掀下台阶。 他的步履沉稳而坚定,一步步走向里间。 原本像拳掌一般的气流忽地乱了、急了、怒了,刹那幻化成无数剑影,一剑一剑刺向云熠的脸面、身体、四肢。 顷刻之间,那一身蓝袍却被切割出无数细缝,数不清的伤口开始漫出血迹,在褴褛的衣袍上绣出了刺目的红花。 他的脸,他的发,倒是未损分毫。 脖子以下,衣裳褴褛,状似浴血乞丐。 可若再往上看看,看看那张俊美无俦的脸,看看他一脸像奔赴自己爱人的深情眉眼。 什么乞丐? 他是新郎。 一步步,正走向自己的归宿。 可他的归宿、他的新嫁娘,并没着凤冠霞帔、娇羞楚楚地等着她的郎君。 她双目紧闭,脸色苍白,身着金兰白纱裙,像具尸体一般直挺挺躺在寒气萦绕的四方床上。 此床似玉非玉,似冰非冰,里头似有水流动,更有水蛭一般的东西齐刷刷吸吮在女子所躺的床面,诡异非常。 待云熠走近床边,那些袭击阻碍的气机缓缓衰弱了下去,直至完全消失。 女子的抵抗,神疲力竭。 云熠撩袖抬手,落于女子脸上。 女子肤腻如脂,与男人指节分明、微有青筋暴起的手对比分明。 云熠描摹着女子的远山眉、眼、鹅脂秀鼻、红玉一般的唇,温情缱绻,忽地吻了下去。 寒床震动,床里像水蛭一般的东西被一道极其凶悍的力量炸了,一条条一根根缓缓跌落,原本清澈的床开始变得浑浊,冲杂着似血、似流金、似墨汁一般的颜色。 可也只是这么一震。 女子拼命做出的最后一次挣扎,苍白的脸渐渐呈现出一种死人的灰败。 云熠恍若未闻,沉醉、动情地吻着女子的唇、脸、鼻翼、眉眼、额头。 吻完了,脱履上了床。 头挨着女子的头,发丝缠绵。 手搭在女子的腰上,紧紧抱住。 像蚌壳一样,呈保护的姿势。 并不显得色情。 他感受着女子身上的气息,倚偎着,随后,一串泪流在眼角滑落,滴在鼻梁上,溅进女子的发丝里。 云熠掌心贴着床面。 如同大风刮雾霾,床里的浑浊迅速涌退,再一看,那些水蛭一般的东西又出现了。 女子脸上的死灰恢复成原来的苍白。 云熠伸出一指,缠绕把弄女子的一缕发丝,轻声道:“予安,你拒绝不了我的。爱我,或杀我。从来没有第三条路。” 随后一动不动,像完全静止了一般。 许久,许久。 …… …… 不知过了多少时辰,云熠从梦中惊醒,手脚都抽搐般一缩。 因为怀抱中人的触感,让他睁眼时满目怆然惊惶迅速为失而复得的狂喜所取代。 他再次忘情地吻上女子,又哭又笑,像个疯子。 …… …… 云熠换上了院子里晾晒的蓝袍。 而那件几乎被剑气撕成布条的蓝袍被他小心而慎重地放进布包里。 然后帮床上的女子更换了干净的金兰白纱裙。 他从二楼走下,缠上襻膊,露出白皙的手臂,将半截衣袍角压进腰带,从小阁楼里拿了锄头,到院子里挖土豆。 两棵土豆苗,得了土豆五个。 云熠只拿了三个,剩下两个,重新埋进坑中,随后,用手在地面敲了敲。 等他转身去往竹架上摘下第一根黄瓜,角落里埋着土豆的坑面泥土先是微微颤动,随后几枝嫩芽像精灵一般探出脑袋,接着一发不可收拾,在非常短的时间内,土豆完成了从发芽到枝繁叶茂,再到藤老叶枯,整枝显收藏,恢复了待收获的状态。 云熠摘了两根黄瓜和一小把豆角,又掐了些许豆叶。 离开之前,又伸手敲了敲竹架。 那些被摘掉果实和叶子的地方附近,立即长出了新的叶子,新的花朵,然后结出新的成熟的瓜和豆。 它们就是恰到好处地长到口感最好的状态,然后就停住了。 云熠将这些全部放在盆子里,端到水井旁,摇动辘轳打了水,一丝不苟洗起来。 所有东西都洗干净,切好,放在瓷碟上,尽数端进厨房。 烧火、做饭,添油,炒菜。 又不知他从哪里拿出了两个鸡蛋,做了一碗鸡蛋汤。 然后将所有饭菜放在一个托箕上,捧上二楼,颇费心思摆放在桌子上。 桌子上放了两只碗,两双筷子。 其中一只,对着女子。 云熠在女子对面坐下,先给女子那只添了饭,夹了菜,舀了蛋。 最后捧起自己碗。 他吃了好多饭。 吃光了桌面上的所有菜。 最后放下碗筷。 他枯坐了许久,直直地看着床上的女人,思绪似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 “予安,咱们的女儿,很快就要过七岁生辰了,你想看看她吗?” “你选定的人到底比我的人强一些。六年多了,我才得以用引梦之法将他弄到我面前来。他当时虽然躺在棺材里,但我总归能找到他的。” “不用担心,他没死。” “就算他想死,在事情没完结之前,我不会让他死的。” “总有一天,你会知道,我是对的。” …… …… 凤凰坳。 自从古元卓学会那招击腹砸颈后,跟陈甸甸打架愈发得心应手,心事不再是那般重重了。 这不,今天是陈家娘子近日第三次扯着鼻肿眼青、鼻涕糊了一脸的陈甸甸上门讨要说法。 前两次是苏柔在家,由苏柔处理的,都是骂了古元卓一顿、作样打了两鞭子了结。 这次苏柔不在家,她放牛羊去了。 在家的是重伤刚愈的子明和两个孩子。 不知这个时机是巧合,还是陈家娘子不满苏柔前两次对古元卓的惩戒程度,才特意挑选的此刻。 陈家娘子长得脸瘦腿粗,颧骨凸起,嘴唇粗厚,突眼狠瞪,双手叉腰,泼辣劲十足,一看便知不好惹。 “古胖子,你说,干嘛老欺负我家甸甸?”陈娘子好气势。 古元卓一阵瑟瑟,有些胆怯地望了望子明。 子明往古元卓身前一站。 子慕予看到这一幕,眼睛弯成两轮小月亮。 她跟着站在古元卓身侧,掌心托了托古元卓有些佝偻下来的脊背。 “元卓,你欺负他了吗?”子明头往古元卓侧一挨,语气平静地问。 “是陈瓜皮先动的手。我好端端在湖边吃炸地瓜,他用石子砸我。”古元卓急声分辩。 子明头回正,冷声对陈娘子道:“听到我儿子的话了?是你家瓜皮先动的手。” “哇!”陈家娘子气得呱呱大叫,差点跳脚,“我儿子叫陈甸甸,不叫陈瓜皮!” “我儿子叫古元卓,不叫古胖子。”子明语气从容,神色平静,一点也没有在吵架的样子。 陈家娘子噎了噎,转而尖声半嘲半骂道:“你也说了,他姓古,不姓子!给别人养儿子这么尽心,蠢不蠢?我儿子只不过是用石子砸了他一下,他就要下这样的死手。石子能砸死人吗?我看他就是个坏胚,以后长大了不是土匪就是杀人犯!” 子慕予双眼一眯,正要动作,可眼角瞥见子明速度更快。 他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两枚一般大小的石子,侧头问古元卓:“当时瓜皮用来砸你的石子有这么大吗?” 古元卓探出脑袋:“比这大多了!”说完又把头缩了回去。 子明头还没回正,石子已经以相同的速度弹飞射出,一粒飞向陈家娘子不远处的门柱,一粒射向陈家娘子额头! 砰! 石子贯穿足有八寸厚的木头,孔洞圆浑,可见力度之可怖。 而射向陈家娘子额头那枚石子已经触碰到了额头上的毫毛,马上就要破皮劈骨的瞬间,突然九十度调转方向,直直掉落砸在她的脚背上。 陈家娘子眼神发直。 陈甸甸忘了哭。 古元卓屏着气。 子慕予叹了声。 第44章 没有安全之地 陈家娘子呆了好一会,才感觉到脚背上传来的刺骨痛意,整个人差点站不稳,像见了鬼一般张皇,一边后退,一边瞪着子明:“你,你……” 陈甸甸被吓坏了,扯着陈娘子的衣摆,躲在身后。 子明这时倒笑了,那种一看就是勉强交际的假笑:“孩子嘛,有时候打打闹闹很正常对不对?你要是气不过,让孩子打回来嘛。孩子该怎么教,我们做父母的心中有数,轮不到别人来指指点点。” 陈家娘子心里是又惊又气。 这些话可是她以前常对苏柔说的。 原封不动。 以前这男人根本不在现场呀! 肯定是苏柔那个贱女人受了气回家跟男人说的! 她厚厚的嘴皮子抖了抖,硬是不敢说一个字。 “以后瓜皮还是可以常和我家元卓玩的嘛,小孩子,能有什么隔夜仇。”子明说完,上前一步。 陈家娘子还没反应过来,见子明已经将陈甸甸的脸托在掌里,不由得大惊失色。 “人类的脸能长这么平整,也真是罕见。你家老陈有福气啊!”子明呵呵笑。 子慕予“噗”,差点没忍住,连忙扭头看看天,瞧瞧快要落尽的海棠花冠,可眼角没放过陈家娘子的神色改变。 可以说得是如遭雷轰电掣,血色尽褪。 她啥也不敢说,一把拉着陈甸甸,一瘸一拐头也不回地走了。 子慕予望着陈家娘子那有些狼狈且显得有些六神无主的背影,又看看子明,心里暗暗“噫”了一声。 子明的话表面上看像是埋汰孩子五官长得太平。 可是细细品嚼最后那句和陈娘子的反应就很有问题。 子明莫不是知道些连老陈都不一定知道的隐情? 子明回头时,看到的正是子慕予托着下巴沉思的那刻。 “不用猜,具体原因,过来我跟你讲。”子明道。 子明让古元卓去打水,为中午饭做准备。 古元卓向来听子明的话,经过这件事,他看向子明时的眼神更加崇拜、孺慕之情也更加浓烈,很高兴地“嗯”了一声,提起水桶便往小溪流的方向跑。 子慕予搬来板凳坐下,准备听八卦。 “我这么做,其实是想逼他们搬离凤凰坳。”子明直截了当地道。 子慕予愕然。 这句话信息量很大。 其一,明确了刚才他对陈家娘子说的那句话是威胁。既然是威胁,那肯定有真相在里面。 若没猜错,陈甸甸也许并不姓陈。 其二,逼他们离开凤凰坳的原因,或许是子明准备有所动作,也或许……是凤凰坳不安全了。 其三,若是凤凰坳不安全了,为什么不是自家人撤离,而是让别人撤离?凤凰坳难道还有什么秘密,让他们必须留下? 子明看着子慕予眼睛像只猫一般微眯起来,就知道她肯定做了很多揣测,于是直接道:“我有预感,凤凰坳不安全了。” “那为什么我们不走?”子慕予疑道。 “因为对我们来讲,整个先神洲没有安全的地方。”子明很认真地看着子慕予眼睛道。 子慕予非常敏锐,迅速抓到重点:“凤凰坳,为什么不同?” “你应该知道沈清的能耐了吧?”子明问。 “傀儡术。”子慕予答。 子明点点头,依然很认真地盯着子慕予的眼睛,似乎非常急于想得到她的信任:“我也有一种本事,叫御灵。当然,你也可以叫御鬼。我可以让埋在附近地里的人,受我驱策。” 呀,呀,呀! 子慕予听得鸡皮疙瘩起了一身,有些审慎地添一问:“也就是说,你可以随时搞出一支死人军队?” 子明没点头,也没摇头:“得看埋在地里的是什么人。若是死前没什么本事,做鬼自然也没什么本事。最多也就是干些小活。” “所以,你带我来凤凰坳,就是因为这里有坟山?”子慕予问。 子明想了想,才点点头。 子慕予对子明点头前刹那的停顿又有了想法。 这或许,只是其中一个原因。 也就说,还有别的选择凤凰坳的理由。 子明不说,她没打算问。 但子明看了子慕予的神色,心慌慌,连忙道:“慕予,我仅需要你相信一点:为了你,我能献出自己的性命!” 强烈的不合时宜的感觉又涌出来了。 一个父亲,会跟自己女儿表忠心吗?能献出性命的忠心? 子慕予皱起了眉,这是她想过的极坏的情况。 谁对她好,她也能尽自己所能对别人好。 可是她不想主宰或背负别人的性命。 她不惧死。 但是她惧怕在某个危险的时刻,有人为了救她替她死。 若有人为她死了,按她的脾性,在杀死所有仇家之前只怕都不死不休。 只要想到有这样的可能,她就潇洒不起来。 潇洒不起来,怎么躺平过日子? “我不需要任何人为我献出性命。我活我的,你们活你们的。”子慕予冷声道。 子明一愣,突然红了眼眶:“这句话,你娘亲也说过,一模一样的。” 这下子慕予很意外。 她开始有些好奇,这个所谓的“娘亲”到底是什么样的一个人。 子明这样的人,每次说起这个女子时,眼中都盛满星辰。 那应该是一个极其不俗的人物。 “可是慕予,你们需不需要并不重要。因为这条路,是我们自己选的。人之一生,若得一人,自己愿意为之生,为之死,这是莫大的机缘。我们无怨无悔。”子明沉声道。 子慕予心下一暗。 糟糕。 非常糟糕。 子明跟她是一样的人,是个犟种,只要认定某个道理,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她没有不自量力想去说服面前这个男人。 让一个人否定自己已经践行半生的信仰,比登天还难。 子慕予心里再一次蹦出一个字: 逃。 她必须离开这群人。 远离他们既定的计划。 彻底终结他们因她丧命的任何可能。 没人能控制她的人生。 谁规定别人主动给的,就一定要接? 不喜欢不行? 没这个道理。 至少在子慕予这里,从来没有这样的道理。 第45章 猜测 出逃的主意定了。 可是在带不带古元卓和苏柔一起出逃这个问题上,子慕予犯了难。 把他们留给子明,不太靠谱。 但她,一来身体年纪尚幼,二来前路未明,带着古元卓和苏柔一起冒险,同样不靠谱。 既然这个问题拿不定主意,那只能问问当事人的意见。 因为身体受伤的原因,子明两天没有带子慕予去看坟了。 坳里的老赵、老陈等人经常在坳口老枣树下抽水烟、侃大山,时不时酸溜溜地cue子明一句:“子明这银子挣得容易,天天上工是一两银子,偶尔不上工,还是一两银子。” 他们虽这么说,可却不敢接替子明父子的活,成为新的看坟人。 因为最近传闻又变了。 坟山上的狼,不仅会吃活人,还会吃死人。 子明这次的伤,就是为了保护尸骨免遭野狼啃噬才伤的。那天晚上,鬼哭狼嚎,不知多吓人。 子明从来不把他人的酸言酸语当作一回事。晚上不用上工,便常去找老庄头,也不知计划着什么。 当天夜晚,子明又出门去找老庄头了。 古元卓向来是一入夜便自动关机,张着嘴巴呼呼大睡。 苏柔坐在床沿上,借着昏暗的油灯穿针引线,全神贯注给子明缝补衣服。 子慕予顶着发量惊人的脑袋,亲昵地挨了过去,靠在苏柔肋下。 “爹爹有新衣服,为什么还要补这件呢?”她问苏柔。 苏柔回头,用捏着针的手背揉了揉子慕予头顶,饱满的脸颊散发着柔和的光,眼睛笑成一道细缝:“因为这是你爹爹的嫁衣呀!” “嫁衣?”子慕予大为不解。 “你当时小,肯定不记得了。当初你爹爹回来想接你走时,穿的就是这件袍子,让我不得不一眼就瞧上了他,从此让他住下,成为家人。所以你说,这是不是你爹爹的嫁衣呢?”苏柔冲子慕予俏皮地挤了一下眼,重新埋首于细密的针脚中。 子慕予微微错愕。 她记得这件事。 可记不得子明当时的衣服细节了。 是这一件吗? 依稀有些印象,那衣服挺新、颜色也亮,所以衬得子明确实清俊。 可现在苏柔手上这一件,颜色褪得不青不蓝不白不灰,布料也变了形,再天仙似的人物穿在身上也像披着垃圾袋,不会好看。 “你缝好了,爹爹会穿吗?”子慕予状似无意地问。 苏柔手下动作没有任何凝滞,依旧笑眯眯,心情似乎完全不受影响:“他穿不穿,不影响它在我心中,就是一件嫁衣的事实啊。我所珍视的一切,并不是因为别人,而是因为自己。” 子慕予心头一震。 爱得如此温柔,又如此有力量的女人,她第一次见。 本来她还想问问苏柔,到底看上了子明什么,从而试图寻个说法让苏柔迷途知返。 现在,她发现根本无须这么做。 因为苏柔很清醒,一直都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从未迷途。 子慕予甚至有理由相信,苏柔很清楚当初子明打扮成那副样子出现在她面前,就是为了引她动心。 这个女人,是明知不该动心却依然乐呵呵动心了吗? 子慕予努力伸长自己的手臂,环在苏柔腰上,头压在苏柔的衣服里,闷声闷气地问道:“你愿意放弃你心爱的男人,跟我走吗?” 苏柔一听,先是一怔,随后笑得前俯后仰、花枝乱颤。 她的脸圆润,笑起来后像海棠一般粉嫩粉嫩的,很有喜感和亲和力。 还有苏柔的笑声,是极特别的。 洪浑如钟。 如高山寺庙敲响的晚钟。 正在各种奇形怪状梦境中遨游的古元卓被惊得猛地瞪大眼珠,直愣愣坐起,喃喃自语了几句。 “这里没你的事。”苏柔轻笑着说完,伸手将人一推,另一只手恰到好处将古元卓的后脑勺接住,缓缓放在床板上。 于是,重新跌回床板上的古元卓继续先前未做完的梦。 苏柔给古元卓掖了一下被子,嘴角噙笑:“慕予,等你长大,肯定无论男女都会为你倾倒。” 子慕予眸色暗了一瞬,随后便笑了,有种小孩被夸了却还想得寸进尺的嘴贱:“那当然了,子明老爹起点那么高,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才是正理嘛。” 苏柔又哈哈大笑。 就在这时,子明回来了。 “在说什么,这么开心?”他问。 苏柔笑看着子慕予,眼神中有探寻之意:你讲,还是我讲? 子慕予松开抱着苏柔腰肢的手,打了个哈欠,头朝里装睡。 苏柔简明扼要将刚才的对话复述了一遍,独独没讲自己“嫁衣”那番论调。 不知子明是何神情。 子慕予并不担心自己刚才这些对话会引起子明对她“出逃”起疑。 从拿定主意要问苏柔意见时起,她便想到苏柔可能不愿。 苏柔若不愿,那她们之间的对话会对子明全盘托出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所以子慕予刚才才为自己的试探刻意营造了种稚童娇憨、纯属一闹的感觉。 子明看不出自己的意图,除非他有读心术。怀揣着这份自信,子慕予沉沉睡了。 这边平稳的呼吸刚起,苏柔便冲子明使眼色。 子明心知有异,先走进院子。 苏柔将针线收了收,将还没缝好的旧衣收拢在竹筐里,跟随着走了出去。 “怎么了?可是慕予还说了什么?”子明心中有些不安。 他最近不知怎么了,总有些风雨欲来的危险感。 他夜晚睡不着,就算偶尔打个盹,梦里全是曾经的故人。 这些故人们有些死了,有些活着,在他的梦里,无比紧张焦急地喊着、比划着什么。 可他完全看不懂,听不到。 这让他无比心悸。 难道是哪些环节即将出现问题? 还是已经出问题了? 苏柔摇摇头:“她没有再说别的。”说完,欲言又止。 “那……”子明蹙起眉头,心里更加烦乱。 苏柔咬了咬唇:“我猜慕予可能想离开这里。” 子明先是一惊,随后是怀疑:“你怎么猜的?” 苏柔神色为难,似乎很难用三言两语来解释,思忖好一会儿才道:“或许是因为经验。我对那些想要离开的人的语言、眼神、肢体动作……一切,都很熟悉。” 第46章 自救之法 东皇墟,议事殿。 六位长老,左一乾坤楼吴志城,左二海江波陈林,左三千秋阁孙嵩华,右一五凤亭张玄,右二长生殿许道人,右三玉皇刹谢长风,一对一,面对面,心不在焉地喝着茶。 有的长吁短叹,有的皱眉沉默,有的一副事不关己的懒散模样。 吴志城一手握着茶杯,一手时急时缓敲着桌面。 万神台神使带来的旨意,东皇墟必须在三天之内上自辩折子,否则杀无赦。 现在已经是两天了。 只剩一天,这鎏金的折子还好好放着,一个字都没还没落定。 如今,整个东皇墟人心惶惶。 有些胆子小的弟子,开始用各种可笑至极的借口离开。 有说姥爷姥奶、老父老母、七大姑八大姨新丧的。 有说要回家成亲的。 有说要出去历练的。 不一而足。 当然,像这种有名的神仙洞府,根基深厚,更多的是有骨气、有胆色、有义气的年轻人。所以东皇墟现在虽人心有些不稳,依旧有条不紊进行每日的早课、修炼。 天塌下来有个高的人顶着。 六位长老自然就是东皇墟个最高的人,也是压力的锥点所在。 “师弟,师父仙逝时曾下过命令,若遇大事,必须由你做主。现在,自辩折没上,犯人也没找到,咱们怎么跟万神台交代?难不成就这样什么都不干,等着大祸临头?你这个主就是这样做的吗?若是东皇墟毁在你手里,我看你有什么脸面去见师父。”长生殿长老许道人又开始倚仗着师兄这个身份卖老了。 吴志城拧着眉:“师兄,不是志诚不愿意上自辩折子,而是没法上。咱们说人不是咱们东皇墟杀的,但是却拿不出可靠证据,万神台那边可以随随便便定咱们一个欺君大罪。” “怎么会没有证据呢?师兄你不是说可以为丰俊朗作证吗?依我看,明天师兄你和丰俊朗一起带着自辩折去鸿蒙城负荆请罪,咱们东皇墟尚有一线生机。”五凤亭长老张玄摸了摸下巴的黑痣,那里长了一长一短一黑一白两根毛发,被捋得好不光滑。 长生殿长老许道人不能更同意,当即拍桌子:“我看就该这么办!” 吴志城神情凝重,眉宇间隐隐有阴郁聚集。 东皇墟里现在有这种想法的人估计不在少数。 不知内情的,心中惶惑开始胡乱猜测。 没有人相信两位五品神明会是六岁的毛头小子丰俊朗杀的。 但却相信他们死于乱魄。 在东皇墟,乱魄可不是仅有丰俊朗一人可御。 本来乱魄这把剑,就是吴志城传于丰俊朗的。 若这件事还有别的什么可能,对五品神明暗下杀手的人是吴志城的概率更大。 这场刺杀就算不是吴志城师徒所为,那他们也是这场阴谋所针对之人。 总而言之,交出吴志城师徒,确确实实是最妥当、最安全的应对方式了。 吴志城阴郁,却不是为着自己。 这些不公平之事,若落在他身上,他没什么可怨尤的。 从他主动从师父那里扛起东皇墟这个担子开始,东皇墟的未来便是他人生中最重要的事情。 可要是这些不平事落在他的爱徒丰俊朗身上,绝对无法忍受。 他收丰俊朗为徒,不是为了让他为东皇墟背锅的,而是为了将来,若丰俊朗得道,东皇墟可以跟着升天。 鼠目寸光的人们啊…… 他刚这样想着,空中突然传来丰俊朗标志性的嗤笑声。 “刚才是哪个大聪明让我跟师父去鸿蒙城请罪来着?我可要提醒你们哦,我们若是去请罪,那就是自认有罪。我们若是被判定有罪,你们也就是秋后的蚂蚱,蹦哒不了几天。”丰俊朗声音稚气,可说出的话却足够尖酸。 “你说谁是蚂蚱?岂有此理,岂有此理!”张玄被气得哇哇大叫,找不到人所在的方向,只好冲着半空破口大骂,“我们长老开会,哪轮得到你一个小辈置喙?还不掌嘴!” 平日里要是机密要事,长老们会捏个诀防偷听的。 这一次一来事态紧急,大家六神无主,二来已经夜深,普通弟子早已入寝,就疏忽了。 “你大半夜不睡觉在这里口出狂言、不说人话,还不能让人说了?”丰俊朗冷哼,“老东西,身子都入土半截,说你是秋后的蚂蚱,还能委屈上了。半个东皇墟都是我家出钱翻新的,不服你憋着。” 张玄像吃了屎一般,双眼气得直翻白。 吴志城早已经站起,给议事殿补了一个消音诀,满脸憨厚的笑意,给张玄捋毛顺气:“俊朗年纪小,不懂事,不懂事,师弟大人有大量。” 吴志城其实不喜欢凡事要六位长老一起商量拿主意。 这样处理事情的效率实在太低,有些人的主意听了还不如不听。 上自辩折子这件事,从接到上谕开始,就开始马不停蹄地讨论。 直到如今,也不过是想出了找人出去背锅的解决方案。 吴志城的心,实在是累啊。 不过现在被丰俊朗这么插上一脚,他又觉得自己行了,所以脸上的笑发自肺腑。 “这自辩折子的事,我来处理。众位先回去休息吧。”吴志城道。 长生殿许道人毫不客气起座离开。 五凤亭的长老张玄在其后跟着,走前还不忘冲空中狠狠地瞪了一眼。 接着是玉篁刹谢长风,他从头到尾没说一句话。 海江波长老陈林和千秋阁长老孙嵩华没走。 他俩彼此对视一眼,似还有话要说。 吴志城一脸疑问地望着他们。 孙嵩华深吸一口气,沉声道:“这件事若是针对我们东皇墟的阴谋,只要对方不是万神台,我们尚有自救之法。” 吴志城微微一愣,随后赞赏地点点头。 剩下的几位长老中,有脑子的除了谢长风,也就是孙嵩华了。 于是他颇为期待地问:“是什么?” “将水彻底搞浑,把更多的仙门扯进来。”孙嵩华道。 吴志城眸光一闪:“该怎么做?” 孙嵩华压低声音:“只需要在一天之内做成两件事。第一件,让另外一柄跟乱魄相似的神剑横空出世。”说到这里,竖出的手指从一根变成两根,眸色愈加幽深危险,“第二件,继续杀神。” 第47章 夜里来人 海江波长老陈林听见孙嵩华如此骇人听闻的话没露出半点意外,看来这是两个人讨论过的结果。 吴志城同样没有意外。也就是说这样的解决方案,他也思考过了。 “很难。第一件事犹可为,至于第二件,咱们东皇墟做不到。”吴志城道。 他并不是要泼两位师兄弟冷水。 杀神。 杀一个已经难如登天。 何况要在一天之内杀很多个,而且还要将首尾收拾好,将事情处理得神不知鬼不觉。 万神台可不是摆设。 “如果单凭咱们的力量,自然很难。可若是咱们向一个神求助呢?”海江波长老陈林道。 吴志城心下一凛,却不动声色:“你的意思是?” 陈林和孙嵩华对视了一眼。 “公孙日月。我们听说你与他私底下关系不错。你肯定知道哪里能找到他。”孙嵩华道。 吴志城心中警铃大作,面上开始勃然大怒! “他是先神洲的叛徒,是杀害神皇的罪人,更是害得神后重病不起、帝姬武脉受损的罪魁祸首,我怎么会与这样的元凶巨恶有所牵扯!就算有交情,那也是他成神我成仙以前,神和仙能有什么交情?护国神相都找不到他,我怎么可能找得到!”吴志城气得三魂不稳,握着茶杯的手微微颤抖。 他盯着自己沾上茶渍的手,将茶杯直接拍在桌子上。一时之间,碎瓷乱飞。 陈林和孙嵩华见吴志城确实气得厉害,面面相觑,暗暗咋舌。 “你说,先前俊朗遇见的那个神秘人,会不会就是公孙日月?”陈林试探地瞅着吴志城。 “绝无可能!”吴志城想也没想便摆手,色厉辞严,“公孙日月生性谨慎,绝对不会明知杨金锋有灭灵散偏凑上去的。你们不要乱说话,小心祸从口出!” 见吴志城反应这么激烈,陈林撇嘴道:“没有便没有嘛。现在是东皇墟生死存亡之际,不是现在没有其他办法可想,我们才绞尽脑汁想了这么个办法。” 一时,议事殿内陷入沉默。 良久,垂眸的孙嵩华才出声:“如果不能求助于神,咱们东皇墟怕是要凶多吉少了。” 吴志城努力平复心情,脸上的暴怒缓缓压了下去。 他的心思激荡得厉害。 以往几位长老若是有所争执,陈林和孙嵩华多少会站在他这边,为他着言。 这一次,或许的确是他们忧心东皇墟未来才想了这么个计策,并没有其他的险恶用意。 可是,吴志城不敢赌。 这件事干系太大了,稍不留神,很多人都会死无葬身之地。 他不能在毫无把握的情况下给公孙日月添堵。 “陈师兄,孙师兄,刚才是我孟浪了。志城跟两位师兄道歉。这件事,由我来解决吧。若解决不了,我吴志城,第一个死在东皇墟门前。”他道。 陈林和孙嵩华听罢,叹息摇头离去。 吴志城回到乾坤楼,心事重重。 楼内很安静。 守夜的人在打盹。 一切生灵都在享受夜晚,徜徉于梦境之中。 吴志城来到书桌后,伸手正要将椅子翻转。 突然,他发现了自己的衣角飘了起来。 乾坤楼怎么会有风? 风容易带来水汽,极其不利于书画的保存。 他有些茫然地转身,愕然发现身后有个人背对着他站着。 那人满头银发,身穿普通蓝袍,腰间系了一只简单的香囊,双手背在身后,头微微仰着,似在悠闲地欣赏着乾坤楼的夜色。 此人不知从何而来,来了多久。 若不是自己警惕性高,岂不是坏事了? 吴志城悚然一惊,转眼之间做了三件事。 第一件,缩回要翻转椅子的手。 第二件,捏了个消音诀。他怕丰俊朗又睡不着,听见动静突然闯来。 第三件,手掌斜下一张,挂在墙上的剑颤鸣着离鞘而出,飞入掌心。 “谁?!”吴志城剑指来人。 那人没转身没回头,一动不动,只听得夜色中传来的声音如霜雪一般寒冷:“你就是吴志城?” 吴志城低喝:“闯我东皇墟不自报名头,却来问我?活得不耐烦了?” 那人低笑一声,也不知是嘲讽还是的确觉得心情不错,随后回头、转身。 此人转身那刻,吴志城手中剑猛然颤抖,随后“铮”地一声,剑脱手回鞘。 吴志城瞳孔猛地一缩,瞪着鲜血淋漓的虎口,脸色惨白抬头,眉眼尽是骇色。 他的脊柱,隐隐传来撕裂般疼痛。腿,在抖! 尽管拼死硬撑,依然扛不住上头凛凛威势。膝盖骨一屈,连头都抬不起来。 彻底成为别人刀俎上的鱼肉。 有些人,一看便知天上星、云边月。 对方还没出手,他已毫无招架之力。 这般实力不祥的人物突然出现在这里,绝对不是什么好事。 吴志城的心思早在脑中转桓千百回合,一个个人名从脑海闪过,筛选了无数遍,依然无法确定眼前之人到底是何方神圣。 人若要以品相论,眼前这人的品相,是顶级的。 在吴志城心里,也就是公孙日月可堪一比。 整个先神洲,有这般品相、还有这般慑人气势的,列举不出一二三。 仅有一个人。 可这个人怎么可能会离开万神台到东皇墟来呢? 或许,只是那人派来试探五品神明被杀真相的? 还是,这个人就是凶手? 无数疑问像一个个杂乱无章的线头,快要拧成死结。 “阁下……是谁?”吴志城的声音蕴含着很丰富的东西,并没有惊惶,更多的是审慎。 “我是云熠。”对方平平静静从从容容作答。 吴志城心中“噔”一阵炸响! 怎么可能是他! 竟还真是他! 为何! 就为了两个五品神明?! 虽然吴志城知道云雨、云风是云熠弟子,可像云熠这样的人,弟子无数,五品以上的追随者同样不少,至于为两个乳臭未干的小孩离开万神台? 虽然不解,吴志城迅速收敛心神。 先神洲,没有人敢冒充护国神相。 只能是他。 压抑不住的神情激荡,吴志城趴在地上,头结结实实磕在两肘之间:“东皇墟代掌门吴志城叩请护国神相圣安。” 第48章 回头是岸啊,神相 云熠没说话,只是径直走到椅子旁,坐下,十分随意地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茶已是凉的,他碰了碰杯壁,并没端起,就此搁在桌子上。 吴志城很是机警,俯着头道:“我马上让人烹茶。” 云熠摆摆手:“莫让旁人影响咱们聊天。” 一种异样的感觉从吴志城心底流过。 咱们? 聊天? 有些上位者就是喜欢用平易近人的面目示人,不着痕迹粉碎底下人的戒心。 想到此处,吴志城精神高度紧绷,怕一不小心会着了云熠圈套。 “说说吧,云雨、云风的尸体到底怎么回事?”云熠一边懒懒说着,指节敲着桌面。 笃。 笃。 笃。 吴志城鬼使神差,似受了某种牵引,他盯着云熠的手,心脏的跳动渐渐与云熠敲桌子的动作重合,每一次敲动像撞击在胸膛上,闷极了,让人好不难受。 吴志城连忙将尸体是怎么被发现的,尸体上的伤口是如何的,丰俊朗没有作案时间等老老实实说了一遍。 不敢掺杂一句假话。 说完这些,吴志城觉得自己的气喘得顺一些了,胸口也没有那般憋闷。 “这便是你准备写在自辩折上的内容?”云熠轻飘飘地道,手敲桌子的动作未停。 吴志城点头:“这是事实。事实胜于雄辩。” 云熠忽地冷笑:“你明知道,这样的自辩折无法打动我,也救不了东皇墟。” “护国神相若要东皇墟灭,东皇墟不敢不灭。”吴志城满脸悲怆。 “你可知,云风练的是混元诀,追查逆贼是最厉害的。保不准,云风追查逆贼追到了东皇墟,才被杀了灭口。”云熠眸光一闪,敲桌子的动作骤然加快了:“告诉我,公孙日月在哪?” 吴志城只感觉心内像沸腾了一般,心脏躁动不安,好像下一秒就要裂了炸了,痛苦不堪。他闷哼着,嘴角渗出血沫,咬牙回答:“志城不知。若神相认为逆贼公孙日月藏在东皇墟,自去查好了,把整个东皇墟翻过来,也是不难的。无凭无据,东皇墟恕难认此罪名!” 这些话说完,吴志城又觉得好受一些了,额头上冷汗涔涔,胸膛剧烈起伏。 云熠敲桌子的动作突然停下,轻笑道:“看来,你确实不知公孙日月的踪迹。” 吴志城终于能顺畅地呼吸了,可是,他还没来得及松上一口气,便听到云熠如同来自地狱的声音。 “你的得意弟子,是叫丰俊朗吧?让他带着乱魄来见我。”云熠说着站起,来到窗前,再次背着手看向缈缈夜色。 “俊朗年纪小,不懂规矩,怕是会冲撞神相。”吴志城脖子上满是汗流。 “无妨。”云熠云淡风轻地道。 吴志城的脸白得瘆人,他的手痉挛般攥着,身体在颤抖晃动。 此时此刻,杀意在他心底一闪而过。 可也就是一闪。 对方是谁? 护国神相。 先神洲此时的实际掌权者,武力不祥。 随便出手,怕是螳臂当车,将整个东皇墟拖入穷途末路之中。 吴志城捏来一只飞虫,将“马上带着乱魄来见,元征留下”的话藏于翅膀之中,送往丰神台。 丰俊朗来的很快。 虽然满脸的起床气,眼睛半睁,懵懵懂懂。 乱魄被他挂在后背,显得人小小一只。 “你这老头,不会睡觉睡到半夜,后悔把剑送我了,现在要把它要回去吧。我可告诉你,门都没有……”丰俊朗劈头盖脸一顿输出,等他眼角瞥见窗边站着的人时,嘴巴半张,到嘴的话戛然而止。 东皇墟什么时候来了神? 还是快绝种的一品大神! 他十分困惑地望向趴在地上的吴志城。 吴志城慌忙道:“俊朗,赶紧给护国神相行礼!” 丰俊朗很是茫然,嘟囔着:“护国神相?”随后似想起了什么,忽地睁大眼睛,“是那个趁神皇帝姬年纪小,把持先神洲朝政的护国神相,云熠?” 吴志城一听,被吓得魂飞魄散,怒喝道:“不争气的东西!从哪听来的混账话,也敢在神相面前丢人现眼!神相为国操劳,岂容小人置喙诽谤!还不速速跪下跟神相求饶!” 丰俊朗的眼神凉飕飕的:“大家都这么说。怎么,”他直直看着云熠,“神相听不得真话?” 吴志城汗出如浆,命已丢半条,咬牙压低声音道:“俊朗,你给我闭嘴!” 云熠脸上并不见恼色。 他只是慢条斯理地踱到丰俊朗跟前,伸手要抬起丰俊朗的下巴。 但丰俊朗很不给面子。 他扭头,避开了云熠的手,很是不满地说道:“我又不是娘儿们,你托我下巴做什么?” 吴志城见丰俊朗越说越不祥,心脏提到了嗓子眼。 “好小子。”云熠突然笑了,似根本没将丰俊朗的冒犯看在眼里,“你母亲,是叫公孙星辰吧?” 吴志城一哆嗦,差点晕厥过去。 丰俊朗仰着头,觑着云熠:“是又如何?”他的眼珠转动着,不知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意有所指地道,“我娘亲年轻时确实是名动先神洲的女人,可是现在,她人老珠黄,身体变形,皮肤松弛,算不上美人了。” 云熠哑然:“你以为我要干什么?” “你三更半夜不睡觉,巴巴找我来问候我母亲,难道不是想借机接近我,从而跟我母亲再续前缘?这般做的不止你一个,我已经有经验了,所以你根本骗不了我。我看你一表人才的份上才劝你一句,我娘亲那般的女人,不值得你一生不娶、情深白头。回头是岸啊,神相!”丰俊朗言辞诚挚恳切。 吴志城呆了。 他知他这位徒弟无法无天、想法天马行空,可没想到能扯到这般境界。 云熠不但没怒,反而是哈哈大笑,笑得前俯后仰,笑得眼角有了一些泪花。 笑着笑着,他渐渐不笑了。 收了笑意的云熠,浑身散发着危险的气息。 吴志城这才惊醒,不住地磕头请罪。 下一秒,丰俊朗的脖子已经被捏在云熠的掌指之间。 只需动动手指头,一条鲜活的生命就要断送。 像掐藕条一般简单。 第49章 诛识砂 云熠极少在凡界露面。 关于他的一切,只是云里雾里的传说。 吴志城此刻第一次见识到他的翻脸无情。 丰俊朗的脸呈现猪肝色,手足极其痛苦地乱蹬着。 乱魄感应到主人有性命之忧,脱鞘而出,却只能停在距离云熠五寸开外之处,不得再进分毫。 吴志城心智大乱,理智尽丧。 “神相,神相!这孩子年纪小,口不择言,求神相宽恕,给条活路!”吴志城把头都磕烂了,涕泪横流。 他的心内,再次涌出一阵磅礴的杀意。 动手太早,怕害了丰俊朗性命。 动手太晚,又怕丰俊朗撑不到下一刻。 他的心如在熊熊烈火上烤着,焦灼不已。 “说吧,云雨、云风的尸体肯定不是毫无缘由出现在东皇墟的。告诉我你所知道的。”云熠像拎小鸡一般提着丰俊朗,冷眸睨着吴志城。 “我只知道,两位神使曾经到过青山县。当时俊朗外出历练,恰好遇见杨金锋用灭灵散肆意杀害童儿童女,年小气盛,不自量力想为民除害,在县令府动了剑。两位神使以为杨金锋是俊朗杀的,双方曾起了冲突,俊朗自然不敌,重伤回了东皇墟休养。后来两位神使又去了哪里,遇到了什么人,便不得而知了。再后来,便在东皇墟山上发现了神使们的尸体。以上句句属实,求神相明察!”吴志城两只眼泡蓄满热泪。 “没了?”云熠目若霜染。 “没了。”吴志城沉声道。 云熠嘴角努了努,手上微微用力。 丰俊朗挣扎的力气小了,两只眼珠子逐渐翻白,眼看着就要成为一条死鱼。 “俊朗在青山县遇见了一个人!”吴志城绝望地闭上眼睛。 “哦?”云熠的手松了松。 丰俊朗大口地喘气,可是到底神疲力尽,手脚已经动弹不得。两只寻常灵动俏皮的眼睛,此刻呈现灰败、绝望和茫然。 “是个三十余岁的男人,出手便伤了俊朗,据俊朗所说,那人是仙。虽然俊朗没亲眼见到,可是杨金锋十有八九是他杀的。云雨、云风两位神使,没准就是找那位仙人去了。”吴志城说到这里,突然像发现了最终真相般激动起来,“没准就是这样!听说杨金锋手里有灭灵散,没准那个仙人杀了杨金锋,取得了灭灵散,所以才能一举杀了云雨、云风两位神使!” 逻辑很通!简直是无懈可击! 吴志城心中暗道。 “仙人?”云熠皱眉。 “没错!我这个徒弟虽然没什么本事,但是眼神是一等一的。他说是仙,那肯定是仙!”吴志城昂声道。 云熠看向丰俊朗:“他说的,可是真的?” 丰俊朗此刻大脑严重缺氧,晕晕乎乎,耳朵嗡嗡打鸣,他才听不清楚吴志城刚才说了什么,只是本能地轻轻点头。 吴志城觉得刚才这番说辞彻底让自己打开了思路,思维是前所未有的通澈。 “神相明鉴,两位神使的致命伤虽然乱魄可致,但这世间,绝对不仅仅只有乱魄一把剑由冰髓所造。据我所知,罗浮洞洞主齐高业、括苍山山主爱徒沈天锦的佩剑,剑芯均由冰髓所制。这事,在万刃谱上皆有记载。其实,再进一步看,两位神使的伤口也并非只有冰髓所制的剑刃能成,凡是极寒之刃,均可为之。只不过尸体出现在东皇墟,所以才想到了乱魄罢了。那些图谋不轨的人,就是想凭借这样的思维误区,误导大众,误导万神台。” 吴志城一口气说得自己实在有些口干舌燥。 他从不知自己竟然有如此口才,一番话下来,说得他有些热血沸腾。 云熠将丰俊朗扔在地上,像扔一团垃圾。 吴志城手脚并用爬过去,仔细检查了一下丰俊朗的气息。 他松了一口气。 还好,呼吸虽弱,到底留住了性命。 他努力压下内心的悲愤,满脸欢喜地磕头:“谢神相手下留情!” 乱魄就在丰俊朗上方,警惕地对准云熠。 云熠勾勾手。 乱魄便像掉了魂一般,乖顺地飞入云熠掌心。 乱魄的剑刃锋利无比,可云熠丝毫不放在心上,抬起手指便抹了上去。 不一会儿,云熠的手指上凝了一滴血珠。 若仔细看的话,云熠手上并无伤口。 血,不是云熠的。 而是来自乱魄。 那些曾经被乱魄伤过的所有人的血凝聚出来的一滴。 本该早就凝结消失的血,就这么像从血管刚挤出来一般新鲜,透着古怪。 只见云熠将血珠碾了碾,眉头轻皱:“果然没有云雨、云风的血。” 吴志城心神大震。 这般就能验出刀剑伤了什么人?! 果然是神鬼莫测的做法。 大受震撼的同时,吴志城又暗暗抹了一把冷汗。 若是当时丰俊朗跟云雨、云风动手时伤了对方一丝一毫,或者那位幕后高手对乱魄动了手脚,这件事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侥幸之余,他又有些担忧。 若这个幕后高手,真是公孙日月呢? 事情发展到现在这一步,会不会坏了好友的事呢? 万般纠结在吴志城心中,让他肉眼可见地老了几分。 云熠打了个响指,原本放在桌上的冷茶飞到他面前,倾倒出一道细细的茶线。 他就这般借着这茶水,冲洗手指上沾染的血迹。 手指冲洗干净了,他从怀中掏出一方白帕,将手擦干。 云熠盯着自己的食指指腹。 下一秒,指腹上出现了一道口子,渗出水银一般的血珠子。 云熠轻轻一弹。 血珠子直直射向丰俊朗。 吴志城眼疾手快,本能举袖一挡一挥。 袖子哪里挡得住这颗如同子弹一般的血珠? 血珠子的运动轨迹没有发生丝毫的变化,就这么射向丰俊朗的眉间。 丰俊朗的眉间瞬间出现一个圆色红印,一道鲜血沿着鬓角流下,看起来极像脑袋被射了一个小小的窟窿。 吴志城大惊失色,抑制不住“啊”地大喊了一声,手不住地揩丰俊朗额头的血。 揩了好几遍,才发现,丰俊朗眉间的就只是红印子而已,并不是窟窿。 吴志城甚至检查了丰俊朗的后脑勺,并没见到异常后,才后知后觉探查丰俊朗的脉息。 如常。 大惧大悲过后,吴志城瘫软成一团泥,连跪都跪不住了。 “吴志城,你可知你爱徒额头上的是什么?”云熠的声音凉凉传来。 “不知。”吴志城艰难万分地挪动身体,重新跪扑于地。 “这是诛识砂。”云熠平静地道。 吴志城心下困惑。 他从没听过这种东西。 可是这样的情景下,不太可能是好东西。 所以他的心,又慢慢提上来,等待着云熠最后的判决。 “所谓诛识砂,是个禁制。若是日后,他或者东皇墟背叛我、背叛我的血脉,我可以随时催动禁制,让你吴志城最得意的弟子、公孙日月的外甥,灵识尽丧,彻底变成一个疯人。你,可听明白了?”云熠的声音里淬着无限的冷意。 吴志城一个哆嗦,整个身体都麻了。 …… …… 凤凰坳。 不知是几更天了。 子慕予听着屋里三人的呼吸,判断他们都睡沉了,才在黑暗中睁开眼睛。 既然苏柔不愿意走,古元卓自然也是不愿意的。 那她只能先一个人离开这里了。 她轻轻从床上坐起,套上鞋子,拿上早准备好的包袱,蹑手蹑脚走出卧房。 第50章 缺德 夜很沉,风吹得路边荒草飒飒作响,天上的云一团一团灰蒙蒙挂着,看不见月亮和星星。 子慕予将包袱挂在肩上,轻轻关上院门,又望了几眼,才转身走进夜色之中。 按她的计划,先去青山县藏几天再说。 她路过湖边,瞄了一眼老庄头、沈清和柳寻双的屋子,均是黑黝黝的,一盏亮灯也无。 看来大家都睡得不错。 子慕予唇角勾了勾,轻声说道:“我愿做的,是茶一碗,酒一樽,熙熙天地一闲人。希望你们也能找到真真属于自己的路,做自己喜欢的事,而不是受限于禁制,连生死都不得自由。” 说完这话,她再也没回头,沿着溪流而下,出了坳口,走向黑沉沉的松林。 她的身形刚在夜色中消失,刚才站着的地方,出现五道人影。 子明,苏柔,老庄头,沈清,柳寻双,一个没落。 “就这样让她走,真没问题吗?”苏柔满脸担忧,“她身上的内伤还没好啊。” 老庄头用袖管按眼角:“你们刚才听见了吗?她是为了我们,为了我们才离开的呀!多好的孩子啊!”说到此处,他瞪向沈清,“都怪你!若不是你跟她说了禁制的事,会生出这么多波折?” “她并非完全为了我们。”柳寻双冷冰冰地道,“她想做个闲人,不愿意受你们摆布。” 老庄头很是不解,可是,他又不敢评摘子慕予的话,他认为这样做十分不敬。 “怎么会是摆布呢?我们只是受人所托,教她一些东西,让她为未来做好准备。她这样的身份,怎么可能做得了闲人呢?到底还是小孩子,少儿心性。难道是我高估她了吗?”沈清眉头轻蹙。 老庄头再次瞪向沈清,吹得胡子猛抖,眼看就想骂人。 柳寻双不赞同地摇摇头:“没问过她自己的意见便提前做了这些安排,这就是摆布。真当小孩子便没有自己的想法了?别说她不知道自己身世,就算她知道了,若她决定要做一个闲散人,我们也没有任何立场和权利去阻止。” “这样不对吧?她做闲散人,自由自在了,那我们这些人呢?我们这辈子都已经缚在同一艘船上,结果掌舵者下了船,我们怎办呢?等死吗?”沈清激动了几分。 柳寻双脸上依然冷冷的,淡淡的:“这船是我们自己自愿上的,怎么能怪掌舵者呢?我们上船的那刻就应该知道,这一路凶险无比,也可能出现各种意外,早应将生死置之度外。难道你不是?” 沈清一脸颓丧:“话虽这么说,可是蝼蚁尚识偷生,何况是人。”说到最后,声音弱了下去,她看向一直沉默的子明,“你说呢?她身负血仇大恨,岂能这般撒手便走?” 子明垂眸,压下眼底的失落:“无论如何,先护住她的安全再说。” 这句话,算是给这场争执下了结论。 夜色中,好几人都叹息了一声。 …… …… 子慕予已经适应黑暗,周围的事物都能看到大体轮廓,分辨不了细节。 周遭各种虫子鸣叫、爬行的声音和枯枝败叶碾在脚下时发出的声响交杂在一起,让人安心又警惕。 偶尔有夜枭突然扑腾而起,或有老鼠一般体型的动物在草丛间快速移动,或有鴷在叮斫枯木。 子慕予能迅速判断哪些声音大体是什么东西发出的,具体在哪个方位,因而满脸沉静,未见任何惊乍,专注赶路。 刚拐过一个茂密的竹林,突然传来一阵马蹄声。 随之而来的,是阴风阵阵。 顷刻之间,林里树上小动物发出声响全部不见了。 车轮轱辘发出的摩擦音在静夜中无比刺耳。 子慕予略感惊疑,闪身藏到一棵高壮的松树树干后的草丛中,拉了拉衣领,裹住脖子,黑眸泛过锐利的光芒。 不久,视野中出现了一辆马车。 看着比上次吴三诓骗他们到杨金锋府里所乘坐的宽敞不少。 诡异的是,车体帐帘全是白皑皑的,看着像运载棺木的灵车。 马车两边各挂着一盏红艳艳的灯笼,灯笼下可以清晰看见赶车人。 是个瘦削的老头子,白帽白衣白鞋,满脸皱纹,神色木讷灰败,两颗眼珠子如同蜡球一般。 如此夜晚,如此红白搭配,到底有几分骇人。 等马车在竹林那头消失了,子慕予才从树干后走出,弹了弹粘在身上的露珠,嘿嘿了两声,嘀咕道:“大半夜不睡觉,跑出来吓人,真缺德。” 吐槽完,继续赶路。 说来也奇怪,她对现如今这副小身子越来越满意。 虽然力度还远不及上一世,可是灵活性却是无与伦比的。 比如走路,并不需多费劲,浑身轻飘飘,健步如飞。 走了好一会,马蹄和车轱辘的声音突然再次出现,就在身后,连躲都躲不及。 子慕予眉头一皱。 怎么这声音,听着跟刚才的别无二致? 眼角匆匆一瞄,竟还真是白车、红灯笼、白衣老头。 就是刚才那辆马车! 难道是她刚才走得太快,连马车都比过去了? 可是一路来并未见岔路,要是赶上了,岂会不知? 子慕予心觉有异,连忙低头避让至路沿站定,缩肩收脚,尽量减少自己的存在感,希望那车、马、人赶紧过去,互不打扰。 可是怕什么来什么。 “吁!”马车稳稳当当在子慕予身旁停下。 白衣老头扯着比子明还沙哑的音线问:“小孩哥,要坐车吗?” 子慕予头都没抬:“不坐。” “不贵,到青山县只需一文钱。”白衣老头又道,声音像在生锈的铁上刮过。 “没钱。”子慕予不想与之纠缠,也不想看那老头那如蜡球一般的眼珠子,压低头颅抬足便走。 马车不急不缓跟上,再次传来白衣老头粗哑的声音:“不要钱,顺路捎你一程,也是可以的。” 子慕予心下一寒:果然是冲着她来的! 只是不知,这不知是人是鬼的老人家,谁的手笔?傀儡师沈清?还是可以使唤尸鬼的子明?或是其他躲在暗处的人? “我更喜欢走路。”子慕予看着天边渐渐泛起的淡青色,也顾不得许多,撒开腿狂跑。 等到看不见马车,嗖一下,脱离大路,往深林里冲。 没跑远,藏在刚好能听见大路声音远近处,凝神,等待马车赶上来。 可是等了许久,都听不见马蹄和车轱辘的声音。 那一马一车一人,像彻底消失了一般。 子慕予心里琢磨着:难不成真是鬼?看着天快要亮了,躲起来了? 无论是人是鬼,也不能挡她的路! 她谨慎地在林间穿行,像只硕鼠,灵敏而机警。 第51章 小和尚 子慕予跳跃、腾挪,每次眼看就要被荆棘矮树挡住去路,她身形一转,总能找到继续前行的小径。 她的双腿像旋转的螺旋桨一般,只看得到残影。偶尔被脚底带起来的残破枯叶在空中飞翔了一阵,重新悄无声息归于泥土。 前头,突然出现一道白影。 小小的。 就站在一棵松树后,幽幽地看着迅速逼近的子慕予。 此刻子慕予大汗淋漓,只感觉一阵极其阴寒的气息扑面而来,湿透的衣服像冰条一般挂在身上。 “我去!” 她脚下速度不停,九十度拐了个角,不再沿着大路走,往树林深处跑去,远远避开阴寒的小白影。 子慕予在心底默念着青山县的大体方向,赶路之余,抬头看天。 这一看不得了。 树上也挂着一个白影。 不是那个白衣老头,也不是刚才站在松树后的小白影,这个显然大一些。 眼神空洞,面无表情地盯着她。 靠!靠!靠! 子慕予再次调转方向。 若不是她在前世曾经接受过定位训练,怕早就迷路了。 子慕予穿过好几个小山包,越过大大小小无数道路,许久未再见那些不知是什么东西的白影,应该是甩掉了。 晨曦将起,夜色仓皇而逃。 子慕予越过最后一个小土丘,双手撑在膝盖上,喘着粗气。 远处隐隐传来人声。 子慕予抬头,辨认一下方位,估摸着已经到了青山县附近。 …… …… 此时此刻,一排高低、老幼不一的白影站在尚且黑暗的屋内,他们面前,坐着的是脸色阴沉的子明。 “真不能怪我们,那娃,跑得比鬼飘着还快。”白衣老头有些瑟缩地道。 “你不是赶着马车吗?怎么也追不上?”有个年轻的白影哂道。 “我是阿飘,马车六条腿是累赘,根本快不了。不信,你装几条腿试试看喽。”白衣老头生气起来,粗哑的嗓音似乎清亮了不少。 “好了,告诉我,她往哪里去了?”子明掐了掐额头。 “那娃有些狡猾,换了好几个方向。已经拿不准,她要去的到底是不是青山县了。”白衣老头有些丧气地低头。 子明显然有些失望,挥挥手。 那些白影子像得了特赦一般,散成晨雾,从窗户缝隙飘走了。 这时,沈清走了过来,支开窗户,撤开窗纸,室内亮了一些。 她盯着枯坐在桌前一动不动的子明。 “你要做什么?”她不安地问。 “公孙日月在先神洲消失了那么久,该出去在他们面前现现眼了。”子明面容沉静。 沈清脸色大变:“你要主动暴露自己?” “自从云雨、云风死在凤凰坳,我的心便很不踏实。我不能再呆在殿下身边,会给她惹来祸端的。其实,当初把孩子送到凤凰坳,我就应该离开。只是我贪心,陪了殿下这几年,算挣到了。”子明道。 沈清摇头,泪痕满面:“我不能理解,你怎么能把她看得比你的性命还重。还是因为林予安,对吗?” 子明轻轻叹息了一声:“不能理解,不是你的错。你并不了解我、了解予安、了解慕予,你并没经历过我们所经历的一切。” 沈清捂着脸,肩头抖动:“我们该做什么?” “在凤凰坳等着。万一慕予……会回来呢?”子明望向窗外,眸色苍茫地看着同样苍茫的凤凰坳。 …… …… “我才不会回去。你们被人下了禁制,那是下禁制的人变态,不是我的错。凭什么要我搭上自己的一辈子?”子慕予摸到一处破庙,利索地将湿漉漉的衣服换掉,一边换,一边嘀咕着。 等换好衣服,一个人蹲在破庙门口,才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子慕予甩甩头,为了祛去心头的烦闷,开始仔细打量起破庙来。 不知庙里供奉的是什么神,牌匾不知所踪,神像遍布裂痕,油漆剥落,手臂断裂,头部被虫侵噬得坑坑洼洼,已看不出原来的样子。 可是那香案有些奇怪。 香案原本断了一条腿,却不知被什么人用一条枯木红绸绑定,尚且能保持平衡。 香案上没有香炉,但有一只破碗,破碗上有半碗烟灰,烟灰上插着五根半截没烧完却已经灭了火的香。 子慕予的视线从各个角落一一扫过,最后落在一个茅草堆上。 那草堆被压得很实,依稀能看到一个人脊背的形状。 草堆不远处还有几只泥砖,摆了个简单的小灶,小灶里有灰炭。 庙宇四处,虽然破败,但是地面没见太多灰尘,香案也是,屋顶房梁到处都是蜘蛛网,可是香案和神像上却少见,仔细看的话,仅能发现一些断掉的蜘蛛丝。 难不成,这里还有人居住? 想到此处,子慕予肚子咕噜噜叫了起来。 为了不引起怀疑,她的包袱里只是一些衣物,没有钱粮。 “想办法填饱肚子再说。”子慕予摸着空空如也的肚皮,离开了破庙。 …… …… 早晨的青山县,刚刚苏醒。 青石板路上,被露水打得湿漉漉的,来往牛车、马车一过,露珠汇成一道道水流,四处横溢。 有些低洼处,变成一个个小水坑。 赶路的车轱辘轧过,可溅路人满身。 街市上的叫卖声、被溅湿衣裳的人怒骂声、牲畜惊慌失措的啼鸣声、打铁声……各种充满人气的声音混杂在一起,如此热闹,如此生机勃勃。 子慕予又想起了前世没有任务时宅在家里的日子。她生活中非常重要的一味调味剂,便是每天清晨到早市赶集,选购新鲜食材,给自己做一顿丰盛的饭菜。 她的目光贪心地在卖菜的老妇、卖豆腐的西施、挥舞着剔骨刀的屠夫、正给鱼开膛破肚的渔民……这些在热腾腾的生活中打滚的人们中一一扫过,心里被塞得满满当当。 总有一天,她也能寻一处山清水秀之地,选一个自己喜欢的职业,热腾腾地生活着。 她可以卖菜。 她可以卖豆腐。 如果没有本钱,她可以去河里捞鱼、卖鱼。 再不成,她还可以卖艺。 虽然不能胸口碎石头,来一个空手变玫瑰也还是可以的。 子慕予正做着白日梦,视野中突然出现一颗光溜溜的头颅。 那头皮白白嫩嫩的,反射着日光,刺眼得很。 是个小和尚,穿着破旧的灰袍,小腰上系着的布条腰带显得很粗,小手里托着一个底部被火烤得黑黢黢的饭盆,光着脚丫,在人来人往中灵活穿行着。 当他路过一个小水坑时,恰好有一辆牛车经过。 眼看小和尚就要被污水溅一身,结果,也看不清小和尚脚下如何动作,眨眼间便走到了一个壮汉身侧,完美躲过那若瓢泼一般的污水。 噫? 子慕予眯起眼睛。 第52章 八尺那么高的高僧 子慕予瞧得清清楚楚。 刚才这小和尚不仅借汉子健硕的身板挡住了“水灾”,还顺手摸走了汉子腰间的钱袋。 壮汉丝毫不觉有异,抹了一把脸上的泥水混合物,看着身上衣裳被糟蹋了,噌地火冒三丈,几步跑上前,一把便将牛车截住,破口大骂: “哪里来的大傻吊,没见你爷爷在路上吗,敢往这溅!有头牛有辆车了不起,快快给你爷爷滚下来!” 一时之间,许多人、车停下,路上拥堵了起来,吵吵嚷嚷,乱成一团。 没一会,似有闷响,有人痛呼,空中时而飞起一个簸箕,时而出现两棵白菜,似乎打起来了。 小和尚像条泥鳅一般,滑出人群,回头看了一眼,“啧啧”两声,举起缠着佛珠的手腕于胸前:“阿弥陀佛,城里人,真可怕。”说完拍了拍两条腿,继续往前走去。 没走几步,他的脚下一顿,眼角往斜后乜了一眼,粗眉微挑,随后快步闪进一条小巷子。 他的速度再快,自然快不过子慕予。 不过,小和尚似乎也不打算逃,只是想把人引到偏僻之处。 所以,来到死胡同前,小和尚便站定,等着子慕予走近。 小和尚背对子慕予分开脚站着,一手托着饭盆,缠着佛珠的手背在身后,脊背挺得直直的,颇有几分气势。 子慕予双手抱着胸前,上下打量着,没有开口说话,也没动作。 那小和尚原本想等对方先开口,然后再转身,睥睨对方,装个逼。结果对方不怎么上道,等了许久,屁都没见放一个,忍不住,只好先转身了。 等他看见站在面前的,是个身量比他还矮一些的俊俏孩子,狠狠一愣,故意撑起来的气势先泄了一半。 “喂,小子,你跟着我做什么?”小和尚脸上有几分无奈。 子慕予摸摸鼻尖:“我看见了。” 小和尚微怔,手有些不自在地按了按腰间:“看见甚么?” 子慕予简明扼要地说了两个字:“钱袋。” 小和尚小脸一板:“怎么?难不成你想见义勇为,帮那男人要回钱袋?” 子慕予摇头:“非也。那人我又不认识,帮他做甚?” 小和尚眉头微挑,彻底按住腰间鼓起的钱袋子:“难不成,你想分钱?” 子慕予还是摇头:“非也。偷来的钱,我怎么能用呢?” 小和尚神色一凛:“那你想怎的?” “我饿了,请我吃饭。”子慕予摸着肚子道。 小和尚翻了翻白眼:“那还不是想分钱吗?” 子慕予眨了眨眼:“两者怎么相同呢?钱是你偷的,也是你花的,跟我有什么关系呢?” 小和尚手指挠了挠太阳穴,眼睛骨碌碌乱转:“好像还蛮有道理。若是我不答应呢?” “不答应,那我只能见义勇为了。帮那男人要回钱袋,那男人一高兴,赏我些银子吃顿饭,应该也是不难。”子慕予摸了摸鼻子道。 小和尚眼中闪过一抹异色:“小子,你蛮嚣张的嘛!你确定,你这小身板能打得过我吗?” “不确定啊,打过才知。”话刚脱口,子慕予人已经斜斜滑了出去,目标直奔小和尚藏在腰间的钱袋。 小和尚被唬了一跳,他没想到对方说着说着就开始动手,更没想到对方小小年纪竟有如此强盗行径,直接动手来抢! 小和尚一个大饭盆砸下,两腿劈开,腰肢以奇怪的角度一折,躲过子慕予斜来一铲。 子慕予大为惊诧。 这小和尚怎么像没骨头似的,柔韧度惊人。 但论反应速度,子慕予鲜有匹敌。只见她身体尚未回转,手掌绷直若刀,继续攻击小和尚的腰间。 小和尚见子慕予年纪尚小,且一招一式都很普通寻常,像学了些皮毛招式的小孩子急于显摆自己的本事,于是掉了几分轻心,没尽全力躲开这一掌。 腰间受了半掌,小和尚初初没觉得什么,只是略略愕于对方的力气之大,随后,他感觉自己半边身躯麻了半截,才惊觉大事不妙! 可是他还没来得及想出应对之法,子慕予的囫囵腿又挥至面前。 小和尚心里暗暗着急。 从动手开始,自己就处于被动防御的位置,丝毫没有逆转主动攻击的机会。 想继续使出他的折腰之法躲开这一击,子慕予却早料到对方的反应一般,骤然腾空扫出另一条腿。 嘭! 小和尚尾椎骨重重着地,整个人还晕头转向摸不着南北,子慕予已经翻身骑于其上,手肘压制住他的脖子! “这饭,请不请?”子慕予笑问。 小和尚瞠目结舌:“请,请,必须请!” 子慕予松开手,坐在小和尚身边,饿得身乏无力。 小和尚连忙爬起,夹好腰间的钱袋,整了整衣裳,又颠颠捡起被打掉的黑黢黢的饭盆,才惴惴地看了子慕予一眼。 他暗暗忖道:这小子,饿着肚子尚且这么厉害,要是让他吃饱了,还得了?自己被打死不要紧,这钱万万不能有失。 他圆溜溜的眼珠子往墙上瞄了一眼,发现那里有个砖头碎了,有个洞,大小应该刚好能塞进去钱袋。 于是他作势敲了一下饭盆,同时以身体遮掩,另一只手悄无声息摸出钱袋塞进石洞,随后伸手做势要将子慕予拉起,动作一气呵成。 “走,请你吃饭去!”小和尚嘴角咧到耳根,手搭在子慕予肩头,就像是多年好友。 …… …… 半炷香后。 小和尚捧着半盆化缘得来的馒头和锅巴,笑得像尊弥勒佛。 他将最大的两个馒头揣进怀里,递给子慕予一个又干又硬还粘了灰的:“真是不好意思了,我受师父之命出来苦修,需行万里路,吃千家饭,只能暂且委屈小兄弟了。” 这番话说得老里老气,子慕予已经不感觉意外了。 她看着小和尚化缘一路,言行举止都有模有样,颇有章法,而且似乎很得百姓的喜欢和尊重,跟先前找人避祸、摸人钱袋的模样截然不同。 她接过馒头,将外面那层面皮剥掉,蹲在角落里啃嚼起来。 小和尚蹲在她旁边,也拿起一块锅巴吃着。 “你是真和尚,还是假和尚?”子慕予道。 “还没受戒呢。不过终有一日,我会成为先神洲有名的得道高僧的。”小和尚道。 “多高?”子慕予道。 “至少有八尺那么高吧。”小和尚道。 “你们真不吃肉?”子慕予道。 “食肉断慈悲种。没有慈悲心,做什么出家人呢?”小和尚道。 子慕予突然便想起了那位曾经给了杨金锋灭灵散的僧人,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那你摸人钱袋也是慈悲?”子慕予将最后一块面片扔进嘴里。 “嗨,那汉子是赌场老板,不知搜刮了多少人的钱财,我劫点富济点贫,怎么不慈悲了?”小和尚将焦黄的锅巴咬得咯嘣响。 第53章 射月骑 在前世,出任务经常需要潜伏,子慕予曾吃过各种各样口味极其独特的东西。 所以变冷硬的馒头对她来讲,并不是那么难以下咽。 小和尚见她衣裳虽不华贵,但也算干净整洁还是九成新,肯定不是小乞丐一流,但对自己化缘来的食物毫无挑剔之意,更没提起那袋子银钱,内心里对她便存了一份好感。 想了又想,颇费一番犹豫,小和尚最终从怀里掏出那两个洁白、软绵的大馒头,将其中一个递给子慕予。 子慕予眉毛抬了抬:“怎么,不继续用来装大胸妞了?” 小和尚一呆:“啊?什么大胸……”他低头看着自己的胸膛,突然急促咳嗽起来,耳朵唰地绯红,“咳咳,不得了,你家大人怎么教你的,这么粗俗的话也能乱说!” 子慕予耸耸肩,怕小和尚反悔,一把夺过白面馒头,剥了皮,先啃了一口,才道:“很多时候,俗才是生活本质。人老端着有什么意思,倒是让别人顺眼了,却让自己不自在。” “歪理!如你这么说,天下学子读圣贤书,以仁存心,以礼存心,还反生活本质了?”小和尚也啃了一口手上的馒头。 “你读过书?”子慕予笑眯眯地问。 “也不算读过,只是看了几本经书罢了。读书要很多束修的。”小和尚道。 “我说呢,要是读过书,肯定是想当君子的,摸人钱袋这种事,可不怎么君子。”子慕予道。 这番话正中小和尚心坎。 小和尚脸一红,随后一阵青,一阵白。 子慕予有些意外。 先前说他摸人钱袋,并非慈悲之举,他倒能干脆利落地反驳,此刻说并非君子之举,反倒蚌埠住了? 看来这小和尚真正的志不在做个高僧,而是做位读书人啊! 刚才小和尚将钱袋塞进石头洞时,虽然做了很多迷惑人的操作,但是子慕予依然听见了。她没有急于拆穿,就是想接着看看这小和尚到底要做什么。 如今,真相已经能猜出七七八八。 子慕予一口咽了手上的面包,拍了拍手:“我吃好了,就此别过。”临走时,又回头对着心不在焉的小和尚笑道,“我要是你,现在赶紧去小巷那里把钱袋拿回来,要是不小心被人掏走可就难过了。” 小和尚刹那呆若木鸡。 赶了半夜的路,子慕予有些困乏。现在吃饱了,正是应该找个地好好睡一觉的时候。 子慕予压低头,躲过人多的地方,重新回到破庙。 将角落里的茅草转移到神像后面,重新拾掇了一下,才以包袱为枕,背靠神龛台,迅速睡去。 这一觉睡得十分昏沉。 子慕予被一阵急雷惊醒。 当她睁眼,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道火光,还有一颗反射火光的小卤蛋,吓了一跳。 “你醒了?”小和尚头也不回,懒懒问。 “你怎么在这里?”子慕予坐起,见小和尚把化缘饭盆架在泥砖上,正煮着什么东西。 “这问题问得好笑。你拆了我的铺盖,占了我的茅草,还问我为什么在这里。”小和尚摇头,语气颇有些无奈。 子慕予被水汽一吹,彻底清醒过来。 是了。 这里确实看着像住过什么人,原来是他。 不知现在什么时辰,庙外面已经黑透了,大雨倾盘如银河倒挂,砸得屋檐噼啪作响,偶有闪电撕裂半空,闷雷震得大地都在颤抖。 小和尚看着外面,拧着秀眉:“这场雷雨,看着邪门得很呐。” 子慕予已然凑近来:“出家人也怕雷神一怒?”她扇了扇锅上沸腾的水雾,嗅了嗅,“好香,在煮什么?” 小和尚乜了她一眼:“喂,不是说好请一顿饭的吗?还想蹭一顿啊!不……给!” 子慕予笑眯眯地,突然脸色一变,指着庙外:“那是什么?” 小和尚一凛,朝外看去。 说时迟那时快,子慕予一把夺过小和尚手中的小木勺:“我帮你尝尝味道。” 她连着绿菜叶子和粥汤舀了半勺,哈哈吹了吹,就热吃了一口,烫得舌头直打颤,吐也不是咽也不是,眼神满是无助。 舌头里几个回合翻滚,子慕予终于将口里的热粥咽了下去,伸长舌头不住哈气,眼角含泪。 小和尚“噗嗤”笑了一声,递过一只缺了口却洗得干净的破碗,还有两根用新鲜树枝草草做成的筷子:“饿鬼投胎吗,慢点吃。” 子慕予满脸感激地接过。 其实,这锅不过是用锅巴添些野菜煮的素粥,在这种恶劣的天气下,在炉火前,吃起来便多了几分滋味。 子慕予给自己满满当当盛了一碗,小和尚接过木勺,也正准备舀粥。 就在这时,突然传来微弱的弦响,随后,“嗖”的一声! 子慕予汗毛直竖,手中碗一抛,一把拉过小和尚往神龛台一扔,自己一个后翻打挺。 砰! 饭盆被一支劲箭射中,钉在墙角,菜粥尽数洒在地上,冒着白蒙蒙的热气。 子慕予眯眼看向破庙门外,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 这弓弦与箭声,她熟悉。 她刚穿来第一天,和子明遭受到了弩雨箭林的袭击,其中就有这样的声音! “啾啾啾……”马匹嘶鸣。 闪电之下。 破庙门口出现三匹黑马,马上各有一人,均是红袍铁甲,黑色披风,脸上覆着凶神恶煞的黑色面罩,马前架着劲弓,还有两桶锋利的箭羽。 豆大的雨砸在他们身上,溅起无数灰茫茫水珠。 “是……射……射月骑!”小和尚从地上爬起,像看见了阎王一般,哆嗦着嘴唇道。 “射月骑?”子慕予皱眉,“什么是射月骑?” “哎呀,现在不是解释这个的时候,咱们逃命要紧!”小和尚连忙跪着爬出来,高声道,“几位军爷,我们只是路过避雨,求高抬贵手放我们一马。” “滚!”面罩之下,传来的声音无比阴森与肃杀。 小和尚拉着子慕予的手,压低声音,几分仓皇:“快走!” 子慕予用脚挑起包袱,挂在肩上,压低头颅,跟着小和尚刚走到门口,潮湿的雨汽扑面而来。 “慢着!”刚才那道阴森与肃杀的声音再次响起,“是谁烧的香啊?” 小和尚浑身一僵。 子慕予回头,看见香案破碗上,那几支灭了香被重新点上了,一缕缕烟雾,飘向那千疮百孔的神像。 第54章 公孙日月 小和尚摸了摸脑袋,眼睛斜角四十五度看天:“许是刚才降下的雷劈着的?” 三位射月骑士中有一人轻笑出声,听着十分年轻,音色不辨雄雌:“好玩,他当咱们是傻子呢。” 胯下黑马似乎感受到马上人的杀意,狠狠地打了一个响鼻,喷出一阵惨白的薄雾。 小和尚涌出一番热烈且讨好的笑:“冤枉,这香真不是我们点的。谁会在无主的破庙给看不清面容的神像烧香,要是不小心供了什么邪神,不是自讨苦吃吗?” 子慕予低着头,恰好看见小和尚藏在袖子里的手在不停发抖,不禁暗忖: 射月骑,很有名吗? 到底做了多少惨无人道的事,才会有名到连小孩听见、看见都会害怕的程度? “邪神?”最后一位红袍铁甲士开口,语气是说不尽的戏谑和冰凉,“倒是贴切。” 三匹黑马,有些不耐烦地来回跺脚。 “小东西啊,刚才我问这香是谁烧的,原是慈悲心大发,打算让你们死一个留一个。奈何你们不领情。既然都不想死,那就全去死。”阴森且肃杀的那道声音第三次响起。 话音刚止,那人一手拿起弓,一手捏起两支箭,弯弓搭箭。 隔着雨帘,一箭对着小和尚,另一箭对着子慕予。 片刻停顿,是生与死的距离。 小和尚面露惊惶。 子慕予满脸沉静。她在想如今戴在身上的那串骨坠——噬魂墙。 子明曾说,只要她戴着噬魂墙,谁想让她死,得交出三魂七魄。 想到此处,子慕予将小和尚一推,低喝:“跑!” 小和尚后知后觉,踉跄两步后,撒腿狂奔。 子慕予紧追其后,小和尚往哪跑,她便往哪跑,身体位置不偏不倚,正好能抵挡小和尚的身子。 似乎因为无聊,三位射月骑士饶有趣味地看着奔逃的两个小孩,箭迟迟未射出。 好一会儿,声音不辨雌雄的那位年轻人笑道:“咱们这般,算不算在欺负小孩子啊?” “皇命难违,供奉先神洲头号逆贼公孙日月者,杀!” 语落,箭出,直扑子慕予后背与头颅。 空气被劈得啪啪作响。 子慕予皱眉。 上一次噬魂墙发挥威力,她伤得太重,神思迷糊。 噬魂墙到底会不会每次都能护主? 是不是无论在哪里,都能发挥相同的威力? 她其实没有把握。 这是一场豪赌。 若赌输了,此刻飞来的两支箭,以如此可怖的劲头和速度,极大概率会将她和小和尚钉在一处,根本没有改变方向的任何余地! 感受到两支箭马上要逼近身体的那一瞬,子慕予伸手一把将小和尚往侧边推倒。 吃人嘴软,拿人手短。 她欠小和尚两顿饭。 虽然后面这顿只吃了一口,便被这三个不速之客砸了,但并不影响这一饭之恩已经成立。 既是豪赌,一条命先上桌到底比两条命同时上桌更慈悲一些。 万一押一条命,就能赢呢? 她是杀手。 是天生的赌徒。 小和尚正全力疾奔着,突然肩背传来一道蛮力,整个人摔飞出去,又连续打了好几个滚,僧袍撕破了许多口子,身上擦伤无数,才砸到一块突出的石头上,止住继续翻滚之势。 他只听见“砰”地一声金石巨响。 等他回头,看到子慕予直直站着,脖子上有一串白色的诡异项链悬浮在半空,漏着白光,斑斑点点,如碎裂的星辰。 “啾啾啾!”马匹骤然凄厉悲啼叫。 是出箭那人的胯下黑马。 它的一只眼珠和一条腿各中一箭,箭的尾端尚在颤鸣。 黑马吃痛急驰,而出箭人没有任何御马动作,却像只没有生机的木偶,直挺挺倒下。 倒下时不巧被缰绳缠了脚,头砸落地面,身体悬在半空。 脸上凶神恶煞的面罩被掀飞,还算清秀的脸仅亮相片刻,便因沙石泥土摩擦毁了容,血迹斑斑。 没拖行多久,撞上一块石头。 整颗头颅就此与身体分了家。 那一刻,在场的四个人,连呼吸都不敢。 事情发生得太快,太过骇人。 子慕予悄无声息将骨坠串藏于衣领里。 剩下的两位射月骑士终于反应过来了。 他们精神极度紧绷,两手抢起弓和箭,对着子慕予,却始终不敢射出。 他们看见了同伴的箭射了出去,又看见了射出的箭又弹了回来! 同伴并没中箭,可是刚才怎么回事! 这是什么邪法,以前从没见过听过! 这两人虽然戴着面罩,但是四只眼睛透露出来的骇然和困惑,子慕予看得清清楚楚。 看来他们不识噬魂墙。 也是,这三个人虽然看着凶狠,但是比起坟山上遇见的那两个自称神明的人,功法明显逊色,孤陋寡闻些也合理。 子慕予心里有了底,神情由沉静变得有些复杂。 噬魂墙只在对方对她起杀心才有反应。 不然,当初她不会在坟山被那女人打掉半条性命。 这么想来,这噬魂墙还是有bug,要是对方不存杀心,若武力压制,可以把她往死里打。 要命。 亏得刚才那个男人足够变态,出手要人死。 这一断头,足够震慑剩下的两位射月骑士了。 经上次坟山一战,子慕予见识到了这个世界有些人的实力实在诡异莫测,学乖了,本想着以后脾气不要那么冲,要爱惜此身,非必要不能以命相搏。 可是,对方既称“射月骑”,小和尚又叫他们为“军爷”,那就是军队。 既是军队,就不可能只有三个人。 若是就此放他们离开,他们会不会把同伴叫上,重新掩杀回来? 极有可能。 何况,刚才断头男出箭前曾说了一句话。 皇命难违,供奉先神洲头号逆贼公孙日月者,杀。 看来这破庙供奉的神像叫“公孙日月”。 此人既被人立庙供奉香火,要么此人曾经做过一些为国为民的好事,要么就是法力无边的神明。 既成了逆贼,那就是这个公孙日月犯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子慕予看了还在发呆的小和尚一眼。 香案上的香肯定是这个小子点的。 那他知不知道供奉的是谁? 难不成,他还认识什么“公孙日月”? 无论如何,“供奉先神洲头号逆贼公孙日月”这条罪名已经被三位射月骑士定了。 若剩下这两位射月骑士活,那她和小和尚还是得死。 唉! 既如此…… 只能杀人了。 第55章 公公 对方有箭,若想取得主动,最好有一件趁手的兵器,如剑,如枪。 可子慕予现在两手空空,连把刀子都没有。 不知何时,小和尚摸了过来,满身泥水血迹。 他扯了扯子慕予的衣袖,一边警惕地瞪着搭箭的两位红袍铁甲士兵,一边压低声音问:“你的眼神那么犀利,想做什么?” “杀人。”子慕予沉声道。 小和尚双眼迸发一股烈焰:“你很强吗?有几成把握?” 子慕予摇头:“没把握。” 小和尚一脸期待幻灭的模样:“既然不强,就该躲,该逃。眼神搞得那么犀利,对方以为你很强,出手就开大,咱们连逃跑的机会都没有了。” 子慕予斜睨着小和尚:“你觉得,咱们逃得过两个骑马的人吗?” “逃不过。”小和尚蔫了。 “你走吧,这里交给我。”子慕予道,伸手将小和尚格挡至身后,湿淋淋的目光紧紧盯着黑马上的两人,“我吃你两顿饭,两次救你性命,扯平了。” 小和尚眉心微微抖了抖,眸底有异色升腾而起。 “喂,我叫王寻,你叫什么?”小和尚道。 “你不是和尚么?怎么还有名有姓?”子慕予难得有了一丝好心情。 小和尚摸了摸被雨水敲砸的光头,有些尴尬:“都说了,还没受戒。” 雨水流进子慕予的眼角,泡得眼眶发红,睫毛上挂着水滴,小小的脊背挺得拔直,气势滔滔。 “若我没死,若我们能再次相逢,我便告诉你,我叫什么名字。”她道。 告诉别人名字,让对方认识自己、记住自己,这便是社交的开始。 可是子慕予并不习惯社交。 前世她还是子楚时,并不需要非任务性的社交,也不需要非任务性的朋友。 如今,想像正常人一般好好生活一世,像正常小孩那般与同龄人结交,呼朋引友,玩耍嬉闹,还需适应的时间。 无论怎么样,先活下去,再说。 “我决定了。要走一起走,要死,咱一起死!”王寻甩了甩袖子的泥水,满脸凛然,从子慕予身后走到子慕予身侧,并肩站在一起。 一股异样的感觉从子慕予心底涌起。 跟古元卓护她时的感觉不同。 前世的她,从记忆之初,总是独来独往。 出任务时,也是一个人踏过漫漫夜色,手握利刃劲器,将恶人送往地冥。 她有上级,有下属,没有朋友,也没有战友。 现在有一个人愿意和她并肩作战,尽管这个人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子,依然如此让人悸动。 面对生与死,不是每个人都可以这么勇敢的。 可是,她怎么可能让他送死? “别在这碍事,拖我后腿,滚!”子慕予低喝,一掌把王寻推了个踉跄。 这一次,王寻没站稳,结结实实摔了个嘴啃泥,狼狈极了。 王寻很生气,爬将起来:“你这小子,不知好歹。你是觉得我没你强,所以瞧不起我是吗?其实我……” “滚!”子慕予狠戾一瞪。 王寻脊背一凉,心中噌地生出无限哀怨和委屈:“滚就滚。等你死了,我回来给你收尸!”说完,狠狠擦一把眼角,跑了。 夜雨苍茫。 小和尚细细的背影很快便消失不见。 子慕予收回目光,重新盯向两位射月骑士。 她已经想好对策。 既然现在她唯一可依仗的便是脖子那串噬魂墙,那么刺激对手对她起绝对杀心,是最好的取胜办法。 “唉,幸亏我穿了一件盔甲,否则,危险喽!”她声音不大不小地传了过去。 两位红袍铁甲兵士一愣,面面相觑。 “盔甲?”年纪略大的那人低低沉吟,“难不成,是凤羽锁金甲?!” 子慕予心思一动。 要是能让对方怀疑或认定自己身上有盔甲,那射箭时有很大的概率会瞄准头。 射人射头,想没有杀意也难。 声音雌雄莫辨的年轻人略一思忖,便否了:“不可能,凤羽锁金甲在万神台,神皇帝姬私藏,怎么可能在这小乞丐身上!” 年纪略大的人连连点头:“说得也是。可是,这般小的、刀枪不入的盔甲,除了凤羽锁金甲,你还听说过别的吗?” 年轻人踟蹰了半刻,突然道:“咱别让他给骗了。这小子有些邪门,刚才虽然看得不甚清楚,他的脖子好像挂着什么东西。咱过去,把它挑了!” 子慕予心下一惊。 若是真被他们毁了噬魂墙,赤手空拳的自己面对持箭骑士,毫无胜算。 不能慌! 一旦呈现出慌张,让捕猎者意识到猎物在胆怯,猎物便离死不远了。 “哦?你们说的是这个吗?”子慕予掏出脖子的骨坠,大大方方展露在两人面前,“这是我爹爹给我做的护身符,谁要是伤了我或者碰到它,会死得很惨噢。”她指着地上血水已经浅淡的头颅,“喏,像他这般。” 两位射月骑士对视一眼,年轻人原本的汹汹气势被压了下去。 未知的东西,最可怕。 他们不知该如何防备,又如何攻击。这样,怎么可能赢。 计较一番,两人彼此使了个眼色。 “咱们先撤!”年纪略大的人道。 说完,两人勒住缰绳,调转马头,两腿收紧,就要挥鞭扬蹄而去。 对方撤退之时正是转守为攻的好时候。 想走? 可不行。 子慕予刚想动作,天地间的气息骤然变了。 雨滴停在半空。 半道闪电定格在天穹。 轰隆声像被人掩盖了一般,迟迟不能传出来。 立体的空间,似此刻变成了一幅二维图画。 一个人,从天上缓缓飞落。 水珠为他避让。 风仅存在于他的衣袍之间。 这个人,从子慕予在这个世界睁眼时起便在她身边。至今,他们一起生活差不多七年。 是子明。 但好像又不是。 他没有穿寻常或灰白、或浅青的衣衫,而是穿着无缝天衣,闪烁着玉石光华。 束发的不再是白玉或者木簪。 而是长长的不死鸟飞云紫金冠。 他的气质彻底变了。 不是苏柔面子上的丈夫。 不是两个孩子的父亲。 他像至高无上的神明,睥睨着这刚被骤雨糟蹋得泥泞不堪的人间。 两位射月骑士像见了鬼一般,坐都坐不稳,猝然从马背上滑落。 “公……公……”他们的牙关在打架,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他们的膝盖,像不受控制一般,股股战战,跪扑于地,膝盖骨崩裂,血像红色颜料一般和于泥泞之中。 子慕予心头微惊! 公公? “子明是公公?!”子慕予禁不住低呼。 第56章 神明一怒 “怎么可能,”子明挑眉开口道,“没有谁,敢让我们公孙家的人做公公。” 这时候的他,似乎回到了凤凰坳时的样子。 看着子慕予的眼神透着一股慈爱。 “慕予,看好了,”子明垂眸看着被罡气压迫跪在面前的两人,“我虽不能告诉你你是谁,却能告诉你我是谁。” 子慕予心内一纠。 她确实想知道答案。 但是怕答案就是自己所想,又怕答案远不是自己所想。 更怕自己知道得越多,她越无法选择离开,过自己想要的生活。 她正想张口,突然肩膀和嘴巴一凉。 无法动弹,也无法说话。 两只灰白如枯竹一般的手不知从哪里探出来的,分别按在她的肩膀和嘴上。 “嘘!小孩哥。从现在开始,你不要动,也不要说话。仔细听。”一阵阴寒的细风拂过子慕予耳边,激起她满身的鸡皮疙瘩。 这声线,像拿着刀在生锈的铁上刮过,粗哑无比。 是那位曾在松树林遇见的赶车白衣老头! 看来是子明唤来的阴魂! “杜从,抬头看我!”子明冷声低喝。 年纪略大的射月骑士似被一道无形的力拧着脑袋,下巴抬了,眼睑却垂着,神色难堪,不敢看向面前的人。 “当年你不过是一缕衣纤夫,受千人唾,万人骂,衣食无着,受冷挨饿,活得不如刍狗。是我,公孙日月,把你带到鸿蒙城,给你衣食,予你地位。神御军,为我所创,为护卫万神台、护卫天下而设。如今,你们的主子将神御军改名射月骑,你们不再守着万神台,不再守护天下万民,倒像老鼠一般上下乱窜,只为擒我、诛我公孙日月!到底是你们主子太瞧得起我呢,还是你们主子觉得你们实在不堪重用呢?可无论如何,谁都可以成为射月骑士,唯有杜从你,不能!” 子明的声音,厉切中显得有些怆然。 杜从目色阴骘,咬牙拼命挣脱罡气的钳制,凶神恶煞的黑色面罩下缘开始滴血。 他一把挥掉脸上的面罩,目色赤红,嘴角挂着一道血线,瞪着子明: “为何不能!我虽感激你救我、予我机会进入军营,可是,我乃是先神洲的兵,不是你公孙日月的兵!卿本佳人,奈何为贼!你大逆不道,刺杀神皇,重伤神后和帝姬,掳走大将军沈阔幺女,是为我先神洲头号逆贼,人人得而诛之!” 子明先是低笑,随后仰天大笑。 笑极,眼眸中尽是悲怆与寒凉:“太愚蠢,也该死啊。” 子明抬起一手。 杜从的脊背慢慢抻直,站起,然后双脚踏空,整个人悬挂起来。他满脸惊骇地伸手拨弄着脖子,好像被人掐住了一般,青筋勃起,眼珠突瞪,两脚在濒死挣扎。 “逆贼!就算你杀了我们,先神洲仍然有无数好男儿前仆后继以灭杀你为己任!万神台诸神,恨不得饮你血,啖你肉!你天道尽丧,香火供奉尽断,总有一天,你会灰飞烟灭以谢天下!”年轻的射月骑士因为急怒,声线显得尖细刺耳,透着一股绝望。 子明满脸不耐烦与讥诮:“聒噪。”然后再抬起一手。 这位年轻的射月骑士也被提了起来,像只山鸡一般被吊在半空。 “快七年了,修为没有寸进,依然如此不堪一击。就凭你们这些夯货,也敢射月?我,公孙日月,可是神皇亲封的木阶三品正神!”子明神色一凛,啪! 两颗脑袋像被割了喉的死鸡,吊在肩侧。 子明放下手。 神明一怒,粉身碎骨。 落在地上的两人,肢体和躯干诡异地折叠着,没有骨头的支撑,像用橡胶制成的假人。 他们就这么……死了。 子慕予没从震惊中清醒过来。 场面太过诡异。 信息量实在太大。 子明不是公公,是公孙日月! 也就是说,眼前这破庙供奉的是子明! 子明不是那位臭屁小仙君说的那样是仙,而是神,还是什么木阶三品正神! 子明犯了事,杀了神皇,还重伤神后和帝姬,这放在古代封建社会,那是诛九族的大罪! 还有,很重要的一点,刚才杜从说,子明掳走大将军沈阔幺女! 难道,她就是那什么大将军幺女? 她是被子明掳来的?! 子慕予看着子明的眼神,逐渐警惕。 人贩子啊。 相处差不多七年的时光,其中点点滴滴顷刻如潮水一般涌出脑海,各种线索交罗密布,隐隐露出一点真相的曙光。 子明缓步走近子慕予。 子慕予感觉身后的那抹冰凉已经溜走了,脊背正在回暖,冷热交织,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寒战,只是身体本能。 她并不怕子明。 或许是神明的力量过于强大,他能轻易让人惧,也能清晰释放自己的慈悲和善意。 相处六年多,子明未曾让她感到恐惧过。 相反,是难得的尊敬和爱护。 “慕予,关于我,你有什么想问的?”子明声音里,有些踟蹰。 “爹爹,你是神?”子慕予问。 子明点头。 “你叫公孙日月?”子慕予问。 子明点头。 “你来自鸿蒙城万神台?”子慕予问。 子明点头。 “你杀了神皇?”子慕予问。 子明摇头,毫无犹豫,非常坚决。 “那就是你被冤枉了?谁得了失心疯,给你扣了这么大一个屎盆子?”子慕予满脸激愤。 她眼睛滴溜溜一转,“你既没杀神皇,那么什么重伤神后和帝姬,掳走什么大将军幺女也是别人乱盖在你头上的罪名啰?” 子明先是一愣,深邃的眸底忽然漫过一层亮光,好像抓到了一点非常关键的东西。 “刺杀神皇,重伤神后和帝姬,都不是我干的。而你,也不是我掳来的。你出生后,有人要你死。所以,我只能将你带离万神台。”子明满含深意地看着子慕予。 子慕予眯起眼睛。 子明这几句话说得甚是巧妙。 他明确否认了对神明皇室所做的事,唯独没提“大将军沈阔幺女”这一茬。 “爹爹,关于我的身世,只能说这么多了?”子慕予也满含深意看着子明。 禁制一事,她至今有些后怕。 她希望子明再多说一点,又怕子明说多了一点。 子明再次坚定地点了头。 “爹爹,最后一个问题。”子慕予盯着子明。 子明明显有些紧张。 子慕予因为子明的紧张也莫名觉着有点紧张,但她思来想去,也觉得接下来这个问题不会触碰到禁制的底线才对。 “爹爹,那个大将军沈阔,官比你大吗?”子慕予问。 子明松了一口气,答:“嗯。” 子慕予心下释然。 那便一切对得上了。 她是大将军沈阔幺女。 是子明的上司之女。 为了护她性命,子明才带走了她。 这个逻辑,子慕予能接受。 可是…… “爹爹,我还有一个问题诶?”子慕予摸摸鼻子。 子明又开始紧张了:“请。” “大将军沈阔,我能信任他么?”子慕予撩起眼皮。 子明神情肃然起来,回答得直截了当:“不能。” 子慕予的眸色沉了下来。 她好像摸到了子明他们身上的禁制边界。 第57章 真正的噬魂墙 子慕予算是明白了。 若是子明想把她捆在凤凰坳,实在易如反掌。 “慕予,你愿意回凤凰坳吗?他们都还在等你。”子明道。 他的眼睛里有期待,有重重困惑,也有一缕淡淡的愁。 子慕予垂眸。 “我承担不起你们的性命和人生,”她道,“没有谁理所当然就该为谁付出自己的一辈子。” 子明微怔。他想起了子慕予离开凤凰坳时所说的话,心底一股热流直冲鼻眼。 “你还没自保的能力。”子明道,声音里,带着些许鼻音和慨叹,“若我们,向你保证,等你学好了本事,可以自保的时,再遇危险,我们绝对不会为护你而舍命冲到前头,你愿意回凤凰坳吗?” 子慕予摇头:“爹爹,还是不对。” 子明一愣,柔声问:“哪里不对?” “‘自保’这个词,太宽泛了。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无论我怎么练,总有人会比我强。难不成我要练成天下第一,才算可以自保?这样不现实,对不对?”子慕予道。 她的梦想是躺平,好好体验生活中的柴米油盐酱醋茶,而不是当卷王。 子明心神微动。 他当然希望子慕予能成为天下第一。 可是凭他们,还做不到。 “那你说,该怎么办?”子明问。 子慕予心里暗叹。 欠债未还,心里总是不舒坦呐。 不说老庄头和沈清,柳寻双到底救过自己一命。 若像沈清所说,若违了禁制,柳寻双成了背信者,会被毒死的。 还有苏柔和古元卓…… 心里到底有几分不舍。 她望了望远处,又望了望凤凰坳的方向。 “爹爹呀,要是我杀了给你们下禁制的那人,你们的禁制能解不?” 子明骤然一听,神色大变:“不可!” 子慕予盯着子明:“噢?是那人太厉害,我杀不了?还是我不该杀他?抑或是,就算杀了他,禁制依然解不了?” “都是。”子明沉声道,眼眸里尚存一缕心神不宁。 子慕予眯起眼睛。 看来还债,别无二途。 “沈清曾说,若他们不在有限时间内完成任务,他们便会遭到禁制的反噬。这个有限时间,是什么时候?”子慕予问道。 “在你十四岁生辰前,将自己的本事倾囊相授。”子明道。 子慕予心中暗暗计较起来: 十四岁啊? 七年多,时间太长了。 若是她学得够快,没准时间能缩短一些? 唉。 其实她这次出走,最放心不下的是子明。 沈清说了老庄头、柳寻双和自己若是违背禁制会有什么结局,却没说子明的。 “爹爹,若我这次就这么走了,你会怎么样,也会死吗?”子慕予望着子明。 子明眉眼尽是慈和。 眼前的女孩,如今知道自己并非她的亲生父亲,却依然愿意唤他“爹爹”,心头实在十分滚烫熨帖。 “不会。我的禁制与他们有所不同。我这一辈子,必须忠于你,绝不能背叛你。”子明道。 “否则会怎样?”子慕予急急追问。 “否则,我会灵识尽丧,彻底变成一个疯子。”子明道。 子慕予愕然。 这样的惩罚,在某种程度上讲,可比死亡更加残忍。 “爹爹,你恨那位给你下禁制的人吗?” 意外地,子明摇头:“禁制是我主动要求种下的。包括沈清、老庄头、柳寻双夫妇,他们的禁制也是我主张给他们下的。” 子慕予心神猛地一震。 子明蹲下,散发着光华的锦袍下摆有半截落在泥水里,却不沾染分毫:“所以,慕予,你若实在不想回凤凰坳,便离开吧。去过你想要的生活。我们身上的禁制,与你无关。你无须承担任何,这本就不是应该由你来承担的东西。” 子慕予还没来得及回应,便见子明抓住自己的小指,狠狠一掰。 一节手指像嫩菜一般被掰了下来,在子明手中迅速变成赤色的骨头。而子明的手指断端原本流着血,但是很快便被一阵光芒裹住,血止住了,伤口端被新长的皮肤覆盖。 原本完美好看的右手,就这么因缺了半截手指,毁了。 “爹爹,你在做什么!”子慕予惊呼。 “不怕,不疼。”子明说着,掌心托着骨头,靠近子慕予的脖子。 噬魂墙从衣领里冒了出来,漏着光,悬浮在半空。 子明掌心的指骨不见了,而骨坠项链多了一节赤色的。 正是子明的指骨,它在整串骨坠最下方,如一位将军,统领了其他所有骨头,漏出的光芒由原本的白色变成了点点血红。 “这才是真正的噬魂墙。” 子明话音刚落,项链上的骨头突然不见了。骨坠项链变成了一根红色的丝线,缠绕在子慕予脖子上。 下一秒,丝线埋进子慕予的肌肤里,彻底消失了踪迹。 “从今往后,谁若敢动手害你性命,死。”子明沉冷的声音响起,带着无尽肃杀之意。 此话刚止,天上的半道闪电猛地彻底撕裂夜空,滚滚雷声随之而至,豆大的雨点重新扑向地面。 子明捂着胸口,咳嗽了一声。 雨水打湿了他的冠,他的头发,他的脸。 他身上的衣服光华不再,变得跟普通白袍一般,迅速被雨水晕湿,衣服下摆,尽染泥巴。 他好像,在这一瞬间,又从神明变成了凡人。 病入膏肓的凡人。 子慕予大惊,伸手扶住摇摇欲坠的子明:“你怎么了?是旧伤复发了,还是……” “慕予,别怕。我只是一口气没缓过来。让我歇息一会,歇息一会便好。”子明虚弱地道。 肯定跟子明刚才的断指脱不了干系! 子慕予心底的坚冰,“砰”地一声,支离破碎。 人非草木。 虽早感子明呵护之情,到底及不上自己心底那一缕私心。 他人以众人待我,众人报之。 他人以国士待我,国士报之。 子明啊…… 子慕予忍着眼底的潮热,在子明跟前蹲下:“爹爹,上来,我带你回去找柳寻双。” 子明轻轻地笑,俊俏的脸如今灰败不已:“你怎么可能背得动我?先把我扶到庙里吧。雨停了,我便好了。” 子慕予哪敢耽搁,连忙将人扶起,慢慢走进破庙。 香案上的香,灭了。 第58章 天道 子慕予将茅草挪到墙边,让子明靠墙坐下。 她用没灭的炭重新生了火。 子明看着重重雨幕,隐隐有忧。他又看向台上已被虫蛀得千疮百孔的神像,还有破碗上已经灭了的香火。 “没想到,在这里,还有我的庙宇。居然还有人,在此点香。点香的人,说不定根本就不知这里供奉的是谁啊。”子明道。 子慕予添着柴,扭头看向破碗:“他大概率是知道的。” “哦?何以见得?”子明问。 “不知你刚才什么时候来的,有没有看见,那三个射……三只乌鸦,曾问我们是谁点的香,王寻说是雷劈着的。你看,他明知道对方不好糊弄,还是说了这么拙劣的谎言。他其实可以狡辩一下,比如说自己根本不知这里供得是谁嘛。可是他没有。他自己还说了,不会给无主的破庙给看不清面容的神像烧香,怕供了邪神。前后一分析,他很可能就是知道自己供的是谁。”子慕予道。 子明赞赏地看着子慕予,脸上还有一种与有荣焉:“嗯,有理。那小和尚叫王寻啊。” 子慕予点头。 火光在子明的眸里跳跃,不知他在想什么。 子慕予回想起刚才的一幕幕,不解地问:“香火供奉,对你们神明来讲,很重要么?” “得道者天助。香火对于神明,就是道。供奉者众,对神明修行若锦上添花,算有裨益。”子明道。 子慕予“噢”了一声,抽出一根着火的树枝,几步来到香案前,就要点破碗上的香。 子明神色遽变,探手慌忙阻止:“慕予,住手!” 子慕予手一顿,困惑回头。 “你的香火,我受不住的。”子明忙道。 子慕予大感诧异,将树枝插回火堆之中。 “受不住,会怎样?”她问。 “受不住,就不是锦上添花,而是飞来横祸。我会受伤。”子明道。 子慕予心惊:“为什么会受不住?”她斟酌着词句,避免触碰禁制,“难道因为大将军沈阔比你官大?” 子明摇头:“与此无关。” 子慕予松一口气。 如果真与官大官小有关,那些有仇的高官闭上门,给子明插上几支香,那可就是巨坑。 “因为我已认你为主。属下,怎么能受得住主上供奉的香火呢?”子明微微颔首,神色恭敬。 啥? 子慕予惊得往后一跳。 不过是上司之女,多几分客气还能接受,怎的还分主从了? “慕予,不能避。我已认主,如果你不接受,我会遭天道反噬,受雷刑的。”子明再出惊天一言。 子慕予:…… 她想起了在上一世,常在各种商品上看到的一句话:“商品图片仅供参考,解释权在**(商家)手里。” 现在是:子明的话仅供参考,解释权在天道那里。 忒玄乎! 还轮不到她不信。 她总不能试一下不接受,试一下这天道,看天上的雷会不会劈下来吧? 子慕予颓然蹲在子明对面,有些无奈地道:“爹爹,还有什么大事没跟我讲的,趁这次机会,全跟我说了吧。免得以后出大事。” 子明还真冥思苦想了一会,结果说:“没有了。” 火,烧得噼啪作响。 雨,下得没完没了。 子慕予兴起,问道:“爹爹,奇怪哦。天道让你不许受我香火,咋能让你受我一声‘爹爹’呢?” 她是真的好奇。 这个世界的规则总感觉过于虚幻。 子明温和地笑,伸手靠近火前烤暖,脸色比先前好了许多:“称呼在嘴,而认主,在心。” 子慕予摸了摸鼻子道:“这话说的,我叫爹爹也是很走心的好不好。” 子明仰头大笑,甚为畅快,脸颊红润:“我知道。是我言语有误,我换一种说法。这天道会认定事实和真相。你虽叫我爹爹,可是我并不是你亲生父亲。这般解释,可能理解?” 子慕予先是点点头,又摇摇头:“这天道到底是什么东西?怎么能管这么宽?它凭什么界定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在上一世也一样。 遇见一些无法解释的困厄,便认为这是命运使然。 可这命运,谁定的? 天道,谁定的? 哲学里说,天道被解释为宇宙间的自然法则和规律。 可是这法则和规律,又是从何而来? 子明有些为难地蹙眉,却没思考多久。 或许这个问题,他也想过。 “世间万物,总有不可掌控之事。无论是鬼、人、仙、神,都一样。我们这些人之所以称之为神,成为定规则之人,是因为拥有一些鬼、人、仙所不能的力量。或许我们这些神的上头,还有更厉害、真正无所不能的神圣,他们制定了我们这些神明该守的规则,设定了世间运行之法,因果贯彻始终,让这个世界有充分轮回的时间,而不会在短时间内崩溃。或许这便是天道吧。” 子明有些抱歉地看着子慕予:“因为见识还达不到那个境界,便只能坐井观天。” 都是凭着一双眼睛看世界。坐井观天,谁又不是呢? 子慕予对探究世界起源没太大的兴趣。她只是想知道,在这个世界,顶层坐着的都是什么人,他们是不是能掌控底下所有人的命运。 若是真如子明所说,神明之上,且有天道制约,那这些神明便不能一手遮天,是可违抗,也是可能被战胜的。 所以,她想证实的,是子明口中的天道,是否可见证,真正有踪迹可循。而不是像命运、因果报应那样,充满诡谲和不确定性。 “爹爹,你被雷劈过么?” 子明摇头:“我只借过雷劈人。” 子慕予:! 雷还能借? 可现下这不是她最想知道的问题。 她摸摸额头:“那么,你见过什么人被天道反噬,遭雷劈的么?” “有的。有神明练邪功,或滥杀无辜,都受过雷刑。”子明很肯定地道。 子慕予蹙眉:“逻辑不太对啊。若天道真的存在,按理说,先神洲由神皇统治,这件事符合天道,有人刺杀神皇,重伤神后和帝姬,这算是大逆不道,有悖天道吧?凶手没被雷劈死?那时候不应该雷往哪劈,就该往哪查凶手吗?若天道真存在,你没被雷劈,那就是证明你无罪的铁证啊。先神洲怎么还有那么多人认定你是逆贼,欲杀之而后快呢?” “那是因为,当时我跟凶手在一处。雷劈下来了,众人都以为这是惩罚我的雷刑。其实不是。”子明眸色幽深,望向门外。 雨,停了。 人,已不能久留。 第59章 天塌了呀 “慕予,该走了。”子明站在门口,望着灰蒙蒙的天际,浓浓的愁绪再次凝聚在眉间。 子慕予站了起来。 她其实还有很多问题想问。 但是现在雨停了,趁天还没亮,赶紧离开是非之地才是现在最要紧的事。 “嗯,咱一起回家。”子慕予将明火熄灭,拍拍手,站了起来。 子明意外回头:“你愿意回去?” 子慕予点点头:“嗯。” “真的想好了?”子明很慎重。 “想好了,”子慕予沉沉地吸了一口气,“没给你们解了这禁制,总觉得有债未还,无法潇洒啊。” 子明有些自责地看着子慕予:“若真的想好了,我让人送你回凤凰坳。那里的坟山,于你练功有益。” 子慕予意外:“爹爹,你不回去吗?” “我回不去了。”子明道,眸里透着一股冷绝,“也不能回去。” “为什么!”子慕予惊道。 “从凤凰坳出来,我便没打算回去。我既已出手杀了他们的人,故意露了行踪,便只能将他们的目光引向他处,凤凰坳那里才会安全。”子明道,“现在雨停了,他们很快就知道这里的事。所以,你赶紧离开。” 子明目色坚毅,看来早已下定决心。 “爹爹,你能否告诉我,你们的最终目标是什么?不能骗我。”子慕予道。 她的心跳有些不受控制地加快,脑海里有个人名在呼之欲出。 子明的眼神挣扎了一瞬,终究平静下来:“杀了大将军沈阔,还有护国神相云熠!” …… …… 东皇墟,丰神台。 灯光明亮,恍如白昼。 天池里的逸仙莲刚被雨水洗涤过,清丽绝尘,在云雾缭绕间摇曳生姿。 白玉台阶上,坐着一个湿漉漉的小小人儿。 是丰俊朗。 他脸上的血已经擦净,但是衣服没换,上面有一块块被泡开的血迹。眉间的红点已经消失了,冒雨枯坐了一夜,眼底的青黑更加明显,往日的生气和斗志,全没了。 自他神识苏醒,从吴志城那里知道自己被种了诛识砂,感觉天塌了呀。 在他看来,脑门印着诛识砂,跟给牛套上辔头、给狗套上颈绳没什么两样。 他彻底沦为别人的奴隶了。 虽然他的主人是天下第一强大的护国神相云熠,没人敢说三道四,他依然觉得无比屈辱。 吴志城一步步拾级而来,身上的衣服满是褶皱,满脸疲惫和憔悴,鬓角的头发在一夜之间灰了不少。 他来到丰俊朗身边,也不管台阶还湿着,掀了袍子就这样坐了下去。 师徒两人,时而你唉一声,我叹一息。连此处路过的风,都好像染上了沮丧,呜咽而去。 “徒弟啊,要不你就认命吧。成为护国神相的人,也不是什么没脸的事。至少有了诛识砂的加持,你修炼起来事半功倍,离成神更进一步了哇。”吴志城苦口婆心地开解道。 “就算成了神,也依然是他云熠的走狗,有什么意思呢?”丰俊朗的头耷拉着,又叹息了一声。 吴志城一听,见丰俊朗还是这般口无遮拦,连忙“嘘”了声,捏了个消音诀,抛在上空。 “徒弟呀,别难过嘛。你年纪小啊,咱跟他熬嘛。熬到他死,就没事了。”吴志城对自己的消音诀还是很有信心的,胸腔满是悲愤,也忍不住要口无遮拦一下下了。 丰俊朗的眼皮无语一撩:“就算他死了,不是还有他的血脉吗?” “据我所知,他云熠没有儿女。”吴志城道。 “现在没有,不代表以后没有啊。别看他头发白了,就凭他那张脸,那地位,想勾引个女人为他生个娃,容易得很。” 丰俊朗家风不太正,母亲爱玩,父亲也爱玩。小小年纪,见识得多了,早觉得自己完全勘破了男女那点子事,说起话来老气横秋。 他之所以愿意离开家,到这东皇墟来,其中一个很重要的原因,便是觉得呆在家里心烦。怕自己耳濡目染,终有一日,也变得对感情毫无耐心,失了情道。 “我看,不太可能。云熠这个人,别看他心狠手辣,可是用情极专。他喜欢一个女子,可是那个女子身患重病,无论如何也不能为他生儿育女的。”吴志城道,“所以,徒儿,好好修炼本事,日后咱将他熬死。” 丰俊朗浑身一抖擞:“师父,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内情?这么私密的消息,你是如何得来?” 吴志城咳嗽了一声:“就知道这么多,再多也无了。” 丰俊朗眯起眼睛,整一副“我信你个鬼”的神情。 …… …… 凤凰坳。 茅草屋一片漆黑。 古元卓此刻的模样可不比丰俊朗好多少。 他彻夜睡不着。 孤零零一个人坐在门口,呆呆地看着外面的方向。 他原来有爹爹,有弟弟。 现在都没了。 他不过睡了一觉,他的爹爹和弟弟都不见了。 母亲苏柔眼泪流不停,不肯发一言。 牛羊不放了,一直待在房里。 他不敢多问,怕问出自己接受不了的答案。 他也不敢安慰母亲。 自己的心漏风得厉害,怎能安慰得了他人? 只能不停安慰自己:爹爹带弟弟出去办事了,办完事还是会回来的。 他从子慕予走的那天清晨开始,就这么坐在门口等。 不吃,不喝,不睡。 屁股发麻,几乎失去了感觉。 眼睛涩涩地,硬是不敢流泪。 他怕眼角的泪一旦流出来,就收不住了。 天快亮了。 又是一夜过去。 人依然没回来。 古元卓心里的希望,一寸寸死去。 天塌了呀。 世界,都没了颜色。 暗暗的。 以后的日子,怎么过呀。 拐角处,突然出现了一道小小的人影。 古元卓看见了,可是他没动。 他眼花了很多次。 好几次看见树影以为是人影,满怀欣喜地奔跑出去,却失望而回。 好几次听见声音,他以为是脚步声,站在门口,伸长脖子踮起脚跟探看,结果不是。 所以这次,他也以为是自己眼花了。 失望得太多,心弦变得麻木又脆弱。 直到,子慕予在他跟前站定,古元卓还是呆呆的。 “你坐在这里做什么,喂蚊子吗?”子慕予笑道。 古元卓嘴唇轻轻抖动:“弟……弟?” “嗯,是我。我回来了。”子慕予道。 古元卓“嗷”地一声,扑挂在子慕予身上,惊天动地地号啕大哭起来。 第60章 桃花寺 真可怕。 一个小娃,怎么能有那么多泪水呢? 好像两只泉眼,不住地冒、冒、冒。 子慕予半干的衣服又重新被晕透,湿答答黏在肌肤上,甚是难受。 可这不是最难的。 自古元卓挂上子慕予,他似铁了心要做她身上的挂件,始终不肯松手。 子慕予手撑在木柱子上,双脚开始发抖:“喂,你是不是对自己的体重有误解?我快站不住了哇。” 古元卓先是迷茫,随后有些慌张地滑落,脚着了地,手不肯松,抱着子慕予的腰身,头依靠着腰侧,粘得严丝合缝。 房门噼啪作响,一个身影从房内冲了出来。 是苏柔。 她满怀惊喜,期盼的目光在扫过子慕予、扫过院子、扫过尚未褪去的夜色,然后,眼中的亮光一点点湮灭,整个人陷入无底的沉寂。 像一根木柴,乍然被点着了,结果被泼了一盆水,火焰熄灭,短暂冒烟,随后,连烟也没有了。 子慕予将一切纳入眼底,心揪了起来。 “阿娘,我回来了。”她轻声道,似害怕太大声,吓着眼前这位妇人。 苏柔扭头看来,动作非常缓慢,僵硬且木然,苍白的嘴唇抖了抖,良久才发出一音:“啊。” “爹爹他说还有事要办,要晚一些才回来。”子慕予道。 她其实也不知子明还会不会回来,什么时候能回来。 可是看见苏柔这副模样,好像无论说什么都有些残忍。 “啊。”苏柔依旧木然。 场面好像定格在了这一瞬。 也不知站了多久。 夜色渐渐散去,早晨的青灰薄雾夺门而来。 苏柔像被惊醒一般,‘定身术’突然就解了,脸上也重新出现些许神情:“我去给你烧水洗澡。”她带上襻膊,往厨房走去。 一家四口变成了一家三口。 三个人坐在饭桌前吃早饭。 沉默无言。 古元卓紧紧贴着子慕予坐着,让她想舀勺豆豉浆都困难,只得换左手喝粥。 陈甸甸一家搬走了。后来又搬走了一家。 现在坳了除了子慕予一家,老庄头、沈清和柳寻双三户,剩下的就只有老赵了。 老赵是鳏夫,身体已经佝偻,养的旺财不见了,家里只有他一人,看来是准备老死在凤凰坳。 “我想将看坟的活接过来。”子慕予对苏柔道。 苏柔摇头:“你一个孩子看什么坟?你爹爹留下足够的银钱,咱不缺那一两银子。你不是要准备拜师学艺吗?你白天学艺,晚上就要睡觉。小孩子要长身体,可不能缺觉啊。” “我学的东西有些复杂,需要借助坟山,若有外人入山看坟,不太方便。爹爹说,我可以跟师父一起上山。”子慕予道。 在苏柔这里,永远是子明的名头最好使。 看坟这件事,是青山县县令统筹管辖的。 青山县来了新县令。 苏柔出面,将子明刚辞掉的看坟工作重新接了过来。 她回来时,告诉子慕予,新任县令还是姓杨。也不知跟杨金锋有无关系。 这些,不是子慕予现在要关注的事情。 她还是跟沈清他们讲了条件。 要拜师可以。 徒弟得收两个。 学多学少,全看古元卓造化。 苏柔很重视这件事,花了好几天准备了羊肉干、莲子、龙眼干、芹菜、红枣还有红豆。 所谓谢恩师苦心教学,愿做徒弟的能启窍生智、勤学苦练,早日学成,宏图大展。 老庄头真是个妙人。 三个师父,就他一个男的,就他哭得不能自已。 他居然还给子慕予和古元卓封了红包。 红纸中包着银子。 子慕予手中的那块银子,明显比古元卓大得多。 古元卓高兴坏了。 他是没想到拜师学艺,还能有银子收。 苏柔有些过意不去,说要给几个师父洗衣、做饭。 四家人,从此像一家子那般,同桌而食。 …… …… 青山县往北,有个望月县。 因为公孙日月成了先神洲逆贼,某些人认为“月”字成了忌讳,望月县便由县令牵头,齐聚望族,改名望都县。 心望神都,忠心耿耿。 可见县令等人心思之细致体贴。 望都县多平原,阡陌纵横,百姓老稼穑,鸡犬相闻。 此县唯一的高山一百余丈,山上有泉,泉水汇成溪流,在一处绝壁上飞流直下,水雾如云,故名云溪山。 云溪山巅有一寺庙,不算巍峨,屋舍半旧,有僧三五个,香火不旺,佛陀金身斑驳日久未曾修复。 因云溪山遍植桃树,此庙名——桃花寺。 如今惊蛰已过,桃花已然零落成泥,枝头上叶子尚且黄嫩,托着雨水一滴滴,山风吹来,汇聚的雨水压低细枝嫩叶,滚落于荒草之中。 桃花林间,有条半丈宽的青石小路。 路上,有个小和尚,正艰难一步步往山上爬。 正是王寻。 他脚上沾满泥点,灰袍皱皱巴巴、破破烂烂,几乎衣不蔽体。 化缘用的饭盆歪歪扭扭,早已变形,草草挂在腰间。 他的后背,绑着一件跟他自己差不多大小的东西。这东西用块破布包着,瞧不清楚是什么。 额头上满是水珠,不知是淋的雨水还是冒出的热汗,气喘吁吁,但脚步坚定,也很沉稳。 过了许久,终于,王寻来到了庙门前。 门前,有一老和尚,正手握锄头,低头翻着泥土。 一榔头下去,一条蚯蚓被锄成了两截,断端卷缩弹跳着,往外喷着泥浆。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老和尚俯身,将两截蚯蚓捡起,“一切因缘生,万般不由人。你今日,该有此一劫呢。”说完,在不远处挖了一个小坑,将蚯蚓埋了,“去吧,愿你十天后获得新生。” 一切做完,老和尚身子倚靠在锄头柄上,伸手捶了捶酸痛的脊背。 “师父。”王寻出声喊。 老和尚回头,看见王寻,双眸乍亮。 他迅速扫过徒弟身上的狼狈,目光落在徒弟脸上神情,微微一愣。 老和尚每一根皱纹都透着悲悯和慈和:“看来这次,受了些苦呢。回家,师父给你做份素粥。” 身上的僧袍换了,也穿上了新的草鞋。 王寻捧着师父刚做的锅巴素菜粥,发呆了许久,突然,眼眶一红,眼泪扑簌簌往碗里掉。 第61章 被嘣掉脑袋的人 老和尚什么也没说,只是坐在王寻身旁,脸上不辨悲喜,一下一下轻拍着他的后背,像爷爷对着孙儿一般,带着无限的包容和耐心,等着小孩将自己的伤心化成泪水从眼角流掉。 可王寻越哭越伤心,越哭越自责。 …… …… 十天前。 王寻被子慕予推摔了一跤,负气而走。 并没走开多远,他便后悔了,心神不宁,又在河边摔了一跤。 他趴在泥泞上,攥着拳头狂砸了几下泥水。 怎么能真把那个比自己还小的孩子留下呢? 那小孩再怎么厉害,也无法对付两个射月骑士的吧。 难不成真的等着为他收尸吗? 他急愤气恼,将这些情绪凝聚在手中石子上,在河边打水漂。 可是,水漂越打内心越燥。 还是觉得不能就这样什么也不做。 他拐头,就要往破庙走。 “小贼秃休走!还我钱袋!”突然一声雷轰似的大喊,竟是那壮汉携着几位扈从分列站在林口处。 这些扈从一个个粗眉横腮,拳粗膀圆,一看就是赌场里的打手。 他们都带着斗笠,也不知壮汉是如何发现钱袋是他偷的,竟冒雨寻来。 此地偏僻,鲜有人迹。 来者不善。 王寻扭头便跑。 壮汉和扈从像老鹰抓小鸡一般扑上去。 一个小孩,哪里跑得过几个大人的包抄呢?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王寻便被团团围住。 壮汉唾了一口:“臭娘养的小秃驴,敢偷你爷爷身上来,找死!” 王寻被当胸一脚踹倒在泥水里,头随即被人踩住,半张脸没入泥浆,眼睛漫进沙子,连闭眼也不能。 扈从在他身上摸索片刻,找出钱袋,交给壮汉。 壮汉将钱袋抛了抛,掂了掂,然后揣进怀中。他四处看了看,目光落在一截枯木上。 那枯木有成年人抱拳般粗,上面长了几朵木耳。 壮汉将木头捡起,在手里称了称,然后冷着脸来到王寻跟前,睥睨着他。 “上次在客人面前指我家赌场庄家出千的也是你吧?蝼蚁之命,不藏在穴里苟活,怎么学人多管闲事呢?既不想活,爷爷我成全你,碾你一把啊。”话止壮汉抡起木头,咬牙砸下。 噗。 王寻的脑袋像西瓜一般,嘣了。从枯木上脱落的木耳,掉在耳朵上,耳朵像别了一朵黑色的花。 壮汉扔了手中枯木,拍了拍手,带着扈从扬长而去。 雨哗哗砸在地上。 空气中弥漫着青草的气味、木头腐朽的气味、泥土的气息,和血腥味。 一只泥蛙藏坐在尸体不远处的荒草处,眼睛不眨地看着。 突然,它似受了极大的惊吓,慌忙蹦离。 地上,没了头的尸体不见了,只留下碎裂的头骨、粉红的脑浆,还有一口大洞。 此洞洞型有些扁,洞壁泥土新鲜,像刚钻出来的。 泥水顺着洞口汩汩流下,许久都不见洞被水蓄满,不知此洞到底蜿蜒到何处,完全窥不见底。 十天后。 破庙附近的泥土忽然鼓起一个大包。 然后,一双光脚破土而出。 接着,是大腿,身体,手,肩脖,最后出来的是头。 看着像一尊小小的人形泥雕。 会动的泥雕。 只有看到那双骨碌碌的眼珠子,才证实了这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等他抹了一把脸,才能看清,这是全须全尾的王寻。 他迅速跑进破庙,片刻,又惶然不可置信地退了出来。 血。 地上有血。 墙上有血。 香案上有血。 破庙内到处是飞溅的血迹! 还有箭! 密密麻麻,横七竖八,不少也沾着血迹。 这里曾经历一场恶战。 “不一定是他的血,不,一定不是……”王寻强行收敛心神。 他细细查看了一下庙里的东西。 饭盒被钉在墙脚,污迹斑斑。 被打翻的粥已经发酵分解,长了些霉团。 柴火! 有被重新烧过的痕迹。 还有茅草! 被人挪了位置! 可是这些又能说明得了什么呢? 王寻心里存着侥幸,又害怕自己存的希望太过。 他将钉着饭盒的箭拔下,跟其他箭一比对,悚然一惊。 箭是一模一样的。 都是射月骑士的箭! 当时其中一个射月骑士的马跑了,剩下的两位射月骑士只带了四桶箭。 而如今插在破庙里的箭,远远不止四桶。 也就是说,射月骑士有援军! 一个小孩,应付两位射月骑士已是命途多舛,何况有援军! 王寻的心就此凉了半截。 …… …… “是我害了那位小兄弟。若我没点香……”王寻在老和尚面前,哽咽不能言。 “我的好徒儿啊。各自修行各自好,各自因果各自了。那个小兄弟出现在破庙之时,一切已受因果所驱,你点没点香,已经不重要了。”老和尚道。 老和尚的话并不能安慰到王寻。 凡事都归于因果,又如何论善与恶。 “师父,我要学武艺!”王寻仰头,目光坚毅地望着老和尚。 “以前你嫌辛苦不肯学,现在为何改变了主意?”老和尚慈眉善目。 为了杀光射月骑! 王寻心里喊着,说出口的却是:“总有人要为这个世道维护正义的。” 师徒两人的目光,落在王寻背回来的东西上。 那东西被好好安放在禅房上首。 王寻站起,走过去,将破布掀开。 一尊被虫蛀得千疮百孔的神像展露面前。 正是前木阶三品正神公孙日月! …… …… “不学问,无正义。帝姬,修炼事小,可以再等等,读书不能等。于读书中学君臣鉴戒、慎所好、妒馋邪、识忠义……”娄圣远苦口婆心。 神皇帝姬庄辰殊有些不耐烦地咬着下唇,忍了又忍,听娄圣远滔滔不绝,远没有要住嘴的意思,实在忍无可忍,侧身:“柯兰,给老师沏杯茶。” 侍神卫柯兰应令来到桌前,手按在茶壶上,晃了晃,倒了香茗一杯,恭敬端到娄圣远面前。 帝姬赐茶,是恩德,谁敢拒绝。 娄圣远感慨着帝姬虽然有时候略显寡恩,到底心里还是有自己这位老师的,孺子可教。于是在庄辰殊笑眯眯的目光中接过茶杯,吹了吹,喝了一口。 他刚将茶杯放在桌子上,头一歪,人已闭目,失了意识。 庄辰殊瞬间冷下脸,喝道:“来人,将这老东西扔出去!” 第62章 山鸡与凤凰 娄圣远是皇师,自然不能随随便便扔出去。 柯兰他们接受到帝姬的命令,轻车熟路将人扛上马车,送到皇师府邸,跟人说娄皇师年纪大,精神不济,给帝姬上课的时候睡着了。 匆匆迎出来的是一个锦袍宽脸的中年人,眉眼跟娄圣远有三分相似,正是娄圣远的独生子娄不亭。 “又睡着了?”娄不亭神色惶恐,让仆从接过睡着的老人,亲自将柯兰他们恭恭敬敬送出府去。 “等父亲醒来,我们再去向帝姬请罪。”娄不亭直擦额头的冷汗。 柯兰只是深深看了娄不亭一眼,却没留下什么话,调转马头,携属下奔驰而去。 娄不亭踮脚,见人已经走远,撩起衣袖擦了擦额头的汗珠,回身,跟仆从先喊了一句“请大夫”,接着又喊:“快把小少爷找来,去南殿!” 两个小厮应声快速往两个方向跑开,一个去往神医官邸,一个去往皇师府东院。 去往东院的小厮双手垂于腹前,脚步生风,快却不乱。 经过穿堂,来到东院小门,便能见五六间大正房,壮丽轩昂。 小厮快步走上一条小甬道,一直往南,这边的房舍愈加恢弘,有入天之势。 拐过一条花团锦簇的夹道,沿着前廊稍往西,进了一个苍青大影壁。 越过几间临水抱厦厅,又过了一个穿堂。 前面,便是书房了。 小厮的脚步立即放缓放轻,平复喘息。 书房前,站着几个总角小厮,垂手侍立,见有人来,其中一个抬起头看去。 “老爷叫小少爷,去南殿,要快!” 书房小厮皱了皱眉头:“慌什么?天塌了吗?”说完又瞪了来人一眼,才往书房走去。 被瞪的小厮脖子一缩,不敢做声。 房门轻推,柱轴碾磨的声音也带着几分小心翼翼。 屋内,药香扑鼻。 大半区域摆放着层层木架和抽屉,每一层都放满纸质的书籍或者竹简,整洁无尘。 上首,有一书案。书案后有一男孩,一手拿着书,一手握着毛笔正写着什么。他的手旁,搁着一个尚带药渍的瓷碗。 男孩背后,是扇大窗。 窗外,遍植驱蚊虫的药草和竹兰。 光线正好,给室内镀了一层浅黄,连男孩脸上的小绒毛都看得分明。 男孩看着还小,应该在十岁左右,长相不算一眼惊人,可是他认真读书的样子,周身露出的如诗如画的气度,也够脱俗。 此男孩正是娄圣远的独孙——娄伯卿。 小厮轻手轻脚来到书案前,微微俯身:“小少爷,老爷有请,去南殿。” 娄伯卿皱眉,搁笔抬头:“南殿?老太爷回来了?” “不知,但看来人有些着急的样子,可能是发生了什么大事。”小厮轻声道。 娄伯卿放下书,小厮立即从架子上端来水盆。 他洗净手上沾染的墨迹,又接过兰花手帕擦干了手,阔步走出书房往南殿走去。 守在书房外的一众小厮立即跟上。 娄伯卿到南殿时,大夫刚好匆匆赶来。 “爷爷病了?”娄伯卿心里一惊。 娄不亭自看见儿子那刻,吊着的那颗心终于放下,如乳燕投林般迎了过来:“伯卿呐,如何是好呀,有大事发生了,你爷爷给帝姬上课时又睡着了。” 娄伯卿一听如此,松了口气。他什么也没说,跟着大夫一同走入内室。 娄不亭亦步亦趋,跟在娄伯卿身后。 这时候娄不亭的妻子杜氏也赶来了,随在丈夫身侧。 大夫细细把了脉,凝重的神色渐渐舒缓。 “如何?”娄伯卿见大夫已经写好脉案,忙问。 “无妨,娄皇师只是累着了。睡一觉就好。”大夫道。 “不用吃药?”娄不亭不放心地问,“父亲这么重礼的一个人,怎么可能一而再再而三在帝姬课堂上睡着呢?真不是得了什么病?” 大夫一脸为难和尴尬。他总不能说许是娄皇师年纪大了,不中用了? “谢大夫了。”娄伯卿道,他一挥手,立即有人奉上诊金,将大夫引出门去。 娄不亭站在床前,俯身细细查看娄圣远。 呼吸平稳,面色如常,确实如睡着一般。 娄伯卿一个眼色,服侍的下人小厮尽数退出内室,关上房门。 “爷爷身体一向健康,在家时什么事也没有,却总在帝姬那里才这样。若说这里头没有帝姬的手笔,我不信。”娄伯卿沉着小脸道。 娄不亭脸色微变:“儿子,你这话什么意思?帝姬要对咱们家下手了吗?” 杜氏不知朝廷里的弯弯绕绕,只知道丈夫和儿子脸色不对,便也跟着惴惴起来。 娄伯卿摇头:“不至于。帝姬年纪尚小,羽翼未丰,只要不是个傻的,都不敢现在对付咱们娄家。我们现在要防的不是帝姬,是云熠。” 小孩子这般说话,要是在普通人家,早被大人们一顿呵斥,棍棒伺候也有可能。 若是娄圣远不是睡着了,听见娄伯卿这般说帝姬,肯定也会大发雷霆。 但是娄不亭夫妇不同。 他们不懂朝廷事,也乏于揣测这些上头的意思,他们的主心骨从来不是娄圣远,而是娄伯卿。 皇师府主子不多,却住着七进七出的大院落。 大院子经过改造,分南北,劈东西。 娄圣远住在南殿,西院住的是娄不亭夫妇,而东院住着娄伯卿。 南尊北卑,东首西次。 其中家庭地位,可见一斑。 “儿子,依你看,咱们应该怎么办呢?” 娄不亭从来不在乎事情里头蕴含的道理,他在乎的仅是他们家是否还能像如今这样,稳稳当当继续存在着。 像坐船的乘客,他不需要知道这艘船是什么材质、又是通过什么原理前行的,他只需要问掌舵者,这艘船是否安全,又要去往何方。 “看来在爷爷醒来之前,我得见一见帝姬。”娄伯卿一手背在身后,“有些人,总得见过,才知道她到底是山鸡还是凤凰。” …… …… 凤凰坳,坟山。 子慕予躺在发现归冥的那块巨石上,翻看着重新回到她手中的《入门》。 道德踪。 书本里的字,依然无影无踪。 “弟弟,弟弟!”古元卓手里拿着一株含根茎的植物在石头下喊,“你看看,这是不是柳师父说的五指毛桃呀!” 子慕予瞄了一眼,目光重新回到书上:“不是。这是钩吻,断肠草。剧毒。” 古元卓吓得一哆嗦,赶紧扔了手里的东西。 “扔掉作甚,带回去,刚好可以让师公教咱们解此毒的法子。” 第63章 旺财? 子慕予捧着书,对着光,从各种角度看去,都没发现任何异常。 全书,尽是白纸一张张。 觉得无趣,便把书枕在头底下,开始发呆。 按照目前的猜测,她是大将军沈阔的幺女。 子明说,她出生时,有人不想让她活,所以才将她带离万神台。 子明的目标,是杀掉沈阔和护国神相云熠。 难道不想让她活的人,便是沈阔和云熠? 沈阔,一个父亲,干什么要杀掉自己的女儿? 这种不符合伦理的事,往往是一出狗血大戏。 难不成……像很多小说写的那般,女儿命格克父,做父亲的怕死,所以要斩草除根? 又或者……沈阔厌烦了自己的妻子,顺带厌恶了自己的女儿? 还是有些地方不对。 按原来的推测,因为她是子明上司之女,子明才会对她那么尊敬和客气。 如今子明却视沈阔为必杀之仇。 子慕予突然想起沈清曾经说过的话。 “子明是我爱过的人。可是他眼瞎,没看上我,喜欢上别的女人了。” 子慕予慢慢从石头坐起。 所有前因后果,都在指向同一个猜测:子明喜欢上的女人,是她的母亲。 子明对她的尊敬和忠诚,应该都是因为她的母亲。 沈阔娶了子明喜欢的人,子明视沈阔为情敌,可恨。 沈阔负了子明喜欢的人,子明视沈阔为仇敌,可杀。 逻辑很通。 可是……这又关护国神相云熠何事? 难不成这官位听着像吉祥物一般的人,在沈阔对付妻女的过程中,推波助澜、递刀子了? 或者,刺杀神皇,重伤神后和帝姬又嫁祸给子明的人,是沈阔或云熠? 有些事情略显清晰,可是又有更多的困惑涌了出来。 那天,子慕予根本来不及问她母亲的事。当时子明看了眼天色,便很仓促唤来那个白衣老头,驾着那辆白帘马车,匆匆送她回了凤凰坳。 她出生时便遭刺杀,不知她的母亲又是何种遭遇? 死了,还是活着? 子明离开好些时间了,不知他如今又在何处,与何人周旋? 子慕予抬手拍拍脸,驱赶渐渐上脑的些许怅凉。 她从石头上站起来,将《入门》卷了卷,装进腰间的小圆筒。 古元卓腰间别着一根外形同样的圆筒。 圆筒是子慕予设计,老庄头帮忙找铁匠打造,外头皮革装饰,内衬是坚硬的精铁皮。 子慕予身上这个是原版,中空,适合装书及一些小物品。 古元卓带着的是升级版,外面看着像一小段管子,内里却是刀鞘。里头装着归冥。 这是子慕予送给古元卓的七岁生辰礼物。 古元卓现在最宝贝的东西,晚上睡觉也要抱着睡。 子慕予眺着家里房顶炉烟升了起来,便从石头上跳下,看得古元卓心惊胆战。 她背起装着各种山草药的竹篓。 “走吧,阿娘叫咱们回家吃晚饭啦!”子慕予道。 古元卓将那株钩吻小心地用布包起来,放在竹篓边上:“弟弟,往我篓子上装一些,你那个太沉了。” “这种事柳师父说不能相帮,帮了回去要铡阿魏。” 古元卓伸出的手忙缩了回去。 食物里他最不喜欢大蒜,阿魏的气味比起大蒜,更令他灵魂颤抖。 子慕予眉头一扬:“元卓,咱们比一比,看谁先到山脚。” 古元卓没说好与不好,背着篓子撒腿便跑,像只胖兔子一般。 子慕予笑眯眯地看着他的身影。 会抢跑,很好。 她总害怕古元卓太老实,做事不知变通,以后会吃亏。 拜师这一阵子,三个师父各教了一些东西。 子慕予觉得还好。可是古元卓有些费劲。 记忆力尚可,就是理论到实践在古元卓这里好像有鸿沟。 不管如何,多些锻炼,体格上来了,以后若遇见危险,也能跑得快一些。 子慕予故意落后很长一段距离。 她从一颗石头跳到另一颗石头,林间石头多苔,脚踩过后,几无留痕,身形也稳如老狗。路旁荆棘丛生,偏不能沾身分毫。 这是柳寻双一边采药一边教的本事。 人从林间过,片叶不沾身。 像一阵从林间穿过的风。 子慕予身体向来灵巧,这样的本事于她来讲并不算新本事。 只是按照柳寻双的方法修炼,身子确实显得愈加轻盈,对身体的把控也愈发精准。 可下一秒……怎么回事? 谁在盯着她?! 子慕予的脚步倏然收住,在泥地上划出了挺明显一道痕迹。 身后有人! 她僵直脊背,猛然回头。 狠狠一愣。 不是人。 是一只狗。 那狗不避不躲,站在五米以外的地方,直直看着子慕予。 “旺财?”虽然瘦得形销骨立,仅剩一张狗皮,但子慕予还是能认出,是旺财。 看人看骨。 狗也是一样。 可是这只狗,眼珠子原来竟是这种颜色的吗? 印象中,好像是暗褐色的? 此刻,有点类似琥珀色,却比琥珀色更加摄人,虹膜像撒了一层金沙,熠熠生辉。 “旺财。”子慕予冲它招手。 狗有些踟蹰。 它扭头往身后望了一眼,不知在看什么。 “旺财。”子慕予再唤。 狗终于回头,缓缓走近子慕予。 它身上有伤。 脏污的毛发有些脱落,露出鲜红的肌肤。 走路只用三条腿,其中一条悬缩着。 子慕予蹲下,再次细细看了它的眼睛,越看越觉得有些胆战心惊。 难道是因为瘦了,所以衬得眼睛跟以往不同了? 消失了那么久,难道一直都在坟山上吗? 它靠什么活? 无论如何,活着便好。 古元卓肯定高兴。 子慕予试探性地伸手摸了摸旺财头颅。那里的毛发不知沾了什么东西,凝成一团团硬结。 “跟我回家吗?” 旺财没看她,只看路的方向,尾巴也没摇。 噫? 好些日子不见,这狗怎么都变高冷了? 子慕予解下篓子,折了两抓小树枝又拔了一些草茎,铺在草药上层,然后小心地将旺财抱进竹篓。 它没有拒绝。 “可不准撒尿哦。”子慕予拿着根草叶撩了撩它的头。 啧? 看错了吗? 它刚才好像冲她翻白眼了? 古元卓伸长脖子在山脚等着,看见子慕予终于出现后,眸子亮成一汪粼粼春水,满脸红光:“弟弟,我赢了。” 子慕予笑眯眯地点点头:“嗯。既然赢了,便奖你一只旺财吧。” 她将竹篓从后背解下,放在古元卓面前。 竹篓里,旺财缩着脖子,只露出嘴巴以上的部分,十分冷淡地看着古元卓。 古元卓瞬间瞪圆了眼睛:“它……” “是旺财。”子慕予点点头。 古元卓不可置信,伸手便将狗抱起,见它骨头嶙峋,全身是伤,眼角刹那湿润:“你怎么瘦得跟只老鼠似的。” 旺财不知怎的,突然浑身发抖,眼中霎时迸发强烈的恐惧和绝望,夹杂着拼死一搏的凶狠,张开嘴巴,一口死死咬在古元卓的手臂上! 第64章 温柔中的寒意 古元卓吃痛,本能想张大嘴巴尖叫,要甩胳膊,却被子慕予一把抱住。 “别喊,会刺激到它,咬得更狠!”子慕予急忙低喝,伸手往古元卓身后的竹篓一捞,抓了一把茛菪,直接蒙住旺财的眼睛。 狗咬人时,若是用东西蒙住狗头,遮挡住视线,狗大概率会因为突然的不安而松口,重新调整站位。 果然,旺财松了口。 说时迟那时快,子慕予拖住旺财的尾巴,猛地往后一甩。 旺财“嗷”地在空中飞行一阵,扑通,落入湖中。 古元卓的手臂,留下了几个极深的牙印,印口冒着鲜血。 子慕予神色阴沉。她不知这狗会突然发疯,还伤了古元卓。 旺财不会游泳,在湖中扒拉着水花,头颅沉沉浮浮,旺呜旺呜地叫着。 古元卓掐着手臂,紧张而担忧地望着湖面,又四处张望,寻找着什么东西:“咱得想办法救它上来,否则它会死的。” “没有雷霆手段,怎能有菩萨心肠。”子慕予平静地看着古元卓,“救它上来,它可能还会时不时发疯咬你。不怕吗?” “怕是怕的。可是不救它,眼睁睁看它淹死,我做不到。”古元卓擦了一下鼻子,眼眶通红,“我以后跟庄爷爷学习得更努力一些,不让它那么容易伤到我便是了。” 子慕予叹息了一声。她也没想着让旺财死,只是想教训它一下而已。毕竟先前它确实曾挺身而出,救过古元卓。 她在山脚掰断了一根细长的树木,连枝带叶戳入湖中。 旺财紧紧抓住了这根救命稻草,被拉上了岸。 它吐着舌头,气喘吁吁,神魂未定,湿透的皮毛粘在皮上,显得更加可怜了。 子慕予瞪了它一眼:“以后再敢伤人,我就把你扔湖里!” 旺财把头埋在肘上。 子慕予背上竹篓,往家的方向走。 古元卓捂着伤口,走在后面,时不时回头,看旺财有没有跟上来。 旺财远远落在后面,到底跟着,只是有些垂头丧气。 柳寻双夫妇、沈清、老庄头和苏柔都在院子里,等两个孩子回来,一起开饭。 看见古元卓受伤,俱是一惊。 听见是被身后的狗咬伤,柳寻双的丈夫站了出来:“交给我处理。” 柳寻双的丈夫是前几天才回来的。 带回来了很多据说很珍贵的药材。 这男人名高峥,长相憨厚,见人喜欢腼腆地笑,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却是用毒高手,更是解毒高高手。 等高峥将伤口处理完,上好药,子慕予担心地问:“元卓会得狂犬病吗?” 高峥疑道:“狂犬病?你是说瘪咬病吧?” 子慕予想了想,应该差不多,点点头。 “放心。让一只狗在我面前用唾液将一个人毒翻了,我招牌还要不要了?”说完挑衅地瞪了旺财一眼。 旺财扭头,远远站在门口。 古元卓用只碗,盛了些饭,添了勺汤,夹了两块鱼骨头,放在旺财跟前。 旺财仅是看了一眼,又扭头。 是对眼前食物完全没兴趣的意思。 “呦,看看,这小东西还挑上了。慕予啊,要我说,会咬人的畜生不能留。要是日后它又发了狂,将你咬伤,怎么得了?”老庄头道。 老庄头一开口,旺财的目光唰地猛然射来,死死盯住老庄头。 “噫?你们看,它还瞪我呢!不得了不得了,看来还想咬人。”老庄头双手叉腰,充满威胁地瞪了回去。 “可能是眼生,它没有安全感。我先将它带回老赵家。”古元卓道。 “我来。”子慕予伸手阻止古元卓。 这狗能咬他第一次,就能咬第二次。 “我来。”老庄头弯腰套鞋。 “你们都坐下吃饭吧,我来。”苏柔柔声道。 柳寻双冲丈夫使了一下眼色,希望他能主动接过送狗的任务。 可高峥像没看到一般,撩起衣袍摆坐在自己的位置上,道:“你们谁去都无妨,被咬了就回来找我治嘛。” 柳寻双在桌底下狠狠踩了高峥一脚。 高峥面不改色,憨憨地笑。 苏柔将狗带了出去。 过了拐角处,一片黑暗。 不远,便是老赵家的房屋。 苏柔弯腰,捡起一块石头,冷静地盯着面前的狗。 “畜生,若下次敢再伤我儿,我就用石块砸烂你的头。可知?”苏柔的声音温温柔柔,却寒意阵阵。 …… …… 鸿蒙城,神都,万神台。 瑶华殿。 帝姬庄辰殊在用饭,手里握着金箸,在十几盘色香味俱全的菜肴中翻了翻,脸上兴致缺缺,竟是一道合心意的菜也没有,索性将箸往桌上一按。 伺候的众人低着头,大气也不敢出。 “神相的禁闭,明天能解了吧?”庄辰殊道。 站在她身后的柯兰忙应:“是。” “你说这些日子,他都去见了谁,做了什么?”庄辰殊站在窗边,看向高处。 柯兰神色一凛,唇角微抿:“属下无能,未能为帝姬分忧。”说完,扬起巴掌一下一下用力往自己脸上刮。 没一会,嘴与鼻便开始渗血。脸高高地肿了起来,眼睛都快睁不开了。 庄辰殊慢悠悠来到柯兰跟前,抽出一方白帕,弯腰,给柯兰擦血:“不是本帝姬逼你,是云熠太能干了,咱们恐怕没机会,慢慢长大。” 柯兰瞪大眼睛:“帝姬是神皇留下的唯一血脉,云熠再怎么厉害,也不敢对帝姬不利。” 庄辰殊冷笑一声:“不敢?本帝姬连自己的母亲都见不了,连何时开始修炼都无法做主。神皇治世,靠得可不是老东西常挂在嘴边的仁义那一套,而是无双的法术、绝对武力。谁人不服,便打到他服。谁人忤逆,直接抹杀。本帝姬现在能打服谁?又能抹杀谁?” 柯兰满脸沉痛:“都怪逆贼公孙日月!要不是他,帝姬不会武脉受损,迟迟无法开始修炼。” 庄辰殊从柯兰怀里掏出一只玉瓶,将瓶盖锨了,在指尖上倒了一些透明的药膏,细致地涂抹在柯兰脸上,一边涂,一边吹。 柯兰全身紧绷,往后微缩,却被庄辰殊一把抵住脖子,触及帝姬淬冰的眸光,他再也不敢动弹。 “我知你怕我冲动,跟云熠闹翻。放心,本帝姬不是傻子。他于我,可还有大大的用处。”庄辰殊说完,手一扬,将玉瓶扔回柯兰怀里。 就在这时,一侍神卫来报:“娄皇师之孙娄伯卿求见帝姬!” 第65章 不如山鸡 “娄伯卿?那个从还喝奶时就开始看书的书呆子?他来做什么?”帝姬庄辰殊脸上已有憎恶之色。 老东西让她足够厌烦。 对小东西自然没有耐心。 “他说为祖父殿前失仪请罪来了。”跪在下首的侍神卫恭敬回道。 “老东西没来,却让小东西来了,有趣。请吧。”庄辰殊道。 她倒想看看,老东西每次提起脸上均呈与有荣焉神情的小书呆子到底是山鸡,还是凤凰。 侍奉的人迅速撤下饭席。 庄辰殊坐于上首,微斜三十度角,下巴上抬十五度,双手搭在扶手上,镂着金兰的白色裙摆铺满整个坐榻,小小年纪,端得十分气势。 侍神卫引着娄伯卿从外走进。 娄伯卿始终低着头,视线仅能匆匆触及白裙上的金兰,双手前伸,行了大礼,跪在地上,额头点地:“娄伯卿叩见帝姬。” 庄辰殊睃着底下之人,大感失望。 长相一般,连她身边的柯兰也比不上。 气质一般,毫无锐气可言。 眼睛里还满是惶恐。 要知道,当初柯兰第一次见她,便敢与她直视,没有丝毫退缩之色。 也是,娄圣远这种老古董,能养出什么惊才绝艳的孙子呢? 由此,庄辰殊坐着的姿态多了几分慵懒,连应付也不想了:“所为何来啊?” “祖父年纪老迈,多次在帝姬面前失仪,娄伯卿代祖父请罪。”娄伯卿恭肃磕头。 “娄皇师以前请罪,都是自求跪三个时辰的。你打算怎么办呢?”庄辰殊托着下巴,嫣然一笑。 娄伯卿眉毛一抖,面不改色:“请帝姬降罪。” “你既是娄皇师之孙,又熟读圣贤书,自然孝心可嘉,那就跪六个时辰吧。”庄辰殊笑吟吟地下了令。 娄伯卿又磕了一头:“叩谢圣恩。”他抬起头,却继续道,“伯卿前来,还有一事,望帝姬成全。” “说嘛。”庄辰殊懒懒倚在靠背上。 “祖父年迈,皇师一职,力有不逮,伯卿想为祖父请辞。”娄伯卿道。 庄辰殊先是一怔,随后怫然变色。 “小东西你大胆!” 娄伯卿满脸惊惶,头颅扑地:“伯卿惶恐!望帝姬恕罪。” 庄辰殊胸膛剧烈起伏,被气得不轻。 小东西在这个时候为娄圣远请辞,如此作态,仗得是什么? 娄圣远任皇师一职,从来不是她的选择,而是云熠的决定。 小东西认定了她无法违逆云熠才这么有恃无恐么? 这是在耻笑她空有神皇帝姬之名却无神皇帝姬之实么? 竖子敢尔! 庄辰殊羞怒万分,心口急愤怨痛交攻,硬是红了眼角。 柯兰担忧地看着帝姬。 “把他架走,让他跪到外面去,六个时辰,半刻也不能少!”庄辰殊扔下一句话,甩袖便往后殿走。 两个侍神卫齐齐喝了一声上前,各架住娄伯卿一侧肩膀,往外拉去。 娄伯卿直愣愣让他们拖。 如此结局,却也在意料之中。 院子外,原是集四季之景于一瞬,桃花盛开,白雪飘飞,不冷不热,不湿不燥。 可是此刻,却如处极峰之巅、寒冬腊月,雪粒如沙,滴水成冰,冷风彻骨。 娄伯卿脊背挺得板直,目光定定地望向一处,瞬刻之间,便成了白头翁。 十年前,杜氏孕六月余于祈福途中惊马产子,幸遇神医母子才得以保命。 娄伯卿自小体弱多病,吃的药比饭还多,练不了拳脚功夫,也不能四处游历,只能借助书本聊以解闷,便成了他人口中的“书呆子”。 娄伯卿认为,所谓书呆子,应该是这种人:书读得多了,道理懂得多了,便天真地以为这个世界所有人都会讲道理。 他自认惭愧,成不了书呆子。因为在他快要四岁时,这份天真便被毁了。 强者只定规矩,不讲道理。 凡成大事者,必得表面仁义,内心腹黑。 神皇帝姬? “不如山鸡啊,白瞎了那么美丽的金兰。” 娄伯卿只觉得双腿先是冻得胀痛,随后发热发痒,最后渐渐麻了、僵了。但自始至终,他没晃动一下。 任何事情、任何境遇也无法撼动的毅力,是他这具病体残躯唯一的倚仗了。 人要顶天立地,总得有某种执着、信念,托举支撑脆弱不堪的脊梁。 娄伯卿看着茫茫大雪,心际也变得荒茫。 云熠不能依仗。 帝姬不能仰望。 皇师府以后该何去何从? 大雪压苍松呐。 …… 瑶华殿后殿,庄辰殊越想越气,将柯兰奉上的琼浆玉盏挥摔在地,大骂娄伯卿一场:“不如山鸡!” 柯兰赶紧将碎瓷片捡起,清扫干净,再次奉上琼浆:“殿下,先吃点东西,吃了东西才有力气。” 庄辰殊有些颓然地坐在麒麟椅上。 她心里无比清楚。 比起气娄伯卿,她更气自己。 气自己无能为力的样子。 从她懂事时起,便有人跟她讲,她是神皇唯一的血脉,是先神洲无所不能的神。 结果,她发现自己并不是无所不能。 大事上,她还得事事听云熠的。 她甚至,还不如东皇墟一个小小仙君。 地位和能力之间的巨大鸿沟,每时每刻都像巴掌一般甩她脸上,让她像只被激惹的猫,随时向近身的人亮出利爪。 “父神糊涂啊。他若不是耳根子软,尽听母神那番仁义道德,又岂会落得被刺身死的下场。母神只是一介凡人飞升的神明,她能有什么远见呢?”庄辰殊喃喃地道。 …… …… 凤凰坳,坟山。 黑暗的半山腰,有茅草屋一间,人两个,油灯三盏。 油灯皆由沈清化出的傀儡人捧着,站于三处角落。 子慕予手中捏着一片刚摘下的梧桐叶。 她盯着树叶,竖起右手食中二指于胸前,凝精会神,嘴唇翕动。 “神通般若,魄镇乾坤,冥思通法界,系我意念于此叶,化鸟!”手指指出。 掌中绿叶先是弹了一下,然后中央拱了起来,叶子在顷刻之间发生变形,成为一只如麻雀大小的绿毛小鸟,浮在半空。 小鸟有些麻木地盯着子慕予,不动也不叫。 “卯、明、心、地、洞、彻、虚、空,”子慕予手上翻飞,先后捏出独钻印、大冲虚宝印、外圆玄印、内八字印、无束缚印、万神印、八卦印、日月印、宝葫芦印,最后低喝一声,“诸般鬼魅伎俩,破!” 小鸟忽然“嘎”地惨叫一声,重新变回绿叶。 绿叶有残缺,部分被撕裂了。 与此同时,三盏油灯“啪啪啪”相继掉落地上,三个傀儡人嗖一下变成三张人形黄色纸片。 子慕予慌忙将没灭掉的油灯捡起,挠挠头:“我是不是搞砸了?” 沈清一直在旁看着,此刻目瞪口呆。 短短时间,能成功使用傀儡术化形,形虽无动作,未真正让死变活,却也足够难得。 让她愕然的是,子慕予破除傀儡术的能力,竟比她还厉害一些。 第66章 雾中有人 夜深了,月亮犹被乌云半遮面。 黑暗中的生灵渐渐从藏身之地露出头来,小心谨慎地释放一点声音,窸窸窣窣。随后,没有发现危险的它们胆子略大了些,开始觅食、打架、撒欢、社交……热闹非凡。 茅屋内三盏油灯只留一盏,放在桌子中央。 沈清躺在床上。 早时,子明遭禁制反噬重伤,被子慕予藏在旧棺材里,他醒来后,觉得这想法很天才,躺着感觉也不赖,后来便同意子慕予磨了许久的要求:用副旧棺材板,给她做了个专用小窝。 此刻,子慕予便陷在棺材的棉花垫里,两只小脚丫架在棺材边板上,望着茅屋顶出神。 床上之人呼吸清浅,显然还没睡着。 “沈师父,最厉害的傀儡术能达到什么程度?”她问。 沈清睁眼。虽然已经在山上度过许多个夜晚,她还是没有习惯躺在山间野外,入睡困难,也不敢睡得太沉。 听见学生问,便侧身,以手作枕,垫起头。 “傀儡术的终极目标,是创造出一个足以以假乱真的人。”沈清道。 “那师父岂不是快登峰造极了?我记得第一次去你家院子,见到的那个像子明的傀儡人已经很真了。”子慕予道。 沈清轻笑摇头:“我这点微末道行,还差得远。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当时没多久便看出他是假人。看着像真的,跟乱真,差着十万八千里。” 子慕予大概能理解沈清的意思。 以假乱真,那就需得孙悟空与六耳猕猴的区别,普通人识不得,天宫、地府识不得,仅有如来识得。 这么想来,到底有些惶惶。 如果真能把傀儡术练到如此境界,几乎是造人的本事了。 女娲么? “沈师父,你也是神?”子慕予睁着崇拜的大眼睛。 沈清微愣,随后神色有些落寞地道:“我不是。不仅是我,你庄师父、柳师父,还有你柳师公,都不是。” “人与神,到底是如何界定的呢?难道本事大一些,可以呼风唤雨,就是神了?”子慕予好奇。 “顺序反了。登了神册,神骨才生,神魂才醒,也才能修炼出只有神才能驾驭的法术。”沈清道。 子慕予的脸耷拉着,靠在肩肘上。 原来如此。 这么多年,子明一直没有亲自教她,或许就是因为这个? 她没资格学他的本事。 “那如何才能登神册呢?”子慕予索性坐了起来,毛茸茸的脑袋搁在棺材板上。 “有些人凭积德与修炼,有些人凭神明赐福落名,而有些人是生来便在神册上的。”沈清道。 沈清的话与丰俊朗所说,倒没出入。 “子明呢?他是哪种?”子慕予问。 说起子明,沈清的脸上涌起一阵柔光。她重新平躺在床板上,有些茫然地看着屋顶。 “子明么,他原本生来在神册上的。只是他不想成神,便逃啦。他被家族除名,神册上也摘了名字。后来,他突然变卦了。”说到这里,沈清眸里先是升起一阵幽怨,接着是无奈自嘲之色,“他凭着自己的天赋异禀,最终还是修炼成了神。” 这不就是传说中的“本来可以靠拼爹,偏偏靠才华”的那种人吗? 忒容易招人嫉妒的存在。 本来子慕予还想问“神册是什么东西”,“哪些人登神册又是谁决定的”这些问题的,可是沈清寥寥几句话,浓浓的故事感扑面而来,勾得她此刻精神抖擞,一点睡意也无。 “沈师父,你和爹爹之间的恩怨情仇能抖落一下吗?”要是可以,顺带讲讲这具身体的母亲呀! 子慕予舔脸哄着,却撞到了铁板上。 “不能。”沈清淡淡地直接拒绝,转身朝里,闷声道:“睡觉!” 心知不能如愿,子慕予只好躺下。 因为想以最短的时间将三位师父的本事掌握,子慕予的课程安排得十分紧迫。每天寅正,也就是凌晨四点,老庄头会上山,接替沈清,教她拳脚功夫和内功。所以,她的睡眠时间不多了。 子慕予收敛心神,逐渐摒除山野间的嘈杂,固定思绪,缓缓睡去。 …… 不知过了多久,子慕予突然感觉一阵心悸,猛地睁眼。 屋里的油灯不知何时灭了。 老庄头提供的油,量绝对是够的。灯芯每夜也有足够的份额。 所以,应该不是油燃尽了或灯芯没了。 关着门,室内一般无风,也不该是被吹灭的。 或许是被潜进来的小动物碰着了? 子慕予神思迅速回笼,感知周遭的一切。 沈清的呼吸声很是沉缓,应在深睡眠中。 子慕予屏住呼吸。 不对劲。 非常不对劲。 过于安静。 所有生灵似乎全部销声匿迹,没有鸟叫,没有虫鸣,听不见树叶草茎摩擦的沙沙声,也听不见山涧水流声。 外面的世界,像死了。 子慕予迅速而小心地翻身坐起,从棺材上滑落,蹑手蹑脚摸到门处,于门缝处往外瞅。 奇怪哦。 怎么起了如此大雾? 到处白茫茫,没有流动,像凝滞在半空的棉花,树影若隐若现,天空是半点也瞧不见。 以前从没有过。 不知现在是什么时辰? 如此诡异的情景看着有些不祥。 子慕予回身,来到床前,压低声音呼唤沈清:“沈师父,师父……” 沈清一动不动,没有要醒来的意思。 子慕予尝试点灯,可是打了好几次火石,都看不见火星。 她坐在黑暗中,心中的不安感愈来愈重。 子慕予决定,要出去探一探。 咯吱。 开门的声音在死寂中尖锐地刺激着她的耳膜。 她在浓厚的白雾中缓缓穿行,很小心,怕迷路,用石头给每一棵经过的树做了记号。 精神高度集中,倾听着随时可能出现的某种声音。 可是,除了自己的脚步声和呼吸心跳声,再无其他。 过了一阵,子慕予发现,她还是迷路了。 看不见天,她分不清东西南北。 来时的路,早已被浓雾掩去踪迹。 更加诡异的是,她无法在身边的树上找到自己做下的记号。 子慕予扩大范围查找,那些记号好像自己跑了一般,无踪无影。 不敢再走,她选了一棵粗壮的树,像猿猴一般开始攀爬。 可是等到她爬到树顶,也无法拨雾见天。 当子慕予有些失望地以为自己此举将一无所获时,她看见不远处居然有一处云雾旋涡。 那里,似乎有人。 第67章 坟山没了 子慕予噌溜滑下树干,正要往云雾旋涡那处靠近,不料肩上一凉。 一只灰白如枯竹一般的手摁在她肩头,这种感觉,何其熟悉。 果然,如被灰尘掩埋的老旧收音机的声线响起:“小孩哥,莫去,危险。” 阴风在耳边拂过,子慕予浑身一激灵。 “你怎么总是失惊无神在人家背后出现,贴人耳边说话咧?”子慕予挠了挠寒气缭绕的耳朵,压低声音带着几分无奈地道。 “我怕直接在你面前出现,会吓着你呀。不见其人,先闻其声,让你先有个心理准备,就不会吓着啦。” 话音刚落,一颗苍老灰败的头颅倒吊挂在子慕予面前。 呔! 子慕予本能后仰,心脏砰砰乱跳。 谁说的就怕人吓人,不怕鬼吓人? 就这么一张似朽未朽的脸贴在你面前,皱纹如蚯蚓一般在爬动,似蜡球一般的眼珠子盯着你。 毛发悚立是对这种出场最起码的尊重。 要不是知道这白衣老头是子明的鬼,子慕予一腿就给他扫飞。 大惊卒恐,易伤心肾,导致气机逆乱。时间长了,身体出了什么毛病,她找谁哭去? “好好站着说话。”子慕予手按压在胸口,平复一下心跳。 白衣老头像羽毛一般飞落,脚似站在地上,却连片枯干的落叶也没有压碎。 果然,这死鬼是名副其实的阿飘。 这不是重点。 子慕予忙问:“你刚才说危险,你知道前头是什么?” 白衣老头面皮板僵,表情变化很细微,点点头。 子慕予脖子前倾,嘴巴微张,一副静待下文的期待脸。 可白衣老头就这么瞪着她,半晌没说话。 子慕予努努嘴,示意他不要卖关子,赶紧说。 白衣老头却有些呆,似不知状况。 “说呀,前头是什么?”子慕予有些焦急。 “啊?前头啊,”白衣老头扭头往云雾旋涡那边探了探,回头时带着几分老爷爷给小孩讲恐怖故事的神秘和凝重,“是先神洲最凶的恶鬼!” 子慕予一愣。 恶鬼? 不对。 她刚才还在树上时凝神细听,能听见那处的心跳声。 是活人。 “他是谁?”子慕予没了耐心,沉下脸。 白衣老头慌忙摆手:“我不知啊,反正他很可怕,天下第一的可怕。公孙日月说了,你千万、绝对不能靠近他。” 子慕予皱眉。 公孙日月?子明? 子明若说不能靠近,那肯定是非常危险之人。 子慕予拉了拉白衣老头的白衣袖:“你知道路不?我迷路了,回不去。” 白衣老头见她听劝,蜡球般的眼睛转了转,脸上似有几分欢喜和得意:“没有什么比我们鬼引路更厉害的了。”他将根白衣带的一头扔给子慕予,“来,牵着。” 说完,便往一个方向飘。 雾是白的。 鬼也是白的。 若不是有条衣带着引着,子慕予很难跟上。 没多久,便来到茅屋前。 原来,她并未走远。 “我该怎么称呼您?”子慕予眼看白衣老头要飘走,忙问。 白衣老头狠狠一怔,有些意外地回头。 他灰暗的唇角微微抖动,沙哑地道:“我姓庄,庄喜。” …… …… 老庄头是被一阵狗吠声吵醒的。 看了漏刻,才丑正,离约定与沈清交班的时间还有一个时辰。 年纪大了,本来睡眠就断断续续,好不容易打了个盹,还被狗给扰了。老庄头半套着鞋,怒气冲冲,抄起根竹杖便寻声找去。 狗吠声一直在变动。 一会在这家,一会在那家,速度很快。 吠声急厉,让人听着莫名焦躁。 老庄头是在湖边找到的旺财。 旺财在湖边来回奔跑,炙灼万分。 “畜生,乱嚷嚷什么?扰我清梦,找打!”老庄头说着就扬起竹杖。 旺财迅速避开,每次站定,脸冲着坟山方向,再次狂吠。 老庄头心觉有异,隔着湖,往山上望了一眼。 就一眼,老庄头如遭雷劈电掣一般,竹杖嘭地掉落在地。 “坟山……没了……没了……”老庄头踉跄后退,错步摔了一屁股,又惊慌失措爬起来,往最近的柳寻双居所跑去。 柳寻双早披衣来到门口,高峥一边扶着,一边揉着惺忪的眼睛。 “怎么了?”柳寻双看着老庄头满脸急色,心神一凛。 老庄头指着坟山,浑身颤抖。 柳寻双夫妇寻着老庄头所指方向一看,神色阒惊,噔噔几步上前,满目骇然。 月色之下,坟山所在之处,变成一片汪洋,云雾缭绕。 “别慌,可能是幻术。”高峥沉声道,“你们留在此处,我去一探。” 柳寻双一把拉住丈夫,坚定地摇头:“不行。咱们一起。” 高峥一顿,有些宠溺地望着柳寻双,轻声哄道:“那里还不知是何状况,你留下,若我有事,你还能来救我不是?” “你们没有拳脚功夫,别争,我去!”老庄头努力压下心头的慌急,跑回家里拿了斧头,双腿撒开了往云雾缭绕处跑。 苏柔听见狗吠时便醒了,等了好一会,隐隐听见柳寻双他们的声音,才掀被下床。 出了院子,推门。 家里是正对着坟山的。 只需抬头,便能看见。 苏柔抬头后的那一瞬,她像被下了定身术,推门的手迟迟没落。 是他吗? 他来了? 俄尔,苏柔回身,轻轻关上门。 她回到屋里,给古元卓掖好被子,然后在床边枯坐,如草塑泥胎一般。 …… 老庄头来到云雾的边界。 面前,礁石嶙峋,狂浪如发怒的野兽,翻滚扑腾,嘶吼着,似乎要撕裂世间的一切。 老庄头捡起一块石头,往海水里扔进去。 扑通。 是落水的声音。 是幻术么?真实得可怕。 老庄头咬咬牙,翻下礁石,一脚往海浪中迈进。 一道人高的海浪翻涌着滚来,卷着滔滔砂泥,将老庄头狠狠地拍打在棱角尖锐的石头上。 老庄头一口气差点没接上。 等气喘匀了,再试。 结果依然是被拍到岸上的下场。 “咳咳咳。”老庄头浑身湿透,嘴角渗血,望着苍茫大海,失声痛哭,“慕予啊,你在哪呀!” 第68章 给你送终 子慕予回到茅屋内,守着依然熟睡的沈清。 对方若是如此穷凶极恶之人,她们现在固守在一处,安全吗? 又过了许久。 黑暗中的眼睛视物愈加清晰。 子慕予看门外的浓雾依然没有散去的迹象。 她开始有点担心老庄头。 虽然无法准确知道时辰,但是大体算算,应该早就过了老庄头要上山的时间。 忽然,她好像听到了老庄头的声音。 他在喊她的名字! 不对,不仅仅是老庄头的声音。 有人在痛苦地嘶喊。 有人在放肆地狂笑。 子慕予再也坐不住,抓起挑灯芯的尖锥,从茅屋里奔出。 也不管是路不是路,越过丛丛野草,以尖锥撩开突然斜出的荆棘桠杈,往老庄头声音传来的方向跑。 跑了一阵,才止步。 她又失了方向。 她感觉自己好像被盖在某个罩子里,声音,似乎来自于头顶天空,来自四面八方。 这场景,让她想起了楚门的世界。 总导演跟楚门说话时,那声音就像是神明降临。 这时,她敏锐地捕捉到了一股血腥气。 谁受伤了? 是老庄头么? 顾不得先前白衣阿飘庄喜的告诫,她冲入浓雾,顺着血腥气找了过去。 找着找着,子慕予终于能确定自己所在的位置。 她看见了当初和古元卓找到归冥的那堵石壁。 石壁下,坐着一个人。 不是老庄头。 此人白发如霜,浑身是血,看不出原来衣袍的颜色,一只手里紧紧捉着一枚香囊,另一只手摊搭在地上,垂着头,不知是死是活。 子慕予凝神,并不太费劲便听到了他的呼吸和心跳声。 活的。 他会是庄喜口中那只恶鬼吗? 子慕予向来对危险的感知有着不同寻常的敏锐。 这个人,估计连抬起手的动作也做不到,更别说危险了。 她不是圣母,路上遇见受伤的小白兔都想抱回家救上一救。 她也不是嗜血之徒,看见有人一脚踏进鬼门关,顺势给他踹一脚,补一刀。 就算此人就是庄喜口中的恶鬼。 就算有人说此人可杀、该杀。 这一世,她无论如何也不会做别人的武器。 若她动手杀人,肯定是因为这人惹到她了,她想杀。就这么简单。 所以,子慕予发现受伤的人不是老庄头,她想悄无声息地退离这里。 咔嚓! 转身之时,她踩断了一根枯枝,动作猛地一滞。 “谁?”警惕而冰冷的声音于背后传来。 子慕予回身,见那人抬起了头。 许是月亮出来了,经雾折射,产生了丁达尔效应。 光,有了美丽的形状,如同一条条水晶柱,从苍穹斜斜射出,碎落在石壁和人身上。 这男人长得真是好模样,就算嘴角有血迹,唇皮干裂,脸上有伤痕,依然显得清雅出尘。 只是……他的眼睛好像受伤了,蒙了一层白膜,显得瞳孔黯淡而浑浊。 “我?”子慕予指了指自己,“就一露营迷路的,告辞。”说完就要走。 就在此时,嗖嗖几声! 十余片树叶像箭头一般齐刷刷钉在子慕予脚下。 “做什么?”子慕予紧握手中的尖锥。 许是听见来人是一个小孩,男人脸上的意外之色尚未完全散去。 “我需要水。”他道。 子慕予挑眉:“你在威胁我?”就凭现在肾虚的模样? 这几片叶子倒是钉得有模有样,只是,男人亮了这么一手,嘴里涌出了一口血,怕是强弩之末,再也使不出第二次。 “我很经吓的。”子慕予补了一句。 男人额头青筋勃起,不知是因为痛的还是怒,气息紊乱:“帮我,我允你一诺。” 虽然原本凤凰坳也没几户人家,但是自从陈甸甸搬走后,没架可打,不仅是古元卓,连子慕予也觉得有些生活有些闷闷无聊。 好不容易逮着个人,还是半死不活的,便想唠嗑唠嗑。 她蹲在地上,拿着手里的尖锥抠泥:“你的一诺,很值钱吗?” 男人轻笑一声,结果却诱发了一阵止不住的咳嗽,连说话也费劲,只是点头。 “让你杀个人也可以?”子慕予侧头道。 男人似乎连呼吸都要忍受极大的痛楚:“可以。但是,我,妻子,女儿不在此列。” “你有女儿哦?她多大了呀?”子慕予好奇。 眼前这男人如此模样,只要不是整出来的科技脸,伴侣只需略显清秀,后代也不会难看到哪去。 “快七岁了。”男人道,他又咳嗽了一阵,捂着胸口,拧着眉头,催促道,“我需要水。” 子慕予开始琢磨。 若这个男人真是万中无一的恶鬼,做把刀刚好合适。 可是……刀讲究趁手。 若不趁手,一个用不好,不仅不能伤人,还会伤己。 “这雾是你搞出来的?”子慕予手下冰锥不停。 男人神色定了一瞬,才点头道:“是。” “现在能把它弄走不?”子慕予道。 男人苦涩地牵动嘴角:“我现在有伤在身,弄不走。” “你办事就办事。搞这么大一团雾,让我迷了路,就很没公德心知道不?”子慕予继续抠着泥。 男人侧耳,似乎在听子慕予的动静,神色有些冷寂:“等天亮了,这雾会自动散去。” “哦,如此啊。”子慕予道,“如果没水,你会死不?” 男人皱眉,眉间隐隐凝了薄怒。 他,云熠,堂堂先神洲护国神相,自从飞升成神,便从没遇见如此狼狈的时刻。 现在为了活命,他跟一个小娃周旋了那么久! 他需要水! 怎么那么多废话! “你女儿好看不?”子慕予问。 云熠眉头一抽:“先给我水。” “你妻子漂亮不?”子慕予问。 云熠咬牙,努力压下怒火滔滔,嘴角也抽:“给我水!” “你来坟山做什么?你是盗墓贼吗?”子慕予道。 …… “水!”云熠理智全无,怒喝道。 子慕予将尖锥擦了擦,斜挂于腰间,拍了拍手上的泥。 大功告成! 她的面前,有个新挖的窝,能躺下一个成年人。 “我说了,我很经吓的。”子慕予道,“坑已经给你挖好,你要是觉得自己快死了,就爬进去,免得你曝尸荒野,算是代你女儿给你送终了。不用谢我,走啦。” 说走便走! 子慕予头也没回,迅速隐身在雾海里。 许是因为天快亮了,也许是因为那个会人工造雾的男人快要死了,雾果然散了不少,依稀能辨认出路和方向。 第69章 不是我的狗 老赵不知叫什么名字,谁也不清楚他搬来凤凰坳多久了。 也不知这老头是睡不着还是晚上根本不睡觉,每天凌晨,鸡尚未打鸣,他便光着脚,佝偻着身,抱着老竹头水烟筒蹲在门口抽水烟。 烟圈一轮轮上升,渐渐与天青色的夜霭融合,如他的背影一般寂寥。 以前还有老陈他们凑堆侃大山,现在全搬走了,抽水烟也开始变得没日没夜。 拐角处有双如点了碎金般的眼睛,暗暗观察着这一切。 是旺财。 它看向老赵的眼神,是审慎,还有些惴惴。 老赵又吐出轮完美的烟圈,突然眯眼,目光朝拐角射来。 旺财脑袋往后一闪,只是脸太长,来不及收回去。 老赵咯了口浓痰,啐了出去。 “畜生,你莫不是想吃人了?” 旺财扭头,眸色冰冷,悄无声息跑了。 老赵将捏在手里的最后一撮烟丝塞在铜嘴上,用火信点了,狠狠吸了几口,脖子处的青筋和老皮随着吸烟的动作瘪了又胀。 他叹了一声,最后这口烟从鼻腔慢慢渗出。 老赵站起身,将水烟筒挂在腰侧,从纸盒子里抓了一大把烟丝塞满腰间的烟包,拉门上锁,将放在门前角落里沾着泥巴的锄头拖出扛在肩上,佝偻着慢慢走进将尽的夜色里。 依稀听见他在嘟嘟囔囔:“总给我惹麻烦。看来得加钱。” …… …… 日月交替,漫长的一夜终究还是来到终结处。 果如那将死的男人所说,夜尽了,雾便散。 床榻上的沈清猛然坐起,大口大口喘着气,神情惊恐,大喊着:“慕予!” “我在。”子慕予连忙过去扶她。 沈清紧紧抓住子慕予的手臂,五指像痉挛一般,大汗淋漓:“你不能出去,不要出去!” “师父,你是做噩梦了么?没事,天亮了。”子慕予托着沈清的脊背,轻轻地拍。 沈清满脸的惘然:“天……天亮了?梦?” “嗯。你先松手,我给你倒杯水。”子慕予道。 “老庄头呢?”沈清惶然不安,下床穿鞋。 “他还没来。”子慕予道。 沈清脸色苍白:“咱们得马上下山。” “好。”子慕予背起装着日常用品的布袋。 两人下山,在半山坡上便遇到了老庄头。 “慕予,你怎么样?有没有受伤?”老庄头扑过来。 子慕予和沈清俱惊。 老庄头的模样,实在是狼狈万分。 身上湿漉漉的,手里握着斧头,嘴唇发紫,嘴角有血,眼底乌青,头发也在滴着水。 “你掉湖里了吗?”子慕予愕然问。 老庄头摇头:“掉海里了。”他伸舌头舔了舔脸颊的水珠,“咸的,没错,是海水。” 子慕予:“……”看来昨晚做噩梦的人不止沈清一个。 “有人使了幻术,将整个坟山变成了大海,我一直上不了山。”老庄头道,“妈勒个蛋,我从来没见过幻术如此强横的。我看先神洲要变天。” 沈清的脸色又苍白了几分:“果然。不是梦。” 她昨晚一宿昏沉,好像睡着,又好像醒着,似乎听见了子慕予的声音,又好似一切都像在水底里,嗡嗡的,她想坐起来,却无法控制自己的手脚。 那感觉,如同溺水一般,让人惊惶且绝望。 沈清深吸一口气,拔下头上桃木簪,从怀里掏出四张黄纸,扔在半空。 手悬桃木簪于其上左右勾勒,似画了什么符篆,口里念着:“灵帝敕吾纸书符,千里眼,顺风耳,观全山,张张皆神书,急急如律令,去!” 黄纸底下两角向前微微拱折,如两只脚,各自奔往东南西北。 “先下山。”沈清提着子慕予快步往山脚走。 老庄头满脸警惕,跟在其后,掩行下山。 柳寻双夫妇早守在山脚,见三人下来,俱松了口气。 远远看着,苏柔在门口往此处眺望。 古元卓飞快往这边跑。 旺财没跟上,而是跟苏柔一样,隔着湖朝这边看着。 “回去再说。”沈清见柳寻双张口想问什么,忙道。 几人没多做停留,马不停蹄回家。 苏柔给老庄头烧了水,庄老头随便冲了个澡,换了干衣服。 几个人聚在苏柔院子。 沈清在山上留下的黄纸很快便回来了。 它们在沈清耳边,这般那般,尽是纸张抖动的声音。 沈清听完眉头一皱。 “怎样?”柳寻双急问。 一张张脸全是急切。 子慕予摸了摸鼻头,跟古元卓咔咔开始刨粥。 “山上没人。”沈清道。 众人脸色精彩纷呈,也不知是失望,还是松了一口气。 “也不意外,幻术都消失了,人肯定走了。就是不知,这人到底为何出现在这里。幻术时间持续了那么久,肯定不是路过那么简单。”高峥道,他看着沈清,“你们在山上有发现什么异常吗?” 沈清拧眉:“我说过了,我一直在睡觉,醒不来,听见一些模模糊糊的声音,像是慕予在跟什么人讲话。” 众人齐齐看向子慕予。 子慕予正嚼着黄瓜干。 阿飘庄喜的事,也不知这些人知不知。 至于那个血人…… 沈清的黄纸片既然找不到人,说明那人没死,离开了。 已经离开的人,多说无益,只怕会白生出许多麻烦。 “啊?我可能在讲梦话。我也做噩梦了,梦见了大白鲨。”子慕予舔着嘴唇道。 古元卓凑头过来:“什么是大白鲨?” “绿豆眼、狗鼻子、无论高兴还是不高兴总是咬牙切齿的晦气鱼。”子慕予又扒拉了一口粥。 古元卓扭头,看端坐在一旁的旺财,应在很努力地在脑袋中勾勒着大白鲨的画像。 “我建议,最近几天还是不要上山了。”高峥道。 三个师父一致点头。 “不仅如此,我们夜晚需要轮流值守。”老庄头道。 苏柔一直拿着把小铲子在给菜圃松土,沉默无言。 子慕予有意无意地望了她一眼。 若是平时,苏柔早早吃过饭便去溪边洗衣。 她很少理会三个师父教学的事情。 自从子明离开后,她便鲜少说话。 事出反常,必有缘由。 “弟弟,你说奇不奇。我昨天拿着上次拜师时庄师父封的银子去找赵爷爷,想找他把旺财买了,结果他说,‘你要就带走,它不是我的狗。’奇不咧?”古元卓凑近来压低声音道,“是不是赵爷爷年纪大,眼睛不好使,连自家的狗都不认得了?等咱们将旺财喂胖一些,恢复些狗样,我再问他一次。” 子慕予一边听着,一边望向旺财。 她与旺财也不过打了几次照面,不算十分熟悉。 可就算如此,她还是觉得有些反常。 这只狗,性情明显变了。 变得傲娇。 以前每次出场,摇头摆尾,恨不得给你表十二分的忠心。 现在? 头颅昂着,鼻孔朝天,恨不得你给它表忠心。 老赵么? 子慕予没跟他打过交道。 偶尔几次碰面,也没刻意打招呼。 大体印象,是个脸颊枯瘦、头发稀疏的小老头,腰间经常挂着把水烟筒,靛青色的衣裤总是有些污渍。 是不是老眼昏花? 见过才知。 第70章 师与徒 东皇墟,丰神台,天池边。 嗡嗡嗡。 突然响起一阵低沉清鸣。 被元征抱在怀里的仙剑乱魄应主人召唤脱鞘而出,如梭如电,一身华服精冠的丰俊朗随即与之缠斗不解。 攻、夺、闪、避,一人一剑,像相交多年的好友,对彼此的招式清清楚楚,默契十足。 酣畅淋漓的对战后,乱魄乖顺地飞入丰俊朗掌中。 丰俊朗手执乱魄,盘腰扫腿,腾跃翻旋,剑与人化成一道白影,俄尔如大鹏冲天而起,倏尔若鹰扫莲台,行云流水。 一招一式,风采翩翩,可又不像那种只舞得好看的花架子,一停一顿,皆干脆而有力度,一颦一瞪,皆是傲骨和自信。 元征忍不住暗暗赞叹:假以时日,等主人长大了,不得了啊。 铮! 丰俊朗动作骤收,乱魄利落地飞回鞘中。 元征收心凝神,注力于双腿,才不至于乱了身形。 丰俊朗站于原地,刚才舞剑时那种锋芒毕露的神采只维持一瞬,肩膀一耷拉,顷刻之间整个人颓丧到极点。 他像没有骨头一般,甩着两条胳膊,赌气跺脚走了几步,身子塌坐在台阶上。 他脸上的黑眼圈更重了,若再敷上一些粉,活脱脱便是林正英电影里跑出来的小僵尸。 体贴的心理护士吴志城又恰到好处地出现了:“我徒儿为何烦忧?” 丰俊朗牵拉着眼皮子,满脸都是活腻了的表情,不想搭理吴志城。 “又是为诛识砂的事?”吴志城舔着脸,十分有耐心。 丰俊朗给了他一个明知故问的眼神。 “不是说好了吗?咱们还年轻,好好修炼,将身体素质提起来,将云熠熬死,这问题就解决了。”吴志城道。 “我怕熬不死他,先熬死我自个了。”丰俊朗吊着头,“日子没啥盼头。” 吴志城看着徒弟隔夜菜一般的脸色,很是痛心。 “怎么会没盼头呢?你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有疼你爱你的父母,再不济,你还有师父我呢。你现在拥有的,多少人盼也盼不来呀。”吴志城道,“要不,师父教你游蛇摆尾?” 游蛇摆尾是吴志城成名于先神洲之绝技,多少人拜上东皇墟,就是为了能一睹其风采,要是能偷学个一招半式,更是祖坟冒青烟才有的事。 可是…… 丰俊朗嘴一撇:“我才不要学。被人叫丰小虫的话,不如一头撞死。” 吴志城哈哈哈尬笑两声:“名不好听有什么关系呢?厉害不就行了嘛。” “我要学就学既厉害,又好听,还好看的。”丰俊朗道。 “这样啊,”吴志城挠挠头,“要不我去浩海阁给你拿本《花海仙剑谱》练练?” 丰俊朗神色淡淡的:“浩海阁不是由六长老分管钥匙吗?你说拿便拿?” 吴志城凑近丰俊朗,满脸神秘:“我在将其他五把钥匙给他们之前,偷偷多配了一把。” “哦……”丰俊朗脸上终于微有亮色,“没想到师父你还蛮鬼的。” “谢谢徒弟夸奖。”吴志城嘿嘿了两声。 “不过《花海仙剑谱》练的什么?”丰俊朗问。 吴志城见徒弟终于有点兴趣,大受振奋:“顾名思义,这是套剑法。若你练成《花海仙剑谱》,你乱魄一举,方圆百里的花都会被剑气吸来,你想想,周围全是花风瓣海,连空气都是香喷喷的,够不够好看?” “然后呢?”丰俊朗一脸呆相。 “然后?”吴志城一时拿不定丰俊朗的疑问点在哪里。 “我把花瓣吸过来了,然后呢,这花瓣会像无数小剑一样,冲杀敌人吗?总不会千辛万苦将这些花吸来,就为了看看吧?” 吴志城:……!还真就只是为了看看。 丰俊朗看着吴志城的神色,不禁带着几分嫌弃:“这么辣鸡的东西你有脸推荐给我哦?” 吴志城脸有些挂不住,连忙找台子:“花瓣只是锦上添花的东西,能把方圆百里的花吸来,你想想看啊,那剑气得多牛逼啊,足够将一栋楼劈成两半了,砍个敌人还不轻而易举吗?” 丰俊朗脸色还是不怎么好看:“那能把云熠砍两半不?” 吴志城瞪着大眼睛:! 他好一会儿才有些垂头丧气地道:“不能。” 如果《花海仙剑谱》有这么厉害,云熠早将东皇墟灭了。东皇墟整座浩海阁,号称藏书十万,怕是没有一技可跟万神台那些人抗衡。 这些丰俊朗心知肚明。他只是心累,不太想听师父聒噪了,所以故意这么一问。 他现在在东皇墟很不快活,于是道:“我想回家。” 吴志城听见,沉默了许久,不知在想什么。 “回去散散心也好。”他最后还是道。 …… …… 望都县,云溪山脚不远处。 此地有一条蜿蜒的小河。 小河河水清澈,墨绿色的水草、穿行的游鱼、河底的鹅卵石,像嵌在透明玻璃中一般。 岸边有一小亭,亭前坐着两人,身旁各有一个竹篓。 一人穿着洗得有些发白的青褐色僧衣,一人穿着八成新的袈裟。 一背影细瘦,显老,一背影圆满,尚属盛年。 两人皆是头皮锃亮,颅顶有十二个戒疤,各握一把钓竿,盯着河面。 “射月骑差点杀了我徒弟。”老和尚道。 穿着袈裟的和尚嘿嘿了两声:“射月骑那些白痴还没这个本事。” “我不管,反正他受惊吓了。最近睡觉都在做噩梦。”老和尚道。 “你想怎地?”穿着袈裟的和尚道。 “我徒弟想学本事,你得帮我教他。”老和尚道。 “又不是我徒弟,凭什么我教?”穿着袈裟的和尚往脑门一拍随即撤手,留下蚊子尸体和小摊血印子。 “你敢不教?”老和尚眼梢一扫。 穿着袈裟的和尚嘿嘿干笑两声,突然嘎了,最终还是老实垂头:“不敢。” “就是嘛。这些打打杀杀的事,你怎么好意思麻烦我这个一脚踏进棺材的老人家呢?”老和尚重新盯着河面。 就在这时,穿着袈裟的和尚手里的钓竿微微扯动。 有鱼上钩了! 嘻嘻呵呵。 抽线起杆。 一条白白胖胖的鳜鱼在篓中奔奔跳跳。 “今晚能喝好大一碗鲜鱼汤啰。”穿着袈裟的和尚搓着手掌道。 老和尚将自己手里的鱼竿收回,细细将鱼线绑好。 “你不钓了吗?”穿着袈裟的和尚奇道。 “钓到了。”老和尚道。 “你哪钓到了?你篓还是空的。”穿着袈裟的和尚道。 老和尚一手拿着鱼杆,伸手将装着鳜鱼的竹篓捞起便走。 “哎?这是我的鱼!”穿着袈裟的和尚嚷道。 “出家人喝什么鱼汤?我徒弟好几晚没睡好了,正好喝点汤补补。”老和尚道。 “死鬼,靠抢啊!”穿着袈裟的和尚愤愤不平。 老和尚脚步一顿:“你不服?” “我服。” 第71章 世代忠良的奖赏 王寻打着哈欠起来,推开门便闻到了一股鱼香味。 老和尚固守戒律清规,持寺森严,戒荤腥,偏偏对这个徒弟网开一面,好像王寻想当和尚也可,不当和尚也可,带着广袤的包容之心。 此刻,他在院子里搭了临时小炉,正耐心添柴熬汤。 鳜鱼已炖得软烂,切丁的嫩豆腐上下翻滚,被热气拱了一个又一个小坑。 王寻眼巴巴地望着小锅里白腻腻的鱼汤,喉咙滚动。 老和尚笑了笑:“时间刚好。”他拿钵盛了半碗,递给王寻:“小心烫。” 王寻当然不会推让,接过来,呼哈呼哈吹了吹,迫不及待先抿了一口。 “你不是想学本事么?我给你找了个老师。收拾收拾,你今天就动身,去鸿蒙城。”老和尚道。 王寻一边吐舌晾嘴一边不解:“鸿蒙城?” “我给你找的老师家在鸿蒙城。那里有座寺庙,叫灵光寺,比咱们桃花寺气派得多。更重要的是,国子书院就在此寺附近。你不是想读书吗?若你学得好,没准有机会进那里读书。”老和尚道。 “真的吗?”王寻唰地亮了,可是没多久,眸中的光亮便变得有些脆弱,“束修也很贵吧?” 老和尚摸了摸王寻铮亮的头颅,满脸慈和:“不用担心钱的事。当时师父捡到你的时候,在襁褓里还发现了一封银子,全存在你老师的钱庄里了。在鸿蒙城,想要用钱的时候,就问你老师要。” 王寻还没来得及做什么反应,突然传来“哇”的一声。 顺着声音看去,王寻发现屋顶上正坐着一位身着袈裟的和尚,躯体有些懒散地斜撑着,面部五岳俱朝,三停平等,果是福禄无亏之相。 “死鬼,你咋还惦记上我家钱庄了?”屋顶上的和尚道。 “怎么?这账,你不认?”老和尚手里握着汤勺,微微侧身。 屋顶上的和尚神色微变,耸肩摊手:“我认,我认还不行。” 王寻好奇地盯着,问:“他就是我的老师吗?” 老和尚点头:“法号弘智,他尊我一声师兄。” 王寻连忙站起两手交握,行了门礼:“原来是师叔。” “你怎么不喊我师父啊?以后我可是你老师了。”弘智瞥着老和尚,故作挑衅道。 王寻摇头:“师父就是师父,老师就是老师。我的师父永远只有一位。” 老和尚得意地冲弘智甩了一眼。 弘智:……蚌住了。 “师父,鸿蒙城离咱这里远吗?”王寻问。这个城的名字对他来讲并不陌生,只是从没去过。 “不远。你若学好本事,一个时辰便能回来。”老和尚笑呵呵地道。 “哪需一个时辰?半个时辰也多了。”弘智想扳回一城。 老和尚笑眯眯一瞪。 弘智又蚌住了。 …… 老和尚将王寻送到山脚下。 王寻的行李不多,就一个包裹。包裹里只有几件换洗衣服,还有那只被射月骑射得变形的饭盆。 弘智坐在前头当起了车夫,有些无奈地看着难解难分的师徒两人。 “又不是生离死别。”弘智抠了抠鼻。 此刻师徒眼睛里没这个人。 “若你在鸿蒙城被欺负了,就找他。若他给你解决不了,就给师父写信。”老和尚道。 “若是给你写信,你也会去鸿蒙城吗?”王寻眼睛微亮。 老和尚呵呵摇头:“不会。” “那给你写信做什么?”王寻道。 “我可以给你回信,安慰安慰你呀。”老和尚道。 王寻离别的愁绪被师父这番话冲淡了些许。他已经做下决定要学本事,现在师父已经安排到这个份上,无论多舍不得都不能哭。 “师兄,走了!”弘智和尚扬鞭道。 马车在泥路上颠簸离去。 王寻趴在后车窗上,大喊:“师父,你要好好的,等我学成归来,我给你养老啊。” 老和尚伸着手,缓缓地摇了摇,末了,撩起僧袍的袖角擦了擦眼角。 “阿寻啊,你从来都不属于桃花寺呀……”他道。 …… …… 鸿蒙城,神都。 娄伯卿在瑶华殿前跪了一夜,整个人冻成了一个冰雕。 他是被扛回去的。 娄不亭和杜氏在府门前接到人时,大惊失色,杜氏当场心疼得痛哭失声。 娄圣远睡了半天一宿,刚刚醒来。 醒来便听说自己的宝贝孙子去帝姬面前替自己请罪了,心里是又急又恸。 等他看见娄伯卿人时,无限自责涌上心头。 都是自己没用啊。 怎么能一而再再而三在帝姬课堂上睡着呢?连累了伯卿! 没错,就算是如此情景,娄圣远也从没责怪过帝姬,没怨愤帝姬罚得太重了,只不断将一切罪过揽在自己身上。 整个皇师府乱成一锅粥。 娄不亭仓皇搀扶着娄圣远来到娄伯卿床前。 杜氏泪帕不知换了几条。 自己用命换来的孩子,如今像雕塑一般跪立在床上,双目紧闭,气息全无, “莫慌,莫慌,还来得及,来得及。”娄圣远虽这般说着,自己却音线微颤,差点连拐杖都拄不稳。 杜氏早让下人们驱赶出去。 屋里只剩下主子们。 桌面上,放了只海碗,一把锋利的刀,几张白帕子。 娄家世代忠良。 这个世界对这世代忠良的奖赏,是一颗至热至纯的心。 他们娄家人,或许很容易病死、被砍死、被吊死、被撞死,唯独受冻,不会那么容易死。 就算投进冰窟里,依然能撑十二个时辰。 十二时辰内,必须缓缓解冻。 而解冻的方式,是娄姓亲人的血。 用温热的新鲜血,一点一点地擦,直至被冻之人渐渐恢复正常体温。 杜氏拿起刀子,率先来到丈夫跟前。 娄不亭满脸恐惧:“我怕疼,也怕血。” “这也怕,那也怕,自己没本事,出了事便把儿子推前头,你还是不是男人!”杜氏急得要哭,“卿儿体弱,未必能撑十二时辰!” 娄圣远一把夺过杜氏手中的刀子,在手腕上狠狠划了一道,血唰地冒了出来。 杜氏连泪也顾不得揩,捧着碗去接血。 接了半碗,拿了白帕沾了,便往娄伯亭身上擦。 擦完了再接。 不一会儿,娄圣远便面如金纸。 “你自己动手还是我将你打晕,再来动手。”杜氏冷然看着娄不亭。 娄不亭心知再无退缩的理由,闭着眼睛,咬牙将手腕伸到杜氏面前。 杜氏的手刚触碰到娄不亭肌肤上,他就受不了了,叫嚷着要跳离。 杜氏再无耐心,一个掌刀将人劈晕放在床边上。 分工合作,杜氏动手割腕,娄圣远帮忙接血。 好好的孩子,被血糊着,像具刷了红漆的假人。 “帝姬仁慈,对伯卿还是手下留情了呀。”娄圣远道。 娄伯卿意识恢复听见的第一句话,便是这个。 他的心底,涌起无尽的悲凉。 忠良若遇贤主,多能成就一番君臣佳话。 可若遇上戾主,那可要凄惨到极致。 第72章 龙甲浮屠 “还有这样的事?”帝姬庄辰殊咬着金箸,略有诧异之色。 她昨晚被气得整宿睡不着,凌晨才能眯着,一睡便快到正午时分。 这不刚吃了两口饭,娄伯卿如何被抬回去、如何被救活的事情便报了上来。 庄辰殊对别人的事从来都不太关心。 相对于神皇的力量,其他众神虽各有本事,但都不值一提。当然,除了云熠。 娄圣远一族在庄辰殊这里是不够瞧的。 昨晚她下令让娄伯卿跪六个时辰,可没存着手下留情之心。 不如山鸡的人,跟野猫野狗何异,死了就死了。 如今听娄伯卿居然能死而复生和娄氏一族秘辛,这小女孩也是觉得事情有些趣味而已。 “下次,让他跪十二时辰,看他是不是真的还能活。” 小女孩心里高兴,多吃了几箸天舌龙梨羹。 “神相禁闭解了吧?他怎么不来见我?”庄辰殊洗手换衣。 柯兰神色凝重:“神相闭关了。说近期先神洲一切事务交由娄皇师和沈阔将军协同管理。” 庄辰殊一愣。 她猛地扭头,侍女一不小心将其额头的花钿贴空,指角还不小心蹭到了帝姬的肌肤,留下一条浅浅的红痕。 帝姬额前本有一点红痣,留着还是贴上花钿遮掩,全凭心情。 侍女连忙下跪求饶。 “闭关?这时候闭什么关?什么时候才能出关?”庄辰殊此刻哪有心思发落下人。 “属下不知。”柯兰说完,悄悄冲求饶的侍女使了个眼色。 侍女收声,敛衣蹑履,惶惶退出。 “他不是说等我七岁生辰会给我探一次武脉的吗?不到三个月了,他现在闭关,闭个一年半载,我怎么办?不行。”庄辰殊扭头往外走。 柯兰带着另外四位侍神卫紧紧追随于后。 帝姬一行很快便来到神都之巅。 两侧耸立着被风雨侵蚀得尽是孔洞的巨石,让狂风刮得摇摇欲坠。 庄辰殊目光落在巨石面前的九位甲士上,秀眉一蹙,明眸微眯。 这可不是普通的甲士。 他们脚踩飞龙靴,身上的盔甲是金鳞盾甲龙皮所制,手中剑戟全是万神台兵器谱上排得上名的,法术高超,俱是六品及以上神明。 这是龙甲浮屠,仅听命于云熠的神军。 他们一般都是隐形匿迹,在暗中保卫云熠的安全。 此时怎么出动了九位在此护法? 这并不是云熠第一次闭关。 云熠强大且自信,以前的护法一般就只是万神台驻守的甲兵。 他怕是受伤了,而且是极严重的伤! 想到此处,庄辰殊心神一震。 虽然她从没见云熠使出全部本事,据说已经是超品圣神,实力神鬼难测。 先神洲谁还能重伤云熠? 除非天罚。 庄辰殊昂起头,气势迫人:“让云熠速来见驾!” 九位龙甲浮屠纹丝不动,眼睛直直看着前方,像钉在此处的石像。 帝姬脸色难看到了极点。 “我说了,本帝姬要见护国神相!” 龙甲浮屠们眉梢都没动一下。 庄辰殊勃然大怒,身往后退三步,扬手一挥。 柯兰等五位侍神卫上前,镫镫镫,纷纷拔出腰间配剑,眼神极致专注冷漠,二话不说,上来冲着龙甲浮屠扬剑便砍! 龙甲浮屠们只是轻轻抬手,以护腕格挡来剑,随后一道腿影闪出。 铮~! 让人牙酸的金属相撞声响彻云霄。 嘭嘭嘭! 除了柯兰,剩下的四位侍神卫尽数被踢飞一丈以外。 他们一边吐血一边挣扎着爬起,却就算以手中剑作杖,依然无法直起身子。 柯兰虽只是退后几步,以剑插地生生顶住了躯体,脸色苍白,同样受了极重的内伤。 一边是侍神卫,帝姬的私卫。 一边是龙甲浮屠,云熠的私卫。 这是他们双方第一次交手,结局却如同以卵击石、螳臂当车。 庄辰殊现在的脸色可不是难看这么简单。 羞愤、不甘、懊丧、阴郁……还有绝望。 既已见真章,没有再死磕的必要。 帝姬转身便走。 侍神卫们歪歪扭扭,拖着伤体,步履蹒跚,忍痛跟着。 他们刚走远,便传出一声略显衰老的喟叹。 “这些也配称侍神卫,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 瑶华殿。 庄辰殊来回踱步,压根坐不住,神色幽愤沉郁。 “查,发动一切力量去查,看云熠都见了什么人,去了哪里。”庄辰殊道。 柯兰行礼时,牵动了伤口,闷哼了一声,应令而去。 众侍女小心侍候着,屏气敛息。 “刚才贴花钿的是谁?”庄辰殊突然冷声道。 一侍女扑通跪倒,哭泣乞求饶恕。 看着侍女涕泪糊脸,庄辰殊满脸厌恶,却隐忍着没有立即发作。 “柯兰为何替你求情?你私底下跟他关系很好?”庄辰殊睨着跪在地上之人。 侍女一怔,随后怛然失色,开始口拙舌笨:“不,没有。他只是心善……” 话音戛然而止,侍女双目黯然,似心知早无生路。 在高高在上的神皇帝姬面前,从来不允许提“善”字。 可纵然没有提这个字,她今天也没有全身而退的可能。 干活出了差错。 与侍神卫有私情的嫌疑。 在帝姬这里哪一个不是大罪。 既然必死无疑,哪还有什么话当说不当说,该一吐为快。 侍女昂起头,直视庄辰殊:“柯兰向来心善,从来不苛责下属,容许下属犯错,他是好人。” 庄辰殊凝视着侍女,眸里黑沉沉地如墨汁涌动。 她站在侍女跟前,微微俯身,像看一个死人:“柯兰是本帝姬的侍神卫,他的名字,是你配叫的?” “来人。此女以下犯上,家中长辈教养无方,赐死。此女,挫骨扬灰。”庄辰殊语气平静地道。 侍女痛哭流涕,却未再有一句求饶,满脸惨然地任由甲卫驾着,拖出了瑶华殿。 …… …… 青山县,凤凰坳。 子慕予背着手,来到老赵家门前,看着落上的锁,微微出神。 旺财悄然无声也来到附近,神情和子慕予有几分相似,若有所思。 “你家主人呢?”子慕予睨着旺财,“作为一只家狗,不守着主人,好好看家护主,反而到处蹓跶,你不惭愧?” 第73章 丰宁 过了好些天,坟山一直没有异常的动静,三位师父便也渐渐放松了警惕。 子慕予寻了个机会,偷偷上山探查。 石壁前,她挖的坑里落了许多枯叶。那夜曾看见的人没留下任何痕迹。 当时那人伤得全身好像都在冒血,现场却没发现星点可疑的干涸血渍。 重伤将死之人,绝对不可能一边离开一边清理痕迹的。 果然是有人将他救走了? 子慕予看了眼悄悄跟来的旺财。 最近这狗老喜欢跟着她,冷落了古元卓,让古元卓好一顿伤心。 不怪他伤心。他明明将自己喜欢吃的分给旺财一半,还给它在自己床边搭了一个新窝,但这狗就是不领情。 “真是忘恩负义的家伙,没有古元卓,那天你就淹死了。”子慕予道。 旺财扭头看向别处,也不知它是听得懂还是听不懂。 …… …… 为了练功,小龙女睡绳子,杨过躺寒玉床。 而老庄头教给子慕予和古元卓的法门,却是喂蚊子和劈柴。 老庄头授课时间选了凌晨和傍晚,因为这段时间蚊子最多。 当然不是普通的喂蚊子。 子慕予坐在蒲团上,打坐静冥,一边默念“食其时,百骸理,动其机,万化安”,一边逐渐感应识海雪山,精准辨别全身一百零八窍、四百零九穴所应处。 当蚊子落定,在它还没来得及将口器探进血管,运行气机冲击蚊子附近的窍穴处,将蚊子驱离,甚至直接灭杀。 说起来容易,做起来极难。 这需要绝对的念力,并且强大到可以对自己身体控制到毛孔的地步。 所以,老庄头的本意并非让子慕予真的喂蚊子,但是在修炼的初始,她就是在喂蚊子。 每天满身包回家,给苏柔心疼得不行。幸有柳寻双灵药,不至于每天包上加包。那些蚊子咬致的风团,药到即消,连小红点都没留下。 古元卓觉得练这个太难,主动选了劈柴。 初始一天只能劈个五六截木头。 后来渐渐能劈二三十截。 他也没好过。 每天手上全是血疱。 血疱不像蚊子叮口那么好治。旧疱破了,又长了新疱,一来二去,在小家伙手上开始长出厚茧。 “劈柴,这太寻常了,真能练内功?”子慕予看着古元卓每天苦巴巴的,对老庄头的教学方式提出了质疑。 “能。我自己就是凭劈柴练出来的。”老庄头说完,手中斧头只是在空中轻轻一劈,尚未挨到木头,木头已经齐齐整整化成两半。 等后来,老庄头渐渐将古元卓要劈的柴由大腿粗的圆木头换成各种奇形怪状的小木头、小木棍、树枝时,子慕予好像明白了其中的用意。 劈柴本身不难。 但是精准把控到想让木柴在哪里裂开就哪里裂开,同样需要绝对的念力。 目标越细小,需要的念力愈强。 凤凰坳的日子,就这么朴实无华地过去了。 要硬说有什么特别的事,便是苏柔开始酿酒了。 也不知她从哪学的,什么时候学的。 从沈清那里买了糯米,制曲、蒸粮、发酵、收酒,就这么滑溜溜地酿出了半瓷缸白酒。 最先寻着酒气寻来的却是柳寻双。 接着是老庄头和高峥。 出酒的那晚,苏柔宰了一头羊。 几个成年人围坐在一起,吃吃喝喝闹了半夜。 “这酒,闻着好香啊。咱们等他们睡着了,也搞来喝点?”古元卓偷偷跟子慕予道。 子慕予给了他一个爆栗子。 “酒是大人才能喝的。”子慕予道。 “为什么是大人才能喝?”古元卓道。 “大人经历得多了,才不觉得酒苦啊。”子慕予道。 古元卓看着饭桌上的大人们,若有所思。 “咱们到底要经历多少事,才觉得酒不苦呢?”他喃喃道。 人,最好还是要有一个完整的童年的。 等夜深后,子慕予还是弄了半勺酒,把古元卓叫起,一起品尝。 “果然既苦又辣咧!” …… …… 转眼过了两月有余,到了万物繁茂的季节。 先神洲西边,有座港城,名武陵州。因靠着大海,有五个大港口,船只往来繁密,成了先神洲最有名的贸易中心之一。 远近商人来到这里歇脚、卸货、补货、交易,直接带飞当地的经济,酒馆食肆林立,青楼占据半边沿海区,各色小店更是层出不穷。 若是看得仔细一些,便会留意到许多规模略大些的商铺,匾额侧方都挂着一面黄旗,上书一个大大的“丰”字。 人嘛,多受七情六欲摆布,娱乐至死。 繁荣与浮华之地,秦楼楚馆对于普通百姓来讲,便是最厉害的销金窟;可对于商人来讲,这就是一本万利的买卖。 插着“丰”字旗的青楼不多,仅得两间,一叫登天楼,一叫赛仙楼,却分别坐立在最繁华与人流量最多的地方。 普通商人根本不敢把生意做到这种寸土寸金的宝地。这里的商铺老板,随便拉一个出来,都是远近闻名的豪商巨贾。 而“丰”,代表的是丰商堂,是武陵州头家商号。 此刻,商号的主人,正躺卧在登天楼新晋花魁冷清瑶的酥胸玉臂中,被美人伺候着吃剥皮的葡萄。 他名叫丰宁,年三十有余,衣襟半开,洁白的胸口半坦,眼睛微闭,听着曲,吃着佳人时不时递上的美食,手指在花魁细嫩光滑的腿上轻敲,一派恣意风流。 “宁哥哥,你最近瞧着又瘦了呢。”冷清瑶抱着丰宁的头,胸口贴着他的脸,手描摹着他的眉,说话声音娇柔,桃眼中如蓄了一汪关切的春水,任任何男人见了都得先酥上半截。 丰宁没说话,也没睁开眼睛,只是在冷清瑶的腻腿上掐了一下。 冷清瑶夭夭娆娆哎呦了一声,拎着手帕轻飘飘甩了丰宁一下:“好坏的你,宁哥哥。” 听了一会儿曲。 冷清瑶用如葱般的手指给丰宁太阳穴按了一阵,又忍不住开口:“宁哥哥为商会的事日夜操劳,肯定累惨了,不知姐姐心疼没有,瑶儿是真真心疼呢。” 丰宁的眼睛唰地睁开,吓了冷清瑶一跳。 等她发觉丰宁的目光似淬冰的刀子时,暗叫一声不好! 第74章 丰府 丰宁坐起,十分干脆地离开温香软玉,右手肘搭在右膝盖上,上身微斜,眉眼阴郁。 帘外弹琴的乐姬感觉不对,立即按住琴弦,收了琴音,悄无声息退了出去。 冷清瑶慌忙从榻上爬离,头发和衣服都来不及整理,滑跪在地,泫然欲泣。 丰宁并没因为佳人可怜似哭的模样而存了怜香惜玉之心,左手钳起美人下巴,啪! 忽地一巴掌。 冷清瑶吹弹可破的脸上立即出现五根清晰的指痕。她疼得眼角抽搐,眼泪连连,却不敢哭出声。 “你可知,你错哪?”丰宁声音低磁,冷飕飕的。 冷清瑶掉下一串泪珠:“我不该管宁哥哥的事。” 啪! 第二巴掌又落。 美人的脸开始肿胀、瘀紫。 “你错哪?”丰宁满脸冷峻。 冷清瑶心神大乱,绞尽脑汁回忆起刚才的话,急道:“奴不该不识好歹,不知尊卑,唤主人为……宁哥哥。” 啪! 第三巴掌落下。 美人的脸皮、嘴角浅浅渗出血丝。 “你错哪?”丰宁眉头微挑,再问。 冷清瑶的脸又辣又胀,疼得脑袋嗡嗡,可她心知此刻不能迷糊。 “奴不该不识好歹,不知尊卑……唤夫人为姐姐。”冷清瑶有些绝望地闭起眼睛。 丰宁指节分明的手再次钳起她的下巴,细细打量着被打烂的脸:“看嘛,又不是多愚蠢的人,怎么逼我至此呢?动手打女人,多难看?” 一个年纪略大却风韵犹存的女人急急忙忙走了进来,看妆容和头上顶着的大花,应该是登天楼老鸨,见冷清瑶被打得如斯模样,神色微变。 刚才从房里退出去的乐姬早将刚才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告知于她。别人不知丰宁因何发怒,可她一听便知,心里懊恼着自己应该多叮嘱这些姑娘几句,便脚底着火般地赶来了。 “你一个六尺孤雁托身此地,无父无母,兄弟姐妹也早死在旱灾里了,还哪来的姐姐?”老鸨满脸恨铁不成钢地怒喝道,“老爷和夫人的事,何时轮得上你们这些下贱胚子多嘴多舌了?照我说,这些蠢货尽早发卖出去了事!” 若真心想要发卖,又何须特别强调冷清瑶的悲惨处境? 明明存了菩萨心肠,偏偏佯作一副心狠手辣模样。 丰宁无奈一笑:“凤楼,好了,我可没想怎么着她。” 老鸨名叫金凤楼,是丰宁在建立登天楼时花重金从别处聘来坐镇的,算丰宁的执行下属。 此女精明强干、能言善辩、机智多才,颇得丰宁倚重。 “怪我没教导好,辜负了老爷。”金凤楼愧色满脸。 丰宁摆摆手:“她进楼日短,又急着捧上花魁之位,教导事务繁杂,有所疏漏很正常。” “谢老爷宽宥。”金凤楼一脸感激,皱眉看着冷清瑶被毁掉的丽容,“只是清瑶的名头刚打出去,现在……如何是好?” 头魁而已。 不过些许才貌,加点包装,再添点噱头宣传。 只要财力足够雄厚,条件给足,多的是才貌俱佳的少女涌来分一杯羹。 金凤楼这么一提,也只不过想给这个脑袋不够机灵的女孩儿再争取些许机会。 冷清瑶为了得到这个位置,洒了多少汗水、付出了多少努力,没有谁比她更清楚。 丰宁站起,金凤楼立即上前帮着整衣、套外袍、佩腰带、穿金丝皂靴。 “用点钱,将美仙院的黄婉儿挖过来。”丰宁的话落地,冷清瑶在登天楼的地位已定。 冷清瑶哭倒在地。 因为一些不合时宜的小心思,不合时宜的话,辛辛苦苦拼来的位置就这么眼睁睁拱手让人。 丰宁走出登天楼时,女孩儿们神色皆有些忐忑。 平素这位主子脾性是最好不过的,对女孩儿们体贴,有所求必有所应,是整个武陵州难得一见的好老板。 谁知发脾气时这么可怕? 丰宁也没打算要安抚这些女孩子们。 甩冷清瑶几个巴掌,便是要杀鸡儆猴的。 他得让这些人知道,什么是他的底线。 楼外早有香车宝马在等着,一位中年随从领着几位小厮守在车旁,他们手里捧着几袋栗子、包装精致的极品香膏还有几盒小东西,恭敬守在车旁。 丰宁上车前问了一句:“全买齐了?” “禀老爷,齐了。”中年随从忙应。 等丰宁上了车,中年随从放下锦帘,跳坐在车前,拉起马屁缰绳,“呵”了一声,驱马以不急不缓的速度前行。 后面的小厮捧着东西,奔跑追在后头。 马车经过繁华似锦、人烟阜盛的街市,拐了两次,穿过一条净洁、宽敞且静谧的青石路,来到一片巍峨的房舍前,上书“丰府”两字。 正门站着四个气昂昂、雄赳赳的青衣壮仆。 两侧坐放着的并不是大户人家的常放的石狮子,而是两只似鹰似鹏的大飞鸟。 至于为何放飞鸟而不是落俗放狮子,随便揪住一个丰府的下人问问,也能问出个所以然:因为小少爷喜欢啊! 石狮子不好攀爬坐卧,大飞鸟便不同了,小少爷小时候喜欢躺在飞鸟上看来来往往的人。 马车停下,中年随从掀起车帘,丰宁弯腰走出,佩环叮当。 后头气喘吁吁跑回来的小厮,立即将手中的两袋板栗呈上。 丰宁接过板栗,眉目舒展,阔步进门。 早有一年纪略大的随从迎上来,接过中年随从,随侍在丰宁身侧。看其稳重的气度和不会过于华贵也不会显得太朴素的衣着,身份应属管家之类。 “少爷在哪?”丰宁问。 “在北花园。”随从微微垂首道。 “他去花园做什么?”丰宁困惑。 “他……在睡觉。”随从道。 丰宁愈加困惑。 南花园离正门有点远。 随从手一挥,立即有人抬来一顶轿子。丰宁坐上轿子,被抬着赶往北花园。 丰府有东、西、北三个花园。 北园并不是最大的,绿植的丰富珍贵程度也不是其中之最,但却是最安静的。 丰府以北没有人家居住,也没街市桥道,只有广袤的竹林,也是丰家地产。 丰宁是在一棵老梨树上找到的丰俊朗。 第75章 小倌楼里有美人 无论是大户人家或者普通小户,一般不会在自家院子种梨树。他们秉持着朴素的观念,“梨”跟“离”同音,不太吉利。想吃梨,山上种便是。 丰府这棵老梨树,却是丰府的女主人公孙星辰的嫁妆之一。 原本由公孙星辰的父亲在其出生之日所栽。世间树种千千万,名贵者也不少,为何偏偏选了梨树呢? 缘由也不复杂。 公孙星辰的母亲十分喜欢吃梨,而且笑起来两颊总有甜甜的梨窝。公孙星辰出生当天就会笑,竟有跟其母亲一模一样的梨窝。她父亲便想,这女儿长得这么像妻子,那么也很可能喜欢吃梨,于是便在院子里种了一棵。 自从公孙日月出事,父母抑郁而终。 公孙星辰大龄出嫁时,带走了公孙家族所有的财产,包括院子里的梨树。 当初为了挪移这棵梨树,动用了五十余名劳夫,挖地百尺,悉数保全了梨树主要根系。挪至丰府时,是直接拆了北园的墙种进去,后续再重新把墙砌上的。 至于为何没有把这棵梨树种在比较惹眼的东西两园,而是种在北园的角落里,或许是公孙星辰在保护自己的思念与新生活之间,求取的微妙平衡;也或许,女主人存着日后可能还要挪树的心,种在北园会比较方便,谁知道呢? 如今,这棵树树皮全是纵裂,一半树冠因遭雷劈而呈现光秃秃的炭木,一半梨花落尽,锯齿叶子郁郁葱葱。 此时此刻,丰俊朗就躺在横桠上,一手托着后枕,一手放在腹前,两腿交叉搭在一起,双目微阖,呼吸均匀,阳光透过叶缝在他身上洒满碎金,半边华袍垂落,随着柔柔的初夏之风,缓缓飘动。 随从想走过去,将人唤醒,却被丰宁一个眼神止住。 这个儿子缺觉,现在正是长身体的时候,睡觉是头等大事。管他睡在哪里,谁都不许打扰。 丰宁让人抱来十几床被褥,全铺在梨树底下。 又让人用竹竿绑住一块厚布,高高撑起,给树上做梦人阻挡过于耀眼的日光。 最后,下人们搬来一把藤椅,一张木桌,木桌上摆放一壶茶,三两茶点,四五盘水果,栗子摆在最中央的位置。 丰宁在藤椅上斜躺,喝着茶,偶尔吃些点心和水果,一瞬不瞬地看着丰俊朗,眼中的疼爱浩瀚如海,毋庸置疑。 不知过了多久。 丰俊朗睫毛微颤,随后睁眼,满足地伸了一个懒腰。 能做梦的睡眠,真是久违了。 只是脊背、屁股硌着疼。 翻身飞落,落在厚厚的被褥上,猝不及防,差点摔倒。 “哈哈哈,”丰宁畅快大笑,“别怕,摔了也不会疼。” 丰俊朗看见是父亲,嘟起嘴:“忒小看我,我怎么可能会那么容易摔……” 话没说完,脚下立即勾到一边被沿,整个人朝前仆倒。 “……呢。” 要不是丰宁眼疾手快,将他捞住,磕了脸面事小,磕了门牙事大。 被瞬间打脸,实在生无可恋。 早有仆从搬来另一把藤椅。 丰俊朗又像身上没了骨头,甩着胳膊陷进藤椅里。 “不要这么没精神嘛。来,吃点你最喜欢的栗子。”丰宁说着,拿起桌子上的纸包,递给他。 “不要,我现在不喜欢吃栗子了。”丰俊朗道。 丰宁诧异:“不喜欢了?那我马上去给你买冰糖葫芦?” “不要,我现在也不喜欢吃冰糖葫芦。”丰俊朗道。 “那你现在喜欢吃什么?只要你说出来,我去给你弄。”丰宁道。 “我想吃团圆饭。”丰俊朗看着丰宁,“一家三口的团圆饭。” 丰宁一愣,双眸渐渐黯淡下来。 父子二人,像被海水埋没了般,无精打采,齐齐“哎”地叹息了一声。 “母亲现在在哪?”丰俊朗道。 “不知道,应该在赛仙楼吧,那里最近新招了一批小倌。”丰宁颇有些心灰意冷。 “你们就是倔,都太骄傲了。”丰俊朗又叹息了一声。 丰宁正色,脸上是不可忤逆的威严:“不许随便议论你母亲。” “我错了。”丰俊朗干脆认错,“不过不是我说你,你也忒不争气,怎么连小倌也争不过呢?” 沉默好一会,父子俩又一前一后叹起气来。 …… …… 整个武陵州的人都知道,男人想尝尝销魂登天滋味,去登天楼;女人想体验欲死欲仙极乐世界,去赛仙楼。 在赛仙楼,可以满足女人对男人的所有幻想。 温柔体贴型、冰清玉洁型、年下弟弟粘人型、奶油小生型、霸道总裁型、疯批强制爱我型……应有尽有。 赛仙楼总九层,底下六层全部用来营业,预约已到半年后。 比起登天楼,赛仙楼才是真正的销金窟,温柔乡,女儿冢。 此时,一男一女各捧了饮食数样,走进了木轮悬梯。 所谓木轮悬梯,便是借助滚轴绞索,将固定的木板升起,从而将人送到高处。 他们直上赛仙楼第八层。 这里,是整座赛仙楼最豪华之所在。 降龙神木为梁,玳瑁金珠饰门,金蝉碧纱挽窗,博古架上奇珍异宝无数,金丝银线、珊瑚明珠随处可见,清香袅袅,内室布置纤细妩媚,让人看了不禁眼饧骨软。 捧食男女从木轮悬梯走出,目不转睛穿过豪华之处,径直来到一玄铁影壁。女人身处一手,安在底下不起眼的凹陷处。 吱~。 竟是一扇铁门。 铁门背后,并不是黑暗的甬道,也不是如门前那般豪华浮夸的所在。 更像窗明几净的书房。 但没有普通书房那般死气沉沉。 温柔的配色、随处可见的新鲜花草、温馨的飘纱帐帘,预示着这是一个女子起居的地方。 捧食男女脚步放轻,来到桌子前,小心地将饭菜果饮布好,男的随即轻步离开,而女的再往里走了几步,撩起轻纱。 纱后之人就这么撞入眼帘。 真是似月人儿腕凝雪,落雁沉鱼鸟惊喧。 眉眼的细纹不是年岁的沉沦枷锁,而是风韵的锦上添花。 “夫人,该用饭了。” 公孙星辰落笔抬眸。 眼里风采绝艳,堪配其名。 第76章 爬床 女人伺候着公孙星辰用过饭,收拾收拾,退了出去。 来到美轮美奂的外室,有人接过残羹冷炙。女人洗了手,往内室走。 保持内外整洁,也是她的日常事务之一。 刚来到床前,见被褥松散,女人心中微疑:“夫人忙了一天,没见休息过啊?”伸手便要叠被。 谁知她刚把被子一掀,一道白条条的身体露在眼前,吓了她一跳,张嘴欲喊,却识得眼前之人正是不久前刚入楼的小倌。 这小倌名叫温岚,长得眉清目秀,嘴甜会来事,将楼内的人都哄得十分疼惜他。 女人硬生生将到口的喊叫压住,松手落被,羞急万分,压低声音喝道:“温岚小子,你不要命了么?是谁教唆的你,敢爬夫人的床!” 温岚羞羞怯怯从被褥里冒出头颅:“苏嬷嬷,你帮帮我,要是我从夫人这里得了宠,混出个人样,好处少不得你的。” 叫苏嬷嬷的女人这一听,真是丢了三魂,掉了七魄,脸上既急又恼:“哎呦,我的祖宗!你这好处我无福消受,我不知你从哪里听来什么话,我奉献你一句,想要活命,速速穿衣离去!” 温岚以为苏嬷嬷这样是因为自己给的筹码不够:“苏嬷嬷,这次你若帮了我,以后我给你养老送终。” 苏嬷嬷哎呦呦地跺着脚。 温岚小子机灵,人不坏,苏嬷嬷本来就有怜惜之心,现在听他这么一说,心更是软了一分。 苏嬷嬷警惕地看了看四周,神秘又惶慎地道:“实话告诉你吧,夫人招小倌,那都是做给外人看、做给老爷看的。那些小倌都是夫人信赖之人,有名无实。以前曾有小倌不懂事,来夫人跟前抖风骚,直接被夫人打残了腿!” 温岚一听,脸阒然苍白。 “还愣着干嘛,赶紧滚呀!”苏嬷嬷着急催促道。 小倌慌里慌张,草草用条软被裹着自己,去了隔间,将自己脱下的衣裳手忙脚乱穿上。 “苏嬷嬷,谢谢你告诉我这些,我承你情。无论以后混得如何,我都给你养老送终。”说完扭头要走。 “哎,我说的这事千万别往外讲,会死人的!”苏嬷嬷压声叮嘱。 “我知了。”温岚扬扬手,仓皇而去。 苏嬷嬷回头,看见满床凌乱,摇摇头,动手更换收拾。收着收着,想起刚才一切,忽地“噗嗤”笑了。 无论男人女人,没有人生来便想做这伺候讨好人的妓女小倌。 卖身进这种地方的,要么家道中落,被判罪受罚,要么是家里穷得揭不开锅,养活不了人。 不过都是想给自己争得一线生机的可怜人。 她完全能理解温岚想走捷径、想通过向夫人争宠从而获得更好的生活的做法。 所以愈加觉得这孩子可怜可叹。 想到这孩子说要给自己养老送终,心里又暖丝丝的,不禁又开始为这孩子担忧起来。 有人的地方,便有争斗。 因为无论资源多么好,它总有个定量,分配不均,人的贪心程度各不相同,总有人会眼热、会嫉妒。 温岚不算蠢人,他刚来楼里不久,应该不至于如此不知轻重底细便敢爬夫人的床。 何况八楼并不是随便一个人都能上来的地方。 门口处前前后后有人把守,没有夫人的首肯,任何人不得入内。 这里头没有什么肮脏手段,她不信。 刚将房间收拾好,有人来报:“小少爷来了,要见夫人。” 苏嬷嬷一听,赶紧放下手头的东西,去禀告公孙星辰。 公孙星辰听丰俊朗来了,皱起了眉头。 秦楼楚馆,哪里是小孩子该来的地方? 她只得放下未核查完毕的账本,匆匆从暗间走出。 外室早有两名小倌坐好等待。 公孙星辰慵懒躺在榻上,小倌上前伺候捏肩捶腿,场面并不算露骨,也不算端庄。 勉强在一个儿子面前不算太难看,也不算太好看便是了。 “母亲。”丰俊朗对公孙星辰比对丰宁客气恭敬得多。 “你怎么来了?”公孙星辰嘴里责怪,神情却是高兴宠溺的。 丰俊朗有些委屈地嘟嘴道:“我想母亲了,但母亲老不在家,我便只好过来喽。” 公孙星辰挥挥手,两个小倌立即退了出去。 “来。”她冲丰俊朗招手。 母子二人很是亲近了一阵。 “母亲今晚可以回家吃饭吗?咱们一家人,很久没有在一起吃过饭了。”丰俊朗瞅着公孙星辰心情还好,趁热打铁。 公孙星辰神色一滞,随后伸手摸了摸儿子的脸:“我不想见那个人。” 丰俊朗心下微沉。 自他懂事时起,父母两人食不同桌,寝不同床。 说这个家缺少爱嘛,好像也没有。 父疼子,母也疼子。 公孙星辰鲜少在家,但是每次丰宁出去都会给她买一些油膏和小礼物。 虽然这些礼物几乎全部没动,但都会被好好装在箱子里。 两个大人,看似无情,又似有情。 很是别扭。 丰俊朗并没勉强。 他跟公孙星辰坐了一阵子,便下楼了。 这次出行,丰俊朗拒绝了仆从跟随,但有元征跟在暗处。 在武陵州,没人敢对丰俊朗怎么样。 可是养剑需人气。 乱魄总不好离他太久的。 丰俊朗出了赛仙楼,往右一拐,经过几家酒馆茶肆,走进了一家清雅的文房四宝店。 规格比较高的文房四宝店可不仅仅只是售卖文房四宝,它还有雅间,供尊贵的客人试纸试墨,同时还附赠一些茶饮。 丰俊朗很快便被引到一处雅间。 雅间里,早有一戴帏帽之人,见到丰俊朗,慌忙站起行礼。 “怎样?” 帏帽一边掀起,露出温岚那张俊秀的细脸。此刻的他并无讨好之色,也无故作的娇媚和勾人的体态,而是一个再正常不过的少年。 若这时苏嬷嬷在此,她肯定会大吃一惊。 这世上,竟有儿子叫小倌爬母亲的床! 而且还只是个小孩子。 虽然目的并非纯粹的勾引,可也惊世骇俗了。 温岚俯身凑近丰俊朗耳边,私语如此如此。 小孩眯起眼睛,脸色忽明忽暗。 第77章 动心 丰俊朗逛回府里时,夜幕已降。 此子脚步轻快,还颇有心情哼起小曲来。 他先找了元征,才去的东园。 东园的湖心亭里,摆了满桌的饭菜。 丰宁一个人,坐在亭顶,手里拎着一瓶酒。他旁边,早滚着几个空瓶子。 当他看见丰俊朗是一个人回来的时候,露出一抹就知如此的苦笑,拔了酒瓶木塞,仰头直往咽喉灌酒,洒了满襟,鬓间的发丝也沾湿了一缕,贴在精瘦的脖子上。 丰俊朗颇有点恨铁不成钢地摇摇头。 “啧啧,这个家要是没有我迟早都得散。” 他脚下轻点,如只纸鸢落在丰宁身边,陪着这个满是失意的男人一同看向头顶的月亮。 月亮将圆未圆,像新手摊出来的面饼。 “我能喝点不?”丰俊朗眼勾勾望着丰宁手中的酒。 “想屁吃。”丰宁说着,又仰头灌了几口,眼角隐有泪花,不知被酒辣的,还是被风吹的。 丰俊朗侧头,托着下巴,意味不明地望着丰宁:“爹,你爱我娘不?” “废话,不爱能有你?”丰宁觑了他一眼。 丰俊朗摩挲着下巴:“未必,并非所有生出来的孩子都是爱情的结晶啊。” 丰宁看着丰俊朗一脸不怀好意的模样,有些警惕:“你想说什么?” “我好像知道了一些你跟我娘以前的事。”丰俊朗的手指在耳边轻敲。 “什……什么事?”丰宁坐直,有些如临大敌的审慎和脆弱。 “我听说,当初是我娘霸王硬上弓推倒你,这才有的我。”丰俊朗一脸不嫌事大的看戏模样。 丰宁一个终日在登天楼流连的成年人,听见这话脸颊和脖子唰地瞬间红透,比下沸水的龙虾变色还快。 “胡说八道什么?你从哪里听来的这些没影的话?”丰宁急道。 “若是没影的事,你急什么?”丰俊朗道。 丰宁语噎,许久才叹了一口气,仰头,将酒瓶里的酒尽数倒进喉里,几分惆怅几分难过地道:“俊朗,你不该打听这些事。” 丰俊朗努起嘴,不置可否。 就在这时,元征走了过来。手里拎着一大坛酒。 主人和剑侍之间交换了一个眼色,一人扔酒一人接。 元征转身便走。 丰俊朗抱着酒,坐回丰宁跟前。 “这是我从东皇墟带回来的。绝品,尝尝?”丰俊朗笑眯眯道。 丰宁胸口正发闷,满怀愁绪,哪会拒绝,将塞子起了,再次仰头,如牛饮水。 不久,丰宁打了一个饱嗝。颧骨透着酒红,眼神变得有些迷离。 时机,刚刚好。 丰俊朗忽然正色:“爹,我是怎么来的,我不在乎。我就是再问你一次,你爱我娘吗?” 丰宁猛地将酒坛往地上一扔,碎瓷和剩酒如花般绽放。 男人神色中颇有些醉酒的癫狂。 “爱!我娘的爱惨了!公孙星辰,你这个狠心的女人!把我吃干抹净、将我心勾了,扭头便走!”丰宁说着说着,委屈起来,“若只是贪图一晌之欢,对我无意,又何必嫁给我呢?” 丰宁捶着自己的胸口,委屈着委屈着,眼角的泪再也蓄不住:“我也有心呐。好呀,你去找别的男人,我也可以去找别的女人!”男人突然撇嘴,声音也低了下来,“可……她们终究不是你。” “我是逢场作戏,从未见真章,每天回家。你倒好,昼夜宿在赛仙楼……” 丰宁在大发胸臆、狂吐苦水的时候,丰俊朗挑挑拣拣那些空酒瓶,晃了晃,拎起倒着,伸长舌头去接酒滴,被辣得“嘘嘘”吸气。 “儿呀,你爹我,”丰宁指着自己的右胸,“这里苦呀!” 丰俊朗伸手拎着丰宁的手指,指向左胸:“心在这里。” “我不管,我哪哪都苦。”丰宁哭着,将头搭在丰俊朗肩上。 又是鼻涕又是泪的,丰俊朗很是嫌弃。 可是看在酒里的药是自己加的、对方又是自己老爹的份上,忍了。 “知道了知道了,你是条苦瓜。”丰俊朗拍着丰宁的脸,像哄小孩一般,“可是,你想变茄子不?” “茄子?苦瓜如何变得茄子?”丰宁脑袋晕晕乎乎,脑子里尽是公孙星辰的脸,“星辰爱吃茄子,变茄子好呀。”说着说着,丰宁脑袋一歪。 这时,元征又恰到好处地出现了。 “赛仙楼那边,都准备好了?”丰俊朗道。 元征点头:“一切就绪。” “那上来背人吧。”丰俊朗道。 …… 赛仙楼。 公孙星辰浑身燥热难当。 她不过喝了一杯酒想醒醒神,结果神没醒着,脑袋愈加混沌。 混沌之中,却有一人在脑海中逐渐清晰。 她第一次见丰宁,是在嘈乱不堪的闹市。 她出来是为买笔墨。 公孙星辰擅书画,笔墨纸砚她总觉得需要亲自选才称心。 当时她在看窗边看纸,丰宁便出现了。 有个孩子进食肆乞讨,被伙计打了出来。 小孩摔在地上,半天也爬不起来。伙计犹自不满,端起客人吃剩的面汁倒在孩子本来就脏污成簇的头上。 丰宁故意撞过去,面汁好死不死恰好弄脏了他的锦袍,当场便对伙计发作。 结局便是,伙计被一脚踹倒在地上起不来,也被淋了一头面汁。 临了,丰宁蹲下看着满脸愤色的伙计:“别觉得不忿,人嘛,总有高有低。你在高处时,作践一下别人,那别人在高处时,作践一下你,也合理嘛。” 噔地一下。 公孙星辰听见了自己心弦被拨动的声音。 她动心了。 那时,公孙日月出事,父母病重。她急需将自己嫁出去,也急需为公孙一族留下香火,让父母安心。 她没时间等着丰宁爱上她。 所以,特意安排的几次巧遇并没得来丰宁该有的反应后,她急了。 不算霸王硬上弓,可也差不多。 她设计让自己和丰宁困在一处崖洞,孤男寡女相处了一天一夜。 她就这么得手了。 当时丰宁有没有反抗? 似乎有? 他好像骂她不知廉耻,成何体统? 可是骂着骂着就没音了。 事情很顺利。 她怀孕了。 她去找丰宁谈条件。 若娶她,公孙家的万贯家财便是嫁妆。 可是没等到丰宁同意,父母便先后病逝。 两个月后,丰宁突然来迎娶。 大婚当日,红盖头下,一向坚强的她脸颊湿透。 这个男人娶她,或是出于同情,或是出于对财富的觊觎,唯独不是出于对她的爱慕啊。 第78章 还我女儿 公孙星辰想到此处,心里叭叭地吹冷风,又斟了两杯酒灌了进去。 此酒香甜醇厚,是酒中极品,不知从何处得来。酒气入脑,丝丝缕缕都是对那个男人的思念。 她有多久没见丰宁了? 到底是她对他不住。 若不是她强扭这枚瓜,何来如此涩果? 洞房花烛夜,她在他的脸上看到了不情愿。这不情愿如绵密的针扎进心里。 好吧,无妨。 我公孙星辰爱得起,输得起。 既不情愿,便放你自由。 食不同桌,寝不同床。 还不行? 是怕别人以婚姻之名毁你私德? 那我先做私德有亏的那个,便不会有人诋毁你了。 你可以每天见自己喜欢的人,做自己喜欢的事。 这是我欠你的。 我从来不希望自己的爱,成为你的枷锁,你的牢笼。 只是婚姻是万不能断的。 说到底,还是不甘心啊。 心脏为之颤抖的人,怎么能甘心只做这世间陌生之人呢? 公孙星辰边回忆着与丰宁屈指可数的点滴,泪流满面。 正恍惚间,窗户突然咯吱一声,一人形物什就这么砸了进来。 人在地面滚着,包裹的红绸寸寸脱落,渐渐露出丰宁的模样。 公孙星辰一怔,以为是自己眼花了。 “母亲,父亲醉酒,哭着喊着要找你,做儿子只能送到这来啦!”窗户外传来丰俊朗的声音。 公孙星辰忙走到窗边,看见一大一小两道人影像夜枭一般早已飞离。 正是丰俊朗和元征。 她回头,看着地上醉脸潮红说着胡话的丰宁,不禁苦笑。 若是有情,何必如此费尽心思,强行撮合? 怕是要可惜儿子这一番心意。 楼里人很快便准备好了解酒的凉水,满满一大缸。 公孙星辰费了好些劲才把人弄进凉水里。 人,根本坐不住。 公孙星辰只能一直扶着他。 喝酒乱性,说得正没错。 她看着丰宁时,心跳着像只兔子,丰宁樱红的薄唇像有了磁性,十分诱人。更要命的是丰宁身体的热度,霸道强横地通过相扶的手,迅速点燃了她的热情。 鬼使神差,她低头,吻过去。 刚呼吸相闻,丰宁突然睁开了眼睛。 他的目光,依然迷离。 公孙星辰骤惊,猝然后退,却被丰宁伸手一把压住脖子背面。 他看着公孙星辰,委屈得像只小狗:“你个狠心的女人,你知道,我有多想你么?” 公孙星辰冷不防,整个人跌入缸中。 下一秒,丰宁吻上来。 公孙星辰刹那清醒,伸手抵住丰宁的胸膛,有些不太确定地问:“你可认得,我是谁?我可不是冷清瑶。” “冷清瑶是什么东西。公孙星辰,我是你夫君,夫君会不认得自己的妻子吗?”丰宁手捧着公孙星辰的脸,如捧着无价之宝,细细描摹着。 公孙星辰的心,早软成一汪春水,眼眶通红:“你是说,你心悦于我?” “星辰,你没心么?你感受不到么?”丰宁将公孙星辰的手拉起,贴合在心脏处。 这心跳着,真若擂鼓一般。 两个三十好几的人,彼此小心翼翼地靠近,像那些情窦初开的少男少女,浅尝着,随后一发不可收拾。 …… 夜里的武陵州,依然热闹。 丰俊朗咬着冰糖葫芦,走在前头。元征背着剑,走在后头,他手里拿着杏仁饼,吃得不亦乐乎。 “主人,你心情不错嘛。”元征道。 “那是,没准今晚过后,我便会多一个弟弟或者妹妹。”丰俊朗贼兮兮地笑道。 当初从东皇墟离开时,跟吴志城求了这真话酒,没白费啊。 …… 神都,万神台。 距离九天云德殿大概两射之地,是将军府。 这里是先神洲大将军、三品神明沈阔的府邸。 府里内外,遍布甲兵,盔明滚滚,甲亮层层,比起万神台他处,多了几分肃杀。 五叶莲池处,一殿堂帘垂香袅,摩尼珠高悬,恍如白昼。 堂中沈阔卸下盔甲,身穿闲袍,与贵族人家老爷无异。 此刻他正捧着玉碗,用玉箸夹着一块油煎豆腐,像哄小孩子一般哄身旁的华装女人:“阿瑾,张嘴。” 华装女人手里拿着小孩子玩的拨浪鼓,冲沈阔笑嘻嘻地摇了摇,“啊”,张大了嘴巴。 此女姓魏名瑾,是沈阔的妻子。她长相清秀,眉目温婉,若不是双眸笼着一层拨不去的迷雾,应该会再添几分灵秀之气。 魏瑾张嘴咬着豆腐,没完全咬住,一小块从嘴边落到襟口,嘴角和衣服都落下清晰的油渍。 沈阔放下玉碗,从怀中拿出一方锦帕,细致地给她擦嘴擦衣,没有一丝不耐和嫌弃。 擦好了,继续喂。 每一口,都带着十足的耐心和温情。 沈阔喂好了饭,又细心地给魏瑾洗澡,穿衣,一丝不苟,无微不至。 当沈阔在给她绞头发时,魏瑾渐渐开始现出一些呆相。 她如梦初醒,看了看周遭的一切,缓缓试图重拾时间和空间的纽带。 “女儿,女儿,我女儿呢?”她茫然地看着自己的手臂,突然杏目圆瞪,满脸惊惧和恐慌,“我女儿呢?!”她尖叫着突然站起,回头狠狠瞪着沈阔,凄厉地喊着伸手要抓挠沈阔的脸,“沈阔,你还我女儿,还我女儿!” 片刻,沈阔的脸便被魏瑾抓了好几道猩红。 他不慌不忙很是轻易地用一只手擒住了魏瑾的双手,剩下的手五指箕张,案上一只红色瓷瓶倏地飞入掌中。 “阿瑾,张嘴,该吃药了。” “我不吃!我不吃!沈阔,你害了我女儿,又要害我!”魏瑾既恐惧又抗拒,她挣扎着,试图要拨掉打碎沈阔手中的瓷瓶。 可到底是男女力量悬殊。 沈阔死死锁住她的眼睛,盯着她,带着一股狠绝:“我说,吃药!” 魏瑾的癫狂像被突然泼了一盆冷水,蔫了,像提线木偶一般,张开了嘴巴。 沈阔眼中的狠绝迅速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似水柔情:“这才乖嘛。你要听我的,我是你丈夫,怎么舍得害你呢?”说着,给魏瑾嘴里倒了一些药水。 魏瑾双眸中的茫然,像每天的旭日,准时升了起来。 她似个小孩子,依偎着沈阔。 沈阔拦腰将她抱了起来。 他刚将魏瑾哄睡,房门“笃笃笃”响起。 “何事?”沈阔有些不悦。 “将军,是龙甲浮屠,神相有密令。”门外之人道。 沈阔神色一凛,连忙整衣出迎。 第79章 你还是认命吧 凤凰坳。 子慕予和古元卓俱坐在小时候时喜欢呆着晒太阳的石板上,面对面。 子慕予盘着腿,眯着眼。 古元卓一只手横举着斧头,臂上隐约有了肌肉的形状。 “到你出牌了。”子慕予道。 古元卓另一只手里抓着八张长方形硬纸片,纸面上有用笔勾画的不同形状: 4张a,两张joker,一张j,一张q。 “你四条二带一张k?”古元卓抓耳挠腮。 “不那明摆着嘛?”子慕予努了努。她明牌。 “不能四带二?”古元卓反反复复看了子慕予的牌,又瞅了瞅自己的牌,始终不死心。 “这不是你立的规矩?”子慕予道。 “娘,帮帮忙。输了要洗一个月碗,怎么出才能赢?”古元卓冲着后面正烧着火的苏柔道。 苏柔瞄了一眼,然后哈哈朗声笑道:“你还是认命吧。就算能四带二你也赢不了,四张a带两张鬼,剩下的j和q不一样在劫难逃啰。” 古元卓觉得自己高明一些的打法和苏柔那种平庸一些的打法,都无法逆转乾坤,只能苦拉巴巴地认了输。 第二局,赌注是要洗下下个月的碗。 好巧不巧,牌面轮转。 子慕予4张a,两张joker,一张j,一张q。明牌。 古元卓四条二带一张k。 这孩子喜形于色:“弟弟,这次认不认输?” 子慕予奇怪地望了他一眼:“这种天选的牌面,认什么输?”说完,先抛出一张a。 古元卓一瞅,眼睛都大了:“哇,还有这种打法?” 压力来到了他这里。 牌压与不压,都是死路。 古元卓绞尽脑汁也没想到破解的办法,又扭头问苏柔:“娘,压吗?” 苏柔又瞄了一眼,然后哈哈朗声笑道:“你还是认命吧,炸弹你不能拆,拆了不自爆了?你个k也压不了a呀。” 古元卓苦巴巴认输。 第三局,赌注是要洗下下下个月的碗。 也是邪门,牌面再次轮转。 子慕予四条二带一张k。明牌 古元卓4张a,两张joker,一张j,一张q。 这次小孩的嘴角ak都压不住:“弟弟,这次,你还不认输?” 子慕予淡定地道:“这种天选牌面,认什么输?是我先出牌。”说完,扔出一只k。 古元卓头往前一凑,手中的斧头差点落地:“哇!”傻了眼。 他不死心,又扭头喊:“娘?” 苏柔再瞄了一眼,哈哈朗声笑道:“这次你想不认命都难了。” 在没有对学习的内容有足够的信仰和爱好,学习本身是极其枯燥的一件事。 子慕予知道短时间内躺不平,只好每日寻一乐聊以宽慰自己略显烦躁的心,于是这副简陋的扑克牌便产生了。 古元卓逢玩必输,是又菜又爱玩的典型。 在子慕予和古元卓时不时的玩闹中,苏柔的心情似乎好了很多,没有先前那般沉默寡言,以前爽朗的笑声也渐渐回来了。 一只苍蝇扑腾着落在距离子慕予腿边一寸处,那里有古元卓吃剩的一点饼碎。 苍蝇正扒拉得尽兴,突然有气流冲出,饼碎顷刻之间变成一粒尘土,而苍蝇头身分离,落在不远处的地面上。 古元卓练劈柴不太顺利。 老庄头将所劈木柴换成小木棍时,古元卓很难取得寸进。后续打算让劈的豆子、水滴、会飞的虫子只能搁浅。 老庄头听从了子慕予意见,暂时让古元卓先练好力量,从锻炼身体的角度来讲也是好的。 世上众人,天赋各异。有人量变到质变,许只需刹那。有人则需积年累月的努力与坚持。 或许古元卓的天赋并不在此处。 可一时半会也找不到他的天赋在何处。 有些人,或许一辈子都不知道自己擅长的是什么。 子慕予还是觉得,古元卓应该开始读书了。 无论文武,多多尝试,再不济,也总能发现自己的兴趣所在。 子慕予跟苏柔商量这件事。 苏柔跑去跟三个师父商量。 谁也拿不准主意。 沈清觉得这件事,最好还是先跟子明斟酌一下。 可是现在子明到底在哪里,谁也不知。 夜晚,子慕予在沈清的陪同下上山,看坟的工作依然在进行。 傀儡术的诸多符篆和口诀,子慕予已经烂熟于心。 现在要做的,是如何在已经打结实的基础上盖楼加瓦,日益精进。 又到了师徒两人的谈心时刻。 一人躺在床上。 一人躺在旧棺材板里。 “其实我不太明白,为何我要学的偏偏是傀儡术、医术、毒术和老庄头的本事呢?就算学了这些,在神明面前也依然弱得像只蚂蚁吧?”子慕予道。 “普通人或许弱得像只蚂蚁。但你不同。”沈清道,“你现在所学的这些,只是开胃菜。世上所有术法,均有所属,分金木水火土,傀儡术分符篆和心觉,属木和土,医术属水,毒术属火,而老庄砍柴术属金。五行筑基,这是所有修炼者开始修行时必须要做的事。” “什么?”子慕予猛然从软被中坐起,“你的意思是,我学完你们的本事,还要学其他本事?不会日后,你们教完了,拍拍屁股走人,又来一批人继续教吧?” “这我不知,不是我该管的事。”沈清道。 ! 难不成还真有这个可能?! 这夜,子慕予躺不住。 等沈清睡着,她走出茅屋。 夜色缈缈,她左顾右盼,压低声音呼唤:“那个穿白衣的老爷爷?爷爷?庄喜爷爷?” 忽然,背后一片阴凉。 子慕予有些喜出望外地回头。 她的背后的确有个阿飘。 可是不是庄喜。 而是一个身穿华服的小男孩。 此子双眼无神,肤色死灰,嘴唇暗紫,牙关紧闭,一看便知非自然死亡。 啧! 子明竟还用着童工不成? 这个小男孩子慕予从没有见过,可是觉得眉眼之间似乎有些熟悉。 “请问这位小朋友,你是……” “我叫杨霸天。” 杨霸天? 子慕予电光火石之间便回忆起那天。 杨金锋把丰俊朗叫到跟前,让他记住一个人的名字——杨霸天! 啧啧! 难怪看着眉眼有几分熟悉,不就是像杨金锋么? 第80章 入梦 想起此人极大可能正是杨金锋死去的那个宝贝儿子,子慕予心神微凛。 但没到提防的地步。 他老子是她杀的。 可是,子明说过,这些鬼若死前很厉害,死后大多也不好惹。但若是死前没什么本事,做鬼也无法凭空变出什么能耐来。 “庄喜呢?”子慕予问。 小鬼摇摇头,不知他是不知道还是如何,只是说:“神主说,你若有什么话,由我代传即可。” “神主?子明?”子慕予道。 小鬼有些呆地看着她,似乎不知子明是谁? 子慕予只能换另一种说法:“公孙日月?” 小鬼有些僵硬地点点头。 果然,子明留了不止一手。 “霸天,你帮我问问他,能不能见他一面。”子慕予道。 小鬼转身便要飘走。 “诶?我还没说完。”子慕予道。 “别说了,说多了我记不住。”小鬼头也没回。 子慕予怔在当场。 这理由,真无法反驳。 心事了结,子慕予回茅屋睡觉。 眼皮子刚盖上,子慕予便有一种十分奇怪的感觉。 似乎在黑暗处,有双眼睛在盯着她。 子慕予胳膊的毛孔一个个悚立起来,精神高度紧绷,肾上腺素骤然飙升。 她像只猫,悄然又迅速地坐起,警惕朝四周巡视。 错觉吗? 她听不到任何可疑的呼吸及心跳声。 也没有刚才那种被盯着的感觉。 子慕予重新躺下,闭眼。 起初是装睡,一直没感觉到有奇怪之处,渐渐的,是真睡着了。 又过了好一会儿。 黑暗中,突然现出一道若有若无的人影。 此人看不清面容,只是依稀能辨别,是个瘦小的女人。 她整个身体漂浮着,就停在子慕予上端。 她的脸,就对着子慕予的脸。 女人似乎在笑,忽远忽近、忽左忽右,身体像条蛆一般扭动着,仔仔细细端详着子慕予。 “五感真是敏锐呀。现在让我看看,你到底是谁?”这声音,像一阵呢喃,瘆人而诡异。 话音刚止,影子像阵风灌入子慕予的躯体。 女人睁眼。 一片诡异的红光。 整个世界都是红的。 十分温暖。 隐隐传来闷闷且有节律的声响,像心跳,可是远比正常人的心率快。 还有乐声。 “噫?这是水吗?……难道……这孩子记忆从胎里便开始了?可是,这乐声怎么回事?从没听过如此奇怪的乐调啊?” 突然一阵抖动,外面隐约看到了几个白色的人影。 音乐停了。 水突然流动。 她不受控制随着水流而去。 光! 特强烈的光让她无法睁眼。 她感觉躯体在被人翻着、擦着,喉咙里被插了一根细管,让她十分难受,想呕吐。 脚底板不知被谁弹了几下,好疼。 她禁不住“哇”地大哭出声。 耳边传来冷峻的声音:“心率120,呼吸佳,四肢活动良好,对刺激反应良好,全身红润,apgar评分十。” 接着,又一个声音插进:“基因全测序,总编辑基因一万三千个,强化两千四百点,等级五s。初始激发,10。入库完毕。” 这些话,都是什么意思? 女人睁眼,略略适应强光后,周遭的一切逐渐清晰。 到底是什么房间,这么白啊? 头顶这个罩子是什么东西? 还有,头顶那比夜明珠和火还亮的大眼睛,又是怎么回事? 怎么没有一样东西是她认得的? 身边这些人,穿着怎么全都那么奇怪呢?绿的紫的,还用蓝布蒙着脸,只露出眼睛。 接生的人,怎么还有男的? 女人看得眼花缭乱。 可无论怎么看,这地方都绝对不是万神台! 女人还想继续再看看,听听,突然被一阵强风吸了出去。 本来就微弱的影子被一道强劲的力量甩飞,直挂到茅屋外的树枝上,差点破碎。 “好强大的自我保护意念!小小年纪,便有如此功力,可怕!”女人咳嗽着,忽然隐去身形,就此销声匿迹。 子慕予翻了一个身,嘟喃着:“奇怪,怎么梦起以前的事了?”随后,呼吸渐渐平稳,再次睡去。 …… …… 距离东皇墟不远处有一座高山。 此时先神洲三品神明、大将军沈阔披挂杖戟,端坐在崖边,冷眼盯着底下的东皇墟。 他身后,站着一百甲士,一个个都披甲整齐,威风凛凛,杀气森森。 他右侧,也坐着一个人。 一个女人。 女人身穿深色衣裳,盘曲着双腿,瘦骨嶙峋,指角黑长,嘴唇暗紫,双目紧闭,头发随意搭在肩上,一动不动。 女人身边,又有两个年轻女孩,皆是黑布加身蒙脸,似在护法。 忽地,女人浑身一抖,猛地睁眼,按住胸口,不住地咳嗽,满脸痛苦,忽地“噗”,喷出一阵血雾。 她身后两个女孩慌忙上前,一个扶住女人,一个从腰间里拿出几粒药丸,塞进女人嘴里。 沈阔看着女人反噬如此厉害,倏地站起,神色激动:“入个梦,如何需那么久!怎样,是不是她?!” 女人剧烈喘息着,脸色苍白,有苦难言。 她不知自己反噬会那么大,受了重伤,回来时魂体沉重得很,半飞半爬费了这许久才千辛万苦回到身体里。 女人一时半会说不了话,只是摆手。 “摆手是什么意思?是没能入梦,还是那孩子根本不是她?”沈阔沉下脸。 女人顺了几口气,才虚弱地道:“可以确定的是,那孩子出生的地方,不是万神台。” 沈阔满脸失望,神色也冷沉下来:“既不是在万神台出生的,便不是我们要找的人。我就说,公孙那贼向来谨慎,诡变多端,做事情喜欢狡兔三窟,怎么可能敢就这么明目张胆待在这孩子身边这么多年。来人!” 后面立即上来一个甲兵。 “给神相传信,山魁老人猜错了。”沈阔道。 “是!”甲兵应令而去。 沈阔眸色深邃,周身渐渐升腾起凛冽的杀意,冷酷无比地对后面的甲兵道:“天,快亮了。你们谁,想领教一下吴志城的游蛇摆尾啊?” “我!” “我!” “我!” 一下子走出十来个年轻甲士。 沈阔冷笑:“不过一个小小仙人,何至于出动你们这么多人。公平一些,一对一吧。小乔,你年纪最小,本事最差,你去。” 其中一个甲士站得板直:“是!” 说完,在崖边腾空而起,化作一团细细的白雾,直扑东皇墟。 第81章 游蛇摆尾 地道里,夜明珠散发出的柔和亮光让一切都镀上了层温暖的气息。 略显圆胖的吴志城手握着笔,正专心勾画着一个人的脸。 这个人的脸跟地道里其他画里的脸几乎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吴志城对这人的记忆,已经渐渐模糊了,只能反复看以前的画,只能记住最初的样子。 景和人都已经落在画中实处,剩下的便是最难的点睛。 他蘸墨悬腕,许久未落笔。一滴浑圆的墨挂在笔尖,欲滴未滴。嫌墨太多,在砚台边上轻轻扫了扫,将墨滴去除,让笔尖的狼毛紧紧团成细尾,欲再落笔时,石壁上的铃突然发出颤响。 这是守墟门人发出的信号。 若有人擅闯东皇墟,遍挂整座东皇墟的铜铃便会颤动示警。 吴志城神色微凝,搁笔站起,快步走出地道。 东皇墟山门是一块天然玉石雕琢的盘龙壁。 因为距离上次发现两具五品神尸体已经不短时间,一直没见万神台那边有什么动静,以为这一关危机是过了,所以那些寻借口离开东皇墟的人又渐渐摸了回来。 东皇墟是三百六十仙府的老大,除非来人是来自万神台,否则擅闯山门者,必须付出惨痛的代价。 示警铃响起后,墟里的门徒迅速往山门处聚集,都想看看到底是哪个不怕死的,敢来东皇墟这里找打。 墟里平和之日久,几位长老先后现了身,也想凑一凑这热闹。 可是当他们看清楚山门前的年轻人时,一个个缩了脖子,开始惶惶起来。 这个年轻人大概十五六岁的年纪,看着很是稚嫩。 可是他身上的盔甲是玄铁碧流甲,提示此人来自万神台。 他是神。 当吴志城出现时,无论是在场的几位长老还是门徒,都如乳燕投林一般,簇拥了上来。 “师兄!” “师弟!” “代掌门!” “是万神台。” “九品神。” “是不是上次的事情还没完?” 吴志城拨开涌来的众人,从人群中站出,整衣肃容,冲山门前的少年揖手便拜:“不知神君降临,有失远迎。” 门前年轻人笑道:“远迎便罢了。我来,是为了请教你的游蛇摆尾的。”说完,一脚站前,一脚挪后,已做好了战斗的准备。 东皇墟众人面面相觑。 怎的上来就叫打? 一个九品神找到仙门前,就为了切磋? 不合常理。 吴志城神色忽明忽暗,他忽然朝东皇墟不远处另一座山看去。 那座山四处都是悬崖峭壁,高耸入云。 他的脸色沉冷下来,如同一座静谧的古碑。 “我们这种微末本事,怎能入神君的眼?”吴志城微微垂头。 “你不想打?”年轻人脸上笑着,伸手便隔空抓来一个门徒,年轻人头一歪,咔嚓一声,门徒在他手中以他歪头的方向扭断了脖子。 可怜那门徒连挣扎一下都没反应过来,便丧了命。 神和仙力量之间的鸿沟,如天堑。 有些胆小的惊叫一声,开始四散跑开,要藏起来。 五凤亭长老张玄,还有长生殿长老许道人,眼珠子不住地颤抖,看着那些往后跑藏起来的弟子们,颇有些意动,只是被千秋阁长老孙嵩华、海江波长老陈林、玉篁刹长老谢长风三人一瞪,腿没好意思迈出去。 年轻人不看不管,只是盯着吴志城:“打不打?” “神君此来是为了杀我的?”吴志城眼神冷冽而深沉。 年轻人嘻嘻地笑:“是。你若好好打,让我打开心了,没准我会大发善心,留你全尸。” 吴志城开始冷笑:“神君真是慈悲心肠呢。” 年轻人双手搭在腰带上:“可不是么。” 吴志城心中一片惨淡。 他原以为,云熠来过后,东皇墟发现尸体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没想到,还在这里等着。 他的目光,一一在几位长老和剩下的一些门徒身上扫过,神色中带着几分不忍和眷恋。 “师弟,你放手去打,东皇墟还有我呢。”长生殿长老许道人道。 “就是就是。”五凤亭长老张玄搭腔。 海江波长老陈林、千秋阁长老孙嵩华、玉篁刹长老谢长风脸色各异,并不插话。 “划出道来吧。你今天是想要我吴志城的命,还是想要东皇墟所有人的命?”吴志城沉声道。 许道人和张玄脸色一变。 还有这种可能吗? 不是吴志城死了就可以了吗? 他们俱死死盯着年轻人。 年轻人挠挠头,嘻嘻地笑:“这不归我管。我只知道,你吴志城活不了了。” “我要见你主人。”吴志城对年轻人道。 年轻人失了耐心,恼怒道:“你怎么那么多废话!”说完整个人像子弹一般弹起,冲吴志城砸来。 这年轻人不是一般的子弹,是火焰弹。他周身簇生火苗,带着凛冽的热气扑面而来。 这是火阶神明! 蛇怕火。 让火阶来对付吴志城这条游蛇,也算打在七寸上了。 吴志城退避,飞身于盘龙壁上,火团却随身而至。 嘭! 玉壁碎裂。 吴志城迅速再次腾挪,却被少年人一手抓住了脚腕,甩飞出去。 力度之劲,吴志城许久没遇到过了,落地时一个踉跄,差点没站住。 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脚。 那处的衣袜已经烧没,肌肤被灼焦,起了许多燎泡。 孙嵩华和谢长风、陈林护住弟子们,连连往后退,越看越心惊。 若是刚才还存着尽全墟之力拼一拼的心思,现在连想都不敢想了。 吴志城满目漠然地看着年轻人,凉凉地道:“不是想见识一下游蛇摆尾么?那就见见吧。” 突然,噼里啪啦的声音响起,似乎豆子在炸裂,木头结子在爆燃。 吴志城的双袖突然鼓涨起来,周遭飞沙走石,树叶狂舞。 这些砂石树叶并不是杂乱无章地随处飞舞,而是全部汇聚在吴志城身后,像条蛇的尾巴在缓缓摆动。 这是一道龙卷飓风,被卷入的石头越来越多,越来越大,有些树木折断,带着尖锐的断端,一齐卷进风尾里。 吴志城怒喝一声,卷着无数砂石断枝的尾巴在噼里啪啦的爆裂声中冲年轻人猛地拍去! 第82章 来迟 人、仙、神有何不同之处? 本质上来讲,不过是对自然界一切,如风、雷电、水、火、金、木、土、光明、黑暗、声音、时间和空间的掌控、所受影响大有不同。 吴志城这一出游蛇摆尾在凡人眼里,能不借助外物便能驾驭风为自己所用,真是大大的神通,仙人无疑。 就是在同行仙人眼里,如此功力,也是罕见。 可是在神明眼中,如人看猴做马戏表演罢了。 沈阔军下,叫小乔的年轻人见吴志城的游蛇摆尾气势汹汹扑来,冷笑着眉梢都不动一下,不躲不避。 等风尾巴来到眼前,他才突然以飓风相反的速度高速旋转,成为一只带火陀螺,钻进飓风之中。 嘭!刺啦! 小乔像把刀,须臾之间便切断吴志城这条游蛇的“尾巴”。 风不过是一阵朝某个方向运动的气流,一旦流动方向受阻,紊乱、四泄,这风便成不了大气候。 被卷入飓风中的砂石、枝叶纷纷坠落,堆积成山,被小乔踩在脚下。 飓风与吴志城的气机相通。 被小乔踩在脚下的不仅仅是烂枝乱石,还是吴志城的脸面与生机。 年轻人满脸的失望和讥诮:“世人说几百年都出不了一个吴志城,让我好生期待来着。啧啧,这是什么游蛇摆尾,这叫竹虫摆尾吧?” 吴志城脸色黑沉。 仙神对战,本就不在一个维度上。 他并不是因为年轻人的讥讽而恼羞成怒,他只是感觉深深的无力。 此刻的他在眼前这位神明眼里,就是一只蝼蚁。 若对方想要抬脚碾死他,他根本没有抵抗的机会。 怎么甘心就这么憋屈地死去? 不。 有人跟他说过,这世间、这天道生他一场,绝不是只给神明当蝼蚁的。 就算是蝼蚁,也要想尽办法在对方伸出的脚上狠狠咬上一口才是。 死死咬上去,像蜱虫那般,深入到血肉中,就算拔断躯体头颅也死不松口,好叫这些高高在上的神明知道,就算再弱小的生命,也是敢抵抗的,杀戮必须付出代价。 就算这代价,或许对神明来讲如隔靴搔痒。 但对弱小生命来讲,抵抗,或者就是生命的全部意义。 吴志城想到此处,目色愈发坚毅,衣袖再次鼓起,手臂高高上举,沉喝一声:“见月!” 一柄乌剑呜咽着从乾坤楼射出,划过天际,飞入吴志城掌中。 年轻人小乔像看蹩脚的杂耍一般嫌弃:“你们这些仙人就是贪心。一会学这个,一会学那个,什么都想学点,什么都不精通。怎么,接下来你这条竹虫不摆尾了,改弄剑了?” 吴志城根本不在乎这些阴阳怪气,他只是看着自己手中的剑,像注视着自己的好友一般满含深情。 “本来想慢慢来,跟随我修炼,你也能得天地灵气,终有一日也成为仙身剑胚。可惜了。”吴志城不无落寞地道。 小乔十分不耐烦:“跟上了年纪的人打架真是麻烦!磨蹭!受死吧,死胖子!”说完,再次成为一团火球,这次以更加可怖的速度砸向吴志城。 吴志城闪躲,火球迅追,不一会儿,吴志城的衣袍渐渐生起了火苗。 初初开始,小乔见吴志城衣服衣服着了火,衣服片片烧碎,逐渐衣不蔽体,很是起了一阵捉弄之心,一会左,一会右,一会上,一会小,四处点火。 吴志城只一个劲地躲。 没多久,小乔便玩腻了。 “一切该结束了!”小乔冷声说着,绷足劲头,速度迅速飙升。 火球,只能看到残影。 以这样的速度差,若正面撞上,结局显而易见。 如同子弹在血肉中钻出一个洞,小乔恐怕会直接在半空中将吴志城硬生生砸成两段。 可就在小乔要从吴志城身体中穿过去的时候,两者之间的距离应该就差不多一寸,或者不足一寸,吴志城的身体已经开始散发出烤肉的焦味。 可就在这一瞬,吴志城回头一剑。 如此速度,要做出应对,难于登天。 若是旁人,成为肉串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 可小乔不是旁人。 他是神。 虽然只是末流九品。 对时间和空间的把握是吴志城这种仙人无法匹拟的。 吴志城要回头的时候,他就心知不好,微微一侧,从吴志城剑边擦了过去。 不过眨眼间,火球再次直面扑来,此刻速度已至顶点,空气都开始响起爆裂声。 这般神明速度,仙人按理来说是来不及反应的。 但是这一切都在吴志城计划之内。 他从没妄想着就刚才那一击能一击即中。 另外一次游蛇摆尾早在刚才的追逐中渐渐蓄起了势。 这一次,吴志城使出了十成功力。 此刻,眼前的景色看在东皇墟众人眼里,只能用昏天黑地来形容。 天没塌,可山要塌了。 有些嶙峋小峰被连根拔起,整座东皇墟都开始晃动起来。 小乔已经发现“蛇尾”,但是按照他的计算,这道杀气腾腾的飓风在他砸穿吴志城身体前到不了他身前。 只要施术的人被毙掉,所有术法如无根之木、无源之水,再凶也枉然。 可他漏掉了一层。 一件小乔认为绝无可能发生的事情发生了。 吴志城极其突兀地改变了方向。 小乔瞪着眼珠子收势不及,撞入飓风之中。 刚才他能一举切断“蛇尾”,在于角度精巧,扰乱了气流防线。 而这一次,双方属于平行气流,风阵陡然变得更加强劲。 乱飞的石头沙泥,木头碎叶,像无数拳头、尖刀砸、割在小乔身上,等他从“蛇尾”拉出来时,已是血人一个。 而下一秒,吴志城穿尾而来,剑光闪烁,眼看就要把血人彻底钉在东皇墟的土地上。 可是,嘭地一声。 吴志城的剑突然断了。 握在手中那截受到一股外力的影响,插到了血人边上的地面上。 而另一截,戳入了吴志城的胸膛,又以极快的速度射出,钉在盘龙壁颓垣上,发出刺耳的铮鸣声。 吴志城望着胸膛的血窟窿,神色苍白,却很平静。 “跪!”半空中,飘着一道声音。 轰轰隆隆,如雷如鼓,震耳欲聋。 这声音是从东皇墟旁边那座悬崖峭壁顶巅上传来的。 东皇墟剩下的那几位长老、门徒,神色张皇,膝盖像被人撞了一般,站立不稳,扑跪在地。 只有吴志城。 他还站着。 双腿在发抖。 全身在震颤。 眼睛,鼻子,嘴巴,漫出血线。 噗。 一些细碎的闷响。 似是骨头碎裂的声音。 他的身体像突然被抽去脊柱,眼看就要轰然倒塌。 可下一秒。 一道白影飘来,卷起吴志城转瞬便失了踪迹。 “对不起,我来迟了。”云雾飘渺中,响起子明痛苦的声音。 第83章 你已经做得很好 站在沈阔身后几个年轻瓜娃子看见吴志城被人救走,一个个跃跃欲试。 “大将军,要不要追?”有人问。 沈阔只是盯着白影消失的方向,轩起眉头,沉默不言。 有人等不及了。 “我去,定把吴志城给带回来!” “我去,顺便把这个多管闲事的人给做了!” 沈阔眼角一抽,回身睨着身后之人:“做了?你知道来人是谁,就在这里大言不惭?” 年轻的甲兵见大将军脸上有讥讽揶揄之色,知道自己刚才这话说大了,收起刚才的猖狂,变得小意:“来人是何方神圣,敢与万神台作对?” 沈阔冷哼一声:“你们可听说一首诗?苦雨淅沥斩严霜,长空万里翻曙光。雄风一展谁争锋,疾飞似电傲碧空。” 年轻甲兵们齐齐变色。 “他是逆贼公孙日月?!”有人禁不住,惊呼出声。 公孙日月在万神台可人人唾骂,这首诗自然也人人知晓。 这是神后给公孙日月加封三品正神时赐写的诗。 公孙逆贼真是可恶可恨,丧心病狂,将屠刀伸至神皇皇室,怎堪配神后赐诗。 众人每每议论起皆嫉恶如仇,但是他们心里清楚,神后这首诗并非夸张,而是写实之作。 整个先神洲,没人比公孙日月轻功更好,更会飞了。 微末小神,也敢在此口口声声说“把人给做了”,不是大言不惭是什么? 所以,沈阔身后那些人一时都蚌埠住了,谁还敢出头。 沈阔轻笑:“你们是初生牛犊,也不必谈虎色变。这次带你们这些瓜娃子出来,就是想让你们练手,见见世面的。” “是。”年轻的甲士们齐应。 “吴志城活不了了,不必追。公孙日月那贼,也蹦哒不了多久了。咱们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先救小乔,然后出发。” “是!”甲士们这一声呼应,让脚下的土地都微微颤动。 …… …… 东皇墟的众人彻底懵了。 万神台的人气势汹汹而来,吓得他们胆战魂裂,以为全墟人,都要在交代在这里了。 五凤亭长老张玄、长生殿长老许道人爬到再次降临的两位九品神明面前,给他们擦靴揩尘,声泪俱下,嗑地求饶。 说自己什么都不知道,都是吴志城一人包藏祸心、与逆贼勾结云云。 东皇墟的门徒也哭成一片。 有为代掌门吴志城重伤不知生死伤心的,有为前路不知福祸吓的,有的是见自己家长老都哭了,觉得自己应该拿出相同的诚意来的。 一时整片山野鬼哭狼嚎,好不凄凉。 可是这两位九品神只是捞起山门前那个血人,二话没说,转身便走。 “毒蛇已除,尔等好自为之!”空中,飘来沈阔如雷鸣一般的声音。 骤惊骤松,众人瘫坐在地。 缓缓地,他们当中有人恢复了一点神志。 代掌门与逆贼勾结这件事震撼人心。 但还有另外一件事更加震撼人心。 自家代掌门跟一个九品神明大战一场,好像各有伤损? 若不是大将军沈阔插手,代掌门就把九品神明给杀了! 上次的两具五品神明尸首和这次事件,像颗种子,埋在部分人心里: 万神台并不是无坚不摧的,他们的实力也并不是全部都深不可测,仙和神对战,并不是只有挨打受死的份! 神,也会死! 既然会死,就绝对不是不可战胜! …… …… 吴志城竭力一拼,脏腑受损,眼睛也受了伤。 无论他怎么努力,只看得红彤彤一片,人影也是模模糊糊,始终看不清对方的面容。 “日月,是你吗?”吴志城声音破碎。 这其中蕴含的是深刻的期待、渴望,还有愿望没有实现而性命将歇的无限不甘。 子明的嗓子受过伤,声音嘶哑,远不是从前模样。 可是,吴志城知道,会对他说“我来迟了”这句话的,这个世上只有公孙日月了。 “是我。”子明道,“先别说话,你会没事的。” 两串浊泪从吴志城眼角滚落。 “不说,我怕……再也没机会了呀。”吴志城道。 子明眼眶通红,携着吴志城飞落于一处峰顶。 此处并不如仙家神境那般云雾缭绕,清气逼人,仅是凡界非常普通的小山峰。 针叶树、山楂、青枣、香桦、鹅耳枥、梓树、花梨、玉叶金花……名贵的、寻常的,各色树种随意散落,没有刻意的修整,没有人刻意地厚此薄彼,在万丈晨曦中各自生长,各自欢喜。 子明轻轻将吴志城放下。 吴志城疼得闷哼了一声,鼻唇、眼角的血丝已经干涸。 虽有子明捏的止水决,吴志城身上没有再出血,但他体内没有一处好地方,哪哪都烂了。 “我们现在在景清山。”子明道。 吴志城猩红的双眼迸发出一阵浅浅的光彩。 景清山。 这是出现在他画中最多的地方。 在这里,他们俩曾对酒当歌,遥看星河,切磋对招,整整十年。 “虽然这十年对你来讲……或许只是漫长的人生中微不足道的十年……却……是我记忆中最快乐……最珍贵的十年。”吴志城道。他的嘴唇,像口枯竭的泉眼,干巴巴的。 “并非微不足道。”子明道。 吴志城脸上,涌起一阵平静的笑意。 “云雨、云风的尸体……是你送到东皇墟的吗?”吴志城喘息了几下,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 子明双眸晦暗:“不是,当初我将他们扔到了罗浮洞。不知是谁挪了地方。” 吴志城似松了一口气:“不是你……便好。我真怕……坏了你的事。” 子明摇头:“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吴志城像得了老师夸奖的小孩子:“对吧,我已经做得很好了吧……你看见了吗?……我……我将那个不可一世的九品神狠狠咬了一口……我没有……乖乖让他踩死……你跟我说的,这世间、这天道生我一场……绝不是只给神明……当蝼蚁的。” “嗯,你做得很好。”子明眼中压抑着泪意,拳头紧握,指甲扎破了掌心。 “神主啊……您养我一场,又教我十年……我什么都还没帮您做过……志城,死不瞑目啊!”吴志城一把抓住子明肩膀,情绪激动,呼吸开始紊乱,瞳孔一会缩,一会散。 他的脸上神情,时而难过得无法言喻、想痛哭流涕,时而好像徜徉在温情里,平和,详静…… 第84章 绿豆稞子 吴志城一部分理智逐渐迷糊,另一部分记忆缓缓苏醒,他的一生如走马观花般在脑海中闪过…… …… 五十年前。 西北边陲有个小县,叫庆云县。 此处,是先神洲唯一没有被海洋围绕的陆地边界,像漏勺的柄,伸向白泽那片穷山恶水、凶邪阴森之地。 白泽地势险恶,灵气匮乏,妖兽肆虐,是先神洲、沧溟宗、沙河渚废弃的地方,也是三方共同牢狱之所,生活在此处的人成分非常复杂。 而庆云县,属于先神洲,却被夹在白泽之间,环境恶劣,赤地千里,县民多有饿死者,卖儿鬻女更不在少数。 吴志城父母病亡,投奔舅舅,却被舅舅插标售卖,几经转手,五岁时落在一客栈掌柜手里。 小小年纪,被逼得劈柴、打水、洒扫、洗碗……样样精通。 在客栈呆足一年后,更添了新本事。 这是家黑店,平素玩的多是杀人越货仙人跳,人肉包子蒙汗药。 掌柜是个额如纺锤、体肥如箱、唇薄如刀的女人,之所以将吴志城买回来,不仅看中他能干活。 这孩子瘦得像只野猫,偏面容清秀,双眼无辜,最让客人放下戒心。虐打几下,再故意露出痕迹,若是能勾起客人的菩萨心肠,猪仔宰杀起来就更加顺利了。 那一天,小小的吴志城睁眼醒来,日子并没有变得更好,也没有变得更坏,挨饿挨打受冻遭斥,最是寻常。 只是因为天寒地冻,外头行走的人少,住店的更少,掌柜的口袋进项大大缩水,鞭子挥得更狠而已。其中有一鞭更是甩到了脸上,生生扯掉了半截眉毛。 吴志城没有觉得很疼。 因为全身都冻得发麻,痛觉迟钝。比起痛,他只觉得痒。 钻到骨子里的痒。 傍晚时,黑云压城、雪大如席。 掌柜和伙计,睡觉的睡觉,偷懒的偷懒。 吴志城在窗边擦着桌子,麻木地望了一眼外边。 这个天地真冷啊。 总让人觉得,不吃人,根本活不下去。 雪花真白啊。 似乎能将人类一切罪恶掩埋。 他是喜欢冬天的。 他大体能猜到自己的结局。 若不是被掌柜的打死,做成几个人肉包子,便是在这样寒冷的夜晚,悄无声息地变成小小的一堆冻死骨,绝无旁的可能了。 所以每次见到大雪天,总觉得看到自己的归宿一般,麻木而宁静。 就在此时,有一个人在吴志城视野中出现了。 那人看着很年轻,最多十八九岁年纪,如此隆冬,衣袍单薄,身上挂着包袱,没戴斗笠,径直进了客栈。 小吴志城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人。 肌肤比刚出炉的馒头还齐整光洁,眉毛比柴房伸手不见五指的夜还黑。 衣服也好看,花纹奇特,滚边讲究,隐有闪光之处,许是金丝银线。 包袱的布料看着也极其不俗。 这是有钱人中的有钱人! 只是奇怪,难道连雪也是嫌贫爱富,此人从狂风暴雪里走来,身上却没有沾染半点雪花水汽。 吴志城眼睛微睁。 来人见堂里没人,只有一个脸上有伤痕的瘦小孩子,这孩子还看他看得眼睛发直,便伸手挥了挥。 小吴志城惊醒,略显刻意地高声喊:“客官,打尖还是住店?” 掌柜的、还有些偷懒的伙计,听见吴志城微微高调的声音,心知来了大鱼,涌了出来,热情招呼。 掌柜说住店可附赠热腾腾药澡一次,一壶郁金黄酒,本地特产绿豆稞子一碟。 小吴志城愕然。 药澡是常送的,曼罗乌头散便是加在这里头。 郁金黄酒是遇见肥猪才送,添点蒙汗药,睡了今晚没明天。 绿豆稞子是头一遭,一碟成本可要一两银子。 果然,大鱼,选择了住店。 掌柜的在账簿上写下大鱼的名字,公孙日月。 小吴志城扛着差点比他人还高的木桶,来回拎水。 公孙日月看着直摇头。 不说脸上的鞭痕,小孩瘦骨嶙峋,显得眼珠子很大,肚子圆圆的,毛发和脸色发黄,一看便知营养不良。 十个手指头和双脚,全是冻疮。肌肤都挠破了,粉嫩的血肉半绽翻,十分可怜。 公孙日月帮着将水倒进木桶里。 吴志城拎着空桶离去时,他匆匆看了一眼桌子上吃剩的绿豆稞子,咽了咽口水。 “想吃便拿去,只是冷硬了,吃前记得烤一烤。”公孙日月道。 吴志城非常高兴,跪下磕了头才用衣服小心包了稞子。 绿豆稞子在整个庆云县都极其难得,吴志城只听过,没见过,更吃过。 听别人讲,这稞子比玉皇大帝的寿桃还好吃。说得好像他们真吃过玉皇大帝的寿桃似的。 无论真假,听别人吹得多了,小小吴志城总是看见或想起这东西便会咽口水。 吴志城捧着稞子,离开时有些犹豫。 这人看着皮相贵重,人品也贵重,像好人。 他这一离开,明天醒来,这好人就会变成锅里肉、汤中骨了。 “这药澡、这黄酒,还是不泡、不喝的好。”小吴志城轻声说完,快速跑开,也不管对方听见还是没听见。 入夜,客栈有专门的夜工。 一个个都是剥皮拆骨的好手。 吴志城的工作告一段落。 掌柜早命人给吴志城套上狗链,锁在柴房里,以防他逃跑出去,被别人家抓了卖,成为别人家的财产。 等人全部离开后,吴志城才小心翼翼将身上藏的绿豆稞子拿出来。 既然贵人说,烤热再吃,那一定是烤过味道更好。 吴志城拖着锁链,非常费劲才从灶台里抽出一根尚带火星的木柴。 公孙日月是被浓重的烟雾呛醒的。 客栈里鸡飞狗跳,到处都是尖叫和怒骂声。 客栈的柴房着火了,风势大,火有蔓延之势。 怕死的掌柜、伙计早逃到客栈外头。 当他们见公孙日月慢腾腾走出来时,皆见了鬼一般瞪大了眼睛。 他们方才刚准备好动手,这火就烧起来了。 这人怎么还没放倒? 他们明明确认过的,药水澡泡了,黄酒也喝了。今晚这个药量,能放倒一头牛! 公孙日月掩着鼻,手扇着驱赶烟雾,四处看了看,似寻找着什么人。 “你家不是还有一个小孩帮工吗?他呢?” 有个伙计冲柴房冷冷一指:“不在里头那吗,估计早烧没了。” 第85章 畜生 吴志城被公孙日月救出来时,已经面目全非,只剩一口气了。 他的脖子上,狗链烫出来的痕迹触目惊心。 客栈掌柜气极破口大骂,要不是有外人看着,怕会直接将吴志城打死。 可就算不打,吴志城看着也快活不成了。 他虽闭合着眼睛,却并没彻底丧失意识。 尖锐的疼痛,无声嘶喊着提醒他,他还活着。 雪愈发大了,铺天盖地。厚雪彻底压塌烧得发脆的柴房横梁,倒让火势小了很多。 几个伙计打水救火,很快明火被压了下去。 小吴志城能感觉到飞雪落在火辣辣的肌肤上,凉凉的,没那么疼了,有些舒服。 他还是喜欢冬天的。 他认为,这是老天对他仅剩的慈悲。 他就这么平静地躺着等。 等死。 期盼着老天能更慈悲一点,让他速速死去。 他知道,自己现在除了身上几两肉,再无别的价值。 他终究还是要成为包中肉,汤中骨的。 “他不是你们的人吗?不管?”公孙日月斜睨着屋前一众人等。 掌柜满脸晦气:“管啊,怎么不管?” 她挥挥手,立即有一强壮伙计将吴志城抱起,放在院子的大木板桌上。 这张桌子虽被厚雪覆盖看不清表面上的无数刀痕和血迹,但是油腻恶臭腥气扑鼻。 “这是做什么?”公孙日月眯起眼睛。 “趁着还没断气,放血收肉啊。”掌柜盯着公孙日月笑道。 这个女人这么说,其实是有心试探。 客栈附近并没别的人家。 他们平时杀人越货时,下药只是其中一种手段,这样能省下不少麻烦。 但总有些人体质异于常人,下药后,要么没彻底被放倒,要么就是很快就会醒来。 遇见这样的情况,掌柜会当机立断直接武力砍杀。 一直以来,就没有客人能活着走出这家客栈。 这女人在刀尖火口上讨生活那么久,看人很有一套。 她第一眼看见公孙日月时,便略有异样之感。这人跟寻常人大不相同,可是一时又说不出哪里不同来。 所以,为了谨慎起见,才在药澡水和黄酒里加了双倍的药量。 现下,这个人没被放倒,还好像一点影响也没有,不由得让她心生警惕。 刚才公孙日月冒火进柴房救人,更是寸伤未得。 掌柜心想,可能是这个人确实有点本事,但也可能,是这个人身上穿的衣服有些蹊跷。 这衣服实在好看,布料看着不俗,绣纹精致,更隐隐有华光洋溢,绝非凡品。 可是毫无疑问,这人的长相更加不俗。 掌柜笑盯着公孙日月时,公孙日月也笑着看她。 她那颗平素冷漠、阴狠、凶残惯了的心狠狠一颤。 平时看腻了那些在苦日子里扑腾着生存的粗汉子,现在突然遇见这种宝贝疙瘩, 作为女人,掌柜觉得自己动动心很正常。 尽管她的皮相看起来能做公孙日月的娘,但她自己认为只是环境太恶劣,粗磨了皮肤,内里还是年轻着的。 公孙日月这一笑,让她改变了主意。 直接武力砍杀,也忒暴殄天物了。 “怎么,你不忍心,想救他?”心颤过后,掌柜说话的尾音也带上了一股娇滴,让她身后的伙计浑身一战,面面相觑。 掌柜羞恼地瞪了他们一眼,更踹了其中一人屁股,让其跌扑在冰雪里。 公孙日月还是笑眯眯的:“我是觉得他不该死啊。” 掌柜收拾了一下衣服,扭着兰花指:“若你想救他,也不是不可以。你留下来,我可以马上让人请大夫,”想到吴志城伤重不一定能救活,怕公孙日月觉得甜头给得不够,她转头指着身后的客栈,“以后这客栈有你一半。” 那些伙计听完一个个目瞪口呆。 “若我不肯呢?”公孙日月笑道。 掌柜也笑:“若不肯,我将你们两个都煮了。” 公孙日月努努嘴,不置可否:“畜生才吃人。好好的人你们不做,为什么要下贱,做畜生呢?” 下贱? 畜生? 这两个极具侮辱性的词让掌柜眼角一抽。 “好好的人,怎么说出这么难听的话呢?显得都不怎么可爱了。”掌柜冷笑道。 “实话啊,你以为我在骂你吗?”公孙日月挠挠头,有些无奈,“畜生就是愚蠢。” 掌柜的神色彻底冷了下来。 “来人,抓起来,把他的舌头给我割了。”她阴着脸道。 一声令下,几个伙计扑向公孙日月。 可是嘭嘭嘭! 也不知怎么回事,伙计们尽数飞了出去。 公孙日月面色不改,一甩衣摆,盖住两脚。 其中一个伙计懵懵地坐起来,呆了一会,感觉胸口火辣辣地痛,才感觉不妙,扯开衣领,露出胸膛,赫然发现一个血红的脚印! 他们刚才被踹了一脚! 速度好快! “抄家伙!”不知谁喊了一声。 铮铮铮! 金属剐蹭的声音实在刺耳。 掌柜脸色阴沉冷静,退到伙计身后。 伙计们手上有了刀,迅速将公孙日月包围,神色谨慎而又凶狠,渐渐缩小包围圈。 公孙日月摇摇头:“实在是没趣得紧。我为何要住你们这家七穿八烂的破客栈,不过是想给他一个机会罢了。”他指着木板上的吴志城,“否则你们以为,你们现在还能站在这里吗?” “杀!”掌柜的喝道。 那些伙计像打了鸡血,握着刀怒喊着朝公孙日月挥去。 公孙日月双手抱在胸前,冷声喊道:“乱魄!” 破空之声瞬至,白色的剑光在冰天雪地里不甚分明。 可是很快,随着一颗颗扑簌落地的头颅和溅出的温热鲜血,剑光变的红彤彤的,似饮饱了血。 掌柜吓得连连后退,被门槛绊倒,又手忙脚乱地往里爬。 红色的剑转眼到了她跟前,悬在半空,距离她的眼球仅有几毫米停住。 女人脸色苍白。 公孙日月一步步走近,居高临下,睨着女人。 “能配小爷的女人还没出生呢,就凭你,也敢肖想我,简直脏了我的灵魂。”他弹了弹衣袍道。 掌柜笑得有些惨然:“哼!原来是仙人。庆云县的人生活在地狱里早有几百年,现在才来伸张正义,是不是太迟了?” “哪个脑残的才想伸张正义哦。我本想好好吃顿饭,你们却端人肉上桌来恶心我。你们自甘下贱来世想做畜生,却又来害我啊,你来说说,你们该不该死?”子明道。 第86章 想活 “你的意思是说,我们吃了人,下辈子会变成畜生么?”掌柜道。 “不然呢。”公孙日月道。 掌柜突然笑了,神色从容平静:“也好。做人,也没什么好的。” 公孙日月奇道:“怎么不好?可以观花赏月,可以品尝美食,可以结交知己好友,可以修炼,获取神仙机缘。” 掌柜摇头冷笑:“你们做仙的应该也分三六九等。而你,肯定不是处于最低等。或许,你连人都没做过。” 公孙日月摊摊手:“我确实没做过。不过人仙神本质上并没什么不同,都是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也会受伤、生病,只不过仙神有些法术傍身,扛死罢了。” “既没做过人,有什么资格说做人好呢。你与说出‘何不食肉糜’的晋惠帝一样可笑。”掌柜道,语气中有些怅凉。 “虽然我确实没做过人,但是我见过许多由人道转畜生道的,可没有不后悔的。”公孙日月道。 掌柜的目光有些麻木:“那些被吃的人,来世又会成为什么呢?” “看他们的报果因缘啰。”公孙日月无所谓地道。 掌柜苦笑:“你应该还没遇见自己喜欢的人,心里也没有牵挂的人,所以才能如此洒脱、了无挂碍。” 她的思绪似乎飘到了很远,神情哀伤:“我曾经有个可爱的女儿,可我一不小心,把她弄丢了。找到时,她已经在别人的锅里了。”她有些木木地望向公孙日月,“你说,来世,不管我变成什么,她变成什么,还能相遇吗?” 公孙日月指向天空,那里星辰隐约,淡淡地道:“看见那些星星了吗?它们九星连珠都比两人来世相逢的机会大些。这世间大多数人都是有今生没来世,可别想着这辈子做了孽,下辈子才来赎罪。” 掌柜抬头看了天,眼睛有了湿意:“如此,甚好。”说完闭上眼睛,“杀了我吧。” 公孙日月可没有什么菩萨心肠,见对方愿意赴死,麻利地动了手。 等乱魄最后一抹血色隐去,剑身显得愈发夺目,刃如霜雪,寒光逼人。 …… …… 早在公孙日月脚踹客栈伙计胸口时,小吴志城便陷入了迷糊。 等他醒来,发现自己坐在地上,背靠着凹凸不平石壁,很是硌人。 自己是死是活? 这里又是何处? 所有疑问都不及躯体带来的不适感。 真是口渴啊。 也饥肠辘辘。 肌肤像绷得死紧的纸贴在身上,疼痛尖锐。 过了一会儿,他的眼睛适应了黑暗,渐渐能看清,他在一个洞里。 洞口离他很远,隐见天光。 他的周围,有些微光在飞动,应该是萤火虫。 突然,他的目光顿住了。 他依稀看到了一个动物的轮廓,不知是狗是狼,还是其他什么东西。 小吴志城也不怕,心境一如先前那般惨然却平静,哑声道:“你就算吃了我,也填不饱肚子的。” 那动物听见人声,站了起来,缓缓朝小吴志城逼近,低吼着露出了它的獠牙,猛扑上来。 吴志城本能地往侧边一躲。 许是动物砸到了石壁上,发出一声闷响,随后是一阵呜咽。 吴志城匍匐在地上,艰难往洞口爬。 动物嘶吼着还要进攻,再次跃起扑来。 慌乱之中,吴志城手里触碰到一块石头。 后背微风拂起,那凶残的动物已扑至身后,吴志城忍着肌肤撕裂般的疼痛,回身死命一砸。 或是冥冥之中,他命不该绝,他手中的石头,恰好砸到那畜生的的头颅骨上。 啪。 似有骨头碎裂的声音响起。 那动物轰然倒在他身上。随后,温热的液体浸湿了他的衣衫。 小吴志城摸索着,扬起石头又补了两下子。 他舔了舔嘴唇。 喉咙里像着了火,唾液怎么也生不出来,吞咽一下,喉咙像没滑石粉的气球黏在一起,难受极了。 他的手,触摸到了还留有余热的粘腻液体,喉咙滚动。 他终是凑到那动物颅骨缺口处,咕噜噜喝了几口血。 腥臭扑鼻。 没那么渴没那么饿了,整个胃开始抽搐,连连干呕不绝。 分不清白天和黑夜。 远处洞口的亮光,好像永远都一个样,没有变得更暗,也没有变得更亮。时间似乎停止了。 吴志城朝着洞口爬,可是爬了许久,洞口一直在远方,并没有变得更近。 他终是靠着那动物的血肉活了几天。 也是奇怪,时间应该过去许久,但是直到吴志城将最后一块肉塞进嘴里,这动物尸体都没有丝毫腐败的迹象。 最后,再次饿得头晕眼花的吴志城靠在墙壁上,有些苦涩地回想在洞里的这些日子。 他其实不明白自己多活这点时间会有什么意义。 但他就是这样做了。 他甚至不想承认,其实他还想活。 意识将近迷糊的时候,这种想活的欲望更加强烈。 他觉得自己出现了幻觉。 幻觉中,有仙人降临,将他抱了起来。 仙人的怀里真是温暖。 他忍不住往仙人身上靠。 隐约中,似乎听见那仙人的说话声:“你若存了死意,谁都帮不了你。现在既然想活,以后便活出个人样来吧。” …… …… 吴志城再次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干净的床上,盖着温软的被子。 屋子不是很大,可是摆设讲究,洁净无尘,房顶还挂着许多布袋,散发着药香。 “醒了?”突然一道声音响起。 吴志城被吓得一阵心悸,循声望去。 公孙日月就大大咧咧坐在不远处的椅子上,搭着二郎腿,手里拿着一只酒壶,时不时往嘴里斟上一口。 “是公子救了我?”小吴志城哑着声音问。 公孙日月笑着露出一口白牙,又吧唧一下嘴:“我只救了你一半,剩下一半是你救得你自己。” 吴志城没听明白。 公孙日月也懒得跟一个小孩解释。 这时候,从外头走进一个年轻女子,弱柳扶风,腰间挂满香囊。 “寻双,这孩子便交给你了。”公孙日月道。 女子眉毛轻挑:“只要银钱给够,我保证还你一个全须全尾的人。” “不会留疤吧?”公孙日月问。 女子微恼:“你就算信不过我的医术,也该信得过何罗狗吧。只是被寻常火种烧伤,他吃过何罗狗的血肉,不出半个月,肯定能长出新皮来。” 公孙日月站起,从腰间摸出一个沉甸甸的袋子,扔在桌上。 “你什么时候来接人?”女子问。 公孙日月挠挠头:“我还没遇见我心爱的女孩,怎么能带着孩子呢。你把他治好后,给他找户好人家先养着。需要多少钱,全记我账上。” 他就这么走了。 …… …… 吴志城再见公孙日月,是八年后。 小吴志城已经长成一个小伙子了。 而公孙日月还是以前那副样子,依旧俊美夺目。 只是,神情状态跟以往大不相同。 他的眉宇间有了愁绪。 “志城小子,想跟我学本事吗?”公孙日月摸了摸小伙子的头。 “想。”吴志城道。 这些年,吴志城心里总有一个高大的身影。 他知道,自己这几年吃的、穿的,全是这个长相俊美的人出的钱。 是这个人在养着他。 以后,无论这个人说什么,他都会照办的。 没想到,这本事一学便是十年。 这十年,他们吃在一起,住在一起。他们亲胜亲人师徒。 吴志城慢慢长大成人,公孙日月依旧是从前样子。 某一天,公孙日月躺在树上喝酒,略有醉色,说道:“志城小子,你想成仙吗?” 吴志城连忙点头。 他也想像公孙日月一样,不会那么快老去,那样,他就能呆在他身边更久一些了。 修炼的苦,他不怕的。 “我喜欢上了一个金光闪闪的女子。十年过去了,我还是不能忘记她。”公孙日月灌了一口酒,衣领都沾湿了。 吴志城:……又不是太阳或金子,人怎么能金光闪闪了? “那就去找她。”吴志城道。 “我只有成神了才能见到她。志城,我要走了。”公孙日月道,“有句话,你要记住。不要太相信神明,这世间、这天道生你一场,绝不是只给神明当蝼蚁的。” 第87章 大耳刮子 景清山。 “神主……你……留下我吧,将我变成你身边的……游魂,让我……永远侍奉你。”吴志城咳嗽着艰难说道,浊泪滚滚,被泪水洗涤过的眼球愈加清亮,带着让人不忍拒绝的期盼。 子明不住地给他揩眼泪,扯了一抹苦涩的笑意:“我说过的话你忘了吗?这世间、这天道生你一场,绝不是只给神明当蝼蚁的。这里的神明,也包括我。下辈子,你去当有钱人家的少爷,不要怕。” 吴志城摇头,满脸失望:“我还没报答你……” “谁说没有,你将我外甥教得很好。”子明道。 吴志城的眼睛亮了几分,两颊也透出一股不同寻常的粉红:“俊朗……你见过他了?” “嗯,在青山县的时候,他执剑乱魄,头上还顶着公孙家的宝石,好认得很。我曾试过他的身手,很扛打。”子明故作轻松道。 吴志城脸上涌上柔和之色:“他是你们公孙家的血脉,自然……自然颖悟绝伦,不是我教得好……是他本来就很……很好。”他突然想到了什么,柔和破碎,取而代之的是焦虑不安,他痉挛般抓了抓子明的手,“诛识砂!他……他被云熠下了诛识砂!” “什么!”子明大惊,连忙问,“什么等级?” “云熠的血,顶级。”吴志城道。 子明勃然大怒,一掌在身边的土石上拍出一坑:“窃国老贼可恶!” 吴志城油尽灯枯,虚弱无比:“你要救他,救他啊……” 子明握住他的手,眸色幽深如墨:“放心,他会没事的。” “若你日后见了俊朗……告诉他……在东皇墟……我给他准备了一份大礼。”吴志城的眼睛迅速灰败,“如果东皇墟还在的话……” 吴志城脑袋一歪,手垂落下去,生机全无。 子明呆呆地。 人死魂去,他知道,他与吴志城,再无相见的可能了。 就算侥幸,遇见吴志城转世,也不会是现在的吴志城。 当初救下吴志城,完全是临时起意。 日子无聊,偶尔也想救只受伤的小兔子玩玩。 后来相伴十年,起初也只不过想找点事情做做,聊慰情伤。 渐渐地,在这个世上,吴志城于他,变成了不同寻常的存在。 因为,只有吴志城知道他的心事,知道他所慕、所盼、所思、所想。 吴志城才刚走,他已经开始孤单了。 就在这时,一个小小的身影模模糊糊飘在半空。 “你不守在凤凰坳,来这里做什么?”子明一边冷声说着,一边放下吴志城的尸体。 “那个人,她说想见你。”杨霸天的魂魄说道。 “她有说是什么事吗?”子明道。 杨霸天有些愣愣地摇头:“她想说来着,我没让,我记不住。” “要你何用!”子明扶额,“把庄喜找来,让他帮我回话,我现在不能回去,有话可以让他相传。” 杨霸天没动。 “去啊。”子明道。 “你说我没用。没用的人怎么找得到庄喜。”杨霸天道。 子明气极无奈:“好好好,你最有用。我要是没你,该怎么好。快去快去,找庄喜。要是耽误了事,咱们的契约就此作罢。” 杨霸天头微微昂起,这才不情不愿消失不见。 子明回头,望向已经彻底离开的故人,脸色阴沉晦暗:“你的公道,我为你取。” 景清山从此多了一口坟。 就在那山草野树之间。 没有墓碑,有些凄凉。 …… …… 先神洲西边,武陵州。 丰府,湖心亭。 月圆之夜,湖面波光粼粼,如镶嵌了宝石的碧毯。亭中轻纱缓飘,烛影绰绰。 桌上,摆满吃食。 丰俊朗、丰宁、公孙星辰三人围坐在桌旁,元征背着乱魄,站在柱子边。 丰宁和公孙星辰脸上有羞赧之色。 丰俊朗一边啃着炸鸡翅,一边笑得不怀好意。 “人家都说,有情人之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你们这是隔了多少个秋了?平白浪费那么多时间。”丰俊朗道。 丰宁意动,伸手覆上公孙星辰的手。 公孙星辰佯嗔了丰俊朗一眼:“小孩子家家,你哪来这么多混账话,吴志城就是这么教你的吗?” “可别冤枉师父,师父的身心比白纸还白,估计连女孩家的手都没拉过。再说了,我说的都是大实话,怎么到你这里成了混账话了?”丰俊朗往元征扔了一只鸡腿。 元征接了,并没客气,吃了起来。 丰俊朗又扔了一壶酒:“解腻。” 元征就着喷香油亮的鸡腿肉,闷了一口。 “你们大人想事情就是太复杂了,一点都不敞亮,是怕输不起还是怎滴?以后若我遇见心爱的姑娘,我一定什么都告诉她。”丰俊朗道。 丰宁和公孙星辰皆陷入沉思。 丰俊朗说的这话粗,可并不是全无道理。 在这段感情里,他们确实过于患得患失了。 越是在乎,越怕将一切弄得太分明。 “那你喜欢的姑娘,胆子要够大。否则,你一定会吓到她。”公孙星辰笑道。 “吓到?你是说公孙家的事吗?这有什么,不过是有个做逆贼的舅舅。可他不是老早跟公孙家族脱离关系了,他做的事,与咱们有什么干系。”丰俊朗道。 公孙星辰登时收敛了笑容,怒斥道:“不许这么说你舅舅!” 丰宁疯狂给儿子使眼色,想让他闭嘴。 可丰俊朗不太服气,撇嘴道:“实话嘛,不好听也没办法。” “除了我们,他就是你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血亲了。在先神洲,人人都可以骂他,你不行。”公孙星辰道。 “他害得外祖父和外祖母郁郁而终,这就不是人子该做的事,怎么不能骂了。”丰俊朗天不怕地不怕惯了的,也不懂得适可而止。 公孙星辰“啪”地将筷子拍在桌子上:“丰俊朗,我是不是让你过得太舒适了,想讨打了?” “你打死我我也要说!你说他做什么不好,偏要把手伸到神皇室,他想做什么?想做神皇吗?不忠不孝之徒,骂他还算轻的了,他要站我面前,我啐他!”丰俊朗梗着脖子道。 啪! 公孙星辰右手微颤,整个掌心都通红了。 丰俊朗白嫩的脸上,赫然留下五个清晰无比的指印,他愣住了。 从小到大,谁这么甩过他耳刮子? 没有! 第88章 浓云渐聚 一巴掌下去,有人后悔自责,有人难过委屈,有人心疼左右为难,不知该帮谁说话。 一家三口,皆站着僵持。 元征在巴掌落下那一刻,立即将手中肉与酒扔了,绷着胸口肌肉一步上前,瞪着公孙星辰:“你怎么能动手打主人?” 似乎只要丰俊朗有话,他敢立刻还公孙星辰一巴掌。 丰俊朗心里感觉既恼怒又熨帖,终究是敬爱母亲的心性占了上风:“元征,你个糊涂东西,她是你主子的娘!” 元征愣了愣。他其实想说,除了主人,其他谁在他心里都没什么份量,全都不重要。 可是,惹主人生气也是件要不得的事。于是退回原来的地方,依然瞪着公孙星辰,全身肌肉都调动好了,无论是公孙星辰还是丰宁,只要谁敢动手,他能立刻蹦出阻止。 谁也别想再刮主人耳光! “好了嘛,都是话赶话才到这步田地,咱们这顿团圆饭,不容易啊。”丰宁开口打哈哈。 公孙星辰无论是内里还是表面,早已软和了下来,也知自己冲动,明明可以好好说、慢慢说的事,偏偏动了手。 她往丰俊朗碟子里夹了一块东安子鸡。 丰俊朗把头一扭,嘟起嘴:“我从不吃辣的,呛死人。” 他们相处的时间很短,所以不知彼此的饮食喜好。公孙星辰心里的自责更浓,将鸡块转而夹给丰宁。 丰宁很高兴接了:“谢谢娘子。”其实他也不喜欢辣,全家就公孙星辰喜欢辣,桌子上的饭菜是他吩咐做的,全是妻子喜欢的菜色。 公孙星辰将筷子往糖醋鱼中一点:“这道可喜欢?” 丰俊朗瞄了一眼,依然扭着脖子、嘟着嘴:“酸不酸甜不甜的,不伦不类。” 公孙星辰也知这是儿子在给自己找台面,不急也不恼,极有耐心地一道一道菜问过。 结果也在意料之中,全被丰俊朗以各种名目给否了,只剩下最后一道炮豚白切片。 “这个呢?”公孙星辰点着炮豚片再问。 许是出够气了,丰俊朗努努嘴:“勉强能入口。” 公孙星辰一听,微喜,连忙将整碟子炮豚片放在丰俊朗面前。 “呀,这里你喜欢吃的东西太少了。要不,我亲手给你整一道炸蛋龙须面?你小时候最爱吃了。”公孙星辰期待地望着丰俊朗。 这台阶,足足滴。 丰俊朗心里妥帖了,面上还勉强端着点傲气:“尝尝也好,看你手艺有没有长进。” 面上来的时候,水煮鸡蛋也上来了。 月光掩去,浓云渐渐汇聚,空气变的潮湿,夹杂着青草和泥土的气息,似想下雨。 丰俊朗吃着面,公孙日月用布绢包着鸡蛋给他烫脸。 丰宁便在一旁给母子俩营造气氛,不住地吞咽口水:“儿子啊,好歹给我留点汤。”这副垂涎三尺的模样,不像是装的。 龙须面及面汤其实很一般,公孙星辰牌的炸蛋却是一绝。 不知是怎么做的,明明是油炸的东西,却香而不腻,软硬程度刚好,不硌嘴,也不会软塌塌的。 “小时候,你外祖父、外祖母总是更疼爱你舅舅,每次炸鸡蛋,总给他吃。你舅舅发了几次脾气,没有用。于是,舅舅每次吃了炸鸡蛋的晚上,都从厨房偷鸡蛋,拿了锅筷油盐,到我院子里来。他亲自给我做炸鸡蛋。一次弄坏了,弄两次。最后比你外祖父、外祖母做出的炸鸡蛋还好吃。”公孙星辰说起往事,脸上带着笑意。 “鸡蛋又不是什么贵重物什,多炸一些怎么了?怎么就能给一个,短一个呢?”丰俊朗咬着筷子道。 “你不懂,那时候鸡蛋十分紧俏。不知哪个吃饱了撑着的修炼者闭关悟出一个炼制长生丹药的方子,引子就是鸡蛋。武陵州里哪只鸡能生蛋,他们一清二楚,更有甚者,彻夜不眠,就在鸡圈里守着等母鸡生蛋。你说可笑不?”公孙星辰道。 丰俊朗嗦了一口面:“蠢货。” “外祖父、外祖母有多疼爱你舅舅,你舅舅便有多疼爱我。他有的,要么直接让给我,要么想办法给我再弄一套。因为他,我并不觉得自己受了委屈,也没有对你外祖父和外祖母心存怨怼。”公孙星辰道。 丰俊朗并不知自己已经见过公孙日月。他对这个舅舅的了解,不外乎来自外面的传言和自个的揣测。 他心里头对公孙日月有些气。 他觉得护国神相云熠巴巴从万神台来到东皇墟,给他下了诛识砂,可不仅仅是因为两位五品神明的事。 下禁制,极其耗损修为。 他一个孩子,能翻起什么风浪? 所以,他并不认为云熠这么做是为了胁制他。 既不是胁制他,那肯定就是为了胁制与他相关的大人们。 云熠痛恨忌惮公孙日月。 所以,他认为自己是受这个舅舅所累的可能性最大。 在他心里头,这个舅舅既害了父母,让他们抑郁而终,又害了姐姐,让她急里忙慌匆匆找人嫁了出去,才导致后头许多波折,吃了不少苦,现在又害了他。这样,如何能好言好语。 纵然公孙星辰如此说,丰俊朗对公孙日月的观感也没改善多少。 无论怎样,都改变不了这个舅舅做了十恶不赦之事的事实。 公孙星辰看着丰俊朗的眼睛:“俊朗,记住我的话。很多事情的真相,并不在别人的嘴里。你听了那些外人的话,也该听听你舅舅的话。这是你作为舅舅的亲人,应该做到的。若他没有亲口承认他做过的事,你不该相信那些就是事实。” 丰俊朗有些困惑地看着自己的母亲:“什么意思?你是说,舅舅有可能被冤枉的?” 屠杀神皇皇室这么大的事! 怎么能随随便便冤枉呢? 公孙日月还是三品正神! 可他还来不及惊讶,突然看见公孙星辰脸色微变。 她站起抬头,望着半空,紧迫感来自四面八方。 丰俊朗也感受到了。 很多人! 就在天上,藏在云层里! “是谁!谁在装神弄鬼!”公孙星辰怒喝。 她不知,并不是有什么人在装神弄鬼,而是真的神明,已经降临。 第89章 伏神弓 丰宁是普通凡人。 他自然感觉不到有什么异样,只觉得天上的云特别厚,快要挂不住,马上就要整块掉下来了,让人觉得很不舒服。 见妻子和儿子都满脸凝重地盯着半空,不由得也心生警惕,来到妻子身后。 “什么状况?”他低声问妻儿。 “母亲,是神,好多!”丰俊朗神色冷峻。 公孙星辰眼底划过一丝危险的精光,目色染上冰霜。 这些神明如此鬼祟突然出现在他们丰府的上空,母子俩不会傻到以为他们只是无聊了出来游玩的。 这是人间。 天神在人间执行公差,从不屑于现出真身,也不敢。 他们惩戒恶人,一般借雷电、飓风、暴雨、狂沙、虫祸、疫症等为幌子,或者说障眼法,抹杀掉某些性命。 不知具形而神力无边,这才是最好的震慑手段。 无论是人界、仙界、神界,苦巴巴制定规矩的从来不是高高坐在上首的人,而是这一界的底层,他们有针对性地制定条例初稿,而上面的人只需要做出抉择,批“可”或“否”。 有些天神本来就是由人辛辛苦苦修炼成的,他们位处神界最底层,对人族的本性最清楚不过。 对人来讲,未知,才是最可怖的。 对那些见过的,特别是经常见的,他们往往会斜生恶胆,虚生许多无端的勇猛。 于是,便有了规定:天神在人间行走,要么隐藏神性,要么隐藏身形,乱了人间秩序,大罪。 私人行动时,有些狂妄而骄矜的,在面对三俩人时,或许会违反规矩,不仅出现在凡人面前,还特意表露身份,目的不过是想感受一下凡人对他们的顶礼膜拜和玩弄一下他们的惶恐。 “你们意欲何为?”公孙星辰冲着半空大喊。 “我们神所行之事,自然是代天行罚。”一个声音雄雄浑浑传来。 声音听着很年轻,带着上位者对下位者的漠然和无情。 “母亲,难道是因为舅舅的事?”丰俊朗凝眉问。 公孙星辰冷笑:“管他呢,他们定罪而已,何须什么理由?”她扭头压低声音对丰宁沉声道,“帮我把箭拿来。” 丰宁心神一凛:“那把?” 公孙星辰默认催促:“快去!” 丰宁转身离开湖心亭。 “母亲,若待会有危险,你带父亲走,这里交给我和元征。”丰俊朗道。 公孙星辰回头深深看了一眼儿子,清清柔柔的光凝结在眼底:“哪有遇见危险,父母先跑,留儿子抵挡的。” “我是咱们家最厉害的,肯定要顶前头。”丰俊朗挺着小身板说道。 公孙星辰伸手想摸丰俊朗的头。 丰俊朗一躲:“乱我发型。” 公孙星辰失笑,收回手。可是就在那一个瞬间,她的衣袖里突然射出一道细光,速度非常快。 丰俊朗身体一软,眼中愕然之色一闪而过,两眼一翻便要倒下。 公孙星辰伸手一捞,将人拉进怀里,眼底弥漫了层痛苦的雾气。 元征大惊。 这个女人再一次在他眼皮子底下对主子出手! 他很愤怒,正想大喝动手护主,公孙星辰却把丰俊朗往他怀中一推,弄得他一时手忙脚乱,趁势微微下蹲,双手有些僵硬地箍住怀中之人。 丰俊朗不像受伤,却像睡着了,呼吸平稳,长长的睫毛轻颤。 这时丰宁去而复返,手里拿着一把弓。 这把弓一看便知不是俗品。 弓弦漆黑,隐有光泽,并不是麻绳草藤搓制的干涩感。 弓身似铁非铁,似甲非甲,两臂接合之处,并非寻常的金属皮包镶,而是上了像弹簧一样的东西,比起弓,它更像某种机括。 元征见了,心中好生奇怪:怎么只拿弓,箭呢? 丰宁见倒在元征怀里的丰俊朗,先是微惊,可是当他对上公孙星辰双目,很快便了然。 公孙星辰接过丰宁手里的弓,说道:“你跟俊朗他们一起走吧,马上离开这里,去东皇墟找他师父吴志城。” 丰宁一怔,脸上笼上一层淡淡的阴影,原本温润的脸庞浮现浅浅的黯然和苍白:“最终你还是想甩掉我吗?” “怎么是甩掉你呢?你先走,我处理完这里的事情,再去接你们回来。”公孙星辰柔声道。 “你当我是小孩吗?你都拿出这把弓了,你让我相信这样的话?”丰宁道。 “你想怎样?”公孙星辰眼角微涩。 “要死,我得死在你前头。”丰宁道。 “不后悔?这世间还有那么多如花美眷。”公孙星辰笑道。 “她们与我何干呢。”丰宁道。 半空中突然响起一阵嗤笑。 那笑声夹携着回声,添了几分诡谲。 “带俊朗走!”公孙星辰将元征往外一推。 元征背起丰俊朗,正要走。 头顶又传来刚才嗤笑那人的声音:“吴志城早死了。再晚点,估计连胎都投啰。” 公孙星辰心神一震。 连吴志城都死了? 他们想干什么?! 元征一时没了主意,巴巴望着公孙星辰:还去东皇墟吗? 公孙星辰握着弓的手微微发颤。 良久,她收敛心神,举起弓,伸手从黑弦上一掏。 一把漆黑的箭赫然出现在莹白的掌心中。 弯弓搭箭,双臂用力,劲传至腕指,弓发出细碎的金属响动,弓弦不住地嗡鸣。 她的手,很稳,双眸淬上冷酷的霜雪,瞄准刚才声音来处。 丰宁冲着惊惶失措的仆从们挥手:“你们赶紧跑吧,还看什么!” 一群人呜呜泱泱作鸟兽散。 剩下的,有那么几人,有男有女,有年轻的,有上了年纪的,嘴里念念叨叨,十分虔诚地冲上天磕头,丝毫不觉得是危险降临。 “带俊朗走,随便找个地方藏起来。”公孙星辰沉声道。 元征没有迟疑,撒腿狂奔。 头顶的云层忽然涌动。 公孙星辰调整方向,手一松,铮!漆箭如闪电般射出,融于夜色之中,漆黑的弓弦啸鸣着弹回,公孙星辰再次在弦上一掏,第二箭、第三箭、第四箭、第五箭几乎没有任何停顿,相继射出。 等到第六箭射出时,云层中突然有团东西落下,砸到院子里。 是个年轻人,当胸一箭,像被射穿的大鸟,摔得血肉模糊。 公孙星辰蹙起眉头。 射出六箭,仅有一箭射中了。 其余五箭,箭鸣戛然而止,像是被人生生接住了一般。 不是像,就是。 沈阔看着手中五支箭,用手捻了捻,棕色的瞳孔猛地一缩。 “白泽黑螭筋?这是伏神弓!” 第90章 公孙不可欺 “伏神弓?是传说中白泽先主的那把伏神弓?” “伏神弓如何在我先神州?” “这个女人怎么会有伏神弓!” 伏神弓,弓身由白泽北曜髓之柘,夔牛之脊皮,涂麋之角,冉遗鱼之胶经九蒸九晒九锤九炼才能做成。 白泽黑螭的筋是个奇物,可柔韧至极,又可僵硬至极,伏神弓的弓弦和箭都是它制成的。 此弓可破神骨,锁神魂,是以赋名伏神弓。 这把弓第一次出现在先神洲在三千年前的那场大战,是白泽先主的武器。后来白泽先主命殒凤凰坳,这把弓从此不知所终。 有些甲兵到底年轻,一听到这个“伏神弓”这个名字就露了怯。 开玩笑,他们这次受命而来,是为了打杀别人,顺便捞点可以吹牛的资历,而不是让别人打杀的。 先有小乔差点被吴志城的游蛇摆尾剥了皮,现在又遇伏神弓横空出世。 有人已经在后悔,这次出门没翻黄历。 沈阔不愧是一军统帅,诧异过后,面上很快便恢复冷静,气场森然。 其实,他心内余涛未平。 护国神相知道公孙星辰手里有伏神弓吗? 一点招呼也没打,自己差点被杀得措手不及。 倘若刚才公孙星辰射箭不是对准那些想追丰俊朗的甲兵,而是对准他,没准现在他就成了那只被对穿的大鸟! 沈阔神色染上阴厉。 手中箭往回一甩。 嗖嗖几声。 云层中五支箭同时射出,直扑公孙星辰。 时间,似乎在这一刻静止了。 丰宁眼睁睁看着半空中,那些箭离他的妻子越来越近。 丰宁跃起往前扑。 试图以自己的躯体来阻止这一次袭击。 可是公孙星辰反应更快,也更果断。 她的一脚闪电般探出,将人踹翻。 丰宁滚落在地上,懵了一阵,才猛地看向妻子的方向。 “将自己藏好!”他听得她道。 公孙星辰并没中箭,五支箭,不多不少,全被她抓在手里。 只是刚才速度太快,她白嫩的手被擦破了,鲜血顺着箭身流了下来。 丰宁惊呼,爬将起来想上前试图帮忙包扎,却被公孙星辰一个眼神给止住了。 他听了妻子的话,藏在一根柱子后面。那处有一道挡风的屏壁,勉强可以站人。 “跑,藏得更远一些。”公孙星辰嘴唇微微翕动。 丰宁虽听不见,却准确猜到了妻子的意思。 夫妻俩此刻,是前所未有的心有灵犀。 丰宁想到此处,鼻翼发酸,听妻子的话,果断跑开。 只是他不是去藏。 他要去找一件称手的东西。 要是那些躲在云层里的混账东西敢下来,他让他们好看! 公孙星辰的目光从丰宁跑开的方向收回,落在自己手上。 “流点血,是好事。”她低喃道。 公孙星辰的神色有些怪异。 她似乎有些兴奋,似乎是准备了许多年,今天终于能一雪前耻的畅快。 “日月不听家训,偏要进万神台,成了神。你们却要欺他,给他身上泼脏水?没有什么人能辱我公孙血脉,神也不行!” 公孙星辰将其中一支箭咬在嘴里,剩下四支夹在五指之间,尽数搭在弦上。 这一次,弓弦拉得更满。 弓身接合处发出焦躁的哀鸣。 黑色的箭散发着浅浅的红光。 公孙星辰周身都是肃杀之气。 铮! 巨大一声爆响,四箭齐出。 它们按刚才箭飞回来的方向原路返回,只是角度更为刁钻。 当箭羽穿破云层,突然像长了眼睛一般,似锁定目标的狮虎,嘶鸣着从各个致命处朝沈阔攻去。 沈阔周围的甲士慌忙躲避。 有些胆大的,他们或许出于对大将军沈阔的忠心,或立功心切,试图以手中剑戟帮忙阻挡。 铛铛铛! 试图阻挡的甲兵只觉得虎口发麻,腕中骨头像要炸开一般。 好凶、好劲的箭! 嘶。 是布帛撕裂的声音。 有箭穿破了沈阔的衣袍。 这一次,箭的速度太快,而且运行轨迹诡谲无比,纵然如此,沈阔也有把握将这些箭尽数躲开。 可是,一旦有手下的盲目加入,那些箭更加狡猾,场面一时有些乱。 沈阔来不及也无法做到将四支全部接住,只能接住其中一支,可也没受到什么伤害,连破皮也不曾。 他接到箭,立即往回甩,掌心赫然留下了公孙星辰的血迹。 在半空中,他甩回的箭,与公孙星辰射出的第五支箭相逢,却又以微小的误差错开。两支箭,都是雷霆速度! 那些沈阔无法接到的三支箭重新先后飞回,公孙星辰站在原来的地方接一支射一支。 滋! 箭没入血肉的声音响起,让人忍不住心悸和牙酸。 公孙星辰中箭了。 被甩回来的那支黑箭,从她的左肩射入,从肩胛骨穿出。 公孙星辰在中箭时身体微微抖动了一下,眉头皱成痛苦的“川”字。可在这电光火石极短的一瞬间,她手中第三支箭没有停顿,稳稳射出。 最后这支箭,完全在沈阔的意料之外。 他怎么能料到,这个女人心智那么硬那么狠,中箭了还能射出一箭! 沈阔心神微乱之际,不敢接箭,不能躲。 可是怎么回事? 躲不开! 黑箭原本直逼脸面,却是虚张声势,下一秒,却转至心窝,可还是虚晃一枪,刹那从脖间擦过。 依然是声东击西。 最后,黑箭以迅猛之势,撕破了他右侧胳膊处的玄铁碧流甲,擦掉一些皮,露出一道狭长的如树叶般的血迹。 沈阔心神微荡,差点在云层上站不住。 他低头看向自己的胳膊,陡然变色。 那支黑箭早不知踪影,他的伤口在流血,隐约中似乎有血色丝线像虫子一般消失在伤口处,只是丝线消失的速度实在太快,根本来不及看清楚是什么东西。 沈阔啧地一声。 整条手臂开始出现剧烈的痛楚。 这痛楚,像虫爬一般往脖子蔓延,脉管里,似有什么东西在横冲直撞,又似凝了无数冰晶。 痛,冷,痒,麻…… 沈阔身为先神洲大将军,经历大大小小的战争无数,受过的小伤更是数不胜数。 可他从没受过这样的苦楚。 他迫使自己冷静下来。 公孙星辰是给自己下了什么毒吗? 可是,他怎么可能会中毒? 沈阔既执掌着先神洲一部分生杀大权,心性强硬狠戾自不必说,对别人凶悍,对自己同样凶悍。 他眼中闪过森寒的光芒,一把夺过身旁甲兵手里的长剑,齐肩挥切掉自己的整个右手! “大将军!” 年轻的甲士受了惊吓,眼睛瞪得像金鱼,一时喊叫惊天动地。 第91章 歌谣 公孙星辰神色有一刹那的凝滞。 切缘整齐的男性断肢径直砸落在她跟前,些许血珠还溅上了她的裙角。 她没想到躲在云层里的人会有如此魄力,敢直接断臂求生。他甚至不知她对箭做了什么手脚的前提下,彼此双方力量悬殊,还是己方有利的前提下,就这么做决定了。 她的心渐渐沉了下来。 这些箭,是无法折断的。 公孙星辰在自己几处大穴按了按,才咬牙将身上的箭拔出,带出些许血肉。 她知道这些所谓神明的尿性。 既动了杀心,怎么可能还会有慈悲心肠,在不急不忙地等着要猎杀的目标反抗,让己方承受一些不必要的损失? 肯定又藏了一些腌臜打算。 他们在等什么呢? 公孙星辰越想,秀眉之间的神态越凛冽。 此刻沈阔也不好过,他疼得面目狰狞。 刚才那种痛、痒、麻、冷,难以忍受的苦楚被断肢处的剧烈疼痛所取代,并没好过多少。 唯一的好征象是,那些难忍的痛苦不再蔓延,它们似乎随着那根断胳膊一起掉下去了。 极度愤怒之余,尚存一点理性,他脑袋里忽然便捕捉到一丝不同寻常的东西。 据史书记载,几千年前,曾经有一首响彻鸿蒙渊的歌谣。 “从天坠者,从地出者,四方来者,唯公孙受命于天,鬼神不可欺。” 沈阔一直以为,这是以前的人类搞出来的把戏。他们人力弱微,干大事之前喜欢借助鬼神显灵手段来传递一些目的性极强的谶语,比如突然从土地里、河里冒出的石碑,或者突然传唱天下的民谣、童谣,试图蒙蔽愚民。 虽然公孙日月这一族源远流长,不可追溯,到底子嗣伶仃;虽然”公孙受命于天”,彼公孙不一定就是此公孙,可是沈阔心里还是涌起一阵强烈的不安。 沈阔这些年一直没想明白。 当初云熠明明可以直接诛杀公孙日月,他为何没有这么做?偏让公孙日月抓了空,带走了那个女孩。 后续的一切通缉、暗访、追杀,在沈阔看来简直是小儿科。 特别是近些日子来,公孙日月明明在先神洲杀了许多射月骑露了踪迹,云熠的态度却模棱两可。 这一切让他不得不怀疑:云熠在下另一盘棋。 想到此处,沈阔心底有些哀愤。 一直以来,他以为,在万神台,只有他算得上是跟云熠坐在同一条船的人。 他们固守着同一个秘密。 背负着相同的罪责。 他们的利益并无冲突。 他以为,他们之间应该是可以彼此信任的,可以背靠背,尽情地对付那些曾经辜负过他们的人,为自己讨回公道。 现在,沈阔不太确定了。 云熠到底想不想抹杀掉公孙日月,他愈来愈看不透。 他开始忐忑起来。 这次他接到的急令,是不惜一切代价杀掉吴志城和公孙星辰夫妇。 其中缘由他还来不及搞清楚。 无论是先前派出小乔一对一单挑吴志城,还是现在迟迟没有直接将公孙星辰夫妇处死,都含着沈阔的私心。 慢慢磨,渐渐将这些人逼至死地,让公孙日月再也藏不住逃不了,面对面跟他对战一场。 明明都是三品正神,但是,当初公孙日月在万神台总是让他抬不起头。 沈阔视公孙日月为死敌。 可是现在,这场戏刚刚开始,他先失了一臂。若此时,公孙日月现身,形势于他,大大不利。 再拖下去,他不仅可能无法完成云熠交托的任务,还会将自己和身后这群小子的性命置于险境。 云熠是他无法违抗的。 无论神相在下什么棋,他都不能也不敢生出贰心。 如今只能退而求其次,暂且不管公孙日月,先把神相的命令完成再说。 “大乔,让我看看你的本事,带着他们,将公孙星辰夫妇的人头提回来给我!”沈阔沉声道。 大乔正背着他的弟弟小乔,闻言将小乔放下,小腰一挺,稚嫩的小脸满是坚毅:“是!” “可是大将军,伏神弓……”有道小小的声音响起。 沈阔眯眼看去,那小兵脖子一缩。 可明显不止这个小兵重视这个问题。 那么多张面孔,都伸长脖子带着几分迷惘望着沈阔,像极了渴望得到母鸭指引的小鸭子。 沈阔有些后悔托大,带这批稚雏来执行这个任务了。 伏神弓确实是个麻烦。 他们不知公孙星辰手里有几支箭。 刚才看着这箭认主,可以无限回收。 不过,公孙星辰好像一直在循环用着六支箭。 若她手里的箭真的只有六支,这事就好办得多。 白泽黑螭筋虽是神物,可也不是完全没有克对之法。 极寒之地产的极热之火,或者极热之地产的极寒之水,均可毁之。 巧的是,沈阔是水阶三品正神,他的元魂正是先神洲极寒之地,他的心口之血,便是那极热之火。 只是心口之炎血有限,处理六支白泽黑螭筋制成箭的犹可一试,更多怕不行。 想到此处,沈阔故意身形微动。 “嗖!”公孙星辰射出一箭。 沈阔伸手接住。 公孙星辰见箭去而不返,射出第二箭、第三箭。 第四支箭搭在弦上。 突然,一件物什从云层甩出。 公孙星辰以为是被甩回的箭,射出第四箭。 铛! 公孙星辰傻眼。 不是她的箭。 是一柄小剑,扎在地上,闪出一阵火星。 四支箭有去无回,她上当了! 公孙星辰只感觉脉管一阵锐痛,那一瞬,头晕目眩。 她悚然一惊。 箭上有她的血,彼此已有感应。 那四支箭,被毁了。 公孙星辰捏着仅剩两支箭,掌心渗出汗渍。 头顶的云层,黑压压地越降越低,映在她的瞳孔中,如迫近的无间地狱。 丰宁这时候突然跑出来,手里握着一把菜刀。 公孙星辰这一刻有点后悔。 她多少应该教丰宁一些东西,让他在面对这些绝对强劲的敌人的时候,至少有可以让对手见点血的本事。 丰宁像只老母鸡一般护在公孙星辰跟前,赤目圆瞪,身体却在微微发颤。 “宁朗,我看他们铁了心想要咱们死。”公孙星辰叹了口气。 听到这话的一瞬,丰宁非常神奇地稳住了,身子不再抖,回头,还有心情对公孙星辰一笑:“与卿一起,不怕。” …… …… 元征背着丰俊朗跑得极快,就算他没发现有任何人在追,他也不敢停。 他不知道哪里是安全的。 他只知道现在他带着丰俊朗,离武陵州越远越好。 自从上过东皇墟,他的武功脚力精进了许多,再也不是当初站在杨金锋身后的那位随从。 可是,等他跑到一处山间小路时,突然刹住脚步,鞋底与沙泥摩擦,扬起一阵黄褐的尘土。 他的前方,有辆马车。 马车奇诡无比,车体帐帘全是白皑皑,像出葬时运载棺材的灵车。 马车两边各挂着一盏红艳艳的灯笼,灯笼下可清晰看见赶车人是个瘦削的老头子。 老头子白帽白衣白鞋,满脸皱纹,神色木讷灰败,两颗眼珠子如同蜡球一般。 第92章 狗屁东西 子明正往武陵州飞,在距离一百里左右的地方,他的一脚突然被什么东西死死缠住,直往底下林子里坠。 他双袖鼓起,激发一阵强大的气流,林中树木乱晃,枯枝烂叶遮天蔽地,人稳稳着陆。 等一切尘埃落定,视野中的所有事物在夜色中都变得分明。 子明冷峻的脸浮起讥诮之色:“是你?” 他面前,是一辆马车,马车前跷脚坐着一僧。 正是不久前收了王寻做学生的弘智法师。 他身上原本八成新的袈裟染上仆仆风尘,有些显旧,毫无光泽可言。 面色疲惫,强撑精神,嘻嘻地笑:“阿弥陀佛,可不就是贫僧。” “这一次,你也要来阻我吗?”子明升腾起凛冽的杀意。 “我没有要阻你,只是想提醒你一句话。”弘智道,笑得像个弥勒佛。 他身后的车帘抖动,接着冒出一个光溜溜的小头颅。 王寻好奇地想往外张望,却被弘智伸手摁着脑袋推了回去。 “有些事,你不能看,也不能听,看得多听得多,要挖眼睛捅耳朵的。”弘智骂道。 王寻只得缩了回去。 不敢再看,双手捂住耳朵,不敢再听。 离开桃花寺没多久,他这位老师便时不时说话吓他。 说鸿蒙城万神台里最多的其实不是神,是鬼,专门吃他这个年纪的孩子。 灵光寺里的和尚,平时并不敲钟念佛打坐,而专门制药,收人灵魂的药。 这一路上弘智的言行举止时刻都透露着一丝变态,让他心惊胆战的。 “别自作聪明!陌路之人,没什么好说的。”子明说完,转身要继续往武陵州赶。 “你自己身体什么情况你不清楚吗?现在的你,远不是沈阔的对手,除非她在!你以为,云熠为何派沈阔来,而不是旁人?”弘智也不端姿势了,跳下马车,大声喊。 子明脚步微顿,眼睛似乎有一瞬间红了:“她是我姐姐,怎能不救!” “人固有一死。何况你公孙家的人,死即生,生即死,本就不是寻常天道生死可论,总有再见之时,又何必介怀呢?”弘智道。 子明眉毛一挑:“死秃驴,你什么意思?!” “你们公孙家的人随便死死也无妨,”弘智嘿嘿干笑两声后,画风突转,显得憨厚老实,“我当然不是这个意思。” “你到底是哪一路的?”子明脸色阴沉。 弘智挠了挠头,眼睛骨碌碌转:“我当然是我这一路的。” 子明冷哼了一声,懒得再浪费口舌。早就知不该跟这个人多说话,说得多了,迟早要被气出问题来。 “还打吗?”子明斜睨着弘智。 “我又没疯,干嘛要找架打。”弘智道。 子明脚下忽动。 弘智只觉得自己领口一紧,然后看见自己被整个提起来了,直提到风急云厚的高空,视野陡转,整个人仰卧悬浮。 “你要做甚……”弘智话还没说完,便见子明抬起脚。 不好。 弘智扭转身体。 承受子明那一脚的地方由心口窝变成了屁股。 弘智像只蟾蜍般被踹射落地,惊起比刚才更大的尘土。 “咳咳咳,”弘智茫然地趴在地上,伸手挥了挥灌进鼻腔的灰尘,“小气鬼哦,真是半点亏也不吃。” 子明转身,如燕如鹰如鹤飞远,只留下一句话:“就算你说得都对,我也绝不会让姐姐受辱。” “喂,做事别那么冲动,凡事多为她想想,她只有你了,你要是没了,她无依无靠的多可怜!”弘智梗着脖子冲天喊。 人家早飞远了,哪里还有什么回音。 弘智回头冲着马车喊:“喂,学生,快出来扶一扶你老师。” 没动静。 “尊师重道你会不会啊?”弘智继续喊,“虽然我是你师父的师弟,可我也有权退货的。你以为我真怕你师父?” 没动静。 车里的王寻,捂着耳朵,不断默念:“不能看,不能听。不能看,不能听。” 趴了许久都没得回应的弘智,只能自己爬将坐起,然后撑着腰,一瘸一拐来到马车前,有些艰难地跳坐上去,拉起缰绳,满脸委屈:“你们都只会欺负我。” …… …… 武陵州。 丰府,湖心亭前。 地上,横七竖八躺着十来具尸体,全是身穿玄铁碧流甲的年轻甲士。 他们身上仅有一个箭羽射出来的孔洞,没有别的乱七八糟的伤,应是一击致命。 还有五六个甲兵,脸上或手上有些擦伤,眼睛呆滞,手里拿着兵器,一下一下往自己身上捅,血流如注。 公孙星辰已经没箭,弓不知扔到了何处,手里握着一把捡来的断剑,半跪在地。她的背上,用腰带缚着双目紧闭的丰宁。 两个人身上沾染了无数血渍,像一朵朵盛开的花。 已到末路。 沈阔俯瞰着底下的战场,脸色黑沉。 付出的代价,太大了,不在他预料之中。 可是,身为先神洲的军人,总要在血海尸山中才得成长。那些容易就丢掉性命的人,本也不配活着。 所以,他狠心地旁观着底下发生的一切,耐心等待着他带出来的稚鹰们获得第一次猎杀的胜利。 “杀!”沈阔下令。 大乔一马当先,拖着手中长戟逼近公孙星辰夫妇。 正当他扬起长戟,满脸漠然地准备对着俩人挥戳过去时,一道白光突然降临。 咚! 如暮钟敲响,震耳欲聋。 大乔胸口被股劲流猛地一撞,连人带戟,摔飞出去。 一同飞出去的,不仅有站着的人,还有地上的尸体,有些重重落在地上,有些被创进湖里。 距离公孙星辰夫妇方圆三丈内的,全部未能幸免。 公孙星辰顺着面前半旧的袍脚往上看去,当认清来人是公孙日月时,既惊喜又失望,泪先流了:“你怎么能来!” “姐,稍后再骂。先让我把架打完。”子明柔声道。 “领头的在上面,不过别慌,是个断了一臂的残废,打死他!”公孙星辰道。 子明先是宠溺地一笑,随后诧异,背手抬头,眸中流光潋滟:“沈将军,多年不见,怎的越活越惨了?” 沈阔在子明出现时已经心智大乱。 他先失一臂,后又取了心口血化掉六支箭,元气有些不稳,并不是对战宿敌的好时机。 当年在万神台,沈阔什么都想和公孙日月比。 比本事,比神品,比相貌。 如今,自己端坐万神台,是先神洲大将军,而公孙日月成为逆贼,人人喊打。 他无数次幻想过俩人重见时的样子,幻想过公孙日月在他面前如何落魄,如何羞愧,如何渺小。 绝对不是现在这样! “公孙日月,现在不是属于你的时代了。既见本神,为何不跪?”沈阔沉声道。 那些个被摔得七荤八素的甲兵堪堪清醒一些,听见“公孙日月”四个字,脸色齐齐一变。 子明“噗”没忍住,笑出声。 “我是神皇敕封的木阶三品正神,你是什么东西?”子明道。 沈阔大怒! 大乔率先出声维护:“大胆逆贼,大将军是水阶三品正神,尔敢不敬!” 子明连个眼神也没给,挥挥手。 大乔又飞出两丈地。 “神玺没了,神册也毁了,哪来的水阶三品正神?云熠封的吗?一个乱臣贼子封的狗屁东西,也敢妄称正神?” 子明话语铿锵,无比清晰地传递出去,在场众人,无一不惊! 第93章 公平 什么,什么?! 要不是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就是眼前这个叫公孙日月的逆贼疯了。 让他们接受神玺没了,不如让他们接受母猪会上树。 从神皇治世时起,神玺和神册是成立万神台的根基。 万神由神册起,神玺立,从此神洲有法,人鬼仙神有分,尊卑有定。 若神玺没了这件事是真的,真的话……后果不堪设想。 他们皆没了主意,仰头望向他们将领。 最震惊的并不是这些年轻甲士,而是沈阔。 他明明见过自己盖了玺印的敕封神旨,就是现在也好好供奉在香堂里,甚至时不时捧出来,感慨得意一番,怎么可能是假的。 可是……自己自从晋升水阶三品正神后,神力确实没有太大的长进。 那些后来进入万神台的小神,法术加成也很一般。 原来他以为,只是和平日久,神心懈怠,才会一代不如一代。 现在想来,有没有可能……是万神台失了神玺的护持,不灵了? 再有,沈阔敢说,整个先神洲,最了解公孙日月的便是他。 公孙这厮恃才傲物实在令人讨厌,眼中无人、目下无尘也让人极其不爽,但是他从不妄言。 或许是矜傲清高作怪,不屑于撒谎。 或许是有着强大的自信,不认为真话会影响他把控形势。 无论如何,他就是不会说那些无根无由的事。 沈阔心底虽然泛涌起滔滔疑惑,脸却一沉。 神玺就算真的没了,也得有。 云熠盖在神旨上的神玺印就算是假,也得是真的。 原因无他,他沈阔必须站在云熠这边,否则死无葬身之地。 “一派胡言!由神皇帝姬授权,神玺和神册由护国神相保管,在万神台好好的。”沈阔喝道。 底下年轻的众甲士闻言心神一震,刚才失去的主心骨又重新回来了,皆对子明怒目而视。 唯有大乔眼神有些闪烁,心底的疑惑显然未曾因沈阔刚才的话而辨释分明。 家中长辈曾在暗地里做过猜测,便是神玺和神册可能在神皇身殒那天毁坏或者不见了。 护国神相迟迟不同意神皇帝姬修炼,便是最值得可疑之处。 至于如何可疑,他年纪小,想不清楚。 当时他认为这些猜测实在无端,因为每年都有新神入主万神台。 没有神玺,如何封神。 子明没兴趣分辩,只是脑袋微微一歪。 云层里,因与吴志城一战差点被剥了皮的小乔突然掉落。 大乔见弟弟有危险,不由自主惊呼一声,身形瞬动,试图想接住小乔伤体。 公孙日月对着空气一踹。 空气在那个瞬间,似有了形态和实质,隐有波纹晃动,形成一个脚掌的白色影子,迅猛地踹至大乔飞起的躯体,中在肩膀处。 咔嚓! 骨头碎裂的声音响起。 大乔来不及痛呼,双手及不到小乔,整个人便横飞出去。 小乔落地,子明扬手一拍。 如刚才一般,刹那间空气便形成一个白色巴掌,冲着小乔脑袋盖了下去。 嘭! 小乔的脑袋如西瓜般爆裂开来,溅起一阵血雾,血水迅速流了一地。 在场的年轻甲士无不变了脸色,有些甚至踉跄后退了几步,脸上满是惊惶。 从他们选进万神台以来,没遭遇什么战事,见血少。 他们更没亲眼见过三品及以上的正神动手。 最近的一次震撼,还是听说护国神相隔空将九天云德殿的一个守门士兵的脸给打裂了。 子明挑衅地望着半空,眼睛全是冰冷的颜色:“废物哦,一拍就碎。你的废物杀了我的人,还想继续喘气,”他忽然想起子慕予曾说过的话,“你在想屁吃。” 哈? 沈阔差点没站稳。 谦谦公子,满嘴污言秽语。 这哪里是他记忆中的公孙日月? 旁边的年轻甲士们满脸惴惴。 大人物之间的较量,不是他们这些小喽啰能插手的,他们也不敢,除非想像西瓜一样让人给嘣了。 他们握着手中剑戟,满脸警惕地缓缓后退,随后一个个升腾入云。 唯有大乔,在不远处跌坐着,满脸都是无处发泄的痛苦和愤怒,哭得肝肠寸断。 “神玺立下的神,从无废物。”子明眸色沉冷,盯着沈阔所站位置,右袖往后一甩,锋芒尽显,寒光渐盛,“沈将军,咱们的新仇旧怨也该了结了。你既是云熠封的水阶三品正神,可敢一战?” 可敢一战? 沈阔瞳孔微震。 要是在他没断一臂前。 要是在他没用心口炎血化掉伏神箭时。 他等的就是这句话。 可是现在…… 实在不甘心。 “公孙日月,你离开万神台日久,先神洲断绝香火,你凭什么跟我叫战?”沈阔道。 子明轻轻一笑:“哦,你不敢。” 沈阔勃然大怒,理智差点被怒火冲垮,愤而应战。 以前,他没少吃公孙日月的亏。 每次公孙日月一激,他便气得找不准东南西北,冲动之下,总被占了便宜。 若是公孙日月不叫战,他或许在夙愿的促使下,没准敢冒次险,至少下场对战几个回合,探探对方虚实再说。 可是,公孙日月偏主动叫阵。 在沈阔的记忆里,公孙日月从来不干没有把握的事。 这厮既敢如此放肆讨厌,定是有所依仗了。 不能冲动。 沈阔将自己的愤怒压下,深呼吸了几个回合。 控制脾气方面有所长进,以后公孙这厮的小聪明便没有用武之地。 沈阔为此颇为自得。 他愁的是,云熠的命令只完成三分之二。 公孙星辰没死。 现在,公孙日月在这里,攻击公孙星辰难于登天。 沈阔极其罕见地动了脑筋,忽地灵机一动。 “吴志城的尸体你带走了,小乔你也该还给他哥哥,这才公平。”沈阔道。 子明不作反应。 “大乔,命令已经完成,去,把小乔带上,咱们回家。”沈阔道。 大乔两眼微睁,不过霎时,眼皮盖拉下,掩去脸上的痛苦和愤怒,站了起来。 公孙星辰就在小乔尸体不远处。 大乔来到小乔跟前,半跪于地,一点一点捡起地上的碎骨和血肉,突然眼中寒光一闪,反手抓向公孙星辰! 他动作极快,他的五指,不过须臾的功夫,竟凝成五根冰锥,且迅速蔓延。 子明暗惊不好,以手为刃,劈向大乔脖颈。 可还是慢了。 大乔的头颅从脖子上落下之时,五根冰锥已从公孙星辰心窝插进,从后背穿出。 晶莹的冰锥上,赫然挂着一颗粉嫩的还没来得及停止跳动的心脏。 “姐!” 怒极的子明挥落一片云。 可云上的人早已不见踪迹。 他又忘了。 这世间,有些人根本不配得到公平。 …… …… 青山县,凤凰坳。 天色半青。 子慕予打着哈欠,和老庄头从坟山上下来刚到湖边。 雾色之中,隐隐传来马车声。 子慕予双眼微眯。 这车轱辘声……难道是庄喜? 声音突然停下,顿了一会儿,又逐渐远离。 微弱的脚步声响起。 有两人的身影逐渐从晨霭中现出形来。 一个身板挺正,一个佝偻。 不,是三个人。 那个身形佝偻的人并不是驼背,而是背着一个人! 外人! 老庄头本能便站子慕予面前,将她藏于身后。 柳寻双夫妇更加机警,从屋里踏出。 “继洲先生!” 老庄头隐约听见柳寻双的声音,眉头一皱:“继洲先生?这老东西来这里做什么?” 子慕予看情形,知道来人是熟人,让老庄头刚才的郑重其事勾起来的审慎松了下来。 听刚才的车马声,应该是庄喜。 既然是庄喜,那么来的这个人便是子明请来的。 第94章 先生 沈清也从屋里走了出来。 “继洲先生!”她比谁都惊喜。 继洲先生姓冯。 不知何处人士。 国字脸,年纪看着比老庄头略大些,穿着一身青灰的朴素儒袍,蓄着一把漂亮的胡须,眉间有常皱眉头留下的痕迹,不苟言笑,眼神锐利,很是严肃。 除了老庄头,似乎谁都很尊敬他。 “你来做什么?教书?”不知道他们之间先前有过什么过节,老庄头没给冯继洲好脸色。 冯继洲整整袍袖,眉毛斜挑:“自然是来当先生的。” “先生不就是教书喽。”老庄头粗着嗓子喊道。 冯继洲冷哼一声:“见识鄙陋的武夫!” 老庄头正要发作,冯继洲双眼直直向子慕予看来。 “你便是我的学生?”目光炯炯得让人心悸。 子慕予微微一笑:“不,我不是。您的学生姓古,名元卓,他还没起床,稍后让他拜见先生。” 苏柔原本在一旁看着,听是为古元卓请的老师,连忙过来见礼。 子慕予心中略有些失望。 她跟子明说,古元卓需要老师。不是教拳脚法术的。 仅是单纯的读书。 认字、开拓格局眼界的那种。 然后子明送来了冯继洲。 这个冯继洲,她并不质疑其学识渊博。 有学问的人跟没有学问的人,眼睛是不同的。 肚子没有墨水者,眼睛像浅水,或许透着愚蠢的清澈,或者透着淤水的凝滞,稍稍投个石子进去,要么搅浑满池清澈,要么溅起一滩滩浊萍。 冯继洲眼睛很深。 不是眼窝,是眼中神采。 只是,她不希望古元卓的老师太严肃、太酸腐。 这两个,好像冯继洲都占了。 冯继洲眸光闪烁一阵,捋着胡须,打量着子慕予,眉头深深皱起。 子慕予对于他此刻在想什么并无兴趣。 在前世,获取知识全靠自己,靠图书馆的藏书和电子设备,没有老师。 她不需要。 在这个世界,比起老师,她更需要书。 对子慕予来讲,读书,是了解一个文明最快速的手段。 可惜冯继洲,除了身上有个小包袱,没有带其他行李,自然也没有书。 说起来,子慕予自来到这个世界,看到的唯一一本书,是《道德踪》,还是没字的。 老庄头见冯继洲在子慕予这里落了冷待,似乎十分高兴。 他的腰板挺得直直的,也捋着胡须,眼角眉梢都洋溢着一股得意:“慕予喊我庄师父。” 冯继洲轻轻地飘了他一眼。 众人寒暄许久,才终于注意到冯继洲身旁的人。 “他们又是谁?”柳寻双问。 子慕予刚才便注意到元征,他背着一个孩子,看不清那孩子的面容。 当初在杨金锋府邸,她的注意力全在杨金锋上,对他的随从没留意,现下并没认出来。 见他们是跟冯继洲一起来的,便以为他们是冯继洲的家眷或者学生啥的。 “他是公孙星辰的儿子。”冯继洲道。 除了子慕予,众人皆一愣,显然是认识的。 子慕予只是听见“公孙”两个字,略显诧异,心中稍有猜测,微微好奇地多望了元征背后的人一眼。 “他怎么了?”沈清关切之色溢了满脸。 柳寻双已经伸手搭上了那孩子手腕。其丈夫高峥搭上了另一只手。 不一会儿,两人彼此交换了一下眼神,皆点点头。 “无妨,只是被点了睡穴,睡足十二时辰就好。”柳寻双道。 “送到我那去吧,古元卓的床够宽,让他睡那。”苏柔道。 苏柔将元征引进院子。 沈清不放心,在后跟着。 苏柔先将古元卓从被子里捞了起来,随意放到地上,才整好被子,让元征把人放下。 古元卓睡眼朦胧,揉眼醒来,看见自己坐地上也不奇怪,反觉得地上凉丝丝的,很舒服。 “来,刷牙。”子慕予在门口冲他招手。 古元卓很麻溜地爬起,跟着去了。 大人们在商量着如何安排冯继洲和元征的住处。 元征明显对周围的人不够信任,一直守着睡着的小孩。 子慕予来到床前。 元征盯着她,神色警惕。不知为什么,这个孩子的眼神让他周身不自在。 子慕予拎来一把椅子,放在元征身旁,示意他坐。 元征冷声道:“不用。” 呵! 好高冷的家伙。 “公孙日月既安排人把你们接到这里,我们自然不是敌人。”子慕予道。 元征蹙眉,似在思考这句话是否真的合理。 子慕予眼角微挑。 果然猜对了。 床上这孩子是子明的亲人,而且还很亲。 否则很难解释这件事。 子明宁愿暴露自己,也不愿暴露凤凰坳,他却把这孩子送来了。 这孩子肯定是子明顶顶重要的人。 子慕予冲床上看了一眼。 忽地一怔。 怎么是他! 黑眼圈依然明显,脸蛋比以前更加秀致,头上的发冠不是原来那个,宝石也不是红色的。 不是那位飞起来比穿紧身衣的奥特曼更帅气的小仙君又是谁? 古元卓这时候挨到子慕予身边,也好奇地往床上瞅。 他眼神向来不太好,记忆力也不行,何况当时在杨金锋府里是夜晚,哪里记得住一张陌生面孔。 子慕予心中有些纳闷。 当初,丰俊朗明显不认识子明。 是没认出来? 沈清这时也过来了,望着丰俊朗像看着自己的孩子。 “公孙星辰是爹爹什么人?”子慕予低声问。 “姐姐。”沈清道,她的眉头浮起忧色,转身问元征,“发生什么事了?” “很多神,去了丰府。夫人让我带主人跑,找个地方藏起来。路上遇到了冯先生。他们说是公孙日月让他们来接我们的。”元征简明扼要地道。 沈清忧色更重:“那些神去丰府做什么?日月呢?也去了丰府吗?” 元征道:“我不知。” 沈清又跑去问冯继洲,他也什么都不知,说一直都是只老鬼传话的。 子慕予想,冯继洲口中的老鬼,应该就是庄喜。 沈清从怀中掏出一张人形纸片,撒在空中,拔出头上桃木簪,快速勾画着,口念:“灵帝敕吾纸书符,神通般若,魄镇乾坤,冥思通法界,系我意念于此符,化人!” 人形纸忽地闪起一阵白光,隐约中有人在白光中站起,四肢舒展。 不一会儿,在众人面前出现了另一个一模一样的沈清。 “你要做什么?”老庄头率先反应过来。 “去丰府!” 沈清下令,傀儡转瞬没了踪迹。 老庄头差点没把饭桌给掀翻:“你疯了吗?你想把那些人引来吗?” 第95章 傀附术 “我不管!大不了……”沈清看了看子慕予,又扭头瞪向老庄头,眼眶一红,撇嘴道,“我马上离开凤凰坳,谁也不碍。” 老庄头急得跺脚拍腿,满是被误解的委屈和无奈,眉头跟着乱挑。 “我这是怕你连累我吗?我是想让你理智一些,顾全大局。你还没教完,怎么能走呢?你自己不惜命,慕予好歹叫你一声师父,你这个女人,忒不负责任!也不想想他们姐弟是哪个家族的人,需要你一个只会傀儡术的人去救?他离开凤凰坳前叮嘱的话你全忘了?凤凰坳以外的事,咱别管,只需管好这里的事。” 沈清只管抹泪:“不能,也做不到。要么你在这里杀了我,否则休想阻止我!” 苏柔摩挲着她的胳膊,目光劝慰,眼中早有泪光,眉宇之间愁绪并不比沈清少。 子慕予看着苏柔。 看她刚才对丰俊朗的态度就能想到,苏柔知道的事情怕是不少。 只是不知她从这些年这些事猜的,还是沈清他们谁说漏过嘴。 苏柔可不是生在凤凰坳的人,不蠢,且心思细腻。 能猜到,也正常。 傀儡术化人,讲究自然且合理,因为这样细节最完备,傀儡人也最接近真人。 这需要施术者脑中对这个人极其熟悉,或者信念极其强烈。 施术者越相信这个人存在,化出的人便越生动。 沈清急切之下,化出自己,子慕予完全能够理解。 因为这样,施术者与傀儡之间的联系更加紧密,可以最大限度操控傀儡人。 若信念够强,这个傀儡人无异于施术者的一个分身,可以不同程度地应对各种场面。 但是,也有弊端。 因为共情,也有相对程度的共志,傀儡人若是在外头遭遇损伤,施术者身体官能无碍,但是精神会受到影响。 比如,会痛,这种痛无法通过治疗施术者身体而缓解,因为属于精神性的。 会恐惧,无法知道具形的恐惧,这种恐惧无法控制。 做事情需要深谋远虑,并非适合所有场合。 至少子慕予认为,救人,瞻前顾后、投鼠忌器便是大忌。 一秒生,一秒活。 想救,就去救,不能计较结局。 为了所谓什么大局,放弃个体,真他妈放屁! 子慕予看着眼神漠然地端坐在门口的旺财,神色微动。 “元卓,待会扶着我。”她对古元卓道。 古元卓有些迷茫:“啊?” 子慕予拿出一张黄纸,噬指以血为笔墨,边画符篆边在心中默念:“天圆地方,律令九章,居收五雷神,拘畜魂光华,傀儡合身!” 念完,两指夹着黄纸,黄纸在手中忽然着了火,猛地朝旺财射去。 一道带着火焰的黄光,无痕无迹没入旺财身体,旺财原本淬金一般的瞳孔,霎时变成通红! 子慕予在黄纸从手中射出的瞬间,身体一软,便要倒去。 古元卓吓得连忙伸手去捞,用身子去垫,才不至于让子慕予摔到。 此事发生在片刻之间。 旺财消失在门口好一阵,众人才反应过来。 苏柔最先白了脸,她按住子慕予咬伤的手,从衣服上扯下布条包扎:“怎能如此……” 她不认为以伤害自己身体为手段的施术是好的,可也说不出反对的话来。 因为她不懂这些,何况这些还可能是沈清教的。 只能干心疼。 老庄头蹬蹬蹬跑来,惊恐万状:“怎么了?她怎么了?柳寻双!赶紧看看!” 柳寻双夫妇上前,一左一右搭脉。 沈清瞪大眼睛,有些失神地低喃:“慕予,刚才……施行的是傀附术?” 老庄头惊疑不定:“什么是傀附术?你教了她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所谓傀附术便是傀儡附体术,控制傀儡之上,再附活物,傀活两控。 世间符法九千三百道,她只记得世间常用的一千六百道,教给子慕予的也就是这一千六百道。 目前,她亲身演示的不过五百道。 其他的,她不过跟慕予念过一次口诀而已。 最大的问题是,傀儡附体术是傀儡术进阶法术。 她能施行,可不是子慕予这种施行法,而且附体也不过是扰乱某种动物的行为,并无法控制! 更别说直接对其附身! 沈清看着子慕予,开始有些怯畏。 “你说话啊,慕予怎么了?是不是你教的东西害了她!”老庄头的样子扭曲可怖,似要打人。 柳寻双和高峥抽回探脉的手,满脸愕然。 身体没事,但只是个空壳子。 “想让慕予安全回来就别嚷嚷!”沈清怒喝。 老庄头半张着嘴,瞪着沈清。 沈清迅速来到床边,盘腿坐下凝神,眼睛微阖。 “她追上来了!”沈清忽然道。 众人一颗心猛地吊起来。 只有元征的注意力全在主子上,一动不动地站着,像根木柱,没什么表情。 古元卓一直呆呆地。 弟弟怎么突然睡着了? 刚才弟弟对旺财做了什么? 怎么旺财的眼睛都红了,像流血一样,好可怕! 沈继洲看清楚了这是怎么一回事,眉头皱得更紧,左右眉毛几乎连成一线。 “莽撞、意气用事、妇人之仁……要学的东西,多着呢。”他喃喃道。 …… …… 百里之外。 傀儡沈清在以极其惊人的速度跳跃向前。 旺财四腿狂奔,紧跟其后。 “要跑多久啊?”旺财突然开口。 “一个时辰。” “废脚,以后还是得学学瞬移的本事啊。”旺财道。 一个时辰没到。 他们来到丰府,发现屋子照旧。 只是府门紧闭,没有人声。 “我进去,你在外边,如果不对劲,赶紧跑!”傀儡沈清道。 “那我干嘛来了。”旺财站在沈清身边。 沈清拗不过,抬足上了台阶,伸手推门。 嘭! 傀儡沈清被猛然弹开,双脚踉跄几步才能站稳。 “好强的门符!”沈清道,“这是日月的字!” 丰府牌匾上,果然贴着一张纸,上书一行字:“镇府,诸邪莫入”。 “里头没人,听不见心跳声。”旺财道,说着,它抬起前足,按在门上。 “小心!”傀儡沈清惊道。 可是,什么都没发生。 旺财没有被弹飞。 旺财用力一推。 挡条断裂,门打开了一条缝。 “我进去看看,你先等着。”旺财道。 “小心啊。”傀儡沈清叮嘱。 旺财走了进去。 走了许久,看了许久。 府里很干净,一应物什器具都在本该在的地方,桌椅没有灰尘,不见血渍,也没有发现打斗的痕迹。 园里依然有花在开,梨树嫩叶在微风中摇曳。 院子里还有衣服晾着,有些华贵,有些是粗布衣裳。 就是不见人。 第96章 为你而来 无功返回。 傀儡沈清在一声清亮的“破”中,重新变回一张人形纸,落回沈清掌中。 漫无边际的疲惫袭来。 沈清的脸色白得透明,额头尽是细细的汗珠子。 这是她维持时间最长的一次化人了,撑到此时,已是极限。 沈清凝重而严肃地看向旺财:“慕予,还不赶紧回到你的身体里?” 老庄头平时极不喜欢旺财,对其呼呼喝喝的,时不时扬起拳头驱赶吓它。 这时候,看着旺财一脸慈祥之色,不明所以的人见了,肯定会觉得很分裂。 他蹲在旺财跟前:“对哦,慕予,赶紧回去,别伤了自己。” 古元卓站在木柱子后面,就在元征旁边,探出脑袋,露出一双十分无辜的眼睛,脸上满是惘然和紧张。 旺财是古元卓的心肝宝贝,子慕予如何不知道。 可是,眼下这个旺财确实有些可疑。 虽然老赵不在,她得想其他办法探一探。 若是真有什么东西借着旺财的身子藏着,傀儡术是最好的测试方法。 因为等傀儡术一撤,应术者会恢复原形。 按现代术语讲,便是格式化,一切回归原点。 “乾元阴覆,天道无偏,破除合身!”子慕予闭眼默念,脑中捏诀。 这是她第一次附身,多少有点忐忑。要是神魂回不去原来的身体,那就出大事了。 睁眼。 噫? 她还能看见自己的身体躺在床上。 跟前依然是老庄头放大好几号的脸。 法术没破! 子慕予仔仔细细回忆起这个法术破除的口诀,重新试了几遍。 还是不行。 她这个急啊。 她好好一个女孩子,做了那么多年男孩不够,以后还得做只狗吗? 不带这么玩的吧! “哼,学艺不精,也敢卖弄。”有一道陌生的男声响起。 这声音,像来自她的脑袋里,显得空旷,幽远。 子慕予悚然一惊,正想惊问“是谁”,结果屁股被踹了一脚。 她感觉自己像根羽毛,轻飘飘便飞起来了,经过一道弧形,看着众人的目光依然期待地望着旺财,身体像有吸引力般,将她吸了过去。 魂身合体,子慕予霍然坐起! 沈清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吓死我,我以为你出不来了。傀附术极难,破除傀附术更难,附身时间愈长,难度直线飙升。” 子慕予死死瞪住旺财。 旺财的眼睛重新恢复淬金的模样,它没像寻常那样端坐门口,而是来到古元卓身边,任由古元卓将它搂抱。 它漠然地回看着子慕予。 老庄头见子慕予没事,后怕、幸运、惊喜三种情绪交杂:“哎呀,瞎操心,这世上就没什么事能难倒我家慕予的。” 苏柔拿着毛巾给沈清擦汗,忙问:“那边如何了?” “没见到人,丰府空了,干干净净的。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沈清很低落,情绪有些丧败。 苏柔眼中的神采也跟着沉寂下来。 “没见到人,是好事啊。要是万神台的人动手,不可能打扫战场。”柳寻双的丈夫高峥道。 子慕予对身旁这些人这些事这些谈话完全注意不到。 她的脑海里只有一个声音。 她对声音何其敏感。 这绝对不是她认识的人。 刚才是旺财对她说话? 别怪子慕予会这么想。 这个世界本就很癫。 有鬼、有仙、有神,据说还有妖魔,动物开口说话,也不足为奇。 是旺财在坟山上遇见了什么机缘,成精了? 更可怕的猜想还是,确实有什么东西藏在旺财的身体里了。 这东西似乎不是那么好对付。 子慕予思绪如电,无数情绪浮上眼眸,在“击杀”和“再看看”之间来回摇摆。 它现在在古元卓怀里,只需张嘴,便可把古元卓的脖子咬断。 旺财此刻此举,似威胁,又似示好。 想起刚才,她虽然被踹了一脚,但到底是帮了她。 “怎么了?”柳寻双感觉子慕予神色不太对劲,问道。 子慕予摇头:“没事,第一次附身,不太习惯。” 沈清接声道:“正常。下地走走,脚踏实地就好了。” “嗯。”子慕予准备下床,这才发现,他们将她和丰俊朗摆一块了。 丰俊朗眉头轻皱,眼皮底下的眼珠子快速滚动,不知在做什么梦,他似乎为梦所困,不得摆脱而痛苦着。 鬼使神差,子慕予伸手轻轻抚上他的额头。 触碰的瞬间,丰俊朗紧皱的眉头立即舒展,眼皮下的眼珠子也逐渐安静下来。 古元卓不知何时探了脑袋过来:“弟弟,你也给我按一按,脑袋疼得哦。” 看着皱巴巴的圆脸,子慕予感慨,没想到这实诚孩子也养出了几分演技。 她手指在古元卓眉心一点:“脑袋疼,让柳师父给你抓药。” “对,治脑袋疼的药可苦了。”高峥帮腔笑道。 古元卓吐吐舌头:“不疼了,不疼了。” 小小玩闹,并没有让屋里的气氛更活跃一些。 除了古元卓,人人都在记挂子明姐弟,不知他们安否。 …… …… 早饭后。 天上浮云几堆,不知把太阳藏到了何处。虽无阳光,空气还是逐渐闷热起来。 子慕予躺在石板上,架起脚眯着眼睛盯着旺财。 旺财又像往常一样,坐回门口处。 在那里,可以看见出入坳的路口,也可以看得到坟山,视野开阔。 心中有怀疑的子慕予,现在看旺财每个行为,都好像别有用心。 她不知,旺财喜欢坐在门口,完全是因为那里空气流通,长日有风,吹得它毛发飒飒,甚是潇洒。 这时,冯继洲来到子慕予跟前。 他挨坐在石板边,顺着子慕予的目光,也看着旺财:“你应该知道,我为你而来。” “你身上也被下了禁制?” “不曾。”冯继洲摇头。 “那你此来是想教我怎么做人?”子慕予忽道,乌漆的目光甚是夺魄。 冯继洲倏地觉得心脏微紧,背后有些湿汗津津,他浅浅颔首道:“不敢。” 一个老先生在自己面前,如此恭敬谦卑,倒让她有些坐卧不安。 折寿哦。 子慕予从石板上坐起,神色肃正,对冯继洲回了一颔首。 礼仪啥的,随便了。 “我的意思是,三岁看老,我现在快七岁了,性格、是非观、价值观都形成了差不多。实在是江山易改,秉性难易啊。”子慕予语气诚挚并无隐晦。 如此老气横秋又像耍赖的一番话,让冯继洲刚刚提起的心不免一松,会心一笑。 “若我说,我来,并不是想让你成为怎么样的人,只是想让你知道你想成为怎么样的人的呢?”冯继洲道。 这句话有些拗口,可是子慕予听明白了。 “这样,你是否愿意称我一声老师?”冯继洲又道。 啧。 这冯继洲手段有些高啊。 第97章 天罗地网 元征背靠木柱,拼命强睁着眼睛,困意如潮水般一阵阵袭来。 他在潜意识里呐喊着“不能睡,主子马上就要醒了”,于是,恍惚中,他好像真的清醒了,精神抖擞地好好守着丰俊朗。 事实上却是,他的眼睛由挣扎了许久的开开合合彻底粘合在一起,眼缝还留着频频打哈欠留下的眼泪。 此时,桌面上的蜡烛刚好燃尽,最后的火苗跳跃一下,屋里彻底陷入黑暗。 凤凰坳这种地方,夜晚若是没星光,屋里要是不点灯,“伸手不见五指”这六个字会具象化。 看不见任何东西的轮廓,找不到任何发光的靶点。 有的,是浓稠得像墨汁般的黑色,置身其中,还不一定觉得它是黑的,只是失去了对周围事物所有形状、颜色的感知。 丰俊朗就是这个时候醒来的。 他感觉自己好像睁开了眼睛,可是眼前一片黑暗。 他再次使劲地睁了睁,甚至用两个手指头撑开眼皮,他还是只能看到无边的黑暗。 不,他不太确定这是不是看到的。 他摸索着坐起,嘴里急喊:“元征!” 元征像触电一般惊醒,睁开眼睛的同时,边出声应丰俊朗,边伸手过去:“我在。” 丰俊朗在黑暗中抓住元征的胳膊,心下更是灰了半截,嘴唇哆嗦着:“元征,我怎么了,我这是瞎了吗?” “没有,主子别怕,只是天黑灯灭了。”元征想要抽手去点灯,却被丰俊朗一把拉住。 “你少诓我,世界上怎么可能有那么黑的地方!你实话告诉我,我承受得住的。”丰俊朗面颊一片冰凉。 他怎么可能受得住。 自己这么骄傲的一个人,怎么可能接受得了残破身躯? 他又想起父母,和那群藏在云层里的神明。 万般情绪泛起,惊急忧怖交织,胸口嘭嘭地,慌乱如麻。他总觉得有非常不好的事情发生了。 呼! 一道浅浅的声音响起。 忽然,丰俊朗能看见了。 看见不远处有一团会蔓延的火星,像硬币那么大,随后腾地一下,冒出了火焰。 原来是火折子。 接着,蜡烛被点亮。 原来元征没诓他,真的是天黑。 亮光之下,丰俊朗只看得见一张脸。 这张脸像太阳一样,明晃晃的,可以看得清细细的绒毛。脸上有双桃花一般的眼睛,满是戏谑地看着他。 子慕予这晚没上坟山,与苏柔躺一床上。 子明的事尚未明了,无论是师父还是学生,都没心思继续上课。他们需要根据形势,随时做出反应。 丰俊朗睁眼坐起时,她便醒了。 她的视觉比寻常人敏锐,暗视能力出色,只需要凝神,慢慢就能看得清屋里的人事物。 当丰俊朗以为自己瞎了时,她差点要笑。 可是当看见他脸上哭态,又不忍心了。 他是子明的外甥,看在子明的份上,应该对他好些。 “是你!你是谁?”丰俊朗道。 这两句简短的话,前后并不矛盾。 第一句,是他认出了面前的人自己曾经见过,甚至还想起了两人之间的打赌。 至于第二句,是他第一次想知道这个人的名字。 子慕予暗暗感慨。 “你是谁”这句话,可比两人第一次见面时他问出的那句“你到底是什么东西”有礼貌些。 “我是你哥。”子慕予双手抱在胸前,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丰俊朗先是一怔,随后勃然大怒:“哪来的破落户,也敢占我便宜!”说着就要穿鞋,要唤乱魄。 元征死死摁着要脱鞘而出的剑,压低声音劝道:“主子,他是你舅舅的儿子。若他年纪比你大,确实是你哥。” “舅舅?”丰俊朗有一瞬间的失神。 这个人在他的生命里一直是缺席的。 怎么最近老在别人嘴里阴魂不散? 公孙星辰的一巴掌,那天晚上的谆谆叮嘱,并没能消弭甥舅之间心灵上的隔阂。 丰俊朗看了看被烛光照亮的四周,原本对这寒酸的屋子有十分的嫌弃,此刻因为公孙日月更添了三分厌恶。 “我有哪门子的舅舅?何况那种自私自利之人,怎配有子息。”他的脸冷了下来,“咱们现在在哪里?我母亲和父亲呢?”说着往门外跑。 子慕予见丰俊朗对子明很是不敬,心生不喜。 “你挺尸挺了十五个时辰,现在才担心他们,是不是太晚了些?”子慕予冷声道。 丰俊朗脚步一顿,猛地回头看向元征:“我睡了十五个时辰?” 按理说柳寻双的判断不会有错,说睡足十二个时辰醒,就应该十二时辰醒。 可是丰俊朗长期缺觉少眠,这次深睡一觉,前头多梦睡得很不安稳,后头却睡得极其香甜,一口气睡饱了才醒。 “是夫人给你下了针。”元征连忙解释。 丰俊朗满脸寒霜,脚下一点身子就要跃起。 “我劝你还是不要乱飞,飞得越高,摔得越疼。”子慕予靠在门上。 丰俊朗飞前回睨了子慕予一眼,眼中尽是矜傲和蔑视:“我轻功高超,想飞多高便多高。” 起飞姿势是完美的。 人升腾到半空,衣袍被晚风轻撩飘飞的形象也是有几分仙气的。 可是下一秒。 如一只鸟猛然撞到透明的墙壁上,翅膀折了,晕了。 整个人垂直掉落,砸向刚结了果的海棠树。 元征惊叫一声,飞身去接。 这时,冯继洲从黑暗处走出来,手里拎着盏灯笼。 他望向子慕予,没说话,眉角眼梢都洋溢着一股难以言表的得意,好像在说:看见了吧,我还是有点本事的。 子慕予半眯着眼睛。 冯继洲确实有些本事。 “日月的外甥,轻功超群,等他醒了,咱们怕拦不住他。”白天,沈清表示了担忧。 “要不,我们让他多睡几天?”高峥提议。 “总有醒来的时候。”柳寻双摇头。 “要不,咱们弄点丧失记忆的药给他吃吃?”高峥不着调的毛病又犯了,被柳寻双赏了一脚。 这时,冯继洲出手了。 此时的他,迫切想得到某人的肯定。 只见他从包袱里拿出一支笔,一方砚台和一截墨、半壶酒。 借着壶里的酒,慢腾腾研了磨。 以笔蘸墨,然后以凤凰坳这方天地为纸。 他写了几个字:天罗地网。 几个遒劲的黑字先是悬浮在半空,不多久字上的墨开始碎裂,墨滴均匀地四处散开,真如一张巨网张阔。 “这下,连只蚊子都飞不出去。” 第98章 人质 蚊子能不能飞出去子慕予不知道,但她知道,丰俊朗这只煞笔飞不出了。 一支笔,两点墨,四个字,便能困住一个傲气的小小仙君。 所以子慕予对冯继洲是佩服的。 可子慕予并非好学之人。 虽然她有超凡的记忆力和学习能力,但她也知道,一个人掌握的东西越多,能力越强,以后能干预的事情就越多。 随之而来的,便是选择。 选择干预,或者不干预。 这就很烦。 在前世,她只是一件武器,她只需要执行,不需要思考、权衡。 看书,学东西,仅是为了更好地执行任务,很机械,只学如何创造工具、使用工具,不需要思考的过程。 成功了,完成的任务值加一。 失败了,献出自己的性命。 如此而已,简单,明了。 可现在不同。 如今的她需要思考,权衡。 她有在乎的人。 因为在乎,所以想尽快学到三位师父的本事,破除禁制。 因为在乎,所以在看到强者时,还是想多学些东西。 万一,将来自己在乎的人落入绝境,她会因为今天选择做个把头埋进沙子的鸵鸟儿而后悔。 人情世故就是这么烦。 把心炼软了,便想成为对在乎的人有价值的人。 其实,子慕予此刻并没意识到,事情的本质只是她变得贪心了。 她喜欢现在的生活。 有一个家,家里有人的生活。 她喜欢古元卓、苏柔、子明、沈清、老庄头、柳寻双她们在她身边的生活。 她其实是那么讨厌一个人生活的日子。 所以才会喜欢在没出任务的时候,去逛集市。 每次去集市,只买一顿的菜。 等到下一顿,再出去买。 早市,中市,晚市,看繁忙但其实每天都差不多的人间烟火。 她虽然不能像正常人一样生活,但是偶尔看看正常人如何生活也是好的。 像看小说,自己的人生虽然远不能像故事里的主人公那样跌宕起伏,精彩纷呈,但代入进去,过一下瘾也是蛮好的。 看吧,以往的心狠、洒脱、可以随时离开只是一个借口、一个表象。 她只是害怕。 害怕习惯有家人了,万一以后某一天,她又没有家人了,该怎么办? 她变得贪心了。 贪这一刻有家人的日子。 贪这一刻,大家彼此照应、彼此牵挂的温暖。 元征马上就要到丰俊朗坠落的预计地点,他只需要再跑两步,伸手便能把主子接住! 可是元征膝盖忽然一疼,扑通跪在地上,眼睁睁看着丰俊朗压断海棠枝桠,重重的摔落,扬起一阵尘土。 “主子!”元征趴在地上大叫。 啧! 子慕予弹了弹指间灰尘,实在心疼那棵海棠树。 屋前地上,残枝几根,翠叶几片,小指甲盖大的海棠果落了满地。 “咳咳咳……”丰俊朗额上迅速涨起馒头大包,他抬起头,“哇!哪个王八蛋敢算计老子!” “王八蛋”慢吞吞踱到丰俊朗跟前,装蒜抬头看天:“我在天上布了张网,打算捉点野味打牙祭的,你撞它干啥子噢。” 子慕予也踱了上来:“就是,冯先生你最好检查一下,要是撞破了撞坏了,你让他赔。” 冯继洲乜了子慕予一眼,福至心灵,啧啧抬头,看样子确实像是在检查有没损坏之处:“噫,还真坏了。” “嚯,小仙君你完了我跟你说,这张是仙网,很贵的。”子慕予道。 丰俊朗擦了擦鼻子流出的血:“能有多贵啊?” 冯继洲眼睛飘向子慕予。 子慕予在身后探出根拇指和食指。 “二?”冯继洲皱眉。 “八。”子慕予嘴形道。 “哦,八十两。”冯继洲道。 子慕予一个踉跄。 大哥,有点骨气好不好。 都说是仙网了,气氛都烘托到这里了,要个八千两也很合理吧。 果然,丰俊朗眼白翻上了天:“以为是敲诈勒索的,没想到是要饭的。” 子慕予觑了冯继洲一眼:傻了吧,被侮辱了吧? “这位公子,为人师表,我怎么会干敲诈勒索这档子事。我说八十两,那它就只值八十两,黄金,每个口子。我算算,你给我砸出了多少个口子。一,二,三……”冯继洲道。 “得了,说吧,你要多少钱才会放我离开。”丰俊朗神色阴沉。 “八千两,黄金。”冯继洲不客气地道。 子慕予乜着他。 冯继洲眉直眼阔,生得一副扞卫人间道义的形象,似乎随时口中都能蹦出一句“有辱斯文”、“一介武夫”、“朽木不可雕也”。 没有想到此人并没想象中那么酸腐,有点意思。 丰俊朗伸手,拿下头顶的发冠,扔给冯继洲:“我不管你们是做什么的,是谁的人,这个发冠上的宝石是我家藏宝,是我身上最值钱的东西了,先押在这里。以后我一定会带钱来赎的。” “不行哦,我只要金子,不要这些东西。”冯继洲道。 子慕予原本想不动手便把人留下,但看丰俊朗愈来愈冷冽的神色,她知道,难了。 事情闹到此处,早惊动了沈清。 “俊朗,”沈清惊喜走来,“你醒了?” “清姨?”丰俊朗讶然,“你怎么会在这里?” 说起来,沈清算是公孙星辰半个闺中好友。 丰俊朗还穿开裆裤的时候,沈清经常去丰府找公孙星辰说些体己话。后来,沈清去得少了,但是丰俊朗依然对这个清姨印象深刻。 因为沈清每次出现,会给他变各种奇奇怪怪的东西。 “我住在这里。我现在是慕予的师父。”沈清道。 丰俊朗蹙起眉头:“慕予?” “子慕予,正是小子。”子慕予举起手笑眯眯地道。 “你姓子?”丰俊朗眉毛又是一挑。 “你舅舅有另外一个名字,叫子明。这些事,以后我再跟你解释。”沈清伸手便要去拉他。 丰俊朗躲开了:“他也知道自己不配姓公孙哦。” 沈清脸色一滞。 子慕予黑目蒙上一层冷意。 “我没空跟你们掰扯这些无关重要的事情。我现在,必须,马上,回家!”丰俊朗咬牙道。 “我们早去探过丰府了,那里没有人。”沈清道。 “什么意思?”丰俊朗道。 “我们一知道消息,马上施行傀儡术去了丰府。那里空了,什么人都没有。我们猜测,是你舅舅把你父母救走了。”沈清道。 “我不信。他像只乌龟那样藏了那么多年,怎么会去救我父母。”丰俊朗道。 “俊朗,你误会了你舅舅。”沈清想起子明遭受的委屈,眉眼染上了几分凄苦。 “是不是误会,让他自己来跟我讲。”丰俊朗油盐不进。 “我们现在找不到他。”沈清无奈地道。 “那还说什么?我为什么非得相信你们的猜测?我必须要去找他们,放我走!否则,我不客气了。”丰俊朗说罢,乱魄忽嗡鸣出鞘。 转瞬之间,剑已经架在子慕予脖子上。 一道彻骨的冷意透过皮肤浸入肌体,子慕予打了个寒战,袖中手猛地攥紧,唇舌咽喉一片干渴,如白玉雕琢的脸煞白了几分。 她的心沉了下来。 不是因为这剑带给她的不适。 也不是因为成为人质而生恼、害怕。 她身上有噬魂墙。 子明说过,她戴上了真正的噬魂墙,谁想要她死,谁就会死。 眼前这小子虽嘴巴臭,欠揍,可他既是子明的亲人,她便不能让他死,更不能让他死在噬魂墙上。 第99章 邀功 “我看你们都挺宝贝他的。那他,够不够我们谈判的筹码?”丰俊朗冷沉着脸道。 “俊朗,不许伤了她!”沈清大惊。 老庄头早拖着斧头吭哧吭哧跑来:“谁敢伤我家慕予!” 元征愕然变色,立即站起,张开双手,挡在丰俊朗跟前,警惕怒瞪着老庄头。 冯继洲袖口下的手忽地半拢,带出一道凶悍的气息,衣袖开始鼓胀,一支狼毫笔倏地出现在掌中。 沈清站在他们与丰俊朗之间,急火攻心,整张脸都青了:“老庄,你想做什么?他是日月什么人你不知道吗!” “我管他是天王老子!你让他撤剑,他要是敢伤慕予一根汗毛,我砸碎他的腿!”老庄头双手握住斧头柄。 沈清扭头,正看见冯继洲将狼毫笔放在口中舔了一下,微微变色,一手向后对丰俊朗做出护卫状,一手伸向冯继洲,神色恳求:“继洲先生!给我点时间,我来劝他。” 丰俊朗冷笑着看着子慕予:“元征,你看看这是什么世道?老逆贼生出的小逆贼,居然还有那么多人护着。” “这位小仙君,”子慕予甩了甩袖管,将手腕包了严严实实,尝试去格挡一下抵住脖子的乱魄,没想到刚靠近,袖子的布料便出现了一道口子,不敢再轻举妄动,“那么,你现在是想杀了我这个小逆贼,去万神台邀功吗?” 丰俊朗一听“万神台”三个字,目色瞬间沉郁。 前有云熠给他下了诛识砂,后有众神围了他的家,如今他的父母生死不明,死伤不知,怎么会想着杀人邀功。 乱魄感受到他的心意,剑刃离子慕予的肌肤远了半寸。 “我只是想离开!”丰俊朗道,“是你们非逼得我动手的!” 子慕予心下微宽。只要丰俊朗对自己没有杀意,便不会被噬魂墙所伤。 “你这孩子,怎么就不理解我们的苦心呢?我们是在保护你!你母亲给你下针,让你睡了那么久,就是怕你冲动,把命搭上去。若连命都没了,就什么都没意义了!”沈清道。 “我不需要你们的保护,你们这些大人自作多情还妄想我感恩戴德。命没了就没了,”丰俊朗想起身上的诛识砂禁制,思绪又黯淡了几分,“本就没什么意思。” 一时僵持不下。 子慕予脑内思绪高度运转,刚要想一计。 “他们死了,你就算现在出去,也找不到他们了。”空中,突然飘来粗哑难听的声音。 除了老庄头,众人俱是一惊。 他们抬头。 是庄喜! 他浮在海棠树上,两只蜡球一般的眼珠子看着丰俊朗。 “你说谁,谁死了?”沈清几步来到海棠树下,目光死死盯着庄喜,“你最好给我说清楚!” 老庄头神色变了又变,看了看海棠树,回头又看了看众人:“喂,你们在看什么?跟谁说话?” 子慕予一愣。 老庄头看不见庄喜? 庄喜并没理会底下人的反应。 “丰宁死了,公孙星辰也死了。”庄喜的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感情。 “你个从阴沟里爬出来的死鬼,胡说八道什么?!”丰俊朗双目圆睁,心中的弦颤个不停。 他有某种预感,心口有种说不分明辩不清晰的隐痛,一阵阵眩晕涌上头脑,太阳穴疼得快要炸开了。 “因为我是从阴沟里爬出的死鬼,所以我不会胡说八道。公孙星辰和丰宁死了,吴志城也死了。万神台那些人杀的。”庄喜道。 “你胡说!”丰俊朗一掌拍出,气流打散了庄喜的幻形,震得海棠果又落了一层。 “日月呢?他怎么样?”看着庄喜被打散,沈清满脸急色,仰头看着半空问。 可是,庄喜被打散后,好像消失了。 问题并无回音。 丰俊朗忽地“嗷”一声,喷出一口鲜血,两眼一翻,竟撅了过去。 乱魄呜咽一声,迅速回鞘。 当时元征背对着丰俊朗,在前头依然是护人的姿势。 沈清还处在巨大的震惊和慌乱中。 丰俊朗倒下时,离子慕予最近。 他就这么水灵灵倒进了子慕予怀里。 子慕予看着怀中人,丰俊朗的脸上,尚残留惊痛之色。 沈清惊叫一声,嘴里喊着柳寻双,眼泪如圆珠般滚落,砸在地上,隐约可见暗色的泥坑。 …… …… 鸿蒙城,万神台。 神都之巅。 风灌进两侧满是空孔洞的巨石,如仙人在吹着玉箫,这箫声算不得悦耳,若是细听,会让人心脏砰砰乱跳,极其不舒服。 巨石前,站着九位踩飞龙靴,身穿金鳞盾甲龙皮盔甲的龙甲浮屠。 龙甲浮屠前,跪着一人。 这人脸色惨白,齐肩断了一臂,正是沈阔。 他面对着悬崖方向,神色恭谨。 “真不是?”一道略显苍老的声音传来。 “原始人后代入梦,应该,不会有错。”沈阔道。 他十分谨慎地用了“应该”两字,在认人这件事上将自己的干系撇得一干二净。 “原始人……她们不敢背叛万神台。这还真是意料之外。公孙日月的心机,深到这个田地了吗?”苍老的声音再次响起,“亏我怕惊动他,一直不敢有任何动作。他竟在给我演戏?” 那人似乎想到什么,又问:“公孙日月将他唯一的外甥,送哪去了?” “凤凰坳。”沈阔道。 “又是凤凰坳。”苍老的声音明显凝重起来。 沈阔眨了眨眼,神色略显审慎:“凤凰坳有什么不妥吗?” “不过是古战场,能有什么不妥。”传来的声音明显夹着肃杀之意,“任务完成得不错,神相让你先回去养伤。” 沈阔连忙收起多余的揣测:“谢过神相,臣不敢邀功。” 他恭敬行完礼后,后退了好一段距离,才转身离去。 沈阔刚从山巅下来,来到月桥处,看到不远处站着一个小小的身影。 这小身影站得板直,端得一副好气势。 几个侍神卫站在不远处。 沈阔眼中的惊讶之色一闪而过,几步上前,脸上的敬重不似作伪,一手牵袍,下跪行礼:“臣沈阔,拜见殿下。” 神皇帝姬庄辰殊回头,脸上略有些明媚的笑意在目光落在沈阔的断臂上时凝滞。 “你是三品水阶正神,谁能伤你!” 第100章 喜脉 庄辰殊亲手将沈阔扶起,眼睛盯着沈阔断臂处,没有任何惧色,仅是蹙起眉头。 血腥味加上汗渍臭气,估计不好闻。 沈阔现在听起“三品正神”,觉得微微有种讽刺意味。 长时间远离万神台,还断了民间香火的公孙日月跟他叫阵,他竟不敢应战。想起这个事,他心中很不舒服。 他知道,在日后很多时间,只要他没真正跟公孙日月对上一场,他都会很不舒服。 他原是“四品正神”,在这个位置上待了许久。因为有人说,他的能力,封四品正神,已经是抬举了。 直至公孙日月叛逃,被钉上“逆贼”耻辱柱后,他才得以在云熠的举荐下,敕封三品正神。 若公孙日月说的不错,神玺神册真的没了,那他这个三品正神,其实还是四品正神,至少法力上没什么不同。 这也是他不敢应公孙日月之挑战的原因。 也是他离开丰府后,并没有直接返回神都,而是去了一趟白泽附近的原因。 “大将军?”庄辰殊见沈阔频繁出神,心中着实恼火,可是想起自己要做的事,她不得不强行压抑住真实的情绪,脸上拉着笑意,“大将军在想什么如此心神不宁?说说,或许本帝姬可以帮得上忙。” 沈阔微微一惊,打算长揖,却发现自己只剩一条胳膊,尴尬之色一闪而过,以躬身行礼取代。 “殿下见谅。白泽附近有上古妖兽出没,吃人无数,臣领兵出剿,不慎受了此伤,内基不稳,才失了礼,殿下恕罪。”沈阔道。 庄辰殊听着,黄褐色的眼珠子蒙上一层寒霜,目光如两道冰锥射向沈阔:“喔?我怎么听说大将军去不止去了白泽附近,还去了东皇墟,还有武陵州。” 沈阔神色平静,脸上并没有谎言被戳破的张惶。 他领了云熠的密令出行,保密部分只是找原始人对一个孩子进行入梦,探究那孩子的出生之源。 至于其他的,云熠并未要求他保密进行,帝姬能查到,再正常不过。 现在,既然那孩子不是他们要找的人,入梦这个事保密不保密也没什么意义。 “去东皇墟和武陵州只是顺道。东皇墟发现两具五品神明尸体的事,万神台需要给天下一个交代。至于武陵州,公孙日月最近杀了许多射月骑士,一而再再而三挑衅万神台,这是他要付出的代价。”沈阔道。 庄辰殊眯起眼睛:“大将军,斩草要除根,这种事情我都懂,你怎会不懂?你们既杀了吴志城,又杀了公孙星辰和丰宁,为何独独留了丰俊朗?你和云熠,到底在计划什么?” 沈阔微微皱眉:“我不懂殿下的意思。” “大将军!神相再怎么神通,再怎么无视时间,他终有一天还是会老。而本帝姬,会长大。先神洲,是本帝姬的先神洲!”庄辰殊寒声道。 沈阔双眸微闪,明显在暗忖着什么。 庄辰殊以为,他肯定在计较她的话,计算得失。她从没想过,云熠底下的人会因为她几句话而背刺云熠。 她愿意等。 等这些人,能够看长远一点,愿意等她长大,多一个关于未来的选择。 “怎么可能会有别的选择。”沈阔心里想着,神色对庄辰殊愈发恭敬,说道,“先神洲是帝姬的先神洲,沈阔是先神洲的大将军。” 庄辰殊脸上的寒霜消释,眉头舒展,渐渐露出点笑意来:“大将军果然是难得的俊杰。”很识时务! “帝姬谬赞,臣不敢当。”沈阔道。 “大将军快回府休息,处理伤口吧。”庄辰殊这时候脸上的关切倒是有几分真情实意。因沈阔识时务的示好,她也没打算探究到底。 是谁让沈阔断了这一臂,她其实也没有很在乎。 “谢殿下。”沈阔恭顺退离。 …… …… 沈阔刚回将军府,一气质沉稳的管事便迎了上来。 “御医已在偏厅等着。”管事道。 “看好夫人,不要让她看见,会吓着她。”沈阔道。 他神色疲惫,嘴唇发干,脸皮晦暗,提起他的夫人时,眼眸里温柔缱绻。 这时,一个妇人手中捧着一本册子,低头碎步呈了上来,眉眼间似有喜色:“大将军,这是夫人这两天的平安脉。” 沈阔如往常一样接过来,却无法再像往日一样,直接翻开查看。 “夫人有什么异常没有?”沈阔问。 妇人答:“夫人这两天犯困,多眠,厌恶油腻、腥膻,不时作呕。” 沈阔顿步:“她病了?” 妇人眉眼轻跳,欢喜之色就要压不住:“御医说,是喜脉。” 沈阔先是一愣,接着喜上眉梢,可那瞬间又不知想到什么,最后愁色堆挤在眉宇间:“喜脉?” 妇人原以为大将军夫妻感情甚笃,成亲多年,膝下无子,只有妾室生的几个女儿,听见夫人怀了孕,肯定会欣喜不禁,大肆赏赐。 可是,现在大将军是什么反应? “把给夫人请平安脉的御医请来,我有事问他。”沈阔道。 底下的人迅速领命出去。 妇人连忙收起脸上的欢喜之态,惴惴起来。 两炷香后。 沈阔试了试刚戴上的铁臂。 虽然无法与正常手臂匹拟,但是掩在衣袖之下,看起来终究不会显得那么吓人,他的阿瑾应该不会因为太害怕而拒绝亲近他。 他要请的御医,到了。 肩上挂着一只木头箱子,头上戴着一顶红帽,穿着珊瑚色袍子,年纪看起来不过三十五,跟普通大夫看起来并无什么不同。 此人姓柳,名仲景。是沈阔最信任的人,没有之一。 “她怀上了?”沈阔见到他,连招呼都没打,急急问。 柳仲景先是将箱子放桌子上,然后坐下,眉梢示意。 沈阔啧了一声,亲自给柳仲景倒了一杯茶,递到跟前。 柳仲景托着茶盏,借着氤氲的茶雾闻了闻,才浅浅啄上一口,缓缓咽下。如是,啄了几口,小半盏茶下肚,才慢悠悠地道:“我知道你想问什么。” “知道就快说,别逼我揍你!”沈阔等得心急火燎。 “是怀上了。”柳仲景道。 沈阔脖子往前探着,好好的壮汉眼中竟满是脆弱的期盼。 柳仲景叹息一声:“药物的影响肯定是有的。最坏的可能,是孩子智力会出些问题。” 沈阔眼中的期盼瞬间碎成无数冰晶。 “按脉象,是男孩。魏瑾身体有损,若落了这胎,怕是以后再难孕育子息了。”柳仲景道。 第101章 直接杀了 普普通通的两层木楼前。 木栅栏围起的院子里,藤蔓上挂满豆角和黄瓜,豆荚微微鼓起,却不显老,黄瓜直溜溜,毛刺上顶着黄白的小粒,一看便知爽脆无比。 角落里的土豆,蔫了苗,土地微隆,不知埋了几个成熟的土豆仔。 竹竿上,依然晾着男衣、女衣各二。 黑发的云熠衣衫褴褛,除了脸,其余各处全是伤痕。 他从从容容舀水、洗菜,切瓜,摘豆,劈了柴,烧好灶,像往常一样,准备做他的三菜一汤。 院子里,蹲着另外一个人。 此人穿着身破旧的薄衫,头发花白,胡子蜷曲显得杂乱,脸上皱纹一堆,肤色如涂了层机油般黄褐色中泛点黑,粗长的手抱着根竹头水烟筒,蹲在厨房不远处,一边吞云吐雾,一边半眯着眼睛透过烟雾看云熠,连连摇头。 正是生活在凤凰坳里许久、一直以鳏夫自称、养了一只狗叫旺财的老赵。 在先神洲,他有个不算许多人知道、但是听见时这些人大部分会心存敬畏的名号: 山魁老人。 吸完烟,老赵咳嗽了两声,清了清嗓子,正要吐一口白痰。 咻! 半截柴火飞来。 老赵慌忙躲闪,喉咙滑动,痰是吐不出来了。 “你活腻了?”云熠的声音里不带任何情感。 老赵神色微变,嘻嘻地收好他的水烟筒,挂在腰间:“没腻,没腻。我忘了,这里不是凤凰坳,她见不得这些脏东西的。” “那就回去。”云熠将刚炒好的土豆片盛进瓷盘里,不辨喜怒地道。 “好嘛,你现在气喘顺了,用不上我了,就想赶我走。”老赵竟像个孩子一般撒娇,“我山魁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好歹让我上桌吃顿饭吧。” “这次情况特殊,我不治你擅离凤凰坳之罪。若有下次,我就当你活腻了。”云熠手下翻炒着豆角,说道。 “无情。云熠,你真是把所有的人性都奉献给林予安了。”老赵吐槽着,满脸不情不愿地收拾自己的东西。 东西不多,不过两撮烟丝,一把锄头。 “苏柔和那个孩子怎么处理?”老赵拄着锄头,问云熠。 云熠添柴的动作没有任何停顿:“让原始人的后代探了探。” 老赵刚想点头。 云熠却改变了主意:“算了。那个孩子,直接杀了吧。” 老赵虽不感到意外,却叹息了一声:“作孽。你既无情,当初何必风流。你不认他们就好了嘛,让他们像野草一般自生自灭,何必赶尽杀绝?” “我的孩儿,只能是予安的。旁人?没资格。”云熠挥着手中锅铲,干煸豆角出锅,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香气。 “你风流的时候怎么没想对方有没有资格?”老赵撇嘴。 “那时候年少无知。现在幡然醒悟,犹未晚矣。”云熠道。 老赵敢吐槽,却不敢违抗云熠的命令,更不敢说林予安红颜祸水。 有些话,没些实力,说了就是找死。 “那个叫子慕予的孩子,要一起处理吗?”老赵道。 “既然不是,不用管。就算我不找她,总有一天,她也会站到我跟前来的。”云熠道。 老赵将锄头扛在肩上,最后说道:“以后你少去凤凰坳,你是很强,可别真当自己可以无视天道了。” 云熠俯身,勾起嘴角,一心一意地在沸滚的蛋汤上撒上几朵豆角花。 他的予安最喜欢豆角花熬蛋汤了。 “真是期待呢……” 云熠浅浅笑了起来,让满园的光阴璀璨了不少。 …… …… 青山县,凤凰坳。 丰俊朗呆呆地坐在屋前的台阶上,脸色有些惨白,没有哭,也没说话,眼皮盖懒懒地半睁,许久都不眨一次眼睛。 子慕予和古元卓胳膊靠着胳膊坐在石板上,一人拿着半截黄瓜,蘸盐啃着,啪啪发出脆响,他们齐齐看着丰俊朗。 子慕予想起前世无意中看过的一篇文章。 人的情绪或躯体极端应激后可能会发生左心室扩张或急性收缩性心力衰竭,这还有个专业名词,叫心碎综合征。 极度的悲痛得不到疏解,心真的会碎的。 子慕予碰了碰古元卓:“你去,打他一顿。” “哈?”疑问仅像个固定流程在古元卓脑袋一闪而过,但他并未纠结,很快便在思考这架该怎么打才有胜算。 子慕予见古元卓迟疑,以为他怕自己打不过,便拍着胸脯给他打气:“别怕,我看着,你要是快输了,我就去帮你。” 古元卓顿时昂首挺胸,眼中是坚信不疑的神采。有弟弟这句话,就是让他去捶死一头牛、一只虎、一头野豹子,他也不带怕的。 他将最后那段墨绿色的黄瓜蒂塞进嘴里,拍了拍手上的水渍,从石板上跳下,甩了甩手腕,往丰俊朗走去。 丰俊朗撩起眼皮,漠然地看着走近的古元卓。 两人四只眼睛,你瞪着我,我瞪着你。 “看毛?”丰俊朗冷声道。 “你骂我哦,打你。”古元卓抡起拳头往丰俊朗的脸砸去。 丰俊朗看古元卓就是凡夫俗子,哪将他放在眼里过,更没想过凡夫俗子竟如此无礼粗暴,真的说动手就动手。 哐一下,丰俊朗让古元卓砸眼睛上。 眼眶处没有太多的脂肪和肌肉垫着,神经丰富的皮肤和骨头遭受撞击,疼痛加倍,眼泪不受控制往外飙。 “唔!”丰俊朗痛呼一声,弓起身,捂着眼睛,指缝很快便被晕湿。 古元卓并没住手,往丰俊朗脑袋上又拍了一巴掌。 丰俊朗不仅发冠飞了,头发也乱了,几缕发丝从脸颊上垂了下来。 惨白的脸上,终于浮起冲天的愤怒,眼中瞪出嗜杀的火焰! “凭什么!凭什么都欺负我!”丰俊朗跃起,一脚踹在古元卓心窝口。 下一秒,两人抱摔在一起,我给你一锤,我砸你一拳。 古元卓练了许久劈柴,身体结实了不少,脸上看着依然有些胖,可是肌肉绷紧了像小山峰,足够耐打。 可没想到,丰俊朗也是个狠角色。 他没施行法术,仅用最质朴扑摔滚打,古元卓砸他一拳,他回古元卓一掌,掌掌到肉。 肿起来的脸,血和泪混在一起,稀汤般滚滚落在襟口上,好好的锦袍像被泼上了番茄酱。 还不够,只发泄了愤怒,却没牵出足够的心伤。 但古元卓应付起来显然有些吃力了。 子慕予蘸了点盐,吃掉最后一口黄瓜,果断加入战场。 见有援军加入,古元卓拳头挥得嗷嗷乱叫。 丰俊朗越打越勇,一边怒骂着,一边痛哭出声,眼中终于不是刚才的麻木,而是恢复了几分生机。 这边的鸡飞狗跳,终于引起大人们的注意。 第102章 比小白菜更惨 “说说,为什么打架?”沈清手叉着腰,神色凶凶,看着并排站着的三人。 其实也不是并排站着。 丰俊朗明显不服气,歪歪扭扭靠在木柱子上,同样歪歪扭扭的是他头顶的发髻、衣衫,眼睛肿得只剩一条细缝,黑漆漆的,看不见眼白,也不知他是看天还是看地。 古元卓颊部肿得老高,像含着一个大鸡蛋,他也不服气,气鼓鼓如小金鱼瞪着丰俊朗。 子慕予的脸最干净,只是磕破了嘴唇,蛮大的一道口子,伤不重,但是流的血最吓人。 苏柔皱着眉头,用干净的手帕按着子慕予的伤口:“怎么老是受伤呢?流了那么多血,又要养好久才能恢复元气。” 老庄头脸色最黑,浑浊的眼睛盯着丰俊朗,带着杀气。 高峥蹲在石板上磕着南瓜籽,一副快乐吃瓜的表情。 坐在高峥身旁的柳寻双拿着本医书在翻,也不知是在看书,还是在听热闹。 冯继洲一直在观察子慕予。 他不是直直地看,每次都是有意无意瞟一眼。 他来的时间不长,可是现在,他对子慕予开心、生气、难过等一些微表情了如指掌。 比如现在,他就觉得子慕予很开心。 虽然小脸皱巴巴的,眉毛拧着,眼睛却在痛快地唱着小歌。 也不知她是打了人痛快,还是被人打了痛快。 “说啊,为什么要打架?”沈清见三个人都不说话,音量提高了几十分贝。 丰俊朗不屑于解释。 于是古元卓可以“恶人先告状”:“他骂我!” 丰俊朗懒得争辩,冷哼了一声。 “他骂你什么了?”沈清继续审。 “他骂我长了好多毛。”古元卓一本正经地道。 “噗!”最先没忍住的是高峥。 柳寻双忍住了,可是忍得鼻不是鼻,眼不是眼,拿在手中的书因为气息的紊乱而微微颤动。 “咳咳……”沈清眼角抽搐了一下,才压得住翘起的嘴角,不过,她的心终究要偏向丰俊朗一些,“他说你头发长得好啊,不算骂人。若你觉得他是骂人,你可以骂回来,不应该动手。” “不是我先动手的,刚开始的时候,我就是摸他一下,都没用力,不信你问他!”古元卓指着丰俊朗,“是他狠狠踹了我一脚,我才还手。不关弟弟的事,他是怕我受欺负,才帮我的。我们才是吃亏的一方。” 丰俊朗依然用鼻孔说话:哼! 高傲如他,怎么可能承认吃亏、挨打的是自己? 沈清目光落在子慕予身上。 这孩子一直不做声,很是一派旁观者姿态。 “慕予,你来说说这是什么回事。”沈清道。 子慕予眼睛眨啊眨。 所有人都看着她。 古元卓不住地给她使眼色。 冯继洲平静的脸上终于洋溢出几分兴味来。 可没曾想,子慕予认错的态度非常干脆诚挚:“我自首,是我叫元卓去打他的。” 她转身,抱拳冲丰俊朗深深做了一个长揖,“对不住,让你受了天大的委屈。” 丰俊朗原本并不觉得怎么样,刚才发泄一通,心中的痛苦和压抑缓解了不少,只是胸口还闷着一口气。 现在听了子慕予的话,胸口闷着的那口气真化成委屈,汹汹地涌上鼻翼,涌上眼角,化成晶莹的泪珠,一滴滴往下掉。 沈清心疼不已,一把将丰俊朗抱进怀里。 这一下,更不得了。 丰俊朗嚎啕大哭,一边哭,一边说道:“清姨,我没父母,没师父了。这个世界上就只有我一个人了。” 沈清胸口一恸,跟着淌下泪来。 她一边轻拍着丰俊朗的脊背,一边哽咽着道:“你怎么会只有一个人呢?你还有舅舅,还有我们呢。” 丰俊朗此刻对“舅舅”两个字并不反感。 他觉得好孤单。 天地间只有自己一个人的那种无尽荒凉、冷到骨子里的孤单。 他渴望亲人。 就算这个亲人是他人口中的逆贼,这时候的他也觉得无所谓了。 他需要这样一个人存在。 跟他流着相同的血的人。 跟他有着相同思念的人。 让他不至于觉得自己是这天地间的弃子。 想到此处,他的眼泪更加滂沱,快要淹了沈清的脖颈肩膀。 子慕予嗳地松了一口气。 努力了这许久,终于是彻底哭出来了。 古元卓见丰俊朗哭得昏天暗地,有些心虚。听丰俊朗刚才哭着说的话,才知道这个人竟是死了父母,又死了师父,怎一个惨字了得。 这么惨了,还挨了自己一顿打,太不应该了。 他挪到丰俊朗跟前,伸出一个手指头,轻轻戳了戳丰俊朗的肩膀:“欸,对不起哦。你不要哭了,我家米缸里还收着一张大饼,送给你吃,全部都给你。” “谁稀罕你家的破饼。”丰俊朗抽抽噎噎地道。 “不要饼啊,那我让你打一顿回来,出出气?”古元卓道。 “打得手疼得快要断掉了,不打。”丰俊朗继续抽抽噎噎。 “那怎么办?”古元卓嘴一扁,也要跟着哭。 “你哭毛?”丰俊朗撇嘴道。 “你好惨,没了爹娘,又没师父,比小白菜更惨。”古元卓哭唧唧地道。 “小白菜?”丰俊朗擦了擦眼角。 子慕予一听,觉得场面不太对劲,正要阻止。 “弟弟教过我一首歌,我唱给你听。小白菜呀地里黄呀,三两岁呀没了娘呀……”古元卓凄凄惨惨呜呜咽咽唱了起来。 丰俊朗听了,再次破了大防,哭得昏天暗地。 涝了涝了! 真是小看这些男孩子哭泣的能力。 子慕予回了内室,倒了两杯凉白开,又跑到厨房舀了点盐溶在凉白开里,端到丰俊朗和古元卓面前。 “弟弟啊,你是想让我擦脸吗?”古元卓伸手在杯里蘸了点水,往脸上摸。 “喝。”子慕予道。 “欸!”古元卓二话没说,端起杯子就饮。 丰俊朗傲娇地不愿意接。他刚才是在发呆,可是子慕予怂恿古元卓打他的话,他是还是能听见的。 他觉得子慕予这个人的心真是黑透了。 “你嚎了那么久,不觉得口干吗?”子慕予道。 丰俊朗舔了舔嘴唇,确实挺干的。 不仅嘴唇,眼睛也涩得发疼。 眼泪硬挤才能出来一点。 丰俊朗接过杯子,抿了一口,皱起眉头:“怎么是咸的?” “我问你,你的眼泪是什么味道的?”子慕予反问。 丰俊朗舔了舔:“咸的。” “你流了那么多眼泪,不补点回去,小心真的眼瞎哦。”子慕予老实在在地解释。 说起眼瞎,丰俊朗想起先前夜里伸手不见五指闹出来的事,有些不好意思。 他不好意思再哭。 一是眼泪流得差不多,心中哀痛尚存,但已经不是压在心里觉得呼吸都困难、想吐的程度。 二是,他看着子慕予的眼神,总觉得有辣么一点丢脸。 第103章 原装的熟悉感 子慕予不知自己算不算一个正常的人。 前世虽然活至成人,见识局限,生命格局狭隘。 她知识丰富,可是缺乏足够的思考。 面对死亡,她或许愤怒、不甘、不舍,唯独没有很难过。 死亡,不过是某个人的时间停止了。 难过,只是活着的人觉得自己丢失了什么。 比如丰俊朗那么难过,或许不是因为亲人死亡本身。 而是因为缺失。 这些亲人在他心里占据太多位置,骤然不见了,心就像被剜了一块,变的不完整,巨大的危机感和失落感袭来,留下的是带着绝望的回忆。 子慕予以为,她不会为某些人的去世像丰俊朗这般哭泣。 因为她不认为自己的心会被某些人占据太多的位置。 她想,她无论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都不会得心碎综合征的。 她的心,如铁如石。 所以眼泪,对她来讲是奢侈的东西。 就算古元卓、苏柔、子明对她来讲,已经算是亲人。 如果他们不幸被人杀掉死去,她或许会拼命给他们报仇。 但她大概率不会痛哭流涕的。 从这个角度上来看,她有些羡慕丰俊朗和古元卓。 难过的时候,可以哭得昏天暗地。 无论丰俊朗愿不愿意,他都被留在了凤凰坳。 因为他根本突破不了冯继洲的天罗地网。 他从出生至今,从没吃过如此粗茶淡饭、从没穿过质感如此粗糙又毫无设计感的衣服,没睡过这么硌人的床板,没盖过未经熏香的、既沉又硬的被子。 他不吃饭、不换衣服、不睡觉,撑了四五天。 眼圈黑得像用炭笔画出来的,饿得两腿抖得像筛糠。 主子在硬撑,元征也只能跟着死撑。 丰俊朗不愧是修仙的,大热天腌渍了那么久,居然没有产生异味。 可是元征不行。 苍蝇嗡嗡地在他身边飞来飞去,时不时停留,让他不堪其扰。 丰俊朗哪里见过这种脏东西,命令元征去将自己洗了,元征才换上子明留下的旧衣服。 其实丰俊朗自己也快受不了了,看见元征虽然穿着土但是干干净净,心里不知为什么,就是不顺畅,于是一个人蹲在门口生闷气。 子慕予来到丰俊朗跟前,也跟着蹲下去。 丰俊朗扭头,哼了声,脚下轻挪,远离子慕予一些。 子慕予当没看见。 “不吃不喝不睡,是你们仙人的修行手段吗?”她问。 丰俊朗努了努嘴:“不是。” 子慕予略显失望地点了点头:“哦。我还以为,不吃不喝不睡,能让你变得更强。” “你什么意思?”丰俊朗乜着眼。 “我的意思是,你既身负血海深仇,如何还有时间浪费在这里跟自己生闷气的?”子慕予道。 丰俊朗的脸色难看起来。 “如果我是你,我吃好喝好睡好,养足精神,抓紧一切时间修炼,早日送仇人去阎王殿。”子慕予道。 丰俊朗噌地站起:“你知道什么!他们来自万神台,是神!” 子慕予讥诮地抬眸:“所以,你怕了?” 怕? 丰俊朗是不怕的。 自从他被种上诛识砂开始,他便没资格去抵抗万神台。 自己这辈子都无法对抗云熠,这才是最让他痛苦的。 想到此处,丰俊朗有些失魂落魄:“你什么都不知道,凭什么说我。” 语气,弱了许多。 “还记得我们曾经的打赌吗?要是以后,我先你成神,你做我的护卫,若是我成不了神,我就做你的剑侍。”子慕予道。 丰俊朗眉心微微动了动。如何不记得,恍如隔世。 子慕予突然冷笑:“你既然铁下心碌碌度日,索性认输,以后就做我护卫得了。” “凭什么?”丰俊朗怒道。 “凭我比你强,肯定会先你成神。”子慕予从容道。 丰俊朗心想,这小子既然是公孙日月的儿子,那起点还真是跟自己差不多,成神倒不再是不可能的事。 可是,承认对方比自己强,是不可能的。 自己好歹做了仙君好几年,这点傲气和自信还是有的。 “强不强的,可不是仅靠张嘴,打过才知。”丰俊朗沉声道。 子慕予站起,看着丰俊朗:“那咱们就再打一架。” “这次我绝对不会退让。”丰俊朗道。 “说得好像你上次让了。”子慕予道。 针尖对麦芒,对战一触即发。 丰俊朗右手斜斜伸出,嘴里沉声唤:“乱魄!” 下一秒,小仙君仙剑在手。 “你的武器呢?”丰俊朗挑眉。 大人们早就注意到这两个孩子的举动了。 怕他们会打起来,所以一直留意。 见这一次竟然还动了利刃,吓了一跳。 “怎么了,怎么又要打架!”沈清赶来要阻止,却被冯继洲拉住了。 “继洲先生?”沈清不明所以。 “让他们打。”冯继洲道,“小孩子之间的事,让他们自己解决。” “会出问题的。”沈清担忧地道。 “咱们都在一旁看着,出不了问题。”冯继洲道。 所有人都来了。 老庄头扛着用惯的斧头赶来:“慕予,用这个!” 沈清看着老庄头肩上明显刚打磨过的斧子,脸都绿了。 古元卓不明白为什么弟弟又要跟这个比小白菜还惨的小孩打架,但是立场很明确:“弟弟,要不要用我的归冥?” 沈清一听归冥,脸色绿中开始泛白。 子慕予微笑着摇摇头:“我不用武器。” 丰俊朗被子慕予这句话激到了:“你看不起谁?” “听我说完,我有条件。”子慕予道。 “什么条件?” “你不准飞。你若是飞来飞去,学阿飘,我可追不上你。”子慕予道。 在前世,她凭借异于常人的弹跳力和脚底植入的超级可控弹簧机械组合,倒是能蹦二十五层楼那么高。 现在的她,全凭双腿。 弹跳力虽然也不俗,可是比这种无视地球引力的仙神,比不过的。 “你还是吃亏。”丰俊朗思考着要不要也不用乱魄。 可是他打架时不用乱魄,很不习惯。 上次是被逼急,心也乱,顾不得许多。 有计划的战斗,他还是要讲究美感。 “谁吃亏,还不一定。”子慕予笑眯眯地道。 在前世,她不喜欢用枪。 不仅她不喜欢用枪,她知道很多跟她一样以相同方式出生的人都不喜欢用枪。 他们的创造者说,他们的身体便是世上最强的武器。 不是说植入身体的各种芯片、辅助装置,说的就是肉体本身。 但是这件武器需要自己不停去突破极限,去激发。 子慕予不知道自己出现在这个世界是怎么一回事,她不仅保留了记忆,这些日子,她觉得连身体都越来越熟悉了。 是原装的熟悉感。 第104章 规矩夺不走的东西 不能下死手。 谁下死手谁输。 谁的膝盖先着地为输。 滚在地也算。 丰俊朗的动作很轻盈,像只蝴蝶,蜻蜓,脚下似乎不需要借助着力点,就算不能飞天,运行轨迹也可用鬼魅形容。 乱魄剑光大盛,威势凛凛。 掌风呼啸,剑尖如风,一人一剑,呈夹击之势朝子慕予击来。 但她没理会乱魄,雪亮的双眸始终在紧锁丰俊朗,出脚,抄拳,力度忽轻忽重,变化多端,身躯如狸猫一般,忽骤然矮塌下去,忽陡然跃起,动如闪电。 很快,丰俊朗便中了几拳几脚。 一般人出招,或守或攻。 子慕予在极短的时间内,左手挡,右手攻,左脚佯攻,右脚实扫,看得众人眼花缭乱。 拳风堪堪从丰俊朗脸颊扫过,砸在海棠树上,果子、叶子,落如骤雨。 子慕予右手勾拳回绕,左手拈取树叶,下一秒,拳头击打的海棠果和指间树叶迅猛射出,尽数射到乱魄上,串了满满一剑。 这是子慕予第一次在这些大人面前露出自己的本事。 “好快!”冯继洲眼睛紧紧追随着子慕予的每一招每一式,慢慢的,他的视觉混沌起来。 眼中的小孩,似变成一把刀,没有花里胡哨的点缀,只有锐不可当的逼近之势。 质朴至极,肃杀至极,又慈悲至极。 冯继洲袖管下的手微微颤抖,不知不觉间,后背汗出如浆。 这种打法,他曾经见过一次,至今刻骨铭心。 老庄头、沈清他们半张着嘴,眼中满是惊诧和骇然。 他们的看法,与冯继洲有些不同。 这些拳脚功夫,不是他们教的。 这个世界尊崇修道,人人都渴望成仙、成神,获取不世出的法术和神器,一个口诀、翻手、覆手,顷刻之间就能让底层的人灰飞烟灭。 像子慕予这种靠力量、速度,近身以血肉相拼的,很罕见。 他们想起了那天,两个五品神明降临坟山,古元卓背回来的子慕予,像是从血水河里捞出的,鲜血淋漓。 当时的他们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两个孩子,如何就能把两位五品神明给杀了。 他们以为,完全是归冥和噬魂墙造就的意外。 现在,他们看着子慕予,似乎看见了当时的一幕:小小的孩子试图以异于常人的力量和速度与神明较量的惨烈场面。 老庄头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不可置信之余,又开始忧心忡忡起来。 人族,两手难敌一把弩,一轮枪。 无论多快,快不过一枝箭、一枚子弹。 在真正强大的神明面前,人族所有武器和招式在他们眼里都只是无关痛痒的东西。 因为,他们能通过法术掌控时间和空间。 而时间和空间,是速度存在并发挥效应的前提。 能靠力量和速度取胜的是凡人之间的比拼。 但这个世界,有仙,还有神。 统治这个世界的,是神。 老庄头壮着胆子觉得,他的徒弟,走歪了。 遗憾可惜之余,他开始问候起子明的祖宗。 因为他认为,这些东西既然不是他们教的,那肯定就是子明教的。 丰俊朗有些被动。 若是乱魄能扰乱子慕予的攻击,他便能从其招式中找到漏洞,从而主动出击。 可是子慕予不理会乱魄的威胁。 他不能下死手,所以乱魄又不敢随意往人身上戳,子慕予身形变化太快,乱魄想随便找个地弄点伤也不敢。 仙剑,此刻很鸡肋。 丰俊朗又被逼着,十分不雅地开始出拳,勾腿,以躯肉搏。 可论力度、论狠绝,丰俊朗远不是子慕予的对手。 没错,他只觉得子慕予的招式狠绝。 手忙脚乱的应对之中,他看不到更多的。 没多久,仙君又被当胸扫了一腿,同时肩上被拍了一掌,他拼尽全力才能稳住身形,双脚在脚下划出很长一道痕迹。 没等他喘好气,子慕予一个纵身跃高,腿对着他兜头劈下。 为了躲避这一击,他本能侧身一滚。 他输了。 “不公平!这些规则,限制了我的长处,却不碍你的优势!”丰俊朗嚷道。 “我的优势是什么?”子慕予双手抱肩。 “你的力量和速度。”丰俊朗道。 “这些都是我自身的优势,你有什么可委屈的。”子慕予道。 “我本该能用乱魄,还有我可以飞,这原本也是我的自身优势。”丰俊朗道。 “要是面对那些强大的神明的时候,你的乱魄用不了,你也飞不了呢。”子慕予道。 丰俊朗一怔。 其实,这个逻辑在这件事中是不通的。面对强大的神明,他的乱魄用不了,飞不了,那子慕予的力量和速度也是没用的。 可是,他好像明白子慕予的意思。 “你有没有想过,将来万一有那么一天,所谓的法术、禁制、傀儡术这些,通通没用了,你这位小仙君该当如何?”子慕予道。 众人俱是一惊。 怎么会有这种万一? 要是子慕予说的这些通通没用、通通不存在,那这个世界就不可能存在所谓的仙和神。 本来就有的东西,怎么可能会不存在。 这是一个无意义的假设。 “一些你们无法解释它们为什么会存在的东西,它们突然会消失,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的,是吧?”子慕予看着老庄头他们一脸不以为然的样子,摊摊手道。 沈清他们还是不以为然。 可是这个“他们”不包括冯继洲。 他像患了什么大病一般,浑身都在颤抖,眼睫毛因为情绪的激动不住地扇动,嘴抿得紧紧的。 但因为他站在最后面,没人注意到他的异常。 冯继洲这个时候感受不到自己的呼吸,心跳擂得像鼓,他的脑袋里正在山崩地裂,心中的涟漪荡了一圈又一圈。 他活了大半辈子,研究天道研究了大半辈子,才在近段时间谨慎地得出一个结论:神的力量在变弱。 神的力量……真的会有消失的一天吗? 冯继洲心神剧烈震荡。 子慕予知道让身边这些人接受自己刚才说的话,基本不可能。 因为他们没见过没有神明的世界。 “好吧,我只是随便乱说的。其实,我刚才的意思是,人应该掌握一些别人的规矩夺不走的东西。”子慕予摊摊手道。 “我认输。”丰俊朗道,“但是,我们之间的赌注还没到结局。我绝对会比你,更早成神。” 丰俊朗说着这句话的时候,胸膛涌起一股气。 就算他身上有诛识砂又如何。 既然没到神识俱丧的那刻,他就可以继续做丰俊朗。 受云熠摆布的丰俊朗,或许在未来的某一天,但绝不是现在。 第105章 很重要 古元卓听见要开始跟冯继洲读书,便先后问很多人,为什么要读书。 苏柔说,读了书,才能知道这世上更好的活法。 冯继洲说,读书,可以在内心建造一个筛子,去选择、挑剔、批判并适应这广阔的天地。 当古元卓问子慕予时,子慕予脑中涌出了很多说辞。 很多在前世书里别人说过的说辞。 比如西汉有个人说:“书犹药也,善读之可以医愚。”(注1) 还比如有个很有钱的人说:“读书虽不能给我们带来更多的财富,但它可以给我们带来更多的机会。”(注2) 有个作家说:“读书,可以使人具有特别长期地抵抗孤独的能力。”(注3) 还有人说:“物质的贫穷,能摧毁你一生的尊严;精神的贫穷,能耗尽你几世的轮回。人生没有白走的路,没有白读的书。你触碰过的那些文字,会在不知不觉中帮你认识这个世界……”(注4) 可这些,是他人读书的缘由,却不是子慕予读书的缘由。 “读书,有利于我继续生存,并成为一个更真实的人。”这是她的答案。 书,是人类传承知识的工具。 知识在文字里。 可知识却不是文字存在的全部意义。 在前世,子慕予多读专业知识的书,从书里,她学会如何创造工具和利用工具。 但在没有任务的日子里,在她为数不多可以躺平的日子里,她偶尔会看一些别的书。 这些书里记载着别人的悲欢离合,没有工具性。 显然,子慕予的答案,古元卓并不能理解。 “弟弟,你说读书好,那我就读书。” 最后,古元卓愉快地做了决定。 …… …… pia! 凤凰坳的松林外,老赵蹲在一处角落里拍蚊子。 脸上堆积的皱纹里,已经夹着好几个蚊子的尸体。 回来的路上,他想了许久。 他最好先不要出现,在凤凰坳里的人毫无防范之心时,趁古元卓落单的时候把人给悄无声息解决,省事。 可是他看了两天,古元卓就没有落单的时候。 白天他老跟在子慕予的屁股后面,夜晚还有两个人在身边。 他早知道公孙日月的外甥丰俊朗被送来了凤凰坳,没想到还被安排跟古元卓睡在一起。 所以老赵想在半夜动手的想法最终也破了产。 他只好拍拍屁股,扛起他的锄头进坳了。 …… …… 按理说,有了这张网,凤凰坳的蚊子都飞不出去,外面的东西也进不来。 可是,老赵回来了。 寻常的早晨,苏柔照常去洗衣,看见了蹲在门口吸水烟的老头子。 他如往常一样,像只鹌鹑,蹲在门口处,枯瘦的脸埋在同样枯瘦的膝盖之间,吸水烟的时候,脖子的青筋起起伏伏。 “您回来啦!早啊。”苏柔跟他打招呼。 老赵抬起头,吐了一口烟,看着苏柔。 苏柔比子明在时清减了一些,没有以前那么圆润,可是笑起来依然眉眼弯弯的,有种与生俱来的亲和力。 老赵有心事,对苏柔的打招呼毫无反应。 苏柔心下微微诧异,可也没太放心上,自去洗衣服了。 衣服洗好,全部晾在竹竿上,她进屋将古元卓拎了起来,没敢惊扰丰俊朗。 丰俊朗夜间翻来覆去的,也不知他是睡得着还是睡不着,黑眼眶从来没减轻过。 等古元卓洗漱好,苏柔从缸中拿出一块腊肉,切了一段,交给他。 “老赵回来了,看他瘦了许多,估计这些日子没好好吃饭,你把这肉给他送去。”苏柔道。 古元卓一听老赵回来了,两眼冒光。 “他真的回来了?我还想着再问他一次,旺财能不能卖给我呢。”他道,“不过,弟弟应该马上下山了,我得等等,如果我不在家,他会找我的。” “你快去快回嘛,不耽误。”苏柔道。 古元卓想了想:“还是不行。弟弟回家,一定想马上见到我。” 苏柔笑了,膝盖弯曲蹲下,与古元卓平视,摩挲一下他的脸:“不要把自己想得太重要,会受伤的。” 古元卓困惑地看着她:“怎么会受伤?又没人打我。我本来也很重要啊,弟弟说的。” 苏柔一怔:“弟弟说,你很重要?” “对啊。”古元卓笑得露出满口快要寿终正寝的乳牙。 苏柔眉眼弯弯,伸手压了压古元卓头顶一缕冲天指的头发:“你先去给赵爷爷送肉。等弟弟回来,我跟他说。如果你很重要,他也会等你的,对不对?” 古元卓认真地思考了一下,最后道:“好吧。” 他拿着肉,揣上早准备好的银子,唤上旺财,蹦蹦跳跳往老赵家走去。 古元卓到老赵家时,老赵正在磨锄头。 一下一下的摩擦,很是刺耳,让人听了很不舒服。 旺财远远便站定,不愿意走近。 古元卓没勉强,留它在拐角处。 “赵爷爷。”古元卓笑得跟苏柔一样眉眼弯弯,“我娘让我给你送点肉,说你太瘦了,这段日子应该没吃过好饭。” 他十分实诚地将苏柔的话没做什么修饰便转述给老赵。 老赵手一顿。 云熠那个没人性的,宁愿做饭给一个半死的人吃,也不愿意让他上桌。 回来后,又在外面喂了几天蚊子。 这些日子,他辟谷熬过来的,能不瘦吗? 老赵抬头,看了一眼古元卓手中的肉,随后淡淡地打量着古元卓。 古元卓长得像苏柔,脸也是圆圆的,富态且有喜感。 老赵从没见过苏柔那个肺痨丈夫长什么模样。 其他的事,他说不好,可是目前无论怎么看,古元卓都没有神相半点风采。 “不要。”老赵十分冷硬地拒绝了母子俩的好意。 拿人手短,吃人嘴软。 他可不希望因为这块肉,影响到他出刀的速度。 以往他一直尽量避免与苏柔母子接触太多,也是这个原因。 他不希望不合时宜的不忍心,让他执行任务时产生犹豫。 他不想把整个凤凰坳的人全部杀掉,他还需要继续守在这里,所以,最好就是找个机会,将古元卓神不知鬼不觉地处理掉,伪装成意外身亡更好。 古元卓见老人态度如此冷淡,垂下头,眼睛偶尔可怜巴巴看老赵两眼,满是沮丧,彷佛下一刻就要离世,渴求人世间最后一点温暖的无辜模样。 “我有罪。”老赵心内不由自主就冒出这句话,吓了他一跳。 差点良心被发现。 一旦良心发现,拿钱办事、受命于他人的他就成了废物了。 第106章 记不住的声音 “我杀人的心坚如磐石。”他暗地里反复念着这句话,催眠着自己。 “赵爷爷,你就收下吧。炒四季豆很很香的。”古元卓将肉递着,眼中的无辜和期盼浓得像麦芽糖,可以拉丝了。 “拿回去。”老赵坚持,眼睛已经不敢对上古元卓的目光。 “你是不会炒吗?要不,我给你炒一次?我会做腊肉炒饭,你有饭就可以。”古元卓索性拿着肉,进了老赵的厨房。 老赵的厨房可比他家的简陋多了,也小。 仅是几块泥砖搭起来的小膛子。 古元卓没在这个简陋的厨房里找到饭。 不说饭了,灶是冷的,蒙了一层灰。 相较自己有弟弟,有阿娘,还有众位师父,赵爷爷孤伶伶一个人,好惨,好凄凉。 古元卓恻隐之心又开始泛滥。 “赵爷爷,以后你去我家吃饭吧。大家一起吃饭,每天都很热闹的。”他道。 老赵心神一颤,随后有些警惕。 小孩一而再再而三表示好意,让他不得不考虑这背后是否藏着什么机锋。 自己要杀人的事绝对不可能发了。 那么,难道这孩子慧眼识珠,看出来他不是普通的糟老头子了? 老赵心里想着,眯起眼睛,一下一下地摸着没有多少胡须的下巴。 “你想搞什么事情?” 古元卓揪着衣服下摆,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我还是想从你这买下旺财。” 哦,因为这个。 老赵不知心中是什么滋味,反正心莫名有点累。 他扭头,目光射向拐角处,神色愈发清冷起来:“我说过了,它不是我的狗。你是卖了还是炖了,都与我无关。” 这是什么活阎王式的发言? 古元卓连忙摆手表明心迹:“我会对它很好的。当然,以后,我也会对你很好的。” …… …… 子慕予下山已到辰时,较往日晚了一些。 苏柔捧来凉帕子给她擦脸,又递给她一碗半温的水。 这里的水没有消毒液的味道,略有回甘,与凤凰坳的风一样,清新得可以涤荡灵魂。 所有大人和丰俊朗他们都聚在院子里,准备吃早饭。 “元卓呢?”她问。 “我让他给老赵送点肉去了。他还说要跟老赵买下旺财。”苏柔道。 子慕予略感诧异:“老赵回来了?什么时候?” “应该是昨晚。早上我去洗衣服的时候看到他了。”苏柔道。 冯继洲见子慕予神色不同寻常,问:“老赵是谁?” “原本住在这里的一个老头。”沈清解释道。 “昨晚回来的?”冯继洲拧起眉头。 有人闯了他在凤凰坳布下的天罗地网,他竟一点感应也没有。 子慕予坐在板凳上,望着门口的方向,有些心神不宁。 老赵消失的时间很微妙。 当时坟山出现了一个陌生的男人,使出了幻术,让浓雾漫遍全野。那男人不知为何受伤,为谁所伤。 老赵就是那天清晨不见的。 现在又突然回来,无论怎么想都有些不对劲。 “先生,你的天罗地网有点虚啊。”子慕予咬着筷子对冯继洲道。 冯继洲神色本就凝重,听见子慕予的话,眉头皱成一团,扭头问沈清:“那老赵,到底什么来头?” 沈清道:“子明说过,不用管这个老头子。我想,他应该是调查过了,老头子没问题。否则不会想办法弄走了其他人,唯独留下了他。” 老庄头点点头:“那个老赵我接触过,不像坏人。” 这世上有多少坏人长得像坏人的? 眼中所看,多有虚幻。 子慕予不仅不放心老赵,也不放心旺财。 上次施行魁附术后,她对旺财试探过好几次,这丫的就是半点痕迹不露。 她又不敢贸然再次施行魁附术,就一直放着没有再管。 子慕予简单刨了两口,便放下筷子。 “我去看看。”她道。 苏柔心思细腻:“有什么不对吗?” 子慕予怕苏柔多想,笑道:“没事,我去消消食,顺便叫元卓回来吃饭。” 刚到湖边,便看到古元卓撒开腿往这边跑,脸上似有急色,后头旺财在追。 “怎么了?”子慕予迎了上去,她瞪着旺财,脚下挑起一枚石子,“是它追你吗?” 古元卓双手撑在膝盖上,伸着舌头哈哈喘着大气,扭头往回看:“没追来吧?” 见古元卓看的不是旺财,子慕予半眯起眼睛:“谁?” “赵爷爷啊。”古元卓道。 子慕予心口半提:“他为什么要追你?” “嗨,娘让我给他送腊肉,他不好意思要,我挂他厨房里就跑啦。”古元卓一板一眼地解释道,看着子慕予满眼小星星,“弟弟是特意来找我的吗?” 竟是这样? 子慕予略有些无奈地抬起手。 古元卓十分熟稔低头,让她摸了摸头顶,脸上露出满足之态。 古元卓比她高半个头,以前身体体积是她的两倍,现在是一倍半。 这场景看着,像一个小孩在安抚她心爱的小马。 “旺财的事情解决了?”子慕予问。 古元卓一副慈爱脸看着不远处的旺财:“赵爷爷是好人,他故意不认旺财,把它让给我了。以后它就是我的了。” 旺财扭头,不知看向何处。 “走,回去吃早饭。”子慕予道。 “好嘞。”古元卓像兔子一样蹦蹦跳跳。 跳了几步,他发现子慕予没跟来。 “弟弟?” “你先回去,我消消食,等会一起上冯先生的课。”子慕予道。 “哦。那你快点,我等你。”古元卓继续像兔子一般往前蹦。 旺财从子慕予身边经过时略顿了顿。 它看看子慕予,又扭头往老赵家的方向看去,最后又看着子慕予,目光最后落在她腰间的圆筒上,似眼中有话。 可惜它不能说话。 子慕予现在都有些怀疑当时施行魁附术时,在旺财体内听见的那道陌生的男声是否真实存在。 事情非常奇怪。 她对声音有异于常人的敏感,对声音的记忆向来极好的。 世上有人过目不忘,但是她,可以说是过耳不忘。 可是,才没过多久,当她回想起当时那道声音时,很模糊了。 唯一记得的是声音是男的,声带有些低沉,可是更细节、可以辨别一个人的东西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 子慕予不太敢肯定,是自己出了问题,还是声音存在问题。 她能清晰无比地记着曾经有过两面之缘的小和尚的声音,阿飘庄喜、杨霸天的声音,甚至连杨金锋、吴三的声音细节也依然一清二楚。 可这并不是她第一次记不住某道声音。 第107章 不像 当初坟山起大雾,她在石壁前见到的那个身受重伤的人,他说了不少话。说话的内容子慕予是记得的,可是再回想起那道声音具体细节,她记忆空空。 子慕予想着这些事,人已到老赵门前。 老赵正斜对着她坐在锄头柄上,翘起脚抽着水烟。 他的眼皮耷拉,眼睛只露出一条细缝,看着坟山的方向,不辨喜怒哀愁。若不是偶尔低头在水烟竹筒上吸一口水烟,此人酷似一尊望山石。 听见脚步声,他没有扭头或做出其他反应。 他还在看他的山,似乎周围的人和事与他没多大关系。 子慕予来到他身侧,顺着他的目光,看向坟山。 “山那里有什么吗?”子慕予好奇地问。 烟雾之中,脸和声音同时逼近。 老赵侧头,明显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子慕予:“你怎么能离我这么近?” 这反应奇怪。 不能离他那么近? 是他不喜欢被人靠近,还是别人本应该靠不了他太近? 为了不吓着他,子慕予特意将脚步放重,踢了几只石子,踩断两根腐朽的小木柴。 动静不可谓不明显。 退一步讲,老赵真的因为看东西、想事情太入神,或者年纪大了听力不好,没听见她来时的动静,老赵的神情也不太对。 他没有被突然吓一跳的惊讶,也没有被打扰、被冒犯安全距离的恼意,他好像只是没想到。 是发生了一件不太可能发生的事情时的不可置信。 子慕予脑内迅速分析着这一切,脸上神色不显,恰到好处地奉上与六岁多孩童该有的懵懂和笑容:“爷爷你还没告诉我,山上有什么宝贝吗,你看的这么着迷?” 老赵吸了一口烟,然后将烟嘴上已经烧黑的烟丝喷了出来,地上留下一滩水渍。 “坟山有坟啊。你一个看坟的,难道不知道山上有啥?”老赵悠然道,“你到我这来,不会就是想问我坟山有啥的吧?” 子慕予笑了:“当然不是。我听元卓说,你把旺财让给他了,我是想来谢谢你来着。” 老赵神色漠然:“我说了,它不是旺财。无所谓让不让、谢不谢的。” “你为什么说它不是旺财?”子慕予歪着头,脸上是合乎情理的不解之色。 老赵有些不耐烦,他实在不想再理会那只狗的事,于是随便捏了一谎来搪塞:“我家旺财是母的,这只明显是公的,应该是哪里跑来的流浪狗。” 子慕予:! 旺财是公是母这件事,她从没留意过。 思绪有些震荡动摇,仅仅一瞬,她便稳住了。 不对。 她对自己辨骨形的能力还是自信的。 在一定程度上讲,狗比人,更容易通过骨头辨认。何况旺财头部的毛发并不长也不茂密,胖了或瘦了,头部都变化不大。 她心下狐疑,却没有直接质疑老赵的说法,而是道:“我也觉得它不像旺财。旺财眼珠子的颜色原本不是现在这种颜色的。” 老赵听了,不置可否。他的目光对上子慕予的眼睛,忽地有些怔愣。 他咽下口里的烟雾,两道吸烟从两个鼻孔灌出。 他伸手挥了挥,试图赶走面前的白烟,努力瞪大眼睛。 年纪上来后,眼皮盖的皮肤一层叠一层,自己好好的双眼皮大眼帅哥变成了如今的绿豆眼老叟,他不是没郁闷过的。 老赵在看子慕予的时候,子慕予也光明正大地盯着老赵看。 彼此打量,谁也不觉得对方唐突。 良久,老赵道:“你跟子明一点也不像。” 子慕予走过去,在老赵对面一个小草墩坐下,小脚丫晃啊晃。 “你应该是得了老年性白内障,眼神不好。我跟我爹爹是如出一辙的帅气。”她道。 “‘老年”我好像听懂了,’白内障‘是什么鬼?你是不是在骂我?”老赵的皱纹有点抖动。 “我说你眼神不好,你说我爹爹肾不好。到底是我骂你厉害一些,还是你骂我爹爹厉害一些?”子慕予道。 老赵一愣。 噫? 好像很有道理。 是自己理亏。 呀! 差点又良心发现。 老赵甩甩头,终结内心对自己的pua:“你不敬老,不是什么好孩子。” “你不爱幼,也不是什么好老头。”子慕予道。 哎呀呀,嘴皮好凌厉的小子。 老赵认真上了。 “子明的儿子应该是丰俊朗那样的,不是你这样的。”老赵道。 子慕予眉峰一轩:“你怎么知道丰俊朗?” 老赵半张着嘴,眼睛微转,老皮底下的肌肉绷了又松,片刻道:“苏柔跟我说的啊,说子明有个外甥投靠到凤凰坳来了。” 满嘴谎言! 不能向试图骗你的人要答案。 老赵,果然有问题。 子慕予心下微沉。 按沈清所言,子明曾经交代过,此人不用理会。 老赵能说出她不像子明的话,那明显是不知她的身份的。 也就是说,在子明这里,此人并不可信任。 不可信任却又不用理会…… 事情变得复杂,也有意思了。 …… …… 鸿蒙城,神都。 再过几天便是神皇帝姬七岁生辰,此刻万神台一片繁忙景象。 女神侍和男神侍们步履匆匆。 有手持冰清玉水洒扫庭台的。 有修补刷新神台巨柱的。 有扛着纱帘、灯笼在合适的地方挂起安放的。 还有在天上布星塑云的…… 他们各有职责,忙而不乱,有需要沟通的地方,不敢大声喧哗,只能压低声音,交代彼此。 瑶华殿,是万神台最豪华、喜庆的所在。 庄辰殊这几天心情不错,连带着殿内侍奉的小神也跟着脚步轻快、脸上轻松。 新的衣服一箱箱搬进,庄辰殊极有耐心地试着衣。 衣服多是素色的,白色偏多,袖口、裙摆、领口处的花纹各有不同,无一例外都是极其讲究的针线走法,丝线流溢着华光,贵气逼人、美丽高雅。 庄辰殊每试一件,底下侍女一片赞美慨叹之声。 此刻,她穿上了白中泛点蓝光的那件衣裙。 不论是无与伦比的裁剪,还是衣摆上逼真的欲火凤凰,庄辰殊都极其满意。 “柯兰,如何?”她抓着裙摆,俏皮地转了一圈。 柯兰微微一怔,猝然抬头匆匆看了一眼,又连忙低头:“好看。” 第108章 我要他死 如此简单又缺乏感情的评论,庄辰殊很不满意。 “柯兰,你该多读些书了。”她道。 柯兰低下头,诚恳地应:“是。” 他最近消瘦不少,眼眶有些深陷,脸色略微发黄,精神稍显萎靡,较以前少了几分颜色。 庄辰殊皱起眉头:“你到底怎么回事?为何无精打采?” 柯兰微惊,原本的昏昏一扫而空。 他为了能承担起帝姬的期待,最近没日没夜地练功,争分夺秒地让自己变得更强,休息时间极度压缩,久了精神便跟不上。 柯兰恨自己无能。 “我马上调整过来。”他道。 庄辰殊眼神阴冷:“柯兰,在本帝姬这里,你并不是不可替代的。” “属下知道。”柯兰低头道,“让殿下失望,属下罪该万死。” 庄辰殊一甩衣袖:“你知道就好。” 她对着镜子,左边看看,右边看看,挑剔如她,也没发现让她不够满意的地方。透过镜子,她看到了柯兰眼底的失落。 她是在三岁生辰的时候挑选的柯兰。 柯兰是她第一个侍神卫,如今快有四年。 刚开始时,她很喜欢搂住柯兰的脖子,让他抱抱。 五岁时,娄圣远告诉她,神皇帝姬这个身份尊贵无比,不应该跟底下的人太过亲近。 “上若无威,下必生乱,私勿轻与人,谋必辟。”这是娄圣远给她上的第一节课。 虽然,庄辰殊不喜欢娄圣远,觉得他太过酸腐无趣,不知变通,但是在扞卫皇权上,此人从不马虎。 娄圣远关于皇道的一些论述,庄辰殊是极为认可的。 从那以后,她便不愿意让柯兰抱了。 但说到底,柯兰于她,与旁人不同。 她心生不忍,刚想宽慰几句,突然另外一个侍神卫先看不过,跪在地上。 “殿下容禀,头儿是因为……” “广然!多嘴!”柯兰喝止。 庄辰殊猛地扭头,睨了一眼柯兰,看向跪在地上的李广然,眼神锐利:“怎么,有什么是本帝姬不能知道的?” 柯兰嘭地跪地:“属下不敢,只是……” 庄辰殊怒道:“闭嘴!广然你说!” 李广然深吸一口气,目色决然,挺胸道:“有个龙甲浮屠,叫小幺的,他笑话我们侍神卫没本事,说我们不应该叫十二龙侍神卫,合该叫十二蛇侍神卫。头儿气不过,最近没了命地修炼,才有点吃不消的。” 万神台的神也分文武。 无论是龙甲浮屠还是侍神卫,都属于武神,前者很少在众人面前露脸。 但是万神台就那么大,他们之间偶尔碰头、语言冲撞也是可能的事。 这种事情鲜少会闹到云熠和庄辰殊的跟前。 呼! 一阵阴寒的风灌进。 侍女和守卫的甲士身体齐齐一僵,头压得低低的,屏声掩气。 瑶华殿,静得可怕。 柯兰垂着眸,拳头握紧,嘴唇紧抿,当他的目光触及庄辰殊缓缓走近的绣鞋,他有些绝望地闭起眼睛。 果然,下一秒,啪! 柯兰被庄辰殊一巴掌打了个趔趄。 他不敢喊疼,也不敢叫屈,迅速回正身体,道:“不敢劳烦殿下,属下自己来。” 说完,柯兰抬起手,毫不留情往脸上招呼,劈劈啪啪的把掌声绵绵不绝响起。 没多久,柯兰两边脸颊肿了起来。 李广然显然没意料到事情会发展到这种田地,整个人都呆了。 “你可知道,本帝姬为何要打你?”庄辰殊冷眼看着柯兰。 柯兰先朝庄辰殊磕了一首,才道:“侍神卫不争气,让殿下失了脸面。” 庄辰殊喝声道:“你们是让十二龙侍神卫蒙了羞!当年我母后设立十二龙侍神卫,名头响彻大荒,每个人物在万神台都是能独当一面、出类拔萃的。你们呢!” 此刻,瑶华殿里五位侍神卫都抬不起头。 他们脸上羞愤难当,隐有痛苦、怨郁之色。 庄辰殊袖下的手一震,缠金黑鞭飞入掌中,转身便往殿外走去:“咱们走!” “殿下,去哪?”柯兰从地上爬起,忧色深浓。 “那个叫小幺大幺的,我要他死!” 庄辰殊的声音中满是暴戾,不过片刻,人已不见踪影,瑶华殿里只余一股兰花香风。 神皇帝姬一马当先。 五位侍神卫紧紧追随在后。 怒气冲冲,脚步生风。 路经各处,众人尽低头退避。 “殿下,我打听过了,龙甲浮屠每天轮值,小幺现在就上面给神相护法。”李广然道。 柯兰狠狠瞪了李广然一眼。 柯兰毕竟是侍神卫之首,他考虑的问题总是更加全面一些。 侍神卫现在的实力连龙甲浮屠的小指头都够不上。 虽有帝姬撑腰,他们这一次未必会吃亏。 可是,死一个小幺事小,得罪护国神相云熠事大。 帝姬年纪尚幼,嫡系势力还没培植起来,羽翼未丰,怎可与神相撕破脸皮? 可是,帝姬气到这个份上,柯兰知道自己人微言轻,无法再劝,本寄希望于找不到人,等帝姬的气渐渐消了一些,理智一些,情势可以缓解一些。 可不防这李广然是个没眼力见的。 一行六人很快便到了万神台峰顶。 这是他们第二次与龙甲浮屠对峙。 庄辰殊站定,缠金黑鞭一甩,空气碎裂发出爆燃之声。 龙甲浮屠一动不动,连目光也未曾偏离半分。 “殿下,是他,他就是小幺!”李广然指着其中一个甲士道。 这个甲士是九位护法的龙甲浮屠中最年轻的,见帝姬他们来势汹汹,竟为自己而来,心有些慌慌然,眉稍动了一下。 下一瞬,黑鞭劈开半空,如蛇游来,眼看就要攀上他的脖子。 小幺心下一惊,本能做出反应,手掌翻卷,黑鞭在掌中缠了两圈,紧紧拉住这头。 庄辰殊的黑鞭没能像缠住那个凡人小男孩一样缠住小幺的脖颈,鞭子的一头被小幺拉住,她根本动弹不得。 “竖子敢尔!”庄辰殊暴喝,飞身而起,手中寒光一闪,刀光直扑小幺脸面。 小幺还想抵挡,身体已经做出反应,一脚踹出。 五位侍神卫一见,这还得了,哇哇叫着就要上前。 就在庄辰殊的刀划破小幺的喉咙或小幺的脚踢上庄辰殊的前一刹那,铛! 一声巨响,天地似在两人之间劈成两半。 小幺一脚踹在无形的墙壁上,摔飞出去,狠狠砸在其中一块摇摇欲坠的巨石上。 而庄辰殊先是被弹飞在半空,随后似被一缕无形的力量托举,缓缓落地,分毫无伤。 两块发出呜咽音调的巨石之间,一条小径蔓延而来,浓雾散处,现出云熠波澜不惊的身影。 第109章 多嘴 庄辰殊站定,后退一步,手里握着黑鞭,目光死死锁住云熠。 云熠身上穿着一件平平无奇的蓝色衣袍,腰间只挂了一只陈旧的香囊,没有往日繁琐的配饰。 庄辰殊从没见过云熠如此打扮。 土得掉渣,素得落拓。 但并不难看。 可让她感到惊讶的不仅仅是这个。 此刻的云熠,头发乌黑,肤色红润,健康之气逼人,似有返老之兆! 庄辰殊攥紧拳头:“神相闭关那么久,身体可是大好了?” 云熠来到庄辰殊跟前,行了半个臣子礼。 说是半个,是因为没有跪。 云熠从没跪过庄辰殊。 “熠身体无碍,原是为了突破修炼困境才闭关,劳殿下挂念。”云熠不徐不疾地道。 庄辰殊皱眉,神色狐疑:“为了修炼?” “正是。”云熠道。 “那不知神相可有进获?”庄辰殊脸上笑着,目色渐趋冰冷。 云熠微微颔首:“已得生生不息大成。” 轰! 庄辰殊脑内炸了。无数思绪缠着绕着追着堵着,混乱不堪。 她似被人扔进深不可测的海里,不断下沉,感受着愈来愈强烈的绝望。 生生不息。 能让人死的神在万神台遍地都是。 可是能让人活,摆脱轮回的桎梏,让人无数次复活,原本只存在上古神的传说里。 掌控时间和空间的神并不可怕。 让生死变得易如反掌的神,才是真正恐怖。 “不知神相口中的‘已有大成’是什么意思?是能让一个人真正复活,承继先前的记忆、性格;还是创造一个似是而非的复制体?”庄辰殊声音微颤。 云熠笑了笑,却并未回答。 庄辰殊眉头拧成一团。 无论如何,原本的云熠已经让她难以望其项背。 现在的云熠,若是真获得生生不息,她如何还有勇气将其视为对手? 她似乎看见了不久的将来,要么云熠彻底将她踢下万神台,成为新的神皇,要么她在云熠底下,如一个傀儡般毫无实权地活着,像富贵人门前的石狮子、吉祥物。 庄辰殊的身体抑制不住地颤抖,脸上血色尽褪。 “咳咳咳!”因砸到巨石上而断了几根肋骨的小幺咳嗽着,嘴角流出一道粉红色的唾液丝。 他见主子出关,以为有人撑腰,嘴角勾起,颇有几分得意地瞪了侍神卫们一眼,挣扎着要爬起。 可云熠指头微动,小幺刚要直起的上身立即像遭受了巨大的重压,整个人猝然趴下。 脸撞击在满是碎石的地面上,灰尘呛进喉肺,诱发了更加剧烈的咳嗽。 嘴角流出股黏血,与被碎石尖棱刺破的伤口流出的血混在一起,和着泥尘,狼狈极了。 他连头都抬不起来,因为疼痛,只是闷哼,不敢哀嚎。 “敢对帝姬无礼,大胆。”云熠冷声道。 庄辰殊有些木然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不说她这次来,本就是要小幺的命。 刚才小幺敢对她动手,其罪当诛。 于情于法,小幺必须死。 可是,若是云熠真想让小幺死,便不是如此做派了。 苦肉计。 庄辰殊此刻很痛苦,可是,她是神皇帝姬。 只要她在这个位置上一天,便容不得她消沉。 原本她想,若是云熠真的掌握了生生不息,那么小幺死不死的已经没有意义。 可是事实并不是这样。 小幺死,或许有意义! 若小幺足够重要,或许能勘一下云熠的生生不息到底达到了第几层。 “不知小幺犯下何错,劳得殿下亲手教训?”云熠的言语中,已有些许责备之意。 龙甲浮屠是他的私卫,庄辰殊教训他的私卫,无异于在他脸上甩耳刮子。 按庄辰殊的地位,能不能甩他耳刮子? 能。 可是他不愿意。 只要他不愿意,事情便不应该发生。 庄辰殊努力挺直小小的脊梁骨,眼神陡然锋利:“此子辱骂本帝姬的侍神卫在先,冒犯威胁伤害本帝姬在后,哪里还配活着?” “竟有此事?”云熠冷眼觑着小幺。 小幺奋力想抬头,可是离不开地面半分,嘴里想分辩几句。 “这是事实!他骂头儿的时候很多人都在场。今天这事我们都有目共睹。此人的罪过板上钉钉!”李广然站出来昂然道。 云熠看也没看李广然,手指再次微动。 李广然像小幺刚才那样,在半空划过弧形,撞击在巨石上,胸口处微有塌陷,看样子也断了几根肋骨。 “我没问你,多嘴。”云熠淡淡地道。 庄辰殊瞬间瞪大眼睛,面白如金纸。 柯兰上前护在庄辰殊身前,满脸警惕,喝道:“神相,你放肆!” 其余侍神卫也反应过来,拱卫在帝姬周侧。 云熠倒是回头看了柯兰一眼,眸色幽深不明。 柯兰被这一眼看得差点跪下,可是他死命挺住了,额头迅速渗出汗珠子,后背一片冰凉,心脏如针扎般刺痛,疼得他五官微微扭曲。 半晌,云熠收回目光,加注在柯兰身上的压力忽地一松,疼痛也似幻象。 “帝姬七岁生辰在即,你们这些混账东西,不为帝姬解忧,反挑起事端,坏万神台的安宁,有什么资格再当侍神卫?”云熠淡然道。 庄辰殊一惊。 柯兰、李广然在内的五位侍神卫也是一惊,有些茫然失措地望向庄辰殊。 庄辰殊神色几经变幻后,有决然之意,指角戳破掌心。 她撩起眼皮:“神相,莫要忘了,侍神卫的资格是本帝姬说了算。” 云熠有点兴味盎然地道:“那你想怎么处理?” 庄辰殊咬了咬唇,毅然道:“小幺,死!” 云熠轻笑:“可以。” 说完,他抬起手,袖管滑至肘曲,露出莹白的前臂,肌肤之下,青筋明显。 啪! 他打了一个响指。 趴在地上的小幺突然“啊”地惨叫一声,皮肉骨筋在瞬间干化,好好的人骤然碎裂,衣服爆崩,如同倏然炸开的沙包,流出无数金粉。 众人尚未反应过来。 啪! 云熠又打了一个响指。 李广然只觉得响指声如雷声般贯入耳膜,耳朵好痛!眼睛好痛!骨头好痛! 他忍不住惨叫起来。 意识消失的那一瞬,他看见了自己的手像被接上了抽湿真空机,皮肉骨紧紧贴在一块。 嘣! 他似乎听见了自己的身体碎裂的声音。 第110章 不该哭 庄辰殊眼睁睁看着李广然在她面前变成齑粉。 李广然加入侍神卫四年,是柯兰推荐的。 此人颇有机变,听话,长相也不错。 五个侍神卫,每一个都经过她的精心挑选。 不仅曾寄予厚望,也曾以性命相托。 她的身边,值得信任的人一双手能数得过来,侍神卫是其中五个。 以前,她与云熠,面子上是和睦的。 至少在外人看来,云熠对她很好,也有恰到好处的尊敬。 除了修炼,她有所要求,他必有所应。 她一个小孩子都知道,她与云熠,不可能永远都相安无事,云熠怎会不知? 所以,庄辰殊一直觉得云熠很装。 她原本的分析是,云熠要想坐稳神相的位子,必须要做好样子给别人看。 现在看来,她的分析未必站得住脚。 因为凭云熠的实力,这些根本没必要。 她有些看不懂了。 她绝对不相信,云熠是真的对她好,像长辈一样疼她,以后会谨守下属的本分,一心一意辅佐她。 有些猜测虚无缥缈地在脑海里闪过。 或许云熠所图,并非神皇的位置,也不是至高无上的权力? 可是只需一瞬,庄辰殊便否定了这个猜测。 一个男人,正值壮年,能力超群,怎么会拒绝权力的诱惑?不可能。 侍神卫受辱,她生气是真,想让小幺死也是真。 可是最重要的还是想投石问路。 云熠闭关有一段时间,不知具体情况,现在七岁生辰礼在即,她修炼之心迫切,于是选择借机第二次对峙龙甲浮屠。 她的能力不及小幺是意料中事。 只是她没想到小幺那么大胆敢对她还手,倒是让事情变得顺利了。 一场在柯兰看来有些莽撞、冲动的对垒,其实是这个马上就要七岁的小女孩深思熟虑过的。 事情的结局,庄辰殊的确把云熠逼出来了。 可是事情走向不受她控制。 她要云熠一个龙甲浮屠死。 云熠便让一个侍神卫陪葬。 云熠不仅不是如她猜测、所愿的那般身受重伤,而是相反,他变得更健康、也更强了。 大地似乎在颤动。 庄辰殊不知是地真的在动,还是她快要站不住了,脚底虚浮。 她看见柯兰放大的脸,手臂被他大力托住。 柯兰眼中的关切、忧心忡忡和失去同伴的悲愤、郁楚,如此鲜明地刺痛了她。 真想大哭一场。 眼睛和鼻梁火辣辣地疼。 泪水一触即发。 可是云熠在这里。 在云熠面前,她不能哭。 有些战役一旦示弱退缩,便一泻千里,再无逆转的可能。 她是神皇帝姬。 是先神洲未来的主人。 怎么能在最大的对手面前哭。 她死死反抓住柯兰的肩膀,闭上眼睛,死命平复心情。 可是,很难。 她的眼眶止不住地发红。 忍着不让眼泪掉下,已经拼尽全力。 云熠看着小女孩,目光深远。 他的眉头微微蹙起,似有不忍之色,随后喟叹一声:“你要哭了吗?” 他好像又恢复了从前的样子。 他对她,是好的。 有足够的耐心,也有足够的包容。 可就算这些不是假的,也不是她最想要的。 她最想要的是与神皇帝姬这个身份相匹配的权力。 让整个先神洲都臣服、说一不二、让人敬畏的权力。 庄辰殊一个没忍住,让滴泪从左侧下睑落了出来。 看见庄辰殊落泪的刹那,云熠并不显得更加不忍或心疼,而是整张脸沉了下来。 “你不该哭。”他淡淡地道,“这会让我感到很失望。” 庄辰殊脸色煞白,眼泪滚了一串便生生止住。 包括柯兰在内的剩下四个侍神卫义愤填膺,瞪着云熠睚眦欲裂。 “神相,莫要太过分了。”柯兰咬牙道。 云熠轻轻地瞟了柯兰一眼,唇角下压:“这是我给你在我面前口出狂言的第二次机会,事不过三。” 柯兰忍不住要上前一步,却被庄辰殊死死拉住。 庄辰殊侧身,以袖擦去藏不住的泪,深呼吸几下,回头直面云熠:“我怎么会哭,不过是风大,迷了眼睛。” 云熠笑了笑,似乎刚才弹指杀了两神是场幻象:“这才对。你是帝姬,不要那么没用。没用的神,可承担不起先神洲的未来。” 庄辰殊抿住下唇,眼中透露出来的情绪远比脸上复杂得多,她紧紧盯着云熠的眼睛,似乎想通过这两扇心灵的窗户,去探究云熠刚才说出口的话是否是真心。 他是否真的认为,先神洲的未来该由她承担。 可是,她看不穿。 云熠的双眸里有云有雾,她怎么也看不分明。 “山上风急,送殿下回去。”云熠道。 柯兰心知,这话是对他们说的。 他也觉得此刻殿下最好马上下山,不要再和神相起冲突了,正要扶人。 “我要见母神。”庄辰殊看着云熠的眼睛道。 云熠脸上瞬间秋风肃杀,眉峰凝聚了冷意:“神后身体不适,不宜见客。” 庄辰殊屈辱感油然而生,上前一步,音调拔高而显得尖利:“她是我母神,我是她唯一的女儿,算什么客!凭什么你能见她,我不行!” 柯兰的心不由得又提了起来。 若殿下一定要和神相争执,他也要做出随时献出生命的准备。 云熠漠然地看着庄辰殊:“等你不再是这么没用的时候,自然是可以见她的。” 他留下平平淡淡一句话,转身离去。 八位龙甲浮屠在那一刹那,也跟着消失了踪影。 庄辰殊看着云熠消失的方向,攥紧的拳头在袖管下颤抖。 良久,她回头往林予安所在大体位置看去,眼睛和鼻梁的酸涩感,愈加重了。 下山途中,庄辰殊的脸颊被泪水沾湿,偏执拗地不愿意擦掉。 柯兰唤来一片云,遮住了帝姬的脸,让旁人再不得窥视。 除了四位侍神卫,谁也未曾听到庄辰殊的哭声。 眼看就要回到瑶华殿门口,庄辰殊止住了脚步。 她从天池捞来一捧琼水,洗干净脸,然后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当他们一行停下,柯兰抬头看着面前的府衙,有些怔愣。 皇师府。 帝姬从没来过皇师府。 倒是他们几个侍神卫来了好几次,为了将喝了帝姬茶饮陷入深睡的娄圣远送回府中。 “柯兰,叩门。”庄辰殊道。 柯兰更加诧异。 神皇帝姬莅临皇师府,哪需要叩门这般郑重? 不是一般由他们喝门,里头的人赶紧焚香更衣出迎的吗? 柯兰并没多想,几步踏上台阶,拉住铜环,咚咚咚叩了起来。 第111章 接驾 皇师府的门房兵分三路,像阵风一般卷入南殿和东西两院。 “禀告老太爷,神皇帝姬御驾已至府门前!” “禀告老爷,神皇帝姬到访!” “禀告小少爷,帝姬来了。” 南殿的娄圣远、西院的娄不亭夫妇和东院的娄伯卿几乎同时知道了庄辰殊来府的消息。 娄圣远原穿了单衣,卧在榻上打盹,一听如此,脸上又惊又喜,因为着急双手在榻上乱撑,没能成功坐起,近身小厮赶来相扶才能坐站起来。 “快,取我官服来!”娄圣远喊道。 南殿一顿忙乱。 撒香抹褶配饰,有条不紊。 西院娄不亭原躺在杜氏怀里享受着太阳穴按摩,听见门房禀告,眉头皱起。 “帝姬怎么会来皇师府?” 虽有疑惑,可也收起懒散随漫。 杜氏麻利安排洗手、擦脸、更衣,也是好一通忙碌。 东院,书房。 房内一如往日,散发着浓郁的药香。 娄伯卿一袭宽松素衣坐在书案后,脸白的近乎透明,与日光融合一处,有几分夺目。 听见禀告,书案后之人翻书的手微微一顿,随后继续翻看手中书籍。 贴身小厮捧着衣服和盥洗净水站在一旁,见娄伯卿没什么反应,他们也不敢动。 其中一个胆大的,叫智行,娄伯卿出生后他便跟着了,算是府里的老人,深谙小主子的脾性。 他觑着娄伯卿的神色,有些小心翼翼地问道:“小少爷不更衣接帝姬圣驾吗?” 娄伯卿没说话,目光在书籍中一行一行游移。 智行不敢再多嘴,给其他人使了个眼色。 于是一众人,目光齐齐盯着地面,一动不动在旁守着,大气都不敢出。 待娄伯卿看到最后一页,书房外响起有些纷杂的脚步声,娄不亭略显焦躁的声音随之传来。 “伯卿,伯卿呐,有大事发生了,帝姬不声不响来咱们府里了,赶快随我去接驾!” 娄伯卿看完最后一个字,才合上书本,这时书房门哐一声,被大力推开。 门户的震颤声,一如闯进之人无论怎么也平静不下来的心情。 娄伯卿叹息了一声。 他们家搬进万神台至今已有五代,他的父亲娄不亭是在万神台长大的,但是面对事情的时候,总是有些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容易紧张,鸡毛蒜皮的小事也会被当成天塌的大事。 因为这个,娄圣远觉得其不堪重任,早早便将皇师府的未来转放在娄伯卿身上。 长辈殷殷期待,加之自小体质差多病多灾,娄伯卿小小年纪承受了许多同龄人不会也不该承受的东西,性格老成,行事接人待物泰然自若,镇定之余还有几分冷漠,高兴时不会像同龄孩子那样大喊大叫、蹦蹦跳跳,难过时不会痛哭流涕、撒娇打泼。 他像跳过了欢乐无忧的小儿时光,直接进入了多愁善感的青少年时期,拧着眉头的日子远比展颜时多得多。 当然,更多时候,他面无表情,颇有些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淡然和骄矜,外人根本看不出其是喜是悲。 比如此刻,他脸色平淡,似乎根本没把帝姬到访当成一件重要之事,不,应该说是没有将其当成一件事。 娄不亭看见娄伯卿根本没有更衣梳发,做好迎接贵人的准备,心里更急了,拍着大腿嚷道:“哎呀,你们怎么回事?怎么没给你们的小少爷更衣呢?!” 娄伯卿觉得娄不亭的叫嚷声实在刺耳,不得已微微闭上眼睛,缓声道:“是我的主意。” 娄不亭还想继续乱骂一通,以发泄心中即将面见大人物的忐忑与不安,可一听娄伯卿的话,他自动闭麦。 “伯卿何故?”娄不亭凑到娄伯卿跟前,半俯着身,贴着娄伯卿的耳朵,一手拱在嘴侧呈扇状,压低声音悄声道,“难道上次帝姬罚你,让你差点成了根冰棍,怀恨在心?” 这些话也是能说的吗? 娄伯卿心中有些无奈,环视一周,这些下人都是签了死契的,无论生死都得与皇师府荣辱与共,可堪信任。 他踮起脚,也拱手搭在嘴边。 娄不亭一看儿子这个架势,肯定是要与自己说些了不得的秘密,有些神秘兮兮地看了看四周,对下人们说道:“你们都给我退远一些。” 然后将耳朵凑近,眼睛因为即将要听见大事而激动得乱颤。 “父亲,咱们皇师府有帝姬的眼线,有些话,不能乱说。一不小心,要诛九族的。”娄伯卿道。 “啊!”娄不亭被吓得魂飞胆丧,惊疑不定地四顾看着被他喝远的下人们,越看脸色越白。 娄伯卿没想到娄不亭反应这般强烈,为自己刚才故意夸大其词而有些自责。 神皇帝姬根本看不上皇师府,又怎么会在这里安排眼线呢? 在娄伯卿眼里,庄辰殊根本没有这样的眼界和格局,不如山鸡。 何况,皇师府的一切都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若有谁心怀鬼胎他定会一清二楚。 娄伯卿本想宽慰父亲两句,可是深想了想,还是忍住了。 不够聪明的人,对某些人某些事心存畏惧不算坏事。 “走吧,咱们去迎接我们尊贵的神皇帝姬殿下。” 娄伯卿说着这话时,嘴角隐约有些讥诮地勾起,不过掩藏得很好,无人看见。 “真不换衣服吗?你这身会不会不够庄重?”娄不亭被娄伯卿拉着往外走,还是有些不放心地道。 “足够了。”娄伯卿似是而非地道。 娄不亭有些不解,可是他们耽误得够久了,不能再计较这许多。 因为让神皇帝姬久等,若有心细究,同样是罪。 一家三代四口,携带着家仆几十,齐齐整整跪在府门前时,庄辰殊绽放了灿烂无比的笑容。 庄辰殊几步上前,率先扶起年迈的娄圣远:“娄皇师不必多礼。” 她的目光有些虚浮地扫过娄不亭夫妇,最后落在娄伯卿身上,眸光微闪,道:“平身。” 三人站起侍立。 娄圣远满面红光,将贵人往正殿里迎。 “劳烦皇师安排个可以说话的地方,学生有话想跟老师讲。”庄辰殊低声对娄圣远道。 娄圣远一怔,随后立即对身侧的娄伯卿密语一番。 娄伯卿抬头,正好撞上庄辰殊审视的目光,没有现出任何慌乱,从从容容地道:“去我的书房吧。” 第112章 圣恩 皇师府所有仆从远远退开。 四个侍神卫钉在书房外面关键位置上,既是护卫又是警戒,避免有人不怕死偷听。 娄伯卿和娄不亭夫妇俩站在距离书房两丈之处,随时听使。 庄辰殊率先迈进书房,闻到药香时,眉头皱了皱,随后又悄无声息掩去。 娄圣远跟了进来。 门刚掩上,庄辰殊瞬间破防,回身冲娄圣远郑重施了一礼,眼中含泪,声音哽咽道:“皇师救我!” 娄圣远大吃一惊,慌忙扶住幼主:“殿下,使不得!臣如何能受如此大礼,折煞老臣了!” 此时,他丝毫没有受幼主敬重的欢喜,相反,他略有些失望。 主向臣子行礼,不合纲常。 娄圣远平时教导庄辰殊,身为上位者,要喜怒不形于色,就算天塌了也得稳住。 如今看自己的学生如此模样,完全没有先神洲未来主人该有的稳重和镇定,作为老师的应该立即严肃规劝,随时让帝姬注意自己的言行。 可是,他看见庄辰殊眼睛微肿,神态慌乱,心先跟着揪了起来。 娄圣远在庄辰殊身上倾注的心血,比娄伯卿只多不少。 庄辰殊对娄圣远来讲,既是主,也算一个他真心疼惜的晚辈。 娄圣远将庄辰殊迎至上首坐下。 那里是娄伯卿平时看书写字的地方,药味更加浓郁。 “到底发生了何事,殿下可以跟臣慢慢说来。若是有老臣可以效劳之处,万死不辞。”娄圣远躬着身子恭敬地道。 庄辰殊将龙甲浮屠小幺如何取笑侮辱侍神卫柯兰的,小幺如何对她无礼的,护国神相云熠又是如何杀了她的侍神卫李广然的,说了一通。 娄圣远越听越愤怒,白胡子和白眉毛乱颤:“云熠混账!老臣就算拼了这副老骨头,也要给殿下取回公道!”说着就要往外冲。 “皇师且慢!”庄辰殊连忙出声阻止,神色更加凄惶,“神相已得生生不息大成,这公道,怕是取不回来了。” 娄圣远瞪大眼睛,愕然道:“生生不息?这不是……” 庄辰殊点头:“嗯,正是我母神悟出来的那套法术。” 娄圣远拧着眉,神色忽阴忽晴,心中不知在计较着什么。 最后,他还是脸色一沉:“就算云熠他本事再大,也不能如此不顾主臣纲常,欺负到主子头上。这件事说破天,理也在殿下这里。我明天就参他,看他云熠放肆如厮,如何堵得住悠悠众口!” 娄圣远的反应,庄辰殊很满意,也在她的意料之中。 她觉得,娄圣远既如此识大体,她该赏他一颗甜枣,以进一步巩固臣心。 “我今天见伯卿哥哥脸色红润,身体应该是无大碍了。我们之间的婚约,还是作数的。”庄辰殊道。 娄圣远一愣。 他并不是让一个不满七岁的孩子如此坦然地决定自己的婚事而惊到了。 在娄圣远这里,神皇帝姬有权利决定任何事情。 他只是意外。 杜氏惊马早产,娄伯卿先天不足,吃药如吃饭,整个人一直病恹恹,长的也瘦小。 神后圣恩浩荡,怀孕不足五个月,便许下了庄辰殊和娄伯卿的婚事。 婚事定下后,娄伯卿的身体奇迹般好转起来,期间曾一度戒断所有药饮,甚至打算找老师教授弯弓降马,准备开始修炼之道。 可惜六年余前神皇室突遭变故,娄伯卿的身体忽然又变差了。 庄辰殊四岁半时,让柯兰带来娄伯卿画像,一见便心生不喜,断然拒绝了这门亲事。 当时让娄伯卿很是受了一顿非议。 娄圣远心里暗忖着:难道是上次伯卿代他去瑶华殿受罚时,让殿下瞧上眼了? 想到此处,娄圣远颇感快慰。 他做爷爷的,看娄伯卿,自然是怎么看怎么满意的,配神皇帝姬,虽然是高攀,可也不心虚。 放眼整个万神台,也没有谁比他家伯卿更适合站在殿下身边。 娄圣远为了不显露自己内心的欢喜,正色故意推脱了一下:“伯卿身体还是差了些,日常还是要吃药的,怕以后不能很好地侍奉在殿下身侧。” 庄辰殊微微挑眉:“我已经决定了,皇师莫要推辞。” 娄圣远撩起官服,对庄辰殊行跪拜大礼:“是。老臣接旨谢恩!” 接旨谢恩四个字声音有些大,门外的娄伯卿听了,微微蹙眉。 他这时还不知,自己的命运再次被一个不足七岁的女孩子搅动。 庄辰殊走出书房,离开皇师府时,颇有深意地回头看了娄伯卿一眼。 但娄伯卿低着头,并未看见,他只见到她裙子上精绣的浴火凤凰。 不是兰花。 看着顺眼多了。 娄伯卿眯起眼睛,唇角也跟着轻轻弯起。 娄圣远恭送完神皇帝姬后,喜上眉梢,回头看着娄伯卿,眼角笑得堆起重重皱纹。 杜氏见公公喜形于色,心先松了下来,眉头舒展问道:“父亲,是有什么好事吗?” 娄不亭也半张着嘴,等着听。 娄伯卿微侧着头,看着娄圣远的神色,心里不知为何,蓦地觉得有些慌了起来。 “好事,当然是好事。殿下说,她与伯卿的婚事,照旧。圣恩浩荡呐!”娄圣远捋着胡须,越看孙子越觉得是人中龙凤。 轰! 石破天惊一番话,让娄伯卿如遭雷轰电掣。 哈哈喘了两口气,忽地两眼一翻,直直倒向身侧的娄不亭。 娄不亭神忙脚乱捞住自己儿子:“哎?这小子怎的还高兴得晕了?” …… …… 次日。 九天云德殿。 娄圣远细数云熠不敬帝姬罪状后,又上演了一出撞柱自戕。 当然,毫无意外,他又被两只凤凰叼起来了。 这一次,没人敢笑。 云熠叹气:“娄皇师,您说,我怎么办才能让您老消消气呢?” “生辰礼一过,让帝姬立即开始修炼。”娄圣远将庄辰殊交代的话说出了。 “可。”云熠道。 这就同意了? 如此爽快,倒让准备大费口舌准备辩上一辩的娄圣远一愣。 “帝姬要修炼生生不息。”娄圣远又道。 云熠依然还是从容平静地道:“这本是神后悟出的法术,万神台人人可练。” 事情进行得这么顺利,娄圣远反而觉得有些不对劲。 这里头不会有什么阴谋吧? “帝姬的武脉,不用再探探了?”他谨慎地问。 “她的璃火热症早就好了。”云熠道。 娄圣远惊道:“什么时候的事?” “昨天。” 第113章 自救 瑶华殿。 “当真?!” 身穿白色兰花纱裙的庄辰殊听见娄圣远带来的好消息时,高兴得从榻上蹦起。 “老臣从无虚言。”娄圣远见帝姬高兴,觉得自己果真做了一件了不起的事情,先前寻死觅活带来的脸面无光也不觉得有什么了,心境疏朗了不少。 他现在看帝姬,虽然心中的敬和忠不敢稍减分毫,但多了一股对自家孙女般的慈祥。只要孩子觉得好,他什么委屈都能承受。 “神相说,生生不息是神后所创,万神台人人可学,殿下自然也是可以修炼的。”娄圣远道。 听见这话,庄辰殊眼中的不悦一闪而过。 既是她母神所创,那生生不息便应该是属于她的东西。 云熠凭什么说人人可学。 要是人人可学,万神台尊卑岂不是乱套了? 先神洲需要强主。 庄辰殊掩去眼底的精光,笑道:“快快给皇师奉茶!” 立即有侍女上前,捧上烫口的浅绿色茶汤。 此为金山玉露,万神台独有好茶,终日吸收天地灵气,侍茶人以法力浇养,每年仅得几斤,一半供给神皇帝姬,一半供给护国神相。 因为难得,无论是庄辰殊还是云熠,都偶用来赏人,以笼络人心。 娄圣远并非没见识之人,金山玉露他不仅喝过一次。 但帝姬赐茶,无论好坏,他都充满感激之情。 不说其他,娄圣远十分珍惜自己与幼主这段师生情谊。 他有着作为臣子的绝对忠心和本分,满心满怀都是赤子之心。 娄圣远喝完茶便离开了。 庄辰殊依然兴奋得来回踱步。 武脉受损和修炼是她这些年最大的心结和期盼,如今她的病好了,修炼也能如愿,她如何能不高兴。 她不管云熠是如何做到的。 她要的就是这个结果。 只要她能修炼,凭她至高无上的神皇血脉,成为先神洲名正言顺的主人指日可待。 对此,她有绝对的信心。 这时,一位侍女将昨天庄辰殊刚穿过的白中泛蓝的衣裙恭敬地捧了上来。 “殿下,浴火凤凰裙洗好了。” 庄辰殊瞅了一眼,似想到什么,秀眉皱起,有些厌烦地挥挥手:“毁了。” 裙子虽好,也合她心意,但是它的存在,总会提醒着她昨日所受之辱。 被狼子野心的云熠压制之辱。 向娄圣远这个老东西低头之辱。 自己被迫呈现脆弱一面之辱。 这样晦气的东西如何能留。 …… …… 皇师府。 娄伯卿自小刻苦,每天天没亮就起床,洗漱好便往书房钻,书一看便是一整天,如无意外情况风雨无阻。 可是这次,他在床上躺着已经两天了。 他也没睡,眼睛半睁,没半点活气。 吓得娄不亭时不时伸手到他鼻子下探鼻息。 “怎样?”杜氏捏着手绢走进,焦心不已。 “虽然弱点,有气。”娄不亭答。 杜氏瞪了娄不亭一眼。 要是没气岂不天塌了? 她问的是儿子愿意说话吃饭没有! 杜氏满脸心疼,止不住地落泪:“儿呀,你不吃不喝,怎么扛得住啊。” 床边桌子上的饭菜热了一遍又一遍,换了一顿又一顿,娄伯卿未动分毫。 娄不亭怕他饿着,抱住硬是灌几口糖奶浆进去,可耐不住娄伯卿不肯咽。 杜氏怕呛着他,不让灌了。 时下束手无策。 ”儿子,你明明白白告诉我,你到底怎么了?”娄不亭难得聪明一回,想着娄伯卿可能是心中有结,得解。 娄伯卿一动不动。 “你怎么想的,得告诉我啊。太复杂的事,你爹爹我是想不来的。你又不是不知道,出题附答案抄,我都不一定能抄得对的。”娄不亭道。 杜氏无奈地瞥了丈夫一眼。 没见过说自己蠢还说得如此理直气壮的。 娄不亭脑子一根筋,杜氏不是。 她早回过味来了。 恢复与帝姬的婚约,她的宝贝儿子不是高兴得晕了,而是难过得不想活了呀。 但这件事,她不能说。 与帝姬结亲,按理说是皇师府高攀,皇师府有什么资格嫌弃拒绝? 她颇为谨慎地将房内侍奉的人叫了出去。 一滴泪从娄伯卿的眼角滑落。 他终于有点反应了! 娄不亭喜大普奔,挨得更近:“快跟我说嘛,有什么事,说出来爹爹给你做主。” “娶帝姬……”娄伯卿嗫嚅着嘴唇,声音沙哑而艰难地说着。 娄不亭听了这三个字,先是极大地“嗨”了一声,随后哈哈大笑起来。 “你小子,要娶帝姬也是等你及冠后再娶啊。你急什么?你现在娶回来能做什么,帝姬才七岁,儿子,你真敢想。不用怕帝姬被别人抢走,该是你的就是你的。哈哈哈……” 下一秒,娄不亭吃了杜氏一个大兜逼。 娄不亭像根弯头吸管一般躬着身子,愣了半晌,纹丝不动,像尊雕塑。 女人,上次直接砸晕我取血,这次,老子刚要给儿子树立高大伟岸榜样,又毁我形象,孰可忍孰不可忍! 娄不亭怒气冲冲抬起头,撞上杜氏沉静冷持目光的刹那,又萎了。 “你干嘛要用你的小锤子砸我?”声音微若蚊蝇。 “听儿子把话说完,你自嗨个什么劲?”杜氏道。 “啊?没说完吗……”娄不亭刚想狡辩两句,觑见杜氏眼中冷光,老实垂头,“是,夫人。” 夫妇俩看向娄伯卿。 娄伯卿满脸凄然,舔了舔嘴唇,扯着沙哑的嗓子道:“娶帝姬,宁死。” 杜氏心道:果然。 而娄不亭听完,脸上先是茫然,细细将几个字理解了,再合起来整个理解句子意思,越想越糊涂。 “诶?夫人,他这是宁愿死也不想娶帝姬的意思吗?”娄不亭眼巴巴看着杜氏。 “你好聪明哦。”杜氏翻了翻白眼。 娄不亭尴尬地挠挠头:“这事,我做不了主哇。儿子,你换件事让你爹给你做主行不行?” 杜氏懒得理他,坐到娄伯卿床边,拉起娄伯卿白得青筋毕露的手,满眼慈爱:“伯卿,与神皇室联姻并不是你不愿意就能改变的,你那么聪明那么懂事,怎会不知呢?” 娄伯卿有些绝望地闭上眼睛。 他怎会不知。 可是,一想起未来没有任何希望和期待可言,他禁不住难过啊。 庄辰殊根本瞧不上他,没人比他更清楚了。 他有自己的骄傲。 他娄伯卿日后要娶的女子,必得与自己心意相通、冷暖相知、喜乐同享,共度日月长,同量天地宽。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得想办法自救啊。 他必须离开万神台! …… …… 青山县,凤凰坳。 “上无威,下生乱。私勿与人,谋必辟。”冯继洲双手背在身后,面对湖水,背着一段。 子慕予随意坐在草皮上,听得眼皮厚重如铅,哈欠连连。 第114章 有笔有墨便有书 如今,冯继洲上午给古元卓上课,下午给子慕予上课。 两个孩子的学习时间安排得越来越紧凑。 现在,是下午大概三四点钟,太阳偏斜,酷烈得很,白光刺眼。 湖边的草,前几天被苏柔的牛羊嚼掉半截,留下不平整的细缘,新长的嫩黄草苗悄悄探出头来,小蚱蜢在残留的长草茎上荡着秋千,七星瓢虫稳稳抓住狗尾巴草的下端,沐浴夏光。 水汽沁凉,树荫密密匝匝,山风徐徐,正适合打盹。 冯继洲声线浑厚,发音抑扬顿挫,堪比催眠机。 他背完回头,看见眼神游离、眼皮打架的子慕予,眉心微微动了动。 “慕予觉得我讲得不好?”冯继洲轻声道。 子慕予见冯继洲看着她,强撑起精神,禁不住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眼中泪津津的。 “不是讲得好不好的问题,是不实用啊。” “不实用?”冯继洲皱眉。 子慕予抹了一把脸,努力让自己清醒:“你这上啊,下的,听起来是说给统治者听的东西。我又不是统治者,你教我这些,我就算是学了,也无用武之地,不是不实用是什么?” 冯继洲展眉,轻轻一笑。 “慕予啊,咱得把眼光放远一些,格局放大一些。你想想看,万一,你将来有机缘能坐到高位,底下有无数人等着你将他们引领到一个新世界呢?学了,有备无患,不是吗?”冯继洲道,不知不觉,又背着手,抬头看天,开始背诵。 “雪压枝头低,虽低不着泥。一朝红日出,依旧与天齐。” 子慕予满脸诧异。 并非因为此诗言辞质而不野、辩而不华,也不是因为诗蕴惊天地泣鬼神。 “你怎么会背明代朱元璋的诗?”子慕予奇道。 这不是仙神世界吗? 怎么有时候素朴得跟自己原来的世界有某种莫名的熟悉感。 冯继洲回头,疑惑地蹙眉:“明代?朱元璋?非也,这是神后作的诗。当时神皇遭遇挫折,神后以此诗鼓励,促成神皇大业。” 子慕予伸长脖子,忍不住好奇问:“神后?叫什么?” “林予安。”冯继洲说着这个名字的时候,满脸不可亵渎的恭敬,眼睛看着子慕予,情绪莫名。 噫? 子慕予伸手在旁边掐了一截草茎咬在嘴里。 她现在对这个女人有些好奇。 并非因为这个女人有着神后的头衔。 重点也不在这个女人为何会背老朱的《咏雪竹》。 这女人的名字里居然有个“予”字? 是自己想多了吗? 子明给她取名“子慕予”,此“予”跟彼“予”有关系吗? 不会吧? 子明不会那么土,居然借用她的名字来表达对某个女子的爱慕之意吧? 子慕予不太敢确定。 子明大多时候很稳重,可是有时候,确实有点二二的。 可是,这些与原来的猜测不符啊。 想起子明,子慕予叹息了一声。 她想他了。 庄喜和杨霸天许久不见踪迹,也传不了话,也不知他过得好不好,有没有睡觉的地方,有没有受伤…… “先生啊,下节课不要再讲这些东西了,给我系统讲讲这个世界,它的起源和演变,我想知道所谓的天道、仙神,是构架于一个怎样的世界观上的。这些对我来讲,更实用。”子慕予道。 “公孙日月没跟你讲过吗?”冯继洲奇道。 “讲了一点,可是不够具体,很多地方我还是无法理解,我想听听你讲的。”子慕予道。 冯继洲思忖一番,觉得了解这些对学生以后的修炼也是有益无害,便有了新的较量。 凡是学生奇才,愈不能填鸭式教学。 他们的思维异于常人,跳跃独到,对自己的想法有着某种程度上的执拗,硬教是不行的。 他得因材施教,怀柔,不能太心急。 冯继洲摸了摸下巴的胡须:“说是说不透的,你若想了解得更具体,还是得看书。” 子慕予无奈地摊摊手。 她倒是想看书。 “这不是没书嘛。”她叹息道。 冯继洲浅浅一笑:“谁说没有的。书都在我的脑袋里,有笔有墨,便有书。” 说完,他从怀里掏出一支狼毫笔,一方砚台和一截墨,扯下腰间半壶酒,看样子要写字。 子慕予可是见过冯继洲写字威力的。 丰俊朗同意暂留凤凰坳后,她也亲眼看见冯继洲将“天罗地网”收回。 当初只见狼毫笔在天上四处乱飞,等回到冯继洲手中,笔端已是蘸满了墨。这些墨在天空挂了那么多天,竟似没有损耗。 冯继洲研墨提笔,以面前的半空为纸,洋洋洒洒写下《千仙变》三个大字。 随后,笔触微动,手腕轻颤,无数文字陆续呈现出来: “凡体肉胎治身要道,至道之精,窈窈冥冥;至道之极,昏昏默默;凝神以静,不视不听,体灵精纯……方可长生,日月齐光,天地为常,呼风唤雨,引雷导祸,是谓仙神。”(注1) 这些字如蚊子般大,趴在半空,像挂在渔网上的小鱼,还会随风缓缓飘动。 好一会,冯继洲写了密密麻麻一堆,远远看了,像凭空造出了一堵悬挂的黑墙。 子慕予凑得很近,字虽然写得像印刷楷书一般周正,可是太小太密,犹如看前世市面上压缩盗版的《红楼梦》,看得眼花缭乱。 不知何时,冯继洲收了笔,见子慕予看得艰难,轻轻地笑了。 “慕予,看我的书不用这般。”冯继洲说完,右手捏笔,左手拽袖一挥! 这些字如同被风卷的尘土,冲子慕予的太阳穴灌去。 子慕予反应何其机敏,毛发略感应有不同寻常的气机袭来,以为有危险,立即倒下,手斜撑于地,避开了这一团游动的乌黑。 冯继洲见了,忙道:“慕予,不用躲,无碍的!” 子慕予犹豫了一瞬。 就在这一瞬,她感觉自己两边太阳穴微微一凉,像涂抹了薄荷脑软膏般,凉丝丝的。眼角可以看到无数小字像什么虫子排着队往她的脑袋里钻。 她甚至可以清晰地感受到脑海里,这些字按既定的顺序排成长长的、黑压压一版字。 我的老天奶。 这真是一个疯癫世界。 这打印下载功能,比前世炫多了。 所有的字刚全部输进子慕予大脑,身后忽听见古元卓的喊叫声。 “弟弟,弟弟,快跑,有毒蜂!” 第115章 想杀人 古元卓原本是想往子慕予那边跑的,但是转念一想,毒蜂就追在他身后,绝不能将它们引到弟弟那里去。 “弟弟,小心毒蜂,坳里有毒蜂!”古元卓喊完,调转方向,沿着湖的另一边跑。 子慕予早已从草皮上站起,顾不得屁股上粘着的枯草碎。 毒蜂? 这里怎么会有毒蜂? 他们在此生活将近七年,只见过有毒的植物,还没见过活的有毒的动物。 坟山那么大,从没碰见过毒蛇毒虫。 古元卓不是跟老庄头一起练功的吗?老庄头呢? 子慕予边想着,撒腿便要往古元卓的方向跑去。 冯继洲脚长,几步追上一把将她拉住,沉声道:“慕予,别去,保护好自己,这件事交给大人。” 说完,自个冲古元卓方向跑。 “弟弟,你快跑开,回家,你快回家!” 跟子慕予的时间多了,古元卓也开始学会动脑思考。 他不敢往老赵、沈清他们屋边跑,怕祸及他人。 也不敢直接出坳,怕自己一个人对付不来。 最好的选择便是,他一直沿着湖边跑,给大人们做出应对的时间。 但是子慕予还在湖边,在他要跑的径道上。 现在情势未明,子慕予不敢轻举妄动。 既是毒蜂,那现在最关键的人物是解毒圣手,柳寻双的丈夫高峥。 可是高峥昨天已经出坳,采买药材去了,至今未回。 冯继洲在离古元卓不远的地方站定,悬着笔写“浅若清风”四字。 如同先前布下的“天罗地网”,字迹迅速演变成无数细小的墨滴,彼此牵拉成网,网眼更细更密,冲着古元卓身后网罗而去。 子慕予以为,有冯继洲出手,万无一失。 她眯着眼睛,仔细盯着古元卓身后的细小黑色影子。 冯继洲的墨网似乎只能阻挡了它们一小会,很快,它们便突破防线,继续冲古元卓追来。 可怜古元卓还没来得及喘匀气息,不得不再次跑起来。 奇怪。 这些蜂怎么只盯着古元卓呢? 发现自己的“浅若清风”没用,冯继洲原本想以身引蜂,为古元卓解围。 可是这些蜂直接将他无视了。 “元卓,若是跑不掉,下水!”子慕予喊。 “可我不会水啊。”古元卓喊。 “不怕,我会。”子慕予道。 古元卓从没怀疑过子慕予的话,他毫不犹豫转身便往水里跳。 噗通! 眼看着一团黑色嗡嗡追着古元卓飞到湖面。 “屏气,让自己沉下去,不要冒头!”子慕予喊着,身体如剑影,刺入湖中。 古元卓呛了两口水,原本惊恐万分,手脚扑腾,听见子慕予的话,迅速调整呼吸,屏气下沉。 很快子慕予便来到古元卓身边,两人均没在水底,腮帮子鼓鼓的,像两只大蛤蟆。 子慕予迅速解下自己腰间的圆筒,将里头的《道德踪》掏了出来,前后的筒盖全部掀开,将前封皮撕了,随便揉了揉,堵在其中一端,迅速冒头喘气,将圆筒伸出水面,按住空端,听着嗡嗡声靠近,再次下沉,将空气引至古元卓口中。 露在水面的圆筒端因为有书皮封着,几只黑蜂盘旋不得其道而入,但又有缝隙,不碍气体交换。 子慕予又扯下古元卓腰间的圆筒,如法炮制,给自己也做了一个呼吸通道。 黑蜂失了目标,烦躁起来,开始无差别攻击。 有些攻向冯继洲。 有些攻向捏着药粉赶来的柳寻双。 还有一部分,攻向刚好放完牛羊仓促赶来的苏柔。 冯继洲很冷静,脱下外袍挥下一堵密织的防护墙。 柳寻双掩住口鼻,冲着蜂群撒出一把黄色粉末,不一会儿,黑蜂尸体扑簌簌往地上落。 苏柔担忧古元卓,只想往湖边走去,似乎没看见扑面而来的黑蜂群。 眼看苏柔就要被攻击,一道剑光闪过,被切成两截的黑蜂落在地上,爪子还在抽搐般乱蹬。 是乱魄。 丰俊朗和元征站在门口,成功将要袭击苏柔的剩余黑蜂吸引了过来。 两人飞的飞,跑的跑。 丰俊朗靠掌风打死十来个。 元征连续使了后几个后空翻夹脚底板,也踩死十来个。 乱魄战绩最佳,空中像下起了黑雨。 可这玩意怎么怎么杀都杀不尽,到处都是嗡嗡声! “火,把火烧起来!”沈清突然出声道。 她的指间,已经夹着一把黄纸,闭目微念:“玉帝有刺,神火炙炙,焚!” 手中黄纸尽数骤燃起火,沈清忽地睁眼,眼中冷静寒光一闪,手往外一挥,火焰四处冲蜂群飞去。 沈清再夹起一把黄纸,如刚才般焚起,再一挥,纸张引着火飞到冯继洲、柳寻双、苏柔、丰俊朗他们跟前。 “柴、衣服,不吝什么,赶紧将火熊熊烧起来!”沈清喊道。 众人听着,立即采取行动。 火堆,很快便架起来了。 热气腾腾,烟火缭绕。 黑蜂尸体雨又簌簌掉了一阵,嗡鸣声终于渐渐小了、弱了,过了好一阵,才完全消失。 苏柔早跳入水中,想要捞人,可是不熟水性,扑腾几下,带起湖底淤泥,一片浑浊。 冯继洲也是个旱鸭子,可是现在湖边就他一个男人,他想也没想,也要跳水救人。 这下好了,两个都在扑腾。 “他们是疯了吗?没这个本事凑什么热闹?”丰俊朗双手抱胸,看着水中的人连连摇头,“乱魄!” 剑飞到湖中,先让苏柔抓住剑柄,捞出一个,随后又将冯继洲捞出。 “快!慕予还在湖里!”冯继洲急道。 “元卓也在。”苏柔眼泪滚滚。 “你们没看见那里有两根管吗?”丰俊朗无语中带着几分讥诮道,“他们可比我们会藏。” 几个大人细细瞅着,水面下好像还真有两个影子。 子慕予在水底凝神细听,发觉安静下来了,给古元卓使了一个眼神,自己先露出水面探探情况,结果对上几张关切的脸庞。 “他们将毒蜂杀跑了,快,上来!”苏柔道。 这边大人们忙着将两个小孩拉上岸,角落里旺财悄然无声走出,端坐一旁,漠然看着满地的黑蜂尸体,还有忙乱的众人。 丰俊朗双手抱胸,好奇地踢了踢其中一只死蜂,竟发现这玩意居然有两条尾巴两根蛰针。 “什么东西?”他伸手想捏起来仔细看一眼。 “别碰它!”柳寻双急声喊道。 “哎呀,我擦咧。” 丰俊朗提起手,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手扎了一根毒蜂尾针,尾针借着乳白色的东西,与晃晃悠悠的黑蜂尸体相连。 第116章 狗血 毒蜂整体呈现黑色,头部两侧的复眼呈金色,顶部的三只单眼呈黄色,腹部有一轮轮黄色和白色斑痕,尾端分叉,有两枚蛰刺,个体有三四个普通蜜蜂那么大。 柳寻双已经尽最快的速度将尾针去除,可丰俊朗的手还是以可怕的速度肿胀起来。 她当机立断,从头上拉下发带,系在丰俊朗手臂根部,在腰间抽出一把小刀,唰唰两下,在丰俊朗的胀得滚圆的右手背上划了几刀。 这几刀划得巧妙,避开了肌腱和大动脉。 “这是轮回毒刺蜂,剧毒,得马上叫回高峥!”柳寻双道。 “慕予!”沈清喊了一句。 今天是沈清每个月特殊的日子,本来元气偏弱,刚才她连番动法,很难再使出化物。 子慕予了然:“知。” 她从地上抓了一把叶子,默念:“神通般若,魄镇乾坤,冥思通法界,系我意念于此叶,化鸟!” 手中叶子化成八只小鸟,在空中扑哧着翅膀。 子慕予脑袋中凝神回想高峥模样,倾注于所化之鸟上:“寻高峥,让他速回!” 啾啾! 八只小鸟尽数飞离,很快便消失在半空。 高峥是个药痴毒痴,他会为了寻一味难得的好药或罕见的毒跑很远。所以经常一走就是好几天。 子慕予回头,担心时间来不及。 丰俊朗不知是真不害怕还是装出来的:“我也没觉着什么,你们是不是有些大惊小怪了?它都死了,能有多毒?” 柳寻双威严悍烈的目光一瞪:“话多死得更快,你最好闭嘴!” 沈清心疼不已:“俊朗,听她的,她是先神洲有名的神医。” 元征焦急站在一旁,不知做什么才好。 丰俊朗“啧”了一声:“我见过放血延缓毒素扩散的,可没见过这般放血的,你当我是水闸哦。” “哦”字没说完,他便有些不对劲了,不仅脖子发麻,连带右侧半张脸也木了,眼皮盖控制不住耷拉,不由得虎躯一震,双唇紧抿。 话可以不着急说,保命要紧! 柳寻双脸都黑了,刀子又在丰俊朗前臂上划了几道。 丰俊朗血流如注,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苍白起来,嘴唇微微翕动,终是不敢再说话。 苏柔脸上血色尽褪。 她一手从后往脖子斜抱住古元卓,一手紧紧箍住古元卓的肩膀,阵阵后怕。 她无法想象,要是古元卓被蛰了,会是什么样的景象。 “元卓,这些蜂是怎么回事?庄师父呢?”子慕予问。 古元卓道:“它们突然冒出来的,突然就出现在庄师父的院子里,”他后知后觉才想起什么,“哎呀,庄师父,他好像也被蛰了!” 众人一惊。 子慕予率先冲进老庄头的院子,看到地上躺着的人,心先凉了半截。 老庄头面目全非。 他的脸、脖子上都有毒蜂留下的尾针,粗略计算至少有五六枚,脸脖长满水泡,表皮被撑得铮亮,眼睛像发桃,嘴角有杂乱的血渍,生死不知。 子慕予一把抓住老庄头的手,耳朵凑近他的胸膛。 脉息气息都有! “还活着。”子慕予赶紧给赶来的柳寻双让开地方。 柳寻双扔给她一包针。 子慕予接着,会意,立即动手给老庄头挑掉毒蜂尾刺。 柳寻双把脉时神色凝重,半晌后略有些惊奇地“噫?”了一声。 她从怀里拿出一方干净的手帕,在老庄头嘴角处沾了一些血,隔着绢布搓碾了几下,凑近鼻子闻了闻,再一次“噫”了一声。 “柳师父,怎么了?”子慕予忙问。 柳寻双秀眉微蹙:“按理说,老庄大量毒液入体,凶多吉少。可是他看着严重,可是脉象却平稳。” “会不会是因为有些蜂毒些,有些蜂没那么毒?”沈清问。 柳寻双摇头:“可能性不大。” “那是这血有什么蹊跷?”子慕予问。 柳寻双朝她投去赞赏的一瞥,将手中帕子递给她,继续低头打量老庄头:“这不是人血。” “那是什么血?”苏柔问。 “像狗血。”柳寻双道。 “狗血?”若是狗血,只有一种可能。 子慕予的目光倏然投向门口角落。 四处看了一遍,都没见到旺财。 苏柔猜到她想找什么,道:“刚才我还看见它,就在湖边。” 子慕予看了苏柔一眼,点点头。 “柳师父,你是说,现在庄师父没有性命危险?”子慕予问。 柳寻双点头:“没错。” “你是怀疑,是这个血,起了作用?”子慕予又问。 柳寻双神色慎重:“我不太确定。” 子慕予眸色微闪:“依你看,丰俊朗的情况能等得到高峥回来吗?” 柳寻双深吸一口气:“未必能。” 子慕予猜测,柳寻双这样说,保守了。 老庄头和丰俊朗被搬进了柳寻双的院子。 丰俊朗的手开始呈现一种不祥的黑色。 手臂以上,直到脖子,全是亮晶晶的水泡。 两只眼睛肿得睁不开了。 “元征,元征,你在哪,我看不见你。”丰俊朗唤着自己剑侍,像盲人一般摸索。 元征大步上前,一把抓住丰俊朗的手:“主子,眼睛睁大些。你能见或者不能见我,我就在这里。” “元征呐,要是我有什么不测,你这么金光闪闪的人,要是殉主,可惜了。要振作啊。寻一个比我更好的主子。虽然这世上肯定没有谁比我更好了。” 丰俊朗嘴里说着凄惨无比的事,配上五毛演技。 “主子!”元征真情流露,七尺大汉眼睛湿湿。 子慕予目瞪口呆。 整这死出,唱戏呢。 这种蹩脚的表演古元卓居然也能入戏,看了眼泪汪汪。 “说了不能多说话,你想死哦。”柳寻双不满地拍了一下丰俊朗的额头。 丰俊朗叹了一声:“什么世道。要是你这个神医不怎么神,我这个就是临终遗言。遗言说长一点怎么了?没人性。” 说的话虽然略显嬉皮笑脸,丰俊朗的脸也难以看出什么表情,子慕予还是感到了其中的怅凉。 柳寻双没时间跟他掰扯。 她让苏柔、沈清帮忙,熬了几大锅黑稠的药汁,倒进两个浴桶。 “把他们放进去泡,可稍稀释毒液,延缓毒入脏腑。”柳寻双道。 丰俊朗被扶着来到桶边,皱起眉头:“这闻得像屎。” “你再啰嗦,砸我招牌,我把你打屎。”柳寻双忍无可忍。 丰俊朗撇撇嘴:“粗俗。” 每泡两个时辰,就要更换药汁一次。 幸好药材准备足量,没显得太被动。 苏柔和沈清一直在烧火煮药。 沈清时不时擦泪:“要是他有什么三长两短,我怎么跟日月交代?” 苏柔满脸心疼宽慰几句。 冯继洲在柳寻双指导下,整个人包得严严实实,在外面小心清除毒蜂尸体。 子慕予来到湖边一条小路上。 这条小路通向的是老赵家。 地上干干净净,一只毒蜂尸体也无。 “弟弟,你要去哪?”古元卓跟了过来。 “找旺财。”子慕予道。 古元卓很快就来到她跟前。 子慕予走了两步,忽然停住,鼻翼翕动,嗅了嗅:“什么味道?” 她闻到了一股十分怪异的气味。 如麝如兰,又夹杂一股淡淡的松乳香气。 她确定,这不是柳寻双院子里的药味。 而是古元卓身上散发出来的。 第117章 送他做鬼 “你闻到了吗?”子慕予在古元卓身上闻着。 古元卓一动也不敢动。 “什……什么味?是不是刚才泡水里的泥腥味?” “不是。”子慕予非常肯定地道。 古元卓说话时,这股奇特的气味最重。 子慕予手按在胸膛上,心脏像疯了般,砰砰乱跳。 “你今天吃了什么特殊的东西吗?”子慕予问。 古元卓努力回想着:“特殊的东西?没啥特殊的啊。萝卜,鸡蛋,粉丝,腊肉……” “等等,咱家今天没做腊肉啊。”子慕予道。 “啊,是在赵爷爷那里吃的。阿娘让我给他送点新鲜的蔬菜,他刚才炒了上次我们送给他的腊肉,说让我帮忙尝尝炒得对不对。”古元卓道。 子慕予眸中寒光一闪,脑中开始高速运转起来。 这毒蜂,难道是老赵搞的鬼? 毒蜂刚开始的目标,明显就是古元卓。 老赵想杀古元卓? 动机呢? 如果老赵真想古元卓死,为何要用引毒蜂这么麻烦的法子,明明直接下毒或者动手就可以。 因为引毒蜂势必会引起大家的注意,肯定会查其中缘由,他若想藏,也未必藏得住。 不通啊。 “你吃腊肉的时候,没觉得味道有什么不对吗?”子慕予问。 “没觉着啊,味道可香了。赵爷爷说是用冬熊油炒的,所以才更香。”古元卓道。 子慕予拉着古元卓,立即返回找柳寻双。 “气味?”柳寻双让古元卓哈气,全身上下检查了一遍,都没发现子慕予所说的气味,“只有水腥汽,没旁的。” “没有?怎么可能?”子慕予重新再闻。 奇了怪了。 还真闻不出来了。 “柳师父,我敢肯定,刚才古元卓身上确实有股气味。”子慕予道。 “我作证,昨晚古元卓洗澡了。”肿成猪头的丰俊朗抬起一只粘满黑药汁的脚。他坐在浴桶里好久了,很是无聊。 古元卓的脸突然红了,有些无措地看着子慕予。 他虽然没闻到,但是既然弟弟说他身上有味道,那肯定是有味道,不用怀疑。 他无措,是因为他身上一会有味道,一会没味道,让弟弟为难了。 柳寻双面无表情用木棍将丰俊朗的脚敲进药汁里。 “你详细给我描述一下那气味。”柳寻双道。 她知道,子慕予在正事上从不会说些不着调的话。 “有股松乳香,像麝香,还像浓缩的兰花香,我说的不太好,反正很好闻,闻见了,会让人心跳加快。”子慕予努力描述着。 “这听着很像冬熊油的气味啊。”柳寻双皱眉。 子慕予忙问:“冬熊油,是熊的脂肪?” 柳寻双点头:“正是。此类冬熊出自白泽,非常罕见,价值不菲。” “它的气味,能引来这些毒蜂吗?”子慕予又问。 柳寻双想了一会,才谨慎地道:“从无耳闻。” 子慕予蹙眉。 难道不是? 整个凤凰坳就这么些人。 若这毒蜂不是意外而是人为,老赵嫌疑最大。 “慕予,你在想什么?”苏柔不放心地问一句。 子慕予咬咬牙,还是说道:“我不信任老赵。” 众人皆是一诧。 反应最大的还是苏柔,她脸色遽变:“老赵?你有证据吗?” “我没有。可是,我觉得今天这群毒蜂袭击并不是意外。”子慕予道。 “那……”苏柔不知为何,明显烦躁起来,“会不会是那只狗引来的呢?我老早就觉得它不太对劲。” 子慕予一怔。 旺财确实也有疑团。 只是苏柔的反应太过反常。 以她对苏柔的了解,事关古元卓性命的事,苏柔从来不马虎。 以前也没见苏柔和老赵关系有多好啊。 比如送肉、送菜,也是老赵重新返回凤凰坳后苏柔才有的行为。 其间必有隐情! 子慕予伸手去拉苏柔的手,道:“阿娘,单纯只是我的猜测,你先别急。” 苏柔身子一僵,垂眸,掩去许多情绪:“我没急。” “我先去找旺财。”子慕予道。 苏柔有些怔怔地点头。 “弟弟,我跟你一起去。”古元卓道。 苏柔一把拉住他,指间关节发白,低声道:“你哪都别去!待我身边!” 古元卓巴巴看着子慕予。 子慕予冲他笑了笑:“听阿娘的,我很快回来。” 她要尽快找到旺财。 可是,她几乎找遍了凤凰坳,也没找到它。 许是受了惊。 许是真对老庄做过什么,不想被找到。 它可能藏起来了。 或是潜意识的指引,不知不觉,她再一次来到老赵门前。 老赵如往日那般,身着灰不溜秋的粗布衣,坐在门口,老神在在地有一口、没一口地抽水烟。 他透过一团团的烟圈,眯着浑浊的眼睛,冷静得近乎漠然地看着子慕予。 树影斑驳,投在他的脸上,恰好一只眼睛处于光明处,另一只眼睛处阴影处。 光明处的眼睛,外面显得恍白刺目,倒让被耷拉的眼皮盖住大半的眼珠子显得愈加晦暗幽深。 阴影处的眼睛,反而能让人看得更清楚其中情绪。 他似乎在冷笑。 子慕予凝神细听。 老赵心跳极其缓慢,咚……咚……咚。 一般人的心跳会因为情绪、呼吸影响忽快忽慢。 可老赵不是,以无比精准的节律跳动着,像个假人。 此人的一生,似乎只干这么一件事,抽水烟。 他不会腻,生活单调得近乎刻板。 这个人,要么是个疯子,要么就是为着某个不为人知的目标,日复一日守在这里。 这样的人,最好不要是敌人。 若是敌人,会很可怕。 子慕予心里想着,脸上不动声色地说道:“坳里刚才飞进一群毒蜂,想杀人。你看见了吗?” 老赵清了清嗓子,吐出一口痰溅在门前半丈地上。 他似笑非笑,露出满口参差疏落的黄牙:“我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这种脏东西看不上我。” “那你还真幸运。”子慕予道。 老赵拿下烟塞在竹筒上敲了敲,刮下一些烟水泥,脸上依然笑眯眯的,皱纹堆叠在一起,像揉坏的纸:“不用羡慕,等你老了,一样幸运。” 子慕予眉头挑了起来,虽然仅仅是怀疑,她还是下意识说出了这句话:“古元卓不能动。谁动,我送他做鬼。” 老赵压根没把她的话放在心上,安装烟塞、添水、堵上烟丝、点烟,动作一气呵成,不无讽刺地道:“不过半路兄弟,别说得你们情深似海,虚伪了。” “就算我虚伪,也不妨碍我送他做鬼。”子慕予转身离开。 看着子慕予的背影,老赵脸上的笑容渐渐凝住。 “小瓜娃,你既不是我们要找的那个,我便不怕你。”山魁老人的声音,如山鬼呓语,“太慈悲,这群人根本杀不透啊。” 第118章 海中坟 子慕予重新回到柳寻双院子,站在丰俊朗身边。 柳寻双说得对。 虽然老庄头被蛰得厉害,可是病情远比丰俊朗稳定,原来什么样子,现在依然什么样子,甚至还有些缓解的迹象。 可丰俊朗此刻连说笑都不能了,他牵动一下脸皮,眼角、嘴角会流血,看起来很可怕。 他仰着头面对天,眼缝被水泡挤得严严实实。 “你在想什么?”子慕予问他。 丰俊朗许久没有反应。 子慕予以为他没听到。 因为脸上的水泡都这么严重了,耳道里的皮肤也可能长水泡,堵住耳朵。 等子慕予转身准备要走时,丰俊朗突然开口:“公孙日月,是什么样的人?” 子慕予回头,脸色辗转了几个来回,终究没指责他为何不叫“舅舅”,有些不咸不淡地说道:“我说他好,你肯定觉得有失公允,不相信,没的浪费口舌。不如你保住性命,以后自己看。” 丰俊朗脸上看不清表情,没有再说话。 子慕予有些担忧地看向苏柔。 自从她说她不信任老赵,苏柔一直心事沉沉。 沈清偶尔抹泪苏柔也不劝了。 往日看着平和的圆脸此刻变得尖锐。 她的目光一直落在古元卓身上,神情却游离。 子慕予走到湖边。 冯继洲已经尽数将毒蜂尸体汇聚起来,运到小溪下游,付之一炬。 子慕予看着升腾起来的黑烟出神。 若阿飘庄喜先前说的是事实,丰俊朗没准是子明仅剩的亲人。 得想办法救他! 老庄因为狗血才稳住病情这件事虽然只是柳寻双的怀疑,但高峥还没返回凤凰坳的情况下,这或许是丰俊朗唯一的生路。 想到此处,子慕予转身返回家里。 苏柔抓着古元卓在柳寻双处帮忙。 元征守着丰俊朗。 现在家里空无一人。 子慕予盘腿坐在床榻上,伸手探进怀里,摸出一根细香。 这种细香是沈清和子慕予新近研制,自带符箓,施术前不用再画,只需口诀。 与葬礼祭祀常烧的香不同,添了骨灰和酸麻梗,长七寸。 在乾坤八卦里,第七卦为艮,意为“止”。 此香取名法止香。 香尽法止。 普通七寸香能烧两到三刻钟,而此香只能燃一刻钟,如果运行速度太快,遇上大风,燃烧速度会加快。 一刻钟的时间,是沈清花十余年研究出来的神魂从本体游离至附着体的安全时间。 她要再施行一次傀附术。 这一次,会比上一次凶险。 因为她要引出自己的神魂,借着上一次的魂吸记忆,寻找旺财。 若能找到,成功附身在旺财身上,她便能把旺财带回。 若不能找到,法止香焚毁殆尽或者中途火灭,她的神魂很有可能会回不来。 “你要做什么?”不知何时,冯继洲站在门口的阴影里,手中还拿着拨烧毒蜂的木棍,他看着子慕予手中的香,“难道,你要施行傀附术?” 冯继洲一下子便猜到傀附术,子慕予并不意外。 一个老师要教一个学生,提前摸好底是正常操作。 子慕予点头:“想来想去,只有这个办法能最快找到旺财。” “万一那只狗离开凤凰坳或者被有心之人杀了呢?这样你会将自己置入险境的。为一个丰俊朗,不值得。”冯继洲道。 子慕予哂然一笑:“我活着的时候,想按自己的心意做事,我只需要知道自己愿不愿意。至于值不值得,等我死后再说吧。” 冯继洲强压下心神的震荡,语气平静地道: “只按自己的心意做事,你需要变得很强。很明显,你现在并不够强。你不把自己的性命当回事,很可能会让许多人的心血毁于一旦……我的意思是,你的师父们,或许他们并不希望你当英雄。或许,他们只需要你活着,只要你活着,他们便有源源不竭的希望。” 子慕予摇头:“我赌旺财就藏在凤凰坳的某个角落,没走远,我未必就死定了。” 在前世,执行任务时无数次转危为安,除了凭自己敏锐的观察力、强悍的战斗力,还得依靠对概率事件精准的判断和孤注一掷的赌徒精神。 无论旺财是什么,当初它消失那么长时间最后还是回到凤凰坳,期间也一直没有要出坳的举动。 或许是凤凰坳有什么吸引它留在这里的东西。 又或许因为某些原因,它被困在这里了。 无论什么缘由,旺财都不会轻易离开这里的。 这个判断,便是她要赌的基石。 “冯先生,源源不竭的希望应该寄于心中的信仰。将希望寄托于某个活人身上,在我看来非常愚蠢。我想,师父们不会那么蠢。冯先生你,肯定也不会这么糊涂。”子慕予继续道。 冯继洲心中又是一震。 子慕予几个手指灵活翻转,手中细香垂直稳稳捏在指间,冷眼乜着阴影中人:“我没跟两个师父说,是因为怕她们会阻我,拉扯中浪费时间。现在,先生要阻我吗?” 冯继洲从黑暗处走出来。他拱手,冲子慕予恭敬一揖。 子慕予微诧。 “我不会阻你,你尽管去,我在旁护着。”冯继洲道。 子慕予以为冯继洲说的“在旁护着”是守住她身体的意思,时间紧急,不由她思考太多,觉得有冯继洲在,沈清和柳寻双这边好解释,便道:“有劳先生。” 她捏着香,全神贯注,想着旺财的样子,嘴里念着:“天圆地方,律令九章,以我神魂,引焚法止,拘彼合身,追灵!” 细香头端倏地亮起一簇火星,子慕予脑袋一歪。 冯继洲如风一般闪至床前,托住子慕予后脑勺,将人放倒在床上。 冒着白烟的香在空中盘旋片刻,忽冲坟山方向飞去。 冯继洲拿出手中笔,往空中一抛,狼毫笔陡然变大好几十倍尺寸,随后,他往笔上一跃。 一人一笔,随后追去。 冯继洲紧追细香。 不一会儿,香和冯继洲先后来至当初发现归冥的石壁前。 法止香在空中停顿片刻,再一动,忽地消失了踪影。 只余一缕白烟,垂直缓缓上升,好像被什么东西生生隔止了一般。 冯继洲大惊,朝细香消失的方向冲去,却再也找不到法止香的痕迹。 连法止香燃烧时散发的凝而不散的白烟也不见了。 子慕予确定,自己绝对还没有离开凤凰坳。 因为她能闻到坟山上抓地虎的香气。 坟山上除了蟛蜞菊,最多就是抓地虎,粉紫色,满山飘香。 可是,她看见了十分奇怪的景象。 海。 波涛汹涌的大海。 大海深处,似有个岛。 子慕予不太能确定那是不是个岛,因为它黑黝黝的,能随着海浪起起伏伏。 紧接着,她看见了旺财。 旺财就端坐在海边,看着大海深处。 海风吹着它头顶的毛发,一漾一漾的,如海上的浪。 法止香燃烧过半,子慕予没时间想那么多,冲着旺财便要钻。 速度非常快。 子慕予几乎能接触到旺财的毛发。 可是下一秒,旺财抬起它的前足,往外轻轻巧巧一拨。 法止香啪嗒落在地上。 一阵巨浪袭来,冲撞在珊瑚礁上,掀起米高的雪白水花。 糟糕! 法止香上的火苗灭得不能再灭了。 子慕予的神魂从细香上脱离,滚落在海滩上。 又一阵浪打来,子慕予本能爬起后退,不小心被绊倒,眼看着滔天巨浪兜顶拍下! 浪来浪去,水花直接从子慕予身体穿过。 她什么事也没有。 差点忘了,自己现在只是魂魄,没有实体。 回过神来的子慕予连忙回头看向旺财。 旺财也正漠然地看着她,淬金的双瞳,此刻像燃烧的火焰。 “你能看见我?这里是哪里?”子慕予想也没想,问道。 “坟山能有什么?自然是坟了。” 陌生的男声,显得空旷,悠远。 就在这一刻,先前被莫名淡忘的记忆涌进脑海。 子慕予心神一震。 就是他! 第一次施行傀附术神魂差点出不来,有人说了一句话,又踢了她一脚。 就是这个声音! 子慕予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肾上腺飙升:“你是谁?!” 第119章 为我杀一人 旺财目色苍茫地望向大海,眉间颇有几分痛苦之状。 “我是谁?我也不知道自己是谁。那天我醒来,便是在这片海滩上。我不知自己是人,是狗,还是孤魂野鬼。”旺财道。 子慕予狐疑。 不知道自己是谁? 旺财眼中的迷茫,倒像是真的。 “这里是哪里?” “我说了,这里是坟。” 子慕予四顾:“坟?这里哪有坟?” 旺财的长筒脸往一块巨大的礁石上努了努。 子慕予细细一看。 上面有两个巨大的血色符箓。 左边这个很奇怪,顶上一根横线两只圈,中间似个山字形,竖线串着六个圈,横部串着四个圈,下部看着有些乱七八糟,似有“月”“生”两字。 而右边,整个符形似“山界”两字,界底没有最后两笔,一撇一捺弯弯曲曲如山形沟壑,底下有个极其显眼的繁体字。 灭(灭)! 两个符像眼睛,底部留着一串串血红滴痕,看着就不祥。 “这是什么符?” 旺财看着子慕予,那眼神满是埋汰。 “左边那个,是锁鼠护食符,而右边那个……是镇六伏人墓符。” 子慕予奇道:“这里若是坟,镇墓符可以理解,锁鼠护食符做什么用?” 旺财眼底闪过一阵胆寒之意,身体也开始颤抖起来,嘴里不受控制地开始呜呜低吼。 旺财这副模样,不是第一次出现了。 子慕予想起旺财重新出现在坟山那日,它突然发疯咬古元卓前,也是这副惊恐莫名的模样。 子慕予凝神细想,努力回忆起上次和这次的细节。 很快她便找到了一个共同点。 那次旺财突然发疯前,古元卓说了一句话。 【你怎么瘦得跟只老鼠似的。】 而现在,又有一个锁鼠符。 难道是跟“鼠”有关? 看旺财下一秒就要发狂的模样,子慕予忙找话题引开它的注意力。 “你说这是坟,难道,石头底下就是?”她问。 旺财大口喘息着,颤抖的身体缓缓平静下来。 他满脸萧瑟,眼睛没有焦距:“整个大海都是。” 子慕予微诧。 以大海为坟?不就是海葬? 海葬在前世也有,办点手续得了允许把逝者的骨灰撒到规定的海域就是了。也有地方可直接将逝者沉入海里。 总之,算不得奇特之事。 可是又是镇墓符又是锁鼠符,料想事情肯定不会那么简单。 她的目光落在远处那座随着浪沉沉浮浮的黑岛,刚要开口问。 “那是棺材。”旺财幽幽地道。 旺财的话,再一次震荡了子慕予的认知界限。 以海为坟,以岛为棺,以凶符相镇。 让子慕予不得不心生好奇:棺中何人?又是为谁所镇? 她脑中浮现出一个人。 坟山大雾那天,坐在石壁旁的那个血人。 “你知道这是谁的坟?”子慕予问。 旺财眼中再次泛起迷茫的薄雾:“不知。但我总感觉,与我有关。” 子慕予四处打量,发现没有一处跟坟山相似。可是,鼻间的香气时刻提醒着她,她应该还是在坟山。 “我从没来过这里,坟山怎么会有这样的地方?”子慕予道。 旺财冷哼一声,周身有股傲视一切的雄阔之气:“这是用法器开辟出来的空间,不过是芥子纳须弥的把戏。你看看这里的海浪,只有十五个。” “十五个?”明明看着源源不断,一浪接着一浪。 可是,渐渐的,子慕予看出一些端倪来。 刚才吓得她以为自己要被卷进大海的巨浪,每隔十四个不同的浪便来一次。 海水所拍的那个礁石,水花冲天的气势和高度,完全一模一样。 子慕予不由得心下一惊。 难道这里的世界,只是某段时间的不停重复? 可是,子慕予心知现在不是探知这个世界奥秘的时候。 有人等着要救。 “庄师父被毒蜂蛰了,你知道吗?”子慕予试探性地问。 旺财的长筒脸微微咧起,似在笑:“是我救了他。” 子慕予没想到他那么干脆就承认了。 方才她刚进到这个诡异的地方,看到旺财,便在旺财全身上下扫了一下遍。 旺财的前肢有处毛发不见了,露出血红的皮肉,还可看见些许血迹。 “是用你的血救的?”子慕予问。 这个过程,旺财一直没有看向她。 他也没正面回答子慕予的话,只道:“我可以帮你救人。” 毫无废话,正合子慕予之意。 “条件呢?” 既然旺财没让她直接附身,肯定是想拿乔,谈谈条件的。 “你为我杀一人。”旺财道。 子慕予挑眉:“谁?” “那个姓赵的老东西。” 子慕予眼睛半眯:“哦?他得罪你了?” 旺财扭头,冷冷地望着子慕予:“我为何要杀他你不必知道。我可以给你你必须杀他的理由。” “哦?洗耳恭听。” “毒蜂是这个老东西引来的。还有,我估摸着现在,他应该知道你进这里来了,你不杀他,他也会杀你。”旺财道,如火焰般的眸子里是一切尽在掌控之中的自信。 子慕予听完,登时一脸寒霜。 “你算准了我会施行傀附术来找你?你故意在这里等着我的?” “你比我想象中聪明,居然没先问为何那个老东西要杀你。”旺财道。 “这里既然是坟,那老赵应该就是守坟人了,有什么好问的。”子慕予道。 老赵是守坟人,所以一直在凤凰坳不愿离开,一直坐在门口抽水烟,常常看着坟山的方向……一切都能得到完美的解释。 “你说毒蜂是老赵引来的,证据呢?”她问。 “我亲眼见过老东西跟很多虫子讲话,其中就有一只轮回毒刺蜂。当然,你若信我,这就是证据,你若不信,那是你的事。”旺财道。 本来老赵在子慕予这里便不清白。 信与不信之间,早有倾斜。 子慕予眉头扬了扬:“他的目标是谁?” “你应该比我清楚。” “动机呢?”她又道。 “这我不知。我只知,老东西重新回到凤凰坳后才起的杀意。要么是受了什么人的命令,要么就是古元卓母子谁得罪了他。我想,前者的可能性更大。”旺财道。 凤凰坳外有人要古元卓死? 据子慕予所知,古元卓是在凤凰坳出生的。 这恐怕是大人恩怨。 旺财的话与苏柔的反应联系一起,子慕予想,或许苏柔心里已有答案。 子慕予忽地冷笑:“我只是一个孩子,怎么可能杀得了一个大人?你为什么不找那几个大人?” “老东西十分机警,武力不详,我怕整个凤凰坳的人一起对付他都不一定有胜算。必须另辟蹊径,用傀儡术。” “沈清也会傀儡术。”子慕予道。 “但是沈清没见过那个人。” “哪个人?”子慕予浅浅拧眉。 “那次给坟山制造了一场大雾的人。我知道,你见过他了。”旺财道。 子慕予沉声道:“你是说,让我用傀儡术制造一个他?” “没错。按照我的猜测,那个人,或许就是老东西的上官。”旺财道,“只要让老东西暂时放下戒心,事情便成功一半。” 子慕予迟迟没有做出答复。 旺财一副自己处于主动不败之地、已经掌控局势的样子,再一次面对大海,留给子慕予矜傲的脊背,悠悠缓缓地道: “你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了,不是吗?杀一人,你不仅可以救古元卓,丰俊朗,救了你自己,或许,还救了你那几个师父老师,多划算的……” “买卖”两个字尚未说出口,旺财只觉得脖间一阵阴寒。 等他反应过来,子慕予的魂魄已经不见了。 一同不见的,还有地上那支细香。 “刚来这个世界的时候我便对自己说过,这辈子,绝对不做别人的武器。死狗,你拿捏错人了!” 阴森的声音从脑袋传来。 须臾之间,虚弱的魂魄碎片被挤压在意识深处,旺财的躯壳被更强大的侵入者控制。 第120章 你好毒 “你以为没有我,你能从这里出去?”男人冷笑道。 子慕予呵呵:“我怕什么,大不了在这里等守坟人来,一起死。” “你不救丰俊朗了?不救古元卓了?你那些师父老师也不要了?”男人依然觉得谈判的主动权还在自己手里,心态稳得一批。 子慕予凉凉道:“我都是要死的人了,还管他们做甚!” 男人强撑的自信终于裂了一条缝,声音微有些震荡:“我了解你,你的心没那么硬!” “呵呵,我自己都不了解自己,你了解我?你应该知道,我跟古元卓是半路兄弟吧?丰俊朗倒是跟我有点关系,可是你也知道,他刚来,我们能有什么感情?那些师父、老师更不值一提。在危险时刻,若是能牺牲他们换取我的性命,我会毫不犹豫去做。说实话,我黑心时候做出的事,连我自己都害怕。凤凰坳原来有一对夫妇,他们得罪我了,有天趁天黑,我一把火将他们烧了,连骨头都找不到。” “小小年纪,你……”男人彻底慌了,“好毒!” 子慕予嘻嘻笑:“谁说不是?根都黑烂黑烂的。” 男人先是一噎,痛苦抓脑:“我们不是敌人!” 子慕予哂道:“你故意引我入死局,我难道还得感恩戴德哦。” 两人由此对峙了许久。 最终,还是男人先败下阵了。 他有许多困惑未解。 他至少得知道自己是谁! 他不能死。 “对不起,咱们有共同的敌人,我这么做只想让我们的合作万无一失。”男人道。 子慕予满是讥诮:“合作?让我施行傀儡术?恐怕没那么简单。你既然说老赵战力不详,你是想利用我让我那些师父老师都成为你杀敌的刀,而你自己藏起来,隔岸观火吧!” “没有的事。”男人矢口否认。 子慕予沉声:“一起死吧。” “好吧,我承认我有这个想法。这不是你们尚有与那老东西一战的实力,我没有么?你也看到了,我的神魂不完整,虚弱得很。”男人软下声音道。 “哦,你虚弱,打掉我的法止香倒是快狠准。”子慕予道。 法止香的运行速度没有谁比子慕予更清楚,没点本事,真阻止不了她的附身。 “是意外。”男人还想狡辩。 子慕予沉声:“一起死吧。” “好吧!”男人举手投降,“我们合作吧。真正地合作。” “说说你的本事。”子慕予道。 “我可以短暂地改变一个人的运数。”男人道,“你刚开始没附身成功,就是因为我短暂地减了你的运气而已,你看,我原对你并无恶意。” 子慕予只感觉脑中有什么东西微微亮了一下:“改变运数,怎么改?” “你不用管我是怎么改的,反正,你们动手的时候,我若能给老东西稍稍用点手段,胜算会大大增加。”男人道。 “难道,你救老庄的时候,就是用了改运?”子慕予心里想着却故意嘀咕出声,“你施法改运的基质,是血?” “快做决定吧。再晚,我们都得死。”男人催促。 “为了表示合作的诚意,你得有个投名状吧。救丰俊朗。”子慕予道。 “可以。” “成交。” …… …… 冯继洲几乎将坟山翻了一遍,没寻到人,也没找到细香。 反复思忖后,他决定回法止香消失的地方。 等。 等到快要耐心尽失时,半空中突然有一团黑色冲了出来。 冯继洲一看,是旺财! “慕予?”他试探性地叫了一声。 “老师,回去救人!”子慕予的声音传出。 冯继洲大喜。 冯继洲原本想抛笔在空中飞的,但是见子慕予附身的旺财在地上撒腿狂奔,他也只好在后跑着追随。 很快,他们便跑回坳里,径直赶往柳寻双院子。 显然,高峥还没回来。 院子里的人们一片愁云惨雾。 丰俊朗依然坐在浴桶里,全身上下都糊了药,一点动静没有,像死了一般。 元征红着眼睛,守在一旁。 古元卓最先看见旺财,高兴地跑了上来,要抱。 可等他靠近,一看旺财再次变红的眼睛,吓得手一缩,双脚也钉在原地。 “找到了?继洲先生,慕予呢?”柳寻双放下手中的药材,快步走来,问冯继洲。 沈清看了过来,待她的目光与旺财一触,愣住了。 “所有人先出去,慕予有办法救丰俊朗,快!”冯继洲道。 丰俊朗现在的情况确实危急,众人不疑有他,迅速走出。 冯继洲走在最后,阖上院门。 救人的时候,不想让人看见。这是男人的要求。 子慕予可以理解。 看家本领,有时候还是保命甚至是杀人的关键,让太多人看了去确实不太安全。 “救吧。”子慕予催道。 男人似短暂地思考了一下,发现自己现在除了信任与自己同占一具躯体的人,别无选择。 “你让让。”男人道。 子慕予顺从地缩在角落里,让男人重新掌控身体。 旺财忽地抬起两个前足,仅以后两足站立。 右前足的爪子往左前足狠狠一划,剌下一小串毛发。 左前足马上出现一道细小的血线。 “天地定位,云泽定气。”男人嘴里念着,旺财闭上眼睛。 前足的血细线渐渐凝成一滴滴血珠,水平悬浮,隐隐形成一个圈。 每滴血珠似乎都有自己的特定位置,一滴不多,一滴不少。 它们渐渐散发出许多细丝样的东西,向周遭的事物蔓延。 院子里有很多晾晒药物的簸箕。 它们无端开始不停抖动起来,女贞、栀子、土茯苓敲击着箕底,让人听着甚是烦躁。 “此人所求,惟遇医治时机。”男人继续念着。 血珠忽地变白,高速运转起来。 簸箕,抖得更厉害了。 院子里墙角细草,都开始剧烈扭动起来。 “时来天地齐同力,”旺财霍然睁眼,一声尖啸迸出双唇,“允!” 旺财前足猛地朝丰俊朗指去。 天地元气似乎有根线断了。 变白的血珠倏地炸裂成雾,直灌丰俊朗眉间。 院子里的一切躁动,尽数归于静谧。 丰俊朗发出痛苦的低吟,不过一阵,又沉沉睡去。 子慕予心中微惊。 簸箕里所有的药材,没有成形的了,全是粉末。 院子里那些柳寻双来不及清理的小草,悉数碎裂成泥,空气中还残留隐隐的草腥味。 她没有看到,男人说“允”一字时,从旺财眼睛里透出来的神采简直漠然到极致,像极了可以睥睨凡尘的神祗。 “成了?”子慕予见男人再无动作。 “成了。”男人道。 “不用喂血了?”子慕予疑道。 男人啧了声:“我在老庄头的嘴边沾了血,不过是想引你找我,你又不是不知道。” “毒这就解了?”子慕予还是觉得刚才一幕有些不真实。 “毒并没解。”男人道。 子慕予心生警惕:“你耍我?” 男人淡淡解释:“我说了我能救人,并不代表我能解毒。我只是让他转了些运,允了他等待救治的机会。” “你是说,他们的毒没有解,但是在得到救治前,他们不会死?”子慕予惊疑。 “是这样。”男人道。 子慕予心里哇了一声。 这本事,跟阎王差不离了吧。 这样的人物,不能轻易为敌啊。 “我先回了。”子慕予赶紧跑路。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她要跑路的心足够急切,这一次,魂魄脱离很顺利。 子慕予回归自己身体,立即往柳寻双家走。 沈清一见子慕予走来,双眼乍亮,等不及推门而进。 柳寻双三步作两步来到丰俊朗跟前,捏起手腕便开始凝神把脉。 “如何?”沈清急问。 柳寻双微皱的眉头渐渐舒展:“确是稳住了。” 沈清松了一口气,整个人耷拉下来。 “毒还没解,师公还得接着找。”子慕予道。 沈清一听,刚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 “什么意思?不是稳住了吗?”她急得整个人都快要碎了。 “稳住了是真,毒没解也是真。但是,我们现在有更紧要的事情必须马上解决。”子慕予道。 “何事?”苏柔突然插声问。 她紧紧盯着子慕予,眸子里的情绪复杂到极致。 “杀人。”子慕予看着苏柔,冷静地道。 第121章 战山鬼(一) 时下天气闷热,少风,每个人的衣衫背后尽湿了一片。 众人听了子慕予的话,看着子慕予毅然之色,精神不由得一凛。 特别是苏柔,直感觉背后贴了一块冰,寒气透骨。 柳寻双竖起眉毛尖:“老赵果真有问题?” 子慕予离开旺财的身体时,那男人曾叮嘱了一句: 「不要让别人知道我的存在。」 “八九不离十。”子慕予道,“老赵会跟虫子说话。” “不对啊,若真有问题,日月怎么会不知?他怎么会留这样一个祸害在这里,自己离开了凤凰坳?”沈清十分不解。 柳寻双神色凝重:“我倒是见过那老头跟一只癞蛤蟆说话。当时我还以为,他只是年纪大了,又是一人独居,才会自言自语解闷。” 苏柔却不知何时泪流满面,问子慕予:“理由呢?” 这个问题在旁人听来只觉得突兀,可在子慕予听来,只是正中心中怀疑。 苏柔果然心中有数。 “这得问凶手。”子慕予道。 苏柔撩着袖子抬手,抹了一下眼角,眉间满是狠绝:“我现在就要去问他!” 子慕予伸手拦住:“我们现在没时间了,我怕他还会再次动手。” 他们现在最好就是马上合力制住老赵,至于真相慢慢盘问不迟。 当然,前提是制得住。 子慕予原本是这么打算的。 可就在此时,外面突然响起一阵哨声。 众人抢步出门,朝声音来处望去。 老赵坐在屋顶,一腿横抬曲起,今天不吹水烟筒,改吹竹叶片了。 音调忽急忽慢,忽高忽低,一听就知不像曲,倒像是什么指令。 “他已经动手了。”子慕予沉声道。 远处空中,迅速压来一片暗影,似乌云。 可他们谁也不会认为它是乌云。 因为,随之而来的,是响彻云霄的嗡鸣声。 不知是不是轮回毒刺蜂,看这个阵势,数量是上次的百倍不止。 冯继洲站到子慕予身边,冷静地问:“现在怎么办?” 苏柔将古元卓拉在身后,瞪着半空,满眼的愤怒与绝望。 “阿娘,将他们藏好,”子慕予指着还处于昏迷中的丰俊朗和老庄头,冲苏柔喊,“还有元卓!” “弟弟,赵爷爷是坏人吗?你们要对付他了是吗?我要帮你!”古元卓摸着腰间的圆筒,挣脱苏柔的手,硬凑了上来。 苏柔看着被挣脱的手,面色惨白。 “乖,先藏好,等我需要你了,会喊你。记得带好你的归冥。”子慕予拍了拍古元卓的头,顺势将他推回苏柔怀里。 古元卓最听子慕予的话。 弟弟既要他藏,他便藏。 等弟弟的命令便是。 苏柔立即动手藏人。 先给浸泡在浴桶里的两人盖上盖子,将古元卓藏于水缸中。 元征目色沉静,钉守在丰俊朗身侧。 沈清将能搬来的木柴全部围在院子里,手中已捏了一把黄纸,火苗开始升腾。 柳寻双从屋里又拿出两大瓶药粉,一瓶挂在腰间,一瓶握在手里。 “先生,你壶里的是酒吧,你说你的「浅若清风」能不能与沈师父的引火术结合在一起呢?”子慕予道。 冯继洲和沈清俱先是一阵迷茫,随后眼睛乍亮。 “可以一试。”冯继洲道。 他拿出纸笔,砚台搁地,飞快地开始以壶中酒研磨。 这一次,他连续画了三道「浅若清风」。 一道叠一道,张出的大网细密如织,升腾至半空,推挡至虫群前。 “沈师父,就现在!”子慕予喊道。 沈清夹在两指中的黄纸“噗”地燃起,射向空中。 火与网接触之际,先是「浅若清风」的细小脉络变成橙色,随后簇燃起火苗。 虫子避之不及,有些被烧死,有些被损毁翅膀,黑沉沉扑簌簌往下掉。 落在地上的东西,不仅有轮回毒刺蜂,还有各色各样的虫子。 它们一个个长得奇形怪状,颜色鲜艳奇特,一看就知不是什么好东西。 子慕予微悬的心终于放了放。 解决掉这些麻烦的虫子,才好解决人。 哨声愈来愈急,尖利且肃杀,听到人耳朵里,脑袋嗡嗡乱鸣,太阳穴刺痛。 虫子像疯了一般,前仆后继。 冯继洲笔下不停,「浅若清风」一张接一张抛于半空。 火网一直在燃烧。 “这里交给你们了。”子慕予道,她冲旺财使了个眼色。 一人一狗往外跑。 “慕予,你要做什么?”柳寻双追着要问,可是他们已经不见踪影。 柳寻双不敢离开。 除了丰俊朗,她现在需要保护三个人。 老庄,苏柔和古元卓。 沈清和冯继洲正在对付空中的毒虫,自然也脱不开身。 子慕予在前头跑。 老赵显然是看见她了,可是没把这个小孩放在心里,继续吹着竹叶。 子慕予抬头一看,暗叫糟糕。 老头改变战术了。 没让那些毒虫没命地一起冲,而是一批一批地先后冲杀。 这样耗网。 等冯继洲的壶中酒用完,这虫子就挡不住了。 不知其他酒有没有用?苏柔倒是酿了酒的。 子慕予心知此刻想这些没用,她现在必须集中全部精力于手里的人形纸上。 这是她第一次用傀儡术化人。 事情发生得太仓促,她根本没有时间练习一遍。 指角在指腹上划了一道,边在人形纸片上画着符箓,边在嘴里默念着口诀,一切完毕,将人形纸射向一处角落。 她继续往前跑。 角落里,白光骤起,一个低仿版的云熠在烟雾中渐渐现出身形。 子慕予跟云熠只有一面之缘,细节肯定不到位。 长相,身高、气质、声音,都有差距。 近了,肯定糊弄不了人。 所以,只能不远不近,让人看着似是而非。 子慕予跑至老赵屋前,刹住脚步,抬头冲屋顶的人喊道:“老头住手,你的主子来了。” 老赵竹叶吹个不停,只乜着子慕予冷笑。 可下一秒,哨声戛然而止。 他猛地站起来,瞪着从拐角处慢悠悠走出、又不远不近站定的「云熠」。 他死命眯起眼睛,无论怎么看也看不真切。 他之所以不敢一下子判定他是假的,一是因为距离远,他眼睛不太好使。 二是因为他坚信,这个世界上再强的傀儡术也无法制造出云熠。 云熠现在是超阶神明,谁要是敢用傀儡术制造他,无疑是找死! 老赵从屋顶飞下,想迎上去,却被子慕予伸手止住。 “混账东西!你主子只让你杀古元卓,可没让你杀其他人,自作主张,该当何罪!”子慕予冲着老赵便是一顿暴喝。 老赵膝盖一抖,差点要跪。 第122章 战山鬼(二) 孙子兵法云:兵者,诡道也,乱而取之,攻其不备。 敌我形势未明的情况下,若用诡道,交手伊始便是一个不错的时机。 被子慕予上来便夺势怒喝,那一瞬,老赵是懵的。 他没想为何这个孩子知道云熠让他杀古元卓这件事,没想这孩子怎么知道云熠是他的主人,没想云熠为何出现在这里。 他心里只急着想解释,去自证。 他掉进了自证陷阱。 “怪我,当初只想着如何悄无声息将人解决。等我下定决心动手的时候,这群人抱得太紧,很难成事,还有,有人闯了六伏人墓……” 就是现在! 早蛰伏在屋角的旺财如利箭般射出,化成一道乌黑的光迹,闪至老赵左侧。 血珠子这下冒着的不是白光,而是无穷尽的黑,似能吸进所有光明的黑。 “运去英雄也枉然,夺!” 旺财口中迸出一句咒语,眼看着黑色珠子化成浓密的丝线直冲老赵眉心。 听见旺财开口的老赵瞳孔猛地一缩,表情遽变,周身破风之声大作,粗布衣袍剧烈抖动。 原本放在屋角的锄头倏忽飞来,老赵轻轻巧巧将锄捞进左手,唇角皱纹牵起一抹冷酷笑意,扭身反手甩出锄梆子。 旺财势如悍虎,哪里收得住,既然退无可退,只能瞪着眼睛,希望一招「夺运」成功,翻转生死。 可是十分不幸,老赵的锄比那些黑色丝线更快。 锄头锐利金属片楔进旺财的头颅,凶厉的杀气霎眼震碎旺财半张脸。 黑色丝线前端与老赵眉心仅有一根头发丝的距离,在旺财受伤的瞬间,黑色丝线如受惊的触手,震荡消散。 这一切发生不过须臾之间,纵是视觉敏锐反应极其迅速的子慕予看刚才这一系列交锋,也只是觉得残影一闪。 等到画面慢下来,旺财已经摔飞出去,气息微弱。 好强的老头! 神秘男人的猜测是对的。 他们所有人加在一起都未必是这个老头的对手。 太阳西斜,像只柿子一般挂在山边树梢,留下团团闷气。 子慕予的额头渗出冷汗,手掌张开压在裤腿侧,一目不瞬地盯着老赵。 她没有恐惧。 做过一世杀手的她怎会不知,在生死存亡之际,恐惧只会引来更迅速的死亡。 她隐隐有些兴奋。 恣意地让肾上腺素飙升。 非常时刻,人处于略显疯狂的状态才有活路。 老赵被旺财这出激清醒了,细细看着「云熠」,终于发现其表情僵硬,缺乏活气。 “你们竟敢弄个假货来骗我!”老赵恼羞成怒,抬起还沾有旺财血迹的锄头,以锄柄对着子慕予,一掌拍了出去。 锄柄闪电射来,最前端于途中突然爆裂,木头碎裂四射,露出尖芒如雪的锥头。 子慕予反身如山般倒下,以手拍地挪移,木头碎屑从她各处肌肤掠过,带出一片刺痛,堪堪避过锋利的锥头,她左掌重重一拍锄头柄,腰腹收紧,腿腰一弹,借着锄头的骇然之势,横掠出去。 等她堪堪站定,发现自己身上的衣服已经尽是孔洞,血迹逐渐漫了出来,开出一朵朵血花。 肢体稍稍摆动,满是针刺般的痛楚,怕是有不少木头屑已经没入体内。 如此速度已经是子慕予的反应极限,可是依然是刚动手就落一身伤。 子慕予无语慨叹:这个世界的强者怎么遍地都是呢? 她终于可以理解子明的担心。 她这点本事想自保,还差得远。 被人武力压制、狠狠摩擦的感觉,真是让人不爽啊。 以后躺估计是躺不平了。 当然,若是还有以后的话。 “你小小年纪,居然能在我的一招之下存活。”老赵手中拄着去而复还的锄头,看着木头一样的「云熠」微微蹙眉,“这傀儡,是你搞出来的?” 子慕予早知这种程度的傀儡人骗不了老赵太久,默念口诀,「云熠」迅速拆解,重新变回人形纸片,飞入子慕予掌中。 “可惜我只见他一次,若我对他再熟悉些,肯定能诓你更久一点。”子慕予忍着身体的疼痛,故作轻松嘻嘻地笑。 “公孙日月这厮究竟从哪个犄角旮旯把你找来的?你到底是什么人?”老赵神色微凛。 “我是你主子的主子。” 话音甫落,子慕予的身体猛地向前倾斜,蓄着全身的力量,冲着老赵悍然扑去,挟起地上的无数竹叶树叶。 老赵冷眼看着,每根皱纹都透着不屑:“你学公孙日月什么不好,偏学他的狂。狂人多命短。” 他抓着锄头重重往地上一敲,被子慕予冲势裹挟的落叶在半空中骤然一静,随后纷乱无比地四处散开。 子慕予只感觉一股凛冽的气机扑面而来,尚未接触便令她有一种摧心毁肝的狠戾意味。她没有闪避。 如此细小的距离,闪避已经来不及。 她只能像旺财那样,拼命一搏,要么她先倒,要么她先得手。 与气机相撞,子慕予觉得自己像砸到一块巨石上,脸被气机吹得变了形,很快便又多了很多细小的伤口,一道道像极其锋利的刀片剌出来的一般。 可是她依然迅速欺到了老赵跟前,跃起横手冲着老赵的脖子劈去。 她的手中不知何时多了块铁片护手,上面缠了一根铁丝。 铁丝除了两端,丝体是扁的,两侧俱锋利无比。 上次老庄头帮她打造圆筒,带回来了一些小铁片和铁丝。他家经常有老鼠偷油吃,想制作捕鼠器。 子慕予从中抽了一根铁丝,打磨了手上这个东西。 见子慕予竟然无视他布下的杀罡欺近身前,老赵再次大大震惊了一下。 老赵看着虽然是老了,但是没朽。 身子后仰,横腿将尖锥锄头踢起往子慕予戳去。 子慕予侧身跪扑,反手抹向老赵脚跟。 老赵一个后翻,来招天降尖锥压顶。 子慕予腰腹一紧,双脚闪电错步,虚袭老赵后背,实则速退。 连击不中,近身她也不是老赵的对手。 她的速度及不上老赵的速度。 老赵一榔头从后心砸来,子慕予像片无足轻重的羽毛飞了出去,身体重重地砸到血肉模糊的旺财身边。 子慕予的头贴在地上,泥沙硌着脸疼。 她有些茫然地看着距离她只有一臂远的旺财。 旺财的脸被一劈为二,毛、皮、肉,血,乱糟糟的。 两只眼睛睁着,瞳孔一会是淬金的琥珀色,一会是棕色,像卡了bug一般。 “你要死了吗?”那道陌生的男声传出。 听他的声音,旺财伤得那么重,他似乎丝毫不受影响。 子慕予咳咳两声,喷出一口浓血。 “没那么容易。”子慕予忍痛道。 “旺财就要死了。你能不能,让我暂驻你的身体呢?” 第123章 战山鬼(三) 没有老赵的竹叶哨声驱促,虫子大部分被火焚杀,小部分逃窜离去。 凤凰坳的天恢复清朗。 留下元征和柳寻双继续保护丰俊朗等人,冯继洲和沈清赶来支援。 “慕予!”两人看见子慕予的惨状大吃一惊。 冯继洲挥笔写出「巨石」两字,反手一掌拍出。 墨滴张阔,果真形成一颗巨大的岩石,冲老赵滚去,地动山摇。 沈清脸色惨白,依然强撑着撒出一把人形纸片,目标是老赵的眼睛、脖颈、胸腹、手筋、脚筋。 可是老赵将手中的那把锄头挥得密不透风,「巨石」被砸成碎墨,人形纸片被串在尖锥上,有些断了胳膊有些断了腿。 沈清的脸上又苍白了几分,嘴唇发灰,不断催念咒语。 被钉在尖锥上的纸片感受到强烈的召唤,一阵颤动,却无论如何也不能挣脱,如同不小心撞在水果园周边渔网上精疲力竭的麻雀,愈是挣扎愈显得凄惨徒劳。 无数声尖啸,三人又混战了几个回合。 周边起了无数锋利的碎流真气,空中的叶片被撕得粉碎,与扬起的泥尘一同被震落。 没多久,冯继洲和沈清便落了下风。 除了子慕予,凤凰坳真正可以拼杀的两人现在都躺在药桶里。 冯继洲是读书人,沈清是傀儡术师,都不具备搏杀的能力。 他们绝不是老赵的对手。 子慕予又吐了一口咽喉里的血沫,嘴角牵出一抹苦涩的笑:“我就说你所谓真正的合作不可信,原来打的是这个主意。” 男人无言,算是默认。 子慕予咬牙,强撑着从地上爬起,血珠子一串串往下掉,抬手一抹,脸上留下一片嫣红,像涂抹不均匀的胭脂。 “让我猜猜,你什么时候看上我这副躯壳的?”她漆黑如墨的眸子里尽是讽刺的意味,“你占据旺财的身体出现在坟山,我们第一次见面的那次吧。” 男人依旧沉默无言。 子慕予知道他在。 因为旺财的眼珠子维持了好一阵的淬金琥珀色。 “为什么是我?”子慕予问。 或许是神秘男人觉得她可怜,愿意解她困惑,又或许是想示个好,改善躯壳对灵魂的接纳意愿,他开口了。 “你是这里所有人中,年轻且最强的。”他道。 嘭嘭! 冯继洲和沈清先后被老赵的锄头砸飞出去,在地上滚了满身泥尘。 冯继洲“噗”喷了好大一口血,疼得脸色惨白,豆大的冷汗从太阳穴处淌下。 而沈清当场晕厥。 子慕予攥紧拳头,脑中的那根弦被绷得直直的,只问神秘男人:“我有什么好处?” “这次,我能让你赢。我能让你活着,让所有人活着。”他道。 子慕予听了,抑制不住连连冷笑。 原来,布了那么大一个局,神秘男人的目标从来都不是老赵的性命。 而是她这副躯壳。 这是一场豪赌。 这场赌博的筹码太大了。 若神秘男人真有扭转乾坤的本事,她如果借出身体,对方完全有可能鸠占鹊巢。 她可能会在这个世界直接消失。 “弟弟!弟弟!”古元卓突然冲出,手里握着归冥,看见子慕予身上的伤,还有奄奄一息的旺财,瞪着的眼睛霎间红透,扭头像只被惹怒的小豹,“死老头,我给你送了那么多次肉,你为什么要变坏!我要杀了你!” “不要去!”子慕予惊声喝止。 苏柔仓皇追来,凄厉大喊:“元卓!” 老赵面无表情地看着挥舞小刀杀将上来的古元卓,锄头甩出一把将古元卓掀翻在地,用锄头梆子顶住古元卓的脖子。 古元卓顿时像被钉在地上的八爪鱼,手脚乱蹬。手中的归冥,无力地划在锄头柄上,只能刮下一些木头碎屑,连老赵的衣袍都够不到。 “啊!”苏柔像只受伤的母兽,不管不顾冲上去,跪在地上,死劲扒拉老赵手中的锄头,试图将古元卓解救出来。 锄头像根柱子,纹丝不动。 古元卓的脸色由红变成黑紫。 苏柔凄厉尖啸,扑向老赵右腿,张嘴便要撕咬。 老赵扬手冲着苏柔的脑顶一掌拍下。 苏柔像被抽了脊柱般,整个软瘫,眼神发散,几股血流从发间流出,淌到脸上。 “阿娘!” “阿……娘!” 子慕予和古元卓齐齐惊喊。 苏柔强撑着残余的意识,对老赵低喃:“你不能杀他,他是他的儿子。” 这里的「他」指的是谁,老赵心知肚明。 他有些怜悯地看着瘫坐在跟前的女人:“若是他的儿子,更得死了。” 苏柔原本耷拉的眼睛微睁,随后越睁越大,瞳孔里什么也没有,空空荡荡。 她选择凤凰坳定居,并非完全是为了躲避那些多余的闲言碎语。 她还存有一些微不足道的私心。 为着让自己的孩儿有机会,能亲眼看自己生身父亲一眼。 毕竟曾经的她,是真心实意地喜欢、崇拜过那个人的。 一如现在的她,喜欢、崇拜着子明一样。 没想到,这是一个这么蠢痛的决定。 另一边。 心头狂怒的子慕予掌心满是鲜血,盯着老赵,眼底的哀痛被一片冰寒酷烈所取代:“替我杀了他!” 空中传来一声平静的叹息:“如你所愿。” 下一刻,子慕予的头猛地垂下,双手放松搭在大腿两侧,像睡着了一般。 旺财的眼珠子由琥珀色变成褐色,随后变灰,变白。 它的身子,以令人骇然的速度腐烂,很快只余下骨头和毛发。 发生的这一切,无人看见。 老赵低头看着快要憋死的古元卓,努努嘴道:“原本杀死你一个就能交差的,现在倒好,这里所有人,都得死。全是你害的。” 古元卓呜呜挣扎。 “喂,老头。我说过的吧,谁动古元卓,我送他做鬼。”一道声音幽幽从后背传来。 老赵回头,见子慕予垂头站在不远处,身体摇摇晃晃,身上的血一滴滴落在地上,溅出一个个暗色的泥坑,像暴雨的前奏。 老赵冷笑:“小子你也别急,既闯了六伏人墓,待会我赏你灰飞烟灭。” “灰飞烟灭?”子慕予的声音骤变,她的音线显得粗了,显得空旷、幽远,夹着无尽的戏谑和冷意,“你一个半鬼,也敢耍弄神明戏法!” 第124章 战山鬼(四) 老赵不明白这个孩子都快被他打成肉泥了,还敢站着与他说话,甚至是如此大的口气,刚想再赐一句「狂人多命短」,结果听见「半鬼」两个字,心里咯噔一下。 知道他是半鬼的,活着的除了云熠,没有旁人了。 因为是半鬼,他成为了让许多人闻风丧胆的「山魁老人」。 眯起三角眼,老赵几分好奇几分审慎重新打量子慕予。 子慕予抬头,嘴角的讥诮还没收起。 四目刚好对上。 老赵脸上神色骤然一凝,层叠的皱纹如突然蜡化般,惊疑只在俩小小的三角眼里游走。 这孩子怎么回事!他的眼睛原本都是黑漆漆的,现在怎么一只还是黑漆的颜色,另一只黄灿灿的,像琥珀一般! 这样的眼睛,不是那只狗…… 电光火石间,他想到了某种可能。 “你到底是什么东西?”老赵的脚本能地往后退了半步,等他意识过来,又觉得自己反应太过,生生顿住,重新站回原处。 他是半鬼,这世间没有多少东西值得他怕的。 “先前想做我的狗,怎么,现在准备想做人了吗?晚了,这些人,今天全都得死。奉劝你一句,不要多事,滚回你的山林野外去。”老赵寒声道。 子慕予没搭理他的话,只是看向古元卓,目光落在他手中的归冥上。 古元卓被锄头梆子压得出气多,进气少,见子慕予看他,虚弱在抬起手,挥了挥:“弟弟……快跑……快跑!” 老赵只是邪笑,露出满口疏落的黄牙。 这些年,他只管六伏人墓的事,日子过得甚是单调乏味。 而现在,他要杀人,要杀的人还是云熠的血脉,枯燥的心此刻是兴味盎然。 “喂,小子,你好歹有一半他的血脉,怎么能如此平庸呢?连个凡人都不如。”老赵冷睨着古元卓,不无可惜地摇头。 古元卓已经七岁有余,经过几个师父的教导和经常跟在子慕予身边,他早不是初智未化的懵懂孩童。 刚才听苏柔的话,他已经有了些许怀疑,现在加上老赵的话,他更加确定一件事。 他的父亲或许另有其人! 可是,他的父亲是什么人他并不关心。 此时此刻,他满心都是弟弟的安危,还有苏柔的伤势。 子慕予对周遭发生的一切视若无物,她右手伸出两指,冲古元卓方向轻轻勾了勾,像呼唤着什么。 古元卓手中嗡地一声。 他还没反应过来,归冥倏地滑脱手心,惊破夏日若有若无的山风,瞬间来至子慕予眼前,垂直于地悬浮在半空。 子慕予眉心舒展,琥珀色的那只瞳孔看着归冥像看着自己老朋友一般:“我记得,它叫归冥,是那条花花龙的玩具。它原来,可不是这样的。” 子慕予探出一手,在归冥刀柄的红珠子上轻轻一弹。 呛啷! 红珠子突然迸发几缕诡异的红光,攀缘缠绕整柄归冥。 一声巨响似来自灵魂深处,不知是什么东西高声尖啸,隐约夹杂着另一个物种凄厉的喊叫声,刺痛着众人的耳朵鼓膜。 归冥像突然活了一般。 咚。 咚。 咚! 刀身忽胀忽缩,跟呼吸的胸膛一样,它在慢慢长大! 它最终长成了一柄剑,但是它比普通的剑细两分,也长两分,通体赤红。 老赵冷眼瞧着这一幕,三角眼中虽有些许意外却并不慌乱。 他没见过归冥,只是听说过。 它是沧溟宗应龙一脉的神器,消失许久了。 无知,便无畏。 “你在故弄什么玄虚?”老赵道。 “玄虚?”子慕予微嘲一笑,他忽地抬眸,这一瞬,两只眼睛都是金灿灿的琥珀色,杀意凛然。 周遭的有灵万物似感受到了什么,纷纷湮声躲避。 不远处的竹梢树梢原本轻微摆动的,此刻像画出来的一般。 悬在半空的归冥,依然以地面垂直,尖端朝下,影子一花,极其迅捷拍向老赵胸膛! 老赵瞳孔猛地一缩,顾不上古元卓,拔起锄头往前推挡。 嗙! 石破天惊的巨响炸裂。 老赵的锄头却被压迫得木头尽碎,只留下黑色冷峭的金属内芯。 木屑像无数小刀,割刺向老赵全身,霎时衣衫褴褛,血色如线。 平直的剑身依然平直,冲势不减。 一股骇然的力量裹挟着老赵,他连躲避都不能,只能死死顶着尖锥锄。 咔嚓! 老赵用力的双手突然变了形,再无挺力之处,尖锥锄脱力飞离。 嘭。 剑身击打在老赵胸膛,老赵借势后退,却撞到在自家房子上。 噼里啪啦。 一时尘烟四起,屋子被撞碎,不多时轰然倒塌。 剑压着人,直到将人嵌在一棵两人合抱粗的大树前,才倏地飞回。 老赵瞪着血红的眼睛,看向自己胸膛。 他像块面团,被压扁了一半。 老赵从树上挣离,后背的衣服上一片黑黏。 树干微凹,留下一滩血迹。 他咯了咯,吐出一口血痰。 眼中的惊骇,渐渐被疯狂所取代。 他许久没有打得这么畅快了。 如今这世上,能跟他打的人要么是他的同僚,要么是他的上官,没办法动手。 他狰狞着笑意看着子慕予,将断手喀哧掰回:“你不会以为,这样就能杀了我吧。还有什么本事,尽管使出来,让我见识见识。” 归冥调转方向,以尖端对准老赵。 “我没有立刻杀你,是因为我还有话要问你。”子慕予的声音像掺杂了两个人的音色,无比别扭又无比契合,听起来让人有些瘆然,“告诉我,六伏人墓里,镇的是谁?说了,可留你全尸。” 老赵的目光冷沉了下来。 涉及六伏人墓,不好玩了。 他的职责,便是让所有知道六伏人墓的人死。 尖锥锄再次飞入掌心,老赵的脸上没有任何人性的神色。 “不愿说?好吧。游戏结束。”子慕予轻声道。 她在身上沾了点血在指上,眼中熠熠:“时来运去随我心,阵杀!”手中血半滴点在额头,半滴甩至归冥剑上,归冥倏地不见踪影。 老赵有些茫然地见一道红光连番闪烁着从自己身体穿过,他只觉得心里、腹中、胸腔全是拔凉拔凉的。 哗啦啦漏风那种。 他的前胸在涌血,他忍不住要看后背。 一扭头,他见到了此生最可怖的一幕。 归冥钉在树上。 剑身串着一溜血淋淋的血肉,依稀能辨认是心,是肝,是肺,还有肠。 老赵迷糊了,这是谁的心,谁的肝,谁的肺和肠啊? 子慕予阴森森地笑:“自然是你山魁老人的。第一次跟它们见面,打声招呼吧。” 第125章 道德踪 老赵脸色顿时灰败,皮肤上的皱纹如老树斑皮。 他哆哆嗦嗦四处寻找,寻找树木枯枝,见着就捡起,折断糊搂成一团,从背后往自己的胸腹里塞。 他一边塞一边反复呢喃道:“你杀不死我,我不会死的。我的心,我的肝,我的肺,我的肠还在这里,它们还在这里。我不会死。” 子慕予冷讥一声:“你当然会死。神明都会死,你为何不会?你以为你身上有生生不息,就在六道之外了吗?” 老赵的神色愈加死灰。 六百年前,他还是山间一幽魂,妖欺人辱。 有天,有个打柴的老头在他埋骨之地撒尿。 他气不过,驱使阴风吹动半崖上的山石将人砸死了。 突然仙人降临。 他以为仙人是来收拾他的,刚想跑。 没想到仙人说:“你想活吗?有尊严地活着。让那些曾经欺负过你的人,全部付出代价。” 他当然想活。 更想出心里那口恶气。 没得天道让他存在这世间,就是让人欺负的。 仙人用法术,以山间草木为材,给他制作了一副新的内脏,还帮着他杀死所有欺辱过他的人和妖。 这几百年他一直以被他砸死的老头模样活着。 从那时候开始,再没有人敢欺负他。 就算是半鬼之身,他依然像人一样,吃五谷杂粮,自由恣意地活了下来。 虽然速度缓慢,他的身体渐渐变老,皱纹越来越多,眼睛牙齿越来越黄。 这些,他都不在意。 这副躯体毁了,以后更换一副便是。 何况,他能有尊严地活了几百年,赚了。 他的命是仙人给的,他愿意为那位仙人肝脑涂地。 哦,不,他现在是神了。 是现在先神洲至高无上的神明。 他山魁死无所谓,他不是没死过。 但是云熠交给他那么重要的任务,怎么能有损失呢? 他终于有些仓惶、惊惧又有些警惕地看着子慕予:“你到底是谁?为何知道我的身份,还知道生生不息?” “我原本等着你告诉我,我是谁。很奇怪,关于我自己的事情,我一件都想不起来,偏偏记得很多人,很多事。”淬金的眼睛蒙上一层迷茫。 老赵眸光闪烁,有种想抓住救命稻草的脆弱:“你既知生生不息,便知我的生命生生不息,不会断绝。” 子慕予点点头,露出些许怪异的笑意:“断不断的,你看看自己嘛。” 山风徐来,老赵闻到一股腐烂的气息。 他低头一看,不由得呆了。 他的身体在腐烂。 刚才被塞进去的树木烂枝随着烂肉一起,簌簌地掉。 怎么会…… 他的灵魂试图与腐烂的躯体脱离。 老赵脸色大变! 这个世界上,唯一能克制生生不息的只有一种法术。 道德踪! 能克制所有仙神法术的道德踪! 整个先神洲,不!整个鸿蒙渊只有一个人会道德踪。 可是他已经死了! “不可能!”老赵惊声喊道,“你耍了什么花招?” 他呼呼地耍起手中的锄头,朝子慕予砍去! 子慕予身形微动,踏尘无痕,忽地在左,忽地在右,弯曲弹放自如之态如一阵风,一缕纱,一片羽,只留下灰色残影,任是老赵速度再快,也触及不了她分毫。 老赵骇然止步:“道德踪!你怎么会道德踪?!” 前有逆天改运破除生生不息,现有羽鸿步,不是道德踪是什么! 子慕予随后站定。 “道德踪?”她皱眉,淬金的瞳孔更加鲜明,“你说我这是道德踪?” “你……你……”老赵手心额头全是汗,浑身颤抖起来,“这到底是出了什么差错?” “我什么?你知道我是谁了?”子慕予期待地望着老赵。 逃,是没法逃了。 老赵抓紧手中尖锥锄,眼中的惊骇和慌乱霎时终止,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肃杀之意和困兽犹斗的孤注一掷。 绝对绝对不能让眼前之人走出凤凰坳! 刚开始和子慕予过招时,他并没有杀意。 虽然他必定要杀她的,但是那时他还想看看,想看看这个孩子的能力极限在哪里。 六伏人墓连他都进不去,偏这个孩子带着狗进去了。 其中必不是什么偶然。 他想探查清楚其中的因由。 可是现在,一切昭然若揭。 此刻老赵心里的杀意,汹汹然似有毁天灭地之势。 他迫不及待想铲除眼前之人,还有藏身于其间的灵魄。 怒号一声,他毕尽所有功力,凝在手中尖锥锄上,飞身砸来。 子慕予冷眼看着,不躲不避,随他砸。 “慕予!” “弟弟!” 很多人都在惊喊。 冯继洲在朝这个方向扑来。 子慕予只盯着老赵,她的瞳孔映出愈来愈近的人和锄,嘴角悄然弯起。 一阵浅光掠起,整片天地都是刺目的惨白,看不清任何事物。 嗙砰,哐当! 似相继有重物坠地。 片刻后,等天光恢复原来的样子,被吓得胆战魂丧的古元卓发现,子慕予还好好站在原地,一片衣角都没被伤到。 他的不远处躺着冯继洲,还有躯体诡异叠成一起的老赵。 尖锥锄斜斜插在地上。 “冯先生!”古元卓一时不知道该顾苏柔还是冯继洲,吓得痛哭大喊。 好一会,冯继洲肩膀动了动,“咳咳咳……”他的头从地上抬起,满脸懵色。 他刚才想扑过去救子慕予,但被什么东西砸到了。 茫然地看了看身上沾到的血迹,看了看地上的老赵,又仓然朝子慕予看去。 发现子慕予无事,他才松了口气,捂着胸口,踉跄走去,检查老赵的鼻息。 “死了。”他道,整个人瘫坐下来。 老赵的眼睛瞪得很大。 小小的三角眼似要瞪裂,眼角红赤,隐有湿意。 刚才。 他的锄头就要狠狠锄向子慕予的那一瞬,他看见了那道光。 光是从孩子的脖子冒出来的。 起初是一串珠子的形状,后来愈来愈亮,霸道了驱赶了所有颜色和事物轮廓。 噬魂墙! 这是来自公孙家族的噬魂墙! 公孙日月,竟将自己的性命托付给了这个孩子! 可是,沈阔不是说,这孩子并非他们要找的人吗? 公孙日月不是在做戏,搞狡兔三窟那一套吗? 不对,他们肯定在什么地方搞错了! 在那一瞬,电光火石之间,他似乎知道了一件算重要也算不重要的事情。 云雨和云风,没准是死在坟山。 他想起了那天,坟山突然出现的五品神光。 但他的任务只是看管六伏人墓,其他都不是他该管的事情。 所以,他只是蹲在门口抽水烟,漠然看着。 后来,子慕予和古元卓重伤回坳,这件事他是知道的。 子明他们传出消息,说两个孩子遇到了猛兽。 虽然他一个字都没信,可也不想深究。 与六伏人墓无关的事,都不是他的事。 何况,他从来不敢往那个方向去想。 两个孩子,能杀死两个五品神明?这事情不符合常理。 可是,要是有归冥和噬魂墙呢? 一切便不再是不可能。 老赵死前是什么感受呢? 并不是为自己即将烟消云散感到不甘、怨愤、痛恨。 他只是忧心忡忡又心急如焚,懊悔又自责。 他的恩人,云熠,以后该怎么办呢? 自己以后,再也无法为其效劳了。 没守住六伏人墓,辜负重托,真是该死啊! 若是他还能动,他肯定会冲着鸿蒙城的方向磕个头: 神相呐,祝您万寿无疆,早日达成夙愿! 可是「噬魂墙」没给他这个机会。 第126章 助我 老赵死得悄无声息,一如先前的云雨和云风。 高峥是在老赵死的当天晚上赶回来的。 丰俊朗和老庄头在次日清晨才醒来。 古元卓对着旺财的毛皮大哭一场,和子慕予一起,将旺财用块毯子裹了,埋在坟山。 现在问题最大的是苏柔。 “阿娘,张嘴,啊。”子慕予捧着碗米饭,将手中盛着饭和几粒黄豆子、一块薄肉片的小勺子推到苏柔嘴边。 苏柔的目光定定地看向一处,没有反应。 她身上的外伤都好得差不多了,可是目光凝滞,不笑不哭也不说话,如果没有人扶她、拉她,她会一直待在一个地方。 “元卓。”子慕予喊道。 古元卓立马捧上早准备好的饭来到苏柔面前蹲下,迎着苏柔的目光不断重复张嘴-吃饭-咀嚼的过程。 苏柔如死水一般的目光终于有些泛动,张嘴吃饭。 柳寻双说,苏柔这是血脉瘀阻,清窍失养,从而导致的灵机失用。这需要漫长的治疗过程,何时才能清醒,暂未有定论。 老赵死时,在场看着的只有古元卓、苏柔和冯继洲。 当时古元卓被吓得六神无主,苏柔重伤也处于糊涂状态。 子慕予唯一要对其解释的只有冯继洲,可是她还没开口,冯继洲先说话了。 “自古人心多奸诈,世事多寡情,慕予,记住,防人莫要心存幸念。不用跟我讲你如何做到的。老赵因噬魂墙而死,这个理由足够了。”他道,“就连你身上有噬魂墙这件事,以后也是越少人知道越好。” 冯继洲话中有话,子慕予点头应是。 神秘男人占据她的躯壳专心对付老赵时,她却看得清清楚楚。 冯继洲最后虽然只是受了点伤,但是不影响他当时想以命相救的事实。 子慕予最怕的事情终究还是发生了。 她一直以为,人命没有轻重贵贱,没有谁该为谁死的道理。 这种愿意以命换命的恩情,她如何偿还? 她终究不能,如“天地一孤啸,匹马又西风”那般,潇洒恣意。 天道可怖,人途始终被裹挟前行。 苏柔病了,子慕予揽了放牛羊的活。 古元卓要跟着。 丰俊朗无所事事,也想跟着。 学生在哪,老师肯定也要到哪。 于是,凤凰坳的山野,经常看见一群黄牛白羊,还有三拨人。 一拨,在山坡上。 丰俊朗在练剑,剑气飘逸之余,凛冽之意与日俱增。 元征在旁,并未闲着,不断修炼精进脚下功夫。 一拨,在一块巨大的山石前。 古元卓手握木棍,在劈石头。 看着古元卓虽然聪明不足,但是毅力还可,老庄头决定更换教学方向,开始尝试不断锤炼古元卓的力量。 古元卓一边劈,一边诵读冯继洲留下的背书任务。 另外一拨,在山阴下。 子慕予盘腿而坐,闭目冥想。冯继洲悬腕不停书写,细小的墨字源源不断灌入子慕予的太阳穴。 一天中歇时。 三个孩子躺在斜坡上。 一只手垫在脖颈处,右腿搭左腿,三人的动作如出一辙。 子慕予口中叼着狗尾巴草的草茎,侧头看坐在旁边的冯继洲。 “你壶里的酒,怎么写了那么多字也不见少啊?”子慕予道。 冯继洲只是神秘地笑笑:“这可不是普通的酒,这壶也不是普通的壶。它们是我身上最重要的宝贝了。”说完,解下腰间酒壶,仰头接住壶口倾倒出的酒线。 喝完递给子慕予:“你要尝尝吗?” 子慕予颇有些心动,刚想伸手。 “慕予还是小孩!”老庄头的粗嗓子突然插了进来。 伸出半截的手只能讪讪收回。 丰俊朗嗤了一声,坐起,摊手:“给我尝尝。” “不给。”冯继洲就这么水灵灵拒绝了他,面不改色将酒壶盖好,重新挂回腰上。 丰俊朗不满撇嘴:“你们都偏心。他有什么值得你们这么宝贝的?不就是头发多一些,长得像个娘们么?” “哦,你嫉妒我弟弟长得俊。”古元卓站队向来不带犹豫。 “该嫉妒的不应该是你吗?长眼睛的都知道,谁长得最寒碜啊。”丰俊朗嘴上从来不让人。 “弟弟说我这种是男子气概!”古元卓绝对不会被别人的长相攻击给打击到。 晚上,子慕予和沈清照旧上坟山。 无论是制作符纸、人形纸片还是法止香,都需要用到一些阴性材料。 坟壤、骨灰、死人头发、棺材屑。 只是每种用途傀儡术施术媒介所用佐料各有侧重。 施行傀儡术时,手上须得有这些特制的纸和香,或者新摘的树叶。 有灵的东西,才能对傀儡术的口诀有所感应。 等到沈清入睡,子慕予拎了一盏灯,悄然离开茅屋。 她来到石壁处,从腰间的圆筒掏出《道德踪》。 原本的无字书,此时不仅有字,还有画。 上次为了躲避毒蜂下水,这本书被浸泡后又被她匆匆塞回圆筒里。 等她想起,重新拿出来时,却发现它不仅没有被沤坏,还呈现出字和画。 她原本猜测,或许是写书人用了特殊手段致此,因为在现代,也可以做到干燥时,纸张没字,等浸湿才会显字。 可是古元卓当时看了一眼,却惊讶道:“怎么是空白的?” 古元卓看不见书上的东西。 这就不是寻常的手段可以做到的。 “这本书真不是你写的?”子慕予问。 “我不记得了。上面的内容,倒是跟我先前使的招式十分契合。”脑中的声音道。 “或许,是因为你看得见,我才看得见。”子慕予道。 “我不知。但既然你看得见,这便是缘分。我还可以指点你,权当赔罪,还有你愿意与我分享躯体的回报。”脑中的声音道。 子慕予不是那种过河拆桥的人。 虽然这个过程中神秘男人并不磊落,而且老赵最终是死于子明留下的噬魂墙,但是在当时那种情况下,凭她未必能在老赵动手大开杀戒前激怒他,并让他产生绝对杀意。 再者,目前她尚未发生被旁人附身的不良反应。 若能和平共处,最好不过。 子慕予盘膝坐下,打开书。 看着上面熟悉的字句,她已经不再惊讶了。 无巧不成书,《道德踪》里的内容与《道德经》十分相似。 比如羽鸿步的口诀便只有一句:“合抱之巨木,生于毫末;九层之高台,起于垒土;千里之远行,始于足下;羽鸿之雄姿,在于清灵。” 插图九幅,全是步法。 子慕予深吸了一口气。 既然躺不平,那就变强吧。 “请先生助我。” …… …… 神都,万神台,瑶华殿前。 高台之上,神皇帝姬庄辰殊盘腿而坐,双目紧闭,额头上渗出豆大的汗珠。 她的脸色很差,眉目皱成一团,似在忍受极大的痛苦。 “噗!”庄辰殊突然往前喷出一口鲜血,身体往后仰倒。 “殿下!”柯兰大惊,飞身将人接住,冲后大喊,“快,请护国神相!” 一个侍神卫立即火速跑离。 云熠来得很快,雪浪六爪银龙吐珠蓝月绸袍映出七彩霞光。 他沉着脸色给庄辰殊把过脉,撩起衣袖,抬起两指,指尖闪烁着白色的光,冲庄辰殊眉间点去。 庄辰殊的脸色肉眼可见地好转,原本的惨白逐渐恢复寻常的红润。 不久,长长的睫毛微颤。 庄辰殊睁眼,目色苍茫而冷冽地盯着云熠。 “你骗我,我的璃火热症明明没好。”她道。 云熠轻轻摇头:“你经脉不通与璃火热症无关。你毫无根基却要练生生不息,太心急了。凡人修炼,需要循序渐进。” 「毫无根基」四个字,无疑是甩在庄辰殊脸上的巴掌。 庄辰殊眼眶骤然通红,满是不甘和倔强:“可我不是凡人!” 云熠叹息了一声:“殿下,我可以助你开筋通脉,还可以注你百年功力筑基。” “当真?”庄辰殊大喜。 “可是,有些东西不是你的,就不是你的,你要容纳化解它,需要承受极大的痛苦。”云熠道。 庄辰殊有些退缩。 她要思量,云熠有没有借机害她的可能。 似看清庄辰殊的心思,云熠眼中的讥诮一闪而过。 庄辰殊敏锐地捕捉到了这抹讥诮,勃然大怒却脸上不显,反有些讨好地道:“请神相助我。” …… …… 白驹过隙,光阴似箭,寸暑难留。 转眼,便过了八个春秋。 第127章 白泽 夕阳下的沙砾,散发着阵阵热浪,将空气都蒸变了形。 时有微风起,卷着草团,没了命地奔赴视野的边界。 乘势乍起的沙阵,时而贴着地面缠绵,时而冲天而起,试图冲破地心引力的枷锁。 风刀雕刻出一道道隆起的沙丘轮廓,如有巨龙潜行,神蛟蛰伏。 在此沙山之巅,有一人身穿朴素白衣,大步独行。 能将天空染黄的风沙,却不能沾染此人分毫。 他的背上斜挎着一把弓身似铁非铁、似甲非甲、像某种特制机括的漆黑大弓,踏沙无痕。 穿过酷热的沙丘,转眼来到白茫茫冰天雪地。 飞天银絮,砸地琼瑶。 千林树,万亩草,株株似玉。 此人脚踏之处,万物逢春,小草抽芽,娇花拔蕾,可是转瞬,人离春尽,刹那芳华重新恢复冰霜沉寂。 倏尔又踏过沸腾咆哮的赤色焰岩坑。 天和地,都在燃烧。 飘在半空的灰烬,尚带着火苗。 可此人衣袂翻飞,发丝招摇,似沐浴在春风细雨。 他终究驻足在目的地前。 白泽。 平时凶神恶煞的黑螭匍匐在地,呜呜咽咽往后退去。 嗜血的夔牛和狡猾的涂麋早有预感,闪藏于嶙峋山石的洞窟里。 无数低级凶灵妖兽纷纷避让,刚修炼成人的精怪心惊肉跳地变回原形。 “谁人敢擅闯白泽胜地!” 黑嘛嘛的崖壁之上,忽然飞下半只烂苹果。一道跟崖壁颜色几乎混为一体的黑影飞身而下。 原来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肤色黝黑,头发归在头顶正中扎成一束,像玉米须般垂下,眼睛细小,手臂和小腿皆绑着黑色皮甲,戴着露指的黑皮手套。 颜色灰暗的长戟在掌中挽一道花,直指来人。 “报上名来!”少年喝道。 “让无忧来见我。”来人从容不迫地道。 “呔!我白泽之主也是你想见便能见的吗?”少年气势不减。 来人并不恼怒,只是视眼前之人如无物,抬足便要往前走。 少年眉眼一抖,伸脚踢在长戟下端。 长戟飞起,少年跃起往戟杆上一踹,长戟横胸扫来。 来人没动一根手指头,只眼皮微抬,长戟突然改变方向,冲着少年胸口砸去。 少年略显诧异,但并未乱阵脚,神色一沉,咬牙伸手顶住,在长戟冲势之下,双脚在地上犁出深痕。 少年粗眉微挑,笑道:“呵,有些本事,再来!” 话音甫歇,少年将手中长戟往空中一抛,双脚用力一蹬,膝盖稍曲,双手斜在两侧,全神贯注盯着来人。 长戟从一根变成五根,从左右、前后和上五个方向朝来人同时呼呼袭去。 这一次,来人动了手。 但他只是无比随意地抬臂,以指背轻轻敲了五下。 当,当,当,当,当。 似金石撞击之声。 少年见长戟被尽数敲回,心知不妙,急忙错步退开。 谁知,自己的长戟像失心疯的叛徒,追着他杀。 待他退到崖壁前,已无去处,只能硬着头皮运功抵御。可他的手还没触碰到长戟,两条手臂便觉着刮皮削骨般,奇痛彻骨。 他撑不住,只能收势。 哐当几声,五根长戟分别钉在少年两耳、双腋以及胯下。 少年被定格成一个「大」字,好不狼狈。 “无言、无声、无梦、无情!热闹看够了还不动手?”少年仰头喊道。 唰唰唰。 又接连飞下四个半只烂苹果。 四个年龄相仿、穿着打扮如出一辙的少年突然闪现,手中的武器却不甚相同。 一个肩上扛刀,一个手中拄杖,一个头上顶着大饼铛,一个甩着铁链。 无一例外,都长得不甚理想。 一个嘴唇厚,一个眉毛浅得跟没有似的,一个大耳招风,一个牙齿横七竖八。 被钉在崖壁上的那个少年也挣脱下来,跟他们四个站在一起。 来人微微皱眉:“可不要告诉我,你们就是无忧那五个徒弟。” 手中甩着铁链,牙齿横七竖八的少年冷笑一声:“怎么?怕了?我们五雄一起出手,叫你有来无回!” 说完,几位少年对视一眼,确定了一起发起进攻的信号,随后各自露出自以为极吓人的凶色,嘴里哇哇大叫着开始围攻。 来人无奈地叹息一声。 啪啪啪! 几个巴掌甩了出去。 「五雄」乱飞了出去,五把玉米须一样的头发在空中很是飘逸。 等他们灰头土脸从地上爬起,彼此看见对方脸上霍大的巴掌红痕,居然没心没肺开始哈哈大笑。 好不容易笑完了,五个少年站成一排,脸上虽有不甘头颅依然高昂。 “请吧。”五人齐声道。 “不阻我了?”来人抬眸。 “师父说了,要是来的人我们五个一起都打不过,不用阻。活命最重要。”最开始那个少年道。 来人面无表情,冲着虚空喊道:“无忧!” 声音如洪钟大吕,振聋发聩。 一道黑色光柱从远方射来,着地之处的气流骤然一凝,随后散开。 五位少年前出现了一个看起来年约二十的青年,身着黑衣,面白无须,五官如刀刻斧琢般,精致却缺乏柔和的情感。 “师父。”五位少年冲青年恭敬行礼。 青年置若罔闻,只恭肃半跪,冲来人俯首:“无忧见过日月上神。” 五位少年一看这个阵仗,顿时傻眼,跟着矮下身去,跪在青年后方。神色惶恐之余,偷偷抬头打量来人,心里不住地腹诽: 大名鼎鼎的木阶三品正神公孙日月,原来竟是长这样? 子明冷眼睨着无忧,指着后面那「五雄」:“他们,便是你选出来的侍神卫?” 无忧神色微凛,应:“是。” “这种歪瓜裂枣,你拿得出手?”子明愤然。 「五雄」齐齐一愣。 他们这是被长相霸凌了? “呃……”无忧嘴唇有些干,“不是上神说的吗,要不拘一格降人才。何况,他们的长相在白泽算是出众的了。” 「五雄」连连点头,连忙以自己最帅气的角度摆出造型。 子明极其无语地深吸一口气,沉声道:“且不论他们的外貌,他们的能力哪里堪配「人才」二字?还有,你跟他们讲的「活命最重要」是什么意思?我难道要的是这些贪生怕死之徒吗?” 「五雄」缩起脖子。 无忧却挺直脊背:“神后说过,主者若能让人扬长避短,任何一个人都可成为「人才」。神后还说过,人命至重,群生百态,均是一般骨肉一般皮,想尽一切办法存活,让自己的种族繁衍下去,这才是天道的本质。” 第128章 少女庄琬瑢 子明脸上的冷意渐渐消释。 他就是这样,无忧一旦搬出林予安,他再大的脾气也没了,强硬的心总能被融成一汪春水。 无忧见子明神色变缓,暗暗松了口气。 “其他的也罢了,怎么能打扮成这种奇怪模样呢?”子明道。 五位少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无论怎么看,也不知自己的打扮如何奇怪了,大家不都这样吗? 不过,他们瞧着子明的头发乌黑秀长,颇有光泽,再伸手捋了一下自己头顶微黄蜷曲、摸起来有些刮手的那撮,心里的确是有些羡慕的。 “我的上神呐,白泽不比他处,没有灵气滋养,生存条件恶劣,运进来的新鲜果蔬会迅速溃烂,砍杀的牲肉眨眼便会长虫,无论多鲜艳的色彩在这里都会蒙尘而变得暗淡,这里的所有生灵,能活着已经不容易了。”无忧一本正经地解释。 子明乜着他:“你在跟我诉苦?” 无忧叉手一礼:“不敢。有容身之地,我们白泽族人已经心满意足。” “少跟我讲这种冠冕堂皇的话。我们正因为对现状不满,才合在一处。”子明摆手,“殿下呢?” 无忧霍然抬头看向一处,肃穆道:“来了!” 这片荒凉阴沉的天地中唯一一抹鲜丽的颜色从天而降,暗香袭袭。 一个少女,年约十四五,脚下虚踏三尺素,身穿一袭云锦绣花裙,秀发簪着枚紫玉兰,柳眉高吊,杏眼半弯藏琥珀,俏若三春桃,清若九秋菊。 待掐金挖云绣鞋点地,三尺素布像活了一般缠上少女臂膀,成了披帛。 五位少年顿似顶梁骨走了真魂,忙叉手低躬后退,站在少女身后,呈拱卫之势。 少女看着十分欢喜,心知自己长大了,不能再像小时候那样随便飞扑至眼前之人怀里撒娇,只婷婷站在原地,对着子明笑喊:“义父。” 子明看着眼前已经长大的女孩儿,眼眶一热,衣袍一撩,跪地拜倒:“臣,公孙日月,拜见神皇帝姬!” 少女碎步上前将子明扶起:“义父,你还是叫我琬瑢吧。” 琬瑢姓庄,她从小便生活在白泽,已经十五年。 “义父,你许久没来白泽看我了。”琬瑢樱嘴微翘,颇有少女委屈之状。 她还是没忍住要撒娇。 “我在外面暴露了形状,有很多尾巴需要甩掉。外面的事都处理得差不多了,才敢来见您。”子明福了福。 “我还以为,你养着那个叫子慕予的,养出了感情,舍不得撒手,假戏真做了呢。”庄琬瑢笑眯眯地看着子明。 子明神色微变,但笑:“怎么可能。” 他的戏,自然是最好的。 可是假的就是假的,成不了真。 他只需要让那些人以为是真的就好了。 包括……慕予。 要演一出好戏,必须有极强的信念,彻底代入其中角色。 子明对自己先前的表现,无疑是满意的。 这个世上,林予安的女儿只有一个。 而他的心,也只有一颗。 庄琬瑢得到子明的回答,脸上更加高兴。 她好奇的看着子明后背:“好漂亮的弓!” 子明解下大弓,双手捧上:“这是伏神弓。” 无忧肃然:“伏神弓?” 这可是白泽先主的武器! 庄琬瑢满脸期待地挽弓拉弦。 弓开满月,瞄准子明。 她脸上红扑扑的,浅浅地笑,看起来人畜无害,天真无邪。 “我听说你将噬魂墙给了那孩子?”她笑着道。 子明老老实实解释:“这只是计划中的一部分。没有噬魂墙,骗不了那些人。” “你是不是舍不得那孩子死?”庄琬瑢依然笑着。 子明微顿。 不忍之心吗? 有的。 所有罪恶都是大人们的过错,孩子却是无辜的。 可他下了一盘大棋,将一个无辜的孩子卷了进来,并将她推进未来的血雨腥风。 子慕予逃跑那次,他不是没想过就此放过这孩子。 可是她自己选择回去。 他想,这应该就是天意。 就如同十五年前那天,他急需一个孩子,结果便听到孩子的啼哭声。 孩子身上未着半缕,身上头发还是湿漉漉的,显然是刚出生不久,躺在圣柱前,不知生于何人,来自何处。 危急之际,他带着这个孩子,引走追兵,开始逃亡大戏。 却将庄琬瑢和一封书信交给心腹手下,送来白泽,交给白泽前主,无忧的父亲。 有些戏,靠一个人是唱不起来的。 子慕予的表现,比他意料之中还要出色得多,「神皇之后」的角色,愈来愈显得有说服力。 子明想了许多,脑中浮出一张秀致倔强的脸,微有触动。 他强压下这股触动,良久才道:“慕予天赋异禀,是把好刀。若她能不死,必能成为殿下的得力臂膀,做侍神卫也是当得的。” 庄琬瑢脸上一派恍然:“这么说,义父在为我着想。”忽地她眼中闪过一抹狡黠,“要是以后,她站在我的对立面,不是她死就是我亡呢?” 子明毅然道:“若真到这步田地,我亲自动手了结她。” 庄琬瑢扬眉:“那岂不是要搭上义父的性命?不可。” 她转身,拉着弓对着无忧,转而对上龅牙少年,无情。 铮! 发出空箭。 无情两手握拳,双脚迈开,重心下沉,依然被一道劲流击得连退几步。 他捂着胸口,脸色难看地干咳两声。 “好弓!感谢义父的见面礼。”庄琬瑢将手中弓扔给身后的少年,“怎么没箭?” “原本的箭已经用尽,需要重制。”子明道。 无忧眉间微有隐忧,接口道:“据说伏神弓的箭是由白泽黑螭筋制作的。” 子明点头:“此话不假。” 庄琬瑢笑吟吟地看向山石深处:“黑螭啊……” 不知是不是山间生灵感受到了什么,压抑的哀嚎之声此起彼伏。 “若她不是我的敌人,以后等我回到属于我的位置,可以允她立足之地,全了你们这几年的交情。”庄琬瑢话音一转,“但若是她胆敢生出别的心思,我也可以让她生不如死。那本《道德踪》,她在练了吧?” “听说早就在练了。”子明道。 庄琬瑢柳眉弯弯:“那就更好办了。还以为她穷极一生,也看不到里面的字。” “义父啊,十五年的约定之期已满,我们是不是该到外面的世界看看了?”庄琬瑢看向苍茫的远处,满脸期待。 …… …… 青山县,凤凰坳。 山坡上的牛羊只剩零星几个。 一道剑光闪过,白袍少年踏剑而来,衣袂飘飘,眼射寒星,眉若刷漆,风采异常,颇有几分孤傲清高之气。 这人,正是丰俊朗。 只见他矫然从剑上跃下,双手握住剑柄,立地猛地朝山顶砍下。 一道刺目剑光扫出,山顶立即现出一道巨大裂缝。 牛羊被吓的哞哞咩咩乱跑。 一颗石头破空飞来,被丰俊朗一把抓在掌心。 “把它们的膘都吓掉了,得不了好价,你出去卖艺挣钱啊?”一道清冽慵懒的声音传来。 第129章 我们的女儿叫慕予 “你去卖,更挣钱!”丰俊朗抓在手里的石头原路射回,目标正是掩袖搭脚睡在树荫下的人。 旁忽有一腰细膀圆的高壮少年跃出,抡起手中木棍,精准击打在石头上。 嘭! 石头炸开,碎成尘土,飞洒在斜坡上。 壮实少年微微侧身,挡在树荫底下的人前,以手作蒲扇状,在唇鼻旁挥了挥。 “古元卓!你又护着他!”丰俊朗不悦地道。 壮实少年将木棍挽了个花,收在肩胛侧:“他是我弟,我不护他难道护你哦!” 丰俊朗倨傲斜睨:“弱者才需要别人保护!” “我认为你这是嫉妒。”古元卓一派瞧准了你的模样。 丰俊朗好气。 真论吵架,古元卓嘴拙,根本不是他对手。 可是这玩意死精,总是张口闭口就是一顶“嫉妒”大帽子扣下来。 嫉妒一般跟羡慕相生相成,他丰俊朗需要羡慕谁? 打死他都不认! 丰俊朗仰头长叹:“茫茫人海,相识一场真是报应。” 这时远处的元征手里拿着根火杈,冲这边摇:“主子,公子们,时间差不多了,番薯和芋头应该都窑好了。” 原本躺着的人「噌」地坐起,鼻翼扇动,嗅了嗅。 此人虽跟古元卓一样,只穿了件灰扑扑长袍,形容却与古元卓大相径庭。 点漆双睛明皎皎,皓齿朱唇,静如空谷松,艳如映塘霞,神如寒江月。 正是子慕予。 丰俊朗也跟着嗅了嗅:“没闻到香气啊。” 子慕予麻利站起:“既没香气,那应该没熟,我先去看看。”说完就跑。 丰俊朗一见,不好! 这次地瓜和芋头都埋在烧好的泥砖下,糊得严实,香气很难飘散出来。 可是子慕予的鼻子跟耳朵一样厉害! 丰俊朗脚下一点,像只雄鹰逆风而起。 古元卓才反应过来,撒腿狂奔,边跑边喊:“地瓜是我弟的!芋头才是你和我的!” 半里地,片刻便见分晓。 子慕予刚在泥砖堆前刹止,丰俊朗飘然而至,古元卓还在十丈之外疾行。 元征见状,迅速走开,免遭池鱼。 子慕予和丰俊朗手里一人一根干树枝,开始挖泥拨土,像两只土拔鼠。 很快便撬出几个芋头仔,可是两个人都不为所动。 终于,唯一的地瓜露出半截粉衣。 两人动作皆是一顿,四目相瞪,火花四溅,谁都不愿意退让。 那只能如往日一样,各凭本事了! 纺锤形的地瓜被子慕予挑起,飞上半空,丰俊朗抄手便要夺,子慕予哪能让他如愿,掌刃如风,丰俊朗缩手,用树枝将眼见要落在子慕予手中的地瓜轻轻一敲。 两个人都在较劲,可每次触及地瓜时都很注意力度,以免鸡飞蛋打。 古元卓转瞬即至,加入与丰俊朗争夺地瓜的阵列中。 元征见自家主子讨不了好,果断出手。 一时掌影凌乱,腿势狠疾,局面数度反转。 丰俊朗将地瓜拍向一侧,喊道:“元征!” 元征领意,撩起衣袍摆准备接住,却被古元卓抓住后衣领,一把拎开。 地瓜被古元卓截了胡。 丰俊朗见地瓜落在古元卓手里,心先冷了半截,探手怒喊:“你敢舔试试!” 古元卓丝毫不惧,伸长舌头,水灵灵便在地瓜烤焦的尖端舔了一下。 得,不用抢了。 丰俊朗绝对不会吃别人舔过的东西。 元征看着丰俊朗失望的眼神,双手无措地垂下,掌心贴着腿侧。 他一个汉子,居然被一个十五岁的孩子像拎小鸡一样拎起来了。 着实可怕,也着实尴尬。 “不怪你,对方太卑鄙。”丰俊朗轻轻拍了拍元征。 古元卓和子慕予丝毫不以为耻,一个迅速将自己舔过的地方掐掉,把地瓜皮剥得干干净净,一个双眉齐飞、笑眯眯地看着如玉的地瓜肉吸溜口水。 子慕予喜欢微甜的东西。 地瓜多好。 香中带甜,水分适度。 不像芋头,只有浅浅的芋香,没甜味,缺乏水分,面面的吃进喉咙,脖子抻得像鹅一般长也咽不下去。 将剥好的地瓜交到子慕予手中,古元卓又拿起一只芋头仔剥好,递给丰俊朗。 “呐,别说我们欺负你。” 丰俊朗气鼓鼓的,整一个就是被欺负了的模样,劈手夺过芋头仔,蹲在地上,恶狠狠咬一口。 他一边咀嚼,一边瞪着子慕予。 子慕予又不是拜圣母教的,死道友不死贫道。 她也围着窑坑蹲着,一口接一口,吸着气,滚烫香甜的地瓜肉在舌尖翻滚,没有丝毫心虚。 “本来地瓜种了三茬的,谁叫你没看好牛羊,让它们糟蹋了新苗。”子慕予一边吃一边糊着声道。 “看牛羊不是你们的事吗?”丰俊朗不忿。 “你吃的喝的穿的不是出自这些牛羊身上的哦?我们原是说好了的,大家轮着看,偏你特殊。”子慕予毫不留情地回怼。 丰俊朗噎声。 他心知子慕予不说话则已,一旦开口,一条条大道理砸下来,他惹不起。 于是,面色寥落低头老实啃芋头。 这个死样子着实可怜。 死俊死俊的,忒勾人动恻隐之心。 子慕予「啧」了声,肉疼地掰下一小块地瓜,递过去:“再多也不能了。” 丰俊朗捏着手里的芋头仔,「哼」了声别开脸。 “不吃拉倒。”子慕予撇嘴,“元卓。” 古元卓早眼巴巴等着了。 见古元卓吃得高兴,子慕予又掰下一块。 两人吃得甭提多高兴。 …… …… 鸿蒙城,神都,万神台之巅。 云熠身穿朴素蓝袍,满身伤痕,摆了棋盘,坐在林予安所躺的四方床边上。 八年过去,云熠还是从前模样。 躺在床上的林予安双目紧闭,脸色白如玉,看不到太多生机。 云熠两袖撩起,双臂白皙,隐见青筋,左手捏着白子,右手捏着黑子,一边对弈,一边柔声说着话。 “公孙日月为了骗我,唱了好大一场戏。” “故意自伤,诱我引梦,原是为了暴露凤凰坳那个孩子。” “他为了让我相信凤凰坳那孩子是你和庄穹的女儿,连自己的潜意识都控制了,是个厉害的。” “可惜,他不知那孩子并不是出生在万神台。” “为了确定这件事,我令沈阔特意让他救走了只剩一口气的吴志城,让他知道丰俊朗中了我的诛识砂。沈阔杀掉公孙星辰夫妇后,他居然如我所料,将丰俊朗送到了凤凰坳。” 云熠夹着一枚白子,点在眉侧,嘴角悄然弯起。 “这个错误,无论是他故意还是无意,都无关紧要。因为,他可以将丰俊朗送到鸿蒙渊任何一个地方,唯独不会送到真正的神皇帝姬身边。” “他对你,倒是好一片忠肝义胆。为了你和庄穹的女儿,可以不惜牺牲掉凤凰坳里的所有人。” “慕予。予安,我们的女儿叫慕予。” 啪! 白子落下,输赢已有定局。 云熠柔和的脸色转瞬阴鸷:“竟敢让我的女儿当牺牲品,总有一天,我让他悔不当初!” 第130章 坦白局 云熠从万神台之巅下来,闪现于九天云德殿。 早在守候的宦官如意立即谨小慎微地奉上神相锦袍,目光仅盯在地上,不敢抬眸。 等云熠换下身上朴素褴褛的蓝衣,连忙将其小心地收进锦盒里,踩着小碎步退下安排绣娘将衣服修复。 云熠阔步走上大殿正首,掀袍坐下,拿起折子和朱笔,开始批复。 突然,像滴白色粉彩沉进水底,一道白烟从殿顶砸下,看着颇有声势实则悄无声息。 氤氲退去,一个龙甲浮屠跪于殿下,冲上首叉手行礼,敬禀:“昨夜,帝姬带着柯兰他们已经离开万神台。属下按神相交代的,没有阻止。” 云熠手下不停,只轻笑一声:“总算开窍了。道行自然是从道上来,哪里有天降馅饼的好事?” …… …… 青山县,凤凰坳。 柳寻双的屋子里,门关得严严实实,一灯如豆。 老庄头神色激动,眼眶微湿,恭敬地坚持将子慕予扶上座。 子慕予看着底下的沈清、柳寻双、高峥、冯继洲,他们神色俱是郑重,心道: 坦白局终于来了! 自满十四岁后,她无时无刻不在等着这一天。 “爹爹曾说,你们的禁制是在我十四岁生辰前,将自己的本事倾囊相授。现在我已十五岁,你们没事,是不是说明你们的禁制已经解了?”子慕予道。 “应该是这样。”沈清道。 子慕予暗忖:禁制这东西,是不是太玄乎了?有的时候无痕无迹,消失的时候依然无痕无迹。 无论如何,这算件好事。 子慕予松了一口气。 “所以,现在是……”子慕予一脸狐疑地看着他们。 “接下来,我们要告诉你,你是谁。”沈清道。 老庄头强忍的泪猛然飙出,满脸感慨凄惶,扑通跪下,磕头便喊:“殿下!” 子慕予被这个阵仗吓了一跳。 殿下? 不对吧? 可没等她细想,沈清、柳寻双、高峥和冯继洲依次跪下,神色恭肃。 子慕予心头乱跳片刻,强定神绪将这些人扶起。 “您是神皇之后,您是神皇帝姬啊,殿下!”老庄头涕泪糊了一脸,抓着子慕予的手臂哭得嘴唇哆嗦。 沈清在老庄头哭得不能自已的间歇,赶紧简明扼要地解释。 她的父亲是神皇,名庄穹。 母亲是神后,名林予安。 十五年前云熠篡权,刺杀神皇,重伤神后,公孙日月救走神皇帝姬,也就是她,来到凤凰坳。 巴拉巴拉一堆。 子慕予此刻出奇的平静,眉头半挑,桃花眼异常漆黑明亮,整张脸散发着不可思议的光彩。 有些问题,她总也想不明白。 因为缺乏必要的线索和证据。 现在她所知道的一切、做出的所有猜测,都是基于子明他们所说的话。 但是子明的话,也并非浑圆不漏、无懈可击。 有矛盾之处。 若有问题导向矛盾,那必然是判断因素出了问题。 也就是说,子明话里必有真假。 只是这世上不存在没说过谎言之人。 她绝不会因为子明曾说过假话而揣测子明的善恶。 如果她的身份,是神皇帝姬,而不是沈阔之女,的确很多问题都能得到解释。 可是这样的身份,是她以前绝不敢想的。 随着她的长大,她发现自己的长相跟前世并无不同。 更重要的是,有些前世具有的能力在渐渐复苏。 她更倾向于怀疑自己是原来生命的重启,而不是这个世界上本就存在的某个角色。 “所以,你们现在告诉我这些,是想让我夺回神皇之权、手刃杀父仇人?”子慕予的眸子透着冷静的幽光。 子慕予的反应出乎众人的意料。 一般人,突然知道自己真实身世,还是这么不一般的身世地位,不是应该露出震惊、不可置信的神情吗,最起码,应该感慨一番? 不过,这孩子自小便从容,极有成算。 众人意外之后也只是不胜嗟叹:龙生龙凤生凤,神皇血脉自当如此波澜不惊,笑看风云变幻,我自岿然不动。 “子明只是让我将真相告诉殿下,至于以后的路该怎么走,殿下自己决定。”沈清道。 老庄头一听,气血翻涌,胀得整张脸通红,声音像砸铁饼一般铿锵:“殿下自当重返万神台,诛杀逆贼,为父报仇,成为先神洲之主,哪还有旁的路?” 子慕予不管老庄头,只问沈清:“爹爹来信了?何时?” 关于身世,她其实更希望是子明亲口跟她讲。 她总是愿意更信任子明。 “昨夜庄喜来了。子明除了让我们告诉您身世,还让我们几个立即动身前往白泽。”沈清道。 子慕予听出她的言下之意:“你是说你们?” “对。我们几个大人,包括苏柔,都得离开。”沈清道。 这件事,她早跟柳寻双他们打过招呼。 老庄头从早上一见面就沉着脸,此刻更抑郁几分:“以前,我都是跟在神皇身边的。我不想离开殿下。我得看着她,护着她。” “我大概能明白子明这样安排的目的。”高峥道,“慕予他们正是最好的年纪,不应该一直囿在凤凰坳。一旦离开凤凰坳,我们若还待在他们身边,目标太大。特别是你,老庄。” 高峥还是觉得像往常一样叫慕予自在。 老庄头撇撇嘴,不太愿意,却也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阿娘你们也要带走吗?她肯定舍不得元卓。”子慕予道。 “她现在情志不清,每天都要施针治疗,确实最好还是跟着我。”柳寻双道。 “白泽是什么地方?”子慕予问。 “穷山恶水之地。”高峥道。 “子明让你们去那里做什么?”子慕予不解。 “不知。或许有别的安排也未可知。”沈清道。 好一阵静默。 “你们去白泽,我留下。他们能认得你们,却认不得我。”一直没开口的冯继洲突然出声。 “不行啊,子明……”沈清忙道。 冯继洲毫不客气打断沈清的话:“我何时,需要听他的安排了?” 几个人争论起来,一时纷杂。 子慕予依然很平静。 她条分缕析,想了很多。 她最终认为,子明此举,或是在履行当初的承诺:等她可以自保时,予她自由。 可是,她心中有个疙瘩。 八年前,她练习《道德踪》,发现里面大有问题。 神秘男人说,要是完全按照书里内容修炼,相当于给脏腑练出一个罩子,以后练功会极受限制,若是强行破罩,脏毁人亡。 《道德踪》是老庄头交给她的。 这八年来,她无数次试探老庄头,老庄头没露出任何马脚。 她只能将这件事一直按在心底。 现在的情况是,无论从她所谓身份考虑,还是从古元卓安全角度考虑,抑或是子明、丰俊朗的仇恨考虑,云熠都是她该杀之人。 该杀之人既在万神台,那她只能踏上去往万神台的路。 第131章 神功,鸡肋 从十岁起,子慕予便要求独自守坟。 无论教的东西是什么,都需靠学生慢慢自悟,融会贯通,举一反三,才能成为自己的东西。 所以,只要没有安全之虞,几个师父对子慕予提出「自习」想法时都不会拒绝。 子慕予从柳寻双屋里出来,手里没灯,借着微弱的月色,径直往坟山走去。 刚走进山林,人影倏地不见了。 凤凰坳里的秋,如往年一样,沉静,且温柔。 夜里风有些凉,梧桐树上的黄叶失去供养,再也挂不住枝头,没日没夜往地上掉。 攀附在树干上的牵牛花藤显现颓势,只伶仃几个瘦花苞夹在褐色干叶子中摇曳。 霸道了大半年的蟛蜞菊终于偃旗息鼓,匍匐起来。 而抓地虎早已花落果成,夏日里的满山香也被松香所取代。 啪哒、啪哒…… 这是松果或是野山栗落地砸碎枯叶的声音。 三只毛茸茸的小松鼠从洞里爬出,边努着小鼻嗅着气味,边在夜色中潜行。 终于,它们发现了一只壮大饱满松果。 小松鼠们眼睛发光,都想独吞这份秋天的礼物,一半爪子扒拉松果,一半爪子与竞争对手干起架来。 呼! 一阵风刮过。 小松鼠们呆呆看向刚才有些异样的头顶,没发现有任何不对。 当它们重新把目光收回,准备继续争夺时,不得了! 松果不见了! 小松鼠们都以为是对方藏起来了,咯吱咯吱发了老狠,架打得愈发淋漓尽致。 等子慕予在石壁上现出身形,她背上的布袋鼓鼓囊囊的。 刚想将布袋放下,只觉得鼻下一热。 子慕予伸手摸了摸,指间猩红黏腻。 流鼻血了。 秋高气燥。 正常。 子慕予心里想着,随便扯了块小布条卷了卷,塞入鼻中。 “用羽鸿步抢小动物的口粮?就你干得出来。”脑袋里的声音响起。 这么多年,这道声音像存在留声机里的一样,音色没发生什么改变。 只是多了许多嗔笑怒骂,愈来愈像个人了。 这不,逮着机会就想埋汰挖苦子慕予一下。 这点道行子慕予还没放在眼里:“它们偷我的地瓜,我抢些松果怎么了?” “这林子里那么多松鼠,也不一定是它们三个。”脑里的声音道。 “偷地瓜之罪,罪大恶极,自当连坐。”子慕予将布袋暂且搁在一旁,在老位置上盘腿坐下,嘴角讥诮地弯起,“咱们也不是才认识一两天,知根知底,别在我面前装菩萨,怜悯众生。” 好一阵沉默。 偶尔听得夜枭啼叫,凄厉非常。 子慕予无由升起一股歉意,觉得自己说的话过于无情尖酸了,正想开口道歉。 脑袋里的声音传来:“这些年,我脑中确实有一尊菩萨,老挥之不去。” “菩萨?”子慕予惊疑。 “可她是不完整的,没有五官,釉漆斑驳,泥胎浅露。”男子道。 子慕予安静地听着,期待他能多说一些跟现实有关的事情。 结果,男子墨叽了很久。 等她不耐烦准备要说话时,他又开口了。 “若这些年我传授给你的真是「道德踪」,于你未必是好事。” 子慕予心下暗惊,忙问:“怎么说?!” “若使「道德踪」逆转气运,是用自己运道做引,日后你要做天理不容之事,是要遭受反噬的。” 子慕予:我艹! 这么重要的事,现在才讲?! 子慕予心思百转千回,越想越燥。 原本以为是神功,谁知是鸡肋。 练了这款鸡肋功,以后她要怎么快意恩仇?! 她原是杀手啊,杀手! “以前我看武侠小说,练习的功法是可以废掉的,咱们练的这个,可以废的吧?”子慕予眼睛睁得大大的,像条绝望的小金鱼。 “若只是练五六层,应该是可以的。可是你这已经练到九层了,不行。”男子道。 子慕予:! 心快要死了。 她坐不住,急得来回踱步。 “你上次不是用这个功法来对付老赵吗?是不是杀恶人,不算天理不容之事?”子慕予想抓住最后一根微弱的救命稻草。 “杀人,都不容于天理的吧。”男子慢悠悠地道,“当初山魁可不是死于「道德踪」,而是死于你的「噬魂墙」啊。” 子慕予迅速抓到其中的逻辑漏洞:“那,要是以后我想杀谁,不用「道德踪」,是不是就无碍了?” “当然不行。只要是你动的手,账都算你头上。”男子道。 子慕予颓然坐倒。 那以后岂不是只能别人杀她,她杀不了别人? “你是不是故意害我?”子慕予冷声道。 “明明是你主动要学的,与我何关呢?”男子道。 “你个棒槌哦,给我滚。”子慕予怒了。 “做不到,借体八年以上,连我自己想离开都不能了。”男子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语气。 好嘛。 她再一次栽到这个人手里。 大大的怨种。 子慕予心里郁闷得开始酸酸地痛。 “若是遭到反噬,会怎样?”子慕予木木地问。 “看你作恶程度啰,或许喝凉水塞牙,或许会流鼻血,或许会死。”男子道。 子慕予一怔。 鼻咽腔一股股热流滚入喉咙,刺激得她连连吞咽。 鼻血明显还没止住。 子慕予按压住鼻梁,瓮声瓮气地道:“我这鼻血,不会是因为抢了只松果流的吧?” “应该是你积累了许多小恶,现下又添了一件,触发反噬机制了。”男子道。 听他轻巧的语调子慕予气得七窍生烟:“好歹我们现在是同一条船上,以后我若是杀不了人让旁人杀了,你有什么好处?” “你若是死了,我大不了再找另外一个人附身嘛。没什么损失。”男子道。 子慕予恨得咬牙切齿,沮丧得像隔夜的菜。 “不要这么绝望嘛。这事也不是没有解决之法。等你将「道德踪」练到第十层,像我一样,这反噬便无碍了。还有,他们不是说你是神皇帝姬吗?若你是神皇帝姬,天道本就站在你这里,天理自是你说了算。不过,这一切,必须等你站上万神台,神柱赐福,留名万神册,盖上神玺印才行。”男子道。 子慕予眸色微闪。 三年前她就把「道德踪」练到第九层了,至今没有寸进。 男子当时便说了一句,「道行需从道上来,闭门造车,绝无法圆满。」 “哦,原来说这么多,是你在凤凰坳待腻了,怕我继续留下凤凰坳?” “我有这个心思不错。可是刚才我所说,没有一句谎言。”男子道。 信你个鬼哦。 步步都是坑! 子慕予想起书中记载,「道德踪」是神皇庄穹法术。 她终于还是忍不住说出一直以来的怀疑:“你,会不会是庄穹?” “我不知。但是「道德踪」肯定不是突然冒出来的,会这门法术的应该不止庄穹一个,只是没人知道,没有记载罢了。”男子道,此人语气忽地陡转,“怎么,你想认我作爹?” 子慕予气得差点吐出老血:“若我们真是父女,你连番计算女儿,难道不伤天害理?你该受天谴的吧。” “谁知道呢?若你真是我女儿,难道这些不应该看作是为父尽孝吗?算伤什么天害什么理?” “别老想着杀人,有时候善和慈悲,力量远比杀戮大得多。”男子突然又恢复正经,声音显得幽远,“这好像是那个菩萨说的话。” “那你要杀老赵?” “他本不算人。” “好好好,你强,你说得便是天理。” 第132章 口是心非 深秋昼短夜长,子慕予卯末下山时,天色还是黑沉沉的。 刚到山脚,便听到「呼呼」的挥棒声。 一棵小树上挂着一盏微弱的灯。 是古元卓。 最近两年只要子慕予上山,早晨他必定在山脚等着。 他穿着件半旧的无袖短坎,裤子也剪截至膝盖,两眉竖起,臂膀似有千斤力气,握着手中棍棒,冲一棵合抱大树击去。 棍尚未接触到树皮,又精准无比地收势而回,就算如此,迎面的树皮被气机震碎,大树撼动,半黄的树叶飞落如雨。 古元卓挥着棒,目标开始对准半空的树叶。 用劲之精,竟把一片片轻飘飘的树叶击得如石子般粉碎。 待他看见子慕予,动作一顿,合脚收棍,伸手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展露憨厚的笑意:“弟弟。” “天凉,别感染了风寒。” 子慕予拉下衣袖想给他擦汗,才想起自己的身高只到古元卓肩膀。 古元卓见了,凑近身来:“谢谢弟弟。” 子慕予擦汗时,敏锐地捕捉到古元卓眉宇间的异样愁绪。 “怎么了?”她侧头问。 “沈师父跟我说了,他们今天要离开,带着阿娘一起。”古元卓低头,神色略有凄楚。 沈清的动作倒是快。 子明催得有那么急吗?天已经转凉了,不知哪天就要下雪,真一点也等不得了? 子慕予暗地犯疑。 “你呢?你想跟着他们吗?”子慕予平静地看着他。 古元卓脸上闪过一抹痛苦:“那人要杀我,阿娘跟他们一起离开,确实会更加安全。弟弟,你也是,我觉得你应该跟他们离开。” 子慕予颇有兴味地道:“你想自己一个人去找他?” “我有几斤几两,自己很清楚,我不会上门找死的。”古元卓肃容,神色阴沉下来,“我等他的人来找我,他们若想轻轻松松杀了我,也不能够!” 往日古元卓偶尔露出来的落寞和抑郁,子慕予都看在眼里。 平白无故掉出来一个亲爹,不仅没养育疼爱过自己半分,上来就要自己死。 这事搁谁身上都得堵。 “你难道不想亲自站在他面前,问问他,为何如此狠心?”子慕予道。 古元卓心头一跳,脸色略惨然却平添了几分倔强骨气:“有什么好问的?他不要我,我也不要他。” 子慕予看着古元卓,知道他多少有点口是心非,并不拆穿。 她只是平平淡淡地「哦」了一声,抬头看着缓缓变青的天:“若你一个人离开,孤零零行走在一年四季,周围没有一个你认识的人,饿了累了随便找一处落脚地,自己吃冷饭,没人跟你说话,没人跟你一起斗地主……” 古元卓听着,眼眶泛红,眼泪禁不住吧嗒吧嗒往下掉。 从沈清说要离开凤凰坳,他打定主意要一个人时,心口就开始止不住地痛。 要离开阿娘自然是万般不舍,可是一想到要离开子弟弟,简直心如刀割。 可是……可是,不舍也得舍。 因为自己,阿娘已经变成这样子。若是再因为自己,弟弟遭受一些不测,他不敢想象。 看着古元卓快要碎掉的样子,子慕予叹息了一声。 “元卓,来,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子慕予勾勾手。 古元卓顺从地探过身来。 子慕予低声道:“爹爹带我来凤凰坳,其实不是因为家道中落,而是为了躲避追杀。” 古元卓弹直上身,如遭雷劈,张大嘴巴,满脸惊急:“谁?!谁要杀你?” 子慕予闪烁其词含糊道:“也是现在咱们惹不起的人。” 她的心里,有很多计较。 若云熠必须死,定不会让他死在古元卓面前。 云熠是古元卓的老子,这件事她曾跟苏柔确认过。 当时苏柔情志不清,其实不宜遭受太大的刺激,但是子慕予觉得这件事非同小可,缓不得。 她狠下心,趁身旁无人,用傀儡术再一次造了个「云熠」出来。 苏柔见到云熠,吓得魂飞魄散,跪扑爬行到到傀儡人跟前,哭天抢地地道:“云熠,云熠,求你,放过元卓。我们母子会活得静悄悄的,绝对不会让旁人知道他是你的儿子!” 得了确认,子慕予忙将纸片人收了,将苏柔抱进怀里,不住地安慰。 苏柔怔怔地,突然嚎啕大哭。 不过,错有错着。 苏柔经此一激,倒是比以往清醒点,偶尔能认人。 古元卓眉头峰起:“那岂不是很危险?” “自然。”子慕予淡然道。 “既是这样,爹爹还有师父他们怎么能留下你呢?”古元卓急躁起来。 “他们或许有别的打算。”子慕予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路要走,他们总守着我也不成事。” 古元卓把心一横:“这不行,我不能离开你。” 子慕予笑着一叹:“这不是开窍了?我们兄弟二人,本该祸福与共。我有难,你不会置之不理。你有难,我难道就能袖手旁观了?无论外面是刀山,还是火海,咱们兄弟俩也得一起闯啊。” “可是……可是……咱们若在一起,岂不是将鸡蛋都放在同一个篮子上了?”古元卓有些迟疑。 “我们为什么偏得是鸡蛋,而不是筷子呢?记不记得一句俗话,兄弟同心,其利断金。”子慕予道。 古元卓豁然开朗,胸口的郁闷之气一扫而空。 跟弟弟在一起,他什么都不怕的。 事情已定,兄弟俩开开心心把家还。 他们用热水洗了把脸,开始一起淘米,做早饭。 天亮透时,已是辰正,丰俊朗才从被窝里爬起。 凤凰坳的夜虽黑的让人心惶惶,但是对他来讲却是福事。 睡眠问题彻底解决,眼底的黑眼圈渐渐消退,虽粗布加身,也愈显得丰神俊朗。 他打着哈欠伸着懒腰便要去掏子慕予的布袋,俊眉微皱:“噫,今天怎么没有松果?” 子慕予低头烧火:“还债了。你想吃,有手有脚不会自己去捡?” 丰俊朗撇撇嘴:“那种脏地方我才不要去。” “你是怕死人棺材吧。”古元卓专职拆台。 丰俊朗刚想摆出自己仙君身份反驳两句,元征已自告奋勇:“主子,待会我去。” “多拿几个袋子去,捡多些好过冬。”子慕予笑眯眯道。 第133章 那年除夕 子慕予熬了咸香肉粥,古元卓炸了些酥脆的麻果。 等到饭桌前,丰俊朗才知今天这顿是散伙饭。 沈清很郑重地征询他的意见。 很明显,子明连丰俊朗都没做出具体安排。 丰俊朗不由自主地看向子慕予,问:“你呢?” 子慕予咬着筷子:“等开春,我跟元卓离开这里,到外面看看。” 冯继洲不急不缓地咀嚼着酥果:“还有我。” 老庄头十分不甘心,有些怨愤地瞪着沈清。 “我不想去白泽。”丰俊朗低头捧起饭碗。 子慕予挑了挑眉,没说话。 老庄头的油、沈清的米盐、柳寻双夫妇的药全部留下。 苏柔离开前,眼中含泪,拉着子慕予,指着一个地方,却不做声。 她还拉了古元卓,搭在子慕予手背上,似有托付之意。 这一刻,她似乎是清醒的。 古元卓抱着她,流了好一阵泪。 老庄头对着子慕予,满脸生离死别的凄楚,袖口被泪泡得湿哒哒。 “庄师父,等我见了世面,就去找你们。” “一言为定!” “万事莫要强出头,一定要护好自己。” “不要生病,不要受伤啊。” …… 老庄头叮嘱了很多,子慕予到底心头暖洋洋的。 高峥临走前,帮忙卖掉了剩下的牛羊,只剩下一头小羊,还去县衙为子慕予结束了看坟的工作。 高峥最后回来时,交给子慕予一包银子,有两百多两。 子慕予从苏柔所指之地寻出一个瓷罐子,里头有零碎的银子也有没绞过的银锭,算起来有二百一十三两。 有些是以前子明给的,有些是苏柔卖牛羊慢慢攒的。 全在这里了。 所有钱加起来,有五百二十多两。 这算一笔巨资了。 凤凰坳一下冷清了许多。 元征捡了很多松果和栗子,装了四五袋。 秋转冬,不过转眼。 除夕傍晚,彤云铺了满天,朔风哀哀呼号,惨雾浓浓。刚点上灯笼,雪便拉棉扯絮地飞扬起来,只需片刻,积粉成盐。 众人围坐在炭炉前,一边烤着半腿羊,一边涮着火锅。 一个小锅是羊杂清汤,上面飘着蘑菇和木耳。 一个大点的锅川味满满,火红的辣椒在油底浮浮沉沉,热气腾腾,香气扑鼻。 古元卓、子慕予、冯继洲、元征均挨着坐在大锅旁,一边吃一边「哈哈呼呼」吐气。 丰俊朗一只公,端坐在羊杂清汤前,握公筷的指节白皙分明,夹起一块片得薄薄的羊肉,搁在清汤里涮了涮,捞出放进碗里蘸上酱料,拿起自己的筷子夹起放至唇边,轻轻咬一口。 动作甚是优雅漂亮。 子慕予承认,这种贵公子的做派明朗英气,甚是养眼。 只是,吃火锅吃成这副端样,实在没趣得紧。 这厢吃得热火朝天,添菜、捞肉、劝吃,你来我往。 丰俊朗吃两口便往对面瞅一眼。 “你们吃饭就吃饭,怎么弄出那么多声音来,粗俗。” “你吃不了辣,是不是嫉妒?”古元卓嗦进一口粉,咂嘴道。 等的就是这句! “谁说我吃不了!”丰俊朗说完便大义凛然拿起公筷伸向红油辣椒锅,夹起一块煮得透明的白萝卜,吹了几口,小心地咬上去。 滚滚烫中的辣意,直冲天灵盖。 看着丰俊朗生花的眼畔飙出泪水,吐出舌头五官扭曲,子慕予摇摇头,递上一碗果汁。 丰俊朗闷了一口。 果汁很凉,迅速将辣意压下。 热气氤氲人心,汗意悄起,通体爽泰。 丰俊朗觉着,这辣点的东西,果然是香一些,于是又多吃了几口,最后索性跟大家都坐在一起,也不端着了,辣得嘶嘶哈哈也嚷嚷起来。 羊烤好了,子慕予先给冯继洲切了一片肉。 冯继洲神色自若,伸手接过。 苏柔酿的酒早被老庄头和高峥喝光。 冯继洲从他那神秘瓶子里给其他四人各倒了半杯酒。 子慕予端起酒杯浅啜一口,觉得不苦不涩,唇齿留香,口感甚好。 丰俊朗和古元卓三两口喝完,犹未满足。 “添点。”丰俊朗冲冯继洲努努嘴。 “没有了。”冯继洲道,却转头温和地对子慕予道,“觉得怎么样,还想尝点不?” 古元卓翻转酒杯,伸舌头接住最后一滴酒,觉着冯先生的偏爱实在是天经地义。 丰俊朗两道不满的目光「唰」地盯上子慕予。 偏心可以,赤|裸|裸打脸真是好气哦。 子慕予感觉有些发烫的脑勺,凝住笑意,忙对冯继洲摆摆手:“留下次再喝罢。” 冯继洲将酒壶挂回腰处,和颜悦色地道:“好。” 酒足饭饱,身体暖暖的。 古元卓拿出高峥临行前特意留下的烟花。 在前世,每年除夕,要是没有任务,她都会坐在窗前,看别人家的灿烂烟火。 那时她想,烟火这东西,多少带着一些炫耀的意思。 炫耀他们的阖家团圆,炫耀他们的幸福美满。 人们一般对这种炫耀并不反感。 欣赏着美丽灿烂的东西,心里或许有羡慕,很难生出黑暗的心思。 在凤凰坳这些年,每年除夕,也都是放烟花爆竹的。 子慕予和古元卓年小时,是子明在放。 后来,便是古元卓在放了。 璀璨的烟火冲入天际,转瞬湮灭。 五张脸在明明灭灭中,似各有心事。 那一夜,子慕予没睡。 托着腮帮子,看着闪烁摇曳的灯笼。 这些年,她总是忍不住想:子明知道古元卓身世之事吗?他了解老赵的身份吗?坟山里的海中坟,他又是否知晓? 现在既无禁制所限,她能不能找到子明,听听他怎么说? 但是,子明若是想见她,从庄喜那接到来信的就不会是沈清,而是她了。 想到此处,子慕予感到一阵郁闷。 打开脑海里的书夹子,翻寻着关于白泽的信息。 了解到那里是先神洲遗弃之地,生存条件恶劣。 她又开始担心,子明在那里,是否过得安好。 凤凰坳的冬季不算长。 刚过完元宵,山上的雪便化了,细碎的浮冰,顺着山涧溪流而下。 五人收拾包裹,开始踏上离开凤凰坳的路。 第134章 市集,老和尚 临行,丰俊朗有满缸子的意见。 “又不是去做行脚僧,你们这又带杨枝澡豆又带瓶钵的作甚?还有这些旧衫破帽怎么也带走?咱们不是有钱吗?出外行走,怎么也得置身像样点的行头吧?饿了累了,直接上馆子宿客栈,客栈里什么没有?” 家庭财权掌控者古元卓便发话了:“弟弟说了,以后咱们要精打细算,量入为出……” 丰俊朗脸色气得发青:“就你把他的话当圣旨。咱们身上穿的这些能见人吗?” 他和古元卓身上穿的都是以前子明的旧衣改的。 五个人一式的坎袄,灰绿色,略显臃肿,只是大小不同,还是子慕予拆了一床棉被特意赶制。 当然,子慕予只做了裁剪和塞棉花的事,针功还是古元卓出品。 歪歪扭扭,形似蚯蚓,可子慕予也知道,这已经比自己鸡爪乱印好得多。 古元卓乜着眼直接怼:“弟弟穿的是一样的,不好看着嘛!你不能见人,分明是人本身长得不怎么样,别屙屎不出赖地硬,污蔑衣服。” “哇!”丰俊朗被气得从脖子红到耳廓,胸膛急速起伏,指着古元卓半晌也说不出话。 他刚来凤凰坳那两年,古元卓木讷,次次唇舌交战都被他说得哭跺脚,生闷气。 可是每次子慕予插嘴,形势便会突转直下。 后来连古元卓这块木头也学乖了,挑着子慕予说过的话,也能顶心顶肺地乱说一通,再不济,一顶“嫉妒”帽子盖下来。 他是谁,岂能与这种满嘴都是「五谷轮回之物」的俗人计较! “凭什么是他管银子,我不服。”丰俊朗指着古元卓道。 子慕予清点好所有物品,拍拍手。 “那便把银子分了吧。”她道。 她早想好了,这么多的银子放一处不保险,若是遇见意外,全丢了那就完蛋了。 分成五份,就算运气再背,应该也不会五份一起出状况。 古元卓果然从一个包裹里拿出五袋银子,每人一袋。 丰俊朗拿到手,拆开袋口算了算,足足一百两。 他瞄了一眼元征的,也有一百两。 其实除了冯继洲手中的多些,大家都是一百两。 “他为什么要多些?”丰俊朗心里其实也没什么计较,他只是本能地想质疑。 “冯先生年纪大,以后要是有个头疼脑热的,花钱的地方多。”古元卓实诚地解释道。 冯继洲本坐在一旁小口小口地抿酒,闻言呛了一下,喷湿了半个袖子。 子慕予更是差点咬了舌头。 古仔啊,私底下说的话,怎么能当众说出来呢? 昨晚古元卓也随口一问,她便随口给了原因。 会被误解的,社死啊! 她满怀歉意看向冯继洲。 冯继洲擦了擦嘴角,一脸平静的笑意:“以后我强身健体,尽量少花钱。” 子慕予干巴巴地“哈哈”笑了两下,赶紧扭转视线。 她看着满堆包袱,开始犯愁。带的东西太庞杂,日常生活倒是有保障了,可是费人费力,不宜远行。 这里头的东西分下去,每个人得背两大包,看着像逃难的。 “慕予莫愁,想带什么只管带。”冯继洲将酒壶挂好,站了起来。 只见他从怀里掏出一个金灿灿的物什,甩开,原来是一只巴掌大的口袋。 “这莫不是……”子慕予有几分期待地望着冯继洲。 在前世,没执行任务的时候,有时无聊,会看点小说。小说中,在那所谓的玄妙世界,有万般法器,其中便有容器类的袋子。比如乾坤袋、人种袋,内藏天地,不仅可以容纳万物,甚至可以破阵杀敌。 冯继洲既有酒取不尽的壶,有个这样的袋子也不奇怪。 果然,只听得他道:“这是芥囊。这些东西都可以收进去。” 子慕予眼睛直发绿,接过口袋。 细细摸着,它的材质似布非,似皮非皮,可伸可缩。 古元卓也大为惊奇,跟子慕予一起,先扔了两袋子锅碗进去,这个口袋竟只是微微鼓起,更妙的是拎起来犹如无物。 子慕予细细捏着,里头的东西轮廓还在,好像只是被缩小了。 一股脑全部将东西塞进去,口袋体积依然没变多少。 古元卓挠着脑袋:“装倒是装进去了,可要是咱们要找什么东西,该怎么找,难不成全部翻出来吗?” 冯继洲笑而不语,只是拿出他那根狼毫笔,连墨都不需要蘸,悬空龙飞凤舞写了几个字「碗一只」。 口袋一阵抖动,一只碗出现在冯继洲手中。 看着轻轻松松解决了行李问题,子慕予大喜:“冯先生,你是我们的机器猫啊。” 见子慕予高兴,冯继洲也高兴,捋着胡须呵呵笑了两声,才疑惑地问:“机器猫?何物?” 子慕予竖起大拇哥:“是个大大的盖世英雄。” 冯继洲满是皱纹的眼角骤然舒展,略微浑浊的眼睛流波溢彩,如同夕阳斜照的湖面倏地起了涟漪,满地金碎。 丰俊朗鼻腔哼了声,别开脸:“马屁精。” 出行之日,虽寒风依然凛冽,脚趾头冻得有些胀痛,可是艳阳高照,万里无云。 是个好的开始。 大家说好了,先到青山县集市上买辆马车,再计划接下来的路程。 到了集市,刚好过了午时。 与冯继洲的审慎截然不同的是,古元卓显得很兴奋。 先前到这里来还是是受吴三诓骗的那次,当时是夜晚,只听得喧闹的人声,却未任何街市之景。 古元卓从没见过那么丰富的东西。 湿漉漉的青石板路两侧,摆满了大大小小的木头车,车上挂着香囊、彩扇、神鬼莫测的面具,很多东西根本叫不出名字。 路过一个小摊,一股鲜花之气扑面而来,只见摊上摆放着各色精描细绘的小瓷瓶,最前面一排打开盖子,原来是各色香脂和唇膏。 有些商品直接陈列在地上,比如不同尺寸和形状的茶壶食盒,各式材质和不同柄骨的雨伞,还有困在笼子里的鹦鹉、鸟雀…… 这时间来往的行人并不多,摆摊的小老板和店面里的掌柜伙计,不是打着哈欠泪水涟涟便是在打着盹,一个个都无精打采。 街角处有个小摊,仅立了几块木板挡住三面,连门都没有,老板是夫妇俩,逼仄的空间却做两档生意。 左侧炭炉被串街风吹得一阵红一阵灰,架在其上的锅咕噜噜冒着热气,往里面一瞧,汤水白煞煞的。 那里站着个瘦削的汉子,鞋拔子脸,下巴颏和额头高高凸起,头顶缠了一溜白布,布上顶着面团,左右两手各握了把沾了面粉的刀子,唰唰唰,面片扑通通尽数落进汤锅。 汤锅后摆着三张小矮桌,每张矮桌又摆了四张椅子。 右侧则架着蒸笼,白茫茫的水雾上,一屉屉的包子和馒头浑圆饱满,甚是诱人。 一个妇人脸若银盘,身上挂着件干净的围裙,看见子慕予一行人,脸上是和善的笑意:“几位小哥,要吃面或者包子馒头吗?” 子慕予站定,目光落在小摊内唯一那位客人身上。 是个老和尚。 身上的广袖海青旧得褪了色,领口袖口卷了起来。 干瘪且遍布褐斑的皮肤包着高高的颅骨,颅骨顶三列四行十二个戒疤很是显眼。 子慕予脑海里忽然浮现一张稚嫩的脸。 那个说要成为「八尺那么高的高僧」的人,不知达成心愿没有? 第135章 姑娘,麻烦递个醋 当初王寻捧着个饭盆子化缘,便是这个女老板给了馒头,男老板从饭锅里刮了锅巴,都是实诚善良的人。 子慕予轻声跟冯继洲道:“先生,咱们进去吃碗面?” 冯继洲点点头,抬足便进。 子慕予随后,古元卓跟着。 丰俊朗的脚钉在原处不动,皱眉看着男老板头顶的面团,嫌弃毫不掩饰:“咱们要吃这种东西吗?” 子慕予摇头。 那么多年的凤凰坳生活,大少爷的脾性一点没改。 “我们吃面,你随意。”她寻了张空桌跟冯继洲和古元卓坐下。 女老板很是乖觉,笑容满面地解释道:“这位俊俏的小哥,外子头顶垫着浅盆和几层笼布呢,您要是介意,这边还有一团新揉好的面,我好好净了手给您削?” 丰俊朗摸着饿得快要贴后背的肚子,心想这种时候上馆子怕要等,先凑合一顿吧,于是不情不愿也跟着走进。 一张桌只配有四把椅子,拼座过于狭窄,子慕予那桌只剩一个空位。 另外一张空桌应该是刚擦过,有些湿。 丰俊朗带着元征,便坐在老和尚那一桌。 丰俊朗坐在老和尚对面,而子慕予几乎与老和尚背靠背。 夫妻俩合作,五碗热腾腾的面很快便端上来了。 面量很足,上头铺了一层黄豆、剪成指头长的黄花菜、细细的肉末,每碗面又各配了一碟酸白菜、两瓣蒜头。 子慕予拿起筷子,将碗里的面搅了一下,捞起一根长长的面片,因空气尚寒并不需要怎么吹,便可以入口。 刚张嘴,后背传来一阵闷哼,随后是略显沧桑低沉声音:“姑娘,麻烦递个醋。” 子慕予浑身一僵! 姑娘? 叫谁?! 子慕予回头,却见老和尚低头专心地吃着碗里的素面,不像是刚才跟她说过话的样子。 她正狐疑,老和尚却猝然抬头,半身微扭,攫住她的目光,嘴唇不动,声音却像从胸腔漫出来的一般,重复道:“姑娘,麻烦递个醋。” 子慕予眸色一沉,左手悄然缠上锋利的铁丝。 她是女的这件事,在场的人除了冯继洲,应无人知晓! 更诡异的,无论是冯继洲,还是丰俊朗、古元卓,似乎所有人,都没听见老和尚的话,每个人都面色如常,他们忙着吃面,老板夫妇俩在揉搓新面团。 子慕予压下心中的骇异,右手放下竹筷,拿起面前的醋壶子,转身递了过去。 老和尚伸起如枯竹一般的手,待要接过,异变陡生! 此人微微发黄的眼珠子闪过一抹狡黠,五指朝上,如老鹰爪子钳住了子慕予的手腕,往前一拖! 一股危险至极的气机从腕处席卷全身,惊了所有毛孔。 没想到对方竟敢在众目睽睽之下直接动手,子慕予勃然变色,顾不得身子要跌倒,也顾不得自己修炼了鸡肋功,勾起左手便朝老和尚脖子抹去。 老和尚如幻象般,被子慕予击散。 子慕予不可抑制地扑倒,眼中余光却发现丰俊朗和元征依然神色自若,一口一口吃着面。 “俊朗!”她急急喊了一声。 身子机敏扭转,以手撑地,呈半跪之势。 地,却不是原来微有些凹凸不平、略有油渍的泥地。 是块灰色的石板,擦得锃亮,能照出人影。 傍晚似突然降临,一切都镀上柔和的明黄色。 甫抬头,子慕予懵了。 她现在所处之地,并不在面摊里。 是路。 两条很长的平行的石板路。 看不到尽头。 可片刻,这两条路开始扭曲,呈螺旋型,但依然保持平行。 天空,像刚倒进各色颜料的水池,五彩斑斓,不断扩张,缠绕,回环变幻。 突然传来一阵歌声。 男子的歌声。 似咒语,似喟叹,似世界上最深情的祈祷,如泣如诉。 两条平行的路随着歌声在震荡,像铁轨,被什么人扛着巨锤在一下一下敲砸。 歌声越来越急,越来越亮,越来越刺耳。 子慕予感觉自己的脑袋快要炸了,哀吼着,双手紧紧捂住自己的耳朵,跪倒在地。 她不知发生了什么。 歌声突然停住。 脚下的震动也消失了。 再次抬头时,又换了景象。 这次,她站在恢弘的台阶之下。 台阶的尽头,是十二根雕着十二生肖的玉柱,玉柱拱卫着一根高耸入云金灿灿的大柱子,大柱子上刻满了奇形怪状的符文,雕着无数神色各异的脸。 这些脸冲突着,挣扎着,五官痛苦扭曲,张大嘴巴在无声嘶喊,可总被千丝万缕束缚,想脱而不得。 老和尚一脸悲悯地仰着头,静静地站在那里,轻轻拨动手里的念珠,嘴里念念有词,破旧的海青袍角在猎猎翻飞。 子慕予忖着这一切肯定是老和尚搞出来的幻象,握紧手中的铁丝,喝道:“你是谁?为何装神弄鬼?” 老和尚置若未闻,嘴唇翕动,继续念着经文,直到大柱子上的脸渐渐平静下来,慢慢沉下去。 这时,老和尚才转身,浑浊的眼睛寒寒地盯着子慕予手中的细铁丝,脸上皱纹不悦地堆叠在一起:“想杀贫僧?就凭这?” 子慕予沉声道:“是你无礼在先。” 老和尚冷哼一声:“贫僧质疑的可不是你想杀贫僧这件事,而是你手上的武器确实不像样。其他两个一个有乱魄,一个有归冥,倒过得去。” 噫? 这是什么思路? 子慕予眼中微闪,心里愈发警惕。 丰俊朗的乱魄让元征背着,为了减少不必要的麻烦,特意用个布袋装了起来。 而古元卓的归冥好好放在圆筒里。 这人怎么…… “你认识我?”子慕予嘴里问着,心里却已经笃定。 这个人,对他们非常了解! 是敌是友? 子明的人? 既然叫走了沈清他们,何必那么快又叫人来? 但老和尚没有要顺着子慕予话头说的打算,只是说了一番子慕予听起来甚是莫名其妙的话。 “既入世修菩萨行,必须手眼通天,千手千眼。证了道,成了神,才得自在。你,还差得远。” “养过孔雀吗?孔雀吃了毒蛇、蜈蚣等剧毒之物后,不仅不会死不会残,羽毛反而会更加艳丽漂亮。你可知,菩萨之功犹如孔雀食毒?” …… 什么菩萨,什么证道,什么食毒,子慕予一句都没听懂。 看着子慕予直愣愣地发懵,老和尚略有痛苦地喟叹一声:“蠢物!” “罢了,为了我徒弟,没得多指点你两句。记住!” “想要称手的武器,去梵煌城!” “子时之前莫要喝水!” 第136章 魂障,阿修罗 “我真的不喜欢吃醋啊。”丰俊朗有些为难地用筷子头点了点眉心,“你若是那么坚持,我吃一调羹吧,就一调羹。” 他伸手去拿子慕予手里的醋,可是子慕予瞪大着眼睛不肯松手,眼里一片空茫。 丰俊朗眉峰轩起:“放手啊。” 接着听到子慕予说:“是你无礼在先。” 丰俊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我怎么无礼,哪里无礼了?”他想了想,可能子慕予说的是刚才他挑剔面老板的事,于是解释道,“人家只是吃不惯嘛,又不是有什么坏心思。”说完,冲夫妻俩点了一下头表示歉意。 夫妻两人受宠若惊,连连摆手说无妨,无妨,能理解,能理解云云。 随后子慕予又说:“你认识我?” 丰俊朗脸色一沉,以为子慕予在捉弄他,心生不悦:“你发什么疯呢?” 唯冯继洲觉得有些不对劲。 他放下筷子,快步来到子慕予跟前,俯身直视子慕予眼睛。 “慕予?”他小心地喊了一声,见子慕予一点反应没有,脸色遽变。 古元卓就坐在子慕予身边,抬手想碰碰子慕予胳膊肘。 冯继洲喝道:“别碰她!这是魂障!” 丰俊朗「噌」地站起,也是一惊:“魂障?阿修罗?!” 古元卓跟着冯继洲学了这几年,也不是无知之人。 轮回六道分三善道三恶道。 三善道分别是天神道、人间道、修罗道,三恶道则是地狱道、饿鬼道、畜生道。 阿修罗具有神明的威力神通,却没有神的德行,状同鬼蜮! 两道寒光从冯继洲眸里射出,先落在老板夫妻身上,审视了一番,随后又来至摊口,警觉地扫至街市各处,凝着眉刚要从怀里掏出狼毫笔,但见子慕予忽地软下身子,喉咙里发出深呼吸的浅啸。 眼看子慕予就要跌倒,古元卓想伸手接住可又记得冯继洲刚才的叮嘱,正不知要怎么办,急得脑门冒汗。 “别让她摔了!”冯继洲惊喊道。 丰俊朗非常慷慨地伸出一只脚,打算去垫子慕予即将撞向地面的头颅。 子慕予其实从软倒时便有了意识,只是身体一时失去控制。 亏得古元卓反应快,伸手先捞住了子慕予的脖子。 老板夫妻吓坏了,客人在自己店里若出了什么问题,那是要上衙门吃官司的。他们近前想帮忙,却被冯继洲隔开。 冯继洲不信任他们。 子慕予冷汗淋漓,后背如贴冰。 冯继洲半跪,抓住子慕予的肩膀,问:“慕予,是谁?” 子慕予舔了舔干涸的嘴唇:“老和尚。” “老和尚?”众人惊疑地面面相觑。 “跟丰俊朗坐一桌的……那个老和尚。”子慕予虚弱地道。 丰俊朗「砰」地蹦跳远离桌子。 元征也惶惶退了几步。 “哪里有老和尚?你白日做梦,魇着了吧。”丰俊朗嘴里说着,却心里没底,慌得很。 古元卓将子慕予扶起。 子慕予扭头一看,丰俊朗对面没有面碗,桌面干干净净,没有汤水痕迹,没人。 她有些怔怔的指着那个位置:“他刚才明明在这里的。我们进来时他就在这里。” 众人只觉得今天的风实在是凉得很,冰冷彻骨。 “慕予,从一开始这里除了两位老板,就只有我们五个人。”冯继洲道。 子慕予摇头,似不能接受:“不对,我们刚来时他明明在煮面,给老和尚煮的。”她指着头包笼布的汉子。 “刚才煮的是我们的午饭啊。”汉子指着旁边两碗吃了一半的面片,和自家妇人对视一眼,满脸惊疑困惑。 子慕予觉得自己的后背又湿了一遍。 大白天,见鬼了? “慕予,别怕。可能有高手在附近,对你施行了魂障之术。”冯继洲低声道。 “混账之术?”子慕予撑着桌子坐下,双腿直发抖,“确实挺混账的。” 平白无故来惹她,说些乱七八糟的话,老混账! “详细的稍后我再跟你讲,你的情况看着很不好,咱们先找个落脚的地方,歇歇再说。”冯继洲道。 子慕予伸手贴住碗侧,任由热气传入掌心:“容我先吃点东西。” 她现在像刚经历了一场低血糖发作,头皮发麻,浑身酸乏,瘫软无力。 她舀了一勺面汤,刚送到嘴边,忽地想起刚才老和尚说的话。 子时之前莫要喝水! 老混账的话要不要听呢? 听,不过是熬一阵口渴。 不听,实在不知会发生什么事。 一番风险权衡,子慕予还是对有些惴惴的圆脸妇人道:“还是给我一个馒头吧。” 冯继洲他们已经没有心思吃面。 子慕予有些艰难地咽下半个馒头,再也吃不下去了。 喉咙干得很,面团容易粘食道上,难受。 夫妻俩见他们面没怎么吃,馒头也只吃半个,还有人在他们店里出现了身体不适,感觉很自责,怎么也不愿意收他们的银子。 子慕予离开之时,还是趁他们不注意,弹了一两碎银子进妇人围裙口袋里。 她了解过这里的物价,一两银子付五碗面一个馒头的钱,够了。多的那些,就当为王寻那次化缘得来的馒头和锅巴付的钱。 面摊不远处便有一家客栈。 客栈的名字颇有深意:了心。 非上上智,无了了心。 既敢称「了心」,应有「上智」之人。 古元卓扶着子慕予,一行人进了客栈订了三间房。 这些人不知道,他们刚走进客栈的时候,客栈后门「咯吱」打开,从里走出一个老和尚,身穿破旧海青,脚穿芒鞋,一手挂念珠,一手拄竹杖,头顶十二个戒疤,微佝偻着上身,阔步离去。 上街的人,渐渐多了起来。 最大的那条街,是赌坊、酒楼、青楼聚集之地,这里的繁荣,不分白天黑夜时辰。 穷的衣不蔽体,富的满身叮当环佩。 无论是男人,女人,进赌坊时掩饰不住的野心、兴奋和紧张,出赌坊时如丧考妣,满脸扫兴沮丧、不甘执拗。 不少老少乞丐捧着脏兮兮的饭盆,时不时停下,哀哀讨食。 有些心情好的,或给两口剩饭剩菜,甚至扔下一两枚铜钱,若遇上心情不好的,吃顿打骂也是寻常。 老和尚行走在其间,如水中一滴香油,河上一瓣桃花。 前面有商铺开业,伙计抬了一小箩筐发财糕在搞大赠送,挤满了人。 有个五六岁的小女孩,脸上脏兮兮的,衣服裤子破成碎布条,神色憔悴,手里拿着缺口破碗,踮起脚努力想挤进人群,却被个大人不耐烦地伸手一推,摔了出去。 不仅碗碎了,破衣服保护不了肌肤,膝盖处擦了好大一片伤口。 小女孩抱着膝盖,蜷缩着身子,呜呜小声哭泣起来。 忽然,面前投下一片阴影。 一个老和尚蹲在她面前,慈眉善目地道:“饿吗?疼吗?难过吗?哭可解决不了问题。你告诉我恒昌赌坊在哪,我给你指一条生路,如何?” 小女孩擦了擦眼角,脸上留下一道不均匀的污渍,指着指前面不远处,俏生生地说:“就在那里。” 老和尚笑了,每根皱纹都透着慈悲,他伸手摸了摸小女孩脏得发腻的头顶:“乖,你去了心客栈,找个叫子慕予的人。你就告诉她,你饿了,想活。” 第137章 被算计了 不知客栈有没有「上智」人,守在门口迎来送往的年轻店小二倒挺会看菜下碟。 店小二原本哈腰陪笑的脸,在打量完五人身上寒酸的打扮之后,神色登时不如先前恭敬,斜着眼睛,用留着长长指甲的尾指刮着鼻翼:“各位,打尖还是住店?打尖三百文起,住店是五百文起。” 本来被人用嫌弃挑剔烂白菜的眼神打量,丰俊朗心中已经羞恼,以往自己出门历练,身上穿着锦袍绫罗,出手便是鼓鼓囊囊的钱袋子,哪里受过「狗眼看人低」的闲气! 丰俊朗反手一掌。 这一掌若落在店小二的脸上,落牙破相还是轻的,重者没准会摔断几根骨头,落得一辈子残疾。 可是被子慕予伸手挡住了,这一挡几乎用尽了她全部力气,虚弱地道:“别惹事。” 她不知自己到底为何,竟然虚弱成这样。若是发生什么事,她就是个麻烦。 刚才看着掌风呼呼袭来,店小二已经变了脸,脖子也缩了半截,没想到有人临时替他挡了灾,复又挺直腰身,凸起肚腹,干笑几声:“隔三条街便是县衙,想吃牢饭,尽管动手。” 子慕予冲丰俊朗摇头:“换家店便是。” 原先在案后噼里啪啦敲算盘的中年掌柜见前面起了吵闹声,连忙放下手里的活,赶了过来。 上来便给年轻气盛的店小二一个大兜逼,连头上的帽子都打掉了。 “我请你来让客人开心的,不是让你来给客人找堵的。”掌柜道。 子慕予看了掌柜一眼。 到底有些明白人。 也是,某段体验,如果在高峰和结尾体验是满意的,那整段体验的感受便是满意的。 反之亦然。 这叫峰终效应。 守门口的店小二若是足够机敏,店里软硬件足够出色,客人出门离去时又哄得开开心心,生意大体不差。 “爹,说了别打我头,打傻了以后谁给你养老!”店小二骂骂咧咧地道。 哦,原来是个产业二代,体验生活来了,难怪这么不专业。 掌柜对子慕予一行人表达了足够的歉意。 就算这时,他们依然可以选择离去,另换一家客栈。 可是丰俊朗咽不下这口气。 客栈每间最多仅能住两人,丰俊朗大手一挥,订了三间「天」字号房。 每间需要二两银,其中包括住宿,一顿晚饭和次晨的早饭。 饭菜会由小哥送进房间,晚饭标配是两荤一素一汤二两米,早饭标配是两碗馄炖、两碗小米粥及配菜和半截蒸地瓜、两个鸡蛋。 丰俊朗犹觉得寒酸,每间房晚饭添了一份炝炒冰虾,早饭添了两份肉烙饼,还叫了最顶级的客房服务。 总支出达到惊人的十两。 丰俊朗大咧咧直接将钱袋拎出来,差点扔到那个有眼不识泰山的店小二脸上,当着掌柜伙计的面,清点十两银钱出来,提前支付了全款。 这个价格几乎是普通人住一晚「人」字号房的二十倍,一点也不符合子慕予「精打细算、量入为出」的初衷,而且还如此招摇过市,丝毫不懂得财不露白的道理。 花钱争闲气,更不值当。 可是,子慕予此刻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一般,软绵绵,湿漉漉,话都不愿多说,她只想赶紧泡个热水澡,然后好好睡一觉,无法计较。 她觑了一眼刚才那位店小二,不禁一愣。 他表面上看,倒是挺像被打脸打烂的样子,嘴巴半张,满是悔不当初、痛心疾首、不该狗眼看人低的沮丧脸,看着丰俊朗很是崇拜。 可是,他藏在眼中那抹狡猾的笑意、奸计得逞的快慰和不屑并没能瞒住子慕予。 他们被算计了。 丰俊朗现在在他眼里,没准就只是一个人傻钱多的憨货! 子慕予又回头看掌柜,那掌柜脸上依然是一副厚道、老实、谦虚模样,看不出是同谋的样子。 罢了,既然已经着了别人的道,先住下再说。 毕竟是丰俊朗不受激,对方虽不磊落,却也不是作了什么大恶。 希望他们能见好就收,莫要过分。 按丰俊朗预想,他出的钱,理应住单间。何况子慕予病了,需要有人照顾,古元卓跟着一起住最合适。 可是冯继洲坚决要求子慕予住单间。 子慕予颇为无语地看着他们争论不休。 虽然大家在一起生活了几年,但是出外还是第一次,需要时间磨合。 “我跟元卓一间吧。”子慕予发话,盖棺定论。 虽说是「天」字号房,但只能算得上是干净整洁,并不豪华。 帘幔珠帘,颜色厚重,就算沾了尘也不一定能看出来。 一床一桌一长矮塌,角落里摆放着浴桶和挂衣架。 丰俊朗甫开门便输出一顿不满意。 子慕予没住过这个世界的客栈,不知这种的算什么档次,也不知付出的银钱划不划算,所以无话。 很快,伙计就送了热水上来,装了半个浴桶。 古元卓将子慕予扶到浴桶边:“真的不需要我帮忙吗?” 子慕予撑着桶缘,坚决摇摇头。 浴桶和房间外面的区域间隔了一道屏风,屏风糊得是一层防水油纸,上面勾画着山水秀竹,隐隐能看到人影,看不清轮廓细节。 古元卓怕子慕予出意外,所以死死盯着屏风。 子慕予艰难地脱了臃肿的外袄,除了中衣,解开里衣带子。 衣衫滑落,露出如瓷如雪的肩头,踏入水中,水花飞溅,如盛放的白莲。 等水面静息,隐隐能见胸口微隆,腰若约素。 凤凰坳里或许没人知道,从十岁时起,子慕予便逐渐恢复了一些女性特征。 从发育的速度来看,再过三年,怕瞒不住了。 也好,子明没骗她,她是女孩子,并不是什么不男不女的怪物。 泡了一阵,子慕予愈加觉得脑袋昏沉,于是赶紧穿衣出来。 古元卓早守着,连忙迎上来扶着她。 子慕予躺在床上,不知自己要睡到几时,有些不太放心:“元卓,等会跟大家说一下,晚上守好银子和重要的东西,不要睡得太死,我看那店小二不像个良善的。” 第138章 寄人篱下,凄凉 古元卓眼睛惊讶地微微睁大,随后连忙点头。 他坐在床边,拿着干帕子给子慕予绞头发。 子慕予发量惊人,挽起来很大一把,又黑又长,平时只能一半束髻,一半垂散于肩上。 古元卓的目光落在子慕予的脸和唇上。 因为刚才泡澡时热水氤氲,子慕予的脸红粉如花飞,唇艳丽如红灯蜜樱。 古元卓不禁暗暗赞叹:我家弟弟,真是好看啊。 等到子慕予头发几乎全干,古元卓才放下帕子,来到窗户前,打开一道透气的裂缝,然后蹑手蹑脚走出房间。 他去找冯继洲。 冯继洲跟元征住一块。 古元卓进门的时候,只看到冯继洲坐在窗边喝酒,元征估计在丰俊朗房里,帮忙做些铺床叠被的杂活。 “冯先生,晚上守好银子和重要的东西,不要睡得太死,慕予说那店小二看着不像善类。”古元卓上来便道。 冯继洲眉头轻皱。 刚才他只关注子慕予的状态,恰好看到子慕予盯看店小二时的神色变化,随即多看了那店小二一眼。 确实有问题。 提醒完冯继洲,古元卓又想去提醒丰俊朗,谁知元征守在外头。 “主子在歇息,说了晚饭之前不许打扰。”元征道。 古元卓只能附耳跟元征说了要警惕的话。 元征神色微变。 古元卓怕开门关门影响子慕予休息,索性在冯继洲房里打发时间。 …… …… “水,赶紧喝水!”子慕予突然被一道声音吵醒。 屋内有些暗,但是看得出还是白天。 古元卓没在屋里。 “你若想好受一些,便喝水!”脑袋里的神秘男子道。 子慕予重新闭上眼睛,装作没听见。 老混账给她用混账术的时候,他藏得可真好。 “快喝水啊。”脑袋里的声音急了,急躁中还隐约透着虚弱和慌乱。 子慕予心下微异,淡声道:“和尚让我子时之前不能喝水。” “别听他的,他想害你。”男子道,“你现在这样都是他害的,你难道要相信一个陌生人吗?” “我不能相信一个陌生人,难道能相信你?老母猪戴胸罩一套一套的,在我这,你信用欠费了。”子慕予道。 “你先喝水,反正喝水对你无碍。”男子道,“我欠下的信用,以后慢慢还你。” 子慕予翻了一个身:“我不喝水,估计也会无碍。你一个寄人篱下的,也敢跟我耍心眼。” 对峙了许久。 这种场景何其熟悉。 男子叹了一声。 傍人门户,仰人鼻息,这日子过得太特么凄凉。 “好吧,我说实话。你不喝水,我会死。”男子道,“你现在不舒服,是因为我在承受着巨大的痛苦。”男子说完,发出一阵咬牙闷哼。 子慕予霍然睁眼:“什么道理?” “那人虽是阿修罗,于有魂无体的我如菩萨降临,所及之处,如大火炬。你再不喝水,我就要被烧没了。”男子道。 子慕予眼珠一转。 是巧合吗? 当初大雾漫山,她在石壁前见到重伤的云熠,他当时也想要喝水。 原本她以为,云熠是因为流血太多,机体失血性休克导致口渴。 难道其中还有别的什么道理? 子慕予又闭上眼睛装睡。 心中却在计较。 老和尚难道看出她身上还有别人的魂体,所以指点了她摆脱的办法? 让她去取武器,让她别喝水,还说了那些奇怪的话,好像都没有恶意。 无论如何,因为这一口水,她又处于谈判的主动位置。 “这么多年,你就教了我鸡肋功,没功劳没苦劳,要你何用?”子慕予道。 “我有用的!救我,我有办法让你的「道德踪」练到第十层。”男子忙道。 看吧,这丫的又留了一手。 有些人属牙膏的,你挤一下,冒一点。 “怎么练?”子慕予问。 “庆云县和白泽交界有种树,叫移栽。取籽入药,可将我「道德踪」功力移到你身上。你不是要去梵煌城吗?庆云县就在梵煌城附近。”男子道。 在这玩意这里的亏吃得多了,子慕予谨慎了很多:“这转移是短暂的,还是永久的?” 男子嗫嚅了一下,才道:“短暂的。” 果然。 “多久?”子慕予道 “一天。”男子道。 “老子不稀罕,继续烧着吧。”子慕予道。 “我并不是只有「道德踪」一种本事,你若是想在梵煌城有所获,最好还是带上我。我可以感应这世间的仙剑名器。”男子急了。 探测仪啊。 可子慕予还想知道这只狡猾的老狐狸还有多少底牌,于是道:“烧着吧。” 男子十分气馁,发觉诱之以利不成,于是打算动之以情。 “我只不过想知道自己是谁,想知道自己与这世间有何种联系,有没有人认识我,牵挂我,等着我。否则,真是死不瞑目啊。” 子慕予听着男子的絮絮叨叨,又翻了一个身。 等了许久,男子没有再说话。 她怕此人真的会死,忙坐起身。 “还喘着不?”子慕予道。 “……”好一会儿,脑里才响起幽怨的声音,“本人已死,有事烧纸。” 子慕予叹息一声,下床穿鞋,来到桌前,倒了一杯茶。 茶半温,应该放在这里已经好一阵的。 “喝多少才行?”子慕予道。 脑中声音显然有了几分生气:“一口就能解我之困。” 子慕予将杯中茶一饮而尽。 果然,她身体的疲乏、虚脱在迅速消退。 子慕予站起,试了试。 头不再沉,脚也不再发软。 这口水,比灵丹妙药还管用。 她又连续喝了两杯。 脑中的声音在满足喟叹,男子似乎真的无碍了。 她来到门前,想出去寻古元卓他们。 脑中的声音却道:“屏风后面,浴桶边上有块木板,那里藏着一个人。你们刚进这个房间不久,他便藏在这里了,是刚才那位店小二。” 子慕予放下准备开门的手。 她与男子之间的信任之墙,怕是像某国的边境墙,猴年马月都建立不起来。 这账,以后再算。 她的手腕悄然缠上锋利无比的铁丝,一步步往屏风后走去。 第139章 以病母寿元起誓 子慕予找到了那块木板。 一个人的大小,半人高。 上下左右并无缝隙,大体与其他木板并无不同,只是木板一个侧缘略有些光滑发亮,想来应该是里面的人打开这块木板时常抓的位置。 子慕予用铁丝尖头轻轻一撬。 咔吱。 木板居然像扇小门般从外往房间里打开。 子慕予见一片深色的衣角闪离,颜色确实跟店小二身上穿的衣服差不多。 子慕予跟着钻了进去。 原来是条木头搭建的一米来宽的暗道。 里头搁一段距离便点着一盏灯笼,所以短暂的适应后,子慕予再睁眼,已能看清里头的摆设和设计。 暗道分很多细岔口。 其中一道岔口看着像是通向隔壁冯继洲的房间。 看样子,岔口通向的是各间「天」字号房间。 也对,能住上「天」字号房的,非富即贵。 做点小偷小摸,甚至是探听一些秘闻,肯定更容易有所收获。 突然不远处传来动静。 子慕予追去,看见有处分岔入口灯笼晃动。 像是刚过去什么人。 子慕予正想着要不要追,定了一会儿。 “那人在你身后,踹他!”脑中的声音道。 话音未落,子慕予已然转身凌厉扫腿。 嘭! 正好一脚踢在那人肚腹处。 暗道狭窄逼仄,那人狼狈地后退几步,脊背狠狠撞在其中一块木板上。 砰! 连人带木板一起摔落,滚起一阵灰尘。 原来是直接摔到了一间空着的「天」字号房间。 果然是那位店小二。 他的帽子掉了,发丝微乱,一手捂着肚腹,身体像只虾米般躬起,脸色苍白,另一只手还攥着根绳子。 想来刚才他打算用异响吸引子慕予的注意,然后悄悄靠近,以绳套脖这一招。 子慕予蹲下,缠在掌中的锋利铁丝抵上店小二的脖颈。 店小二因为恐惧而咽了几下口水,脖子的血管怦怦乱跳。 这一次他应该没装,喉咙不断滑动咽着口水,确实是怕了。 子慕予知道自己的力度。 她没想让对方死,否则刚才不会微微调整了脚的高度,踹在脐周,努力避开了各大脏器。 刚才那一脚若是踹在此人肋骨上,他的胸膛估计不能像现在这般自如地剧烈起伏。 不过,也够他吃一壶了。 “告诉我,你刚才看见了什么?”子慕予幽幽地问。 店小二痛得眼睛赤红,额间发丝被冷汗浸湿:“我……什么都没看见。” “喂,我要是挖了此人的眼珠子或者割了此人的耳朵,我会发生什么?”子慕予问脑中之人。 “这次,我替你动手吧。”神秘男子道。 店小二只听得见子慕予的声音,却听不见神秘男子的声音,刚才他就奇怪,房间里的人为什么一直都在自说自话。 现在看着,场景愈发诡异。 可是更加吓人的事还在后头。 店小二看见眼前之人眸光乍亮,似有一团金色一闪而过,缠着铁丝的手以闪电之势往他大腿上一抹,复又抵住他的喉咙。 他呆呆地看着自己的大腿,裤子上破了很长一道口子,血正在迅速漫出来,疼痛晚了半拍才传入大脑。 “嗷!”两眼一翻,竟晕了过去。 “晕血?”子慕予晃着店小二的头颅,秀眉轻蹙。 “他装的。”脑中的声音道。 子慕予一个大耳刮子甩下去。 店小二像条被拉上岸的鱼蹦了起来,却仍装着刚刚醒转的死模样。 子慕予手里的铁丝没入血肉一分:“我刚才洗澡的时候,将银钱袋子和衣服一起挂在架子上,现在银钱袋子不见了,是不是你偷的?” 店小二嘴唇哆嗦:“我没偷!我刚才只是想偷听你们说话,原本想着晚上放点迷香才动手。不信,你去别的房间看看,那木板根本看不到外面。若偷偷开条缝,响动虽小,但也是有声音,会惊动房间里的人。” “那你偷听到什么了?”子慕予问。 店小二委屈地道:“你们也没说几句话啊。” 见对方出手狠辣,店小二骇然之余,试图出言威胁:“客栈隔三条街便是县衙,县太爷是我妹夫,你不能杀我!” “我说你们干了这样的事,这家客栈竟还能继续开门迎客,原来是官商勾结啊。你这房间隔音效果挺好啊,可是下了大本钱了。你说我杀了你,然后撒点化尸粉,你怎么去找你妹夫主持公道呢?”子慕予冷笑道。 店小二吓得面如金纸。 「天」字号房的门户墙壁都是有夹层的,就是想让客人知道房间效果不错,可以放心讲些私密的事。 当然,也方便他们晚上动作而不惊动楼下住在「地」和「人」字号的客人。 “以前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都交代了吧。或许我会看在坦白从宽的份上,饶你一命。”子慕予道。 “我就是盗取一些钱财,再打听些有用的信息去卖钱,没做别的!我保证,绝无伤害过客人的性命!”店小二哀求,“求你别再伤我。” “你家里人知道你的所作所为吗?”子慕予问。 店小二低头,脸色很难看:“不知。这些地道是我偷偷弄的。” “我不信你。”子慕予道。 “真的!真的!我可以病母寿元对天起誓!”店小二急声道,“我娘病了,需要长期吃药,那药名贵,需要很多很多的钱,我才动了歪心思。” “你家开了这么大的客栈,还有个县太爷的妹夫,怎不够你娘的买药钱?”子慕予只不信。 店小二神色一滞,似有什么难言之隐,有些苦涩地道:“我们这些做生意的,账面上的收入大半都要流入官兵的口袋,辛辛苦苦一年到头,所剩无几。我是真的没别的办法了。” 子慕予双眸微闪:“你娘呢?” “在阁楼那间「天」字号房上呢。你要不信,我带你去瞧瞧?”店小二忙道。 “我只给你一次机会,若是再敢耍什么手段,小心你们的身家性命。”子慕予道。 “岂敢。”店小二苦着脸道。 他在过道里拿了一块灰扑扑的布,给伤腿进行了简单的包扎,然后领着子慕予顺着地道,上了十几级台阶。 两人来到一块木板前。 店小二伸手推开门板。 一股热气夹杂着极其浓烈的药味扑面而来。 第140章 不要嫌他,弃他 房间里布置跟子慕予住的「天」字号房大体不差,只是东西比较多,有些杂乱,窗边有个炭炉,上面架着水壶正烧着。角落里还有一个小水缸,里面装着半缸水。 床帐里,有人在止不住地咳嗽。 听声音,确实像已经病入膏肓。 “文恩?”帐帘后,一道衰弱的声音响起。 “娘,是我。”店小二道。 子慕予缩手,收回铁丝。 店小二摸了摸脖子,伸手将衣领往上提了提,发现掩不住伤口,便在旁边拿起一块毛巾,裹在脖子上。又顺便捞了一件外衣套上,盖住了腿部的血迹。 做完这一切,他才到床前,挂起帐帘。 “你不用担心,不是什么可传染的病。她只是心脏不好。”店小二对子慕予道。 床头垫了很厚的被褥。 一个妇人半躺半坐,侧身向里,呼吸很粗。 妇人慢腾腾地回过身,满脸柔色地看着店小二:“今天店里可忙?累不累?” “不累。娘,这是我的朋友,听说你病了,特意来探望。”店小二道。 朋友?探望? 这死东西的心眼可真多啊。 子慕予的眉讥诮地挑起。 妇人眼窝深陷,眼珠不太灵活地转向子慕予,慢慢地探出一只浑圆的手。 子慕予连忙伸手握住。 妇人的手,很凉。 轻轻一按,一个浅坑出现在手背上。 初看时,子慕予还怀疑店小二在说谎。 若是久病之人,多枯瘦。而这个妇人却看起来很圆润。 原来这妇人不是圆润,而是肿了。 近看,妇人脸上无华,确实是重病之人。 子慕予的手悄悄搭上妇人的脉门。 果然阳微阴弦,脉络郁阻。 若按照现代的医学理论,应该是心脏结构出现问题,比如瓣膜病,如今妇人躺不平,咳嗽,想来是有些心功能衰竭了。 “孩子,我家文恩,给你添麻烦了。”妇人道,深陷的眼睛满是慈色,“叫什么名字?” 子慕予挑眉,看向店小二。 店小二面色有些尴尬,看着子慕予有恳求之色。 子慕予暗自冷哼一声,清了清嗓子,违心道:“我叫慕予,子慕予。没有添麻烦。文恩兄很好,对我颇多照顾。” 店小二有些难为情地摸了摸鼻翼。 妇人的眼睛微微亮起,又伸了一只手过来,轻轻拍了拍子慕予的手背:“我久病卧榻,文恩他爹忙着客栈的生意,对孩子疏于管教了。我知道文恩喜欢耍弄小聪明,爱占小便宜,一直没什么朋友。孩子,他是受我所累,文恩,是个好孩子啊,请你无论如何,都不要嫌他,弃他。” 子慕予又挑眉乜了店小二一眼。 店小二十分不好意思继续摸鼻。 “嗯,伯母放心。”子慕予轻声道。 妇人说了一阵话,又开始咳嗽起来,脸色也开始变差。 店小二连忙将妇人扶好,伸手探了探妇人后背,发现濡湿一片。 “我给你擦擦身子。”店小二道,他略有歉意地跟子慕予道,“你稍等片刻。” 只见店小二先从木柜子里拿出一件干净的衣衫放在床上,然后麻利地用盆从水壶里倒了滚水,又从小水缸里舀了半勺凉水冲进去,探了探温,拿下毛巾晕湿,绞好,放下帐帘,借着衣服,擦了身子,又以被子格挡,给妇人褪下湿衣,换上干净的衣服。 他的动作很熟练,像做了千次、万次。 他的神色很平静,丝毫不以伺候病母为累。 “等你忙完了,你知道在哪里找我。”子慕予独自从地道里返回到自己房间。 “心软了?”脑子里的声音道。 “看他是个孝子的份上,多给他一个机会又何妨。”子慕予道。 子慕予刚到房间不久,古元卓便开门进来。 他的身后跟着一个伙计,伙计手里捧着饭菜。 原来到晚饭时间了。 古元卓见子慕予精神大好,很高兴,不住地给子慕予夹菜。 子慕予看着对于两个人来讲明显过于丰盛的饭食,并没纠结。 既然钱都给出去了,那就好好享受「天」字号房的待遇吧。 她确实饿了。 饭吃到一半,门被敲响。 古元卓去开门,发现是店小二,脸色一沉。弟弟让防的可不是眼前之人么? “让他进来。”子慕予却道。 古元卓把人让进,依然满脸警惕地盯着店小二。 店小二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面。 他已经换过衣服,脖子也缠了一块纱布,左脸微肿着。 子慕予拿出早准备好的一块银锭,还有一个葫芦形的精美瓷瓶,塞进他怀里。 “瓶里有些药丸,你若是信得过,先停了你母亲正在吃的药,吃这里的,每天一颗。这二十两银子,留着配药吧。瓶里的药只够吃一个月的。”子慕予一边吃着干笋炒羊肉片,一边道。 古元卓听着直瞪大眼睛。 二十两银子可不是小数目! 可是,这是弟弟的决定,他不会质疑。 只是目光略有不善地将抱着东西发愣的店小二推出了房间。 天黑得早,并无什么娱乐项目。 子慕予拿出硬纸片卡牌,让丰俊朗、元征和古元卓斗地主。 “今晚,让元卓为你守夜。”冯继洲一边抿着酒,一边低声对子慕予道。 子慕予心知,这是冯继洲对她先前提醒的反应。 “没事了冯先生,今晚放心,好好睡一觉。”子慕予道。 冯继洲微讶,看着子慕予心有成算的样子,点了点头。 文恩姓万,年十八。 此刻的他在自己房间,双手搭在桌面,下巴轻轻搁在手背上,对着面前一锭二十两的银子和一个药瓶子看了许久,许久。 银子在灯光下泛着柔光,药瓶子周身光滑,映出他有些发呆的脸。 瓶子里的药他特意找了大夫瞧过,是好药,极其难得,于母亲的疾病对症。 刚才他给母亲服下一颗,母亲果然有一阵没咳嗽,能好好睡一觉了。 其实,他之所以带子慕予见他母亲,是想博取对方的同情,逃过一劫。待他们放松警惕,晚上再度下手,搜刮得他们一干二净。 只要东西得手,他立即去府衙找来官兵,告他们动手伤人。 有钱进口袋,县太爷就能把黑的判成白的,白的判成黑的。 何况,他家与县太爷还有另外一层关系在里面。 虽然这层关系并不怎么光彩。 总之,他们客栈与府衙,算是利益共同体。 可是,出了变数。 给点银子倒不足以收买他的心。 只是这药…… 第141章 找来 在万文恩的心里,除了家人,其他东西都是狗屁。 仁义道德、良善、清高不能当饭吃,换不来母亲治病的药,也保证不了妹妹的幸福。 能住在「天」字号房的客人们,要么家里很有钱,要么自己能挣钱。 丢点财物,伤不了筋,动不了骨。 就当他们为消弭这个世界的贫富差异做贡献了。 可是…… 桌子上那瓶药真是灼眼啊! 万文恩睡不着。 他来到窗台边,支起窗户,让夜风灌入,好让自己的脑袋清醒清醒。 目光随意地扫了扫已经空寂下来的街市,然后落在自家门前。 那里有一团黑黢黢的东西,缩在那里。 万文恩眯起眼睛,发现这团灰东西似乎在动。 “野狗吗?”万文恩嘀咕着,从墙壁上取下一把木剑。 十年前他意外得了一段木头,纹理漂亮,浸水不腐,隐隐还有一股淡淡的香气,他照着书里的宝剑细细雕琢,才得了这柄木剑。 这些年他时不时把玩,学着书里的神仙剑客挥剑击摆,幻想着属于他的快意江湖。 万文恩手握木剑下楼。 守夜的小伙计趴在案后打盹,听见脚步声登时惊醒。 “少掌柜干嘛去?”小伙计伸长脖子问。 平日里虽然他们都穿着同样的店小二服饰,可是并不代表他们就能平起平坐了。 主是主,仆是仆,尊卑泾渭分明。 “门口好像有只黑狗,我去驱了,免得影响咱们家的财运。”万文恩道。 小伙计一听有狗,感觉奇怪,站起身也跟了出来。 刚到门前,他们便听到细细碎碎的声音,似小兽在呜咽。 万文恩轩起眉峰,果然是活物! 他拿着剑,对准这团东西,小心地戳了戳。 这活物似受了惊吓,哼了几声,缩得更小了。 后头跟出来的小伙计忐忑地踮脚一看,待看清门前之物,忐忑顿消,只道:“噫?” 万文恩回头:“怎么?” “这不是白天那个小乞丐吗?”小伙计道。 万文恩沉下脸。 做生意的不喜欢乞丐上门。 不施舍吧,显得冷血无情。 施舍吧,他们会蹭鼻子上脸,甚至像瘟疫播散一样,将这里会分发食物的消息传遍全县,不消多久,乞丐会挤得满门面都是,还做什么生意。 如今这世道,神吃仙,仙吃人,妖也吃人,谁在这个世界生存不是各凭本事。 他最瞧不上这种什么都不干,只等着别人大发慈悲、天掉馅饼的人。 就算眼前之人只是一个孩子,他依然厌恶。 小时候没有争一口气之心,长大了依然烂泥扶不上墙。 这些人的懒,是刻在骨子里的。 “滚吧,这里不是你该待的地方。”万文恩冷声道。 小女孩冷得牙关直颤,手脚已经僵了,说不出一句话,只是喉咙里发出一阵阵泣声。 万文恩皱眉,回头对小伙计道:“去,取口烫酒来,别让她死在这里了。” “好嘞。” 小伙计很快便端来一壶酒,蹲在小女孩跟前。 “也是可怜,白天她说她要找一个叫子慕予的客人,说这个客人会给她饭吃。只是那位壮实的爷说房里的人的休息,不许打扰,我便把她赶出去了,谁知她一直守在这里。”小伙计一边说着,一边钳起小女孩的嘴,准备灌酒。 木剑伸来压住了小伙计的手。 “你说什么?她要找谁?”万文恩目色幽深。 “子慕予,现在住在「天」字号房的那个。小乞丐怎么可能认识这种贵客呢,一听就觉得是谎话。”小伙计道。 万文恩双眼眯了起来。 良久,他道:“你现在去敲门,告诉子慕予这个女孩的事,看他怎么定夺。” “这种时候?不好吧。”小伙计道。 “让你去便去,多什么话!”万文恩沉声道。 小伙计只得硬着头皮,上楼。 尽管子慕予说了晚上可以放心睡觉,古元卓依然不敢睡死。 他拿了铺盖,拉了矮塌摆在床前睡下,一直迷迷糊糊,梦里不太安宁。 木头屋子就是这点不好。 略有些动静都相对明显。 就算「天」字号房特意加了隔音层,子慕予依然听到了伙计上楼并来到门前的脚步声。 是的,其实她也不敢睡死。 这是一场赌博。 赌万文恩这人看着心肠冷淡,其实不坏。 一个孝子,能有多坏呢。 可是赌人性,变数太多,风险太大。 “笃笃笃。” 古元卓惊得一哆嗦,从塌上跳起来。 脑子清醒后,才发现是叩门声。 古元卓三两步来到门前,握着腰间的圆筒,对着门缝沉声问:“谁?!” “我是客栈里的伙计,门口有个小乞丐,说要找子慕予。她白天就来了,现在还等在门口,都快冻死了。想问问,贵客打算怎么处理?是驱是留?”门外之人道。 古元卓回头望向床上。 子慕予已经坐起。 找她的? 除了凤凰坳里的人,谁会认识她? 玩什么把戏? 子慕予心中有疑,披衣下楼。 古元卓自然跟随着。 来到门口,子慕予瞥了一眼万文恩,随后看到了冷得缩成一只小猫的孩子,心里咯噔一下! 在前世,她第一次出任务是六岁。 要谋杀的对象是个孙女新丧的大毒枭。 为了接近目标,她切切实实做了几乎半年的流浪儿,日常出现在大毒枭来回的街道上。 她也曾经冻得缩在墙角,与流浪的猫狗无异。 子慕予蹲下,伸手捧住小女孩的侧脸:“我是子慕予,听说你要找我?” 小女孩脸上的泪水干涸了,跟污渍融合一处,牙关在打着架,很艰难才从嘴里挤出几个字:“和尚……饿……我……我想活。” 听到“和尚”两字,子慕予眸间亮了亮。 她会住进了心客栈,遇上这一摊子事,就是因为一个藏头露尾的老和尚。 正不知对方是敌是友,突然出现又是何目的,现在有与之相关的人找上门来,最好不过。 子慕予有很多话想问,但是小女孩的情况显然很不好。 “能否给她煮碗热面,添个鸡蛋,再熬一壶羊姜汤。记我们账上。”子慕予道。 “夜间开火,价钱双倍。”小伙计眼睛微睁,似乎有些害怕自己狮子大开口会让顾客撤回订单。 “去做便是。”子慕予道。 “好嘞。”小伙计愉快地应声去了。 有钱挣,管他白天黑夜。 第142章 白芷 “能否给她煮碗热面,添个鸡蛋,再熬一壶羊姜汤。记我们账上。”子慕予道。 “夜间开火,价钱双倍。”小伙计眼睛微睁,似乎有些害怕自己狮子大开口会让顾客撤回订单。 “去做便是。”子慕予道。 “好嘞。”小伙计愉快地应声去了。 有钱挣,管他白天黑夜。 “能否找个女伙计,给她洗个澡?”子慕予问万文恩。 万文恩耸耸肩:“当然可以。只是夜间烧水……” “知道了,价钱双倍。”子慕予接声道,“记着便是。忙完了,把人送到我房间来。” 万文恩笑了笑,转身准备找人。 大腿的伤并不甚影响他的运动,只是动作大了,衣衫磨刮,疼得厉害,所以只能小步转移。 万文恩把人送进子慕予房间时,已经五更天了。 这次,开门的是子慕予,她看着万文恩的眼睛,意味深长地道:“快天亮了。” 万文恩神色微凝。 他自然知道子慕予这话的潜台词。 快天亮了,你已经没机会动手了。 万文恩笑得有些困窘:“是,时间过得真快。” 子慕予看了一眼小女孩。 她不仅洗净了身上的脏污,还换上了一套粉色的半旧袄裙。 袄裙有些偏大,腰带处折叠了一部分才缚起来。 见子慕予眼中有困惑之色,万文恩解释道:“这是我妹妹小时候的旧衣服。” 子慕予点点头:“有心了。” 万文恩感觉自己大概有病,听见子慕予这句话,他竟觉得这是赞许,心居然小小地雀跃了一下。 正怔愣间,子慕予又扔给他一个白瓷瓶。 “涂在伤口上,腿上的伤三天可愈。”子慕予道。 万文恩又是一怔。 门已经关上了,他依然站在原地,发呆。 “怎么,还想偷听?”子慕予的声音传出。 “哦,”万文恩惊醒,一时竟不知东南西北,调了好几次方向,找找准自己该走的路,拍了拍自己的脑袋,“马上走,马上。” 房间里点了三根蜡烛,不算很亮,可也能看得清对方的面容和神色。 古元卓安静地坐在一旁,知道子慕予接下来要问话,并不多嘴。 洗干净又饱餐一顿的小女孩,脸上终于有些神采。 巴掌大的小脸,像猴子。 一双漆黑的眼睛满是惴惴不安。 “可吃饱了?”子慕予问。 小女孩很紧张地点头。 子慕予放轻声音:“你刚才说了和尚。是一个和尚让你来找我的?” 小女孩点头如捣蒜。 “他长得怎么样?” “是个爷爷,头顶有好多坑,手里挂着珠子,眉毛是白的,很长,有些翘。”小女孩声若蚊蝇,可是用词却极其准确。 果然是那个老和尚! 子慕予的眼睛像两口深潭:“他是谁?叫什么名字?” 小女孩摇摇头。 不知? 子慕予再问:“你在哪遇见他的?他都跟你说了什么?” 小女孩十分敏感,她感受到了子慕予的失望,有些局促起来。 她努力回想,将街上相遇,还有老和尚说的话一五一十认认真真交代了,满脸都是想好好表现的诚挚。 小女孩的记性不错,转述的话几乎没有出入。 子慕予陷入沉思。 这个老和尚到底想干什么呢? 前脚让她去梵煌城取武器,后脚便让这样一个孩子找上来。 难道真的单纯想让她请这个小女孩吃顿饭? 唯一能证实的是,老和尚的确认识她,或许还知道她的身份。 子慕予拉起小女孩的手。 五指细瘦,全是冻疮,有些地方甚至出现了渗液、溃烂。 子慕予拿出一瓶冻疮药,给小女孩细细涂抹。 这种程度的冻疮,应该既痒又痛,可全程小女孩都没有哼一声。 “你叫什么名字?”子慕予问小女孩。 “白芷。”小女孩道,伸出那只还没涂药的手在子慕予掌心写下两字。 “很好听的名字。”子慕予笑道,“告诉你哦,现在涂你手上的药,其中一味便是白芷。它能解表散寒,祛风止痛,消肿通窍,非常有用。” 小女孩的眼睛里慢慢亮了起来。 “你见过白芷树吗?”子慕予又道。 小女孩摇头。 “无论是在多么恶劣的环境,它都能茁壮成长。” 女孩的眼睛又亮了几分。 “所以白芷花花语是执着和坚毅。因为它是白色的,铺展开来,像撑伞等亲人归来的女子,所以也象征着永恒的思念和美好的未来。” 吧嗒。 一滴晶莹的泪珠落在子慕予手背,很烫。 白芷眼睛睁得大大的,有些空洞,下睑挂着泪水刚刚滑落的痕迹。 她原本不喜欢这个名字。 别人都叫她白痴。 母亲生她时,父亲跑去药堂找大夫,当时父亲扫了一眼药屉上的名字,只记住“白芷”两字,结果就给她做名字了。 哥哥的名字,也是这么来的。 她叫白芷,哥哥叫白芨。 想起曾经,恍如隔世,心口是真痛啊。 若有父兄有家,小小年纪怎会落到上街乞讨的地步。子慕予猜测到几分,却不点破。 大悲痛不消,如何能迈向未来的路,如何能在面对极端困厄之境依然能保持一颗不服输之心。 她将白芷捞进怀里,轻轻拍着白芷的脊背,任由怀中人晕湿了她半块襟口。 并非是子慕予好为人师,没有资格证却要不自量力做心理学卫士。 她总觉得自己曾经在前世经历的那一切,与今世遇见的人和事有着某种联系。 像宿命一般。 比如「白芷」。 这个名字她曾经用于蒙骗那个残害了无数家庭的大毒枭。 关于「白芷」、「白芷花」这番话,她曾对大毒枭说过一遍。 她至今不太敢回想起大毒枭那张脸。 明明长相就是一个寻常的、失去了唯一孙女的可怜老人。 收养她后,老人对她关怀备至、宠爱无边。 可偏偏为了国家大义、社会正道,她举起了屠刀。 从那以后,她拼命苦练技能。 要杀人,光明正大地杀。 不能掺杂任何感情。 为此,她吃了很多苦头,受伤无数。 可是她无悔。 因为这样,心自在多了。 …… …… 天刚放亮。 一处不知名的树林里。 鸟鸣啾啾。 冷峭的风吹得干枯的草茎一晃一晃。 一处地面,散落几截木头。 木头旁,躺着一个人。 约稀看出来是个汉子,身上穿着狐裘,露出里头衣服的领子还是绸缎所制,看来是个有钱人。 只是脸朝下,看不清长相,不知死活。 汉子边上,有块石头。 石头上,一老和尚盘腿而坐,双目微闭,手里捻着佛珠,嘴里念念有词。 第143章 修罗杀人 太阳冲破云层,光从树冠漏下万道金芒。 不知过了多久,躺在地上的汉子幽幽醒转。 他翻了个身。 脸上鼻唇沟撇成大八字,眼袋肿胀,隐有恶相。 “绿萱,换床了么,硌死老子了。你这里冻得像冰窟,赶紧让人添些炭火。”汉子闭着眼睛一边道,一边伸手摸索被子。 等了一会儿,没有温声软语回应。 汉子睁眼,左眼结膜充血,赤红如鬼,怒色在恶相的基础上又添了几分恶容。 眼前所见,让他一愣。 这是什么鬼地方? 汉子猛然坐起。 自己怎么到山上来了? 记得昨晚,他去自家产业春芳苑喝了一顿花酒,跟绿萱姑娘你推我进正要入巷,忽然有人拍门。 他骂骂咧咧起身去开门,没想到一阵白烟灌进,烟中好像伸出一只枯瘦的手将他一拉,从此不省人事。 男人挺着圆滚滚的肚腹,爬将站起。 他机警地看了看左右,感觉这里有些眼熟,似乎自己来过这里。 随后,他转身。 “嗳呦!”见有个老和尚无声无息就坐在他身后,汉子惊叫一声。 他拍着胸膛,惊吓过后又觉得自己居然被一个老头子唬到,羞愤之余更添怨怒:“老秃驴,吱点声,在这装死人呐。” 老和尚置若罔闻,继续打坐捻着珠念着经。 汉子甩了甩衣袖,整了整衣衫,想着可能是自己昨晚喝酒喝大了,才到了这种地方来的。 他发酒疯可不是第一次了。 只是以前都是打人,特别是打小妞子,却从没有乱跑过。 至于老和尚为什么在这里,或许是出家人慈悲为怀,见他晕睡此处,不放心才守着的? 就算对方好意,又不是他求来的,与他何干呢? 不过,他还是更喜欢将人往坏处想。 汉子摸了摸腰间。 钱袋没丢。 他解下钱袋子掂了掂。 重量没少。 汉子转身想走。 可是刚走出两步,膝盖似被什么一击,整个人跪扑下去。 膝盖骨磕在石子上,剧痛不已。 汉子脸色微变。 见鬼。 汉子回头看去,老和尚依然坐在原处,很专注地念着经。 难道刚才是自己没站稳? 汉子双手扶在地上,有些狼狈地站起,可下一瞬,膝盖再一次遭受冲击,两腿一曲,就地跪下。 现在他终于确信事情不对劲了。 他慌忙爬起来后,恶狠狠地瞪向老和尚:“死秃驴,是你在搞鬼?” 老和尚的眼睛霍然睁开,脸上绽放怪异的笑容。 “赵冲,不记得此处曾经发生过的事了?” 赵冲,恒昌赌坊的管事。 此刻他眉头一皱。 这里看着确实眼熟,可是发生过什么事?他掌管着恒昌赌坊日理万机,哪能一点小破事都记住? “发生过什么关我屁事。”赵冲十分嚣张,“蝼蚁之命,不藏在穴里苟活,学人多管闲事,要是不想活,跟爷爷我说一声,成全你啊。” 这句话,他跟不知多少他瞧不起也看不上的人说过。 哪里还记得他曾经在这座山上也跟一个小和尚说过呢? “能理解,你很金贵,是个大忙人。”老和尚从石头上站起,穿上芒鞋,挽了挽海青阔袖。 他从地上捡起半截已经烂掉的木头,一步步向赵冲走近。 赵冲双目圆瞪,拖着疼痛的脚往后退了两步:“你……你想干嘛?” “你脑子长得太肥,动不了,记性不好,敲敲就好了。”话音甫落,老和尚扬起手中的木棍砸下。 赵冲大惊,伸手去挡。 木头许是放的时间太久,已经腐化,寸寸断毁,人却没什么损伤。 “你疯了吗,死秃驴!”赵冲大怒,抬脚要踢。 老和尚目色微沉,原本打坐的石头瞬间没了质量,悬浮起来,随后像石弓弹出的石弹,迅猛地朝汉子的脚飞来! 咔嚓。 赵冲发现自己的腿突然变短了,整个人失了平衡,栽倒下去。 剧痛传入大脑,赵冲哇哇大叫。 “秃驴,我们无冤无仇……”赵冲又惊又怒地大喊。 “我可以瞬间让你死,可是太便宜你了,你也该尝尝被人砸得脑浆崩裂的滋味。”老和尚邪笑着道。 石头砸下,血液溅起。 赵冲顿时没了半边脸。 最可怕的是,他还活着。 他感受着清晰的痛,感受着被血水蒙上的眼睛所看到一片血红的世界,感受着脑袋嗡嗡地响,什么都听不见,感受着生命在流失。 啊。 突然之间,他便想起了这一幕。 有个小和尚偷了他的钱袋。 被他打死了。 就在这座山,用一段长着鲜木耳的木头,生生砸烂了脑袋。 “想起来了么?”老和尚的脸在面前浮着。 现在汉子看什么都像在另外一个纬度,东西是变形的。 老和尚的脸,扭曲拉长,畸形且可怖。 “那个小秃驴……” 老和尚咧嘴一笑:“看来是想起来了,他是我徒弟。” 赵冲的眼睛绝望地瞪大。 “他没死是因为他运气好。本来想饶你一命的,可是这些年,你也不做人啊。” 石头砸下,整个世界一片猩红。 …… …… “阿修罗杀人,根本不需要亲自动手。他只需要将要杀的人困于魂障,让里面的人以为自己已经死了即可。人若以为自己死了,心跳和呼吸都会停止,处于假死状态。若活着的人以为假死的人真死了,七天以内埋了烧了或剖了,那假死的人会变成真正的尸体。” 吃完早饭,子慕予一行出门买马车,冯继洲站在子慕予身边低声解释。 “好毒的混账。”子慕予一阵后惊。 要是当时老和尚对她有恶意,岂不危险? 可是再转念一想。 子慕予奇问:“为什么是七天?难道还想给人留了一线生路?” 冯继洲点头:“我想是的。一般的人家,亲人死后,会停灵七天,确保不是假死,才下葬。若死者颇有名望,乡民停灵四十九天也是有的。但要是相反,死者无德,生者多怨念,一般停不够七天便会下葬。” 子慕予听懂了:“这一线生路,原来是平常积的阴德啊。” 她看着万文恩的后脑勺。 他听见子慕予他们要买马车,自告奋勇,说要带他们去西市。 西市是青山县唯一官方允许的市马集散地,离了心客栈有些远。 他们足足走了半个时辰。 西市其实就是个跑马场。 以坚木打桩围住一块平地,搭几处帐篷给客商休息,马都登记好了锁在马厩里,等着客人挑选。 “你们需要几匹马?”万文恩道。 “两匹……” “五匹……” 子慕予和丰俊朗几乎同时开口。 “咱们五个人,两匹怎么够?”丰俊朗道。 “我们买马不是用来跑的,只是拉车,为了以后在荒郊野外有处遮风挡雨的地方。”子慕予道。 “为什么不能跑,要是刮风下雨,骑着马跑快点找到客栈或其他落脚的地方,不是更好?”丰俊朗道。 “弟弟的主意更好,就买两匹!”古元卓表态道。 “你这不是偏心,你是将自己的心都捧给他了。连自己的心都没有的人,没资格发表意见!”丰俊朗冷笑道。 第144章 买二送一,姓杨 子慕予转头问万文恩:“这里的中等马需什么价?” “若是想用来做跑马的,一般十五两便有一匹,若是要拉马车的,要二十两一匹。”万文恩道。 这个价格倒跟自己了解的差不多。 子慕予道:“我们还是先看马吧。” 众人来到马厩前。 因为他们出门的时间比较早,所以选马的客人寥寥。 其实马匹属于贵重物,买的人本来就不多。 他们可以慢慢看。 丰俊朗一眼相中一匹白马。 此马如雪鬃毛几乎垂地,耳如撇竹,眼如鸟目,身无杂毛,四蹄黄褐,长一丈有余,高八尺,膘肥体健,是匹神骏。 尾鬃不知被谁扎成小辫,还绑了一个小铃铛。 丰俊朗伸手摸了摸它的鹿脊麟腹,越看越满意,从此眼神拉丝,一看就是陷进去了。 一腰缠囊兜、满头辫子的驵侩殷勤上前道:“公子好眼光,此马为波斯种,可日行千里,快如闪电。”(注:驵侩zǎng kuài,马匹交易经纪人) “多少钱?”元征问。 “整个西市没有比此马更好的马了,吾见各位公子气宇轩昂、龙行虎步,乃人中龙凤,”好一顿奉承后,驵侩露出割肉、吃亏的不舍和决意,“结个善缘,八百两。” 八百两。 子慕予在前世看过一本书,里头有个人物叫贾赦,因得不了一个叫鸳鸯的丫鬟,转头用八百两买了个十七岁的女孩子嫣红。 八百两一匹马,算贵,也不算贵。 丰俊朗脸色很是难看。 他们现在统共也凑不齐五百两。 看上的东西没钱买,这种感觉让丰俊朗很难受。 原本他就动了回家取银子的心思,现在这个想法更加坚定。 “能否先押下一百九十两做定金,我去取银子,午时前必回。”丰俊朗对驵侩道。 “可以,不过,我只能将此马留到午时,过时不候,定金不返。”驵侩道。 丰俊朗将身上的钱还有元征身上的钱全部掏了出来,扔给驵侩。 子慕予微惊,没想到这厮连价都不还,直接下定,还一下子压下两个人身上所有银子! “你要去武陵州?”她问。 丰俊朗点头:“我跟元征快去快回。” “此马非要不可?”子慕予皱眉。 “非要不可。”丰俊朗道。 子慕予喟叹。 她终于见识了古代男子对马的执着,真无异于现代男子对车的执着。 丰俊朗如此势在必得,子慕予无话可说。 “上次我去丰府,上面有镇门符,你们要小心。”子慕予低声交代,“我们在此处等你。” 丰俊朗点头。 他会飞,现在元征脚程远非以前可比,一去一回,一个时辰足矣。 而现在距离午时还有差不多两个时辰。 丰俊朗跟元征走了。 子慕予回头看万文恩。 万文恩眸光一缩。 上来就带丰俊朗看了这匹马,一下子就是最好的,不由得让子慕予心生警惕。 刚才丰俊朗交定金的时候,万文恩与驵侩仓促地对视了一眼,随后本能地开始摸鼻头。 这里头若是没什么,子慕予不信。 她压下心中的冷意,继续与冯继洲和古元卓看马。 一圈看下来,子慕予的目光落在一间马舍里。 马舍里有三匹马,两匹大的,一公一母,一匹小的,通体黑色,只是一匹匹都瘦得形销骨立,咀嚼着低等饲料,眼睛无神。 马舍旁坐着一同样无精打采的老翁,见好不容易有位客人愿意站在自家马前看了好一会,勉强打起精神:“公马十八两一匹,母马十四两一匹,小马十两一匹,公母齐买,买二送一。” “可否让我们遛一遛?”子慕予问。 “自然。”老翁说完,先解了那匹公马,将缰绳交到子慕予手里。 子慕予摸了摸黑马耆甲两侧,安抚了它的不安,才翻身上马,跑了一圈。 随后又看了母马,还有小马,心中有了计较。 子慕予看向冯继洲,并没说话,冯继洲已经点头。 在前世,子慕予不仅会看马,还会骑马,都是那位大毒枭老人手把手教的。 眼前三匹黑马看着落拓不成样,可种还行。要是用心养上一养,虽然比不上刚才那匹白马,可比刚才看的一些划算。 见子慕予将马匹送回马舍,神色淡淡,老翁以为交易不成,颇有些心丧。 没想到下一秒子慕予开口:“三十两,买二送一,可否?” 老翁一听,登时来了精神。 这三匹马,他已经卖了小半个月了,一直无人问津,目前他强撑着赔钱养在西市,眼看就要坏在手里,只想着尽快交脱。 对方只还了二两银子的价格,非常公道! “成交!”老翁忙道。 他许是怕子慕予他们反悔,非常麻利地就要解下马索。 “我们还需要等个同伴,马能否暂且留在马舍里?”冯继洲道。 “可以!午时之前牵走就可以。只是这钱……” “立券吧。”子慕予道。 这里的奴婢和牛马交易,均需市亭交一笔小钱,立买卖契券。 上面会写明交易时间、地点、交易物品以及价格,还有买卖双方,及立券人。 做完这些,才过去半个时辰。 子慕予他们在西市旁找了个位子喝茶。 刚坐下,便听了周边的人在说着什么事。 “听说,今天一早,春芳苑死人了。” “就是那恒昌赌坊的管事赵冲!死在在花魁绿萱姑娘的床上,双目圆瞪,左眼赤红如鬼!很是吓人!” “赵冲平日里为了赌坊运作顺利,没少给县太爷塞红包。” “现在财神爷出了事,官兵为了显示关心诚意,携仵作迅速入场,直接剖了体验了尸。” “他们得出的结论是赵冲劳欲过度,亢奋不敛,阳气升张,风阳旋动,冲破脑中血脉而亡。” 也就是说赵冲死于床事。 听到此处,众人“哦”了一声,然后好一阵意味深长的嬉笑。 “不过我还听说,仵作剖开尸体时,血肉非常新鲜,血流满地,人竟像还活着一般。可是人已经剖开了,连颅脑也敲开了骨头,官府的人才匆忙做出如此定论。” 子慕予和冯继洲对视一眼。 “嘘,这种话不要乱讲!” 好一阵沉默后。 “可怜赵冲仗着自己有钱有手腕,寻花问柳,平常发酒疯,动则打骂发妻幼儿,早导致妻离子散,因对朋友伙计悭吝,也并无真心与之相交之人。现在县衙包办了他的装殓,估计都已经埋好了呢。” “春芳苑出了如此命案,生意怕是要萧条了。” “这你就不知道了。春芳苑是赵冲的,现在他的妻儿不知所踪,他人一死,这产业便会落在县衙手里。要不你们说,一条命案,怎么最终只归于一件逸事秘闻?这里头大有文章。狎客骚人从此添了一桩谈笑,说不准生意会更上一层楼呢。” “哎,无论是恒昌赌坊,还是春芳苑,终究姓了杨喽!” 第145章 师兄 丰俊朗带着元征站在丰府前,久久未曾向前一步。 他的脸色苍白至极,双手攥拳压在腿侧,整个人都在发抖。 这里本是他的家。 可是,现在他的家人没了。 这些年,他忍着没回来。 他很想进去,但又情怯。 怕自己承受不住里头的人去楼空。 怕自己会冲动,直接去找万神台的人。 平日吊儿郎当、没心没肺又矜傲的样子早不知丢到哪里去。 可是,今天这个门,他必须进。 那匹白马是无双啊。 刚上东皇墟,吴志城便送他一匹白马,名叫无双。 说要是做仙人飞累了飞腻了,便可以像人一样骑马。 飞,看不清这世界。 但是骑马可以。 骑着马,游遍先神洲,看遍各县风土。 可是丰俊朗觉得骑马太慢,与浪费生命无异。 他更喜欢直接飞行,只需要几个着力点,不需要照顾马匹的吃喝拉撒。 后来,这匹白马便由吴志城养起来了。 丰俊朗在西市看到白马第一眼,便认出它是无双。 它的眼睛虹膜有三种颜色,从里到外是黑、灰和罕见的白蓝。 只是灰和白蓝仅有小小一圈,不近看很难发现。 更重要的是,白马的尾鬃绑着辫子,辫子上挂了一个很小的铃铛。 这个铃铛,是曾经吴志城当着他的面挂上去的。 铃铛原本是一对。 另一只,吴志城交给了丰俊朗,让他好生保管。 师父说,只要他手中的铃铛一响,无双会千里奔袭去找他。 当时他从东皇墟下山回家,将铃铛带回了丰府。 丰俊朗看见了贴在丰府牌匾上的镇府纸。 那么多年过去,符纸还像新的一样,字也像是刚写的。 他想起这符是公孙日月的手笔,心里五感交织。 既觉得讽刺,想大骂一顿,又觉得寂寥。 这个人,他见都没见过,如何寄托情感。 恨不行,思念也不行。 每次想起此人,都无边无际,空空落落。 丰俊朗迈上台阶,他没有忘记子慕予的提醒,不敢莽撞,只抬手靠向铜环。 谁知距离还差毫厘,他的手像触了电般,被弹了回来。 丰俊朗不解。 当年子慕予附身在旺财身上,可是进了院子的。 他是这里的主人,为何不能进? 他不甘心,又试了一次。 这一次,他不直接用手推,而是往后退了几步,凝势在掌。 路面的泥尘打着旋,门檐下的灯笼给气流冲击得来回摇摆,他和元征身上厚实的衣服被撩起半个角,发丝乱飘。 丰俊朗一掌挥送出去。 这一瞬,泥尘骤然垂直下坠。 灯笼回位。 衣服恢复平静。 头发丝震动一下,随后有气无力搭在额角。 可风云突变! 被丰俊朗挥出去的掌势撞击在门前,没能撼动门户分毫,反原封不动逆转回来。 泥尘滚滚。 灯笼似要晃荡下来。 头发被吹得变了形。 丰俊朗被这道气流一击,连连逼退数步,才能站定。 石板路上赫然出现一道鞋底浅痕。 元征被逼得更狠,直退至壁角墙处才能止住。 “元征,要不,你来试试?别用劲,你看能不能推开。”丰俊朗道。 元征点头,上了台阶,伸手推门。 可是毫不意外,手被弹了回来。 “主子,要不咱们直接去店铺里取吧。他们都见过你,你要支钱,他们肯定不会拒绝的。”元征道。 丰俊朗摇头:“没用的。他们认印不认人。无论是去店铺,钱庄,要取家里的钱,必须得拿到我母亲的私印。” 主仆两人正不知如何是好。 丰俊朗打量着匾额上的门符,正想着有没有毁符的办法和可能,忽然脸色一变。 不远处,不知何时站了两人,正一瞬不瞬盯着他。 其中一个是青年人,穿着龙犀甲,系着一条黑色厚披风,腰间挂着一块玉色牌,雕着字,面目清秀,神色冷漠。 另外一个年龄看着比丰俊朗估计大不了几岁,衣衫素净,眼如绿豆,长相平平无奇,脖颈佝偻,眯起细细的眼睛很努力地打量着丰俊朗。 丰俊朗一个都不认识。 可是,他的掌心开始冒汗。 他看着青年人。 横路上寒凉的风卷着泥沙枯叶到处乱飞,偏在此人周遭纷纷避让。 他所处的那片天,似乎格外晴朗明净。 此人,来自万神台! 丰俊朗恨意冷了眉眼,双腿微微摆开,双掌成拳。 元征意识到丰俊朗神色不对,站到丰俊朗身侧,满脸警惕瞪着俩陌生人。 “师兄?你是丰俊朗师兄吗?”绿豆眼开口道,他满脸困惑,好像有几分把握,但又不是太确定,有些不太敢下定论。 以前的丰俊朗穿金着锦,光鲜明媚无比,让人基本不敢近观。 而此时的丰俊朗,风尘仆仆,还穿土得掉牙的棉袄,丝毫没有名门仙家的气派,教他如何敢认! 可是,他能认出元征! 八年前丰俊朗还只是毛头小孩,五官没有完全长开,跟现在确实有区别,看着像,又不太像。 而元征较八年前却无太大的变化,只是多了几分沧桑。 听绿豆眼喊自己师兄,丰俊朗脸色微沉。 看来这个人来自东皇墟。 搞不好,还跟他同是乾坤楼的弟子,曾经同叫吴志城师父。 他对此人完全没有印象。 丰俊朗矜傲,从来不会将一些微不足道的人放在心里。平常认东皇墟门中人,都是通过门服辨认的。 见丰俊朗没否认,绿豆眼心里又确定了几分。 “师兄真是贵人多忘事。我乃东皇墟乾坤楼的弟子,李不凡。八年前,我们可是曾在东皇鼎前拜过同一个祖师爷的。”绿豆眼哂道。 见丰俊朗还是不作声,绿豆眼心思一转:“吴志城的坟被扒了,现在不知他的骨头被野狗啃干净没有?” 丰俊朗血灌瞳仁,整个人如同一只绷紧的弓。 “唉,也是可怜。吴志城活着时,把人捧在手心宠着,让他住最好的地,教最厉害的功法,当儿子一般养着,到头来,临了死了,人家看都没到坟前看一眼。”绿豆眼继续道。 “你闭嘴!” 乱魄冲破布囊出鞘,如闪电割破空气,直刺向绿豆眼的嘴巴! 绿豆眼脸色先是一白,发愣僵在原地,谁知领口一紧,被身侧之人拎起扔向一旁。 乱魄没有刺中目标,却被一双如钢似铁的手钳住了剑身! 第146章 双生剑,善良的小姐 乱魄一出,身份已定。 绿豆眼从地上爬起,兴奋得满脸通红:“上神,他果然是丰俊朗!” 丰俊朗大惊,连使了几个收剑诀。 青年人看着夹在指间乱颤的神器,冷声道:“乱魄?好剑。可惜选错了主子。” 话说完,轻手一弹。 乱魄飞坠在地,剑身蒙尘。 丰俊朗满脸急色:“乱魄!” 乱魄像重伤之人,挣扎着在地上扑腾了几下,最终还是飞回丰俊朗身边,悬于身侧。 只是乱魄悬得没有以前那么稳,剑尖在晃动。 丰俊朗脸色冰寒:“你们到底想干什么?来杀我的?” “对一半错一半。我主子让我来试试你,到底几斤几两。若是饭桶庸物,就地送你上路。”青年人淡淡地道。 丰俊朗眸色一沉:“你主子是谁?!” “别急,等会若你还活着,自然知晓。若活不了,知道了也无用。”青年道。 话音刚落,青年向前踏出一步,伸手斜出,冷声喝道:“断魂!” 青年面前,一柄长剑凭空乍现,指着丰俊朗。 剑身长与宽,都与乱魄相差无几,就连剑柄上的雕纹也有相似之处。 只是与乱魄相反,此剑通体发黑,隐见黑色物质缠绕,似能吸收剑周所有的光。 “听说乱魄和断魂本是双生剑,今天就看看到底是你的乱魄厉害,还是我的断魂更强!”青年手指一挥! 断魂快如流星,飞射而至。 丰俊朗催动乱魄阻挡。 哐当一声,火星四溅。 两把神剑受主人催促下,缠斗在一起,各自为主而战。 不过很快,乱魄便显现出不敌的征兆来。 乱魄被逼得被动防守,而断魂却势如破竹,愈战愈猛。 绿豆眼看得惊心动魄,双手攥拳,盯着丰俊朗咬牙切齿地低声念道:“杀了他!快杀了他!” 李不凡与丰俊朗何仇? 不过是他出门游历,得了一本《花海仙剑谱》,按门规,剑谱需上交东皇墟浩海阁收藏。 他虽然不太情愿,可也不敢违反门规,最终还是交了出去。 谁知有一天,他意外撞见吴志城说要拿《花海仙剑谱》给丰俊朗练。 更可气的是,丰俊朗竟然嫌这套剑谱花哨看不上! 这恨,便是由此而生。 吴志城重伤,他当时看得十分畅快,只是恨丰俊朗没在现场。 元征一边关注着丰俊朗这边的战况,一边留意李不凡这边。 李不凡的怨恨之色被元征看得清清楚楚。 他忽然便想起了一个场景。 当时丰俊朗和代掌门吴志城在说话,他看见一个人在天池边上鬼鬼祟祟,眼中的恨意跟今天何其相似。 当年的脸和现在的脸渐渐重合。 他记起来了。 原来是这个人! 残害同门,该死。 不过须臾,元征便出现在李不凡眼前。 李不凡还没反应过来,便吃了元征一拳。 血还没来得及流下,又被强劲如怒狮的横腿扫翻,头重重地摔在地上,一时晕死过去。 元征抬起脚,眼看要狠狠将此人头颅踩烂,忽地腿部一下针扎般的疼痛。 真的,不是很疼,只是微疼。 可是,他却看见自己的脚从膝盖以下与躯体分离。 断魂来过,而且切断了他的脚! “元征!”原本见断魂突然撤走正要乘势攻击的丰俊朗,惊恐地发现元征倒下,心里一腔悲痛顿时化成滔滔恨意。 掌法拳法还有乱魄愈加迅猛。 青年冷笑一声,飞身远离,留断魂与之缠斗,而他却在半空,竖起手,对着底下劈手一斩! 一道威猛无比的气机从天而降,劈裂了横道的石板,留下一道巨大的鸿沟! 气机犹未停止,直扑丰俊朗脸面而来。 丰俊朗连连后退,乱魄应接不暇,一时不知该先救主还是先御敌。 最终,丰俊朗滚身,避过了青年这一斩。 可一斩堪过,第二斩又来。 这一次,落在丰俊朗身上之前,先劈向丰府门庭。 轰隆! 如晴天降雷,眼睛所见,皆无颜色! …… …… 青山县西市。 茶已经喝到第三杯。 春芳苑发生的事,子慕予已经听到了第五轮。 看天色,距离午时只有半个时辰了。 丰俊朗他们已经离开一个半时辰,还没回来。 子慕予有些坐不住,从怀里拿出一张黄纸。 可是她突然想起,丰俊朗不太喜欢傀儡术。 他嫌这些香和纸,都是沾着死人气,很是不喜。 古元卓学不来,丰俊朗不想学。 所以沈清的傀儡术只有子慕予学了。 毕竟是丰俊朗多年后第一次回家,不知会不会偷偷哭,收拾东西估计也要费一阵,六百多两现银也不是那么好凑,耽误些时候也合理。 何况,丰俊朗此次回家完全是临时起意,运气应该不会那么背,恰好就能碰上不怀好意之人。 想到此处,子慕予耐下性子,决定继续等。 子慕予又倒了一杯滚烫的茶,握在手心。 看马的人,比先前多了一些。 忽然,不远处传来一阵尖锐的女声。 “只是下定,又没立契,这马怎么就不能卖给我家小姐了?” 子慕予眯眼看去。 丰俊朗定下的白马马舍前,俏俏婷婷站着一个妙龄锦衣少女。少女身后,跟着两个丫鬟,一个仆妇。 现下,其中一个丫鬟手叉着腰,撅着嘴,吊着眼,满脸怒容瞪着驵侩。 驵侩躬着身打哈哈:“实在对不住,真是有客人定了的,午时之前就得交割,我们做生意的,若失了诚信,以后寸步难行。” “睁大你的狗眼看看,我家小姐是谁?”丫鬟道。 “小的知道,小姐是杨县令的千金。”驵侩苦着脸道。 “知道还敢推三阻四!你失了诚信寸步难行,难道得罪了我家小姐,你还想在青山县混?”丫鬟道。 锦衣少女一直没有说话,半扭着腰,手里拿着把扇子,半掩在脸侧,另一只手时不时摸着头上的珠钗,冷眼瞅着驵侩。 “小姐,真真对不住。这匹马我购来便花了七百两,我又养了半年,所以才把价定到八百两。你这只给二百两……实在是……实在是……”驵侩快要哭了。 “给你两百两还是我家小姐心善,怜你在寒风中坐了这许久,给你点钱让你住上好客栈,吃顿好的。别敬酒不吃吃罚酒,要是我家老爷在这里,这钱你还未必敢要!”丫鬟冷笑道。 “小姐果然人美心善,照我说,这样的大善人应该建座庙供奉起来啊。”一道清亮的声音响起。 第147章 美人计,对手戏 “谁说不是呢?”丫鬟扬起下巴,得意地翘起嘴角。 锦衣少女扭着身子,漫不经心地回头,眼睛居高临下,先看到一双草鞋,撇了撇嘴,然后看见粗布裤子,秀眉微皱,再往上,看见了灰绿棉袄,不耐和厌恶之心达到顶点。 又是一些嘴甜奸滑的穷货! 她的身份地位摆在这里,在青山县几乎跟公主差不多了,平日里多得是人奉承。 这种程度算什么? 随后,她带着六分傲慢三分鄙视一分不屑扫了一眼眼前之人的脸。 就一眼。 她愣住了。 此刻的子慕予脸被风吹得红彤彤的,又刚喝过热腾腾的茶,唇角滋润,明明是一双桃花眼,但是眼中神采极有侵略性,像把刮刀一般粗厉。 呀,这青山县何时来了一个这么俊俏的郎君? 这是杨梦紫脑袋蹦出来的第一个感叹。 这份感叹让她颇不甘心地重新把这个人从头打量到脚底。 她脸颊绯红,慌忙扬起扇子,遮住自己的脸,只悄悄露出一双眼睛,偷偷看了一眼,又闪电般收回。 如此寒酸的打扮实在让她难过。 太穷的话,长得再好看又有什么用呢? 这是杨梦紫第二个感叹。 刚才那惊心一瞥产生的无数旖旎心思只得压下,简直痛心疾首。 父亲从来不让她接近穷人,说穷会传染,这一点她奉为圭臬。 就连父亲自己,找个妾室也是找有钱的、能拿得出嫁妆的。 杨梦紫又看见了俊俏郎君身旁的万文恩,轻蔑撇嘴。 父亲纳了万文恩的妹妹为妾,原是图其父兄有了心客栈这棵摇钱树,谁知打错了算盘,了心客栈的收入一年比一年少,连给她置四季衣衫的钱都不够。 这些人真是没用,惹恼了父亲。 万文恩一直抿着嘴,低着头。 “这不是我们万姨娘的哥哥吗?怎么,见到小姐还不行礼?”丫鬟道。 万文恩青着脸色,拱了拱手。 子慕予侧头看了一下万文恩。 哦,原来所谓「县令是妹夫」,敢情是上门给人家做妾去了。 图什么? 权么? 有个县太爷罩着,就可以为非作歹了? 若是这样,她对万文恩有些失望。 “这匹马,是我朋友定下的,午时之前,谁也不能动。”子慕予道。 “你怎么跟我家小姐说话的!看你们一副穷酸相,拿得出八百两吗?”丫鬟柳眉倒竖。 看这副伶牙俐齿、神情到位的样子,怕平日里不少给她家小姐当嘴替,经常训人,好一副狐假虎威之态。 “这谁啊?”丫鬟冲万文恩朝子慕予努嘴。 “就一房客。”万文恩蔫蔫地道。 杨梦紫抬起手摸了摸头上的珠钗,然后不着痕迹地甩了甩丫鬟的手。 丫鬟脸色微微一顿,有些迟疑地偷偷看了一眼自家小姐,得到「肯定」的眨眼示意,她挺直脊背,清了清嗓子,问,“叫什么?” 万文恩往子慕予方向瞅了一眼,抿着嘴不肯回答。 子慕予冷冷垂着眸。 “你聋了么?”丫鬟俏脸染上恼色,冲万文恩破口大骂。 子慕予一脚踏出,冲杨梦紫斯斯文文地行了一个君子之礼:“小子慕予。” “她是杨县令独女杨梦紫。”万文恩在子慕予耳边低声道。 “小子见过杨小姐。”子慕予作了一揖。 杨梦紫的脸红得可以给手上的扇子染色了。 对方既是县令之女,那就是地头蛇。 俗话说强龙不压地头蛇,子慕予不想惹麻烦。 看见对方的神色,子慕予心中便有了数。 丰俊朗既那么喜欢这匹马,那么她在午时之前绝对不能让旁人抢了去。 就像当初古元卓费尽千辛万苦,将归冥从石壁中砸出,她不会让那两个莫名其妙的所谓神明轻易拿走归冥是一样的道理。 历经两世才拥有朋友,她不能让自己身边之人吃亏。 “这匹马,我家小姐要定了。”丫鬟放话道。 “我说了,午时之前,谁都不行。”子慕予尽量温柔。 “我家小姐是县令千金!”丫鬟昂起头道。 “那也不行。”子慕予满是歉意地又施一礼。 杨梦紫咬着唇,俏生生地乜着子慕予,声音娇媚:“我若偏要呢?” 虽然这人穷得不能要,勾引一下让对方知道自己的魅力,也未尝不可吧? 杨梦紫心里存了这个念头,只觉得热血沸腾,眼睛都开始兴奋得微微抽搐。 子慕予垂眸。 第一次实施美人计,竟还有对手戏。 “小姐天生丽质,说话莫要带着情绪。小姐人美心善,绝对不是不讲理之人。”子慕予好一副君子端方。 杨梦紫的脸愈加娇艳欲滴。 万文恩看得发傻。 冯继洲低着头,掩饰住自己压不下的嘴角,心里只觉着好笑。 没想到自己这个学生扮演起斯文败类,还蛮有天分。 古元卓满脸困惑。他听了子慕予的话,忍不住张眼去看杨梦紫。 天生丽质?美? 是他眼瞎了吗? 这女子嘴唇厚、颧骨高、眼睛像条虫,还如此做作,哪里美了? “看什么看!在看将你一双眼睛挖下来!”丫鬟瞪着古元卓喝道。 古元卓第一次被女孩子骂,有些不知所措。 子慕予给他使了个眼色,让他稍安。 “不知小的能否请小姐喝杯茶?距离午时不到半个时辰,若我朋友没能赶得及回来,小姐再跟驵侩做生意也不迟。”子慕予温和地道。 “要是你的朋友赶回来了呢?”杨梦紫道。 “那就没办法了,这匹马跟我朋友有缘。”子慕予道。 “那我家小姐怎么办?”丫鬟道。 “跟小姐有缘的不是马,是人啊。”子慕予微微一笑。 杨梦紫又愣了愣。 一行人又重新回到茶棚。 子慕予给杨梦紫倒了一杯热茶,伸手:“杨小姐请。” “这种地方能有什么好茶?”杨梦紫看着面前的茶杯,懒懒地冲身后的仆妇摇了摇手上的扇子。 仆妇立即上前,从肩上的包裹里取出一个金茶壶,一只金杯子,还有一个木匣子。 仆妇要了滚水冲洗过杯子、茶壶,打开木匣子,里面有把金匙。 她拿起金匙,打开最里层的小抽屉,舀出一点茶叶出来。 过了滚水,很快便泡了一壶淡茶来,先给杨梦紫倒了一杯。 仆妇在杨梦紫的示意下,倒掉了子慕予面前的茶水,斟了新茶。 第148章 玉牌,期待 “这里的水也不好,冲泡程序也简单,勉强凑合着吧。”杨梦紫捏起茶杯,浅浅抿了一口,贵族淑女作派。 子慕予端起茶杯,也喝了一口。 她不懂茶,只觉得杨梦紫的茶确实比茶棚里的茶香些,也没有苦涩的味道。 “你不知这是何茶?”杨梦紫眼梢一挑,随后哂道,“也对,我这茶,不是谁都能喝得起的。” “这可是紫笋龙焙。”丫鬟满脸骄矜,冲天抱拳,“这可是皇家贡茶,多少皇亲国戚都喝不到。” 子慕予把头一点:“那小子荣幸,今日借杨小姐荣光,得品此人间琼浆。” 杨梦紫的脸色又好看了些。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驵侩时不时冲这边张望,又抬头看刺花眼的金乌。 他一把冷汗一把冷汗擦了满袖。 他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丰俊朗能及时赶回,否则自家这匹马若是以两百两的价格被杨县令千金买走,真真是血本无归,求告无门。 大太阳一点一点挪至头顶。 快到午时了。 丫鬟仆妇脸上已有喜色,只杨梦紫还端着,看起来宠辱不惊。 子慕予的脸沉了下来。 这个时辰还不回来,大概率是出事了! 子慕予拍桌站起。 就在这时,古元卓指着一个方向道:“好像回来了!” 子慕予望去,果然见空中一个影子迅速靠近。 是丰俊朗! 可是元征呢? 子慕予心里咯噔一下。 这场景跟当初元征背着丰俊朗走进凤凰坳何其相似。 元征在丰俊朗背上! 几个人迎了上去,待看到满身是血的丰俊朗和脸色恍白的元征俱大吃一惊。 元征的右腿短了一截,仅用布料粗粗包着。 丰俊朗手里,有根断腿。 “发生了什么事!”子慕予低声问丰俊朗。 丰俊朗见周围簇拥过来的人群,脸色奇差无比:“遇见土匪了,先救人!” “快回客栈!”冯继洲道。 驵侩早已经跑来,一把抓住丰俊朗,如抓救命稻草:“公子,你拿到钱没有,午时就过了,再不交割,马就是别人的啦!” 元征早被古元卓接到背上。 丰俊朗擦了一把脸,犹豫了片刻:“我没拿到钱,但是我有这个。”他从怀里拿出一块玉牌。 驵侩大受打击,有些不甘心地接过玉牌,掂了掂。 这玉牌重手,牌身雕刻着飞龙,还有「侍神」两个金字,玉色圆润,隐有流光,一看便知绝非凡品,不似人间之物。 世人热衷修仙,对此种物件更是趋之若鹜,舍得花大价钱。 若幸运,此牌转手,得个千把两完全没问题! 驵侩大喜过望:“立契,咱们立即立契!” 无双立契的事,丰俊朗委托给了万文恩。 四匹马全部交给万文恩带回客栈。 杨梦紫一众原本见快要到手的一匹马飞了,正要阻止发作,结果一见回来的人满身血和戾气,被吓住了。 他竟然扛着条断腿回来! 难不成还能接上么! 没见过这么血腥阵仗的女孩们只能眼睁睁看着白马被旁人买了去,一句话也不敢说。 倒是那仆妇,一直盯着驵侩手里的玉牌。 子慕予一行回到了心客栈,自是惊起一片鸡飞狗跳。 对外说的都是遇见了悍匪。 元征被放在床上。 冯继洲早已帮忙找出所有伤药,摆得桌子满满当当。 “腿,能接上吗?”丰俊朗问子慕予。 子慕予没做声。 她仔细检查了断肢。 切缘极其整齐。 可见对方武器之锋利。 断面沾染了一些灰尘。 幸好现在室外温度较低,丰俊朗回来得快,断肢还算保持良好。 “撤掉炭炉,点上一盏灯,打开窗户!”子慕予沉声交代,“只能一试。” 柳寻双不止医术无双,刀法和针功亦是一流。 当初古元卓被旺财咬伤,肌肤撕裂,高峥出了药,特意让古元卓伤口流掉很多血后,便是柳寻双将伤口拾掇干净,再缝合了几针。 凤凰坳那么多年,子慕予算是内科外科技能都学了一遍。 柳寻双给她打了一套器械。 她曾经用这套器械给匹小羊接过耳朵,但是从没在人上动过手。 如果柳寻双在,或许更有把握。 可是,没有如果!现在除了她,没人能干这件事。 元征是剑侍,看重的就是两条腿。 这些年在凤凰坳,子慕予亲眼见过他修炼时的辛苦,也见过他看丰俊朗时类似长辈的慈爱之色。 若是没了一条腿,不知他会怎样伤心。 可是,怕的是就算腿接回来了,也无法像以前一样了。 “古元卓留下,其他人先出去。”子慕予道,“冯先生,麻烦你去让伙计帮忙煮一锅沸水,一定要干净。再帮我取点盐,还有一些干净的毛巾。” 丰俊朗惨白着脸只道:“我去!” 元征这次受伤,跟上次在杨金峰府里所遭受的不同。 以前那些只是一些伤口,用些好药,能长好的。 可这次是断了一条腿。 他如何能让元征重新长出一条腿! 只能寄希望于柳寻双传给子慕予的手段了。 子慕予随他。 冯继洲在门口随时听使。 古元卓虽然没学到医学精髓,但是他总是接触过,做个助手足够了。 以前给羊接耳朵时便是古元卓在旁边帮忙。 两人对视一眼,深吸一口气,开始动手。 血水换了一盆又一盆。 万文恩将马都安置好了,上了楼,没敢靠近,只远远站在栏杆处,往这边张望。 遇见好事的客人,他便帮忙赶下去。 “受了这么重的伤,他们就敢自己处理?别死在咱们客栈里?”了心客栈掌柜悄悄走到儿子身边,低声道。 “且看看。”万文恩眸色幽深。 他见这些人的阵势,似乎是想将断腿给接起来。 凡人俗骨,这怎么可能? 但是他还是想看看。 他虽不信,但是心中却抑制不住隐隐期待。 要是,那个叫子慕予的真有些神鬼手段呢? 要是,断腿能重新接上,那是不是可以想象一下,他母亲的病也有治愈的可能? 将病了的心脏切掉,换一颗健康的不就好了? “子慕予,你可不要让我失望。”万文恩低声喃喃道。 第149章 破烂账,麻烦 白芷年纪虽小,但是看着元征断了腿满身鲜血回来,竟没有半点惧色。 她跟冯继洲和丰俊朗一起,做些力所能及的事。 比如传话。 比如打水。 元征现在住的是丰俊朗的房间。 这房子是三间「天」字号房中最明净的,有三扇窗户,此刻全部打开,冷风灌得满屋子都是。 子慕予捏着缝针的姿势很稳,全神贯注,一针一针,筋对筋,肉对肉,皮对皮。 等她将沾血的刀和针线放进开水盆里,抬首,发现天色已经黑下来了,不知时辰几时。 她累得脚步虚浮,腰酸背痛。 古元卓给她洗干净手上的血水时,她一直发呆。 她一个曾经只会杀戮的人,现在居然拿起了救人的刀。 她曾经视生死如无物,现在竟会为一个人预见的惨淡未来而竭尽所能。 抬起自己湿漉漉的手,看与平日并无不同的十个手指头。 “元卓,我好像有点喜欢上自己了。”子慕予喃喃地道,如梦中呓语。 古元卓捧着毛巾,不解地看着她:“为什么是有点?我很喜欢弟弟。” 子慕予疲惫地笑了笑。 将窗户关好,留下通风口,两人推门而出,丰俊朗立即迎了上来。 他眼眶微红,似在强忍着某种情绪。 “怎么样了?”丰俊朗满脸的忐忑。 “尽力了,后续还得再看看。”子慕予看了一眼在不远处翘首的万文恩父子,对丰俊朗道,“你先跟我过来。” 四个人,都进了冯继洲的房间。 “你们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子慕予灌了一口浓茶,强撑精神问道。 丰俊朗眼中冒着怨恨的火苗:“是万神台的人!” 子慕予心中一紧。 “怎么就撞上了?”她皱眉道。 偶尔撞上概率太小,怕是对方一直有人留意着丰府,守株待兔。 她看丰俊朗身上轻微的擦伤,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 若她真的是神皇帝姬,现在丰俊朗遭受的一切很可能都是因为她。 子明被诬为先神洲逆贼是因为她。 沈清他们藏于凤凰坳那么多年,也是因为她。 “那伤你们的人呢?”子慕予问。 “死了。”丰俊朗想起先前的惨烈之状,忍不住打了一个寒战,“因为丰府的镇门符,误打误撞,对方的功力被反弹,整个人被切成了两半。” 那张符纸看起来平平无奇,竟能发挥如此大的威力。 要是没有它,今天他定不能生还。 这算不算机缘巧合,那个人救了他一命? “今天我拿回来的玉牌,便是那个人的。”丰俊朗继续道,“还有,”他从布囊里抽出一把剑。 古元卓看着通体乌泽的剑体大为惊奇:“乱魄怎么黑成这样了?” “不是乱魄,这是断魂,那人的配剑。说是乱魄的双生剑。”丰俊朗道。 冯继洲霍然睁大眼睛。 “怎么?”子慕予看向冯继洲。 “那玉牌,可刻着什么字?”冯继洲问丰俊朗。 丰俊朗点头:“上面有「侍神」两字。” 冯继洲脸色微微一变:“如果我没有猜错,那是侍神卫的腰牌。” “侍神卫?” “侍神卫!” 子慕予和丰俊朗几乎同时开口。 子慕予读过这里的书,知道「侍神卫」由神后林予安所创,一共十二名编制,又叫十二龙侍神卫。 十五年那场大变后,不仅神后重伤难愈,十二龙侍神卫也死的死,失踪的失踪。 如今的「侍神卫」,应该是现在的「帝姬」庄辰殊重新选人组成的。 而丰俊朗对「侍神卫」这个词更加熟悉一些,毕竟,他曾经仰慕过这些人。 他像无数先神洲少年那样,做过修炼成神,成为十二龙侍神卫,保护帝姬,造福神洲的梦。可是现在,万神台上的人于他有杀父杀母杀师之仇! 原本丰俊朗脑中的仇人谱上写着云熠、沈阔,现在又添一个神皇帝姬,并没有让他觉得很意外。 子慕予的手一下一下地敲着桌子。 她曾经将猜测全部推倒重来。 若她是神皇帝姬,那庄辰殊应该是当初射月骑士口中所谓被子明拐走的沈阔幺女。 护国神相云熠扶持庄辰殊,或许是想挟天子以令诸侯。 沈阔先后对吴志城和公孙星辰夫妇动手,肯定是受云熠授意。 这里云熠的动机子慕予一直想不明白。 公孙星辰夫妇和吴志城,为何非死不可? 为何是八年前? 他们的死,到底是因为子明,还是因为丰俊朗呢? 据子慕予所知的,公孙星辰夫妇和吴志城关系共同点,便是丰俊朗了。 沈阔大张旗鼓杀了丰俊朗的父母、师父,却唯独对他网开一面。 当年出事,子明将丰俊朗送到凤凰坳,这件事就更匪夷所思。 当初的子明可是为了不暴露凤凰坳,选择只身离开诱敌的人,却做出将逃命的元征和丰俊朗两人直接送到凤凰坳的高危举动。 还有一处非常不合理的地方:她不信云熠会不知道她藏在凤凰坳。 老赵是云熠的人,他会不知道子明就是公孙日月? 云熠既知道她在哪里,却没有做出应有的反应,这最奇怪。 若云熠要对神皇血脉赶尽杀绝,一定会在发现她踪迹的第一时间杀了她! 否则子明会费那么大的心机将她藏在凤凰坳那么多年? 可老赵一开始对她并无杀意,否则当初也不会借神秘男子将老赵逼入绝境才动手了。 她更不信,老赵这个守坟人死了那么久,云熠会不知。 所有这些似乎在导向一个非常荒谬的结论:云熠目前对她并没杀意。 这怎么可能呢? 庄辰殊知道多少?她突然对丰俊朗出手,又代表着什么? 子慕予在想这些事情的时候,冯继洲在看着她。 他的嘴唇翕动,终究什么话都没说出口。 敲桌子的动作停止,子慕予将脑中的破烂账压下,想起了一件事。 “玉牌是个麻烦。”子慕予道。 冯继洲却话中有话:“是整件事都很麻烦。” 丰俊朗敏感地挑起眉头,咬了咬唇道:“我知道,是我给大家添麻烦了。等元征的伤稳定一些,我们各走各的,绝不连累你们。” 子慕予蹙起了眉头。她现在很累,将精神凝聚起来思考问题比往日费劲许多。 可是有些话没说清楚,她真怕丰俊朗这个愣头青做出什么不过脑袋的事情来。 第150章 巨变,符探 子慕予冷下脸:“不说我们之间存在着斩不断的关系,看在我们相处八年的情分上,你也不应该这么曲解我和冯先生的话。” “侍神卫的玉牌不是什么石头死物。估计明天,或者后天,对方就能寻着玉牌找到驵侩。我们的行踪自然也暴露无疑了。所以先生才说整件事情很麻烦。”子慕予觑着丰俊朗。 丰俊朗脸色微红:“可是我没有别的办法了,丰府我进不去,我拿不到钱,便无法买下无双。” “无双?”子慕予满脸困惑。 “就是那匹白马。它叫无双,是我师父送给我的马,原养在东皇墟,不知为何流落在外了。”丰俊朗道。 原来是这样。子慕予总算能理解丰俊朗为何非要买下这匹马了。 她掐着太阳穴:“先让我歇一觉,等我醒来,咱们再决定接下来怎么办。” 元征这个时候,是绝对不能挪动的。 子慕予草草吃了些饭,又交代了一下元征的事,便上床休息了。 她没能一觉睡到天亮。 大约四更时分,她突然听到一阵哭声。 古元卓没在房里。 子慕予以为是元征出了什么事,立即披衣起身。 推开门才见楼下大堂灯火通明。 万文恩父子,还有伙计全都在。 一个丫鬟打扮的女孩子跪在地上哭得昏天暗地。 掌柜捶胸顿足。 万文恩整个人木木地站着。 丰俊朗已经站在栏杆边上,估计守着元征一直没睡。 古元卓也在一旁。 “元征还好?”子慕予问。 丰俊朗点头:“如你所说,夜里开始发热,喝完药又退下来了。” 子慕予看向楼下:“他们怎么了?” “掌柜的女儿今晚殁了。说是上吊自杀。”古元卓道。 子慕予愕然,不由自主看向万文恩。 “我不信!我去找杨怀!”万文恩扭头便往外冲,像一头暴怒的水牛。 “文恩,文恩!莫要冲动!”掌柜哭着在后头追,走到门口,发现万文恩早已消失在寒凉的夜色中,挥手冲伙计们道,“快,你们快跟上少掌柜。” 住在阁楼上那间上房的妇人渴醒,听见楼下嘈杂,便出来看了一眼。 结果恰好听见了古元卓的话,一时气血上涌,脚还没迈出门槛便晕死在地。 子慕予听得一声重物砸地的闷响,原不在意,随后猛然抬头看着上方,想起某种可能,立即往阁楼上跑。 古元卓和丰俊朗见子慕予面色不对,随即跟上。 子慕予见果然有人躺在地上,忙喊掌柜。 古元卓身强力壮,并不怎么费力便把人抱回床上。 掌柜见妻子双目闭合,牙关紧咬,不知生死,更是恸不可当,整个人瘫坐在床前,泪如雨下。 子慕予一摸脉象,心便凉了半寸。 连柳寻双教的那些也不用了,直接上床心脏按压。 救不回来。 人很快就凉了。 掌柜泪已流尽,干嚎了两声,仰首倒地。 子慕予只能又忙着抢救他。 掌柜才刚刚醒转,伙计们哭天抹泪地扛着遍体鳞伤的万文恩回来了。 掌柜强撑一口气,要下床下楼。 子慕予只能让丰俊朗和古元卓一人撑着一个胳膊扶他下去。 万文恩眼角被人打裂,嘴角肿胀,鼻孔流血,身上全是血迹。 “怎么……怎么搞成这样?”掌柜嘴唇哆嗦,若无人支撑着,根本站不稳。 “爹!”万文恩血泪滚滚,“他们说妹妹是与旁人私通,被杨怀捉奸在床,妹妹羞愤不已才自戕。” 噗! 掌柜一口鲜血喷了万文恩满嘴满脸。 万文恩瞪大眼睛,懵了。 “文心……文心绝对不会做这样的事。她爱杨怀,否则当初如何会以死相逼,让我同意下嫁与他做妾?她一定是被冤枉的。”掌柜喷出一口血后,脸色竟反常地红润起来,说话也有些力气了。 但是子慕予知道大事不好。 她一只手按在掌柜脉门上。 脉浮大,按之空虚无力,这是虚阳上浮、命门火衰之兆! “文恩,去,把你妹妹带回来。他们给她泼污水,不能将你妹妹留在那里。带她回家。”掌柜一把抓住万文恩的肩膀,似铁钳。 “杨怀说……他说……”万文恩看见冲他连连摇头的子慕予,有些犹豫彷徨。 “他说什么了?说!”掌柜睚眦欲裂。 有个伙计抹着泪,哭道:“他让咱们天亮用了心客栈的房契交换,否则一把火将小姐烧了。” 轰! 掌柜面露惨绝的哀色,落下最后一滴泪,歪倒在古元卓怀里。 滔天巨浪之后,是死的静寂。 万文恩从伙计手中挣脱,身上的伤让他站不稳,他像一只丧家之犬爬到掌柜脚下,顺着掌柜的腿爬起。 他呆呆地伸出手,擦了擦掌柜颧骨上的泪痕:“爹,爹……” 子慕予收回探脉的手,摇摇头。 万文恩只觉得天旋地转,他“哈,哈,哈”连笑三声,委顿倒地。 这天晚上,春风徐来,了心客栈满是血腥味。 万文恩身上只是皮外伤,晕倒也只是急火攻心,血不归经,于性命无碍。 卯正,万文恩幽幽醒转。 子慕予给他喝了好大一碗强心药。 “还有一件事要对你讲,不过,你要挺住,好好想想你妹妹。她的尸体还躺在别人家里,等着你接她回来。”子慕予道。 万文恩眨了眨眼。 他现在心口痛得厉害,情志萎败,懒得开口说话。 子慕予深吸一口气:“你母亲,去了。” 万文恩茫然地睁大眼睛,眼眶顷刻之间蓄满泪水。 他的手死死攥紧被褥,强烈的怨恨、悲恸,化成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哀嚎。 伙计们都集中在大堂里,主家遭逢如此巨变,同情之余,又因为自己前途未卜而惶惶担忧。 子慕予回到自己的房间,打开其中一扇窗户,看了出去。 此处过去三条街,便是县衙。 县衙再过两条街,右拐便是县令府邸。 县令府邸子慕予是去过的,她还在那里结束掉了杨金锋的性命。 子慕予从怀里抽出一张黄纸,扔悬于半空,边以指画符箓边嘴里默念:“灵帝敕吾纸书符,赐我千里眼,顺风耳,张张皆神书,急急如律令,去!” 黄纸在灰蒙蒙的晨光中穿过刚刚醒起来的大街,无人的小巷,很快便来到县令府。 第151章 杨怀 黄纸熟门熟路越过抄手游廊,垂花门往左拐去,从花园角上掠过,避开水汽丰盈的湖面,顺着青石小路在草叶小树的阻挡下继续潜行。 伺候的小厮丫鬟仆妇早就起来忙活,收拾的收拾,洒扫的洒扫,做饭的做饭,有人倒夜香炉灰,有人洗昨日收起来的衣物,还有人准备主子洗簌一应事宜。 县令府下人不少,院子里还种了不少奇珍异草,十步一处假山曲径,二十步一个琉瓦亭台,处处独具匠心,竟比杨金锋时更添了几分奢靡。 黄纸悄悄跟着一个捧着洗脸水的丫鬟,趁其不注意,搭在脸盆底下。 丫鬟捧着脸盘,穿过穿堂,进入后院,上了一座雕花小楼。 小楼前站着一位仆妇,正是子慕予在西市见过的。 她见丫鬟捧了水来,立即伸手将门推开,接过丫鬟手中物什,迈进屋子。 入目便是张双绣山水鸟虫纱帐屏,屏后影影绰绰见一窈窕女子,正在贴身侍女的侍奉下穿衣,黑发如瀑。 “困死了。”有人边打哈欠边说道,是熟悉的声音。 看来这是杨梦紫的房间。 等仆妇将盆放在窗前的脸盆架上,黄纸才从盆底悄悄爬出,贴在盆侧,两个纸角探起,如蜗牛支起来的触角眼睛。 墙上挂着几幅书画,泼墨洒意,题诗的字体有些圆浑老辣,有些灵动飘逸满是富贵气,有些如秋风扫叶带着几分凌厉和萧瑟,应出自不同名家之手。 桌子上错落摆放着几个精釉花囊,里头插着剪来的腊梅、桃枝、黄玉兰。桃花和玉兰都没没开,只是小小的花骨朵,俏然点缀在光秃秃的枝头上。 侧间布置类似书房,笔墨纸砚整齐摆放,笔山搁着三根毛笔,笔海里的笔更是插得如树林一般。 子慕予的目标并不是杨梦紫,见屋里的人都是说些无关紧要的话,黄纸在水盆上慢慢爬向外侧,准备从窗户溜出去。 这时却听杨梦紫道:“昨晚做什么那么喧闹?” “是万姨娘的哥哥,带了好多人。”正是昨日在西市逞嘴皮凌厉做嘴替的那个丫鬟。 “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反了天了。”杨梦紫道。 她净了手,也洗了脸,坐在妆台前,懒懒地任由侍女给她梳妆打扮。 “将我的眼睛再化大一点。”杨梦紫道。 此处有停顿,应该是有人觉得这件事难办。 “昨晚跟那个贱人在一起的野汉,到底是谁?”杨梦紫忍不住开口问。 她身边侍女干咳了一声,冲她挤眉弄眼。 杨梦紫噤声闭嘴。 “这种贱人的事,听了只会污了小姐的耳朵。小姐不必打听。”站在一旁的仆妇道。 杨梦紫撇了撇嘴,虽不太服气,但也没有寻根究底。 “明天就是爹爹四十生辰,原本在生辰礼上再加一匹骏马就完美,可惜了,昨天没买下那匹白马。”杨梦紫手下挑选着心仪的珠钗。 仆妇展颜笑道:“小姐不用觉得可惜。那匹白马只要还在青山县,便是咱们家的马。” 杨梦紫厚唇一勾:“也是。打听清楚了吗?昨天那人,叫什么名字?” “叫子慕予。”仆妇道。 “哪里人?何方人氏?”杨梦紫又问 “这个没查到。”仆妇道。 杨梦紫柳眉微挑,心里想着她们肯定是因为对方穷酸相怕父亲问责才不肯尽力。 不过,她也就是一问而已,并不太上心。 “可是我听说,那群人在了心客栈住的是「天」字号房,还特别豪爽请了乞丐吃饭,给万文恩母亲赠了贵药,他们还一下子买进了四匹马,不太像他们穿着打扮那么寒酸欸。昨天吓死人的断腿,据说还被那个叫子慕予的给接上了。若有如此医术,叫神医也不为过。神医想挣钱,那不是动动手的事?”侍女一边梳头一边道。 杨梦紫侧头,眼中精光一闪:“当真?” “整个青山县都在传啊。”侍女道。 黄纸晃了晃,似在摇头,收回「触角」,从窗角处滑了出去。 又穿了两道回廊,随着人多的地方,来到另一处院子。 有不少人拎着水桶进进出出,桶里的水冒着腾腾热气。 黄纸从门下缘飘了进去,粘上一个正在行走的丫鬟衣裙下摆,偷偷爬上其肩头。 房里,传来男女嬉笑声。 随后,便能见水汽氤氲。 一个不算大也不算小的水桶里,有两个赤|身|裸|体的人。 黄纸一顿,慌忙落于丫鬟的衣带上,大有骑虎难下困窘之态。 “别动手动脚,昨晚闹腾一宿,妾身子乏得很。”女人娇声如鹂。 “来,让我揉揉就好了。”低沉的男人嗓音响起,满腔调笑之意。 “讨厌啦。”声音娇媚入骨。 一阵水声动荡,奇怪的声音强行输入,根本无法屏蔽。 丫鬟伺候着在一旁一勺勺添热水,如眼盲耳聋,「修为」真是惊人。 好一会后。 “还没恭喜老爷新得一枚好玉。”经过刚才一番动作,女人的声音愈发娇媚,像吃了软骨散一般。 玉?黄纸顺着丫鬟的腰肢往上。 “乖,明日给你打造一副新头面。”男人道。 女人喜不自胜:“谢老爷。” 男子长笑一声揽娇人入怀。 “只是老爷,明日就办寿宴了,北阁停着两具尸体不是个事啊。”女人道。 “瞎操心。看着吧,万家最疼这个女儿,他们今天肯定会乖乖送上房契来将她带走的。”说到此处,男子顿了顿,眼中似有某种矛盾的情绪在剧烈挣扎,不过片刻,又变得冷然无情,“至于那个卖马的,稍后拿了房契再将他扔到乱葬岗便是。” “万姨娘对老爷可是一片痴心……”女人觑着男人的脸色,小腹紧绷,有些小心地道,“老爷怎么舍得?” 男人眉峰一凛,一片阴云密布,钳起女人的下巴:“对本县一片痴心的女人多了去了,若我昨晚不是舍得了她,便是舍得了你。” 女人神色遽变。 见怀中女子被吓得面无人色,可怜得像只没人要的小狗,男人轻笑一声,在女子唇上轻啄了一口,叹道:“我怎么可能舍得了你。” 第152章 恳求 男人浓眉黑眼,高额宽颐,谈笑间眼睛似有一把勾子,让人沉沦。 只是此人笑意不达眼底,一看便知心思深沉,性格拧巴,不知内心里困着什么样的猛兽。 丫鬟扛起空水桶,走了出去。 黄纸在一处花草处脱离丫鬟裙摆,朝北飞行。 这边几乎没什么人来往。 其中一扇门前守着两个小厮。 小厮都穿着棉袄,坐在小板凳上,旁边放着一个灭了火的炭炉。 “真是晦气,让咱们守着两个死人。” “谁说不是。以后该孝敬的人还是得孝敬,否则,有油水的活捞不到,尽得了这种喝西北风的。” 趁着小厮在发牢骚,黄纸从炭炉边上绕过,从门轱辘边上的空隙蹿了进去。 室内很暗。 几秒后才能看得分明。 这是杂物间。 地上放着两块木板。 木板上均有白布蒙盖,隐约可见人形条状。 黄纸飞到其中一个人形略显细小的木板前,卷起两侧尖角,绷足劲头扇了扇。 试了好几次终于将白布一角掀了起来,露出一张年轻女子的脸。 女子脸色灰暗,却能看清面容平和温婉,一看就是生在亲人羽翼下少经风雨的女子。 细细辨认,五官与掌柜夫人确有相似之处。 此人应是万文心无疑。 万文心脖处有一道瘀痕。 这道瘀痕走形往后甚至略往下,一看就不像是上吊所致,倒像是被人从身后勒死的。 但是被活活勒死的人,一般挣扎,尸体的表情不会像万文心这样如此平和。 她很有可能是被人迷晕后再被勒死的! 黄纸又飞到另一块木板前,又使尽了奶奶力气扇了扇。 白布掀起。 露出驵侩清灰的面容。 果然。黄纸凑近尸体。 驵侩的脸上诸多伤痕,都是些钝挫伤,死前曾遭受棍棒交加,可能是被活活打死的。 门外传来脚步声。 黄纸飞于幽暗之处隐藏起来。 门被推开。 刚才守在门口的两个小厮走了进来。 按老爷要求,他们必须每隔一段时间检查一次,确保尸体还在,也别被老鼠给啃了。 结果他们一见两块木板上均露出了死人脸,脸都吓绿了。 “你动的?”他们几乎同时问对方。 “不是啊。”他们又几乎同时作答。 两人的身体抖得如筛糠,屁滚尿流地往外跑,慌不择路,如同两只笨拙的企鹅,脚下相拌,摔倒在一起。 黄纸恰到好处扇出一股阴风,直吹得两人五官扭曲,眼珠颤抖。 “害死你们的……可……可……不是我们,你们要是有什么怨气……怨气,你去阎王殿告……杨……杨怀!” 黄纸悄无声息飞离县令府,原路返回至子慕予掌心。 子慕予眉头深锁:“竟是因为那块玉牌?” 昨日,丰俊朗将玉牌交给驵侩时,杨家仆妇的眼睛便粘在玉牌上面。 不过半天兼半个晚上,杨怀竟杀死两人,夺得玉牌,转栽嫁祸。 真是高效率。 就在此时,有人敲门。 “进。”子慕予收起眉宇间的冷意。 古元卓扶着万文恩走了进来。 “弟弟,他偏要来见你,说有事要跟你说。” 冯继洲和丰俊朗也跟着走了进来。 关上了门。 万文恩容色枯槁,像一下子从少年跨越到中老年。 他整张脸都有些肿胀,有些是外伤所致,部分是哭肿的。 万文恩颤颤巍巍冲着子慕予跪地拜倒。 子慕予微惊,前跨一步,伸手想托住他。 可是万文恩一脸决然,十分坚持,嘭地重重磕在地板上。 “子慕予,我知道,你远比我有本事。你帮我将妹妹的尸体带回来,这家了心客栈便是你的。若你能帮我杀了杨怀,我的命也给你!我万文恩对天发誓,日后若违背今日此言,我的父母、妹妹,永世不得超生!” 万文恩的额头一下下撞上木板,乒乒乓乓,阵势似要将额头或者木板磕烂才罢休。 他的肩膀抖动,很快便在木板上留下大块的泪渍,哽咽道:“文恩求你。” “欸,欸。”古元卓连忙制止,“你别这样啊。将你妹妹的尸体带回来这件事犹可商量,但是你让我弟弟去给你杀人,不行啊。你要是觉得你妹妹死得冤屈,你报官去,去府衙告他。” 子慕予抿着唇不说话。 杀死一个杨怀不难。 可是现在他们还有一个更大的危机。 万神台那帮人不知何时就会找上来,她还没想好具体对策。 如何才能既解决掉杨怀,又能摆脱万神台的人呢? 最好能来一招借刀杀人啊。 丰俊朗靠在门上,双手抱肩看着这一切。 眼见万文恩一夜之间家人死得只剩一个人,早让丰俊朗生出了惺惺相惜之感。 见子慕予一直无动于衷,心头一热,他对万文恩道:“你不用求他,这人我替你杀了。” 他原是东皇墟弟子,以斩妖除魔、维持人间秩序为己任,不知杀了多少奸恶之徒。杀一个杨怀又怎在话下? 万文恩一听,大喜过望,跪着扭转方向,冲丰俊朗磕头。 丰俊朗一把将人拉起:“男子汉大丈夫,别跪,会跪习惯的。” “你想怎么杀杨怀?”子慕予问丰俊朗。 “自然是直接上门,砍掉他的头!”丰俊朗道。 “你妹妹的清白,不要了?”子慕予扭头看万文恩。 万文恩神色一滞,心里同时涌起一阵莫名的感激。 他作为兄长,确信妹妹清白,是因为深知妹妹品格、脾性,也是感情使然。 可自己并没有任何可以证明妹妹清白的证据! 子慕予一个外人,却如此笃定妹妹是清白的,如何不让人感念? 妹妹性情高洁,若让她背负通奸这样的污名,如何死得瞑目? “那我让杨怀贴出告示,宣示万小姐清白,再杀了他。”丰俊朗道。 “人家会以为杨怀只是受你所迫,才不得已做出告示,于恢复万小姐名誉无益。”子慕予摇头道。 “那该怎么办?”丰俊朗皱眉。 子慕予坐在桌子边上,曲着指敲了敲桌面,沉思了一会。 她拎起茶壶,斟了一杯茶,递给万文恩。 “跟我说说文心,她与杨怀是如何相识、相爱并嫁之为妾的。一切,越详细越好。咱们从长计议。”子慕予道。 第153章 计意已定 一般男人想引起女孩子的好感和注意,会通过英雄救美、雄竞等手段,展示自己超凡脱俗的才貌、不同凡响的钞能力、男性荷尔蒙爆棚的责任和担当。 杨怀不走寻常路。 他在万文心面前扮演的是一只受伤的兔子。 万文心信奉神明,孝顺,善良。每月初一、十五,必备下果糖香烛到明山庙里为病母祈福。 八年前,寺庙里突然多了一张生面孔。 正是刚到青山县赴任不久的杨怀。 此人一到青山县,就赠药施粥,处理了积年悬案。 他时常到庙里添香油,给亡母点长明灯。 他跪伏在长明灯前脆弱痛哭的模样,都非常巧合地让万文心看见了。 所以,万文心对杨怀的第一印象,应该是可怜。 可怜是一种非常善良的情感,是对别人的痛苦产生了某种程度的共鸣。 万文心似乎从杨怀身上预见了自己未来的样子,若母亲病逝,她每次看到母亲的长明灯,肯定也会像这个男人一样,痛哭流涕。 只是当时一个是壮年男人,一个是还没长成的小姑娘,彼此隔着鸿沟天堑。 但是随着万文心一天天长大,心智逐渐成熟,她对杨怀的情感,慢慢发生了改变。 当一个女人可怜一个男人,女人容易掉入爱的陷阱。 万文心开始不由自主地想去了解这个男人。 杨怀给了她机会。 每次祈福,杨怀会给万文心讲他凄惨、破落的童年。 杨怀小时候家里穷得挽不住尊严,父亲又被漂亮的女人勾了心,抛妻弃子。 杨母带着他吃糠噎菜,靠浆洗缝补、给大户人家当奶母度日。 杨怀刻苦用功,好不容易考取了进士,可以过上好日子了,杨母因为长期劳作生了病,从此撒手人寰。 万文心怜他自幼无父亲疼爱,敬他遭受无数白眼冷情依然上进终得考取功名,痛他丧失了世上唯一疼他惜他的亲人,爱他励精图治、爱民如子。 这只狡猾的兔子通过一些让人眼花缭乱的手段,让无万文以为,若没有她不顾一切的偏爱和牺牲,会活不成,会碎掉。 以至于两年前,杨怀对万文心表示了爱慕之意后,万文心如飞蛾扑火般做了他的妾。 刚开始一切都还算正常,万文恩家甚至因为和杨怀成了姻亲而得到不少百姓的赞许和奉承。 可是,慢慢就变了。 万文心开始回家要钱,愈来愈频繁。 再后来,杨怀索性不装了,直接找万文恩父亲谈,每天要抽取了心客栈营业额的八成。 杨怀的贪婪不单独针对万文恩一家,几乎是全县。 …… …… 以上内容由万文恩讲述,子慕予整理。 事情并不完整,至于里头哪些是事实,哪些参杂了万文恩的推测,子慕予心中隐约有数。 她需要时间思考,大家都出去了,唯独留下冯继洲。 “这件事,其实咱们不插手会更好。我们现在还没有对抗侍神卫的实力,应该马上撤离这里。”冯继洲道。 子慕予眉头紧锁:“侍神卫真的很厉害吗?会比老赵更厉害?” 冯继洲摇头道:“我不知,但万神台有灵气加持,修炼会比其他地方更有利。据丰俊朗说的,他和元征都远不是那个侍神卫的对手。现在还不知道要面对几个这样的人。我们很被动。慕予,小恩养贵人,大恩养仇人。” “先生,我并不是在施恩。利益两个字很现实,利带刀,益沾血。只是这件事跟丰俊朗拿回来的玉牌有关。我们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子慕予道。 “怎么跟玉牌有关?”冯继洲诧然道。 子慕予将符探县令府看到的、听到的跟冯继洲说了一遍。 冯继洲捋了捋长长的胡须,眉间的皱纹折叠成峰:“看来这万家姑娘果然是被冤死的。侍神卫的玉牌有定位功能,虽然定位的敏感性与持玉牌之人有关,他们迟早都能找上来的。如今,玉牌在杨怀手里,或是好事?”他小心地看向子慕予。 子慕予回望了冯继洲一眼。 她知道冯先生的意思。 他们可以只管撤,让万神台的人找到杨怀。万神台的人若脾性不好,可能会直接把杨怀给做了。 但这只是猜测。 事情可能发生,也可能不发生。 如果事情发生,杨怀死,万家姑娘的声誉永远也挽不回来。 如果事情不发生,杨怀没死,他们后续若疲于奔命,有负万文恩所托。 他们若就这么走了,万文恩不知会怎样跟杨怀拼命。 子慕予突然便想起了万母曾经拉着她的手说的话:请你无论如何,都不要嫌他,弃他。 她当时答应了。 虽然当时是受形势所迫,违心之言。 但是现在万母死了,答应过的事情,无法回还。 “不能将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子慕予道。 “你打算怎么办?”冯继洲问。 子慕予的手又习惯性地敲上桌子。 笃笃笃。 “侍神卫实力未明,咱们确实不可托大。该撤便撤。”子慕予道,手依然一下下敲击着。 冯继洲眸光微闪。 “处事看人心,谋局看人性。对付杨怀,有的是办法。现在我们最需要的,是时间,得马上动手!”子慕予的手停下,计意已定,“元卓!” 子慕予让古元卓叫来丰俊朗和万文恩。 五个人围在桌前。 “文恩,我且问你,「天」字号房密道的事,真的只有你一个人知晓?”子慕予道。 丰俊朗、古元卓、冯继洲一听密道,皆疑惑地对视一眼。 万文恩正色点头:“是。” “好。我给你半个时辰,将了心客栈房契,并遣散店里的伙计,可能办到?”子慕予又道。 “这么急?怕卖不了好价。况且房契过手,需要重新立契,杨怀知道了会罢休?”万文恩道。 “所以要快。据我所知青山县的立契事宜并不需杨怀经手,在杨怀还不知道的时候便把事情办实了,盖了印,拿到钱,少点都没关系,只要付足伙计的遣散费就够了。杨怀估计会将以文心尸体和了心客栈房契交换的事情掩得很严实,外面的人不会因为杨怀对客栈的觊觎而心存顾虑。”子慕予道。 “好。”万文恩道。 “俊朗,还是需要你将文心的尸体偷出来。”子慕予道。 丰俊朗来了精神:“什么时候。” “现在。”子慕予道。 “现在?”丰俊朗指向窗外明晃晃的太阳,“大白天?” 子慕予转头看向冯继洲:“冯先生,能否给我画张网,盖住太阳?” 冯继洲坐直,似不太不明白子慕予的意思。 “只需要让天色暗下来,像下雨前的阴沉天气,让人视物不太分明就可以。”子慕予道。 “可以。”冯继洲道。不过多费点墨水的事。 子慕予扭头看丰俊朗:“不是夜晚,大家都醒着,要不惊动任何人,将文心偷出来,这件事除了你没人能做到。” 丰俊朗脸色微红,脊背挺直:“可我不知道尸体停哪啊。” “它会带你去。”子慕予从怀中捏出一张黄纸。 “弟弟,我呢?”古元卓见所有人都有任务,迟迟没轮到自己,忙道。 “元卓,你的任务最重要。立即动手将元征搬入密道,等伙计遣散后,将了心客栈能找到的所有食物都搬进去。” “你呢?你要干什么?”丰俊朗乜着子慕予。 “我?”子慕予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第154章 文心 万文恩直接找到了曾经有意兼并了心客栈的归园客栈掌柜,浅浅的一番讨价还价后,敲定了交易数额,五日后交房。 一个想着子慕予定的时辰急得额头冒汗,一个害怕万文恩变卦,两意相合,当即携手去衙门立契。 万文恩来到衙门前,汗冒得更汹涌了。 如往常一样,杨怀晌午过后才会来衙门走个过场。 此刻的杨怀,独自一人在自己房间,抱着腿蜷缩在床角。 只是他似在做什么噩梦,眉头紧锁,满是痛苦之色,眼角有泪意。 而县令府北阁,门口的两个小厮早被放倒,门开着一条细缝。 经手代办立契事宜的是个师爷,鼻梁上挂着一副叆叇,不住地仰头看天。 “好好的天,怎么说变就变了?”师爷一边嘀咕着一边在案台上点了根蜡烛。 师爷努力眯起眼睛,将叆叇拿在手里,细细扫着契约上的文字,简单地问了问万文恩为何突然要转卖客栈。万文恩只是说父母急病去世,痛不可当,实在没有心力再经营此店。 师爷只是杨怀的打工仔,不算心腹,很多事情都不曾了解,所以没怎么为难,就把印给盖了。 盖印的那刻,万文恩一直不敢眨眼,就算汗水掩进了眼眶。等到大印落下,房契交易落定,万文恩依然未敢松气。 直到他揣着银子回到了心客栈,才敢「嗳」了一声,心道总算不负所托。 万文恩不敢耽搁,将银子发放给提前打好招呼的伙计们。 了心客栈的伙计原本想着主家蒙难,这个月的工钱恐怕拿不到,谁曾想少掌柜不仅把工钱发了,还给了遣散费,意外之余更多的是感激,都愿意听万文恩的,彼此道了保重,立即动身离开。 看见曾经共事许多年的伙计一个个消失在门口,万文恩的眼红了又红,送别的手抬着,久久未曾放下。 “文恩!”丰俊朗在楼上,给他使了个眼色。 万文恩一怔。 他知道丰俊朗站在这里并有如此神情,代表着什么。 文心回家了。 万文恩慌忙擦了擦眼角的泪,将客栈的大门关上,才上楼。 一脚深,一脚浅。 万文心的尸体,就停放在子慕予的床上。 在县令府时是怎样,现在也是怎样。 粉蓝长裙皱皱巴巴,头上一支珠钗也无,原本白皙的肌肤出现了不少尸斑。 脖子上的勒痕颜色变黑。 万文恩跪倒在床前,嚎啕大哭。 “撑住,现在我可没时间救你。”正弯着腰细细打量万文恩的子慕予说道。 万文恩知道说的是他,抹了一把脸,强忍悲痛。 白芷在门口探出头颅。 子慕予回头,刚好看见了,一愣。 她怎么把这孩子忘了? 什么都安排好了,唯独漏了她! 子慕予走到门口,蹲下来,直视白芷的眼睛:“我给你一锭银子,你去找客栈南边那家面店老板,他们夫妇一个卖面,一个卖馒头包子,很好认。你去求他们,收留你一阵子,你帮他们干活。关于我们,关于客栈里的一切,一句话都不要说。知道?” 白芷点头:“嗯。” 她的眼睛清亮,子慕予知道这孩子听明白了。 子慕予拿出银子,塞进白芷衣服里,摸了摸孩子头顶:“现在就去。” 白芷又应:“嗯。” 她一步三回头,然后噌噌下楼,开了门,又回头望楼上看了一眼,开门走了出去。 离去前,还不忘把门重新关上了。 古元卓来到窗口边上,窗户半掩着,悄悄往外看去。 白芷果然找到面摊处,说了好一会话,不知说的是什么,然后将银锭递给妇人。妇人只是推拒,白芷下跪,磕了几个头,夫妇俩连忙扶起白芷。 “她真的不会乱说吗?”古元卓道。 冯继洲几人齐齐望向子慕予,都透露着相同的担忧。 子慕予道:“她什么都不知道,能说什么?留她跟咱们一起,反而不妥。” “接下来,我们该做什么?”丰俊朗道。 “接下来,你们什么都不用做。由我来会一会这个杨怀。”子慕予道。 她拿出一张人形纸,竖于眉心:“灵帝敕吾纸书符,神通般若,魄镇乾坤,冥思通法界,系我意念于此符,化人!” 人形纸从指尖射了出去。 一阵白光亮起,一道窈窕身形缓缓显现。 是「万文心」,傀儡人。 跟尸体一模一样,无论是衣着打扮,还是皮肤上的尸斑,都如出一辙。 「万文心」微睁着眼,浅灰的瞳孔散大,看不出任何活人的感情。 万文恩的眼睛瞪得像颗乒乓球,一会看着床上的尸体,一会看着面前像活着的人,用力揉了揉自己的眼睛。 “你没看错,这是傀儡,不是真人。”丰俊朗解释道。 子慕予盘腿于塌,拿出一张黄纸,望着古元卓等人,“等会所有人,无论死的活的,全部都要进密道里,我回来前,藏好。” 见众人点头,她才伸指画着符篆,嘴念:“天圆地方,律令九章,居收五雷神,拘姝魂光华,傀儡合身!” 子慕予的头萎顿歪倒。 古元卓有经验,早站在一旁,托住了子慕予的头颅。 而「万文心」原本浅灰的瞳孔变成了黑漆漆的颜色,隐隐有一道红光闪过。 “你要这样子去见杨怀?”丰俊朗皱眉。 在他看来,子慕予一个男的,以一个女子的形象出现在眼前,虽然是别人的脸,也是别扭。 「万文心」四十五度侧头,看向丰俊朗,眼睛里,满是不可言述的悲伤。 丰俊朗狠狠一愣。 这到底是万文心还是子慕予?! 「万文心」一步步,走到了心客栈门前。 原本了心客栈关门歇业,已经引起众人的注意,刚才一下子又遣散了全部伙计,邻里街坊就更加好奇,现在到处都在传说,掌柜夫妇昨夜双双暴毙,甚至还听说万家女郎因偷奸被县令发现羞愧自杀。 一桩桩一件件,都是大新闻。 所以,周围的人越聚越多,正对着了心客栈指指点点。 门突然炸开。 一阵阴风灌门而出。 吓得诸多看客心脏砰砰直跳。 待他们刚将自己的心脏安抚平静,眼睛突然直了。 刚从门里飘出来的是什么东西? 第155章 厉鬼索命 “看着……像是个人……” “人怎么可能飘着,明明……明明看着像鬼……鬼……鬼” “我觉着,怎么有些眼熟?” “呔,死鬼,你看哪个年轻女人不觉得眼熟?” 人群窃窃私语,既怕又好奇。 见奇怪女人朝着一个方向去,想逃又想跟。 他们甚至有人点起了灯笼,细弱的灯光晃照,愈添了几分鬼魅之感。 「万文心」突然停下,倏然转身。 一张可怕的死人脸,就这么清清楚楚呈现在众人面前。 “鬼啊!”不知是谁喊了一声,人群里突然一阵鸡飞狗跳。 跑的跑,藏的藏。 可是,慢慢地,大家发现,女鬼并未追他们,也没有旁的举动。 “那不是万家女儿万文心吗?嫁给杨怀做妾的那个?不是说偷奸被抓上吊自杀了吗?” “果然是……鬼吗?” 「万文心」忽然仰天长啸,带着无尽的怨念和悲伤,让人听了不寒而栗又忍不住心生同情。 “杨怀,你为夺人玉,毁我谤我杀我,我死不瞑目,定让你血债血偿!” “杨怀,你为夺人玉,毁我谤我杀我,我死不瞑目,定让你血债血偿!” 凄厉的鬼啸,响彻云霄,清清楚楚传递到附近所有人的耳朵里,与此同时,点起的灯笼不知被什么射灭。 天有凑巧,原本明明春风暖转,结果巳时末,天暗下来一个半时辰后,气温陡降,现在居然开始飘起细雪来。 原本是雪混水,后来便是大片的雪花。 虽然不是六月飞雪,可也让有些人心存敬畏。 “听见了吗?” “聋子才没听见!” “她这意思,难道不是自己上吊自杀的,而是被杨怀杀死的?” “撞见小妾偷人,是个男人都会气得疯掉的吧,不小心动手打杀了,也情有可原啊。” “你是坏还是听不懂人话?” “看这雪下得离奇,难不成真有冤屈?” “她说了,是杨怀为夺人玉,才毁谤了她。知道什么是毁谤吗?” “夺什么玉?夺谁的玉?” “她往县令府去了,走,咱们瞧瞧去!” 「万文心」飘至县令府门前。 人群远远跟着。 一传十,十传百,百传千。 人越聚越多。 “杨怀,滚出来见我!” 「万文心」举手一挥,真气漏出,县令府的大门应声而裂。 刚要来开门的门童被摔飞出去。 门童狼狈地爬将起来,骂了一句:“大胆,敢在县令府撒……”可当他看清眼前之人,浑身一激灵,眼睛擦了又擦,指着「万文心」:“你……你……你……” 随后没命地撒腿便跑,脚都无法摆利索,摔了爬起来再跑,跑了又摔,魂战胆裂,牙关都扯不开:“万……万……万姨娘,变成鬼……鬼鬼……回来索命了!” 县令府正院。 杨怀正被美婢伺候着穿鞋。 底下跪着两个小厮,正是在北阁守尸体的那两位。 “你说那女人的尸体不见了,什么意思?都死透了,难道她还会自己跑吗!”杨怀冷声道。 小厮们对视了一眼,都不敢说是自己睡着了,尸体可能是被人偷走的。可是要捏些别的谎,他们没这个急智,此刻又在杨怀死亡凝视的高压之下,怎么可能想得出来。 就在这时,有人边往这边跑边喊:“老爷,不好了,万姨娘变成厉鬼,回来索命了!” 整个县令府早被惊动。 门童走后,又有旁人见过门口的「万文心」,皆惊惶飞奔相告。 极度惊吓之下,也没想过别的叫喊口号,全都随着前面的人喊:“不好了,万姨娘变成厉鬼,回来索命了!” 天光晦暗,兼之下雪,县令府上下,开始笼罩了一股让人窒息的恐怖气氛。 有些胆小的丫鬟直接吓哭。 喊的喊,哭的哭,慌乱之下,撞倒东西无数,一团乱麻。 杨怀看着几乎是摔进来的门童,眸色阴冷:“你瞎嚷嚷什么!” “老……老爷……千……千真万确,万姨娘就在门口,眼睛裂着,舌头吊着,好生吓人!”门童结结巴巴地道,“她说……说,要见老爷。” 其实,门童认出「万文心」已经吓得魂飞魄散,哪敢细看,只是想着人是被吊死的,死相应该就是这么可怕。 底下跪着的两个小厮正不知找什么借口摆脱罪责才好,听门童这么一说,神色先是惊愣,随后眼睛微亮,挤眉弄眼一番后,其中一个小厮哭道:“对,万姨娘变成鬼,飞走了。我们亲眼所见!” 另一个猛地点头附和:“好可怕,我们刚开始以为看错眼了,不敢说。现在看来是真的!” 杨怀脸色暗沉如墨:“我倒要看看,到底是谁在装神弄鬼!” 他站了起来,刚走了两步停住。 他返回房间,进了内室,抽出一个匣子,从里面拿出玉牌。 杨怀让高僧看过玉牌,说此牌不是人间物,有辟邪之能。 他把玉牌揣进怀里,冷眼一挑,往门外走去。 杨怀后面乌泱泱跟着一大群人,只是声势并没浩荡。 除了杨怀,每个人都很惊惶。 杨怀阔步来到门口,站于大门中央,甩了甩袖子,蔑眼看去。 「万文心」原本背对着,听见声音,缓缓转身。 杨怀双眼陡然睁大,双手痉挛般捏紧袖口,神情碎裂,如遭受重击一般,摇摇欲坠。 他心里疯狂叫嚣:真是万文心,可怎么可能,怎么会! 守尸体的两个小厮壮起胆子,探出头颅一瞧,见到眼前飘着的人发型,衣着,甚至连脸上的尸斑都一模一样,果然是死去的万文心。 嗷地叫了一声,跪倒在地。 “果然变成厉鬼了,果然变成厉鬼了!” 没人敢靠近。 可不靠近,怎么知道对方是人还是真鬼? 杨怀强迫自己镇定心神,压抑内心的空冥。 事情不太合理。 他摸出玉牌,握在手里,伸起手,一副迫不及待走向意中人的深情模样,眼含热泪:“阿心,真的是你吗?” 「万文心」并没躲避,反而欺身上前,脚向后悬空,头颅压下,眼睛以极小的距离瞪着杨怀。 长长的黑发,在寒冷的阴风中荡漾。 距离太极,杨怀根本看不清「万文心」的眼睛细节,只是依稀看到曾经深情温婉的眼,血丝遍布,满是怨恨惨厉,惊得连连后退,只扬起手中玉牌,挡在面前。 可是「万文心」毫无惧意。 她如影随形,逼得杨怀避无可避。 玉牌没用? 杨怀大惊。 “杨怀,我那么爱你,为何非杀我不可?为何偏要诬陷我与旁人有奸情,逼死我双亲,还想强占了心客栈,让我死不瞑目?杨怀,你骗得我好苦!” 杨怀瞳孔猛缩。 「万文心」的声音如怨如诉,既有痛彻心扉的深情,也有被辜负的肝肠寸断。 冒着生命危险也要吃瓜的众人并没有远离,女鬼「万文心」的话他们能听得分明。 “真是被诬陷的啊?” “原来了心客栈夫妇不是得了急病死的,是被逼死的啊!” “难怪要那么急将伙计赶走,原来是有人想强占啊!” “嘘,杨怀还没说话呢,现在下结论是不是太早了?” 第156章 不配,侍神卫来了 “不是我。”杨怀瞳孔在震荡,“是你,是你主动喝的药。” “胡说!” “就是你!是你说要证明永远爱我,才喝下了灭灵散。” “你说什么?”「万文心」明显一惊。 灭灵散? 子慕予已经许久没听过这个东西了。 怎么青山县还有这种毒物?! 若真是万文心自己喝的药,这女孩子,妥妥恋爱脑残啊。 “那你为何污我身后名声!”「万文心」厉声道。 “我没冤枉你!你是我的妾,却在荒山野外替旁的男人包扎伤口,肌肤相触,难道不贱吗?”杨怀喊道。 「万文心」微诧。 这时,一个丫鬟打扮的女孩子扑了出来。 “老爷,万姨娘只是心地善良啊,她平时看见一个受伤的兔子也是要出手相救的,何况是一个人。那天万姨娘去寺庙给老爷祈福,回来的路上遇见了土匪劫杀那个男人,不忍心看对方横死才插手相助。万姨娘,清清白白啊!” 「万文心」眼睛转了转。 子慕予很快便想清楚了其中关节。 原来是这样。 杨怀原本应该是想派人直接劫杀驵侩抢玉的,结果却碰上了刚好祈福回来的万文心。 驵侩被万文心所救,万文心应该还亲自动手给驵侩处理伤口,让杨怀知道了。 没准,杨怀当时就在现场。 “那个男人看着你,眼睛都直了。你若不勾引,他怎会如此!说你们是奸|夫|淫|妇,难道不对?”杨怀愤怒起来,恐惧倒弱了几分,开始破口大骂。 「万文心」扬起起一只手。 啪。 杨怀被一巴掌甩飞,撞在门墙上。 晕晕素素了好一阵,杨怀脑中的嗡嗡声才静止。 他的鼻子被打歪了,满脸是血,再也谈不上俊雅两个字。 “贱人,你敢打我?”杨怀道。 「万文心」倏然欺近,对着另一半脸又甩了一巴掌。 杨怀的鼻子往另一边歪去,几乎要掉了。 “人渣,你自己不做人,还不让别人做人了?你当初装得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才入了我的眼,你以为我真爱你?你一条阴沟里的臭虫,也配?我不过是同情你,可怜你。就像我救那些兔子,麻雀一样,施舍你一点爱心,让你有勇气活着罢了。还真以为你是个人物,人见人爱了?” 按时间推算,杨怀将万文心哄去做妾,万文心不过十三岁,如今死于非命,才十五岁。 如花的年纪,造孽啊。 杨怀骤然瞪大眼睛,怒血灌红眼白,像只困兽。 他苍白的嘴唇哆嗦着:“你说什么?” 小时候,父亲杨松抛妻弃子,他跟着母亲吃尽苦头,这并不是杨怀心中最痛。 母亲带着他,受尽别人白眼,情绪频频崩溃。母亲既不愿意弃了他,可也不让他痛快。 性情变得暴烈,明明是母亲,却时常愤怒地对他打骂,打骂完了又抱着他,淋他一脸的泪水鼻涕,嘴里从来听不见好话,骂天骂地骂父亲骂这世间所有漂亮的女人。 这种从肉体到精神都碎得稀烂的女人,被父亲弃了活该! 考取功名后,他做的第一件事便是结束这个女人的痛苦。 死了便不会痛苦了。 这个女人让他半生缺爱,将他吞了又吐,让他变成了一个饥饿的孤魂野鬼。 “我说,我不爱你。不仅是我,那些女人,都没一个人会爱你。因为你不配。”「万文心」指着人群道。 人群中,被丫鬟们团团护着几个漂亮的女人,她们被吓得花容失色,听见「万文心」的话,眼中似有痛快之色一闪而过,很快又被忧色所取代。 这些女人,每次事后都要被灌一碗避子汤。 偶有意外怀上的,无一例外,都要生生流掉。 “你个贱人,自己不守妇德,死有余辜,还要来伤我阿爹,小心永世不得超生!”一个女孩挣脱丫鬟的阻拦,站了出来,对着「万文心」大骂道。 正是杨梦紫。 「万文心」没心思理她,只是凑近濒临崩溃的杨怀:“说,为什么要用灭灵散杀人?” 杨怀狰狞着伸手要抓「万文心」脖子,没抓住。 “要不是我不忍心,你八年前早就该死了。也不想想,青山县跟你同龄的男女,还有几个?”杨怀厉色道。 「万文心」眸光一闪:“为什么要杀十五岁的孩子?” “这是我跟神明之间的交易。他们能帮我,日后将杨松的血脉一点不留,尽数抹杀!”杨怀状若癫狂,“你知道什么是抹杀吗?抹杀就是不能轮回转世,永远消失!” 病态的血脉,本就不配流存。 癫狂之后,杨怀又变得不解和混乱,歪着头:“你就是被抹杀掉了,可你怎么没有消失呢?” 子慕予记得,杨怀的父亲就叫杨松。 若杨怀的目的是将所有杨松血脉抹杀,岂不是包括了他自己还有杨梦紫? 果然好疯! 杨梦紫已然呆了,要不是有丫鬟扶着,要瘫坐下去。 “跟你达成交易的是谁?”「万文心」急问。 杨怀歪着的脑袋回转,漠然地看着她,似不打算回答。 “你看我,就算喝了灭灵散,魂魄也没散,说明什么?说明你被那人给骗了。”「万文心」道,“日后,不仅抹杀不了任何人,杨松的血脉会流传百世、千世……” 杨怀眉毛陡然竖起:“住口!他们是神,怎会诓骗我们这些凡人!” “人有好人坏人,神当然也有好神坏神。他骗你一下怎么了,你那么蠢,不骗你骗谁?”「万文心」道。 杨怀怒目圆瞪,再次伸手想掐她的脖子。 在他的印象里,万文心一直爱他,崇拜他,让他怎么能接受她骂自己蠢! 「万文心」这次没有避开,反而伸手将杨怀的手抓住,目光和声音都温柔了下来:“告诉我,那人是谁?” 杨怀一愣。 子慕予也一愣。这一瞬,「万文心」好像不受她控制。 「万文心」伸出另一只手,缓缓托住杨怀的脸颊,满目痛色:“是谁骗了你?若是你那天真把我抹杀掉了,我便是死在最爱你的时候,那样,我对你的爱,将会永恒,永不褪色。可那个骗子将一切都毁了。告诉我,他是谁。” 这正是杨怀心中之意。 杨怀似有动容,眼泪滑落,抬手盖在「万文心」的手背。忽然,他阴邪一笑,反手死死扣住「万文心」的腕,眼神陡然犀利。 “他没骗我,是你骗了我!你当时肯定没喝下灭灵散,所以才找回来了。也罢,阿心,不管你爱或不爱我,都没关系了,咱们一起去吧。”说完,杨怀掏出一样细小的金属瓶子,掀了盖,一阵粉末飞洒而出! 果真是灭灵散! 当! 一声巨响。 一道金灿灿半透明的苍穹从天而降,像口金钟盖住了杨怀与「万文心」! 黑甲青年飞落踩在穹顶,他的腰间系着一块玉牌,睥睨着下方。 此刻,他腰间的玉牌和杨怀身边散落的玉牌似在发生呼应,散发着相同的白光。 穹顶外的世界,像是被按了暂停。 这些静止的人,姿态各异,神情万端,他们的动作、神态,还有翘起的头发,全部凝滞在上一刻。 「万文心」抬着头,与黑甲青年四目相对。 侍神卫,来了! 第157章 黄泉灭迹 子慕予能感受到四处吹来的风。 灭灵散却无法突破这道苍穹,细小的粉末被照成黄灿灿的颜色,如金粉般在子慕予周边飘荡。 杨怀倒在地上,半张脸贴在雪水里,眼睛半睁,湿润的睫毛沾着灭灵散,像刚采完花蜜的蜜蜂脚。 雪下得更大了。 皑皑白雪穿过金光流动的穹顶,化成无数水珠,淋了下来。 苍穹里的粉末被水刷落,一股股到处横流,最终依然被局限在苍穹的边界。 这种降低灭灵散杀伤力的方法,竟比当初子明“铁扇公主”那套更胜一筹。 若不计较飘飞的雪,滴落的水珠,呼呼的风,黑甲青年微敛的气息,这片天地几乎死一般静寂。 「万文心」仰着头,定定地看着上面的人,就连融化的雪水淋了她满身,甚至还滴落到她的眼球,她依然没动。 刚才这种场景,黑甲青年若没出手,灭灵散扩散,肯定会伤及无辜。 可黑甲青年不仅出手了,而且还非常精准。他没有急着处理玉牌的事,而选择了先救人。 这一点,让子慕予感到意外,且对这位仁兄多了一分好感和好奇。 从黑甲青年落在穹顶的时候起,他的目光便没离开过「万文心」。 他的眼睛没有警惕,只有漠然和不解。 “你明明是傀儡,为何在我的黄泉灭迹下还不现形?”他道。 “黄泉灭迹?你说的是这个大罩子?”「万文心」伸手摸了摸,是一道无形的屏障,她用力捶了一拳,屏障微微抖动,像一块挂起来的肉皮,她一根手指头都伸不出去。 子慕予心下暗急。 「万文心」脸上不显:“听起来好像很厉害的样子。” 黑甲青年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索里,眼眸渐渐沉了下来:“难道是傀附术!可灭灵散为何对你不起作用?”他眉宇间的困惑更甚,“灭灵散能毁神根,诛灵体,你的灵,为何还在?” 「万文心」摊摊手:“大兄弟,这问题我想回答你来着,可是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啊。” 灭灵散对她不起作用又不是第一次了。 “你到底是谁?”黑甲青年冷声道。 “我叫无中生,你呢?”「万文心」折着脖子。 “……”黑甲青年似犹豫了一下,才道,“柯兰。” 「万文心」点了点头,脸上似有笑意:“好名字。” 柯兰的嘴似撇了撇:“你的名字吴中生,也不错。” 子慕予内心os:呦,这个冷厉侍卫,有点情商,也有想象力。 「万文心」甩了甩滴滴答答淌着水的衣袖:“万氏女横死,我原本是想帮忙要个说法来着,真没做坏事。你能不能先将这个大罩子打开,让我先出来?” 柯兰微皱眉头:“这不是大罩子,这是黄泉灭迹。” “嗯,嗯,叫什么名字都好,只要先放我出来。”「万文心」不无期待地道。 “不行。”柯兰拒绝得直接了当,“灭灵散溶于水中七天才能失效。” 「万文心」不可置信地抬头:“难不成你要困我七天?” “有何不可?”柯兰道。 “七天不吃不喝会死人的!”「万文心」道。 “你一个附身傀儡的魂体并不需要食物。”柯兰道。 “你将我困在这里,外面的那些人怎么办?”「万文心」道。 “我离开之时,他们自然就能恢复如常。只是,他们看不见黄泉灭迹和你们罢了。”柯兰道,他的神色微虑,小声自语,“到底是谁,在用灭灵散害人?这损害的可是神族脸面!” 青山县突降大雪,是因为柯兰降临。 他早就在了。 「万文心」在低声逼问杨怀的时候,他一直在听。 可惜杨怀至死都没有说出来。 柯兰张手成箕。 杨怀边上的玉牌飞了起来。 「万文心」眼疾手快,一把将玉牌捞过。 柯兰片刻错愕后,戾气升腾:“把东西放开!” “实话告诉你,我的傀附术还没练到家,灵和体不能分离太长时间,你将我困在这里七天,我真的会死的。”「万文心」道。 “这是你的事。”柯兰沉声道。 “哦,看你神模神样,想你应有慈悲心肠,怎么偏对我残忍呢?灭灵散溶于水是需要七天才能失效没错,可是只要冲洗干净,并无问题。我被你淋了那么久,早就冲刷干净了。放了我吧。”「万文心」道。 柯兰眼中杀意凝于眉梢:“我给过你机会了。”说完扬起手,再度张起成箕。 子慕予只感觉手中玉牌似铁,而柯兰的手是块巨大的磁石。 玉牌牵引拖拉着「万文心」的手,力量越来越大,再这么下去,傀儡的手要断! 傀儡的手断了倒不会影响子慕予的身体,可是,她会感受到痛。 她会如假包换地体验一次胳膊被生生扯断的苦楚。 这是真的要她死啊。 刚才柯兰自言自语的时候,子慕予听见了。 或许从一开始,柯兰将她和杨怀盖在一起,就没想着让她活。 灭灵散的事情传出去,有损神族脸面嘛! 不过,柯兰既是想拿到玉牌,那肯定要在穹顶打开一个缝隙,让玉牌出去。 而这道缝隙就是她的机会! 「万文心」眯起眼睛,她发现了处细小的断层。流动的浮光在此处没有连续。 穹顶此刻就有缝隙! 「万文心」脚下一跃,衣服外衫和沾了雪水的鞋同时脱落,随着玉牌传递的吸引力掠向穹顶! 速度极其迅疾,柯兰握起掌心,收去吸纳之力,缝隙却来不及弥补。 「万文心」如破壳而出的鹰,挣脱了黄泉灭迹的桎梏! 柯兰飞身而起,挥掌劈下,试图将逃脱之人重新逼回,但「万文心」行迹非常诡异,倏然便在他面前消失,出现在他的背后! 柯兰猛然回头,只见「万文心」挥手一指。 “运去英雄也枉然,夺!”冷峭的声音响起。 布满尸斑的脸,独独一双漆黑如墨的眼睛炫耀无比。 一缕黑线直灌柯兰眉心,凶猛异常! 柯兰大惊!双手交叠阻挡于面前,疾速后退。 黑线却如影随形,直至所有黑线全部进入柯兰身体。 柯兰只觉得自己的心不可抑制地开始沮丧,心灰意冷,斗志在被什么可怕的东西蚕食着。 「万文心」横掌如刀,拉向柯兰双眼。 柯兰肌肉爆紧,按理说他会弹跃开去,根本不会受伤。 可是! 眼睛一痛! 第158章 怪可怜的 柯兰倒吸一口凉气,放下捂着眼睛的手,有些仓惶地四处看去。 日色本来就昏暗,又被「万文心」的手剐过,眼泪抑制不住地往外冒,能看得清才怪了。 柯兰心生寒意,随即骇然大怒。 若他瞎了,还做什么侍神卫?还怎么守护神皇帝姬?! 柯兰抬手于额间,掌心向前,横向一划,一柄长剑倏然出现在五指前。 此剑如黄泉灭迹一样,闪耀着金色流光,剑身镂空,有异常气机在镂空处回环反复。 有剑在手,柯兰周身气质大变,整个人恢复了侍神卫应有的骄傲和自信。 “你本可以多活七天。”柯兰说道。 “对不住,在本人面前想充当阎王的,基本都去见了阎王。”「万文心」道。 子慕予实在是好奇侍神卫的实力,兼之元征刚受了大罪,她有心想要回一点公道,所以冲动了一些,故意激怒了柯兰。 她要十分警醒,否则柯兰再盖下来一道黄泉灭迹,她插翅难飞。 现在,有些被动。 因为用的是「万文心」傀儡人,噬魂墙用不了。 手上并无武器。 她能依仗的,只有道德踪。 待会打不过,瞅准时机,跑! 满是尸斑的脸上,漆黑的眼晶亮一片。 这是子慕予的精神高度集中的标志。 一片雪花挂在睫毛上,她恍若未觉。 雪受剑意所控,愈发拂面生寒。 「万文心」已经脱去外衫,赤脚踩在雪地上,细瘦的身子傲立在飞雪之间,若忽视其死人之状,此景甚美。 剑光照亮了这片昏暗的天地,卷起满地的飞雪,带着决然的杀意追风逐电般逼来。 而「万文心」在剑动之时,脚下已经迈了出去。 她的身体几乎是贴着地面,跟被卷起的白雪一起,竟绕着飞剑疾出,双掌运气,直接拍向柯兰。 身后的剑刺穿大地,青石板碎裂四溅。 面对「万文心」的出击,柯兰毫无惧色,勾掌成拳一拳迎掌击出,风雪为之一滞。 这段时间跟帝姬出来历练日久,他早已经不是八年前的他了! 他这一拳出去,不出意外的话,对方双手会经脉尽断,皮肉绽裂。 哦,对方是傀儡,估计得散架。 可是,意外发生了。 他这一拳不仅没能让对方散架,反而是他,被凛冽的掌风一震,脸上的肉、头皮上的发,几乎要被生生撕下来! 他连眼睛都睁不开,脚钉在地上,依然被迫犁雪两丈! 胸口像被刺入了无数钢针,让他痛得难以呼吸。 这是真气乱窜之兆。 因飞剑夹击,「万文心」一击即退,奇快无比地在飞剑与飞雪的夹缝之间得到喘息之机。 柯兰强忍心头之痛,驱使长剑,疾速回射,后袭「万文心」咽喉。 「万文心」似感应到危险,没有躲避,反向柯兰直扑而来。 长剑有灵,怕误伤剑主,改变方向,斜斜刺向「万文心」肋下。 「万文心」回身反手往剑柄一击,剑依然往刚才的方向射去,而且更快,力度更强,但目标已经不在,长剑铮然一声,堪堪扫过定在县令府门前的众人,横掠而去。 下一刻,半边墙壁轰然倒下,就连门前牌匾都被一切为二,砸落下来。 瓦砾碎砖断匾,无一例外都没伤到人。 柯兰心惊对方近战之强悍,正打算掠起施行法术,却被「万文心」一把拉住脚踝,狂砸入地。 柯兰在废墟中爬起,身上纤尘不染。 他脸上的擦伤,萦绕着一股金光,这金光似与流出的鲜血发生着反应。 柯兰竖起右手于胸前,几根手指以极其诡谲的方式结印,微垂着眼睛,嘴唇翕动。 子慕予感受得到,周围的气机又变了。 她的毛孔一根根竖了起来,不知是因为害怕战栗,还是因为兴奋战栗。 柯兰与她在坟上遇上的那两位所谓神明不同。 她在柯兰身上,切切实实感受到了一种神明的庄严。 天地似都在听他号令。 他在命令周围的一切对他俯首称臣! 那些像被下了定身术的人们,膝盖一曲,直直跪下,旋即又不动了。 子慕予纠结着要不要立即逃跑。 她在想,自己会不会像孙悟空那样,被这尊大神压在某座山下。 柯兰咒语念完,霍然睁眼,开口如金撞大钟:“跪!” 子慕予:…… 她身上翘起来的毛孔,迅速熨贴了。 柯兰金刚怒目,再次喝道:“跪!” 子慕予挠挠头。 她甚至有些后悔一开始就给柯兰用了转运。 看着怪可怜的。 这并非柯兰的真实水平。 可这也不是她的真实水平。 今天这一架,注定无法尽兴。 柯兰脸上的自信和骄傲开始碎裂。 他从没想过是对方一开始就用了手段让自己变弱了。 只胆寒且震惊地蹦出一个想法:先神洲卧虎藏龙!不知对方年纪几何,面相是否良好,要是年龄合适,长相也不太差,成为侍神卫也未尝不可! 子慕予不知对方打着打着已经开始起了招揽拉新之意,她现在只想着如何脱身。 她一直担心柯兰会再度祭出黄泉灭迹,但是没有。 就算现在柯兰已经处于劣势位置。 她猜想,或许某段时间,黄泉灭迹只能使用一次? 若要用黄泉灭迹对付她,那混着灭灵散的雪水就要蔓延开来。 在守护无辜百姓和对付敌手之间,他选了前者? 当然,她不会蠢着去问:这位仁兄,你为什么不用黄泉灭迹对付我呢? 要是猜错了就是自讨苦吃。 她本没有赶尽杀绝之意。 若她真是神皇帝姬,这些侍神卫,本是她的属下。 现在不是,日后,未必不是。 「万文心」拿出玉牌,扔进柯兰怀里。 “告诉庄辰殊,以后若再敢动丰俊朗,只留下一位侍神卫的命,可不够!” 柯兰眼睛,缓缓瞪大。 霸气的话说完,该溜了。 「万文心」左边一个假动作,右边一个假动作,突然向北退去。 那是远离青山县的方向! 柯兰反应过来,收剑在手,寻迹追去。 可追出三百里,只见茫茫旷野,不见赤足之人。 踪迹全无。 第159章 争执,回阳术 地道里,烛光暗弱。 “能不能多点两盏灯?”丰俊朗低声道。 古元卓义正严辞否决:“不可以。外面正暗着,太亮会引起别人的注意。弟弟说了,他没回来前,一定要藏好。” 角落里摆着三块木板,上面各停放着一具尸体。 万文恩坐在尸体旁,脊背弯成c形,轻靠着木板墙,右腿直直放在地上,左腿曲起,左手搭于左膝盖,右手随意搭在腿侧,手背着地,泪痕未干,双目空冥,周身怆然。 冯继洲盘腿闭眼,坐在另一处不起眼的角落。 他的旁边,垫着一张软被,被子里躺着的正是子慕予。 子慕予旁边,是另一张软被,躺着元征。 丰俊朗挎着剑,背靠墙壁站着,守在一边。 古元卓半跪在子慕予身侧,手里捧着一只碗,拿着勺子,小心地用温热的水润湿子慕予的唇。 气温骤降,搞得人口干舌燥,连眼睛都是涩涩的。 “才半天,怎么就会渴死了?”丰俊朗每次看见古元卓这种样子就来气。 这个人,长得牛高马大,对别人(当然是指丰俊朗自己)没半分客气,偏对着子慕予时像个丫鬟,每次子慕予发生点什么,他总能小事化大,大事化得更大。 “敢情现在出力的不是你,才这么说风凉话。”古元卓放下碗,用干毛巾擦了擦子慕予嘴角。 丰俊朗瞬间变了脸色:“我说了,杨怀我去杀。是他偏要把事情搞得这么复杂的。” 古元卓直直看着丰俊朗,烛光照耀下的双瞳如水洗过的琉璃一般,清澈得过分。 “丰俊朗,我很不喜欢你说这种话。你能杀杨怀,可你能应付侍神卫吗?”古元卓的目光落在元征身上,继续道,“论实力,你比不上弟弟,论动脑筋,你更比不上弟弟。慕予没准正在外面跟你引来的侍神卫拼杀,你有什么资格在这里大言不惭呢?” 丰俊朗的脸色阴沉难看,可是这一次,他破天荒没有强撑着反驳,心里微涩。 他骄傲惯了,说话容易只从自己的角度去看问题。 有时挑刺,时常反驳。 很多时候他说的话,并非完全出自真心。 他其实很不会说话。 但他总想着要说些话。 就算这些话听起来幼稚又自私,冷漠又无情。 不说话,他看不见自己,会心慌。 脑子里的不开心就会发芽,遇静即长。 这个世上,除了父亲母亲,还有师父,没人会惯着他这个臭毛病了。 可是他们,都死了。 “喂,他好像不太对劲。”万文恩指着子慕予道。 冯继洲蓦地睁眼。 丰俊朗茫然看了过来。 古元卓紧张万分,握住子慕予的手。 子慕予确实不对劲。 她全身都在发抖。 子慕予的手和脚,冷得像冰。 “弟弟是不是觉得冷?”古元卓立即抱来另一条被褥,给子慕予又盖了一层。 万文恩从地上爬起,从门板上一个小得几乎忽略的小洞往外瞅去:“外面好像下雪了。” 冯继洲有些担忧地看着依然在发抖的子慕予。 没用的。 只要她的灵魂还在外面受冻,就算将她放在炭火边烤,她也不会暖和。 冯继洲继续闭眼,试图压下心底的焦躁,可是心中波澜四起,让他无法安生。他只能站起,在子慕予的身边来回踱步,仰起头,酒喝了一口又一口。 就算没有用,他也无法忍耐什么都不干。 冯继洲来到子慕予身边,跟古元卓道:“将她扶起。” 古元卓照办。 冯继洲伸出两指合并,指尖气机流动,一股酒液从壶口升起,形成一条晶莹的水链。 冯继洲合并的两指在水链上飞快弹了几下,几滴清亮的酒珠先后灌入子慕予的百会、大椎、阳池、劳宫几处大穴。 其中一滴不小心溅到古元卓手背,他受惊甩手:“好烫!” 一股暖流从手背处开始蔓延,慢慢往上,往全身散开。 “这是什么?”古元卓好奇地问。 “回阳术。等慕予归来,她不会那么难受。”冯继洲道。 万文恩今天看到、听到了很多匪夷所思的事。 什么傀儡、侍神卫,还有现在的回阳术。 “你们是修仙术士吗?”万文恩终于忍不住开口问。 丰俊朗的目光一直盯在发抖的子慕予身上。 若是平常,万文恩问这句话,他肯定冷笑一声,说:“吾本就是仙君。” 可是,现在他觉得所谓仙君、神明,这些名头一切都寡淡无味,毫无意思。 “让我们龟缩在这里,一个人呈什么英雄?”丰俊朗目光深沉。 古元卓不悦地看去。 丰俊朗当没看见,语气不冷不热:“我们既是一体的,以后无论面对的是谁,都应该一起上才是。” 这一次的话完全出自真心。 古元卓看着依旧冷淡倔强的丰俊朗,眼睛微微睁大,随后又浅浅弯起。 他也曾无数次想过,跟弟弟并肩作战的一天。 弟弟要抹敌人的脖子时,他可以事先一棍敲碎对方的膝盖骨,让他们无处可逃。 弟弟要出掌,他可以先补上一闷棍,前后夹击。 他每次幻想着这种场面,都觉得自己的血液都快要烧起来了。 但是,他依然认为弟弟做出的决定不会有错。 既然弟弟没让他们一起作战,那肯定是认为没必要,或者认为他们的能力还不足以一起作战。 想到此处,古元卓并没沮丧,清亮的目色透着一股坚毅,鞭策着自己:应该更加努力,精进技能。 冯继洲眉间的皱纹忧色渐增。 时间太长了。 再不回来,怕有危险啊。 不行! 冯继洲定下主意。 再过半柱香,慕予若还不回来,他要出去看看。 …… …… 实在不是子慕予故意耽搁。 她心里比谁都更着急。 但再以「万文心」之身回去,她怕自己会被盯上。 所以,她几乎以半光速的速度进入三百里以外的深山后,见没人追来,她将林子翻了一遍,终于让她找到了一个活物。 一只小松鼠。 真是缘分。 她捏住松鼠脖子后面的毛皮将其拎起,摸了摸其如苕帚一般的尾巴,让其与自己对视。 “你帮我个小忙,你最近一个月的零食我给你包圆了。” 第160章 文心的残念 小松鼠茫然懵懂,头往左扭扭,右扭扭,如黑豆般的眼珠子透着股无辜,看着眼前的尸脸。 “既然沉默,就算你答应了。我可没有强迫你啊。”说完,便要弃「万文心」而附身于一只松鼠上。 二层附身,比第一层需要更加强烈的信念。 正努力收敛心神,脱离傀儡「万文心」,却听见一道温柔无比的声音。 “谢谢你。” 子慕予一愣。 这声音跟万文恩跟她描述的一样,先前在面对杨怀和柯兰的时候,她一直在模仿万文心的声音。 “你是,文心?” “嗯。” “你不是喝下灭灵散了吗?你怎么……”子慕予讶然。 “杨梦紫给我换了药。她不想杨怀杀人,所以,她给我换了一碗曼陀罗。只是,杨怀为了造就我自杀的假象,让人给我上了套索。” 子慕予心道:自己猜测得没错,果然是先晕了,才被勒死的。 “药真是你自己主动要喝的?”子慕予忍不住问道。 事情发展到如今,这个问题最令她难以接受。 “是。” “就为了那个人渣?”虽然子慕予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还是被气到了。 “当然不是。”万文心的声音很平静,“最近,我知道了杨怀以我逼迫我父兄,强占了心客栈大部分利润,让我母亲不够钱治病的事。我很愤怒,对他也很失望。” “你既忧心母亲病情,为何不侍奉病母膝下,反要去可怜伺候杨怀呢?”这话刻薄甚至是有些恶毒,但是子慕予实在不吐不快。 万文心的声音悲哀凄凉:“不侍奉病母,是因为曾有一位僧人说过,母亲的病,是我克的。只要我在母亲身边多一天,母亲的病便会重一分。现在想起来,僧人未必不是被杨怀收买,故意说这些话来诓我。” “那你为什么要主动喝灭灵散?” “阿兄跟我说,客栈里来了一位神医,能将一条短腿重新拼接上。若是能找来一颗健康的心脏,让这位神医将心脏替换上,没准母亲的病就好了。无论母亲的病是不是我克的,但因为我的行为,让母亲这两年病重失养,我实在罪无可恕。杨怀跟我讲,喝了灭灵散,人会永久睡着,感受不到任何的痛苦。我就想试试。” 子慕予愕然! 这万文恩真敢想! 竟是他害死了文心吗! “与阿兄无关。其实,也是因为我恨杨怀。杨怀想杀人夺玉,我提前就知道了。我故意去祈福,故意撞见,故意救人。我知道杨怀在,我就是做给他看的。我不想面对他,也无脸面对父兄母亲。”万文心突然痛哭,“只是我没想到,我的蠢行直接害死了我的父母。” 万文心说了很多。 原来,杨怀在明山庙里伏跪于母亲长明灯前痛哭时被年幼的万文心看见,并不是杨怀特意安排。 都是巧合。 他之所以痛哭,是因为他总梦到母亲临死那刻。 杨母那时知道自己中了毒,命不久矣,她突然便安静下来了。 不再骂骂咧咧,不再跟全世界为敌。 她给杨怀缝完最后一件衣,纳完最后一只鞋。 “怀,不用自责。我早就活腻了,要不是舍不得你,我不会活到今天。等会你出去买菜,给我做顿饭吧。不要让我饿着上路。”杨母道。 杨怀拎着菜篮子出了门。 但他没去买菜。 他去酒坊买了酒,点了几盘肉,一坐就是一整天。 这个女人让他成了怪物,他又怎会如她所愿。 她就应该饿着,成为孤魂野鬼。 他不断往自己嘴里塞肉,像只饕餮。 等他挺着圆滚滚的肚子,回到那片他无比厌憎的土地。 那里没有了房子。 有的,只是一堆还冒着烟火的废墟。 废墟门前的一棵老枣树上,挂了一条破布,原来没有的。枣树底下,有个包裹。 杨怀摘下破布,见上面用炭条歪歪扭扭写着一行字。 「怀,不该脏了你的手,这是我能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这辈子,对不起了。」 打开包裹,里头是杨母给他缝好的衣,新纳的鞋。 他开始不断地呕吐。 眼泪,像冰棱融化滴落的水。 这个女人的爱带着恶臭。 他曾经以为自己摆脱了这份恶臭,会逐渐活得更像一个人。 可是,渐渐他发现事实并非如此。 他这个精神饿鬼,失去了这世间唯一属于他的亲情。 无边的怨恨无法安放,开始自噬,蔓延。 他跪扑在母亲的长明灯前,每落下一滴泪,灭杨松血脉的心意便坚定一分。 然后,某一天,一个小女孩出现,递给他一颗蜜饯。 哦,是万家的小女儿,万文心。 是他准备要用灭灵散猎杀的人之一。 “心里苦才会流泪,吃颗蜜饯,就不苦了。”万文心道。 蜜饯他吃了。 果然很甜。 因为这颗蜜饯,他决定了,发一次善心,让这个女孩多活几年。 蜜饯吃了一颗又一颗。 直到万文心十三岁。 女孩子十三岁要开始议亲了,可他怎么能让他的蜜饯嫁给其他人呢? 他告诉自己,将万文心留在身边,可以随时动手。 结果,一下子又过了两年。 杨怀对万文心,与对其他女人是不同的。 这两年,他从没有碰过万文心。 万文心对他毫无掩饰的喜欢和崇拜,让他的心渐渐觉得没那么空落落了。 巨大的缺口被补上了一部分,他开始害怕。 害怕有朝一日,这个缺口再度溃堤。 所以,那天看见万文心救驵侩时,驵侩看向万文心的眼神让他所有理智分崩离析。 他要她死,死在还喜欢他的时候。 他要让她消失,以免她轮回一世,还会喜欢上别的男人。 “所以,姐姐,你很聪明,事情的大概,与你猜的并没相差太多。我也是临死前才知道灭灵散这种东西的存在。刚才我想帮你问出灭灵散的事,可惜没成。” 原来如此。 刚才子慕予还有些奇怪,在面对杨怀时,为何会出现不属于她的行为和情绪,原来是真的万文心在。 “你怎么知道……我是女的。” “因为我能看见你灵魂的样子。你,很美。” 噫。 这个稀奇。 灵魂的样子,子慕予自己都没见过。 “可是,刚才杨怀撒出灭灵散,你怎么会没事?” “因为现在的我,并不是完整的灵魂。这只是我的一抹残念罢了。我想看看杨怀的下场,看着我阿兄活着。” “你要见见万文恩吗?” “来不及了。麻烦姐姐帮我托句话:文心这辈子,对不起父母兄弟,来世再报了。” 一阵风刮过,黄昏残存的余光在山边落下,夜幕正大踏步走来。 万文心,消失了。 第161章 松鼠的委屈,动身 雪停得突兀,一下子便全都化成了水,迅速漫向地底。 天色昏暗如前。 灯笼里凝滞的火焰忽然晃动。 青山县的人从定身状态渐渐恢复如常。 短暂怔愣后,记忆与被定身前无缝链接,没人意识到已经过了很长一段时间。 他们惊恐地发现,杨怀和那只鬼,都不见了。 “县令不会是被鬼吃了吧?”不知是谁说了这么一句。 众人神色都为之一滞,随后,作鸟兽散,远远避开了县令府和了心客栈。 除了杨梦紫。 她不信自己的父亲就这么没了。 她捧起裙子长摆,将县令府里里外外,都寻了一遍,没人。 “一定在了心客栈!她把他抓到了心客栈去了。”杨梦紫抽出一把剑,气势汹汹要叫人杀去了心客栈。 无人敢跟去。 就连平日跟她形影不离的丫鬟仆妇,脸上尽是惧色。 “去不去,不去我砍死你们!”杨梦紫恨声道。 还是没人动。 杨梦紫拖了剑,红着眼睛,独自走出了县令府。 了心客栈开着门,但里面一个人也没有。 杨梦紫见到桌子椅子就劈:“还我爹爹来!” 可她一个闺阁女子,能有什么力道呢。 不痛不痒地劈了几下,她的虎口已经震得像要裂开一般疼。 等她失魂落魄回县令府,发现府里全乱了。 所有人都在往府外冲,他们背着包袱,手里抱着她家的金器、玉台,各种珠宝。 跑在最前面的,就是那两位被派去看尸体的小厮。 看见杨梦紫,虽顿了顿,却没真当回事。 反了。 这些人在抢家里的东西! “你们要干什么?”杨梦紫提剑欲挡,却被他们一把推倒在地。 …… …… 地道里的人,精神微绷。 看到杨梦紫走后,万文恩刚想松一口气,便听见一声惊呼。 子慕予的鼻血在一股股地流。 古元卓拿着帕子,擦得手忙脚乱。 “弟弟会不会在外面受伤了?”古元卓带着哭腔,满是惊惶。 冯继洲脸色凝重,忧心忡忡:“就算受了伤也不会流血才对啊。” 丰俊朗一双明瞳渊墨如海,站直身体:“我出去看看!” “我跟你一起。”冯继洲道。他等不了了。 古元卓既揪心流鼻血的子慕予,又担心外面的子慕予,不知如何是好。 两人正要推开木板。 外面传来一阵细碎的声音。 似有什么东西刮在木板上,轻敲着。 “嘘!”丰俊朗神色微变。 地道里所有人都屏气凝神,竖起耳朵听外面的声音。 “是我。”木板外传来子慕予的声音。 众人大喜。 丰俊朗伸手一推,将木板刚推了一道细缝,一只松鼠便窜了进来。 一阵兵荒马乱。 丰俊朗反应极快,抬起一脚就对松鼠踩下。 可怜子慕予刚避过丰俊朗一脚,又要躲开冯继洲带着真气的袖扫,再避开古元卓甩来的毛巾棒,才跳落在自己身体上。 一切发生得极快,所有的反应几乎都出自各人的本能。 眼见乱魄剑锋亮起,子慕予忙气喘吁吁地道:“别慌,别慌,是我,是我。” 古元卓眼睛骤然瞪大。 乱魄在半空停住,丰俊朗竖起的两指止在胸前。 冯继洲动作顿在挽袖上。 万文恩呆住。这不是他所认识的世界。 怎么连松鼠都会说人话了? 子慕予看着鼻血流得像泉眼一样的自己,无奈地道:“冯先生,麻烦你从芥囊里拿些松果栗子出来。” 冯继洲立即照办,取出了好大一捧。 “乾元阴覆,天道无偏,破除合身!”子慕予默念口诀,顺利回到自己的身体上。 最先感受到的是一股暖流。 手足麻得厉害,一下子,子慕予动不了。 这便是魂体脱离身体时间太长的后遗症。 意料之中。 子慕予这次施行傀附术,唯一担心的是某人会趁机夺她身体。 “我说了,咱们之间的信任裂痕,我会慢慢弥补。”脑中适时出现一道懒洋洋的声音。 子慕予暗自冷哼了一声。 看着早迷失在松果栗子阵里的小松鼠,她一边抹血,一边愤愤地道:“我没骗你吧?只不过在路上没让你捡颗烂果,你至于跟我急眼,如此委屈?” 众人面面相觑。 不消片刻,子慕予的鼻血十分神奇地自行止住了。 “弟弟……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古元卓懵圈了。 子慕予呵呵两声,只说:“许是天气太干燥了。” 确认子慕予确实无恙,众人彻底松了一口气。 “杨怀……他怎样了?”万文恩忍不住上前问。 子慕予用古元卓递过来的毛巾擦手:“他死了。” 万文恩扑通跪下,给子慕予磕头。 “你不用跪我,不是我杀的。是他自作孽不可活,把自己毒死了。”子慕予张开自己的手,又握起,感受逐渐恢复的触觉。 众人神色微异,眼中皆是疑问。 “外面安全了。他们应该尽快入土为安才是。”子慕予指了指摆在地上的三具尸体。 万文恩的泪,又滚了下来。 万文心最后留了言,子慕予犹豫再三,并不打算跟万文恩讲。 万文心是被杨怀害死的,现在凶手已经付出代价。 万文恩知道这些,就足够了。 葬礼很简单,没有仪仗,没有唢呐。 没埋在凤凰坳,而是埋在附近的一座小土丘上。 杨梦紫知道万文心出葬,又要来闹。 子慕予伸手挡住了她:“冤有头债有主,杨怀还完债,自然就回来了。” …… …… 七天后,杨怀突然出现在县令府门口。 他的尸体跟七天前一样,并没有腐烂,身上连尸斑都没有。 这就是灭灵散。 诛灭了魂魄,却让尸体不腐不蠹。 子慕予和冯继洲他们远远站在人群之外。 “冯先生,你知道灭灵散吗?” 冯继洲摇头:“从没听说过。” “很多年前,灭灵散就出现在青山县。有人一直在猎杀十五岁的孩子。”子慕予道。 冯继洲猝然看去盯着子慕予。 子慕予微微点头。 冯继洲的脸上闪过愕然,瞳孔微缩。 “咱们走吧。”子慕予道。 “去哪?”古元卓问。 “梵煌城。” 第162章 非同道之人 庆云县与白泽交界之处。 沙幕遮天,狂风咆哮,像发了疯的猛兽,试图将一切成块的东西撕裂。 一只修炼了三百年才修成半人的蜥蜴妖,在风沙里往白泽方向狂奔,健硕的手臂上,似乎抱着什么东西。 那东西用灰布包着,长长的布头在飓风中战栗。 一道黑鞭如闪电般游来,一下子便缠绕住蜥蜴妖的脖颈。 蜥蜴妖被勒得血冲双瞳,试图挣脱,却被黑鞭高高吊起,又重重拽下。 嘭一声闷响。 蜥蜴妖半个身体被嵌进地里,手中抱着的东西滚落出去。 灰布一层层剥开,露出一个细瘦身形。 穿着粗衫破鞋,满面尘霜,能看得出是个年轻女子。 “啊!”蜥蜴妖双手不停地撕扯着脖子上的黑鞭,惊慌失色地看向年轻女子。 年轻女子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后,惶然无措地爬向蜥蜴妖,又扭头向身后苦苦哀求:“求求你们!放了他,放了他!” 一白衣胜雪的女子踏风而来,脚底过处如玉湖池畔,水浮云掩,似生生在此恶劣之地劈开了一道仙境结界。 此女额间一点红,皎皎玉颜满是寒穆。 女子身后,跟着三位黑甲青年。 正是庄辰殊与她的侍神卫。 庄辰殊与八年前相比,脸长开了,像朵刚刚绽放的玫瑰,但是周身冷厉如刀一般的气息,让她看起来像是一朵冰雕花。 艳丽无比,又冷酷无比。 黄褐色的眼珠,依然满是对生命的漠然。 庄辰殊眉梢翘起,手指勾动,黑色长鞭像条长蛇,霸道而凶残地钻进蜥蜴妖的肚腹,挖出血淋淋的内丹。 内丹脱离本体,蜥蜴妖的人脸如镜花水月般消失不见,变成了一条惨遭开膛破肚的寻常蜥蜴,奄奄一息。 “不!”女子悲愤交加,滚爬着要抢回被夺走的内丹。 庄辰殊极其不耐烦地弹了弹手指。 长鞭一头继续将内丹呈上,另一端却如飞镖钉进女子颅骨。 庄辰殊接过蜥蜴妖内丹,看也不看倒地不起的女子:“对妖生情,自甘下贱,活着做甚。” 身后的侍神卫有一人迅即上前,摊开掌心,掌心上立即出现一只琉璃瓶,捧到庄辰殊面前。 琉璃瓶内,装着不知多少妖物内丹,它们像一只只拖着长长尾巴的云团,颜色各异,不断地冲击着瓶壁,溅出一滩滩血淋淋的痕迹。 庄辰殊翻手将手中内丹压进琉璃瓶内,瓶内的东西撞击得愈发激烈,血痕越来越多,几乎将整个瓶身染红。 “柯兰怎么还没回来?”庄辰殊皱起眉头,“算了,不等他了,咱们先去梵煌城。” 庄辰殊等人的身影刚在风沙之中消失,风突然不狂也不哮了,飞沙坠落,原本浑浊的天地变得清澈澄明。 又有一行六人,从白泽方向走来。 当先者是一位年轻公子,身穿云锦绸衫,脚踩朝云靴,杏眼半弯藏琥珀,锋芒半掩,俊美非常。 他的身后,跟着五位少年。 这五个人的容貌就比较难评了。 他们的打扮独特,手臂和小腿绑着黑皮甲,戴着露出手指头的黑皮手套,肤色黝黑,头发归在头顶正中扎成一束,手中武器不一,有长戟、刀、木杖、大饼铛和铁链。 五人像第一次进城的乡下人,眼睛里满是清澈的懵懂和对未知的惴惴。 正是庄琬瑢和「五雄」——无决、无言、无声、无梦、无情。 “殿下,咱们这是出了白泽了吗?”手腕里缠着大铁链的无情道。 一个大比兜盖下:“啧!不是说出了白泽,要叫少爷吗?你舌头还要不要了?”肩扛长戟的无决道。 庄琬瑢站定在重伤将死的蜥蜴妖身侧,脸上无悲无喜。 “外面的世界可怕吧?每种生灵都有属于自己的位置。贪心可是要受惩罚的。”她道。 蜥蜴妖只死死盯着倒在不远处的女子,眼中流下血泪,死不瞑目。 “知道刚才那几个人是谁吗?”庄琬瑢的嘴角轻轻勾起。 五位少年摇头的节奏非常一致。 这是他们第一次离开白泽,不要说认识人了,连路边长的草和树他们都没见过。 “他们可是我们先神洲的神皇帝姬和侍神卫。”庄琬瑢浅笑道。 “哦?万神台那个?”无决眼中迸发异常的光彩。 庄琬瑢笑着点头:“怎么样,她美吧?” 「五雄」一脸懵。 他们从没受过美商培养,哪知道她美不美?再说,她美不美跟自己有半毛钱关系吗? 无决自认为比起其他四人多些急智:“再美也是假的啊。” 庄琬瑢眉眼弯了起来。 “我们什么时候能和那几个男的打一架哦?”腰挂大刀的无言道。 “以后有的是机会。”庄琬瑢笑道,“走,咱们也去梵煌城。” …… …… 青山县。 元征被扛上马车。 他醒了,精神有些弱,为自己给丰俊朗带来麻烦很是自责。 “我废人一个了,再也当不了剑侍,主子再寻好的吧?” 丰俊朗气鼓鼓地帮元征抚平被褥,一声不吭。 弄好了,跳下马车,拉出无双,翻身上马。 留元征在马车内凌乱。 古元卓驾车,照安排,子慕予和冯继洲暂坐马车。 子慕予准备上车时,万文恩跑了过来,肩上还挂着一个小包袱。 “我说过的,你帮了我,我的命就是你的。”万文恩道。 “我也说了,杨怀不是我杀的。”子慕予道。 “那我的誓言也作数。”万文恩道。 “不需要。新掌柜既愿意给你提供工作,就好好干。娶妻,生子。这才是你父母、妹妹希望看到的。”子慕予扶冯继洲上去,自己也跟着上了车。 两人坐定。 冯继洲撩开车帘,看了一眼呆立的万文恩。 “你不喜欢他?”冯继洲轻声问。 “小心机太多,非同道之人。”子慕予道。 马车刚离开,街市拐角处,白芷顶着大盆子给户人家送完馒头回来。 她看见了骑马的丰俊朗,赶马车的古元卓,才知道这几个人要离开青山县了。 盆子啪嗒落在地上,小女孩撒腿追去。 可是,怎么可能追得上呢? 卖馒头的妇人追上,将泪流满面的小女孩抱进怀里。 “那位小哥给你留下礼物了。”妇人怜爱地摸着小女孩的头发道。 白芷被妇人拉着回到面摊处。 男老板手里正牵着一匹小黑马,冲着她们憨厚地笑。 第163章 路上 子慕予从腰间掏出自己的钱袋子,空空如也。 原本,她还有五十两银子,临行前,都给面铺老板了。 加上一开始给白芷的二十两,子慕予一共给出了七十两。 按青山县的消费水平,足够白芷嚼用十年。 原本想着要量入为出,精打细算,结果现在,还没出青山县地界,她、元征和丰俊朗的钱袋子全都空了。 她和丰俊朗,都是败家玩意儿啊。 “得想办法开源节流了。”子慕予一边点着手指头一边道,“我能给人看病,元卓能帮人劈柴,冯先生能卖字,元征养伤,丰俊朗……耍剑卖艺?” “卖字我可以的。”冯继洲道。 “劈柴我也可以。”古元卓道。 丰俊朗一直骑马行走在马车旁,不满地道:“哼,我能做的事情多的是。” “比如?” “比如……”丰俊朗一噎。他想不到自己能做什么事。他从没想过会有这么一天,流落到需要自己挣钱的地步。 元征探了探头:“主子飞得快,可以给人送信。” 丰俊朗忙道:“对!送信!” 子慕予有些好笑地点点头:“嗯,这是个思路。” “咱们为什么要去梵煌城?”冯继洲问。 丰俊朗和古元卓都竖起了耳朵。 “还记得我说的那个老和尚吗?在魂障里,他跟我说,若我想要称手的武器,便去梵煌城。” “梵煌城,”冯继洲点点头,“那里距离白泽比较近,天地灵气匮乏,几乎不长草木,唯有底下矿石丰富,由此发展起来的冶炼术极为精湛,现在先神洲有一半神兵利器都是在那里诞生的。他有没有说,让你寻什么样的武器?” 子慕予摇头:“不曾。” 子慕予读过的书中曾有介绍,梵煌城名字中虽有“城”字,却不是一座城。 它只是一座山。 一个姓秦的人出巨资,凭山起楼,一道登城梯由山脚至山巅,一共有十二道门,分别以十二生肖命名,每道门都有重重守护。 每道门后,都有很多武器,供人求取。 当然,最厉害的武器肯定压轴出现,在最后一道门内。 “那你想要什么样的?”冯继洲问。 “不知。”子慕予还是摇头。 在前世她出任务,不会用固定的武器。 一方面,武器固定容易被敌人盯上。 另一方面,刺杀过程本身充满各种变数。 寻常刀、箭、枪、棍,最容易被发现,打草惊蛇。 真正超凡的杀手,可以运用世间万物,一张纸、一根头发丝都可以成为武器。 “都有哪些武器可选?”子慕予又问。 “十八般兵器,不过刀、剑、枪、戟、斧、钺、钩、叉、鞭、锤、锏、戈、镋、槊、棍、棒、矛、耙。每种兵器都曾有神兵临世。”冯继洲道。 “不俗的武器,应该都很贵吧?”子慕予问。现在他们剩下的钱不多了,要是到了梵煌城,若没钱付款,那不是白瞎了吗? “能用钱买的,基本都是俗物。不凡法器无法用金钱衡量,法器有灵,它们被挑,也会挑人。无论是法器没被挑上,或者人没被挑上,都不行。”冯继洲道。 “先神洲那么多厉害的人,他们不会硬抢吗?”子慕予好奇地问道。 “不会。一方面,梵煌城灵气微弱,术法杀伤力会大打折扣。另一方面,梵煌城里全是机关,若是有人胆敢硬抢,城主会打开毁灭模式,将门后那一层连人带法器全部销毁。”冯继洲道。 这么说,多想无益。 有些法器,就算她想要,也不一定会被法器选上。 既然不需要用钱,那挣钱大计可以暂时押后,直奔梵煌城。 途经武陵州,停下歇息时,因为天气逐渐回暖,大伙都换下了厚衣服。 考虑到一路上,大伙确实遭受了不少侧目,古元卓咬牙决定,每个人都添置一身新行头。 进了成衣铺,丰俊朗挑剔一番,手正要探向一身湖蓝暗金银丝云锦团纹袍,却被古元卓一把抓住。 “超过一两银子的,想都不要想!”古元卓凛然道。 丰俊朗神色微滞,闷得脸色紫胀,却没有任何办法。 谁叫现在只有别人的钱袋里有钱呢? 最终,丰俊朗赌气选了一套月白素布袍,没有任何绣纹和装饰,只花了五百文。 古元卓选了一件两百文的玄色直裰,却给子慕予选了一套一两银子的红衬白褂,还有红色丝绦流苏腰带。 冯继洲定了一件赭石色绸衣,元征则换了一套深色长袍马褂。 几人焕然一新出来,丰俊朗直愣愣看着子慕予。 白衣红底,显得子慕予的肌肤白皙红润,更添了几分颜色。 子慕予被他盯着有些发瘆:“怎么?” “贵一倍的衣衫果然是好些,连线头都见不了几根。”丰俊朗道。 “……”子慕予看了看身上红衣白裳,觉得有些招摇,便道,“要不,咱们换着穿?” “弟弟,你穿着件好看,不许换。”古元卓瞪向丰俊朗。 丰俊朗扭转头颅,哼了声,表示不屑。 “看来以后,咱们最好还是穿队服。”子慕予笑道。 “什么是队服?”古元卓睁着大眼睛问。 “就是我们大家的衣服布料、设计全都是一样的,就是大小长短不同。”子慕予耐心解释。 古元卓明显大感兴趣,眉眼都舒张着吊了起来,想要问个详细。 “不就是跟门服、校服一个意思?一点个性都没有。”丰元卓撇嘴道。 冯继洲微微笑道:“决定个性的可不是衣服,而是人啊。” 因为元征伤口还没完全恢复,不好风餐露宿,一路上基本都是找客栈住下。 钱袋瘪下来的速度更加快了。 他们出发时,虽冬已尽,春未全至,但青山县光秃秃的枝干偶见嫩芽。 一路往北,这春愈加看不见踪迹。 距离庆云县还有八百里地时,植物逐渐变得少见,草根裸|露,泥土先是显黄,随后发赤,风沙渐长,天空鲜见晴明。 从青山县到庆云县,他们差不多用了半个月时间。 梵煌城在庆云县的西面,山路崎岖,无法行车,骑马也够呛。 商量后,冯继洲和元征留在庆云县,马和车暂且寄存在客栈,子慕予和丰俊朗、古元卓徒步继续前往梵煌城。 第164章 主仆 这里的屋子,灰扑扑的。 人,也是灰扑扑的。 他们如同动物园里枯瘦如柴的长臂猿,衣服没有鲜亮的颜色,多有泥垢,脸色灰暗,发丝枯黄毫无光泽。 他们或坐在门檐下,或蹲在路边,或正忙着什么,当子慕予和丰俊朗、古元卓三人经过时,他们无一例外,都停止正在做着的事情,一瞬不瞬地盯着来人,缓缓转动着浑浊迟钝的眼球,脸上神色似笑非笑、似哭非哭,没有羡慕,也无期待。 每天去梵煌城的人不少,都要经过庆云县。 在子慕予的前世,人流量代表着经济。 庆云县人来人往,却因为环境太过恶劣,没人愿意在此地久留。除了偶尔有些人不得已投宿,半死不活地吊着几家客栈,其他行业一概发展不起来。 谁愿意在张嘴便能吞一口尘泥的地方吃东西? 此地贫瘠,像样的食物都只能从他处买来,衣食住行没一样拿得出手,更遑论搞什么特产经济了。 无论是青山县还是武陵州,比起这里,算是天堂了。 “这里既不适合居住,他们为什么不离开这里,去别的地方生活呢?”古元卓不解地问。 丰俊朗没想过这个问题,只道:“他们在这里活不好,你以为他们到了外面就能活得好了?” 古元卓看向子慕予。 “嗯……俗话说,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人往往把出生之地、最熟悉的地方当作根。根能让人忽视虚空,抓住自己可以掌控的真实,从而安人心。所以,就算故乡贫瘠环境恶劣,很多人也不愿意弃之离去。或许是这个原因?”子慕予不太确定地道。 古元卓听着,便想起了凤凰坳,想起了苏柔,想起了子明,想起了一家四口在一起时的日子,心为之一酸。 原本三个人并排走,丰俊朗站在中间,古元卓不着痕迹地慢慢退后,然后站到子慕予身边。 他还是站在弟弟身边觉得比较心安。 通向梵煌城的路宽不足两米,一边是巨石峭壁,一边是陡势斜坡,路面几乎全是大石头,底下不知深埋几许。 当初此路开凿出来定是十分艰难。 来往的人多了,石头棱角都被磨得圆滑,并不显十分硌脚。 丰俊朗看着此路绵延无尽,路上的人走得跟蚂蚁似得,便将剑囊往后扯了扯,准备用飞的。 结果,扑腾半丈又跌了下来,像只还没学会飞翔的稚鸟。 路上有不少人,前头有,后头也有。 有人见状嗤笑:“也不瞧瞧这里是什么地界,这里被秦城主施了落拓阵,就算是真龙来了也得盘着,哼,还想飞!” 子慕予皱眉,右手中指和无名指内曲,拇指压住,悄然捏了一诀,对着笑话丰俊朗的人腰间弹了出去。 果然没反应。 若是寻常,此道气机可以让那人疼得跳起来,痛三天三夜。 子慕予靠近有些沮丧的丰俊朗,低声道:“你唤唤乱魄试试?” 丰俊朗脸上不解,但是依言凝神,压唇唤:“乱魄!” 背后的剑像陷入了沉睡,毫无反应。 两人均神色一变。 这根本不是影响术法效果那么简单,而是直接压制。 秦城主到底何方神圣,这落拓阵好生厉害! 三个人走了一会,发现前面被挡住了。 有人骑着匹棕马上路,马蹄却被石头缝给卡住,一时行动不得。 马上的人烦躁地拉扯着缰绳,马旁有个青衣小厮急得满脸涨红,一边拍打着马屁股一边叱喝。 被阻在这里的有十来人,都伸长脖子,满脸烦躁不耐。 “还能不能走了,不能走便把路让开!”有人忍不住开始发作,“有毛病,这是能骑马的路吗?” 青衣小厮愤愤回头:“我家公子想骑就骑,关你屁事哦。这是你家的路吗?就算是你家的路,我家公子也占得。” 如此嚣张的应对,立即拱起了大家的怒火。 走上这条路的人,大多都是为了梵煌城的刀剑宝器而来,多是修仙术士,或是江湖侠客,只服能打的,偏不服有钱的。 有个人豹头环眼,酒糟鼻,一看脾气就暴躁。从靴管里“唰”地抽出一把匕首来,径直走到马屁股后,扬手一刀刺下。 “啾~”棕马吃痛惨叫,马蹄乱跺,被卡的脚从石头缝里硬生生拔出,竟撕去了整个蹄甲! 马痛不可当,发了狂,马上的人受惊,慌忙伏下死死抱住马脖子。 因路狭窄,棕马外侧的两条腿一不小心滑下陡坡,既痛又惊,不可控制地连马带人整个向下滑滚。 事情发生在刹那,没有人能反应过来。 “我操你个狗奴才!”马背之人惊骂道。 青衣小厮被吓得魂飞天外:“公子!”大喊一声,竟不管个人安危伸手要抓马上之人,结果一同被扯下陡坡。 马背上的人反应足够迅速,果断弃马伸手一把抱住陡坡上斜生乱石,止住下滚之势。 主仆两人手拉着手,上身挂趴在石头上,双脚悬空,胆战心惊地看着自家的马止不住下滚之势,摔得骨碎肉烂! “救命!救命!救命!”青衣小厮大喊。 路上的人,漠然地睨着狼狈的主仆,没有一个人有出手相救的意思,继续赶路。 三个人来到陡坡边。 子慕予往下一看,神色微肃。 虽说是坡,但是坡角不足三十度,与悬崖无异。 主仆所趴的石头距离路沿足有三米。 这段距离隔着一块巨石,可能是风化的原因,石壁凹陷进去,根本无法攀爬。 看见有人驻足,青衣小厮喜出望外,对他们挥手:“救救我家公子,我家老爷必有重谢!” 子慕予看了青衣小厮一眼。 此人忠心,明明自身难保,却总想着主子安危。 跟元征一样。 子慕予与丰俊朗对视一眼,似乎想到了相同的人。 “需要绳子。”丰俊朗道。 如今状况,要救人,确实下绳将人拉上来最稳妥。 子慕予这时才看那位公子。 此人年纪不大,湖蓝色金绣银丝青黛点素交衽长衣被石头割裂了几处,腰间的天清玉带也被砸碎了几颗玉珠,最外面那件同色精纹立领褂也被剐蹭坏了几处,乌发以金冠扣住,斜落了几缕发丝。 若不是此刻狼狈,好一派富贵相。 子慕予脱下外裳,拧成一团,扯了扯。 丰俊朗和古元卓也各自脱下外衫。 丰俊朗的外衫比较薄,拧成一团也只是小小一股。 他们三人的衣服,也只有子慕予的衣服有三层。 她没多想,将中间那层也脱下,只余里层赤红绸衣。 衣绳垂下,青衣小厮立即将绳子递给锦衣公子。 “不,小哥,你先上来。”子慕予对青衣小厮道。 锦衣公子一听,脸绿了。 第165章 黑心鬼 “不不不,先救我家公子上去。”青衣小厮急忙道。 “再不上,我可是要把绳子拉回来了。”子慕予道。 青衣小厮大急。 锦衣公子脸色还是难看,但劝道:“秀,你先上去。你上去了,我就能上去。” 青衣小厮一顿,随后道:“好。我上去了,立即拉你上去。” 锦衣公子点点头。 “将衣绳缠在你的手腕上,抓住!”子慕予道。 古元卓力气大,抓着衣绳的另一端,扎住了马脚。他的背后,留了一个人能走过去的位置。 丰俊朗在中间。 青衣小厮瘦小,拉起来并不十分吃力。 衣绳再度垂下去。 锦衣公子瞅了子慕予一眼,眼中满是官司。 他不太明白,对方若冲着重赏来的,为何不讨好他,先把他救上去。 本来这赏金可以给五百金的,既让他心里不痛快,那给二百五十金好了。 反正刚才也没说好赏多少。 边想着,边将衣绳缠在手腕里。 “抓紧了!”子慕予道。 绳子的一端被攥紧,上面的人开始用力。 锦衣公子看着并不比青衣小厮胖多少,可是此人高挑,骨架宽实。 子慕予眸色微沉。 她意料到此人会比青衣小厮重,可没想到这么重! 刚把人吊离石头,极大的负荷即从绳子传来。 古元卓将身子压得更低,加大力度。 许是天色有些晚了,后头已经没有上来的人。 古元卓的头颅几乎压到了石壁处,将收回来的衣绳一圈一圈套在手里。 很稳。 可是,子慕予敏锐地听到了一丝布帛撕裂声。 “停!”子慕予急叫。 众人只拉紧绳索,停止继续用力。 撕裂声还在! “元卓,绳子快要断了,慢慢将绳子放松,先把人放回去!”子慕予道。 “你,看准脚下,别掉下去了!”她对锦衣男子道。 锦衣男子以为子慕予不想救他,或者故意这样来谋取更高的赏金,见绳子慢慢往下放,急了。 他不仅没有听子慕予的看准脚下,重新回到石头上,相反,他死死攀着衣绳,开始往上爬,速度比古元卓放绳子还要快! 绳子骤然承受更大的压力。 眼看,他就要爬到路沿了。 嘶! 布绳从他的手再上一点处断裂! 锦衣男子瞳孔猛然一缩,身体后仰,坠落之时本能伸手一把抓住站在路沿边上的子慕予衣角。 子慕予猝不及防被他这么一拉,脚下滑倒,滚向陡坡。 两个人,砸到三米下的石头上,因石头本就只有半截埋在山里,受此重重一撞,石头松动。 人和石头,都往山下滚去! “慕予!” “公子!” “弟弟!” 叫喊一声惨比一声。 这么滚下去,必死无疑。 子慕予一手捞住男子衣带,另一只手如鹰爪抓向一切可以抓的东西。 片刻,手指鲜血淋漓。 他们还是止不住往下滚。 身上满是尖石留下的口子。 子慕予冷眼看向伤情同样不轻的男子,心想:这个死东西要自己找死,她何必要为他搭上性命?不如放手。 不知是不是隐约感受到了子慕予的打算,那人一把抓住她的手,像铁箍一样,快要把她的骨头给箍碎了。 “放手!”子慕予冷喝。 “我不的!”男子声音微颤,但是在这种生死关头,还算镇定。 “不放我打死你!”子慕予骂道。 可她哪有多余的手,也仅仅是威胁罢了。 锦衣男子不仅不放,竟在下滚的当口,还顺着子慕予的手攀上她的腰,与她抱在了一起! 这下好了,成了麻花,甩都甩不掉。 子慕予瞅着马上就要撞上一块巨石,腰身一扭,将男子压在身下。 男子一声闷哼,脸色煞白。 落势稍减,继续滚下。 “你要继续见死不救吗?”子慕予一把抓住一块尖棱棱的凸石,伤口几可见骨头,咬牙切齿道。 “羽鸿步行走峭壁如履平地。落拓阵可压不住道德踪。”脑中的声音不急不慢地道。 “丫的你不早说!”子慕予恨声道,双掌往坡上一拍,试图站起。 她站是站起来了,可是,她身上挂着人,根本无法往上走,她只能往下走! 一脚脚踩在凸起的石头上,往山底跃落。 山路上的古元卓,看见子慕予落下陡坡的那刻,凄厉喊了一声就要跟着往下跳。 还有那个青衣小厮,也要跳。 亏得丰俊朗一手拉一个,将两人哐duang撞一起才让他们清醒。 “跳下去,你们是能救人还是害人?”丰俊朗喝道。 等他们再往陡坡下看时,子慕予已经站了起来,往山下走去。 三个人都吃惊地瞪大眼睛。 “快,咱们快下山去!”古元卓撒腿往山下跑,“弟弟受伤了,他受伤了。”几乎要哭了出来。 青衣小厮是彻底大哭,边哭边快跑着跟上。 丰俊朗在其后。 梵煌城真是除了石头还是石头。 偶尔几根树苗还是营养不良的样子,粗不过小指头。 没有任何可以缓冲的可能。 子慕予撑在一块巨石上,气喘吁吁。 她的背上,还挂着一只四爪人。 “丫的给我滚下来啊。” 背后的人松手,落地,魂不附体地看了看高高的斜坡,又看了看瘫坐在地的子慕予,再看看不远处已摔成一坨肉泥的马。 想着刚才命悬一线,两脚一软,也瘫倒下去,连呼吸都不太稳了,一口深,一口浅,感受着生的欢喜。 虽然这里的空气差得令人发指,可是,他还能活着呼吸,真是畅甚幸甚。 子慕予咬着牙,忍受着剧痛,从衣服上扯下一片布,缠在手上。 红衣沾上血,只看得黑黏一片。 血,依旧在一滴滴落在地上。 没想过他们会受伤,又因为元征还需用药,这次子慕予没有带芥囊。 此刻没药可用,很是被动。 “试试止水诀。”脑中的声音道。 子慕予心中有气。 她伤得那么重,有这黑心鬼的一份功劳。 下次若再遇见那位奇怪的老和尚,定让这鬼彻彻底底死上一死! “化用无穷,止水神通,注脉。”脑中的声音继续道,“这是口诀,尝试丹田调精运转至手中筋脉。” 子慕予当没听见,只是又扯下一块布条,将肩膀大动脉勒紧。 她得让黑心鬼好好看清状况! 现在是他更需要她,而不是她更需要他! 第166章 别担心 子慕予还在跟黑心鬼较着劲,某人将双擦破了点皮的手伸了过来,随之而来的是哎呦呦的痛吟。 “我这个,是不是也得处理一下?”那人道。 子慕予凉飕飕瞥了他一眼。 要是有点眼力见的,都不该这个时候来惹她。 “刚才你是不是拉我做垫背的了?我的腰,像是碎了。”那人扒拉开身上的衣服。 脊背,淤黑一片。 子慕予收回目光,冷笑一声:“拉垫背的是谁?若不是你,我会在这里?” 锦衣男子干咳一声:“刚才那是生命的本能。对,本能,并不能代表本人的品格。” 子慕予有些来气:“咎由自取!你刚才若是听话,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锦衣男子撇了撇嘴:“向来都是别人听我的话,我从没被要求过听别人的话。连我父……父亲,说事情也只是商量着办。我为何非得听你的话不可?” 子慕予懒得分辩,站起要走。 “我腿疼得厉害,走不了,你背我。”锦衣男子道。 一副命令的口吻。 子慕予眉毛抖了抖。她现在流血过多,实在不宜再受道德踪的反噬,流鼻血。 鸡肋功虽然算是救了她一命,但依然影响了她的拳头,无法爱恨分明。 见子慕予没有搭理他的意思,锦衣男子道:“有重赏的,一千金。” 一千金,有些人一辈子都挣不到的钱。 大手笔。 子慕予却脚没顿头没回。 锦衣男子这才急了,拖着受伤的脚,一蹦一跳追上子慕予。 子慕予的伤远比男子的重,走得很慢。 “我见你身手不错,以后跟着我吧,做我的侍卫首领,条件随你开。金银、屋子、女人,想要什么,我给你什么。”锦衣男子豪气干云地道。 见子慕予没鸟他,男子并未退缩,反而斗志愈发昂扬起来。 “有本事的人果然有脾气!”锦衣男子站定,甩了甩千疮百孔的袍袖,一脸要打出底牌、祭出杀手锏的毅然之色,“好吧,我告诉你我的真名吧,我姓徐,名千策。” 子慕予面色不改,还在继续往前走。 徐千策一看,这不对啊? 就算再怎么孤陋寡闻,该对他的姓氏有些反应才是啊? “喂,你该不会刚从哪个犄角旮旯出来的吧?”徐千策奔跳着上去追问,“我姓徐,国姓徐!” 子慕予脚下没停。 “喂,有国姓的不是皇亲就是国戚,你起码给点尊重吧。”徐千策多少有点破防。 书中有介绍。 这个世界分妖、人、仙、神。 妖有妖王,人有人王,仙有仙主,神有神皇。 天道有定,人间道为六道中心,若不涉及仙神中事,或者穷凶极恶之徒,仙神不能随意干预人间事。 仙神或许不把普通凡人放在眼里,却不能无视人王。 仙神若偷偷杀个普通凡人不会发生什么问题,可若要是用了仙神术法动了人王一脉,整个人间道伤筋动骨,震荡不安,会降下天劫的。 子慕予终于站定。 徐千策心中暗喜却压着并不显露:“反应过来了吧,我大腿粗得很,抱着不亏。” 他却不知子慕予站定,不是因为她想起人王的事,而是她看见了远处正往这边赶来的古元卓。 她又继续往前走。 徐千策这下懵了,心想:这家伙脑子是不是傻啊,好处都捧到面前了,不会要? 不行,他要拉住这个人,好好掰扯掰扯,让对方知晓,这是天降馅饼、祖坟冒青烟才有的大好事! 他伸手一把抓住子慕予肩膀,想要将人掰过来听他分说。 子慕予反应迅速,肩膀斜侧,矮下两分,回手往徐千策手腕劈来。 徐千策一哆嗦,缩手时却又本能地抓住了子慕予衣领。 红色衬衣本就仅是以系带固定,并不牢固。 唰。 系带崩断。 子慕予觉得肩脖胸口一凉。 这个世界静止了。 子慕予定在回头劈人的动作。 而徐千策,看着如羊脂白玉般的肌肤,还有胸口处的棉布,彻底愣住了。 该死! 子慕予拉起衣服领口,用系带断端重新打了个结。 脸上非常平静,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 徐千策喉咙滚动,只觉得口干舌燥,刚要说些什么,却见一只脚猛地踹来。 他像只断了线的纸鸢,飞起来了。 说实话,这辈子他活了这么大,还从来没飞这么高过。 他做了许多年的修仙梦,日夜都想着能像那些高人一样,出场时可以分枝踏叶,天高地阔凭他飞。 若不是胸口实在痛得让他喘不过气来,这体验,着实不赖。 徐千策着陆之前,依稀看见他的侍从李秀惊慌失措的脸,还有惊天动地的呼喊。 “坏了!坏了!” 李秀什么都好,就是容易大惊小怪。 不过被个女娘踹了一脚,哪能就踹坏了呢? 徐千策摔得晕头转向,眼睛阵阵发黑,但是他还是倔强地扭头看向子慕予。 子慕予的两只鼻孔,哗啦啦流着血。 她抹了一把,低声骂了一声。 徐千策心道:看这女娘吓的,都急上火了。 在意识丧失之前,他对子慕予轻声说了一句:“别担心。” 子慕予擦鼻血的动作一顿。 鼻血自己就停了。 古元卓刚才慌不择路,摔了一跤,伤了腿,脚步一瘸一拐,飞快奔向子慕予。 他看着子慕予满身伤,眼里尽是痛色。 他狠狠瞪向徐千策。 若不是刚才弟弟动得快,刚才这一脚,便是他踢的! 青衣小厮将晕厥的徐千策拉到背上,脚下飞快离开了。 古元卓二话不说,也要将子慕予往自己背上拉。 “我来吧。”丰俊朗说完,便在子慕予面前蹲下。 子慕予一怔。 这是丰俊朗第一次对她有亲近之意。 他不是会随便在别人面前蹲下的人。 可是,他先前背了元征,现在又愿意来背她。 难得。 “不用,会脏了你的衣。”子慕予道。 “让他背你!回去我给他买套新的,一两银子的那种。”古元卓拍着胸脯道。 子慕予失笑。 她趴上丰俊朗的脊背。 少年绷紧的肌肉很坚实,脊椎骨的隆起分明。 背人的动作生疏,挎着腘窝的手臂像金属配件,卡着人生疼。 被背的双手趴在人家肩膀,不敢抓得太紧,又不敢放松。 实在难熬得很。 刚才还是应该坚持一下的。 但是,子慕予无法拒绝丰俊朗的第一次靠近。 她希望跟丰俊朗处好关系。 日后,若丰俊朗还是跟子明闹别扭,她还能说上两句话不是? 第167章 反省,绝世神兵 青山县。 一座小土坡。 草皮上刚长出一截很短的嫩芽。 小黑马正低着头,吃着草。 马背上趴着一个白衣小女孩,她的小脸贴着小马的脊背,两条腿随意搭在马腹两侧,不知在想什么。 正是白芷。 太阳西下,将小人儿和小马的影子拖得很长很长。 马吃饱了,停下扬头「啾啾」喊了两声。 白芷从马背上滑落,摸了摸马脖子。 小黑马亲昵地往白芷身上蹭了蹭。 白芷拉着小黑马慢慢走在回家的路上。 了心客栈换了老板,却没改名。 万文恩笼着手,坐在门槛边上,看着人来人往,一脸惘然。 白芷拉着小黑马从了心客栈门前走过,驻足,侧头看万文恩。 “为什么这么看着我?”万文恩觉得自己被一个小孩子怜悯了。 白芷叹了一口气,摇摇头。 万文恩心中本就有些闷气:“你到底什么意思?” “慕予阿兄不要你,你都不反省的吗?”白芷俏生生地道。 “我需要反省什么?”万文恩板起脸。 “你自己也知道的吧,你很没用。”白芷道。 万文恩差点吐出一口老血,脸一阵白一阵红。 “那你呢?子慕予为什么也没带你走?”万文恩讥诮道。 白芷神色稍暗:“我知道我现在也很没用啊,但是我反省了,现在正很努力地去变得有用。” 万文恩哂道:“哦?养马吗?” 白芷正色道:“当然不是。我在跟妙仁堂的李大夫学医术。” 万文恩笑道:“子慕予本身就是神医,你学一辈子也比不上,人家需要你?” “医者不自医。慕予阿兄能医治很多人,但是万一有一天他伤得很重,无法自医,那我就可以帮忙了。”白芷道。 万文恩心中不自在,嘴却倔:“一厢情愿,别日后伤心。” 白芷听了,一脸恍然大悟:“原来你是怕日后伤心才不反省的?” 万文恩神色微滞:这小屁孩怎么抓的重点! “我不会伤心的。我现在的能力至少已经是一人之上,万人之下了。只要我在变得越来越有用,我就不会伤心。”白芷道。 “这一人是谁?”万文恩问。 白芷一脸看着像傻瓜一般看着他:“自然是你啊。” 万文恩绝倒。 …… …… 庆云县。 子慕予的双手已经上好药。 古元卓捧着碗,正一口一口喂着子慕予晚饭。 这种“残疾人”待遇子慕予不算第一次享受了,当初坟山重伤,养伤的很长一段时间都是古元卓在给她喂饭,喂水。 古元卓对她的好,子慕予一直接受得心安理得。 她除了从没开口叫过古元卓「兄长」,内心里却真正将他视为亲人了的。 “萝卜,萝卜。”子慕予划着裹满绷带的手。 古元卓立即将一筷子萝卜丝夹到她嘴边,一双亮晶晶的眼睛带着笑意。 丰俊朗没眼看,嘴刀霍霍:“喂个饭都这么开心,真有病。” 两个人不以为意,一个人吃得开心,一个人喂得开心。 饭后,冯继洲给子慕予补充了一些梵煌城城主秦时的事。 “秦时一族据说源自很久远的公输神匠一脉。三千年前大战时,秦时先祖提供了源源不断的法器。先神洲当初能赢,秦氏一脉功不可没。所以,无论是妖、人、仙、神,都对梵煌城有足够的尊重。梵煌城里的阵法,是以前某个神明为了嘉许秦氏所做的贡献设下的。算是一种特许,可以不向仙神低头的特许。” 落拓阵原来是神明术法,难怪这么厉害。 子慕予看着自己的手:“咱们三天后,再去一趟梵煌城吧。” …… …… 梵煌城城前客院。 这里没有庆云县那般死气沉沉,许是阵法的关系,山上有不少绿植,空气也好上不少。 “秦时真是好大的架子!我们主子等了已有半月,为何不出来相见!”柯兰板着脸,嗓音冷淡。 他与庄辰殊在此汇合后,为了等见梵煌城城主秦,已在山上住了半月有余。 一个中年男人微躬着身,脸上却不卑不亢:“若是贵客要取神兵,尽管去取。若贵客要见城主,只能安心住下。城主大人正在十三层楼炼制法器,交代了九九八十一天不能打扰。再过三日,城主便可出关了。” “什么法器,竟要炼制八十一天?”柯兰讶然,眉梢半挑。 中年男人一脸骄傲之色:“若此法器成,它将是先神洲绝世神兵!” 柯兰心神一震。 如今庄辰殊就住在梵煌城上,耐心几乎耗无。 甩着黑鞭,一下下挥打在山石上,尘土遮天蔽日。 见柯兰回来,收鞭冷声道:“如何?” 柯兰便将听回来的话跟庄辰殊一五一十地说了。 “八十一天?”庄辰殊微皱起眉,“我听说梵煌城里现存的最厉害的法器纯钧杵也不过才炼七七四十九天。秦时正在练的什么东西?” 柯兰道:“问不出来,或许现在除了秦时自己,谁也不知将要诞生的是什么东西。” 庄辰殊在石桌旁坐下。 柯兰立即奉上烫茶。 “对方什么身份,还没打听清楚?”庄辰殊秀眉皱起,目光深沉往对面看去。 “查不到,”柯兰满脸愧色,“属下猜测,他们极有可能是从白泽来的。” “白泽?”庄辰殊的脸色迅速黑了下去。 她一开始就觉得秦时不太会做人,明明知道自己的身份,却安排她与别人同住一个小院子里。 如果是寻常人就罢了,若对方真是白泽人,那这就不是秦时对她的怠慢,而是羞辱。 对面屋子里,住着六个人。 入住时间基本与他们是同一天。 其中是一个长相尚可的少年,另外五个,看着实在让眼睛难受。 那五个奇形怪状的东西天天去闯十二道城门,只留下那个清秀的少年。 他又在门前慢条斯理地煮着茶。 庄辰殊鞭甩山石就是看不过对方这副泰然自若的模样。 可是碎石乱飞也没影响到对方烹茶的雅兴。 “八十一天……绝世神兵……难道它会比万千妖丹铸就的法器更强?”庄辰殊道,“哪里有十三层楼?” 她离开万神台的第一件事,就是猎杀妖物,取其妖丹。如今终于凑齐一万颗,找上梵煌城就是想找秦时给她炼制专属神器,结果等了许久,对方才说正在闭关炼法器。 管它什么绝世神兵,一件是她的,两件还是她的。 秦时的规矩,高阶法器必须凭借自己的本事来取。 对面那人一直没去闯城门,那就是此人目标并不在梵煌城现在已有的法器上。 难不成,对方等着的,是秦时正在炼制的东西? 她都无法知道秦时正在炼什么,难道此人知道? 他有这个本事取吗? 不自量力。 庄辰殊在内心冷笑的时候,庄琬瑢面色沉静,唇角却微微勾起。 第168章 死了,不方便 “掌柜的,还有没有什么好吃的,给我们再上一点啊。”古元卓在二楼栏杆上冲楼下喊。 “有的,有的,比玉皇大帝的寿桃还好吃的绿豆稞子,不过价格贵些,一两银子才得一碟。”掌柜的道。 “赶紧给我们上一碟尝尝。”古元卓道。 丰俊朗抱着剑站在门口:“这种东西不好吃,不值一两银子。你能不能先兑现给我换套衣服的承诺?” 古元卓往丰俊朗怀里扔了一块一两碎银:“本人答应过的事,绝对不会反悔。弟弟这次失血过多,得吃些好的,补补。” 一个伙计很快便端了一碟白绿相间的糕点上来。 丰俊朗的目光落在碟子上,情绪低沉下来。 他的师父吴志城最喜欢的就是绿豆稞子。 东皇墟常年养着个厨子,专门做绿豆稞子。 见吴志城将此东西奉若至宝,有次,他忍不住尝了一口。 大失所望。 这玩意太干的,吃进去会一下子吸干口腔里的唾液,脖子伸长似个咯咯鸡才能咽得下去。 不过是有些甜味的粉末,兼点绿豆的清新之气,实在算不得特别。 丰俊朗揣着银子,刚走到客栈门口,却不防撞倒了一个正快步往里走的人。 “哎呦!”那人摔坐在地上,手里的布袋也滚落到丰俊朗脚边,“瞎了眼啦……”此人刚要发作破口大骂,结果一抬头,见是丰俊朗,阴沉的脸色霎时雨过天晴。 “你们果然住在这里,让我好找!”他道。 丰俊朗从不把不重要的人放进心里,这直接导致了他有些脸盲。 他淡淡地扫了面前的人一眼:“你谁啊?” 对方一怔,一边将布袋捡起来拍去表面的尘土,一边指着自己道:“我啊,昨天咱们才见过,怎么会记不住?” 丰俊朗还是一脸懵逼。 此人彻底放弃期待:“去梵煌城的路上,我家公子骑着马,然后掉下去了,你们救了我们。我叫李秀。” 不说还好,一提起这个,丰俊朗的脸色瞬间寒了下来。 “哦,原来是你们两个脑残。”他面色如霜地道。 李秀愣住,有些讪讪不知该如何应答。 若是往常,有人敢这么不敬,他准蹦三尺高跳起来指着对方鼻子骂。 但是,他主子特意交代过,找到人一定要客客气气的,别丢脸。 丰俊朗不耐烦侧身而过,却被李秀一把拉住。 李秀扯了一抹笑意:“这位郎君,我想见见那位公子,就是你们当中最好看的那个,主子有东西让我交给他。” 丰俊朗眉头一抽。 他知道对方说的是子慕予。 但是,承认子慕予比他好看,这实在是一件让人不爽的事。 再者,凭他昨天的观察,子慕予极其讨厌那个蠢货,肯定也不想与之有什么关系,更不会要他的东西。 丰俊朗猛力挣脱手腕,凉凉地道:“你们要找的人死了,要送什么直接烧纸。” 李秀听了此言,目瞪口呆。 …… …… 庆云县最好的客栈里。 其中一间房子尤其宽敞明亮。 窗边有张桌子,桌子正中摆放着一口小水缸,小水缸里居然种着绿荷。 两片叶子,一朵盛放的荷花。 此荷奇怪,窗边此时无风,荷叶和荷花却都在轻轻晃动。 晃动时,似有淡粉和绿色的碎光掉落,散发于房间各处。 房间里的空气,闻起来有着夏日雨后天晴的清新和香甜。 屋内锦帐铺陈华丽,宝镜金盘名画不知凡几。 此处恍若世外桃源,与外面的庆云县是两个世界。 撒花软帘后,躺着一人。 他赤|裸着上身趴在床上。 身旁一清秀婢女用青葱似的手指蘸了些药膏,轻轻涂抹在男子淤紫的后背。 “什么?死了?!”原本还哎哎呦呦呻|吟着的徐千策一听李秀带回来的话,整个人从床上蹦起,嘭地把上药的女婢撞倒在一边。 徐千策双脚落在地板上,指着李秀,眼神陡然锐利:“你再给我说一遍,谁死了?” 李秀脖子一缩:“就……就是那个最好看的人。” “听谁说的?”徐千策沉喝。 “跟那位公子同行的人,”李秀绞尽脑汁地去回想,去形容,“就是骄傲得像只孔雀的。” “她都还有力气踢我一脚,怎么会伤得这么严重?我不信。你将看过她的大夫给我找来。”徐千策道。 “啊?”李秀以为自己听岔了。 “不,她住哪间客栈,立即带我去!”徐千策说着,胡乱套上鞋就要往外走。 “主子,衣服!”李秀抱起衣架上的衣袍提醒道。 一顿手忙脚乱。 主仆二人「杀」到子慕予所住的客栈时,遇见了出门要水的古元卓。 “她呢?”徐千策满脸急色,一瘸一拐上来便问。 古元卓如临大敌:这两人如此气势汹汹,难不成是为了弟弟踹的那一脚而来? 他一手拦在房门前:“干什么,干什么?我们好心救你,你却把我弟弟害得这么惨,不思忏悔感恩,还想倒打一耙不成?” “她……果真不成了么?”徐千策道,脸上尽是不忍之色。 古元卓摸不着头脑:“什么不成,谁不成?” “你弟弟啊。”李秀道。 “我弟弟不成?什么意思?”古元卓道。 这时有一位男房客喝得醉醺醺,闻言嘻笑道:“不成就是不行的意思啊,男人不行,那就是那玩意不行啊,有什么难以理解的。” 古元卓茫然一阵,才想到这男房客说的是啥意思,勃然大怒,对着徐千策唾道:“呔!欺人太甚!”也不顾自己的腿还有伤,暴跳起来便要打。 “元卓!”子慕予的声音响起。 徐千策浑身一震。 李秀对付古元卓的阻挠,徐千策伸手一掌将门推开。 见子慕予好端端坐在桌前,一双手包得像个粽子,身上多有伤痕。 但是,是活着的。 徐千策怔愣片刻后瞪向李秀。 李秀再次脖子一缩,嘴里嗫嚅着道:“又不是我说的。” 子慕予眼睛微眯,对着徐千策:“怎么?想打架啊?” 徐千策连连摆手,讪笑道:“不不不,这辈子我都打不过你。我来是想问问,你们啥时候再上梵煌城,方便的话咱们一起啊。” “不方便。”子慕予和古元卓异口同声地道。 第169章 有编制的和野生的 客栈不远处,有块隆起的破败小土墙。 此处安静无人。 丰俊朗一手捧着碟绿豆稞子,一手拎着瓶酒,来到此处。 他将绿豆稞子放在土墙上,面南而坐。 那里,是东皇墟的方向。 一个人,喝着闷酒。 一两银子。 他没用来买新衣服。 而是选了这碟他觉得其实不太好吃的绿豆稞子。 这里的酒一点也不辣,难怪掌柜的愿意直接送他。 “师父啊,我想你了。”少年嘴角的酒珠都透着苦和痛。 …… …… 徐千策从客栈里出来,又疼得不能自理了。 刚要趴上李秀的后背,遇见丰俊朗在往回走。 “主子,就是他,是他说刚才那位公子死了。”李秀道。 徐千策一巴掌拍在李秀后脑勺:“你再说这个字试试?” 李秀连忙抿嘴。 徐千策扶着脊背,站直了腰,冷眼看着丰俊朗走近。 丰俊朗目不斜视,正要走过。 “这么说自己的同伴,是不是太过分了些?”徐千策道。 丰俊朗冷冷回眸,却没停下。 “喂,不要对身边人那么冷酷。以后有你哭的。”徐千策冲着丰俊朗后背高声喊道。 徐千策望着彻底无视自己的人很是郁闷。 李秀背着徐千策往回走。 “主子。” “嗯?” “你今天对我是不是有些冷酷了?” “有吗?” “反正我有点伤心。” “知道了,回去赏你锭金子。” “谢主子!” “还伤心不?” “完全不!” 徐千策看着李秀的后脑勺,心情也跟着好了几分。 他是真羡慕用钱就能买来无限快乐的人。 “秀。” “嗯?” “咱们搬客栈吧。” “工程有点大。” “再赏你一锭金。” 李秀掉头:“走,我刚才看那位公子旁边的房间还没有人住。” …… …… 梵煌城。 十二道城门由低往高排序,分别命名为亥猪门、戌狗门、酉鸡门、申猴门、未羊门、午马门、巳蛇门、辰龙门、卯兔门、寅虎门、丑牛门、子鼠门。 经过半个多月的拼杀,五位长相颇为不佳的少年和两位黑甲俊秀青年才证明了自己的能力,只能到第八层辰龙门。 这一层,已经是最近几年唯一有人探及的高度了。 “你们是不是故意找茬,为何偏偏咬着我们不放?”说话这位黑甲青年正是仅存的三位侍神卫之一孙鸿硕,此刻他精疲力竭、额头因为暴怒而青筋凸起,脸色铁青,瞪着面前五位头顶着玉米棒子的人。 不仅是他,另一位侍神卫陈念也没好多少,拿刀的手微微颤抖,倔强地指着对方,同样一脸恼色。 他们遭受了一整天的车轮战。 己方只有两个人,而对方有五个! 前面几道城门他们是井水不犯河水,大家的目标都不在低阶法器上。 直到他们都来到了第八层。 他们没一个能闯过第九层卯兔门,所以只能在第八层选择自己称心的法器。 其实,纵然是这一层的法器大大小小、各形各色的法器少说也有上千件。 侍神卫孙鸿硕和无决同时选了寒玉秋水戟。 而陈念却与无言一同看上了天琊刀。 “这话说得奇怪。书本里有句话是什么来着,什么淑女……哦,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我们看上的东西,你们非要抢,那不咬你们咬谁?好法器,自然是能者居之嘛。”无言摩挲着扛在肩膀上的大刀背,笑嘻嘻地道。 “不觉得你们胜之不武吗?”陈念咬牙道。 无言耸耸肩:“我们一没有违反梵煌城的规矩,二是实实在在靠自己的能力取胜,有什么胜之不武?你们没能力,还发牢骚,掉价哦。” “无言,知道师父为什么叫你无言吗?就是话太多。对方明显在拖延时间,借机恢复体力。咱们解释那么多干嘛?反派死于话多,咱们又不是要做反派的。我们没义务让他们死得明白啊,让对手死不瞑目才爽嘛!”牙齿横七竖八的无情甩了甩手中铁链道,脸上面无表情。 说别人话多的人明明也喜欢长篇大论,多少有点嘚瑟了。 不过少爷吩咐了,这是他们第一次对上万神台的侍神卫,要气势如虹。 有信心,以后才能正视对方,真正与之成为对手! 无决微笑着摇摇头。 孙鸿硕和陈念血色上涌,眼睛赤红。 在梵煌城,他们使不出任何术法,否则定让这些可恶的家伙有来无回! 而无决、无言、无声、无梦、无情几个,从踏出白泽的时候开始,就一心想着要和这几位所谓侍神卫干一架了。 现在好不容易逮住两个,自然要往死里打。 白泽本来灵气匮乏,他们的拳脚功夫是实打实的,在梵煌城出手本就占优势。再加上人数是对方两倍多,这胜势就更明显了。 无忧箴言:在战场上,手段不能太肮脏,但是也不能太圣母,充分发挥自身优势,命才长。 人家毕竟是从万神台上下来的,一对一单打独斗,他们还不是对手。 五位少年雄心勃勃,却不狂妄自大。 五个轮着打两个,先将对方累倒,再谈一对一,最合理不过。 孙鸿硕握起手中戟,指着无决:“那还说什么,动手吧。” 陈念也举起刀,对着无言:“鼠辈,动手。” 这胜负夺宝之战,自然不能让旁人代劳。 两个持戟之人和两个持刀之人分别缠斗在一起。 孙鸿硕和陈念知道自己的情况。 他们力竭,撑不了多久,不能打持久之战。 两人皆心照不宣出手便是举己之全力。 孙鸿硕挥舞长戟,跃高一杖冲无决天灵盖挥下,无决以戟抵挡。 出自白泽的武器自然比不上万神台的。 无决的戟被孙鸿硕这么一劈,出现了凹陷。 孙鸿硕的戟尖堪堪从无决脸侧压到左肩。 两人双脚压踢踹挡,瞬间过了十几个回合。 被压制着的人始终被动。 无决咬牙大喝一声,奋力将对方长戟推开,像只迅猛的豹子,弹跳射起,挥出戟尖猛刺孙鸿硕心窝。 「当」地一声。 火星四溅。 无决推着长戟末端的手被反作用力弹了一下,虎口处骤然绽裂。 长戟无法进入孙鸿硕身体分毫。 与此同时,无言一刀砍在陈念肋腹处,同样是金属刺耳的相撞和金星炸裂。 他们才知,对方身上穿着盔甲。 车轮逼战那么久,五个人竟都没发现这件事。 正在无决和无言震惊的刹那,孙鸿硕和陈念动作一致地握拳抬起掌心,两道白光从二人袖口处咻地射出。 不好! 无决陡然矮下,无言迅速向侧方翻身倒地,各自避开了一枚暗器。 但很快,无决肩膀一痛,无言抱膝闷哼。 无决内心哀嚎:大意啊!怎么能忘了对方是有编制的呢?有编制的武装和他们这些野生的,能一样吗? 第170章 犯规,诛弊阵 不知对方刚才射出的东西是什么,入体即消失了,只留下流血的窟窿。 五位白泽少年的表情瞬间凝重起来。 没编制的,只能裸奔。 虽然他们一直都是裸奔的,但是以前是在白泽,他们的地盘。 现在少爷带着他们要闯的,却是先神洲整片广袤的天地。 虽然做过不少的心理建设,第一次遇见自己完全没见识过的东西,亢奋有之,惊愕有之,当然也有些许慌乱。 可是毕竟是少年人,知惧却不畏,知难不甘退。 原本还觉得单凭一招以多胜少就能占了侍神卫的便宜,有些对不起自己的期待,现在,白泽少年凝重之余,年轻不服输的血液渐渐开始沸腾起来了。 受伤的两位白泽少年对视一眼,无言飞身而起,转瞬之间便挂在无决的腰上。 无言膝盖伤了,无决便做他的脚。 无决肩膀伤了,无言便做他的手。 见他们合二为一,孙鸿硕隐现怒色:“你们犯规!” “我们若犯规,早被诛弊阵给逼出梵煌城了。”无决道。 对付孙鸿硕时,无决出脚。 对付陈念时,无言出刀。 无决承受着两个人的体重,脚下却稳如泰山,单手劈戟又为战势添了几分凌厉。 无言脚不能踏实地,双手挥出的刀势却比刚才更加狠猛。 如何躲闪,何时出击,何时退避让同伴出击。 两人配合无间,这需要彼此无比信任与熟悉,心有灵犀才能做到。 孙鸿硕和陈念一时不知对付谁和谁,乱了分寸。 观战的其余三位白泽少年看得津津有味。 “开玩笑,我们五个人可是穿同一条裤衩长大的。”无情说着其实还蛮有兄弟情谊的事情,神色却如同山间冷冽的岩石,冷峻淡然。 可孙鸿硕和陈念也不是临时凑堆的陌生人。 他们陪庄辰殊一路走来,也合作过无数次。 只是依仗术法的时候多了,一时不太习惯肉搏而已。 他们进入万神台以前,也是经过血腥拼杀过的。 不过四五个回合,他们就知道了对方看着唬人,其实弱点非常明显。 孙鸿硕只需卯足劲头对准无决的双腿攻击即可。 底层基础不在,上层再厉害也只能轰然倒塌。 但是孙鸿硕才动了念头,手腕微抬似有再次射出暗器之举,无决单手倒拖长戟,闪电般挑来,孙鸿硕手腕皮甲被挑裂,一样物什飞了出去,应是暗器机关。 孙鸿硕被挑中手腕,鲜血淋漓,却没让产生任何退意,反而迎身而上,竟将长戟弯成可怕的弧度,像支绷紧的大弓,只要一松手,巨大的弹力不说人腿,连棵合掌粗的树都能敲断。 陈念也不是吃素的,无决攻击孙鸿硕的同时,难以精准无比地配合无言,陈念将大刀挥得密不透风,刀鸣凄厉,逼得无言不得不从无决身上滚落,以让两人避开致命一击。 无言翻滚时,受伤的膝盖在地上划出很长一道血痕。 无决被血晕湿了半边衣衫。 如今这种情形,白泽少年吃了硬件不足的亏,暂时处于劣势。 梵煌城的规矩,抢夺同一样法器时,若有人认输,立即止戈。 若都不愿意认输,那只能你死我活。 侍神卫明显不想给白泽少年机会开口认输。 孙鸿硕的长戟像鱼叉一样对着无决这条翻滚的大鱼连续戳出,陈念的大刀和暗器让无言躲得苦不堪言。 这种压制性的打法,多少有点侮辱人。 白泽少年自小在白泽之主无忧的教导下,向来懂得一个道理。 得势时不妨做做铮铮汉子,无势时要做滑不溜手的泥鳅。 法器重要,脸面也重要,但是性命最重要,绝对不能为不值得的事随随便便死翘翘。 所以好几次险险避过对方的攻击后,无决和无言气息紊乱绝望喊道:“我们认输!” 话音甫落,孙鸿硕和陈念阴翳地对视一眼,手中武器同时脱手,长戟和刀分别冲躲无可躲的无决和无言杀去。 一直旁观的其他三位白泽少年一看,这还得了! 无声、无梦抢去救人。 无情脸色骤然一肃,甩起手中铁链冲已经受伤的孙鸿硕扑来。 这一下,乱套了。 他们只管着愤怒争斗,却忘了梵煌城的规矩。 一样法器,一个人只有一次争夺的机会。 先前车轮战三位白泽少年均有出战,后来退出让无决和无言与侍神卫争夺,相当于默认自己已经认输。 结果现在又来动手。 侍神卫也是。 对方既然已经开口认输,必须马上止戈。 梵煌城可不管你最后这一杀招到底是有意无意的。 五位白泽少年和两位侍神卫,无论是站着的还是躺着的,均在刹那被一股可怕的力量裹挟,连人带武器一层层摔出八道城门,砸在亥猪门前。 本来热闹非凡的大门死一般静寂。 子慕予低头看着刚好摔在自己脚背上的人。 她身上穿的跟先前是一模一样的衣服,红色底衬,白色中衣和外袍,红色丝绦流苏腰带。 不知徐千策是从哪里找来的,说是赔偿。 此刻,徐千策心惊肉跳地缩在子慕予身后。 古元卓和丰俊朗满脸震惊。 他们才刚刚爬上山来,便遇到了这一幕。 这时,一眉直眼阔的中年男人站在门前,淡然说道:“这就是犯规的下场。凡是触发了诛弊阵的人,绝无第二次进入梵煌城的机会。请诸君谨记。”说完,便走开了。 得。 比那些闯门失败的人还惨。 毕竟失败了,还能有第二次、第三次甚至是无数次机会。 门口那些等待闯关或者失败了稍作休整的人,都像看猴一样看着他们,有同情,有嘲讽,有不屑,有冷漠。 七人难得一致地神情同步,皆如秋天的树叶,五彩缤纷。 古元卓反应过来,抓住皮革衣带,一把拎起还趴在子慕予脚背上的人。 “诶诶诶,别扔别扔。”无言像只王八,手脚乱划,“又不是我愿意摔得这么体面的。你们是来觅寻法器的吧,我连闯八关,可以给你们免费提供攻略。” 第171章 出关,相见 梵煌城西边,有片竹林。 竹林里,有一座不起眼的小竹楼。 竹楼前,有三级台阶。 最后一级台阶上,有一蓝袍小道士。 他正在打盹,白胖的脸压在木柱子上,留下大片红印。他的怀里,还抱着一只刚出生不久的小白兔。 忽然,竹楼大门打开,一发须眉毛皆白的老道眉梢如错笔乱挑,疾步来至阶前,神色凝重地看向梵煌城。 小白兔受惊,从小道士怀里挣扎着跳出。 小道士被惊醒,揉了揉眼睛看向老道士:“师父,怎么了?” 老道士嘴唇翕动,迅速屈指计算着什么,手不受抑制地颤抖起来,片刻,眼中骤然迸发两束幽光,脸色大变。 “快,快!随师父前去梵煌城!” …… …… 梵煌城亥猪门前,簇拥着一群人。 最内围正是子慕予、古元卓、丰俊朗、徐千策。 他们都蹲着,将无言围在中间。 无言平日喜欢说话,可是在白泽没人愿意听他唠叨。 绝对c位的待遇还是有史以来第一次,真是老怀甚慰。 此刻的无言,厚厚的嘴唇不断翻动,三寸舌灵动非常,唾沫横飞。 “这里面的法器,都是用钱买不来的。每层门后有两位守护,你们知道的,越是靠后,守护的武力值越高。进得了门,才有机会夺宝。” “第一层亥猪门,两位守护我动个手指头就能锨趴下,能瞧的就是七星锤,其他不过废铜烂铁。” “第二层戌狗门,两个守护都挺二的,我不想提,有点意思的就是破山斧。其他的呵呵。” “第三层酉鸡门……”无言顿了顿,指着自己膝盖上的伤口看向子慕予,“还是有点疼,能多给一颗药不?” “吃多了会死。”子慕予道。 “哦,那当我没说。”无言面不改色地道。 “闯酉鸡门的规矩很简单,能在两位守护眼皮底下抓到一只鸡,就算过。此门也就绿须钩和白翎枪值得一看。” “申猴门当然不是要捉猴啦,要抓人。法宝中玄虎钺最好。” “未羊门考谜语,蠢人是过不了的,当然,没点拳脚功夫更不行。到这一层,一定要试试残月槊。” “午马门比速度,名器有玉龙剑。” “巳蛇门寒冷耐受程度,夺龙鞭很厉害。” “辰龙门却要过火关,此关寒玉秋水戟和天琊刀是梵煌城榜上有名的宝器。” “其他的就不得而知了。我只知道,如今排在梵煌城宝器榜上第一位的,叫纯钧杵,存在子鼠门后。”无言总结道。 他打量着子慕予几个,目光落在丰俊朗身上:“你们之间,可能就他能闯到第三层酉鸡门,”他又指了指古元卓,“他有点力气,运气好能闯过第一关。” 他再看向子慕予和徐千策:“至于你们,一个病残,一个看着弱不禁风,家里有钱的话还是买些玩具耍耍好了。” 子慕予伤口虽然好得差不多了,但手上还包着纱布。看着确实是个病残。 “你不仅长得不行,能力不行,眼睛也不行。”古元嘴冷声嘲讽道。 无言捋了捋头顶的玉米须:“你不礼貌哦。我眼睛比无决还大,怎么不行?我一口气能闯八层门,屌炸天了吧。至于长相,无忧师父说了,只要我日后吃点好饭,喝点好水,不再吃烂苹果,变成帅锅也不是不可能的。” 子慕予不理会这些。 她刚才听了这位奇怪的少年说了那么多,没有一点感觉。 老和尚让她来梵煌城,到底是要她找什么呢? 难道真要一层层打上去? “你闯了八层,花了多少时间?”有人问。 “半个月。”无言骄傲地昂起头。 周遭响起了此起彼伏的抽吸声。 有些人一辈子都闯不到第八层门,少年确实有骄傲的资本。 忽然,「咯吱」「咯吱」「咯吱」,亥猪、戌狗、酉鸡三道大门相继打开。 四五道道人影咻咻飞出。 正在闯这三关的人,被摔出来了。 其中一个趴在地上,鼻青脸肿。 纵然如此,徐千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此人。 豹头环眼,酒糟鼻,正是先前扎他马害他掉落斜坡的狗奴才! 就在这时,先前那位中年男人又出现了,急急忙忙,额冒薄汗。 他站在众人面前,甩了甩袍袖,正色道:“城主出关,暂止闯门夺宝。” 此话刚落,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响起。 台阶下,跑上一群穿着灰青衣袍、灰布帽的男子,应该是梵煌城的人。 他们像一道逆行流水,涌了上来,往两边分开众人,神色恭肃。 徐千策趁此纷乱之际,一脚踩在来不及爬起来的酒糟鼻腰上,还狠狠碾了一下。 痛呼被人们的好奇争论声所掩盖。 子慕予投去轻轻一瞥。 徐千策对上子慕予目光,触电般收起脚,有些尴尬地笑了笑。 子慕予收了徐千策的衣服,是因为她觉得这是他应该赔偿的。 不仅是她的,古元卓和丰俊朗的衣服徐千策都得赔偿。 他们买衣服的银子可不是大风刮来的。 虽然她因为他受了伤,可也还了一脚。 收了赔偿的衣服,他们与徐千策就两清了。 只是这人脑袋好像有泡,黏上了他们,甩都甩不掉。 子慕予跟着古元卓他们都站在人群后,并不显眼。 “城主出关,先神洲又有神兵现世,跪请相迎!”中年男人中气十足地喊道。 灰青衣袍的男子们尽数下跪,满脸虔诚。 门前众人大多随着下跪,仅有寥寥十来人还站着。 跪者,多数是觉得自己这辈子都无法企及这种层级的宝器,心中有敬畏。 不跪者,理由就多了。 子慕予等人不跪,是因为初来乍到,对一切一无所知,站着是本能,只想做个旁观者。 徐千策不跪,是因为他从小到大,从没跪过。 至于其他人,或许认为神兵现世这种事情与自己无关。 或许认为自己也有机会获得新神器的可能。 神兵未来之主,怎么会跪迎神兵呢? 神兵大多有灵慕强,绝不择无傲骨之主。 “慕予!”忽听丰俊朗低唤。 子慕予见丰俊朗神色有异,朝他注视的方向看去。 对面人群中,站着四人。 当前的,是个极美的女子,身穿绿衫白裙,腕缠黑鞭,眉间一抹淡金,眼神凌厉。 她的身后,拱卫着三位黑甲青年。 丰俊朗盯着的是他们腰间的侍神卫玉牌。 而子慕予一眼看到的是女子右手边的人。 柯兰。 似感应到什么,柯兰的目光像两道闪电般射来。 子慕予早扭头看向别处。 忽觉得后背灼灼。 她猛然回头。 似乎有什么人也在盯着她! 第172章 神兵君阳 子慕予对上一双杏眼。 杏眼里,琥珀色的眼珠像宝石,露着可堪捉摸的笑意。 此人穿着男装,衣服明显是新的,按照丰俊朗的评价标准来说,这身衣服一点线头没有,肯定很贵。 可是子慕予有着十几年的做男孩子的经验。 她第一反应,就是觉得这个不是男人,而是女人。 此人试图混淆雌雄,眼里的笑意还透着一股算计。 这让子慕予心里不舒服,虽然她自己此刻就是男儿模样。 笑笑笑,莫名其妙! 子慕予冷冷瞪了一眼,扭回头颅。 哎?庄琬瑢狠狠一愣。 她看在公孙日月的份上那么努力跟对方释放善意,就这个反应? 庄琬瑢心中不悦。 让她不悦的不仅仅是子慕予刚才的反应。 在这群人中,她可是一眼就准确认出了子慕予。 准确来讲,不是认出。 是被这个人一下子就攫住了目光。 明明对方衣着并不显眼,还微微低着头,但她的目光还是一下子被吸引住了。 而刚才丰俊朗低声叫了一声“慕予”,她才讶然确定,原来这个人,就是公孙日月为她选定的替身。 替身亮眼,没埋汰她这个本尊,所以她的心情还是蛮不错的。 她曾答应过公孙日月,若是这枚棋子听话忠心,她愿意给此人立足之地。所以很大方地释放了善意。 对方若是有点眼力,也应该看出她的不凡之处才是。 结果,她收到的却是冷冷一瞥和一瞪,如何不恼! 不过很快,她脸上的不悦便消失了,心境也变得平和。 她是执棋者。 而子慕予身为棋子而不自知。 她是俯瞰的神明,而子慕予是可怜可叹的芸芸众生,若是她愿意,还可以让子慕予成为蝼蚁蚍蜉。 这么一想,庄琬瑢的心境通畅了,恢复了寻常的淡定与从容,朝梵煌城门看去。 “你们看!”不知是谁叫了一声。 众人纷纷昂头,气氛陡然变得有些紧张起来。 子慕予他们也随众抬头,皆是一惊。 梵煌城上方,不知何时竟悬浮了一座楼。 楼的周边还种了树,长长的根像龙须,像铁索,像畸形的鹰爪。 更奇的事情发生了。 梵煌城突然发出隆隆声。 “是发生地动了吗?”胆小者脸色阒变。 “你们看,门动起来了!”有人喊。 本来建在山上的十二道门,直立而起。 每一块砖木好像都是有生命的,挪回到自己本来该在的位置。 堆叠成一座楼。 半空中的根须纵横交错,紧紧抓住楼体。 十二层楼与悬浮之楼相接,变成十三层楼。 “原来这就是第十三层楼。”柯兰昂起头低声道。 子慕予眯起眼。 这个秦时真有意思。 这里设下阵法让别人用不了术法,而自己的地方处处有术法。 在有限的空间里,自己当主宰之神么? 半空中突然传来哈哈大笑声,震耳欲聋。 一道灰色人影转瞬出现在亥猪门前。 此人六十岁上下,满脸蜷曲灰白胡须,肤色黝黑,衣袖高高挽起,身上的衣服尽是煅造时留下的污渍,胸膛手臂肌肉壮实,平平凡凡一副工匠人模样。 只是风卷着衣角狂舞,发丝乱飞遮了半张脸,依然能见其目光炯炯,充斥着夙愿达成的畅快和更加蓬勃的野心,又显得有几分非同一般。 原来这就是秦时。 “城主辛苦!”梵煌城的人们高呼。 无论是跪着的还是站着的,皆伸长脖子。 “不是说出了绝世神兵吗?让我们瞧瞧呗!”有人起哄。 好多人都开始嚷嚷起来。 以前有宝器现世,都是先展览一番,再安放在相应等级的门后,等有缘之人闯门凭实力求取。 他们以为这次也不会例外。 秦时抬起一指轻按耳朵。 众人噤音。 一时只能听见呼吸声,衣服轻轻摩擦的窸窣声,还有脚底踩着石子泥沙嚓嚓细响。 “此神器名君阳。”秦时朗声道。 “噫,怎么起了个人名?”有人嘀咕。 “嘘!别出声,先听听!”一不甚起眼的长袍儒生道。 “现在君阳就在梵煌城内,有可能是第一层,也有可能是十二层。想要的,各凭本事。”秦时道。 “宝器不是按照珍贵程度放置的吗?怎么会在第一层?” “是刀还是剑啊?” “不是说绝世神兵么?怎么个绝法?” “……” 一时议论声四起。 秦时又举起一个手指,摁在耳朵上。 场面再次安静下来。 “君阳乃取白泽神兽五脏六腑七窍所化。此兽能通万物之情,能随主人的心意变化万端。”秦时语气已经尽量保持平淡和低调,也努力让自己的五官更加自然,但是眉眼间的得意依旧疯狂跳跃。 “你想他是戟,他便是戟,想他是剑,他便是剑,想他是刀,他便是刀。我用了九九八十一天,给他锻造了十八般武器的面孔。你若是有本事,可以让他千变万化。” 子慕予的漆瞳霍然亮起。 “弟弟,听起来很厉害的样子。”古元卓满脸兴奋地道。 “你要找的是这个吗?”丰俊朗看着子慕予问。 “我不知。看看再说。”子慕予道。 子慕予不是那种愿意当别人提线木偶的人。 并不是敌友未明的老和尚让她来找武器,她才来的。 初初闯进先神洲,她不知如何走第一步。 寻一件趁手的武器,应该是比较合理的开始。 所以,她才来了。 “弟弟,你要是想要,我们帮你!”古元卓道。 “我也想要。”徐千策踮起脚插话道。 子慕予、古元卓、丰俊朗没一个人理他,连眼色都没给。 徐千策脸色讪讪。 这三个人,他插不进,根本插不进。 人群外围,一老一幼两位道士相互搀扶着气喘吁吁赶来。 秦时声朗如钟,他们刚才听到秦时对神器的介绍。 “师父,真的有这样的神兽吗?”小道士问。 “怎么没有。传说中此兽浑身雪白,极少出没,除非有圣人现世,才会奉书而来。”老道士道。 “这么厉害的神兽,怎么会被秦时抓来炼成神兵了?”小道士道。 “抓?怎么可能。若不是白泽神兽自己愿意,谁都抓不了它。它应该,也在等良主吧。”老道士道。 “这么大的事,怎么就这么随随便便发生了呢?”小道士道。 “随随便便,不见得。”老道士踮起脚,努力扫视,“或许白泽神兽要等的人,就在这些人中间!” “师父,你好厉害,怎么知道这么多事情?”小道士崇拜地道。 老道士却无任何自得:“这一窥,耗我二十年寿元。” 小道士大吃一惊:“代价这么大,师父为何这么做?” 老道士苦笑:“就是忍不住,想看看啊。” 第173章 命运的交缠 “师父,你到底想看什么?”小道士问。 老道士皱纹凝着沉重:“想看看这个乱七八糟的世界有没有改变的可能。” 小道士不解:“这个世界很乱吗?” “乱死了。人界,就不应该有妖和仙神这种东西。妖就得跟妖打架,人跟人打架,仙跟仙打架,神跟神打架。势力均衡才得长久,才不会乱套。否则总有一方被压迫,到处都有怨念,这不应该是先神洲的归宿。”老道士说道。 小道士满脸困惑:“可是,不是有天道吗,怎么会乱套呢?” 老道士抬头几分敬畏又几分鄙视地看看天,四周也看了看,才低声道:“天道是什么东西,你见过吗?还不是上面的人故弄玄虚,私自妄为。绝对力量被有私心之人掌控,肯定有失偏颇,公正也只是某些人心中的公正,而不是所有人的。” “所有人的公正,很难吧?”小道士小小的额头拧成「川」字。 “若无法将妖、人、仙、神彻底隔离,想要公正,仙神越少越好。最好只有一个,甚至没有。”老道士道。 小道士点点头,脸上却依然懵懂。不知是听懂了,还是没听懂。 “师父,你说白泽神兽出,是因为有圣人出。你看见这里面的人,哪个像圣人啊?”小道士又问。 “这我哪看得出来。只有白泽神兽才有这种本事。”老道士道。 子慕予微低着头,注意力全在师徒二人的交谈上。 并非有意。 实在是老的瘦得像棵老竹、幼的胖得像只馒头,在人群外围蹦跳着有些滑稽。 在前世,子慕予遇见过和尚,却没见过真正的道士。 她一时兴起,便想听听他们是否在骂人。 结果却听到了颇有意思的一段话。 其实,如果子慕予将这份兴起之意转移到另一处,会有更重要的收获。 但是没有如果。 冥冥之中,她与庄琬瑢、庄辰殊,在这一刻,彻底开始了命运的交缠,不死不休。 在子慕予凝神细听师徒说话时,另一处的交谈是这样的。 “少爷,白泽神兽不是已经做过选择了吗?它明明选择了少爷。为什么还费这个功夫,让秦时弄个君阳出来呢?”无言低声道。 “你懂什么?就是让天下人知道,白泽神兽没有选择万神台那位,好让他们从此埋下疑虑。”无决道。 “可是,要是白泽神兽在众目睽睽之下选择了少爷,咱们岂不是暴露了?”无情道。 “蠢,白泽神兽只听少爷的话,只要少爷让他选了除庄辰殊外的其他人就好啦。”无决道。 “那要选谁?”无言道。 秦时与庄琬瑢目光短暂相触,又分开。 庄琬瑢眉眼弯弯,嘴角含笑,看向子慕予。 她此刻觉得,子慕予出现在这里的时机,真是太妙了。 妙得好像是上天安排好的一般。 天道果然是站在自己这里的。 知道白泽神兽底细的人不多。 可只要在这里的人中有人知道就行了。 就算没有人知道,神兵君阳在先神洲面世,关于白泽神兽的传说,终将像疫病一样传扬出去。 庄琬瑢看向庄辰殊,嘴角含着冷笑,眼里尽是不屑,薄唇翕动:“赝品,这是我给你的第一张战帖,可要接好了。” 此刻的庄辰殊满脸志在必得。 她的脊背挺得像根树,下巴微抬,保持着与生俱来的高位者的矜持和骄傲。 一开始,她有些忌惮与她住在同一个院子的煮茶少年。 可是,她刚才得知,孙鸿硕、陈念和少年带来的五位奇形怪状因为犯规,被禁止再进梵煌城。 也就是说,现在那位少年孤立无援。 而她,还有柯兰。 子慕予心情倒平静。 既然说愈是高等级的宝物愈有灵性,会择人,一切顺其自然就好。 遇见了,如果喜欢,就争取一下。 若不喜欢,或者没被选择,也无关系。 本身不甚期待。 看不上她的东西,她也看不上。 古元卓有归冥,丰俊朗有乱魄,她如果只有一条破铁丝,确实显得不太入群。 连队服都选好了,不入群可不好。 心意已定,准备闯关。 第十三层楼消失,剩余的十二层再次趴回山上。 轰隆隆,像无数机括在同时运转,连大地都在颤抖。 亥猪门打开了。 「绝世神兵」的名头还是极吸引人。 人们蜂拥而入。 可是眨眼间,便有很多人飞了出来。 很明显,他们没能闯过第一关的两位守护。 梵煌城有规矩,失败者可以重新闯关,但是不能在同一日。当然,闯高层门失败者,也可以选择在次一层选取宝器离开。 连第一层都过不了的,那当然只能想想拿钱买些低等级的武器耍耍。 或者先离开,修炼好了再来。 其实每年梵煌城都往万神台输送法器,而且级别还不低,一些神仙洞府也是有配额的。 所以那些个骄傲的仙神,其实很少到梵煌城来跟凡人修炼者竞争,觉得与身份不符。 自从秦时成为梵煌城的城主后,规矩变了。 送往万神台和神仙洞府的东西,不会太差,可也不会是最顶尖的。 但是仙神们花了三千年养成的骄傲,怎么会在一朝坍塌瓦解? 何况,在仙神术法面前,宝器实在算不得是什么关键的东西。 若没有实力,拿的刀剑再锋利、再难得、再有名气又有什么用? 人家随随便便捏个诀、施个法就可以让你抬不起头。 所以,亲来梵煌城求取宝器的仙神依然很少。 而高等级的宝器,又因为凡人修炼者中鲜有佼佼者,宝器不愿意择主,于是便一直留在梵煌城。 不说将来如何,现在是梵煌城宝器库存鼎盛时期。 但并不会因为库存积压太多,城主秦时就愿意清仓大甩卖。 这些年来,十二生肖守护的能力越来越强,外人来夺宝的门槛也越来越高。 很快,大半闯关者在第一道门就铩羽而归。 他们有些就此离去。 有些留着观望,试图等待其他闯关成功者提供点新攻略。 只有三拨人一直没动。 子慕予、古元卓、丰俊朗、徐千策一拨。 庄琬瑢和五位白泽少年一拨。 庄辰殊和三位侍神卫一拨。 人潮如船涌动,这三拨人愈发显眼。 子慕予、庄琬瑢、庄辰殊三个人,目光奇怪地交织到一起。 第174章 闯关,桃林 庄辰殊早慧。 很小便知道自己是谁,要做什么。 作为一个弱主,在强臣护国神相云熠的阴影和高压下,活得不甘又小心。 她无论白天、黑夜,清醒着还是梦里,都心急如焚。 想让自己变得更强。 让她的侍神卫变得更强。 那时离开万神台,是因为她知道自己快受不了了。 就算拥有了云熠百年功力,她修炼生生不息依然没有寸进。 只要留在万神台,她的注意力永远在高不可攀的云熠身上。 她必须寻找新的参照物,重塑被打击得七零八落的自信。 所以,从踏出神都那天起,她遇妖斩妖,将这些年来的压抑和痛苦,尽数转化为嗜血和暴戾。 妖的血,让她还不够痛快。 心情不好时,斩杀几个人。 但是,她的目的并不是当江湖豪客。 她要征服的,也并不仅是没本事的妖和凡人。 她在先神洲行走,不仅是为了修炼。 她需要培养属于她的势力,寻找忠心的追随者。 为此,她必须让先神洲的人看得见她。 她,是先神洲的主人。 作为主人,当然需要一个踏实而闪亮的登场。 原本她想着,让梵煌城城主给她打造一柄至高无上、独一无二的兵器,然后她带着这神兵,在先神洲斩出一条属于自己的路。 现在她发现,比起万妖内丹做的剑胚,白泽神兽无疑更具吸引力。 可是,她不喜欢读书,也没耐心听皇师娄圣远讲书。关于白泽神兽这种天荒夜谭的传说,她更是嗤之以鼻。 白泽神兽这种传说有关皇权神威,柯兰等人是接触不到的。 所以,现在的神兵君阳于庄辰殊来讲,只是一件志在必得的物什,让自己的出场锦上添花的东西,并无其他意义。 庄辰殊见时机差不多了,带着柯兰走进了梵煌城亥猪门。 庄琬瑢随后。 她走进梵煌城前,又回头看了子慕予一眼。 琥珀色的双瞳,淡淡含笑。 子慕予浑身不自在,不禁心想:“这人真是,有病哦。” 徐千策突然斜斜探出头颅,对子慕予道:“嗳,他老看你诶,是不是对你有意思?” 五位正目送庄琬瑢身影的白泽少年闻言心神一震,身体骤僵。 “什么高人,眼睛这么毒,竟然一眼看出少爷是女人?!”少年们在彼此的眼睛里看到了相同的惊愕。 随后,十道目光齐刷刷盯向徐千策。 古元卓正一脸看脑残的神色乜着「高人」:“那人,男的。我弟,男的。合理吗?有眼疾吧?” 徐千策悻悻地瞄了子慕予一眼。 子慕予干咳了两声,拉了拉身上的袍子,努力伸直身板,让自己变得挺拔一些。 丰俊朗若有所思。 古元卓碰了碰他的胳膊:“你不帮我喷他?” “刚才那个,我看着可能是个女的。”丰俊朗双手抱在胸前。 古元卓一脸震惊:“你哪看出来是女的?” “我看哪哪都像女的。”丰俊朗道。 五位白泽少年脖子僵直,又齐刷刷扭盯着丰俊朗。 敢情自家殿下扮男装扮了个寂寞。 子慕予勾起嘴角,眉头舒展。 还有点眼力。 “所以说,那人还真有可能对慕予有意思?”古元卓懵逼了,不过片刻,他没心没肺开始笑,“我弟长得这么俊,被女孩子钦慕很正常嘛。” 徐千策瞪大眼睛。 如果对方是女的,这才不合理吧! “我看那女的眼神不像爱慕,倒像只阴沟里的老鼠,在悄咪咪打算着什么。”丰俊朗看向子慕予,“你要小心。” 丰俊朗就是这样,对无关紧要的路人甲,他就算遇见个十次八次,也未必会看清对方的脸。 但是,对一些特殊的人,他的观察力是惊人的。 比如云雨、云风。 比如庄琬瑢。 第一眼看见庄琬瑢,他的感觉跟子慕予一样,浑身不适。 子慕予眼睛笑得眯成一缝:“走吧。” 古元卓和丰俊朗跟上。 徐千策撩起衣袍,追着:“好像闯关不能帮忙的,我怎么办?我可以试试的吧?应该不会打死人的吧?” 就在这时,有两位灰青衣袍、灰布帽的男子扛着担架从门里快步跑出。 担架上有一具惨不忍睹的尸体。 尸体上浑身是血,头发被血渍糊成一团,头顶塌陷,露出森森白骨。 秦时不知去了哪里。 但是那位中年男人还在。 他皱着眉头问:“怎么?” “里头的桃花林堆满了,城主说了,再堆花肥过甚,会把桃花腌死的。让我们把后续的死人埋在外面的杏林。”其中一位灰青衣袍男子道。 徐千策的脸色刹那褪尽,面如金纸。 “真会死人啊?”他喃喃地道。 中年男人笑了笑:“梵煌城的规矩,若不认输,不死不休,自然会有人死了。我们城主耗费大量的人力、物力、财力煅造宝器让大家自取,挣点花肥,很合理吧。” 丰俊朗倒没什么。 古元卓有些担忧,拉着子慕予袖口:“弟弟,若是……”他抿着嘴,犹豫着剩下的话要不要说。现在闯关在即,说丧气话到底煞风景。 子慕予了然,轻轻一笑:“放心,打不过立即认输。你们也是。” “嗯!”古元卓如释重负。 “要不……我还是在外面等你们。”徐千策道。 丰俊朗想了想,这里有侍神卫,无论是乱魄还是断魂,都暂时不宜出现。 他将剑囊解了,交给徐千策:“帮我保管一下。” 徐千策很干脆便答应了。 “不许看。”丰俊朗严肃叮嘱。 徐千策很郑重地点了点头。 子慕予三人,迈步走进第一层。 亥猪门。 门后并没如意料之中看见两位守护。 只有一堵大影壁。 影壁上画的是漫山遍野的桃林。 林里桃枝没有绿叶的点缀,只有花瓣锦簇,如堆粉棉花、粉纱羽裳。 子慕予眼睛微眯。 这不是画。 桃枝在细风中轻颤,红里夹粉、粉中带红的花瓣滚滚飞落。 她不仅闻到了香气,还听见了花落尘泥和蜜蜂扑翅嗡嗡的声音。 突然,一阵强风从影壁中灌出。 子慕予感觉到股强大的吸引力,裹着她往影壁扑去。 电光火石之间,她想到了一种可能。 影壁里的世界,才是真正的梵煌城第一层。 玉米棒子的攻略,简直粗得漏风啊。 第175章 换人,放水 “别怕,这是门!”子慕予对古元卓和丰俊朗道。 三人没有挣扎,坠落影壁。 眨眼之间,他们发现自己悬于桃林上空,脚下一片红粉。 突然,重心引力显示威力,三人直直摔下。 子慕予反应最为迅速,像只高空落下的猫,扭转身体,手缩至胸腔,双脚微屈成弓,待脚掌触地,双手抱头、缩腹,朝侧方翻滚,以缓冲掉巨大的冲击力。 丰俊朗反应也不赖,眼疾手快抓住一根桃枝,安全落地。 古元卓差些,被子慕予拽了一把,才没摔得太重。 等三人堪堪站定,才发现有两男人正坐在桃林下的石桌旁,好整以暇烹着茶。 一人穿黑衣,一人穿白衣。 均是四十好几的模样。 “他们应该就是这道门的守护了。又是黑又是白的,cosy黑白无常么?”子慕予心想。 她看了看四周。 除了他们,并未见旁人。 噫? 前面的人这么快就闯关成功了? 这么容易? 桃林里,果然有很多新挖的土包。 丰俊朗上前一步,说道:“我先来。” 在凤凰坳几年,他的拳脚功夫基本都是和子慕予拆招拆出来的。 重心微微下沉,丰俊朗抬手起式。 坐在桃花雨中的两人,仰头,喝尽杯里茶水。 唰! 两只茶杯被猛然掷出,朝丰俊朗门面射来。 丰俊朗跃起扬腿横扫,将茶杯踢飞,撞击在桃树前,炸开无数碎片。 两位守护一掌拍在桌面上,动作极其一致地以手为支撑点,一人腿往左,一人腿往右,转了九十度,随后一同往前,冲丰俊朗凌厉踢来。 丰俊朗双手架于胸前,被巨大的冲击力逼得后退几步,几乎站不住。 古元卓微急:“小心!” 子慕予神色凝重地看着他们又对战了一阵。 幸好,守护们也是仅凭蛮力比拼,并无用武器和其他运用真气术法等情况。 二打一,看似不公平。 但是城门守护者没有武器,闯关者却是可以使用武器的。 两点一起衡量,好像公平了。 其实,丰俊朗的实力在两位守护之上。 只是他还不太习惯这种打斗方式。 所以上来一招吃了亏。 子慕予不想在第一关浪费太多的时间,打的时间越长,耗尽体力对后续闯关没有任何好处。 “黑的那个弱点在右手,白的那位弱点在左脚。”子慕予一把撑住再一次被逼得后退的丰俊朗,低声快速道。 两位守护有伤在身,掩藏得极好。 可是刚才出掌出脚时,还是露了马脚。 丰俊朗眼神陡然锐利,斜掠而去。他特意卖了个破绽,露出下盘,白衣守护右脚踢来,丰俊朗猛地冲其左脚踢去。 同时身体后仰,避过黑衣守护一拳的同时,屈肘直取其胸口。 黑衣守护身形骤偏,脚下滑开。谁知丰俊朗早准备好另外一脚,半空拐回嘭地横砸在他的右手臂上。 白衣守护当场收足不住,失去平衡,向后跌去。 黑衣守护右手再也抬不起来。 丰俊朗没有给对方歇息的机会,打起来比先前敏捷许多,拳脚沉猛,逼得黑衣守护纵高伏低,最终砰砰砰,连中丰俊朗三脚,一屁股摔在地上。 “打得好!”古元卓喊道,他的脸上满是兴奋的潮红,好像刚才正在与对方对战的是自己一样。 黑衣守护和白衣守护各抬起一手:“过。” 意思是丰俊朗闯关成功。 “弟弟,接下来让我先来,等他们都打累了,你再上。”古元卓跃跃欲试、摩拳擦掌。 行走在外,既要修炼,多些实践是好事。 按子慕予的判断,古元卓没问题。 谁知两位守护拖着伤体站起,来到茶桌前,伸手拉了一下挂在那里的风铃。 “我们撑不住了,换人。”黑衣守护对着风铃道。 “废物哦。”风铃中传出声音。 “没办法,最近的人忒难打。”黑衣守护脸色讪讪道。 子慕予和古元卓面面相觑。 玉米棒子的攻略不止漏风,简直是天坑! 黑白两位守护扬长而去,不久又有两道黑白身影姗姗而来。 来人年纪比先前两位看着大些。 黑衣者手里拿着根搔杖,不住地挠着后背。 白衣者手里拎着根旱烟袋,一边走着一边吸着叶子烟。 闲庭信步,如在自家后花园。 “你们守护还能换人?”古元卓看得眼都直了。 挠后背的黑衣者道:“没办法,城主抠门,不愿意扩招,我们守门的终年也就是二十四人。每天来夺宝那么多人,总不能让你们活活打死。” 白衣者在桃树上敲了敲乌木杆,接着话头道:“哪一层的守护撑不住了,就会调第十二层守护来替补。反正终年都没一个能闯到第十二层的。”说完便笑,露出一口黄牙,“你们运气不太好。” 从他们出现时子慕予就开始警惕起来了。 这两人的气场明显与刚才两位不同。 第十二层的守护,岂不是二十四位守护中最厉害的两位? 子慕予审慎道:“元卓,这次,我先来。” “嗯。”古元卓立即退后一步,给子慕予让出位置。 铁丝缠上手腕。 “杀掉你们也行?”子慕予道。 对方将手中东西放在石桌上,然后极为闲适地做了个请的动作:“若我们没认输,当然。” “好。” 子慕予突然欺身而进,衣袖翻飞,人倏然近前,正要出手,人又向右转,反手一拍拍在其中一人腰间。 两人微微一惊。 好快的速度! 白衣者伏身侧蹿,黑衣者反仰身体,几乎着地,伸手一掌拍在地上,整个人弹起来,一脚像弹弓般冲子慕予射出。 子慕予右足一点,倏向后急退。 对方一脚弹空,砸在地面上,一时碎石四溅。 丰俊朗瞳孔一缩。 这两个人果然比先前两人更加厉害! 子慕予抬袖一甩,将飞来的碎石尽数笼住。 下一秒,踏步成影,身又似离弦之箭,片刻再次栖身近前,左掌勾起,虚劈一掌,一直收着的右手闪电般横手一抹。 两位守护者身上衣服嚓啦一声,破了好大一洞。 一道极长的伤痕,竟从白衣者脸庞直滑至黑衣者大腿侧。 白衣者低喝一声:“好俊的功夫!” 闪避愈发灵动,进退趋避也被逼得更快,像一团缠在一起的影子。 看得丰俊朗和古元卓眼花缭乱。 忽然,双方急退。 子慕予气息微乱,可是很快便沉寂下来,冷眼看向对方。 对方脖子上都有一道细细的口子。 两人摸了摸脖子,看着指间黏血,皆神色一变。 白衣者拱手深作一揖:“谢公子手下留情,我们认输。你留了我兄弟两人的性命,我放你们两人进去。他,不用打了。” 白衣者指着古元卓。 “这也行?”古元卓喜出望外。 “当然。门后的规矩,是我们定的。”黑衣者道。 一道木门在桃林中凭空出现。 “进去就可以看见第一层的宝器,请。”白衣者道。 子慕予三人彼此对视一眼,上前推门而进。 等门关上掩住三人的背影,两位老者脸色顿变。 原本的从容镇定瞬间土崩瓦解。 白衣者拍着自己胸口,很是一阵后怕:“说好了只是测试一下对方的本事,测试好了就放水。谁知……这么强的吗?” 黑衣者七魂去了六魄,两股战战:“谁说不是,刚才说了大话,差点……差点就成了花肥!” 第176章 桃花纹身男 子慕予三人从桃林里跨出,此起彼伏的议论声传来。 “君阳不可能在第一层的,大家都找过了,影儿都没有,死心吧。” “就是,别痴心妄想了,看看其他的。” “这把剑怎么样?” “是不是太重了?” “这柄朴刀呢?” “难看。” “不是说这一关七星锤最好吗?” “别听那种过时的攻略,七星锤昨天就被人取走了。呐,那边几个人,能打得很,就是为了争夺赤水刀的。昨天七星锤认主后,城主从第二层取了一样宝器补上,便是那赤水刀。” “要不咱们先出城,明天再来试试第二层?” “今天过不了,明天就能过了?是不是想得太美了?” “那咱们要不学好了本事再来。不是说一个人一辈子最多只能从梵煌城取走一样宝器吗?咱们就这么随便从这一层选一样东西走,会不会不甘心?” “诶诶诶!不甘心的是你哈,我可没有不甘心!” “嘿,真蠢。梵煌城的宝器有灵,自然也有傲气,说出这样的话,第一层怕是无一样宝器愿意选他为主。” …… …… 闯过第一关却闯不过第二关的人基本都在这里了。 大概有二十来人,只是因为地方宽阔,并不显拥挤嘈杂。 第一层的宝器库,居然是一片山。 漫山遍野全是猪。 铜猪。 宝器就在铜猪身上。 铜猪或站着,或躺着,或踮着脚……每只姿势都不一样,但是与宝器的属性十分吻合。 比如略显孤僻的那只铜猪,眼睛瞪得大大地看着前面,略有惶惶之色,抬起一足作拒绝状,她的背上有只托盘,盘上固定着一颗大黑珠。 铜猪脖子上挂着一个小木牌,上面写着此宝物名字和特性: 【霸道天珠】 优点:将它踩烂就会变成烤猪。 缺点:将它踩烂就会变成烤猪。 子慕予看着木牌上的字,不禁发笑。 不知作此设计和介绍的是秦时还是谁。 此人的灵魂定是万里挑一,有趣得很。 “这一层的东西果然不怎么样。”丰俊朗道。 “那里聚着那么多人,在干什么?”古元卓指着一处。 “或许他们在争夺赤水刀?”子慕予道。 三人走过去一看,果然是为了争一把刀。 此刀细长,刀身显示血一般的颜色,刀柄看起来很普通,似木头做的,没有任何纹饰。 刀被一只站起来的铜猪扛着,雕刻的静态眼珠子似乎还透着几分睥睨凌厉。 铜猪脖子上挂着小木牌,上面写着: 【赤水刀】 优点:砍死一百人刀口都不会崩。 缺点:砍死一百人刀口都不会崩。 字形跟先前的「霸道天珠」木牌上是一样的,应该是出自同一个人。 子慕予又看了好几块木牌。 无一例外,宝器的优点介绍和缺点介绍都是同一句话。 武器的双面性,被体现得淋漓尽致。 字里行间,似乎还有些悲天悯人的情怀。 “待会出去,如果有机会,一定要问问是谁写的字。”子慕予如此想着。 “侍神卫不在这里。”丰俊朗道。 子慕予四处看了看,不仅庄辰殊和柯兰不在,那个女扮男装的也不在。 “要试试吗?有没有想要的?”子慕予转头问古元卓。 “咱们先去闯闯第二层再说。”古元卓道。 子慕予再看丰俊朗,他点头表示同意。 古元卓踮起脚:“只是,第二层的门在哪呢?” 话音刚落,木门骤然浮现。 推门迈进,他们再次出现在桃林。 只是这一次,没从半空掉落。 满山桃树,每棵都差不多。 土包密度也是相似的。 古元卓困惑了:“是刚才那片桃林吗?” “不是,这里开放的桃花,少一些。多是花骨朵。”子慕予道。 “是吗?刚才没留意,”古元卓撞了撞丰俊朗,“你看出来了吗?” 丰俊朗皱眉,摇摇头。 刚才的注意力全在闯关上了,哪会留意树上的花? “守护呢?”古元卓奇道。 子慕予想起了无言先前说的话。 「第二层戌狗门,两个守护都挺二的。」 “他们不会是藏起来了吧?”子慕予道。 “藏,藏起来怎么打?”古元卓挠挠头。 “或许这一关不用打呢,就是找人呢?”丰俊朗道。 叮铃铃。 子慕予看去。 不远处的桃树上,挂着只风铃。 风铃下,有只沙漏。 沙漏里的泥沙在静静地流淌着,落下的泥沙已有五分之一。 “应该就是限时找人。”子慕予道。 她闭起眼睛,凝神。 将风铃声摒弃。 慢慢地,忽视风声,隐去自己的心跳声,呼吸声,过滤掉古元卓和丰俊朗的呼吸声,将听觉的触角慢慢前伸。 子慕予走进桃林。 忽然在一棵桃树前站定,抬头。 她看见了什么? 两只无辜的大眼睛。 一个瘦小的男人将自己全身上下画成了桃花和树干的颜色,挂在树上。 嘴里叼着一只白面馒头。 “戌狗门守护?”子慕予疑道。 瘦小男人愣愣地点头:“嗯。” 子慕予转身,抬头看向旁边桃树。 另外一位瘦小男人身体同样画成桃树模样,吊在树枝上一动也不敢动。 对上子慕予目光的那刻,桃枝「咔嚓」一声。 人掉落下来。 白面馒头骨碌碌滚落在地。 子慕予捡起馒头,递给那人:“抱歉,打扰你们吃饭了。” “我这算是过了?”子慕予问。 两位桃花纹身男呆呆地点了点头。 “我还有两位同伴,你们还要藏起来让他们找吗?”子慕予又问。 “如果在沙漏时间过去一半以前成功闯关,你可以直接带一个人进去第三关,如果时间只是过去三分一之前,你可以带两个。现在时间才过四分之一。”纹身男神色还是呆呆愣愣的。 见如此轻易便过了第二关,古元卓和丰俊朗直接懵逼。 “没开玩笑?”丰俊朗似被耍弄了微恼,“不是说一关比一关难吗?” 子慕予看着瞬间消失了身影再次隐藏起来的两位守护,还有出现在风铃前的木门,笑道:“好像不是玩笑。” “弟弟,你怎么知道他们藏在那里的?他们掉下来我才知道那里有人!”古元卓三分欢喜,七分惊讶,追着子慕予准备进入第二层宝库。 “运气吧。刚好看见了。”子慕予道。 之所以确定这不是刚才那片桃林,是因为蜜蜂的嗡嗡声明显比先前小。 而藏在桃树上的两个人,她听见了他们咽口水的声音。 子慕予步子很快。 她并不打算像无言那样,要在这里耗上半个月。 无意义的时间浪费,一分一秒都嫌多。 丰俊朗走在后面,踏进木门前他回头看了桃林一眼。 此刻的桃林很安静。 满目都是粉红和黑褐,看不见任何有人的迹象。 “很难吗?”丰俊朗心里暗忖。 他转头,看向子慕予的背影。 在凤凰坳那么多年,他以为自己对子慕予已经非常了解。 可是从离开凤凰坳那天起,他总能看见子慕予陌生的一面。 救元征时的绝对冷静。 为万文心的事情奔走时的从容。 一身红衣时的夺目模样。 凝神思考时黑眸中的深邃。 …… 这不是他在凤凰坳时看到的样子。 在凤凰坳里的子慕予,不修边幅,头发随便一扎,衣服随便一套,懒散,有时吊儿郎当,爱占古元卓这个老实人的便宜,喜欢跟死人的东西打交道,有些拳脚功夫,嘴皮尖利刻薄。 这就是他对子慕予的全部印象。 “丰俊朗,愣着干嘛,快点!”古元卓在门前催促。 丰俊朗迈步,开始很慢,随后越走越快,最后更是跑了起来。 再不跑,他怕连子慕予的影子都看不到了。 第177章 月亮的孩子 阳光透过桃花间隙,洒下粉色的斑驳。 头顶的天空湛蓝,软云如羽,清风温柔,实在适合打个好盹,做个好梦。 第九层及以上桃林,常年没人来打扰,向来是养老好去处。 守护们或脱履躺在藤架上呼呼瞌睡,或饮酒微醺趴在石桌上,或懒洋洋坐在桃树边,眼皮开开合合,无聊地数着树上采蜜的蜜蜂。 突然第九、第十、第十一层的风铃同时响起。 叮铃铃。 “红色预警,来了三个狠的,打不过,不要硬打,会死。城主那么吝啬,没有工伤补贴,惜命,珍重。咳咳。” 这是来自第八层辰龙门守护者的传音,最后两声咳嗽,听起来似乎伤得不轻。 处于养老状态的守护们微微睁开眼睛。 叮铃铃。 风铃再一次响起。 “红得发紫预警,后头还有个一拖二,确认过了,前所未见的生猛海货。个人建议不要打,直接认输吧。” 这是来自第一层亥猪门守护者的传音。 他们知道,现在的第一层守护者是第十二层的前辈,听见如此传音,立即彻底清醒。 这让他们有些为难。 等了这么久,骨头都生锈了。好不容易等到有人自己找上门来,不过两招,甘心? 可前辈们的警告可不得不放在心上。 平时日子虽单调,乏善可陈,但是总比做花肥好。 先看看吧。 第九层卯兔门的两位守护刚将鞋子穿上,便看见一男一女来到面前。 女孩子很年轻,手缠黑鞭,脸上杀意极重。 青年男人木着脸,握着一把剑,守在女孩子身后,隐有血腥之气。 正是庄辰殊和柯兰。 不久,他们后面又来了一个闯关者。 眉清目秀的少年。 正是女扮男装的庄琬瑢。 庄琬瑢似没看见庄辰殊眼睛射来的两道冰锥,一派闲适从容,在前头闯关似乎没费多大劲。 从第一关开始,此人就一直紧咬着他们,这让庄辰殊很恼火。 “我们赶时间,如果不想死,赶紧认输。”柯兰下颌紧绷,寒声道。 白衣守护年纪看着比柯兰略大些。年轻人,到底不愿意做不战便投降之事。 “先过两招试试。”说完,白衣守护十分儒雅做出让对方先出手的姿势。 庄辰殊神色凛冽,眉宇含霜,耐心尽丧,一句多余废话没有,右手斜向一甩,黑鞭噼里啪啦游出。 自从庄辰殊五岁时得了这条黑鞭,便很少离身。 不足七岁时开始用它杀人。 黑鞭原没有名字,自从离开万神台后,她给它赐名「惊龙」。 「惊龙」飞出一道炫目的黑影,扑向白衣守护眉心。 白衣守护双膝跪倒,仰身向后,发现黑鞭从头顶飞过又钩了回来,只得劈下一掌,脚下一踮,斜向后掠。 甩袖横掌推出,一把抓住「惊龙」,猛地一扯。 庄辰殊冷笑一声,就势松手。 「惊龙」弹性部分在中间,被白衣守护这么一扯,握端竟如鞭尾,以比刚才更加迅猛的速度冲白衣守护射去。 白衣守护心下微急却并未惊慌,试图挥掉「惊龙」不仅未成,双手反而被缠住。 黑衣守护知道白衣守护出手,纯属技痒,所以暂时旁观。 这一刻,他发现不对劲了,想插手已迟,忙喊:“且慢,我们认输!” 可是晚了。 一道绿白身影闪过。 庄辰殊已经来到白衣守护前,对着额头一掌拍下。 这一掌,有云熠百年功力的底蕴。 无关仙神术法。 仅是一道雄浑的天地之气。 就是这么一道气,将白衣守护的头颅劈成了一阵血雾。 “再阻我者,死。”庄辰殊眼神清冷,语气凉薄而漠然,眉间的淡金因为微汗而显露些许红色。 她陪秦时玩了八关,腻了。 她,神皇帝姬,生来应该是规矩制定者,用不着遵循别人的规矩。 庄辰殊盯着庄琬瑢,一字一顿重复道:“再阻我者,死。” …… …… 第二层,戌狗宝器库。 依然是一片山。 漫山遍野的铜狗。 铜狗身上,各负宝器,狗脖子依然挂着小木牌,对每一样宝器的名字和优缺点做了注释。 留在这一层的人明显少了很多,除了子慕予三人,仅还有五人。 此处的宝器无论是材料、做工,还有杀伤力都明显进了一个台阶。 “弟弟,若你的目标是君阳,不用看了,咱们继续闯关吧。它肯定在高处。”古元卓道。 子慕予的目标不是君阳。 准确来讲,不一定是君阳。 她就是想看看,君阳是什么样子。 看过,她才知道,它是不是自己要找的东西。 但是古元卓和丰俊朗是拥有归冥和乱魄的人,看兵器的眼光自然会高一些。 继续闯关,若侥幸成功,多一些选择,或者开拓眼界,都是好事。 三人正要离开,忽听旁边有人道:“噫,闯关的怎么还有小孩?” “看着不像闯关的,许是哪个守护的孩子,偷偷出来玩的吧。” “怎么长成这样?看着怪吓人的。” “得病了吧?” “小心传染。” 子慕予好奇看去。 那里有一只铜狗。 姿势有些奇怪。 半跪着,头微低,伸出前足,掌心朝上。 只是铜狗上没有宝器,也没有木牌子。 可能是宝器刚被人取走了,也可能是本来就是空着的。 铜狗的脚边,坐着一个小男孩。 头发是白的,散披肩上。 眉毛是白的,像粉刷过一般。 肤色白得像笼了一层秋霜。 他穿着一件白色及地小袍。 光着脚丫。 全身上下,唯一鲜亮点的颜色,是眼睛。 他的眼睛是粉红色的。 男孩安静地坐在那里,微低着头,左右手各伸出一根粉嫩的手指,时不时戳着。 “噫?月亮的孩子?”子慕予脸上掠过一抹讶然。 “月亮的孩子?月亮有孩子吗?”古元卓奇道。 小男孩这样的长相,跟子慕予在前世看到过的一种病人十分相似。 白化病。 这类小孩因为对光线敏感,一般会觉得夜晚会更加舒适自在,所以被人温柔地称为「月亮的孩子」。 子慕予微微一笑:“你不觉得他长得很好看吗?像沐浴在月光中一样,璨然夺目。” 不知是不是感受到了什么,白如雪一般的男孩忽然抬起头,向这边看来。 第178章 阎王爷的孩子 子慕予一行进入第三层,酉鸡门。 还是桃林。 古元卓这一次很认真地看过了,还是觉得跟第一层、第二层并无不同,于是满脸怅惘地望向丰俊朗。 丰俊朗摇了摇头。 古元卓霎时明媚:“看来我们是一个档次。” 丰俊朗脸色一滞。 曾经他是东皇墟首徒。 可以在三百六十仙府里横着走。 谁人见了不得唤一声「仙君」? 凤凰坳不适合修炼仙术,他却在那里待了八年。 没准,他确实变弱了。 所以才觉得子慕予很强。 但是,纵使自己变弱了,他也不可能与古元卓是同一个档次! “自从进了梵煌城,你动过手吗?若论实打实的,你估计连亥猪门都进不了。”丰俊朗十分不悦,忍不住讥讽道。 古元卓见丰俊朗恼了,忙道:“啊,我不是那个意思。我肯定比不上你的。我只是说,咱们都没能看出桃林的异常,就这个。” 丰俊朗心中不悦并没因古元卓的解释而消减半分,反而更加烦闷。 其实连丰俊朗自己也不明白,他到底是恼古元卓,还是恼自己。 放以前,东皇墟同门师弟挑衅,他压根不放在心上。 因为他坚信自己当得起东皇墟首徒身份。 什么时候,他开始不那么自信了呢? 好像从离开凤凰坳开始。 看见不一样的子慕予开始。 子慕予侧头。她从刚才就留意到丰俊朗的情绪波动。 大概也能猜出几分缘由。 她什么话都没说。 认识自己,接受自己,进而不断提升自己。 这件事,除了他本人,无人可以代劳。 桃林里,一白一黑两位守护站得远远的。 “一拖二?”白衣守护道。 “生猛海货?”黑衣守护道。 还没等子慕予三人反应过来,两位守护便抬起一手,说道:“过。” 三人莫名其妙,又连闯了好几层。 无言攻略里的抓鸡、抓人、谜语、速度、耐寒,他们没遇着一个。 古元卓满腔心思想打一架,落空了,不无失望地道:“不是说梵煌城的规矩厉害得很吗?现在看起来,怎么那么像有黑幕的样子?” 丰俊朗双手抱胸:“这黑幕也太黑了。” 子慕予满脸沉静。 确实不太正常。 但是在没有答案之前,她还是只有一个想法。 看看君阳。 古元卓一想到可以没有什么损失便可以直接上到高层,选择宝器,失望很便消散,心情开始愉悦起来。 他们来到辰龙门桃林。 这里,没有无言攻略里的火关。 没见到熟悉着装的守护。 其中一棵粗壮的桃树下,挂着个秋千。 秋千上有人,两只小小的脚丫子交叉叠在一起悬空,双手套住秋千的两根绳索,没在荡秋千,而是在旋转。 秋千的绳索被绞在一起,恢复原来平行状态的时候,就会原地旋转。 古元卓睁大眼睛:“月亮的孩子?” 白袍子,白头发,雪一般的肌肤,粉红色的眼睛。 正是在第二层戌狗宝库中曾经见过的小男孩。 丰俊朗和子慕予的眼睛,几乎在同一时刻眯了起来。 绳索恢复平顺,秋千停止。 小男孩从秋千上跃下,赤脚踩在铺了一层薄薄桃花瓣的草皮上,转身,低着头,朝三人走来。 大概距离一丈处,小男孩停住。 他头没抬,抬起手,精确指向子慕予,稚声稚气地道:“你,要和我打一架。” 三人齐齐一愣,一时摸不着头脑。 “你是守护吗?”子慕予问。 小男孩不做声。 “你是闯关者?”子慕予又问。 小男孩还是不做声。 子慕予有点好笑地道:“那我为什么要跟你打?” 除了在凤凰坳里曾帮古元卓间接教训过陈甸甸,她从没对小孩子动过手。 小男孩终于抬起如玉石雕琢的下巴,粉红色的眼珠子看过来,平静却毅然道:“你必须打。” “喂,你是哪家的孩子?小孩子不能打架的,快快找你爹娘去。”古元卓道。 小男孩似做了跃起的动作,又好似没做。 太快了,根本看不清。 他将古元卓踢倒跪在地上并用手套上古元卓脖子的时候,地上的桃花瓣才后知后觉地旋了起来。 子慕予瞳孔猛地一缩,掌心微痛。 丰俊朗前踏一步,双手握拳,全身肌肉紧绷。 “你不打,我就把他的头颅拧下。”小男孩道。 他的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说:你吃饭了吗?我吃了。 白得几乎透明的脸除了冷漠,没有任何情绪。 这不是月亮的孩子。 这是阎王爷的孩子。 “你是谁!”子慕予沉声道。 小男孩机械重复:“你不打,我就把他的头颅拧下。” 套着古元卓的手肘,渐渐收紧。 脖子受到了一股让人窒息的扭扯力,古元卓这才反应过来,露出惊恐之状。 丰俊朗觑准时机,脚下掠出,试图攻击小男孩套住古元卓的手肘。 可是下一秒,白影微动,丰俊朗被拉住衣领,整个人被掀翻,膝盖一曲,如古元卓一般跪下。 两只小手,一左一右,套住古元卓和丰俊朗的脖子,像只是懒洋洋靠在两人身上一样。 好快的速度! 子慕予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 古元卓和丰俊朗的脸色皆迅速变红变紫,连眼睛也鼓起血丝。 他竟不是对方的一合之敌。 丰俊朗血红的眼睛里满是迷茫。 小男孩盯着子慕予再次重复:“你不打,我就把他们的头颅拧下。” 镇定! 镇定! 镇定! 子慕予暗暗对自己道。 她深呼吸一口,突然轻笑:“不过打一架,多大的事。先跟他们放了。” 小男孩一动不动,冷酷地道:“出手。” “变态哦。”子慕予脑中突然传出声音。 子慕予目光微垂,暗问:“这个小孩怎么回事?” “没见过。”脑中的声音道。 “你不是可以感应这世间的仙剑名器吗?”子慕予脑里涌上一个极为大胆的猜测,“这小子……会不会就是君阳?” “不可能,一点感觉没有。他更像……妖。”脑中的声音道。 “你要是看错了呢?” “不可能。看错,我自己滚蛋。”脑中的声音道,“他既然要打,就打呗。打过才知对方到底是何目的。” “妖?我可没跟妖交手过。要是打不过呢?” “怎么可能。”脑中的声音似有些被侮辱的无语和羞恼。 子慕予抬起头,黑漆漆的眸子里尽是冷寂。 第179章 打不过,补! 子慕予脱下略显碍事的外袍,露出纤细又干脆利落的身影。 脚比手快,步伐游走,嗤嗤拳风坚毅而绝然地挥了出去。 丰俊朗和古元卓只觉得被卡住的喉咙突然畅通,猝然灌进一口满是桃花香的空气后,忍不住呛咳起来。 被泪水模糊的视线中,古元卓只看见两团影子缠斗在一起。 丰俊朗隐约看到几缕红色丝线,裹在两团影子周围。 子慕予里衣、袖口、腰带都是红色的,她一直在攻击。 小男孩在防守。 丰俊朗身体一片寒冷。 他连子慕予的招式都看不清楚,更别说小男孩的。 小男孩呼啸旋转,阻挡着子慕予快如残影的攻击,甩出的白色发丝犹如钢线。 子慕予以手相格,衣袖被划成无数碎片,手背赫然出现横七竖八的伤痕。 她像没感受到这些伤,这些痛。 掌势疾出,人影飘忽而至,惊破小男孩耳边轻风,腕掌铁丝寒光一闪而过。 小男孩的头颅刹那侧歪又弹回,完美避开子慕予抹脖动作,时机把控精准得令人咋舌。 子慕予心中大惊。 上一次有这种感觉的,还是在凤凰坳对战山魁老人老赵时。 迅,狠,准,是子慕予的优势所在。 可是小男孩明显比她更迅速,更狠辣,也更精准。 子慕予急退,握拳往前一挥,手背上的血液飞洒。 “天地定位,云泽定气。”子慕子凝神低声念诀。 血珠悬浮,围着小男孩连成正圆。 像一条长长的佛珠,将人困住了。 血珠逐渐由红变黑,这种黑,不是颜色,倒像是天地突然出现的孔洞,窥见的是虚无不可知之地。 “噫?道德踪?”小男孩脸上闪过一阵困惑和惊警,只是片刻,摇摇头,“不该,假的。” 他本该一掌劈开「夺运」阵,但是他没有。 他就是想看看,假的人,假的「道德踪」,到底能折腾出什么幺蛾子来。 所以,他只微微抬起下巴,冷眼傲睨。 “运去英雄也枉然,夺!”子慕予随喝出指。 黑色珠子化成无数浓密丝线,灌向小男孩眉心。 “哼,还有模有样。”看着丝线游近,小男孩神色随意地抬起手,以袖相挡。 衣袖连晃动都没有,可是小男孩脸色大变。 他感觉自己眉心好像被射进了一条冰晶,随后,令人窒息的绝望之感毁天灭地涌来。 这种体验,他并不陌生。 五年前,庄琬瑢一招「道德踪」「夺运」,让他低下了头颅,伸出求主赐福的掌心。 恐惧被痛苦的记忆和更加痛苦的此刻无限放大,小男孩整个人颤抖起来。 他有些惶惑地看着山林里的桃花因为他之运,骤然从花骨朵变成盛放状态,簌簌的花瓣小雨突然停了,原该走向灿烂尽头的花朵重新勃勃开放着,带着无限生机。 「夺运」不是假的。 「道德踪」不是假的。 那这个人呢? 还是假的吗? 当初他凭了「道德踪」认庄琬瑢为主,现在又当如何? 这个世间,怎么会有两个人同时会「道德踪」?! 不对,不该是这样的。 小男孩惊醒。 「道德踪」的事以后再说。 侍主之心不诚,跟一女侍二夫何异? 他,白泽神兽,神兵君阳,岂能做这种没节操的事? 见子慕予腿如弓弩,压低横扫袭来,小男孩目光一沉。 他一掌压住子慕予扫来的大腿,借势反身翻转,五指如钉耙,抓向子慕予肋下。 子慕予九十度仰身,旋腿踢向小男孩手腕。 小男孩迅疾缩手,缩手时却不忘以尖利的爪在子慕予脚踝上一滑。 子慕予白袜子上瞬间血迹斑斑。 她疼得深呼吸几个来回,还没站定,人又飘忽而至。 子慕予缠着锋利铁丝的手快要抹至小男孩的咽喉肌肤,小男孩不仅不退,手指如脸上神色一般寒凉,缘臂而下,伸手一把勾住锋利的铁丝,猛地一扯。 哐噔。 子慕予觉得手腕一疼,急退。 铁丝断了,散成了五六截。 “这就是你的武器?好弱哦。”声音充满童真,一张脸也看似天使,却给人带来濒死般的压迫。 小男孩手抓了锋利的铁丝,却未有任何受伤迹象。 而子慕予的手腕,差点被铁丝割断! “被「夺运」了还这么强,这妖精实力逆天啊。”子慕予忍不住心道。 “我都没眼看了。移栽丸你不是带着吗,藏着做什么,赶紧把药吃了,用我的道德踪十层功力整他!”脑中的声音道。 养伤三天,子慕予找到了异树移栽,取籽做好了药。 若不是这件事,子慕予至今不愿意和这个黑心鬼说话。 她探手进怀里,拿出一方白帕。 打开。 露出里面黑压压一团。 啧。 十来粒药丸不知何时,黏成一块了。 新制的药本来粘些,再加上今天打斗,精致小丸子变成了壮壮大补丸,也在意料之中。 子慕予皱着眉,挖了一小块,闭眼咽下。 yue~! 味道精华与折耳根无异。 生生逼出两眶泪才把大补丸咽下。 子慕予眼泪汪汪对自己说:谁叫你那么弱,垂老投僧,临死抱佛,活该啊! 小男孩第一次见有人打斗到半截,突然停下来吃药的。 心里鄙视,精神极度纠结。 他是受命在此等此人的,他还要在不引起对方怀疑的情况下,佯装认对方为主。 一不小心,开大了,打到对方要吃大补丸的地步。 很难收场啊。 这戏怎么接着演? “小子,休要调皮。”子慕予愈发沉着镇静,整个人显得宁静肃杀。 下一秒,步调鬼魅决然踏出,几乎贴着草地向前。 小男孩眼见对方来到自己面前,劈手抓去却扑了个空。 再一次,子慕予攻,小男孩守。 只是,刚才的攻势密织如笼,此时却变成了一堵结结实实的墙。 满地桃花被吸进漩涡里,形成了一道看不见头的龙卷风! 丰俊朗和古元卓的眼睛都睁不开。 地上的绿草苗朝着龙卷风的方向,被扯得直直的。 桃树同样,枝条被气流裹挟着与地面成小锐角,猎猎抖动,无数花瓣被掠走,漫山遍野的粉红瞬间失了颜色。 不仅是辰龙门,其余十一道城门桃林同样遭了此劫。 此时,庄辰殊、柯兰还有庄琬瑢已经到达最后一层子鼠门。 突然衣衫翻起,满林未开的桃花苞冲天飞去,遮天蔽日。 此情此景,让三人齐齐变色! 丰俊朗双手死死拉住桃树干,眼睛艰难睁出一条细缝,看着在天空中翻卷的粉色桃龙,不禁愕然。 他突然便想起了师父吴志城曾经提起的《花海仙剑谱》。 师父说,练成此剑谱,乱魄一举,方圆百里的花都会被剑气吸来。 当时,他以为此举花哨。 现在一看,自己的理解何其肤浅! 第180章 它很忠心 各层守护还有正在闯关的人都被这一幕震得目瞪口呆。 他们有些迷茫地看着远去的桃花,惊慌失措地看着极其诡异的一切。 梵煌城里,落拓阵下,怎么会发生如此神迹? “是前头那三位厉害角色弄出来的阵仗吗?” “在第八层辰龙门!可能是一带二的生猛海货。” “也可能是君阳在发威啊。” “桃林全都毁了,城主估计要心疼得吐血了。” …… 秦时原本正坐在第十三层楼悠闲地喝着酒。 今年第一茬桃花酿出来的桃源玉露。 酒液在唇齿间游荡,甘醇可口,芳香馥郁。 有些酒越藏越醇,但是桃源玉露不是。 必须当春桃花当春露,当朝有酒当朝醉。 有些事情,他点到即可,不宜插手太多。 这是他们秦氏一族传承至今的金科玉律:政治不掺合,只专注于自己的手上功夫。 煅造君阳,是他无法抗拒的。 每一个有点理想的兵器铸造师,都无法拒绝煅造绝世神兵的机会。 所以,当庄琬瑢的人将白泽神兽交给他时,他想也没想便答应了。 君阳面世,他的任务就算完成了。 至于这里头,有多少算计多少阴谋诡计,他不想理会。 君阳到底奉谁为主,他也不在意。 等到他看见一道粉红长链从梵煌城第八层拔地而起。 自己心爱的满城桃花在天空上飘。 他才踉跄来到窗前,痛不可当地拍打窗台:“哎呀呀,哪个杀千刀的惹了不该惹的人,我的桃源玉露啊!” 往年,每层桃花开放时间不一,他能赏花喝酒从春到夏。 现在不用谈夏了,连春头都没了。 痛憾呐! …… 门外未曾离去的夺宝者或听到神兵君阳出世消息而匆匆赶来的人,不约而同地抬起头。 脸上皆有敬畏之色。 孙鸿硕、陈念两位侍神卫脸上不见什么情绪。 他们没见过「道德踪」,不知是什么样子的,心里只想着,或许是他们的主子庄辰殊遇见神兵君阳了? 五位白泽少年满脸疑惑。 他们嗅到了「道德踪」的气息。 可是,此处的「道德踪」明显比自己的主人使出来的更精、更纯、更霸道。 难道主子的「道德踪」又进一层了? 徐千策抱着丰俊朗的布囊坐在最后一级台阶上。 他的身旁,还放着四把刚买的剑。 四把剑样式都差不多,刀柄、刀身、刀鞘,处处镶金,壕得一批。 他仰着头,看着不平静的天空,嘴巴半张,心里暗道:“里头果然危险!你们若打不过,可不要硬来啊。剑我已经买好了,以后咱们四个一起闯荡江湖啊。” 私心里,徐千策不太希望子慕予三人能顺利闯关。 若他们闯过了,各取到了不得的武器,他钻进这个小团队的机会就更加渺茫啦。 小道士瞪大眼睛,指着天空中的桃花云卷:“师父,那是什么?” 老道士眼睛半阖,掐指计算,算着算着,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小道士大惊失色,伸手搀扶:“师父,你怎么了?” 老道士擦了一下嘴角,苦笑道:“无妨,我剩下的寿数,承受不住这一算了。” 台阶下,李秀背着个大包裹吭哧吭哧爬了上来,两只眼睛像探测器在人群中扫了一遍,不一会儿便看见了坐在台阶上摆弄着剑的徐千策,连忙走了过去。 “主子,我给你送吃的来了。”李秀道。 五位白泽少年的注意力瞬间从天空转移至李秀,耳朵像天线竖起。 从白泽出来的这半个月,他们住在梵煌城前的小院里,吃了好些从来没吃过的东西,正是对食物最敏感的时候。 李秀打开包袱,五位白泽少年一下子便看到了几只粉嫩白胖的大苹果! 新鲜的,颜色鲜艳的,没任何烂斑的苹果! 天可怜见,他们连闻都没闻过这么完美的苹果。 看见李秀用手帕将苹果擦干净递给徐千策,少年们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就在这时,似有闷雷炸响,天地震动。 天上的桃花长龙突然失去了旋转的秩序,先是一滞,随后纷纷飘落。 满天的桃花,从十二生肖门户的桃林来,洒了整座山头。 徐千策被这震响一惊,没接住苹果,苹果骨碌碌滚落在地。 李秀也惘然抬头,看向如雨桃花。 这一刻,很安静。 仅有小道士拍掌惊叹叫着:“哇,师父,好漂亮。” 等李秀回过神来,想要去捡起那只滚落在地的苹果时,却发现不见了。 …… …… 辰龙门,只有树没有花的桃林。 子慕予两根手指捏住小男孩咽喉骨,另一只手的手肘抵住小男孩的脖颈。 只需要一用力,子慕予便把这颗如雪球的头颅拧断! 小男孩的肌肤除了白,看不出任何颜色,粉红色的眼睛震颤着,身体僵硬。 他没演戏。 刚才他连如何佯装退败的计划都来不及想,就被迫卷入了疯狂的袭击中,令他应对不暇。 此刻,一身白袍碎成布条。 本如绸缎似的整齐白发此刻全被扯断,仅留短短一小截,像只刺猬。 脸上,身上,密密麻麻都是细小的伤口。 惨如丧家之犬。 “告诉我,你是谁?为何出现在这里?”子慕予声音阴寒,“说,否则拧下你的头颅。” 刚才,小男孩就是这么抓住丰俊朗和古元卓威胁她的。 现在,还回去。 寒意瞬间锁住男孩周身,身体开始微微颤抖。 “我认输。”小男孩嘴唇哆嗦着道。 子慕予听到这话,皱起了眉:“你真是守护者?” “不,我是君阳。”小男孩道。 子慕予:! 丰俊朗:!! 古元卓:!!! 还有寄人篱下、口嗨打赌说认错了就自己滚蛋的一缕幽魂:!!!!!!! 虽然子慕予刚才猜过这个小男孩可能是君阳,但只是脑洞大开,胡乱猜测,心里一点谱也没有,才会问脑中之人。 得到绝对否定的答复后,她基本就放弃了这个猜测。 从小男孩刚才的变态程度来看,她的确更相信他是一只妖。 只是巧合与神兵同名? “神兵君阳?”子慕予不太确定地问。 小男孩点了点头:“是我,主子。” “凭什么证明你是君阳?”古元卓从地上爬起,一脸后怕。 “主子赐福后,便知道我是不是了。”小男孩道。 “赐福?”子慕予惊疑。 “求主子先放开我。”男孩道。 子慕予想了想,觉得就算男孩在撒谎,也翻不出太大的风浪来了。 于是松开了脖子。 小男孩像第二层戌狗宝库里那只奇怪的铜狗一样。 压着头,半跪着,一手伸到子慕予面前,掌心朝上。 “君阳,见过主子。”小男孩道。 子慕予半信半疑,伸手触碰了小男孩的手一下。 小男孩像触电般浑身一震,双膝跪地,两手交叠,头压在其上,低至地面:“谢主子赐福。” 忽然噔地一声。 二层戌狗门那只姿势奇怪的铜狗砸在子慕予跟前。 一道白光起。 小男孩不见了,而那只铜狗前伸的手前,多了一只漆黑的木匣子。 子慕予上前,打开一看。 里头躺着一只娃娃。 不知是什么材料制成,很轻。 乱七八糟的白发、粉红色的眼睛、脸上身上的伤、破碎的白袍子,所有一切,都与刚才的小男孩如出一辙。 铜狗上多了一张木牌,上面写着: 【君阳】 优点:它很忠心。 缺点:它很忠心。 子慕予眉头紧锁。 其他的兵器牌子上优点缺点用的同一句话,她能理解为武器的两面性。 她原本以为,「君阳」上的优缺点应该是“变化万端”或者什么的,反正应该与其能力有关。 没想到却是“忠心”两字。 “忠心”为何还会成为缺点呢? 第181章 不选 见那个臭屁轰轰的小男孩果然君阳,刚才被挟持的恐惧和怨愤瞬间消散,古元卓脸上绽放惊喜之色,眼睛都亮了几分:“恭喜弟弟觅得神兵!” 丰俊朗低着头,看着自己刚才被擦伤的手,不知在想什么。 子慕予的手还搭在黑色木匣子上,盯着木牌子,眉宇锁着困惑与狐疑,如墨眸子忽明忽暗。 就在这时,先后走来两人。 正是庄辰殊、柯兰。 他们的目光一下子就落在匣子和木牌上。 庄辰殊眼神炯炯:“这就是君阳?刚才我们怎么没看见!” 古元卓一步上前,抬手相拦:“君阳已经认我弟弟为主,你们来晚了。” 丰俊朗见来人之一是侍神卫,精神紧绷起来,站到子慕予身边。 看侍神卫一脸恭肃地跟在女孩子身后,亦步亦趋,丰俊朗心中对女孩子身份已然有所猜测,心中忌惮,暗暗着急。 若他们因为君阳起了冲突,会很麻烦。 纵然子慕予很强,可也强不过万神台。 他看向子慕予。 子慕予还在盯着木牌子上的字,一个字一个字地看,很专注,似乎没发现庄辰殊、柯兰的到来。 庄辰殊冷笑一声:“若认了主,我便把它的主人杀了便是。怎么会晚?”她手握黑鞭「惊龙」指向子慕予,阴郁至极,又杀气腾腾,“是你自己死,还是让我动手?” 古元卓挡在子慕予身前,声音有些发干,恨声道:“你们讲不讲道理?!” 弟弟刚刚大战了一场,身上全是伤,怎好再打架! 对方上来就要人死,可恶! 丰俊朗一把将古元卓拉下,自己抵了上去。 曾和侍神卫动过手,他知道对方的厉害,怕对方轻轻拍一掌,这个老实人就嘎了。 庄辰殊和柯兰神色漠然。 啪! 子慕予将木匣子盖上,眉心舒展。 “他选了我,可我没选他。谁若要,凭本事拿去,与我何关。”她道。 梵煌城的规矩,夺宝者凭本事走到神兵面前,神兵再择主。 双向选择。 不仅是古元卓和丰俊朗,连庄辰殊和柯兰都狠狠一愣。 古元卓一脸着急地想要说什么,被子慕予止住了。 “咱们继续往上,看看其他宝器。”她道。 说完,便要带丰俊朗两人离开。 “哼,算你识相!”庄辰殊放下黑鞭,走向黑匣子,伸手要拿。 谁知手还没触摸到木匣,一道惨白的光骤然迸发,庄辰殊来不及抬手遮眼,便被一股凶猛异常的气机击中胸腹,闷哼一声,整个人弹射出去。 柯兰大惊,去势若虎,飞扑接人。 气机恐怖如斯,庄辰殊像块巨石撞击在柯兰胸膛,主仆两人口鼻鲜血溅射,一同摔砸在地,翻滚了几十米,撞断了无数枝桃树,才堪堪止住。 桃树干的断端,染了人血,像蘸了红墨的粗头毛笔,直指天穹。 古元卓、丰俊朗,还有子慕予,无不僵在原地。 不知过了多久,柯兰才幽幽醒转,他艰难爬起,看见庄辰殊双目紧闭,瞳孔猛缩,一口浊气逼在胸口,先急得喷了一口血。 他面无人色,嘴唇哆嗦,伸手想要将人抱起,却发现双手怎么也动不了了。 刚才为了护住庄辰殊,此刻他前臂骨头尽碎,如地上断成很多截的枯枝,右胳膊有血红骨片扎出,实在惨烈非常。 柯兰仰天长啸:“秦时!” 声音在十二道城门之间回响,凄厉瘆人。 不久,八个清灰衣裳的男子拎着担架快步跑进。 他们将庄辰殊和柯兰扛上担架,又迅疾离去。 子慕予神色凝重。 离去时,躺在担架上的柯兰目光阴鸷地瞪向她的方向。 眼中恨意滔滔,看来是将庄辰殊的伤尽数归在她身上了。 “弟弟,君阳……真可怕。”古元卓喃喃地道。 “他是因为认了主,所以才不让别人触碰吗?果然是绝世神兵!”丰俊朗眼中还残留着极度惊愕的余震。 “我们快走。”子慕予道,“浪费了那么多时间和力气,不能空手而回,走,咱们去子鼠门。” 说完扭头离开。 “啊?弟弟,你真不要君阳吗?”古元卓满脸不解,站在原地,犹豫了好一会,才跺脚离开,追上子慕予,“弟弟,好兵器可遇不可求啊,不要岂不可惜?” “兵器是什么?是我们在战斗时托付性命的东西。若不忠心,它越厉害,对我们来说就越危险。”子慕予一边阔步行走,一边道。 “可上面不是写了吗?他很忠心。你看他连碰都不让别人碰,说明他的确很忠心。”古元卓道。 “它的缺点也是很忠心。”子慕予道。 “忠心怎么会成为缺点,是不是写这牌子的人搞错了?”一直沉默的丰俊朗开口。 “我看不会。写这些牌子的人,肯定对这些兵器了如指掌。能对它们这么熟悉的,除了它们的煅造者,别无他人。”子慕予道。 “你说是秦时?”古元卓道。 “没错。我们不妨想想,若上面的字无误,这两句话可以怎么理解。优点是忠心,缺点是忠心,若是这个「忠」的对象是同一个人,这句话是不合常理的。可是,若它真正忠心的人,不是我呢?” 古元卓睁大眼睛:“你是说……你是说,它可能还有其他主人?可这里是梵煌城啊,它怎么可以认两个主人?” “我不信这么厉害的东西,会受困于梵煌城的规矩。”子慕予道,“况且,在梵煌城的规矩里,都是闯关者相互竞争,哪有神兵自己下场战斗的?” 丰俊朗和古元卓想起刚才君阳的狠绝皆心底发寒。 子慕予脚下走得飞快。 她已有一尊谜团重重的大佛附在自己身体上,赶也赶不走。现在,她可不想再被另一尊大佛粘上。 其实还有一个理由她并没说出口。 君阳刚才敢以古元卓和丰俊朗的性命要挟她,就决定了他们并不是一路的。 他再厉害,再绝世,也不能要! “若是一件死物,便罢了,可他偏不是。收这样的东西当武器,无异于允许一个咱们并不熟悉的人同行。”子慕予道。 虽然觉得可惜,可是古元卓觉得弟弟的话很有道理。 既然弟弟说不能要,他也不觉得这东西有多稀罕了。 “你在君阳和秦时之间,选择相信秦时?”丰俊朗说了一句在古元卓听来有些莫名其妙的话。 子慕予赞许地点点头。 没错,其实这件事情的本质就是她宁信秦时,也不信君阳。 而她信秦时,是因为看过了许许多多的小木牌。 一个心存悲悯、追求极致的手艺人,难道不更值得信任吗? 丰俊朗抿唇,目光有些黯淡。 一直以来,古元卓都说三人之中子慕予脑子最好,他一直不服气。 现在,他第一次觉得有些服了。 第182章 一轮太阳 从辰龙门往上,一个守护都见不着。 自从那位年轻气盛的守护折在庄辰殊手上,满城桃树惨遭剃头,秦时紧急将人调离。 这种高端局,他们不玩了。 所以,子慕予一行直达子鼠门,没受到任何阻拦。 十来个巨大的铜鼠趴在山石上,姿势各异,可眼中神采,皆气吞山河。 宝器或背、或顶、或扛在铜鼠身上。 因为数量不多,他们一下子便找到了无言口中的纯钧杵。 这是一只健身达鼠,手脚肌肉膨隆,仅以后腿站立,露出八块腹肌马甲线,两只前足捧着一把金色大杵。 铜鼠脖子上的木牌写着: 【纯钧杵】 优点:砸头如砸瓜。 缺点:砸头如砸瓜。 “元卓,试试,它很适合你。”子慕予道。 古元卓又惊又喜,指着自己:“我吗?弟弟你真的觉得它适合我吗?” 子慕予微笑道:“嗯,没有谁比你更适合了。” 古元卓满脸期待地看向丰俊朗。 丰俊朗神色淡然地点头:“看这只铜鼠就知道了,我们三个,就你最像它。” 古元卓一点没觉得丰俊朗这句话难听,兴奋得满脸通红。 他快步上前,伸手打算触碰纯钧杵,脑中闪过刚才君阳将人创飞的惨烈场面,又缩了回来。 可是他很快又想,虽然他这一路算躺赢,但是弟弟受了伤,是很不容易才来到的这里,若是连这点胆气也没有,怎么配得上眼前这件宝物呢? 古元卓坚决伸出手,一把握在纯钧杵上。 没被弹飞。 古元卓喜出望外,用力一提。 纯钧杵纹丝不动。 古元卓不信这个邪,双手握住杵身,重心下沉,缓缓加大力量,肌肉突涨,脸红筋暴。 他在凤凰坳劈树劈石几近十载,劈断的木棍无数,造就厚积薄发。 纯钧杵不动,可是,健身达鼠震动了。 嗙嗙嗙几声,整个铜鼠拔地而起。 “哎?我是不是把它弄坏了?”古元卓双手握着纯钧杵,无措回头看向子慕予。 “看看你的手!”子慕予道。 丰俊朗一脸不可思议之色。 古元卓低头,发现一缕缕金色的流光正在慢慢缠上他的手。 “哎呀妈!”古元卓吓得猛地松开双手,却发现他的手似是粘在杵上一般,怎么也甩不开,只能硬提着。 “古元卓你别动!它或是在认主。”丰俊朗道。 四岁时,乱魄认他为主的时候,也是一缕光从剑身缓缓缠上他的手腕,像无数的毛细血管,要将人和物彻底联系在一起,从此祸福相依。 古元卓果然听话,不再动,身上还绷着力,不敢让铜鼠落回原地。 过了好一会儿,金色流光渐渐消失,手上猛地一松,古元卓一屁股摔在地上。 嗙地一声巨响,铜鼠归复原位。 古元卓看着手中的金杵子发呆。 “恭喜元卓。”子慕予笑道。 古元卓不可置信地道:“就这样,它是我的了?” “应该是。”丰俊朗的眼中也难得有了一丝笑意。 “可是它怎么用?”古元卓欢喜非常。 “回去再说。”子慕予道。 子慕予和丰俊朗在剩下的武器中细细看了一遍。 他们两个皆站定在一只看起来似在打盹的铜鼠前。 它的怀里,抱着一柄似鞘似剑的东西,呈白色。 铜鼠脖子前挂着一块木牌子。 上面写着: 【帝陨】 优点:它是鞘,也是剑。 缺点:它是鞘,也是剑。 子慕予细细地查看一下,惊讶地道:“俊朗,它像是为你量身打造。它可以装两把剑。” 丰俊朗点点头,手朝「帝陨」伸去。 他的手刚抬起,打盹的铜鼠霍然睁眼,瞪着丰俊朗。 “你有剑?”突然响起一道沙哑的声音,似从铜鼠口中传出。 丰俊朗道:“有。” “名?” “一把「乱魄」,一把「断魂」。”丰俊朗道。 “「乱魄」……「断魂」,鞘以「帝陨」,不算委屈。” 话音毕,白色「帝陨」竟直接飞进丰俊朗掌心。 丰俊朗满脸意外。 古元卓几乎将整个铜鼠端了起来才得了纯钧杵,他只是回答两个问题,就拿到了「帝陨」? “别觉得得来容易就不知珍惜!若是他委屈了,会跑。”沙哑的声音又道。 丰俊朗忙将「帝陨」握在手中,冲铜鼠的方向作了一揖。 “恭喜。”子慕予笑祝。 古元卓和丰俊朗总算不白来一趟。 子慕予继续寻找,目光扫过一把大弓。 她近身搏击是优势,弓可以辅助她远处攻击。 只是,她老觉得带着弓,还要带着箭,是很麻烦的一件事。 而且,箭矢是消耗品,一旦箭没了,弓也就没什么用了。 她的目光还扫过剑,扫过刀斧与鞭锤,全部都看过了,却没有一样是她十分想要的。 有人修剑术,十年悟一剑。 有人修刀法,风雪悍刀行。 子慕予知道自己做不到如此,她更擅长依势而行。 有时候适合用剑。 有时候适合用刀。 有时候适合用绳。 一片硬叶,一瓣冰花。 说到底,其实还是君阳更适合她。 可惜了。 …… …… 辰龙门,桃花林。 孤零零的铜狗手上,捧着孤零零的木匣子。 铜狗脖子上的木牌突然燃起火焰,瞬间焚烧殆尽。 不久,庄琬瑢信步走来,至木匣子前,负手而立。 “君阳,你做得很好。”她道。 她今天忍庄辰殊很久了,但是为了不让自己过于引起他们的注意,一直没有动手,手痒得发抖。 刚才看君阳将庄辰殊主仆重创,她心里实在畅快。 “可是子慕予为什么不选你呢?”本来就高吊的眉毛挑了起来,目光锐利射向木匣,语气责备,“我在跟你说话,为何不应?” 一道白光从匣子里飘出,落于地上,现出小男孩的身形。 君阳身躯姿势有些奇怪。 他似乎想跪,但是跪不下去。 身体在剧烈的拮抗下,微微颤抖,冷汗淋漓。 “既见主人,缘何不跪?”庄琬瑢不悦转身。 可当她看清君阳的惨状,不由得大惊失色:“你怎么……”声音戛然而止。 她发现更加了不得的事情。 君阳的额头,多了一抹猩红,像滴血珠。 庄琬瑢惊疑不定,指着君阳:“你的眉间,怎么回事?!” 君阳茫然地伸手摸了摸,“啧”地吃痛一声,有些失魂落魄地道:“是啊,怎么回事呢?”他看向庄琬瑢,眼睛似乎没有焦距,“为什么这世上除了你,还有人会「道德踪」呢?” 庄琬瑢琥珀色的双眸轻轻眯起:“她的「道德踪」是假的,最多只能练到第四层。你不会是被子慕予打成这副模样吧?” “你刚才应该看见天上的桃花龙卷了吧,那是她打我时形成的风势。你觉得这是区区四层功力吗?”君阳道。 “不可能!”庄琬瑢脸色微变,“应该是你……” 君阳一脸惘然地摇摇头:“我跟你说过的,我不会撒谎,可你偏要我来佯认他人作主。你知道,刚才那个人给我赐福的时候,我看到了什么吗?” 君阳身抖如筛糠。 “一轮太阳。”他牙关颤磨着道。 庄琬瑢脸色瞬间煞白如纸。 第183章 搞错,瞎了 “太阳,是我白泽神兽一族最恐惧的东西。”君阳犹如深陷在噩梦之中,额头冷汗涔涔,他再次摸了摸额头微微凸起的部分,“我好像知道这是什么了,它看着,是不是像太阳?” 那枚原本像血珠的猩红,颜色变淡了一些,没有刚才那么红艳,呈现鹅黄色,看起来确实像一轮初升的太阳。 庄琬瑢猛地咬紧下唇,两只手的拇指不由自主掐在食指腹侧,似要将指甲盖压断。 “这是无畏印啊。”君阳粉红色的眼瞳无意识睁大,好像终于认识到某件荒唐事,有些惊,有些慌,有些做错事的难为情和无措:“我第一次认主,没有经验,好像搞错了。” “你什么意思?!”庄琬瑢的神色陡然凌厉。 君阳平静地对上庄琬瑢的双眼:“子慕予才是我的主人,你,不是。” “混账!”庄琬瑢衣袖一甩,骤然迸发的气机顷刻让十来株桃树倒伏。 君阳破烂的衣袍翻飞,可是面不改色,稳稳站在原地。 “认主这种事,也是你说是就是,说不是就不是的吗!我是先神洲真正并且唯一的神皇血脉,你不奉我为主,还能奉谁!”庄琬瑢喝道。 她的暴怒中,隐藏着一缕慌乱。 君阳平静摇头:“我白泽神兽一族认主,从不认血脉。” “可你曾说你认「道德踪」!”庄琬瑢道。 “没错。非有大悲悯心之人,练不成「道德踪」,也成不了圣人。我白泽神兽一族也不会现世。可是你没有练成。”君阳道。 “那子慕予呢?她就练成了?!”庄琬瑢声音尖利,因为情绪不稳定尾音挑起,听起来甚为刺耳。 “我不知他有没有练成。可他,给我赐了无畏印。他,让我双膝皆跪,额头点地。他,让我恐惧。而你,现在让我垂下头颅都做不到了。”君阳缓缓地道。 “我不信!”庄琬瑢倏尔便来到君阳面前,五指张开,一掌按在君阳头顶,猛地压下。 君阳完全没有用力,他的脖颈,本应由很多活动性关节筑立起来的血肉,此刻僵硬如铁。 他小小的身体,因为庄琬瑢耐心尽丧的猛力而左右摇摆。 庄琬瑢的手从君阳的头顶滑落至他的咽喉:“我要毁了你!” 君阳神态自若,冷眼睨着庄琬瑢:“你知道的,你做不到。” 庄琬瑢此刻真是五内俱焚,滔天的惶恐和不安笼罩全身,连呼吸都开始不顺畅,掐住君阳的手变得潮湿,永远镇定且时常带有些能掌控一切的自信笑意的琥珀色瞳孔现在燃烧着焦灼的火焰。 事态怎会演变至此! 她费尽心思让秦时煅造绝世神兵君阳,到头来却为他人做了嫁衣裳! 区区一件兵器纵然不足挂齿,可是她比谁都明白君阳的选择代表着什么! 君阳认子慕予为主,也就是说,他认为子慕予比她庄琬瑢更适合当这先神洲的主人! 这怎么得了! 庄琬瑢的手往前猛地一推。 君阳踉跄倒地,脸上神色依然镇定无惧。 “我有过错。这是你最后一次碰我了。”君阳道。 “我毁不了你,但我能毁了子慕予!”庄琬瑢的胸膛剧烈起伏。 “有我在,你还是办不到。”君阳沉声道。 庄琬瑢眼睛被逼红,差点掉泪。 从她记事起,她从没遇见任何让她觉得委屈、难过的事。 她静静立在那里,眼睛轻阖,双手握拳贴在腿侧,呼吸慢慢轻了,缓了。 紧握的拳头慢慢松开,凝在眉间的痛苦消去。 庄琬瑢霍然睁眼,眼神冷峻:“我不知她为何能让你生出无畏印,为何让会让你恐惧、跪地,但是我告诉你,子慕予绝对练不成「道德踪」。总有一天,我让她死。等她死后,你会回来找我的。” “就算你不来找我,”她目光如炬,神色睥睨,霸气侧漏:“我就是我!我庄琬瑢是谁,能是谁,我说了算,不需要你一个畜牲承认!” 她的手忽然翻转,五指箕张,一道气机在她指间流转,语气阴森:“把我给予你的本命灵气,统统给我还回来!” 箕张的五指冲向君阳,气机像一道丝网,攫住君阳全身。 君阳并未抵抗。 不是他的东西,不要也罢。 …… …… 梵煌城亥猪门前。 徐千策坐在最后一级台阶上,拿着块崭新的丝帕轻轻擦拭怀中的剑。 李秀伸长脖子蹲在一侧。 “主子,这柄剑镶嵌的红色宝石那么大颗,好看的很。”李秀道。 “秀。”徐千策道。 “嗯。”李秀道。 “你再怎么流哈喇子,这柄剑也不给你。这是我要送给慕予的。”徐千策道。 李秀有些失望。 “你别不甘心。这柄剑若是给了你,你肯定转头就将宝石全挖下来卖掉换金银。你眼里只有金银。”徐千策道。 李秀做捧心状:“主子这话很是伤人。我眼里明明只有你。” “赏你一锭金子,给我把这句肉麻的话收回。”徐千策道。 “好勒!”李秀道。 他们正在说着话,忽然亥猪门开了。 人潮涌动,一时喧嚣吵嚷起来。 “纯钧杵!有人得了纯钧杵!” “这是帝陨吗?既是剑又是鞘的帝陨!” “他们居然闯到了十二层!” 徐千策和李秀皆好奇扭头看去。 “主子,好像是那几位公子出来了。”李秀道。 徐千策眼中一亮,放下手中剑迅速爬起:“是吗?那么快,难道没闯关成功?” 人群将人团团围住,徐千策踮起脚看不见,蹦蹦跳跳还是看不见,有些生气。 李秀极有眼色,立即在徐千策面前蹲下。 徐千策骑在李秀脖子上,终于看见在人潮里缓缓往外走的子慕予三人,他连忙欢喜挥手喊道:“在这里!我在这里!” “三位公子,你们看见君阳了吗?它是什么样子的?” “君阳认主了吗?” 人潮汹涌,总有人伸手想抓住三人问东问西。 “纯钧杵砸头如砸瓜,不怕死的就凑上来!” 幸亏有古元卓拿着纯钧杵在前头开路,否则挤出去真要耗费不少精力。 “君阳还在梵煌城,你们想要,进去闯关就好了!”古元卓高声道。 人群中响起一阵欢呼。 虽然他们知道自己没能力闯到第十二层,没什么机会取得像「纯钧杵」和「帝陨」这种等级的宝器,但是看见别人获得,心里总是有些酸的。 可是,若绝世神兵「君阳」还在,有目标可望,就值得欢喜! 他们不知道,此时背后的亥猪门又走出一个人。 一个小男孩。 他衣裳褴褛、头发乱如蓬草、白如雪的脸上,赫然多了一道瘆人的黑斑。 小男孩粉色的眼睛黯淡,跌跌撞撞,摸索前行。 第184章 寻主 徐千策一下子盯住了子慕予,她不仅衣服破了,双手纱布不见了,更添了新伤。 他几步上前,眉头深皱:“这么整,留疤怎么办?”说完伸手过来就要捞子慕予的手。 子慕予上举双手避开,像看棒槌般看着眼前之人:“男人老九,有点疤怎么了?”语气中,隐有警告。 徐千策连忙悻悻缩回手,低头整理自己的云纹纳金衣袖,干咳两声掩饰自己的尴尬。 李秀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自家主子是个妙人,从小到大都特有绅士风度,对待身边的女孩子,总是温柔几分,体贴几分,耐心几分,阔绰几分,格局也大几分。 什么时候对男的也这么温柔体贴了? 徐千策很快便发现了三人中就子慕予两手空空,心下微喜。 “慕予,你没有选到合适的宝器吗?没关系,我给你买了宝剑……”徐千策说着冲李秀使眼色。 李秀意会,立即将四柄无一处不散发着「贵」气的剑捧了上来。 “我姓子,名慕予。我们不是很熟,别这么叫我。”子慕予扭头冲丰俊朗道,“取回你的剑囊,咱们立即下山。” 丰俊朗看向徐千策。 “噢,布囊我一直守着呢,在那……”徐千策指向台阶处,却发现那里什么也没有,顿时一怔。 他看向李秀:“秀,先前放在我身边的那个棕色布囊呢?” “诶?刚才还在的啊。”李秀惊疑道。 丰俊朗神色微变。 几个人在台阶上下附近找过了,没有。 他们在人群中也睃巡几次,并不见布囊踪影。 “可能被偷了,”子慕予看着心急如焚的丰俊朗道,“赶紧下山,若是小偷离开了梵煌城落拓阵地界,你就可以召唤「乱魄」了。” 丰俊朗可以召唤「乱魄」,却尚不能召唤「断魂」。一旦晚了,小偷把两把剑分开放,事情会变得麻烦很多。 丰俊朗握着「帝陨」,飞也似地往山下跑。 子慕予和古元卓随后。 徐千策和抱着四柄剑还背着大布包的李秀在最后追得很艰难。 …… …… 梵煌城前,小男孩摸索了一阵,感觉到周围都是人,阻挡了他的去路,忽然化作一道黑白交缠的高速气团,从众人身边掠过。 门前聚集的众人,霎时被吹得东倒西歪。 老道士头上的布冠都被吹掉了,小道士吓得死死抱住师父的大腿。 “哪里来的风,这么邪!”摔倒的人嘴里咒骂着,乱成一团。 老道士追着布冠而去,忽见一道白影从眼前闪过。 噫? 他的布冠原本被风刮着滚动着,突然似被什么人踩在上面,非常突兀地瘪了下去,定在那里。 老道士觉得约莫是自己眼花了,走上前去,将布冠捡起来一看,大惊。 不是自己眼花,布冠赫然留着部分脚印痕迹。 “徒儿,你刚才看见什么了吗?”老道士问。 “一个奇怪的孩子。”小道士道。 “可看清了?”老道士问。 “真真的。”小道士十分肯定地道,“他身上还有好多伤。师父你闻闻,空气中还有一股奇怪的血腥味。” “他往哪里去了?”老道士又问。 小道士伸手一指:“那边。” “走,咱们追去看看。”老道士道。 “咱们不等着看看谁能得到君阳了吗?”小道士奇道。 老道士回身看向梵煌城,沉吟:“君阳已经不在这里了。” 师徒二人朝刚才小道士所指的方向寻去。 那是下山的路。 刚到半途,他们就看见前方有个小身影。 那小人儿白色的衣袍碎成布条。 赤着脚,脚面上血迹斑斑。 头发似被什么生生绞断,长短不一。 雪白的脸上生了大片黑斑。 眼中没有焦距,没有神采。 他摸着石壁,鼻翼扇动,努力嗅着什么,缓缓下山。 老道士阔步上前,正了正衣冠,冲着小男孩十分郑重地施了一礼。 但是小男孩毫无反应,继续往山下走着。 “师父,这小孩好像是瞎的。”小道士低声道。 老道士脸上神色几经婉转,又追了上去,再作一揖,说道:“这位小哥,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 小男孩还是毫无反应,依然在走自己的路。 “师父,他好像还是聋的。”小道士又道。这一次,他没有刻意压低声音。 小男孩漠然无应,似乎是真的听不见。 小道士想伸手触碰小男孩一下,却被老道士一把拉住。 “别碰他,小心受伤。”老道士道。 小道士眼睛骨碌碌转动,似在很认真地思考了一番,才问:“师父,你是不是认识他?” “没准他就是君阳。”老道士道。 “啊!”小道士像听到十分有意思的志怪故事,“君阳不是神兵吗?它不该是一把剑或者一把刀吗?怎么会是一个小孩子呢?” “他若是君阳,以什么样子出现在我们面前都不足为奇。”老道士一脸凝重地道。 小道士的嘴巴半天都合不上。 师徒两人跟着小男孩,缓缓下山。 来到梵煌城与庆云县交界处,小男孩站定。 他很茫然,似乎不知接下来该往哪里走:“我的主人呢?我的主人呢?” 他非常着急来回重复着同一句话,像不慎与父母走失的孩子。 君阳,记忆俱丧,五感渐失,他凭着残存的微弱嗅觉才寻到此处,终究失去了寻找的方向。 他摸索着找了一处避风的地方蹲下,蜷缩在那里,不动了。 他除了等,别无他法。 等他的主人遇见危险。只要他的主人遇见危险,他便会自动受到召唤。 君阳伸手摸了摸自己脸上的黑斑,下巴贴在膝盖上,双手紧紧抱着双脚。 一双没有焦距的粉红眼睛,许久都不曾眨一下。 …… …… 君阳离开梵煌城不久,几个穿清灰布衣的男子抬了一个担架出来。 五位白泽少年正百无聊赖,伸长脖子一看,顿时吓得魂飞魄散。 担架上躺着的人是庄琬瑢,她气息微弱,右手肌肤像干旱的田地,横七竖八无数暗紫淤痕。 无决几人蜂拥而上:“少爷,发生什么事了?!” 庄琬瑢嘴唇翕动,声音微若蚊蝇:“回白泽,找公孙日月。” 第185章 缺点:无! 梵煌城第十三层楼。 秦时坐在榻上翻看着一本书,书名《先神名器》。 着作者:秦时。 里头记载了经他手煅制的所有宝器。 他捏起琉璃盏,嘬一下今年注定喝一口少一口无比珍贵的桃源玉露。 身旁,有个拿着竹勺的老翁:“城主,你身上有伤,不宜过饮。” 他虽这么说,当酒杯空时,只要秦时没说停,他还是会舀上半勺芳香沁人的酒液添进杯里。 “全都走了?”秦时问。 老翁闻言颔首,神情似大大松了一口气:“全都走了。” 秦时没说话,从笔山上拿起一支狼毫,蘸了点浓墨,翻到书的最后一页,在空白处提笔写道: 【君阳】 优点:主愈强,他愈强。 缺点: 在“缺点”一项,秦时沉思良久。 「君阳」可能是他这辈子最得意的作品了,代表着他的技艺巅峰,怎么舍得写上不好的东西来束缚它。 秦时豪阔地喝了整杯桃源玉露,大笔一挥。 「缺点:无!」 老翁看着张扬而有力的字迹,默默收回目光。 “老朽不明,城主为何帮那个人?”老翁道。 “我谁都没帮。他没杀第十二层的守护,还他一个人情罢了。我秦时不喜欢欠人。” …… …… 庆云县。 与梵煌城满山桃花的明媚相较,这里的天光真是黯淡无比。 客栈里,有个人边捂着胸口的伤,边迅速收拾好自己的包袱,然后拿起桌子上的棕色布囊。 此人长相很有特点,酒糟鼻,豹头环眼。 正是先用刀戳伤徐千策的马,后被徐千策碾了一脚的汉子。 他戴上竹笠,蒙上防沙黑巾,匆匆出门。 侍神卫陈念正背着柯兰,孙鸿硕背着庄辰殊,飞落此地,满身霸道至极的威势激得尘土飞扬。 两相着急,恰好撞上了。 汉子手里的棕色布囊「哐当」掉落在地,露出了其中一把剑的剑柄。 陈念和孙鸿硕几乎同时出声:“断魂?!” 这是他们同伴的佩剑。 柯兰找到了同伴的尸首,却找不着「断魂」,他们猜测,应该是丰俊朗拿走了。 没想到竟在此处得见,怎能不惊。 难道此人就是丰俊朗?! 不对,年纪对不上。 丰俊朗小时候就被传长相面如冠玉、丰神俊朗,无论怎么长,也不该是这种寒碜模样。 两人对视一眼,神色阴沉下来。 汉子慌慌张张弯腰想将布囊捡起。 陈念冷喝:“把东西留下!” 声音凛冽无比,有金石意。 陈念空出一手,捏了诀,隔空一掌将人击飞。 “说,东西哪来的?”陈念道。 汉子吐了一口满是血腥味的唾液:“这是我的!” 他刚才看过了,两把剑都不是凡物,他没在梵煌城拿到宝器,辛苦一场,又岂会这么轻易将东西交出去! “我们不能在此耽搁。”孙鸿硕沉声道。 无论是庄辰殊还是柯兰,现在都处于昏迷之中。 陈念用脚一挑,将布囊拿在手里,夹于腋下,只是他本来有伤在身,动作时闷哼了一声。 汉子十分机警,见对方有伤,瞬间露出野豹似的目光,从靴里抽出匕首,暴然蹿起冲陈念大腿扎去,同时伸手抓住棕色布囊一角。 陈念猝不及防,被他划了个道子,不禁大怒:“找死!” 挥手凝如冰气魄,一掌冲汉子头颅劈下。 汉子的脖子打了个对折,头颅歪挂在胸口上,眼睛爆突,嘴角流血,就此没了命。 他的手里,勾着布囊的半根系带。 “走!”孙鸿硕道。 他们两个刚又走了几步,正要点地跃飞,夹在陈念腋下的布囊忽然大震,倏地突然飞离。 速度极快,根本来不及回头看便已经消失踪迹。 陈念大急,想追,孙鸿硕道:“不能追,救殿下和头儿要紧!” …… …… 丰俊朗刚离开梵煌城的地盘,在落拓阵外,立即默念召唤。 没想到一下子便有了反应。 「乱魄」连带着一起装在布囊里的「断魂」,飞了回来。 丰俊朗抱着失而复得的宝剑,心绪激荡不已。 「乱魄」是师父留给他的,日后他要用这把剑给师父报仇,如何能丢! “可惜了,不知谁是那贼,否则定饶不了他!”古元卓抹着脸上的汗水道。 子慕予皱眉,伸手摸了一下布囊上的一团乌黑。 血。 还温热着的鲜血。 三人脸色顿变。 徐千策气喘吁吁赶来,躬着身,双手撑在膝盖上:“找到了啊,幸好……幸好。” 李秀在后头,怀里的剑不断往地下落,一路上嘴里嘟囔着不知骂谁。 就在这时,前面有人喊:“杀人了,杀人了!” 这个地方,喊“死人了”或许不会引起太大的注意,因为此处时常有人死。 但若是“杀人了”,凡是有口气想继续活的人肯定会警惕。 因为有时候一不小心,自己也可能会惹火上身。 子慕予和丰俊朗对视一眼,朝人群聚集的地方走去。 他们看到了倒在地上死得不能再死的人。 “是他?”子慕予有些意外。 徐千策也靠了过来,看见地上血腥无比的一幕,拿着手帕掩住口鼻,面露嫌恶,若有所思。 子慕予眯眼,她好像看到了什么,于是走近尸体蹲下,从汉子手中捏起一根棕色的系带。 “血,好像是他的。”子慕予道。 “他就是那个贼?”丰俊朗道。 “应该是。”子慕予道。 聚集旁观的人发现没有危险,彼此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神色怪异起来。 忽然,不知谁喊了一声:“我的!” “我的!” 一群人突然像疯了似的,冲向尸体。 丰俊朗一把拉起子慕予,躲到一边。 就此,他们看见了极为恶心难忘一幕。 那些人竟在争夺尸体。 抢不了整个,他们开始用嘴咬,用手撕,用石头砸,将尸体四分五裂。 “他们抢尸体干嘛?”古元卓脸色惨白。 徐千策倒是镇定,似乎并不是第一次见到这种情形:“这是肉啊。新鲜的肉。” 有人惨死,没有官差来检查死因,没有刑名追查凶手。 强者为尊。 人为了生存,被逼露出了兽性。 这就是庆云县。 这就是先神洲! 第186章 天机子,褚破云 梵煌城与庆云县交界处。 君阳还蜷坐在凹陷的石壁下,他保持这个姿势,许久没动弹。 不远处,蹲守着一个小道士。 小道士的动作与君阳如出一辙,下巴贴在膝盖上,双手紧紧抱着双脚。膝盖上圆润的脸,像极了只硕大的土豆。 他原本想与君阳比谁的眼睛睁得久来着,不过一会儿,就被周遭的尘土呛得败下阵来。 小道士揉了揉发涩的眼睛,抬头望向茫茫苍穹:“师父怎么还没回来呢?马上就要下雨了。” 他往四周看去,禁不住瑟缩了一下。 附近有四五个灰扑扑的人,或站或蹲或坐,像饿狗般盯着他与君阳,似乎随时要扑上来咬掉他们身上的肉。 更远处,也有许多不怀好意的目光。 小道士打了个寒战,往君阳身边挪了挪。 “师父,你心真大,留我一个人在这里,就不怕他们把我吃了?”小道士委屈地用手背抹了把鼻子。 发现小道士在害怕,那些饿狗般的人全部站了起来,目光恣意地流露着贪婪嗜杀,慢慢逼近。 恐惧像条冰凉的蛇,缠了上来。小道士本能地又往君阳边上挪。 虽然师父离开前曾告诫过他,不能碰君阳,可是,如今情况不对。 君阳又聋又瞎,他必须告诉君阳,此刻危险。 所以,小道士决定,伸出一根手指,往君阳的手臂戳去。 君阳忽然动了,他的手臂往外一抻,一股冰寒至极又凌厉至极的气机以他为中心,弹射出去! 小道士被射飞。 那些围上来的人瞬间被扯碎,断胳膊断腿、从破腔中流出的五脏六腑,尽数落在地上,粘上尘泥,像不小心被调皮小孩子弄脏的猪肉。 远处那些还没来得及围上来的,看见此情此景,尽惶惶作鸟兽散。 良久,小道士才从厚厚的泥灰中抬起脸,粘在眼睑眉毛的泥土扑簌簌落在鼻子上、脸上,嘴角有些血水流出,噗,一粒东西掉落在地。 他伸手将那粒东西捡了起来,握在掌心,看着眼前的惨状,嘴瘪了瘪,却强忍着没有哭出声。 “徒儿!”惊惧交加的声音响起,老道士手里拿着两只饼,毫无形象地奔来。 小道士见师父终于回来了,瘪着的嘴,彻底咧开,放声大哭。 “师父,我刚才就那样那样,”他伸出手指,做出碰君阳的动作,“然后就成这样子了。呜呜呜,师父,这小孩好凶,好可怕!” 老道士看着地上的残肢断肠,脸上血色尽褪,跑至小道士跟前蹲下,哆嗦着检查小道士的身体:“哪里受伤了?” 小道士哭得愈发凄惨,摊开掌心,露出那粒沾满泥土的东西:“他把我的牙齿给打掉了,呜呜呜。” 老道士伸手扒开小道士的上唇,见果然掉了颗门牙,再看小道士其它地方并没见伤口,忙安慰道:“徒儿别怕,这是乳牙,牙齿还会重新长出来的。” “真的吗?”小道士一脸怀疑。 “师父不会骗你。”老道士道。 “多久才能长出来?”小道士还在抽咽。 “很快。”老道士道。 “很快是多快?”小道士道。 “等春雨下了,竹笋破土而出,它就长出来了。”老道士道。 小道士终于止住了哭声,抬头看天:“春雨下了啊。” 此时空气干燥,天无铅云,毫无即将下雨的迹象。 可是,老道士还是神色凝重地抬头看去。 他这位徒弟的本事没有谁比他更清楚。 徒弟说下雨,那就一定会下! 啪嗒。 一滴并不算大的雨点落在老道士额头,却如道惊雷砸得他有些晃荡。 “破云,这阵雨,多大,要下多久?” 每当老道士对这位徒弟的能力感到敬畏的时候,便会唤他的名字,而不是「徒儿」。 破云姓褚,自入道门,便被师尊赐号「天机子」,对天机气象有着令人恐怖的敏感。 这种敏感出自本能,不用算,不用付出任何代价。 刚才君阳一击,破云尚存,未必不是这种天赋异禀护佑的结果。 而他这个做师父的,每想窥破天机算上一算,都得少活十年,行将就木,才得师尊赐「武灵子」一号。 实在惭愧。 “大不算大,淅淅沥沥,要下三天才停呢。”小道士道。 师徒两人,有些犯难地看向蜷坐在石壁下的君阳。 君阳所坐的地方,避风可以,避雨不行。 “师父,他那么厉害,绝对不会出事的。咱不管他,先回家吧。”小道士道。 老道士摇摇头:“我们守着他,不是怕他会出事。是怕别人会误伤啊。”说完,看向不远处的泥血烂肉,露出不忍之心。 “师父,那些是坏人。他们刚才差点就扑上来了。”小道士道。 “人在极端恶劣的环境下,就是兽,兽不能论好坏的,适者生存。”老道士道。 “可他们明明是人啊。”小道士满脸不解之色。 老道士用袖子给小道士擦了擦脸上的泥灰:“所以为师才说,这个世界不好。它不能让人好好做人。” 小道士一知半解,一脸无奈地看着君阳:“那咱们要守到他什么时候?” “等他找到主人吧。找到主人,他就不会这样子乱发脾气了。”老道士说道。 老道士不知从哪里找来一块满是虫洞的木板,给君阳蜷身处隔挡了风势和斜插的毛毛细雨。 师徒两人蹲在木板后,啃食手上的饼子。 “师父,你说他会饿吗?”小道士道。 “为师也不知。”老道士道。 “咱要不要给他点饼吃?”小道士道。 “怎么给?”老道士道,“可不能碰他了。” 小道士眼睛骨碌碌地想了想,掰下一块饼,然后从怀里摸出一个纸包。 “幸好刚才没摔坏。”他说着,摊开纸包。 一时香气四溢。 原来是给食物添味的香粉。 小道士给饼片撒上细粉,闻了闻,觉得够香了,小心翼翼地递到君阳鼻前。 令人失望的是,君阳还是一点反应也没有。 老道士叹了口气,缓声道:“如果我没猜错,他五感尽失。他没有嗅觉,闻不到的。” “啊?师父,为什么会这样?”小道士也开始觉得君阳可怜了。 “传说中白泽神兽生活在无光无声无气无味的世界,本没五感,必须由主人赐福才得感知之能。”老道士看着君阳脸上明显在蔓延的黑斑,颇有些沉重地道,“或许,他认了主,可主还没认他吧。” 第187章 噩梦,杀手 阴雨好睡眠。 庆云县某间普通的客栈,因为某人的入住,原本寒酸的上房被布置得富丽堂皇。 斑驳落漆的木柱子贴上金箔,灰扑扑的帐帘替换成华丽的流苏银纱,简单的四脚椅垫上织金软靠,布满油渍的餐桌铺上绣样精致的绸布,桌上摆放着一口小水缸。 缸里有绿荷,两片叶子,一朵盛放荷花。淡粉和绿色的流光萦绕,散落房内各处。 桌上还有一盏鎏金铜灯和一捧炉。 炉里正点着龙涎香,烟花袅袅。 榻前地板上,李秀已经熟睡。 锦帐后,徐千策卧于床上,眉头舒展,嘴角有笑,似在做着极好的梦。 …… 茫茫苍山,风景秀丽。 两位意气风发的锦衣少年,骑马并辔而来。 他们挽着弓,背着满筒的箭,像一道风冲入森林。 挽弓,搭箭,嗖嗖几声,锦鸡、灰兔、野猪、狍獐各有斩获。 两位少年笑声朗朗,传遍森林。 “猎这种东西有什么意思,哥,听说这里还有白狐,咱们比比,谁先猎到白狐,谁获胜,敢不敢?”小少年道。 略年长的少年把弓从左手抛至右手,动作甚为潇洒,笑道:“有何不敢!” 小少年勒紧缰绳,眉眼明媚得刺目:“我一定会赢,等猎到白狐,我要做条围脖,送与云染!” 略年长的少年神色微滞,随后笑了,只是笑意浅浅,未达眼底:“你喜欢云染?” 小少年微昂着头,阳光落在脸上,光芒四射:“当然,只要是美人,我都喜欢。”他意味深长地笑看兄长,“哥,难道你不喜欢长得好看的女人吗?” 略年长的少年笑了笑,并未作答。 一阵窸窣声音响起,似有什么动物跑过。 小少年握紧弓,冲兄长扬眉:“比赛开始!”说完便驱马追去。 林里果然有白狐,它站于山岗,纯洁无瑕的毛发随风舞动,美得让人心动不已。 这样的皮毛,若戴在那个冰肌雪肤的女子脖子上,不知该有多好看。 嗖嗖嗖。 白狐身形灵动,小少年的箭射出最后一支,依然没能射中猎物,大感痛憾。 略年长的少年策马而来,小少年看着他背后还剩半筒的箭,急声道:“哥哥能否借我一支箭,这一箭,我定能射中它的。” 略年长的少年笑道:“好啊。” 他从背后抽出一支箭羽,小少年满脸高兴地伸手要接。 略年长的少年没将箭给他,反搭在弓上,挽了满弓,箭尖对准了小少年。 小少年高兴的神色一滞。他回头看了看身后的白狐,笑叹自己竟然毫无比赛精神。 既与兄长打赌猎狐,自己的箭提前没了,那就是输了,怎能还向兄长借箭继续比赛呢? 他笑着拉了拉缰绳,往旁边挪了挪,好让兄长可以射狐。 可是,箭随人动。 略年长的少年的箭锋,依然直指小少年。 小少年脸上的笑意渐敛:“哥,这种玩笑可不好笑。” 略年长的少年眉峰含霜,哪有平时兄友弟恭时的模样:“谁跟你开玩笑。” “是我做错什么,你要教训我吗?还是,你想杀我?”小少年脸上笑意全无,涌起了痛苦挣扎。 “打个猎,你要跟我争输赢。追求个女人,你要与我争殷勤。父王那个位置,你肯定也是要与我争的。”略年长的少年十分坦诚地给出了他的杀人动机。 小少年瞳孔微缩:“我从来没想过要跟你争什么。你喜欢谁,想要什么,告诉我,我绝对不会跟你抢的。” 略年长的少年瞬间爆发,五官因愤怒而扭曲:“谁要你让!我是乞丐吗?我徐千麟想要的东西,会自己争,会自己抢!”手一松,箭离弦朝小少年胸口射去! …… 徐千策大汗淋漓,猛地从床上坐起,捂着胸膛隐痛处,大口喘气。 忽然,他屏息静气。 床边有人! 他一把抓起被子,朝外甩去。 匕首的微光闪过,刺破被褥,冲他脖颈割来。 徐千策一脚踹出,借势翻滚在地。 “秀!”徐千策喊。 可是李秀毫无反应。 难道他遭遇不测了? 徐千策大惊。 黑衣刺客一击不成,握着匕首,再次迅速逼近。 “你是徐千麟派来的人?”徐千策再次躲过一击。 对方不语。 这世间这么想让他死的人除了徐千麟,没有旁人了。 就算自己不问,就算对方不答,自己的心里无比清楚这个事实。 因为清楚,胸膛上的旧伤像是复发了般,剧烈疼痛起来。 他其实搞不清了,到底是伤口痛,还是心在痛。 徐千策退至椅榻处,不再避了,大马金刀坐下。 他盯着刺客,目光沉冷:“我要他的手。” 竟不知这话是与谁说。 黑衣刺客皱了皱眉,将钉在地板上的匕首拔出,准备继续攻击。 一道模糊的身影悄无声息从房顶飘落,接着寒光一闪。 黑衣刺客握着匕首的手「嘭」地坠落在地,断端处,血如泉涌。 他来不及痛呼,一柄寒凉的剑已经搭在脖侧。 徐千策身边有高手! 黑衣刺客痛得表情狰狞,满脸不可置信。 徐千策前脚来到庆云县,他后脚就到了。 他盯了徐千策很久。 徐千策连人带马从梵煌城陡坡上滚落时,他就在现场。 在徐千策如此危险的情形下,都没有人出手,所以他断定徐千策这次没带人,所以今晚才冒险动手。 徐千策检查了一下李秀,发现他只是被敲晕了,才松了口气。 “我告诉过徐千麟的,等我游遍先神洲,尝过世间美味,见过世间美色,我会在二十岁前自己找死。” “但他不能动手。” “他杀我一次,我便偏要多活十年。” “杀我两次,我便要多活二十年。” “杀我三次,我便要长长久久活下去!” “这是他第二次动手。在我三十岁前,他休想睡得安稳。” 徐千策缓缓道。 “把他和他的手,给我扔出去。” …… …… 子慕予在杀手将李秀敲晕时便睁开了眼睛。 隔壁房间发生的一切,她都能通过声音猜测八九。 她知道刺客的目标是徐千策。 但她一直没有作为。 因为,她本也想徐千策死的。 第188章 她就是对我好 断胳膊一扔出去,就被外面狼狗一样的人叼走了。 黑衣刺客捂着哗哗流血的伤口,仓皇逃离。 徐千策站在窗前,漠然看着这一切:“他坐上那个位置,不想着让百姓过上好日子,把庆云县带出地狱,却总想着如何杀死我。” 说到此处,眼底翻涌起浓郁的哀伤:“我曾经,是那么,那么的喜欢他。他怎么能对我动手。” “殿下,你对他,太仁慈了。你不让他杀你,是怕他会背负杀弟的痛苦吧。那天在梵煌城如此凶险,你却命令我没有你的允许,不许出手相救。你想寻死,遂了他的意,是吗?”徐千策背后的黑影出声道。 此声音粗沉,中气浑厚,应该是个非常有力量的人物。可他刚才从房顶落地时,偏身轻如燕。 徐千策神色一恸。 他从王庭出走五载有余,走过很多地方,品尝过很多美食,也遇到过很多美丽的姑娘。可总是觉得这人间真没甚滋味。 自从与最敬爱的兄长离心,他的内在寒成冰坨,喜怒忧思悲恐惊皆隔了一层,半死不活,十分没意思。 现在,距离他二十岁,仅有两年。 在梵煌城,连马带人从陡坡上滑落的那一瞬,他确实想过,若是他的生命就此结束,也好的。 可是,李秀也跟着掉下来了。 看着马匹坠落砸成肉泥,想到若自己是这样的死法,更没意思,于是,他又不想死了。 就在他想让暗卫出手的时候,子慕予他们出现了。 于是,有了后续发生的一切。 为何对子慕予不同呢? 并非是发现她的身份是女孩子,细看容色逼人,勾起了他的绅士风度。 而是,他觉得此人有意思。 当时子慕予那一脚,可不是泄愤。 他能看出来,她是真的想一脚踹死他。 杀意在顷刻之间产生,是在他不小心将她的衣服剥落,发现她的女子身份时才出现的。 什么原因会让一个女孩子,宁愿杀人、手沾鲜血,也要掩藏自己的身份呢? 肯定是生死大事。 他忽然便有了兴趣。就像遇到了一本书,读了开头三章,发现里面充满悬念和钩子。 他想了解这个女孩子的故事,参与这个故事。 若是凶险,正合他意。 被一个女孩子踹死打死,总比在陡坡上摔成肉泥的死法浪漫一些。 “才不是,我为何要遂了他的意。”徐千策恸色未消,看着茫茫夜色,站了许久。 他突然回过身:“你帮我把地上的血擦掉,秀醒了,要是看见这个,他肯定会害怕又自责。” 满身漆黑的暗卫不可置信地抬手指了指自己:“我?” 徐千策奇怪地看着他:“难不成要你殿下我,亲手擦吗?” 暗卫十分委屈:“殿下,我终日见不得光就算了,食不按时,夜不能宿我也认命,职责所在。可李秀他什么也没做,你就左一锭金,右一锭金地赏他……” 徐千策摆摆手:“知道了知道了,啰嗦!以后我赏李秀几锭,你便有几锭。俸禄翻倍。” 暗卫欢喜,咧着嘴露出满口白花花的牙齿:“谢殿下!我这就擦地,保准擦得干干净净,一点痕迹不留。” “嘘嘘嘘!”徐千策着急道,“要死了,这么大声,吵醒隔壁的人你就给我滚蛋!” 暗卫立即噤声,蹑手蹑脚,打湿毛巾开始清理地板上的血迹。 徐千策自己倒了杯茶,发现早凉了,转而拿过酒壶,喝了几口烈酒。 他看着暗卫神色微沉:“白天那个人,是你杀的?” “不是。杀人的,用的是神术。”暗卫道。 “神术?”徐千策微惊。 “殿下的朋友闯关时,杀人者就在梵煌城门口。”暗卫道。 徐千策两手相合,两根食指一下一下轻敲着。 事情好像是真的越来越有意思了。 …… 夜已尽。 庆云县的天空,像经年的白墙外壁,黄惨惨的,怎么也擦不干净。 李秀摸着酸痛的脖子醒来,以为自己落了枕。 徐千策挑着漆眉道:“睡得像猪一样,你家主子又渴又饿,还不赶紧起来伺候?” 好一阵忙碌。 徐千策洗了脸,漱了口,吃了些早点,换上了干净而华贵的衣服,就要往外跑。 “主子,你又要去隔壁吗?”李秀皱着眉头。 “怎地?” “我觉得他们不是怎么待见你,咱还是不要热脸贴冷屁股了哇?”李秀小心地道。 “瞎说,经梵煌城一行,我与他们已经建立深厚的友谊了。” “你把别人的东西都搞丢了,昨天我看那个骄傲得像孔雀的公子气的好像要吃了你。”李秀道。 徐千策摆摆手:“不至于不至于。我算看清楚了,他们几个以子慕予为首。只要子慕予对我好,他们就不会对我怎么样。” “子公子对你好吗?”李秀满脸黑线。 “怎么不好?她都愿意穿我送的衣服。” “这不是你赔偿给人家的吗?”李秀很是无语。 “她见我受伤了还赠了药。” “咱们花了有上千两金吧。这也叫赠?”李秀有些嫌弃地看着徐千策。 “……反正她就是对我好!” 李秀心想,这个人老毛病又犯了。 凡是某个女人给了一个不怎样的眼神给他,他都觉得对方对他有意思。 全世界的女人,无论嫁没嫁的,都对他有意思。 “主子说的什么都对。”李秀撇撇嘴道。 “秀,你怎么顶心顶肺的?原本说要赏你的金没了!” 李秀脸色一灰,如丧考妣:“主子!不要!” 就在这时,有人叩门,打断了主仆两人的对角戏。 李秀开门,发现是子慕予。 徐千策看见子慕予的瞬间,眼睛亮了几分:“慕予你是特意来找我的吗?” 子慕予板着脸:“我姓子。” 徐千策「哦」了声,重新说道:“子慕予弟,你是特意来找我的吗?” 子慕予眉头皱了起来:“我们聊聊。” 徐千策的双眸亮得不可逼视:“咱们两个吗?”边说着,边把李秀推了出去。 最后,他还低声叮嘱李秀一句:“站远一点,守着门,不许偷听,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许进来。” 门关上。 “还记得四天前的事吗?”子慕予道。 “四天前,当然,你救了我,我这辈子都感铭于心。我以后会每天都想起那一天……”徐千策正侃侃说着,却不防被子慕予一把推在门上,手肘随即抵住脖子,发出「嘭」一声巨响。 李秀面露担忧,却因有徐千策嘱咐在前,不敢靠近。 “忘掉!否则我一掌劈死你!”子慕予道。 徐千策一愣。 子慕予离他很近,近得他能清晰地看到她脸上纤细的毫毛,感受到她馨气如兰的呼吸,墨如深井的漆眸汹汹杀意让人惊心动魄,他的心跳忽就漏了半拍。 蓦地,徐千策便下了决心。 若他日后要死,一定要死在此人手里。 徐千策露出温柔而有几分缱绻的笑意:“好,忘掉。” 子慕予脸色微变,被他这一笑激起满身的鸡皮疙瘩,好不自在,表情于是做得更加凶狠:“不许再跟着我们,否则……” “又是一掌拍死我吗?”徐千策还是笑。 “你知道就好!”子慕予放下手肘。 她甚至本能地甩了甩手,似要甩掉什么东西。 等子慕予离开,李秀才心惊胆战走进来。 徐千策站在桌子旁,神色有些落寞,低声喃喃道:“我从王庭走来,就是为求一死啊。” 忽地他又笑了,眼帘微垂,伸手敲了敲缸里荷叶上的晶莹水珠,眉眼情意流动:“秀,你看,她就是对我好,离开之前特意跟我告别了。” 第189章 我要她死 鸿蒙渊遗弃之地,白泽深处。 这里的阴晦,比庆云县有过之而无不及。 黑云缭绕,妖兽横行。 如此险恶的环境中,竟有一处世外桃源。 此处布下结界,黑云不入,妖兽避走。 里头一幢巨蚌壳雕就的绣阁,精致秀丽。 夜色刚逝,微雨淅沥。 子明一身月白长衣,没带伞,雨点挂在发丝上,很是惨淡憔悴,快步走来。 他的身后,跟着身穿青色长裙的柳寻双和蓝粗布上衣灰色裤子的高峥。 柳寻双肩挎药箱,高峥为其撑伞,均步履匆匆。 跟在最后的是白泽之主无忧,一手撑着草黄纸伞,一手撩着袍角,神色凝重。 刚到门口,立于两侧的无声和无梦立即接过湿漉漉的雨伞,将四人迎了进去。 “殿下刚醒,滴水未进,精神很不好。”无梦道。 子明眉头深蹙,周身笼着寒霜。 柳寻双柳眉轻挑,高峥紧抿双唇,脸上隐有愁绪。 他们走进内室,一直守在庄琬瑢身边的无决、无言、无情立即站起,朝各位行了不同的礼。 “见过日月上神!” “见过师父!” “见过柳神医,高先生。” 无论是立在门口的无声、无梦,还是屋里的无决、无言、无情,脸色都很差,眼底乌黑,嘴唇发白,神色忐忑,整一副做错事害怕遭受责罚的模样。 他们追随庄琬瑢离开白泽,野心勃勃闯荡先神洲,结果折在家门口梵煌城,才半个月便灰溜溜跑回,还让庄琬瑢身受重伤。 这件事,怎么说都说不过去的。 庄琬瑢已经恢复女儿装,一头如瀑长发散落肩背,肌肤苍白透明,青筋隐约可见,知子明来了,挣扎着坐起,十分虚弱地喊:“义父。” 子明忙让她躺回床上,一脸关切:“殿下,你在梵煌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无决他们一问三不知,急煞我!”他神色冷冽,棕黑的双眼微眯,绽着无比锋利的寒刃,“到底是谁伤了你?” 庄琬瑢眼波微闪,抬头凝眸望来,水色泛眶:“是子慕予。” 子明神色顿凝,呼吸也跟着滞了一瞬,盯着庄琬瑢,一时间恍了神:“慕予?” 柳寻双和高峥微微一愕,彼此不动声色地交换了一个复杂而微妙的眼神。 无忧没见过子慕予,只知道她是公孙日月化身子明时养大的孩子,庄琬瑢的替身。闻言只是惊诧于为何两人这么巧就碰上了?这不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吗? 无言等人有些茫然又有些惊疑:子慕予是谁?怎么好像有些耳熟?在什么地方听说过来着? “你「道德踪」练到了第八层,慕予怎么可能伤得了你?”子明的神色晦涩难辨。 庄琬瑢垂眸,掩下一闪而过的阴寒幽深,缓声道:“是啊,她为何伤得了我呢?我看她的「道德踪」,比我还精,比我还纯。” “不可能!你交给我的「道德踪」我没碰过。老庄什么都不知道,他更不可能做什么。”子明正色道。 庄琬瑢猝然抬头,琥珀色的双瞳明亮而凌厉:“义父,我要她死!” 柳寻双夫妇呼吸一促,对视的双眼尽是震惊和错愕,很快又默契低头看向地面。 子明站直身,目光沉静而深邃:“你们之间肯定有什么误会。慕予不是那种无缘无故动手的人。” 庄琬瑢眼神犀利得似要穿破子明的心,满是让人难以招架的审视和冷漠:“你不舍得。” “我说过,若到了她真正威胁到殿下的地步,我会亲自动手了结她。”子明眸光清浅无波,“我们花了那么多心思培养她,不过是想让她成为一把好刀。慕予很聪慧,或许她在练习「道德踪」的过程中,发现了不对劲,自己融会贯通了也未可知。殿下,你是这把刀的主人,刀刃越锋,于我们越有利。毕竟,我们的敌人太过强大了。” 庄琬瑢闭起眼睛,嘴角形成一道冷峻无比的弧线,胸膛不断起伏。 君阳的事,她想瞒,但是她知道瞒不住的。 与其日后让别人发现,不如她自己说了,也好看看这些人是何种态度。 庄琬瑢抬眼,目光冷酷而决绝:“白泽神兽……秦时煅成了神兵,取名君阳。”她脸色愈加惨白,强忍着心口微微揪痛,“君阳已经认子慕予为主。” 庄琬瑢的声音如晴天霹雳,一下惊掉了整个屋子的人。 子明霍然睁大眼睛,神色大变:“这怎么会!他明明已经认你为主,怎可改弦易张!这种事情也能儿戏吗,亘古未闻!” “子慕予给君阳赐了无畏印。”庄琬瑢凉凉道。 子明的反应越强烈,越不可置信、无法接受,庄琬瑢心里越痛苦难当,可她偏脸上不显,只是紧抿嘴角,面色森寒地看着众人。 无忧一下子失神,怔愣在那里。 柳寻双和高峥满目骇然,如波涛翻涌。 无决、无言、无声、无梦、无情有些无辜地面面相觑。 “不可以这样的。”子明喃喃道,此刻他方寸大乱,眼神如迷途路人,缺乏力量和方向,无法自拔。 他们计划的第一步,是想通过白泽神兽让先神洲的人怀疑万神台那位神皇帝姬的身份。 计划的最后,还需要白泽神兽佐证庄琬瑢是真正的神皇帝姬,是名副其实的先神洲之主。 但若是白泽神兽选了子慕予为主,他们计划的第一步无碍,可是将会带来无穷尽的麻烦。 其他人的震惊不在子明之下。 因为这件事太过不符合情理。 像白泽神兽这种奇物,所做的选择绝对不是随随便便的。 因为不是随便,所以才更觉胆战心惊。 庄琬瑢的心跌入地狱,琥珀色的瞳孔有一瞬间的空洞和泪光。她又闭起眼睛,似无法承受面前这些人的惊和惶。 良久,她又睁眼,眸子里并无迷雾,清冷疏离,超然孤寂又无比坚决:“真的成不了假,假的成不了真。我是神皇帝姬,这是天道定下的事实。义父说得对,刀越锋利越好。子慕予得了君阳,好事。我盼她更强,然后帮我一刀砍下云熠的头颅。云熠的忌日,便是子慕予的忌日。” 第190章 公道,何辜 柳寻双夫妇在给庄琬瑢看诊。 无决分别给子明和无忧倒了一杯滚烫的热茶。 茶汤黄绿澄澈,白色雾气挟着淡淡的植物香气争扑入鼻。 紫笋龙焙。 子明的手虚勾着茶杯,食指指腹在杯沿轻轻描摩,感受着瓷壁传递的热量。 短暂的冷静让他混乱的思绪重获秩序,激荡的心重新找回往日的从容,他从情感的旋涡樊笼挣脱,再次略显冷酷地站稳脚跟。 自己刚才反应太强烈了,估计伤了殿下的心。 他从没有将子慕予放在他们对立面的心理准备。 他期待着子慕予日后可以成为殿下的左膀右臂,随侍君侧,有权势,有名利,享尽荣华富贵,也算是他对她的补偿。 他甚至想好,无论日后发生什么,要不惜一切在子慕予和殿下之间转圜,让子慕予有个好结果。 可是现在,白泽神兽另择子慕予为主的事情已经触及了他的底线。 他的底线就是殿下的地位不受威胁和侵犯。 殿下说得对,子慕予必须死。 想到此处,子明觉得胸口传来锋利的刺痛,似有玻璃碎片扎入心头。 无法否认,他对这个孩子,曾经付出过真感情的,至今想起孩子的音容笑貌,依然觉得心存温暖,柔肠百结。 有些不舍是人之常情。 可是他要做成计划中的事情,绝不能存妇人之仁,出刀必要精准,不留余地。 一路走来,他杀人无数。 多子慕予一个……不多的。 有噬魂墙在,如今这个世界,能杀子慕予的,或许仅有他了。 子明垂眸,看向自己残缺的小指头,脸上的若有似无的笑意带着几分苦涩、几分怆然还有几分讥诮。 子慕予死,他必死。 若云熠的忌日是子慕予的忌日,那一定也是他的忌日。 这样,也算一种公平。 子明突然想起一件极其关键致命的事:“君阳知道我们的计划……” 庄琬瑢白玉的脸泛着冷冽:“先生莫急,我还没蠢到君阳叛主,还给他留下我的本命灵气。借取抽回灵气的时候,我给他种了了空罩。他不会记得我们这里的事的。” 子明脸上的表情空白一瞬。 殿下的伤难道不是慕予伤的,而是因为给君阳下了空罩时伤的?这似乎才更合理。 但他很快又反应过来。 殿下果然伤心了,没叫「义父」,改叫了「先生」。 子明掩下眼底掠过的雾气和黯淡,定定地看向庄琬瑢:“虽然我们现在不能杀她,但是她既然伤了你,我会为你取回公道的。” 庄琬瑢眸光微闪,却没说话,翻身转头向里,只露出黑发铺了整个床头的后脑勺。 无决和无言立即上前放下收在金钩里的帘帐。 子明、无忧和柳寻双夫妇各施了一礼退了出去。 走到绣阁门口,无忧有白泽事务需要处理先行离开。 子明看向柳寻双,可柳寻双不愿意看他。 她明知子明有话想说,可是目光执拗地看向他处,脚步走得飞快。高峥自然是跟在妻子身侧的。 “寻双!”子明喊了一声。 “上神,我与你无话可说。”柳寻双冷声道。可是,她走了几步,终究忍不住停下了。 她的脸色隐隐发暗,又因恼火阵阵发红,眉眼尽是躁郁,猛然回头,似笑非笑,满是毫不掩饰的嘲弄与讽刺:“你想怎么给你这个义女取回公道?” 子明的双瞳似古井无波,凉薄寒意氤氲,深邃幽冷:“她是神皇帝姬,你该尊她一声殿下!” 柳寻双嘴角弯起轻蔑的弧度:“说子慕予是神皇帝姬的是你,说庄琬瑢是神皇帝姬的也是你,全都是你公孙日月一张嘴啊。” “慕予的事,我已经说过我的苦衷。只要我们的目标是对的,我们心向光明,过程中的手段纵然不磊落,也是无可奈何之事,古往今来,凡成大事者,必须有所牺牲!”子明的目光直直射来,静若深谷,坚毅凝结成冰,任何人任何事都无法撼动。 柳寻双扭头,一滴晶莹的泪水飞洒而出,纤弱的肩膀微微颤抖,发紧的喉咙不住哽咽:“慕予何辜?” 子明神色一黯,声音微微喑哑:“我查了那么久,都不知道她父母是谁,为何当时出现在万神台。或许,她本来就是为殿下大业而生,天道注定,这是她的命!” 柳寻双擦了擦通红的眼角,全身散发着颓丧的气息,好像生命中所有的热情和精神都被榨干了,只余无尽的怅凉和悲伤:“你们想怎样就怎样吧。反正我们也走不出白泽这片天。” 高峥撑着伞,一脸痛怜地搂着柳寻双的肩,夫妇两人步调沉重缓缓离开。 …… 白泽西南角,几株光秃秃的梧桐树下有处院落。 院里,有座凉亭,凉亭下,沈清正坐在茶台前烹着茶,茶台是整块木头雕琢,浮纹精致秀雅。 老庄头握着把大黑斧头,时不时弯腰立木,「哐哐哐」劈着柴。 沈清细指捏起茶盏,边抿着茶边皱着眉看着老庄,忍不住道:“天下着雨,劈啥柴火?” “我想劈就劈,关你屁事!”老庄头粗声粗气地道,他扬起斧头,盯着并排立着的三根木头,深陷的眼珠阴沉近墨,隐约还藏着簇微弱的火苗,「哐」地砸了下去。 沈清冷哼一声:“粗俗的武夫!你心里有气,做什么冲我发,忒有本事!” 老庄头「哐哐」狂劈了十来根木柴,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忽猛地将斧头往地上一扔。 这把斧头陪了他走过许多年岁,对老庄来讲已经不是普通的铁疙瘩。他从没这般作贱地把它扔到地上过,可见心里着实难受得很了。 这时,刚好柳寻双夫妇回来,院里的两人齐齐看过去。 老庄头没有说话,转过身头也不回走进了自己的屋子。 沈清站了起来,问:“殿下身体如何了?”待她看清柳寻双微微红肿的眼睛,心猛地一跳。 柳寻双夫妇脚步没停,进屋,把门关上。 院子里只剩下细雨斜扫、亭沿水珠滴落、茶壶里开水沸腾的声音。 若说,在凤凰坳那些年,三位师父都算倾尽所能教授子慕予。 可是,教与教是不一样的。 老庄头整颗心捧了出去。 柳寻双平日看着冷持,可对子慕予也是用了心的。 唯独沈清,她的真理里,只有子明。 第191章 重明鸟,磨刀 鸿蒙城正北,神都,万神台。 距离九天云德殿大概两射之地,将军府。 五叶莲池旁,像木桩子一样钉在南角值守的士兵忽然听见几声重明鸟鸣叫,黑瞳上斜,脸色微变。 他捂着肚子,朝守在另外一角的士兵央告:“班头,早饭吃坏了,肚子疼,我去去就回。” 得了允许,士兵捂肚低头快步走开。 他来到院子,没有走向茅厕所在的西边,反转去北边。 那里有一片沉香林。 士兵站在最大的沉香木前,焦急等待。 不一会儿,一只大鸟飞落沉香木上,其冠如金,巨翅若火,长尾肖孔雀,形如鸡,胃处的金黄长毛像挂着条围脖,两个眼睛里各有双瞳。 它安静地站在那里,微撩着眼皮,目光却锋利如鹰,周身透着一股摄人的气势。 士兵十分恭敬地垂首叉掌行礼:“见过明月上神。” “找个机会告诉沈阔,我当年带走的人现在在庆云县。”沙哑的声音里辨不清太分明的情绪。 士兵连头也不敢抬,只应:“是。” 重明鸟双翅扇动,露出颜色艳丽的毛羽,枝叶震动之声大作,硕大的影子朝沉香林深处掠去。 士兵辨听声音已远,才敢偷偷抬头,往树上看了看,见重明鸟果然走了,才松了口气,转身往回走。 重明鸟飞越将军府的门墙,在空中盘旋了一下,似在犹豫着什么,忽绕开九天云德殿,抬起头颅,奋力振翅直飞天穹。 它终飞至云海缭绕之处,神都之巅,驻足在其中一块被风雨侵蚀得尽是孔洞的巨石上,遥遥望向被层层迷雾遮挡的对岸。 诡异的四瞳里,不知藏了多少心绪,多少故事,随着巨石摇晃的五彩身躯璀璨又孤独。 忽然传来「吱吱」轻响,似是弓弦紧绷之音,重明鸟警铃大作,扭头转身,盯向声音来处。 一时之间,所有声音戛然而止。 咻! 紧绷的弓弦高速回弹的颤音如此刺耳,重明鸟振翅从巨石上迅疾飞落。 可明显飞来的箭羽没打算放过它,乳白的浮云无声无息出现一个小小的孔洞,破空尖啸之声瞬眼已至身后! 铮! 金石之音响起。 重明鸟的一个翅膀已被钉在石壁上! 铮! 铮! 又有两支箭连珠射来,与原先的箭呈三角形之势,将翅膀彻底钉死。 重明鸟凄厉啼叫,惊慌失措地挣扎着,这是兽类面对痛苦和生死时的本能。 …… 在重明鸟的翅膀被钉在石壁上的那刻,远在万里以外的子明在白泽草庐里,猝然从椅子上掉落,捂着自己的毫无伤痕的掌心,脸色白得像刚烧成的柴灰,忍不住痛苦哀嚎。 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嘶喊着:“云……熠!” 不远处,正在拿着抹布擦洗着窗台的苏柔见状,仓皇奔来,当她听见「云熠」这个名字,双脚顿住,再也迈不出一步,满脸惊惶。 …… 九天云德殿门口。 璨袍高冠的云熠转身将手中弓扔进侍奉宦官如意怀里,寒眸如星,透着股让人胆战的锋凛锐利:“变只鸡就敢来万神台,当我云熠是死的。” 他摸向腰间半旧锦囊,冰寒的眉眼转瞬柔和,负手阔步走向上首,对正诚惶诚恐跪在殿下的紫袍男子凉凉道:“刘一君,你是左神领,守护万神台是你的职责,下次再让我发现有什么鸡鸭猫狗潜进来,你以死谢罪。” 面目肃正的中年男人骇然变色,心脏砰砰乱跳,血液涌向头部,脸上又热又臊。 神相云熠从不说空话,更不开玩笑。 他说要以死谢罪,那便是以死谢罪,并无其他惩戒选择。 刘一君惶惶震震之余又忍不住暗自腹诽:那人借重明鸟之躯进入万神台不是一次两次了,这一次那人刚进神都地界他就上禀,也没见神相有什么反应,怎么突然发这么大的脾气?刚才射出的三箭,射哪了? 他敢私下琢磨,却不敢问神相要一个理由,只挺着嗡嗡的脑袋和抻着像着了火一般喉咙,惭愧而恭肃地应:“是。” …… 将军府。 领受了隐性任务的士兵回到站岗地,一直苦苦思索着如何才能将消息传给大将军沈阔,而又不暴露自己。 等到换岗时,他看见一只青鸟叼着小竹筒从外头飞回。 布防在外界的军方人物与大将军沟通重要信息时,大多捏「传信诀」。 这样高效,且保密性高。 但是捏诀耗费的灵力多,且「传信诀」有时效性,在一定时辰内如果信件未阅便会消失。 所以,一般不太重要的人物传信时要用青鸟。 这里头不太重要的人物,其中就包括射月骑。 射月骑在外界的任务,就是寻找逆贼公孙日月还有被掳走的「沈阔幺女」。 士兵灵光一闪,想起了一个与自己相熟之人。 此人专门整理青鸟带回来的信件,按主次顺序上呈大将军,性格好大喜功,是个极好的切入点。 士兵没选错,他只说了两句话,装着「公孙日月带走的人现在在庆云县」纸条的竹筒便呈到了大将军沈阔的书桌前。 第一句:若消息是真的,功归你。 第二句:若消息是假的,责任在射月骑。 至夜。 沈阔费九牛二虎之力才将智力不全的儿子哄睡,又哄了妻子魏瑾喝了安神的药汤,才带着一身疲乏走进书房。 他还得强撑精神,尽快处理完摆满桌子的公务。 只剩一臂的他,如今处理起事务来自然不及从前那么得心应手。 等到他的手伸向那只毫不起眼的竹筒时,已经快天亮了。 「公孙日月带走的人现在在庆云县」。 沈阔猛地从座椅上坐起,手里死死捏着纸条,眸色如夜海翻涌。 他和妻子魏瑾遭遇的一切不幸,都是因为神皇庄穹。 庄穹留下的血脉,不配存活于这个世上! 他现在恨不得立即现身于庆云县,找到那人,将其斩杀! 可是从刀尖火海蹚过来的大将军沈阔,心智之坚异于常人。 他先是好好泡了一澡,然后睡了两个时辰的觉。 睡醒后,他开始磨刀。 第192章 帮我看个人 沈阔磨的刀,是把普普通通的杀猪刀。 这把刀他买回来许久了,每次想起曾经受辱的痛苦日子,他就磨一次。 刀刃以恰到好处的角度对准磨刀石,反复推拉。 时不时滴上些净水。 全神贯注。 以前是用右手磨刀,左手指腹试刀。 现在右手没了,用左手磨刀,以脚踝试刀。 脚踝上出现一道道细小鲜红的伤痕,他视若无睹。 忽然,沈阔觉得肩上一沉,霎时,全身绷紧得像块石头。 他立即放下已经磨得差不多的杀猪刀,也不看人在哪里,跪下磕头:“神相。” “你现在要用这把刀去杀她?”云熠淡然冰凉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显得有些沉郁。 “属下知道什么事也瞒不了神相。”沈阔老实道,沧桑的眼底闪过厌憎和痛恨,“他的血脉只配得上这样的死法。” 云熠叹息了一声:“我不允许。” 沈阔,八尺汉子,堂堂万神台首屈一指的军方人物,经历过无数血雨腥风,这种时候却委屈得想要掉泪,颧骨旁眼角边的肌肉抽搐着,咬肌膨隆胀起。 云熠拍了拍他厚实的肩膀,以示安慰。 “我答应过你,你的仇,会让你报。但不是现在。”云熠缓缓道,“你根本不用费劲去找她,她总会想方设法站到我们面前来的。” “怕那时她羽翼已丰,她毕竟是……”沈阔咬牙道。 “天选的神皇血脉?”云熠漆眉上挑,眼中闪过一抹冷意,“我不信天选。你我当初连巅峰时期的庄穹都不怕,会怕一个乳臭未干的孩子?” 沈阔心知,云熠其实没必要跟自己解释那么多。 神相既说「不允许」,那他这把杀猪刀今天肯定用不上了。 “她想变强,那就让她变强。她想培植自己的势力,也随她。看她绞尽脑汁、殚精竭虑,能不能站得上这万神台?”云熠嘴角几不可察地翘起,扯出一抹诡异的笑意。 沈阔心中的狐疑又增添了不少。他很早就觉得神相可能在下着另外一盘棋。 他终究忍不住,问:“神相既觉得他们不足为虑,为何让我派出射月骑一直讨伐他们呢?” 云熠轻笑:“日子无聊,偶尔看看小丑们上窜下跳,蛮好。” 听云熠这么一说,沈阔心里好受了许多,委屈消散不少,也跟着露出些还略显苦涩的笑意来。 云熠缓缓转身,笑容还挂在嘴角,眼神却陡然凌厉起来,周身散发着一股让人喘不来气的威严:“我没说可以杀时,不许动手!” 沈阔心脏猛地一悸,忙垂眸低首:“是。” 云熠离开时,忽又顿足回头:“那人具体在庆云县什么地方?” 沈阔怔愣片刻,才回:“就说在庆云县,没说详细。” 云熠甩袖而去,只留下一句:“没用的东西!” 僵在后面沈阔一脸懵:这骂的是我吗? …… 白泽草庐。 修竹交加围成篱落,像极了凤凰坳曾经的院子。 只是这里的土地,长不出四季野花,成不了四时果蔬。 站在院前的子明脸色惨白,手指连心之痛刚有些消停,便打了大大一个喷嚏。 苏柔捧来一件薄衫,要帮子明披上,却被子明伸手隔挡开了。 “我说过了,你无需再做这些。”子明淡淡地道。 苏柔眼底的忧伤一闪而过,她没有勉强,将薄衫放在子明面前的篱笆上。 “寻双说让你待在我这里,对你的伤情恢复有好处,所以才让你一直在这边。可是苏柔,现在你知道我是谁了,也知道我当初为何会出现在凤凰坳,我们之间不过逢场作戏,为何还要当真?”子明道。 苏柔年轻时曾是青楼挂牌雅妓。 她这一生中听得最多的一个词便是“逢场作戏”。 曾经如胶似漆的情郎厌腻了身边的女子,于是便用“逢场作戏”敷衍而潦草地结束一段关系。 多少女子听见这个词时肝肠寸断,羞愧难当。 她们不敢继续纠缠情郎,因为这简直自取其辱。 她们并非清白之身,自卑自贱已到骨髓里,有一段情缘已经是上天垂怜,哪敢继续争取情感上的公平? 但苏柔从不自轻自贱。 她当初做女妓,只是因为想活。 这世间的男男女女,都是一般骨肉一般皮。 一段感情只要纯粹,根本无需卑微。 “子明,你是做戏,可我不是。你随时可以全身而退,可我不能。你无需担心,等我想离开了,我自然就离开了。”苏柔说完,转身回屋里,拿起装着针线的竹篓。 她刚才在给子明缝补旧衣服。 其实现在子明根本不用穿这些衣服了,但她还是一日一日地缝。如果没有破的地方,她就在上面绣花纹。 在这一针一线里,也不知这个痴女子心中的情变淡了,还是变浓了。 “无论你们在计划什么,不要伤害元卓。”苏柔咬断线头,轻声道。 …… 万神台,九天云德殿。 云熠坐在明晃晃的御桌后,一手托着腮,一手拿着炽金奏折本子,一下一下地敲击着,黑曜晶石般的眸子里幽光明灭不定。 侍奉宦官如意微佝偻着身守在一侧,大气不敢出。 忽然,一缕白烟从屋顶蹿下,似重物坠地却无声无息,片刻,白烟散去,现出一位龙甲浮屠跪在下首叉手行礼:“见过神相!” “嗯。”云熠应了,但久久没有下文。 龙甲浮屠脸上微有困惑之色,等了一会儿,上面的人还没发话,不禁开口轻声问道:“不知神相召唤属下有何吩咐?” 云熠似思考再三,终于打定主意一般,放下手中折本,给侍奉宦官如意甩了一个眼色。 如意浑身一僵,立即踩着小碎步走出门口,拂尘一扫,给整座大殿捏了消音诀,恭肃守在一侧。 云熠深呼吸几口气,问:“方喆,龙甲浮屠里谁最弱?” “啊?”跪在殿下的青年不知云熠为何有此一问,心神微凛,如实答道,“应该是玄彬,”许是怕云熠对之责罚,忙继续道,“他毕竟是最晚被选为龙甲浮屠的,最近练功很勤快,术法突飞猛进。” 云熠墨翠的眉毛一笼,气势陡增:“突飞猛进,那到底还是不是最弱?!” 方喆脖子一缩,惊出冷汗,只得道:“是。” 云熠眉头舒展,刚才迫人的气势恍如梦幻:“弱得好。你让他去庆云县一趟,帮我看个人。” “看?”方喆拿捏不清上头的意思,又不敢直接问显示自己太过愚蠢,小心翼翼地问,“什么人?叫什么?长什么样?” “长得自然是好的。”云熠冲方喆勾了勾手,“你来,我细细跟你讲。” 方喆受宠若惊,他何曾见过神相这副模样? 如此可亲近的绝对陌生模样。 看来此事非同小可! 他心神大震,连忙从地上爬起,低头走上前去。 第193章 重任,打一架 方喆闪现在一方土石之上时,脸上的茫然未褪。 土石周围是渺渺无际的白雾,此处若海中孤舟,云中浮岛,故名为「孤舟岛」。 这是云熠用术法劈开的芥子空间,龙甲浮屠栖息、修炼的地方。除了云熠和龙甲浮屠,无人能进,无人能觅。 方喆缓步走进,三步一景,十步一亭,从外面往里看和置身处地所见到的景色,简直天壤之别。 偌大的场地上,有无数演武台。 演武台上,兵械不可计数。 三五个身影,咻咻闪过,这是未执行任务的龙甲浮屠们在用功修炼。 方喆来到一棵盛放的紫粉色异木棉树下,喊了一声:“玄彬!” 微风吹过,两朵花从枝头飞落。 一道矫健敏捷的精瘦身影来了招倒挂金钟,一手接着一朵花,尖细的脸上笑得牙齿如雪一样白,随着荡摆一左一右将花插在方喆两鬓,才朗声笑着稳稳翻转落地。 “头儿,我在这呢。”少年脸上雀斑几点,眼睛满是狡黠的淘气。 此人姓罗,名玄彬,是龙甲浮屠里年纪最小的一个了。 方喆脸上也不恼,将鬓角上的花摘下,扔到树根处,只道:“你不是羡慕我们能常常出任务吗?现在你的机会来了。” 罗玄彬细眼猛地睁到最大,脸上的斑点也跟着雀跃起来:“什么机会,快说,快说!” 方喆四处看了看:“你跟我来。”说完负手走向议事台。 议事台是商议重大事宜的地方,见方喆慎重,罗玄彬期待值直接拉满,跟在方喆后头兴奋得像只兔子一样蹦蹦跳跳。 半盏茶后。 “什么玩意?让我去庆云县找个叫子慕予的人打一架试试他的功力?不能暴露龙甲浮屠的身份?还最多只能让对方受点破皮的轻伤?这是什么鬼任务哦。”罗玄彬简直大失所望。 方喆一脸严肃地拍上罗玄彬的肩膀:“这是神相特意交代给你的任务。神相说了,整个孤舟岛,唯你一人能委此重任。” 罗玄彬挠了挠后脑勺:“虽然我无意质疑神相的英明神武,可是,凭啥是我啊?” 方喆将罗玄彬的身体掰转,往外一推:“神相定是知道你最近修炼大有所成,功力突飞猛进,所以想考验一下你。小子,以后前途无量啊。快去快去。注意,此事得保密,谁也不能说。” “我到底该怎么找那个叫子慕予的人啊?”罗玄彬回头道。 “神相说了,他长得很好看,你一见到他就知道了。” “这人什么来头?能不能打?”罗玄彬走了两步,又回头。 “你一个六品神,在人间可以横着走,对上子慕予,那就是虐菜。”方喆挥挥手,让他快走。 罗玄彬离开神都时,脑袋一团浆糊。 当他闪现在庆云县,他不再是脚踩飞龙靴、身穿金鳞盾甲龙皮盔甲的龙甲浮屠,而是一个身穿皮褂皮裙的打猎少年,手里握着把形如柳叶的狭长刀子,刀子上有许多纵纹细沟。 此时,连续下了三天的雨终于歇住了。 一场春雨,依旧无法将庆云县的阴霾洗清。 空中灰蒙蒙,地上湿漉漉。 好不容易挨到雨停,古元卓已经去取马套车,冯继洲和子慕予帮忙收拾好了行李。丰俊朗背元征下楼。 经过这些日子仔细调养和用药,元征在平地时可以尝试走两步了。 他们前脚刚离开客栈,徐千策主仆也跟着走了出来。 “咱们真要跟着吗?他们可是能闯过梵煌城第十二层的人物。主子,你不怕被打吗?”李秀忧愁得脸都皱成苦瓜了。 “打也得跟。”徐千策咧嘴笑道。 他们一人一匹马,朝着子慕予一行离开的方向追去。 罗玄彬正在残破脏污的街道上边走边骂:这么个破城,哪里有长得好看的人? 让他一个六品神来人间打架,虐小菜真没啥意思啊! 忽然听见一阵马蹄声。 接着,他看见一个好看得令人发指的少年骑在白色的高头大马上,眼睛瞬间变得亮透透的。 他要找的,可不就是一个很好看的人么? 他一脚深一脚浅径直走上前去,伸手拦住丰俊朗的去路。 丰俊朗坐在马背上,睨着面前的人:“怎么,你想打劫?”话刚说出口,忽地瞳孔微缩。 他看见了此人头顶乍显的微光。 几次与万神台的人接触过,甚至两度交过手,丰俊朗对神明非常敏感。 他拉着缰绳,让马退至马车侧,低声对里头的人道:“万神台的人。” 罗玄彬听力奇佳,他看见丰俊朗竟如此机敏,还一下子认出他来自万神台,心下终于勾起了几分兴趣。 “喂,子慕予,你这个小仙君,快快下马与我打一架。” 骑在马上的丰俊朗和马车上所有人俱是一愣。 “冲我来的?”子慕予心里暗惊,掀起帘子一角,朝外看去。 冯继洲撩起帘子另外一角,低声道:“六品。” “六品……很强?”子慕予问。 冯继洲点点头。 子慕予和古元卓曾在坟山上杀了两位「神明」,后来听子明说他们是五品。 凡人做官,五品比六品官大,只是官大官小与个人能力无绝对的正向关系。 但是神明等级上,五品肯定比六品能打。 子慕予曾经反省过,当初在坟山上与两位「五品神明」拼杀,多少有些托大了。 若没有「侍魂墙」和「归冥」,她和古元卓都得命丧坟山。 虽然这些年,她和古元卓都已不是当年的六岁孩童。 但对上六品神明,还是得有所敬畏。 有些架,不必打,尽量不打。 子慕予想到此处,决定出声道:“我们这里没有子慕予。”说着放下车帘,“元卓,咱们走。” 古元卓扬鞭正欲驱马,丰俊朗已经夹了夹胯下马腹。 谁知这时徐千策策马急急奔来:“子慕予弟,怎么啦怎么啦,是有人找你麻烦吗?” 极度无语的此刻,众人内心的沉默震耳欲聋。 罗玄彬笑嘻嘻地伸手再度拦在面前,十分嚣张地用刀背刮了刮鼻子:“到底哪个叫子慕予啊?再不过来,我将你们全都杀了。” 徐千策脸色瞬变,眼睛骨碌碌乱转:哎?我是不是给慕予惹上麻烦了? 得赶紧做点弥补啊。 他连忙拉了拉缰绳上前,下巴微抬:“我就是子慕予,怎么了?” 罗玄彬有些不耐烦地将手中柳刃甩出。 也不见他如何用力,柳刃飞速射出,刀身「啪」地重重拍在徐千策脸上,将人从马上整个掀飞。 徐千策像只断了线的可怜纸鸢,头朝下,砸在满是泥泞的污浊路上。 “主子!”李秀吓得魂战胆裂,马还没停,便从马背上滑落,踉踉跄跄差点摔倒。 马车里的子慕予一把扯开车帘! …… 距离此地并不太远的地方,梵煌城和庆云县交界处。 一直蜷缩不动的君阳忽然抬头,吓了道士师徒一跳! 第194章 无关人等,不想死速避! 神器认主后,能感知主人强烈的情绪变化,对「杀气」尤其敏感,这样可以保证第一时间接受召唤。 君阳脖子伸得老长,脸冲着四处,粉红眼睛依旧没有焦距,却不再如冰封三尺的凝滞湖面,隐约有浮光流动,原本如绸白发像用废的毛笔头,根根竖立,似在努力感知着什么。 他脸上的黑斑已经蔓延到脖子处,他的双手从两腿间撑在地面上,破破烂烂的白袍子看不出原来的颜色,远远看去,像极了一只流浪许久的小狗。 接连守了君阳三天的道士师徒满脸萎靡和尘霜,头发黏腻地贴在脑门上,衣服受潮皱得像晒干的海带,草鞋上沾满泥巴。 “师父,他……他怎么了?”小道士藏在老道士身后,有些瑟瑟地抱着老道士的大腿。 三天前落齿之痛他还没忘记。 老道士挽住褚破云的肩膀:“徒儿莫怕,许是……感应到他主人的气息了。” “啊,君阳,你要找到你的主人了吗?”小道士很高兴,笑得露出豁口的牙门,“你快去啊,找到你的主人,让他帮你治好脸上的斑,你也不用遭受风吹日晒雨淋啦。” 这几天,他跟着师父吃了好些苦,开始还有些怨言,但是,一天天看着君阳一动不动、不吃不喝,黑斑蔓延,心肠渐渐便软了,化了。 他出生时便被父母遗弃,想着自己若是没得师父收留,他可能会像君阳一样,得蜷缩在某个地方,挨饿受冻,心里就觉得好生戚戚。 可是君阳感知了好一会,又把脖子缩回来了,头发也耷拉下来,粉红的眼睛重新变得呆滞,继续双手抱着膝盖,脸搭在膝盖上,恢复原来的姿势。 “诶?师父,是不是我们站在这里挡住他感应主人了,咱让开一点。”小道士把老道士拉到一旁。 许久。 看着君阳再次变成死寂模样,小道士很是为他心酸绝望,忍不住骂道:“你的主人也太过分了,怎么能把你遗忘那么久呢?好没良心的……” 老道士一把捂住小道士的嘴,手心满是冷汗,很是后怕地低声道:“白泽神兽最是护主的,就算君阳五感尽失,依旧危险。” …… 罗玄彬看见掀开帘后的子慕予,心神一震。 他恍惚觉得整片天地都亮了几分。 他终于知道头儿说「他长得很好看,你见到他就知道」是什么意思了。 曾经他以为,护国神相云熠应该是这世间最好看的男子,没想到在此处还能见到一位不相上下的。 噫?! 是他眼神不好吗?怎么这人看上去,还真跟神相有几分相似?! 罗玄彬猛地甩甩头,摒弃这种可怕的念头。 要死,可不敢随便揣测神相血脉。 柳刃去而复还,罗玄彬一把抓在手里,指向马车上的人,眉弓高高挑起:“你才是子慕予?” 见徐千策从泥巴里抬起头,「呸呸呸」唾开嘴角的脏泥,不像有大事的样子,子慕予才眯起眼睛看向面前的人:“你是谁?” 罗玄彬心里细细想开了。 虽然上头交代了不能暴露自己龙甲浮屠的身份,但是既是挑战,报一下名号是基本礼貌吧。 反正他们的名字和长相在万神台都是保密的,寻常出任务时只按数字定身份,比如他是最小的,所以叫小幺。 上个最小的龙甲浮屠也是叫小幺。那次神皇帝姬与护国神相起了冲突,彼「小幺」死了,罗玄彬才选了上来。 想到此处,他道:“我叫玄彬。” 子慕予一愣,嘴巴微张:“啊,玄彬?不像。” 这下轮到罗玄彬一怔:“不像?玄彬就是玄彬,还需要像谁?” “为何要找我打架?”子慕予眸光幽沉,“谁让你来的?” 罗玄彬嘻嘻地笑:“这你不用管,打就成了。”话音甫落,柳刃残影朝马车扑来! 古元卓没想到对方突然动手,纯钧杵才抽出半截,利刃凛冽的寒意已经逼至面门,只得一掌拍在车板上,翻身侧落躲避。 冯继洲和元征猛地趴下。 子慕予破窗而出。 嘭嗙噼啦! 柳刃不过从马车里转了一圈,整个马车顶部被切碎,砸落下来。 耳边微凉,子慕予上身九十度侧昂,手掌拍在泥泞里,曲腿一脚踹于如蜻蜓般飞行无状的柳刃上。 铛! 这一脚扭转了柳刃的攻击方向,朝它的主人射回。 回势迅猛,却在距罗玄彬毫厘处生生顿住,他的眉他的发被带动的气流刮得烈烈抖动。 子慕予伸手,接住了一缕头发。 这是刚才柳刃从她鬓间飞过时割下的。 罗玄彬笑得愈发灿烂:“有趣,再来!”说完双手一搓。 柳刃悬于空中,尖端重新朝向子慕予。 这一次,不知是周遭的空气变了形,还是柳刃发生了变化,上面的沟纹似虫子在蠕动。 咻! 刃如离弦之箭射出。 铛! 金属碰撞,火星四溅。 古元卓手握纯钧杵,对着他面前飞过的柳刃猛地一劈,还真让他劈中了。 只是柳刃往下落了一瞬,随即像醉汉摇摆一阵,接着「咻」飞回罗玄彬手中。 “跟弟弟打前,先跟我打!”古元卓站在子慕予前。 他不能总站在弟弟身后的。 罗玄彬捏着柳刃,斜指向下,一脚踏出。 “无关人等,不想死速避!” 他虽不是滥杀无辜的变态。 可这是他第一次出任务,虽然这任务要求奇奇怪怪,可依然不容有失。 他领了旨意不能让子慕予伤得太严重,可没说不能杀掉其他人。 古元卓没有理会他的警告,挥着纯钧杵爆喝一声飞身跃起砸来。 罗玄彬冷着脸抬起柳刃阻挡,却不防对方竟大有荡海拔山之势,双脚竟被逼得犁后半寸,脊柱和脚底均震得生疼,泥巴顺着脚后跟爬上了裤子。 真脏啊。 罗玄彬往后掠了掠才站定,双手握着柳刃上举,粗眉向两侧挑起,神色阴寒:“我说了,无关人等,不想死速避!” 说完,柳刃冒出一股凛冽刺目的寒光! 薄刃霎时暴涨若刀,罗玄彬一招弓步平斩。 呜嗙! 一道白煞煞的气机撕裂空气,眼看着就要撕裂面前的古元卓,还有古元卓身后的一切! 子慕予身形刹闪,丰俊朗同时动了,一人一手抓住古元卓两个肩膀,电光火石之间做出的反应却默契十足,一个推一个拉。 一掌推出后,子慕予的手急急前摆,半边袖子被割裂时无声无息,虎口一阵刺痛。 不用看,也知是被削下了一些皮肉,整个手掌瞬间鲜血淋漓。 两匹黑马惊嘶,高高扬蹄,马车霎时从中间被一分为二,后面轰隆声起,也不知是天塌了,还是地陷了。 子慕予心里微沉。 此人看着年纪小,内力浑浑竟比柯兰还厉害一些。 见冯继洲和元征从破掉的马车中挣扎,也不知他们如何了,顿时杀心骤起。 …… 君阳再一次抬起头。 这一次,他的目标似乎非常明确。 他的脸,只朝着一个方向。 道士师徒以为又是一次空欢喜,却没曾想君阳瞬间失去了身迹。 一老一少被股巨大的气流裹挟着跌跌撞撞随后「哎呦」一声坐在地上。 第195章 初战,回话 白泽。 巨蚌壳雕就的绣阁内。 子明端坐在一旁看着庄琬瑢喝药。 忽然,传来一阵闷响,地面隐隐震动。 庄琬瑢狐疑看向子明。 子明瞥了一眼声响传来的方向,抿了一口紫笋龙焙,缓声道:“这便是我为你取回的公道。” 庄琬瑢琥珀色的眸子乍显明润,恍若琉璃。 …… …… 罗玄彬盯着子慕予滴血的手,搔了搔后脑勺。 上面的旨意,是只能弄点破皮的轻伤。 这下怎好,好像有些过了? 可是,上面还让他试试子慕予的功力啊,现在子慕予明显还没真正动手,自己若是就这样收了,好像也说不过去。 罗玄彬很烦躁,后脑勺都快薅起包了,才灵机一动。 头儿的交代里,「试功」在前,「伤情要求」在后,肯定是「试功」更重要一些。 罗玄彬觉得自己非常有智慧。 徐千策在李秀哭天抢地声中扒拉开黏在眼睛上的污泥。 刚睁眼便看见子慕予和丰俊朗同时出手救古元卓那一幕,整个人似被定住了般,不能动弹。 有些人,手足相望,患难与共,默契,信任,忠诚。 而他与兄长,本一母同胞,却要你死我活。 徐千策羡慕惨了,胸口的旧伤又开始隐隐作痛。 子慕予伤手握成拳。 “徐千策,借我一剑!” 先用「道德踪」暂废对方的神术,然后用剑戳穿小子的胸膛。 只要是锋利些的东西,就行。 忽听子慕予喊,徐千策浑身一震,立即推开正在上下其手要检查他伤势的李秀,从泥泞中爬起,跑到李秀马前,从包袱里抽出那把镶嵌了红宝石的剑,「蹬蹬蹬」跑回,献宝般递给子慕予。 子慕予正要接过,一阵破空声极速瞬至! 「铛!」 “啊!”徐千策猛地向后一跳,看着自己刚才拿的剑变成两截废铜烂铁飞落在地上,眼睛缓缓睁大。 不仅是他,李秀,丰俊朗,古元卓,冯继洲,元征,罗玄彬,还有子慕予自己,双眸陡张。 子慕予触手可及之处,悬着一柄剑。 这柄剑看上去,有些脏,剑尖处还黑黢黢的。 可是,呜呜铮鸣声中藏着了傲视万物的气势,让在场的所有人都不敢小瞧于它。 剑在颤抖。 子慕予甚至觉得它与自己的心跳发生了共鸣。 砰,砰,砰! 子慕予鬼使神差,喃喃道:“君阳?” 砰,砰,砰,砰,砰! 剑颤抖得愈发厉害。 而子慕予也跟着心跳加速。 原来不是剑与她的心跳发生了共鸣,而是她与剑的搏动发生了共鸣! “君阳?”丰俊朗一惊。 “君阳!”古元卓激动得不由自主上前了一步。 “君阳……”徐千策如在梦里。 “君阳。”冯继洲和元征面面相觑。 罗玄彬从刚才惊讶的表情转为疑惑:“君阳是什么东西,没听说过。” 连他在万神台都没听说过的东西,肯定不足挂齿。 其实,并非「君阳」的名号没传到万神台,实在是这小子偷懒,每天起得晚,漏掉了「孤舟岛」的晨讲课,又一副心思只扑在自己的修炼上,故而不知,故而无畏。 罗玄彬将柳刃搭在肩上:“喂,继续打吧,别以为你受伤了这颗菜我就不虐了。” 子慕予猛地瞪去。 君阳速度比子慕予的目光更快! 罗玄彬见剑尖霎时便至瞳孔前,才不觉大惊! 瞳孔都来不及收缩,濒死感笼罩全身,“我去!” 柳刃护主,「铛」一声,刃声与君阳撞上,柳刃顷刻凹陷,却终究为罗玄彬取得喘息暂避之机。 君阳,从罗玄彬头顶剃了过去! “我去!” 罗玄彬根本来不及摸摸冰凉而刺痛的头皮,子慕予身影突至。 随后眼睛一黑,鼻梁像塌了似的剧痛,胸口挨了一脚,腰上受了一拳,腿上吃了几个飞踹,痛得罗玄彬差点呼吸骤停! “不打了,我不打了!” 罗玄彬捂着脸,躬着身,留下这么一句话,捏了一个遁地诀,就此消失。 同时消失的,还有已经被毁掉的柳刃。 …… 海中孤舟,云中浮岛。 罗玄彬在孤舟岛现出身形时,方喆早在着急等待。 方喆看见罗玄彬,上来便是一顿质问:“怎么去了那么久?神相已经在等了!” 等他看清罗玄彬的惨状,不禁一惊。 罗玄彬头顶被剃落大片头发。 方喆敢指着苍天发誓,他此生从没见过这么壮观的发缝。 罗玄彬鼻子歪了,眼睛红肿一片,扶着腰,像挺不直身体的老头,手里拿着不明物什,拖着伤腿,好不凄惨! 要不是方喆对这个兄弟足够熟悉,他绝对不敢认眼前之人竟是他们龙甲浮屠中的一员。 方喆敢指着苍天发誓,他带领下的龙甲浮屠要么死,要么全身而退,从来没见过伤成这个熊样的。 “你怎么……” 方喆刚开口,罗玄彬委屈得嘴唇颤抖,涕泪连连。 “对上子慕予,那就是虐菜?头儿,你可真对得起你兄弟我了。”罗玄彬哽咽道。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方喆不由对这一战大感兴趣。 罗玄彬抹了一把泪,袖口都湿透了,可怜兮兮正要开口,却被方喆伸手一挡。 “别,神相在议事台,赶紧去回话。”方喆拖着罗玄彬就要走。 “我腿,腿断了呀!”罗玄彬痛苦哀嚎。 “来俩人!”方喆打了个响指。 两个龙甲浮屠凭空出现,一人抓住罗玄彬的嘎吱窝,一人扛起罗玄彬的双腿,飞快往议事台走去。 “疼疼疼……” 议事台上,璨袍高冠的云熠站在上首,一手有些烦躁地敲着桌子,一手叉在腰上,精绣绝伦的阔袖几乎垂到地上。 “玄彬回来了!”方喆未到门前就开始喊。 云熠猝然回头! 议事台很快便只剩云熠、方喆和罗玄彬。 在孤舟岛,没有云熠的允许,偷听偷窥这种事,龙甲浮屠不能,也不敢。 云熠盯着罗玄彬,不仅盯着,还不断绕着罗玄彬走了好几遭。 天可怜见,罗玄彬还从没如此受神相关注过! 他甚至怀疑神相压根没记住龙甲浮屠里有他这么一号人。 罗玄彬一时感佩莫名:看来方头儿没骗我,这还真是神相特意交代下来的「重任」! 他干事了。 干了大事! “神相……”罗玄彬昂着头,无语凝噎。 “这全是子慕予打的?”云熠神色有些奇怪。 似有些惊喜,有些感慨,还有些薄怒。 罗玄彬:“没有一处不是!”说到此处,心酸得热泪盈眶,豆大的泪珠欲滴未滴。 刚才慌不择路,居然选择了遁地,他差点就卡在地底下回不来了呀! “她可有受伤?”云熠又问。 「伤了手」三个字差点从罗玄彬嘴里脱口而出,可当他的目光触及云熠微有寒芒的双眼,不由得浑身一颤,眼睛立即看向地面,汗毛直竖,脖子沉得似压了千斤重负。 “没有。”罗玄彬的声音细若蚊蝇。 头顶投来的压力威势瞬间消释。 可片刻,威压再次陡升。 “把你打成这样,她的手肯定也是疼的。”云熠道,“这件事,我有欠考虑。” 罗玄彬心中有鬼,听见「她的手」三个字差点吓死。 结果,云熠捋了捋袖子,继续道:“辛苦,好好养伤。记得把战报写得详细一些,今晚交上来。”然后大步流星离开了议事台。 短短时间,罗玄彬是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死去又活来。 他连疼都忘记喊了。 眼中的泪,早没了。 只幽怨地望向方喆,瘪着嘴:头儿,你可真对得起你兄弟我了! 第196章 本命灵气,会死 “这人,是地鼠吗?逃得是不是太干脆了?”古元卓简直目瞪口呆,他蹲在被松泥半掩的泥洞前,仰起头一脸认真地问子慕予,“弟弟,咱们要不要弄点水来灌他一灌?” 这人突然出现。 莫名其妙动手。 伤了弟弟又破坏了他们的马车,撅屁股挖个洞就消失了,神经病啊,真是可气! “人家这是遁地术,早跑了。”丰俊朗道。 众人的目光,都落在君阳身上。 他已从一柄剑变回了小男孩,在泥泞地里,冲子慕予直接跪倒,头抵于淤泥之中,虔诚至极。 看君阳如今模样大不如前,子慕予、古元卓和丰俊朗俱是一惊。 子慕予伸手将人拉起:“你的脸……” 不仅仅是他的脸,还有他的眼睛! “我如今五感尽失,求主人宽恕。”君阳哑着嗓子道。 「宽恕」两字,听着到底凄凉。 “五感尽失,你现在看不见,也听不见?谁把你弄成了这副样子?”子慕予终有些不忍。 彼时君阳肤白若雪,长发如绸,一身白袍,纤尘不染。 而此时…… 前后对比太过强烈。 冯继洲将元征扶坐在一块干净的木板上,走了过来。 先前听说君阳认子慕予为主时,他还不太敢相信。 如今,事实摆在眼前,他的心,实在有些激荡不已。 “古书记载,白泽神兽本无五感,需要主人赐福,给予本命灵气,才能得感知之能。君阳如今这副模样,应该是他认了主,而你没有认他的结果。”冯继洲道。 子慕予不禁愕然。 竟是因为她,君阳才成了这副模样? “可是先生,原先在梵煌城,他能看也能听,有五感的。”子慕予道。 冯继洲捋了捋下巴胡须,沉思片刻,略显浑浊的眼睛一闪:“会不会是一开始有人给他输了本命灵气?后来又夺走了?” 子慕予觉得此事实在有些匪夷所思:“还能这样吗?先生,我当初没认他,就是因为怀疑他有别的主人。” 冯继洲摇头:“根据记载,白泽神兽应该是史上最忠心护主的。绝无可能同时认两人主人。”他微微俯身,细细凝视君阳的眉间,虽有黑斑,依然无法掩盖那道橘红印记,“这应该是无畏印。他先前求你赐福前,有没有这道印记?” 子慕予摇头:“没有。” “确实没有。”古元卓和丰俊朗补充道。 “白泽神兽原本生活在无光无色的世界,最怕的就是太阳。所谓无畏印,是真正的主人赐福时留下的痕迹,是主人对他的祝福和恩赐,让他不用再害怕太阳的意思。”冯继洲道。 冯继洲的手指撩着胡须,继续分析:“君阳五感尽失,却受到你的「杀意」召唤而来,并以你当时最希望的武器状态出现,说明你们已经心意相通。慕予,你是他的主人,这件事毋庸置疑。至于你给他赐福前,到底发生了什么,后来又发生了什么,可以等他恢复五感,再问问他。” 子慕予盯着君阳,眉头微微蹙起,似在沉思,彷佛要在信任与不信任之间做出抉择。 而君阳好像感受到了什么,显得非常不安,一张脏脸抬着,面对子慕予的方向,长长的睫毛粘着泥点,一眨一眨的,脖子上的黑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蔓延! “本命灵气是什么东西,我如何给他?”子慕予突然道。 君阳虽然听不到,看不见,却能感受到子慕予已经选择信任,紧攥着破衣的手指慢慢松开,黑斑的边界停止在隆起的锁骨处。 “修行者练到金丹期,才可以转渡本命灵气。”丰俊朗道。 子慕予脑袋有些疼。 这些年,她总有意无意避开这些东西。 鸿蒙渊的修炼体系。 此间术法分「金木水火土」五属,境界可分为炼炁、筑基、金丹、元婴、成仙、化神六层。 每层境界,又分十品,一到九品和超品。 她总觉得这些东西有些虚无缥缈,实在不如拳头和利器给她带来的安全感强烈。 可是,沈清的傀儡术,老庄的内功,她又实实在在练成了。 若从修炼境界上来分,据丰俊朗的分析,她只处在筑基,三四品的样子,跟丰俊朗的成仙不知差了多少个档次。 子慕予忽然惊觉,若没有「道德踪」釜底抽薪和「噬魂墙」托底,她寸步难行。 她曾跟丰俊朗说,人应该掌握一些别人的规矩夺不走的东西。 可「道德踪」和「噬魂墙」本不是她的东西,它们就存在于「别人规矩」里,真会夺不走吗? 就算夺不走,对自己又造成了哪些难以察觉的影响呢? 她懈怠了。 刚才在面对玄彬的时候,她第一个冒出来的念头,便是用「道德踪」废掉对方神术。 这是最省事的办法。 可于她的能力增进,实在毫无用处。 既要金丹期才可以转渡本命灵气,那她岂不是要开始老老实实按照体系修炼,才能让君阳重获五感? 子慕予竟觉得有些惭愧。 君阳摊上她这么一个弱鸡主子,实在可怜。 “他脸上的黑斑又是怎么回事?”子慕予问冯继洲。 “黑斑代表着君阳的心绪,他现在急需你的肯定。若他一直不安,等他黑斑遍布全身,会死。”冯继洲道。 “我该如何做?”子慕予问。 众人皆一脸好奇看着冯继洲。 冯继洲有些不堪负如此期待的尴尬:“这个书上没说,我也不知。” 子慕予半俯着身,抬起手,落在君阳脸上。 君阳浑身一颤,身体顿时僵硬如石。 子慕予用袖子给他擦了擦额头和睫毛上的泥:“我如何才能帮到你呢?” 也不知君阳怎么了,突然「咻」地一声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只黑匣子悬浮在空中。 正是先前子慕予他们在梵煌城见过的那只。 子慕予伸手,黑匣子落入她的掌心。 她打开一看,里头果然有个君阳等比例缩小的娃娃。 比起刚才遭受的惊吓,徐千策再忍受不了身上散发着腥气的泥巴,说道:“咱们先到前面的渔阳郡找个客栈洗洗再说吧。” 第197章 战报,疯了 万神台,孤舟岛。 书房里,灯光如昼。 有人坐在书桌后,唉声叹气了许久。 脑壳凉嗖嗖。 受了如此重伤,迫不得已剃掉了所有头发,还要熬夜写战报。 罗玄彬觉得自己这辈子要遭受的委屈都集中在今天了。 忽一书盖子敲来,方喆催道:“还不快写?” 罗玄彬摸了摸刮手的头皮,心情十分苦涩:“实在不知该怎么写。在前头,我打得畅快的时候,子慕予没怎么出手,后来子慕予出手了,没撑得了一会,我糊里糊涂就认输跑掉了。” 若如实写,岂不是显得自己很没用? 这样神相肯定很不满意的吧?以后还怎么出人头地? 得好好地小心斟酌啊。 方喆神色狐疑:“这个叫子慕予的,真有这么强?” “强不强不好说,下手特狠。”罗玄彬道,“不过,他应该是凡人。” 方喆有些恼火:“既是凡人,你有神术,怎么会输得这么体面?” 罗玄彬平日的修炼,还是他指导的。 若区区凡人就能将一位龙甲浮屠打成这副鸟样,他脸上实在无光。 罗玄彬有些悻悻:“我被君阳唬住了,又怕疼,实在忘记我会神术这件事。” “君阳?!”方喆大吃一惊,“你是说秦时用白泽神兽新煅造出来的神兵君阳?!” “君阳很厉害吗?”罗玄彬道。 “你不是与君阳交过手吗?厉不厉害,你会不知?”方喆觑了他一眼。 罗玄彬摸了摸被君阳掠过的头皮,感觉还是火辣辣的,又是一阵胆寒。 若没有柳刃,君阳得在他脑袋上戳出一个窟窿! “我听说神皇帝姬曾上梵煌城求取君阳,却落得重伤的下场。”方喆又道,“神兵君阳竟奉一个凡人为主?” 罗玄彬睁大眼睛:“不会吧?这君阳,居然舍弃帝姬而选了子慕予,这子慕予到底什么来头?” 什么来头?方喆哪里知道。 他只觉得整件事情透着股诡异。 现在先神洲有流言在传:有圣人现世,白泽神兽才会奉书而来。 若真有其事,君阳选了子慕予,岂不是认定子慕予是圣人? 万神台上有神皇帝姬,还有护国神相,哪轮得到一个凡人当圣人? 不知到底是谁在妖言惑众? 方喆两道眉毛几乎攒在一起,摇摇头:“在今天之前,「子慕予」这个名字我听都没听过。”他的眼底浮起隐忧,“不过以后,因为君阳,这个名字怕是要响彻先神洲了。” “不会吧?就凭一把神兵?咱先神洲的神兵不计其数,在先神法术面前,君阳也算不得什么吧?”罗玄彬不解。 方喆「啧啧」摇头:“不要把问题想得这么单纯。子慕予或许只是个幌子,被某些居心叵测的人当刀使了。看着吧,子慕予的麻烦要来了。” “麻烦?”罗玄彬眸光亮了亮,一脸恍然,“你是说神皇帝姬因为君阳没选她,会报复?” 方喆三分无奈七分无语地叹了口气:“难为你了,还能想到这一点。” 罗玄彬得意地「嘿嘿」笑了两声。 他咬了咬笔头,眼神有些游移不定,脑袋里总浮现出子慕予那张有些肖似神相的脸。 他心里有些想法,说出来怕会被骂,不说又觉得抓心挠肝,很不得劲。 罗玄彬小心地觑着方喆的脸色,低声道:“头儿,你是没见过那个子慕予,他长得……”话到嘴边,又有些退缩。 方喆见罗玄彬欲言又止,吞吞吐吐,便有些不喜:“你是想说他长得很好看?” 罗玄彬忍受不了,死就死吧! 他小心地看了一下四周,确定附近没人,才道:“我看他长得像神相。” 方喆骤然变色。 罗玄彬趴在桌子上,凑得离方喆更近一些:“你说,子慕予是不是神相流落在外的私生子?” 方喆板起面孔低声喝道:“休要胡说!神相的孩子怎么可能是凡人!” 罗玄彬抿嘴噤声。 “你若惜命,今天这些话让它烂在肚子里。神相的事,不是你我可以随便议论的。赶紧动笔写战报,迟了神相怪罪,我可护不了你。”方喆说完寒着脸离去。 罗玄彬撇撇嘴,坐回座位上。 拿起笔蘸了墨要落笔,却又顿住。 罗玄彬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着灿灿烛光,映得眼底明灭不定。 不让说,总允许他想想吧。 若只是长相有些相似,犹可勉强认为是巧合。 可今天神相的态度很是耐人寻味啊。 这让他实在忍不住想要做些大胆的猜测。 若他对了。 子慕予真是神相流落民间的儿子。 那子慕予岂不可能是龙甲浮屠未来的主人?! 这一想不得了。 罗玄彬简直坐立难安。 他干了些什么? 他可能得罪了未来的主人?! 罗玄彬望着方喆离开的方向,几乎要痛哭。 头儿,你可真对得起你兄弟我了! 强烈的求生欲下,罗玄彬开始尝试给自己找点补。 他将今天发生的事情重新在脑里过了一遍,忽然觉得自己实在太醒目了。 逃得好,逃得妙。 若真用神术伤了子慕予,后果极有可能不堪设想! 虽然,这件事还只是猜测,不过现在,他想赌一赌。 他好像知道这份战报该怎么写了。 「车帘一掀,我就被惊住了。那些说星星好看的人,一定是没见过这么漂亮的眼睛。」 「第一眼我就在想,此人,定然不凡!」 「可怕,可怕,子慕予真正实力强得吓死人!」 「她剑来,我头发没了。」 「我眨眼间,鼻子挨了一拳,肾差点被打掉,腿被踹瘸了。」 「要不是我钻地钻得快,迟早被打死。」 「我玄彬不服天,不服地,就服哥这实力。」 几番增删,斟词酌句。 书到用时方恨少,罗玄彬恨得差点将头发根都薅光了,才深吐一口气搁笔。 唉!他尽力了。 …… 方喆呈上战报后跪于殿上,心里实在慌得手心发麻。 死兔崽子写的什么玩意!神相最讨厌龙甲浮屠嬉皮笑脸、不够庄重严肃的做派! 可时限已到,他来不及将其中主要意思换另外一种严谨的方式誊抄一遍了。 方喆的头死死伏于手背上,做好了承受雷霆之怒的心理准备。 等了许久。 一点声音没有。 方喆愈加忐忑。 要死了。酝酿得越久,这怒火越不同寻常。 “哈哈……”这是胸腔漫出的闷笑。 方喆受惊,微微抬起头,偷偷朝上看去。 云熠一手握拳,死死抵住唇,忍得双肩发抖,脸颊微红。 “玄彬是个人才。”云熠笑道。 方喆霎时吓得面无人色。 神相这是……疯了吗? 不,肯定是他疯了,出了幻觉。 第198章 引梦之术,王八蛋 方喆回到孤舟岛,脚步有些虚浮。 他跟随护国神相不知有多少年,见过云熠很多次笑。 与众位大臣们交涉时客气而从容的笑。 对属下表示赞许时浅浅的笑。 看奏折时遇见无语至极之事时,苦涩而嘲弄的笑。 唯独没有见过今天这般笑法。 真正地开怀大笑。 笑本来就应该是表示欢喜快乐的方式,可这许多年,神相似乎从没欢喜快乐过。 相反,方喆觉得神相总是孤单而哀伤,这种感觉在神相去万神台之巅时最强烈。 他不敢细想其中的缘由。 只是由衷希望神相能在这世上寻到些许欢乐幸福的碎片。 看着罗玄彬顶着锃亮的脑门不安地走来,方喆站定。 “怎么样?神相可有说什么?”罗玄彬道。 方喆乜着他:“你希望神相说什么?” 罗玄彬两只手的手指忐忑地纠缠着:“神相……没生气吧?” 方喆叹了口气:“我知道你存着什么心思,说实话,我不太喜欢你阿顺取容奉承媚上的作派,这毕竟不是正道。看在这件事歪打正着结果并不算差的份上,我不罚你。” 罗玄彬听得云里雾里,最后总算抓到了「结果并不算差」几个字,双眸闪起狂喜的光芒:“神相……真没生气?” 神相看到战报后笑得「花枝乱颤」,这种事情方喆肯定不会说的。 有损神相威严之事,方喆绝不会做。 “神相交代,明天开始你跟着洪道子学画画。”方喆往前走。 罗玄彬一瘸一拐在后追:“画画?我学这个作甚?” “我哪里知道?神相让你学,你乖乖学就是了,不要问那么多。”方喆道。 “啊!”罗玄彬突然站定。 方喆回头:“一惊一乍,又怎么了?” 罗玄彬眼里冒着狂喜的火炬,脸因为激动而潮红,捂着嘴巴的手有些颤抖:“头儿……你说……你说,神相是不是打算给我传授引梦之术?” 引梦,整个先神洲只有神相云熠会的神术。 此神术以画为媒介,可劈开芥子空间,从而芥子纳须弥。 他们现在所生活所站立的孤舟岛,原本只是神相手下一幅画。 如果能窥见别人的心里渴求之境,画出来施行引梦之法,可将人拉至芥子空间,织造一个真实无比的梦。 这种看着浪漫实则恐怖的术法,怎么可能随随便便传授于人? “还没到白日呢,做什么白日梦?”方喆沉着脸道,“再叮嘱你一遍,别胡思乱想,更不要将没影的事情到处乱说。今天这次行动是机密。若是漏了一点风声,后果你懂得的。”声音低沉而有力,这是警告,也是威胁。 “头儿,我知了。”罗玄彬低着头,缩着脚。 …… …… 渔阳郡位于庆云县东南大概五十里处,多丘陵山地。 五匹马,七个人,徐千策和李秀各独自一匹,丰俊朗骑着无双带着元征,古元卓带着子慕予,冯继洲一匹,足足走了两个时辰。 刚进入渔阳郡地界,便看到一家客栈,名为「靖水楼」。 靖水楼前有不少马匹,想来客栈住客不会太少。 现在不是挑三拣四的时候,徐千策跳下马就往里冲,嚷道:“掌柜的,速速给我们准备七间上房!” 掌柜正在柜台后提笔写着帐册,闻言轻撩眼皮,看着徐千策狼狈模样先是眉头一皱,拉着嗓子故意拖长音调道:“上房一间也没有,只剩下一间大通铺。” “我不管,马上给我准备热水,我要洗澡!”徐千策道。 “住大通铺可没这个服务。”掌柜继续低头写他的账册。 店大欺客,真是哪里都能瞧得见。 子慕予还在马上,没下来,听见里头的对话,便道:“咱们去下一家客栈看看。” “哪家客栈都一样!先神洲各仙府大比在前,仙家们正在渔阳郡争夺购买各种丹矿地霜,都住满了。”掌柜凉凉地道。 “秀,拿钱来!”徐千策黑着脸,“我就不信,有钱能使鬼推磨,我还使不动你这个糟老头了。给你钱,你去跟那些住着上房的人说说,他们若愿意让,损失我来付。” 李秀从怀里掏出一金锭,砸在柜桌上:“睁大你的狗眼看看,这金子五十两,够买下你整座破客栈了。” 掌柜眼睛瞪圆,抓起金子放进嘴里便咬了一口,媚笑霎时在脸上绽放,一边放好金子,一边快步从柜台后走出来:“贵客们稍等,我立即去办!”说完挥手叫来两个伙计,“赶紧去给贵客们牵马,准备好热水,还有香喷喷的胰子。” “热水就好,我们不用你们那些劳什子。”李秀道。 “一切都听贵客的。”掌柜谄笑道。 他撩起袍脚,「蹬蹬蹬」上楼。 子慕予的马被伙计牵走。 其实他们只需要一处可以洗漱的地方,一口气要七间上房,是不是有些霸道了? 没必要惹麻烦啊。 不一会儿,楼上开始嘈杂。 有人低声商量,有人瞬间火冒三丈。 “不让!有钱了不起啊!” 接着,楼板「咯吱」响起。 二楼栏杆处,不多时出现两男一女三个年轻人。 他们都穿着相同的白襟蓝衽束袖袍,手中皆握着剑。 其中一个白脸少年,刘海遮了半边脸,眼神恣睢,睨着楼下:“我看是哪个王八蛋敢用钱来砸我!” 徐千策和李秀一同抬头。 李秀和白脸少年目光甫一对上,两人俱是一愣。 “你不是……”李秀讶然。 “李秀!你怎么在这里?你不是陪着殿……你家公子出门游玩去了吗?”白脸少年奇道。 徐千策叉着腰:“朱银凤!王八蛋喊谁?” 白脸少年猛地一震,伸手一把扒开遮住眼睛的刘海,脖子像只呆头鹅伸前,眯起眼睛细细往徐千策脸上盯,满脸不可置信,狠狠咽了咽唾沫:“殿……公子?!” 认出了人,朱银凤「噌噌」跑下楼。 先冲徐千策抱拳行了一礼。 “不知是公子……” “废话少说,把房间让出来,先让我洗个澡,臭死了!”徐千策道。 “让让让!” 第199章 没事的,囫囵,抢丹砂 最终还是挪出了四间上房。 子慕予和古元卓一间。 李秀跟着徐千策。 丰俊朗照顾元征。 冯继洲自己住。 “元卓,你先帮君阳洗个澡,我去给他买件衣服。”子慕予道。 古元卓站在黑匣子前,一脸犯难:“怎么洗,直接将这娃娃放水里刷啊?” 子慕予难得露出一丝束手无策:“我也不知该怎么洗。” “咱们还是把他叫出来吧,变成人再洗。”古元卓说完,伸手就要敲黑匣子。 指骨正要落下,子慕予便知不好。 一阵煞白的光闪过,呼啦! 她眼睁睁看着古元卓撞破客栈的糊纸竹窗,飞了出去。 事情发生在瞬目之间。 子慕予急至破窗前,见古元卓从碎竹片中懵懵坐起,问:“可有受伤?” 古元卓才清醒一点,忙摆摆手:“没有。啧啧,这死孩子,怎么分不清友军!” 吱吱吱。 隔壁几间房尽数打开了窗,都在看刚才发生了什么事。 掌柜和伙计快步走出,虽不知发生什么事,可是在渔阳郡经常有修炼术士打架,偶尔损坏点门户最常见不过。 所以也不惊慌,只是好奇是谁在打架,坏了什么东西,该找谁赔。 掌柜一看,见是阔绰公子哥的同伴,不好说什么,只说窗户年久失修才这么容易坏,马上派人修理。 毕竟,刚才那锭金,确实足够他们买下整间客栈。 子慕予眉头微耸,敲了敲黑匣子:“君阳。” 一道白光从匣缝流出,落地成了衣衫褴褛的小男孩。 他双膝跪地,右手上举,掌心置于子慕予跟前。 看见他脸上黑斑又有蔓延趋势的那刻,子慕予本有些恼怒的心不禁软和下来。 他五感尽失,本能护主,本能抗拒他人触碰而已,有什么错呢? 只是刚才古元卓飞出去那一瞬,子慕予想起了君阳在梵煌城以古元卓和丰俊朗性命威胁他们的那一幕,让她短暂动摇了对君阳的信任。 “我没有怪你。”子慕予不知是在想说服自己,还是想说服君阳。 君阳身上的黑斑已经蔓延覆盖住了细瘦的锁骨,这样下去可不得了。 肯定。 到底做什么事才能表达自己的肯定呢? 子慕予心有所悯,不禁有些着急。 她伸手落在君阳的手心上,握住了君阳的手,将他拉了起来。 无论在前世,还是今生,子慕予从没想过要得到某个人的肯定。 渴望被谁认可,便是一定程度上心甘情愿被谁控制。 这是一种愿意牺牲自己所有的赤诚和对某个人的绝对善良。 这一点,子慕予知道自己做不到。 所以此刻,她真真切切开始心疼君阳。 噫? 黑斑好像没有在蔓延了? 冯继洲说过,黑斑代表了君阳的心绪,若他不安,黑斑便长。 现在回想,子慕予才有些恍然。 或许解决问题的办法并不难找,只要想办法让君阳心安不就好了吗? 古元卓捂着腰上来了,有些幽怨地盯着君阳。 伙计很快修好窗户,热水也已经准备好。 子慕予将君阳拉至桶边,让古元卓舀水给他冲洗头发和身上的污渍。 当古元卓靠近他时,君阳全身一绷,粉红色的眼睛隐现锋利。 吓得古元卓拿着水瓢挡在身前:“你可别又乱来!” 子慕予在君阳手背上拍了拍:“没事的。” 古元卓给坐进水桶里的君阳洗脸擦背的时候,子慕予一直在君阳手背上轻拍。 最后君阳被古元卓用被子裹了,扛到了床上。 “元卓,你去给他买两套衣服,他好像喜欢白色,就选白色的。”子慕予一边给君阳绞头发,一边道。 古元卓去了。 子慕予擦得很仔细。 说起来,君阳的头发变成这副模样,还是她动的手。 明明细软的头发却在战斗之时,坚如钢丝,很是神奇。 子慕予在梳妆台上找到了把剪刀。 她决定给君阳把这头发修一修。 君阳很乖,安静地坐着,一动不动。 修理完毕,子慕予细细端看君阳。 君阳长头发时好看,短头发也精神。 但若头发是君阳的武器之一,那好像还是长头发好些。 子慕予摸了摸君阳的头:“你要快点好起来啊。” 君阳粉红色的双眼依然空洞,但是他似乎在很认真地感受着这一切。 古元卓把衣服买回来了。 这一次,他花钱明显豪气和细心。 衣服是白色的,领子和袖口都有精绣,竟然还配了腰带和白色香囊。 可能因为刚才子慕予的一直示意,君阳将古元卓划分成了可信任之人。就算子慕予没拉着他的手,君阳也愿意让古元卓触碰了。 等君阳把新衣穿起来,像变了一个人。 子慕予总算体会到将自己的娃娃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是何种满足滋味。 “弟弟,他身上的黑疙瘩好像在变小诶!”古元卓惊讶地道。 黑斑重新退回了锁骨窝处。 子慕予心里踏实大半,看来自己努力的方向没错。 只要让君阳感受到她的好意,这便是肯定。 众人洗漱完毕,徐千策点了好大一桌饭菜。 子慕予一众,加上朱银凤一行三人,还有君阳,足有十一人。 君阳被古元卓和子慕予分别一左一右夹着坐,阻隔了旁人触碰的可能。 古元卓看着子慕予已经端碗准备喂君阳,不禁满脸疑问:“他需要吃东西吗?” “应该不需要。”丰俊朗道。 “就算吃了,也品尝不出什么味道来。”冯继洲道。 朱银凤三人并不知坐在面前的小孩是君阳。 子慕予发了话,君阳的身份保密会好一些,所以大家都没说。 朱银凤听了这些对话不解地笑道:“是个人就需要吃东西,就算有些仙人神明辟谷,他们嘴馋了也是要吃些东西的。来,这盘文思豆腐软嫩清香,入口即化,最适合小孩子。” 子慕予舀了一勺细细软软的豆腐丝,递到君阳唇边。 君阳怔了怔,张嘴,连咀嚼的动作都没有,一口咽了。 子慕予又尝试喂了口饭,君阳还是没有拒绝,囫囵吞了下去。 “他应该还没学会怎么吃东西。”冯继洲道。 朱银凤又插嘴笑道:“怎么可能,孩子刚出生就会吃奶,他长成这么大,怎么可能不会吃东西?他估计就是懒,不想嚼。来,整盘豆腐,都他的了。” 众人吃着,边说着话。 原来朱凤银与徐千策是从小到大的玩伴,只是后来徐千策离开远游,朱凤银拜入罗浮洞修炼仙术,许久未曾碰面。 “你们不会也是为了那个什么仙门大比来的吧?”徐千策问。 朱凤银点头:“自然是。我们是罗浮洞火阶丹门弟子,渔阳郡山脉盛产丹砂地霜,是炼丹的好材料。” “买到了么?”徐千策问。 朱凤银皱起脸:“没有,铺里的丹砂地霜全被东皇墟弟子搜刮走了,我们只能在这等,看能不能剩些次品。” 听到「东皇墟」三个字,丰俊朗和元征神色俱是一顿。 第200章 红烧肉,弄死 “以前仙门购买丹砂这些,不是价高者得,若是同价,还可约一对一决斗分胜负,胜者得之吗?”丰俊朗有意无意提了一句。 丰俊朗修炼的不是丹道,而是金阶剑道,所以从来无须接触矿石朱砂地霜这种东西。只不过他的师父是吴志城,而吴志城当时又是东皇墟代掌门,这些俗务他偶尔听了一鳞半爪。 跟在朱银凤身边的师弟叫严从从,师妹叫云苏。 一听说起这个事,都有些悲愤激动起来。 “这种好事,在吴志城死后便再也不会发生啰。”严从从苦涩地将颗炸豆子扔进嘴里,“我们生不逢时。” “现在的东皇墟可不是以前的东皇墟啦。”云苏落了碗,拿着丝帕按了按嘴角,丝帕上残留了一点胭脂粉红。 “吴志城在的时候,东皇墟还是以护卫天下为己任,斩妖除魔,弟子们义不容辞。现在?呵呵,全都是仗势欺人的鼠辈!”严从从摇头苦笑。 客栈角落里原本坐着两人正在喝茶,身穿宽袖大袍,襟口衣领绣着祥云,闻言两人神色怪异地对视一眼,起身往门外走去。 经过子慕予一桌的时候,还特意看了一眼,露出冷笑。 当时出入客栈的人不算少,所以没人注意到这些。 听了严从从的话,丰俊朗握着筷子的手猛一用力。 啪! 两根筷子断成四截。 严从从和云苏诧异抬头,看了过来。 徐千策、李秀、朱银凤神色意味不明。 元征一脸担心地看向丰俊朗。 子慕予若无其事,从中间的竹筒里抽出一双干净的筷子递给丰俊朗。 丰俊朗看了子慕予一眼,眼底无数情绪浮沉,最终拿过筷子,埋头刨饭。 古元卓舔干净筷子里的米饭,然后夹了块肥瘦相间的红烧肉按进丰俊朗碗里:“光吃饭怎么行?多吃肉才能长高高。” 丰俊朗一筷子头敲在古元卓的手指上,趁着古元卓吃痛张嘴要喊的当口,将红烧肉从米饭里扒了出来,冷着脸准确无误地扔进了古元卓嘴里:“脏死了。” 古元卓瞪大眼睛,看了看丰俊朗,然后一脸委屈地看向子慕予,嚼了几口嘴里的肉,抻长脖子咽下去,才道:“弟弟,他嫌弃我。” 冯继洲笑着,拿起公筷夹起一块红烧肉放进古元卓碗里:“他嫌弃你又不是一天两天了,别伤心。” 子慕予也夹了一块盖在古元卓碗上:“就是,别伤心,你多吃肉,长得又壮又高,随他做土豆地雷。” 丰俊朗和徐千策脸色微变。 古元卓这下心里爽了,捧起脸大的饭碗,得意地冲丰俊朗「哼」了一声,随后大快朵颐。 丰俊朗道:“子慕予,你别偏心得太明显了,这样下去,你会把他宠坏的。” 元征点头如捣蒜,立场明确,表示无条件赞同他的主子。 子慕予立起公筷,一下子串了三块红烧肉,将丰俊朗的碗塞得满满当当:“没偏心,他有三块,你也有三块。” 徐千策正站着,筷子悬于半空,看着只剩点油液的盘子,愣了一会,为了不那么尴尬,筷子一拐,往红烧肉隔壁的佛跳墙拐去。 好|基|友朱银凤不由得大为惊奇:“你不是从来不吃这种腥膻东西吗?” “我夹给秀的!”徐千策夹了块鱼唇,随手放进了李秀碗里。 李秀很欢喜:“公子对我最好了。” 子慕予不着痕迹地抬手,叫来伙计:“再给我们来一份红烧肉。” 正捏着茶杯闷闷抿茶的徐千策闻言眼眸一亮。 子慕予却看着正大咀大嚼的古元卓和优雅咬肉丰俊朗,笑得眉眼弯弯。 十几岁的男孩子呢,正是长身体的好时候。 营养是得跟上去啊。 补钙也很关键。 以前在凤凰坳,还可以偶尔喝到一些羊奶、牛奶。 现在出来了,得留意一下乳酪、乳饼这种奶制品才行。 不知君阳会不会长大? 子慕予摸了摸腰间的芥囊。要不是在梵煌城借卖药敲了徐千策一笔,以后估计还真的要好好想想如何挣钱。 红烧肉上来了,徐千策咧着嘴竖起筷子,却眼巴巴看着子慕予又给古元卓和丰俊朗一人串了两块,神情瞬间蔫了下来。 敢情,这不是为他点的呀。 “不要一下子吃那么多,腻。”子慕予说完,将红烧肉盘子往徐千策的方向推了推。 李秀到底是跟在徐千策身边的人,终于留意到自己主子的情绪变化系于红烧肉,便小心地夹了一块放进徐千策碗里。 徐千策盯着酱红色的肉片,不无酸涩地道:“秀,也就你有我心了。” 李秀仰着脸笑:“公子快吃,你也长高长壮。” 朱银凤正喝着漱口茶,闻言差点喷了严从从一脸:“你们主仆,啥时候这么肉麻啦!” 李秀笑着低头吃饭,眼底掠过浓浓的黯淡。 他心里酸楚且难过。 主子又羡慕别人了呀。 主子天之骄子,有权有钱,气质高洁,也曾洒脱,现在却羡慕人家的兄弟情谊羡慕到夜不能寐的地步。 可惜自己只是一个奴才,成不了主子的兄弟,给不了主子想要的。 年轻人的战斗力确实惊人,满桌饭菜被一扫而光。 古元卓最后一个放下筷子,摸着肚子打了个饱嗝。 忽然人声嘈杂,偶有几道尖利呼喝。 “他们就在这里!” “说东皇墟的人净抢丹砂地霜,全是鼠辈!” “还提了逆贼吴大虫的名字,说吴大虫死后,东皇墟就不行了!” “弄死他们!” “让他们知道东皇墟的厉害!” 最先听到这些话的是子慕予,她的眉峰陡然耸起。 似感应到什么,君阳脸四十五度朝外,姿势凝滞。 等到声音越来越大,一行约十来人浩浩荡荡出现在「靖水楼」门口。 他们身上的衣服有的是没有任何纹绣的白衣,有的是收脚束手绣着海浪的长袍,有的是绣着祥云的宽袍大袖。 走在最前面的三位,气势昂昂,身上的衣饰最为豪奢,襟口用金线绣着麒麟神兽,袖口处滚边花纹闪烁着银光。 他们腰间系着一色的金色腰牌,上面雕着楷书三字:东皇墟! 第201章 你是谁?废柴 朱银凤、严从从、云苏三人一见是东皇墟的人,脸色阒变。 靖水楼在渔阳郡的边缘处,条件算一般,东皇墟的人看不上,所以刚才才大胆一吐为快。 现在见他们气势汹汹找上来,精准提出刚才聊天时说过的话,岂不心惊? 罗浮洞在三百六十仙府中地位算中等偏上,却还远不如东皇墟,实在得罪不起啊。 三人立即从座位中站起,一时竟不知该迎上去还是赶紧逃,握着剑的手指节发白。 东皇墟的人像片乌云,压向饭桌,派头十足地将子慕予十一个人团团围了起来。 周遭的人都知道事情要不好,怕殃及池鱼,正在吃饭的还有准备要吃饭的全部逃也似的跑了出去。 靖水楼门前围了很多人。 有些穿着相同的蓝色或者靛青服饰,皆随身带着兵器,应该也是哪个仙府的门徒。 掌柜和伙计们都是见过些世面的,可是东皇墟的人如此大阵仗出现在他们客栈还是第一次。 东皇墟门徒在渔阳郡是出了名的霸道和凶残,他们可不敢上前劝架或者做些什么,有藏柜台后的,有藏木柱子后的,也有跟着客人一起溜到外面去的。 一位青年,他穿着麒麟神兽锦袍,金冠高耸,眼睛狭长,眼底一抹乌青,脸颊细瘦而显得颧骨微隆,一手拿着剑,自进靖水楼便挑了张长凳,一脚踩在凳子上,侧坐下来,眼里满是戏谑和冷漠。 另一位穿着麒麟神兽锦袍的少年带着满脸不可一世的傲慢,扫视了桌前众人一眼:“刚才是你们谁提了吴大虫,又说东皇墟的人是鼠辈啊?” 其他的人,无论是何种装束,神色皆幸灾乐祸,目下无人。 如此一致而自然的倨傲,看来平日他们在渔阳郡,确实可以横着走。 子慕予只盯着坐在一旁的青年,此人眼底的乌青还有嚣张的发冠,实在让她想起了某人曾经的样子。 严从从吓得浑身颤抖。 云苏眼睛发红,死死咬住下唇。 朱银凤脸色发白,他冲徐千策使眼色,想让徐千策带着朋友赶紧走。 “聋了吗?!”刚才问话的少年拔出佩剑,往桌子上一劈! 菜盘子被击中,瓷片四溅。 云苏“啊!”地惊叫一声,捂着嘴压抑地哭了出来。 古元卓甩起衣袖,给子慕予阻挡射来的碎片。 李秀挡在徐千策跟前。 朱银凤自知这件事不能善了,虽自责于刚才口无遮拦,却也于事无补,只是希望东皇墟的人出了气后,可以不连累自己的师门。 他站了出来,指着徐千策和子慕予等人:“这件事,跟这些人无关。他们不是修仙术士,请让他们离开。要杀要剐,我们悉听尊便。” 徐千策虽然用钱买过几样修仙世界的东西,但修仙世界对他来讲依然是陌生的世外桃源。 他是渴望进入这个世界的。 其实选择某个仙府拜山门对他来讲其实也不难,可最多也是像朱银凤一样,拜在类似罗浮洞这样不上不下的仙门罢了。 只是他对被困在王廷惶惶不可终日的兄长始终还有怜悯。 修仙成神,不就是想比寻常人多活几年吗? 对世事人情失望透顶的他并不想多活几年。 所以一直浑浑噩噩不咸不淡地在世间游荡。 如今看来这修仙世界也不是那么好混。 仰人鼻息,傍人门户,忒不潇洒。 遇见事情便遛,更不潇洒。 “我们不会离开的。”徐千策说完,有些抱歉地看了子慕予一眼,目光落在她左手虎口处的新伤。 “子慕予,你们走。”徐千策道。 子慕予的目光早从旁边的青年收了回来,一直耷着眼睑,盯着东皇墟少年刚才在桌子上砍出来的深痕,听见徐千策的话,眼皮微撩,讥诮一闪而过。 心机boy啊。 生怕他们袖手,所以才故意以退为进。 既然有同桌吃一顿饭的缘分,他们怎么可能不管不顾离开呢? 何况,眼前这种情况,对方怎么可能会放人? 杞人忧天。 不是她不准备出手。 她是在等丰俊朗的反应。 东皇墟的事,最有资格插手的非丰俊朗莫属。 “走?”麒麟神兽锦袍少年从桌子上抽回佩剑,冷笑道,“你们想得不要太美。” “是他,他刚才说东皇墟的人是鼠辈!”一个身穿宽袍大袖祥云服的东皇墟门人指着严从从嚷道。 严从从脸上血色尽褪。 “哦?是你啊?”麒麟神兽锦袍少年上下打量了一下严从从,然后嘻嘻对着同门道,“我说是哪里来的狗熊,原来是从罗浮洞冒出来的。” 东皇墟一众哄然大笑。 麒麟神兽锦袍少年把剑往桌子上一钉,握住剑柄,觑着严从从,喝道:“喂,狗熊,把你的舌头伸到这来。说了不该说的话,舌头还留着,不惭愧?” 丰俊朗一双眸子如冷铁般,看着刚才发生的一切。 此刻,他周身气息冷冽,让人不寒而栗。 严从从吓得快要站不住的时候,丰俊朗终于开口了。 “你是乾坤楼的弟子?”他道,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 说起来,这套麒麟神兽锦袍门服,是当初他还在东皇墟乾坤楼的时候,亲自选的式样,看着至今并无大改。 不仅是乾坤楼的门服,就连长生殿、海江波、五凤亭、千秋阁、玉皇刹的门服,都是他上东皇墟那年,公孙星辰划了巨款一同设计定制。 为了能让东皇墟的人穿到常新衣服,公孙星辰直接将三间成衣铺子归到了东皇墟名下,出手不可谓不豪阔。 “什么乾坤楼?乾坤楼哪有资格穿这种好衣服,我们是五凤亭门下。”麒麟神兽锦袍少年冷声道。 两个穿着无纹白衣的东皇墟弟子脸上闪过一阵尴尬异色,还有一个略为年长的,神色惊愣,有些呆呆地朝丰俊朗看去。 一直坐在旁边看戏的麒麟神兽锦袍青年缓缓挺直脊柱,放下凳子上的脚,站了起来,目光如电,射向丰俊朗,还有挎于他背后的剑! 麒麟神兽锦袍曾经是乾坤楼门服的事,只有东皇墟的「老人们」才知道。 在场的很多是吴志城死后,才选上来的年轻人。 “你是谁?”麒麟神兽锦袍青年虽然已经很努力保持镇定,声音依然因为内心掀起的滔滔波澜而微微发颤。 丰俊朗微垂眼皮乜着他,一副看废柴的不屑模样。 东皇墟历史上,便没有出现过比丰俊朗更狂的人。 第202章 假聪明,胡汉三 丰俊朗根本无须说话。 就这么一个眼神。 有人感觉天塌了。 麒麟神兽锦袍青年瞳孔一缩:“你是丰……”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这个名字。 他很不喜欢这个名字,更不喜欢这个人。 略为年长的身穿无纹白衣东皇墟门徒嘴唇翕动,嗫嚅道:“师……兄?” 东皇墟众人惊疑不定,面面相觑。 师兄?难不成这个人还是自家人?可是他为什么不穿门服,不戴腰牌?而且他们也没见过这么一号人物啊。 麒麟神兽锦袍青年眸色明暗不定,忽地乍现阴狠和恶毒,「恍」地拔出佩剑,直指丰俊朗。 “此人是先神洲逆贼吴大虫的信徒,东皇墟的异端,我贾丛明作为东皇墟首徒请东皇墟各弟子听令:诛奸邪,正永存!” 东皇墟门徒精神一震,在他们纷纷拔剑之前非常短暂的绝对寂静的时刻,响起了一声极不合时宜的笑声。 贾丛明勃然大怒,剑尖朝向子慕予:“你笑什么?!” 子慕予一脸无辜:“不能怪我啊,这世上居然有蠢货,用「假聪明」当名字的。” 东皇墟众人齐齐变色。 “你胡说什么!我师兄是姓「贾」的「贾」,「丛林」的「丛」!”剑还钉在桌上等着要割严从从舌头的麒麟神兽锦袍少年恨声道。 “我丰俊朗,才是东皇墟首徒。”丰俊朗冷冷出声,他目似冷电看向贾丛明,“你是什么东西!” 丰俊朗背后「帝陨」颤动,一柄剑飞入丰俊朗掌心。 “乱魄!”略为年长的身穿无纹白衣东皇墟门徒惊喊出声。 “乱魄?乱魄!” “丰俊朗?是丰俊朗!” 东皇墟众人不由自主后退一步,麒麟神兽锦袍少年慌忙把剑从桌子上拔出来,退至贾丛明身旁,一脸警惕和张皇。 “给我杀了他!”贾丛明暴喝。 略为年长的身穿无纹白衣东皇墟门徒一剑斜出,挡在师弟妹面前,冲贾丛明决然道:“贾师兄!当年万神台处决了吴志城,却没说要处决丰俊朗。他还是我们东皇墟的弟子,是我们所有人的师兄!” “许蒙!现在的东皇墟不是吴志城的天下,是我师父张玄的天下!你想背叛师门不成?”贾丛明尖声道。 “我只认一个道理,东皇墟不能做自相残杀之事!”许蒙道。 麒麟神兽锦袍少年当胸一脚将许蒙踹翻在地:“你个乾坤楼的贱徒也敢忤逆贾师兄!” 其他两位身穿身穿无纹白衣的东皇墟门徒脸色大变,慌忙一左一右将许蒙扶起。 年轻的东皇墟门徒们握着剑,一脸惘然,呆若木鸡。 还没动手,他们已经出现内讧。这种事情,还是第一次见。 靖水楼门口处聚集起来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 这可是三百六十仙府之首东皇墟的热闹,一生能看几回? 白色寒光一闪。 丰俊朗手中乱魄反向射出。 剑柄重重击向刚踹了许蒙一脚的人。 人飞了起来,撞倒东皇墟门徒两人,「嗙」砸在墙壁之上,在墙壁上砸出一个不规则的人形窟窿,摔飞客栈之外。 满身豪奢服饰,此刻滚满泥土,好不狼狈。 乱魄去而复回,丰俊朗满脸寒霜:“别逼我杀人。” “给我上啊,死人吗?”贾丛明一掌将两位年轻人推出。 或是为了讨好贾丛明。 或是扛不住贾丛明的淫威,更惧怕得罪贾丛明从而得罪东皇墟如今的掌权人——五凤亭长老张玄。 有人动手了。 对着圆桌边的人就砍。 见自己人动了,剩下的人除了乾坤楼三位,再顾不上什么立场不立场,加入战局。 场面一时乱了起来。 古元卓撩起袖子就要干一场,被子慕予拉住。 “丰俊朗需要帮助的时候,会告诉我们。” 于是他们退至角落。 子慕予护着君阳,古元卓护着子慕予。 冯继洲护着元征。 谁若是不怕死逼近来,古元卓一杵给他砸飞。 古元卓现在使用纯钧杵,像用着大棒槌。 看得子慕予不禁连连摇头。 梵煌城这个产家真不怎么上道,只给产品,却不附赠产品说明书。 但再一想,人家是无偿赠送,还要求什么自行车。 许是感受到子慕予此刻并无杀意,君阳的情绪很稳定,很安静地站在子慕予身后,像具雕塑。 朱银凤、严从从、云苏三人护着徐千策和李秀,就在距离子慕予不远处。 这是属于丰俊朗的战场。 人和剑掠过,除了贾丛明还有乾坤楼门徒三人,其他皆躺在地上哀哀痛吟。 桌子破角、椅子断腿、糊窗户的竹纸、砸烂的瓷盘、糟蹋的粮食……散落满地。 藏在里头的掌柜和伙计吓得双手抱住脖子,看都不敢看,惊恐的声音压抑在嗓子里。 丰俊朗剑指贾丛明:“鼠辈,可敢一战!” 贾丛明手一挥。 剑出。 乱魄迎面劈来。 瞬间将贾丛明的剑劈成两截。 贾丛明掠出,却被丰俊朗一脚踩在脚下。 落地之处,灰尘滚滚。 贾丛明满脸阴寒举起手,暗器一闪。 乱魄护主。 「铛」! 暗器回射,直中贾丛明胸口。 「噗」! 贾丛明一口黑血吐了出来。 他挣扎许久都无法从丰俊朗脚下挣脱,也不顾及周遭眼光,点了身体几处大血,从怀里摸出解药咽了进去。 子慕予再次摇摇头。 原本想着既是出自先神洲第一仙门,此人又口口声声说自己是东皇墟首徒,应该有些本事才是。 可不够丰俊朗热身的。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靖水楼」场地受限,这场架打得实在没啥看点,所以她也就留意了几个关键动作。 丰俊朗垂着眼睨着贾丛明,嘴角弯起讥诮的弧度。 果然是鼠辈。 真正狠绝的用毒高手是不会随身带着解药的,赌的就是命! 而贾丛明随时带着毒药和解药,生怕误伤自己。 如此贪生怕死之徒,不是鼠辈是什么? “东皇墟有着除鸿蒙城以外最磅礴的天地元气,你们只练成这点三脚猫功夫,废物吗?”丰俊朗冷冽的目光扫过众人,“滚回去告诉张玄,我丰俊朗回来了!” 子慕予努力抿唇。 不能笑出来,丰俊朗此刻形象如此光伟正,可不能拆台。 但,她实在忍不住要发生点联想。 「我,胡汉三又回来啦!」 嘴角没能压住,子慕予只能靠在古元卓背后,将自己藏了起来。 君阳似乎能感受到主子心中的愉悦,眉头竟也舒展,嘴角隐有笑意,黑斑迅速退至下巴颏。 第203章 我们是不会分开的 丰俊朗正要松脚放了贾丛明,古元卓喊道:“先让他们把靖水楼的的损失赔了!万一掌柜的找咱们要钱,这钱可不好挣!” “我赔,我们赔!”刚才嚣张至极的麒麟神兽锦袍少年慌忙解下钱袋,扭头有些茫然地睃寻一遍,“请问掌柜何在?” 藏在柜台下的掌柜将伙计推了出去。 伙计战战兢兢将钱袋接过,双手紧张地捧着钱袋,像捧着烫手山芋。 等贾丛明带人狼狈撤离,子慕予才走出来。 “你要回东皇墟?”她问丰俊朗。 「乱魄」入鞘,丰俊朗回头。 “你若要破境,东皇墟是最好的选择。那里天地元气丰沛,灵气充足,最适合修炼。”丰俊朗道。 “看贾丛明离去时咬牙切齿的阵势,你回东皇墟已然艰难,何况带着我们?”子慕予道。 丰俊朗面露难色,他心里其实也没谱。 现在,不是八年前师父还在的时候了。 以前他就跟五凤亭长老张玄和长生殿长老许道人不对付。 “丰兄,你有没有想过改换门庭呢?每年一次的春天大比,既是对既往一年修炼的考核,也是各仙府选拔人才的手段。像丰兄这样的人才,我相信,无论是哪个仙府都是抢着要的,何必委屈在东皇墟?虽然东皇墟的天地元气是足够丰沛,但以丰兄之才,天地灵气这种东西只是锦上添花之物,何处不能进境?”朱银凤侃侃道,“我师父爱才惜才,绝对不会让丰兄埋没了,肯定会尽整个罗浮洞之力培养丰兄。” 他说着说着,这件事八字还没一撇,本人却先兴奋起来了。 若这件事真成了,以后罗浮洞必然迎来不一样的局面,搞不好,他要在罗浮洞历史上流芳百世。 严从从、云苏先前听见丰俊朗自报名号时已然惊神,刚才看见丰俊朗剑光如电、英姿飒爽,更是心折,听师兄朱银凤这么一说,忍不住也开始雀跃。 “我们师父对弟子真的很好的,为人处事十分开明,他肯定会喜欢丰兄。”云苏说着说着,红粉浮脸,有些不自在地捏了捏剑鞘。 “喂,你们一直说丰俊朗,但我们怎么办呢?我们是不会分开的。”古元卓对朱银凤道。 凤凰坳八年,他已经习惯了几个人在一起的生活。 子慕予弯着眼睛看着古元卓。 在这一方面,古元卓与苏柔非常相似。 盼常聚,惧离别;重情,重义。 “这一点无须忧心。罗浮洞地阔人稀,师父向来允许弟子携家眷辟居常住。你们若是有机缘,有修行潜质被师父看中,当然也是可以成为我罗浮洞弟子的。”朱银凤道。 丰俊朗垂眸,状若思索,半晌才道:“师父曾对东皇墟灌注了无数心血,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它被人毁掉。” 子慕予想了想,点点头:“那咱们就先去东皇墟看看。” 朱银凤有些失望,却不愿放弃:“你们若去东皇墟无功而返,一定要去罗浮洞找我们,我们定会扫榻相迎!” 就此说定。 朱银凤三人继续觅购丹砂地霜。 子慕予为冯继洲添了一匹马,一行骑马往南,直奔东皇墟。 …… …… 青山县。 有处山石嶙峋的山岗。 半腰有匹小黑马正低着头,在石头缝隙间觅食脆嫩的小草黄芽,吃一会儿,便抬头,看向山岗处。 陡峭的山壁处,斜生着几茬遒劲的老荆枝,一道小小的身影有些突兀地吊在那里。 是个小女孩。 脸蛋被晒成健康的铜色。 背后挂着有她半人高的竹篓,竹篓里放着几枝植物,有些是叶,有些是花,还有些是根。根上还粘着新鲜的黄泥。 小女孩一手抓住某样植物茎枝,一手握了把弯刀在石缝间挖着,碎石簌簌往下滚,看着颇有些危险。 “啾啾~”马似乎有些不安,跺了跺脚,僵硬的蹄甲磕在石头上,「吭吭」作响。 “小黑,别担心,我采了这棵穿破石就下去。”白芷说完,继续用弯刀敲挖。 “喂,你不要命啦!为了棵破树,爬那么高?”突然响起一道粗哑的声音。 不用看白芷也知道底下喊话的是谁。 万文恩。 他的父母、妹妹都埋在此山岗下,时不时便过来给坟茔拔草,说话。 思念浓处,泪流满面。 刚才他正哭得起劲,突然有颗小石头滚落,差点砸到他。 “这不是破树,是药,可治风湿关节肿痛、劳伤咳血,跌打损伤,能救人的。”白芷手下不停,斫砸得差不多了,白芷将手中弯刀后放进竹篓里。 她双手抓住枝干,使出吃奶力气才将整棵植株的根拔了出来,又是带下一阵碎石松泥。 白芷渐渐挪移着缚住身体的绳索,人缓缓落在实地。 “啾啾~”小黑马明显轻松了许多。 白芷给它投去一个宠溺安慰的眼神,然后低头收拾竹篓里的东西。她的手有些扎伤。 “那么拼,为着啥?”万文恩道。 “我不想做无用之人。日后我一定会走出青山县,去寻慕予兄长的。”白芷说完,看向万文恩。 她的目光在夕阳余晖中摇曳,眼神如坚定的剑芒,可以穿越摒弃一切纷扰,沉稳而果决。 随后,她目露鄙夷:“亲人不该仅以泪水缅怀。” 这一瞬,万文恩自惭形秽,他竟被一个小孩子教训了。 他的心,有些乱。 “我不知我能做什么。”他本能找来一个借口。 “你什么都没做,怎么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人无论做什么,都是先学,尔后才会。会,尔后才知自己喜不喜欢,擅不擅长,不是吗?”白芷道。 万文恩一愣:“你读书了?” “阿娘读给我听的,我记忆好。”白芷想起什么,一脸柔和。 万文恩自然知道白芷口中的「阿娘」是指谁。 面摊老板夫妇成亲十来年都无子嗣,决定收养白芷,附近很多人都知道。 看着白芷的竹篓很沉的样子,万文恩上前道:“我帮你拿吧。” 白芷抢先一步将竹篓抱起,挂在肩膀上:“这是我的事,你帮得了我一次,帮不了我一世。别害我学会贪懒。”说完,冲小黑马拍了拍手,“小黑,咱们回家。” 第204章 偷袭,杨梦紫的剑 万文恩拄着根木枝,跟着下山,只是远远落在后面。 他时不时挑起几颗石子,或者敲打路边上的荒草野树,思绪万千。 是不是所有人都有自己的目标、理想、追求,仅是他没有? 难道自己就这样,不死不活地静静等待生命流逝,等到看到生命的尽头,然后在父母、妹妹的坟茔旁挖个坑,把自己埋了? 万文恩为自己这些胡思乱想苦笑不已。 他若死了,如何还能埋得了自己?还不是曝尸在坑里,被某些动物嚼了去? 不知让白芷帮他埋最后那层土,她愿不愿意? 想到这里,万文恩又摇摇头。 等他死的时候,白芷肯定已经离开青山县,找子慕予去了。 万文恩正百无聊赖地想着,忽然背后传来一阵异响。 听着像是什么轻轻压在枯叶上的声音。 他正要扭头看个究竟,便见一块大石头迎头砸来。 万文恩反应还算迅速,往侧方扑出,躲过偷袭。 他身后,站着个面相猥琐的陌生男人。 “你做什么?!”万文恩惊道。 话还没落,男人便冷笑着扑了上来,与万文恩扭打到一起。 开始,两人基本分不出胜负。 各人脸上都挨了拳头,渐渐肿胀起来。 男人不知从哪里摸出了一根绳子,套住了万文恩。 万文恩死死绞住脖子下的绳子,虽然绳子没能一下子卡住他的咽喉,但是脖子两侧的血管遭到压迫摩擦,他还是开始心悸,耳朵嗡嗡作响,眼睛一阵阵发黑。 趁万文恩有些迷糊之际,男人重新拿起刚才的大石头,砸了下去。 虽然,万文恩还是挣扎着挪躲,脑袋还是被结结实实砸中了。 嗡! 男人可能见大事已定,松开了套在万文恩脖子上的绳索。 万文恩踉跄从地上爬起,苍白的嘴唇微微颤抖,似要喊什么,终究什么也喊不出来。 两道血流从眼角漫过。 啊,自己要死了吗? 就这样,死在这荒山野外? 白芷明天还会来这片山放马采药吗? 万文恩像个醉酒之人,身体摇摆片刻,倒地不起。 他的眼睛睁得很大。 视野中,杨梦紫拖着把剑缓缓走来。 此时的杨梦紫可不是先前青山县前县令杨怀活着时锦衣加身、珠钗满头的富贵清冷模样。 她身上的外衣不知被谁扒了,只穿着蔽体里衣,头发凌乱,身上满是污渍,指甲缝填满黑泥,脸上嘴角锁骨还有些红紫淤斑。 男人拍了拍手,对杨梦紫道:“人我已经放倒了,杀人的事我可不干。” “滚!”杨梦紫道。 男人嘿嘿地笑了两声,伸手想摸一把杨梦紫的腰,被杨梦紫提剑挡住,最后讪讪转身准备离去。 他刚走了两步,「哧」,利器没入血肉的声音很轻很细,随后胸口传来剧烈的锐痛。 男人低头,看见胸膛上多了一截粘血的剑尖。 “贱……”男人呼吸急促,开始咯血。 杨梦紫漠然地抽出剑,然后迅猛地再次在男人心口上多刺了一个窟窿。 男人倒地抽搐一阵,才渐渐死透。 杨梦紫拖着血淋淋的剑,来到万文恩跟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中一片冷寂。 “你们害死我父亲,让我沦落到如此境地,该死!” 说完,握起剑,高高扬起。 突然,不知什么东西撞来,撞得杨梦紫一个趔趄,往前冲了几步,拿剑的手有些无措,脚下又被万文恩身体绊了一下,狠狠摔在地上。 摔本不打紧,只是脸恰好撞到了自己手里的剑锋上。 从左侧额头,左侧眉头,鼻梁,直到右侧脸颊,出现了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痕。 小黑马跺着马蹄,不住地打着响鼻,警惕地瞪着杨梦紫。 白芷背着竹篓,气喘吁吁跑来。 看到地上已经死透的男人,还有躺在地上不知生死的万文恩,白芷吓得冷汗直冒。她伸手探进背篓,拿出采药的弯刀死死握住。 杨梦紫从地上坐起,手不住发着抖,摸了摸伤处,眼中的冷寂破碎,痛苦得五官扭曲。 毁容这种事对女孩子来讲,无比绝望。 她今天本可以手刃仇人,然后逃离青山县,改名换姓,开始新的生活。 现在脸毁成这样子,她还怎么开始新生活? 杨梦紫重新拖起剑。 这一次,她的眼中不是冷寂,是死寂。 “死乞丐,多管闲事!”杨梦紫目标直奔白芷。 小黑马挡在白芷面前,杨梦紫举剑便刺,并无章法。 小黑马卯足劲往前冲撞,杨梦紫脸上没有任何惧色,不躲避,手中剑稳而决然地送了出去。 黑马虽小,扬蹄也有杨梦紫这般高了。 杨梦紫被创飞,她的剑却留在小黑马的眼眶里。 “小黑!”白芷惊叫一声。 小黑马吃痛,视野缺损受惊,跺着马脚,狂奔乱跳,哀哀痛鸣。 剑被它晃脱,落在地上。 小黑马的伤瞳里,血混着白色、黑色、清亮的东西,汩汩而流。 白芷抱着小黑马,满脸惊痛,却没看见杨梦紫擦了擦嘴角流的血,再一次爬了起来。 杨梦紫弯腰,捡起落在地上的剑,一步步朝白芷走近。 脸上不是杀气,是死气。 既要下地狱,那就一起下吧! 寒光一闪! “啾啾~”小黑马将白芷顶向一侧。 杨梦紫的剑砍在小黑马的头颅,掀下一片皮肉。 再一剑,杨梦紫掀飞了白芷手中的弯刀。 白芷没站稳,滚在地上,背篓里的药材撒了一地。 杨梦紫倒剑又往白芷劈来,竹篓挡了这一剑。 白芷惊惶翻身,撑着地后退,直至她退到了一棵树上。 小黑马再次尝试救主,却被砍伤了腿。 鲜血灌满了杨梦紫双瞳,一双血红的眼珠子看着极为可怕。 一剑当着白芷的胸口钉出去,使尽全身力气! 白芷躲闪,却快不过戳来的剑尖。 剑从白芷肩胛骨穿过,把她钉在树上! 就在此时,一把弯刀悄无声息环住了杨梦紫的喉咙。 弯刀柄处,是只糊满鲜血的手,猛地一划拉。 鲜血喷溅,杨梦紫神色一滞,眼睛缓缓上翻,身体轰然倒塌。 她的身后,露出泡在血水里的万文恩。 第205章 邪剑,怪物 杀人了。 万文恩看着自己的手,还有手里的弯刀,一时分不清手上的血是自己的,还是杨梦紫的。 弯刀掉落,万文恩猛地弯腰呕吐起来。 他越是呕吐,头上豁口流血越厉害。 “你能不能……先帮我把剑拔了?”剑刺伤了肺脏,白芷疼得每呼吸一下,都痛彻心扉,冷汗如浆。 其实,这种伤最合适的处理方式应该是连人带剑一起转移,等去到有治疗条件的医馆,准备好金创药止血纱布等物,再来拔剑。 可是现在有人死了。 青山县前日已有新的县令赴任。 若被人发现,她和万文恩都脱不了干系。 万文恩好不容易止住呕吐,头重脚轻来到白芷跟前:“我从没拔过,要是拔错了,你会不会死?” 白芷本来就疼得心烦气躁,兼之不知小黑受伤如何,焦痛难当,一股火上来,破口大骂:“让你拔就拔,多什么话!要不是为了救你,我和小黑怎会重伤至此?”说着说着,白芷很是伤心难过,“我还没学好本事,还没去找慕予兄长,没好好报答他,我怎么能死?” 说完,竟开始嚎啕大哭。 本来流血正流得晕晕乎乎的万文恩猛地清醒:“你别哭,我拔,现在就拔,你若是死了,我把命赔给你!” 说完,一脸悲壮伸手抓住剑柄。 就在他的手触碰到剑柄的那刻,红光一闪! 无论是万文恩的手接触处还是没入白芷胸口处,皆冒出一簇白烟,接着,万文恩和白芷都痛呼起来! 剑不知发生了什么,竟像变成了烧红的铁片,灼烫非常! 万文恩条件反射般缩手,可剑柄却连着他的皮肉,白芷闷哼一声,剑尖从树木中抽出,继而又从白芷胸口抽出。 白芷捂着伤口跌坐在地,疼痛让她的眉头都攒到了一起。 她爬着去翻掉落的竹篓,找了好一会才寻到一小把飞蓬,摘下嫩叶碾揉于掌心,放下捂着伤口的手,低头一看。 白芷愣住了。 伤口没有血液流出,伤口处的衣服,竟有烧焦迹象。 她细细检查。 不仅是衣服,连她的伤口,也有焦色。 原来刚才她真的被剑灼烫过。 也因如此,她的血被凝止了。 万文恩按着自己的手,痛得青筋暴突:“啊!” 他敲剑,敲手,甚至不惜拿起石头砸,却始终无法将剑从他的手上分离开来。 他的皮,他的骨,似乎完全与剑柄熔合。 不,剑与他身体长到了一起! 万文恩不是没见过邪门的事,可这么邪门的事发生在自己身上还是第一次。 这把剑到底是什么东西! 白芷忘记了疼,瞪着万文恩的剑,嘴巴半张。 杨梦紫这把剑,原先平平无奇,就是冰冷的武器罢了,可是现在,它完全是另外一副样子。 它看起来像石头雕刻出来的剑形模具,剑身漆黑无比。 可它不是模具。 石头砸在剑上,石头碎了。 剑锋划过一棵合抱粗的大树,大树竟应声而倒,切缘无比平整。 万文恩吓住了,再不敢轻举妄动。 他怕这玩意不小心划到自己身体上,或者划到白芷。 “完了,完了,我被这邪物给讹上了。”万文恩吓得几乎要哭。 白芷盯着万文恩的头,神色惊愕到了极点:“你的伤……” 万文恩头上的伤口正在以非常恐怖的速度愈合。 万文恩狐疑,想伸手摸一摸,可是,那只手长着剑。 他换左手,摸到粘粘乎乎一团时先是一阵畏怯。 然后,他发现了一件怪事。 他的伤口不疼了。 他不可置信地摸遍了整颗头颅,除了摸到黏黏腻腻的血块,他真没摸到伤口。 “白芷,你看看我,我是不是变成什么怪物了?”万文恩真的吓哭了。 白芷摇摇头:“没有,你还是原来的模样,没有变。” 万文恩捡起一块石子,咬咬牙,在手背上划了一道。 伤口就在他的眼皮底下,恢复如常。 “你骗我,我就是变成怪物了。”万文恩哭道。 白芷冷着脸,艰难站起,去检查小黑马。 小黑马伤得很重。一只眼瞎了,一条腿瘸了,头皮还少了一块。 她重新将飞蓬草揉烂,一点点糊在小黑马的头上、腿上。 听着小黑马哀哀呼着,白芷越发觉得万文恩的哭声实在令她厌烦。 “你有完没完,别让我后悔返回来救你!地上的尸体赶紧处理了,别拖累我。”白芷道。 万文恩瞪着湿漉漉的眼:“你小小年纪,怎么如此铁石心肠?是个人遇见我这样的事,都会怕的吧?” 白芷摇头:“你是会怕。我不会。先神洲本来就有很多匪夷所思的人,很多匪夷所思的事。若我有你这样的机缘,让我立即就能去找慕予兄长,我开心还来不及。” “机缘?”万文恩实在理解不了女孩子的脑回路,“这把剑,它长我身上了,也不知是什么东西,你说是机缘?” “它救了你。刚才你头上的伤那么重,就算现在勉强活着,以后大概率也会死掉。青山县没有人有慕予兄长那样医术。”白芷有些困难地重新背起竹篓。 她看着万文恩:“小黑走不了了。你这样子,估计暂时回不了青山县。你留下处理尸体吧,顺便帮我看护一下小黑。晚些我给你送饭。” 夜幕迅速蔓延至头顶天穹,星月开始显露身姿。 万文恩看着坚定地往前走去的小小身影,内心再次震荡不已。 一个小孩子,走夜路,她不怕的吗? 还是刚刚见过死人的时候? 万文恩目光刚在两具尸体上触了触,全身鸡皮疙瘩立即爆突。 可是,他还是努力不让自己转移目光。 白芷刚才交代了,让他处理尸体。若他不照办,白芷回来肯定生气,她一生气,估计连饭都不给他吃。 万文恩没有别的工具。 他借着长在手中的剑,就地挖了一个大坑,将两具尸体堆放在一处,然后掩上泥土和树叶。 最后,他靠坐在小黑马旁,安静地等待白芷。 小黑马刚才或听懂了白芷的交代,并不怎么排斥万文恩,只是完好的那只眼睛里,露着跟白芷一样的鄙夷。 …… …… 蜿蜒小径上,五匹快马扬起了一阵不小的尘土。 忽然第二匹马速度慢了下来,一直到最后两匹马跟上。 “前面就是东皇墟,不知会发生什么事,不怕死就继续跟着。”子慕予冷声对徐千策主仆道。 徐千策咧嘴:“世间事本人最不怕的就是死。” “你不怕死,那他呢?”子慕予指的是李秀。 李秀苦着脸:“主子,我怕。” “你怕就留在这里等着。”徐千策策马追上子慕予。 第206章 劝返,闯定了 李秀看着转眼不见踪影的徐千策,急了。 哎呀,他说自己怕死,是想留下主子,让主子不要掺和人家仙门中事。 虽然他也的确怕死。 但是他怎么会让主子自己奔赴险境呢? 李秀扬鞭策马,在前头却发现岔路口,两条道皆以石头铺底,隐见无数马蹄印。李秀踟蹰片刻,闭眼选了其中一条路追去,追了许久,却未见徐千策他们的踪影,不敢再追。 他只能骑马返回岔口处。 李秀下马,随马在附近觅食,他蹲在竹根旁,不安且无聊地等了一会。 他捡了竹枝在地上划了划,目光落在一棵笋尖上。 主子喜欢笋鲊配清粥。 他撩起袖口便开始投进挖笋大计中。 “主子,你有了朋友,就不需要李秀了。说走便走,一点不舍都没有。把我一个人留在这里,就不怕我碰上坏人?”李秀一边「吭哧吭哧」挖着笋,一边无比幽怨地嘀咕着。 …… …… 当马从无尽的竹林走出,子慕予终于看见了丰俊朗口中的东皇墟。 山形巍峨,积翠堆粉,无数绿柳荡漾如拖烟,娇花似醉酒酡颜,云霓像万尺素绸挽山腰,各色奇树异草和雕阁隐隐若现,晨曦初起,投下万丈光芒,仙鹤在其间翩飞,翠鸟在林间啼唱,偶有仙使踏剑飞上飞下。 子慕予勒住马头,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 一路赶来,离东皇墟越近,空气越纯清。 她的毛孔不由自主逐渐打开。 吸进肺部的气体如澄澈的泉水,洗心涤肺。 无形的气机似乎能让人安静下来,感受奇筋八脉内有股温热缓缓流动,胸腹似浸泡在温泉里,舒服无比。 丰俊朗所言不虚,东皇墟天地元气丰沛,确实是修炼的好地方。 “走吧。”丰俊朗道。 东皇墟曾经算是丰俊朗第二个家,可是此刻他没有任何归家的欢喜。 物是人非,最是惹人愁肠。 可是他们没走多久,便见两骑迎了上来。 其中一骑,上面坐着的人穿着的是收脚束手的海浪袍,背挎一柄大刀,舒豪之气扑面。 另外一骑,衣袍上绣的是翠竹,腰间别着一支竹笛,清雅至极。 “丰师兄,在下海江波弟子吴艺。”豪人抱拳。 “丰师兄,在下玉篁刹弟子姜奇。”雅人把头轻压。 “吴艺奉师父陈林之命……” “姜奇奉师父谢长风之命……” “在此等候丰师兄。”两人齐声道。 往日在东皇墟,海江波长老陈林、玉篁刹长老谢长风、千秋阁长老孙嵩华对丰俊朗还算可以的,平日里也帮着吴志城处理墟内杂务。 想到此处,丰俊朗极为难得抱拳回了一礼。 这一礼,让两位东皇墟弟子都略微露出诧异之色。 “辛苦两位师弟。”丰俊朗说完,便要驱马继续前行。 “师兄!”吴艺和姜奇一左一右挟着丰俊朗的马。 “师兄,师父命我们劝告师兄,此时不宜回东皇墟。”吴艺道。 丰俊朗的脸色瞬间寒了下来:“原来你们不是来迎我的,却是来阻我的?” 子慕予和古元卓对视一眼,驱马上前,分别挟在吴艺和姜奇外侧。 “师兄,别误会。我们不敢阻挡师兄,也没这个本事。师父是为了师兄的安全着想,才让我们来此劝告。”吴艺道。 “怎么?张玄想对我动手?”丰俊朗乜着吴艺。 吴艺和姜奇对视一眼。 “张玄现在是东皇墟的掌门,他确实是不愿意师兄回东皇墟的。但这不是我们此行的缘由。”吴艺道。 “东皇墟现在有贵客在养病,他们……”姜奇抿了抿唇,“来自万神台。” 丰俊朗一愣。 子慕予眯起眼睛。 万神台的人养伤,竟来东皇墟? “谁?”丰俊朗眸底恨色翻涌。 “这个人,师兄得罪不起,我们整个东皇墟也得罪不起。”吴艺却不肯直接了明。 这句话,在丰俊朗听来就是废话。 东皇墟能得罪得起万神台的谁? “师兄,听我们一句劝,回去吧。”姜奇道。 “回?”丰俊朗冷笑。 万神台的人杀了他父母,让他没了武陵州的家。 还杀了他师父,让他现在连东皇墟也回不得了。 一腔孤愤和压抑在心底很久的恨意从丰俊朗心底喷薄而出。 他还要藏多久? 就算藏一辈子,他也打不过万神台。 “今天这东皇墟,我便闯定了!”丰俊朗声音如冷铁撞击。 子慕予看向丰俊朗,知道他这是下决心了,绝无挽回的可能。 吴艺和姜奇皱眉。 “你们应该是师兄的友人吧?现在师兄去东皇墟就是送死,你们要眼睁睁看着他去送死吗?”吴艺带着几分失望和责怪。 “我们是他兄弟。只会为兄弟两肋插刀,不会唧唧歪歪阻止他想做的事!”古元卓道。 刚才听见「万神台」三个字,古元卓也是心生涟漪。 想杀他的人,也在万神台。 这些年,他时做噩梦。 梦见要杀他的人,竟长着三头六臂。 他倒想看看,万神台的人是不是真长了三头六臂。 丰俊朗和古元卓皆不约而同看向子慕予。 子慕予叹了口气。 这种时候,这种环境下,她总不能再让冯继洲以酒墨张阔一块「天罗地网」,将丰俊朗束缚在此。 何况,修炼者若想以最快速度获得进益,绝对不能避战。 她也想看一下,如今的自己,若不借助「道德踪」,是不是真在这个世界寸步难行。 “当然,我们是不会分开的。”子慕予道。 古元卓听了,大喜,咧着嘴,挑衅地对吴艺、姜奇两人“哼”了一声。 丰俊朗双眼里有光芒在跳跃,无数情绪翻涌,繁复细微,让人无法窥辨。 吴艺、姜奇两人嗟叹一声。 “若你执意如此,我们只能随你。可是师父说了,若你不听劝,别怪东皇墟不站在你这边。”吴艺道。 丰俊朗满脸冰寒的哂意:“就像当初万神台的人来虐杀我师父时那样吗?东皇墟的人就站在一旁,当缩头乌龟?” 吴艺和姜奇的神色顿时难看起来。 “东皇墟是万神台的东皇墟,而不是某个人的东皇墟。没有任何人有资格要求别人陪他一起死!”吴艺凉飕飕地道。 “那我师父为何非死不可呢?!”丰俊朗目如寒秋之鹰。 第207章 癞蛤蟆,清理门户 吴艺和姜奇见劝不住,只能不无遗憾地扭马,往东皇墟奔回。 子慕予夹马来到丰俊朗跟前:“想好了?” 丰俊朗点点头。 子慕予看向冯继洲:“冯先生,你带着元征留在这里,如果看着情形不妙,赶紧走人。” “好。”冯继洲道。 子慕予没说往哪里走,冯继洲也不问。 两个人的神色都相当平静自然,让人走的人没觉得不妥,答应走的人也没觉得不妥。 徐千策忍不住感慨:李秀平时就婆婆妈妈得多啦。 刚才若不是他们跑得快,李秀肯定是会跟上来的。 “冯先生,你们回去找李秀,他一个人等在那里,不定会怎么害怕呢。”徐千策道。 冯继洲却当没有听见他的话一样,只是忙着扶元征爬上自己的马。 “你不跟着回去?待会要是动起手,我是不会救你的。”子慕予气定神闲拉着缰绳,眉眼弯弯似在笑,眼底却有冷淡的凉薄。 徐千策挺直腰身:“待会要是动起手,你们不用救我,让我随便死。” 古元卓像瞪着傻子一样瞪着徐千策:“喂,你不是我们兄弟,这件事与你无关,速速离去,莫害了自己性命。” 丰俊朗面无表情,低唤:“乱魄!” 「乱魄」从丰俊朗背后飞出,瞬间来到徐千策身后。 丰俊朗伸出手指在空中虚点了几下,「乱魄」以柄端迅速戳向徐千策百会、风池和哑门三处大穴,位准力精。 徐千策顷刻晕倒,伏在马背上。 “麻烦冯先生和元征,带他回去找李秀。”子慕予道。 “好。”冯继洲道。 元征满眼担忧,只道:“你们小心。” 两黑一白三骑,如劲箭射往东皇墟山门。 其中,丰俊朗骑着无双一马当先。 无双似认得这里的路,跑得像回家一样欢快。 东皇墟山门原本是天然玉石雕琢的盘龙壁,但是在八年前吴志城和沈阔手下小乔那一战毁掉了。 如今的山门,只是一块巨石,上写着「东皇墟」三个大字。 不对,准确来说,这三个字不是写的,是以雄浑的内力嵌进去的。 这三个字,虎卧凰阁,龙跳天门,实在不凡。 “这是五凤亭长老张玄的字。”丰俊朗道。 子慕予笑:“不知人如何,字倒不错。” “「字如其人」,这个词在此人身上不符。”丰俊朗道。 “俊朗既都这么说了,那看来此人很是不堪啊。”古元卓道,“只是,东皇墟的山门怎么没人值守?” 正说着,头顶无数鹤惊雀飞。 三人猛地抬头看向天际。 “小心,五凤亭练的是内功,可飞檐走壁,瞬行千里,可隔空伤人性命。”丰俊朗神色凝重地道。 话还没说完,子慕予耳廓一抖,随即汗毛直竖。 虽看不见,可她明确感觉有什么在迅速逼近! “元卓,趴下!”子慕予喊着,凝力一掌拍在古元卓所骑之马的屁股上。 古元卓反应机敏,立即伏于马背。马匹受惊,前奔几步。 砰! 有什么东西从天而降,直砸在古元卓与马刚才所在之地,砸出一个大坑! 浓尘滚滚,待其散尽,子慕予看清刚才砸下来的,竟是一个人。 此人年龄看着五十出头,下巴有粒黑痣,隔着灰尘,像条毒蛇一般盯着丰俊朗。 丰俊朗见对方出手便是想杀人,知道自己回东皇墟,难了。 无关万神台什么事。 张玄这个人向来妒贤忌能,根本容不下他。 丰俊朗的脸寒如隆冬冰碴:“张玄,你还是这么拿不出手,喜欢搞偷袭这一招。” 子慕予眉尖微挑。 原来这就是张玄。 果然,「字如其人」在此人身上不符。 字若龙虎,而人……像只癞蛤蟆。 张玄从坑里站起,瞬息之间,身移影动,立于山门大石头上。 人和字的参差对比,愈加强烈。 随后,一阵急促有力却又有些凌乱的脚步声传来。 各户门人,穿着绣纹、设计均不相同的衣袍出现在山门前,分列排开。 站在最前面的,便是贾丛明为首的五凤亭门徒。 这些门徒里,有好些长相有些熟悉,脸上还有些瘀紫伤痕,应该是先前被丰俊朗打的。 丰俊朗眯眼看向缓缓走来的几位长老。 海江波陈林。 千秋阁孙嵩华。 长生殿许道人。 玉篁刹谢长风。 虽过了八年,这些人并不见太大变化,除了许道人,明显老了,还有些郁郁不得志的模样。 吴志城死后,这些人里若论资历,谁都比张玄更有资格成为东皇墟的掌门。 可是,有些人不愿意争抢。 有些人争抢不过。 所以如今,张玄会成为东皇墟掌门,丰俊朗意外,也不意外。 张玄浑浊幽深的眸子缓缓转动,先看了古元卓还有他手中的纯钧杵,又看了子慕予,还有她背后的黑匣子,冷笑一声,最后凉腻如鼻涕虫粘液的目光落在白马少年之上:“丰俊朗,你还敢来东皇墟?” “我为何不敢?”丰俊朗道。 “你在武陵州杀了乾坤楼弟子李不凡吧?你别不承认,他就死在你家门口前。”张玄凉凉道。 子慕予在这电光火石之间,猜测到如今在东皇墟养伤的万神台之人可能是谁。 庄辰殊在东皇墟。 侍神卫也在这里。 “是他带人杀我在先。残害同门之人,不该死么?”丰俊朗道。 “所以,你承认,死在你家门前的侍神卫,也是你杀的么?”张玄眼底闪过阴鸷。 此话一出,东皇墟门徒们神色大变。 几位长老也是瞬间白了脸。 八年前万神台派人虐杀吴志城那一幕如今依旧历历在目,当年的恐惧再次降临在所有人脑海里。 “丰俊朗杀害李不凡师兄,违反师门门规,东皇墟当清理门户!” “当清理门户!” “清理门户!” 根本无须丰俊朗承认,这些人便迫不及待想将丰俊朗与东皇墟的关系斩除,一时喊声震天。 连乾坤楼的弟子也不例外。 昨天见过的许蒙没喊,可也一脸戒备地盯着丰俊朗。 丰俊朗神色很平静。 他平静地一一扫过这些喊叫着的所有人,还有几位长老。 师父当年面对的竟是这种情形吗? 他曾经殚精竭虑、呕心沥血付出过的东皇墟,就这么冷漠地看着他独自死去吗? 丰俊朗忽然觉得,东皇墟于他,一文不值。 第208章 杀到什么程度? “我不想与你们动手,让我带走我师父留下的东西,从此以后,我与东皇墟再无干系。”丰俊朗看着东皇墟众人,寒声道。 “清理门户!” “清理门户!” 喊声依然不绝。 “这里没有什么逆贼留下的东西,只有东皇墟的东西。你们今天,走了不了。”张玄冷笑道。 子慕予夹马退至古元卓处,“待会打不过,跑,别折这里。” 古元卓郑重地把头一点:“知!” 子慕予又夹马前至丰俊朗处,低声道,“待会若是不敌,别恋战,带古元卓撤。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丰俊朗与子慕予对视了一眼:“嗯。” “丛明,去,把他首级拿来。”张玄大袖一挥道。 贾丛明身体一僵,嘴唇干涩,脸颊微红:“师……师父,在渔阳郡我们交过手,我……打不过他。” “废物!有我在,你怕什么?你这东皇墟首徒还想不想当了?”张玄喝骂道。 贾丛明脸色骤然发白。 「东皇墟首徒」并非只是一个虚名,它还能给人带来切切实实的利益,比如衣食住行比普通弟子要好一截,受人尊敬,家人能得邻里街坊高看一眼,更重要的是还能借阅东皇墟浩海阁的藏书,对进境大有裨益。 现在,丰俊朗只带了两人,而他,背后是整个东皇墟。 师父总不会让他把命给丢了,他怕什么? 而且!万神台还有人在这里。 这一战,若他打好了,被万神台的人瞧上,出人头地指日可待。 贾丛明心里正在计较得失的时候,站在贾丛明身后的一个五凤亭门徒眸光闪烁。 正是先前在渔阳郡作势要切了严从从舌头的少年,叫李志达。 他与那位带着侍神卫去丰府截堵丰俊朗的死鬼李不凡有些弯弯绕绕的亲戚关系。 此人不服贾丛明日久,盯着「东皇墟首徒」这个位置很长时间了,只是心思深,藏得好。 自从五凤亭长老张玄武力夺取了掌门之位,墟内事务任命全凭喜好,东皇墟这些小辈们人心浮动,尊师尊长类似的美好品质已经荡然无存。 “丰俊朗杀了我兄李不凡,这仇,该我来报!”李志达先贾丛明一步踏出。 “好!去吧!”张玄摸着下巴的黑痣,很是赞许地点了点头。 贾丛明伸出半截的脚猛地缩了回来,脸色一时无比难看。 李志达抽剑,将剑鞘扔给身后的师弟,脚下微点,迅疾掠出,姿势甚是非凡! 丰俊朗稳坐于无双上,觑到李志达已近一身之处,才一手撑于马脖子,翻身踢出,一脚踢飞李志达手中剑,二脚踹于李志达腹部。 李志达本去势甚猛,又受到巨力冲撞,身体在半空中几乎打了个对折,摔飞而回。 东皇墟众人怕了砸到,皆向四周退避,根本无人出手将李志达捞上一捞。 可怜李志达像坨烂泥闷声闷气地夯在地上。 丰俊朗剑都没出,他就输了。 本想好好表现一下,结果成了显眼包。李志达没脸面对众人,就此装晕,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等着师弟们将他搬下去。 “没用的东西。”张玄脸色黑沉,撩眼瞪向贾丛明,“我五凤亭善修内功,你们偏要练剑。丢人现眼!” 贾丛明练剑,实在是他见过丰俊朗的惊才绝艳,一剑一人在老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潜意识里竟开始模仿起丰俊朗来。 为了模仿丰俊朗恣意冷漠、目下无尘的气质,他特意熬出了黑眼圈。 如今惊觉自己此举真是东施效颦。 贾丛明见冒头的李志达被丰俊朗一脚踹了回来,先是幸灾乐祸,随后心下一沉。 他不是丰俊朗的对手,若是像李志达这么被打了回来,不要说被万神台的人瞧上,连东皇墟的弟子们以后都会偷偷笑话他。 “我们是要清理门户,不是比武挑战,用不着一对一!”贾丛明道,“谁要随我诛杀逆贼丰俊朗的,出列!” 见过李志达的惨状,单打独斗怕是无人再敢冒头。 可若是集体混战,没准能浑水摸个功劳。 于是,不仅是五凤亭,乾坤楼、海江波、千秋阁、长生殿、玉篁刹都有人站了出来,总共有十来余人。 有人握刀,有人抽剑,有人指间拈镖,有人足下轻探,有人摸向腰间药囊,有人竖笛立于唇间。 他们有几个是熟面孔。 吴艺,许蒙,姜奇都在。 子慕予和古元卓拍马上前,一左一右列于丰俊朗身侧。 “这些人,能杀么?”子慕予道。 “他们都要来杀我们了,有什么不能杀的。”丰俊朗道。 “杀到什么程度?”子慕予又问。 “我也不知,只想让这些曾经旁观我师父死去的人付出代价!”丰俊朗道。 子慕予微微低头,从怀中掏出布绢,在众人面前面不改色挖了指甲盖大小的「大补丸」嚼下。 将「道德踪」切换至第十层,并不是为了用「道德踪」虐菜,实在是害怕待会动手杀了人,她会遭到鸡肋功的反噬。 丰俊朗和古元卓都不知道子慕予吃的是什么东西,但是子慕予没说,他们也默契不去问。 最先出手的是海江波吴艺,斜拖大刀,半跃半跑,脚步沉浑有力。 “此人交给我!”古元卓喊着从马上跳落,手中握着纯钧杵奔迎而上。 吴艺的刀裹挟着风势,勇猛非常当空劈下! 古元卓双手横抬纯钧杵格挡,刀势压得他双膝一弯,差点跪倒。 不愧是用刀之人。 “好大的力气!”如此凶险的对战之下,古元卓却咧嘴一笑。 先前在庆云县还没能与那个莫名其妙的人对上一招,本还有些遗憾来着。 从凤凰坳出来,这算是他第一次真真正正与旁人对战。 这第一个对手,是他选的,看中的就是吴艺一身腱子肉。 古元卓现在是肾上腺陡升,整个人都处于极度亢奋之中。 古元卓喝声往上一掀,竟推得吴艺倒退几步。 “现在,轮到你吃我一杵。”古元卓逼近吴艺,握着纯钧杵像在凤凰坳那时握着木棍一样,兜头敲下。 纯钧杵,砸头如砸瓜。 吴艺本想迎刀阻挡,却感受到一股恐怖的力量扑面而来,不由得大惊,脚下一点,迅疾掠退。 转瞬,他原来站着的地方被古元卓砸出一个不亚于张玄刚才出场时的砸出的深坑! 东皇墟众人惶然变色。 姜奇嘴唇微收,东皇墟众人立即屏息闭听。 一曲奏起。 曲调很奇怪。 说它是乐,却无丝毫悦耳动听之处。 说它不是乐,又让人忍不住停下所有动作细细倾听。 “小心,这是「引魂音」,魔曲,会乱人心智!”丰俊朗对子慕予道。 子慕予没感觉什么。 可古元卓脸上却开始出现痛苦的神色,他松了手上的纯钧杵,双手捂在耳朵上。 “啊!头好痛!”古元卓咬牙痛呼。 吴艺见状,拖刀的手肌肉爆胀,身体突然弹起,在空中转了半圈,横刀向古元卓脖子扫来。 丰俊朗「乱魄」出鞘,刺向吴艺,子慕予几乎与相同的速度朝姜奇掠了过去。 黑匣子白光微闪,子慕予本抹向姜奇的空掌心凭空出现了一片如竹叶大小的小刀子。 收手之际,手中小刀子射出。 白光从一众玉篁刹弟子脖子闪过。 等子慕予闪身回定,小刀子也已经飞回指间。 这一次,她没用「道德踪」的羽鸿步,可也足够快了。 姜奇,还有刚才感觉脖子一阵寒凉刺痛的玉篁刹弟子,怔了片刻,血才从脖子破口喷涌而出。 玉篁刹长老谢长风眼睛暴睁,身形如风卷至受伤的弟子身侧,给他们捏了「止水诀」。 第209章 背靠,重伤难愈 “谢长老,这伤看着吓人,其实于性命无碍。如果现在下去处理伤口,日后连疤都不会留。只是近些日子,他们筋骨酥软,玩弄不了乐器了。” 谢长风听得头顶突然传来声音,吓了一跳,伸手摸索一番,竟是不知什么时候落了一片新鲜树叶在头上。 他回头看向子慕予。 子慕予也正平静地望着他。 谢长风检查了好几个弟子的伤势,发觉他们都只是割破了浅表的小静脉管,所以出血看起来有些惊人,不由心下微骇。 好厉害的娃子。 故意留手,难道是因为先前他派姜奇去劝返而存的些许善意? “没受伤的玉篁刹弟子听令,扶你们的师兄弟下去养伤。”谢长风下令。 “是!”这些玉篁刹弟子实在后怕,刚才对方那么轻易就近了他们姜师兄的身,武器来到他们身边竟不知晓,离死亡也就差一脚的距离。 “谢长风!你敢逃?”张玄神色阴寒地道。 谢长风面无表情地道:“你五凤亭才折了一个,而我玉篁刹的弟子有一半重伤,尽力了!”说完,给海江波长老陈林使了个眼色后,带着身穿翠竹袍子的弟子匆匆离去。 刚才吴艺想借姜奇乱神之机偷袭古元卓,「乱魄」瞬至他眼前,下一秒,视野黄澄澄一片,身前「铛」一声,地上隐约有动,接着,他飞了出去。 姜奇的魔音一止,古元卓的头疼便消失了。当他抬头,顿时瞪大眼睛,狠狠愣住。 纯钧杵不再是一个小杵子,变成了一个大杵,稳稳当当立在古元卓跟前。 “不愧是梵煌城第十二层的镇城之宝啊!”古元卓心脏砰砰直跳,都快要跳到嗓子眼了,擦了擦手心汗才敢伸手去摸纯钧杵。 海江波长老陈林飞出去,接住了脑门血流不止的吴艺。 “我们海江波也尽力了。走!”陈林也带走了海江波的弟子。 现在乾坤楼并无自己的长老,是由五凤亭长老张玄兼带,所以并不敢动。 乾坤楼弟子许蒙刚才已经在丰俊朗手下过了几招,现在已经退回。 “掌门,我也尽力了。”许蒙持剑抱拳对张玄道。 刚才想浑水摸点功劳的其他弟子见对方出手狠辣,不禁有些自危。 但此刻,贾丛明很冷静。 他刚才见了子慕予和古元卓出手,一个速度快,一个力量大,除此以外,凡人一个。 丰俊朗似乎与两个凡人交情不错。 他虽打不过丰俊朗,可是却能对付两个凡人。 若是能用两个凡人掣肘丰俊朗,他未必会输! “五凤亭弟子,御剑!”贾丛明沉声喝道。 五凤亭弟子纷纷低头捏诀,乾坤楼弟子手中的剑「唰」地飞出。 麒麟神兽锦袍少年脚踏飞剑,直上青云。 子慕予抬头眯眼看去,心想这个叫贾丛明的还不是太笨。 只是这个策略不会太管用。 她不着痕迹来到古元卓跟前:“元卓,准备砸瓜。” 丰俊朗见东皇墟众人使出仙术,心里微急,「乱魄」冲上云霄,试图将飞在空中的人绞杀下来。 贾丛明见丰俊朗「乱魄」离手,大喜,勾肘挺剑,冲丰俊朗逼来。 丰俊朗背后的「帝陨」一直在颤动。 “断魂!”丰俊朗一边侧身后退避过贾丛明一剑,一边低声唤了一句。 贾丛明一击未成,冷笑一声:“你乱魄已出,别诓我。” 说着继续提剑乱刺。 那边,一五凤亭弟子持剑刺冲子慕予刺了下来。 子慕予先是矮身侧过,待对方顶剑至地正要弹起之际,子慕予一把钳住其手腕,扫腿来了一个大劈棺。 五凤亭弟子被扫落在地,古元卓立即补上一杵,脑浆崩裂一地。 子慕予垂眸看着地上的尸体。 刚才若她不是避过,这人也会因「噬魂墙」而死。 她还不想暴露身上的「噬魂墙」。 “你们看,你们的掌门根本不顾虑你们的生死,丰俊朗只是想拿回他师父的遗物,拿了便走,真要上来送死吗?”子慕予声音朗朗,传了出去。 丰俊朗将贾丛明一脚踹翻,退至子慕予和古元卓处。 三个人背靠背,盯着各个方向。 “俊朗,你师父留下的东西很重要?”子慕予低声问。 “这是师父的遗言,说他在东皇墟给我留下了东西。”丰俊朗道。 “你知道是什么不?”子慕予又问。 丰俊朗摇头。 “会不会他说的就是无双?” 丰俊朗道:“我不知。” “这里交给我和元卓,你现在进去找找,不要恋战。”子慕予说完,三人立即分开。 丰俊朗掠向东皇墟乾坤楼。 张玄作势欲追,「君阳」变成一柄白剑,瞬间追至张玄脑后。 张玄反指一弹,准备敲在「君阳」剑身,一道鱼挺翻跃,重新落回巨石处。 他的衣袖,滴满新鲜的血液。 刚才贸然一弹,竟被切掉了两根手指! 刚才的剑并非直飞直刺,而是高度旋转着前进! 「君阳」又变成一把极细的刀子,飞回子慕予指间。 “小子,你真欲与我整个东皇墟为敌吗?”张玄黑痣颤抖。 “喂,我们三个原本只是想来探探山门,俊朗顺便取回他师父的遗物,是你们先喊打喊杀的。”古元卓道。 张玄浑浊的双目如两口寒潭。 一开始他见子慕予背后的黑匣子便感觉有异,没想到是一把可以千变万化的神兵! 这样的神兵,他也想要! …… …… 东皇墟最高峰处,是丰俊朗曾经的居所,丰神台。 天池边,站着三人,俯瞰着山下发生的一切。 正是庄辰殊和侍神卫孙鸿硕和陈念。 “是丰俊朗,需要我们去杀了他吗?”侍神卫陈念道。 “上次他能在丰府门前存活,说明还是有几分能耐的。咱们侍神卫该添添新人了。”庄辰殊道。 孙鸿硕和陈念眼底齐齐掠过一抹惊讶,旋即又恢复如常。 庄辰殊回头,看向大殿。 大殿里,柯兰坐在榻上,正闭目养伤。 “柯兰到底怎么回事?伤已过了三天,怎么还没有任何好转迹象,看着反而愈加重了?”庄辰殊皱眉。 孙鸿硕和陈念也是一脸担忧。 这是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 第210章 成为我的人 一滴汗从柯兰眉弓流下。 攒在一起的眉头形似苦瓜纹理,眼角肌肉时不时抽搐,唇色脸色俱是惨白如雾,嘴角处长了无数细小的燎泡。 他试图运行任督小周天,却发现气海下丹田处淤塞不通,雪山处冷痛无比。 以往受伤,他能以心火为引,引天地元气入体,经过小周天,气海雪山吐纳,化为至纯至烈罡炁,洗炼肉身,疗伤健体。 如今气海雪山皆闭,让他根本无法使用天地元气。 这种情况,自他在青山县与那个叫「吴中生」的人打过一架后便出现些征兆。 刚开始,是他无法成功使出神术,后来,他发觉自己的身体逐渐困沉,并无法调动身体气机。 若不能使用天地之元气,跟凡人何异? 这让柯兰非常急躁,可越是急躁,他的丹田处越是涩痛,气机冲不过这关卡,在小腹处回环乱蹿,让他脏腑绞痛不已。 终是「噗」一口鲜血喷了满襟满地。 “头儿!”孙鸿硕和陈念大惊失色,一左一右扶住摇摇欲倒的柯兰。 庄辰殊以绢掩鼻,眉头深锁如壑:“柯兰,你到底怎么了?” 柯兰听见庄辰殊清冷的声音,登然惊醒,强撑开困乏无比的眼皮,虚弱地道:“我内功气息有些乱,再给我些时间,很快就会好的。” “我们在此处耽搁很长时间了。”庄辰殊不悦地道。 “属下有罪。”柯兰挣扎着,要下榻给庄辰殊行跪礼。 “罢了,你是为救我才伤的。鸿硕、陈念,助他疗伤。”庄辰殊道。 “不可!”柯兰毅然拒绝,“他们得护卫殿下,不能过多耗损功力。” 庄辰殊没甚耐心:“你要抗旨吗?你知道的,你若成了废物,我会毫不犹豫放弃你。” 世间有人厌蠢,而庄辰殊从懂事时起就极厌无能。 厌自己无能,更厌手下无能。 “我知。”柯兰低声道。 正因为深知这一点,所以受伤后发现无法吸纳天地元气自疗,才心急如焚,嘴角起疱。 庄辰殊冷冷觑了孙鸿硕和陈念一眼。 孙鸿硕和陈念点头,立即分坐柯兰身后,凝气于掌,从背后推进柯兰脏腑。 柯兰缓缓闭上眼睛,眼角似有水光闪过。 这厢正在疗着伤,庄辰殊猛然扭头瞪向窗外:“谁?!” 话音甫落,庄辰殊缠在腕上的黑鞭「惊龙」游出! 孙鸿硕和陈念立即收了功,从榻上掠下,一左一右护在庄辰殊身侧,死盯「惊龙」去处。 窗户应声碎裂,丰俊朗背着包袱,翻身侧滚,避过「惊龙」缠脖之袭。 「乱魄」铮然与「惊龙」相缠,金石之声大作。 “你?”庄辰殊眯眼打量着丰俊朗,手抬,「惊龙」缩回袖口处。 丰俊朗站起,「乱魄」回鞘。 “你认识我?”丰俊朗微疑。 庄辰殊自然知道他是谁。 很小的时候,她就开始留意这个人了。 可是她偏不想让对方知道自己一早就认识他。 “你是谁啊?”庄辰殊眼底似有笑意,因为这份笑意,添了几分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常有但是庄辰殊不常有的活泼灵动。 她欣赏有本事的人。 更欣赏有本事又长得好看的人。 丰俊朗抱拳,曲了一膝半跪:“在下丰俊朗,见过神皇帝姬!” 庄辰殊新月烟眉半挑,眼底的笑意更甚:“你知道我在这里,你是特意来寻我的?” 浓密的睫毛在丰俊朗眼底投下大片阴影。 想带子慕予他们探探东皇墟山门是真。 想借机取回师父遗物是真。 想给师父取些公道是真。 但并不是非得在今天闯山门不可。 他有私心。 子慕予猜测到留在东皇墟里养伤的人可能是庄辰殊和侍神卫。 丰俊朗也猜到了。 从在梵煌城的时候,他就在纠结要不要冒险站在庄辰殊面前,问她一句话。 今天,他做了决定,所以此刻跪在了这里。 他抬头,直视庄辰殊,目光如电:“下令杀我师父吴志城还有我父母公孙星辰和丰宁的,是殿下,还是云熠?” 庄辰殊一怔,随后,嘴角切切实实勾了起来。 丰俊朗直呼「云熠」其名,而不是尊称「护国神相」,这一点实在让庄辰殊欢喜赞赏。 “若我说,不是我,你信么?”庄辰殊黄褐色的眼眸闪着碎光。 丰俊朗抿唇,似乎真的在思考能不能信任对方。 没能立即得到丰俊朗的肯定答复,庄辰殊脸上的欢喜和欣赏骤收。 “你必须信。”庄辰殊头颅微昂,神色满是不容置疑的霸道。 只是,她又想到如今侍神卫死的死伤的伤,十二龙侍神卫远不足配额,而眼前的丰俊朗又是她最近看着觉得是最适合当侍神卫之人,破天荒耐着性子给出些许解释。 “我没有动机。”庄辰殊道。 “那殿下是否知道云熠的动机?”丰俊朗倔强地继续凝视着庄辰殊。 这件事,丰俊朗一直苦思不得其解。 云熠给他种下诛识砂,就是想日后利用他。 如留着师父吴志城还有他的父母,于日后威胁他应该更加有利。 可是怀疑庄辰殊,他确实也找不到理由。 对于丰俊朗的直视,庄辰殊并不以此为忤。 在没成为她的侍神卫之前,她并不要求对方绝对忠诚和敬畏。 相反,她喜欢有胆量的人物。 当初,她极其不喜欢皇师娄圣远之孙娄伯卿,就是因为娄伯卿连看都不敢抬头看她,觉得此人是个孬种。 只是。 “云熠的动机你问我?他是个疯子,他做事情,需要什么缘由?”庄辰殊道。 她一步步走来,彩金靛青碧荷浣兰锦裙扫动,微俯上身,伸出如葱玉指捏住丰俊朗下巴。 丰俊朗双瞳一震。 “成为我的人,你的仇日后我帮你报。”庄辰殊眼底有锐气,隐着三分志在必得和七分不容抗拒。 …… …… “弟弟!” 张玄凝聚周身内功,感应周遭灵气,突然像枪膛里的炮弹连番射来,避得子慕予连连掠退,兼有贾丛明带着五凤亭的弟子觑机夹击,露了破绽。 张玄狞笑着再次以可怖的速度射出,迸发的强悍内力将子慕予击飞,张玄以头顶住子慕予腹部,如火箭盖了帽子。 纯洁无瑕的白光笼罩天地,剥夺了世人片刻视野。 「噬魂墙」让人死,人不得不死。 子慕予知道,丰俊朗虽嘴硬说要杀东皇墟之人为师父取公道,到底招招处处没有下死手。正因如此,先前出其不意伤玉篁刹弟子时,她才留了余地。 但是委屈怨愤的灵魂总要抚慰。 子慕予抽手,抹了张玄的脖子。 第211章 三百年超品神明之力 “怎么,你不愿?”庄辰殊的目光骤然冰寒,人直直站起,睥睨着丰俊朗。 她的目光,落在丰俊朗背后的「断魂」上。 此人若不能为她所用,只能去死了。 “并非不愿,殿下。若真是云熠杀了我师父亲人,我们便是有共同的敌人。” 丰俊朗话音没落,庄辰殊便掩嘴笑了。 “大胆,谁说我与神相是敌人?神相为了先神洲夙夜匪懈、鞠躬尽瘁,本帝姬感激不及。”庄辰殊道。 “就当我刚才胡言乱语。”丰俊朗垂下眸,“我并非不愿,只是其间有些内情,应该告知殿下知晓。” “什么内情?”庄辰殊兴味盎然地看着他。 丰俊朗这个人,她早查清楚了。 此人生于何时何地,几岁上东皇墟,何时破境,平日喜欢什么,性格如何,她案前有一份非常详尽的报告。 丰俊朗指于自己眉心:“云熠用他的血给我种了诛识砂。” “什么?!”庄辰殊脸上笑意霎时凝固,嘴角弧度下斜,眼锋如刀,她甚至本能地往后退了几步,似乎害怕面前的丰俊朗突然受云熠所控,对她不利般,眼底惶惶。 侍神卫孙鸿硕和陈念立即上前,满脸警惕地隔开庄辰殊与丰俊朗。 他们惧云熠如斯。 丰俊朗不禁苦笑。 庄辰殊自觉失态,稳定身子,僵着脸,暗暗在心底消化被如此惊闻激起的万丈波澜。 云熠以血所下的诛识砂,控制能力顶级。 可不知丰俊朗知不知,这一滴血,也在他身内埋下了不亚于三百年的超品神明之力? 云熠就这么给了丰俊朗三百年神力,却只给了她一百年! 不,想歪了。 这不是重点。 云熠控制丰俊朗,想对付谁? 对付她吗?! 若云熠真想对付她,何须舍近求远,借助丰俊朗之手? 这丝毫不符合云熠的品性。 那么,应该是准备对付丰俊朗的舅舅,公孙日月了。 这两天,她听到了一些非常不好的传言。 她在梵煌城没能求得「君阳」的事情传得沸沸扬扬,甚至出了白泽神兽只认圣人为主的流言。 苦思良久,她觉得最有可能做这件事的便是公孙日月。 公孙日月想做什么?原来当初挟持沈阔之女,是想玩「狸猫太子」的把戏不成? 贼子可恶! 在这种恶性事件前,云熠的威胁都得靠后! 思及此处,她愈发觉得丰俊朗有赤子之心。 这种事情,他完全不必在此时与自己细说,只要藏好就行。 但是丰俊朗坦坦荡荡,将如此重要之事和盘托出,这也算一种投诚。 庄辰殊的脸上好看了许多。 下令杀吴志城和公孙星辰夫妻之事,她敢肯定是云熠所为。 丰俊朗与云熠有杀亲之仇,虽有诛识砂限制,他不能威胁云熠,但并不代表他无其他可用之处。 丰俊朗说得对,他们有共同的敌人,这才是最重要的。 一切想定,庄辰殊重新恢复冷静和从容:“让开。” 孙鸿硕、陈念立即退避。 庄辰殊看着丰俊朗:“你可知,这世上有什么可以解除诛识砂?” 丰俊朗抬头,原本沮丧和失望的眸子缓缓睁大,似点了簇微弱的火苗:“云熠的诛识砂,可以解除?是什么?!” “「道德踪」。练到登峰造极、完功的「道德踪」。”庄辰殊道。 “谁,谁会「道德踪」?”丰俊朗急声问。 庄辰殊垂眸,掩下眼底晦暗:“这原本是我神皇一族的独有功法。只是在十五年前那场动乱中,有人趁机偷走了,至今下落不明。” “十五年前?”丰俊朗的眼睛睁得更大,“你是说偷走「道德踪」功法的是……公孙日月?” 庄辰殊嘴角轻撩,笑容浅淡,甚至带着些许讥诮:“他是你舅舅。” 丰俊朗目色冷沉下来,却没有第一时间否认反驳。 “这套功法,只有神皇血脉可练。所以,这世间日后能帮你解除诛识砂的,只有我一人。”庄辰殊举手投足,端出了君临天下的帝王之气。 “臣,丰俊朗,愿意为殿下效犬马之劳。”丰俊朗双膝跪地,冲庄辰殊行了跪拜大礼。 庄辰殊对丰俊朗臣服之态很满意。 她近期事事不顺,心思颇为郁结,如今,为了丰俊朗这些郁结消散大半。 只是,她不可能留还没消除诛识砂的丰俊朗在身边的。 “十二龙侍神卫有明有暗,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埋在暗处的侍神卫了。有事,我会以令召你。”庄辰殊小手一张,一块晶莹剔透的侍神令牌凭空出现于掌心,递给丰俊朗。 丰俊朗恭敬接过:“是。” “还有件事望你能理解。”庄辰殊道。 “殿下请吩咐。” “因为你是我的暗牌,还不宜出现在万神台,所以,此刻我不能赐予你神明之位。你还需在这世间,不断修炼精进。”庄辰殊道。 “是,全凭殿下安排。”丰俊朗道。 就在此时,一道白光微闪,随后山门处传来阵阵嘶喊:“掌门死了,掌门死了!” 丰俊朗和庄辰殊齐齐朝山下看去。 山下,乱成一团。 庄辰殊眉头一皱,却是大感兴趣:“山下是谁,竟能杀了张玄?” 丰俊朗这才惊觉自己忘记了子慕予和古元卓还在山下拼杀,急忙抱拳对庄辰殊道:“下面两个是我的凡人兄弟,我现在得马上带他们离开。” “凡人?凡人便算了。”庄辰殊摆摆手,“不过丰俊朗,我只提醒你一次,这世间是没有人有资格当侍神卫的兄弟的。” “我明白。”丰俊朗道。 “去吧,”庄辰殊道,“陈念,让东皇墟的人,放他们走,不许为难。掌门死了,再立一个便是,多大点事!” “是。” 丰俊朗和陈念掠至山下时,千秋阁长老孙嵩华正以天地之气,齐聚了三百六十镖,镖镖对准子慕予。 长生殿许道人眼睛直愣愣盯着张玄喉咙被割掉一半的尸体,先是怔怔的,随后嘴角不可抑制地勾了起来。 而子慕予正催促古元卓上马逃跑。 “住手!”陈念立于山石处,居高临下传令,“放他们离开。掌门没了,重新再立。” 虽没说是谁的命令,可是孙嵩华见到陈念那刻,便收镖带着众弟子跪倒,岂有不从的。 子慕予先是见丰俊朗无恙,微喜,见丰俊朗背后有包袱,应该是寻到了想要的东西,更为其欢喜,可是看到跟丰俊朗一起下山来的是侍神卫,心里不由得警铃大作。 第212章 争吵,粉末与烟花 “走,我带你们离开。”丰俊朗来到子慕予和古元卓跟前,说道。 子慕予看了看丰俊朗,一句话也没说,翻身上马。 “驾!”马如离弦之箭射出。 很快,三人便到了竹林。 修竹翠挺,竹叶表面不光滑,细风拂过,飒飒作响,甚是搔涩呱噪,偶被吹掉的绿叶打着旋飞下,像一片片刀刃,似乎想割断什么。 子慕予勒住马头,古元卓跟随其后,也停在子慕予身边。 丰俊朗在最后骑马来到:“怎么不继续走了?” “走哪去?”子慕予似笑非笑。 “我带你们去罗浮洞。我会想办法让罗浮洞洞主齐高业收你和古元卓为徒。”丰俊朗道。 “你好大的面子。”子慕予斜睨着他。 古元卓感觉气氛不对,不敢出声。 “怎么了?”丰俊朗皱眉。 “你坚持闯东皇墟,原来不是为我们问山门,不是为了给你师父取公道,也不是为了什么遗物,而是为了见庄辰殊?”子慕予淡淡笑着,自嘲又讥讽。 “你猜出来了。你这么聪明,那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么做?”丰俊朗神色平静。 “你想借助庄辰殊的手对付云熠?”子慕予脸上的讥诮更甚,更深入想到某种可能,漆眸如井,“你认庄辰殊为主了?” “我这么想,这么做,难道不对?在这个世界上,若我想为师父、为父母报仇,除了庄辰殊,我还能找谁?毕竟,当年神皇如果不是公孙日月杀的,那就是云熠杀的。庄辰殊与云熠不共戴天。”丰俊朗道。 “愚蠢!”子慕予的脸色因为生气而微微涨红,“若庄辰殊与云熠真的不共戴天,就算没有你,庄辰殊与云熠也会势同水火,日后两厢定会鱼死网破,难不成你觉得,你能让庄辰殊在与云熠的对战里多几分胜算?何况还有万一!万一庄辰殊与云熠是一伙的呢?万一他们的不睦,是做与旁人看的呢?” 丰俊朗被子慕予一顿夹枪带棒的输出惹恼了,胸膛上下起伏,脖子青筋勃起。 “庄辰殊和云熠是一伙的?绝无此种可能!就算不管杀父这件事,云熠功高盖主,庄辰殊也绝对不会放过他!”丰俊朗道。 “哦,那你还像个不值钱的搭上去作甚?”子慕予冷笑。 丰俊朗顿时脸颊绯红,怒目圆瞪:“子慕予,你别太过分!” “这就过分了?我还没把你的掉价编歌唱!”子慕予眼欲喷火。 古元卓在一旁看得瑟瑟发抖。 以前两人斗嘴,都很文静秀气,这一次怎么像两只斗鸡似的,脸红脖子粗了? “能不能别吵了,伤感情啊。”古元卓小心地道。 “我们有什么感情!”子慕予和丰俊朗几乎异口同声。 古元卓立即瘪着嘴,委屈巴巴地看了看子慕予,又看了看丰俊朗。 丰俊朗恼得差点背过气去,胸膛剧烈起伏,嘴唇苍白,手脚发麻,忽然灵光一闪,想到某件事,双眉高高挑起,话头一转:“子慕予,你是不是怕打赌输了,我比你先成神,而你,按照赌约得成为我的剑侍?” 子慕予双眼一眯:“蠢材,你不知这世上还有一种人叫神胎?这种人生来名字就在神册之上。” “神胎与你有何干系?你又不是神胎?”丰俊朗也把眼一眯。 “你怎么就肯定我不是?”子慕予沉声道,“你区区小仙人,见过神册吗?” “我没见过神册,你区区凡人难道就见过了?”丰俊朗反唇相讥,“你若是神胎,以后我冠你之姓!” “冠我姓?你也配哦。你若是输了,就是我家侍卫一个!”子慕予道。 丰俊朗连续深呼吸了好几下,略略平静了一些才道:“何必如此尖酸刻薄?” 子慕予闭上眼睛。 确实气得有些晕头转向。 事情的本质,其实在丰俊朗认为庄辰殊能帮他报仇。 子慕予睁开眼睛,眼底不再是翻卷不已的恼火,恢复了往日的清明:“你不要跪任何人为主,不要成为任何人的奴才。你的仇,我来报。” 一股热辣气流直冲鼻眼,刺激泪腺,水光乍闪,丰俊朗长长的睫毛掩下,默默无言。 “你应不应?”子慕予直勾勾盯着丰俊朗。 没人喜欢成为他人的奴才,成为神明的蝼蚁。 就算有,这个人也不会是曾经傲骨铮铮的丰俊朗。 可是,他真的想不出比这更好的办法了。 看着丰俊朗踌躇模样,子慕予飞身下马,来至丰俊朗马前,跃起一把抓住丰俊朗衣领把人拽下,上手便开始摸索。 “你……你……你想做什么?”丰俊朗护着怀腹大为震惊。 古元卓惊恐地瞪大眼睛。 弟弟想干嘛? 逼什么良什么吗? 诶?这个词用在此处好像不合适? 但古元卓好像看明白了一些事。 听弟弟刚才话里的意思,是丰俊朗在东皇墟山上见了一个叫「庄辰殊」的人,并奉此人为主了? 「庄辰殊」这个名字,一听就是女孩子啊。 丰俊朗居然愿意成为一个女孩子的奴才? 弟弟此刻此举,应该在极力挽留丰俊朗吧。 无论弟弟想干什么,他也得帮衬着啊。 要帮吗?弟弟好像想做坏事诶? 不帮吗?弟弟只有他这么一个兄长,不帮衬说不过去诶? 身体比头脑反应更迅速,等古元卓意识到发生什么事,他人已经一手抓着丰俊朗一只手腕。 丰俊朗瞳孔猛颤。 “你们!两个!原是流氓吗!”丰俊朗几乎是咬牙切齿。 子慕予沉着脸,终于让她摸到了一样东西。 侍神卫令牌。 上品玉色,流光浮动,「侍神」两个字非常刺眼。 子慕予转身便要找石头。 她把玉牌扔在地上,拿起一块拳头大的石头,扬手就砸。 “不能砸!”丰俊朗大惊失色,挣扎欲行阻止,却被古元卓如铁钳般的双手死死缚住,动弹不得。 “这是你卖身给那个女人的信物吧,必须砸!”古元卓道。 “我没有卖身!”丰俊朗气得张嘴要咬古元卓。 「哐」! 丰俊朗不动了,眼睛缓缓睁大。 古元卓也不动了,盯向子慕予处。 石头碎裂,玉牌却完好无损。 丰俊朗松了口气:“这是万神台之物,哪是那么好毁的。” “主子,你让开些,我来。”黑匣子里的「君阳」突然出声。 子慕予立即站起后退。 黑匣白光闪出,空中忽然出现一柄白色大锤,冲侍神卫玉牌猛地砸下,深深嵌入地里。 这一次,没有「哐」之声。 只是很细微的「噗」。 像聚沙塌落。 「君阳」返回黑匣子时,三个人神色各异奔去前看。 锤子坑里,只剩一层薄薄白色粉末。 …… …… 东皇墟,丰神台。 庄辰殊坐在上首,正心情极好地端着五彩花神杯品着茶,忽然手猛地一抖。 茶汤烫手,茶杯滑落。 碎掉的瓷片如盛放的烟花。 第213章 克制,围杀 “殿下,怎么了?”侍神卫孙鸿硕见庄辰殊脸色难看,忙问。 有孙鸿硕和陈念灵力灌输而感觉好受许多的柯兰也睁眼看来。 “有人毁了侍神卫令牌。”庄辰殊道。 “我们都在这里,难道……是殿下刚给丰俊朗的那块?”陈念道。 庄辰殊眉峰一竖:“陈念,你去看看怎么回事!” “是!”陈念瞬息间失去了身影。 等陈念身形再次出现,已在竹林。 他依着玉牌上的感应,终于发现硕大的坑和依然有微弱流光残留的玉粉。 陈念蹲下,用手指碾了碾白色粉末,猛然抬头看向四处,双眸如豹子般带着警惕和冷静的森然。 那些人未走远! 陈念五指箕张,扎于泥土中,闭上眼睛,开始感应这片竹林的元气。 北边! 陈念睁眼的那瞬再一次消失了身影。 …… 一白两黑三匹马正在竹林间狂奔,时不时擦折小株的竹子。 枯叶很厚,被马蹄和穿林风裹挟起的竹叶如打旋的蜻蜓。 “不是,咱们为什么要跑得这么快,我屁股都快颠成豆腐了。”古元卓有些痛苦地道。 “不跑等人来抓啊。”子慕予道,“再快点。” “现在知道怕了?刚才砸玉时怎么那么勇?”丰俊朗冷哼道。 “是我冲动了点。我等会再跟你道歉。”子慕予道。 “可是,我们不是要去找冯先生他们吗?为什么不跑大路,大路不会更快些吗?”古元卓道。 “怕会给他们引去祸端。我已经施行傀儡之术通知冯先生了,让他们立即动身前往罗浮洞,我们在那里会合。”子慕予道。 话完,刚跑一阵,天地气息骤变。 穿林之风突然停了,竹叶如蜻蜓折翅,纷纷下坠。 子慕予勒紧马头,「啾啾~」黑马嘶鸣着高高扬起前蹄,粗砺喘气。 古元卓所骑的马也没好多少。 两匹黑马从青山县买来,幸亏在前往梵煌城时一路上好好喂养,才存了些神气,但是到底元基未厚,此时已然力尽神疲。 丰俊朗骑下的无双倒是毫无疲乏之相,不愧是神骏。 “怎么了?”古元卓见子慕予神色凝重,很是不安。 子慕予与丰俊朗皆猝然抬头。 侍神卫陈念在半空骤然浮现,睥睨着底下三人,缓缓稳稳降落。 陈念手中抱着剑,薄唇紧抿,神色幽冷:“丰俊朗,你毁了侍神卫令牌?” “令牌是我毁的。他是我的人,我不愿意让他成为你主子的奴才。”子慕予一脸毅然,眼神同样森寒。 “你是什么东西,竟敢与我家主子抢人!”陈念如鬼影般瞬间迫近,剑锋眨眼便至胸前。 子慕予猛地一拍马背急速退射。 两人几乎以相对静止的速度向后掠了差不多半里地,撞倒竹枝无数。 再这么撞下去,不死也重伤。 “刚才这句话,应该由我说才对。你主子是什么东西,敢与我抢人!”子慕予唾了一口血沫,伸手斜拍一棵大竹,侧向翻滚,身上沾了无数枯叶,但也仅三个来回,身体便止住了。 她身子半跪,一手撑地,一手向后扬起。 “能否克制住我的「噬魂墙」?”子慕予问脑子里的人。 以前她从没这么想过。 只是,「道德踪」既然能克制侍神卫的神术,应该也能克制「噬魂墙」才对。 「噬魂墙」毕竟也是神术中的一种。 但就是不知「道德踪」和「噬魂墙」同体,是否可行。 “这不是蠢么?明明你只需让他触碰到你,他就会死。”脑中旁观者的声音如往日般清冷。 “听你这么说,那就是行了。”子慕予先是松了一口气,“无论是「道德踪」还是「噬魂墙」,都在让我的身体变懒。不能再这么下去了。” “你会后悔的。”脑中的声音道。 “等我后悔再说!你不会让我们死的。”眼看陈念再次人剑合一如鬼魅扑来,子慕予低声喝道,“就现在!” 剑尖挟着冰寒之气骤至面前,子慕予猛然后仰,剑「砰」地刺穿竹身,呜咽而去,震落无数青叶。 一片阴影逼来,陈念拍来的手掌竟发出「滋滋」雷电,方寸之间,尽是杀机。 子慕予双腿一曲,从陈念掌下掠过,「君阳」化作飞刃目标直盯陈念手腕。 似感应到危险,陈念手掌急急收回。 勾手、挖拳,前扫腿,计势冲天吊。 转瞬之间,两人近搏数十招。 陈念飞身掠起,他的佩剑被「君阳」缠住,心中大凛。 他举起一手,以仙人抚月,五指朝天。 竹林中突然狂风大作,大块乌云迅速聚集。 「乍啦!」五道闪电划破长空,收于陈念五指之间,似五把未经锤炼的细剑,冲子慕予惊天一斩! 「乱魄」突至,横腰袭向陈念。 陈念为了躲避,五道电剑稍稍砍偏。 子慕予提前如灵蛇般滑于竹子后,人虽无大碍,一角衣袍被电星砸中,已然成灰。 电剑过处,一片焦土。 来不及后怕,那边丰俊朗已经被陈念一脚踹飞,撞伏无数枝竹。 “丰俊朗!你要反吗?”陈念怒喝。 “神皇帝姬未赐予我神明之位,未赋我神明之力,我便还不是侍神卫,算什么反?”丰俊朗抹了一把嘴角的血丝,“就算反了又如何,谁让你动我兄弟?” 陈念勃然大怒,再次作手托天之状。 古元卓呼喊挥舞纯钧杵,冲陈念砸来。 陈念飞离,纯钧杵砸在地上,轰然声响,生生在焦土上撕裂了一道巨沟。 焦泥深有两寸,足见刚才电剑之威猛。 子慕予从地上跃起:“俊朗,将他打下来!” “元卓,给我锁住他,不要让他行瞬移之术!” 丰俊朗与「乱魄」一同出击,逼得陈念飞上飞下。 古元卓扔掉手中纯钧杵,觑准时机,飞身跃起一把抱住陈念双腿,随后迅疾攀上。 要说古元卓的本事,除了力气大,便是这锁人功夫最值一赞。 仙神修炼的是自个的气机和身体,他本人身体轻盈无比,能视重力如无物,可并不代表他带着一个非神非仙之人还能飞天遁地。 陈念自成神后,屁股都没沾过泥土,这一次,古元卓却差点将他嵌进地里! 第214章 任何人都不行 侍神卫陈念坠地之时,子慕予和丰俊朗齐攻其上。 「咔咔」子慕予以化柔之力先卸掉了陈念一个胳膊,丰俊朗几乎在同时手持「乱魄」废掉了陈念另外一个肩膀。 这下陈念再也无法托天引雷霆。 耻辱与死之威胁彻底惹怒了侍神卫陈念。 他嘴唇翕动,不一会儿,遍体尽是白紫交加的电流。 电流似狡猾无比的小蛇,贴着古元卓、子慕予和丰俊朗的肌肤而上,带来又麻又痛的烧灼感。 “元卓,快撒手!” 子慕予和丰俊朗迅速跃离,但古元卓却因为抱得太紧,接触过甚,他的身体被一股强大的吸附力吸住,整个人被电得有些僵直。 随着陈念不停念诀,他身上的电流愈加炽盛,火花开始迸溅。 “救元卓!”子慕予对脑中之人道。 可是,她等来的是沉寂。 “君阳!”子慕予沉喝。 一直与陈念佩剑缠战的「君阳」立即受召而回,在子慕予手中变成一柄丈八蛇矛。 子慕予冲陈念翕动的嘴巴猛力一掷。 陈念为了抵御「君阳」,身上的电流迅速攀爬在他嘴前形成了一道「噼里啪啦」作响的电蛇,似乎要将刺来的「君阳」一口吞进肚腹。 陈念佩剑得空飞回,射向子慕予,被丰俊朗召唤「乱魄」拖住。 子慕予飞蹋跃起,在落在陈念头顶之际,几乎被电流凝住的「君阳」瞬间变成一条类似铁条的尖棱出现在子慕予掌心,一掌拍落。 「君阳」几乎齐根没入陈念的身体,陈念身上电流突然哑火,赤目圆瞪。 他的肌肤,像有无数虫子在蠕动,此起彼伏开始暴突,肌肤撑裂处,似烧得火红的岩浆。 “救人!”子慕予惊喊一声,丰俊朗急速飞来,一左一右抓住古元卓的肩膀,从陈念身上扯开。 刚要撤退,陈念像电池爆裂。 子慕予和丰俊朗不约而同挡在古元卓面前,黄灿灿金光闪动,纯钧杵以万钧之势飞来,「镫」一声,插入泥土三寸,散发磅礴气机。 纵是如此,纯钧杵依然被恐怖的爆破气流冲撞得几乎成了「c」形。 几乎同时,「君阳」暴闪而现,不再是一条细长的铁条,而是一块坚硬无比的盾甲。 「乱魄」瞬至,死死顶住「君阳」。 三人同时摔落,子慕予和丰俊朗压得古元卓闷哼了一声。 他们把脸埋向地下,感受灼热无比的气流从身上滚过。 只是一阵子。 等气流消散,子慕予抬起头。 四处都是火。 竹林里的枯竹叶很厚,竹壳成堆,部分竹子已经开花枯萎,烧得极快。 子慕予拍了拍古元卓的脸,又拍了拍丰俊朗。 幸得他们很快醒转。 “快走。”子慕予道。 他们相互搀扶着,骑上不远处显然有些受惊的马。 “刚才来的时候,这附近好像有人家。”古元卓提了一句。 三个人对视一眼,立即下马。 「乱魄」、「君阳」还有古元卓带在身上的「归冥」齐动,砍伐出一片阔长空地。 子慕予以符引火,烧出隔离带,这才速速离去。 东皇墟玉篁刹长老谢长风见竹林突然烟火滚滚,立即派了几位弟子御剑下山查看。 等他们到山脚处,才发现大火基本止住了,并没有继续蔓延。 …… …… 子慕予三人跑出十里之外,才在一处草塘边停马歇息。 马在饮水。 子慕予、古元卓、丰俊朗脱力躺在斜坡上。 这一幕,与他们在凤凰坳时何其相似。 “我们居然合力杀了一个神。”丰俊朗喃喃道。 “啊?刚才那个是神吗?难怪又是可以飞天又是可以引电的。这世界的神怎么都那么变态?”古元卓有些神魂不定。 刚才危急关头他竟人事不知,不知自己是怎么活下来的。 古元卓觉得自己拖了后腿,有些自责。 自责过后,又有些激愤。 这不是他第一次弑神。 他第一次弑神在凤凰坳坟山上,他用归冥割了一个自称「神明」男子的喉咙。 古元卓遇见的这些神,出场便想杀人。 神明全都是这种变态吗? 子慕予闭着眼睛,复盘刚才这一战。 有教训,也有收获。 “刚才古元卓很危险。”她心中对脑中之人道。 “所以你后悔了吗?”脑中的声音明显有些讥诮之意。 “你刚才故意装死,就是等着看我后悔吗?”子慕予声音陡然锋利。 “你……想多了。我只是,觉得你们肯定能救下他。”脑中的声音道。 “下次若再有机缘遇见那位老和尚,我一定跟他好好聊聊。”子慕予声音凉凉。 “我们之间的信任之墙又塌了吗?”脑中声音道。 “我对你没有信任。”子慕予道。 “这样,我会感到很遗憾。”脑中声音道。 “遗憾可不够。终有一天,我会抓到你的狐狸尾巴。”子慕予道。 脑中之人在沉默。 好一会儿,脑中的声音才继续道:“修炼的路很辛苦的,何必受这份罪呢?凭我的帮助和「噬魂墙」,你的实力已经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一人之下?云熠吗?”子慕予道。 脑中之人沉默。 子慕予算他默认。 “可我日后要战胜的就是云熠啊。所以,凭你和「噬魂墙」不够。”子慕予道。 “弟弟!你的头发烧坏了!”突然响起古元卓惊叫声。 子慕予坐起,伸手摸了摸。 刚才热浪席卷,燎坏了外面一层。 不仅是她,丰俊朗和古元卓也一样。 古元卓半道眉毛燎了。 丰俊朗一直在揉眼睛。 原是他的长睫毛卷成小圈圈,刺激了眼球。 “来,我先帮你拔了。”子慕予道。 刚拔两根。 “疼!”丰俊朗道。 “那就割的。”子慕予道。 子慕予一手拿着「君阳」变成的小刀片割着烧坏的睫毛,一边道:“对不起。” “嗯?”丰俊朗惊疑睁眼。 “闭上眼睛,否则断睫毛掉进去就麻烦了。”子慕予道。 丰俊朗立即闭上眼睛。 “我说要跟你道歉的。先前我不该那样刻薄地骂你。但是,丰俊朗,你要记住,我是绝对不允许你站在我的对立面的。” “我从没想过要站在你的对立面。” “那就请不要认别人为主。任何人都不行。” “元卓你也是。” “嗯!没有弟弟允许,绝不卖身。” “谁卖身啦!” “谁应说谁!” 第215章 齐浪,初遇 罗浮洞在东皇墟西北方向,骑着马日夜兼程需要五六天。 但是子慕予、古元卓和丰俊朗三个都有伤在身,并不适宜日夜奔波。 更坏的是,芥囊里的药快用完了。 原本子慕予并不认为情况太糟糕,药没了,去药馆买药重新配便是。 可一路上遇到不下七八家医馆药铺,无一例外都出现了药物短缺的情况,其中最缺的除了矿物药石,便是跌打损伤类用药。 还是因为即将到来的仙门大比,修炼术士们非常霸道地搜刮了所有于大比中有用的药材,这直接影响了人间病患的救治,没有疫症天灾却依然导致了大批人死亡。 这天,子慕予三人站定在一家名为「宁世堂」的医馆前。 此医馆是这一路来见到的最大的医馆。 大门黑柱贴着对联: 上联:唯愿世人无疾苦; 下联:药蠹医闲又何妨。 横批:愿君长健。 上面的字体歪扭,一撇一捺着墨过于厚重,「蠹」字几乎成了墨团,想来写下这副对联之人并不熟谙书法之道,透着股烦闷纠结和苦大仇深。 一眼看进,首先映入眼帘的是药屉竖了满墙,抓药的年轻伙计脚踩木梯上在药屉之间灵活挪移。 屋顶挂满了装着药材的麻色布袋,布袋上贴着红纸,红纸上写着药名。 右侧拉着一排丹青绣屏,屏内人影浮动,屏外等着不少人,各色痛苦脸容,咳嗽痛吟声一片,有些受了外伤,简单包扎纱布已被血渗透。 空气中血腥味、药味及各种不可名状的气味糅合一起,让人闻得不禁眉头一皱。 丰俊朗看马,子慕予和古元卓进了「宁世堂」。 “请问,你们这里能否凑得齐里面的药?”子慕予递上一张药方。 伙计只捏住纸角瞥了一眼便松了手:“不齐。” “差哪些?”子慕予问。 “天花粉、穿山甲、赤芍、红花、骨碎补、雪上一支蒿,全没有。” “那将方子上你们有的先抓一些,分开放置。”子慕予道。 “几方?”伙计问。 “十方。”子慕予道。 “先交钱,然后等着。”伙计道。 古元卓付了药钱。现在所有钱都在让古元卓管。 没办法,无论是子慕予还是丰俊朗,都有些败家,花钱哗哗的。 子慕予和古元卓就站在柜台前安静等待。 这时,快步走进一位黑衣男子。 此男子年不过二十,脸皮白嫩,腰间别着一把刀,脚踩软底靴,脚步几乎无声,周身隐现肃杀。 子慕予对自己的同类非常敏感。 这个男子手上肯定是沾过血的。 “我需要冰片。”男子连招呼也不打,直接向伙计提了要求。 伙计更直截了当:“没有。” “马钱子粉。”男子又道,他的脸色黑沉得有些阴森了。 但伙计面不改色:“没有。” 男子双手握拳,「嗙」地捶在配药桌上,「咔嚓」桌子霎时出现了两个窟窿。 古元卓被吓了一跳。 “这也没有,那也没有,算什么狗屁医馆!”男子恶狠狠地道。 他的凶狠里,明显有挥之不去的焦躁和忧虑。 “没有就是没有,你就是把我打死,本店也是拿不出来的。”伙计并没被吓住。 不知这个伙计见过多少人、遇过多少事,才小小年纪便练就了如此胆色。 男子态度柔和了些:“明天有没有?” “仙门大比前,都没有。”伙计道。 “那你知道,我去哪才能买到这两味药吗?”男子态度又更好一些。 伙计一脸爱莫能助地耸耸肩:“市面上的基本都被人抢光了,急用的话,除非遇见好心之人愿意转让,否则……” “否则什么?”男子眯起眼睛。 “听天由命。”伙计左脚搭在右脚背,斜肩靠在配药桌上,伸手挑起一块木碎在手里把玩,站没站相。 男子很失望,甚至可以说是有些绝望:“你们这些医馆,唯利是图!那些仙人多给些钱,你们就把这些救命药全都卖了他们,不顾别人死活,也配用门口那副对联?!” 他「哐」地拔出长刀。 医馆内正在等待就医的人吓得连连惊呼。 男人径直跑到医馆黑柱前,扬刀欲削下上面的对联。 伙计飞奔出来,整个人扑在木柱子上,双手伸着,抬脚勾攀,试图以最大努力掩护上面的字:“这是我辛辛苦苦才写出来的,要毁它,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 山水绣屏被一把拉开,一身穿灰白布衣的老翁走出:“浪哥儿,让开!这世上没什么东西比性命更重!” “爷爷,谁说没有,你的棍棒就比我的命重!”伙计道。 “胡言乱语!”老翁边说着边快步走到男子跟前,抖了抖袖子,抱拳满脸歉意冲男子说道,“老朽齐信,是这家医馆的大夫。实在对不住,您要的药我家医馆已经缺了好一阵子,市面上货源断绝,导致很多方子都无法使用,由此耽误了很多人的救治。医而无药,无论如何,老朽有错。但,我齐信办了这家「宁世堂」那么多年,敢指天发誓,绝没挣一分不义之财。” 男子冷笑:“你们这些凡人发誓就像放屁,能信么?你们要不是通过卖药大发横财,能开这么大的医馆?” 伙计被气得呱呱叫:“哇!真是许久没遇见你这种绝品了。我家家财万贯,犯了先神洲哪条律法?要不是我爷非要开劳什子吞金不下蛋的「宁世堂」,我家还能更有钱!气死你个眼红鬼哦。” “浪哥儿,住嘴。”老翁齐信脸色有些铁青。 “人家都上门来喷粪了,我凭啥住嘴!”伙计捋起衣袖,以手作扇往自己脸上扇风。 子慕予隐约能看见他根根竖起的短发间升腾起了白烟。 果真是……怒发冲冠啊。 “死崽,一看你就是跟那些讨厌的修仙术士是一伙的。市面上的药,就是那些修仙的抢没的,你想发脾气,去找那些修仙的去啊,来我这里乱吠什么?”伙计双手叉腰。 “等我有朝一日剑在手,定然斩尽天下修仙狗!”伙计昂然道。 黑衣男子的脸一会儿青,一会儿紫。 他不过多发泄一句,竟惹上了这么个玩意儿。他说一句,这玩意儿能批量输出,他连插句话都不能。 “你确实是过分了,齐大夫这里的药是远近卖得最便宜的,每月初一十五齐大夫还免费赠药义诊,他们爷孙都是好人。” “就是,你在这瞎搞,耽误了我们治病,快走快走!” 医馆里,一时群情激愤起来。 “阿升。”一道声音从医馆门口不远处繁复富丽的马车上传来。 这声音浅浅淡淡,如清风拂耳。 子慕予不由得好奇地望了过去。 第216章 玉面公子,碰瓷 “阿升,给齐大夫赔罪。药,我们去别处再寻。”马车中人话还没说完,便有些气喘,重重咳了几声,似真的病得不轻。 看来黑衣白脸男子就是为了此人买药,也是为了此人焦躁忧虑。 “是,公子。”黑袍男子收刀入鞘,转身抱拳冲齐信和齐浪抱拳,身体歉歉一躬,“对不住了,刚才是我口出狂言。” 齐浪冷哼一声,脸色却好看了不少。 齐信道:“无妨,君为贵主求药,自然会心急些。”他转而看向马车,“只是听着贵主似有病症在身,老朽无能,犹擅针灸炙疗之术,如不嫌弃,是否愿意让老夫诊上一诊?” “我家公子向来是依着神医留下的方子抓药,你?若乱治,与神医的治疗起了冲突,负责得起吗?”黑衣男子道。 “哎呀?我爷爷一片好心竟被你当成了驴肝肺。爱治便治,不爱治,滚滚滚!”齐浪甩袖赶人。 “齐浪!休得无礼。”齐信一脸板肃,“让你读书你偏不,看看你如此言辞粗鄙行为无端,成什么样子!别逼我在外人面前赏你几棍!” 齐浪立即缩起脖子,想来日常是被打怕了的。 「笃笃笃」。 有人敲了敲马车。 马夫立即跳下,摆好下马墩。 「宁世堂」的人们都不约而同看向马车,脸上皆有好奇。 包括子慕予,古元卓,还有拉着三匹马的丰俊朗。 织金软绸绣帘撩起,一个白衣中年钻出。 子慕予眉头一皱:中年人?声音不对啊。 只见中年人没踩在赶车小厮早放好的马墩上,直接跳了下来。 子慕予恍然,继续盯着马车。 中年人站在马车前,抬起肘与前臂。 车帘再度被撩起,首先出现在众人视野里的是一只手。 骨节分明,手指修长匀称,尾指指甲细长如剖膛小葱,拇指上戴着一枚白中微有红瑕的玉石扳指,象牙白的肌肤里青筋隐隐。 接着,是月白绣兰锦袍的衣摆,随后是颗漆发如墨的头颅和翠色玉簪。 如绸黑发掩映下脖子白皙如羊脂玉。 他抓着中年人的手臂,缓缓从马车上走到马墩上,再落到实地。 白色的鞋履,纤尘不染。 等他站直,一手自然下垂,另一只手曲横于腹前,临风而立,几乎垂于地上的宽大衣飘飞似蝶。 是个年约十七八的青年人,貌不如丰俊朗清俊,可是周身透着股如竹如兰的气质,眉宇温润,似从画中走来。 “在下娄伯卿,麻烦齐大夫了。”青年拱手行礼,动作很是俊雅好看。 子慕予看得有些发怔。 “弟弟,弟弟?”古元卓碰了碰子慕予的胳膊。 子慕予有些呆呆:“怎么?” “他不及俊朗。”古元卓没头没脑地道。 “嗯?”子慕予扭头,看向古元卓,似没听清他刚才的话。 “你这么看别人,俊朗会难过的。”古元卓道。 “哈?”子慕予更不解了,冲丰俊朗方向望去,正触及他闪电缩回的目光,奇道,“他为何难过?” 古元卓搔了搔脑袋,瘪得满脸通红。 这话让他怎么说? 弟弟拼死弑神,不就是不想让别的女人得到丰俊朗吗? 现在把人争来了,就这么晾着? “不怕丰俊朗会再跑吗?”古元卓嗫嚅着道。 “他跑哪去?”子慕予更奇了。 大夫齐信将娄伯卿迎进「宁世堂」绣屏后。 齐浪返回继续抓药。 过了好一会儿,子慕予和古元卓终于拿到药,正要离开。 忽然听到绣帘内一声闷哼。 “公子!”听声音,是刚才那个黑衣男子,他又把刀抽出来了,“庸医,你把我家公子治坏了!” 齐浪立即从木梯上跳下,一把推开绣帘。 娄伯卿衣衫松落,在齐浪闯进来的时候,白衣中年迅速帮娄伯卿把衣服拉起,瞪向齐浪的目光隐有杀意。 “阿升。”娄伯卿冲黑衣男子摆了摆手。 齐信面色有些发灰:“公子舌苔薄白,脉浮紧,咳嗽声重,胸肋疼痛,应是风寒束肺之症,天溪、膻中施予针灸胸痛应有缓解才对,怎么反而加重了呢?” “不怪齐大夫,我先天不足,脏腑失养,病症复杂,医治向来棘手。”娄伯卿边说着,边把衣服穿起,微微扭头对身后的白衣中年道,“阿义,给钱。” 白衣中年立即从袖里取出一个钱袋子,整个给齐信递来。 齐信满脸惭愧,连忙伸手挡阻:“老朽没有给尊驾缓解些许病症,怎有脸面收钱,拿回去,拿回去。” “齐大夫莫要推辞。前有我家下人惊扰宝地,后有齐大夫仗义相助,就算不计较诊费,留着初一、十五「宁世堂」施医赠药时添些微薄助力,也是好的。”娄伯卿道。 这厢正你来我往推递了好几个来回,突然伸出一只大手将白衣中年手中的钱袋捞了去。 正是齐浪。 “浪哥儿,做什么?还给人家。”齐信恼道。 “这是人家愿意给的,凭啥不要。”齐浪向里退了好几步,似在预防齐信要来与他抢,“咱们的配药桌让那个一身黑的人砸烂了,理应让他们赔。” 齐信正急,娄伯卿已然站起,右拳对左掌,冲齐信行了一离别君子礼。 “小公子快言快语,直率天真,伯卿很欣赏,莫要打责。”说完,便往外走去。 人走到子慕予身边时。 如此复杂的气味中,子慕予非常敏锐地捕捉到了一股非常好闻的兰香。 娄伯卿突然顿步,他捂着胸口,面露痛苦之色,人忽然一歪,往子慕予方向一跌! 正常情况下,正常人,对于一个突然晕倒而自己又恰好能伸手捞救一下的人,不会袖手旁观才对。 可子慕予往古元卓那边一跳。 像兔子受惊一跳那般。 完美避开了跌来的人。 跟在娄伯卿身后的黑衣白衣两位从人大惊,脚下如急风掠来,在娄伯卿与地面亲密接触之际,将人抄起。 娄伯卿的头歪倒在白衣中年肩上。 黑衣男子指着子慕予怒喝:“刚才你怎么能跳开!” “脚是我的,跳开怎么了,我还能跳舞呢。”子慕予淡淡地道。 “你这人,有没有点恻隐之心?!”黑衣男子骂道。 “我没有的。”子慕予道。 碰瓷这种事,没点脸皮和演技,是做不来的。 可眼前这位双眼紧闭、呼吸轻绵的玉面公子,不仅做了,还做得滴水不漏。 第217章 丢脸,情怯 子慕予不敢肯定,今天这场戏是不是从黑衣男子走进「宁世堂」时就开始了。 但她能肯定的是,这个叫「娄伯卿」的人刚才这一跌,目标是她。 此人从绣屏中走出,心跳便开始逐渐加速,来到她身边时跳得最快。 不是那种毫无章法的跳法。 而是紧张,砰砰砰,如密集的擂鼓声。 见子慕予满脸瘆人的森寒,又见子慕予身后沉脸怒视像头野豹子般的古元卓,叫「阿升」的黑衣男子退缩了,转而冲「宁世堂」大夫齐信发火:“庸医,你到底对我家公子做了什么?!” 齐浪跳起来便要加入骂战。 齐信奔过来要打齐浪。 在无人可见之处,娄伯卿在叫「阿义」的白衣中年人胳膊上点了点,以普通人听不见的声音道:“叫上阿升,我们快走。” 子慕予倏然看来,唇角讥诮勾起。 双目紧闭的娄伯卿,心跳得更快了。 “杨升,公子治病要紧,咱们走!”白衣中年道。 「阿升」「阿义」都姓杨,出自同一个本家。 杨升骂骂咧咧辅助杨义将娄伯卿背上马车。 织金软绸绣帘落下的那刻,娄伯卿猛然睁眼坐起,吓了杨升一跳。 “公子,你没事吧?”杨升又惊又喜。 “嘘!”娄伯卿蹙着眉头让他噤声,捏着马车窗帘一角,轻轻撩起一道细缝,看了出去。 谁知子慕予正直勾勾往这边看过来。 娄伯卿手像触电般缩回,脸和耳廓霎时红透,低声催道:“快走,快走!” 驭车小厮扬鞭,车马冲了出去。 “好像被她看穿了。”娄伯卿仰躺在绣榻上,拉上薄被将自己掩埋。 杨升和杨义面面相觑。 “公子刚才怎么……”杨义忍不住小心地问。 “如果我没猜错,刚才那位,是子慕予。”娄伯卿扒下被子,露出鼻眼。 “在青山县将人的断腿缝起来的子慕予?!” “被「君阳」奉之为主的子慕予?!” 杨升和杨义异口同声惊呼。 “有何凭证?”杨义问。 娄伯卿坐起,忍不住咳嗽了两声,他以手帕掩唇道:“她背着一个黑色匣子。那纹理跟梵煌城传回来的图是一样的。” “公子是说,黑匣子里是「君阳」?”杨义微惊。 “应该没错。”娄伯卿道,刚才尴尬羞愧的红潮渐渐褪去,重新恢复他往日的波澜不惊、沉稳从容。 前阵白泽神兽出世,被秦时煅成神兵「君阳」,并奉一个叫「子慕予」的人为主。 这消息和黑匣子图案一同传回万神台,他惊得在书房坐了整整三天。 三天时间里,聪明如他,做了很多猜测与假设。 将十五年来记忆中的种种一一条分缕析。 走出书房的第二天,他便离开神都。 他就是奔着子慕予来的。 因为杨升跟人家起了争执,他才掀帘看了一眼。 一眼就看见了刻在脑子里的黑匣子,还有背着黑匣子的人。 没想到在此处突然遇见。 他很无措。 刚才他想了很多与对方搭上点关系的方式,觉得不能贸然上前结交,这让对方起防备之心,反而不美,想来想去,最后决定以病相试。 作为医者,不可能见有人在自己眼皮底下晕倒而无动于衷。 可这个人不按常理出牌,造就刚才让他无比尴尬的一幕。 他忘记了,对方并不是真正的医者。 对方或许也压根不认为自己是医者。 “果然不是寻常之人。”娄伯卿说着,眼中明暗不定。 “公子……”杨义表情有些复杂,“万一咱们的猜测是错的呢?要是万神台的帝姬不是假的……” “庄辰殊必须是假的!”娄伯卿沉声道,他眸光微闪,“万神台这十几年发生的很多事都透着古怪。若当年公孙日月将真的神皇帝姬带走,而云熠将沈阔女儿佯装成假帝姬端坐万神台稳住众神,一切容易解释很多。” 杨义不想让自己的主子失望,可又怕主子沉浸在不切实际的猜测中,以后会消沉,便有些艰难地道:“可子慕予,他是男人。” “我相信公孙日月的本事,男女这种障眼之法不在话下。”娄伯卿眼中的亮光不可逼视,“我估计万神台也想到了这个,才会在人间使用灭灵散,诛杀十五岁的男女。” “可是公子,若她真是神皇帝姬,公孙日月怎么会让她如此高调地暴露?”杨义还是觉得事情不太符合情理。 “「君阳」认主这种事情,不是公孙日月可以阻止的。过去了十五年,或许公孙日月和帝姬已经准备好了?”娄伯卿并没有将所有问题都缕析明白。 杨义所提的这个问题便是其中一个。 公孙日月真有如此自信,将神皇帝姬彻底暴露于万神台的靶点之下而不惧? 此举在娄伯卿看来的确非常冒险。 “公子,你是说……你是说,刚才那个被我骂的人,有可能是真正的神皇帝姬吗?”杨升觉得天要塌了。 杨义无奈又同情地看了杨升一眼:“在「宁世堂」,你太冲动,吃点教训正好。” 杨升回想起刚才子慕予和古元卓的表情,脸色有些惨淡,苦涩道:“我这不是担心公子的病嘛。大人有大量,她不会跟我计较的吧?” “公子,若那人真是子慕予,让她给公子治病岂不是更好?那我们为什么要跑?”杨义问,“公子从神都出来,不就是为了找她吗?” “因为刚才实在丢脸啊!”娄伯卿扶额喟叹,耳廓浮起红晕,“再者,若直接上去求医,岂不表明咱们早就调查过她?这样她会不喜的吧?” 娄伯卿脸上再度出现情况不受控制的惘然和忐忑。 刚才他匆匆扫了子慕予一眼。 如此雌雄莫辨的皮相让他心惊胆战。 若此人真是神皇帝姬,那当年与自己定下婚约的便是她。 他很是懊恼。 这些年来,他以为自己已经修炼得面对所有世事都能处变不惊。 可他与她还没正式相见,情便怯了。 这样不行。 刚才虽然只是惊鸿一瞥,但他依稀能揣度几分对方的性子。 果毅,通透。 何况,像神皇帝姬这种层级的人,绝对不会喜欢胆怯懦弱的男子。 刚才诈晕之举,实在是糟糕透了呀! 第218章 喜好和理想,裂了 送走医馆里最后一位病人,齐信颤颤巍巍爬上木梯,想检查各个药屉里剩余的药品。 齐浪正抹着桌子收拾杂乱,听到声响抬头,见齐信整个人挂在木梯时脸色微变,也不敢喊,扔下抹布迅速跑到木梯下,双手扶稳了梯子才骂:“爷爷,讲了几次了?爬上爬下这种事由我来干。你这一把老骨头,摔下来准得粉身碎骨。” “我死了,没人骂你打你,没人压着你读书,随你做那些商人末流也没人管你,这才好呢。”老翁齐信冷哼道。 “爷爷,你不用说这些话来激我。有人喜欢读书做官,有人喜欢看病抓药,自然也是有人喜欢做生意挣钱的。要是没有我挣的那些钱,这家「宁世堂」能开得起来吗?每个月的赠药要不是由我贴补,靠你那些微末诊金,能成事吗?”齐浪道。 听齐浪说这些齐信便生气。 “你挣点臭钱尾巴就翘得天高了。商人再有钱,能斗得过官吗?斗得过那些修仙者吗?信不信你辛辛苦苦一辈子,人家做官的或者修仙术士随便动动嘴皮子便能让你死无葬身之地、家财散尽。世间但凡豪商,背后都是有官场或仙府背景支撑着的。你一无兄弟,二父母早逝,以后凭什么守护自己的家业?你若没本事守,你辛辛苦苦挣的钱终将成为你的催命符。”老翁齐信道。 “我会自己学本事,谁敢觊觎我的东西,让他们好看!”齐浪道。 老翁齐信摇摇头:“太天真。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总有些人是你惹不起的,随便撞上一个就会万劫不复。” “行商为末,只是那些权势者的政治手段,三百六十行,行行皆是百姓民生依仗,怎么就低贱下流了。我为什么要为没发生的事情或者那些没见识的人放弃我的喜好、我的理想呢?”齐浪道。 “没见识的人包括我吗?你是不是觉得这世间就你最有见识?”老翁齐信气得胡须直抖。 “这是你说的,不是我说的。”齐浪缩着脖子嘀咕道。 “这里不需要你了,以后抓药的活我会交与旁人,「宁世堂」里的事你不用管了。”老翁齐信强忍怒火,下了木梯,“你安心读书,今年童试你得下场。” “烦。”齐浪道。 “你去不去!”齐信从药柜底抽出根半米长的棒槌。 “我去还不行吗?烦!”齐浪道。 齐浪踩着布鞋后梆,踢踢踏踏从「宁世堂」走向后院。 后院不大,三间正房,两间耳房。 正房中齐信住一间,齐浪住一间,中间那间是齐浪的书房。 齐浪推开书房门,香气扑面而来,少年闭起眼,深吸一口气,双眼愉快地眯了起来。 这间房间是三间正房中面积最大的,辟成两半,以垂珠流苏相隔。 靠近爷爷齐信房间这边做书房,墙壁架子上摆满了新旧书籍,书桌上一本书摊开用墨砚压着,起了褶子,也不知这一页留在此处多久。砚台里的墨已经凝固,笔山上的毛笔尖冷硬,应有好一阵没人拿它写字了。 靠近自己房间那边摆着两张既长又宽的桌子,桌子上全是各种深浅不一大小不同的碟子,碟子里盛着各色香粉原料及半成品。 研究各种香料,便是齐浪的喜好和理想。 可以治病的灵犀香。 助人入眠的梦庄周。 供讲究人家熏制四季衣裳的百濯凤髓香。 祭祀用的沉光、象藏…… 几乎涉及人类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 齐浪父亲在齐浪半岁时因病去世,母亲因思念成疾,没过一个月也病死了。 齐浪夜夜啼哭,抱着母亲的衣衫才能入睡。 母亲的衣物熏过异香,香气经久不衰。 可是,在齐浪四岁时,蜡烛被夜风吹倒,母亲的衣物被烧毁,此香便再难寻觅。 齐浪为了复刻这种香气,才与制香结缘,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他凭制出的香,挣了不少钱,养活自己和爷爷绰绰有余。 于是,他又在「制香」这个喜好和理想上,延伸出一些别的兴趣来。 比如售香。 比如挣钱。 唯独不喜欢读书。 他父亲就是个实实在在的读书人。 据说每天天没亮就把自己锁在书房读书,一直读到夜幕降临。 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瘦瘦弱弱一阵风就能刮倒。 齐浪有理由怀疑,他的父亲就是读书读死的。 一想到读书只是为了让人高看一眼,齐浪就没啥动力读书。 可他如果不偶尔读两页,爷爷不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他制香。 现实与梦想产生矛盾和割裂。 于是,他非常聪明地将房间布置成现在这副样子。 看一会书,写两个字,他抬头便可以透过珠帘看看他的宝贝物什,这样,读书的时候也不算太过难熬。 很快,老翁齐信关好了前头「宁世堂」的大门,回到后院。 听到齐信脚步那刻,齐浪立即坐在书桌后,拿起桌子上的书,装模作样摇头晃声朗朗读了起来。 齐信在窗户处瞄了一眼。 齐浪正拿着阅读的书是反的,书是《学论》,却朗诵着《诗经》。 齐信摇摇头,也不拆穿,来到耳房改造成的伙房,穿上厨衣,着手准备两个人的晚饭。 打水声。 剁肉声。 油盐下锅滋滋声。 翻炒声。 心不在焉的读书声。 一切寻常而平淡。 饭菜准备妥当,齐信刚想出声喊,齐浪人已经出现水缸旁,边洗手边嚷:“饿死了,饿死了。” 爷孙俩围坐于矮桌前。 齐浪非常麻利地帮爷爷盛了半碗米饭和半碗汤。 齐信胃不好,需要少量多餐,吃多了会吐。 两人沉默无言吃了好一会饭。 “若你实在不想读书,去罗浮洞吧。跟那些修仙者学些本事,以后可以保护自己。”齐信道。 “那些修仙狗有什么本事?只会欺负咱们这些凡人。”齐浪想也没想就摇头。 “妖有良妖,人有好人,仙有善仙,神有仁神。不能以偏概全。你母亲,原本就是罗浮洞的仙子。你不是一直想要研制出你母亲衣物上那种独特的香气吗?罗浮洞一定会有这种香料。”老翁齐信缓缓道。 齐浪呆呆地瞪大眼睛:“啥?我母亲是修仙……”差点闪了舌头。 这个口口声声说「有朝一日剑在手,斩尽天下修仙狗」的少年,终究觉得自己的世界有些裂了。 第219章 犯天条,解释完美! 鸿蒙城,神都,不可寻觅之处,孤舟岛。 龙甲浮屠实力最弱罗玄彬手托着脸大的碗跟着同伴,一脸生无可恋排着队,饥肠辘辘等着方喆给他们发饭。 罗玄彬见终于轮到了自己,蔫里吧唧将饭碗递到方喆面前:“我今天要吃一荤一素一两米,荤菜选红烧肉。” “没有。”方喆扭头道,“下一个。” 罗玄彬一激灵:“没有什么意思?没有荤还是没有素?总不会没米饭了吧?” 罗玄彬不愿意让开,下一个挤不上来。 “你学习任务没完成,神相交代,不许发饭。”方喆神色严肃,看不出丝毫情绪波动。 罗玄彬嘴一瘪:“连饭都不给吃,你们还是人吗?” “就算不吃也饿不死,别唧唧。”方喆眼皮都没动。 “方头儿,你说的是人话吗?那些得了消渴症的人宁愿不断加大控糖药量也要保住口腹之欲,我就好这一口红烧肉,不就是学得慢一些吗?犯了天条吗?”罗玄彬最近憔悴消瘦了很多,脖子后颈椎隆起,显得有些佝偻,控诉之时捶胸顿足,确实有几分可怜凄惨。 方喆大勺子一挥,将罗玄彬从队伍中掀离,沉脸道:“就是犯了天条啊。” 罗玄彬飞到半空犹不死心,前递着碗,哀哀喊着:“方头儿,就给我留点红烧肉碎,汁也行……” 捧着大碗的人在空中如流星闪过,只留下凄凄凉凉的一句话,便消失不见。 罗玄彬被方喆一勺子挥回了画室。 画室里,教画画的洪道子已经回家,平时给他做模特的方喆正在发饭,只剩下满堂子被罗玄彬画坏的人物像。 从进画室的第一天,洪道子就教他画人物,只画人物。 罗玄彬画方喆这张脸都要画吐了,痛苦挣扎了许久,依然画得鼻歪眼斜。 方头儿肯定是觉得他把他画丑了,借机公报私仇! 罗玄彬也只敢这么胡乱想想,让自己的心里好受些。 他了解方喆,也敬重方喆,这个人正直得连他都觉得牙酸,绝对不会做小人之事。 方头儿说是神相交代不给他饭吃,那肯定是真的。 “神相将降大任于我,所以才苦我心智,劳我筋骨,饿我体肤,只为曾益我所不能。” “为了我的红烧肉!” 罗玄彬一脸悲壮地坐下,将画坏的稿纸扫落,抽出一张新纸,然后拿起笔。 …… …… 东皇墟之巅,丰俊朗曾经居所——丰神台。 周围笼罩了一层消音诀。 “什么?陈念死了?!”终于把伤养得差不多的柯兰知道消息,大为惊痛。 五位侍神卫,短短几年死得只剩下他和孙鸿硕两位。 庄辰殊已经发了两天脾气了,外殿目光所及之物,皆摔个粉碎,包括「丰神台」的匾,已经毁成齑粉。 东皇墟的人正在外头诚惶诚恐修缮,换匾。 匾上的名不再是「丰神台」,而是「瑶华殿」。 “原来丰俊朗这厮当天积极投诚,是为了给他两个凡人兄弟解围,气煞我也!”孙鸿硕铁青着脸,骂道。 “丰俊朗加上两个凡人怎么可能杀得了陈念,会不会里头还有别的什么隐情?”柯兰眉头拧成苦川。 “现场烧得干干净净,一点痕迹没留。”孙鸿硕神色凝重起来。 “殿下,外面那些流言不可小觑,陈念……会不会是公孙日月动的手?别忘了,丰俊朗是公孙日月的外甥,公孙日月是不会让丰俊朗成为侍神卫的。”柯兰试图在庞杂的疑团中抽取出线头。 庄辰殊原本怒火翻滚的眸子顿时惊疑不定。柯兰的分析不无道理! 就在这时,他们看见长生殿长老许道人站在门外,行跪拜礼,嘴里说着什么声音传不进来。 他的手里,捧着一根黑黢黢的物什。 庄辰殊看了柯兰和孙鸿硕一眼。 孙鸿硕挥去消音诀,柯兰来到许道人面前。 “什么事?”柯兰冷声问。 “东皇墟弟子在火场发现了这个东西,许是那些贼人留下的。”许道人将手中的东西高高上举,态度不可谓不虔诚恭敬。 看着像根金属棒,并不稀奇。 “是什么?”柯兰没接,只是问。 许道人连忙拿着用力甩给柯兰听:“看,里头有东西,我们不敢擅专,没打开看。”他十分殷勤地从怀里拿出一方手帕,将脏兮兮的铁管包了起来,才递给柯兰。 柯兰沉着脸接过,细细检查了圆管,找到接口处,拔开一看,里头果然有东西! 像本书? 柯兰抖落出来,骤见封面上的三个字,脸色遽变。 “你先退下。”柯兰对许道人道。他虽然尽量让自己语气平静如常,依然掩饰不住激动难抑。 许道人是个惯会看眼色的,心知自己刚才递上来的东西果然不同凡响,暗自庆幸之余,又有些可惜。他刚才把东西递上来之前,是不是应该偷偷看上一眼? 看样子是本书,难道是什么武功秘籍? 如果真是武功秘籍,自己岂不是亏大发了? 可他胆小,一心想求功以获得东皇墟新掌门之位,所以想不了这许多。现在也知多想无益,非常听话退了下去。 见许道人离开,柯兰朝孙鸿硕使了眼色。 孙鸿硕重新捏了消音诀,笼罩住整座大殿。 “殿下,是「道德踪」!”柯兰满脸喜色下跪,将东西呈上。 “「道德踪」?!”庄辰殊猛然站起,连头上的珠钗都因为晃动得太厉害而搅在了一起。 她拿过书,细细看了看封页「道德踪」三个字,又翻开里头几页,庄辰殊大喜过望,如获至宝。 “果然是我父神的字!果然是「道德踪」!” “殿下,里头为什么是空白的?”孙鸿硕好奇瞄了一眼,奇怪地道。 “瞎了吗?里头密密麻麻全是图和字,怎么是空白的……”庄辰殊的声音戛然而止,「啪」地盖上书封,满脸警惕而傲然,“这是我神皇血脉才能看的书,肯定是下了禁术的,旁人自是看不得。” 孙鸿硕慌忙低头:“是,殿下。” “看来杀死陈念的,果然是公孙老贼!”柯兰斩钉截铁地道。 公孙日月随身带着「道德踪」在身,打斗时不小心落了,一切解释完美! 第220章 被弃,祸来 “不过殿下,”柯兰为庄辰殊欢喜过后,暂且恢复冷静和理智,“我们也不得不防此物是不是公孙日月别有用心故意留下的。万一里头内容有问题……” “杞人忧天!这是我父神的东西,没人比我更清楚确定这点。除了我神皇血脉,没人能在上面动手脚。”庄辰殊抱着「道德踪」满脸珍重,非常小心地细致地抚平有些卷曲的书角。 听庄辰殊这么说,柯兰才放心。 最近外头流言正盛,怀疑殿下不是神皇正统。这件事他怕被庄辰殊知道,瞒得密不透风。 这下好了。 这世上有几样东西可以证明殿下的身份。 神册。 神玺。 还有代表神皇血脉至高无上地位的「道德踪」。 虽然也有传言说真正的神册和神玺在公孙日月叛乱那天就消失了,但现在有了「道德踪」。 只要殿下练成了「道德踪」,就没人敢质疑殿下的身份。 “柯兰,跟东皇墟的人说,今年东皇墟大比,本帝姬主持。表现得好的前十名弟子,选为侍神卫!” “那丰俊朗……”柯兰意有所指。 那天,他看得清清楚楚,殿下很喜欢丰俊朗。 庄辰殊眸光微闪,犹豫了一阵。 若是没有「道德踪」,丰俊朗身上还有云熠三百年超品神明之力,她是有些眼馋的。再者,丰俊朗长得确实不错,看着心情就好。 可是现在有了「道德踪」,她不需要再馋云熠的功力,反而需要更加重视自身的安全。若是丰俊朗受云熠诛识砂所控,对她不利就不好了。 “他既没能护住侍神令牌,就是没用的东西。本帝姬不需要没用的东西。”庄辰殊做了决定。 “遵令!”柯兰眉头舒展,转身阔步离开,准备找东皇墟的长老们安排帝姬交代下的事宜。 一路上,他有了短暂的审视自己内心的时机。 不知为何,每次想起那天殿下看丰俊朗的眼神他心里就堵得慌。 虽然就算丰俊朗成了侍神卫,也未必能威胁到自己地位,可他心里就是不舒服。 丰俊朗被弃,他是高兴的。 想到此处,意识到自己心里有这些阴暗的想法,柯兰惊得一激灵。 柯兰啊,柯兰。 殿下此刻正四面楚歌,需要无数臂膀和力量,你怎么能有这些自私的想法呢? 柯兰扬手一拳击在路边的梧桐树上,树皮崩裂,树叶飞落。 这些迸溅飞落的东西,似乎是柯兰努力要摒弃的某些思绪。 …… …… 天刚蒙蒙亮,「宁世堂」门前。 老翁齐信拿着把鸡毛掸子扫了扫门口的对联。 齐浪双手笼在袖管里,靠在门槛上打着哈欠。 “我哪也不去。”想了一晚上,齐浪做出了决定。 齐信拿着掸子的手一顿,有些浑浊的眼睛斜来:“为何不去?” “这些仙门规矩肯定大得很,若拜了山门,他们不让我研制香料怎么办?”齐浪道,“当年我娘愿意嫁给父亲当个寻常妇人,可见那罗浮洞也没怎么好,至少留不住我娘。” 当然,这些都是无关紧要的托词。 齐浪自小与爷爷相依为命,现在爷爷年事已高,多病多痛,无亲人在侧怎么行? 除非爷爷愿意跟他一起去罗浮洞。可是齐浪知道爷爷绝对放不下「宁世堂」,放不下这些病人。 爷爷离不开「宁世堂」,他不能离开爷爷,自然也离不开「宁世堂」。 可「我不能离开爷爷」这种酸牙的话齐浪是不会对齐信说的。 “我要是去了,你哪天死在家都没人知道。”齐浪道。 “臭小子,你敢咒我!”老翁齐信回堂里,将鸡毛掸子换成了棒槌。 一个拿着棍棒追,一个踢踏着布鞋逃。 这才是这对爷孙的日常。 两人你追我赶到巷尾,热身完了,在孙十娘的档口吃碗热腾腾的馄炖当早饭,再一前一后慢悠悠回到「宁世堂」,刚好到开门看诊时间。 “今天不看诊了,我到毕西县进些药。”齐信道。 “我陪你去。”齐浪接着。 “不去罗浮洞,就滚回书房读你的书!”老翁齐信一脚踹齐浪屁股上。 齐浪十分夸张地配合差点摔倒:“死老头,你是我亲爷爷吗?” “要不是亲的,我准保打死你个不省心的。”齐信把棒槌重重往地上一撞。 齐浪心不甘情不愿地回了书房。 在窗户纸洞了瞧见齐信出门后,齐浪立即扔下书本,全身心投入他的制香大业中。 …… 毕西县在罗浮洞正南,距离不过二三十里地。 老翁齐信骑着驴,径直来到毕西县最大的药材收贩店——百草馆。 齐信一到,便被小厮迎进了后室,奉茶。 不多时,便走出一个发须皆白的老者,见到齐信便喊:“信老弟!” “裴老哥!”齐信放下手中茶盏,迎了上去。 百草馆的馆长姓裴名仁,年纪比齐信还大两岁,发须皆白。他与齐信不仅仅是店主与老主顾的关系,更是朋友、知音。 裴仁抓着齐信的肩膀,细细看了看,眼中浮上忧色:“你的气色又比上次见面差了。” 齐信苦涩地笑了笑:“人嘛,终归黄土一抔。” 裴仁眼中水光闪过,连忙转身掩饰:“快把药单拿来,我让我儿先把你的凑齐。” 齐信从袖管中拿出一张纸递上:“麻烦裴老哥。” 裴仁拿过,屈指弹了弹:“其他还好说,就是这朱砂……” “我那里有位病人,昨天突发高热惊厥,邪入心包。若是个老人,就听天由命了,可他是个三十多岁的汉子,上有老下有小……”齐信忙道。 裴仁摆摆手:“我知了。我这里确实好不容易进了点朱砂,先匀给你。” 齐信大喜:“谢裴老哥。” “我们之间,客气就生分了。” 裴仁把药单交给儿子拿去配药,和齐信说了好一阵话,到日中时又留了一顿饭,等药全部妥当了才放归。 齐信前脚刚离开百草馆,三个身穿一色白襟蓝衽束袖袍的少年手中握剑气势汹汹走进。 “我们已经打听到了,你们这里刚进了一些朱砂,赶紧拿出来!”其中一位少年额前留着两缕龙须,四方脸上满是凌人盛气。 “几位仙爷,真是对不住。你们来迟了,朱砂已经被人买走了。”裴仁儿子长相与老人肖似,心知这些人不好惹,忙道。 “卖给谁了?”四方脸少年眼眯眉皱。 “呐,刚才骑驴子离开的那个老大夫,他拿药等着救人的。” 这位憨厚的汉子不知,自己一句无心指认,竟让别人死于非命。 第221章 罪孽,无归 老翁齐信骑着小黑驴拐过护城河,刚行至一片酸桑地,三位少年骑马掠至,围住了齐信。 “老头,将朱砂留下。”四方脸少年坐在马背上,居高临下地道。 黑驴受惊焦虑地四下跺脚。 齐信见三位少年跟他的孙儿齐浪一般大,便存了一份慈心:“你们要朱砂,是因为仙门大考吧。但这朱砂我是用来救人的。人命比考试大,所以我不能给你们。” 四方脸少年眼睛一转,与其他两人交换一下眼色:“哦。既如此,我们护送老伯去救人吧。万一那个病人病情好转,不需要这么多朱砂,可以匀点给我们应付这场大考。” “这怎么好意思?我自己……” 四方脸少年不耐烦地打断了齐信的话:“没什么不好意思的。既是要救人,自然是越快越好。” 另外两位少年隐下眼底的异色,跳下马,一人将齐信扶上马,一人将小黑驴上装满药材的两个木箱子挂到自己的马上。 “老伯,请带路。”四方脸少年道。 “我的驴……” 齐信刚开口便再一次被四方脸少年打断:“人命比驴命重要,对吧?驾!”猛地以鞭策马,马疾驰冲出。 老翁齐信骨头被颠得生疼,但是想着刚才这位少年有一句话是对的:既是要救人,确实是越快越好。 来时他没想过真能觅到朱砂,等待配药又耽误了不少时间。 所以,他没多思虑。他总认为这些想做神仙的人中,到底有些是好人,有菩萨心肠的。 一个时辰后,三匹马停于一间茅草屋前。 茅草屋前有片小小的水塘,水面铺着紫绿色的睡莲叶子,水塘边有个木头搭建的小秋千。 一个小女娃正坐在小秋千上,时不时发出清脆的笑意,天真浪漫。一个老妪在小女孩身后轻轻地推,满脸愁容。 老妪见有人来,停下推秋千的动作,认出齐信,忙站起迎了过来。 “齐大夫,您怎么来了!” 屋里走出一满脸憔容得布衣妇人,见是齐信,死灰的眼底微亮:“齐大夫?是药……” “我今日去毕西县买到了朱砂。”老翁齐信道。 老妪和妇人皆大喜。 “他今日依然高烧未退,正不知怎么办呢?齐大夫,您真是我们的菩萨老爷啊!”妇人说着就把人往里头让。 齐信想让其中一位少年帮自己搬下马上的木箱子,但是少年无动于衷。 “朱砂是在箱子里吗?”四方脸少年问。 齐信点点头。 四方脸少年握刀滑下马:“我先去看看病人是不是真病得那么重。”说完就往屋里冲。 齐信、妇人、老妪面面相觑。 “齐大夫,他们是谁啊?”老妪见三位少年一个个都是面生之人,有些警惕。 齐信其实也不知他们是谁,只知道他们是某个仙府的门徒,心下不安,没敢仔细解释,快步跟着进屋。 床上之人因为高热不退烧得满脸通红,因心窍闭阻神昏,时不时胡言乱语。 齐信伸手切完脉后,神色凝重:“我马上去配药。” “他病成这样子,得用多少朱砂?”站在床头的方脸少年「唰」地拔出长剑,手里挽了个花,反握剑柄,剑尖朝下,对着床上病得不省人事的汉子心窝口就是一戳。 事情发生在眨眼之间。 齐信正要转身。 布衣妇人正要让身随齐信配药。 老妪牵着小女孩的手站在门口。 他们,眼睁睁看见陌生少年毫无征兆在自己病人、亲人身上戳了一个致命窟窿。 他们,那一刻,似都被定在这一瞬。 他们多渴望时间能被真的定格在这一瞬。 这一瞬,没有人死。 可是,他们定住了,握剑的人却把剑抽了出来。 那血水,喷上了茅草屋顶,随后,迅速转为软绵无力,只在身体上、床上蔓延。 “啊!”布衣妇人最先惊叫出声,她扑到床前,双手一会捂在窟窿上,一会在床板上抓刮,似乎想将流出的血重新收集起来,填回丈夫的胸膛里,像头受伤的野兽一般呜咽叫喊着。 齐信一屁股瘫坐在地上,面白如纸:“杀人……你竟敢杀人……” 四方脸少年拿着剑,在几乎陷入神志混乱的布衣妇人衣服上擦了擦:“老头,今年洞主开门收亲传弟子,兼之又取前十前往东皇墟参加大比,遴选侍神卫。你竟敢说人命比我们的考试大?” “洞……洞主?你们是罗浮洞弟子?”齐信脖子机械扭转,眼中已没有生人气息。 “嘿,你们这种乡村贱民,也不是那么孤陋寡闻嘛。”四方脸少年道。 布衣妇人突然如野豹跳起,扑向少年:“我要杀了你!” 四方脸神色不耐地挑起剑,瞬间又把妇人刺了个对穿。 门外的老妪和小女孩惊喊着要逃离,被守在门口的另外两个少年轻轻松松割了脖子。 杀人如宰鸡。 齐信头痛欲裂。 眼泪猝然滚落,无穷无尽。 这些人是他带来的。 是他害死了这一家四口。 当四方脸挺着剑冲他刺来的时候,齐信闭起了眼。 他是个没用的老东西。 身体有疾本命不久矣,上天偏要跟他开玩笑,让他背负如此沉重的四条性命。 一辈子施药救人,到头来还是挨上了罪孽。 冰冷的剑捅烂了他的心肺,齐信却没觉得有多疼。 他好像,早就是死人了。 …… …… 宁世堂。 齐浪在门口翘首等了一阵,都没见爷爷回来。 “哼,死老头,肯定是故意慢腾腾的,等着我给你做饭。好吧,今晚,我就给咱们做板栗鸡蛋焖饭吧!” 泡上米。 敲好鸡蛋。 剥板栗时却不小心被刀尖割到了手。 齐浪嘬了嘬伤口,心绪忽然大乱,他又跑到门口站了一会儿。 “肯定是阿绿偷懒了。老头,早就说要给你配辆马车了,偏说骑惯了阿绿。阿绿这小子,惯会偷奸耍滑的。” 齐浪耐着性子,终究还是将板栗鸡蛋焖饭做好了。 他将焖饭分成两大盘,摆好筷子。 然后撑着腮等,等着等着,竟渐渐睡去。 齐浪是被一阵拍门声惊醒的。 他以为是齐信回来了,立即跑去开门,边开门边嫌弃地道,“老头,为了等你,我可是饿掉半条命了!” 可是,他发现站在门外的不是爷爷。 而是衙门上的人。 齐浪的心骤然坠了下去,眼角不由自主抽搐起来。 第222章 生煎包,硬茬 罗浮洞往南,二三十里地,毕西县。 子慕予和古元卓、丰俊朗三人在此地停了两日。 一为了配药疗伤。 二为谨慎起见,以防后头还有尾巴,所以并未急着与冯继洲他们会合。 他们所住的客栈名实在烂大街,同福。 只是窗外的几株紫荆花开得甚盛,连空气也带着一股香甜的味道。 一早起来,古元卓开窗时在浓郁的花香中毫无困难地捕捉到街市上传来的某种肉香,呲溜一下口水:“弟弟,我们出去吃点东西吧?” “好。等等。” 子慕予正站在镜子前,给小君阳梳头发。 君阳脸上的黑斑退得极快,现在只剩眼角处指角盖大小,但因为君阳皮肤白,头发也白,所以这黑斑还是极为显眼。 君阳的头发也长得迅速,原本的短发不过几天,发尖已经到肩膀处了。 因为头发也是君阳的杀招之一,所以子慕予并没有把他的头发束起来,只是梳顺帖些。 收拾停当,他们叫上丰俊朗一起走出了客栈。 同福客栈对面,也是一家客栈,叫「福满楼」。 此刻,三楼临街的窗户打开了一条缝,杨义的目光紧紧追随着子慕予几人。 “噫?子慕予怎么还牵着一个小孩?”杨义疑道。 “小孩?”杨升在给娄伯卿沏茶,闻言皱眉,忽然某种想法十分霸道地占据他所有思维,他因此而大为震惊又有些同情地看向正浇水洗脸的娄伯卿,“公子,她不会已经跟别人生孩子了吧?” 娄伯卿浇水的手猛然一顿。 “胡言乱语!她才多大?!”他话虽如此说着,动作很是实诚地也来到窗边。 杨义立即让开,还十分贴心地把窗户开得再大一些。 主仆三人几乎头并头趴在窗缝处。 “太远了,看不清。”娄伯卿道。 “那咱们……”杨义试探性地拖长声音。 “咱们也下去找些东西吃吃?”杨升极有眼色。 “嗯,刚好饿了。”娄伯卿开始整理衣服,袖子,对着镜子看了好几回头发。 上次轻举妄动那么一跌,估计在她心里留下了不甚好的印象。 不如就磊落一些站到她面前,只道自己听说了她在青山县断腿重续之神医惊举,特地慕名来投医的。 就算将待会见面时要说的话一一在心底过了一遍,娄伯卿依然有些惶惶。 娄伯卿。 他如此对自己说。 无论子慕予到底是不是神皇帝姬,这个人,都必须结交。 当心底不再想他与她可能存在的婚约,不再想上次匆匆一瞥便刻在脑子里的眼睛,而是想着现状,想起庄辰殊,想起未来可能即将要面临的危险与困难,想起前途渺茫的皇师府,娄伯卿的心慢慢沉寂下来。 “走。”娄伯卿眼神坚定,迈了出去。 古元卓停在生煎肉包子摊口前,直咽口水:“刚才闻到的就是这个味!” “今早从刚杀的猪里精选五花剁的馅,新鲜!”小贩是个三十来岁长相寻常的汉子。 “那就来三屉。”子慕予笑眯眯地拉着君阳,选了一张矮桌坐下。 “他不能看不能听不能闻味道也品尝不了,让他待在匣子里就好了,干嘛带他出来呢?”丰俊朗在一侧坐下。 “很快他就能看能听能闻啦,先让他熟悉熟悉。”子慕予笑意吟吟。 “你就那么有自信能顺利破境?”丰俊朗拿起一把筷子倒立撞得整整齐齐,递给子慕予四根,又递给刚坐下的古元卓两根,自己留了两根,剩下的扔回筷子筒里。 “当然,本人天赋异禀。”子慕予看着君阳。 为了君阳,她也得有这份自信和迫切感才是。 丰俊朗不置可否地挑了挑眉。 “弟弟绝对没问题!”古元卓边说着,边把脖子伸得老长,死死盯着煎板上滋滋作响的包子,口水咽个不停,肚子里咕噜噜响起来。 这两天为了养伤忌口油腻,馋肉馋得厉害。 忽然,三个白襟蓝衽束袖袍的少年出现在摊口前,挡住了古元卓的视线。 其中一个少年转身从身后的竹筒里拿了筷子,笑哈哈地给其他两人一人分了一双。 小贩见到来人神色已变,脸皮僵硬了一瞬才殷勤笑道:“几位仙爷,这是别人已经付钱预定了的。我稍后马上给您煎。一百五十文一屉,不知爷们需要几屉?” 额前留了两条龙发须、四方脸少年瞥了汉子一眼冷笑:“你是眼瞎了还是活腻了?” 说完拿起筷子往刚煎熟的生煎包子上一戳,就像昨天拿着剑戳死那对夫妻一样,神色漠然甚至还有些无聊。 包子里的酱汤漏了出来,其他包子很快便泡在了汁水里。 四方脸少年串着包子,正要放进嘴里,手却突然被一只大手钳住。 “这是我们的包子。”古元卓身材比四方脸少年高出一头,瞪大的眼睛目光如隼。 “你做什么?不想死赶紧松手!”其他两位少年纷纷抽出剑指着古元卓。 微风拂过,众人衣袍都被轻轻撩起翻飞。 拿剑指着古元卓的两位少年都觉得脖子一寒。 丰俊朗左手拿着「乱魄」,右手握着「断魂」,不知何时已站在他们身后。 四方脸少年勃然变色,将手中筷子和包子一扔,「唰」抽出手中配剑。 一道白光转瞬即至。 君阳化身成晶莹白剑,定在四方脸少年瞳孔前一毫米。 少年吓破胆,脚下踉跄往后一退,撞在车板上,左手本能一撑,手掌恰好落在滚烫的铁板上。 “哎呦啊!”四方脸少年缩回手,痛得脸色煞白、五官扭曲。 “乱碰别人东西,不是好习惯,小心以后断手哦。”子慕予凉凉道。 四方脸少年知道遇上了硬茬,不敢硬碰硬。 “对不住,刚才是我无礼。”四方脸少年垂着头咬牙道。 其他两位少年见状,也连忙收起了手中剑,等着丰俊朗撤掉双生剑,一动也不敢动。 “泡过的包子都不香了,你得赔我一屉。”古元卓道。 “赔,我赔。”四方脸少年立即从怀里摸出一块碎银子。 “滚!”丰俊朗收剑冷声喝道。 三位少年低着头落荒而逃。 第223章 记住我的名字 好好的小孩突然变成了一把剑。 小贩没见过这种阵仗,心有些慌。 暂且稳定住了心神,又开始忧心如焚。 刚才四方脸少年留下的碎银足有一两,能买好几屉生煎包了。 只是这些少年不是第一次在这摊口白吃白喝,这一两尚不够弥补以前的损失。 所以,小贩刚才心神一动,便鼓起勇气接下了银子。 现下勇气消退,便开始担忧日后会不会遭到报复。 “老板,焦了焦了!”古元卓这次再也不愿意坐着等,守在摊口前,就算油烟扑面也不打算让开,怨念满腹,“莫名其妙哦,明明就快能吃了,又要等!” “实在对不住,我给您替换一个。很快,马上就好了。”小贩满脸歉然小意,额头渗了无数汗珠。 “啊。”古元卓挠挠头,“我不是说你,是说刚才那仨没礼貌的玩意儿。你慢慢来,慢慢来,别烫着自己。” “他们是罗浮洞的弟子,我劝客人以后还是尽量少招惹他们为好。”小贩道。 “罗浮洞?”古元卓和丰俊朗俱是一诧。 子慕予的手正在桌子上轻敲着,目光看向一处,闻言微顿:“难怪觉得他们的衣着打扮有些眼熟。” 当初朱银凤、严从从和云苏就是穿着这种衣服的。 “啊?那咱们以后岂不是,岂不可能要称刚才这些玩意儿为师兄?”古元卓意外得舌头都快捋不直了。 “罗浮洞洞主齐高业闭关多年,有些弟子疏于管教,嚣张跋扈,可苦了我们这些凡人。不过听说洞主不日便会出关,并且开门收亲传弟子。你们是想上罗浮洞拜师学艺吗?正遇上时候!”小贩道。 “弟弟你看啥?”古元卓注意到子慕予的目光,回头,“噫,这不是……在宁世堂里晕倒差点摔成狗吃屎的人吗?” 正端直脊背缓步款款走来的娄伯卿闻言,差点崴了脚。 生煎肉包子摊口前,实在不是什么好的见面之地,不美。 娄伯卿原本想着等在紫荆花树下,红绡紫绮,杂英纷积,勉强凑合。 结果却发现子慕予一直看着他,再也站不住,只好一步步向她走来。 每一步,都蕴含功力。 是他多年来读圣贤书慢慢陶冶出来的气质。 是祖父精心教导下逐渐修炼出来的君子端方。 是他为了给第一次见面的人留下完美印象所做的努力。 精细到严格控制步伐快慢、衣角摆动幅度,香囊扫过的痕迹,右手横于腹前的位置,发丝斜落脸颊的角度,他的呼吸,他的表情,他的目光。 这一幕,确实很美。 跟在宁世堂一样,子慕予再一次看呆了。 “弟弟,弟弟!”古元卓也再一次,生猛打断了她对一个少年的欣赏,“他有什么好看的?” 古元卓觑了觑丰俊朗。 这时包子煎好了,小贩摆好在他们面前。 丰俊朗当什么也没看见,夹起一个生煎包,张嘴就咬,忽动作猛地一滞。 “客人小心,烫!”小贩惊叫一声。 丰俊朗被这一叫,叫红了脸,手握成了拳,死硬将嘴里的滚烫的面团咽了下去。 “老板,有水吗?”子慕予道。 “有茶!”小贩立即倒了一杯凉茶过来。 子慕予接过,递到丰俊朗嘴前,丰俊朗借着子慕予的手,就此喝了整整一杯茶。 “发现烫就吐出来嘛,就这么咽下去,烫心烫肺的,何必?”子慕予道。 丰俊朗微微低头,心里想着:“在别人面前将已经进嘴的食物吐出来,死也不能。何况……在这种时候……” 这时,娄伯卿已经到了他们面前。 双手叠放于胸,修长的手指像雕玉翠竹,拇指内扣,身优雅前倾,冲子慕予极为恭肃地行了一礼:“在下娄伯卿。” 子慕予坐在位子上没动,又问小贩要了两杯凉茶放在丰俊朗和古元卓面前,才道:“我们认识?” “以前不认识,现在认识了。”娄伯卿还躬着身。 “你知道我?”子慕予双眉微颦,漆眸隐现锐光。 “子公子在青山县行了断腿重续的惊天之举,在下痼疾在身,想不留意也难,只是不知子公子治病脾性,惶惶间多有冒犯。”娄伯卿道。 他一个字也没提「宁世堂」发生的事,但这句话却给了他当时的行为一个过得去的解释。 因为有痼疾在身,想求医,但是不知医生治病救人有什么特别要求没有,毕竟传说中神医医术奇,脾气也奇,所以那天才故意装晕想让治疗过程顺理成章来着。 子慕予想,对方应该就是这个意思。 “我不是大夫,只不过是学了些粗浅医理,为自己身边的人偶尔处理一下紧急情况而已。外面那些,是夸张误传。”子慕予摆摆手,让他不用在躬着了。 谁知娄伯卿身后的杨义、杨升突然上前,对着子慕予就跪下,「砰砰」磕头。 子慕予被唬了一跳,站起。 “求子神医救救我家公子!”杨义扑在地上道。 “我家公子是好人,乐善好施,心肠慈悲,好人该有好报,好人当心长乐,身长健!”杨升道,“当日不知是神医,情急间言语冲撞,该打。”说着左右开弓甩起自己巴掌来。 “喂,你许愿跟神明许去,为难我弟弟作甚?”古元卓拍桌站了起来。 弟弟不想医,谁敢勉强! “阿义阿升,退下!”娄伯卿神色微凛。 杨义和杨升见娄伯卿面色不虞,心觉自己办错了事,忐忑站起,重新远远站在娄伯卿身后。 娄伯卿面对子慕予,依然温和:“我这次来并非求子公子疗我顽疾的,只是为先前的事表示歉意,然后,让子公子认识我是谁。” 娄伯卿直起身,从容不迫地上前一步,伸手在丰俊朗的杯子里蘸了些茶液,在桌子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字体铁画银钩,极有肌骨。字与字水迹连接之处,春蚓秋蛇,气韵流畅无比。 “我的名字是娄伯卿,子公子记住了。以后,我们估计会经常见面的。”娄伯卿说完挑眉一笑,后退两步,再次双手叠于胸前,行了一礼,随后转身,不缓不急阔步离去。 古元卓嘴巴半张。 糟,他刚才竟被这个人装到了。 为了表示自己是站在丰俊朗这边的,他想了想,决定低声道:“刚才这人是不是有些毛病?干嘛把手伸进俊朗的杯子里?可恶!”边说着,便试图擦掉桌上的字迹,“谁要记住他的名字哦。” 不一会儿,古元卓惊奇地“噫”了一声。 「娄伯卿」三个字看来是擦不掉了,它深深地刻在了木板上。 第224章 罗浮洞,杀人偿命 子慕予盯看着桌子上的字出神。 “弟弟,刚才那人一看就是个病怏架子,手无缚鸡之力。不及俊朗。”古元卓嘴里塞了两个肉包子,咕囔着道。 “干嘛拿我比?”丰俊朗「哒」重重地拍下筷子。 “对啊,为什么一见这个人你就提俊朗?”子慕予也奇怪。 “我不想我们三个分开。”古元卓道,“弟弟,其他人没有与我们一起在凤凰坳生活过八年,他们怀着什么鬼心思,谁知道呢?” 子慕予恍然:“你是怕有人会影响我们之间的兄弟情谊吗?” 古元卓狠狠点头。 “若我们足够对彼此忠诚、信任,谁也拆不散。但若我们自个出了嫌隙,心不齐,不用别人影响,也一样会分道扬镳的。”子慕予道。 “那弟弟为什么一直看娄伯卿的字?你是喜欢他的字吗?”古元卓道。 “你们不觉得他的字,似曾相识?”子慕予指着其中钩、点、横、撇。 “像冯先生的字。”丰俊朗出声道。 子慕予赞许地点点头:“没错。我怀疑娄伯卿跟冯先生有些渊源。” “啊。那要是这个人跟冯先生有旧,那咱们岂不是不能对他的病置之不理?”古元卓道。 子慕予看着娄伯卿一行走进了「福满楼」,才收回目光。 “我们身上的药不足以治他的病,先去与冯先生他们会合再说。”子慕予决定道。 他们三人吃完包子便回同福客栈退了房,然后骑着马,一路往北。 目标直奔罗浮洞。 “难道这里就是……”子慕予有些诧异。 丰俊朗点点头:“湖对面便是罗浮洞。” 子慕予以为,既然是叫「罗浮洞」,这个地方应该与「洞」有关才是,所谓仙府洞天嘛。 结果不是洞。 也不是像东皇墟那样,是座山。 而是一片林。 峭峰像巨大的竹笋,一座座拔地而起。 峰间谷底,郁郁葱葱。 罗浮洞便在这郁郁葱葱间。 “这片宽湖养了许多食人鲛,水里藏着根绞了药汁的细索,进出罗浮洞必须戴着洞里独特的香囊由此索进,否则会遭到食人鲛攻击,故此湖名物道湖。山林尽头,是万丈深渊,名浮生崖。所以罗浮洞的地势算是一夫当关万夫莫敌、进可攻退可守的好地方。就是天地灵气差了些。”丰俊朗解释道。 “物道弦丝险,浮生驰电急。有些意思。”子慕予道。 “冯先生!元征!”古元卓扯着嗓子喊。 声音在山峰之间回传,一遍又一遍。 不久,对岸传来轱辘转动声,湖上涟漪阵阵,随后「噔」一下,一根棕色绳索从水里抖了出来,无数细小的水珠折射日光形成七彩残缺光带。 随后,绳索振得上下弹动,一人站于其上,迅速往这边走来。走近了才认得,此人是朱银凤。 “好功夫!”古元卓眼神炯炯。 “丰兄,可把你等来了。”朱银凤笑道。 “冯先生他们呢?”丰俊朗问。 “放心,我们将他们迎进洞里,好生招待着呢。”朱银凤道,他给三人递来三只团花香囊,“把这个戴上,随我过湖。” “怎么过,我不会在绳索上行走哇。”古元卓道。 “放心,这绳子看着细,站在上面其实很稳。不是还有我嘛。”朱银凤道。 子慕予嗅了嗅香囊,香味奇特,她只能认出有辛夷、佩兰、甘松几样,但绝不仅于此。 “走钢丝我好像也不太行,待会你看着我,不要让食人鲛把我吞了。”子慕予歪着脑袋看着丰俊朗,一副拜托恳求之意。 丰俊朗神色僵了几秒,随后有些呆愣地点点头。 一路走来,子慕予未曾示弱展示自己不足过。 现在说起自己不擅长的事竟也如此磊落。 丰俊朗点完头后才记得小声更正:“是绳索,不是钢丝。” “嗯。”子慕予笑眯眯。 几人正要踏上绳索,忽然听见一道声音:“等等!” 众人回头,见一道身影奔来。 子慕予眯起眼:“噫,宁世堂?” 古元卓也认出来了,是宁世堂给他们抓过药的伙计。 齐浪脚下的布鞋踩得成了一堆泥块,发丝杂乱,嘴唇干裂翻皮,神色灰沉。他手里拿着把菜刀,刀面上还粘贴着些碎叶。 “你是谁?”朱银凤觑着齐浪,“想做什么?” “你们罗浮洞弟子杀了我爷爷,把凶手交出来!”齐浪恶狠狠地道,眼底翻涌着汹汹恨意。 子慕予心下一怔。 那个叫齐信的老头子死了? “什么?”朱银凤眉头蹙起,冷着脸,“你说我罗浮洞弟子杀了人,可有凭据?” “我问过了,你们罗浮洞弟子因为大考在即,在市面抢购朱砂,我爷爷因要用朱砂救人,被盯上了。他们不仅杀了我爷爷,拿走了朱砂,还杀了一家四口,罪孽滔天!县衙说仙门的事他管不了,那我自己管!杀人偿命,把人交出来!”齐浪握着菜刀,呼呼一砍。 朱银凤心知自从洞主闭关,有些师兄弟确实闹得有些不太像话。只是杀人之事还是第一次听,所以有些骇然。 “这都是你一面之词。我要看证据。”朱银凤道。 齐浪从怀里掏出一块碎布片,死死攥住:“这是我爷爷手里发现的,它还有气味……” 这香气,曾是他母亲的气味,多少个午夜梦回,他思念这个味道。 这是他用尽心思也无法配制的香气,绝对不会认错的。 朱银凤歉歉地看了丰俊朗他们一眼,走到齐浪跟前,伸手:“让我看看。” 齐浪很是警惕:“这是物证,不能给你。” 朱银凤只得靠近一些就着齐浪的手细致地看,又用手扇了扇,闻了闻,微微变色。 齐浪手里的确实像他们罗浮洞弟子服扯下的布料,兼之这气味,正是过物道湖所需佩戴香囊的香气。为了确保弟子的绝对安全,弟子服是用香特地熏制过的,气味经年不绝,细嗅可辨。 朱银凤有些不太确定了:“或许是罗浮洞弟子在外行走,不小心落下的呢?” “让你们罗浮洞的弟子出来,我要对质!”齐浪恨声道。 “罗浮洞弟子少说也有上百个,有些还在人间行走,你要如何对质?”朱银凤道。 事有凑巧,就是这个时候。 三个少年骑着马,其中一个少年手里还牵着一头小黑驴嘻嘻哈哈打闹而来。 最前头那位少年左手包着绷带,神色略有抑郁。 “诶?他们不是想抢我包子吃的坏人吗?”古元卓道。 小黑驴一见齐浪,跺脚「咴咴?」喊叫起来,扭着身子,差点将马上少年掀下。 “阿绿!”齐浪眼睛发红,“这是我爷爷出门时骑的驴!”他的目光在三位少年身上睃寻,最终定在四方脸少年的袍角缺处,“原来就是你们杀了我爷爷!还命来!”说完扬起菜刀就往骑马少年奔去。 但人还没近前,却被扬起的马蹄一踢,整个人被踢飞,摔到湖边。 “哪里来的疯狗?想找死吗?”四方脸少年说着就要拔剑。 “马师兄住手!”朱银凤惊喊。 “朱银凤,你是什么东西,敢管我的事?!”四方脸少年汹汹然猛地扭头看过来,当他们的目光扫在子慕予三人身上,握剑的手一哆嗦,被烫伤的地方尖锐地疼痛起来。 第225章 弃徒,洞主 古元卓跑去将齐浪扶起,还捡起了菜刀:“你打不过他们的。” “打不过,难道这公道便不要了?!”齐浪劈手夺过菜刀,指向四方脸少年,“是不是你们杀了我爷爷!” 四方脸少年姓马名东晖,跟朱银凤一样出身望族,拜入罗浮洞也早,自有些骄矜在身上。跟在他身后的两位少年一个叫范仁,一个叫何涛,他们的父亲皆是马东晖爷爷下属,从小便是跟在马东晖屁股后面献殷勤。 若是寻常,这件事马东晖觉得认了便认了。 一个凡人敢跟仙人要什么公道? 可是现在有硬茬在场,这些硬茬一看就是喜欢多管闲事的。 再者,洞主快出关了。 所以有了些踟蹰。 “凭什么说我杀的?”马东晖决定死口不认。 “那阿绿为什么在你们这里!”齐浪瞪眼道。 “这只驴吗?是我们打算熬制驴皮胶炼丹特意买的。”马东晖道。 “那我爷爷手里的布呢?分明是从你身上扯下来的!”齐浪指着马东晖的衣角。 马东晖瞄了一眼:“我在林子狩猎,难免刮刮蹭蹭,算得了什么?至于这块布为什么到你爷爷手里,问你爷爷去啊。”说完冷笑。 他身后的范仁和何涛也跟着笑起来。 齐浪恨得目眦欲裂。 他敢肯定爷爷就是这些人杀的。 可是,他认定的没用。 这个案子,没有人证。 齐浪好几次拼死冲杀,不是被马踹,就是被人踹,最后连站都站不起来了。 “你们这些瘪三,敢做不敢当,乌龟王八蛋!”齐浪边唾着嘴里的血腥,边怒骂着,眼中尽是对自己无能的灰心和绝望。 人要是没本事,别人欺负你便是欺负了。 公道这种东西若等着别人施舍,与蝼蚁何异。 马东晖脸色铁青:“念在你家刚死了人,难免有些失心疯的份上,不与你计较。你若是继续攀咬,我割掉你的舌头!” 突然想起先前严从从在渔阳郡差点被东皇墟弟子割了舌头,朱银凤脸色黑沉下来。 “到底是谁杀了老头子,问问便知啰。”一道声音如高山雪水般清泠泠。 众人齐刷刷朝子慕予望来。 子慕予抬头看了看有些阴暗的天空,上前一步,站出。 “问谁?”朱银凤、齐浪几乎同时出声。 马东晖三人有些惊疑不定。 “我体质至阴至寒,倒让我拥有一种与众不同的本事。看到我这里了吗?”子慕予指了指自己额头。 “这里有什么?”朱银凤问。 “这么大的眼睛在这里你们看不见?!”子慕予的声音突然拔高,既冷肃又阴森。 丰俊朗好像猜到了子慕予要唱的是什么戏,立即站出搭台:“凡夫俗子自然是看不见阴阳眼的。” 古元卓也反应过来了:“就是,这么大这亮的眼睛都看不见,瞎哦。” 子慕予微微歪头,径直盯向马东晖三人身后,眼神惊恐:“我看见了很多冤魂,其中一人,就是个老爷子。” 她转而扭头看向呆掉的齐浪:“你爷爷是怎么死的?” “一剑穿心!”齐浪道,泪止不住要掉。 子慕予点点头:“对得上。老爷子冤魂心窝处正好有个窟窿。” 马东晖三人顿觉汗毛直竖,猛地扭头看向自己背后。 他们自然什么都看不见。 因为看不见,恐惧又添了几分。 其中,何涛眼中的恐惧最甚。 “我们是仙人,怕什么死鬼!”马东晖喊着,不知在为自己壮胆还是给范仁和何涛壮胆。 话落,三人皆嘴里念念有词,捏了一辟邪诀冲身后指去。 子慕予摇摇头:“没用。他们被你们的剑所杀,魂体被注入了丝缕仙气,不怕你们这种小孩玩意。” “这说法前所未闻!”马东晖眸色一闪,“莫不是想我们认罪,故意扯谎诓骗我们的吧?” 范仁和何涛的眼球一会儿震颤,一会儿镇定。 “哦?你们不信?”子慕予定定看向马东晖身后一丈处,“老爷子,他们不信,看来你得自己出面,指认凶手了。” 话音甫落,子慕予手中向后射出一张人形纸片,嘴唇翕动。 身后一阵惨白的光骤然亮起,老翁「齐信」的身形显现,心窝胸口处尽是血污。 子慕予闭眼,再次施行傀附术。 古元卓和丰俊朗悄无声息站至子慕予左右,搀扶住了她。 当「齐信」从子慕予身后缓缓走出的那瞬,马东晖三人瞳孔猛地一缩。 罗浮洞算不得上等仙门,罗浮洞的弟子出门游历最多猎杀一些山妖野魔,实践少,见识短浅,没见过傀儡术,更没见过傀附术。 「齐信」骤至何涛眼前,吓得胆小的何涛从高马上仓皇跌落。 范仁一惊,从马背上急滑而退。 齐浪看见「齐信」的那瞬,一激灵站起,整个人定在那里,眼睛缓缓睁大,手中菜刀「吧嗒」落下,差点砍了自己的脚背。 “好痛,好痛。”「齐信」摸了摸伤口,枯瘦的手上尽是粘稠半干的血,“你们杀了我,你们杀了我。我也要在你们胸口,扎个窟窿!”「齐信」手中突然出现一柄莹白短剑,冒着寒气,似真的来自无间地狱,缓缓逼近何涛。 “不是我,是马师兄,是马东晖!是他杀的你!我和范仁只杀了一个老太婆和一个小孩!”何涛瘫坐在地上,撑着滚退。 马东晖见事情已经败露,惊恐之下竟生了滔滔冷意,将佩刀拔出,催马砍向「齐信」。 「齐信」掠走,退至子慕予身后,悄然变回纸片,落入乍然醒来的子慕予手心。 马东晖一砍未着,勃然大怒,猛地拉起缰绳,朝众人扑来,似有将在场众人尽皆斩杀之意。 丰俊朗眸色一沉,杀气四溢,「乱魄」铮然出鞘。 “难不成想杀人灭口吗?想屁吃哦。”古元卓从腰间拔出纯钧杵,「铛」杵在地上,金杵寸寸增长,竟足有丈八长。 经过两次战斗,古元卓与纯钧杵似乎产生了真正的联系,运用得愈发得心应手。 子慕予站在最后,「君阳」已经重回黑匣子。 这种货色,还不配劳烦君阳,刚才露露脸,只是受召配合着更好唱戏而已。 “罗浮洞弃徒,该由我罗浮洞来杀!”空中忽然飞来一剑,银白轨迹隐现天地光华,湖面被吹皱一片,惹得水底无数黑影浮动。 剑「铮」地一下从马东晖前胸穿入后背穿出,像枚游走的细针。 眨眼间,范仁、何涛尽数倒下,瞪大的眼睛里,瞳孔渐渐散大。 罗浮洞竟有如此剑术精妙之人?丰俊朗大惊。 子慕予和古元卓俱是一凛。 朱银凤大喜跪倒:“恭喜洞主出关!” 第226章 试探,算错 子慕予以为,刚才这么霸气先声夺人和如此漂亮的一剑后,会有仙风道骨、白衣飘逸的仙人从天而降。 高手向来都是这般出场的。 要气质,也要逼格。 也确实有人从天而降。 可不是白衣飘飘,更谈不上仙风道骨。 子慕予怀疑头顶那片晦暗不是将要下雨的阴天之兆,而是这个人带来的气机。 这个人看着应该蛮老了,头上银丝乱如蓬草还有泥点,仔细看似乎像是虫蚁泥洞留下的痕迹,身上衣物全是虫噬破口,光着脚,全身灰扑扑暗哑无光。 不像仙人。 可也不像乞丐。 倒像破庙里那些虫蛀的佛像突然醒来。 留下了他龟息时万物在他身上经过的印记。 空气中,飘散着股檀香气息。 原来他就是罗浮洞洞主齐高业。 齐高业目光如炬,盯着齐浪:“孩子,你父母姓甚名谁?” 齐浪心生警惕,虽然对方出手便杀了害死爷爷的凶手,但到底是罗浮洞洞主,今日在众目睽睽之下不得已杀了自己的弟子,谁知以后会不会报复? 可是他转念一想,自己父母死了,爷爷死了,九族里就剩他一个孤家寡人,对方报复又能报哪里去?他这次来罗浮洞要公道,本就存了必死之心,不怕死。 于是齐浪把脖子一梗:“我父亲叫齐经亦,我母亲,齐昭。” 齐高业猛地眼一闭,似要隐藏某些复杂的情绪,袖口微微颤动。 良久,他才霍然睁眼,炯炯地望着齐浪:“罗浮洞即将举行大比,你想不想来这里学学本事呢?” 齐浪本想直接拒绝的,在他看来,能培养出杀人凶手这种弟子的地方糟糕透了,可是爷爷生前就是想让他来罗浮洞学保护自己的本领,如果拒绝,爷爷知道了会不会难过、担心呢? 齐浪看向子慕予,问:“我该来吗?” 子慕予有些懵,指着自己下巴:“你问我?” “你帮我问我爷爷啊。你不是能看见我爷爷吗?”齐浪急道。 他当真了。 这种或许会影响人生的选择,子慕予才不会头铁为别人做主。 “他让你自己做决定。”子慕予摸了摸鼻子道。 齐浪低头很认真地想了一会儿,才毅然对齐高业道:“我会来的,但是我需要先回去,让我爷爷入土为安。他肯定是因为没入土,魂魄才荡到这里来了。”说完,又是一阵伤心。 “大比在三天后,莫要错过。”齐高业道。 齐浪点点头,拿起菜刀,四处看了看,哽咽道:“老头,跟着我,我带你回家啦。” 他走了两步,又望着子慕予:“他跟来了吗?” 子慕予拂拂手:“去吧,他就在你身后。” 齐浪这才放心离去,一路上自言自语,应该是在跟以为存在的「齐信」魂魄在做告别。 齐高业看齐浪走远,才回头,目光凛凛射向子慕予:“傀附术?你师父是谁?” 子慕予很平静地与之对视:“我没有师父。” “你以为你不说我就试不出来了?”齐高业忽然腾空而起,挥掌朝子慕予拍来。 子慕予掠地急退,身后的「君阳」出匣,刹那变成长戟,急射齐高业。 齐高业猛然缩手于背,翻身跃起,试图避过「君阳」袭击,结果感到腿上一阵剧痛。 子慕予没留意后方脚下,「扑通」,整个人落入湖中。 此湖奇诡,并无浅滩,入水便脚不着地。子慕予游着试图靠岸,脚下却不知被什么东西咬住,迅速拖往湖心! “弟弟!” “慕予!” 古元卓和丰俊朗俱是大惊。 刚才齐高业出手太快,他们根本来不及反应。 古元卓和丰俊朗都不会水,毅然决然回身扑向齐高业,打算「擒贼擒王」。 “慢着!”齐高业躲避君阳分身乏术,颇有些气喘地问,“你们叫他慕予,难道他就是子慕予?”他看着越战越凌厉的长戟,血色渐褪眼睛却骤然迸发惊人的亮光,“君阳?!” 尖锐的破空厉啸骤然响起,迅箭突至,一箭射穿湖中掠起的鲛尾。 几乎同时,子慕予一掌拍碎鲛头,整个人从水里如鲤跃出,身形如影,疾走于水面之上! 这种行走与仙人行走不同。 仙人行走,充分运用天地之气、轻盈自身,踏水而过,水受力甚小。 但子慕予这种走法不同,靠的是可怖的高速,拍打在水上,水根本来不及凹陷下去,人已经过去了,那些相对迟缓的水花在她身后溅起一片。 “羽鸿步!” “道德踪!” 两道低不可闻的声音分别从两处响起。 一道,出自齐高业,他怔愣之际,「君阳」掠来,差点要了他的命。 另一道,出自刚才射箭之人,骑在马上的娄伯卿。 刚才一箭,扯动他的心肺,激起了他的连连咳嗽,咳嗽得如此痛苦之下,刚才眼底残存的杀意寒霜依然瞬间似有暖阳照射,晶光逼人。 若先前一切都只是倾向性猜测,现在娄伯卿已经在心里认定一件事。 子慕予就是真正的神皇帝姬! 子慕予一身漉漉走出岸边。 “停停停!我只是想逼他现出本门功夫,没打算怎么他。”齐高业喊道。 要了大命。 惹错人了。 难道是天要灭了他罗浮洞? 为了显示诚意,齐高业率先住了手,佩剑从物道湖掠过,湖中闹腾的黑影片刻便沉了下去。 「君阳」停在距离齐高业一寸之处。 朱银凤惊得呆若木鸡,怎么一下子就打起来了呢,还这么大的阵仗? “洞主,这些人是受我邀请而来,他们想拜山门,特地赶来参加大比的。”早就想好的台词,朱银凤脱口而出,说完后,他立即后悔了。 这些人一个个身怀绝技,还需要拜啥山门? 他们上来就跟洞主打架,洞主怎肯收这么强悍的人为弟子? 初次见面,洞主就把人家兄弟打进了湖里,丰俊朗怎会不恼呢? 原本好好的一件事,咋就成坏事了? “拜山门,好啊!”齐高业小心地伸手试图拨开君阳,还没靠近,便感受到一股瘆人的气机,不敢再妄动,哈哈笑道,“我罗浮洞向来开放包容,求才若渴。你们这些英才,就该进我罗浮洞!” 齐高业非常谨慎地打量了娄伯卿一行,却什么也看不出来,他只能确定,这些定然不是凡人,所以,心底不禁纳闷。 他明明算了好几遍,今天是出关的好日子。 难道算错了? “不知你们三位……又是做甚的?”齐高业苦笑着问。 “我跟他们是一样的。”娄伯卿指了指子慕予。 第227章 蝉蜕,圈地 子慕予一边绞着头发,一边平静地觑着齐高业。 既要入人家山门,对方探探底细,无可厚非。 回头一想,刚才那些食人鲛未必对自己有杀意,因为「噬魂墙」一直没有反应。 她落了水。 齐高业伤了腿。 这次谁吃亏还不一定。 「君阳」受召而回。 “我师父不想被世人知晓,曾叮嘱我不许告知他人。所以,并非我有意隐瞒……”子慕予尽量平和地道。 齐高业神色骤变摆手:“我不问了,英雄不问出处,哈哈,我罗浮洞的弟子也不问出处。” 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啊。 罗浮洞内的弟子终于闻讯赶来,手里用托盘捧着干净的衣服和配饰。 其中便有熟悉的面孔,严从从和云苏。 云苏看见丰俊朗时,双颊微红,鼻头渗出细腻的汗珠。 不止是云苏,还有好几个女弟子,都偷偷打量丰俊朗和娄伯卿。 当然,偷看子慕予的更多。 子慕予看着这个架势,心里纳闷:难不成这老头要当着众人的面换衣服?不会吧?这么变态? 古元卓站在子慕予跟前挡住她的视线:“弟弟,脏东西,别看。” 齐高业忽然看了过来,神色似有些受伤:“脏东西说谁?我只是闭关龟息打坐五年,有些蝉蜕罢了。” 就这么两句话间,洁净的白袍加身,旧衣、头发上的泥点、还有脏污的外层皮囊尽数化烟褪去。 他就这般在众人的眼皮底下,褪了旧「皮」,变成了一个「崭新」的人。 头顶原本显得阴暗的天空,霍然开朗,明澄澄照在此人身上,真是亮瞎了众人的眼。 齐高业原来是一个……嗯,还蛮干净的老头,肌肤嫩红,似醉酒酡腮,添了几分慈喜之意。 “高……高人呐。”古元卓嘴里喃喃。 “恭喜洞主出关!”弟子黑压压跪了一地。 齐高业觉得此次出关,弟子的精神气貌比以往不知好了多少,声音朗朗,很是让人欢喜。 当他的目光扫到还躺在地上的三具尸体,脸沉了下来,冷声道:“此三人在我闭关之际,在外伤害无辜人性命,已执行洞规。朱银凤,派人将他们的尸体送回各家,别脏了我罗浮洞的地。” “是,洞主。”朱银凤应道。 子慕予回头平静地望向娄伯卿。 娄伯卿眉梢微挑,眼角似有笑意回应:看吧,我说我们很快就会见面。 齐高业这个罗浮洞洞主都没意见,子慕予不好宣兵夺主多事对娄伯卿进入罗浮洞发表什么意见。 进入罗浮洞,并不费太多周折。 水里的那根绳索,果不如想象中那么难走。 在凤凰坳时,子慕予常在坟山上行走,平衡能力其实比很多人都强。 就算如此,丰俊朗也很小心关注着她。这是先前答应过的。 只古元卓需要被朱银凤拉着,颤颤巍巍。 过了物道湖,又是另外一番景象。 木头搭建的屋子,顺着地势,依林而建。 在外头看着低矮的灌木如今看着是参天巨树,树冠密度参差有致,光柱投下,在地上留下一道道金斑。 “不怕雷劈吗?”子慕予仰着头。 “仙府都是下过避雷控雨术的,不像外头。”丰俊朗解释道。 “主子。”元征撑着拐杖迎上来。 后头跟着冯继洲,还有徐千策主仆。 “你们总算来啦,屋子都已经帮你们搭好啦。”徐千策按耐不住的热情,当他的目光落在后面的娄伯卿三人,一怔,“他是谁?” 「他」自然是指娄伯卿。 冯继洲看见娄伯卿那刻,只是觉得此人有些眼熟,并未细想。 娄伯卿见到冯继洲,却是喜不自胜:“继洲先生!” 冯继洲这才认真打量起娄伯卿来。 “先生,”娄伯卿对冯继洲非常恭敬地作了一揖,“我是伯卿。” 冯继洲在娄伯卿施礼时便想到了什么,双手托起娄伯卿的手,也是激动莫名:“原来是你!长这么大了!你怎么……” 娄伯卿一把扶住冯继洲的手,打断了他的话:“先生,我离开家,也是为了拜山门,学本事的。” 冯继洲一怔。 “弟弟猜得不错,你们果然是旧识!”古元卓叹道。 “哦?子公子猜到了我与继洲先生相识?”娄伯卿笑着看向子慕予。 “弟弟说你的字和冯先生的字很相似。”古元卓道。 “子公子观察入微,继洲先生曾做过我的老师。”娄伯卿笑道。 “你们怎么会在一块呢?”冯继洲问。 “先生,这件事,我稍后详细跟你解释。”娄伯卿说完,便把冯继洲拉到了一旁。 子慕予没有特意凝神调动听觉去偷听他们讲话。 因为,这样对冯先生不太尊重。 丰俊朗、古元卓、冯继洲、元征、子明、苏柔、沈清、柳寻双、高峥、老庄头,这些曾以性命相托的人,子慕予一个也不会怀疑,警惕。 这些人若不真正做出辜负她的行为,她也不会辜负这些人。 这是子慕予在这个世界为人处事的信条。 角落里,娄伯卿又对冯继洲作了一揖。 “继洲先生,伯卿已经知道子慕予的身份。” 冯继洲双目陡然睁大。 “先生莫急。先生也应该知道,我们有婚约在身,无论何时何地,我都会站在她这边,绝对不会做出不利于她之事。只是,还有一件事要麻烦先生。我希望先生暂时不要告诉她我是谁,更不要提及我们的婚约。” 冯继洲四处看了看,压低声音:“你的事,我不会多嘴便是。可是,慕予的身份,切切不可在此地提起!” 娄伯卿郑重行了一礼:“正是我所想,谢先生。” 此地确实不适合私密交谈,他们只聊了这些,很快便走向人群。 徐千策没骗人。 他们还真的搭建好了房屋。 在一片稍为和缓之地,圈了一块地,以木片为篱,围了一个大院子。 大院子里,依着大树分别搭了四间屋子。 按照原先的安排,徐千策和李秀一间,子慕予和古元卓一间,丰俊朗和元征一间,冯继洲一间。 子慕予知道,这么短的时间搞了这许多,里头肯定有朱银凤他们的功劳。 而朱银凤这些人,多多少少是看在丰俊朗的面子上。 “可是,这么肯定,我们一定能留下?”子慕予道。 “云苏说,只要丰俊朗愿意留下,我们住在这里就绝对没问题!”徐千策道。 子慕予觑向丰俊朗。 丰俊朗垂眸:“你若觉得这里还好,三天之后大比,我尽力便是。” 第228章 杨启吉,争取 罗浮洞的夜,没有凤凰坳那么黑。 和缓的风穿过林屋,被拂掉的树叶尚来不及落到地上,便碎成无数星星细泥,杳然无迹。 树冠漏下月色如同一盏盏聚光灯,似尘埃又似小飞虫的东西在翩翩起舞。 远近鸟鸣、蟋蟀争唱,与偶尔响起的呼噜声、梦话呓语、咳嗽声混合在一起。 此刻子慕予站在窗前,看着这一切,听着这一切,心情非常平静。 很奇怪。 从走进罗浮洞的地界起,她的心情就异常的平静。 出手干预逼马东晖等人认罪、被齐高业突然武力试探、知道娄伯卿和冯继洲果然是旧识,她的内心都不曾起什么波澜。 虽然她以前也不是遇事咋咋呼呼、稍遇点事就惊慌失措之辈,可是,心境太平,如同没有任何涟漪水纹的湖面,这就很不正常。 可就算知道这些不正常不太对,子慕予还是很平静。 因为她没有感受到任何警兆和威胁,相反,她内心无比熨帖和前所未有的放松。 这种放松,连在凤凰坳时也未曾有过。 古元卓已经在自己床上熟睡,呼吸深沉,被子被踹得乱七八糟。 子慕予走过去,轻轻将他的脚抬起,拉出被压住的被褥,刚将被角掖好,古元卓却猛然坐起。 子慕予以为是她不小心把人吵醒了,刚想道个歉把人哄睡,谁知,古元卓却漠然地耷拉着眼睛。 “谁也别想害我弟弟。谁害他,我杀谁。”说完直挺挺倒下,继续呼呼大睡。 子慕予蹲在古元卓旁,呆呆望着他,好一阵才微微笑着喃喃道:“嗯。谁也别想害你。谁害你,我也杀谁。” 子慕予给古元卓拉好被子,回到自己床上,双手搭于小腹,阖上眼睛。 夜,很深了。 深得所有人都应该在睡梦之中。 但罗浮洞里,有一人拎着灯笼在林屋之间缓缓穿行。 是齐高业。 烛光映着小老头的脸愈加红润。 他一直往里走,穿过一片尚没人住之地,直到来到一处寒潭。 寒潭边上,搭着座小木屋。 木屋里,一灯如豆。 木屋对着寒潭,门前,有个人坐在木头切的圆凳前,在垂钓。 此人裤腿松松挽着,穿着件一看就是随便裁剪的短袖布衣,脸上长满络腮胡须,双眼微阖,似醒似睡,看不出年纪。 他的右手前伸,握着鱼竿,像定在这里的雕塑,一点细微的动作也看不见。 齐高业来到此人身边,二话不说,挪来角落里另一张圆凳,拿起另一根鱼竿,也不上饵,径直甩进寒潭,安静坐下,眼中隐有忧色。 “起吉。”齐高业道。 垂钓者睫毛轻颤,眼睛微睁。 这一瞬,整个罗浮洞的风大了一些,落叶更密,许多碎尘重归泥土。 “师父。”垂钓者轻轻点头。 “今天的事,你怎么看?”齐高业问道。 “师父是问事,还是问人?”垂钓者道。 “事和人。”齐高业道,“为师着实是怕,神族害我罗浮洞之心不死啊。八年前,因感知你破境,公孙日月这厮临时改变主意,将本要扔东皇墟的云雨、云风尸体扔到了罗浮洞,就是想把罗浮洞拖进这浑水。当初,要不是我们当机立断,连夜将尸体挪回东皇墟,罗浮洞怕是早已经覆灭。”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垂钓者道。 “你是说,让我顺其自然?”齐高业问。 “我们别无选择。就当什么也不知道,予她所求。我能感应到,此人心境非常纯净,不是坏人。”垂钓者道,“师父不是想在今年收些亲传弟子吗,可以借机结个善缘。” “亲传弟子?她?为师不太敢呐。”齐高业扯了扯下巴胡须,“你敢做她师兄?” “师父别怕。心境纯净之人,只需寻常真诚之心待之即可,切莫乱动心思。”垂钓者道。 “真要如此?”齐高业道。 “必须如此。”垂钓者道,“夹缝之中难以生存,我们需在大厦将倾之前,寻求活路,做出必要的尝试。” 齐高业老怀甚慰:“起吉啊,幸好有你。罗浮洞的未来,就靠你啦。” “罗浮洞是我的家,我定会竭力护它周全的。”垂钓者轻声道。 “嗯,看来我得想办法让她也觉得罗浮洞是个家才行。”齐高业道。 “无需刻意,师父向来做得很好。只是师父闭关几年,有些弟子才缺乏管束,行差踏错。”垂钓者道。 齐高业胡子一抖:“还说这个,作为为师目前唯一亲传,你怎么也不帮我管管咧?” “我要钓鱼,实在走不开。” “起吉,你这鱼钓了很多年了吧?” “十三年了。” 师徒二人在这寒潭野涧边,轻声细语间便决定了罗浮洞的未来。 …… 先神洲唯一没有被海洋围绕的陆地边界,白泽。 巨蚌壳雕就的绣阁内。 庄琬瑢的伤已好,粉颊如玉,坐在上首。 子明端坐其下,白衣儒雅。 “杨启吉?”庄琬瑢柳眉微挑。 “是,此人是三百六十仙府年轻一辈中最接近化神之人,只因为他常年隐身于罗浮洞,未曾在人间行走,罗浮洞才杳无声名。”子明道。 庄琬瑢摇头:“我不明白,万神台随便一个九品神就可以将这些仙府碾碎,有什么值得义父如此重视的?” “我重视的不是仙府,而是人。殿下应该知道,神与神之间是不同的。这种由凡人一步步修炼成的神,实力最强。若殿下能争取到杨启吉的相助,于大业应大有裨益。”子明道。 “我该如何争取?”庄琬瑢道。 “我听说罗浮洞洞主齐高业今年要开门收亲传弟子。殿下不如隐去神胎之身,去参加今年大比,拜入齐高业门下。这样,杨启吉便是你师兄。日后,整个罗浮洞都将为你所用。有殿下在,罗浮洞定然声名鹊起,终有一日,号召整个三百六十仙府指日可待。”子明说起大业,不由得热血沸腾。 这一刻,他好像回到了年少跟在林予安身后,试图定鼎先神洲之时。 当年,他棋差一着,没能让云雨、云风的尸体发挥到应有的作用,这一次,殿下出手,定能马到功成。 毕竟,殿下流着林予安的血。 “当年你母亲留下散落各处的侍神卫,是时候召他们回来了。”子明道。 第229章 天地元气,一样的眼睛 这应该是子慕予来到这个世界睡得最好的一天。 没有困厄之梦,没有偶尔受惊乍醒,整个身体暖而不热,心似有什么东西在呵护抚慰,舒适无比。 微明的晨光刚从窗户外透入,她便睁眼了。 古元卓还在睡。 子慕予背着「君阳」,轻手轻脚推门出去,却见院子里已经有人。 娄伯卿。 他披着一件单衣坐在冯继洲屋子门前,借着晨曦看书。 娄伯卿带来的杨升和杨义住在了外头,而他住在冯继洲屋子。 这件事,冯继洲昨晚跟她讲过的,所以她并不意外。 有些人侧脸好看,娄伯卿就是。 圆浑的额头、挺拔的鼻背、丰而不厚的双唇、棱角分明的下巴、微微凸起的喉结……似造物者精雕细琢之物,线条利落而矜贵。 听见动静,猝然看来,笑意顿时在眼中乍现。 “早啊。”娄伯卿对子慕予道。 这人生来就这么喜欢笑的吗? 笑得那么温柔,想作甚呢? 子慕予点点头,不熟之人她实在不想太浪费时间和表情,手背在身后,往外走去。 娄伯卿站起,拿着书背在身后,也往外走。 走着走着,子慕予回头。 娄伯卿站定,又是看着她笑,一脸人畜无害。 “跟着我做什么?”子慕予斜着他,小脸微鼓。 “我没跟着,就是看书有些累了,想走动一下。大夫说我的病不宜久坐久躺,需要适当运动。”娄伯卿很认真地解释道。 有病了不起哦。 子慕予没再理他,往山势偏高的地方走。 娄伯卿没跟得那么近,远远地落在后面。 子慕予边走,边感受着周遭的气机,身体的毛孔因为通体轻松而渐渐打开。 清风拂面,这些风并不是过门不入,它们丝丝缕缕地从她的毛孔钻进她的肌理,她的手脚和肌肤,逐渐出现酥麻之感。 这种感觉并不令人难受,相反,子慕予心中有些欢喜。 她现在所感受到的,应该就是丰俊朗口中的天地元气。 周围的一切,好像都是有生命的。 灌木慵懒舒摆,细腻的尘粒漂浮在半空似未睡醒,地上矮矮的绿草和野花沾满水露,像半夜趁大人不注意偷戴钻石珠钗睡去的小姑娘。 有一座小峰,没有其他山峰那么峻峭,山腰处有小径盘绕而上。 子慕予沿着小径,往上攀登。 路上斜草沾衣,不久便打湿了衣角。 身后传来咳嗽声,一阵急过一阵。 子慕予知道身后是谁,依然忍不住回头。 “山上露水重,你这肺病之人,回去。”她道。 娄伯卿扶住一块石头,坐下,擦了擦额头上晶亮的汗珠,柔柔地笑:“我就在这里,不上去。你小心。” 子慕予随他,继续往上攀登。 半山腰有云雾缭绕,湿度更甚,子慕予整个衣衫下摆都湿了,紧紧贴在皮肤上,但她一点也不觉得冷,不知因为是昨晚睡得好,还是因为这里确实与其他地方不同,爬了这么高,她一点也不觉得累。 又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爬上峰顶。 峰顶有个天然池子,积满了水,应该是雨水来的。细细看,里头竟还有几尾小鱼和小蝌蚪,不知是有人故意养在这里,还是小鸟携了卵来到此处自然孵化而成。 子慕予朝峰底看去,她所住的院子依稀可辨,有人起床了,看着像丰俊朗。 再转身看往另外一个方向。 池子有一处漏口,形成一道小小涧流飞流直落,汇入寒潭。 可能因为水涧影响了气体流动,这边并无大雾。 子慕予站在峰崖边,试图将整个寒潭纳入眼底,然后,她看见了那间小木屋,还有一动不动坐在木屋前垂钓之人。 似感应到什么,那人突然抬头,往这边看来。 这么远的距离,子慕予依然能感受到对方目光如炬,让她在那一瞬,本能想闪身回去,以免被对方瞧见自己并非故意的「偷窥」。 可是她忍住了,直直看着寒潭边人。 两人就这么相互看着,打量着。 到底是子慕予先觉得此景尴尬,于是清了清嗓子,朗声问:“有鱼吗?” 对方明显一愣,好一会才道:“有的。” 既然都已经开口了,这话不搭下去好像也不太合适,子慕予接着道:“我能下去钓两尾吗?” 院子里,其实还搭建了半间厨房和灶台,他们的饮食应该是需要自理的。 鱼骨汤,正是补钙的好食材。 “当然。”对方显然还是有些怔愣。 子慕予看了眼正破开云层而出的旭日,就此下山。 下山是半滑半跑,比上山快了许多。 娄伯卿还坐在石头处,捧着他的书在看,听见石子滑动声音时,子慕予已到他跟前。 “这么快吗?”娄伯卿掩书笑问,“我还以为要好一阵子。” 不熟的人套近乎,子慕予能感受到娄伯卿也是有些窘迫的。 她认定对方是为了日后方便求医才特意殷勤,觉得这样下去双方都不自在,便道:“虽不知能不能治,迟点会给你把脉看看,不用跟着我了。” 说完,往寒潭方向走去。 娄伯卿站在原地,有刹那失落,但只是一阵子。两个不同的人相互了解的过程本就是艰难的,这一点他早有心理准备。 所以,看着子慕予的身影远去,消失在灌木丛处,娄伯卿才失笑摇头。 这时,杨义和杨升寻来了。刚才听见子慕予说会给他们的主子把脉看看,杨升很欢喜,而杨义,却依然忧心。 杨义思考的东西总比杨升深一些,也看得远一些。 “公子,要是子慕予跟万神台那位一样暴戾,咱们又当如何?”杨义边帮娄伯卿更换一件干净的披风,边道。 娄伯卿拍了拍手中书卷:“读了那么多年的书,看了无数脸皮,就为了这一朝相人之术。她有着那样的眼睛,注定慈悲。万神台那位怎可相提并论。” 这样的眼睛他见过的。 先神洲很多人家都贴着门神。 门神是个头戴花环,手提花篮女子。 这个女子,是先神洲神后,她的名字叫林予安。 而子慕予,有着和林予安一样饱含慈悲的眼睛。 娄伯卿小时候让林予安抱过,至今刻骨铭心。 “慈悲吗?那天公子在她面前晕倒,她都无动于衷,我看着倒像个心肠硬的。”杨升道。 娄伯卿一书敲在杨升脑壳上:“啧,这么丢脸的事,以后休要再提。”说完往院子走去。 杨升摸着脑袋,可怜地问杨义:“公子为何打我?” 杨义摇摇头:“以后可长点心吧。”说着,往前追去。 第230章 启吉幸甚,闲人 子慕予来到寒潭前,先打量了潭边的屋子。 屋子奇怪,只有三面。对着寒潭这一面,完全没有,更别说什么门了。 正想着或许只是建来避风的屋子,但里头却摆放着一床、一桌、一缸,角落里还有一灶台。 床很窄,只能纳下一人侧身。 桌子很小,只容得下一锅一碗。 缸子大些,里头装满了清水。 灶台里有烧过不久的白灰,旁边有几根柴火。 明显就是住人之地。 接着,她才打量眼前的男子。 松挽的裤腿、短袖布衣,胡须乱蓬蓬如草,从下巴一直连到耳根,一看就是日常生活敷衍之人,衣食住行,对他来讲似乎无足轻重。 但见此人双目明亮如星,内在精神应是丰满富足。 圆木凳早就摆好了,鱼竿也放在一旁。 子慕予走过去,拿起鱼竿一看,顿愣。 丝线的末端,仅有一个黑黢黢圆形重坠之物,并无鱼钩,更无鱼饵。 子慕予牵着鱼丝,往前后左右看看,并未发现可疑的鱼钩、鱼饵物什。 “你是想钓鱼,还是想吃鱼?”男子问,神色自然得如同面对多年好友。 “不钓鱼,如何吃鱼?”子慕予狐疑。 “原来你是想吃鱼。”男子很干脆地下了定论。 他放下手中钓竿,身子微倾,将两根手指伸进寒潭绿水中,轻轻摆动。 潭面涟漪一圈圈荡漾开去。 子慕予愕然发现,此人的手怎生如此长,像猿猴的手臂。她的惊愕还来不及收回,看到了更为奇异的一幕。 水底黑影浮动,皆往男子手指方向汇聚而来。 是鱼。 无数的鱼。 大大小小,有白有黑有黄,也有五彩斑斓,鳞光闪闪。 “想油炸?清蒸?还是熬汤?”男子又问。 子慕予满心震惊,连眼都不敢眨,有些呆呆地道:“熬汤。” “熬汤的话,鲫鱼和黄骨鱼为佳。”男子嘴里说着,手指弹了弹手边几条鱼,“你太腥,你太小,你刺太多了,你都要生了,回去!”忽然,眼中一亮,唇角轻挑,手速如电,“就你们了。” 男子双手皆探入水中,一时水花飞溅,等他的手从潭中提出,两只拇指上各钩了条鲫鱼,其他手指钩了三四条黄骨鱼。 鲫鱼细长,鳃盖有些许白色星点,鱼鳞粗大,?胸鳍长而弯曲,而黄骨鱼颜色鲜艳,形体修长。 显然都是公鱼。 “可够?”男子拎着活蹦乱跳的鱼问子慕予。 “够……够。”子慕予忙道。 没想到罗浮洞藏龙卧虎啊。 “你是罗浮洞弟子?”她不禁好奇。 男子将手中鱼尽数扔进旁边一只旧篓,在寒潭边扯了一把水草,拧成一股,再将篓中鱼串成一串,递给子慕予。 “我是洞主的亲传弟子,我叫杨启吉。”男子道。 子慕予接过沉甸甸的鱼:“我叫子慕予。” 男子咧嘴,黑色的胡子显得牙齿愈发白花花:“认识你,启吉幸甚。” 初次见面之人表示如此善意,让子慕予有些猝不及防。 她只得忙道:“我也是。” 话说完,鱼也交了,杨启吉重新坐回圆凳子处,再次拿起无钩无饵的鱼竿,甩进潭里,一动不动,如石雕。 子慕予看了一眼水潭,水潭不知何时已经平静如镜,无波无漪。 这一刻,她觉得自己的存在好像打扰到人家了,悄步离开。 杨启吉。 有意思的人。 他应该不是在钓鱼,而是在修行。 他是怎么做到凭两根手指头就吸引来那么多鱼? 手指摆动晃起的涟漪难道是他给鱼发出的召唤信号? 他又如何让这些鱼都听他的? 抓鱼那一招,也绝对不是寻常人能做到。 不过眨眼,他的手指便扣住了这些鱼的嘴腮,动作之快,连她都看不清。 洞主的亲传弟子? 难道齐高业深藏不露? 子慕予心中边暗忖着边缓缓走向院子。 他们的院子靠里,一路上并未见其他罗浮洞弟子,很安静。 他们都起床了。 娄伯卿还是坐在冯继洲屋门前安静看书。 丰俊朗靠在窗旁拿着布绢擦剑。 徐千策在李秀的伺候下,在院子里悠闲地喝着茶。 冯继洲和古元卓在厨房前忙活着,他们生了火,正支锅造饭。 听见子慕予回来的声音,众人皆望了过来。 “弟弟,你果然去钓鱼了。”古元卓很欢喜,捧着水盆子就来接鱼。 锅碗瓢盆都是凤凰坳的旧物,一直收在芥囊里,如今终于有了用武之地。 “嗯,熬汤给你喝。”子慕予笑眯眯地将鱼放进盆里。 不知是谁弄来了水缸,看着古元卓脚底沾着泥巴,料想里头的水应该是古元卓打来的。 毕竟其他人……子慕予先看徐千策,接着看娄伯卿,再看丰俊朗……一个个,游手好闲。 子慕予捋起衣袖,从芥囊中寻到小刀,准备杀鱼。 她的手刚要伸向瞪着眼睛的鲫鱼,一只白皙宽厚手掌挡住了她,随后手中小刀被夺走。 “我来,你衣服湿了,别着凉。”娄伯卿眉眼温润。 子慕予知道自己的衣袍下摆被露水沾过,确实又湿又皱。她原想着将鱼杀了,再去换衣服。 “你行?”子慕予怀疑地看着他。 娄伯卿很肯定地点头:“我行。” 有人愿意干活总比懒汉闲观好,毕竟稍后吃饭,总不能不分人家一碗? 子慕予就此撂手,回屋换衣。 李秀站在徐千策身旁,直直瞅着娄伯卿,低声道:“主子,情况好像不太对。” “怎么不对?”徐千策仰头。 “我看那小子是冲着子公子来的。”李秀道。 “你这才看出来哦。”徐千策凝眉,神色有些郁郁。 “公子你不去帮忙吗?”李秀道。 “帮什么忙?杀鱼吗?”徐千策冲李秀翻了翻白眼,“你主子看着像是会杀鱼的人吗?” “我是怕公子什么也不做,待会子公子不让你上桌诶。”李秀道。 徐千策猛地从椅子上坐直:“不会吧?” “我看那小子也不会,只是做做样子的。主子你也去做做样子吧,待会没饭吃,好惨耶。”李秀道。 徐千策有些意动,想了想,睨着李秀:“你怎么不去?” “我不会杀鱼。我去帮忙烧火吧。”李秀十分干脆地甩下了他的主子,飞快地走到冯继洲身边,笑吟吟从老人手里接过木柴。 “哇,你个死秀!”徐千策气得差点跳脚。 那边,丰俊朗不知何时已经不擦剑了,正忙着收拾桌椅。 院子里,元征就算拄着拐杖也和杨升、杨义一起,帮着古元卓将刚劈好的木柴挪至厨房。 徐千策看了一圈,发现还真只有他一个闲人,沾着椅子的屁股就此感觉热辣辣的。 第231章 我也要试试 “你怎么能直接将鱼剁成两半了?”徐千策惊叫。 “不剁怎么杀?”娄伯卿声音温和。 “这样把鱼弄死了,不新鲜了,浪费子慕予弟的鱼!”徐千策跺脚。 “杀鱼本来就是要把鱼弄死。”娄伯卿保持礼貌。 “鱼头得切掉。”徐千策指点江山。 “慕予要做鱼汤,鱼头可做汤的。”娄伯卿语气微冷。 “啥?鱼头还能做汤?我喝过的鱼汤里头除了鱼肉泥,其他什么都没有。”徐千策一脸「我不傻,你莫要骗我」的神情。 子慕予换好衣服出来,便看见徐千策和娄伯卿像斗眼鸡似的争论,谁也不服谁。 每条鱼都被娄伯卿从中心剁成两截,鳞没刮,腮没整,膛里东西没动。 古元卓和冯继洲他们站在一旁插不了手,一筹莫展。 “你们两个,起开。”子慕予冷声道。 娄伯卿见子慕予脸色不虞,赶紧让开。 徐千策为了自己不被殃及池鱼,跑去抢李秀手上的活,不断往灶膛塞柴,以显示自己勤快。 子慕予捋袖除鳞去腮,古元卓配合清洗鱼膛。 很快便能下锅了。 灶膛里,浓烟滚滚。 古元卓对着徐千策叹了一声:“我来吧,我好饿了。” 徐千策赶紧灰溜溜让开。 长这么大,他做事情从没遭人这么嫌弃过。 这时,云苏来了,手里拎着一篮嫩绿的蔬菜:“知道你们在做饭。这是我们种的,菜地就在后山,以后你们想吃什么菜,就去后山去寻,想吃什么,摘什么便好。至于米面油盐这些,需要多少可以跟我说,每个月洞里会统一购买的。” 丰俊朗没站在最外面,但云苏径直走向丰俊朗,将菜篮递给了他。 丰俊朗有些呆地接过,望向子慕予。 “谢谢云姑娘。”子慕予道。 “谢谢云姑娘!”古元卓很响亮地喊了一声。其他人也此起彼伏道谢,包括丰俊朗。 云苏脸生红晕,扭头便走。 子慕予笑看丰俊朗。 嗯,青春啊。 桃花开放的季节,适合谈恋爱。 一道清炝小白菜,一道油煎鱼肉,一道乳白鱼骨汤。 一起吃饭的人,越来越多了。 十个人。 小小的饭桌坐不下。 子慕予、古元卓、丰俊朗各端着自己的饭盒,蹲在地上吃。 “吃完饭我再钉几把椅子。”古元卓咕喃着道。 “这个不急,待会你们跟我一起出去。”子慕予道。 “去哪?”古元卓和丰俊朗一起问。 “等会你就知道了。”子慕予囫囵呷了一口鱼汤,又连菜带饭刨了满嘴。 娄伯卿看着围成一圈边吃边窃窃私语的三人,手里的筷子迟迟未动。 徐千策粲然一笑,碰了碰娄伯卿胳膊肘:“是不是有种无论如何也插不进的无力感?别难过,我认识他们比你早多了,不一样不上桌?” 娄伯卿收回的目光轻飘飘落在徐千策脸上,神色淡漠而疏离:“你是你,我是我。”说完,给自己盛了满碗鱼汤,边吹边喝了大大一口。 “公子,你不宜吃太多荤腥。”杨义提醒。 娄伯卿只道:“好喝。” “好喝吗?我怎么觉着不及咱们以往喝的?”杨升吧唧着嘴,“也是,这里的鱼肯定是比不上万……” “阿升!”杨义瞪了他一眼。 娄伯卿也凉凉看了过来。 杨升吓得脖子微缩,只管低头吃饭。 众人沉默地吃了一会儿,子慕予回桌子夹菜,目光似偶然落在娄伯卿的汤碗。 “这个汤你可以多喝两碗。营养不足,你吃再多的药也无用。”子慕予道。 娄伯卿眼中如划过流星,熠熠生辉:“好。”说完就捧起碗,咕咕一下子喝了大半碗,眼睛瞄向徐千策,剑眉微挑,似乎在说:看,我就说你是你,我是我。 徐千策气鼓鼓的,不住地往嘴里塞菜。 子慕予三人吃得最快。 吃完了各自洗好碗,跟冯继洲和元征说一声,便往外走。 子慕予带着古元卓和丰俊朗,走上她晨起走过的路。 “俊朗,我感觉这里的风、这里的空气、这里的植物,跟外面很不一样,这是不是天地元气?”子慕予问。 “天地元气是万物释放的能量,因无生有,劈阳清滓凝,包罗万象,杂乱无章,却又有某种既定的运行规律,世间万物生于此,又能影响天地元气。每个独立的人散发的气场不同,周遭的气机感知、相互影响程度各异,所以每个人对天地元气感受不一样。”丰俊朗道。 “你呢?你感受这里的天地元气,是什么样的?”子慕予问。 丰俊朗站定,深吸一口气,闭上双眼:“它们像流动的雾。” “东皇墟的天地元气呢?”子慕予再问。 丰俊朗睁眼:“东皇墟的天地元气,像金砂。” 子慕予学着丰俊朗闭上眼,深吸一口气,每个毛孔都在努力感受周遭的气机。 她的感觉,不像雾。 像水。 温暖的水。 子慕予秒回记忆最初。 包裹在羊水之中时。 “据说天资愈卓越,感受到的天地元气愈真实,也显得愈沉。因为真实,给人的信念强烈,便更容易运用。”丰俊朗补充道。 丰俊朗说得这些,古元卓一点也听不懂。 他也学着闭眼,去感受所谓的元气。但他连风都感受不到。 “你以往是如何破境的呢?”子慕予道。 丰俊朗这下有些为难:“就是……突然就破了。我其实也不太清楚是怎么破的。” “能否详细跟我说说你每次破境都是在什么情况下?”子慕予道。 “我生来便是金丹期,进破元婴时,是拜入东皇墟的时候。当时有人挑战,我打着打着,就感觉身体比先前不一样了,丹田里,生出了别的东西,让我周转全身的气机更精凝,也更纯,师父说这是三田育婴。” 丰俊朗继续道:“至于突破成仙期,是师父带我去人间斩杀梼杌时。”(注:梼杌(táo wu):上古凶兽。) “这两次,你受伤了么?”子慕予问。 丰俊朗有些不好意思:“伤得很惨,每次师父都不帮我。” 子慕予点头。 她好像明白了。 应该是将人逼到某种困境,方可突破。 子慕予来到峰顶,带着丰俊朗和古元卓看下峰底寒潭。 “此处有高人,我们在这里未必不能变强。”她道,“后天大比,我也要试试。” “齐高业亲传吗?”丰俊朗问。 “嗯,要做,当然要做最好的。” 第232章 势在必行,不像神后 白泽,巨蚌壳雕就的绣阁里。 庄琬瑢「砰」地将桌上杯盏拍碎,茶液流了一地。 她怒不可遏:“我们为什么要因为子慕予在罗浮洞而改变计划?!” “殿下,她是替身,真主和替身在同一个地方,太过冒险。万一万神台那边突然动手,会累及殿下。”子明急道。 刚有消息传至白泽,现在,子慕予、古元卓和丰俊朗都进了罗浮洞。 这样,跟他原本的计划有了一些冲突。 “义父,你是怕我对子慕予不利吗?”庄琬瑢双眸如渊盯着子明。 又回到了这个问题。 子明叹了口气:“殿下身份暴露之前,子慕予便是殿下的盾牌。这个问题我们已经讨论过了。子慕予越强大,越引人注目,殿下越安全。我们只需坐收渔利即可。” “让我争取杨启吉的是你,现在,你又让我把杨启吉拱手让与子慕予?义父,你这主意是不是变得太快了?莫非义父你以为,我是你的傀儡么?你让我往东,我便必不能往西?”庄琬瑢淡淡地笑着,眉眼却满是凌厉和愠怒,“你连子慕予都控制不住,还想控制我?罗浮洞,势在必行!” 一番苦心经营却遭受如此猜疑,子明心中一股强烈的酸涩冲向咽喉,哽哽不能言语。 他刚要张嘴却被庄琬瑢狠声打断:“义父莫要再说了!以后这张牌该怎么用,我心中有数,义父就不用插手了!我不想再在你嘴里听见「子慕予」这个人。不要让我觉得你是两姓家奴!” 子明如遭雷劈,脸上血色尽褪,眼眶泛红,神色恍惚,看着庄琬瑢挥袖而去的背影,疲惫的脸上浮上自嘲一笑。 绣阁前,有三人站成一排。 最左边的五尺身材,眉毛疏浅,眉骨过高而显得眼睛细小,鼻头粗突,嘴巴很大,抿嘴似笑。 中间的身形颀长,脸也异常细长,眼袋突吊。 右边那位,长相寻常,只肤色黝黑。 他们的皮相看着只有三四十岁,真实年龄几何,不得而知。 他们听见绣阁传出的争论声,彼此交换了一下眼色。 庄琬瑢阔步走出时,三人立即恭敬下跪,左手按在右手上,拱手于地,头点于手背上。 从左往右,朗声道: “柏贤。” “蒋荣。” “施良。” “见过神皇帝姬!” 庄琬瑢转怒为亲近柔和的笑,急上前一步伸手相扶。 “众位叔伯都是我母神的侍神卫,该我向叔伯行礼才是。”说完,庄琬瑢双手交叠于胸前,微微俯身。 三人神色微变,站在中间的蒋荣道:“殿下,万万不可!神后于我们有知遇之恩,纵然骨化形销,殿下有召,也定万死不辞。” 子明缓缓走出,脸色依然苍白,眼底依然有隐隐痛苦之色。 他看向庄琬瑢,可是庄琬瑢却不愿意给他一个目光,便知此事已经不能挽回。 于是,他礼数周到地冲柏贤等人抱拳,躬身:“殿下此遭,劳烦三位。” 三人抱拳回礼,朗声道:“愿随主行!” 庄琬瑢带着三人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白泽。 四人离去时,无决、无言、无声、无梦、无情五位少年,有些气弱地站在白泽之主无忧身后。 上次他们陪庄琬瑢出行,却让她重伤而回,心中本就有愧。 如今他们被替换掉,自然是不敢有什么异议的。 可是,他们满是遗憾。 半个月。 他们只是离开白泽半个月。 难道以后,他们这辈子都要被困在白泽吗? 像那些蔬菜水果一样,慢慢烂掉? 子明站在原地许久,久得似乎成了一尊雕塑。 无忧想要说话时,子明对五位白泽少年招手:“你们五个过来,我有新的任务交代于你们。” 一听见有新任务,五位少年皆眸光一亮。 子明掩下心底的沉闷拙恸,端出往日的运筹帷幄:“我会帮你们重新安排身份,一个月后,你们参加东皇墟大比,不惜一切代价,成为庄辰殊的侍神卫。” 少年们面面相觑。 无决道:“可是,庄辰殊在梵煌城见过我们。” “见过又何妨?你们未曾暴露过身份。此人高傲自大,未必会把你们记在心里,就算记在心里,她也不会觉得你们攀高主有什么不对。”子明面浮讥诮。 “成为侍神卫,然后呢?”无言问。 “待命。你们是我架在庄辰殊脖子上的刀,没我命令,就老老实实做庄辰殊的侍神卫就好。只要不危及殿下,她让你们做什么,便做什么,不能违逆。”子明道。 “此事不难。”无梦道。 子明轻笑:“若凭实力,你们应该是不难的。但是庄辰殊这个人注重侍神卫的皮相,在这一点上,你们劣势太过明显。”他眸光一闪,“所以,你们立刻动身前往括苍山。在成为庄辰殊侍神卫前,你们便是括苍山山主何秋的亲传弟子,这段时间,你先跟何秋爱徒沈天锦好好学学外面公子们的穿衣打扮,头发、牙齿该拾掇的拾掇,不能再这么寒碜。” …… 将一切交代安排完毕,子明回到自己的草庐。 不久,无忧拎着一壶酒,也来了。 他知道子明心情不好,打算陪他小酌两杯。 白泽种不了果蔬,养不了花草,可是酿的酒却是极好的,辣烈醇厚容易醉人。 一杯酒下肚。 两个人都呼着酒气。 “明明是两个人的孩子,殿下却像庄穹,一点也不像神后。”无忧道,他精致的五官依然缺乏情绪,像个无悲无喜的人。 “你想说什么?”子明自己给自己倒了酒满杯。 “你知道我想说什么。”无忧倒着酒,盯着如线的澄澈酒液,“有时候我有些迷茫。若是神后,我们绝对誓死追随,因为她值得,她不会让我们失望,会领着我们去往我们想要的未来。可是殿下不是神后。” 子明重重地将酒杯拍在桌上,头埋于两肩之间:“可殿下是神后的唯一血脉。我们除了报效殿下,我们还如何报答神后当年的知遇之恩?我们就眼睁睁看着万神台那贼子将……将她不死不活永生永世地困在那里吗?!” 子明嗓子发哽,眼圈红透,却依然强硬将泪水逼回:“我们没有旁的路可选。做人若不能有始有终,与畜生何异。殿下不是神后这种话,以后再也不要说了。” 第233章 暖与痛,办法 子明大喝一场,烂醉如泥。 苏柔将他扶到床上时,他又哭又笑。 “谁都在怪我,柳寻双怪我,老庄怪我,现在连殿下也在怪我。苏柔,你也是怪我的吧。你们都在怪我,就我一个不是人。”子明挨到床上,紧紧攥住被子,整个人蜷缩在里头。 苏柔眼眶浮上泪光,但她什么话也没说。 她知道,子明并不需要也并不真想知道她的想法。 子明在许久以前便做出了选择,他是不会放弃的。 苏柔拿着簸箩,捏起针,继续缝着手中的衣服,时不时,擦擦眼角。 子明在迷迷糊糊中睡去,身体凉凉的。 这么多年过去,他再一次梦见那天。 游历无聊,天气燥热,他在望都县的湖里游了一阵,游累了,便仰躺在水面上,四肢沉在水底,只有小部分胸膛、脖子和脸面露在外。 不知不觉,他竟睡着了。 恍惚间,他被人拎着衣领提了起来,拖到岸上。他尚来不及睁眼,嘴巴被扒开抠索,随后胸口被抡了两拳。 “哪个不眨眼的敢偷袭我?”手指捏了剑诀,猛然睁眼杀意尽显之际,一道阴影落了下来。 接着,是温软湿润的唇皮。 有人在往他嘴里吹气。 他恼怒着将人一掌拍飞。 那人痛呼一声,落入湖边芦苇处,溅起无数水珠。 那人扶着腰,拨开芦苇,浑身狼狈爬出,边爬边唱:“嚓咧!没想到救了个中山狼,活了命便猖狂。” 他愣住,对方竟是一个小姑娘。 只是她背着光,他看得不甚分明。 “我刚才救了你,你知不知道?”小姑娘道。 “救我?我好好睡着觉,你扰我清梦作甚,还打我?”他反唇相讥。 “呃,睡觉?刚才叫你怎么不应?”小姑娘站了起来,叉腰道。 “我又不认识你,多管闲事!”他道。 “小伙子,说话别那么冲,干嘛,不想活到明天了吗?”小姑娘道。 他竖起两指,一道剑气射了出去:“我看不想活到明天的是你!” 小姑娘纵身跃起,如鲤鱼般钻入湖中,仅留下一句话:“这个世界的人,都有大病!” 恍惚间,过了许多年。 他在白泽被黑螭重创,几乎死去,他握着剑藏在角落里,打算与魔兽同归于尽。 这时有人负剑走来,依然背着光,歪头打量着他:“噫?中山狼?” 听见声音的好一阵,他才想起了此人是谁。 正是当初那位奇怪的小姑娘。 她远远蹲在他面前,笑得眉眼弯弯:“你想不想活到明天?想活的话,求我啊。” 他抿嘴不语,身上血几乎流尽,眼睛额头尽是血块黏腻,硬是撑着没开口求救。 等了许久,小姑娘没了耐心。 “真是的,面子比命还重要吗?”小姑娘逼来,一手刀砍在他脖子上。 他没晕。 可是他装晕了。 他知道小姑娘这是要准备救他。 他的确还不想死。 他晕的话,小姑娘救人方便,他的脸面也过得去。 所以,小姑娘是如何将他辛辛苦苦背出白泽、如何将他安顿在客栈、如何给他处理伤口、包扎,给他熬药、喂药,他一切都清清楚楚。 等一切处理得差不多后,他决定「醒来」。 小姑娘就躺在他的床上,挨着边角睡,侧着身,面朝着里,他扭头就能看见。 这是他第一次看清她的长相。 暖阳从纸窗漏进,给她的肌肤镀了一层浅金,五官如藕雕,脸颊如霜雪将融之水打湿的樱花,白中微粉,细眉微微上扬,柔和又英气,一缕头发从鼻梁斜落在他肩侧。 团团柔发就在他触手可及之处。 在他鬼使神差想触碰一下手边黑发的那刻,对方突然睁眼。 漆黑的眸光刺目不可直视。 他的手指痉挛般藏缩至掌心。 而她一个利索坐起,扭了扭睡酸的胳膊和脖子。 他这才看见,她的身上也有不少伤口。 特别是双手,缠了不少纱布,隐约可见血迹。 “为了给你买药,没钱订更好的房间了,只能住这种破房子。唉,连把椅子和多余的被子都没有。你的伤没大碍了,再养两天就能自己走。” 说完她就此推门走了出去。 他以为,她这出去是要给他弄点吃的,或者给他熬药去了,又或者只是到外面透口气松松腿脚。 可是他眼巴巴等到天黑,都没人回来。 她就这般走了,连个招呼都不打。 他不知她的名字。 不知她是哪里的人。 不知何时才能再次重逢。 他气闷之余,这个才相见两次的人不知不觉像阵夏日轻风,吹开了他的心扉。 子明在黑夜中睁开眼。 心口又暖又痛。 每次他梦见林予安,或者想起林予安,心口都是如此,似有夏风从繁花山林吹来,温暖得几乎让他热泪盈眶,一旦想起此生无缘,遗憾便让他陷入阵阵噬痛。 他曾经遇到一束光,等到他找到这束光时,他却发现这束光已经回到了太阳的怀抱。 他只能臣服于太阳面前,接受阳光普照。 “我没有做错,我欠予安一条命。现在我的命,还不了予安,便只能还给她女儿。”子明披衣坐起。 把命还了,或许只有如此,他才能将她彻底放下。 …… …… 罗浮洞大比的场地,竟设在物道湖中心。 他们原先设置好了机关,无大比时,高台沉于湖水之下。等大比前一天,就用轮轴将高台缓缓升起三丈之高,晒干水渍苔藓。 参加大比之人,需要有本事自己上台。 子慕予、古元卓和丰俊朗三人蹲在湖边好久了。 “湖里有食人鲛,台子还这么高,这怎么上去?”古元卓道。 “真不能让旁人带上去?”子慕予问丰俊朗。 丰俊朗摇头:“不能。” “那只能想想别的办法了。”子慕予站起,转身离开。 她的手里碾着颗石子,已经被碾得透亮,时不时打量着四周。 这里没竹子,全是硬灌木。想靠这个植物的弹性将自己弹于高台之上,不可行。 难道真要从湖里游进湖心,杀几条食人鲛,再攀爬上高台? 能不能临时抱佛脚,一夜之间学会御剑之术? 古元卓和丰俊朗知道子慕予在思考,并没跟得太近,也没有说话。 第234章 风寒,欠条 子慕予回到院子的时候,没看见娄伯卿,倒是看见两个门神站在冯继洲屋子门口。 杨义和杨升一见到子慕予,便面露幽怨。 “干嘛这么看着我,欠你们钱啦?”子慕予道。 “你是不是忘记自己昨天说过的话了?”杨义道。 “你说要给我家公子看病的,他昨晚一直在等,受了风寒,现在连起床都不能。”杨升满脸阴郁。 子慕予拍了拍脑袋,她确实把这件事忘了。 可是,她先前只是说「迟点」给他看,又没说当天就给他看。 等一晚?死脑筋哦。 “你家公子的病应该不是一天两天了。等上一晚算什么?”古元卓道。 这时,冯继洲从屋里开门出来,眉间有愁云。 看来他对曾经的学生,还是甚为关心的。 “冯先生,他怎么样了?”子慕予问。 “吃他自己带来的药,一直发烧不退。”冯继洲道。 “我看看。”子慕予抬足走进冯继洲的屋子。 屋里有两张床,娄伯卿躺在其中一张床上,盖了厚厚的被子,双眼紧闭,脸颊通红,额鬓无汗,呼吸声急。 “我看,定是昨天你让他喝那么多鱼汤才病倒的。别的大夫都说不能吃太多荤腥,偏你说要多吃点,补充什么营养。”杨升见自家主子难受,忍不住嘀咕道。 “莫名其妙!你还不如说你家公子的肺病就是因为我弟弟才得的好了!自己长得弱不禁风,怪谁!想讹人,门都没有!”古元卓怼道。 “谁讹你,讹你什么了?”杨升也是个爆的,一点就着。 子慕予凝神把着脉,听他们争吵,脑袋嗡嗡的。 “冯先生,把他们都先带出去。杨义你留下。”子慕予道。 杨升嘴里囔嚷不甘,是丰俊朗和古元卓把人架出去的。去到院子,还在吵。 子慕予把完脉,将娄伯卿身上的厚被子一掀,再将他有些濡湿的领口往下一拉。 杨义看着眼角猛跳,正要犹豫要不要出声阻止。 “你去打盆水,添点热的,将毛巾绞湿,给他擦擦身子,等身子干了,给他换上干净的衣服。他不冷,这被子就不要盖了,窗户还要打开,给他透透气。接下来他发一次汗,你就给他擦一次身子,换一次衣服。” 杨义努力让自己保持精神高度集中,生怕漏了其中某个交代。 子慕予说完便走。 “这就完了?”杨义觉得有些不靠谱。 子慕予回头瞥了他一眼:“再不赶紧把你家公子体温降下来,他就熟透了。” 她回到自己屋子,检查一下芥囊里的药,麻黄、桂枝、白芍、葛根、生姜都有富余,配了一副解表汤。 她将药扔给杨升:“水煎两次,混匀,分三次趁热服下。” 熬药杨升是熬惯了的,很在行地拿出了自备药炉,架灶添火。 子慕予笑眯眯地点点头:“以后做饭,添柴火这种事就交给你了。” “啊,凭什么?”杨升无辜地抬起头。 “就凭你家公子的病,这里只有我能治。”子慕予道。 杨升这下无话了。 三次药下去,娄伯卿发了三次大汗,脸色终于恢复如常,身上也不烫了。 娄伯卿咳嗽着醒来。 睁眼便见子慕予在他床旁整理着银针物什。 他生生憋住咳嗽,憋得满脸通红。 子慕予扭头好笑地望着他:“这种咳嗽你若憋得住,给你治病不收钱。” 话音刚落,娄伯卿便破了功,袖口掩嘴,咳得脸一阵红一阵白。 从气管内里痒上来,抓心挠肝,如何憋得住? 杨升和杨义忙上来一个给他顺气,一个给他拍背。 “你们两个,起开。”子慕予手里捏着银针。 见娄伯卿退了烧,杨义对子慕予是有些服气的。他特意检查了一下药渣,里头的药都是寻常之物,他们也用过,可就是不如人家有效,或许是剂量配比上有些讲究。 杨义将杨升拉开退下。 子慕予扶着娄伯卿,站在他身后,勾着衣领将衣服拉至胸腰处,两根手指摸着娄伯卿脊柱往下,算至第三胸椎棘突旁开1.5寸处,利索落针。 接着转至娄伯卿身旁,手指沿着喉结往外,扶突穴与缺盆连线中点处再下一针。 除此以外,还有别处。 方向各异,深浅不同。 娄伯卿咳着咳着,便不咳了。喘息声,慢慢和缓了下来。 身体肌肉,却渐渐坚硬,心底荡漾了几分陌生的旖旎,肌肤像被刚搓过一般,红通起来。 子慕予五指翻飞,片刻便取下各处银针,将娄伯卿的衣服往上一挑。 她从怀里摸出一个纸包,递给杨义。 “这是什么?”杨义迟疑接过。 “你家公子的药。”子慕予一边将银针淬火归复针袋一边道。 “什么药不用瓶子装,却用纸包哦。”杨升探头过来。 其实药丸用密封瓶子装存对保持药效确实是要好一些,只是…… “瓷瓶成本太高。这是你家公子马上就要服的,不碍事。”子慕予道。 杨义打开纸张,发现里头黏黏腻腻黑黑一坨,他很小心才没把纸撕烂。 杨升皱眉「啧」了一声:“这像屎一样,怎么吃?” “没见识,好的药都长这样。承惠百两金。”子慕予将针包卷好,朝杨义摊手。 “百两!金!怎么这么贵?”杨升目瞪口呆,他非常怀疑地盯着杨义手里的不明物什,“这里头有龙肉吗?” “阿升。”娄伯卿唇边笑意纯净如枝头雪,“不贵。” 杨义正要掏腰包,娄伯卿却解下拇指上白中微有红瑕的玉石扳指递给了子慕予。 “这个扳指值百金。”他道。 “我要你这私物作甚,又不能掰开用。我只要钱。”子慕予道。 “可是我们现在没钱。”娄伯卿有些为难地道。 杨义再度摸腰包的手一顿。 他们没钱吗? 芥囊里满满当当一半金一半银。 “没钱?”子慕予眼里透着深深的怀疑。 “嗯,所以这玉扳指你先拿着,等我们有钱了,再赎回来。”娄伯卿道。 “不要,保管东西太麻烦。要是不小心把它打碎了,我可找不来一个一模一样的还你。既没有钱,先欠着吧。”子慕予摆手离去。 娄伯卿看着子慕予消失在门口,脸上笑意缓缓淡止。 杨义看着自家公子,满脸同情。 他脑中甚至生出一个想法:公子莫不是为了送出这只玉扳指才故意吹了一夜冷风的? 要真是这样,那这风寒就白受了呀! 第235章 控制,断腕 子慕予带着「君阳」,和古元卓、丰俊朗来到山峰顶,惊飞两只喝水的鸟儿。 选择这里练习御剑,除了峰顶有块平阔的地方,不易受人打扰,还因为子慕予认为此处天地元气让她感觉最舒服。 「君阳」已经就位,一柄晶莹白剑悬浮在子慕予身前,抬脚就能站上去的地方。 “试试。”丰俊朗道。 “就这么上去?不需要什么口诀吗?”子慕予大感惊讶。 “有些人御剑是需要以诀驱使剑听取号令,把持方向,可是当剑与人心意相通,便不需这一步。你既能感知这天地之气,尝试集中精神,使胸腔充盈,将天地元气从脑门纳于丹田与膻中,凝炼后,运转身体气机直冲脚底。”丰俊朗说完,一脚迈出,「乱魄」顿现于他脚下,人和剑缓缓飞起。 看着子慕予面露难色,古元卓忙道:“俊朗啊,你说得有些抽象啊。能不能讲得更直白一些?” 丰俊朗懵然道:“师父就是这么教我的,我也不知如何才算直白。” 这是一扇子慕予从没摸过的门。 使胸腔充盈,应该就是深吸一口气然后憋住吧。 至于运转气机,应该跟老庄跟她说的是一回事。只不过是将气机集中于脚底,而不是冲突身体穴位。 子慕予深吸一口气。 “君阳,靠你了。”她站了上去。 一阵剧烈晃动,子慕予本能想趴了下来。 “别趴!”丰俊朗急道。 可是晚了,君阳终究还是不堪重负,君阳撞在地上,子慕予也滚落下来。 幸亏不是很高。 古元卓飞奔来扶起子慕予。 子慕予抱着「君阳」,擦了擦剑身灰尘:“对不住,对不住。” “剑是承受不住一个人的体重的。所以我们若要御剑,第一,便是要尽量使自己身体轻盈,第二,便是运动气机对剑产生反馈力量,同时,因为我们不断运用天地元气,身体周围会形成一个气体环流,这个环流同时会对剑和人起一定托举作用。”丰俊朗从「乱魄」上下来。 “俊朗,将天地元气从脑门纳于丹田与膻中时,你脑中在想什么?有什么感觉?”子慕予问。 丰俊朗指了指头顶:“我们的颅骨是有骨缝的,想象着这是一扇门,我们吸纳天地元气时,这扇门会稍微裂开一些,天地元气便是一道汇聚的大雾,从门直贯而入。” “将天地元气凝炼后,又是什么感觉?”子慕予道。 “这道被吸纳的气会从一个白球变成一个红色的火球。当将它们突然猛往下逼的时候,脚掌会很热。你可以想象,你在御剑的时候,不是剑在托着你,而是你脚下踩着两个火球。”丰俊朗道。 “啊,哪吒吗?”子慕予突然笑了。 “哪吒?”丰俊朗困惑。 子慕予笑着解释:“是个一百斤体重有九十九斤反骨的小屁孩,踩着两个火轮子便能飞天。” 每次子慕予说些奇怪的人和事时,丰俊朗和古元卓都当神话故事来听,听得津津有味。 子慕予按照丰俊朗的指导,又试了几次。 可是飞不起来。 她知道,这件事的本质在自己未能运用天地元气,不能熟练将身体气体凝炼运转。 她如果没练好自身,再试也只是让「君阳」受罪。 所以,她将「君阳」召回黑匣子。 “你们都先回去吧,让我自己先练练。”子慕予对古元卓和丰俊朗道。 若这临时佛脚抱不上,明天只能再次运用「道德踪」羽鸿步,先拿到大比入场券再说。 等古元卓和丰俊朗都走了,子慕予来于崖前。 峰底寒潭,钓鱼的人依旧还在钓鱼。 杨启吉。 修炼从来都不是易事。 不知这人在此钓鱼钓了多久,才能练得一身召唤鱼群的本事。 峰顶微风一漾,像呼应她的疑问和注视一般。 子慕予屈膝而坐,双手交叠至于前,两脚双盘,脚心朝上,小腹微收,头和脊柱一线,眼睛微阖。 这一套动作,她在凤凰坳时做过无数次。 可是凤凰坳没有罗浮洞这样的天地元气,内功的运转必须推倒重来。 但子慕予认为,万变应不离其宗才对。 凝神,呼吸变得深而缓慢,心率也慢了下来。 她听不见任何声音。 她调动了所有精神,在于一念。 脑袋有个门。 它现在打开了。 周遭流动的气体,渐渐胶着,变成了水流。 这道水流,形成一道水柱,从脑袋直灌而下。 门关不上,水柱收不住。 多了,似乎进来得太多了。 子慕予蹙起眉头。 这道水流在她腔腹横冲直撞,似一把把水刀子,试图将她的脏腑搅碎。脑门大开,依然有水流在源源不断灌入。 她的身体像个水囊,逐渐膨胀,肌肤绷得越来越紧,越来越痛。 糟了,这样下去,她可能会炸掉。 “我是不是会死?”她急急问脑中之人。 “是你自己找死,我能有什么办法?”脑中之人漫不经心地道。 “你要看着我死?”子慕予沉声。 “你不听话啊。我说了,只要有我,有道德踪和噬魂墙,你已经可以在这个世界处于不败之地。你偏不听,偏要学人家修炼,成仙成神。”脑中之人道。 子慕予在这一瞬捕捉到了某种异样:“你似乎怕我成神。”声音如冷冽银针,“怎么,你想凭借道德踪,控制我?” “若我想控制你,现在就可以。不需要等到未来。”脑中之人道。 “那我成神,对你有什么威胁?”子慕予道。 “没威胁啊。我只是见不得有人没苦硬吃。”脑中之人道。 “不合理。”子慕予痛得闷哼一声,嘴里渗出血丝。 她的眼睛睁不开,站不起,也张不了嘴呼喊。 寒潭边上,杨启吉看着潭面被一阵阵不稳定的风吹起一道道水波,霍然抬头,朝峰顶看去。 瞬息之间,鱼竿「啪」地落在地上,杨启吉身形如电,在峰壁上爬跃如飞,几个起伏掠影,人已到峰顶。 子慕予发冠已飞,稠密的头发被强大的气流冲击成一团乱麻,铺了全身,隐约中可见面如金纸,鼻孔、嘴角、眼睛都在流血,极为可怕。 杨启吉慌忙上前,扬手一掌拍在子慕予头顶,借须臾之机猛地将子慕予推倒,而他的手在可怖的气机汇聚冲击下,动弹不得,开始皮绽肉裂,骨头尽碎! “我算到今天有一劫,没想到应到此处。”杨启吉苦笑一声,挥掌如刀,咬牙劈向自己腕骨。 第236章 命垂一线,莫怕 就这一瞬,放置旁侧的黑匣子寒芒微闪。 「君阳」受召掠出成盾,顶在杨启吉上空。 子慕予拍地而起,抓住杨启吉受伤侧胳膊死命一拽。 「君阳」也承受不了这样的强烈的天地元气之柱,被冲撞得摇摇欲坠后飞落一旁,砸在水池里,变成小男孩,不一会儿便将池中水染成红色。 失去容纳之所的天地元气渐渐像迷路的小羊,横冲直撞,演变成一道飓风,遍扫罗浮洞! 娄伯卿刚服下子慕予配的药,忽见异象,浑身一震。 刚才丰俊朗他们回来了,只不见子慕予。 其他人都走出院子。 丰俊朗和古元卓一看方向,脸色大变。 “是峰顶方向,弟弟……”古元卓话还没说完,丰俊朗人已虚空腾起,朝峰顶掠去。 杨义在院子看了看,边回屋边道:“好像是子公子那边出了什么……”待他见床上空空,被褥随意落在地上,顿了顿,才茫然地说完最后两个字,“岔子。” 子慕予痛得全身蜷在一起,指甲掐在掌心,渗出粉红血迹。 胸腹、四肢百骸、十四经脉、惊外奇穴,无一不如针扎,剧痛无比。 从头顶涌入躯体的水柱化成无数冰晶,犀利非常,凝滞了所有气机的流动,冰封了所有窍门。 她觉得自己快要死了。 懊恼得很。 怎么刚练就岔了呢? 刚才被天地元气锁住灌顶那一瞬,她甚至连「君阳」都召唤不了。 黑心鬼真要看着她死,这个人到底想要干什么呢? 若她死了,古元卓肯定会很难过。 丰俊朗……应该也会难过。 若她死了,云熠又派人来杀他们,怎么办呢? 算了,自己都要死了,还管这些作甚? 可是……可是……放不下啊。 杨启吉,他的手…… 还有君阳,得赶紧从池子里捞他出来啊…… 子慕予心急如焚,可是她失去了对自己身体的掌控。 朦胧中,有一股温热而霸道的气机从后背推入,试图将她体内的冰晶融化,将她的经脉窍门重新打通。 冰火相交,给子慕予带来更加剧烈的痛苦。 她咬着唇,一声不吭。 “她怎么了?”有道焦急的声音传入耳朵,“你在干什么?” 子慕予神志迷糊,隐约听着像娄伯卿的声音。 因为他说着说着就有些咳嗽。 “运气出了差错,她的经脉、气海和雪山全都被毁了。她体内本有寒气,如不逼除,会死。”杨启吉顾不上伤口深可见骨、血流如注的伤手,只沉着脸运了毕生功力于一掌,不断逼入子慕予后背。 可是,无用。 子慕予的头发开始结冰。 眉毛眼睫也逐渐凝现细长冰析。 丰俊朗来到,见到便是如此惨状,瞳孔倏紧,错愕得双腿发软,差点跌坐在地上。 他是修炼之人,大致能猜测几分子慕予因何成为这副样子。 只是以前子慕予也是习惯自己一个人修炼的,他和古元卓都习惯了。 等他略略收敛心神,才见君阳还泡在池水里,赶紧将他捞了出来。 君阳虚弱无比,变成娃娃,回到黑匣子里。 “这样不行。”娄伯卿见子慕予情况危急,果断冲丰俊朗道,“借你剑一用。” 丰俊朗还没反应过来,「乱魄」已经飞入人家掌中,心中不由得一惊。 此人什么时候上山的?他不是病了正在卧床休息,如何会突然出现在此处? 现在竟还能召他的「乱魄」,到底是何来头? 娄伯卿拿着「乱魄」往腕上猛地一割,连眉头都不皱一下,半跪在子慕予跟前,轻轻捏开她的嘴,将血滴了进去。 杨启吉粗眉微微耸动,略有惊疑:“作甚么?!” “我姓娄。”娄伯卿不屑于解释太多。 知道他的,定不会再问。 不知道他的,解释再多也枉然。 他娄家世代忠良,有着一颗至热至纯之心。 「至热至纯」可不是一种抽象形容,是真的热,热如火焰、沸油,可以让他们就算被冰封十二时辰仍有一线生机。 他们的血,可融冰化雪。 子慕予喉咙滑动,滚烫的血从灌入肚腹,一股热量从内往里缓缓释出。 不知是娄伯卿身上带来的药味,还是娄伯卿的血本来就有药味的。 他的血不腥,铁锈味也不明显,反而有些甜。 子慕予对疼痛有极强的忍受力,就是怕冷。 她不喜欢冷得发抖、控制不住自己双手的样子,像个弱者。 这种不喜欢,经年累月,逐渐演变成一种本能。 她有些贪婪地依赖娄伯卿给她带来的热量,伸起手抓住娄伯卿的手臂,死死往自己嘴里压。 “不急,有的。”娄伯卿逐渐苍白的脸颊露出些许笑意,举指点了身上几处穴位,血如水注。 子慕予吞咽不及,有些血顺着她的脖子流下,一片殷红。 她的发、眉与睫上的冰开始融化成水,肌肤凝成水珠,又汇聚流落。 这时,古元卓终于爬上山来。 看见子慕予重伤如此,两眼一翻。 亏丰俊朗眼疾手快,伸手扶了一下,又在他脸上甩了一巴掌:“他们在给慕予疗伤,这种时候你别添乱!” 古元卓强撑一口气,眼中泪水打转,想蹲守在子慕予跟前,又蹲不住,燥恸的来回踱步,连连摩擦着脸让自己清醒。 杨义不放心娄伯卿,在后头跟来。 一见子慕予叼着他家主子的手,似在吸血,登时神丧胆裂。 “公子!”喊叫着就要来抢下娄伯卿的手。 “阿义站住!”娄伯卿声音衰弱,语气不容置疑。 杨启吉见娄伯卿的血果然有效,收功回手,身体因为力气耗竭而微微发抖。 他伸手探了探子慕予脉象,松了口气。 “她的命,算保住了。”他道。 “她的命保住了,我家公子的命可要没了!”杨义不敢忤逆娄伯卿的意思,可是心痛莫名,与古元卓一样,眼睛通红欲泣血。 子慕予有了刹那理智,眼睛微睁,隐约看见娄伯卿白得有些发黄的脸色,心中一凛,强迫自己松了口,也放开抓住娄伯卿手臂的手。 失去支撑,子慕予仰面要倒。 古元卓箭步刚刚踏出,子慕予已经被娄伯卿伸手一环,把人带进了怀里。 “莫怕,我不会让你死的。”娄伯卿衰弱得几乎讲不出声。 但子慕予听见了。 两个人身体相互支撑着彼此,几乎在同一时间失去意识。 第237章 内定,粉骨骷髅 古元卓背着子慕予,杨义背着娄伯卿,如风一样卷回院子里。 “怎么了,怎么了?”杨升的嚷叫声把所有人都惊来了。 冯继洲见子慕予和娄伯卿同时受伤,心中着急,一时竟不知该先去看谁。 徐千策和李秀心中虽担忧好奇,可是自知自己没啥本事,帮不上什么忙,只好站在一旁,不敢有任何阻碍。 元征拄着拐杖,站在丰俊朗身边。 丰俊朗满头热汗,双眼空洞无措。 “他本事大,会没事的。”元征试图安慰,可也知此话干瘪,没甚能安慰别人之处。 古元卓将子慕予安放在床,立即翻找芥囊。 “药,需要用什么药?”古元卓问一旁的杨启吉。 众人才留意到屋子里还站了一个未曾谋面的粗髯男子。 “她不必吃药,吃了也没啥用。”杨启吉指了指子慕予,“弄点补血的给刚才那个人吧。” 他指的自然是娄伯卿。 “再弄点止血补血的给我,还有敷伤口的。”杨启吉补充道。 古元卓虽不擅长治病救人,但他的药理也是与子慕予跟着柳寻双学了许久的,找些药并不在话下。 可是他不放心。 “我弟弟他真的不需要吃药吗?他全身都是血。” “这些血可不是她流的。”杨启吉道。 “是我家公子的!”杨升奔来,满脸幽怨激愤,“补血的药,赶紧拿来!” 古元卓这次没板着脸,毕竟刚才,他确实看见弟弟差点将人家吸没了。 他清点了好几罐,递给杨升,还耐心交代:“每样每天一粒,不能多吃。” 事情发生时,罗浮洞洞主齐高业正在睡午觉。 他是被那道飓风惊醒的。 他以为是杨启吉出了什么问题,便去了寒潭,却发现那里空无一人。 走出寒潭,他见子慕予这边人影浮动,阔步走来。 一见杨启吉右手伤得只剩下一些碎骨断筋和薄薄的附骨之肌,心跳漏了几拍,急急相问:“启吉,发生了何事?” 杨启吉走出屋子,先对齐高业行了一弟子礼。 “师父,我们出去说。” 齐高业见杨启吉神色凝重,心里越发惊疑不定。 他们回到寒潭。 齐高业给杨启吉包扎伤口。 “这只手差点没保住。”杨启吉苦笑道。 刚才要不是子慕予拼死将他一拽,这只手已经被自己齐腕劈掉。 他被那道气死死挟住,若不弃手,等它爆散,伤得可不仅仅是手了。 “快说,你怎么会伤得那么重?”齐高业道。 “刚才子慕予在运气,她想成为师父的亲传弟子,为明日大比,着急想学会御剑,但是她还没学会如何运用这天地之气,就岔了。我救她时受的伤。”杨启吉道。 “就练岔点气,怎会引起如此动静?”齐高业道。 “师父,这才是我准备要与你说的重点。”杨启吉的神色郑重起来,“你是没看见那些元气汇聚灌注子慕予脑门的样子,如天水倾泻而下,她的头颅就像天门大开,若是她的皮囊够强,整个先神洲的元气都不够她吸的。” “竟这么厉害?”齐高业大惊。 “远超你我想象。”杨启吉很淡定。 “可是她看着明显修为就只到筑基啊。”齐高业喃喃道。 杨启吉看着自己敷上药的手,摇头:“我见到她时,她经脉、气海和雪山已全部摧毁,可元气之柱还是源源不断。她好像根本不需要这些东西,就可以召用天地元气,这才是最可怕之处。师父,你见过这样的人吗?” 杨启吉说得离奇,齐高业听得惊心。 “不止没有见过,连听都没听说过。”齐高业满脸不觉明厉,捋着胡须既得意又有些担忧:“她为着成为我亲传弟子才伤的啊,那为师是不是该有些表示啊?要不然,我免了她的大比,直接内定?” “可行。”杨启吉点点头。 “什么名目?怕别的弟子有异议啊。”齐高业为难。 杨启吉道:“对外就说今天是我练功练岔了,是子慕予救了我。” 齐高业连连点头:“好主意,就这么办。”临了,又感叹一句,“启吉啊,幸好有你哇。” …… 子慕予陷入到这个世界以来最深的一次昏迷。 在凤凰坳对战云雨、云风那次伤重后,她只觉得自己睡了一觉,梦境不断,混乱不堪。 这一次,她感觉魂魄几乎要离开躯体了,身子很轻,似乎感受不到后背躺在床上所遭受的重力。 她漂浮着,来到一片蔚蓝空间。 说它是空间,是因为子慕予也分不清这是天空,还是贴了某种纯粹颜色墙纸围成的空间,四面八方都是一种颜色,没有旁的,没有实地。 她尝试着坐起,然后站起来。 虽然子慕予也辨不了哪向是天,哪向是地,她凭自己的感觉,站了起来。 不能脚踏实地,让她感觉有些虚无。 所以她低头看了一眼。 噫? 蜘蛛? 她想着要靠近一些看看清楚,于是她的身体动起来了,慢慢逼近。 「蜘蛛」越来越大,「蜘蛛网」清晰可见。 子慕予的眼睛缓缓睁大。 这不是蜘蛛。 是一个人! 不,准确来说,只是一架人骨。 背向子慕予。 这不是蜘蛛网。 而是无数细细的金属链子,一端不知延伸何处,另一端钉在这个人的骨头上。 头骨。 掌骨。 踝骨。 髌骨。 肋骨。 这些骨头粉嫩,甚至还有些血渍斑驳。 像新宰的猪,刚被屠夫用剔骨刀细细地将肌肉割除,只留下可堪维系骨头架子完整的白筋。 如樱花初绽。 骨头上的肉,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增生! 接着,链子「叮叮当当」晃动。 吱吱吱。 吱吱吱。 吱吱吱。 四面八方,十面埋伏。 声音似来自子慕予脑袋深处。 挥不去,掩不尽。 是老鼠! 无穷无尽的老鼠! 它们爬到骨架上,窸窸窣窣地啃噬新长出来的血肉。 骨架突然动了,这个人似还活着,他的下巴骨骼张张合合,像要叫喊,可是除了骨头相碰的「咔咔」声,发不出任何嗓音。 他在剧烈挣扎。 晃荡之间,子慕予看见了他的正面。 同样没有皮肉。 两只眼睛被啃得干干净净,只留下粉红色的眶骨。 子慕予感受到一股游离的恐惧。 之所以说游离,是因为子慕予感觉脑袋在恐惧,但她的心很平静。 她的头和心,似乎分成了两个独立的部分。 脑袋:肮脏的畜牲!会啃噬人肉的阎罗! 她的心:老鼠而已,前世执行任务,她在下水道蛰伏,老鼠在啃她的脚,她抓起老鼠撕掉皮,咬断它的脖子喝血解渴。 子慕予的理智忽然分明。 这不是她的梦境或者记忆。 而是那只黑心鬼的梦境或者记忆。 这个人附在她身上多年,从没出现这种情况。 唯一的解释。 黑心鬼,受伤了。 第238章 灵墟识海,辩才 此念刚起,周遭不再是无杂色的蓝,而是变成了夜色、星空。 星空并非张阔于头顶之上,发光的流砂在身边徜徉,像紫灰色的毛毯上镶嵌数不清的小细钻,闪闪发亮。 无实地无泥的空间里,那棵树实在突兀。 细小而粉色的叶子,团团簇簇的白绒花,堆粉积盐,在星光流泻的背景里,显得越发不似人间色。 可这种树,子慕予是认识的。 此树四月开花,花白似雪,故称四月雪,树名流苏。 流苏树下,坐着一个人。 此人身穿如树冠花色一般的白衣,一腿立着,一腿盘曲,双手随意搭在膝盖上,头低着,发髻松松挽住,两缕头发垂下,在微风中轻轻荡漾。 是个男子。 子慕予来到此人面前站定,目光沉静盯着他。 “你就是那个背信弃义的黑心鬼吧。” 她倒要看看眼前人,是不是刚才看到的粉骨骷髅之主。 对方一动不动。 子慕予伸手,捏住他的下巴,将头抬了起来,一时怔住。 太年轻了些。 黑心鬼的声音虽然偶尔漫不经心、明快而略显活泼,但是更多是有阅过千帆的沧桑与从容,是岁月沉淀出来的稳重,不应该是这么年轻的样子。 可这个世界不能以常理度之。 就像云熠,纵然白发如霜,皮囊依然是年轻的。 就像子明,在凤凰坳她已从婴孩长到六岁,子明依然还是从前的样子,看不到岁月留下的痕迹。 让子慕予怔住的,还有另外一个原因。 这个人,不是那具骷髅。 此人脸型细长颊骨角柔和,而粉骨骷髅的面骨阔厚,棱角分明。 被捏住下巴的人突然睁眼,眼底恐惧尚未来得及收起,见子慕予就在他面前,先是怔愣一阵,随后慌乱一闪而过,最后清澈和无辜挣扎着浮了上来。 苍白的脸色,配上清澈无垢的眼神,就是一只破碎脆弱的小白兔。 “你要杀了我吗?”他道。 子慕予眼中寒光一闪:果然是黑心鬼! 她的手从此人的下巴滑落至咽喉,猛地掐紧,声音沉冷:“嗯。” 男子头颅微抬,像只被人掐住脖子的鸡,却笑了。 他的眼睛偏小,一笑,就会变成漫画里的两根粗黑横线。 “你不知如何杀我。”男子神色明显一松,笑道,“这样你可杀不死我。” 正常人被人卡住脖子,说不了话的。 可男子不仅能说,还能笑。 子慕予不信这个邪,手继续收紧,一直到她握住了他的脊柱,到了极限。 男子脸色丝毫不变。 这个人不需要呼吸! 据这个人所说,他本来是一抹残缺的幽魂。 幽魂确实不需要呼吸。 通。 但是子慕予并没松手,肃声道:“为何见死不救?!” “是你不听劝,硬要修炼,现在出了问题,怪我啰?”男子挑眉斜眼。 “养只看门狗遇见主家有难都会吠两声,你吃我的住我的,要你付点房租,很合理吧!”子慕予嗓音寒凉。 男子沉默片刻,缓声道:“我没有见死不救。” “还狡辩!”子慕予眉毛倒竖。 “你不觉得你变强了吗?若是以前,你怎么能走得进我的灵墟识海?怎么能看得见我,还能……对我动手动脚呢。”男子一脸无奈惨淡。 灵墟识海? 难怪这片空间不像真正存在的地方。 原来是意识上的东西。 子慕予横目:“那是因为你变弱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受了重伤。” “此消彼长。我变弱,正是因为你变强了。”男子道,“现在的我,对你毫无威胁。你该放心。” “我如今诸窍不通,气运淤塞,气海雪山尽毁,你却说我变强了?当我傻啊,大忽悠。”子慕予神色淡漠。 “这只是短暂的。你在凤凰坳练起的气海雪山太弱。若你想拥有一个更强更坚的躯壳,容纳这些天地之气,必须将一切推倒重来。否则,无论你怎么练,都不可能有太大长进。”男子道。 “这世间的道理,都是你说了算。”子慕予不无讥诮地道。 “你不能否认,我说的这些很合理。”男子道。 “还是无法解释我为什么变强大了。”子慕予摇头。 “现在你体内的天地元气比整个罗浮洞里的人拥有的加起来还要多。你只是还没学会怎么运用,但不代表它们没用。”男子道。 子慕予沉吟片刻:“我的寒症又是怎么回事?” “当然是因为噬魂墙。它来自死人指骨,本就阴寒。只是被柳寻双用药堆砌辅助让你炼出的微弱气海雪山压制,才多年未显。等你新的气海雪山建立,这寒症就再也不成问题了。”男子道。 子慕予确实不得不承认,这个黑心鬼颇有辩才。 她每次吃了亏,准备下定决心与此人决裂,打算不惜一切代价将他从自身除掉,却总能让他找到理由回还。 此人的话半真半假,不能尽信,也不必完全不信。 目前她还没有觅到与此人割席的办法,无法做到占据绝对主动。 子慕予松了手。 男子脖子上一点痕迹未留,像个假人。 “你到底是谁?”子慕予问。 男子抬手扶脖,扭了扭:“我说过了,我也不知道。若我知道了,肯定会第一时间告知于你。”他直起头,眼睛眨了眨,沉静如水地看着子慕予,“你该回去了,再不醒来,那个壮壮要哭瞎了。” “壮壮?”子慕予困惑皱眉。 男子伸手拎着子慕予衣领将她扭转,然后往前猛地一推:“你知道我说的是谁。” 子慕予身体骤然下坠,后背重重的撞击在床板上。 「啧」! 她忍不住痛呼一声。 “弟弟!”古元卓又惊又喜的声音在耳边炸响,震耳欲聋。 子慕予睁眼,便见古元卓放大的脸,还有他肿若蜜桃的眼睛。 壮壮啊…… 子慕予不由得笑了,哑着声音道:“元卓别哭,我命大得很咧。” 古元卓压抑不住哽咽,想哭又怕弟弟笑话,努力扯了一抹笑意,又笑不开,眼角豆大泪珠滑落,嘴角一撇:“弟弟睡了好久,中间好几次我探你鼻息都探不出来……” 子慕予试图坐起,发觉全身像散了架般疼痛不已。 古元卓忙伸手撑住她的脊背,轻轻一托。 “现在是什么时候?”子慕予问。 “巳正。”(注:上午十点。) “大比开始没?” “已经进行一个时辰了。” “他们呢?” “除了娄伯卿主仆,都去了物道湖。” 子慕予垂眸:“娄伯卿如何了?” “我将咱们的补血药全给了他,他好着呢,就是虚弱点,弟弟别担心。” 子慕予下床穿鞋。 古元卓立即蹲下帮着:“弟弟想去哪?” “物道湖。” “弟弟不用去,洞主发话了,这次大比弟弟不用下场,你会自动成为他的亲传弟子。”古元卓忙道。 “呃,还有这种事?”子慕予意外。 古元卓十分肯定地点点头。 “那咱们也去看看。”子慕予道。 第239章 难堪,肉搏 子慕予在古元卓的帮助下穿好衣服。 里衣纯白,中间是金桔偏点红,外袍月白,衣摆绣着白兰,腰带是皮革。 自从上次子慕予穿红让古元卓眼前一亮后,他就非常喜欢给子慕予安排这种汉堡包似的搭配,一层叠一层。 头发也是古元卓帮忙梳的,簪冠理结做得越来越顺手,整个过程眉目舒展,显然非常愉悦。 两人收拾停当出门,便见娄伯卿和杨义、杨升已经站在院子里。 娄伯卿里衣是白,中衣白灰交领,外袍是件短袖褂,是更深一点的灰,边角浅紫,巧合的是,他的衣袍上,也有兰花绣纹,黑色腰带上挂着蜜色团花香囊。 他这个打扮很低调,也显得脸色不是很好。 娄伯卿笑意温婉,看着子慕予:“知道你醒了,要去物道湖吗,一起?” 子慕予的目光落在娄伯卿包扎着白布的手腕,心中有愧。 娄伯卿这副模样,都是因为她。 昨天晕倒前娄伯卿说的话又在脑中响起。 “你……没事吧?”她问。 娄伯卿笑意更盛:“嗯,一点事没有。” 杨义和杨升交换一下眼神。 怎么可能没事? 现在脚都还在打颤。 刚才挣扎着起床的。 但他们什么也不敢说。 只是皱着眉头站在娄伯卿身旁,以防他会不小心晕倒。 子慕予点点头。 她和古元卓走在前面。 走得很慢。 娄伯卿将老站在他右手边的杨升往后一拨,走在子慕予左手边,步伐基本同频。 杨升初初感觉莫名其妙,想继续站回他本来的地方,却被杨义拉着他的衣领往后一拖。 杨义极其无语地看着他,压低声音道:“你是地鼠吗?乱钻什么?” “那我若不在,要是等会公子晕了往这边倒怎么办?姓子的肯定像上次一样,不会接住公子的。”杨升道。 “不是还有我嘛。”杨义示意杨升站在他边上,快走几步,追上娄伯卿。 物道湖边人山人海。 大部分都是穿着白襟蓝衽束袖袍的罗浮洞弟子,其他衣着装扮的,应该就是想拜入罗浮洞的人。 距离物道湖不远处有座小山峰,峰顶架着木亭,此处可清楚观看高台之上发生的事情,齐高业就坐在那里,杨启吉站在他身后。 子慕予一眼便看见了高台之上的丰俊朗。 他靛青束袖蓝袍翻动,挽剑在手,一掌就把对手拍下了大比台。 “好!”云苏激动得拍红了手掌,情不自禁扬起手欢呼,双眸明亮如星,似丝毫没意识到刚才被踹下高台的人是已经和她做了许多年同门的严从从。 严从从扶腰瘸腿站起,满脸难堪与苦涩。 原本他没打算上去跟丰俊朗比,可是耐不住身边伙伴的起哄,看见云苏所有注意力都在丰俊朗身上,有些心酸,想着丰俊朗连战十几场,多少有些力竭,脑门一热,心存侥幸,便上去了。 其实丰俊朗留了余地,过了十多招才将他掀下。 前头有好几个是被一脚踹下来的,更无体面。 但是严从从此刻因为云苏对丰俊朗的明显偏爱,感觉羞耻和屈辱,心生暗怨。 人群中,有一个人很显眼。 庄琬瑢。 这次,她没女扮男装。 金乌红绡短罩,青莲凤尾碧萝裙,三尺素锦搭在臂膀迎风而飘,长发成垂髪分肖髻,杏眼琥珀柳眉青,颜色惊人。 不知是她身后三个男子拱卫的原因,还是众人被她的容貌气势所慑,她的周围自动空出半圆,但是好奇、羡慕、欣赏……各种目光时不时投来。 庄琬瑢视若无睹,她的目光只盯着台上的丰俊朗。 她认得丰俊朗。 知道他是子慕予身边的人。 “女公子,齐高业今年只收两位亲传,其中有一位名额已定子慕予,我们只能争取剩下一位。”身形颀长的前侍神卫蒋荣道。 庄琬瑢嘴角冷峭勾起,眼底寒光微闪:“柏贤你上去,把他两条腿给我卸了。” “领命!” 五尺身材汉子脚下一点,如大鹏展翅,瞬间便出现在高台之上。 木亭下的齐高业和杨启吉双眼齐齐一眯。 “这人年纪应该不小了吧,怎么也来凑热闹?”齐高业道。 “师父,你没说过年纪大不能来参加大比。”杨启吉道。 “徒弟,你明知我说的「不小」不仅仅是他的「年纪」。”齐高业道。 “嗯,本事也不小。”杨启吉道。 “所以,他上来参加大比,图什么?”齐高业道。 “定然不是图师父美色和本事的。”杨启吉一脸正经。 “徒弟,你真有见地。”齐高业也面不改色。 丰俊朗看见柏贤的那刻,心下微警。 此人身无仙神之光,手中也无兵刃,嘴巴两角上挑似笑,眼睛细小,面相看起来有些和善,可是当他落在高台时,丰俊朗感觉周遭的气机完全变了。 如雾的天地元气似受到惊吓一般,远远逃窜,以高台边缘为界,形成了一个圆柱形的真空状态。 若无天地元气可用,御剑召剑腾移这种需要依赖外界气机的仙术便会大打折扣。 子慕予“噫”了一声。 她居然不需要刻意凝神感应,也能发现了异常之处。 娄伯卿是看到了,边上的天地元气不得入,像块薄纱帘笼罩住了高台:“看来他打算肉搏啊。” 话音刚落,柏贤出手。 他微躬的身,突然腾射而起,顷刻掠到丰俊朗跟前,劈掌横腿招招狠戾扑杀。 丰俊朗手握「乱魄」,伺机而刺,但是矮个子身形极其圆滑灵动,每次都能偏半寸避开,而他却被逼得不断翻滚退避。 柏贤气如暴龙,将丰俊朗逼至高台边缘欲坠未坠时,手如鹰爪,一把抓住丰俊朗腰带,先来一记膝撞,然后将人狠狠摔向高台中央! 子慕予瞳孔一缩! 此人目标并非大比取胜,而是丰俊朗! 云苏捂着嘴巴,脸色苍白,不住地惊呼。 而部分刚被丰俊朗打下高台的人开始高声叫好,发泄心中郁气。其中便有严从从。 丰俊朗趴在高台中心,剧烈喘息。 刚才矮个子膝盖精准撞在他的心窝口,差点让他心脏骤停。 柏贤满脸漠然,一步步逼近丰俊朗。 子慕予猝然扭头看向齐高业和杨启吉所在之处。 这种明摆着滋事寻仇的,不管吗! 第240章 不公平,不要上去 感应到子慕予的目光,齐高业本能地往桌子猛地一拍,站起指着高台,朗声道:“不许伤人,点到即止!” 庄琬瑢微微侧脸,看了身边的蒋荣一眼。 于是人群中有人嗤笑一声。 这个人的声音中气十足,如黄钟大吕:“洞主是不是太偏私了?丰俊朗连胜十余场,受伤的弟子不止一个吧,刚才你怎么没说不许伤人?你内定了子慕予当你的亲传弟子,难道也内定了丰俊朗吗?如果两个亲传弟子名额都已经内定,早说啊,我们千里迢迢赶来,千辛万苦打一架,到头来却是给旁人做陪衬的。” 丰俊朗已经在高台之上连胜十余场。 他的本事大家有目共睹。 已经输了的人不甘心,觉得没脸。 还没上场的人自觉无望,心也灰着。 无论是打架、考试,大部分的人都会输、会落榜。 如果在他们正灰心失望妒嫉之际,有人当出头鸟振臂一呼,说「比试不公」、「考场作弊」,获得声援易如反掌。 所以刚才的话一落,人群涌动,怨声沸腾。 齐高业一时无措,忙回身看向背后之人:“启吉,你看怎么办?” 杨启吉的目光盯着刚才声音响起之处,也觉得情况有些棘手。 今天来到罗浮洞的高手不止一个,而且对方图谋不明。 人群中那人再次开口,声音无比清晰地传至每一个人的耳里:“照我说,只要人没从高台上落下就不能算输,不论挑战人数,生死由命。留在高台上的最后两人,才有资格做洞主亲传弟子,而不是搞什么内定,堕了洞主威名。” 齐高业拧眉:“启吉,为师在外有什么威名吗?” 杨启吉摇头:“没有威名,只有人名。” “对呀,为师为人这么低调,怎么会威嘛!这人其心可诛啊。”齐高业脸上很是不喜。 不明人所说的话,让人群更加嘈杂纷乱起来。 他们大多数都不认识子慕予。比起子慕予,洞主内定丰俊朗为亲传弟子或许能让他们更容易接受。 不对。 怎么能内定呢? 只要内定的不是自己,都不公平! “不公平!不公平!不公平!”疏落几个人扬着手中剑呼喊起来。 人喜欢从众。 因为从众不需要付出太多代价,却可能获得意想不到的好处。 “蠢货,被人利用都不警觉,就那么想找死吗?”杨启吉沉目看着人群中喊得最欢的罗浮洞弟子,满脸恨铁不成钢。 高台之上,柏贤身形再动。 他的右手如大扇叶冲丰俊朗双腿拍下,超过视觉可及的速度。 丰俊朗双掌一错,来了一个后空翻,避开袭击,掌劈剑抹,配合得滴水不漏。 可就算滴水不漏,柏贤探出他时而坚硬如铁、时而软如绸布的手,一招空手夺白刃,将丰俊朗「乱魄」劈落夺走,头也不回反手往天上一抛,「乱魄」在空中弧形直上,随后极速下射,直奔子慕予面门。 丰俊朗大急,试图召唤「乱魄」,可是毫无感应。 他再一次意识到子慕予曾经说过的那句话真是先神洲至理。 「人应该掌握一些别人的规矩夺不走的东西。」 先神洲的规矩是强者制定的。 他们制定规矩,自然也可以随随便便改变规矩。 比如先前在梵煌城时。比如现在。 强者可以不费吹灰之力便让别人依赖着修炼的规矩变成一场笑话。 丰俊朗举掌猛地往地上一拍,试图掠下高台,去救子慕予。 柏贤却轻而易举地抓住了他的脚踝,冷笑着道:“还没打完,想往哪去?”说完便眸色一沉,指力如钉。 丰俊朗惊觉对方想扭断他的脚,不由一凛。 这一刻,他又想起了子慕予。 若是子慕予在此种情形,会怎么办。 自然是拼死一搏,绝不会闭眼等死! 在凤凰坳时,他和古元卓、子慕予经常玩一个游戏。 子慕予说,这游戏叫做「斗地主」。 谁输了,除了安排洗碗、洗衣服这种家务,还要做仰卧起坐。 因为不熟悉规则,他经常输。 无数个仰卧起坐练就了他极为不凡的腰力。 丰俊朗悬于半空的身体旋转,上身忽然弹起一把抱住柏贤的头。 柏贤突然失去对丰俊朗脚踝「扭」的着力点,视线受阻,心下微惊时松开了丰俊朗的脚。 丰俊朗身形轻盈,动如闪电,整个人骑在柏贤脖子上,手肘死死套卡住柏贤的脖子。 子慕予神情平静而专注,清亮无比的黑瞳里映出「乱魄」愈来愈清晰、愈来愈大的剑芒。 娄伯卿掌心一翻,凝势拍出。 可他到底有伤病在身,虽让「乱魄」速度稍减,却丝毫改变不了它的方向。 他毫不犹豫一步站在子慕予面前,却被子慕予猛地推开。 杨义、杨升惊呼接人。 待剑来至面前,子慕予以迅雷不及的速度侧身抬手。 剑从她的鼻梁上掠过,切断她飘起的几根发丝,她的手抓住「乱魄」剑柄,重心下沉,被拖行半丈才堪堪止步。 见子慕予无碍,丰俊朗才松了一口气。 可就是这一顿,他失去了先发制人的机会。 或许,面对前侍神卫,他本就毫无机会。 柏贤钳住丰俊朗的手,往下一撕。 丰俊朗受痛翻身飞落,旋了几步停住时,手臂赫然多了四道血痕。 柏贤没有任何停顿,速度更快,专攻丰俊朗下盘,以掌为斧往丰俊朗左腿斫来。 丰俊朗向右侧避,柏贤挥手砍在丰俊朗右腿上,丰俊朗大腿外缘多了一道切缘整齐的裂口,瞬间将靛青蓝袍染黑。 下一秒,丰俊朗突觉胸腹剧痛,反应过来才知自己已被对方踹了两脚,咔咔两声,似有肋骨折断。 丰俊朗身形飞起,按理会落下高台,可是柏贤按住丰俊朗的肩膀,再一次将他拍回高台中心。 丰俊朗捂胸咳嗽,神色痛苦,嘴角尽是血沫。 子慕予握着「乱魄」剑柄的手一颤。 矮子在故意折磨羞辱丰俊朗,他在卖弄。 向谁?! 子慕予在人群中搜索,目如寒星。 可是人实在太多,层层遮挡,她看不到。 子慕予探出一步,手臂却被人抓住。 抓住她的手掌传来微凉触感。 是娄伯卿。 “你伤没好,不要上去。” 第241章 反常,随意发挥 徐千策带着李秀,冯继洲带着元征,拨开人群艰难走向这边,与子慕予他们汇聚一块。 刚才见「乱魄」飞来,众人躲避,他们才知道子慕予已醒,也在此处。 元征看到子慕予,眼睛一热,拄着拐杖急急走来,差点无法保持平衡:“子公子,救救主子!” 古元卓急得抓耳挠腮。 他担忧着丰俊朗那边,更担忧子慕予的身体。 昏迷了一晚上才刚醒来的! 就算不做那什么劳什子洞主亲传,可是看高台之上,丰俊朗无法善了。 “弟弟,我去。”古元卓道。 “你不是那人对手。”子慕予沉眸。 她看着娄伯卿,眸子清凉平静。 一个人对另外一个人好,绝对不是无缘无故。 就比如她对古元卓。 她对丰俊朗。 他们有多年相处的感情基础,也经历过性命相托的危险时刻。 他们是兄弟、是朋友,也是可以背对背的战友。 而对娄伯卿,子慕予不知他的底细。 她原本猜测,娄伯卿突然亲近,应该是为求医。 千方百计求医之人,一定是对自己的性命珍而重之,特别想活。 可是,昨天娄伯卿为驱她寒症,献血几乎毫无保留。 今天,「乱魄」失控,他又站在她面前。 这让子慕予有些困惑了。 困惑之下,她不禁想得更多,更深。 娄伯卿,是不是认识她? 抑或,他别有所图? “先前你救过我,若我不死,一定会尽我所能将你治好。若我死了……就算这辈子我欠你的。”子慕予边说边将娄伯卿的手扯开。 然后,羽鸿步迈出,身上衣袍白桔两色若两缕游丝,从物道湖面闪过,踏上支撑高台的圆柱,如履平地。 木亭底下的齐高业再一次站了起来,紧盯高台:“不愧是「道德踪」,气海雪山被毁,依然不损其施展。” “「道德踪」跟仙术、神术本就是不一样的存在。否则神皇怎么成为神皇?”杨启吉脸上没多少情绪。 “仙术、神术是天地开辟,元气生于太虚,天赋异禀之人参透其运行规律而加以利用,从而钻研出来的。可是「道德踪」又是怎么来的?它在庄穹时代才横空出世,它的存在好像就是为了克制仙神法术似的。”齐高业捋了捋胡须。 杨启吉似乎没有在听齐高业的话,深邃的眼眸透着股茫然色泽:“台上的人并没用仙神法术,她准备怎么打?” “肯定打不了啊,咱们现在要不要出面?”齐高业接声道。 “对方深不可测,就算是咱们出面也未必能打。可以先看看。师父难道不想知道,他们真正实力如何吗?”杨启吉道。 齐高业连连点头。 杨启吉想问题向来虑无不周。 台上汉子实力未知,来处不明,贸然出手干预,不知会得罪哪尊大佛。 而子慕予,她这个身份本来就危险。 小小的罗浮洞,若不谨慎,随时可能死无葬身之地。 齐高业心计暂定:“启吉,幸好有你哇。” 娄伯卿被扯开的手还悬在原处,瞳孔噙着些许异样光华,黯然浮动。 杨义看在眼里,暗暗叹了口气。 他跟着娄伯卿很多年。 娄皇师年老,娄不亭是个不可靠的,娄伯卿小小年纪便要背负许多,比寻常同龄小孩早慧。 在杨义眼里,娄伯卿办事谨慎,极善韬光晦迹。 简单来讲,是个极其精明的人,面对选择,绝对不会那么轻易压上一切。 娄伯卿这两天的行为在杨义看来,非常反常。 子慕予眨眼间便来到丰俊朗身旁。 丰俊朗见她到来,心中最柔软的地方颤了颤。 他好像能预感到她会来。 又怕她真的来。 “你的伤,好了?”丰俊朗忍着胸膛传来的剧痛,问。 子慕予有药,医术神乎其技,这个人也与普通人不同。 昨天性命攸关,今天无碍,也未尝不可。 子慕予给他一个轻松的笑意:“我没事。还能站起来吗?” 丰俊朗毅然答:“能。” 在子慕予的搀扶下,丰俊朗站起。 两人肩靠着肩。 “你见过此人吗,怎么感觉冲你来的?”子慕予低声问。 丰俊朗抹了一把嘴角:“不知见没见过。不重要的人,我向来记不住的。” 子慕予将「乱魄」抛至丰俊朗手里,指间寒光一闪,「君阳」已夹在指间。 “你怎么还能召唤君阳?”丰俊朗诧声道。 子慕予低头看着手中白刃,也是意外:“我也不知,心里想着,他就来了。” 柏贤明显也是一惊。 “刚上去的是谁?” “他好像就是子慕予。” “啊,原来他就是子慕予啊。” “长得不错啊,洞主不会是因为他皮相好,才内定了他做亲传弟子的吧?” “瞎说什么?洞主不是说他因为救杨师兄受伤无法参加大比,感念之下才定了他做亲传吗?” “这都是对外的说法,谁知真正发生了什么事?” “看他脸色不好,似乎真有伤在身。” “怎么能一同上去两个人呢?” “刚才不是有人建议吗,只要人没从高台上落下就不能算输,不论挑战人数,留在高台上的最后两人就是洞主亲传。” “可是洞主没发话同意啊。” “他也没反对啊……” 议论声此起彼伏。 庄琬瑢见子慕予现身,嘴角轻轻上扬,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 她一直在等的,就是这个结果。 上次她所有注意力都在庄辰殊这个假货身上,并没好好留意子慕予的本事。 这一次,绝对不能错过。 现在子慕予不能杀,但是自己因此人遭受了许多委屈,得奉还才是啊。 “女公子,需要我们上去吗?”蒋荣问道。 “先看看,或许只是一只山鸡,杀鸡焉用牛刀?”庄琬瑢不屑地轻蔑一笑,她丹田微沉,给高台之上的柏贤传音入密:“子慕予身上有噬魂墙,不可动杀心。其他,随意发挥。” 突然在脑中响起的声音让正在沉思的柏贤心神一震。 刚才柏贤第一眼见到子慕予,心中便有一种微妙之感。 此人眼熟! 是哪里见过吗? 十五年前万神台兵变,十二龙侍神卫死的死,伤的伤。 他侥幸存活,流落人间,藏了起来,这些年鲜少见人。 直到公孙日月找到他,他才知道公孙日月安排了一个叫「子慕予」的棋子,殿下的替身。 他敢肯定,从没见过眼前之人。 或许是巧合,人有相似? 柏贤左脚后探,右手前伸,起式摆出。 第242章 定义,废掉一只眼 “先生。” 冯继洲忽然听见了娄伯卿的传音入密,心下一诧:“嗯?” “你们就是这么教她的吗?不惜自身,如此随随便便为一个无足轻重之人送死。”娄伯卿盯着高台,声音却如冰屑般冷冽传入冯继洲耳朵。 这无关尊不尊重,而是娄伯卿的确失望、生气。 十五年时间,他基本可以看完所有他认为值得一看的书籍,若他不是夙病在身,修炼一道他也有信心出类拔萃。 而子慕予作为神皇帝姬,理应接受密度更高、更加全面的教育。 其中,王霸之道应该作为基础。 当初,他的眼界就是冯继洲打开的。 他相信冯继洲给子慕予教授王霸之道绝对没有问题。 冯继洲是子慕予老师,这件事在他意料之外,也在意料之中。 当初爷爷让冯继洲给他做启蒙教育,有两个原因。 其一,爷爷已经是庄辰殊的皇师,为了避忌,爷爷不能再成为他的启蒙老师。 其二,先神洲在教书育人上,可以与他爷爷娄圣远相较的,就只有冯继洲。 公孙日月安排冯继洲为子慕予之师,他认为是高明的。 但子慕予此刻不顾自己危险也要踏上高台的行为,他觉得草率而愚蠢。 冯继洲并不恼,看着高台上的人,视线里的情绪如湖上水纹一圈圈荡开:“她不会随随便便做任何一件事,丰俊朗于她,也不是无足轻重的人。我并不是她真正意义的老师,因为我没什么东西可以教给她的。她有自己的道理和原则,那个身份……并不是她对自己人生的所有定义。” 娄伯卿愈加不解。 帝姬就是帝姬。 她还能把自己定义成别的什么人? 还有,丰俊朗对她并非无足轻重,又是什么意思?! 子慕予和丰俊朗的身形几乎同时射出。 子慕予攻上,双腿腾空,连番踢杀。 丰俊朗攻下,蹲缩身形,近身时暴涨开扬。 偶有寒光闪过,道道划向柏贤咽脖、腹沟,目标直逼身体大动脉。 柏贤左劈右挡,前斜后掠,高台被踩得砰砰作响,时时颤动。 一个弓身踏步,柏贤双手架于胸前,隔挡住子慕予一次猛然压下的腿劈,暴喝一声翻转臂肘,攀缘住子慕予胫骨,往高台砸下。 丰俊朗一个迅疾滑铲,垫住子慕予脊背,子慕予转腰发力,捏着「君阳」身子九十度倾扭,反手插入柏贤大腿,往下一剌。 高台木板上顷刻便出现一摊血迹。 柏贤吃痛把人狠力掷出,丰俊朗腾身跃起,子慕予一把抓住他伸来的手。 两人一番旋转回还,渐渐拉近距离,屏住去势,在高台边缘站定。 丰俊朗感觉到自己握住的手寒凉如冰,朝子慕予看去,发现她面白如霜,不禁一惊,急道:“你怎么了?” 子慕予吐四纳二,脏腑有道气在剧烈冲撞,带来阵阵剧痛。 “无碍,是昨日吸进身体的元气在捣乱。”子慕予想努力保持正常安抚丰俊朗,可是疼痛让她的声音到底挟了些颤意。 丰俊朗见柏贤踏步掠来,压下咽喉中的腥甜,轻声道:“你先歇一会。”随后抬头,眸光骤然锐利,与「乱魄」相夺而出。 子慕予盘腿坐下,拧眉运气。 “废柴!既然进了我的身体,就得听我的!”她强行深纳九分气,屏住,将胸腹那股膨胀压缩,逼至丹田。 物道湖边观战的人又议论开了。 “切,这个子慕予好像没什么本事嘛。” “就是啊,才几个回合?没劲!” “若就这点资质就能做洞主亲传,那我们也行!” “他原本就受伤了啊,这又不代表他的真正实力。”说话的是云苏。 “没准是装的呢,故意说自己受伤了,躲避大比。” “他若是想躲避,此时又何必上台!”云苏反驳道。 “云苏,你喜欢丰俊朗嘛!子慕予跟丰俊朗一伙的,你当然帮他说话呀。” “你……胡说!” 人群中一时纷乱起来,也不知是谁在打架。 庄琬瑢依然盯着高台,眸光流转,神色似笑非笑,声音微不可闻:“子慕予,你可别让我太失望。” 柏贤形迹如蛟,扬手一劈破天象,「乱魄」被劈斩落地,深深钉在木板上。 丰俊朗凌空拳轰,却次次被挡。 柏贤一记探拳勾掏,钳住丰俊朗下巴,另一只手对着丰俊朗颅骨猛然拍下。 丰俊朗全身关节扭动,脊柱传出细微摩擦声响,他的腰身再一次爆发出寻常人难以企及的劲道,腿脚像虾尾勾起,一脚倒劈在柏贤头顶。 两人迅速分开。 柏贤踉跄后退几步。 丰俊朗后掠几步后,半跪于高台,捂着胸膛喷了一口血。 子慕予心里牵挂着丰俊朗伤势,根本无法入定。 乱就乱了! 子慕予一掌拍在木板上,空气震荡,人已站起,双膝微曲,重心下沉,手中「君阳」暴涨成长枪,如箭射出,扑向逼近丰俊朗的柏贤。 柏贤上身猛然后仰,几乎屈曲九十度。 子慕予一跃而上,如踏天梯,近柏贤身侧,抬肘狠狠撞下。 柏贤抬起一腿,身法如风,刹那避至子慕予后侧。 子慕予只觉得劲风扑面,脚下落地之时,倏然扑倒,收「君阳」在手,一字腿拖向后方,手臂扇形扭转,看也不看,枪尖朝后,破空刺至柏贤胸膛前一毫。 柏贤赤手将枪头合力抵住,手臂肌肉和青筋暴突,脸上红紫,似乎有血要从毛孔迸出,“去!”他猛喝一声。 一股恐怖力道在长枪上回传,子慕予虎口被震裂,长枪尾端顺着扇形眼看就要撞击到她的左侧肩锁。 如此霸道的力气,若真被撞上,怕是要将整片肩胛骨掀下。 在这千钧一发之时,「君阳」瞬间幻变成一枚细小的绣花针,从子慕予肩膀上穿肌而过! 虽然子慕予能召唤「君阳」,可是不知是因为她有伤在身,还是因为这里被柏贤动了手脚的缘故,「君阳」并无法精准控制。 长枪变针,已经是子慕予能想到的将伤害降至最低的方式。 柏贤目露惊疑。 在白泽时他就已经听说「君阳」,如今一见,果然不凡! 能伸能缩,变化莫测! 不知现在,它在哪里? 台下的庄琬瑢神色阴鸷。 这本该是她的「君阳」! “柏贤,给我废掉她一只眼睛!”庄琬瑢传音。 柏贤斜出食中二指,尖细的指甲在光映下如同薄刃。 本该退的时候,子慕予却迅疾逼近,似乎丝毫不知危险降临。 柏贤估算着子慕予的速度,估算着她的出招,想象着稍后他精准出击,一拳斫腹,两指钉眼。 可子慕予就在距离柏贤五步左右距离时,突然施展了羽鸿步! 人影瞬间逼至,柏贤按计划一拳凝势斫在子慕予剑突下。 可是他另外一个动作根本来不及做,寒光微闪,右眼突然一阵刺痛,大惊侧脸急退。 他的视野里,糊住一片血红! 第243章 破境,施仁,有病! 柏贤一拳,让子慕予体内的气机剧烈动荡。 子慕予太阳穴嗡嗡作响,黑蒙浮上眼底。 就在这一刹那,子慕予重新坠入那片神秘而漂亮的星空。 黑心鬼的灵墟识海。 周遭流砂如金。 堆盐积粉的流苏树下,依然坐着那个人。 子慕予闷哼一声,一股热流从口腔溢出,手背一擦,尽是鲜血。 不知是不是巧合,树下坐着的那个人胸膛闷闷一震,嘴角一股殷红流落在如雪的衣襟上。 男子懒懒地用袖口擦擦嘴角:“你为何不用「道德踪」「去运」?” “我心在烧,丹田处暖如日下汪洋,这种体验从来没有过,我是不是要破境了?”子慕予问。 “原来你将自己逼至死地,就是想破境?”男子无奈的笑容中隐有冷意,“你的防备之心真重。你是不是害怕如果不修炼好自身,要是有一日「道德踪」用不了,自己就成了废人?” 子慕予也坦荡:“活人我都未必信任,信你一个不可控的鬼,不是找死吗?” 男子眼底里的愠色乍浓,不过转瞬,又淡淡地笑:“也是,换我是你,也不会信。” “所以,我是要破境了吗?”子慕予问。 “你自己看啰。”男子冲她身后努努嘴。 子慕予回头,被股亮光一激,连忙抬手遮住眼帘。 此处不知何时多了一条光柱,此柱上无边际,如一股发光的水流直冲于底,底部就是子慕予所站的平面,以柱为中心,一圈圈有光纹漾开,到子慕予脚底又消失无踪。 光柱上,有个更亮的球形在缓缓转动,发光的球体周围有三四层光晕,无数放射状的细光从球体发出,似有火星在闪动。 子慕予讶然道:“这是什么?” 男子翻了一个白眼:“这是内丹。” “谁的?”子慕予隐隐有些期待。 “这么弱的内丹当然不是我的。”男子道。 子慕予双眼一亮:“原来这就是内丹啊。有了内丹的话,那就是金丹境。那我岂不是可以给君阳转渡本命灵气了?哎呀,我不是才四品筑基吗?我不是还要重建气海雪山吗?怎么突然就是金丹境了?” “别得瑟,你的气海雪山是我刚才帮你建的。”男子头颅微昂,眉目疏淡,明显在求夸。 子慕予一脸怀疑:“你个黑肠烂肺的有那么好心?” “我这不是怕你被打死嘛。”男子弹了弹衣袖上的血迹。 那些血迹,还真像灰尘一样被弹落,变成红粉,湮没在这个无边无际的世界里。 子慕予摇头:“不对,你明明是想我死的。” 男子眯起眼,面露奇怪的笑意:“我做了什么让你对我有这么大的误会?” 子慕予不想自证。 “还是不对,你明知道我身上有噬魂墙,不会死的。”她黑眸里精光微闪,“你是不是被困在这里了?现在是不是我受伤,你也会受伤?” 男子垂下眼眸,不急不缓整理着身上的衣服,满脸不在意:“随便你怎么想。” “你认不认无所谓。你不害我,我也不会对你怎么样。你若害我,只要你弄不死我,我定会从你身上讨回来的。你最好相信我说过的话。”子慕予道。 “慕予!慕予!”丰俊朗的声音传来,闷闷空空的,似隔了一层水。 或是她再次昏迷,吓到了他。 “把我弄出去。”子慕予对男子道。 “你可以自己出去。”男子脸色讪讪望向一处。 她身边凭空出现了一道洁白的门。 子慕予没有多想,推门迈出。 白光普照,与子慕予睁眼时看到的刺目日光融合为一。 丰俊朗正焦急万分地看着她。 她望向柏贤处。 柏贤捂着右眼在哀吼。 刚才子慕予与黑心鬼对话那么久,现实却不过一瞬。 在丰俊朗看来,她不过是双腿半跪,双手撑地,然后低着头,嘴里流着血。 就这一瞬。 连台下的古元卓都没有惊动。 那些观战的人此刻鸦雀无声。 这样血腥的大比,罗浮洞历史上从没有过。 他们再也无法说出子慕予和丰俊朗没实力的话。 木亭下,杨启吉侧头“噫”了一声。 “怎么了启吉?”齐高业伸长脖子扭头。 “慕予破境了,到了金丹境。”杨启吉道。 齐高业一怔,连忙回头,盯着子慕予,眨了眨眼:“还真是!可是,现实吗?她昨天气海雪山刚被毁,一天时间不到,她就能重塑破境?” “她的事,不要太想着常理。”杨启吉道,“她与我们,不同。” 子慕予破境之事,自然不仅仅是这师徒两人看出来了。 冯继洲一直紧蹙的眉头微松。 娄伯卿脸色依然阴沉。 以绝境处逼使自己破境,这是很多修仙术士选择的化仙成神路径。 公孙日月到底做了什么,竟让子慕予神胎之身变成了凡人筋骨,他难道是想让子慕予走那凡人之路,一步步修炼成神? 这样修成的神明实力自然不凡,但是这对子慕予来讲,是不是过于残酷苛刻了? 台下的庄琬瑢拳头紧握,咬牙切齿:“蒋荣、施良,你们上去!” “一只眼睛?”蒋荣轻声问。 “丰俊朗一双腿,子慕予一只眼睛!” “领命!”蒋荣、施良应声,转眼便出现在高台。 柏贤大袖一挥,气机骤变,笼在高台周围的类似薄纱帘的东西顿隐无踪,人随之飞落。 子慕予并没看蒋荣和施良,而是看向柏贤落地之处。 很多人惶急躲避。 让庄琬瑢更加显眼。 子慕予和庄琬瑢的目光,自梵煌城之后,再一次交汇。 在梵煌城时,庄琬瑢脸上挂着的是自信能掌控一切的下棋者的笑意。 此刻,却是火花悄然迸溅。 她心底的愤怒脱离控制,无论如何都想在今天将自己承受过的屈辱苦楚还给子慕予。 一只眼睛而已。 她已经是法外施仁。 棋子么,失去一只眼睛,不一样还是棋子? 今天就算是义父在这里也阻止不了她! …… 离高台不远处,还有一处山峰。 这峰树木林立,又无山路,从无人至。 此处观战,视野好,还不容易被物道湖边上的人发现。 最弱龙甲浮屠罗玄彬左手里夹着三根蘸着不同颜料的狼毫,嘴里也咬着一根,右手握着一根蘸墨的在架子的画布上笔走龙蛇。 他身边地上,已经铺着不少完成的画作。 子慕予以羽鸿步飞高台。 子慕予飞踢柏贤。 子慕予重伤吐血。 …… 子慕予,全都是子慕予。 他边画着边冲着蒋荣两人骂:“来了一轮又一轮,有病哦!” 第244章 借你一掌 一个无缘无故便对你释放善意或者恶意的人,定奸。 子慕予只想确定奸人是谁,所以目光凉凉地在庄琬瑢上停了一下,便转开了。 她甚至没有想抓住庄琬瑢,好好问问她为何要针对丰俊朗和自己的念头和打算。 即是奸人,说话如何能信。 对付奸人,以其人之道还之彼身就可以,不必浪费口舌。 奸人害我,我惩之。 奸人杀我,我杀之。 就这么简单。 再次被无视,庄琬瑢一张俏脸气得发青,秀致的胸膛剧烈起伏,攥成拳的手差点将衣裙上的薄纱撕碎。 柏贤堪堪处理好右眼伤势。 眼球被利器割裂,这只眼睛的视力是不可能恢复了。 但是他以「造物」之术重塑了眼球形状,虽无性能,但不影响观瞻,就是眼眶周围残余的血渍让人惊心。 “女公子,公孙日月失策,这颗棋子绝对不好掌控,而且,看她的眼神就知道,此人必不会甘于人下。”柏贤道。 庄琬瑢琥珀色的眼眸如淬冰的醋,眉梢半挑,蒋荣和施良已各有剑在手,各对着丰俊朗和子慕予。 柏贤和蒋荣长相奇特,就算脸上没有杀意,其实也容易引起别人的警惕。 而施良,很平凡。 长相平平,气质一般,这种人放进大街小巷里,找不出来的那种。 他挑个担子就是货郎。 撑个竹篙就是船夫。 拿起长刀便像卖艺的。 对,卖艺的。 可却让子慕予的手心突然渗出了汗,指间薄刃化成一剑。 施良手中剑「嗡」地突然响起,「咻」一声化作灰影扑来。 子慕予手中「君阳」激射而出,如绸黑发和白夹桔红的衣角飞起,人瞬间掠出。 人影和剑影几乎同时击撞在一起。 拳脚闪动,刹那两人各握住自己的剑,迅速退离。 双方身上各有细伤。 子慕予破境后,「君阳」明显变强了许多。 施良手中长剑剧烈颤动一阵后,剑刃竟开始如玻璃尽碎,只留下坑洼凹凸不平的剑身。 施良眉头微扬:“绝世神兵,果然名不虚传!” 他手心一翻,手指「铛」一声弹在剑背上,又是一阵金属碎片脱落,只余下粗黑而尖锐的剑芯,看起来像根铁条。 子慕予知道此人为何让自己心生机警了。 他与她,在武器的选择上是一样的人。 不求美俏好看,只求好用,好杀人。 “你伤我同伴一只眼睛,现在还来。”施良轻声说着,语气如话家常。 话落,他手中「铁条」往后一收,再次化作一道淡灰流影急速逼近。 高台之上那些被日光照射而拥有了光的尘粒刹那凝住。 子慕予神色沉静,虎口微紧,伤口处的血渗至「君阳」剑柄,施良已至身前,她瞳孔才微微缩起。 施良一只手如扇如锤拍来,与脚配合,攻击如雨落下。 子慕予格挡着,丝毫不敢掉以轻心,她知道此人杀招尚未祭出,铁条还被此人藏在身后! 「君阳」高速旋转着逼至施良后背、头顶,却每次都被施良拍飞或者踢飞。 可知此人觑机本事一流,动作迅疾而精准,本能出招更加可怕。 子慕予自知实力不敌。 以防御为主。 她在等。 等木亭下的齐高业和杨启吉出手。 她并没有将所有希望都寄托在齐高业和杨启吉身上。 但她需要知道他们的态度。 若齐高业和杨启吉会冷眼看着他们死,这样的山门不入也罢! …… 离高台不远处,那座树林掩映的山峰。 罗玄彬满头热汗正画到要紧处。 画架上半边白纸上突然闪现一道金光,随后,一个金色巴掌赫然纸上。 罗玄彬脸色微变,立即退后几步,放笔恭肃下跪:“神相。” “借你一掌,拍死他们。”云熠清凌凌的声音传来。 罗玄彬眼睛一骨碌,随后闪出兴奋的光芒:“领命!” 他迅速站起,五指摊开,印在纸上的金色巴掌上,待他再抬起手,纸上的金色巴掌变浅,并未完全消失不见,而他的手金光闪闪。 …… 丰俊朗闷哼一声,已中蒋荣一剑,腿部血流如注。 子慕予心神微慌,施良伺机抽出「铁条」。 子慕予双脚腾空,踢成直线,落地之时,反扭后侧。 透着寒气的「铁条」从子慕予鼻梁骨刮过。 子慕予心下一沉。 不能再等了! 她飞身救起丰俊朗,闪站于高台边上,指甲在手指上猛地一划,血珠甩了出去! …… “这已经是她的极限了吗?”齐高业脖子伸得比往日长两寸不止。 “不该。”杨启吉摇头。 “那我们继续看着?”齐高业问。 “不能再看着了。她已经第三次朝这边注目,咱们若再装死,就得罪人了。”杨启吉道。 “可是,那些人什么身份还是未明啊。”齐高业道。 “什么身份不重要了。他们不敢施展仙神之术,说明他们的身份不想或者不敢让旁人知晓。”杨启吉道。 “那是你去还是我去啊?”齐高业道。 “师父去吧。这样好显示咱们罗浮洞的诚心。”杨启吉道。 “启吉说得有理,为师这就去。”齐高业说完站起,拍了拍坐皱的衣服。 …… 台下娄伯卿脚已经朝高台探出。 就在这时! 一道金光从天空劈下! 如晴天惊雷! 「咔嚓」木头碎裂的声音响起。 「噗通」似有人落水。 接着势可裂天的飓风铺天盖地掩来! 山峰上木亭被飓风摧枯拉朽般拔起。 齐高业被风撞飞一屁股坐回椅子上,杨启吉大袖一挥,死死挡住椅子后背。 高台观战的人被掀倒大半,哎呦声连片。 庄琬瑢被柏贤护住,微微俯身,背对飓风,衣服瞬间成碎片,头发似乎要从头皮上撕掉。 子慕予和丰俊朗死死扑住彼此。 半晌,一切静寂。 有人惶惶然抬头,看向高台。 几乎占了半个物道湖的圆台基本被全部劈成木碎,只留下子慕予和丰俊朗所站立的那一块。 落入湖中的两人,噼里啪啦弄死了几条食人鲛后跌跌撞撞、惊恐万状爬到岸上,满身是血! 子慕予看着脚边两个巨大的手指形迹,呆喃道:“如来神掌?” 她抬头霍然望向齐高业和杨启吉所在山峰,敬仰之色滔滔。 罗浮洞,果然卧虎藏龙! 第245章 口谕,死对头 “啊,怎么没死?”罗玄彬看了看自己已经恢复如常、没有金光的手。 “这是因为你太弱了,没有完全传承神相刚才那一掌。”龙甲浮屠之首方喆的声音幽幽地从画架上传来。 罗玄彬看了看画纸上,上面确实有金光残留,便摇摇头:“可惜了。”随后他道,“头儿,神相呢?咱们还要不要补上一掌啊?” “不必了。”方喆淡淡地道。 “好嘞!”罗玄彬拍拍手,立即收拾地上的画和笔:“亲传弟子之争应该结束了,我现在就回去,饿死我了。头儿,我想吃红烧肉。” “不必了。”方喆声音听不出情绪。 罗玄彬小歌儿都唱起来了,闻言笑嘻嘻:“头儿,你说过了,不必补上一掌嘛。” “我是说,你暂时不必回万神台。”方喆道。 罗玄彬正要收画架的手一顿,笑意凝住,表情有些脆弱:“头儿,啥意思?” “神相口谕!”方喆语气庄严。 罗玄彬脸色一苦,但是不敢有丝毫耽误,立即掀袍双膝跪倒拜下。 “罗玄彬,从今天开始,子慕予在哪里,你便要在哪里,每日十张画。不许有误!”方喆肃声道。 罗玄彬头一歪,眼睛骨碌碌乱转,精光乍闪:“神相这是……让我监视子慕予?” “听命便是,少自作主张。”方喆厉声。 “是!罗玄彬领命!” …… …… “启吉,启吉!你刚才看见没有!”齐高业连撞疼的屁股也来不及摸,几步跑到峰崖边,“好大一巴掌!” 杨启吉满脸敬畏:“是神术!” “子慕予不是只到金丹境,怎么可以使用神术?!”齐高业一脸匪夷所思。 “我说过了,她的事不能以常理度之。”杨启吉鲜少露出震惊之色,这一次,真是呆了他了,“先前我还对她的身份有点保留意见,现在没有了。她肯定是神皇帝姬!绝对错不了了。师父,赶紧去宣布亲传弟子人选,平息罗浮洞内对子慕予和丰俊朗的一切异议。咱们刚才迟迟没有出手帮忙,小心他们寒心。” 齐高业眼睛瞪得比脸大:“啥,你还有保留?” “现在没有了,师父,快去!此事关系咱们罗浮洞百年兴衰!”杨启吉催促道。 “好,我马上去!”大袖一抖,迎风鼓起,脚下一点,仙人姿势绰约,如羽飞落残余一两根柱子的半剌高台。 齐高业先对子慕予灿烂一笑,连连点头,然后又上下打量丰俊朗一番,一边点头一边捋胡须。 子慕予以为刚才惊天一掌是齐高业或者杨启吉所为,神色非常恭敬。 作为老师、师父的,遇见的最美的事情是什么? 便是弟子天赋异禀,能力超凡,还尊师重道。 齐高业满意得不行。 这大腿要是抱好了,罗浮洞没准能青云直上! 若干年后,世人或许只知罗浮洞,而不知那劳什子东皇墟! 齐高业兴奋得满面红光,袖子往后一甩,霸气侧漏:“我,罗浮洞洞主齐高业,在此宣布亲传弟子人选,子慕予、丰俊朗!有谁不服?!” 谁敢不服? 刚才一掌没有多少人能看得清楚,他们不知道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们只知道,若是谁还不知天高地厚敢挑战台上两人,那是癞蛤蟆跳油锅,自己找死! 看看他们就知道了! 柏贤瞎了一只眼。 蒋荣和施良全身像炸裂一般,皮肤肿胀,尽是伤口,像刚从血水河里爬出来的一般。 要是刚才那阵仗再来一下怎么办? 人们都避得远远的,将庄琬瑢四人隔离开来,以免自己被殃及池鱼。 “女公子,此地不宜久留!”三位前侍神卫满脸警惕,将庄琬瑢围了起来。 他们不知刚才这一招到底出自谁手,可是此处有高人,这已经危及殿下的安全,不得不谨慎,暂且退避才是上策! 庄琬瑢面沉如水。 刚才的情形确实震住了她。 这一震,击碎了她出离的愤怒,她终于想起了子明临行前的规劝。 「真主和替身在同一个地方,太过冒险。万一万神台那边突然动手,会累及殿下。」 庄琬瑢四处看了看,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内心有些惶慌起来。 她略有不甘地盯着子慕予,高吊的眉毛缓缓沉落,眼睛几眨间渐渐恢复理智,脑中飞速分析目前局势来。 子慕予这颗棋子,不可弃。 因为除了子慕予,他们确实找不出第二张对付护国神相云熠的王牌。 现在子慕予那么傲,没把她放在眼里,定是因为此人以为自己是真的神皇帝姬。 这种自信和骄傲,只需日后真相大白之时,便可击毁随意践踏,不足为虑。 既然她已经成不了齐高业亲传,继续留在罗浮洞意义就没有那么大了。 其实她非来罗浮洞不可,未必没有与子明赌气的成分。 如今因为她的赌气,三位前侍神卫皆受了伤,让她不得不吸取教训,冷静下来。 “我们走!”庄琬瑢转身离去。 柏贤、蒋荣、施良跟上。 自然是没人敢拦。 他们刚离开罗浮洞地界,庄琬瑢在一条浩渺的大河边驻足。 她指着遥远的一方问:“那里是什么地方?” “那里是白玉京。罗浮洞死对头。”蒋荣道。 庄琬瑢眼波流转:“死对头好啊。我们就去白玉京!” …… 罗浮洞亲传弟子之争结束,接下来便是招收新弟子的大比。 齐高业十分殷勤地抓住子慕予和丰俊朗的胳膊,将两人带下高台。 “两位好徒儿,快快去养伤!”齐高业对子慕予和丰俊朗道。 丰俊朗伤得不轻,双腿皆被剌了口子。子慕予扶着他,不敢耽搁。 元征、古元卓等人飞奔而来。 最后是古元卓背着丰俊朗,冯继洲搀着子慕予。 很多人簇拥着往他们的院子而去。 娄伯卿缓缓跟在后头。 杨义和杨升自然跟在一侧。 娄伯卿的脸色很难看。 不是原来那种病怏怏的难看。 而是心情明显不好,生人勿近。 杨升以为他家公子只是站累了。 但杨义不会这么想。 他知道公子这是难过了。 果然,娄伯卿突然站定,目色苍茫地看着远去的人群,道:“阿义,如果我不是早产儿,如果我没有百病缠身,如果我也能弯弓猎马,跟他们一样,不断通过修行成为更强的自己,该有多好。” 杨义心头一酸:“公子别伤心。子公子说过的,如果他没死,他会尽他所能,将公子治好。” 娄伯卿怅凉得有些发灰的双瞳闪了闪,终于升腾起一抹亮色:“嗯。她是说过。” 第246章 有追求了,吴念虹 “主子,咱们不回去吗?”李秀疑惑地看着徐千策。 因原来的高台被毁,招收新弟子大比就设在物道湖边的空地上。 考较准则:杨启吉。 跟杨启吉对打,择取还是淘汰,杨启吉一句话定音。 徐千策便盯着杨启吉:“秀,要不我也去试试?” 李秀微惊:“主子,你想好再说,这是真阵仗,很危险的。” “秀,我好矛盾。我不怕死,却怕死得憋屈。意外突然来临,我死便死了。但若是意外来了,没一下子搞死我,让我知道我死得很惨,像梵煌城斜坡上摔烂的马,像梵煌城闯关失败被随随便便扛去做花肥的人,我肯定会郁闷万分,不得往生。我这条命该怎么结束,应由我自己说了算。”徐千策道。 李秀听得一头雾水:“主子,你说的这些话比我命还长,到底啥意思咧?要不,总结一下?” “意思就是,你主子我,从今天起有追求了。”徐千策手上玉扇一展,斗志满满地道。 李秀脖子前倾,一脸洗耳恭听模样:“追啥?求啥?” “我也要走修炼之道。我要变强!”徐千策举起右手肘,看向自己瘦弱的肱二头肌。 李秀一手横胸,另一手肘搭其上,手指托住下巴摩挲着,柯南附体:“主子,你是不是怕与子公子他们相差太多,他们不带你玩啊?” 徐千策一玉扇敲在李秀头顶:“就你聪明。” 物道湖边,不过片刻,便有十余人收到一份杨氏贴心安慰大礼包。 “感谢你选择罗浮洞,你资质上佳,个人认为你可以选择更好的仙府。”杨启吉对每个落选者所说的话只字不差。 有人知道这是拒绝之语,很是体面、有涵养地冲杨启吉拱拱手,然后干脆利落离去。 也有听不出弦外之音,或者明知自己落选,却不甘心,厚着脸皮赖着:“我就喜欢罗浮洞,我生来梦想就是罗浮洞,师兄不要太客气。” 杨启吉一般不会做多余解释,这时候朱银凤便会带人出来,将人客客气气请走。 有则个,请不走,还撒泼。 “凭什么?!你们罗浮洞选择弟子全凭个人喜好,一点也不公平不公正。这样的罗浮洞,迟早成为三百六十洞府的笑话!我啐!” 此人肌肉发达,一手握刀,一手叉腰满脸狠相,正蹦高着唾液横飞大骂的时候,肩膀上突然落下一把玉扇。 玉扇敲了敲,徐千策笑脸盈盈:“喂,此处是罗浮洞大比场地,不是戏台,要唱猴戏,回家唱去。” 肌肉男回头,见是个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公子哥,霎时火冒三丈,抬手一掌将徐千策推开。 徐千策踉跄欲倒,李秀都还没反应过来,徐千策已经撞入某人怀里。 此人胸膛硬梆梆,从徐千策的视线角度看,少年下巴白皙圆浑,颧骨微隆,眼睛里闪烁着狡黠的笑意。 正是罗玄彬。 只是,无论是庆云县的出场,还是这次,都经过特意乔装打扮。 上次,他是穿着皮褂皮裙的打猎少年。 这次,他身穿藏青罗衣,以青布挽发,似个雅秀的读书人。 更重要的是,他的长相,变了。 原本辨识度极高的雀斑不见,颧骨隆起因为雀斑消失而明显,尖细的下巴变成圆浑,眉毛和眼型皆有细改。 徐千策向来注意不到这种小细节,或许,就算罗玄彬以原装模样出现,他也未必认得出来。 至于李秀,当初在庆云县吓得要死,哪有心思留意凶徒长相? 罗玄彬眼睛弯成月牙:“兄台,要小心呀。”然后抱着徐千策的手臂微微用力往前一抛。 徐千策站直。 李秀连声道谢。 “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是个人,都应该这么做的吧,对吧?”罗玄彬眨了眨眼睛。 “你又是哪里来的瘪三,敢管你爷爷的事!”肌肉男唾沫横飞,手指几乎戳到罗玄彬鼻子上。 罗玄彬眼睛一斜,眸子幽黑森冷,探手一下捏住肌肉男的手指,咔嚓。 “哎呦!”嚎叫声顿起。 “我爷爷死了八百年了,要不要送你去见见他啊。”罗玄彬阴森森地冷笑。 肌肉男痛得额冒冷汗,脸色煞白,目露凶光,扬起手中刀朝罗玄彬头部砍来。 罗玄彬神色很是不耐烦,咬肌微微隆起,反手「铛」一声敲在刀身上。 刀柄离手,几乎齐根钉入湖边泥土。 罗玄彬捏住肌肉男手指的手往上一翻,将肌肉男整个手腕对折。 “啊!”凄厉的喊叫声直冲云霄。 肌肉男脚踮起来,连声求饶:“公子公子,我错了,不敢了,饶了我吧!” 罗玄彬松手:“滚!” 肌肉男吃力拔出刀子,丝毫不敢逗留,狼狈离去。 其他有些个也想闹的,纷纷逃窜。 杨启吉看着罗玄彬,若有所思。 招新大比继续。 很快,又淘汰了一批。 物道湖边,没有穿着罗浮洞弟子服饰的人愈来愈少。 选了半天,杨启吉一个说“过”的人都没有。 朱银凤暗暗着急。 按照常规,每年应招十人左右。 现在留下的人已经不足十人了。 杨启吉很淡定。 因为今天过后,他对罗浮洞的将来有了新的布局。 罗浮洞弟子的择选,宁缺毋滥。 就算已经成为罗浮洞弟子的人,以后每年也要考较一次,品行不过关、有大错的,全部弃之。 站在半剌高台之上的齐高业却不那么淡定。 他时常伸长脖子看,在人群中寻了一遍又一遍,都没寻着他想要找的人。 齐浪,他还没来。 见杨启吉今年入门关把的那么紧,又有一些人丧失信心摇头自行离去,连场都不上了。 最后,只剩三个人。 罗玄彬。 徐千策。 还有一个女孩子。 这个女孩子脊背挺得直直的,下颌绷成直线,手中握着一把木剑,眼神毅然而倔强。 她深吸一口气,低声对自己道:“你没有退路了,若进不了仙门,唯死!”随后,她昂起头,像斗士,朝杨启吉走去。 她在杨启吉面前站定,像男子一样抱拳行礼。 杨启吉点头回礼。 “姓名?”朱银凤拿着笔站在一旁问。 “吴念虹。” 第247章 你不能恨她 杨启吉一脚踏出,像先前对战所有人一样,将伤手背于身后,抬起没受伤的那只手,正色道:“姑娘,请。” 吴念虹握着木剑抱拳:“先生请。” 她劈开双脚,木剑竖起,手指点在木剑上,突然暴喝一声,朝杨启吉冲去。 杨启吉的眉头难得地轩了起来。 罗玄彬嫌弃地“咦!”了一声,撇嘴弄眼。 徐千策微微后仰着身体,玉扇掩了半张脸,目光看向别处,眨了几下。 连李秀这种门外汉都忍不住“啧”了一下。 吴念虹的招式难看极了,一举一动太笨拙,像自己从书上学了两招就来面试了,而且明显学得不到位。 杨启吉抬手轻轻一拨,吴念虹就摔了出去,手上木剑都飞了。 “感谢你选择……” 杨氏贴心安慰大礼包刚要祭出,吴念虹带着哭腔道:“我还没尽全力,再让我试试!” 她从地上爬了起来,也不管脸上已经沾着泥尘,跑去捡起木剑,眼中有泪光却依然坚毅,再一次道:“我没尽全力。” 说完,横着木剑冲杨启吉劈来。 这一次,招式和动作确实比先前有点意思了。 可是,有点意思不代表是有效攻击。 像孩子打架,凶狠起来挥出的一棍,依然缺乏章法。 杨启吉袖子一卷,已经化掉了吴念虹拼全力的一击,夺了木剑,两根手指轻轻一压,木剑断成两截。 武器毁了,应该死心了吧? 吴念虹怔在杨启吉跟前。 杨启吉将两截木条递给吴念虹,柔声道:“回家吧。” 吴念虹低着头,眼泪从眼窝涌出,啪地一滴,再啪地一滴,随后噼里啪啦,泪落如线。 “这木剑是我爹爹留给我的,爹爹留给我的……” 杨启吉有些无措,将断掉的木棍递得更前一点:“回去,让你爹爹再送你一把。” “他死了。”吴念虹哭得更厉害。 杨启吉一怔,看了看手中的断木,束手无策。 哎!失算,怎么毁了人家父亲的遗物呢? 朱银凤见状,正要上前劝离。 吴念虹霍然抬头,抿了抿唇:“我还没尽全力!”说完,突然朝杨启吉身上扑去。 杨启吉一凛,本能挥掌劈出。 吴念虹如断线的纸鸢飞了出去。 她仆在地上很久。 久得让在场的人以为她已经死了。 杨启吉心下一惊:这么不经打? 朱银凤正要上前查看,吴念虹的肩膀动了动,然后头抬了起来。 她的额头被石子擦了很深一道口子,估计要留疤了。 血分成三股从眉眼间淌下,有些骇人。 她嘴唇也满是血,不知是受了内伤,还是牙齿磕破了唇皮。 吴念虹再一次爬了起来,转身,面对杨启吉。 “姑娘,回家去。”杨启吉沉声道。 吴念虹抹了一把糊住视线的血水,依然道:“我还没尽全力。” 说完,像只牛一样朝杨启吉奔来。 杨启吉头疼。 这种角色,他从没遇到过。 凝势在掌,可当手掌要劈到吴念虹胸前时,又不忍心。 这一掌出去,此女或许真的会死。 杨启吉转念而收掌,吴念虹却一把捞住了他的袖口,缘着袖一头狠狠撞进杨启吉胸腹,死死抱住杨启吉,屈膝便要撞击杨启吉裆下。 杨启吉大惊,扬手一掌劈在吴念虹后颈。 吴念虹整个身体瘫软,头仰起来,跪了下去。 她的血,沾了他满身。 杨启吉手忙脚乱伸手扒拉,却发现吴念虹还挂在自己身上,吴念虹的手还环着他的腰,他往后一摸才发现,就刚才短短时间,此女竟将袖子在他身后打了一个死结。 “朱银凤!朱银凤!”杨启吉惊慌失措大喊。 朱银凤连忙带人上去,抽出刀子将女子袖子结割了,将两人分开。 高台之上齐高业捋着胡须,兴味盎然地看着他的得意大弟子。 杨启吉从容,沉静,常常心平气和,心如止水。 这种模样实在是太稀罕了呀。 他也不过二十几岁而已啊。 “启吉,这孩子心志非常人能及,收了吧。”齐高业出声道。 杨启吉微微一愕。 不过,既然洞主发话,他没有不肯的道理。 朱银凤喜上眉梢:我的老天,终于收了一个,不算白忙! 他喜滋滋在罗浮洞弟子花名册上将「吴念虹」三个字添上。 “诶?这也行?”徐千策这下有信心了。 他将手中玉扇往李秀怀里一抛,昂然上场。 后来罗浮洞历代弟子,说起天道神金阶人间行走徐千策在罗浮洞入门试的历史时,皆会心一笑。 他被大师兄,也就是辰阶人间行走杨起吉打的爹娘都不识啊。 最后,依然是洞主齐高业发话:“此人扛揍,可收。” 徐千策涕泪血横流一地,抱着李秀大哭一场。 “人呐,有了追求,人生变得艰难好多了呀。”徐千策哭道,“秀,快背我回去,让子慕予弟救我,否则你主子就要残废啦!” 至于罗玄彬,他没跟杨启吉打。 他只是笑嘻嘻走到杨启吉身边,在杨启吉略显惊疑神色中,附在杨启吉耳旁说了一句话,杨启吉便让他过了。 至于这句话是什么,无人知晓。 而齐浪,几乎在日落西山时才背着个大包袱,骑着一个黑驴慢吞吞而来。 这一次,却是破天荒由齐高业自己动手。 最终结果是,这一年,罗浮洞新收弟子四人:吴念虹、徐千策、罗玄彬、齐浪。 …… …… 鸿蒙城,神都,万神台。 九天云德殿。 高冠璨袍的云熠换上了一身朴素蓝袍,头发由白变黑,手里握着一卷画,眨眼失去了踪迹,只余光点幻影。 万神台之巅,他步履难得的轻快。 霭霭云海,尽数让路。 他兴冲冲来到木楼,一边踏上台阶一边道:“予安,我带着慕予的画像来了!” 可是当他踏上最后一级台阶,迅猛而带有杀气的气流依然涌出。 这气机之剑,不仅割破了云熠的蓝袍,刺伤了他的手,他的脸,还割碎了他手上的画。 画中的子慕予,变成一块块碎片,割裂的眼睛,不完整的手,残缺的身体。 飘落在地上。 云熠不顾依然在他身上肆虐的气剑,这次也不没捏诀护住自己的脸和头。 他看着地上的碎纸片,黑色的头发顷刻成霜。 他蹲在那里。 等屋里涌出的气机渐渐疲了乏了,他才将几乎已经成碎末的纸片一点一点捡了起来。 他抱着这些碎片进了屋子。 然后在碧落床边的桌子上耐心地拼接。 重新拼出来的子慕予像,满是星星点点的血迹。 “她的眼睛最像你。你不能恨她。”云熠的声音温柔至极,深情至极。 第248章 吃饭,不喜欢 木楼上,光线最好的向光侧,有幅神像。 神像中的女人戴着花冠,法相庄严悲悯。 云熠将拼好的子慕予画像,挂在林予安的神像旁。 子慕予和林予安的眼睛如出一辙。 说的是眼型,还有隐在眼中慈悲。 只是,子慕予的眼睛里,明显多了一些东西。 无羁。 还有冷漠。 慈悲和冷漠同时出现在同一双眼睛里,怪异又熨帖,让人移不开目光。 “予安,她长得,比我想象中还好。” 云熠自言自语。 “不失善良,但又没有单纯得别人说什么都信。” “像你,也像我。” 从木楼下来,云熠像往常一样。 摘瓜,捡豆,掐菜。 这次做了三菜一汤。 摆了三副碗筷。 “不知何时,咱们一家三口才能在一起吃饭呢。” …… …… 古元卓钉了一张大桌子。 打了十多把椅子。 子慕予将刚烧好的红烧肉端上饭桌。 齐高业为了庆贺有新弟子加入罗浮洞,也为了给参加大比受伤的弟子们补补,特意去附近的毕西县农户购买了五头土猪宰杀。 他们这个院子分了五斤肉,半盆猪下水。 肉,确实是好肉。 五指膘剖开,无数清亮油珠子顺着刀口淌下,肥瘦相间,似软玉凝膏中夹着红色翡翠。 猪下水被子慕予一半熬汤白灼蘸辣椒蒜头酱油,一半炝炒了丝瓜和韭菜。 五斤肉,全部炖了红烧,盛放在大盘子里,整个放在桌子上。 丰俊朗,子慕予,古元卓,冯继洲,元征,徐千策,李秀,娄伯卿,杨义,杨升,十个人,坐满了一桌。 无论是前世还是现在,子慕予都是喜欢做饭的。 喜欢做饭时心灵上的平静。 喜欢烟火之间的平凡。 喜欢透过氤氲,笑看自己重要的人大口吃肉,好好吃饭。 子慕予寻思着,这张桌子还是太小。 要是子明、苏柔还有柳寻双他们在,便坐不下了。 子慕予将一块五层花肉夹到古元卓碗里,将一块三层偏瘦一些的夹给丰俊朗。 古元卓喜欢肥一些。 丰俊朗喜欢瘦一些。 古元卓和丰俊朗拿起公筷,皆给子慕予夹了一块全瘦的。 嗯,子慕予喜欢炖得软烂的瘦肉。 虽然不甚滑喉,但是到底不腻。 子慕予一口肉,一口饭,眼睛里全是满足的笑意。 徐千策一边吃一边夸:“子慕予弟,你做的红烧肉可比渔阳郡那客栈做得好吃!” “那当然啦,弟弟做饭,是带着心意的,看菜吃饭,可不许剩!”古元卓嘟囔着道。 “不够吃的,怎么会剩!最近喝药苦得我整个成了酸条,现在终于活过来了。”徐千策道。 冯继洲和元征相互劝酒劝肉。 整桌子,就娄伯卿主仆仨很沉默。 一来,他们确实不太习惯一大桌子人闹哄哄地吃饭。 娄伯卿以前吃饭,常常是自己一个人吃的。 就算在皇师府,饭菜也是独自整治到他书房隔间。 这种这么多人同吃一锅饭、同夹一盆菜的情况,从没有过。 所以刚才刚上饭菜的时候,杨义是先给娄伯卿舀好每餐定量的半勺米饭,夹好三块小肉,两筷子菜。 这次汤,娄伯卿没要。 猪下水的汤,他咽不下。 娄伯卿吃东西,跟以前的丰俊朗是一样的。 不,应该比丰俊朗还讲究。 他好像规定好了每样东西要吃多少,像子慕予前世某些人,严格按照营养师给出的配比饮食,吃饭好像就只是为了维持营养均衡,让某些数值达到人类认为合理的范畴,从不讲究吃得是否开心,是否喜欢。 上次的鱼汤,对娄伯卿来讲是个意外。 子慕予什么都看在眼里,没劝。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方式和选择,她不认为自己能重要得可以改变别人的地步。 子慕予总是看着古元卓。 若放在现代,古元卓一定能成为一个受人欢迎的吃播。 不需要刻意迎合吃各种奇奇怪怪的东西。 他只要好好对付碗里的每一粒米,每一根菜,每一块肉,就足够让人食欲大开。 子慕予知道不仅是这些男孩正处在长身体的关键时刻,她也是。 她也要好好吃饭,然后……好好长大。 子慕予治好了丰俊朗,治好了徐千策。 自己的伤也好得差不多了。 她知道娄伯卿一直在等。 可子慕予也在等。 等最末那点春寒完全结束。 …… 杨义、杨升面色一天天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心里急得不行。 但是可能因为娄伯卿特意交代过的原因,杨义和杨升没敢来催促子慕予半句。 终于在大比结束半个月的午后。 子慕予来到看书的娄伯卿跟前。 “我没有把握一定能将你治好,只能边治边看。这个过程可能需要很长时间,还要遭受普通人难以承受的痛苦,你下定决心了吗?”子慕予道。 娄伯卿在看到子慕予走来时便放下书。 他很认真地听她说完,看着她,坚定点头:“嗯。” “治病过程中,一应药费,你们自己承担。”子慕予道。 娄伯卿恬恬扬唇轻柔地笑:“当然。” 杨义和杨升欢喜地对视一眼,道:“需要什么,尽管跟我们说。” 子慕予点点:“那就跟我来吧。”她说完,背着手往外走。 她的手里,抓着一个棕色布卷包。 娄伯卿立即站起跟上。 杨义和杨升都要跟,被子慕予拒绝了。 “没有你们能帮得上忙的地方。放心,我不会害他的。”她头也不回。 娄伯卿冲杨义、杨升点点头,两人便站在原地。 子慕予带着娄伯卿,走向有水池子的那座山峰。 午后没潮湿雾气,春寒已尽,暖暖的,甚至有些热。 娄伯卿走着走着,便开始气喘吁吁,咳嗽,额头冒汗。 子慕予拿出一块巾帕递给他。 这是古元卓给她购置衣服随身配用的。 没有花里胡哨的绣纹,只有一茎白兰。 娄伯卿神色微怔,伸手接过,按擦额上汗珠:“慕予,你也喜欢兰花吗?” 自娄伯卿在他们面前出现,他基本没有直呼过她的名字。 因为陌生,所以子慕予心底有些异样。 可是,她没有像当初要求徐千策一样,也来要求娄伯卿不要显得太亲近,该带上姓氏。 此人曾经在她垂危之际,以命相救。 “这是元卓选的帕子。我不喜欢花。”子慕予一边淡然道,一边让娄伯卿就地歇息。 然后拿出银针,在天鼎等穴飞行落针。 娄伯卿明显一愣,等针落定,忍不住问:“为什么不喜欢?大多女子都喜欢花的,虽然喜好各不相同。” 子慕予捻针的手一顿,手里的针缓缓调整角度,对准娄伯卿颈动脉搏动之处。 第249章 走很远的路 子慕予声音情绪却未改,依旧淡然:“为什么一定要喜欢?何况,我也不是女子。” 娄伯卿一动不动。 他感受到她的疏离和戒心,也感受到脖子传来的危险。 明明自己的性命正在遭受威胁,娄伯卿的血液却开始滚烫起来。 没有掉以轻心。 时刻警惕。 反应迅速。 足够冷静,也足够狠辣。 这样的子慕予,很好。 “慕予,我不是你的敌人。”娄伯卿轻声道,“这辈子都不会。” “娄伯卿。”子慕予眯起眼睛。 “我在。”娄伯卿道。 “你是不是知道我是谁?”子慕予捏着针的动作很稳,没有丝毫颤动。 “嗯,我知道。”娄伯卿非常自然地道。 “那天我练功出了意外,你突然就出现在这里。所以,你是神?”子慕予声音冷了几分。 娄伯卿没怎么犹豫,依旧坦诚:“我爷爷叫娄圣远,他是神皇帝姬的皇师。” 子慕予眉心皱起:“所以你是庄辰殊的人。” “我是你的人。”娄伯卿声音柔和得像根羽毛。 这根羽毛在子慕予心膛扫过,让她的手颤动了一下。 娄伯卿因为针刺疼痛浅浅皱起眉头,但他还是十分安静地保持不动。 子慕予眉头皱得愈深:“什么意思?” 娄伯卿平静地道:“我爷爷也不是庄辰殊的人,他是神皇帝姬的人。” 子慕予自然能听出话中意思,露出一抹讥讽笑意:“所以,你们是中立派,墙头草,谁坐在这个位子上,你们便向谁俯首称臣?” 娄伯卿面色不变,语气依然从容:“当然不是。若是我爷爷,谁是神皇血脉,他便忠于谁。但是我爷爷是我爷爷,我是我。我从来都不认同爷爷愚忠那一套。我娄伯卿若要侍君,必要亲选自己的君王。” 子慕予冷笑:“好大的口气。” 娄伯卿并不急于分辩。 “所以,你特意来找我,并不是为了治病。”子慕予道。 “我都病了差不多二十年了,知道这病不好治。所以,这自然不是我来找你最重要的原因。其实,我就是想来看看你,看你长得怎么样,看你脾性如何。”娄伯卿说得非常坦然。 子慕予心里涌起一阵异样,却一时不知当说什么话。 “我在看见你的第一眼,就选择了你。”娄伯卿继续道。 子慕予一愣。 “第一眼,宁世堂?” “嗯,宁世堂。”娄伯卿道。 “凭什么?” “凭我的相人之术。”娄伯卿道。 “你看人很准?” “还可以的。”娄伯卿道。 “那你觉得,我真的是神皇帝姬吗?”子慕予终究还是问出了心头盘桓了很久的问题。 娄伯卿显然对子慕予会问出这个问题非常惊诧,他甚至忍不住扭头。 要不是子慕予将手中针拔得快,没准就会伤到了。 娄伯卿看着子慕予。 子慕予也平静地看着他。 这一瞬,娄伯卿脑袋里闪过很多想法。 或许公孙日月没有一开始就告诉子慕予身份,才导致她一下子没能完全接受得了这种身份变化? 他在子慕予的眼中看见了一丝不寻常的忐忑。 他的心,刹那化成一汪春水:“你的眼睛,跟神后很像。” 子慕予摇头。 这个证据不够。 “像,不足以说明一切。这个世界,没有基因检测,没有亲子鉴定,凭什么认定一个人是谁不是谁?”子慕予道。 娄伯卿困惑:“基因检测?亲子鉴定?” 子慕予摆摆手,心情有些焦躁:“你有没有办法,证明我的身份?” 这才是她没让杨升、杨义跟来的缘由。 沈清他们的话。 长相。 都不足以让她确信自己就是神皇帝姬。 她只信一半。 她急需一些新的佐证,否则她的心总觉得不太安宁。 “「道德踪」。整个鸿蒙渊只有神皇血脉能修炼「道德踪」。”娄伯卿道。 子慕予奇怪地问:“为什么只有神皇血脉才可以修炼?” “传说「道德踪」为神皇所创,心法和身法都是基于旁人无法企及的高度,一般人练不了。而且它还被神皇施了禁术,只有神皇血脉才能看得见其中内容。”娄伯卿道。 他有些回味过来,“你在怀疑什么?难道你以为,你未必真是神皇帝姬?” 子慕予抬起双手,眸间依然有疑虑:“你看我像吗?” “像的。”娄伯卿毫不迟疑地道,“第一眼我就觉得你是。” “可是,若我真是神皇帝姬,我会这么没用,辛辛苦苦才能练就金丹之境?” “或许是公孙日月在你身上施行了什么禁术呢。或许他想让你走上凡人修炼之径,这是最踏实的成神之法,凡人成神,实力超凡。神后和神相云熠都是凡人成神。” 子慕予有些意外。 云熠也是凡人成神? “公孙日月在哪,你为什么不直接问公孙日月呢?你是不是神皇帝姬,他最清楚。”娄伯卿道。 “我也不知他在哪,我已经很久没见过他了。”子慕予有些怅然。 “你既会「道德踪」,你的身份毋庸置疑。莫要担心。”娄伯卿道。 是就是。 不是就不是。 子慕予不喜欢「好像是」、「应该是」。 神皇帝姬! 不是什么普通身份。 错认了,会死人的。 她一个人倒无所谓。 但是她身边还有很多人。 古元卓,丰俊朗,冯继洲…… 可是,她无法寻求到真正的答案。 她以为娄伯卿既是万神台之人,又读过无数书籍,能给她提供一些新的线索。 但是,并没有意外的收获。 只能且走且看。 子慕予将针全部拔出。 她对娄伯卿道:“你虽有些先天不足,可是脏腑都没有太大问题,咱们先试试强练的法子。现在,继续走。” 娄伯卿舒展的眉目很明媚:“好。” 子慕予一把将娄伯卿扶了起来。 子慕予在前头走,娄伯卿慢慢走在后头。 每次娄伯卿体力不支,再次喘息咳嗽的时候,子慕予便让他停下来,行些针灸,等症状稍稍缓解,继续往上走。 如此重复了约二十来次,娄伯卿才终于登上峰顶。 这是他第一次,完完全全只靠着自己,走上这么高的山峰。 太阳收起它刺目的光芒,变成柔和的橙红挂在浮生崖顶,周边有晕,云烧似火,一群大雁从天际飞过。 峰底下,各个院落有炊烟袅袅。 娄伯卿第一次觉得这人间景致实在太美了些。 太阳这个白天君王,退场时如此温柔满溢。 子慕予站在他身旁:“以后若不是刮风下雨等恶劣天气,你每天都要跟我爬这一遭。” 娄伯卿看向她,明亮的双眸映着天边的火光,似也点着了一簇火苗:“好。” 两人沉默地站了好一会。 晚霞落在子慕予脸上,像涂上了胭脂。 娄伯卿就这么静静地盯着子慕予的侧脸。 啊。 真想和这个人,走很远的路,看很美的景,从晨光熹微到暮色四合。 娄伯卿心想。 “你为什么不喜欢花?” “我不喜欢一切脆弱的东西。你身上熏的是兰香,很喜欢兰花?” “嗯。” “为什么?” “兰代表坚贞。我喜欢一切坚持的东西。” …… …… 东皇墟。 新挂了牌匾的瑶华殿。 庄辰殊施展羽鸿步,脚踏天池水,在小游鱼还没反应过来逃窜的时候将它捞在掌心。 新月眉高高扬起,真是好不得意。 第250章 八尺「高」僧 “恭喜殿下,练至「道德踪」第二层。”侍神卫柯兰和孙鸿硕道。 庄辰殊将手中鱼抛回水中,掠至柯兰和孙鸿硕面前,明黄绣金裙角如水波荡漾。 “十位新侍神卫都安置好了?”庄辰殊道。 “是,就在乾坤楼。他们已经在加强修炼。”柯兰禀道。 “单单加强不够。鸿硕,你回一趟万神台,去散经库取些法术秘籍来。”庄辰殊道。 “我去吧,鸿硕留下保护殿下。”柯兰道。 庄辰殊新月眉一挑:“你的神术还是用不了?!” 柯兰下颌一紧,满脸愧色:“是,殿下。让我回趟散经库,查一下典籍,看有无解决之法。” 庄辰殊冷着脸:“去吧。” 柯兰恭谨垂首应:“是。” 柯兰从东皇墟新掌门许道人那里要了一匹马,直奔鸿蒙城。 路上,柯兰内心一片冷寂。 他知道自己肯定出了大问题。 而这个大问题,是在青山县那个施展傀附术的「无中生」导致的。 这些日子,他终于想明白,「吴中生」大概率是个假名。 吴中生,无中生。 无中生有。 柯兰懊恼于自己的愚蠢。 神明吃饭,不过是满足口腹之欲,却不是身体必须。 可是柯兰发现自己越来越容易饥饿了,一饿,便全身松软无力,头晕眼花,直冒冷汗。 他不得不一次次停下来,找点东西果腹。 随着越来越接近鸿蒙城,他的心越来越寒。 距离鸿蒙城越近,天地元气愈加浓郁醇厚,但是他却感觉不到。 柯兰心里产生了一个恐怖的念头。 他,或许已经不是神明,而是变回了一个凡人! 鸿蒙城已经近在眼前,他却因为饥肠辘辘不得不再次下马,打算在一家面馆里吃碗面。 柯兰心神不宁低头走路,不小心却撞上了一人。 对方纹丝不动,柯兰却踉跄几步,狠狠撞在一根木柱上。 是一个年轻的和尚,一袭素白长衣,外披露褐色绘璨金袈裟,身高八尺,体型俊拔,手中一串佛珠,唇若施脂,冰眸深邃。 如此打扮,如此长相,腰间却绑着一个旧饭盆。 年轻和尚冷眉挑起:“阿弥陀佛,施主,记得带眼走路。” 柯兰原本心情不好,见冲撞的人是个和尚,本不想计较,谁知对方说话这么冲? “僧人穿白,怎么,佛法要入灭了吗?”柯兰反唇相讥。 话一落,不等对方有反应,柯兰先是心中大惊。 其实这种做法很不柯兰。 要是寻常,他不屑于与人争辩。 在他看来与人争辩,不吝于与夏虫语冰。 可是现在…… “一定是我心绪太乱的缘故。”柯兰暗地对自己说。 他不敢想,现在自己不仅失去了使用神术的能力,连内在也逐渐凡人化了吗? 年轻和尚摸了摸光滑的头颅:“我又不是真正的僧人,当然是想穿什么就穿什么。” 柯兰忍下脾性,心里苍凉不想再起冲突,于是道:“对不住。” 年轻和尚浓眉微扬,露出一抹怪异的笑意:“看在你认错这么诚恳的份上,算啦!”说完,甩袖离去。 柯兰进了面馆,点了一份面。 他饿极了,很快就一扫而光。 等他准备结账的时候,摸遍了身,发现钱袋不见了。 钱袋不可能是自己掉的。 刚才下马时都还在。 那个和尚! 柯兰目光所及,哪里还有此人身影。 等着收钱的伙计立即面色揶揄起来:“不会吧,穿得这么好,居然连碗素面的钱都给不出?” 柯兰哪里受过这样的屈辱,羞得满脸紫胀,他指着门口的马,不甚好气:“它换一碗面,够吗?” 一匹马换一碗面,挣翻了呀。 “够够够!”伙计怕柯兰反悔,立即跑去,将马缰绳解下,抓在手里。 剩下的路,柯兰只能靠两条腿。 见柯兰离开,年轻和尚才从拐角里走出来。 他抛了抛手中的钱袋,冷笑道:“侍神卫?跟射月骑一样的货色!要不是此处距离鸿蒙城近,你就活不了了。” 说完,他转身,一路往西。 …… 鸿蒙城西边,距离四五十里地,有个不大不小的小城。 名叫文城。 文城是有名的锦城,多青山绿水。 文城南边,有座高山。 高山上,瀑布飞流直下,冲入清河。 清河蜿蜒,像个兜子一样环住文城三面。 距离瀑布不远的河边,有一个身穿粗布的老汉,满脸死灰之色,一步步蹒跚走向河心。 年轻和尚乍然现身于河岸上游,看着老汉寻死之举,摇摇头,撩起袍脚蹲在水边,捞起一捧清水,呷了一口,点点头:“好水。” 他站了起来,对那几乎要被河水掩至胸膛的老汉道:“老翁,你死前先让和尚化个缘。你身上的钱给我啊。” “我没钱。”老汉死声死气地道。 河水,已经淹到汉子的下巴。 “没钱,就把你身上的衣服脱下来给我呀。你这衣服布料虽差,但是拿去当了,应该也能换半个包子。反正你淹死了,也是被鱼啃被虾吃的份,穿没穿,一样啊。”年轻和尚道。 老汉停住,突然抬手狂拍水面发泄心中的怨愤与悲痛,嚎啕大哭:“如今世道,连和尚也欺人太甚!” 年轻和尚寻了块石头坐下歇息,笑嘻嘻看着河中人。 老汉正踩在河底淤泥处,因为情绪激动而脚下一滑,整个人没入河水中,凄凉的哭声戛然而止,只看得见河面双手在扑腾,黑色的头颅沉沉浮浮。 年轻和尚从怀里掏出一只温热的馒头,掰了小块,扔进嘴里,细嚼慢咽,双目带着笑意,一直看着河面。 河中人扑腾幅度越来越小,头颅沉了下去,双手上举,也慢慢下沉。 年轻和尚这才站起,脚下一点,掠至河面,一把抓住半泡进水里的手腕,将老汉整个提出。 年轻和尚伸手轻垫住老人头颅,才把人放到地上,竖起两指,迅疾在两合谷、两太冲等穴重重点了一下。 老汉的手跳了跳。 年轻和尚眯起眼睛,最后点至十宣处。 “噗”! 老汉一口浊水吐出。 接着是连呕带咳。 惨白冰凉的身体终于活了过来。 老汉茫然地睁着眼睛,看着悬在面前的俏脸和尚。 “瞧,死也不好受吧。你有什么委屈,不妨跟和尚我说一说?” 第251章 渣滓,鸟妖 年轻和尚生了一堆篝火,从河里逮了两条鱼,以指甲剖膛去肠,清洗干净。 然后解下腰间饭盆,涮了涮,盛了点水,架在篝火上,熬鱼汤。 鱼汤很快滚沸。 年轻和尚不知从哪里掏出一个小瓷瓶,拔了瓶塞,倒了一些白色细粒,应该是盐。 他又掏出了两副碗筷,一只勺子。 盆中连汤带白花花的鱼肉,刚好盛了两碗。 年轻和尚将其中一碗递给老汉。 老汉摆了摆手,满脸感激和歉意:“我吃不下。” “人生苦短,先来一碗嘛,人吃饱了,才有力气解决问题呀。”年轻和尚坚持道。 老汉终究接过,可是,夹了一块鱼肉到嘴边,叹了一口气,又放下了。 年轻和尚不管他,端起自己那碗,吧唧吧唧吃了起来。 “你们出家之人,不是应该忌食荤腥?”老汉问。 年轻和尚笑道:“酒肉穿肠过,不碍佛祖心中留嘛。你为何活不得,说说吧。” 老汉又重重地叹了口气。 “我是文城一普通织户,和内子育有一女。原本一家三口,虽然清贫,但是也能活得下去。可是,一个月前,我内人突然得了急病,亟须一笔钱看诊用药。我只能去钱庄借钱。谁知,我刚拿到钱回家,内人已经撒手人寰。” “我将钱还回钱庄,谁知他们不要钱,却要我女儿。原来我女儿在街上卖布,让一公子瞧上了。这公子正是钱庄老板的儿子。此子生活放浪形骸,抢回家中妾室歌姬不下二十人,却死了将近一半,女儿自然不愿。” “夜里,我让女儿逃。让她去仙门,求他们庇护。我女儿不肯,说无论如何也不能留下我。我不能拖累女儿,只能喝药求死。我女儿以为我死了,将我埋在院子,悲恸而去。” “谁知,我没死成,刚从土里爬出来,那公子的人就找上门了,将我抓了起来。他们还想用我,去引出我女儿。” “我刚逃出来,就到这里来了。所以,你看,你不应该救我的。”老汉眼底又浮起一阵死寂。 一番叙述,没有激昂顿挫,却几经生生死死。 年轻和尚不知想起了什么,神色一片寂寥:“那些无缘无故不让别人活的人,都是渣滓。” “好了,和尚,你救我是好心,老汉我心领了。可是,我还是要死的。我不死,我女儿便飞不成。”老人站了起来。 “这碗汤,你真不要?”年轻和尚捧着半饱的肚腹。 老人摇摇头。 年轻和尚将鱼汤,飞速吃完,打了个饱嗝。 “老翁,我吃你一碗汤,我便还你一个人情。你尽管找个地方藏起来好好活着,我保证那些人寻不到你。”年轻和尚道。 老人眼中一诧:“这不是你的汤?” “我给你的便是你的。和尚给出的东西,说过的话,发过的誓,绝对算数。”年轻和尚笑道。 他两根手指一抬,面前碗筷和饭盆尽数飞到河中,自个洗涮起来。待得洗干净,甩干水渍,和尚将它们放回原来的地方。 老人一看,双膝猛地下跪,冲年轻和尚磕头:“原来是仙人!” 年轻和尚眸光微闪,想到了一个主意:“没错,我是仙人。我是你女儿找来救你的。” 老人脸上的死色霎时散尽,眼中迸发生机:“我女儿……” 年轻和尚摆摆手:“其他你不能问。你只需知道,你女儿已经入了仙门,她好好的。所以,你也要好好活着,等待父女团聚那日。” 老人泪珠滚落:“好,一切,听仙君安排。” 年轻和尚往南一指:“往那边去吧,一直走,走到有人的地方,便在那里住下。” 老人点头起身,往南走去。 他的身影刚消失在拐角处,嘈杂的人声便传了来。 其间还夹杂着马蹄声。 “就是这边,他往这里逃了,我看得真真的!” 年轻和尚回头,棕色眼睛如竹叶往两侧稍稍拉长,狂风骤起。 飞沙走石之时,一马当先的富贵公子连眼睛都睁不开,跟在他身后的仆从打手连忙用手遮住脸面。 年轻和尚宽大的袖子遇风即长,突然变得薄如绸纱,遮住了他的脸和头。 黄色光晕如水般从他的头顶漫向脚底。 剃得发光的头颅长出了秀发,素袍袈裟变成了一袭素色长裙。 不过眨眼间,此处不见了和尚,倒是多了一个明艳动人的俏女郎。 女郎长发披肩,长裙及地,白玉似的赤足在飘飞的裙摆里若隐若现,恍若仙女临世。 富贵公子纵情声色日久,原本清癯的脸颊凹进骨窝,眼底乌青重得像得了绝症之人,待那双因为常常熬夜而布满血丝的眼睛看见河边美人,顿时发直。 仙女回眸,缈缈一笑。 马上的公子只觉得脑袋里烟花飞炸,被勾得魂魄不稳。 阅女无数,哪里见过如此绝色。 “姑娘哪里人?为何一人孤单在此处?本公子有没有这个荣幸,送姑娘回家呢?”富贵公子道。 素衣女郎羞涩得脸颊绯红,边以薄纱袖子掩脸,边伸出凝脂白玉般的皓腕。 如此邀请之状,让马背上的人全身酥软了半边,滑下马背时差点站不稳。 富贵公子酥骨酥脑来到美人跟前:“不知姑娘芳名?” “王寻。” “姑娘名美,人更美。”男子被美色迷得七荤八素,就算对方的名字叫「猪八戒」,他也一样觉得妙不可言。 仙女娇笑一声,纱袖甩出,钩上男子脖子。 见对方风情万种,难得还如此主动,比屋里那些抢来的要死要活躺在床上像死鱼死虾的女人有趣,比勾栏那些庸脂俗粉迷人。 男子另一边又酥了个透,全身燥热难当,耐不住。 响指打响。 熟门熟路的仆从们立即走过来,背对着将两人团团围住,嘿嘿发出怪笑。 “既然我有情姑娘有意,不如咱们将事情就地给办了。”富贵公子道。 仙女笑声如铃。 “嗝”一声。 仆从们耳朵竖得老高,想听听这出活|春|宫。 结果却什么声音也没有。 有个人忍不住,回眼偷看,忽然惊恐万状,“啊”厉叫一声,慌不择路,退跌在地。 接着,“啊啊啊”惊惶凄叫此起彼伏。 美人在众人眼皮子底下变成一只白鹭,「唰」地展翅高飞入林。 仆人们有人扛着富贵公子的身。 有人捧着富贵公子的头。 魂战胆裂往城里跑。 “不好啦,公子被鸟妖杀了!” 第252章 知渺九华扇 罗浮洞。 洞主齐高业给足时间给受伤的弟子修养身体。 大比将尽一个月后,洞服终于送到子慕予、丰俊朗和徐千策手中。 每人四套,两套冬春,两套夏秋,厚薄不同。 徐千策嫌弃地拎了拎自己的四套设计简单的白襟蓝衽束袖袍,扔下,又跑来拿起子慕予和丰俊朗的服装。 “为啥你们的衣服那么好看?” 子慕予和丰俊朗的洞服是另一种设计。 依然是束袖衣袍,但是是深色系。 酒红交领里衣,中衣为黑色,不知是何材质,光泽隐现,显得黑色并不暗沉。 外袍直裾,也是黑色,领边缀以与里衣相呼应的酒红滚边。 冬春款加了一件黑貂褂。 子慕予刚看见这四套衣服,脑中便冒出一个想法:怎么古里古气的? 果不其然,给他们送衣服的云苏笑道:“大师兄向来不穿洞服的,因为他很少在人间行走,终年都在寒潭钓鱼。子师兄和丰师兄的亲传弟子服,是洞主特意交代定制,款式的选择听取了古大哥的意见。” 子慕予和丰俊朗皆看向古元卓,他正靠在门边,好不得意:“洞主有话,说随便选,我就选了最贵的。弟弟,这个肯定配你。” 子慕予见古元卓欢喜,便顺着夸:“元卓,还得是你。” 古元卓脸上荣光大显,高兴又添了几倍。 不过,一阵,古元卓有些可惜:“那天我也应该试试新招大比的。” 古元卓的修炼问题子慕予早就想过,也做好了安排。 “元卓,你目前还感受不到天地元气,大师兄说你可以去找他,他有办法帮你。”子慕予道。 古元卓微喜:“嗯。” 子慕予和丰俊朗换好了亲传弟子服。 两个人出来的时候,目光各盯着对方看,均在双方眼睛中看到惊艳之色。 黑红搭配的服装,在一片白蓝洞服中非常显眼。 齐高业为几位新弟子举行了极为浩大的迎新仪式。 为了这个仪式,所有在人间行走的罗浮洞弟子都召集了回来。 百余弟子在这一天,皆认识了他们的新师兄:子慕予,丰俊朗。 “长相倒是非凡。”大比那天不在罗浮洞的人私底下议论开来。 “实力更加吓人。你是没看见当天那惊神一掌!”说起当天大比,众人满脸兴奋,唾沫横飞。 “这么厉害,怎么没去东皇墟参加侍神卫选拔呢?” “许是他们伤没养好,错过了,也许是咱们洞主舍不得。” “他们在咱们这里显得厉害,在东皇墟肯定就不够瞧了。” “你们不知道吗?丰师兄以前是东皇墟首徒,首徒!” “啊?丰俊朗是那个丰俊朗吗?他不是消失了好长时间吗?他怎么看得上咱们罗浮洞?” “咱们罗浮洞怎么了?很差吗?” “差不能说差,但也只是不好不差十分尴尬,我们在人间行走都没啥脸面的。” “以后,咱们罗浮洞肯定会变得不一样的。看洞主和大师兄,好像是真想搞好洞内事务的样子。大师兄说了,以后每年都要进行个人能力和品行考较。” 一听「年考」,有人欢喜有人愁。 欢喜者,早就对洞内某些不良风气看不过眼。 忧愁者,自知自己平日修炼懒散,难有寸进,怕一不小心就被逐出洞去。 露完脸,齐高业将子慕予和丰俊朗带回自己的住处——梦庐。 “在本事上,为师或许没啥可以帮你们的,但会尽一切努力为你们提供便利。今日,为师就送你一件法器作为入门礼物吧。”齐高业道。 子慕予心中暗忖:太谦虚了吧,「如来神掌」这么厉害,特想学!但有些本事是压箱底的,做师父的没那么慷慨拿出来,做弟子的也没什么办法。 齐高业在多宝阁上小心翼翼地拿出一方盒子,放在桌子上,然后很郑重地打开。 子慕予和丰俊朗都忍不住伸长脖子往里头瞧。 噫? 法器,怎么看着像一把普通的扇子? “这可不是普通扇子。”齐高业双手将扇子捧出,拉着扇骨,缓缓展开。 嗯? 扇面上画着的并不是寻常的书法丹青。 青山县。 渔阳郡。 武陵州。 文城。 …… 这是地图。 “这是知渺九华扇,”齐高业抬起两根手指,“以知渺诀催之,可知人间何处有妖孽作祟。”说完嘴唇翕动,指尖一道光影落至扇面。 光影在扇面缓缓蔓延开来。 最终,光点集中在几处。 “在武道若想破境,必须经常到人间行走。斩妖除恶,是我们仙门中人最重要的修炼方式,在不断的打斗中知道自己的不足和长处,扬长固短。来,抓住我的衣角。”齐高业道。 子慕予和丰俊朗对视一眼,一个拉着齐高业袖子,一个手搭上齐高业的袍裾。 齐高业伸手一指其中一个光点——文城。 时空像乱幕,走马观花。 因为太过迅速的影象变幻,子慕予太阳穴突突跳,有些想吐。 身体忽然站定,地上的乱叶碎石被他们带来的气机冲飞,片刻簌簌沉落。 子慕予和丰俊朗打量周遭,微微一愣。 参天大树遮天蔽日,地上铺着厚厚的枯枝败叶,还有散落各处的细小板栗朽壳。 正北处,有座石子堆叠起来的石台,石台正中,坐立着一尊面慈目善的佛爷。 佛爷面前,有樽香炉,里头插着半米长的高香,香正燃着,缕缕白烟飘向佛爷神像。 “这是……”丰俊朗惊疑。 “这是土地庙。大凡有妖魔祸乱人间,凡人便会来土地庙求神纳福,祈求土地神能惩罚作乱的妖魔,将妖魔驱离。”齐高业道。 “既然有神佛干预,哪需仙门出手?”丰俊朗奇道。 齐高业冲丰俊朗挤眉弄眼,让其小心说话:“仙门是神明手脚嘛。他们不方便现身,我们需要机会历炼,对谁都好不是?” 他袖子一挥,人影浮于眼前。 这是供香时的场景再现。 落日熔金之时,一对老夫妇哭得泪人般,带着群仆从扛来牛羊椒浆,三跪九叩,奉香呈供,涕然道:“求神佛能诛杀鸟妖王寻,还我儿公道,好让他早登极乐。” “鸟妖?” “王寻?” 丰俊朗和子慕予的声音几乎同时响起。 第253章 天穹之下任我行 “我们先回去。”齐高业一手拉着一人,闪离文城,重新回了罗浮洞。 齐高业将知渺九华扇收好,放回盒子里,递给子慕予。 “这是我的诚意,也是罗浮洞的诚意。”齐高业道。 子慕予眼中闪过一抹异色。 丰俊朗歪头觑了觑子慕予,又看了看齐高业,心里觉得齐高业这话好生奇怪。 “催动知渺九华扇很简单,就是凝神于扇子之上,激起斩杀妖孽之心,然后默念知渺诀。”齐高业将早准备好的纸条递给子慕予。 子慕予低头一看,纸条上写着几个字:天穹之下任我行。 子慕予和丰俊朗回到院子的时候,已至日暮。 娄伯卿在门口等。 子慕予将装着知渺九华扇的盒子交给丰俊朗,践行与娄伯卿的约定。 依然是子慕予走在前面。 娄伯卿跟在后面。 等到娄伯卿有些咳嗽的时候,子慕予便停下,给他施针。 在子慕予正要落针的时候,娄伯卿忍不住问道:“你不喜欢和我说话?” 子慕予手中一顿:“没有吧。” “但是我见你跟丰俊朗和古元卓,经常有很多话聊。我很羡慕。”娄伯卿柔声道。 子慕予一针扎下,轻捻:“冯先生应该告诉过你,我与他们在一起生活了很多年。” “嗯,他说过。这一点,我也很羡慕。”娄伯卿定定看着前方,脸上升起如尖芒似的遗憾,“若没有贼子祸乱万神台,陪着你长大的便是我了。” 子慕予沉默良久,才道:“不要往回看。” “我虽有遗憾,但是并不觉得你疏远我有什么不对。慕予,你的身份若地若天,不该跟任何人太过亲近。包括你未来的夫君。”娄伯卿道。 子慕予皱眉:“什么?”咋扯到「夫君」这上头来了? “为人主者,当识得一个道理:近则不逊,远则生怨。你跟他们太过亲近,等到日后你要号令他们的时候,过度的情感会成为你理智用人的阻碍。他们当为你的安危冲锋陷阵,而不是你为了他们的安危而做出各种周全。”娄伯卿道,“你现在心太慈,没有一将功成万骨枯的觉悟,将来如何能成将成皇。” “你怎么这么爹啊。”子慕予淡淡地道,银针尽收指间。 娄伯卿一怔:“嗯?什么爹?” “啊,我是说,你以后要是有孩子,肯定是个好爹。”子慕予有些敷衍地解释。 娄伯卿脸脖「唰」地烧了起来,原本因病有些苍白的脸透出一股不同寻常的绯色,艳极了。 明明刚施过针,好端端又咳嗽起来。 子慕予蹙眉搭上他的脉,「砰砰砰」心率快得令人咋舌。 “你咋了?”子慕予见娄伯卿连目光都不敢与自己对视,奇道。 “没……没事,我刚才是被一阵风呛着了。嗯,风呛的。”娄伯卿连声音也哑了几度。 子慕予觉得此人有些莫名其妙。 等娄伯卿好不容易调整了气息,因为晚霞成绮,倒看不出他脸上红潮褪没褪。 “我们继续走吧。”他对子慕予道。 子慕予早等得有些不耐烦,点头快步走在前头。 娄伯卿落后几步急急地追。 这一次有些奇,娄伯卿许久都没有再咳嗽。 原本需要歇二十几次的,这一次直接对半减成十一次。 他们赶在太阳完全消失在浮生崖之前爬到了峰顶。 应该是对子慕予和娄伯卿已经熟悉,站在池边饮水的小鸟没有像先前那般惊飞,悠闲自得似看不见有人突然出现,连警惕侧视的姿态都没有。 子慕予每次到山顶,都习惯打坐,凝神内视。 她能看得见悬浮于光柱之上的内丹周遭气晕如孔雀开屏,比第一次见更加刺目。 而光柱之底波纹减少,黑色光圈倒逐渐增大,深邃如浩渺宇宙。 每次她内视的时候,几乎听不见外面的声音,感受不到身边的人和物。 连屈曲的膝盖好像都失去了知觉,全身毫无挂碍。 气走尾闾,后沿督脉往上,再循着任脉下行,运行一周天,最后回聚脐下三寸丹田。 忽有一道气幕如晨曦中的含羞草缓缓舒展,随后范围越张越大,气幕到肤壁时不得出,却与身外的气机产生相互影响。 一阵风以子慕予为中心,成花瓣之状叠合,子慕予头顶突然有三股气呈品字形涌出,酷似花蕊。 就在这时,光柱之下的黑色光圈里,突现一阵白光,白光祛散,隐隐现出一盘腿人像。 就在人像睁眼那刻,子慕予猛然醒来,心里一阵惊悸。 那尊盘腿人像……怎么那么像云熠?! 只是那人头戴着紫簪金缨飞云帽,身穿雪浪六爪银龙吐珠蓝月绸袍,腰系蓝珠碧玉带,气势巍峨如山岳大川,倒与当日在坟山所见重伤之人大有不同。 “怎么了?”娄伯卿见子慕予脸色有异,忙问。 子慕予收敛心神,等气息平稳,才问:“云熠,是个怎样的人?” 娄伯卿想了片刻,道:“此人心思深沉,我看不懂。若没有十五年前祸乱万神台那件事,无功亦无过。若你想要夺回自己的位置,你最大的敌人不是庄辰殊,而是云熠。云熠他……很强。” 他似害怕打击子慕予的信心,不敢对云熠的实力着言太多,只不轻不重归为「很强」两个字。 “你说,他既然那么强,十五年时间,他会找不到我?你猜到了我是谁,我想,齐高业应该也是猜到了我是谁。云熠他会那么不济,耳目比你们闭塞?若他其实知道我在哪里,为什么不直接杀了我呢?”子慕予凝视着天际半片残余的熔金云彩。 娄伯卿捏了根草茎在手里,缓缓揉搓:“云熠是个傲人,或许他不认为现在的你能威胁到他,他等你自己送上门?” “你知道灭灵散吗?有人用灭灵散,在杀与我同龄的男女。若云熠知道我在哪里,灭灵散就显得很多此一举。事情肯定在哪里不对。”子慕予道。 灭灵散这东西,娄伯卿其实早就听说。 只是当时没有将真假帝姬的事情联系起来,就没有重视。 后来他将自己关在书房三天,「灭灵散」成为他认为庄辰殊是假帝姬的另一个重要佐证。 “你是说……”娄伯卿满脸惊愕。 “灭灵散未必是云熠所为。”子慕予道。 第254章 靠你了,蹭饭的 从山峰下来,快到院子的时候,娄伯卿突然站住。 暖风越过山林,几只稍显光芒的萤火虫扑翅而飞,如溅星点缀在被树冠遮盖的世界里,因为此处被施了法,这里的夜色不似墨缸,似琉璃。 娄伯卿额前发丝被撩起一缕,衣袍翻飞舞动,轻轻柔柔地喊:“慕予。” 子慕予回头,平静地看着他。 “要是我有孩子,我一定会把他宠到天上去,我亲自教他读书、写字,我会以命护他,绝对不让他离开我身边一天。”娄伯卿道。 子慕予听得稀里糊涂。 他这是真的想做爹了? 想做爹跟她讲什么? 哦,他肯定是怕自己的身体太弱,生不了。 “你就是脏腑有些不足,不妨碍生孩子的。”子慕予安慰他道,“只是现在还不行,最好再等一年半载。” 娄伯卿急急上前,又在子慕予面前生生站住,绵言道:“一年半载,我等得的。” 子慕予点点头:“能等就行,其他交给我。” 娄伯卿苍白的脸瞬间红成粉桃:“嗯。靠你了。” 子慕予继续往前走。 心里觉得这些对话怎么想着怪怪的。 她摇摇头,心里只道还是跟古元卓和丰俊朗说话简单,想着什么便说什么,没有那么多的弯弯绕绕。 她刚走两步,忽然听见星点树枝被踩断的「啪叽」声,不由得心下一凛,猛地扭头,目光犀利如箭射向一处,露出鹰隼般的敏锐之色。 有人! 在罗浮洞遇见人不是稀奇事,毕竟罗浮洞弟子上百人。 可是此人藏头露尾听墙角,就不对了。 “谁!”子慕予脚下游出,一把便抓住了那人的衣领,从一棵大树后拽了出来。 “诶诶诶?误会误会!我是来吃饭的,见你们在说着话,不好打扰,便只好将自己先缩起来。”罗玄彬不敢有丝毫动作,忙解释道。 噫? 这声音…… 子慕予上下打量此人,面生得很。 骨形是陌生的,可是眼睛……有点眼熟啊。 “你是谁?”子慕予眯起眼睛。 “啊,子慕予弟,他跟我一起是罗浮洞新招的弟子,名字叫罗玄彬。平常对我多有照顾的。”徐千策快步走来。 “玄彬?”子慕予瞳孔微沉。 罗玄彬心脏蓦地漏跳一拍。 当初他在庆云县截住子慕予打一架的时候,曾经说过自己的名字。 他已经以法术易过容,对方眼睛不会那么毒,认出他来吧。 “嗯,玄彬,是不是挺常见的名字?就我村里,就有三个人叫玄彬的。哈哈哈。”罗玄彬压下心虚,讪讪笑道。 “你刚才说,来吃饭的?”子慕予道。 “他说他晚上做梦都想吃红烧肉,想得把被子都啃烂了,可怜见的。今天古元卓做了红烧肉,我便邀请他来一起吃顿饭。”徐千策解释道。 罗玄彬点头如捣蒜,双眼无辜,两手耷拉,像只人畜无害的小兔子。 子慕予松手。 走进院子,古元卓见子慕予回来了,立即将锅里的热饭热菜端盛出来,喊道:“他们回来了,开饭啦!” 子慕予坐在老位置上。 罗玄彬坐在徐千策身边,捧着碗,拿着筷子,盯着盆里的红烧肉眼睛放光,简直是饿狗隔河看骨头,口水直流三千尺。 子慕予一直打量着他。 罗玄彬这副样子,倒真像为了红烧肉而来。 徐千策笑着夹了了几块肉放进罗玄彬碗里:“今天你是客人,敞开肚子吃!” 罗玄彬眼中含泪望着徐千策,如看再造父母:“红烧肉之恩,没齿难忘!” “这恩,你是不是记错人了?肉材是元卓买的,红烧肉是元卓炖的。”子慕予好笑地道。 “啊,兄台,”罗玄彬放下碗筷,冲古元卓抱拳,“没齿难忘。” 倒让古元卓有些不好意思。 肉嘛,当然是愈多人吃愈香。 “不用客气,吃饭,都吃饭。”古元卓道。 子慕予笑眯眯地接着:“以后大伙轮着做饭哈,元卓也要修炼,别老让他做。晚点我制个值日表,除了冯先生和元征,轮到谁谁便要做饭,饭后谁洗碗这个也是要安排的。另外,在这里开饭的人按人头交伙食费,由元卓统筹。因元卓对物价了解得多,每天订购肉油盐酱醋茶这种事,就交给元卓和罗浮洞采买交涉。既然元卓出的力多,他每天的伙食费就免了。可有异议?” 都是大人了,吃白食这种事没脸做的,像徐千策、娄伯卿,都不差这点钱。 所以交伙食费不难,难的是做饭啊。 于是这些老哥,点头之余又面露难色。 罗玄彬见子慕予没追究他的名字,便以为当初他讲过的名字子慕予未必能记住,先是松了口气,像个乖学生一般举手:“如果我也交钱,我能不能在这里跟你们一起开饭呢?” “可以啊。不过你若要在这里开饭,值日也是要安排的。”子慕予道。 “可是我不会做饭呀。我能不能多给些钱就免了我的值日呢?”罗玄彬道。 “你的钱能买得了别人的时间吗?不会就学!”子慕予道。 “哦。”罗玄彬心里发苦。 其他也起了「多出点钱,不出力」念头的人,只能乖乖低头扒饭。 是夜。 古元卓已经躺下。 但子慕予知道他还没入睡。 “元卓。” “嗯,弟弟,我听着。” “你要小心今天那个叫罗玄彬的人。” 古元卓霍然睁眼,睡意全无:“他,怎么了?” “我怀疑当初在庆云县突然拦住我们要打一架的人,就是他。”子慕予道。 “啊?那个钻地鼠!”古元卓猛地坐起。 “没错。但是这件事不能声张。若他是那个人,应该还是冲着我来的。我倒要看看,他想做什么,背后还有谁。”子慕予道。 “我想起来了,当初庆云县那个人确实说过自己叫「玄彬」!不,他是不是蠢啊,换了样貌,却不换名字?不是平白让人怀疑?”古元卓道。 子慕予没有再说话。 …… “我当然不是蠢啊。”罗玄彬吃得太饱,竟然睡不着,只能出来晾肚子。 他也想换个名字,可是神相有令,他有什么办法? 他就是一个打工的,自然是上头怎么说,他就怎么做。 虽然他也不懂。 他明明已经在战报上写了自己跟子慕予暴露过「玄彬」这个名字啊,神相却特意交代让他以「罗玄彬」之名留在罗浮洞。 高人做事,就是莫测。 罗玄彬斜躺在一块凉凉的石头上,正要透过树冠间隙好好欣赏一下人间的星星,脚丫子刚摇了没几回,他突然全身一僵,整个人跃起,双手落在双脚两侧,像只伺机而噬的野狼。 第255章 挡吾路者,皆为猪狗 突然,一只兔子蹦了出来,落在罗玄彬脚旁。 罗玄彬狠狠一愣。 兔子? 他将白兔拎起,盯着它黑沉沉的眼睛:“怎么是你?你从哪来,要往哪去啊?”若是无主之物,他想将它养起来。 生活中只有画画的生活,实在无聊透顶。 罗玄彬正勾着手指捋着白兔的背毛,心中又顿觉一紧,浑身紧绷。 他本能往旁侧奔两步,刚才所站的地方突然「铛」的一声,插着一柄剑。 杨义飞落,站于剑旁。 杨升随后出现,按刀而立。 两人分开站着,对罗玄彬呈包抄之势。 罗玄彬看清突然出手袭击之人,眼中寒芒一闪即掩,笑嘻嘻地道:“诶?你们不是今晚一起吃饭的那个谁?” 杨义冷着脸,将插于石头上的剑拔出,指向罗玄彬:“请你赴死!” 罗玄彬神色微凝,虽有诧异,却无惧怕之色,他甚至有些桀骜地笑道:“娄伯卿想杀我啊。为什么?” “公子料到你或有此问,赠你一诗。”杨升道,但是他几经张口,就是想不起来这诗是咋开头的了。 他向来不喜读书,诗词也不通,临急背诗,他更不擅长,故而向杨义求助力。 “不朽千秋业,生于杀伐中。屠尽猪狗辈,方成神中雄。”杨义凛然而肃穆地念着,满脸漠耿之色。 罗玄彬将手中兔子放在地上,驱它逃离后,才站起身,刮了刮自己鼻尖:“我怎么就成猪狗辈了?” “挡吾路者,皆为猪狗!”杨义脸上浮上厉色,朝罗玄彬扑杀而去。 杨升随身而动,拖刀掩来! 罗玄彬为隐藏身份,封禁了神术,可杨升和杨义,也是一样的。 如今是二对一,数量不利,可罗玄彬也不怵。 他一跃而起,踩到旁一根树干,整个人几乎与地平行,往上疾走。 杨升、杨义的刀和剑,在同一时间砍在树上。 「嘎吱」,合抱粗的树木,居然要应声而断。 杨升和杨义怕树木落地之声惊醒罗浮洞上众人,忙奔在树后,一人扶着一侧,让大树缓缓落地。 而罗玄彬早奔向另外一棵树,伺机凌空回踢。 杨义以剑相挡,罗玄彬劈来的前腿将杨义手中剑压成极致弧形又弹起。 罗玄彬落地无声,身体一起一伏,再一次挂在了树上。 “商量一下嘛。娄伯卿杀我,定是因为我晚饭之前不小心听了他和子慕予的谈话。我保证,那些话天知地知,绝对不会说与第四个人知。” 罗玄彬说起这话,鼻子有些痒。 其实他吃完饭回来,屁股都还没挨到椅子上就把这些话一字不漏往上禀告了。 杨升置若罔闻,持剑飞踏上树,对着罗玄彬一剑砍下。 罗玄彬闪身,杨升削下一块树皮。 杨义举剑刺来。 罗玄彬立起皮毛,心感筋骨已经放松,见对方步步紧逼,不肯松口放生,目光骤然凛冽下来。 神相说过,尽量不能与娄伯卿起冲突,更不能伤害娄伯卿,可是没说不能搞娄伯卿身边的人。 是对方想杀他,而自己已经先礼后兵,就算在神相面前也是有理可说的。 罗玄彬一步踏前,地上一根树枝飞入掌心。 双方似乎谁也不想把动静闹得太大,「砰砰砰」,剑、刀、树枝齐飞。 三个人以顶角之势,手中再无兵刃,一招一式,皆是拳腿功夫。 杨升、杨义招式互有补充。 杨义竖掌低喝积势劈出,杨升紧击下三路。 肌骨如精钢,血肉撞击之声如擂铁。 拳风、脚风,呜呜猛刮,暗劲如网织来,倏然勃发,似万针齐射。 论力量,杨义和杨升更胜一筹。 论灵活和速度,罗玄彬快如游隼,身上衣角抖得啪啪作响。 一方刚。 一方柔。 一时谁也拿不下谁。 长时间力量输出,杨义和杨升有些气息虚浮,脚步逐渐不稳,出击准确度和分寸拿捏优势慢慢消弭。 而罗玄彬,饱腹之下,剧烈腾挪那么久,感觉肚子有些疼痛起来,装满食物的胃腹好像要撕裂了一般,原本「羽不能加,虫不能落」的完美防守层漏了些破绽。 罗玄彬不防小腹正中一拳,脏腑翻覆,红烧肉的油滋味冲上咽喉又赶紧压下。 馋了那么久的红烧肉,已经进了肚子的红烧肉,还想把它给打出来,真是欺人太甚! 罗玄彬脚步闪出,如灵蛇入穴,奔雷若电,「噼里啪啦」左右开弓,各甩了杨义和杨升两巴掌。 杨义和杨升嘴角顿现血丝。 两方脸色都不甚好看,脸色有些狰狞。 两方都不愿意停手,默契地歇息两息,又缠斗在一起。 杨义挥出三掌,掌风骨响如重锤擂鼓。 罗玄彬心里空灵,掌势刚及衣物,立即退走化劲。 杨升佯击上身,实则偷桃。 罗玄彬立出两指,猛地戳向杨升眼睛。 杨义浑身一抖,如猛虎抖虱,双足一弹,整个人挂上罗玄彬脖子,双臂如钢角,卡住罗玄彬两侧脖子血管。 罗玄彬眼发黑蒙,双脚发软,不由得大惊,张嘴即噬。 杨义血肉被锋利的牙齿撕裂,却不肯松手,低头也一口咬上罗玄彬头皮。 天可怜见,若不是罗玄彬剃头不久,头发仅得寸长,杨义这一口,怕要借助长发之力将大块头皮撕咬下来。 罗玄彬爱重个人相貌,头发剃了犹可再长,可若是头皮被撕了,他以后就只能顶着「斑秃」见人,怕要被孤舟岛那些人笑死。 急愤之下,罗玄彬生了豪劲,爆发之下,手指钳住杨义肘关节,直接掰脱。 杨义吃痛松口,罗玄彬头皮只留下牙齿血痕。 罗玄彬猛地躬身低头将人甩出,杨义倒翻在地。 杨升跑去捡起刀对着罗玄彬脖子砍下! 罗玄彬双脚一弹,翻转一百八十度,压在杨义身上,躲开杨升一刀,却让杨义再度锁住了四肢。 罗玄彬暗叫不好,心下一沉,欲催生封禁神力。 眼看有人要丧命,却在这一刹那旋风骤起,吸地狂卷,握刀正逼近罗玄彬的杨升突然被一道气机缚起,接着罗玄彬和杨义两人也被分开。 「嗙嗙嗙!」 三人各被甩进各自屋子,门户「砰」地关上,浅光漫过,打着哈欠的声音传来: “天黑就要睡觉,不然老得快啊。” 是齐高业! 第256章 被困,玉镯 一场低分贝的战斗戛然而止。 因为齐高业突然出手,虽伤无死。 夜色中,一抹白影恍若鬼魅。 凉风阵阵,衣袂飘飘,又似仙人。 他非鬼非仙,而是掩藏了神迹的五品神明。 娄伯卿。 他站在高处,正好能将刚才的战况收入眼底。 因为体弱,无法许多神术无法修炼,这个「五品」多少有些名不副实。 他有的,是一颗至热至纯的心。 其实不对,至热,或许还是如此。 至纯……倒是未必了。 他尊敬爷爷娄圣远,但不碍他对其愚忠和仁慈不屑一顾。 贤良之臣在主子面前,就是俎上鱼肉。 主子想剁你,就剁你。 娄伯卿不想将自己的未来,皇师府的未来,都赌在某个人的品性上。 他的身份注定了他必须认先神洲一个人为主。 那他就必须成为强者。 无论是实力,还是心计上。 进可攻,退可守。 绝对不能像爷爷引领下的皇师府,时常担惊受怕。 罗玄彬既听了他与子慕予的谈话,未必不能听懂话中意思,加以推测。 这个罗玄彬身份不明,不能冒险。 就算子慕予日后身份暴露,也不能因他暴露。 他在子慕予心中,必须足够完美。 不能拖她后腿。 不能给她找麻烦。 一缕白色在树后跃过,是刚才那只白兔。 若无这个白兔引起罗玄彬的机警,杨义刚才的偷袭未必不能成功。 娄伯卿闪现于其前,捏住白兔脖后皮肉,拎了起来。 手指摸上白兔的颈脊,只需轻轻用力,就能结束这个小生命。 “白毛黑眼,倒是罕见。你的眼睛……倒跟她有几分相似。她喜不喜欢小白兔呢?”娄伯卿目光扫了一遍,摇摇头道,“你身上太脏了。” 说完,薄唇轻动,捏了个「净化诀」。 小白兔原本有些脏污、沾着些草碎的毛发顿时洁白如雪,隐隐还散发着一股好闻的兰香。 娄伯卿拎着小白兔,往院子里走。 院子里有个空笼子。 这个笼子是古元卓前两天买鸡带回来的。 娄伯卿再在笼子上捏了个「净化诀」,才将小白兔放进笼子里,然后拎进了冯继洲的房间,放在靠窗的角落。 夜色中,困在笼子里的小白兔眼神骤然锋利,黑曜石般的眼珠子微转。 子慕予暗暗叫苦。 她本想施行傀附之术探探罗玄彬底细,谁知撞上了杨义和杨升刺杀罗玄彬! 还听了两句出自娄伯卿的诗。 「不朽千秋业,生于杀伐中。屠尽猪狗辈,方成神中雄。」 她倒是看错眼了。 虽然她预感娄伯卿肯定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人畜无害。 可是,她也没想过娄伯卿杀伐之气会那么重。 「挡吾路者,皆为猪狗!」 这不是霸气,这是霸道。 刚才听罗玄彬和杨义他们的言语交锋,听着这意思娄伯卿竟是为饭前罗玄彬偷听之事起的杀心。 她仔细想想,好像她与娄伯卿的话并没什么太重要的信息啊? 小心为上。 以后,她得与娄伯卿保持点距离才行。 如非必要,不能惹野心勃勃和小心眼的人,因为容易遭到反噬。 不行啊,她不能离开自己身体太久。 等床上人呼吸平缓,应该是入睡了,「小白兔」立起身来,小心地用尖利的爪子轻轻摩刮缚住盖口的绳索。 好不容易,终于将盖子打开。 「小白兔」蹑手蹑脚站在笼子上方,打算从窗户处逃窜。 突然一阵混着药味的香风扑鼻,「小白兔」感觉自己后背有些凉,刚要扭头,便觉不妙。 她又被拎了起来。 撞入眼帘的,果不其然是娄伯卿放大的脸。 “小东西,你逃哪去?”娄伯卿轻声道。 他解下拇指上白中微有红瑕的玉石扳指。 扳指在他手中变大了一些,然后套进「小白兔」前爪。 玉扳指缓缓调整大小,刚好贴合。 一股力量拉着「小白兔」往下坠! 前爪像被什么定住了一样,「小白兔」无法动弹。 这玉扳指竟是法器?! 娄伯卿抱起「小白兔」,温温柔柔地摸了摸她的头:“明天,你得讨着她欢心才行啊。不然,让姓古的把你炖红烧。” 另一张床上,冯继洲翻了个身。 娄伯卿没把「小白兔」放回笼子里,而是抱着她回到自己床上。 要了命了。 「小白兔」像被施了定身术,一动也不敢动。 另外一只没套着玉扳指的爪子死死顶住娄伯卿胸膛,利甲用力试图让他吃痛而保持距离。 谁知娄伯卿宽厚的手掌一把摁住利爪,将她的背压至胸膛。 “听话。”如呓语的声音从胸腔漫出。 「小白兔」漆黑的眼珠微微颤动。 怎么办? 两个时辰内她必须回到自己身体。 可是两个时辰天还没亮。 她若是在此处待上一晚,那便坏了。 此情此景,她已不能开口暴露自己。 为今之计,只能施行第二层傀附术。 子慕予仔细感应,屋里并无虫子老鼠等活物。 除了她所附身的兔子,便只有娄伯卿和冯继洲可供选择。 附身于娄伯卿身上,子慕予不敢冒险。 那剩下的唯一选择……只有冯继洲了。 附身于活人,只存在理论之上。 因为活人有自主意识,本能排外,这种排外力量,可比小动物大得多。 只能试试,若不行,便重新回到兔子身子里。 计划想定,子慕予默念口诀:“天是皇天,地是皇地。九峰三河,尽听吾言。何神不伏,何鬼敢挡!敕身!” 娄伯卿霍然睁眼。 几乎同时,子慕予无形魂魄脱离小白兔,如缕风团射向冯继洲! 无声「嗙」一声。 子慕予魂魄被弹落在地。 她附不进冯继洲身体。 而那边,娄伯卿已经低头看向怀中的兔子,目光凝在兔子如红宝石的眼珠子上。 他缓缓坐了起来,将兔子拎在自己面前,眸色深悠,探究惊疑轮番浮上,神情变了又变。 “看来,你是只有些修为的兔子,连瞳孔颜色都能改变。你还把我玉扳指给变没了。”娄伯卿的声音幽幽冷沉。 子慕予一惊,低头看向自己的手,猛地瞪圆眼睛。 本来套在小白兔前爪的玉扳指,套在她的左手腕上,成了玉镯! 第257章 绝对信任,女的? 娄伯卿突然朝子慕予魂魄所在的地方看来,吓了子慕予一跳。 “咯吱”隔壁的门打开了。 旁边房间住的是丰俊朗和元征。 子慕予透过打开的窗户往外一看,是丰俊朗! 他穿着单薄的白色里衣,手中拎着一只铜壶,估计是夜起口渴,去厨房添温开水。 她想也没想,再次捏诀,魂魄飞向丰俊朗。 其实,子慕予心里没底。 沈清曾说二层傀附术,从一层傀儡或者活体到第二层傀儡或者活体之间停留的时间愈长,成功率越低,分分秒秒都要争。 必须精确自己神魂落脚处,神魂才能因口诀而动,否则寸步难行。 这是为什么沈清反复叮嘱,一定先看到要附身的傀儡或者活体才能施展傀附术的原因。 而她因为附身冯继洲受阻,魂魄在外的时间已经超过了沈清给她设定的警戒值。 十息。 冯继洲附不上,丰俊朗怎么可能附得上呢? 子慕予心情悲观,魂魄也重,料想必定失败无疑。 谁知,丰俊朗似有预感,猝然转身,被子慕予的魂魄迎面扑了个正着。 时间在这一瞬间像要凝住了。 子慕予半个魂魄卡在丰俊朗身上。 进,进不去。 出,出不来。 子慕予大惊。 此种情形,从未有过。 “是你吗?”丰俊朗悄声问。 子慕予一怔。 是问她吗?可是没有躯壳的魂魄是无法发出声音的。 阿飘庄喜,还有杨霸天,他们能发声,是因为子明对他们用了只能在死人身上用的「制魂术」。 子慕予心急如焚。 丰俊朗见毫无回应,只能听见夜风轻扬,若天使呢喃。 可是,他就是感觉到一股非常熟悉的气息。 属于子慕予的独特气息。 这是经历过好几次默契的战斗后,刻在骨子里的。 他看向子慕予和古元卓所在的屋子,陷入沉思。 半晌,丰俊朗闭上眼睛,然后,将自己的潜意识渐渐淡化,隐藏。 「咻!」子慕予的魂魄被一道吸力彻底吸进了丰俊朗的躯体。 附身成功的子慕予,像刚经历了一场濒死似的大口呼吸,冷汗涔涔,手中铜壶「铛」掉在地上。 「吱呀」,又有一道门打开。 娄伯卿也拎着一只铜壶从屋里走出。 院子里的铜壶,是古元卓前些日子批发进货,每个房间都一样。 “丰兄,这么晚还没睡?”娄伯卿出声道。 「丰俊朗」抬手试图擦汗,袖管滑落,手镯现出,像针扎了双目一般,忙甩袖掩住。 “咳咳,我……就是渴了,打些水。”「丰俊朗」的声音微微谙哑,躬身捡起落在地上的铜壶。 “是啊,天气回暖,空气倒干燥了。我也是渴得睡不着。”娄伯卿扬了扬手中铜壶。 两人来到大铁锅前。 古元卓有个好习惯,每晚做完饭后,将铁锅洗干净,涮去油腥,添上两瓢水煮开,再留点柴火过夜。这样,若有人夜里口渴,便能随时喝上温水。 “麻烦丰兄。”娄伯卿掀开自己铜壶的盖子,示意「丰俊朗」帮忙灌水。 「丰俊朗」将右手铜壶转至左手,伸出右手拿勺舀水。 娄伯卿的目光一直盯在「丰俊朗」的手腕上。 装好水,娄伯卿想伸手拉着「丰俊朗」左手走两步,却被「丰俊朗」不着痕迹避开。 “我去看看古元卓他们需不需水。”「丰俊朗」说着,朝隔壁的房间走去。 忽然,「丰俊朗」只觉得肩膀一沉,眸色微变。 是娄伯卿抓住了他。 “丰兄,殷勤不是这般献法。慕予睡得好好的,别扰人清梦。”娄伯卿脸上有浅浅笑意,眼中却有寒气。 「丰俊朗」点点头:“有理。”说完挣开娄伯卿的手,往自己房间走去,关上了房门,悄然靠在门后,屏气静息。 娄伯卿却盯着房门,一步不挪。 “打更大队长吗!”「丰俊朗」有些无奈,拎着茶壶给自己斟了一盏茶,故意弄出点动静,忽然见黑暗里元征正坐在床上,直勾勾地看着他,惊得手中一抖。 “主子?”元征不太确定地唤了一句。 “嘘!”子慕予用自己的声音让元征不要出声。 元征的惊讶都表现在脸上,掩在夜色之中。 子慕予听着娄伯卿已经回房,才松了口气。 她点了蜡烛,蘸了茶液在桌子上写了三个字:“你装病。” …… 娄伯卿刚睡下,突然听见旁边屋子有声响。 “元征,你怎么了,腿疼?我马上去叫慕予给你看看。” 「丰俊朗」的声音响起,随后便是开门声,接着是敲门,接着一阵窃窃私语,最后是几个人的脚步声。 然后,短暂的响乱。 娄伯卿在黑夜中睁着眼睛,脸色有些暗沉:“没用的东西,还是打扰她睡觉了。” …… 重回自己身体的子慕予一宿未眠。 娄伯卿迟早知道她会傀附术。 还有……子慕予看着手上碍事的手镯。 这个手镯她和古元卓想尽各种办法都没能拿下,手腕都薅肿了。 “砸了吧。”古元卓道。 子慕予看着手镯,最后并没有让古元卓砸。 若此物真是法器,砸了可惜。 日后,娄伯卿若知道了今晚是她,她拿什么还给他? 辛辛苦苦忙活一场,最终落得个没意义。 唉,不如一开始就表明身份,就不会弄到现在这种不太磊落的尴尬境地。 可是,再一想,若她表明身份,未必能看得到娄伯卿真实的一面。 再有……她为什么附不了冯继洲,却能附身于丰俊朗? “因为他潜意识接纳了你,他对你,有着绝对信任。”脑中声音悠悠地道。 子慕予心里咯噔一下。 绝对……信任? …… 第一次被子慕予附身的丰俊朗也是一宿未能入眠。 不知是喝的茶水多了,还是被附身带来的影响,他的精神有些亢奋。 这是一种奇怪的体验。 被附身的时候,他的意识还在。 他知道子慕予做了什么,说了什么。 他甚至,像一个旁观者,能看得到子慕予。 但是,这种内观式、基本是三百六十度看到的子慕予,却不是他寻常看到的子慕予的样子。 面容、躯体都有些不小差别。 看着棱角柔和一些,身形窈窕,竟有些像……女子? 不不不! 丰俊朗捶了几下自己的脑门。 疯了。 一定是内视观受到了影响,或者这种体验太陌生,看人都有些变形了,或者看岔了。 这人打起架来比自己还猛,怎么可能是女的? 第258章 危机四伏,喜欢 晨起,冯继洲缓缓睁眼。 他年纪大了,日常早睡早醒,睡得很昏沉。 平日一般是他先醒来两盏茶的时间,娄伯卿才起来。 可是今天他睁眼便看见娄伯卿捧着个兔子在看。 “伯卿,哪来的兔子?” 娄伯卿没有答话,却问:“先生,丰俊朗,他会傀附术吗?” 冯继洲不知昨晚发生的事,也不知娄伯卿这一问存了什么玄机,便道:“丰俊朗不喜欢傀儡术一系,倒是慕予在这上头颇有造诣。” “还真是她!”娄伯卿瞳孔瞬间放大,整张脸都明亮起来,几经变幻,既喜且忧。 喜的是,这算不算老天都在帮他?这灵印镯终究还是送出去了。 忧的是,若真是慕予,那昨晚发生的一切,她都知道。 子慕予既附身在兔子上出现在罗玄彬身边,绝对不是起了杀心,最大的可能是她对罗玄彬产生一些怀疑,想暗地观察一番。 若是这样,她会不会怪自己太心狠手辣了? 娄伯卿缓声道:“我抓到它时,它还是黑色的眼睛。为了防止它逃跑,我给它套上了灵印镯,打算天亮送给慕予。”当然,也是为了转渡自己的气息。 他想让子慕予一看到这个兔子,一闻到这阵兰香,就会想起他。 他要将自己种在子慕予的潜意识里。 娄伯卿继续道:“可是半夜,我的灵印镯不见了,它的眼睛也变成了粉色。开始我以为它是已经修出灵体的兔子精,可我昨晚细细探过了,此兔并未开智。所以我便有了另外一种猜测。” “什么?”冯继洲蓦地一阵心虚。他是不是坏了子慕予什么事? “有人对兔子施行了傀附术。” 冯继洲念头微转,试图找补:“或许,是你晚上看错了,兔子的眼睛本来就是粉红的?” 娄伯卿眉头一皱:“先生,你明知不会发生这种事。” “若真是慕予昨晚行了傀附术,她肯定是有事情要办的,你把她抓了,岂不坏事了?”冯继洲脸上有忧色,只是不知为自己可能泄漏了子慕予的形迹而忧,还是真为娄伯卿可能会惹恼子慕予而忧。 “非我本意。”娄伯卿抱起小白兔,摸了摸它的头。 此刻的小白兔,毛发如没沾染过尘埃的新雪般澄净,香气隐隐若春风裹挟的兰迹引人追溯,而不会过浓过郁致人反感。 他有些迫不及待,想将它送给子慕予。 子慕予屋子的门是开着的。 娄伯卿走过去时,差点撞上端着水盆走出来的古元卓。 要不是让得快,娄伯卿得被水淋一身。 “我找慕予。”他道。 古元卓满脸憨厚:“啊,弟弟和俊朗已经出去了。” 娄伯卿摸着白兔脖子的手沉沉往下一压,心里酸意泛动,脸上却云淡风轻。 他阅书无数。 虽然他目前无法修行,可是依然读了很多术法书籍聊以自慰。 若昨晚施行傀附术的真是慕予,按他对傀儡术的了解,子慕予在期间应该附身过丰俊朗进行过渡。这样的话,昨晚后续的动静都能得到闭环解释。 她怎么能附在丰俊朗身上呢? 这代表着附身者和被附者双方对彼此的绝对信任。 绝对信任,在娄伯卿看来是一种有些私密的情感。 他实在不喜子慕予跟别的男性有这种绝对信任。 何况,据他所知,子慕予最亲近的丰俊朗和古元卓对其真实身份、性别一无所知。 正因为这样,他的心才有些平衡。 可是,子慕予附身在丰俊朗身上,她的秘密,丰俊朗应该知晓了吧? 既是灵魂相附,定是自己最真实的状态,所有伪装都没有用。 “这么早,他们去哪了?”娄伯卿脸上的笑有些僵硬。 “他们打野去了。”古元卓道。 娄伯卿一愣:“打野?” “洞主送了他们一样法器,叫知渺九华扇,可以随时知道何处有妖孽作祟。他们去积累作战经验去了。”古元卓满脸羡慕。 他心里想着:自己也要尽快抓紧时间,跟杨启吉好好学习感受运用这天地元气。 这段日子,他摸了点门道了,已经看风不是风,依稀能感受到一点不一样的东西来。 娄伯卿的目光瞬间黯淡,搭在白兔身上的手有些无力地落了下来。 “群狼环伺,危机四伏啊。”娄伯卿心道。 他要不惜一切代价,尽快摆脱掉身上病症。 否则他如何能在这些虎视眈眈的狼群中脱颖而出! 丰俊朗,徐千策,古元卓,都是威胁! 此刻头号大敌,便是这丰俊朗! …… …… 文城。 子慕予背着黑匣子,丰俊朗挎着「帝陨」,站在钱庄前。 一对老人夫妇相互搀扶着,蹒跚迎了出来。 这便是这次鸟妖为祸的苦主。 他们善良淳厚的宝贝儿子被只穷凶极恶的鸟妖生生扭掉了脑袋! 当然,这是苦主的说法。 “这是妖物变成人时的画像。”钱庄的主人老爷道。 立即有仆人给他们奉上一张人像。 子慕予接过先看了一眼才递给丰俊朗,微蹙的眉头暂舒。 女的。 不是她记忆中那个「王寻」。 她就说嘛。 她认识的「王寻」是个和尚,怎么可能是妖物哦。 “我不管你们是谁,只要把妖物头颅提回来见我,这箱银便是他的。”钱庄的主人老爷颤颤地指着堂前一个大箱子道。 大箱子里,密密叠叠全是闪花眼的银锭。 出事后,他们立即贴出了悬赏令。近日,上门来了解情况的仙门中人并不少见。 可是,这都过去许多天了,一点消息都没有。 子慕予和丰俊朗来到出事地点——清河边。 血渍已经干涸变黑,有些血块被风吹掉。若不是早知此地是命案现场,还未必能看得出这是一滩血。 子慕予在炭堆旁蹲下,发现了一些残肉早被蚁虫吞噬干净的鱼骨。 至此,人证见过了,案发现场也勘探过了。 除了一张画像,其他半点线索也没有。 既是妖物,幻化的人物形象自然是千变万化,区区一张画像又有什么用呢。 “鸟妖啊……”子慕予眯起眼睛看着手中画像,“妖都长得这么好看的吗?” 丰俊朗瞄了一眼,撇嘴道:“好看吗?不觉得,看着俗。” 子慕予「嘿」笑了一声:“这都不好看,那你觉得什么样的好看?” “我娘,她是我见过的最美丽的女人。”丰俊朗话出口后,又有些犹豫。 他明明昨晚刚见过一张更美丽的脸。 可是他不敢细想。 多想他会觉得自己有病。 “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子?”子慕予突然问。她的脑中浮现云苏的羞脸。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云苏求她帮忙探探丰俊朗的口风,她答应了。 同龄同性人之间,偶尔谈论一下自己对异性的喜好,再正常不过。 所以丰俊朗也没羞涩,只是反问:“你呢?” “我?”子慕予脸上有笑,却不深,“若这种喜欢是男女之情的那种喜欢,我应该不会喜欢上某个人的。” 第259章 屠夫,杀神 子楚。 子慕予想,若她还是子楚的话,那么她与旁人是不同的。 她会爱上一个人的机率几乎不存在。 在前世,为了让她能更好保持理性,免她会对他人动情衍生出的许许多多的麻烦,而影响任务的执行,在她出生前科学家们就改变了或者敲掉了她某些与荷尔蒙有关的基因位点。 比如基因avpr1a。 她是一个天生无情之人。 虽然这种「天生」,来自「人为」。 有人修炼无情道,是怕情深不寿。 而她被设定了无情角色,是怕影响她拔刀速度。 所以在前世,她很少看有关爱情的书和剧。 因为无法产生共情。 她无法理解,彼此相爱的人为何经常为点小事、小情绪就哭哭啼啼、吵吵闹闹。 无法理解,爱一个人,要通过某些极端手段去占有。 更无法理解,为一个不爱自己的人去寻死觅活、歇斯底里。 其实所有不理解的本质,是她无法接受一个人竟能被「爱情」这种东西左右到这种地步,几乎是使人面目全非。 “我也觉得我不会。忙着修炼还不够,哪有时间去喜欢一个人?”丰俊朗道。 像他父母那样,明明彼此有情,偏偏蹉跎半生。 人一死,这情又寄于何处?不过梦一场。 “奇怪。并没见其他与这只鸟妖有关的凶案,她为何只祸害钱庄老板儿子一个人?”子慕予皱眉道,“咱们回去再打探一下,若是这个人本就该死,这鸟妖也不用找了。” 忽然,子慕予和丰俊朗目光都看向一处。 河对岸是片树木和竹子杂生林,幽篁中有琴声传出。 这琴音随着微风,一会儿强一会儿弱,余音缭绕。 不久,碧波之上,一叶扁舟缓缓飘来。 原来这琴音,竟来自船上。 船上有人歌曰: “我行走天地之间, 江山信美 不见故人。 一笑春风面 怅然孤啸。 最宜长歌痛饮, 啊 伤心莫问前时事。 任他日月 往来如梭, 冷酒空杯幽琴难愉悦。 梧桐半死清霜, 有情无情天地皆怅凉。 不醒有甚思, 大醉有何碍。 笑天下渣滓多, 不见英雄, 不见豪杰。” 琴声与歌声相和,歌词听不太分明。 只最后一句最清晰。 「笑天下渣滓多,不见英雄,不见豪杰。」 倒有几分豪气。 等扁舟飘来,子慕予和丰俊朗才看清,原来船上有一女和一僧。 女人青丝披肩,眉勾青黛,唇点紫乌,一幅红裙大摆铺在船尾,青葱手指在琴弦间起落,乐声玲珑剔透,缠绵悱恻,更将歌中愁绪烘托多了几分。 而一僧,斜倚船头,手中拎着一个大酒缸,边歌边饮。 襟口半湿,姿态虽慵懒,却有说不尽的愁绪。 当扁舟从子慕予和丰俊朗身边经过,歌止琴不止。 “鸟妖杀死之人,死有余辜。你们不必白费力气,速速离去!”船上僧人声音朗朗,说完继续高歌。 子慕予眸光一紧,盯着船上人。 是他吗? 认不出来了。 “兄台,你是阎王判官吗?你说该死,他便该死?”子慕予高声道。 这个僧人肯定知道一些内情。 她想激他再说多一些东西。 歌声、琴声,皆戛然而止。 “无缘无故不让别人活的人,都该死!”僧人说完,仰头灌了一口酒,随后,猛然扭头,看向北方。 北方小路有五骑往此处奔来。 黑马,马上人红袍铁甲,黑色披风,黑色面罩,马前架着劲弓,两侧挂着两桶锋利的箭羽。 子慕予瞳孔骤缩,眼中厉色一闪而过。 射月骑! 船上僧人冷冷一笑。 似乎他出现在此处,就是为了等射月骑的。 他手中酒缸一扔,摔进水里,溅起无数白煞煞的水花。 水花朦胧中,僧人飞出,落在射月骑前头两丈之处,袈裟袍袖一甩,挡住去路。 最前头那位射月骑拉紧缰绳,眼神睥睨:“和尚?”忽想到什么,脸色顿时紧张起来,甚至有些惨白,一手拿起劲弓,一手搭在箭羽上,满脸警惕,“你就是这些日子专门猎杀射月骑的屠夫?” “对啊,我是屠夫,专屠你们这些猪狗不如的东西!” 话音未落,僧人手中突现法杖,柄下重重一撞。 他狂喝一声,整个人跃起,反拖法杖朝最前一骑狠狠劈下。 最前头的射月骑来不及弯弓搭箭,只能弃箭,双手捧起劲弓,试图硬扛这一法杖。 迸! 金石撞击之声刺耳。 射月骑的弓由精钢打造,却瞬间在着力处折曲变形,形成一个尖棱棱的锐角,插在射月骑两股之间,狠狠戳进黑马脊梁! 黑马「啾」哀鸣彻天,想扬蹄狂奔,却在法杖恐怖的余力之下,双膝跪地,骨头碎裂,「呜呜」叫着,再也抬不起头来! 最前头的射月骑双手皆震绽肌皮,急速而退。 其余四位射月骑搭箭呼呼射出。 僧人一把扯下身上袈裟挥舞,将自己身前护得密不透风,继续一步步朝射月骑逼近。 箭羽密密麻麻斜插地上,像极点了多年以前破庙里的场景。 只是还有一点不像。 就是血不够多! 僧人每逼近一步,手中拔起一把箭羽,觑机甩出,这力度,竟比射月骑以精钢之弓射出的还要迅猛! 噗噗! 瞬间便有两骑落马。 有几根乱箭掠过射月骑的范围,朝子慕予和丰俊朗所在的方向扑来,两人翻身腾跃躲避,倒没受伤。 一时之间,砂石乱飞,鲜血四溅。 僧人法杖可杀人! 袈裟可杀人! 手腕那串佛珠依然可杀人! 血肉之掌可以杀人! 恨意之下,世间万物皆可杀人! 忽然声止。 五匹黑马,五个射月骑,尽数毙命,鲜血横流。 连呻吟声也没有,死得不能再死了。 而那位僧人,光光的头颅、脸、素白长衣、白袜芒鞋,尽是新鲜的血迹。 这血迹还带着温度,在他的脸上滑流,分不清这血是他的,还是射月骑的。 “杀神啊!”丰俊朗喃喃道。 子慕予面色沉静,辨不出情绪。 僧人收好法杖,来到脑袋多了一个血窟窿的射月骑前,五指箕张,催动法诀,沾满鲜血的佛珠飞入掌心,像盘着几颗刚挖下来的眼珠子。 随后,他又慢悠悠捡起落在地上的袈裟,来到河边,在清水中冲洗身上、衣服上、佛珠上的血渍。 等一切都清洗完毕,僧人才好好打量了子慕予和丰俊朗一眼,嘻嘻笑道: “有些胆量!钱庄老板儿子的头颅是我扭下来的。那箱银子你们是没机会挣了,赶紧跑吧。” 第260章 水亦雪,燃烧的蝴蝶 罗浮洞,一方寒潭。 木屋前,原本只有一个钓鱼人,如今成了两个。 杨启吉在左,古元卓在右。 他们各拿着一杆无钩无饵的钓竿,不知在此处坐了多久。 他们谁都没有说话。 寒潭水面,却有些异样。 以杨启吉和古元卓中间为界,寒潭水面似乎被劈成了两半。 杨启吉握着钓竿的手稳如雕塑,没入潭面的垂线像凝住了一般,水静如镜,鱼沉潭底。 而古元卓这边,细看手还是有些细微的动作,垂线于水面相接处涟漪阵阵,这涟漪无限放大,一圈圈荡漾开去,游鱼时不时在水面张嘴咽气。 忽然一只翠鸟在潭面掠过,从古元卓这边潭面上抓了一条小鱼,拖至杨启吉这边,才冲天而起。 古元卓这边因鱼惊导致潭水水波荡漾,久久不息。 而杨启吉这边些许水纹转瞬即逝。 古元卓眼中满是崇拜,崇拜过后,便是较之以前更甚的坚定,死死盯着水面那缕若有若无的丝线。 不多时,一个女弟子拎着饭盒走来。 她将两人的饭菜摆放在桌子上,然后轻手轻脚来到寒潭边,看她的大师兄和古元卓钓鱼。 这位女弟子五官秀致。当然,若是忽略她脸上红色胎记的话。 胎记对称分布在太阳穴与鼻梁骨之间,近看有些吓人。 为了藏起胎记,她常常垂下半幅发帘盖住两半脸,只留下两半眼睛,鼻子,嘴巴。可就算如此,这胎记也没被完全遮住。 鼻梁骨延伸至人中的红斑,远远看去,像一滴红墨悬而未滴。 可她的名字偏与这长相特征有较大的冲突。 水亦雪。 因常有男弟子取笑、女弟子怪言怪语揶揄,自个也不太自信,眼神有些躲闪畏缩,经常低着头,木讷寡言,让整个人的灵气又丧了大半。 一天里,水亦雪最喜欢送饭这段短暂的时间。 她不用费劲去应付那些不喜欢她、她也不喜欢的人。 不用说一些口是心非的话。 不用听到别人诛心之言,明明很难过却装作不在意。 她只需要安静地站在一旁,看大师兄和古元卓修炼内基。 以前,杨启吉的饭菜是自己解决的。 现在多了一个人要吃饭,杨启吉不想耗费太多时间在这上头,于是便向齐高业申请送餐。 古元卓早上和晚饭是回院子里吃,水亦雪只需要给他们送中午这顿。 中午时分,罗浮洞里的弟子基本都在午睡。 自从水亦雪被选中给杨启吉和古元卓送午餐后,她就不午睡了。 因为她发现,看两个人钓鱼,其实是件颇有意思的事。 她每天都能发现古元卓在进步。 虽然这其中的差异很小,但是她就是能看得出来。 她为古元卓高兴。 自从她每天中午用一个时辰看他们钓鱼,她的心沉静很多,不再那么容易患得患失,不再那么计较那些恶言恶语。 这一点,对她日常的修炼功课大有裨益。 终于日头行至头顶正中,杨启吉和古元卓默契地放下钓竿。 “启吉哥,你好厉害!”古元卓眼中赞赏真挚而热切。 “你练十三年,会比我厉害。”杨启吉眸光清浅无波。 “启吉哥,我现在能看见它了,接下来,我怎么办?”古元卓给杨启吉舀饭。 “接下来,尝试将自己变成它。”杨启吉接过饭碗说道。 “有些抽象啊,启吉哥。”古元卓咬着筷子道。 “修炼本来就是一件抽象的事。” …… 短暂的午饭时间结束,古元卓将光碟和用过的碗筷都收拾好放在盒子里,才交给水亦雪,并向她郑重道谢。 “亦雪姑娘,幸好有你,否则我们就要饿肚子啦!” “亦雪姑娘,辛苦你啦!” “亦雪姑娘,实在对不住,打扰你午间休息时间。” “亦雪姑娘……” 水亦雪很喜欢听古元卓叫她的名字。 她在罗浮洞资质平平,毫不起眼,若不是那些对她容貌取笑和揶揄的人,她没什么存在感。 古元卓每一次叫她的名字,她都感到来自对方的尊重。 古元卓在很认真地感谢她。 并没有敷衍。 也没有因为这是洞主交代的事情,就觉得这是她的活,觉得一切理所当然。 为此,她本打算用心留意古元卓饮食喜好,好回馈他对自己的尊重,可是这件事进行得不太顺利。 每次古元卓都将她送来的饭菜吃得干干净净。 好像,没有他不喜欢吃的东西。 最先几天,她怕古元卓没吃饱,带来的饭菜一天比一天多。 但是古元卓还是不会留下剩菜剩饭。 最后,她怕古元卓会吃撑,才不敢带那么多了。 “明天,你们想吃什么菜呢?”水亦雪终于鼓起勇气,第一次主动开口跟古元卓说话。虽说「你们」,却只看着古元卓。 以前水亦雪面对古元卓的道谢,都只是有些拘谨地笑笑,从不开口的。 这也是古元卓第一次听见水亦雪的声音。 如山涧缓溪,清澈温柔。 “啊……”古元卓憨厚地发懵,笨笨地挠挠头,“我不挑的,亦雪姑娘带什么,我就吃什么。弟弟说了,挑食的人长不壮的。” 水亦雪「扑哧」笑了。 她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如晨曦下的露珠,刺目又柔和,牵动着整张脸都灵动起来。 恰有清风拂过,两侧发帘被撩起,露出了整块红色胎记。 古元卓一下子瞪大眼睛,呆了。 水亦雪以为是自己的长相吓住了他,慌忙按住头发将其掩下,压抑住心底翻涌的难过,低下头,张皇失措抬脚欲跑。 “亦雪姑娘,饭盒!”古元卓提醒道。 水亦雪唇色苍白,似突然生了病,扭回僵硬的脖子和双腿,伸手接过古元卓递过来的饭盒。 “亦雪姑娘,你脸上的胎记,像只燃烧的蝴蝶,好好看!”古元卓脸上满是惊叹。 水亦雪猝然抬头。 她第一次敢这么近距离直视另外一个人的眼睛。 从小到大,水亦雪遭受过无数恶意,心思细腻又敏感,她能轻易看出别人有几分真情,有几分假意。 古元卓的赞叹是真的。 从水亦雪见到这个人起,这个人就一直很真实,很纯粹。 这种真实直冲她的心扉,这种纯粹在她看来若无价之宝那般珍贵。 因为她活了十六年,遇见的人无数,却从没见过这样一个人。 水亦雪的泪,忽然扑哧扑哧往外飙。 这样的人,怎么就让自己遇上了呢? 老天,终于开眼了? …… …… 文城。 “高僧,”子慕予特别强调了个「高」字,“你跟他们有仇啊?” 子慕予指了指躺了一地的尸体。 第261章 踏破铁鞋无觅处 僧人将佛珠重新串好,用干净的布擦拭干净,挂在手腕上:“嗯,不共戴天之仇。” “你有亲人被他们杀了?”子慕予问。 僧人沉默不答。 “那他呢?”子慕予指了指地上的陈旧血迹。 这个「他」,当然指的是钱庄老板的儿子。 “他嘛,因为作孽太多,老天叫我来收他的。”僧人将袈裟洗好,甩了甩,挂回身上。 “佛门中人不是讲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吗?你造了大杀戮,还如何成佛?”子慕予再问。 “谁说我是佛门中人了?”僧人睨了一下子慕予,似乎怪她多话。 “那……你若不是佛门中人,为何作如此打扮?”子慕予道。 “我喜欢,不行吗?”僧人露出些不耐烦的神色。 “噢,原来你还不是八「尺」高僧。”子慕予道。 僧人眉头微皱,不知眼前之人老提「高僧」是几个意思。 他再一次打量子慕予。 那一刻,子慕予说实话,有期待。 期待此人,能认出她来。 故人重逢,是时间存在本质的证明。 看,曾经他们二人只是半人高低,此刻,却长大成人了。 但是僧人的目光却落在了子慕予的手腕上。 刚才避箭时,子慕予原本缠在手上的纱绢散了。 “灵印镯?”僧人眼中神色有些意味深长,“你是娄家人?” 子慕予抬起手,看了一眼手上的玉镯。 “灵印镯?它什么来头?是法器吗?”子慕予问。 僧人一脸明知故问的冷笑:“你是娄伯卿?” 子慕予摇头:“不,我姓子,名慕予。” 她曾经与他约定过的。 若再重逢,她会告诉他她的名字。 现在,她履约了。 但是僧人明显不信,将身上湿漉漉明显起了些褶皱的素袍拍了拍,阴阴笑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 僧人猝不及防一把抓住子慕予衣领,提拎着几个腾跃,瞬间失去了踪迹。 丰俊朗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 僧人留下三句话。 “阿音你先回去。” “一天后我会将他毫发无损带回。” “此处是是非之地,赶紧离开!” 第一句,自然是跟船上的女子说的。 第二句对象明显是丰俊朗。 最后一句,应该是对两人说的。 那名弹琴女子似乎对僧人刚才所作所为司空见惯,血腥气冲天,没有惊惶之色,连眉头都不皱一下。现在僧人突然留下她自行离开,她依然没有什么情绪。 她冲僧人消失处微微颔首,也不见她如何动作,扁舟却掉了个头,朝来时的方向返回。 丰俊朗可急坏了。 「乱魄」出鞘,御剑而行,他朝刚才僧人声音传来的方向追出几里地,却不见任何痕迹。 他无处可追! …… …… 因为速度太快,子慕予几乎睁不开眼睛。 幸好身上穿的是交领长衣,而不是固定领口大小的那种衣服,否则这一路,她估计会被卡得连呼吸都困难。 「高僧」真是粗鲁啊! 子慕予看见僧人系在腰间的旧饭盘,便认出了他就是「王寻」。 可是王寻明显没认出她。 或者,他已经忘记了。 忘记曾与她有过一面之缘。 忘记她曾经与他的约定。 子慕予没有很失望。 人与人之间的缘分,顺其自然。 能相见,未必能相识。 能相识,未必能相知。 既被错认为「娄伯卿」,子慕予有些好奇,王寻抓了「娄伯卿」,到底想做什么?! 两人终于落定,子慕予俯身差点呕吐。 这种有加速度的点式跳跃,比新手开电车还晕人。 王寻一掌拍在她的脊背上:“我知道你是万神台的神,别装得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子慕予直起身,捶了捶胸口顺气:“看你似乎对我很了解,怎么,不知我有夙病在身,受不了这么颠簸吗?” 王寻略一愣神。 确实,娄伯卿是个病秧子。 子慕予睨着他:“既知我来自万神台,你敢掳我?” 王寻冷笑一声:“万神台是个屁!” “你好狂嘛。”子慕予似笑非笑地道,“万神台是个屁,你是什么?” “我屁也不是。”王寻手上佛珠一抖,伸手将子慕予捞进一个院子。 这院子倒无甚特别之处,庭前无花木,仅有一间正房,两个耳房,门板是尽是裂痕,蜘网结梁,显得很是破败,不像有人住的样子。 但觉清风阵阵,气机有异,不像寻常所在。 果然,待他们跨过青石子路上一道略有些突兀的黑石线,物事陡变! 脚下踩的不再是石子路,而是木梁桥。 大长腿走路确实快。 子慕予几乎是小跑才能跟上王寻,手腕被钳着生痛,几乎是被半拽半拖。 王寻拧着子慕予的手,绕过河池和凉亭,从花树间穿行,不久便见一处清幽院落。 栀子花间种着芭蕉树,倒是个神奇的搭配。 原本的清泉沟里没有水。 不远处一个小塘也是干涸的。 一个院子,缺了水,便缺了不少灵气。 子慕予嗅了嗅。 嗯,是药气。 肉桂,干姜,吴茱萸,丁香…… 全是祛寒药。 子慕予脑筋微转,突然想起了当初娄伯卿以血控制她的寒症发作这件事。 难道王寻抓「娄伯卿」,是为了给某个人治病? 这时,两个丫鬟装扮的女孩迎了上来,对王寻恭敬行礼:“王寻师父。” “告诉你家小姐,我把药带回来了。帮我准备一只碗,一把刀,一盆水,还有干净的毛巾。”王寻道。 两个丫鬟大喜各应声而去。 子慕予眸光一闪。 他要救的人,是个女孩子。 王寻将子慕予拉进一个房间。 房间桌子上,已经放好了刚才他要求的物什。 王寻拿起毛巾抄了水,便往子慕予手腕上擦。 看这阵仗,是真想放她的血啊。 子慕予连忙捂住手腕:“我不是娄伯卿。我的血对寒症无用。”心念微动,便准备施行羽鸿步脱身。 王寻也没想过对方会乖乖听话,袈裟袍袖一甩。 细小的粉末扑了子慕予一脸。 虽然子慕予已经尽快屏住呼吸,可还是吸进去了一些,迈出的脚陡然无力。 她意识丧失前,嘴里骂道:“王寻,你个老六!” 王寻将人放倒趴在桌旁,锋利的小刀在手中挽了个花。 他听了子慕予的骂声,有刹那惊异。 噫?这小子怎么知道他的名字? 哦,刚才丫鬟曾在此人面前称他为「王寻师父」。 嗯,一定就是刚才听到的。 手起刀落,子慕予手腕上赫然多了一道刺目的血线。 第262章 不是一条心 君阳微微颤动,却没出匣。 因为他感受不到主子的杀意。 主子在给他转渡本命灵气后曾说,若不是生死存亡之际,或有她指令,否则不能贸然出手。 王寻很快便接了一碗血交给丫鬟,丫鬟立即端了出去。 子慕予又进了黑心鬼的灵墟识海。 星空之下,流苏树前,男子依然坐在原处。无风花瓣却簌簌而落,铺了男子满头、满身。 “这贼髡如此对你,不让君阳出来剁了他?”男子像重病之人,唇白如霜。(注:贼髡(kun):是贼和尚的意思。) “他没有恶意。等他发现我的血没用,便会住手的。”子慕予道。 就在这时,隐隐约约的声音像在梦里传来,嗡嗡嗡闹得子慕予脑袋疼。 “没用吗?” “没道理。定是量还不够多,继续放。” “大胆放,我看着呢,总之不会弄出人命就是了。” 流苏树下的男子讥诮地看着子慕予。 子慕予站在自己的内丹光柱之下,凝神看着底部的黑色光圈。 上一次,她在这里看见了一个像云熠的人。 此刻,光圈里什么也没有。 子慕予指着那里,试探性地问流苏树下的男子:“这是什么?有时我能在里面看见人影。” 男子瞳孔微缩又扩,整个人站起,残花溅飞,像抖落了一身雪,带着几分迫切追问:“可认出那人是谁?!” 反应这么大,其中必有蹊跷。 子慕予摇摇头,一脸遗憾地道:“太模糊了,瞧不清。怎么,这里头有什么说法?” 男子盯着子慕予,似在审视她有没有撒谎。 良久,他才退回流苏树下,整了整衣袖,重新坐回原处,脸上的波澜也渐渐消去。 “肯定是因为你实力还太弱,所以看不清。此处是你潜意识的影像,投射的是你潜意识中最大的敌人。”男子道。 子慕予潜意识中最大的敌人确实是云熠,没有错。 可是不对。 她潜意识中最大的敌人是云熠这件事,怎么可能瞒得过黑心鬼? 若是潜意识的投射,那她看见的人影定是云熠,男子刚才又何必多此一问? 子慕予心知黑心鬼没有说实话。 但是黑心鬼应该知道她刚才也没说实话。 想到此处,子慕予顿生机警,摇头:“不该,那人瞧着不像云熠。” 男子一脸诧异,皱眉:“不像云熠?你与他,不过一面之缘,会不会认错了?” 子慕予很肯定地道:“我从不会认错人。” 男子脸色几经变幻,又盯着子慕予的脸看。 子慕予心中也经历了多番计较,淡定地道:“我的内视能出现在你的灵墟识海,当时我见到人影的时候,你肯定也看见了,你既看见了,就知我没有骗你。” 男子神色漠然:“我看不见的。你对我的防备太深了。它就像一块单面镜,只有你自己能看。”说完,嘴角勾起一抹嘲讽,“你这个人心计够厉害的,东皇墟竹林里,那本「道德踪」《入门》,是你故意遗落的吧?” 子慕予不知他为何突然提起这件「八辈子」以前的事。 但也没想否认。 她从不将自己定义为慈悲之人。 “奸人害我,我惩之。奸人杀我,我杀之。就算在天道面前,我也敢这么干。”子慕予淡然道,她的桃花眼似笑非笑,柔中带锋,“怎么,一副打抱不平想求公道的样子,庄辰殊是你亲戚?” 男子闭上眼睛,不想再说话。 子慕予心情郁闷。 黑心鬼没跟她一条心。 一个时不时真情流露,却对你有恶意的人,定奸。 她得尽快找办法摆脱此奸。 她得尽快找到那个老和尚。 不知是不是她内力变强的原因,现在她能随心所欲出入黑心鬼的灵墟识海。 当她想离开时,她的面前会出现一扇白门。 再不醒来,她身上的血真要被放光了。 她一掌推门而出,冷声道:“君阳!” 子慕予后背黑匣一道白光闪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唰」地在王寻握刀的腕和脸颊上各留了一道比子慕予手上更深的血痕。 王寻松手,刀子落下。 白光卷过,随后坠地,君阳化为男孩,半蹲现出,嘴里咬着王寻刚才还捏在手里的锋利刀片,粉红色的眼珠子奶凶奶凶地瞪着王寻。 正端着碗准备接血的丫鬟后知后觉「啊」地惊叫一声,后退几步。 不过倒比寻常人多些定力,手中碗没掉,人也没摔。 好像刚才这声叫,只是因为「君阳」出现得比较突然,本能吓了一下,却没恐惧。 王寻有些呆愣摸了摸脸颊上的伤口,捂住伤了筋脉的手腕,粗眉竖起,三分诧异七分好奇地看着君阳。 君阳已经恢复五觉,如霜白发及腰,黑斑尽数消失,肌肤若粉白色桃花,与粉琉璃一般的眼睛相得益彰。 如此特殊的容色,让人移不开眼睛。 “你这小孩!哪来的?”王寻虽然被君阳所伤,却端着一副长辈教育小孩的款,没有太多狠戾的恶意。 “老六,你伤我主子,我送你归西。”君阳恨声道。 王寻嘿嘿一笑:“呦呵!小人小样的,口气大炸天呐。” 君阳像只豹子,目露杀意,肌肉绷起,就要射出。 “君阳。”子慕予喊了一句,缓缓从桌子上艰难抬头。 不知被放了多少血,她全身疲乏,头抬起来后,眼中阵阵发黑,耳朵里嗡嗡作响,口干舌燥,虚得不行。 更要命的是,体内的寒症似乎又要发了,手脚冻得发麻。 君阳蹦起,退至子慕予身边。 “君阳?”王寻怔住。 刹那之间,王寻想起了绝世神兵「君阳」认一个叫「子慕予」的人为主的传言。 对子慕予所说自己不是娄伯卿的绝对否定也有了一些动摇。 “你真叫子慕予,不是娄伯卿?”王寻语气不太确定。 子慕予翻了一下白眼。 她扶住君阳,颤颤巍巍站起。 刚走到院子,忽然「呼啦」一声。 前头那栋气象万千的屋子门户突然炸了,木碎四溅。有几个丫鬟仆妇随着木碎,摔飞出来,落地时闷哼一声,吐出朵朵血花。 一条不知是啥的巨大物什,冲破屋顶,劈断屋子梁柱,冲子慕予和君阳倒来! 君阳霎时站在子慕予跟前,双臂挥出,作出阻挡阵势。 可是有人比他更快。 王寻手中射出法杖,挟着金光,生生将那沉重之物推挡偏离原本位置二寸。 砰一声巨响。 如石头落地。 可是,子慕予盯着迸溅在脚边的东西。 不是石头。 是冰! 第263章 不是鸟妖,是条龙? 丰俊朗焦急无奈之下返回罗浮洞。 他去梦庐寻齐高业,但齐高业不在,便先回了院子。 其他人不知做什么去了。 只有娄伯卿和杨义、杨升在。 杨义、杨升鼻青脸肿,也不知发生了何事。 娄伯卿原本抱着小白兔,在看书,见丰俊朗回来,以为子慕予回来了,猛地站起,朝院外张望。 半晌,才确定丰俊朗身后无人。 “慕予呢?”娄伯卿语气已经有些冷疏。 丰俊朗知道灵印镯来自娄伯卿。 他也细细想过和尚突然起意将子慕予带走,是因为将子慕予误认为是娄伯卿。 如今,怕只能求助娄伯卿,便道:“他被一个僧人带走了。” “带走,什么意思?!”娄伯卿眸色一寒。 …… …… 外表的冰层碎裂,露出一根尾巴似的东西。 这东西有鳞片,呈现赤红间紫色,在日光照耀下闪烁着多层次的光泽。 “哇,好大一条蛇!”君阳藏在子慕予身后。 世间没多少能让君阳觉得害怕的东西,蛇是其中一样。 冰凉而危险。 小小牙口,却能吞咽下体积远比它脑袋大的东西。 指头大的蛇,能吞鸡蛋,青蛙,还有老鼠。 吃得胀鼓鼓的,盘在那里,一动不动,等着消化。 只要想想,就有些毛骨悚然。 子慕予抬手掩住君阳。 她虽不怕蛇,可也不喜欢,眉头皱起,看向王寻。 子慕予眉头挑起:“你怎么跟蛇妖在一处,难道你真是妖,鸟妖?” “呸!你才是妖呢。这是龙,孤陋寡闻!”王寻手一收,法杖隐藏起来。 那些丫鬟仆妇连声哎呦爬起。 其中一个丫鬟边擦着嘴角的血沫,边哭道:“王寻师父,你寻回来的人不对。小姐喝了血,寒症不仅没缓解,反而加重,便现了形。” 王寻瞪了子慕予一眼,随后扭头满脸忧心往屋里走。 “龙?!这里竟真有龙?!”子慕予一脸不可思议。她虽然读过关于鸿蒙渊相关介绍的书,知道鸿蒙渊有一块地方叫沧溟宗,由应龙后人统治。 她想着,既然神皇后人是人,应龙后人应该也是人吧? 至少是人样吧? 在强烈好奇刺激下,子慕予头也不晕了,腿也不抖了,拉着君阳也往屋里走。 屋里全砸了个稀碎。 木头这里一截,那里一块,也不知原来是什么东西。 地面上,倒落了好几个炭火盆。 几个小厮在忙着扑灭差点燃烧起来的火。 果然不是蛇。 因为子慕予看见了巨物上的四只脚,头顶还有两只像鹿那种分叉角,似两根老树桩,鬃毛很长,白红碧绿相间。 双目不是蛇类竖瞳,像人一样的眼珠子,只是呈红褐色。 它全身上下被覆浓重寒气,除了撞裂抖下部分,皆凝了一层冰霜,两只鼻孔呼呼喷着白雾,神情痛苦。 王寻拧着眉头检查一番后,恼道:“你怎么不早说你不是娄伯卿!” 子慕予双眼一眯:“你个老六得了老年痴呆吗?一开始我就说我叫子慕予。” “寻哥哥……”这么大一条龙,说话却是稚嫩少女的嗓音。 反差感也太大了些。 “这血……有死人的气息。”快被冻成冰棍的龙女虚弱地道。 应龙对生存环境非常挑剔,沾染死人之气是大忌中的大忌。本有寒症在身,现在好了,直接可以冬眠了。 王寻又怒视子慕予:“你是鬼?” “你才是鬼,你全家都是鬼。”子慕予对他已经没多少期待。 她快要被这老六气栓q了。 “可你不是娄伯卿,怎么会有灵印镯?!”王寻道。 “这灵印镯难道就只有娄伯卿有?”子慕予反问。 “当然。”王寻非常肯定地道,“灵印镯是娄氏独有法器,受娄氏血催动并控制。旁人一般夺不走。” “或许我手上这个是假的呢?”子慕予道。 王寻冷哼一声:“试试便知道了!”手往侧方一伸,法杖顿现。 法杖周身金刚铜打造,杖身刻满密密麻麻如蚂蚁大小的佛经精义,端顶盘绕许多铜环。 子慕予后退两步,抬手相阻:“你想做什么?” 她怕王寻冲动,对她起了不该有的杀心,受「噬魂墙」所噬。 “试试这个灵印镯到底是真是假啊!”王寻沉沉一喝,阔步跃来,端起法杖就砸。 子慕予速退至屋外。 君阳幻成一长戟,「铛」一声巨响,格挡住法杖。 “王寻,别没完没了的。”子慕予气沉丹田,冷声道,“不用试,这确实是娄伯卿的东西。可我也确实不是娄伯卿。” 王寻与君阳一击震退了好几步,穿着芒鞋的脚堪堪止住:“就算你不是娄伯卿,你也肯定是对娄伯卿来讲很重要的人。今天你走不了,就算你有君阳!” “什么意思?”子慕予眼睛微眯。 “灵印镯与娄氏人血气相牵,只要把你留下,娄伯卿肯定会出现!”王寻说完,法杖再次一抖。 就在这时,一道风席卷而至,地上碎木断角到处翻滚。 子慕予刚要回头,双肩便被人握住,娄伯卿独有的兰香传入鼻翼,随后,娄伯卿独有的低嗽声响起。 他的手,很烫,像裹着一团火。 短暂的一瞬,子慕予定在那里。 娄伯卿就站在子慕予身后,目光盯着子慕予左手腕上的灵印镯,笑意绽放在他时常抿起的嘴角,不算太俊秀的脸闪烁着如玉光华。 “我就知道,它很适合你。”在耳边响起的声音依然温柔,温柔中带着刚咳嗽过的沙哑。 子慕予像触电般跳离,侧身侧脸侧眼,手有些尴尬地捂住手腕,有点像偷东西却被人抓住现行的强烈心虚:“你怎么来了?” “丰俊朗说我给你惹了麻烦,我便来了。”娄伯卿道,他的眉眼无一不带着笑意。 子慕予眉头一皱。 来干嘛,来让王寻抓着放血吗? 王寻极有眼色:“你才是娄伯卿?” 娄伯卿却连个目光都没给他,非常自然地拉起了子慕予的手,柔声道:“我们走。” “不能走!你的朋友把我妹妹害惨了,把你的血留下!”王寻身形隐动,已来到他们面前,挡住去路。 “妹妹?难不成你不是鸟妖,竟是条龙?”子慕予奇道。 第264章 心折,该死 “你管我是什么东西!”话落,王寻探手朝娄伯卿抓来。 娄伯卿一步站在子慕予身前,沉着脸,深眸尽是寒霜,右手两指斜出,隐有火样血光。 却不防被子慕予伸手往后一挡。 子慕予一拳冲王寻挥出。 王寻收手成拳,与子慕予对了一掌。 砰! 两人一同往后退了几步。 娄伯卿抱着子慕予的一条胳膊,也跟着子慕予往后退了几步,斜出的手指猛然收回,刚才隐现的血光恍似幻觉,不复存在。 “你身子弱,护好自己,退后。”子慕予脸色阴沉,盯着王寻。 娄伯卿看着子慕予的侧脸,很认真,也很虔诚,眼底总有抹似有似无的笑意:“好。” “君阳!”子慕予喝了一声,手中长戟顿显,她舔了舔有些干的嘴唇,淡声对王寻道,“让我看看你这八年,都学了什么!” 握着长戟的手一翻,手腕三百六十度立体扭转,手心已至长戟末端,一掌猛然推出。 王寻见「君阳」来势汹汹,双手握住法杖狠狠立于身前,相击之时,「铛!」,青石板碎裂,四处飞溅。 子慕予瞬息来到王寻跟前,双手双脚齐出,两人相击之处,滚滚轰鸣犹如暗雷。 “你被我放了那么多血,打不过我的。”双方一招屈肘锁手,两人距离近得几乎是呼吸相闻。 “所以啊,是个汉子,就不准使用法术。”子慕予挑眉道。 王寻本来因为抓错了人,放错了血,对子慕予多多少少有些自责:“不用就不用!” “君阳,保护好娄伯卿,不要让任何人碰他。”子慕予道。 君阳应声而退,至娄伯卿跟前,变成男孩模样,盯着周围那些已经蠢蠢欲动的仆妇小厮们,做出保护之状。 王寻收回法杖,隐了起来,手如蒲扇,悬腕拍来。 子慕予出掌横切,截向王寻手腕,另一掌挥向王寻胸膛。 王寻抬起缠着佛珠的那只手,与子慕予对了一掌,双方的手「轰」地炸开,两人却没有因此后退半步,一人挥手如锤,一个出脚如枪。 子慕予每一掌每一脚,劲时如钢墙铁壁,让人无机可乘,柔时如丝如水,无孔不入。 王寻心下微惊。 他八尺大汉,子慕予身高仅及其胸口处,竟有如此强的爆发力,顿时心生豪气,遇强即强,拳脚增加力量,加之诡秘和灵动之变,试图占据上风。 他一拳击至子慕予锁骨处,被子慕予一肩撞回。 王寻转而弯拳轰向子慕予脸面,子慕予骤然侧身,避过这一轰的同时,身子微沉,扬腿给王寻当胸一脚。 王寻仅后退一步便站定,气势继续攀升,双手闪劈,掌掌劈向子慕予双肋。 稍不慎,子慕予中了一掌。 也是仅后退一步站定。 娄伯卿的目光一直紧紧追随着子慕予。 他发现子慕予在打架的时候,脸上容光焕发,神采飞扬,很是夺目。 她眼中的冷静又带些血腥味道的些许邪气,甚是勾魂摄魄。 一想到子慕予这一战,是为自己而打,心里更为心折。 什么计谋,什么心机,在此刻,在娄伯卿的脑袋里,完全虚无。 “要是她,不是神皇帝姬就好了。”这个想法突然从心里蹦出,让娄伯卿浑身一震,随之脸色微变,目光从子慕予身上收回,微阖上眼睛,掩住眸底对自己的恼怒。 子慕予越打越满意。 王寻他,很强。 她感受着自己因为缺血剧烈跳动且有些闷痛的心脏,知道若再不尽快结束,她要撑不住了。 子慕予挥腿斜来一铲,王寻跃起两腿劈开,子慕予屈肘撞出,王寻上身以寻常人难以做到的角度往侧一撇,整个人基本呈「竖折折钩」的形状,双腿突然挑起。 子慕予双眼一眯。王寻依然像小时候一样,柔韧度吓人。 她凝势于一掌,攀缘着王寻踢来的腿,近身拍向王寻腰间。 这一掌不痛不痒,王寻没放心上,双手如爪,钳住子慕予双肩,将人翻转一百八十度,试图将子慕予背砸于地。 子慕予弹腿而至,直扑王寻鼻眼。 王寻不得不后仰。 子慕予借助王寻后仰带来的腰力整个人回弹。 王寻脸色骤变。 并不是因为被子慕予缠上了身,而是他突然发觉自己半边身躯麻了大截! 这种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觉让他愣住了。 这一愣让子慕予彻底占据先机,人往他脊柱一溜,着力在他腰间再次一冲,膝下猛击,王寻轰然趴地。 下一秒,子慕予以膝抵住王寻后背,手肘卡住了王寻的脖子! “寻哥哥!”龙女惊声喊着,却因为虚弱似哭。 子慕予看了龙女一眼,才低头对王寻道:“你很强,可是还不够强。怎么能在别人同一招里吃亏两次呢?” 已经受制于人,可王寻脸上没有丝毫急怒,而是茫然。 太熟悉了。 这种熟悉感,让他心里骤然乱成一团麻。 何时?何处?何人?! 他似乎忘记了一些对他来说很重要的东西。 他那么迫切想将这份模糊的记忆寻回来,可是他的记忆被锁在迷障之中,不得而出。 这些年,他反复回忆的只有破庙那一夜。 在破庙那一夜之前,子慕予对他来讲,还只是个普通的过客而已。 所以,与子慕予那场打架,与子慕予曾经说过的一些话,并没有刻意被记住。 这么久了,他甚至无法想起当初跟他打架的人是什么样子。 曾经的那场相遇,留给他的,只有对射月骑的怨恨。 子慕予见王寻还是没回忆起,垂了眸,也松了手。 罢了。 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天注定。 既然已经忘了不再相识,那就不识。 她站起来时,有些急,加之心气稍松,眼中黑蒙再次出现。 一双温热的手抓住了她的臂膀,有力地带进一个胸膛。 兰花香啊。 闻得叫人昏昏欲睡。 “慕予!”忽有喊声从外传来。 听着是丰俊朗的声音。 子慕予一个激灵站直,离开娄伯卿热怀,君阳乖巧来扶。 “求娄公子赐血救人!”一个丫鬟轰地跪地不起。 娄伯卿盯着子慕予的脸,声音淡得没多少情绪:“我不愿。” “求娄公子大发慈悲,我家小姐若寒症不除,变不回人形,便走不出这先神洲。”又一个丫鬟跪地。 “与我何关。”娄伯卿撩起眼眸,望了地上的龙女一眼,冷笑,“身为龙族,不好好待在沧溟宗,自己来先神洲找死。”他又看向王寻,眼底更加森冷,“该死。” 第265章 挑明,圣老 人,王寻是留不下了。 打输了,他认。 子慕予离开前,抛与王寻一样东西。 王寻还是有点魔怔,沉浸在记忆的搜索中。他低头一看,原来是一个小小扁扁的瓷瓶。 正不知这是什么东西,忽觉脚尖有什么东西在敲。 王寻低头一看,是个小小的纸片人,皱眉:“啥东西?” “这里头是能缓解寒症的药,能治人,不知能不能治龙。”纸片人那里传出子慕予的声音。 说完,纸片燃烧殆尽。 丰俊朗在外面正着急,忽见子慕予和娄伯卿出来,立即迎上。 他在子慕予面前站定,见子慕予脸色不好,手腕包缠的布绢还有些血迹,急问:“你受伤了吗?” 子慕予摇摇头,笑道:“放心,我没事。” 君阳回匣。 三人没作耽搁,返回罗浮洞。 快到院子,又是一天黄昏。 娄伯卿好几次欲言又止。 子慕予知道他有话要讲,她也有话说,于是让丰俊朗先回去,她与娄伯卿走向几乎每天必走的路。 “谢谢你。”子慕予道。 “谢我什么?”娄伯卿轻声道。 “谢你赶来救我。”子慕予道。 “可是我什么都没做。”娄伯卿道。 “结果不重要,动机才重要。”子慕予道。 娄伯卿眼底情绪复杂而克制:“你没跟丰俊朗说谢谢,却要与我说谢谢。这是什么道理?” “丰俊朗他不同。”子慕予道。 “有何不同?!”娄伯卿站定,语调微微上扬。 “他是我的家人。家人之间,何须说谢谢。”子慕予脚步没停,继续往前走。 娄伯卿快走几步上前,伸手抓住子慕予的肩膀。 子慕予眉头敛起,回头。 “那我呢?我是你什么人?”娄伯卿握住子慕予肩膀指节有些苍白。 子慕予很平静地看着他:“娄伯卿,你是不是把我当女人了?” 娄伯卿没料到子慕予会这么直截了当地挑明,心湖微乱,瞳孔细细颤动,不过片刻,他便沉下心来。 挑明也好。 他本想再等一些时间的。 等她对他,培养出足够的感情基础。 但是他怕再等下去,会生变数。 “慕予,你和我,是有婚约的。”娄伯卿道,“我们是指腹为婚,你在我眼里,一直都是女人。” 听见婚约的事,子慕予只是有些诧异,再无更多情绪了。 “难怪。”她终于能理解娄伯卿对她为何总有些不合时宜的亲近了。 这种亲近与古元卓对她的亲近不一样。 总觉得有些别扭。 “原来你受婚约所缚。放心,这婚约在我这里不作数。”子慕予试图将娄伯卿的手掰开。 娄伯卿却猛然用力,急道:“为何不作数?这是神后首肯,神皇指婚!” “想要好好说话,放手。”子慕予平静地道。没有生气,可也没有善脸。 娄伯卿一愣,良久,终于松手。 “对不住,我……” “没有我点头的婚约,都不作数,我管他是谁指的婚。”子慕予语气毫无波澜。 “怎么能不作数,我……” “娄伯卿,我知道你是个聪明人。”子慕予再次打断他的话。 这很没礼貌。 可是,关于「婚约」一事,子慕予真是毫无兴趣。 “我与云熠,终有一战。若我失败身死,我与你的婚约毫无关系。若我侥幸成功,我也没必要非遵循先辈做下的约定不可。”子慕予道。 娄伯卿脸色煞白。 无可否认,子慕予说的,很有道理。 若子慕予失败,那她就成不了神皇帝姬。 他的婚约,是与神皇帝姬的婚约,跟她有什么关系呢? 若子慕予成功了,她便是这世间说一不二的主,曾经的婚约,又如何约束得了她呢? 婚约作废,还是一句话的事。 子慕予抬起手腕:“昨晚……我没第一时间表明身份,对不住。这东西,你拿回去,我取不下来。” 娄伯卿嘴角浅浅下沉,眼中似有碎光闪动:“别把它当麻烦,也别把我当麻烦。” 他从子慕予身旁经过,快步往山上走,第一次行在子慕予前面。 “你拿回去。我经常打架,它会碎的。”子慕予追上。 “它不会碎。” “我听说它是法器,它对你比对我更有价值。”子慕予坚持道。 她的确不想要别人曾经戴在身上的私密东西。 另外,还有一层缘由。 娄伯卿能这么快找到她,肯定是因为灵印镯。 她总不能将别人的追踪器带在身上。 “你会需要它的,”娄伯卿突然停住脚步,让子慕予差点撞了上去,“你也会需要我的。” 说完,也不知是因为走得太急,还是情绪太激动,剧烈咳嗽起来。 他扶住路旁一块石头,咳得连腰都直不起来。 子慕予叹息了一声:“你坐下,我给你施针。” 娄伯卿却像没听到一般,从怀里掏出一些药丸,干干咽下,继续往前走。 呀,这死倔样子。 子慕予双手叉腰,看着娄伯卿的背影连连摇头。 待走到半山腰,娄伯卿气喘如牛,再也走不动了。 “坐下,施针。”子慕予道,她伸手拉他。 却被娄伯卿拨开了,他又往嘴里塞了一捧药。 这些药肯定苦涩极了,呛得眼睛都红了。 “我说过,我会想尽一切办法治好你。若你拒绝,我可以直接撂手不管,并非我食言。”子慕予道。 她见娄伯卿没有要理会自己的样子,转身就要下山。 可是衣角却似被什么勾住。 子慕予低头,见是被娄伯卿拉着。 子慕予又叹息了一声。 接受施针时,娄伯卿闭上眼睛。 他何尝不知,子慕予对他并无男女之间的情意。 每次施针,他衣衫半解,子慕予脸上毫无异色。 若有情意,绝对不是如此情形。 他将形势估计得过于乐观了。 慕予她说过,不喜欢一切脆弱的东西。 如今他这病体,便是脆弱的东西。 娄伯卿再度睁眼时,神色较之前不一样了。 不再是温文儒雅的模样,而有了一丝锐利的机锋。 等日常一套针施完,娄伯卿的咳喘平息,子慕予抬头看着还遥远的峰顶,咬了咬苍白的嘴唇:“今天咱们爬不到顶了,先到这吧。” 说完往山下走。 娄伯卿看着她的背影,迟迟没挪动脚步,神色三分难过七分阴郁。 “圣老,我该拿她怎么办呢?” 他身边无人,却不知这一声「圣老」,是在唤谁? 第266章 气运,离开 这个世界只有一抹光。 在这抹光的可视范围内,有一棵光秃秃的树,一个人。 树上虬曲的丫杈,像绝望之人举起两臂,朝天嘶吼。 而那个人,身上黑得几乎跟周围无光的世界一样颜色,只有两颗眼珠散发着冷光。 此人双手抓着什么,在啃食。 一下一下,撕扯着。 借着头上的光,似乎能看见此人嘴角的血色,还有手里的黑色毛发和被撕裂的肉脊。 哦,手里的东西还有生命,躯体尾巴不断挣扎扭曲,不断发出「吱吱吱」叫声。 此人在生吃老鼠! “娄伯卿,我早与你说过了,你们人类只是被我定义出来的东西,生、食、睡、爱、和五欲是我给你们设置出来的特性,人类忠于自己的欲望有什么过错?顺从我之意有什么错?世界就这么大,东西就这么多,若想要什么,拿命来抢。你既要做君子,做好人,就得习惯失去,习惯不可控制。” 若子慕予能听得见这个声音,一定能听出来,这是黑心鬼的声音。 只是,与黑心鬼的慵懒散漫不同,此人的声音散发着一种寒瘆瘆的冷意,像凿冰之音。 他吃完手中的老鼠,又随手捞起另外一只老鼠塞进嘴里。 娄伯卿自嘲一笑:“我是疯了才想着要问你意见。” 他望了一眼峰顶,然后回头看着子慕予远去的身影,最后,转身迈步,朝峰顶走去。 “娄伯卿,你抵抗不了的,从我在你身体时起,就注定了你这一生事与愿违。顺我者昌,逆我者亡。”脑中的声音道。 娄伯卿恍若未闻,坚定地一步步往上攀登。 仙府之地与其他普通地方不同。 普通地方高处缺乏天地元气。 仙府却不受地理位置影响。 子慕予所选的这座山峰,元气极其浓郁。 可是,娄伯卿依然觉得胸口闷得慌。明明已经很努力往上走,可是峰顶依然遥不可及。 难道凭他自己,真的到不了他想去的地方吗? 他又开始咳嗽起来。 他掏出怀中的药,倒了一把塞进嘴里。 晃了晃瓶子,里头的药已经不多了。 他继续爬呀爬。 娄伯卿吃光了瓶子里头的药,终于撑到马上就能登顶的地方。 他好生快意。 可就当他踏上最后一步,一股闷胀之气卡在嗓子眼里,眩晕随之涌来。 他脚下一软,眼见着就要错脚滚下山峰,却被一双臂膀揽在怀里。 是子慕予。 她脸唇苍白,漆眸平静:“让你下山,怎么不听呢?” “有人说我这一生都将是事与愿违,我不信。”娄伯卿道。 子慕予一愣。 如此前言不搭后语,子慕予想应该是他身体不适心绪尚乱所致。 “那就将他的话当狗屁。”子慕予道,她手臂一用力,将娄伯卿扶好,然后用最后的力气推了娄伯卿一把。 娄伯卿踏上峰顶,子慕予却是力竭,几乎是爬上去的。 她坐在池子旁,打坐运气,试图调息养力。 疲乏却是一阵又一阵,一股渗骨的寒如游针四窜。 “你不是说只要我的气海雪山重建,就可以压制身体内的寒症吗?我这是怎么回事?”子慕予进入灵墟识海,见到了坐在流苏树下的那个人。 此人白衣胜雪,在星空流光之下浅浅散发着光晕。 “你都认定我为奸人了,为何还要问我?反正我的话是不可信的。”男子有种破罐子破摔、满副讥诮懈怠之色。 “不说拉倒。反正失望积累得越多,以后我除去你的时候就越干脆利落。”子慕予道。 男子不说话了,平静地看着子慕予,也不知在想什么。 子慕予见对方没有沟通之意,没有逗留,直接离开灵墟识海。 “你到底是什么人?”男子看着在白门消失的人影,暗自忖道,“为何明明你造了大杀戮,气运却丝毫不减?” 子慕予睁眼。 今晚的晚霞又与往日不同。 天上的风应该很大。 厚厚的黑色云层垂落与山峦叠嶂相融,溶金夕阳正落在云层边际,造就了一半光明、一半黑暗的胜景。 “刚才你的手很凉,你的寒症是又犯了吗?”娄伯卿轻声问。 “无碍,待会回去,吃点药就好了。”子慕予道。 娄伯卿捋起衣袖,露出白皙的手臂。 他的腕处,上次被子慕予咬伤的地方留了些疤痕。 他一看,立即放下有疤痕的手,抬起另一只完好无瑕的手腕,递到子慕予嘴前。 子慕予伸手推开,摇摇头:“不必。麻烦你回去,帮我将古元卓或者丰俊朗找来。” 娄伯卿垂下眸,看不清眼底的情绪。 忽然衣袍飘动,娄伯卿「倏」地原地消失。 娄伯卿在院子里现出身形。 杨升、杨义见状,反应很快,立即迎上。 徐千策带着李秀正擦着眼角被呛出的泪,做着晚饭。 元征在尝试脱拐行走。 他们三个不知娄伯卿底细,今见娄伯卿如此神通,不禁有些敬畏。 冯继洲坐在门口晒着残余的霞光悠闲地喝着酒。 丰俊朗在擦剑,听见动静抬头。 先前娄伯卿在须臾之间找到子慕予,丰俊朗才知此人非常人,所以眼神带了一些探究。 娄伯卿也定睛看着丰俊朗,冰凌凌的碎光中尽是淡漠。 “慕予找古元卓,天池山。”娄伯卿冷声道。 丰俊朗立即放下擦剑的布,「乱魄」回鞘,人往隔壁屋子走:“元卓,慕予在天池山等你。” “啊?好。”古元卓正在整理被褥,闻言快步走出。 丰俊朗跟上。 “你也去吗?”古元卓侧头问。 “嗯,慕予脸色不太好,我不放心。”丰俊朗道。 “啥?今天弟弟受伤了吗?”古元卓几乎要跑起来了。 “应该不严重,你不要着急!”丰俊朗跟在后头道。 娄伯卿看着古元卓和丰俊朗急急往天池山赶去的背影,心情相当复杂,整个人如同冰冷的雕塑,久久不动。 忽有油烟扑鼻,徐千策的脑袋斜了过来,挡住了娄伯卿的视线。 “不是说你是你,我是我吗?我看咱们都是一样的,没上桌。哈哈哈。” 娄伯卿目光毫无温度地射向徐千策。 徐千策脖子一缩,到底是怕对方神通广大,说不准就会随随便便把他变没了。 娄伯卿不发一言,转身往院外走去。 “公子,去哪?”杨义和杨升跟上。 “回万神台。” 第267章 地龙也是龙,代价 娄伯卿带着杨义和杨升走出罗浮洞。 “公子,发生什么事了?”杨义见娄伯卿脸色沉郁,小心问了一句。 “慕予不需要我。”娄伯卿隔着物道湖看向天池山,眼神有些寂寥,“至少不需要现在的我。” “可是公子的病怎么办?”杨升急道。 “无妨。若真让她把我治好了,说不定她会把我撇得更干净。我再待在这里,她会坚持把灵印镯还回来。所以,不能留。”娄伯卿道。 他的眼睛忽明忽暗,最终到底浮上了一抹戾气。 “你们先回皇师府,我去办点事。”娄伯卿说完,踏出一步,这一步还没落脚,身形骤然消失,如白烟匿迹。 杨义和杨升有些担忧地对视一眼。 …… 日暮沉沉。 王寻让龙女服下子慕予留下的药后,果然有些效果。 身上的冰开始融化,头上鬃毛冒出热气腾腾的白气。 王寻索性将整个扁瓶药都倒了出来,让龙女服用。 不消片刻,龙女在一片薄薄的清雾中化成人形,肌肤寸缕未着。 王寻早在她有化人之兆时避开,伺候一侧的丫鬟立即用薄被将人裹好,王寻才过来将人抱进清水池。 五六个丫鬟们抱着干净的衣服、鞋袜,接过王寻,进来伺候女子洗澡。 水汽氤氲弥漫,似给女子戴上了一层薄薄的面纱。 五官朦胧,依然能看出螓首蛾眉,面若桃花,是个美人。 轻抖的眼睫如蝴蝶扑翅,待她眼睛缓缓睁开,秋水明眸,又添了几分柔美之态。 她看向幛帘外的人影,有些虚弱地道:“寻哥哥,你又救了我一次。” “含卿,这药效应该撑不了多长时间,待会连夜离开先神洲吧,回沧溟宗。”王寻道。 许含卿低下似泫双眸,有些委屈地道:“寻哥哥,我是不是给你添麻烦了?” “嗯。”王寻道。 许含卿没想到他答得那么干脆,猝然抬头,满眼的痛急,却忍着没哭。 “你呢?寻哥哥,你什么时候回沧溟宗?”许含卿道。 “我又不是龙,回什么沧溟宗。”王寻道。 “地龙也是龙!”许含卿咬着唇。 王寻冷笑一声:“亏你说得出口。”他挥挥袍袖,往外阔步而去。 许含卿猛然趴到池边,满眼着急想把人留下,可是她知道自己留不下,由此而痛苦不已。 她痛哭一阵后,似累了,止住了眼泪,将整个人没进滚烫的水里。 等她的头颅重新冒出水面,眼眶周围的肌肤依然有红肿的痕迹,但是眼神较刚才的痛苦之状不同,她如迷途之人突然找到了人生的方向,满是坚定决意。 …… 王寻的脚刚迈出那道真实世界的青石子路,忽有一阵劲风扑来。 一团杀意汹汹的大火球! 王寻心神大凛,召出法杖,抵挡在身前。 轰! 火球碎裂。 王寻和法杖皆被撞飞。 王寻身体砸向那栋破败的木屋,如摧枯拉朽般将屋梁扫落,一时惊蛛四窜,烟灰滚滚,法杖蒙尘。 刹那,王寻只觉得意识有些恍惚不清,天地翻覆,如陷入虚幻旋涡。 「你是真和尚,还是假和尚?」 「还没受戒呢。不过终有一日,我会成为先神洲有名的得道高僧的。」 「多高?」 「至少有八尺那么高吧。」 「你们真不吃肉?」 「食肉断慈悲种。没有慈悲心,做什么出家人呢?」 …… 「喂,我叫王寻,你叫什么?」 「若我没死,若我们能再次相逢,我便告诉你,我叫什么名字。」 …… 几段对话无比清晰地涌入王寻的脑袋中, 那时,他还不吃肉。 他什么时候吃肉的呢? 哦,是他被砸烂脑袋后复生,重回桃花寺。 师父给他熬了一锅鱼汤。 而他很自然地接了。 或许那一刻,他潜意识做出了选择。 他弃了他的慈悲种。 放弃了做真正的出家人。 他存了杀尽射月骑之心,已经没资格做什么高僧了。 王寻推开压断他的腿的大木梁,拖着法杖,从废墟中爬出。 原来他没死。 原来他叫子慕予。 …… 然后,王寻看见一双皂靴。 黑色高帮上,绣着白兰。 再往上,他对上一双淬冰的眸子。 这双眸子有些奇怪,比琥珀更灿黄,如金砂流动。 娄伯卿。 他原是这样的眼睛吗? 娄伯卿不是因为身体弱,许多神术都不能修炼吗? 刚才是怎么回事? 他差点被娄伯卿一招击杀,实力竟比弘智师叔更强。 “刚才,是你伤害慕予付出的代价。”娄伯卿面无表情地道,“接下来,是为你坏了我的好事!” 娄伯卿五指箕张,掌心再度出现一轮火球,翻手朝王寻头颅劈下。 王寻瞳孔一缩! 又来! 轰! 头皮盖轰裂,脑浆迸飞,剩下的躯体也被不同程度烧伤。 娄伯卿冷眼看着,确定王寻已经没有生机,袖子一甩,霎时隐迹,只余一阵残风。 过了好一会儿。 有人从青石子路上的黑石线上方探出一颗头颅,冲王寻的身体谨慎地小声喊:“王寻师父?王寻师父?” 接着又有一个人探了出来:“王寻师父的头好像没了。” 随后,两人挤了出来,快速走到王寻身边,机警地确认周遭环境安全,才将王寻的残存的身体扛了起来,往回跑。 “快,把他埋到松软透气的地方。” “小心,别磕着!” 许含卿的声音不时响起。 …… 子慕予在古元卓的搀扶下回到院子,知道娄伯卿已经离开。 冯继洲在等着她,交给她一只兔子。 “伯卿要送给你的。”冯继洲道。 娄伯卿要送兔子这件事的始末,子慕予都清楚。 但她不喜欢养小动物。 小动物在子慕予眼里,依然是脆弱的东西。 它们或有短暂的寿命,或需要精心饲养伺候才能存活。 子慕予侧头,见古元卓满脸喜色,爱不释手摸着兔子的白毛。。“弟弟,它香喷喷的,好干净哦。” “你喜欢?” “嗯!” “那它就是你的了。” “真的吗?” “我何时诓过你。” 古元卓立即从冯继洲手里接过小白兔,抱在怀里,好不满足。 子慕予笑眯眯看着古元卓欢喜的样子,心中因为娄伯卿突然离去而生的浅浅失落就此溃散。 喜欢小动物的人,心肠定是有些柔软的。 “元卓,我今晚想喝鱼汤。” “我现在就去钓!” “你会钓鱼了?” “嗯,可厉害了。” 第268章 证据,遗憾 “方头儿,我这个应该算是因公受伤了吧?看看我这里,再看看我这里!”罗玄彬站在画架前,将长袍撩起,露出大腿上的大块瘀紫,满脸将碎未碎的可怜。 “神相特地交代过,龙甲浮屠不能动娄伯卿,你疯了吗?跟他的人动手?”隔着画架,依然能感受到方喆的声音淡冷,气息冰寒。 这么一说,罗玄彬更加委屈,哀犬之状更甚:“是他要杀我,难道我不能还手吗?” “你做了什么娄伯卿要杀你?”方喆奇道。 “我不是说了吗,估计是因为我不小心偷听了他与子慕予的谈话,说他能生不能生的。具体内容我当时就上报了。”罗玄彬道。 “就为了这么一场谈话娄伯卿就动了杀机,不应该啊?”方喆道。 “什么不应该,会咬人的狗不吠,读书人若心黑是看不见的。”罗玄彬眼睛一转,道,“不过,我总觉得娄伯卿与子慕予的谈话里别有玄机。两个大男人,说生孩子的事,方头儿,不奇怪吗?” “一个是医者,一个是病人,谈及育嗣,有什么好奇怪的?”方喆道。 “不不不,”罗玄彬一手托住下巴,“你不知,当时的气氛……啧啧!”忽然他灵光一闪,整个人定住,喃喃地道,“方头儿,我似乎知道事情的真相了。” “什么真相?”方喆的声音里,又有了对罗玄彬大惊小怪的不满。 罗玄彬倾身凑近画框,低声道:“你说这个娄伯卿,是不是个断袖啊?” “胡说八道什么。”方喆叱道。 “我有证据。”罗玄彬重新托起自己的下巴。 “什么证据?”听方喆的声音,好奇之意掩藏得极好。 罗玄彬竖起一根指头:“证据一,还记得吗?咱们在皇师府的眼线送回来的消息说,当初神皇帝姬恢复与娄伯卿的指婚,娄伯卿寻死觅活来着。” “证据二,娄伯卿从出生到现在,身边伺候的人有女的吗?没有啊!”罗玄彬又竖起一根手指。 罗玄彬对的猜测的正确性产生了极强的信念,眼睛里冒着光:“证据三,你是没看见,娄伯卿这小子目中并无其他人,眼中就只有子慕予啊!” 罗玄彬猛地对击一掌:“我说我为什么必须要死,原来我是不小心撞破了他的奸情!”他对着画架急声道,“快快告诉神相,我有重大发现!方头儿,这功劳你可不许跟我抢!” 方喆极其无语:“就你这种漏洞百出的猜测,也敢往神相跟前说?” 罗玄彬一脸怀疑:“漏洞百出吗?明明这个推理无懈可击。” “证据一,若是神相让你娶一个你不想娶的女人,你会怎样?”方喆道。 “妻子在一定程度上决定了男人的下半辈子,肯定拼死抵抗啊。”罗玄彬想也没想地道。 “证据二,神相身边有伺候的女神侍吗?”方喆道。 “没有啊。”罗玄彬道。 “他是那个……什么吗?”方喆有些隐晦地道。 “当然不是。”罗玄彬道。 “证据三,这是你带有主观臆想的看法,怎么能作为证据呢?”方喆道。 罗玄彬蚌住了。 “这是我最后一次警告你,罗玄彬。”方喆严肃起来。 罗玄彬身体不由自主微微绷住。 “关于子慕予的任何事,不要胡乱揣测,神相不喜。”方喆道。 罗玄彬耷拉着头:“哦。” “娄伯卿离开罗浮洞是好事。你继续执行神相之令即可。”方喆道。 罗玄彬有气无力,脊柱像被抽掉了:“哦。” “好好干,神相已经好几次夸赞你小子有些本事了。”方喆道。 “哦?!”罗玄彬立即站得像笔杆儿一样直。 …… …… 鸿蒙城,万神台。 距离九天云德殿不远处,飞楼插空,层层坐兽檐,四望如一。 此地是散经库,积累了整个先神洲无数仙神法术典籍。 在第十三层西南那个黑暗的角落里,有一人发髻尽乱神色枯槁,缩坐着。 他的身边,散落了无数翻开或者没有翻开的书籍竹简。 他手里还握着一卷书,一半垂于地上,书角被抓出了皱褶。 正是柯兰。 自从他赶回万神台,终日待在散经库里,翻找他目前困境的解决办法。 可没有一种是与他的境况是相同的。 他尝试了好些觉得可行的操作,他的身体状况没有丝毫改善。 此刻的他,与凡人无异。 为了爬上万神台,他的脚磨烂了,因急着翻书查阅,伤口没有做任何处理,现在溃口愈来愈大,散发着污浊之气。 可能因多年神明之体反噬,现在他的口腹之欲较之普通凡人更甚。一般人一日三餐便能果腹,可是他,几乎两小时便腹部空空,胃部泛酸。 不知是觉得爬楼上下麻烦,还是对自己失望而惩罚自己,柯兰已经三天没有进食。 现在,他快要饿死了。 柯兰忽然苦笑不已。 若是他今日饿死在散经库,那大概率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运气不好,要刻进神史,遭人耻笑万世。 他被人耻笑不要紧。可是,他现在还是殿下的侍神卫。 会累及殿下的。 想到此处,他放开手中书卷,开始往楼梯爬。 他希望能引起谁的注意,救救他。 散经库却不是谁都能上来的地方,很多时候是无人的。 他是那么绝望,爬到楼梯边,滚了下去。 如此重复下了好几层楼。 他终于滚不动了。 他现在的身体,已经无法长时间经受万神台浓郁的天地灵气,全身上下,火辣辣地疼。 嗓子像着了火,想喊也是喊不出来了。 尽力了呀,这辈子。 没能陪护殿下更久,是遗憾。 没能像殿下期待的那样,成为她最值得依靠的侍神卫,是遗憾。 没能亲眼看着殿下,坐上她想要的位置,是遗憾。 死得这么无用憋屈,是遗憾。 所有遗憾,都被可能会影响庄辰殊声名而生的极沉自责裹住,让他几乎死不瞑目。 就在他的眼睛耷拉下来,却无法阖眼之际,一抹流光溢彩的璨金袍脚出现在楼梯口。 “「道德踪」「夺运」?”云熠的剑眉严峻地拢起。 第269章 最坏的结果,打吃 柯兰意识恢复时,第一感觉便是自己的身体又重新轻盈起来了。 不再像肉体凡胎那样,疲乏不堪,脑袋混杂想不分明。 双足溃烂带来的疼痛、挥之不去的饥饿感全部消失。 难道,先前一切都是梦? 他还是神明,还是有资格站在殿下身边的侍神卫? 等他略带些惊喜急促睁眼,发现自己躺在九天云德殿的地面上。 头顶两只凤凰扑腾着翅膀,盘旋其上,正对着他的身体一滴一滴滴着眼泪。 哦,不是梦。 只是凤凰滴泪短暂疗愈了他的伤罢了。 似想到了什么,柯兰猛然坐起,看向上首。 先神洲最高神只云熠,果然端坐在那里。 云熠没有批改奏折,神色冷峻深沉看着柯兰,似乎一直在等他醒来。 日常伺候的侍神宦官如意没在,大殿屋门紧闭。 门户有施行过术诀的痕迹。 他连忙从地上爬着站起,恭肃行礼道:“柯兰见过神相!是……神相救了我吗?” 云熠显然没有要回答柯兰问题的兴致,只问:“你怎么回事?” 柯兰自然知道云熠问的是他神力尽丧的事情。 其实,深陷绝望之时,他也曾经想过要向云熠求助。 毕竟,现在云熠是先神洲唯一的超品神明。 若连云熠都没有办法,那便真是走投无路了。 可是,他最终压下了这个想法。 如果他向云熠求助,必定欠下云熠一个人情,这还是其次,更重要的是,云熠肯定要问他因何落到如此地步。 若他如实说了,岂不是间接将殿下暴露于危险之中? 这世间,竟存在这么一个人,可能能压制仙神法术。 若云熠知道了这么一个人,用来对付殿下怎么办呢? 云熠见柯兰踟蹰,毫无耐心,沉沉喝了一声:“说!” 这一声,若黄钟大吕震动了柯兰心神,巨大的压迫感控制着他的牙关,五脏六腑都开始绞痛起来。 柯兰痛得汗流浃背,咬破了嘴唇,嘴角渗出血迹。 他终究承受不住这一声「天问」,将当初在青山县见到自称「无中生」的傀儡,还有对战时种种细节和异常和盘托出,没有任何保留。 “青山县?傀儡?”云熠眸色霎时阴沉。 眨眼间,他身上闪起流光,片刻,整个人幻化成点点碎金,消失在九天云德殿。 柯兰跪趴在地上,濒死之感让他本能地大口喘息。 …… …… 青山县,凤凰坳。 一道乌金灿光划破晴空万里,落入坟山。 那一瞬,挟着光的风漫向山野,野兽回避,树草低头。 璨袍高冠的云熠神色凝重,站在石壁前。 袍袖一挥,白雾蔓延,虚空之中,露出藏在此处的另外一个世界。 这是以画作法,开辟出来的芥子空间。 六伏人墓。 他撩袍迈了进去。 礁石嶙峋,海浪汹涌。 十五道浪,循环往复,日夜不息。 云熠视若无睹,举步踏于浪上,目标是随着海浪沉浮的黑色孤岛。 近了才能发现,并不是岛呈黑色,而是岛周围笼罩了一层灰色浓雾。 浓雾并不流动,像一团死去的乌云。 云熠并不踏上这座诡异的孤岛。 他只是伸出两指,点在自己的太阳穴上,闭目默念着什么,然后抽离两指,拉出几缕白丝。 白丝差不多四五寸长,末端像触角,迫不及待想各处探寻。 这是云熠的一缕神识。 只见他朝被浓雾笼罩的孤岛一指,那缕神识立即射了进去。 云熠闭眼。 感受神识带来的新视野和灼痛感。 六根诡异的红柱立在六方,高不可及,张织了一张大网阵。 这些网丝,显形成金属链子,将一具粉骨骷髅高高吊起。 无穷尽的老鼠在不停啃噬新长出来的血肉。 白色的丝缕神识在粉骨骷髅边上绕了一圈,随后,像做了什么决定般,注入骷髅眉心! 孤岛外的云熠猛然睁眼,脸色微变,捂着胸口,接着一口鲜血喷了出来,身体急退至画着符箓的礁石前。 他细细看着礁石上的符文,伸手探了探其中异常可疑之处,指尖顿时染上一点黏腻。 是血! 云熠指间一捻,血渍变成红粉,浮了起来,闪烁着诡异的光迹。 云熠脸色再变:“混元诀?这是云风的血!” 云风当时竟死在此处吗? 这真是最坏的结果! 云熠脸色黑如锅底,愤怒得咬牙切齿:“山魁!” 大袖一甩,云熠人已瞬至老赵屋前。 木屋,是从前样子。 老赵,也是从前样子,佝偻着身,蹲在门口,「吧哒吧哒」抽着水烟,看见云熠,拎着水烟筒就跑了上来。 云熠沉着脸,压抑不住的愤怒。 “他逃了,为何不报!” 老赵抬起头,浑浊的眼珠子艰难地转了转:“谁?谁逃了?” 云熠眸光骤然锋利,盯着老赵,周身散发着阴森寒气。 不对劲。 他捏了一诀,冲老赵指去。 噗! 好好的人骤然矮下了去,皮发腐朽,只余一只有些残缺的头颅骨。 “傀儡术?!”云熠心下一凉,“山魁你……” 他捡起地上的颅骨,举指一点,又迅速收回。 魂魄已散,无迹可寻。 痛色从云熠眸底闪过,手中握着的颅盖「咔嚓」一声碎裂。 云熠有些茫然地看着手中碎骨,片刻理智清明。 无魂之物,最好的归宿还是尘归尘,土归土。 罢了。 “公孙日月,是我小瞧你了!”云熠眼中闪烁着恼怒而幽冷的莹光。 …… …… 这是一局半明半暗的棋。 跟云熠一样,子明也喜欢下棋。 只是在白泽,无人能与他棋逢对手。 所以,他只能左手跟右手下。 他右手捏起一颗黑子落下,嘴角讥诮翘起:“这一局,打吃!” 云雨、云风离开万神台的时候他便得了消息。 杨金峰死后,他便有了主意。 以无影无踪之术吸引他们的注意,兼之先前早就让碟子不着痕迹透露凤凰坳可能会有宝贝,只要他们到了青山县,就会大概率到坟山这边来。 因为,他在坟山也是留下痕迹的。 那把归冥,是他早就发现的东西。 古元卓那天跟着子慕予上坟山,还是他促成的。 当初五品神光降临,他就知道是自己的计谋可能要成。 虽有小意外,但事情的演变,犹如神助一般顺利。 看,天道站在他这边。 第270章 失败,屈辱 子慕予在半夜痛醒。 胸口的冷痛让呼吸都变得万分艰难。 这跟以前的寒症发作不同。 以前就是怕寒趋热,现在却感觉血液要凝固了似的,开始塞痛。 今晚徐千策和李秀做饭,米饭没有煮透,粒粒夹生。 如今胃也有些生痛,简直雪上加霜。 她从床上坐起,额头满是冷汗。 轻手轻脚来至桌前,发现水喝完了。 她拎着茶壶,轻轻开门,走了出去。 月上中天,夜色如练,星繁河白,可是她无心欣赏。 她刚打开锅盖,拿起勺子,忽有凛冽风起。 子慕予警惕抬头,一股巨大的吸力突然出现在背后。 「哐」。 勺子落入温开水里,茶壶掉落地上。 风息音止。 子慕予的身影已然不见。 …… 子慕予身形踉跄,她猛然压下重心,一腿半跪,两手撑地,才堪堪在悬崖边上止住。 是的。 悬崖。 她的身后,是深不见底的垂直峭壁。 而面前,是一块宽阔的空地。 月亮就悬在空地上头,显得特大、特圆。 空地上,有许多光迹。 这些光迹,彼此呼应,相交成一个巨大的星形阵法。 而站在阵法中心的,是一个身穿素裙,肘挽三尺素俏丽女子。 庄琬瑢。 “你是谁?!”子慕予不顾被擦伤的膝盖,直视庄琬瑢,缓身站起。 庄琬瑢抬起纤手,捂嘴一笑:“见你两次,你都目中无人。如今才好奇,是不是晚了?” 子慕予抿住唇。她不打算再开口。 对方既然如此费尽心思将她弄到这种地方,肯定不是说说话那么简单。 她寻了一块地方坐了下来,从芥囊中取出一些外伤用药,然后又嚼吃了一团乌漆漆的东西。 庄琬瑢气得浑身发抖。 “听说你骨骼精奇,于修炼上很有天份。现在让我看看,你是不是浪得虚名!”庄琬瑢一手伸出,身上三尺素像一把无柄长剑朝子慕予扑来。 子慕予没带「君阳」。不知庄琬瑢用了什么手段,子慕予召唤不了「君阳」。 羽鸿步踏出,素锦从子慕予脖颈滑过。 她毫不怀疑若是让这三尺素碰到,她会落得血花迸溅的下场。 子慕予不敢掉以轻心,既然这三尺素可软如绸缎搭在这女子的身上,又可以像剑一般袭击,定不是什么凡物。 她的身体刚猛地以不可思议的角度倾斜,那素锦便像个套索圈了起来。 若她不是躲得快,定会被此物吊住。 脖子若受制,那可就成为人家的俎上鱼肉了。 子慕予猝然掉头,朝庄琬瑢冲击。 她毫不客气,抡起拳头,往庄琬瑢胸口击去! 可是,她似抡到了一团棉花。 庄琬瑢头一歪,露出诡异的冷笑,她一把抓住子慕予的手。 子慕予不惧,顺着她的力量欺身近前,这一次,袭向的是庄琬瑢的头部。 拳风呼呼,空气爆裂,这一击势不可挡。 可是,庄琬瑢近在眼前的脸上神色不变,依然露出奇怪的笑意。 危险的气息从脖后传来,子慕予心里咯噔一下! 她伸手一把抓向庄琬瑢的衣襟,整个人矮了下去,往后仰倒。 庄琬瑢猝不及防被这么一拉,双腿在半空如扇划过,素锦从两人之间掠过,斜劈向子慕予双手。 子慕予一掌推向庄琬瑢,才松手急退。 庄琬瑢落地,倒退了好几步,捂着胸口连声咳嗽了一阵。 子慕予甩了甩有些发痛的手,心下踏实了一些。此人并非无懈可击。 可是,她胸口传来的刺痛时刻提醒着她,今晚不宜恋战。 她指甲在指腹上一划,血珠弹出。 血珠悬浮,形成一圆,萦绕在庄琬瑢周侧。 庄琬瑢这才脸色突变。 “这是……” “运去英雄也枉然,夺!”子慕予喝声指向庄琬瑢眉心。 可是,子慕予没有注意到,这一次的「夺运」,与以前有些不同。 那些血珠子没有变黑,也没有幻化成黑色的丝线。 子慕予的鲜血,「啪嗒啪嗒」星星点点洒在庄琬瑢脸上。 那一瞬,庄琬瑢有些懵。 她伸手摸了摸脸上的血渍,漠然看向子慕予:“你耍我?” 子慕予心下微骇。 夺运为何失败?不该! 子慕予当机立断,划破另一只手指,再度将血珠弹出。 “运去英雄也枉然,夺!” 这一次,血珠还是没有变黑。 庄琬瑢微微侧头,避开洒过去的血滴,脸上露出阴森笑意。 一道白光从子慕予眼前闪过,子慕予惊觉素锦已至,脚下狂奔,可是这一次,她发现自己的羽鸿步好像也消失了,速度大减。 眼前一暗。 三尺素风驰电掣般缠上了子慕予的双眼。 撕扯不动,子慕予大惊! “现在,该我了!”庄琬瑢轻笑一声,脚下探出,却是跟子慕予一样的羽鸿步。 迅疾如风,轻如流云,飘忽不定。 这是「道德踪」第八层。 可是子慕予看不见。 只能按照前世听声辨位进行防守。 可是,声音太慢,而庄琬瑢速度太快,如影随形。 弹指间,子慕予胸腹已经中了几拳,脸上挨了几巴掌。 她不敢动,怕错一步跌下万丈深渊。 所以死死地用手护住脑袋,蜷缩在地。 三尺素锦寸寸伸长,彻底缚住了子慕予。 万般屈辱的时候,子慕予不是没有经历过的。 可是她坚信,只要她的命还在,那屈辱的这一瞬间便不是事情的结局。 「噬魂墙」没有反应,只有两种可能。 一个是「噬魂墙」跟她的「道德踪」一样,没用了。 另外一种可能是,此人对她并没产生杀意。 “你最好能打死我,否则终有一天,你要还回来的。”子慕予咬牙道。 她的口腔里,全是血腥气。 庄琬瑢打累了,终于渐渐收了手脚。 她蹲在子慕予面前,伸手钳起子慕予的下巴,冷声道:“原本我想要你的眼睛的,可是,我特喜欢看你眼中那股执拗不服劲。我真想看看,你被驯服后,它们软绵下来的样子。” “驯服?你想当马戏团团长,我可不想当畜牲!” 子慕予忽然像条蛇般探出头颅,亮出她锋利的牙齿,从庄琬瑢的手背上撕下一小块血肉来! 庄琬瑢一把扯住子慕予的头发,狠狠将她撞击在地上。 血花零落,一时不知这血是子慕予的,还是庄琬瑢的。 第271章 惊恐万状,别来无恙 罗玄彬原本睡得很沉,突然一阵心悸。 这种心悸夹杂着恐惧和敬畏,让他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 云熠就站在他床边,满身金晕。 “神……”罗玄彬大惊失色,从床上滑倒便要下跪。 “慕予在哪?”云熠道。 罗玄彬从没见过云熠如此模样。 慌乱。 着急。 担忧。 顾虑重重。 罗玄彬知道遇见大事了。 “我带神相去。”罗玄彬立即套上鞋,带云熠往子慕予他们的院子跑。 整个罗浮洞,弥漫着一层金砂流光,所有人都在深睡。 夜虫鸣叫、流萤飞舞尽数消失。 来到子慕予和古元卓所住的房间前,云熠没有任何犹豫,就要进去。 关闭的木门,在云熠踏出第一步时便自动崩开。 「哐」地扬下阵阵小细尘。 如此大的阵仗,院子里静悄悄的,无人醒来。 屋里只有古元卓。 另外一张床上,被褥散乱,子慕予不在。 罗玄彬见云熠脸色黑沉,怕自己会被怪罪,忙麻溜上前,伸手探了探被窝:“噫,凉的。应该离开好一阵了。子慕予很勤奋,没准自己跑去天池山练功了。”也不等问,便指天池山的位置,“就是那,他天天都去的。” 就在这时,古元卓像很多个夜晚那样,突然坐起,耷拉着眼睛。 云熠脸色阴沉地看向他,问罗玄彬:“他是谁?” “他是子慕予异父异母的兄长,据说从小陪着子慕予一起长大的,叫古元卓。”罗玄彬忙道。 云熠眼中闪过一抹异戾之色:“兄长?他也配!”抬手一甩。 「啪」! 古元卓脸上被狠狠甩了一巴掌。 这一巴掌力量之劲,直接将古元卓从床上掀翻下来。 古元卓还是没醒,眼睛半睁着,还处于刚才那种迷糊状态。 云熠脸上满是嫌恶,又想起惨死的山魁,手一勾,古元卓就被悬空吊了起来。 罗玄彬脸色微变,有些不忍。 他吃过古元卓做的红烧肉。 不多的接触,他觉得古元卓是憨厚极好相处的人。 不知为何神相对他如此不喜? 又是因为子慕予吗? 云熠的手翻转,做出卡脖子之状。 古元卓的脸立即黑紫起来,但他对自己正在面临的危险丝毫不觉,嘴里嗫嚅着一字一字艰难万分又决然地道:“谁……也……别想……害我……弟弟。谁……害他,我杀……谁。” 云熠双眼微眯。 半晌,手一挥。 古元卓被摔回床上,头重重磕到墙边,半拉子身体悬在床沿。 罗玄彬忍着想扶一扶他的冲动,只恭肃垂头,等待云熠的下一步指示。 “带我去天池山。” “是。” 两人正走出房间,来到院子。 云熠忽然脚步一顿,似感受到了什么,猝然抬头! 子慕予的身体在罗浮洞上空突然闪现,随后迅速下坠! “是子……”罗玄彬刚惊叫出声,他身边的云熠已经「咻」地掠射出去。 云熠在半空接住了子慕予,随后,缓缓落地。 云熠半跪在地上,怀里抱着子慕予,子慕予的血沾上了云熠的璨袍。 子慕予全身是伤,特别是额头,肌肤被砸烂,双目紧闭,已是昏迷。 云熠抬手想碰一下子慕予的伤,终究生生止住,满脸痛不可当。 空中异常气机尚未完全消失,云熠怒不可遏,瞪向半空,两指成剑,劈向子慕予刚才出现之处。 庄琬瑢发泄完心中郁闷之气心情大畅,正要从自己的灵墟识海退出。 忽然一道电龙撕破天际,似要毁天灭地劈来。 庄琬瑢脸色大变,三尺素锦立即飞于其前,张阔开一层白色护障。 轰隆! 地面碎裂,漫天大火扑面而来! “女公子!”前侍神卫蒋荣、柏贤、施良惊呼声几乎同时响起。 就在这一瞬,几只大手探了进来,将庄琬瑢有力地拽离。 庄琬瑢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惊恐万状的表情。 …… 白玉京。 这是距离罗浮洞最近的仙府。 因为距离太近,实力、招新等各个方面都暗暗较着劲,宿怨多年。 此刻,白玉京的最高处的藏书阁已经被摆设成庄琬瑢的居所。 庄琬瑢自从上了白玉京,心里想着从子慕予那里遭受的气,每天寝食难舒。 蒋荣、柏贤、施良几个一计较,便想着将子慕予拖到庄琬瑢的灵墟识海,好让庄琬瑢好好出一口气。 庄琬瑢原在塌上打坐,蒋荣、柏贤、施良三人护法。 一番变故,庄琬瑢吐血不止,两眼一翻就此撅倒。 蒋荣、柏贤、施良乱成一团。 “无碍无碍,只是灵墟识海有些受损遭到了一些反噬,慢慢养回来就行了。”蒋荣道。 刚才要不是蒋荣、柏贤、施良出手快,庄琬瑢此次危矣! “当日大比时那个高手,竟还在罗浮洞?!”柏贤一阵后怕。 …… 罗浮洞。 罗玄彬想过去帮忙搀扶子慕予,却被云熠一个狠戾的眼神止住了。 云熠将子慕予抱回床榻,细致将她放好,才伸出两指从自己丹田处逼出一股极精极纯的神丝,注入子慕予眉间。 子慕予身体上的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复原。 衣服上、脸上沾染的灰尘污点,尽数消失不见。 处理好这些,云熠给子慕予掖上被子,压住四角。 “你出去。”云熠突然道。 罗玄彬有些懵,四处看了看,发现只有自己一个会动的人,迟了半拍才确定神相云熠说的是他,赶紧跑出门外去。 云熠安安静静地看了子慕予好一阵。 像座雕塑。 眼神中满是柔光。 “可惜,还没到我们见面的时候。”云熠轻轻地道。 良久,云熠脸上的温情消释,取而代之的是难以言明的凝重,他撩起宽长的袍袖,手掌轻轻搭向子慕予的额头,然后,闭上眼睛。 星云如织,整片天地如流光溢彩的璧玺。 流苏树上的花疏落了许多。 这是子慕予的灵墟识海。 也是流苏树下,坐着的那个人的。 云熠自踏进这个世界,眼中便没有属于人的任何情绪。 流苏树下的人,依然是一副重病难愈的样子,看见云熠,露出了难名的笑意。 “云熠,别来无恙。” 第272章 威胁,十年为限 袖口之下,云熠的手指紧紧掐在掌心,脸上却什么情绪也不显,反而显得有些云淡风轻。 如果方喆在这里,肯定知道,云熠表情越是什么也看不出来,越代表着他如临大敌。 在大敌面前,云熠绝对不会轻举妄动。 所以,云熠面对男人状似老熟人的招呼时,没有做出任何回应,只是淡淡地、平静地看着他。 良久,男子见云熠没有意料之中的反应,只能继续道:“我很好奇,你跟子慕予,到底是什么关系?” 云熠唇角挑起:“你猜。” “我知道,她不是神皇的女儿。”男子的目光死死攫住云熠,似乎在审视云熠对这个结论的态度。 云熠眉毛微抬:“啊?她不是吗?” “她看不了庄穹留下的笔记。所以,我说,她不是。”男子紧紧盯着云熠。 “啊!原来她不是。”云熠的眉毛沉下,神色依然冷淡。 “子慕予不是庄穹的女儿,而是你的女儿!”男子突然道,目光骤然锋利几度。 云熠的指甲掐进掌心肉,面部表情却依然精准控制:“她是不是我的女儿,这个世界上,你最清楚不是吗?” 男子眼睛轻微一眯。这个动作,其实很小,也隐蔽。 可是云熠袖口下的手骤然松了,眼角鱼尾纹浅浅夹起,几乎失笑:“原来你不知。你不知道自己是谁。” 男子神色一滞,暗暗心惊。 怎么就暴露了? 难道自己,理应知道子慕予到底是不是云熠的女儿? 可是,他不知道啊。 云熠见男子的反应,更是放声大笑起来。 他从来没有这么笑过。 这种笑,并不是单纯的大喜。 夹杂着讥讽和不屑。 云熠笑止,脸上满是冷意:“你是不是知道这世间万物,可就是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道子慕予是谁?” 男子怒色上涌,从流苏树下站起:“说!我是谁?你为何要封镇我在六伏人墓?!子慕予是不是你们找来对付我的人!” 云熠神色愈加玩味:“「你们」?指谁?” “你和公孙日月!”男子道。 云熠冷哼一声:“公孙日月这种鼠目寸光之辈,怎可与本神相相提并论!”他的目光冷如冰锥,“你本该待在你该待的地方,为何跑出来找死!” 云熠双袖鼓起,一掌劈出。 一道如白刃的气机朝男子扑来,男子却面不改色,等凌厉气机迫至身前,胸口才自动内塌,化力于无形。 倒是那棵流苏,花被震落不少。 子慕予那条气海雪山之柱,也发生了震动,有些冰屑簌簌落进黑色光圈里。 “你装什么?我既走出了六伏人墓,你能奈我何!”男子弹了弹身上的落花。 云熠看了看光柱,微青着脸道:“我能劈出第一个六伏人墓,便能劈出第二个!” “对子慕予,你舍得吗?”男子冷笑道,“虽然我不知你们的关系,但看你刚才见她受伤时的着急劲,肯定做不到让她万世遭到鼠噬之苦。” 云熠心底一寒。 子慕予受伤得不是时候。 若子慕予没有受伤,他定不会因为心神大乱而提前露了马脚。 现在最麻烦的还不是这个。 “无论我跟子慕予是何种关系,你只需要知道一点:这个世间只有我知道你是谁。相信我,若我死了,或者以后还发生这种子慕予遭人欺负的事,你会比孤魂野鬼还可怜。” 一个人,无论是何种存在,若不知来路,不知归去,会疯掉的。 特别对已经可以无视时间的存在来讲,这种痛苦愈甚。 每种生命,都被某个超离的存在定义了某些生存价值。 而这些生存价值,衍生了某种本能。 而这些本能,多多少少都与繁衍或传承有关。 比如蜜蜂采蜜。 比如蝴蝶飞舞。 比如屎壳郎滚粪。 比如人类异性之间的生理吸引。 当某种生命,失去了繁衍的欲望,离灭绝不远了。 可对于男子来讲,繁衍已经无望。 所有的存在价值,便只能压在传承上。 可若不知来处,如何传承? 所以,云熠这么说,算得上是蛇打七寸,正中靶心。 男子嗤嗤一笑道:“你真的觉得,这么威胁我,对子慕予有好处吗?” “你装什么?”云熠将男子刚才说过的话原路抛了回去,“若你真能对子慕予做什么,你会像丧家之犬一样坐在这棵破树下?你与子慕予已经共用了一个灵墟识海,你当我是瞎的?” 男子看向子慕予那根气海雪山之柱,心底有些暗淡,但脸上不显:“那也有强弱之分。我可以彻底把她吞掉的。” “你若有这个本事,来,吞一个我看看。”云熠道。 男子露出一丝苦笑:“现在自然是不行。但不代表以后不行。” “以后?谁吞谁还不一定。”云熠寒声道。 男子神色微阴,不知想到什么,脸上明暗不定:“公孙日月想做什么,我能猜出个大概。不过就是想诛杀你云熠罢了。你云熠想做什么呢?” 云熠唇角再度挑起:“你猜。” “你这个态度合适吗?虽然我暂时无法对子慕予做什么,可是,我可以在某种场合不做什么。你看子慕予才什么水平?金丹期。没我的帮助,别人要虐她,轻而易举。”男子道。 云熠负手:“你保子慕予十年平安。十年期到,我告诉你所有你想知道的。” 男子眸光一闪:“要是十年期限未到,你已经死了呢?” “那就是你运气不好。”云熠冷冷瞥了男子一眼,挥袖转身就此消失在这片流光星海。 云熠的手从子慕予额头抽离。 他看着子慕予微皱的眉头,想伸手过去给她抹平,可是他忍住了。 往后,一定要更小心。 只要他将自己藏好,子慕予便是安全的。 留给慕予十年时间,应该够了。 …… …… 先神洲唯一没有被海洋围绕的陆地边界,白泽。 草庐。 “你说什么?神皇魂身被云熠这贼子镇在凤凰坳坟山上?!”白泽之主无忧满脸愕然。 “不错。”子明点点头。 “所以,你把子慕予带到凤凰坳,也是计划好的。”无忧道。 子明看着院子外不舍昼夜尝试要在这片荒凉之地种出菜蔬来的苏柔,并没有否认。 “我想,庄穹的魂神大概率是逃出来了。若我没猜错,现在他就藏在子慕予身上。”子明目光忽明忽暗。 第273章 守一禅,不是梦 罗浮洞寒潭边。 「哐当」! 杨启吉突然惊醒。 他手中的鱼竿掉落,滑进潭水中。不多久,水波泛泛,鱼竿被许多鱼拱送着推回岸上。 杨启吉愣愣地捡起湿漉漉的竿子,愕然反省:刚才自己是睡着了吗? 他猛地抬头看天。 星云布散,罗浮洞上空的天似被撕裂,露出并不平整碎痕斑驳的深色痕迹,周边的云,似着了火。 “启吉,启吉!”齐高业来得极快,一副老骨头明明颤颤巍巍像快散架似的,偏摔不了,手中的灯笼摇摇晃晃要飞起来,“方才是有人在罗浮洞施展了催眠幻术吗?我刚才居然梦见了老家的龅牙翠妞!” 杨启吉双目沉沉盯着天空,良久才收回:“应该是,我也睡着了。” “对方什么来头?”齐高业忙问。 杨启吉摇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知:“不是冲着罗浮洞来的。他已经走了。” “天呐天呐!这里怎么就成了香饽饽了呢?他们随便跺跺脚,罗浮洞就得塌了呀。启吉,为师有些担忧哇。”齐高业道。 刚才他不仅梦到了龅牙翠妞,还梦到自己面对高人时毫无还手之力,眼睁睁看着罗浮洞毁于一旦。 “富贵险中求,罗浮洞既然做出了决定,便不能动摇。墙头草不一定会死得最快,但结局肯定惨淡潦倒。师父,你的夙愿不是想将罗浮洞打造成三百六十仙府第一吗?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启吉啊,为师仔细想想,其实罗浮洞有你,便足够了。”齐高业道。 杨启吉摇头:“我修的是守一禅,走的每一步,都没有回头之路。若生了动摇之心,这颗心,便守不住。若守不住,我便是废物一个,于罗浮洞毫无用处。所以师父,动摇的话,不要再讲,动摇之念,不该再起。” 齐高业听完,神色一凛,连连点头:“以后不会了,启吉,为师,绝对不会拖你后腿。” “嗯,启吉定尽全力,让师父夙愿达成。”杨启吉道。 齐高业满怀感慨,差点要热泪纵横,忽打了一个哈欠:“哎呀,好困,启吉,师父在你这里睡一下?” “师父随意。” …… …… 子慕予几乎在杨启吉落下钓竿的同一时间惊醒。 当她发现自己没有在那个奇怪的地方,而是在罗浮洞,躺在自己的床上,不禁陷入诧异和茫然。 她摸了摸自己的胸腹和额头。 她记得,她受伤了。 可是现在她的身体上毫无痕迹。 难道是做了一场梦?! 她见古元卓躺得歪斜,几乎要掉床底下了,忙下床穿鞋,将人轻推摆好,拉上薄被。 子慕予走向桌子,想倒杯水喝喝。 手刚伸出,便顿住。 茶壶没在。 子慕予心下一沉,推门走到院子,来到厨房水锅旁,目色一寒! 茶壶落在灶膛口。 而勺子漂浮在温水上。 不是梦! …… 子慕予蹲在夜色清冷的院子里,拿着一块短短的木柴,一下一下戳着地上的泥。 她曾经预想过,自己在这个世界修行的这些术法若靠不住,会如何。 只是没想到,这种情形会这么快就让她体验了一次。 体验感,真糟糕。 她可以打不过,但不应该像猪一样被缚着,任人宰割。 原来她以为当日在罗浮洞物道湖边,他们几个人的目标是丰俊朗。 现在想来未必。 她细细地反复回想着女子说过的每一句话。 「见你两次,你都目中无人。如今才好奇,是不是晚了?」 这句话,看起来没啥疑点。 她们之间,确实只见两次。 子慕予奇怪的是,女子怎么就那么肯定,她能将她认出来?明明第一次见面女子女扮男装,而这一次,是切切实实的女子妆容,差别悬殊。 子慕予又努力回忆起在梵煌城和罗浮洞物道湖边的具体情形。 在梵煌城时,女子看她的眼神,似乎知道她是谁。 当时,女子眼中有算计,却无怨恨。 在物道湖边,女子却像只被惹恼的刺猬,眼中是警惕又怨愤。 子慕予不认为女子仅是因为在梵煌城遭到了无视就恨上了她。 若女子知道她是谁,却又没跟她直接表明身份,肯定是想背地里做些什么。既是想隐在暗里,她的无视应该正中女子下怀才对。 就算女子心里可能会有些不舒服,但不至于会恨她。 肯定是在梵煌城发生了什么事,而且这件事因她而起。 她或许无意之中,坏了女子的计划。 又或许,她拿了女子认为应该是属于自己的东西。 女子的计划,目前无从猜测。 可是,她从梵煌城拿到的,只有「君阳」。 关于「君阳」曾经的揣测和怀疑,再度涌进脑海。 难道,「君阳」五感尽丧,是因为此女? 第二句话:「听说你骨骼精奇,于修炼上很有天份。现在让我看看,你是不是浪得虚名!」 「听说」,听谁说? 「修炼很有天份」,先神洲会夸她修炼有天份的,只有五个人。 子明,沈清,老庄,柳寻双,高峥。 她第一次施展「道德踪」「夺运」时,女子明显震惊。 女子知道「道德踪」! 最后,女子为何要缚住她的眼睛才动手? 女子要掩藏的,既不是长相,那肯定就是功法。 那么快的步法……答案昭然若揭。 子慕予眼中迷茫如蒙灰雾,忽似想到某种可能,她脸上血色尽褪,猛地抓紧手中的木块,似乎根本感受不到细小的尖刺扎破了她的手心。 她猛然摇头。 证据不足。 一切,都是猜测。 或是太多的巧合,才趋向了一个如此荒谬的猜测。 证据,她需要更多的证据。 子慕予心里催眠着自己。 她从树上摘下一片青叶,捏于指尖,催念口诀:“神通般若,魄镇乾坤,冥思通法界,系我意念于此叶,化鸟!” 绿叶冒起一道绿烟,一只翠鸟从烟中飞出,「喳喳」叫了几声,径直朝东皇墟的方向飞去。 子慕予松了一口气。 傀儡术,还能施行。 她挑来一张板凳,端坐着,闭上眼睛,等。 大概过了半个时辰,翠鸟抵达东皇墟。 可是,当它到达山门处,正要飞入,却撞上了一堵无形之墙,被弹了回来。翠鸟立即变回原形,一片叶子,落在山门前的地面上。 端坐在罗浮洞其中一个院子中的子慕予,霍然睁开眼睛。 傀儡之物,进不去。 想起之前,她与沈清一同前往「丰府」,当时沈清的傀儡人进不去,反倒是她附身的旺财进去了。 看来想进东皇墟,得行傀附术。 「桀桀桀」! 略显凄凉的啼叫声响起。 是夜枭! 第274章 一个答案 夜枭迅猛飞出罗浮洞,朝东皇墟方向飞去。 这一次,半个时辰未到,它便到了东皇墟山门前。 它没有横冲直撞,而是小心翼翼地探了探,发现确实没有阻碍,才扑哧着翅膀飞了进去。 「咻」,忽有一道寒光闪过,「铛」! 一把锋利的小刀嵌进石壁里。 夜枭奋力扑翅,直往东皇墟之巅而去。 身后隐约有声音传来。 “是只夜枭,无碍。” “继续值守,保持警惕。” “是!” 丰俊朗跟子慕予说过,庄辰殊现在就住在他原来住的地方,东皇墟最高处。 不知又过了多久,夜枭才飞到盛放的逸仙莲池子旁。 根本无须猜测这是不是目的地。 因为,子慕予看见了庄辰殊。 此时,应该才寅时末,该是沉睡未起之时。(注:寅时末指5:00am) 子慕予选择这时候以傀附之术探来,是想提前进入东皇墟,避免白天人多眼杂,容易坏事。 没料到庄辰殊这种时候都在练功。 只有一位侍神卫侍立在侧。 是孙鸿硕,只是子慕予还不知他的名字。 子慕予看着庄辰殊施展着羽鸿步,明显有些诧异。 怎么庄辰殊也能练「道德踪」?! 看庄辰殊如今的速度,应该是练到了「道德踪」第四层。 这个事实,给子慕予的猜测又蒙上了一层白雾。 可是,子慕予却有种如释重负之感。 那些差点摧毁了她心智的猜测,或许是错的。 先前娄伯卿所说的,只有神皇血脉才能练「道德踪」或许根本立不住。 就算她不是神皇帝姬,但那位挥舞三尺素的女子,还有庄辰殊,不可能同时是神皇帝姬。 除非,神皇是位种马,同时让不同女人生了孩子。 当日在东皇墟山下竹林杀死侍神卫陈念后,她故意扔下了那本「道德踪」修炼书籍「入门」,当时只是一念起,如今,竟真的还了她一个答案。 她的身份,未必有人在撒谎。 夜枭正要扭头,朝来处飞回。 却听得庄辰殊闷哼一声。 正练着羽鸿步高速行走的庄辰殊忽然脸色一变,「噗」地喷了满地鲜血。 侍神卫大惊失色,慌忙跑了过去。 子慕予眼睛半眯,夜枭的眼神更显锐利。 黑心鬼曾说过这本「道德踪」有问题,问题就出现在第四到第五层之间。 若按照这本「道德踪」修炼,最多只能练到第四层,若再继续练,便会给脏腑练出一个罩子,会强行限制练功者继续修炼,若是强行破罩,脏毁人亡。 看庄辰殊死灰的脸色,看来黑心鬼在这个问题上并没欺骗她。 子慕予返回到罗浮洞时,刚好天青。 她的身体拄着一根木棍,在院子里差不多定了一个半时辰。 她的发,被朝露打湿。 神魂归体时,感觉冰寒彻骨。 冯继洲依然是最早醒来的,开门便看见子慕予一动不动坐在院子中,有些惊异:“慕予,你今日怎么起那么早?” “冯先生,我想见子明。”子慕予道。 冯继洲明显一愣:“发生什么事了?” “冯先生,不要问。你只需告诉我,我能否见到子明?”子慕予一脸决然。 “子明曾说过,你们若到了见面的时机,他会来见你。”冯继洲道。 “他现在是在那个叫白泽的地方吗?”子慕予神色寥落。 “我不知。”冯继洲摇头。 …… …… 三百六十仙府之一,白玉京。 庄琬瑢咯出最后一口血,才觉得胸口好多了。 她接过蒋荣递过的漱口茶,抿了一口,柳眉微拢:“不是说在我的灵墟识海,我不会受伤吗?” 几个前侍神卫有些尴尬地对视一眼。 “一般来讲,是不会,最多就是隔靴搔痒般的动静。可是,对方出手不一般,损了几分你的灵墟识海,这些伤才部分映射到了你的身上。”蒋荣道。 “对方什么来头,可能看出?”庄琬瑢放下茶杯。 “我们没在里面,看不见。无从猜测。”蒋荣道。 庄琬瑢不知想到了什么,眉头舒展开来:“子慕予不足虑。她根本没有义父他们说的那么厉害。还有,「君阳」说她「道德踪」造诣很高,简直是胡说八道。她连个「夺运」都没能使出来,羽鸿步走得跟像婴孩学步!”说完,脸上浮起了笑意。 这些日子,她许久没笑过了。 几个前侍神卫的目光再度小心地相触,暗地里交流了一些想法。 他们都有些后悔跟庄琬瑢提出这样的主意。 在庄琬瑢的灵墟识海,确实最大限度保证了她的安全。 可是,庄琬瑢留下了隐患。 虽然庄琬瑢进入灵墟识海前,他们曾交代过,万万不能使用「道德踪」。 显然庄琬瑢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最终,还是柏贤将自己的忧虑说了出来:“女公子,因为在你的灵墟识海,对方的能力会受到一定的限制,所以子慕予在你灵墟识海里头的表现,不一定代表她的真实实力。另外,女公子不该用「道德踪」对付子慕予的,至少现在时机不合适。我听公孙日月讲过,此女颇有慧智,若让她心生警觉怀疑之心,怕会浪费公孙日月先前的所有布局。” “怕什么?我施行「道德踪」时是蒙住她的眼睛的,她根本看不见我用了什么功法。”庄琬瑢感觉好不容易好起来的心情又被破坏掉了,很有些郁闷,“我不想再听见义父说子慕予什么什么。他们分开了那么长时间,小时了了,大未必佳。沈清他们若不夸张一些,怎么与我义父交差?” 柏贤和施良神色皆有些异常。他们都与子慕予交过手,并不敢说子慕予不太行的话。 他们心知肚明,庄琬瑢这个说法多少有点自我宽慰的成份。 殿下,也才是十五岁的女孩子而已啊。 换另外一个角度想,或许是好事。 殿下若将子慕予想得太强大,吓破了胆,又如何驾驭这样一个人呢? “只要女公子将「道德踪」练至第十层,便在先神洲所向披靡,就算子慕予是真龙也得盘着。”施良道。 第275章 法迹过处,无人生还 “女公子,我一直不太明白,为什么子慕予能修炼「道德踪」?”蒋荣问。 “十五年前,为了引开追兵,义父从刚出生的我身上引了一缕婴胚元神注进了子慕予体内。她能练「道德踪」,应该就是因为这一缕元神。”庄琬瑢道。 说起「道德踪」,庄琬瑢神色黯淡下来。 她有个秘密藏在心底很长时间。 这个秘密,她谁也不能说,所以有些辛苦。 在白泽时,她原来想跟子明说的,可是子明言语上总是对子慕予有所夸赞和回护,让她很恼火,也生了疑臣之心。 或许连庄琬瑢也不知道,或者说,她不愿意承认一点。 她嫉妒并忌惮子慕予。 这种嫉妒和忌惮,基于她对自己实力的心虚。 她的父神,庄穹,留下的「道德踪」秘籍「入门」,最多只能练到第八层。 庄琬瑢脸色柔和温煦下来:“各位叔伯,见过我父神施展「道德踪」第九和第十层吗?” 柏贤和施良摇摇头。 倒是蒋荣上前一步,禀道:“我有幸见过一次。” “感觉怎样?”庄琬瑢急问。 蒋荣陷入回忆之中,神色愈来愈凝重敬畏:“神皇法迹过处,无人生还。” 庄琬瑢琥珀色的瞳孔微微一缩。 她说呢,一招「羽鸿步」,一招「夺运」,怎么就能代表了「道德踪」所有? 显得太仁慈了些,根本无法阐释「道德踪」在所有仙神术法中的霸道地位! 剩下的两层功法呢? 是父神没来得及写下,还是被有心之人取走了? 一想到后面这个可能,庄琬瑢心神一滞。 「道德踪」,唯一经手之人,是义父! 庄琬瑢因为暴揍了子慕予一顿而生出的些许愉悦满足之心彻彻底底消失,侥幸和「想当然」退居一边,她终于能沉下心理智地分析起来。 当初将修改过的「道德踪」交给子慕予,只是她作为下棋者的一时兴起。 若子慕予不能修炼,也就罢了。 若她真的因为自己曾经留下的那些微末元神能修炼,也好多一种控制子慕予实力的手段。 但假如柏贤说的是对的呢? 因为在她的灵墟识海之中,子慕予才未能充分显示她的实力。 「君阳」当初也没有夸大其词呢? 若按「君阳」所说,子慕予的「道德踪」修炼得比她还精、还纯的话,那必然是已经修炼到第九层,甚至是第十层! 庄琬瑢的眼睛缓缓睁大。 公孙日月,莫不是有别的什么心思?! 当初取了她的元神注入子慕予体内,莫非不是为了帮她引开追兵,而是为了能让子慕予能练「道德踪」?! 公孙日月不会在跟她唱计中计,表面上子慕予是她的替身,其实真实的目的是想让子慕予替代她?! 他说一直找不到子慕予来自何处,难道只是个谎言? 一个活生生的人怎么可能找不到来处! 说不定……未必不可能……子慕予是公孙日月的种,却在她面前故意表现对她母神的一往情深! 都多少年了,一个男人,真会对一个将死未死之人情深意重至此?对故人之女,愿意不求回报,做出任何牺牲? 这种人真的存在吗? 这种人,真的存在,又恰好被自己遇上吗? 想到此处,庄琬瑢的指尖蓦地颤抖起来。 其实,这些推测都没有证据。 可是,一旦种种事情在人的脑袋里能形成逻辑闭环,假的事会变成半真半假的谜团,变成怀疑的种子。 只需一些似是而非的证据之雨,便能生根发芽,进而枝繁叶茂。 …… …… 白泽。 草庐前。 子明蹲在地里,拿着把小耙子,帮着苏柔耙除有些乱草硬石等杂质,他发现了一块碎瓷。 他伸出手,想将它摘出来,忽然「啧」一下。 指腹不小心被碎瓷割破,乱了他的心湖。 他有些烦躁地扔下小耙,有些自嘲地看着自己刚才所做的一切。 白泽如何能种得出果蔬? 苏柔疯了,难道他也疯了吗! 做这些毫无意义的事情! 苏柔见子明无缘无故情绪突变,并没说什么,只低头继续做自己的事。 「嘎嘎嘎」! 一只翅膀五彩斑斓的重明鸟飞来,盘旋在子明头顶。 子明抬手让重明鸟落足,带着走进草庐。 「嘎嘎嘎嘎嘎」! 听着像毫无意义的乱叫,子明的脸色却「倏地」冷峻起来,双唇抿紧,下颌角显得愈加分明。 这是前侍神卫柏贤给他带来的口信。 柏贤事无巨细地讲了最近两天发生在庄琬瑢身上的事。 包括庄琬瑢将子慕予拖进灵墟识海施行「道德踪」打了一顿。 包括庄琬瑢问及「道德踪」第九、第十层之事。 还有庄琬瑢所说过的话。 子明其实不知庄琬瑢对他生出诸般怀疑和猜测,只是从柏贤这里知道庄琬瑢依然对他与子慕予之间的情份耿耿于怀,而生出许多无奈和怅凉之心。 时机就是这么巧。 草庐内的书案上,经常会用砚台压着一张空白纸。 忽有墨滴不知从何处洒落,声音如雨打芭蕉。 子明来到案前,看见白纸上显现几个龙飞凤舞的大字: 「慕予要见你!」 这些字,散发着股独一无二的酒香。 这是冯继洲的传信。 短暂的一瞬,无数纷繁复杂的情绪涌进子明脑中。 这一次的取舍于子明来讲,耗费了些许时间。 大概半盏茶的功夫过后,他握笔蘸墨,悬腕在白纸上写下两个字: 「不见。」 …… …… 罗浮洞。 古元卓醒来时,破天荒发现子慕予还躺在床上。 他扭了扭自己的脖子。 「啧」!好痛! 不仅脖子痛,他发现自己的屁股痛,右侧肩膀痛,头也痛。 真是奇了怪了。 他站在铜镜前,瞅了瞅自己的脖子,又「啧」了一声。 呀!怎么紫了一块! 一边脸肿了。 额头也有个包! 自己昨晚干嘛了?患离魂症了吗? 古元卓悚然一惊。 这时有人敲门。 透过门缝看到的衣角,古元卓猜测一定是丰俊朗。 古元卓怕吵到子慕予,忙轻手开门闪了出去。 “还没醒?”丰俊朗轻声道。 “没呢。难得见他睡一天懒觉,别打扰他。”古元卓压低声音。 子慕予在黑心鬼的灵墟识海里,呆坐很长时间了。 第276章 从头开始,无法逆转 自从子慕予进入灵墟识海,一句话也没讲,只双手抱膝坐在气海雪山之柱前。 这个样子,让流苏树下的男子也有些不安:“你在想什么?” 子慕予置若罔闻。 不知过了多久,子慕予的手在黑匣子里敲了敲。 一缕白光从黑匣缝里泻出,在子慕予身边落下,闪现出君阳如雪身形。 “君阳。” “是,主子。” “不用叫我主子,可以叫我慕予。” “是,慕予。” “待会,我要做一件事,没准会让你重新陷入五感尽失。” “我不怕,慕予。” “我一定会尽快变强,不坠你神兵之名。” “嗯。” 子慕予站起,脸上尽是决然冷静,抬手斜出,「君阳」瞬间感应,成为手心长剑。 流苏树下的男子急急站起:“搞什么?你想做甚?!” 子慕予漆眸中一片冷沉,长剑在手中挽了半花,横横对着气海雪山之柱砍了出去! 碎冰乱飞,光柱轰然倒塌。 圆圆的球形内丹滚落,碎了一地! 子慕予脸色血色尽褪,嘴角一股鲜血滑落,以剑拄地,稳住了有些踉跄的身体。 几乎同时,流苏树下的男子也闷哼一声。 子慕予其实只是想尝试一下,没想到这道光柱还真能摧毁。 男子满面惊容:“你疯了吗?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做,积累八年的内功要毁于一旦,你现在连筑基都不是,一切都要从头开始!” 子慕予依然没有理会男子,只急问长剑幻化成为小男孩:“你怎么样?还能看得见吗?” 君阳忙道:“我没事,看得到。”他的五感没有消失。 可能是因为就算子慕予的气海雪山再毁,也不妨碍她先前在金丹期给他转渡的本命灵气。 只是,他能感受到胸口的绞痛。 这是子慕予身上的不适投射到了他的身上。 君阳知道,子慕予受伤了,伤得很严重。 子慕予此举,无异于釜底抽薪、刮骨疗伤。 现在一切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她都不相信,以后也不能凭仗。 「道德踪」如是。 「噬魂墙」如是。 在前世,负责帮她监测身体各项指标的科学家曾经对她说过,她的身体极限超乎想象。 她死都不怕,怕什么从头开始。 “是不是因为这气海雪山是我帮你建立起来的,所以你要毁了它?其实不必,我没有无耻到如此地步。”流苏树下的男子道。 子慕予没有任何要理会他的意思,「君阳」入匣,转身便走。 流苏树下的男子,眼睁睁看着她离开。 他重新坐下树根前,看着不知多少年没有太多改变的灵墟识海,忽然有些怀念子慕予时时有事跟他商量的时光。 他的「道德踪」能破世间万千术法,庄琬瑢的灵墟识海还不足以对他产生太大的影响。子慕予为何「夺运」失败,确实是他行了些手段。 当初他选中子慕予作为容魂之器,并不完全因为子慕予是凤凰坳那些人中「年轻且最强的」。 而是他嗅到了一股熟悉的气息。 虽然很弱,但他知道这是神皇庄穹的气息。 他原本就是寄附在神皇庄穹身上的幽魂,不知寄附了多长时间,他已经被庄穹产生了一定程度的同化。 好不容易从六伏人墓逃出来,突然遇到子慕予这具更年轻且是生机勃勃的熟悉躯体,肯定是要想方设法附身上去的。 所以才有了在凤凰坳里的一番设计。 等他终于如愿附身上去,才发觉子慕予身上庄穹气息微乎其微。 刚开始,他猜测,或许是有人改变了子慕予身上的气息以掩藏她的身份。 但他发现子慕予先前看不了庄穹「道德踪」笔记「入门」不是装的,是确有其事,才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劲。 但是在当时,对他来讲,子慕予依然是最好的附身选择。 八年时间,他不知不觉被子慕予部分同化。 他曾在梵煌城斜坡之上袖手看子慕予置于险境而不顾,就是想看看在子慕予生死关头,自己能否尝试脱离,转而附在那个死死抱住子慕予的徐千策身上。 结果不行。 再后来,直到在梵煌城他见到庄琬瑢,还见到了庄辰殊。 他知道事情有些意思了。 他曾经想,既然原来自己是寄附在神皇庄穹身上的,那庄穹定是自己在先神洲最信任的人。所以,他潜意识并没有站在子慕予这边。 所以才有在罗浮洞天池山,趁子慕予练功之时,他打开了她的天门,摧毁了她的气海雪山。 可是他发现,自己的灵墟识海不知何时已经和子慕予的灵墟识海重合了。 所以,子慕予寒症突然爆发,他也深受重伤,最后不得不给子慕予重建了气海雪山。 昨晚在庄琬瑢灵墟识海,他剥夺了子慕予施行「道德踪」「夺运」的能力,其实是他还没想好,自己到底是站在子慕予这边,还是该站到庄琬瑢这边。 「夺运」一旦使出,事情无法逆转。 中术之人,仙神术法尽失,一辈子都无法成为仙神了。 至于「君阳」为何无事,是因为「君阳」的本事,无关仙神术法。 “唉!”男子重重地叹了口气。 一切烦恼的根源,还是在于他不知自己是谁,也不知子慕予是谁。 …… …… 鸿蒙城。 刚刚离开万神台的柯兰,腰带上已经没有侍神卫的令牌,面白如鬼。 他几乎是夺路而逃,强撑着一口气,挣扎着走出神都。 他刚离开神都的地界,便俯身晕倒在路边的草丛之中。 快到傍晚时分,才有一家三口坐着牛车从此地路过,发现了柯兰。 最先跳下牛车的是个脸色黝黑绑着两根大辫子的姑娘,她很大胆地来到柯兰身边,用力将人翻过来,探了探柯兰鼻息,然后冲车上的二老道:“是活的,快来帮忙。” 车上的老夫妇这才下车,协助自家姑娘把柯兰搬挪到牛车上,往一个小县驶去。 柯兰噩梦不断,额烫如火,隐约好像听到有人在说话。 “不会是得肺痨之人吧?咱们不好带回家里的。” “爹,娘,总不能见死不救。要不,我先带着他住在牛棚里?” “你一个没出嫁的姑娘,这样不合适。” “他总需要有人照顾的。你们年纪大不能冒险。若我也不管,他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第277章 重练,青枣 子慕予醒来时,古元卓没去寒潭,在床边有些焦急地守着。 古元卓见子慕予终于醒来,有些欢喜。 可子慕予才看清古元卓脸上和脖子上的伤,勃然变色:“谁干的?” “啊,”古元卓摸了摸额头,“没事弟弟,可能是我夜里犯了离魂症了,自己摔碰的,早上起床的时候才发现。现在一点都不疼。” 离魂症? 子慕予倒确实看见过古元卓突然坐起来耷着眼睛说胡话。 子慕予半信半疑。 昨晚她被拽进某个地方,落在身上的伤无数,醒来却发现身上无恙,也是怪。 这种问题,不是她坐着一直想下去就能得到答案的。 所以她并不打算在此浪费时间。 “弟弟,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你脸色很苍白。”古元卓满脸担心。 子慕予微佝偻,半撑在塌上:“我无事,只是旧疾犯了,待会我自己熬碗药吃就好。元卓,你该去寒潭去寒潭,修炼不能断。” 丰俊朗背着「帝陨」,就站在门外,脸上也有些忧心。 子慕予冲他点点头:“俊朗你也是,带着知渺九华扇先去修炼你的。我这伤估计要修养一段时间,暂时无法与你同行。” 等他们都去了,子慕予自己去厨房熬了一碗酽酽的药,闷了下去,苦得肝胆都在发颤,眼角含泪。 “慕予,需要我的帮忙吗?”冯继洲来到一旁。 丰俊朗和古元卓没有留意,可是冯继洲却看出子慕予堕了境。 炼炁之境,看着与凡人无异。 子慕予摇摇头,扯出一抹浅笑:“我自己要走的路,谁都帮不了。” 冯继洲眼中闪过一抹诧色,惊觉这话似有他意。 子慕予喝完药后,歇了歇,更换上离开凤凰坳时穿过的旧袄,找来一根足有百米长的绳子,扛着走出院子。 她一直往北走。 她经过罗浮洞集中种菜的地方,菜园里有三五个同门在挑水浇菜、拔草除虫。 他们见到子慕予,皆放下手中的活,唤一声:“子师兄。” 子慕予点点头,并未驻足。 普通弟子遇见洞主齐高业三个亲传,都要尊称一声「师兄」的。这是惯例。 他们见子慕予没有穿亲传弟子服,心里虽然有些异感,却不敢置喙。只有些好奇,子慕予这身打扮,还扛着这么大一团绳索,这是要做什么? 再往前走,便是浮生崖了。 浮生浮生,空虚无定。 子慕予脚下峭壁,如若斧削,直上直下,半隐在云雾之中,不知底下深几河,不知崖底是满山苍翠,还是水潭山沟。 子慕予将绳子的一端缚在崖边一棵大树上,剩余绳子挂在腰侧。 用块布绢缠在右手上,绳索在手中绕了几圈,然后,脚与崖壁形成夹角,一点一点探了下去。 碎石不断滚落,有些砸在子慕予的身体上,有些为棉袄所挡,她恍若未觉。 她一直往下走。 直到百米绳索将尽。 虽然,她还未能到达崖底,但是已经穿过了那层云雾,能看得到崖底不是山沟树木,是水潭。 根据颜色判断,水应该够深。 为谨慎之见,考量过下面的崖壁石头凸起,足够攀爬后,她松开擦破了手心皮肤的绳索,一下下借着崖壁低矮的灌木止住迅速下坠之势,逐渐接近水潭之上,最后跳进水中。 水潭确实很深,就连岸边也没有浅水区,直峭得看着像是浮生崖的延续。 这一点,正中子慕予心怀。 以后她在此处练功,只要适当谨慎,没从崖顶直接摔下,她大概率不会死。 她从深潭游出,棉袄吸足了水,身上冷沉得像坨冰,子慕予凝神无视身体不适,抓握住凸出来的山石和灌木,沿着绳索垂直的方向,向上攀爬。 身体过处,崖壁留下水渍。这些水渍因为滴了些许热血,渐渐晕成红粉。 在前世,她就是这么训练的。 百米攀岩,在地心引力、重力加速度的死亡威胁之下,强迫自己身体激发新的生存本能。 攀爬的过程中,总有些石头或者灌木,这些或许被攀爬者曾经视之为救命稻草的东西,不堪重负而碎裂或被连根拔起。 这时候就只有两个选择。 要么什么也不干,看天意。 要么,想尽一切办法,或将手指嵌进石壁之中,或以最迅猛的反应能力另外一颗突出的石头或者灌木,不放弃任何一缕求生之机。 但子慕予这次尝试,与前世并不完全相同。 她已经能感受到这天地之气,自然不会就这么算了。 她一边修炼前世之能,一边在歇气之余尝试重新运转气机,抵抗身体由内而外的阵阵寒气,同时减轻石头棱角和灌木刺对身体的伤害。 …… …… 距离浮生崖不远处有个山角,此处是座稍为矮平的山丘。 这山丘上,种了不少果树。 时下,正是吃青枣的好季节。 刚才,身为罗浮洞新弟子的罗玄彬怂恿了新弟子徐千策一起溜了乏味的早课,跑到此处来偷果子。 罗玄彬爬上枣树,一边咬嚼着清脆多汁的青枣,一边定定地看向浮生崖处。 目光所及,刚好能见子慕予爬出崖腰的雾蔼。 经过这段日子的相处,徐千策觉得与罗玄彬脾性甚为相投。 “你在看什么?”徐千策嘴里叼着一只鸡蛋大的青枣,挨上罗玄彬的头看了过来。 他努力看了一阵,才惊道:“诶?那不是子慕予吗?她在干什么?” “当然是练功。”罗玄彬淡淡地道。 徐千策猛地瞪圆眼睛:“要在这么危险的地方练吗?这么拼?” 两人几乎是目不转睛盯着子慕予。 子慕予有次抓到了颗浅石,猛然滑落下坠,吓的树上两人几乎要惊叫出声。 可是子慕予很快又抓住了一棵小树,稳住了身形。 好不容易,看到子慕予终于爬回崖边。 子慕予坐在浮生崖边上,检查了一下自己的手和身上的擦伤情况,肚子忽然咕咕叫起,于是抬头望山丘看来。 罗玄彬和徐千策刚才一口一口嚼着果肉和戛然而止的惊叫到底露了行踪。 两个男孩见子慕予看过来,吓得一动也不敢动,恨不得整个人彻底长在枣树之上。 “果子,可有我的份?”子慕予的声音突然传来。 罗玄彬目色一诧,回身伸手摘了身边两只最大的青枣,朝子慕予激射出去。 第278章 谢你,撒泼 虽然不敢明目张胆针锋相对,罗浮洞里好些男弟子都对子慕予这个院子的人都有些疏离。 自从子慕予一行人来到罗浮洞,罗浮洞的女弟子们快要闹翻天了。 娄伯卿突然带着杨义、杨升离开,已经让有些女弟子抱憾。 除了上了些年纪的元征和冯继洲,子慕予、丰俊朗、古元卓、徐千策、罗玄彬,都各有拥趸。 因子慕予和丰俊朗是亲传,从不与普通弟子一同修炼,古元卓憨厚些,又整天跟杨启吉待在寒潭,倒让徐千策和罗玄彬大放异彩。 罗玄彬带着徐千策来到山丘偷枣,既能满足口腹之欲,避开那些枯燥无比的早课还有闹得脑袋嗡嗡叫的热情「师姐们」,又能不着痕迹看着子慕予,真可谓是一箭三雕。 他是没想到距离那么远,又是特地谨慎藏了身形放低声音,还是被发现了。 两颗青枣扔过去,子慕予动作非常帅气利落地接住,往罗玄彬觑了一眼,眉头轻扬。 罗玄彬心想,既然被发现了,只能正大光明去套个近乎。 青枣摘了半兜,罗玄彬屁颠屁颠往浮生崖走去。 子慕予两只脚在悬崖上晃啊晃,咔擦咔擦啃着青枣,半眯起眼睛等着罗玄彬的到来。 罗玄彬在子慕予不远不近处站定,像子慕予一样坐了下去,脚悬在峭壁上。 见子慕予第二个枣子快啃完了,罗玄彬从兜里拣了一个,也不见外,在自己的衣服上擦了擦,递给子慕予:“还要吗?” 子慕予眼中露出一丝笑意,接过罗玄彬的青枣:“我该怎么谢你?” 罗玄彬见子慕予好像极好说话,并不算太难亲近,「嗨」了一声,眉飞色舞:“山是罗浮洞的山,山上长的果子自然是罗浮洞人人有份,谢什么谢。” 子慕予笑着摇头:“要谢的。我把我的命给你,如何?” 罗玄彬一时没反应过来,只连声道:“根本无须跟我客气,咱们是一桌子吃饭的交情……”下一秒,声音和神色都突然一滞,脖子僵硬地扭过来,“刚才,你说什么?” 子慕予笑意微敛,如墨漆眸浮动着冰冷的浅光:“你是云熠的人?那你出现在这里,肯定是为了要我性命。现在,我把命给你。” 罗玄彬眼睛猛地睁大,瞳孔却骤然一缩,清晰地映出子慕予的身子突然从崖边滑落的情景。 “我不是!”罗玄彬惊急之下,差点破音,子慕予如今堕了境,他可不敢赌!转瞬随着子慕予朝崖底扑下。 徐千策双手各举着一颗青枣跑来,也想跟着唠嗑几句,结果半路差点被脚下的石头绊倒,就那么低头一看的功夫,再抬起头,崖边的两个人都不见了。 他有些惶惶地朝崖边望了一眼,见深邃无底,崖风骤盛,脸色发白地缩了回来。 “应该不是掉下去了吧?往哪藏了?又不带我玩!”徐千策啃了一口手中青枣,颇有怨念地往来时路跑回。 子慕予是落至云雾处才出手探向崖边的石头草树,一点一点抵抗着加速度。 忽然身旁的白雾被击穿,罗玄彬有些仓皇的脸骤然放大,裹着雾气从子慕予身边掠过。 砰嗙啪! 罗玄彬接连挥掌击打在石壁上,击落无数碎块石粉,速度刹得可比子慕予高效不少。 子慕予抓住身边的绳索,迅疾缠住手腕,终于是彻底止住了继续下落之势。 罗玄彬就停在她下方。 他还没来得及思考,子慕予又接着刚才的话题问:“不是?你不是云熠的人,还是你出现在这里并不是想要我性命?” 罗玄彬一愣,这才有些警惕起来,斟酌了一下,才一脸肯定地道:“都不是!” 第一个回答,罗玄彬没有撒谎。 第二个回答,罗玄彬肯定撒谎了。 “噢。”子慕予的漆眸里浮起一阵漠然,如冰棱射向罗玄彬,“你是云熠的人。” 罗玄彬眼中闪过一抹慌乱。 他何处露了马脚? 他不过是回答了两次问题! 要死了。 他这里还想着如何圆场,那边子慕予指尖一阵寒光闪起,手腕绳索一松,人落至罗玄彬身旁,反手「唰」地抹出。 铛铛! 「君阳」化成趁手短刀,刀刀削进石壁上,闪出阵阵火花。 “元卓昨晚的伤是不是你弄的?” “云熠贼心不死,还是想要元卓性命,是也不是!” 每一刀,附赠一句灵魂大拷问。 罗玄彬躲得狼狈不堪。 若是更早以前,他还是敢与子慕予战上一场的。 上一次在庆云县,因为「君阳」突然出现,乱了他的心神,他不得已遁地而走,回到孤舟岛后,他是每天都有些遗憾。 想着若是时间可以倒流,真该好好打一架,看看「君阳」、看看子慕予的极限在哪里。 可是现在,经历过昨晚的事情后,他不敢再打。 神相对子慕予明显关怀备至,两人关系匪浅。 他是活腻歪了才敢再对子慕予动手。 “天地可鉴,日月可表,我罗玄彬敢对天发誓,绝对,绝对不会做不利于你之事!也绝对不会对古元卓做什么!”罗玄彬边躲着,心中暗暗叫苦。 子慕予又一刀冲他头顶劈来:“罗玄彬,你该不会觉得,你换个脑袋,我便认不出来你了?” 罗玄彬又是一惊。 “啊……,这个……,也是误会……,容我解释!”罗玄彬叫道。 子慕予一刀嵌进罗玄彬耳边石壁,手肘顶住罗玄彬颈背,呈犄角之势,罗玄彬被逼得像壁虎一样趴在石壁上。 “解释听听嘛!”子慕予的声音如寒风从耳边拂过。 罗玄彬脑筋急转,心理压力大得要命:“我刚从山门下来,牛逼哄哄不可一世,就想找个帅气的人打一架,当时找上你,完全是巧合,巧合!” 「君阳」变长几寸,像把铡刀,斜架在罗玄彬脖子边,子慕予语气毫无情绪:“你让我相信这些?” 罗玄彬猛地闭上眼睛,似认命地撒泼:“来来来,你弄死我吧,没法活了。我们这种小人物,反正生是无声无息,死也是无声无息的。早死早超生,来吧。” 第279章 选择,废物! 子慕予收回「君阳」,刀子变成长针,插入头发之中:“回去别忘了摘点蔬菜回去。” 罗玄彬懵了:“啊?” “今晚不是轮到你做饭了吗?”子慕予道。 “啊。”罗玄彬恍然,脸上憨懵未收。 怎么突然收了? 不刨根究底了? 不跟他算账了? 可他又不是蠢货,上赶着问子慕予缘由,双掌气机胀出,整个人像只猴子迅速沿着石壁爬了上去。 子慕予避开罗玄彬爬落的砂石,眼中说不出是何种情绪:“跑得真快。” 她松开缠住手腕的绳索。 人几乎与悬崖垂直,落入潭中。 吸满水的棉袄,拖着她的身子,缓缓往潭底落。 冷意侵骨,却能让她的思维更加冷静。 她知道罗玄彬的本事。 当初在庆云县,此人未尽全力已经不容小觑。 这一次,是场赌。 若罗玄彬真为她的性命而来,那刚才便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可是罗玄彬面对她的威逼,只防不攻,最后,连防守都放弃了。 如今的情形,无比诡异。 子明为了保护她,让她变成男儿身,藏在凤凰坳十五年。 偏偏是凤凰坳。 凤凰坳里有六伏人墓。 老赵是守墓人,是云熠的人。 偏偏是苏柔和古元卓。 古元卓是云熠的儿子。 子明这一「藏」,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云熠此刻或许已经知道她是谁。 派来了人,却不是为杀她而来。 此情种种,皆为不合理。 子明,云熠,你们在唱什么戏! 子慕予触底猛地一蹬满是水草的石头上,人如游鱼,朝水面浮起。 潭面上,漂浮着好些刚才罗玄彬落下的青枣。 等爬出水潭,继续攀崖,速度越来越快,等爬到崖顶,再次滑落,偶尔吃些青枣果腹,如此反复,直到黄昏力竭,攀绳而上。 丰俊朗今天没走出罗浮洞,只是找了处安静的地方,练习剑术。 古元卓心里记挂着子慕予,有些精神不集中,跟杨启吉练习的守一禅进益不显。 三人却像心有灵犀一般,几乎同时走到院门口,见彼此无碍,简单说了一下当天都修炼了些什么,才一起走进院子。 他们早闻到了一股焦气。 罗玄彬熬饭,差点将锅底都烧穿了。 元征、冯继洲、徐千策、李秀几人,七嘴八舌,正在补救。 也算是个有烟火气的一天。 夜,如期而至。 因为天气回暖,古元卓已经给子慕予换了薄薄的春被。 体内寒气作祟,子慕予觉得后背阵阵发凉。 可她没打算用回厚被子。 从今天开始,她想改掉怕寒趋暖的习惯。 等她睡着后,身体却本能蜷缩。 左腕上的灵印镯,在暗夜中似有浅光流动,散发出阵阵暖意。 子慕予左手压在肚下,借以缓解小腹的冷痛。 古元卓安置好小白兔,怕自己真患了离魂症,担心半夜还会发作,吓到子慕予,暗暗叮嘱好几遍自己不要睡得太沉,才侧身躺下。 没多久,呼呼声起,绵长而沉,睡梦昏昏。 啪! 古元卓感觉脸上有些生疼。 他翻了个身,继续睡。 啪! 古元卓感觉脸上似着了火,脸皮既疼且胀,似要烂掉了。 他又翻了个身,还睡。 啪! 古元卓像只受惊的大虾般跳起,睡眼惺忪。 噫? 这么快就天亮了? 可是,这是哪里? 目光所及,是个木栅栏围起来小院子,一栋两层木屋。 院子里,种着瓜豆,长势喜人。 不远处的竹竿上晾着男衣、女衣各二。 男衣是蓝布袍子。 女衣是白色金兰裙。 然后,他看见一个男人的背影。 这个男人正背着他,在院子里角落里正挖着什么。 噢,是土豆。 古元卓纳闷:这是梦吗?什么奇奇怪怪的梦! 然后,他感受到喉头的腥甜。 古元卓伸手一擦,诶?怎么还流血了? 男人端着刚挖的土豆站起,经过古元卓时冷冷瞥了他一眼。 这一眼,让古元卓打了个寒战,恐惧,由内而生。 “请问……你是……这里是……”古元卓舌头都有些捋不直。 “子慕予对你很重要?”男人一边慢腾腾地摘着菜一边道。 “当然!”古元卓猛地点头。 古元卓与子慕予不同,他不愿意想太多不确定的事,他只在乎确定的事。 子明将弟弟带到他面前,他一直认为是天意。 子慕予是他的弟弟。 他这辈子都要保护弟弟,站在弟弟这边。 这是确定的事。 确定,简单。 这是古元卓的信条。 “很重要可不够。”摘菜的男人摇摇头。 古元卓有些茫然,好似一时半会不知男人这是何意。 男人目光骤然锋利,直直射来:“你愿意为子慕予死吗?” 古元卓一愣,却依然坚决:“我愿意。” 男人冷哼一声。 古元卓突然被一股力量吊了起来,眼眶充血,手忙脚乱地挣扎,下一秒,他的眼睛骤然瞪大,目眦欲裂! 他看见,子慕予也被吊了起来,眼眶赤红,痛苦万分地挣扎着。 不仅仅是子慕予。 还有苏柔! 苏柔满眼是泪,朝他伸着手,嘴里无声喊着:元卓,元卓! “你们三个,只能活一个。古元卓,选吧。”男子的声音毫无温度。 古元卓手心一凉。 他的手中,赫然出现了一把锋利无比的尖刀。 “你若选自己活,砍掉你的左手。你若选择苏柔活,砍掉你的右手。你若选择子慕予活……将刀子捅进你的心窝!我只数到三,一……”男子冷冽的嗓子,若经年不化的冰霜。 古元卓感觉自己的眼睛无比涩痛,泪流滚滚夹着些粉色。 他一会看着自己的母亲,一会看着子慕予,双目死灰。 男子喊到”三!”的时候,古元卓抬起手中尖刀,猛地捅进自己心窝,捅了个对穿,血水顺着身体滴落在地上。 古元卓闭着眼睛,嚎啕大哭。 男子嫌恶地抬手一挥,古元卓飞了出去,狠狠撞击在木栅栏上。 古元卓蜷缩着,觉得自己要死了,本能地捂着自己绞痛的心窝。 可是,他没摸到刀,没摸到伤口。 他脸色苍白,低头一看,连血都没有。 他再看院子里,没有子慕予,没有苏柔。 古元卓「噌」地爬起来。 刚才……是幻觉吗?! 不知为何,依然悲不可抑,再度抱头痛哭。 “废物!要本事没本事,还夸什么海口说谁要害子慕予你便要杀谁?”男子脸上是有雷霆之怒,可先前的冰冷却较前消释了不少。 古元卓边哭边哽咽道,十分委屈:“我已经很努力了。我生来就不太聪明,不能全怪我……” 啪! 又是一个耳刮子。 “没志气的东西!也不想想你是谁的儿子!” 第280章 开八门,丰俊朗的梦 子慕予在梦中被古元卓的抽泣声惊醒。 她从床上弹起,三步作一步,来至古元卓身旁。 古元卓双目紧闭,神色悲戚,流泪不止。 做噩梦了吗? 子慕予用衣袖擦干古元卓的泪,伸手轻拍他的肩膀:“元卓,元卓。” 唤不醒。 子慕予立即点起油灯,拿出银针,淬过火后,在百会、神门、太溪、四神聪、安眠等穴落针,好一阵,古元卓才终于安静下来。 …… …… 啪! 在万神台之巅的古元卓神魂昏昏欲睡之际,又受了一巴掌。 不,严格来说不是一巴掌。 因为甩到他脸上的是一根豆子,这豆子像根长了刺的鞭子。 古元卓对上一双冰冷的黑曜石般的眸子,浑身一激灵,猛地提起精神。 “烂泥扶不上墙!你没天分,还不拼了命去努力,别说要保护子慕予,你没给她添麻烦就不错了!”男子怒骂道。 古元卓脸色一红,立即端正打坐的姿势。 “前辈教训得对。以后不会了。” 他就在院子里席地而坐,双目微阖,按照男子的口诀指引,缓缓吐纳。一股浊气从小腹处浮起,弥漫至整个腹腔、胸腔,腹腔和胸腔皆微微膨隆,随后,「嗝」一声,小腹和胸腔稍稍瘪下,但却感觉胸腹浊气没有吐尽,梗在喉咙,有些恶心。 几粒石子飞来,「砰砰砰」激射在古元卓两眉、百会、肚脐、石关、天枢、肺俞、天突、关元、名门、灵台、关元等穴。 天地、气血、风火六门齐开。 古元卓脖子伸直,头微昂,长长嗳了一口气,顿感淤塞浊气尽数涤清,神清气爽。 浊气散尽,清气灌入。 古元卓感觉奇热无比,大汗淋漓,整个人动弹不得。 忽有一道力攫住他的双肩提起,肩井穴连连遭受撞击,脊柱、足,皆受到极大的拉伸。 古元卓想说自己好疼。 可是,他似乎潜意识里不想让眼前的男人再度失望,咬牙硬挺。 脊柱连珠遭到石子撞击。 又开了筋骨两门。 等所有力量和撞击消失,古元卓似一个无脊梁骨之人,感觉浑身上下无一不痛,无处不散。 “纯钧杵和归冥都是好法器,别让它们在你手上变成废铜烂铁!” …… …… 经过凤凰坳八年相处,丰俊朗只要跟子慕予、古元卓一起,心就很安宁。 人安宁了,就能睡好觉。 他觉得自己好像没睡多久,就被人打扰了。 有人拿东西敲他的手。 这东西冰冰凉凉,不是铁棍,便是刀剑鞘。 “元征,别闹。”他道。 但那人动作不停,依然敲着他:“时间宝贵,起来!” 这个声音,陌生得很。 丰俊朗眉头一皱,睁眼。 光并不刺目。 可也明显不是夜晚之景,到处都是云雾。 而他,就躺在一块平整的硬石上。 他的身边,站着一个陌生男人。 此人浓眉大眼,棱角分明,有股凛冽之气,纵然只是身穿寻常锦袍,可也给人带来不小的气魄压势。 丰俊朗骤然跳弹而起,大惊! 他毫无知觉被别人绑到此处,一直带在身边的「帝陨」不在,「乱魄」无法召唤! “你是谁?!”丰俊朗像只被激惹的刺猬,警惕地瞪着眼前之人。 “你可以叫我方喆。”男人道,他递过来一个饭盒,里头装有半盒米饭,几根蔬菜,三片红烧肉,“刚好是开饭时间,给你留了一份。” “我不认识你。为何带我来此处?这里是哪!”丰俊朗急道。 “别担心,这只是你的梦。我伤害不了你的。”方喆道。 “梦?”丰俊朗蹙起漆眉,满脸怀疑,没有要接方喆手中饭盒的意思。 “不要便罢了。”方喆将饭盒往袖子里一笼,饭盒便没了踪迹。 他右手拿着一把带鞘的剑。 只见他猛地往地上一杵,剑鞘四散,露出里头的长剑。 这长剑无纹饰,剑钢、剑柄也无甚特殊之处。 方喆双手交叠搭在剑柄之上,平静地道:“来吧。” “做什么?”丰俊朗满脸机警。 “跟我打一架。”方喆道。 “我为什么要听你的?”丰俊朗心下一沉。 “杀死你父母和师父的人叫沈阔,他是万神台水阶三品正神。你若想报仇,日后你就得听我的。”方喆道。 丰俊朗眼睛猛地一睁,眸底尽是翻江倒海的墨色。 “沈阔?三品正神?当时谁下的命令?”丰俊朗声音冷急。 “饭要一天天吃,仇人要一个个杀。等你杀得了沈阔,自然能知道是谁下的杀令。”方喆道。 丰俊朗踌躇不定:“我为何要相信你说的?谁知你不是在诓我,耍我玩着。” 方喆转了一下脖子,眼神满是不耐:“我很忙,没空陪你玩!” 「咻」一把剑飞来,丰俊朗本能接住。 不是「乱魄」。 “这不是我的剑。”丰俊朗道。 “你只会用自己的剑打架吗?这样,我会很失望啊。”方喆声音陡然冷冽,人影一晃,已逼到丰俊朗跟前。 丰俊朗骇然,胡乱抓起剑刺出。 方喆身形犹如鬼魅,以毫厘之差避开剑尖,手中剑轻轻巧巧一挺,锋芒从丰俊朗左侧锁骨上窝捅进又抽出。 尖锐的疼痛让丰俊朗吓出一身冷汗! 不是说这是梦吗? 不是说不能伤害他吗? 来不及计较这许多,丰俊朗执剑冲方喆腰部横扫,同时急退。 剑锋拔出,丰俊朗锁骨上的伤口冒着血泡,想是伤了肺尖。 方喆再度以微小的距离闪开了丰俊朗的攻击,收剑反转,背对着丰俊朗从腋下猛地刺了出去。 动作很快,也很利索。 只看得清白色的剑花。 这一剑,直接捅穿了丰俊朗的心肺。 剧痛之下,丰俊朗头脑一片空白。 方喆摇摇头:“剑之一道,你还没入门。”说完猛地拔出沾满了鲜血的长剑。 …… …… 丰俊朗像被电击了般,身体在床板上挺起又落下,发出巨大一声响。 恢复日常行走不久的元征正忙着给丰俊朗准备早起的洗漱物什,闻声吓了一跳。 “主子?”他刚喊了一声。 丰俊朗突然猛地坐起,满脸濒死的恐惧,大汗淋漓,气喘吁吁,胸膛剧烈起伏不已。 几乎同一时间,隔壁也响起一些异常的声音。 “元卓,你怎么了?!” 第281章 拥抱,变了 见到子慕予时,古元卓双瞳微张,眸底神色像久别重逢,像经历了沧海桑田,平日里满满活力和对现状的安逸统统消失,隐约透着股生离死别过后的悲怆,一下子有了生命的深度。 他以前从没想过会出现如此凄惨的场景,竟要让他在弟弟和母亲之间选择一个活。 无论是弟弟还是母亲,他们任何一个人出事,古元卓都会感到肝肠寸断。 在这种极度绝望的时刻,他选择了弟弟。 古元卓在这一刻才意识到,现在在自己心里,这个世界上真没任何一个人比得上弟弟重要了。 尽管这只是一场梦。 他毫不怀疑,若现实中有这么一场选择,他还是会这么做。 弟弟这么年轻,又才华横溢,就该好好活着,长命百岁。 至于母亲……他会陪着她,就算是共赴黄泉,也没什么好怕和自苦的。 因为,弟弟若是死了,而他还活着,与地狱无异。 若他身处地狱,母亲也必然不得安宁。 所以,必须是弟弟活着。 古元卓一个没忍住,湿了眼眶,为了掩饰,一下子圈住了子慕予身体,头埋于自己的臂旁。 子慕予一愣。 他们从小到大,从没真正意义拥抱过。 八年前那次,子慕予夜晚偷偷离开凤凰坳,最后去而复返,古元卓是直接挂子慕予身上的。 如今,黄毛小子长成高壮的少年,比子慕予高了许多,两根臂膀有子慕予腿那么粗,倒显得子慕予十分的小巧玲珑。 子慕予轻轻拍了拍古元卓的脊背:“元卓,你怎么了?” 不问还好,一问,古元卓是彻底悲从中来,禁不住开始哽咽,泪流滚滚:“没事,就是做了个噩梦。” “别怕,噩梦都是反的。”子慕予很少说这种毫无根据的话。 古元卓刚“嗯”了声,突然脸色突变,压抑地闷哼了一声。 他的腿,像是被什么重重地砸了一下,剧痛难忍。 “怎么?”子慕予关切地盯着古元卓痛苦的神色,“哪里不舒服?” “我的腿,好像断了。”古元卓脸色灰白。 子慕予神色一凛,伸手探骨,笼起的眉满是困惑:“骨头是好的。” 古元卓似想到了什么,脸色再度改变。 他没忘,这个奇怪的梦最后,自己醒来前那个男子对自己说了最后两句话: 「以后你再动不动就哭哭唧唧,我打断你的腿!」 「梦里的事,一句都不能对子慕予说。若是给子慕予带来不幸,我要你命!」 难道……之前发生的那些不是梦?! 子慕予见古元卓满是惊恐之色,目光一沉,凝视着古元卓:“你梦里,到底经历了什么?” 古元卓看着子慕予,有刹那的茫然。 这种梦境与现实之间紧密连合又撕裂的怪状,让他感到无比矛盾又荒谬。 古元卓突然憨厚地笑了,恢复了如常模样:“啊,真是奇怪,我好像记得梦里那些事,可当我努力回忆时,又抓不到一鳞半爪。” “你真的没事吗?”子慕予担心地问。 “嗯,不会有事的。”古元卓道。 就算不是梦,现在他细细想过,也没有觉得很可怕。 因为,那个男子,似乎对弟弟没有恶意。 若他真是得了什么机缘,成为一个更有本事的人,以后弟弟跟别人打架,他都能助一臂之力。 古元卓迅速收拾一下自己,跟子慕予打了声招呼,便往寒潭跑。 子慕予见他劲头比往日迫切,行走如常,腿应该是没事,才放下心。 这时,丰俊朗背着「帝陨」,顶着眼底两轮乌青,低头匆匆走过。 “你也要去修炼了吗?”子慕予问。 丰俊朗脚步一顿,似才发现子慕予在跟前一样,显得有些意外,点点头:“嗯。”然后继续往前走。 看古元卓和丰俊朗都在争分夺秒,子慕予也简单洗漱后,扛起绳索,还有两个布袋,扭头往浮生崖走去。 人生很多时候都不如人意。 曾经一副心思想躺平,安安生生过些柴米油盐的平淡日子。如今,却搞得比前世还卷。 这一次,子慕予没有穿棉袄。 她往布袋里装满砂石,绑在两条小腿上,然后站在崖边,坠落。 …… …… 寒潭边,杨启吉满身夜露,发须尽湿,看样子是坐了一夜。 “启吉哥,早。” 古元卓的声音突然在身侧响起,吓了杨启吉浑身一震。 他这一下心绪激荡,让寒潭上涟漪阵阵,游鱼躲藏,潭边平地起风,在岸边草丛里过夜的鸟雀扑翅飞逃。 杨启吉回扭着头,眸底如潭面波动明显,带着不受控制的惊愕:“怎么是你?什么时候来的?” 古元卓觉得杨启吉这问题问得奇怪。 每天都是他啊。 “我刚来,启吉哥你定是太专注了,所以没听到。”古元卓说完,发现自己这么说好像有点不对。 修行守一禅,心境万籁俱静的时候,对周围的动静会很敏感才合理。 何况杨启吉的守一禅已经修行了十三年,对古元卓来讲是已臻化境的程度。 难道启吉哥刚才不小心打盹了? 古元卓没打算细究,拿了自己那把钓竿,将线甩进潭里。 若是往日,垂线落入水时,会弄出浅浅的波纹。 可这次不知怎么回事,这根细小得近乎透明的丝线,「啪嗒」掉进水中时,竟像一把长刀,劈开了潭面,潭水剧烈动荡溢出。 这次无论是杨启吉还是古元卓俱是一惊。 “啊……这……”古元卓看着杨启吉被沾湿的草鞋,“实在对不住。” 杨启吉盯着古元卓。 实在不对劲。 他感觉古元卓像换了一个人,从头到脚,气息完全改变了。 “你来前洗澡了吗?今天没汗味。”杨启吉道。 古元卓长得虎背熊腰、魁梧高大,稍动动就容易出汗。 自天气一日暖过一日,古元卓从院子走到寒潭,额头都是汗津津的。 “啊,可能是今天不热?”古元卓羞得有些困窘。 他平日汗味很严重吗? 杨启吉眼睛一眯。 今天明显比前些天热。 两人陷入沉默。 只是片刻,两边潭面皆平静如镜。 …… …… 白泽。 这里的尘雾厚,终日无阳光,所以天亮得比其他地方晚一些。 苏柔捂着脖子,咳嗽喘息着醒来,冷汗浸湿后背,浑身因为极度惊恐而哆嗦。 她不知被谁掐了脖子,差一点就死了! 第282章 十八年前 苏柔来到铜镜前,发现自己的脖子一片青紫。 她摸索着肌肤上摩挲不去的痕迹,深吸一口气。 她不是第一次这样被人卡着脖子。 云熠。 记忆一晃,回到十八年前。 那时她不知云熠是神。 只当他是个整日流连秦楼楚馆的富贵公子。 以前,她不叫苏柔,而是有个艺名,叫柳娘。 那时她还没特意长胖,姿容尚佳,虽不是花魁,可也有个响当当的名头:章台柳。 章台柳,此名号并非她自取。 而是有个男子,曾对她海誓山盟,曾言非卿不娶,某天突然就销声匿迹,后来还假惺惺寄来一封信,信上写着一首仿作《章台柳·寄柳娘》。 她烧了信,从此自嘲地留下这个名头:章台柳。 好提醒自己,离去的爱人,不值一名。 青楼里,花期将过的女子流行嫁人,或者选择一个自己喜欢的客人,偷偷留下一个孩子,以作后半辈子的寄托与倚靠。 苏柔选择了后者,选择了云熠。 苏柔并不是那种琴棋书画样样皆通、能与客人吟诗作对的青楼女子。 她能在青楼里站稳脚跟,完全是因为两样本事:千杯不醉、善倾听。 云熠常宿青楼,却不是为了男女那点荒唐事。 他听曲、看舞、灌酒,烂醉如泥后,便说胡话。 因为苏柔是出了名的口风紧,从不轻易抖落别人私事,所以云熠想喝酒时,常找苏柔作陪。 苏柔知道云熠心里藏着一个人。 一个他非常珍惜、就算他酩酊大醉意识模糊,也不敢轻易吐露、亵渎的人。 他常说他与「她」的事。 云熠口中,「她」如月当空,有让人难以忘却的美貌,有动人心魄的才情,婉约又不失英气,处事果决又不失仁慈,真无一处不好。 偏「她」与他,因奸人作祟,误会重重,不能走近半分。 一个感情破碎的俊俏男人,是很容易博得女人的同情的。 苏柔也是个至情至性之人,每次见云熠喝醉后,泪混着酒流进衣襟,她也会跟着心痛流泪。 这心痛着痛着,便有些心动。 云熠有谪仙之貌,谈吐高雅,他还有心上人。 这一切对想偷偷怀上一个孩子的苏柔来讲,刚刚好。 所以,十六年前的一个晚上,苏柔壮起胆,偷偷换了最后一壶酒。 可谁知,这件事没瞒得了云熠。 苏柔刚发现自己怀孕,云熠便找上来了。 并不是来青楼找她,而是在梦里,梦境中他们在一处山上,到处都是坟莹,而云熠全身璨光,一脸阴沉隔空掐住了她的脖子。 “你是活腻了吗?!”云熠当时的神色,是真的想杀了她。 一个痴情男子,狠绝起来谁都不认,目光漠然而残忍。 “孩子……无辜……”苏柔的眼睛红的像要流血。 云熠就这样掐着她,既没有松手,也没有掐掉最后一缕空气,维持了很长一段时间,不知在想什么。 他最终,还是放了她母子一条生路。 “找个人,嫁了吧。”这是云熠跟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苏柔醒来后,才发现云熠的威胁不是梦。因为她的脖颈处,掐痕跟梦里基本一致。 那时才知,云熠是神。 在显怀前,苏柔遇到了一个愿意娶她之人。 古元卓名义上的父亲。 这个男人身患肺痨,命不久矣。 他知道苏柔有孕,也对苏柔极好,只盼孩儿出生能冠他之姓,延续古氏烟火。 苏柔嫁人,生子。后来,肺痨丈夫病死,她搬去凤凰坳。 选择凤凰坳,是因为在外生活实在艰难,也想避开别人的指指点点。知道苏柔怀着孩子嫁入古家的人实在不是少数。 搬来凤凰坳后,生活依然艰难。可是,她却机缘巧合发现这里的坟山,正是曾经出现在她梦里的地方,出于一些私心和侥幸,她决定在凤凰坳彻底定居下来。 于是买了牛羊,于是后续遇见带着子慕予前来求助的子明。 她对云熠曾经偷偷生起的情意,已经消失在时间长河里。 只希望未来若有重逢之日,曾经对她母子手下留情的云熠对古元卓能有些许怜惜。 可是老赵最后对古元卓动了杀心,这让苏柔大受打击。 苏柔拿出凉膏,细细涂抹瘀痕。 她细细回想着这场梦。 古元卓做出选择后,她其实还停留在那里一段时间。 古元卓没有真的捅伤了自己。 她能看得见云熠对古元卓做的事,听得见云熠对古元卓说的话。 云熠每打古元卓一巴掌,她的心便狠狠痛一恸。 苏柔的手一顿。 “云熠,这场戏,你是做给我看的吗?你是想告诉我,我们母子的命,依然拿捏在你手里?” 苏柔想着想着,却摇摇头。 “不对。若只是威胁,你根本没必要指点古元卓。” “难道,你想要告诉我的是,古元卓选择站在子慕予这边,这选择坚决到不惜牺牲自己的地步?” 想起古元卓为了子慕予狠狠捅进心脏时的样子,心里是既痛且酸又安慰。 她的孩子,长大了啊。 苏柔对云熠说的其中一句话尤其在意。 「没志气的东西!也不想想你是谁的儿子!」 这是要认古元卓的意思吗? 最开始网开一面,没有杀她及她腹中的孩子。 这可以认为他动了恻隐之心。 后来在凤凰坳又起了杀意,让老赵杀人。 是为了什么? 如今,不仅没有再杀元卓的意思,还要认他? 又是何缘由? 她忽然想起一件事,有些后怕起来。 当时,要是元卓没有选择让子慕予活、将刀子捅进心窝,而选择让自己或她活、砍掉左右手,云熠会让她或元卓活着、让子慕予死吗? 这个男人狠起来如此毒辣,她早就见识过了。 “子慕予。”苏柔手中握着梳子,一下下敲击,“云熠,你为何独独对子慕予与众不同?你们,不是仇人吗?” 她看向子明的屋子,眼中有些不一样的神彩来。 若日后,元卓跟子明站在对立面,她该选谁? 这个问题,她有答案。 其实,古元卓跟她真的很像。 在某些事情决策上,坚决,简单。 若日后,元卓跟子明站在对立面,她一定选择让元卓活。 若子明因此而丧命,她唯有追随,以全此心。 第283章 五姝,杀人 罗浮洞。 有个院子是专门做饭的,供给洞主齐高业,还有些不方便或者不愿意做饭的罗浮洞弟子。 杨启吉和古元卓的午饭经过特许,用的是洞主齐高业的灶台。 水亦雪如往常一样,炒了两荤两素,给古元卓准备了四两米饭,杨启吉一两米饭,精心装进食盒,便要往寒潭方向去。 走到半路,却被一行从石头后绕出的人挡住去路。 是个五位女弟子组成的小团体,云苏、朱黛璇、周玲、方可夏、李丹萍。 她们长相出众,修行资质佳,背后的家族也有钱有权,颇受罗浮洞男弟子的追捧,有罗浮洞「五姝」之名。 她们住同一屋舍,感情甚好,无话不谈,彼此扶持。 当然,豆蔻年华的女子免不了睡前要谈论一些谁喜欢哪种少年郎的问题。 云苏喜欢丰俊朗,这件事好像整个罗浮洞都知道。 朱黛璇、周玲、方可夏、李丹萍自称是云苏好姐妹,不会跟她争。 几个人一商量,朱黛璇决定喜欢子慕予,周玲选择徐千策,方可夏要跟罗玄彬示好。 而李丹萍,「五姝」之中最弱势的,算是勉为其难将自己配给了古元卓。 “水亦雪,以后杨师兄他们的午餐,我来帮你送。”李丹萍上来便要夺饭盒。 水亦雪本能后退几步,饭盒稍稍往背后藏。 李丹萍伸出的手落了空,顿时变了脸色,姣好的脸蛋透着几分恼怒和阴郁,倒显出几分丑态来。 “喂,丑八怪,你是不认识我们是谁吗?跟你好好说话的时候,要乖觉些。”周玲右手剑抛进左手,大有威胁之意。 盛名之下,难免让有些人长了些不合时宜的骄矜。 她们五个,谁遇到麻烦或者想要的东西,其余四人适当帮衬,这是许多年以来达成的默契。 “这是洞主交代与我的事,曾特别言明不能假手于人。望师姐们见谅。”水亦雪有些气势不足地解释道。 人,惯会欺软怕硬的。 李丹萍见水亦雪躲躲闪闪懦弱小心的样子,十分不顺眼,胸内的气焰噌地又长了几分:“少拿洞主压我们。别以为没人知道你心里的龌龊,你在偷偷喜欢古元卓吧?” 水亦雪的脸颊唰地红透,又迅速转青,羞赧惊惧之下,气势更是坠到低谷,声若蚊蝇:“没有的事。” 李丹萍冷笑一声,自是满脸不信,上前一步,作势便抢饭盒。 水亦雪却在这瞬间,爆发了一缕胆气,双手死死抓住提篮,又拽了回来。 一拉一扯间,李丹萍「啧」地一声猛地缩回手,白嫩的手指被毛刺扎到,赫然冒出了一滴血珠。 “丑八怪,你找死!”惊怒刺激之下,李丹萍「铮」地拔出手中剑,朝水亦雪脖子刺去。 没人料到会发生此变。 「五姝」其余四人,没想到李丹萍真敢拔剑伤人。 等她们意识发生到什么的时候,水亦雪已经倒下,脖子里的血汩汩地往外冒,触目惊心。而饭盒翻倒,饭菜落了一地。 李丹萍最先慌了神,「啊」地惊叫一声扔了手中剑,用力地在衣裳上擦拭喷溅在手上的血,甫一想到擦干了手也没用,衣裳上全是水亦雪的血,全是!李丹萍快要崩溃了。 “你怎么能真杀了她呢?!”云苏面如土色,“罗浮洞新规,无端害人性命,是要以命相偿的!” “我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的……”李丹萍一把抓住云苏的衣袖,不知有意无意,蹭了云苏很多血,云苏根本挣脱不得,“云苏,你是我们之中最得洞主欢心的,你不能不帮我!还有黛璇,周玲,可夏,”李丹萍眼神可怖地盯着其余三人,“咱们都是一起的,若我有事,你们也绝不能全身而退!我会跟洞主说,是你们帮着我一起动的手!” 几个女孩齐齐神色大变。 若是这样,她们任何一个人都没有好果子吃。 被赶出罗浮洞事小,洞规才是要命。 她们可没忘记马东晖、范仁、何涛是怎么死的! 朱黛璇是五人之中心性最冷淡理智的,不消片刻,惶恐之色压下,脸上尽是决意:“莫要慌了阵脚。事情既然发生了,好好想想应对之策才是!” 周玲、方可夏也跟着冷静下来,点头表示同意。 “趁现在没人,咱们得赶紧把尸体处理了。”周玲道。 “怎么处理?”李丹萍道。 朱黛璇双眼一眯:“浮生崖。” “我知道一条去往浮生崖的隐秘小路!”方可夏道。 云苏六神无主。 她知道这是一件大错事,可是她没有为这件错事付出代价的勇气。 李丹萍立即上手要拖动水亦雪,水亦雪突然发出一声呻|吟。 云苏若抓住了救命稻草:“她没死!她还没死!” 几个女孩神色各异地围住水亦雪。 水亦雪气息已经很弱,血口没止。 “愣着干嘛?咱们赶紧将她送回去救治!”云苏道。 “不行!” 其余四人几乎异口同声。 “她已经伤成这样,始终要死的!”李丹萍道。 “就算侥幸她没死,等她醒了,指认我们,我们能承担洞主的惩罚吗?”方可夏道。 “我若是被赶出罗浮洞,没脸见人了!”周玲道。 “我们的人生,不应该有污点。”朱黛璇道。 云苏觉得这些人都疯了。 “这是一条命!万一,她能救活呢?万一,她会宽宥我们,不指认我们呢?这只是意外,万一洞主会对我们网开一面呢?”云苏争道。 朱黛璇摇头:“开什么玩笑,你要让我们将一生都赌在你的「万一」上吗?云苏,想想丰俊朗。你觉得他那样的人,会喜欢一个有污点的你吗?” 云苏浑身一震,似遭雷轰电掣般呆愣在那里。 “我们处理她,”朱黛璇指着水亦雪,跟云苏道,“你留下清理血迹。” …… …… 子慕予当时正攀在距离崖底不远处。 现在,她能熟练将气机运行至指掌表面,增加手与石壁之间的摩擦力,无论是速度还是灵敏性,皆大有长进。 忽听得「?砰咚?」一声炸响。 一团东西直直砸进深潭中,激起幕帘一般的大水花。 第284章 公主与魔鬼 清得发绿的潭水,如此冰冷,却依然冷不过胸口那颗心。 水亦雪双手上浮,身体形如鱼钩,缓缓下沉。 长发如水草般飘散,露出整张脸,完整红色胎记在水光的折射下,蝴蝶像突然活了过来。 源源不断的血色,在水中绽放、旋转、逃逸,有些越来越淡消失不见,有些,在水亦雪的身体周围萦绕不去。 这些血丝,像火苗,突然点燃了水亦雪脸上那块斑! 燃烧的蝴蝶! 它在振翅,却无法飞离。 “水亦雪,恨吗?” 蝴蝶在说话。 是个女声,音线似水亦雪,但明显尖利一些。 “你心心念念的先神洲仙人们,却是这副嘴脸。欺善怕恶、怯大压小、扒高踩低、以貌取人。” “他们欺你辱你,笑你轻你,贱你杀你,真是可憎!” “水亦雪,你放我出来,这样,你不仅不用死,我还可以帮你夷平罗浮洞!” 水亦雪轻轻地摇摇头,嘴里动了动,却无法说话,一串空气泡泡溢出,胸口又闷了几分。 “不愿意?你宁死也不肯让我出来!这些人渣有什么值得你怜惜的!你的善良用在此时此处,不觉得自己可怜可笑吗!”蝴蝶继续道。 水亦雪却再不做任何回应,只是微睁着眼,看着愈来愈远去的水光,脑中只有古元卓那张憨厚的脸,他们短暂相处的点点滴滴,古元卓说过的话,和纯粹无比的笑。 些许恶人,与古元卓比起来,算不得什么。 她才不要将身体里的恶魔放出,害了古元卓,害了那些无辜之人。 她宁愿就此死去,也不愿让古元卓看见她成为恶魔的样子。 “水亦雪你个废物懦夫!古元卓算个屁,堂堂沙河渚公主竟只敢畏畏缩缩喜欢不敢说出口。你难道不遗憾吗?我向你保证,你让我出来,我绝对不动古元卓。” 水亦雪眼睛眨了眨。 有些人,只要遇见,就应该感恩。 求更多,便是贪心了。 魔鬼的话,如何能信? “水亦雪!”蝴蝶明显怒了,“你要死了!再晚,我们都得玩完!” 水亦雪缓缓闭上眼睛。 她生来身负诅咒,为了沙河渚安宁,五年前她潜入先神洲生活至今。 如此结束,这一生虽显潦潦,也是无可奈何之事。 水亦雪心中怀揣着那份让人酸酸甜甜的隐秘爱意,平静地迎接着自己的死亡。 忽然,水亦雪被什么勾住脖子。 她本想挣扎,可是濒死之身,实在是毫无力气。 她被一道力气,重新拖向光明。 水亦雪的意识,在这一瞬暂时中止。 …… 不知过了多久,水亦雪感觉到胸膛肚子都有些痛,似被什么束缚住吊着,头昏脑胀。 等她睁眼,「啊!」声音虽然虚弱,不妨碍她惊叫。 她人就挂在悬崖壁上,脸正对着幽深的水潭。 “别动!”一股力量从脖子传来,又麻又痛。 水亦雪艰难地抬抬头,却看不见人,只见到湿漉漉的衣袍。 “你救了我吗?”水亦雪嗓子沙哑。 “别说话。你流血太多,我现在必须尽快把你弄上去。用手捂住伤口这里,用力!”那人又道。 水亦雪顺从地不说话,也不动,只是她实在用不了太大力气,手下捂住的地方顷刻便染红了,血水一滴滴滴进寒潭。 一只冰凉的手覆盖在她的手背上,力气从她的手传递至伤口处,阻止了血液的流逝。 “水亦雪,听我说,我单手是无法将你带上去的。所以,你必须用力压住这里,这里流的不仅仅是血,还是你唯一的生机。”声音非常有耐心。 水亦雪有些惊讶于对方竟认识自己,却不敢说话,又不敢抬头乱动。 子慕予似知她所想,俯下身低下头,让水亦雪能看得见,也不等水亦雪有什么反应,直接干脆地道:“我是古元卓的弟弟,元卓常常跟我说起你。他很喜欢你,所以你要活着啊,否则他肯定会很难过的。” 水亦雪的眼睛猝然生出两簇亮光。 “用力。”子慕予诱声道。 水亦雪心中化成一汪春水,源源不断催长着生的渴望,迷失的力量重回躯壳。 见她能止住出血之势,子慕予松了一口气。 “等我。”子慕予轻声说完,运气于掌指,特意避开了水亦雪的位置一些,如壁虎般迅速往上攀爬。 很快,水亦雪便能感受到绳索在往上拽。 终于,子慕予将人拖至崖顶。 水亦雪的情况很危急,整个人有些昏昏欲睡。 “水亦雪,别睡。元卓跟我讲,你给他做的饭菜很好吃,现在要每天都吃上你的饭菜才踏实。” “你想知道元卓小时候的糗事吗?我跟你说……” 子慕予嘴里不停地说着古元卓,迅速将人背起,往院子狂奔。 云苏、朱黛璇、周玲、方可夏、李丹萍五人刚好将地上残留的血迹处理干净,一个个失魂落魄、神思不属往回走。 忽然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几个人回头一看,见是子慕予背着水亦雪,骤然变色,一时双脚重逾千斤,竟不懂躲避。 “让开!”子慕予低喝一声。 云苏脸无人色,却是最先一个往旁一站,让子慕予穿行过去。 等几个人能开口说话,子慕予已经跑远了。 “怎么回事?!她明明已经被我们扔下……”李丹萍又惊又惧。 “嘘!”朱黛璇沉喝一声,她十分警惕地查看四处,“她绝对活不成,就算她死前说什么,我们抵死不认便是!没有证据,没人能拿我们怎么样!” “对对对!咱们,赶紧离开这里。”周玲道。 “我们要对一下口供,就算我们刚才是来这边摘菜的,对,摘菜。”方可夏道。 只有云苏,沉默无言,眼中一片死寂。 …… 寒潭边。 今日的午饭还没来,已经定了生物钟的唾液腺、胃腺已经在疯狂分泌。 古元卓饿得有些难受了,但他面前的水面还是平静的。 忽然,他听见了分枝踏叶的细微之声。 “是谁来了吗?”古元卓扭头四看。 杨启吉皱眉。他没有察觉到任何人行的声音。 可大概过了三息,这声音,他也听到了。 转瞬,丰俊朗出现在路口,冲古元卓喊道:“元卓,速回,慕予找你!” 第285章 公道存在的意义 古元卓一听是子慕予急唤,立即放下钓竿,撒腿便跑,如一阵风从丰俊朗身边掠过。 丰俊朗额前一缕头发被撩起,飒飒打在脸上,甚疼。 他狠狠一愣,随后脚下一点,飞起便追。 山林之上,前头的人奔出残影,后头的人身形如云。 丰俊朗的气已经提到极限,双脚竖点提踏快要抽筋,可就是只能看得清古元卓的后脑勺。 回到院子时,丰俊朗胸膛起伏,剧烈喘息,脸上因为热而升起一抹红潮,而古元卓却像没事人似的,大气不喘,脸色不改。 “慕予,我回来了,你找我?”说话的声音也是稳得一批。 “快进来!”子慕予在屋里喊。 院子里,汇聚了好些人。 有些本就是院子里的,有些是其他罗浮洞弟子。 李秀在烧水。 元征在送柴。 徐千策、罗玄彬在挡着不让无关之人打扰。 一看就知道发生大事了。 古元卓「噔噔」跑入,发现自己的床上躺着一个湿漉漉的人。 “水亦雪?”他说怎么午饭一直没送,原来出事了,“她怎么了?” “被人害了。”子慕予提着笔,飞快地写着什么,桌子上已经点起灯,放着一瓶特酿的辣酒,一些道具针线泡在辣酒液里。 古元卓脸色一沉:“需要我做什么?” “握住她的手。”子慕予 “诶?”古元卓以为自己听错了,“她是女的……” “性命攸关,别磨磨唧唧。”子慕予落笔,吹了吹上面的墨迹,“俊朗!” 丰俊朗立即走进:“来了。” 子慕予将手中纸递给他:“速去帮我抓这些药,黄芩和黄连越多越好。” “嗯。”丰俊朗扭头便离开,毫无拖泥带水。 因上次帮元征接腿,子慕予、古元卓、丰俊朗、冯继洲他们已经有了一定的默契。 古元卓老老实实地握住了水亦雪的手。 水亦雪双眼虽然紧闭,可是在古元卓厚实的手握上她手心的那刻,苍白无比的脸终于有些一丝红晕。 “跟她说话。”子慕予道。 “诶?说什么?”古元卓一头雾水。 “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子慕予双手用烈酒洗过,拿起一把镊子和针线,来到水亦雪跟前,轻声道,”可以松手了。” 水亦雪的手麻了,松手的那一刻,感觉像是生锈了的关节突然崩了,再也控制不住手部的精细动作。 这一松,困意又汹汹涌来。 水亦雪伤口上,盖着子慕予从衣服上撕下的一块布。 当布掀开的那刻,一道细长的口子赫然露在眼前,血渐渐渗出,随后,血越漫越快。 子慕予翻开伤口,夹住了出血点。 古元卓见识过这个流程,这是要缝血管。 “元卓,你最喜亦雪做的哪道菜啊?”子慕予见古元卓还在发愣,便道。 “啊……豆腐炒白笋。”古元卓像小学生回答问题一样,立即肃然作答。 “原来是豆腐白笋,亦雪啊,等你好了,一定要做给我也尝一下……” 水亦雪这个伤虽然看起来不及元征断腿惨烈,可是伤口靠近头脑,比元征还凶险。 说实话,子慕予没有把握将水亦雪救回。 所以,此刻她内心有些惨淡。 因为惨淡,心愈发沉静,手稳稳当当在水亦雪脖子间翻飞。 “是谁害了你?你不用说话,如果我猜得对,你就皱皱眉。”子慕予继续道,“云苏那五个女孩子?” 水亦雪眉头一抖,但似皱未皱。 “她这是说是,还是不是?”古元卓一脸困惑。 子慕予迅速打了个结。 缝合从来都不是最难处。 抗感染才是。 善良是种高尚的品德。 子慕予觉得自己没有这种东西,所以对善良之人,总是偏爱一些。 今天以前,子慕予没有见过水亦雪。 之所以能一下子将她认出来,是因为古元卓说过水亦雪脸上有一个火红的蝴蝶,这个特征实在太特异,想不认出来都难。 古元卓习惯每天睡前将当日发生的事都告诉子慕予,事无巨细。 包括哪天饭菜多了一些,恰好是自己最喜欢吃的那道。 包括他说水亦雪胎记好看时,水亦雪突然红了的眼睛。 所以,子慕予隐约能猜测到几分少女心思。 她未经情事,但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 子慕予认为情情爱爱这种东西,是一种非常简单的套路,很容易看得清楚。 至于在浮生崖边以古元卓情意试探,实在是因为子慕予在前世曾读过一本书,里面曾有人言:爱能创造一切,包括生命。 虽然,这句话不一定是她理解的那样,但是她在水亦雪面前提到古元卓时,明显是有效的。 人以类聚,物以群分。 能喜欢古元卓这种纯粹善良的人,内核也应该是纯粹善良的。 如今一看,果不其然。 水亦雪刚才眉头那么一抖,应该是不想追求肇事之人的意思。 善良的人不想要公道,并不代表这公道就没有存在的意义。 一个健康的世界,应该是让善良的人保持初心继续善良,让那些恶人得到惩罚,以震慑灰度空间之人,不敢为恶。 就像寺庙里的诸多佛像,他们很多都是面目狰狞的「忿怒相」,让人观之可畏,这便是震慑之意。 警察缉凶,拉响警笛,一路前进。有人疑惑,为何要让坏人知道警察来了? 其中一个很重要的目的,便是震慑凶徒,停止犯罪,减少伤害和损失。 傍晚,齐高业闻迅出现在院子时,子慕予与他商量,决定了一件事。 不过一盏茶时间,这件事传遍了整个罗浮洞。 …… 消息传来时,云苏、朱黛璇、周玲、方可夏、李丹萍正在用晚饭。 “什么?水亦雪受伤之事,交与亲传弟子子慕予全权调查及处理?”李丹萍想着事情没惊动洞主亲自出马,只是由一个弟子负责,觉得事态在变小,心里很是侥幸。 几个人中,只有云苏整个人怔在那里,似大受打击。 “你怎么了?”朱黛璇皱眉,碰了碰云苏的胳膊肘。 “子慕予能通鬼神,我们……逃不了了。”云苏失魂落魄地道。 此言甫落,其余四人神色皆为之一变! 当初在物道湖前,子慕予唤出鬼魂审马东晖、范仁、何涛三人之事,大家可都听说过! 第286章 崖审,赌输 五位平时颇有些骄矜的女孩子,一个个如霜打的茄子,不复往日的活泼吵闹,早早洗漱了就上床睡觉。 只是各怀心思,不知水亦雪死了没有,也不知子慕予明日会如何行事,忧思惶惶不宁,辗转反侧的声音此起彼伏。 不久,那些因为睡不着而显得烦躁的响动戛然而止。 有人影在院内林间穿行。 子慕予没等到明日才动手。 弯月如钩,罗浮洞夜色融融,天上闪烁的繁星像一只只眼睛,注视着即将发生的一切。 浮生崖前。 丰俊朗背挎「帝陨」,手里还拿着一把剑,站在一旁。 子慕予脚下踩着一根绳索,绳索的一头,绑着个人吊在崖壁上。 趁着夜色,依稀能辨此人正是李丹萍。 白天时,子慕予虽背着水亦雪迅速往院子方向赶,却留了些心思。她能听见自己走远后,李丹萍、朱黛璇、周玲、方可夏先后说的那些话。 所以,她很明确凶手就在这五个女孩子之中。 将事情搞得这么复杂,实在是她需要搞清楚这些人在对水亦雪的暴行中都充当什么角色。 一颗石子从子慕予手中弹了出去,正中李丹萍眉心。 李丹萍吃痛醒来,甫一睁眼,发现自己所处的危险之境,禁不住大叫起来。 子慕予神色冷沉不改,十分有耐心地等待李丹萍充分感受此刻的恐惧。 等到李丹萍不受控制的惊叫和挣扎告一段落,她终于对着子慕予哭声道:“不知子师兄为何如此对我?”一脸悲愤和委屈。 站在子慕予身后的丰俊朗皱起眉头。 若不是经子慕予提点,他对今天的事早就心中有数,此女如此作派,还真有些唬人。 这种程度的道行对子慕予来讲却上不了台面。 “我知道水亦雪脖子上的伤是你弄的。”子慕予顿了顿,丰俊朗十分配合地将手中剑扔在地上。 李丹萍双眼缓缓扩大,这是她的剑! “你的剑是所有人中最薄的。水亦雪的伤口细长狭扁,与你的剑正好吻合。”子慕予语气很从容。 但事实是,因为水亦雪的伤口经过水的浸泡,有些变形,仅通过伤口判断凶手,做不到。 审犯人嘛,有时候就需要半真半假,半吓半诓。 “不是我!不是我!”李丹萍魂战胆裂地道。 子慕予摇摇头。 她高估了此女心性。 “为何要杀水亦雪,说!”子慕予脚下一松,绳索「咻」地往下滑了半丈。 「啊!」李丹萍双手胡乱抓向石壁上的石头和矮树,瞬间手掌血迹斑斑。 “我不是故意的,我就是想代替她给古元卓送饭,但是她不肯,我冲动之下才做了错事,误伤了她。”李丹萍奔溃了。 “既是误伤,为何不立即送治,反将人扔下浮生崖呢?”子慕予追问。 “我们以为她死了!这不是我的主意,是朱黛璇要我们这么做的!她说若不这样做,我们承受不住洞主的惩罚。”李丹萍哭着道。 子慕予眯起眼睛:“你们真是以为她死了?还是怕洞主追究洞规惩罚,明知她活着还要把她抛下浮生崖?” 子慕予相信误伤或许确有其事。 她们将水亦雪扔下浮生崖时,知不知道她还活着,这才是决定这件事性质的关键。 李丹萍后知后觉地反醒过来。 事情已经做到这种地步,认了就是死! 不能认! “我们是真的以为她死了!”李丹萍一口咬定。 “水亦雪不是这样说的。”子慕予冷声道。 李丹萍一惊:“她……还活着?” “你们对水亦雪做了什么,我早一清二楚,多此一举问你,是想看看你有没有愧疚之心。结果让我有些失望,你没有。”子慕予脚下一轻,绳索又滑下半丈。 “我们真的……不知道……她还活着。”李丹萍呜咽着道。 子慕予已经了解大概,心知李丹萍最后在说谎。 若是平常,她知道事情是如何的便能做出决策,根本不需要对方认罪。 可是,如今她处理的是罗浮洞事宜,必须要让所有罗浮洞弟子都看得清清楚楚,一切明明白白,这才能真正起到震慑之效。 子慕予脸微微一侧。 丰俊朗立即会意上前,将李丹萍拉起,他往李丹萍脖子后猛地一劈,李丹萍随即撅倒。 接着,如法炮制审了朱黛璇、周玲和方可夏。 周玲和方可夏与李丹萍的应对基本一致。 只认李丹萍错手伤了水亦雪一事,绝不认明知道水亦雪还活着就将人推下浮生崖。 而朱黛璇心性明显比其他三人更强硬,子慕予所问,一概不认。 最后,是云苏。 子慕予没像对待其他四人那样,将云苏吊在崖壁上。 云苏在崖边醒来时,先是一愣,看见子慕予和丰俊朗,再一惊,接着,一脸死灰。 “云苏,我其实很喜欢你。觉得你爱恨都很坦率,是个磊落的人。”子慕予对云苏的语气明显比其他四人更加温和,“你觉得水亦雪该死?” 云苏脖子僵硬地摇摇头。 “李丹萍冲动之下伤了水亦雪,她们明知水亦雪没死,却为了躲避追责,将人扔下浮生崖,试图毁尸灭迹,你虽不同意,最后却没有阻止她们,还帮忙除去地上血迹。你当时,到底在想什么?”子慕予语气中有些失望。 云苏神色惨淡地望向丰俊朗。 今天没多少月色,可她就是看得清清楚楚。 丰俊朗脸上的冷漠是如此尖锐地刺疼了她。 子慕予眉头一皱,顺着云苏的目光回望了一下丰俊朗。 丰俊朗一脸无辜:与我何干? “云苏,你糊涂。这件事本没你什么事,洁本自洁,清本自清,别人泼出的脏水,未必就能沾到你身上。李丹萍有嘴,你们就没有嘴了?”子慕予满脸可惜。 云苏的品性她一直认为不错,所以当初才答应帮忙探丰俊朗的口风,问他喜欢什么样的女子。 虽然目前是神女有情,襄王无意。 但未来的事情谁说不准,云苏和丰俊朗未必就不能成为一对神仙眷侣。 “我不敢赌。”云苏哑着声音道。 子慕予摇头:“你一直在赌。如今,你赌输了。” 第287章 很多人的对和错 如子慕予所料,云苏将一切和盘托出,彻底将这件事情定了性。 不是误伤后不得已毁尸灭迹,而是故意杀人。 其实今天晚上,整个罗浮洞的人都没有睡。 知渺九华扇不仅可以标志妖魔作祟处,还能传递音形。 子慕予今晚的崖审,都呈现在罗浮洞的上空,在所有罗浮洞弟子的注视里。 其余四个女孩子,一个接一个醒来,看到半空的影像,又看到云苏一脸沉静的灰败之色,满是惊愤忧惧。 “慕予,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罗浮洞洞主齐高业的声音传来。 “自然是让她们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应有的代价。”子慕予道。 “你不能杀我!”李丹萍见子慕予走向她,惶惶叫道,“水亦雪没有死!她既然没有死,我这就不算大错,你就不能施行「以命偿命」那一套!” “水亦雪没死那是她命不该绝,却不是你的功劳。”子慕予冷笑一声,“谁说我要杀你?我只需要将你们施加在水亦雪身上的伤害还回来,猜猜看,你有没有水亦雪那般幸运?” 子慕予右手一斜,五指箕张,李丹萍的剑飞入掌心。 接着寒光一闪。 李丹萍只觉得脖子一凉,接着是刺痛,捂着脖子的手,尽是黏腻的血色! “啊!”李丹萍歇斯底里地喊。 朱黛璇、周玲、方可夏吓得浑身哆嗦。 原来「将施加在水亦雪身上的伤害还回来」,是这个意思! 唯有云苏,依然是一派沉静的灰败。 “我要死了,救我!救我!”李丹萍满手是血的向朱黛璇、周玲、方可夏他们求助。 只是她们自身难保,瑟瑟缩在一旁,惊惧地望着子慕予。 李丹萍又向子慕予哭求:“我知错了。饶了我吧!你能救水亦雪,肯定也能救我,求你救救我。” “害人性命,若只一句「我知错了」就能弥补,恶人岂不是要翻天了?”子慕予冷声道。 “啊!”朱黛璇、周玲、方可夏一同惊叫。 云苏脸色死白。 她们眼睁睁看着子慕予将李丹萍一掌推下悬崖。 “这件事就此了结,若你也能像水亦雪一样活着回来,绝不会后续追究。这,是我的公平。”子慕予看着迅速下坠的李丹萍淡声说道。 李丹萍瞳孔扩张,死亡带来的极端恐惧,让她的牙关合得紧紧的,一句话也喊不出来。 子慕予回身,看向朱黛璇、周玲、方可夏几个,侧头:“你们自己跳,还是我来动手?” “我不跳!跳下去怎么可能活?!死路一条!”朱黛璇状若癫狂,撒腿就要跑,却被丰俊朗一脚踹了回来。 周玲、方可夏也想跟着趁乱跑,一见这个阵仗,像两只受惊的幼鸡,眼睛水汪汪满是绝望。 “看嘛,你们也知这是死路一条,可你们还是毫不迟疑将水亦雪推了下去。所以,也别感到委屈,跳吧。”子慕予道。 “凭什么你说跳我们便要跳!你凭什么决定我们的生死!凭什么我们要践行你的公平!就凭你是洞主亲传吗?”朱黛璇瘫坐在地上,眼睛赤红,形似恶鬼。 「君阳」忽然蹿出,直逼朱黛璇眉间。 朱黛璇受惊不断手撑着后退。 “凭我拳头比你硬。”子慕予的话音刚落,朱黛璇双手落空,人后仰翻了下去。 周玲、方可夏抱在一起哭。 子慕予眼神凌厉扫来,两个女孩子哭得更加厉害,梨花带雨的很是可怜。 这一次,子慕予懒得废话。 「君阳」一动,周玲、方可夏也掉落悬崖。 最后,是云苏。 子慕予没有催她,「君阳」变成长针,插入子慕予发中。 云苏来到崖边,回头,眼中满是水光,深情地看着丰俊朗。 “丰俊朗,我喜欢你。从第一眼看见你,我就喜欢你了。很喜欢,喜欢到不知如何才好。整个罗浮洞都知道我喜欢你,你明明也知道,可你从没回应过我。现在,我要死了,你能否给我一个答案呢?你,可曾对我动过心?” 云苏一边说话,一边流泪,满脸都是破碎的坚强。 丰俊朗皱起眉,觉得事情有些莫名其妙:“我不认识你,动什么心?” 这话说得连子慕予都忍不住侧目。 不认识?! 物道湖上大比那日,云苏这个「拉拉队队长」可是将嗓子都喊破了。 云苏好几次送菜,都特地亲自交给丰俊朗的。 丰俊朗见子慕予侧目,不禁流露一脸的无辜:“我就是记不住那些不重要的人嘛!” 子慕予暗暗「唉!」了一声。 云苏抹了一把泪,忽然笑了,苦涩不已:“如此,甚好。”然后,闭上眼睛,整个人从崖上坠落。 “云苏!”忽然传来一道撕心裂肺的喊叫。 是严从从。 他飞奔而来,趴在崖边,满脸伤痛冲着崖底嘶喊:“云苏!云苏!” 浮生崖死一般的静寂,只有一阵阵凄惨的叫唤。 等他喊到声嘶,才回头,满是怨恨地瞪着子慕予和丰俊朗:“你们为何非要逼死她!” “严从从!子慕予此事处理甚为公道,不得放肆!”洞主齐高业的声音朗朗传遍整个罗浮洞,“众罗浮洞弟子听令!以后,罗浮洞成立一个新院,名为戒律院,戒律院由四名成员组成,他们分别是杨启吉、子慕予、丰俊朗、古元卓,掌管罗浮洞一切纪律。” “是!”声音响彻山林。 这令虽然是接了,但是等罗浮洞弟子们回头细想,才觉得事情奇怪。 杨启吉、子慕予、丰俊朗是洞主亲传,也极有本事,大家都能信服,可是古元卓,凭啥啊? “对嘛,启吉,凭啥?”其实连刚刚发布洞主令的齐高业也一脸懵逼。 “凭他是天命之子。师父,半个月,他只用了半个月就习得了守一禅。”杨启吉说这话时,心绪真是复杂得厉害。 他修行守一禅,用了整整十三年! …… …… 凌晨。 这时候的罗浮洞很安静。 大部分的人都已经睡去。 浮生崖前坐着两个人。 子慕予和丰俊朗。 “为何烦忧?”丰俊朗望着子慕予的侧脸。 “处理自己的对和错很简单,处理很多人的对和错,有些烦。”子慕予道。 “既觉得烦,咱们以后就不管这些事了。”丰俊朗道。 子慕予的目光从自己的脚尖移向苍茫无际的远方,不置可否。 “咱们为何不回去?”良久,丰俊朗又问。 “等日出。”子慕予看向崖底。 第288章 影响,天机 旭日刚染红罗浮洞的东方天域,尚未现出轮廓,子慕予如往日一样从崖边坠落。 丰俊朗一惊,他这些时候忙着修炼剑道,不知子慕予的训练方式,也跟着坠下去奋追。 等越过雾层,子慕予对丰俊朗狡黠地眨了一下眼:“莫慌,我没事。小心,崖底是深潭。”说完,运气于手,拍向石壁,增加摩擦力,减缓下坠的速度。 他们在深潭上方一丈处止住。 看见五具尸体浮在潭面上,子慕予脸色微沉,细细辨认,发现五具尸体中没有云苏,眼神微亮。 再仔细一看,云苏在一棵矮树下,她双手死死地抓着矮树,脸上、手背,全是抓挠的瘀痕,已到力竭之境。 她明显看见了子慕予和丰俊朗,可是却倔强不肯开口求助。 也或许,她以为子慕予和丰俊朗是来补刀的。 子慕予滑落下去靠近矮树,冲她伸手:“把手给我。” “你说过,只要我们跳下这浮生崖,水亦雪的事便算了结。”云苏看着子慕予的眼神没有恐惧,只是一种很淡漠、很疏离的情绪。 “嗯,我说过。只要你们跳下浮生崖,事情便了结,只要你们还活着,也不会遭到后续的追究。”子慕予点头。 云苏看着子慕予的伸来的手,有些嘲讽地笑:“怎么,装完正义之神,现在想装慈悲之神了?” 子慕予神色微微一暗,很浅,一闪即逝:“随你怎么想,想活,就把手给我,不想活,说一声,我和丰俊朗立即上去。” 提到丰俊朗,云苏终究忍不住神色微动,她知道丰俊朗就在上方,可是她忍住了,没去看他。 捧出整颗心的表白被对方毫不留情地践踏,这么短的时间,她没有办法立即将心底的「喜欢」收回,可也不会像好些女子那样对自己喜欢的人死缠烂打,她也有骄傲。 她终究还是将手交给子慕予。 云苏并不觉得自己应该对此表示感激。 从浮生崖跳下之后,她如坠地狱,在生死边界反复来回,催生了她心底的恨。 她认为自己落到如今的下场,有子慕予一份「功劳」。 崖审之时,若没有丰俊朗在,她未必就如此干脆利落俯首认罪。 她认为子慕予在利用她对丰俊朗的喜欢。 所以她觉得子慕予此刻的行为,只是赎罪罢了。 对一个赎罪的人,有什么好感激的。 这次有丰俊朗的帮忙,子慕予救起云苏并不吃力。 云苏回到崖顶后,无论对子慕予还是丰俊朗都无话,自己拖着伤腿,慢慢下山。 “慕予,我不太明白。”丰俊朗道,“咱们白白坐了一晚上,就是为了救人?既要救人,为何偏偏要等一晚?而且,明显吃力不讨好。” “惩罚恶行,惩罚得轻了,对不起受害者,惩罚得重了,对不起加害者。所以,你知道我为什么心烦了吧?水亦雪掉下去时,遇上了我,这是她生的机会。我觉得,云苏她们也应该有个同样的机会。只是当时水亦雪受了致命伤,权衡之下,得让她们崖底熬几个时辰才算公平。这是我能做到的最大的公正了。”子慕予道。 “为什么要想那么多?没有谁能做到绝对的公平公正。”丰俊朗皱起眉头,“她们无端害人性命,为此付出生命的代价很合理。” “俊朗,在弱肉强食的世界里,一个人越强大,世界对他就越公平。我们努力修行,不断变强,就是为了争取更多的公正和公平。若仅是为了自己的公正公平,事情处理很简单,谁打我们,我们打回来便好。若是为了别人的公正公平,就需要一把秤,将所有的过与功都放在称上量一量。”子慕予道。 “那我们为什么非得插手干预别人的公正公平不可?”丰俊朗道。 “这件事,总是要有人做的。”子慕予道。 “慕予,我觉得你最近变了。”丰俊朗看着子慕予,奇怪地道。 子慕予听到这话,似触到什么扳机点,心神悚然一惊,整个人僵住,随后有些怔怔然。 她从不是这么正义凛然的人。 虽然,她遇见不平,可能会拔刀相助。 若是往常的她,处理水亦雪这件事,她不会搞出「崖审」这一套,若是想帮水亦雪,那就直接去宰了李丹萍,不会斟酌良久,只为了给云苏等人一个生的机会! 谁? 谁在干预着她的想法! 子慕予脸色霎时变得无比难看。 “俊朗,你先回去,我再在这里待一会儿。”子慕予有些魂不守舍。 丰俊朗看子慕予神色不对劲,可是子慕予不断催他离开,他只能照办。 等丰俊朗离去,子慕予眸底一沉,瞬间进入灵墟识海。 曾经璀璨非常的星空此刻显得黯淡无光。 原本堆盐积粉的流苏树只剩下寥寥几丝花迹,原本白衣胜雪的男子灰扑扑的,像坐在那里许久未曾动弹,快要被时光的尘埃掩埋。 他的双眸阖着,睫毛一动不动。 子慕予见到此状,先是一愣,随后微惊:“你死了么?” 半晌,男子的睫毛一震,似有细尘抖落。 他的眼神很平静,看了过来:“你终于理我了。” 子慕予松了一口气,接着一怔:她为什么要关心他的死活? “是不是你,影响了我的想法?”子慕予眸色微幽。 男子苦笑:“非我本意。” “说人话。”子慕予皱眉。 “我们的灵墟识海已经完全融合,你能影响我,我自然也能影响你。”男子道。 “我能影响你?”子慕予半信半疑。 “看,”男子满脸苦涩,双手微抬,指着星空流苏,“如此狼狈完全拜你所赐。” “好好说话。”子慕予冷声道。 男子干咳了一声,解释道:“你在无视我,无视着这里,所以我们只能蒙尘。” 子慕予不咸不淡地「啊」一声:“那要是我想着你死,你会不会真的死?” 男子笑着摇头,头顶灰尘簌簌往下落:“自然不能。若我估计不错,我一定能活到把你送走。” 子慕予双眸一眯,闪现危光。 男子举起双手:“我错了。我们休战吧。为表诚意,我告诉你一个天机。” “谁稀罕。”子慕予转身要走。 “不妨先听听吧,关于丰俊朗的。”男子喊道,“他的死活,你也不在乎?” 子慕予的双脚一顿。 男子也没敢趁机拿乔,只道:“十年。丰俊朗的寿命,只剩十年。” 子慕予的瞳孔猛地一缩! 第289章 好人与坏人,轻与重 十年。 在前世,子慕予还是子楚的时候,她从不敢妄想自己能多活十年。 因为她的生命里,充斥着杀戮和各种变数,生命随时可能会在下一秒戛然而止。 可是这一瞬,听到男子说丰俊朗只剩十年寿命的时候,她的心内似空掉半块,有些漏风。 十年后,丰俊朗二十五六岁,正是最好的年纪。 子慕予的眉宇笼上阴郁:“你想糊弄谁?!小心装不了先知,成了神棍!” “我是不是神棍,你很快便会知道了。”男子道。 子慕予嗤声一笑:“很快?十年后吗?” 男子很平静地摇摇头:“不需要。今晚子时,罗浮洞有人会死。不会早,也不会晚,正好子时。” 子慕予的脸色沉如阴天铅云。 若对方真有诚意,真是先知,应该告诉她,是谁今晚会死。 “慕予,并非我不愿告诉你今晚谁会死。是因为我神魂不全,只能预测到一鳞半爪。”男子道。 子慕予的神色又阴半分。 既是一鳞半爪,那就不是全面。 “确实不是全面,但是不要怀疑这些预测的真实性。这些事对你来说是未来,可对我来讲,可能是已经发生的事。”男子道。 子慕予冷哼一声。 这样的话,过于神神叨叨。 他们既在同一个时空,怎么可能会出现「未来已经发生」的谬事? 可是,无论她怎么想方设法抓住男子言辞错漏之处,由此推翻他关于丰俊朗的预测,心还是不可抑制地沉了下去。 一直以来这个黑心鬼会话说一半,事做一半,半遮半掩,并不可靠。可是他说过的话,从无妄言。 见子慕予一直不说话,男子决定发挥他强辩之能:“在水亦雪这件事情上,你的所有行为并非都出自我的影响。你有一颗正义之心,但你心里那杆秤太轻了。” 子慕予眼中眸光一闪。 男子继续道:“若你只是一个听命于人的杀手,或者是只需遵从内心简单判断即可决定杀罚的江湖侠客,凭这点正义或已足够。可你不是啊。你是神皇帝姬。以后许多人的生死都在你的一念之间。这一念,便是那杆秤,太轻了可不行。毕竟放在秤上的筹码,是人命。” 子慕予眉头微皱。 男子依然侃侃:“你潜意识里也是感觉如此,所以我的想法才可以顺利乘虚而入。以前,我是看不清你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才造成了种种误会。慕予,我们不一定非得成为敌人。我在此立誓,只要你不是坏人,我不会站在你的对立面。” 子慕予见男子说完了,才挑眉道:“坏人?什么是好人,什么坏人?” 男子双手拢在袖里:“我只能定义坏人。在我眼里,将人命看得太轻的,都是坏人。” “照你说,轻贱那些坏人的性命,也算坏人?”子慕予道。 “你既用了「轻贱」两个字,当然算。”男子道。 “你又如何定义轻和重?”子慕予道。 “决定一个人生死之前,应该经过至少三位熟知法规的执法人员充分辩证分析,依法规而行,这便是重。反则便是轻。”男子道。 子慕予眉头一抖。 这思维……怎么现里现气的?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先神洲现在乱得一塌糊涂。仙神凭着法术高强,随便管人、妖之事,导致人族法制如同虚设,妖族不宁。慕予,你既是神皇帝姬,不该想着为先神洲创造一个不一样的未来吗?”男子循循善诱。 子慕予虽然对男子依然心有芥蒂,但她并不否认男子这些话中有合理之处。 书中虽有记载,这个世界「妖有妖王,人有人王,仙有仙主,神有神皇,天道有定,人间道为六道中心,若不涉及仙神中事,或者穷凶极恶之徒,仙神不能随意干预人间事」。 可这天道像是死了。 灭灵散在人间肆虐,不见天罚。 神降临人间,杀了丰俊朗的爹娘,不见天罚。 马东晖,范仁,何涛为了一味药杀了宁世堂大夫和一家四口性命,不见天罚。 若她是神皇帝姬…… 可她未必是。 若不是,自己又当如何? 怎么才能在如此糟乱的先神洲,护自己在意的人们周全? 子慕予甩甩头。 目前最重要的,是丰俊朗的事。 男子的话可不可信,是不是神棍,今晚子时便见分晓。 只是,今晚死的会是谁? 子慕予看了男子一眼,终究转身离开。 等她的身影在灵墟识海中彻底消失,一条光柱赫然出现。 流苏树下的男子盯着那条光柱,神色非常复杂。 子慕予的气海雪山已经重新建立。 这一次,光柱不是白色的,却是红色的。 通体如血一般鲜红。 光柱上的圆球在不停地长,依稀能见零星的金色光斑。 “子慕予,你到底是什么人?”男子的神色是前所未有的凝重,“云熠,你从何处弄来这么一尊厉害的杀神?你想杀谁?”说着说着,男子突然捂着胸口,脸色苍白,重新萎坐回花树之下。 …… …… 子慕予从灵墟识海中走出,在浮生崖边霍然睁眼。 她今日无心修炼,转身往山下走,回到院子。 古元卓在给水亦雪熬药。 冯继洲如往日一样,时不时抿一口酒。 元征在晾晒丰俊朗的衣服。 子慕予看着丰俊朗的东西,有些发愣。 “弟弟,你回来得刚好,水亦雪想见你。”古元卓对子慕予道。 子慕予点点头,跟冯继洲打了声招呼,才走进屋子。 水亦雪脖子上缠了长布,伤口处塞了卷起的布绢,嘴唇虽然苍白,却不显得太干裂。 桌子上放着的一碗茶,碗边放着有些湿的棉布棒。 看来古元卓对水亦雪的照顾还是周到的。 见子慕予进来,水亦雪想坐起,子慕予连忙阻止。 “你有话跟我说?”子慕予说话从不客套。 水亦雪点点头,张张嘴,声音哑得不成样子:“她们……” “除了云苏,其他都死了。”子慕予微微侧头。 水亦雪愕然,呆呆地怔了片刻,才道:“谢谢子师兄,为我做的一切。” 这下,子慕予有些诧异:“我还以为你会说「何至于此」类似的话来。” 水亦雪抿了抿唇:“如此,我岂不是太不识好歹了?我明明受到了其中好处,却要说子师兄的不是,这种既当婊子又立牌坊的事,我水亦雪不会干。子师兄若因此事遭受到非议,水亦雪应共同承担。” 子慕予嘴角悄悄上勾,眼中隐有笑意。 “来,我先给你把把脉。”子慕予道。 若今晚罗浮洞真的有人要死,她希望不要是她院子中的人。 第290章 子时死人 「你只需忠于自己的国家和人民。」 这是子慕予前世,每次在手机里接受到任务的前和后,必须会听到的一句话。 这句话,提纲挈领地解释了上头对她的一切要求的缘由。 因为只需忠于自己的国家和人民,所以绝对不能受私情的影响。 不能存亲人,不能交朋友,不能有爱人,不能多牵挂。 现在,她有亲人、朋友,心确实是小了一些,只愿顾着自己在乎的这些人,让他们长寿快乐安康。 今晚的夜幕,像个蒙着面纱的杀手,不知何时降临何处,收割掉罗浮洞一条性命。 若黑心鬼的预测是准的,那丰俊朗还有十年寿命。 若黑心鬼的预测不准,那今晚未必真有人会死。 所以在今晚,整个罗浮洞,丰俊朗应该算是最安全的那个人。 可子慕予依然不放心。 水亦雪伤情已经稳定,下午已经搬回自己的住处。 子慕予拉着古元卓和丰俊朗,坐在桌子旁斗了不下三十盘地主。 最近古元卓和丰俊朗两人晚上入睡后,都有些特殊的机缘,所以一直有些心不在焉。 古元卓先打了个半真半实的哈欠。 梦里的那个严肃的师父,十分不喜欢他偷懒迟到。昨晚他整夜照顾尚未完全脱离危险的水亦雪,已经让他心里甚为忐忑,不知今晚进入梦境中会遭到几巴掌几棍棒。 “弟弟,昨晚一宿没睡有些困了,要不我们明天再玩?”古元卓道。 丰俊朗也一脸期待地望向子慕予。 近日他每晚入睡皆能到一处奇怪的地方,跟一个叫「方喆」的人练习剑术。剑之一道,他才初探妙境。昨晚他跟着子慕予处理云苏等人,也是缺了一晚,此刻他神情也是很憔悴。 “真不能撑到子时?”子慕予道。 古元卓见子慕予毫无睡意兴致颇高的样子,觉得自己不能扫兴,勉强提振一下精神:“喝杯酽酽的茶,没有问题!”说着就要去提茶壶。 子慕予拿着纸牌一压,阻止了他的动作。 “罢了,你们去睡。”子慕予想了想,还是有些心神不宁,“俊朗,你不要回你房间,就在这里跟元卓凑合一晚。” 古元卓和丰俊朗有些讶然地彼此对视一眼。 丰俊朗脸上的困意一扫而空,认真地盯着子慕予的脸:“慕予,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哦,”子慕予脑中迅速转动,“我最近寒疾时有复发的苗头,体内阴气重,常做噩梦,所以想借你们帮我压一压。” “啊,有这事!”古元卓是知道子慕予身上有「噬魂墙」这件事的。 子明曾经叮嘱过他,这件事不能随意跟他人说,所以怕闯祸,一直不敢提起曾经那条奇怪的项链。 “弟弟,我们只需要在屋子里就行了吗?需不需要做别的什么?”古元卓道。 子慕予摇头:“对,不需要做别的,你们睡吧。” 丰俊朗不是古元卓那般单纯的人,知道子慕予此举必有它意,但是既然子慕予不说,他也不必追根究底。 “我能不能……把铺盖搬来,打个地铺?”丰俊朗有些为难地看向古元卓的床铺。 虽然也很整洁。 可是,他实在睡不惯别人的床,更不习惯与旁人同榻。 “可以。”子慕予点点头。 她只需要,看得到他们。 她要确保,子时之前,他们不会出现任何意外。 人在很疲惫的时候,很容易打呼噜。 古元卓侧着身微蜷着,很快就进入睡梦之中。 他这一觉,睡得可谓是有些迫切。 对于梦境之中的师父,他是又敬又畏,不知不觉,生了孺慕之情。 每次到了那个院子,看到弯着腰摘着豆、掐着瓜、挖着土豆的男人,他总忍不住想:这个男人,为何每天都要做饭?为谁做?二层楼上是不是有人?以后是否有这么一天,这个男人会邀请自己一起吃顿饭? 而丰俊朗,睡姿笔挺,身上盖着张薄被,上缘位于距离下巴颏一掌宽处,双手交叠与小腹位置前,呼吸轻绵。 子慕予和衣躺下,脸朝在外,精神都凝在两人或沉或轻的呼吸上,稍有余神,她将听觉缓缓放远,至左侧冯继洲、右侧元征,再远些徐千策和李秀,他们的呼吸都尽收耳廓之中。 她不敢贪心,谨慎地耗费心神只关注着这个院子。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子时即将降临。 夜枭啼叫,分外凄厉,透着股肃杀之气。 院子里安安静静。 子慕予调整心神,让自己的听觉穿越院墙,朝外向远处逡巡。 “嗯!”一股闷哼突然响起。 子慕予霍然睁眼,声音很熟悉! 定是她认识之人! 子慕予像猫一般轻轻跃起,蹑手蹑脚朝外掠去。 她刚出院子,便迎上守在院门口处的杨启吉。 罗浮洞今晚可能会死人的事,子慕予只告诉了杨启吉。 若是不合理杀戮,能阻止最好。 子慕予在守着丰俊朗和古元卓,顺带关注着院子的时候,杨启吉关注着整个罗浮洞。 当子慕予听到那声闷哼时,便知杀戮已成,杨启吉没能阻止成功。 “杨师兄,这边!” 子慕予在林间飞速跳跃前行,杨启吉随即跟上,两人几乎并肩。 杨启吉虽然迟了一些,也感应到了出事的地方。 他们来到一棵树前停下。 前面就是一处男弟子的院子。 他们没有继续往前走,是因为他们都闻到了一股浓郁的血腥味。 杨启吉微微阖目,低声念着:“守我之心,寻乱气之所。” 一缕红色丝线从杨启吉心口处泻出,张触着忽上忽下似有目标,朝上而去。 与此同时,子慕予感觉一抹潮湿的黏热滴到了眼睫上,伸手一擦,随即抬头。 尸体猩红的双目暴突,脖子黑筋暴起,倒吊着卡在枝桠上,正好与子慕予四目相对。不知致命伤在哪里,血水顺着太阳穴、无法合上的眼球往下滴落,地上已经汇聚了一小窝血水。 严从从。 血还温热着,可是无论是子慕予还是杨启吉都无比确定一点。 严从从,他死了。 第291章 「焚情」 杨启吉看着严从从惨烈的死状,面有不忍。 “子师弟,可否告知于我,是谁说今晚罗浮洞会有人死亡?毕竟这个人,极有可能就是凶手。”杨启吉道。 子慕予摇头:“不,他不是。” 杨启吉微有审视之疑,道:“你确定?” “我确定。”子慕予决然道。 “好。”杨启吉见子慕予没有要说此人是谁的意思,并不继续追问,对子慕予的审视和疑虑尽皆消失,脸上涌上担忧,“是谁,竟在罗浮洞用「焚情」杀人?” “焚情?”子慕予从没听说过这个词,有些困惑。 “子师弟听说过「灭灵散」吗?”杨启吉眉头紧锁,神色无比凝重。 子慕予神情一震。 杨启吉继续道:“「灭灵散」毁神根,诛灵体,而「焚情」一样,也是绝情灭性之物,利用人的情感杀人。” “如何利用情感杀人?”子慕予好奇地问。 “服用这个药,人会陷入幻觉之中,在幻觉里,他会看见自己喜欢的人。这个人,会引诱他动情,从而爆体而亡。”杨启吉道。 子慕予抬头看着严从从的尸体。 先前她听到的那声闷哼,应该是严从从爆体时发出的痛苦之声。 从听到声音到子慕予和杨启吉出现在这里,不过十息。 那么短的时间,凶手竟能将尸体藏好逃离。 不,不是藏。 子慕予盯着那些被砸断的树枝丫杈:“他像被凶手随意扔在此处的。” “没错,凶手应该对他极其无视或者厌恶。”杨启吉补充道。 “会是云苏吗?”子慕予突然道。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严从从喜欢的人就是云苏。 而云苏喜欢丰俊朗。 云苏会对严从从这个追求者厌恶并不是不可能的事。 “不能。她可没有将严从从的尸体随意扔上枝头的本事。”杨启吉道。 罗浮洞每个弟子大概修炼到什么水平,杨启吉是清楚的。 子慕予默然。 “子师弟觉得,这凶手是内部之人,还是外来者?”杨启吉微微侧头看着子慕予。 子慕予知他早有判断,还是说出了内心的想法:“此人在罗浮洞。” 这句话,说得有点像废话,却有些妙处。 此人「在罗浮洞」,却未必是罗浮洞内部弟子,也未必是外来者。 比如……罗玄彬。 罗玄彬虽然名义上是罗浮洞弟子,但是子慕予清楚,他是云熠的人,万神台的人。 杨启吉眼神颇为赞同,应该是知了子慕予话里的个中意思。 子慕予和杨启吉两人对话,点到即止,但是不妨碍他们理解彼此。 “子师弟认为,此事接下来该如何办?”杨启吉道。 子慕予眸光微闪,却没直接回答这个问题,反问他:“杨师兄对「灭灵散」了解多少?” “不多。只知它出现在十四年前,它,一定是出自万神台。至于「焚情」,刚现世不久,也是出自万神台。”杨启吉道。 子慕予眸底光纹浅浅浮动:“为何那么肯定是出自万神台?” 杨启吉道:“无论是「灭灵散」还是「焚情」,都隐含着黑暗的神性。它们能将人的性命、人最富有生命力的情感——爱情,玩弄于鼓掌之间。这种能量,不是人力可以抵达的。” “你的意思是,「焚情」和「灭灵散」,可能出自相同人之手吗?”子慕予眼中纹光隐现锋利。 “依我看,就是同一个人的手笔。”杨启吉平静地看着子慕予。 这样平静的眼神,让子慕予感受到了许多东西。 杨启吉似乎猜到了什么。 关于她的身份。 关于「灭灵散」与她的关系。 子慕予的大脑重负运转。 「灭灵散」是冲着神皇帝姬来的。 那「焚情」肯定也是。 「焚情」若是冲她的性命而来,那这背后之人,应该是料想了她这个年纪可能会动情,或者觉得她已经动情。 可为什么偏偏用「焚情」杀了严从从? 严从从的年纪少说也有十七八岁。 跟「灭灵散」只杀十五岁男女的初衷并不一致。 这是偶然事件,还是背后之人有什么图谋? “「焚情」既然才刚出来不久,杨师兄是从何处知道它的?”子慕予问。 在此之前,她对这个东西闻所未闻。 杨启吉犹豫了一阵,就一阵,他便下了重大决心一样,满脸毅色:“就像有人告诉子师弟今晚罗浮洞会死人一样。这个东西也是别人告知于我的,死于此物的人的死状,他描述得非常细致。” 子慕予眉角一挑:“这个人既能如此熟识此物,那「灭灵散」和「焚情」会不会就是出自此人之手?” 这次轮到杨启吉摇头:“不,他不是。” 子慕予扬眉:“你确定?” “我确定。”杨启吉肯定地道。 杨启吉没有追问子慕予黑心鬼的事,子慕予也识趣,没去追问这个人的事。 她的思绪依然没停。 「焚情」这种以药做引,类似引诱人自杀的手段,是不是能避开她身上「噬魂墙」的反噬? 「焚情」会是有人特意为了克制她身上的「噬魂墙」研制出来的吗? 严从从死亡的最终结果是,她对「焚情」产生警惕。 怎么就那么凑巧,刚好有人提醒杨启吉此物,就有人因为此物死于她面前。 就好像……有人特意警告着她,千万不能动情。 子慕予的心沉沉地坠了下去。 无论是「灭灵散」还是「焚情」,她都有相同的预感。 这里头存在至少来自两处不同的推手。 如今,有个念头非常强烈。 这个念头便是: 「有人在高高在上地下棋。 而她,成为他人博弈的棋子。」 “严从从的事,还是交由杨师兄和师父定夺吧。”子慕予道。 杨启吉摇头:“这件事太大,我们定夺不了。子师弟,你必须拿主意。” 子慕予沉静地看着杨启吉。 他果然知道一些事情。 “那就实话实说。告诉所有人,严从从是死于什么东西。”子慕予道。 这样肯定会引起恐慌。可既然事情已经发生,粉饰太平没有好处。 与其让他们不明不白处于危险之中,不如让他们生起一些警戒之心。 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黑心鬼的预言成真了。 那「丰俊朗的寿命只有十年」就不是无稽之谈。 第292章 胜天,情丝 子慕予回到屋子,看着睡姿迥异的古元卓和丰俊朗两人,心里涌起一阵温暖之意。 她盘腿坐于床上,进入灵墟识海。 流苏树下的男人,似乎知道她要找来,正好整以暇地等着。 流苏树似有复苏之像,男子身上的白衣抖落尘埃,恢复了一些净洁。星空中的流光,重新闪烁起来。一切虽不如往日,可也比白天光鲜了许多。 “俊朗能活十年,元卓呢?”子慕予一来便道。 流苏树下的男子略露惊诧,双瞳绽放一阵奇异的色彩:“你真是处处都让我意外。我以为,你知道我确实有预测之能后,第一个问题会问自己能活多久。能否告诉我,为什么呢?” 子慕予沉声道:“我不认为我的寿命是天定。” 男子眼中的光彩更盛:“哦?你认为你能胜天?” 子慕予还他以沉默,脸上尽是倔强之色。 “那就试试看嘛,看你能不能胜天。”男子露出一股奇怪的笑意,“古元卓,只剩不足一天寿数。明晚子时,便是他的死期。” 子慕予的漆瞳之色瞬间冷了下去,周围的星光之彩立即跟着黯淡几分,流苏树也跟着落了几片叶子。 男子见状暗叫不好,连忙解释:“并非我特意此时才说古元卓的事,实在是因为这样的启示我也是刚刚才知。你知道的,我的预测虽然真实,却不全面。我也挺喜欢壮壮的,如今出现这样的事,我也很遗憾,只是我除了告诉你这个预测,并没有什么可帮你的。我不知他会遇见什么事,因何命绝。” 遗憾?刚才笑着说古元卓寿数不足一天的是谁! 子慕予周身散发着一股冷绝,离开了灵墟识海。 她坐在床榻上,霍然睁眼,目光落在不远处古元卓微微蜷曲的身背,怔了神。 知道自己身边的人立即要死去,却因为不晓得具体会发生什么事而束手无策。 又是子时! 会跟「焚情」有关吗?! 若黑心鬼说的是她只有不到一天寿命,她不会如此忐忑不安。 发生什么事,不过置之死地而后生。 可是涉及古元卓,她如何能「置之死地」! 她连个可以商量的人都没有。 此时此刻,她多么渴望子明在身边。 虽然子明在她内心里有了些疑问,她可以存防备之心,但没有确切让人信服的证据之前,她不会将子明放在自己的对立面。 子明陪她度过了刚来这个世界时最初的六年多。 是她当时感觉最可依赖的一个人。 除非,子明站在她面前,承认一切都是假的,对她亮出了刀子。 子慕予就是这样的人。 天下人若不负我,我也不负天下人。 这样的人在有些人看来有点蠢,可是,她心底对亲人的珍视比自己的性命更甚。 她所认定的亲人若没有辜负她,她绝对不会先成为忘恩负义的一方。 在这一点,她其实也跟古元卓一样纯粹。 正是因为这样,她对古元卓与对丰俊朗还是有些不同。 古元卓是她的兄弟。 而丰俊朗,更像非常好的朋友。 子慕予想着这许多,枯枯地坐着,看着她的兄弟,她的好朋友。 有一点,她无比确定。 她要不惜一切代价,让她的兄弟,她的好朋友活得更长时间才是。 毕竟,对这个世界来讲,她只是一个外来者。 而他们,才是这个世界的主角。 想到此处,子慕予伸开盘曲的双脚,直直睡落。 最近有些累,她必须休息好,然后好好应对接下来的一切变数。 …… …… 此刻,白泽。 草庐前。 子明看着如雪片飞来的各种信息卡片,清俊的额头隆起如苦「川」。 其中一张纸片上写着: 「罗浮洞有个叫罗玄彬的,怀疑是云熠的人。他总是盯着子慕予,画了许多关于子慕予的画。尚未发现其他动作。」 另外一张上面写着: 「殿下对上神依旧心有芥蒂。」 子明在最后这张纸片上一下一下敲着手指,只见上面写着: 「焚情出世,动情者死。」 子明的指甲尖每敲一下都磕在「死」字上,渐渐地,上面的墨被磨糊,只隐约能看到一个「匕」字。 动情者,匕首也。 子明敲动的手指突然顿住,喊了一声:“庄喜。” 一道轻飘飘的白色影子浮在子明面前半空。 老头子跟十五年前别无二致,白帽白衣白鞋,满脸皱纹的枯瘦老头,木讷灰败,眼珠子如同蜡球。 “苏柔在干什么?”子明问。 “她睡深了,好像在做着什么噩梦。”庄喜的声音无比沙哑,如刀刮在铁锈之上。 子明前探手掌,空空如也的手心突然出现一股红绳。 “帮我跑一趟罗浮洞,将它绑在古元卓和子慕予手上。”子明道,“记住,男左女右。” 庄喜刻板的脸上嘴角微张,这已经是他表示惊讶的极限。 “我怕子慕予。”庄喜的声音实在干涩难听。 他从一开始就知道子明要做的事。 子明与子慕予的整段故事,他其实都在旁观。 都说旁观者清,庄喜觉得自己不清。 这个「清」,当然不是寻常「清楚、清晰」之意,而是「清白」。 面对子慕予,他是真的心虚。 子明的计划中,算计了许多人。 有些是罪有应得,有些,却是无辜。 而子慕予,在庄喜认为,是当中最无辜的。 他一个无根无依的鬼魂,其实见过他的远不止子慕予一个人,可是见了他却不嫌他恶他怕他,还特地问他姓名的,子慕予是唯一一个。 他之所以不敢出现在子慕予跟前,除了心虚,还有内疚。 “你一个死人怕个活人做甚。”子明皱眉不满地道,等他继续说话时,声音里多了几分努力出来的耐心,“这种事向来是你办的,我也只能倚仗你。隐去身形,这件事不能让第三个人知道,听清楚了?!”最后一句,有警告之意。 子明手心的红色丝线游动着飞向庄喜,最后缠在他的手腕上。 庄喜神情木讷又添了苦涩,真是脸苦如瓜。 这些红色的丝线,是情丝。 子明,即公孙日月,木阶三品正神,兼任孽海情天司神之职。 男女一旦被同一根红丝缠上,便会发生很多机缘巧合之事,促进男女生情。 心脏离左手更近,若是男左女右,便是让男方先对女方动情。 庄喜除了暗暗叫苦还纳闷。 既想要给子慕予牵情丝,丰俊朗不是更合适吗? 子慕予对古元卓,明明只是手足之情。 疑问归疑问。 子明交代的事情,庄喜还是不敢耽搁,白影朝罗浮洞的方向飘去。 第293章 牵不上,比虎更毒 庄喜从白泽到罗浮洞并没花多长时间。 他摸到子慕予的房间,完全是靠魂体的感应。 子慕予体内有一缕来自庄琬瑢的婴胚元神,庄喜能感应得到。 距离上一次见面,已经有八年多。 庄喜的魂体几乎透明。 他很认真地看着子慕予。 这个孩子,自小便容颜不俗,长长的睫毛下,双眼紧闭,掩去了墨如古井的眸彩光华,依然能让人过目不忘。 他看了子慕予许久。 随后,转身看向古元卓和丰俊朗。 他们两个最好分辨不过。 庄喜撩起衣袖,露出手腕里的若隐若现的红丝。 他嘴里默念着什么,嘴唇微动,红丝的一端无限延伸,缠上古元卓的右手。 庄喜手里捏着红丝的另一端。 庄喜知道,此次子明让他牵红绳,肯定是不怀好意。 这不是三生有幸,月老赐福。 而是一场情劫。 所以,这是无数次牵线以来,最让庄喜心情沉重的一次。 他捏着的红丝另一端,微微皱起眉头。 红丝似乎因为兴奋而震颤,发出阵阵弦鸣。 这是以前从没出现过的事。 躺在床上已然熟睡的子慕予突然呼吸一变,双眼霍睁,让庄喜心里咯噔一下,连连后退几步! 片刻,庄喜才想起自己其实是处于隐身状态,活人根本看不见,扑通扑通乱跳的心脏才渐渐和缓平静下来,谨慎地盯着依然睁着眼睛的子慕予。 庄喜心虚无比,满心忐忑不安,只想尽快完成子明交代的任务,赶紧离开。 于是他再次默念着什么,抬起绕着红丝的手指,直直指向子慕予的左手。 红丝听令而行,扑往子慕予左手手腕。 缠上了。 庄喜正要为终于完成此事松一口气,结果,红丝又震颤起来。 这一次的弦鸣简直刺耳。 子慕予猛地坐起。 她听见了一些奇怪的声音,这声音似乎来自遥远的他方,却让她心神十分不宁。 声音似乎与她的心跳形成共鸣,如擂鼓,引起耳鸣震震,头晕眼花。 庄喜暗叫不好! 这红丝突然像着了火一般,冒着火焰。 再不催解,这线要断! 这根线,可不是普普通通的红丝。 它是子明的一块心头肉幻化而成,若是断了,子明定受重创! 危急之下,庄喜慌忙默念咒语,似要唤回红丝,红丝却在这一瞬无法控制,「咻」地从门缝钻了出去,不停延伸。 庄喜心说糟糕,根本来不及追上去,红丝却突然拉直,随后,彻底隐形匿迹。 红丝消失,说明这次牵绳已成。 但是,与古元卓牵上红绳的,不是子慕予,不知是何人! 庄喜见自己把事情弄砸了,不敢逗留,立即返回白泽复命。 …… “你说什么,什么叫古元卓和子慕予牵不上?”子明听了庄喜的汇报立即黑了脸。 庄喜耷拉着头:“就是牵不上。若不是我及时催解,红线一定会断。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子明最近无数次拧起的额头再次拢聚,眉间的皱痕又深了半分:“红线牵不上……说明什么?” 庄喜回忆起许多年来牵线经历,牵线之前及之后红线发出弦鸣的情况确实从没有过,但是牵不上的事例是有的。 “以前曾有一例,”说起这件黑历史,庄喜有些尴尬,但是正事要紧,“就我曾偷懒那次。当时想随便牵一对男女,结果发现红丝牵上后,又会自动松解。后来,调查后才发现这对男女其实是兄妹。” 庄喜「兄妹」两个字还没说出口,子明双瞳猛地一震。 他心中已有猜测。 这个猜测如一道炮仗在子明脑袋里炸响,升起的不是烟花,而是碎纸残骸。 这个猜测,让子明差点站不住,趔趄着一掌撑在桌子上,打翻了刚磨好的香墨。 他说当时怎么那么巧,自己想找个孩子做庄琬瑢的替身时,立即有个孩子出现让他如愿。 起初,他打算去偷沈阔的女儿的,可是沈阔女儿出生已有十余天,不是最佳选择。 当一个身上湿漉漉明眼一看就知是刚出生的子慕予出现在他面前,在并没有时间多作考虑的情况下,他一下子就做出了选择。 这么多年,他不是没想过子慕予的出现是云熠的手笔。 他探测过子慕予,身上并没诛识砂等控制类禁制或者标识。 他曾想过,就算退一万步讲,子慕予是云熠从别人那里抱来的,一个刚出生的孩子,没有任何记忆,就是一张白纸,于他计划无碍。 就算云熠预测到他会来一招狸猫换太子又如何。 谁是狸猫,谁是太子,他有信心演一场好戏。 所谓将计就计,你下棋,我也下。 为保险起见,他给子慕予「噬魂墙」,这是他交给子慕予的杀器,也是对子慕予的防备。 可他绝未想过,子慕予会是云熠的女儿! 他见过云熠对林予安的深情,见过云熠对自己孩子的狠辣。 云熠有孩子,那都是爱上林予安之前的事。 至于古元卓,他调查过前因后果,并不是云熠的意愿,可以说是个意外。 有了古元卓这么一个意外,按照云熠的脾性,绝对不会允许再出现子慕予这么另一个意外。 “云熠!你就是这么爱予安的么?!”子明恨得眼睛都有些通红,劈手一下子拨倒茶盏,摔了满地碎瓷,“口口声声说只爱予安一个人,却前一个儿子,后一个女儿,好你个口是心非的小人!” 他义愤填膺,觉得云熠的爱实在是肮脏透了。 不如他。 他心里的爱意灿烂地绽放且长盛不衰,至今身心如一。 极度愤怒过后,子明冷静下来。 他明明将子慕予的位置暴露得那么明显,但是云熠迟迟没有动作,只派了一个罗玄彬看着子慕予。 是云熠分辨不出哪只是狸猫哪只是太子,所以才迟迟没有行动,还是云熠已经猜到子慕予就是他当时抱走的那个孩子? 云熠特意把子慕予送到他面前,到底计划着什么?! 把子慕予当献祭么? 也是,虎毒不食子。 云熠绝对比虎更毒。 据他所知,云熠在八年前杀掉了其余两个儿子。 把一个女儿抛出来作诱饵,不是完全没有可能。 自己这几年所做的一切,难不成都在云熠的掌控之下?! 子明内心闪过一阵恐慌,但只两息,心又稳住了。 既然棋盘乱了,重新收拾落子便是。 他不相信,云熠能将一切都计划在内。 比如,如今附在子慕予体内的那个幽魂! 第294章 天才,劈死你 “无论与古元卓牵上的是谁,他都必须死,而且一定得死于「焚情」!”子明轻声却决然地道。 此时此刻的他,眼中尽是冷厉的算计,毫无温情可言。 似乎曾经六年多的相处,古元卓喊了他那么多年的「爹爹」,在他的心里毫无分量。 云熠迟迟不落子,他得更加主动,下步险棋。 “让古元卓死于「焚情」,子慕予才会与云熠不死不休。”子明继续道。 庄喜有些迷糊了,有些试探地道:“上神,如果我没有猜错,古元卓和子慕予这根红线牵不上,他们应该是兄妹,也就是说,子慕予是云熠的女儿。他们既是父女,怎么可能会为一个外人反目?” 子明盯着自己的手。 他为了制作「噬魂墙」,曾自断一指。 以前他的双手,十指纤长,如精雕细琢之物,手背青筋浅隐,每个细微动作都充满力量和美感。 如今,右手尾指上缺了一截。 精美与残缺形成剧烈的冲突,让缺憾之感达到极致。 “我可是研究了子慕予六年,我比云熠更加了解她。血缘绝对不是她判断对错的阻碍,情感才是。子慕予重情、重义,若我没有猜错,整个先神洲,没有谁比古元卓在子慕予心中更重。错有错着,若以后子慕予知道,古元卓,这位亲兄长,因为「焚情」而死,死于云熠之手,就算云熠与她有血缘关系,她也绝对不会与云熠一条心。”子明摩挲着断指之处,一边沉思着,一边缓声道。 利用别人「重情、重义」的特性,这事无论怎么看,都有失公道。 庄喜每次心里有些动摇的时候,便会用子明的话提醒自己: 「这不是一个非白即黑的世界,若要保持神皇帝姬绝对的白,必须有人在阴沟里负重前行。」 “可是……上神,这「灭灵散」和「焚情」在人间肆虐,真的是云熠的手笔吗?咱们需不需要深入调查一下,才下定论?”庄喜道。 子明奇怪又有些责备地看着庄喜:“「诛识砂」是云熠研制出来的东西。「灭灵散」和「焚情」的手段,几乎与「诛识砂」如出一辙,攻击的目标是人的意志。整个先神洲,也只有云熠这个疯子会做出这种事。你怎会还有疑虑?” 庄喜没有表情的时候,就会透着一股木讷的苦相。 不说云熠好或坏,云熠真是先神洲万年一遇的天才。 这个事实,估计许多站在不同立场上的人都心知肚明。 「诛识砂」现世的时候,是当年大战之时。 「诛识砂」让神皇在与应龙、玄虎后人三族胶着的混战中直接逆转形势。 神皇能够定鼎先神洲基业,其实云熠功不可没。 后来,因云熠乱用「诛识砂」,引起神皇不满,神皇直接将「诛识砂」列为禁术,抹平了云熠在大战中的所有功绩。 或许,云熠就是由怨生恨才逼出了不臣之心也未可知。 看着子明因为过度耗费心神而显得憔悴许多的脸,庄喜叹息了一声,暗道自己想远了。 当初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有当事人清楚,自己这个连实体都没有的孤魂野鬼操什么心呢? “上神打算怎么办呢?”庄喜问。 “这件事你不用管了,我自有安排。”子明说着,摆摆手。 庄喜微微颔首,身影在草庐里消失。 …… …… 黑心鬼的预测,凌晨的异象,让子慕予的不安直线上升。 她无法继续入睡,但又怕影响古元卓和丰俊朗两人休息,没有发出声音,只是双腿盘于床上,双手捏了个手法搭放在腿上,然后冥想。 子时……为何是这个时辰? 这会是个重要的提示吗? 古元卓的危险,会来自「焚情」吗? …… …… 万神台之巅。 只有二层楼的院子里,蜜蜂在豆花、瓜尖上翩跹。 云熠切着土豆片,刀快成影。 古元卓打坐完毕,松腿站起:“师父,现在我感觉全身都充满了力量,我能不能在这里练一练?” “你要是敢弄坏这里一草一木,我会一掌劈死你。还有,我不是你师父,以后不准喊我师父。”云熠头也不抬,专注于手上动作,声音冰冷。 古元卓有些瑟缩地并拢双脚,垂下头:“对不住,那……我应该叫您什么?” “随便。”云熠的声音里没有太多的感情。 既是随便,却不能称「师父」,这疏离和无视,让古元卓这些天培养出来的孺慕之意,变得有些心灰意冷。 “不知前辈姓甚名谁?”古元卓壮起胆子,问了一句。 云熠撩起眼皮一道冷光射来,激得古元卓心生十分的无措。 “对不起……我……”古元卓一时结言,不知该说什么,只一味懊恼,怎么能惹对方生气。 云熠的目光落在古元卓的右手腕上,疏冷的神色中又添了几分阴寒:“你有喜欢的女子了?” 古元卓不知云熠为何突然提起这个,见云熠神情有质问之意,脑子淤滞不能思量太多,只是本能地摇手:“没有……没有的。” “你要是敢对我撒谎,我一掌劈死你。”云熠冷声说着,左掌回转,中指和无名指并拢,其他手指分离,一团金星迸溅的气机凝聚掌心,随后一掌推了出去。 这金色的气团以可怖之势袭来,古元卓以为是云熠要教训他,不敢动,谁知气团来至古元卓胸前,竟像一阵不会消散的雾以古元卓心口逐渐漫开。 古元卓觉得通体顺畅无比,他的毛孔一个个张开,他能感受到一根根细细的毛发在迎着清风在轻微摇摆。 他的心口一会儿冷,一会儿热,愉悦又难受。 “永远不许忘记你答应过我的事,你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愿意为之付出性命的人,唯有子慕予!听到了么!”云熠并不怎么用力放下手中的刀,可是刀根处的白刃直接没入砧板中层。 …… …… 晨曦出现得一天比一天早,时节已到春的尽头。 丰俊朗眼睫如蝴蝶般颤动,心率在那一瞬快了一些。 他睁眼。 看见子慕予的眸子如清晨露水般明澈。 “俊朗,有件事我需要跟你商量。” 第295章 你做得很棒,计划 听完子慕予以平静的口吻讲完昨晚子时严从从因为「焚情」死亡之事,古元卓的危机,还有她对此事的安排,丰俊朗的心情复杂极了。 似有一阵风从心田吹过,将他的心思吹得忽摇忽摆。 子慕予眼底很少有阴影。 在丰俊朗的记忆中,子慕予一直睡得很少,却有用不完的精力,瞳黑眼白,鲜少有血丝浑球,眼底也清明。 此刻,子慕予眼神虽然依然清澈,代表着清晰的思考能力,可是隐约可见有两道血丝灌瞳,黑眼圈很明显。 丰俊朗自己小时候虽然经常有黑眼圈,他还一度觉得那黑眼圈有些酷,甚者能在一定程度上代表着他较之其他普通同龄人更加成熟稳重,可是,他看着子慕予的黑眼圈莫名生了许多恼气。 觉得这团阴影真是刺眼,跟眼前的人一点也不搭。 他差点忍不住发脾气:子慕予,你是笨蛋吗?这么大的事,昨晚你就想着一个人扛、一个人熬? 可丰俊朗一触到子慕予投来的探究、等待回复的目光,又于心不忍,舍不得恶言一句。 最终,说出口的话变成了:“慕予,你愿意将这些事说出来,让我跟你一起分担,这一点你做得很棒。”丰俊朗一边说着,一边轻轻拍了拍子慕予的肩膀。 子慕予正等待丰俊朗对她接下来的安排表示意见,结果听到这么一句没头没脑的夸赞,一时有些呆愣。 搞什么捏? 她讲了这么重要的事,结果等来的第一句话是「你真棒」? 噫? 心底有些雀跃是怎么回事? 子慕予,你是这种别人夸一句就想把尾巴翘上天的人么? 不是! 虽如此催眠自己,子慕予的嘴角还是无法受控地浅浅勾了起来。 “所以说,你同意我的计划?”她道。 “这个计划是你花了一晚上想出来的,若我要反对,至少也要花一天晚上想出更好的替代方案,如今,我们没有这个时间了,不是吗?”丰俊朗道。 子慕予的嘴角勾得更盛,眼睛也眯了起来。 明明可以只说「同意」两个字就了事,偏要说一匹布那么长的话。 偏这匹布不是那种寡淡无趣的擦脚布,而是绚丽的华锦彩绣。 “没想到,你人长得俊,说话也俊。”子慕予跟刚才丰俊朗拍她肩膀那样,也想拍拍丰俊朗肩膀,结果发现踮脚也差点意思,于是改成拍了拍丰俊朗胸膛。 风水轮流转,这下轮到丰俊朗先怔片刻,随后眉头和嘴角一同挑起。 两人很默契地,以短暂而轻松的调侃掩饰了内心的不安。 等他们的目光一同朝古元卓看过去时,眼中的担忧慢慢爬了上来。 “从现在开始,不要让任何人进这个屋子,不要吃任何人递进来的东西。要是饿了,就吃桌子上的东西。今晚子时前,保持清醒。除了我,谁也不能信!”子慕予神色凝重地交代,“你知道的,谁是我,对吧?” 丰俊朗点点头。 按照平时,这个时候古元卓应该起床了,可现在,古元卓的呼吸依然沉长,显然还处于深眠状态。 “其实,让古元卓醒来,我们一起待在屋子里,你继续执行计划,会不会好一点?他最近功力大增,也有保护自己的能力。”丰俊朗想起前阵子他无论怎么追也追不上的后脑勺。 子慕予摇摇头,轻声道:“我不是不相信他的能力。他不会让我因他而冒险的。若是让他醒来,就算勉强因为我的坚持而同意,他会一直担忧和自责。就让他好好睡一觉好了,当这些只是一场梦。” 丰俊朗心内被柔柔地触了一下,知道时间差不多了也不敢废话耽误子慕予计划的实施,只道:“你要小心。” “嗯。”子慕予应完,盘腿坐于床上,从怀里拿出一张人形纸片夹在两指间竖于眉心,低声念:“灵帝敕吾纸书符,神通般若,魄镇乾坤,冥思通法界,系我意念于此符,化人!” 纸片射出,白光亮起,一道人影在古元卓床旁现形。 丰俊朗睁大眼睛瞪着面前近在咫尺的傀儡人,上上下下前前后后打量了好几遍。 傀儡人「古元卓」与床上躺着的真人古元卓别无二致。 “怎么能逼真到这种程度?”丰俊朗对子慕予的傀儡术叹服得无以言表。 子慕予和古元卓一同生活了十五年。 凭着子慕予辨人识物的本事,整个先神洲若论对古元卓的了解,真无人出她左右,连苏柔也比不过。 傀儡术化人,最关键一点便是「了解」。 了解得愈透彻愈细致,傀儡人便愈有以假乱真的本事。 子慕予伸指虚空画着符篆,沉声念着:“天圆地方,律令九章,居收五雷神,傀儡合身,魂魄归一!” 一道浅浅的红光注入傀儡人「古元卓」额头,坐在床上的子慕予头一下子耷拉下来,双目失去原本的清澈光彩,眼皮缓缓闭合。 丰俊朗学着以往古元卓做的那样,早站在子慕予身边,子慕予术诀尚未念完,他手已经环在子慕予身后。 等他将人放平,将被子拉至胸前,才回头。 「古元卓」安静地看着他。 原本子慕予还担心,按照丰俊朗以前的性子,让他照顾两个人一整天,怕是有些难为。 如今一看,丰俊朗能细心至此,早不是从前模样,已经变成一个能靠得住的少年了。 “我们,便交给你了。”这是子慕予在以古元卓的声音说着话。 丰俊朗心内又是一阵惊奇:“你怎么连别人的声音也模仿得那么像?” 「古元卓」眼睛眨了眨:“这是一个很长的故事。好奇的话,等我回来,我告诉你。”这是子慕予的声音。 这一瞬,丰俊朗捕捉到一种非常奇怪的感觉。 古元卓和子慕予,长相好像真的有那么一点相似之处。 眼型。 配上子慕予的眼神,就好像是把子慕予鼻子以上、眉毛以下截贴到古元卓脸上了一般。 「咯吱」。 门开了又迅速关上。 丰俊朗立即如子慕予所言,拴上门窗。 今日的晨光,似乎分外阴晦。 第296章 阴沟鼠,住着谁 冯继洲依然是最早起的那个。 「古元卓」如平常那样跟他打招呼,并说:“冯先生,今日慕予要在屋子里打坐练功,俊朗守阵,让旁人莫要打扰。” 得到冯继洲的答应后,「古元卓」依着往日的安排,循着常走的路来到寒潭前。 水面上,静谧如镜,微风拂过,未起半点波澜。 杨启吉轻握钓竿,身子略略前倾,整个场景看起来就像一幅静止的画。 「古元卓」先是给杨启吉行了一个揖礼:“杨师兄。” 杨启吉身子没动,眉头却浅浅一皱。 水波映着旭日,一时碎光满潭。 古元卓不算罗浮洞弟子,平日都是喊他「启吉哥」,今日怎叫他「杨师兄」? 杨启吉眼睛瞥乜向正拿起另外一根钓竿的「古元卓」,审视一番,眼中微有阴晴,最终却道:“你今天又轻了。” 「古元卓」手里动作稍稍一滞,随后将垂线扔进潭水,坐在他的位子上:“最近睡不好吃得也少,消减了些。” 声音虽似,说话的语气却不像。 杨启吉眼睛轻轻眯起,看了「古元卓」一阵,才扭转头颅,看向前方。 「古元卓」前面的潭水很静,也很沉。 杨启吉有些迷茫。 这个「古元卓」的行为看着不似本人,可是,这世间绝对不是随便一个人就能修守一禅的,否则他十三年的坚持算什么? 杨启吉消去疑虑和杂念,继续专注于心里的修行。 两人保持沉默,直至晌午。 这段不长不短的时间里,罗浮洞快要闹翻天了。 严从从被人用「焚情」所杀,死状恐怖的事已经公布于众。 此刻正是人人自危,惶惶不安,与寒潭前的平静形成鲜明的对比。 寒潭不远处脚步声响起,有人送饭来了。 这是「五姝杀人」事件后送来寒潭的第一顿午饭。 来人不是水亦雪,是朱银凤。 “古兄,大师兄。师父让我暂时接替水亦雪,给两位送饭。”朱银凤边说着,边将饭菜从盒子里拿出来放在略显简陋的小桌上。 两份同样的米饭和肉汤,相对摆着。 「古元卓」和杨启吉两人对视一眼,放下钓竿。 杨启吉正要走向往日常坐的那侧,「古元卓」却快走几步,先行占了杨启吉原本的位置。 杨启吉稍稍一愣,并不恼,转而坐在另外一个位子上。 一旁侍立的朱银凤神情自然,尚无不妥。 在杨启吉端起汤碗正要呷一口之际,「古元卓」问:“杨师兄,我弟弟曾见过「灭灵散」,它无色无味可溶进水里、食物里,还能洒在空气里杀人。「焚情」也是一样吗?” 朱银凤脸色微变,双眼突震,似乎对这两种物什十分恐惧。 “据我所知,是的。”杨启吉回答道。 “「灭灵散」还好,因为它过处,留下的全是尸体,容易让人心生警惕。可「焚情」明显不同,它不是让人即刻死。要是有人将「焚情」放进我们罗浮洞的食物或者水源里,”「古元卓」用勺子拨弄一下汤碗里的汤液,“咱们岂不是防不胜防?” 朱银凤的脸「唰」地白了。 杨启吉倒是从容不迫舀起半匙肉汤,吹了吹,喝了进去。 「古元卓」眼中有些许笑意:“杨师兄好胆识。” “像「灭灵散」「焚情」这种神物,制造起来一定相当困难,怎么可能胡乱用在我们这种籍籍无名之人身上?若是怕这怕那,难不成我们以后都不吃不喝不爱,等死?”杨启吉缓声说着,眼底闪过一抹不显的厉杀之色,“这种阴沟鼠,只敢鬼鬼祟祟杀人。” 「古元卓」轻轻地笑了笑:“杨师兄说得有理。” 杨启吉吃了一阵,看着「古元卓」,奇声道:“你不吃?” 「古元卓」笑出两排白齿:“要听真话还是假话?” “不妨都说出来听听。”杨启吉道。 “假话就是,我最近减肥,要减餐。真话嘛,我怕死。”「古元卓」道。 杨启吉听了,不置可否,只挑眉瞥着他,继续用了一阵饭菜,才落筷。 朱银凤立即上前收拾好残羹然后快步离开。 杨启吉和「古元卓」重新坐回寒潭边上。 「古元卓」从怀里掏出两枚青枣,抛了一只给杨启吉,另外一只捏在手里「咔」咬了一口。 杨启吉看着手里的青枣:“难不成以后你就只吃这个?” 「古元卓」笑:“不能够,活过今天再说。” …… …… 丰俊朗已经啃了一小堆枣核。 他说子慕予给他准备了什么好吃的,结果打开布袋,发现是还带着夜露新摘的青枣,不下百个。应该是子慕予连夜去浮生崖旁的山上摘的。 也是,或许此刻的罗浮洞,只有还长在树上的果子是最安全的食物,子慕予想得周到。 「笃笃笃」,房门突然敲响。 “谁?”丰俊朗略显警惕地问。 “主子,是我。我给你们送点吃的。”元征的声音在外面响起。 丰俊朗神色微松:“不用。慕予正练功练到关键处,不许再来打扰。”他看着躺在床上沉睡的古元卓道。 元征在门外迟迟未去,良久才“哦”了一声,端着饭食走开。 …… …… 万神台之巅。 往日,古元卓练功到时辰了,云熠就让他「滚」。 古元卓会沿着云雾中那条桥,走一半,便会在罗浮洞小院的床上醒来。 可是今天不知为何,他一直走一直走,都能看见桥头两颗摇摇欲坠的巨石了,他还是没有离开这个地方,回到现实世界。 他硬着头皮走到尽头。 却没有发现下山的路。 云遮雾绕,什么也看不见。 古元卓有些害怕,决定原路返回。 院子里静悄悄的。 云熠已经不知去了何处。 院子里先前被摘下的瓜和豆荚,都长回原本的样子。被挖过土豆处,恢复了待挖的成熟状态。 伙房收拾得干干净净,灶台里的火焰灭透,看不出不久前曾有人在此做过饭。 院子里的蓝色男士衣袍和女式兰绣裙在风里一下一下飘荡,看得久一些,就会发现这些衣服每飘十三下,幅度就会准确无误地重复。 这一方土地,时间似乎在不停轮回,没有向前。 古元卓抬头,看向二层楼。 那里,到底住着谁? 第297章 挡一劫,帮一忙 鬼使神差,古元卓鼓起勇气踏上楼梯。 刚到拐角处,他的勇气就消耗没了,不敢再上前一步。 到底是「怕云熠生气」这一点超过了对「楼上有谁」的好奇之心。 古元卓抬起的左脚,终是退了回来。 可是,就在这一瞬。 一股气机突然攫住古元卓,将人吸着带上了二层楼。 古元卓忍不住惊呼,却张大嘴巴发不出声音,眼睁睁看着自己被某种力量控制着,悬在半空之上。 他,与躺在碧落床上的林予安面面相对。 林予安,这个曾经与神皇平起平坐的女人,曾有追随强者无数,她的容颜凝滞在三十开头的样子,纵是双眼紧阖,脸色灰白,但轮廓如宝雕,依然美得连光都要缱绻不忍离去,如画如诗。 古元卓又想叫,喉咙「嘶嘶」作响,还是发不出声音。 “别害怕,我不会伤害你。”突然有道女人的声音响起。 这道声音很奇怪,似屋子在说话,有种来自四面八方的混响。 声音很好听,虽然虚弱,却带着抚慰人心的力量。 古元卓心中的恐惧稍歇,终于敢直视面前的林予安:“是……是你在说话吗?” “是。”声音作答。 “你是……谁?”古元卓有些磕磕巴巴地道。 “……”一阵静默,林予安也似在审视着古元卓,好一阵,才柔声道,“先辈之间的恩怨与小辈不相干。小伙子,我们做个交易。” “交……交易?”古元卓还是有些紧张。 心底的压力既来自对对方身份的未知,又怕云熠会去而复返,担心对方说了什么他不能答应的要求。 他承受不住云熠的雷霆之怒。 古元卓有些后悔。 他不该好奇,不该返回,应蹲在原地等待在罗浮洞醒来。 “我替你挡一个劫,你帮我一个忙。”声音道。 古元卓露出一脸困惑之态:“劫?什么劫?” “六个时辰后,你会死。但我可以救你。”声音道。 古元卓难得地多了一个心眼,只问:“我没什么本事,能帮你什么忙?” “把你的身体借给我,就一天。”声音道。 古元卓突然生出警惕之心。 子慕予曾叮嘱过他,不可轻信陌生人,否则被人卖了都不知道。 六个时辰后他会死,对方能救他?怎么证明如果对方不出手,他就真的非死不可? 这种没凭没据的事情,让人很难相信。 借身体? 风险这么大的事情他会干? 要是被慕予知道了,会不会认为他缺脑筋? 古元卓正想着怎么拒绝,却发现将他悬起来的力量挪了方向,让他缓缓落地。 同时声音响起:“你可以信任我。看看墙上。” 古元卓脚踏实地,正安了些心,依着声音抬头一看,兀地愣住了。 木墙上挂着一幅画像。 是子慕予。 眉毛、眼睛、鼻子,身材,与真人一模一样。 古元卓知道画像上的人一定是子慕予,绝对不是什么相似的人。 因为画像上子慕予穿着的那套衣服,还是他亲自选的。 他的嘴巴半张着,正要说着什么话,对方声音已经响起。 “我是子慕予的母亲。” 古元卓倏然屏住呼吸,眼角猛地抽搐了一下! 慕予的母亲! 慕予的母亲怎么会在这里?! 爹爹不是说慕予的母亲已经死了吗?! 对方像会读心术一样,再次精准解答了古元卓的疑问:“我虽然没有完全死去,可是也算不得活着。有人把我留在了最后一口气。” 古元卓根本无法理解林予安的话,他心里乱得不行。 看看子慕予的画像,又看看碧落床上身穿金兰白纱裙、双眼紧闭的林予安。 只是他对容貌的敏感度比较钝,实在看不出什么来。 然后,他又看向那张四四方方、似玉非玉、似冰非冰,有水蛭似的东西齐刷刷吸吮着的碧落床。 这个女子是慕予母亲,他不敢信。 可他又不敢完全不信。 要是这女人真是慕予母亲,他怎么能拒绝对方的要求呢? 要不要先回去跟子慕予商量一下? 可他怎么回去? 他现在回不去! “没有时间了。我的术法,无法隐藏你的行踪太久。再过一会儿,那个人就会知道你上了二层楼,按照他的脾气,不会让你好过的。”声音催促道。 古元卓想起云熠暴怒的样子,不禁打了个寒战。 说不准,云熠真会一掌劈死他! “只要让我附身,我会立即让你离开这里。那个人不会知道你上过二层楼的事,也就不会迁怒于你。”声音道。 古元卓最害怕在危急时刻做选择。 此刻他脑袋里所有思绪都成了一团浆糊,根本无法清晰地思考,他本也不善于思考。 这种时候,他只能想着子慕予。 他盯着子慕予的画像,心急如焚,暗道:慕予,我该怎么办? “看在慕予的份上,帮我!”声音急道。 看样子,已经到不能再考量的境地。 这一句话,让古元卓彻底放弃纠结。 他回应了林予安的要求:“好。” …… …… 万神台,九天云德殿。 云熠正用朱笔勾画着奏折,忽地手一顿,一团红墨如血滴落。 他脸色微变,闷哼一声,弓起身子,捂着胸膛,禁不住阵咳起来。 鲜红的血花,在金黄的垫布上绽放。 侍神宦官如意大惊失色,连忙上前伸手搀扶:“神相!” 云熠急急将人猛地往边上一推,踉跄站起,衣摆颤落,脸上的五官因为痛苦而扭曲,一双黑曜石般的漆眸满是慌乱,刚走两步,便化成星星点点的金光,骤然消失。 下一秒,云熠已出现在万神台之巅,在长桥上撒腿狂奔,高冠歪斜,发丝散乱,衣袍起了乱褶。 长桥晃晃悠悠,惊散围拢过来的云雾。 两颗巨石,摇晃着发出闷响。 云熠飞奔进了院子,跑上楼阶。 当他发现平日拒他于千里之外的那股力量迟迟没有到来,心沉到极谷。 他一步步走近碧落床,走近林予安,那么地小心翼翼,带着脆弱而极易破碎的期待,伸出两指,探向林予安眉间识海。 下一瞬。 云熠双眸骤然猩红。 他差点站不住,双手扶在碧落床上,头陷在两肩之间,双肩不住地抖动。 他右手紧握,一拳砸向床面,砸得掌指间血肉模糊,戾气、担忧、难过、痛苦差点压垮了这个男人的脊梁。 “你去了哪里?你怎么可以离开碧落床,这样你会死的,不知道吗?我身边,就这么待不得吗?!” 第298章 傀附术之源,盲棋 罗浮洞。 丰俊朗背挎「帝陨」,在稍稍打坐调息。 躺在床上的古元卓霍然睁眼,随后坐起。 细微的声响惊动了丰俊朗。 丰俊朗见古元卓突然醒转,微微一诧。 子慕予离开前跟他讲过,这次药量下得足,古元卓这一觉应该能躺到明天! 丰俊朗三步当两步,上前一把压住古元卓的肩膀:“你怎么醒了……” 话还没落定,丰俊朗感觉伸出的手被股力量猛地一震,虎口掌指传来一阵刺痛,激得丰俊朗把手猛地缩了回来,人也往后连退了好几步。 “你是谁?”【古元卓】道,眸子清泠泠地对上丰俊朗的满眼惊愕。 丰俊朗捂着剧痛的手,两分困惑三分讶然五分审慎:“我是丰俊朗啊,你怎么……” 【古元卓】细细打量着丰俊朗,脸上的清冷之意稍减,声音柔和中带了些思忆的怅凉来:“公孙日月,是你什么人?” 丰俊朗脸色倏变。 若是刚才古元卓认不出他来,尚且可以理解为人刚从梦里醒转有些懵懂糊涂。 可是据他所知,古元卓叫子明为「爹爹」,而不是像此刻这般,似乎与子明同辈般直唤之「公孙日月」。 丰俊朗再次后退一步,沉冷地低喝一声:“「乱魄」!” 长剑出鞘,飞入斜出的掌心。 丰俊朗执剑直指面前之人:“你不是古元卓,你是谁?!” 【古元卓】并没有因被人用剑指着而有紧张或者机警之色,只是盯着丰俊朗的手中剑,眼中的怅凉中多了一些暖色,伸出手,摸了摸剑身:“果真是「乱魄」啊……你是日月的儿子?”说完又似自言自语,“不对啊,若是日月的儿子,你该姓公孙。再让我想想……” 【古元卓】揉了揉太阳穴,似真陷入思索之中,片刻,盯着丰俊朗:“只有两种可能。要么,你确实是公孙日月的儿子,却因为某种缘由,改了姓。要么,你是公孙星辰的儿子。” 丰俊朗面上神色似没有改变,【古元卓】却浅浅一笑:“哦,原来你是星辰的儿子。” 对方识微见着的本事让丰俊朗大吃一惊。 惊讶过后,只觉得如今【古元卓】的样子,跟子慕予十分相似。 原本他就觉得古元卓与子慕予的眼型相似。 现在,古元卓聪明起来认真思考分析的神态,更像。 邪了门了。 【古元卓】这时才望了一眼躺在床上的子慕予。 眼底的情绪复杂不已,变幻迅速。 很快,就把目光收了回来。 让人无法探究。 “俊朗,不用担心你的朋友。我只是暂时借用了一下他的身体,十二时辰后就会归还,不会伤害他的。我现在有急事要办,便不与你分说了。” 林予安并不好奇为什么云熠的儿子会跟公孙日月的外甥在一起,而且感情还不错的样子。 她一直认为,父辈是父辈,子辈是子辈,恩怨只是人对人,不该牵扯,孩子有选择自己朋友的权利。 丰俊朗一听果然是古元卓被人占了身体,警铃大响:“你到底是谁?你对古元卓施行了傀附术?” 不是说先神洲目前就沈清和子慕予会这个术法? 可眼前之人,虽分不清男女,但丰俊朗认识沈清,对方举手投足有股从容而摄人的气势,明显不是沈清! “哦?你还知道傀附术?”【古元卓】眉梢半挑,微微有些得意的愉悦之色,“这可是我研制出来的术法。” 丰俊朗心里暗异。 此刻【古元卓】的神情,倒偏向女子之态。 附身古元卓的,是个女人吗? 傀附术是她研制出来的? 这话若是实话,说不准,还真跟他舅舅公孙日月是同辈之人。 “好了,我要走了。”【古元卓】说完,就往门处走。 丰俊朗抬剑一挡,阻住【古元卓】的去路:“慕予说了,我们两个在今晚子时之前,不能出这个门。” 【古元卓】目光一闪,隐有利锋和意外:“子时?她也知道子时?” 这里头,有许多值得深究的问题。 可是林予安没有这个时间去处理旁的事。 十二个时辰,太短。 而她要解决确认的事情,太多。 【古元卓】上前一步,一股无形的力量骤然冲向拦路的「乱魄」。 「铮」地一声。 「乱魄」脱手,钉在墙上。 丰俊朗也被撞得直退向一方角落。 “你阻不了我。放心,你的朋友今晚子时不会有事。”【古元卓】直直走向关闭的门。 并没有开门的动作。 门也没有打开。 人,却像走进门里,突然消失不见了。 丰俊朗大惊,拔剑跑到门前,将门轰地踹开,没看到【古元卓】,只看见院中诧然望过来的两张脸。 冯继洲。 元征。 “怎么了?”冯继洲走了过来,元征也走过来,边走边朝屋里瞅。 丰俊朗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伸脚将门勾来合起:“没什么,我在踹蟑螂。” 冯继洲和元征俱是一愣。 罗浮洞这种仙府,有蟑螂吗? 凤凰坳才有。 “主子,饿了吗?饭菜还在灶上热着。”元征道。 丰俊朗没听见。 他脸上虽努力保持镇定,可是脑里却炸开了锅。 他不敢离开子慕予的身体。 可【古元卓】却跑了! “元征,帮我去寒潭,叫「古元卓」回来,急,快去。”丰俊朗当机立断道。 现下的情形,他处理不了了。 两个「古元卓」在外面,怕会出事。 为今之计,最好尽快让子慕予回到自己身体。 元征见丰俊朗神色凝重,不敢耽搁,往寒潭方向快步走去。 冯继洲沉声问:“是不是慕予出了什么问题?” “啊,”丰俊朗脑中高速转动,“慕予有些寒症复发的迹象,我对药理一窍不通,只好让古元卓回来。” 这个解释,还说得过去。 冯继洲见丰俊朗守着门口,一副不希望自己探听太多之意,想着应是子慕予的交代,心里虽觉有些异样,却不如何,只陪着一同等古元卓回来。 …… …… 寒潭边。 子慕予一直在苦想着几个关键词。 子时。 「焚情」。 古元卓。 据她所知,古元卓并无喜欢之人。 目前,古元卓接触最多的同龄异性,除了她,就只有水亦雪。 水亦雪受伤时,古元卓在一旁照顾,她也没见古元卓表现出太多男女情意啊? 这样,暗处之人若想对古元卓下手,用「焚情」是不是不太合情理? 绕的弯子太大。 古元卓若不动情,「焚情」何用? 今日这一局,盲棋。 第299章 喜欢,垃圾剧情 随后,奔跑的脚步声、树枝草茎与衣服刮蹭时发出的细碎摩擦音响起。不久,元征来到跟前。 “古元卓,主子让你赶紧回去,好像是子慕予发生了什么事。” 杨启吉眉头一皱。 「古元卓」心神微凛,放下钓竿。 “我与你一起去看看。”杨启吉也放下手中钓竿,匆匆拍了拍身上衣服的褶皱,也跟着站起。 元征的神色浅浅地愣了愣,拉起「古元卓」就走:“快点,主子催得急。”说完健步如飞走在前面。 看来他的腿是完全恢复了。 杨启吉不远不近跟在后面,大概有三丈地。 子慕予心里想着的是古元卓那边出了事,对元征不同往日的细微神情变化有些疏忽了。 走着走着,元征突然回头,手里抓着什么物什冲「古元卓」的脸撒来。 两人距离太近,手又被死死钳着,「古元卓」根本来不及做出合适的反应,接着,半空中出现了一条裂缝。 这条裂缝半透明,隐约能见里头与外面是完全不同的世界。 「古元卓」就这么被拖进了另外一个世界,只能看见杨启吉迅疾跑来的身影和凝重阴沉的脸色在缝隙外一闪而过。 将「古元卓」拖进来后,元征立即松手退开。 「古元卓」拍了拍脸上沾染的粉末,手指上拈了点,捻了捻。 粉色的,带着点金沙。 “难道,这,就是「焚情」?”「古元卓」喃喃道。 子慕予不怕对方采取行动。 她怕的,是对方迟迟不落子,拖至子时,杀自己措手不及。 有人对她动手了,那古元卓和丰俊朗那边,理应安全。 只是没想到,动手的,会是元征。 怎么能是元征? 元征是丰俊朗信赖之人。 她,挽救了元征的断腿,从没得罪薄待过此人。 “看来你的主子,不是丰俊朗啊。”「古元卓」道。 元征眼神闪烁。 有人叮嘱过他,执行任务时,无须多话。 他继续后退一步,似乎在等待什么。 “「灭灵散」对我没用,「焚情」,又能奈我何?”「古元卓」弹掉衣领上的粉尘,目色阴凉地望向元征。 可是,话音未落,她与元征之间,多了一个人。 丰俊朗。 无论是子慕予,还是元征,都狠狠一愣。 “你怎么也进来了?”「古元卓」急问,“你不是应该守着……守着子慕予吗?” 丰俊朗浅浅笑着:“你在哪里,我自然就在哪里。” 「古元卓」眉头一拧。 丰俊朗这话,不符合上下语境啊! 比她这个傀儡人更像假人。 元征却突然爆发了,嫌恶而愤怒地瞪着她:“古元卓!你……你……恶心!你怎么能喜欢……喜欢……” 「古元卓」歪头,避开丰俊朗,看向元征,接着,又站直,看向丰俊朗,粗眉蹙起。 难不成,她中招了? 不对啊。 「灭灵散」无论是对她本人,还是对她附身的傀儡人,都没用。 「焚情」怎么就有用了? 喜欢? 她喜欢丰俊朗,所以这里出现了丰俊朗? 不会吧! 她就是觉得丰俊朗长相确实俊一些,看着顺眼顺心,唯有欣赏而已。 刚想到这里,场景突变。 她,不再是附身在古元卓身上的一缕魂魄,不再是男儿的装束、男儿的皮囊。 她,一袭如云长裙,黑发及腰,身处漫山遍野的蟛蜞菊和抓地虎之间,黄色与紫色的精灵们,让这片土地美的不似凡境。 “慕予!”声音悦耳,含着情意,让她的心不禁为之一颤。 她回头,便见那位少年踏光而来。 少年肤如敷雪,明媚至极,头上还戴着一个发冠。 两侧尖立,如火焰般,底部像几片叶子,发冠正中央有一块赤红的宝石。 许久未曾见他戴过这个发冠。 好像是他去过凤凰坳后,他就没戴过了。 等等……哪里是凤凰坳? 自己得臆症了么? 她与丰俊朗,一个户部尚书之女,一个丞相之子,青梅竹马,天作之合。 “慕予,这个,送你。”丰俊朗手中拿着一个花织的圆环。 朵朵黄色的蟛蜞菊绕放其间,看着美丽,又有些不祥。 子慕予脑中乍现一些坟冢,这些蟛蜞菊就生在这些坟冢之间。 可她还是满心欢喜,让少年给她戴在头上。 黄澄澄的小花点缀着如墨的头发,与子慕予那张俏丽非凡的脸相得益彰。 “下个月,我们就可以成亲了。”少年脸羞得绯红,眼中的爱慕多得快要溢出。 她,只是恰到好处,有些矜持,又有些幸福地浅笑。 时光飞逝,一个月在弹指之间化为虚无。 她与心爱的少年大婚。 锣鼓喧天,妆行十里。 宾客如云,觥筹交错。 做福撒帐,洞房花烛。 少年成夫,少女为妇。 温情缱绻,不可胜记。 那年元宵,满街花灯。 新婚燕尔的夫妇,手拉着手,猜灯谜,放莲灯。 人多挤推,她崴了脚。 他就这么背着她,走过长长的街市,走过秀丽人烟,走过一年四季。 一朝有孕,他高兴得合不拢嘴,紧紧抱着她,许久舍不得放手。 “叫什么名字好呢?”她虽有些慌,可也无尽欢喜。 “男孩就叫丰小朗,女孩就叫丰小花。”他起名才能大爆发。 “就这么决定。”她笑着答应了。 笑声尚未停止,府里的门突然被暴力踹开。 一行黑甲官兵骑着黑马,鱼贯而入。 黑马上挂着两桶箭。 “射月骑?”她满脸困惑。 “什么射月骑,这是御林卫。你快回房间,锁好门。”他将她推进内室,关上门户。 她的听力自小比寻常人敏锐。 这些官兵进了府,居高临下念了圣旨。 圣旨大意是丞相有负皇恩,要抄家灭族,男丁杀尽,女眷成奴。 接着,是无尽的屠杀。 血,都溅红了纱窗。 她被人从屋里拖出时,瞪大眼睛,呆呆地看着零零碎碎躺在地上的他。 他死不瞑目。 而她,心死。 可她不能死。 她肚子里还有他的孩子。 活着啊,要活着。 身处地狱之中,她如只母兽,放弃所有尊严呵护着丰小朗出世。 可是命运没有放过她。 丰小朗体弱多病,又没条件温养,没多久便在她怀中夭折。 死了夫,又丧了子,该去死了吧! 可她还是不想死。 她要继续熬。 熬到这个世界走到尽头。 她亲眼看见赐死丰俊朗全族的老皇帝身死,改了朝又换了代。 头发白了,牙齿落了。 她还是没死。 “垃圾剧情。丰小朗,丰小花,我怎么可能会同意孩子起这么土气的名字?仇人我怎么会选择只是熬死他?我一定会亲自砍下他的头颅,把他剁得比剧情中的丰俊朗更碎。”「古元卓」突然在「焚情」的蛊惑中醒来,吓了元征一大跳! 第300章 一招杀人,不是 杨启吉的情报有误,或者准确来讲,是不全面。 「焚情」不是单纯地让人动情从而爆体而亡。 比如这一次,应该是引诱人主动选择死亡。 邪恶之处,是构建一个幻境,让人受苦,绝望,然后丧失活意。 “没有人能从「焚情」的幻境中醒来,还这么快!在幻境中,是你的一辈子!”元征脸上惊愕未消,“你刚才提到了孩子!你们怎么会有孩子!”元征白着脸甩甩头,“这不是重点。你既已能梦到了孩子,也就是说,你……你应该已经动情,可是你为什么没死?” 这场梦,前半截其实很温馨。 除了总有些不合时宜的东西冒出来,或许是潜意识在提醒她,这是一场不怀好意的梦。 里头的时间线拉得太快了,很多感受都停在表面。 洞房花烛? 只有一个帐帘垂落、双人卧倒的画面。 像极了前世电视剧里拍出来只能让人意会的东西。 「你们都知道,他们发生了什么了吧?不需要我拍得那么详细吧?你们也应该知道我为何这么省镜头吧?」 嗯,就是这个意思。 其实子慕予不知道。 前世的她,居所全是人工智能,她接触过的东西,都是经过别人筛选过后的,因而被摒视了很多东西和画面。 「焚情」的幻象,存在于她的潜意识里。 她意识里没有的事情,她想象不到的事情,是不可能发生的。 或许,元征也猜测到了这一点:“「焚情」能联系往生,曾经的记忆,会变成身体的生理本能,怎么会有人从没经历过情|事?除非……你没有往生,一个人,怎么可能没有往生?” 此时的元征,跟以往柔眉顺眼憨厚老实跟在丰俊朗身后的那位剑侍绝然不同。 他此刻显得冷静而肃杀。 子慕予一直没打断元征的自言自语。 关于「焚情」,她想了解更多。 她没有往生? 她怎么会没有往生。 在前世,曾经遇见的人,发生的事,还有她被三位异国少年包围,最后身亡的那一幕,如今都历历在目。 但是,她没经历过情|事,是事实。 不知为何,元征看着她的眼神,让她觉得有一丝丝丢脸。 怎么滴啦! 没经历过那事,就低人一等了? 这世道,还讲不讲道德了? 子慕予强行安慰自己。 “看在主子的份上,你应该乖乖就死的。为什么非逼我动手?”元征凝神一手斜出,掌心飞来一剑。 却是「乱魄」。 这一点,不好玩。 子慕予附身的「古元卓」冷了脸:“你为何能召唤「乱魄」?” “我是「乱魄」的剑侍,主子信我,剑也信我。”元征板着脸道。 “你明明听命的另有他人,还叫丰俊朗主子,是不是太自欺欺人了?”「古元卓」面色黑沉,声音中带着怒意。 “我这么做,也是为了主子!”元征催剑,扑脸而来! 这句话,听起来就奇怪了。 「古元卓」眉头微皱,双膝一屈,上身避过扑来的「乱魄」,手中一把生锈的尖锥隐现,寸寸长长,扬手一下子就撞在元征肚腹上。 这一撞,才用了子慕予的七分力气,可也足够了。 人依着惯性,从元征身旁滑过。 等人因摩擦力停下,一时之间,没有人声,只有「嘀嗒、嘀嗒、嘀嗒……」液体滴落声。 尖锥直接穿透元征的肚腹,将人微斜着钉在地上。 一招。 人,能感受到许多难以忍受的疼痛。 急腹症是其中一种。 短时间内未必要命,折磨人却是其中佼佼者。 这种疼痛,子慕予在前世经历了无数次,知道是怎样一场炼狱。 “君……君阳……”元征蓦地瞪大眼睛,额头冒出的冷汗,因为身体颤抖而一股股滑落,与地上的血滩混在一起,“你是……你是……” 虽然刚才是匆匆一瞥,但他看得清清楚楚,房间里,古元卓的床上是空的。 反而是子慕予躺床上。 他明明从昨天就开始盯着了! 除了清晨这个「古元卓」出门到寒潭来,没有其他人出门! 这个「古元卓」若是假的,那么真的哪里去了? “你怎么敢用丰俊朗的「乱魄」杀他的兄弟?!是谁让你对古元卓动手的?刚才你说,杀古元卓,也是为了主子,这个主子是指丰俊朗吧,你什么意思?若是你的答案让我满意,我没准能赏你一个痛快。”子慕予没再用古元卓的声音。 元征面白如金纸。 此刻的疼痛,比上次断腿更甚。 他冷汗直流,不知因为剧烈的疼痛还是因为愤恨,咬牙切齿地瞪着面前真假难以分辨的傀儡人:“子慕予!你对不起我家主子的一番真心!你明明知道!这古元卓是云熠的儿子!你怎么可以当什么也不知,让我家主子与仇人之子成为朋友,成为兄弟!” 古元卓的身世,子慕予确实没告诉丰俊朗。 她认为,云熠是云熠,古元卓是古元卓。 云熠做下的事,凭什么要古元卓承担。 云熠要杀古元卓,云熠惹下的仇人也要杀古元卓,古元卓何辜! 子慕予摇摇头:“不,你背后肯定有人。说,是谁?谁给你的「焚情」?”她有很多疑问。 元征知道自己不可能再活得下去,就是痛些而已,也痛不了太久了,想起先前受到过的嘱咐,眼神兀地毅然起来,咬牙道:“是云熠给我的「焚情」,也是云熠让我杀古元卓的。” 子慕予还是摇头,眉头拧成一座小山川:“不对,逻辑不通。你既站在丰俊朗的立场,视云熠为仇敌,怎么可能为他做事?” “我不是为他做事!虽然我不知云熠为何要古元卓死,可是古元卓既是云熠的儿子,他就该死!”元征恨声道,“我虽不能杀云熠为主子报仇,可我能杀他儿子!” 元征的话,给子慕予很强烈的熟悉感。 这些话明明听上去有不合理、矛盾之处,似乎是说谎了,但给人的感觉,对方说的就是真话。 对。 是子明。 子明跟她说过的每一句话,单独听时,她从感觉不到对方有说谎的痕迹。 可是,若是将对话轨拉长,联系上下情景来看,就会发觉有些不通。 “不肯说,便罢了。你背后那个人,他绝对藏不了一辈子。我从不会给别人第二次背叛我的机会。你既然要杀古元卓并已经付诸了行动,那你只能死。也别觉得委屈,是你技不如人。无论是古元卓还是丰俊朗,我都要护着的,谁动都不行。”子慕予道。 这句话,也不知具体哪一处触动了元征,竟让他瞬间泪流满面。 从丰俊朗将他从青山县带回东皇墟,不足十年,但他觉得自己这辈子,值了。 丰俊朗让他见识了许多凭他的身份地位或许一辈子都不能见到的东西。 丰俊朗尊重他,体谅他,关心他,没有像杨金锋那样,将他看作一个奴才。 断腿那天,丰俊朗背着他从武陵州辛苦奔袭回青山县,他就下定决心,此后他就为丰俊朗生,为丰俊朗死。 子慕予似看穿了他的心思:“元征,你别只顾着让自己感动。你今天做的一切,都是你自作主张,而不是你主子的意愿。一个不服从主子意愿,召唤主子佩剑杀人的人,算什么合格的剑侍呢?” 元征流着泪,神色苦涩难当。 “若是日后,主子要杀古元卓呢?子慕予,你是帮我家主子,还是要帮古元卓?”元征眼中带着一股悲苦的哂笑,还夹着一种人之将死,对现实无能为力的遗憾和对活着的人命途多舛的担忧。 “我不会让这件事发生的。”子慕予很坚决地道。 “你,最好记住……记住今天说过的话。”元征身体因为剧烈的疼痛而忍不住发生了一阵痉挛。 子慕予见他撑不住了,忙问:“严从从是不是你杀的?” “不……是。”元征说完这最后一句话,便彻底丧失了生机。 第301章 天道一问,众生 果然,人死障消。 半空阻隔了现实与幻象的那层迷障在不断流动,显得越来越薄,隐约可以看到了杨启吉瘦高的身影了。 可视野再一次陡转。 子慕予被拖进灵墟识海。 星空熠熠,流苏花盛。 坐在树根下男人,似完成了一个轮回,重新变得不惹尘埃,如雪胜霜。 “子慕予,每次看你杀人,我都冷汗涔涔。”男子一脸慈悲苦相。 “我说过,我不是菩萨。”子慕予挑眉看去,“你好几次对我见死不救,也不见得是个菩萨。” “看来今日,需得与你辩上一辩。子慕予,你心里有公道吗?”男子不急不慢。 “当然有。杀元征,就是为了古元卓的公道。”子慕予道。 “你只看得到古元卓的公道,那元征呢?他认为云熠杀了丰俊朗的父母,他杀古元卓,这才是公道。”男子道。 子慕予摇头:“不对。云熠杀了丰俊朗的父母,元征若想为丰俊朗报仇,他应该去杀云熠,而不是古元卓。公道应该从犯错之人身上取,可古元卓没有错。” 男子语气从容:“这是你的对错观,不是别人的。在元征看来,古元卓身上流着云熠的血,这便是错。” “我管他认为什么是错?我心中的公道,自然是匹配我自己的对错观。世上的每一个人,难道不是这样?”子慕予也未急。 “你说得没错。每个人心中的公道,肯定是基于自己的对错观上。可是慕予,大部分人的公道都是存于认知上,并无行动。而你,杀意太重,你的公道往往都涉及了人命,人命重于天,你的对错观,理所当然,也应该经得住天道一问。”男子道。 “天道?你是吗?”子慕予眉毛轻轻挑起,眼底有几分讥诮。 “我不是。”男子摇头。 “你见过?”子慕予眼底讥诮更盛。 “我应该……是见过的。你也见过。”男子道。 子慕予刚想投去一个不信的眼神,却见男子做了一个十分简单的动作。 他抬起右手至头颅高的位置,随后翻掌覆下。 子慕予只觉得有什么东西从天灵盖灌进,突然嗓子眼一阵腥甜,脑袋一阵眩晕,半膝跪倒,一手撑在地上,「噗」地吐出一口鲜血,一股衰弱感从丹田生起。 子慕予神色骤寒:“你对我做了什么?” “别怕,我不过将你先前练就的「道德踪」还给你罢了。你只是遭到了一些反噬。”男子道。 “「道德踪」?反噬?你是说……「道德踪」就是天道?!”子慕予瞳孔悄然缩起。 “我想了许久,我觉得它是。”男子道,“它能赐予你高于这个世界一切的力量,可也让你遭受到一些掣肘,不会让你滥杀无辜。没有什么东西比它更像天道。” 子慕予心神一凛,向来镇定的心有些慌乱:“我不要这个东西。你,把「道德踪」收回去!” “你会需要它。你既然已经不信任子明,难道还信任子明给你的「噬魂墙」?”男子笃定地道,“何况这一次,是真的收不回来了。” 子慕予勃然大怒:“你以前也说收不回来,结果呢?!我需要它时,你把它收走了!现在我不需要它!” “我有三次收走它的机会。第一次,是你的「道德踪」练到五六层时;第二次,是在梵煌城的斜坡上你有生命危险时;第三次,就是上次你挨打时。以后,我收不走它了,你也无须担心它靠不住。”男子道。 “你都已经把它收走了,为什么还要把它塞给我!”子慕予咬牙。 “你看。”男子指向子慕予的身后。 那是子慕予重新建立起来的气海雪山。 光柱不是以前男子帮忙建起来的那样澄明,而是如血一般猩红。 “你杀气太重,终有一天,会害了你自己,害了别人。”男子道。 如子慕予刚才被灌顶般,光柱从上到下开始变色,猩红逐渐变成粉红,粉红变成澄明,似鲜血在进行无限稀释。 “你凭什么帮我做决定!”子慕予气得眼睛都红了。 “就凭……”男子突然露出一股与他往日气质完全不同的坏笑,“就算我帮你做决定了,你也不能拿我怎么样啊,呀哈哈哈……” 子慕予怒发冲冠。 星空浪漫。 美丽无双的流苏树旁,一道澄明的光柱直泻而下,也很浪漫。 只是时不时有道白色的人影似团破布被抛来甩去,惊叫惨叫声不绝。 偶尔还夹着几句人话: “你是女孩子啊,别学男孩子那么粗鲁!” “你何时才能懂,杀人容易,救人才难!” “你好好想想,元征死了,你怎么面对丰俊朗?元征并没负丰俊朗啊……” 子慕予双手撑在膝盖上,气喘如牛。 「道德踪」反噬之力不可小觑。 趁子慕予已经无法继续动手之际,男子继续以他三寸不烂之舌发起攻击: “你不服的不是「强者制定规则」这一点吗?那你就成为强者嘛。成为强者,以后,先神洲遵的就是你的规则,你的对错,你的公道。” “放屁!你弄个「道德踪」在我身上,哪还有属于我的规则!”子慕予说着说着就开始咳嗽,牙齿都是血色。 男子看子慕予虚弱,继续补舌: “它只是一道准绳,一道让你不会成为坏人的准绳。子慕予,若就让你这么杀下去,你就这么确信自己,不会判断错误,不会杀错人吗?”男子道,“还是那句话:留人一命,才有退路,才有转圜的余地。” “你一个人的屠刀,能赢来多少公道呢?你该让你的公道成为因果,让那些犯错的人在不同的因果交错之中认识自己的错误或付出代价,一辈子不行,那就下辈子。做仙不行,那就做人。做人不行,那就做畜。做畜不行,那就做一棵草。做草不行,就做一块垫脚石。” “你直接把别人的生命给断了,介入了他人的因果,这会成为你成为规则的阻碍。” “咱不与芸芸众生一般见识,把眼光放高一些,远一些,哈?”男子像哄小孩一般的语气。 子慕予擦了擦嘴角的血迹。 “为什么是我?我就想做个只有一般见识的芸芸众生,可能会犯错的芸芸众生,自私的只想为兄弟两肋插刀的芸芸众生,不行吗?” “机缘如此,我也没办法。等你成为这世间的规则,你可以成为这世间任何一种存在,包括众生!”男子豪然道。 子慕予冷哼一声:“少糊弄我。据我所知,先神洲还有其他人能修炼「道德踪」。” “嘿,自信些,她们可没有我。”男子笑道。 子慕予乜着他。 男子只能正色:“放心,她们一个练不过六层,一个练不过八层。对你造不成威胁。” 子慕予双眼骤眯:“什么意思?!” “我发觉她们练的「道德踪」都有些问题啊,也不知谁干的。”男子摸了摸鼻子道。 子慕予眼中光彩明暗不定。 她的神色突然严肃起来,还带着几分沉重:“黑心鬼,能否跟我说句实话。我……到底是不是神皇帝姬?” 第302章 逆转时空,开识芦 “你心中已有答案,何必多此一问。”男子道。 “你并未完全信任我,我的话,你又能信几分?我没见过子明,可是我也知道,在他站在你面前,亲口承认那些事之前,你是不会判定他有罪的,是吧?你护短得很,对自己人,宽容又宠溺,就是对那些犯错的陌生人刻薄了些。”男子忍不住又抓住机会教育了一句。 “喂,为什么叫我黑心鬼?我这张脸,配上这样尖酸的名字,合适吗?”男子双手叉腰,“先不说这个,你杀了元征,怎么跟丰俊朗交代?”男子又道。 八年前,万神台的人诛杀丰俊朗师父吴志城、丰俊朗的父母公孙星辰和丰宁,是元征背着昏迷的丰俊朗奔袭逃命,直至遇上冯继洲和马车。 子慕予还记得,当时元征的鞋是烂的,脚趾处算是血,脚底板尽是水泡。 跟她与古元卓、丰俊朗一样,元征对丰俊朗来讲,也是过过生死的,绝非普通剑侍可比啊。 子慕予闭上眼睛,不知在思索着什么,整个人显得有些孤清疏离。 男子似抓到什么把柄似的,突然身体微微前佝,一手前探指着子慕予:“呐呐呐,让我给揪住了吧?你后悔了吧?” 子慕予皱眉乜着他。 这人……长得一副世外高人的模样,没想到……这么憨的?有分裂人格吧? “后悔什么?世上最无用之事便是后悔。人杀了便杀了,总好过以后让他再钻空子害元卓。”子慕予道。 男子笑哼一声:“口是心非的女人。你自己出去看看!”说完扬起一袖。 子慕予后背被股气流一推,人从灵墟识海飞了出去。 神魂归至傀儡人身上,子慕予却发现诡异的一幕。 元征还活着! “我这么做,也是为了主子!”他催着「乱魄」朝她扑来! 搞什么?! 时空逆转? 还是刚才发生的一切,是黑心鬼插手制作了幻象? 来不及想许多,子慕予如先前一样双膝一屈,可这一次,反应慢了,「乱魄」从她胸前水平刺过,肌肤破了,却没有血花溅出,手中一把生锈的尖锥隐现。 可没等尖锥寸寸长长,子慕予手一翻,尖锥霎时成针,从指间斜上飞了出去。 人依着惯性,从元征身旁滑过,最后停下。 元征摸着脖子上渗出的血珠,有些困惑:“针?”他望向「古元卓」,看向在「古元卓」身边现形的白发白衣粉瞳的男孩,眼睛猛地瞪大,“君阳!你,是子慕予!” 唉! 子慕予叹了口气。 到底心软了。 重来一遍,先前一番话,岂不是白说了? “不对……”元征显得很混乱,脸色一阵红一阵青一阵白,“刚才,我明明已经死了,你把那么长的尖锥捅进了我的肚腹,那么痛,我明明记得……” 子慕予眉头微扬。看来不止是她记得。 刚才若是幻象,是不是太逼真了? “「道德踪」的本事,超出你的想象。”子慕予脑中忽然一道懒洋洋的声音响起,“世上没有后悔药,但在一定时限内,「道德踪」允许你重新做出选择。看,你这次没有直接杀死元征,说明你还是后悔了。孺子可教,看来「道德踪」还给你,是还对了。” 子慕予深呼吸一下。 两下。 三下。 还是觉得憋屈。 她觉得自己现在就是被黑心鬼和「道德踪」玩弄于股掌之间。 尽管,元征听从了别人的教唆杀古元卓,但是他在生命的最后还是跟她证实了对丰俊朗的忠诚。 从古元卓安全的角度计,元征该杀。 从丰俊朗与元征的情谊计,元征不该杀。 就像元征不该只听别人怂恿,不问问丰俊朗的意见,自作主张要杀古元卓为之报仇,那她是不是也应该问问古元卓的意见,元征做出这样的事,该不该死? 无论是她,还是元征,说到底都是事件以外的人。 想到此处,子慕予脑袋里的声音又突然响起:“孺子可教,你这么想才对!” 子慕予吓了一跳:“你知道我在想什么?!” “并非我故意窥探你的隐私,这一次是非常时刻,元征借助法器开辟了你的意识墟,嘿,这法器偏偏还是我曾经用剩的,所以你刚被拖进来我就控制了法器。我也只能在这里听得见你的想法,出去我就会重新变得耳聋眼瞎的,所以放心。”男子道。 子慕予半信半疑。 这玩意,真闹心。 偏对方不知是哪个山头的,见识本事对她都是降维打击。 「道德踪」还有这样的本事? 意识墟又是什么东西! 法器? 她可没看见元征带着什么法器! 不,等等! 子慕予的目光落在元征腰间的葫芦上。 葫芦很小,拇指那么大,所以不显眼。 “就是它,这法器名叫开识芦,可……”脑中的声音道。 “你先闭嘴。”子慕予阖上眼睛,脑中打开记忆的匣子,不住搜索。 这个葫芦,绝对不是她第一次见。 在哪见过呢? 绝对不是最近的记忆。 应该有好几年了。 凤凰坳。 坟山。 归冥。 一位少女和一位少年。 当时那位少年的腰上,可不就系着类似的葫芦? 当时那个葫芦怎么样了来着? 哦,对,被她用刀挑进了草丛里。 子慕予霍然睁眼,身形骤动,人已至元征跟前,伸手一探将那个小葫芦扯了下来。 “这不是我的东西,还来!”元征后知后觉捂腰,神色微变。 子慕予盯着小葫芦仔细看。 葫芦上果然有些金色的符文。 她不信,这只是巧合。 是谁,从坟山上捡起了它? 犹记得,当初她重伤昏迷,山上的尸体,是子明和老庄头处理的。 子明…… 怎么次次推理都指向你! 子明能指使元征吗? 未必不能。 元征知道子明是丰俊朗的舅舅。 在元征眼里,子明绝对不会伤害丰俊朗,甚至是会处处为丰俊朗着想。 子慕予的手渐渐握紧,坚硬的葫芦硌得手疼。 可手疼,比不上心里的纠痛。 “子明,这件事,千万千万,别是你指使的。”子慕予痛苦地想着。 “诶诶诶,你慎着点,你要是把开识芦捏爆了,咱们就出不去了!”脑中的声音喊。 子慕予松了劲,瞪向元征。 元征神色紧张地盯着开识芦,似想伺机随时出手夺回。 “君阳。”子慕予沉声一喝。 君阳瞬间变成一捆绳子,缠绕住元征,将人捆作一团。 “能不能我们出去,将他困在此处。”子慕予问脑中的男人。 “当然可以。现在开识芦,可是在我们手里。”脑中的声音道。 第303章 慕予的参照物,五件事 在外面的杨启吉看来,「古元卓」从原地消失到重新出现只是很短一段时间。 当时他发觉有异,不敢轻易离去。 只是开识芦这种神物,不是仙府这里的人常常能见识得到的。所以,杨启吉只能围着子慕予消失的地方转,没转多久,子慕予就出来了。 意识墟里,子慕予已经过了一辈子,而意识墟外,杨启吉只觉得半盏茶时间未到。 「乱魄」之伤,还有时间的相对性,让刚从意识墟里出来的子慕予一阵恍惚。 难怪《盗梦空间》里的人容易疯。 男主角为了保持清醒,用陀螺做参照物。 陀螺停,是现实,不停,在梦境中。 而子慕予的参照物是什么呢? 无论什么时候,总保持一股干净和贵气的丰俊朗。 心境纯实坚定的古元卓。 执着于练守一禅的杨启吉。 …… 许多人。 这些生活在先神洲里的人。 子慕予从恍惚中清醒,以属于自己的声音道:“杨师兄,没事了,你先回去,我还要找丰俊朗。今天的事,晚些再同你解释。” 虽然抓了元征,但她不认为可以高枕无忧。 只要子时未到,古元卓的危机就还没解除。 黑心鬼也赞同这一点。 杨启吉听见是子慕予的声音,神色却无多大意外,似早就猜到了。 也是,子慕予在杨启吉面前,并未刻意演戏。虽是古元卓的声音,说话做派却是子慕予的样子。 为何如此。 或许子慕予潜意识里觉得此人可堪信赖,所以也没打算瞒他。 杨启吉点了点头,转身回了寒潭,并未多话。 子慕予快速奔行回了院子。 丰俊朗正在门口,等得焦急,见「古元卓」回来,如乳燕投林般迎来。 他首先看见了「古元卓」胸前被割裂的衣袍,先是一惊:“你受伤了?” 「古元卓」对他点了点头,低声道:“无妨。”然后对有些担忧的冯继洲打过招呼,两人迅速进了房间。 子慕予一见本应睡在床上的古元卓不见了,便知有变,二话不说,立即先回了自己的躯体。 首先冲入脑子的,便是胸口传来的锐痛。 傀儡受了「乱魄」一剑,虽没见血,神魂却确确实实有伤,回到躯体,疼痛的感应是如此真实,脑瓜嗡嗡乱鸣。 「道德踪」的反噬,倒是轻如梦幻,只是胸口还有些滞闷。 刹那失神,刚才在意识墟里走马观花的一辈子轮番在脑中上演。 双手撑在床头,子慕予深呼吸了好几下,稳下心神,才无奈地苦笑了一下。 “你脸色不好。”丰俊朗皱眉。 子慕予抬头,见丰俊朗背后「帝陨」里,插着「乱魄」。 她这一次算是真正切实领教过「乱魄」的威力,忒不好受。 “没事,不见血不见伤,无须担心。”子慕予轻轻笑道。 从今晨计划开始时起,丰俊朗为了保险起见,对房间捏了个消音诀。 所以,子慕予回了自己躯体后,丰俊朗立即将刚才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跟子慕予说了。 子慕予越听越心惊。 “是男是女?”她问。 “辨得不是十分分明,我直觉是个女的。”丰俊朗道。 “女的?傀附术的创造者?”子慕予心事重重。 她当初学傀儡术,并非没问过沈清傀儡术的传承。 她只是说从先辈那学来的。 难道此女是沈清先辈? 想到此处,子慕予的心又是一沉,不安感达极点。 “对方术法很强,可以说是深不可测。按理说,这样的本事,应该是神明,可是偏偏看不到任何神光,给人一种不太自在的感觉。她说不会伤害古元卓的,十二时辰就会把古元卓归还,还说今晚子时,他不会有事。”丰俊朗补充道。 子慕予眉心越蹙越深。 子时? 她怎么知道子时? 若对方是来杀人的,怎么会择定时辰? “她就走到门这里,突然就不见了。”丰俊朗道。 瞬移的本事,子慕予见过。 门,是巧合还是…… 子慕予从怀里掏出一沓黄纸,竖于眉心前:“灵帝敕吾纸书符,千里眼,顺风耳,张张皆神书,急急如律令,寻古元卓,去!” 手中黄纸撒出,消失在四面八方。 如今突发这一出很棘手。除了大海捞针般寻人,什么也无法做。 “刚才我的「乱魄」突然出鞘,也不知是不是那个人在搞鬼。”丰俊朗神色凝重,眸底沉冷。 “俊朗,我得先跟你说另外几件事。”子慕予搭着手在桌子上敲了敲,“故事有些长,你先坐下。” 首当其冲第一件,是古元卓的身世。 如当头棒喝。 “什么?!古元卓是云熠的儿子?!”丰俊朗猛地拍桌子站起,满脸不可置信,又怒又愕。 “据我了解的,是这样。”子慕予维持表面的平静,“当初老赵要杀古元卓,是云熠的命令。” 她必须平静。 无论丰俊朗对此有任何即刻反应,她都不准备多言。 她选了这么一个时机跟丰俊朗摊牌,是有些小私心。 一者,古元卓不在此处,他们没机会起冲突。 二者,古元卓现在生死未明,或许能拉点同情分。 三者,她有后招。 所以她要跟丰俊朗说的第二件事,便是元征杀人未遂被捆。 元征要杀古元卓。 若是没有她行傀附术,古元卓没准就被元征用「焚情」杀了。 「乱魄」是元征召唤的。 她的伤也是拜「乱魄」所赐。 丰俊朗只觉得事情一件件,如惊雷在脑瓜里炸响,一半烟灰,一半空白。 可是,最令他震惊的事情还在后头。 “第三件事,离开凤凰坳前,沈清他们说,我是神皇帝姬。我现在发现它大概率是一个谎言。子明,我曾经喊的爹爹,你血缘上的舅舅,有可能是这个谎言的主导者。我,你,还有古元卓,可能都成了他的棋子。” “还有……”子慕予继续道。 “等等,等等!”丰俊朗感觉自己脑袋严重过负,快运转不过来了。 子慕予便老实而安静地等。 等待丰俊朗气息喘定,等他满脸的混乱渐渐沉静。 良久,丰俊朗才苍白着唇:“你……明明是男的。” “我也可以是女的。”子慕予平静地道。 丰俊朗像尊泥雕,似乎响起了「噼里啪啦」的声音,裂了。 “男的就是男的,女的就是女的,怎么明明是男的,还可以是女的。”丰俊朗感觉自己要疯。 “子明在我身上起了禁术,所以我从小是男儿身。现在我身上的禁术应该解得差不多了,你要是想确认,我也可以收拾收拾让你看看……”子慕予道。 “不不不!我不想看!”丰俊朗耳廓骤然红透,脖子青筋暴起。 子慕予眸底光纹隐动。 丰俊朗的反应在她的意料之中。 如果单单说古元卓的身世,这对丰俊朗来讲绝对是大事。 但是一桩桩大事堆叠起来,刺激一阵赛过一阵,会让人更加理智。 她希望丰俊朗对古元卓的身份拥有足够的理智。 古元卓就是古元卓。 谁的儿子,并不是古元卓唯一的标签。 一个人的来处从不是最重要的。 他是什么样的人、做过什么事,才是最重要的。 “还有第四、第五件事,要听吗?” 第304章 曾生气,曾难过 “你继续。”丰俊朗道。 他脸上的震惊、诧异、困惑尽数敛了起来。 这份沉静气,子慕予十分赞许。 丰俊朗的表现,超出了她的期待。 “第四件事,我身体内有另外一个人。这个人,只是一缕魂魄。按照我的猜测,他不知因何被云熠镇在了坟山,后来又不知怎么逃了出来。他原本附身在旺财身上,后来,经过老赵那件事,他就附在我身上了。他……”子慕予说着说着,就顿住了。 丰俊朗的双眸忽睁忽缩,眼底一派迷茫,迷茫中又透着丝丝惶惶。 子慕予知道,他不喜欢这种跟死人有关的东西。 可是,不能不说。 “他教我一套功法,名叫「道德踪」,是一套据说只有神皇血脉才能练习的术法。”子慕予道。 丰俊朗双手突然撑在桌子上,眼角一抽:“「道德踪」?!” “是,你听说过它?” 丰俊朗脸上闪烁不定,几番想开口,最后却咬唇不表:“你继续。” “严从从之死,还有古元卓的性命之危,就是他预测的。第五件事,”子慕予静静地盯着丰俊朗,“罗玄彬是云熠的人。我不知他守在罗浮洞是何用意,但据我猜测,他的目标是我,而不是你。” 丰俊朗双眼骤然眯起,恨意在内心里撕扯着悄然蔓延。 接下来一段时间,子慕予保持沉默。 让丰俊朗好好消化这些信息,然后整理出有序的头绪来。 一时两人静寂无声。 娄伯卿留下的小白兔已经养熟了,根本不需要笼子,让它满罗浮洞跑,它总也能找到回院子里的路。 如今,它就待在房屋的角落里,抱着不知古元卓何时准备好的胡萝卜,吭哧吭哧啃过不停。 丰俊朗此刻的心绪,像不知打翻了多少瓶瓶罐罐混合起来的东西,真无法摘出是什么味的,无数神色在眸里涌起又退落。 许久,丰俊朗才动了动。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为何要跟我说这些?” 除了元征杀古元卓这件事,其他事,子慕予知道了很长时间。 偏偏选择这时候说,丰俊朗当然知道子慕予有为古元卓开脱的私心。 “这些,是我心里的秘密。不管你信不信,跟你说这些,并非完全是为了古元卓。俊朗,我们三个,一同生活了八年。我跟古元卓不必说,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云熠对古元卓来讲,并无生养之恩,就是一个陌生人。云熠的错,不该牵扯到古元卓身上。比如别人,也不应该将子明的错牵扯到你父母、还有你身上是一样的道理。攘外必先安内。现在我将这些秘密还有我的猜测一并跟你讲了,就是不想我们三个以后会因为这些破事而产生内战。我们三个对彼此,并无辜负。当然,这是我自己的想法,不能强加给你,我最多就是辩一辩。你可以有自己的对错和喜憎。”子慕予说完,又安静下来。 “子慕予,你没有杀亲之仇。当一个人有恨和仇,怎么可能保持高尚?”丰俊朗冷声道。 子慕予的心缓缓一沉,脑一转念:“你能确定你的仇人就是云熠么?退一步讲,就是云熠。报仇,最起码要让仇者痛吧。对付古元卓,杀了古元卓,你觉得云熠会痛么?云熠明明也想古元卓死。这是元征还有元征背后之人也知道的事实。” 丰俊朗神色有些松动。 “俊朗,我说过的话向来做数,你的仇,我来报。无论是下令杀死你父母的人,还是执行的人,我都替你杀。”子慕予话还没说完,心口就传来绵绵密密的绞痛,眉头顿时竖了起来。 “小丫头,不想受罪,就别随随便便动杀心。”脑中的声音响起。 丰俊朗见子慕予脸色突然变得惨白,忙问:“怎么了?” “死不了。你继续想你的。”子慕予揉着泛酸的胸口坐下,刚要提起茶壶倒杯茶,想起今日不宜乱吃东西,只好挑了个圆润的青枣,咬了一口,刚嚼了嚼,又想着自己已经中过「焚情」,怕毛! “好好想。想清楚了,给我一个答复。若是决意要一拍两散,也没关系。若是你也认同我的意见,以后云熠子明他们是他们,我们是我们,日后也绝对不能翻旧账。”「咔」子慕予又咬了一口。 她的神态悠闲得,似乎无论丰俊朗做出何种抉择,都算不得什么大事。 又过了一段时间。 丰俊朗脑中闪过了无数念头,筛过了无数回忆。 子慕予提到的其中一点,确实正中靶心。 他的仇人是不是云熠,还只是倾向性猜测。 事关人命,怎么能凭猜测杀人。 古元卓无论是不是云熠的儿子,该不该杀,都不应该现在就做决定。 元征莽撞! 想到此处,丰俊朗道:“古元卓的事,等确保了今日安全,以后再论。咱们说说公孙日月。能否将你的猜测,详详细细与我讲。” 子慕予的细眉从中间挑起,眼睛已有轻松笑意。 第一阶段,胜利。 笑意刚起,阴翳漫来。 “狸猫换太子的戏码,俊朗听过吗?”子慕予慢慢将嘴里的果肉咽进。 丰俊朗点点头:“我大概知道是什么意思。” “嗯,就作个粗浅的比喻。我想,我就是那只狸猫。而真正的太子,才是子明真正要保护的人。”子慕予的音线很淡。 淡得好像这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丰俊朗却青了脸:“他想用你做盾?” “不仅做盾,或许还有刀。”仅仅一块盾,何须「噬魂墙」。 丰俊朗认真地看着丰俊朗,心生不解:“可你看起来,似乎并不生气。” 子慕予苦涩一笑:“说实话,我初初有这个猜测时,心里确实难过。生气也是有些的。子明,曾是我最信任、最依赖的人。突然想到他可能只是跟我演戏,只是利用,这里,就闷得不行。”她捶了捶自己的心窝。 现在心也酸,鼻也酸,情绪若不控制好,怕泪要掉。 “后来,我就不生气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立场和苦衷。他养了我那么多年,一点点利用,无伤大雅。至少目前为止,他还没成功握起我这把刀,砍过谁。” 第305章 解不了,最后的马甲 子慕予说到这里,突然笑了笑,强行掩去心里的酸涩。 “虽然,若我真是神皇帝姬,我们之间的打赌,大概率是你输,你估计就要做我家的小侍卫了。但是,这个身份到底不是我真实心之所往。所以,猜测到自己可能不是神皇帝姬,除了难过、生气,也有松一口气之感。我曾经想过的,我想见子明,我们或许能开诚布公,这样我可以遂他的愿,乖乖做他的盾,他的刀。只要我这把刀,砍向的那些人,真的该死,我便能杀!可是他一直不肯见我。” 现在一提到「杀」字,心脏就会绞痛。 「道德踪」的反噬,似乎比以往更强烈了。 它就像一个紧箍咒,缠住的不是头,而是心。 她若是不听话,它就会绞烂她的心脏,让她死。 这份活罪,她便受了。 现在她身上的「噬魂墙」不是那种可以随随便便可以从脖子上摘下的骨珠。 它未必不是子明套在她脖子上的一条绳索。 “我只是想为自己争取一些自由。所以,我重新建立了自己的气海雪山,这段时间依照自己的想法努力修炼,不想依赖别人给予的东西。我从没想过要与子明为敌。我可以继续往他安排的方向走。” “可是他不肯见我。” “元征杀古元卓这件事,我猜是子明安排的。”子慕予拿出开识芦,“小时候,我与古元卓在坟上遇见两位自称神明的一男一女。少女身穿红衣,撑着一把红伞,额间点着一粒珍珠。那位少年,身穿青袍,背着一节黑棍,素巾裹发,腰间还系了一个小葫芦,我记得很清楚,与这个一模一样。” 丰俊朗听到这里,似想到什么神色大变:“你说的一男一女,不会是云雨和云风吧?开识芦,确实是云熠赠与云风的法器!你知道的吧,云雨、云风,是云熠的得意门生。” 在子慕予遇见他们之前,云雨和云风可是先找了他干了一架! 子慕予一愣,摇头:“我不知他们叫什么名字。竟是云熠的门生?这么巧?” “你继续说。”丰俊朗道。 “他们要抢古元卓的归冥,我当时不知天高地厚,与他们起了冲突。最后的结果有些侥幸,他们都死了,要不是柳师父妙手,我也难活。打斗过程中,我记得,我将开识芦挑落在了坟山。而子明,是收拾他们尸体的人之一。”子慕予道。 丰俊朗心内涌起惊涛骇浪,破口而出:“云雨、云风既然死在坟山,为何他们的尸体出现在了东皇墟?因为这事,云熠亲自上了东皇墟问责师父,还给我下了「诛识砂」!搞什么?竟可能是公孙日月这死厮在布风扯雨吗!” 子慕予眉头一皱:“诛识砂?” “这是个禁制,若是我背叛云熠,背叛他的血脉,禁制一旦催动,我会灵识尽丧。”丰俊朗道。 子慕予大惊。 还有这一层! 若古元卓真是云熠儿子,那丰俊朗是不是就动不了古元卓? 诶?这么想好像不合适。 现在苦主不是古元卓,是丰俊朗。 何况有了这个「诛识砂」,更加不利于两个男孩子的团结。 “这个禁制,如何才能解?”子慕予忙问。 “庄辰殊曾经说过,满功的「道德踪」可解。”丰俊朗说起这个,眼底升腾起希望,“你不是说你也练了「道德踪」吗?满功没有?” 子慕予一听,摇摇头:“我只练到第九层。至于第十层……” 她暗地问脑中的人:“喂,听见了?「诛识砂」能不能解?” “或许。但我不建议你解。子明在你脖子上套了「噬魂墙」,丰俊朗身上有「诛识砂」,这才能制衡。”男子的声音道。 “解!”子慕予想也没想便作了决定。 她不屑于用他人去制衡谁。 遑论古元卓与丰俊朗。 「道德踪」这紧箍咒戴在身上,现在对丰俊朗有用,也算是支取一些额外的利息了。 “那你让让。”男子懒声道。 子慕予匆匆对丰俊朗道:“现在就给你解,等着。”说完,老老实实缩起自己的神魂,像只神龟。 子慕予的头颅先是一耷拉,不一会儿,骤然后仰着头,接着,左右前后晃了晃。 关节发出「咯吱咯吱」响动。 丰俊朗不明所以,以为子慕予在做解除禁制前要进行一些准备运动。 谁知冷不丁撞上了一双诡异的眸子。 一只瞳孔是无边的黑,另外一只瞳孔,是金灿灿的琥珀色。 “小子,「诛识砂」下哪了?”声音更加诡异,同时具备了两个音色。 一个音色低沉,是个男的。 一个音色清脆尖细些,像子慕予的声音。 一阵惶惑之后,丰俊朗立即想起刚才子慕予说过的话:她身体内还有另外一个人,一个教她「道德踪」的人! “这里。”丰俊朗忙指着自己眉心。 子慕予左手五指并拢平伸,随后中指掐住掌心横纹,尾指扣住无名指第三节指骨,念念有词。 直直竖起的食指骤然生了一些张牙舞爪随时能张结成网的发光丝线。 子慕予以食指迅速点向丰俊朗眉心! 那些发光的丝线争先恐后没入丰俊朗的肌肤,似在翻找着什么,可是只有短暂的一瞬,这些丝线寸寸断裂,落在桌子上、地上,像被截断的蚯蚓,惊惶地弹跳着。 不一会儿,成了一抹烟灰。 “噫?”琥珀色的眼瞳里满是诧色。 丰俊朗心里一揪,眼中的希望寸寸湮灭。 他就知道,这事不会那么顺利。 他有预感的。 “云熠用什么给你种下的「诛识砂」?”奇怪的声线问。 “一滴指尖血。”丰俊朗立即回答。 “顶级啊。云熠,你的功力,竟练成这种地步了么?”琥珀色眼睛轻轻眨动。 “慕予啊,并非我不愿意解。我解不了。”男子开启了私聊模式。 “不是说「道德踪」高于这世间一切术法么?怎么可能解不了?!”子慕予不信。 “别pua我。我只是一缕幽魂啊,「道德踪」虽然厉害,可也仰仗施术者的本事。要想解,怕要等到你凭自己的能力练到第十层。或者,等我知道我自己是谁。”男子道。 “喂,你刚才是说了pua吗?你一个先神洲的孤魂野鬼,怎么知道pua?”子慕予道 “我哪里知道,脑子蹦出来我就挑着用了。怎么,这个词你申请专利了,我不能说?”男子道。 子慕予奇怪地望着他。 她差点就问他是不是也来自现代,拥有对现代文明的记忆。 这是她最深的一层马甲。 这层马甲不能掉。 这是她给自己留的最后一层防御,若是掀去,无异于蜗牛去壳、乌龟卸甲、刺猬断刺。 第306章 求庄姑娘公平一战 白玉京的掌门姓名为宁喜玉,性子也喜玉。 这里的飞檐、门户雕花、摆件多为玉石,承重的殿柱、横栏也是外包了一层玉镶的。明晃晃地看着相当贵气,就是觉得有些冷意。 今日,身形如玉佛般圆润的宁喜玉并未出门,忙着摆弄他新搜罗来玉串玉珠玉牌玉碟,一个个轮流欣赏把玩。 “去去去,毛手毛脚的,这些都是我的命根子!” 他的宝贝,一般不让别人沾手。 可是积累得多了,他一个人收拾不过来,偶尔会让一个亲传弟子帮忙收拾,可每次都觉得这些眼中无玉的人太过粗莽,担忧这些巧夺天工之物遭到刮损,不得不把活重新包揽回来,一件件清点,按自己心头好顺序登记造册。 白玉京的掌门喜欢玉,但是弟子们却是从不佩玉。 一是,好的玉,作为弟子的自然要敬献给掌门,不能自戴。 二是,不入流的玉,戴在身上会碍掌门的眼,也不能佩戴。 所以白玉京的弟子们衣着打扮很素,素色飘飘,倒阴差阳错多显了几分仙风道骨。 这不,一个身姿挺拔的外门弟子突然快步流星走进,冲正趴在箱笼里小心翻找宝物的宁喜玉高声禀道:“掌门,山门前来了一年轻人,说要见庄师姐!” 宁喜玉艰难地从箱里拔起头,双手都抓着一把精细的小物件,有些恍惚:“找谁?” 外门弟子老老实实地重新禀了一遍:“是个陌生的年轻男子,说要见咱们一个姓庄的女弟子,咱们白玉京姓庄的女弟子只有庄琬瑢庄师姐了。您曾说过,凡关于庄师姐的事都要来先禀告,所以……” 宁喜玉宽阔的额头就算是皱眉也不明显,只是眉头处浅浅隆起,像两抔土:“对方可言明来处?他要找庄琬瑢做什么?” “来处没说,他只说是慕名而来,想单挑一下掌门您的新爱徒。”外门弟子道。 宁喜玉的眉头刹时一沉,成了「八」字:“看来是冲我来的。”立即将手里的宝贝放回箱子,阖上盖子,响指一弹,几个箱子迅速回归原处,六角锁的锁舌「咔嚓」一声,卡上了。 所谓六角锁,是一只锁头有六个锁芯,开锁需得六把钥匙。可见宁喜玉对这些宝物的珍视程度。 见自己的心肝宝贝们已经万无一失,宁喜玉将宽袖「唰」地往后一甩,挺着大肚子踩着四方步就往外掠出:“我看是哪个毛都没长全的,敢来白玉京撒野!” 倏忽之间,人已至山门前。 白玉京的山门也是玉石所雕,风格若是上个调色盘,定是抄|袭东皇墟初时山门无疑。 只是如今东皇墟原本的山门被毁,用一块巨石取代,白玉京这一版的便成了原创。 其实,宁喜玉从庄琬瑢上山时起,就没了心虚。 白玉京的地位在三百六十仙府中与罗浮洞差不多,不上不下。 勉强能做到维持体面。 可是撑着腰肢说「谁敢来白玉京撒野」还是欠点底气。 可是宁喜玉如今有了底气。 因为此刻的白玉京有「佛」,四尊大「佛」。 怕谁来! 虽然「佛」说不许声张,不许透露,可是让人欺负上门,定是不能够的。 宁喜玉见来人果然是个年轻人,立即吊起了眼皮。 悄悄打量,却瞅不准对方底细。 身体壮实,面相憨厚。 似凡人,但没有凡人的污浊之气。 似仙人,但又透着一股死气。 “你谁啊?” “我来自罗浮洞,要挑战庄琬瑢。”【古元卓】简明扼要地道。 宁喜玉眼眯成线:“齐老虾叫你来的?你是他新收的两个亲传?子……丰……”他满不在乎地问身边的弟子,“那俩玩意叫什么来着?” “子慕予,丰俊朗。”外门弟子立即回道。 整个白玉京的弟子,没有人会不知道这两个人的名字。 掌门有令,若在人间行走,遇见此二人,一定要往死里揍。 揍人亲传,那就是往人脸上踩。 齐高业没少踩宁喜玉的脸。 而宁喜玉,因为齐高业当时唯一亲传弟子杨启吉终年待在罗浮洞不出,从没有踩回来的机会。 现在机会来了。 “我没时间跟你闲扯。要么,让庄琬瑢立刻来见我。要么,我踏平白玉京。”【古元卓】道。 “踏平白玉京?齐老虾都没这般口气。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找死!”齐喜玉踏风射出! 【古元卓】施施然站在原地,只神色略有些烦躁。 他微微侧身,将身体重心转移至左脚。 右脚像把棒球杆,只等着那团肉球撞上来。 「吭」! 「嗷」! 一声痛苦闷哼。 齐喜玉怎么飞来的就怎么飞了回去,撞在玉雕的山门上,肉颤颤的身体与碎裂的玉块一同砸在地上。 【古元卓】上前一步。 齐喜玉强撑着一口气,挣扎着爬起,盯着迅速肿起来的脸和两条鼻血,冲那个呆若木鸡的外门弟子哀喊:“叫师姐!快叫你庄师姐!” …… …… 自从庄琬瑢带着前侍神卫柏贤、蒋荣、施良上了白玉京,他们就住在最高处的摘星楼。 山门处的消息传至摘星楼时,庄琬瑢正在打坐,修炼「道德踪」。 她的「道德踪」停滞在第八层已经很长时间,突破不得。 只好反反复复巩固前面八层,却越练越发现有些地方不够流畅,导致心口一阵阵闷闷地痛。 这不是一个好征兆。 “罗浮洞?挑战我?”庄琬瑢立即站起。 上次将子慕予拖进自己的灵墟识海暴打一顿,短暂地让她心情愉悦了一阵子。 现在练功不顺,烦闷中又生了一丝戾气,正想找人打一架,这不,有人活腻找上门来了。 “对方是谁?叫什么名字?”蒋荣问来人。 “对方未报上名字。只说自己来自罗浮洞。”传信的弟子道。 “去看看。”庄琬瑢唇角一勾,三尺素绕上肩肘,莲步过处,一片纱白,一阵馨香。 …… 看到站在山门前的人,庄琬瑢有些失望。 照她的猜想,来的人至少应该是子慕予或者丰俊朗,否则怎有脸与她叫战? 打起来也没甚意思。 【古元卓】自庄琬瑢现身,目光便远远凝视着她。 林予安从没见过庄琬瑢,但她一眼就知道,这个女孩是谁。 深邃的眸里,骤然泛出湿润的光泽。 “在下来自罗浮洞,求庄姑娘公平一战。” 她的时间,不多了。 第307章 公平是弱者的白日梦 庄琬瑢是没认出古元卓。 古元卓在子慕予和丰俊朗跟前,在她看来没有多大存在感。 没有存在感的人,她没必要重视。 “此人叫古元卓,苏柔的儿子,终日跟在子慕予身边的。”柏贤靠了过来,低声与庄琬瑢言语。 庄琬瑢脸上霎时露出一阵不喜。 她不喜欢苏柔。 一个又丑又蠢的女人,谁给她的胆敢喜欢她的义父子明的?提鞋都不配。 看来「没有自知之明」这点会遗传。 否则眼前这只憨牛敢站在她面前,与她叫战? 公平一战? 真是既蠢又怂的要求。 【古元卓】似没感受到庄琬瑢四人心里的官司和敌谑之意,他很认真地看过庄琬瑢,又细细打量庄琬瑢身边的三位前侍神卫。 故人相见,恍如隔世。 林予安心中的感慨如潮水般掩来。 曾经的十二龙侍神卫,有些是她精挑细选,有些是机缘巧合。 柏贤抿嘴似笑,常看着和颜悦色,但是他心思最细腻敏感,要常常鼓励安慰,否则容易自损忧郁。 她捡到他时,他才八岁。 那年他流落街头,差点冻死,为了活命,想杀她的马。 她让他吃了一顿饱饭。 此后,她去哪里,他便跟到哪里。 她有事情办,飞的,他就在底下撒腿追,追得鞋没了,满脚都是血。 蒋荣看着粗犷,心思缜密,心肠也柔。 她遇见他时,他十四岁。 因为身形奇特,长相也不讨人喜,被上门退亲的女孩当街奚落。 她看不过眼,直接上前:“这位公子,我看你筋骨精奇,是个修仙的苗子,跟我上山拜师,可好?” 而施良,原本帮衬家里经营着一家利润微薄的茶铺。 他为了救妹妹失手打死了逼良为娼的官少爷,人间没有他的活路。 她见他心地淳厚,实在不该为一个恶人填命,于是带走了他。 曾经种种,已成一场旧梦。 如今自己虽生犹死。 见,不如不见。 她的十二时辰,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不是用来与故友寒暄的。 “请战。”【古元卓】抬起一手,对庄琬瑢做出请状。 “我来与你一战。”柏贤说着,正要走出,结果却发现双脚像钉地上一样,动也不能动,想张嘴说话,却发现连嘴皮都闭在了一起。 蒋荣和施良见其有异常,一个想动,一个想说,却发现情形与柏贤一样,顿时大惊! “庄姑娘,请战。”【古元卓】坚持道。 庄琬瑢原本等着身边三人随便出一人,帮自己就地教训了面前的小子,结果等来等去,一个有声没动,其余两个彻底没反应,心里噌地生起一场怒火。 有人上门挑战,若不敢应战,以后她在白玉京还有什么面子! 白玉京的弟子都开始围上来了! 【古元卓】见周围的人越聚越多,很是烦恼,从衣裳上撕下一角,于掌中碾碎,往上一抛! 同时,他手一勾,庄琬瑢突然被一股力量裹挟着往前踉跄走了几步! 唰! 四面八方,突然出现了一道巨高而厚实的布屏,将【古元卓】和庄琬瑢围了起来。 庄琬瑢瞳孔一缩,伸手想摸一下身边的布,明明近在咫尺,这些布却像随时会移动,永远在咫尺之外,根本摸不着! 这是神术! 庄琬瑢大骇! “你无需害怕,我今天出现在这里,只想与你公平一战,绝不会伤你性命。这里只有我和你,竖起这些布屏,也只是想让你不用受他人影响。他们听不见看不着,无论我们谁输谁赢,他们都不会知晓。庄姑娘,请。”【古元卓】沉声道。 看来这一战在所难免。 “那便战!”庄琬瑢厉喝,三尺素寸寸伸长,如利刃卷出,而人,也瞬间扑来。 羽鸿步。 快似鸟,轻似烟。 直若射鹰,灵如巧燕。 而【古元卓】每次都能比庄琬瑢快一点点,双手负在身后,闪,躲,发丝有些乱,似乎狼狈,又似乎尚在掌控之中。 布屏内的空间,不断依着两人之间的打斗发生改变。 地方看着不大,可人,永远碰不到布。 庄琬瑢的「道德踪」一层层,逐渐施展开去。 她出手便是「道德踪」,是很聪明的选择。 对方既然祭出了神术,如果是敌,只有「道德踪」可堪一战,说不准还能直接杀之。 如果不是敌,对方要是能瞧出她使的是「道德踪」,便能猜测她的身份,那她的危机自然就不存在了。 可眨眼两人已经过了几十回合,庄琬瑢还是看不出对方是敌是友。 “你很厉害嘛,我的羽鸿步你都能化解。”庄琬瑢特意提了一句。 “是你的「道德踪」没练到家。”【古元卓】从容道,“我希望你能全力以赴!” 对方知道! 庄琬瑢心神大凛,随即杀意顿起。 管他是友是敌。 杀了才放心! 如葱的手指探向在半空飞扬的三尺素,指尖顿时出现一串血珠。 庄琬瑢将血珠甩了出去。 捏诀。 施术。 「夺运」阵成。 千钧一发之际,【古元卓】迅速脱下外袍,翻飞振甩,眨眼便破坏血珠阵。 庄琬瑢瞪大眼睛。 血珠阵没了,还怎么夺运?! 她不信邪,再次从手上挤出一串血珠。 「嘶!」 两块破布甩来,缠上了庄琬瑢的手、腕和手臂。 “这就是你的全力一搏吗?第八层。除了「道德踪」,你还有什么?”【古元卓】的声音中,带了股严肃的冷意。 「夺运」施展不成,庄琬瑢心底骇然得无以复加,杀意随骇意正比飙升。 庄琬瑢立即一脸笑意,抱着的手勉强抱成拳头状:“我认输。” 【古元卓】本想前探的脚一顿,愣愣地看着庄琬瑢:“这,就认输了?若是在战场之上,认输,等同于受死。” “对,我打不过你,我认输。”庄琬瑢道,眸光微闪,“你说过不会伤我性命的。” 【古元卓】眼底漫出一阵无奈来:“罢。”说完转身。 就这一刻,三尺素应主人之召而动,如道光影,从【古元卓】心窝射穿而过! 「嘀嗒」。 「嘀嗒」。 血流如瀑。 【古元卓】颤颤巍巍回身,双眼微睁:“背后偷袭?……我们之间应是场公平的战斗,认输即止。” 庄琬瑢见偷袭得逞,冷笑吟吟:“公平?公平只是弱者的白日梦。我从没说认输即止,惹了我,还想全身而退?做梦呢。” “你真是……这样想的吗?”【古元卓】的声音听着很虚弱。 庄琬瑢上前一步,突然俯近【古元卓】。 林予安感受到对方的呼吸,不禁心想: 这个孩子,长的是真美丽。 鼻子像她。 睫毛根根分明,琥珀色的眼瞳灵动。 这一点,像庄穹。 要是这双眸子里的狡黠少一点,仁慈多一些,就好了。 “贱民,你也配听本帝姬的想法!”庄琬瑢震裂包在手上的破布,整个手猛地插进【古元卓】的胸膛,搅动着。 【古元卓】因庄琬瑢手的搅动,身体微微晃动,眼底的无奈,渐渐化出一缕水烟。 水烟里,如浮萍般飘荡着的,是失望的碎片。 第308章 没教好,还是本来就坏 庄琬瑢在模糊的血肉里找不到本该待在胸膛里的心脏! 【古元卓】似不在意庄琬瑢正在做着什么,只是往前一靠,趁势抬起双手,搂住了庄琬瑢。 这个姿势,其实毫无色|情。 可庄琬瑢却以为他濒临死亡还在耍|流|氓,不禁大怒。 正要抽手把人推开,【古元卓】却加大力气,将人死死压向胸膛,在庄琬瑢看不见的方向,憨厚汉子的脸突然模糊,渐渐呈现一张绝伦女子的脸来。 眼中含泪,神色痛苦而慈悲。 “你要我的心,做什么呢?”古元卓的声音在庄琬瑢耳边柔柔传来,“到底是日月没将你教好,还是你本来就坏?” 庄琬瑢身体一僵:“什……什么?” 就在这时,她摸到了。 一颗跳动着的滚烫的心! 庄琬瑢目色一狠,一掌推在【古元卓】肩上,另一只手从【古元卓】胸膛抽出,染红的手里抓着一整颗硬硬扯下来的心脏,几根撕裂的脉管耷耷地垂着。 它尚未停止搏动,被庄琬瑢翻手藏进刺绣精美的裙袖间。 【古元卓】一脸死色,跌向山门。 这个过程,若无限放慢,庄琬瑢或许能看见两滴飞洒的泪。 可看到了又如何呢? 庄琬瑢一定会认为这是【古元卓】死前的自怜,而不是对她的怜悯。 当【古元卓】的身体一挨上门,再一次像在罗浮洞时那样,消失了踪迹。 …… …… 东皇墟。 离庄辰殊住处瑶华殿不远处,有座瑞云缭绕的阁楼——浩海阁。 浩海阁自称仙门藏书第一阁,藏书十万余,无数仙门术法宝籍残册,此处多有收藏。 如此宝地,自是门锁一道兼一道,还有专门的守门人把守。 其中大门处,便守着两人,精神抖擞,目不斜视。 他们身后的门板上,贴着门神。 门神是个年轻的女子,头戴花环,手提花篮,祥和而慈悲地盯着那些望向她的人。 本来静止而没有活力的眼睛,突然动了。 【古元卓】从门内迈出。 他胸前刚才被庄琬瑢洞穿的衣服已经恢复,伤口无迹可寻,连方才流了满身的血都消失了。 此刻的【古元卓】脸色虽有些难看,却绝不是刚刚遭受了重伤之状。 两个守门人听见动静,齐齐回头望一眼,等他们看见身后平白无故突然出现的陌生人,皆吓得一边后跳一边大喝一声。 “你是谁?!” 林予安不想跟他们浪费时间。 十二个时辰,如今只剩十个。 【古元卓】抬脚便走。 两个守门人突然萎顿,歪歪斜斜躺在地上。 一步踏出的【古元卓】瞬至瑶华殿前。 庄辰殊为了练「道德踪」,作息不规律,晚上常常睡不着,下午却睡长觉。 此刻,她午觉未醒。 当初从万神台带出来三个侍神卫,陈念被杀,柯兰自回神都至今毫无音讯,只得一个孙鸿硕。 今年大比,遴选了十位少年,成了新的侍神卫。 当然,只是庄辰殊口头封的,给了侍神卫玉牌,尚未上神册。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虽然吴志城身死,东皇墟这些年呈现一些颓势,但是三百六十仙府之首的名头还没掉。 大比时,受邀的仙府除了罗浮洞,其他都参加了。 原本以为其他仙府的人都是陪跑,谁知括苍山成为今年最大一匹黑马,来了十人参加大比,生生把侍神卫大比打成成东皇墟与括苍山二府转,最后竟争得五比五的大佳迹。 唯一的遗憾,可能就是何山主首徒沈天锦没有被选上。 这么出人头地、光宗耀祖的成绩当前,括苍山一方上至山主何秋、首徒沈天锦,下至采买老汉伙夫,都表现得不骄不躁,非常低调。 不仅他们低调,被选进侍神卫的五名原括苍山弟子也很低调。 呐,无决、无言、无声、无梦、无情几个,扫地的扫地,打鸟的打鸟,淋花的淋花。 而从东皇墟本土上来的那几位,其中就有原海江波弟子吴艺,原玉篁刹弟子姜奇,原五凤亭门徒李志达,他们听孙鸿硕吩咐,分两批守在殿外,而孙鸿硕本人,守在内室。 【古元卓】阔步走来。 来自白泽的几位少年最先反应过来,立即放下手中活计,左两个、右两个,中间站着无决,挡住【古元卓】去路。 “你是谁?这里是东皇墟禁地,非召不能进!”无言高声示警。 守在中间和内里的侍神卫立即警醒,一个个满脸戒备朝这边看过来。 相比庄琬瑢,林予安对庄辰殊少了一些耐心,甚至可以说,多了一丝火气。 【古元卓】头轻轻一歪,十位新选的侍神卫无一例外震飞出去,砸地不起。 随后伸手冲空中一挥,一道透明的屏障由上到下漫了下来,隔绝了瑶云殿跟外面的联系。 当然,若是有人趴在屏障上看,应该依稀能看得到里头发生的事情。 「嗡」!一声,孙鸿硕飞跃而出,手持佩剑刺来,可刚近【古元卓】,长剑钢身寸寸炸开。 【古元卓】抬起两指一弹,孙鸿硕朝来处射回,砸在庄辰殊跟前! 庄辰殊向来浅眠,从无言第一次示警,她便从床上坐起,黑鞭「惊龙」缠腕。 眼看身边十一位侍神卫全部倒地不起,生死未知,庄辰殊又惊又骇。 她与庄琬瑢一样,是不会将古元卓这种人物放在心上的。 只以为是公孙日月这群反贼派来的杀手。 比庄琬瑢稚嫩的羽鸿步迈出,「惊龙」如黑蛇嘶鸣游来。 眼睛都没眨起,【古元卓】反手便把鞭抓住,连人带鞭一起拉近了身,一手按住了庄辰殊的肩膀。 “你是谁?想干什么?!”庄辰殊的声音都制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古元卓】盯着庄辰殊,似要在她的脸上盯出个洞来。 半晌,他叹息了一声。 【古元卓】抱拳,冲庄辰殊浅浅一揖:“在下来自罗浮洞,请庄姑娘一战。” “罗浮洞?!”庄辰殊心肝猛颤。 之前,东皇墟举行大比,旨在三百六十洞府择优遴选十少年充实侍神卫,凡有邀请,所有仙府皆有回应,派人参与,唯有罗浮洞只回了一封信。 信中说,罗浮洞有弟子为了能够参与大比,强占凡人药物,乱杀无辜,理应自省云云。 她心里有气,但有正事要忙,便按下待日后收拾。 现在还没收拾,对方竟杀上门来了? 看着实力还分外吓人! “我要是不战呢?”庄辰殊强撑镇定,苍白而细抖的唇掀了老底。 【古元卓】脖子微微一歪:“哦?你不敢战?” 庄辰殊死死咬住嘴唇,似快要哭了。 欺软怕硬。 她向来如此。 她害怕很多人,很多事。 云熠,她从小怕到大。 她也怕沈阔,那满身血性火气的样子。 却非要强撑神皇帝姬的体面。 在万神台,站在大殿中的那群人,她唯一不怕的,便是娄圣远。 只因为她知道娄圣远是极重尊卑的人,绝对不会慢怠忤逆她。 与这样的强者,战?会死的。 所有害怕的事中,她最怕死。 虽然,对方若是公孙日月那群反贼派来的人,她大概率也得死。 「道德踪」才练到第五层,连「夺运」她都尚不知是什么东西。 她就这么深陷在死亡威胁的恐惧中,突然失声痛哭。 “唉,罢,难为你了。”一声叹息。 庄辰殊眼睁睁看着【古元卓】松了手,走向门户,就此不见。 第309章 万山,真正的灵脊之主 【古元卓】出现在青山县时,只剩下九个时辰。 他行走于街市之上。 街旁,有一简陋面摊。 面摊没有门,只是几块木板搭着挡风。 一口汤锅热气腾腾。 汤锅后摆着三张小矮桌,每张矮桌旁摆着四把椅子。 面摊的汤锅旁,还搭靠着经营包子和馒头。 生意虽小,经营场所虽逼仄,可是地面、锅碗、桌椅,还有老板本身,都收拾得干干净净,清清爽爽。 终年热气烘蒸,夫妇两人脸上皱纹多了许多。 汉子因为常年站立,腰腿多了许多毛病,时不时就需要歇一歇,捶捶酸痛的腰。 他的一双小腿,血管像蚯蚓一样凸起虬结,看着瘆人。 而妇人,常年累月凌晨和水搓面,腕关节和肩关节的疼痛也是老毛病了,近年若是遇上天气湿冷,症状犹甚。 生活零碎平凡,时不时有些小病小痛折磨,夫妇俩却是难得的知足常乐、豁达乐观,脸上招揽客人的笑容并不刻板,面由心生,不知不觉便养出了一副慈眉善目来。 “这位小哥看着面善,要吃面吗?”妇人笑着对【古元卓】道。 【古元卓】上前:“我不吃面,麻烦打听个人。”说着,左手递上一块金,右手从袖管里拿出一幅画。 妇人瞪着那块黄澄澄的金,忙有些老实慌地挡了回来:“不吃面不买包子不用给钱的。打听人的话,只管问便是,我们夫妇定知无不言。” 汉子放下要削的面,看着【古元卓】点点头。 【古元卓】没推脱,金子藏回袖口。递上画像。 画像打开,上头画着一个浓眉汉子。 “他的名字叫万山,我在寻他的后人。” 夫妇二人前看看,后看看,又凑近看看。 妇人看了直摇头:“这个人我不认识,阿泉,你呢?” “啧”,汉子沾着满手的面粉,不知不觉间蹭到了下巴,他有些审慎地问【古元卓】:“你寻万山后人,打算做什么呢?是这个万山欠了你家的钱,来要债的?” 【古元卓】摇头:“我曾受万山大恩,我是来报恩的。” 汉子盯着【古元卓】看了一阵。 他从小被祖父耳提面命:知恩图报,是人之根本,切莫让利大于恩。 他活了大半辈子,做了那么久的生意,遇见无数生熟面孔,失根之人放眼望去满街都是。 犹豫了片刻,汉子道:“我只能说,画上之人看着面善。阿英,你不觉得他像文恩的爷爷?哦,你应该是没见过。敢问这位小哥,这个人,如今几岁了啊?” 若是万山没死,至今应该有四百多岁了。 若他的后代还活着,至少已传四五代。 林予安心想。 “你刚才说了一个名字,文恩?”【古元卓】只问,“如今,他和家人在哪里?” “文恩的家人全死了,现在只剩下文恩了。如今他生了怪病,住在山上不肯下来。”汉子道。 “哪座山?” “西边,就是那座。”汉子指着道。 “谢了。”【古元卓】拱手道谢,谢完转身离去。 “阿泉!你看!”妇人惊讶地指着旁边桌子上的金子。 汉子连忙抓起,急忙看向远处,【古元卓】的身影已经消失了。 汉子突然觉得一激灵,一道声音在脑中炸响,如黄钟大吕: “李泉,宋英,祝你夫妇无病无灾,平安白头。” 李泉只觉得一阵暖意笼罩全身,冲向脊柱及双腿,他感觉到身体无比轻松,今日劳累的一身疲乏尽去。 他心觉有异,小心地自己的两条裤管,然后,彻底愣住了。 宋英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扯了扯汉子的衣袖,担忧地问:“要是这个小哥是来寻仇,而不是来报恩的,咱们会不会害了文恩?” “阿英,我们好像遇上神仙了。”李泉盯着自己光滑的小腿呆若木鸡。 …… …… 青山县西边一座普通小山。 平缓的小坡处,有间用干枝茅草简单地搭起的简陋小屋。 附近一匹没有缰绳眼睛受伤的小黑马正低头啃草。 屋里,万文恩面如枯槁,皮包骨头,似病入膏肓,行将就木。 他与长剑融合的手掌,几乎完全成了剑柄的一部分。而长剑此时已没剑样,似怪物,黑乌乌地蔓延长成了一团奇形怪状的东西。 “白芷,你这药行不行?味道很怪!”万文恩身体很虚弱,手里端着一碗墨绿的药汁,眼睛也跟着发绿。 “少啰嗦!要不是慕予阿兄临走前交代让我好好看着你,我才懒得管你!捏着鼻子,直接灌进去就完了!”白芷拿着把磨得发光的刀子,站在一旁道。 “要不,你将我打晕了直接把这玩意割了,眼不见为净!”万文恩满是哭腔道。 “不争气的东西!”白芷说着,就要上手。 “小姑娘,不能割。割了他会死。”声音似从天而降。 一阵风吹来。 白芷嗅了嗅。 这风是香的。 沁人心脾的香。 【古元卓】从容迈进。 白芷和万文恩见突然来了陌生人,不约而同露出相似的戒备来。 “小伙子,我问你,万山,可是你什么人?”【古元卓】开门见山直接问。 万文恩神色微变。 他祖父的祖父确实叫万山。 只是后来,据说迷上修仙,抛家弃子做神仙去了,当时一度沦为他们笑后谈资。 万文恩之所以知道家族里存在「万山」这个人,是小时候看祖父翻族谱,提了这个人好几次。 万文恩不知【古元卓】底细,自己也不敢露底,何况对方找的「万山」,未必就是自己的先祖。同名同姓的人多了去。 “我不认识什么万山。”万文恩道。 【古元卓】轻轻一笑,似能看出他在撒谎。 他抬起手,竖出食指做出划剌之势。 万文恩的病得干瘪的耳珠顿时多了一道口子。 一滴血珠从伤口处飞离,落入【古元卓】竖起的食指尖。 万文恩这才后知后觉发现自己受了伤,摸了摸耳珠。 虽是小伤,可也让他大吃一惊。 这个陌生人能隔空伤人,甚至是杀人! 白芷也反应了过来,神色一凛,站到万文恩面前,张开双手做出保护之状:“你想干嘛?有什么事,冲我来!” 小小年纪,面对危险之境,眼神慌而未乱,小小身板显得坚定而倔强。 【古元卓】瞥了她一眼,露出一丝赞赏。 他将指尖那滴血缓缓点至自己眉心。 一呼一吸之间,林予安看到了小时候的万文恩,万文恩的父亲,万文恩的祖父,一代代追溯上去。 找到了! 【古元卓】霍然睁眼,再次看万文恩,眼底多了一些莫名的情绪。 “莫怕,此剑名灵脊,传说是上古神一块脊骨化成。它选择了你,是你的机缘。你之所以像得了重病的样子,而它成了一团乱糟,都是因为你的身体太弱了。万文恩,今日我来,是为了报你先祖之恩。我可以助你成为真正的灵脊之主,可愿?” 第310章 正义之剑,苍生之契 古元卓才半只脚踏入仙门,他的身体如何承受得住林予安的神明之魂。 三个时辰,古元卓的面容已有些改变,少了男子的鲜明的棱角,多了一些女子的柔和,变得有些雌雄莫辨。 所以,青山县面摊夫妇没认出他,就连万文恩和白芷,也没能认出来。 “我愿意,我愿意!”万文恩喜出望外道。 怎么可能不愿! 万文恩都已经做了迎接死亡的心理准备。 除了生死,还有什么大事?! 白芷比较谨慎。 天降馅饼? 什么灵脊,什么报恩,都是对方的片面之词。 她还是挡在万文恩身前,一双明亮的眼睛似要射穿【古元卓】:“他在这世上已没亲人,还生了病,已经够苦,你别诓他。要我们相信,你可有信物?” 一股暖流从万文恩心底油然而生。 自从杀了杨梦紫,这把剑无端长在他的手上,他怕见人,怕被人当作怪物,不敢下山。 一直都是小白芷在照顾他,给他送饭,给他熬药止痛。 只是小白芷每次对他都没有好脸色。 他以为,小白芷很讨厌他,只是听了子慕予离开时留下信件的嘱咐,才不得不留意着他。 每次想到这里,万文恩就感到羞愧。 子慕予一定也认为他无用。 否则怎么会叫白芷照看他,而不是让他照看白芷呢。 “我没有信物。”【古元卓】平静地道。 万文恩拉开白芷。 “白芷,我孤家寡人一个,现在连生命都要丢了,没有什么值得他特地找上门来诓的。”万文恩轻声道,他望向【古元卓】,认真地恳求:“请公子,救我。” 【古元卓】上前一步,握住了他那只变异的手,盯着万文恩的眼睛,恍惚中似有追忆之意:“好。这是我,欠万山的。” 他握住万文恩的手猛然加大力气,翻过,对万文恩的手呈托举之状,五指竟突然发芽,随后长出嫩黄的藤蔓。 这些藤蔓分两个方向。 一拨顺着剑柄,铺向那团奇形怪状的东西。藤蔓长得非常绵密,像绳索,死死裹住,压缩,回拉。 一拨沿着手臂,往万文恩的心脏处攀去。 白芷惊叫一声。 她看见藤蔓直接穿进了万文恩的心窝! 万文恩也是吓得一愣。 可是奇怪,他没有感觉到痛。 有东西在通过这些藤蔓,源源不断给他输送着什么东西。 这东西像一汪暖暖得清泉,冲开他的四肢百骸、奇筋八脉。 这些东西回流往复,最后留在他的小腹处,暖洋洋、源源不断滋养着他的脏腑和筋骨。 白芷僵住在那里。 一双眼睛瞪得极大。 明亮的瞳孔里,清清楚楚映出万文恩肌皮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充盈,从原本的枯瘦如柴恢复了莹润光泽。 那团乱七八糟的东西倒是不见了。 随后,那些藤蔓散了叶,开了花。 等花开到全盛那瞬,藤蔓突然如潮水般褪去,缩回了施术者的五指尖。 看着重新恢复如常的手,万文恩又惊又喜。 这是祖坟冒青烟,山重水复柳暗又花明。 明天定要帮那个叫「万山」的先祖请个神牌,好好供奉。 “那把剑呢?”万文恩小心地问。 “你唤他的名字试试。”【古元卓】道。 “灵……脊?”万文恩低低地唤了一声,唤完忍不住打了一阵寒战,眼睛四处乱瞄,慌得不行。 剑,在他手中寸寸长出,锋芒闪着寒光。 “长……长……长,又长了!”万文恩满脸绝望。 “你说「收」试试。”【古元卓】道。 “收收收收!”万文恩缩着手。 剑,还真的又不见了。 万文恩一惊后,又大喜。 “灵脊与你的身体已经产生了融合,所以我只能将它存藏在你的体内。万文恩,记住我的话,你的先祖万山,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现在你是灵脊的主人,你绝不能怕它,你若怕它,它能感受得到,它会反过来欺负你,就像先前这样,它会吸取你的元气,胡生乱长。”【古元卓】道。 万文恩忙不迭点头。 “另外,这是一把正义之剑,曾经代表了一个神明的脊梁骨。从此以后,你需存正义之心。若你行不义之事多了,这把剑会自毁以惩罚自己识人不清。记住,剑毁,人亡。”【古元卓】继续道。 万文恩一噤,被「剑毁人亡」这个词彻底给吓住了。 “这位阿兄,你刚才长出藤蔓的是什么法术?”白芷仰着头,很是虔诚地望着【古元卓】。 似乎刚才这番诡异的阵仗没有吓到她。 “我唤它为神祝之术。”【古元卓】低着头,摸了摸白芷的头。 “它是一种能治病的法术吗?”白芷又问,一双眼睛亮得惊人。 【古元卓】想了想,决定道:“在某种程度上,是的。” “这个法术,我能学吗?”白芷一脸期待地望着【古元卓】。 “你想学治病救人?”【古元卓】问。 白芷很坚定地点头。 “很辛苦的。”【古元卓】道。 “我不怕。”白芷毅然道。 “练这个需要很长时间。”【古元卓】道。 “多长?”白芷忙问。 “或许几十年,或许,几百年。”【古元卓】道。 林予安以为,这个答案,一定会让这个凡人小女孩知难而退。 因为凡人寿命,也只有几十年,最多不过百年。 哪有人会耗一辈子去学不知能不能学成的东西呢? 白芷听到这个,初初确实有些失落。 可只是一会儿,毅然之色重新爬上白芷眼瞳,问:“这位阿兄,你用了几年呢?” 林予安一愕,片刻,笑道:“我,用了五十年。” “我想学。”白芷立即道。 这样一来,林予安有些骑虎难下。 她不仅仅是神后。 也是先神洲人人供奉的百花神。 祈祷百花神能为他们守门户,祛病邪。 神祝术是她成为百花神后,得众生信仰之力、万神台灵气之基才参悟出来的神术。 刚才,她给面摊老板夫妇留下金子时,也用了神祝。 神祝术没有秘籍,凡人肉体凡胎,如何能习。 “治病救人,其实未必非得要神祝术……”【古元卓】柔声道。 “我想学最好的治病救人之术,最好的。”白芷道,一双清澈的眼睛,巴巴地望着【古元卓】。 林予安觉得一个头,两个大,颇有些焦头烂额之态。 她没有时间耽搁。 也不觉得能敷衍粗暴对待一个小孩子的梦想。 “你是为谁而学?”林予安决定问。 “曾经有一个阿兄,他于我有大恩,我想报答他。”白芷认真回答道。 林予安摇摇头:“学我的神祝术,只为一个人,可不行。该为天下苍生。” 白芷一阵迷茫。 “我一人之力,如何能为天下苍生?” 林予安点了点她的心口:“心多大,力量便多大。答应我,为天下苍生。” 白芷想了想:慕予阿兄也属于天下苍生,并不背逆自己的初衷。 所以,她很坚定地点头。 林予安轻轻的笑了。 人与神之间立下的苍生之契,既定无悔。 也罢,反正她也活不了多久了,带走反而浪费。 【古元卓】倏然抬起一只手,兜头冲白芷拍下! 第311章 子时将近 万神台之巅。 云熠站在二层楼的院子前,一动不动,似尊泥塑。 方喆脚踩飞龙靴,穿着金鳞盾甲龙皮盔甲,戴着面具,坚定地守在云熠身后。 “神相,咱们不找吗?”方喆想了想,还是出声相问。 在他的记忆中,神相云熠从来都不是只守不攻的人。 主动出击,以最快的速度掌控事情全局,才是云熠本性。 云熠白发如霜,只是笑了一声。 这声笑,承载了许多沉重的东西。 无力,从与林予安相遇那刻起,只要这个女人是清醒的,他永远也成为不了把控全局那个。 讥诮,似嘲笑方喆不知天高地厚,也似嘲笑自己无能。 苦楚,爱有多深,就有多痛。 他时而卑微,时而疯狂,而她,对他一如既往,只有平静,只有恨。 云熠的声音如受缚坠缓缓下沉的石头:“找?往哪找。若她不想被人找到,就算走遍这天涯海角,翻遍先神洲,顺带着对沧溟宗、沙河渚掘地三尺,我也是找不到的。”他的脸色苍白,憔悴得一瞬间似老了十岁,“若是她现了踪迹,一定是她已经把她想做的事情做完,轮到跟我摊牌了。我得守在这里。她最后要见的,一定是我!” …… …… 罗浮洞。 距离子时已经不足一个时辰,撒出去寻古元卓踪迹的黄纸至今未归。 子慕予和丰俊朗相对而坐,脸色越来越沉,眼睛熬出了血丝。 感受真糟糕。 除了等,他们真的什么也做不了? 难道只能将古元卓的性命寄托在那个不知男女、不知身份、不知是鬼是人的身上? 虽然子慕予知道原本自己「守住古元卓」的计划也未必无懈可击。 如今古元卓被不明人附身,就是其中一个证据。 防得了外,却防不了内。 子慕予想起了曾经黑心鬼对她说过的话。 当初她之所以能附身在丰俊朗身上,是因为丰俊朗对她的绝对信任。 那么现在,古元卓被附,是不是也因为他对这位不明人绝对信任? 这份绝对信任,足够让古元卓性命相托吗? 按照丰俊朗所说,不明人离开前提到了「子时」,那是不是说明,对于古元卓的性命危机,不明人知道的甚至比黑心鬼更多? “你真的没有办法?”子慕予忍不住问黑心鬼。 “爱莫能助。”黑心鬼耸耸肩。 “要你何用!”子慕予道。 “又来。”黑心鬼万分无奈,“过了子时,若壮壮还没回来,我或许可以告诉你他是生是死,怎么就没用了?” 「生」和「死」两个字,从没像此刻这般刺耳。 似生刮着耳膜,连带着脑袋也跟着疼。 “不行,”子慕予拍桌子站了起来,“不能就这么等着,我受不了了。俊朗,你继续守在这里,我出去找找。” 丰俊朗一把抓住了她:“就快到子时了,你若出去找,等会元卓回来了我怎么知会你?换一换,你在这等,我去找。” 子慕予看着他:“不是一样吗?要是你找到了,怎么知会我?我只是实在坐不住了。” 丰俊朗抿了抿唇:“慕予,我知你心焦,我的心,也是焦的。相信我,那个人很强,撞进门里就不见了,若是对方不想让我们找到,我们绝对找不到。若古元卓这一次死劫真是命中注定,靠我们,不如靠这个不知底细的人。这是我的真心话。” …… …… 青山县,西方那座山。 浓夜笼罩,蟋蟀的喊叫声此起彼伏。 那栋简陋的小屋里,一灯如豆。 白芷心里忽地一个咯噔,猛地睁眼。 她半坐着倚靠在木榻上,竟不知自己是何时睡去! 她以为是自己刚才只是做了一个奇异的梦,梦里见有陌生人突然找来,治好了万文恩的怪病,还答应教她一样至关重要会开花的法术。 这法术叫什么来着……哦,神祝之术。 白芷摸了摸胀痛的头顶,慢慢站起,然后她看到了躺在床上的万文恩。 她看到的不是一个皮包骨、手掌长出类似老树皮的万文恩。 而是一个脸上有健康的红润之色、手比以前更白皙、光滑的万文恩。 不是梦?! 她跪在床边,一巴掌拍醒了万文恩:“那个人呢?说要教我神祝术的人呢?” 万文恩懵懵懂懂,等他醒神,首先确认的便是自己的手。 “灵脊!”他低呼一声。 一把带着霜雪意的长剑在他手心寸寸长出。 “收!” 万文恩确定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不是幻像后,真是欢喜感激莫名。 “那个人呢?哪去了?”倒是白芷,快要急哭了。 “他说还有要见的人,就走了。”万文恩道。 “那他答应要教我的法术呢?”白芷跺脚。 要是因为自己睡着了而错过了一个大大的机缘,她会怄死,会自责难过得此后都睡不着觉的。 “别急,他给你留下了一句话。”万文恩忙道。 “什么话?”白芷急问。 万文恩想了想,嗯?是什么话来着? 白芷见万文恩磨磨叽叽,许久都蹦不出一个字来,想刀人的眼神终究藏不住了。 眼神重压逼迫之下,万文恩脑子终于活泛了。 万文恩猛地一拍脑袋:“想起来了!他说,苍生之契,既立无解,若想得苍生之力,得先受尽苍生之苦。” “……”白芷一脸惘然,“何解?” 万文恩很为难:“他就只留了话,没留解释啊。” …… …… 武陵州的夜,密雨如织。 屋檐下汇聚的水流涧涧,窗棂丹青油纸被斜飞的雨点打得滴滴答答。 雨中有风,携着一股淡淡的海腥味。 【古元卓】在夜色中疾走。 无声的雨和浓浓的夜墨,都近不了身。 一阵阵浅浅的光圈在古元卓越来越女性化的躯体上如流星划过。 不仅是躯体。 那张脸,已经隐隐现出林予安的轮廓。 为了更快地找到自己要找的人,林予安曾在短短一瞬间,分裂了自己的一半神魂,走遍了先神洲所有的门。 有些人,自己今生注定是寻不到了。 在子时之前,她最多能再见两个人。 【古元卓】在一片灯火通明、繁荣与浮华交织之地顿足。 牌匾上「登天楼」三个字,比金子还闪亮。 第312章 人是我杀的 武陵州的人记忆中没有那么一天。 那天,乌云密布,有金光闪闪的人影在云层中进进出出,暴鸣阵阵,如同雷轰。 在武陵州人看来,公孙星辰和丰宁是突然销声匿迹的。 连同他们的小儿,还有阖府仆役,一夜之间全都消失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 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偌大的产业,突然没了主人时时清点、盘账,底下有人生出异心是迟早的事。 就比如「丰商堂」这个商号,已经名存实亡。 「登天楼」以前插着「丰」字旗,每日检查更换,旗帜常新。 可自从那天之后,旗帜还换了几次。 后来,就不换了。 再后来,旗子歪了,倒了。 或许在某天夜里,被风刮飞,不知吹到哪里,成了和泥的垫脚布。 或者碎了,烂了。 虽然,没人敢明目张胆直接在「登天楼」外插上另外一个姓,可揣着黄白之物上这个销金窟来狎妓的老熟客知道:现在的「登天楼」,不姓丰! 啪! 咚! 一声脆响接着一声闷哼,突然从三楼一间豪室传出。 “贱|人!一个奴儿的清白你守什么?难不成还想着以后能嫁个正经人家?看着有几分聪慧,竟不知是如此拎不清的!” 此豪室曾是丰宁的居所,原本装饰豪奢而典雅,壁挂彩画绢灯、泥金笺对,宝格上陈列的每一件器物,不论材质,只讲究一个巧思和清雅。 丰宁不喜繁复,所以帐帘、铺盖,均是显贵而不奢、显大气而不落俗套云绫缎。 可如今,明晃晃的全是大块大块的金饰玉石。 坐在主位上的,也不再是那位恣意的男子,而是另一个人。 温岚。 曾经,丰俊朗为了试探,指了一个小倌去爬公孙星辰的床。 那位小倌,就是温岚。 只是,如今的他不再是眉目清秀、谨小慎微的顺从模样。 酒色充大了他的肚子,毁了他曾经嫩滑的皮囊。 多年积威,嘴部棱角变得坚硬,每根眉头都透着一股冷酷无情。 此刻,他衣衫松解,似气得不轻,又怒又恨地瞪向下首。 一个女子,脸上指印清晰,高高肿了起来。 她刚才挨了一巴掌,又遭了一踹,不知踹伤了哪里,脸色苍白,鼻尖渗出细汗。 此女腰身若柳,眉眼娇媚,是个美人,如今腰板直直地跪着,眼中倔劲倒冲淡了她与生俱来的妖娆:“签契时我就说过,我在登天楼,只卖艺,不卖|身。” 温岚唰地瞪向站在一旁的另一个女子。 此女脸上有些色衰,厚厚的粉底下,透着一股难以压抑的疲惫。 丰宁在时,这些姑娘们只要能摆正自己的位置,日子过得还算舒心的,每个人都能有自己的小金库,只要不影响工作,丰宁并不理会她们怎么花这些钱。 在接|客这种事情上,从不勉强。 更不会强占楼里的姑娘。 可自从温岚接管了登天楼,事情就变了。 登天楼与旁的秦楼楚馆再无两样,做的是最简单粗暴的皮|肉生意。 温岚一茶杯便砸了过去:“冷清瑶,这就是你教出来的人?!” 茶杯砸在冷清瑶的脸上。 水渍流过之处,被脂粉遮盖、因为以前自己不知轻重惹恼了丰宁而在脸上留下的不完美痕迹赫然露了出来。 这些茶汤还冒着滚烫的热气,冷清瑶的心寒如冰。 冷清瑶不敢辩驳,推搡了一下跪着的美人:“李长兰,既有一条更舒服的路,为何不选?” 美人冷哼了一声:“做男人玩|物,舒服的是男人,女人怎么舒服了?我自自在在的,凭我的本事挣口饭吃,这才是真舒服!” 冷清瑶觑着面前的女子。 李长兰的美貌和年轻,让她羡慕。 这份羡慕让她看着李长兰此刻的坚定,觉得有些可笑、可怜。 终究还是一个不知人心险恶、世道艰难的孩子。 她当初一心想着爬|丰宁的床,难道是因为她没本事、没有一技之长吗? 所谓「凭本事挣口饭吃」,也不过是男人偶发善心或别有所图,给你一颗果子吃。 不过,凭良心讲,丰宁好像是个例外。 只是当时,她没有安全感,也有些贪心,才冒进犯了错遭了嫌。 可惜这么好的东家,却突然不知所踪,也不知是遭遇了不测,还是有别有际遇,叫人很是挂心。 但温岚绝对不是什么好东西。 她几乎可以预见李长兰惨淡的未来。 这个未来不会来得太晚。 或许是明天,或许是今晚,或许是……下一秒。 果然,温岚狂怒赤脚奔来,一把抓住李长兰的头发就往床榻上拖。 “进了登天楼的门就是我的人!给你脸你不要,很好,成功惹恼了我。今晚过后,你就是一个千人|骑、万人|压的婊子!”温岚冲冷清瑶喊,“去,把楼里所有男人都叫来,告诉他们,为了回馈各位顾客,今晚本楼主大发善心,半个时辰后免费供花赏玩!” 李长兰这才露出惊惶之色。 她原是听说了登天楼有个好主子才来。 却不知这样的口碑,是许久以前相传的残余。 不够慎重,签了五年契书。 想着以自己一手出神入化的琴技,足以立足。 才过半年,她已经肠子都悔青了。 李长兰奋力挣扎,粉面含惊,张皇失措地看着冷清瑶,眼神可怜,向她求助。 冷清瑶已经走到门口处。 噼里啪啦的声音陆续响起。 李长兰在尽一切努力反抗,嘶喊。 冷清瑶的步调很沉重,很沉重。 可是,她没有勇气回头。 她,只是一个没有任何力量的女人,有什么本事救人? 可是李长兰于她,有恩。 开春时她生了一场大病,温岚嫌她没什么用处了,唤人将她搬去田庄,随她自生自灭。 是李长兰,帮她寻医问药。 当时那一碗碗药汤,现在想起来,依旧又苦,又烫。 冷清瑶猛地回身。 被打得鼻青脸肿快不成人样的李长兰正一口死死咬住温岚的唇皮,满嘴鲜血。 温岚痛呼不得,只得呜呜闷嚎。 冷清瑶短暂地失神,立即掩上房门,抽出了角落里温岚常用来教训人的铁棍! 杀人了。 温岚只剩下半个脑袋。 眼球和着血,瞪着眼睛死不瞑目。 冷清瑶握着铁棍,满脸星星点点的血珠,怔在那里。 她一个瘦弱、没什么力量的女子,能将一个男人砸晕已经有限,如何就能直接把温岚的脑袋直接砸烂了? 李长兰同样愣住了,缩在床角,震惊地看着一地血的汪洋。 脚步声从门外传来。 李长兰一跃而起,从冷清瑶手中抢过那根血迹斑斑的铁棍:“记住,人是我杀的,与你无关!” 咯吱。 门,从外向内,被缓缓推开。 露出一张雌雄难辨的脸。 第313章 没准下辈子,能成人呢 看来人陌生,李长兰以为是楼里的客人,知杀人之事再无法掩过,咬咬牙,决然道:“人是我杀的。” 【古元卓】不请而入。 提起茶壶小盖,敲了敲,给自己倒了一盏热茶。 不紧不慢地喝了满盏,才道:“不是你。” 李长兰一惊,不由自主望向冷清瑶。 然后,她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 冷清瑶双手仍保持着刚才紧握铁棍的姿势,一动不动看着歪倒床沿的温岚,眼睛发怔,瞳孔半缩。 顺着温岚伤口往下淌的血水凝滞在那里,不再流动。 也不知是不是刚才她从床上一跃而下时碰到了床帐,半幅帐帘似散未散,停在半截。 案台上那根手臂粗的大红烛更奇,火焰向里偏着,一点晃动没有。 不对劲。 李长兰握着带血的铁棍,走出豪室,靠近楼栏,朝下望去。 高台上舞动的女郎停在旋转之势,飘飞的衣带止悬半空。 端着酥油鸡的小厮腰肢半弯,躲避醉酒撞来的客人。 西南角处投壶游戏玩得正酣,离了手的封头箭迟迟落不进远处的鹰嘴壶。 东北角一位年轻人满脸落寞,仰头灌酒,那些酒液眼看就要洒湿裳领,滑起的喉咙尚未回落…… 这里的时间,停住了。 李长兰猝然回头,盯着【古元卓】已经大改的脸,突似想到什么脸色大变,扔下铁棍撒腿就要跑。 可无论她怎么跑,都跑不出三楼的长廊。 “我不是来捉你的,你若再跑,我可没时间再去寻你。” 屋内声音传出,李长兰感觉后背顿生一股强大的吸力,扯着她不断后退。 一只手压住李长兰的肩膀,李长兰全身鸡皮疙瘩都生了起来,一时方寸大乱,丹田不稳,人形「噗」的一声,散了。 变成了一只张牙舞爪的耳廓狐。 雌狐张开牙口就开始愤怒咬扯,将【古元卓】的虎口撕得鲜血淋漓。 林予安没动,抬起另一只手摸了摸雌狐那比脸蛋还大的耳朵:“咬吧。发泄完,好好听我说话。” “不听不听!”雌狐抬起两爪捂住自己的耳朵,“背信弃义之人说的话,没什么好听的!” “我就快要死了,你也不听吗?” 温柔的声音似乎能穿透一切软化一切,清晰无比传递至雌狐耳中。 雌狐一愣。 两只爪子还没来得及放下,一双天生略显忧郁的眼睛蒙上了水汽。 “你是要跟我留遗言吗?”雌狐道。 林予安浅笑着刮了刮她小巧的鼻子:“嗯,长兰学得真好。” 雌狐歪着脑袋:“你想说什么?” 林予安托着她毛茸茸的脸:“刚才看你被这个男人欺负成那样,你都没有变身反攻。你心里,是不是还想着做人?” “当然,能做人,谁想做人人喊打喊杀的妖?”雌狐看着林予安,有讥诮之色,似乎再说:对我们喊打喊杀的人中,就有你林予安! “对不起,长兰。不管你信不信,你族人遭屠,不是我干的。我现在没有让你从妖变成人的能力。我曾经想着要改变这个世界,终究是狂妄了。我想了许久,觉得如今唯一能帮你的,就是让你绝不受他人欺负。”林予安说着,指向冷清瑶,指向楼下,“我能传你定瞬之力。” 雌狐瞪大眼睛,本就占了半张脸的两个眼珠子,黑黢黢的显得分外明亮,眼底浮沉的情绪,有审视,有迟疑,有考量。 “不过,你用定瞬之力,只可以保全自己,离开危险之境,却不能害人,更不能杀人。”林予安道。 “为什么你能杀人,我却不能杀?”雌狐有些不服。 刚才她就觉得奇怪,冷清瑶哪有这个本事,一棍就把人的脑袋砸塌半边。 “这个男人确实是因我而死。如今我快身死道消,力量外泄,所到之处,造孽过多、业障难除者皆难逃一死。”林予安拍了拍雌狐的脑袋,“人,未必就比妖好当。人心里欲壑难填,难以自控者,总是会把自己路慢慢走成一条死路。” 雌狐似懂非懂:“人不好当,那仙、神,好当吗?” 林予安意味深长地望了雌狐一眼:“鸿蒙渊哪有什么仙,什么神?” 雌狐更听不懂了,只道:“你说我族人惨遭屠戮,不是你干的,那真正的凶手是谁?可有证据?” 林予安摇摇头,不知是不知凶手是谁,还是没有证据之意,只道:“别说旁的,这定瞬之力,你要,还是不要?” “要,”雌狐忙道,“要的。” 白得的本事,怎能不要! 林予安在自己喝过的杯子里重新倒了一杯茶,递给雌狐:“喝了它。” 雌狐重新变成美人李长兰,将杯中茶一饮而干。 进口的茶汤却不顺着食管下腹,反向脑袋壳涌上,从鼻子冲出,诱发呛咳,李长兰直接喷了一口水雾。 “阿嚏!” 一声喷嚏。 冷清瑶突然要瘫坐在地。 温岚血流成河。 “阿嚏!” 又一声喷嚏。 冷清瑶屁股尚未着地,温岚又成了一个重伤标本人。 而林予安已经不见了。 就这样一盏茶,定瞬之力已然易主。 “你不是要留遗言吗?”李长兰冲着门喊道。 “就算是做只妖,也要好好活下去啊。这辈子本分地做只好妖,没准下辈子,就能成为你心心念念的人了呢?”门处有声音传回。 “下辈子的事,谁知道呢?既然不知道,又有什么意义?人怎么能为没意义的下辈子活?”李长兰道。 可是,这一次,没有人回应她了。 …… …… 林予安抬头看向天穹。 她停下了继续往北的脚步。 掉头,往南而回。 南方,有罗浮洞。 有凤凰坳。 她已经没有时间两地都去。 只能二选一。 …… …… 万神台之巅。 等到此时的云熠,有种强烈的不安。 他先前信誓旦旦说林予安最后要见的人一定是他,其实他心里一点底都没有。 现在不仅是没了底,是彻底丧失继续等待的耐心。 “方喆,你守在这里,不要让任何人靠近。” 话音甫落,人影已经化成星星光点,朝南射去。 …… …… 罗浮洞。 子慕予还是无法忍受继续待在屋子里等待。 她站在天池山顶,居高临下地俯瞰。 杨启吉依然像尊雕塑,坐在潭边修炼守一禅。 一些小院里,有烛光闪烁,偶尔有几声咳嗽、呓语。 有些地方,打鼾声此起彼伏。 子慕予目光触及天池边一株野花。 花瓣如菊瓣,是白色的。 整个春天,它一直在盛放。 此刻,在如烟如纱的月色中,花瓣簌簌地掉。 子慕予伸手,转眼便接了一捧。 这些花,这么轻。 如人的一生,浮光掠影,最终都不过只余二两骨头灰。 她总有种强烈的预感。 今晚有人会死。 无端衰败的花,消失的古元卓。 还有心口一直在隐隐作闷。 所有一切压在一起,只觉得恸不可当。 第314章 我也曾站过这片土地 为了稳定心境,子慕予只能凝神,倾听杨启吉的呼吸声。 心静之人长而缓的呼吸声,也带着让人平静的力量。 可是突变横生。 啪! 杨启吉突然歪倒,迟迟没有动静。 子慕予纵身一跃,在山壁上拍落几点,人瞬间已落至潭前。 她赶紧扶起杨启吉。 杨启吉全身软瘫。 子慕予伸手一探鼻息,心顿时凉了半截。 怎么回事?! 气息全无! 死了?! 不仅如此。 夜色中,那些呓语、鼾声,突然尽皆消失。 整个罗浮洞,陷入一片死寂! 子慕予心神大乱,放下杨启吉,往院子扑回。 院子里静悄悄,没有人的活气。 子慕予忙跑进屋子。 一眼就看到丰俊朗歪倒在桌子旁。 她三步作一步,扶起丰俊朗,手,掐住丰俊朗手腕脉搏。 身体明明是温的,可是,丰俊朗的身上没有一丝活着的搏动。 他,就死于瞬间以前! 子慕予浑身颤抖,轻轻放下丰俊朗,站起,转身。 看向坐在古元卓床上的人。 不知是今晚的夜色足够明亮,还是屋里的烛光燃得正好,或是,这个人,本身就带着一缕光。 身上明明还穿着古元卓的衣服,可是人,却不是古元卓的样子。 这是个身量娇小,肤如堆雪的女人。 “我见过你。”子慕予脱口而出,话说出后,却是一愣。 脑中高速运转,记忆匣子彻底摊开。 人是陌生的。 她两世为人的生命记忆中,都未寻到此人痕迹。 此人在她的记忆中,没有故事。 等等! 记忆回到小时候。 她和古元卓被吴三带至杨金锋府邸。 当时她在县令府前见过一幅画。 那幅门神! 是那个女人! 眼前的女子神态依旧,可是多了许多岁月的痕迹。 林予安法道在逐渐消弭,人在迅速衰老,几个时辰前,还是三十岁出头的容颜,如今,却像五十岁了。 眼角起了皱褶,唇皮变薄,下巴变得尖削。 原本她百思不解,谁敢口气这么大,说傀附术是自己研究出来的。 但若是这个人,没准真有可能。 子慕予心中已有猜测:“林予安?” 林予安看着子慕予,眼中情绪不显,所以显得分外疏离:“是个聪慧的孩子。” 子慕予眼神也跟着疏离起来,手中白光闪现。 君阳幻成一把尖细的刀,被子慕予坚定地握着。 “元卓呢?你把他弄哪去了?罗浮洞的人怎么回事?他们真的死了吗?是你,杀了他们?”子慕予问。 林予安生了几分玩味,看着子慕予:“我以为,你第一个问题是想问我,我是不是你的母亲。” 子慕予神色并无波动,只是淡淡地直视林予安:“你是吗?” “看来我是不是你母亲这件事,在你心里并没有什么份量。很好。”林予安缓缓站起。 她的动作很慢。 像个骨头关节朽化的老人。 林予安瞧瞧天色。现在,已经没有废话的时间。 “子慕予,你想罗浮洞的人和丰俊朗活,还是想古元卓活?”林予安问。 子慕予眸光转冷:“我为什么要选?难道谁就应该无辜受死?” “一个人的性命,和许多人的性命,孰轻孰重,你会不知?”林予安半张脸沉没在黑暗之中。 “那你告诉我,一个人的性命有多重,许多人的性命,又有多重?”子慕予道。 林予安微微一愣。 人命重于天。 许多人的性命自然是重于天。 一个人的性命还是重于天。 孰轻孰重? “你没看过那些话本故事吗?那些侠之大者,仁义之师,只要杀一人得以救苍生,他们会前仆后继。”林予安道。 “故事么?你当真?害别人性命成全自己的仁义之名,算狗屁侠之大者。有本事,抹自己脖子救苍生啊。抹自己没用?那怎么肯定杀别人就有用?若杀一人苍生得救,苍生最应该感激、世人最该歌讼的,应是这个死去的人,而不是杀人的人。” 林予安听着这些话,久久,久久未曾说话。 她想,若是有足够的时间,她与子慕予之间,应该有许多话能说。 子慕予与林予安之间,本有一丈距离。 可林予安突然逼近,手搭上子慕予的肩膀。 子慕予只觉得一阵眩晕。 眨眼间,她们已经站在天池山。 “刚才,我看见你站在这里。我曾经,也站过这里,看过这片土地的。”林予安道。 她的神色中,满是对曾经的追忆。 “先神洲,沧溟宗,沙河渚,这里几乎每一寸土地我都踏足过。人们不是不喜欢美景。只是喜欢既美、又从没见过的风景。熟悉,会滋长轻视,熟悉,会让人失去敬畏。我在这里生活了许久,好像有些腻了。”林予安道。 子慕予不了解林予安,不知她经历过什么,所以也无从揣测她这话是不是另有所指,只能不置可否:“你看起来不像神,倒像个哲学家。” 林予安听完,笑了笑:“曾经,我还真有个哲学博士学位。” 子慕予心下咯噔一惊,看向林予安的目光里,多了许多别的东西,只是她还没想好要怎么试探,便听到的林予安类似摊牌的一句。 “你本不属于这里。”林予安平静地道,“有人为了一己之私,改变了你的人生。” 子慕予双眉骤然挑起,眼角拉长,有股锋利意味。 她也想知道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事。 可是,这本是属于她的秘密。 不该让太多人知晓,比如,她身体里那抹幽魂。 幸而,林予安似乎没有继续详说的打算。 “事已至此,你已经没有旁的选择了。子慕予,我与你一次公平战斗的机会。若你能伤我,多一个伤口,便多一个人活。若你能杀了我,这里的所有人都会没事,包括,古元卓。”林予安道。 子慕予心下微沉。 林予安在罗浮洞每个行为,都透着一股古怪。 一个神明,如今先神洲到处都还张贴着她的神像,会这么暴虐无道,无端在罗浮洞随便杀人? 因为说不通,所以对杨启吉、丰俊朗等人气息全无这件事,她保有谨慎态度。 林予安更像在逼着自己与她动手。 不。 不仅是动手。 是在逼自己杀了她! 第315章 我们之间,要死一个 “我为什么要选?这该是你的选择,不是我的!你现在占了古元卓的身体,一根汗毛都不许伤。” “子慕予,今日,我们之间,要死一个。” 林予安一手起,漫山遍野落花汇聚而来,形成一剑。 这些花瓣,曾经美丽的娇客,因为衰败而萎软,此刻却成了剑甲。 看来林予安已经做了选择。 剑气扑面而来,子慕予身形急退。 君阳暴突成戟,子慕予捞来戟柄,劈手一推,拖来戟身迎着花剑横挡。 砰! 一阵巨响,花瓣突散,如溅碎的玻璃,射向各处,似要割裂万物。 一片花瓣从子慕予脸旁掠过,她的下巴,赫然多了一道细长的伤痕。 射落其他地方的花瓣,像一枚枚小钉,没入泥中,或切落树枝。 其中几枚,击穿了水池。 水池中水位迅速下降,不多时,只留下几条小鱼在仓皇蹦跳。 子慕予擦擦下巴:“你来真的?” “你以为呢?!”林予安冷着脸再度抬起手。 周遭的树发出窸飒声响。 这一次,升起来的不是花。 是叶。 无数的叶。 林予安另一只手竖于眉心前,念:“一点乾坤,天是皇天,地是皇地,诸灵听我号令,化形!” 眼睛所见,刺激得子慕予瞳孔一缩。 嘈! 林予安说,傀附术是她研究出来的。 若说子慕予先前还有些存疑,此刻却心服口服。 无数的叶,突然化成无数的人。 仔细一看,人人都是林予安。 有十五六岁时的林予安,身穿的是现代装,运动衫,运动裤,头上还挂着耳机。 有二十出头的林予安,身穿着简朴的粗布衣服,可能受了不少苦,脸上有些黑,也有些皲裂,背负一根铁棍。 也有三十岁的林予安,看起来,沉稳成熟,眸子里慈悲而睿智…… 各种各样的她,此刻都瞪着子慕予,都带着杀意。 “杀!”一声低喝。 成群结队的林予安如流光飞来,速度快如闪电,这阵势,似乎就算这些林予安手里没兵刃,砸也能将子慕予砸烂。 一个人,却杀出了千军万马。 这么快的速度,非羽鸿步不能匹敌! 子慕予眼神幽冷,手中君阳化成薄刃,脚步探出。 她像阵风,在林予安控制的千军万马中游移。 一些假人而已,客气什么! 手握薄刃,腕筋暴起,子慕予身形似蜻蜓扑翅时呈现的半透明残影,不断地进行着最简单的动作。 横抹、斜拉、反挑、下劈、翻手上刺…… 干脆利落,招招精准且狠辣。 五息不到,不下十个傀儡人被子慕予或深深划破喉咙,或砍下一臂,或挑了脚筋,或戳破胸腔,剌了脏腑。 幸亏只是傀儡人,否则,这片天池山,今晚得被鲜血喷洗,寸寸红染。 站在一旁沉着脸观战的林予安,每次有傀儡人被子慕予伤到,她的身体上便多一条裂痕。 她表面气色难看得不行,眼中却迸发着异样的光华。 那光华中,一抹愕然和赞赏藏在了最深处。 “你竟能修炼「道德踪」,小小年纪还练到了第九层?”林予安心里暗忖着。 她竖起两指,在自己额前迅速而有力量地由上至下划了一道浅色。 这道浅色远远看去,像只藏在暗处的眼睛。 林予安在子慕予身上看到了三股不一样的气息。 其中一股稚嫩而浅淡,是庄琬瑢的婴胚元神。 一股,是死亡之气。 这团死亡之气有个核心,这个核心,明显来自公孙日月。 聪明如林予安,脑袋转动一下,便想到了其中的弯弯绕绕。 “日月,你想子慕予做什么?”林予安心里暗惊。 她躺在万神台之巅这么多年,元神受困于躯体之内,云熠虽然经常在她跟前自言自语,却多不涉旁人,只言他们的过往,只言子慕予。 对于子慕予,她是本能抗拒,不想听。 除了子慕予的来处,她对子慕予的了解,非常有限。 最后那股异常气息,很是狡猾,闪烁不定,踪迹难追。 只可惜,她如今法力大大减弱,又是附身在其他人身上,无法进入子慕予的灵墟识海一探究竟。 林予安凝神,试图想看得更清楚。 忽感觉一阵刺痛。 她的额头处,突然渗出一股血迹。 林予安不由得大骇! 此刻的场面,诡异地恐怖。 林予安的傀儡人,横七竖八,堆积成山,每个身体都有些残缺,瞪大着眼睛,眼底毫无神采。 子慕予站在傀儡人尸山上,气喘如牛。 不仅是累的,还是痛的。 对付这些傀儡人时,她动了杀念,「道德踪」反噬得凶猛。 子慕予正要调整气息,忽然听到一些声音从山下传来。 “刚才发生了什么事吗?” “不知道。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有些后怕,好像感觉自己在鬼门关走了一趟。” “我也是……” 深夜静寂,谈话声显得尤其清晰。 有人醒来了?! 子慕予猛地朝林予安看去。 林予安的肌肤,裂痕遍布,隐有金光散出。 林予安受伤了? 是因为自己重创了傀儡人? 怎么会呢? 林予安身上出现伤痕,罗浮洞的人就真的活了?! 可这是古元卓的身体! 古元卓也受伤了么? 不知丰俊朗和杨启吉如何? 心绪繁杂,子慕予身影稍动,恨不得立即下山确认一下。 可林予安阻住了她。 “子慕予,古元卓能为你死,你又能为他做什么?子时,马上就要到了。” 子慕予抬头。 月,快上中天。 她眸色猛地一沉:“从我知道元卓今天有劫时便在猜,他会在哪里遭受危险,遭受怎样的危险,是谁要害他。我想了许多人,唯独没有想过会是你,林予安。” 林予安没有辩解:“多什么话!” 这一次,她不再只是动动手,也没有催动傀儡人。 身影忽至,比鬼魅还快,这速度,子慕予和君阳都没有反应过来! 林予安一掌击在子慕予胸口。 受击的那瞬,子慕予只感觉自己的骨头好像都要被震碎了,迟来的反应是不敢硬拼,一边喷着血雾一边直直向后倒去。 山下便是寒潭。 子慕予双脚倒钩着崖边石头试图减缓下坠速度,却发现成效不大,整个人打横砸进潭水。 林予安似乎没有打算放过她,如夜枭从天池山上扑下,紧追子慕予而来。 面前情形如此紧急,刚刚醒转的杨启吉却似乎看不见听不到也感受不了,嘟囔了一句什么后,摆正木椅,重新端坐在潭边,修炼他的守一禅。 第316章 想我死,没那么容易 君阳救主心切,紧追在林予安身后只有一拳距离。 被劈开扰乱的空气在尖啸。 “这里没你的事!”林予安突然回身,抬手往君阳身上一敲。 「噔!」 若晨钟暮鼓声突然在耳边响起。 一股冲击波以君阳为中心,掩向四周。 惊鱼沉底。 鸟雀凄厉呜咽振翅奋飞,有些慌不择路,一头撞在石壁上,如一颗碎石子滚落如潭。 无数草木花树,那瞬被压弯了腰,有些脆的,直接折了,伏倒在地。 而君阳,沉没在潭水之中,就此杳无音迹。 子慕予人已经游到岸边:“流苏,林予安既在古元卓身上用了傀附术,我能不能用「道德踪」破了它?” “流苏,是叫我?倒是比「黑心鬼」这个名字客气一些。”脑中的声音有些懒散地道,他也知道现在情形危急,不是细究这些微末事宜开玩笑的时候,“若是古元卓刚被附身,容颜没遭到影响的时候,应该是能破的。可是现在不行。若是此刻硬行破术,古元卓怕是回不来了。” “那该怎么办?”子慕予急问。 脑中之人沉吟片刻:“林予安死。” “可我若动了林予安,古元卓不会有事?”子慕予又躲过了林予安一击。 林予安一掌毁了寒潭边上的堤坝,有些潭水溢出。 子慕予浑身湿漉漉,又沾了泥,实在是狼狈万分。 “若是普通的傀附术,是不会改变被附身者的容貌的。还有,刚才也是,你伤了那些傀儡人,林予安竟也会有损,还是出现裂痕这种怪异的损法。你刚才对傀儡人起杀意,按理,你不应该遭到反噬。这里头有些蹊跷。”脑中的声音道。 “什么蹊跷?快想!”子慕予见林予安又来汹汹一掌,伸手一把抓住林予安的手腕,整个人旋转了一百八十度,落地后往另一个方向继续躲逃。 “我说了,没时间了,你逃什么!”林予安似生了怒, 挥掌成拳,猛地砸向地面,“杀我,古元卓才能活!” 一时地动山摇。 子慕予前方,突有一块巨石拔地而起,形成山峰之势。 砰! 子慕予猝然撞到山墙上,脑袋疼得似要炸裂,退倒半跪在地。 不仅是前方。 是四面八方,突然长出新的山,子慕予所站的山地,骤成盆谷。 子慕予愕然地看着刚刚发生的一切。 原来这就是神明之能。 可以开天辟地! “我知道了!我怀疑林予安用了移形之术!”脑中的声音也不待子慕予发问,立即简明扼要地解释,“所谓移形之术,就是强大的施术者,能够短暂地将自己的身体与被附身者替换。子慕予,你现在面对的,不是古元卓,是林予安!是真正的林予安!刚才那些傀儡人,应是林予安用分散的元神驱动的,所以傀儡人受伤,她也会遭到反噬!” “所以,要救古元卓,还真的只能杀了林予安?”子慕予站直身,目色沉沉,看着逐渐逼近的老人。 自刚才一拳,林予安又变老了许多。 像个六十岁的女人,皱纹布了满脸,头发花白,只是肌肤依然白皙圣洁,没有像普通凡人那样长斑点,唇轮凹陷。 “林予安,我知道我不是你的孩子,而是公孙日月安排的一个替身,你真正孩子的替身。你那么神通广大,应该也不会不知这一点。我并不好奇你为什么想杀我。但请回答我一个问题。你若回答了,我可以应战。” “问!”林予安多一个字都不想说。 “为什么要逼我杀你?”子慕予道。 “因为我对这个世界,失望透顶。我烦了,活腻了。”林予安想也未想,做出了回答,声音短暂怅凉后立即变得清冷而无情,“请战!” 枯瘦的手遽然而至,冲子慕予胸口逼来。 这不像手,更像一根削尖的竹,若被刺中,身体多个窟窿无法避免。 说起来,除了刚开始林予安用了些法术,后面的攻击,倒只是狠戾的拳脚功夫。 这是子慕予擅长的东西。 她两臂急遽内缩,护在胸口前,以不急不慢的速度后退,待林予安的人和手靠近跟前,子慕予突然侧身,同时伸出双手,扯住林予安的胳膊翻身回踢。 脚劲凌厉无比。 林予安却没有任何防御举动,似乎根本不在乎子慕予这一脚,抬起另一只手,屈肘,冲子慕予的胸膛一举撞下。 这一击力量骇人。 普通人,怕是胸骨会立即粉碎,内脏寸断,就此殒命。 子慕予整个人都有些发懵。 筋骨那一刹,似着了电。 内脏似火烧。 她还感受不到疼痛,整条脊柱呈开口朝上的「c」形,重重撞击在地,生生砸出一个浅坑! 一声闷哼被子慕予压抑在嗓子里,脸色一阵惨白。 疼痛慢一拍传至。 骨肉之痛倒是其次。 筋脉神经那种放射性的剧痛才是要命。 子慕予疼得汗出如浆,感觉每一寸肌肤都在叛变,在抽搐。 “你就这点本事吗?!”林予安低喝,抬脚狠狠踹下。 子慕予气还没来得及喘匀,立即翻滚躲开。 躲开立即翻回,双手一把钳住林予安的脚,攀沿而上,拳头如雨落在林予安胸腹。 拳拳到肉。 林予安身体上被砸出了一个凹陷。 子慕予拳头上隆起的指骨瞬间染了血迹,不知是谁的。 溅起的粉红色血花,似在月光下乱飞的蛾虫。 林予安抬手往下一劈。 巨力拍在子慕予头顶,迅速顺着脊柱传至尾椎骨,子慕予再也攀不住,「砰」地再次砸在地上。 林予安伸手捞起子慕予脖颈,反掌以手背一挥,拍在子慕予胸膛,子慕予便似断线的纸鸢,飞砸了出去。 刚升起的新山峰,被砸出了一个血红的人坑。 子慕予浑身都在渗血。 毛孔似乎都裂了,出血如汗。 露在外面的血珠密密麻麻,看着骇人无比。 “认输吗?你若认输,我会让你死得干脆一些。当然,古元卓会跟你一起。”林予安道。 子慕予被打到这个程度了,「噬魂墙」居然没有反应。 到底是「噬魂墙」对林予安失灵,还是林予安对她,并没起杀心? 子慕予来不及计较。 她艰难无比将自己的重伤之躯从山壁上拔出。 “我还没将你女儿打得爹妈不认,想我死?没那么容易!” 第317章 我希望,你能赢 “莫吹牛皮。庄琬瑢是神皇血脉,有先天修炼优势,你呢?有什么?等庄琬瑢登上万神台,修得法术,你又能用什么抵挡?”面对子慕予顽强却不够力量的主动攻势,林予安招招轻松却狠辣。 腾的一声巨响。 子慕予又飞了出去。 “你「道德踪」既已经练至第九层,为什么不用「夺运」?”林予安道。 子慕予擦着嘴角的血站起:“你速度比我快,力量比我大,你会让我用「夺运」吗?怕是血阵未成,你就会将其破坏。” “那你接下来,凭什么和我战?”林予安满是皱纹的眼睛,微微眯起。 “凭我比你年轻!凭我不想输!”子慕予压下嗓子眼涌上来的腥甜,“凭我赌你,未必就想让我死!” 一道人影无数次急射到四面八方的山壁之上。 可是,每次,子慕予总会摇摇欲坠站起,重新加入战斗。 “是个狠人。子慕予,咱们可以不打了。只要你答应,乖乖做庄琬瑢替身,一辈子听她号令。”林予安道。 “对不住,我只会怎么做人,学不会怎么做狗。”子慕予道。 子慕予又飞了。 “你觉得你有本事在庄琬瑢和庄辰殊两大势力下存活?”林予安道。 “没尝试过,你怎知我不行。我没有到断气那一刻,你又怎知我活不了!”子慕予挥出的拳头,甩出一串血珠。 子慕予再一次砸在新山脚下。 这一次,爬起来尤其困难。 她的一条腿伤了。 “罢了,我大发善心,再给你一个选择。以整个罗浮洞人的性命,换古元卓和丰俊朗性命,如何?”林予安道。 “你脑残吗?还是耳聋?听不进我先前说过的话!我为什么要在他们之间选,他们谁都不该死!”子慕予道。 “是人,总要做出取舍的。”林予安道,“只要你不是最强那个,这个世界总有人逼你做出选择。子慕予,这,才是现实。” “那对我来讲就只有一条路可走。”子慕予眼神宁定又坚决,“就是干掉逼我做出选择的人!” 噗!啪! 似乎有些细小的声音悄悄响起。 子慕予体内突然生出一股既熟悉又陌生的气流。 在前世,每一次战斗熬到极限死里逃生,就是这种感觉。 只是这一次,这种感觉比以往都要强烈。 脉管里的血,似流得很快,激荡着管壁,连带着周围的肌肤也发生细微的颤动。 肾上腺在飙升。 毛孔冒出的血珠,由小米尖大小,变成了黄豆大小。 子慕予感觉自己像用血洗过一遍骨髓,没有变得更衰弱,反生轻松之意。 羽鸿步迈出,速度拉至极限。 人比子弹飞箭更快,冲向林予安。 眨眼间,两人过了不下五十招。 你来我往,皆有吃亏。 林予安越接近子时,越有些心不在焉,招式愈加狠急。 左腕劈去,被林予安翻手钳住,只觉得一股大力沿着腕骨推回。 咔嚓! 子慕予的左手抬不起来了。 林予安忽觉劲风扑面,子慕予右手已经扇来。 抽手欲挡,却间子慕予猛地将右手撤回,腿以奇刁之势扫来。 林予安微退,也出腿相抵,却不妨子慕予再度出掌,凌厉掌势一下劈中林予安心口,让林予安骤然色变。 子慕予微微一愣。 心觉奇怪。 刚才一击,该狠狠砸在林予安胸膛,而她也该因为反作用力,被冲击一下才对。 可林予安的心腔处,像有个洞。 这个洞,似乎本就存在的。 而她刚才,似乎捅破了一层蒙在洞外的纸。 子时,已至。 乌云遮住圆月,整座罗浮洞为之一暗。 不过,天上的风应该很大,转眼,银辉洒落,恢复刚才的清明。 最近忙着修炼,子慕予忽视了日期。 兼之有古元卓的事情扰心,竟不知已是月半。 子慕予刚才只是抬了一下头,再急急冲林予安看去时,发现她人已经委顿矮坐于地。 子慕予能感受到,林予安的气势,变了。 变得毫无力量,变得衰弱。 心下一惊,子慕予上前两步,嘴里出口却问:“古元卓呢?你把他弄哪去了?” 林予安咳嗽了一声,身子靠在山壁前:“别担心。他这一劫,过去了。” 她的脸白如金纸。 不似在撒谎。 子慕予又惊又喜,神色凝重不显:“怎么回事?” 林予安喘着粗气,说话似有些艰难,冲子慕予招招手。 子慕予迟疑一下,还是走了过去,在距离林予安三步之外站定。 林予安仰着头,忽然温温柔柔地笑,跟先前满脸杀意的时候简直是判若两人:“很庆幸,回来见你一面。你……”不知是因为疼,还是因为什么,林予安抽了一口气才继续道,“很好。” 子慕予眉头一皱:“林予安,你到底在玩什么把戏?刚才,我明显没击中你。” 林予安笑了笑。 子时之前一直浮在脸上的焦躁,现在已然散尽。 “我的伤,不关你的事。这是我与古元卓之间的交易。他借身体我用一天,我替他化解今天这一劫。”林予安道。 子慕予一脸困惑:“我不明白。” “你只需要知道,杀我的,不是你。”林予安道。 她抬头,很认真地看着子慕予,不知在看什么,感受着什么。 不知是不是错觉,这一瞬,子慕予从林予安的眼里,看到了一股慈意。 林予安伸手扶着山壁,颤颤巍巍想要站起。 子慕予身体本能上前,用没被折断的右手抓住林予安的手臂,轻轻一托。 林予安站定,抓住子慕予刚才给她托力的手,紧紧握住。 “慕予,我能为你做的,只有这么多了。对不住,你会来到这个世界,部分原因是因为我。”因为用力,林予安的手有些颤抖,眼睛也蒙上了一层水雾,甚至有些狂乱,“记住你今天跟我说过的话,以后,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要轻易认输,更不要……做别人的傀儡。记住!记住!” 子慕予的手被林予安抓得生疼,林予安的话,云里雾里,难以理解,她刚想问,林予安抓住她的手猛地一松。 她的手被丢开了。 而林予安,转身不再看她。 眨眼间,人已站在其中一座新山峰顶。 “我已经没有力量将这些石头归于原处,麻烦你帮我向齐高业告歉。”林予安背对子慕予道。 “古元卓呢?他什么时候能回来?”子慕予忙问。 “等天亮吧。”林予安遥看凤凰坳的方向,然后回头,望了子慕予一眼,“我希望,你能赢。” 最后这句话,如鼓音震震,让子慕予忽生心悸。 第318章 她看着很悲伤 林予安身影飘然远去,子慕予肾上腺素急退,身体一松一软,差点站不住。 她只能原地盘腿坐下,调整气息。 她进入灵墟识海。 “林予安已经油尽灯枯,刚才你明明有能力杀了她,为何不动手?”流苏树下,白衣胜雪的男子道。 “你奇怪得很。先前还说让我不要随便动杀念,现在为何要让我杀林予安?你跟林予安有仇?”子慕予道。 男子明显一愣。 在那一瞬,他似乎也有些困惑和惊讶。 “我连自己都不知道是谁,怎么会知道与林予安有仇没仇呢?”男子道。 可他似乎,确实想林予安死。 像种潜意识里的本能。 虽然他知道这样不对。 可是有时候脑袋中偶有股毫无缘由难以控制的嗜杀欲望。 这个想法,让男子有些心惊肉跳。 或是想把话题引开,他道:“看来林予安没有撒谎,她刚才似乎真的在帮你。慕予,恭喜你,神速破境。” 子慕予看向身后的光柱。 光柱上巨大的圆球里,竟有个类似人形的东西。 “这是育婴,也是你的另一个法身。你如今,是超品元婴期,再进一步,便是成仙。”男子道。 子慕予心绪复杂。 林予安,真是个迷。 她到底想干什么呢? 逼着自己与她干仗,难道就是为了帮她破境? 子慕予对超品元婴没有多大概念,如今她的身体给她的感觉,倒像是在前世死时那一年。 当时她连续完成了多桩任务,多次历经生死,身体达到了某种异常神奇的境界。 不小心留下的小伤口,她能注视着它,等着它迅速愈合。 当然深大的伤口痊愈困难一些,但也会比普通人恢复得快许多。 若不是突然遭受三位强者围攻,她未必就死在那一年。 这些,她当然不会跟面前这个男人说的。 “看你既不喜欢「黑心鬼」,也不喜欢「流苏」,你给自己起个名字吧。”子慕予道。 “嗯,也好,省的你乱叫。”男子似乎还真认认真真地思考了一会,忽地以拳击掌,已有想法,“你以后,就叫我大一吧。” 子慕予眉头一皱:“大一?没搞错,不是太一或者什么,就是大小的「大」,一二三四的「一」?” “没错,就是这个大一。姓大,名一。” “二了点,不过只要你喜欢,我也能叫得出口。”子慕予道。 就在这时,有人在喊:“慕予!” 子慕予心神一震。 是丰俊朗的声音。 她立即离开灵墟识海,睁眼。 丰俊朗正从山上飞落而下。 “你没事吧?” “你没事吧?” 人还没靠近,两人几乎同时出声,其中关切之意,毋庸置疑。 刚才离得远些,夜色之下看得不甚分明。 如今走近,丰俊朗才发现子慕予身上全是伤,血腥扑鼻,不由得大惊。 “你受伤了!” 子慕予挠挠头。 时运不济,最近自己似乎老是受伤,这身皮囊也是够受罪的。 “发生了什么事?谁伤了你!”丰俊朗又问。 “别急,我慢慢与你分说。”子慕予宽慰道。 她将林予安附身古元卓的事,还有林予安刚才说过的关于古元卓与之交易的话,简单说了。 “林予安?神后?”丰俊朗满脸愕然,“她不是在十五年前被……”丰俊朗还是不甚想提及子明,“她不是受了重伤,一直在万神台养病吗?她附身在古元卓身上,想干什么?” 子慕予摇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知道。 “她为什么要伤你?”丰俊朗又问。 “我不清楚。只是,我好像因祸得福,破境了。如今,我已经进入超品元婴期。”子慕予道。 丰俊朗神色一时有些凝滞。 若说恭喜,子慕予天资聪颖,破境是迟早的事,倒是子慕予此刻惨状非常,此次破境代价不小,说恭喜似乎不合适。 但若不说恭喜,破境是天才修士一辈子的大事,多少人前仆后继,不计代价,子慕予能越级破境,直接进入超品元婴,这已经是很多修士不敢企及的程度了。 仙府弟子在人间行走,虽凡人一律唤他们为「仙君」,但是真正进入「成仙境」的,越是名不经传的小仙府,越是凤毛麟角。 似看出了丰俊朗纠结,子慕予轻轻一笑:“不恭喜我吗?” “恭喜。”丰俊朗微微低头,“我先带你出去疗伤。” 丰俊朗扶子慕予站起来,发现她行走有些困难。 于是,丰俊朗在子慕予面前蹲下了。 像曾经在梵煌城陡坡下那次一样。 “我背你。”话刚出口,丰俊朗耳廓已经通红。 虽然子慕予现在还是男儿打扮,但是他没忘了子慕予说自己是女孩子的事。 仙门修炼者,男女大防倒比凡间少了许多讲究,多了些洒脱恣意。 可是,这次算是丰俊朗第一次有意识地知道自己要背一个女孩子,心境自然是不同。 子慕予没扭捏拒绝。 刚趴上丰俊朗的脊背,子慕予鼻子动了动,深深地嗅了嗅:“你闻到了吗?空气中是不是有股淡淡的兰花味?” 丰俊朗也跟着细细闻了闻,道:“兰花?我闻到了很多花香,分不清。” 与林予安一战,罗浮洞里的花都遭了秧,空气中确实花香浓郁。 兰花气味很淡,似有似无。 “可能是我闻错了。”子慕予道。 丰俊朗背着她,飞越围起来的山群。 他们没看见,当他们前脚刚离开,后面,有一只白色的影子从角落里慢慢走出。 月色之下,兔子的的身形还是清晰可辨。 那双粉色的眼睛,倒像人一样,有了些复杂情绪。 丰俊朗没有直接飞往住处院子,而是落地,慢慢地走。 “你似乎不是很开心。”丰俊朗突然道。 子慕予看着他的后脑勺,不禁有些感慨。 这个男孩,终于要长大了呢。会细心留意到别人的情绪了。 “刚才,我看林予安背影,似乎很悲伤。”子慕予道。 不仅是悲伤。 那股浓浓的孤寂怆凉,让人看了想掉泪。 她说,对这个世界失望透顶,烦了、活腻了,到底几分真,几分假? 她的心腔,是空了吗? 她顶着这么一具残缺躯体,在这茫茫夜色之中,孤身一人,要去哪里?见谁? “你别难过。”丰俊朗说完,又有些尴尬地噤住。 他并不擅长安慰人,能出口的也就这么干瘪瘪一句话,也不知接下来,还能说什么。 子慕予把话接了过来:“嗯,我不难过。林予安说,等天亮,元卓就回来了。我们等元卓回来。” 第319章 得见见,给我做顿饭吧 万神台,皇师府,书房。 娄伯卿独自一人,端坐在书案后,微微抬头。 他的上方,悬着一轮玉色圆圈,圈中,依稀还能看见丰俊朗背着子慕予远去的影子。 娄伯卿眉间如凝九峰,神色沉重且有薄薄冷意。 杨义安静地侍立一侧,也跟着轩起眉头。 刚才看见的、听到的若是真的,那可真不妙。 杨义有些担心地望向自己的主子。 造化弄人,若子慕予不是神皇帝姬,先前主子费尽心血所做的一切计划和努力怕要再一次推倒重来。 怎么一个个,都是假的! “公子,若子慕予真如她所说,不是神皇帝姬,而只是神皇帝姬的替身,咱们该怎么办?” 娄伯卿不语,只是手指轻轻一敲,玉色圆圈迅速缩小,变成一个玉扳指套在他的左手拇指上。 这只玉扳指,跟先前给子慕予的灵印镯一模一样。 世人皆知灵印镯是娄家世代家传法器,却鲜有人知它其实是一对,除了内圈镌刻符纹略有不同,其他是一样的。 娄伯卿后靠椅背,头微微后仰,双眼微阖,肩膀放松,散不去浓浓疲惫。 杨义见状,立即上前,站在椅后,不轻不重地给娄伯卿按压肩背处。 “庄琬瑢……”娄伯卿左手一下一下描摹着灵印镯的轮廓,“立即让人打听,既是真凤凰,得见见。” …… …… 凤凰坳。 曾经子慕予他们居住的人去楼空,兼之过了一个温暖多雨的春季,院子里长满了荒草,残留在角落里的芥菜老去,黄色小花盛放,将要结籽。 林予安从那扇有些霉朽的门板踏出,佝偻着身子,一步一步,坚定地朝坟山走去。 她走得艰难。 头上几乎全白的发丝凌乱,夜风拂过,一丝丝贴在皱纹遍布的脸上,显得分外凄凉。 她的胸口有个洞。 如今,她剩余的真气不足以护体,血在缓缓外渗。 衣袍渗透了,便一点点顺着袍角尖往下滴。 所路过的荒草,留下一片血腥气。 那块子慕予和古元卓曾挖出归冥的巨大石壁处,站着一人。 那人有光晕笼罩,夜露不能近。 云熠已经等在此处很久,久得似站成了一尊石雕。 终是让他等来了动静。 是林予安的气息。 只是,血气太过浓烈。 云熠呼吸一滞,身如黄鹤,飞掠迎去。 林予安脚步越来越沉,到最后,连块石头都迈不过去。 她平静地抬起头,看到了那束射来的流光,唇角忽然漫出一缕柔柔的笑意。 她如今已经无力反抗这个男人。 不过,也不需要了。 不知是不是已经感知她命不久矣,她的心似跳出了这个世界的桎梏,如出笼的飞鸽。 轻松,而自由。 林予安将要倒地时,那双温热而强劲的臂膀搂住了她,将她带进怀里。 云熠满是慌乱,原本乌黑的发丝寸寸发白:“予安,你怎么了?”他终是看到了林予安胸口处的洞,脑袋嗡地一震,脸色霎时惨白,“你的心呢?!” 云熠立即竖起两指,点在林予安眉间。 金色的流光,源源不断注进林予安的身体。 云熠身上的光影逐渐变淡,邪雾侵袭。 而林予安,如枯木逢春,肌肤上的皱纹寸寸消解,头发转黑,伤口上的血止住了,一袭绣着金兰的白裙取代了先前的男式血袍。 林予安没有阻止云熠。 现在无论云熠做什么,她的结局已定。 她没有回答云熠的问题,似乎有没有心现在对她来讲一点也不重要,只道:“云熠,我好像能猜到你想做什么了。” 云熠眼里闪过一丝错愕:“你见过慕予了?” “嗯。她确实……像你说的……很好。”林予安虚弱地道。 云熠抱着林予安的手微微一颤,脸上布满斑驳泪水,无数压抑的情绪,如泄堤之洪。 “我现在带你回去,再给你做一个心脏。”云熠苍白的嘴唇颤抖着。 林予安捂住他的手,摇摇头:“云熠,别自欺欺人了,我最后这口气已散,活不了了。” “为什么!为什么要离开碧落床!我不许你死!”云熠胸腔漫出低沉的嘶吼。 虽然,林予安说的是事实。 可是,云熠从来不信邪。 他用生生不息能救林予安一次,就能救第二次! “我就要死了,不要凶我。”林予安轻声道。 云熠低下头,泪滴如线:“我没有……” “带我去见他。”林予安声音轻缓,如一阵风。 云熠身体一僵,声音哽咽中有冷意:“我不许。” 林予安叹息一声:“云熠,别老装着做恶人。其实,他做过什么,我都知道。我此行,也见过庄辰月。” 云熠的眼底突然空芒:“你知道?” “嗯,我知道。也知道你之所以想瞒着我,是怕我难过。云熠,或许你比我更清楚,我们是天道的傀儡。你,我,庄穹,还有日月,我们都是被天道玩弄于股掌的傀儡,身不由己。”林予安缓缓地道。 云熠咬紧牙关,抓住林予安的手微微用力。 “说起来,他的目标是我。他想除去的只有我。你们,只是无辜受累,又如何论对错?你已经折磨了庄穹十五年,够了,让他去吧。”林予安柔声道。 她见云熠神色有些松动,便继续道:“想见他,也不过是天道植在我脑中的一缕残念。也罢,我不见了。你毁了六伏人墓,带我回万神台吧。” 云熠深深凝视着林予安,良久,终究是点点头。 一道流光直射天际。 他们身后整座坟山都在陷落。 轰隆隆间,暴雨倾盆。 原本一座山,变成一片巨大的湖。 雨大风大,岸边的湖浪,像海浪一般气势非凡。 …… …… 万神台之巅。 方喆见云熠抱着一人急急归返,不需命令,立即隐身退去。 “我不上去,就让我坐这里。”林予安指了指院子里的一把长凳,“云熠,给我做顿饭吧。” 云熠红着眼睛,点点头。 他换上了蓝袍。 这件蓝袍若是细看,是有不少补丁的。只是缝补的每根细线,都极其还原细致,若不认真瞧,瞧不出来。 腰间,系着一枚陈旧的香囊。 他与她的缘起,就是一件蓝袍,一枚香囊,一个小院,两层小楼。 还有,三餐四季。 第320章 出场,因为你帅 五百年前。 林予安执行完任务后,在第二天晨起跑步锻炼时突然遇刺。 那时,她十八岁。 醒来时便已在先神洲。 跟子慕予不同。 她没有变成一个小孩。 她还是她。 原样的容貌,原样的年龄。 像是突然踏入了另外一个平行时空,世界变了,周围的人变了。 唯独她没变。 她在先神洲的出场,时间上,不是很合理。 子时夜,大雨滂沱,电闪雷鸣。 她像颗天外来的陨石,砸破了一家青楼的屋顶。 这家青楼,有八层高。 而当时的云熠,就在这第六层,赏舞听曲,与朋友庆贺自己生辰。 突然就响起一阵巨大的炸裂声。 最上两层轰然倒塌,第六层楼顶被砸穿,整栋楼都在震动。 大家都以为屋子被雷劈了。 许多人惊叫着远离,躲雨避风。 没有敢靠近那堆废墟。 唯有云熠,一副贵公子哥的打扮,以手中纸扇抵挡扑面风雨,慢慢走近,咕囔着:“我刚才像是看到了一个人影?难道看错了?” 他用纸扇竹骨轻轻挑开两块木板,然后,他看到了林予安。 十八岁的林予安,一身黑色运动套装,脑袋上,还挂着个被砸烂的耳机,已经失去意识。 林予安怪异的装扮让人心生恐惧,特别是以这种方式从天而降,人们认为她大概率是什么妖孽,不敢直接杀,也不敢留。 青楼的管事立即命几个汉子将人扔出了门口。 林予安就这样,被泡在淤积的雨水里好几个时辰。 被安排更换至三楼厢房的云熠,捏着温热的酒杯,一直从窗户的缝隙察看着林予安。 若没人理会,等雨水越积越多,人定会被溺死。 生日宴上,大家推杯换盏、觥筹交错,五更天才兴尽而散。 无数马车从林予安身边轧过。 林予安像只浮殍,脸部苍白而浮肿,唯有胸脯轻微起伏提示着人还没断气。 终是云熠的车马停下,命人将林予安抬上了另外一辆马车。 云熠没有将林予安带回家。 只是路过一家挂牌售卖的小院,云熠随手给小厮扔下俩银铤。 “找个大夫,再到附近找个妇人照应一下,等人醒了就不用管了。”云熠撩帘的手刚放下,又补充一句,“你查一下,此人有无来历,若是有需要,找人给她办个户籍文书。” 如此安排,不可谓不周到。 所以,林予安醒来,发现自己到了一个陌生的世界,觉得天塌的同时,又庆幸。 庆幸自己,尚有一小院可庇身,尚有一身份避免官府骚扰。 半年后。 云熠家遭巨变。 流放途中,又被仇人追杀。 杀手是六个身穿黑衣的蒙面人,他们手握长刀肩挎劲弓,刀刀箭箭都想要云熠的命。 云熠双手被缚,双足套着脚镣,在林间绝望奔逃。 他身上刀伤无数,肩上还有半截折断的箭头,血迹斑斑,翻滚跌挪,满身泥污。 人被逼至悬崖,眼看已无活路。 云熠不甘心成为这些人的刀下鬼,就算是死,方式也该是自己选的。 咬牙转身,毫不犹豫纵身一跃。 崖风猎猎。 束缚的手不断尝试抓住那些救命稻草。 可是这些稻草终究太过脆弱,无法阻挡他下坠之势。 碎石乱砸,云熠眼睛都睁不开。 手和身体被尖棱的石子剐割得血肉模糊。 忽然一道白影迅至他身边,一只强有力的手拉住了他,继续下滑一段距离后,终于攀滞在峭壁之上。 身体阒然停止,灵魂却似继续下坠,导致他一时有些晕乎。 只听得极好听的声音在上头响起:“好险,差点赶不上!” 云熠抬头,只觉得女子有些眼熟,似在哪里曾经见过。 他已经忘了。 忘了那个雨夜,他随手救过的人。 林予安打量了一下周围的地势,心知将人拉着就这么攀爬上去不现实。 她便对云熠道:“我们上不得,只能一点点滑下去。你一定要抓紧我的手,我不放,你也一定不能放,知道了?” 云熠对上那双无比灿烂的眼睛,似受蛊惑地点点头。 过程无比艰难。 好几次都差点直接摔下去,但每次,林予安都坚持住了,手上的伤,深可见骨。 两人交握的手,满是血迹。 血迹降低摩擦力,有些滑。 可是两人都使出全力,像两把不会变形的五指钳,死死钳在对方的手腕上。 终究是有惊无险,滑至崖底。 至天黑,他们也没走出那座山。 夜色袭来时,四处都是狼嚎。 祸不单行,云熠伤口迟迟没有处理,感染了,人烫得像电饼铛。 云熠以为,他终究活不过那晚了,辜负了恩人拼死相护的好意。 谁知,他还能睁眼醒来。 他身上的伤,全部都经过处理。 穿着的,是件极长的蓝色袍子。 他慢慢下床,撩起拖地的袍脚,推开那扇门。 等他适应刺目的强光,他看清了这个小院。 小院不大,木栅栏围着。 栅栏边上,种着豆角和黄瓜。 角落里,还种着土豆。 竹竿上,晾着件女子衣裙。 衣裙白色,绣着几朵素色兰花。 厨房里冒着滚滚浓烟。 女子的咳嗽声不断响起。 “嘿,做个饭而已,还能把人难死?” 林予安擅长很多事情。 唯独不会做饭。 这半年,连煮个鸡蛋面都学不会。 “不能老到别人家去蹭饭,现在家里有两张口了。”林予安自言自语地给自己打着气。 半个时辰后。 一碗不知是粥是面的东西摆到了云熠面前。 云熠鼓起勇气,拿起勺子一挖,勺子差点拔不出来。 他盯着里面不是很均匀的黑点问:“你加芝麻了?” 林予安很诚实地回答:“没有啊,煮个面加啥芝麻?” “那这黑黑的是甚?”云熠皱起了眉。 林予安凑近一看,不太确定:“许是煮糊了?我敢保证,锅是洗干净了的。”见云熠眉头皱得更深,她忙道,“你别嫌弃,这已经是煮得最好的版本了。” 云熠深呼吸几个来回,终究还是下了口。 没办法,他饿极了。 东西从喉咙里滑下去,云熠手都在发抖。 “好吃到这种程度吗?不至于吧?我明明尝过,很一般。你是不是怕我没面子,才这么夸张?你人还怪好的咧……”林予安笑得眉眼弯弯。 牢饭都比这个好吃。 云熠终是咽下了所有不为人知的「咸苦」。 “为什么救我?”他问。 林予安眼睛狡黠一转:“因为你帅,死了可惜。” 她倒要看看这个大冤种啥时候才能想起,这里的一切本都是属于他的。 第321章 恩清,离散 为了活命,云熠不得不亲手下厨做饭。 他第一次发现自己在厨艺方面天赋异禀。 不管是被衬托的,还是他确实悟性大。 第一顿饭,两个人一人捧着一个大饭盒相对饱餐一顿后,差点想哭。 “你穿这件蓝袍是真好看啊。就是长些,我给你改短一点。”林予安自信满满地给自己揽了活。 她把云熠换下来的袍子做了长短标志,在袍脚处用炭条画了线,然后就要用菜刀剁。 “不能用剪刀吗?”云熠是没眼看。 “家里没剪刀。”林予安道,“你要是看不过眼,我徒手也可以。” 嘶! 好好的下摆,被扯得毛线藕断丝连。 “看吧,是不是比不上刀剁的整齐?”袍子就这样递还给云熠。 “不缝一下吗?”云熠奇道。 “不会。”林予安摊手。 “拿给裁缝缝一下,也是可以的。”云熠无奈道。 “没钱。”林予安道。 云熠被逼得拿起了针线。 “你是真聪明呢,怎么什么都会?”林予安在一旁看着,咋舌道。 云熠养伤这段日子,就是柴米油盐酱醋茶。 转眼,过了三个月。 云熠的伤养得差不多了。 “承蒙你的照顾,我要走了。”一天早饭后,云熠对林予安道。 “你要去哪?”林予安问。 想起自己的仇和恨,云熠的双眼如隆冬冰雪一般寒冷:“我有必须要做的事。” “明天再去,我给你打把趁手的剑。”林予安道。 云熠诧异,不知林予安是不是猜到了什么。 不过,他确实需要一件武器。 林予安扔给云熠一只香囊:“大夫说你体内有余毒,里头的药每天都要服用三次。今天你第一次服,需要用双倍剂量。” 云熠不觉有异,解毒对他复仇有好处,可是下午和晚上两次双倍剂量服下,他的眼皮盖抬不起来了。 朦胧中,林予安站在他床前。 “杀人不适合你,我来帮你杀吧。就算报你半年前的救命之恩。” 云熠口不能言,只是缓缓地困惑地眨眼。 林予安笑:“服了你了,居然至今不曾想起。这个院子是你的。当初你买了一个院子,收留了一个人,全忘了?” “这些豆角、黄瓜和土豆,是以前一个婶婶种的,她怕我会饿死。现在,我把院子还给你。为杀冯易毁了自己的人生,不值当。你的仇,我帮你报。你的恨,我帮你解。你,好好活下去。” 云熠讶然于林予安居然什么都知道。 他从没在她面前提过他的仇人是兵部尚书冯易。 既知他的仇人是兵部尚书,就该知道这件事九死一生。 “你有什么本事,能帮我报仇?”云熠看着林予安转身离去的背影,无声喊着。 林予安走在刺目的晨光中,似回应他,留下了一句不轻不重的话:“我的本事,就是杀人啊。” 云熠不信林予安能做什么,只怕她白白送死。 冯易兵部尚书这个头衔可不是虚的,他掌控实权,府里豢养私兵两万,出行均有精兵甲卫随行。 他睡了三天。 等他醒来,立即离开院子,化黑了脸,修了脸部轮廓,做了伪装,准备潜入离尚书府最近的一条街。 可是,街上戒了严。 精兵冷甲加身,来回奔忙,抓到人就对画像,似乎出了天塌的大事。 惶惶的人们压低声音交流。 “发生什么事了?” “听说昨晚有人刺杀冯尚书,现在正在抓刺客呢。” “那冯尚书怎么样了?” “据说好得很。反倒是那个刺客,受了重伤,正在四处逃窜呢。” “到底是谁想不开,敢刺杀冯尚书?” “真真是活腻了。” “看那刺客画像,是个女的呢。” “啧啧,好好的女郎,咋做刺客去了呢?” 云熠听着,心突然慌了。 林予安若受了重伤,照他们这般翻找下去,肯定凶多吉少。 云熠努力让自己冷静。 想着为今之计,只能再造一场刺杀,将他们的目光转移,为林予安争取逃亡之机! …… 冯易在官场权力中心沉浮多年,一生遭遇的刺杀无数,底下的人大动干戈,他本人却不把这次蹩脚的刺杀当一回事。 杀手太蠢。 竟什么手段也没用,就这么冒失闯进来。 他要是死在这种人手里,才是见鬼了。 或是为了嘲讽杀手的愚蠢,或是为了显示自己的波澜不惊,或是为了引诱出这个愚蠢的杀手,他决定带一个美艳的小妾出门踏青。 小妾太多,管家捧上来的牌子足有五个大托盘。 “哪个是从没侍寝过的?”冯易问。 “如夫人入门才三个月,尚未侍寝。”管家道。 “就她了。”冯易道。 四驾马车停在门口,冯易端坐等佳人。 一女子身着桃红长裙,头戴幂篱,袅袅娜娜走来,在丫鬟搀扶下爬上马车。 冯易手里盘着一串玉珠,乜眼看着畏畏缩缩远坐在角落里的女子,有些不耐烦地道:“拿下幂篱。” “是。”女子的声音倒是悦耳。 薄纱除去,冯易一惊。 他的如夫人竟有这般顶级品相? 大意了。 若早知如此,他怎舍得晾她三个月?! 女子如受惊的小鹿,低着头。 这时,冯易倒不觉得不耐烦了,反觉得别有一番趣味,身体不觉酥软了半截,连声音都沙哑了几分:“来,坐这里。” 女子含羞带怯,慢腾腾地挪着。 冯易等不及,一把抓住女子肩膀近身一扯,往怀里压。 “哎呀~”美人惊呼,一手按上冯易胸膛,一手捂住冯易的嘴。 冯易眼睛暴突! 此刻的美人哪里还有刚才的羞怯模样,只有冷肃的杀意,手中寒芒尽数没入冯易心窝。 冯易记得这双眼睛。 昨晚那个刺客,他远远望了一眼。 刺客的眼睛幽幽冰寒,似头狼。 原来不是刺客愚蠢,愚蠢的是自己啊。 谁能料到,大张旗鼓上门刺杀的杀手不仅没有远遁逃命,反继续送上门来呢? 昨晚刺客右肩膀受了伤! 冯易挣扎着,用手撕扯着女子的肩膀。 林予安疼得额头冒着冷汗,可硬是不吭一声,握着匕首的手轻轻转动,绞烂了冯易的心脏。 血源源不断地渗出。 垫车的毛毯阻隔不了多久。 等这些血沿着木板落到地上,一定会引起外面精甲兵的注意。 就在这时,有闷闷地轰隆声响起。 外面有人惊喝:“有刺客!” 有石头先后从山上滚落。 拉车的马受惊,往前飞奔。 精甲兵一半应付刺客,另一半朝马车追来。 林予安伺机从马车滚出,落地前手中匕首射向马匹。 马匹受惊又受痛,死命狂奔。 那些精甲兵注意力全在马车里的冯易上,倒无人顾及林予安。 林予安闪身便入了山林。 她没有返回院子,而是奔向相反的方向。 云熠救她一命,她也救了他一命。 云熠予她一处庇护所,一个身份安身,她现在为他报了仇。 恩,清了。 如今,她的身份已经不能再用。 此处,已无法安身。 只是,刚才滚下石头助她脱困的,是谁? 第322章 年的上海 林予安上冯易马车时,云熠就在不远处。 他们相处三月有余。 就算隔着幂篱,云熠也能认出林予安。 冯易作死,太过自信,不仅出行大张旗鼓,路线也不保密。 短短时间内,云熠已然捋清重点。 若林予安要在马车上动手,必定在进入密林之前。 密林是林予安逃生最好的位置。 他若是想制造混乱对付林予安,必须在马车进入密林的前一刻,不能太早,会影响林予安行动,也不能太晚,会影响林予安逃离。 所以,最适合他埋伏的地方,就是密林前那座石山。 没有任何事前商量,俩人依然配合得天衣无缝,似本就心有灵犀。 可是,冯易养的精卫不是吃素的。 追上马车的那一队甲卫发现冯易被杀,立即冲林予安逃离的方向掩杀。 而另一队,紧追云熠不放。 无论是林予安怕给云熠惹麻烦,往远离院子的方向逃。 而云熠想着林予安若成功逃离会回院子,也往远离院子的方向奔袭。 只是一人往西,一人往东。 云熠奔逃了几个日夜,终于将尾巴甩掉。 这次逃亡跟上次流放途中被追杀时不同,他从没萌发绝望死意,支撑着他咬牙坚持的,是一缕惦念。 不知林予安受没受伤? 伤得多重? 若是重伤,没人为她延医,岂不危险? 所以,他不能被捕,更不能死! 等他像只刚从地狱里爬出的孤魂野鬼般,吊着一口气返回小院,却发现小院没有人归来的痕迹。 惊急之下,一口气喘不上,就此晕死过去。 昏迷的那阵,他做了梦。 梦里,他见林予安回来了。 他心安又欢喜。 他给她做了好多她喜欢吃的饭菜。 林予安每吃一口,都竖起大拇指夸他:“云熠,要是没你,可怎么办呦!” 他给她缝裙子,林予安也夸他:“这手艺,十个铜板可不行,得十一个铜板!” 十个铜板,是市集上裁缝的工价。 梦里这些夸赞,都是相处这三个月,林予安常常说出口的。 云熠脑袋清晰,感觉林予安如此夸赞自己,是个陷阱,是为了让他更加卖力去干活,就像主人在夸拉石磨的驴。 心里别扭是真的。 可自己不生气、不讨厌也是真的。 如今在梦里,不仅不讨厌、不生气,他觉得怀念,觉得快乐。 梦境突转,林予安背着光,站在面前对他说:“我要走了,你要好好活下去啊。”说完就要转身离去。 他惊急交加,伸手想抓住林予安的衣袖,却只捞了一掬清风。 他陷入了情绪的深海。 他对林予安产生了虔诚的渴望。 这是他从没体验过的一种情绪。 这种情绪似张网,将他紧紧束缚,不动时觉得舒适,稍稍动弹,便似肌肉要被割裂感受万般苦楚。 云熠是被心口的绞痛痛醒的。 睁眼,看见的是一张苍老的脸。 是个大夫。 大夫拔下银针,松了口气:“你终于醒了。” 云熠表情麻木,似沉浸在梦境的余波中未曾醒转。 大夫指着被云熠搁在一旁的香囊和小药瓶:“你体内余毒未解,药要每天服用啊。这药贵得很呐,你娘子付了两锭金才配得齐,其中一味新鲜熊胆还是你娘子千辛万苦取来的,当时她还受了伤呢。一个小娘子竟敢只身搏熊,老夫前所未见……” 云熠脖子僵硬地扭转:“我……娘子?” “对啊,那个长得特俊的娘子。要不是她说短期离家,让我隔个四五日就来看一下你,你小子这次怕是要把小命丢啦。”老大夫道。 云熠终于活过来了:“你说什么,她说,她短期离家,短期?” 老大夫乜着他:“你们小俩口是不是吵架了?小娘子是回娘家了吧?”老大夫摇摇头,“你小子别身在福中不知福。体贴小意的娘子值得疼,愿意为你倾尽所有包括性命的,你该拿命去敬爱了。” “我不知……”云熠喃喃自语。 “现在你知道啦!赶紧把身子养好,然后把你娘子哄回来吧!”老大夫把小药瓶递给云熠,“这香囊倒有些怪,有点迷魂香的残气,不过现在气味已经很淡,对你造不成威胁了。以后用物要小心一些。” 云熠呆呆接过,然后将香囊紧紧攥进手里。 他每日洒扫庭除,一日三餐,顿顿都做两个人的饭菜。 他一直等。 等那个说「短期离家」,或许还会回来的人。 等了半年。 官军收紧户籍管制,云熠这半年想方设法弄个新身份都没能成事,曾经与自己推杯换盏的朋友兄弟一个都靠不上,更有甚者,直接将他告发了。 一天夜里,有官兵上门。 云熠侥幸提前逃脱,在不远处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家火光冲天,小院付之一炬。 他无路可去,只有迈进修仙界。 如此,蹉跎十年。 两人再次见面,他们不是只有小院,只有一日三餐,他们之间,有庄穹,有了一个更加广阔的世界。 云熠想方设法,试图走近。 可意外丛生,他与林予安没有走得更近,而生了嫌隙龃龉。 可云熠从没放弃过希望。 他坚定地认为,这个世界除了他,没有人更值得林予安托付。 所以,就算他受尽庄穹打压羞辱,他也从没在林予安身边远离。 他一直守着,守着他的信仰。 似乎只要他的林予安没事,其他一切,不过隔靴搔痒,最多,也不过是皮外伤。 …… …… 云熠挖了最大的那只土豆,雕成了心脏的形状。 可刚塞进林予安的胸膛,它就变黑了。 云熠的眼泪簌簌地掉。 “我饿了。”林予安轻轻地道。 “我现在就去做饭。”云熠抹了一把眼角。 “我帮你掐豆角。”林予安笑了。 “好。”云熠满脸柔光。 三菜一汤。 爆炒土豆片。 清炝豆角。 凉拌拍黄瓜。 豆尖鸡蛋汤。 尽是他们当年相处那三个月里最常吃的菜色。 “都是素,那段日子,我晚上睡觉都在流哈喇。”林予安想起曾经,宁静的眼神有了些许波澜。 当初为了筹钱配药,林予安三个月是一点荤腥没吃到。 每天弄点肉末,都是给养伤的云熠补充营养了。 “我现在去弄点荤的?”云熠轻声问。 “什么山珍海味我没吃过?现在最想吃的,就是这一口素了。”林予安道。 刨饭,夹菜。 没人说话,只有碗筷的细碎声。 这一刻,很祥和。 云熠和林予安,就像多年的老夫老妻,儿女远游,只剩俩口子平淡度日。 一顿饭,吃得很慢。 很久。 久得,林予安抓不住手里的筷子。 林予安无力,只能轻轻倚靠在云熠肩侧,两人坐在院子里。 “古元卓就在楼上,不要为难他。” “好。” “这些孩子,都有自己的路要走,你不要干预太过。” “好。” “不要伤害,他们任何一个人。” “好。” “若是……计划失败,保住慕予。她,最无辜。” “好。” “若是,计划成功,告诉慕予,我,来自1937年的上海……” “好……” 第323章 神后薨,摄神 曙光渐现,灰青的残余夜色中破出了一丝蓝。 白泽,草庐。 子明在拿着一把锥刀在块木头上细细镌刻。 刻的是一名女子。 大体轮廓刻好了,现在在磨细节,刻眼睛。 一丝一毫都不能出错。 重明鸟突然扑翅冲进,嘎嘎乱叫,正刻到要紧处子明呼吸一滞,努力稳住手部,继续落刀。 就在这时,白泽之主无忧快步闯进,脸上尽是急色:“上神,神后……薨!” 锋利的锥刀狠狠插入指甲盖。 子明恍若未觉,僵硬扭头,有些迷茫地看着无忧:“你刚才说什么?谁?谁薨了?” “神后!上神,是神后林予安!”无忧双眼赤红。 子明「噌」地站起,一时又不知自己该干什么,要去哪里,脸色死一般苍白,眼神支离破碎,随意地将插在指甲盖上的锥刀拔出,麻烦的鲜血被草草抹在衣服上:“你一定是听错了。云熠怎么可能会让她死。云熠有生生不息,有碧落床,予安怎么会死!” 他以为他还有大把时间,等庄琬瑢准备好,杀了云熠,重主万神台,这样,林予安便算回家了。 可是,她怎么能现在就离开呢! 他不信,不信! 子明急恸攻心,嗓口一阵阵腥甜,一脚深一脚浅要往外走。 重明鸟非常烦躁,扑翅飞在子明面前,着急地嘎嘎嘎叫个不停。 子明脚步一顿,似又受了沉重一击。 “怎么了?”无忧听不明白重明鸟的语言。 “殿下出事了。”子明道。 无忧刚想问清楚,重明鸟受召身形变得巨大,子明人已站在其上,直奔南方。 …… …… 白玉京,摘星楼。 庄琬瑢唇皮苍白无血、脸上呈现一股不祥的死灰色,盘腿坐在榻上。 柏贤、蒋荣、施良围着她,一口气也不敢歇,源源不断倾注灵力。 一道赤红流光射入摘星楼。 柏贤三人见子明已至,皆不同程度地松了口气。 “怎么回事?!”子明言语之中,有严厉的责备之意,责备之中,隐隐挟着一股阴郁痛苦的戾气。 三人不敢稍为自己解释。 “上神,问题出在一颗心。”柏贤道。 “心?”子明脸色惨白中发青,眉头高高拧起。 “昨日,古元卓上门说要挑战殿下,殿下掏了他的心。”蒋荣解释。 子明眉头稍稍下落,刹那神色复杂无法清缕:“然后呢?” 柏贤、蒋荣、施良三人面面相觑,一时不知该如何解释。 “实在是我们,也不知殿下做了什么,只是她晕去之前,嘴里不断念着一句话。”柏贤道。 “什么话?”子明问。 “「心,是那颗心,那颗心有问题!」她念的是这个。”蒋荣道。 “心呢?”子明道。 施良摇摇头:“只有殿下才知,那颗心去了哪里。” 子明很失望。 上次无决、无言他们护卫庄琬瑢出去,半月后带着重伤的庄琬瑢而回,一问三不知。 如今,这才过了多久,庄琬瑢再一次重伤遭受性命之危,柏贤他们是侍神卫的老人了,结果还是一问三不知! 子明化指为兰,催念法诀,灵力运转,点至庄琬瑢眉间,一探之下,不禁大惊。 “气海雪山尽毁,灵根不在!你们到底在干什么!”子明低吼。 柏贤三人一听,俱是大惊。 一时之间,气氛凝滞,静得可怕。 未尽尽护卫之责,如今小主人伤重昏迷,蒋荣觉得脸上无光,甚是自责。 但是老人就是老人,他不会把时间浪费在自责上,而是很全面地回想整件事情,试图寻找弥补的机会。 “上神,昨天上门来挑战的古元卓,甚为奇怪。”蒋荣道。 “怎么说?”子明眉尖挑起。 “他跟殿下对战之前,从自己衣袍上扯下了一块布,碾碎了抛在空中,立即出现了巨大的布屏围住了他们两个。上神,这看着非常像神术「化生」,古元卓一个凡人,怎会神术,怎会……神后之术?”蒋荣道。 子明的脑袋轰地一声炸响。 柏贤猛地抬头看向蒋荣。 施良愕然失色,定在原地。 他们之中,蒋荣追随林予安的时间最长,其次是柏贤,最后是施良。 「化生」之术,是林予安册封为神后的早期法术,林予安很久没用过,他们也许久没见过。 可是经蒋荣提起,曾经的记忆冲破时间的樊笼,汹涌而至。 “是「化生」术!”柏贤先站前一步。 “没错,是「化生」术!”施良紧跟其后。 子明只感觉自己浑身冰冷,眼前阵阵发黑:“你们详详细细,再跟我说一遍。” “上神,此事非同小可!殿下掏下了那人的心!心!我们无论说什么都不重要,我们在外面,什么都看不见,听不见。上神,对殿下进行「神念摄取术」吧。我们也只有知道殿下做了什么,才能救她!”蒋荣立即半跪乞求。 柏贤和施良也随之半跪。 他们为刚刚冒出脑海里的想法而感到惊骇不已。 若是……若是…… 他们万死犹轻! “事情绝对不是你们想的这样。就算那人不是古元卓,是神后,那也一定是神后施行了傀附术,身体还是古元卓的。就算受伤,那也一定是古元卓!不是神后!”子明虽然这么说,可是眼中很慌乱。 子明的慌乱看在柏贤等人眼里,心里的恐惧愈甚。 “上神,别忘了,神后还会「移形之术」!她慈悲如此,你觉得她会让无辜之人替自己死吗?她不会!”柏贤道。 心思大乱的子明嘶吼:“古元卓不是什么无辜之人!他是云熠的儿子!予安恨云熠!” 柏贤三人一阵惊讶。 古元卓是云熠的儿子?! “就算古元卓是云熠的儿子,就算神后恨云熠,神后也绝对不会因为云熠而做出迁怒于古元卓之事。上神,这个事实,你该比我更加清楚。”蒋荣道。 子明破防,濒临崩溃。 “上神,我们谁都能乱,你不能。殿下还处在危险之中!施行「神念摄取术」吧。”施良道。 「神念摄取术」,简称摄神,整个先神洲也就子明能施行。 虽此术极耗损修为,却与他的修为无关。 只因他姓「公孙」,是公孙一族的传人。 他们一族的血脉与旁人不同,最擅长摄念摄灵。 这也是他能驭鬼的原因。 子明踉跄,躯体止不住地颤抖。 已无其他办法可想。 若那人真是予安,她一定不会做危害庄琬瑢性命之事。 镇定,一定要镇定。 子明拿出一块金子,面向庄琬瑢盘腿而坐,双手置于膝盖,掌心朝上,金子在右掌心,开始运转周身气机。 须臾,右手金子融化,变成金沙,和着血雾。 染金的血雾流到指尖,子明边在左手画摄神符,边嘴里默念:“黄金为梁,吾血为柱,天地玄分,为吾摄神!” 念完,左手猛地挥向庄琬瑢眉间! 第324章 修复之法,一顿饭 大概半盏茶后。 子明猛地缩回左手,鬓角被冷汗濡湿,心如死灰,眼底全是废墟。 噗! 子明和庄琬瑢几乎同时狂喷鲜血。 摄神术既是以「黄金为梁,吾血为柱」,结束时构建的摄神台倒塌,自然是一片血地。 无论对施术者还是受术者,皆有减损。 这是子明不到万不得已,绝不用摄神术的原因。 “上神,如何?!”柏贤、蒋荣、施良三人,皆瞪大眼睛,迷茫又惶恐。 子明低头咳嗽了一阵,再抬头时,人与初时的死灰不同,强撑了一丝活色:“殿下心防太坚,我什么都没看见。神后好好地还在万神台,你们以后别胡思乱想。” 三位前侍神卫狐疑地对视一眼。 庄琬瑢作为神皇正统,而子明只是一个三品正神,两者间存在血脉上的压制,对她摄不了神,不是完全没有可能。 神后若真有事,万神台应该将消息传遍整个鸿蒙渊了。 他们怀疑的是,既然看不见,子明刚才为何耽搁了半盏茶之久? “现在怎么办呢?”蒋荣道。 “殿下元神受了损,若不处理,她怕是除了「道德踪」,什么法术也修炼不了了。就算是「道德踪」的功力,也会大打折扣。我们只能将她的元神修复。”子明沉声道。 “元神,如何修?”柏贤等人困惑不解。 “用殿下的婴胚元神就可以。”子明声音浅淡,不知在思索着什么,脸上有层似被春风吹过似融非融的冰霜。 蒋荣三人稍一思索,便恍然想到一件事,一个人。 果然听子明继续道:“我曾在子慕予身体里藏了一缕殿下的婴胚元神。” “那还等什么!咱们马上去取!”蒋荣道。 现在,心里积压的所有疑问,都不及庄琬瑢的伤重要。 “我现在不宜直接见子慕予。你们三人,等天色黑透去罗浮洞将人打晕掳来白玉京,我再对她们行抽魂返神术。”子明声音些苍茫沙哑,如嗓子蒙了尘。 …… …… 罗浮洞。 昨晚子夜,丰俊朗趁着夜色将子慕予背回,没有惊动任何人。 子慕予在丰俊朗的帮助下,简单处理了一下伤口。 亏得烛光昏暗,否则子慕予一定能看见丰俊朗脸脖红得像龙虾般窘迫。 丰俊朗几乎每句话的开口,都得清一下嗓子。 “咳咳,你背部的伤你够不着,我来上药吧。” “咳咳,这条布,你拉一下。” “咳咳,疼的话,不要忍。” 丰俊朗的目光突然盯着子慕予肩膀上的一道浅伤。 “你的伤,恢复速度似乎是愈来愈快了。” 子慕予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背。 那些轻微的擦伤,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片刻后便不留痕迹。 …… 两人都不敢合眼。 还得等古元卓。 就在天色半青时分,突然听着院子传来一阵闷响,似重物坠地。 丰俊朗立即出门查看。 不久,便背回一个人。 正是古元卓。 他身上的衣服,不是原来穿的那件。 而是一件简素的蓝袍子。 袍子除了窄点,长短倒是合身。 子慕予探了古元卓的脉搏如常,大致检查了一下古元卓的身体,也没见受伤的痕迹,才终于真正松了一口气。 林予安果然一言九鼎。 但丰俊朗和子慕予还是不敢睡。 如往日正常醒来的时间,古元卓卯时末,突然从床上坐起,大口喘着粗气。 子慕予和丰俊朗一个人给他顺背,一个人给他倒水。 “慕予,我好像做了一个好可怕的噩梦。”古元卓眼神空洞,似乎魂儿还被锁在那真实无比的梦境中。 “可还记得什么?”子慕予问。 古元卓拍打着自己的脑袋,神色痛苦:“我什么都记不起。似乎是很重要的事情,可我什么都想不起来!” 子慕予和丰俊朗默契地一人抓了他一个手腕。 “记不起来有什么关系。你没事,还好好的,这才是最重要的。”子慕予道。 古元卓嗅了嗅,空气中满是药物和未散尽的血腥味:“谁受伤了?” “是我,昨晚起夜,不小心摔了一跤,磕伤了一些,不妨事。”子慕予道。 “怎么这么不小心!”古元卓立即要下床,待他看到自己身上穿的蓝色素袍,又是一愣。 这不是他的衣服。 这件衣服,记忆中依稀有谁穿过? 无数散乱而无章的碎片在脑中惊闪而过,古元卓再试图寻溯,却发现脑中只留下一片空白。 “是不是有人死了?” 不知为何,他心里绵密地难过起来,哀伤如潮水汹涌,眼泪止也止不住。 子慕予忙用手给他擦泪,突然想起林予安转身离去时的寂寥背影,竟也眼眶一热,不觉湿了脸颊。 丰俊朗见两人相对而泣,一时心里大不是滋味,鼻头泛起一阵酸痛,眼角一涩,红了眼眶。 …… …… 等三人情绪终于稳定,丰俊朗打开房门,看见的却是罗玄彬。 罗玄彬见先后迈出房门的三人,一个个皆红肿的眼睛,先是纳闷,神色微滞,随后冲子慕予讨好一笑:“慕予,快来,我给你做了早饭!” 罗玄彬抬起手,做出请势。 他的身后,那张大木桌上摆放着几个碟子。 三菜一汤。 爆炒土豆片。 清炝豆角。 凉拌拍黄瓜。 豆尖菜花汤。 还有三碗米饭。 子慕予奇怪地看着罗玄彬。 她知道罗玄彬的厨艺是什么水平,一斤米能煮成半斤炭,炒的菜几乎辨认不出原形,如何能有面前这些饭菜的卖相? 罗玄彬禁不住打量,摸了摸鼻头:“好了嘛,这些饭菜确实不是我做的,是我花钱请一个师弟帮忙做的,玄彬有事情求您,所以……赏个脸吧。” 子慕予乜眼瞧他:“什么事?” “本人对慕予您的敬仰如滔滔江水,请允许本人以后跟在您身后,玄彬愿效犬马之劳!”说着,竟老老实实跪地磕头。 子慕予霎时眯起眼睛。 正打着哈欠开门走出的徐千策和李秀看见这个阵仗,一时目瞪口呆。 万神台对此刻的子慕予来讲,犹如天方夜谭。 她若想了解这个世界,了解云熠,罗玄彬倒是个送上门来的切入点。 可是对方明显别有用心…… 子慕予还没有捋清头绪,古元卓却默默地走向饭桌,坐下,端起其中一碗饭。 罗玄彬一见,神色微变,忙从地上爬起,出声阻止:“诶?这不是你的饭。” “不是有三碗吗?慕予一碗,俊朗一碗,我,一碗。不是吗?”古元卓双手紧紧地捧着饭,神色无辜地望着罗玄彬。 罗玄彬一时语滞。 这时,子慕予走到古元卓身边,坐下。 “你想吃便吃。”子慕予对古元卓说完,又冲丰俊朗招手,“俊朗,你也来。” 罗玄彬见子慕予愿意坐下吃这些饭菜,代表着子慕予同意了自己的请求,他的任务算已经达成,忙松了一口气,哪敢再阻止不让古元卓和丰俊朗上桌。 古元卓一直怔怔地看着这些菜。 连这些菜都是熟悉的,自己好像,非常渴望吃上一口。 徐千策跑来:“你们都有份,那我的呢?罗玄彬,我还是不是你在罗浮洞最好的朋友了!” 李秀倒没眼热这顿饭,他只是好奇:“怎么一直不见元征和冯先生?” 第325章 放离,玄彬搬家 提及元征,丰俊朗眼神暗了暗。 如今,古元卓的危机算已经解除了。 可元征曾做过的错事,不能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他们,还有一场仗要打。 饭后第一件事,就是子慕予用开识芦开了自己的意识墟。 古元卓和丰俊朗进入子慕予的意识墟。 开始审叛徒。 子慕予看到元征时,心猛地一沉。 元征似乎跟先前有所不同,神情平静,如一汪凝固的死潭。 子慕予早已经问过,这次,轮到丰俊朗了。 “是谁让你来杀古元卓的?”丰俊朗道。 “云熠。”元征回答得毫不犹豫。 古元卓双手紧握成拳,将蓝色素袍扯得发皱,眉间沟壑如苦川。 “在你看来,我就那么蠢吗?”丰俊朗道。 元征摇头:“主子,我从没这么想过。只是我未曾见过公孙日月,没必要攀咬无辜之人。” 子慕予乜去,眼中闪过一抹犀利。 “你知道我的,最不喜欢别人的欺骗。看在我们曾经主仆一场的份上,跟我说实话。”丰俊朗道。 曾经。 元征垂下眼皮,也掩饰不住浓浓的失落。 这两个字,说明丰俊朗已经做了选择。无论他的命留不留得住,他们主仆情谊算是彻底断了。 “我说的就是实话。”元征坚持道。 丰俊朗一脸失望:“元征,我的剑侍,只能听我的命令,必须绝对地与我保持一条心。我不管你出于何种初衷。若我的剑,刺向的不是我想杀的人,护我想护的人,我修哪门子的剑道!若我的剑侍,还有旁的人使唤得动,无视我的意愿,我还要他作甚!” 元征低着头,原本挺拔的脊柱,不知因何变得像老头般佝偻。 “日后,若让我知道是谁唆使你这样做的,我定会先给他一剑!”丰俊朗向来明朗的脸笼上阴翳。 子慕予瞥向丰俊朗,细长的眉轻轻挑起。 古元卓一直沉默。 在进入意识墟之前,子慕予已经将事情大概告知于他。 包括元征可能的动机。 还有他与丰俊朗可能存在的纠葛。 这一晚发生了那么多事情,件件都让他吃惊,让他无措。 这些事,那些梦,乱了他心,迷了他智。 慕予说元征这次行动,背后指使之人未必是云熠,也将猜测与他细细讲明。 云熠,或子明爹爹。 无论元征的背后是谁,都让他难过。 云熠要他死,他尚且苦苦求索理由未得,子明爹爹又是因何想要他的命? 肩膀被人轻轻拍了拍。 古元卓回头,对上子慕予担忧的目光。 古元卓望着子慕予,无数情绪在眼底浮沉。 我没事的。 再难过的事,也不及你。 你为了我,竟自己犯险,我这个兄长实在当得汗颜。 我又怎能,再为这些小事难过,让你担心呢? 想着想着,古元卓眼睛一辣,就想流泪。 “下次再让我看见你哭哭唧唧,我一掌劈死你!”记忆匣门漏了个缝,有个声音若惊雷在古元卓脑海里响起。 他有些失神地望向自己身上蓝袍。 “元卓!” 古元卓一惊,见子慕予和丰俊朗都在看着他。 “你们刚才说什么?”古元卓忙问。 “对元征,你打算怎么办?”子慕道。 古元卓想了想,语气出离平静:“杀之,我们不忍。放了吧,可我以后不想再看到他了。”一个在背后动刀子的人,永远不值得信任! 子慕予缓缓睁大眼睛,眸色微亮。 古元卓变了。 没有像以往那样,说什么都听她的,不愿意说出自己的想法。 如今,对不值得信任之人,进,没有盲目嗜杀,退,没有一味姑息宽恕。 不仅如此。 古元卓似乎有了某种底气,或者说自信。 子慕予虽不知道古元卓的底气或者说自信出自哪里,凭何,她也有些惊喜。 人,总是得有底气,才敢往前迈步。 人,总是得有自信,才有胆量去识己、识人。 元征没有回院子收拾东西。 他的所有,都是丰俊朗给的。 离开罗浮洞前,他郑重跪下对丰俊朗磕头:“主……公子,万望保重!” 丰俊朗没给任何回应,转身径直走开。 子慕予看着丰俊朗孤寂的身影,忽然有股负疚感。 她把丰俊朗的剑侍给弄丢了。 她,欠他一个剑侍。 子慕予和古元卓回了院子。 子慕予身上的伤没有彻底好利索。 古元卓心里想着另一件事。 “罗玄彬既是云熠的人,慕予你为什么要留他在身边?”他问。 “你认为呢?”子慕予突然想听听他的想法。 “现在敌我未明,慕予,你想试探云熠?”古元卓道。 子慕予弯起眉眼。 她知道,古元卓从来不傻,只是他总是习惯依赖子慕予来想。 “我想弄清楚,他们到底在玩什么把戏。”子慕予将桌子上剩余的青枣扔给古元卓,古元卓非常利落地尽数接住,“元卓,不要对云熠抱有太多期待,也……不要对子明有太多期待。” 古元卓微微皱起眉,手里稍稍用力,直接捏爆了青枣,弹去核壳,再将果肉扔进嘴里。 刚将果肉咽下,他道:“慕予,我不放心阿娘。” “等我伤好,我们就去接她。”子慕予道。 古元卓重重地把头一点:“嗯!” 咯吱咯吱。 突然响起木车轱辘的转动声。 子慕予和古元卓皆往外一瞥,见是罗玄彬拉着自己的物什,正忙着搬家呢。 冯继洲不知何时回来了。 正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罗玄彬笑嘻嘻地将东西搬进他的屋子。 “嘿,老头,娄伯卿以前的铺盖反正留着也是要发霉,不如让给我哈。你要是半夜里睡不着,我可以为你唱歌谣呦!” 认识冯继洲的人,要么呼他「冯先生」,要么尊他为「继州先生」,哪有直呼他为「老头」的? 古元卓蹙起眉头。 子慕予眼底却满是玩味。 罗玄彬看着吊儿郎当不靠谱,可却鲜少见他干不靠谱的事。 罗玄彬今天做的事件件透着股怪异,要是说没有什么别的意图,她不信。 而罗玄彬的意图,代表着云熠的意图。 冯继洲脸上没有不悦,也没出声拒绝,只一口一口,品抿壶里的酒。 第326章 灵眼,心之所至 一夜之间,花儿落尽,树儿秃头,还兀地拔起了好几座石峰,兼之先前严从从暴毙于「焚情」而凶手尚未寻获,让罗浮洞里那些不明所以的弟子们惶惶不能自安。 齐高业立于其中一座峰,浑身发抖地指着面前的狼藉,又惊又急:“这这这……到底是谁,敢在我的地盘如此肆意妄为?!” 他见杨启吉不急不慢走来,立即迎了上去:“启吉啊,你看看,这里都被糟蹋成什么样子了?我们定要将这凶徒找出来,甩他几个大耳刮!” 齐高业虽这么说,其实他心底没由来慌得不行。 这里很明显是昨晚有人在此打了一架,可是他作为洞主,竟丝毫不觉。 说明什么? 说明昨晚来的肯定是了不得的人物! 既能轻轻松松拔几座山,也定能轻轻松松拔了他的脖子。 可他在这个大弟子面前不能慌呀。 输人不输阵,要是让杨启吉嫌弃,去做别人的大弟子,他找谁哭去。 “师父,这是神后林予安干的,她托子慕予向您致歉。”杨启吉平静地道。 齐高业还在咒骂不停,杨启吉的话如一个个无意义的字符飘进脑海,很费了一会儿才勉强将这些字排列完整,脑袋和舌头都宕了机,细小的眼睛睁得最大。 “什……什么,你……你……你说啥?谁?谁干的?” “先神洲神后,林予安。”杨启吉声音不急不缓。 齐高业感受着罗浮洞轻轻拂过的轻风,一呼一吸皆有其律,惊觉自己这个得意弟子的守一禅又提升了一个境界。 神后林予安,这是什么人物? 十五年前,她就是先神洲除了神皇外的第二个主宰。 这个主宰在传说中已经重伤难愈,怎么会突然降临他小小的罗浮洞? 定是为了那子慕予啊! 可是,神后若是醒了,万神台该是掀起了血雨腥风啊,怎么静悄悄的? 是不是神后的伤还没恢复? 神相云熠会让她到处跑? 哎呀,万神台的事,哪需他一个小小仙府洞主操心? 受宠若惊啊,受宠若惊! 这会儿,齐高业恨不得将自己的舌头抽出来甩几巴掌。 可是,落目尽像是战场遗迹,齐高业又不解地望向杨启吉:“神后林予安来咱们罗浮洞找谁打架了?不会是找子慕予吧?” 杨启吉嘴唇微抿,神情凛然地看向罗浮洞四方:“这场面看起来像打架,却未必是打架。师父,你没觉着,罗浮洞的天地灵气浓郁了许多吗?尤其是这几座山。” 齐高业的脚缩后一步,审慎地盯着脚底,然后半信半疑地跺了跺。 白色的光晕一圈圈荡漾开去,在新拔起的几座峰顶,形成一个个白色旋涡! 旋涡以峰顶为基,气流不断旋转向上,向上,约在十丈高处如瀑洒下,漫向罗浮洞四面八方! 齐高业细小的眼珠里登时燃起难以置信的欢喜。 “启吉,启吉!你看,你看!我们罗浮洞有了灵眼!一、二、三、四、五、六!六个!我们罗浮洞一下子有了六个灵眼!这难道就是我们罗浮洞站对人的奖赏吗?!” 杨启吉看不出很欢喜,也看不出不欢喜。 他的情绪很淡,情绪波动也比先前更少,似乎已经达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境界。 “师父,我们选择这条路,注定要面对许多福福祸祸的。”杨启吉道。 这句话的意思其实是说:师父,淡定。 齐高业捋了捋已经被顺得很直的胡子:“启吉,师父晓得的。我只是太高兴了。东皇墟有八个灵眼,才稳立于仙府之首的位置。现在我们罗浮洞有六个!再加上我们本来有的两个一般般的,勉强作数,也有八个了。启吉,你师父,开始有野心了。” “师父向来有宏才远志。”杨启吉道。 这句话其实也可以理解为:师父,你的心,一直很野。 “哈哈哈!启吉,为师有你,幸甚,罗浮洞有你,幸甚。”齐高业的笑声,朗朗传遍整个罗浮洞。 那些个惶惶不宁的弟子们听见洞主的笑声,又远远看见头顶那几个灵眼,心里终于安定了些,转而欢喜起来。 杨启吉平静地看着齐高业,看向这片他在此修炼了十三年的土地。 刚才子慕予来找他,跟他一起钓了一会儿鱼,与他进行了一场对话。 这场对话,其实惊天地泣鬼神。 “昨日与你钓鱼的古元卓,是我。”子慕予开门见山。 “我知。”杨启吉道。 “我冒充古元卓,并不是为了骗你,或者试探你。”子慕予道。 “我知。”杨启吉道。 傀儡古元卓跟他说话的时候,一直很子慕予。 “「焚情」,目标不一定是我,但应该是冲着我来的。”子慕予道。 “我知。”杨启吉道。 这种神门之物,它的存在绝对不是为了杀像严从从这种无足轻重的修仙术士,定是为了更大的图谋。 在罗浮洞,他的想到的最大图谋针对者,只能是子慕予。 “或许,只要我在罗浮洞一天,麻烦会源源不断找上门来。”子慕予道。 “我知。”杨启吉道。 从子慕予踏进罗浮洞第一天,他就想了许多、很远。 “我会「道德踪」。”子慕予道。 “我知。”杨启吉道。 他心虽保持平静,但是依然讶异于子慕予的坦诚。 虽然,他一直在等子慕予的开诚布公。 结局,却在意料之外。 “可我不是神皇帝姬。”子慕予道。 “……”杨启吉握竿的手一震,浅浅涟漪泛起又迅速消逝。 顿了半晌,杨启吉道:“我知了。” 子慕予歪头,很认真地看着他:“你和洞主若要把我赶出罗浮洞,我绝不怨尤。” “……”这一次,杨启吉回了沉默。 子慕予也不着急于让杨启吉表态。除了古元卓和丰俊朗,她不期待谁必须与她站在同一阵线上。 包括,子明。 “昨晚林予安来了罗浮洞与我打了一架,她弄出了几座山峰,弄不回去了,让我向洞主告歉。”子慕予最后道。 杨启吉的手又是一震。 子慕予离开后,杨启吉静坐了半个时辰。 守一禅,就是在一次次坚守中,得寸进。 此刻,杨启吉看着六个灵眼,细细品嚼着子慕予最后一句话。 林予安为罗浮洞留了灵眼,却说要为此向洞主「告歉」。 林予安要告歉的,肯定不是为了这几座山峰。 而是为了……子慕予。 像亲人长辈,为了自家子侄在他人家里打扰,而表达歉意。 这是杨启吉能想到的最合理的答案。 可是这个答案,却与子慕予告诉他的相悖。 不重要了。 他如今的选择,已经与子慕予的身份无关。 而是心之所至。 第327章 厨神,子丑交承时分 关于元征的去处,丰俊朗给大伙的解释是,腿伤复发,回老家养伤了。 徐千策身边的小厮李秀平时无事时常跟元征一起唠嗑,所以听见元征离开,有些失落:“不声不响,连声招呼都不打,白与你那么好了。” 今晚,当轮到子慕予煮饭。 但因为子慕予身上有伤,古元卓准备代煮。 可是奇了怪了。 罗玄彬抢着要下厨。 “以后,你们的饭菜由我来做。”罗玄彬不知何时准备了襻膊和合身襜衣。(注:襜(chān)衣:古代围裙。) “你确定?”古元卓狐疑地看着他,“你做的饭菜……” “我知,不好吃。但是,凡事都耐不住学嘛!”罗玄彬一脸笑,“我人生终极目标,就是做个厨神。给我个机会,让我练练。” 古元卓瞪大眼睛看着他:“你的志向……真远大!也崇高!” 罗玄彬笑像印在脸上一样:“古兄,过奖,过奖。” 子慕予双手抱胸靠在木柱旁,眯眼看着罗玄彬。 罗玄彬脸上的笑,比莲子芯还苦,也就古元卓把他的话当真。 古元卓见煮饭有人接手,便去小灶给子慕予煮药。 罗玄彬对着盘子里已经处理好的半米长的肥肠,皱起了眉。 他蹲在灶前,从怀里拿出一个本子,一支笔。 笔头还有点干墨,他蘸了蘸口水,唰唰唰在上头写字。 「肥肠、豆芽、辣椒、排骨、鲜虾、白菜、豆腐,四菜一汤,怎么搞?」 黑色字迹很快隐去,出现红字: 「口味?」 罗玄彬立即写下:「喜辣。」 红字立即渐序现出: 「辣椒爆炒肥肠、青椒炒蒜香排骨、青椒虾、豆芽炒肉末,白菜豆腐汤。」 「没有肉末。」黑字落下。 「蠢,从排骨那弄点出来。」红字返出。 「爆炒怎么炒?」黑字再落。 「猛火。」红字有些潦草,写字的人似乎有些不耐烦了。 「怎样才算猛火?」黑字又落。 「你站在灶膛一拳距离,脸冲着灶口,你的头发帘能被烘得卷曲起来,甚至有股香味,这火就算猛了。」这些红字倒写得非常清晰,似乎怕写黑字的人看不懂。 「头儿,你是不是在耍我?」 「罗玄彬,你再敢用臭口水写字,以后自己保重!」 “噫?”声音在耳边响起。 罗玄彬猛地仰头,发现子慕予脑袋悬在他左边,盯着他手里的小本本。 “这是什么东西?” 罗玄彬愣了片刻,才扬起手中物什:“这只是件小法器,里面记载了各种菜谱,只要把材料写进去,就能迅速得出可制作菜名。” “刚才你叫谁「头儿」?” 罗玄彬往右扭头,看见古元卓的脑袋悬在他的右上方,也眼巴巴盯着他的小本本。 “啊,这小法器脾气拽,让人头大,所以,我叫他头儿。怎么了?” “哦,我还以为是什么传送符,你在跟什么人说话呢。”子慕予笑眯眯地道。 “怎么可能。你们先让让,我要做饭啦。”罗玄彬说着就捡起柴木往灶膛塞。 这顿晚饭,依然没什么水平。 除了咸和辣,吃不出还有其他味道。 “罗兄,厨神之道甚远,继续努力。”古元卓道。 罗玄彬笑呵呵地点头。 “你怎地那么想不开,想当厨神了?跟我好好练刀,做刀仙不好吗?”徐千策一脸痛心疾首。 罗玄彬还是笑呵呵地点头。 最近,他们开始择武器深化修炼。 最多人选剑,也有人选刀斧枪戟。 罗玄彬想也没想,就捡起了刀。 徐千策倒是深思熟虑一番,觉得他再怎么练,也超不过丰俊朗去,老让人压着一头,影响自己的自信心,于是,也选了刀。 他想着罗玄彬整日吊儿郎当,时常逃课摘果摸鱼掐花,自己肯定不会成为吊车尾。 这段日子,罗玄彬挥刀没正形,拿刀不带提的,只管拖。 他原想着罗玄彬只是性格懒散惯了,现在看来竟是志不在此。 徐千策感慨之余,又有点空落落。 他曾一心想进入子慕予、古元卓、丰俊朗三个人的圈子,却一直徒劳无功。 自从罗玄彬来了罗浮洞,他终于有一个愿意偶尔搭理自己几句、跟自己一起行动的人。 他认为他与罗玄彬未必不能成为志同道合的至交好友。 当初选刀,除了想避开丰俊朗的锋芒,也有想与罗玄彬同频同步之意。 厨神? 不如,他也改变改变志向,弃刀从厨? 他现在对刀仅是稍稍有点小兴趣、品咂出丁点味道的境界,就算弃了,好像也不是太可惜。 可若是弄丢了罗玄彬,他心里明显是可惜的。 徐千策计意已定,一边嚼着硬扯不烂的肥肠,一边盘算着该让李秀为自己准备怎样的襻膊和襜衣。 任由罗玄彬掌管三餐吃食,似乎有点对不住自己的脾胃。可是子慕予心想,罗玄彬此举,大概率还是他上头的意思,没准还是云熠的意思,便想按兵不动,且走看看。 今晚的月亮长了毛,圆轮周遭有昏晕,雾蒙蒙地想要下雨。 罗浮洞里天地灵气大盛,有心修行的人皆早早入睡,好在夜里调机蓄气,以助白天修炼。 子慕予突至元婴超品,按照黑心鬼,哦,不,现在应该叫他大一。大一说,她应时常运气锻魄,否则根基不稳,影响进一步破境不说,还容易跌境。 一旦跌境,对身体的损耗极大。 所以,子慕予喝完药后,也早早上了榻,运气养眠。 今天的药方子,不仅有止痛生肌消肿的血竭、乳香、没药、儿茶、红花,还有镇静化瘀的麝香、朱砂和冰片。 镇静之药,本容易导致困倦嗜睡。 子丑交承时分,柏贤、蒋荣、施良三人逼至子慕予所在院子时,没有惊动任何人。 按照子明的交代,他们最好是悄无声息将子慕予带走,等抽取出庄琬瑢的婴胚元神后,再悄无声息地将人送回。 这个任务,在柏贤、蒋荣、施良任何一人看来都不难。 他们认为,若是不需要控制神术,其实一人足矣。 但是子明如此安排,他们也不敢异议。 毕竟,这是干系庄琬瑢元神修复的大事,谨慎一点,也不算错。 第328章 歌谣,浮生一刃斩 咕咕咕。 夜枭时不时啼鸣。 柏贤站在子慕予和古元卓的房门前,借着鸟叫掩护,抬手用指甲在木板上轻轻叩了叩。 好好的木头顷刻成灰,洒落地上,形成一条微微隆起的木屑堆。 黑暗之中,罗玄彬霍然睁眼,身上轻被悄声滑落,人已坐立将起。 不期肩上被人轻轻一拍,浅浅酒香袭鼻,冯继洲的声音从后背幽幽传来:“小子,你要是睡不着,我也可以给你唱歌谣。” 冯继洲笔走龙蛇,写了黄澄金边墨字:「睡」!随即冲罗玄彬扬手一挥。 罗玄彬睁大眼睛瞪着斗大墨字兜头泼来,一时晕头转向,迷迷糊糊,隐约听着冯继洲的声音在吟唱: 「君请睡,君请睡。 愿君呼吸之外无别累。 不管他人事,穹天作衾被。 君请睡,君请睡。 请君闲睡至,红日西坠。」 罗玄彬直觉眼皮重逾千斤,思绪胶着,模糊了时间和空间,只想倒头便睡。 蒋荣率先迈进房间,走近子慕予,抬手凝了一股气在手心,正要翻手拍下。 古元卓猝不及防坐起,嘴里嘟囔着:“谁也别想害我弟弟,谁害他,我杀谁!” 三位不速之客俱是大惊。 距离古元卓身边最近的施良立即起势以掌为刀,劈向古元卓脖颈。 其中力道极猛,受了这一掌刀者,运气好的,或是晕个两三天,运气不好,直接丧命也有可能。 来前子明有交代,若是不顺有人阻拦,除了丰俊朗,随机应变,不计生死。 谁知古元卓耷拉着脑袋,却像知道危险似的,身体一歪,避开施良这一掌。 施良没料到这一着,迅疾收劲缩掌,依然来不及,「啪」地一声拍在床架上。 这个动静,足够惊醒许多人。 子慕予被子一翻,从床上弹起。 古元卓侧转回身,半跪于床上,也呈防御之势。 “你们是谁?!”子慕予和古元卓同时出声低喝。 砰! 砰! 隔壁左右房门相继或被踹开,或被猛力推开。 丰俊朗头发微散,衣服稍皱,背挎「帝陨」,出现在门口。 几乎是同时,冯继洲手中拈笔,站在丰俊朗稍后的位置。 房里虽黑,子慕予还是一下子认出了柏贤三人,心想着此事肯定与庄琬瑢有关。 说不准,是庄琬瑢又想抓她打一顿,或是,觉得她这个替身不太好使或者不太好控制,想杀她了? 房间里一下子多了几人,有些逼仄。 打起架来,对彼对己都不利。 子慕予料定柏贤三人的目标是自己,当机立断,翻开床旁的窗户,倏地溜了出去。 蒋荣暗恨己方出了纰漏,任务注定办得不完美,心知不能顾及太多,只能硬抢。 于是横袖一扫。 呼啦! 连排的不连排的屋子皆遭了殃,四裂垮散,好好的院子顷刻成了废墟。 刚才没被惊醒的,现在也醒了。 徐千策惊叫着:“地动了吗?李秀,李秀!” “主子,我在我在!” 李秀仓皇之中手忙脚乱将徐千策扒出,两人半爬着离开废墟,才发现院子内人影飘飘,血肉和金石相撞之声不绝于耳,已是战成一团! 丰俊朗对战柏贤。 这一次,空中「乱魄」飞着与丰俊朗协同作战,但他手里,还握着一把剑,乱魄的双生剑,「断魂」。 剑光乍现迷人眼,丰俊朗的剑术比之以往,少了一些柔美,多了几分凌厉刚猛。 「断魂」比「乱魄」软些,剑招显得多变灵狡。 而柏贤也没有继续以前的肉搏战术。 他手里,也有一剑。 与「乱魄」和「断魂」的精细华美不同,柏贤手中的剑古朴沉冷,直到剑身近前,才发现寒芒虽微,却极为瘆人。 因为子明的交代,柏贤出招有些掣肘。 剑凝术不发,就怕误伤丰俊朗。 丰俊朗却不管这个中曲折。 他很认真地战,并在这场实战中,将自己的感受与方喆曾经与他说过的剑道大法结合起来。 「乱魄」闪过,在柏贤瞎眼的那侧脸颊留下一道细小的伤痕。 丰俊朗手持「断魂」在柏贤错愕之隙逼至柏贤喉咙前。 柏贤挥剑砍向「断魂」,「断魂」柔曲弹了出去,剑尖翘起之时又在柏贤手背留下一道。 蒋荣对战古元卓。 蒋荣没想到古元卓会这么麻烦。 躯体高壮,本以为只是力量见长,谁知身形也不笨拙。 手里的纯钧杵只要有机会,都在往他的脑袋上砸。 蒋荣一掌拍向再次砸来的纯钧杵,另一掌拍向古元卓的胸膛。 嗙一声,蒋荣只觉得自己好像击到了一块石头上,手掌麻胀迅速窜至手腕! 本想轻松一战的蒋荣只能拿出看家本领,斜出一手,长剑现出,若游龙刺出。 可古元卓的纯钧杵又往他的脑袋招呼来,蒋荣只得回剑阻挡,挡了纯钧杵一击,又迅疾出招,长剑呼啸着冲古元卓脖子抹去。 古元卓少急智,见对方杀招近身,纯钧杵回护不得,径直以掌心迎向蒋荣剑尖。 长剑刺透古元卓掌心犹不止,一来是因为蒋荣剑势,二来,是古元卓故意为之。 等他手掌瞬至剑柄处,五指钳住剑柄,顺势一扭,劈手抢剑,以手背之剑锋刺向蒋荣双眼。 蒋荣急退躲避一击,心下大骇。 有人搏虎,会把胳膊伸进老虎喉咙,在老虎把手臂咬断前用藏在掌心里的小刀割破老虎喉咙。 古元卓刚才所展示出来的心性,与伸臂搏虎之人一样坚韧。 似乎不惧死,只想让你死! 这是子慕予第二次与施良动手。 施良的武器,依旧是那根看起来像铁条的粗黑剑芯。 可子慕予与先前大比时不同了,当时她刚进金丹期,此刻却是超品元婴。 「君阳」一击,用「铁条」匆匆抵挡的施良踉跄倒退十余步才堪堪止住。 施良啧啧称奇。 不过短短时日未见,对方竟进境至此? 施良有心想与子慕予再对战几招,却听柏贤在喊:“速战速决!” 施良心神一凛。 既是速战速决,那便不能与小孩玩耍了。 施良竖起「铁条」,左手竖起两指点在铁身,缓缓滑下,粗黑的剑芯顿时光芒四射,刹那,天地变色:“浮生一刃斩!” 一道强光撕裂天际,劈下那瞬,青烟乍散。 施良没有径直冲子慕予劈下这一刃,而是在她旁侧,不过一臂距离,地上赫然出现一道拳头宽的裂痕,这裂痕无限延伸,不知蔓延至何处,不是是不是已经将罗浮洞劈成了两半! 站在子慕予最近的古元卓不巧被这道剑气所伤,飞了出去。 第329章 枪来,天地守一 子慕予和丰俊朗对一下眼神,丰俊朗立即收剑退至古元卓身旁,捞起古元卓一个肩膀,将人带至安全区域,站在古元卓面前。 而子慕予足下一点,身形暴出,冲施良斜掠而至。 “元卓,伤得如何?”丰俊朗急问。 “没事,皮外伤。”古元卓捂着被洞穿的掌心,以手臂擦了擦渗血嘴角。 “元卓,刚才打得不错。”丰俊朗双目紧盯前方。 “我老觉得这些人有点眼熟。”丰俊朗沉声道。 认人对丰俊朗来讲,还是有点困难。 “是在大比那天,上来与你和弟弟对过手的三人。”古元卓道。 “那就是庄琬瑢的人。”古元卓脸色阴沉,“他们到底想干什么?” 子慕予纵身一跃,右手持「君阳」长戟横掌奋力推出。 施良见子慕予来势汹汹,手腕一拧,试图以剑抵挡胸前来戟。 谁知长戟忽然缩小变成了一道细弱的寒光,成了子慕予左手刃! 子慕予指间夹刃,化掌成拳,狠狠一拳冲施良脖颈击去,拳风如雷。 施良扭剑不及,甩袖裹手,试图以手背阻之。 谁知子慕予再变,铛一声将「君阳」弹下,指间刃成了阔钢刀,子慕予纵身一跃,钢刀冲施良双腿抹去! 施良忍不住怪叫一声,立即倒地翻身,再一掌拍在地上斜斜飘起。 如此几招,发生时不过眨眼间。 施良余惊未定。 快,太快了。 上次大比之时,子慕予的速度尚在他之下,如今,无论是子慕予的速度还是力量,他有些招架无暇。 再兼子慕予人狠多机变,不用神术,怕会吃亏。 子明说了一定要把人带回。 既然这样,就算把人伤了也无妨。只要没死,便不妨碍子明抽取殿下留下的婴胚元神。 至于以后的事,怕管不了那么多了。 施良咬牙把心一横,上前一步道:“子慕予,我们不想妄开杀戒,请跟我们走一趟。我们得到的命令是,若遇阻挠,不计生死。” “谁的命令?”子慕予冷冷看着施良:“我摆了砧板,让你躺上去当鱼肉,你愿意吗?” 施良左手竖起两指,在铁条上滑动,留下鲜红的指印,指印如同一颗活心,忽地搏动一下,铁条霎时光芒四射,隐有剑影。 子慕予瞳孔一缩。 看来对方又要使刚才那一招。 子慕予立即掠出,行「s」走位。 可施良似乎毫不在乎,双手握剑,径直一剑劈下:“浮生一刃斩!” 刚才,是他特意避开子慕予。 而这一次,这一剑,是专门为子慕予而出。 子慕予只要在剑落地那一瞬没能逃离罗浮洞这片土地,那便绝对避不了这一剑,而且,会精准无误地伤一条胳膊一条腿! 什么是浮生一刃斩? 不过一刃,可斩浮生。 只是当初神后传他这一术时,觉得此术似乎太趾高气昂,凶狠缺少慈悲,便下了一禁,可伤人,不可杀人。 伤人到什么程度? 施良当时选了一条胳膊一条腿。 一个人,若少了一条胳膊一条腿,再有能耐也会打半折。 “慕予!” “弟弟!” 丰俊朗和古元卓惊喊,均不约而同冲子慕予扑来。 子慕予眼明手快,立即将「君阳」幻成长戟横身拍出,阻住了丰俊朗和古元卓的靠近。 几乎同时,寒光扑落。 天地虽变色,可是众人皆可看得清清楚楚。 那道寒光稍近子慕予背后,突然像遇到了什么屏障,寒光遭反射而回! 施良手中的古剑寸寸炸开,连握剑的双手也被震得血肉模糊。 而地面,留下了一道浅浅的黑痕,这是刚才劈出的剑气所致。 这黑痕却在子慕予身前止住,没有再延伸。 这么凌厉的一剑劈了出去,从来没有发生过被反射回来的事! 施良眼睛瞪圆,既惊又惶惑。 柏贤和蒋荣也是大惊失色。 子慕予愣住了。 刚才这一下,不是「噬魂墙」。 她虽拿不准刚才施良对她有没有杀心,可是她清楚感觉这与「噬魂墙」发生反应时完全不同。 「噬魂墙」发生反应时,她的脑袋会一片空白,那阵煞白的光,似乎能吞噬一切,包括生命,包括一个人的思维,冰凉冷漠。 可是刚才,像有什么东西护在她身上一般,暖洋洋的。 身形颀长如竹的蒋荣倏地飘了出去,直奔子慕予而来。 他的手比他的脚更快。 不,他的手像橡皮,骤然伸长,一把抓住了子慕予的肩膀,随后带着子慕予高速旋转。 蒋荣的手臂像根橡皮绳,将子慕予绑得结结实实。 奇变陡生,没有人能反应过来。 子慕予被刚才的旋转搞得头晕眼花。 绑了人,三人立即退走! “在我罗浮洞抢人,问过我了吗?”齐高业突然从天而降,挡住了三人去路。 蒋荣只顾突围,带走子慕予。 没有多话,柏贤迎上齐高业,抬剑即战。 剑气狂戾,裹挟着无数落叶化成无数与古剑一样的阵势,绞杀至齐高业身前。 齐高业一边急速后退,一边在袖间凝聚真气,翻卷着试图扰乱剑势。 许多落叶纷纷飘散,可是剑气强悍,嘶地一声,齐高业半袖已裂。 “枪来!”齐高业低喝一声,一杆金黄长枪划破夜空,呼啸而至,落入齐高业掌心。 金光流动,枪意洒然。 子慕予等人,第一次见齐高业用枪。 长枪以流畅的半弧抬起,挑向柏贤乌色古剑。 铿锵! 金属相撞之声,甚为刮耳。 柏贤神色冷沉,眼中比刚才对阵丰俊朗时多了一抹嗜杀之意,反拖古剑,于手根处猛地一撞,机括响动,古剑一分为四,受精气驱动,扑向齐高业头、胸、腹、腿四处。 “天地守一,听我号令。”杨启吉声音突至,旁边一棵大树拔地而起,精准无比地倒在齐高业身前,替齐高业挡住了头、心、腹三处,腿那一处,因受了树枝干扰,偏了角度,只割伤了齐高业一点表皮。 有些胆大的罗浮洞弟子在不远处张望。 “不想死的,速速远离!”杨启吉的声音朗朗传递出去。 树林里鸟雀俱惊,罗浮洞的弟子也赶紧撒腿便跑。 就在这时,柏贤手握重新四剑合一的古剑猛地往地上一插。 轰地一声。 如雷球降临。 罗浮洞方圆五里,树木尽皆倒伏,房屋轰然倒塌,许多奔跑中的罗浮洞弟子仆地不起。 第330章 七星城 齐高业、杨启吉、丰俊朗、古元卓,还有更远一些冯继洲,和刚将罗玄彬扒拉出来的徐千策与李秀,皆被气浪击到,只是因各自修炼根基不同,落倒姿势略有不同。 比如冯继洲,只踉跄后退两步,俯身双膝半曲,即稳住了身形。 而徐千策和李秀挟着还未清醒的罗玄彬飞了出去,再重重的砸落在地。 这一砸,让罗玄彬痛得忍不住闷哼了一声。 子慕予心下大急。 “君阳!” 君阳化身薄刃,在子慕予周身飞转。 蒋荣痛呼一声,橡皮一样的手臂迅速松开缩回。 好好的手,被薄刃片得血迹斑斑。 子慕予羽鸿步迈出,迅回到丰俊朗和古元卓跟前,将人拉起。 古元卓流了不少血。 子慕予从芥囊中掏出一小药瓶,倒了两颗黑色药珠给古元卓服下,然后从衣服上扯下一片柔软的布料,将古元卓的伤处简单包扎好。 “你受伤了吗?”子慕予问丰俊朗。 “无碍。”丰俊朗道。 子慕予看向杨启吉和齐高业。 “我们无事。”杨启吉道。 徐千策摔的骨头都要散架了,骂骂咧咧爬起:“罗玄彬,你怎么睡得像猪似的,这样都不醒!” 子慕予看过去,随后,与冯继洲的目光对上。 冯继洲今晚的表现,有些奇怪。 连眼神都不似往日。 柏贤、施良、蒋荣三人稍稍聚拢,脸上神色凝重如石。 今晚可算是出师不利,意外不断。 “不狠下心杀几个,今晚怕是带不走人了。”施良说着,对自己的双手施行了止水诀,筋肉伤得太过,只能又学着子慕予那样,从身上扯下一块衣布将双手缠住。 双手被炸烂成这样,十指连心,定是疼痛万分,偏施良在处理伤口的整个过程眉头都不皱一下,似乎伤的不是他。 他们在休整稍歇计较的同时,子慕予脑中也在高速运转。 罗浮洞今晚损失惨重,也不知有没有罗浮洞弟子受伤。 要么立即用「道德踪」「夺运」之术控制三人。 要么,暂时逃离罗浮洞。 三人的目标是她,若是她不在这里,将人引开,罗浮洞应该无事。 “凭你现在的根基,今晚你做不到一下子夺三人之运。我的建议,还是先逃吧。”脑中大一的声音响起。 子慕予眸色一沉,眼角瞥见罗玄彬摇摇欲坠地站直,不住地拍打着自己的脑袋。 罗玄彬此刻的状态,像安眠药吃多的人。 她的目光又落在冯继洲身上。 冯继洲在凤凰坳,与她其实也算是过过生死。 她心里对他是存着尊敬之心的。 但是刚发生元征这样的事,她对冯继洲到底也不像以前那般信任。 毕竟,冯继洲也是子明找来的。 说起来,冯继洲很少说过自己的事。 他总是很安静地坐在角落里,喝着壶里永远喝不完的酒,不带情绪而耐心地看着身边的所有人。 像个旁观者。 不知罗玄彬今晚的异样,跟冯继洲有无关系? 但是,罗玄彬是敌是友,她同样没有把握。 总之,在冯继洲没有像元征那样做出不利于她的事情之前,她不会将冯继洲视为敌人。 奸人害我,我惩之。 奸人杀我,我杀之。 但她子慕予,绝不会是先负人的那一个。 子慕予朝冯继洲走了过去。 她又拿出了一瓶药,递给冯继洲:“冯先生,你的膝盖擦伤了。” 冯继洲微愣,低头。 刚才受柏贤穿地一剑的冲击,他稳住身形时膝盖磕上了石头,衣袍被蹭破,伤了些皮,渗了点血。 待冯继洲接过药瓶,子慕予低声道:“麻烦冯先生,帮我护一下罗浮洞的人。” 没等冯继洲答应,子慕予又走向罗玄彬。 “子慕予弟,我也受伤了。”徐千策立即迎上来道。 刚刚他、李秀、罗玄彬都被冲击得飞起来时,罗玄彬被他们压到了最底下,所受的伤,不过是方才将罗玄彬从破倒的房屋刨出来时手被划了。 子慕予这次很慷慨,将手中的另一瓶药扔给了他,径直来到罗玄彬跟前。 罗玄彬,似在很努力睁眼,可是眼皮像得了重症肌无力,一直耷拉着,人也不甚清醒。 子慕予的手从腰间擦过,不着痕迹捏了一枚银针,按上罗玄彬风池穴,另一只手,拇指紧掐罗玄彬手腕。 不多时,手往上挪至罗玄彬头顶正中,至百会。 在外人看来,子慕予就是在扶着罗玄彬的脑袋。 不明所以的人,觉得两人这场面是说不出的亲昵。 罗玄彬眼皮渐渐撑起,惺忪的双眼慢慢清明,手腕传来的痛感愈来愈明显。 “啧!”罗玄彬吃痛,要把手缩回。 子慕予趁机靠近,细声道:“罗玄彬,你不是说想跟着我吗?那就帮我护住罗浮洞!” 罗玄彬刚将子慕予的话辨分明,还没张口说话,她人已经转身离开。 柏贤等人神色冷厉,看来马上就要开始新一轮攻势。 子慕予回到丰俊朗和古元卓身边,一手拉住一个。 “俊朗,知渺九华扇!” 丰俊朗立即意会,从怀里拿出扇子,捻手扇骨,嘴角翕动,催以知渺诀:天穹之下任我行! 同时随手一指。 这是古元卓第一次体验知渺九华扇,他瞪大眼睛看着柏贤几个飞扑而来又突然消失,时空乱幕让他目不暇接,头晕阵阵,只觉得头不像头,脚不像脚。 要不是有子慕予和丰俊朗同时架住他,落地之时怕是要天翻地覆,连站都站不稳。 “这里是哪?”子慕予问丰俊朗。 “事情紧急,我没细看清楚,地名好像是三个字,大概在这里。”丰俊朗指着知渺九华扇。 子慕予和古元卓皆探头一看,原来叫「七星城」。 子慕予转身细细打量,此地没有佛龛,只有几块砖石堆叠的案台,案台上座着一只香炉。 应是不久前刚下过雨,地上落叶蓄积了不少水,香炉里的香也全都灭了。 子慕予蹲身,在地上捡了一枝桠。 枝桠上端痕挺新,还挂着几片叶子,应是下雨时风吹下来的。 “这是什么?”古元卓问。 “野生板栗。”子慕予道,“我们看看能不能找到一些吃的,要是没有,这些野生板栗或就是我们的早饭了。” 古元卓抬头看树冠漏出来的天。 是呀,不知不觉,天竟亮了。 第331章 亲自出马,人望 白玉京,摘星楼。 “失败?你们虽久离万神台,可是功力上仍算得上四品神,三位四品神,竟不能将一个刚进入修行境的孩子带回?!”子明满脸不解兼愤怒。 他勉力稳住庄琬瑢的气海根基,原本以为半个时辰柏贤他们就能将子慕予带来,谁知等了一整晚!人还没带回! 气甚!急甚! “上神,罗浮洞卧虎藏龙,子慕予、丰俊朗实力不可同日而语,古元卓竟也实力不俗,还有齐高业、杨启吉插一脚,还有一个小子……”柏贤试图解释。 “我们的法术与神后一脉相承,神后如今……我们的实力能有五品也算不错了。”蒋荣低声道。 子明非常不耐地挥手:“他们再不俗也只是三个毛头小孩,齐高业和杨启吉再有能耐也没迈进神境。我说了,除了子慕予和丰俊朗,其他人可以不计生死!你们是不是又存妇人之仁了?” “其他人,到底无辜。”蒋荣垂首。 子明冷笑一声:“他们无辜,殿下又待如何?你们就想眼睁睁看着殿下从此沦为庸人?这样的殿下,以后如何震慑万神,坐稳万神台!” “我们会把子慕予抓回来的。”柏贤咬咬牙道。 子明把袖一甩:“来不及了,我会亲自出马。” 自始至终,施良沉默无言,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无法自拔。 他一直想不明白,自己的「浮生一刃斩」,怎么就没砍伤子慕予,反射回来了? 绝不是他这一剑出了问题,而是子慕予有问题! 子明看着柏贤一个个身上都负着伤,皱起了眉:“你们先下去养伤,两个时辰后再过来护卫殿下。” 三人冲子明行了一礼,退了出去,先后走在一条蜿蜒的鹅卵石小路上。 这些鹅卵石也是精心挑选的玉石,每一颗都有自己独特的光泽和质地,每天有白玉京的弟子细致擦洗,阳光普照之下,一路光怪陆离。 “你怎么伤得这么严重?”蒋荣碰了碰施良的手。 施良乜着他血肉模糊的手臂:“你也不遑多让。” “倒是许久没打得如此酣畅淋漓。先神洲代有才人出,子慕予、丰俊朗、古元卓、杨启吉,还有那位少年,若都是咱们殿下的人,就好了。”蒋荣道。 “说起这个,我有些担心。上神安排咱们的这次行动,是彻底要和子慕予撕破脸皮吗?既决定撕破脸皮,斩草除根才是上策啊。”柏贤道,“若分道扬镳,子慕予身边那些少年,怕会倾向于子慕予,而不是殿下。毕竟咱们殿下,与他们没什么交情。” “但凡成大事者,需天时、地利、人和。神后曾说过,人和虽排最末,却比天时地利更为重要,因为天时可以等,地利可以选,唯独人和是等不得选不得的,需靠自身。殿下有咱们这些老东西和白泽帮衬着,勉强过得去。庄辰殊不足虑,她身边只有一个柯兰一个孙鸿硕。可是子慕予,身边的人确实太多了,不得不防。不过,从子慕予的角度看,她也算无辜,不一定非要斩草除根,或许,提前布局,将子慕予身边的人一个个拉到殿下这边来,也不是不可行。”蒋荣道。 施良摇头:“神后还说过,这个世界没有别人,只有自己。所谓人和,虽讲的是人才,其实讲的是人心所向,人望。本质还是在吸引别人追随的那个人身上。我虽只见子慕予两面,可是也能看得出,此人有格局、超人的执行力和判断力,更重要的是,对待身边的人足够真诚且敢以性命相交,在这方面,咱们的殿下……”施良欲言又止,“就算咱们现在能将丰俊朗、杨启吉他们拉到殿下这边来,他日,子慕予身边还是会有新的丰俊朗,新的杨启吉。” “所以说嘛,还是要斩草除根稳妥一点。”柏贤道。 “咱们能想到这些,日月上神一定也能想到。这不是咱们该操心的事,守护好殿下才是要务。”施良道。 柏贤和蒋荣点点头,三人各自回到自己住所,运功养伤。 …… …… 七星城。 平常子慕予卖药挣到的钱,都交由古元卓打理。 古元卓最近清点,不巧昨晚睡觉时,把银子藏在了床头板下的一个匣子里。 这次事发突然,丰俊朗也没带钱。 所以,三人还没走出土地庙,就乖乖回去老老实实捡了一大兜野山板栗。 “这真的是板栗吗?怎么跟以前吃的不同?”古元卓道。 “以前你们吃的都是我提前剥了皮的。”子慕予拿起一颗,捏着小刺将表皮撕开,露出里头棕色的扁核,“橘生淮南北为枳,这个就是小一些,刺也疏一点,味道差不多的。” 下了山,山脚有条喧闹的小溪,正适合烧火。 捡了些小柴堆在小溪边,子慕予从芥囊里拿出火石,点了火堆。 子慕予见有了些红炭,便扔了一把带皮板栗进去,用树枝拨炭埋住:“俊朗,你看着,等会见到板栗皮爆裂有香味飘出,就可以刨出来,再扔生的进去。” “嗯。”丰俊朗撩起袍脚,蹲在火堆旁守着,不一会儿,脸就被烤红了。 “可以蹲远一些,你都快被烤熟了。”子慕予笑道。 “哦。”丰俊朗依言挪远一些。 “元卓,来,我给你看看伤。”子慕予冲古元卓招手。 古元卓立即近前,蹲下。 伤口红肿严重,整个手掌的皮肤都有些滚烫。 “要重新配药才行呢。”子慕予轻声道,“以后,若不是到要拼命的时刻,别用自己的身体抵挡对方的攻势。记住,无论跟谁打架,一定要先保全自己,才去想如何打败敌人。” 古元卓点点头:“嗯,我知了。” “你可以先自己想想,当时除了用手阻挡制衡,还有没有别的应对之策。等你伤好一些了,我再和你模拟一下今天这一架,若当时我是你,我会怎么处理,你可以参考一下。”子慕予将古元卓的伤口重新包扎好。 古元卓眼睛微亮:“好!” 相比子慕予和丰俊朗,他的实战经验确实有限。 尽管受了伤,但其实今天一架,他打得蛮开心。 虽然这不是第一次和子慕予、丰俊朗一起跟别人打架,可是,这是他第一次,感觉自己能与子慕予、丰俊朗并肩。 这一次,他没有拖后腿。 第332章 生生平安,我找子慕予 从知渺九华扇上看,七星城毗邻鸿蒙城。 七星城上有光点。 按齐高业的说法,此处应有妖孽作祟。 子慕予手轻轻敲在「鸿蒙城」三个字上。 鸿蒙城里有万神台。 什么妖孽这么艺高胆大,竟敢在万神台附近动土? “慕予,这能吃了么?”丰俊朗的声音响起。 子慕予收好扇子,蹲在丰俊朗身旁,拈了一粒滚烫的栗子狂哈气:“闻着差不多,我看看。” 她掀开棕色的皮壳,剥出里头微黄的核仁,对丰俊朗道:“张嘴。” 丰俊朗狐疑:“干嘛?” “试试熟透没有。”子慕予道。 “那怎么不是你试?”丰俊朗道。 “不识好人心。栗与「利」同音,据说吃烤栗子,吃到第一个的会有好运气。我看你印堂发黑是将要倒霉之状,想给你转转运。”子慕予说得一本正经。 “我信你个鬼。”丰俊朗道。 “弟弟,我信!给我给我!”古元卓伸手过来。 子慕予笑眯眯地把栗子交给古元卓。 古元卓将栗仁抛进嘴里,咀嚼了好一会儿,粗眉挑起又落下:“好像有点生。” “生就对了,生生平安嘛。”子慕予对丰俊朗道,“咱们再烤一会儿。” 丰俊朗抿住唇,转过身去,嘴角却是怎么也压不住。 古元卓端着伤手,也靠了近来。 “接下来,咱们怎么办?”丰俊朗问。 子慕予眼间的笑意微敛,开始分析。 “看他们话中意思,应该不是奔着要我命来的。或是,有人要见我,或是,他们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东西。如果是庄琬瑢想见我或对我做什么,他们其实有更好的方式。”比如上次,庄琬瑢直接把她拽进了灵墟识海。 “他们选择半夜偷袭,约莫是想在不惊动人的情况下将我带走。我刚睁眼的时候,看见站在我床前那个人正打算对我动手。如果猜得没错,他们是想将我打晕。” “想见我或者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东西的人,不希望让我看见。” “先前林予安的话,也印证了我的猜测。庄琬瑢才是真正的神皇帝姬。那么给他们下命令的人,不是庄琬瑢就是子明。” “虽然,我与庄琬瑢接触不多,也知此人有些骄傲,是不惧让我看见的。” “所以我猜,应该是子明。” “若是子明,他不会为了见我而弄出这样的阵仗。那就是我这里有他需要的东西,但不想惊动我。” “但那些人又说了,给他们下命令的人说,若遇阻挠,不计生死。也就是说,他需要的东西,很急,也很重要。就算惊动了我,也无妨。” 子慕予垂眸,掩去眼底抑制不住的失落和苦涩:“他这么急、这么激进,应该是为了庄琬瑢。” 古元卓低着头,闷闷地单手将遗落的半熟半栗捏呀捏。 丰俊朗看不过,拿来掰开,塞古元卓嘴里。 古元卓觑着丰俊朗,把嘴里的栗仁狠狠咬了个粉碎,原本有些半甘的栗仁,不知为何,变得寡淡无味。 “弟弟,你想怎么做?”古元卓咽下满口的粗涩。 “这一次,我定要让子明亲自来见我。”子慕予道,“我要他当面跟我说,我是谁。” …… …… 罗浮洞,物道湖前。 洞里刚遭大难,弟子们忙着重新修建院子房屋,在悬索上扛着物料进进出出。 一个弟子看向岸边,对朱银凤道:“朱师兄,看,有个和尚。” 朱银凤回头,果见一个年轻和尚。 和尚里穿白色素衣,露褐色绘璨金袈裟加身,手拈佛珠,长身玉立,清雅如鹤,飘逸不染尘。 朱银凤将手中东西交给身旁的罗浮洞弟子,脚下轻点,落于岸前,冲和尚抱拳:“请问,您是……” 和尚念了一句佛号:“贫僧想找人。” “找谁?”朱银凤问。 “子慕予。”和尚道。 朱银凤神色微变,以为又是来找麻烦的。 “不在。”朱银凤道。 “请问去了哪里?”和尚急问。 “不知。”朱银凤说完转身就走。 和尚身形倏动,眨眼人已站在朱银凤身前,挡住去路:“请问,她何时归?” “不知。”朱银凤闪身而过。 和尚再次像阵风卷至朱银凤跟前:“贫僧想见见你们洞主。” “洞主闭关了,不见。”朱银凤这次用跑的。 正跑开两步,想要踮脚欲飞,却被和尚一把摁住,顿时动弹不得。 果然来找麻烦的! 子慕予到底何方神圣,怎么总招来那么多不好惹的人! “那就让贫僧见见你们主事的。”和尚道。 “主事的也在闭关。”朱银凤硬着头皮道。 和尚神色霎时变得冷淡,也不自称「贫僧」了:“我以礼求见,你既这么敷衍推辞,别怪我不请而入!” 话音甫落,人已经凌空跃起,刹那间便失去了影迹,只留下一阵沉香清气,显然是已经入了罗浮洞。 朱银凤一看,这还得了,边追边喊:“示警,示警!” 一个罗浮洞弟子从怀里掏出一个铃铛,猛地抛向半空。 铃铛在空中悬浮,发出急促的「叮呤」脆声,罗浮洞里挂在各处的铃铛感应到了,俱一同晃动起来,遍山都是让人不安的铃响。 鉴于最近罗浮洞里不太平,为了弟子们的人身安全,今天一大早杨启吉就在洞里布下这套示警阵,每个罗浮洞弟子皆分发了一个铃铛,谁知现在即派上了用场。 杨启吉凌晨一战,并没受到什么损伤,已经回了寒潭边钓鱼,听见铃铛响起,立即放下钓竿,飞掠而去。 很快,他便发现了那道白色影子。 白色影子在半空时而停住,时而高速转移,不知在寻觅什么。 “天地守一,听我号令!”杨启吉口诀催动,倒伏在地上还没来得及重新种回去的树木立即拔起十余株,围住白影。 和尚顿住身形,绕着佛珠的手负于身后,眯眼见杨启吉迅速逼近,抬手便对了一掌。 砰一声闷响,声音不大,可是气浪奔涌,期间泄出的精气骇人。 杨启吉被击飞,眼看就要砸在围在四周的树干上,可那些树像活着似的,自动避开,杨启吉伸手抓住斜来的一根树枝,寻势滑落。 杨启吉看向自己的手,脸色数变。 自己不是对手,和尚明显手下留情。 于是抱拳一礼:“不知尊驾是谁,来我罗浮洞有何贵干?” 和尚落地,只是这次没有在物道湖前那般有礼貌:“我找子慕予。” 杨启吉一怔,细细端看和尚神色:“能否问一句,尊驾找子慕予所为何事?” 和尚不悦:“你管得是不是太宽了?” 杨启吉不恼,只是指着周围惨状:“实不相瞒,今天凌晨,罗浮洞来了三位不速之客,要对子慕予不利。现在子慕予已经离开罗浮洞,不知去处。” 和尚眸色倏紧:“当真?!” 第333章 齐天神,知渺九华扇之主 子慕予三人稍微填了一下肚子,沿着小溪,找到大路,往人流多的方向走。 才走一刻钟,便看到了城门。 城门没甚特殊,梯形灰色垒墙,墙顶每隔一定距离设一个小台,小台中间有个圆孔,圆孔上方插着红色的小方旗帜,严格的中轴对称结构。 只正中三层小楼,红墙青瓦,峭檐飞角,蓝柱上金漆雕龙,琉璃点凤,颇有威势。 丰俊朗踏足的地方不少,却从没来过七星城。 “奇怪,一城的土地庙最多在偏僻安静些的地方,比如城池边上,或临近城里村落,怎么在城墙以外呢?”丰俊朗奇道。 “对哦,土地神保的是一方土地,怎么,还被关城门以外了呢?”古元卓也觉得奇怪。 子慕予对城墙没有太多概念。 在前世,路过古都,也曾见过城墙,却无防御之责,只是一名胜一眼景。 一同准备过城门的,有个赶着马车拉酒的小伙子,听见了丰俊朗和古元卓的话,脸上三分得意七分与有荣焉:“外乡人吧。我们七星城是请了高人相天法地、相土尝水定下的城基,从不供奉像土地神这种低等神,只供奉齐天神。” “齐天神?”子慕予第一次听,心里莫名想起了前世神话世界第一反骨仔齐天大圣孙悟空。 难不成在这个世界也有猴哥的传说? 小伙子见子慕予连「齐天神」都不知道,嗤笑一声:“喂,你从那个犄角旮旯来的,连齐天神都不知道?” “是云熠。”丰俊朗凑近子慕予耳边低声道。 “啊?”子慕予以为自己听错了。 “齐天神,就是我们先神洲的神相,云熠!”小伙子道。 子慕予有些懵逼。 小伙子见子慕予这副样子,看向三人的神色便有些不同,脸上开始漫出一股盛气凌人的傲慢来:“你连神相云熠都不知?你们不会来自沧溟宗或者沙河渚那种蛮夷之地吧?” 丰俊朗拿出腰牌:“我们是罗浮洞弟子,出门历练。” 小伙子见是仙府中人,脸上的傲慢收了收,但也无太多恭敬之色:“罗浮洞?没怎么听说过。你们不会也是为了那条蛇妖来的吧?” 蛇妖? 这或许就是知渺九华扇上「七星城」亮起来的原因? 子慕予三人彼此对视一眼。 “我们七星城隔壁就是鸿蒙城,哪用得上你们这些末流小仙?我们城主已经写信去请国子书院学子帮忙了。国子书院知道吧,里头的学生尽是半只脚已经踏入化神境的天之骄子、青年才俊。他们随便一个过来,那蛇妖便没有活命的机会!” 国子书院? 子慕予心中一愣。 这个地方子明曾经跟她提过。 自从心中疑了子明,他曾经说过的话子慕予也不太当真。 这个地方既真实存在,那么,子明说他花了五年、林予安花了一年才考上国子书院,或许是真的。 “我们先进城。”丰俊朗道。 子慕予点点头。 “嘿,等你们见到国子书院的学子,就知道什么叫自惭形秽啦!”小伙子冲他们喊。 …… …… 凌晨一役,几乎所有房屋都倒塌了。 之所以说是几乎,是因为尚有一小屋幸存。 这小屋不是齐高业的住处梦庐,也不是杨启吉寒潭边的简陋庇身所,而是罗浮洞西北角落一间独栋小屋。 这是脸上有蝴蝶形红痣的水亦雪的居所。 因为对自己长相的自卑,也不想面对师兄弟们对她长相的指指点点,她修炼常常一个人站在角落里。 住,也是住在罗浮洞的角落。 这段日子,她一直在养脖子上的剑伤。 虽然,子慕予的药好用,手术也成功,可是毕竟是死里逃生,体内的血几乎换了一轮,休养至今依然觉得元气大伤,整个人脸色蜡黄蜡黄的。 水亦雪觉得自己这样子很难看,既得了洞主的允许,她便整日待在屋里,等待身体慢慢恢复。 此女除了脸上蝴蝶红痣,还有些特异之处。 比如睡觉,躺落即入眠,为养身体也不早起,会一直睡到辰时末才醒。 凌晨动静如此大,几乎所有人都被惊动,偏她睡得人事不知。 等她醒来时,开门,如往常一样见一女子脊背挺得直直的,在屋前简单搭就的小灶上扇火熬药。 新进弟子,吴念虹。 当初洞主齐高业问所有女弟子,有谁愿意帮忙照顾她一阵,大部分人都往后退,几个有些为难地站在原地,只有吴念虹站了出来,主动说自己愿意。 水亦雪好生感激。 有人在背后闲话,说吴念虹是为了得到洞主首肯才愿意接了这个活。 可是水亦雪知道不是。 内向的人,敏感又细腻。 她能从对方一个轻微的眼神、细小的动作,看出很多东西。 水亦雪在吴念虹身上,发现了跟古元卓类似的品质。 率真。 退一万步讲,吴念虹就算是为了洞主首肯才愿意照顾她,她也感激。 “念虹,今日,又辛苦你啦,谢谢你。”水亦雪每天都说谢谢,像当初古元卓对她一样。 吴念虹有些局促地站起身:“水师姐不用跟我这般客气的。” 见吴念虹这样子,水亦雪也很是拘谨。 两个女孩子,相处起来彼此都有些小心翼翼。 “嗯,以后我不客气,你也不用客气。念虹,以后就叫我亦雪吧,我们年纪差不多。”水亦雪道。 “这怎么能行,不合规矩。”吴念虹自从进入罗浮洞,言行举止便非常谨慎。 好像,特别害怕自己会被赶出去。 水亦雪上前,深吸一口气,才伸手握住吴念虹因为练剑而起了粗茧子的手:“我进罗浮洞很多年了,但是除了你,没有人叫过我师姐。我喜欢你叫我名字。” 吴念虹大起胆子,点点头。 水亦雪看见自己屋门前堆放了很多碎木断梁,几乎塞满了出门的路。 “什么!又有人打上门来了?要去你们去,我可不敢再去看了。”外面有声音隐隐传进,听得不甚分明。 “发生什么事了?”水亦雪问。 吴念虹这才把凌晨发生的事情告诉她。 水亦雪大惊,忙问:“古元卓他们去了哪里?” 吴念虹摇头:“用了知渺九华扇。现在连洞主都不知他们去了哪里。” “知渺九华扇……这么巧?”水亦雪喃喃道。 知渺九华扇并非罗浮洞洞主齐高业所属法器。 准确来讲,此扇不是先神洲之物,而出自沙河渚。 原本知渺九华扇的主人,是她。 只是当初拜入罗浮洞,知渺九华扇便成了束修。 第334章 掳人,不是好兆头 「鸹」! 「鸹」! 「鸹」! 几声鸟啼由远而近,由初初刚能听见到震耳欲聋,不过弹指,可见此鸟速度之快! 水亦雪和吴念虹俱是一惊抬头,看见一大片色彩斑澜从天扑下,飞鸟振翅扬起的狂风吹得两个女孩双手挡在眼前,连连后退。 重明鸟四只瞳孔诡异地转动,歪头看着面前的两个女孩,似乎一时分不清谁才是它的目标。 「鸹」! 「鸹」! 「鸹」! 重明鸟十分果断,一只爪子抓住水亦雪的衣领,另一只爪子抓住吴念虹的胳膊,「蹼」地冲天而起,去势如电,顷刻便没入高空云层。 正在应付和尚的杨启吉猛地朝空中看去,见一只大鸟突袭罗浮洞,隐约还见抓走了两个人,瞳孔微缩。 “天地守一,听我号令!”一声喝下,整个罗浮洞的树都连根拔起,头尾相连,刹那便成了一条登天梯! 杨启吉在登天梯上狂奔,另一道人影瞬移追于其后。 是罗玄彬。 “抓走的是谁?”罗玄彬问。 “不知,是女弟子。”杨启吉道。 “我答应过子慕予要守好罗浮洞的,交给我。”罗玄彬说完,身影顿时消失在云海。 重明鸟拎着两女在云雾中正风驰电掣,忽一脚从浓雾中踹出,正中鸟头。 「鸹」! 「鸹」! 「鸹」! 遭受袭击,重明鸟松开了吴念虹,配合着巨翅还击。 吴念虹刚被抓时便吓得魂战胆裂,只是重明鸟飞行速度实在太快,她连惊呼都还哽在喉咙里喊不出来。 现在,她被松开了,以越来越越快的速度砸向地面。 她终于可以喊了:“啊!” 她会死的,会摔成一滩肉泥。 父亲求死,才有她的一线生机。 那么辛苦才得拜入罗浮洞,现在还没学有所成。 如此,便要结束了么? 溢出的泪,在往上流。 可下一秒,她撞入了一个温暖而坚硬的怀抱。 “别怕,我接住你了。”声音如此熟悉。 平静却有无穷的力量。 吴念虹呆呆地看着杨启吉略显发青的下巴,凝重的双瞳。 这个人在大比时,多次将她打倒,让她放弃。 她的人生够苦了,这个人又让她吃尽了苦头。 说实话,她一直对此人有些芥蒂。 可是此刻…… “大师兄!”吴念虹埋头于杨启吉胸前,痛哭不止。 杨启吉见已经无法追得上重明鸟,再等无用,这登天树梯也撑不了太久,便抱着吴念虹飞踏而下。 等人落地,树梯轰然倒塌,又是一团狼藉。 …… 罗玄彬与重明鸟缠斗了好几个回合,重明鸟就是不肯松人。 不仅不松,原本一个爪子抓着的,现在变成了两只爪子,爪甲陷入皮肉,如肉钉一样钳着水亦雪,罗玄彬想扯都扯不出来。 “畜牲,找死!”罗玄彬正要追上,掌中凝势,打算一掌劈碎重明鸟的脑袋。 可是重明鸟突然刹住,调转方向,原地扑腾。 而它的身体转开后,露出一个人影。 一个男人,身如玉树,双手负在身后,戴着银色面具,虚浮在流云之上。 罗玄彬堪堪止住,警惕地问:“你是谁?!” 对方却不搭他的话,只凉凉地道:“你就是罗玄彬?” 罗玄彬鸡皮疙瘩突然冒了一身。 第六感在警告他,此人危险。 他该立即扭头,马上逃命。 可是,他答应过子慕予。 要保护好罗浮洞。 神相密令,子慕予的话,便是他的话。 所以,不能退。 罗玄彬梗起脖子,压下心底无由来的恐惧:“这只是罗浮洞一个普通弟子,你抓她做甚?” “将死之人,问那么多干什么?”对方冷声说着,拂起手,掌心朝下,轻轻一拍。 罗玄彬就见他好像是拍了一掌。 他抬头,见那些云雾漏了个洞。 这个洞刚好是那个人巴掌的形状。 这个洞,在他一口气还没喘完时便来到了他的额顶。 等他反应过来自己将要面临的是什么的时候…… 「嗡!」 「嗡嗡嗡!」 罗玄彬不知他的脑袋被这一掌拍碎了没有,他的思维碎了,他的意识碎了,他的视野碎了。 所有东西都是碎碎烂烂的。 他的身体在往下坠落的时候,他感觉好奇怪。 自己原来是只鸟吗? 否则干嘛会在空中飞翔。 可自己为何没有翅膀? 他没有翅膀。 便飞不了。 他是谁啊? 刚才又为什么而忙? 戴面具的人都不屑于看他一眼,带着重明鸟和抓来的人飘然远去。 没有人看见,罗玄彬下坠着下坠着,身体周围突然出现一轮光环,随后,人失去了踪迹。 …… 一处巍峨高山,也不知叫何名字。 半腰烟云袅袅,不知山间是否有隐居的名士。 水亦雪气息奄奄,被扔在一旁。 重明鸟与戴面具的人,气质一样冷厉。 戴面具的人似乎非常清楚水亦雪是谁,只凛若冰霜地问:“告诉我知渺九华扇的下落,我留你性命。” 既提到知渺九华扇,水亦雪哪能不知对方是为何而来。 她本是知渺九华扇的主人。 就算她已经将它赠给了齐高业,而齐高业又赠给了子慕予和丰俊朗,可是知渺九华扇的主人仍然是她。 知渺九华扇的其中一根扇骨,就是她的肋骨做的。 所以,她确实能找到知渺九华扇现在在哪里。 可知渺九华扇的位置,就是子慕予和古元卓他们的位置。 水亦雪压下痛苦之色,嘴角扯了一抹难看的笑,指了指自己的脖子。 那里,有道新鲜的疤痕。 那疤痕,像条正在扭动蚯蚓,虽然难看,却生机勃勃。 “看见了吗?若没有子慕予他们,我早死了。救命之恩,如同再造,重逾一切。想从我这里得到知渺九华扇的下落,做—梦!” 子明眸色清冷地看着水亦雪。 他已经许久没见过子慕予。 虽然,他每天都能收到关于子慕予的消息。 可是,都是文字里的她。 现在,他面对的是子慕予身边的人。 他试图透过这个人,来揣测子慕予如今的样子。 以前,子慕予只有她自己,最多,不过一个憨厚得有点蠢的古元卓。 可是,现在,她身边出现了很多人。 她能影响很多人。 眼前这个,竟愿为她死。 这不是一个好兆头。 第335章 小雪与大雪,不伦不类的比喻 第335章 小雪与大雪,不伦不类的比喻 见水亦雪是根硬骨头,子明并没气急败坏。 也不废话,拿出一块金,融化成沙。 金沙和着血雾,聚于指尖。 画符念诀:“黄金为粱,吾血为柱,天地玄分,为吾摄神!” 摄神的对象不是庄琬瑢,子明不必忌讳自己的摄神符会不会伤害到对方,也不必太过耗费自己的灵力去控制它的霸道。 水亦雪痛苦的哀嚎,久久在无名山上盘桓。 叫声之凄惨,惊得鸟雀不安扑飞,嘎嘎乱叫。 摄神完毕,子明擦了擦嘴角的血渍,轻衣抖动,踏上重明鸟的后背,似道五彩缤纷的闪电,冲进白霭霭的云河。 水亦雪仆在地上,半边脸着地,呼吸微弱,瞳孔散大空洞无神,蜡黄的脸上透着股绝望之色。 她想起了刚才罗玄彬的遭遇,眼睛急得抽搐,眼眶猩红,呼吸急促,整个人都开始发抖。 “古元卓……危险,我得去救他们啊。”水亦雪带着哭腔道。 血一股股从嘴巴里涌出来,泡着她的脸,还有她的蝴蝶形红色胎痣。 那血色蝴蝶,像着了火,开始扑翅。 一道尖锐的声音响起,满是幸灾乐祸:“就凭你?呵!你都快死了,还想着救人?我倒要看看,这一次,还有没有人来救你。” “你……帮我,去……救。”水亦雪的声音湮没在血水里。 尖锐的声音激动起来:“你愿意让我出来了?”或是怕水亦雪改变主意,急急地道,“不许反悔!” “只要……救……救了他……”水亦雪虚弱得再也说不出更多的话。 “好!” 扑翅的蝴蝶终于挣脱桎梏,腾空而起,但并没离去。 它在水亦雪头顶盘旋,慢慢的,慢慢的,一点点碎裂,如星星点点的火苗,落在水亦雪身上,然后消失无影,一道红色的水光从水亦雪心脏唰地漫遍四肢、头发丝。 原本一动不动的水亦雪,忽然抬起一肘,掌心撑在地上,躬起上身,整个人坐了起来。 她脸上的蝴蝶红斑不见了。 蜡黄的脸色也好看了些。 她双眼微闭,仰着头,努力吸了一口空气,一脸惬意和满足:“先神洲的空气,果然比到处都是海腥味的沙河渚好闻些。” 等她睁眼,周围一切黯然失色。 与先前水亦雪如同小鹿般惴惴善良的眼神不同,此刻她的眼中,满是炽烈的兴奋和疯狂。 像团火,恣意得似乎不受一切规则的束缚。 像只兽,满是野性,向往着自由。 她伸手抹了一把脸上的黏血:“小雪啊小雪,我都说那女人不是我杀的,偏不信,把我当魔鬼,当蛇蝎。你怎么就不明白,我就是你,你就是我。连自己都不信,蠢货。” 她站起,来到高山崖边,看向深不可测的崖底,唇角一勾,抬起双手,再次闭眼仰头,让温暖的阳光铺满了整张脸。 随后,坠落。 山腰的云,刹那吞噬了她的身影。 不久,传来一阵猛虎嘶鸣:「嗷呜!」 林间无数虫兽惊走奔逃。 满山林,都是她银铃般的笑声。 …… …… 七星城。 自踏进城门,古元卓的嘴巴就没有合起来过。 他从没见过如此繁华的城市。 街道可供两辆四驷马车同时经过,店肆林立,各色鲜亮旗帜飘扬,高楼随处都是,车马粼粼,人流如织,规模远非以前见过的青山县、渔阳郡可比。 一些小车棚里挂售的小玩意,做工布料设计也与先前所见不同,隐约可见金线银丝穿游,他地的贵色在此地成了寻常之色。 吃食店面收拾得很干净整齐,来往之人身上衣物也是光鲜亮丽。 没有乞丐乱跑,没有蝇虫狂舞。 一汪清流穿街而过,年轻女郎撑着几艘小船满载各色花卉在叫卖,清流婉转,在花木深处泻于青石之下,形成小小瀑布,给这烟火之城又添了几分灵气。 子慕予也很认真在看。 无论哪个时代,哪个国家,都存在阶层,存在贫富差异。 在先神洲,既有庆云县那种吃人肉食人骨的地方,自然也该有像七星城这种看起来岁富民丰、繁荣盛世之景。 知道客观存在是真。 心中感慨有些堵也是真。 子慕予突然很好奇。 七星城之所以成这样的七星城,是因为那小伙子所说的,经高人相天法地、尝水相土才定下的基业? 还是因为毗邻鸿蒙城? 抑或因为七星城有个能干的城主?恰好又有勤劳顺从听政的城民? 还是因为,他们不供奉那些低级神明,只供奉齐天神? 丰俊朗是见过世面的,脸上并无多少惊奇之色,只是忧心地问子慕予:“你说,子明会找来吗?” “我想,会。”子慕予道。 除非他们的事情已经解决,不需要她了。 否则,若真是庄琬瑢出了什么事,子明越是紧张重视,亲自来找她的概率越大。 想到这里,子慕予心里发苦。 她希望子明来。 她需要子明一个解释。 她想知道,在这个世界,她是谁。 可她又不希望子明来。 她怕一切都是她所猜测的那样,她怕庄琬瑢才是子明小心翼翼拼尽全力也要保护的人,她怕……子明会为了庄琬瑢而将刀尖指向她。 一切若有答案,她该何去何从? 子慕予侧头,悄悄看向丰俊朗。 子明是丰俊朗在这个世界上仅剩的亲人。 若是她与子明反目,丰俊朗夹在中间,又会如何? “俊朗。”子慕予忍不住呼出声。 丰俊朗扭过头来,一缕额发垂落高挺的鼻尖之上:“嗯?” “若我跟子明有什么,我希望你什么都不要干。这是我跟他的事。”子慕予道。 既然知道肯定是艰难的,那就不要让他做选择好了。 就像婆媳大战,夹在中间的丈夫若是偏帮任何一方,要么不仁,要么不孝,里外都不是人。 不如让婆媳各凭本事,而丈夫只需战后灭火。 想到此处,子慕予为自己脑内这不伦不类的比喻,哑然失笑。 丰俊朗眉毛高高挑起,没有说话。 “弟弟,我定站在你这边的。”古元卓一脸坚定地道。 子慕予看向古元卓。 其实,她更担心古元卓。 若是按照她的猜测,子明很有可能从一开始就知道古元卓是云熠的儿子。 那曾经的父子情深,断然也是假的。 古元卓这么实诚较真的一个人,怎会不难过呢? 只是,以前古元卓的难过会直接表现出来,让她看得见。 什么时候,古元卓学会藏心事了? 第336章 国子书院五子,好看 第336章 国子书院五子,好看 子慕予一行沿着街道继续往前走。 看着闻着路旁小店的吃食色香味俱全,那点野生板栗打底的肚子便开始咕噜噜狂叫起来。 古元卓的肚子叫得最大声。 丰俊朗向来注重礼仪,像当众让肚子大唱空城计的事从没有过,但许是跟子慕予和古元卓一起,身心都放松,古元卓肚子一开唱,他的肚子也开始附和起来。 子慕予倒没觉得很饿,扬唇:“怎么办呢?要不,咱们在这卖点艺,挣点吃饭钱?”给古元卓配药,也需要钱。 丰俊朗脸色一变,当即反对:“卖艺像耍猴给人家看,我可干不来这么丢脸的事。” “脸能当饭吃吗?”子慕予道。 “那你怎么不去?”丰俊朗道。 “我的剑,耍得可没有你的好看。”子慕予眉眼笑成了缝。 说起这个,丰俊朗有些气闷。自从跟了方喆练剑,他愈发觉得曾经自己追求的美肤浅无趣。 并不是说追求美不好,而是肤浅无趣的美不好。 剑术的美应该在有效攻击中取,而不是美中取有效攻击。 以前不觉,最近他看子慕予舞动「君阳」时就很美。 身如松,剑如龙,绝不拖泥带水,剑尖所指,霸气而凌厉。 而不是如曾经的他,只追求剑招中有山川河流,花鸟虫鱼。 子慕予不知简简单单一句话引出了丰俊朗如此丰富的内心世界。 古元卓上前一步,期待地望着子慕予:“我可以,但我不会。” 子慕予笑得像只小狐狸:“简单,胸口碎大石应该就有人看。” 古元卓立即转身找大石。 子慕予忙拉着他:“开玩笑,开玩笑的。你身上还有伤,碎什么大石?挣来的都不够买药钱。” 丰俊朗虽有些历练经验,但是以前,他有钱傍身,根本不需要想着如何挣钱,如何挣一日三餐。 所以出门在外,论阅历,丰俊朗算小学生。 古元卓是初进幼儿园。 “要是没有我,你们该怎么办呢?”子慕予笑眯眯地道。 丰俊朗侧头看向她,眼底闪过一抹忧色。 八年时光,不是白处的。 子慕予笑时到底高不高兴,丰俊朗能感受得到。 比如此刻,子慕予就不快乐。 她的笑,或许只是想告诉他和古元卓,其实她对即将要面对子明的事,并不介怀。 现在看来,子慕予很介怀,而且,对这件事的结局并不抱乐观态度。 就在这时,人声嘈杂。 “让开!让开!”不知是谁尖声尖气地呵斥。 人流迅速分成两拨,急急忙忙跑向街道两旁。 子慕予、古元卓、丰俊朗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人流挤向两边。 子慕予在一旁。 古元卓和丰俊朗在另外一旁。 这个阵仗,再蠢也知道是有什么重要的人到了。 路旁的人皆不约而同将脖子伸得最长,一个个像只大鹅。 年轻女郎似乎犹其兴奋,眼睛亮晶晶,脸颊绯红,双脚不停地乱跺。 几个卖花女迅速撑船靠岸,船上的花也管不上看顾,掐下最美最艳的那朵,别在鬓间,才匆匆钻进人群,踮脚张望。 子慕予见此景,只想到一件事:探花郎游街。 “来了,来了!国子书院的仙门使者来了!”不知谁喊了一声,“他们帮我们抓蛇妖来了!” 子慕予眉梢轻轻挑起,忽地目光咯噔一定。 只见有五个少年,其中一位走在最前面,其余四位两位一排,步履一致往这边走来。 他们一个个都穿着云纹月白袍,衣领绣的不知是什么神兽,看着十分威严。 以金甲束袖,缓带轻飘,腰间一色白玉,雕刻的也不知什么图腾,金色流苏不长不短,随着衣袍摆动,白鞋没有半点污渍,仙气凛然。 手中皆握一柄长剑,看似每把一样,其实剑鞘上雕纹各异,剑柄上各刻了不同的字,应该是每个人的名字,看着很是不俗。 如此不俗的装备下,衬得几位少年皆俊朗如玉、气质出尘。 那么多人注目,满是欣赏赞誉之声,他们目不斜视,有睥睨之气,却无狂傲之态,眼中有疏离之色,却不冷漠。 举手投足流露出来的气场,让人不知不觉便产生敬畏之心。 原来这就是国子书院的学子。 子慕予刚才挑起的眉梢缓缓落下。 心里暗道:子明说国子书院难进,看来是大实话。 这五位少年随便一个拎出来,都能登大雅之堂,应是先神洲严选。 走在最前面那位少年,挺拔的身姿如高山傲立,剑眉间有股犀利,目光清泠泠似能穿透人心。 他就在这人群中漫不经心草草扫了一眼,收回目光片刻,眉宇一抖,又朝子慕予看去。 就算他们的队伍已经越过了子慕予,他依然不住地回头看她。 子慕予刚落下的眉梢又扬了起来。 定定地看向那位少年。 这个人,子慕予敢肯定自己从没见过。 那他在瞧什么? 队伍已远,周围的人流顿时杂乱无章,有些继续追着队伍看的,有些自去忙活的。 总之,彻底隔绝了那位少年不断回头的视线。 少年身后的另外一个少年忍了许久,终于忍不住也回头望了一眼,视野所及,除了泱泱俗人并无其他。 “师兄,你在看什么?” “老师说近百年先神洲不会有大气运之子,许是我看错了。” 短暂的交谈,结束在城主府前。 城主设了宴席要为他们接风洗尘。 “我们从鸿蒙城而来,有什么尘可洗?”略显年轻的少年有些不满这些俗事。 “老师说了,出世入世,当守规矩。这是他们的规矩,守守何妨。”当首的少年道。 “是,师兄。”四位少年齐声道。 …… 街前。 三个人避开人流又站到了一起。 刚才自子慕予与那位少年直勾勾对视,丰俊朗就一直盯着子慕予。 “哇,弟弟,他们怎么都生得那么好看!玉佩好看!剑好看!衣服好看!连鞋都好看!走路也好看……”古元卓不知该怎么赞叹才好了。 丰俊朗撇撇嘴,不知是有意无意:“有什么好看的,刚才五位少年的长相中,就数走在前头那个最寻常。” 子慕予双手抱肩,不住地点头,再次笑得眉眼弯弯:“嗯,他们任何一个,都没有我们俊朗好看。” 丰俊朗一怔瞪着子慕予,随后满眼的措手不及,眼神瞄向他处,喉咙滑了滑,耳廓渐渐泛红。 “对对对,我们俊朗最好看!”古元卓也笑道。 丰俊朗一巴掌拍在古元卓的肩上:“轮到你来打趣我。” 子慕予朗声哈哈大笑。 丰俊朗微红着脸悄悄瞥了子慕予一眼,确认子慕予这一笑是开心的笑不由得也弯起了嘴角。 子慕予突然打了个响指:“我知道可以怎么挣钱了。” “怎么?”丰俊朗和古元卓齐声问。 “跟着他们几个,等他们大战蛇妖受伤后,就可以高价卖些药出去。”子慕予笑得一脸奸商相。 “可行!”古元卓当即赞同。 丰俊朗鼻翼扇了扇,不置可否。 他虽不太喜欢这个办法,可自己又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没有什么话语权。 既已计定,三人往城主府方向走去。 第337章 拆散,不见 第337章 拆散,不见 子慕予他们刚走几步,突然涌上一群人。 看着像个百戏团。 粗髯大汉扛着鼎。 光着膀子的黝黑青年喷着火。 有人在吞刀。 枯竹老汉踩在高跷上,如筷子一样走着,似乎随时要掉下来。 一人个小人黑,容色凶悍,身穿黑衣头戴黑帽,黑帽如锥直顶天穹,上书着四个白字:正在捉你! 一人瘦高面白,口吐长舌,颧骨底画着两撇假须,一手握着白塔幡,一手捧着个白牌子,上写四个白字:你可来了! 看来两人装扮的是黑白无常。 子慕予三人再次被冲散。 无数只不知从哪里伸出来的手推搡着子慕予。 子慕予双眸蒙上一层冷意,贴在腿侧的手已捏着一把寒刃。 她满脸警惕地盯着周围,可看在眼里的每一个都像普通人。 似乎刚才的推搡只是无意中碰到了。 忽然,不知是谁抓着一把不知是什么粉末冲她撒来。 子慕予连忙扬袖隔挡,同时屏住呼吸。 等她撤下袖来,发现人已经不见了。 她的袖上、手背,沾了不知是什么东西,已经融化成无色液体,凉凉的。 子慕予轻扇着嗅了嗅,没什么味道。 似乎刚才只是一场恶作剧,那人洒来的只是雪盐,融化后便只剩无害的水了。 可,如今这时节,哪还有雪? “慕予!元卓!”丰俊朗努力拨开阻挡在面前的人,却推开一个又涌上来一个。 丰俊朗脚下一踮,试图飞离人群,站在高处好找人。 可肩膀忽被人轻轻一拍。 丰俊朗脊柱一震,刚踮起的脚跟狠狠压回,脚下的青石板突然裂成十几片。 他根本来不及看清拍他的人是谁,便全身一软。 恍惚之间,只看到片银白面具一闪而过。 “弟弟!”古元卓不停跳起来寻人,却被这群闹百戏的人越冲越远。 他很是气恼,准备用点蛮力突出去,猝不及防被人一把抓住胳膊,猛地往侧边巷子一拉! 古元卓全身肌肉骤然紧绷,另一只手斜出,缩小藏在袖子里的纯钧杵变成棒槌大出现在掌心,回身便是一砸。 「砰」地一声。 杵尖砸在一面墙上,墙砖顷刻破了个大口子,碎石如雨。 胳膊骤松,一道窈窕身形从杵尖下闪过,卷起漫天灰尘。 “咳咳咳,呸呸呸!古元卓,你天生属黄瓜的,欠拍。本姑娘好心救了你,你两眼一睁就挥这破杵!” 尘雾散去,古元卓见是个小姑娘背对着他,正不住地边乱拍着身上的灰边骂,似乎还认识他,便有些愣:“你是谁?” 姑娘回身。 她身上穿着一袭粉紫宽袖长裙,裙摆粉白色,白纱束于细腰之间,一根长长的粉紫色发带将略微发黄发红的长发松松绑着,眉若翠羽,芙蓉绣面,杏眼怜狡,似长了勾子。 如此美色当前,古元卓却只是略略迟疑,便坚定地举起纯钧杵,对着面前这个身形娇小的女子:“你刚才拉我作甚!” 水亦雪嘴一瘪,极其无语地一笑:“呵!” 她突然凑近古元卓,似乎一点也不惧怕古元卓手里的纯钧杵:“仔细看看,我是谁?”她收起了眼里的狡黠和灵气,露出一股温柔和弱小来。 古元卓皱着眉头,看着似乎毫无头绪。 水亦雪又“呵!”了一声,她用细小的两手交叠,做出蝴蝶状,架在鼻梁上,“这样呢,能认出来吗?” 古元卓缓缓睁大眼睛,三分愕然两分迟疑:“亦……雪姑娘?” “老天爷,终于认出来了。你还没有七老八十啊,怎么眼睛这么不好使。可我不是小雪,我是大雪,小雪的姐姐。”水亦雪眼神又开始放纵。 古元卓满是困惑。 水亦雪姑娘怎么蹦出一个姐姐来? 水亦雪突然敏锐地微微倾头,片刻一把拉住古元卓便走,“这里不安全,我先带你离开这里。” 身躯几乎有两个水亦雪那么壮的古元卓被拉得踉跄,他想抽手出来竟发现自己手腕完全动弹不得:“去哪?” “受我妹妹所托,我要将你安全送回罗浮洞。”水亦雪道。 “不行!”古元卓突生猛劲,终于将手扒出,手腕处火辣辣地疼,低头一看,竟是把皮蹭破了。 这姑娘咋手劲这么大! “我要去找我弟弟。”古元卓将纯钧杵收回袖口,转身就走。 水亦雪忽地一闪站在他面前:“麻烦是冲你弟弟来的,与你有什么关系?” “若是你妹妹遇到了麻烦,你会袖手旁观吗?”古元卓沉声道。 水亦雪想也没想便作了答,眉眼间尽是冷漠:“会。” 古元卓皱眉:“亦雪姑娘那么善良的人,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姐姐?”说完便绕开水亦雪。 水亦雪的脸沉了下来,声音显得尖冷:“我已经救过你了,是你不识好歹。” 古元卓脚步一顿:“既知此地不安全,赶紧离开。”停了片刻,他才继续道,“亦雪姑娘不久前刚受了伤,又没什么朋友,你这个做姐姐的,该多关心关心才是。兄弟姐妹一场,有今生,没来世。”说完,快步走出小巷。 他四处张望。 街上少了很多人。 不见子慕予,也不见丰俊朗。 不禁心急如焚。 「哒哒哒!」 忽有一队骑兵出现在街头,最前面那一个小兵手握令旗,边飞驰边喊:“蛇妖已经现迹,国子书院的仙君已去扑杀,城主大人有令:所有人尽快回家,不能在街上行走,暂停营业,闭好门户!” 整队骑兵皆呼: “所有人尽快回家,不能在街上行走,暂停营业,闭好门户!” “所有人尽快回家,不能在街上行走,暂停营业,闭好门户!” 一时喊声震天,如雷霆万钧。 正慢行于街上的,立即奔跑起来。 摆摊的小贩手忙脚乱将货物草草包好收好,也不推走,将货物留在原地,迅速离开。 掌柜的嚷着:“下次再结账,快走快走。” 食客们立即放下碗筷,回家的回家,返回客栈的返回客栈。 烧着火焖着滚汤的小商人立即熄火,将锅盖一盖,人先溜了。 急急把小船靠岸的女郎们用块棉布将鲜花一遮,疾行渐远…… 转瞬之间,街上只跑剩一个人。 古元卓。 去而复返的骑士们将他团团围住,拿令旗的那个小兵一指:“你是外乡人?没有落塌之处?” 古元卓还没反应过来要点头还是摇头。 小兵令旗一举:“带回城主府!” 第338章 是妖?谬论 第338章 是妖?谬论 七星城西边城郊有片湖。 湖滩上,有大片芦苇。苇茎尚幼,还没开花。 浸泡在水中的部分嫩黄,一簇簇清水螺趴在上面。 此刻,无风。 原本蠕行的清水螺似乎也不敢动了,有些索性把头一缩,螺盖一合,沉于水底。 天清气朗,阳光灿烂,依然掩不住扑面而来的冷厉阴寒气息。 一只不明所以的青鸟,极大地张阔着翅膀滑翔到此处,忽然「砰」一声,似撞到了什么屏障,溅起一阵血雾,尸体如石子般坠落。 子慕予一手背于身后,眼底闪过一抹忧虑,面上却平静而从容:“我说了,我不是蛇妖!” 她面前,正围着那五位国子书院的学生。 五位少年皆长剑出鞘,斜握在手里,满脸肃杀之意。 “妖孽,你身上的恶臭五里地都能闻得见,还敢狡辩!”年纪看起来最小的那位少年沉声喝道。 臭吗? 子慕予再一次闻了闻自身。 她什么都闻不到。 若不是这些少年在胡言乱语,那就是她的嗅觉出了问题。 要不然,就是这些少年天赋异禀,能闻常人所不能闻。 子慕予掏出罗浮洞腰牌:“我是罗浮洞弟子,跟师兄弟一起出来历练,听到此处有蛇妖出没,才进城的。” “畜牲,休想妖言惑众!”最年轻的少年又喝,看起来脾气很急,很不好。 “你说你是跟师兄弟一起出来历练的,那你的师兄弟呢?”站在前面的少年道。 就是这个少年,先前在经过街市时频繁回头。 “走散了。”子慕予如实道。 少年眉头一皱,疑窦丛生。 “师兄,何必跟她废话!这些妖孽不开灵智,不受教化,兽性难改,谎话连篇,当立即诛杀!”又有别的少年出声。 被称为「师兄」的少年有些踌躇。 他怎么也想不通,先前在街道上看见此人时,并没发现任何妖气,怎么才一会儿,这人就一身蛇膻了? 更无法理解的是,他们刚从城主府出来,就碰上了他。 若他是蛇妖,是不是太蠢了,明知道他们是来捉妖的,还自己送上门? 可师弟说的话也没错。 妖孽狡诈。 或许是他对自己本事认识不足,刚开始能很好控制妖气,后来不行了,而他当时来不及逃离。 子慕予也想不通。 她不知不觉被人挤到了城主府附近,刚好见五位少年出来。 五位少年一见到她,就喊打喊杀,一直追到此处。 他们用了一个像钵子的法器,将她困住了。 如今,非常被动。 她不想与这五位少年动手。 一来,她不知他们的底细强弱,还是一对五,一不小心就会吃亏。 今天,她或许还有另外一场更重要的仗要打。 二来,这些少年也不过是为民捉妖心急,看着不是坏人。 所以,她还是想解释试试。 “我不知你们为何就肯定我是蛇妖,单凭你们所说的气味,我不服。刚才有人在我身上撒了东西,兴许与你们所说的气味有关系。”子慕予道。 “妖孽,瞧不起谁!谁说我们仅凭气味断定你是妖!刚才我们祭出的法器是「锁妖钵」,非妖不能进,是妖不能出!人会犯错,「锁妖钵」绝不会错!”最年轻的少年道。 子慕予抬头,看着那罩在头顶的隐隐流光,忍不住出手探了探。 指尖刚摸到流光边界,刹那似触电,又似碰到了高温铁板,「滋」的一声。 子慕予瞪大眼睛看着缩回来的手指。 指尖上已经焦黑一片。 她似乎听到了自己世界观坍塌的声音。 若「锁妖钵」绝不会出错,那她,难不成……真的是妖? 还记得第一次见到丰俊朗,丰俊朗就说她不是人。 “大一,别装死!”子慕予的声音是从未有过的烦躁,“他们说的是不是真的?” 脑中的幽灵是难得的凝重:“说实话,我也看不出你到底是什么。你,并不符合这个世界上,任何一类存在的定义。若你真是妖,也一定不是普通意义上的妖。” 真是废话啊。 这不是子慕予想要的答案。 按照神、仙、人、妖鄙视链来讲,她本来是先神洲第三等公民,如今变成第四等了。 可这不是她难过的理由。 若她是妖,所有推测又要推倒重来。 她的心,乱了。 可是,子慕予,不能乱。 她如是对自己说。 一旦心乱了,被扣实了蛇妖的名头,她可能会遭受整个七星城的扑杀。 不,是人、仙、神,她曾经遇到过的任何一个人,除了丰俊朗和古元卓,都可能对她是得而诛之。 “谬论。”子慕予突然抬起头。 当首的少年一愣。 刚才这个人还消沉得无话可说,似快要默认,接下来就要接受自己将要被抹杀的结局。 可不过片刻,这个人的眼神变了。 恢复了先前他在街道上看到的那副样子。 很坚韧与镇定,似乎心底有巍峨高山。 “我问你们,你这「锁妖钵」从何而来?”子慕予道。 年轻的少年「哼」了一声,攥拳冲鸿蒙城国子书院的方向一抱,神色是既骄傲又虔诚:“是我们夫子以自己的三缕正气炼化所得。” “那你们夫子又从何而来?”子慕予又道。 五位少年齐齐一怔,似乎一时拿不准子慕予此问是何意思。 “夫子由凡人入圣,历经千年艰苦修炼,才得以飞升……”被称为「师兄」的少年道。 可他还没说完,就被子慕予打断了。 “所以,他的本质,还是人。”她道。 被称为「师兄」的少年神色一滞。 人作为六道之中心,说夫子的本质是人,好像也没错。 “人会犯错,而由人炼出来的法器怎么就不会出错了?”子慕予的声音突然凌厉。 “可「锁妖钵」就是从没出过错!”年轻的少年不服,“我们杀的都是妖!” “被你们用「锁妖钵」困住的你们都杀了,他们又怎么证明自己不是妖?!”子慕予半分不退。 五位少年面面相觑。 这狡辩……听着怎么似乎有理? 正在大家一时不知该怎么办才是,上空忽然传来一声冷哂。 “你们这些学生,还是太年轻!” 话音甫落,一道光柱从天而降,直接砸碎了「锁妖钵」布下的结界,一只脚突然闪现在子慕予头顶。 子慕予瞳孔一缩,「君阳」化成一盾,试图抵挡上头的惊天威势! 第339章 离间,果然是妖! 第339章 离间,果然是妖! 子慕予劲力透臂爆出,可是依然有些承受不住上头的强压,双膝发酸,关节颤抖,胫骨疼痛,似乎快要断了。 心念一转,盾牌消去,「君阳」变成尖戟一把,被子慕予用足背一挑,直戳向来人居高临下的一脚。 那人见抵抗之势骤减,以为得手,谁知杀招突来,浑身肌肉暴震,人似陀螺般旋转漂移,随后稳稳落地。 这一幕,何其熟悉。 当初在青山县,她附身于傀儡人万文心,柯兰出场时也是这般,踩在黄泉灭迹的穹顶,居高临下地看她。 子慕予定睛一看,果然是跟柯兰一伙的。 是孙鸿硕。 子慕予并不知道他的名字,只知他是侍神卫,是庄辰殊身边的人。 可是,侍神卫为什么在此处? 庄辰殊又凑什么热闹? 一阵清风拂过,芦苇丛轻轻拂动。 又有五位少年悄然飞落,钉在子慕予四处。 双方目光对上,皆是一愣。 算得上是老面孔。 其中一个不就是梵煌城前给他们提供过攻略的无言和另外四个同伴? 现在的五位白泽少年与先前大不一样。 玉米须冲天辫、绑着小腿的黑色皮甲、黑皮手套这些标配全都不见了。 曾经的粗戟、阔刀、木杖、大饼铛和铁链被一色的长剑所取代。 变得正常许多,入流许多,可就是缺了特色,连曾经灵动眼睛也变得晦暗麻木,失了曾经的活泼。 国子书院的学子们一见孙鸿硕他们腰间的侍神玉牌,脸色微变。 不过收服小小蛇妖,怎么连侍神卫都出动了? 对于侍神卫,这些少年有尊敬却无敬畏。 国子书院输送的是化神境的人才,这些学生日后是有可能登上万神台九天云德殿的。 他们与侍神卫,并不显得谁比谁高贵。 何况读书人,向来有股傲气清高劲。 这份尊敬,只是因为神皇帝姬庄辰殊,毕竟君臣有别。 当首少年带领师弟们对几个侍神卫行了一礼:“不知大人们为何而来?” 孙鸿硕轻撩眼皮,漠然指向子慕予:“此妖偷了殿下的宝器,「君阳」。” 国子书院五位少年神色又是一变。 “君阳?不是有传言「君阳」认一个叫子慕予的人为主?难道这个蛇妖就是子慕予?” “没听说吗?是偷的。” “难怪刚才看蛇妖手里一会是盾一会是戟的,竟是「君阳」!” “可这种神兵,会被偷吗?” …… 几位少年终日生活在国子书院这方桃源,醉心的都是如何修炼以不断提升自己的境界,唯一的历练便是偶尔受邀斩妖除魔。 夫子教导他们只需保持纯臣之心,不涉党争,对于权力上的龃龉纷争他们向来不怎么理会。 谁能坐在上面的位子上,他们便服谁。 所以,他们尊敬庄辰殊,也尊敬云熠。 可要是云熠想从国子书院选个人做龙甲浮屠、或庄辰殊意图从书院里挑个学生做侍神卫,夫子大抵会跳出来骂一句:你们想屁吃! 但此刻,侍神卫孙鸿硕声称子慕予偷了庄辰殊的「君阳」,这些国子书院的学生可以怀疑,却没有立场反驳。 子慕予的心沉到谷底。 她的脑袋一直在高速运转。 国子书院学生的目标是蛇妖,只要她证明自己不是蛇妖,此局可解。 可自从孙鸿硕出现,情形急转直下。 孙鸿硕代表着庄辰殊。 可无言几个到底怎么回事,他们原本不是跟在庄琬瑢身边的吗? 庄辰殊和庄琬瑢合作起来要对付她? 何至于? 子慕予的目光落在无言几人的侍神玉牌上。 她听说了,庄辰殊在月前东皇墟大比时挑选了十位少年充实了侍神团,无言他们就是那时被选上的? 他们为什么要参加侍神卫的遴选?庄琬瑢和子明的安排? 无言几人虽极力保持镇定,可子慕予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他们眼底的躲闪。 子慕予心绪微定。 现下只有两条路,一离间,二觑机逃跑。 “早春见你们,你们还是庄琬瑢的人。”子慕予浅说即止,悄然留意孙鸿硕的神色。 谁知孙鸿硕没啥反应。 「鸹!」不知是什么鸟一阵急鸣。 无言冷哼一声,剑指子慕予:“不必浪费心思挑拨,我们前生一切,殿下都知晓。妖孽!把「君阳」还来!” 剑受令所催,割裂面前的空气,运行若针,刺向子慕予眉心。 子慕予边急退,边召「君阳」成剑。 「君阳」微微一荡,似神明拨弄人间柳枝,将无言催来的剑剑尖调转来回。 无言飞来,横手一拨,将指向自己的剑尖重新拨向子慕予,两指夹于剑身,往前疾送。 子慕予羽鸿步迈出,「君阳」化剑为刃,人如风般卷过无言腰侧:“都知晓吗?我看未必!先神洲姓庄的人少之又少,庄辰殊姓庄,庄琬瑢也姓庄,是不是太巧了!”寒刃割破无言腰间衣物,顿现一道血迹。 「鸹!鸹!鸹!鸹!」又是一阵鸟鸣,这一次比上次更急,更响。 无决、无声、无梦、无情飞掠闪出。 无决多年练戟,至今习惯没有大变,握剑如抽戟,戳来时寒风猎猎。 无言曾练刀,挥剑若刀,单边剑刃凝着涌出的真气,骤现光明。 无梦原本用的是大饼铛,腕力惊人,劈剑若屠夫剁肉。 而无情用惯了锁链,整个人高速旋转,像只破壁机,试图将近身的一切搅碎。 一时剑光如雪,密织成一张毫无破绽的网,向子慕予缚来。 子慕予的身影,快若闪电,「君阳」在她手中时而是刃,时而是锥,时而是铁条,时而是针,时而是匕,漫天的血飞着,也不知来自谁和谁,溅落至湖边芦苇,隐约看着像似突然开了花。 “师兄,这妖好强!我们要不要帮忙?”年轻的国子书院学生道。 “且看看。”为首的那位少年双眸明暗不定。 他心中的困惑愈来愈甚。 君阳是白泽神兽煅化,怎会选一个妖为主? 他们国子书院的学生,可不能让人牵着鼻子走! 双方不知过了几招,等双方分开,五位白泽少年衣衫褴褛伤痕累累。 子慕予身上看着完好,可气色极为难看。 刚才动手没多久,她就感到胸口疼痛,这是气血不畅之兆。 孙鸿硕没给她喘息之机,尖啸一声,抡拳挥出。 这一拳,像放了慢动作,清晰无比地呈现至子慕予的面前。 这不是普通的拳头。 普通的拳头如何能引雷霆! 那一瞬,子慕予无法确定自己是不是被雷劈中了。 她突然失去了对双脚的感知,整个人不受控制扑了下去。 “师兄!她果然是蛇妖!” 第340章 失望 第340章 失望 这一瞬,子慕予的视觉出奇敏感。 在年轻的国子书院学生充满敌意和杀意的眼睛里,子慕予看到了令她无比震惊、无比崩溃的一幕。 一条巨大的蛇尾,就贴在她身后。 不,她能感受到这条尾巴,石子硌着她生疼。 尾巴不是贴在她身上,是长在她身上! 她猛然回头,缓缓瞪大眼睛。 蛇尾通体雪白,鳞片晶莹剔透,在阳光下泛着淡淡银光,恍若披着一层朦胧月华。 若在同族的眼睛里,这样的尾巴或许很美。 可子慕予不喜欢蛇。 就算这条尾巴长得其实不难看,她也不喜欢。 子慕予从没想过自己会有变成白素贞的一天。 她的世界观不是塌了,是彻底毁了,连根基都不剩。 原本打算暂时旁观的国子书院学生再无袖手的理由,五把冰冷的长剑齐刷刷举起,对准了子慕予。 她的身体僵硬得像块石头,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浑身冰凉。 极度奔溃的她真想拉个二胡,唱上关汉卿的一句:天也,你错勘贤愚枉作天! 此时的子慕予无法再为自己解释什么。 她百口莫辩。 无论在前世还是在先神洲的十五年,她从没有过像如今这般灰心。 绵密的痛苦钻心而入。 奸人害我,我惩之。奸人杀我,我杀之。 此刻,子慕予无法潇洒地说出这句话。 说实话,对面前神色冰冷只剩杀意的十一人,除了孙鸿硕,她是一个人也不想杀。 甚至连使出「道德踪」「夺运」的心性也没有。 既不想杀人,她只能逃。 她不知道自己为何羞愧。 只想找个地方将自己藏起来。 找一个别人看不见找不到的地方。 或许是个洞窟。 或许是棵高耸入云的大树。 可没了脚,她的羽鸿步施展不出,逃离变得奢侈。 她滑稽地用双手爬蹿,平素手脚配合的杀着一招也用不出。 只能像被逼急的蟒蛇,用那条还无法很好控制的尾巴,去无能狂扫、左右拍打。 银色的鳞片被掀飞,露出血肉模糊的皮肉。 那些年轻有为一心想要为民除害的少年们,像一只只大黄蜂,以剑为刺,在她身上留下一个又一个血窟窿。 若无「君阳」护主,她爬不到湖边。 她半爬半滚地沉入水底。 滩涂上,留下的是刺目的红色。 她擅长游泳,也擅长闭气。 湖底有个深黑的洞窟。 她就藏在那里,头埋在看不见尾巴的地方。 呆呆地看着身边的水变成粉红。 看一道道刺目的金光如箭射入水中,无数水底之石化成粉末。 跟着子慕予沉入水底的君阳现出原形,粉红色的眼珠在水光的折射下恍若琉璃。 他的白发若水草般飘起,默默地守在子慕予的身侧,抬着头,双眸盯着正在发生的一切,满脸寒霜。 不知过了多久。 水面恢复平静。 君阳朝上指了指,示意人走了,应该上去。 子慕予摇摇头。 “再这么呆下去,你会憋死的。”君阳作着嘴型。 子慕予还是摇摇头。 君阳有些急了,伸手要拽子慕予。 可是他拽不动。 突然,一道光从天空直射而下,穿透水面,直达水底。 光柱之中闪烁着无数细小的光点,像无数星星在水中漂浮。 子慕予速伸出一只手在君阳头顶敲了敲。 君阳立即变成一片薄刃,藏于子慕予指间。 光柱随着波纹微微晃动,水底,投下了一抹阴影。 子明便在这道光柱中,缓缓降临。 如多年前那样,子慕予在破庙前遇见射月骑,深陷险境,他便如此刻这般,像个救世之主从天而降。 子慕予先是怔了怔,随后泪流满面,带着满腔委屈,带着她新长出的尾巴,扑了过去。 子明身体微微一僵,随后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嘴型说着:“别怕。” 像足了慈父。 子明将子慕予带离那片湖,他们到了一片略显阴暗的地方。 古榕林。 不知年龄几何的老树,叶冠如盖,参天蔽日。 气根飘垂,嶙峋树干上长满青苔绿衣,树节小窝处盘着桑寄生,树与树之间枝桠交错,搞不好是一树成林。 “爹爹,我是妖吗?他们说我是妖,我是吗?”子慕予一脸急切。 子明沉静地看着她,眼中情绪隐在阴影之下。 “慕予,我曾跟你撒过谎。”子明道。 “什么?”子慕予敛了急切,露出些许忐忑。 “别急,我慢慢与你说。”子明道。 “当初我曾说,我已认你为主,不是真的。我的主人,其实另有其人。我要保护的人,也另有其人。” “你确实是妖,只是我怜你惜你,不愿你在这个世界受白眼,遭杀戮,所以给了你另外一个身份。” “给你这个身份,其实也是我迫不得已。我的主人,身份尊贵,关系着先神洲的未来,她时刻处于危险之中,急需一个不一样的守护。” “而你,就是我选择的,最好的守护。若是我的主人日后拿回了她的位置,妖族一定会有不一样的未来。而你,当然也不会再有如今天这般的遭遇。” 子慕予满脸不可置信,似遭受不了打击,身体摇摇欲坠:“你的主人是谁,怎么会关系着先神洲的未来?” “她是先神洲的神皇帝姬。”子明道。 “她叫什么名字?”子慕予仰头问,两眼泫然欲泣,很是可怜。 “庄琬瑢。她是神皇之后。”子明道。 “那我,如何才能做好神皇帝姬的守护呢?”子慕予问,神色很虔诚。 “她需要你的忠诚,绝对忠诚。”子明道,“比如现在,殿下就十分需要你。” “需要我什么?”子慕予眨着无辜的眼睛。 “需要你的一缕元神,来表达你的忠诚之心。”子明道。 子慕予呆然抬眸,清凌凌盯着子明,似乎要将面前的男人盯穿。 子明眉头一皱,警惕之心骤起:“怎么?” “原来你们想要的,是我的元神。看来庄琬瑢真的遇到大麻烦了,否则你不会如此慌慌不择手段,弄了这么一场漏洞百出的戏码。子明,我曾对我们的见面满腹期待,现在,我很失望。” 子慕予平静地看着子明,眼眶微红。 第341章 我从没想过让你死 第341章 我从没想过让你死 子明脸部肌肉渐渐紧绷,轮廓变得尖利:“你在演戏?” 一股血和着水从子慕予的脸上淌下。 她伸手抹了一把,满手嫣红。 她的嘴角挑起一抹讥笑,眼中尽是怆然的嘲讽:“怕你演独角戏孤单啊。子明,从一开始就在演戏的,不是你吗?” 子明眼底几经变换,有些东西在消散,有些东西从云雾中露出庐山真面目。 曾经带着虚假慈意的眼眸此刻尽是锋锐和幽邃,少时平和清雅的脸如今透着一股铁青、阴沉与冷酷。 子慕予静静地直视着他。 八年未见,子明却像一下子老了几十岁。 曾经迷了苏柔的翩翩公子,不知何时青丝中已夹着几缕银色,眼中蒙着一层红翳,白净的脸皮刻上沧桑,虽未见明显皱纹,依然诉说着难言的疲倦和恸色。 子明,看来你这几年也没过得有多好。 子慕予心里如此想着,却没有幸灾乐祸的快意。 从她长出尾巴时起,她的心就在绵密地痛着,一直未曾稍歇。 见子明脱去伪装,如此疏离、冷酷地看着自己,痛意便变得如此难以忍受,如剥皮碎骨,如开膛扒腑。 她到底,曾满腹心诚,倚靠在这个男人的肩膀上。 她曾经,如此真心实意,敬他为父。 当初她逃离凤凰坳,最终却去而复返,也是因为他。 这个人,曾是她与先神洲最初的联系。 她曾自以为是地想着:子明他们终有老去的一天,若是他们头顶的天突然坍塌,她该为这个曾经的大家庭把天撑住,让这天不至于砸到他们的脸上。 子明辜负了她! 这样的结局,子慕予早已预见。 她以为,她今日能很平静地与子明对峙,绝不会没骨气地感到伤心。 毕竟,她向来天性凉薄。 无论何时,她都可以只是一个人。 无论什么路,她都不惧孤身独行。 她的灵魂又不是第一次在孤寂中独舞。 可是,她控制不住,还是让两滴眼泪溢出滚落,掉在枯叶上,吧嗒两声,好响好响。 刚才,她面对国子书院学生和侍神卫的围攻,并没尽全力突围。 有些伤,其实不必受。 但她受了。 她想看看,那个带着鸟在旁观的人,到底心肠有多硬。 她想看看,心里的苦楚,能否被躯体的疼痛驱离。 她还想看看,自己悲惨到何种境地,才会真正恨上这个男人。 子慕予发现,她就是此时此刻,都没法恨他。 或许是因为在前世,她无父无母,心里始终潜伏着一条恶龙,这条恶龙就是温柔缺失、爱缺憾。 有些东西如果从来都没有,人更容易认命,未必会执着。 可是,天意弄人,就是让你拥有过,然后猝不及防地抢走,让你再无寻回的可能。 凤凰坳六年多,她是如此真切地感受过子明父意关怀。 所以刚才在湖底,她流着眼泪,满怀委屈地扑向子明,至少有七成真心。 看见子慕予落了泪,子明心窝处似被什么刺了一下,冷酷微融,叹息了一声:“什么时候知道的?” 子慕予擦了一把斑驳的脸:“从你拒绝与我相见时起就开始怀疑,就等你今天亲自与我承认。” “刚才,你一直在等我现身。”子明道。 “没错。”微微平静的子慕予,眼中渐渐泛出冷意。 “你怎么知道是我?”子明问。 这句话没有前言后语,可是他知道子慕予能理解他在问什么。 果然,子慕予道:“原本我不能肯定今天这场戏是你主导的。可是当我看见自己凭白长出一条尾巴,心里就有数了。你有能耐让我从女孩变成男孩,让我多出一条尾巴,又有什么困难呢?” 子明突然笑了一下,似在自嘲,嗓子喑哑中显得无比沉重:“没让我失望,你还是如小时候一般聪慧。” “不是我聪慧,是你大意了。”逐渐沉静下来的子慕予,慢慢把握住了主动权,眼中渐渐露出了原有的机锋。 “你不该对我用相同的把戏。当初你语里话里都在暗示我有不同寻常的身份,又借沈清他们的口告诉我我是神皇帝姬,好让我误以为自己就是,将我露在门面上,给庄琬瑢做替身。” 子明静静地看着她,并没着急插话。 他陷入回忆之中,想起曾经在凤凰坳里生活的点滴。 若是较真,他这一生真没有过多少快乐的时光。 凤凰坳那六年,似他无意中开辟的第二个时空,他有着不一样的身份和角色,他只需要做好一个孩子的父亲。 虽不想承认,他入戏了。 庄琬瑢说得对,他对子慕予确实有恻隐之心。 这份恻隐之心,便是入戏的后遗之症。 他断了自己一指,毁了自己大半道行,难道就真的只是为了更好地控制住子慕予? 难道就真的没有一点点保护之意? 这几年,子明从不敢深问自己的心。 “我想,你应该也猜到了我已经对自己的身份存疑,所有又想用另外一个谎言来控制我。” “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做到的,让庄辰殊出动侍神卫,联合国子书院的学生一起,就是想将我逼至绝境,好让我在慌然之间接受自己的新身份,一个蛇妖。” “你以为这样,我就能心甘情愿地继续做你们的棋子,或者,最起码,能短暂让我困于谜团之中,好让你顺利从我身上拿到你想要的东西。”子慕予道。 “厉害,是我小看你了。”子明道。 “不是你小看了我,是你关心则乱。看来,庄琬瑢对你,真的很重要。”子慕予眉毛微微扬起,冷哂之意渐浓。 子明的神情有些恍惚:“至少,我从没想过让你死。” 国子书院的学生是先神洲的未来,是根基。 若不是相信他们只是先将蛇妖抓住,带回焚妖塔处置,而不会立即下杀心,他也不会放心他们与身负「噬魂墙」的子慕予对峙。 而孙鸿硕他们,也是不会在此地对子慕予起杀心的。 庄辰殊的目的只是想得到「君阳」。 要想得到「君阳」,必须让子慕予活着,庄辰殊亲手杀了她才行。 子慕予没猜错,他只是想将她逼至一个狼狈险境,想击溃她对自己的认知,想让她无法太清晰地思考,至少,是短暂地。 只是没想到,多年未见,子慕予不仅聪慧,还拥有着让人侧目的坚韧和狠心。 单凭一条尾巴,就想到了是他设的局。 并且当机立断,顺着他的计划走,配合他演戏,不仅套出了他的话,还反将一军。 这孩子,若真能被殿下收为己用,该多好呢? 可是,殿下似乎容不下她。 而她,是否又会甘于人下? 第342章 谈判,护身符 第342章 谈判,护身符 “我们既难得相聚一面,能否平心静气,好好先听听我的故事?”子明道。 「鸹!」 榕树之巅,有鸟在鸣。 「君阳」从子慕予手中激射而出,削向枝头。 子明双眼一眯,眸中危险的寒光一闪而过,手似想有所动作。 她心里有气,想出出,应该。 子明心里想着,终是忍住没有阻止。 翅膀扑腾之声响起。 「嘎噶嘎!」一时叫声十分凄厉。 片刻「君阳」沾血飞回。 五彩的断羽漫天飞舞,连带着落叶断枝簌簌而落。 子慕予冷冷吹开即将飘近面前的绒毛:“畜牲,乱叫什么,让我无法平心静气。”她冷漠地看着子明,指着身后的尾巴,“若是想好好谈谈,是不是该拿出点诚意?” 子明袖子一甩。 一阵水汽如雾扑来。 子慕予看着身上沾着的水珠,果然是先前在街道上沾到的东西,无色无味。 尾巴果然渐渐缩小缩短,随后完全不见。 她的腿,又长出来了。 只是,伤痕累累。 子慕予满身狼狈,可是神色不狼狈。 她爬着站起,重新以双足立地。 她这辈子都不想再变成白素贞。 “真是玩得一手好伎俩。这是什么东西,怎么连国子书院所谓从没出过差错的「锁妖钵」都无法辨出其中门道?”子慕予道。 子明说了实话:“刚才困住你的,并不是「锁妖钵」。” “哦,原来是你用了别的手段。” 子明无言,算默认。 旁边一根树干斜生出来,垂下的气根扎进了土。子慕予抓了一把树叶,扫了扫上面的青苔,坐了上去。 “说说看。”她需要喘息之机,恢复元气。 她需要时间细细想想,待会如何脱身。 她还想借机获取更多的信息。 子明既愿意讲故事,她为何不听。 “我与林予安第一次相遇,距今大概五百年了。说起来也巧,”子明站在古榕林边上,指着不远处那片湖,那片芦苇,“我们第一次见面,就是在那里。我在湖里睡觉,她以为我溺水了,将我捞起……” 那一瞬,子明似年轻了一些,回到了少年时光。 他脸上的神色,似只漂泊的风筝。 时而明媚,时而阴暗,时而温柔,时而冷沉,时而苦涩,时而惆怅,起起伏伏,摇摆不定。 他讲了他与她的初遇,讲了她在白泽如何救了他的性命,隐藏了他悸动之始,没说他的暗恋无疾而终。 “十六年前,林予安刚被诊断出孕征,恰逢我飞升三品神之时。那时我刚大战穷奇,身体负伤,一时无法承受天劫之威。是林予安不顾自身安危,不顾腹中孩子,舍命替我受了一劫。” 林予安。 子慕予默默念着这个女人的名字。 随着子明的讲述,她在心里描摹着这个女子年轻时的样子。 那道孤寂的背影又一次强势地涌入脑海。 她原来,是这样的女子么? 那晚,林予安撒叶成兵,子慕予是见过林予安年轻的时候的。 “那时我就下定决心,只要我有命在,便要护林予安周全,护她腹中的孩儿周全。”不知子明想到了什么,他的眸底浮上一层不合时宜的阴暗,透露出一股沉重无比的痛苦。 林予安当初以性命相护,如今,子明愿以性命报之。 这很合理。 也不难理解。 可是…… “说完了?”子慕予的语调却阴鸷冰冷,“你要报恩,凭什么用我做筹头?” “这是天意。是你自己,在我需要一个婴孩的时候,出现在我面前。”子明从回忆的暖与痛出抽离,沉声道。 “所以,怪我啰。”子慕予冷笑。 “不怪你,可也不能怪我,要怪,就怪天意。”子明道。 子慕予凉凉道:“呵!” 她不是丰俊朗。 她心里头闷得慌,憋的慌。 想破口大骂。 可是她还需要与子明谈判。 若刚才困住她的真不是「锁妖钵」而是子明,她现在的能力,根本无法与子明抗衡。 她昂头看天,笑骂道:“老天爷,听见了吗?委不委屈?要是委屈,就降下一道天雷,劈了这些胡言乱语的东西。” 子明眼角一抽。 子慕予似真的在等天雷。 她歪着脑袋,等了一会儿。 自然是一点动静也没有。 子慕予指着天骂:“真是个窝囊废,就只会欺负小孩子。” 子明眼角又是一抽。 “你向来是个懂事的孩子,我以为你能理解我。”他道。 “懂事就该被你诓着当替身,懂事就该为你报恩,为你的恩人出生入死?”子慕予的声调陡然直升。 “我养了你六年,我予你「子」姓。”子明道。 “拉倒吧。「子」是国家赐予我的姓,与你无关。”子慕予道。 “国家?是谁?”子明皱眉。 “自是你这种目光短浅、孤陋寡闻的人认识不了的。“子慕予道。 “能不能好好说话?”子明沉声。 “可以啊!指使元征杀古元卓的,是不是你?”子慕予的眼睛骤然眯起。 子明神色一凛:“不是!我没理由杀他!” 子慕予:“你想嫁祸给云熠,你想让我与云熠成为死敌!” 子明:“哦,原来还能这么办,我竟没有想到!” 子慕予:“当初你将我带到凤凰坳,找上苏柔和古元卓,是不是都是提前计划好的?!” 子明:“绝无可能!你倒是说说,他们有什么是值得我费尽心思谋划的?” 两人是针尖对麦芒,没有丝毫停顿。 子慕予失望透顶:“子明,你真行。到此时此刻,依旧满口谎言。” 子明掩下眼皮:“你说是谎言,那便是谎言吧。” 子慕予阖上眼睛,胸膛微微起伏。 她明明知道子明在说谎,却在他脸上看不到任何说谎的痕迹。 这个人,真是可怕啊。 既然无法坦诚相待,那就直接谈判吧。 “取出我身上的「噬魂墙」。”她道。 子明:“取不了,自它隐没在你体内,就与你的血肉融为一体。” 子慕予满脸寒霜:“那怎么办呢?我不信任你,不信任你的东西。「噬魂墙」解不了,那你要的元神,也取不了。” 子明脸黑如墨:“不要与我们为敌。否则,你在先神洲,会活得很艰难。” “我死都不怕,我怕难?”子慕予道。 “别逼我直接动手。”子明道。 “你动手试试?”子慕予手中薄刃,对准了自己的咽喉。 「君阳」在颤抖,似无法承受刀锋对准了自己的主人。 子明气得青筋暴起:“我了解你,你是那种无论什么时候都会想办法活下来的人。所以,你绝不会自戕。” 子慕予冷声道:“我这也是为了活。” 子明瞪着她,半晌,气极反笑。 他何曾想过,当初一步步布下的局,如今竟成了子慕予的附身符。 第343章 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第343章 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子慕予当然从没想过要对自己做什么。 傻子才用自己的性命威胁别人。 先前承受了国子书院学生不少剑袭,虽由许多念头所致,但是她还是将伤害控制在一定范围之内。 伤口看着凄惨,但其实没有一剑伤到要害。 此刻她拿着「君阳」对着自己的咽喉,也不过是想试探一些东西。 她身负「噬魂墙」,那是所有人都杀不了她,还是大部分的人杀不了她、但有人能杀她? 比如云熠这种高高手,比如子明,比如她自己。 当然,她曾经为此做过推测。对于这个问题,她更倾向于后者。 她一直认为,凡是人弄出来的东西,肯定有局限性。 若是子明真能弄出一个连云熠都能杀掉的「噬魂墙」,那说明子明本身就有对付云熠的能力,他又何必绕这么一个大弯子,去培养她这么一个替身? 毕竟,间接的刀哪有自己的刀好用? 「噬魂墙」是子明给她的,她不相信子明会没有克制它的办法。 但子慕予今天此举,主要目的还是想试探,她是不是还来得及把自己的命运攥在手里。 “慕予,我看你好像是误解了什么。你,还没有与我谈条件的能力!” 子明话音刚落,子慕予感觉自己的手突然被一道磅礴气机攫住。 就在这一瞬,子明衣衫飘飘,突然迫近,劈手便夺下「君阳」。 「君阳」挣脱于手,子明反指将「君阳」弹于地上,震得满地落叶乱飞,似卷起了千层雪。 转眼,子明另一只青筋分明的手已经卡在子慕予脖子上。 “你看,你的性命,并不在你手里。”子明道。 要取留在子慕予身上的庄琬瑢婴胚元神,只有两种途径。 要么,子慕予心甘情愿被他抽取。 要么,打晕她再带回去抽取。 打晕当然是最省事。 可是,自子明见到了子慕予,他想替庄琬瑢收服这个孩子的心愈发强盛。 他不认为子慕予在云熠那里会有什么好结局。 云熠那个疯子,或许除了他与予安的孩子,怕是谁的性命在他眼里都是草芥。 古元卓是。 子慕予他不认为会对云熠有什么不同。 刚才言语探查间,子慕予似乎还不知道自己的身份。 这,便可以做他的另一张底牌。 既然是底牌,那就只能在关键的时候打出。 最好是在子慕予见识过云熠的心狠辣残酷、毫无人伦的时候出牌,或许能达到意想不到的效果。 想驾驭心性高的孩子,必须拿出足够强的实力震慑。 子慕予脸上并没见慌乱。 她垂着眸冷漠地看着子明:“想掌控我的性命,怕是不易。” 「君阳」飞回,子慕予捏在手里横刀往子明卡住她脖子的手力削。 子明松手,轻轻往子慕予后背一拍,显得十分从容。 子慕予脚下生风,旋即转回,倒锋立刺。 子明挥手横挡,另一只手闪出在子慕予肘尖处一点。 子慕予顿感手臂发麻,右手中「君阳」脱落。 子慕予眼中寒光一闪,雷轰电掣之际斜出左手捞过君阳,往子明脸上扫去。 子明的手速疾探来,一下子扣住了子慕予左手脉门,轻声道:“小时候看就觉得你天赋异禀,今日再看,你的拳脚功夫无论是速度还是劲度都是顶尖的。可是慕予,这里是先神洲,你区区元婴,如何能抵抗神明?” 他在子慕予脉门上轻轻一弹。 子慕予却感自己的心脏遭受了沉重一锤,刹那间眼冒金星,脑耳齐鸣。 她手中的「君阳」再次脱手,下坠半空,陡然逆转方向,子慕予反挑脚跟撞出,同时屈肘狠狠击向子明肚腹。 子明肚腹微微凹陷,子慕予狠狠用出的力似击到了棉花之上。 不,不是棉花。 因为她感受到了巨大的反作用力! 咔嚓。 不知是哪块骨头断了。 可她这一击也并非毫无收获。 「君阳」如电,试过子明的脸颊,一撮半灰的头发轻轻飘落。 子明抬手,摸了摸脸上如丝的血线,看着指尖的血滴,三分意外四分赞赏:“不错。” 他五指箕张,掌心忽现荧光,这荧光呈现如珠子般的点点血色。 子慕予只觉得这珠子有些眼熟,像曾经挂在她脖子上的骨坠项链? 她来不及想许多,因为下一刻,一股寒意汹然刺入她肺腑,让她痛入骨髓。 子慕予心神大震。 是寒症发作,还是……! 子明举起手掌,在脸上的细伤上轻轻拂过,伤口顿时消失。 而子慕予却感觉脸上一阵刺痛。 一股微热的液体从脸颊滑下,滴落在她面前的枯叶上,若绽放的小红花。 子慕予低头一看,是血。 她不可置信地伸出手,摸了摸脸。 那里无端出现了伤,跟子明刚才受伤的位置一模一样。 子明一脸兴味盎然地看着她,似乎十分满意子慕予脸上的震惊:“看,你伤不了我。只要「噬魂墙」在你身上一天,它是护身符还是索命符,我说了算。所以,该提条件的是我,而不是你。” “哦,是吗?”子慕予脸上震惊略有残余,情绪淡淡的。 这个结果,她也猜测到了八九分。 她只是没猜到细节。 她没想到,「噬魂墙」还有这样的威力,她对子明造下的伤痕,竟能转接到她身上。 这就是关于「噬魂墙」的所有秘密吗? “慕予,我只是对你撒了些谎,并没有对你造成什么实质性的伤害。我们不是敌人。我欣赏你,真心实意想让你加入我们的阵营,为神皇帝姬效力。我们绝不会亏待你的。”子明道。 “哦,是吗?”子慕予的神色愈发冷淡,淡得,看不出悲喜。 “你想当侍神卫吗?等帝姬归位,你就是四品神明。当然,若你能力出众,功勋卓着,还会有许多上升的空间。”子明道。 子慕予清泠泠地看着面前的人:“子明,你这么费尽心思、呕心沥血地辅佐庄琬瑢,想得到什么?” 子明摇头:“我从没想着要得到什么。只愿以此残身,报林予安当年的救命之恩,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子慕予鼻子一酸。 好一个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她抑制不住去想,要是她真是神皇帝姬,就好了。 要是她的母亲是林予安,是曾经救过子明的林予安,就好了。 第344章 破裂,本不想杀你 第344章 破裂,本不想杀你 子明低头觑着子慕予的神色,似揣摩出两分她的所思所想。 便有些先入为主地劝道:“慕予,人的高低贵贱自有定数。你不是神皇帝姬,假的永远成不了真。每个人都应该站在适合自己的位置上,免得徒惹祸端。” 子慕予哪里听不出子明话里话外的意思: 你就是一个赝品,是一个为了保护真迹迫不得已拿出来展览的赝品。 别因为挂在那个位置上久了,就生了取代真迹之心。 那个位置不是你肖想的,想一想都会引火上身。 子明会这么想,其实很正常。 但事实上,子慕予想的并不是这些。 先贤有云:才人经世,能人取世,晓人逢世,名人垂世,高人出世,达人玩世。 意思就是说,有才华的人凭才能和智慧参与社会事务,治理国家,施展抱负,也就是政治咖。 有能力的人善于捉住机会,获取成功和利益。 聪明的人能够顺应时势,能在适当的时机做出最正确的选择。 有名望的人通过自身成就和影响力名垂青史、流芳百世。 而境界高远的人常常超凡脱俗,名利于其如浮云。 而通达世事之人,更喜欢以游戏人生的态度看待这个世界,不拘于世俗,不惧他人眼光,洒脱自在。 她不知自己日后能成为其中哪一类人,但她肯定自己现在不是政治咖,对谋权篡位没兴趣。 算起来,她与庄琬瑢相见有三次。 每一次,庄琬瑢给她的印象都极差,并非同道中人。 或许,庄辰殊与之相比,庄琬瑢更适合神皇帝姬这个角色。 可这跟她,有什么关系呢? 仆人,她不想干。 炮灰,她更不想干。 她只是静静地望着子明,目色深深地从他灰白的发、疲惫的脸上慢慢扫过:“庄琬瑢对你好吗?她是否对得起你的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子明浑身一僵,脸上神色石化,眼底更是风起云涌。 可是,很快,子明便恢复如常,抿嘴道:“殿下视臣若父。” 子慕予眸光一闪:“难不成,她也叫你爹爹?” “她叫我义父。”子明道。 子慕予脸色明暗不定,缓声问:“你是在万神台捡到的我?” “是。”子明道。 “那,我是大将军沈阔的女儿?”子慕予问。 “不是。沈阔的女儿,是庄辰殊。”子明道。 子慕予暗暗地松了一口气。 丰俊朗说,庄辰殊告诉他,当时带兵去杀他父母的,就是沈阔。 若她是沈阔的女儿,这问题就大了。 “那我是谁?”子慕予又问。 “我不知。你可以自己寻找答案。”子明道。 子慕予直直地看着他。 这次她想着无论如何都要见子明一面,其中一个很重要的目的,就是想知道自己是谁。 不知子明是不是用了什么手段,他的话,子慕予辨不出真假。 可对子明,她已经丧失信任。 她想知道自己是谁,并不是这件事对她本人很重要。 她知道自己来于何处。 只是,她不希望自己在先神洲的身份会在未来某一天被人利用,对她造成麻烦。 子慕予微微低头,轻声道:“子明,我眼中的世界跟你不一样。我的世界里,没有主仆。” 子明眉梢一扬:“什么意思?” 子慕予抬首,一字一字地道:“意思就是,你愿意做庄琬瑢的狗,那是你的事。我,不愿意。” “那就是没得商量了。”子明有些失望。 “本来就没得商量。”子慕予淡声道。 子明面露哂意:“你有那么多弱点,凭什么这么硬气!” 子慕予反唇相讥:“因为你也有很多弱点啊。我们都一样,凭什么你就能挺直腰板试图指点江山?” 子明的目光变得有些森然:“哦?” 子慕予沉下脸,对脑中的幽魂道:“大一,帮我抑制住「噬魂墙」!” “收~到~”脑中的声音懒洋洋地响起,“不过我可提醒你,这人有些本事,你未必够揍哦。” “啰哩啰嗦!”子慕予微微一喝。 子明茫然一声:“什么?!” 子慕予早已闪出,微微跃起,抡起没有受伤恢复了力量的拳头,似一堵极其坚固的山石,冲子明鼻面砸去。 这一拳,子慕予用尽全力。 轰地一声。 巨大的劲力响震四际,地上的枯叶激荡而起,在半空稍稍凝滞,忽然散落。 干脆的叶子皮质尽去,只剩半透明的脉络。 子明虽立即做出反应急退,依然无法完全避开突如其来的一击。 眼眶飙泪,两道鼻血狂喷,子明那身洁白无暇的素袍终是染上了猩红,稍显狼狈。 “你疯了么?!我说了你伤不了我!” 子慕予甩了甩麻痛的手,挑眉看他:“你试试看嘛。” 子明神色一凛,掌心朝上。 不久,出现了一串骨珠。 可是,这一次,它没有呈现血色,而是枯骨的白。 子明拧眉,往鼻脸一拂。 没有变化! 子明心头剧震。 他不得不匆匆忙忙捏一个止水诀,来控制奔涌如泉的鼻血和抑制不住的清泪。 鼻骨肯定是碎了,可是,子明顾不上这些。 「噬魂墙」失效,这才是大事! “子明,不要想着随随便便就能掌控别人的人生。你有底牌,我也有。”子慕予凉凉道。 “怎么回事?!”子明急声问。 子慕予脸上看不出表情:“我们是那种什么事都可以坦陈的关系吗?不是。” 子明的上睑耷拉下来,周身透出一股冷漠至极又黑暗逼人气势。 “你以为一开始我没想过你在诱我的话?可是,我还是如实回答了你的所有问题,足见我诚心!「君阳」认你为主,你让殿下丢尽脸面,可我依然想保你!我们六年的父女情份,难道还比不过一个不痛不痒的谎言吗!”子明的声音拂面生寒。 子慕予脸上没有丝毫的情绪波动:“刚才这一拳,算作你我既往一笔勾销。以后,你要是再做不利于我、不利于我身边人的事,你就是我的敌人。至于你要的那抹元神,我不愿意给。” 子明缓缓抬眸:“我本不想杀你。” 第345章 「噬魂墙」的秘密 第345章 「噬魂墙」的秘密 心理学上有个词,叫六尺效应。 与不尊重你、不在乎你、让你难过和痛苦的人,保持六尺距离。 子明或许没有发现,自从子慕予说她很失望后,只要他们之间没有动手,子慕予都站在距离他六尺以外的地方。 此刻,子慕予的心与子明的心之间的距离,何止六尺。 “看,早这般坦率该多好。”子慕予看着子明,犹如在看一个陌生人。 子明心里不知是何种滋味。 他在子慕予身上,同时看到了重情重义与天性凉薄。 她对你好时,可以把命给你。 她若弃了你,一切都无法挽回。 子明的理智从无奈和遗憾中挣脱,再一次冷酷而绝情地选择了庄琬瑢。 既然说不通,那就只能动手。 将人打晕,带回抽出婴胚元神。 这之后…… “「噬魂墙」没用了,你以为我不敢杀你?慕予,这是你逼的。”子明轻声说着,以神明之姿抬手。 他睥睨众生。 看子慕予像看只蝼蚁。 他的手,像先前对付罗玄彬一样压了下来。 可是,这一次不是一只破空的手印。 一声剑鸣。 剑光汹然洒落,似要刺瞎人的眼。 子慕予面色凛然,衣衫猎猎,抬头,在落叶灰尘的浑浊迷障中眯着漆眸,看着一柄巨大的剑横着冲她头顶压下! “逃!”脑中的声音道。 子慕予羽鸿步迈出,立即狂奔。 可这把剑,像如来佛祖的五指山,无论她跑得多快,头顶的剑依然还在,并且以越来越快的速度压下! 罡气由头顶传递至脊柱,双脚越来越沉。 “大补丸呐,还有没有?”脑中的声音急道。 “早扔了。”子慕予骂道。 早在那晚,她亲手毁去大一所建立的气海雪山时就扔了。 “你不是对手……”脑内幽魂话还没说完,头顶的剑已至。 子慕予双手举在头顶,试图托住剑身。 可这是妄想。 她有个胳膊本就受了伤。 她的双腿扑通一下,跪了下去。 「噗」! 一口鲜血从子慕予嘴鼻喷出。 剑身在压弯了子慕予的腰时停住了。 子明缓步上前,静静地看着她跪倒弯腰低头的样子。 “我还可以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若你改变主意……” 子慕予唾了一口血沫:“有本事你杀了我啊。” 同时,她迅疾对脑中的幽魂道:“大一,释放「噬魂墙」!” 子明受激,手轻轻动了动。 剑又压下三寸,子慕予差点要趴在地上,嗓子一甜,又喷了一口血。 子明忽然眉头深锁,猛地抬手以拇指迅速在身上点了几处大穴,血依然从嘴角渗了出来。 子慕予看见了,瞳孔悄然一缩。 哦,原来刚才子明那句『「噬魂墙」没用了,你以为我不敢杀你?』是这个意思。 她的目光落在子明的左手上。 刚才,她忽略了一个细节。 自从她的左手受伤后,子明的左手也没有抬起过。 难道,「噬魂墙」可以让子明把伤转移到她的身上,而她受伤子明也会遭到反噬? 刚才国子书院的学生给她造成剑伤时,子明看起来明显没有受到影响。 也就是说,这个反噬,只针对子明对她动手时。 应该是「噬魂墙」让他们的身体产生了某种联系。 这又可以指向另外一个结论。 子明不能杀她。 除非,子明他想死! 他们的性命已经缚在一起了! 想到此处,子慕予原本坚定的心神又有刹那迷茫。 若只为了一个替身,他又何至于做到这种程度? 若只为了将她培养成一把更锋利的刀,像沈清那样,教她本事就好了,何必将自己的性命也绑上呢? 子明不知子慕予只用了片刻便想到了关于「噬魂墙」大部分秘密,此刻他心里满是困惑。 能如此让他的「噬魂墙」一会儿灵,一会儿不灵的,除了满功「道德踪」没有其他! 可子慕予若练到了「道德踪」第十层,何至于被他逼到如此境地? 子慕予也不可能练得到「道德踪」第十层。 他死死看着子慕予,似要看到她的深处,看向那个在暗地里搅弄乾坤的幽魂。 他的神色明暗不定,瞳孔中幽幽泛着波光。 离开凤凰坳这些年,其实他一直在盯着子慕予。 子慕予能练「道德踪」,在他看来,不是子慕予身上有一缕庄琬瑢婴胚元神的结果。而是,她的身体里,有另外一个灵魂。 神皇庄穹。 他当初抽取庄琬瑢的婴胚元神放在子慕予身上,除了想用子慕予吸引万神台的目光,还有另外一个目的。 庄穹若能顺利从六伏人墓逃离,肯定会想方设法找到一个最适合附身的躯体,而身负自身孩子婴胚元神的子慕予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单凭子慕予,怎么可能杀得了山魁老人? 子慕予杀了山魁老人后,就可以练习「道德踪」了,这个时间,未免太巧了些。 可是,庄穹,若现在在子慕予身上的真是你,你难道不知我现在对付子慕予是为了你的女儿庄琬瑢? 胳膊肘怎么往外拐呢? 脑子是被云熠镇在六伏人墓里镇坏了吗?! 忽有空气嗡鸣。 子明冷冷抬头,见一巨杵兜头砸来。 身形隐动,微挪半寸。 他的身边赫然出现一个大坑。 子明一只脚踩在实地,一只脚悬在坑沿,他无惊无惧,似乎压根不将来人放在眼里,横袖一挥。 古元卓闷哼一声,连人带杵飞了出去。 “元卓!”子慕予大惊。 子明不会在此刻杀了她,但是对古元卓却未必。 刚才在街上,转眼就不见古元卓和丰俊朗踪迹,后被国子书院的学生追逐、想到可能是子明设的局时,她还有些侥幸,侥幸古元卓和丰俊朗没有跟着她。 怎么在这种危险时候来了?! “咳咳,”古元卓从满地尘泥中爬着站起,“弟弟,我没事。” 子明神色微动,略感意外。 他没想到古元卓还能站得起来。 他对古元卓没有对子慕予那般有耐心,只是淡淡地随意一扫,剩下的神情尽是冷厉。 古元卓却呆呆地看着子明,很久。 这对没有血缘关系的父子,没有久别重逢的欢喜。 说父子,好像不合适。 可是对古元卓来讲,他的童年,因子明和子慕予的出现而变得完整。 他童年的家,是子明撑起的。 那六年刻在骨子里,恐怕一辈子都抹不去。 纵是现在两人已经交过手,古元卓看向子明的目光仍有敬畏与仰慕的残余。 “元卓,我不会有事的,你快离开,去找俊朗,不要回来!”子慕予急声道。 第346章 我不是庄穹 第346章 我不是庄穹 子慕予这一声,让古元卓彻底清醒。 他拿起纯钧杵,奔跑着一个滑铲滑到了子慕予身边,二话不说,先用纯钧杵顶住剑身,然后双手抬剑。 “你做什么?”子慕予瞪大眼睛。 “弟弟,快走!”古元卓绷着力气,咬牙道,竟是想替子慕予的意思。 子慕予看着他,眼底涌起一抹柔色。 她怎么能走。 她若走了,子明很有可能直接将头顶的剑压到底,古元卓撑不住的。 子明冷笑一声:“蚍蜉撼树。” 似想作为警告,剑又压下两寸。 纯钧杵没坏,可是抵住地上的那端没入几分,发出滋滋刺耳的声响。 又有剑发出啸鸣。 「乱魄」飞来,目标直刺子明。 子明脸色微变,后退数步,两指钳住「乱魄」。 「乱魄」在他手中颤抖,「铮铮铮」若剑魂在叫。 “「乱魄」,好久不见。”子明喃声道,手腕微旋,「乱魄」调转剑柄,被子明抓在手里,然后,极其随意地扬剑一挥! 当! 「乱魄」与骤然袭来的「断魂」击在一起,火星四溅。 飞跃在半空的丰俊朗握着「断魂」踉跄后退几步才踩着一颗凸起的石头止住,剑柄处忽有两道血迹蜿蜒。 风,吹得丰俊朗一缕头发轻轻刮过鼻翼。 他脸色略显苍白,仗剑指着子明,握剑的手微微颤动:“放了他们。” 子明手缓缓描摹着「乱魄」,轻笑一声:“居然拿着我的剑来对付我,”他抬头看向丰俊朗,有些不喜:“小子,你可知我是谁?” “我管你是谁!”丰俊朗道。 他的眼中冰寒,却还夹着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子明轻笑一声:“年纪轻轻,不知天高地厚。” “对啊,我们是年纪轻轻。要么,你现在就弄死我们,否则,终有一天,你消我长。”丰俊朗道。 “放肆!”子明勃然一怒,轻刮着「乱魄」剑尖,弯成半弧,弹了出去。 丰俊朗急忙用「断魂」挡在身前。 嗙当! 「乱魄」去而复返,重新回到子明手中。 丰俊朗又退了十余步,「噗」!嘴里血液溅出,受了内伤。 “子明!”子慕予尖叫一声,“你难道不知他是谁!” “我知啊,所以我才要教训他,让他长长记性,既无本事,就不要多管闲事。”子明道。 丰俊朗以手背擦了擦血迹:“能教训我的人已经死光了,你是哪个犄角旮旯爬出来的东西,竟大言不惭要来教训我!” 剑光一时照遍整个古榕林。 子明手持「乱魄」,丰俊朗执「断魂」,缠斗在一起。 或是子明有心想试试丰俊朗的深浅,每出一剑都极有分寸,足够霸道,却不会伤人太过。 丰俊朗无数次摔在地上、撞于树根处,血肉响起的闷响惊心动魄。 他一次次爬起,连嘴上的血也不擦,再次挺剑而出。 锋出无声。 落叶被两人的剑风刮了起来,胡乱飞舞着,时不时有些被锋利的剑气无声切成几片。 那些垂飘的气根断落无数,断端还没落地再被卷起,不知断成几截才肯罢休。 树干上的剑痕一道比一道深,像一只只不敢睁开细看的眼睛。 便在此时,一道粉紫色的娇小身影悄然从树冠飘下,对着子明后背就是一掌挥出。 掌风没及后背,子明眼中寒光骤盛,倏转剑锋从腰侧往后射去。 水亦雪反应奇敏,迅疾收手,步伐奇诡地回后掠至一棵古榕树干边上。 「乱魄」从树干穿过,恍若无物,水亦雪又被逼得打了几个后翻滚,腾跃之时用尽全力横脚一扫,将「乱魄」钉于地上,地上霎时多了好几条裂缝。 子明冷冷看着水亦雪。 似丝毫不惊讶她为什么没死,又为何出现在这里。 他只觉得这些小鬼麻烦。 他没时间在此地陪这些小辈消磨太久。 子明袖子一鼓,一道强劲之力将迫近的丰俊朗弹飞了出去。 随后整个人急射而出,直冲子慕予。 头顶的巨剑像消散的云雾,霎时无踪。 子明手掐着子慕予的肩膀,打算飞起便走。 谁知未能动弹。 他的手,被子慕予反握住,冰冰凉凉,阴寒无比。 他皱眉看向子慕予,顿时一愣。 子慕予变得有些不同了,一只眼睛是黑色,一只眼睛则是灿金的琥珀色。 子慕予抬起那只伤手,肉眼可见皮下有些此起彼伏的隆起,似是里头错位的碎骨在移动。 片刻,一切动静停止,这只手便潇洒无比地拍了出去。 这一掌,在子明看来无风无水,更别提有什么凌厉杀意,所以他不怵,唇角讥诮地挑起。 “哼,困兽之……” 最后一个字都尚未落地,子明脸色突变。 他感受到了一股强悍的锥心之气扑向胸膛,他的脊背本能攻起,如煮熟的虾,想避开却是晚了。 两气相迸。 丰俊朗立即半身俯地,压低重心。 古元卓被震得在地上拖了一段才在纯钧杵的支撑下稳住。 水亦雪眼疾手快挽住一条粗壮的榕树细根。 子明被击了出去,脚尖不断刹止。 咯! 被撞的一棵不知多少年树龄的榕树竟应声而断。 直至后背又抵住另一棵巨树,子明才堪堪止住身子。 他身上素袍最外面的那层,尽皆碎裂。 肺腑随后传来彻骨之痛,刺激得他一阵接一阵地咳嗽,嗽嗽带血! 子明阴沉着脸,猛地看向子慕予。 不,刚才动手的不是子慕予。 他倒要看看,到底是谁! 子明脚下一点,踹起落在地上的半截树枝,朝子慕予射去! 子慕予轻飘飘跃起,将射来的树枝踩在脚下。 子明也已经踏空而来,踩在树枝的另一端。 两人出手如电,又对了一掌。 这一掌如雷爆裂。 子明如破布射出,滚于地上,伤又重了几分,面若金纸。 而子慕予旋身飘然落地,手轻负于后。 “我已经答应一个人,要护子慕予十年。你动不了她的。”子慕予的声音很奇怪,同时夹着两个人的声线。 子明骤然瞪大眼睛,低喝:“庄穹!” 子慕予两只眼睛呈现出不同的情绪。 那只琥珀色的眼睛尽是困惑:“庄穹?”片刻,他摇摇头:“不,我不是庄穹。” 第347章 突袭,让我见她! 第347章 突袭,让我见她! 不是庄穹?! 子明这一惊非同小可,爬起来后抑制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 这跟傀附术有相似之处,却不是傀附术。 这又是一号什么人物? 除了庄穹,竟还有人能以神魂直接寄生于另外一个活人? 子明越想越觉得事情十分不对劲。 这远远超出了他的控制。 日光从树冠漏下,斑驳的影子在在他脸上跳跃,他的震惊、骇然一览无遗。 丰俊朗、古元卓、水亦雪离子明和子慕予有些远,听不清楚他们到底在说什么。 三人神色各异。 丰俊朗和古元卓虽不是第一次见子慕予开大,可却是第一次见子慕予开这么大。 两人刚才都与子明动过手,子明绝对不是他们这些没迈入化神境的人能匹敌的。 可刚才子慕予怎么回事? 竟能将子明按在地上摩擦! 水亦雪死死盯着子慕予,神色玩味,像只老虎,找到了它十分心仪的猎物。 “那你是谁?!”子明心神不宁,往日的从容碎成脸上的灰白。 “我是谁?许多人都问过我这个问题。可惜,我不知道。”混杂的声线没有情绪起伏,显得淡然无情,“你知道吗?” “……”子明瞪着眼前的人,似在揣测对方是不是在撒谎。 结果令他失望。 不仅是失望那么简单。 他在与那只琥珀色的眼珠子对视时,心底竟油然生出一股怯意,这怯意像一只只蚂蚁,缓缓沿着脖子爬上他的脸庞,惹得他整片头皮发麻。 虽然这只眼睛与庄穹有些相似,可的确不像庄穹。 庄穹活着时他不惧,又怎会惧死后的庄穹! 子慕予上前一步,微微前倾,靠近子明,低声道:“如果我是你,我会马上离开这里。再晚些,你在乎的那个人,怕连性命都没了。” 她伸出一指,指了指天。 琥珀色的眼睛里有淡淡笑意。 子明只觉一股阴极寒极之气从脚底板升腾而起,直冲脑顶,他的眼睛陡然撑大,瞳仁剧震! 「鸹!鸹!鸹!」 一只重明鸟俯冲而来。 这只鸟没什么精神,屁股处被剃了不少毛,剩下的毛发沾了斑斑血迹,看着潦倒无比。 子明踉踉跄跄地踏上其背,转瞬消失在云海。 子慕予抬头,看向子明消失的方向,琥珀色的瞳仁渐渐转黑,原本的淡淡笑意消失无影,只剩怅凉。 …… …… 白玉京。 此地如打翻了浓墨,厚重的铅云似深海波涛在不断翻滚,不时有闪电嘶鸣,映出无数黑影。 这种场景,与八年前武陵州丰府上空何其相似。 几位年轻兵士身穿玄铁碧流甲,悬站于乌云之下,面无表情地看着底下的仙府。 白玉京掌门宁喜玉哭丧着脸,带着惶惶惑惑的弟子们站在大片空地之上。 “真没有,我们白玉京怎会窝藏公孙逆贼!望神君明鉴!” “动手。”云层里有道声音漠然下令。 几位年轻兵士掌指倾覆,云层里的闪电立即转移到兵士掌心,雷如战鼓,银蛇狂舞,劈向白玉京。 宁喜玉和弟子们立即抱头鼠窜。 玉雕梁、镶玉柱、玉石路、八宝玉扶栏……在电剑的咆哮中损毁无数。 白玉京白茫茫一片,像座石灰熔炼池。 摘星楼。 柏贤、蒋荣、施良三人神色凝重得黑如沥青,呈保护之势护在庄琬瑢身边。 “我们要不要转移?”柏贤忍不住出声。 施良拧眉思索:“应该不需要。世人皆以为当年神后的十二龙侍神卫是摆在明面上的那十二个人,不知其实每个明卫还对应着一个武力更强悍的暗卫。我们三个都是暗卫,万神台的人不会认出来的。他们要找的是公孙日月,不是我们,也不是殿下。” 柏贤还是担心:“那要是等会上神回来,刚好撞上怎么办?” “上神不会那么蠢。”蒋荣沉声道。 忽听到「砰」一声巨响,屋顶碎瓦如雨落下。 三人迅疾以身护住躺在床上的庄琬瑢。 又一道白光掠下。 蒋荣抱起庄琬瑢即跑,柏贤和施良掩护在两侧。 他们刚离开,庄琬瑢适才躺着的雕花小床立即烧了起来。 几人方跑出门前空地,呼啦! 一只火球正中摘星楼,眨眼间将整座楼夷为平地。 宁喜玉呆呆看着自己攒下的基业毁于一旦,拍腿狂哭。 “哎呦呀,我的玉啊!” 三只火球齐齐飞落。 轰轰轰! 宁喜玉的哭声戛然而止。 白玉京有三个灵眼。 就凭这三个灵眼,以往百年白玉京常能压罗浮洞一头。 可是此刻,灵眼所在的三座峰熊熊燃烧起来,转瞬化作一片焦土。 哪里还有眼? 毛都没有啦! 宁喜玉瘫坐在地,如同撒泼的老妪,嘎嘎干哭了两声,晕倒在身边的弟子怀里。 柏贤几人心急如焚,口腔冒火。 庄琬瑢的情况看起来越来越不妙。 她汗出如浆,呓语连声。 “我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请您宽恕我,宽恕我啊……” 此时的庄琬瑢丝毫没有往日的傲气,她就是一个生病了做噩梦的小姑娘,缩成一团,满脸泪痕。 蒋荣不断地用手擦拭着落向庄琬瑢脸上的烟灰。 他们这些人,自有真气护体,平素不染尘。 可是,庄琬瑢如今满身灰尘,可见体内真气已经差不多全部溢散,所剩无几。 子明脚踏重明鸟,在白玉京上方九重天,不敢靠近。 万神台的人怎么会袭击白玉京? 殿下暴露了?! 子明当然不敢贸然降临白玉京。 若云熠不在此地,他并不担心庄琬瑢有性命之危。 他的脸部轮廓冷硬如钢,重明鸟粗喘着大气奋起,直飞万神台之巅! 子明没有在两颗巨石前停下。 而是驱着重明鸟,飞扑云海深处。 嗖嗖嗖! 有箭裂空而来。 「鸹鸹鸹!」 重明鸟惨叫异常。 它突中三支箭羽,箭箭皆致命。 重明鸟被箭羽所携的巨大冲力摔回两颗巨石前。 而子明也不得不从重明鸟身上旋落,踉跄止在山巅之沿,摇摇欲坠。 确认云熠在,他松了口气。 先前迫不得已苦苦压抑的痛楚撕心裂肺袭来。 他的双眼瞬间红如血:“云熠!让我见她!” 第348章 威胁,前途不可限量 第348章 威胁,前途不可限量 可是,除了呜咽的风声,没人回应他。 子明目色一厉,踏空跃起,如振翅大鹏,再次冲进云海。 嗖嗖嗖! 无数箭声响起。 子明在箭雨间腾挪转移,抓踢勾拍,打落了钢箭无数,再以高速之箭为点脚之处,终于扑落在宽崖的另一边。 对,是扑落。 他身上中了好几支箭。 胳膊一支,右侧胸膛一支,大腿两支,支支都射了个对穿。 刚才他只顾着避开那些致命的,这些被碰歪的,射中了就射中了,并不致命。 就算是疼痛,也不及心口之痛。 子明连眼睛都不眨,将这些钢箭抽出扔在一旁。 止水诀也没捏,站起,步履蹒跚地往小院走。 可是,这个小院他走不进去。 在他眼看就要触碰到小院的竹门时,小院自动后退了三尺。 子明一边流泪一边凝势于掌,狠狠挥出。 院门前气机一阵晃荡,扑面折回。 子明飞了出去。 小院子的竹门还是关着,上面好端端地系着干枯的豆角藤。 竹竿上的衣服还在轻扬。 可是院子里的黄瓜、豆角和土豆全都枯萎了,表面上盖着一层土灰。 “云熠,让我见她!”子明用尽全力,像个困兽一拳又一拳地砸出。 他一次次被强大的气机震飞,又一次次爬起。 他知道的。 这个世界上再无林予安了。 先前被庄琬瑢的事情撑着,如今算是铩羽而归、无功而返。 痛苦和悲伤,如溃堤之河。 子明他觉得自己身上的骨头每一寸都在痛。 他的身子,机械地重复冲门的动作,感受着身上逐渐增加的伤和痛。 似乎只有这些伤和痛,才能提醒自己,他还活着。 “滚!你若再不滚,我荡平白玉京,荡平白泽!”云熠的声音在小楼二层传出,沙哑而冷酷。 子明浑身一僵,随后勃然大怒。 予安为什么突然以古元卓的身份去白玉京见琬瑢呢? 若不是予安用了古元卓的模样,琬瑢怎么会掏了她的心呢? 予安为什么要让琬瑢掏了她的心? 琬瑢又为什么要…… “云熠!是不是你干了什么?是不是你害了她们!我跟你势不两立!”子明状若癫狂,凝毕生功力于一掌,打了出去。 嘭! 竹门散碎。 子明脚才半进,一道蓝辉若铜钟之印从天而降,再一次将子明震了出去。 这一次,子明爬得十分艰难,身体过处,片片血渍。 蓝辉有了实质,云熠满头白发,一脸痛倦。 他看着子明时没多少人类表情:“我不去找你的麻烦,你竟敢来找我的麻烦。我的人,你也敢动!” 子明初初见到云熠,心里咯噔一下。 十五年前他离开万神台时,云熠的头发还是黑的。 什么时候变白的? 此时见云熠的神色也大不如前。 是为了予安吗? 子明心地顿生愤怒,不禁冷笑一声:“是他,要阻我的路。” 这个他,自然是指罗玄彬。 云熠危险地眯起眼睛,一步一步缓缓来到子明跟前,居高临下睨着他:“知道我为什么迟迟不落子吗?看你们可怜,想给你们机会抵死一搏罢了。你们却不识好歹,屡次越过我的底线!你以为,就凭你,凭那些不争气的东西,就能护得了她吗?” 最后这句话,明显是威胁。 子明倔强地瞪着云熠,冷声道:“殿下自有天道护佑!凭你,还真动不了她!” “天道?”云熠像听了什么笑话,但是他没笑,他只是有些嫌恶地摇摇头:“你们到现在都将希望寄托在天道之上,”他露出一股恨铁不成钢的无奈,“真真是愚不可及!” 子明脸色铁青。 “你想不想知道我当初是怎么杀了庄穹的?”云熠的声音突然变的很遥远,“你说,那时候护佑着庄穹的天道,为什么没将我给抹杀了呢?” 子明浑身一震,瞪着云熠。 云熠忽然转身,直直看向子明,脸上讥讽之意不可谓不明显:“你怎么就那么肯定,天道站在你们那边?” 子明瞳孔微缩。 云熠冷漠至极,再一次摇头:“夏虫不可语冰。” 他看向远方,也不知看的是什么:“我答应过予安,暂时不动这些孩子。公孙,我再给你十年时间,到时候,我允你们一战。这十年期间,你若是敢再越界,别怪我心狠手辣。” 十年? 子明心神微震。 怎么又是十年! 难道子慕予体内的幽魂是云熠安排的? 幽魂说答应过一个人要护子慕予十年。 是巧合,还是幽魂口中的人就是云熠? 云熠是知道了子慕予是谁? 还是,云熠确实中了他的计谋,以为子慕予是庄穹的女儿,所以安排了一个幽魂,控制子慕予? 或者说,云熠知道了他这边想把子慕予培养成一把刀,打算将计就计,把这把刀变成自己的刀? 为什么要十年? 真的是因为答应了予安,所以现在没有动作吗? 自从知道子慕予体内的幽魂不是庄穹,子明的布局大乱。 “云熠,你究竟想干什么?”子明十分不安,却一时不知该如何试探。 云熠微微斜目,一脸不太想搭理的模样。 可他又不知想到什么,改变了主意,作出了回答:“当然是你们这些蠢货从来不敢想、也不敢干的事。” 子明唇皮翕动,还想说什么,却被云熠扬袖一挥。 子明贴着地面就飞了出去。 “让我见见她!”子明绝望地喊。 “十年之内,你若胆敢踏进万神台一步……”云熠的话,没说完整。 可这里头的威胁之意,就着刮皮的罡风传递了过来。 子明并非是摔回两颗大石头前,而是摔出了神都。 连带着那只已经咽气的重明鸟。 …… …… 万神台,孤舟岛。 方喆端着碗药,快步走来,推门迈进了一间屋子。 宽阔的床上,躺着像蚕蛹一般的物什。 走近才发现是个人。 此人腿被悬在床梁下,全身上下用纱布包得只剩两只眼睛,看见方喆来了,骨碌碌地转,不一会儿便有些委屈的水雾,很是可怜。 “别难过,神相为了帮你出气,让大将军沈阔出马,几乎将白玉京给夷平了。” 床上之人嘴巴也被包着,只留了一条缝,说不了话,只是「啊啊啊」地叫着。 “神相为你如此雷霆大怒,说明你在神相心里,地位不可谓不重。玄彬啊,前途不可限量。虽然受了些苦,也是值得的,对不对?”方喆道。 床上的人,「啊啊啊」得更急了。 “知道你激动,可再激动也别乱动,若震散身上的骨头,会变丑的。”方喆一边劝着,一边将他轻轻扶起,准备喂药。 第349章 感激,还是有妖气 第349章 感激,还是有妖气 七星城。 子慕予、丰俊朗、古元卓背对背,呈三角坐在一起。 这是多年来养成的默契。 战后若各有负伤,便这般坐着,一边警戒某个方向,一边处理自己身上的伤。 先前子慕予断了一只手臂,只是刚才被大一占据身体的时候,那些折掉碎掉的骨头竟恢复融合,现在只是还残余些肿痛,双腿有几处剑伤,都无大碍。 古元卓原本手掌有伤,刚才抵剑,伤口崩裂,扯下布料包扎几圈便罢。 丰俊朗看起来细伤小伤最多,但未伤及根本。 子慕予从芥囊掏了个药瓶出来,一人拿了一粒小药丸咽下,再晃动,里头的药已经所剩无几。 水亦雪背靠在榕树旁,一直直勾勾盯着子慕予,时不时瞄了丰俊朗和古元卓两眼,觉得此景颇有意思。 子慕予感受被打量的目光,这才抬头看她:“这是……” “水亦雪的姐姐,说是叫大雪。”古元卓道。 子慕予点点头,抱拳对水亦雪道:“多谢你刚才出手相助。” “我要助的可不是你,是古元卓。要谢也轮不到你谢啊。”水亦雪道撩起两缕发在指间把玩,眼中尽是难以捉摸的野性,“你们在玩过家家吗?两男争一女……的戏码?” 丰俊朗、古元卓不约而同皱起了眉。 子慕予颇有兴味地看向水亦雪。刚才看得不仔细,现在认真一看,不禁微愣。 世界上没有完全相同的两片叶子。 也没有骨相完全相同的人,就算是同卵双胞胎。 因为尽管基因副本相同,要保持俩独立个体所承受的环境影响完全一致,基本不可能。 何况还有另外一个词:面由心生。 现在眼前这位「大雪」姑娘,骨相却与水亦雪一模一样。 精神分裂吗? 可是,她脸上的蝴蝶红斑为何不见了? 这个世界有许多无法细究之事。 若较真,这是水亦雪自己的事,与旁人无关。 子慕予也没有因大雪冒犯的话而生气。 她心磊磊,没染半点污垢。 只是好奇,这位大雪姑娘怎生得一副火眼金睛,一眼就看出她是女的? 子慕予这沉默在水亦雪看来,便是承认了,先满是讽意地哼了一声。 “喂,子慕予,你既然那么强,怎么还把古元卓和丰俊朗拖进来呢?你要是真为他们好,该为他们的安全着想,让他们远远避开才是。” 子慕予双眼微微弯起:“那你觉得我当如何?” “你现在至少应该说一句,「你们不该来。」告诫他们,以后这种情况应认清自己几斤几两,以保护自己为重。”水亦雪道。 丰俊朗和古元卓眉头都皱成苦瓜了,脸色很不好看。 这姑娘是不是管得太宽了? 如此没有边界感,忒讨厌! 子慕予却不以为忤。 有人为古元卓的安危担忧,这是一件值得感激的事。 她看了看丰俊朗,又看了看古元卓,淡然一笑:“他们既然来了,便是做了选择,要与我站在一起。我这个被选择的人,得了好处,还要否定他们的选择,就太白莲了。我要做的,不是动动嘴指点江山,而是以后他们若有难,我也可以两肋插刀,以命相搏。” 其实他们很久以前,就是如此了。 水亦雪瞪着子慕予,眼睛懵懵地眨了眨。 白莲啥意思? 这不重要。 怎么回事? 咋感觉这娘们说这话好帅气! 小雪以前若是有这样两肋插刀的朋友,她何至于…… 子慕予站了起来。 丰俊朗和古元卓也跟着站了起来。 子慕予看向古元卓草草包扎的伤口:“走,咱们还是要挣钱,配些药才行。” 他们现在缺止血、去腐生肌的药。 还有衣服。 他们身上穿着的,破的破,脏的脏,还沾了不少血迹。 特别是丰俊朗,刚才与子明对剑时衣服被剑气剌成了一条条,大腿都快露出来了。 丰俊朗敏锐地感受到了子慕予的目光,低头往自己身上一瞧,立即受惊地将衣服一拉一摁,红潮迅速涌上耳脖。 子慕予伸手解下自己外衫,上前一步披在丰俊朗身上。 短了半截。 古元卓见状,立即动手脱衣:“俊朗穿我的。”先将衣服还给子慕予,然后将自己的外衣给丰俊朗套上。 长了不少。 子慕予捏住「君阳」变成的薄刃,「嘶」地扯下半截。 刚刚好。 水亦雪在旁看着眼睛半眯,又是一脸的意味深长。 她有点难以理解,男女之间的相处,如何能如此自然? 说的当然是子慕予,不是那俩男的。 她盯着丰俊朗一阵,又盯了古元卓一阵,看出了一些东西。 “还是要去找那几位国子书院的学生吗?”丰俊朗问。 子慕予摇摇头:“不,找找另外的办法。” 虽然子明说是他用了些手段,可是她还是对那个什么「锁妖钵」有些犯怵。 突然长出一条尾巴来的感觉太糟糕了。 何况,那些侍神卫可能还跟他们在一块。 她本不想与丰俊朗和古元卓说先前发生的事,可是事实不允许。 他们刚要离开,便看见那五个国子书院的学生御剑而来。 “蛇妖!哪里走!”他们有人低喝。 一个金钵飞起,悬于半空射下万道金光。 子慕予见少年们的身后并无侍神卫,松了口气的同时又叹了口气,看着五位少年再次将她团团围住。 丰俊朗和古元卓俱是一惊,想也没想,要往子慕予身边站,谁知碰上「锁妖钵」的金光,像撞到了墙,弹了一个踉跄,几欲跌倒。 子慕予上前一大步,就在少年们愕然的目光之下,水灵灵地越过了「锁妖钵」的金色光屏,一左一右,抓住丰俊朗和古元卓胳膊,身形稍稍旋转,站在丰俊朗和古元卓身前,呈保护之状。 子慕予见自己果然出得来,心下稍安,便挑眉看着那位做师兄的少年:“你们既然说「锁妖钵」不会出错,非妖进不去,是妖出不来。如今我出来了,又怎么说?” 少年们面面相觑,满是困惑不解,一时无措。 这种事情,以前从未遇到过。 “你们再闻闻,现在我身上,还有没有你们所说的妖味了?”子慕予道。 几位少年果然鼻翼煽动,认认真真地闻起来。 「真是群听话的学生啊。」子慕予忍不住心里想着。 “果然没有了!” “怎么回事?” 有个思虑深些的立即道:“定是这妖孽修为太高,隐去了妖迹!” “哦!”子慕予回身看着半空上的「锁妖钵」,“看来你们对自己学院夫子用元神煅造的法器没信心啊。” “你!”少年脸一阵青,一阵红。 那个被称为师兄的少年时不时看向子慕予,偶尔揉揉眼睛。 除了子慕予一会是妖体一会不是妖体让他觉得奇怪。 还有另外一件让他百思不得其解的事。 他再一次,看到了子慕予身上的大气运。 在他的视野中,子慕予周身上下漏着光,这光比阳光更刺眼,所以他不得不转移目光。 “不对,还是有妖气!”他忽然皱眉。 众人皆心神一震,包括子慕予。 但这位师兄他闻着闻着,逆着风,慢慢转身,面渐渐对着水亦雪,随后凛然一指:“是她!” 第350章 玄虎后人,可窥神境 第350章 玄虎后人,可窥神境 子慕予猛然扭头看向水亦雪,见她被国子书院学生围住时神色骤变。 这……还真是意料之外。 水亦雪刚见到「锁妖钵」,本想趁着少年们和子慕予纠缠时不动声色后退,然后悄无声息离开,谁知未能成功。 她撒腿狂奔。 可还没跑到芦苇边上,「锁妖钵」便被那位被称为师兄的少年驱动,罩在她的头顶上。 她差点撞到洒下来的金光上,粉紫色的衣服冒出一缕白烟。 水亦雪回身,恶狠狠瞪着五位少年:“我不是妖,我也从没害过无辜之人!” “那你就是害过人了!”年轻的少年是真会抓重点。 「锁妖钵」金光骤盛。 水亦雪闷哼一声,弯腰蹲下,唇角染上殷红,肤色苍白如霜,额头渗出细密的汗。 她倔强地瞪着少年们,眼神凶狠若刃,藏着野性和不羁,凛然摄魂:“你们莫要找死!” “妖孽,还敢嘴硬!”少年们齐齐嘴唇翕动,似念着什么法诀。 「锁妖钵」下,金光织成的铜墙铁壁愈来愈密,愈来愈厚。 水亦雪倏地站起,双手箕张,全身上下透着一股赤红,隐隐可见一双扇动的翅膀。 子慕予瞳孔猛地一缩。 是水亦雪脸上那只像蝴蝶的东西吗? “不可以!”水亦雪突然莫名其妙地叫了一声,死死抱住自己双手,又蹲了下来。 “他们会杀了我们的!”尖利的声音道。 “他们不会。”稍柔和些的声音道。 “蠢货!你不是说了只要我救了古元卓,就让我用你的身体吗?”尖利的声音在嘶喊。 “可我不能让你杀人。”柔和的声音也开始强硬。 只是,这些声音除了水亦雪自己,无人听得见。 水亦雪哀吼一声,灰尘大作。 子慕予眼睛骤眯。 她比其他人更早看见了水亦雪的真身。 像一只虎。 可它绝不是普通老虎。 睫长如鬃,还有双翼飞翅。 它身上的红色不见了,只是眉颊间多了一抹蝴蝶印记。 “这是什么妖?”少年们从未见过。 “有些眼熟,是不是在那本书里见过?”有人道。 “不管了,先抓回去再说!” 说完,天上的「锁妖钵」变大,似乎要将整只虎吞进钵里。 可是,一道人影闪过。 等众人看定,发现子慕予已经站在水亦雪身边。 “你想做什么?”少年微喝。 “她不是妖,是玄虎。”子慕予道。 她读过《鸿蒙渊大事记》,无论是三千年前还是四百年前的三方大战,都有关于沙河渚玄虎后人的记载。 经子慕予这么一提醒,几位少年猛然想起,确实是这么一回事。 只是,平素念的书太多,太杂,这些鲜少实践的理论便渐渐变成模糊的记忆。 虽然四百年前沙河渚战败,可是玄虎后人依然不是他们随便能动的。 一不小心又惹出一场大战来,谁能负责得起? 何况先神洲自有大阵,凡是沧溟宗、沙河渚这些外族人进来,必定会灵力大损,体虚神弱。 “你不好好呆在沙河渚,跑到我们先神洲来做甚么?!”少年嘴硬说着,却没有再念口诀。 「锁妖钵」底下的金光稀薄了些,水亦雪似乎也没那么痛苦了。 “可是,玄虎怎么会被困在「锁妖钵」呢?”有少年不解。 他们一个个脸上都有些惘然。 他们连玄虎都没见过,也没捉过,实在是经验不足。 终是那位被称为「师兄」的少年收起了「锁妖钵」。 “师兄,我觉得这个人,”年轻的少年指着子慕予,“还是很可疑。要不咱们捉他回去,让师长发落。” 被称为「师兄」的少年有些犹豫。 他们此次出行不利。 怎么遇到了这么多变数? 果然还需多多出来历练才行。 他还在想着,年轻的少年已经动手了。 一柄飞剑如电朝子慕予射来。 丰俊朗、古元卓身形俱是一动,眨眼间已来到子慕予身侧。 古元卓扬起纯钧杵横手一砸。 少年的飞剑「哐当」一声,被砸到地上,成了一团废铁。 而丰俊朗的「乱魄」和「断魂」一同扑向少年。 少年踉跄后退,一屁股摔倒在地。 两把剑皆止在少年两只眼球前一毫之处。 森然的剑气冲得少年的眼睛不住地流泪,可是他不敢眨眼睛。 此变发生在弹指之间。 不仅是那些少年惊。 子慕予也有些讶然。 无论是丰俊朗和古元卓,反应的速度都较前快了太多。 可她没有讶然太久。 因为,那位被称为师兄的少年也动手了。 他们是一起出来历练的同门。 他答应过师长,会把这些师弟们全须全尾地带回。 他催着飞剑掠向丰俊朗,一道飘然的眼神暗示,其余少年一同身动。 有人飞去拉起坐在地上的少年速退,有人袭向古元卓。 也有与师兄的剑一同袭击丰俊朗的。 而师兄本人,目标是子慕予。 他对子慕予实在太好奇。 其实刚才,他完全可以在师弟刚刚动手时制止。 可是他突然生了个念头。 动手就动手了,他索性可以试试子慕予的深浅。 对于子慕予一会是妖身,一会又不是这个问题,他并非愚笨之人,有自己的猜测。 这种逆天之行,不该存在。 他从不怀疑「锁妖钵」。 这只钵几百年来从未出现过问题,偏偏这时候出问题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既不是「钵」的问题,那就是人的问题。 子慕予在众目睽睽之下长出了尾巴,无法走出「锁妖钵」,看着真切,其实有可能只是高阶幻象。 幻境之中,人们看到的、感受到的,都只是施术之人愿意让你看到的、感受到的。 先有侍神卫出现,才有子慕予出现妖身。 侍神卫做不到这点,可是侍神卫背后的人却未必。 先前那几声鸟叫就不同寻常。 所以,他倾向于子慕予不是妖。 但是,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大气运之人。 他不愿意放过这个机会。 看看自己与他,到底有何不同! 而子慕予其实也有些好奇,这些国子书院的学生,到底又有什么本事。 先前是不想贸然惹了他们,但是此时是对方送上门来,她不得不接。 轰地一声。 子慕予和少年的身体真实地撞到了一起。 两人双手疾出,无数道锋利的气息,从他们的相触的手间爆散。 逼得那些与丰俊朗、古元卓缠斗的少年们不得不一点一点地远离,向后退去。 少年越打越惊。 区区元婴,为何隐约可窥神境! 第351章 酸意,暴殄天物 第351章 酸意,暴殄天物 另外四位少年被踹了几脚、甩了几巴掌后,渐渐开始怀疑人生。 四打二都没占到便宜。 谁才是国子书院的学生! 年轻人之中,他们国子书院的学生需要向谁低头! 一时激愤,打得嘎嘎乱叫,心法乱了,剑法也乱了。 可面对这些乱战,没有古元卓一杵子砸下来解决不了的。 他们有人损失了一把宝剑,剩下的人都十分警惕,宁愿被打中也不愿意自己的剑被损毁,这样打起来又束手束脚很多。 子慕予的攻击愈发凌厉。 出掌如风。 这次,她没用羽鸿步。 每个动作,都是前世和先神洲修炼八年的成果。 劲力鼓荡,每招每式无意而动,似本能,无需经过大脑,这样让时刻被师长耳提面命要善于拆解别人招式的少年有些应付不及。 可他也有属于自己的必杀技。 少年的手指长的奇怪,每根手指尖都变粗,像个小棒槌。 每次他的拳砸来,顺便被指槌弹一下,那痛意太过酸爽。 可他不是随便弹的。 那指力会对准某个穴位,要么让你短暂麻痹,要么让你体内真气短暂动乱。 虽然持续时间不久,可是在关键时刻可完全逆转战势。 子慕予吃亏了两次后,每次都尽量避免与他的手接触,除了对掌。 轰! 子慕予和少年合击一掌即退。 双方都在地上划下深痕。 棋逢对手,打了个平局。 修行路中,什么时候最容易获得进境? 与比自己稍强那么一点点的人打一架。 这样不至于一下子就碾压他人或被他人碾压。 在每次险胜险输当中,不断激发斗志,让身体产生最大能量,从而获得突破。 看起来两人似乎是打了平局,但少年心知,自己算是略落下风。 因为子慕予身上有伤,而他没有。 “剑来!”正在合击丰俊朗和古元卓的飞剑倏然飞回。 少年握剑在手,衣襟当风,非常有礼地道一句:“请出剑。” 这是比完拳脚,还要来比剑的意思。 子慕予一手斜出:“君阳!” 「君阳」在子慕予掌心现出剑形,比普通剑细一些,薄一些,没有太过花哨的流光,却散发着绝世神兵应有的寒冰凛意,如傲梅凌霜,让人移不开眼睛。 两道剑光就此缠在一起,若沧海扬波。 一方急攻,另一方便倒退着平稳防守。 一方踏风闪避,另一方迎风直追。 子慕予手中的「君阳」一直是剑,没有随着形势而变化,招式利索却不没有危险的机锋。 少年的剑式灵活多变,却也没有杀意腾腾。 两人似乎很有默契,诚心切磋,并无恶意。 可是这样的场景,在丰俊朗的余光中看来,有了不一样的意味。 他们对剑配合无隙,不像对手,更像同伴。 所以,丰俊朗多看了一眼。 心里浮动的,是从未有过的情绪。 在他看来,有机锋的子慕予才是最让人移不动眼的。 可是,子慕予与这位少年站在一起,也很好看。 心怎么有些酸呢? 像吃了一个还没熟透的李子。 心有旁骛,一把飞剑从丰俊朗眼角掠过,霎时留下一道血迹。 接着有人觑机一掌劈来。 丰俊朗一个趔趄,错步后退,身形有些不稳。 子慕予刚好瞥见,收回「君阳」,羽鸿步迈出,片刻便将人捞进怀里。 看着丰俊朗发愣的呆相,子慕予先是查看了一下他脸上的细伤,觉得无碍,便眉眼一弯:“小心。” 随后,子慕予对少年道:“我认输,不打了。” 少年收剑于背,点地掠回,先跟同门说了一句:“住手!”才抱拳对子慕予说一声,“受教。” 子慕予抱拳:“受教。” 少年带着师弟们正欲离去,忽然回头,直直看向子慕予:“先前你说,你来自哪个仙门来着?” 子慕予来了一个抱拳:“罗浮洞,子慕予。他们跟我一起的,丰俊朗、古元卓。” 少年再次抱拳:“国子书院,宋元宇。他们是我的师弟们,冯远钧、赵永望、方立泓、时言一。”一个个介绍了过去。 双方又冲彼此行了一礼。 宋元宇的唇皮翕动,似还想说什么,到底什么也没说,转身离去。 师弟们跟在他身后时不时嘀咕。 “咱们就这么算了?” “不算能怎么办?咱们以多欺少,还打不赢,也太丢人了。” “他们是哪个洞府的来着?罗浮洞?真没听说过啊!咱们孤陋寡闻了?” “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啊。” “你说,他们这种人物,以后会不会成为咱们国子书院的学生?” “想成为咱们国子书院的学生,只有能力可不行。还得有万神台四品以上神明的推荐信。他们这些从小仙府里出来的,哪有这种人脉?此次一别,我们估计没有再见面的机会了。” 他们国子书院的学生大概率会突破化神境,然后在修炼的最顶层继续一品品往上爬,终有一天迈进九天云德殿,为护卫先神洲尽一份力。 这便是他们的终极理想。 而那些小仙府里的人,积聚千代万代人的努力,或许都无法在成仙之境再进一步。 这也是宋元宇最后欲言又止的原因。 他们或许,再也不会见面了。 一句“后会有期”,实在没有说出口的必要。 不过,大气运之人世所罕见,他还是得尽快回到国子书院跟师长说说此人、此事。 只是,害人的蛇妖还没抓到。 他们少不得还得留在七星城一些时日。 “弟弟,跟这些人打一场,真是酣畅淋漓!”古元卓看着国子书院的人背影消失在拐角处,才收回目光,“他们好像都是君子,打架就打架,没有阴晦的手段,老老实实出招,没想着要人性命。当然,刚才突然对弟弟出剑的那个有些欠揍。他叫什么来着?” “赵永望。”子慕予道,“他的剑被砸坏了,咱们没有吃亏。”她弯起眼睛,“走吧。” “去哪?”俊朗问。 “挣钱去。”子慕予道。 要配药啊。 现在又多了一个要用药的人。 子慕予看向水亦雪。 她已经变回从前的样子,脸上有一块蝴蝶红斑。 还有丰俊朗和古元卓,生得一表人才,现在穿得破破烂烂的,像什么样呢?简直是暴殄天物啊! 第352章 运气,惊鸿 第352章 运气,惊鸿 水亦雪身上查不出什么伤,但人就是很虚弱。 一路上,古元卓背着水亦雪,他们回到城里。 几人身上的血迹斑斑令人侧目。 路上,子慕予已经算了一笔账。 现在想着立即让丰俊朗和古元卓穿上锦衣华服,好像不是很现实。 以前遇见的是徐千策、娄伯卿这种动辄就愿意出百金千金的富贵公子,不觉得挣钱很难。 仔细想想,大户人家上等丫鬟辛苦一个月的月例钱也只有二两银子。 要解决目前的问题,衣服可以降低标准,买些比较便宜的粗布衣对付一阵子,但药不能降低标准,还需支付果腹最基本的食物,需尽快挣得至少三两银子。 想一下子挣别人一个多月的钱,需要机缘,更须另辟蹊径。 正想着,忽然听见有人喊:“广福楼发钱啦!” 接着很多人便喜笑盈盈往一个方向跑。 子慕予回头。 噫? 还有这等好事? “走,看看去。” 三人顺着人流走,不久便来到一间酒楼前。 这间酒楼匾额崭新,彩绸飘飘,两楹挂着一幅大红对联。 上联:佳肴可招云外客; 下联:酒香可引洞中仙。 横梁垂着横批:客似云来。 两位小厮抬着一个大簸箩,里头装着许多铜钱,大概有上千枚。 一个年长的汉子衣着讲究,却不奢华,应该是个管事类的人物,伸手抓了一把铜钱就往外撒。 许多人都在往里钻,捡到钱就高喊:“祝广福楼开业大吉!” “祝广福楼财源广进!” “祝广福楼生意越做越大,名扬先神洲!” 年长的汉子听着很满意,又抓起铜钱撒了几把,后可能觉得麻烦或者累了,就收了手,让小厮把剩下的钱散了。 子慕予他们站在最外围。 内围的人抢铜钱时,有几枚被碰飞出来,正好落在子慕予跟前。 身旁刚有个青年使尽吃奶的力气也挤不进去,一会盯着子慕予脚前的铜板,一会看向子慕予,定了一会儿。 突然就扑了过来。 子慕予用脚迅疾将铜板往后一拨,丰俊朗面不改色弯腰捡起。 “抱歉,运气可不能让人。”子慕予眉眼弯弯看着跟前扑了个空的青年。 青年骂了一声,重新削尖脑袋去挤人。 子慕予回身看向丰俊朗,简直高兴得眉飞色舞:“几枚几枚?” 丰俊朗把手一摊。 “三枚铜板……”子慕予看向旁边的包子铺,却发现老板不在铺子前,应该也在这熙熙攘攘的抢钱大军之中,“我们去那坐坐。” 几人来到包子铺前坐下。 人群很快散去。 终于有个老汉沮丧着脸边擦着手边走回铺子。 看来是一枚铜板也没抢到。 “老板,三枚铜板,能买几个包子?” “六个。”老汉道。 子慕予的眼睛亮了起来。 这还真是意外之喜。 “来六个包子!” 一点野生板栗撑了大半天,还高体力输出,打了好几架,此刻早已经饥肠辘辘。 不说子慕予和古元卓,连丰俊朗这时候也有些狼吞虎咽了。 包子拿到手里的时候,还是抖着的,像筛糠。 水亦雪只细抿着吃了一些。 子慕予边吃包子边盯着广福楼。 钱撒完后,广福楼双门大开,渐渐门庭若市。 打工挣不了快钱。 但既是酒楼,肯定有喝得不省人事的。 卖醒酒药? 子慕予没有。 总不能等着有人喝大了,突发急病,让她来救。 突然有一个人急急走出,额头上满是汗,正是刚才那位管事模样的汉子。 他身后跟着两位惴惴的小厮。 “真是饭桶!怎么能让云想阁的芙蓉娘子被兰若庭给抢走呢?那今晚的《惊鸿舞》谁来跳!现在里头的客人都坐满了,你让我从哪再找一个芙蓉娘子!就算急匆匆找一个人过来,那些乐师乐工如何配合得来!你们是要毁了我吗?我毁了你们能有好结果?!” 他们急哄哄地坐上马车,急驰而去。 可能是云想阁并不太远,大概过了一炷香的功夫,马车便回来了。 汉子的脸色黑沉,料想是没能把人重新请回来。 子慕予忽然想到了挣钱的门路。 在古元卓和丰俊朗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子慕予人已经站在那位汉子跟前。 汉子见子慕予衣衫破烂,眉头一竖,便想喝退。 “惊鸿舞,我能跳。”子慕予道。 “你?你个男的,怎么跳惊鸿舞?这是你能开玩笑的地方吗?!”汉子火冒三丈。 “谁说我是男的。”子慕予眼睛清泠泠地觑着他。 …… …… 一个时辰后,华灯初上。 广福楼里,张灯结彩,人声鼎沸。 “不是说今晚芙蓉娘子在兰若庭演出吗?那广福楼请的是谁?除了芙蓉娘子,谁还能跳《惊鸿舞》?” “不知道啊,广福楼消息掩得可紧。” “兰若庭若不是一晚只招待二十位客人,我也想去看芙蓉娘子的惊鸿舞。” “广福楼这开业第一天,可别闹了笑话才好啊!” “就是啊,重新换个舞目就好了嘛,偏偏还是《惊鸿舞》,也不知这广福楼的东家是咋想的!” …… 站在一旁的管事听出一身冷汗。 是的,他也不知道东家是怎么想的。 一个名不见经传的陌生男人……哦!女人,虽长得确实有些惊人,可是跳舞这种事,不是靠脸蛋跳的。 为了应急,他建议东家去别的青楼请比芙蓉娘子次一些的女娘表演些别的,可东家就是下定了主意。 还是《惊鸿舞》。 就请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女人。 还将酬劳提到了五十两! 金! 芙蓉娘子的演出价才三十两! 银! 他并不敢想是不是东家脑筋抽了。 可这不像是脑筋正常的人能干出的事! 也不知那女子准备得怎么样! 东家还下了令,女子准备期间,不许任何人打扰。 汉子急得起了满嘴燎泡。 …… 坐在二楼厢房里的古元卓和丰俊朗也很懵逼。 他们换上了简单的素袍,坐在窗前。 此窗斜对着一个披红挂彩的高台。 子慕予说要去挣钱,让他们等着,至今未见踪影。 水亦雪躺在厢房的一张卧榻上。 先前经过子慕予的施针后,她的脸色好看了许多,正在安睡。 第353章 舞成,御剑 第353章 舞成,御剑 广福楼的后台,纱幔低垂,光影温柔。 子慕予站在铜镜前,最后一次整理妆容。 镜中的女子眉如青黛,双唇若樱,额间一朵盛放的金兰。 子慕予禁不住感慨。 镜中的女子,实在是……美得十分陌生。 “你只听了一遍奏乐,真的能把《惊鸿舞》给跳出来吗?”有个乐师是风韵犹存的中年女子。 子慕予不会用先神洲的东西画妆,这位女子是来帮忙的。 女子惊讶于自己看到的,一个好端端的少年郎突然成了一个明媚少女,可她觉得这实在是极其冒险之举。 子慕予深吸一口气:“谁说《惊鸿舞》只有芙蓉娘子那一种跳法?不管是黄狸黑狸,得鼠者雄。” 她会跳舞。 但是自从来了先神洲,她没有再跳过。 “你很自信?你可知芙蓉娘子是谁?若是跳得不好……”那就是自取其辱。女子没有将最后的话说出来。 如今,她们算是坐在同一条船上。 跳得好,大家都有赏。 跳得不好,谁脸上都无光。 “信心这种东西,本来就是自己给的。”子慕予将桌子上那支金步摇插入发鬓,挂上面纱。 帘幕拉起。 台下座无虚席,楼上包厢里也人影憧憧。这里头或许有达官显贵,或许有文人墨客,或许只是劳累了一整天,娱乐一下的普通人家,有男有女。 子慕予适应了一下台上的强光,看见正对面的厢房窗台上,站着一个戴着面具的男子。 这个人,应该就是广福楼的东家了。 子慕予的目光并没停留太久。 她往边上一寻,便找到丰俊朗和古元卓在哪里。 丰俊朗见到她,猛地从座位跳起。 子慕予的眼底忽然有了笑意。 除了想要挣钱,她不想再以男子的身份生活,但又不知该怎么跟古元卓说。 丰俊朗上次听了她的话,明显对她女子身份也没有概念。 换了身份,短时间内,就算遇上侍神卫,他们应该也认不出来。 这场舞,算是一举三得的事。 裙裾曳地,环佩叮当。 她穿的是一袭月白广袖飞云流仙裙,裙摆绣着许多银线暗纹,白兰盛放,在隐隐烛光下,散发着迷离光晕。 丝竹声起。 长袖撒出。 脚下缓步迈挪,起先平平无奇,身姿略显坚硬。 有人开始吹嘘、叫嚣。 “这算什么《惊鸿舞》?这是《吓人舞》吧!” “下台吧!丢人显眼!” 管事在一旁狂擦汗。 乐师们个个神色凝重。 台上女子恍若未闻,专心找寻曾经的肢体记忆。 渐渐地,人如一片柔羽。 女子的娇娆、似水的柔情,缓缓漫出。 琴声由柔转急,越来越激越。 子慕予旋身而起,广袖翻飞,配着羽鸿步,实在若流云般轻盈。 裙摆在开花。 她浓密的长发如绸飘洒。 那一刻,子慕予想起了前世。 她为何学的舞呢? 有个刺杀对象,是个古典舞曲爱好者。 他喜欢从舞蹈学院找些女孩,配着他即兴弹奏的音乐起舞。 他说,她是她见过的最有天分的女孩。 因为无论他演奏什么样的乐曲,她都能把舞跳出来,演绎出曲子的灵魂。 乐师们演奏的《惊鸿舞》,有股愁绪。 他们解说了这个故事。 一位少女,喜欢了一个少年。 可惜少女家道中落,流落贱籍,两人从此一别两宽。 有次,少女遇见了上酒楼来喝酒的少年,她脸蒙雪纱,跳一曲《惊鸿舞》,来祭奠他们逝去的爱情。 子慕予因曲子而染了一些哀伤。 为子明。为曾经在她身边,又离开的人。 “这是《惊鸿舞》吗?不是吧!”议论声渐起。 “《惊鸿舞》说的是曲,又不是舞。只要舞配得上曲,那便是《惊鸿舞》,谁说只有芙蓉娘子跳的才是《惊鸿舞》?”不知是谁说了一句。 此言一出,看台顿时哗然。 “有理!有理!我说这姑娘,跳得比芙蓉娘子还好看!” 子慕予恍若未闻,手轻撩发际,「君阳」化成的针落入掌中,轻轻弹出。 针骤然变成一条素锦。 在台下观众看来,素锦是从她袖子里甩出来的。 子慕予双脚踏着素锦而上。 素锦似纱,轻若雪雾,人在锦上轻舞,腰身柔似春水,面纱上露出的那双似幽黑无边的眼睛,似远方青山,深邃且有一股锐气。 古元卓看了一阵,还是有些担心迟迟没有回来的子慕予,有些心不在焉。 而丰俊朗像被人下了定身术,直愣愣地盯着高台,一瞬不瞬。 所有人好像都消失了。 此刻,只剩自己与她。 铮! 琴弦轻拨。 高台之上女子广袖冲他的方向甩来。 惹得他的心猛地悸动,连呼吸都不知不觉屏了起来。 叮! 一声玉磬。 女子足尖轻点,身形如燕,素锦有灵,绕着她不盈一握的身姿翻飞。 步摇轻晃,金玉相击,若山涧清泉。 旋身。 似要随风而去。 再也不见,那无缘无份之人。 纱裙若蝴蝶展翅。 时而闪烁的荧光,似蝴蝶将要飞往的大海星辰。 乐声再次渐急。 女子脚下步伐加快,白纱翻飞如浪。 几次轻盈的腾跃,又来一次长长的回旋,繁花开尽,突然停住。 女子眉眼低垂,长睫如扇,在眼底投下一抹哀伤的阴影。 朱唇微抿,女子清冷又柔情似水,仿佛误落凡尘的神明,对这个烟火世界冷酷又眷恋。 忽有风起。 女子轻抬一手,素锦随风飞出。 “啊!”有人惊呼一声。 女子一个旋身跃起,于素锦间飘然滑过,留下一道携着暗香的优美弧线,然后落回高台,旋身缓缓而上。 上。 风止。 女子若一片云,缓缓垂落。 乐渐弱,渐止。 她轻轻旋着,裙摆上的花越来越小,直至俯身在地。 似最终,归了凡间泥土。 纱幕垂落。 仙境已去。 看台下鸦雀无声。 “精彩!”不知是谁喊了一声。 “这才叫《惊鸿舞》!” “芙蓉娘子那跳的什么玩意!” 喝彩声一时震耳欲聋。 “好!好!”是那位管事汉子,擦了擦眼角,快将手掌都拍烂了。 唉! 丰俊朗终于回神,长长地、长长地舒了口气。 几乎同时,在他的右侧,也响起一声喟叹。 他们的厢房,为了让其中之人有更好的视野,窗台是突出来的。 两侧并不封窗。 丰俊朗便与那位戴着面具的男子对上了目光。 丰俊朗的眼里有打量、疑惑。 而那位戴着面具的男子眼里,却是淡漠的疏离和警惕。 …… …… 子慕予从台上走下,心情似乎极好。 并非为了顺利结束了一场表演,一举三得已成。 “君阳,我好像,知道该怎么御剑了。”她道。 第354章 不死草,不许再跳 第354章 不死草,不许再跳 子慕予回到后台,那位女乐师在等待,满脸热切地看着她。 “你的舞,跳得美极了。” “你的琴音,也美极了。”子慕予由衷地道。 子慕予忙着脱下头上的发钗、步摇,换下身上的长裙。 “呀,你的腿在流血。”女乐师惊呼一声。 子慕予低头看去。 上台前,她在隐白、中都、承山、涌泉等穴下针,配予少量药物,就是为了抑制自己腿上的伤口溢血弄脏长裙。 可能是台上用劲太甚,加上针灸功效差不多要退去,才渗了血。 子慕予细细检查了一下:“幸好没弄脏你们的衣服。” “你对自己真狠啊。”女乐师道。 “没办法,有时候就得为五斗米折腰。”子慕予一边卸妆,一边抬头狡黠一笑。 这时,管事带着一个健硕的小厮走了过来。 小厮手里捧着一个托盘,上面盖着红绸。 管事神色复杂地看着子慕予,挥挥手,小厮便上前一步。 “这是东家给你的酬劳。”管事说着,掀开红绸。 是金。 一块块叠得整整齐齐。 整个用红绳码住,十分用心。 女乐师瞬间瞪圆眼睛。 她这辈子,何尝见过这么多的金子! “这里应该不止五十两?”子慕予有些狐疑地道。 “是一百两。”管事苦笑一下,也有点酸。 这里头的金子,足够运营广福楼一年了。 “东家说了,姑娘舞跳得好,额外的是赏的。还有这些珠钗,步摇,姑娘有喜欢的,可以尽数带走。”管事道。 子慕予眉毛微挑,伸手拉开金子上面的红绳,将大部分金子都装进芥囊,剩下了四块。 她递给女乐师一块。 递给管事一块。 小厮一块。 “有钱一起挣。剩下那块,你拿去给那些乐师分了。”子慕予微微笑道。 三人拿着金子,目瞪口呆。 “这怎么行!是东家给你的。”管事的道。 “既是东家给我的,我就有权怎么处理这些钱。”子慕予道。 三人彼此对视一眼,才齐声道:“多谢姑娘。” 子慕予低头在芥囊里翻找了一阵,拿出一个瓷瓶,递给管事。 “麻烦你将它交给你们的东家。”子慕予道。 管事的十分殷勤接过:“这是……” “治肺病的药,”子慕予道,“千万别丢了,很难得。” 管事目色一诧:“姑娘何以得知东家有肺疾?” 他心里闪过一抹强烈的念头。 东家和这位姑娘莫不是旧识? 子慕予笑着摆摆手。 …… 厢房里。 “那些首饰,姑娘一样没带走。”管事恭敬地呈上那只小瓷瓶:“她留给公子这个,说是治肺病极好的药。” 戴着面具的男子眸光一闪,伸出的手骨节分明、修长匀称,拇指上,套着只白中微有红瑕的玉石扳指。 瓷瓶落入手中,有些凉。 他打开瓶塞,闻了一闻。 里头果然是药,只是这药味,不是他所熟识的。 不过闻了一下,便觉得肺腑畅快许多,可见药力不俗。 只是,子慕予不应该认出他来才对。 应该是为了那些金子,给的回礼。 “她……可说了什么没有?”男子道。 管事神色便有些奇怪:“她还留下了一片叶子。” “叶子?”男子伸手,“给我。” 管事有些惴惴地从怀中掏出那片叶子。 刚才那姑娘临去前,他心血来潮多问一句:“姑娘可有话留给我们东家?” 无论怎么想,他都觉得他们是旧识,否则很难解释今天发生的事。 姑娘从一棵海棠盆景里摘了一片叶子,念念有词一阵,便递给了他。 她说,她的话,都在叶子里了。 管事一路上纠结无比。 他哪敢直接将叶子交给东家,叶子怎么可能会传话? 怕怪罪便一直揣着,直到此刻,没有办法了,才拿了出来。 “你先下去。”男子道。 管事抹了一把冷汗退出,他求生欲足够强,一直没说「姑娘有话在叶子里」这件事。 如此,还有后路可退。 厢房的门刚关上,男子手中的叶子忽然立了起来,悬浮在他面前。 男子眼中闪过讶色,却像早有预感了般,没被吓住。 “娄伯卿。”叶子微微抖动。 听见子慕予的声音,戴着面具的男子浑身一震。 “瓶子里的药是不死草,每天服一颗。此药药效霸道,不要同服其它药物。每个月我会把药送到此地来。服用半年,辅以每天适量的体能锻炼,你的病,应该能好得七七八八了。” 话毕,树叶飘然而落,男子伸手,接在掌心。 男子脱下面具,眉眼温润,气质如竹如兰,果然是娄伯卿。 “不死草?居然是不死草。”娄伯卿把瓷瓶紧紧攥在手里。 这个药,他差人几乎翻遍了整个先神洲,万金求取,都无处可觅。 子慕予是怎么寻到的? 不死草极其难得,子慕予又怎能给他提供半个月的药量? 他的病,真能好吗? 子慕予随身带着这个药,是因为还记得对他的承诺吗? 她说过,会想尽一切办法治好他的。 还有,他这次出来,特意改了身量身形,戴着面具又从没在子慕予跟前开口说话,子慕予又是如何认出他来的? 既然被认出来了,他该好好与她叙叙旧才是。 草草将面具戴上,娄伯卿追了出去。 管事的就守在外头等着伺候。 “人呢?”娄伯卿急问。 “已经走了。”管事以为出了什么大事,神色忐忑。 娄伯卿追至门口。 没见到人。 他抬起手,盯着手上的玉扳指,突然又顿住。 他大约能猜到当初子慕予为何坚定不要他的灵印镯。 除了这是他私人的东西,子慕予想避嫌,估计也猜到了灵印镯有定位之能。 若就这样找上去,会不会引起她的反感,让她又动了交还灵印镯的心思呢? 「知止而有得」这个道理,娄伯卿又怎会不懂。 管事随后跟来,站在一旁,小心地提议:“今晚的舞蹈客人反应极好。我们要不要请些善舞之人模仿着今天的舞形跳下去呢?” “模仿?”娄伯卿声音温和,看过来的目光也不甚凌厉,可是却有一股威压,压得管事本能地把脖子缩了起来。 “以后,谁也不许在广福楼跳《惊鸿舞》。哦不,整个七星城都不许跳。”娄伯卿轻声道,“还有,什么芙蓉娘子、兰若庭,都不必存在了。” 管事猛然抬头,略显为难。 “这件事自有人办。你管理好广福楼就好,以后我一个月会来一次。”娄伯卿说完,阔步而去。 …… …… 子慕予他们寻了家药铺,购进了足够的当归、白芷、紫草、地榆、地黄、儿茶、赤石脂、血竭等药,才进了成衣铺。 然后,选了间客栈暂时住下,处理伤口,洗簌、换衣。 他们一边养伤一边等。 等来自罗浮洞的消息。 第355章 蛇妖,神旨 第355章 蛇妖,神旨 七星城。 客栈。 四个人点了一桌饭菜。 子慕予左手古元卓,右手丰俊朗,对面是水亦雪。 为了方便,子慕予选了一件窄袖女衣,上为襦衫配云肩,素色,下是褶裙,淡绿。 脸没有上妆,只唇涂了点口脂,整张脸少了些男子的硬朗,多了些女子的明媚。 长发只用根与衣服素色相配的发带随便一挽。 子慕予是会打扮的。 这也是前世的训练内容之一。 所以,她的妆容和衣饰简单,愈发显得容颜不俗。 如傲立春华,不多一分,不少一分。 古元卓一直在盯着她的脸,过了一个晚上他也想不明白,弟弟怎么可能是妹妹! 水亦雪时不时望一眼,眸底尽是好奇。俊俏的郎君摇身一变,竟变成靡颜腻理的女子,真真令人感叹。 丰俊朗却不敢看她。 低着头,扒着饭,时不时抿两口酒。 没一会儿,就酡了颜。 “你真是我弟弟吗?”古元卓一脸混乱。 子慕予夹了一块红烧肉放进他碗里:“以后叫妹妹。” “可是……”古元卓回忆起曾经相处的点滴,脑袋更成了一团浆糊,“你怎么可能是女孩呢?” 子慕予又给他添了一筷子菜:“万事皆有可能。” 古元卓奇怪地望了丰俊朗一眼:“俊朗,你怎么就不惊讶?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我弟弟是女孩子了?刚才你看弟弟跳舞的时候,眼睛都直了。” 丰俊朗刚喝了口酒,闻言脸色一变,「噗」一边扭头喷酒一边迅疾以袖掩住自己的脸,随后咳嗽起来。 子慕予非常自然地抬手在他后背拍了拍,给他顺气。 丰俊朗像似遭了什么刺激,脊背肌肉绷得坚硬,本来可自如呼吸的那口气又屏了起来,脸红得要滴血。 子慕予瞥向丰俊朗许久未曾起伏的胸膛,眼底染上了笑意,缩回手:“习惯了就好。” “很难习惯啊。”古元卓道,“弟弟突然变成了妹妹,你是妹妹,不是弟弟。这简直像一场梦。” “弟弟妹妹不都一样吗,都是要叫你哥哥的。”子慕予道,“哥哥,吃饭。” 古元卓双眼微微睁大。 子慕予从没叫过他哥哥,平常都是叫名字的。 子慕予以「弟弟」的身份叫哥哥,足够他高兴一阵子。 现在以「妹妹」的身份叫,古元卓发现自己心里更是熨帖得不行。 弟弟和妹妹哪能一样啊! 肯定是「妹妹」更稀罕啊! 以后,他有一个妹妹了呀! 古元卓想清楚这一切,便笑得眼睛都没有了,捧起碗,拿起筷子:“嗯,妹妹也吃饭。” 水亦雪见古元卓高兴,脸也染上了欢喜之色。 “亦雪,你也吃。”子慕予道。 水亦雪有些羞赧地点点头,用筷子一点一点地夹起米饭放进嘴里,慢慢地嚼。 子慕予没有兴趣学淑女,以前怎么吃,现在也是怎么吃。 「女子」只是她的性别,不是她的樊笼。 见大家都没有注意自己刚才的窘迫,丰俊朗脸上的红潮渐渐褪去,神色自然了很多,轻松了很多。 瞒了这么久,子慕予心中有歉意,菜一筷子一筷子往古元卓碗里送,又夹了两筷子给丰俊朗,自己倒吃得少些。 “妹妹,你怎么认出他是娄伯卿?”饭毕,古元卓实在好奇。 丰俊朗神色一动,也看向子慕予。 “此人爱兰,他在的地方,总有一股特殊的兰香。”子慕予道。 其实还有一个凭据她没有说。 上台跳舞时,她穿的那件长裙,有白兰。 毫无准备,偏那件裙子与她身量非常匹配。 在此地遇上娄伯卿,是好事。 那天水亦雪遭害,子慕予深入潭底找人,才见了生在角落里的不死草。 她没有连根拔起,只掐了些茎叶。 不死草是种神奇的植物,可长于田野高山,也可生于冰河深潭,生命力极强,偏因它霸道的药效,被趋利的人们挖得濒临灭绝。 不死草的根药效其实最佳,但是一旦拔了根,此处便再也不长不死草。 这东西似有灵性,一旦有人剥夺了它生的机会,便会自动判定此处不宜生存,停止繁衍。 不死草五十年才开一次花,结一次果。 这果,便是种子。 传说此药可活死人肉白骨,活人服食可长生。当初柳寻双拿着画册与她说此药时,直说世人愚昧夸张,此药只是治先天不良肺病的首选之药。 子慕予第一次给娄伯卿诊脉之后,就想到了这个药。 只是此药难寻,遇不遇得上全凭机缘,当初也是无可奈何。 子慕予没有跟古元卓他们说不死草的事,一来他们不识不死草,说了没什么意义;二来,出门在外,要是被某些居心叵测的人听见了,那些听信不死草传说的人要是见利忘危,会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他们刚放下筷子,忽然听见一阵马蹄声疾。 “蛇妖现迹,国子书院的仙君正在扑杀,城主大人有令:所有人就近避难,立即关闭门户!” “所有人就近避难,立即关闭门户!” “所有人就近避难,立即关闭门户!” 一队骑兵从客栈门前的路上呼啸而过,每个骑兵身上都带着赤色小旗,气氛十分紧急凝重。 古元卓眉头一皱:“又来!” 街上的人也不收拾东西,立即往附近的屋子跑。 无论是什么店铺,也不拒人,伙计还跑到门前整理秩序:“妇孺先进!不许争先!” 等人都进得差不多了,才将门板迅速合起,上最大的闸板。 所有年轻力壮的伙计都站在门板后,严阵以待,似乎害怕别人撞门。 子慕予他们就挤在门板不远处,她忍不住,便好奇地问离她最近的一位小伙计:“七星城应该很少有妖人入侵才对,怎么这里的人应对起来,不慌不忙,如此训练有素呢?” 小伙计冲鸿蒙城的方向一抱拳:“齐天神有神旨,七星城是神都门户,不容有失。无论来的是妖,还是敌人,我们七星城都要随时做好准备,保持警觉。” 一抹异色划过子慕予眼帘。 她微微后退,想坐回自己刚才的位子,冷不防碰到了人。 子慕予十分抱歉地往回看,只见一个姑娘就缩在她的椅子底下,不知什么时候钻进来的,唇皮发白,浑身颤抖,一双眼睛惊恐地望着她。 如此惊慌失措的模样,与他人的沉着冷静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子慕予刚想开口相问,门板就传来剧烈的拍打声:“开门,里头的人全部出来!” 缩在椅子下的女孩,顿生一股死色。 第356章 真凶,她是我的救命恩人 第356章 真凶,她是我的救命恩人 许多人将客栈围了起来。 子慕予从窗户缝隙朝外看去。 拍门的是城主府的骑兵。 四个国子书院的学生守在外围。 他们的师兄宋元宇镇守前门。 皆是长剑出鞘,如临大敌。 才半天没见,国子书院的学生身上血迹斑斑,衣衫多破损,看来已经鏖战过一场。 只是他们一脸正气,杀势腾腾,并不显得狼狈。 伙计非常配合便打开了门。 “七星城本地人,出来,列队!”骑兵喊着。 许多人依令走了出去,迅速排好队形。 客栈瞬时空了,只余下九人。 骑兵一个个辨认过去,确定里头没有人浑水摸鱼:“你们赶紧找地方藏好!除了这个客栈。” 有些人神色一变。 包括子慕予。 他们皆想到了一个可能。 如今蛇妖就在客栈里。 子慕予目光在除己方四人剩下五人脸上一一扫过。 最终定在缩在椅子下的女孩子身上。 宋元宇见到了丰俊朗、古元卓和水亦雪,先是一愣,随后四处瞟寻一下,不知在找谁,但没有找到:“你们三个,出来。” 他又指着其他四位:“你,你,你,你,出来。” 最后,只剩子慕予和那个姑娘。 宋元宇看着子慕予,有些困惑。 怎么又遇到了一个大气运?! 如今这大气运满大街都是了吗? 他死死盯着子慕予的脸。 子慕予上前一步,抱拳笑道:“罗浮洞,子慕予。咱们又见面了。” 宋元宇和其他四位国子书院的人一听,脸上尽是奇怪之色。 “你先出来。”宋元宇道。 子慕予从善如流。 “你们三个,留下帮忙,剩下的……”宋元宇望了水亦雪一眼,“都去找个地方躲起来。” 子慕予跟古元卓、丰俊朗一起被钦点留下,并没有觉得受宠若惊或荣幸。 子慕予此刻,其实想法还有些乱。 她从没对付过妖。 她没见过妖害人。 她没有对付妖的动机。 相反,不久前她刚亲身经历了一场刻骨铭心的屠妖大戏,那滋味并不怎么好受。 方才客栈里只剩下她和那个姑娘。 若那个姑娘真是蛇妖,穷途末路被追至此处,若这姑娘真是蛇蝎心肠、丧心病狂,该当机立断,捉她做人质才是。 子慕予刚刚留足了反应时间给这位姑娘,可她什么都没干。 “与我一起收了这蛇妖,你就清白了。”宋元宇低声对子慕予道。 他知道子慕予三人的本事。 他们几个师兄弟为了追逐蛇妖,已经辛苦了一天一夜,着实有点力不能支,多些帮手肯定是好的。 子慕予眯眼看着宋元宇,似笑非笑道:“我的清白,无需用他人祭奠。” 宋元宇眉头一皱。 可子慕予却是想留下的。 她想再看看。 看看这蛇妖到底做了什么非死不可的恶行。 看看国子书院这些学生还有没有别的对付妖的手段。 “我们身上都有伤,着实不堪重任。但我们可以帮忙看着,免得蛇妖伤害无辜之人。”子慕予补充道。 宋元宇眼底明暗不定:“好。劳烦了。” “客气。”子慕予道。 所有人都盯着客栈。 客栈里,只剩一个人。 那个把身体藏在椅子底下,只露出一双惊惶眼睛的姑娘。 “我没有害人!我只是想摘些药,那个药农当时只是吓晕了,不关我的事!”姑娘颤着声音道,“你们追我太紧,我才还手的,伤人非我本意。” “妖孽!那王生肢体破烂、头颅缺如,死状惨烈,还敢狡辩!”宋元宇往前迈一步,祭出「锁妖钵」。 钵飞至姑娘头顶,洒下金光,立即将她困住。 宋元宇催动「锁妖钵」,往客栈外移动。 姑娘受钵所困,不得已往外爬行。 爬得慢了,她的脚后跟就会冒烟,发出滋滋声响。 姑娘的惨叫一声比一声凄厉。 子慕予心里的不舒服愈加强烈起来。 “求神君垂怜,我可以跟你们走。但在这之前,我需要把这些药交到一个人手里。”姑娘声泪俱下。 “畜生!哪还轮得到你来谈条件!”赵永望喝道。 子慕予、古元卓、丰俊朗几乎同时乜眼看去。 果然,在五位少年中,他们最不喜欢的就是这个人了。 咒语密密地念了起来,「锁妖钵」漏下的金光形成一堵厚实的墙。 姑娘显然很痛苦。 她蜷缩着,挣扎着。 隐隐出现了一道诡异的影子。 那是蛇的影子。 子慕予死死盯着这一幕,竟感受到了一股切肤之痛,脸色有些苍白起来。 “请神君手下留情!”不知谁喊了一声。 明显是姑娘认识的人,因为她听见声音,突然不挣扎了,猛然抬头急切地望了过去,她眼中的光,如日辉般刺目。 空落落的街角处,突然出现一个人。 是个男子。 男子肩上,扛着一头狼。 这头狼应该刚死不久,合不上的嘴巴在淌血。 男子走路一瘸一拐,身上也有不少新鲜伤痕。 子慕予远远看着,神色突然变得奇妙起来。 这个男子不是旁人,竟是柯兰。 柯兰此刻没穿侍神卫那威风凛凛的华服,粗布加身,发丝乱如蓬草,脸色黝黑粗粝,眼中没有丝毫锐气,跟往日判若两人。 古元卓和丰俊朗并没正经和柯兰打过照面,自然是认不出来的。 柯兰当然也认不出子慕予。 他面无表情来到宋元宇跟前,将肩膀上的狼翻下,「啪嗒」扔在地上。 所有人都不知他想干什么,只警惕地盯着,等他开口。 但是柯兰什么也没说,倏然从靴管里抽出一把锋利的匕首。 那些骑兵脸色微变,略显紧张,做出细微的防御之势。 可柯兰手中匕转了个花,「唰」地切开了死狼的肚腹。 胃肠剖开,露出一团血肉模糊污糟糟的东西。 柯兰一点一点地翻找。 不多时,两根手指、一些消化了部分的头皮带着毛发、几块碎骨,尽数捡了出来。 “这才是害死那王生的真凶。不关我妹妹的事。”柯兰道。 “妹妹?你一个人,与妖作兄妹?”赵永望冷笑道。 “她是我的救命恩人。”柯兰神色冷厉,如一块千年寒冰。 第357章 深恶痛绝,成仙境 第357章 深恶痛绝,成仙境 “就算她是你的救命恩人,也无法改变她是妖的事实。她害了人,就该死!” “你弄一头狼过来,能证明得了什么?这些残肢都变了形,谁知道是不是王生的?” “就算是王生的,也可能是王生被蛇妖害死后才被这头狼啃噬的。” “再退一步讲,就算王生确实是被这头狼咬死的,也是因为蛇妖把王生吓晕了,无法防御,才遭受如此无妄之灾。” “再退一万步讲,妖孽灵智未开,易怒嗜杀,留着终成祸患!”五位国子书院学子中最年轻的赵永望道。 子慕予有些意外于此人口才。 薄薄的嘴唇不住翻动,每一句都铿锵有力。 此人对妖,简直是深恶痛绝啊。 先前对付她,也是毫不留情。 柯兰深呼吸一下,眼里是无力抵抗现状的无奈:“她去偷药是为了我。若是真要一个人为王生偿命,由我来。” “你怎么就这么不开窍呢!这是偿命的事吗?她是妖!作为妖,要么夹着尾巴藏好不让我们看见,既露了脸,又害了人,休想全身而退!”赵永望道。 柯兰的脸冷沉下来。 他突然冲某个方向喊了一声:“孙鸿硕!” 孙鸿硕带着白泽五子从天而降。 子慕予迅疾拉着丰俊朗和古元卓转身。 一直保持沉默的国子书院宋元宇朝子慕予他们望了一眼,并未说破。 只听得柯兰对孙鸿硕道:“我跟你们回去。但是,得把她带走。” 国子书院的学子们脸色齐齐一变。 怎么此子与侍神卫熟识? 侍神卫在外,代表的是神皇帝姬的意志。 若是侍神卫插手,事情就难办了。 孙鸿硕想也没想,直接道:“可以。” 他转头看向宋元宇,冷声道,“要么你们把钵收了,要么我把它砸了。” “你们……”赵永望还是有些急智的,知道此刻不是能提「侍神卫」的时机,“你们这么做,不合法制。” 侍神卫的脸面,便是神皇帝姬的脸面。 他能打神皇帝姬的脸吗? 不能。 读书人有傲骨,可每个人的骨头都有自己硬度。 孙鸿硕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不怒自威。 宋元宇终是把钵收了:“此妖你们今天可以带走。但要是再让我们遇见她害人,绝不姑息。” 这句话,不过一个自找的台阶。 孙鸿硕依旧没什么表情,带上柯兰和那姑娘便走。 临行前,帝姬的命令是速去速回。 他没能成功带回子慕予和「君阳」,但是机缘巧合找到了柯兰,在帝姬那里也算功过相抵了。所以,并没耽搁,直接返回东皇墟。 既然无妖可收,国子书院的学子没有再留下的必要,立即动身离开。 不久,子慕予收到了来自罗浮洞的消息。 杨启吉在她的傀儡鸟上绑了一张字条,字条上仅有四个字:“无事,可归。” 子慕予四人返回罗浮洞时,那些被摧毁的院子已经重建。 新种的树虽得灵气滋养成长迅速,也还需一阵子才能恢复往日的郁郁葱葱。 连番遭遇变故,子慕予女装归来这件事,倒没惹起太大的风浪。 该知道的人早已知道。 不知道的人,洞主亲传是男是女,对大部分人都不是什么大事。 不过改声称呼。 洞主齐高业最近心情极佳。 罗浮洞的老对头白玉京这次遭的难可比罗浮洞大多了。 听说白玉京掌门宁喜玉对着满堆的玉灰和焦黑干涸的灵眼大哭三天三夜。 齐高业天天拉着杨启吉,说此事当浮一大白。 子慕予回到罗浮洞,先见了齐高业,后见杨启吉。 齐高业像家中长辈一般,反复问有没有受伤,当好好休养云云。 子慕予又坐在杨启吉身旁垂钓。 “这次是我带来的麻烦。”子慕予将长线抛出。 “你的麻烦就是罗浮洞的麻烦。”杨启吉一动不动。 “我未必能给你们想要的。”子慕予垂手坐定。 杨启吉声音平静:“我们想要的已经得到了。” 子慕予微微歪头:“你说的是那些灵眼?” 杨启吉目光变得幽深:“远远不止。” 子慕予放下钓竿,站直抱拳深鞠一躬:“其他不敢保证,但罗浮洞不负我,我也绝不负罗浮洞。” 杨启吉也站起,整理了一下衣襟,郑重一礼:“如此,便足够了。” 徐千策有些郁郁。 因为罗玄彬不见了。 那天,他眼睁睁看着罗玄彬在杨启吉用树接成的登天梯上狂奔入云,从此失了踪迹,生死未知。 水亦雪、吴念虹、杨启吉的话,都证实了罗玄彬那天果然听了她的吩咐,尽量保护了罗浮洞。关于云熠,子慕予心里又多了一番计较,不觉间,也对罗玄彬存了一份担忧。 冯继洲不说前事,也不说将来事。 依然像往日一样,偶尔晒晒太阳,偶尔喝喝酒。 重伤的庄琬瑢一直在寻求别的解决之法。 发现柯兰神力尽消的庄辰殊大受打击,也在想方设法为其求恢复之道。 子慕予心里只想着三件事。 第一件,每月为娄伯卿配药,用傀儡人将药送至七星城。 第二件,每日继续修炼,想办法突进「道德踪」第十层,好帮丰俊朗解除云熠下的诛识砂。 第三件,当初大一的预言,丰俊朗只有十年寿命。 既然古元卓能破了预言,丰俊朗应该也可以才对。 只是,古元卓能破预言是因为林予安。 林予安到底怎么破的,子慕予一无所知,还需苦苦求索。 …… …… 从繁华落尽的残春到挥汗如雨的夏日,转眼间又到秋叶飘飘的季节。 昨日暖阳尚在掌心,今日寒风已有些刺骨。 半年时间,转瞬即逝。 子慕予最后一次从寒潭底采了不死草,从水面冒出时,头顶升腾起阵阵白色热气。 「君阳」化成一片盾飞来,子慕予翻身而上。 这半年她御过剑、御过戟,御过刀,御过许多,发现还是御盾最舒服。 好踩,还能坐。 甚至偶尔能打个盹。 连丰俊朗都在笑。 在先神洲史上,子慕予算是御盾第一人,一点仙人气质都没有。 没错,子慕予迈进成仙境已有四月余。 第358章 热狗,剑名长天! 第358章 热狗,剑名长天! 许久不见罗玄彬回来的徐千策,恢复了自己许久以往的本性。 见到女同门就撩,只要是个女的,他都能笑脸以待。 他本生得不赖,兼之出手阔绰、绅里绅气,极尽招蜂引蝶之能事。 以他一人之力,虽时至秋季,可罗浮洞里「春意盎然」。 这天,他手里托着个宝珠盒子,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正哄得一众师姐、师妹笑得花枝乱颤。 子慕予在浮生崖练功而回,刚好路过。 徐千策看到子慕予,立即像猫见老鼠,将宝珠盒扔到女同门怀里,从大石头上跳下,脸上的嬉笑痞意尽敛。 他从不敢在子慕予跟前放肆。 并非因为子慕予是戒律院四成员之一。 而是他有种预感。 罗玄彬能不能回来,就看子慕予了。 他无数次回想,每次他们在一起,只要子慕予在附近,罗玄彬的目光总是追随着子慕予。 不是那种恋慕的目光。 是关注。 随时随地的关注。 那天见罗玄彬施展本事,他才知罗玄彬不是表面上那种疏懒、喜玩的人。 他能猜测到,或许罗玄彬出现在罗浮洞,并不是为了修炼,而是为了子慕予。 这么厉害的人,有什么必要跟普通弟子待在一起,练什么剑法刀法呢? 不过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子慕予倒是笑眯眯的。 无论什么时候,见俊男靓女站在一起,场景美如画,让人不禁也沾了些喜色。 子慕予走过,徐千策立即跟上。 子慕予不会问他想干什么。 如果是重要的事,就算不问徐千策也会说。 如果不是重要的事,他不想说出口,那就随他跟着。 “你是不是对我有什么意见?”徐千策突然道,“如果有,一定要告诉我,我定改。” 子慕予突然站住,笑道:“啊?何以有这种误解?” “你每次见到我和师姐师妹们站在一起,都眯起眼睛,怪瘆人的。”徐千策道。 “啊?那很抱歉,我只是觉得你们很美。”子慕予笑道。 “很美?”徐千策有些不会了。 “不过,”子慕予又笑得眯起眼睛,“对一个女孩子好是暖男,对所有女孩都好是热狗。当然,做暖男也好,做热狗也好,都是你的自由。不过,你惹得那么多师姐师妹每天堵在院子里飙泪,影响冯先生休息就不好啦。” 说完,子慕予拍了拍徐千策的肩膀才走。 “热狗?”徐千策站在原地,一脸懵逼。 怎么跟狗还有关系了? “慕予!”徐千策叫了一声。 子慕予顿脚回头,脸上笑意未减。 徐千策何时将她的称呼从「子慕予弟」改成「慕予」的,她已经记不清了。 这些年,她身边走了很多人。 现在待在她身边的每一个人,她都珍惜。 徐千策踟蹰一下,才道:“你可知罗玄彬去了哪里?他何时能回?” 子慕予敛了笑意,认真道:“我不知。” 说完,她往前走了几步,却又停住。 “我觉得他总有一天会回来的。徐千策,你如今才结丹吧?等罗玄彬回来,他肯定不是以前的罗玄彬了。”子慕予道。 徐千策嘴巴微张,眉毛不由自主轻轻扬起,看着子慕予远去的背影久久未能动弹。 对啊。 若罗玄彬回来,他肯定不是以前的罗玄彬了。 可他在做什么呢? 每天为了消解心中烦闷,用了许多时间在无意义的事情上,修炼进境如蜗牛一般慢。 同期进来的吴念虹和齐浪,一个刚晋升元婴,一个已至元婴九品,成仙指日可待,他与他们相比,差得不是一点半点。 子慕予回到院子。 丰俊朗刚好从外头回来,风尘仆仆。 见到丰俊朗的那瞬,子慕予眼神大亮:”剑铸好了?” 丰俊朗目如星辰:“嗯。” 三个月前丰俊朗就带着「乱魄」、「断魂」和「帝陨」返回梵煌城,求见梵煌城城主秦时。 「乱魄」能同时被多人驱动,这到底成了丰俊朗心中一结。 当时子慕予便建议,不如将两剑熔了,打造一柄新的剑,只属于丰俊朗的剑。 这个建议与丰俊朗的想法不谋而合。 既改了剑,那「帝陨」也要重铸,只能回梵煌城请秦时帮忙。 过程应该不顺利,否则不需要三个月那么久。 久得子慕予又觉得丰俊朗长高了不少,肤色透着一股健康的铜色。 “让我看看。”子慕予满脸期待。 丰俊朗将剑和新鞘取下,双手捧着递了过来:“有点沉。” 若不是丰俊朗提醒在前,子慕予没有心理准备,怕是一下子拿不住。 “两把剑熔一块,也不至于这么沉啊?”子慕予觉得甚奇。 “「帝陨」也熔进去了。”丰俊朗道。 子慕予细细端看剑鞘。 此鞘不知是什么金属打造,通体呈现黑色,上面并没刻太过复杂的纹路,只有防手滑设计,简单却触感不俗。 「铮」一声脆响。 长剑出鞘。 剑体居然也呈黑色,没有一点瑕疵的黑,两边剑锋也不见白,细细凝视,如坠无光深渊。 剑的长宽厚,与「君阳」呈剑形时倒是挺相似的。 “「乱魄」、「断魂」、「帝陨」只有「断魂」是黑的,怎么搞出一柄比「断魂」更黑的剑来?”子慕予还是觉得奇。 “用这世间最烈的无根火锻造了许久。三合一,我打了半个多月,后来秦时觉得不够硬,便添了些东西,又打了两个多月才成。”丰俊朗道。 “你打的?!”子慕予很是意外。 丰俊朗点点头,脸上涌上一股荣色:“秦时说,已经铸成的东西绝不回炉,这是对他技艺的背叛,又说自己老了,挥不动锤子了,我只能自己动手。我记得很清楚,我一共挥了九万三千六百五十二次锤子。我砸断了秦时六把铁锤。” “真厉害。”子慕予仰着头笑叹。 丰俊朗荣色上又添了一抹欢喜的红。 子慕予将鞘递给丰俊朗,然后双手握剑,轻轻一挥。 前面十米外一棵刚长成的大树应声而断。 子慕予眼中顿生一簇明亮的火苗:“好剑。可曾取名?” 丰俊朗脸上闪过一缕迅不可及的光芒:“此剑取名,长天!” 第359章 沙河渚,龙虎锁灵阵 第359章 沙河渚,龙虎锁灵阵 先神洲西南一千里外,有座东西斜走的狭长海岛。 此岛,名为沙河渚。 海岛宛如条搁浅的鲸鱼,又像一柄灰色的青玉如意,东宽西窄,突兀地镶嵌在沧海碧波之上。 似要砸烂抹除如此突兀的存在,海水日夜不息猛烈拍打着岛岸礁石,激起千堆转瞬即逝的雪浪。 海风裹挟着大海腥咸的呼吸,试图肆虐岛上每一寸土地,可它们在周边密植的椰林处就不得不放缓脚步,凶兽变成小野猫,小声地、轻轻地,拂过那片排列有序的棕灰色海草房。 这些海草房以海草为顶,岛石为墙,质朴而坚固地守护着在这方土地生活的生灵。 这里的人以捕鱼为生,以雨水为饮。 时正清晨,沙河渚的强壮男人们都已经摇船出来,岛上只剩下一些妇孺。 小孩们在处理父兄昨晚的鱼获。 有些将清好膛的大鱼夹在铁丝网上,放火上烤。 有些直接摆在石头上或者用草绳穿好,放在日光下晾晒。 这些都是要存起来,以备某天天气不好,不适合出海时的食物。 当然,还有另外一个重要用途。 等这些海货收集得差不多,长老们便会派人将这些东西运往先神洲边界,与海边的居民交换一些低等的油米酱醋茶,来改善日常生活。 不少女人坐在自家门前石凳上,粗粝的手捏着竹针,穿上搓细的麻线,缝补或者织就新的渔网,时不时看向自己的孩子,确认他们在视线之中安全无虞,便又低头继续手头的伙计。 那些海草房里,散落地升起炊烟,时有欢声笑语或叫骂的喊声传出,日子悠悠,平凡而美好。 沙河渚周围海水里,忽地出现了几道漩涡。 随后,有几颗小小的头颅冒出水面。 看着也是小孩子。 只是,他们可不是普通的小孩子。 他们个个额顶长角,颏下有腮。 出了水,他们像鱼怪一样以极高频的速度甩了甩头,抖落挂在发上和睫毛上的水珠,窥向那些距离岸边不远处的沙河渚孩子,渐渐露出促狭之色。 他们悄悄潜近岛岸,最大限度接近沙河渚的孩子。 轻声数着“一、二、三”,然后突然从海水里飞起,露出长长的尾巴和四足。 竟是一些小龙! 他们有些龙鳞是白色,有些是黄色,有些是红色,飞掠过沙河渚孩子头顶就喷东西。 有的喷水,有的喷冰,还有的喷火,花样十足,来势汹汹。 而那些沙河渚小孩面对陡变却毫无惧色。 他们满脸小大人的凝重和愤怒,一边躲避攻击救助同伴,一边拿起身边的鱼叉,二话没说便朝那些小龙掷去。 双方年纪轻轻,却都有想弄死对方的狠劲。 沙河渚的小孩应是平时没少训练,这些孩子的力度和精准度都足够防御。 龙鳞被刮下无数。 那条红色的小龙还被一叉刺伤了腿。 要不是那些小龙扑腾入水得快,怕要吃更大的亏。 “嘿,这些两条腿的玩意,又变狠了。”红色的小龙吞吐着烟雾皱着眉头道。 “哥,他们是玄虎,跟咱们一样,也是四条腿的。”黄色的小龙的。 “我能不知道他们是玄虎吗?!”红色小龙怒声道,扬起红尾巴就要往黄色小龙劈扫。 可突然一道影子射来,一脚将红色小龙扬起的尾巴踹回海里。 砸起的浪如雨落下。 一和尚素衣有些脏污,露褐色绘璨金袈裟尽是褶皱,悬浮于他们上空。 正是王寻。 众小龙歪着小脑袋,淋着海雨,满脸惶惶和茫然。 两条腿的,还穿得这么好,难道是来自先神洲的恶煞? “你……你……你,你是谁,无缘无故踹我作甚。”红色小龙声音发颤。 “炽霄,不是告诫过你,我们的拳头永远都不能落在自家人身上吗?” 红色小龙的红褐色瞳孔瞬间放大,下唇轻颤:“你……你……你是焚天哥哥?” “我现在有另外一个名字。王寻。”和尚道。 红色小龙热泪喷涌而出,飞跃而起,带着尾巴,就此挂在王寻怀里。 “呜呜呜,焚天哥哥,这些年你去了哪里?是谁这么大胆,把你的头发都拔光了!” 王寻没伸手相搂,只皱眉看着他:“炽霄,你真是从没变过,遇事就想通过哭来蒙混过关。” 红色小龙举起拳头,砰砰砰砸在王寻胸膛:“焚天哥哥,我可想你了,睡醒的时候想你,睡着的时候也想你!” “哦,这么想我,刚才还认不出我来。”王寻一脸无奈地道。 “我差点就认出来了。要怪就怪那个拔光你头发的人,晃了我的眼!”小红龙道。 王寻拍了拍他的肩膀:“好了。我是看见你又想犯糊涂,才出现教训一下你。” 小红龙昂起头,小小的眼眶蓄满了泪:“什么意思?”巴掌大的脸上尽是脆弱:“你要走?” 王寻点点头。 小红龙放开抱住王寻的手,眼泪一滴滴地落:“哥哥不是刚回家吗?又要走?!”说着说着,眼中已有痛愤,“先神洲有什么了不起,值得你抛弃家人,抛弃自己的家园,长年累月留在那里!” 王寻眼底闪过一抹痛楚。 哪里是因为先神洲了不起? 哪里是他抛弃家人和家园? 他留在先神洲,是因为沧溟宗已经没有他的立足之地,已经不是他的家了呀! 他再也无法配得上「焚天」之名。 可这些事,他不想与现在的炽霄说。 “你还小,等你长大,我再与你说我为什么要留在先神洲。”王寻柔声道,他看了一下其他几条小龙,再看向炽霄,“你们回去吧,记住,应龙一族的拳头,永远不要落在自家人身上。”说完,飘然远去。 “焚天哥哥!”小红龙边喊着边追。 可他哪里追得上。 他只看得到一簇流光射进了先神洲的领地。 小炽霄心里难过得很,追得有些不管不顾。 他听不见伙伴们的惊呼,冲过伙伴们的阻拦,飞上了先神洲的海岸。 他的身体刚完全出水,进入先神洲,身体就「啪嗒」落在地上。 人脸消失了,彻彻底底变成一条龙。 炽霄嘶吼着,根本飞不起。 地上粗糙的沙砾刮落他的鳞片,他连呼吸都觉得万分困难。 有濒死之感的炽霄终于清醒,边滚边爬,返回海域。 “这就是传说中先神洲龙虎锁灵阵的威力吗?!” 几条初见世面的小龙脸上尽是惊恐。 第360章 不巧,狰狞 第360章 不巧,狰狞 罗浮洞。 齐高业瞅着古元卓进境神速,紧跟子慕予进入成仙境,秉着肥水不流外人田的原则,跟子慕予提出要破例补录古元卓为亲传弟子。 子慕予问了一下古元卓的意见。 古元卓想也没想便拒绝了。 “原因?”子慕予很有耐心,想知道他是如何打算的。 “我已经有师父了。”话一出口,古元卓便愣住。 子慕予观察着古元卓的神色:“你说的是沈师父、柳师父、庄师父他们?” 古元卓先是摇摇头,看向子慕予,觉得她在等自己的答案,又像做错事的孩子,点点头。 “没关系。无论你做什么决定,都没关系。你若有什么想法,可以随时和我说。”子慕予轻声道。 古元卓点点头。 这半年,古元卓时常出神。 他总觉得自己忘记了非常重要的事,非常重要的人。 他从不敢将自己归为天赋异禀这一类人。 自己的脑袋转得有多慢,他清楚。 半年来的进步,对他来讲简直是奇迹。 按照齐高业的安排,子慕予和丰俊朗要带队,携今年的新进弟子徐千策、齐浪、吴念虹,还有往年录取中修炼吊车尾两个弟子出门进行为期三个月的历练。 这是古元卓第一次和子慕予分开那么久,他很不安。 可这是罗浮洞的规矩。 子慕予不能带古元卓、冯继洲,徐千策不能带李秀。 “放心,我们会安全归来的。”丰俊朗千承诺万保证,古元卓才肯放离。 古元卓把子慕予的芥囊翻来覆去检查好几遍,确认钱足、粮足、药足、衣物足,才肯打结挂回子慕予腰间。 这次历练的钱,理论上由罗浮洞中公出。 不过,只有二十两银子。 若没有意外情况,二十两银子足够七人吃用三个月。 若是遇到特殊情形,便需要自己想办法解决。 鉴于上次临急出行七星城的教训,古元卓在芥囊里放了五十两金,以备不时之需。 离别前,古元卓尚能把眼泪收在眼眶里,李秀就不行了。 李秀抱着徐千策双腿,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像个被休弃的委屈小媳妇:“主子啊,你叫我怎么放心让你一个人?” 徐千策猛抖双腿,没法把人抖开:“秀,丢脸。我不是一个人,我们有七个人呢。” “从小看你到大,我们从没分开过。三个月呐!没有我随身服侍,主子你吃不饱、穿不暖,夜晚睡觉没人给你盖被子,要是把身子弄垮了,可怎么办?”李秀哭得凄凉。 徐千策无语看清天:“别哭了。就算你不随身伺候,月例钱照旧。等我回来一起发。” 李秀抹着眼睛,泪水是肉眼可见的少了:“主子你说的是什么话?我只是舍不得你,又不是舍不得月例钱。” “好好待着,每个月赏金一锭。”徐千策翻了一下白眼。 李秀立即将死死抱在怀里的包袱给徐千策挂在脖子上:“主子快去快回!” 齐浪和吴念虹离开罗浮洞前,皆回头望了一眼,也不知道在望谁。 另外俩弟子一个叫苏云深,一个叫朱月璃。 苏云深入门两年,朱月璃入门三年,滞留于金丹期久久未能破境。 这并不是他们第一次出门历练了,算上这次,是第三次出门。 他们对历练并没有多好奇,也没抱太大期望。 因为以往历练,遇见要动手的机会屈指可数。 少数的几次动手,都是那些强悍的师兄弟姐妹抢在前面,他们只是陪着跑一趟罢了。 这一次他们不认为会有什么不同,甚至可以说,这次他们需要动手、有历练的机会无限趋近于零。 瞧瞧这次是什么配置? 两个亲传,皆是成仙境。 吴念虹和齐浪,一个元婴初期,一个元婴九品。 只有一个徐千策与他们不相上下,都是金丹期。 可徐千策跟两个亲传是同期,又是住同一个院子的老熟人,自然不是他们能比的。 七人刚离开罗浮洞两个时辰,物道湖前又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王寻。 素袍是更换了新的。 袈裟比以往更璀璨。 上次他来罗浮洞寻子慕予,无功而返。 本想去找人,沧溟宗许含卿身边的人又来急信,说许含卿不肯离开先神洲,病得快要死了。 他只能先去救人。 他将许含卿送回沧溟宗,却遇到了一些麻烦,被困在沧溟宗半年。 这不,重返先神洲,第一个想见的,便是子慕予。 他人来到物道湖边,便见朱银凤踩着绳索走了过来。 朱银凤这次很客气,先是抱拳一礼:“大师兄让我告知于你,不巧,子慕予带队出门游历三个月,已经离开俩时辰了。” 王寻的脸色瞬间黯淡。 他知道仙门的规矩。 出门游历是不定路径的,所遇全凭机缘。 似乎每一次都很不巧。 他掩下心底的失落,奇怪道:“杨启吉怎么知道是我来了?” 朱银凤只是礼貌笑笑,并不答话,只又行一礼,转身返回。 王寻看向罗浮洞的三条来路,想了想,选择往东北的方向追。 这个方向,途经的县郡最多,终点是鸿蒙城。 大多数仙门历练者,都喜欢将鸿蒙城列为必定路过之地。 …… …… 东皇墟。 瑶华殿。 「啪啦!」 鎏金瓷杯被庄辰殊挥出,先砸了端茶之人,再滚落在地四分五裂。 殿内鸦雀无声,只依稀听着好几个人急促呼吸后骤然屏住。 淡黄色的茶汤顺着地板缓缓蔓延,形成不规则的水渍,让人感到莫名的压抑。 柯兰、孙鸿硕,还有他们带回来的姑娘,齐齐跪在下首,头低低地垂着。 气氛沉重,周围的空气犹如稠密的泥沼。 尤其是柯兰。 眼泪「吧嗒吧嗒」地掉。 “殿下,我已是无用之人,弃了我吧!” 庄辰殊小脸气得发白,微隆的胸脯剧烈起伏,她从座位站起,「蹬蹬蹬」跑到柯兰跟前,一脚踹了出去。 柯兰不敢用力抵抗,往后跌倒。 姑娘惊呼一声,抬头挪膝去扶,她的额头上有道新鲜的血痕,正是刚才庄辰殊用茶杯砸的。 她似感受不到自己的伤,望着柯兰,神色和声音里尽是急痛:“兰哥哥,你没事吧?” 庄辰殊见状,布满血丝的黄褐色瞳孔里霎时露出一股狰狞。 第361章 妖灵体,计划与打点 第361章 妖灵体,计划与打点 庄辰殊没有当场发作。 她隐忍着深呼吸几下,面无表情对那姑娘道:“你,给我出去!” 姑娘有些无措地望向柯兰。 柯兰冲她点点头。 庄辰殊眼底的黑暗,又多了两分。 姑娘低头退了出去。 庄辰殊又给孙鸿硕使了个脸色,孙鸿硕也立即离开,捏了消音诀封门。 慢慢地,庄辰殊的脸色才好看了些。 她上前一步,伸手轻轻扶起柯兰,语气柔了下来:“可是踹疼了?” “我没事,殿下。”柯兰忙道。 “我说过,从小到大,我最倚仗的便是你。我是绝不可能放弃你的。”庄辰殊坚决道。 柯兰猛然抬头,又迅速垂下去。 双眸里的震动,一如他澎湃的心。 “可是,我……我没了神力,于殿下而言,是无用之人。”柯兰满脸痛苦。 庄辰殊一把捧住他的脸,强迫柯兰看着她。 “那你就想尽一切办法,给我变得有用!” 柯兰一时怔愣,痛苦尤甚:“所有办法都试过了,没用的。” “真的所有办法都试过了吗?你不是说陈雪瑶是个千年蛇妖吗?还有她的父母亲,都是万年蛇妖。”庄辰殊意有所指地眯起眼睛,“以前收集的内丹我们还没用,若再添一颗千年妖丹和两枚万年妖丹,定能助你。” 柯兰浑身一僵,眼睛缓缓睁大,露出一丝惊恐来:“殿下,不可!” 庄辰殊面色一寒:“有何不可。杀妖取内丹,我们又不是第一次做了。” “当初我们取内丹,是为了煅造武器。但靠妖丹提升修为,成为妖体灵,有违天道。何况,他们毕竟是我的救命恩人,请殿下开恩!”柯兰跪着后退两步,砰砰磕头。 “杀都杀了,至于这些内丹用于何处,有什么不同?你刚才说什么?救命恩人?”庄辰殊突然上前,微俯上身,一把钳起柯兰下巴,眼神锋利得像两把刀,“你的命是我的,我的人,轮得到那些畜牲给你施恩?”庄辰殊狠狠把手一放,把柯兰的脸掰了个趔趄。 “杀了他们,这恩,就烟消云散了。”庄辰殊居高临下地看着柯兰,“成为妖体灵,总比成为一个废物强吧。当然,成为妖体灵,你是不能光明正大站在我身边,但你可以成为我的暗卫。天道?天道是站在我们这边的,惧甚?” 柯兰扑跪于地,肩膀微微抖动。 这是他第一次遇到忠义难两全的绝境。 “殿下,我可以成为妖体灵。我可以不停杀妖,不断变强,成为殿下暗卫,护殿下周全。但是,还是请殿下高抬贵手,放过雪瑶一家。”柯兰道。 这本是柯兰绞尽脑汁想出来的两全之法,可听在庄辰殊耳里,却是柯兰为了陈雪瑶所做的妥协。 从没有忤逆过她的柯兰,唯她命是从的柯兰,如今竟为了一个妖三番五次顶撞于她。 想起刚才陈雪瑶呼柯兰为「兰哥哥」的样子,庄辰殊不觉大恨,心里暗骂: 贱人! 贱人! 贱人! 可是她脸上不显,盈盈一笑,伸手将人扶起:“我答应你便是。不要因为外人影响咱们的主仆情分。以后,我会让鸿硕帮你,帮你猎妖。” “谢殿下。我这就送雪瑶回去。”柯兰道。 每一次从柯兰嘴里听见「雪瑶」两个字,庄辰殊心里的恨便添一分。 她容忍了半年,已经是她仁慈。 现在,她受够了。 “这种琐事我另外差人办。你就想着如何让自己变强便好。”庄辰殊强颜微笑。 柯兰有一刹那的踟蹰。 庄辰殊觑着柯兰的脸色,语调陡然阴沉下来,“怎么,你信不过我?” “柯兰不敢!如此,谢殿下!”柯兰磕头。 “你知道哪些妖丹我放在哪里,去吧。”庄辰殊有些疲累地挥挥手,“帮我叫鸿硕进来。” 柯兰见庄辰殊年纪轻轻,可是眼底青黑,憔悴不堪,尚未长成,却有早衰之兆,心里便有些自责。 他确实辜负了殿下,辜负了曾经许下诺言的自己。 如此想着,行礼转身坚定而去。 庄辰殊双手搁在太阳穴处轻揉,那里痛得要命。 身体的不适,更添了脾气上的暴戾。 孙鸿硕刚走进来,便听庄辰殊幽幽地道:“蛇妖喜欢群居,将陈雪瑶送回她家去,把她和她父母族人的妖丹带回来见我,有一个算一个。此事要隐秘,不能让柯兰知晓。” 孙鸿硕脸色微诧,但不影响他干脆领命:“是!” 但见床辰殊似在思考着什么还有话要说,并没急着走,安静地等待。 “我们还是给柯兰准备一个说法稳妥些。”庄辰殊掐了掐一旦思考便要痛得要炸开的额头。 她是绝对不允许柯兰与她离心的。 少不得要计划得更加周全。 “听说子慕予和丰俊朗带队出门历练,今日已经离开罗浮洞。缀上去,掌握他们的行踪。动手后,再设法将他们引到附近……你明白我的意思吧?”庄辰殊黄褐色的眼珠子直直看向孙鸿硕。 孙鸿硕直感脖子一阵发凉:“明白!” “这一次,古元卓被留在了罗浮洞。”庄辰殊想起上次古元卓莫名其妙的袭击,依然一阵胆寒,想方设法打听消息也不得其解,至今不敢招惹。 上次孙鸿硕他们出手时,也是听了庄辰殊的指令,专挑了古元卓没在的时候才动的手。 “带着无决他们去,「君阳」的事,可以一并办了。”庄辰殊掐额的手拍于桌上,就此计定。 …… …… 白玉京。 镶玉柱、玉雕梁、鹅卵玉石路……所有这些重建并不难。 有钱就行。 可宁喜玉是开心不起来的。 在他看来,以前每一块玉石,都是他精挑细选所得,是有感情、有灵性的。 如今,匆匆选来凑门面的只是一些冰冷的石头疙瘩。 更让他痛心疾首的,是那些枯竭的灵眼。 但他什么也不能说,更不能发牢骚,还得装乐观,去安慰新建摘星楼里的人。 他的心,苦啊。 苦逾黄连。 今日,听说罗浮洞的亲传弟子已经带队出门历练,宁喜玉不得不强撑精神打点,准备将自己的弟子也送出门去。 白玉京的弟子跟罗浮洞弟子争资源,叫板,早成了传统。 今年更不能例外! 自己哭了三天三夜,齐高业那老东西畅饮了三天三夜的事,他可全知道! 这是新仇。 罗浮洞的弟子每年都招惹他的亲传,踩他的脸。 其实所谓「招惹」,有些片面。 每次都是宁喜玉的亲传想给师父长脸,主动去欺辱罗浮洞弟子,罗浮洞弟子不肯受辱,少不得要打上一架。 事实上,若要以伤的程度论谁吃亏,还是罗浮洞的亏吃得多些。 但宁喜玉不管这些,只知自己亲传每年都被打,可自己这边从没打过齐高业的亲传。 这是旧恨。 今年,齐高业一下子派出了两个亲传,叫宁喜玉怎坐得住! 第362章 入局,埋 第362章 入局,埋 宁喜玉捧着名册细细挑选。 白玉京跟罗浮洞不一样,并不是让那些新进门的弟子出去,而是每次都由宁喜玉朱笔勾定。 当然,每一次,都是根据罗浮洞的人员安排进行的精准配给,白玉京一人对应罗浮洞一人,修行境界往刚好能稍压对方一头,运筹帷幄。 为了对付子慕予和丰俊朗,他先从亲传名录里勾了两个六品仙。 萧子衿和谢清远。 这两个六品仙都三十好几了。 宁喜玉摸了摸稀疏的几根胡子自言自语:“会不会太欺负人了?”可是转念一想,他就是为了欺负人啊,但再一思忖,“派个大男人对付一个小姑娘,好像不是很好看?” 想起这个,宁喜玉的心情愉悦几分。 半年前,突然听说齐高业亲传之一子慕予竟是个女孩子的时候,他是快乐得不行。 在他顽固的思想里,女孩子太娇气,吃不得苦,又容易动情生小孩,到最后能修成正果的十中无一。 所以他的白玉京男弟子比例远远高于女弟子。 亲传中更无女子。 至于庄琬瑢,对外宣称是他的亲传,其实就是挂个名头,好让他们待在白玉京顺理成章。 “那就慈悲一些。”宁喜玉将「谢清远」的名字划去,在二十岁以内的亲传弟子里细细翻看挑选,边看边摇头。 一代不如一代。 近几年的亲传都不太给力,二十岁以内的只一个进入成仙境,叫卫南风,还只是三品。 不过,那个叫子慕予才刚进入成仙境,三品足以应付了。 勾定了最重要的两位,其他就容易多了。 正要提笔勾下最后一个名额,有弟子匆匆来禀报。 “摘星楼来人,求见掌门。” 宁喜玉一听「摘星楼」三个字,短暂忘却的玉石、灵眼损失之痛便钻心噬骨而来。 “今日之失,未必不是后日之得。”宁喜玉反复催眠着自己,抬起双手捏住自己的嘴角往两侧一拉,弄出个标准式的笑脸来,“快请!” 来得是柏贤。 宁喜玉热情万分迎上来,正要一鞠就地,柏贤虚虚一扶。 “我们叨扰之人,不当掌门如此。”柏贤道。 “哪里哪里。”宁喜玉深鞠改成揖礼,“不知先生此来为何?” “殿下欲成为掌门真正的亲传弟子,参与今年外出历练。”柏贤直言不讳。 空气似乎凝固了。 宁喜玉嘴巴微张,像条缺氧的小金鱼。 柏贤眸光一闪,神色变得有些疏离:“怎么?掌门有难处?” “啊?”宁喜玉从呆愣中惊醒,猛地一拍手掌,“怎么会!我是受宠若惊、惊喜万分!立即安排,明天就可以出发!” 柏贤点点头,拱拱手便转身离去。 宁喜玉脸上的笑渐渐消凝,垂头耷脑瘫坐在台阶之上。 他为人投机,却也谨慎。 他愿意收留庄琬瑢,为她腾出灵气最充沛之地,想结个善缘。 却不甚愿意纠葛太多。 亲传? 那以后他们就是师徒关系。 若庄琬瑢他日真能一飞冲天,白玉京自然能得好果。 但若失败了呢? 半年前神兵降临的绝望场景至今历历在目。 上次明显是杀鸡儆猴,并未动真格。 他当时虽口口声声喊冤,却心虚得很。 若真漏了些风声,白玉京绝对不是毁些玉石、枯竭几个灵眼那么简单。 可是,现在他能拒绝吗? 宁喜玉就坐在略显冰凉的玉石阶上,深想白玉京未来的百年、千年。 如今白玉京没有灵眼,若想在仙门中站住脚跟,还真没有旁路可以选。 有神皇帝姬头衔的庄辰殊如今在东皇墟,整个先神洲仙门都知道。 东皇墟气焰日益增长,仗的就是庄辰殊的势。 稳当可靠的路已经被东皇墟先下手为强了,那他的白玉京只能险中求胜。 龙生龙,凤生凤。 毕竟是神皇血脉,再差也是他们这些仙门够不上的存在。 这局,便进了! 等他立定主意,却发觉双腿冰冷发麻已无知觉,再看向窗外,惊觉天色已黑。 更深露重,树叶低垂,夜寒入骨。 今年的寒意,来得也太早了些。 …… …… 王寻终究选错了方向。 子慕予一行没走东北那条大路,而是选了正东那条小径。 刚走百里,便遇一条小河。 一路沿着小河往东。 在地图上,这条河先后途径灵川、清源、龙泉三个大县,河流不断与其他小支汇聚,越来越宽,直至浩渺湾接入大海。 按照子慕予看书所得,四百年前三族大战之后,先神洲举众神之力设下龙虎锁灵阵,防备应龙、玄虎两族。 这个阵阵势最强的地方,便是在浩渺湾旁边的龙鳞岛。 子慕予便是想见一见这龙鳞岛,看看先神洲与沧溟宗、沙河渚的边界。 走了一天,他们来不及进入灵川县的界域,只能在一座名为赤霞岭的山脚处架起火堆过夜。 子慕予拿出古元卓准备的烧饼,从河边取了点水,烧开后大伙分着吃。 刚咽下几口,忽听马蹄「哒哒」和车轱辘的「吱吱」声。 拐角处出现了四盏明晃晃的灯笼。 随后,一辆宽大的马车缓缓驶来。 是一小队人马。 扈从六人。 车夫一人。 不知马车上坐着几人。 这些人从子慕予他们的火堆经过,在不远处便停住了。 不多时,便有一小厮从马车里跳出,放下踩凳。 那些扈从立即分工合作,捡柴烧火、起锅造饭、架桌子椅子、打水清洗水果、还有夜猎的,有条不紊。 看这架势,不像路过,倒像是特地出来野餐的。 “少爷,老爷这风寒……”一明显老成持重的声音刚说半截。 “埋。”一道懒散的声音道。 “……倒不至于。喝几副药,能活的。”老成的声音到底颤了颤,“只是他这头痛……” “埋。”懒洋洋的声音再度响起。 估计有人在抹冷汗:“也不至于,下点针,能控制。” “不至于你跟我说作甚!我只需要决定埋不埋,其他的不都是你的事吗?”一只金绣鞋履踹出,一个锦衣华服的年轻人弯腰钻了出来。 单看那气势也知道小宇宙爆发了,生人勿近。 小厮立即上前相扶,低眉顺目:“少爷小心。” 少年嘴角挑起冷傲的弧度,目光斜睨了一圈,约莫看见不远处有人在啃大饼,眉头扬得天高,迈着六亲不认的步伐坐到早铺好皮料的软椅上,嚼着小厮递过来的刚刚烤热的水果。 第363章 撩发,众生之力 第363章 撩发,众生之力 赶了一天路,只有这时候才能好好看清楚自己的队友。 自从齐浪拜入罗浮洞,子慕予印象中似乎从没有见过他。 这次再见,少年棱角分明,唇线紧抿,沉稳寡言,已不是初次见面时那副冲动样子。 以前的他,路过的狗都想怼两句。 子慕予边嚼着饼,一一从吴念虹、苏云深和朱月璃脸上扫过。 吴念虹紧盯着火堆,满眼都是火焰。 她不苟言笑,整个人的气质里透着一股无容置疑的坚定。 苏云深显得闷闷不乐,不知是不是因为离开自己熟悉的社交圈子,与不太熟的人在一起的缘故。 朱月璃神色惴惴,不敢第一个拿饼,每吃几口就偷偷看看别人,似乎不敢第一个吃完,也不敢最后一个吃完,小心地控制着中庸速度。 就连平日擅长调节气氛的徐千策此时神色也有点黯淡。 子慕予给丰俊朗投去一个眼神,却发现丰俊朗恰好也在看她。 她并没觉得什么,只是想着,活跃气氛的重任落在丰俊朗身上好像也不太现实。 这件事,只能由她来干了。 子慕予正思索着要说些什么,忽然鬓间被一道温热轻轻撩过。 嗯? 丰俊朗似被按了暂停键,手定在那里,似乎连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何有这种举动。 他看见子慕予吃着饼,鬓间一缕发飘忽着,差点要被吃进嘴里,鬼使神差便把手伸过去了。 这个动作没有经过大脑的允许,就这般自然地做了。 此刻惊醒,内心如潮狂啸。 可他不能表现出来。 他的表情要是一点不对劲,就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不能见人。 子慕予轻轻“啊”了一声,草草将漏出的发别于脑后,“谢谢。”似没发现丰俊朗的窘迫。 “不……咳咳咳,不客气。”丰俊朗努力保持语气如常,将半个身子隐在阴影中。 若不是夜色晦暗,他烧红的脸便藏不住了。 丰俊朗有些懊恼。 他最近发现,越来越控制不住自己这张脸。 老烧得慌,烧得头晕目眩。 对方夜猎的人回来了,肩上挎着弓,箭筒里的箭所剩无几,手里只拎着两只不大的鸬鹚,其中一只羽毛不知滴的是水还是血。(注:鸬鹚lu ci,一种水鸟。) 开膛去掉脏腑后,直接架在火上烤,烤得差不多便连毛带皮一起剥了下来。 跟在少年身旁伺候的小厮麻利地往上面刷上油脂与调料,再放上去烤一阵。 不多时,鸟肉滋滋作响,渐渐飘出香味来。 最后,小厮用锋利的小刀细细将肉剔到金碗里,才端给那位满脸无聊斜斜坐着的少年。 徐千策许久没尝过这样的野食,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那少年许是听见了动静,冷冷地觑过来,「哼」地冷笑一声,拈着兰花指拿起碗旁的金签,一点一点将肉扎进嘴里,「吧唧吧唧」咀得天响,很是一番故意。 子慕予极有兴味地乜着这个少年。 饼,吃得慢了。 “子慕予,你盲目修炼是突破不了「道德踪」第十层的。”久久装死的大一突然出来演诈尸,激得子慕予抖落了一些饼屑。 “……”她见对方说的是自己现在最在乎的事,并没着急插嘴。 “你可以通过修炼变得更快、更准、更强,可你依旧解不了丰俊朗的「诛识砂」。至少十年以内,你做不到。你没有神皇帝姬的身份,得不到神柱的祝福,无法留名万神册,这条路,你也走不通。”大一道。 十年都办不到?! 子慕予心下微惊:“废话少说!” “你若信我,听我的。”脑中的声音道。 “怎么做?”子慕予急问。 “勘贤愚,辨忠奸。”大一这时候的语气,似大戏里包青天出场。 子慕予皱眉:“什么玩意?” 大一缓声解释:“意思就是,你不要只管自己的事,看看别人的事。积累众生之力。” 子慕予眉头皱得更深:“说人话!” “就比如,眼前这个看起来很欠揍的人,让你立即决定打他一顿或者帮他一次,你该怎么选择?”大一道。 很欠揍的人,自然就是那个把吃鸟肉吃出了吃龙肉气派的少年了。 子慕予直直看过去:“我又不认识他,萍水相逢,我如何知道我该打他还是该帮他?” “那是因为你从没有用心去看这些陌生之人,导致你的眼力太差。”大一道。 “说我眼力差的,你还是第一个。”子慕予道。 “放心,以后只要有我在,你会体验很多的第一。”大一道。 子慕予漆眸一转:“要是我选错了呢?” “你的众生之力变成负数,会拖累你的运道。”脑中的声音应着。 子慕予有些困惑:“你说的这个,跟「道德踪」的反噬是一个意思吗?” “聪明。「道德踪」的终极本质,就是众生之力。你的运道变差后,第一个反应就是身体上的不适。来,试试看,放心大胆地做出你的选择。”大一道。 子慕予认认真真打量起不远处的少年来。 少年鼻孔朝天,对身旁伺候的扈从毫无耐心,哪样少了、慢了,便板起面孔,一副富家公子视穷者、低阶级者为粪土的贱贱款。 再加上刚才马车上的对话,可见此人对自己父亲的生死没有任何关心之意,不孝不仁不义,实在是很难将其归为贤人或者忠人。 该有人打他一顿,好教他知道他现在所享受的一切都不是理所当然的。 子慕予心里想着。 “那你的选择,就是要打他一顿。”猜测到子慕予心意的大一在脑中道。 没错。 不过,她只是想想而已。 不犯法吧。 不对,是不犯「道德踪」吧。 谁知,突然之间,子慕予的双脚不受控制,如电闪至少年跟前。 挟起的风,将少年的唇皮盖都掀了起来。 那一瞬,少年看起来就像只没进化完全的大猩猩。 风止。 少年见美人忽至,想来是见自己阵仗大,来套近乎的,便矜持地摸了摸微散的发鬓,仰着头冲子慕予努嘴:“做甚么?” 啪。 少年被一巴掌刮得从皮料软椅上滚落在地。 他懵了。 所有人都懵了。 啪! 啪! 啪! 子慕予双手不受控制,左右开弓。 少年仓皇捂脸,鬼哭狼嚎。 那些扈从,终于反应过来,立即从马车架底下抽出明晃晃的刀! 丰俊朗眼疾手快,闪身于子慕予身边。 吴念虹、齐浪、徐千策随后跑来。 苏云深、朱月璃跟在最后,满脸迷茫,不知子慕予为何突然要出手打人。 两队人马分站两侧对峙。 少年被扈从夹在中间,胡乱抹着鼻血指着子慕予带着哭腔:“你你你,为何打我!” 子慕予也懵。 不是她打的。 让她更懵的是,她的鼻下一热,流出两道鲜血来。 第364章 机会,葫芦七娃 第364章 机会,葫芦七娃 子慕予正觉百口莫辩。 那少年肿着一张馒头脸,哭得涕泪横流:“祖宗,刚才我看你一直盯着我我就觉得不对劲。你要是也想吃鸬鹚肉,直接跟我说嘛?我可以全都给你的,不必打我的。” 说完,便心惊胆战地将桌子上的金碗往子慕予这边推了推。 不,我没想吃。 子慕予心里暗喊。 前世执行任务时受环境所迫,她吃了不少非正常的东西。 非正常的东西里头就包括鸟。 平日里,就只想吃正常东西。 子慕予捏着鼻子,只感觉嗓子眼里尽是铁锈味。 这反噬够霸道。 判断错误了? 怎么会呢? 但这鼻血既然流了,应该就是判断岔了。 「道德踪」反噬这件事,从没出现过例外。 少年抬手扬了扬,让那些扈从放下长刀:“别见怪,他们原本是山头响马,半路跟了我,我已经尽量跋扈,训练他们的忍耐力。没曾想脾气还是一点就着。他们没恶意,没恶意。”也不知被子慕予打歪了哪颗牙齿,说话有些漏风。 马车上窗帘一掀。 跳下了一个半老汉子,神色慈祥,人未到先拱手:“姑娘,公子们!犬儿无状,不知何处得罪众位,我这个做父亲的先给你们赔礼道歉。” 噫? 这声音……不就是刚才跟少年对话的? 好像有什么不对。 子慕予凝神,听觉触角慢慢往马车上探。 嗯? 马车上没有旁人。 也就是说,先前在马车上的对话,只是少爷跟老爷的对话,并无旁人。 “你,”子慕予指着那个脸已经看不出原形的少年,“怎么一听说你父亲得了风寒、头痛,就说要埋了他?” 少年和半老汉子对视一眼,不禁哑然失笑。 “我们平常就是这样逗嘴的。” 汉子拱手:“原是误会。犬儿娘早早就去了,我们爷俩平时相处没那么多规矩,生活上是怎么舒心怎么来。让众位笑话了。” 竟是如此! 事情不知来龙去脉,本就不该置喙插手。 现在闹了笑话。 “大一,你害我!”子慕予微愤。 “不,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让你体验众生之力的机会。” 大一话还没落,忽有马蹄声疾驰而来,拐角处转眼便见十来匹黑色的高头大马,马上坐着的全是凶神恶煞之人,手握长枪。 他们迅速将人团团围住。 刚才还剑拔弩张的两队人马,立即受形势所迫,变成一条绳上的蚂蚱。 “你们谁,叫韩千羽?”为首的人阴森森地问。 被打成馒头脸的少年浑身一僵硬。 半老汉子立即站在少年跟前,挡住了少年的半个身子。 “我们这里,没有叫韩千羽的。” 为首的人目光如毒蛇扫来,忽然出枪一指,指着丰俊朗。 子慕予眼睛眯起。 “不对,”那人从怀里掏出一张纸,对着火光一甩,凑近脸细细瞧了瞧,“他没有这么俊。” 枪头接着指向徐千策,片刻又道,“他没有这么高。” 枪头随之指向齐浪、苏云深,都被他自己一一否定。 最后,骤然横枪扫来对着那位少年,声音陡然转寒:“那就是你了。” 少年急急挥手:“不是我,不是我,韩千羽没有那么丑。” 子慕予摇头。 这话说了,不如不说。 果然,那人得意冷笑:“你怎么知道韩千羽长得丑不丑?” “我……我……”少年吓得舌头打结。 半老汉子见瞒不过,拱手行礼:“在下韩庄。冤有头债有主,众位好汉,我韩家,可没做过伤天害理之事,也未曾得罪什么人。你们来势汹汹,不如打开天窗说亮话,你们背后金主是谁?” “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这就是韩千羽的罪。”为首的人凉飕飕地道。 韩庄整个人如雷轰电掣:“是唐家派你们来的?”他的眼睛出奇的明亮,“不对,唐家现在是唐兰做主,”他盯着骑在高马上的人,肯定地道,“原来是唐兰!” 他不禁苦笑:“她若不想与我儿结秦晋之好,说一声便是。我韩家,难道会舔着脸硬要这门亲事不成!” 马背上的人明显意外于自己一句话竟让韩庄一下子猜到了重点,眼中杀意大盛。 乡野山外,天黑风高,适合杀人。 “人家姑娘面皮薄,怕你们跟别人说三道四。所以,去死吧!”说完抡起长枪就要动手。 “我出双倍价格!”一道声音突兀地响起。 子慕予站了出来,“那个什么叫唐兰的,她给了多少钱让你们杀人,我出双倍,放了他们。” 韩庄神色并不乐观。 若是能用钱解决,他根本不用在此多费口舌。 果然,那些人冷漠地看着子慕予:“你当我无生门是什么人?杀!一个不留!” 他们横拖长枪,正要掷来。 忽见一道人影闪过,带来阵阵阴冷的寒风。 手中枪杆被人一拖。 手上骤然传来一阵剧烈的疼痛。 他们的长枪不仅不见了,掌心和手腕还被切割得鲜血淋漓,显然是刚才枪头被倒拖出来的时候割伤的。 人影站定,风尚不止,吹得子慕予发丝、衣袍猎猎而动。 她的脸在摇曳的火光照映下,明暗不定。 “我现在不能杀人,很不爽,莫要来招惹我。” 这句话,说得没多少情绪。 却让那十几名马背上的凶徒冷汗湿背。 刚才好快的速度! 短短时间不仅缴了他们所有人的械,还废了他们拿枪的手! 对方出手的只是一个人! 一个人!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为首的那个人捂着手腕,很是艰难才制住受惊的马。 子慕予从收来的十余柄长枪中抽出一柄,挽了个花,然后「咻」地射向不远处的树干。 一柄。 两柄。 …… 枪枪穿透,它们串在同一棵树上,震下无数落叶和沟壑遍布的树皮。 足够震慑,子慕予才慢腾腾回答刚才那人的问题:“罗浮洞,葫芦七娃!” 听见「罗浮洞」三个字,知他们竟是修仙者,马背上的凶徒先是暗暗叫苦,觉得运背。 再想想,「葫芦七娃」是什么鬼? 可是现在不是要弄清楚「葫芦七娃」是啥东西的时候。 子慕予手中只剩下最后一柄枪,轻轻掂着,似乎随时可掷出,将人钉下。 “滚。” 轻飘飘的一个字,像搁在他们脖子上最锋利的刀。 凶徒们慌不择路,逃窜得狼狈万分。 第365章 人心与信仰 第365章 人心与信仰 从子慕予刚开始出手,韩庄和韩千羽父子两人便哆哆嗦嗦抱到了一起。 那些扈从更是瑟瑟发抖,瞪着子慕予还有身后的其他六人,满脸敬畏。 方才他们想干什么来着? 刚刚他们拿把破刀就想冲杀这群人! 少爷又救了他们一命! 等危险远去,韩庄拉着韩千羽和小厮扈从呼啦啦跪了一地。 “救命之恩,大于天!仙君,你救了我们所有人的性命。若不嫌弃,明日一早务必跟我们一道去灵川县,让我尽尽地主之谊。”韩庄道。 子慕予被这个阵势激得浑身一激灵,连忙将人扶起,问:“你们是灵川县人?” “是。我们这次出行,是为犬儿去向云安县唐家女儿下聘,没想到惹来这等祸事,差点连累仙君。”韩庄满脸愧色。 子慕予并不想窥探太多别人的私事,只想着他们一行既然路经灵川县,有个当地人带着肯定能见识更多东西。 开阔视野增长见识,这是仙门历练很重要的一部分。 见过万事万物,才能得窥天地。 得窥天地,才能更好地运天地之气为己所用,得造化之机。 所以第二天刚破晓,一行人迅速收拾完毕便浩浩荡荡出发。 见子慕予他们不骑马也没有马车,韩庄父子原打算行走相陪。 “我们行走速度快,若你们不坐马车,我们还需要等你们。”子慕予道。 如此,韩庄和韩千羽才上了马车。 午时未到便进了灵川县界域。 河流受到远方的召唤,向东奔涌不息。 在灵川境内,许是为白墙黑瓦所惑,又许是不忍让此城过于单调,河流分出无数细支如墨绿的丝带蜿蜒穿过大街小巷,昼夜均可听见潺潺流水之声。 水到处,模糊了季节的变迁,气温和暖,莺飞草长,杂花生树。 进了灵川县,韩庄父子下了车,与子慕予一行走在一起,时不时解说见到的一切。 “县民感念这条河的哺育之恩,起名「灵川」,此县也以此为名。”韩庄父子时不时解说着路上见到的一切,话里语间,尽是对乡土乡民的骄傲和眷恋。 一路上,遇到的人无论男女老少,都会上前或者远远亲切地打招呼。 韩庄父子连声回应,和乐融融。 县民:“县主、韩少爷,你们回来啦?” 韩千羽:“是的呢。” 县民:“路上可顺利?” 韩庄:“有众位仙君帮忙,有惊无险。” 那些人看向子慕予的目光立即变得热切许多。 这热切无关子慕予他们的身份。 而是因为韩庄刚才这句话。 县民一:“等会我送筐新鲜鸡蛋过去。” 县民二:“地里新出了一茬小娃菜,待会割点给你们煮汤。” 县民三:“我捉几只肥鸡……” …… 韩庄拱手道谢并没婉拒:“多谢各位好意。今晚韩某设宴,给仙君接风洗尘,众位如果没有其他安排,可至韩府同享佳肴美酒,畅谈风月。” “必去,必去。” …… 子慕予有些意外。 没想到韩庄还是此县之主。 一行路过一片葱郁之地,土丘之上,有座庙宇,隐约可见白烟袅袅,空气中有股淡淡的檀沉香气。 子慕予心中一动:“你们灵川县,供奉的是什么神?” 韩千羽抢声答道:“齐天神!” 子慕予眸光微闪。 果然,还是云熠。 “你们为什么要供奉齐天神?是因为,他是万神台最强的神吗?”子慕予忍不住好奇问。 “当然不是。四百年前,灵川县还不是现在这种样子,只是一片随处可见死鱼的滩涂。当时齐天神云熠还不是先神洲的神相,曾在此地逗留,开辟灵川,打通灵眼,让此处成了凡人可繁衍生息之地。所以,四百年来,灵川供奉的一直都是神相,从没变过。现在的神像对灵川县的人来讲,齐天神与天齐名,自有一股逆天改命的不羁气概,是种不朽的精神信仰。”韩庄缓声解释。 子慕予陷入沉思。 这种信仰难道这就是大一口中所说的「众生之力」? 云熠绝对不是一开始就是那么强的。 前有七星城。 如今又有灵川县。 先神洲还不知有多少供奉着「齐天神」之地。 云熠之所以如今能成为万神台第一人,难道就是因为借助了「众生之力」? 若「众生之力」这么重要,万神台的神明们应该抢破头才是。 就算不能明目张胆地抢,也会暗地里偷偷抢。 “「众生之力」可不是什么寻常东西,不是你想抢就抢得来的。它代表着人心。人心做不得假。信仰做不得假。”脑中的大一突然出声道。 他若不是相信云熠并非不讲信誉的小人,他也不会与其定下十年之约。 不,如今只有九年半了。 子慕予神色微凛:“你是不是又偷窥我的想法了?” “没这回事。这只是一种默契。咱们毕竟是多年邻居了。”大一懒洋洋地道。 “邻居?你只是个寄人篱下的。”子慕予轻轻一哂。 “好嘛,算我口误。”大一笑道。 子慕予的心思还是在云熠上。 云熠既能得「众生之力」,是不是代表着他是人心所向呢? 人心所向之人,会是坏人吗? 这些与她的预期完全不同。 想到此处,子慕予不禁苦笑。 她的预期,是套在子明的谎言之中的,如何能当真? 可是…… 子慕予看向丰俊朗。 虽然说事情还需要调查确认,但是每次遇见关于云熠的事,丰俊朗的神色都十分冷峻。 若云熠不是坏人,他会杀丰俊朗父母吗? 子慕予自顾自地摇了摇头。 这种猜测没有意义。 或许云熠这个人,根本无法用好人或者坏人来定义。 他可以救人,也可以是刽子手。 当时在凤凰坳,他要杀古元卓,这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韩府除了院子大,屋子并不算多。 装饰也不豪奢。 看起来就像是普通的大户人家。 当晚宴请来了很多人。 子慕予不喜欢应酬,但是不妨碍她想品尝不同的美食和美酒。 还是那句话。 开拓见识是历练很重要的一部分。 灵川县地域并不算辽阔。 可能就是因为地方不大,人口少,所以才容易做到政通人和。 第二天,子慕予闲逛的时候,忍不住,独自走进了那座齐天神殿。 第366章 神明拂我顶 第366章 神明拂我顶 齐天神殿的外墙是巨石所砌。 巨石磨滑了棱角,爬上了灰青色的苔印,雨痕斑驳,彷佛是直接从土地里长出来的,带着与这方土地一样的气息。 超越时空的气息。 在它面前,时间似乎失去了意义。 神殿里外,打扫得干干净净,没有一株杂草或者攀爬的藤蔓。 连门两侧上方插香座底下的香灰也得到及时的处理,只能看见一些灰印。 正燃着的细香烟雾袅袅。 三五个人将自己收拾整齐,满脸恭肃,点燃长香,高举于头顶,三步一叩首,九步一跪拜,直叩至神像前,嘴里念念有词,不知在许什么样的愿想。 子慕予迈步踏进。 一般神殿或庙宇,会给人一种阴寒之感。 或厚实的外墙、屋顶所致,或人们敬畏之心所引发的错觉。 但是齐天神殿不同。 如暖阳一般。 子慕予抬头朝正首看去。 一尊比真人更为高大的木雕神像就站在那里。 不知出自哪位能工巧匠,连发丝、手部青筋微隆都雕得清清楚楚。 神像面容肃穆,双目微阖,手举一方神印,衣衫层叠,看着极为庄重。 是云熠没错。 却不是子慕予曾见到的那副模样。 神像气势威严。 子慕予向左挪挪,向右挪挪。 她发现,无论她站在神殿内的哪个角落,都感觉合起来的双目在透着眼皮审视着她,让人不敢逼视。 什么原理,竟能导致这种错觉? 子慕予仰着头,强迫自己直视上方的木头神像。 若云熠杀古元卓之心不死,那他们终有一天是敌人。 她怎么能怕敌人? 那些低头上香的人,偶尔瞥见子慕予在直面他们供奉的神明,虽有疑惑、惊诧与不解,可是他们有人曾是昨晚韩府的座上客,知道子慕予来自仙门,只想着仙神俱是这世间神奇的存在,不敢多嘴责问,各干各的事。 万神台之巅。 小院。 二层楼。 往日四季昼夜暖阳普照的二层楼,如今成了冰窖。 四壁皆蒙了寒霜。 原来放碧落床的地方多了一副冰棺。 冰棺里,林予安双眼轻闭,以往经常皱着的眉头如今像新纸一样平整,失却了喜怒哀乐。 这只是一副未腐的躯壳。 灵魂已经不知消失于何处,不再是林予安了。 云熠瘦得形销骨立,多了几分仙风道骨。 他还是穿着一身蓝素袍。 手里拿着冰刀,在一点点将林予安所躺的冰棺斫宽,直到能放得下另外一只冰枕。 这是双人棺。 仅能容得下他与她的双人棺。 斫得差不多了,他在林予安身旁躺下。 刚刚好。 没有很宽。 他能与林予安手臂接着手臂,手稍稍一绕,就能握住林予安的手。 他闭起眼睛,像死去一般,屏住呼吸。 若是坚持半年,他的脉管里的血会变成冰渣,躯体再也容纳不了灵魂,像林予安一样死去。 云熠当然不是想自杀。 他只是试试他将来要躺的位置合不合适。 就在这时候,他的脑海里出现了一个场景。 古老的庙宇里,香火鼎盛。 上香的人来人往。 而子慕予安静地仰着头,直直地看着他,连眼睛都没眨。 云熠当然知道,这是在哪里。 灵川县是他的灵龛之一。 在他的灵龛里,他可以以神像的视角看见很多东西。 云熠从冰棺里坐起。 情不自禁,伸出手。 灵川县。 齐天神殿。 一对夫妇捧着一大把香,正分着插在香灰堆积成小山的香炉里。 忽觉微风拂过,神殿霎时亮堂不少。 夫妇抬头。 然后立即瞪圆了眼睛。 神像动了。 神像伸出了一只手,轻轻拂了一下子慕予的头顶。 子慕予也看见了,可是她动弹不了。 眼睁睁地看着那只木头手探来,轻轻地、缓缓地拍了拍她的发。 心底的警惕转成寒气正要升腾,一股暖洋洋的气息从天灵盖灌入,将寒气和警惕尽数压下。 “你既不想怕我,就不必怕我。” 这是云熠的声音! 可是在现场,这句话除了子慕予,谁都没有听见。 包括附身在子慕予身上的大一。 “神迹!神迹!齐天神显灵了!” 遇见如此怪异的事情,这对夫妇又畏又喜,奔走相告。 不一会儿,神殿外熙熙攘攘聚集了很多人。 子慕予还愣愣地站在殿内。 无人敢迈进神殿一步,黑压压在殿外跪了一地。 神殿外的大香炉上,香多得再也插不下的地步。 许多人只能亲手握着燃着的香,在神殿外磕头。 刚才目睹神迹的夫妇激动得满脸通红,添油加醋描述着刚才的场景。 “齐天神下凡来,亲自摸了那位女仙君的头顶!”男人道。 “齐天神长得怎么样?长得跟神像一样吗?”众人一个个伸长脖子急问。 “刚才满殿神光,连眼睛都睁不开!依稀看着是个极美的男子!”女子说着,因为亢奋显得手舞足蹈。 云熠美男子之名,整个先神洲都知晓。 可是他们从没见过。 得神明拂顶,绝对是天大的机缘。 今日是仙君,明日便可能是神明! 他们看不着听不着齐天神,可是子慕予却是他们现在实实在在看得到、听得到的。 灵川县的人拜着拜着神殿里的神像,开始拜子慕予。 子慕予只感觉头皮发麻,想要离去,却被堵在神殿门口,她迫不得已打开神殿侧窗,跳窗而逃。 …… 万神台之巅。 云熠已经从冰棺里出来,坐在桌子旁。 他看见子慕予急急逃跑的模样,「噗」地笑了。 许久没笑,嘴角牵动起来很是僵硬。 眼中的灰渐渐消弭,冒出一股活泛的色彩来。 还需要九年多。 云熠知道自己必须找个寄托,否则很难坚持下去。 …… 为了甩开追来的人,子慕予不得不使出了羽鸿步。 她像阵飓风,掠出了灵川县。 按照原本的打算,他们会在灵川县待了两天,看遍了所有地方再走。 但是现在貌似不适宜再待了。 时不时被人跪,子慕予怕自己英年早逝。 她在路边摘了一叶,施行傀儡术给丰俊朗送信,自己在三里外的地方等他们。 子慕予不知道,他们人还没到下一站清源县,灵川县的齐天神殿里请来了工匠师。 “大家如果都是这个意见的话,那我便让工匠照办啦?”韩庄道。 “县主,就这么办!” “对,就这么办!” 韩庄从怀里掏出一张画像。 上面的人,正是子慕予。 画像上是早标志好了大体的身体、胖瘦等数据。 其实为子慕予立像,韩庄早有此意。 救吾性命者,为吾神明。 昨晚宴请,他特地请了工匠师到场。 画像便是工匠师画就。 原本他只打算打造好了神像,放在家里供奉。 没想到发生了神迹之事。 县民皆言齐天神既拂了子慕予的头顶,他们肯定有渊源,不如一同塑造木质金身,接受供奉,也全了县主报答子慕予之意。 “麻烦师傅,就按照这个,塑造一尊新的神像。” 第367章 意见,不欢迎 第367章 意见,不欢迎 工匠们忙得热火朝天,齐天神侧的龛台上弄好了木座,只等神像雕好直接搬来。 “爹,这样好不?子慕予才只是仙君,她受得起大伙的香火?咱别好心办了坏事,害了恩人。”韩千羽有些忧心。 他的忧心不无道理。 若谁都受得起香火,只怕三百六十仙府早就乱套了,他们会争夺所有未被神明占据的凡间县郡,享受供奉。 韩庄沉思了一会:“应该没事吧。若是单独给她盖个神殿怕不行,可现在咱只是在齐天神殿给她加个位子。只要齐天神没意见,应该就不会有事。” “可是爹,咱们怎么知道齐天神没意见?” “都拂人家的顶了,应该没意见吧。” “可是这件事咱们到底没看见啊。要是那对夫妇眼花看错了呢?” 父子俩都有些畏畏地瞟向齐天神像。 龛台上原有一副半月牙形的杯珓。 忽然一阵疾风从龛台后扫来,杯珓「啪啦」一声坠落。 父子俩脸色霎变。 那些正忙着的工匠齐齐看了过来。 珓杯一片平面朝上,一片凸面朝上。 胜杯! (注:杯珓,bēi jiào,占卜用具,一正一反,代表“胜杯”,是“好”之意。) 韩庄大惊失色,为自己刚才妄自议论齐天神而后怕不已。 拉着韩千羽好好磕头告罪一番才起来,命工匠继续雕刻子慕予的神像。 齐天神再次通过杯珓传递神旨的事迅速传遍灵川县。 慢慢地,一传十,十传百,不仅灵川县的人知道了,外面的人也渐渐议论起来。 …… …… 清源县位于灵川县东面六百里。 子慕予一行走了两天才到。 在清源县,河流并不分支,从县中心蜿蜒穿行,将此县分南北两城。 九座石拱桥横跨两岸,像缠绕在绿腰上的灰色丝带。 五人身穿白襟蓝衽束袖袍,两人深色直裾酒红嵌边长衣,走在街上很是打眼。 子慕予他们很快就发现,清源县的民众似乎不怎么欢迎他们。 不仅不欢迎,子慕予还在他们的脸上看到了两种情绪。 畏惧,且嫌恶。 路过一个茶摊,茶摊里有几位客人点了茶点,在品茶。 朱月璃忽然惊喜地低呼:“这里居然有龙须酥?” 苏云深撞了撞朱月璃的胳膊,示意她不要大惊小怪。 朱月璃立即像做错事的孩子,低下了头。 一路来,苏云深和朱月璃经常独自凑一块,显得有些孤立。 子慕予看在眼里,但是社交不是她的强项,一直苦索而无法。 “我口渴了,咱们就在这歇歇脚,吃点东西吧。”子慕予提议道。 大伙都同意。 他们选了张长桌坐下。 三个女孩子坐一边。 四个男孩子坐另一边。 做生意的不敢甩脸色给客人看。 很快便有妇人给他们上了茶。 “需要点心么?”妇人客气而疏离。 “嗯,”子慕予指向隔壁那桌,“就要这个,每人一份。” “稍等。” 等东西上齐,子慕予好奇地盯着面前的糕点。 确实奇特。 外观洁白,似绵密的粉条卷成的小团,细丝万缕。 子慕予闻了闻:“很香甜,这叫什么呢?” 朱月璃立即道:“这叫龙须酥!” “啊,原来叫龙须酥啊,难怪是这种样子。我从没见过。”子慕予道。 子慕予并不是为了跟朱月璃套近乎而说谎。 她确实没见过。 “师姐快吃吃看,甘甜酥脆,入口即化,好吃得很。这还是我老家的特色点心呢。”朱月璃一扫以往的羞怯,小脸上洋溢着对某种熟悉东西的绝对自信。 子慕予立即夹起来咬了一口。 甜。 外面应该是糖丝。 外软内脆。 内部应该有芝麻,香气浓郁。 “果然好吃。月璃,你老家在哪,怎么会有这么好吃的东西?”子慕予道。 朱月璃明显更高兴了:“我老家在栖霞县。文城东南边。” 子慕予点点头。 她倒是去过文城,大概知道栖霞县在哪里。 “那我们日后一定要去栖霞县看看。”子慕予道。 朱月璃缓缓睁大眼睛:“真的吗?咱们要去栖霞县吗?” “嗯。反正是历练,所有地方都可以去看看。”子慕予道。 她看向吴念虹。 刚才子慕予便注意到了,刚才朱月璃说老家在哪里后,吴念虹的脸色有些苍白。 “念虹,你老家在哪?”子慕予问。 吴念虹神色一滞,气色又差了几分:“文城。” “你想回文城看看吗?”子慕予侧头耐心地问。 吴念虹脸上血色尽褪:“不想!” 话出口后,她才觉得自己态度不对,满脸愧疚地看着子慕予,试图解释:“我……我……” 子慕予伸手拍了拍她的手背:“不想咱就不回去,小事。”她眨眨眼睛以示宽慰。 她再看向坐在最边上的少年:“云深,你呢?你家乡在哪?可想借此次历练回一趟家?” 苏云深立即放下嘴边的龙须酥,眼睛亮晶晶地道:“我家在白鹿郡。” 子慕予拿出知渺九华扇,几个人凑近一看,很快便找到了栖霞县和白鹿郡两处地方。 “你们还有想去的地方吗?”子慕予问。 没有人说话。 丰俊朗和齐浪的家乡在哪里子慕予是知道的。 子慕予看向徐千策。 徐千策只顾着喝茶,面前的龙须酥动都没动。 一路上,徐千策都有些厌厌的,几乎将「无聊」两个字刻在了脑门上。 “王都,我们是一定要去的。”子慕予突然道。 徐千策捏着茶杯的手一顿,终于收回懒散的思维,看向子慕予。 可这时子慕予不再看他,点着扇子上青岚山附近城池,城池上标着「王都」两字。 王都是人王之城。 在这里,人王带着他的儿子、宗亲、大臣,掌管整个先神洲凡间政事。 既是历练,不可能不去王都见识见识。 丰俊朗忽然指着知渺九华扇:“慕予快看,亮了!” 他们自离开罗浮洞,便催动了知渺诀。 一路上都未见到光点。 没想到此时竟亮了。 而且亮的地方,正是这清源县! “清源县有妖魔?”苏云深、朱月璃齐声惊呼。 他们的惊呼惹来了附近那些客人的注目。 其中一个满脸粗肉的汉子将手中茶杯往桌面用力一放,发出「砰」的一声响。 话还没说先吐了一口唾沫:“你们这些修仙的一来清源县便有妖魔来作祟,真是巧得很呐!” 周围的人都盯向子慕予一行,一脸的同仇敌忾。 第368章 金石头,我只想找个娘子 第368章 金石头,我只想找个娘子 “你们什么意思?”一路沉默的齐浪突然开了口。 粗肉汉子冷哼一声,先从腰间摸出一个铁制鹰嘴壶来,掏开套了绳子的木塞。 一股酒气扑面而来。 酒气很烈,烈得呛鼻。 不像好酒。 粗肉汉子仰头闷了一大口,才冷声道:“这不是你们仙门的把戏吗?弄些妖魔危害县民,然后从天而降,为民除害,降服妖魔,以此来磨练自家弟子,还能得到县民的歌功颂迹。” 竟然还有这种操作? 子慕予狐疑地看向丰俊朗。 从进仙门的时间来讲,他们七人之中就数丰俊朗资历最老。 这种仙门内情,最有资格发言的自然是他。 只见丰俊朗点了点头:“三百六十仙门良莠不齐,用这种上不得台面的手段的情况,未必没有。” 齐浪的淡眉猛地一竖:“竟有这种败类!” 粗肉汉子与同桌之人相视后呵呵一笑:“可不就是败类么?”他瞪着子慕予一众,满脸说不尽的嘲讽之意,“败类!” 最后这句「败类」,说得是子慕予他们了。 徐千策何时受过这种鸟气,猛地把桌子一拍:“哪来的瘪三敢在爷前喷粪?!” 粗肉汉子也将桌子一砸,将壮硕的胸膛挺起来,胸前两团肉猛抖:“怎的?你们仙门的龌蹉被说破了,气急败坏了?” 同桌的人不停地给粗肉汉子使眼色,低声劝:“仙门的人咱们惹不得。” “怎么就惹不得,我在这世上就是孤家寡人一个,他们有本事,就打死我!”粗肉汉子恨声道。 同桌中有人和气地冲子慕予他们拱手:“众位仙君对不住。老金他的父母孩子就是死于妖魔之手,遭受的打击太大了,经常喝酒,脑筋有些不清楚。不要把他的话当真。” “怎么脑筋不清楚!我清楚得很!你们明明也清楚得很!我们都知道他们的把戏,你们就是怂!”粗肉汉子直接把鹰嘴壶的壶口大塞给掀了,仰头把酒直接往嘴里倒。 酒水从汉子通红的粗脖子流下,浸湿他的衣领。 「啪铛」! 汉子将空铁壶往边上一摔。 壶没碎,只是壶嘴砸歪了。 他的眼睛和他的脖子一样红,恶狠狠地瞪着子慕予他们:“这一次,你们放的畜牲若害了人命,我金石头用这条贱命跟你们拼了!” “你叫金石头啊。”一道清脆的声音突然响起。 是子慕予站了起来。 “都说人如其名。你既然叫金石头,该和金子一样,性子稳定一些,不要轻易遭受外界的影响,形成有失偏颇的偏见。你脾气这么暴躁,妄下定论,你不该叫金石头,应该叫茅坑里的石头,又硬又臭。” 粗脸汉子脖子一粗,眼睛要冒火。 可子慕予没给他开口的机会。 “你的遭遇是很惨,可这些不是我们造成的,我们没必要承受你这莫名其妙的怒火。妖魔与我们没有关系,你若是用命跟我们拼,这不是勇,这是蠢。” “别想冤枉我们罗浮洞的人,若想扣罪名,拿出你的证据来!”子慕予道。 “证据?你们仙门办的事,我们凡人从哪拿证据?!”粗脸汉子道。 “哦,没有证据,就凭你空口白牙。你有本事得很!”子慕予冷讥。 “你要说证据,也不是完全没有!这些日子,我已经研究出来了。你们仙门引来妖魔,想逞英雄,却又不想遭遇性命之危,会随身携带可以制约妖魔之物。你们敢不敢将身上的东西全都留下,包括武器,与我一同去对付那妖魔?”粗脸汉子道。 “有什么不敢!”齐浪噌地站起。 子慕予横手一挡,冷眼看着粗脸汉子:“你蠢我们可不蠢。我们没有必要为了证明你说的屁话而用自己的性命去冒险。” 就在这时,不远处突然传来「啊」的一声惊叫。 是女人的声音:“救命!” 随后,有人大喊:“妖啊!快跑啊!” 子慕予等人精神一震,各自拿好兵刃,齐齐从茶摊跑出,迅疾往声音传来处追去! 一个不知是啥妖怪,四肢健硕,有一张男人的脸皮,头颅没有毛发,皮肤呈现斑点绿色,尾巴长而粗壮,手里抱着个女子在房顶蹿跃。 街道上的人都在惊喊着奔逃,唯有子慕予一行紧追不舍。 子慕予低喊:“君阳!” 丰俊朗几乎同时喊:“长天!” 一白一黑两剑如闪电飞出,子慕予和丰俊朗跃于其上,瞬间阻住妖怪的去路。 妖怪停住脚步,立在八层阁楼的飞檐上,定定地看着子慕予,像蛇一样吐了吐舌头,怪异非常。 “哇,好漂亮的女人。”妖怪尖声尖气地道。 他忽然将怀里的女人像石头般一抛。 女人尖叫着从屋顶滚落。 从这么高的地方掉下去,怕要摔得七零八碎。 “齐浪、千策、云深!”子慕予喊。 “收到!”齐浪和徐千策齐声回应。 苏云深慢了一拍:“收……收到。” 齐浪和徐千策算是第一次合作,却也有些许默契,两人如风掠出,以最快的速度卸下某家店铺前的一块篷布,拉至阁楼下方。 苏云深立即拽住其中一角。 吴念虹和朱月璃合力拽住最后一个角。 篷布刚到位,女人便落到此处。 到底是这么高的地方摔下来。 这个女人又有些高壮。 篷布「嘶」的一声裂开。 齐浪却似乎早预料到此层意外,果断松开篷布,滑身一铲,以身垫接。 虽依然摔得女人一声痛呼,但到底没有伤筋动骨。 齐浪还伤得重些,手臂也不知碰到了哪里,袖管破了,还擦掉了一层皮。 子慕予见那女子安全落地,松了口气,瞪着眼前的妖,凉凉地问:“为什么害人?” 妖怪露出奇怪瘆人的笑容:“我没害人。我只是想找个娘子。” “这么高扔下去,你不知道她会死吗?”丰俊朗喝道。 妖怪一脸疑惑,目光却看也不看丰俊朗,只看子慕予:“啊?会死吗?我以为她跟我一样,摔不死的。” 子慕予皱眉。 看这妖怪的神色,似乎真的没想过那女人会死。 “你是妖,她是人,能一样吗?”子慕予道。 妖怪却不知在想什么,盯着子慕予的双眸有种怪异的神采:“你呢?你会那么容易死吗?” 第369章 山无棱,天地合 第369章 山无棱,天地合 “你刚才说你想找个娘子?你知不知道找娘子是件你情我愿的事?你直接掳走人家,罔顾她人意愿,这是伤天害理。”子慕予道。 妖怪嘻嘻一笑:“你们都瞧不起妖,都将我们视为低等生灵,若不是直接抢,谁会做我娘子?” 子慕予奇道:“你为什么不找个女妖做娘子呢?” 妖怪哼了一声:“我才不要女妖做我娘子,野蛮得很。”看着子慕予眸光流转,“凡间女人就不同了。” “你看,并不是我们瞧不起妖,是你瞧不起妖。每种生灵都有自己的活法,你强迫凡人去凑活你妖界的活法,这不对。”子慕予冷声道。 “我看你比凡间女子厉害一些,是不是也能活得久一些?思来想去,我觉得我还是得找个活得久些的女人做娘子好,这样省得以后频繁换人。要不,就你吧。”妖怪微低着头,笑嘻嘻地抬起大眼睛看着子慕予,目光奇怪又黏腻。 丰俊朗勃然大怒:“长天!” 「长天」从脚下「唰」地飞出,裹挟着千道剑气冲妖怪掠去。 妖怪一个腾跃,反应极其迅猛,又怪异地吐了吐舌头,瞪着丰俊朗已有敌意:“哦,你干嘛那么生气,好烦,你是不是也喜欢这个女人?不好意思,她,我要定了,你,就另选他人吧!”说完嘻嘻一笑,身形顿闪,冲子慕予掠来。 “慕予,避!”丰俊朗喊道。 子慕予应声直接坠落,至四层楼高度处再次落回「君阳」上。 与此同时,丰俊朗回身反转,双手握住「长天」冲妖怪背部劈去。 剑气发出刺目的光芒,阁楼屋顶尽碎,妖怪虽已躲避,依然被块尖锐的木头插入胳膊。 妖怪闷哼一声,露出凛然之色,看向子慕予的方向,骤然俯冲。 “君阳!”子慕予沉喝一声。 君阳变成一把箭,如电射出。 妖怪在半空中扭转身体避开,忽地怪笑一声,「啵」地喷出一个巨大的泡泡。 子慕予一愣,这到底是什么物种? 还有,这妖怪这么自信的模样,真让人不爽。 不爽生不安。 泡泡似长了腿和眼睛,目标极其明确地迅速奔向子慕予。 子慕予稍落少许「君阳」便已回转。 她御剑躲避哪个不知会带来什么后果的大气泡。 「啵」! 「啵」! 「啵」! 妖怪似成了个泡泡机,泡泡喷得没完没了。 一下子便包围了子慕予。 丰俊朗催剑来救,却发现「长天」直入直出,根本戳不破这些泡泡。 眼见泡泡就要逼近子慕予,丰俊朗毫不犹豫,御剑冲来。 「咚」。 轻轻一声响。 丰俊朗冲进了其中一个泡泡,感觉自己踏进了一个软绵绵坚厚的世界,「长天」绕出炫目的剑花,依然戳不破割不开泡泡壁。 丰俊朗轮圈砸,像砸在橡胶上,拍得手臂肿也拍不开。 子慕予目色一厉,眼看自己避不开来自四面八方的泡泡,果断冲向困住丰俊朗的泡泡。 「叮咚」。 如落水中。 一层透明的薄壁,隔绝了里外两个世界。 外面的声音完全听不见。 依稀看着泡泡底下有人影快速跑动。 想着应该是徐千策他们。 “你该逃,你怎么能进来呢?”丰俊朗见子慕予不由得大急。 子慕予显得从容许多,这种时候还轻轻一笑:“那刚才你怎么不逃?” 丰俊朗想也没想:“我怎么能逃。” 子慕予眨了眨眼睛:“对嘛,我也是一样的,怎么能逃。” 两人短暂对视着,忽然会心一笑。 「嘭」! 一声细细的炸响。 泡泡破了。 子慕予和丰俊朗不受控制骤然坠落,狠狠砸在地上。 风,好大的风。 子慕予爬起,所见到的让她立在原地。 他们在某座山的山顶。 背后是个幽深的洞窟。 两边杂树丛生,藤蔓遍布,间或有些黄的、粉的小花点缀,是个幽静的所在。 “这可能是那个妖怪的老窝。”子慕予对丰俊朗道。 “嘿,别说老窝那么难听,这是咱们的家。”忽有尖细的声音从耳后传来。 子慕予本能使出羽鸿步,瞬间挪转至丰俊朗身侧,丰俊朗眼疾手快伸手相挽,一起倒退了四五步,背部抵到了洞窟前。 妖怪似有些疑惑,明明眨眼前美人就在眼前,眨眼后人怎么换地了呢? “这是什么路数?”那张男人脸表情似哭,舌头有些不受控制地乱吐。 他盯着子慕予:“娘子,你不要躲我啊。我会对你好的,我会每天给你猎只熊。你要是不喜欢吃生肉,我也会学着怎么把肉弄熟了给你吃。你要是不想吃肉,我也可以给你摘果子。这天柱山一年四季都有吃不完的水果。” 子慕予迟迟没采取行动,其实有三个原因。 其一,她对妖了解得太少,实在好奇这个族类,是不是真的可恶到人人得而杀之的地步。 其二,她也想知道这个妖是否真的像金石头说的那样,是某个仙门特意放出或者引过来的。 其三,她怀疑丰俊朗刚才放水了,以丰俊朗的能力,绝对不会那么容易就被困住。 她猜测,丰俊朗可能也有相似的原因才故意装作被困在泡泡里,但是又不希望子慕予冒险,所以初初看见子慕予也进了泡泡,才急了。 刚才泡泡破裂前两人的会心一笑,是默契,也是信任。 「放心,我们不会有事的。」 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此刻子慕予见妖怪直接将她带回老窝,还说了如此一番话,竟像真是一个想去凡间掳个女人当娘子的。 “你是什么妖?”子慕予突然开口。 妖怪顿然一喜。女娘对他好奇,就说明有戏! “我是泡灵魔,以后娘子可以叫我阿泡。”妖怪欢天喜地地回答。 丰俊朗微微色变。 子慕予侧头看丰俊朗。 「你认识?」 丰俊朗摇头。 「不认识。但听说过。」 他冲子慕予伸出了九根指头。 子慕予皱眉。 「九品大妖?」 丰俊朗点点头。 “喂!你们挤眉弄眼的在干什么!”泡灵魔满脸青绿之色。 “哦,不好意思。我不能做你娘子。”子慕予淡声道。 “为什么?!”泡灵魔暴跳如雷。 “我不喜欢你,怎么能做你娘子?”子慕予耐心解释。 泡灵魔吐着舌头,伸出尖细的绿手指着丰俊朗:“你是不是喜欢他!” 子慕予歪头看向丰俊朗。 哦? 如果非要一个理由,那这个也行。 她今天得好好教教这个泡灵魔,两情相悦才可以做夫妻,以后可千万别再去抢女人了。 “对啊。我喜欢他。”子慕予道。 丰俊朗瞳孔猛地一震。 他的身体僵了。 “有多喜欢?!”泡灵魔咬牙切齿。 打破砂锅问到底的人真烦啊。 子慕予在脑中细细搜索词句,想着应该用句振聋发聩的话给这个泡灵魔重重一击才好,于是缓声道:“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君绝。”(注:出自汉乐府《上邪》) 可子慕予不知道,这句话没重击了泡灵魔,倒让丰俊朗差点站不住。 身体酥了,麻了。 这是在哪里? 我是谁? 脑袋里怎么有烟花在噼里啪啦地放? 我生病了吗? 怎的如此头晕! 第370章 诛妖,功德 第370章 诛妖,功德 泡灵魔似乎听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他很不耐烦:“你别说这些有的没的!我就问你,你有没有喜欢他喜欢到愿意为他死?” “不会。”子慕予回答得也很干脆,“每个人都有自己必须要做的事,情爱怎么可以成为我生命的全部。” 泡灵魔眼中突地冒出两簇亮光。 既然没那么喜欢,他只需要解决掉眼前这个小白脸就行啦! 丰俊朗很认真地看着子慕予,不知在想着什么。 子慕予却接着道:“可若是有人害了他,我会为他报仇。若是报仇需要付出性命的代价,我在所不惜。” 丰俊朗静静地看着子慕予,他的眼中,出现了一抹以前从没存在的东西。 像深湖秋水,朦胧幽邃中有点甜丝丝的东西。 如此生动的情绪让他整张脸都明亮起来,脸的明亮柔化了身上洒落的日光,周身笼罩着一层温柔的光晕。 子慕予突然凑近丰俊朗,以手为篷:“是不是太肉麻了?” 丰俊朗感觉耳侧的吐气如兰,魂魄又飞了:“哦,是麻了。” “对不住。先应付了这个泡灵魔,再跟你赔罪。”子慕予道。 赔罪? 思维软烂成一团浆糊的丰俊朗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啊,不用。”他口干舌燥,连嘴巴都好像不是自己的了,“我,很欢喜。” 是的,他很欢喜。 像怀里揣了一只小鸟,心脏怦怦跳得欢快。 这种感觉,以前从未感受过。 似从没吃过蜜的人,机缘巧合舔了一口,才发现曾经自己以为不会喜欢上的东西,竟这么符合自己的口味,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嗯?欢喜? 子慕予倒是一愣。 又不是给你上麻药,还麻爽了? 他们无暇深思。 因为,泡灵魔彻底被激怒了。 “你是不是嫌弃我是妖?”泡灵魔吐舌头的动作愈来愈频繁,五官抽动。 “与此无关。喜欢不能强迫,需顺其自然。”子慕予道。 泡灵魔满脸愤然之色:“借口。你们凡人,最喜欢为自己的行为弄些冠冕堂皇的理由。今日,你只有两个选择,要么,你留下来做我娘子,我放他走;要么,你们两个一起死!” 子慕予从容道:“我们选第三个。” “没有第三个!别敬酒不吃吃罚酒!”泡灵魔咆哮完,又有些后悔,软下性子来解释,“你不要嫌弃我。我们妖也是有好处的,寿数长是一方面,不会那么容易生病拖累你。另一方面,我们妖是最守承诺的,除非你的性命走到尽头,否则我绝对不会像凡人那样三心二意,另娶他人,若违此诺,来世我连妖都做不得。我会用我的性命来护你,绝对不会让别人欺负你。” “有没有第三个选择,这件事,你说了不算。拳头硬的人说了才算。”子慕予沉声道,“至于你说的这些好处,”她随手一扬以手背拍向丰俊朗的胸膛,“他也可以做到。” “他做不到!就比如现在,他就护不住你!”泡灵魔忽然面色狰狞,张开血盆大口,震天动地的一声嘶吼,朝丰俊朗跃去。 丰俊朗面色不改,「长天」悬剑于眉前,拇指相勾,反手为圆,似在捏诀,口里念着:“天罡地火,剑引雷霆,赐我神力,诛妖!” 「诛妖」两字一落,丰俊朗以手作剑,冲地砍下! 「长天」如臂使指,以丰俊朗的手势劈向泡灵魔。 泡灵魔眼见不妙,脸色大变,试图跑,却被可怕的罡风死死压住,动弹不得,他试图喷泡泡,刚张嘴,两片嘴皮便被飓风冲得像口囊袋,泡泡没吹出来,涎液流了一脸。 轰! 泡灵魔所踩的地裂了。 他的额头突然出现一道浅痕,眼看就要从中间被劈成两半! 忽有人影闪出,冒着强烈的罡风将泡灵魔往旁边一推。 泡灵魔狠狠砸到洞壁上,血流糊面,脑袋嗡嗡直响,像要炸裂一般。 魂,被吓没了。 丰俊朗剑已出,见子慕予突然插手,忙试图止势,强催念力,让这一剑往旁侧偏向三寸。 再加上子慕予羽鸿步比以往更加精进,堪堪躲过,有惊无险。 轰隆一声。 剑气过去,树飞石裂。 泡灵魔的洞窟被斜斜削去一半! 子慕予从没见过丰俊朗使过如此有威力的一剑。 刚开始动手时,她以为丰俊朗只是想动手教训泡灵魔一样,没料到竟是这种大杀招。 她出手干预时,曾短暂纠结。 这种行为太圣母,其实不符合她一贯作风。 要是处理不好,她会受伤,也可能会让丰俊朗受累。 若是他们都受伤,泡灵魔恩将仇报,就很被动。 要是她闪避不及,触发了「噬魂墙」…… 绝对的利他不利己。 可是,那一刻,她脑中竟像出了bug一般,只有一个想法:此妖罪不致死。 这种想法,也是跟子慕予以往的思维相悖。 以前的她认为,有时候结果很重要,有时候动机更重要。 若她知道谁想杀她,她很可能会先下手为强。 这个泡灵魔掳女子在前,若不是他们拯救得当,那女子就被摔死了。 无论泡灵魔有意无意,总之,他都没将那女子的性命放在心上。 如今,又对他们动了杀心。 按照以往的判断标准,子慕予就算不杀泡灵魔,也不会出手相救。 子慕予捂着被罡气震及而有些闷痛的胸膛,怒问脑中那抹幽灵:“大一,你又控制我的想法?” “我在帮你。”脑中的声音镇定得让人切齿。 “你最好祈祷自己能说服我。”子慕予恨声道。 “你可知你被人立神位了?未晋化神境便坐神位,你要是不努力积累些功德,怕要吃许多苦头。”大一慢条斯理地道。 “立神位?难道是灵川县?”子慕予哭笑不得。 那天她就觉得灵川县的人们看她的眼神不对劲。 “我立即回去把神位卸了,行不行?”她无奈地问。 “神位是那些县民立的,你是卸不下的。你以为,神位只是一尊神像那么简单吗?真正的神,在神像之外,存在于众生之中。这,便是众生之力的具象。”大一道。 第371章 约法三章 发誓 第371章 约法三章,发誓 “你要对我进行道德绑架?”子慕予语气不善。 大一微愣:“道德绑架?倒是个十分有意思的词。子慕予,放下你的心防。剩下的九年多,你信我试试。” “你到底跟谁约定好了,要护我十年?”子慕予突然问。 “说了这是秘密。这个秘密要换我身份的秘密,所以打死我也不能说的。”大一道。 子慕予情绪有些闷闷:“你见过刺猬吧?见过乌龟吧?心防是生存过程中迫不得已竖立起来的,心防于我,就如刺于刺猬,壳如乌龟。刺猬将刺拔了,乌龟将壳掀了,还能活吗?” 大一轻笑:“你不是刺猬,也不是乌龟。刺长你身上,壳负你背上,会限制你的成长,拖垮你的脚步。” 大一突然变得语重心长:“子慕予,善良永远是人性中最重要的东西。而善良最本质的体现,便是对生命的尊重。你以为,人为何能成为鸿蒙渊主宰,能化仙、成神?而不是有九个大脑的章鱼、比人强壮高大的大象、更加长寿的其他动物化仙成神?并不是因为人最聪明,能更早认识如何使用工具、善于总结归纳运用这世间的规律才变得强大。而是因为,人是被选择的。人心被窥见了善良,这份善良可以让人以更加广阔的心胸去接纳一切生命;以更加坚韧的心智去应对一切苦难;以无私奉献的精神去传递知识,让文明得以传承。被选择后,才可以一路进化,一路开智,才能成为主宰。子慕予,当初在凤凰坳我选择了你,并不完全是因为你是那里最年轻、最强的。而是,我在你身上,也窥见了善良。只是你的心防,限制了你的眼界与格局。” 大一说了那么长一段话,子慕予难得一句反驳也没有,也不打断。 倒让大一有些不会了,心慌慌的:“喂喂喂,你在听吗?” “你说人是被选择的,被谁?天道吗?”子慕予又突然出声。 “当然。” 子慕予语气便有些机锋:“你选择了我,你是自比天道吗?” “当然不是。”大一说着,却顾左右而言他,“这世间,只有真正善良仁慈之人,可以成为最强者。” 子慕予当作没发现对方对问题的逃避,顺着问:“云熠是善良仁慈之人吗?” 大一又轻笑一声:“云熠是先神洲的强者不错,可他永远也成不了最强的那个人。” “那你的意思是说,云熠不是善良仁慈之人。”子慕予最擅长归纳总结。 “我没有这么说过。”死鬼又开始打马虎眼。 “那林予安呢?她是善良仁慈之人吗?”子慕予又问。 大一不知触动了哪里,道:“她,自然是。” “那她怎么没有成为这世间最强者?”子慕予又想起那天晚上那个孤零零寂寥凄凉无比的背影。 “我是说可以成为,并不是说一定会成为。你是在捉我话里的小虫虫吗?别这么对我。”大一道。 “我是想告诉你,漏洞百出的说辞于我,没甚说服力。只会让我觉得你别有用心,想通过思想来控制我。”子慕予道。 这是她的真心话。 大一听完,果然苦笑一声:“这次你倒是坦率。可是子慕予,我知道你肯定发现了一个问题。你受伤变弱的时候,我会变得更弱。如今你变强了,我虽然也会变强,可终究越不过你去。我们共用一个灵墟识海,你是主,我是附属,你若发发脾气不时常打扫灵台,我便只能在这里吃灰。与你作对,于我无益。咱们都是聪明人,不会做这样的蠢事。” “我不管你怎么想的,也不管你说的这些几分真、几分假,坦白告诉你,我不喜欢你控制我的想法。我们现在既然在同一条船上,不,应该是说我现在是房东,而你只是租客,该约法三章。你有什么想法,可以跟我说,我来做决定,你不能为我做主。”子慕予沉声道。 “刚才不是情势危急嘛。”大一试图解释。 “这不是理由。你不是神通广大吗?预设一切可能,提前跟我商量。”子慕予道。 “知道了。”大一的声音终究是弱了下来。 子慕予暗叹一声。 她这个人,吃软不吃硬。 对方气势弱了,她就强不起来了。 语气也软和下来:“你那里的灰,多不多啊?” “该打扫了。”大一满腔有气无力。 “哦。等我处理完泡灵魔的事吧。”子慕予刚对脑内的灵魂说完,便对上丰俊朗苍白的脸。 “是不是伤到你了?”丰俊朗上上下下察看着子慕予,既焦急又自责。 看他这样子,子慕予心中的歉意更甚:“我没事,一点没伤着。不是你的错,是我突然觉得泡灵魔罪不致死,扰乱了你的处置。你呢,你没受伤吧。” 丰俊朗摇摇头。 子慕予忍不住,摸了摸他的脸:“可是你的脸色很差。” 能不差吗? 刚才差点被吓死。 丰俊朗愣愣地刚想感受一下子慕予掌心传来的热度,子慕予忽然抽回了手。 她站了起来,来到惶惶还有些摸不着北的泡灵魔跟前,蹲下,与之平视。 “所以,现在愿意听一下我们的第三个选择了吗?” 泡灵魔点头如捣蒜:“你说,你说!” “你以前有无端害过人命吗?”子慕予眼底闪过一抹危险的光。 “绝对没有!”泡灵魔拍着胸脯道,“这是我第一次来凡间。” 子慕予点点头。 “你发誓,以后绝不再去抢女人。想要娘子,做个好妖,女子同意嫁给你了才能娶她。不要随便害人性命……”子慕予顿了顿,终究补充了后半句,“除非,那人要害你性命。” 正当防卫,无罪。 这是已经根植在子慕予脑子深处的观念,很难改了。 “我发誓,我发誓!若有违此誓,下辈子连妖都不能做,让我当畜牲。”泡灵魔竖起右手三指老老实实将子慕予刚才的话复述了一遍。 “好,若你违了此誓,让我知晓了,一定会找到你,让你立即进入下辈子。”子慕予道。 “晓得晓得!”泡灵魔连声道。 子慕予扯下几片新鲜叶子,心中催念口诀,暗暗施行了傀儡术。 叶子倏然立起,飞向瞪大眼珠子的泡灵魔身边绕了几圈,然后飞隐于山间。 “看见了吗?这些都是我的眼睛,我会一直盯着你。”子慕予道。 泡灵魔吓得要哭:“晓得的,晓得的。” 子慕予拿出知渺九华扇:“这是在哪里来着?” “天柱山!”泡灵魔忙道。 丰俊朗修长的指往边上一指:“在这。” 距离清源县并不远。 “咱们走吧。”子慕予道。 丰俊朗点点头。 一黑一白两剑破空飞来,两人负手而立,两袖灌满清风,三尺剑芒托身而起,如玄鹤掠水,乱云被撕开两线金迹。 山间正吹着竹笛的放牛娃似有所感,抬头望去,熔熔落日竟像被斩成了两半。 第372章 草蜻蜓,十九香 第372章 草蜻蜓,十九香 在地上看天,跟在天上看天,是不一样的。 云层像打翻了调色盘,颜色丰富而有层次感。 团云的边缘被染成刺目的火焰色,静静漂浮在天际,如同神只飞过时遗落的彩绸。 渐渐的,颜色开始裂变。 有的地方如被泼上金汁,有的被染上浓稠的鸢尾紫,有的似烧得正旺的熔岩。 大风处,如火山爆发,云层沿着沟壑奔涌。 每次看暮色,都有种近乎哀绝的温柔感。 让人忍不住驻足。 虽然这不是子慕予第一次在天上看天,也不是第一次在天上看落日。 可这是第一次与丰俊朗一起,御剑看落日。 云层下的世界已经触摸到夜幕的触角,而她与丰俊朗仍满身余晖。 子慕予朝丰俊朗伸出一个拳头。 “嗯?”丰俊朗满脸疑惑,但依然伸手过来,掌心朝上。 子慕予拳头移至丰俊朗掌心,松开。 赫然出现一只草织的蜻蜓。 草蜻蜓有头、有爪、有翼,栩栩如生。 是她刚才离开天柱山时拔的草,刚才御剑跟在丰俊朗身后时结的。 前世解闷的玩意,倒没忘全。 “赔罪的礼物。”子慕予笑道。 丰俊朗捏在手里,不敢太用力,怕揉坏了,问:“为何赔罪?” “刚才在泡灵魔那里利用你当了挡箭牌,这是其一;刚才我突然阻碍了你的行动,差点伤了你,这是其二。”子慕予道,“知道这礼物轻,以后再送你更好的。” 得了礼物,丰俊朗心里是欢喜而甜蜜的。 可是一听子慕予的解释,心中的欢喜便如春花飘落,无比零丁。 难不成子慕予先前说的不是心里话? 而是为了应付那泡灵魔的? 她并不是真的喜欢他。 而那句「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君绝」也只是随口说说的吗? 当初在文城时两人进行的对话无比清晰地浮现在丰俊朗脑海里。 子慕予曾说过,她不会对男子生出男女之情那种喜欢。 丰俊朗满腹疑问,却不敢开口问子慕予。 他能怎么说? 说他当真了? 唾液经过舌根,透着股清澈的苦,这苦一路蔓延至心底,又冲向嗓子眼和鼻翼,刺刺辣辣的很难受。 忽然泛出的水光惹来子慕予关切的目光。 “怎么了?”她问。 “这里风太大。”他道。 “如此美景,适合许愿。丰俊朗,除了解除诛识砂,你还想完成什么愿望?”子慕予略有深意地看着他。 无论丰俊朗十年之劫能不能解,她都想为他多做点事。 丰俊朗却有意躲避着她的目光,一半虹膜映着残余的日光像流金,一半却在褪色。 “没有。”他道。 满天红光看得他难受,丰俊朗御着剑继续往前飞去。 “有特别喜欢的东西吗?”子慕予追了上来。 “没有。”丰俊朗淡声道。 “喜欢的人呢?”子慕予不死心,还在问。 丰俊朗的「长天」轻轻一晃。 “没有。”丰俊朗飞得更快了。 子慕予不远不近追在他身后,敏感如她怎么会感受不到丰俊朗的情绪变化。 怎么突然就不开心了? 是不喜欢她送的礼物,还是觉得她多管闲事了? 他们在彻底天黑时回到了清源县。 虽当时情势紧急,他们与徐千策等人来不及交代什么,可是他们刚靠近地面便见另外五人整整齐齐都在茶摊前等着。 “回来了!”朱月璃喜声道。 “那只妖怪如何了?杀了吗?”苏云深问。 徐千策是几个人中最细心的,一下子便感受到子慕予和丰俊朗两人气氛有些不对。 “饿了,咱们先找个客栈安顿下来再说。”子慕予道。 “念虹已经订好了房间,咱们现在就过去。”齐浪道。 罗浮洞中公给的二十两银子一直是吴念虹在管。 七人去了客栈,点了一桌快菜。 按照以往,丰俊朗会坐在子慕予身旁。 可是这次,他既不是坐在子慕予身边,也不是坐在她对面,隔着徐千策。 “有酒吗?”丰俊朗突然出声道。 子慕予微微侧头看过去,秀眉浅皱。 丰俊朗在外面吃饭从没有主动要过酒喝。 伙计立即上前:“客官,有酒,松涛酿,十九香,桃源露等十几种,不知客官要哪种?” “最烈的。”丰俊朗道。 “那就是十九香。客官稍等。”伙计道。 “等一下,这十九香,贵不贵?”吴念虹低声问。 “这十九香酿造工艺极其复杂,用了春花、夏花、秋花、冬花一共十九味,价格嘛,自然是贵些的,”一顿铺垫后,伙计才道,“十九香,五两银子一坛。” “五两银子,这么贵?”吴念虹面露难色。 “不怕,我另外带着钱的。伙计,给他上,多上两样荤菜。”子慕予道。 她虽不知道丰俊朗为何心情不好,为什么突然要喝酒。 但只要是他想干的事,她愿意相陪。 这酒,确实是贵了。 很小一坛。 一只手掌能握住半边。 丰俊朗倒了一杯满的,一口闷下。 许闷得太急,许是酒确实太辣,他呛着了。 徐千策给他拍背。 子慕予想给他夹了些肉,无奈够不着,特意站过去夹,又显得太刻意。 “不要空腹喝酒,容易醉,也伤胃肠。”子慕予只能道。 可丰俊朗没给她任何回应。 还是只喝酒。 其他人也终于看着不对劲,匆匆吃完便先回房了。 女孩子娇小,为了节省开支,三个女孩子挤一间房,男孩子俩俩一间房。 很快,饭桌上只剩子慕予、丰俊朗和徐千策。 徐千策没动,是因为他的一片衣角被丰俊朗死死拽住了。 一顿饭,让子慕予终于意识到,丰俊朗确实是恼了她。 从始至终,丰俊朗没给她一个眼神。 子慕予不禁也生出一些郁闷来。 都说女人心,海底针。 现在看来男人心也不遑多让! 有什么事不能直接说出来呢?嘴巴只会喝酒,不会说话吗? 子慕予是真想骂一顿的,可是她回想起上次。 丰俊朗从庄辰殊那里拿回一个侍神令玉牌,他们曾大吵一顿。 当时子慕予便暗暗告诉自己,以后不能再骂丰俊朗。 因为她知道,骂了自己肯定会后悔的。 第373章 谈恋爱,没缘分 第373章 谈恋爱,没缘分 “这位公子,这酒是我们店里最烈的酒,你喝得那么急,还喝了那么多,怕会难受哦。”小伙计在往其他桌上菜时忍不住劝了一句。 子慕予见丰俊朗眼神有些迷离,依稀蒙上了水雾,暗叹一声。 人说酒三杯和万事,一醉解千愁。 丰俊朗不愿意说,可她也有嘴,也能说的。 “千策,你去忙你的。”子慕予说完,一手拎着只剩半坛的十九香,一手拎着丰俊朗衣领,走出客栈,唤来「君阳」,直飞视野里最高那处所在。 此处应该是座山寺。 夜色模糊了它的棱角,飞檐连月,铜铃在夜风中低柔婉转。 天穹一片黑紫之色,依稀几颗星子像小儿的眼睛,好奇地注视着近天之人。 站在寺顶往下俯瞰,山阶清灰如凝寒霜,不知是哪位仙人裁下的银河一段。 远处松影幢幢,涛声如浪,房舍处的灯光成了一团团细细暖晕。 丰俊朗挣了挣,可子慕予没有松手。 “不许走,我们聊聊。”子慕予仰头,直接趁着手中罐,往嗓子眼里倒酒。 这酒,果然很辣。 但不苦。 唇齿间缓缓漫出层次复杂的清香。 是好酒。 “你对我有什么意见,说吧。”子慕予道。 “我对你没意见。”丰俊朗淡声道。 “你不说,我只能猜了。”子慕予又灌了一口酒,“你情绪的转变,应该是在我给你送草蜻蜓赔罪的时候。你问我为何赔罪,我说了两个原因。凭我对你的了解,你不会嫌弃我送的礼物太轻。那只能是……” 丰俊朗的呼吸一滞,沉声道:“够了。” 子慕予觑他神色,对自己的猜测又确定了几分。 刚才她在饭桌上,将今天与丰俊朗一起经历的事情仔仔细细回忆了一遍。 一点小细节都没敢错过。 最终推出一个让她有些意外的结论。 想到真可能是这个原因。 心,不由得软了下来。 子慕予松开抓住丰俊朗衣领的手。 “对不起。”她柔声道。 这三个字在丰俊朗听来,是再明确不过的拒绝,不禁又觉得心口处闷闷地痛,加上酒意上来,泪涌出眼眶,呜咽堵住喉咙。 这是他第一次,喜欢一个女子。 这是他第一次发现,动情后,除了偶尔欢喜,还会这么难过。 他是绝然陌生的情感体验。 他不知该如何处理。 “对不起,没能早些察觉你的心意。是我的话伤害了你。”子慕予继续道,“还记得我曾问过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子吗?当时你说,忙着修炼的时间都不够,没时间去喜欢一个人。所以,一开始我没往这方面想。对不起。” 子慕予一连说了三个「对不起」,丰俊朗感觉自己心都要碎了,什么话也说不出口,拎起旁边的酒坛,像刚才子慕予那样,仰头灌酒。 “俊朗,我生性凉薄,未必能回应你的情感,实在是怕耽误了你大好年华。”子慕予望着远方道。 嗯? 画风好像有些不对? 丰俊朗一滴泪挂在眼角,悬而未坠。 他脖子有些僵硬地看过来。 盯着子慕予的侧脸。 子慕予突然扭头,直直地看过来:“谈恋爱吗?十年为限。若十年后,你还是想跟我在一起,那咱们就在一起。若这十年期间,你喜欢上别的女孩子,可以随时与我讲。” 丰俊朗好像明白子慕予的意思,又好像不明白,真怕自己误解:“谈恋爱?何意?” “就是两个人在一块,培养感情的意思。”子慕予见丰俊朗还是一脸茫然,想了想,继续解释,“就像咱们俩一起种棵小树,它到底能不能长大,开花结果,就看咱俩的缘分了。” 丰俊朗湿润的眼睛眨啊眨:“两个人在一块,不是要成亲吗?”他的脸染上了胭脂色,不知是酒气,还是羞气,声音很小,“成亲才能培养感情吧,成亲自然能开花结果。” 子慕予这是第一次从丰俊朗的脸上瞧出些可爱来。 她哈哈大笑,声音脆如黄鹂。 “你的年龄还小,对情感的看法还不够成熟。或许你以后能遇见更好、更适合、也更令你动心的人。给自己留点时间。”子慕予道。 “那你说我们谈恋爱,在一块,是什么意思?”丰俊朗问。 “嗯……”这个怎么解释好,子慕予绞尽脑汁,“意思就是你对我好,我对你好,有什么话别憋着,要坦诚,不要带着对彼此不好的情绪过夜。” 这些话不难理解,丰俊朗边听边点头。 “为什么是十年?”丰俊朗不解地问。 子慕予脸上笑意稍浅,眼底的忧色差点暴露,但被她十分巧妙地掩饰了过去。 “十年后,我们一定会成为更好的自己,能更成熟、更理智地处理这些问题。”子慕予道,“当然,这只是我自己的想法,如果你有别的想法,也可以提出来。” “咱们谈恋爱吧。就这么办。”丰俊朗道。 子慕予弯起眼睛:“好。” 若她真能在先神洲喜欢一个人,这个人可以是丰俊朗。 无论到时候丰俊朗的死劫能不能解,这既是丰俊朗的另一个愿望,她愿意为之实现。 这便是她刚才在饭桌上,将丰俊朗提来这山寺前所做的权衡。 夜风渐急,寒鸦偶啼,惊醒的灰鸽扑翅咕咕叫唤,原本亮着的灯渐渐熄灭,只剩四五萤火在山间游荡,像不小心洒落的佛前灯花。 “再待下去,酒气上头怕会头痛。咱们回去吧。”子慕予道。 “嗯。”丰俊朗酒意渐起,此刻就像一只毛刚被捋顺的小猫。 两人相携而回。 各自回房,洗漱休憩不提。 子慕予躺在床上,嗓眼时有酒气涌上,脑袋空旷旷的根本无法入睡。 她其实有些忐忑。 不知今天这个决定,于丰俊朗来讲,是好事还是坏事。 越想越烦乱如麻。 干脆凝神修炼,洒扫灵台。 所谓打扫灵台,便是到灵墟识海一游。 流苏花开如昨。 子慕予进入灵墟识海的那瞬,平地风起,落花尘泥被刮向后方,消失于无形。 “你们俩没有缘分。”大一的声音幽幽响起,“纠葛太深,对谁都没有好处。” 第374章 缘分,病解 第374章 缘分,病解 “缘分,又由谁定?还是你口中的天道吗?”子慕予负手而立,看向自己的灵力光柱。 此柱灿若银河,还有碎钻般的点状星光源源不断汇聚进去,光柱的表面,竟隐隐出现了类似鳞甲样的东西。 大一颇有意味地看着她:“你不信缘分?你刚才明明跟丰俊朗提了缘分。” 子慕予进来却不是打算回答问题的:“你说我与丰俊朗没缘分,那我与谁有缘分?” “你的缘分,尚未定下。”大一道。 “既没定下,你怎知我与丰俊朗无缘……”子慕予顿了顿,想到了什么,看向大一,“你是说,丰俊朗的缘分,定下了?” 大一点点头。 子慕予转过身来:“跟谁?” “庄琬瑢。”大一道。 “荒谬。”子慕予的嘴角肌肉轻轻抽搐,裹挟着讥诮的冷笑。 半年前大比,就是庄琬瑢派人试图弄伤丰俊朗的双腿。 “别忘了,丰俊朗是子明的谁。还有一件事,你或许不知道。子明,真名公孙日月,木阶三品正神,兼任孽海情天司神之职,一根红线,便能定一对男女情缘。”大一道。 子慕予脸上的讥诮加深:“你是说,子明给丰俊朗和庄琬瑢牵了红线?” “应该没错。”大一道。 “应该?你何时也说些不确定的话了?”子慕予有些情绪。 “我就是这样子啊,有时候能干得很,有时候又不太能干。谁都不是完人。”大一坦坦荡荡地道。 “什么时候牵的?”子慕予长长的睫毛掩下大片阴影。 “大概七星城事件后。”大一道。 七星城事件……那便是她与子明摊牌之后。 存的什么居心? 是要将她身边的人抢走吗? “我不信人的情会像提线木偶一样,被他人操控。”子慕予沉声道。 “当初,林予安也是不信的。不仅是林予安。云熠,还有子明,他们谁都不信。你可知,当初林予安最先遇见的,是云熠。接着是子明。最后才是庄穹。可是,最终与林予安生儿育女的,是庄穹。”大一道。 “出场顺序说明不了什么。”子慕予道。 大一点点头:“确实说明不了什么。子明和云熠,无论是最先出场,还是最末出场,都毫无胜算。” 子慕予眉毛轻扬。 大一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你不信?且好好看看丰俊朗和庄琬瑢吧。” …… …… 万神台,皇师府,书房。 杨义、杨升死死盯着喝药的娄伯卿,额头上渗出细汗,身体微微前倾,双手攥成拳状。 这是最后一次药。 按照子慕予的说法,这剂药下去,他们主子的病,就要好了! 这半年来,延医请了无数次脉,都说一次比一次好。 他们看着,娄伯卿的脸色终于不是以前长年累月的苍白羸弱,透着健康的血气。 天气已经转寒,要是往年,娄伯卿不知咳成什么样了,可今年,一声都没嗽。 还有,娄伯卿每天雷打不动,登散经库两次。 散经库十六层。 娄伯卿登顶用的时间一次比一次少,身体的不适也渐渐消隐。 这一切,都说明娄伯卿的病确实一直都在好转。 喉咙滑动,草腥扑鼻的药液冲入胃腹,娄伯卿放下金碗,玄色广袖滑落,将他如玉管般的五指半遮,指甲修剪圆润,甲面散发着贝母般的光泽,衬得拇指上那枚扳指上的红瑕愈发艳丽。 他半手撑在书桌上,头微微垂着,感受肚腹内的药力发散,感受自己的肺腑是前所未有的健康。 子慕予没有骗他。 她真的把他治好了。 这半年他每个月都去七星城广福楼,可他一次都没见着子慕予。 子慕予每次都是用傀儡人送药。 他无可奈何。 等他再次抬头,眼神不再是以前温润如玉的读书公子模样,瞳仁深处如熔岩沸腾。 他从罗浮洞回来后,便每日踏上散经库,以娄圣元之名借阅其中形修书册进行修炼。 娄伯卿本来底子就不差,兼之如今病色尽褪,少了平时的郁郁之态,沐浴神光,容颜比起以前,虽未大改,可棱角似削,长了美人骨,眉眼多了几分极富侵略性的锋芒。 以前身体不好,很多东西不能争不敢争不能想不敢想。 可现在不一样了。 他得了新生。 就该做些不一样的梦才对得起这番机缘。 “圣老,咱们也该出去看看了。” 黑黢黢的灵墟识海里,光秃秃的树下,那个与黑色融成一团的人影依旧一直不停地撕咬着老鼠。 不知什么仇,什么怨。 他没有一口咬断老鼠的脖子。 他先是一下一下撕扯掉老鼠的皮,再一点点啃噬老鼠的肉。 老鼠「吱吱吱」惨叫不停,挣扎之间血沫溅散在那人脸上。 那脸上不知被溅了多少年的血,层层血痂堆叠在一处,黑如炭屑。 那两只如老树虬枝般的手扒着老鼠,像极了恶鬼隔着黄泉伸手抓着水井边沿,想将一切新鲜的血肉划拉进口腔地狱。 细看那双散发着冷光的眸子,左眼似坍塌的恒星,右眼布满裂痕碎金,眼珠布满血丝,像一道道锁链,将恨愤和贪戾尽数勒进瞳孔,不得解脱。 …… …… 清源县。 当公鸡开始第三轮的啼叫。 当穹顶裂出青灰色的印记,并迅速由天边向三方蔓延。 当第一缕光如淬火之刀劈开天际,逼退墙角的晦暗。 当街道上响起第一声早醒人的咳嗽,寒鸦叫破寒凝的空气,打水的木桶坠入井面。 一群人衣袂飘飘出现在街角。 他们阔步而行,目不斜视,来势似无人可挡。 他们衣着打扮很素,腰间只挂着香囊流苏,未见任何玉器。 他们手里的剑,也没有镶玉。 是白玉京的人。 走在最前面的,正是庄琬瑢。 庄琬瑢看起来比以前瘦了许多,睫毛低垂,尽掩昔日张扬霸道,眼角轻轻上挑,偶尔目光流转,漏出随时可以接着燃烧起来的硝烟。 她也穿着白玉京的弟子服饰,只是腰间的腰带与其他女弟子不同,是她那条可杀人的三尺素。 第375章 牵手,见色如何起意? 第375章 牵手,见色如何起意? 物皆有数。 无论何时,都会有人相信这个观点。 物皆有数,意思是说世界上存在某种既定的规律,一切事情会按照既定规则发展,不受人的意志而转移,而人生在世,只是见证。 子慕予一直觉得这个观点太过消极。 如果非要选择一样信仰,比起物皆有定数,子慕予更宁愿相信佛道因果。 当下发生的是因也是果。 是未来的因,是过去的果。 果已定,但是因未定。 因,就是变数,是人力可以改变的东西。 人,应该是人生的参与者,而不是见证者。 可是,大一最后说的几句话,让她久久不能释怀。 「你知道天道最可怕的地方在哪吗?他让你做出他想要的选择,你却意识不到。你天真地以为,这一切,都是你在自己做主。」 子慕予一宿没睡,就着洗脸盘,泼了一脸冷水,让自己清醒清醒。 子明用一根红绳就能决定丰俊朗和庄琬瑢的未来吗? 她不信。 天道,她没见过。 没见过的东西,她信它作甚。 至于子明,她见过。 子明也不过是两只眼睛、一只鼻子,连大一都打不过,他凭什么决定丰俊朗的人生? 思维清晰后,子慕予擦干脸,轻手开门。 结果看见丰俊朗就站在门前。 他不知在那等了多久,眼底看着有些青灰,可是精神奕奕,看见子慕予的那刻,更是神光大灿。 子慕予轻轻一笑,先闪出来,回身将门关上,才低声道:“怎么起这么早?” 丰俊朗的嘴角一直上翘,喜色从眼睛里满满溢出,又有种想尽力压抑的不协调。 他昨晚一整宿都在想子慕予说过的话。 虽然还是有些地方不解,可是他知道一件事就足够了。 子慕予想跟他相处。 像相亲男女那般相处。 每每想到此处,他的心、他的脸、他的耳,整个身体都会发烫,脑袋里想的全是子慕予音容笑貌,让他哪里睡得着。 他想见子慕予,想见得要命。 见丰俊朗喜而不语,子慕予眼睛笑成一条缝。 丰俊朗看起来,很幸福。 有人幸福,就好了。 这个选择便不算错。 至于以后……顺其自然吧。 在前世,关于爱情,子慕予虽未曾经历,却也有关于它的理性认识。 爱情本质可以在某种程度说是人类在短期内产生的甜蜜认知失调。 当浪漫感应的受体在持续刺激下产生耐受性,激情便过了它的保质期。 两个人代表两个完全独立的意识。 在爱情存在时共生,不过是对自我疆域的妥协与割让。 当心中对爱人想要接近的冲动消失,妥协会变得委屈,割让会变得血腥。 这时候再勉强维持亲密关系,对能量的损耗是极大的,就像在流沙上建造城堡,就像用露珠串珍珠。 亲密关系的破裂,便不可避免。 可爱情对子慕予来讲,或许只是一场短暂绽放壮美的徒劳,可对丰俊朗来讲,未必是这样的。 小男生情窦初开,似一朵含苞待放的花,不见春光,如何能罢休? 送他一阵春风,又何妨。 或许机缘巧合,在这块自己从没涉足的领域获得一些新的体验和感受,也很好。 人生嘛,本就是用来体验和感受的。 “咱们出去走走?”子慕予看着门外的青光提议道。 丰俊朗点点头。 两人肩并肩,走在街道上。 做生意的早就忙活起来。 不少人已经坐在早点档口里,慰劳辘辘了一宿的饥肠。 两人慢慢地从街头走到街尾。 直走到晨曦大盛。 街尾处有个湖,湖面雾气如轻纱漫卷,越来越淡。 湖对岸的青山散尽朦胧的黛灰,逐渐露出秋色斑斓。 白鹭掠过湖面,爪子勾起的水珠似断线珍珠。 光秃秃的杨柳枝被柔风吹着轻点水面,像书法大家在书写着无人能识篆书。 气温到底有些寒了。 两人看湖光山色的时候,站得很近。 袖管贴着袖管。 手背近得可以感受到对方的温度。 丰俊朗看着前方,所有心思却无法控制地集中在手背上。 啊,好想碰碰她的手背。 正这么想着,掌侧一暖。 他的手已被一只温软的小手拉住了。 丰俊朗却不敢动。 思维在那刻彻底凝固。 手脚都像不是自己的。 谈恋爱……可以拉手吗? 子慕予牵着他,在湖边慢慢走。 丰俊朗走成了顺拐。 子慕予看他似乎走得困难,正要松开拉住他的手,却被他一把反手握住。 刚产生些距离的掌心又重新合在一起。 短短一瞬,丰俊朗感觉自己的后背湿透了。 子慕予就显得从容很多。 她甚至凝神细听丰俊朗乱如锤鼓的心跳声,觉得有趣极了。 可是,转念一想,感及自己几乎心如止水的脉律,子慕予心神微暗。 若她也能回应丰俊朗的心动,情投意合,一切是多么美妙。 此刻,像旁观者一样看着丰俊朗对自己的喜欢,子慕予觉得有种作弊的羞耻感。 热烈的感情若得不到回应,对丰俊朗来说,公平吗? 子慕予看向丰俊朗的侧脸。 丰俊朗真是每一处都长在她的心坎上。 眉骨如锋刃在青玉髓上精雕的微隆,鼻梁至下颌线是一笔勾勒的名画线条。 苍劲又婉转。 刚被舔过的唇瓣不薄不厚,像两片粘了春雨的粉樱。 情动而又添了几分羞涩的他,真是令人过目难忘。 都说人容易见|色|起|意。 子慕予觉得自己还是很喜欢丰俊朗的长相的。 可是这意,该怎么起呢? 要是大一说的会变成事实,她能接受丰俊朗站在庄琬瑢的身边吗? 不能。 这件事只要想想就觉得难过。 子慕予正想着,突变陡生。 一抹赤红飞速从湖面掠过,涟漪绽放时,子慕予眯眼凝注。 是只狐狸。 九条长尾拖拽着扫过水面,溅起的银碎成了托举它细小身子的踏足点,将那些尚未来得及散去的雾气卷至身后。 南面飘来一道素影,她踩着三尺素而来,低喝:“妖孽休逃!” 子慕予浑身一僵。 对声音敏感如她,一下子便听出了这是谁。 庄琬瑢。 第376章 烂俗,得逞 第376章 烂俗,得逞 子慕予认出了庄琬瑢,可是丰俊朗对庄琬瑢却没有太多印象。 九尾赤狐突然停止逃跑,「咔咔咔」吐出半截沾满粉色粘液的人类手臂。 它的体型骤然膨胀,九条赤尾如红莲绽放,随后猛地拍下! 湖面突然炸开万丈银浪,银浪寸寸变红,变成无数触角,如燃烧的利刃,朝庄琬瑢袭去。 丰俊朗瞳孔微缩:“又是九品妖!” 子慕予刚想拉住他,人却已经掠了出去。 他凌空而立,「长天」竖悬眼前散发阵阵清罡之气。 丰俊朗并指划过剑身,随后十指翻飞,边捏诀边口里念着:“天罡地火,剑引雷霆,赐我神力,诛妖!” 当他的手劈下,「长天」剑势荡出刺目白光如银河倒泻,冲那些无数触角劈斩而下! 九尾赤狐尖啸着缩回长尾,变成原来模样,声波震得湖面顿生通天水柱,试图抵挡「长天」袭击。 却是妄想。 剑光劈波斩浪,几乎将这个湖砍成两半,溅起无数泥浆! 九尾赤狐和庄琬瑢几乎同时被震飞。 丰俊朗眼疾手快,第一反应就是去接那个被误伤的女子。 子慕予出奇平静地看着。 不出意外,丰俊朗在半空接住庄琬瑢。 这一幕会像前世她的电视剧里的男女主角的初遇。 英雄救美,男主角抱着女主角,在半空中转了好几个圈,再慢动作飘然落地。 落地后,两人对视。情,由此萌发。 烂俗透了。 被震飞的九尾赤狐惊慌失措爬起,蹿入森林,隐去身迹,留下无数血渍。 庄琬瑢呆愣地望着丰俊朗。 她当然认识丰俊朗。 她知道丰俊朗是子慕予身边的人。 当初在罗浮洞物道湖上,她曾经试图让柏贤卸了他的腿。 这是她第一次和一个年轻男子亲密接触。 体验是新鲜的。 丰俊朗松手退开:“对不住,不小心伤了你。我原本是想救你的。” 庄琬瑢咳嗽一阵,嘴角渗出了些许血丝:“没关系,你是救了我。多谢。” 其实对付一个九品大妖,对她来讲还不在话下。 她的灵根气海是毁了,可是她并没有变成一个废物。 她还有「道德踪」傍身,否则她如何敢要求自己追逐这只九尾赤狐。 庄琬瑢会这么客气地说话,还有另外一个原因。 丰俊朗刚才展现出的实力惊人,让她眼前一亮。 作为君主,最重要的是什么? 人。 她身边的人青黄不接。 要么是老一辈。 要么是白泽那些靠不太上的。 庄辰殊有柯兰和孙鸿硕,她倒没觉着什么。 现在看子慕予身边有丰俊朗,心里真不是滋味。 当看见丰俊朗走回子慕予身边,牵起子慕予的手,庄琬瑢的脸色悄悄地变了。 他们,竟是恋人吗? 此刻的子慕予思绪纷杂。 刚才她一直在打量丰俊朗和庄琬瑢。 脑中想的,全都是大一曾说过的缘分。 就这样应验了么? 庄琬瑢出现在清源县,是奔着丰俊朗来的? 到底是巧合,还是特意的安排? 她从庄琬瑢的脸上,没看到特意的痕迹。 这才是最让子慕予不安的所在。 她身边的人呢? 子明呢? 子明曾说,庄琬瑢出了点事,需要她的一抹元神。 庄琬瑢的问题解决了吗? 还是,庄琬瑢此刻出现在这里,是为了那抹元神? 庄琬瑢盯着丰俊朗和子慕予交握的手一阵,脊背挺直如丈量过天地的墨线,精长颈脖折出锐利弧度,转身即走。 “庄琬瑢!”子慕予突然出声喊道。 庄琬瑢顿足。 丰俊朗心下微凛。 庄琬瑢? 就是那个真正的神皇帝姬? 想要子慕予做替身的那个人? 想到此处,丰俊朗看向庄琬瑢的目光便带了疏离的冷意。 “你就这么走了,是不是不太合适?”子慕予英眉微挑。 “你想做什么?”庄琬瑢冷声道。 “既然遇见了,打一架吧。我这个人记仇得很。上次,你应该是打过瘾了。当时我便说,你最好打死我,否则,你要还回来的。怎么,忘记了么?”子慕予声音微凉。 “我有伤在身,你想乘人之危?这不是君子所为。”庄琬瑢说完就要走。 “哦,你就可以偷偷摸摸,别人就要做君子。州官可以放火,百姓只能点灯。庄琬瑢,你想屁吃。”子慕予足下轻点,尘埃未起便已掠至庄琬瑢身前。 庄琬瑢施行羽鸿步速退,到底慢了一步。 「啪」地就受了子慕予一巴掌。 巴掌声未绝,「砰砰砰」拳声响起。 这一次,子慕予「道德踪」还在。 第九层「道德踪」对阵庄琬瑢第八层「道德踪」,兼之子慕予已经进入成仙境,拳法凌厉,庄琬瑢一点胜算也无。 庄琬瑢见逃不过,硬着头皮应战。 两人的身影不断交错,次次都是庄琬瑢受到重击退避。 可子慕予随之欺身近前。 曾经雨点般落在子慕予身上的拳脚,这次,全都落在庄琬瑢身上。 最终子慕予拉住庄琬瑢的衣领,将人倒拖,翻转脸面,准备给庄琬瑢最后一击。 她曾经被庄琬瑢砸得血花零落,头破血流。 所承受的每一记,都得还回去才是! 但子慕予的心神并未完全集中在对庄琬瑢的教训上。 她之所以动手,有三个原因。 其一,当然是为了报仇。 其二,她想看看庄琬瑢到底出现了什么问题。 其三,她不相信庄琬瑢身边没人!她想把人逼出来,她想知道庄琬瑢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果然,一道破空声尖啸疾来。 子慕予翻滚退避,以手撑地。 「铛!」一声巨响。 是柄银枪! 银枪入地三分,不住地颤鸣。 一道灰色的人影轻飘飘落于枪柄之上,单脚站着。 子慕予从未见过此人。 眉骨高耸,眼如鹰隼,太阳穴处有焦疤,右臂袖管空落落的,随着风一荡一荡。 看年纪,应该跟庄琬瑢身边的柏贤等是同辈。 庄琬瑢身边到底有多少这样的人?! 子慕予低头,发现自己的手背赫然多了一道撕咬的血口。 一小块皮肉已经不见了。 事情是在刚才银枪来时,子慕予刹那失神时发生的。 庄琬瑢阴森地笑着,边擦着血红的嘴角边缓缓站起,天鹅颈拉得笔直,是得胜者的姿势:“我是没想到,事情会这么顺利。” 哦,庄琬瑢是为她来的。 虽然知道庄琬瑢肯定有某个奸计得逞了,子慕予却松了口气。 第377章 弱者,考你 刚才子慕予骤然出手,听着似为了往日仇怨,加上子慕予一直处于上风,所以丰俊朗只站在一旁死死盯着。 谁知庄琬瑢这边突然来了帮手,子慕予被伤。 丰俊朗急急上前,察看子慕予的手背伤后,狠狠瞪向庄琬瑢:“你是狗吗!”若知道这个女子是庄琬瑢,他刚才绝不会出手。 他从袖管内衬扯下一块软布,给子慕予包上,因为照顾人的动作粗疏,包得很慢,不敢太用力。 子慕予笑眯眯的:“皮外伤。” 丰俊朗手握「长天」,站在子慕予身前,蓄势待发。 这不是丰俊朗第一次在危险时站她面前。 以前的感受跟现在是不同的。 被人关切、被人爱护的感觉,不赖。 这是一种陌生的踏实感,自己好像被托举住了,身后有了个小小的避风港,不再是一个人的孤岛。 还有很重要的一点。 受大一先前关于「庄琬瑢和丰俊朗缘分已定」言论的影响,对自我认识一直很理智的子慕予内心出现了一丝微不可见的裂缝。 她昨晚曾忍不住反复想:若缘分之说真的存在,丰俊朗会坚定地站在她这边吗? 因为内心的不确定,产生了不安。 这些不安,在此刻完全烟消云散。 看着丰俊朗蹙眉心疼认真担忧的模样,子慕予的心软成一团春水,手一点也不觉得疼。 庄琬瑢柳眉顿竖,琥珀色的瞳孔淬着冰屑,肿胀的脸有些扭曲。 丰俊朗对子慕予的温言细语与对她的疾言厉色形成明显对比,这让她十分不悦。 不悦上脑,得寸进尺演变成无端愤怒。 “我只不过是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这抹婴胚元神,本就是属于我的。”庄琬瑢话刚出口,便愣住了。 子明说,她可以偷偷将婴胚元神取回来。 方法便是在她身上粘引神符,然后趁子慕予不注意,咬下子慕予一块血肉,以血引元神。 按照她的性格和计划,这件事并不打算告诉子慕予。 她就想让子慕予猜,让子慕予惶惶不安。 她为什么要说实话解释? 这解释明显不是说给子慕予听的,而是说给丰俊朗听的。 我只不过拿回自己的东西,合情合理,有什么错?你居然骂我是狗! 庄琬瑢想到这一层,登时懊恼。 她为什么要跟丰俊朗解释? 丰俊朗是她什么人!她何必需要在乎他会怎么想! “婴胚元神?你的?”子慕予喃喃说着,脑袋高速运转。 她原以为当初子明要她的元神。 竟是要庄琬瑢的元神吗? 婴胚元神是什么东西? 她的体内为何有庄琬瑢的婴胚元神? 定是子明在她小时候弄进去的。 或许就是在她来到先神洲那一天。 动机也不难推测。 应该是为了帮庄琬瑢引追兵。 子慕予突然便笑了,虽有些凉峭,却真心实意。 既不是自己的东西,对方拿去便拿去。 若她知道体内有庄琬瑢的婴胚元神,她一定也会想方设法去除。 怕就怕子明除了给她身体里弄了什么婴胚元神、噬魂墙,还有其他东西。 子慕予盯着庄琬瑢。 刚才动手,她发现此女功力比起以往大有不同。 除了「道德踪」,什么都没有。 或许他们这么急里忙慌要拿的这个什么婴胚元神,就是为了这事。 “子慕予!”庄琬瑢突然传音入密,“无论你愿不愿意,今后你都得与我绑在一起。”她的眼尾如隼翼斜挑,下颌角锋利如刀,“谁叫你练了「道德踪」?万神台的人不会让任何会「道德踪」的人活。你若不想死,我这条船,你不上也得上!” 子慕予冷笑吟吟地看着她:“你想当马戏团团长,驯山猴去。” 庄琬瑢的目光霎时漠然冰寒,露出匕首出鞘般的冷光,也不传音入密这么麻烦了:“你会后悔的。” “后悔,那是弱者才经常挂在嘴上的词。”子慕予依然浅笑着。 庄琬瑢的脸彻底黑沉下来。 弱者。 她怎么敢用这个词来说自己! “拭目以待,看看最后,谁才是真正的弱者!”庄琬瑢恨声说完,转身离去。 站在银枪上做金鸡独立姿势的独臂男人轻如毛羽落下,不急不缓跟上,手翻负于身后,那柄深插地里的银枪倏地飞入他的掌心,强悍的气机拂得衣袍抖动,尘烟乍起。 子慕予用手挥了挥飞滚的泥尘。 “那人是谁?”她问大一。 “这是当年林予安收编的十二龙侍神卫暗卫之一,跟林予安姓,名林心。”大一懒洋洋地道。 “除了以前三个,庄琬瑢身边到底还有多少这样的人?”子慕予再问。 “不知啊,等那些人站在我面前,我才知他们死没死啊。别又说我没用,人无完人。”大一道。 “这次怎么由着我对付庄琬瑢了?”子慕予目色微幽。 “我说过,你的「道德踪」我收不回来了。罢,也不强求你完全信任我。你到底还是没学会怎么看人心。”大一拖着嗓子满腔幽怨道。 “你这是人心吗?你这是鬼心。”子慕予淡然道,她看着庄琬瑢和林心远去的背影,眸色深了几分,“忠诚,也可以继承吗?” “你是说林予安留给庄琬瑢的人吗?你羡慕她了?”大一精神猛然抖擞。 “羡慕倒不是。只是好奇林予安为何有如此本事,能让这么多人一辈子为她、为她的女儿出生入死。”子慕予道。 “林予安于他们来讲,有知遇之恩、救命之恩、提携之恩……这些人对庄琬瑢不是忠诚,报恩罢了。换句话说,这是啃老。”大一道。 子慕予的眼睛忽地一眯。 “大一,考一下你啊,中国台湾省啥时候回归的?” “嗯?”大一明显一怔。 “你用过支付宝吗?”子慕予问。 “什么宝?”大一更加困惑。 “喝过珍珠奶茶吗?”子慕予又问。 “珍珠能吃吗?”大一奇怪地道。 想错了么? 子慕予没敢再问。 “饿了,回去吃早饭吧。”子慕予将手交到丰俊朗手里。 “回去先给你上药。” “好。” 第378章 证据,很不幸 两人走得极快。 刚才那只赤色九尾狐吐出来的明显是人肢,不知是谁遭了秧。 看庄琬瑢和林心走的方向,应该是去追那只妖了。 子慕予和丰俊朗刚到客栈门口,便觉气氛不对。 很多人聚集在那里。 徐千策身形颀长,又站在石墩子上,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如鹤立鸡群。 “慕予和俊朗回来了!” 众人迅速让出一条道路来。 地上有血迹。 血厚处尚呈鲜红色,没完全凝结,应该是刚流出不久。 罗浮洞其他几人都迎了上来。 子慕予看他们的人都是齐整的,身上没见伤痕,先松了一口气。 “发生什么事了?”她问。 “县里今早出现了一只九尾赤妖,把金石头咬伤了。”齐浪道。 人群全部闪开。 金石头面若金纸,唇色暗紫,箕坐在客栈的漆柱前。 血液漫下台阶,似暗红色的藤蔓,不断拓展属于自己的领域。 金石头直直朝子慕予看过来,带着股哀伤的希冀。 他的嘴唇颤动着,右手艰难地抬起。 “师姐,他一直在等你。”朱月璃说着说着,忽然有些哽咽。 她不是没见血腥,可是此种情景着实让人难过。 这个男子吊着一口气,爬到这里,就为了等子慕予。 她尝试着给男子上点药,可是伤得太严重,血口根本按不住。 子慕予不知对方为何要找她,三步作两步上前,先检查了一下金石头的伤。 脸上血珠点点像不规则的水滴状,半边脖子血肉模糊,整个左侧肩膀被撕了,肩胛骨已经不见,左侧肺部裸露,缩成一小攥粉嫩的肉团。 伤成这种境地还有一口气在,已经是奇迹。 就算放在前世,能活下来的概率也微乎其微。 “我救不了你。”子慕予抱歉地道。 可金石头并不知子慕予会医术,他等在这里原本也不是为了让她救的。 他的右手,攥成拳头,颤抖而倔强地悬着,似有什么东西要交给她。 子慕予摊出掌心。 「叮铃」。 落下一只粘满血迹的锦囊。 锦囊上,缀着流苏,流苏里,藏着两个指甲大的铃铛。 人群中,白玉京的人正站在不远处。 他们见落进子慕予手中的物什,皆神色一变,本能地就翻看自己的腰身。 其中,有个白脸少年“呀”地叫了一声。 正是白玉京掌门宁喜玉专门派来对付子慕予的六品仙,卫南风。 “萧师兄,我的水龙吟不见了。” 一个三十好几的男人回头。 这位萧师兄自然是宁喜玉为丰俊朗准备的三品仙萧子衿。 他的两座眉弓像压着终年不化的雪花,音线如古时铜钟,低声喝道:“怎么这般不小心?!” “这是什么?”子慕予拿起锦囊铃铛摇了摇。 她突然想起,刚才与庄琬瑢动手时,庄琬瑢身上时不时响起的就是这个声音。 “证……据。”金石头说话时,一定很痛。 他一边说,一边喘着粗气翻着白眼,似乎随时都要死去。 子慕予瞳孔微缩:“证据?” “你……你们仙门把戏……的……证据。” “咬伤你的,可是一只九尾赤狐?”子慕予急问。 金石头缓缓点点头,已是出气多进气少。 他满是血腻的右手颤颤巍巍地抬起来,指向一处,猝然气尽,死不瞑目。 子慕予蓦地看去。 见几人素袍飘飘,颇有几分仙风玉骨之意。 “他们是谁?”子慕予的声音平静无波。 “是我们罗浮洞的死对头,白玉京的弟子!”苏云深立即回声道,颇有些咬牙切齿地道,“罗浮洞每一次出门历练,都要被白玉京的人羞辱一番。” 苏云深对他们印象可太深刻了。 见子慕予看过来,萧子衿上前一步,抱剑在手,神色傲然地草草行了半个君子礼:“此物是我师弟丢失的,请奉还。” “确定是你们的吗?”子慕予嗅了嗅。 浓烈的血腥气中,有股药气。 略略入鼻,兼脑内一震,眼睛视物重影。 子慕予忙将此物拿离。 柳寻双的丈夫名高峥,是用毒高手,也是解毒高高手。 他因为嫌麻烦,并未收子慕予为徒。 可是,对于毒理的教授,他可说毫无保留。 虽然锦囊散发的药气比较复杂,但她能清楚辨出其中一种药。 “你说这锦囊是你们的,能说说里头都是什么东西吗?”子慕予状似无意地问。 萧子衿神色微沉。 这个人心思细腻。 他刚才见子慕予神色有异,猜想子慕予可能对锦囊里的东西有些认识。 便正色道:“珠兰根。” 珠兰根气味本不强烈,子慕予能凭味辨别到,可见其中可能是经过特殊提纯的。 “做什么用?”子慕予又问。 “……”萧子衿犹豫片刻,“外出出门历练,难免常居野外,可能遇上长痈疖疮癣的情况,带着这个,不过是防身备用。”说完,色厉了几分,“还来!” 子慕予心里暗暗冷笑一声。 此子有些急智。 珠兰根能治痈疖疮癣不错。 但它若是利用好了,还有另外一种效用。 克狐狸。 “确定是你们的就好。”子慕予回头,看向已经没有生机的金石头。 沉眸,抬手,将他的眼睛合上。 子慕予站起,再一次看向萧子衿,看向白玉京的弟子们。 “九尾赤狐,是你们引来的吗?”子慕予开门见山。 白玉京的弟子脸色齐刷刷煞白几分。 “胡说八道什么?!我们白玉京,以斩妖除魔为己任,诛邪以证道,涤祟炼心,不是你们罗浮洞这些粪土腌臜可以污蔑的。”萧子衿冷笑道。 “你说谁是粪土腌臜!”齐浪倏地蹦了出来。 子慕予伸手将齐浪一挡,示意他少安毋躁。 齐浪立即退回一步,依然瞪着萧子衿。 子慕予带队离开罗浮洞前,齐高业和杨启吉先后送行,都提到了白玉京往年的骚操作。 不难猜,萧子衿此举,目的其实是想惹怒他们,激化矛盾,像往年一样,双方打起来。 打一架,或许是这些白玉京弟子身上负担的师命之一。 不得不说这个时机萧子衿把握得很准确。 这样一来,不仅师命可了,还能转移众人的注意力,将锦囊的事化小。 可萧子衿他们很不幸。 这一次,站在他们面前的是子慕予。 第379章 愿力之间的角力 子慕予缓缓站起。 她的双脚沾了血漆。 昨日金石头骂他们罗浮洞的人败类,被她骂了回去。 今日金石头强撑一口气,就是为了将「证据」交给她。 若没有她昨日一番话,金石头会想着拿什么「证据」吗? 如果他没想着拿「证据」,他会有这般下场吗? 手中锦囊似有千斤重。 金石头临终前的眼神,包含千言万语。 他虽没机会说出口,但子慕予大抵能猜到金石头为何偏偏要把「证据」给她。 看,你要的「证据」我取来了。 你准备怎么办呢? 若是天下乌鸦一般黑,你们罗浮洞跟白玉京是同样的货色,你完全可以选择包庇、无视。如果是这样,那你昨日那番义正严辞就是笑话。 败类骂的就是你们! 可,若你能为我们求取一份公道,果是我偏颇了,那是我错了。 我错了,死得这么惨,不知能否赎罪? 朱月璃盯着子慕予,忽地发出一声惊呼。 子慕予抬手,擦向鼻尖。 老朋友了,鼻血。 心脏那种被死死箍勒着的痛又出现了。 “怎么又动杀心?”脑中大一的声音难得严肃。 子慕予的声线里没有情绪:“人祸作妖祸,难道不该杀?” “你现在以仙人之身承受着神明的众生愿力,本就是强弩末矢。若再妄动杀意,小心爆体而亡。”大一道。 “我怎能什么都不做!”子慕予道。 “并不是叫你什么都不做。是想让你讲究方法。愿力各有不同,它们之间也会相互角力。你既认为这件事是人祸,那就想办法向清源县的所有人证明它,让这些人认罪。若很多人都认为他们该死,证明了杀戮的合理性,你再杀了他们,遭受的反噬便会大大降低。”大一道。 子慕予当然能明白大一的意思。 在前世,法律可以度量死刑的正义性。 将罪孽量化,当罪孽到达一定程度,正义之剑便可杀之。 先神洲的愿力,或许可以在某种程度上比对前世法律的条条框框。 “为什么要那么麻烦?”子慕予有些无奈。 在前世,国家已经判定何为正义,而她,只需站在执行终端。 “慕予,抚慰人心,本就是一件不容易的麻烦事。因为麻烦,所以很多人都不愿意做。他们或许心存正义,却只顾自己的正义,忽视了人心。”大一道。 “不是说有天道吗?这种伤天害理的事,他不管?”子慕予道。 “天道会让他们无论怎么挣扎,最终都会走向灭亡,逐渐受因果所噬,会让他们在下一世付出代价。可是,人心希望在当世便能见到坏人遭报应。这种希望,是有力量的。”大一道。 “先神洲仙门,没有约束所有修行弟子的共同规则条例吗?”子慕予道。 “这是一个比拳头的世界。”大一道,“他们所有心思,都集中在争夺有天分的弟子上了。仙门实力强,他们就有更多的话语权,弱者被迫接受强者的规则。而这些规则,当然是为了维护强者利益而存在的。” 子慕予想了想:“云熠呢?万神台呢?他们拳头够大吧,为什么也不管?” “每个神明都有自己的灵龛。神明管事,只管大事。何为大事?比如这清源县,供奉的是皇师娄圣远的孙子娄伯卿。娄伯卿能管的事,是关乎整个清源县臣民的生死大事。至于个人生死,只是天道的因果场,神明不会随便插手,这是介入他人因果。”大一道。 “那为何,神明能随便杀人?”子慕予问。 “随便?肯定不是随便的。这是神明的因果场。天道以下,一个也逃不掉。”大一道。 “你的意思是不是在说,如今我面对的,是我的因果场?”子慕予道。 “这不是我的重点。我现在在教你,如何利用人心愿力。”大一道。 子慕予突然发觉了一件有意思的事。 她曾对大一的身份有所推测。 这幽魂为何偏偏叫大一? 大,一,两个字合起来便是:「天」。 此鬼能预知未来,知万事。 子慕予一直怀疑他就是天道。 大一说过的许多话,多多少少都有让她要敬畏天道的意思。 可最近半年,子慕予有些不一样的想法。 大一说不同的愿力之间会相互角力。 人心愿力,是不同于天道之力的存在。 它们,会相互角力吗? 大一,会不会在教她,寻求一种对抗天道的方式? 这是一种十分大胆且危险的推测。 这个推测却无法直接跟大一开诚布公。 因为,她心中对「大一是天道」的怀疑尚未能完全释解。 “锦囊你到底还不还?不还别怪我不客气了!”萧子衿沉如铜钟的声线骤然响起。 站在近处的萧子衿突然出掌,掌风呼呼扑面而来。 丰俊朗身形微动,却见子慕予冲他眨了眨眼,手出一指,轻轻摆了摆。 他的双脚猛地刹住。 「砰」! 子慕予被一掌拍飞,撞在木柱上,当场丧失意识,歪倒在已经死了的金石头身侧。 子慕予中掌的同时,手中的锦囊震了出去。 萧子衿一把抓住锦囊,铃铛发出清脆的响声。 他也是愣住了。 这个子慕予好歹是齐高业的亲传,出门前他还特地打听了一下,听说是个硬茬,怎么这么不禁打,连他一掌都受不住? 罗浮洞众人大惊失色。 白玉京的人面面相觑一番,随后挤眉弄眼,刮鼻子的刮鼻子,偷笑的偷笑。 “亲传哦。”有人鼻腔泻出轻如蛛丝的嘲笑气音。 丰俊朗抱着子慕予,脸色吓得惨白:“慕予!慕予!” 子慕予悄悄戳了戳丰俊朗的胸膛,以两人才听得到的声音道:“带我们回客栈。” 我们? 丰俊朗一怔。 片刻他便理解了子慕予的话。 他边背起子慕予,边对身边的同门道:“你们把金石头搬回客栈。” 齐浪不解,脸色已气得发青:“不打回来吗?” “先救慕予。”丰俊朗沉声道,“我是领队,听我的!” 在白玉京众人得意的目光中,罗浮洞所有人都返回了客栈。 金石头惨死,搬进客栈不吉利,会影响生意,但客栈掌柜并没阻拦。 他还转身吩咐手下伙计:“打个棺材回来罢。” 第380章 明天见,出头 “关门!” 子慕予刚被丰俊朗抱到床上便坐了起来。 金石头也被搬进同一个屋子。 罗浮洞七个人,整整齐齐。 大家看子慕予没事,都有些惊喜,刚要开口说话,便被丰俊朗「嘘」了一声。 子慕予开宗明义:“咬死金石头的九尾赤狐很可能是白玉京的人故意招来的。” 众人神色各异。 齐浪义愤填膺,狠狠拍了一掌桌子,低吼:“败类!” 子慕予继续道:“现在我要演出戏,让白玉京的人认罪。” “你想怎么办?”丰俊朗问。 子慕予眸中寒光一闪:“据书中记载,”刚才她借晕倒之机搜索了一遍冯继洲植入她脑中的书,其中有一本书叫《神洲志怪录》,“有种妖兽与九尾赤狐很像,名叫龙婴。被龙婴咬死的人,像婴儿一般喊叫,会变成凶尸,追杀仇人,直至所有仇人死亡才罢手,十分可怕。” 其他人都一脸好奇和困惑时,丰俊朗眼神微亮,似已经想到子慕予的打算。 “这场戏就是,金石头不是死于九尾赤狐,而是龙婴。” 子慕予说着,转头看向丰俊朗:“若我没有猜错,庄琬瑢应该去猎杀那只九尾赤狐了。你去,想办法保下那只赤狐。若是来不及,那就尽量拖住庄琬瑢,明日天亮前不要让她返回清源县。只要她没回来,白玉京这些人不会离开这里的。” “好,我现在就去。”丰俊朗立即动身。 子慕予看着他的背影,有刹那出神。 如果可以,她会尽量避免丰俊朗与庄琬瑢之间的接触。 可是现在,六人之中除了丰俊朗,任何一人估计都无法完成这个任务,甚至很有可能会丧命。 丰俊朗不同。 一,他是子明外甥;二,丰俊朗刚在湖边救过庄琬瑢;三,比起他人,丰俊朗更有自保的能力。 对付庄琬瑢,此刻丰俊朗是最合适的人选。 “俊朗。”丰俊朗伸手开门时,子慕予到底出声叫住了他。 丰俊朗回头,认真地看向她。 “你要小心,不要受伤。”子慕予道。 丰俊朗嘴角轻扬,眼中光华流转,潋滟似不小心坠入湖面的弦月银辉:“我会的,你也要小心。明天见。” “嗯,明天见。” …… …… 丰俊朗推门而出。 门开合之瞬,有心人往房里瞄了一眼。 子慕予躺在床上,生死未知。 金石头的尸体就放在榻上。 丰俊朗急急御剑飞离,看在白玉京等人的眼里,引发了很多猜测。 “他是去叫帮手了吗?” “才这么着就去找帮手,怕要笑掉人家大牙。” “应该是寻大夫或者找药去了吧?” “不会才受了萧师兄一掌,就要死了?这不是亲传,这是吉祥物呀!” 有人开始笑。 笑着笑着,声音就弱了。 因为发现他们的萧师兄没有笑。 萧子衿死死盯向子慕予所在的房间门户,心里有些不安。 若子慕予是装的,那她肯定有后招,不知这些人想玩什么把戏? 若子慕予不是装的,只是受伤了还好,但如果出了人命,他不好交代。 齐高业亲传死在他手里,他日后肯定会有无穷无尽的麻烦。 他回身抬头看向天色。 庄师妹,怎么还没回来? 不会遇到什么事了吧? “咱们先找个客栈住下。”萧子衿下令。 若是以前,他们为了恶心罗浮洞弟子,会与罗浮洞弟子同住一家客栈,想方设法抢占最好的房间。 可是现在子慕予他们所住的客栈里有死人,刚好伙计还带着人将一副棺材抬了回来,就放在客栈门口,白玉京的人心里觉得晦气,便住在斜对面那间旅店里。 …… …… 「长天」的剑光落入森林。 丰俊朗细细巡视,刚掠过一棵极高的梧桐树,便听长枪呜咽扑来之声。 满树黄叶无风自动。 他在「长天」上一个鲤鱼打挺,避开银枪突如其来的一袭,仰身翻跃,人于簌簌飞叶间缓缓落地。 足尖轻轻点及尘土那瞬,地面漾开一层层薄薄的泥色涟漪,刚落地的宽大叶子又重新返回半空,黑衣下的红线下摆鼓风上扬,如夜间睡莲,发丝飘飞,透下的日光碎金在睫毛上熔化成星屑。 丰俊朗从小便是俊美的。 如今,随着功力的大增,他的俊美更添了锋芒。 庄琬瑢脸上挂着面纱,应是为了掩饰被子慕予打肿的脸。 她手里拿着三尺素。 三尺素的一端已经缚在九尾赤狐的脖子上。 她盯着突然从天而降的丰俊朗,琥珀色的眸里有一片动荡的月光,杀意未消的眼角轻轻抖动着。 庄琬瑢还在欣赏着丰俊朗的美貌,丰俊朗人突然朝九尾赤狐掠去。 庄琬瑢神色一凛,三尺素骤然松了九尾赤狐的脖子,转而刀卷向赤狐丹田。 「滋」细微一声。 三尺素沾着血渍而回,带着九尾赤狐的妖丹。 丰俊朗的手终于接到九尾赤狐时,赤狐泪眶盈盈地看着他,眼中是既惶又哀。 “他们……骗我……害我……” 丰俊朗想问更多,可是来不及了。 赤狐闭上了眼,晶莹的泪从眼角滴落。 丰俊朗黯然垂目。 “这个畜生害了人,我杀它是为民除害。若不是它逃得快,先前你在湖上那一剑早就将它劈成两半了,你现在可惜什么?”庄琬瑢冷笑一声,将九尾赤狐的妖丹藏于袖口。 没能保下九尾赤妖,丰俊朗自觉有负子慕予所托。 尽量拖住庄琬瑢这个任务,必不能有失。 怎么拖? 丰俊朗「长天」在手,玄色剑身发出颤鸣:“听说公孙日月真正要保护的人,是你。” 庄琬瑢微微侧头,眼中琥珀色光晕勾人又挑衅:“怎么,你想为子慕予打抱不平?” “总有人为她受过的委屈出头才是。”丰俊朗沉声道。 “出头?凭你?”庄琬瑢脸上寒芒尽显。 “凭我。但你,好像比较喜欢倚仗别人帮忙。”丰俊朗乜向拄着银枪站在一旁的林心。 庄琬瑢大恼。 袖管下捏碎刚刚获得的九品妖丹,一股怪异的亮光顺着手臂脉管渐渐漫开。 第381章 想法,说服 “林心,你莫要插手。”庄琬瑢声音如寒潭落玉。 “是,女公子。”独臂男子伸脚一挑,银枪落入掌心挽了半花,退后两步。 庄琬瑢手中三尺素猛然甩抖,上头沾染的血渍如朱砂溅落,三尺素重新变得光洁,似笑非笑看着丰俊朗:“让我看看,你有什么本事!” 三尺素擦着丰俊朗的耳际飞过,丰俊朗的耳珠霎时多了一滴嫣红。 「长天」直扑庄琬瑢腰身,庄琬瑢羽鸿步腾挪,剑风只剐下她的半片面纱。 丰俊朗一招燕子抄水掠至庄琬瑢身前,抬掌拍去,手忽然一紧。 三尺素如藤蔓缠绕住丰俊朗的手腕,而素锦的另一端被庄琬瑢抓在手里。 庄琬瑢霍地一拉,将丰俊朗整个臂膀和后背扯近前来,收掌为拳,砸在丰俊朗肩胛骨上,同时三尺素骤收。 丰俊朗踉跄后退,微压重心,稳住身形,将地面划出两道痕迹。 丰俊朗双掌合十,十而为一,「长天」剑锋爆涨,嗡鸣震颤着朝庄琬瑢的方向劈下。 林心身形微动,银枪飞来。 「长天」与银枪格挡在一起,发出刺耳的金属撞击声。 就算如此,巨木应声裂成两半,面前的土地被剑气切出一道深坑。 庄琬瑢早以羽鸿步避开他处。 丰俊朗站起,「长天」回手,歪头不屑地看向林心,然后看向庄琬瑢。 他虽没说话,可他的意思十分明显。 说好不插手,怎么插手了? 庄琬瑢,你还是依靠别人帮忙。 庄琬瑢脸色变得难看:“林心!让你莫要插手,我的话,你敢不听?!” 林心神色一凛:“不敢,女公子。”他再次收枪回手,站在一旁。 “我不信他。你敢不敢与我离开这里,公平一战?”丰俊朗道。 庄琬瑢有刹那迟疑。 她虽拿回了婴胚元神,但需要时间才能让破损日久的元神逐渐修复。 她现在所能倚仗的,只有「道德踪」。 但她相信,「道德踪」足以应付丰俊朗了。 “有何不敢。”庄琬瑢道。 “女公子,不可!君子不立于危墙,智者不陷于覆巢,让我跟着!”林心道。 丰俊朗又露出先前那种神情。 庄琬瑢不蠢,她并非不知丰俊朗或在激将。 但她依然对林心再一次心生不悦。 这个人,她觉得不好用。 不会随机应变。 你不会偷偷跟着保护我么?非要说出来。 你说出来我还怎么让你跟! 庄琬瑢以前想驯服子慕予,现在更想驯服丰俊朗。 人的心思奇妙又复杂。 或许连庄琬瑢也不清楚,从她第一次见到子慕予的时候起,她便有了一股比较之心。 如今,看子慕予恢复女装,这股心思更顽固且强烈。 她要比子慕予好看。 她要比子慕予更强。 她要成为子慕予仰视的存在。 她要让子慕予身边的所有人都瞧清楚,真的就是真的,假的就是假的,无可替代。 子慕予能有今天的成就,身边汇聚了这些人,庄琬瑢认为这只是子明办错了事。 若无子明,子慕予就只是山间野丫。 子慕予的翅膀,是子明给的,现在却想扇动翅膀,掀了主人的桌子。 庄琬瑢觑着丰俊朗线条绝美的轮廓,还有先前丰俊朗救她时的冷俊,脑中忽然撞入一个想法。 这个少年不是子慕予的恋人么? 那她就要把他抢过来! 想到将丰俊朗抢过来后,子慕予不知会怎么心酸痛苦,庄琬瑢就感到浑身战栗。 “林心,不许跟来!”庄琬瑢道。 丰俊朗剑眉微扬,踏于悬剑之上。 “我没剑。”庄琬瑢仰着头看着丰俊朗。 那双琥珀色的眼睛渗出危险的甜香,蒙上迷人的温泉水汽。 “我没剑,御不了剑,想要跟我打架,带我一程呗。”庄琬瑢的音线带着从未有过的嗲意。 不仅站在不远处的林心一愣。 连庄琬瑢自己也牙齿一酸。 一阵恰到好处的风吹来。 撩掉了庄琬瑢破了衣角的面纱。 丰俊朗神色微滞。 不知庄琬瑢用了何种办法,先前淤肿难看的脸不仅已经恢复,颜色似乎更胜从前,透出一股艳丽来。 刚才庄琬瑢夺了九尾赤狐的内丹,难道是为了这个么? 想到此处,丰俊朗脸上冰寒几分,垂下一片衣袖。 庄琬瑢轻笑一声,试图牵衣索手,可丰俊朗动作更快,微微用力,就把人拽上来了。 剑动之初,庄琬瑢佯装站不住,想扑抱丰俊朗的腰身,丰俊朗却伸来一根不知何时飞入掌心的树枝,隔绝了两人的相触。 这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更加刺激了庄琬瑢。 她握着树枝的一端,盯着丰俊朗如兰竹的脖子,任凭他带着远离清源县。 …… …… 云层褶皱处的残红彻底熄灭,落日被埋入山峰尽头,客栈门前点起了白灯笼。 一抬赤红如血的棺材若盛放的半瓣莲,在昏黄的烛光下,闪烁瘆人的光晕。 掌柜命伙计在棺材前烧纸,火盆边点着一盏掺了尸油的引魂灯。 金石头已无在世亲人,他的身体损毁太过,县民们一合计,每家每户捐点钱,决定停灵一晚,点好墓地,明日入土为安。 大家都聚在这里,送金石头最后一程。 斜对面那家旅店里,二层楼的窗户打开着。 卫南风从窗角往外看。 他的锦囊就放在桌子上。 锦囊虽已经净化,但毕竟是死人拿过的东西。 他们的庄师姐一定会将那只九尾赤狐杀死,这个东西只需等庄师姐回来便没用了。 但从白天等到日暮,又等到此刻,庄琬瑢还是没有回来。 这只锦囊便既不想带,也不敢毁。 萧子衿湿着头发从屏风后走出,衣衫松散,看样子是刚沐浴过。 他将衣服一层层穿好,系上锦囊。 当他目光触及桌面上的东西:“南风,怎么不把锦囊戴上?” 卫南风殷勤地笑:“马上戴,马上。”嘴里说着,却无动作,情不自禁面露难色。 萧子衿皱眉:“一个修仙者,竟怕死人?” 卫南风心里发苦:“萧师兄,我们白玉京以前从不干这样的事。这毕竟……” “你敢质疑掌门的决定?”萧子衿眉头一竖。 “南风不敢!”瘦小的少年立即低头垂眸。 萧子衿叹息一声:“南风,这件事没什么大不了的。别人能做的事,咱们为什么不能做?我们白玉京的灵眼被毁,形势大不如前。若还想在仙门中站稳脚跟,不受人欺负,总要闯出一条别的路来才是。” 这句话说得很慢,很沉,不知萧子衿这是想说服卫南风,还是想说服自己。 “呜啊!” “呜啊!” “呜啊!” 忽然急促而尖利的声音划破夜空,刺激着每个人的鼓膜,擂捶着每个人的心脏。 “哪里来的猫叫?” “不像猫叫,更像婴儿在哭啊!” 第382章 太阳神殿,九婴 “咦?是那只狐妖吗?”卫南风指向对面屋顶,眯眼看了看,立即扑向桌子,将那只曾沾了金石头之血的锦囊慌慌张张系上。 当时,九尾赤狐撕咬金石头时,他就在现场,至此刻依旧心有戚戚。 萧子衿面色冷沉,镇定得多,盯着月光下那抹红。 庄琬瑢为什么还不杀了它呢? 杀不了? 还是觉得这只畜生害的人不够,就算杀了换取的愿力太少? “狐妖回来了!”不知是谁喊了一声。 祭奠金石头的清源县县民不禁发出惊呼。 “大家随我来,进客栈避难。”徐千策带着齐浪、苏云深,将所有人都请进了客栈。 人很多,密密麻麻差点站不下。 掌柜命伙计将所有房间门全部打开,将人分流进去,缓解推挤。 这些人,大多是男人壮汉们,是清源县家家户户的支柱。 “我得回去啊,老小都在家,不能不管啊?”有人焦急万分地道。 这话引起了很多人的共鸣,都纷纷要求回家。 “大家放心,你们的家眷已经由我们罗浮洞的弟子请到一处护着呢。”齐浪道。 吴念虹和朱月璃不在客栈里。 清源县西南有座山,名炎山。 炎山半腰藏风聚气之地有座神庙,名太阳神殿。 供奉的是皇师娄圣远之孙娄伯卿。 娄圣远是先神洲的太阳神,娄伯卿因为身弱,虽有神位却无属于自己的神号,所以他的灵龛随祖父同名太阳神殿。 他们娄家世代忠良,有一颗至热至纯之心,与此神号有千丝万缕的关系,至于什么是因,什么是果,已经无从考究了。 此刻,太阳神殿里,灯烛高挂,人影憧憧,时不时有小儿吵闹和女子轻微呵斥声起。 吴念虹和朱月璃就在此间,安慰这些老弱妇孺。 这些都是子慕予的安排。 除了白玉京弟子下榻的那家旅店的人没动,其他人未到现场祭奠金石头的人应该全都在这里了。 子慕予为此做出的解释只有四个字:以防万一。 朱月璃不甚理解:“念虹,慕予师姐是怕白玉京的人会对百姓下手吗?不至于吧?他们怎么敢?” 吴念虹想了想,说道:“小心点没有错。” “可是,要是他们真起了歹心,凭咱们两个,怎么护得住那么多人?慕予师姐是不是太瞧得起咱们了?”朱月璃道。 受到重视是件令人开心的事。 可是,担子太大,又让人忐忑惴惴。 吴念虹转身,盯向佛龛台上的木头神像:“你不觉得这尊神看着有些眼熟吗?” “不觉着啊。哎呀,念虹,别打岔。你这样安慰不了我,我心里还是慌得不行。”朱月璃道。 “白玉京的人,若是敢在神殿动手杀清源县民众,这尊年轻神明会不管吗?”吴念虹道。 朱月璃愣了愣:“会吗?” …… …… “真是那只狐妖回来了吗?还是别的什么东西?”白玉京的弟子们全部汇聚在一起,站在窗前,手搭在剑柄上。 “看着像,又不像。”萧子衿鹰眼眯起,神色凝重。 他们并没多少时间思考这个问题。 因为那团赤色在空中划过一道弧度,直直冲他们跃来。 白玉京的弟子迅速避让退开,萧子衿率先扯下腰间锦囊,以一定节律摇晃起来。 「叮铃」。 「叮铃」。 「叮铃」。 其中弟子也纷纷扯下锦囊。 看起来,训练有素。 这枚锦囊,果然是为了克制九尾赤狐的。 子慕予所附的妖兽啼叫,声若婴哭,狰狞着面目,威胁着步步靠近,根本不受锦囊的影响。 “萧师兄,怎么回事?水龙吟为何没有效果?” 萧子衿见九尾妖兽越来越近,沉声一喝:“畜牲!再敢以下犯上,当即诛了你!”说完,长剑出鞘,猛地刺来。 九尾妖兽跃过去,步法精奇,但是因为动作实在太快,兼之夜色晦暗,白玉京的人根本看不清楚。 只听的「哐当」一声,萧子衿手中剑被拍离,钉在木柱子上。 萧子衿的侧脸,赫然多了几道爪痕。 有人跌倒,有人乱退时碰上了桌椅盆架,乱成一团。 “啊!”有人被撕咬住一只袖口。 正是卫南风。 他是亲眼见到金石头是怎么被撕掉一只胳膊的。 裆口立即便湿了。 萧子衿从柱子上拔剑刺来,割裂卫南风的袖子。 近距离再看,萧子衿和卫南风心都凉了。 这只妖兽看着像狐狸,却不是。 狐狸的眼睛是上斜的椭圆形,在黑暗中看着像盏小灯。 可这只九尾妖兽不是。 看着更像狼,发着鬼火一般的磷光。 这不是九尾赤狐。 “这是九婴!快快退出去!”萧子衿大喊,率先御剑从窗口飞离,落在街道上。 其他白玉京弟子先后飞出,背靠背,再次聚在一起。 斩妖除魔是仙门术士修炼很重要的一部分。 《神洲志怪录》是许多仙门的必修书籍。 九婴十分罕见,凶戾非常,仙人遇之不能碰硬,这是仙门常识。 街道上一个人都没有,只剩一抬颜色鲜艳的棺材。 “萧师兄,咱们诱过来的不是狐狸吗,怎么是九婴?”卫南风感觉断了一只袖管的手很凉,这股凉意顺着他的肩膀攀爬进脖子,进胸膛,浑身抖了起来。 “闭嘴!”萧子衿沉声喝道。 “金石头到底是被九尾赤狐咬死的,还是被九婴咬死的?若是被九婴咬死的,会变成凶尸的!”不知是谁,颤着声音说着,“凶尸会一直追杀仇人,直至所有仇人死亡才肯释恨离去。南风,你先前看到的到底是九尾赤狐还是九婴?” 这话,又让阴风凉了几度。 惊骇之下,卫南风已无法正常回忆:“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一阵后怕,让他的后背也湿了个透。 他们警惕地望着旅店的窗口,却久久不见九婴的身影。 它没从窗口跳出来追赶他们。 死一般的静寂将恐惧无限放大。 不知它藏在何处,不知何时会跳出来咬断他们的臂膀,撕掉他们的脖子肌皮,让他们像金石头那般惨死。 忽然响起一道细小的声音。 似有人在木板上轻敲,抓挠,有指甲在爬。 仙人听声辨位的本事本就比寻常人敏感。 白玉京众人,心惊胆战地朝棺材看去。 第383章 忏悔,佩服 下一秒,棺材盖「砰」的一声,炸起又掉落。 有人失声尖叫。 卫南风一屁股瘫坐在地上。 在一双双瞪得快要裂开的眼珠里,映出极其骇人的景象。 一只透着死色的手抬起,抓着棺材沿。 紧接着,被撕了几乎半个胸膛的尸体缓缓坐起。 「金石头」坐了起来。 「金石头」像婴儿叫了一声,然后脖子咔咔咔扭动,布满血丝的眼球直登登地看向白玉京一众。 “凶尸……凶尸……”卫南风脑门嗡嗡作响。 有人身抖如筛糠,但因萧子衿没有发声不敢自退。 「嘭」一声,「金石头」单掌拍在棺材缘上,凌空跃起,落至白玉京众人跟前。 “是你们,害我。”「金石头」的声音夹杂着婴儿声,听起来让人毛骨悚栗,“先杀谁呢?” 「金石头」颤颤巍巍地抬起一根手指,指向卫南风:“不如,你先来。” 卫南风两股战战,连连摆手:“不关我的事,不关我的事!是……是……” “一个死人而已,你们怕什么!起剑阵!”萧子衿喝道。 白玉京弟子神色一凛,立即掠于四方,站定方位,竖起一手中指,其余四指微屈,捏下剑诀。 「唰」 「唰」 「唰」 七剑齐出,剑尖悬空,寒光璀璨,对准「金石头」。 每把剑都刻有符文,剑阵初成,符文正在苏醒,团团紫电正在蓄威。 子慕予感受到一股气压在头顶逐渐增强。 必须先下手为强,否则等符文完全苏醒,怕陷入被动。 子慕予心念:「君阳!」 一道不知哪来的光斑撕裂夜空,迅即且鬼魅地射向七剑剑身,「铛铛铛」一时火花四溅。 在火光中,白玉京的众人只勉强见到一抹锋利的游丝,根本看不清具体是什么武器。 七剑无一例外全部离诀,啪嗒嗒掉落地上。 白玉京等人大惊失色。 他们引以为荣的剑阵,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被人破了。 他们的心肝宝贝仙剑乱七八糟堆叠在地上,像一把把破铜烂铁。 萧子衿眉头一皱,来不及思考其中不合理之处,大脑已经做出反应,身形掠出,拍来一掌。 像白天拍向子慕予那掌一样。 可不知「金石头」怎么做到的,身子不像死人,异常灵活,不仅侧身避过萧子衿一掌,还反掌拍出,当胸击在萧子衿胸膛上,留下一个血色掌印! 萧子衿被创飞,在青石路上滚了很远,砸在棺材边上,「噗噗」喷了两口鲜血,当即灌红了下巴颏和脖子! 凶尸果然很凶! 白玉京等人瑟瑟发抖地想。 “忏悔。向我忏悔,留你们一命。”「金石头」一步步朝卫南风走去。 卫南风胡乱抓起落在地上的剑,神色惊惶步步后退:“不关我的事,真不关我的事!” 「金石头」如鬼魅突然欺近,一把抓住了卫南风的肩膀。 灰白的五指深深陷入卫南风的肩窝。 卫南风手一阵发麻,连剑都抓不稳。 “你们诱九婴害我,让我不得顺利轮回。”「金石头」惨声惨气地道,“你们让我少了一根胳膊,连尸身都不得完整。你还给我。” 手中指力骤增。 卫南风吓得直翻眼白,似随时想撅过去。 可是,鼻翼总有股清新的药气灌入,晕不了。 “不关我的事。我们想诱过来的只是九尾赤狐,不是九婴。当时,我是想救你的。否则你不会只是被咬掉一条胳膊,你会当场死亡,而不是让你有机会偷了我的水龙吟。”卫南风颤声道。 “南风!”萧子衿怒喝一声,劈掌掠来。 「金石头」再出一掌,击中即收回,将正要软倒的卫南风重新抓在手里。 萧子衿飞起落地后,许久都不能动弹。 卫南风面无人色。 “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做?”「金石头」重新盯向卫南风。 死人的眼睛没有焦距,很可怕。 尸体残缺,脏腑裸露,很可怕。 这条尸连萧师兄都打不过,很可怕。 “我们白玉京以前从没做过这种事。这次不知掌门是怎么想的。我们做弟子的,如何违逆掌门呢?这种事情很多仙门都在做,不单单是我们!”卫南风带着哭腔道。 “所以,你们认罪了?”「金石头」阴森森地盯卫南风。 “认!我们认!”卫南风点头如捣蒜。 “南风!”萧子衿指甲盖死死抓在地上,咬牙切齿地爬起。 「金石头」手一松,随萧子衿将卫南风抢回。 “败类!”客栈一扇窗户猛地推开,露出齐浪那张愤慨的脸。 接着一扇扇窗户陆续打开。 窗户后站着的全是人。 那些人脸上有愤怒,也有惶恐。 仙门做这种事不是一年两年了,他们既敢这么干,就是仗着他们来自仙门,凡人不敢拿他们怎么样。 肉体凡胎,如何能向仙人求公道呢? 萧子衿脸色铁青,再回头看时,发现「金石头」不见了。 他快步上前,来至棺材边。 棺材里没人。 不久。 客栈的门轰然打开。 子慕予抬步走出,左边跟着徐千策,右边跟着齐浪。 苏云深在子慕予三人出去后,把门关了起来。 “怎么办呢?大家都知道你们白玉京做了腌臜事。”子慕予道。 萧子衿的瞳孔一下子舒一下子缩:“你没事?九婴和凶尸为何不见了?是不是你在玩什么把戏?” “我做了什么不重要,你们做了什么,才是重点。你们害了金石头,打算怎么赎罪呢?”子慕予淡声道。 “你我皆是出自仙门,何必逼人太甚。”萧子衿沉声道。 “仙门是你们为非作歹的保护符吗?”子慕予凉声道。 萧子衿冷笑一声:“听说你们罗浮洞成立了戒律院,而你是戒律院的一员。怎么,齐高业让你管了罗浮洞,就以为自己能管了整个仙门了?” 子慕予轻撩眼皮:“谁想管你们。只不过,路见不义,看不过眼罢了。” “我不管你用了什么邪门歪道,让我白玉京弟子神志混乱,胡言乱语。你们罗浮洞向来跟我白玉京不和,休想用这个给我们扣屎盆子。”萧子衿满脸漠然。 “都这种境地了还想蒙混过关。萧大侠,脸皮够厚,佩服,佩服。”子慕予一脸哂色。 萧子衿勃然大怒,太阳穴青筋寸寸暴起,眼角瞥见黑夜中,有人像一片黑羽落于翘起的檐角。 他的嘴角冷峻地勾起:“子慕予,今夜该你忏悔。今晚清源县即将遭遇的一切,都是因为你!” 第384章 括苍山,挑逗,云泥之别 清源县往北八百里,有座峻峭无比的山。 此山半截掩在雾里,似叶巨蚌壳插入云层。 背阴面是悬崖绝壁,上面布满褐色纹路,渗出些锈色水渍,画出无数图腾,显得苍寥无比。 正面数不清的木道小径像腰带蜿蜒在山壁上,嶙峋弧缓间有精雕阁楼如松扎根进山脉深处,点点油灯汇成光明之海,在月光下与檐上琉璃瓦交相映衬,与山背形成鲜明对比,犹如神迹。 是为三百六十仙府之一。 仙府与山同名,括苍山。 山脚有瀑布,疑是银河倒悬。 一道剑光飞来,如流星坠入那片水雾。 丰俊朗只想着将庄琬瑢带离清源县,并不甚关注自己处于何地。 仙府附近的夜色总会比凡间美丽几分。 整片天地都是毛茸茸的光晕,添了滤镜。 瀑布落入深涧,水面布满碎银星斑。 一高挺俊拔一窈窕玲珑两道身影站在边上。 远看,似神仙眷侣。 近看,两人剑拔弩张。 “就在这吧。”丰俊朗扔掉手中树枝,「长天」斜出。 庄琬瑢沉着脸,静静地盯着丰俊朗,嘴角忽然牵起。 她没理会丰俊朗,转而面向那道气势非凡的瀑布,心情极好地欣赏风景。 庄琬瑢自有记忆以来,心里只有一件事。 那就是如何重返万神台,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 路上的风景,她从来不看的。 先神洲所有一切,都终有一天会成为她的专属。 等大事已定后,再来看这些景致,一定更美。 但今晚,她心情太好。 好得,眼睛不仅布满星辰,也盛放得下这锦绣山河。 丰俊朗带庄琬瑢出来,真实目的并非为了打架。 只是为了拖延时间,达成子慕予所交代的今晚不让庄琬瑢回到清源县的目的。 所以,庄琬瑢不出手,他也不动。 庄琬瑢突然回头,盯着丰俊朗:“你为什么喜欢子慕予啊?” 丰俊朗一愣。 想到她问的是什么,脸先滚烫起来。 他的心意,从没这么直白地说出口过。 无论是他自己,还是经他人之口。 为什么会喜欢子慕予? 他无法想出具体而全面的答案。 他向来脸盲不认人。 偏在杨金锋县令府第一次见面,脑中便刻下了这张脸。 凤凰坳第一架,子慕予在他心中就占据了位置。 后来在那里共同生活八年,曾经不觉得什么。 如今再回想起来,与她相处的每一幕,都生动起来,五彩斑斓。 她的机敏让他羡慕。 她的赤诚让他感动。 她的勇敢让他震撼。 她的美丽让他战栗。 自被云熠种了诛识砂,他对余生并无太多期待。 父母惨死,心中更是染上苍凉与灰烬。 可是心动后,每次再看子慕予,他都抑制不住地幻想着余生。 有些人,只要知道她与自己同活在一片天下,便觉得没白活一场。 可这些,他为何要跟旁人说呢? 这个人还是庄琬瑢。 “这是我们的事,与你何干?”丰俊朗面无表情地道。 庄琬瑢脸色一凝,心中很不痛快。 我们?他们的感情都好得可以称「我们」了? 庄琬瑢柳眉竖吊,微隆的胸脯轻轻起伏。 可慢慢地,她笑了。 “子慕予让你这么做的吧?你对我没有杀意,所以,你们的目标并不是想要我的命。让我猜猜,她不想让我今晚返回清源县,是也不是?”庄琬瑢道。 丰俊朗心里咯噔一下。 其实这件事太好猜了。 他所有言行,明显只为一个字:拖。 令丰俊朗吃惊的并非是让庄琬瑢猜出了自己的动机。 而是,他不知庄琬瑢是何时猜出来的。 若庄琬瑢一开始就知道他的目的,却依然跟着他离开清源县,那肯定是有所凭仗。 是不在乎子慕予将要做什么? 还是她在清源县有别的布置和计划? 这才是丰俊朗最担心的。 丰俊朗的神色变化看在庄琬瑢眼里,让她既满意又恼恨。 满意的是:你丰俊朗真当天下只有子慕予一个聪明人?我庄琬瑢也不是蠢货! 恼怒的是:你担心什么?子慕予有什么值得你牵肠挂肚的! “丰俊朗,你舅舅是站在我这边的,你为何要站在子慕予那边?”庄琬瑢凉声道。 “他是他,我是我。”丰俊朗同样冷淡。 “子慕予能给你的,我也能给你。”庄琬瑢道,三尺素似她延长的手,托起了丰俊朗的下巴,“我能给你的更多。” 丰俊朗眸色一寒,举剑便砍。 三尺素缩回,绕上庄琬瑢的臂膀。 “无趣,连玩笑都开不得。”庄琬瑢清了清嗓子。 刚才之举,她有挑逗之意。 这是她第一次挑逗一个男子,还出师不利。 女孩子的羞涩,她掩藏得很好。 可是喉咙里的生理性干涩,却无法控制。 “你不必试探我。这辈子我都只会站在慕予这边。”丰俊朗音线铿锵。 庄琬瑢琥珀色的眼睛里目光骤然锋利:“为什么?!” 丰俊朗漠然看着她。 对于庄琬瑢为何对他有一系列匪夷所思的举动,他心里也有猜测。 应该是冲慕予来的。 他有心,能感觉得到庄琬瑢对慕予的敌意很明显。 庄琬瑢那天一定看见了他与慕予的亲近。 想搞破坏。 好坏的女人! 你既非要一个答案,我便给你。 “你连慕予的小指头都比不上。”他道。 庄琬瑢一怔,似没听清楚刚才的话:“你说什么?” 丰俊朗昂着头,满脸倔然,意思再明显不过:你知道我刚才说了什么。 三尺素倏地激射而出,冲丰俊朗的脸甩去。 丰俊朗不防她突然动手,来不及避让。 「啪」一声。 丰俊朗左侧脸赫然多了一道淤血红痕,接着迅速肿胀起来。 他的嘴角渗了血,唇色更加嫣红。 “把刚才的话咽了,再说一次!”庄琬瑢咬牙切齿地道。 丰俊朗擦了擦嘴角:“说一万遍都是一样的。慕予与你,云泥之别。” 三尺素又要甩来。 丰俊朗劈手一抓,抓住素锦一端迅速缠绕几道于腕掌中,死死绷直:“我不是你身边的阿猫阿狗,随你打骂的!” 庄琬瑢冷哼一声,羽鸿步迈出,身影如电。 「啪」! 丰俊朗又中了一巴掌。 “就打你,又如何!”庄琬瑢近在丰俊朗面前,冷笑挑衅。 第385章 圣地,杀 丰俊朗阴下脸来,伸手一把钳住庄琬瑢的手,手背「啪」一下,手心「啪」一下,对着庄琬瑢左右开弓,眨眼便还了两巴掌。 庄琬瑢懵了:“你敢打我?” “就打你,又如何!”丰俊朗将庄琬瑢刚才说的话也还了回去。 “啊!啊!啊!”庄琬瑢尖叫起来,怒火灌顶,理智尽失,手脚缠上丰俊朗,像泼妇一般抓向丰俊朗的脸和头发。 这,丰俊朗没预料到。 他想着,最多两人亮出武器动刀动枪彻彻底底打一架。 不是这般像小孩一样的打法。 一时慌乱,两人撕扯之间,突然失去平衡,一起掉落瀑布下的深涧。 庄琬瑢自小生活在白泽。 她不会游泳。 这是她第一次,见识到水的恐怖。 水压如裹尸布在周身收紧,包括眼球。 水面的水光化作晃动的幻影。 每次张嘴呼吸,水都抢进喉管,试图虐杀她。 肺管痉挛处处着火,胸膛开始疼痛起来。 耳膜嗡嗡作响,不知是不是死神在呢喃。 无尽悔意黏腻地爬上庄琬瑢的头脑。 她不能死。 不能这般没出息地被水杀掉。 挣扎中,双手无助地想抓住一切能抓在手里的东西。 可她抓到的每一捧液体都变成针刺,戳穿她的勇敢,让恐惧变得如此明晰。 没有人会来救她。 她依稀看见丰俊朗向岸边游去的背影。 无情而冷酷。 身体的下沉如此缓慢。 似乎是想让她看清楚,自己是如何一步步走向死亡的。 恍惚间,一只手伸了过来,感受不到温度,却有力地抓住她的手腕,将她往水光处拖拽而去。 她的肢骨已经僵直,意识半分离,动弹不得。 她只看着头顶的碎光离自己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好像自己正逐渐飞往苍穹。 等庄琬瑢醒来,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堆暖暖的篝火,还有那个不知何时已觉得熟悉的背影。 她明明看见他弃了她,独自往岸边游走了,灵活得像条鱼。 “为什么救我?”庄琬瑢问,心里隐隐期待某些答案。 比如,我不希望你死。 比如,我舍不得你死。 “是你抓住了我,甩也甩不掉。”丰俊朗头也不回地道,声音中没有多少感情。 在摇曳的火焰中,庄琬瑢看见自己的手腕有几道明显的指痕。 她忽然笑了。 她将自己的手搭在那几道指痕上,随后紧紧握住。 他曾经紧紧拉着她,从死亡走向光明。 还用谎言来掩饰他做过的好事。 人之所以为人,是因为存在最基本的人性。 人性所代表的人心,是一片圣地。 在这片圣地里,没有阴谋诡计,没有鬼蜮伎俩,没有凶残利用,没有狠戾杀戮,只有最纯粹、最柔软的感情。 只是有的人,这片圣地很辽阔,允许存在很多情感、很多人。 而有的人,这片圣地很小很窄,只能容得一种情、一个人。 庄琬瑢是后者。 丰俊朗就这样猝不及防闯进了她心中的圣地。 庄琬瑢定定地看着丰俊朗的后脑勺,看他时不时伸出修长如竹的手拿起身边的树枝扔进篝火中。 她明确了自己的心意,琥珀色的眼球表面泛起冷血釉质。 她挑破了右手尾指的指尖,以指尖血在掌心写了一个字:杀! 红色的荧光被她盖在掌心,目光再次变得柔和,看向丰俊朗。 …… …… 清源县。 那道落于飞檐的人影身穿斗篷,斗篷掩盖下的瞳孔骤然闪过一道血色。 子慕予感觉脖子一凉,汗毛根根直竖。 她猝然回头朝后看去。 她看见了那只黑压压的人。 还闻到了一股令人作呕的腐败气息。 这是什么? 她在阿飘庄喜和杨霸天身上都没闻到过这种气息。 庄喜和杨霸天身上是股青草混杂泥土的气味。 而这个人,像是腐烂了许久的肉,闻着气味脑中会不由自主浮现无数蛆在烂肉间蠕动穿行的场景。 “千策,齐浪,快,跟云深将所有人带去神庙!” 徐千策和齐浪随着子慕予的目光方向看去,脸色微变。 他们没有子慕予那么敏感,见子慕予如临大敌的模样也知大事不好。 “所有人都出来,快跟我走!”徐千策大声喊。 “街上还有其他人吗?所有人都跟我去神庙!”齐浪在街上跑了起来。 昨天清源县出现九尾妖兽咬死了人,很多过路的旅客都不敢逗留,基本都离开了。 除了聚集在客栈祭奠金石头的人,还有散零十余生意人听见叫喊,纷纷跑了出来。 其中,便有白玉京弟子下榻旅店的老板和伙计。 “不能让这些人活着去神庙!”萧子衿冷沉的声音骤然炸响。 他猛地掠出,随便抓住一个正要从他身边跑过的人,正是旅店老板。 旅店老板被揪住衣领,梗着脖子想骂,可见萧子衿催剑飞入手心,横剑似要抹掉他的小命,吓得将牙关震震,把舌头都咬烂了。 子慕予神色微凛,脚下轻点,身影比夜风更为迅疾。 她倏然出现在萧子衿跟前,一指弹飞萧子衿的剑,随之劈向萧子衿抓住旅店老板的手,接着压住旅店老板肩膀将他调转了方向,推扔给不远处的徐千策,另一只手拂向萧子衿胸膛。 动作一气呵成。 萧子衿身子下移,两脚成弓,皂靴在青石板上擦裂,脚底板被磨出两道血痕,最后依然承受不住子慕予一击带来的巨大冲击力,半跪以手和膝盖相抵,才能勉强没躺在地上。 萧子衿神色似见鬼。 子慕予这一掌跟先前那个「金石头」凶尸拍出的两掌何其相似! 这才是这位齐高业亲传的实力么! 其余几位白玉京的弟子怔立在那里,神色骇然又茫然。 他们似乎理解不了现在发生的事情。 萧师兄刚才为何要杀无辜之人? 子慕予不是萧师兄一掌就能拍晕的吗? 现在怎么轻轻一掌就能把萧师兄创得破鞋烂足?! “不能让这些人活着!他们活着,我们白玉京的名誉就全毁了!”萧子衿厉声喊,“我们白玉京毁了,对谁都没有好处!” 这话,看着像是对白玉京几位僵立在那里的弟子说的。 但子慕予知道,这是对屋顶上的黑影说的。 子慕予从发现这个影子时起便不敢掉以轻心。 她的注意力一直在那团乌黑上。 他还没动手。 第386章 阴兵,借势 “萧大侠,难不成,你想屠县?”子慕予冷声道,眼睛依然死死盯着黑暗中让她不安的所在。 那不是人。 因为她没听到他的呼吸声和心跳声。 萧子衿彻底脱去那双被磨烂的皂靴,受伤的双脚踩在溅满碎石的地上,眉毛都没眨。 他是宁喜玉最看重的亲传之一,也是为数不多知道庄琬瑢身份的人。 白玉京在走一条险径。 成了,一飞冲天。 不成,万劫不复。 站在这条路,不狠心,会导致死亡。 从子慕予出手,萧子衿便知道并无龙婴,也无凶尸。 虽然不知道子慕予是如何做到的。 他后悔了。 早知如此,白日就不该由着卫南风妇人之仁,应让那只九尾赤狐咬死更多人,而不是只是将一个金石头弄得半死不活,省得现在麻烦。 对有些人来说,面对死亡时,正义道德并不显得那么重要。 “是你非要揭露真相。记住了,这些县民的死,都是你的过错。”萧子衿素袍在晚风中猎猎作响,他扭头冲其余六位白玉京弟子下令,“杀了这些人,杀了他们我们白玉京才有活路!” 萧子衿说完,提剑冲向子慕予,速度很快,每走一步都留下一道隐隐的血脚印。 但他的快是快不过子慕予的。 “是你们诱妖杀人,是你们想滥杀无辜,竟还成了别人的罪过?世间没有这样的道理!”子慕予右手斜出,捏起两指,「君阳」成剑蓄势待发,眯起眼睛,只等着萧子衿靠近。 忽然夜风起,裹挟着烂肉发酵的硫磺腥臭和脓血霉败味顺着气管往肺里钻。 那个东西,来了! 等的就是你! 子慕予突然冲萧子衿铲出,腰身半侧,余光之中,「君阳」果断调转方向,精准无比冲迅疾飞来的那道黑影激射而去。 向两颗子弹相冲。 「噗」。 有些细小的粉粒激散在空气之中,远远看着就像一团血雾。 「君阳」中了! 正中眉心紫府! 萧子衿先是被子慕予铲飞,于空中又中了子慕予一掌。 这次,子慕予并没手下留情,她听到了肋骨折断的脆音。 可她从未视萧子衿为真正的威胁,所以将萧子衿击飞后,子慕予半空鹞子翻身,面向她真正的敌人。 事实证明子慕予的想法极对。 那东西中了「君阳」一剑,眉心多了个窟窿,却似丝毫不受影响,目标极其明确向子慕予欺近。 所以子慕予翻身回转时,祂已经近在咫尺。 一阵腐败的水雾就这么扑到子慕予脸上。 但子慕予却似乎感应不到它的臭了。 她盯着黑色斗篷底下那张布满尸斑的脸,愣了一瞬。 虽然这张脸变了形,还因死亡日久没有人气满是黑斑,子慕予依然认得他是谁。 当日死于「焚情」的严从从! 严从从的墓地就在罗浮洞青枣山,他怎么会出现在此处呢? 竟以这种方式出现! 心中涌起的惊涛骇浪带来的短暂怔愣让子慕予失了先机。 她是一掌劈了出去,像劈到一团泥里,来不及速退。 严从从竖掌为剑,干脆利落冲子慕予心窝戳来。 子慕予眨眼间细微的闪避只来得及将心窝上的伤转移到肩膀上。 严从从戳来的手掌像枚骨钉从子慕予肩骨穿过。 场景无比诡异瘆人。 严从从腐烂的皮肉在子慕予胸前污成一团,有些碎肉甚至因为巨大的冲击力「啪嗒」掉落地上。 待他将手掌指骨从子慕予肩上猛然拔出,灰白的骨头上染上新鲜的血液,竟寸寸长出新的肌皮血肉! 子慕予闪离,捂着肩上血洞,满目惊骇。 她遇到过不少奇怪的敌人,可从没遇到过这种级别的。 “大一,这是什么东西?僵尸?”她问脑中人。 “这是阴兵,”大一语气罕见的凝重严峻,“你的「噬魂墙」和「道德踪」对他没用!” 阴兵! 子慕予脑中忽然闪过许久以前子明曾说过的话。 子明曾说过,他能御灵,能让埋在附近地里的死人,受他驱策。 会是子明在搞鬼吗? 可是这里距离罗浮洞很远,严从从这一款明显与阿飘庄喜和杨霸天不是同一类啊? 现在不是细想这些的时候! “怎么打?”子慕予急问。 “需借助众生之力。可是你现在的众生之力还是太弱,没办法打。你需要借势!先将祂引到神庙去!”大一道。 “可神庙有人!”神庙藏了那么多县民,她怎能将这东西引到那里去呢? “事已至此,若不杀了这些人,咱们白玉京在仙门中没有立锥之地了。”其中一个白玉京弟子红了眼,提起剑,便去追徐千策他们。 白玉京的六位弟子,除了卫南风,都听从了萧子衿的指令,提剑追杀县民。 齐浪、苏云深提剑抵挡。 徐千策用刀。 刃光漫天。 五对三。 齐浪尚且有一战之力,徐千策和苏云深应付起来很费劲。 不久,三人均有负伤,却没有人落后一步,死死挡住白玉京五人,并没让县民一人受伤,边打边退。 忽有「君阳」飞来,如星驰电走,利索地抹断了其中两位白玉京弟子的脖子。 鲜血如泉涌出,喷得满天腥红。 子慕予心脏微痛,却没甚严重。 以往反噬时必流的鼻血也没有出现。 她的心脏之痛,好像就只是提醒她:有两条性命因你而丧。 其余三位白玉京弟子大受震慑,一时孤勇激起的杀意被滔滔恐惧取代,不敢逼得太紧,眼睁睁看着徐千策他们带着那群县民越来越接近炎山山脚。 「君阳」解除这边危机立即返回。 子慕予突然腾空,借力翻上严从从肩头,握着「君阳」幻成的细刃,一刀捅进他的脖子! 却像刺入烂泥,破口处流淌的黑血,骤然变成黑色的管脉,张牙舞爪像触角般扎进子慕予双手血肉。 沾了子慕予鲜血的黑色脉管竟在慢慢变红,严从从那污烂的伤口竟渐渐泛出粉红肉色。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子慕予被扎伤的孔洞边缘在变黑。 严从从的皮肌在获得新生。 而子慕予的生机在被逐渐剥夺。 第387章 无计可施,两巴掌 「君阳」飞转,削断了这些红色管状物。 子慕予急退,不敢再与之接触。 她催使「君阳」冲着严从从头顶劈下! 斗篷裂成两半。 人也分成两半。 两半脸成一百八十度角掉落在地,浑浊的眼珠子剧烈颤动。 这个死人似乎也有几分惊惶。 可是子慕予连口气都没喘上,便看见以后绝对忘不掉的一幕。 无数黑的红的脉管竖了起来,像无数活着的细长虫子,它们在半空彼此试探,相触,然后相接,融合,如同缝线在拉紧。 两半肉体,不过一会儿功夫,就这么重新对合了起来。 丝毫看不到刚才被劈成两半的痕迹。 子慕予终于信了。 她确实打不过这阴兵! 子慕予一身玄色洞服已被鲜血浸湿,颜色变得更深,伤口处的黑斑一直在蔓延。 这黑斑像极了「君阳」重新回来找子慕予时脸上长的那些东西。 「君阳」在发出不安的颤鸣。 “速用止水诀!”大一提醒道。 当初,大一曾教子慕予「止水诀」口诀。 那时子慕予心里对大一有隔阂,并没有使用。 大一刚想重新教一遍口诀,子慕予却自己已经捏诀成功。 “化用无穷,止水神通,注脉!” 隔阂是隔阂。 这么实用的东西,子慕予怎么会就这么扔在一旁? 只是她没用得很习惯,一时没想起来。 身上伤口的血终于不流了,但伤还在。 子慕予就像个被扎了很多洞的皮球,泄了不少元气。 “去神庙吧。”大一再一次提议,“否则你会死的。” 子慕予还在犹豫。 严从从的身影再次欺近,忽然幻生无数一模一样的残影,竟让子慕予一时分不清哪个是真哪个是假。 所有影子抬起手掌,带着无尽黑暗,镇向子慕予。 「君阳」飞来,以难以想象的速度不分差别攻击所有影子,如穿针引线。 严从从实体被攻击中了,他被当胸切成两截。 可就算如此,子慕予还是挨了他一掌。 子慕予飞了出去。 客栈一面院墙砸烂,木石俱碎。 无数酒缸被撞落,十九香气味扑鼻。 酒精之气让子慕予的思维瞬间清晰。 她缓缓爬起,目光淡漠而决然。 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把黄纸。 “君阳,帮我把他切成碎片!”子慕予一声喝出,手中黄纸尽皆燃烧起来。 她的另一只手拎着一缸满满的十九香。 「君阳」幻化成一股白色亮光,从严从从头顶往下缠绕。 腐朽的血肉在崩塌。 子慕予将手中酒缸砸向严从从,手中燃烧的黄纸射去。 肉堆瞬间燃起了熊熊大火。 严从从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音浪掀起飓风。 那堆火,忽然卷了起来。 连火,都有了风的形状。 火被风扯离,那团肉堆竟再度伸出无数枝脉,要重新相接! 只是这一次,或许求存欲望太急,没有像刚才那样严丝合缝对合完整。 就是一堆乱叠起来的烂肉,头颅在胸口,四肢反折。 喉咙咯咯发着怪音,嘴角咧到耳根。 月光似在突然间变得粘稠。 子慕予是没想到此物砍不死,切不死,连烧也烧不死! 白玉京弟子卫南风一直守着萧子衿,眼睛瞪得如铜铃,失了焦距。 “萧师兄,这是什么邪物?”卫南风呆呆地道,面无人色。 “我哪知道是什么邪物!”萧子衿断肋之痛让他的脸色白得像死人。 “不是咱们招来的吗?若不是咱们招来的,这东西为什么会帮我们?”卫南风满是狐疑。 “咱们哪有这种本事!听着,南风,现在子慕予受了重伤,去,找机会杀了她!”萧子衿道。 卫南风嘴一撇,忍不住哭了:“萧师兄,我觉得咱们这么做不对。” 萧子衿一巴掌甩来:“你还是不是白玉京弟子!这一切都是为了白玉京的将来!”他盯着子慕予和严从从之间的战斗,眼中簇生幽光,“子慕予打不过阴尸,她已经是个死人了。她一个人撑了那么久,都没见丰俊朗出手,可见他不在这里。罗浮洞这群人,除了丰俊朗和子慕予,没一个能打过你的。去,去神庙,将那些县民全都杀了。” 卫南风还是哭:“萧师兄,我们怎么能在神庙杀人,这是仙门大忌。” “神明没那么闲,不可能一直都在的。现下这情形,只能赌一把了。南风,虽然纵妖杀人这种事并不是只有我们白玉京的人在干,可是他们都没有让人拿住把柄。我们白玉京绝不能是第一个。何况……”萧子衿顿了顿,终究没说出剩下的话。 何况,他们白玉京走的是从龙之路。 从龙之臣若不爱惜羽毛,沾上名誉污点,是不会有好下场的。 因为当龙登顶,她一定会将所有不太光明的东西尽数抛弃掩埋。 “萧师兄,你伤得很重。我还是先带你离开疗伤吧。”卫南风满脸泪痕。 萧子衿眼眶一红。 他向来极喜欢这个师弟。 虽然胆子不够大,但足够赤诚,心里没有那么多的弯弯绕绕。 平素修炼时,他常指点卫南风,算半个师父。 “你既不愿手沾鲜血,那你去藏起来吧。若我们事成,以后你就当今天的事从没发生过。若我们事败……”萧子衿捂着胸口艰难地站起,语气苦涩,“若我们事败,就将这件事全部推在我身上。是我独断专行,你们都是在听我命令,而不是掌门的命令,知道吗?!我们已经没有回头路,可你不同。你没做过任何对不起人族的事。” “萧师兄……”卫南风嚎啕大哭。 他想不明白,这次是再正常不过的历练而已,遇见不喜欢的仙门,就教训一下,何至于到这步田地? “去!臭死了,别丢我们白玉京的脸!”萧子衿厉色将卫南风推离。 卫南风低头。 他刚才被吓得尿湿了裤子。 这件事若是传出去,他肯定是没脸见人的。 “可是……可是……” 萧子衿狠戾的巴掌再度刮来,力度比先前更增几分:“卫南风!知道我最厌恶你哪一点吗?就这个,婆婆妈妈,一点都不像个男人!” 卫南风终是捂着脸跑了。 子慕予无计可施,已经向炎山退去。 萧子衿以剑为杖,也踉跄走向炎山。 第388章 拼杀与保护 所有县民已经尽数退至炎山神庙。 太阳神殿的门是厚重的玄石,上面雕刻着日月星辰,有神明长袍拖曳,踏浪而行。 门把处青冈兽首衔着青铜门环,因刚刚被无数人把过铜绿全无,被烛火映出澄亮的金黄。 门缝处,泄出一线光,光中参杂着缕缕烟雾,晃晃悠悠一如这里的人不安的心。 这是这些百姓与危险之间最后一层屏障。 吴念虹、朱月璃守在门里。 徐千策、齐浪、苏云深守在门外。 三位白玉京弟子杖剑死死盯着徐千策等人。 他们人数虽不占优势,可是他们依然是宁喜玉按照修为比罗浮洞这五人当中最强的齐浪更厉害来配置的,都是半只脚迈进成仙境的人物。 剑光亮起,第一个白玉京弟子开始动手。 其余两人随后跟上。 一对一。 一方能御剑,能远距离杀人;另一方不能御剑,只能近身拼杀。 物理距离上的差异,犹如天堑。 罗浮洞的人没有胜算。 徐千策倒拖长刀。 一番对抗,他的长刀上已经满是豁口。 身体跟长刀一样伤痕累累。 齐浪的双手被震得太厉害,虎口见裂,似乎不是自己的手了,一直在发抖,可是依然死死握住手中的剑。 苏云深快要哭了,脸上尽是细细的割痕。 离开罗浮洞以前,他以为这次历练肯定跟以往不会有什么不同。 自己这种末尾小吊车只配走个过场。 谁知道从灵川县开始便是大场面。 真是太刺激。 稍有不慎,怕要把小命交代在这里! “背向背!”徐千策喊道。 他曾经见过子慕予、丰俊朗、古元卓面对强攻,就是这样彼此相依,共同对敌。 三人背向着背肩接肩,后靠门,齐浪在前,徐千策在左,苏云深在右,呈开口倒三角之势。 三把飞剑强攻,在三人周身织出雪花。 虽没让剑伤到致命处,可剑气罡刃在他们留下无数深的浅的痕迹,洞服尽破,泡染腥红。 飞剑似有无穷意志。 而人渐渐力竭。 苏云深防御动作稍慢。 一把飞剑扑面而来,眼看就要削向苏云深喉咙。 齐浪的手忽然抓来,握住他的肩膀将他往后一拽一推,自己迎上那把飞剑。 「锵」一声。 齐浪被剑罡冲击得连连后退,最终狠狠撞在玄色石门上,震得铜色门环抖动不已。 徐千策对着飞剑横刀一砍。 剑相对于刀,更灵活。 可是刀对于剑,更强硬。 刀式不像剑式,不需要太过花哨的前奏,只要对准了,然后用力猛挥。 迸发的火星如此刺目。 飞剑应声而断。 捏诀催剑的白玉京弟子「噗」地猛喷一口鲜血,剑心受损,摇摇欲坠。 另一柄飞剑却觑机一剑穿透徐千策的肩胛,将他钉在石门上。 “真他|妈|的痛啊。”剧痛之下,还谈什么涵养。 徐千策有些后悔没让他的暗卫跟来。 杨启吉大师兄曾跟他说过,想要破境,将自己逼到绝地是最危险也是最快的办法。 子慕予就是用这种办法。 所以离开罗浮洞时,他把暗卫和李秀一同留下了。 他们就好啦,不用为他出生入死,颠沛流离,还每个月拿着他的金子享受美食锦衣,不知怎么开心呢。 想到此处,徐千策竟然笑了。 是真正开心的笑。 这是他第一次感觉自己活得鲜明。 在没遇见子慕予之前,他只是苟且活着。 后来进入罗浮洞,遇见罗玄彬,他是姑且活着。 现在,他在为别人的生命而战。 他的生命在这一刻,不再是无趣的二维,而成了三维。 他不再是某个人的儿子,某个人的弟弟,而是他自己,徐千策。 能手握长刀保护百姓的徐千策。 他感觉自己的内腹热腾腾地烧着。 这种感觉徐千策并不陌生。 这是将要破境的征兆。 钉着徐千策的飞剑应召而回,徐千策贴着石门滑倒,箕坐在那里。 但依然握着他的刀。 “让一切结束吧!”其中一个白玉京弟子冷漠地道。 他们眼中杀意更盛,催剑更急。 徐千策、齐浪、苏云深三人外衣被剑罡切成碎布挂着,身上伤痕一剑比一剑深。 无数剑意落在玄色石门上。 「喀嚓」。 石门迸出裂响。 徐千策、齐浪、苏云深一同飞砸进门去,碎石满地。 县民们发出惊呼尖叫。 神龛台的香炉里插满了香。 神像前黑压压跪满了人,念念有词带着哭腔乞求平安。 吴念虹和朱月璃见同伴皆受了伤,提剑刺出。 两个回合,朱月璃的手腕被飞剑割伤。 十个回合,吴念虹被剑罡击飞。 障碍解除,素色仙袍上沾满大的小的无数血珠的白玉京弟子阔步走进神殿,神色冷厉犹如无情天兵,继续催动两把飞剑准备收割人头。 破空声尖啸着迅速由远而近。 徐千策抹了一把脸上血珠:“「君阳」来了!” 五位罗浮洞弟子抬头看向天际,忍不住惊呼,满脸劫后余生的欢喜。 他们似乎早在骨子里相信子慕予。 只要子慕予在,他们就不会死! 夜风刮落神殿里梧桐树上一片叶。 一柄长戟快如闪电出现在神殿上空,游移,将这片梧桐叶和两个白玉京弟子像冰糖葫芦一样齐齐串起,转瞬即钉在神殿的漆金巨柱上! 无主飞剑像突然迷了路的羔羊,「哐当」掉落。 血水顺着金柱往下直淌。 短暂的静寂后,县民挤压在一起,开始尖叫。 随后赶至的子慕予仆倒在神殿门口,嘴鼻都在喷血。 “都这种地步了,杀了这些人还要遭受反噬吗?”子慕予心口痛得几欲晕厥。 “你只是力量不够,无法抵得住那么多条性命。”大一却好像不认为这是重点。 “慕予,你看,对于杀戮,这些凡人会本能惊惶。这就是凡人的可贵之处。他们骨子里头,对生命还是无比敬畏的。就算现在死的,是刚才准备要杀他们的人。而修炼者们,不仅把自己的身体锻造得更强,连心也锻成铁饼一块。说得好听一些,是看淡生死。说得不好听,其实是失了对生命的敬畏和珍惜。先神洲的病,就在此处。” “你觉得现在是适合开堂讲课的时候吗?”子慕予忍不住翻白眼,强撑着又捏了好几个止水诀。 齐浪等人蹒跚跑来,发现子慕予的伤比他们的更重,不由得大惊。 “怎么伤成这样?”徐千策捂着肩膀上的大洞。 “止水诀会吗?口诀是「化用无穷,止水神通,注脉!」凝神将丹田精气运转至伤口。”子慕予忍痛对他们道。 只有齐浪、吴念虹、徐千策成功了。 子慕予摸出一瓶止血药递给苏云深和朱月璃:“你们两个暂且用这个。” “他要来了,快借势!”大一提醒道。 第389章 受不住,降临 不知是不是身体重新组合受影响的关系,严从从走得并不快。 子慕予已经缓过来了,才见那道诡谲的黑影歪歪扭扭地走来。 “怎么做?”子慕予问。 “给娄伯卿上香,叩拜,告诉他你需要借他的香火一用。普通的火烧不了它,但这星星香火可以。”大一道。 子慕予立即爬起,踉跄往神龛台走。 县民纷纷避让。 徐千策等人不知她要做什么,满是疑虑。 子慕予凝重神色让他们感到不安。 剩下的那位白玉京弟子深受重伤,失去了行动能力,已经被几个胆大的男性县民绑起来了。 危险还没解除吗? 子慕予在龛台上拿了一把香,就着红烛火焰点香。 双手捧香竖于眉前,头颅刚磕下十五度角。 突变陡生。 骤起穿堂之风。 「哐」的一声! 先是神像倒落。 「喀嘭」! 香炉突然碎成八瓣。 满炉香灰撒在龛台上,香支洒落一地! 这在县民看来十分不吉。 他们惊喊着,甚至痛哭出声:“我们杀了人,神明是不是拒绝护佑我们了?” “人不是我们杀的,是他们杀的。神明要怪罪,可不能怪我们啊!”不知谁喊了一声。 惊惧之下,纷纷有人附和。 齐浪等人的眉头皱了起来。 “你们怎能这样!我们杀人都是为了保护你们!”朱月璃气得跺脚,脸涨得通红。 子慕予眉头拧起却不是为着这些纷乱。 “怎么回事?”她问大一。 大一好像也挺意外:“我也不知。” “喂,这时候是能掉链子的时候吗?”子慕予急道。 “这看起来……按理说不该啊。你还是仙人身,并未迈进化神境,他娄伯卿怎么就受不住你一拜了?”大一十分不解。 子慕予迅速走回门前。 严从从已经站在门口。 不远处,还站着虎视眈眈的萧子衿。 看见那肉堆的一刹那,县民吓得惊叫妇孺怕得啼哭,有几个胆小的直接厥倒。 罗浮洞其余五人,艰难地挪至子慕予身后。 他们终于知道为何子慕予会伤得那么严重,心无比沉重。 连子慕予都打不过杀不死的东西,他们如何能匹敌。 子慕予当先,头顶悬着染血的「君阳」。 齐浪、吴念虹、徐千策在后。 接着是苏云深、朱月璃。 他们分三层站在县民跟前。 清源县的县民心思各异。 他们有人在心里大骂罗浮洞的人不该惹怒白玉京的弟子,给他们招来灭顶之灾。 也责怪罗浮洞的人不该在神殿里杀人,惹怒他们供奉的神明。 因为这份异心,子慕予身上的反噬逐渐加重。 心脏似乎要被勒碎了。 就连苏云深脸色苍白有些惴惴地道:“我们是不是做错了?如果咱们不理会这件事,死的就只有一个金石头而已。” “说什么胡话!今天是死一个金石头,可以前死了多少金石头,以后还要死多少金石头!我们为什么要为错误的事情妥协!”齐浪恨声道。 原本也有些动摇的朱月璃神色一凛。 徐千策、吴念虹从没动摇过,死死盯向门口的敌人。 严从从似在试探。 一步一步走近。 半只歪脚探入门槛。 “你们守住门!”子慕予脚下一点,与「君阳」如子弹射出,扑向严从从。 严从从肉块被撞飞散飞门外。 像长虫的脉管伸出,这一次竟不想着接合成体,开始各自为战,肉块如石头飞向子慕予。 如此恐怖之状又引得县民一阵惊叫。 子慕予自知不能让这些东西沾身,羽鸿步踏出,快如流星,暂且躲避。 肉块却突然有了智慧,见追子慕予不着,改变方向,朝神殿飞去。 子慕予一见不好。 闪身至神殿门前,以「君阳」幻化成的盾挡住神殿之门。 「嘭嘭嘭嘭!」 如巨石砸在盾上。 子慕予的双脚寸寸后滑。 徐千策等人齐齐上前帮忙抵挡。 忽然几根脉管穿透盾牌,直直刺穿撑在盾牌上的手掌,一时也不知是谁受了伤。 子慕予急捏剑诀,唤来不知是谁遗落的长剑,砍向这些触探的脉管,将齐浪等人一个个拉开:“闪开!” 她从怀里掏出剩下的为数不多的黄纸,嘴唇翕动,撒向空中。 三个连五官都不甚清晰的傀儡人在白光中站起,取代他们重新抵住巨盾。 这是子慕予第一次同时化数人。 她甚至还有一缕神识留在躯体里保持清醒。 可是,这已经是强弩之末了。 止水诀意在消散,随着诀意消散的还有汩汩鲜血。 子慕予所踩的地面很快便汇了一块血滩。 鲜血的颜色深深刺激了一双双眼球。 那些县民呆呆地望着这一切。 如此生死存亡之际,一直护在他们面前的,不是他们一直供奉的神明,而是眼前这群人啊! 这些人也只是想给死去的金石头要一个公道。 给他们凡人要一个公道。 这些人作为仙君,只是清源县的过客,完全可以将这一切视若无睹,甚至是成为一丘之貉,继续纵妖祸害他们的性命。 他们有什么损失呢? 他们与白玉京做对,只是要争抢他们清源县百众的愿力吗? 若是这样,何必要做到这种地步,连命都不要了? 刚才自己还对恩人心生责怪,真是猪狗不如啊! 子慕予知道自己快要力竭,看着手腕上一直都摘不下来的灵印镯,有些无奈地低喃:“娄伯卿,难得向你求助一次,你还放我鸽子!” 就在此时,突变再生! 天穹最先裂开一道金光。 似被什么生生劈开的。 神殿里的钟吕无人自鸣。 「当」! 神殿上空神光万丈。 歪倒在神龛台上的神像突然立起,骤现光晕。 梧桐树被从上而下的威势压得枝叶尽断。 所有人脊柱一痛,皆不自控地弯腰低头俯地。 除了子慕予。 她的傀儡人突然燃烧了起来,在空中化成灰烬。 她的神识却丝毫无伤,尽数归体。 「君阳」颤鸣着悬回子慕予身侧,做保护之状。 而门口前的烂肉都着了火,变成一个个小火堆。 萧子衿都僵立在那里,成了一根半熔的人形蜡烛。 子慕予看着怪异的一切,愣住了。 突然,一股兰花香气从身后飘来钻入鼻翼。 “学会了?以后需要我的时候,只需跟灵印镯说一声。”好听的声音轻轻地在子慕予耳边响起。 第390章 卷走,兰痴 有香风骤起。 脏污的灰烬被吹散。 金光如漫天坠落的星辰缓缓下沉。 压在头顶和脊梁骨的威势终于消去。 所有人都迫不及待又有些惴惴不安地抬起头。 却发现子慕予不在了。 齐浪最先站起,霍然抬头:“是刚才那阵风!那阵风卷走了师姐!” 徐千策瘫坐在那里。 因为他看见了一件十分不可思议的事。 齐浪脸上、脖子上的细微伤痕沾到金光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 他瞪大眼睛,看着这些光粉落在自己身上。 伤口处一阵牵痛瘙痒。 他扒开衣裳,发现被剑刺穿的大洞也在缓缓愈合。 刚才抵挡盾牌时,他的手被伤到了,伤口在长黑斑。 可是现在黑斑不见了,伤口变得新鲜,随后慢慢缩小。 罗浮洞其他人,也发现了这种情况。 如此,非神迹不可解释。 “是太阳神!神明现身救我们来了!”不知是谁喊了一声。 县民们欢呼雀跃起来。 他们没有被神明厌恶抛弃。 慈悲的神明最终还是降临,挽救他们于生死间。 可是,齐浪心一沉。 刚才被那阵力量死死压制,他根本看不见发生的事情。 因为过于惊骇,声音也没听清楚。 “师姐被带到哪里去了?”他担忧地道。 “咱们既然没事,她应该也会没事的吧?”徐千策道。 “除了在清源县等,别无他法。”吴念虹道。 “对啊,天一亮,丰师兄就回来了。那时,如果师姐没事,一定也会回来的。”朱月璃道。 …… 知道娄伯卿来了,还是健康的模样,看见严从从和萧子衿都被烧成灰烬,危险彻底解除,子慕予一直强撑的那口气终于松了下来。 气泄了,神疲力尽的子慕予晕厥过去。 待她醒来,发现自己躺在陌生的地方。 细碎的光斑在头顶游移,梁木交错,横枋精雕彩凤云纹,层层帘幔散发柔光。 子慕予手撑在床板上,缓缓坐起。 她发现手上那些黑斑与伤口都不见了。 摸了摸肩前。 除了心脏还有些钝钝的痛,并无其他不适。 掀被下床。 她身上穿的不再是罗浮洞的深色洞服,而是一条裙子。 是间色裙。 裙摆褶痕翻复如春水叠浪,鹅黄绡纱透出月白绢里,腰间卷草绿中绽放数朵白兰。 子慕予不禁失笑。 娄老兄,你真是兰花顶级发烧友了。 这样的衣物,更适合在漫天春色烟霞里穿。 想法刚从脑中蹦出,子慕予看清了周边的摆设与景致,一时忘了此刻身处何地,是何季节。 不知有多少品种的兰草高低错落悬挂于各处。 有些在相得益彰的花盆里独自傲放,有些藤花垂落如仙女腰间的丝绦,无数荧光在其间穿行,如游戏的精灵。 子慕予其实对花没有特别的喜恶。 她只是不喜欢脆弱的东西。 可是她对兰是有些许了解的。 前世有个刺杀对象,便是个兰痴。 兰痴养兰有自己的道,还会给自己的兰花取一些不一样的名。 比如她右手边那一盆,根植青苔黑土之上,花如白骨雕成的佛手,其间可见青黄或紫红细脉,香若竹露,气质冷艳独绝。 此兰名素冠荷鼎,喜欢腐殖之土。 前世那个兰痴便喜欢以处女血肉培植兰土,将此兰取名「素女玉莲」,不知娄伯卿用的是什么土,又叫它何名? 又如她左手边那一盆,花叶都肥厚如舌,花芦遍布紫红绒毛,本名只是红素兰,兰痴却将其取名「血罗刹」。 还有「合欢魇」、「轮回瞳」…… “想什么这么入迷?”不远处娄伯卿的声音响起。 他一身素裳,似刚沐浴过,头发散着水气,坐在一大片开阔的露台处,取水烹茶。 水雾袅袅,让他的脸也蒙在朦胧中。 露台毫无遮挡之处,夜风阵阵袭来,却无寒凉之气。 子慕予没说这些兰花给她带来的一些不太美好的回忆,款步走来,往下俯瞰。 原来他们身处高楼。 周围一切,似曾相识。 “这是哪里?”她问。 “广福楼楼顶。”他答。 “为什么来这里?”她又问。 “你晕倒了,我需要找个地方给你疗伤。”看着子慕予眼中的困惑,娄伯卿柔声解释,“没办法,神明一般不在凡人面前露面的。” 娄伯卿斟了一杯热茶,放在他对面的位置上。 那个位置,早已经铺上绣兰蜜蜡黄缎锦垫,旁边桌上还燃着香薰。 子慕予神色自然地走过去,坐下。 没有丝毫拘谨,似多年好友。 “你好了?”子慕予捏着茶杯。 “嗯。你治好的。”娄伯卿手形微散成半扇状,捧托着茶盏。 子慕予喜欢看丰俊朗的脸。 也喜欢看娄伯卿的手。 娄伯卿的手比她前世在电视里看的很多古装美男子的手都好看。 色似文人墨客笔尖精心点画的皎洁之月。 指骨峰谷起伏若深闺女子梦里反复描摹的山水。 这样的手,似乎生来便该执玉柄麈尾,该握紫竹洞箫。 烹茶,都算亵渎了。 或是感应到子慕予的目光,娄伯卿也看向自己的手。 刚才看他的兰入迷。 现在看他的手出神。 好事。 娄伯卿剑眉轻挑,眼中已经笑意。 子慕予轻咳一声,抿茶一嘬。 她原不喜欢烫茶。 进食太烫的东西于健康无益,前世的指令要求她尽量规避非必要对健康无益的饮食习惯。 可来先神洲后,很多习惯都在悄然改变。 她吃火锅。 也喝烫茶。 并非是她不再爱惜自己的身体。 而是,她在渐渐培养自己的喜好。 不是国家指令规定她要怎样怎样。 而是她,尝试着去感受自己喜欢怎样。 谨慎而有计划地科学进食是热爱生命的一种方式。 吃自己喜欢的东西并感受快乐,也是热爱生命的一种方式。 当然,这东西不能是直接会损害她健康、摧人意志的毒药。 比如茶。 比如火锅。 只要她不是天天长长久久喝烫茶,顿顿吃火锅,偶尔试一次,体验生命中不同的东西,她认为无碍。 刚泡出的烫茶,更容易品尝出其中茶香之骨。 茶凉了,就像蜜水香熏喷在了湿漉漉的衣服上,香淡,且少了活气。 “这是你的机缘。”茶汤咽下,子慕予道。 “嗯。我们之间有缘。”娄伯卿眼中笑意更盛,也抿了一口茶。 子慕予桃花般的眼睛眯起:“我说的是你跟不死草的机缘。” 娄伯卿端茶的手一顿,喉骨也是停滞了一下才滑下去。 等他将茶盏放回桌上,脸上已经瞧不出什么。 “你好像,跟以前有些不同了。”子慕予盯着他的脸。 娄伯卿大大方方地展示自己的升级后皮囊:“是变好了,还是变差了?” 良久,沉默。 一人在等回答。 一人的关心点却跑到了别处去。 “你很热吗?”子慕予奇怪地看着他额头上渗出的密汗。 娄伯卿微愣,随后轻笑:“烹茶热的。你热吗?我弄点凉风来?” “你随意。”子慕予道。 娄伯卿抬起一手,在虚空中轻轻一挥。 修长的五指,似在拨动子慕予看不见的帘帐,这帘帐荡漾出水光,然后清风徐来,确实多了两分清凉。 第391章 你与我的缘分,自由 “你现在是几品神?”子慕予突然好奇。 “四品。”娄伯卿答。 “有什么本事?”子慕予依旧只是好奇。 娄伯卿眨眨眼:“如你所见,很会烧东西。” 子慕予:“火阶?” “嗯。”一个字的发音也能让他搞出点暧昧的情意来。 “这么有本事,怎么没早些出现?”子慕予突然道。 娄伯卿很认真地看过来:“你觉得我出现得太晚了?其实我一直在等你需要我,等你唤我。” “别混淆视听。不是我需要你,是你的县民需要你。这次不是你帮了我,是我帮了你。”子慕予道。 “好像,有理。”娄伯卿的眼中又溢出笑。 娄伯卿似乎一直都在笑,也不知在欢喜什么。 子慕予低头看向自己的身体和衣裙:“我的伤,是你治好的?还有我的衣物……” “咳,你的伤是我治的,衣服是侍女帮你换的。”娄伯卿急声解释。 “我是想问我原来的衣物在哪里。”子慕予道。 好一阵静寂。 “啊,我已经让人拿去成衣铺,照样子去裁剪新的了。至于那个芥囊,”娄伯卿从怀里掏出一物件,“在这里。” 子慕予将芥囊拿过,状似无意地问道:“你们神明都很会治伤吗?我伤得那么重,你轻易就治好了,你自己的病,为何不能自治?” “你听说过一句话吗?越是难治的病,三分靠药,七分靠缘。不是我与不死草之间的缘分,而是你与我的缘分。”娄伯卿直直看着子慕予。 娄伯卿两次强调「缘分」两字,又让子慕予想起了不好的事情。 大一说,她与丰俊朗无缘,与丰俊朗有缘的,是庄琬瑢。 清源县这件事,她不信只是白玉京的问题。 特别是严从从,他与「焚情」有关。 而「焚情」,杨启吉曾说过,这是神物。 庄琬瑢绝对不清白,甚至极大可能是罪魁祸首。 无论是过往,还是刚刚发生在清源县的事,她与庄琬瑢未来必定有一场死战。 丰俊朗绝不能与庄琬瑢在一起。 她绝不允许丰俊朗站在她的对立面。 不能再冒险放任事情发展。 比如现在,子慕予就有些后悔让丰俊朗去引开庄琬瑢。 以后应该想尽一切办法杜绝两人独处才是。 “慕予……慕予!”娄伯卿的呼唤声终于钻进耳膜。 “嗯?你刚才说什么了?”子慕予回神。 娄伯卿看出她的心不在焉:“那天,你怎么认出是我?” “哪天?”子慕予歪头。 “那天,你在这里跳了一曲《惊鸿舞》。”娄伯卿道。 “猜的。”子慕予这个回答,到底有些敷衍了。 娄伯卿却不介意,只是笑笑:“猜得真准。” 再一阵短暂的沉默。 娄伯卿打破沉默:“我每个月都来一次广福楼,可是你每次都是用傀儡人送药过来。” “忙着修炼,不影响你用药就好。”子慕予仰头,茶杯见底。 “可是我想见你。”娄伯卿说着,端着茶壶给子慕予添茶的手有些颤。 “你知道我在哪里。”子慕予的手指有些无聊地在桌子上轻敲。 她一直在留意天色。 娄伯卿闻言,双眼一亮:“那是不是以后我什么时候想见你,都可以去找你?” 子慕予抬头,四目相触。 娄伯卿的情意,并没做任何掩饰。 子慕予虽没动过情,却知道是怎么回事。 “有件事我想告诉你。”她正色道。 娄伯卿不由自主也坐直的身子:“嗯?” “我不是神皇帝姬。我只是公孙日月不知从何处寻来的,神皇帝姬的替身。现在我不想当谁的替身,所以得罪了神皇帝姬。”子慕予语气平静地说出事实。 这三句话,包含的内容就太多了。 我不是神皇帝姬,所以跟你有婚约的,并不是我。 我父母不详,无来处,与你并不相配,若你献殷勤看中的是我的地位,那么,现在可以退下了。 如今我得罪神皇帝姬,我身边的人都会有危险,所以,惜命的话不要与我太亲近,就算做朋友也要好好斟酌后再说话。 娄伯卿微微睁大眼睛,似很意外。 良久他平静看着她,也不知懂没懂她的全部暗示:“谢谢你的坦诚。” 子慕予端起茶盏,觑了娄伯卿一眼,然后仰头,决定将事情点明:“跟你有婚约的并不是我。” 天边已经红了一线。 快天亮了。 这次她喝得有些急,唇角挂着点茶珠。 “一纸婚约在我心里并不那么重要。”娄伯卿说着,递过一方绣兰香帕。 “嗯?”子慕予并没接他的帕子。 娄伯卿却手撑桌子,整个上身俯倾过来,直接动手擦了擦她的嘴角,轻声道:“我想学你。” 子慕予被触碰到身体才反应,猛地往后一仰,直接用袖子擦了擦嘴角:“学我什么?” 停顿的手收回,娄伯卿笑道:“学你无拘无束,不会让别人的一纸婚约困住。”他紧攥巾帕的手却揭露了他的心绪并不如他脸上那般自然与从容。 子慕予站起:“我该走了。” 她的神色有些不宁。 “清源县的人都不会有事,你便安心在这里休养些日子。”见子慕予要离开,娄伯卿忙站起道。 “丰俊朗天亮就回来了,我得回去看看。”子慕予芥囊中拿出些金子放在桌上,“我身上这裙子,就当卖给我了。” 娄伯卿的脸色微沉:“我们之间,一定要分得那么清吗?丰俊朗刚才为何不在你身边,让你受了如此重伤?”言语间,竟有责怪之意。 子慕予回头:“他只是听我安排,干别的事去了。我的伤,怪不到他头上。”她顿了顿,“刚才那番话,是我在开玩笑。这一次,算你帮了我。以后,你若遇到麻烦,我也会帮你一次。” 「君阳」幻成一柄飞剑,已在等待。 “外边冷,披上这个。”娄伯卿从架子上拿来一件月白色斗篷,直接为子慕予披上。 斗篷帽子上以白毛镶边,盖在子慕予头上,让子慕予的脸显得只有巴掌大小,十分娇俏。 子慕予摸向腰间芥囊,想起刚才娄伯卿的不悦,终是没有再摸出金子。 在子慕予要走的时候,娄伯卿牵住了斗篷之角,再一次相问:“若我想见你,我能不能去找你?” “当然,这是你的自由。” 剑光飞离很久。 娄伯卿还站在原地。 她终究没回答那个问题。 娄伯卿摸了摸自己的脸。 这张皮囊,她喜欢,还是不喜欢? 第392章 拥抱,神明的模样 括苍山。 庄琬瑢瀑边醒来,先是发现自己身上多了件外袍。 她本能地一喜。 双手捏起衣角凑近鼻翼,轻轻细嗅。 是龙涎香。 可是她记得丰俊朗身上不是这个气味,他的气味,似雪松。 昨日丰俊朗身上穿的,是深色素雅长袍,而不是这般贵气的绣金纹鹤长氅。 想到这些,庄琬瑢柳眉先一皱,朝周围看去。 然后她看见了一个年约十八九岁的男子站在瀑布的边上。 年轻人微侧着身站在不远处。 青玉麒麟冠束起如墨长发,两缕素色发带垂在鬓边随着晨风飘荡。 他玉雕似的精致耳骨上,戴着错金松石耳钉。 流光绸广袖袍垂飘如云,襟口暗绣着银丝鹤纹,云纱直裰对开十三道裂纹,皆用金丝锁着珊瑚珠,脚踩玄色鹿皮翘头履。 手中一柄三尺三寸乌木鞘,鞘口包金錾刻着圣兽雷纹,鞘脊嵌着冰髓片,剑穗流苏由血红冰蚕丝所制,长九寸九分,穗尾缀着九颗黑色冰曜珠。 不管长相如何,单论着贵气又不显俗套的考究装扮便能猜测此非凡人。 庄琬瑢手里长氅上的鹤纹跟这位年轻人襟口上的鹤纹如出一辙。 她先是嫌弃地将衣服扔在一旁。 年轻人听见声音猝然回头。 见是庄琬瑢醒了,神色一凛,那截洁白的脖子先垂了下来,不敢与之对视。 “丰俊朗呢?”庄琬瑢站起,整理了一下自己那身就算浸泡过也不会显得皱巴巴的衣裙。 年轻人听见「丰俊朗」这个名字先是微愣:“你是说昨晚跟你在一起的男子?” 庄琬瑢投来明知故问的冷淡目光。 年轻人立即肃容回答:“他还没到卯时就急匆匆离开了。” 庄琬瑢唇角微抿,眉梢浮起些许郁色。 她凉飕飕地看向年轻人:“你是括苍山的弟子?” 年轻人立即手掐子午诀抱拳,举至齐眉,两膝下跪,将剑放于一旁,双手合十,俯伏叩首:“在下,沈天锦。” 庄琬瑢不知想到什么,神色稍缓:“你就是何秋的亲传弟子,括苍山首徒?” 沈天锦道:“是我。” “你什么时候来的?” “你们进入括苍山的领地我就知道了,我一直在。见那男子……丰俊朗对你似乎没有威胁,我就没露面,只是守着。” 庄琬瑢点点头。 这人倒是机灵。 比林心那些老古董机灵多了。 庄琬瑢知道括苍山是她这边的同盟。 当初白泽五子去东皇墟参加庄辰殊侍神卫择选之前,便是先听子明的安排来了括苍山,跟沈天锦学习穿衣打扮,改掉白泽习性。 昨晚见丰俊朗机缘巧合带自己来的是括苍山山脚,她很放心。 觉得要是出事,她只需发出号令,便有援助。 跌落瀑布深涧,着实是意外。 丰俊朗会救她,更是意外收获。 虽然不知丰俊朗出于何种目的和考虑,但这些于她来讲,不太重要。 想着丰俊朗招呼没打,天还没亮就把自己留在这里,庄琬瑢的脸又拉了下来。 “你先起来吧。” 沈天锦站起,十分干脆利落站于一旁等待命令。 庄琬瑢静静地看着他。 括苍山的人,也算她的人。 心底潜意识便要将沈天锦与丰俊朗比较一番。 沈天锦的皮相冠绝括苍山,却依然不及丰俊朗,就算打扮得再用心。 “你可能用你的剑,劈开眼前这一涧水?”庄琬瑢突然道。 沈天锦一时不明白她的意思,猝然抬首,匆匆对了一下庄琬瑢的目光又低头,老实回答道:“不能。” 皮相比不上,本事也比不上。 庄琬瑢已有冷淡之色。 凭什么子慕予身边就配站着那么好的丰俊朗呢? 当初子明若是没将丰俊朗送去凤凰坳,而是白泽,一切是不是会有所不同? …… …… 当整座城浸泡在淡蓝的晨雾中。 当清源县门户前的灯笼一盏盏熄灭。 当第一束晨光照到客栈门前刚清洗过的青石板上。 子慕予回来了。 她一眼就看到了丰俊朗。 他拄着「长天」潦草地坐在台阶上,时不时站起来回踱步,眼底乌青,满脸焦忧。 子慕予远远站住,静静地看着他。 晨曦给丰俊朗周身镀了一层光晕,鬓发似染上金粉,玉立身形拖着长长的影子。 这个人,连影子都这么好看。 良久,她喊了一声:“俊朗。” 丰俊朗身体一僵,长长的睫毛微抖,霍然回眸。 定了半晌,他忽地冲了过来,又在子慕予身前一臂的距离处生生刹住。 子慕予冲他浅浅地笑:“我回来了。” “可有受伤?”丰俊朗急声问。 “我没事。”子慕予话音还没落定,一道阴影忽然靠近,与她的身影交叠。 丰俊朗双手紧紧箍住她的后背,将她用力压至怀中,声音闷闷地在她耳边回响:“你没告诉这计划这么危险!” 子慕予惊诧之下,两只手本能地朝两侧张开,因为胸口被困住,丰俊朗又比她高不少,她的头茫然地微昂着,一时有些无措地解释:“我也是没料到。” “子师姐回来了!”朱月璃的声音突然响起,随后便是许多人的脚步声。 子慕予刚想着要不要回应丰俊朗的拥抱,也环住他的腰身,丰俊朗却立即松了手。 他脸朝一边,背对众人,站在一侧,没和子慕予对视。 但子慕予匆匆一瞥,依然能见到他的眼眶微红。 齐浪等人投来探视的目光。 子慕予上前一步,挡在他们和丰俊朗之间,尝试转移他们的注意力:“你们都还好吗?你们身上的伤……” “伤都好了。你呢?你当时伤得很重。”齐浪道。 “我的伤也好了。”子慕予道。 “师姐,是不是供奉在太阳神殿那尊神明救了你,救了我们所有人?”朱月璃一脸期待与好奇。 “应该是。”子慕予道。 “你见到他了吗?神明是什么模样?”朱月璃因为兴奋而涨得小脸通红。 很多县民也围了过来,脖子长长地伸着,看着子慕予,满脸敬畏。 子慕予想起娄伯卿所说,他说神明一般不会在凡人面前露面。 她觉得这是娄伯卿的事,不该由她多嘴。 “我没看清。但我想,模样应该跟咱们差不多,一张嘴巴,两只眼睛,不会太特别。”子慕予道。 第393章 传句话,替为师看看 这个回答显然不是这些县民想要的。 “你没看清怎么能乱说呢?神明怎么可能跟我们一样?他肯定像山一般高大,头如笆斗,手足如柱,嘴似大鼎,眼若铜铃……”一位壮汉滔滔不绝地道。 子慕予瞪大眼睛,幻想着此人描述的形象,扯动嘴角:“可能……是吧。” 心想着如果娄伯卿知道自己在这些县民心中是如此模样,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下次见面,没准可以当面问问。 谁知道呢? 或许他不想在这些凡人面前露脸,就是不想打破自己在他们心目中的高大形象呢? 头如笆斗,嘴似大鼎……噗! 子慕予差点没忍住。 “白玉京弟子有两位幸存者,现在怎么处理?”这时徐千策出声道。 子慕予眸光一沉。 白玉京弟子只剩下卫南风和一个断剑受了重伤的弟子。 这个弟子短时间内怕都是废人了。 他们都被绑在客栈柴房。 清源县的人不敢靠近。 罗浮洞一众去往柴房的路上,吴念虹道:“那个叫卫南风的一口咬定,纵妖杀人是萧子衿一个人的主意,与他们的师门无关。还说昨晚那具阴尸不是他们招来的。” 房门打开。 两位被五花大绑挂在柱木上少年瞳孔骤缩如豆,惊惶失措地看来。 子慕予来到他们面前,准确来讲,是卫南风面前。 卫南风曾说,九尾赤狐噬咬金石头时,他有心相救。 这话,子慕予信。 因为此刻,卫南风的眼底,满是浓烈的痛苦。 他应该觉得,白玉京一行有如今下场,他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他们错了,所以该死。你没错,为何要恨自己?”子慕予突然出声。 卫南风愣愣地望向她,神色尽是破碎。 “我们不会杀了你们。可你们也别想着随口捏个谎言来糊弄我们。以后若见着庄琬瑢,替我传句话:多行不义,必有人会毙了她!” …… …… 清源县太阳神殿神明降临,正义一方已有定论。 无论生存者怎么说,白玉京都很难洗脱罪名。 金石头下葬。 县民忙着光明神殿的修复。 白玉京出门历练弟子在清源县纵妖杀人,导致他们几乎被罗浮洞七人全灭的消息,如风一样刮至三百六十仙府。 名不见经传的仙府「罗浮洞」,这个名字一时出现在先神洲各地仙府掌门的案头。 先神洲的仙界,像水里被扔进了一枚钠,开始沸腾起来。 流言纷起。 有人拍手叫好。 当然也有人破了大防。 有人说,这种仙吃人的腌臜事,本就该管管了。 那个什么仙门,号称三百六十仙门之首,毫无作为,真叫人不齿。 有人说,罗浮洞是仙门叛徒,这本是仙门内部的事,该静悄悄解决,怎么弄得人尽皆知,让整个仙门丢尽脸面,以后还怎么震慑得住那些肉体凡胎! …… …… 东皇墟。 掌门许道人正打着座修长生,听闻消息拂尘一甩,将桌旁茶碗尽数扫落。 “罗浮洞是什么东西?!我们东皇墟才是仙门之首!哪来不知天高地厚的蹩脚货尽想出风头?是时候该让他们受些教训,让他们知尊卑!传我号令,东皇墟所有弟子立即集合!” …… …… 括苍山。 这座穿破云层的高山,最顶部有云散天清一处。 那里架着许多奇怪的东西。 一柄三尺七寸的黄铜大窥管嵌顿在黄木支架上,层层金属圆环相互嵌套咬合,每根支管上都刻着二十八星宿,距离不一。 巨大的黄铜底座设计繁复,十字支架和奇怪的罗盘晷面散在四处。 一细瘦的老者发须皆白,弯着腰,双手推着那根大管,眼睛贴在管口上,不断地调整方向,窥向头顶那片丝毫没有白云遮挡的天穹。 一道剑光飞来。 转眼沈天锦便出现在老者身后。 沈天锦十分恭敬地喊了一声:“师父。” 何秋轻轻地“嘘”了一下,再看了好一会儿才回头:“见到她了?” “见到了。”沈天锦道。 “感觉如何?”何秋状似无意地问。 “不愧是神皇血脉。气度自与旁人不同。”沈天锦道。 何秋却笑着摇摇头:“就只看得到这些?肤浅。” 沈天锦面色惭愧:“只是初次接触,所以……” “既然初次接触看不准,那就下山去。你不是罗浮洞杨启吉,终日待在山里对你没好处。现在的先神洲在发生着有意思的变化,你得睁大你的眼睛,打开你的耳朵,帮为师好好看一看,听一听。”何秋挥手道。 沈天锦似乎没听明白:“看什么?又听什么?” 何秋呵呵一笑,眼睛重新贴到大铜管前:“眼睛是你的,耳朵也是你的,自然是你想看什么就看什么,想听什么就听什么。” 沈天锦带着满肚子的疑问正要转身。 “有个人,你一定要认真地看。”何秋突然补充了一句,“要像看今天那个人一样认真。” “谁?” “子慕予。” …… …… 子慕予等人对身后闹起的轩然大波和即将到来的麻烦全然不知。 他们在金石头下葬后,下午便离开了清源县。 未想至夜,突遇狂风暴雨。 前后无村无县,路边有大片农田庄稼地,半坡上有四五间茅草屋,应该是哪个大户人家私产。 七人身上湿透,兼之饥肠辘辘。 子慕予迫不得已,敲开了其中一间茅草屋的门。 开门的是个老妪,脊柱弯得几乎脸面贴着土地。 屋里灯光昏暗,五六个人围坐在一张小木桌上,应该是一家人,正要吃晚饭。 如此困顿的时候,子慕予不想多生波折。 不说他们来自仙门,只说是一群应老师要求出门行万里路增长见识的普通学生,路过此地,请求收留一宿。 老妪的目光在丰俊朗等人背后的刀剑上逡巡。 子慕予硬着头皮解释:“就是带着糊弄人的。我们手无缚鸡之力,若没带点防身的家伙,怕吃亏。” 老妪到底没有将他们拒之门外。 几家人挤了挤,空出一间屋子,让子慕予七人暂时住了进去。 第384章 夜谈,忍不住 本来这间茅草屋子住的也是七人,可有三个是孩子。 现在要住七位年轻人,显得窄挤是肯定的。 本来他们睡觉的地方就只有一个平铺大炕头。 天气还未到烧炕的地步,现在就是硬床板和成团成结的棉花被。 因为下雨,檐下堆放着干燥的茅草。 他们商量后,让三个女孩子睡炕上,四个男孩子铺干草对付一晚。 当然,歇息前还得解决咕咕叫的饥肠。 茅屋旁,有个灶台。 吴念虹给了钱,在这户人家手里买了些米面和蔬菜。 哦,蔬菜没有现成的,要自己去地里摘。 朱月璃和苏云深非常积极主动,穿着蓑衣便去摘了菜。 几个人中,因为子慕予院子里轮流做饭的关系,丰俊朗、徐千策都能做出一顿简单的家常菜了。 所以,这顿粗简的晚餐准备得很快。 七人围在灶膛边上热气腾腾饱餐一顿,等饭吃完了,身上的衣服也烤得差不多了。 各自歇息。 这个农庄没什么可疑的,本可以好好睡一觉。 可子慕予睡不着。 阴兵。 这绝对不是小事。 为了避免导致不必要的恐慌,子慕予对县民解释,那肉堆只是妖兽施行了障眼之术。 事涉白玉京,想来卫南风两人不会乱说。 离开清源县前,子慕予给杨启吉写了一封信。 现在,杨启吉和齐高业应该也知道了,不知她交代的事情,核查得如何了? 夜里有些寒凉,子慕予在还有残火的灶旁取暖。 同样睡不着的是丰俊朗。 白天那个拥抱匆匆,他们相见后很多话根本来不及说,后面半天一直都在赶路。 他抬了张板凳过来,与子慕予几乎是肩并肩坐在一起。 子慕予见丰俊朗来了,没问他为何睡不着,只是在灶里添了些木柴。 “那天在太阳神殿降临的神明,是娄伯卿。他是火阶四品神。”她道。 “娄伯卿?”丰俊朗意外之中透着一股原来如此的恍然。 当初在罗浮洞,他就知娄伯卿不是泛泛之辈。 没想到,竟是神明。 “广福楼的东家也是娄伯卿。”子慕予接着道,“当初的金子是他给的,当然,我们没有占他的便宜,我给了他一些很贵重的药。” 子慕予很自然地说着这一切。 在小火光的照映下,丰俊朗脸色明灭不定。 他想起了一道眼神。 当初子慕予在台上跳《惊鸿舞》,广福楼的东家就在中间那个厢房,他们之间有一个对视。 那绝对不是友好的眼神。 想到这里,他又悄悄坐得离子慕予近一些。 子慕予注意到他的小动作,眉梢微挑,头颅一歪,搭到丰俊朗的肩膀上去。 子慕予能感受到丰俊朗身体的僵硬。 能听到他心如撞鼓的节律。 子慕予心想,人说有情男女,喜欢贴贴,果然不假。 丰俊朗疯狂分泌的多巴胺,让他的双眸亮若琉璃。 看到丰俊朗高兴,她也是高兴的。 虽然她的心,静得如杨启吉面前的寒潭,没有丝毫情动的涟漪。 丰俊朗也拿起一小块木柴扔进灶里,开始说起庄琬瑢的事。 他将那晚与庄琬瑢发生的一切无巨细全部讲了出来。 这事子慕予从广福楼回来后一直想问,可自始至终都问不出口。 她知道自己在担心什么。 “我其实可以不救她的。现在,我已经后悔了。”丰俊朗道。 “如果换我在那里,我应该也会救她的。”子慕予道。 “为什么?”丰俊朗问。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你引她离开清源县吗?除了不知她背后还有多少势力,就是怕自己会忍不住动手杀了她。她现在不能死。以前我曾想,若……”子慕予顿了顿,“我们要对付云熠,以后我与庄琬瑢未必不能成为同盟。如今再看,阴兵十有八九是她的手段,这样的同盟不能要。但她依然有不能死的理由。” 子慕予看向丰俊朗,眼中不知为何有愧疚:“如果我迟迟不能练到「道德踪」第十层,那她就是能解除你「诛识砂」的唯一人。不能把你的后路给断了。” 丰俊朗盯着火光,这一刻他却不太敢看子慕予,眼中有些涩痛。 这本是他的想法。 子慕予却自己说了出来。 是想安慰他,不让他陷于后悔和自责吗? 若不是为了他,子慕予没有必须与云熠为敌、留下庄琬瑢的理由。 他怀疑在梦中教他剑术的方喆,是他舅舅子明派来的人,也就是庄琬瑢的人。 当时脑中考虑的东西实在太多,他才已经游到岸边,又折返回去,将庄琬瑢救了起来。 慕予你何须愧疚? 该愧疚的是我才是。 “东皇墟那个……庄辰殊,她真的无法练到「道德踪」第十层吗?”丰俊朗带有一丝期待看过来。 若是有别的选择,他不能成为子慕予对付庄琬瑢的掣肘。 “她比我更没机会。”子慕予肯定地道,“她练的「道德踪」是以前老庄头交与我的那本,它有很大问题。” 丰俊朗神色一沉,双眸像浸泡在雪水里的墨玉髓。 子慕予以为丰俊朗只是沮丧,伸出烤暖的双手,将丰俊朗的脸捧在手心,笑得眉眼弯弯,似没有任何烦恼:“看着我,不要想着庄琬瑢。她只是我们的后路,不是什么重要之人。” 丰俊朗静静地让她托着。 一张俏脸由白净变成红玉,肌肤迅速升温。 “我没想过她,我想的一直都是你。”丰俊朗口干舌燥地道。 “我就在你面前,想我什么?”子慕予的眼睛笑得更弯了。 丰俊朗舔了舔嘴唇:“想你对我的好。想我如何做才能配得上你对我的好。” 子慕予微微一愣。 连丰俊朗这么骄傲的性子,原来也会说这么美丽的话讨好人。 子慕予的目光落在丰俊朗樱红的唇皮上。 秀色可餐。 她没忍住,用拇指摩挲了一下。 心想着不知亲下去,该是何种美味。 丰俊朗青筋突突地暴起,脸红成熟虾,身体在微微颤抖。 这颤抖从拇指传至手臂,再冲入大脑。 子慕予猛然惊醒,赶紧松手转身。 第395章 《斩天机》,天上有人 她何时成了这色|中|饿鬼了? 丰俊朗是好孩子。 谈恋爱是一回事。 可不能太占人家便宜了。 欲与情分离,要遭天谴的。 这是她在前世偶尔无聊,看电视剧得出的心得。 丰俊朗怅然若失。 子慕予清了清嗓眼,一手托着秀致的下巴:“嗯,看来以后要对你更好才可以。想听歌吗?我可以唱首歌给你听。” 丰俊朗醒了醒神:“好。” 子慕予手拿一根燃着火焰的木枝,轻轻敲点,似在打着某种节拍。 「 如果一切缘分皆由天定 如果所有挣扎皆是徒劳 如果故事画本都已写好 如果掌心纹路刻好结局 那人间烟火毫无意义 刀锋藏在月光里 那是心跳不甘的蜜语 我们绝对不会被困在罗盘两极 顺从地走向命定的轨迹 一呼一吸都该自主 一明一灭只是眨眼 一枯一荣是我们迈过的光阴 一笔一画是我们共同落款的默契 参透玄机不是我们的往昔 人们在指纹里寻找未破译的谶语 绝不是终局 不能穿上精心缝制戏袍 不能让那线缠住未点胭脂的指掌 借刀剑斩断悬丝万丈 借烛火烧毁命格黄榜 借惊雷劈开天机罗网 在暴雨中淬出锋利光芒 让天鬼也尝试剜心断肠 看一看那人的错愕模样 看一看我们奏响的人间繁华。 」 丰俊朗听得很认真,似想听清楚并理解里头每一个字词。 “这首歌何名?”他问。 “没名。但是我们可以起一个,不如就叫《斩天机》,如何?”子慕予歪头看他。 丰俊朗点点头:“应该是好的意思吧?” “嗯,极好的意思。”子慕予笑道。 丰俊朗问:“能再唱一遍吗?” “当然,只要你想听。”子慕予再次轻敲木枝。 丰俊朗从板凳上站起,轻轻拔出「长天」,脚下一点,掠上半空。 子慕予见他似乎要舞剑的意思,走出门去,负手,看着空中那道素影,开始轻唱。 没有月色。 许是怕影响他人。 剑动无声。 剑影织出银网。 切割着纷纷小雨。 剑罡诱来一阵风。 沾染水滴的青丝随着剑风扬起,又在剑气的牵引中螺旋。 他忽然后仰,腰肢又迅猛弹起,足尖点在剑身,纵跃腾空。 他就像一只白色的蝴蝶。 在雨中为他喜欢的女孩与剑起舞。 丰俊朗的剑招,与子慕予的歌词高度契合,并不娇柔,而是雄浑有力,带着一股决然和坚毅。 徐千策轻轻支开窗角。 缝隙处,挤着好几个黑色的头颅。 看样子,他们是一个没睡,都忙着吃瓜呢。 “丰师兄和子师姐,是不是相互恋慕?” 徐千策默默看着这一幕。 好一番感慨。 如果猜得没错,最先发现子慕予是女子是他啊。 他曾经,心脏也为子慕予剧烈跳动过。 他爱慕过人。 他能区分自己对子慕予那份心意,不是爱慕。 子慕予只是一把巨锤,砸在他死水般的心湖;是一把锋刃,切除他伤口的腐肉。 他在子慕予眼中,看到生命的顽强,和生死的干脆。 在遇见子慕予之前,他死不甘,活不喜。 如此刺激对于他,是巨大的。 所以当时他决定,若是以后必须死,他一定要死在子慕予手里。 子慕予落刀,肯定干脆极了。 什么不甘,什么后悔,他一定都来不及想。 如今,他对自己这条命又有了别的看法,暂且不提。 他能看得出,丰俊朗的确是非常喜欢子慕予。 子慕予也很喜欢丰俊朗。 可是丰俊朗的喜欢和子慕予的喜欢是不一样的。 丰俊朗的喜欢是恋慕。 子慕予的喜欢却不是。 在清源县那晚,丰俊朗跟子慕予短暂出去后返回,像极了突然获得无价之宝的孩子。 可子慕予,太平静了。 丰俊朗和子慕予,明明属于同龄,却不像同龄人。 不止是丰俊朗。 子慕予与他们任何一个,都不像同龄人。 她好像总是站在远一些的地方,高一些的地方,向下包容着他们。 就是这种距离感,让他对子慕予逐渐心生敬畏。 徐千策不由得很为二人担心。 恋慕,是一种非常贪心的情感。 它贪两颗人心的无限接近。 当一颗心迫切想靠近,却发现另外一颗心无论如何也靠不近时,便无可避免引起失望和伤心。 现在丰俊朗可能因为没有经验、或者因为太过欢喜而忽略了细节,没有注意到。 但他终有一天会清醒过来的。 子慕予到底在干什么呢?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徐千策掐了掐眉间。 心想,明日找个时间试探一下子慕予,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他游戏人间那么多年,对情一事应该还是有点发言权的。 计定,他轻轻掩下窗盖。 几颗头颅还想往这边钻,被他一一按了回去。 “都回去歇着!丰师兄想让你们子师姐指点剑招呢,胡乱猜测什么!今晚的事,都要装作不知道!”徐千策低声交代。 几个人像雨后的青蛙,「哦」声一片。 舞台上,舞者只有一人。 舞台下,观众却不止一人。 雨夜中,有人立于不远处的山岗。 庄琬瑢。 她的身后,跟着穿着蓑衣的沈天锦。 沈天锦为她撑着伞。 伞骨末端没有滴落的雨串。 绛紫色的伞面吞噬了全部雨水,乌黑无边,与夜色几乎融为一体。 就算风大,也无半点雨水沾染上庄琬瑢的衣裙。 庄琬瑢跟了子慕予一行一路。 不对,准确来讲,是跟了丰俊朗一路。 这场剑舞,深深刺痛了她的瞳孔。 忽有影子轻轻飘落。 是林心。 他没有撑伞,也没穿蓑衣。 他的身子与天空飘的雨似乎不在同一个空间维度,彼此没有任何影响。 林心黯黑的脸上尽是警惕。 他抬头看向天穹,雨水在他的眼球上方一毫米处溅出无数细小的白玉:“女公子,那里,似乎有人!” 庄琬瑢和沈天锦脸色骤变,齐齐抬头盯向头顶那片黑海。 庄琬瑢的目光凌厉无比,脸上看不出什么,肌肉却明显紧绷,双脚先不由自主往后退了一步。 她不怕地上的人。 就怕来自头顶的视线! 第396章 灰烬,委屈 庄琬瑢瞪向林心,然后眉梢往天上一撇。 林心会意,却犹豫半瞬。 庄琬瑢的脸色立即垮了下来。 林心目色一毅,银枪在手,底下忽如脚踩风轮,朝天上奔射而去。 阴雨蒙蒙,天上尽是铅云。 一时电闪雷鸣,依稀似乎可见人影,却不知是林心的还是别人的。 骤有火迹撕碎空气,无数絮状如棉的细丝在闪着亮光,噼里啪啦,无数气流冲撞,恍似有什么东西被焚烧。 子慕予和丰俊朗见突然打雷起电,先回了茅屋。 庄琬瑢和沈天锦藏在暗林中。 黑伞阻挡了庄琬瑢的视线,被她一把拨开。 雨水淅淅沥沥直直落下,瞬间便染湿了她的发、她的眉和她的睫毛。 可她恍若无觉,死死盯向半空。 庄琬瑢没有伞阻挡,沈天锦自然也不敢用伞为自己遮雨,横搭手上,仰头看着,因紧张而死死握住伞柄,因为太过用力,肩骨微微隆起。 咻! 一件物什被烧得火红,从云层掉落,不远不近恰好钉在庄琬瑢脚前。 何其眼熟。 不正是林心那柄银枪! 烧红的枪头与泡足雨水的草皮泥土相触,发出「滋滋」声响。 气泡破散,尽是白雾,浸满雨水的草皮迅速被蒸干,忽「噗」地一声,竟是烧了起来。 沈天锦眼疾手快,拉着庄琬瑢后退一步。 庄琬瑢的绣花鞋尖,依然被烧得焦黑还破了个大洞。 庄琬瑢似没感觉到脚趾尖传来的剧痛。 依然瞪大眼睛,倔强地看着头顶。 林心呢? 空中飘散着什么东西的灰烬,有些还带着细小的火苗,在雨和风的漩涡中旋转。 有一缕,已经飘到庄琬瑢面前。 她想也没想,伸手接住。 一点白灰。 碾了碾。 瞳孔骤缩如豆。 这是骨灰。 沈天锦见庄琬瑢神色有异,想到某种可能,神色大变。 “快走!”沈天锦再也顾不上尊卑有别,拉住庄琬瑢的手臂就往黑林中退。 两人刚走了一段路,忽有一道透明光迹罩下。 天地间如死一般静寂。 沈天锦像个木头人,一动不动定在那里。 鬓边发丝飘向后四十五度角。 眼睛半眨。 惊慌之色凝在五官。 左脚微抬,沾起的水珠落在半截。 蓑衣上欲坠未坠的雨滴像假的,失去了流动的本性。 可庄琬瑢能动,眼睁睁看着周遭发生的一切异常,不由大骇。 她后悔了。 不该如此冲动,让林心去挑衅对方。 刚才她该静悄悄退去才是。 光影浮动。 她面前出现三道人影。 娄伯卿、杨义和杨升。 雨点根本无法近他们的身,刚靠近,就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逼开了。 所以相比起来,庄琬瑢狼狈得多。 这是杨义和杨升第一次见庄琬瑢,他们也知庄琬瑢的身份,所以目光有些好奇。 庄琬瑢阴寒着目光瞪了过去。 杨义和杨升只觉得心里「咯噔」一下,赶紧低头。 对方是谁,怎会由得他们如此放肆地打量? 娄伯卿拿着一方帕子,虚掩着嘴巴,偶尔,咳嗽两声。 那虚弱样子,就是以前病还没好的模样。 杨义和杨升都有些意外地望过来。 他们主子的嗽症不是都好了吗? 娄伯卿面不改色:“娄伯卿见过殿下。” 夜色昏暗,庄琬瑢哪里瞧得出他的脸色跟以往天差地别。 见来人是娄伯卿,庄琬瑢脸色微松:“是你?” 他们见过面的。 第一次是半年前。 若不是娄伯卿,如今她还站不到这里。 当时她灵根雪山尽毁,子明用尽办法,她的元神破口依然在寸寸扩大,神识难继。 是娄伯卿潜进她的灵墟识海,自报身份,帮她固定住了元神根基,让她有机会自己来向子慕予索取那抹婴胚元神。 她当时就好奇这件事。 子明是三品神。 据她了解,娄伯卿远不如子明。 连子明都办不到的事,他娄伯卿如何能办到? 然后娄伯卿给了她答案。 因为他与她,有一纸神皇、神后定下的姻缘。 他们的神魂,从小便是有联系的。 换句话说,他们的元神,有某种共化。 “是卿,你的未婚夫婿。”娄伯卿以与寻常截然不同的痞态道。 神色之中,还有股黏腻的暧昧。 杨义和杨升面面相觑,只感觉全身起了鸡皮疙瘩。 他家主子这是鬼上身了吗? 连庄琬瑢这种心思可以很深沉的人都忍不住面露嫌弃。 在她的第一印象里,娄伯卿长得不好看,还病入膏肓,风一吹似乎就要倒了。 她怎么会嫁给这样一个病怏怏的书呆子? 特别是娄伯卿的态度! 总让她感觉自己已经成为他的所有物一样。 这让她很不舒服,也很不高兴! “你胡说八道什么?!”庄琬瑢冷着脸道。 “这是神皇、神后与祖父定下的婚约,怎么能说是胡说八道呢?”娄伯卿看着有些受伤和委屈,“殿下,我还用自己的元神救过您……虽然,卿绝不敢挟恩图报……” 既不想挟恩图报,那为何做出如此委屈巴巴的姿态? 这死模样做给谁看? 兼之娄伯卿提起「神后」,庄琬瑢脸色微变,整个人又冷了几分,寒如冰窟。 她至今想不明白,林予安,她的母神,为何要害她! 装作古元卓的模样来见她,试探她,很好玩么! 让双方都付出如此大的代价。 愚蠢! 心里恨痛交织。 她至今仍有一个猜测。 在为她固住元神一事上,并非子明无能而娄伯卿有本事。 而是子明不想尽力。 他不想尽力的原因,大概是因为猜到了那件事。 她怀疑子明已经知道她做了什么。 她掏了林予安的心。 子明对林予安的心思,她清楚得很。 正因为清楚,所以她无数次疑心子明,最终都选择相信子明会坚定地站在她这一边! 可是那件事以后呢? 她弑了母。 子明失去了所爱之人。 子明以后还会坚定不移地站在她这边吗? 说实话,庄琬瑢没有信心! 让她没有信心的不仅是子明。 还有柏贤、施良、蒋荣这些老臣。 还有白泽! 所有这些人,都是林予安的干系他们才坚定地站在她这边的。 她醒来后,虽然子明什么都没说,柏贤他们也没表现出特别的异样,但是她依然感觉有什么东西在发生不可控的变化,这些变化让她不安。 这次,她没带柏贤他们,只带林心,便是出自这个原因。 她冒险与白玉京弟子一起出门历练,其实也是因为心急了。 她迫切需要寻求新的臂助! 与林予安无关的臂助。 若是以往,括苍山这种山门她如何瞧得上眼? 第397章 意外的收获 庄琬瑢突然想起刚才的灰烬,神色变得审慎。 “刚才是你杀了林心?” 若是娄伯卿有这样的本事,收为己用,未尝不可啊。 一纸婚书吊着,本也没什么损失不是? 最多再浪费两句好话哄着? 等她事成,再一脚踹开便是。 庄琬瑢是这样想的。 “啊?林心是谁?”娄伯卿做出一脸废物才配有的胆战心惊之色,后怕地拍着胸膛,“殿下,你是不知,刚才好粗的几道闪电,隐约还能见到好大一只鸟影,不知是什么鸟,竟然有如此胆色与雷电相击?殿下,你知道是什么鸟吗?” 庄琬瑢的脸色黑如锅底。 其实在很小的时候,她便从子明那里听说了赐婚这件事。 一开始,她原也有些期待的。 因为在万神台上的人,真正狡猾的应该是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什么也不作为,无论将来是她还是庄辰殊走到最后,他们都可以说不知情无罪。 这才是最稳妥且最省事、几乎不用付出任何代价的路。 娄伯卿居然弃庄辰殊而直接找她,且可能有能力助她,虽然长相不算出挑,她心中的期待感依然达到了顶峰。 可此后,随着她探听了解的深入,她对娄伯卿越来越失望。 先天带病,不能修炼,足不出书房,弱不禁风。 他们为数不多的几次见面,娄伯卿一直在咳咳咳。 她一想到以后可能要经常响起的咳嗽声,就觉得心烦。 若不是为了爱情,那她嫁人肯定是为了一有力的臂助。 可皇师府老的老,蠢的蠢,病的病,与一根蛀木差不多,能帮得到她什么呢? 现在她心里有了丰俊朗,再看娄伯卿就愈发觉得他面目可憎,一无是处。 其实,在暗林里庄琬瑢根本看不清如今的娄伯卿。 有一些木影在娄伯卿脸上来回摇曳,五官辨认就更困难了。 只是依稀看得到轮廓,听得清楚对方的声音。 “殿下,你可千万不能嫌弃伯卿。我祖父说了,皇师府有没有将来,就看伯卿能不能讨得殿下的欢心了……”娄伯卿顿了顿,然后有些自责地拍自己的嘴巴。 “啊,祖父说这些话只能我自己知道,不能对别人说,咳咳咳……”撕心裂肺地咳了一阵后,娄伯卿摇摇晃晃地举起三只手指,“殿下,殿下,你一定要相信伯卿对你的心意,日月可鉴,天地可表。” 庄琬瑢被娄伯卿表现出来的愚蠢气得眉头抽搐。 她有理由怀疑,娄伯卿在万神台的才子之名是娄圣远那个老家伙故意自夸出来的,目的就是想让这个夙病缠身的孙子能有个「好归宿」。 我尚且想方设法寻求臂助,你们娄家倒好,把我当支撑你们娄家的大树! 见庄琬瑢脸色不好,娄伯卿显然有点心急,咳嗽得更加厉害:“殿下,我是真心的。我这个时候来找你,就是为了向你表明心迹的!天气好的时候,我没来找你。白天的时候,我也没有来找你。就是这种天气恶劣的时候我才来找你,就是为了让你知道,我的心诚如真金!祖父说……偶尔需要使点苦肉计……咳咳咳……” “殿下,我又说了不该说的话。殿下,我们的婚书我时刻都带在身上呢,每天都要看一遍的!时刻提醒我自己,不能自苦,我与殿下是有婚约的!我,娄伯卿,是未来的皇夫!” 庄琬瑢被他吵得太阳穴突突直跳,闭起眼睛,胸脯起伏,直到听见「婚书」两个字,才霍然睁开眼睛。 “婚书,让我看看?”她探出手去。 娄伯卿伸手进怀里摸了摸,许久才摸了一只冰玉红封出来,十分小心地捧着,低头呈了上来:“婚书上,经术法保护,崭新如初立之时呢。”见庄琬瑢打开了婚书,看上去似乎极有兴趣,娄伯卿解说得更加起劲,像卖弄着自己的宝贝,“这桩婚事的约定,由神皇、神后见证,婚书非神皇血脉不能撕毁呢。” 庄琬瑢饶有兴味地“哦?”了一声。 接着「嘶啦」一声响。 随后冰玉尽碎,掉在地上并未发出太多的声音。 娄伯卿愣住了,似受到了巨大的打击。 他身后的杨义和杨升皆瞪大眼睛,满目不可置信。 婚书就这么……被毁了? 如此……轻易? 原本这婚书撕破时,发出的那阵响,刺激了庄琬瑢的神魂,让她清楞楞地寒战了一下,脑子瞬间清醒。 想来这婚书的纸张或者字墨是用了什么术法的,本意让人慎重对待。 若是她刚才的劲头小一些或者不那么急迫,这术法定会对她继续损毁这纸婚书施加阻力。 无论如何,这婚书毁得那么顺利,在场的所有人,似乎都十分意外。 就这么一瞬,庄琬瑢有那么一点后悔: 这个决定,是不是做得太仓促了? 娄伯卿意外之色犹甚。 他不顾地上树叶草缝中尽是水渍,双腿「扑通」跪地。 杨义、杨升急声喊:“公子!” 他们站在两旁试图搀扶,却被娄伯卿挣开。 娄伯卿伸手哆哆嗦嗦地捡起地上的碎纸、碎玉,发现里头凑不齐一个完好的字。 他忽然扑在地上,双肩颤抖起来,竟似在哭! 杨义、杨升不明所以,以为自家公子是真难过,也跟着抹泪。 娄伯卿这一系列行为,让庄琬瑢悄生的那抹悔意立即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最讨厌男人哭。 将自己的未来、将家族的未来全系于别人身上,真正的窝囊废! 但是接着,她听见了一声笑。 这声笑,让她毛骨悚然。 庄琬瑢警惕地看向四处,不知这笑声来自何处。 然后她看见娄伯卿站了起来。 是他在笑! 笑得浑身颤抖。 他笑着笑着,抬起手指撩了一下眼角。 指尖沾了一滴笑出来的泪珠。 他轻轻一弹。 那滴泪珠射向庄琬瑢裙摆,跟雨点一样,消失无形。 “啊,真是个意外的收获。”娄伯卿笑着安静地看着庄琬瑢。 “是伤心难过得了失心疯了吗?”庄琬瑢拧起眉,却不由自主往后退了一步。 娄伯卿身上的气质变了。 不知是何时变的。 刚才娄伯卿给她的感觉,就是气息微弱,废物一个。 可是现在,他周身散发出来的强大气场似凝住了她周围的空气。 连呼吸,都情不自禁要小心翼翼。 受骗了? 庄琬瑢的柳眉骤然吊起。 第398章 居心,贱畜 娄伯卿从没想过他与神皇帝姬的姻盟会这么好除。 或许,是他将这件事想得太困难了? 赐婚这件事峰回路转,几经波折。 曾经以为在庄辰殊那里,已成死路。 谁知子慕予横空出世。 原以为错有错着,自己运气不是太差,谁知子慕予明确拒绝并表示对自己无意。 那时,他将婚书藏得除了自己,谁也找不到。 就怕子慕予从哪里听见婚书的事,直接上门找他索要,并取之损毁。 谁知又生波折,真正的神皇帝姬还另有其人。 自半年前,他见过庄琬瑢一面,便做出了决定。 必须想办法毁了婚书,毁了这桩姻盟。 为此,他做出了详尽的计划。 每一步,都经过反复推敲和斟酌,并在脑中演练无数次。 当初他为庄琬瑢固守元神,却不是为了庄琬瑢,而是为了他自己。 若庄琬瑢变得太弱,太有挫败感,他是真怕庄琬瑢会把一切助力当救命稻草,比如他,比如皇师府。 他治病有成效的事,在他的命令下没漏出半点风声。 庄琬瑢打听到的关于他的消息,真中有假,假中有真,有些是事实,有些是他故意放出去的。 从见到庄琬瑢的第一眼,他就知道,庄琬瑢虽然比庄辰殊强一些,但是她们的性格中存在某种共性。 就是她们都对平凡、弱小的人和物毫无耐心和善意。 只要他表现得足够平凡和弱小,他就一定会被庄琬瑢丢弃。 他是如此确信这一点。 可他从没想过,事情会进展得这么快,这么顺利! 他今晚只是心血来潮,突然很想见见子慕予。 谁知才刚靠近,便发现了庄琬瑢。 他在天上,将庄琬瑢的神色看得清清楚楚。 虽然是夜晚,虽然她半个额头被黑伞遮住。 他看得是那么仔细,忘记隐藏气息,然后被林心发现了。 接着就是后面发生的一切。 一个侍从死了。 庄琬瑢不说没有半点痛惜之色,连他故意说林心是一只大鸟,庄琬瑢都没有任何为之反驳之言,似乎这个人死不足惜。 娄伯卿当即心意一动。 他其实脸皮薄,也不擅长演戏。 若是在白天,庄琬瑢未必看不出端倪。 偏偏是雨夜。 偏偏前有丰俊朗和子慕予他们一场剑舞乱其心,后有林心死亡惊其神,接着他突然出现。 一切的一切,太巧合了。 所以得到意想不到的效果。 娄伯卿发现,自从他认识子慕予后,运气一直都不差。 “你刚才……在跟我演戏?”庄琬瑢气极,语音尾调上扬而变得有些尖利,“林心果然是被你所杀?” 她之所以在乎这件事,并不是因为林心,更不是想着以后要为之报仇。 她只是想确认娄伯卿的能力。 想着自己接下来该如何应对,才能不惹恼对方,以保全自己。 娄伯卿没再笑,收起笑容的脸寒冷彻骨。 巨大的压力扑面而来。 刚才林心发现天上有人时,她就是这种感觉。 被俯视的感觉。 娄伯卿转身看向罗浮洞弟子入住的茅草屋:“庄琬瑢,你是不是喜欢上丰俊朗了?” 庄琬瑢一愣,脸色一阵红一阵白:“你再胡说八道,我……我……” 她能说出什么威胁之言呢? 如今她知道林心肯定是被娄伯卿杀的了。 敌我本事已经在她心中经过一番较量。 现在她元神尚未完全修复,虽能用羽鸿步逃命,却没有「夺运」之能。 可她为何要逃。 对方大费周章,应该就是为了毁了这一纸婚书。 庄琬瑢想到此处,心里稍定。 娄伯卿突然轻轻一笑,好像刚才脸上的寒霜只是错觉:“你就算承认了又何妨呢。这桩婚事,本就是罔顾你我意愿之事,解除后你我嫁娶各自自由。你若有了喜欢之人,我该道一声恭喜。” 这话说得虽然有理。 可是庄琬瑢很不爽。 本来事情的走向,是她单方面不喜欢对方,单方面解除的婚约。 而不是现在这样,对方对她根本不感兴趣。 这对庄琬瑢来讲,太侮辱人了。 娄伯卿却不理会她怎么想,负手而立。 “你知道吗?你与丰俊朗,有命定之缘。可是,有这份婚书在,你们的缘分,做不了数。现在好了,婚书已毁。在某种程度上来讲,你该感谢我。” 庄琬瑢神色一震,双眼微眯:“命定之缘?什么意思?” “有人给你和丰俊朗牵了情丝。”娄伯卿说着,嘴角忍不住轻轻挑起。 庄琬瑢暗暗一思忖,便想到某些不对劲来:“你是说,子……公孙日月?” 娄伯卿耸耸肩。 庄琬瑢勃然大怒。 子明,你怎么敢! 竟把我当成了你情感游戏的傀儡! “他到底有些私心,想保下自己这点唯一的血亲。我想,他的本意应该不是让你们成为一对,只是想让你在以后对付子慕予的时候,对丰俊朗多些不忍之心而已。”娄伯卿道。 庄琬瑢神色明暗不定,多种情绪在脸上激烈冲突。 “怎么断了这根情丝?!”她问。 娄伯卿直直看过来,似乎庄琬瑢的反应在他的意料之外,却一切又在情理之中,所以他并不感到愕然,只是脸上微有哂意:“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杀了公孙日月。” 庄琬瑢琥珀色的双眸微颤。 杀了子明,她就不用受这份缘的束缚。 杀了子明,子慕予的「噬魂墙」便失去效果,以后对付子慕予的时候就不再会束手束脚。 可是转念一想。 子明现在依然是她最大的助力。 更重要的一点是,子明是她日后证明自己身份的最重要的证人。 当思绪回还,庄琬瑢倏然警惕:“你想挑拨我与义父之间的关系?是何居心!” 娄伯卿冷笑一声:“信不信随你。” 庄琬瑢刚想问问:你就那么肯定,毁了这桩婚事不会后悔吗? 可是娄伯卿没有给她开口的机会,竟带着杨义、杨升径直消失了。 跟出现时一般突然。 蓑衣上的雨滴骤然坠落。 脚下踩着的水滩忽然溅起。 沈天锦的发丝垂落,神色依然惊慌,拖着庄琬瑢就要继续往前走。 正愣愣地生了满肚子气的庄琬瑢对着沈天锦的脸上就是一巴掌,恨声道:“贱畜,别碰我!” 第399章 夜见,进不了 三人看似走了,实则是重新回到了空中。 看着神色沉郁的庄琬瑢和不知哪里做错而一脸愕惘的沈天锦远离。 杨义忧心忡忡:“公子,你真的决定了吗?婚书就这么毁了,好吗?” 娄伯卿眯眼看着庄琬瑢离开的方向:“你们看见庄琬瑢刚才眼中的杀意了吗?子明对庄琬瑢算是掏心掏肺了,可是她依然想杀了他。我们这样的人,对她来讲,又算得了什么。这一点,她与庄辰殊太像了,眼里都只有自己。如此薄情寡义之人,不足为伍。” “可日后她要是真成了万神台之主,咱们如此撕破脸皮,好吗?”一向不怎么会深入思考问题的杨升也难得提出了长远一些的问题。 “那就让她成不了。”娄伯卿话里说着庄琬瑢,眼皮绷紧,目光削出锋利的切面,视线笔直延伸,落在一栋茅草屋上。 杨义神色一凛。 可杨升掉了链子,他觉得今天这事太大了,挠了挠头,忍不住道:“真不需要跟老爷、老太爷说一声吗?” “以后皇师府由我做主。”娄伯卿眼神颇为凌厉地望向杨升,“在他们面前,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你知道的。” 杨义和杨升血色尽褪。 他们可没忘了刚才一幕。 他们平日里看着温文尔雅的公子,直接将一个人烧成灰烬了。 这半年,他们公子爆发的不仅是能力,还有脾气。 至于能力,经年手不释卷,博览群书,以前身体不行,脑中演练无数,厚积薄发,终于崭露头角,不避锋芒。 至于脾气,好像多年隐忍,已经到了极限,便再也不想忍,不想示弱保全、伏低做小了。 “你们先回去吧。”娄伯卿的声音突然柔和。 杨义、杨升哪敢不从。 娄伯卿站在原处,抬头看天。 转瞬,雨停云收,天清月出。 娄伯卿似乎只迈了一步,便瞬至茅屋前。 步行无声,如入无人之境。 周围的人都睡熟了。 包括子慕予。 她躺在炕的最外侧。 本来照在墙上的月光,慢慢转移,照在子慕予的脸上。 这家人可能为了照顾小孩,茅屋里的炕床有些低矮。 娄伯卿蹲着,视线刚好与子慕予相平。 他双手搭着膝盖,脑袋歪在肩上,脸上露出安宁满足的笑容,定定地望着子慕予,眼睛许久才眨一次。 他曾问子慕予,若是他想见她了,能不能来找她。 子慕予说,当然,这是他的自由。 所以娄伯卿认为,这是得到过子慕予允许的会面。 今日发生了好事,他心情畅快。 若不是想着子慕予赶了半天路,又淋过雨,当好好歇歇了,说不定他会忍不住将子慕予唤醒,与她共饮一杯,告诉她,他再无姻盟的束缚。 他与她,拥有相同的自由。 空中应有流云掠过月轮,光影在子慕予凝脂肌肤上静静流淌。 月皎似银纱覆在她脸上,让每一寸肌肤如玉如瓷。 鸦羽长睫染上柔光,投下蝶翅般的碎影。 菱唇微启呵出兰息,带着一股诱人芳泽。 青丝半掩的脖颈被月光洗得近乎透明,肌肤下的搏动如此生机勃勃。 子慕予戴着灵印镯的手,就枕在晃动着浮玉月斑的锁骨窝侧。 他的东西,如此靠近好感女子的心脏。 这对一个男人来讲,是非同一般的精神刺激。 娄伯卿看着看着,目色幽深起来。 忍不住,直起上身,慢慢探近那抹樱唇。 鼻息相闻。 神魄已醉,头昏脑胀。 静静地定了片刻,他终究摇头苦笑。 这没有得到过子慕予的允许。 所以,还不能做。 娄伯卿重新恢复原来的姿势,头搭在肩上,继续歪头看着子慕予。 忽然,子慕予眉头紧紧拧起。 娄伯卿抬起头。 他忽然好奇,想知道她梦里到底在发生什么。 竖起中食两指,嘴角翕动,他点向子慕予眉间。 一点光晕在子慕予眉间散开。 娄伯卿的视野刚进入朦胧世界,隐约看见了星河灿烂,一阵白光突显,似要刺瞎他的双目,接着团团白雾扑来,巨大的冲击力直撞向他的胸腹! 「啪嗒」! 娄伯卿跌坐在地上,闷哼压抑在唇边,差点惹出声响。 他进不了子慕予的灵墟识海! 娄伯卿无声咳嗽了一下,嗓子眼里满是腥甜,惊讶不已。 “圣老,怎么回事?”他急问。 按理说,子慕予刚迈进成仙境,而他已是四品神,该能向下兼容。 可为何不行! 脑中那人原本咀嚼的动作、血肉骨骼混合咬碎的吱吱声突然停下。 在黑暗中散发寒光的双眸似乎也有些迷茫。 不过迷茫也只是转瞬。 “她先前只是给你上了炷香,你就喷了血,她刚要拜你,你就晕了过去。如今你又进不了她的灵墟识海。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是有什么人在子慕予体内植入了非常强悍的神识。要么,这个子慕予,怕大有来头。”圣老道。 那天,本来子慕予上香时娄伯卿便会借势,助子慕予一臂之力。 可是却如脑中声音所言,他突然受伤,一时顾及不得,只得稍稍调整,在最后的紧要关头才堪堪赶上,亲身降临清源县。 去了广福楼,见清醒后的子慕予前特意洗了澡,就是怕自己身上的血腥味惹她不喜。 听了圣老的解释,娄伯卿的神色凝重起来。 他看世人,往往一眼便能看得八九分。 像庄辰殊。 像庄琬瑢。 唯独子慕予,于他是一团迷雾。 子慕予眼中,好像有个不一样的世界。 而这个世界,于生命静寂了许久的娄伯卿来讲,非常有吸引力。 只是,惊喜太多,也不知是好是坏。 娄伯卿处于非常奇怪的矛盾之中。 若将子慕予比作一本书。 他既怕这本书太简单太寡淡,会让自己的兴趣草草收场。 又怕这本书过于艰涩,他无法靠近无法掌控,太过被动。 “娄伯卿,别怪我没提醒你。这个女子,跟年轻的林予安很像。你若想得到这样的女子倾心,必须在实力上碾压她才行。这个实力,重在智慧,而不是皮相。”圣老「滋滋」地吸吮着老鼠血液。 第400章 嘲讽,马匪 “可她似乎……喜欢丰俊朗。”娄伯卿冷冰冰地看向与徐千策、齐浪等人躺一起的丰俊朗。 四个少年,就算是躺着,最吸引人目光的依然是丰俊朗。 其他三人,比如徐千策,脚快劈到齐浪脸上了。 齐浪为了护着自己,双肘成箍,套住自己的脑袋。 苏云深像只虾一样蜷在角落里。 衣衫堆褶,发丝乱糊,白袜半脱,满口呓语。 这些,在丰俊朗身上都看不见。 他仰卧在边上,没占据他人的地方,青丝对称落在肩侧,睡颜无可挑剔,双手交叠轻搭在腹上,双腿相靠,呼吸不急不慢,十分平静。 “你是瞎了吗?她看向丰俊朗的目光,只有欣赏,并无情意。当然了,看向你的目光里,既无欣赏,也无情意。”圣老这话里似乎透着一股幸灾乐祸。 娄伯卿的神色转向冷郁:“论皮相,我未必能赢,”随后,眉头挑起,双眸闪现自信的锋利,“可论智慧,他比不上我。” 圣老「嗤」地笑了,无尽嘲讽。 娄伯卿不悦:“笑什么?” 圣老冷哼一声:“避重就轻。谁叫你跟他比了?你骗得了天下人也骗不了我。你面对子慕予的时候,心里瑟得像小学童!唉,没眼看你。” 娄伯卿有些沮丧地叹了口气,口气还是硬倔:“我就不信,丰俊朗在子慕予面前不瑟?” 圣老看样子铁着心要打击娄伯卿。 他翘着二郎腿,以半寸长的黑指甲挑了挑牙缝里的肉丝骨碎:“他还真不瑟。因为他是被偏爱的那个。” 娄伯卿双眸微颤,眼角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一下。 这是他的痛处。 他比丰俊朗,少了与子慕予相处的八年。 丰俊朗现在就是那近水的楼台,向阳的花木。 娄伯卿泄了气:“皮相可以修,智慧怎么修?” “修不来,天注定。”圣老又给他致命一击。 娄伯卿以手握拳,「砰砰」敲了敲自己胸膛。 那里堵得慌。 绝对不是刚才贸然探入子慕予灵墟识海遭到反噬所致。 而是被某人气的。 “在我看来,你若非要在这棵树上吊死,只有一个办法了。”圣老卖起关子。 “什么办法?”娄伯卿有些无奈地追问。 “又骗又抢。” 出自圣老口中的四个字,语调并不深沉郑重。 听着就像戏言。 可娄伯卿知道,这不是戏言。 圣老这个想法,早在他还在罗浮洞时就提到过。 娄伯卿一直没听进耳里,是因为他觉得此事有违他的本心。 娄伯卿叹息一声:“圣老,骗抢非君子所为。” “嘿,君子……”圣老嘲讽之色更重了,鼻孔张阔得能塞下两粒花生米,“若你想当君子,何须我多废话?庄琬瑢与丰俊朗这根红丝……呵呵” 娄伯卿眸色一闪,脸色沉下两分。 他并非真想当君子。 只是觉得,子慕予或许喜欢君子。 大部分女子,都喜欢君子吧? 可是他拿不准。 大部分女子都喜欢花。 可子慕予不喜欢。 她说她不喜欢脆弱的东西。 “骗来的情抢来的意,如何能长久?”娄伯卿虽还有意反驳,可是眼神到底没有先前那般坚定。 “情意能维持多久,从来不看过程与手段,而是要看这个男人有没有本事!”圣老说完又「嗤」了一声,这在娄伯卿听来非常刺耳。 他其实与丰俊朗性格上也有部分共同之处。 比如,心底那份骄傲,接受不了有人在他面前反复嘲讽。 “你呢,圣老?看你想法如此坚定,一定是曾经对某个女子又骗又抢,而且成功了。那么现在,她呢?”娄伯卿嘴角下沉,反嘲回去。 黑暗里的人,霎时僵住。 两只诡异的瞳孔缓缓扩张,又缓缓缩小,然后,透出一种正常的琥珀之色。 娄伯卿听圣老突然没了声音,正想着是不是自己刚才说的话过于刻薄尖酸而有些自责之时,忽然听到一阵非常细小的声响。 是故意放轻的马蹄声。 娄伯卿瞬间消失了踪迹,转眼已经悬立于茅草屋顶。 月色尽收,天地一片黑暗。 他见一个农汉提着一盏小灯,从其中一家茅屋里走了出来,快步迎向五个刚从马匹上滑落的汉子。 这些汉子穿着打扮怪异。 最前面那个穿着用不同毛色狼皮拼缀成的不伦不类的披风。 跟着的身上挂着条与粗鄙不堪的衣物十分不搭的错金云雷纹腰带。 一个戴着独眼罩。 一个领口垂着三颗风干的狼牙。 还有一个腿半瘸。 他们人人跨刀,血腥气扑面而来。 娄伯卿将目之所见与书中所看一一匹配相对,大概猜测到这五个是什么人。 马匪。 这些人鬼鬼祟祟,定是没憋什么好招。 娄伯卿正想着要不要跟子慕予示警。 或者,他就算什么也不管,子慕予他们应该也可能会及时发现有异。 可是,他听到了一番话。 “我听得真真!这群学生说自己手无缚鸡之力,带着那些家伙什就是为了吓人。看他们出手阔绰,肯定有钱。就算没有钱,他们那些家伙什一看就是好东西。他们都是些年轻人,四个男的卖去挖矿,三个女的卖去青楼,定能大赚一笔。还有,其中有个女孩子不仅美若天仙,还戴着个手镯。这手镯我跟你说,一看便知不是凡物,没准还是家人给她买着玩耍的仙家法器呢。”农汉压低声音道。 娄伯卿眼皮微垂,神色漠然得像看着一群死人。 “你最好没撒谎。”穿着拼接披风的汉子道。 “绝对不敢。就是希望各位大爷,做了这一单,今年能放过我们几家人,让我们能过个好年。”农汉道。 “这是自然。”腰带男咧嘴冷笑。 他们靠近茅屋。 拿出一根竹管子将窗户上糊着的纸捅破。 然后点燃了些什么东西放在竹管子里,用衣袖堵住管口。 “他们年轻力壮的,要不要多放点药?”农汉笼着袖管低声建议。 戴着独眼罩的人嘿嘿一笑。 “就这个,不要说七个乳臭未干的学生,就算十头牛,也得给我睡上三天三夜。” 药,烧完了。 然后,他们还耐心地等了好一会儿。 接着,他们试探性地开门,一个个闪了进去。 屋里,黑黢黢的。 一点月色都没透进来。 根本看不清有没有人。 “点灯。”不知谁说了一声。 「噗」火点起来了。 第401章 神杀人,坍塌 火焰摇曳。 农汉猫腰凑近一瞧,不禁揉了揉眼睛。 噫。 怎么屋里躺着的不是那七个年轻人,而是自己的母亲、妻儿女呢? “走错了走错了。不是这间。”农汉道。 那些马匪便有些不悦起来:“耍我们?” “不,不,不,绝对没有!”农汉也迷茫,呢喃道,“怎么可能会走错呢?”也不知是不是药物的关系,看着睡得昏沉的家人们,心里有些不安。 看着马匪一个个眼瞪如铃,便要忙着带他们继续找人。 可是开门的时候一用力。 噫? 门怎么开不了了? 不仅门开不了。 窗也开不了。 马匪抽出大刀,对着门窗就砍。 好好的茅草屋,竟莫名其妙成了铜墙铁壁,砍不开,砸不烂。 恐惧,莫名蔓延。 “你要害老子!”瘸腿男一把揪起农汉。 “绝对没有!我若是要害你们,如何会将亲眷置于险境!这事肯定有怪!” 话音没落。 屋里忽生一簇火苗。 六个人呆呆地站了一瞬,眼睁睁看着火苗演变成火团。 “救火啊!”不知是谁喊了一声。 有人救火。 可是徒劳。 火势依然越烧越大。 农汉惊慌失措要去摇醒亲人。 也是徒劳。 他们沉浸在深睡眠中,不知自己将要走向死亡。 有人见房子被烧坏了,觉得应该有缺口才是,冲火堆撞去。 依旧徒劳。 这火诡异,似乎什么东西都能烧着。 偏偏房子完好无损。 剩下的,便只有痛苦的哀嚎。 神杀人,不过弹指间。 像人一脚能碾死蚂蚁九族,一掌可以拍死蟑螂三代。 “就这样?”沉默许久的圣老突然出声,嘲讽之意仍在加码。 “要不然?”娄伯卿刚才隐生的自责又消失殆尽。 他实在不知圣老今天抽啥疯。 圣老从来没有这么尖酸过。 以前圣老话少,想他多说几句都不行。 今天他说过的话,远超往年总和。 再细较,娄伯卿发现了一个问题。 每次都是在涉及子慕予的时候,圣老才明显活跃。 不,还有另外一个人他好像也尤其关注。 林予安。 脑中声音细细长长地拉着,恍若幽灵:“如果我是你,我会让其余几家同样烧得精光,然后按图索骥,将所有可能为这些人报仇的马匪全部歼杀。这样才会让你心尖之人未来要遇见麻烦的危险性降至最低。只有彻底了结因果,日后才不会被因果反噬。” 娄伯卿摇摇头:“这件事情的因涉及子慕予,如何能彻底了结?我想,慕予应该不希望我这么干。” 脑中的声音骤然愤怒:“娄伯卿,你若立志想当菩萨的,早告诉我,这样大家都省心!凡人都知道斩草要除根,你若如此婆婆妈妈,能成什么事?!别怪我没提醒你,若没有雷霆手段,你与子慕予绝无可能!” 天即将破晓,农庄却无鸡啼。 最先醒来的是子慕予。 这是她最近睡得最好的一觉了。 像是做了梦。 这个梦似乎与丰俊朗有关。 只是细节在醒来那瞬便开始迅速遗忘。 再怔一会,渺渺无迹。 梦里的这些记忆,都被谁偷去了呢? 子慕予看向睫毛微颤、应该也快要醒来的丰俊朗,眯起眼睛笑了。 她下炕穿鞋,突然顿住。 子慕予鼻子动了动。 她嗅到了一股独特的兰香。 这股香气已经很淡了,细若游丝。 可是它确实存在。 小桌子上,有个包袱。 打开包袱。 兰香扑面。 原来是按照她的亲传弟子服饰裁剪缝制的衣服。 广福楼那晚,娄伯卿说已经找人照她的衣服样子赶制。 没想到是真的。 布料显然比原来更好。 他来过? 轻轻推门,子慕予走了出去。 行农桑稼穑者,一般早起。 此刻,田里几人躬身劳作,几人挖沟排水,几人锄地栽种新菜。 让子慕予没想到的是,连小孩们也已经起来了。 在尚未被晨光掩杀殆尽的夜色中,他们在玩木马、挖土坑、敲石子,时而响起一两声欢笑。 子慕予边四处看,边努力去嗅。 门外闻不到那股香气。 或许是时间太久,空间太阔,已经散尽。 她只闻到一股不太明显却略显奇怪的焦气。 或是哪家烤着肉,弄焦了? 屋里的人一个接着一个醒来。 丰俊朗最先推门而出,看见子慕予,眼中先有笑意:“早,慕予。” 子慕予弯起眼:“早。” 大伙洗漱好后,又吃了一顿简单的早饭。 最后,子慕予代表大伙向那位老妪道别。 老妪就拄着根拐杖站在一棵似乎已经老死的树下。 她的脊柱几乎打了个对折,面朝黄土,像看着自己的脚踝眼。 子慕予来至跟前,向她道了谢,并另奉上一小块金当作谢礼。 “本人略通岐黄之术,如果有需要,我可以帮您看看。”她道。 可自始至终,老妪都没开口说一句话。 子慕予见她没有要理会自己的意思,并不强求。 萍水相逢,不必交浅言深。 她将金子放在老妪身边,转身离开。 子慕予无意中匆匆扫了一眼。 田里依然是那些人在躬身劳作、挖沟排水、锄地栽种新菜。 小孩子们还在玩他们的木马、挖土坑、敲石子,时不时响起欢笑。 她微感有异,却没太放心上。 毕竟,无论是劳作、挖沟,还是锄地、玩耍,都可以进行一段时间。 子慕予几人继续向前方的龙泉县行进。 他们离开不久,这片土地上的人忽然定住。 劳作的人定在扔出杂草的那瞬。 挖沟的正抻着上身擦额头上的汗。 弯腰种菜的人刚捏着菜苗,手指头上满是泥巴。 小孩子们的欢喜洋溢在脸上,仰着头,眸子里亮晶晶的。 其中有个女娃,唇色红粉,笑起来脸颊上有两个小梨涡。 下一秒。 女娃的红唇忽然褪色,然后,梨涡掉落。 像瓷娃娃脸上突然出现了个小破洞。 这个洞越来越大,然后整张脸、整个人,都像年久失修的土墙一般坍塌。 所有人,发生了多米诺骨牌效应,一个接一个崩解。 转眼都变成了一抔青灰色的粉末,有些落入土地,有些迎风飞洒,若广袖翻飞,最终与晨光融为一体。 罗浮洞七人刚走到一片小棘林,子慕予忽然停住脚步。 “怎么了?”丰俊朗跟着停下。 所有人都停下,面带疑惑看向子慕予。 “俊朗,你带着他们继续往前走,我去去就回。”子慕予交代完,立即转身,疾速掠离。 第402章 残画,测试与示警 剑光如烟火坠落。 因为出发还没多久,子慕予回到庄子不过转瞬。 眼前所见,让她生出强烈的不安。 哪里有什么翻种的田地、可堪采摘的蔬菜与茅屋。 更无辛勤劳作的农夫和玩闹的小孩儿。 只有一片起伏的山岗。 山岗上荒草萋萋、枯叶飘飞。 安静得像处坟墓。 子慕予四处看看,确定自己没有找错地方。 地形,没有变。 印象中那几栋茅屋就是建在脚下所踩的岗顶。 那棵老死的树看起来依然毫无生机。 不远处那片黑林,还在那里。 昨晚丰俊朗舞剑,黑林的轮廓子慕予印象深刻。 又不是西游,也不是什么白蛇传,玩什么幻象? 这不是子慕予第一次遇见幻象了。 当年在凤凰坳,坟山起大雾那天,老庄头说坟山消失了,他见到的是浪花滔滔的大海。 只是农庄这幻象,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一切从他们入住的时候就是假的? 还是他们入住后才出现了什么变故? 对方的目的又是什么? 子慕予桃花一般的眼睛眯起,眼角翘起锋利的角度。 凤凰坳那次幻象,是云熠搞出来的。 那这次呢? 娄伯卿是四品神明,这次会是他干的吗? 子慕予心里藏着许多官司。 树下有金光微闪。 子慕予走过去一看。 是她刚才离开前给老妪留下的金子。 将金子放进芥囊,她猫着腰,在山岗上一点一点查看。 几处草皮有被烧过的痕迹。 四四方方,似乎刚好是几处茅屋所在。 子慕予的心沉了下去。 这里的茅屋和人,不会都被烧没了吧? 脑中隐隐想起娄伯卿曾说过的一句话。 他说,他的本事就是烧东西。 可是那些消失的田地和庄稼,又是怎么回事呢? 山岗下的地根本没有耕种过的痕迹,并不是烧没的。 子慕予拿着根树枝,在一堆厚灰里随意扒拉了一下。 然后真让她发现了一些东西。 一块烧剩的纸片。 应该是幅画。 画里,只见半间茅屋、半截腿和那颗几乎与腿贴一块的头颅。 虽看不完整,可子慕予一眼就认出画中半人就是那老妪。 子慕予心中有很多猜想,可是所有猜想都被困在迷宫里,纠缠着无数谜团。 无奈,她只能求助:“大一,昨晚,娄伯卿是不是来过?” “……”可是无人应声。 子慕予捏着残纸席地而坐,立即进入灵墟识海。 却看到了好荒凉不过的场景。 流苏尽数凋零,落了满地花雪。 白衣飘飘的男子不见了。 流苏最粗壮的树枝上挂着好大一只白色卵圆形的东西。 像放大数百上千倍的蚕茧。 看得子慕予一脸懵怔。 她忙不迭凑近一看。 透过有些透明的茧皮,能看见大一双腿蜷缩,两手环抱,双目紧闭,一动不动。 这又是什么状况?! 难不成,大一是条毛毛虫,现在将要破茧成蝶了? “大一,大一!”子慕予连声喊。 茧中人没有反应。 子慕予不敢碰那只茧,怕不小心把它弄坏了,造成不好的后果。 似乎除了等着看着,别无他法。 子慕予转身正要离开,「啪嗒」一声。 巨茧突然掉落,连续滚动,也不知要滚到哪里去。 子慕予本能用脚一把踩住。 茧端忽然隆起。 接着,破了一个洞。 两只手忽然探出,抓住洞口边缘。 然后一颗脑袋探了出来。 正是大一。 “天亮了?”他的神情惶惶不安。 从子慕予认识大一以来,何曾见他出现过如此惊惶失措之色? 子慕予没开口说话,静静地看着大一有些艰难地将身体从茧中钻出。 他刚钻出半截,然后被水灵灵卡住了。 “麻烦,帮帮忙呗。”大一眨了眨无辜的大眼睛。 在子慕予印象中,蝉蝶破茧时若不小心摸到,很容易导致翅膀粘连畸形。 于是她道:“破茧成蝶,别人干预不会让你得残疾啊?” 大一撇嘴:“我又不是蝴蝶。” 子慕予走过去,一脚踩住茧壳,伸手抓住大一的手,猛地一下子将人拔了出来。 大一苦着脸,整理身上衣物:“你拔葱啊,这么粗鲁。” 子慕予盯着大一:“也没长翅膀啊,你弄这玩意作甚?” “匿迹,保命。”大一弹了弹身上的灰,苦笑道。 子慕予眸光微闪:“什么意思?” 大一陡然正色:“昨晚有人想探你的灵墟识海,给我的感觉十分可怕。” “是不是娄伯卿?”子慕予急问。 “是娄伯卿,但好像又不是。”大一皱起眉头。 子慕予最不想从大一口中说到「应该」、「好像」这种词。 让人无端焦虑。 “虽然不太可能,但我怀疑,”大一谨慎地斟酌词句,“娄伯卿体内,应该也有另一个存在。” 子慕予瞳孔微震:“对方很强?” 大一摇头:“不是「强」一字可以简单形容。他散发的气息,让我非常不舒服。”他的喉咙不由自主滑动了一下,脸色极差,好像只是回想便已是酷刑。 “娄伯卿昨晚可是做了什么?”子慕予死死盯着大一。 “有个农汉招来马匪,想对你们不利。娄伯卿将他们全都烧了。”大一胆战心惊地道。 不知是为了娄伯卿做过的事,还是为着那道让他十分不舒服的气息。 子慕予眸色一黯。 果真如此? “这个农庄是怎么回事?”子慕予问。 大一神色凝重,似乎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 “这不是幻象。还记得凤凰坳坟山上的六伏人墓吗?”大一道。 子慕予心下一惊:“你是说,这是芥子空间?” 大一点点头:“没错。在先神洲,有人可以通过一幅画开辟一个几乎可以与现实混淆的世界。这个世界里的东西,有些是真的,有些却是假的。” “你是说昨晚的农庄,只是一幅画里的世界?”子慕予的声音很沉,漆眸因为各种谜团的碰撞而更显深邃,残画纸片被她紧紧攥进掌心。 大一:“是。” 子慕予:“你说芥子空间里的东西有真有假,那先前住在农庄里的人,还有后来你说的马匪,是真是假?” 大一这次回答得相当干脆绝对:“假的。” 不知为何,子慕予先松了一口气。 “对方什么目的?”她再问。 大一凝思,似乎也有些想不通:“我猜,大概一开始的时候只是想帮帮你们?” 子慕予微愣。 昨晚他们突遇大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亟需一处地方容身。 这个农庄虽然简陋,但是确实帮他们解除了燃眉之急。 六伏人墓是云熠的手笔。 这个农庄呢? 反正绝对不是娄伯卿干的。 娄伯卿会对马匪动手,说明他对芥子空间一无所知。 “也就是说,开辟此处芥子空间的人,帮了我们的同时,顺便玩了娄伯卿一道?”子慕予掐了掐额头。 “我不知对方到底是冲娄伯卿来的,还是冲娄伯卿体内另外那个存在来的。按照我的猜测……”大一盯着子慕予手中被烧剩的残画一角,眼中有智慧的火光在迸溅,“对方更像在测试或者示警。” 子慕予:“测试谁?” 大一:“自然是娄伯卿或者说,那个存在。” 子慕予:“向谁示警?” 大一眸光一时幽深如井:“自然是你,或者说……我们!” 第403章 天谶,荒诞 无数惊疑在心中产生,子慕予声音却辨不出情绪:“对方……是云熠么?” 子慕予敢肯定,那一瞬,大一在犹豫。 犹豫过说出的话,常常会染上谎言的痕迹。 所以,子慕予以为大一会否认,潜意识里她已经在寻找「这个人就是云熠」的证据。 但是,意外地,大一犹豫过后看起来尽是坦诚:“就算不是他,肯定也跟他有关系。目前在先神洲有这个本事的,就只有云熠。” 大一的肯定回答,倒让子慕予有些不会了。 反过来,竟开始尝试寻找反驳的证据。 “子明也曾对我使用过幻术。在七星城,他让我在众目睽睽之下长出尾巴,走不出国子书院学子祭出的「锁妖钵」。”子慕予道。 她提到子明,并非是对子明还有什么期待,而是想让大一给出更让人信服的证据,证实这件事确实与云熠有关。 云熠在向她释放着善意。 从罗玄彬出现在罗浮洞时,整件事就透着诡异的端倪。 大一摇摇头:“那种程度的幻术与芥子空间不是一个档次。芥子空间可以长时间存在,非常稳定,细节足以以假乱真。子明所施行的幻术,只是神明基本术法,因为灵力耗费甚巨,维持不了多久便会露出马脚。农庄这件事,是娄伯卿不知情,在芥子空间的基础上施行了幻术,你们走后,娄伯卿的幻术很快就消失了。” “那芥子空间呢?为什么也不见了呢?”子慕予道。 “你觉得,娄伯卿为何能烧尽空间里的所有东西,偏偏留下一片画纸?对方在等着你回来找呢。画上还能看见屋和人,应该就是为了告诉你,这些屋和人是假的。可是娄伯卿当时做出的行为不假。”大一道。 “你认识云熠?”子慕予直直看过去。 漆黑的双眸,像两口旋涡,让人蓦地心慌,不敢撒谎。 「认识」两个字,说多了,是指两人有交情。 说少了,便仅仅是知道有这个人存在而已。 大一知道子慕予想问什么,所以回答也相当精准:“我们没有交情。” 子慕予开始沉默。 脑子在高负荷运转。 为何是云熠? 她又想起在灵川县时,齐天神像突然动手摸她头顶、还有当时脑中响起云熠声音的一幕。 心中的纳闷不禁再添几分。 她没被什么人摸过头顶。 在凤凰坳时,子明与她相处,常常是他蹲下来,与她平视,带着尊敬和慈爱。 虽然这些后来证实只是一场戏。 可她常常摸古元卓头顶。 这是她内心亲近古元卓的一种行为表现。 云熠摸她头顶,又是为何? 她想,应该……不会也是想表示亲近。 每次子慕予想起这次摸顶就感到胆寒。 她无数次想起那一天。 记忆中她与云熠目前唯一的一次见面就是在凤凰坳坟山。 说来也奇怪。 曾经这一天的记忆变得非常模糊。 云熠的声音、说过的话,无论子慕予怎么想都想不起来。 可是后来,不知怎的,又慢慢能想起来了。 具体时间子慕予没有留意,但一定是在丰俊来来凤凰坳之后。 那时云熠不知为何身受重伤,全身是血,想要与她作交易,请她帮忙找水。 可是她为了避免招惹危险,不仅没有帮他找水,还挖了一个坑,让他死前爬进去,免得曝尸荒野。 云熠是不是认出她来了? 想要害她? 可云熠若是想对她不利,有必要这么弯弯绕绕吗? 或者是中了子明的迷魂招,以为她是神皇帝姬,所以像子明那样,想玩什么计谋? 最近,子慕予注意到一个细节。 一个她忽视了许久的细节。 在凤凰坳,重伤的云熠曾提到了他有妻子和女儿。 子慕予曾打听过,云熠未曾娶妻。 子慕予知道云熠有儿子,古元卓。 却从没听见任何关于云熠女儿的风声。 但是,云熠既然能有儿子,再有个女儿有什么稀奇? “大一,你说……有没有一种可能……就是……”子慕予也觉得这个猜测太石破天惊,甚至可以说是谬想天开,“我会是云熠的女儿吗?” 子慕予做出来了先神洲后算是最大胆的猜测。 庄琬瑢是神皇帝姬,庄辰殊是沈阔幺女。 那多出来的她到底是谁? 总不能是从石头缝里崩出来的。 大一听了子慕予的猜测,却毫无诧异之色:“说实话,我也曾这么想过。可是,没有这个可能。” 子慕予十分意外:“为什么?” “所有经神册受封成神的人,在登上万神台那天,天道会降下谶语。这道谶语一般干系神明余生,除了神明本人,无人知晓。而云熠得到的谶语只有四个字:命中无女。” 子慕予皱眉:“又是命中注定?你想让我相信这个?” “子慕予,在鸿蒙渊,愈是站在顶层的人物,遭受命运桎梏的力量就越大。因为他们稍稍有一点小变动,带来的影响都是巨大的。反而是一些小人物,改变一些小事影响不大,所受的阻碍没有那么大。这或许就是古元卓为何能改命成功的原因。”大一道。 子慕予一脸匪夷所思:“但是,你不觉得很荒谬吗?天道没让云熠没有儿子,却规定他没有女儿?难道云熠生女儿影响就很大,生儿子影响就不大?” “这是因为还有另外一个人的关系。”大一缓声解释道。 “谁?”子慕予眉梢挑起。 “林予安。”大一道,“她的谶语,是命中无儿。” 子慕予愕然。 一个命中无女。 一个命中无儿。 “你的意思是说,天道是在变着法杜绝云熠和林予安结合孕育子嗣的可能?”子慕予觉得这个想法相当扯淡,可是,除了这个,还有别的可能吗? “或许……可以这么说。”大一神色显得很复杂。 “为什么?”子慕予脑中的困惑愈结愈大。 “我又不是天道,哪里知道为什么?”大一道。 无数情绪在子慕予心底盘桓。 她对这个世界的规则又多了一些大无语。 这事显得很荒唐。 比以往所有她见识过的,都荒诞。 但事实上看,云熠好像确实没有女儿;而林予安,没有儿子。 子慕予没有跟大一提过云熠在坟山时说过的话。 难道云熠当时在说谎? 为了骗取她好感获得救助,才故意说他有一个与自己那么大的女儿? 还是说云熠得了什么臆症,幻想自己有妻女? 无论如何,那个大胆的猜测终究被子慕予暂时抛于脑后。 也是,云熠曾经对待古元卓毫不留情,能对女儿有什么善意? 脑洞到底不能开得太大。 “关于云熠和林予安,你知道多少?”子慕予问。 大一摸了摸鼻子:“该知道的我基本都知道。” “说说?” “故事太长。” “我慢慢听。” …… …… 第404章 分析,龙泉县,图形 子慕予从灵墟识海出来。 离开前她再次看向荒草山岗。 她之所以突然折回,是想起了一个细节。 那脊柱畸形的老妪,昨晚见时还听见呼噜噜的呼吸声,道别时却听不见了。 只是当时她没有它想,所以不做太细致的留意。 不知开辟芥子空间的人到底想到了哪一层,若是老妪奇特的呼吸声也是示警中的一环,那这个人心思之缜密就相当可怕。 子慕予又突然想起在灵川县齐天神殿时耳边响起的声音。 「你既不想怕我,就不必怕我。」 这是一句听不出任何恶意的话。 子慕予双手猛地拍拍脸。 如今证据不多,线索不足以判断对方的动机,那就不能再想。 分析一个人,最忌讳先入为主。 她不再想云熠的事。 开始分析娄伯卿。 她从没忘记在罗浮洞时发生过的事情。 那晚她为了查探罗玄彬,附身兔子时遇见杨义、杨升刺杀罗玄彬那一幕。 当时杨义吟了一首娄伯卿的诗: 「不朽千秋业,生于杀伐中。屠尽猪狗辈,方成神中雄。」 还解释了何为猪狗: 「挡吾路者,皆为猪狗!」 她后来刻意与娄伯卿保持距离,这首诗是很大原因。 并非是因为感受到娄伯卿与表面不符的杀伐气。 她本也不是什么菩萨佛陀。 只是因为他乍显的野心。 野心勃勃之人,身边多是为权势而被抛弃的累累白骨。 她自己的事已经足够复杂,不想牵涉到他的野心战场之中。 所以,这次,大一说娄伯卿屠杀了芥子空间里的所有农户和马匪,子慕予并没感到太意外。 在她的印象中,按照她对娄伯卿的观察,娄伯卿应该就是这样的人。 以往的他,只是暂时受困在经书子集塑造的君子规矩条框中。 如今他的容颜发生改变,初显锋利,隐现内在挣破皮囊的先兆。 那晚在广福楼顶,娄伯卿曾问她,他的皮相,是变好了,还是变差了。 当时她没有回答。 因为不知该如何作答。 娄伯卿显然比较喜欢自己如今的样子。 那晚他一直表现得很高兴,也很自信,一扫以往沉溺病状的抑郁。 从这点看,自然是变好了。 可是在子慕予看来,娄伯卿皮囊变得如何,差别并不大,无法用「变好了」或者「变坏了」来评判。 若计较细微的差别,她或许喜欢以前的娄伯卿多一些。 或许这只是出于一种生物对安危的趋避本能。 以前的娄伯卿对于子慕予来讲,像一颗被打磨了许久的鹅卵石,属于相对安全的一类人。 现在,娄伯卿把自己雕出了棱角,多了利锋,子慕予感觉到了些许危险的气息。 若娄伯卿体内真的如大一所说有另外一个存在,以后她面对娄伯卿的时候怕是要更加慎重。 不能纠葛太多。 也不能随意得罪。 心思满腹,子慕予御剑追上丰俊朗一众。 前面,便是龙泉县了。 …… …… 随着逐渐接近海边,风大了许多。 经过层层植物滤过,腥咸之味还不算太显。 因为人口太少,这个小县显得有些空旷荒凉。 街市不繁华,茶摊食肆布置简陋,县民的衣食住行都毫无精致可言。 一路上,子慕予都在听大一讲云熠和林予安的故事。 等他们终于在一家小客栈办理住定,大一才结束讲述。 子慕予要了一壶酒。 “你们先吃饭歇歇,我出去一下便回。”她道。 她随着大一的指向,往一条小径走去。 丰俊朗见子慕予一路上沉默寡言,以为子慕予遇见了什么事情,不放心,便交代了徐千策他们几句,跟了上来。 子慕予知道丰俊朗在后跟着,便故意走得很慢,等他追上来。 “听说云熠还是凡人时,家逢大变,判刑流放,路过这里时,被人刺杀,又为人所救。”子慕予用简简单单一句话把听来的故事转述给丰俊朗听。 丰俊朗先是一脸惊讶,随后困惑:“所以,咱们要去哪里?” “去看看云熠曾经被逼到绝路、又绝处逢生的地方。”子慕予眨眨眼,“我们所遭遇的,受上一辈影响太大。不了解,怕是不行了。” “那,为何需要酒?”丰俊朗问。 “……”子慕予低头看向手中的酒壶,浅笑道,“只是备着。” 丰俊朗没有再多问。 他能感受到子慕予情绪不高,甚至可以说有些沉重。 两人站在悬崖边上,往下俯瞰。 灰黑的岩石如鹰嘴突向虚空,风从绝壁掠过,发出类似骨笛呜呜颤音。 几株不知是何植物在寒风中摇曳,上面结满血色小果,也不知是不是当年被云熠的鲜血染红的。 丰俊朗投来探寻的目光。 子慕予点点头:“嗯,五百年前,云熠就是被杀手追至此地,然后从这里跳了下去。” 不知何时,子慕予已经放下那壶酒。 她站在崖边,双手交合在一起,然后纵身一跃。 丰俊朗一惊,虽知以子慕予现在的修为,从这里跳下去绝无性命之危,但还是御剑冲下,目光时刻跟着子慕予。 当时云熠从崖边跳下,双手被缚,脚套铁镣。 子慕予努力模拟着云熠艰难求生的样子,捉向崖边的乱树杂草。 她的下坠的速度很慢。 一直很认真地查看石壁上有没有留下过往的痕迹。 五百年时间,可以湮灭很多事物和记忆。 所以,子慕予并没抱太大希望。 她之所以有此举,是觉得云熠这个人太难看透了。 她需要了解更多,尝试从云熠的角度去看一些问题,才能做出更加合理的判断。 从苏柔和古元卓的角度,云熠此人冷血无情。 可云熠对林予安有情。 只是不知这情到底有何了不起,竟惹来天道的忌惮? 如果云熠对林予安的情有起点,子慕予想,五百年前林予安在此处向云熠伸出援手,绝对是最有可能生情的地方。 想到此处,子慕予撤去灵力,然后迅速下坠。 无数乱石迸溅。 丰俊朗紧张地御剑追随在一侧。 子慕予的行为他看不懂,但他知道这其中必有深意,极有默契地没有干预。 子慕予突然停了下来。 她的手紧紧贴合石壁上一处。 那里有个不合时宜的图纹。 两组正方形相扣。 每组正方形有六个逐渐增大的正方形,以相同的间距套在一起。 每组正方形,每个正方形,没有相交点。 这样的图纹,在子慕予的前世很常见。 在先神洲,却从没见过。 第405章 记忆,不可信 这样精妙的图案,绝对不可能是风化无意造成。 肯定是人为。 子慕予忍不住伸手在图纹上描摹了一下。 忽然一道亮光刺出,攫住子慕予周身。 图纹上的丝线,竟像一条条细细的虫子,迅速爬向子慕予的手指,钻入皮下,向心而上! 子慕予想缩手,可是有一道巨大的吸力,吮着她,让她的手紧紧贴在石壁之上,似乎要将她吸进光的旋涡里! 视野陡转。 她重新立于崖边。 拥有了不一样的视角。 环境灰了许多度。 血腥扑鼻。 她的两手被绳子紧紧束缚住,铁镣套踝处皮肤尽破。 等等? 这不是她。 这是男人的手,男人的脚! 可一切不受她的控制。 她只是被困在这里的旁观者。 准确来讲,是体验者。 眼看着六位黑衣蒙面人手握长刀身挎劲弓,一步步逼近。 不甘。 愤恨。 绝望。 怅凉。 无数强烈的清绪激荡着胸腔,肾上腺骤然飙升。 她决然转身,从悬崖跃下。 明知跳下悬崖,有死无生。 被缚的双手依旧探出,试图抓住一切可能的生机。 石头碎屑落入眼中、砸到脸上,这些疼痛和不适统统被抛到脑后。 她只想生。 “谁,谁能来救救我?”她绝望地想着,脑中闪过许多与朋友相聚的画面,每张脸都那么殷勤、生动,突然之间,这些脸上的生动变得漠然,殷勤变得冷酷,“不会有人来救我了。人人无数张脸,最寒最脏不过人心。” 眼前已经看见死门,手依然在挣扎求生,心早已灰透。 可是忽然,一道白影如云落到她身边。 有人一把拉住了她的手。 手上传来的触感软绵滚烫。 她仰头看着,思维在此刻凝滞。 是个女子。 那女子周身,落满光辉。 “好险,差点赶不上!” 那女子笑得眉眼弯弯,似乎现在他们所面对的不是什么生死关头。 “你一定要抓紧我的手,我不放,你也一定不能放,知道了?” 女子声音里的每个音节都像汲着光,暖意从耳膜渐渐渗入她的血管、四肢百骸。 两只紧紧相握的手有交混的鲜血溢出。 滴落在她的脸上。 明明不过体温的热度,却烫得她脑袋一片空白。 她的灵魂在震颤。 “慕予,大一不可信!” 忽然有道声音钻进耳膜。 在子慕予双脚触及崖底的那一瞬,所有幻象消失。 她久久靠在凹凸不平的石壁上,额头满是汗珠,呼吸急促。 刚才发生了什么? 那女子……正是年轻时的林予安啊! 在幻象里,她看事物的角度,是云熠的。 不对,这不是幻象。 而是……云熠的记忆! 最后那道声音……是云熠的? 大一不可信,到底指的是事,还是人? “怎么了?”丰俊朗的声音和大一的声音几乎同时响起。 子慕予抬头,看见丰俊朗关切的目光。 子慕予扯了一抹笑:“没有,我刚才只是手滑了。” “刚才起了一阵光。在这阵光里,你是不是看到了什么?”脑中大一的声音传来。 子慕予心内有异。 刚才她从云熠的视角看到的,大一不知道? 会不会那个奇特图形的原因?或被设了什么禁制? “我什么都没看到。本想找些以前留下的痕迹,结果什么都没有。五百年还是太久了。”子慕予边说着边简单处理一下手部非常细微的擦伤。 她的心中久久不能平静。 既有云熠记忆冲击的余波。 又有新产生的种种疑虑。 云熠为何要留下记忆在这里? 总不会留着偶尔到现场来回忆? “我再上去看看。”子慕予唤来「君阳」,直飞而上。 她来到刚才发现图案处。 却发觉那里只有一处相对平整的石头平面。 根本没有图纹痕迹。 “不见了?”子慕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指,心神微凛。 指腹处有几粒针尖大小的红点,不会是石头划伤的。 难道那个图纹,刚才进了她的身体里?! “什么不见了?”脑中大一问道,声音里淬了怀疑,“你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刚才我见这里似乎有些闪光的东西,以为是什么宝物。应该是我看错了。”子慕予说完,跟丰俊朗一起御剑飞回崖顶。 子慕予拿起酒,冲着丰俊朗,笑:“想喝一口吗?” 丰俊朗挑起眉。 他还是觉得子慕予没有变开心。 撩袍在子慕予身旁坐下,轻声道:“嗯。” 子慕予仰头喝了一口酒,然后递给丰俊朗。 丰俊朗仰头,也灌了一口。 今天的酒与先前喝过的十九香相比,差了些,辣且苦。 “你怎么了?”丰俊朗想了又想,还是决定开口问。 他渴望了解子慕予的烦恼,若有他可以代劳之处,他很乐意。 “关于云熠的故事,你愿意听吗?”子慕予歪头,认真地望着丰俊朗。 “你说,我听。”丰俊朗道。 知己知彼,没有害处。 子慕予一边喝着酒,一边说着云熠与林予安的初遇、巨变、复仇和最后的错过。 几百年的人生,才喝了半瓶酒便都说完了。 丰俊朗听着,许久不曾言语。 “你为何知道得这么清楚?”他道。 “大一告诉我的。”子慕予道。 丰俊朗抿住唇,眸光微闪:“大一他什么都知道吗?” 子慕予看着丰俊朗,知道他这一问是什么意思。 云熠的爱和恨,对丰俊朗来说有什么重要呢? 云熠是不是下令杀死他父母的人,才是最重要的。 其实云熠的爱和恨,对她来说又有什么重要呢? 她只是不安。 若天道桎梏连云熠和林予安这样的人都挣脱不了,她和丰俊朗又有什么胜算? 是不是云熠下令杀了丰俊朗父母? 这个问题,她其实早就该问大一。 可为什么没问呢? 丰俊朗也早知道子慕予身上有另外一个存在,而且知道这个存在极有本事,可为何也一直没问呢? 或许他们潜意识里都希望这个问题能有个否定的答案。 或许是因为云熠若作为敌人,还是太过强大。 或许是因为古元卓。 如果没问,不考虑其他因素,这个问题得到否定答案的概率会有一半。 如果问了,这个概率就会变成1,或者0。 其实一切,不过掩耳盗铃。 子慕予仰头灌了一口酒。 “大一,八年前下令杀死丰俊朗父母的,是不是云熠?” “是。” 第406章 龙鳞,凶巴巴 子慕予没有瞒丰俊朗。 “大一的答案,是云熠。” 丰俊朗的下巴弧线绷得很紧。 似乎对这个答案早有预料。 “……要不要信他,你自己做决定。”子慕予道。 丰俊朗一脸沉静看着子慕予:“你呢?你信他吗?” 子慕予手指轻轻摩挲着酒瓶口:“我曾经答应过你,若真是云熠下令杀了你父母,我会帮你杀了他。当然,动手之前,我一定会先问清楚,绝不会误伤无辜。” 她没说信。 也没说不信。 两人看向崖外清灰的远处,许久都一动不动。 丰俊朗想着他的仇。 子慕予想得更多。 那晚林予安最后留下的悲伤而孤寂的背影,一直在脑海挥之不去。 她将壶里仅剩的酒,横着洒向崖边。 不知在祭奠着什么。 …… …… 龙泉县的泥土沙砾太多,不适合耕种太娇气的农作物。 田地里的,多是接近可以收割的各种豆类。 黄豆、绿豆、黑豆,还有各种子慕予分辨不了的豆荚。 这里县民吃的主食,以豆面为主。 物质相对匮乏,这里人跟子慕予以往去过的地方见到的人也很不一样。 他们脸上常挂着平和的笑意,彼此关系和睦。 步履和缓,似乎没有太着急要办的事,也没有太想要的东西,平平淡淡一日三餐便是生活。 他们的双眼很清亮。 遇见子慕予这群人并没显得很排外。 只有开口相问,必有所答。 龙泉县供奉的依然是齐天神。 齐天神殿与县民们的住所一样,朴素无比,只是一座小小的石楼。 这一次,子慕予没敢贸然进去。 在客栈住一晚后,子慕予依然早起。 他们并不打算在龙泉县再待一天。 所以其他人也早早醒来。 在客栈点了些早食。 豆面窝头、豆面饼、豆面蛋卷、黄豆发糕、豆腐脑…… 只是大家昨晚吃了一顿类似的,一整晚肚腹有些胀,并没太多胃口。 大多数人只是咽了些好消化的豆腐脑。 子慕予吃着些发糕,目光落在一个小女孩身上。 那小女孩正坐在客栈门槛上自顾自玩耍着几个石雕。 石雕是白色的,还刻着长长的头发。 看着手艺很是了得。 她脸如圆盘,红扑扑的有些干燥的浅裂痕,头上顶着两团小鬏,长得很喜气。 脖子上戴着一个圆形挂坠。 挂坠上,散发着七彩异光,似是贴了什么东西的鳞片。 因为子慕予看得仔细,被那小女孩留意到了。 她直直看过来,并未因为子慕予是陌生人而有羞惶之色。 “你是在好奇我这个吗?”小女孩昂起脸,两道粗黑的眉毛略有些得意地扬起,“这可是龙鳞。” 原来真是龙鳞。 子慕予心里想着,脑中浮现起自己与龙的一面之缘。 当时她和丰俊朗去文城,遇上王寻。 王寻错把她认成娄伯卿,抓去放血给一条女龙治病。 也不知如今他们怎样了。 “你再怎么看我也不会将它送给你的。”小女孩圆脸扬得更高,“这可是我阿父用了很大一袋钱买回来的。” 子慕予被小女孩的神态逗得哑然失笑,但是瞧着小女孩认真,不想扫她的兴:“看着确实是宝物呢。你阿父肯定特疼你。” “那是自然。阿父说,我是他的眼珠子。”小女孩明显更加欢喜,下巴高高挑着。 子慕予每去一地,都会让君阳出来,亲口尝尝当地的食物。 常常是他们团团围坐在一起的时候,君阳就会悄悄出来,坐在子慕予身边,很安静。 这么做,是因为君阳自己不想吸引太多目光。 各种打量的目光会让他感觉很不自在,无论这些目光是善意的、不怀好意的、好奇的……所有,他都不喜欢。 他成为君阳以前,本来就是安静生存的神兽,不需要也不习惯任何关注。 子慕予自然尊重他的习惯。 就像世人,有人外向,有人内敛。 强迫内敛的孩子去表现得活泼外向,子慕予认为这是一种暴力。 允许他人成为他人,而且,她从不认为「内敛」或者「内向」是个贬义词。 子慕予在给君阳添点豆腐脑的时候,衣袖落了下来,露出君阳小小的脸和身子。 然后那个小女孩双目一眯,然后突然瞪圆。 她放下手中木雕,「噌噌噌」跑到君阳面前,毫不客气地盯着君阳看。 “这位姐姐,他,”女孩子指着君阳,“是你的孩子吗?可以借他给我玩一下吗?” 嗯,看得出来是个十分豪迈的女汉子。 “他是我同伴。你想跟他玩,得诚心邀请,他若不同意,不行。”子慕予笑眯眯。 君阳听见女孩子的话时动作一僵,显然有些生气,脸侧向三十度,一双粉红色的眸子朝女孩子射出寒光。 凶巴巴的。 可是,当听见子慕予的话时,眼中寒光顿消,继续低头,一口一口喝着豆腐脑。 跟随子慕予后,他品尝过很多东西。 他不知道怎么描述不同食物的不同味道。 但是子慕予告诉过他,味道大体分成几大类:甜、酸、咸、苦、鲜。 他通过品尝食物,渐渐形成关于食物味道的记忆。 比如这豆腐脑,就分甜和咸。 他手中这一碗,是子慕予喜欢的味道,甜的。 与其他甜味的食品一样,吃了能让人产生些许满足之感。 圆脸女孩子不想放弃,便想伸手抓君阳的肩膀,摇他,撒娇,以示邀请,却被丰俊朗伸筷子挡住。 “他不喜欢别人碰他的。”丰俊朗淡声道。 “我就是想让他陪我玩。”小女孩道。 「借来玩一下」,变成「陪我玩」,态度是明显好了些。 君阳明显没什么耐心。 他回头,粉红色的眼珠子瞪着女孩,一字一顿地道:“我——不——要!” 女孩子双手捂着嘴巴,却不是害怕之色,显然是兴奋加激动:“你不仅长得好看,声音也好听!” 君阳一脸看痴呆的神色看着对方。 子慕予眉眼弯弯,看着君阳。 君阳的情绪越来越丰富,越来越像真正的人。 既然来这世间走一遭,那就好好享受千般滋味吧。 第407章 幽梦谷,是什么规矩啊? 子慕予并不干预君阳与小女孩的事。 因为丰俊朗时刻盯着,也不会让小女孩触碰到君阳,以免发生流血事件。 一行人因为这个有些兴味的小插曲,早饭吃得多一些、久一些。 以至于他们准备动身的时候,刚走出客栈门口,便被人挡住了去路。 是几位女子。 这些女子面覆白纱,身穿月白绣蝶襦裙,腰系淡绿软绫,显得一个个宫腰窈窕,似神女下凡。 “是幽梦谷的人。”丰俊朗在子慕予身边轻声道,“在三百六十仙府中,地位比罗浮洞要高一些。” 除了丰俊朗,苏云深、朱月璃也认出她们来了。 “她们的面纱不是普通面纱,它们叫迷相纱。戴着迷相纱的人,可以隐藏长相。所以,除了她们幽梦谷内部或者极亲近的仙门,无人知道她们的真实模样。”苏云深站前一步道。 “她们腰间的带子也不是腰带,而是缠梦绫。由淬着九品蟾蜍毒液的冰蚕丝绫织就,这是她们的武器,短暂迷人心智然后出杀招。”朱月璃也站前一步。 自从清源县一役,罗浮洞七人终于有些团队的样子,没有谁显得特别孤立,会积极利用自身优势参与并解决团队中的事务。 这个优势就包括见识。 子慕予只微微歪头问朱月璃:“幽梦谷与咱们罗浮洞关系如何?” 朱月璃苦笑:“不怎么样。” 与学习成绩排名不同,一些成绩中等的学生往往人缘最好,但仙门不是这么算的。 关系好坏,关键在于仙门之间对彼此有无需求。 而需求建立在实力之上。 比如东皇墟,如果它愿意,它可以与任何一个洞府维持良好关系。 因为它可以提供无数的仙丹、灵药,还有修炼切磋的机会,偶尔还可以在公共事务中提供一些强有力的支持,这些都是其他仙门的绝对需求。 而罗浮洞处于不上不下的位置。 这样的位置强者不屑搭理,弱者又没必要腆脸讨好。 道理子慕予稍稍想想就明白了。 “跟咱们罗浮洞关系好的仙门几乎没有。”说完又觉得这么说自己的师门有些过分,朱月璃红着脸忙找些话补,“咱们罗浮洞向来比较低调。” 「扑哧」! 有人在笑。 “哦?原来你们罗浮洞与别的仙门关系不好,是因为比较低调啊?”声音如泉,本该极其好听。 可因字字词词都像是故意逼在舌间溜一圈在吐出,讥诮之意毫无掩饰,个中刻薄让子慕予觉得有些大煞风景。 那几位身穿月白绣蝶襦裙眼中闪烁着嘲讽的神光,动作高度一致往旁边闪避,露出一条路。 路的尽头,便是那道声音的来源。 一个更加娇小却绝对有气势的年轻女子就静静地站在那里。 身穿烟紫叠云广袖裙,裙摆闪着流光青黛,衣袂飘飘如蝶影穿花。 女子那红的不像样的长指甲与那张稚嫩的眼睛不甚相符。 她脸上也挂着迷相纱,但是腰间没系缠梦绫。 想来她的武器另有它物。 或者……是别着女子发间的几枚蝶形饰品。 这些饰品看着像银质,却闪烁着不同寻常的光芒。 又或者,是挂在女子耳珠上的月形耳珰。 子慕予眯起眼睛,毫不客气地打量着。 对方既然选择这般刻意的出场,若没给足够的关注,岂非显得不够懂事? “她谁啊?”徐千策最先出声。 他最懂怜香惜玉,也喜欢跟女孩子打交道,大部分女孩子他都觉得是可爱的,但是这一款的,偏偏是他最不喜的一类。 尖酸又做作。 “幽梦谷掌门之女,苗若瑶。”苏云深说道。 从苗若瑶出声时起,他的脸色就变得不太好看了。 想起从前,心内不可抑制地涌起一阵悲愤。 犹记得前年,他跟随出门历练,恰好遇见苗若瑶一众,在一条小道上狭路相逢。 他们罗浮洞为了避免争端,自然早早让路。 苗若瑶带着一众幽梦谷的弟子,趾高气扬走过。 他只是出于好奇,多望了苗若瑶两眼,没想到竟惹来祸事。 “你看什么?” 从前与此刻,这句话高度重合。 面纱下的那双眼睛依然带着吟吟笑意。 可是苏云深知道,这双眸子的底部,藏着毒意。 原来是苗若瑶径直走到了苏云深面前,被修整得非常精致的弦月眉微微扬起:“看来是去年的教训,还不够深刻。怎么,回去你也不跟师弟师妹们说说,教教他们规矩?” 苏云深唇色乍然惨白。 龙泉县的县民们应该对这种仙门纷争已经见怪不怪。 他们也没多少惊惶之色,只是慢条斯理地将摊收了,将门关了。 那个圆脸小女孩好奇地趴在窗上张望,被大人一把抓起,彻底关上了窗。 “什么规矩,教我看看啊。”子慕予笑眯眯地道。 苗若瑶回头,似是这才注意到子慕予的存在,眼中的笑容微敛。 她没说话,已经有打算做行替和嘴替的人上前一步,举手便要甩子慕予耳刮子。 丰俊朗眼中寒光一闪。 子慕予伸出两指,轻飘飘地钳住了那幽梦谷弟子挥来的手臂。 女子一愣,手臂传来的麻痛让她皱起眉头,却不想输掉气势:“我们少主与你的师兄说话,你插什么嘴?!” 子慕予的眼睛笑弯弯,可两指轻轻一翻,接着一弹。 在场的众人都听得「咔嚓」一声。 女孩子的手骨能有多粗多壮,她们还不是舞剑弄刀的,自然一弹就碎。 那幽梦谷女子瞪大眼睛愣愣地看着形成诡异夹角的手臂,疼痛迟迟没来,依然吓得「哎呦」一声,尖利地喊了起来。 没有人想到子慕予会突然动手,不多一句废话。 除了受伤的那位,幽梦谷的几位弟子怒喝一声,缠梦绫在手,蓄势待发,只等她们的少主一声令下。 “不好意思,更正你们一下,云深叫我师姐。”子慕予脸上笑意未改,“所以,是什么规矩啊?”她直直看向苗若瑶。 刚才「咔嚓」这一让人牙酸的声音响起时,苗若瑶便不由自主往后退了一步。 脸上似乎看不到惧色,可是她那月形耳珰一直在晃。 像失控的钟摆。 第408章 三品上,夺心蝶 子慕予低头看向自己的手指,细细感受自己的身体。 众生之力看来还真是有些用处。 比如现在,她伤了幽梦谷弟子,却没有丝毫不适。 鼻孔没有流血。 心脏也不觉得疼。 昨晚,她入睡前就感觉到自己的体内有股磅礴气息在不断游走,十二正经同时颤鸣,耳内时不时有细微爆响,周身毛孔开合如万蟾吐息。 她不知自己是如何睡着的。 只觉得身体轻盈如羽,她不需要御剑,五脏六腑虚浮悬空,整个人都被一股软绵绵的力量托举,慢慢上升。 这是修为快速进境的征兆。 子慕予今天起得很早。 醒来时灵台一片澄明,前所未有的干净。 她不知自己现在是成仙境几品,本想尽快离开平静的龙泉县,寻个机会测试一下。 没想到,幽梦谷的人主动撞了上来。 这叫什么? 拿着鸡蛋碰碌礴——自己找倒霉。 两指可碎骨。 这里碎的是一根桡骨和尺骨,看起来似乎不怎么。 但只要细细想想,可碎臂骨,自然也可碎身体内其他地方的骨头,比如,头骨。 这就很可怕了。 子慕予这一试,知道自己应该在成仙境四品左右。 她的力量本就比普通人大,有些加成。 这在旁人看来便是成仙境三品上的功力。 境界越高的人,对对手本事的把握越精准。 苗若瑶就是看出了这一点,她才有些慌了。 她是成仙境四品,配合武器,大概能勉强达成仙境三品的杀伤力。 论单打独斗,凑合来的三品哪能与三品上抗衡! 作为修仙者,她无比清楚,一个团队的本事,往往直接取决于这个团队最厉害的那个人修为层次。 修为上高两品,五百人以内论协作,大概是没什么意义的。 幸运的是,她们之间的差距,没有两品那么大。 就是不知,对方刚才可有尽力? 苏云深原本有些佝偻的身脊骤然挺直,脸上的瑟缩尽数不见。 他为何还要怕这些人? 他现在有子师姐! 在清源县,连白玉京成仙境三品萧子衿都不是子师姐的对手! 何况现在丰师兄也在! 还有大家! 他毫无畏惧地望向幽梦谷那些人。 一脸与有荣焉和以前从没有过的气概油然而生:我看还有谁! 幽梦谷的人觉得有些不对劲了。 苗若瑶迟迟没有反应,只能说明一个问题:可能有危险! 刚才想动手只是本能反应,或者说,是已经习惯了。 不像那些动刀动枪的仙门,她们日常修炼的是迷心和致幻。 有时候,运气不好遇不上妖族,便寻上差些的仙门,随便找些茬,然后练练手,这是她们的日常操作。 有些仙门找人练手,会让人死。 但是她们找人练手,只会让人羞耻。 虽然偶尔羞愤自杀也是有的,但是她们不认为是自己的过错,要怪就怪他们心智不够坚强。 他们只是听到些风声,说罗浮洞今年出门历练的弟子正在龙泉县,她们刚好在附近,便找了来。 可是,罗浮洞这批弟子似乎跟以往明显不同。 以前罗浮洞的人遇上她们,从不敢抬头! 觉得还是有机会一搏的苗若瑶眸光一闪,后退一步,下巴抬起。 这是战的信号。 幽梦谷弟子接收到指令,神色一凛,缠梦绫齐出。 子慕予抬头看着这场景。 在前世,她十分喜欢《神雕侠侣》中小龙女出场和开大战斗时的场景。 无数白绫射出。 美丽中透着杀意。 浪漫又帅气。 可自从认识庄琬瑢,她就不喜欢这样了。 一根破布就想杀人,做梦呢! 君阳幻化成一柄长戟,像活物一般,通体长出钉刺,似狼牙棒,却没有可握之处,那些钉刺末端有倒刺,若是钩上什么东西,想拿下来就没那么容易了。 这是君阳第一次幻化出这样的武器形状。 这不是梵煌城城主秦时所铸出的任何一种武器。 这样的武器,只存在于子慕予的脑袋之中,而君阳感应到了。 君阳化成一道电光,将空中所有缠梦绫成一团,然后「嘭」一声,齐根没入泥地里,炸起无数灰尘。 “哇嗷!”背后传来一声稚嫩的惊叹声。 罗浮洞众人不用回头看,也知道是客栈里的那个圆脸小女孩。 「啪」! 这是窗户重新盖合的声音。 “阿父,你看见了吗?那个从头白到脚的男孩,变成了一根铁棍!他是什么妖怪吗?可以变化万物吗?” “他们的事,与咱们无关,连好奇都不必有!”这是一道男声,听着是客栈掌柜。 幽梦谷这些人懵了。 射出缠梦绫时伸出的手尚还往前探出,可她们的绫呢? 没有缠梦绫,怎么迷心,怎么致幻? 苗若瑶看见这一幕,有些后悔。 她为了偷懒,每年都只留意综合实力前五十名仙门的人员变迁。 罗浮洞不在她关注的范围之内。 她只依稀记得罗浮洞有个杨启吉,听起来似乎有些厉害,可是杨启吉终年藏在山门里,从来不出来,谁知是不是罗浮洞是不是故意夸大或者捏造这样一个人物撑门面的? 不仅是她这般想。 她的父母也是这般想。 她的父母对罗浮洞嗤之以鼻。 所以她从小对罗浮洞也很不屑。 罗浮洞何时有这样的角色? 苗若瑶的手从发间撩过,指间已夹着四枚蝴蝶银饰。 她的杀器,名叫夺心蝶,向来只出一枚。 如今,她要出四枚。 这是她对成仙境三品上的敬意! 淬过腐心液的飞镖闪着蓝芒,如蛛目闪烁。 它们不是沿着直线飞行,而是像活的蝴蝶那样翩跹,方向诡谲,速度却很快。 四枚夺心蝶的目标都是子慕予! 只要解决掉罗浮洞队伍中最强的那位,其余的角色,便随她们幽梦谷拿捏。 苗若瑶是这么想的。 当然,她的目标并不是为了杀人。 一枚夺心蝶,只要割破一点点对方的肌肤,便可迷人心智一个月。 若是四枚都伤了对方,这辈子怕都是庸碌傻子了。 「长天」骤出。 砰砰嗙嗙! 四枚夺心蝶,折翅的折翅,断腿的断腿,落于尘泥之中。 不管它们是不是活物,反正这时候看起来,是死得不能再死了。 第409章 罗浮洞的规矩 「长天」没有花哨的动作。 没有刺目的流光。 黑得很质朴。 干脆而精准地将几枚蝶镖尽数砍落。 让这场对战显得非常儿科。 越是儿科,越代表双方力量悬殊。 可是苗若瑶不信这个邪。 一个人,对某群特定的人趾高气扬惯了,想让她们服气地低下高贵的头颅,不太可能。 轻风漫过广袖裙,裙摆流光似月下海浪,耳珠坠着的耳珰突然泛出血光。 苗若瑶足见轻点旋身错步刹那,发丝散开,剩下五枚夺心蝶裹挟蓝芒如电划出,目标变成除子慕予和丰俊朗外的其余五名罗浮洞弟子。 丰俊朗注意力被转移,正想分力救人。 子慕予一直盯着苗若瑶。 果然,在夺心蝶射出的同时,苗若瑶那两枚耳珰以一个极难留意到的角度游向她和丰俊朗。 没错,是游。 像水中漂游的水蛭,迅捷灵敏,还发出桀桀怪声。 声音一会在左,一会在右,一会在前,一会在后。 这是落魂珰。 要么救人,要么自救。 看着苗若瑶似乎给出了选择。 子慕予依然盯着苗若瑶。 稍落后一瞬,苗若瑶才真正出手,箕张着如葱细指,暴突扑来。 子慕予心里稍安。 不出所料。 什么夺心蝶,什么月形耳珰,都不是真正的杀招。 那些指甲才是。 既然对方将所有底牌都露出来了,那就没什么可怕的了。 子慕予羽鸿步已经快得根本无须踏在实地。 玄色洞服化做一道阴影。 丰俊朗只觉有人欺来,气息相闻,便知是子慕予,本能想要抬手相抱。 在子慕予旋转之势下,两人同步转了三百六十度。 子慕予冲他调皮地眨眨眼,伸手利索劈落丰俊朗外套,翻卷,将已经逼到丰俊朗后背的那枚耳珰卷走化势。 从意识到子慕予近身到抬手,这段时间极短,八分之一息都不到。 丰俊朗的手还没触到子慕予,怀抱已空。 玄色影子刮起一道风。 依稀听着有金属撞到一起时的杂乱声。 苗若瑶出招时紧盯着子慕予,隐约中看着那个人原本很实体,突然虚幻,转瞬又很实体。 眼花了吗? 子慕予手中平白多了一件衣服,冷笑着忽然挥出! 那一瞬,苗若瑶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她眼睁睁看着自己刚才射出的夺心蝶和落魂珰尽数射回,极速旋身,避开脸面。 唰唰唰! 五枚夺心蝶和两枚落魂珰尽数没入苗若瑶躯体。 苗若瑶痛呼一声,踉跄扑进泥尘,狼狈不已。 突变发生在顷刻之间。 除了子慕予,谁一时都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等到幽梦谷的弟子发现苗若瑶莫名其妙倒地上,惊叫着一拥而上。 苗若瑶身上衣裙点点血腥,双眼涣散。 “解药,解药,快给少主服解药!”不知是谁喊了一声。 罗浮洞几人,怎么会想不到刚才发生了什么,这才愣愣齐齐望向子慕予。 一个人的速度,怎么可以快成这样? 还是人吗? 崇拜,是一种非常纯粹的情感。 苏云深和朱月璃望着子慕予,是前所未有的狂热。 特别是苏云深,一扫胸口郁气,双眸泡着水光,依然有熊熊烈焰在燃烧。 他的头颅,从来没有抬得这么高、这么稳过。 子慕予攻击的地方都不致命。 可是绝对会疼得要命。 手、脚、腰背,皆有损伤。 苗若瑶服了解药后整个人软倒在幽梦谷弟子怀里,连声呻|吟。 “敢伤我们少主,我一定会禀告掌门,定让你们罗浮洞付出代价!”一位少女怒目圆瞪,咬牙切齿地道。 “明明是你们无端招惹,也是你们先动的手!”朱月璃横眉怒骂,“还恶人先告状,要脸不要了!” 发起火来的朱月璃,脸气得通红,神情生动。 “谁……谁能证明!”对方明显想耍赖了。 “我能证明!”稚嫩清亮的女童声音再次从角落处响起,“就是你们主动找上门来讨打……呜呜” 窗户再次「啪」地盖上。 女童的声音淹没在沉闷的「呜呜啊啊」里,显然是被什么人捂住了嘴巴。 那位幽梦谷的弟子目光怨毒地射向窗后,随后瞪向苏云深。 “小子,你是不是忘记了,去年……”幽梦谷的弟子冷笑。 苏云深脸上血色尽褪。 去年,发生了让他感到非常耻辱的事。 只是当时所有罗浮洞弟子的遭遇都差不多,没有人敢对外说。 要是被别人知道了,他们都不用活了。 “不如就让我告诉大家……” 可是下一秒,又是一声「咔嚓」。 那女弟子眼睛惊惶骨碌碌乱转,下巴吊着,怎么也合不上,口水哗啦啦往外流,片刻便沾湿了前襟,哪里还有刚出场时的神女模样。 并不是下巴颏脱臼那么简单。 是整个颞下颌关节两侧都被捏碎了。 这个下巴,除非一直托着,否则这辈子都合不上了。 “看,你们的规矩,应该是恃强凌弱吧,好像不怎么样,是不是?”子慕予就站幽梦谷女弟子身后,这次她没有笑,一脸平静,“随随便便踩人家的脊梁骨,有时候比直接杀人更可恶。” “我们罗浮洞随时欢迎公平、公正的挑战与切磋。这是我们罗浮洞的规矩。”子慕予说完,苏云深和朱月璃上前一步。 意思再明显不过。 他们要挑战幽梦谷。 “我们……我们缠梦绫都被你们毁了,还怎么打?”另外一个幽梦谷弟子结结巴巴地道。 “这次不行,那就下次嘛。”子慕予笑了起来。 她带着罗浮洞众人离开前,又回头补充了一句:“我们仙门的事与龙泉县的人无关。你们若敢伤害这些无辜,你们幽梦谷我们罗浮洞见一次打一次。” 她到底有些不放心刚才幽梦谷弟子看向客栈窗户时那道怨毒的目光。 幽梦谷众人没人敢出声。 见罗浮洞的人已经走了很远,才纷纷叫骂起来。 忽有一只小兽奔来。 此兽外形似鹿,鼻生一角,可日行两万里,名角端,不是妖魔,而是幽梦谷的传信神兽。 角端径直来到苗若瑶身边,嘴里咬着一封书信,蜡封印有幽梦谷掌门的剑签。 苗若瑶刚吃了解药,全身又乏又痛,脑袋还不甚灵光。 她抬起手,指尖颤啊颤,像筛糠。 “读。”她艰难地说道。 一幽梦谷弟子立即拆开信封。 金纸展开,信不长。 “吾之爱女,若见罗浮洞弟子,速避。白玉京弟子遇上他们几乎团灭,其中包括成仙境三品萧子衿。咱们占不了便宜。切记,切记。” 幽梦谷弟子们面面相觑,几乎要哭了。 第410章 天地一炙烧,唉! 顺着河脉一路往东,许久都没见人群聚居的地方。 接近入海的地方,鱼虾多了起来。 拐弯的深窝处,成百上千翕动的圆褐唇将灌入的水嘬成细玉,青褐交错的脊背拱出无数月牙形的涟漪,让整片水域都缀满晃动的铜钱纹。 原来是鳜鱼群。 苏云深和朱月璃明显没有以往的拘谨,手中拿着削尖一头的木杖,不多时便扎中几尾鳜鱼,欢呼声不时响起。 徐千策和齐浪处理鱼肚子祛麟。 吴念虹捡拾粗枯枝,烧木取炭。 丰俊朗在鱼身划了四条粗切口,用油盐香粉腌制,然后拾来的鹅卵石堆砌成简单的石灶。 子慕予用红柳木削成双股签,将腌制好的鱼从鱼腮穿入,灌透鱼脊,从尾巴穿出,鱼身整个完成半月形,架在灶口上。 当炭和鱼都就位,所有人围在一处,一边等待美味,一边见证夜幕降临。 子慕予拿着几片树叶,时不时蘸油刷在鱼身上。 鱼皮渐绽,很快便飘出焦香。 盐粒从子慕予指尖落到焦黄的鱼背上,有些被浅皮的油点沾住,有些滑落掉进炭火里,遇热爆出小缕小缕的雾气。 每个人都很专注,偶尔吞咽着口水,似乎十分担心熟透的鱼肉会随时散掉。 “子师姐,闻着就好吃!我吃过烤鱼,可从没吃过这么讲究的!”朱月璃的双眸里尽是星星。 子慕予一笑,眼睛就弯成月牙:“这道鱼没酒可配,但有首歌。想不想听?” “想!”朱月璃先拍起手来。 众人都望着子慕予。 子慕予启唇轻唱: 「临江月,照我刀,柳穿银鳞穿火袍。」 「香粉盐,油酱好,鱼骨飘香迎夜潮。」 「问君舌底万千味,可尝天地一炙烧。」 丰俊朗的眼中只有子慕予。 我该学吹笛。 他想。 “这道鱼难道就叫「天地一炙烧」?好!”徐千策先击节赞赏。 子慕予笑道:“你若想这么叫,也未尝不可。你们谁想吃辣吗?” “我要辣!变态辣!”徐千策双手都举了起来。 “我也能吃辣,但好像吃不了太辣。”朱月璃吐了吐舌头。 吴念虹和齐浪、苏云深表示都可以。 除了烤得最好那一条,子慕予在其余几条鱼上不同程度洒了些辣椒面。 对于喜欢吃辣的人来讲,加点辣椒香气会更加浓郁。 徐千策的喉咙滑动得更厉害了。 最后,淋上了一些野葱汁,子慕予最先拿起那条没洒辣椒面却烤得金黄诱人的鱼递给丰俊朗,才对众人道:“好了,可以开吃了。” 丰俊朗愣了愣,接过那条鱼,手轻轻在子慕予掌侧滑过。 徐千策哇呱呱叫着取走了那条最红的,匆匆吹了两口气就探嘴巴连皮带肉撕下一块,便嗦着气边感慨:“此味只应天上有!” 朱月璃和吴念虹吃得很安静,偶尔彼此交换一下眼神:“好吃。” 齐浪尝试性咬了一口,后面速度越来越快。 苏云深很快吃完了一条,意犹未尽:“子师姐,我现在再捉几条鱼回来,还能烤吗?” “炭火不足了。”子慕予道。 “我去捡柴。”齐浪立即站起。 子慕予眉眼弯弯看着他们。 她和丰俊朗坐一起。 丰俊朗吃得很慢,且优雅,嘴唇舔得很干净,没留一点油渍。 “怎么样?”子慕予歪头问她。 丰俊朗顿了顿,声音有些发嗡:“好吃。这是我这辈子吃过最好吃的鱼。” 子慕予笑着,眸色却幽深几分:“一辈子还长着呢,最好吃的,还在后头。”她将手中那条鱼递到丰俊朗面前,“我这个微辣,想尝尝吗?” 鱼的另一面,还没被动过。 丰俊朗上身凑过来,一把按住子慕予的手,咬上子慕予吃过的那一面。 按照丰俊朗的习惯,他并不喜欢吃别人碰过的东西。 这些日子,他很多习惯都在被打破。 他与子慕予喝同一壶酒。 他与子慕予吃同一条鱼。 一切进展,似乎十分自然。 一口鱼咽下,丰俊朗的脸红得像徐千策手中那条鱼。 不知是不是被辣的。 子慕予和丰俊朗的关系,大家似乎都心知肚明,但谁都不挑破,默契地谁也不提这件事,静待事情的自然发展。 只徐千策,每当他留意起子慕予和丰俊朗时,眼中会多一些复杂的情绪。 他曾想跟子慕予谈谈。 可是又怕子慕予觉得他多事,拖至如今。 亥时(21:00~22:59),众人陆续入睡歇息。 从子时起,每人轮值一个时辰,直至天亮。 子时,当子慕予值守。 丰俊朗说什么也不肯去睡,要陪着子慕予。 徐千策见此,只能先行睡去。 子慕予和丰俊朗同坐一块大石头上。 月色下,丰俊朗的脸色似乎还是有些红。 “你可是有哪里不舒服?”子慕予压低声音问。 丰俊朗笑着摇摇头。 若没有丰俊朗在侧,子慕予多半会打坐,边修炼边打发时间。 但是有丰俊朗在侧,她不好自己安排,总要两个人一起做些什么。 子慕予捞住丰俊朗的手。 丰俊朗僵了一些后,反手紧紧握住手心的温软。 女孩子的肌肤如何能够如此软滑? 还透着一股馨香。 子慕予能感受到,丰俊朗的体温在迅速飙升。 她顺着丰俊朗的手臂,攀上。 然后轻轻且迅速在丰俊朗的脸颊亲了一口。 如蜻蜓点水。 丰俊朗身体僵如石头。 一动也不能动弹。 子慕予歪头看他。 很认真地看着。 丰俊朗开始明显是羞涩的。 可是,慢慢地有些不对劲。 他的脸骤然变得惨白。 手心温度流失飞快,一片湿凉。 子慕予刚想相问,忽然胸口一阵刺痛,也是脸色大变。 两人几乎同时「噗」地喷出一口鲜血,接着鲜血一股接着一股,染红了面前那片夜色,都在彼此眼中看见了对对方的担忧。 子慕予心中大骇:中毒了? 这时她的脑中,忽然响起一阵叹息:“唉!都说你们无缘,偏不听。” 徐千策并未深睡,听见动静立即爬起。 “怎么了?” 待他看见子慕予和丰俊朗嘴里不断狂冒的鲜血,大声喊叫起来。 所有人都被惊醒,纷纷围来。 大量失血带来的黑朦迅速占据脑海。 没多久,子慕予和丰俊朗就陷入晕厥,分别跌入吴念虹和徐千策怀中。 他们交握的手松了开来,孤零零搭在身侧,晃晃荡荡。 一道流光飞来。 如星辰坠地。 围着子慕予的众人被飓风冲飞。 包括已经晕厥的丰俊朗。 等风逝,众人惊慌看来。 子慕予又不见了。 第411章 受人所托,情劫 子慕予恢复意识的时候,最先扑进鼻翼的是一缕佛门檀香。 她发现自己盘腿坐着。 有道雄浑而霸道的气机源源不断从后背注入身体。 这道气机在她刚能感应到的时候突然收了,原本被支撑的身体突然一歪。 然后子慕予感觉衣领一紧。 应是有人眼疾手快捏住衣角拉住了她。 “喂,女娃,清醒一些,你要是磕坏了哪里我没法交代啊。”这是一道绝然陌生的声音。 她只是腿脚麻了。 又一时失去背后那道气机的维持。 衣领快勒得她透不来气。 忙伸出一手侧撑,另一手竖起两指往后点去。 无风自动。 对方手缩得很快,似乎十分忌讳与她有所接触,出现在她的视野里。 是个肥胖的和尚,身穿八成新袈裟,颅顶有十二个戒疤。 正是弘智。 他与八年前的样子并无大改,眉眼含笑,许是笑得多了,眼角的五六道尾纹呈辐射状漾开。 “你这个女娃,我好心救了你,还对我动手?”嘴里说着这样的话,但脸上毫无责怪之意。 “哦,你差点勒死我,我还得谢你?”子慕予边抻了抻脖子,边打量四周。 是个很小的房间。 一张卧榻。 卧榻侧方有小榻,上面有只微微凹陷的蒲团,不知沉淀了多少年跏趺坐的重量。 正中摆着张柏木长案,置放着一只黑色陶香炉,点着半截线香。 窗户支着半扇,门大敞着,漏进满室白光。 白光所照,是墙上一幅古韵天成的隶书:「应无所住」。 应无所住,而生其心。(注释:此句出自《金刚金》) 子慕予初步分析,这里应该是哪座庙宇的禅房。 对方既然帮她疗伤,那就不是敌人。 至少此刻不是。 所以子慕予对弘智并无太大戒心,只是有些许陌生人之间的疏离。 “嘿嘿嘿,”子慕予在打量环境的时候,弘智也在认真地打量着子慕予,“你就是那第三人?” 子慕予皱眉。 第三人? 排在庄琬瑢和庄辰殊后的第三人? 她不知对方是不是这个意思,但是对方明显知道一些事情。 “你是谁?我发生了何事?谁让你救的我?”子慕予开口便是三个问题。 弘智略显惊讶地睁大眼睛:“你怎么知道是别人让我救的你?” “这是我们初次见面,你不认识我,但可能知道我。你刚才说我是第三人,应该是从别人那里听说的。你第一句话,说若我磕坏了没法交代。你要向谁交代呢?”子慕予直直看向弘智。 弘智忍不住一脸感慨:“真是龙生龙,凤生凤呢。” 子慕予眸光一闪:“你知道我父母是谁?” 弘智一怔。 有些后怕地抿住嘴。 冷汗爬满脊背。 在聪明人面前,说的每一句话都要小心。 小心! “我是谁不重要。我可以告诉你,我确实是受人所托。但对方是谁,我不方便说。至于你,之所以吐血,是因为你逆天而行。”弘智道。 逆天而行? 不是中毒? 子慕予想起她与丰俊朗吐血前的种种,目色加深:“因为丰俊朗的缘不是我,所以我们不能太亲近?” “是这个事。但我不认为你这个说法足够准确。”弘智道。 子慕予下床来,胸口的闷痛依然存在,嗓子眼还残留腥甜。 她走到门口。 发现是个小院。 小院里的蔬菜有些零落,角落里的茄子紫得发黑。 天亮了,不知丰俊朗如何了? 有没有得到救治? 这么想着,胸口疼痛居然有加重之兆。 子慕予捂着胸口,感受着这份痛。 她本无情。 胸口为何会因丰俊朗而痛? 又是天道之祸? “受人所托,我是来跟你说情劫这个事的。”弘智来到子慕予身边。 他说完这句话,脸上浮起苦笑。 自己一个出家之人,居然被人拎来跟一个小姑娘说情劫。 真是阿弥陀佛。 “情劫?”子慕予困惑地望向他。 “所有修炼成神者,在成神前,都必须历经情劫。就算是神胎,他们也必须经过情劫洗炼才能掌控真正的神术。”弘智道。 世间情感万千。 “为何非得是情劫?”子慕予问。 在前世,她曾无意读过道教典籍《云笈七签》。 里面曾提及修行者若想证果大罗金仙,必得经历七情六欲淬炼。 《红楼梦》里贾宝玉成佛,满纸荒唐言都是贾宝玉要经历的情。 要成为超越时空、掌握法则的至高存在,为何非要淌过情爱这个熔炉不可? 以前她从没思考过这些。 因为不需要。 她知道自己很难动情。 “因为男女之情,是人性中最要紧的部分。”弘智道,“你可知为何?” 这个人,一定教过学生。 子慕予心想。 教学讲究循序渐进,讲究一个钩子接着一个钩子,引导学生思考。 可子慕予不需要这些。 她想尽快回到丰俊朗身边,确认他有无大碍。 “你便尽说你想告诉我的,最后我若有疑问,再问你。”她道。 弘智点点头。 他也想尽快完成任务,然后撤离。 这里头的水太浑,他可不适合淌太久。 “因为凡人害怕孤独。这是天道留在凡人身上的印记,害怕孤独这一点,会刻在凡人每一寸思维里。孤独会让他们不断地寻求陪伴、寻求认同、寻求亲密关系。男女之情,是人族繁衍所必须,也是其余一切情感衍生的基础。人,先有生,才有活。活,然后爱,爱,然后生。如此形成轮回闭环。” “而神性,超越善恶,超越生死与主客。所有人成神前的第一步,都必须自我消解。首先要消解的,必然就是「害怕孤独」这个印记。” “亲身坠入情网,彻底成为「局中之人」,才能获得关于人类情感之本最深刻、也最纯粹的体验。” “只有体验过这种绝对痛苦,神性才得已锚定,神明日后在意识上跳出人间因果律时,才能以全新的视角俯瞰人间。人性要淬成神性,必需浴火。这把火,须由情劫点燃。” 弘智看向子慕予,神色逐渐变得凝重:“因为各种原因,你们已经身处情劫之中。” 第412章 凭什么?我不同意 “所有经历情劫的人,会被孽海情天司神牵拉情缘红线。红线一旦牵成,他们便会产生因果契约。若他们遇不上彼此,产生不了纠缠,这历情劫便算失败。若他们熬不过这段关系所带来的痛苦,死亡了,也是失败。所有失败的人,是成不了神的。” 弘智一直留意子慕予的神色。 子慕予显得很平静,只是偶尔眉头蹙起。 “你一定想知道什么才叫历劫成功。两人产生纠缠,尽数熬过这段关系带来的所有痛苦,依然活着,并完成意识纬度的跃迁和灵魂的淬炼,才算成功。” 弘智觑着子慕予,见她没有要问什么的意思,便继续往下说。 “你知道丰俊朗红线的另一端是谁吗?” 子慕予瞳孔微缩。 “是庄琬瑢。你应该知道她是谁吧?她的缘,是先神洲最强大的缘。你若执意要跟丰俊朗亲近,你估计不会有事,最多就是修为止步不进,偶尔吐吐血嘛。但是丰俊朗不同。他对你动一次心,便会离死亡近一步。或许他不会那么快死,但是绝对活不过十年。” 子慕予怔怔地睁大眼睛。 又是十年。 所以,丰俊朗的十年之劫,是她带来的吗? 她为了以防万一,让丰俊朗不留遗憾,才选择与他在一处。 若真是这样,岂不是本末倒置了? “凭什么?”她喃喃道。 等了那么久,终于等到子慕予说话,没想到她问的竟是这样的问题。 “什么凭什么?”弘智问。 子慕予眸中闪烁着锋利的怨愤:“凭什么人与人之间的缘分由其他力量决定?凭什么庄琬瑢的缘就是先神洲最强大的缘?凭什么我不会有事他却要死?我们凭什么要接受如此荒谬的规矩?” “先神洲一直是这样的。无规矩不成天地,这规矩由天道而定,其目的是想维持人间和修行界的相对稳定和将公平控制在合适的范围。”弘智道。 子慕予冷笑:“当牵这根线的人有私心,谈什么公平?” 弘智神色有些异样:“你是说孽海情天司神吗?” “不用跟我拐弯抹角,我知道是子明。”子慕予道。 “子明……”弘智眼中染上笑意,“他是因为你,才有这个名字。” “你确定他是因为我?”子慕予双眼眯起。 “他若一开始就在庄琬瑢身边,是不会有这个名字的。因为要呆在你身边,因为要给你起名,他才在自己原来的名字里取了部分字形,当作新名字。”弘智道。 “你果然什么都知道!你到底是谁?”子慕予脸上浮起戒备。 弘智摇头苦笑,脸上涩涩地道:“我只能告诉你我们非敌非友。我欠别人一个人情,来还债的。” 子慕予微愣。 一般人为了减轻对方的戒心,一般会说我们不是朋友。 很少说我们不是朋友,也不是敌人。 因为少见,所以显得更加真诚。 “你刚才说我们都身处情劫之中。这里的「我们」,是指谁?”子慕予的眉梢扬起,似乎是已有猜测。 “我想你已经心中有数。就是你,庄琬瑢和庄辰殊。”弘智道。 “可有人告诉我,我的缘,还没定。”子慕予道。 弘智神色微动。 谁这么有本事竟早知道了此事? “你的缘,非红线所系。”他努力维持脸上的平静。 子慕予抬眸:“什么意思?” “关于这个问题,再多不能说了。”弘智道。 子慕予心内慢慢下沉:“什么时候开始的?” 弘智眼中升腾起一股浅浅的哀伤:“神后薨逝那天。旧神陨落,必定有新神渐起。” 子慕予漆眸一颤。 那天她能感受到林予安活不了了。 可是林予安是神后,是万神台的神,或许有什么延长生命的本事? 她的心里,一直存在一抹侥幸。 这份侥幸,毫无由来。 侥幸中生出的戚戚之感,更加莫名其妙。 她原本是那么无情的一个人。 “神后薨逝,为何先神洲没听到什么消息?” “因为新神未现。为了不造成人心浮动,万神台掩下了这个消息。”弘智道。 子慕予直直看向面前的人。 这个人连万神台的事情都了解得那么清楚,来处并不难猜。 对方既说非敌非友,无需太多揣测。 对方没必要只为说一些谎言而绕这么大的圈子。 “你说我该怎么办?”子慕予长长的睫毛在眼上留下阴影,看不清她眼中的神采。 弘智眸中微亮,觉得自己这任务算完成了大半,语调变得轻和快:“如果我是你,就让丰俊朗死心,创造机会,让他顺利走向自己的正缘……” “狗屁啊。”子慕予声音轻轻的,像叹息。 弘智没听清楚,看子慕予脸色,似乎不像什么好话,愣了愣:“什……什么?” “杀了庄琬瑢,应该就可以了吧。”子慕予平静地道。 弘智脸色微变,撩起的眼皮后尽是惊愕:“什……什么?” 子慕予在流鼻血。 “我不想丰俊朗跟庄琬瑢有任何纠缠。如果我没有理解错误,情劫应该由一方死了就结束。那我杀了庄琬瑢,那根红线就没什么用了吧。”子慕予一边抹着鼻血一边道。 她话中的情绪很淡,像在说一件跟吃饭一般寻常之事。 弘智嘴巴微张,一脸黑线。 子慕予这么想理论上没错。 可是正常人会这么想吗? 这孩子长得这么清澈,怎么想法这么令人害怕呢? 弘智急忙解释:“你是不是没完全清楚我刚才说的这些?这只是历情劫而已。若是幸运,你跟丰俊朗都历劫成功,以后有的是时间相处。”更深入的事情他没办法说出口了。 “我说了,丰俊朗跟庄琬瑢,我不同意。”子慕予道。 弘智看子慕予的鼻血流个不停,心急如焚:“欸,欸,你别老想着杀人的事啊。你真当自己是口泉眼啊?” 子慕予眉梢一挑,眸底深处闪过一抹危险的细光。 对方对她的了解超乎她的想象。 弘智被这抹光闪颤了心,见子慕予的鼻血流量似乎有增大之势,不由得心惊胆战地暗忖: 这女娃不会想着连我也给做了吧? 第413章 别拜!想尽力一试 “你杀不了庄琬瑢的。”弘智沉声道,“你,庄琬瑢,庄辰殊三方势力现在处于平衡状态,是因为背后都有一股强大的势力在支持着。上面,是不允许你现在打破这个平衡。就算你杀得了庄琬瑢,”他微微歪头,深深看向子慕予,“丰俊朗也会跟着死。你,舍得吗?” 子慕予眯起眼睛。 汹涌的鼻血说明她心中的杀意并未消停。 可是鼻血流速在下降。 她的理智在慢慢回笼:“杀了庄琬瑢,丰俊朗为什么会死?” “我说了,庄琬瑢的缘,是现在先神洲最强的缘。若这段情劫不能顺利进行,会有人为此祭奠。”弘智道。 “庄琬瑢的缘为何是最强大的,就因为她体内流着神皇的血吗?”子慕予声音渐淡,渐冷。 她不相信自己什么也做不了。 弘智脸上浮起同情和慈悲。 本来这种事,什么都不知道,慢慢经历,慢慢体验,疼痛如清风徐来,反而好过。 他不明白为何那人便要一个小姑娘提前承受这些呢? 知道一切,却什么也改变不了,这其中带来的无奈苦楚怕是更甚。 “血脉只是一方面原因。子慕予,不要小看庄辰殊,更不要小看庄琬瑢。她们对自己想要的东西十分坚定,为着一个目标,可以不惜一切代价。而你,要顾虑的事情比她们多得多。你的心,也软得多。”弘智这分析,可以说是一语中的。 子慕予的眼睛缓缓睁大,一时失了焦距。 她本是无情之人。 在前世,她有何顾虑? 每次去逛早市、做饭、吃麻辣小龙虾,都当作是最后一次。 死亡,她知道会像明天的太阳一样,肯定会来。 随时准备死亡的人,怎会有顾虑?怎会心软? 来先神洲十余载,她好像多了许多「害怕」。 怕死。 她喜欢现在的生活。 有要保护的人和地方。 有同道之友。 生,对她具有了吸引力。 怕孤独。 在前世,她能得到的回馈是八个字:「任务成功」,或者「任务失败」。 可是在先神洲,有人会对她表示认同和喜欢,让她开始细致的内视自己。 嘿,子慕予,这件事做得不赖哦。 她选择与丰俊朗试着谈恋爱,并非完全只是想完成丰俊朗的遗憾。 眼前这个和尚说得没错。 她怕孤独,然后希望拥有一段亲密的关系。 只是她不知如何开始。 这属于她的认知荒原。 “你说,我们在经历情劫。还说,历劫的是我,庄琬瑢,和庄辰殊。你没说丰俊朗。所以,子明那根红线只是让丰俊朗陪着庄琬瑢历劫,这是庄琬瑢的劫,而不是丰俊朗的劫,对不对?”子慕予缓缓转头。 弘智心里咯噔一下。 又让她发现了一件关键的事! 见弘智沉默,子慕予回过头,怔怔盯向菜地里的一条毛毛虫。 毛毛虫趴在菜叶上,原本宽厚圆润的叶面已经千疮百孔。 终有一天,这条毛毛虫会变成一只蛾,然后毫不留恋飞离此地。 “庄琬瑢历完情劫,若是成功了,拍拍屁股就能走人。丰俊朗怎么办呢?”子慕予喃喃道。 “不要想得那么悲观。也许,庄琬瑢也能对丰俊朗很好呢?”弘智小心地留意着子慕予的情绪。 子慕予抹掉鼻尖最后一点热血,鼻唇上留下粉红血印,哂笑一声:“刚才是谁说庄琬瑢可以为着自己的目标不惜一切代价来着?” 弘智恨不得拍拍自己的脸:叫你多话!打脸了吧? “我不信庄琬瑢,只相信自己。丰俊朗应该离庄琬瑢远远的。”子慕予的目色变得坚定,“据我所知,” 弘智一听这几个字脑门就开始疼。 女娃啊,你咋知道得那么多? 他原本以为这个任务简单得很,不过就是违规留几句话嘛! “据我所知,庄琬瑢与娄伯卿有婚约,还是神皇神后定下的婚盟。这件事,与庄琬瑢的情劫没有冲突吗?” 女娃,你消息有点灵通,但不是特别灵通。 弘智多少有点无奈,学着子慕予:“据我所知,婚书已经被毁了。” 子慕予略感意外,更兼无语:“毁了?婚书毁了婚事就不做数了?” “正因为不做数,正因为情劫正式生效,你和丰俊朗才遭到了反噬。”所以,女娃,别拧了,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别跟天道掰手腕。 子慕予目光放得很空,很远。 她已经没有办法可想。 良久,她转身,面朝弘智。 弘智见她满脸郑重,正想问她要干嘛,然后见子慕予一揖到底。 弘智吓得一下子蹦到三丈以外,像只受惊的青蛙,蹦到了院子,接着再蹦,蹦到子慕予根本拜不到的地方。 等子慕予终于直起身,发现弘智已不在跟前,她忙四处张望,才找到他原来蹲在侧边的屋檐顶,不仔细看,还以为是屋顶镇守神兽之像。 “女娃,你别乱拜人。我于你非友非敌,你不用折我寿那么狠吧。”弘智脸上惶色未褪。 子慕予困惑:“在修行之路上,大师算前辈,我为何拜不得?” 弘智连忙挥手:“得得,你别说这么可怕的话。”他边说着边小心看向天穹,也不知在看什么,咽了咽口水,“你有事就说,千万别客气。” 子慕予又要抱拳。 弘智再次脸色大变,惊喝:“说了别拜!” 子慕予见对方似乎确实怕,只能作罢,说道:“我不能让丰俊朗成为庄琬瑢情劫的试炼品,请先生教教我解决之法。” 弘智后悔了。 他不该说「别客气」那句话。 后悔过后,他又有些意外。 他以为自己先前说的那些,足够让她放弃原来的想法。 “为什么丰俊朗不行?”他眼睛里闪着些许兴味,“我明明看你对他没有太多儿女情意。” “就是不行。曾经庄辰殊想让丰俊朗成为侍神卫,我阻止了。这次我也必须阻止。丰俊朗,是我的人。”子慕予目色毅然,平静又坚定的看着弘智。 弘智从檐上飞落。 肥胖的身子没有显得半点臃肿笨拙。 “你这是知其不可而为之。”弘智道。 子慕予神色恭敬:“我还是想尽力一试。” 第414章 指点,天道之威 “在这一点上,姓庄的两个未必比得上你。”弘智低声道。 “什么?”子慕予带着期许望过来。 弘智啧啧两声,似乎有些焦躁,他再一次看向屋顶上方的天空。 应该……没事的吧? 他像很艰难才下定决心:“你必须比庄琬瑢先迈进化神境。最好是一年内,最迟不能超过三年。我说过你的缘并非红线所系,你要想办法成为先神洲最强的缘。” 三句话,子慕予有两句没有明白。 “你不是说需要历情劫才能成神?”她问。 “不能混淆修这两个概念。「化神境」是修为等级,是凡人成神必须的修为基础。历劫成功的「化神境」之人,得以飞升成神。”弘智道。 子慕予睫毛轻轻耷拉下来。 对方说的话明显故意有侧重,容易误导人。 「化神境」是凡人成神的基础,却不一定是神胎成神的基础。 子慕予与丰俊朗第一次见面,是在青山县杨金锋县令府里。 当时丰俊朗曾与她说过成神的三条途径。 “曾有人告诉我……” 弘智开始头皮发麻。 谁这么牛逼,这简直是要把天机漏成筛子了嘛! 子慕予搜索着记忆里的东西,尽量按愿意转述: “有人告诉我,成神途径有仨。第一条,凡人修炼,一步步由神圣、成仙,不断修炼,成大器者才能晋位神明。 第二条,是运气爆棚,得大机缘,遇神君点化,可直接飞升。 第三条,一品及以上神明后代生而为神胎,若历劫成功,成神;若不成功,轮回修罗道,重新一级级修行,从人间道修炼至天神道。 这第一条路和第二条路,他都没提及历劫之事,是漏了吗?” 还是小时候的丰俊朗知道的也不太清楚? 弘智听子慕予说完,暗暗松了一口气。 原来是这事。 “是他提漏了。所有成神者,都需历劫。” 子慕予的睫毛轻轻颤了颤。 从一开始对方就在着重说凡人历劫、凡人成神。 那她应该走的是第一条路。 也就是说,她不是神胎。 如果不是神胎,那她先前那个大胆的猜测便是错的。 她很有可能确实不是云熠的女儿。 冷静的思考让子慕予重新恢复理智。 无论对方所说的关于维持平衡的话是真是假,庄琬瑢现在确实杀不得。 丰俊朗诛识砂未解,投鼠忌器,怎么杀? 子慕予掐了掐眉心,沉下心,重新思考。 “我们为何会同时历劫呢?你们万神台在计划什么?你们是想在我们三个之中,选一个人出来吗?选什么人?选最先成神的人?你们明目张胆在给庄琬瑢开后门?”她道。 弘智的嘴唇在发干。 喉骨不断滑动,吞咽时喉咙差点粘在一起。 他感觉自己头顶天雷滚滚。 泄露天机的威压快要下来了。 喂,女娃,你不是要解决的办法吗?话题怎么拐到这里来了? 弘智嘿嘿笑了笑:“什么后门?你是不是误会什么了?” “庄琬瑢是神胎,那她要走的是第三条路。若是她在这次情劫中历劫成功,便会立即会飞升成神。”子慕予分析着,声音不紧不慢,不急不躁,“据我所知,我与庄辰殊都不是神胎,我们就算历劫成功,也需要修炼至「化神境」才能成神……” 子慕予眉头微蹙,看向弘智:“你们难道是想给我开后门。” 这句话,虽加了「难道」两字,语气上却不是问句。 对方说自己受人所托而来。 上来就说凡人修炼如何经历情劫,如何成神。 最终的导向,是想让她达成一个结果: 尽快成神。 最好一年,最迟不超过三年……这难道是庄琬瑢情劫是否成功的重要节点? “咳咳咳!”弘智大声咳嗽起来。 不住地抬头瞄天,脸上的焦虑和惶色愈甚。 “我的缘,如何才能成为先神洲最强大的缘?”子慕予又回到正题。 弘智觉得应该尽快结束这个话题,然后赶紧溜才是上策。 再这么让子慕予扒下去,他的命可能都要交代在这上头。 “你要先学会怎么去爱。缘由爱生,你若连什么是爱都不懂,缘愿之力不堪一击。”弘智道。 “缘愿之力?”子慕予皱眉。 又是一个从没听过的词。 跟众生之力是一样的东西么? “爱是世间最有力量的情感。你若想留住丰俊朗,必须爱他。而且这份爱,必须足够坚定,足够厚重。这份坚定和厚重,必须远超庄琬瑢。”弘智沉声道。 “爱,怎么学?”子慕予有些茫然。 喜欢,为什么不行? “这是人类本能,你若不会,我帮不了你。”弘智道。 天色,不知不觉变了。 云在往这边积聚。 “云熠……他的情劫对象,是林予安吗?” 子慕予思维如此跳跃,让弘智吓了一跳。 他看着逐渐飘来的云团,抹着冷汗:“再多说一句我就要被雷劈了。来来来,我送你回去。” …… …… 弘智不愿再说话,他闪现于河边,将子慕予留下,立即匆匆往鸿蒙城赶路。 他没敢飞得太高,也没敢往县城里跑,只是在地上点跃,一跃便是五百里。 忽然云海翻涌如煮沸银汞,接着一道青白色电光撕破苍穹,雷柱劈落。 “一,二,三……” 雷柱一道接一道,追着那团袈裟浅影,火一团团在那身影后燃烧起来。 罗汉鞋被烧了个大洞,另一只跑掉了。 “二十八,二十九……”弘智冷汗淋漓,弃鞋飞进虚空。 「轰轰」! 两道光柱似两把交叉的剑。 交点,正是弘智所在。 弘智脸色大变,立即运出护体罡气,胖体一扭,再逃。 “七十九,八十……”他越算,越是面如死灰。 「轰!轰!轰!」 护体罡气在裹挟着天道意志的天雷面前,弱如蛋壳。 雷鞭像燃烧带刺的铁链,狠狠甩向他肩头,腰脊,差点直接打散他修炼了三百年的道心。 弘智七窍流血,血珠来不及滴落,便被蒸腾成粉色的血雾。 身上的袈裟不知是什么宝物,紧紧护着弘智的要害部位,勉强对抗接踵而来的雷击。 弘智紧咬牙关,心底一片晦暗和后悔。 刚才自己还是说得太多了! 为着一个人情跑来惹上这桩子事,亏死! 他快承受不住了。 最近几年,他的众生之力损耗严重,怎能承受得住这九十九道天雷! 九十九道! 天道反噬之极刑! “何至于此啊……你十几年没动静,上来就要收拾我?你也太瞧得起我弘智了……” 第415章 本就是我为她选定的人 弘智全身冒着浓烟,袈裟受损,衣物一片片成灰,散于空中。 云雾滚滚,无数紫电聚拢,凝成一个巨大的电球,周边闪烁着的电流将空气撕得噼啪作响。 这是最后一道天雷在蓄势。 弘智眼中的光,一点点消失。 看样子,天道是想让他死。 活不成了。 他认命地闭起眼睛。 忽来一道蓝光,像颗流星,速度极快,在天雷正要落在弘智身上的时候将弘智拍离,取代了弘智的位置。 弘智看见迅速变小的空中残影,眼睛缓缓睁大,随后便如同一颗陨石,砸落山间,无数被树木倒伏,飞沙走石。 是云熠。 一身蓝袍。 自从林予安去世后,他每天都穿着蓝袍。 就算在九天云德殿,他也没换回曾经的璨袍高冠。 雷球落在云熠身上。 一时天地一片恍白,强势剥夺了人目的可视能力。 在云熠的视野里,雷球顶着他,逼着他,要轰穿他浑厚的护身罡气。 这个雷球蓄势了那么久,不让它炸,不行。 接着,一座巍峨高山的中间部分突然消失,只留下最顶端和底层。 随后,「轰」一声炸了个地动山摇。 高山顶端砸落。 不远处一座绵延山岭,转瞬被夷为平地,浓烟滚滚,火舌四窜。 弘智从石头堆里爬出,满脸焦土,他咳嗽着吐出阵阵灰雾,四肢乱爬着站起,忍着剧烈的疼痛和压着冒向嗓眼的腥甜,用满是破洞的袈裟勉强蔽体,分枝踏叶往天雷落下的地方赶。 眼前一片火海。 就算他认为,云熠绝对不可能被一道天雷就给收拾了。 可是他依然担心。 毕竟,这道天雷是云熠为他受的。 就在他张嘴欲喊之际,一股狂风突然扑来。 这不是普通的风。 明火遇上这道风,哑了,熄了。 这股风强势从弘智来路逼去,将一路上留下的火苗尽数湮灭。 最终只剩残烟袅袅升天,余下些火星子蹦跶几下,没成气候。 一个人影从这残烟火星中走出。 正是云熠。 全须全尾,蓝袍也没被烧毁。 就是如霜白发有些凌乱。 一张俊脸染了些灰。 弘智松了口气,嘴上笑道:“你倒是会挑时间出场。让我旧人情刚还清,又欠下了你的新人情。告诉我,你是不是故意的?” 云熠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其实并无太明显的情绪。 可弘智就是觉得阴森森的。 明明周围热浪滚滚,他的脖子却在寸寸发凉。 让弘智不得不反省:自己跟子慕予这场谈话,不算出了纰漏吧?至于子慕予最终会怎么选择,那是她的事,不关我的事啊。 “嘿嘿,”弘智干笑了两声,“你们父女俩都喜欢这么看人,怪让人心慌的。”说完,小心地觑着云熠的神色。 弘智在心底暗暗叫苦:命苦啊,看完小的脸色,还要看老的。 「父女」两个字触到了云熠心坎上,心是柔软了,脸色却更冷:“我说过,这件事天地不知,我告知于你,只是为了显示我对咱们合作的诚意。得让它烂在你的肚子里。若是泄漏半分,会有很多人死,你应该知道这个后果。” “知道了。”弘智正色,“不过话说回来,我这雷劫都是因为跟子慕予谈得这场话而起,你刚才救我,应该不算我欠你人情吧?” “怎么不算?你以为,就凭你做过的那些事,就不配得就九十九道雷劫了?”云熠轻撩眼皮。 “配,配!就该我受的。”弘智举起双手。 他脸上带着些许笑意,很是感慨。 哎呀,也不知是不是有些先入为主。 要不是提前被告知子慕予的来处,他未必敢信,也未必敢想。 现在一看,云熠跟子慕予太像了。 特别是细微的表情。 “所以,算不算人情?”云熠冷眉挑起。 偶尔想刀人的样子最像! 弘智想着,嘿嘿地笑:“算,算!也不是谁都能欠神相人情,我的荣幸。”他脸上笑着,嘴角却苦涩地下压,“不过,按照子慕予的意思,她还是不想放弃丰俊朗。” 云熠回身,看向被烧伤的土地。 撩袖抬手,五指如莲花绽放。 一些细小的东西从云熠掌心源源不断泄出,如水雾。 这些「水雾」过处,万物生长,抽苗开花。 山没了。 可凡有根系存留之物,皆得新生。 这些生灵何曾想过,平白遭了无妄之灾后,竟得不灭机缘? 弘智也像生了根,定定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惊叹道:“这就是生生不息?” 云熠的神情却很平静,回应的却是先前弘智的话:“她不想放弃便不放弃。她想喜欢谁,便喜欢谁。谁也不许跟她抢。” “你是不是太自信了?你做不到的事情,她一个小娃怎么可能做得到?”弘智道。 然后他收到云熠漠然的目光。 弘智没觉得伤心。 因为云熠几百年来平等地对所有人都显示着他的冷漠。 除了林予安。 哦,现在又多了一个,女娃。 云熠没有要解释的意思,只道:“丰俊朗本就是我为她选定的。这样,也好。” “什……什么意思?”弘智脑筋有些错乱,“你原先不是让我想方设法说服她放弃丰俊朗,让一切发生?” “你说服成功了吗?”云熠一个眼刀甩过来,寒气扑面。 弘智刮了刮鼻子,乖乖回答:“没有。” “她既然做了别的选择,那就重新布局。这条路虽然难些……”云熠顿了顿,不知想到什么,“不是什么大事。” “能不能告诉我你的计划?我总觉得你让我做的这件事背后不太简单。” 云熠眸色幽深几分:“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 弘智缩起脖子:“那算了。” 也是。 这不干他的事。 他就是一个办事的。 没有太明确的立场。 只是合作而已。 但有件事,他有些在乎。 “那女娃一想到杀人这事就会流鼻血,看来林予安果然把神骨留在了她身体里了。”弘智道。 云熠瞥了他一眼,再一次没接话头:“你去将今天的人情还了吧。” 弘智一听,哭丧着脸:“再来一次雷劫,我可就要魂飞魄散了。” “放心,散不了。” 神旨金字一个个射进弘智眉心。 等金字消失的时候,云熠也消失了,只剩下星星碎光。 第416章 玄天宗,抢鱼 弘智走得太急,定位出了点问题,将子慕予放在了河对岸。 子慕予远远可见徐千策等人就在前面。 斜方一里地左右。 丰俊朗驻着「长天」站着,背靠巨石,目视前方,许久不动。 其余等人三人两两一起,似乎在忙着午餐。 他们显然都在等她。 她应该立即过去,免得让他们担心。 可子慕予蹲了下去,双手薅着头发,浑身上下都透着「烦恼」两字。 她遇到有生以来最大的难题。 无论是前生,还是今世。 以前遇到的问题,只要她拼命、足够强大,就能解决。 现下的问题,虽然也需要强大来解决。 可是这个强大,是缘愿之力的强大,而不是拳头的强大。 她有了答案,却不知解题过程! 让她勾|引人,或许勉强能成。 可她总不能让丰俊朗来勾|引她? 何况,勾引就能动心吗? 她如何才能搅动心里的一湖死水? “我不认为你应该听他的。”大一的声音突然响起。 “那你有什么建议?”子慕予淡声道。 “让一切发生。”大一道。 “如果让一切发生,古元卓已经死了。”子慕予道。 “上一次,是因为有林予安插手。这一次,我不认为你有改变结局的运气。”大一道。 “……”子慕予沉默。 或许大一这样说很客观。 但这不是她想听的话。 她将一切后果都想过。 还是不能放弃丰俊朗。 这是她最后的决定。 既然做了决定,便只能一路向前,用所有的精神来想解决之法,而不是纠结。 大一似乎猜测到她的想法。 “这是你的决定,不是丰俊朗的决定。”大一道。 子慕予薅头的力量在加大。 确实。 她之所以烦恼,便是因为这个。 真正的好,不应该是她觉得好,而应该是丰俊朗觉得好。 上次丰俊朗坦白救了庄琬瑢一次,就说明他对庄琬瑢是有所期待的。 要是丰俊朗觉得庄琬瑢那条才是康庄大道呢? 若是庄琬瑢能成功历完情劫,飞升成神,未必不能将「道德踪」练到第十层。 无论怎么想,庄琬瑢能给丰俊朗解「诛识砂」的概率未必比她小。 这种事,揣测不来。 摊开来说吧。 最直接。 “我要问他,看他怎么想的。”子慕予道。 “怎么问?”大一的声音没落。 空气中传来鱼的焦香。 应该是徐千策他们饿了,在用昨晚的方法做烤鱼。 有些调料还在她的芥囊里。 所以,子慕予站起,没留意到大一的问题。 突兀的争吵乍然响起。 “说了,不卖!想吃自己整!”这是齐浪的声音。 “别敬酒不吃吃罚酒。”这道声音绝然陌生。 “什么酒我们都不吃!”齐浪道。 一阵嘈杂,似发生了推搡。 “你们干什么!”齐浪道。 有人在拍手,另有一道陌生的声音响起:“现在好啦。鱼上已经有我们玄天宗的独门秘药,你们吃了会死,我们有解药,吃了无妨。呵呵。” 子慕予眯眼远远看去。 不知何时河对岸多出一班人马。 八九个白衣,一个玄衣。 看着应该是哪个仙门的弟子。 其中一个白衣少年,十分得意拿着已经烤好的鱼正往同门那边走。 他后面还有一个白衣少年,回头冲着齐浪几人做鬼脸。 他们应该就是刚才那两道陌生声音的主人。 不远处的同门或坐石头上,或双手搭在剑上歪歪扭扭地站着,皆笑嘻嘻地看着向这边。 齐浪、徐千策等人显然气得不轻。 朱月璃在一旁低声劝:“子师姐不在,丰师兄有伤,他们人多,忍忍。” “都爬上头来拉屎了,忍个屁!”齐浪拿起剑,便像头发怒的牛冲了出去。 “你想干什么?!”刚才做鬼脸的少年最先被横冲直撞的齐浪碰了个趔趄。 齐浪继续往前冲,将另外一个少年手中的鱼「啪」地打落,不解气还在上面踩了两脚。 “谁都别想吃!”他恨声道。 玄天宗弟子齐刷刷站起。 一声清唳,有飞剑出鞘。 空气爆裂,寒光中裹着一点红,似早已染血。 剑尖杀气腾腾冲齐浪鼻尖扑来。 「长天」剑来。 挡在剑尖之前! 两剑相接。 火星迸溅。 「君阳」剑来。 冲着飞剑剑身直接砍落! 徐千策和吴念虹同时出手,拖着齐浪往后退。 河对岸有影子飞来。 水面波澜未起,这道影子已至齐浪身前。 「哐当」! 飞剑刀柄那节直接坠地,剑尖被弹飞落入草丛。 苏云深和朱月璃落后一步,飞剑落地时刚好来至齐浪跟前,呈拱卫之势。 丰俊朗见「君阳」现身时起,便四处张看找人,待看见子慕予,眼中亮光大盛。 「君阳」砍断飞剑立即调转方向。 一呼一吸间,玄天宗的人都还没反应过来,自家出剑人鼻尖前已经悬着一柄寒芒毕露的长剑。 “师兄!” “子师姐!” 玄天宗张皇失措的惊呼与罗浮洞这边的欢呼形成明显对比。 子慕予的目光匆匆从丰俊朗脸上扫过,迅速点点头便立即挪开。 丰俊朗的脸此刻惨白如纸,就是被她一个吻给闹的。 罪过。 子慕予确认过齐浪没有受伤,才朝对方看去。 “子师姐,这是玄天宗。穿月白窄袖短衫的是普通弟子,黑不溜秋的两个是掌门亲传。”资深历练体验者苏云深不知何时已溜到子慕予身侧。 “刚才断掉的剑大有来头,叫飞云剑!”苏云深解说得眉飞色舞。 他家子师姐的「君阳」居然直接将大名鼎鼎的飞云剑给砍断了! 飞云剑在先神洲仙门兵器谱上能排前五十! 子慕予似没感受到苏云深的兴奋,一脸平静看向地上剑柄。 刚才闪现的那点红色,原来是剑珠。 看了剑,她才认真看人。 “这一位就是是玄天宗掌门亲传弟子,名叫成康。此人十岁时便迈进了成仙境,是先神洲有名的修行天才。”苏云深的声音尾调快飞起来了,“当然了,名气不及咱们丰师兄。” 被「君阳」指着的少年身穿玄黑广袖深衣,外披银丝滚边大羽氅,头颅微微前倾,嘴巴突出,若从远处看,似只鹤。 第417章 口头禅,不委屈 “敢剑指我们玄天宗首徒,你们找死!”刚才抢鱼的少年说完,脸骤然紫胀。 苏云深在子慕予耳边嘀咕:“「你们找死!」这一句,是他们玄天宗的口头禅。” 子慕予摇头:“不怎么样。” 苏云深不解:“嗯?” “我说他们的口头禅,不怎么样。”子慕予道。 这种口头禅,若是遇上弱者,说说确实霸气,就是没啥创新。 要是碰到实力强些的人,再顺口说出这样的话,面子里子都保不住,得裸|奔。 就像眼前的少年,他没瞎,难道看不出刚才双方所展示出的实力差距? 他只是习惯了,脱口而出才发现今天这句话用在这里不合适,所以说完才自恼得脸色发紫。 玄天宗掌门亲传弟子成康,盯着「君阳」寒锋前端,盯出了个斗鸡眼。 他非常谨慎地往左挪了一小步。 「君阳」立即微调方向,并逼近一毫。 斗鸡眼颤得像拨动的弹簧。 不甘心。 丢脸。 成康嘴巴往左撇努。 「君阳」又动了动。 敢情这把剑对准的是他的嘴巴。 我的嘴巴招谁惹谁了! “我们罗浮洞的天地一炙烧是有专利的,只有我们罗浮洞弟子可以享用。居然敢直接上手抢,实力到位了吗?”子慕予清凉的声音响起。 苏云深不知啥叫「专利」。 可他知道,「实力到位了吗?」这句太牛气。 他忍不住想:他们罗浮洞弟子终于要翻身了!没准以后罗浮洞也可以有句口头禅。 嗯,先把这句话记在脑本本里,作为口头禅备选! 成康在还没闹起来的时候,双眼一直盯着的是丰俊朗。 强者向来只对强者有兴趣。 他对丰俊朗感兴趣很久了。 老早就看过丰俊朗和「乱魄」的画像。 只是以前丰俊朗的师门是东皇墟,他没敢找他挑战。 半年前竟听说丰俊朗另投门户,进了名不见经传的罗浮洞。 当时他大笑了三声,觉得夙愿将要得成! 这次听见丰俊朗带队出门历练的消息,他怎会错过这个机会? 所以,抢鱼吃是假。 找个由头逼丰俊朗出手才是真。 丰俊朗的剑出鞘时他心里正想冷笑一声:不过如此! 可这声冷笑还没落地,又来了一把飞剑。 他笑不出来了。 现在,他盯着子慕予。 四目对峙。 一双目瞪得像铜铃。 一双目清泠泠。 不过两三息,成康便怂了,收回目光。 实力没到位。 这人刚才到底是从哪里蹦出来的他都没瞧清楚。 可是他一个汉子,铁骨铮铮,不能就这么认输。 “我不跟你打,我要跟丰俊朗打!”成康道。 “丰师兄身体不适,你想趁人之危?”朱月璃脆生生地带着怒气道。 “我不知道他身体不适。既然他身体不适,我们日后再打过。这剑,就先收了吧?”成康说着,竟试探性地伸手想将「君阳」拨开一下。 子慕予立即伸手拦着自家众人退后三步,微微闭眼,脸稍侧向一方,似乎不忍看接下来的一幕。 成康的手还没触到剑身,「君阳」突然一震,像心脏搏动,带出一道浅浅的幻影。 剑尖乍然泄出刺目白光,随剑光泄出的汹然剑气。 成康瞪大眼睛。 他的瞳孔里清晰映出自己的手指指骨突然翻折。 人,飞了起来。 一同起飞的,是他身边的其余八位弟子,无一幸免。 他们在半空中相互碰撞,砸落地上又相互堆叠,一时哀鸿遍野。 而子慕予这边早有准备,加上「君阳」的「偏心」,只是衣服被震得翻起,并无损失。 “我家「君阳」不喜欢别人碰他,所以,你多什么手呢?”子慕予回剑在侧,颇有些同情地看着他们。 成康摔了个大仰啪,大氅上的鹤毛满天飞,两脚战战:“你……你说什么?君……君阳?你说,这把剑,就是神兵君阳?” 其余玄天宗弟弟齐齐变色。 他们有不少人听说过这个传闻。 白泽神兽出世,在梵煌城被秦时锻造成绝世神兵君阳,最后认一个叫「子慕予」的人为主。 可是传闻是传闻。 跟现实世界还是有些壁垒,左耳进右耳出。 没想到在此遇上真人真剑? 这应该说自己运气好,还是运气差呢? 玄天宗的人相互搀扶着站起。 “子慕予是女人吗?传言说他是男的!” “所以是假的吧?一个拥有「君阳」的人,怎么会选择罗浮洞?” “她肯定是故意吓我们的!” 成康托着自己受伤的手,脸上满是震惊。 这把剑能轻轻松松将他的飞云剑给砍断,还会认主,拒绝其他人的触碰,却没有在先神洲仙门兵器谱上留名。 是「君阳」的可能性不小! “还钱吧。”子慕予道。 成康皱眉:“还什么钱?” 子慕予冷笑:“你们毁了我们罗浮洞的鱼,不该给钱?” 成康道:“你们想要多少?” “十两金。”子慕予不客气的道。 “十两金!你们罗浮洞穷疯了吗?”抢鱼的那个玄天宗弟子大嚷。 子慕予冷眼乜去:“知道我们疯以后就不要随便招惹。” 抢鱼的玄天宗弟子噎住。 “你毁了我师兄的剑怎么算?我们师兄的飞云剑千两金不止!”又一个玄天宗弟子跳了出来。 “你们要是这么算的话……”子慕予抬手,「君阳」飞于腕侧,指腹摩挲剑身,“我的「君阳」无价。你们的千金之剑对上我的无价之剑,还委屈了?” “不委屈。”成康整了整身上的狼狈,“何方,给钱!” 越是高阶仙剑越有灵性。 折在不同寻常的对手上,有什么好委屈的。 他的飞云剑在断裂的时候,并没发出剑鸣。 抢鱼那人十分不甘,从腰带上解了个钱袋子直接抛了过来。 子慕予接了,打开看了确认是金子,笑弯了眼。 有了这十两金,加上她身上带的,以后住客栈可以住没那么多蚊子的房间,还可以随便吃肉。 大家都是正在长身体的孩子呢。 她转身将金子递给管理团队公款的吴念虹。 大家把气争回来了,也没吃亏,所有都有些高兴。 除了丰俊朗。 他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子慕予。 可子慕予除了刚开始那一眼,没再看过他。 为何子慕予吻了他一下就开始吐血了呢? 如今他体内真气大乱,她现在身体如何呢? 他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心里却有某种感应,七上八下。 第418章 条件,烟火情 子慕予等人没有再理会玄天宗这边。 他们还得重新弄顿午饭,然后继续赶路。 这一次,火候比上次控制得更好。 金黄的鱼肉在沸腾的脂肪里滋滋作响,鱼皮卷成琥珀色波浪,炭火气、焦香、酱料芳香交织,疯狂刺激着唾液腺。 咕噜噜的声音此起彼伏。 罗浮洞的人没吃早饭,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 玄天宗的人一个个蹲在不远处,时不时往这边瞅两眼,将干粮啃得像有仇,疯狂喝水。 只要吃饱了,就不会流口水这么丢脸。 可是,嘴里淡出鸟来了。 成康已经在同门的协助下处理好了手伤。 “你们谁,也去抓两条鱼来。不就是烤鱼吗?用火烧烧就行了,能有多难?”成康道。 有人早有此意。 捉鱼,容易。 剖鱼,也不难。 戳在削好的木棍上,串上去,点火就烧。 一边烧那鱼鳞噼里啪啦弹飞。 “是不是有香气了?”成康凑近皮快烧得焦黑的鱼上闻了闻。 “是有些香气了!”玄天宗弟子蜂拥而上,一起边咽口水边嗅。 “跟那边一样香!”有人故意嚷得很大声。 “这味道……是不是那边传过来的?”不知是谁小声嘀咕了一句。 然后,鸦雀无声。 成康不信这个邪,拿起一条鱼,啃了一口,嚼了嚼,脸色微变,忍着没吐出来。 没滋没味。 其他玄天宗弟子也接连尝起己方手艺,一啃一个不吭声。 “原汁原味嘛,也没有多难吃。”有个弟子自我安慰了一下。 可是,罗浮洞那边传来的味道实在太香了。 香中有辛,有辣,层层叠叠。 光闻着就知道他们的鱼比自己的好吃。 饮食男女,人之大欲。 嘴馋而已嘛,人之本性,没有什么好丢脸难堪的。 成康心里想着,脸上磊磊,伸长脖子:“那个,”他突然冲罗浮洞等人喊道,“我们再出十金,卖你罗浮洞烤的鱼,如何?” “十金就想买我罗浮洞的人做劳力,你们饿得失心疯了吧,实力到位了吗?”苏云深道。 他就是有些心痒。 霸气的话从自己嘴里说出,这感觉,真是爽翻天。 说完又怕自己僭越,小心觑向子慕予。 子慕予眉眼弯弯,拍了拍苏云深的肩膀,似还有认同之意。 离开罗浮洞前,杨启吉曾特地与她讲过,先神洲是一个只认实力的世界,藏拙没有好处。 得找个机会向外界展示罗浮洞不好惹。 这样有两个好处。 好处一,让那些欺软怕硬的人不会再想着罗浮洞是谁都可以踩一脚的角色,可以极大地改善日后罗浮洞弟子的历练环境。 好处二,自动筛选一批仙门。 仙门之间公平的对招切磋,也是历练的重要部分。 但是,若罗浮洞不显示实力,那些强一些的仙门不认为罗浮洞有切磋的价值,或者不认为罗浮洞有公平一战的资格。 子慕予觉得杨启吉所言有理。 所以,一路来,她并不低调。 成康等玄天宗弟子憋得满脸通红。 子慕予这时站起,手中拈着酱料瓶抛了抛。 “五两金,我可以送给你一些香料,鱼,你们自己烤。不过,我有个条件。” 成康双眸乍亮后又有些警惕:“什么条件?” “我们吃好了后,你们玄天宗和我们罗浮洞切磋一下。”子慕予道。 苏云深、朱月璃、吴念虹、齐浪、徐千策齐齐看过来,似乎已经猜测到子慕予的用意而有些蠢蠢欲动。 “你……你有那么厉害的剑,我们师兄还受伤了,怎么打?不明摆着欺负我们吗?”那个叫何方的少年道。 “我和丰俊朗不出手。鹤兄,你也不出手。你们那边出五人,与我这边五人一对一单打。”子慕予道。 鹤兄? 成康皱眉:“我不姓鹤,也不叫鹤。我的名字是成康。” “?~,公子华姿鹤立鸡群,如昆山片玉、桂林一枝,当得一声「鹤兄」。”子慕予一脸正经的道。 成康满脸怀疑的看着她。 真是因为如此? 不是因为他今天穿了件氅子上面都是鹤毛? 现在鹤毛掉的掉,折的折,看着像只正在换毛的野鹤。 他想脱了大氅,可是他生得瘦,不耐寒,没有氅子他会抖得像只落水鸡。 玄天宗众弟子面面相觑。 说师兄是鹤他们是没意见啊,可是谁是鸡? 成康眯起眼睛:“什么规则?” “我们轮流先出人,另一方选人对战,不能重复。人落入河中为输。”子慕予道。 “刀剑无眼,伤了人命怎么办?”成康眉头挑起。 “刀剑无眼,可你我有眼。玄天宗的弟子,你看着。罗浮洞的弟子,我看着。”子慕予道。 “人的反应,哪有刀剑快?”成康道。 “若怕死伤,你们出来历练什么!当缩在你们玄天宗练乌龟王八功啊!”齐浪呛声道。 齐浪这一激,让玄天宗众人一个个义愤填膺。 其实所有人都清楚,既是切磋,便不是儿戏,该用真正的兵器进行实战。 对战双方都有危险感,才能彼此有所长进。 成康板起脸,显得嘴巴更加突出:“就这么说定了!” 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双方都保持沉默。 鱼,都烤起来了。 虽然手忙脚乱,卖相也没有罗浮洞那边的好些,玄天宗的弟子们觉得新烤出来的鱼美味极了。 他们从不知鱼还有这样的吃法。 成康吃饱了,没摸肚子,却摸怀里。 他刚才趁大伙不注意,悄悄留了一些香粉。 有了这些香粉,就可以让家里的香粉师帮忙写出其中的配方。 他家里有些产业,其中酒楼就有五家,正苦于没有过硬的菜色做招牌。 若是有这个香粉配方,今天损失的十五两金便不是事。 成康,他是玄天宗的首徒,有个富商之家,他家的产业有一部分供奉着玄天宗。 从这些背景来看,他与少年丰俊朗很相似。 正因这份相似,这么多年他才一直盯着丰俊朗。 修炼是他的爱好。 他还有另外一个爱好,那便是挣钱。 从小到大,他虽未直接经手家里的产业,但他一直为这些产业的发展壮大出谋划策,算是家里的智囊。 往往他花出十两金的时候,就已经想到了挣百两金之法。 他答应子慕予切磋建议,也不是受到了齐浪的激将。 而是看到了将来。 子慕予在罗浮洞。 丰俊朗在罗浮洞。 刚才应对他的飞剑之时,罗浮洞众人应对迅速,十分团结。 可以预见,罗浮洞怕要仙门崭露头角了。 跟有前途的仙门提前搞好些关系,总没坏处。 同吃了一顿鱼,再切磋切磋,这烟火情不就有了? 若是日后,罗浮洞真混出头了,烟火情转换成香火情也不是不可能。 成康拍了拍揎拳掳袖、擦掌磨拳的同门,低声道:“听着,不要搞得对方太难看。咱们赢个三局,就好。” 烟火情嘛,给点脸就好了。 第419章 温吞少年,好毒的眼睛 玄天宗众人的自信并非毫无缘由。 在仙门综合实力排名上,玄天宗比白玉京和幽梦谷更加靠前。 修行者一打对眼,便能大概估摸出对方修为是何种等级。 虽然有些强者气质沉静,动手后才知真章,但这种情况很少出现在修行不久的历练者里。 成康认为,若是一对一,罗浮洞除了子慕予和丰俊朗,没有太值得玄天宗忌惮的人物。 他们对即将取得的胜利如此胸有成竹,成康说玄天宗可以先出人。 “我们罗浮洞不会占你们玄天宗的便宜,猜先吧。谁输谁先出人。”子慕予说着,手中抄进几枚石子,拳心朝下往前举出,“单还是双?” 作为半个生意人,成康说实话,挺欣赏子慕予这种不爱占便宜的人:“单。” 子慕予打开拳头,掌心朝上,里头静静躺着三枚小石子:“我方先出人。” 齐浪立即上前一步,拔下绑在后背的长剑:“我来打头阵。” 子慕予目光落在齐浪手中之剑上。 这把剑剑柄上缠着半旧的蓝布条,布条上似乎有些陈旧的血渍,中指关节紧握处有些凹陷,应该是把老剑。 刚才齐浪抽剑时并没听到龙吟清唳,只是铁器之间发出的暗哑摩擦,无甚特别。 子慕予点点头。 经过清源县大战白玉京一役,齐浪的修为略有长进,实力已至元婴四品,是罗浮洞剩余几人中实力最强者。 齐浪若是能赢,必定极大增强己方信心。 玄天宗这边见齐浪站了出来,两位白衣少年几乎同时出声。 “何方请战!” “陆云请战!” 他们刚才一个被齐浪打翻了鱼,一个被齐浪冲得趔趄,正想出口气。 成康也想玄天宗的一场对战能赢,好振振己方声势。 其实刚才罗浮洞猜先之举没有太多意义。 因为他心里早就有初战人选。 无论罗浮洞先出人,还是玄天宗先出人,玄天宗的初战人选都不会有任何改变。 成康启唇:“容止。” 子慕予秀眉微挑,抬眸看去。 玄天宗无人支声,只一个个往旁边站,露出躲在最后偷闲的少年。 少年眉毛浅淡,五官温吞,颊上有几粒小褐斑,正手撑着腮,拿着树枝蹲在那里抠蚂蚁洞。 蚂蚁被他一只只挑出来摆在石头上,码得整整齐齐。 他的神色略怔,好像意外于自己突然被cue。 “容止,我们要与罗浮洞切磋,你来打第一场。”成康似乎怕这位少年不知正在发生着何事,居然还特意解释了一下。 少年也没应声,扔掉已经爬满蚂蚁的树枝,拍了拍手,挑起放在一旁的剑,有些不甘不愿走到前面来。 子慕予盯着此人。 这位叫容止的少年散发出的气质跟五官一样温吞无害,修为也已经迈进成仙境,只是不知具体几品。 子慕予很满意。 这次切磋,她本就不是为了赢。 当然,也不是为了输。 齐浪的元婴四品对上成仙境,定有所收获。 非对战者往两侧排开。 齐浪抱拳:“请。” 容止双手举了举,有些敷衍。准确来说,应该是懒。 齐浪等了一会,发现对方没有想先动手的意思,眉头微皱。 手中长剑挑起一道寒芒,齐浪疾速欺近容止。 容止面无表情,没出剑,手也没动,轻轻歪头侧身,便避过了齐浪第一剑。 子慕予眯起眼睛。 好狂傲的少年! 齐浪微怒,上身微俯,右手剑落于左手,然后急缩左臂横拖长剑,右手拳出,形包合之势。 容止淡眉弓起,推鞘挡掌突围,右腿弹起,正挑开齐浪剑身,眼看就要顺带踹向齐浪肚腹。 齐浪回拳对上容止的一脚,借着相互作用力速退,暂且拉开两人距离。 子慕予眼睛眯得更细。 齐浪掌指关节已经见血,可想而知容止刚才那不怎见气势的一脚其实非凡。 齐浪握剑的手绷得更紧,崩裂出血处一片苍白,无血可流。 左脚跨出,再次出剑。 容止应对依然从容。 他的剑,还留在鞘中。 玄天宗那边开始喝彩。 “容止,别收着,赶紧把他踹进河里!”何方高声道。 丰俊朗沉着脸。 徐千策嘴唇紧抿。 苏云深、朱月璃一脸紧张。 吴念虹看得很认真。 她的实力比齐浪还差一些。 她的脑海里也有一场战役。 想象着现在与容止动手的不是齐浪而是自己,她发现自己毫无胜算。 容止动作太干净利落了,这代表着修为上的碾压。 “遇见实力不敌的强者,不要想着输与赢。只需想着如何发挥自己的优势攻他人之短。观势是第一步。”子慕予道。 她的声音不低。 苏云深、朱月璃、吴念虹、徐千策能听到。 齐浪也能听到。 玄天宗那些人自然也是听得到的。 “如何观势?”吴念虹急切地问。她不止一次见过子慕予出手。 每一次,都让她忍不住惊叹。 让她惊叹的不是子慕予的修为。 而是子慕予精准无比的攻击角度。 “你们发现了吗?对手每次落地总是左脚比右脚先踩实半息。”子慕予道。 场中正反手勾剑、准备一掌将齐浪拍落河中的容止心里咯噔一下。 “这说明得了什么呢?”朱月璃不解地问。 “说明了他的右脚比左脚短?”吴念虹语气不太确定。 子慕予弯起眼睛:“说明他非常习惯右脚出击,还说明,他是左撇子。” 容止脸色微变,余光飘来。 先神洲有很多修行者,仗着有神兵利器,觉着自己十分了不起。 容止最看不上的就是这些人。 子慕予出场便用「君阳」,他服剑,却不服人。 不服人,但是「君阳」在,他知道自己动不了子慕予。 他想与子慕予战一场,可是子慕予与成康有言在先,她不下场。 所以他觉得这场切磋没甚意思,便一直躲在后面玩自己的蚂蚁。 现在子慕予轻飘飘几句,皆切中事实,显示了此人极强的观察力和判断力。 好毒的眼睛! “喂,懂不懂什么叫观棋不语!说好了一对一,你们罗浮洞是想作弊吗?”何方嚷道。 “我又没插手,只是带着师弟妹们一起观摩而已,怎么就是作弊了?”子慕予眼睛乜向成康,“鹤兄,你认为呢?” 第420章 认输,恐惧 成康眼角一抽。 虽然子慕予的解释很好听,可是他还是觉得「鹤兄」这个称呼有些别扭。 “只要不插手,就不算作弊。”成康道。 子慕予拱拱手,眼睛成弧:“鹤兄,大气!” 正说着,齐浪已经被容止逼到了河边,好几次眼看着就要落入河中,又被他以剑相撑,勉强站回陆地上,很危险。 子慕予双眉飞挑:“齐浪,他既不想出剑,便不让他有出剑的机会,攻他左手!” 齐浪这时候正焦头烂额,听见子慕予的声音,想也没想其中道理,剑、手、脚皆往容止左手招呼。 无论容止怎么避,齐浪目标紧锁容止左手,人紧靠容止左侧。 齐浪不想子慕予刚才那句话的意思,倒是容止想开了。 左撇子剑路一般从左侧起势,左手右腿用得多,成为优势肢。 左撇子短板攻击角度,是对手攻击自己偏右侧的时候,影响直面迎击。 所以,容止修炼时起,就特意加强右侧死角的防守。 你攻我左侧,意欲何为? 莫不是想故弄玄虚,接机乱我心神,是不是太小看我了? “齐浪,攻他右腿。”子慕予道。 容止:呵,放弃犯蠢了么? “攻他左手。” “右腿。” “左手。” “右腿。” “左手。” 子慕予的声音接连响起。 没有人明白慕予让齐浪这么做是为了什么。 齐浪执行度很高,子慕予话音未落,双拳疾出,剑偶尔出其不意逼容止脸面。 剑光闪得容止双眼发花。 “左手。” “右腿。” “右手!” 容止习惯性地防御左手,右手大开,却正好迎上齐浪雷霆一击。 肩膀一阵剧痛,容止中了齐浪一掌,齐浪的剑从右侧脖子削来,容止为了避开这一着,旋着足跟闪躲,一不小心左踝形成十五度外翻,身形稍有不稳。 “踹他!”子慕予沉声喝道。 齐浪几步踏来,腾空跃起,两脚同时踹向容止。 容止本能以双手相抵,受了这一踹,整个人往后滑动,冲起不少沙石。 齐浪连番击中对手,肾上腺素飙增,信心大增。 旁观的吴念虹想问子慕予刚才这么干为何能让齐浪袭击成功,但是眼看着齐浪与容止之战越来越激烈,双方攻势愈加凌厉,正是关键时刻,不敢出声干扰。 接下来,子慕予许久都没再出声。 这是齐浪的战场。 她刚才出声相帮,只是想让齐浪和即将上场的几位知道,有时候对手看似很强大,但依然有破绽可寻,不要将他们想得太无敌了。 气势,对一场对战来说非常重要。 彼长此消。 一声剑鸣,气机激荡,铮铮响彻长空。 容止剑出,游若金龙,刃如秋霜。 剑未至,寒风扑面。 子慕予眼睛一眯。 容止已经可以御剑。 既可以御剑,便可以不用手。 左撇子、右撇子都无甚意义。 齐浪左支右绌。 越来越吃力,渐渐力竭。 “齐浪,能撑一会是一会,不能撑,”子慕予声音响起,“勇敢些,认输。” 齐浪将剑收回,然后果断转身跃入河中。 容止正想好好打一顿回来,以出刚才的被逼得狼狈之气。 结果,人家直接抱剑跳河认输了。 你说气不气? 容止的飞剑悬在刚从河水里冒出头颅来的齐浪,不甘颤鸣。 少年温吞的脸,气得发白。 无论如何,玄天宗赢了。 玄天宗弟子都在欢呼。 齐浪打了十分精彩的一战,收获良多,罗浮洞的人心情也不错。 只有容止一个人受伤的世界达成了。 接着,是对方先出人。 何方。 子慕予并没指定由谁出战:“你们谁先上?输赢没关系。” 苏云深鼓起勇气,举起手:“要不,我试试?” 子慕予点点头:“对手超品金丹,而云深你是一品金丹,实力相差不大,胜算足足有五成。”她目光十分坚定的看着苏云深。 苏云深提剑出战时,雄赳赳气昂昂。 何方也有傲气,可不是容止那种对己身绝对自信而不屑出剑的矜傲。 而是那种真正瞧不起人的傲慢。 他没等苏云深出手,一个腾空横翻,高速旋身如陀螺,直接袭向苏云深,似想用出其不意的一招就把苏云深给踢进河里。 苏云深急智突闪,弯腰下身,以剑撑地,然后抬腿一脚。 何方踉跄落地。 他被踹中腰侧,痛得脸皮直抽。 出师不利。 苏云深喜出望外,就这? 自信心瞬间爆棚。 他觉得现在的自己强得可怕。 子师姐没诓我,我能赢! 何方恼羞成怒,手中长剑旋开,横勾直刺苏云深眉心。 苏云深侧身避过,剑刃擦着何方腰身划过。 何方凹腰闪躲时牵涉刚才新伤,冷汗直飙。 一步错,步步错。 修为本来处于下风的苏云深形势一片大好。 “何方,稳住,这不是你的水准。”成康沉声道。 何方脸色一阵红一阵青,大感丢脸,羞而生愤。 手中剑借着旋转高速度劈出,剑刃破空生出无限凛意。 苏云深的衣袍骤然出现一道整齐裂缝。 剑气! 子慕予瞳孔微缩。 何方竟已进元婴? 刚开始他是故意藏起自己的真实本事? 苏云深似没感觉到自己身处地危险,后撤半步,横剑硬接这记劈斩。 骤然风缩又风胀。 苏云深手中长剑被震落,整个人被气机逼得在沙石滩上犁出一条泥地。 他有些愣愣地看向额前一缕刘海缓缓飘落,摸了摸耳珠。 血,好热。 刚才那道剑气擦着他的耳边,他以为割到了自己脖子。 先前在清源县,他和徐千策、齐浪一起被围攻,形势一样危险。 当时他很恐惧。 曾经的恐惧并没让他产生相应的免疫。 此刻在生死关头,他依然恐惧。 恐惧,野蛮攻陷刚才虚浮自信拱生的勇气。 子慕予紧紧盯着,准备随时出手。 “云深,别恍神!”子慕予沉声喝道。 何方又一剑劈来。 苏云深心神已散,再战无用。 子慕予立即决定:“云深,认输!” 苏云深神愣愣地慢腾腾往河边跑。 何方却不想给他认输的机会。 长剑裹挟着剑气,直劈苏云深脊背。 若苏云深被击中,非死即残。 一道玄影闪来,拎开苏云深。 另一道身影慢一息扑来,抓住按住何方肩膀。 何方那一剑,砍进河里,水花炸开,河面不多时便浮起了一片死鱼。 第421章 恐惧不可耻,现场教学 还没上场的朱月璃吓得惊叫,似乎刚才这一剑,劈到了她的身上。 见子慕予转瞬间已将人救回,浑身一软,差点跌倒,幸好吴念虹伸手捞得快。 齐浪狠狠瞪向何方:“你这不是切磋,是想杀人!” 何方被成康按着,摊摊手:“刀剑无眼。刚才是谁说什么来着?”他满脸嘲意地一一扫过罗浮洞众人,“若怕死伤,你们出来历练什么?缩在你们罗浮洞练乌龟王八功啊,哈哈哈。” 玄天宗除了成康和容止,其余众人也跟着得意地笑了起来。 笑声,十分刺耳。 容止皱着眉头,对自己人这些作为好生不齿,索性眼不看为净,又走向最后方,玩他的蚂蚁去了。 苏云深站不住,蹲在那里,脸色惨白,不知是被刚才吓的,还是为自己刚才怕得差点走不动道羞的。 齐浪气得喘气如风箱,胸膛剧烈起伏,脑筋暴凸。 徐千策黑着脸。 吴念虹也一脸同仇敌忾。 丰俊朗反应没有那么大,沉静地看着子慕予。 子慕予跟他一样,好像没听到何方的话,没有恼怒、暴走、可惜、生气,什么都没有,显得很平静。 “云深,看着我。”她蹲下与苏云深视线相平,道,“我们的规则是,落入河中为输,而不是点到即止。对方不算犯规。” 朱月璃、齐浪十分不满地抬起头。 他们脸上的神态似乎在说:师姐,你说什么呢?这种情况怎么可以胳膊肘往外拐,为别人说话?苏云深可是差点死了! 徐千策和吴念虹脸上也有些不解,可是情绪没有朱月璃和齐浪那么剧烈,更多地是思考。 “永远不要想着对手有人性、菩萨心肠,会爱惜你的性命。这样跟把自己的命交给别人没什么两样。”子慕予道,“就算是切磋,也应该将这当作一场真正的战斗来打,没彻底结束之前,必须有「危险时刻存在」的意识。侥幸?这是找死。” 这些话没什么温情。 可是修炼不是神话故事,争取成为强者之路本就不该是温情的。 所有人都知道子慕予说的是事实。 齐浪和朱月璃脸上的不满瞬间瓦解,脑袋微耷,有些沮丧。 “喂,你是不是在骂我没人性?”何方嚷道。 子慕予没理会他,当此人是虚空。 不是同道中人,无须浪费任何精力和感情。 子慕予看着脸色愈加苍白一直低着头的苏云深:“恐惧不可耻。” 苏云深猝然抬头,苍白的脸闪过一抹难堪的潮红。 “恐惧跟痛觉神经一样,是人类进化过程中衍生的一种有利于生存的特质。它不是耻辱。而是我们求生的神兵利器。这个世界上的强者也不是没有恐惧,而是他们在恐惧产生时,立即启动如何解决危险的行为模式,而不是思维僵化,让自己的脑中一片空白。”子慕予继续道。 “可强者这种能力也不是与生俱来的。他们在变成强者以前,在只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喽啰以前,肯定经历过无数的恐惧,经过无数次试炼,才形成这些更有利于让自己存活的生存本能。” 周围一片静寂。 只听得流水潺潺。 只闻鳜鱼浮游嘬水细想。 风声婉转。 子慕予的声音不急不缓响起。 她的眼里,只有罗浮洞,没有玄天宗。 她曾对杨启吉起誓:罗浮洞不负,她也定不相负。 子慕予漆眉挑起,目光闪过一片犀利:“看着,若是我刚才处于你的位置,我会怎么办。”她拍了拍苏云深的肩膀,然后站起,看向何方。 何方触及子慕予目光,脸上瑟瑟:“想……想干嘛,说好了一对一你不下场的,别想着反悔。” “想不想为你家大师兄报仇?”子慕予道。 何方一愣。 啥子意思? “刚才你家大师兄受伤的时候,就你喊得最大声。你肯定很爱你师兄,现在我就给你一个机会,为你家师兄报仇。”子慕予道。 何方傻眼。 什么东西? 谁爱谁? 「敬爱」少一个字,意思千差万别的好伐! “就给你三秒钟时间决定,过了这个村便没有这个店了。”子慕予言语明显加速。 何方心一急:“你有「君阳」!” 子慕予:“我不用「君阳」,不用任何武器。” 何方眼中乍亮:“当真?” 他知道自己的修为境界比子慕予低不少。 但是,一个剑修不用剑,就像螃蟹掉了钳子。 子慕予淡笑:“童叟无欺。” 何方差点就答应了,最后还是谨慎地先问一句:“你想怎么着?” “像刚才砍苏云深那样,砍我一剑。”子慕予道。 何方再次一愣。 话说到这个份上,在场所有人稍稍细想,便知道子慕予的目的是什么。 现场教学么? 罗浮洞的人紧张地看着。 玄天宗的人大多双手抱肩,准备看戏。 这是一个知己知彼的机会,成康当然不会阻止。 容止终于放下逗弄蚂蚁的小木棍。 先前子慕予将苏云深救走的时候,展示了厉害的轻功功底。 容止心想:若是你想现场教学,肯定不会用这样的轻功,因为,这样的轻功不可复制。 不可复制的东西,怎么学?教无用。 有效教学,必须以学生能力为前提。 刚才何方那一剑,距离极近。 凭那孩子的本事,绝对躲不开。 你打算怎么办呢? 为了复刻刚才那一剑,何方站在刚才出剑之地。 而子慕予,站在苏云深方才被救走的地方。 容止疑惑:为何不站在苏云深逃跑前的地方?那里,才勉强有点胜算。 因为距离出剑者近。 若是反应足够快一些,攻击何方,让他这一剑出不来,也算一种应对方式吧。 虽然他不认为苏云深现实中能阻止得了何方出剑。 子慕予背向何方,两腿分开,竟是完全模拟苏云深逃跑时的状态:“出剑吧。” 容止淡淡的眉弓皮肉提了起来。 暗忖:难道,你想在何方剑气来到脊背前才做出反应? 女人,你莫要太小瞧我玄天宗的剑了! 第422章 破法,陪练,有意思 “帮我克制住「噬魂墙」。我怕这小子起不好的心思,直接把他给创死了。”子慕予以神识与大一对话。 “这小子确实心黑,他已经起杀心了。”大一道。 何方一脚迈出,右手握剑转至两手握剑状态,冷冷盯着子慕予,像只准备要上前啃断猎物脖子的狼。 是你要自己找死,可别怪我。 我们玄天宗的口头禅可不是白叫的。 你死了,罗浮洞便还是踩在我们玄天宗脚下! 何方嘴角微勾。 气沉膻中,手臂肌肉暴涨,低喝一声。 长剑挥下时,短短一瞬,空气中的尘埃剧震,产生了某种类似月色的皎洁之光,在这道光中,悬浮的尘埃如此清晰,这是被斩碎的空间碎片,是剑的模样。 那凄厉的破空声,丝毫没有月色的温柔。 这便是剑气。 剑气如屏,锁住子慕予扫去! 这一剑,是何方的极限输出,比刚才朝苏云深劈出的那一剑,更狠,更绝。 子慕予眼睛微阖,在心底默数。 等到背后那阵气压迫至腰脊,是刚才苏云深所面临的极危险之境。 子慕予突然倾倒。 顺着剑气的方向。 丰俊朗瞳孔猛缩,手有些痉挛地攥起。 他了解子慕予,不会冒没必要的危险。 子慕予既然敢这么干,一定是有十足的把握。 可他依然紧张,担心。 万一伤着了呢? 同样瞳孔一震的还有容止。 他神色冷沉,牙关紧咬。 遇见高速袭来的剑气,想生存,要么用强有力的盾相抵,要么赶紧避。 你手中无物,前者是没什么可能了,只能避。 避的话,按照你的身手,应该侧避,降低身体部位在剑气威胁范围之内的概率。 当然,若是刚才苏云深选择这个逃避之法,大概率会失去双腿。 可你选择顺着剑气倒下。 等剑气落地,你依旧会被劈成两半。 想倒下后在侧滚,几乎是没时间的。 你到底想干什么呢? 容止如此想着。 子慕予却不是为了躲避剑气而倒下。 准确来讲,她不是倒下。 她只是抄一把石子。 像小猫小狗刨泥坑一样。 刨了一把石子抄射了出去。 所谓剑气,是「道」与「炁」交互的具象化,非物理世界能量转换规则可以解释。 先神洲很多东西都无法用前世所谓「科学」来解释。 可是子慕予对剑气,有属于自己的理解。 这个事它就像一把手电筒。 电池就是握剑者。 手电筒就是剑。 手电筒射出的那道光柱,便是剑气。 想让手电筒不亮,要么砸了手电筒,要么撤掉电池。 想让剑气由罡力变成游丝,毁剑或者打掉握剑者就可以。 打掉握剑者不需要真正将他打倒,只需要乱其心,让其气不沉,神不凝,「炁」便无所出,难以为继。 这个道理很简单。 简单得没有人想过它的可行性。 因为人的本能,会在这极其危险的一瞬,只想着逃。 何方也觉得子慕予除了逃,没有别的办法。 所以一把沙石扑面而来时,他怒骂了一句。 恰有石头飞进嘴巴,崩掉一枚门牙。 这些沙石,在何方脸上砸出一个个血坑,可见来势可怖。 卸了刃的剑气,落在子慕予头上,只震落了她束发的髻。 她面前的河,水只是晃动一下,连鳜鱼都吓不走。 何方眼球被一颗石子砸中,泪流满面。 他唾了一口,里头混着鲜血、沙石和碎落的门牙。 扬剑又想劈下。 子慕予哪能给他第二次机会。 青丝扬起,玄影微动。 等画面清晰,子慕予已经钳住了何方握剑的手腕。 轻轻一弹,剑「哐当」掉落。 何方痛得哀嚎一声,青筋暴起,脸皮胀紫。 可子慕予好像看不到眼前之人的痛苦,只扭头看苏云深:“刚才那个,看清楚了吗?” 苏云深怔怔地点了点头。 “需不需要再来一次?”子慕予问,“我可以换另外一种破法。” 何方脸都绿了。 他哀哀叫着望向成康。 成康正要过来协商。 苏云深摇了摇头,一双眼睛熠熠:“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剩下的破法,让我自己想。我想好了告诉你,看可不可行。” “也好。”子慕予松了何方的手,对上正走过来的成康,道,“咱们可以接着下一局了。” 语气平淡得好像刚才什么事都没发生。 玄天宗众弟子的神色大不如前。 子慕予不好惹。 就算没有「君阳」! 因为子慕予不好惹,罗浮洞也变得不好惹。 刚才若子慕予只是想破了何方剑气,没必要将他的脸都毁了。 明眼人都瞧得出是子慕予在为苏云深出气。 接下来三场,朱月璃、吴念虹、徐千策相继亮出自己的刀剑。 结果并无意外。 罗浮洞一场没赢。 三人尽力一战后,干脆落水。 玄天宗再没人敢像何方那样,恶意拦着不让对方认输。 罗浮洞最后落水的徐千策还捞起了几条被何方剑气震死不久的鳜鱼。 七个人围在一起嘀嘀咕咕,边烤鱼边复盘着刚才的五场切磋。 “俊朗,要不你跟大家说一下剑修?”子慕予道,“从最基础的讲起。” 丰俊朗点点头。 “剑修练剑,需在丹田开辟「剑府」,在每日修炼中以本命精血淬炼「剑神」,持续凝聚强化,「剑神」中会渐渐生出能量晶核。” “其他非剑修修行者,在这一点上与剑修殊途同归,都要练成能量晶核。” “能量晶核便是内功之种,也是蓄能池。” “当能量蓄积到一定程度,便可以重构筋脉。” “战斗时,剑修神识激发能量晶核,可以在极短的时间内让「炁」从基态跃迁至激发态,「炁」熵暴增,形成剑气流。” “起初剑气流甚弱,气若游丝,使出来时像清风拂柳。” “等这根游丝慢慢有实质,便拥有了最初的杀伤力,可破凡铁。” “继续修炼,可凝气成罡,这时能一「炁」断玄神铁器。” “当剑意化形,据说可裂虚空。” “再进一层,可斩因果。” “最强,可灭天道。那时,一剑断生灭,万古成虚境……” 玄天宗的人时不时便往罗浮洞那边瞅。 好奇又不解。 “他们心中没输赢的吗?连输五场,居然还吃得下?” “那么美味的烤鱼怎么会吃不下!” “他们不像是找咱们切磋。倒是找咱们陪练的。” “……” 半个时辰后。 齐浪拿着几条烤好的鱼走过来,脸上犹有些不虞:“子师姐说辛苦你们了,这几条烤鱼,是谢礼。” “看吧,我就说他们当咱们是陪练了。”不知是谁道。 但单手接鱼的成康动作很快。 “子师姐说,下次见面,咱们再切磋过。”齐浪说完,转身走了。 整个过程,容止一直没出声。 他也时不时朝罗浮洞那边望去。 只是子慕予被罗浮洞的人围着,他看不见。 他忽然觉得,这次烦人的历练,终于有点意思了。 第423章 给点面子,天造地设 朱月璃觉得子慕予一定会变戏法。 否则怎么烤了三次鱼,次次味道都不一样,还每次都那么好吃? 舌头都要被香掉了。 “走吧,靠近海边,多的是鱼鲜,还怕吃不够吗?”苏云深笑着看她,宠溺的目光像融化的琥珀。 朱月璃仰头看着苏云深,清亮的眸底裹着三寸霞光,还有半钱桂花蜜的甜意。 这两人离开罗浮洞之前,说过的话没超过三句。 就算以前曾一起历练过,但是以前团队男子、女子各自为营,两人从没有正面打过交道。 但这次,刚开始时他们觉得其余人是熟识的,就他们显得有些多余,独自孤立,总走在最后,站在角落。 所以,感情的最初,只是惺惺相惜。 后来在清源县,苏云深与齐浪、徐千策一起作战时的场景落在朱月璃眼里,再后,两人为了保护清源县县民,站在同一排,并肩对敌过。 这份感情里,渐渐出现了彼此欣赏。 两人在何时产生男女情意的,无人知晓。 或许是某个瞬间的事。 心脏突然就为另外一个人加速跳动。 情绪开始共频。 喜他之所喜,恶她之所恶。 他得意时她高兴,他遭遇危险时她担心。 子慕予看朱月璃看得入了迷。 这就是一个女子喜欢一个男子时的神情吗? 温柔得没有半点锋芒,像朵刚开放的海棠,如春蚕吐丝。 而她,在前世出生时就被焊上了面具,面具上棱角分明,没太多情感,冷酷和锋利是底色。 她想象不出,自己会像朱月璃看苏云深那样,看向丰俊朗,或看向这世间任何一个男子。 遇见问题的时候,子慕予从没有逃避过。 前世,今生,都没有。 可是这一次,她明明知道丰俊朗一直在看着她,或许还有私底话要说,却装作没看见。 她带着众人继续往东赶路,进入浩渺湾的时候刚好天黑。 他们找了个只有三层楼的客栈,好好洗漱一番,简单用些晚餐,就歇息了。 依然是三个女孩子同住一间房,四个男孩两两一间。 只是经费充足,他们定的房间升了一个等级,比先前住的宽敞多了。 为了不受别人打扰睡个好觉,他们房间选在顶层。 子慕予辗转反侧,好不容易想要入睡,忽然传来打更人敲锣声。 “子时三更,平安无事。” 子慕予翻了一个身,尝试继续入眠,然后,她听见屋顶传来细微的动静。 似一只鸟或一只猫落在瓦上。 当然,也可能是一个人。 一个轻功极好的人。 子慕予凝神,听觉的触角伸向上方。 她听见了呼吸声。 虽然压抑和缓。 子慕予落地,撩起外衣穿起,从窗外钻了出去,凝气于指,像以前攀爬浮生崖一样攀着客栈外墙,很是容易就到了屋顶。 夜风扑面。 浩渺湾距离海岸不远,风里的咸腥味和水汽很浓。 屋顶飞檐处闪过一道影子。 子慕予眯眼看着,却不追。 这身影,看着像一个人。 玄天宗那个长相温吞的少年,容止。 见子慕予没有追,那影子不知出于何种目的,又闪了回来。 回来见子慕予站在那里,又跑。 发现子慕予还是不追,影子再次回来。 对方的目的已经很明显了。 就是想诱她去哪里。 手段非常稚嫩粗浅。 子慕予没感觉到对方的恶意。 所以,她就定定地站着,等着那人出来。 “给点面子好不好?”那人忍不住,到底开口了。 少年在变音期,音线不算好听。 果然是容止。 子慕予想了想,决定跟了过去。 他们来到一片空地。 不远处是椰子林,树叶婆娑,沙沙声中混着阵阵海浪声。 子慕予等着容止说话。 容止也不知在想什么,低着头。 子慕予打了一个哈欠:“睡觉的时间很宝贵啊。” 话后音就是:有话快说,不说我走了! 容止抬头,直直看过来:“我们打一架。你不能用「君阳」。” 子慕予歪头:“凭什么?” “我今天陪了你们罗浮洞的人练了一架,你得还我一架。放心,不会占你便宜,我也不用剑。”容止说道。 他神色很坦荡,也很理所当然。 子慕予挑眉:“我要是不答应呢?” “你要是不答应,我现在就去你们下榻的客栈放火,让你们没法睡觉。”容止道。 子慕予觉得此人有些神奇。 说这种无赖手段,他脸上的神情也还是坦荡的。 可见内核十分稳定。 想着对方今天确实让齐浪收获不少,齐浪最后认输的时候他也没使坏,子慕予道:“你想过几招?” 容止淡眉飞起,眼角抽了抽,脸颊上雀斑因此十分生动:“难不成你还想一招撂倒我?” 影过。 尘起。 重物落地及浅促的闷哼十分突兀。 子慕予收回手掌负于身后:“我走啦。” 容止从地上爬起,呆呆地坐在那里。 似乎是中掌了? 他看不清刚才子慕予是如何动手的。 想要复盘的机会都没有! 他想过子慕予强。 没想到这么强。 刚才应该说个数字的。 比如一百招。 容止恼得呼吸深重起来,胸口闷闷地疼。 他一手抓住一侧衣领,扒拉下半截衣衫。 心窝处一个好清晰的掌印! “手小小的,力气这么大!”容止嘀咕一声,勉强站起,拖着摔伤的腿,一蹦一跳地离开。 子慕予来到客栈附近,不想惊动客栈里的伙计,打算从窗户原路返回。 却见丰俊朗站在不远处。 子慕予本能地又想薅头发。 可她忍住了。 她想好了。 将所有事情告诉他,看看他如何打算。 于是,她深吸一口气,往丰俊朗的方向走去。 “海应该不远,咱们到那边走走?”子慕予建议。 丰俊朗点点头。 他有种不好的预感。 子慕予在前,丰俊朗在后。 两人行得很慢,气氛无端有些沉重。 走在前面的人突然站定。 丰俊朗低着头,看着脚尖,忽地发现子慕予就在前面,自己靠得太近,怕撞着子慕予,惯性往前,身体却往后微仰。 身体失衡的时机,很巧妙。 眼看丰俊朗要跌倒,子慕予一个旋步,将丰俊朗的腰身捞住,搂进怀里。 一张脸在上。 月魄侵肌。 一张脸在下。 鲛绡融雪。 都是姑射凝霜之貌,天造地设。 第424章 聋了,恨,一起死 子慕予弯起眼睛:“小心。” 她腕部稍稍用力。 丰俊朗站起。 见子慕予笑,丰俊朗才松了一口气,也咧嘴笑了。 子慕予内心一动。 “俊朗,你不需要看我脸色,在我这里,你永远都可以是你自己。”她道。 “我只是担心。”丰俊朗道。 子慕予眸光微闪:“担心什么?” 丰俊朗摇摇头:“我说不准。心里空空的,落不到实处。” 子慕予深吸一口气:“我有话要告诉你,你认真听着,然后告诉我你的想法。” 见她如此郑重,丰俊朗又禁不住紧张起来。 天际不知何时堆垒起云墙,海天翻涌,腥咸的狂风猎猎刮脸。 雷霆自九天急至。 一切早有预警。 可子慕予认为只是突然变天了,与己无关。 “ 庄琬瑢要历情劫,她的情劫对象是你……” 轰鸣如青铜巨钟突然爆裂。 雷光电鞭就甩在子慕予脚前。 同一时间,丰俊朗眼疾手快将子慕予一拖,身体半转,双手捂住子慕予的耳朵,将人护进怀里。 他侧着头,耳朵抵在肩骨上,脸色煞白。 子慕予看向不远处的焦土,从丰俊朗怀中挣离,霍地抬头看天。 这就是天道之威? 子慕予看着天,神色凝重地问丰俊朗:“我刚才说的话,你听见了吗?” 丰俊朗洁白的额头上渗出冷汗,手抵着耳朵,拍了拍,对子慕予的话没有反应。 子慕予看过去。 天上的雷火撕扯。 时不时照得天地一片恍白。 她的目光突然顿住。 子慕予一步上前,抓住丰俊朗拍耳朵的手。 丰俊朗为愣。 他的手上,有血。 丰俊朗两只耳朵都在滴血。 子慕予漆眸猛地一震:“你怎么了?!” 丰俊朗能看见子慕予嘴唇翕动,却不闻其声。 从刚才雷声炸作的时候,他的耳朵便开始刺痛,嗡嗡直响。 当嗡嗡声止,他的世界陷入前未有过的静寂。 海浪声、风声、雷声,在一瞬间统统不见了。 丰俊朗有些茫然地看了看四周。 看那些被海风吹得乱晃的椰子大叶,看不远处层层叠叠的海浪,看天上尚未停止的雷光,最后目光落在抓住他的肩膀摇晃、薄唇还在开合的子慕予。 “你说什么?”他道。 他敢肯定,自己说了话。 可是,他听不见自己说的话。 他以为是自己糊涂了。 子慕予脸上露出震惊的表情。 他不知慕予为何有这种表情。 是也没听见他的话吗?听不见周围的声音吗? 于是,他重复了一次:“慕予,你刚才说什么?” 他能感受到喉咙的震动,音带的颤鸣。 可是声音依旧如水滴入海,杳然无迹。 “我……”他抬起沾血的手,摸了摸自己的耳朵,想到了什么,脸色遽变。 子慕予第一次,在这个世界露出迷茫惊惶的表情。 她一步,一步,远离丰俊朗。 脑中有道声音在叹息:“他聋了,永远都不能恢复。天机不可泄漏,这是天道的警告。” “泄露天机的是我!与丰俊朗何干!”子慕予神识在怒吼。 “他你知道你不怕。他也知道你怕什么。”大一道。 这句话听着奇怪,可子慕予听明白了。 这个「他」指的是谁,子慕予心知肚明。 子慕予抬头,死死瞪向上方的天。 她第一次,对某种东西,生出明明白白的恨意。 是的,第一次。 在前世,她不恨那些恶贯满盈的刺杀对象,也不恨把她列为刺杀对象的人。 在先神洲,她也不觉得自己恨子明,或者恨云熠。 对子明,更多的是失望。 对云熠,只觉得他对待古元卓太过无情,从古元卓的角度建立起了心理上的不喜欢。 似乎跟她心中的爱一样,恨也跟着缺失了。 可是,现在,子慕予清清楚楚感受到了这种情感的回归。 这种情感如此霸道而暴烈,激得子慕予感觉自己的喉头泛起了阵阵铁锈味。 恨一个人,可杀。 但恨头顶这片天,怎么办? “你在想什么?停下!”大一急喝,“你想死么!” 子慕予心中蓦地涌起一阵悲恸,痛彻心扉。 她分不清到底是在心痛丰俊朗丢失的听觉,是因为逐渐意识到绑在自己手上的木偶线的真切存在而痛苦,还是因为「道德踪」这道枷锁在警告着她。 她的眼睛猩红无比,眼泪一滴滴往下掉。 丰俊朗意识到自己身上发生什么,正茫然惊愕,然后看见子慕予突然哭了,大惊。 他何曾见过子慕予哭泣? 还是这种水漫金山的哭法。 是为了他吗? 他想不清楚突然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变故缘由,也来不及为自己失去了极其重要的听觉而惊怒,只连忙上前,手忙脚乱伸手擦拭子慕予脸上汹涌的泪水,嘴里不停的叨念自己听不见的话语。 “没事。没事。别怕。别怕。”说着说着,丰俊朗的眼睛也红个通透。 心里,痛得要死,呼吸变得艰难,不由得哽咽起来。 “慕予,不要这么哭。” “我的天,好像要塌了。” 子慕予抬起手,紧紧抱住丰俊朗的腰身,嚎啕大哭。 “怎么办?俊朗。你的听力,我怎么还?我怎么还!” 听不见声音的丰俊朗一手轻轻按在子慕予的头上,一手轻拍子慕予的脊背,嘴唇哆嗦着重复:“别怕,别怕,别哭,没事,别哭。” 拥抱着的两人齐齐胸腹一阵震动。 两人立即侧身。 嘴里喷出的鲜血洒满对方的肩膀和脖颈。 子慕予伸手摩挲着丰俊朗被鲜血染红的唇。 “要不,咱们一起死了算了。”子慕予轻轻地道。 这次,丰俊朗看得很清楚子慕予的嘴形。 他知道子慕予在说什么。 “好。”他道。 想不清楚正在发生什么,便不想了。 只要在一起,死有何惧。 两人嘴里冒出的血,汹涌如泉。 他们手拉着手,冲着彼此又哭又笑。 然后,两人身子同时一软。 就算在意识丧失的最后一刻,他们也要伸出一只手,垫住对方落地的头颅。 一道人影从椰树顶端翩然落下。 微胖的身体,锃亮的头顶,十二个戒疤像黑洞。 弘智蹲在晕倒的两人面前,啧啧连声。 “真是麻烦啊。” 第425章 善良,吃肉的和尚 弘智左手拎着丰俊朗,右手拎着子慕予,踏风而去。 片刻,树影里走出一个一瘸一拐的人。 容止。 黑夜中的眼睛亮如星子,脸上的惊疑尚未退散。 被子慕予一招撂倒后,他本是要走的。 结果平白无故突然雷如狮吼,震动四野。 一支雷电还射到附近去了。 奇怪的雷,必不简单。 听说,常与神明历劫有关。 这种可遇不可求的事,他怎忍得住不去看看? 结果看到了子慕予和丰俊朗刚才那一幕。 啊,原来他们俩是一对儿。 怎么哭了呢? 噫,还吐血了? 难道罗浮洞两个王炸,竟有重病? 这雷,冲着他们来的? 他们不是普普通通的修仙者吗? 难道他们在历劫? 无数疑问在脑中产生。 当看见他们突然倒下,容止想过来的。 谁知头顶骤然来了一道威压,差点给他的腿压断,他半跪在地上,连头都直不起来! 等他能抬起头走出来的时候,人不见了。 地上余留星星血点,那道雷击痕迹散发着森然气息。 容止不敢久留。 …… …… 青山县。 今天温度陡然下降,铅云渐起,隐约有下雪之势。 街市上那道面摊依然没门,搭着几块木板挡风,只是多围了一层厚厚的棉被。 这是面摊老板娘宋英一针一针缝出来的。 汤锅口的热气厚白如乳,升腾起好久才渐渐变轻、变透明,然后消散。 烫锅后的三张小矮桌换成新的了,依旧拭得干干净净,酱料碗、桌面、地上,看不见半点油腻污渍。 面摊老板李泉穿着薄衣,正在揉搓着面团,宋英拿着帕子时不时擦他脸上的汗。 “累了吧,要不要换我来?”宋英道。 李泉咧嘴笑:“不累,腰不疼,腿不麻,得力着呢。” 宋英望向外面的天色,略有忧色:“快要入冬了呢?你说芷儿今年会回家过年吗?” 李泉的笑容敛了敛,眼中也有思念:“等她完成自己要做的事,就回来了。” 这时,有一行八人来到附近,一看就知是哪个仙门的修行者。 他们身穿简单的青衣,裹着做工粗糙的棉袄,脚上的鞋半旧,有些个还磨出小洞。 “咱们快没钱了,就别去客栈吃住了。简单吃碗面吧,既暖和又容易饱。”一道小小的声音道。 “就听师妹的。” 八人走到面摊前。 宋英连忙过来接待。 一个年轻女孩子站在最前面,俏生生地问:“你们的面多少钱一碗?” 宋英看着她手里捏着的钱袋子旧旧的瘪瘪的,显然囊中羞涩,热情地笑道:“素面五文,加浇头的两种,素浇十文,肉浇十五文。” 女孩子眼睛一亮。 这可比他们以前吃的便宜不少! 但一想到天下没有不想挣钱的商人,便小心地问一句:“量,怎么样?” 宋英朗笑:“保管能让你们每个人都能吃饱。” 她的笑是亲切的,丝毫没有看清客人没钱后的低看和嘲讽之意。 八个年轻人立即欢喜起来,走了进去,三三二分布着坐在三张矮桌前。 “老板,来八份素面。”女孩子道。 “好嘞。” 宋英接着话,李泉放下手上的活,夫妻俩手脚比以往更加麻利。 很快,面就陆续上来了。 面碗比脸还大。 年轻人们吞咽着口水摩挲着手掌就想开动。 女孩子却见到了面上的肉片浇头,皱了眉:“等一下!”这是对同门说的,接着,她板着脸有些不悦地看向宋英和李泉,“老板,我们要的是素面。五文的一碗的。” 在她印象里,商人都重利。 要的是素面,给的却是更贵些的浇头面,算强买强卖中的一种。 刚才她看老板夫妇面相和善,没想到依然滑头,很是失望。 若是他们身上的钱足够也就罢了,他们没什么钱,若是照肉浇头面付了这一顿,就没有下一顿。 宋英却没有被误会的愤懑,解释道:“肉浇头是送你们的。你们都还是孩子,要长身体呢,这种天气,光吃面可不行。” 女孩子先是一愣,随后脸上微红:“这怎么好意思?” 宋英摆摆手:“无妨的。若是你们不是很方便,面钱先欠着,以后再给也是可以的。” 年轻人们面面相觑,眼里似乎都在说:如今这世道,竟还有这种好人? 他们不敢吃。 怕吃了这对夫妇立即翻脸。 现在面摊里就他们这些人,一闹起来怎么说得清楚? 就在这时,走进一个年轻和尚。 和尚手握佛珠,身穿素袍袈裟,面若冠玉。 正是王寻。 他毫不客气地掀起袍角坐在其中一张矮桌上,笑眯眯地看向那些不敢动筷子的年轻人们:“连好坏都识不清,还需多多历练。吃吧吃吧,你们这顿,算我请了。”说着,将一块银子扔在桌子上,“老板,来碗大肉浇。” “好。”宋英道。 她拿起银子,算了八碗素面和肉浇的钱,剩下的找零还给王寻。 王寻见她没算八人的肉浇钱,不强求。 肉浇算素面,是他们夫妻对这群年轻人的好意,他怎么能阻碍这份福德。 只是好生感慨。 差不多十年了,他们依旧是当初那对塞他满盘馒头的夫妇,保持着刻在骨子里的善良。 那群人见银货两讫,终于放下戒心,开始吃面。 “不知法师名号?”女孩子抱拳,“他日,我清泉宗定将银钱奉还。” 王寻眉头挑起,伸出修长的手拿了一双筷子,夹起两块肉片放进嘴里嚼起:“以后遇得到再说。” 女孩子见对方不愿意透露自己的名字,有些遗憾:“清泉宗,方玄音。我叫方玄音。” 王寻瞥了她一眼,闷头吃面。 坐在方玄音身边的青年是方玄音的师兄,觉得王寻好生无礼,也顾不得什么「吃人嘴短」的道理,奚落道:“和尚也能吃肉吗?” 王寻乜了他一眼:“和尚不是人?” 青年还欲说着什么,被方玄音拉了拉袖口阻止了。 王寻吃得很快。 吃完立即站起走人。 “生意兴隆啊。”离开前他对李泉夫妇道。 宋英一直看着和尚的背影。 李泉问:“怎么了?” 宋英摇摇头:“没什么。就是觉得此人好生面善。” 方玄音一直伸长脖子看着。 她见过和尚,但从没见过这样的。 第426章 续红尘 王寻一路往北走。 路过恒昌赌坊。 牌匾换了新,名字倒是和以前一模一样。 他稍停脚步,淡淡地望了一眼。 赌坊门口立即有个下巴剃得光溜溜的汉子殷勤迎出:“客官,到里面试试手气?” “我找赵冲。”王寻道。 汉子一愣:“赵冲……你说的是以前恒昌赌坊的那个掌柜赵冲?” 王寻点头。 汉子嗨了一声:“他早死了。” 王寻眸光微沉:“死了?可惜了。” “呵呵,可惜什么?人家死在春芳苑当红花魁绿萱姑娘的床上,快活着呢。”汉子道。 王寻淡淡地瞥了他一眼,转身走了。 汉子见不是客人,一甩袖子,站回原处。 王寻继续往前走。 人流越来越少。 前面,就是破庙了。 九年前,这里曾有两个少年,吃同一锅锅巴野菜粥。 不。 他们没来得及吃。 因为射月骑突然出现在这里,打破了一切。 多年过去,射月骑被他杀得绝了迹。 王寻抬足入庙。 这里比起以前,更破了。 檐角的铜铃锈蚀得几乎吹不动。 朱漆斑驳,处处可见虫蛀的痕迹,蜘蛛网密布,层灰很厚,偶尔可见一些小动物爬过的足迹。 桌子彻底散了架。 香炉和箭不见了。 本就不多的香灰应该是被风吹散,一点痕迹也没留。 墙上的些许暗黑旧痕,应该是残留的血迹。 箭羽留下的孔洞还在那里,只是大多蒙上了蜘蛛网,显得有些朦胧。 王寻在破庙门口站了半天,许多模糊的记忆涌上脑海。 他记得,那天的雨,如倾盆水。 雷,震得天地颤抖。 那个人的身体很小,衣衫湿透,有些单薄,可是眼神很犀利。 现在,他在这里。 而那个人,现如今又在何处? 王寻向北而望。 “不知师父如何了?” 从鸿蒙城出来,他先是忙着收拾射月骑,后来又遇上从沧溟宗偷跑出来的妹妹许含卿,再后来,忙着寻找子慕予。 竟是从没回去看过师父。 实属不该。 …… …… 青山县之北,有个望都县。 望都县原本不叫这个名字,它原名「望月」。 只是先神洲头号逆贼名叫公孙日月,“月”字成了大忌讳,因此改名,取「心望神都」之意。 望都县有座云溪山,山巅有一寺,名桃花寺。 山寺周围遍植桃树,时已深秋,桃叶尽数黄染,昨夜风起,树枝上挂着的叶没剩几片了。 寺门前,一老和尚身穿洗得发白的百衲衣,光着脚小心地翻着泥土。 看见蚯蚓,他伸出指甲短粗的手,轻轻揩开碎泥,将蚯蚓放在手里盘了盘,眼中尽是笑慈之意。 忽然他的神色悄变。 很快又恢复如常,弯腰将手中蚯蚓放到已经种好菜的那畦泥地里。 一道人影飞落。 “师兄,天气都这么冷了,还种菜,能活不?”弘智殷勤地笑道。 老和尚身体倚在锄头柄上,淡淡地望了过来,目光落在弘智手中的两人身上。 不笑时,纵横交错的皱纹显得有些悲苦。 “为何要插手他们的事?”老和尚说着,声音虽轻,却有长辈对晚辈的切责之意。 弘智苦笑:“师弟没本事,在这条路上走,只是个办事的,谁也得罪不得。” 老和尚冷声哼了一声:“早让你跟我一起住在这寺里,远离纷争,岂不快哉。” “既是这样,当初你又为何让王寻跟我去鸿蒙城?”弘智道。 老和尚满是褶皱的眼皮耷拉下来:“他本就不属于这里。” “师兄,你既算得到王寻不属于这里,那也应该算得到我今天为何而来。”弘智道。 老和尚再次冷哼一声,扛起锄头往回走:“你欠下的人情凭什么让我还?” 弘智拎着人屁颠屁颠跟着走进寺院,找了个空禅房,暂且先把人放下。 子慕予和丰俊朗脸上都是血,看着可怜。 “师兄,把人送到这里,我的人情便算已经还了。至于接下来,你会怎么做,由你说了算。”弘智边说着边去水缸处舀了一瓢水,咕噜噜喝了个精光,慨叹道,“山里的水,果然是最甜的。” “把人带走。”老和尚也舀了一瓢水,洗脸洗手洗脚,“续红尘,是我为阿寻留的。” “师兄,十二时辰后他们就会醒来。若你让他们走,他们会自己走的。”弘智喝完水就想撤,胖胖的身子飞起来时,卷起几片刚落地的枯黄桃叶。 老和尚眯起眼,只是抬手,轻轻一招。 弘智像被什么吸住屁股,往地上一坠。 灰尘漫天,黄叶飞旋。 不雅又浪漫,怪异又好看。 “咱们师兄弟那么久没见面,一起钓个鱼吧?”老和尚边收拾衣袖边道。 弘智灰着脸从地上爬起:“不就是钓个鱼嘛,你直接说,我会拒绝你?你摔我做甚嘛!” “没办法,你小子想溜。”老和尚面不改色地道。 “你不吃鱼,王寻也不在,难不成钓给我吃?”弘智苦着脸收拾钓鱼家伙什。 “想得美。阿寻今晚会回来,我要给他熬鱼汤。”老和尚道。 弘智愣然。 师兄弟两人一前一后,一步便至云溪山脚的小河边。 河边小亭依旧。 因为天寒,河面浮着一层雾气。 “为何总要带两个篓?鱼从来不吃你的饵。”弘智道。 “那是因为我不想让它们吃。”老和尚道。 “既然你能钓,为何非要让我来呢?师兄,师弟我,其实很忙的。”弘智佯作不悦道。 老和尚乜了他一眼:“明知故问,我钓的鱼,太苦,不好吃。” 师兄弟俩一阵沉默。 “阿寻跟子慕予有缘份。”老和尚朝河中弹了一粒鱼饵,吸引水里准备要咬钩的草鱼。 弘智愕然看来:“王寻?他不是生来缺情根?” 老和尚点了点头:“子慕予也是一样的。他们才是最需要续红尘的两个人。只是现在我有些犹豫。子慕予,公孙日月的红线系不住她,续红尘,一样系不久。当红尘梦去,阿寻说不准要被抛弃。” 弘智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小心地觑着老和尚的脸色:“要不,让丰俊朗被抛弃去?” 老和尚从弘智脸上淡淡扫过:“起竿。” 弘智忙拉起竿丝,却发现鱼跑了。 “谁也别想为阿寻做选择。他的未来,让他自己做决定。”老和尚沉声说着,手里又弹出一粒鱼饵。 第427章 暂停更新公告 最近被生活折磨得比较痛苦。 先暂停更新。 恢复更新时间未定。 可能需要两三天。 可能需要更久。 答应大家,今年一定会给大家一个结局。 我先安慰好自己。 处理好日常事务。 照顾好身边的人。 感谢每天都在支持《成神》的读者。 因为有你们,这本书才写到现在。 @烙饼蘸酱卷馒头@昵称干啥?@系甘葛啦@十五的。星星@融百川@南河市的天龙@无缘无故的黎诗@喜欢海仙花的苍澜@孙因@淡看云舒卷@无缘无故的黎诗@梦开始了~@爱吃橙香咖啡的金善@清阳@唔似唔似@梦游人,还有更多一直支持《成神》的小可爱们。 以后有机会请你们喝奶茶。 《成神》世界观设定: 这个世界曾是一片鸿蒙,得上古神开辟,历经神皇治世定伦,将世间分为先神洲、沙河渚、沧溟宗三大势力。 先神洲位处中央,陆地绵延千万里,山河湖泊如同巨体经脉,张散各地。此地由神皇统治,治下有三百六十仙门,许凡人得教化,获仙术,得神仙机缘。 沧溟宗在先神洲周围浩瀚海域,由应龙后人统治,搅风布雨,独当乾坤。 沙河渚只是沧溟宗里绵延小岛,占地最小,由玄虎后人治理,渚人勇猛非常,长治不倒。 《成神》修炼体系: 此间术法分「金木水火土」五属,境界可分为炼炁、筑基、金丹、元婴、成仙、化神六境。 每层境界,又分十品,九品到一品和超品。 《成神》时间线: 三千年前,先神洲、沙河渚、沧溟宗在凤凰坳进行第一次大战,定鼎了基业。 五百年前,林予安穿越先神洲,与云熠相遇;几乎同时,小时候的吴志城与公孙日月相遇,不久后,林予安与公孙日月初见。 四百年前,第二次三方大战,庄穹守住先神洲,成为新一代神皇,云熠功不可没(诛识砂)。后云熠遭忌,功过相抵。 三百年前,云熠帮助了山魁老人。那时,云熠已经会生生不息。 十六年前:苏柔设计云熠,怀上古元卓。 十五年前:万神台大变,子慕予降生先神洲。 奉上丰俊朗偷偷写给子慕予的一首诗: 【吾心似明月, 喜照君容颜。 慕君如清风, 予梦共长天。】 嗯,《成神》属大女主,男一:丰俊朗;男二:娄伯卿;男三:王寻。 恢复更新后的故事,应该是丰俊朗的高光时刻。 他必须要短时间内获得成长。 有个读者猜得对,在我的大纲里,丰俊朗会死。 嗯,沧溟宗和沙河渚也会有重要角色出现。 其他,先不透露了。 《成神》是一本群像书,里头还有很多角色故事没有展现。 子慕予、庄琬瑢、庄辰殊三方势力彻底撕破脸后,十二臣的高光才会出来。 嗯,脑中还有好多故事情节没有写出。 就先让我休息一阵。 写这些,希望读者继续不弃,先把它留在书架里,它不占多少地儿(笑cry)。 最后,还是那一句: 承蒙不弃。 第428章 我回来了 当最后一缕暮光消失于山脊,桃花寺院中生起一簇火苗。 火苗在锅底缱绻,很快,铁锅上的鱼汤开始沸腾。 当那锅清水变成乳白色的浓汤,铜铃微响,寺门被轻轻推开。 王寻看见院里的火光,还有火光旁的老和尚,微微一愣,却不是十分意外。 他自是知道自己师父的本事。 老和尚笑吟吟看向门外之人,冲他招手:“回来啦。阿寻,饿了吧,鱼汤熬好了,快来喝点。” 王寻眼眶一热。 每次他离开桃花寺回来,师父总在等他。 要么在寺前边种菜边等,要么在院中做好好吃的,见到他时开口,总是这句: 回来啦。 好像,他们并不是差不多十年未见,而是短暂分别。 “嗯,师父,我回来了。”王寻掩下眼中的热流,进了寺。 他放下包袱,坐在老和尚身边的板凳上,接过老和尚舀好的鱼汤,边吹边喝,热腾腾地喝了一大碗。 喝完又亲昵地将碗递过,老和尚笑眯眯地往碗里添汤。 “还是咱们云溪山的鱼、桃花寺的水好。”王寻感慨。 老和尚眼中的笑意更盛,陪着王寻就着些涮素菜用了少许饭。 两人时不时盯着彼此的脸看。 看这些年岁月在脸上留下的痕迹。 目光对上了,就会心一笑。 餐毕,王寻将身边的包袱拿起打开。 原来是两件新的百衲衣和两双新鞋。 “买的?”老和尚脸上一直保持着笑。 “当然不是。是我这些年想师父的时候,一点一点缝纳的。”王寻献宝般捧递过来。 笑意滑落眼底,老和尚略显浑黄的眼睛熠熠烁烁,伸手接过。 他一点一点摩挲着衣服上的针眼:“你知道自己的身世了?” 王寻神情一滞。 真是什么都瞒不过师父。 王寻知道自己的身世,是三年前的事。 那年,他跟随弘智去了鸿蒙城。 两年后,他在弘智的安排下进入国子书院旁听。 为了融入国子书院,他曾留过几年头发。 三年前,他跟随国子书院学子离开鸿蒙城历练,只是因为不是国子书院真正的学生,他与国子书院的学子分开而行。 机缘巧合,他救了从沧溟宗偷跑进先神洲的应龙许含卿。 不,应该说许含卿就是为了寻他才出现在先神洲的。 无论是应龙还是玄虎,在识别同族一事上,具有与生俱来的敏锐。 王寻被许含卿带来的人强行带回沧溟宗,在那里待了三个月。 也是那时,他认识了小炽霄。 后来发生了一些事,他跑了。 许含卿第二次进入先神洲,还是为他而来,想带他回沧溟宗,说那里才是他的家。 想到这里,王寻看向老和尚:“师父,你那么神通广大,你一直都知道我是谁,对不对?” 老和尚回望王寻,脸上那些皱纹又透出一股悲苦来。 “我捡到你时,你身上全是伤,没有一块好皮。可怜你小小年纪,他们可真下得去手。”说起以前的事,老和尚浑浊的双目变得幽深,幽深中潜藏着一股与寻常慈悲态明显不同的狠戾来。 王寻苦笑:“他们说,我应该感谢他们,感谢他们没有赶尽杀绝,只是让我从天龙堕落成地龙而已。” “阿寻,你恨他们吗?”老和尚今晚有些反常。 他没有像以前那样,说很多苦口婆心、安抚人心的道理。 如今王寻长大了。 今晚,他只想知道他这个徒弟内心真实的想法,想知道这个孩子到底想要什么。 王寻思考一阵,摇摇头:“我不知。他们对我来讲,不是那么重要。我的记忆中,没有那些伤痛,只有与师父相依为命的日子。这些日子虽清苦,但我是快乐的。我从没想过要回沧溟宗。” 老和尚微微垂眸,高高的眉弓让眼睛处尽是晦暗:“阿寻,要是你日后后悔了,想返回沧溟宗,想重新变成应龙,就去找你老师。弘智他知道怎么办。” 王寻有些惊疑地看过来。 “你,什么时候走?”老和尚突然问。 王寻惊疑中又添慨叹。 师父的眼睛总是如此敏锐。 “师父,我要找一个人。等我找到他了,就回来,给你养老。”王寻道。 “什么人?”老和尚眉头浅蹙。 王寻还不够百分百确定子慕予就是自己要找的人。 许久以前发生的事,他不好跟师父提起。 只道:“一个朋友。” “你找他做什么呢?”老和尚问。 “就是……确认他活得好好的。或许……他跟我一样,是无家之人。要是他愿意,我会带他回桃花寺。”王寻道。 王寻说这些的时候,心里没有底。 要是子慕予真是他要找的人,可现在子慕予已经拜入罗浮洞,还是洞主亲传,不再是许多年前那个跟他一起只能借助破庙避雨的人,未必会喜欢冷清的桃花寺。 “阿寻,有个重要的事,我得跟你谈谈。”老和尚神色突然凝重起来。 王寻认真地看过来:“师父,请说。” “续红尘,你想要吗?”老和尚问。 “续红尘?”王寻眉心微锁,似猜测到了几分老人的意思,“我不需要情根这种东西。” “有个女孩子跟你有缘。虽不知道此缘是好是坏,但是,你真的不想试试看吗?”老和尚道。 王寻觉得,女孩子很麻烦。 娇娇滴滴,做事拖泥带水,黏黏腻腻,一点也不干脆。 他的表妹许含卿就是这样。 “不想。”王寻拒绝得十分干脆。 “回不回沧溟宗的事,犹可反悔。但续红尘,你若是拒绝,它便没了。你要不要再想想?那个女孩子,就在那间禅房,”老和尚指向一处,“你去看看她,再做决定,好不好?” 忽有一只白鸽掠来。 王寻抬起手,让白鸽落于腕上。 拿下信纸时,白鸽翅膀抖落一些冰凉的雪粒。 天,竟是下雪了。 王寻展信读毕,突觉这场雪有几分可爱。 有子慕予的消息了。 他一路托人打探,这只信鸽便是其中一人遣来的。 信上写着,子慕予现在在浩渺湾。 他一刻也不想等。 “师父,我要走了。等我找到那位朋友,就回来给你养老。等我!”王寻义无反顾,挟雪而去,根本听不见来自身后的叹息。 第429章 飞雪,血月,条件 老和尚的一声叹息,像道闷雷在子慕予心中炸响。 她霍然睁眼,随后坐起。 屋里很暗。 窗外,却很亮。 短暂适应片刻,子慕予看见了躺在她身旁的丰俊朗。 她能听见丰俊朗的呼吸声,可是她依然不放心,伸手探了探他的呼吸和脉搏。 还好,一切如常。 她擦了擦丰俊朗嘴边还有耳廓半干涸的血渍,心里抽搐着痛。 “俊朗。”子慕予轻唤。 她轻轻拍了一下丰俊朗的脸。 没醒。 她再摇了摇丰俊朗的肩膀。 重复唤了两声。 依旧没有反应。 子慕予心里微急。 就在这时,屋外传来一道低沉的哼唱,依稀能辨几句: 「我用烫金的年轮回忆晨昏, 我在轮回的缝隙续写红尘。 我用旧年月光拂去忘川波纹, 让星辰坠入心脏最深。」 偶尔配着有节律的敲击声,似竹杖点地。 子慕予心下微惊。 这声音……有些熟悉。 她推门而出。 寒风扑面。 风里夹着雪粒,砸到脸上,转瞬留下点滴湿凉意。 子慕予稍稍以袖遮脸。 然后,看见一道微微佝偻的背影。 和天空中诡异的巨大圆月。 她从没见过这么红的月亮。 更像暮色降临前即将消失的太阳。 就这样红彤彤地挂在那道背影的头顶。 子慕予眯眼。 一片片不同颜色布料拼成的百衲衣激得她的瞳孔猛地一缩。 这样的衣服,她在先神洲见过一次。 下意识地,肌肉骤然紧绷,「君阳」幻化成剑,斜握在手。 佝偻身影许是听见声音,悠然回头。 子慕予看清老和尚的脸的那刻,心道:果然是你! 此人,她见过。 在青山县,在面摊,她曾遇见一个别人看不见的老和尚,吃面时,让她递醋。 递醋时,老和尚抓着她,进入了一个奇怪的世界,说了一番莫名其妙的话。 是他,指引她去梵煌城,取得「君阳」。 是他,让她子时之前莫要喝水,差点弄死了大一。 后来,大一说,此人是阿修罗,能用魂障杀人。 这样一个存在,子慕予实在不知是敌是友,兼之丰俊朗也在,毫无意识,还在人家的地盘,她不得不小心些。 看到子慕予的紧张,老和尚轻笑:“贫僧若是想杀你,早杀了。” 子慕予知道,对方说这样的话,可不是托大。 虽然过了挺长时间,她修炼大有长进,可面对这样一个人物,她依然觉得自己十分渺小。 这种感觉,在子明面前没有。 在曾经重伤的云熠面前,也是没有的。 “那你想干什么?我们为什么在这里?”子慕予沉声道。 老和尚抬头,看向头顶的那轮圆月,面庞像被岁月揉皱的经卷。 圆月越来越红,像浸饱了血。 雪霰被红色的月光染成了朱砂末,落在地上疏落的草茎上,恍若盛放的曼珠沙华。 此情此景,古怪得让子慕予禁不住怀疑:这不是现实境,而是魂障。 “以前你帮过我徒弟一次,我也帮过你一次。虽然,那次你没有按照我说的办,摆脱那只鬼,可这情,也算还了。”老和尚转身。 徒弟? 子慕予眉心微皱,她的目光落在老和尚眼睛上,不由得一惊! 他的眼角在流血。 看见子慕予神情有异,老和尚脸色略变,抬起手,揩了揩,发现是血,便想用衣袖擦擦,结果不知想到了什么,又放了下来,只是随它。 “你怎么了?我略懂医术,需不需要……我帮你看看?”子慕予犹豫了一下,道。 听此人刚才的话,他们似有什么渊源? 老和尚闻言笑着摇头:“我这不是病,所以治不了的。”他看向子慕予手中的剑,再次摇头,“它很好,你还是太弱。” 子慕予眼中的情绪复杂起来。 第一次见面这个老和尚就喝骂她是「蠢物」。 这次,又说她「弱」。 这种词不好听,却有着某种诚挚。 若是无关之人或者敌人,不会多此一举说这些话。 “你是不是认识我?”子慕予第二次,说出了自己的疑问。 这个「认识」,带着试探,包含了很多东西。 例如,她的生身父母。 例如,她的来处。 可是老和尚还是没有直接回应她说的话。 “屋里那小子,是你什么人?”老和尚指向禅房。 他说的,自然是丰俊朗。 “我的人。”子慕予回答得十分干脆,她看着老和尚,满脸毋庸置疑的毅色。 这老和尚不简单。 也许跟大一或者那个与她说「情劫」的人一样,知道些什么,没准就是想来劝她放弃丰俊朗的。 老和尚呵呵笑道:“我看你没那么喜欢他。不如放手成全别人呢。” 子慕予心道:果然。 “我要是不呢?”她道。 “那他将要失去的就不只是听觉这么简单。”老和尚眯起眼睛。 子慕予目色一恸。 此言正中她的心事。 以前觉得,吐吐血没事,丰俊朗吐,她陪着一起吐。 不是还有几年时光吗,或许她能找到办法解决这个问题呢。 或许,她真能顺其自然彻底爱上丰俊朗呢? 可是,当丰俊朗失去听觉,她发现,这一切她难以承受。 她宁愿被雷震聋的是自己。 丰俊朗失去听觉她便受不了,谁知道以后丰俊朗还会为此失去什么? 万一,不是八年十年,不是一年三年,丰俊朗随时有性命威胁呢? “我会爱上他的。”子慕予眼底已有困兽之色。 老和尚轻笑一声:“你一个没情根的人,能爱谁?” 子慕予漆眉骤挑:“只要是人,便有爱的本能。” “可你不是人啊。”老和尚微微侧身,眼角带着笑意扫着子慕予。 子慕予心中机警几分:“我不是人,能是什么?” “不用害怕。我的意思是你并非寻常人。”老和尚道。 子慕予一脸狐疑:“你原本不是这个意思。” 老和尚又呵呵一笑,负手看向天上的红月。 当笑容敛去,那双滴血的眼睛,被漫天月光染红的皱纹,透露出沉重的凄凉。 “我可以给你续红尘,让你留下你想留的人。但你需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第430章 月碎,答应 又是一个她从没听过的词。 轮回有六道,分三善道和三恶道。 其中三善道是天神道、人间道、修罗道。 阿修罗,似天而非天。 既然先神洲有孽海情天司神的红线,或许,他们阿修罗也有类似的东西? 子慕予这样想着,眉头因为弱弱的期盼而悄然舒展:“续红尘?是什么?” “你不用管是什么。你只需要知道它可以帮丰俊朗免除公孙日月那根红线的摆布,也可以让你像正常人一样,去喜欢一个人。”老和尚道。 子慕予细长的睫毛一震。 说谁不是正常人? 可这不是重点。 若能解决她与丰俊朗的燃眉之急,再大的代价她也得听听。 子慕予直直看着老和尚:“你的条件,是什么?” 老和尚也盯着子慕予,眼中闪过红光,也不知是血,还是那月色映衬的结果:“照顾我的徒弟,一生一世。” 子慕予奇怪地蹙起眉,此人莫不是孙婆婆附体哦。 孙婆婆死前,让小龙女照顾杨过一生一世,后面才有小龙女自觉自己命不久矣,要先杀杨过的戏码。 要是老和尚知道这么一个故事,他还敢不敢跟她说这句话? 噫? 慢着。 孙婆婆是临死托杨过。 那这个老和尚因何托徒弟? 子慕予挑眉:“你的徒弟,为何需要我来照顾?” “如你所见,我快死了。”老和尚淡声道,他指着头顶的血月浅笑,“当它碎成八瓣的时候。” 似乎死亡对他来讲实在不值一提。 他只是放心不下那个徒弟。 “你的徒弟,不能照顾自己?”子慕予试探性地问问。 他的徒弟还小? 孤儿? 抑或,这个徒弟有病? “还存活于世、跟他有血缘关系的亲人,对他不好。这些年,他的家人,就只有我一个。现在,我就要死了。他需要新的家人,以免太难过。”老和尚道。 自从王寻做出选择,拿着信匆匆离开桃花寺,老和尚手执烧火棍苦思了半个时辰。 原本他想着,给王寻找个伴侣。 有了伴侣自然就有家。 可是王寻拒绝了这个提议。 他只能另辟蹊径。 有时候,「爱人」远不及「家人」关系稳定长远。 虑及这一点,老和尚豁然开朗。 他想给王寻一个新家,不一定非得给他找个「爱人」,还可以是「家人」。 “跟他有血缘关系的亲人都对他不好,你怎么信得过我?”子慕予道,“我们明明不熟。” 老和尚乜了子慕予一眼:“我活了几千年,如果连这点眼力都没有的话,那就白活了。把他交给你,我放心。” 子慕予:“要是,我先你徒弟死了呢?” 老和尚:“你没那么容易死。” “为何这么说?”子慕予眸光微闪。 老和尚只是笑。 “仅有这个条件吗?”子慕予担心这里头有什么陷阱,“续红尘,不会还有别的作用吧?” “仅有这个条件。续红尘,就是续红尘,你想要其他作用,”老和尚笑着摇头,“还要不来。” 子慕予发现,老和尚这次对她的态度明显比第一次好。 第一次,苦着脸。 这一次,很多笑脸。 看来托徒弟这事,老和尚是认真的。 既以徒弟相托,也不该有坏心才是。 虽有风险,但值得一试。 子慕予心里做出决定,便问:“你的徒弟,叫什么名字?” “王寻。”老和尚道。 “……”子慕予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谁?” 王寻是个光头,眼前这个人也是光头,不会就这么巧? “你见过他的。许多年前,你与他在破庙里遇见了射月骑,起了冲突,当时你让他先走。他一直以为你死了,很伤心。这些年他苦学本事,就是为了灭掉射月骑。” 老和尚寥寥数语,便说清楚了王寻差不多十年的人生。 子慕予愕然。 她从没想过,王寻堵杀射月骑,是为了她?! 既是王寻的师父,事情又不一样了。 子慕予收起「君阳」。 “你为什么会死?你说不是病,那是什么?”她问。 “原因我可以告诉你,但是,你不能告诉阿寻。”老和尚道。 子慕予点点头。 “我在这个世间活了那么多年,腻了。当年要不是捡到了阿寻,要养活阿寻,我的死亡或许会更早。现在他已经长大成人,并不是非有我在不可了。这是其一。阿寻造下了杀业,总需要有人承担的。这是其二。有人想我死,而我想成全他,这是其三。”老和尚道。 前两个原因,子慕予可以理解。 可是第三个…… “谁想你死?”这个问题,子慕予是代王寻问的。 老和尚却笑着摇头:“你不需要知道这个。” 子慕予眨了眨眼:“你是阿修罗。你死了,会去哪?” “谁知道我会去哪。我又没死过。”老和尚再次负手看向那轮红月。 红月有隙,快要裂了。 老和尚的脸上再无笑容:“我的条件,你答不答应?” “我答应了。”子慕予说着,双手抱拳,冲他一拜,“求大师,助我。” “好说。离开的时候,记得帮我锁门。”老和尚百衲衣的宽袖骤然鼓起,飞雪萦绕,抬手一挥。 子慕予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身体不受控制,滑退返屋,躺回床上,变回醒来前的姿势。 屋子不知何时点着了一对红烛,红烛描龙绘凤,插在青铜蟠螭莲台上。 灯草燃烧,散发着一股陈竹和菜油的气味。 红烛旁一对金樽。 樽中有酒。 樽座系着红线。 子慕予勉强扭头,从窗户的缝隙看出去。 红月碎了,不知碎成几瓣。 天地所有的红,都汇聚起来,凝成一股丝,飘进禅房,注进金樽底座的红线上。 两只金樽兀地飘了起来,樽中滴酒未洒,来到床前。 子慕予和丰俊朗身体被控制着,齐齐在床上坐起。 酒液就这样隔空灌进了两人的嘴里。 红线忽然从金樽底座脱落,两端分别飘到子慕予和丰俊朗身前,下一瞬,径直扎进了两人的心窝! 子慕予感觉到心脏有些痛。 像针刺一样。 她想看看丰俊朗,可是她的脖子扭不过去。 两人齐齐躺回床上。 接着,是一片无边的漆黑。 第431章 不是我干的 景清山。 山巅处,荒草野树间有一口坟,没有墓碑。 许多年过去,这口坟变得有些塌陷不好辨认,坟堆长满杂树乱草。曾经的新泥上,爬了一些固定泥石的小藤子,藤子生出无数细根,扎进石头缝隙。 一道月白身影飘落,如不小心从天上落下的云彩。 是子明。 子明手中拎着一坛酒,身形伶仃,发丝半白。 他将坟堆那些长得不合时宜的草和树尽数除掉,留下了小藤。 然后,祭了半坛酒。 没多久,一段素锦飞至。 子明见了,立即站起。 因为起得太快,有些踉跄。 素锦在山巅盘旋,在漩涡中心骤显两个人影。 正是庄琬瑢和沈天锦。 庄琬瑢黑沉着脸,似乎对子明约定见面的地方很不满意:“这是什么地方?” “这里很安全。”子明微微颔首,额头的发落下一绺,尽是白的。 庄琬瑢盯着子明,神色尽是责备和不耐烦:“给我个解释!” 子明有些疑惑地抬头:“什么?” 庄琬瑢越发愤怒,几乎咬牙切齿地道:“你为什么要给我和丰俊朗牵红线,公孙日月,你是把我也当成你的傀儡了吗!” 子明愕然,眼睛直直看来:“什么红线?” 庄琬瑢举起自己的左手,然后抬起右手两指在左腕上一点。 一根浅红的丝线显出形迹,不过只是一瞬。 心脏离左手更近一些。 红线缚在谁的左手,谁先动情。 子明猛然上前几步,脸色数变,迷惘、惊骇、不解、惶惑。 庄琬瑢觑着子明的神情,便觉不妙。 果然,下一秒,便听得子明道:“这是情丝,可不是我干的。” 庄琬瑢微慌中又添勃然之怒:“你行孽海情天司神之职,不是你,能是谁!” 子明心中已是惊涛骇浪。 对啊,情丝不是普普通通的红丝,它是自己的心头血肉幻化而成,除了他,还有谁有这个本事? 可是,真的不是他! “你有婚约在身,我怎么可能还会给你和丰俊朗牵情丝?我疯了么!”子明因为心中的惊浪而音调微微拔起。 “你有私心,你想利用我对丰俊朗的情,来保护丰俊朗,你的好外甥!”庄琬瑢将娄伯卿在她面前说过的猜测脱口而出。 子明眼皮一跳,又气又急,他来回踱步,将心中的气尽数压下。 不能发脾气。 这件事慢慢调查就好了。 别自乱阵脚。 子明如此对自己道。 他深吸了一口气,渐渐平静下来:“殿下,没关系。只要有你父神母神赐下的婚书在,就算牵上情丝,也不会有什么影响,做不了数的。” 庄琬瑢神色一凝:“你说的是我与娄伯卿的指婚婚书吗?冰玉红封?” 子明意外地看过来:“你怎会知道?你……” “婚书毁了。”庄琬瑢板着脸道。 “什么?”子明身子一僵,“你说什么毁了?” “我说婚书毁了,很难理解么!”庄琬瑢心里渐生忐忑,忐忑中,又生出许多烦闷、羞恼。 她受了娄伯卿的欺骗摆布,这事,怎么说? “不可能!”子明坚定无比地摇头,“婚书上有神皇术法,非神皇血脉不能损毁……”子明说到此处骤顿,猛地看向庄琬瑢,满脸不可置信,“你毁了婚书?” “是我毁的。”庄琬瑢藏起所有的羞恼,只剩愤恨。 “为什么?!”子明如遭雷轰。 娄家,是万神台上他们能倚仗的最强臂助。 只要有一纸婚书在,娄家日后定是站在他们这边的! 可是,婚书竟毁了? 子明只感觉今年特别难过,发生的桩桩件件都不如人意,没有一件好事。 “我不喜欢娄伯卿!我为什么要与一个我不喜欢的人订立婚盟!”庄琬瑢情急之下,也只有这个理由能拿得出手了。 她绝对不会承认自己蠢,被人骗了。 “殿下!”子明看着庄琬瑢,眼神既无奈又失望,“我们现在什么状况,你不是不知道,任何一个潜在的盟友,我们都应该牢牢抓住。就算你不喜欢这桩婚事,也不该如此莽撞,私自将婚书给毁了。你为什么不先跟我商量一下呢?” 庄琬瑢看到了子明脸上的失望,兼之子明的话中有责备之意,怒火噌地熊熊燃起:“公孙日月!你有什么资格和立场指责我!往大来讲,我是君,你是臣!”庄琬瑢又抬起左手,“往小来讲,我要不是受了这玩意的影响,怎么会乱了道心,不乱道心,婚书又怎么会被毁!” 子明是孽海情天之神,稍稍一想,就抓住了庄琬瑢话中的奇怪之处。 “乱了道心?你,喜欢上丰俊朗了?”他问。 沈天锦猝然抬头,快速地看了庄琬瑢一眼。 庄琬瑢冷哼一声,不说话。 不说话,便是默认。 子明眉峰紧紧蹙起:“不对。不对。” “什么不对?”庄琬瑢眼神锋利地剜来。 “时间先后不对。”子明道,“婚书没有被毁之前,你是绝对不会受情丝影响的。” 庄琬瑢一愣。 婚书还在时,情丝无用? 娄伯卿也说过,有婚书在,她与丰俊朗的缘分不作数。 也就是说,她对丰俊朗动心,并非受了情丝的影响? 她是自主地,喜欢上丰俊朗的? 荒唐。 她从没想过自己会先喜欢一个男子。 她如此骄傲,总想着男子必定先喜欢她,可以为她出生入死。 自己可以不动心,也可以动心,但一定是后面才能动心。 总之,她一定得站在主动的位置上,必须可以掌控整段情感。 初初她以为,自己对丰俊朗有些好感,是报复子慕予的心在作祟。 后来,娄伯卿直接挑明她的心意,她当时并没有一口否定。 自从知道情丝这件事,她终于有了可以开解自己的说法。 噢,都是这根破绳子导致的。 现在却跟她讲,与这根破绳子无关? 庄琬瑢还在纠结她对丰俊朗的情感到底缘于何因,子明脑中已过许多猜测,心中阴晴不定。 是谁在布局? 对方目的何在? 既然婚书被毁,若琬瑢喜欢俊朗,这未必是一件坏事啊…… 子明刚想到此处,忽然「嘣」的一声断弦之响。 庄琬瑢「哎呦」一声,缩手在怀,左手腕上赫然多了一道血痕,那道浅色红丝「咻」轻响,消失在鲜血中。 子明大惊。 情丝断了。 可是他一点反应没有,未有反噬之状。 可见这情丝果真与自己无关! …… …… 七星城,广福楼。 娄伯卿正手握壶柄倒茶,忽然神色微变,迅速拿起绣兰手帕按在嘴角,压抑而沉闷地咳嗽几声,鲜血将白白的绣帕尽数染红。 第432章 断了,起坟,闲事 娄伯卿第一反应,是怀疑自己的旧病复发了。 可是稍后,他发现与以前生病时感觉截然不同。 以往他觉得虚弱。 现在,他并不虚弱,只是气息紊乱,心里悸动烦闷。 “这是怎么了?”娄伯卿似在自言自语。 “你的计划落了空,”圣老的声音响起,颇有几分幸灾乐祸,“你那根线,断了。” 娄伯卿猛地将手中血帕攥紧,目中闪现凌厉:“怎么可能?” “应该是用了续红尘。”圣老道。 “续红尘?”娄伯卿博闻强识,很快便意识到自己曾读过相关内容,“修罗族?先神洲怎么会有修罗族?!” “怕什么?对方既用了续红尘,便是命数已了。”圣老道。 娄伯卿一阵心慌:“续红尘,丰俊朗续的谁?” 圣老不怕事大,乐呵呵:“大概率是那个姑娘啰。最近老是有雷无缘无故响起,我就说不妙。” 娄伯卿倏地站立,宽袖刮倒茶杯,茶汤淋了半桌。 …… …… 望都县,桃花寺。 不知现在是什么时辰,窗外明灿灿,艳阳高照。 这次先醒来的是丰俊朗。 待他发现自己和子慕予同躺一榻,先红了脸。 他蹑手蹑脚从床尾小心下了地。 桌子上的红烛灯芯已经燃尽,烛台上仅剩红色的蜡团。 丰俊朗惊疑不定,将内外检查了一遍。 没有人。 周遭静悄悄,听不见一点声音。 他抬起右手,在右耳边打了个响指。 再抬起左手,在左耳边打了个响指。 眸色黯淡下来。 他果真变成了聋子。 他见到院子里水缸有水,舀了两瓢洗了脸。 又擦掉耳廓上的凝固血渍。 丰俊朗在水缸边蹲了一会,打了些水,回到禅房,取了巾帕沾湿,给子慕予擦嘴角的血渍。 他擦得很小心,似在擦着绝世又易碎的瓷器。 子慕予睫毛一颤,悠悠睁眼。 两人四目相对。 “对不起,吵醒你了?”丰俊朗轻声道。 子慕予的眼睛骨碌碌乱转,猛然坐起。 她摸了摸胸口,扭头看向桌子上的两个青铜蟠螭莲烛台,还有再没红线相系的两座金樽。 不是梦! “怎么了?”丰俊朗有些紧张地问。 子慕予一把抓住丰俊朗:“你感觉怎么样?你能听见了吗?” 丰俊朗露出困惑的神色。 子慕予说得太快,他跟不上她的嘴形。 见丰俊朗如此反应,子慕予哪有不明白的,长长的睫毛掩下一片阴暗。 也是,老和尚只是说让她留下想留之人,并没说能让丰俊朗恢复听觉。 不能太贪心。 她下了床,走到院子里。 昨晚明明是下雪了呀,而且还不小。 融化了吗? 她来到老和尚站着的地方,忽然蹲下。 那里有一些灰土。 子慕予捡起一些,碾了碾。 布灰。 还有……骨灰。 看来那老和尚昨晚竟在此地被直接烧没了。 丰俊朗一直跟着子慕予。 他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见子慕予神色凝重,心也一直提着。 子慕予返回屋里。 翻找一遍,寻到了一个装豆子的瓮。 倒了豆子,用清水洗三遍,再用净布擦干。 然后回到那灰堆处,将地上的灰用手一点一点刮了起来。 丰俊朗虽不知子慕予此举何意,也过来帮忙。 两人将灰尽收于瓮中,就算捎带刮了不少泥土也是顾不得了。 子慕予将瓮放进丰俊朗怀里,然后自己寻了一把锄头。 他们俩一前一后,在桃花林里寻了一片开阔之地。 看到这里,丰俊朗能猜测到子慕予想做什么,他将瓮放下,拿过子慕予手中的锄头,轻声道:“我来。” 一般初初失去听觉之人,多怕别人也听不见,对音调声量的掌控不准确,会本能地大声喊。 可丰俊朗没有这样。 他说话时,比以往更加轻柔。 子慕予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丰俊朗将坑挖得足够深,才将瓮放进去。 他们起了个坟。 子慕予拉过丰俊朗,先行在坟前下跪、磕头。 丰俊朗也跟着照办。 “要立碑吗?”丰俊朗问。 子慕予摇摇头。 她不知老和尚姓甚名谁。 立碑这种事,还是交给王寻吧。 现在的问题是,她去哪找王寻,践行她的诺言呢? …… …… 浩渺湾。 发现子慕予和丰俊朗又不见的徐千策一行并没有很着急。 因为他们知道,着急也没用。 按照以往的经验,只能等。 吴念虹自愿留在客栈等人,其余众人暂时离开客栈,往浩渺湾周围探去。 他们远远就看见许多高耸入云的大柱子。 大柱子通体漆黑,连接天地,不知高几许。 在阳光的照映下,柱身上雕刻的怪异符文时有闪现,让柱子看起来像是一直在旋转。 “那些柱子是什么?”齐浪问道。 “这不是柱,它们是大名鼎鼎的吞天化煞塔。”苏云深声情并茂地解说着,“咱们先神洲一共有二十四座这样的吞天化煞塔,其中十二座就在浩渺湾。它们是龙虎锁灵阵的阵纲!” 齐浪露出恍然之色。 先神洲没有修行者会不知龙虎锁灵阵。 这是四百年前,先神洲、沙河渚、沧溟宗进行第二次大战,先神洲赢了后,防备应龙、玄虎两族再犯,众神合力施法所立之阵。 实为创世之举。 他们一边走,一边看。 没发现不远处总跟着一个人。 容止。 容止走走停停。 脸上尽是犹豫之色。 他很懒,向来没有多管闲事的习惯。 所有跟玄天宗无关的事,他都觉得是闲事。 所以,他一直在纠结,要不要将昨晚看见的事情告知于罗浮洞众人。 踌躇再三,他正想下决心破例管一次闲事,发现罗浮洞的人已经走远,却迎面走来了一个年轻的和尚。 正是王寻。 王寻见容止穿着玄天宗的宗服,忙上前行礼相问:“打扰兄台了。不知兄台可曾见过罗浮洞的弟子?” 容止乜眼看着王寻,没有说话。 他不认识王寻。 不知王寻找罗浮洞弟子到底是为着什么。 他其实也不想知。 闲事嘛。 容止生性冷淡,不识他的人,总会觉得此人过于骄傲无礼。 王寻见容止不但没有回礼,甚至十分冒犯地盯着自己,而且对他的话没有任何反应,便笑了笑:“不好意思。我不知你这有问题。”他指了指耳朵,便准备从容止身边经过。 容止的脸漠然垮下,粗着嗓子道:“你想死吗?” 第433章 仅此一个,混沌,在万神台 刚才没忍住表达了自己的不悦,王寻有些后悔。 并不是怕对方厉害。 而是他着急找人,不该惹事耽误。 王寻缠着佛珠的那只手五指尽收,随后腕转阴阳,倏地一掌拍出。 罡风肆虐,不远处的三棵椰子树中掌,拦腰折断,断口整齐,如似刀切。 这是杀鸡儆猴啊。 容止面不改色,眯眼看着,心里却暗惊:自己实力不到位。 想到此处,他疯狂摇甩头颅,晃得两腮啪|啪作响。 吓人,差点被罗浮洞的口头禅给洗脑了。 可是,就这么算了吗?脊梁骨有些酸啊。 就在这时,不知从哪里跑出一个妇人舌绽春雷:“谁毁了我家的椰子树?!” 容止头皮微紧,一溜烟跑了没影。 跑了好远,才愣然停下:自己跑什么啊?又不是他搞断那些椰子树的。好恼哦! 王寻看着容止留下的尘迹,目瞪口呆:“属豹的?” 一盏茶后。 王寻双手拎着四只大椰子来到一家客栈。 他之所以停下脚步,是因为他在客栈门口看见了吴念虹。 当日他去罗浮洞找子慕予,恰逢重明鸟抓走吴念虹和水亦雪,杨启吉以树立天梯,救下一个女孩,便是吴念虹。 王寻快步上前:“姑娘,你是罗浮洞弟子吧,还记得我吗?” 吴念虹被他骤然近前的急切吓到,猛地后退两步,惊疑几秒才认出眼前之人自己曾经见过,愣愣地点了点头。 以前她见到的王寻,看着很老成稳重,此刻,倒比较与年龄相符,有些毛躁。 王寻双眼迸发无数光彩:“我找子慕予,他在客栈里吗?”他说着,也没等吴念虹回答,就急急往客栈里迈。 “师姐不在!”吴念虹道。 王寻顿步,脸上略有失望之色,张张嘴,正想说什么,忽然觉得有什么不对,又噤嘴,瞪向吴念虹。 “刚才你说什么,师姐?我找的是子慕予,你们的洞主亲传弟子,子慕予。”王寻着重强调道。 “对啊,她是我们的师姐。”吴念虹奇怪地看着王寻。 王寻皱眉:“你们罗浮洞有几个子慕予?” “仅此一个。”吴念虹道,她忽然想起,子慕予以前确实一直以男子示人,便解释了一句,“子师姐应该是你要找的人,她原来女扮男装来着。” 「咚」 「咚」 「咚咚」。 四个椰子相继滚落在地,骨碌碌滚向四处。 王寻嘴巴半张,神情凝滞,像条缺氧了许久的金鱼。 …… …… 望都县,桃花寺。 将老和尚的骨灰埋好后,子慕予才慢慢将昨晚发生的事挑能说的部分与丰俊朗讲。 她不敢说「情劫」的事。 续红尘或许能断了丰俊朗与庄琬瑢之间的因果,却未必阻止得了庄琬瑢历劫。 要是再触碰什么天机,得不偿失。 她只说,有一个老和尚帮她与他治好了吐血的暗疾,只是有个条件,需帮老和尚照顾他的徒弟。 丰俊朗听不到,子慕予只能写的。 将字一个个写在丰俊朗的掌心。 丰俊朗很是困惑。 “我们为什么会有暗疾?老和尚为我们治病为何会死?”他问。 这两个问题都与「情劫」有关。 而子慕予又不想随便捏个谎来糊弄敷衍丰俊朗,便摇摇头:“以后,我再告诉你。” 丰俊朗怔了一阵,随后释然。 慕予既说以后再跟他讲,那就是现在的他听不得。 昨日天雷来得诡异,却只是剥夺了他的听觉,他也能猜到几分应该是上天在警告着什么。 “嗯。”他轻声道。 子慕予静静地看着他,良久在他手上写着:“你感觉自己的身体如何?” “我感觉好极了。”丰俊朗道。 “那就好。”子慕予轻声说着。 他们来到寺门外,准备要离开。 门上铜环挂着个锁头,锁头上插着把钥匙。 子慕予想起老和尚昨晚曾特别交代过,离开要锁门。 她拿过锁头,钩上两侧门环。 「咔嗒」! 锁舌落下的刹那,声响似金玉相击般清越,簧片发出的颤鸣,在子慕予脑中无限放大,震得她余悸难消,精神恍惚。 她连钥匙都拿不稳,「哐」一声掉在地上。 丰俊朗弯腰将钥匙捡起,递给子慕予,关心地问:“怎么?” 子慕予目光惊疑,隐有错愕和迷茫。 她自己也不知发生了什么,只觉得脑中的记忆变成了一团团湿棉絮,颅腔空空的,似乎少了些东西。 “没事,我们走吧。去……”子慕予突然怔住,去哪里? 她的脑子出现了刹那的混沌。 丰俊朗认真地看着子慕予的神情,轻声道:“我们去浩渺湾,他们应该在等着。” “对,是浩渺湾,浩渺湾……”子慕予喃喃地道。 丰俊朗眼中有忧色浮起。 两人御剑而行,很快便落在那片海湾上。 阳光将空气中的尘埃烧成金粉,清风寒意侵人。 子慕予紧了紧衣领。 刚才在寺里,没觉着这么冷啊。 天与海,几乎是相同的颜色,在远处连成一体。 而他们所站的这片地,像是从海天劈开的一小块空间,那十二根奇怪的黑柱子便是撑开这块天地之物。 丰俊朗留意子慕予的目光,解释道:“这是吞天化煞塔,龙虎锁灵阵的一部分。” 子慕予点点头。 当初设计这条线路,就是为了看看这龙虎锁灵阵。 以前是只闻其名,现在终得见真物。 子慕予眯眼想看看塔上的符文,但是因阳光太烈,眼睛受不住,只是片刻便不得不把目光收回来。 她脑中忽然闪过一个片段。 第一次在老和尚的魂障里,她也见到很多柱子。 但是那些柱子不是黑的,看着更像白玉。玉柱还拱卫着一根大金柱,上面也刻着符文,和神色各异的人脸。 “龙虎锁灵阵据说有二十四座吞天化煞塔组成,剩余的十二座,在哪里?”子慕予在丰俊朗手心写着问。 丰俊朗道:“据说在万神台。” 子慕予一愣,接着写:“剩余的十二座吞天化煞塔跟这些一样吗?” 丰俊朗摇头:“我没有见过。应该是一样的吧?” “师姐!”熟悉的声音响起。 子慕予望去,见苏云深正往这边跑,后头跟着快步行来的徐千策他们。 第434章 龙袭,重逢 丰俊朗随着子慕予的目光看去,才发现是苏云深、齐浪他们来了。 走近的苏云深应该是跟他说了一句什么,可是他听不见,所以无法做出反应。 子慕予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跟徐千策几个说了一些话。 不知子慕予到底说的是啥,罗浮洞的同门看他的目光只是关切,而无同情。 这让他好受一些。 对于自己突然失去听觉这件事,丰俊朗并不是什么感觉也没有。 谁也不希望自己变成一个废人。 可是,他昨天的忐忑、焦躁跟听觉一起消失了。 论修行天赋,他比不过子慕予。 论手段心性,他比不过子慕予。 他对自己唯一有信心的,是皮相。 可是,他不觉得自己单凭皮相就能吸引子慕予。 易地而处,若他是子慕予,他想不到必须选择自己的理由。 而他,却有必须选择子慕予的理由。 这段日子,他有些患得患失。 昨天的意外,确实让他失去了听觉,却让他与子慕予多了一些牢固联系。 所以,他其实并不十分难过。 或许,会有人说他不配。 可是,只要子慕予不放开他的手,他就一定会站在子慕予身边。 这个决定,他或许很早就做下了,只是自己没意识到。 子慕予朝他伸手,他十分自然就挽上,五指相扣。 徐千策一直打量着二人。 他是越来越看不懂了。 以前他看子慕予眼里根本没情意,可是,现在他看不清了。 子慕予看向丰俊朗的时候,眼里多了一些怜惜。 不是居高临下的怜悯。 是怜惜,它由情而生,所以也有另外一种说法:爱怜。 徐千策正出着神,忽听周遭一阵惊呼。 海天相接处像出现了一道巨大的裂缝,水面突然炸开,海浪如受惊的兽群奔突,万吨海水似琉璃帘幕倒悬天际,白色水花倾泻,龙首现出。 那角似万年古树杈。 双瞳如转动的金乌。 麟甲映得真日熔金。 龙身升腾而起,长尾拍碎水幕,悬于半空停了片刻,巨大的眼睛在岸上几人身上逡巡,似在寻找着什么人。 子慕予眯起眼睛,松开丰俊朗的手,推着他稍往后退了一步。 不知是不是错觉。 这条金龙的眼睛,最后锁定的是她的方向! 「吼」! 一声龙啸,巨大的环形音爆层层迭迭扑平五十里浪峰,又激起的五丈高浪,朝岸边掩来! “往高处跑!”子慕予一声惊喝。 苏云深、徐千策、齐浪、朱月璃撒腿便跑。 子慕予拉着丰俊朗,御剑飞起,从浪尖越过。 苏云深几人被巨浪扑倒,有人狠狠撞到了椰子树上,浪退时又被扯着往海的方向滚了几丈地,幸有彼此牵拉护挡,没被彻底卷进海中。 巨型龙尾接着拍来,越过海岸线,目标依旧是子慕予! 十二座吞天化煞塔忽生雷霆紫电,结成巨大的光网,裂响着缠住甩进来的龙尾。 金龙痛嘶,连天上的云层都被震得半散,挣扎着依旧拍向子慕予的飞剑。 子慕予迅疾躲避,依旧被龙尾曳出的狂风晃得摇摇欲坠。 丰俊朗大喝一声「长风」,扬手冲龙尾狠狠劈下。 可凶猛的剑气刚触及龙尾周遭的电网,那电像被激惹的金蛇,竟顺着剑气的来处迅速蔓延,眼见就要扑上丰俊朗! 子慕予疾速掠过,将丰俊朗手中「长风」拍飞,用手护着丰俊朗迅速落地。 无数鳞片在空中飘落。 那只龙不知出于何种原因,巨尾已经渐渐冒出热烟,依旧不死心。 再次冲子慕予卷来。 「君阳」激射而出,刺向金龙。 巨大的体型差衬得「君阳」就像一根细针,电光缠上「君阳」,龙鳞坚硬如钢,竟不得寸进! 子慕予挥掌劈向迫近的龙尾,却如蚍蜉撼大树! 羽鸿步迈出,子慕予的身体以诡谲的弧度从龙尾底下的狭缝处闪过,她刚堪堪避过金龙这一扫,一阵破空声急速逼近! 一根金色法杖裹挟着梭形气浪径直从扑来的龙尾上穿过! 血沫乱飞。 连紫电都染上了些许粉红。 金龙哀吼一声,将尾巴缩回海域,一下腾跃似要冲入九霄,龙首却转而向下,冲入海底。 海面再一次炸开,天空下起了骤雨。 子慕予已回身至丰俊朗近前,两人肩并着肩。 雨中有人影飞来。 素袍袈裟,腕缠佛珠。 法杖在他面前高速旋转着,将刚才沾染上的血珠甩得干干净净。 正是王寻。 王寻收回法杖,隔着雨帘,朝子慕予看去。 “子师姐!”吴念虹跑来,全身湿透,“师姐,那个人,在找你,他已经等了你许久了。”她指着王寻。 子慕予点了点头。 心想,王寻,你来得好,省得我还要找人。 只是,你有自保的本事,何须我来照顾呢? 老和尚,你是不是多此一举了? 王寻一步步向子慕予走近。 脑中记忆如潮涌来。 他试图将眼前人,与当日在文城见到的那位少年重合,与更久远时,那个在雨夜中破庙前,喝声让他「滚」的小儿重合。 曾经模糊的记忆,渐渐清晰。 在距离子慕予两米处,他站定。 静静地盯着子慕予,看了许久。 子慕予也直直看着他。 良久,王寻问:“你小时候是不是去过青山县?” 子慕予叹息一声:“王寻,是我。” 王寻的眼睛缓缓睁大,雨水在眼角淌落,脸上依旧带着狐疑。 看着他似乎不敢相信,子慕予苦笑:“你那时候偷偷塞进墙缝里的钱袋,后来记得拿走没有?你想读的书,读了没?” 王寻瞳孔一震。 钱袋和读书的事,就只有他和当初那个小孩知晓。 果然是他! 不,是她! 王寻脸上的狐疑尽消,又走近了两步。 “我以为你已经……”王寻微哽。 子慕予:“我好好的。” 王寻将子慕予上下打量,脸上渐有浅浅笑意,清了清嗓子才道:“你什么时候变成女的了?” 子慕予抬起手,自己将自己打量了一番:“我一直是女的,是你眼拙。” 王寻无奈一笑:“好嘛。” 王寻想起自己曾经将子慕予当成娄伯卿,取了子慕予的血为许含卿治疗寒症的荒唐事,不禁有些惭愧自责:“你明明知道我的名字,上次见了我,怎么不认?” 子慕予静静地看着王寻:“当时我也没认出你。”她伸手作势丈量王寻身高,“谁能想到,当初那个瘦成竹竿的小和尚,长得这么高了呢?” 王寻嘿嘿地傻笑,摸了摸尽是雨水的光头颅,然后又定定地看着子慕予,旁若无人,眼中尽是久别重逢的慨叹和欢喜。 子慕予摸了摸芥囊。 桃花寺的钥匙就在里面。 她如何忍心,在王寻如此欢喜的时刻告知他老和尚的死亡? 第435章 荤素不忌,把酒言欢? 丰俊朗不解地看向子慕予:是谁? 子慕予拉起他的手,在他的掌心写下两个字:徒弟。 丰俊朗微愕。 他以为老和尚要子慕予照顾的某个小孩! 这么大个人,怎么还需要别人照顾呢? 刚才,他好像还打伤了那条龙,看着挺厉害的! 丰俊朗看着王寻的目光便有些复杂。 王寻轻抿薄唇。 刚才他就发现子慕予和丰俊朗之间有着与旁人不同的亲昵,现在,丰俊朗的目光又带着些许疏离之意,原本雀跃的心稍有些冷却。 自从他知道子慕予可能就是破庙前救过他一命的小孩,他常幻想他们重逢时的场景。 狠狠拥抱彼此,大力拍拍对方的肩背。 把酒言欢。 畅谈彼此际遇。 夜晚抵足而眠。 他们,会成为亲密无间的朋友。 可是,这一切,都因为「子慕予是女孩」这个事实而发生改变。 他们之间,多了很多人。 王寻笑笑,切齿尖上露出一点冷白的光:“这位是……” 其实,他已经猜到丰俊朗的身份。 王寻先前去罗浮洞,已经探听过关于子慕予的一些事。 子慕予的身边有两个最重要的人,一个叫丰俊朗,一个叫古元卓,一个俊美无双,一个高壮憨厚。 被罗浮洞齐高业一同收为亲传弟子的,除了子慕予,便是丰俊朗了。 丰俊朗和子慕予都穿着罗浮洞的亲传弟子的玄色服装。 所以,丰俊朗对王寻来讲,再好认不过了。 但是,他心血来潮,就是想听听子慕予会怎么跟他介绍丰俊朗。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子慕予打了一个寒战,道。 他们所有人,个个都像落汤鸡,狼狈不堪。 朱月璃和苏云深修为最低,后槽牙不受控地发出咯咯颤响。 “回客栈吧。”徐千策提议。 子慕予点点头,看向王寻。 王寻跟着罗浮洞一众很快便回了客栈,所有人简单洗漱换过衣服后,齐聚厅堂。 子慕予出钱治了一桌席面。 看着丰俊朗还是依着子慕予坐,王寻脸上的笑容有些僵硬。 “他是丰俊朗,这位是齐浪……”子慕予按照顺时针一个个给王寻介绍过去,最后,向罗浮洞众人介绍了王寻。 彼此点头致意,算是认识了。 王寻的嘴角悄无声息地勾起。 子慕予介绍丰俊朗时,跟旁人并没有什么不同。 “刚才那条龙,是怎么回事?”子慕予不再废话,直接问王寻。 子慕予见过王寻的本事,两个人也曾因为误会交过手。 她很好奇,为何「君阳」都无法伤那条龙分毫,而王寻的法杖却可以? 子慕予没有忘记,当初王寻取她的血,就是为了治一条龙。 所以她想,王寻定是与这些龙,甚至是沧溟宗有关系。 王寻眸光微闪。 “如你们所见,是应龙一族。他为何突然暴起,冲突龙虎锁灵阵,我也不知是怎么回事。”他道。 子慕予看着他,知道他有所隐瞒,不再追问。 脑中继续沉思。 老和尚曾说,王寻有现存于世的亲人,只是对王寻不好。 难道,王寻的亲人……在沧溟宗? 可是,若王寻也是应龙一族,为何龙虎锁灵阵对他无用? “我看那龙好像是冲着子师姐来的。”齐浪正色道。 “会不会是因为,子师姐那时离海边最近,恰好冲撞上了呢?”朱月璃道。 “应龙一族侵犯先神洲的贼心不死,这一片时常有龙上来试探龙虎锁灵阵威力的。”苏云深道,“所以,海滩西南处那座小岛,叫龙鳞岛,那是龙虎锁灵阵阵势最强的地方。” “刚才好险呢……”徐千策道。 子慕予听着众人的议论,心思微沉。 她敢肯定,那条龙的目标就是她。 为啥? 她第一次在先神洲行走,怎么就惹到沧溟宗去了? 菜上齐了,热气在寒凉中迅速消失。 “先吃饭吧。”子慕予起筷,先给丰俊朗夹了一块生炒肉片,然后将饭桌上的几个素菜往王寻近前推了推。 子慕予对丰俊朗的特殊照顾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罗浮洞的人见怪不怪,都安静地动了筷子,各吃各的。 倒是王寻眉毛飞挑,眼中微有涟漪,他看着子慕予,嘴角勾起一抹笑:“我现在荤素不忌的。” “啊……”子慕予微愣后,忙将其中几道荤菜摆了过去,“能吃就多吃些。” 王寻径直夹了一块生炒肉片放进嘴里,嚼了嚼,咽了下去,对子慕予道:“好吃,谢谢你的请客。下次我请你。” 徐千策翻起眼睛,目光从饭碗上射过来,看了王寻一阵,悄悄勾起嘴角,叹息一声摇摇头。 “吃个饭你叹什么?”坐在徐千策身边的齐浪奇声道。 徐千策看着齐浪,故意又叹了声大的,却不发一言解释。 齐浪哼了一声:“装模作样,故作高深。” 徐千策伸筷叉了一块炸豆腐塞进齐浪嘴里:“吃你的去。” 饭毕。 子慕予对罗浮洞众人道:“待会我要出去一阵,应该很快就会回来。你们先歇着,明日我们动身前往下一处。” 她拍了拍丰俊朗手背,示意自己和王寻要出去。 丰俊朗猜测到子慕予可能是打算跟王寻说老和尚的事,点了点头。 子慕予向客栈掌柜要了一壶酒,想了想,再添了一壶。 王寻见终于可以与子慕予私下相处,有些高兴。 见子慕予拿了酒,更加欢喜。 虽然很多事情都因为子慕予是女孩子而不能干了,但是,「把酒言欢」好像能实现。 他有很多话要讲。 子慕予出了客栈,御剑飞起。 法杖从袖里现出,王寻一甩素袍宽摆,紧紧跟上。 子慕予没有飞得很快。 “我们去哪?”王寻略有期待地问。 “等会你就知道了。”子慕予道。 王寻见子慕予神色有异,不像要准备找个美丽的地方与他把酒言欢的意思,心中的欢喜渐渐沉寂。 他回想今天发生的事,其实子慕予从与他相认时起就没有表现出高兴的样子。 开始他以为,子慕予是因为刚刚遭遇应龙袭击,才心情不好。 现在看来,子慕予心里似乎有别的事。 难道子慕予在怪他,怪他当年在破庙前留下她跑了? 待会要好好解释才是。 王寻正七上八下地想着,见子慕予开始压低飞剑准备落地。 噫? 这不是云溪山吗? 第436章 手脚,无人害他,跟我走 子慕予和王寻先后落入桃花林。 桃树的黄叶子差不多全掉光了,仅剩下伶仃几片挂在不高不低的枝头,东南西北乱摆晃,估计也挂不了多久。 “你怎么知道我家在云溪山?”王寻惊喜万分,“你是不是也打听过我?” 子慕予来到一座新墓前,放下酒。 王寻见了,奇道:“噫?这里怎么会有坟?我师父都不让别人把尸骨埋在云溪山,说云溪山风水差,护佑不了子孙后代。” “我埋的。”子慕予道。 王寻狠狠一愣,缓声问:“埋的谁?” 他猜着可能是子慕予的好友或者其他什么人死在了此处,心已生同情,想着等会该怎么安慰才好。 子慕予回身,静静地看着王寻:“是你师父。” 王寻神色一滞,脸色有些不自然地抽了抽:“你说什么?” “我说,这里埋的是你的师父。”子慕予道。 “子慕予,就算你怪我,也不该开这种玩笑啊。我昨晚才见过我师父,”王寻扯着不太自然的笑,指着不远处的桃花寺,“我师父就在那里,我带你去见他。”说着就要拉子慕予。 子慕予随他拉着,穿过起伏的山坡,衣摆沾上许多干枯的草叶,走到了桃花寺前。 王寻放开子慕予,伸手拿起那个挂在门上沉甸甸的铜锁。 “怎么回事?怎么上锁了?师父从来不锁门的。”王寻道。 一节皓腕伸了过来,莹白的掌心展开,上面是把钥匙。 “是你师父让我锁的门。” 王寻眉心缓缓拧起。 他拿过钥匙,伸进锁孔。 「咔哒」。 锁舌弹开发出的声响落入子慕予的耳朵,震得她太阳穴嗡嗡作响。 子慕予捂住自己的耳廓,眼底刹那茫然。 她现在能肯定,老和尚一定在这把锁上做了什么手脚。 她不知这手脚会对她造成怎样的后果。 只是疑惑老和尚的用心。 王寻已经迈进寺门。 “师父,师父!师父!” 王寻的叫喊一声比一声大。 他将整个桃花寺翻找了一遍,自然是找不到人。 院子的铁锅里,还有一些鱼汤残羹,因为天气寒冷,尚未变质。 “我不信!”王寻根本不敢看子慕予,顺手捞过一把锄头,就往外跑。 子慕予在锄头准备要落在坟堆上时伸手抓住了。 “只剩下一些灰,你真要挖吗?”她道。 “我不信。你让我怎么相信?昨晚他还好好的!”王寻眼中已有泪光。 子慕予退开,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王寻挥舞着锄头,很快就挖到了那只瓮。 王寻看到那只小小的瓮,愣了半晌。 “你说这就是我师父?”王寻边说,边摇头,脸上非哭非笑,神情怪异。 “我说过,只剩下灰了。我可以将昨晚发生的事情告诉你,如果你愿意听的话。”子慕予道。 很长一段时间。 王寻双腿盘曲,抱着瓮,脑袋有气无力地耷拉着。 子慕予在他身边轻声述说。 除了老和尚叮嘱过她不能告诉王寻的死亡原因,其余的子慕予都与王寻说了。 包括那轮红得像泡血的圆月。 包括续红尘。 包括老和尚的条件。 包括,最后她看见的红月碎片,还有那根虚无缥缈的红丝。 “他说,他待在先神洲腻了。只是当年捡到了你,才坚持到现在。死亡,是你师父自己的选择。”子慕予道,“没有人害他。” 王寻喉咙里渐渐发出哽咽,咸苦的泪液就此决堤。 北风掠过枝桠,将最后几片蔫叶扯落,在王寻周身飘飞萦绕,久久不去。 一股热流从脸颊滑落。 子慕予呆呆地抬手,在眼下抹了抹。 指尖上沾着的泪珠,清晰地映出她那张泪脸。 以前,丰俊朗为父母的死亡哭泣的时候,她在一旁看着,只是叹息几声。 她的情绪好像在变得越来越不稳定。 共情能力也在增强。 子慕予摸向心窝处。 它,好像不一样了。 似乎是脱下了盔甲,露出了它最柔软、最初始的状态。 只是…… 子慕予有些惘然地想,她原本为何无情? 她好像忘记了一些十分重要的事情,只是在意识海中,无论她怎么努力,都无法抓到一鳞半爪。 “你昨晚……就在寺里的禅房?”王寻的头埋在肩窝里。 子慕予点了点头,应:“是。我和丰俊朗都在。我们也不知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你师父什么都没说。” “可是,你为何需要续红尘?”王寻鼻腔淤塞,瓮声瓮气。 子慕予挑着可以说的解释:“你师父说我没情根。” “原来是你啊……”王寻最后说了一句子慕予不甚理解的话。 接着又是很长时间的沉默。 “你师父叫什么名字,要立碑吗?”子慕予问。 王寻有些茫然:“我也不知。从小到大,我都是叫他师父。平时没什么人找过他,没有谁叫过他的名字。” 静默了许久,子慕予问:“你想喝酒吗?” 王寻苦涩一笑。 原来要了这酒不是为了把酒言欢,而是为了给他慰愁续断肠。 他伸出手。 子慕予将整坛酒递了过去。 桃林里的风,都染上了酒气。 王寻喝得烂醉如泥,抱着骨灰瓮蜷缩成一团。 子慕予没有陪着喝,就是为了应付这种情况。 她将瓮重新埋进土里,起坟,然后将王寻背回桃花寺。 谁知,王寻一睡就是一夜。 子慕予守了一夜。 王寻醒来时,子慕予手撑在桌子上打盹。 等王寻坐起,子慕予听见动静,也睁了眼。 “你没走?”王寻道。 “我答应过你师父,要照顾你。”子慕予道。 王寻脸色憔悴,眼皮有些浮肿:“我会照顾自己。” “那也不行。我许下的诺言,要做到。你师父我已经安葬好了,你若是要祭拜,现在就去。然后,跟我走。”子慕予道。 子慕予忽然间就想明白了。 老和尚所说的「照顾王寻一辈子」并不是重点,「成为王寻新的家人」才是。 她若是走了,王寻没准还会像昨天那样,孤零零地蜷睡在哪里。 无人可唤,无人可应。 这么孤单的日子,她也过过。 不。 等等。 她自小生活在凤凰坳,后续的记忆从未断绝过。 她的身边,一直有家人啊。 子慕予又有些恍惚起来。 第437章 玄穹,威胁 在远离海岸的地方,这里,除了海和天,看不见任何东西。 海面在正午阳光直射下,紊乱的浪涌像抖动的碎玻璃。 碎光向下半米,大海褪去伪装,露出它原本的颜色。 这是一种比黑更令人窒息、似乎能攫取灵魂、吞噬一切的深蓝。 银光闪过,一条带鱼从浅水区斜穿入海水中层。 海水的蓝,在蔓延。 光影灿烂,如绸缎,无数细小的光粒浮沉,恍若森林夜幕。 一只迷了路的透明水母,时不时跃跳一下,然后像降落伞般悬浮慢沉,许是被头顶的彩光晃了眼,前面有一串水泡在疾速逼近也不知躲避。 泡影掠过,水母已经没了。 前面十里处,水泡上浮,渐渐现出一道红影。 是一条小龙。 他的嘴角处水母的几条触手还在垂死挣扎。 正是炽霄。 身后忽有急流涌荡,一道白影闪过,将炽霄冲得连翻了两个筋斗。 等炽霄稳住身形,狠狠瞪去,想看看到底是哪个不眨眼的,划水不看道,恰好那道白影停住,回头。 奶凶凶的目光对上一对灰色冷眸。 这双冷眸的主人身着白麟裳,发间玉簪雕着金色虬龙,虬龙的尾端扎入墨发里,将长发半挽。 此子面容昳丽,只是薄刃似的嘴唇和刀削般凌厉的下巴,再加上蒙冰的灰眸,让他看着很是孤绝冷酷。 炽霄神色瞬间凝滞瓦解,五色无主,看起来很呆。 他「嗝」一下,将嘴里还没咽下去的水母吐了出来。 水母晕菜一阵,然后小伞一张一合,麻溜蹦走了。 炽霄变成一个小孩模样,垂首近前,结结巴巴地喊道:“玄……玄穹哥哥。” “不去练功,在这瞎转悠什么!”灰眸男子冷声道。 “夫……夫子今天休沐,让……让我们……自……自行……”炽霄结巴得更厉害了。 灰眸男子不耐烦地摆摆手:“夫子休沐跟你练功有冲突吗?我是不是告诉过你,将我交给你的那些功法往死里练?” 男子眼中的不悦愈甚:“听说你前阵子还去找那些虎崽干架了?还吃了亏?” “我……我……我……”炽霄彻底说不出话了。 男子脸上尽是失望之色:“没用的东西!” 炽霄的头压得很低,背脖处都佝偻起来,看着就像是一个小老头。 男子抬起手。 炽霄以为是要打他,有些惊惶地微微避了避。 男子不悦地「啧」了一下,炽霄便僵在那里,不敢动弹。 男子的手在炽霄脖子滑过,几片粉色龙鳞显现出来。 应龙落鳞,鳞片可以再生,只是新生鳞颜色稍淡,而且永远也不及老鳞坚硬,保护效果自然也是跟不上的。 脖子处的龙鳞,在某种程度上讲,代表着应龙的性命。 “怎么回事?”男子皱起眉。 炽霄不敢说自己是为了追王寻而闯龙鳞岛弄伤的,只道:“不……不小心。” “真是让人不省心啊。”男子袖子一抖,一只精致的小瓷瓶落入掌心。 男子将瓷瓶抛给炽霄:“里头的丹药内服。”说完便走。 走出一段,又回头,看着炽霄沉喝:“傻在那里干什么!跟上!” 炽霄精神一凛,跟着男子垂直朝深海钻去。 距离海面三万八千里,有座不知占地几何的宫阙,名唤「神龙宫」。 神龙宫以避水金晶石为穹顶,以五彩斑斓的珊瑚为门。 珊瑚林间,时不时游出巡海蟹兵。 他们不仅与正常螃蟹一样,有八只用于行走的步足,还有两只螯足,也就是大钳子,两只突眼之间还有一张人脸,头戴水草为发,有些还以珊瑚珠为饰。 守门将为赤须虾得道,两根长须梳得油光水滑。 这些虾将蟹兵见玄穹和炽霄回宫,皆俯首不敢言语。 神龙宫以玳瑁为窗,砗磲为座,蚌精壳上镶满夜明珠。 玄穹和炽霄刚走进,迎面快步走来一个娇柔忧郁的美人。 正是许含卿。 玄穹一见许含卿,眼中的冰冷如春雪消融,薄薄的嘴唇抿了抿,冷酷之色稍掩,多了几分温柔意。 “兄长,你是不是去岸边了?昨日我好像感受到了寻哥哥的法器。”许含卿急急地问。 玄穹脸上的温柔如昙花一现,眨眼间便凋零了。 炽霄一听「寻哥哥」三个字,眼睛乍亮:“姐姐,你说的,是焚天哥哥么?” 玄穹眸结坚冰:“他是我们沧溟宗的叛徒,你们哥哥长哥哥短地喊他,什么意思?” 许含卿静静地看着他:“你明知道事实不是这样的。” 玄穹眉梢竖起,扭头冷冷看向炽霄:“我与你姐姐有话讲,去做你的事。” 炽霄脸色微变。 他是无法违抗玄穹的话的。 他在这个神龙宫里,最怕的就是玄穹,这是其一。 玄穹与他姐姐有婚约,未来便是他的姐夫,这是其二。 其三,玄穹是龙族太子,若无意外,玄穹便是下一任龙王。 炽霄刚走,玄穹一把抓住许含卿,半拖半拽拉进了一座宫殿——钟华宫。 这是玄穹的寝殿。 许含卿挣扎着:“你弄疼我了!” 玄穹猛地一放。 许含卿猝不及防,差点撞到宫灯上。 “你是不是还存着要嫁那叛徒的心思?”玄穹声如冰刀。 许含卿咬了咬下唇,毅然道:“本来与我有婚盟的就是他。” 玄穹冷笑一声:“与你有婚盟的是龙族太子。现在,龙族太子,是我!” 许含卿白着小脸。 她无法反驳。 又不甘心。 “我就不明白了,跟你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一起长大的,是我。你跟他,见过几次?心怎么就收不住了?”玄穹语气有些尖酸。 “可是,害死我父亲的,不也是你吗!”许含卿一脸狠绝。 玄穹无奈兼不耐:“我说了,那是意外。你怎么老揪着不放?” “父亲生养我一场,若我当什么事都没发生,枉为人子女!”许含卿咬牙道。 “你要是一意孤行,会害了炽霄。”玄穹满脸寒霜。 许含卿甩袖:“你少威胁我!” “你就仗着我爱你。”玄穹边说着,边逼近许含卿。 他伸手钳住许含卿的瘦削的肩膀往怀里一带,压住许含卿的脖子作势吻下,却被许含卿反手一巴掌。 “你疯了吗?”许含卿眼眶猩红。 玄穹摸了摸挨掌处,眉宇含锋:“含卿,我的爱有底线。等有一天,我真的不耐烦了,你就会知道什么才是威胁!” 第438章 龙王,父子,真假 许含卿衣裳半散,瞳焦虚空,跌跌撞撞扑回到自己的寝殿——玉璃宫,伏倒在琉璃床上嘤嘤哭泣,上气不接下气。 贴身伺奉的都是低阶应龙幻化的丫鬟,见到许含卿是从钟华宫出来,都不敢看,不敢问。 他们应龙一族崇尚力量和权力。 谁有本事,便坐高位。 换而言之,坐高位者,都是有本事的。 应龙一族为了壮大本族实力,有生育崇拜,所有雌龙都比同阶层雄性地位高出不少。 但皇族除外。 龙族太子玄穹有全族配偶优先选择权。 不说许含卿与玄穹有婚约,就算与许含卿有婚约的不是玄穹,玄穹染指了许含卿,在整个龙神宫也没有人敢置喙半句。 不多时,一只身披金氅的老龟携龙王口谕而来:“宣玉璃郡主龙渊宫晋见!” 随侍丫鬟立即上前,帮许含卿整理仪容。 许含卿呆呆地立着随丫鬟们摆弄,像尊木偶娃娃。 龙渊宫是龙王起居处及处理政务之地。 穹顶悬着三百六十盏夜明珠宫灯。 十二根盘龙柱由万年花岗岩雕成,盘龙之间,雕画的是两次三族大战时族龙视角的惨烈战况。 其中,依稀可见战场遗迹,正是最初的凤凰坳模样——一览无际的平原。 幕墙镶嵌着各种精雕贝壳,每片贝壳的亮面呈现出不同海域实时影像。 宫殿正首,是珊瑚混着水玉斫成的王座,上面盘着九条玉龙。 此座与海面相照,时不时可见浅泛的涟漪或浪涌云涛。 王座前是整块血珊瑚劈成的案台,上面施有术法,可见整座龙神宫的兵力布防。 许含卿迈进龙渊宫,脚下银丝毯激出阵阵环形光晕。 一根盘龙柱上的石龙忽然动了。 石质渐渐蜕变,成了一条真龙。 巨大的龙头探向许含卿,龙尾尚且盘在柱子上。 这条龙已经很老,灰色的瞳孔外圈长着一层红翳。 许含卿忙下跪行礼:“臣女见过龙王。” 老龙寒飕飕地盯着许含卿一阵,才向上首宝座游去。 宝座浪起,现出一个气势威严的老翁。 除却他额头上的两只角,他看起来与凡人老者并无不同。 “玉璃,”龙王冷声唤着许含卿的封号,“你只有两个选择,要么,好好嫁与玄穹为妻,为他生儿育女,要么,死。” 许含卿一直垂首跪着,大大的眼泪珠一滴滴往下滴,溅起一圈圈水晕。 “若让我知道,你再敢私底下接触焚天,我让你生不如死。”龙王的话狠绝而直接,毫不留情面。 许含卿咬唇抬头,鼓起勇气朝上首看去:“我不明白,您心里,到底有没有寻哥哥这个儿子?” 龙王轻轻曳曳手。 一团水呈手的形状往许含卿的俏脸上刮了过去。 许含卿头一歪,发丝尽湿,白嫩的脸皮上赫然多了个掌印。 “别自作聪明。”话落,龙王人形消散,重新变成一条石龙,盘回柱子里。 许含卿瘫坐在地上许久,最后失魂落魄回了自己的玉璃宫。 …… …… 望都县,桃花寺。 王寻不愿意跟子慕予走。 他说,要为师父守孝。 而子慕予,也不能留在桃花寺,罗浮洞众人还在等她。 总不能不顾王寻意愿,将他砸晕了直接带走。 子慕予绞尽脑汁,想出了一个办法。 给王寻留下一个傀儡人吧。 她原本想着,要不要变个老和尚。 可是转念一想,便否了这个决定。 她怕这样,王寻会更难从丧亲之痛里走出来。 子慕予从怀里夹出一张人形纸片,竖于眉心:“灵帝敕吾纸书符,神通般若,魄镇乾坤,冥思通法界,系我意念于此符,化人!” 符纸就扔在身侧。 白光微闪。 两个一模一样的子慕予出现在王寻面前。 样貌,衣物,如出一辙。 王寻缓缓瞪大眼睛。 他听过傀儡术,可从没亲眼见过。 “这是假的。只会做一些简单的动作和表情。人是群居动物,一个人生活是会出现问题的。先让她陪着你。”子慕予解释道。 王寻嘴唇翕动。 子慕予没有给他拒绝的机会:“要么跟我走,要么留下她。只能选一个。” 王寻选择留下。 又一道白光闪起。 王寻眼睁睁看着真的子慕予走了。 他愣愣的望着跟前的傀儡人,表情跟假的[子慕予]一样麻木。 悲恸在心,他失去了控制表情和情绪的能力。 他转身拿起锄头,往桃林走去。 “你就留在家里。”他离开前对傀儡人道。 [子慕予]亦步亦趋,一直跟在他身后。 半路,王寻停住脚步看她一眼:“你回去。” [子慕予]微微歪头,没有反应,也不知能不能听懂人话。 王寻继续往前走,[子慕予]也跟着动。 看来跟着他,是子慕予留下的指令。 王寻不想管了。 他去了桃林。 王寻也觉得子慕予给他师父选的坟址算是整片桃林最好的地方。 不管风水好坏,此地视野开阔,三面桃树枝茂密,左青龙高耸,右白虎低伏,前朱雀明亮,后玄武稳固。 距离寺庙也近。 只要他想师父了,随时可以来探看。 他用锄头将坟茔的土培得更浑圆,将周边收拾得整整齐齐,然后,坐在坟侧,嚎啕大哭。 真正的子慕予在的时候,他只是哽咽,不敢放声。 现在,他可以尽情将心中的悲痛发泄。 [子慕予]就坐在他旁边,静静地看向前方,脸上没多少表情,似乎没发现身边的人在哭。 她只是一个人形的木偶。 唉。 子慕予在心底沉沉地叹息了一声。 她就知道,只要她还在这里,王寻便没法彻底地哭出来。 哭吧,哭吧。 以前想让丰俊朗哭一场,她故意让古元卓跟他打一架。 可是现在王寻不是小孩子了,得采取不一样的手段。 她演得很小心。 装作自己,只是一个傀儡,没有多少情绪和动作,神情麻木。 嗯,离开那个子慕予,才是假的。 她知道,她不可能一直这样下去。 但是最起码,王寻在最难熬的时候,她在。 就算,他不知。 第439章 花猫,绊倒,素粥 浩渺湾附近。 玄天宗的人里爆发出一场争论。 “容止,你不能就这样走了。”玄天宗掌门亲传弟子成康皱着眉头道。 “我要闭关。”容止面无表情。 “你不是刚出关吗?”成康讶然。 “太弱,还要继续闭。”容止很坚决。 “你怎么弱了?我都打不过你。”成康道,“我估摸着,子慕予也打不过你。” 容止脸色微变。 找子慕予切磋,他是偷偷来的,谁也没有告诉。 他连子慕予一招都接不了。 这种丢脸事,谁也不会到处嚷嚷得人尽皆知。 当然,凭他的性格,那天晚上如果是他赢了,他也不会到处说的,否则他便不会偷偷去找子慕予了。 他想过或许会赢得不容易,却从没想过自己输得如此不体面。 容止越想心里愈加不得劲,语气愈加强硬:“我要闭关。” 成康有些失望:“我的飞云剑已毁,还带了伤,你若再走,我们这群人没什么战力。你是来保护我的,可不能撂挑子!” “所以你要跟我一起回玄天宗。他们……,”容止环视一圈,“他们要么继续留下历练,控制好自己的脾气和傲气,莫再轻易招惹别的仙门。要么,一同回去!” 最了解容止的便是成康。 容止是成康府中一账房的儿子,从小就安排在成康的身边。 成康无其他兄弟姐妹,虽然是主子,却无主子的盛气凌人和严酷,对容止很宽容,两人像是亲兄弟一般长大。 有些时候,容止比成康更有主见。 “不能商量?”成康蔫成了隔夜菜。 “不能。”容止最后道。 “那就回去。”如以往一样,当两人意见相左,成康始终是选择妥协的那个。 其实成康也有自己的考量。 这一次出来,遇上子慕予他们,也算见过天地,不虚此行。 那个烤鱼的香料,也得尽快送回成府,以免不小心弄丢了或撒了。 既然领队的成康都发话了,其他人只能折转,往来路返回玄天宗。 …… …… 客栈里的罗浮洞众人,等回了[子慕予]。 这段日子的相处,大家彼此都熟悉。 所以他们一见[子慕予]便觉得不对劲。 表情太僵硬。 动作也不甚连贯。 [子慕予]径直来到丰俊朗面前,展开掌心。 掌心里,有片绿叶。 丰俊朗知道,这里头肯定有子慕予给他带的口信。 因为客栈里除了罗浮洞弟子还有其他人,为谨慎起见,丰俊朗捏着绿叶带着[子慕予]回了自己的房间。 绿叶脱离丰俊朗的手悬于半空,传来子慕予的声音。 “你们先带着傀儡去白鹿郡,我随后就到。” 丰俊朗心想,这个果然是假的。 他凑近[子慕予],很认真地看。 以前他从不敢主动在真的子慕予面前把脸凑得那么近。 子慕予于他来讲,是枚火种。 随时可以把他燎原。 “太像了。”就算丰俊朗明知道自己面前这个是假人,耳根依然发烫。 他忽然笑,伸手揩了揩[子慕予]的脸:“怎么搞的,像个花猫似的。” [子慕予]脚下有些淤泥,头发微乱,脸也有些脏污。 丰俊朗想了想,决定打来一些水,给她擦脸,换鞋。 至于头发…… 丰俊朗站在铜镜前,面对[子慕予]被打乱的满头青丝一筹莫展。 他本不是笨拙之人。 可双手一沾上这头秀发,就拙硬得像个傻子。 无奈之下,他只能红着脸出去求助吴念虹,同时悄声告诉大家已经确认[子慕予]是傀儡人的事实,还有子慕予的口信内容。 六个活人和一个傀儡人没耽搁太久,往西北方向折去。 …… …… 望都县,云溪山桃林。 哭够的王寻表情平静,吹了许久寒风才站起,拿起锄头,挨着活动了好一下腿脚才转身回寺。 子慕予面无表情地站起,准备跟着。 结果……蹲坐得太久,脚麻。 一个不慎,脚被王寻刚用锄头钩出来不久的隍壕绊了一下,身体失去平衡,眼看就要摔成狗啃屎! 子慕予本能激发,伸掌一拍,整个人于空中旋转三百六十度,才压低重心落地,人呈半蹲,一手撑地,一手斜出。 然后,僵住。 脖子「咔咔咔」卡点抬头。 王寻头一百八十度扭回,上身微侧,嘴巴半张,直愣愣地看着子慕予:“哇。” 子慕予头皮发麻。 这下怎么收场? “傀儡人能有这种灵敏性,慕予,你够厉害。”王寻道。 因为大哭过,嗓子有些沙哑。 子慕予不敢轻举妄动。 她拿不准王寻这是看出了端倪还是没看出。 王寻的眼神很清澈,不像已经看出来的样子。 但是他说的话又似意有所指。 “还能站起来不?你要是摔坏了,我怎么跟慕予交代啊。”王寻道。 啊…… 子慕予缓缓站起,保持傀儡人应有的肢体坚硬。 麻木的双足踩棉花感逐渐散去,知觉逐渐恢复,变得敏锐。 王寻回了桃花寺,放下锄头,便上床睡觉。 哭了那么久,眼睛肿成了核桃,干涩是必然的。 只是,不吃东西就睡,胃会疼啊。 子慕予站在门口,正想着要不要去做点吃的再走。 她也许久未进食,已经饥肠辘辘。 胃肠蠕动的咕噜噜声响起,如惊雷突绽。 子慕予猛地捂肚然后看向床上的人! 幸好,没反应。 应该是没听见。 子慕予转身,打算溜人。 突然感觉身后有人坐起。 子慕予的后脑勺有些灼热感。 她脚步顿住,却不敢回头。 “傀儡人也要吃东西吗?”王寻微哑的声音响起。 子慕予僵在那里,一动不动。 “饿得走不动道了?”王寻奇怪道。 然后,他下了床。 “我给你煮点素粥吧。”他道。 王寻越过子慕予,捣腾去了。 子慕予深吁一口气。 看王寻能自己起来煮吃的,应该是没什么问题了。 她趁机走到门口,再一次施行傀儡术。 留下傀儡人副版,真人施行羽鸿步,掠远了才御剑飞起,去追丰俊朗他们。 子慕予的傀儡术,较之以前又进步了。 她能承受得住同时捏出多个傀儡人。 只是,数量越多,傀儡人的逼真程度会下降。 自己什么时候才能做到像林予安那样,傀儡人不但看起来真实,还有战力呢? 若能做到这种程度,以后就算子明使用御灵之术对她不利,她也不怕的。 未雨绸缪,总是不会错。 不知有了续红尘的影响,庄琬瑢的情劫还能不能历了? 想着丰俊朗,子慕予的心雀跃起来。 第440章 卷走,脏东西 从浩渺湾到白鹿郡,多山峦,少村落,更别说县城了。 徐千策逐渐变得沉默,下颌线越绷越紧,眉头似被无形丝线缝住,满是皱褶。 白鹿郡在鸿蒙城正西隔壁,再往前走,便是青岚山了。 王都就在那里。 他已经许多年没回王都。 近乡,情怯。 但这种情怯并非是完全温柔的情绪。 里面夹杂着一些锋锐的东西。 像柔软的细沙里,藏着着玻璃碎。 “你说,子师姐为何要捏个傀儡人陪咱们一起上路?”朱月璃忍不住好奇问。 “咱们是一个整体嘛。她暂时回不来,傀儡人在也是一样的。”苏云深道。 “能一样吗?真师姐什么都会,功法也厉害。假师姐能做什么?连笑都不会。”朱月璃道。 “真是的,连这里头的深意都看不明白,你子师姐是白疼你们了。咱们知道她是假的,但别人不一定能看得出来啊。自白玉京后,先有幽梦谷,后有玄天宗,这些宗门一个个都不是好惹的,都冲着咱们来了。现在,咱们罗浮洞的人员、路线、实力相关信息应该都播散出去了。「子慕予」和「君阳」两个名字,就是咱们的护身符。”齐浪道。 “啊,原来是这么个道理。” 朱月璃和苏云深连连点头。 罗浮洞一行对傀儡人很好,特别是丰俊朗、齐浪、徐千策和吴念虹四人,就像对待真的子慕予一样。 …… …… 正御剑于半空的子慕予微微一笑。 用傀儡人随行,除了给同门壮声势,还有一个缘由。 她在两个傀儡人身上都注入了一些微弱的神识。 这缕神识不能做什么,却能感受到一些事情,能看,也能听。 等靠得再近一些,她能控制傀儡人说话,也可以做些简单的动作。 只要傀儡人在,她可以随时掌握傀儡人周围的情况。 若有意外,她就能精准快速赶到,最大可能保证罗浮洞众人的安全。 罗浮洞的人们行至一片森林时,突遇暴雨,雷电交加。 无处躲避,只能继续前行。 雨中,山路难走。 他们还要时不时应对落石、朽木与山洪。 丰俊朗御剑能走,但是无法带人。 其他人功力不够,身形太沉,要是一不小心落入洪流或山崖中,反而危险。 况且,子慕予不在,他便是这群人的首领,自是不能留下众人先行离去的。 丰俊朗带着齐浪、徐千策和苏云深在前头逢山开道,遇水搭桥。 其余人随后,包括傀儡人[子慕予]。 又到一处洪流前,河宽五六丈。 丰俊朗等人去砍树了。 [子慕予]就站在河边。 “哎呀,子师姐,别靠那么近,危险啊。”朱月璃道。 [子慕予]回头,有些呆地望着她。 就在此时! 一道诡异的浪卷起扑来。 [子慕予]转瞬没了踪迹,只留一滩狼藉水渍。 朱月璃和吴念虹惊喊一声。 几个男孩快速跑来。 “怎么了?”丰俊朗问。 “卷走了!”朱月璃指着浊流。 齐浪一抹脸上的雨水:“谁?!” “子师姐啊!”吴念虹道。 徐千策和齐浪脸色微变。 虽然知道那是个假的,依然心惊肉跳。 “啊,幸好,只是个傀儡。”苏云深拍着胸口道,“快被你们吓死了。” 接着眼前影子一闪。 丰俊朗御剑飞了出去。 看样子是要追[子慕予]。 [子慕予]在黄泥浊水中几个沉浮,早没了踪迹。 丰俊朗寻了许久一无所获,又不敢离队太久,无功而回,怅然若失。 …… …… “她就是子慕予?” “是的,殿下。” “长得确实不错。可惜是个人族。” [子慕予]睁眼前,便听到了声音。 声音很陌生,应该是她没接触过的人。 傀儡人睫毛轻颤,眼皮抬起,露出没有神采的双瞳。 眼前是一位年轻人。 年轻人灰眸薄唇,下颌角锋利,正是玄穹。 只是,此刻的他与在沧溟宗时判若两人,透着一股病态的苍白,发间的金色虬龙簪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顶玉冠。 玉冠通体莹白,雕刻着层叠云海,云海沉浮间,隐见龙身。 他的身后,还有一个撑伞的随从。 这个随从长相奇特,颏凹颧方,眉如刷金。 “姑娘,你感觉怎么样?”玄穹一脸关切。 [子慕予]:“……” 她站起,茫然四顾。 玄穹也跟着站起,靠得离[子慕予]很近。 这不是陌生人应该保持的距离,显得有些冒犯。 但是[子慕予]好像浑然无觉,只是定定地看着眼前的青年。 “姑娘你莫怕,是我,从水里救了你。”玄穹眉目张扬。 上来便市恩。 [子慕予]没有丝毫反应,连看着玄穹的双眼都没有任何波澜。 “姑娘?”玄穹又凑近半分,直勾勾盯着[子慕予]。 [子慕予]依然像看木头。 玄穹大袖一掩,上身微扭转向随从,咬着牙低声道:“消息中没说她是个聋子或是傻子?” 随从茫然摇头:“我见她时,像是个正常的。” “你看她像是个正常的吗!”玄穹微微大了点声,瞥了[子慕予]一眼。 “会不会是刚才被吓到了,还没回魂?”随从细声道。 [子慕予]转身即走。 玄穹猛地伸手一拉,脸上表情一时控制不住:“你去哪?” “找俊朗。”[子慕予]语调平平地道。 “俊朗?谁?”玄穹眼睛微眯,“你情郎?” “嗯。”[子慕予]语调未变。 她的表情木讷,眼中无神。 玄穹越看越觉得眼前的人是个弱智,语调微嘲:“你知道什么是情郎?他亲过你,摸过你?” [子慕予]抬手,屈指一弹。 疼得玄穹“啧!”猛地缩手,“你做什么?” 下一秒,[子慕予]双手按上玄穹的胸膛:“我告诉你他对我做过什么呀。” 玄穹眸光一闪。 面前的女人虽然木讷了些,可架不住容颜确是绝色。 所以,他愣了片刻。 “什么脏东西哦。”[子慕予]淡声说着,双手猛地推出。 玄穹身子后仰。 喂! 你这是在演示推床吗? 可这是哪里? 他背后便是河! 扑通! 浊浪溅得有三米高。 玄穹是龙族太子,自是不怕水。 但是既是作为下属,应该拿出点关切主子的态度来。 玄穹身后的随从反应极快,立即跳进水中,抓住了玄穹。 就在这一瞬,[子慕予]消失,变成一块人形纸片,飞入从后头走出的子慕予手中。 第441章 想吃烤龙肉 子慕予的目光落在水中的两人身上。 从方才两人的对话中,能听出很多信息。 随从见过她。 可是子慕予印象中从没见过此人。 那就只有一种可能。 他们以前相见时,此人并不是如今模样。 会是谁? 她刚才看得很清楚。 随从的腿是瘸的。 另外,两人明显就是冲着她来。 傀儡落水后没多久,子慕予就来到了河边。 傀儡并不是被这两人从河里救上来的。 而是这两人从一开始就站在这里,水流到这里就突然截流,并改了河道,傀儡就搁了浅。 他们对水的控制非凡,绝非寻常人。 她推人落水,是想辨别刚才改变河道的到底是年轻人还是随从。 年轻人入水时,虽然看起来几乎与常人无异,但是其实,他人未到河里,水已经涌来,形成一条水脊,托住了他的身子,情形就像磁石吸引铁粉成山。 还有那个随从,他伸手去够年轻人时,有一道水流像活着般,将年轻人往他手前推送。 也就是说,两个人都能控水。 电光火石间,子慕予脑中蹦出浩渺湾那次龙袭记忆,得出了两个小结论: 他们可能来自沧溟宗。 瘸腿的随从或许就是在海边袭击她的那条金龙。 之所以加「可能」两字,是因为子慕予从没有见过龙变人。 她不知这个猜测有没有立得住的前提根基。 玄穹和随从两人略显狼狈地爬回岸边,却无半滴水珠沾身。 连头发丝,都是干的。 “你干什么?!”玄穹的双目犹如锋刃,朝子慕予射来。 子慕予早已恢复傀儡的木然状态。 有了经验,她装成傀儡来轻车熟路。 “脏东西。”她的语调没有起伏,没有感情。 玄穹有些暴走,剜向随从:“你是不是找错人了?!” 随从也有些拿不准了,脸上满是茫然和无辜。 他上前一步,问子慕予:“你叫什么名字?” “好像……叫子慕予。”子慕予有些呆地道。 随从如蒙大赦,回头冲玄穹耸耸肩,神情委屈,眼中有话:你看,我没找错人吧?你错怪我了吧? 玄穹眉毛半挑,眼中也有话:连人底细都没查清楚,不怪你怪谁?怪我? “不是说子慕予带着君阳吗?她的剑呢?”现在他觉得子慕予智力不正常,连说话都不避了。 “听说君阳是绝世神兵,可以变成各种形态,或许是变成什么藏好了呢。”随从解释道。 “啊……君阳。”子慕予有些痴痴地笑笑,一手抬起,掌心赫然多了一柄剑。 这柄剑,正是当时她遭遇龙袭时君阳幻化的样子,染着白光,如盐如雪。 没有长一些,没有短一些。 没有多一些,没有少一些。 随从指着剑惊喜地道,腰杆子终于彻底挺直:“君阳!就是君阳!” 子慕予心下一凛。 她现在可以断定,此人就是那条在浩渺湾袭击她的金龙! 那么,你是谁,又想做什么呢? 子慕予看向玄穹。 “接下来怎么办?”随从问, “既然确定是子慕予无误,就先带回去。傻也有傻的好,至少容易控制,连戏都不用演了,省得麻烦。”玄穹道。 子慕予眼睛眨了眨。 她在心里估摸着自己能不能打得过眼前的两人。 毕竟在浩渺湾,金龙展示出的实力惊人。 但是她也没有忘记,第一次见应龙时的样子。 那条龙很虚弱。 现在,她也能感受到眼前两人气息不稳。 特别是年轻人,脸色白得像刚从冰箱里取出的玻璃瓶身。 应该是龙虎锁灵阵的关系。 “你们为什么想控制我?控制我做什么?”子慕予一脸无辜。 “听说你们人族很喜欢清蒸龙虾、爆炒白甲、卤海管、铁板鱿鱼,”玄穹咬牙说着,脸上带着敷衍的笑,“你想不想吃海鲜?跟我走,海鲜管够。” “龙虾我喜欢麻辣的。还有,普通海鲜已经勾不起我的兴趣,我现在是真想吃点烤龙肉。”子慕予脸上也带着笑。 她的笑,比玄穹脸上的笑还要敷衍。 玄穹和随从脸色齐齐一变。 子慕予头微微一歪,眼中已有讥诮:果然是龙啊。 玄穹死死盯着子慕予的眼睛。 表情、姿态或许可以控制。 但是眼中的神光却没办法掩饰。 “你装傻?”玄穹边说着边后退了一步,站在随从侧后方。 子慕予见对方已有警意,轻笑一声:“是你眼力不行。” 玄穹:“人族果然阴险狡诈!” 子慕予:“你们龙族也不见得是好东西。我从没有招惹过沧溟宗,你们为何要在浩渺湾袭击我?” 玄穹眸色一沉,低喝:“金承,拿下她!” 随从早已经做好准备,双手长出爪子,身子突然像面团一样拉长,现出鳞鳞金光,如龙如蟒,朝子慕予扑来。 这个样子,跟在浩渺湾金龙袭击她时何其相似。 子慕予手腕微动,君阳在她手中挽了一个剑花。 下一秒,她人已经不在原地,化作一道暗影,快若闪电。 暗影掠过,与随从金承缠成一团。 子慕予眯起眼睛,手中剑忽长忽短,朝她认为的致命处削去。 脖子、鳞片间隙、肚腹…… 因为对方身形也在不断发生变化,她有些拿不准,最后只能看见哪处顺手刺哪里。 玄穹听见不时传出的闷哼,皱起眉头。 他怎么可能没听出来,这些闷哼,都是金承发出来的。 很快,子慕予和金承各自退离。 玄穹看了看两人,嘴角勾起残忍的冷笑。 金承身上全是细伤。 子慕予身上也好不了哪去,都是抓伤,比金承身上的伤明显更深。 子慕予心下暗沉。 金承确实不如在浩渺湾时的实力。 他虽拥有人的模样,但是身上鳞甲好像无处不在。 想要威胁对方的性命,依旧难于登天。 可是,就算难,也不能退避。 子慕予握紧君阳,再一次身影骤虚。 这一次,她的目标不是金承,而是玄穹! 金承大概什么本事她已经知晓,可是这个人…… 玄穹脚下一跺,一手斜出,五指箕张,浊水从河里汇成一股涌来,玄穹一掌推出时,浊流已成冰棱长矛,与君阳相击。 冰晶尽碎,君阳呜呜颤鸣。 又有新的冰晶扑来。 这一次,五指冰刃齐出。 子慕予迈着羽鸿步,身影如风。 避过几株冰棱,双掌一把抵住逼近心口的那枚。 玄穹的脸色愈加苍白。 心知自己撑不了太久,宜速战速决。 冰楞突然生了倒钩,往回反拖。 子慕予顺势往玄穹方向而去,速度更快,挣脱双手,「君阳」剑来,悬空之中一脚踹出,更添速度。 谁知剑锋刚至玄穹眉心,便被一层坚硬的冰晶挡住。 第442章 千劫棱,龙王心火 玄穹阴着脸将手往前一推。 冰层往前推进半丈。 「君阳」没入厚厚的冰层之中,不住颤鸣,渐渐冰层出现裂痕。 子慕予欺身近前,一拳挥出。 嘭! 冰墙彻底碎裂。 河边大树倾倒,冰水迸溅。 这些冰似种子,落到哪里,哪里开始凝结成冰。 空中半落的雨点,变成一截截冰柱掉下。 「君阳」返回子慕予掌心。 子慕予握着「君阳」的手在迅速结冰,人与剑都没反应过来,便与不远处的河固定在一起。 河水一半滔滔,一半固结,过渡处白色腾腾。 子慕予半边身子被坚冰死死束缚住,动弹不得。 玄穹以冰成拳,一举轰来。 如此威势,若被轰中,必成肉泥。 子慕予一边运转体内气机试图融解冰块,脑中一边高速旋转。 断手求生? 若对方存杀心,倒是好办了! 只怕对方来势汹汹未必不是作势,他们似乎是想把她带回沧溟宗,目的未明。 若为此就贸然断了自己的手,是不是损失太大了? 可若是随他们到了沧溟宗的地盘,那就是俎上鱼肉,谁知道会带出多少麻烦来! 思维是世间最快的东西,子慕予刚要下定决心,忽有剑啸急近! 这声音…… 子慕予抬头,果然见到了那柄金刚铜打造的法杖。 法杖凝成光团,破开虚空,瞬间便至玄穹跟前,眼看就要撞上玄穹挥出的拳头。 玄穹双眼一眯,立即缩手。 法杖悬空疾速旋转,王寻踏空而来,然后带着罡风在玄穹头顶向下沉降。 玄穹厉啸一声,双手相格,冰树在臂上迅速生长,冲向压下的王寻。 王寻翻了一个筋斗。 玄穹挥臂砍扫而去,沾水处处成冰,洪流截断! 法杖来抵,王寻趁机退后几步,最终撑在河沿停住。 他的眼睛,还没消肿。 脸上,还残余失去师父的恸色。 见到王寻,金承遽然色变,缩了缩受伤的腿。 玄穹与王寻,四目相视,对峙着,硝烟在一灰一墨两对瞳孔中炸开。 “含卿说得没错。这个叫子慕予的,在你心中果然不寻常,你竟为了她,敢出现在我面前。”玄穹尖声道。 “看来你是想找死啊,敢私自进入先神洲。”王寻讥讽。 “你是不是以为,在先神洲,你就能打得过我?”玄穹冷笑,“你现在不过是一条摇头摆尾的蚯蚓啊,可怜虫!” 王寻面色不改:“试试看?” 王寻爆发出比面对射月骑时更强的杀意。 空气骤然扭曲。 法杖升起,与层层涌起的冰击在一处。 裂痕声此起彼伏。 当坚冰被击碎,无数冰渣在空中融成水珠,如雨落下。 王寻脸上混着血水,一股股流下,眼中赤红的杀意依旧不绝。 握起法杖,跃起于空,冲玄穹头顶砸下。 玄穹以冰层相挡,闪身开去。 法杖砸落地面,轰地出现一道裂痕。 玄穹眼中尽是暴烈,五指甩出,一把冰针呈一根横线,朝王寻的脖子锁去。 这种冰针有个闻风丧胆的名字——千劫棱。 每根千劫棱都携带冰爆符咒,若进经脉,可在顷刻之间让身体血液凝结。 正谓历千劫而不复,会让人死前经受极大的痛苦。 王寻生出警兆,以袈裟卷甩,双腿如电蹬出。 玄穹中了一踹。 王寻脚心一痛。 右侧鞋底渐渐漫出血迹。 他的右脚,中了一根冰针。 玄穹捂着胸口,擦了擦嘴角血丝,阴冷地笑:“如果你还是焚天,中了我这些千劫棱算不得什么。可是,你现在只是一条小虫。” 王寻的脚寸寸生冰,气血凝滞,刺痛难耐。 他强忍着剧痛,立即盘腿坐下,运功融冰。 但是疼痛还在继续加重,冰生成的速度远远大于王寻运功融化的速度。 “你来了倒省了我好多事。”玄穹上前,一步步走近王寻,灰眸也像蒙住一层冰,散发着嗜杀的寒意。 他扬起手,看着像要冲王寻头顶拍去。 王寻双腿皆被冰封住,腾挪不得。 子慕予一急,扬手为刀,冲着被困住的那只手准备劈下,打算断手救人。 可是轰隆一声。 一道电光噼里啪啦响着,电网里裹着一只高密度火球,疾速飞来。 玄穹闪避。 金承往旁侧一滚。 依然不够快。 玄穹和金承都被炸飞,落在地上逼出一摊鲜血。 一道影子朝子慕予扑来。 子慕予依然受到巨大的齐浪冲击,被冰凝住的胳膊远侧咔地一声,肱骨应是断了。 若不是王寻护在子慕予身前,子慕予的胳膊被生生扯断分离也是有可能的。 王寻不知正在遭受什么,他靠在子慕予身前,神色痛苦。 但好像,他的气色在好转。 刚才那个火球似乎也对他未造成实质性伤害。 “还好么?”王寻低头急问,眉间滴落的水珠不知是雨还是汗。 子慕予摇头:“无碍。” 更重的伤她都曾受过,手臂断骨之痛确实不算什么。 “只是,你怎么来了?”子慕予奇怪地问。 “我又不是傻子。”王寻苦笑道。 困住子慕予的冰山因为突如其来的火球,迅速融化,浑浊的水漫流一地,重新汇入河中。 玄穹阵阵咳嗽着站起。 在他原来站立的地方此刻变成了一个巨大的黑坑。 雨水、融化的冰水迅速汇聚入坑中,与滚烫的沙石相触,发出滋滋的声响。 玄穹与金承齐齐变色。 这是龙王心火! 若不是被龙虎锁灵阵压下了不少威势,别说只是砸了坑,这一片,估计都得成为焦土! 玄穹猛地看向某个方向,又惊又怒,双目微赤,咬牙低吼:“父王?!” 老东西,你偏心呐! 刚才若是他躲避不及,就算不成灰也得重伤。 王寻听见玄穹的吼声,神色一变,愣住在那里。 玄穹给金承使了个脸色。 金承会意,喝叫一声五指箕张,朝子慕予探来。 王寻阻挡,却被金承缠着渐渐远离。 金承不敢对王寻下死手。 王寻因为体内气机紊乱,一时半会也甩不开金承。 玄穹当机立断,要去抓子慕予。 子慕予握剑的手虽有些松动,但是一时半会还抽不出,抬起另一掌冲玄穹门面拍出。 玄穹脸色一沉,再出冰拳。 就在这时,又有一道剑光疾速飞落。 第443章 血汇,最难 子慕予猝然抬头。 是「长风」! 丰俊朗怎么来了? 看见熟悉的后脑勺,子慕予心绪忽乱。 「长风」抵挡不住玄穹的冰拳。 子慕予闪电般改掌为勾,试图拉住丰俊朗的腰带,将他往后拽离。 但是慢了半息。 寒冰如石的拳头还是砰地砸到丰俊朗的肩与胸。 咔咔嚓嚓。 这是许多骨头一起断裂的碎响,听在子慕予耳里犹如惊雷。 丰俊朗嘴里喷出血雾,后背结结实实砸在子慕予身上,然后滑着箕坐下去。 这一拳,用尽了玄穹全部力气。 他身形踉跄,气息渐粗。 龙虎锁灵阵还是太厉害,他快撑不住了。 他本意并非要了结子慕予性命,只想当着王寻的面废了她,让王寻痛。 就像王寻与许含卿让他痛一样。 固定住子慕予半边身体的冰终于融化得差不多,松剑拔手。 可惜她仅能用一只手搂住丰俊朗。 子慕予第一次真切体会到「六神无主」这个词具体是什么感觉。 “俊朗,俊朗!”她轻而急地低唤。 许多霸道的情绪失去秩序,汹涌而来,如风雨中的巨浪。 丰俊朗神情平静。 刚才他真怕赶不及。 他听不见声音,只见到一个火球从天际飞过,心慌意乱,总觉得会出事,所以来了。 他知道子慕予在叫他。 近年来,他最喜欢听子慕予唤他的名字。 俊朗。 俊朗。 听着心里就不知软成什么样,平白生出许多勇气和力量。 “我……没……事啊。”他疼得脸色煞白,硬生生扯出一抹笑道。 他有事。 胸膛左上方已经塌陷,左肩关节处变了形。 胸膛处有骨刺斜出,血水在冒泡,肺脏明显已经被断裂的肋骨刺伤。 这种伤在这个没有外科手术的世界,平凡的血肉之躯大概率活不成了。 子慕予在凤凰坳时曾经受过类似的伤,连呼吸都疼痛的感觉,刻骨铭心。 若这伤落在她身上,她或许没觉得是多大事。 可现在这伤在丰俊朗身上。 她痛呐。 这种痛,是从心脏处绵绵不绝流淌出来的。 陌生,而强烈。 泪,猝不及防滴下。 她原本受伤的手,从丰俊朗脸上拂过,试图揩他嘴角的血丝。 子慕予的一滴血,正好滴在丰俊朗眉间。 许多年前,丰俊朗的眉心,曾经埋过另外一个的血。 云熠在此处,用一滴指尖血给丰俊朗种下了诛识砂。 鲜少人知道的是,这滴血,含着云熠三百年超品神明之力。 正因为这个原因,当初庄辰殊才想着要收丰俊朗为侍神卫。 只是后来被子慕予阻挡,此事未成。 当子慕予的血落下,像一滴红墨落入汪洋,竟在丰俊朗眉心蔓延开去。 丰俊朗的脸上泛起光纹涟漪,闪出异样的光华。 子慕予微怔。 听到子慕予在呼喊丰俊朗的名字,玄穹冷笑道:“这个小白脸就是你的情郎啊?长得不错,就是中看不中用。才挨我一拳,竟就要死了。”他意味深长地望向王寻,笑容阴寒而难看,“焚天,我帮你把情敌除去了,这下你该怎么谢我?” 王寻微急,心里稍乱,不小心中了金承一拳。 金承大吃一惊,略收了攻势,不敢再乱出招,辛辛苦苦维持着稍稍压制王寻又伤不了王寻的程度。 他虽是玄穹的人,可是现在龙族上头还有龙王。 他不能不听玄穹的话,可是,也不能忤逆龙王意志。 对于玄穹与王寻之间的具体过节,他知之甚少。 他只知道王寻是龙王第二子,出生不久便被驱逐出沧溟宗。 表面看起来王寻就是龙族弃子,但是刚才龙王用了心火给王寻解了玄穹千劫棱,这个态度就很耐人寻味了。 心火不是什么随便的东西,一枚心火出,龙王功力少六分之一,至少需要闭关专心修炼一个月才能恢复。 所以,他怎么敢伤王寻? 做人什么最难? 就是自己上司上头还有上司。 金承觉得自己好命苦,煞费苦心不着痕迹让王寻打回一拳,期待着这位小爷以后若有龙归王子座一日,不要跟自己计较。 子慕予放下丰俊朗,抬眸,看向玄穹,目光漠然而冰寒:“哦?我看将要死的应该是你。” 她在指尖重新刮出一道新伤口,凝成血珠甩出。 “天地定位,云泽定气!”一声低喝,甩出的血珠串连成线,将玄穹困住。 这是玄穹第一次迈进先神洲,对于传说中的「道德踪」,他知之甚少。 所以,他看着子慕予这个阵仗,好奇比警惕更多一些。 他甚至边冷笑边伸出一根手指,试图想碰一碰那根线。 血珠刹那间变得赤红,犹如一粒粒火焰。 玄穹「啧」地一声,立即缩手。 他盯着自己的手,瞳孔皱缩成豆。 此刻他的指尖皮骨冒着焦气,不一会儿便焚没了半截指头! 子慕予使用「夺运」不多。 成功的两次,一次用在了君阳身上,一次在青山县用在了柯兰处。 君阳目前尚未发现有什么异常。 但是柯兰至今没有恢复神力,逼得庄辰殊不得不想其它办法给他重筑修为。当然,这些子慕予并不知晓。 这两次「夺运」,血珠子都变成了黑色。 而这一次,却是红色的。 子慕予心下虽有些诧异,但是动作没有丝毫停顿。 不知「道德踪」的「夺运」能不能用在应龙身上,子慕予依然想一试。 “运去英雄也枉然,夺!” 金承眼见不妙,犹豫着要不要回救。 玄穹这时候才想着要逃。 子慕予冷眸朝玄穹一指点出,变红的血珠瞬间幻成烟丝,转眼便尽数注入玄穹眉心! 期间速度极快,玄穹根本来不及反应,红色的烟丝飘忽不定,打不散,除不去,他避无可避。 玄穹作为应龙,水和冰本就是他的武器。 他不怕水,也不怕冰和寒。 却极怕火。 偏他的父王、他的兄弟,都是生来自带火属性,天生是他的克星。 灌入的烟丝似裹着火苗,焚得玄穹四肢百骸都开始剧痛无比。 他的身体忽然颤抖起来,灰色的双眸暴凸,血丝遍布。 「君阳」在子慕予手中幻成重戟,猛地朝玄穹戳去! 从「夺运」到戟出,所有动作,一气呵成。 玄穹已经做出反应要避,可是他避不开。 他原本想着就算避不开,飞来的这柄戟也伤不了他太多。 毕竟,他身上的龙甲,比金承的更硬。 可是下一秒,他愣住了。 运气不好的时候,喝水都塞牙缝。 昨天,他忍不住对许含卿动粗,许含卿羞怒交加,发恨咬下了他胸膛的一片龙鳞。 现在那块龙鳞刚长出来不久,还是很脆弱的时候。 「君阳」就是从这片脆弱之处,扎进了他的胸膛。 第444章 水匿,不骗,拥有 雨,快要停了。 雨丝一条条,清晰可数。 从小到大,玄穹虽说不是从没受过伤,可真正面临死亡威胁,这是第一次。 他拥有了一种全新的体验:慌张。 像从没见过世面的小孩子,遇见些明显处理不来的事,顿时失去了行动与思考的能力,呆呆地站在那里,看着捅穿自己身体的君阳。 “太子!”金承飞速掠回,捂着「君阳」一端,抱着受伤的玄穹往水里倒。 几乎在同一瞬间,洪水涌聚,将两人护住遮掩,如人入绵云,刹时失去踪迹。 浊水滔滔,有龙逆游。 为了阻挡追击和隐藏龙迹,夹岸大树拔根倒伏,河水倒流,以最近线路迅猛奔向海岸。 子慕予眯眼看着急速退去的洪水。 君阳还在玄穹身上。 一般情况下,受伤后不立即拔出利器,是怕伤及要害处,拔除利器可能造成大出血,而现场没有处置伤口、挽救性命的条件。 他们不知君阳并非寻常兵器? 或是,他们的目标不是她,而是君阳? 否则怎么敢带着君阳一起逃跑? 子慕予对金承的举动略感狐疑,当机立断,凝神召唤。 空气无形震动,远处惊起一阵凄厉龙吟。 君阳如电飞回,被子慕予抓在手心。 雨水都冲不尽戟尖的血污。 如果没有意外,她刚才那一戟穿透了玄穹的心脏。 这样的伤,神仙难救! 子慕予捂住心口,眉头紧蹙。 她的心窝疼得厉害。 看来「道德踪」对她的反噬并无族群差异。 只是,她似乎很久没有因为反噬而流鼻血了。 子慕予收了君阳,旋即转身,要去看丰俊朗。 然后,愣住了。 丰俊朗变得很奇怪。 他双目紧闭,身上溢出的鲜血渐渐从肌肤表面脱离,呈现金色,一粒粒在身上流淌。 如此怪异模样,让子慕予大吃一惊。 子慕予抬起的足,顿在虚空,不敢再进一步。 她有些不好的想法,也不知这些想法从何而来。 总觉得记忆中某些场景里,有些人死了,就是变成一粒粒金色的东西消散的。 王寻站在一旁,眉上有雨珠往下淌落,语气中有劝慰:“他的伤,似乎在好转。” 确实,那些金色的颗粒流淌的时候,像串成了金线,一根根,在身体上的伤痕经过,不仅塌陷的胸膛渐渐恢复原形,戳出来的骨头尖不知何时已经重回胸腔,伤处的豁口也在缓缓变小。 子慕予不敢立即动丰俊朗的身体,她怕打破他恢复的进程,只紧紧盯着伤口的演变。 这个跟普通的缝合并不一样。 普通缝合虽然将断端都连接上了,但是伤口还在,需要经历一个非常重要的抗感染、消炎消肿再逐渐愈合的过程。 可丰俊朗的伤口在变小,是真正地在变小。 没有缝合痕迹,没有疤痕。 不仅没有疤痕,丰俊朗的身体在散发着一阵奇妙的光,像阳光照射到极白的肌肤上,笼了一层发光的纱。 “这是?”子慕予疑惑地看向王寻。 王寻也没见过这种神奇怪异的情况,摇摇头。 很快,丰俊朗身上的伤从外面看已经完全恢复,那些光像接近破晓的萤火虫,渐渐湮灭。 可他依然双目紧阖,呼吸绵长,没有要醒来的意思。 子慕予像对待瓷器一样,小心翼翼而试探性地将丰俊朗的头抱进怀里。 丰俊朗那么注重仪表的一个人,如果醒来发现自己身上又湿又脏,不知有多伤心。 兼之丰俊朗受伤的时候,天一直在下雨。 若是这些金色颗粒真的只是将丰俊朗的骨架皮囊修好,体内炎症发作起来可不是闹着玩的。 子慕予斜出手,一张新鲜的绿叶飞入掌心。 她并不避王寻,对着绿叶低声说了几句话,然后射出。 绿叶像一只飞鸟,朝林子里的徐千策、齐浪一行飞去。 然后,子慕予试图将丰俊朗扒拉到自己的背上。 “还是我来吧。”王寻上前道。 “他不喜欢别人碰他的。”子慕予头也不回,一鼓作气,将丰俊朗背起。 结果发现,丰俊朗比想象中轻。 王寻皱眉:“他晕着,只要你不说,他哪里知道是谁背过他?” “可我知道啊。我不会骗他。”子慕予简短地说完,唤来君阳。 见君阳幻化成盾,子慕予尝试着踏上去。 可是君阳似乎有些不堪重负,摇摇晃晃。 这种状态是无法飞行的。 丰俊朗身受重伤,气机遭受影响,别人很难带着他一起御剑行走。 这在意料之中。 君阳幻收成一枚细针藏进子慕予发丝。 子慕予迈开羽鸿步,瞬间在王寻眼前失去身影。 刚才子慕予站着的地方留下两个脚印大小的水窝,窝的水漾开还没回笼。 依稀能看见远处一道渺茫如云的水雾,及一点细小如豆的玄色。 王寻心神一凛,撒腿狂奔试图跟着。 他哪里跟得上? 眨眼间就快连水雾的痕迹都跟丢了。 王寻只得半路祭出法杖,御杖继续追寻。 …… …… 无论是子慕予还是王寻都没有发现,他们前脚刚离开,后脚便有一个龙章凤姿的人影从树后走出。 正是娄伯卿。 没有人知道他已经站在这里多久,没有人知道他为何一直藏着不现身。 林风卷起娄伯卿头上的素色发带,发带末端摇摇曳曳、跌跌撞撞。 从云层裂隙投下的日光在他微隆的眉骨下方拉出阴影,就算如此也隐藏不了眼底的阴郁。 他凝固着霜色的僵硬唇角有些艰难地微微上挑,露出一种比哭还难看的自嘲笑意。 娄伯卿喉咙滚动,掩下某些未出口的词句。 良久。 “圣老,可能你是对的。如果继续什么都不做,我就要永远失去她了。”声轻如风。 “嘿,说得你好像拥有过她一样。”黑暗处的声音,凉薄又戏谑。 “她待在我身边的时候,她就是我的。她的眼里只有我。”娄伯卿固执地道。 “呵!”黑暗中的人冷笑一声,“像子慕予、林予安这种女人,眼中就不可能只有男人。如果她能像普通凡人女人那样,愿意安安分分,相夫教子,就不会落到这样的下……” 圣老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呆呆地愣住在那里,手中的老鼠被「咔嚓」一声,捏成肉泥。 第445章 喷嚏,睡觉的地方 娄伯卿的神色变得有些奇怪。 “她?是指林予安吗?你好像对她的一切非常熟悉。”他道。 在黑暗中,圣老那双诡异的瞳孔阴霾散去,渐渐现出琥珀本色。 每次提起「林予安」三个字,他总是变得更像一个人,而不是一个只会吞老鼠的怪物。 “是啊,熟悉得就像我身体的一部分。”圣老含糊呢喃着。 静默了一阵,他突然问娄伯卿:“她真的已经死了吗?” “消息是这么说的。”娄伯卿道。 圣老语调微转:“会不会是云熠那厮在搞鬼?” “不太可能。神相从来不会拿神后的生死做文章。”娄伯卿非常肯定地道。 以前只要听娄伯卿唤云熠为「神相」,圣老心底总是生出一股无名恼意和怒火。 可是这一次,他似乎对此毫无感觉,或者说现在有更强烈的思绪占据着他的脑袋。 “可惜了。要是活着,我定要见见她。见到她,没准我就会知道自己是谁。”圣老满是遗憾地道。 “你不是说这世上只有天道才知你是谁?”娄伯卿奇道。 圣老叹息一声:“是啊。可是林予安好找,天道不好找啊。” “只要他还滞留人间,就定有找到的一天。”娄伯卿目光坚毅,“你答应过,只要我能帮你知道自己是谁,你会一直站我这边,助我得到任何我想要的。” “放心。我答应你的事,绝不食言。”圣老慢慢咬紧牙关,目露厉色,“可是,你不知他有多狡猾,多……可恶。” …… …… 在子慕予的灵墟识海里,那个在流苏树下的白衣男子,突然并不太优雅地打了个喷嚏。 正在赶路的子慕予有所感,居然也跟着鼻翼翕动,喷嚏冲破齿关。 子慕予只以为是淋雨着了凉,兼之一直在赶路,汗混着冷水淌了满身,寒邪侵体,并未止步,很快便进了白鹿郡内。 苏云深的家乡就是白鹿郡。 原本苏云深跟大家说好了,到了白鹿郡,可以住到他家里。 可是现在苏云深等人还没到,丰俊朗情况有异,急需一处地方停留。 子慕予发现一处看着像是客栈酒楼的地方,想也没想,背着丰俊朗一头闯了进去。 潦草扫去,厅很大,地上是五颜六色的绘花,周围摆了不少桌椅,但是椅子全部倒放在桌子上,不像正在营业的样子。 再一看,高台、楼梯、层楼扶栏,张灯结彩,到处都是画着人物的屏风,装饰配色艳丽得像上表演台的戏子。 子慕予来不及细看,只迅速找到了一颗头颅。 是的,有个小厮正趴在柜台上打瞌睡,头往一边侧着,流着口水,打着呼噜。 子慕予怕吓着对方,先是小小地喊了几声。 对方没反应。 子慕予不得不加大声音。 居然还是没反应。 子慕予的手空不出来,只能唤出君阳。 一道白光落在瞌睡的小厮身侧。 君阳现身,从头到脚,白得像雪。 小娃头发长得极快,发丝都几乎垂到腘窝处了。 君阳伸出一根手指头,推了推小厮。 对方还是没醒。 两根手指,没效。 没什么耐心的君阳变指为掌,冲着头脸直接一兜逼。 小厮连人带椅子翻侧。 君阳见自己好像下手猛了些,呆呆地看向子慕予。 子慕予眨了眨眼。 君阳会意,骤然笑出两枚尖牙,立即变成一根针插回子慕予发丝间。 小厮终于醒来,嘟嘟囔囔骂着站起,发现前面有人,脸色不悦地道:“刚才是你打我?” 子慕予脸色有些僵,硬着头皮道:“你看我像能腾出手的样子吗?你是不是做什么噩梦了?” 小厮半信半疑,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 刚才他确实梦见自己偷看姑娘洗澡,姑娘很生气地向他走来来着。 难道真是在梦里挨了姑娘一巴掌? 这时小厮才上下打量子慕予,还有她背后的丰俊朗:“做什么来?” “我们需要个敞亮的房间。”子慕予道。 小厮青眉高挑:“你知道我们这里是什么地方不?这里是睡觉的地方。” 子慕予想也没想便道:“我们就是来睡觉的。当然,如果能提供些洗漱的便利,感激不尽。” 听见这话,小厮特地踮起脚重新看了丰俊朗几眼,随后一脸恍然之色,再觑着子慕予的目光中顿时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我们这边有人提供,从没接待过自己带人的。” 子慕予有些懵:“啊,我不需要什么人。只要有床供休憩就可以。”她怕小厮继续磨蹭,“一晚一两金。” 小厮眼神终于有些活动,犹豫了一阵,道:“跟我来吧。” 子慕予背着小厮,跟着小厮往楼上走。 她跑了一半路,实在有些累,走到二层便问:“这一层可有空房?” 小厮道:“夜晚二楼会比较闹腾,确定要二楼?” “确定。”子慕予道。 她想着要是真的晚上太吵闹,等自己歇歇气,到时候再换房间不迟。 小厮一脸「你会后悔,别怪我没提醒你」的神情,带着他们到了一处拐角处。 推开雕花木门,一阵脂粉味扑面而来。 对眼便是一幅大大的屏风,屏风上,是人物画。 有男有女,衣衫半遮,竟是春|宫秘|戏图。 子慕予强自镇定,看着屋里朦胧的菱花镜,飘渺的帘帐,四合如意锦衾,还有绣着鸳鸯的高枕,终于后知后觉猜测到此处是什么地方,对刚才小厮那些莫名其妙的话也有了清晰的理解。 原来是这个意思。 “算了,这房间我不喜欢,我还是住别处去好了。”子慕予调头便走。 小厮满是不悦:“嘿,你涮着我玩呢。” “对不住,对不住。”话音刚落,人却已经没影。 小厮还想追着骂两句,结果发现楼里空空荡荡,哪里还见人? 王寻在门口,瞪大着眼睛看着上头的牌匾,站了已经好一阵的。 牌匾上书着三个大字:撷芳阁。 下面还有几个小楷:白鹿第一楼。 除了黄毛小孩,应该没人会不知道这「第一楼」是什么楼。 可是,子慕予浅浅的水脚印显示,他们就是进了这间楼了。 王寻犹豫了好一阵,抬足欲进时,见子慕予背着丰俊朗一头冲出。 “我染点颜色无所谓,俊朗可不能学坏啊。” 王寻依稀听着子慕予嘟囔的话,转眼又不见他们的人影。 年轻的和尚身上俱湿,却不见分毫狼狈。 只是衣服都紧紧贴在身上,显得有些无人看顾的伶仃。 第446章 子楚啊,我找了你许久 这一次,子慕予很谨慎。 看清楚悬在上方的牌匾:浮白炊烟。 字面浅显,通俗易懂,兼知阵阵饭菜的香气传出,肯定是个可以吃饭的地方,至于能不能住宿…… 子慕予刚想走进问问便见有人殷勤地迎了上来。 “客官是住店还是打尖?” “住店!麻烦速速安排一处安静亮敞的房间。” “好嘞!想住高些还是矮些?” 子慕予一咬牙:“高处。” 带路的小子非常麻利,没多久就领着他们到了顶楼第六层,推开了一处布置雅致的房门。 也顾不得问房费多少,饮食又几何,子慕予忙将丰俊朗放在床上,瘫坐在床边喘大气。 等气喘匀了,立即抓住丰俊朗的手腕把了一下脉。 位势不浮不沉,脉息不疾不徐,脉韧如按琴弦,刚柔相济,蓬勃有神,如荷滚珠,连绵不绝,从容流利。 这是四象和合之脉,丝毫不像重伤后的样子。 子慕予不住地「啧啧」称奇。 小厮袖手在一旁站着,等着子慕予收手才轻声问:“客官可还有什么吩咐?” “麻烦置些洗漱的热水,还有一些吃的。你们这里可有地方供我熬药?”子慕予道。 小厮身子微躬,语气恭敬:“有的,就在后厨边上,稍后如果有需要,我可以带您过去。” “多谢。先帮我们上些热水,要快一些。”子慕予道,“麻烦多帮我们准备一床干净被褥。” “好的。”小厮走到房间屏风一侧,打开了一个小木门。 小木门后有个悬挂的小桶子,小桶子上有数字,跟房间号码是一致的。 门旁有几块小木牌,木牌上写着不同的数字。 小厮指着那些小木牌:“您需要多少桶热水便将相应数量的木牌放进桶里,”他又指了指木门另一侧的一个轱辘轴,“旋转这里,把装有木牌的水桶放下去,底下的人拿到木牌,就会把相应数量的热水会从这里送上来,需要客人自己接一下。当然,如果客人不方便,请我们服务也可以的。” “我自己来吧。”子慕予道。 “好的。至于吃食,客官是想用些饭菜呢,还是想吃些茶点?”小厮问。 “先来的茶点吧。”子慕予道。 “好的。我们大概在半个时辰后送上来,不知这个时间是否合适?”小厮又问。 “可以。” “那小的就先下去准备。如果有任何需要我们服务的地方,可以摇响门口的铃铛。”小厮指了指门口处悬挂的金铃。 子慕予忽然想起王寻,便又道,“再给我订下另一个类似的房间,如果有个年轻和尚找来,就带他上来先住着。所有费用都记我账上。” “好的。” 看着小厮退出房门,轻手轻脚地将房门关上,子慕予忍不住感慨。 这是她住过的客栈中服务最周全、最让人如沐春风的一处。 记忆中,自己好像住过类似服务周到的地方,可是细致一想,子慕予又想不出来具体什么时候住过,在哪住过。 子慕予刚将热水装了半桶,正要将丰俊朗拉起,王寻就上来了。 “需要我帮忙吗?”王寻目光落在浴桶上。 他的意思,自然是要帮丰俊朗洗澡了。 丰俊朗对陌生人普通的肢体接触都嫌弃,洗澡这种事,怕是更不愿意。 “不用了,我能处理。你的房间我预订好了,你赶紧先泡个热水澡,换身干净的衣服。”子慕予道。 王寻皱眉:“你一个姑娘家,怎么处理?” “我力气大。”子慕予边说边要将王寻推出去。 王寻被推着往外走,又不甘心地扭头:“这是力气大小的问题吗?” “就是力气大小的问题。”子慕予说完,把门给栓上了。 接着,她脱了湿黏又碍事的外衫,捋起袖管,将丰俊朗直接扒了个大概,然后咬牙力气大爆发,将人抱到了水桶处。 丰俊朗背靠大水桶边上,水掩至胸口,泡湿的白色内衣显出肌肤的颜色,头微微耷拉在一旁,长发半截落在水里,像水草。 子慕予看着丰俊朗剩下的衣服犯了愁,正反思着刚才应该将衣服全扒了才将人抱过来的。可一想,扒得太光,太滑溜,自己又未必抱得住。 等会又不知该怎么把他弄出来。 嗯,她正想着这些实用性的问题,伸手便拉开丰俊朗的衣领。 大片霜白的肌肤撞入眼帘,秀致的锁骨随着呼吸轻轻起伏,脖颈浮着青色脉络,如同爬上羊脂玉胎的黛色裂釉。 丰俊朗在蒸腾的水雾中,略略苍白的脸更显莹透,唇色如樱,许是水太热了些,他的鼻尖渗出些许细密的汗珠,长长的睫毛也渐渐染上了些水汽。 如此美景,看着子慕予呼吸一滞。 她把头搁在水桶边上,双手托着丰俊朗的两侧下颌,很认真地看:“真是秀色……可餐。” 睫毛轻颤,丰俊朗霍然睁眼,虹膜尚未对焦,茫然中带着一股浓重的惶惶之意,片刻,目光落在子慕予脸上,瞳孔猛地一震。 “你醒啦!”子慕予惊喜地将头从水桶边上抬起。 然后,她发现了丰俊朗有些异样。 他看向她的眼神,熟悉又陌生。 这不对劲。 “怎么了?我们都没事,不用怕了。”子慕予轻声道。 丰俊朗喉咙动了动,眼中骤然蒙上水雾。 “你看,你身上的伤全都好了。一点疤痕也没留!”子慕予连忙劝慰道。 丰俊朗抬起手,水一串串从肘间滴落。 泡出了些许褶皱的指尖,慢慢靠近子慕予的脸,却在距离毫厘处顿住。 子慕予不知他是怎么了,只是她能感受到他的悲伤。 这种悲伤,厚重得连她的心脏也跟着微微抽搐。 她把脸轻轻歪了歪,靠进丰俊朗的手心,然后看着丰俊朗,浅浅地笑:“我在这里啊,你什么都不用怕。” 泪珠滴落在水里,发出叮咚叮咚的声音。 “子楚啊……”丰俊朗哽了哽,“我找了你许久。没想到,我们早就重逢了。” 子慕予突然僵住,慢慢地直起脖子,脸上尽是惘然。 子楚? 谁是子楚? 第447章 很长的梦,能听,少女的快乐 丰俊朗急切地盯着子慕予:“你真的……不记得我是谁了吗?” “你是丰俊朗嘛,我怎么会不记得你是谁?”子慕予奇怪地看着丰俊朗:“你刚才是不是做什么梦了?” 所以弄混乱了梦境和现实? 就像她经常觉得有些东西很熟悉,似乎曾经经历过一样,可是寻不到经历过的证据,很有可能就是梦境混淆了记忆。 可是子慕予没忘记,丰俊朗听不见。 所以,她只是说说,没想着丰俊朗会对此有什么反应。 丰俊朗微微合眸。 一会儿后,等他再次睁眼,刚才的水雾和悲伤似乎是错觉,他又变成了曾经的丰俊朗,只是眼中血丝仍在。 “嗯,做了个很长、很长的梦。在这个梦里,你不叫子慕予,而是叫子楚。可有一天,你突然就消失了。我几乎翻遍了整个世界,都寻不到你。”丰俊朗扯出一抹淡笑。 “整个世界?”子慕予的眼神又有些游离,“你是说,整个鸿蒙渊吗?” 丰俊朗神色稍滞,然后点头。 “以后,若是我真的突然消失,你不用去翻遍整个鸿蒙渊。”子慕予轻声道。 丰俊朗抬眸,不解地看过来。 “你就待在原地,好好活着,我一定会回去找你。”子慕予接着道。 丰俊朗眼中的水汽眼看又要泛起,他猛地低下头,笑得有些苦涩:“好。” 子慕予忽然顿住,瞪向丰俊朗:“你……能听见我说的话?”她很小心地道。 丰俊朗也是愣了。 他好像也才意识到这个问题。 子慕予见他发愣,以为刚才丰俊朗能正常回答她的话,只是巧合和错觉,正要失望。 可下一秒。 “我能听见。虽然不是那么清晰响亮,但是依旧能听出来,你的声音,跟以前一样好听。”丰俊朗道。 这个「以前」,子慕予的理解是在此之前的以前。 可是,丰俊朗的意思,是很久很久以前。 是隔世的那种以前。 “真的好了?”子慕予满脸不可置信。 大一曾说,丰俊朗聋了,因为这是天道的警告,所以永远不能恢复。 大一的话,还能不能信了? “确实好了。”丰俊朗道。 子慕予高兴又忐忑:“可是,为什么呢?怎么突然就好了呢?还会不会突然又复发呢?” “应该是续红尘的关系。”丰俊朗道。 其实,他也不太确定。 他恢复了一些记忆,他的身体,由此发生了一些变化。 可是到底是什么因所导致,他无从知晓。 最近发生的特别事,便只有「续红尘」一样。 他在记忆中沉浮的时候,似乎一直有什么人在唱歌。 那人唱了不少,但是他只能听清楚一句: 「莫道人间无净土,且将残卷续红尘。」 可是,「续红尘」是同时系在他与子慕予身上的,为什么他能恢复前世记忆,而子慕予不行呢? 所以,他不确定。 “这些事,以后再想。你现在能动不?还需不需要我的帮忙?”子慕予的目光又不由自主落在丰俊朗的锁骨上。 丰俊朗低头,看了看自己散乱的衣领和露出来的胸膛,耳廓有些泛红,可是没有像以前那样,直接脖子、脸和耳朵大片彻底红透。 “我自己可以。但是,”丰俊朗抬头双眼亮晶晶地看着子慕予,樱红的唇角促狭一勾,“若是你坚持要帮忙的话,我也不会拒绝。” 子慕予瞪着一双漆黑如墨的大眼睛无辜地眨呀眨:“我不过是背着你去青楼那里转了一圈,这就学坏了?” 丰俊朗哈哈大笑,一扫前头阴霾:“我是不是从没告诉过你,我家里的产业,挣得最多的就是青楼。我从小,便是在青楼里长大的。” 他小的时候,公孙星辰和丰宁感情有隙,一个常年住在小倌遍地的赛仙楼,一个整日流连天仙满堂的登天楼,为了见他们,两地往返。 小小年纪,很辛苦。 “哇!”子慕予奇怪地看着丰俊朗,“说得那么骄傲,你为此在跟我嘚瑟吗?” 丰俊朗嘴上虽说着「不敢」,眼神却很是挑衅和狡黠:“人生体验这种事,本就是经历得越多,越有话语权。” 子慕予嘴巴张成半圆,有些懵逼地看向他处,然后又看向丰俊朗。 以前的丰俊朗会这样子说话吗? 不会。 子慕予三步作两步,走近丰俊朗,伸出两根手指,将丰俊朗的头脸拨成昂着的状态,凑近脸,很认真地看,重点是看眼睛:“你不是丰俊朗吧?哪来的妖孽敢夺我家俊朗的舍?” 丰俊朗强忍着笑,也很认真地盯着子慕予的眼睛:“那你仔细看看,我到底是不是你家俊朗。” 眼中的情绪,越看越多。 子慕予连忙缩手,干咳两声:“你赶紧洗洗起来吧。我给你拿更换的衣服。” “你不洗吗?”丰俊朗在身后喊。 “我洗也是稍后再洗啊,难道要跟你一起洗?”子慕予回头,颇为愤愤地乜了他一眼。 丰俊朗只是笑:“你想多了吧。我就是问问。” 子慕予边干咳着,边负手走出隔间。 “世面见得少些,果然影响气势。”子慕予心里想着,暗暗计划哪天找个合适的时间,合适的地点,亲自体验一下。 丰俊朗看着她的背影,脸上的笑缓缓敛尽,悲伤渐笼,眼中又泛起了压抑不住的水星。 子慕予没忘记重新摘下一片新鲜的叶子,施行傀儡术给徐千策他们送信。 另外,王寻既然没留在桃花寺,另外一个傀儡她也收了。 她熬了一大罐御寒的汤药,先让丰俊朗和王寻每人灌了一海碗,自己捏住鼻子勉强喝了小半碗,复渣重新熬了满罐。 将近日暮,齐浪等人终于来到「浮白炊烟」门前,与子慕予三人汇集。 知道丰俊朗听觉有所恢复,大家好一阵欢呼。 徐千策一见子慕予,便盯着她问:“这个是真的假的?” “眼神还得练,这一款如假包换啊。”子慕予笑道。 丰俊朗恢复听觉,她有种如释重负之感。 这些日子,她一直为此自责。 其实她自己都没有注意到,她整个人,都在逐渐变得开朗。 以前,她也会笑。 可是她的笑意底层,总是有些其他复杂东西,老成而持重。 而现在,子慕予情绪反应越来越接近一个普通十六七岁的少女。 徐千策心思细腻,早就发现了子慕予的变化,只是他不知「续红尘」的事,只道是男女情意对子慕予造成的影响。 “人能快乐些,总不是什么坏事。”徐千策心里想道。 “云深先行回家了,说一会就过来接咱们。”朱月璃道,巴掌大的小脸蛋上透着娇艳的粉色。 第448章 做客,礼物,苏云泽 大家稍稍拾掇,将子慕予准备好的解寒汤喝进去,身体刚和暖些,两辆四驾鎏金翠盖衔珠金顶宝车一前一后停在了「浮白炊烟」门口。 赶车的小厮跃下,就要去喊人,苏云深从马车内掀帘跳下,边阔步往里头走边红光满面地道:“我亲自去迎。” 朱月璃早心不在焉在楼上等着,看见换了新衣的苏云深带着小厮快步走进,带着喜色喊:“云深!”然后回头跟大家道,“云深来接我们了!” 突然听见子慕予告歉说要退房,小厮愣了片刻,回头见了苏云深,小厮脸色略变,躬身作揖:“小东家!” 正在柜台后核算账册的管事听见声音,猝然抬头,立即迎出:“小东家,何时回来的?!” 苏云深摆摆手:“就刚刚。我来接几位同门。” “同门?”管事的和小厮齐齐一惊,然后随着苏云深的目光抬头看向楼上,顿时呆若木鸡。 子慕予坚持将刚才一切用房费用交割清楚。 管事的推辞。 “你们的服务很周到也很专业,这钱我该给的,这样你们的账也清晰些。”子慕予道。 苏云深听子慕予如此说,冲管事点点头,表示就这么办。 罗浮洞等人先后坐上马车。 子慕予、丰俊朗、王寻和苏云深坐前面这辆。 其余四人坐后面那辆。 “云深,你家在白鹿郡很厉害吗?”子慕予心里想着刚才小厮看见苏云深时的脸色,好奇地问。 苏云深两分兴奋三分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不算很厉害,只称得上有点头脸。我家以前是做镖局的,后来长辈们年纪大了,便置了些铺面田产经营。” “你家这个「浮白炊烟」,是我住过的所有客栈中给人的感觉最好的。”子慕予毫不吝啬举起大拇指。 丰俊朗和王寻也先后点头表示赞同。 自家产业得到夸赞,苏云深很欢喜:“这家客栈从名字到菜色、客房布置和服务,里里外外都是我兄长的主意,他很厉害的。” “你哥,是读书人?”子慕予道。 苏云深目光乍亮:“师姐,你怎么知道的?!” 子慕予轻轻地笑。 能将客栈取「浮白炊烟」这种名字的人,肚子里多少应有些墨水,所以做此猜测一点也不难。 “凡人读书不是都忙着考取功名,怎么有时间落在这种杂务上头?”王寻不解地问。 “我师兄喜欢读书,却不喜欢官场。说为官作宰而读书的人,眼里最后只剩功名利禄,将来都会成为一只只禄蠹。”苏云深几分无奈地道。 子慕予听着,觉得此人有些意思。 “你家还有什么人?”子慕予问。 她没有上人家门去做客的经验,总觉着打听得清楚一点,做些许准备,会踏实些。 “我家人口不多,除了祖母和父母,便只有一个兄长。” 子慕予捏了捏芥囊。 她现在身上带着唯一可以拿得出手当礼物的,是一根老参,不知具体多老。 说起这根老参,还是齐高业在她离开罗浮洞前夜偷偷交给她的。 “以往弟子出门历练,都是二十两公用银。你们不好搞得太特殊。我私人赠你一根老参,这玩意在仙门或许不起眼,可是凡人喜欢得很。若是钱用了,可以当些钱应应急。要是用不上,哪天口淡泡茶喝也行。”当时齐高业如是道。 没想到,此物竟用到了此处。 没多久,马车戛然停下。 苏云深率先撩帘钻了出去,从车帘拉起的缝隙间,能见到外面灯火通明,人影幢幢,竟是有很多人站在门口迎接。 子慕予不敢耽搁,从芥囊中拿出一只锦盒,连忙跟着走出马车。 丰俊朗、王寻随后。 后面那辆马车的人也全部下了车。 一位鬓发皓然的老母被一富贵逼人的妇人和一个丫鬟搀扶着走在最前头,满脸慈笑着小步走了上来。 一五十余岁的男人和一个青年跟在其后,脸上也是客气的笑,眉眼依稀可见与苏云深相似的痕迹。 这几位很明显就是苏云深的亲人了。 “贵客登门,有失远迎。”老太太最先一手抓住子慕予,一手抓住丰俊朗。 他们两个身上穿着的是亲传弟子服饰,若是苏云深提前跟家里人打了招呼,认出他们确实最容易。 应付陌生人的热情,对子慕予来讲还是有些别扭。 但是一想到对方是苏云深至亲之人,身后还有一群人,便压下这份别扭,强撑两分社牛气质:“上门打扰,怎敢劳烦祖母亲迎。”子慕予笑说着忙递上锦盒,“小小礼物,不成敬意。” 苏云深见子慕予已经认出他祖母,没多此一举再行介绍。 “你们是云深至交同门,怎需如此客气!就当这里是你们的家!”老太太气势豪迈,非常爽朗。 推拒一阵,终究将锦盒收了。 “这是我父亲,我母亲,还有兄长,苏云泽。”苏云深依此介绍剩下几位。 子慕予目光稍落苏云泽身上。 此人身穿青布直裰,腰间系着一枚素玉,长相细瘦清秀,书生气扑面而来。 苏云深母亲目光在人群中搜索一阵,在吴念虹和朱月璃身上逡巡一阵。 朱月璃脸色绯红地站出一步。 妇人立即笑容满面地伸出手:“你一定就是月璃了。” 朱月璃忙上前拉住妇人伸来的手:“是,月璃见过太太。” 无论是苏云深的祖母,还是父兄,都笑眯眯地、目光有些意味深长地看了苏云深一眼。 看来小子已经将自己和朱月璃的事跟家里人报备过,子慕予也笑眯眯地看着苏云深。 徐千策这种老狐狸自然是看出来苏云深和朱月璃之间有情。 齐浪和吴念虹就有些惘然。 丰俊朗神色一直淡淡的,似笑非笑。 王寻一直站在子慕予身后,看不清楚神色。 苏云深的家人似乎才见到人群中还有一个年轻和尚,老太太扭头正要问苏云深。 子慕予忙道:“他是我家人,兄长。” 王寻脸色微异,刹那掩下。 老太太恍然:“快,快进屋,你们一定饿了,已经给你们备好了接风宴。” 第449章 白鹿郡轶事,谢谢 宾主尽欢后,苏云泽带着苏云深携着一众提灯小厮丫鬟将子慕予一行浩浩荡荡送至一处敞阔的小院——菊香院。 小院有单独的花园、厨房、水井,还有雅房十余间。 花园里,鹅卵石小路两旁,种满了各式各样的菊花。 放射状舒展者若舞女娇柔的皓腕。 管状蜷曲者如素手轻拨琴弦。 还有像丝绦一样细瘦者,在寒风中摇曳生姿。 …… 数之不尽。 现下这个季节,也就是此花还能如此恣意盛放。 苏云深自然是有自己的院子,罗浮洞等人加上王寻,在这里无论怎么住都足够了。 苏云泽目光扫过一盆万寿菊时,眉头浅皱,拿起一方手帕,轻轻掩了掩鼻翼。 “你们随便一个人选一个房间,被褥等常用品都是现成的,选好了我就让人过来给你们铺床伺候。”他道。 子慕予并没有太客气,率先选了一处房子。 其余人见子慕予选了,也开始选自己心仪的房子,但是默契地空开了子慕予所选房间的左右两侧房间。 丰俊朗和王寻一个往左,一个往右。 苏云泽打了个响指,他身后有一男一女走了上来。 这一男一女看着五十来岁,面色都有些黝黑,双手搭在身前,显得很憨厚老实可靠。 “这是陈大,还有他的夫人吕姨。他们会暂时照管这个院子,你们有什么需要可以随时吩咐他们去办。还有这五个小厮和五个丫鬟……” 子慕予终于忍不住打断了苏云泽的话:“留下阿大和吕姨就行。我们大多事情可以自己动手,就不需要小厮和丫鬟伺候了。” 开玩笑。 若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这么几天,人得半废。 苏云泽笑了笑:“好。” 夜色渐深,小厮和丫鬟们在苏云泽的指点下将几个房间简单布置好后,就跟着苏云泽和苏云深离开了。 “需要给你们烧水泡澡吗?”吕姨小心地问。 他们其实都在客栈简单洗过,衣服也是刚换的。 “烧点水泡茶就行。”子慕予笑道。 见子慕予好说话,吕姨整个人放松了些,也有了点笑意:“好。” 陈大去检查院子周遭,包括院门。 吕姨打水在厨房烧水。 众人奔波了一日,都有些累,各自回房。 因为等着让吕姨帮忙添水泡茶,子慕予让自己的房门开着。 房间宽敞,其中布置隐约可见「浮白炊烟」客房的痕迹。 一桌一椅,摆放皆有巧思。 一架细小的高木案上,放着一只白瓷瓶。 白瓷瓶里,插着一株新摘的紫菊。 再边侧,有个精致的书架。 书架格子不多,只是摆放十来册或新或旧的书籍,应是为了给客人解闷的。 子慕予伸手拿下其中一本书,书名原叫《白鹿郡轶闻》。 她翻了翻,里头写的都是一些发生在白鹿郡的奇事和传说。 其中有一则,说此地曾出现蛇妖,蛇妖既不害人,也不做什么坏事,可是被人发现后,还是被活活烧死了。 子慕予轻轻点了点书上「蛇妖」两字,脑中忽然想起在七星城遇到的那个神色惊惶的少女。 当时柯兰把她带走了,不知现状如何? 子明曾用手段,想让她以为自己是只蛇妖。 当初,对突然出现在自己身体上的尾巴是既惊恐又厌恶。 “蛇妖啊……”子慕予喃喃地道,眸中情绪复杂。 门外突然「哐当」一声,随后传来吕姨的惊呼。 子慕予连忙放下书,走到门口,看见地上一片滚热的水渍,还有正弯腰要捡落在地上的水壶吕姨。 见子慕予出来,吕姨一脸做错事的模样:“对不住,手滑了把滚水弄倒了。我重新再装些来。” 子慕予的目光落在吕姨被烫得猩红的手背上,伸手将她拉住:“不急。” 吕姨满是警惕地看向子慕予。 子慕予不知她为何如此反应,心中略异,只是道:“进屋里来,我先帮你处理一下手上的伤。” 听见是这事,吕姨眼中警惕略消,忙笑道:“不碍事的。干我们这行的,偶尔有些烫伤、切伤、扭伤,常有的事。” “进来吧,我既然看到了,又刚好有药,举手之劳的事。”子慕予宽慰她。 吕姨有些局促地进了房间。 子慕予将她按坐进椅子里,然后拿出药,也坐在一旁,将一些烫伤药调成膏状,然后轻轻涂到烫伤的地方。 “姑娘真是人美心善呢。”吕姨低头细细看着子慕予,满脸柔意地道,“我该怎么谢你?” “这种小事,无须介怀。”子慕予轻轻地笑。 这些日子,她少了很多防备和棱角。 脑中想的事情,也没有以前那般复杂。 习惯只想眼前事。 “我也有一个像你差不多大的女儿,她叫雪瑶。只是今日她身体有些不适,不能让她来见你。你们若是认识,没准能成为朋友呢。”吕姨说完了,神色略变,似乎觉得自己说错了话,“我胡说八道的,你们修仙的,应该不会跟我们这种凡人成为朋友。” “雪瑶,”子慕予念着这个名字,“很好听。如果有机会,我一定要见见她。你那么温柔,你女儿一定也是个能温暖人心的女孩子。” 父母听见别人夸赞自己的孩子,自是开心骄傲的:“嗯,雪瑶确实很贴心,也跟你一样善良。”只是不知道又想起了什么,神情失落下去,“太善良也不一定是好事……” “你说什么?”子慕予问。 “啊……”吕姨见药已经涂好了,连忙站起,“我先去给你们添水。” “你受伤了,我们自己来吧。”子慕予也跟着站起。 “不行啊,我们都有自己的位置。这是我们该干的活,可不能因为主家体恤就偷懒的。”吕姨笑道,“放心,我一定会更小心,不让自己受伤。” 吕姨走出去前,回头郑重地对着子慕予,将手搭在心窝上:“谢谢。” 子慕予连忙正色,也略显郑重:“不客气。” 陈大就站在不远处,有些关切地望着走出房间的吕姨。 吕姨冲他打了个手势,应该是说没事,不要担心。 陈大后来跟着去了厨房。 子慕予收回目光,坐会原处,又将刚才那本书看了几页。 第450章 心甘情愿,无人知晓 距离子慕予所住的菊香院不远处,有大片湖泊。 湖泊周边浅水区域,尽是残荷枯叶。 苏府这个湖泊,与府外白鹿郡的绕城河是相通的,因为是活水,水质清透。 至夜,水面凝结了一层薄如纸的冰晶,寒风掠过,吹皱这层水晶,不断响起「咔嚓咔嚓」的碎裂声。 湖泊西南背林的地方,有一处小木屋。 小木屋的窗户开着,窗帘被风扯出窗外,不断翻飞扑卷,猎猎作响。 木屋门口,一个窈窕身影拿着火折子,爬上竹梯,试图点亮挂在檐上的灯笼。 忽有一只黑影从屋顶落下,划拉了一下正在点灯笼的人,才悄声落在地上。 那人受惊,「哎呦」一声,身体反射性后仰,没多少重量的竹梯开始摇晃,眼看着就要连人带梯一起摔落。 倏地「嘶啦」一阵布帛撕裂声响起,窗户处散乱的帘幔被一道青影扯落,翻卷着朝竹梯飞去,一下子就将竹梯缚扯住。 竹梯上的人惊呼一声滑落。 青影一个利索腾挪,将滑落之人捞至怀里,谁知错脚踩在门前小阶梯上,青影反应迅速,以己背为垫,将怀中人紧紧护住,直直摔砸于地,激起一阵闷哼。 竹梯往另一个方向倒落,发出声响,惊得刚才的黑影「喵」地凄叫一声,闪入竹林。 倒在地上的两人一时都无法做出任何反应。 伏在上面的女孩吓得脸色苍白,双眼紧闭。 垫在底下的青年脸上的惊慌之色尚未褪尽,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夜空,将呼吸放得很缓、很轻。 女孩正是千年蛇妖陈雪瑶。 而青年人,是苏云泽。 陈雪瑶从东皇墟回来已经有一阵子了。 当初孙鸿硕受庄辰殊之令,将陈雪瑶带出东皇墟便撒手不管,似乎有驱逐之意。 陈雪瑶见柯兰因为自己左右为难,早有离开成全之心,并不觉得十分委屈,只是对柯兰相思入骨,回来找到父母后,便病到如今。 这个清秀的姑娘,比起先前消减了不少,下巴显得尖削,肩膀不堪一握。 她反应过来后,立即尴尬爬开,坐在一旁。 “云泽哥哥,对不住。”说完便伸手。 苏云泽柔柔一笑,借着小手的力,也坐了起来。 他们的身上都染了些灰尘,但两人都并未因此有任何局促之意。 “你又不是故意摔我怀里的,有什么好对不住的呢?”苏云泽笑道。 一般人点灯笼,会先将灯笼勾提下来,点着了再用竿子放上去。 陈雪瑶爬上竹梯点灯笼,并不是她本人的习惯,而是柯兰的习惯。 当初陈雪瑶和父母三人在路边捡到了重伤昏迷的柯兰,为了给柯兰治伤,三人都进了苏府挣钱卖药。 陈雪瑶因为伶俐,直接选到了苏云泽的院子伺候。 柯兰被孙鸿硕发现带回东皇墟前,就是住在苏宅,跟陈雪瑶一家住在这栋小木屋里。 灯笼,原本是柯兰为晚归的陈雪瑶点的。 有一次,陈雪瑶值夜回来,被湖边的湿石子绊倒,磕到了脑袋。 从此小木屋的门前便开始点起了灯笼。 见到陈雪瑶呆呆看着灯笼失魂落魄,苏云泽眼底有冷色闪过。 “负了你的人,就不要去想他了。他不值得。”苏云泽道。 陈雪瑶苦笑:“一切都是我心甘情愿,没有谁负谁,也没有什么值不值。” 苏云泽静静地看着她,眼底的冷渐渐变成怜惜。 “陈大和吕姨很担心你。”苏云泽道。 “是我不孝。别担心,我很快就会好了。”陈雪瑶将目光从灯笼上扯离,脸上有些被撕裂的苦楚,呢喃着,“没什么大不了,我会好的。” “嗯,明天我给你打一副好些的梯子。”苏云泽道。 陈雪瑶摇摇头:“不用,以后这里就不挂灯笼了。” 她说以后不挂灯笼,是因为不需要了。 既然不用再给柯兰治病,他们其实无需太多银钱。 她与父母已经说好,再过一阵子,等她身体恢复些了,就离开白鹿郡,找个山清水秀又少人烟的地方,好好继续修炼。 没准有一日,他们能得大机缘修炼成真正的人,若再继续修炼,成仙、化神。 此道朝天。 前途光明。 可是这话听在苏云泽耳朵里,却是挥别过往,要忘故人之意。 他的嘴角悄然挑起。 “我为你们另换一处住处,好么?”苏云泽轻声问。 陈雪瑶不想直接跟苏云泽坦白,说明他们的离意。 她知道苏云泽不会同意的。 但是他们继续留在这里,对苏府、对苏云泽都没有任何好处。 苏府对他们有恩,他们知恩图报的方式,应是不惹麻烦,悄悄离开。 到时候,他们选个夜晚,从屋前的湖泊潜出至外面的绕城河,神不知鬼不觉。 “云泽哥哥,你知道的,我们喜静。这里很好。”陈雪瑶道。 “你们既喜欢,便继续住这里吧。”苏云泽道。 及至夜深,等到陈雪瑶入睡,一直站在门前的苏云泽才转身离去。 过了一阵,苏云泽带着一群人去而复返。 所有人脚上都缠了棉布,踩地无声。 他们在一夜之间,于湖泊沿路处,种上了许多新树。 每棵树上,都挂了一盏六角形灯笼。 这些灯笼像小屋子一样,有檐盖。 每一面,都有精美的绘画和题诗,表覆防水防火的特殊油纸。 这些画和诗,苏云泽勾绘了许久,写了许久,攒了许久。 两人相处时间不短,可是苏云泽从没有勉强过陈雪瑶做不喜欢的事。 陈雪瑶说她对柯兰所做的一切是心甘情愿,他对陈雪瑶又何尝不是呢? 几近天明,人群才悄悄散去。 苏云泽回到自己院里,就着一杯滚烫的酽茶吃了些点心,便开始忙着苏府里的各种内外事宜。 首当其冲的,就是对子慕予一行在白鹿郡做些初步的安排和计划。 想尽一切办法给苏云深撑足脸面,这是全家共识。 这件事弄得好了,弟弟后半生的幸福兴许就有了着落,修行有好去处,家里有好娘子。 至于他心底里还埋了些什么事,做了一些别的什么打算,无人知晓。 第451章 变故,控制心欲 子慕予一觉醒来,喉咙干得像梗着截晒干的麦秸,每口吞咽都极为折磨。 她来到桌前,倒了一杯水。 发现水还是温热的。 子慕予详细观察手里的水壶,做工虽精致许多,但依然只是普通的铜壶,不应该有保温效果。 那就只有一个可能。 应该是吕姨,时时更换壶里的水,以保证她随时想喝水时水都没有变得太凉。 子慕予漆眉挑起,脸上尽是困惑不解。 吕姨怎么做到的? 她一整夜都没听见动静。 就算吕姨再小心没发出声音,而她睡得再死也不应该啊? 何况,她从来不会让自己睡死。 接着,她又发现了另一件更不同寻常的事。 周围,怎么一点声音也无? 整个世界,死样静寂。 她稍稍凝神,试图发散听觉,却感受不到自己听觉的延伸。 就像光失去了传递的介质,根本探不出去。 不对。 子慕予眉间拧出深壑,颌角绷成紧弦。 她高高提起水壶,往手里的空杯倒水。 骤然落入杯里的水溅出水花,有些温热的水滴还溅到她的手上。 子慕予恍然无觉。 因为她发现自己,连落水的声音都听不见。 她落掌拍在桌子上,拍得手心生痛,没声音。 她抬手,在自己耳边打了几个响指,还是没声音。 子慕予终于意识到一个事实。 原来不是光失去了传递的介质。 而是没有了光。 她,聋了! 忽然身后有光射入,刺得她微微眯眼。 子慕予转身,原来是有人打开了房门。 是王寻。 王寻站在门前,手上做着敲门的手势,说着什么。 他在说什么呢? 子慕予的目光落在王寻的开合的唇上,发现读取唇语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他在说,他敲了许久的门,你都没有回应,以为你出什么事了。”脑中大一的声音突然响起。 说起来,自见过老和尚之后,她就没进过灵墟识海,也许久没听见大一主动说过话。 大一这么久没冒头,或许是对老和尚有忌惮,或许是其他原因。 对这个,子慕予没有很在乎。 龙泉县时,她在悬崖边上看见了云熠的记忆,当时云熠在记忆幻境中,还留下了一句话,意有所指:大一不可信。 后来,出了丰俊朗与庄琬瑢被牵红线的事。 大一明明知道老和尚的存在,也知道老和尚是阿修罗,不太可能会不知道「续红尘」,可大一没有说,只劝她让一切发生。 再后来,丰俊朗聋了,大一说他永远也不可能恢复。 可是现在,丰俊朗的听力恢复了。 子慕予从来看不透这只鬼。 有时候觉得他是个好的。 有时候又觉得是个黑心烂肺的。 他们之间的关系,就这样似亲似疏,若即若离。 子慕予在遇见老和尚的时候,并没有问他还有没有可以驱逐或者除去大一的方法,甚至刻意淡忘大一的存在,就是这种复杂情绪的影响。 就像她家的客房里,住了一个莫名其妙的房客。 这位房客偶尔给她带来麻烦。 偶尔不诚实。 可也偶尔为她收收差点被雨水淋湿的衣服被褥。 偶尔替她驱赶居心叵测的上门人。 偶尔帮她灭掉差点造成灾情的明火。 …… 他们相处的时间太长。 面对这样一个房客,子慕予没有办法做出直接将他驱出让其无家可归或者直接置之死地的决定。 就在子慕予准备回应王寻的时候,徐千策突然急急忙忙跑了来。 徐千策张嘴飞快地说着什么,子慕予还是无法搞清楚。 “他在说,丰俊朗有些不对劲,头痛得厉害。”脑中的大一又道。 子慕予一听是丰俊朗出了问题,急行出门,往左去。 丰俊朗就在她隔壁。 进了门,发现丰俊朗用被褥缠着自己的头颅,双手紧紧箍住自己,十指死死扎着被子,蜷缩着浑身颤抖。 子慕予快步走近,坐在床头,伸手边拉下被子,边问:“俊朗,你怎么了?” 被褥松落,露出丰俊朗的脸。 他的脸,苍白得像刚出窑的素谣,没有丝毫血色,表层的血管泛青,鬓间尽是冷汗。 身后光影斑驳,应是又有不少人闻讯赶来了。 “俊朗,哪里不舒服?”子慕予急问。 丰俊朗咬着牙,但是他明显在回应她的话。 不用子慕予追着问,大一的声音及时响起:“他说,耳朵嗡嗡乱响,到处都是声音,脑袋痛得要裂开了。” 子慕予心下一惊。 难道?! “续红尘,续红尘,续的不仅是红尘,还有你们的命,你们的,一切。”大一的话沉沉传来,“并非是丰俊朗的听觉突然恢复了,而是你的听觉,从续红尘生效的那一刻起,便慢慢转到了他的身上。因为,你渴望他能听。” 原来,是这样! 子慕予上前,双手紧紧捂住丰俊朗的耳朵。 “可有解决之法?”子慕予问大一。 “续红尘有两端,一端为主,一端为辅。主端,在你这里。你可以尝试着压抑自己对目标的渴望,从而控制你听觉的输送。”大一道,“当然,控制心欲,并不容易,没个一年两年……” 子慕予骤然凝神,眉峰轩起。 蜷缩的丰俊朗渐渐松了下来,抓得发白的指节恢复血色,身体的颤抖渐渐平缓。 声音,由小到大,灌入子慕予的耳朵,脑海。 “俊朗,感觉怎么样?能听见我的话吗?”子慕予盯着丰俊朗的脸色,急问。 丰俊朗虚弱地点了点头。 昨晚半夜,他就发现周围很吵。 各种各样的声音震动鼓膜,嘈杂不已。 隔壁开门的声音,倒水的声音,门外的虫鸣,风声…… 后半夜,声音越来越大,变得刺耳,随后,像机钻在耳畔,到最后,到他的身体无法承受的程度。 “是续红尘,将我的听觉全部转接给了你。我的听觉生来敏锐,你的身体负荷不住。”子慕予轻声在丰俊朗耳边道,“现在,你感觉自己的听见的声量还好吗?” 丰俊朗脸上的神情先是震惊,随后是努力理解后的恍然,还有一些别的情绪,子慕予无法一时辨认清楚。 “音量还可以控制得再小一点点吗?”丰俊朗在手上比划着。 “我试试。”子慕予再次拧起眉头。 全神贯注一阵,问丰俊朗:“现在?” “好像又太小声了一点,往上调调?”丰俊朗道。 如此尝试四五次。 丰俊朗才满意地道:“好了。” 周围的人都不知道他们在干什么,他们不理解为何丰俊朗先前显得那么痛苦,突然就好像没事人似的。 两人的对话更是让他们觉得匪夷所思。 续红尘是什么? 调音量又是怎么回事? 可是没有一个人敢插话,因为他们两人的互动看起来似乎非常要紧。 大一也突然沉默。 控制心欲,子慕予没有花个一年两年。 甚至连十息都不到,她就做到了。 星空烂漫里,流苏树下的男子神色有些郁闷。 他所定的规则在鸿蒙渊运行了几千年。 为何事情到了子慕予这里,尽是意外? 这样下去,他在这女孩心里,还有什么威严?! 第452章 退亲,见证,不收徒 如此,很好。 丰俊朗听觉突然恢复,子慕予心里高兴,但是还是有些担心,怕这听力能突然恢复,也能突然失去。 但若是从自己这边转移过去的,子慕予心里踏实许多。 苏云泽不知从谁处听到消息,带着大夫匆匆赶来。 “哥,已经好了。”苏云深迎上前道。 “好了?”苏云泽大感意外。 苏云深搔搔头,也不知该做何解释:“子师姐本身也是个极厉害的大夫。” “啊……好了就好,人要是真在咱家出问题,就麻烦了。”苏云泽从袖管处抖出一块银子,递给身后的大夫,“让许大夫空跑一趟,实在抱歉,这是茶钱。” 大夫接过银子,拱拱手转身离开。 苏云泽来到子慕予面前。 “今日本来在昌云楼订了酒席,请诸位赏脸的,只是现在……”他不知丰俊朗的情况还适不适合接受宴请。 “兄长一定很忙。我们这么多人上门叨扰已是不该,让云深带着我们四处逛逛,了解了解白鹿郡风情即可,不敢继续劳烦兄长。”子慕予诚挚道。 苏云泽一宿没睡,心想自己脸上的倦意肯定很重,再者不知罗浮洞众人脾性喜好,若是坚持做陪恐失礼数。 何况,他确实有另外一件重要事。 原本计划让自己不在现场,但是细细一想,他若不在出了什么不可控的岔子,只怕会把肠子悔青。 于是,他将苏云深拉到一旁,递过鼓鼓囊囊的钱袋子,仔细交代一番,才向众人示礼离开。 子慕予笑眯眯看着苏云泽离去的背影。 苏云泽一言一行,都极周到细致、谦和有礼,是个谦谦君子。 罗浮洞几个加上王寻用过苏府提供的精致早点,便在苏云深的引领下,准备出府。 八人刚从门口出来,谁知迎面遇上俩女子。 最前面那女子鬓发如云,缠丝金凤簪流转着霞光,脸上挂着面纱看不清长相,眉间贴着花黄,一双眼睛微微闪烁,银嵌白玉的耳夹压得耳珠薄红,衬得脖颈间的雪色肌肤晶莹剔透。 她身后站着个脸面白净的女孩,眉眼不算大气,神色中似有苦涩惶惶之意,撑着一把花伞跟着。 苏云深见到二人,立即后退一步,然后施礼:“嫂嫂。” 子慕予等人一愣。 苏云泽成亲了?怎么这位嫂嫂不住府里,住外头? 正疑惑着,听得前面那女子沉声低喝:“我与苏云泽六礼未过,你乱喊什么?!” 苏云深脸色微变,有些尴尬地靠近子慕予一些,主动解释道:“她叫谢婉如,是郡守女儿,当年郡守遇难,为我祖父所救,两家欲结姻亲,于是指腹为婚。按理说他们早该成婚了,耽搁至今。” 子慕予点点头。 这是苏府的家事,他们不该也不能置喙。 眼见着苏云泽在后头急急赶来,似乎还有老太太,和苏云深父母,子慕予忙道:“我们快走。” “你们不许走!”戴面纱的女子突然伸手拉住子慕予,“你们不是苏家人,请帮我做个见证。我,谢婉如,要跟苏云泽退亲!” woc! 子慕予掰了掰谢婉如的手指头,却不敢太用力,她怕自己用力过头,将这女子如葱玉指给掰折了,然后会被讹上。 “嘿嘿,姑娘。我们是苏府的客人,帮你做不了证的。”子慕予忍了又忍,忍住没回头去看泽哥的脸色。 “我说你能,你就能!”谢婉如道。 情景变得难堪而尴尬。 无论是什么时候,哪个朝代,被人退亲都是脸上无光之事。 这姑娘够勇,带着个小丫头就敢上门退亲。 子慕予的内心在敬服谢婉如和周全苏府脸面上左右摇摆。 “婉如,这几位仙君是我苏府的贵客,你不能放肆!”老太太急声道,“你有什么想法,先进门来,咱们慢慢聊。” “我才不要进你家的门。”谢婉如一语双关,她看向子慕予等人,眼中忽闪过一抹异色:“你们是仙府中人?听说你们做神仙的,可以婚姻自主,是真的吗?” 不知这件事触动了吴念虹哪里,她站出一步,对谢婉如道:“是真的。” 子慕予有些不好的预感。 果然,谢婉如一掀裙摆,冲着子慕予跪地便拜:“求仙君收我为徒!” 徐千策双手抱胸,右眉半挑:“眼睛够毒,真会挑人。” 在徐千策看来,子慕予修为不是最高的那个,却是最有前途的那个。 修为更高的丰俊朗和王寻,明显都是听子慕予的。 谢婉如之所以挑了子慕予求助,却不是因为她看出了子慕予的与众不同。 而是因为子慕予长得好看,而且,还是个女的。 她觉得安全。 子慕予干干地苦笑:“对不住,我不收徒弟。” 现在需要她在乎的人越来越多,可没心力去管什么徒弟。 何况,她如何能坏了泽哥的姻缘? 俗话说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 她可没兴趣去介入谢婉如和苏云泽之间的因果。 这个时候,苏云泽站了出来,一脸委屈和不堪受辱的模样,微低着头:“不知婉如姑娘对苏某有何不满,要如此羞辱于我?” 子慕予这才偷偷瞥了苏云泽一眼。 还没有怎么细看,目光忽然落在他身后的一个人身上。 噫? 不就是当日差点被国子书院学子收服,结果却被柯兰带走的蛇妖? 蛇妖身侧,一左一右站着的正是陈大和吕姨。 看着吕姨搀扶着那女蛇妖,似乎十分亲近,子慕予心内微微一惊。 吕姨说她有个女儿。 难道她口中的女儿就是这个蛇妖? 女儿是蛇妖,那么吕姨呢?陈大呢? 谢婉如站起,眼中尽是要豁出去的神色:“你一个读书人,不求功名,却要成为末流商贾,自甘下贱!我是真怕苏公子把什么胭脂铺、饭馆酒楼的算盘打到我的嫁妆上!你们苏府,连祠堂上的横梁都散发着铜臭味,倒敢肖想……” “够了!”老太太怒喝一声,她气得脸色发青,一张深色薄唇皮一翕一合,身体颤颤巍巍,“谢婉如,不必再说了。我们苏府,已知晓你的心意。放心,我们苏家的子孙,绝对不会这么没骨气,做攀权附贵之徒!” 说此一番话,似耗尽了老太太所有心力,老人家脑袋一耷,向身旁的苏府主母软倒。 苏府门前,顿时乱成一团。 苏云泽慌了。 谢婉如也慌了。 如此慌乱之中,他们之间,居然交换了一下眼色。 子慕予眼睛一眯。 你们这唱的,到底是哪一出? 第453章 探听,回不去 “快叫大夫!”苏云泽方寸大乱,却不敢走近老人。 苏府主君主母抱着老太太,也是大喊:“对对对,快把大夫请来!” 他们的老母虽然岁数不小,可是向来性格爽快,身体也硬朗,平时没什么病痛。 突然来这么一下,应对不及,一时六神无主。 一去一回,要耽误不少时间。 苏云深一脸祈求望向子慕予:“子师姐!” 子慕予已经率先近前,对苏云深父母道:“本人略懂些医术,让我看看。” 一边切脉,一边细察。 老太太呼吸粗促,目赤面红,四肢僵硬。 脉位深伏,可见是气机闭阻,气血壅遏之实症。 未见其他病症,看来确实是气厥所致。 “云深,速速将你祖母背回卧房。”子慕予道。 苏云深怎敢不依,立即在老人面前蹲下,众人七手八脚将老人扶上背,苏云深一路小跑回了后院。 子慕予随后。 后头乌泱泱跟了一大群人。 罗浮洞众人留在前厅。 一同留在前厅的,还有谢婉如和她的随身侍女。 “小姐,我好怕,咱们要是真把苏老太太气死了,该怎么办啊?”可怜小侍女吓得面无人色,牙关打颤,“我们不该来的呀。” 谢婉如挂着面纱,看不清神色,只是一双大大的乌珠里尽是迷惘,咬唇小声道:“怕什么,大不了我把命赔上。” 小侍女一听,更是怕得呜呜哭。 等苏云深将老人安置好,子慕予取出银针,于人中、内关、太冲入针。 老太太“哎吆”呻了一声,有悠悠醒转之状,子慕予从芥囊中取出一个药瓶,倒了一枚药丸。 “给我一盏温水。”子慕予话音刚落下,立即有人把水递上。 子慕予将药溶于温水中,亲手给老太太喂下。 老太太慢慢变得精神了些,呼吸也平缓了。 老人苦笑若哭,对子慕予道:“让仙君们看笑话了。” 子慕予紧紧握着她的手,笑说:“祖母不必说这么见外的话。您说让我们将这里当自己的家,难道只是客套之言?”话里全是宽慰的轻松意。 老太太先是微愣,然后深深的眼窝里有了些水花,轻轻拍手背上的手,笑中带泪道:“好孩子。” 子慕予转身看向苏家众人:“我昨天拿来的那根参,可以切几片,煮碗汤来服下。每天两次,隔天一服。” 苏家主母当面应下,给苏云泽兄弟俩使了使眼色。 出了门,她立即拉着苏云深、苏云泽两兄弟,有些忐忑地问:“要不,咱们还是叫经常给老太太请平安脉的许大夫看看为妥?” 苏云深摇头:“祖母都醒过来了,我相信子师姐的医术。” 苏云泽脸上无尽自责羞惭之色:“让许大夫过来看看也无妨。” 他心里没底。 这个篓子是他捅出来的,容不得半点差池。 子慕予知道今天的事情有些怪异,说不准就是苏云泽和谢婉如联合起来搞出来的戏目。目的应该是想办法让长辈们同意退婚。 至于他们为什么要采取如此激烈的方式,子慕予不想深究。 说到底,这是人家自己的事。 她只是苏府的过客,便尽一个过客本分便好了。 见苏府又请了大夫过来,子慕予并未觉得有任何不悦。 医术一途,本就是博采众家之长,反复论证,才得真章。 等许大夫把完脉,做出与子慕予相近的判断并赞同子慕予的处置后,子慕予才带着罗浮洞众人及王寻,出了苏府。 当然,有两个人暂时留了下来。 苏云深和朱月璃。 苏府为表重视,派了管家作为向导。 一群人在熙攘的街道上缓行。 子慕予心里想着蛇妖的事,有些心不在焉。 吴念虹在路上顺手买了些菊花糕,分给大伙吃。 管家抢着要付钱,子慕予没让。 她将一块菊花糕放进管家手心,笑问:“管家贵姓?” 徐管家小心地捧着菊花糕,低眉应:“免贵姓徐。” “徐管家,您在苏家多久了?” 徐管家笑答:“已有四十多年。” 是苏府老人,问对了。 子慕予心里想着,又问:“吕姨一家人来苏家多久了?” 徐管家想了想,才道:“已经一年有余。” 子慕予状似无意地表示好奇:“他们干活很是麻利呢。你们哪里找的如此勤快的仆人?” “是大少爷带回来的。”徐管家道。 “噢。”子慕予一脸恍然,又不知想到什么,眉梢微挑,“你家大少爷原本就认识他们?” 徐管家见子慕予和善,话也渐渐多了。 “应该不是。听说只是突然遇见,大少爷见他们老实憨厚能办事,就带回来用了。他们原本是四个人,除了陈大、吕姨和陈雪瑶,还有一个叫柯兰的年轻男人。后来陈雪瑶和那个年轻男人同时失了踪,大家都说他们私奔去了呢。前阵子陈雪瑶才回来,可能是被那男人抛弃了,不敢出门见人,只说是病了。”徐管家道。 听见「柯兰」的名字,子慕予眸光忽闪。 当初在七星城,她就没看明白。 柯兰为何像个寻常凡人,跟陈雪瑶在一起? 听那些侍神卫的意思,他们找了柯兰许久,只是柯兰不愿意跟他们回去? 柯兰叛离庄辰殊了? 虽然她接触柯兰的次数屈指可数,但是在她看来柯兰不像是那种容易叛主之人。 子慕予细细回忆曾经在七星城发生的一切,很快便捕捉到一点疑处。 当初柯兰说,陈雪瑶去偷药,是为了他。 子慕予眼睛微睁。 看来,是柯兰生病或者受伤了。 一个少年侍卫,因为觉得自己无用,才不敢回到主人身边。 这个逻辑,通。 想到此处,子慕予轻叹一声。 当时在青山县,初见柯兰,她就不讨厌这个人。 当时柯兰想杀了她。 而她,用了「夺运」。 街旁,有家客栈。 客栈三楼,有扇窗户开着一条细缝。 一道凛冽的目光从此处射出。 是侍神卫孙鸿硕。 他穿着一袭深衣,身后站着的是曾经那五位白泽少年。 自从柯兰出了问题,侍神卫中就只有孙鸿硕资历最老,他迅速成长起来,变得沉稳老练许多,体现在面容上,少了明显的喜怒哀乐,多了些刻板肃正。 而五位白泽少年没了当初嚣张至极又生气勃勃的打扮,看起来跟先神洲同龄修仙者无甚不同,只是一个个眼睛耷拉,无精打采,就像刚挪了地的菜秧子。 现在,他们身边的桌子上就摆了些新鲜的苹果樱桃。 可是,他们看都没看一眼。 当初在梵煌城前,偷偷捡了徐千策落地的苹果并像绝世珍宝那样分着吃的那种单纯又满足的时光,再也回不去了。 第454章 蛇窝,阿修罗的筋 “真是巧啊。”孙鸿硕脸色阴沉地道,“倒是省了咱们许多事。” 庄辰殊的命令是,让他把陈雪瑶及其父母族人的妖丹带回去,并且将这件事嫁祸到子慕予等人的头上。 陈雪瑶及父母在苏府,苏府竟有公子是罗浮洞的弟子。 现在,虽没发现陈雪瑶还有其他族人,却是动手的好时机。 他们或许可以不留下任何痕迹便达成庄辰殊的指令。 自从离开白泽,五位少年的肌肤都白了不少。 特别是无决。 白若敷粉。 只是因眼中无神,倒显得这白有种不健康的意味。 “什么时候动手?”他问孙鸿硕。 “就今晚。”孙鸿硕目光沉沉地望着子慕予等人,“咱们安插在苏府里的人,现在就可以准备了。” 无决几人交换了一下眼色,都在彼此瞳孔里看见了浓重的疲倦。 自从七星城子慕予离间之事后,庄辰殊愈来愈喜欢使唤他们。 经他们手的,都是打打杀杀,不是什么好差。 他们不知这些代表着庄辰殊是更加信任他们,还是更加提防着他们。 …… 孙鸿硕不知道,就在他上头更高两层楼处,还有另外一道视线密切关注着子慕予等人。 庄琬瑢。 她的身后带着沈天锦。 沈天锦的打扮依旧精致得像一只骄傲的孔雀。 手执三尺三寸乌木鞘,青玉麒麟冠、错金松石耳钉、流光绸广袖袍。 只是绸袍上的纹绣跟先前那件银丝鹤纹有所不同,沈天锦的神采似乎比先前内敛了许多,脸上看不到情绪。 在庄琬瑢盯着子慕予看的时候,沈天锦也在看。 离开括苍山前,师父曾经特地交代过他,要好好认真地看看子慕予。 他虽不知到底要看什么。 可是既然师父这般交代,定是有原因的。 正好庄琬瑢一直追着子慕予跑,他一路都在看。 既不知要看什么,那就什么都看。 从容颜上,子慕予和庄琬瑢各有千秋,皆是容色超凡。 庄琬瑢身心皆在高位,气势随时侧漏,性格有棱有角,似乎旁人稍靠近一些,就会受伤。 而子慕予,她的身边似乎总有人,这一点,说明了很多问题。 他以前,从没觉得孤单。 自从跟在庄琬瑢身边,他就总觉得孤单,精神经常绷着,生怕一不小心就惹眼前之人不快。 精神重压之下,他现在吃什么都没甚滋味,胃里还经常隐隐作痛。 啊,好想回括苍山找师父,陪他老人家看星星看月亮。 “沈天锦啊沈天锦,想登高,必得忍常人所不能忍。眼前将来是鸿蒙渊第一人,自己日后未必不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摸了摸上腹,暗地里反复告诫着自己。 庄琬瑢盯了子慕予许久,最后目光粘在丰俊朗身上。 子明说,她与丰俊朗之间那根红线被人断了。 她曾心有侥幸。 觉得红线断了,她对丰俊朗,便不会有那些悸动。 毕竟这个世界上,在她遇险时救她,甚至为她献出生命的男人,多的是。 怎么会因为丰俊朗一次相助,她就动心了? 她觉得这么没道理的事不应该发生。 她来这里,原是为了寻找答案的。 这答案,已经呼之欲出。 不是她想要的,却不受她的控制。 她看见丰俊朗,便会想起他带着她飞至括苍山的夜晚,想起火光中背对着自己的身影,然后,耳垂开始发烫,这热度向上蔓延,激得脑子混混沌沌,又沿着颈动脉向下传递至锁骨,心窝,惹得心脏砰砰乱跳。 庄琬瑢琥珀色的双眸骤然锋利,垂在素色百褶裙侧的两手微微抓紧,像锁定猎物的鹰隼收拢利爪。 从她知道自己神皇帝姬的身份,她想得到很多东西。 却是第一次,那么迫切地想得到一个人。 她抬起一手,皓腕上缠着一方素帕:“万妖册给我。” 沈天锦将一副卷轴恭敬地递了上来。 庄琬瑢拿住上轴,底轴落下,「唰」地现出一幅画。 这幅画跟子慕予手上的知渺九华扇有点相似,上头标注了一些地名。 它能显示方圆百里内妖物的位置和数量,还有妖物对应的修为,但人不能通过其中图画瞬移。 “苏府。一个千年蛇妖,两个万年蛇妖,还有一个……蛇王之子,咱们这是遇见蛇窝了啊。这么好的运气,可不是随时都有的,不该辜负。”庄琬瑢道,“我要他们的妖丹,今晚就要。” “女公子想怎么做?”沈天锦问。 庄琬瑢看着子慕予。 子慕予正微微歪头不知在跟丰俊朗说着什么,两人都在笑。 真刺眼啊。 “我现在不能杀她。可是真想让她哭啊。”庄琬瑢低声说着,眸光忽闪,不知想到了何事,倏地笑了。 …… 更无人知晓,在客栈斜对楼房的屋顶上,其实站着一人。 不,是神。 娄伯卿。 只是他处于隐身状态,偶尔有疾风刮过,在此处形成气流旋涡,才略略显出些许模糊的影子,如镜花水月,眨眼便不见了。 站在这个位置,娄伯卿能看见孙鸿硕,也能看见庄琬瑢。 但他既不看孙鸿硕,也不看庄琬瑢。 他的目光仅追随着子慕予。 “如此活泼的你,真让人不习惯呢。”娄伯卿低声道。 站在街市上的子慕予,正站在傩戏面具摊上。 傩戏面具种类有三,其一慈眉善目的正神面具,又一恶煞满脸的凶神面具,再一,是平凡却色彩、表情丰富的世俗人物面具。 子慕予拿起一只世俗的人物面具,与丰俊朗、吴念虹等人打闹,笑得玉脂般的小脸轻微含霞。 在娄伯卿的记忆中,子慕予在他面前,未曾这般恣意笑过。 有的只有客气的微笑。 大多时候,子慕予总是很严肃地板着小脸,总是很认真地对待手中之事。 娄伯卿摸了摸自己略显僵硬的脸颊。 他其实也没有恣意地笑过。 身上的重负逼着他精神必须早熟。 早熟是能将事情想得更多,更周全。 想得多了,快乐便变得越来越奢侈。 娄伯卿学着子慕予那样,咧嘴,然后无声大笑。 可是快乐却不是咧嘴笑笑就能获得的。 娄伯卿放弃努力,目色幽邃如夜海。 “续红尘不过是阿修罗的筋。我就不信,这玩意还能把天翻过去!” 第455章 织梦粉,璇玑鉴 白鹿郡的人应该非常喜欢菊花。 因为子慕予发现,无论目光落在何处,都能轻易找到菊花的痕迹。 整座城笼罩在烟火氤氲里,青石路两旁,除了铺面占地处,全部种上了垂丝金菊。 空气中流动着的,除了各种饭菜香、脂粉香,还有一股蜜蜡般的香甜。 许多铺面门前悬挂的,是各种菊花灯笼。 梁柱、锁头、旗幡,多有菊纹。 “白鹿郡的气候、土壤最适合养菊。沉淀菊髓染出的菊彩布、用菊榨汁调彩烧出的菊花瓷、将菊与决明子和枸杞炼成琥珀膏……都是我们白鹿郡的土产。”徐管家滔滔不绝地介绍着。 罗浮洞一行不知不觉来到了「浮白炊烟」处。 时下天色有些晦暗,云脚低垂,空气凝稠,似要下雨。 “各位仙君想不想尝尝菊花酒?这个酒以酒酿入花,不烈,喝不醉人。”徐管家轻声建议。 看着齐浪、徐千策几人跃跃欲试的神情,子慕予笑道:“那必须得试试。” 几人走进客栈,正好遇见上次接待的小厮。 小厮非常热情地迎了上来,掌柜也从柜台后快步走出。 “备最宽敞的雅厢,上最好的菊酿,煨温炉,配上金乌酥、雪霞羹、龙髓冻、玲珑浮月胆……”徐管家念了好长一串名字,“每份量不必多,但要用心做,让伙夫拿出最好的水准来。” 小厮掌柜应声而去。 徐管家擦了擦额头上的细汗。 许大夫亲自确认过,那根做礼物送来的老参仙山之物,价值连城,吃了说不准可延年益寿。 出门前,主君、主母还有大少爷都特别交代了,一定要好好伺候这几位仙君,千万不能吝啬。 子慕予坦然接受苏府的好意。 她越来越享受人性的圆融。 既能慷慨给予也能从容接纳,像一泓水。 菊花酿端上时,外面已经下雨了。 窗户被斜雨打得噼里啪啦。 菊花酿壶口处还可见陈旧泥封的痕迹。 琥珀色酒液倒入醒酒壶上,散发着幽幽冷香。 于火炉上半温,浅呷入喉。 头道是甘洌的蜜香,二转是夹着菊精的微苦回甘,三叠是层层绵长的余韵。 丹田生起浅浅暖意,如怀揣晨曦,神识通透澄明。 几人正品尝徐管家介绍的美味,忽有一个小厮低头走进。 子慕予以为是「浮白炊烟」让来帮忙的人,也不在意,每吃一样菜,都是先夹给丰俊朗,然后夹给王寻。 “屋里烧火会比较闷,我为你们开些窗。”小厮道。 这个理由也合情理。 徐管家点点头。 「咯吱」一声。 窗开风进。 好大的风! 风里裹着一些灰尘和湿气,一同灌了进来。 不,不是普通的灰尘。 子慕予以袖稍稍掩脸,然后发现袖子上落了些白色的粉末。 还有些细小的清亮水珠。 她一愣。 这一幕,何其熟悉。 当初在七星城,有人冲她撒了类似的白色粉末,后来,她长出了尾巴,被人当作了蛇妖。 只是,那次的白色粉末没什么气味。 这一次,却有股香气。 是巧合吗? “要死,这是什么!”徐管家恼怒地拍了拍身上的粉末。 “啊,对不住。这风将我买给娘子的菊花香粉给打散了。”小厮诚惶诚恐地道。 徐管家一听只是菊花香粉,松了口气,挥挥手让小厮出去,才低头解释:“这香粉全部材料都是天然菊花,无害。我让他们把这些全撤了,再上一份上来。”说着就要去喊人。 子慕予伸手阻止:“徐管家既说无害,那就不用撤。只是,刚才那小厮,是店里的人吗?” 徐管家回道:“府里新买的,原本留在府里,偶尔店铺忙不过来,掌柜会向大少爷申请抽调一些小子来帮忙。” 子慕予点点头。 或是自己多心了。 这雨一下,下了大半天。 等雨歇,苏府派马车来接他们回去时,已经上灯。 如此长时间也没见异常,子慕予的心又安了不少。 看来确实是巧合。 雨夜无事,大家各自回房歇息。 在距离苏府不远处,有座十二层高塔。 孙鸿硕带着五位白泽少年站在塔上最高处,俯瞰着整个苏府。 他抬起右手两指,于自己眉间扯出一缕神识,然后将手中物掷于苏府上空之中。 此物形似一面镜子,非铜非玉,银辉流转,投下缕缕异光,片刻便笼罩全府。 除了光,空气中还飘散着些稀薄的粉末。 这不是五位白泽少年第一次见孙鸿硕使用这个物什。 这是子明交给孙鸿硕的。 此物是法器,名璇玑鉴。 璇玑乃北斗七星枢机,此物能局部操控天地气机,使用神器者以神识为引,可以捏造幻境,将人困于虚幻之中。 当初在七星城,子明与孙鸿硕之间的合作很重要的部分,就是璇玑鉴。 璇玑鉴发挥效用,需要配合另外一种东西。 织梦粉。 在「浮白炊烟」里孙鸿硕就让人用上了织梦粉,不过是为了确保万无一失。 确保子慕予必入幻境。 这一次,他们要在幻境中杀妖夺丹。 眨眼间,孙鸿硕及五位白泽少年忽然变了。 他们分别变成了子慕予、丰俊朗、王寻、齐浪、徐千策、吴念虹,正是去「浮白炊烟」喝过菊花酿的几人,身上衣物打扮与白天所见别无二致。 …… 正站在苏府附近街道上的庄琬瑢伸伸手,接住了几粒漂浮的粉尘。 粉尘在她掌心里变成清亮的水珠。 庄琬瑢轻轻皱眉:“织梦粉?”她又抬头看见半空,眉头锁得更深,“璇玑鉴?这不是义父的东西?” 当初她想要这件法器,子明说此物有他用,让她另选了万妖册。 义父在附近? 庄琬瑢四处巡看,想找子明,结果却看见了几道人影「咻咻咻」从头顶飞过。 庄琬瑢琥珀色的瞳孔微微一缩。 子慕予?丰俊朗? 他们的衣服最好认不过了。 玄色夹红。 该死的好看! 可现在这个不是重点。 重点是,璇玑鉴在子慕予手上?! 子明不愿把璇玑鉴给她,却给了子慕予?! 沈天锦仰着头,眯起眼睛:“是罗浮洞弟子。他们想干什么?难道也看中了那些蛇妖的妖丹?” 庄琬瑢掠过苏府墙头。 沈天锦立即跟上。 在茫茫夜色中,迅疾的身影就像两只鸟雀。 第456章 璇玑幻境,先救谁 子慕予在从床上猛然坐起。 她似乎听见了丰俊朗、齐浪等人的喊叫声。 她推门走出自己的房间,发现其他人的房间都是开着的,屋里一片狼藉。 所有人都不见了。 地上有道浅浅的水痕,这水痕长长的、弯弯的,甚是奇怪。 “这是……”子慕予蹲在地上检看,拿起半片透明的膜片,神色微变,“蛇蜕?” 子慕予寻着痕迹,一直找到湖泊边,然后,寒意顺着脊柱冲向头顶。 她见到了极其恐怖的景象。 青灰的月色下,陈大、吕姨,还有陈雪瑶,全部变成了人头蛇身的怪物,他们脸部苍白如蜡,于颈部处白色鳞片开始翻涌,竖瞳缩成墨线,吐着信子,涎水不断滴落入湖,颈部膨成一张张狰狞的翼膜。 他们每截猩红信子分岔都卷着一个人。 陈大卷着丰俊朗和王寻。 吕姨卷着齐浪和徐千策。 陈雪瑶卷着吴念虹和苏云泽。 子慕予来不及想为何苏云泽在这里,而不是苏云深,或者朱月璃。 因为妖怪通常视修仙者为敌,而不是凡人。 所有人脑袋都耷拉着,似乎是晕了过去。 子慕予不喜欢蛇。 可是,她有被当作蛇妖的经历,也与陈大、吕姨、陈雪瑶接触过,他们不像会作恶之人。 “你们别害人,一旦害人,便没退路了!”子慕予试图想让对方镇定,“我们罗浮洞的人没伤害过你们吧?” 三条蛇妖却毫无反应,竖瞳散发着冷意,兽性不减。 “你们想干什么呢?把人都抓了,总有诉求吧?”子慕予尝试谈判。 可是他们依旧没有反应。 既然谈不成,子慕予一手斜出,君阳成剑。 “陈大,吕姨,还有,陈雪瑶,你们若敢伤害他们,我不管你们有何苦衷,绝不轻饶!”子慕予舌绽如雷。 就在这时,徐管家突然跌跌撞撞跑来扑出。 他满身是血,哭天抢地:“仙君,这些畜牲把老太太、主君、主母、小少爷全吃了!求仙君赶紧剖丹救人!” 子慕予一惊:“剖丹救人?” “人刚被吃进去,剖蛇取丹吃进去,是有生还可能的!以前主君就被蛇妖吞过,就是这般活下来的!”徐管家道。 人在危急时刻难辨真伪,陈大突然卷起丰俊朗和王寻要一同吃进去。 结果刚到嘴边,王寻却从高高的蛇头处掉下,落入湖中。 而丰俊朗转眼被陈大咽入腹中。 子慕予双眼爆睁! 王寻正在沉入湖底。 丰俊朗正被陈大的筋肉挤压着往肚腹移动。 先救谁? 子慕予没浪费太多时间去做选择。 “会游泳吗?帮我救王寻。”子慕予冲徐管家交代一句,仗剑瞬至陈大尾前,扬手钉下。 陈大尖啸回头,钉着蛇尾的剑突然消失,变成子慕予手中薄刃。 玄色身影在白色的蛇身上迅速攀缘,随后迅疾滑落。 一道血线崩现,许多东西混着血从蛇腹漏出,啪嗒嗒落下。 子慕予半途接到湿漉漉的丰俊朗,探测下竟发现丰俊朗脉息全无。 “蛇丹在何处?”子慕予喊问。 “蛇妖七寸!”徐管家回应。 君阳飞出,几乎将陈大剖了个对半。 一团亮光凝如球状,悬浮于半空,被子慕予伸手抓住。 “怎么吃?”子慕予又问。 “直接喂进嘴里!”徐管家答。 刚将妖丹给丰俊朗喂下,子慕予发现一件要命事。 卷在吕姨和陈雪瑶蛇信子上的人全都不见了,她们的肚腹里都鼓胀着,看来是把人全都吞了。 自作孽,不可活。 子慕予满腔愤恨。 剑光在闪,血花在飞,蛇妖的胃肠脏腑在掉。 剖蛇取丹,各分成两半给四人喂进去。 接着,子慕予又发现了一件更要命的事。 她没看见王寻。 “你没救人吗?”她呆呆地看着徐管家。 “我不会游泳啊!”徐管家无辜地道。 “不早说!” 子慕予脸都白了,纵身跃入湖中。 她找了好一阵,才发现被水草缠了满身的王寻。 还得亏王寻的脑袋够亮,在水中似乎能发光。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子慕予才将人人从水里拖出。 伸手一探,又是脉息全无。 一拳锤在王寻胸膛上,唇皮相接,输送气息。 接着心脏按压,如是反复。 丰俊朗、齐浪等人喂了妖丹,生死未知。 现在王寻又不知能不能救回来。 子慕予的内心在崩溃边缘。 突然心跳呼吸骤停,心肺复苏在子慕予看来比什么妖丹要靠谱一些。 可是同一时间内,她只能对一个人进行心肺复苏。 她选择直接对王寻进行抢救,是为刚才她选择先救丰俊朗最后才救他而内疚不安。 可是王寻落水时间那么久,她能将王寻救回来的可能性也许是最低的。 事情的结局,她或许谁都救不回来! 璇玑鉴最厉害的地方在于,只要作为引线的神识不收,璇玑鉴所覆及处,任何一个吸入过织梦粉的人,能看见的都是使用神器者想让人看见的。 孙鸿硕及五位白泽少年变成了子慕予等人,并非是因为他们使用了易容术或者其他仙神法术,而是璇玑鉴的效果。 就如当初,子慕予以为自己长出了蛇尾巴,国子书院的学子们认定她是蛇妖,也是璇玑鉴在作祟。 在璇玑鉴的幻境中,事情的发展真得如同事实。 在现实中,子慕予、丰俊朗、王寻、齐浪、徐千策、吴念虹、苏云泽,还有徐管家,都好好地躺在自己床上。 可是他们以为子慕予杀蛇取丹救人这一切都是真实发生的。 那些在幻境中意识全无的人,有种奇妙的感受。 他们就像游离于身体之外,静静看着自己死去,然后被救。 躺在床上的子慕予,冷汗淋漓,全身肌肉绷紧,眼皮下眼珠子转动极快。 按照孙鸿硕的计划,现实中他们以罗浮洞弟子的样子杀妖取丹,而在幻境中的人亲眼看到了子慕予杀妖取丹,这样无论在哪个环节出现问题,这场嫁祸都算成功了。 因为子慕予自己都以为,这妖是她杀的,丹是她取的,这是如铁一般的事实。 至于苏云泽,只是孙鸿硕找来的见证。 当那几道身影渐渐逼近湖泊旁的木屋,那里将要上演一场真正的杀戮。 第457章 取丹,违背 昨日值了夜,今晚,陈大和吕姨都留在木屋休息。 吕姨和陈雪瑶俩许久未曾谈心,今日母女同榻而眠,聊了许多心底事。 “看那些花灯,大少爷对你情意不浅。”吕姨一点一点地给女儿捋顺后背的头发。 陈雪瑶侧身而卧,呼吸轻浅。 “我无法回应他的好,没必要害人。”陈雪瑶低声道。 吕姨叹息一声:“照我说,你就没必要想着柯兰了。神与妖之间,怎么可能有未来?” 想起柯兰带着她回到东皇墟那段日子,心中泛起无尽悲苦。 她与那个世界跨着天堑。 可是,怎么甘心? 陈雪瑶咬咬唇:“柯兰说他在神界未必还有立足之地。而我,未必永远是妖。”。 吕姨梳捋头发的手一顿:“何苦呢?若两人的缘分中间夹着太多东西,就不是良缘。何况,他从始至终都没说过他的心意。他未必像你喜欢他一样,喜欢你啊!” 听到此处,陈雪瑶的泪从眼角滑落鬓中。 柯兰对她没有情意,只有感激。 柯兰心里的天,是庄辰殊。 没人比她更清楚这个事实。 “那我能怎么样呢。我心里就是想他,不受控制地想。这颗心,”陈雪瑶捂着闷痛的胸口,哽咽着,“它好像已经不属于我了。” 吕姨搂紧女儿,心疼得无以复加:“一切都会过去。明天,我们明天就离开这里。我们将这些统统都忘掉,开始新的生活,像以前那样,就我们一家三口。” 要早知今日,她那天就狠狠心,不让女儿将柯兰捡回来。 黑夜中,陈大侧着身睡在隔间,红着眼睛听着母女之间的谈话,不敢辗身。 妻女受苦,是他这个家里唯一的男人失职。 忽然,他的耳朵动了动。 有人在靠近。 虽然来人落地的声音很轻,也很小心。 他感受到了危险的气息! “阿大!”吕姨也感受到了。 这气息不是人,是仙神! 陈大竖指于嘴边「嘘」了一声,连鞋都不敢穿,摸至木门后,贴耳倾听。 他陡然变色,嘴巴半张,刚要动作。 轰然巨响,木门尽碎,一柄飞剑从陈大耳朵穿入颅脑,径直将陈大钉在墙壁上! “阿大!” “爹爹!” 吕姨和陈雪瑶惊叫出声,惊惶跑至陈大跟前。 吕姨双手虚空悬着,惊骇之下不知该怎么办,只想着当务之急,该应付外面的强敌,否则,谁都没有活路! 陈雪瑶扒开窗户往外看了一眼,脸色遽变。 她在屋里尚未收到织梦粉的影响,孙鸿硕看在她眼里,还是孙鸿硕。 还有那五位白泽少年,她都认得! “守着你爹爹!”吕姨厉喝一声,瞳孔骤然变成赤色竖瞳,身体膨胀成白麟大蛇。 冲破屋顶如摧枯拉朽,白蛇扬头足有十丈,冲着底下来袭的六人凄吼尖啸,似乎想通过这冲天气势吓退来者。 声波让湖泊如海起浪,枯荷倒伏,苏云泽昨晚刚种的树被连根拔起,灯笼落地燃烧。 六人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毫无惧色。 织梦粉一直在空中飞散。 待白蛇看清六人容貌,竖瞳微震。 子慕予? 为何啊? “妖孽,想要全尸,把妖丹奉来。”孙鸿硕道。 可是看在白蛇眼里,却是子慕予在说话。 白蛇露出失望的神情:“竟是为了内丹。你们修仙者,应该最清楚结丹的不易,而且,你们自有修炼正途,何必非要取我们的内丹呢?” “去死就好了,废话那么多!”孙鸿硕手轻轻一挥。 五位白泽少年立即御剑扑上。 他们身形如电,举剑在蛇身戳中即离。 仙剑有光,凝聚了灵气,灵气如毒,落在白蛇伤口,白蛇血水如注,伤口不断绽阔。 白蛇尖嘶,抬尾乱扫,如天柱坠落。 无情躲避不及,被扫落在地,闷哼一声,捂着断臂暂退。 其余四人继续手握长剑,在蛇身周围若隐若现,若即若离,很快在白蛇庞大的身躯上留下更多的血洞,密密麻麻。 白蛇张大嘴巴,有青雾在嘴角溢出。 她可释毒雾,可在顷刻之间毒死一城人。 可是那一瞬,她犹豫了。 害他们的人该死,可是苏府上下,还有白鹿郡的人是无辜的呀! “你们废物吗!再不立刻砍下她的头颅,她就要释毒了!”孙鸿硕冷眼旁观。 无决双目闪过冷光,扬剑飞起,冲白蛇七寸斩落。 “娘!”陈雪瑶暴喝一声,穿屋而出。 她也变成了一条白蛇,只是蛇体较吕姨要小不少,张嘴欲咬噬无决。 可是突然,她发现无决不是无决,而是一个她从没见过的少年。 看错了?! 她刚才明明看得真真的! 陈雪瑶正想扭头去看看旁人,结果一道寒光从嘴底穿过! 无言用剑刺穿了她的下巴,然后以肘借力,抵在剑柄上径直往下直撕! “不!”屋里传来一阵男人痛苦呼嚎。 陈大将自己头生生从墙上扯了下来,头皮骨裂了条大缝。 这让他视物不清,走路摇摇晃晃。 陈大现出原形,是条黑蛇,木屋在他庞大身躯的衬托下,好像是小孩碎落的玩具。 他盘旋着将受伤的妻女卷入怀中,竖瞳湿润。 可是孙鸿硕没有给他悲伤的时间。 他将钉着墙上的剑召回,飞剑从陈大七寸处穿透,血花溅射,一枚赤色内丹浮落。 陈大似乎感受不到疼痛,内丹被取,毫无所动,只看着妻女。 妻女奄奄一息,受伤极重。 “阿大,救雪瑶啊,救雪瑶。”衰弱的吕姨哀哀地求,“带雪瑶走。” 夫妻俩交换了一个眼神。 他们打算一个留下拖住敌人。 一个带女儿逃跑。 可是留下谁,他们明显有分歧。 “走?今天你们一个都跑不了!”孙鸿硕冷笑一声,催促几位白泽少年,“全杀了!” 对仙神来说,最好收拾的是待在人间太久,敛了兽性,养出了些许人性的妖。 很明显,陈雪瑶这一家子就是这一类。 从始至终,他们三位就算变成原形,都没有表现出过于明显的攻击性。 其实,少年们也一直手下留情。 几位少年从小生活在白泽,接触过形形色色的妖物,可是在白泽的时候,他们从来不把妖物当敌人。 相反,有时候他们无聊,会抓些小妖当玩伴。 “我们取丹就好了吧。没必要要他们的性命。”无言鼓起勇气,第一次违背了子明曾经的叮嘱,对孙鸿硕的命令提出了质疑。 他真是受够这样的日子了。 以前觉得白泽不是人住的地方。 如今的他,对白泽无比眷恋。 在白泽时,虽然没有新鲜的果蔬,没有丰富美味的食物,没有舒适的衣服,没有柔软的床被,但他们可以做自己。 打自己想打的架,帮自己想帮的人,甚至是妖怪。 无需仰人鼻息。 无需做违背良心的事情。 从来不知离开白泽的日子,让人如此难过。 第458章 疑心,虐杀,意外 孙鸿硕阴恻恻地朝无决看来:“你想抗命?” “不敢。只是觉得事情做得太绝,会遭天谴。他们毕竟,是柯兰的救命恩人。”无决道。 “殿下就是天!”孙鸿硕沉声喝道。 此刻五位少年与先前低眉顺眼、像木偶人一般听话的样子不同,满脸冷峻,直直逼视孙鸿硕。 意思不言而喻。 五对一,这三条蛇妖的性命我们保定了。 孙鸿硕眯起眼睛,朝五位白泽少年一个个看过去,声音却突然压低:“我看你们不是单纯想抗命。你们是想叛了吧?还是说,就像子慕予在七星城时暗示的那样,你们本就是庄琬瑢故意安插在殿下身边的奸细?” 五位白泽少年心下暗惊。 一时心软,要坏了大事! 对方果然还是起了疑心! 最近给他们安排那么多脏活,并不是为了锻炼他们,而是试探! 或许,以他们对庄辰殊的了解,连试探都是不屑的。 送上门来的人,不用白不用。 用完了,就像烂布一样扔了就好了。 这可能才是庄辰殊心里真正的想法。 无决寒起脸,脸上似有真心被辜负的委屈:“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既然怀疑我们,我们自请离去便是了。” 神皇帝姬庄琬瑢的大业很重要。 上神公孙日月的交代不可不遵。 可是,这些少年心里最信服的,还是他们的师父无忧。 师父常说:人命至重,群生百态,均是一般骨肉一般皮,无论何种绝境,都要想尽一切办法存活。 若是对方已经心生怀疑,处处防备,再留在东皇墟只有坏处没有好处。 不仅于大业无益,还要平白搭上性命。 干脆安全撤离,才为上策。 几位少年打眼色,似乎在商量着要不要破罐子破摔,合手杀了孙鸿硕,然后带上三只蛇妖跑路。 孙鸿硕却突然笑了:“我只是开个玩笑,别当真。殿下若是不信你们,这种重要的任务怎会交与你们来办?”他脸上的笑意骤收,“可是,依令行事是侍神卫基本职责。你们若是有太多自己的想法,殿下是不敢用的。” 五位少年面面相觑。 他们社会历练还是太少,无忧带着他们的那些年练了拳脚却没练心术,无法判断孙鸿硕的话是否出自真心。 …… 庄琬瑢跟沈天锦一直隐身在不远不近的树影后。 她听不清楚孙鸿硕在说什么,看在她眼里的,是子慕予已经夺了三枚妖丹。 螳螂捕蝉,该她这个黄雀出手了。 泛着贝母光泽的指甲在食指上轻轻一划,指腹出现一道血线。 血指作笔,庄琬瑢在掌心上写上:杀。 沈天锦惊疑不定、心惊肉跳地看着庄琬瑢手心的血字消失。 这是……血引传送符? 让谁来杀? 又要杀谁? …… 陈大蜷着妻女浑身冰凉。 他们没了妖丹,无法变成人形,如此庞大的躯体无论出现在哪里都是醒目的存在,必定会惹来众方追杀,何况他们身受重伤,又能逃到哪里去? 他绝望地抬头,哀哀祈祷:老天,我们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留我们一条活路吧! 祈祷后又想着这天是偏心的,否则怎么有人是仙神,有人是凡人,有人却是妖,分个三六九等。 他们本就是上天的弃物,否则怎么会生来便是妖? 陈大哀哀闭目,眼角滚泪:谁能来救救我们! …… 突然,风来。 落叶萧萧卷起。 两团不明阴影在夜空中快速跳跃,如两道黑风迅速逼近苏府,然后从天而降,砸落在湖泊边上,发出「嘭嘭」两阵闷响。 陈大猝然看来,眼中尚有期待:祈祷灵验了?有人来救他们了? 空气中渐渐弥漫着一股腐败腥臭之气。 像死了几天鱼。 五位白泽少年不知发生何事,眼中惘然微消再添疑惑。 刚才落下来的是什么? 看着怎么是尸体啊? 但他们对危险的感知是敏感的,瞳孔忽然缩成寒星,后颈汗毛直竖。 孙鸿硕反应更为迅疾,将到手的妖丹收好,紧握着剑,后掠三丈开外,下颌绷紧如生铁。 站在庄琬瑢身后的沈天锦死死攥着拳头。 他们从没看见过如此怪异的东西。 看着像人,死人。 可他们偏能动。 骨骼扭动时咯咯作响,机械而僵硬。 他们披头散发,脸色灰白,眼球如蜡,表情凝滞。 “撕了他们。”庄琬瑢樱唇微动,嘴角勾起残忍的笑意。 她知道璇玑鉴是利用幻境制敌的法器。 可是幻境中真中藏假,假中藏真。 除了用鉴者,鉴中人很难精准辨别其中真假。 因为一旦入鉴,神识受影响,潜意识会认定眼前所见就是真的。 从庄琬瑢接住那几粒织梦粉起,她已经身处幻境中却无法自知。 就算她知道自己在鉴中,就算知道鉴中有幻境,但她既然做了鉴中人,便无法摆脱璇玑鉴定下的规则。 庄琬瑢是无比确信,眼前的子慕予、丰俊朗等人比真金还真。 接受到命令的两个阴兵没尖啸也没咆哮,分成两道黑影。 两道黑影如烟,并成一股,「嚓」地最先穿过了无情的身体。 像把凡人用来杀猪的锓条子。 这股黑烟并没停住,继续袭向无梦、无声、无言。 如串人形项链,链绳是不详的黑色。 无情、无梦、无声、无言,茫然地低头看着自己破烂的胸膛。 “见了鬼了。”无言说着,嘴巴里的血簌簌地流。 白泽五子中,唯一没受到攻击的是无决。 他呆呆地瞪大眼睛,焦距离散。 这是幻境吧? 他绝望地想。 孙鸿硕冷眼看着,眉梢微挑,眼角瞥了一下庄琬瑢的藏身处。 他是这场幻境的主人。 幻境中的所有人,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庄辰殊让他调查过庄琬瑢。 从庄辰殊知道庄琬瑢那刻起,白泽五子是否真心投效对她来讲都没什么不同。 除五子是早做好的决定。 带着到处战,战损死就死了。 若是不死,再想办法灭。 只是怎么灭,他只想到了初步计划却还没机会实施。 谁知庄琬瑢竟自己动手了。 意外之喜。 孙鸿硕身形一闪,在原地消失。 …… 子慕予一直在救王寻,硬是没反应,情急之下再次抡起拳头数次砸落在王寻胸膛上。 噫? 这人胸膛怎么硬如木板? 还发出类似木板的「哐哐」声? 原来是她焦灼太过,硬是将幻境中只存在脑海里的动作带到现实,「砰砰」几锤抡在床上,「咔嚓」一声,竟是将床板撞裂。 就算如此,子慕予也没办法醒来。 汗与泪一起,滚滚落鬓。 倒是隔壁的丰俊朗,被子慕予捶床的声音惊醒,霍然从床上坐起,像被憋了许久,气喘如牛。 他跑出门,朝半空望了一眼,然后急急来到子慕予跟前。 “慕予,慕予,醒来!醒来!”丰俊朗连唤数声,毫无效用。 当机立断,扭头走进院中,盯住苏府上方的璇玑鉴,唤出「长风」,人随剑起。 第459章 毁鉴,幻烬,反怼 丰俊朗人剑如一,朝璇玑鉴劈去。 谁知他与「长风」距离璇玑鉴尚有一臂距离,就被一股呼啸的罡风弹回。 丰俊朗在半空翻了好几个筋斗,呼啦啦铲平了三四间房子,才能稳住身子安然落地。 孙鸿硕悄无声息逼近了屋子,落在一片屋檐阴影里。 他太贪心。 明知庄琬瑢引来的那两具奇怪的东西难搞,依然想借一个局解决掉所有问题——夺君阳。 他想将子慕予绑走,带回给庄辰殊。 然后让庄辰殊杀掉,重夺君阳。 结果刚好发现丰俊朗要毁璇玑鉴。 孙鸿硕吃惊之余,不禁冷笑。 吃惊,是没想到丰俊朗竟能从幻境中醒来。 冷笑,是认为仙人之躯毁神间法器,简直做梦。 果不其然,丰俊朗连人带剑被弹了回来。 见结果不出所料,孙鸿硕觉得无趣,如夜枭落入子慕予所在的院子。 丰俊朗一无所知。 他微蹲于地,目光坚定地盯着璇玑鉴,身体再次激射而出。 这一次,速度快到极致。 追云逐电都不足以形容。 有「羽鸿步」之迹。 「长风」割裂半空,冲着璇玑鉴逆卷而上,忽有「君阳」同来,与「长风」并于一处,发出刺目耀光。 孙鸿硕刚落地尚来不及挪步。 庄琬瑢尾随而来欲夺妖丹。 两人被这道光逼得睁不开眼睛。 当这道光与璇玑鉴相撞,天地似突然凝滞。 寂静无比,万物像死。 孙鸿硕和庄琬瑢都心知不好,脸色遽变,尝试护体的罡气尚且来不及凝成,巨大的爆破声响起,似乎是天塌了,一股力量凌厉扑回,将他们刚生出的些许护体气息冲撞得四分五裂。 两人如脱线的纸鸢,被冲飞,径直往苏府不远处那座高塔砸去。 沈天锦御剑飞来,险之又险将庄琬瑢拽走。 孙鸿硕没有那么幸运,血肉之躯,穿墙斫壁,进塔又出塔,竟是将高塔砸了个对穿,才滚落在地上。 他仓皇坐起,只觉得右眉处剧痛不已。 摸了摸。 摸到了一片不知什么坚硬物什插进了眉弓,咬牙忍痛拔了下来。 血流如线,淹了右眼。 孙鸿硕一看手中物,竟是璇玑鉴碎片。 璇玑鉴竟碎了。 不知碎成几瓣几片,落入何处,或许也有部分已经化成齑粉,再无用处。 催动的璇玑鉴上有孙鸿硕用以为引的神识,如今鉴碎了,那部分神识当然也毁了,所以他不仅是受了些皮肉伤这么简单。 他的真气,乱作一团。 孙鸿硕又惊又骇。 因为幻境在中途被打断,璇玑鉴损毁,幻境前后因果无法自圆其说,幻境中的人很快会彻底清醒。 这场嫁祸,也算是毁了。 孙鸿硕像见鬼一般瞪了眼从半空缓缓飘落的丰俊朗,转身就跑。 庄琬瑢受沈天锦所救,可依然受刚才那道气机所伤,嘴角渗出鲜血,气息紊乱,轻轻挨在沈天锦肩头。 然后她看见了丰俊朗。 她直了直身子,离开沈天锦。 丰俊朗手执「长天」,站在高墙之上,冷冰冰地看着她。 如今璇玑鉴已毁,幻境尽除,庄琬瑢眼睁睁看着自己一直以为的「子慕予」突然变成了孙鸿硕,了然自己受幻境所欺,知道眼前这个丰俊朗才是真的。 虽然她一直跟着子慕予,也常能见到丰俊朗。 这却是他们从括苍山那晚以来第一次面对面。 庄琬瑢觉得丰俊朗变得与以往不同。 眸光寒如冰髓,似不认识她了一样。 丰俊朗举起「长风」。 沈天锦见识了刚才丰俊朗动手的威力,催促道:“女公子,快走!” 庄琬瑢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琥珀色的双眼微眯。 难不成,你想杀我? 丰俊朗沉足,扬起「长风」,目色凛冽。 怎么,杀不得? 一剑正欲劈下。 这一剑若是劈下,白鹿郡会像泡灵魔洞府所在的那座山一样,会被分成两半。 “俊朗,会伤到白鹿郡的民众,不可!”子慕予的身影忽然出现在墙头,压下了丰俊朗手中的「长风」。 在璇玑鉴被毁以前,子慕予虽然无法挣离幻境,可是她潜意识里已经觉得有些不对劲。 单凭丰俊朗无法毁掉璇玑鉴。 丰俊朗刚才那一击中,有子慕予的力量。 力量的转移,是子慕予潜意识中做出的判断和选择。 大一说,续红尘续的不仅是红尘,而是一切。 既然续红尘能将她的部分听力转渡到丰俊朗身上,那她就想,功力短暂转渡或许也可以。 看见子慕予的那刻,庄琬瑢圆眼暴瞪,目色发红。 刚才受幻境所惑,见子慕予居然舍下同门便走,她心中别提多畅快。 她尾随幻境中的子慕予,除了想夺妖丹,还想当面将子慕予假面撕碎。 子慕予,看,我不是圣人,可你也有如此卑鄙的一面。 可是现在,一切都不是真的。 让她怎能不恼,怎能不气? 何况,她知道丰俊朗如此绝情剑指于她,就是因为子慕予。 又让她怎能不恨? 子慕予从墙头飞落,看向庄琬瑢,也看到了她眼里的杀意。 “若想打,我们另寻一处打过,不必伤及无辜。”子慕予道。 庄琬瑢听完冷笑:“你如此假仁假义的模样,真让人倒胃口啊。这是我的先神洲,白鹿郡的臣民也是我的属民,你算个什么东西,轮得到你来施恩?” 子慕予漆眉斜挑,面色从容直接反怼:“倒胃口就对了。你又算个什么东西,我要捧着你、敬着你、让你好过啊。” 无论哪个世界哪个朝代,好人都不好做。 人的世界,「比」是人性中很大一部分。 好人在的地方,会让旁人自觉自己不好,是坏人。 善意、仁义存处,会让旁人不得不意识到自己内心狭隘的一面。 于是,善意仁义,总会被人想方设法证明为伪善、假仁假义、白莲花。 我不是好人,你也别想做好人。 若硬要做好人,不长命。 因为要承受太多诅咒。 子慕予没想着做好人,只想着做个自由自在的人。 事情到这里,我就想这么干。 至于你怎么想,关我屁事啊。 第460章 拱火,试问 璇玑鉴已毁,修行者因为幻境受困的神识反弹,会最先醒来。 而凡人却因神器的屏蔽压制,陷入极深的睡眠之中,就算压制一时去除,也会处于长时间混沌入梦状态,无法很快清醒。 璇玑鉴虽在苏府上空,影响的范围却极广。 是以前有陈雪瑶一家三口遭袭、后有丰俊朗毁鉴都发出了极大的动静,却没有惊醒任何凡人。 丰俊朗从墙头飞下,落在子慕予身旁。 子慕予先察看了一下丰俊朗。 “有没有受伤?”她问。 空中一直飘散着股浓重的血腥气,只是不知源于何处。 丰俊朗摇头。 很快,醒来的王寻、齐浪、徐千策、吴念虹先继赶来,分站在子慕予和丰俊朗两侧,与庄琬瑢和沈天锦呈对峙之状。 庄琬瑢冷笑吟吟地看着。 子慕予身边的人,越来越多。 这让她好生嫉妒。 所以刚才在幻境中,她想给子慕予杀少一些。 这时候她脑中才浮起一抹轻飘飘的疑虑:既然子慕予的人都在这里,那阴兵杀的那些人,是谁? 可也只是一闪而过。 子明要将白泽五子潜至庄辰殊身边这件事,是跟庄琬瑢说过的。 但她当时心里总惦记着偷炼阴兵,并没将这种小事放在心里。 既是庄辰殊身边的人,也是死有余辜。 庄琬瑢心里想着,饶有兴致地打量站在子慕予右侧的新面孔王寻,嗤笑道:“子慕予,真是好本事,连和尚你都收服得了。不过,你怎么也不挑挑?” 王寻浓眉猛然挑起。 子慕予却没什么表情:“哦,怎么,你眼热啊。” 傻子才落入自证陷阱。 语言艺术么,怎么能让对方怄死怎么说就对了。 都是嘴巴太闲,才不说人话。 庄琬瑢面上冷笑,下唇内侧却差点被紧阖的牙齿硌破,隐约已有些血腥味。 她在白泽学了很多事,唯独没学过怎么吵架。 在言语的交锋上,她在子慕予这里从没赢过! “人多不代表会赢。”庄琬瑢冷声说完,身体往后退了几步。 子慕予双眉微皱。 她刚才就闻到浓烈的血腥气中还一股奇怪却熟悉的气息。 忽然神色一凛,看向半空。 「嘭嘭」两声! 两个阴兵从天而降。 他们身上沾满新鲜的血液,黏黏腻腻,浓浓的血气依然掩盖不住那股腐败的腥臭味。 死鱼烂虾之气在空中弥散。 庄琬瑢拂了拂鼻子又往后退了几步,却不愿离去,好整以暇地看着。 “阴兵!”齐浪脸色顿时煞白无比。 血色一同褪去的,还有吴念虹、徐千策。 他们都经历过清源县那场大杀戮,见识过阴兵的厉害的。 当时一个严从从,就差点将他们全灭。 现在竟来了两个像严从从那样的东西! 当日若不是有太阳神庇护,他们根本活不到今天。 可是今日,他们能靠谁? 白鹿郡靠近王都,并无神殿! 王寻没有见过阴兵,却因为对危险的感知肌肉紧绷,神色无比凝重。 “这些东西果然是你搞出来的,庄琬瑢,你到底想干什么?”子慕予沉声道。 庄琬瑢面无表情:“杀你啊。” “你整这种东西,子明知道吗?”子慕予冷冷盯着庄琬瑢。 庄琬瑢寒着脸:“他是我义父,自然跟我一条心。” 子慕予点点头:“哦,原来他不知道。” 庄琬瑢双眸一眯:“我没这么说。” 子慕予摆摆手:“不重要。我与子明相处过,自然知道他的品性纯良,相信他绝对不会做这种丧尽天良的事。” 庄琬瑢牙关紧咬,目色清冷:“你若是信他,便不会有刚才一问!” 子慕予笑:“你说子明是你义父,那他可曾抱你坐在他肩头玩耍?可曾夜晚带你去看星星,看龙卷风?可曾用漂亮的木板给你做小孩床?可曾每次出门都给你带好吃的,好玩的?” 她向来不会在外人面前提及她与子明的关系,因为这涉及了她的身份秘密。 可是现在,她认定待会子慕予身边的人都会死,所以便没什么忌讳了。 庄琬瑢淡声道:“他视我为主,怎么会与对待你一般……” 子慕予没让她说完便打断,笑眯眯地道:“他视你为主,但是他视我为女啊。” 庄琬瑢拳头攥紧,指节发白,依旧冷笑:“一个替身,竟然入戏了。” “是不是戏,你最清楚,不是吗?”子慕予挑眉。 她见火候拱得差不多了,不着痕迹地又问:“用「焚情」杀人是为了炼阴兵,你用「灭灵散」杀人,又是为了什么?” 沈天锦眼角微微一抽,神色不敢稍变,只握剑的手悄紧。 庄琬瑢瞳孔骤缩,脸寒如霜:“人之将死,说话也疯。”话落,她动了动手指。 两只阴兵瞬间离开原地。 “你们快走!”子慕予低喝一声,身影骤闪。 丰俊朗几乎同时出手。 「长风」与「君阳」快如电光,在阴兵周遭穿引。 没有人离开。 王寻没有。 罗浮洞众人更没有。 虽然没信心打得过,但是遇见危险便跑,对不起这一路走来的情谊。 齐浪等人不敢上前,甚至还不得不往后退了几步,因为子慕予和丰俊朗的速度实在太快,他们连看都看不清楚,贸然上前,不止帮不上忙,还可能影响子慕予和丰俊朗的发挥。 阴兵是黑的。 子慕予和丰俊朗的衣服也是深色,旁观者根本分不清敌我。 只见寒芒交织,金属相撞之声不时响起,凌厉非常。 “丰师兄的打法,好像较之前有些不同了?以前,好像没有这么快?”齐浪惊讶道。 “越来越像子师姐了。”吴念虹叹道。 “我们怎么办?”徐千策不由自主望向王寻。 他跟王寻不熟,可是他亲眼见了王寻海边对暴龙的惊天一击,知道王寻能打。 王寻眯眼看着战局,阴兵他从没有对付过,目前看着子慕予和丰俊朗应付起来好像没有问题,便道:“擒贼先擒王。” 几个人齐齐朝庄琬瑢看去。 法杖先起,刀剑拔出,直逼庄琬瑢。 庄琬瑢面不改色,直往后又退半步,让出身后的沈天锦。 一道红光闪过,沈天锦手中剑出鞘,如凤凰清唳。 第461章 分身剑,璃火 沈天锦的剑如他本人一样,漂亮。 剑身并非平直胚体,而是略有波浪弧度,剑中心微暗,两侧剑锋如霜。 稍稍挥动,剑锋的寒意会被薄雾似的青光笼罩,似要下雪。 漂亮的剑与霸道的法杖碰撞在一起,看起来犹如美女撞入野兽的胸膛,输赢并无悬念。 轰一声巨响。 谁知法杖没占到任何便宜,竟被沈天锦的剑逼得进退不得。 兵器相撞之下,罡气崩裂,炸得冲来的齐浪、徐千策和吴念虹均踉跄后退,差点飞了出去。 王寻跃起,挥掌要冲法杖末端拍去,可还没接触,便感到一股彻骨寒意,又迅疾于半空缩手旋回。 沈天锦的剑意飞洒,如雪花飘飞。 此景美丽,可没人觉得浪漫。 王寻神色复杂:“冰髓芯,雪风吟,你是括苍山首徒沈天锦?” 论修为,沈天锦不算高,不过成仙中境。 可是这把剑,名「风雪吟」,本是括苍山山主何秋的分身剑,沈天锦带着这把剑,便跟带着他师父何秋无异。 这边子慕予越打越心惊。 这两个阴兵与当初的严从从又有所不同。 当初严从从身体部分被砍断后,需要些时间才会重新连接。 可这两具阴兵不是。 切开后,不需一息功夫,黑黏的血管立即重新接合,精密无缝。 阴兵指甲似铁,身体坚硬却不影响战斗灵活性。 一切切,完全升级。 这么打下去,人力有衰,必然无法战胜。 丰俊朗第一次对战这种东西,刚一剑成功剃掉对方头颅后,以为可以松懈稍许。 不料阴兵一手如刀劈来,直中丰俊朗胸口,发出闷闷地「嘭」一声。 子慕予微凛。 先前丰俊朗为她挡了玄穹袭击胸膛受伤塌陷的场景历历在目。 丰俊朗也低头看去,发现自己的胸口确实凹了少许,可是很快便如皮球膨胀恢复。 而且,他不觉得疼痛,没有发现任何受伤的迹象。 子慕予回头与逼来的阴兵对击一掌,震裂了袖管。 她甩了甩手。 若是往常这种力度相击,虎口要裂。 可是这次,没有。 无论是她还是丰俊朗,身体似乎都在发生着某些变化。 续红尘,这么牛逼的吗?! 虽筋骨无碍,可是子慕予身上有很多细伤。 丰俊朗身上也是。 脸上被划了一道血痕。 血水的鲜艳,显得那张脸更是俊得惊心动魄。 他被阴兵逼得离庄琬瑢很近。 “跟我走,我今晚就先放过子慕予。”庄琬瑢道。 丰俊朗一句话没说,反手倒拖「长风」,径直朝庄琬瑢斜斜戳去。 如此决绝,连子慕予都略感意外。 你不想解诛识砂了吗? 三尺素从庄琬瑢身上掠出,几番缠绕,缚住了「长风」。 “为何要杀我?”庄琬瑢咬牙。 丰俊朗依旧没理会她的问题,似乎是压根不屑于与她说话,抽回「长风」,配合拳脚横出,招招狠戾。 庄琬瑢闪避不及,挨了一掌。 她的脸,彻底垮了下来。 “我不会给你第二次机会!”她忍下嗓子眼翻涌的血腥气,恨声道。 可是无人回应她。 感应到庄琬瑢的杀意,阴兵像是要疯了。 阴兵指甲突然暴长,眼球突起,喉咙嚯嚯嘶鸣,攻击速度更快,不一会儿丰俊朗身上的衣服就成了一条条碎布,脸上血痕逐渐增多,像蜘蛛网。 「君阳」拦腰砍断了子慕予跟前的阴兵。 “试试你的众生之力!点火,烧它!”脑中大一突然道。 当初在清源县对付严从从,她曾洒酒点火焚烧,根本没用。 那时大一说,她的众生之力太弱。 难道现在不弱了? 子慕予身影瞬移至阴兵身前,一脚踩在阴尸上,掌心翻飞,寒光微闪,切断正要接合起来的血管,点燃符纸,扔之于阴尸身上。 可是。 不行。 阴兵身上不是穿着什么材料,根本不引火,更谈不上燃烧起来了。 子慕予正想骂一句大一你乱出主意,大一的声音便传来。 “不是这个点法。让你点的不是普通火,而是识火。听我的,静气,凝神,然后念释火诀。” 子慕予在大一指引下,双手交叠捏指成印,足踏奇怪方位。 阴尸已经恢复如初,重新站起,准备要进行新一轮的攻击。 “智灵通明,神指开睛。乾坤洞开,神火化形。精血为引,焚天地不仁!” 子慕予随着大一念出的口诀默念,十指绽莲花,一股灼热之气突然从脚底涌泉穴逆行,沿着大脉涌向前臂,冲指尖而出,如点燃的烟花。 子慕予被吓了一大跳,就像遇见烟花突然闷炸的孩子。 大一又惊又急:“这是璃火,璃火!小心点!沾到些连神明都要哎呦几年!你怼着谁?怼阴兵啊!嘿,你就蓄了那么点众生之力,要省点用!” 这玩意谁第一次用保准不慌?嚷嚷什么? 子慕予忍着心头火气,将十指对准阴兵。 仅一点火星弹到了阴兵身上,竟如遇油精,瞬间燃起大火。 更加可怖的是,阴兵连挣扎都来不及动一下,转瞬坍塌。 子慕予目瞪口呆。 这火怎么看着竟还比娄伯卿当时所用之火更凶猛许多?! 她承认,刚才自己的心里话大声了一点。 大一有随便嚷嚷的资格。 庄琬瑢神色大变。 她知道自己炼出来的这些中阶阴兵,尚敌不过神火。 因为,她还没真正成神。 但对付同时没有成神的这些修仙者或者妖魔,绝对绰绰有余。 可是子慕予怎么回事?! 子慕予又不是神! 子慕予发现自己的指尖火转瞬熄灭,像烟火燃尽,只留下点白雾。 这么快? 果然如大一所说,众生之力还是集得太少? 还有另外一只阴兵,怎么收拾? 原来那只阴兵灰烬里还有一点火星! 子慕予旋即现身于丰俊朗身边,两人闪电般对视一眼,立即一人架着阴兵一只胳膊,压至灰烬前,然后以肘相抵,一人一边死死压住。 火苗突起,子慕予拉起丰俊朗迅速撤离。 阴兵嗤嗤尖撕,攀爬不起,片刻成烬。 大家呆呆看着这一幕,心惊肉跳。 沈天锦见形势不好,以「风雪吟」掩后,拉着庄琬瑢转瞬隐迹。 第462章 内鬼,半妖 一声凄惨痛苦的喊叫响彻苏府上空,寒鸦瑟瑟而起,扑翅之声寂寥无尽。 子慕予想起幻境所见,神色顿时一凛,脚下轻点,朝声音来处掠去。 罗浮洞众人随后。 他们离开后,被撞毁的高塔旁,慢慢走出一个瘦高清伶的身影。 无决。 他身上糊满了同伴的鲜血,瞳光发散,犹如地狱爬出来的野鬼。 阴兵被召唤转移目标,无决一时悲愤,偷偷追着阴兵来到此处,就是想看看操纵阴兵的到底是谁。 结果他看到了什么? 庄琬瑢。 他们白泽矢志追随的主人,庄琬瑢! 纵然他想到庄琬瑢这么做应该是受到了璇玑鉴幻境的影响,可是庄琬瑢竟然炼阴兵杀人。 同伴无辜身死让他痛若心摧。 意识到白泽所托非人更令他彷徨无措,迷失前路。 无决只感寒意彻骨,握剑的手在发抖,牙关怎么也合不上、打不开。 刚才他看了许久,也听到了庄琬瑢对丰俊朗说的话,他已经猜测到为何阴兵杀光所有人,偏偏留下了他。 因为在幻境中,他是丰俊朗的形貌。 无决左侧嘴角苦涩一勾,然后是右侧,接着,开始笑。 他的笑声越来越大,笑得双肩颤抖,笑得涕泪横流。 刚好落于湖泊边上的子慕予脚步一顿,扭头回望。 “怎么?”丰俊朗问。 “我好像听到有人在哭。”子慕予道。 可是眼前惨景已经无法让她返回一看究竟。 湖泊一半水被染红,在夜色朦胧中,看着像晕了墨。 巨蛇不知断了多少截,堆叠在一起,形成尸山肉峰。 苏云泽脸色发灰,跪在血泊之中,眼神呆滞地看着面前的肉山。 刚才痛苦喊叫的,是他。 子慕予慢步上前,看着落在肉堆旁的一只蛇头。 是陈大。 子慕予想起幻境中发生的一切,心情并没因为幻境是假的而轻松半分。 她来到湖边,然后蹲下,眉头轩起如峰。 四位胸膛破开大洞的少年,整整齐齐摆放在一起。 苏云泽这样的状态,不可能会拾摆尸体。 见五位白泽少年,唯独少了无决,想起刚才那道似痛哭的笑声,还有整件事,子慕予眸色忽明忽暗。 唉。 子慕予叹息一声。 在梵煌城初见这几人,只觉得他们像野草,长得凌乱,打扮也凌乱,可是目光清澈,神采飞扬,生机勃勃。 再见竟发现他们已经在庄辰殊麾下了,野草变成了屋边苋。 子慕予站起。 她没有去想今日这些少年落得如此下场,与自己当初在七星城的离间之语有无关系。 因为多余。 她望向丰俊朗、王寻、齐浪、徐千策、吴念虹,心里还想着留下罗浮洞的古元卓、杨启吉等人。 如何让自己的身边人周全、莫要落得潦草结局,这才是最要紧的。 有一人踉跄跑来。 是徐管家。 他被如此血腥之状吓得脸色惨白,爬跪在苏云泽身边,哭道:“大公子,你看见了?陈雪瑶一家真是蛇妖!蛇妖!他们迷惑了你,欺骗了你!” 接着,他又看到了躺一地的少年,怕得面如金纸:“怎么回事,他们不是来帮我们杀妖的仙人吗?怎么死了?!” 苏云泽骤然扭头,愤怒的瞳孔突然变成竖瞳,竖瞳里尽是煞意:“是你给我们下了药?你,是内鬼?!” 徐管家张嘴欲辩,可待他看清苏云泽的竖瞳,神色顷刻冰封。 苏云泽很小便丧母,算是他陪伴着长大的。 比起苏府主君,苏云泽对他这位管家的亲近更甚。 最清楚苏云泽对陈雪瑶心意的,就是他。 不知道陈雪瑶身份以前,他觉得大公子能够遇见自己喜欢的女子,是幸事。 苏云泽近月来熬夜做灯笼,也是他一直在陪着帮忙。 直到孙鸿硕派人找上来。 当孙鸿硕表明自己来自仙府,说陈雪瑶一家是蛇妖并欲除之时,他惊骇之下,没怎么犹豫便答应帮忙。 他心中怒极陈雪瑶竟敢如此欺瞒大公子,更怕这些妖孽会伤害大公子。 所以陈雪瑶一家是蛇妖这件事,他只敢自己怀揣着,不敢说与苏云泽知晓。 他也不敢告诉旁人,怕走漏了风声,蛇妖提前跑了。 将子慕予等人安排住在菊香园,在房间书架里放上有关蛇妖的《白鹿郡轶闻》,并建议陈大、吕姨进园伺候,这些不是苏云泽的安排,而是他的安排。 蛇,不喜欢菊。 他是想让更多修仙者怀疑这些蛇妖的身份,确保最终能除妖成功。 孙鸿硕说,给子慕予等人用点药,到时候就算子慕予不想帮忙也得帮忙。 只要除了蛇妖,保全大公子,无论让他做什么都愿意。 所以,他照办了。 虽然他也差点陷在幻境之中。 可是,现在蛇妖到底死透。 但他万没想到,他最疼爱的公子,竟也是蛇妖! 徐管家最先涌上心头的,不是对苏云泽蛇妖身份的恐惧,而是惨淡。 他帮着别人,杀了公子的同族! 看见苏云泽的异样,丰俊朗立即挡在子慕予身前,满脸警惕。 子慕予眯起眼睛。 当初苏云泽带着他们入住菊香院,苏云泽看见一盆万寿菊时,皱眉掩鼻,看来极为不喜。 现在她终于知道其中缘由了。 “兄长!”苏云深突然跑来,面无人色。 他的身后,跟着同样吓白了脸的朱月璃。 因为苏府主母说极其喜欢朱月璃,昨晚朱月璃住在苏府主母的院子。 苏云深看来是早知道苏云泽的身份,对已经变成竖瞳的苏云泽并无畏惧之色,而是一把抱住了他。 “兄长,你是人,不是妖。你是人,不是妖。你不要变成妖!”有的,尽是害怕失去兄长的忐忑。 苏云泽目光呆滞。 在水光中,他的竖瞳,缓缓又变成寻常模样。 “弟弟,我知道。你选择离家修仙,就是想把家人和家业全留给我,借此来挽留我。我全都知道。”苏云泽轻声说着。 苏云深痛哭出声。 原来,苏云泽和苏云深并非同母兄弟。 苏云泽母亲是蛇妖,因为看上了苏府主君,隐藏自己身份入了府,这才有了苏云泽。 可惜生产苏云泽时,蛇妖难产,元气大伤,露了原形,怕被人发现,累及儿子丈夫,离开苏府,被人抓住,最后被活活烧死。 白鹿郡整个城种菊花,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 除了此地确实适合种菊,也有驱蛇之意。 只是像陈大、吕姨、陈雪瑶、苏云泽这种等级的蛇妖,虽不喜菊花,却不甚怕菊花。 “可是,你是怎么知道的呢?”苏云泽问苏云深。 问的自然是如何知道他是半妖的事。 第463章 没死,救赎 苏云深指着湖泊:“我十岁那年在此处钓鱼,被引路鱼扯入深水中,差点淹死。当时,我说没看清是谁救了我,其实我看清了。是兄长。” 八年前。 苏云深十岁。 他那时尤其喜欢钓鱼。 白天钓。 有时候晚上睡不着,谁也不说不带,自己拿了渔具偷偷出来钓。 那日,刚下过雨。 湖边湿滑。 钓了许久一无所获。 忽然有一条半人长的大鱼从湖中跃出,搁浅在湖边上。 大鱼在月光下发出漂亮的银色,还是自己送上门来的,怎能不心动。 苏云深悄悄走过去,伸手勾住鱼头。 谁知本来安静的大鱼开始剧烈挣扎,湖边本来路滑,苏云深一个趔趄,便落入了湖中。 湖边原本是浅滩,只是连月阴雨,湖里最近泄过水,清过淤泥,水深了许多,所以苏云深入水便不见了人影。 那时苏云深觉得自己必死无疑了。 深夜里,有谁会来湖边呢? 没人知道他深夜来钓鱼,也没人见他落水,怎么可能有人来救他! 可是突然,他就见到了一道长长的、蜿蜒黑影。 靠近了才发现,原来竟是一条大黑蛇! 真是要命! 原来自己不是要被淹死,是要被蛇直接吞掉啊! 巨蛇确实张大嘴巴,将苏云深叼进了嘴里,可是并没咬噬、吞咽,而是直接带着苏云深冒出湖面。 那时苏云深已经意识模糊。 隐约中听见的,却是自己的兄长苏云泽的声音。 苏云深回忆着曾经,继续道:“还有我十三岁那年,非要跟着别人出去打猎,结果落入猎户的陷阱深坑里。是一条蛇把尾巴伸下来,将我拉了上去。我知道,那条蛇就是兄长。” 苏云泽喃喃道:“既然知道,为什么一直没说?” 苏云深瘪了嘴:“兄长既是半妖,那就是既可以选择做人,也可以选择做妖的。我不想兄长变成妖。呜呜……”忍不住,眼泪又流了下来。 苏云泽心内本就悲恸,泪珠从眼角滚落,眼内一片死灰,仍伸手揩了揩苏云深脸上的滂沱泪水:“都是快要成家的人了,如此成何体统。” 子慕予耳朵微动。 自从她的听力有部分转移到丰俊朗身上,她听觉敏感度有所下降,但依旧比普通人强不少。 那堆肉里,似乎有什么东西还活着。 她好像听到心脉搏动声,只是很慢,也很弱。 子慕予立即上前,将那些肉块推倒搬离。 丰俊朗见状,没问,立即动手帮忙。 其他罗浮洞的人虽满是疑惑,也过来搭手。 他们都是经历过幻境的。 对好好的人竟成了如此惨烈的肉团,都心有恻隐,所以并未觉得血黏黏的嫌恶。 当肉块都搬得差不多,有东西突然隆起。 众人警惕速避。 见竖起来的竟是一只白色蛇头。 苏云泽「噌」地站起,踉跄上前,被一块肉绊倒又爬起。 “雪……雪瑶?”他嘴唇翕动,满目不可置信。 白蛇头慢慢爬了出来。 她没了尾巴。 腹部伤口很大,还在不住地渗着血。 她看了看散布周围的肉块,低头蹭了蹭陈大和吕姨的头颅。 陈大和吕姨为何保护她,以身躯为她筑起了肉墙,直拖到那两个阴兵转移目标离开。 陈雪瑶爬至湖边那几位少年的尸体旁,一一确认过去,然后抬起脖子,赤红的双目失了焦距。 “柯兰……” “啊!”这一声哽咽短促而沙哑。 “啊!”这一声,痛苦而悲愤。 “啊……!”这一声,似要撕裂天地,充满怨恨。 陈雪瑶庞大的身躯摇摇欲坠,最终轰然倒地。 苏云泽惊呼一声,跑过去查看。 子慕予也走过去。 她蹲在地上,看着陈雪瑶眼角挂着的血泪,一股悲怆油然而生。 苏云泽抱着陈雪瑶的头颅悲痛大哭。 “她还没死。”子慕予道。 苏云泽一把抓住子慕予,眼神犹如看着唯一的救命稻草:“你能救她吗?” “我只能试试。”子慕予道,她抬头望了望天色,“天快亮了。” 天快亮了,那些凡人就要醒来。 这么大的一条蛇,能藏哪? “先去菊香园。”苏云泽当机立断。 “我去收拾。”失魂落魄的徐管家终于回魂,从地上爬起,没等苏云泽开口便已经跑开。 收拾当然不仅是布置那么简单,还需要将人远远遣开。 另外,湖边这些尸体和肉块,也需要处理。 最简单的办法,是就地掩埋。 罗浮洞等人先帮忙将陈雪瑶转移进菊香园,然后再挖坑将尸体和蛇块分别埋了。 分秒必争,才在彻底天亮前将湖边的血腥情状收拾干净。 子慕予只管救人。 至于怎么瞒住苏府众人,这是苏云泽和苏云深兄弟的事。 清理伤口,对接缝合,然后用药。 人和妖,都是一般骨肉一般皮,没什么区别。 就是蛇皮太硬,换了好几枚针,才能穿得过去。 如此重伤,想活下去,除了伤口要及时处理,还需要强烈的求生之念。 子慕予见缝合得差不多,血也止住了,于是对着陈雪瑶念叨:“你难道不想报仇吗?你难道不想知道这件事与柯兰到底有没有关系?” “如果我是你,一定要活着,然后有朝一日站到他面前,亲自问他,手刃仇人。” 她见过陈雪瑶望向柯兰的目光。 刚才陈雪瑶嘴里念着的也是柯兰。 其实只消想想,陈雪瑶心中所惑所痛,并不是很难猜测。 苏云泽一直守在一旁。 他静静地盯着陈雪瑶,下巴紧绷,像一尊雕塑。 如今,他不敢贪心。 只希望陈雪瑶能好好活着。 陈雪瑶于他,是救赎。 如果她死了,他活着也没什么意思了。 一年余前,并不是他与陈雪瑶的第一次见。 而是更早。 他们认识其实有十几年了。 当时他刚刚知道自己竟有一半蛇妖之血,心中又惊又惧。 当他第一次于半夜化成黑蛇,很害怕,怕自己会兽性大发,伤了至亲之人,半夜爬至高高的石山上,试图摔死自己。 “你不会是想自|杀吧?”陈雪瑶当初就坐在一棵松树枝上,“你很讨厌自己吗?你明明血脉那么好,既可以选择做人,也可以选择做妖。你明明,长得那么好看。” 他狠狠一愣。 这个鬼样子,好看吗? 然后陈雪瑶在他面前,变成一条白蛇,悬蜷树上。 白蛇在夜色中泛着淡淡的光晕,恍若倒落的星河,两颗如红玉一般温和的眼睛里,有他的影子。 第464章 第三条路,有人帮她! 因为陈雪瑶,苏云泽接受了自己。 陈雪瑶一家住进苏府这段日子,是苏云泽最快乐的日子。 他觉得在这个世界,只有陈雪瑶知他,懂他。 因为这份特殊关系而生出的特殊感情,比很多感情都澄澈、牢固。 “人,为什么那么厌恶妖?”苏云泽守在陈雪瑶身边,问正在洗手的子慕予。 子慕予洗手的动作顿了顿,思考了一下才道:“可能是因为害怕吧。” “害怕?”苏云泽不解。 “妖害人太容易,人自然会害怕妖。但是害怕这种感情又生不出力量,由怕生恶,很正常。” “为什么有些妖明明不作恶、不害人,你们修仙者却要赶尽杀绝?”苏云泽又问。 这样的问题,讨论起来其实并没有太多意义。 大多数的妖都有作恶、害人的能力,却缺乏强有力的规则约束。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当人类安全感不足,没有能力和精力去甄别好妖坏妖,或者觉得这样做风险太大,采取行动以绝后患是最省事的解决办法。 看苏云泽神色很认真,子慕予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妖能力偏强,不遵守人类秩序,引起了忌惮,却没有能力自保。” 苏云泽陷入沉思。 “你的意思是说,妖族若想没事,要么放弃修行,成为不受人族忌惮弱者;要么变得更强,与人族分庭抗礼?”他道。 “还有第三条路,就是设定新秩序,人和妖必须共同遵守的秩序。当然,其上,必须要有一个强有力的存在,保证秩序的运行。”子慕予道。 现在先神洲那么乱,是因为权力分散。 人族虽有人王,却受三百六十仙府影响。 三百六十仙府,又笼罩在万神台威势之下。 而万神台众神,又受传说中的天道辖制。 除了天道,都是人,怎么可能做得到层层势力同心。 既不同心,新秩序的产生就是天方夜谭。 “谈何容易。”苏云泽叹了一声。 “是不太可能。”子慕予说道。 她其实想这个问题很久了。 随着走过的地方越来越多,她心内某个想法越来越清晰。 先神洲权力分散,本质是因为太多仙神的存在。 若这世间若只有一个神,所有生灵都不得不遵守同一个规则,就乱不到哪去。 可是现在这种局面,应该是所谓「天道」的选择。 子慕予不知道「天道」为什么要这么干,但是她知道一个事实:只要所谓的「天道」还在,新秩序就无法诞生。 她曾经问过子明,连他都说不清「天道」到底是什么东西。 一个不知是什么东西的东西,如何去除,如何消灭? 子慕予突然就想到云熠。 云熠,算得上是鸿蒙渊第一人了,那他知不知道「天道」是什么东西呢? …… …… 东皇墟。 瑶云殿传出一串清亮无比畅快无尽的笑声。 “杀了那些歪瓜裂枣的真是庄琬瑢派来的人?”庄辰殊眉头舒展,脸上尽是得意之色。 孙鸿硕点了点头,满脸惭愧:“对不起,殿下,我没能成功将杀妖夺丹的事栽赃给子慕予,也没能带回君阳。” 庄辰殊笑容渐敛,摆摆手:“栽赃不了子慕予,算在庄琬瑢头上也是一样的。” “可是庄琬瑢还有子慕予,都看到了我。”孙鸿硕的头快要低到胸口去了。 庄辰殊神色阴沉地想了想:“这些妖丹,先尽快想办法让柯兰吃下去。等一切尘埃落定,他难道会相信旁人而不信本帝姬?” “是。”孙鸿硕应道,“还有一件事需要禀告殿下。” “说!” “庄琬瑢派来的那两人,看起来很诡异,身法奇特,我觉着像……死人。”孙鸿硕谨慎斟酌着词句道。 “死人?”庄辰殊秀眉皱起,“公孙老贼会御灵,会不会是他教了她什么手段?” “我离开前,听到了子慕予和庄琬瑢的对话,子慕予好像叫那俩东西——阴兵。”孙鸿硕道。 “阴兵?!”庄辰殊猛然从高座站起。 她从小生活在万神台。 除了散经库上的书她可以随便看,她还有一些专属书札。 这些书札都是她的父神、母神留下来的。 其他人没资格动。 她曾经无意翻到父神庄穹的手札,里头记载了一件事。 说他化用了云熠诛识砂,曾用死人研制出了武力极强的东西,这个东西就叫阴兵。 只是母神林予安觉得此事有伤人和,出手强烈阻止,此事便不了了之。 “庄琬瑢怎么可能会炼阴兵?!”庄辰殊心内生出极大的不安来。 这种不安,比她知道「君阳」认子慕予为主时更甚。 她第一次见到庄琬瑢,是在梵煌城夺宝时。 无功而返后,立即派人调查了此人。 谁知查不出多少有用信息,只知道庄琬瑢从白泽而来。 先神洲姓庄的人,她原以为除了自己已经死绝了。 可突然出现了一个庄琬瑢。 还与她年纪相仿。 当时便留了心。 自孙鸿硕从七星城回来,转述了子慕予的话,兼之她想起先前公孙日月无缘无故突然现身要求合作,还有最近万神台传出奇怪的流言,说她不是神皇帝姬,真正的神皇帝姬在十五年前万神台大乱时被公孙日月带走了,才不由得警铃大作。 她嗅到了一股阴谋的味道。 可她不会怀疑自己的身份。 因为她能修炼「道德踪」。 她猜测,或许是公孙日月老贼想故意挟假帝姬之名,谋些什么事。 比如,杀回万神台,对付云熠。 因为逼公孙日月逃离万神台、还被扣上逆贼之名的,就是云熠。 而且,公孙日月和林予安之间的事,她也是听过一点的。 情敌之恨,是大恨。 先前同意与公孙日月合作,用璇玑鉴对付子慕予,就是想到敌人的敌人,可以暂时做朋友,何况,她是真的想要君阳,所以当时并没有多想许多。 可是现在,想到庄琬瑢竟能炼出并使唤阴兵,庄辰殊惊出一身冷汗。 “万神台有人在帮她!”她满脸阴寒。 …… …… 陈雪瑶终究活了下来。 但是她丢失的内丹和尾巴,却找不回来了。 没了内丹,陈雪瑶无法隐藏妖体。 很快许多修仙者就要闻味而来。 马上带陈雪瑶离开白鹿郡,这件事迫在眉睫。 第465章 对戒,青岚山,尾巴 苏云泽要带陈雪瑶离开。 离开苏府,离开白鹿郡,到适合他们妖生存的地方养伤。 这代表着,他要与亲人分离,或许这辈子再无重逢日。 不知苏云泽如何跟家人说的,整个苏府都笼罩着一股离别的哀愁。 苏云泽要离开,撑起苏府门庭的重任自然落到了苏云深身上。 苏府已经派人去栖霞县朱月璃家里求亲。 苏云深和朱月璃经过深思熟虑,修书罗浮洞,解除罗浮洞弟子身份,从此不再继续修炼,只愿做普通人,侍奉长者双亲在侧。 他们两人跪在子慕予和丰俊朗跟前。 “子师姐、封师兄,对不住。”苏云深眼中含泪。 他心中不舍,可是很多事无法两全。 如果他不留下,兄长就无法放心去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 “这是你们自己的路,想好就行,无需说对不起。”子慕予将两人拉起,“你们的婚期定了吗?什么时候?” “来年春天。”苏云深跟朱月璃目光一触即分,脸颊飞红。 子慕予从芥囊里取出两个红色小袋,分别递给两人。 “这是……”苏云深和朱月璃双双接过。 “礼物,打开看看。”子慕予笑道。 两人打开小袋,发现里头有个小锦盒。 打开盒盖,里头各放着一枚金造圆环,环上刻着一些精美的龙凤纹,还镶嵌着星形玉髓。 前阵子,苏云深与朱月璃两人的事情过了明路,子慕予状似无意问过俩人的手指尺寸,然后走进了一家玉器店,选了一块璞玉,留下了两块金子和一张图纸。 东西今天刚拿回来。 没等他们问,子慕予便解释:“这叫对戒,云深戴在左手无名指上,月璃戴在右手无名指上,祝福你们天长地久,相依白首。” 两人又一阵脸红,却很欢喜,齐声道:“谢谢子师姐。” “这看着跟指环很像,对戒,这是哪里的说法?”苏云深好奇地问。 子慕予神色一滞。 那种自己明显忘记了什么事情的感觉又出现了。 对啊,这是哪里的说法呢? “有本书写过,是异大陆的一些风俗。”丰俊朗突然站出来为她解释。 子慕予茫然地望向他。 是吗? 是书上写的吗? 她约莫知道这可能是续红尘留下的后遗症。 想到自己既能留下丰俊朗,丰俊朗还恢复了听力,失去一点记忆又算什么呢? 所以子慕予并未纠结。 苏云泽雇了一辆很大的马车,在一天清晨离开了苏府。 子慕予等人在同一天,继续走向前路。 当初从罗浮洞出来时有七人,自从大家混熟后,就苏云深和朱月璃有许多话说,吱吱喳喳,打打闹闹。 现在队伍中多了王寻,没了苏云深和朱月璃,人数上虽只是少一人,依旧显得冷清。 特别是徐千策,越发沉默寡言了。 前面,便是青岚山。 青岚山跟括苍山一样,既是山名,也是仙府之名。 但青岚山与其他仙府不一样,它有人族王室背景。 往好里说,它是沟通人与仙的一座桥梁。 往坏里讲,是人王伸向仙界的一只手。 神明太遥远,单论对人间的影响,仙府比万神台更甚。 既然这仙人人修得,为何人族王室修不得? 青岚山的掌门就是人王,底下弟子都是宗室里有修行天赋者还有各处选纳愿意为王族效力的天才。 虽没有像东皇墟那样的灵眼条件,却有整个先神洲的资源托举,实力一直不详。 青岚山毕竟是王室一部分,别人惹不得,打不得,只能选择忽视。 仙门排名从来不排青岚山。 在进入青岚山势力范围之前,子慕予等人在路边的茶摊稍歇。 刚落座,子慕予便感受到几道偷偷打量的目光。 是隔壁座位上那几位喝茶者发出的。 他们其中一个人往嘴里扔了几粒花生米,灌了杯热茶,就此跑离。 不仅是子慕予,王寻、丰俊朗,所有人,先后发现自己被人盯了梢。 徐千策当作什么都没发生,没回头,只沉默喝茶嚼花生米。 “咱们真要去青岚山吗?”他问。 “有什么去不得的理由?”子慕予握起一盏茶,吹了吹。 “我就是不喜欢这里。”徐千策道。 想起徐千策一路来逐渐变得沉默的样子,子慕予暗暗叹息一声:“现在绕路,还来得及吗?” 在庆云县徐千策被刺杀的晚上,子慕予通过超强的听觉,听到了许多事,再加上当初在渔阳郡朱银凤看见徐千策时的反应和说漏的嘴,她对徐千策身份的猜测已经八九不离十。 逃避,从来不是解决问题最好的办法。 徐千策的修为久久未有长进,子慕予猜测,心结是其中一个阻碍。 心结不解,如何能轻松踏上修行之路? 王都,确实是历练不可错过之地。 但子慕予选择王都为必经之路,是为了徐千策。 可若是徐千策坚决不愿面对这个问题,子慕予没想过要逼迫他。 被人盯上而已,甩掉便是了。 现在绕路,还来得及吗? 这个问题,只不过是想让徐千策做最后的选择。 徐千策紧紧捏住茶盏,指节微微发白。 忽然,手一松。 “算了,青岚山有很多好风景,你们应该看看。”徐千策道。 子慕予笑得眯起眼睛:“那你一定要给我们好好介绍介绍。” 其他人这才听出些味来。 “不是,徐千策,你家在青岚山?”齐浪意外地道。 “怎么从没听你说过?”吴念虹满脸好奇。 “你们从没问过啊。”徐千策苦笑道。 家在青岚山,非富即贵。 可他没有半点欢喜。 “可是慕予,我也从没有跟你说过,你是怎么知道的?”徐千策奇怪地望向子慕予。 “猜的。”子慕予端起茶盏,将凉温的茶一饮而尽。 歇毕,几人动身前往青岚山。 身后的尾巴一直在。 “要除掉他们吗?”齐浪神情温温和和,说的话却极有煞气。 子慕予看了眼徐千策。 这个眼神的意思不难猜:这个问题是你的。 徐千策眉梢半挑:“正主还没来,再等等。” 第466章 道不同,不值得 白泽。 这里的天,越来越暗了。 时常风沙肆虐,遮天蔽日。 一黑衣青年从子明所住的草庐处走出,五官棱角愈发尖利,眼底隐有疲色,正是无忧。 子明自从外界回来,重病至今,一句话都未曾与他说。 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可是子明不开口,他也没什么办法。 最近时常心悸,夜不能寐,无忧撩起沉重的眼皮,抬头望了望晦暗的天穹。 不知自己那五个傻徒弟,过的如何了? 在庄辰殊身边,有没有好好吃饭,好好睡觉? 他一边想着,一边往自己所住的土堡走去。 他的堡屋周围,还有五间小屋。 以前,无言他们就与他住在这里,彼此陪伴了许多年岁。 无忧从小屋一间间看过去,确认小屋里的铺盖都没生尘,才回了自己的住处。 门一推,浓烈的血腥味扑鼻而来,然后,他看见了一个人,背对着他站着。 无忧全身一绷,侧退半步,手指捏了个剑诀:“谁?!” 那人转身。 无忧眯起眼先是茫然,随后一愣,接着是大惊:“无决?!” 无决的眼睛还是从前那般细小。 头虽束髻,发丝凌乱。 身上的衣服看着材质确实比以前所穿讲究了很多,可是全是血渍。 无忧收起剑诀,几步上前,双手握住无决的肩,上下打量检查,急切地问:“你受伤了么?怎么身上全是血?” 无决听见无忧声音的那刻就已经泪意汹涌,听无忧相问的那刻,再也忍不住,抱住无忧嚎啕大哭。 无忧心神大乱。 脑中闪过无数猜测。 是被庄辰殊发现了? 还是执行任务遇见难关了? 可是无决哭得如此凶,他不好立即问,只是轻轻拍了拍无决的脊背。 “师父……”无决哽咽语难成句。 “嗯,别急,你慢慢说。”无忧轻声道。 哭泣声一阵接一阵。 无决的泪,晕湿了无忧整个肩膀。 “无言他们……他们……全都死了。”无决号啕大哭。 无忧身体一僵:“什……么?”他将无决缓缓推离,盯着无决的眼睛,“你说什么?” 无决一味地哭。 无忧脑袋「轰」一声,身体摇摇欲坠:“怎么死的?” 无决抹了一把泪,眼神微冷:“是庄琬瑢杀的。” 他以前,从没直呼过庄琬瑢的名字。 “你胡言乱语什么?!”无忧怒斥。 “我没乱说。庄琬瑢炼了阴兵,是她让阴兵杀了无言他们!我看得很清楚!”无决满脸惨绝之色。 “阴兵?!”无忧脸色凝重如墨,“发生了什么,你细细说来!” 一炷香后。 无忧瘫坐在椅子上,汗出如浆,双目红赤。 “为什么会这样?”无忧强撑着站起,脚步虚浮地往子明的草庐走去,“我要去问问他!” 正在草庐前收衣物的苏柔见他去而复返,刚想相询,可见无忧神色有异,远不似寻常,便闭了嘴,只在后头跟着。 无忧来到子明床前。 子明原本在闭目养神,听见脚步声,微睁双眼,见是无忧,面露疑惑。 无忧瞪着子明,神容破碎:“庄琬瑢炼了阴兵,在外面胡乱杀人,这事,你知道吗?” 子明的眼睛缓缓扩大。 许是因为太久没说话。 许是因为太过惊愕骇然。 他苍白的嘴唇张了张,却口不能言。 无忧满腔悲声:“她用阴兵,想杀了子慕予及她身边的人,结果因为璇玑鉴幻境,杀了无言、无声、无梦和无情!” 子明双眼圆瞪,挣扎坐起,急火攻心,突然「噗」一声,被褥上绣出朵朵血花,然后倒卧回床上,身体僵直。 苏柔惊叫一声上前,忙不迭用掌心给子明推胸口。 无忧也被吓到了,赶紧输送灵力,给子明顺气。 子明的脸色由白转红,气息渐渐转圜,双目微阖,哑着声音道:“是我做错了。我当初不该只想着培养替身,而该一直守在她的身边,好好教她,这样,她不至于如此行差踏错。” 无忧收手,灵力输送断了。 他的脸上,尽是怒容:“你怪我?” 庄琬瑢小的时候,是他在教。 他教得用心,问心无愧。 子明紧闭双眼,尽是痛苦之色。 “我从前就说过,庄琬瑢一点也不像神后,她像庄穹。不,她与庄穹,简直就是一个模子出来的。这样的人,天性凉薄,傲世轻物,眼中无民……” “住口!”子明打断无忧。 无忧脸色冷凛:“神后以前无数次跟我们说过,世间万物,人命最重。我会去调查的。若是庄琬瑢真的敢炼阴兵,对不起,道不同不相为谋。就算她是神后唯一的血脉。因为背弃神后的,不是我,而是她!” 无忧说完,挥袖而去。 走到门口,因为脚步虚浮踉跄,差点撞在门板上。 幸有一手相扶。 柳寻双。 她身后,如寻常一样,是她的丈夫高峥。 高峥拎着药箱子。 他们是来给子明复诊的,没想到遇上这么一场争吵。 许久没听见子慕予的消息了。 走近草庐的夫妻俩突然听见无忧提及子慕予,向来行事磊落的他们竟蹑手蹑脚藏在窗户后,就算知道子明血不归经喷了血,也没有站出来。 无忧差点摔倒,本能相扶,却暴露了两人偷听的事。 可柳寻双面不改色。 高峥向来是以妻子马首是瞻。 夫妻俩昂首挺胸走进草庐。 柳寻双只是看了子明一眼,连脉都不诊:“还死不了。”然后扭头便走。 高峥刚想把药箱放下,见妻子走了,立即提起药箱,跟着离开。 草庐里,只剩下苏柔陪着子明。 苏柔还是像往常一样,不说话,只是绞了帕子给子明擦脸,收拾被血弄脏的被褥。 “你们为什么都喜欢慕予?”子明突然问。 苏柔手上收拾的动作不停:“人心都是肉长的,以心换心罢了。” “人心肉长……以心换心……那我为什么换不来殿下的真心?”子明低喃。 “那就是她,不值得。”苏柔低着头道。 子明的目光如剑射来,盯得苏柔脖子发寒。 良久,子明叹了一声:“你做了那么多,也换不来我的真心的。所以,我也不值得。你若是想离开,就离开吧。” 他们所做的一切,都没瞒得过云熠。 那强留他们在白泽,除了当人质,又有什么意义呢? 人质多一个少一个,并无不同。 苏柔突然垂泪。 第467章 无趣,好东西,冲我们来的 青岚山有五峰。 像极了一只翻侧的手掌。 中间那座峰拔地而起,直插云霄,山势奇绝,四面悬崖峭壁如刀削斧劈。 此山山体呈乌金色,日出日落光线斜照时,此间山晶灵石熠熠生辉。 许是因为这些晶石的影响,其余四峰水软山温,常年如春,奇花异草遍布山间,珍禽灵兽徜徉此番天地应十分快活,不时发出悦耳的啼鸣。 万道清泉先是汇流成涧,最后集聚为河。 河水清澈见底,恍如玉璧。 一方轻舟飘于其上,如入画间。 徐千策没有妄言。 此处风景极好,如果错过,实为大憾。 “此河名洗尘,”徐千策站在船头,向其他人介绍道,“所有入青岚山的弟子都要在此河涤尽尘埃,方可入山。” “好山好景啊,千策,你为何不入青岚山,反而要舍近求远,进了罗浮洞?”齐浪不解地问。 徐千策嘴角勉强上扬,睫毛却低垂:“因为青岚山很无趣。” 这样的解释过于笼统,可是齐浪并没有追问。 因为他也觉得,罗浮洞是有趣的。 不是那个地方有趣。 而是有不少有趣的人。 前方河面,停着一艘空船,船的边上浮着几团云。 云落得这么低,透着些古怪。 云中还传出一些笑闹和水声。 众人正好奇着望去,一个少年湿漉漉从云中走出,跃上空船,露出大片洁白的肌肤。 原是有人在这里洗澡。 子慕予冲坐在船舱里的吴念虹招手:“念虹念虹,快来,有好东西看!” 吴念虹闻言走来,看所谓的「好东西」竟是那湿身的男儿郎,羞得立即转身,钻进船舱里不再出来。 子慕予暗叹可惜,如此美景竟没有人一同欣赏,踮起脚想看得更真切。 忽然眼前一暗。 有人用手遮上了她的眼。 耳畔传来丰俊朗的浅语:“脏东西,别看。” 子慕予扒下丰俊朗的手:“免费的,不看白不看啊。”还顺道仰头调侃了一句,“你又不让看。” 一句话,让丰俊朗的脸烧成晚霞染红的薄云。 可是他没有像以前一般躲避。 没有将目光挪向他处,而是落在子慕予脸上,如阳光浅抚花瓣,寸寸描摹着她的眉眼、鼻翼、樱唇,眼中藏着深海。 在前世,他也曾这么近看过她。 仅有一次。 趁她睡着的时候。 她若醒着,他不敢的,会死。 “师父想看美男子洗澡,容易得很呐,我带你去看啊!”旁侧忽然有熟悉的声音传来。 众人扭头一看,见一清丽女子站在快舟上,迅速追了上来。 她没带面纱,没有繁复的打扮,垂落的青丝如未束的云缕,眼波竟是比面前烟水更秀美几分。 面容是陌生的,可是子慕予凭声音认出了她。 与苏云泽退亲的谢婉如。 在谢府门前拉住子慕予要做见证的谢婉如。 那个要子慕予收她为徒的谢婉如。 当日气晕苏府老太太的谢婉如。 那日之后,子慕予没有见过她,也未曾向苏云深兄弟问起。 人生的过客那么多,若是将人人都留在心里,怎么放得下? 齐浪冷哼一声:“你不要乱喊啊,子师姐可没答应收你。” “美男子?有多美啊?”丰俊朗微微昂起头,睨着谢婉如。 那日苏府门前人太多,而且丰俊朗一直站在子慕予身后,谢婉如并没看见丰俊朗。 看清丰俊朗的长相,谢婉如发出一阵惊叹。 “自……自然没有你美的。”她道。 “既然不美,就不要拿出来丢人现眼。”丰俊朗沉声道。 子慕予一直没说话,笑眯眯地看着丰俊朗。 他们的船上,有个人一直坐在船尾。 王寻。 他的目光焦点总是不由自主地锁在子慕予和丰俊朗身上。 男俊女俏。 确实是一对璧人。 这样的人,就算彼此倾慕也是自然中事,为何需要师父的续红尘? 想到续红尘,王寻心里一阵发苦。 苦于师父的离逝。 苦于,这本来也可以是他的缘。 想起璇玑鉴的幻境中所见所感。 他摸了摸胸口。 好像真被子慕予砸痛了一样。 然后他又摸了摸自己的唇。 惊觉心神微乱,王寻闭起双目,默念清心经文。 经文刚念半截,王寻忽然精神一凛,霍然睁眼,看向半空。 子慕予和丰俊朗的反应是所有人中最快的。 “离船!” 子慕予率先抄起吴念虹,推着她的背往岸上一拍。 丰俊朗推开距离最近的齐浪。 然后两人架着徐千策,与王寻几乎同时离船。 下一瞬,一道森然剑意从天斩落,直接将船劈成两截。 分成两截的船承受不住罡气的震荡,碎成无数木片,飘荡在晃动的水纹里。 河上云雾飘散,水中洗尘的少年们尽数爬进空船里。 而谢婉如所在的船只直接倾覆。 这一次,她没带丫鬟。 船上只有她和一个船夫。 船夫会凫水,却不管谢婉如,直接往岸上游。 谢婉如在河中沉浮,发丝糊住脸,连「救命」都喊不出。 子慕予踏水而去,拎住谢婉如衣领将人提了起来。 幸好谢婉如不过是呛了几口水,并无大碍。 只是吓到了,眼睛睁得大大的,似丢了魂一般。 “跟着我们容易死,所以,赶紧离开吧。离我们远远的。”子慕予对谢婉如沉声说了一句,抬头望向天空。 剑气已经落下很久,但是看不到剑,也看不到人。 徐千策的脸淬了冰,眉弓下阴影成铅:“应是我那好王兄的手段。” 除了子慕予,其他人听见徐千策说「王兄」两字俱是一愣。 “王兄?你竟是王族中人?”丰俊朗讶然。 徐千策点点头:“并非我故意瞒着大家,实在是这样的身份不足与外人道。” 他看向子慕予,发现子慕予神色再平静不过:“你又猜出来了?” “这事不重要。”子慕予重新望向空中,望向青岚山,下颌如将要出鞘的刀,满脸警惕。 “是冲我来的,我会处理。”徐千策眸里浮霜。 “是冲我们来的。”子慕予眸潭似井。 “就是!我们是一个整体。冲着你来的,便是冲着我们来的。”齐浪上前一步。 徐千策回望众人,星眸的薄冰化开,碎成薄雾浮于眼角,将整个黄昏都映得柔软了。 第468章 入城,礼王,圣上 “他走了。”王寻将目光从天空收回。 确实,那道迫人的气势不见了。 河面涟漪未静,漂浮的船屑彼此轻撞,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 “偷袭完便走,什么人啊!”齐浪骂了一声。 子慕予看向徐千策:“你打算怎么办?” 徐千策薄唇浅抿:“我等他自己来找我。” 子慕予点点头。 在这件事里,他们只是后盾。 真正要站在前面的,还得是徐千策。 “你们是什么人?这是青岚山地界,等闲人不能进此,速速离去!”爬上船的少年冲岸上的人喝道。 徐千策朝他们乜了一眼,并不理会。 “先入城,我带你们去吃好吃的。”徐千策笑着对众人道。 六人离开河边,往王都走去。 谢婉如想追上去,却被船夫一把拉住。 “我的船毁了,你要赔我钱!” 谢婉如好生抱歉,将带在身上的整个钱袋都递给了船夫:“我只有这么多了。” 船夫无奈接过,转身入河,抢救船板物什。 随着离青岚山越来越远,气温越来越低。 洗尘河里的水是温的,谢婉如刚才落进湖里时不觉得冷,现在离开了水,离开了青岚山,湿粘的衣服像层冰一样贴在身上,唇和眼眶冻得发青,牙关「哐哐」切磨着。 王都,其实就是一座城。 红墙如血。 这堵墙从青岚门起,往东西各延五十里,然后往北。 若从高空俯瞰,王都就是一个掀了盖子的方盒子,城道要么东西走向,要么南北走向,纵横交错,将整座城分成无数小方块,刻板而整齐。 青岚门是王都最大的城门。 此刻将近日暮,门快要关了,门洞正吞吐着无数人和物。 那些挑担的货郎准备归家,他们辛苦一天,纵然是冷天,青布包头依旧被油汗浸湿。 骑着马在城门前来回巡视的官差戴着红缨帽,他们腰间牙牌配剑与盔甲摩擦,叮当作响。 红墙下,蹲着一个画师,正往绢布上涂抹烟墨,不知准备将何景何人描于布上。 还有许多来往商人,赶着堆满货物的马车进出。 仙门人在人间行走,无需路引,畅通无阻。 可是王城例外。 想在王城进出,必须登记造册,得到允许,拿到城门官颁发文书才行。 这个过程,需要几天时间。 所以,一行人刚到门前便被拦住。 徐千策什么话都没说,递上一枚玉佩。 玉佩掌心可握,在最后那抹霞光照射下散发出金黄光泽。 城门守官站着却像要睡着一般,往玉佩上瞥了一眼,“要路引!你递个玉佩上来做什么?难不成想当众贿赂本官?” “看仔细点!”徐千策冷声道。 他稍往前一站,遮住身后的夕阳。 掌心中的玉佩,似一捧新雪。 原来,它是白色的。 城门守官懒懒一看,虎躯一震,脖子变成微躬,伸手小心翼翼捧起那枚玉佩。 玉佩雕得巧夺天工。 正面云龙盘踞,五爪虬张,鳞甲莹润细腻,眼睛点着两粒墨翠,气势非凡。 翻看背面。 城门守官一哆嗦。 只见背面刻着篆文:受命于天。 这几个字包围着另外一个稍大的字。 礼。 城门守官上举玉佩慌慌下跪:“不知是礼王归。下官叩见礼王殿下。” 此举一出,城门前的人黑压压跪了一地。 “恭迎礼王归都!”声若洪钟。 子慕予精神为之一震,齐浪和吴念虹差点跟着下跪。 众人不由自主望向徐千策。 这个平日里喜欢和姑娘嬉皮笑脸的少年像变了一个人,下颌微抬,目光如刀锋缓缓刮过下跪的众人。 “起吧。”徐千策道。 声音不高,却落地成钉。 他回身面向子慕予,做出「请」势。 子慕予点点头,带着王寻及罗浮洞众人入城。 谢婉如快步走来,却被官差拦住。 “我与他们是一起的!”谢婉如伸手冲子慕予喊,“师父,师父,带着我啊!” 子慕予顿足。 所有人都停步,往谢婉如看去。 “回去,做你的千金小姐。”子慕予道。 苏云深曾跟她说过,谢婉如家族富贵,父兄疼爱,是名副其实的千金小姐。 既是有福之人,何必吃修行之苦呢? 他们这次出行,路才走一半,不知还会遇见什么事。 何况眼前,徐千策王兄来者不善。 谢婉如闻言神色一滞:“我不回去。” “那就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子慕予说完扭头,继续与徐千策向前走去。 谢婉如见众人渐行渐远,眼眶刹地红了。 …… …… 最后一抹日光已被青岚山吞尽。 王都北面,是巍峨王宫。 靛青色夜霭渐渐笼罩整片宫殿,宫墙的红色显得沉郁厚重,像凝固变黑的血。 青铜獬豸安静地蹲在御道两侧,每日有宫女洒扫擦抹,兽瞳被磨得光亮如镜。 此刻,一个光点正在兽瞳里浮动。 光点越来越大,越来越亮。 逐渐映出了一个人影。 原来是一个上了年纪的太监提着绢灯从这里走过,脚步无声。 夜风吹起太监的袍角擦过獬豸,将这道无声的人影一路送至御书房。 御书房内沉香木穹顶高不可攀,龙井中央悬着一枚径尺大的东珠,珠光如银河泻地,与鎏金蟠枝灯的烛光一起照亮整张御案。 御案后坐着一个垂暮老人,灰发微挽,披着件厚氅,手中拿着竹卷,时不时掩嘴轻咳两声。 重新放在御案上的手枯瘦无比,手背上青色的血管在薄如蝉翼的肌肤里蜿蜒,像是即将衰败的河流。 老太监脱了鞋履放在门侧,低着头躬着身子踩着轻而碎的脚步快速走至垂暮老人前。 老人抬眸的瞬间,目光像柄年代已然久远却依然锋利无比的古剑。 “酉初入的城,现正在阙天楼用饭。身边带着五个人,都很年轻。看起来与礼王殿下关系不错。”老太监气息微敛着道。 “是真不错,还是知道策儿的身份故意亲近的攀附之徒?”老人说话很慢,字字铿锵。 “今日他们在洗尘河遇见了偷袭,其中两人甚护着殿下。可是这里头到底有没有私心,还得再看。”老太监一直低着头。 老人目色一厉:“太子干的?” 老太监把头垂得更低了。 “想来策儿是回来陪我过八十大寿的。盯着太子,不要让他闹得太过分。”老人道。 “是,圣上。” 第469章 阙天楼,内官,东宫 低档次的酒楼是相似的,顶尖酒楼各有各的不同。 阙天楼不高,仅有五层。 主楼拔地而起,正门悬着的乌木鎏金匾仅得两字:阙天。 旁侧还建了两栋副楼,一式朱漆廊柱,鹏翼檐角。 一见夜色,十八条锁链从屋顶串联垂下的一百多盏红纸灯便会被点亮,如同火龙。 灯链周围,有十余小童侍立在侧,专门剪灯花。 主堂屋梁上也挂了上百盏高低错落的羊角灯,正中央是一轮巨大的圆月灯,它们固定在红线金钩织造的锥形网架上,人在堂底仰望,就像看见了满堂星宿。 堂里还砌了十来座莲花缸,缸里荷花与叶相得益彰,缸里水中放上铜镜,光影对照满堂流彩,不少人半酣,在缸边举杯对酌。 二楼回廊每隔五六步便有小童手执一盏六角竹丝灯,灯面糊着蝉翼纱,不知装了什么机关灯会自动旋转,纱上绘着仙神飞天剪影似真的会飞。 徐千策带着子慕予等人,此刻就坐在二楼最大的雅间。 雅间内四角也有灯,它们从湘妃竹制成的曲形灯杆探出,经灯纱过滤,散出微白的光,像朵玉兰花。 “屋里燃着那么多灯,火油的气味却不重,这是为何?”齐浪大叹之后不解地问。 “若是不下雨,阙天楼会每隔半个时辰拉开一次屋顶透气。”徐千策解释道。 子慕予上下左右看了看。 整座楼都是木头。 “要是失火,不得了啊。”她道。 “放心,每盏灯都有人盯着。阙天楼建立至今有十余年,这样的事从没发生过。”徐千策道。 “我看这楼里得有两三百人吧,一切运行得井然有序。这楼才建立十余年,就有这种底蕴,很难得。”王寻道。 吴念虹从窗外看去:“我看还有不少人涌进来。” “这里的菜做得确实不错,大家等会好好尝尝。”徐千策道。 这时,雅间的门轻轻打开了。 走进一个五十来岁的汉子。 这个汉子在子慕予等人刚到阙天楼时带人匆匆赶到,徐千策说他是礼王府内官,姓周。 就是这位周内官,安排了这个雅间内的一切。 一应水饮饭菜,尽数要经过他验过。 饭菜也是他带来的人盯着厨娘制作,不容半点差池。 “今晚阙天楼要举行天香宴,十五家青楼花魁要在此地比拼才艺,决出「国色天香」娘子。所以人比较多。”周内官说道。 “难怪楼下建了那么大个台子,上面还挂了许多女子的画像。”吴念虹道。 周内官微笑着点点头,冲身后拍了拍手。 一行人鱼贯而入。 都是周内官带来的那些人。 每个人手里都捧着菜肴果酒,菜盘子都是白瓷,精绘着四季景,很快便将众人面前的桌子摆满。 “请。”徐千策对子慕予道。 子慕予没有客气。 周内官站在一旁,打算要唱菜名,被子慕予阻止了。 “不好意思,我实在是饿了。”她道。 阙天楼风景甚美,布局也大气华贵,但她不知为何就是不太喜欢这里。 可既然是徐千策特意用心安排请的客,不好推辞。 尽快吃完离开了事。 徐千策冲周内官挥挥手。 周内官微笑退后,安静地站在一侧。 一声罄响。 楼下骤然响起喝彩声。 应是花魁们的才艺比拼快要开始了。 人声熙攘,快要鼎沸。 …… …… 四时东为春,万物生长;西为秋,万物成就,故君在西宫,太子在东宫。(注:引用东汉经学家孔颖达注疏) 东宫。 偏远的西殿。 轻纱如云。 灯光如昼。 书案上鎏金狻猊兽炉里焚着香。 烟霭温温柔柔地在一年轻女子身边盘绕。 女子云鬓已松,浓妆卸去,只余峨眉淡扫,薄唇留樱。 她的背脊挺直如竹,却不显僵硬,如雪的肩颈线条柔和流畅地没入素色中衣,青丝如瀑垂落于不堪一握的细腰,发尾散落在跪坐的蒲团上。 案边一青稚宫女,小心地捏住松烟墨在砚上徐徐研磨,墨锭与砚面相触发出沙沙细响,显得殿内愈加冷清。 女子伸出皓腕,摊开《大方广佛华严经》,从笔山上挑选了一支羊毫笔,蘸饱墨汁,在散发着柔光的宣纸上落字。 一笔一画,皆有其法。 横折处藏锋芒,竖钩时蓄力道,蚕头燕尾,气韵天成。 青白玉镯虚虚悬在腕上,随着女子运笔微微晃动,烛光下,雪色肌肤在泛着碧波。 「以智慧策心」。 待抄到「策」字时,女子凝腕悬笔。 一滴墨从笔尖落下,摔在宣纸上,化开了一团浓浓的墨花。 可惜。 毁掉了整张文字。 女子轻轻蹙眉,抬起素手将染污的纸页揭在一旁。 宫女正要收拾,谁知一阵巧风吹来,将这张纸吹落在地。 一只乌皮六合靴踱来,恰好踩了上去。 来人后退半步,弯腰将纸张拾起。 捏着纸张的手白皙光滑,透着主人的养尊处优。 顺着散发着冷白色的指尖往上看。 是个面色阴沉的青年。 他的脸像被利器削过,眉骨低垂,压着一双深陷的眼睛,眼珠黑得发沉,眉间一道竖纹深如刀刻,面无表情中透着阴鸷,似在酝酿着一场风暴。 宫女看见他时神色十分惶恐,跪扑在地:“太子殿下。” 青年扬扬眉。 宫女慌慌张张地往案后女子看一眼,然后战战兢兢退了出去。 青年来到女子身前。 灯光照出他青白的肤色。 这种肤色,像是常年不见天日,又像是被某种郁结情绪长久浸染所致。 女子见到男子,先是微愣,随后镇定站起,盈盈一福。 “太子。”声音清冷空灵,缺了烟火气。 “他回来了,你知道吧?”青年脸上露出一抹奇怪的笑意,“他现在在阙天楼,你想去见他吗?” 女子神色平静冷淡:“臣妾不知太子说的是谁。” 青年脸色一寒,捏着纸张的手直接钳住女子的下巴:“你连他的名字都写不了,装什么蒜?” 未干的墨汁让女子如玉的下巴染上瑕疵。 女子眼中并无惧色,反露了一丝怜悯,静静地看着面前的男人。 青年瞳孔骤然收缩,眼白血色充斥,像火油在眼底沸腾,他的手往女子身后一滑,将人打横抱起。 女子此时才倏然色变,奋力挣扎。 整座西殿,充斥着布帛的撕裂声,玉镯的碎裂声,还有女子压抑的呜咽声…… 第470章 着火,九幽镇宅符,太阳 当情|欲染上情绪,便显粗暴。 如瓷肌肤浮上血色,推拒的皓腕突然失了力气,指尖只能蜷曲着死死抓住被褥,颤颤巍巍像只濒死的蝴蝶。 一场欢|好,一个只想着报复,一个只能被动承受,谁都没有得到快乐,仅剩满心疮痍。 热度未退,太子已经穿戴完毕,坐在床旁,修长的指轻轻刮了刮女子眼角的泪珠,温情款款地道:“云染,以后别想着他了。今晚过后,再无徐千策。” 侧身向里、表情麻木的女子脸色微变,拥被坐起:“徐千旭,你什么意思?” 太子没有被女子的惊急惹怒。 相反,他脸上长年积雪终于融化,眉头舒展,是前所未有的轻松和快意。 好像终于解决了一件麻烦的事,摆脱了一个麻烦的人,扔下了背负多年的大石头。 他上身靠近女子,想亲一下她。 可女子扭开了脸。 这个吻,便落在了女子发丝上。 他依旧没有生气,笑容灿烂地道:“我会让他连根骨头都留不下。” 说完,挥袖而去。 彷佛有霜花在肌肤凝结,谢云染脸上血色尽褪。 她裹着身子仓促落地,不知所措,随便拿了衣服往身上穿:“来人。”声音陡然拔高破音,“来人!” …… …… 阙天楼的菜确实不错。 咸淡适宜,清蒸者鲜,爆炒者香,锅气十足。 不仅如此,他们的米饭也是一绝,黏糯绵软,米香和淀粉的甜味搭配恰到好处。 子慕予刚添了第三碗,也给丰俊朗添了半碗。 徐千策微笑着朝周内官看了一眼,周内官立即会意,跟身边人交代一声,没多久又端上一盘小山般的米饭。 雅间门开合的瞬间,外面的喧嚷灌入。 丝竹声,喝彩声,还有怒骂声,不绝于耳。 “听说礼王回来了?能否通禀一下,让小女子上前见礼?”一道声音娇柔入骨。 “退后!”守在门外的人声如寒铁。 “凶什么啊,吓死人了。”娇嗔声响起,“礼王可是曾带我赏过花骑过马的!” 罗浮洞众人含笑带谑地看着徐千策。 徐千策想起少时的荒唐,神色有些尴尬。 子慕予只顾着扒饭,忽然抬头。 她听见了些轮轴响动的声音。 “是阙天楼在打开屋顶透气。”徐千策解释道。 子慕予继续扒饭。 不一会儿,她的动作又停住,扭头望向门外。 “怎么了?”王寻问。 “我好像听见有人说着火了。”子慕予道。 不知是外面丝竹声停了,还是人声太杂,嗡嗡嘈杂不已。 周内官正要出去看看,雅间的门突然开了。 是周内官带来的人。 “阙天楼着火了,得赶紧走!” 这是二楼。 就算楼里着火了,也能从窗户跳出去。 何况大家都有些功夫在身,所以并不很当一回事。 放下碗筷,一同走出了雅间。 然后大家都觉得有些不对劲了。 屋梁上的羊角灯熊熊燃烧,不断发出爆裂声,火点不停往下掉。 堂里的人密密麻麻,尖叫着都往大门推挤。 可是大门明明是打开的,却无一人跑得出去。 那里似乎有一堵透明的墙挡着,最前面的人被后面的人挤压得不能动弹,痛苦嚎叫。 堂里的人还在不停增多,因为楼上的人也在往下跑。 子慕予当即返回雅间。 因为天气寒冷,雅间的窗只开一条细缝。 子慕予伸手推窗,却发现窗户像是被什么凝住了一般,根本推不动。 “我来。”丰俊朗上前,一脚踹出。 「咔嚓」。 窗户的木质结构倒是碎了,可丰俊朗却像踹到了铁墙上,力量反弹,人差点撞在饭桌上,幸好子慕予伸手捞得快。 子慕予神色微凛,伸手在已经失去窗框的地方摸了摸。 果然摸到了一层阻隔。 这是很没道理的事。 子慕予后退一步:“君阳!” 君阳幻化成戟,朝窗户戳去。 「哐」的一声,火花四溅,君阳不得寸进。 不用摸子慕予也知道那层阻隔却丝毫无损。 因为一点气体流动也无。 王寻现出法杖,也尝试了几次,皆是无功。 齐浪、徐千策、吴念虹还有周内官等人也亲自动过手,结果都一样。 子慕予迅速走出雅间。 大堂里已经成为人间地狱。 更多的灯被点燃,屋梁已经着火。 有人衣服、发丝被点着,瞬间便被火焰吞没。 子慕予飞落,拎着一个被烧着的人压进莲花缸里灭了火。 被聪明的人看见了,他们立即占坐进另外莲花缸里,有更多的人抢着要挤进去,或者用碗、酒壶抢水,由此大打出手。 他们撞倒角落的灯,起火点在不断增加。 “先救人!”徐千策对周内官道。 “殿下,你的安危要紧!”周内官急声道。 “救人!”徐千策说完,脱下衣袍给那些几乎被烧成火球的人灭火。 丰俊朗、王寻、齐浪、吴念虹也忙着救助身边的人。 子慕予眉头深锁。 没用的。 要是不尽快找到出路,所有人都得死,时间早晚而已。 丰俊朗挤到子慕予身边。 “你知道一个可困屋为炉的符篆吗?”王寻挤到了另一边。 子慕予霍然看去。 “九幽镇宅符。以人皮为纸,以头七日尸血做符绘制大阵。随着死的人越来越多,符的威力会越来越厉害,破阵也就越来越困难。” “怎么破?”子慕予急问。 “需午时阳光直射符阵一刻。”王寻道。 子慕予心内一沉。 烧到明日午时,哪还有活路? 要是什么地方都封住了,就算没被烧死也会因为缺氧憋死。 她抬头望向屋顶。 阙天楼的屋顶已经打开,可以看见天空。 子慕予摇手一指。 君阳受召,化成一道白光冲屋顶飞去。 「叮叮哐哐」。 半空有火花漫开,遍布整个屋顶。 可依旧无法寻到一线生机。 君阳落地,现出如雪的男孩模样。 到处都是火焰,焰风撩起君阳白色头发,像无数金丝。 “慕予,还记得你给我赐福时留下的无畏印吗?我告诉过你,当时我看见了一轮太阳。”君阳点了点自己眉心,“我这里,有一轮太阳。” 第471章 求生,极限,天意 君阳嘴里默念着什么,整个人缓缓亮了起来。 像只深海发光的水母,轻轻飘起。 他的手一划,手指头流出的竟不是血,而是光。 刺目的光。 君阳的手指头似正在被岩浆埋没。 子慕予一把拉住将要将指尖点向自己眉心的君阳。 眯眼细看,发现自己猜测果然没有错。 君阳的手指头在燃烧。 不知是什么火,但确实在燃烧。 才一会儿功夫,小半截手指头已经烧没了。 “你要将自己烧了当太阳吗!”子慕予沉痛问。 “除了试试这个,别无他法了。”君阳道。 子慕予用力吹君阳的手指头,就像吹一根难以熄灭的蜡烛。 但是根本吹不熄。 子慕予直接用手按住,要掐熄火星。 君阳或是怕伤了她,或是无法违逆子慕予的意志,手指头上的光亮果然没了,留下烧得焦黑的指尖。 子慕予心疼地摸了摸君阳的头:“天塌了由个高的顶着,你这小孩捣什么乱?” 她抬头,看向已经烧起来的楼顶。 “大一,你说璃火被神明沾到,神明都要哎呦几年,能不能烧了这个阵?”她以神识与附身于自己的灵魂对话。 “不算太笨。璃火本就是源于太阳之火。可是距离你上次使用释火诀时间不长,众生之力肯定聚集不多,就算你点了火,也烧不长。”大一道。 “既然是阵,应该有阵眼的吧。要是直接烧阵眼呢?”子慕予道。 “可以一试。可是,你怎么找呢?”大一道。 子慕予冲众人喊:“我需要尽快找到这个阵的阵眼,把这栋楼拆了。” 拆楼? 五层高楼。 正在着火的高楼。 就算能拆,楼里被阵法困住,人跑不出,楼里那么多人,拆下来的木条放哪? 楼拆了,会不会烧得更快,更危险? 可是,罗浮洞众人没人质疑子慕予的决定。 因为事实确实如君阳刚才所言,真没有别的办法可想了。 与其什么都不做等死,不如跟着子慕予拼上一拼。 “我是礼王,所有人给我安静!不想死那么快的,听我的!我们需要拆楼,大家先聚集到左边,不要挤压,一楼站不下站二楼。”徐千策道。 生死关头,理智是样稀罕物。 这种听起来如此奇怪的要求,开始没人愿意听。 人们还是嚷嚷着挤压。 徐千策抽出长刀,一把抓来一闹乱之人,横刀朝头剃去。 那人头皮被切的鲜血淋漓,很是吓人。 “不听令者,斩立决!”徐千策道。 人们这才依言慢慢往左边挪。 “阵眼就是一张人皮纸,上头有黑血画的符!”王寻道。 「君阳」飞出。 「长风」游移。 两柄飞剑在半空抵挡落下来着火木块,时不时觑机刺向木墙,砸出几个窟窿。 王寻与罗浮洞众人全力拆楼。 法杖从楼底激射而起,将整栋阙天楼破开一臂宽的豁口。 “这里再来一次!”子慕予指着距离豁口三米的地方道。 王寻依言催动法杖。 很快,便出现了孤立的三米板面。 子慕予和丰俊朗对视一眼,一人沿着豁缘一边飞身而上,君阳和长风相辅,然后发力。 「咔嚓」「隆隆」! 整片木墙轰然倒塌。 有人躲避不及,有所损伤。 可是无人顾及得上了。 齐浪凝神,第一次御剑而起。 接着是吴念虹。 一时刀剑纷飞。 徐千策看着很是羡慕。 也凝神召手中刀。 刀像只落地缺了翅的大水蚁,动弹几下,未能成功起飞。 九幽镇宅符下,声音无法相传。 可是里外彼此能看得清清楚楚。 阙天楼外,站了很多人。 有些是来寻楼里亲人的,对着阙天楼大哭。 “我是青岚山弟子,我来助你们!”人群中有人站出,催剑来援。 接着有更多人站出。 有帮忙拆楼的。 有帮忙救人的。 周内官带着一众人搬来大块的木板,让楼下的人顶着,暂且抵挡头顶落下的火柴,等到差不多要烧着了,才搬离。 楼里的温度在急速增高。 人们开始粗喘大气。 陆续有人在死去。 绝望的气息越来越浓。 运气不算太差。 刚拆到第五块三米墙板,子慕予便看到了那张皮。 就在第四层楼的位置。 皮并不显眼。 显眼的是那些乌黑的字和符。 子慕予御「君阳」之盾而上。 双手捏印,足向东南探出。 “智灵通明,神指开睛。乾坤洞开,神火化形。精血为引,焚天地不仁!” 十指绽莲花。 一股温热之气从脚底涌泉逆流。 指尖冲出的火却不似先前焚阴兵的时候。 “这种火候不够。”脑中的大一道。 子慕予盯着眼前没发生任何改变的皮和符:“解决办法?” “众生之力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得来,此地无人可借势,无解。”大一道。 “所以呢?等死?”子慕予道。 “我或许有办法让你不死。但其他人我无能无力。”大一道。 子慕予回头,看向底下。 数不清的人眼含希望期待地望着她。 她的目光很快便找到丰俊朗。 王寻。 齐浪。 徐千策。 吴念虹。 他们都仰着头,似乎一时忘记了自己身在火海。 这么多鲜活的生命,如何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死? 子慕予放弃释火诀,拳头冲那张人皮符如霹雳击出,一时血花迸溅,筋骨鸣声如雷。 管你什么符什么阵。 既是物理阻隔,肯定有局限。 石隔除石,山隔除山! 透明的阵膜被击打得发出阵阵涟漪。 不! 这不是我的极限! 拳风如影。 掌指间的骨塌了,鲜血如同被压榨的果汁,在阵膜上留下朵朵血花。 阵膜的涟漪渐渐变成细纹,接着,成浪。 王寻、齐浪、吴念虹、徐千策见状,也开始不停抡锤狂打。 更多人扑向阵膜前,死命挥击。 丰俊朗想御「长风」而上,帮助子慕予。 突然浑身一软。 一道光丝在他的心口现出,像输血的导管,不断向子慕予的方向蔓延。 子慕予所有精神都在那张皮符上,没有发现心口那根光丝先丰俊朗生出。它像只手,摇摇招着等待丰俊朗心口光丝接近。 最终汇成一体。 原本有些血色的丝线刹那间像白炽灯的灯丝。 一阵柔光由子慕予的心脏开始,漫向周身,包括不停挥出的拳头。 最后一拳出去,如触一层极其柔软坚韧的细膜。 子慕予就这样趁势带着君阳冲了出去。 她愣住了。 阙天楼里的人也愣住了。 子慕予于空中回头,拍向那道符,还有阵膜。 那里,看不见任何破漏的迹象。 外面的人依旧进不去。 里头的人依然出不来。 齐浪和吴念虹御剑飞到刚才子慕予出来的地方,像子慕予一样挥击,阵膜连涟漪都不起。 “怎么回事!”子慕予沉喝。 “或许这就是天意。你想要变强,而丰俊朗想帮你,续红尘感应到了。刚才,丰俊朗的功力通过续红尘输送给了你。刚才我说,我或许有办法让你不死,就是这个。”大一道。 子慕予如遭雷轰电掣,瞪大眼睛。 阙天楼里,丰俊朗正捂着胸口,缓缓站起。 他擦了擦嘴角,看着子慕予的方向,松了一口气,然后,咧嘴轻笑。 第472章 神魂未归 子慕予木然地看着那些满脸凶相的人。 他们有些是帮忙拆楼的,有些是只顾着保全自己缩在人堆里的。 照他们的嘴形来推测,应该是在骂她。 那么多人的努力,竟只跑了一个她。 该愤怒的。 “什么天意?你这个说法逻辑根本不通。若是因为续红尘将丰俊朗的功力输给了我,让我功法大增出得来,那我一定也能进得去。可我进不去。刚才我能出来,是不是你做了什么?”子慕予冷声道。 “……”脑中的大一再也无话。 “看来我是又一次不能依仗你了。”子慕予没有因为愤怒而颤抖,嘴角没有上扬或者刻意的紧绷,显得没有情绪,平静到极致。 她没有再看阙天楼里哭天抢地满脸绝望的人,也没看丰俊朗、王寻等人。 昂着头,看向悬在高空的人皮。 炽烈的火光照耀着子慕予下颌及脖子处的毫毛,人似被镀了一层熔金的边。 既然这万恶的九幽镇宅符是由人皮和尸血所制,必是有灵之物。 子慕予从怀中拿出一根七寸法止香,竖夹指间,置于眉前,盘腿坐下。 “天圆地方,律令九章,以我神魂,引焚法止,拘彼合身。” 法止香倏然亮起火星,子慕予头部微垂,像睡着了一般。 眉前的七寸香悬浮抖动片刻,接着盘旋一圈,越来越稳,朝上空的人皮符篆冲去! 阙天楼里的丰俊朗看见子慕予拿出法止香时就已经色变。 他似乎猜到子慕予想做什么,瞳孔微缩如针,紧紧追随着那道烟影。 王寻挤到阵膜前,眼睑绷得极紧,盯着突然耷着头的子慕予,脸上尽是忧色。 从没亲眼见过子慕予用法止香施行傀附术的齐浪、吴念虹和徐千策,半惊慌、半疑惑地看向子慕予。 那些骂的人还在骂。 哭的人还在哭。 有些人为了自身安全,抢占尚未起火的位置,将弱小者喂进火舌里。 更多的性命葬身火海。 法止香突然从高空坠落,火星湮灭。 丰俊朗双手痉挛般掐住自己大腿,牙关死咬住下唇,嘴角漫出血色,盯向人皮的眼睛一眨也不敢眨。 人皮终于动了。 它飞了起来。 人皮是整块剥下来的,飞起来时,像一件蝉衣。 挤在阵膜前的王寻突然发现,那道阻隔不见了,惯性使然,他踉跄冲了出去。 很多被推至外围的人摔倒。 “能出去了!”不知是谁喊了一句,声音尖利得像锥子,直窜耳膜。 人如水流般往外狂涌。 摔倒的人被压在最底下。 后面的人像爬山峰一样,争先恐后踩着下面的人滚了出去。 子慕予遭受波及,瞬间便在丰俊朗的视野里消失。 他一声怒吼,掠了出去,来至子慕予盘坐的地前,拎起人山中的人一个个扔了出去。 齐浪、吴念虹、徐千策先后赶至。 所有人像疯了似的一边骂一边扒人。 周内官带着人护在徐千策身侧,叫喊声喧天。 罗浮洞众人最先看到的是王寻。 王寻身子撑在子慕予上方,衣服上尽是脚印血渍,光秃的头颅不知被什么撞击到,裂了一道口子,血糊了一脸。 外围筑起人墙,预防再次冲撞。 齐浪将王寻拉起。 丰俊朗将子慕予抱在怀里,检查一番,发现子慕予的脸擦破了,举目匆然去寻找那块人皮。 人皮呢?! 没有拆除的那部分阙天楼被巨兽獠牙般的烈焰燎燃,粗壮的梁木在高温中扭曲变形,噼啪爆响此起彼伏。 火焰裹着风,打着旋,似在为已经被吞噬掉的生命跳着葬礼之舞。 突然,整栋楼轰然倒塌,砸向地面,漫天火星冲向天穹,掀起的火浪又激起一阵巨大的骚乱和哭喊。 丰俊朗背起子慕予,在王寻和罗浮洞众人开路下,迅速转移到安全之地。 一处三面临水的湖亭处。 他们不敢离开太远,因为子慕予的神魂还没回来。 丰俊朗将子慕予放下,吴念虹将子慕予的头枕在自己怀里。 “子师姐不对劲啊!”吴念虹惊声道。 子慕予身体一震,口鼻鲜血齐涌。 她的眉、睫毛,在凝着霜晶,身体散发着刺骨的寒意,衣服渐渐变得板结。 “王寻,你们守着她。我去找找!”丰俊朗白着脸道。 丰俊朗想御剑,结果发现自己飞不起来。 他只好逆行进奔逃的人群中,跌跌撞撞。 附近的空中没有。 丰俊朗开始往地上看。 寻找了许久,一无所获。 丰俊朗见过子慕予施行傀附术,不止一次。 子慕予向来行事稳妥。 像今天这种情况,九幽镇宅符既然解了,神魂应尽快回归身体才对。 可是那张人皮不见了。 子慕予的神魂不见了。 天大地大,如何不叫人心急如焚! …… …… 高空之中,那块如蝉衣般的人皮像被什么牵引着,快速往青岚山飞去。 青岚山有座白塔,穹盖远看如坟墓。 待靠近才发现,塔顶上错落有致插着许多黑色旗帜,每张旗帜边上坐着一个小道士。 有一白须白衣老人跏坐其中,手握拂尘,嘴里念念有词,额鬓俱是薄汗。 正北方向,端坐着一人,身穿如血红毛氅,手中捧着暖炉。 正是人族太子,徐千旭。 人皮飘落。 老人眼睛半睁,看见人皮时满是困惑之色。 “阵法未解,你怎么回来了?”他兀自低语一声,伸手将人皮接住,上下检阅其上的符文,未见有误,脸上疑惑之色更甚。 “结束了?”徐千旭从座上站起,“比想象中快。接下来就是炼丹了吧,麻利点。”说完,便要转身下塔。 “太子殿下!”白须老人面有难色,“死的人,不够。” 徐千旭霍然回头:“你说要九十九人,阙天楼里今晚至少有三百人,怎会不够?!” “皮里的魂已经够了,刚好九十九人。”白须老人道。 “够就行了,有什么问题……”徐千旭的声音戛然而止。 什么问题? 问题大了。 阙天楼三百多人被困阵里,结果才死九十九人。 剩下的人呢? 逃了?! 徐千旭目光凌厉得近乎灼人:“徐千策呢?死了没有?” 白须老人头颅微低:“魂里无他。” 徐千旭手中暖炉径直往白须老人身上摔射出去! 第473章 再杀,回身 白须老人并没有定定承受徐千旭的怒火。 他脖子一歪,暖炉从他鬓间擦了过去,砸到后面一个好奇张望的小道士鼻子,瞬时血流如注。 “你不是说万无一失吗!”徐千旭气得脸色煞白。 白须老人自己也想不明白这个事,神色有些难看:“应是遇见了变数。” 徐千旭睚眦欲裂:“我不管什么变数,我就是要徐千策死!” “太子殿下莫急。杀阵能启动第一次,便能启动第二次。”白须老人道。 “要是还有变数呢!”徐千旭目光如刀。 阴影里,突然走出一个身穿藏青衣的老人。 脊背略略佝偻,脸微垂,双手交合于身前,气息收敛,正是御前老太监郭安。 郭安嗓音轻低却尖利:“既然魂数够了,就先炼丹。否则,今晚阙天楼的事,无论是太子殿下、天师还是杂家,谁都无法向圣上交代。” “是。”白须老人颔首。 郭安向徐千旭行了一礼:“本来这人杀便杀了。杀了礼王,圣上便只剩殿下一子,圣上若自己吃了礼王神魂炼制的通天丹,就算痛心,也不会拿殿下怎么样。可惜啊……” 郭安语气拉长:“人算不如天算。圣上有令,让杂家看着太子殿下,莫要让您闹得太过分。”他瞥了徐千旭一眼,“现在阙天楼前那么乱,太子若没有必杀把握,望殿下能体恤体恤杂家。” 郭安说的话,每个字都很恭敬。 可是神态,却有些不屑。 这不屑,代表着他认为对方无能。 徐千旭被切切实实刺痛了。 郭安是太监之首,把掌着半个朝堂。 他若想顺利从圣上那里接过权柄,还得仰仗这份势力。 何况,郭安说的那句「现在阙天楼前那么乱」似意有所指。 “郭公公,您看好了,我绝对不会让他见到明天的太阳!”徐千旭寒着脸扭头,“来人!” 有两位青年御剑飞来。 他们身穿一色深红交领金丝滚边长袍,墨玉为冠,紫晶为扣,腰间玉带流彩婉转,气派非常。 两人落地便拜。 “青岚山弟子丁玉,” “青岚山弟子秋华,” “见过太子殿下!” 徐千旭甩袖负于身后:“带上你们在青岚山所有信得过的人,必定要在今晚杀了礼王!” “领命!” 两位青年的身影如夜枭从白塔上掠下。 白塔边一根枯枝突然颤动,一只小小麻雀扑翅腾空而起,撕开浓稠的夜雾,朝阙天楼俯冲而去,如一支灰色的箭。 白须老人忽然看向手中人皮,闭眼感受着什么,霍然睁眼,朝麻雀离去的方向看去,夜里的双眸,似燃着磷光。 “又怎么了?”徐千旭皱眉。 白须老人脸上怔怔,又惊又疑:“刚才好像有一道魂魄,逃跑了。” 徐千旭面色一凛:“你开什么玩笑!” 郭安的脸色彻底黑了下来。 白须老人梗着脖子,舔了舔干涩的唇,头垂得更低:“人皮里,原本明明有九十九魂。现在,却只有九十八魂。” 郭安冷声道:“天师,这不好笑!你是不是没把握把通天丹炼出来,才找借口推脱呢!” 白须老人的腰也弯了下来:“绝无此事。可能是我刚才看错算错了。”他擦了擦额头上的薄汗,“只缺一魂而已,我找个人补上就好了,绝对不会耽误炼丹。” “如此最好!否则,杂家得不着好,你这道门,也别想万世。”郭安挥袖而去。 徐千旭乜了白须老人一眼,拉了拉毛氅领子,也下了塔。 等脚步声远了,白须老人才缓缓站起身,再次朝麻雀刚才的方向望去,本就皱纹深刻的眉间堆叠起来。 “变数?” 老人低喃声,夹在寒风呜咽里。 夜里的群峰化作匍匐的巨兽,咻咻咻几十道黑影裹着细细的寒光,朝山底掠去。 …… …… 丰俊朗还在人潮涌动中寻找。 他看见地上有一张什么东西,挤了过去,胸膛被过往的人撞得砰砰作响。 待得走近,捡起。 原来只是一幅残破的字画,上面可见半个窈窕女子和半阙诗词,应是参加「天香宴」的花魁娘子的画像。 不是那张人皮。 丰俊朗心头先是涌上失望,后又觉得落在地上的这块不是人皮或许是好事。 要是慕予的神魂在人皮里,人皮落在地上,那才是出大事了。 就是在这种复杂情绪下,丰俊朗扔掉手中残画,继续艰难前行。 忽然有一团物什撞入怀中,然后落在地上。 丰俊朗低头看去。 是一只麻雀。 麻雀左翅不自然地反折,像把难以收拢的破伞,双脚微蹬,眼皮耷拉,似快要死了。 不知是谁抬起的脚,眼看着就要踩下。 丰俊朗惊呼一声,扑在地上,拱护住那只麻雀,抬脚的人被撞倒在地上。 又是一阵纷乱。 惊呼声,叫骂声不绝。 等倒地的人爬起,被阻挡的人们绕路散去,丰俊朗将麻雀小心捧在手里,声音发颤地问一句:“慕予?” 麻雀眨了眨眼。 丰俊朗神色遽变,将麻雀护在心口处,朝放置子慕予身体的湖亭奔去。 很多人被挤得趔趄。 明明不长的距离,却走得艰辛无比。 “王寻!”丰俊朗大喊。 王寻正在湖亭里慌慌张张给子慕予擦着口鼻涌出的鲜血,突然听见丰俊朗的呼叫,立即站起,朝人群纷乱中看去,很快便锁住了丰俊朗的身影。 “王寻,接我!”丰俊朗又喊一声。 法杖飞出,王寻踏杖而去,拉着丰俊朗的衣领,转瞬飞回。 丰俊朗落在湖亭里,冲着蔫蔫的麻雀低呼:“慕予,快,快回到你的身体里。” 靠在吴念虹身上的子慕予忽然咳嗽,喷出阵阵血雾。 她在众人关切的目光中缓缓睁眼。 蔫蔫的麻雀突然恢复精神,因为翅膀受伤嘎嘎乱叫。 子慕予擦了擦嘴角。 她附身于人皮,人皮内困着九十八个冤魂,「道德踪」竟因此反噬到她身上,无论身体还是灵魂皆遭重创。 神魂刚才差点无法从人皮上脱离。 子慕予捏了一个止水诀,暂时将体内汹涌的血气止住,喘着粗气:“千策,太子要杀你,青岚山的人马上就要来了!” 第474章 你死,还是他死? 子慕予话音刚落,「噗」地又喷出一口鲜血。 看来这次反噬来势汹汹,这血连止水诀都止不住。 丰俊朗翻找芥囊,拿到止血药,让子慕予吃了下去。 可子慕予的面色没有丝毫好转,恍白如纸,血还是时不时从嘴角涌出,眉头轻蹙,似在遭受极大的痛苦。 丰俊朗的面色没有比子慕予好多少,他双腿软跪在地,不住地用袖口给子慕予擦血,崩溃欲哭:“慕予,我现在该怎么办?” 她神色恍惚,似就要晕厥过去,张张嘴,竟是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忽然她的眼睛一翻,瞳孔变成了琥珀色,子慕予说话的声音变粗:“想救她,需要将她身上的伤转移到你身上,你可愿?” 除了丰俊朗满脸震惊,其余人面露惶恐之色。 “这……这,子师姐是被什么人夺舍了吗?”齐浪眼中满是骇然。 王寻上前一步,半蹲于子慕予身前,竖起一指,闭上双目,嘴里嗡嗡念起了经文,随后猛然睁眼。 子慕予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冷冷地朝他望去。 罡气平地起,将王寻冲飞出去。 齐浪和徐千策惊叫一声跑去,将人搀起。 王寻的双目竟流出两道血线,两颗眼球也蒙上了红翳。 吴念虹「呀」地惨叫,面色发青,本能地将子慕予一把推了开去。 丰俊朗呼吸一滞,忙伸手接进怀里。 刚才他根本不知道王寻想做什么,虽然现在也不知道,但至少想到王寻是冲着子慕予体内的魂灵去的。 这是丰俊朗第一次感受到这个魂灵的强大,心中震撼不小。 “我愿意。”他的每个字都带着斩钉截铁的力度。 “我去……”子慕予闷哼一声,琥珀色的瞳孔翻转,重新变成了黑曜石般的墨色,“我去你的。” 丰俊朗脸色数变。 他知道这是真正的子慕予,心中惊喜。 但又以为子慕予在骂他,有些惭愧。 子慕予呸了一口血:“大一,我……还没死,轮不到……你来主宰我的身体!” 这伤她都差点受不住,若转移到丰俊朗身上,不知会发生什么事。 子慕予强撑起精神,看向众人,目光落在王寻双眼时,眸底闪过一阵沉痛。 她收回目光,虚弱地道:“对方实力……不详,先……避……” 当初子明在丰府留下一道镇府门符。 那门符沈清进不去,丰俊朗和元征进不去,偏她能进去。 今日这道九幽镇宅符,她却闯不过。 大一的无回应,让子慕予默认就是因为大一,她才能从这道符阵里出来。 这道符威力之巨,她绝对承受不了第二次。 “我无碍的。”丰俊朗坚持。 “先避!”短短两个字,犹如磐石。 丰俊朗立即将子慕予背于身上。 所有人刚做好退离的准备。 这时,咻一声破空声起。 “小心!”子慕予趴在丰俊朗肩头示警。 徐千策一个后空翻。 一支劲箭擦过徐千策胳膊,钉入石板,尾羽震颤发出细鸣。 这支箭拉开了第二场刺杀的帷幕。 弩箭如雨射来,目标对着被围在湖亭中的所有人,开始了无差别击杀。 君阳成盾,抵挡在丰俊朗和子慕予面前。 其余人迅速靠近子慕予,围成一圈,以刀剑挥劈近身的箭羽。 金属接触处,火星飞溅。 箭势持续了差不多三十息才止。 亭柱上扎满了箭杆。 木屑乱飞,整座亭台被射成了刺猬。 许多黑影掠过湖面,一道道如钉子般落在了他们面前,还有远近亭子、房舍的屋顶。 子慕予平了一下自己体内的气息:“千策,看来这次,你与你的兄长要死一个。你决定好了吗,你死,还是他死?” 当初在梵煌城,徐千策遭遇刺杀,子慕予听了不少信息。 刚才附身在人皮上,听到太子的话,对于这出伦理剧情,她大概能猜得七七八八。 弟弟为了避免与哥哥争锋,远离王都。 可是哥哥不死心,一直派人追杀。 她将王都纳入历练之路,除了想增长见识,想给徐千策提供解除心结的契机,还想亲自看看徐千策这所谓的兄长到底是怎样一个人。 没料到此人这么该死。 不,该死的不仅仅是这位太子殿下。 今晚既然避不开,便只能死战,不死不休了。 徐千策眉头凝成死结,眼底暗潮汹涌,呼吸沉滞如负千钧。 阙天楼几乎成烬。 灰烬中犹冒着火星。 乱众已经跑离,只剩下满地狼藉。 空气里飘散着无辜的人被烧焦的气味。 徐千策眉峰陡立,雷霆落定:“徐千旭,死!” 他上前一步,盯着面前的人,目光如刃:“别以为穿着夜行衣,蒙着黑面巾,我就不知道你们是青岚山的人!今晚徐千旭为一己之私,戕害了那么多人的性命,他如此丧伦败行如何值得你们卖命?!” 周内官牙齿死死咬着下唇,铁锈味在口腔蔓延,可是依旧无法压制住心底的恐惧。 他是王府老人,如何猜测不到是太子的手段呢? 王子之间,兄弟阋墙。 这种肮脏事,哪一代没有? 他揣着胸腔内狂跳的心脏,带着王府里的几位随从,环列在徐千策身边。 他们是礼王府的人,若是礼王今晚注定活不成,那他们也绝对活不了。 可是对方听见徐千策上来就揭穿自己的身份,却没有任何反应。 最前头的两位黑衣人「嗖」地斜剑于侧,一声令下:“杀!” 徐千策反挽手中刀,齐浪和吴念虹催剑,冲入黑衣人群中。 「长风」飞出,有残肢飞起。 视力受碍的王寻凭感觉退在子慕予身侧。 一个黑衣人从亭顶落在丰俊朗面前,举剑欲刺。 王寻以耳倾听。 丰俊朗和王寻几乎同时抬足一脚踹出,各中黑衣人一侧胸膛。 黑衣人闷哼飞出,砸在湖亭横栏,落于湖中。 “俊朗,将我放下,王寻背我。”子慕予声线细微,颤颤巍巍悬着,如间断的琴弦。 两人立即蹲下,换人。 一缕红丝从子慕予心口钻出,迅速蔓延,直冲丰俊朗的心脏。 丰俊朗的目光如玻璃般炸裂,眼球轻微震颤。 子慕予挨在王寻脊背,眼睛疲惫地看着丰俊朗,气若游丝:“今晚我打不了了,你去,灭了他们。” 第475章 从没见过的丰俊朗 丰俊朗郑重地点了点头。 身后有黑衣人催剑刺来。 丰俊朗将呼吸放得极轻,一步侧踏,肌肉紧绷如弦,手执「长天」,身影朝着黑衣人攻来的轨迹激射而出。 黑衣人的剑与「长天」相击,瞬间断裂溅出。 「长天」去势更劲,从那位因剑毁而受伤脊背微微弓起哆嗦的黑衣人穿心而过,一举将他斜斜插在石板上。 丰俊朗与「长天」错身而离,急速从另外一个黑衣人旁侧擦过。 一阵血雾飘起。 黑衣人瞪圆眼睛,低头看向自己少了半边的肚腹。 躯体半折,黑衣人才来得及目露惶恐。 丰俊朗的身影在黑衣人之间不断游移,黑衣人的闷哼声此起彼伏,血雨飞溅,将湖侧的水都染红了。 徐千策手臂破了个大口,血肉翻卷,鲜血浸透半个身子。 此刻,正被一个黑衣人以剑架住脖子,他以刀死死抵挡,指节因用力而发白,眼球暴瞪。 他的脖子现出一道血痕,黑衣人的剑只要再进一分,便会割断他的血管! 周内官惊叫着拖起捡来的一把剑来援,却被其中一个黑衣人一剑在腿上戳了个窟窿。 凄惨的嚎叫声骤起。 几个礼王府的随从,也先后倒在血泊中。 “绝不能让徐千旭如意!”徐千策心里想着,怒喝一声,握着刀拼命一推,侧身翻滚。 可是攻击他的不止一人。 又是一把剑拦腰劈来。 徐千策暴起,朝侧向掠出。 原先那个黑衣人被徐千策推得往后踉跄两步便止住,随剑而上。 这位黑衣人的剑势十分凌厉,剑锋撕裂空气,发出刺耳的啸鸣,直逼徐千策门面。 徐千策只来得及抬刀在面前阻挡。 剑尖抵在徐千策的刀上,「吭」一声颤鸣,随着火星迸溅,刀身狠狠拍向徐千策额头上。 徐千策只觉得一阵眩晕,眼中人物尽变成重影,脑袋嗡嗡直叫,身体稳不住,长刀在地上刮出细碎的响声。 他被一个倒在地上的尸体绊倒,仰面躺落。 剑光再次逼来。 忽然,「嘭噗」,一记闷响。 徐千策模糊中看见剑尖在自己鼻翼前突然停住,他的脸上糊了一阵黏腻的暖流。 浓烈的血腥味提醒着他,这是血。 脑袋嗡嗡声终于散去,视野中的重影渐渐消失,他终于看清自己面前的一切。 刚才袭击他的黑衣人已经倒在他脚前,半个头颅被击碎,脑浆散落一地。 这是谁出的手? 他四处张望,又有寒光扑来,正要躲避,一道剑影掠过,扑向迫来的寒光,瞬间带起一串血珠。 是「长天」! 他从没见过这样的「长天」。 「长天」剑体是黑的,以往飞掠时会带出一圈白晕,可是此刻,它通体赤红,像饮饱了鲜血,森然无比! 它的过处,劈柱裂石,血肉翻飞,地面被震出无数裂痕,如蜘蛛网。 徐千策再次张望,终于寻到一道影子。 他也从没见过这样的丰俊朗。 丰俊朗的影子,像第二把「长天」,杀意凝成实质,攻击轨迹处不时有黑衣人的身体被闯飞,如破布一样散落各处。 有些黑衣人飞进湖里,就此沉下去,没有任何挣扎扑腾,只有血色在水中翻卷。 “右前三十度,后,左后五十度……” 子慕予暂时充当王寻的眼睛,王寻随时出击,暂时没有黑衣人能近身。 对手实在太多,齐浪打出的剑招没有任何优雅和技巧,剑势大开大合,只有最纯粹的防御和杀戮。 黑衣人奔跑在前,忽然回身一招拖剑对着他的肚腹横抹,齐浪闪避不及,以剑刃格挡,对方的劲势震得他虎口崩裂,剑脱手,黑衣人觑机一脚踹来,击在齐浪胸腹交界处。 齐浪痛得闷哼一声,倒飞数丈,被一道力量抵脊支撑,才不致砸倒。 黑影闪过,力量已撤,齐浪踉跄站住,再抬头,发现刚才攻击自己的黑衣人已经没了头颅,只剩脖子断端在不断冒血,不禁一愣。 吴念虹与齐浪情状差不多,她身上已有不少伤,但是眼中迸发着前所未有的烈焰。 剑时而离手而出,与对手的飞剑相击,念力的比拼,与蛮力比拼一样直接。 吴念虹的剑被击得弹射在一根木柱上,她喉咙涌上一股腥甜,吐出一口鲜血。 可她脸上看不见任何惧色。 相反,她的脸上有股越战越勇、越战越兴奋的红光。 与玄天宗弟子切磋后,就数这次打得酣畅淋漓! 一个黑衣人的剑擦着她的大腿斩入地面,她后腰下扭反折而回,一剑贯穿对方的喉咙! 同时贯穿这个黑衣人喉咙的,还有一只手! 黑衣人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灌血声,瞪大的眼睛里尽是茫然,似乎不知自己为何中了这一剑,还中了一只手的攻击。 手和剑同时拔出,黑衣人倒地不起。 吴念虹握着抽回的剑,擦了擦迸溅在脸上的热血,望着刚才那道人影消失的方向,微微颤抖。 刚才她看见的是谁? 是丰俊朗吗? 可是他发、脸、手……全身都被血浆渗透,湿漉漉的,像是刚从血水河里爬出来一样,只剩下眼球些许的惨白,恐怖如修罗。 湖泊映出丰俊朗的倒影。 他的身上越来越红,腾挪游移迅速得像续红尘那根线,将一个个黑衣人串在一起。 夜风掠过,挟来湖水的湿冷,蒸腾的血气却无论如何也吹不散。 几十位黑衣人,最终只剩下两个。 这两个黑衣人一个断了胳膊,一个被削了半张脸,惊恐万分地望着丰俊朗,弃剑便逃。 丰俊朗没有追。 他能感受到,子慕予撑不住了。 丰俊朗退回子慕予处,发现王寻背上的她已经昏迷。 “徐千策!给我们找处休息的地方,还有大夫!”丰俊朗喊道。 徐千策刚张嘴还没来得及回应,有一道清亮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 “你们要找大夫吗?我就是。” 众人循声望去。 看见不远处站着两人。 一个是小女孩,身上背着一个箱架。 一个是少年,轩昂魁伟。 丰俊朗眯起眼睛。 怎么觉得这两人似曾相识? 第476章 故人重逢,信我! 丰俊朗在认人方面确实不太行。 他能看出这两人有些眼熟已经是难得。 何况在此危急时刻,谁都不能信。 特别是这种自己找上门来的陌生人。 谁知道是不是对方一计未成,再生一计,故意让两个看起来人畜无害的人伪装身份近前,伺机杀人? 所以丰俊朗并没让两人靠近。 他一副似乎是刚从地狱爬出来的模样,普通人见了肯定会受惊吓。 可这两人并没有表现出任何恐惧,脸上很平静,甚至可以说是淡然。 如此不寻常的情形看在丰俊朗和王寻眼里,更添嫌疑。 少年从怀里掏出一只梨,扔给小女孩。 小女孩精准接在手里,「咔嚓」咬了一口。 “我是看你们对百姓多有救助,才想帮帮忙。如果你们不需要,那我走了。”小女孩说完,转身欲去。 那位身材魁梧的少年随即转身。 就在这时,子慕予咳嗽一下。 又是一口血涌出,淋了王寻半个后背。 王寻神色一凛,扭头惊叫一声:“慕予?” 吴念虹一直站在子慕予身侧以防随时搀扶,见到子慕予还在吐血,哭声喊:“子师姐!” 丰俊朗回身,想触碰子慕予可是又觉得自己身上脏,惊急万分:“慕予!” 齐浪也是骇然:“子师姐!” 徐千策也喊了一声。 一时「子师姐」「慕予」两个称呼交织。 小女孩刚转身走了几步,抬起的脚突然顿住。 少年眼睫压下一瞬,讶然回头,望向王寻后背。 “你们刚才,在叫谁?”小女孩几步上前,神色急切,死死盯向王寻肩膀后露出的半个头颅,“那个人,是不是叫子慕予?” 丰俊朗神色微异。 小女孩扔了手中只吃了半个的梨,卯着劲想挤进去看一眼。 但是外围的徐千策、齐浪不允许,他们抵着小女孩背后的箱架,将人推开。 “干嘛?小孩子家家捣什么乱?”齐浪肃起脸,出言呵斥。 说少年是大夫他还会信一半。 可刚才自称大夫的人却是眼前的小女孩。 谁信? 小女孩前行受阻,又急又怒。 她后退一步,起得鼓起腮帮,气势凛凛:“文恩,先帮我将这两人扔开!” 少年蹬蹬上前两步,一手抓一个,如同老鹰抓小鸡一般,直接将人拎了起来! 众人不由大骇! 这人看着远没有古元卓结实,怎么如此有劲?! “果然来者不善!”丰俊朗心想着,肌肉一绷,就要出击。 可是小女孩得以近前,看见了子慕予的脸。 她突然大叫一声,脸蛋因为又喜又惊而涨红:“慕予阿兄!果真是你!你怎么了?!” 喊叫声,一句比一句急促,震得所有人耳朵里都刺刺地痒。 “文恩,是慕予阿兄!是慕予阿兄!啊,快放下,他们是慕予阿兄的朋友,不能伤了!”小女孩冲少年说完,踮起脚,不再贸然近前,只是看向子慕予,“慕予阿兄,我是白芷,这位是万文恩啊!我们终于找到你啦!” 白芷?万文恩? 丰俊朗认人不行,但不代表记性差。 他回忆起了这两个人名。 当初子慕予与他、古元卓离开凤凰坳,在青山县一家名叫「了心客栈」前曾收留一个乞丐女娃,名字就叫白芷。 而万文恩,在当时便是那家「了心客栈」的东家。 看见子慕予的情形,白芷比谁都急。 “你怎么伤成这样了呢?”她的眼眶刹时通红,“快,先把他放在平地上,我看看!” 如今天寒地冻,她把自己身上的棉袄脱了,铺放在地面上。 知是故人,丰俊朗戒心微减。 “你学了医术?”他惊讶道。 白芷急声催促:“快让我看看,我能帮忙的,信我!” 王寻见丰俊朗点点头,立即将子慕予放下。 这时候,子慕予的女子身形显露无疑。 白芷先是一愣,搭上子慕予的腕脉片刻,狠狠一惊。 子慕予的脸,她是刻在心里的,从不敢忘怀。 现在子慕予容颜比以往更逼人,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只是,为何原本是男子,现在是女子了? 白芷脑筋转得极快。 她的慕予兄,想成为什么样的人,就是什么样的人,她不觉得不妥,也不妨碍她是她的慕予兄。 哦,现在应该叫慕予姐。 白芷忽然觉得高兴。 慕予姐比慕予兄好,性别相同,彼此就好亲近许多。 “怎么样?”丰俊朗满脸疑虑。 一个小孩子,医术能高明到哪去呢? 他有些后悔,让王寻听她的话将子慕予放下了。 时间就是生命,怎能耽误? 可白芷没有多话,目光骤然变得锐利,恍若大人。 她一把抓住子慕予的手腕,让子慕予的手翻转掌心朝上,自己五指自然朝天。 白芷朝天的指尖,突然成了刚钻出土的芽基,嫩黄的芽叶迅速生长,然后成蔓。 所有的藤蔓都在往子慕予心口钻去。 众人看见如此怪异场景,俱是一惊。 特别是他们刚刚经历了一场「九幽镇宅符」的杀阵,心里对这种诡异的事情尤其敏感、警惕。 丰俊朗和王寻出手,试图阻止。 可是他们的手各自被另外一只手钳制住。 丰俊朗和王寻皆是脸色微变。 他们的手动弹不得。 这位少年的手臂,比起丰俊朗和王寻,就是黑一些,多余的肌肉看不见。 正要发难,万文恩连忙解释:“白芷在治病,若是中断,对白芷,对子慕予,都没有好处。” 自从嫩芽从指尖长出,白芷的脸色就迅速苍白起来。 好像子慕予的寒气已经转渡到她的身上,呼出的气体在空中迅速凝成细密的白雾。 “治病?我从来没见过这种治病之法!”丰俊朗目色阴寒,「长天」悬于半空,对准了白芷。 王寻的法杖也于半空旋转,处于随时准备攻击的状态。 “灵脊!”万文恩低喝一声。 然后众人再一次增长了见识。 一柄黑漆漆的剑从万文恩手里寸寸长出,像根树枝。 “若救不了慕予阿姐,我把命给你们!”白芷沉声说着,继续凝神。 第477章 变成一棵树 自从离开青山县,白芷曾用过神祝之术救过不少人。 每次,无一例外,藤蔓上都能散叶、开花,成功将病人新旧症疴尽除。 但是,这一次,白芷认为最不应该出现意外的时候,却出现了意外。 藤蔓在急速生长,转眼便将子慕予包裹住。 子慕予立了起来,因为有藤蔓的支撑,像正常人一样站着。 她不再咯血,脸色红润了许多。 丰俊朗、王寻等人见状以为有好转,大喜。 藤蔓还在发疯似的生长。 没有见识过这种情形的白芷、万文恩都愣住了,随后神色愈来愈凝重。 接着,剧变在众人眼皮子底下骤生。 子慕予的脸突然被什么东西钻破,这东西像雨后春笋一般,在子慕予身体的上半部分扎出。 似乎是子慕予体内有颗种子发了芽,爆发的新枝将这具皮囊撑破了。 子慕予的脚底长出根须,在石板上爬行着,往石板缝隙和石板碎裂处扎了进去。 嫩芽迅速褪去稚嫩,长成羽状叶片。 一个好好的人,瞬间面目全非,彻底变成了一棵树。 子慕予的手,像是突然被风干了一般,失去了肉和骨。 灵印镯滑落,落在树根处。 树干不算粗,就人般大小,挺拔疏朗,线条苍劲。 叶子渐渐由绿转为深黄,一阵寒风刮过,叶子如金片落了一地,留下嶙峋的枝桠。 枝桠的褐色枝梢上,突然又冒出嫩芽。 这嫩芽与先前的不同,起初是麦粒大小的青苞,藏在叶子腋部。 青苞不断膨大,于顶端处裂开白隙,一团洁白如棉花一样迸出,垂落如丝。 整棵树,如被春雪覆盖,瞬间白头。 如果子慕予能看得见,便能认出这是一棵流苏树,跟她的灵墟识海里大一背靠的那棵树一模一样。 可是,现场却没有人见过这种树。 事情发生得太快,太令人惊骇,以至于没有人来得及反应过来。 刚才这一幕,到底是子慕予变成了一棵树,还是一棵树占裂了子慕予的身体?! 还说这其实就是一场幻觉? 丰俊朗的脸霎时血色尽褪,呼吸凝滞。 王寻踉跄后退一步。 两人皆默契地猛然抬头看向天上,似乎在搜寻着什么。 罗浮洞众人也是惶惶然看向天际。 白芷双腿一软,瘫倒在地,指尖藤蔓缩回消失不见。 万文恩惊醒,却来不及捞住她,半蹲下来,一会儿看看白芷,一会儿看看那棵树。 周内官及他带来的几人都不同程度负伤,精神本就有些恍惚,直愣愣地瞪着流苏树,不停擦眼。 丰俊朗急急上前几步,抬起颤抖的手。 子慕予的皮囊碎得不成样子,只有一双手是完整的,薄薄的透明的,像皮蜕,在夜风中随着流苏花一起,飘荡摇晃。 丰俊朗目色赤红,霍然转身,噔噔几步走近白芷,一把捏住白芷细细的脖子,将人提了起来。 万文恩大惊,伸手往丰俊朗胳膊一劈。 丰俊朗拎着白芷,闪避挪移至流苏树处,将人直接抵在树干上。 王寻、齐浪、徐千策、吴念虹将万文恩团团围住,满脸义愤填膺。 白芷脸皮紫胀,艰难地说道:“文恩,不许动!” “你这玩的是什么把戏!慕予人呢?!”丰俊朗怒声大喝。 “这不是……把戏,咳咳,我施行的是……救人的神祝之术……从没有……没有失败过……我不知发生了什么……不知为何……为何……”白芷翻眼看着头顶的如雪树盖,眼泪不停地掉。 突然一道白光闪现,一个白若雪的男孩现出身形。 是君阳。 他拉了拉丰俊朗的衣袖,轻声说道:“我能感受到,慕予没死。”他指着流苏树,“它就是她。” 丰俊朗眼中一寒,手中用力:“把慕予变回来!” 白芷摇摇头:“我……不……会。” 晶莹的泪珠滑过丰俊朗的脸庞,手中愈发收紧:“你怎么可以不会!” 白芷脸上的血管逐渐显现,末端毛细血管爆裂,在脸皮上绽放朵朵细细的血花。 她眼中尽是灰意:“是我害了慕予阿姐,你杀了我吧!” 万文恩焦急地望向白芷,脚下微动,似要动手。 就在这时,君阳又拉了拉丰俊朗的袖子:“慕予不想你伤了她。” 丰俊朗一愣。 白芷湿润的睫毛轻颤。 “你说什么?”丰俊朗问。 君阳仰着头:“你知道的,我与慕予心意相通。我能感受到,慕予不想你伤害这个孩子。” 君阳从不说谎。 丰俊朗的手一松。 白芷滑落,捂着喉咙不住地咳嗽,眼泪不住地滴。 她能掌握神祝之术,是因为承受了众生之苦。 自那次奇遇后半年内,她生百病。 人能感受到的所有身体上的痛苦,她都体验了一遍。 她当时就想,原来那位仙人说学神祝术「很辛苦」,原来是这个意思。 得热病时,她烧得五内似焚。 得痛症时,她疼得满地打滚。 得痹症时,她走不动路。 …… 可她都熬过来了。 支撑着她熬过这些辛苦的,是一股信念。 必须学有所成,成为对慕予阿兄,不,慕予阿姐有用之人! 这次与慕予阿姐重逢,她原以为是她的信念感动了上天,让她恰好遇上了慕予阿姐危急时刻,让她有机会报当年之恩。 可是她做了什么? 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万文恩推开阻挡的几人,急急忙忙来到白芷跟前:“怎么样?可有伤到?” 白芷没有理会他,转身,抱着那棵流苏树哭。 君阳说子慕予没死,这是好事。 可是子慕予变成了一棵树? 这是谁也无法理解和接受的一件事。 大家面面相觑,眼中都透出一股茫然来。 …… 慕予的灵墟识海。 子慕予盘腿而坐,双目紧闭,周身散发着阵阵金光。 她背后的光柱也是一样,金光闪闪,一缕金沙似的东西犹如绸缎,盘绕着金柱不断往复。 大一站在她跟前,脸上满是惊愕地看着自己的手,还有身体。 他整个人,变成了半透明状态。 透过他的身体可以看见,他身后的流苏树,不见了。 第478章 吞噬,杀器 大一那双琥珀色的瞳孔产生了一些变化,原本淬金的颜色,染了一缕黑,成了褐色。 他蹲了下去,直直地看向闭着双目的子慕予。 “你到底什么来历?在承担九十八条性命反噬的前提下,又动了杀心,居然还能破境,一步迈进化神,以潜意识吞噬我的道树自保。” 他自言自语完,抬起头,苦笑一声,“云熠,真被你的乌鸦嘴说中了。是我,先被吞噬。” 大一重新看着子慕予,神色复杂,一抹忧虑更是挥之不去:“这样强大的灵魂,比起年轻的庄穹有过之无不及啊!” 子慕予先前能从阙天楼出来,却再也不进去,便猜测是他做了什么。 这个猜测对,也不对。 确实有人做了手脚。 可是做手脚的人,不仅仅是他。 从刚发现阙天楼火起的时候,他就有一股非常剧烈的异样感。 这种感觉,让他非常不自在。 似乎有个强大的存在注视着他,影响着他,让他变得不像他,做出一些他自己无法理解的事。 短暂控制子慕予的身体,让丰俊朗以命换命,就不是他的本意。 这种情形,不是第一次发生。 当初子慕予面对林予安时,他就莫名起了杀心。 他好像只是接收了某个强大存在的意志。 第一次的意志信息,应该是杀掉林予安。 而这一次,似乎是想让子慕予活,让丰俊朗死。 大一微微侧头,目光依然落在子慕予的脸上。 虽然这件事的结果不算太差,但是他还是有些自责。 区区九幽镇宅符,他其实能对付。 只是当时他存了考验子慕予之心,想看看子慕予为了众生,能做到什么程度。 他原本的初步计划,是让子慕予先成功离开阙天楼。 后来发现,若丰俊朗、王寻、齐浪、吴念虹、徐千策等人还在里面,这场考验就差点意思。 所以,他是想让子慕予也能成功将这些人带出来的。 结果子慕予出了阙天楼就进不去了,而他因为十分忌惮那道意志,面对子慕予的求助时,他保持了沉默。 事情最终演变成子慕予为了救人,附身符阵人皮上,引来「道德踪」惨烈反噬、如今皮囊尽毁的严重后果。 自责之余,大一又有些自怜。 按照如今态势,子慕予终究会越来越强。 今日,他丢了道树。 终有一日,他会被子慕予完全吞噬,再也不复存在。 活不活无所谓,可是若是被完全吞噬前,他依旧无法知道自己是谁,来自何方,那就太遗憾,太不甘。 他不认为云熠会因为怜惜他,而提前告知他这些秘密。 大一站起来,来到子慕予身后的光柱前,捞下一片流金锦缎似的东西,犹豫片刻,终究放在嘴里嚼了。 吃下一片,又捞下一片。 他显得透明的躯体居然慢慢变实。 那双由琥珀色变成了褐色的眸子又添了一抹新灰,逐渐趋近黑色。 大一看着自己重新恢复实质的双手,脸上更添苦涩:“吃了你的本命灵气,以后我就不能违逆你啦。这真是一场豪赌。” “真不知道以后那个人还会影响我做下些什么。子慕予,比起那个避影匿形的存在,我宁信你。希望你不要像庄穹那样,让我失望。” 大一蹲下,将地上的流苏花瓣捡起放进衣袍做成的布兜里。 “你失了皮囊,有我的责任。那便由我,还你一具。” “我如此诚心,这次的事,就莫要怪我了吧?” …… …… 青岚山。 丁玉和秋华原本是青岚山弟子中有名的才容双绝,可是现在,一个断了胳膊成了残疾,一个被削了半张脸毁了容,不可谓不可惜。 徐千旭看着跪在下首的两人,骇然和不甘爬满发青的脸庞。 “他的师门不是名不见经传吗?叫什么水帘洞?”徐千旭恨得咬牙切齿。 “是罗浮洞。”丁玉哆嗦着唇道。 徐千旭不耐烦挥挥袖:“我管它什么洞,他们的人,怎么如此能打,竟让你们带去的人全部覆灭?” “其他人,倒不足为虑。伤我们的人,应该是叫丰俊朗。他原本,是东皇墟的首徒。”秋华低垂着头,脸上伤口狰狞,血不停地往脖子淌,衣领尽湿。 徐千旭眸光微闪:“禁军,动了?” 丁玉点点头。 “看来今晚,杀不了他了。”徐千旭说着走到一个架子前,打开一个长方木盒子。 他从里面拿出一长形物。 双手托着,抵在肩前,脸贴在物侧,一眼闭合。 圆形黑洞对准窗外阙天楼的方向。 若是子慕予在这里,说不定会想起这个东西。 这是一杆枪。 枪的构造并不算精致,铜管与木头相嵌,不知威力几何。 徐千旭嘴角冷冽地勾起:“徐千策,你这次终究要死我手里。就让你多苟延残喘几天。” 「咔嚓」上了膛。 嘭一声炸响,让跪在底下的丁玉和秋华颤了颤。 是一发空枪。 “丰俊朗?既然那么厉害,就用你来试试这东西,到底能不能杀仙弑神!”徐千旭冷笑一声,扭头对侍从道,“让天师来见我!” …… …… 阙天楼废墟前。 断壁残垣,路石碎裂,尸体横七竖八倒伏着,残肢、断头散落各处,地上、柱上、横栏……无处不见血渍涂泼。 可空气中并没有充斥着血腥污浊之气,而是飘散着一股淡雅的香。 是流苏树上飘散出来的。 丰俊朗一身血衣,守在树侧,一动不动,像尊雕塑。 王寻双眼蒙翳,犄角守在另一方。 罗浮洞众人分散站着,十分警惕地看向各处。 白芷抱着流苏树怔怔的。 万文恩站在一旁,很安静。 周内官及那些受伤的随从,都转移到了流苏树后。 他们不知如今的情形该如何处理。 总不能将树移到别处,伤了根怎么办? 除了守,别无他法。 突然马蹄、脚步声响起,嘈杂中有序,迅速逼近。 所有人,站得离流苏树更近一些,团团围住。 徐千策眯起眼睛。 火光摇曳。 一道白影红光率先出现在视野里。 女子一袭素白霓裳外披白狐氅,胯下赤焰马在火光的照耀下像团燃烧的烈火。 女子初见阙天楼前惨状,脸色顿时煞白。 她的目光焦急地在树前众人身上逡巡,终于对上一双水目。 徐千策在看见她的那刻,眼角便浮出水汽。 女子滑落赤焰马,像一朵白色的云,义无反顾冲入徐千策怀里。 第479章 面圣,质问 跟在谢云染身后的,是上百御林军。 他们看见堂堂太子妃,竟扑到小叔子怀里,神色各异。 其中有个别知道内情的,面露一些恻隐和感慨。 徐千策与谢云染,一个王子,一个礼部尚书之女,少时同在内书堂读书,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他们分离在情愫初生之时。 一个远走飘零在天地间,再不见踪迹。 一个嫁入王廷,成为徐千旭的太子妃。 人最怕比。 在谢云染心里,徐千策天生魂灵炽热,笑时如杏花沾酒,行如春风拂面,冰雪肝胆,磊落光明。 与之相处,轻松恣意,快乐畅怀。 而徐千旭,总是半张脸浸在阴影里,笑时却有可能在生着气,面上清风朗月,骨血里却浸着寒意。 待在他身边的人,无一不需小心翼翼,时刻要看眼色、揣度其心思过活。 谢云染性子向往自由,自然更容易倾心于洒脱真诚的徐千策,婚后的不如意和压抑,让这份倾心更像一壶酒,历久弥香。 只是她心里清楚。 从她听从家里的安排,嫁给徐千旭开始,便没有再走近徐千策的资格。 她的身份,是道无法冲破的樊篱。 所以,她抱了抱徐千策,片刻,立即松手,身体离开一臂之距。 而这个过程,徐千策一直都没有将垂在身侧的手抬起来。 他对谢云染心存愧疚。 当年他清楚谢云染的心意,可是他知道兄长也喜欢谢云染后,选择了逃避和退让。 他以为,只要他退让,至少有两人会得到幸福。 如今,他与兄长闹得你死我活的地步,谢云染的人生也一定会受到影响。 她何其无辜! “对不起,我来迟了。”终究是谢云染先开了口。 徐千策压抑下心内的痛苦,扯出一抹笑:“云染,许久不见。” 他不敢问她过得好不好。 要是她说过得不好,他有罪过。 要是她说过得好,而他将要杀掉她的丈夫,依然有罪过。 云染凄然一笑:“许久不见,你过得好么?” 徐千策道:“我很好。我身边有许多朋友。” 谢云染朝流苏树前的所有人看去,目光扫过白芷,最终落在吴念虹身上,神色惑疑。 出宫前,她听到的消息是徐千策身边有五人,有两名女子。 其中一个容色冠绝,很明显不是她看到的这两位。 一个年龄对不上。 一个样貌对不上。 谢云染眼中闪过一抹忧色:“跟随你入都的人,怎么少了一个?” 她心里感受很复杂。 她希望徐千策身边有人。 越美丽越优秀越好。 又怕自己看见这么美丽、优秀的人时会相形见绌,会嫉妒,会难过。 如今没看见传说中那个人,她开始担心。 现场如此惨烈,那个女孩是不是遭遇什么不测了? 要是那个女孩真是徐千策现在心里的人,那女孩要是有个好歹,徐千策会多伤心? 徐千策朝身后看了一眼,知道她问的是子慕予。 子慕予变成一棵树的事,情况未明,自然是越少人知道越好。 丰俊朗刚想提示阻止,徐千策已经开口。 “她干别的事去了。”徐千策说完,冲丰俊朗点了点头,以示自己了然其中厉害。 谢云染「噢」了一声,不知在想什么,怔了片刻。 “这些人是圣上派来保护你的,他们领了旨意,要将你及你的朋友安全护送进宫。”谢云染指着身后的甲兵道。 既然归了都,进贡面圣是必然的。 天色已经悄然亮透。 清灰的残留暮色被金色的阳光刺透,长夜终尽。 “我随你们去,他们,还要留在这里等待我的那位朋友。”徐千策道,“这件事我会跟父王解释。” 很快,有士兵牵来一黑马交给徐千策。 徐千策看向丰俊朗。 丰俊朗道:“去吧,小心。” 徐千策颔首,翻身上马。 “周内官,你回去,带上礼王府的人,帮忙守住这里。”徐千策交代道。 周内官立即应是。 谢云染略显讶异,很快恢复如常。 一黑一红两马率先疾驰而去。 有甲兵留下清理尸体血渍。 大部分追随护送谢云染和徐千策回宫。 谢云染将马骑得离徐千策很近。 “徐千旭做下的事天理难容,你若是想杀他,尽管杀便是,不用顾及我!但是,阙天楼的事有圣上的授意,为着的是炼可让人长生不老的通天丹,你要小心应对!”谢云染的声音夹在风中,忽高忽低。 徐千策闻言神色一震,手死死抠进缰绳。 路上薄尘渐起,不知前路几何。 徐千策进了宫,处理好伤口,在宫女太监的伺候下沐浴换衣熏香后,被引到御书房门前。 恰好见一个手持拂尘的老道从御书房离开。 徐千策眯眼看了一阵,抬足进入御书房。 案台后的老人没穿龙袍,只穿了宽松的素衣,头发松散,像个普通的富家老翁在看着竹简。 徐千策跪下磕头:“儿臣,见过父王。” 这时候,老人才将目光从竹简转移到徐千策身上,目色幽远,像隔着千山万水。 “真是朕的好儿子!当年一声不吭就跑了,眼里可曾有这个父王!”老人喝道。 徐千策眼里没有恐惧,平静解释道:“父王曾与我说过,人的一生如蜉蝣,该尽兴。我在宫里不开心,只能跑了。” 老人冷哼一声:“尽兴的前提,得是你担负起作为一个王子的责任!” 徐千策想说一句「有王兄就够了」,想起阙天楼的事,到底咽了回去。 “起来吧。”老人叹息一声,他眼中的冷硬消融不少,面露关切:“你走近一些让我看看,听说你受伤了?” 徐千策并没依言站起,梗着脖子直接道:“我这点伤算得了什么。阙天楼死了那么多人,父王怎么不问?” 老人神色一滞。 炼制通天丹需要用九幽镇宅符阵吸纳三百六十六个魂灵。 牢狱里因为犯各种事被关着的囚徒有二百余,还有九十九个魂灵的缺口。 他曾暗示,可挑些寡廉鲜耻的娼妇、耽于享乐满脑肠肥的人下手。 并没下令在何时何处行动。 偏偏在昨晚选择了阙天楼,这是他始料未及的。 “阙天楼的事,真是父王授意,就为了练丹药?”徐千策再问。 “这些于国无益之人,能为朕死,是他们的福气!”老人挥挥手,“这件事以后不许再提!” 徐千策面露失望:“若是我偏要为那些死去的无辜人取回公道呢?” 第480章 条件,我要他们的命 老人放下手中书简,满是皱褶的眼皮耷拉下来,不怒自威:“哦?这公道,你想怎么取?” “严惩蒙蔽父王的道人,而父王,您该下罪己诏,并重金抚恤所有枉死之人。”徐千策道。 老人气得猛地站起,粗重的鼻息吹得胡子不断抖动,他胡乱抓起书简朝徐千策身上砸去。 砸完书简,又砸砚台。 徐千策脊背挺得如铁板一块,身上每一寸肌肉都透着倔强。 他受伤的胳膊渐渐渗出血迹。 老人刚抽起笔山,看见徐千策被血晕透的袖管,终究没忍得了心继续扔砸,只指尖发抖地指着徐千策:“逆子,逆子!多年未归,归来便要气朕!” “父王,您让我自小读圣贤书,说里头多有治国之道。圣人言为人君者止于仁,父王为虚无缥缈的长生将百姓性命置于无物,这不是仁,是大恶!不要告诉我那些人于国无益,所以该死。子民不能安居乐业,不得不从事贱业为生,这是为君之过!古代君王朝夕勤政谋百姓,而父王却要为一己之私杀百姓,难道不该下罪己诏吗?”徐千策姿态始终如一。 老人又气又臊,被激得脸色煞白:“你在教朕怎么为君王?” “不是我教。是圣人教。父王忘记了老祖宗的教诲,该下罪己诏。”徐千策道。 老人被这一口一个「罪己诏」惹得气血翻涌,忽然阵咳起来,咳着咳着,老人脸色微变,来不及拿出绢帛,嘴角便溢出血丝,瘫坐回座位上。 徐千策大惊:“父王!” 他立即从地上站起,跑到老人身边,不住给老人按压穴道顺气。 半盏茶功夫后,老人终于喘匀了气,脸色也没有那么差了。 ”父王,你怎么了?”徐千策满脸自责。 老人拍了拍徐千策的手背:“不关你的事,朕的身体本来有疾,天师说,若不服用通天丹,熬不过今年。本来你这次没回来,朕也要差人去寻你的。朕不是怕死,只是怕熬不到你回来啊。” 徐千策顿时泪下,急痛交织,跪倒在老人面前:“父王!” 老人托着徐千策的脸,轻轻揩了他脸上的泪:“哭什么?朕还没死。” 老人拍着徐千策的肩膀,脸上满是慈意。 “策儿啊,你要想朕下罪己诏也不是不可以,通天丹朕也可以不炼了,你要的公道,朕都能给你,但朕有一个条件。” 徐千策仰起头,带着困惑。 老人拍了拍自己所坐的椅子:“这个位子,你来坐。” 徐千策微微讶然,然后沉默。 老人见他没有像以前一样一口拒绝,眼中闪过一抹喜色,连忙继续游说。 “千旭能力不足,但心胸狭窄、心比天高,朕怕他有一日会给人族惹出大祸来。” “若是你坐了这个位子,你想怎么干就怎么干。” 徐千策打断了他:“父王。” “嗯?” “你当年说想让我当太子,还让兄长听见了,是不是故意的?”徐千策问。 “嘿,你这孩子,把父王当成什么人了?”老人摸了摸下巴。 “这些年,我一直遭到兄长的刺杀,父王可知道?”徐千策又道。 老人脸上的意外如此刻意:“还有这事?” “噢,原来父王不知道。我说怎么父王一次援手都不出呢?”徐千策鼻翼扇了扇。 老人有些悻悻:“你这不是没事么。” “要不是有子慕予,我早死了。”徐千策道。 “子慕予?便是与你一起入都的人?”老人岔开话题。 徐千策点点头。 老人浑浊的双眸闪烁,颇有些意味深长:“男的女的?” “女的。”徐千策道。 “朕要见她。” 徐千策直截了当:“不行。” “怎么不行?”老人有些着急了。 “人家现在不方便。”徐千策回答得理所当然。 老人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这意思,朕堂堂人王,还得等她方便了再召见?” “仙府众人,本就不必守人族的规矩。”徐千策道。 “这点不好。”老人若有所指地瞥了一眼徐千策。 徐千策心里记挂着子慕予,不知她现在如何了,是否还只是一棵树,又想起昨晚的惨状,心下惨淡,没有留意老人。 “父王。” “嗯?” “阙天楼的悲剧,表面上看是因炼丹而起,实际上是兄长联合那位道人和郭公公想借机杀我。我不信父王看不出这一点。”徐千策道,“我在外游历那么久,从没听说过什么可以延年益寿的通天丹。没准,通天丹本就是他们为了杀我而故意弄的玄虚。” 老人的神色凝重起来。 “他们若只仅仅对我动手,没累及他人,我或许可以不与他们计较。可是这一次,他们祸害了那么多无辜的百姓,让我的朋友、同门受伤、安危未卜。”徐千策坚定地抬眸,直直望向老人,声音平静,“我要他们的命。” 老人深吸一口气,精神有些萎顿。 兄弟两人走到今天这一步,他因为在其中推波助澜和袖手旁观而难辞其咎。 从一开始,他看上的储君人选便是徐千策。 可惜徐千策一直退避,心志不毅。 他只能推一把,逼一逼。 其实,徐千策每次遭遇危险,他的人都在。 只是那些人领了命,不到要命的那一刻,绝对不能出手。 昨晚,阙天楼如此紧急时刻,他的人依旧没有出手。 因为他又下了新命令,要看看徐千策身边的人,到底能为徐千策做些什么,做到什么地步。 仙门中人,也不见得没有喜欢攀附的投机取巧之徒。 何况,他成立青岚山,本就是因为忌惮外面的仙门。 徐千策深深地看着老人。 知父莫若子。 对老人的所思所想,徐千策心里早如明镜一般。 正因为老人这种偏爱让他对徐千旭产生了怜惜,所以当初才想着让出一切,带李秀惨淡飘荡。 可惜,徐千旭辜负了他,辜负了子民。 徐千策攥起拳。 要是早知道这「一让」,会祸及到那么多人,他绝对不会后退一步。 既然当时是他先错了,现在也该由他拨乱反正才是。 “父王,你的条件,我应了。” 第481章 报信,胎果 在西南角落,窗户旁,一个年轻的太监动作轻如猫,迅速离开御书房,双手揣在小腹前,上身微躬,敛起脸脖,脚步细碎穿过长长的宫廊,转向东宫的方向。 一炷香后。 太子徐千旭闻讯匆匆回了东宫。 不一会儿,正殿里传出瓷器炸裂的尖锐刺响和木头翻倒的撞击声。 “父王,他徐千策是你儿子,我徐千旭就不是你儿子吗!老东西,你偏心,你偏心!你把我当什么了,徐千策的磨刀石吗!” 愤怒让徐千旭的五官彻底变形,额头青筋暴突,眉毛倒竖,眼睛瞪出要挣脱眼眶,眼球上赤红的脉络像细网,呈现出一股骇人的狰狞。 通风报信的小太监吓到了,缩在角落里。 为了这头功,他连太监总管郭安都没告诉,迫不及待来了东宫。 这是他第一次见太子殿下如此失态的模样。 徐千旭胸膛剧烈起伏,眼里尽是怨毒:“他们说什么时候举行禅让典礼了吗?” “三天后,陛下的天寿圣节上。废太子设新太子的圣旨由陛下亲笔,现下估计已经发往王都各处。”小太监道。 徐千旭凄然冷笑几声:“他们真是一刻都不愿意等啊!” “太子殿下,现在派人截取圣旨,没准还来得及。要是等圣旨公开宣读,就回天乏术了。”小太监觑着徐千旭的脸色,小心提议。 徐千旭坐回上首的座位上,脸色阴沉如墨,浑身散发着杀气。 “无所谓。就让他做三天太子又何妨。”徐千旭阴阴笑着,“父王,儿臣一定帮你过好这最后一个天寿圣节。儿臣的礼物,你接好了!” …… …… 子慕予意识恢复时,觉得全身凉嗖嗖的。 像没穿衣服一般。 她睁眼,发现视野雾蒙蒙一片。 有些影子固定在面前。 子慕予尝试凝神,居然真能穿透这层薄雾。 猝不及防,她对上一双既熟悉又陌生的眼睛。 这双眼睛清澈得像刚浸了水的玻璃球,湿漉漉盛满了急切和渴盼,睫毛抖动时带着细小的水汽。 白芷啊…… 这孩子长得跟她想象中一个样。 “你说这是慕予阿姐?先前你说这棵树是慕予阿姐,现在又说这枚果是慕予阿姐,听起来怎么这么不靠谱?”白芷皱起眉头,扭头看向一侧。 原来是君阳也蹲在附近。 粉红色的眸子如同飘在雪堆里的梅花瓣,美丽至极。 “我说是,就是。”君阳小小的脸变得很凶,“你别靠得那么近,要是不小心碰落了就出大事了。走开走开,慕予,我来守。” 一枚果? 子慕予努力转动眼睛。 勉强终能看到褐色的树干和如伞的树冠。 诶? “不用看了。”一道无比哀怨的声音响起,“你原来的身体承受不住这次反噬,提前做了预判,抢了我的道树寄身。如今你的皮囊毁了,我用花瓣给你重新做了一个。” 大一? 子慕予进入灵墟识海。 人从盘腿而坐的状态醒转,看见大一孤零零坐在不远处。 那棵树,果然不见了。 “道树是什么树?”子慕予开口便问。 “道树是我的魂灵立根所在。失了道树,我从此无根,再也不能成为一个独立的我。”大一语调带着一股哀戚,听得人心发颤。 “别演了。做出这副样子,是怕我因为阙天楼的事,追究于你吧。”子慕予眼白微翻。 “哎呀,你就不能装作被我演到了?”大一笑嘻嘻抛来了一个类似媚眼的东西。 子慕予不觉得好笑,冷哼一声:“你以前教我不要妄动杀心,要看重性命,我以为你是个慈悲的。为何这次眼睁睁看着那么多人死,都不施以援手?” “我相信你能处理的。”大一讪讪地笑。 子慕予摇摇头。 意思很明显。 别想着用这种蹩脚的理由搪塞我。 “好吧。”大一无奈地摊摊手,“我是想最后确认一次,你到底适不适合作「道德踪」真正的主人。” “以那么多人命为代价?”子慕予双目乜来。 “没有办法。事情不到这个地步,我看不清楚。”大一道。 子慕予挑起眉。 她真是受够了这死鬼的反反复复。 “那现在,你看清楚了吗?”子慕予声音微寒。 “不能不清楚。你看看我的眼睛。”大一指了指自己。 子慕予早发现了,大一的瞳孔颜色有变化。 只是,她认为这是大一失去道树所致。 所以,她并没说话。 “你不觉得,它们越来越接近你瞳孔的颜色了吗?你在将我吞噬,我很快,就要成为你的一部分。”大一微微垂眸。 这一次表现出来的失落,倒像是真的。 子慕予神色暖和了些:“为何如此?” “因为你在变强。还没恭喜你,迈入了化神境。”大一道。 子慕予一愣,惊愕不已:“我破入化神境了?我没感觉有什么变化啊。” “那是因为你在灵墟识海里。等新皮囊成熟,你回到身体里,就能发现其中的不同了。”大一道。 “这没什么道理啊。我当时那么虚弱,也没打架。”子慕予觉得匪夷所思。 “谁说破境非得打架的?你运气好,在关键时刻,那个叫白芷的小女孩给你用了神祝之术,助了你一臂之力。”大一道。 “神祝之术又是什么东西?”子慕予困惑更甚。 “我记得是林予安悟出来的一种神术,能顺百脉,治万病,是神悯众生的悲悯之术。”大一道。 子慕予满脸不可思议。 以前破境,无不是经过刻苦的努力和坚持,这次怎么天上掉馅饼了? 白芷一个小孩子,不是住在青山县,怎么与林予安扯上关系,还学了这神祝之术? “你不是说给我重新做了一个皮囊,怎么我成一枚果了?”子慕予问。 “那是胎果。在胎果里,你可以获得最快的成长,将十月胎育降至三天即可。”大一道。 子慕予万惊:“不会吧,你是说我要变成一个小孩子了吗?” “只是暂时的。用一天时间,你便可以恢复如常。”大一道。 “这么搞,我不会不是我了吧?” “决定一个人是谁的从来不是皮囊,而是魂灵。从今往后,你的魂附术,会前无古人,估计也会后无来者。” 第482章 盖头,独一无二 阙天楼前。 尸体被搬离,飘在湖里的尸体也被捞上了岸,一同拉走。 埋葬在阙天楼灰烬里的残尸也被挖了出来,集中转运去了别处。 净水泼街,地上无论染没染血渍,一律冲洗了一遍。 然后御林军撤离。 只留下礼王府赶来的府兵,错落钉在各处要紧地,杜绝了外面人的窥视。 更多的兵卫与徐千策同时出现。 徐千策面目一新。 他冠漆沙九旒冕,衣为玄袍,精绣龙、山、火、华虫、藻谷、宗彝、黼黻九章纹,金线织锦纳就衣领、袖襟,腰束纱里外锻宽厚大带,带上对称处挂白玉双佩。 下裳和蔽膝均是降红色,脚踏朱红色翘头履。 快步行走,玉鸣琤淙,裳履云纹隐现。 礼王府众兵看见徐千策如此打扮,明显精神大振。 刚才已有宦官到来颁布旨意,现在昭告天下的公文张贴各处,礼王从今天起成为太子的事他们已经知晓。 所以,自徐千策出现,礼王府兵呼啦啦跪了一地,稽首跪拜,嵩呼千岁。 徐千策扬扬手,径直来到丰俊朗和王寻跟前。 丰俊朗身上沾染的血凝结成块。 王寻双眼薄翳尚且未消。 除了他们,齐浪、吴念虹身上的衣物脏的脏,破的破,皆稍显狼狈。 王寻和罗浮洞众人并没因为徐千策身份的转变而改变对他的态度,神色如常。 徐千策看了看流苏树,目光落在那枚奇怪的粉红色果球上,面露讶异。 “人杀了吗?”丰俊朗上来就问。 徐千策摇摇头:“逼得太急,会狗急跳墙。现在最要紧的事,还是确保慕予的安全。” 丰俊朗默然。 在胎果里的子慕予听见了此话,却忍不住想摇头。 人急有祸,狗急跳墙。 此言不假。 可是还有一言,那就是:好事多磨,夜长梦多。 如果她是徐千策,掌控实权后会立即动手,掌握主动,杀对方个措手不及。 多留时间,己方虽能歇歇气,准备得更充分,对方可也一样。 她从胎果破出,需要三天。 要是对方在这三天里突然发难,祸福难料。 不说其他,那个会设下九幽镇宅符阵的老道就让她非常忌惮。 “我们需要一块很大的布,布要轻,要透气。”丰俊朗道。 虽然隔绝了一些民众的窥探,可是那么多人紧张兮兮守着一棵树,还是诱得不少兵士时不时往这边瞄。 徐千策了然,点点头,立即唤来一人,交代下去。 有几人匆匆跑离。 没多久,布便找来了。 是一匹大红素纱,薄如蝉翼,经纬交错间藏着光华,不知是何针法所织,看着华贵无比。 丰俊朗接了,拉开红纱两角,分别抛向徐千策、齐浪,第三角交到王寻手里,然后自己抓住剩下那角。 他抖了抖纱面,王寻获意点头,两人齐齐脚下一点,身影飘起。 巨幅红纱如一片绯色的雾,从半空飘落,刚好能将整棵流苏树遮住。 像一顶及脚的红盖头。 丰俊朗看了很久。 徐千策开口道:“这里我先守着,你们先去洗一洗,换身衣服。”说完招招手。 有几人端着干净的衣服上前。 阙天楼附近有几间小舍,已经被收拾出来了。 “轮流。吴念虹,你先去。”丰俊朗道。 吴念虹应声,自去。 有半老医官上前,给王寻检查眼睛。 “这层翳,是漫血所致。像是被类似强光的东西刺伤的。用些药水沾沾,等这些血被吸收冲解,视力应能恢复。”医官谨慎地道。 王寻点头:“有劳。” 医官自去配药。 王寻陷入沉思。 当时他试图以经文给子慕予静念镇魂,被一股力量冲飞前确实看见了一片白煞煞的强光。 强光中似乎有道非常模糊的影子,一闪而过,捕捉不及。 隐约中,那影子似说了一句话。 “放肆!” 应该是这两个字。 先前战况危急,他来不及惊骇。 现下想想,心里砰砰直跳。 子慕予身体里还有另外一个灵魂。 很明显,丰俊朗知道此事,或许还知道这个灵魂是谁。 王寻在流苏树边上坐着,他的手搭在膝盖上,轻轻地敲。 他在国子书院旁听许多年,读过很多书,见闻非寻常人可比。 有天,他曾听到一个没有根据和来处的传言。 据说四百年前,先神洲、沙河渚、沧溟宗三族大战,天道莅临人间,附身先神皇庄穹身上,才维持住了先神洲在鸿蒙渊不可动摇的中心地位。 当初他以为,这些不过无稽之谈。 大凡建立奇功大业者,身后总会有许多奇异的传说流传,目的不过是让后人认为此人是天命所归,以巩固统治。 不说天道这种无人能触及或者实眼见证的虚无存在,一个魂灵,怎么能长久附身在一个活人身上呢? 就算是子慕予的傀附术,也只是短暂地维持附身状态,并不能长期持续。 可是,这一次,他算是亲眼所见。 这种离奇的事原来不是某些人有目的的虚幻想象,竟真实存在,让他如何能不震惊? 以后,等子慕予恢复,他得好好问一问。 王寻想着,侧头。 他知道君阳就在旁边。 因为君阳的身上,散发着一种与子慕予相似的气味。 这种气味不是某种花香或者香粉的味道。 很难形容,却独一无二。 清冽而干净。 当初在桃花寺,他能认出伪装成傀儡的子慕予,就是凭借这股气息。 “那枚果,如何了?”他问君阳。 虽然隔着一层红纱,君阳的目光还是一瞬不瞬盯在胎果上。 “长得很快。相信不久就能瓜熟蒂落。”君阳道。 白芷惊奇地瞪圆眼睛。 她对这枚胎果的关注并不比君阳少,知道君阳所言非虚。 现在,她逐渐接受子慕予就在这枚果里的说法。 因为她不敢想有其他可能。 这事虽然奇异,可是她自从见识过「灵脊」长在万文恩的手上,她对奇异事物的接受能力不存在极限。 “你是慕予阿姐什么人?”白芷问君阳。 看着君阳与子慕予的关系似乎十分密切并且比其他人都亲近,她是真羡慕。 “我是她的君阳。”君阳嘴里说着,身体一动不动,保持盯住子慕予的姿势。 “没问你的姓名。我是问你是慕予阿姐的谁?你那么小,为什么不跟在父母家人身边?难道你也是慕予阿姐捡到的乞丐?”白芷道。 君阳忍不住,终于扭头,下巴微微上抬。 粉红的眸子里满是傲色:“我才不是什么被捡的乞丐。我是慕予的君阳。独一无二的君阳。” 第483章 一吐为快,生不如死 人王寿诞,是人族最大的节庆之一,被称天寿圣节。 今年天寿圣节与往年不同,因为禅让大典会同时举行,声势浩大。 这两天,王庭诸部忙得飞起,昼夜不息。 禁军沿街而立,手执缨枪,冷冽而立,轮番换值,确保大典准备工作有条不紊进行。 从圣旨颁发时起,僧道沐浴斋戒,于太庙日夜诵经做法,为新旧权力顺利更替祈福。 工部营缮司将所有漆门重刷,门上的金钉被擦得锃亮如星,宫道净洗三遍,御道两侧插满蟠龙黑金起帆,神武门到青岚门之间十里长街尽铺红毡,青岚山巅白塔上匠工正以最快的速度搭建禅让台。 礼部反复核对仪程,乐工何处起乐、何处变调、何处止音,尽数详细规制。 太常寺里,清越空灵的编钟、悠扬绵长的箫笙、鼓舞人心的锣鼓声不时传出。 商铺酒肆各忙着擦拭清洗自家门楣,驿道快马香车不绝,各地郡守城主县令陆续进入王都。 两个昼夜很快从指缝间漏尽。 暮色漫过朱红的城墙,掩过东宫空寂的庭院。 东宫的牌匾已经从门梁上摘下,因为周围漆面日光年久照射,显得那处颜色深沉,像极了被剜去眼睛的眼眶,空洞洞地注视着低着头匆匆来往的宫中人。 东宫西殿,依旧散发着明黄的烛光。 谢云染眉目明净,坐在案台后,如雪的手腕稳稳悬着,落笔不辍。 极有筋骨的字让落在纸上的经文也有了信仰的力量。 她似乎压根看不见坐在不远处的徐千旭。 徐千旭面上没什么表情。 只是像尊木头人一样安静地看着谢云染。 “你是不是很高兴?你该不会以为,你还能与他再续前缘?”徐千旭的声音轻轻飘飘,如话日常,不含情绪。 谢云染手上动作没停,恍若没有听见有人在与她说话。 徐千旭眼角一拉,生出一缕微弱的戾气:“你是不是没见过跟我那好弟弟一起回来的女人?那女人与他志同道合,比你美,比你有本事,还比你……干净。” 谢云染手顿地一抖,笔尖在纸上落墨,无法成字。 “我从没这样想过。”谢云染声音很轻,她冰清的眸子看向徐千旭,“但我也不认为自己因此而低人一等。错的不是我,论脏,你比我脏。” 愤怒的火苗在徐千旭眼底簇生。 可是他没有因此咆哮,摔东西,或者对谢云染动粗。 “你一直都这样,总能平平静静说最伤人的话。”他道。 “这依然不是我的错。”谢云染淡声道。 徐千旭的指腹在椅子扶手上轻轻摩挲:“嗯,都是我的错。在你眼里,我永远是不可饶恕的恶人。” 他先是苦笑,然后面容转冷:“你可知,在这个世界上,我最不想伤害的人,便是你了。没有别人,比我更爱你。” 谢云染眼中如往常一样,又露出一股悯色。 徐千旭也如以往每一次一样,被她这股悯色深深刺痛,然后,难以控制地暴怒。 他几步近期,宽大的掌心掐住谢云染如玉的脖颈,将谢云染的脸死死压在自己的脸脖侧,眼睛看向他处,狰狞咬牙:“我真的,真的,非常讨厌你这个表情。但为何你总是屡教不改?” 谢云染没说话,嘴角凄然咧开,露出不屑的笑意。 她以前,更喜欢让徐千旭唱独角戏。 可是这次,她忍不住出声嘲讽:“徐千旭,你总是说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爱我的人,最不想伤害我,可是,我人生中所有的苦难,明明都是你带来的。” 徐千旭浑身一震,手痉挛般一松。 看着谢云染再添新瘀的脖子,他目色一恸。 谢云染见此,讥诮之色愈甚。 她心里憋屈,难过,很多话堵在心里很多年,总不得宣泄,以至于诱发心口疼痛之症,需不停抄写经书静心才稍可缓解。 明日不知如何,今天要一吐为快。 “我也是真的,真的,非常讨厌你故作深情的模样。一个对女人动手的男人,有什么资格说爱,又有什么资格被爱?” “是你,将自己毁了,将我毁了,将一切都毁了,却总是装作受害者的模样。” “你总觉得父王偏心,总觉得千策在抢你的东西。可是徐千旭,你现在得到的本就应该属于千策。” 徐千旭再也听不下去了,他的脸色因为胸膛剧烈起伏而发青:“你住口!” “我不,徐千旭!这些年,你能待在太子的位置上呼风唤雨,并不是因为你命该如此,而是千策心里还有你这个兄长,让你的。”谢云染声调越来越高,越来越尖。 徐千旭巴掌狠狠地甩了过去,如劲鞭抽到谢云染脸上:“你给我闭嘴!” 谢云染被刮翻在地,脖子扭在一侧。 她抬起手,用袖子在嘴角处擦了擦,冷笑不止。 “我是长子!这一切本就属于我!凭什么说是他让给我的!” 她缓缓站起,重新悲悯地看着徐千旭。 “你不知道吧?当年你的母妃遇上圣上出巡时,已经有孕。她为了荣华富贵,混淆王室血统,借你入宫。她为圣上诞下千策时突发血崩,心中有愧,与圣上禀明了真相。” 徐千旭眼睛暴瞪:“你疯了!竟说出如此胡言乱语!” “是不是胡言乱语,你自去查证便是。千策出生百日后,户部侍郎贾庄生一族除了拜入东皇墟的幼子贾丛明,全部被斩,你以为是因为什么?”谢云染冷声道。 “你撒谎!撒谎!”徐千旭暴起,将谢云染掐躺在地,膝盖跪着谢云染的肚腹,理智全无。 谢云染被卡住脖子,呼吸不得,双脚蹬了几下,眼球渐渐翻了上去,嘴角却有股怪异的笑意。 谢云染的贴身侍女冒死跪爬进来,哭抢着道:“殿下,殿下!莫要伤了王妃!王妃有孕在身,不能遭此对待啊!” 徐千旭身体一僵,死死卡紧的手顿了片刻,惶然松开,脸死一般惨白,往一侧坐着退去,死死盯着谢云染。 一息。 两息。 无论是徐千旭,还是贴身侍女,都不敢呼吸。 直到,谢云染突然咳嗽。 谢云染幽幽醒来,泪流不停。 自己怎么没死呢? 她没有勇气解决掉腹部里的小生命。 让徐千旭亲自动手,连她一起杀了,本是最好的安排。 既可以为自己所遭受到的对徐千旭进行报复,也可以杜绝明日徐千旭用她来威胁徐千策的可能。 可是她活了。 生不如死。 第484章 人王,找来 “念夏,让你走,你怎么不走呢?”谢云染泪眼婆娑看着从小就守在自己身边的侍女。 她揭了徐千旭的出身,徐千旭羞怒之下极有可能会将府里的人尽数杀了以防消息走漏。 所以她早早将府里的下人们遣散,为的就是想给他们留条生路。 侍女抱着谢云染,一时给她擦泪,一时紧张兮兮看向她的肚子,悲声哭泣:“这种时候奴婢怎么能离开呢?我答应过的,要照顾好你,至死方休。” 徐千旭已从失魂落魄中清醒,他的目光像淬毒的匕首:“你答应了谁?谁让你照顾好她?” 侍女眸色一闪:“自然是老爷和夫人。” 徐千旭的眼睛怀疑地眯起,却不愿意浪费太多心思在无关紧要的人身上,他看向谢云染。 他的眼底,是柔和痛:“你编就如此谎言,就是想让我杀了你……”目光落在谢云染肚腹,“杀了你们?” “是不是谎言,”谢云染闭起眼睛,泪水滑落,“你亲自去问便是。太极殿里,就有能给你答案的人。” 徐千旭眉头因为痛苦而绞了起来:“为何现在才告诉我?!还有谁知道?” 谢云染面露惨然。 当年,她,徐千策,徐千旭,关系最要好。 最先知道这个秘密的,是徐千策。 徐千策离开王都前,将这个秘密告知了她。 心疼徐千旭的,不仅是徐千策。 也有她。 毕竟,徐千旭和徐千策闹开以前,徐千旭是他们最完美的大哥哥。 他们闯祸,只要徐千旭知道,都会想办法帮他们背或者化解。 他们想要什么,告诉徐千旭,徐千旭很快就会弄来。 他们不高兴,徐千旭会带着他们玩,想办法哄他们高兴。 因为这份怜惜,她心一软,同意家族的安排,入了东宫,成为徐千旭的太子妃。 可是同情不是爱情。 大婚那日,她就后悔了。 可是,没有回头之路。 只能咬牙一直走到现在。 谢云染没有正面回答徐千旭的问题:“我告诉你,是希望你认清别人,也好好认清自己。明日,不要试图做什么阻挡千策的路。圣上和千策,不欠你什么。圣上偏心自己的儿子,将大业托付给自己儿子,人之常情,有什么错?” 徐千旭的脸每一寸棱角都泛着冷硬光芒,笑容似哭:“你们都没错,就我错了。” “其他不论,但你为一己之私,伤害阙天楼那么多无辜人的性命,是大错特错。”谢云染沉声冷喝。 “那是父王的旨意!”徐千旭道。 谢云染面脸寒霜:“通天丹吗?别以为我不知道这是你的主意!你和天师、郭安合伙,炼的怕不是什么通天丹,而是碎灵丹吧!” 徐千旭眸色一寒,周身的空气都似要凝结成冰:“你怎么知道?!” “我今早在你书房密屉里看见了一本书。书里,夹着什么,应该不需要我说了。”谢云染道。 徐千旭眼底翻涌的暗流让人不寒而栗:“你既知道,为何不直接禀明父王?” “你以为,圣上老迈,就昏了头了,就能如此轻易被你们玩弄于鼓掌?他可是人王,三岁登基,四岁便学会拿起龙牙刀保护他的臣民,十五岁凭智计统一了人族!”谢云染冷笑。 徐千旭愕然:“你是说,父王知道?” “他在等你做出选择。不,是在等你们做出选择。他预料到你会为了自己,而选择放弃臣民。他也预料到千策为了臣民,而选择留下。”谢云染道。 “你怎么知道这些?父王告诉你的?你发现那张碎灵丹魂方后,还是去找父王了?”徐千旭神色数变。 谢云染默然。 徐千旭脸色煞白,身体,开始轻轻颤抖:“他在试探我!不,他在利用我,逼徐千策做选择?” 谢云染冷笑:“你总是这样,喜欢将事情责任都推到别人身上,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没人逼你,所有事情,都是你自己的选择,赖不到别人头上。圣上逼的,仅有千策一人而已。” “他知道!他知道却不阻止我,眼睁睁看着那么多人死,他又算得什么明君!”徐千旭神情若狂。 关于君主,自有史官评论。 谢云染不多说什么。 徐千旭离开被摘了牌匾的东宫时,失魂荡魄。 他望了一眼太极殿,把头一扭,骑一匹快马,从青岚门出,在夜色中直奔青岚山。 刚到青岚山,就有青岚山弟子来报:“殿下,有人来找,对方自称是来自东皇墟贾丛明。” 徐千旭本没心情在这种时候接见什么人,正要开口喝退,听见「贾丛明」三个字,先觉得有些耳熟,随后想起谢云染的话,脸色遽变。 “东皇墟来了几人?”他问。 “加上贾丛明,七人。”青岚山弟子答道,“不过除了贾丛明,其余人今晚都宿在山脚洗尘河边。” 刚才入山,他确实看见了有人生着篝火在河边夜宿。 短时间很多人涌进王都,这种事不算奇怪,加上他心情烦闷,所以他根本没有留意。 徐千旭神色一沉:“让他来见我。” …… …… 几乎同一时间,有一老一少两位道士来到青岚门处。 他们身上的蓝袍洗得发白,几处还能见深色的补丁,脸上脏兮,风尘仆仆。 老道士发须皆白,乱如蒲草,背上挂着布囊,布料缠在肩胛上,皱巴巴。 小道士怀里抱着一团毛茸茸的白色。 突然有两个细长的耳朵冒出,红色的眼睛映着城门火光,璀璨无比。 原来是只兔子。 虽然为了准备明日大典,城门未关,却并不允许闲杂人随意进出。 等着进城门的人不在少数,四处都搭着简陋的帐篷,生着取暖的火堆,有些趁势做起小营生,卖起货物来。 “师父,咱们今晚睡哪?”小道士仰着头。 老道士四处看了看,随手一指:“就在那对付一晚。” “不是说师叔在王都混得很好,住大屋出入有豪华马车接送吗?咱们为什么不直接找师叔去?师父,我好饿。”小道士道。 “师父也饿,可是进不了城,没法找啊。破云,要不……咱还是把它烤了吧。”老道士指了指小道士怀中的白兔。 小道士神色一变,看着自己的师父就像看着什么邪恶的东西,身子扭向别处:“想都别想!” 第485章 救人,果裂 老道士年纪到底大了,少了几颗牙,说话漏风:“师父牙口不好,我最多喝点汤,还不是担心你饿坏么?这两年你几乎都没怎么长高过,小心变成矮冬瓜。” “我不听我不听……”小道士褚破云双手抱着白兔不能掩耳,只不断甩头,没什么肉的两颊乱颤。 他们是道士,不像僧人,行到哪化缘到哪。 师徒两人身无分文,饥肠辘辘坐下熬等着黎明的到来。 天寒地冻,他们背靠背并盖条破旧的毯子取暖。 与他们饿得相差无几的还有一个人。 谢婉如。 她就缩在距离道士师徒两人不远处。 从没离开家那么久的深闺小姐这次吃足了苦头。 她没有独自求生的经验,身上华贵的外裳和首饰在两天前早与别人换了食物。 那些衣饰在正当当铺,应能卖个好价格。 可是,那些人欺谢婉如懵懂,换给她的食物不多,仅够她裹腹半天。 从昨日下午开始,她就没进食过任何东西。 衣薄腹空,她冷啊。 明天,大典结束后,为表庆贺,众生同乐,青岚山城门会随便出入。 就算是没有过所,证明自己的来历,她也能进去寻找子慕予等人。 可是,自己能熬得到明天吗? 谢婉如抬起头,望了一眼头顶的云层。 它们像浸透水的棉絮,黑沉沉压着。 空气凝滞,潮湿的气息渐渐浓了。 怕要下雪。 她本可以像部分人一样,去青岚山山脚过一夜,那里比较暖和。 可是,她怕自己一离开,子慕予等人从王都里出来怎么办? 虽然王都不止青岚门一个城门。 虽然子慕予他们若是离开未必就一定走青岚门。 她依旧有些执拗地守在这里。 想起子慕予当日的话,谢婉如心口酸涩,兼之寒冷,心脏抽抽地痛了起来。 她从来不是什么千金小姐。 父兄对她的疼爱,只是做给外人看的。 他们一人为官,一人行商,骨子里头尽是对黄白之物的贪噬。 当年与苏家定下婚事,并非是她父亲因为承了苏云泽祖父救命之恩想结草衔环以报,而是看上了苏府丰厚的家产。 所以在郡首府,她不过是一样等待高价交换的物件罢了。 她终年被锁深闺,学习琴棋书画女工。 偶尔得出府门,也只能戴着面纱,藏在马车里。 无人在乎她内心怎么想的。 她内心里充满反叛,像只受困在笼子里的鸟,渴望着去感受外面宽阔的世界。 她从没想过,最了解自己,竟是苏云泽。 不知苏云泽如何猜到自己的想法,偷偷来信言明自己另有所爱,想解除婚约,希望得到她的帮忙时,她同意了。 苏云泽还给她指了一条摆脱父兄控制的路。 那就是,找仙门做靠山。 子慕予等人在苏府上,也是苏云泽提前告知她的。 那天,在苏府门前,她第一次看见修仙者。 他们唇边似含浅笑,衣袂翻飞如云,发丝随着素带轻扬,与天地元气共鸣。 那时她的第一感觉就是:啊,这些人怎么连衣角都是自由的? 她的目光,自然而然落在最显眼的那个人身上。 子慕予眸若黑玉,周身不染俗世浊气,行不带尘,身如青松,磊落清冽,无任何矫饰。 然后,她的脑袋便只有一个念头:做女子,当如是。 磊磊落落堂堂正正立在这天地之间,不依不附,不忧不惧。 念及此处,谢婉如心内生出一团火,似乎不觉得那么冷了。 可她不知为何,开始觉得困,眼皮不断地耷拉下来。 眼睛彻底闭合前,她见到空中,开始飘细细的白絮。 …… 下雪了。 起初只是细碎的雪粒,疏落零星,像是谁在云层里随手撒下的盐粉。 逐渐地,雪越下越大,纷纷扬扬,挦绵扯絮,在城门前掀起阵阵白浪。 很快,天地就被铺天盖地的白吞噬尽。 有帐篷的人都缩进了帐篷里。 没帐篷的人,手缩在袖管,脖子头缩进领口,等头顶压了一层雪帽,再摇摇头甩下。 道士两人缩得更紧。 老道士不经意间,看见不远处几乎被厚雪掩埋的谢婉如。 他惊呼一声,跑了过去,将人从雪堆里扒出,手搭在谢婉如的手腕上一沉吟。 小道士褚破云也跟着跑来,眼中关切。 “师父,她怎么了?” “饿的。”老道士的目光再一次落在褚破云怀里的白兔上。 “不能!”小道士将白兔抱紧。 “她要不尽快进食,会死的。”老道士耐心开解。 “我去向别人给她要吃的。”小道士说完就要去求人。 “一饭之恩的因果,你确定能承受?”老道士道。 “我能!”小道士摸了摸怀里的白兔,眼神坚定地转身。 可是,小道士做好了承受恩缘的准备,别人却没有施恩的打算。 谁知道这场雪要下多久? 小道士求了一圈,说得口干舌燥,依旧求不来半只饼,半片馒头。 等小道士返回,眼中已经饱含热泪。 他立在不远不近处。 他的目光甫一触及谢婉如恍白的脸,像被灼伤了般立即挪离。 他看看陪伴自己很多年的白兔,泪落如涌。 最终,他将白兔放于地上。 “你要是想活,就跑!”褚破云说完,心一横,抹着泪先行跑开。 白兔似乎是因为突然离开温暖的怀抱有些惘然,匍在地上一动不动。 老道士叹息一声,走来,拎起白兔,浑浊的眼睛盯着白兔红色的眸子。 “圣人常善救人,故无弃人,常善救物,故无弃物。你为救人而死,得圣道,没准下一世能转世为人呢。”(注:第一句引自《道德经》) 风声呜咽,不知是谁在哭。 …… …… 天阙楼残垣前。 兵士在雪中静立如柱。 丰俊朗、王寻、罗浮洞众人,错落守在流苏树前。 如此大雪,周遭皆白茫茫一片,偏红纱依旧刺目,没有星点积雪压在流苏树枝头。 这里似乎形成了一个真空地带。 雪逼不入,风吹不进。 成片的雪花,挟着雪粉的寒风,在流苏树周边打了个旋,便离开了。 「咔嚓」一声。 胎果上突然出现了一道裂缝,裂缝透出一缕金光。 第486章 禅让大典,七柄剑 胎果出现裂痕前,最先有感应的是君阳。 他原本蹲着脑袋有些倾斜无力地耷着。 突然,他直起头颅,眼睛凑近红纱,全神贯注地盯着胎果。 这一声破壳,音量极微,而且与厚雪压断小树枝的声音极像。 却激得丰俊朗、王寻、白芷、万文恩齐齐身体一僵。 “刚才什么声音?”白芷瞪圆眼睛,极为期盼地望向君阳。 “裂了。”君阳回答得很是精简。 所有人精神俱为之一震。 经过两天时间,王寻的眼睛已经大有好转。 他能朦朦胧胧看见眼前之物,大体能辨得清站在他面前的人是谁。 丰俊朗掀开红纱,露出整枚胎果。 众人发现,胎果上果然出现了一道带光的裂缝。 胎果其实已经长得很大,但是不足以容纳十六岁的子慕予。 而且,他们发现胎果已经停止生长好几个时辰。 白芷非常担忧:“没有问题吗?这里头,真的是慕予阿姐吗?慕予阿姐,不会变成了一个小孩子?” 自责又涌上心头。 她总觉得子慕予变成现在这样子,是她用了神祝之术所造成的。 第一次,她对神祝之术产生了怀疑。 正因为这样,她没有主动揽下王寻等人的治疗,随他们接受徐千策找来的医官看诊。 君阳神色非常凝重。 他也有些意外。 摸了摸自己怦怦如捶鼓的心口,君阳低声道:“她在变强,我能感受到。” 现场最信任君阳判断的是丰俊朗。 他悄然松了一口气,放开抿住下唇的牙关,任由铁锈味渗入口腔深处:“只要没事,就好。” 虽然他知道子慕予经历很多事,到最后总能逢凶化吉、转危为安,但每次经历,心情总是火山与冰川交战,炽热又刺骨,连呼吸都变得忽轻忽重。 这次如此阵仗,子慕予若能身体健康,好好回到他们身边,已经是莫大欢喜和奇迹,怎能要求更多。 他们都围着胎果,等待着胎果继续出现动静。 可是他们等啊等,低声的讨论渐渐又恢复成死一般的沉默,风势倦了,雪也停了,胎果再没出现任何变化。 “太子殿下,您一宿没睡,大典寅时就要开始,要不要先去歇息一会儿?”周内官及那些经历过阙天楼一事的随从已经回府养伤,站在徐千策身边的是一个新面孔内官。 “再等等。”徐千策拉了拉身上的斗篷。 寅时将来。 徐千策在宫人的簇拥下离去,留下精卫五十。 王寻和罗浮洞诸人继续留守原地。 雪云退去,铅灰色天际渐渐漏出瓷青的底子,空气凛冽又干净。 王寻仰起头,细细嗅着。 他一直找不到可以形容子慕予身上的那股奇特气息的东西。 这雪后清气,竟就有几分相似。 扫雪兵士见大雪停下没有复来,看着被清洁干净的红毡,擦着额头上的汗浆直念「阿弥陀佛,天公作美」。 大街上,影影幢幢,无数宫人手执明灯,顺着长街站立在红毡两侧。 王宫九重门次第打开,负甲御林军沿着御道肃立如林,刀戟映着宫灯雪光,寒芒交织。 「铛」。 寅时初刻,晨钟敲响。 太子的青鸾车驾从礼王府邸不急不缓驶出,前有绛衣礼官手捧玉圭在前引路,后有乐工扈从随行。 太极殿前九龙辇同时向青岚山启行,司礼监掌印高举禅位诏书,快步行走在辇侧。 人声近无,仅偶尔响起压抑的低呼。 朱轮碾过红毡,发出的「咯吱咯吱」声响尤为刺耳。 九龙辇与青鸾车一前一后到达青岚山前。 百官跪迎。 太子徐千策身着人王制式玄色衮服高冕,佩龙玄玉,九章纹也变成了十二章,增加日月二象。 这不符合规制,但这是圣上提前下的旨意。 徐千策来到九龙辇前,亲手迎下身穿素服的老人王。 父子两人各坐上轿辇,走向青岚山山巅的禅让台。 禅让台上,礼官点燃燔柴,青烟直上九霄。 老人王跪读祝文,以玄酒、苍璧将列祖列宗所授天命转交至下一世祭告上天。 徐千策跪立一阶之下,垂首受「天命所归」。 按照旧制,祭天后返回王宫,再行三辞三让授玺之礼。 可是这一次,这些仪式尽数减免,徐千策接过老人王交过来的玉玺直接在禅让台登基。 文武百官在台下嵩呼「万岁」。 一缕天光刺破薄云,洒落禅让台,给徐千策镀上一层金色。 百官皆呼天降祥瑞。 徐千策昂起头,抬手遮了遮眼睛。 不过是天亮的时间恰好到了,哪里是什么祥瑞? 变故陡生。 一阵锐响。 若帛裂。 若弦鸣。 几道青芒顺着这抹天光如雷霆劈落! 徐千策脸色微变,飞跃过去抱住老人王就势滚落禅让台的天阶。 呼啦—— 禅让台轰然倒塌。 “护驾——”凄厉的呼叫声此起彼伏。 御林军将老人王和徐千策救起,护在中间。 飞剑斩塌禅让台,立即从断木中脱出,朝老人王和徐千策的方向逼杀而来。 锋刃过处,如砍瓜切菜,血雾漫天。 徐千策神情剧变。 哪来的剑?! 阙天楼被焚那一夜,青岚山主力尽数被屠,对方怎么还有这种仙境实力?! 徐千策沉喝一声,大刀飞入掌心,闪到老人王面前,回手砍向飞来的一柄细剑。 「哐」! 剑刃对刀刃。 剑前行的动作明显一滞,让徐千策能看得清楚剑身。 这种剑明显是青岚山弟子的佩剑所不能比的,不知什么钢所制,光滑非常,它亮得可以映出万丈晨光。 在此剑释出的威压下,徐千策手中刀的刃在不断翻卷。 再这么下去,刀一定会断! 徐千策侧身一跃,抱着老人王翻滚。 挡在他们面前的御林军几乎全军覆没。 禅让台下,堆成了尸山血海。 如此压制性的屠杀下,百官逃的逃,散的散。 少数几位耿直的官员见主子性命垂危,冲上前来,无一不被砍落剑下。 没多久,愿意为主而死的人全都死了。 青岚山山巅,便仅剩两个人,七柄剑。 七柄剑皆对着徐千策和老人王两人,悬浮在半空。 它们在等。 等剑主人一声令下,即可将人抹杀。 第487章 真相,枪声未响 七位青少年从金灿灿的云尘落下。 逆飞的袍角缠着流光,似扯下了云的碎末。 一年余前,子慕予和古元卓陪着丰俊朗闯东皇墟山门,原掌门张玄被子慕予所杀。 现在东皇墟的掌门是许道人。 自许道人成了新掌门,东皇墟里事事都要遵从庄辰殊的意见。 庄辰殊曾看着东皇墟花样百出的门服皱眉:“让人眼花缭乱的,怎么认?” 许道人领意,他本也觉得自己治下,该有新气象,于是大手一挥,没多久便让所有弟子都换上经长生殿的门服改良过后的宗服。 雪纱道裳外罩广袖金沙绡衣,月华腰带系东皇墟标识玉扣和缨络,成了每个东皇墟弟子服饰标配。 管你原来是乾坤楼、千秋阁、海江波、五凤亭、长生殿,还是玉皇刹的弟子,都无例外。 这次带队的人,是东皇墟首徒贾丛明。 剩下六人,皆是六门遴选出来的佼佼者。 他们带着扞卫东皇墟仙门之首名誉的任务而来。 走在最前面的贾丛明较以前大有不同。 他没有再刻意模仿丰俊朗,脸部棱角显得尖锐、强硬。 一年多前,他被丰俊朗三人打得很不体面。 平日修炼,那些不服他的弟子时不时拿这件事来说口,后来侍神卫遴选,他也没被选上,羞耻感伴随至今。 离开东皇墟前,许道人扔给他两句话。 第一句:前掌门死得如此憋屈,你这个做徒弟的,难道不该为他报仇? 第二句:东皇墟首徒应是仙门之中最能打的人,如果你不趁机证明这一点,这「首徒」你也别当了。 贾丛明带着六名弟子,其实很早就缀上了子慕予一行。 但是他们不敢贸然动手。 他们七人,都是经历过当年东皇墟门前一战,见识过丰俊朗和子慕予的厉害。 经过那么长时间,他们需知己知彼。 所以,他们一路上都在暗中观察,然后想伺机而动。 好几次见子慕予和丰俊朗好像出现问题,他们跃跃欲试,但又踌躇犹豫,迟迟做不下决定,错失良机。 直到,来到王都。 此刻,便是贾丛明认为万中无一的机会。 同时解决新仇旧恨的机会。 当时虽然靠得不近,但他亲眼看到子慕予诡异地变成了一棵树,至今三天了,毫无动静。 罗浮洞诸人各有负伤。 虽然阙天楼一战,丰俊朗展现出骇人的战斗力,可是在王都,他也有杀手锏。 当东皇墟众人从天而降,前御前太监郭安带着甲兵围而不进。 老人王朝那边看了一眼,面色阴沉。 郭安明显不是来救驾的,而是防止人王父子两人逃脱的。 自从刚才变故突发,徐千策一直处于保护老人王的位置。 可是面对东皇墟众人渐渐逼近,老人王却将徐千策往后一挡,自己站在前面。 老人王目光锋利地扫过东皇墟众人,舌绽如雷:“你们是哪个仙门的弟子?你们妄自动用仙术干预人王权力更替,就不怕天道降下天劫吗!” 话落,东皇墟有几位弟子目光有些闪烁,面露怯意和忧色。 “别听他胡说,天道不管人间事不知有多少年了!”贾丛明沉声道,“何况,我们此行,并非为了干预人族的权力更替,只为报个人恩怨。这是你们该受的因果报应!” “你是谁?”老人王浊眼眯起。 “我叫贾丛明。我的父亲,曾官拜户部侍郎,名,贾庄生。” 老人王和徐千策相似的瞳孔齐齐一缩。 “你想为你的族人报仇?”老人王道。 “怎么,不该吗?”贾丛明尖声道,“是你横刀夺爱,最后却要怪罪我父亲曾与你的妃子有情。凭什么?” 老人王冷笑一声:“哼,我朕刀夺爱?是你那个欺君罔上、不忠不孝、心里没有人伦纲常的父亲说的?” 贾丛明一把抓下悬浮之剑,指向老人王,剑身发出嗡嗡颤鸣:“休得污蔑我父亲!” “污蔑?” 你父亲为了官场前途,不惜将有孕的爱人推出,他心里有人伦纲常?他特意制造了贵妃与朕的偶遇,隐下私情,这不是欺君罔上、不忠不孝? 可是人王并没有将这些话说出口。 因为这些事,涉及了徐千策的母妃,那个他一生中最爱的女人。 这个可怜的女人被曾经爱人背叛、威胁、利用,当作权力的登山之梯。 她因为担负着强烈的愧疚和惶恐,始终不愿意接受王后册封。 贾庄生为了让自己的骨肉稳坐储君之位,不惜残害她的身体,差点让徐千策胎死腹中。 这样的罪,诛九族都不过分。 可是他当时为了徐千旭,没有将事情做得太绝,只夷其一族,竟引出今日这桩祸事。 老人王其实也不屑向这些后辈解释:“杀你父亲族人的是我。你可以杀我,放了千策。” 贾丛明冷笑:“凭什么?你灭我一族,我也灭你一族,那才公平。” “我当时留了你一命。”老人王道。 “哦。那好,我也留你儿子一命。徐千旭,我不动他。但是他,”贾丛明指着徐千策,唇角噙着三分浅笑,“佛祖来了也救不了。” 老人王眸子一眯,眼神陡然凌厉,寒星迸溅:“让徐千旭来见我!” “他,自然也有他要杀的人。”贾丛明眸光倏然一锐,剑尖猛然刺出。 …… …… 阙天楼废墟不远处,有一座不起眼的三层小楼。 小楼与旁的建筑无甚不同,只是屋角悬挂着青铜风铃,时不时随风轻响,如清泉击石。 风铃下,有个人伏在那里许久了。 徐千旭。 像个猎人,已经做好狩猎的准备。 他两侧耳朵塞着卷起来的绢布,粗糙的金属枪管架在木梁上,眼睛通过凹槽照门、准星,瞄准了红纱附近的丰俊朗。 瞄准的点,先是丰俊朗的脚,慢慢上移,至腹,胸,然后,定在后脑勺。 他不能明着对徐千策和老人王动手,直接杀掉他们。 所以他与贾丛明商议好,徐千策和老人王由贾丛明解决,而他处理掉阙天楼前这些人,以免事后这些人会反扑为徐千策报仇。 半个月前,有人将这杆枪交给他,说如果利用得好,这东西可以杀仙弑神。 他倒要看看,这话到底是真是假! 食指缓缓压向扳机,阻力渐增,枪声虽未响,死亡似已注定。 第488章 真正的枪 「砰」! 一声爆鸣。 这样的爆鸣若在平时或许会更容易引起警惕。 可是今日举行禅让大典。 礼官准备了不少礼炮烟花。 从寅时起就时不时响一下。 枪响的瞬间,世界仿佛被按下慢放键。 那枚弹丸从枪膛射出,拖出一道灰色的烟线,毫无征兆地急速逼近丰俊朗。 丰俊朗似有所感想要回头,头颅因此而微微倾侧。 “小心!”这几天眼睛出现问题的王寻对突然逼近的声音尤为警惕,伸手拉住丰俊朗,往自己这边一拽。 这反应不过一瞬。 就在这刹那,弹丸从丰俊朗的下巴颏擦了过去,红纱突然出现一个细小的洞,接着,流苏树一震。 短暂那一瞬,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因为他们什么也看不到。 丰俊朗摸了摸血肉模糊还带着焦气的下巴,有些不解和茫然。 白芷小手紧张地抓着裤管,怀着谨慎的期待问君阳:“是不是果子要裂了?” 所有人都望向君阳。 君阳唇线绷得笔直,目光如被凝住的刀锋,死死盯着胎果,不发一言。 「咔嚓」。 流苏树轰然折倒。 惊呼声骤起。 君阳眼疾手快,要抱住胎果,没曾想胎果轻易就断了蒂,彻底离了树。 君阳愣了片刻,想着自己是不是闯祸了? 「砰」! 又是一声爆响。 这一次,丰俊朗非常机警,目光锋利地射向声音来处,发现角落里的那抹闪光,眼前所见与脑中久远的记忆重合,瞳孔猛缩! “是枪!”他惊叫一声。 丰俊朗本可避开,但是他发现自己若是避开了,这枚子弹极有可能会落到后面的君阳身上,很可能还会伤到子慕予! 对方的目标似乎是他! “大家趴下!”丰俊朗一掌推开身边的王寻,然后低喝:“长天!” 人和剑,便打算就此硬扛下这枚子弹。 可是,一阵清冽的风掠过。 这道风,是红色的。 丰俊朗愣住了。 因为他发现,那枚子弹消失了。 是看漏了,没挡住? 还是他错判了这一次对方的目标不是他? 他急急望向君阳处。 君阳正一脸呆滞。 他刚才不小心踉跄了一下,压到了胎果,谁知胎果立即便瘪了。 瘪了! 现在被他拎在手里的,只有一层囊皮! “慕予阿姐呢?她哪去了?!我就说这东西怎么可能装着人,你骗人!”白芷惊急不已。 树倒了,胎果也变成了这样子,众人不由得大急。 君阳闭起眼睛,凝神感受。 片刻,他霍然睁眼,望向那三层小楼。 丰俊朗见红纱少了一部分,似被什么人撕了,想起刚才那道似梦似幻的红风,猝然回头,同时望向那座小楼。 连续两发弹药都没能将丰俊朗杀掉,似乎还暴露了自己的位置,徐千旭为此有些焦躁,正给枪支上膛第三枚弹丸。 “这弹头,看着竟跟米尼弹有些相像。”一道比风铃还脆的声音突然在耳旁响起,惊得徐千旭猛地僵住,寒意从脊椎骨窜上头皮,鸡皮疙瘩如针尖般刺出。 他脖子僵硬地扭转,眼里映出一抹红。 刚才有一片红色闪过。 他以为只是一片被刮进天空的红布,并没放在心上。 竟是一个小女娃吗? 只见这小女娃手里拿着一枚弹壳,十分好奇地细细观察着,还放在掌心掂了掂,抛了抛,眉眼里尽是茫然和讶异:“先神洲,竟有枪?” 徐千旭神色大凛。 这个小女娃如此悄无声息就到了自己身边,竟还知道自己手上是何物,到底什么来头! 徐千旭爬将站起,给枪支上了膛,瞄准眼前小女孩的脑袋,没有任何迟疑立即开了第三枪! 他用人做过实验,还不止一次。 如此近的距离,弹丸可使脑袋开花! 火枪威猛的后座力如此真实而强悍地传递到他的肩胛。 可是硝烟散尽后,这抹刺眼的红还在原处。 小女娃右手抬着,眼睛看着竖起的两指。 徐千旭待看清小女孩指间之物,脸色大变如同见鬼。 一枚金属弹丸就夹在小女孩的两指间。 小女孩挑眉:“刚才你想杀丰俊朗,为何?” “他杀了青岚山那么多弟子,不该死吗?”徐千旭惊骇之余一边强辩,一边双手哆嗦着装上第四枚弹丸。 “青岚山弟子占用吸取天地元气修行得道,不想着保护一方百姓,反成权力附庸,屠戮无辜,才是该死。”小女孩如黑曜石的双眸一眯,“不过太子殿下,百姓的平安和喜乐入不了你的眼,你不理解我不意外。” 她的眸光骤然幽冷:“太子殿下,不妨我来让你见识见识,什么才是真正的枪!” “君阳!”一声低喝。 君阳受召瞬间从流苏树旁失去身影。 而小女孩手上,却多了一样物什。 徐千旭发现此物构造与自己手上的火枪有相似之处,但大不相同。 枪身通体漆黑,即使在阳光底下也不反射一丝光泽,枪架流畅遒劲,如同某种生物的脊骨充满美感与力量,管口黑洞洞的,很长。 子弹出膛时,没有火药的爆炸声,只有突破空气障时的撕裂碎响和突然膨胀的气流涌动。 徐千旭整个人狠狠撞在横栏上。 「咔」一声干响,横栏的木头出现了裂缝。 徐千旭箕坐在那里。 起初他没感受到疼痛。 只感觉刚才有一道骇人的冲击力没入身体,胸口麻麻的。 当他的目光触到血流汩汩的心口,恐惧和疼痛才猛然疯长。 他,被击中了? 肾上腺素的飙升,让徐千旭的脑门嗡嗡作响:“你……到底是……谁?” “喂,太子殿下,看在你杀了阙天楼里那么多人的份上,让你再见识见识这个。”转瞬,小女孩手上的东西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挺非常粗的圆管,扛在小小的肩膀上。 徐千旭觉得,圆管黑压压的大孔,像死神的眼睛攫着他。 他想逃。 可是挪动一下,胸口剧痛不已。 「轰——」 徐千旭的瞳孔缩如针尖,很快又迅速放散。 他其实看得不甚清楚。 只是那道炽热的气流、尖锐的呼啸、淡蓝夹红的火迹,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不祥。 他的意识就停止在这一刻,根本来不及回想自己的一生,来不及品味自己的遗憾、自己的爱和恨。 结束得如此匆忙。 徐千旭的身体与横栏碎木一起被激散飞落,变成一滩肉泥砸到阙天楼的正门前。 连个跪扑谢罪的姿势都凑不整了。 第489章 你怎么现在才回来 三层小楼塌了半角,侧影上,看着像被天空噬咬了一口。 檐铃震荡,发出细细的颤音,似乎被刚才的一幕吓破了胆。 所有人,震惊地从阙天楼门前的那滩血肉上收回目光,转而投向小楼处。 不明所以的护卫甲兵以为是敌人来袭,满面惊惶地按住剑鞘刀柄。 丰俊朗的眸里,清晰映出那抹站在缺口处的红,如一簇永不熄灭的火。 王寻揉了揉眼睛,却无论如何都祛不去眼前的那层朦胧,急急向丰俊朗相问:“是她吗?” 丰俊朗没有回答,实在是因为胸腔内情绪太过激荡。 小女孩飞落。 如一阵挟着流苏花香的绯色之风,卷到阙天楼门前。 她沉默地看着地上的狼藉。 她的身后,跟着已经重新化成人形的君阳。 君阳嘴角和眉梢不受控地不断上扬,每次又被他强行压下去。 他的胸腔压着一股强烈的雀跃,粉红色的瞳孔亮得惊人。 如今,他可以完全契合子慕予的意念,变成子慕予脑中想象出来的任何武器! 刚才那两件武器,是他前所未见。 不光是奇特的模样,还有雷霆万钧的杀伤力! 护卫甲兵手执武器,惊惶万分逼近。 他们接到的命令是保护这几位仙门中人,可是在逼近小女孩的时候,他们不由自主地往丰俊朗等人靠去,像极了想寻求庇护的小鸡崽。 丰俊朗、王寻、齐浪、吴念虹快步涌了过来。 白芷走了几步,又停住。 万文恩跟在白芷身边。 小女孩回头,看向他们,目光先是扫过所有人,然后定在丰俊朗脸上,神情平静。 丰俊朗再次浑身一震。 其余人没有见过小时候的子慕予,可是他见过。 当初他初入凤凰坳,子慕予就这么大。 她身上穿着的明显是红纱裹缠出来的衣服,没有裁剪,边缘还有撕扯的痕迹,却出奇好看。 刚才在那么多人的眼皮底下,她如何做到这一切的? 还有那枚失踪的子弹,他基本肯定是子慕予挡下了。 “你怎么……”丰俊朗声音微颤。 “莫慌。我很快就能恢复原样。”子慕予摆手。 吴念虹满目惶惑,试探性地叫了一声:“子师姐?” 子慕予点点头,沉声道:“近来种种来不及解释,千策那边可能有事,我先过去。” 随后红影一闪,变成一股旖旎的风,消失无影。 本来子慕予凭借「羽鸿步」,速度已是骇人,但终究能看见一些连续的残影。 可是现在,子慕予像突然就从原地消失了,朝着青岚山的方向。 而且,她根本不需要御剑! 众人惊骇之余,暗道君阳没有诳语,子慕予果然在变强! 收拾精神,追随而去。 飞在最前面的,却不是丰俊朗和王寻。 而是万文恩和白芷。 万文恩在空中飞,而白芷背着箱架就踩在他手掌长出的剑上。 这场面看着诡异,却奇怪地和谐。 他们的飞行速度,让丰俊朗大吃一惊。 他们俩原本是凡人,到底遇见什么机缘,竟突然强大到这种程度了? 青岚山就在脚下,血腥味浓稠到有了重量,拉着子慕予的心不断下沉。 大一的声音却在这时候响起:“你不能干预人族权力更替!” …… …… 人在高空,寻人很容易。 何况,子慕予现在穿着的,是一块十分刺目的红纱布。 白芷到达青岚山山巅,看到子慕予就坐在禅让台之上,单脚架起,一脚悬垂,神情说不清是凝重还是恣意。 君阳跟子慕予并肩坐在一起,神情模仿着子慕予,看着别无二致。 白芷和万文恩落在禅让台,就站在子慕予身后。 随后,从空中飞落的还有丰俊朗和王寻,齐浪和吴念虹。 禅让台前,白塔下,断裂的兵刃横七竖八,有些刺向天空,像染血的荆棘。 尸骸堆叠成绵延肉山,未完全冷却的鲜血形成暗红小溪流,在低洼处聚积成粘稠的湖泊,吸引了无数乌鸦在空中盘旋。 原本仙气飘飘的服饰此刻沾满了血渍、枯草茎和灰尘,还显得有些零碎,东皇墟七子的尸体在兵士暗黑的盔甲衬托下,依旧十分显眼。 场上站着的,有三人。 徐千策和老人王刚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模样跟丰俊朗大开杀戒那晚没什么两样。 而第三个人,干净得不像话。 他脸白了许多,倒显得雀斑更加明显,人长高了,头发也长了,银冠束发,额角还留了两缕龙须,形象跟以前大不相同。 丰俊朗眯眼看着:“此人熟悉啊,是谁?” 齐浪和吴念虹也跟着猛点头:“确实眼熟。” “是罗玄彬。”子慕予道。 三人俱是一惊,愈加努力去认,终于将记忆中的那个人与现在这张脸重合。 罗玄彬! 可不就是他! 他们同一年拜入罗浮洞。 当时有人闯罗浮洞要抓子慕予,子慕予不得不带着丰俊朗、古元卓使用知渺九华扇暂避七星城,把罗浮洞安危托付给罗玄彬。 后来,重明鸟突然现身捉走水亦雪和吴念虹,大师兄杨启吉救回吴念虹,而罗玄彬去救水亦雪,从此不知所踪。 水亦雪说,当时罗玄彬遇上的,是子明。 子慕予心中一直存着一份牵挂。 子明这个人,连她和古元卓都想杀,何况是罗玄彬? 今日确认罗玄彬还活着,子慕予悬着的那份牵挂终于落了实地。 但是罗玄彬背后站着的是云熠,她终究不能全然信任。 所以,子慕予没有走近,只坐在禅让台上,看着他。 子慕予的脑中,有人松了一口气。 “现在好了,徐千策没事。你想办的事,已经有人为你办了。”大一道。 隔着不算近的距离,子慕予和罗玄彬就这么安静地看着彼此。 从第一眼,他们就认出了对方。 尽管,有人形象大变,从少年变成了小青年。 尽管,有人倒转时序,从少女变成了小姑娘。 徐千策不断擦拭黏着睫毛的血污,眼睛瞪得极大,死死盯着罗玄彬,喉结不断滚动,久久发不出任何声音。 好像直至此时此刻,都不相信站在他眼前的是罗玄彬。 这位,是他思念了许久的好友。 “罗玄彬,你怎么……现在才回来?” 徐千策略显哽咽的声音里不知含了多少情绪。 第490章 主意未改,心如磐石 两刻前。 贾丛明发难,剑锋直逼老人王。 徐千策顾不得伤臂,死命挥刀相抵。 他的刀很快,光影如电。 徐千策从没劈出这么快的刀。 可是没有什么用。 因为贾丛明的剑更快。 金属火星迸溅,徐千策手中刀的豁口越来越大,渐渐的连刀身都出现了半截裂痕。 剑光飞闪,在徐千策身上刺了一个又一个窟窿。 东皇墟其余六人没有再出手,或许是真怕直接斩杀人王会引来天劫,又或许是想让贾丛明好好出口恶气、淋漓尽致地报仇。 贾丛明明明有直接将徐千策一举击杀的本事,可他偏没有这么做。 他就是想折磨徐千策,让老人王看。 你杀我全族,我就要在你面前,亲自虐杀你的儿子,教你好好感受一下丧亲之痛。 老人王好几次想抢上来替徐千策挡剑,都被徐千策推开。 他无计可施,万般无奈下只能跪地祷告。 贾丛明一边继续对付徐千策,一边阴恻恻地对老人王笑:“你求天,还不如求我。求我,没准我愿意留他全尸。” 徐千策全神贯注于手中刀。 尽管这把刀已有破损。 尽管他开始逐渐力竭。 一抹横刀斩空,拖刀再劈无功。 终于在不知第几刀,徐千策趁贾丛明分心时觑机一下砍下他半只手掌。 贾丛明痛得一声吼,反手将手中剑暴怒一推,飞剑从徐千策手臂穿透,带出一串串血珠。 徐千策双手皆有伤,再无握刀攻击之力。 剧痛难忍,贾丛明失去虐玩之心,催起剑来就要将父子两人抹杀。 罗玄彬的降临前并没有神光,也没有紫气东来、风起云涌等异象。 他突然就出现在徐千策跟前,扬起一只手,然后对着贾丛明斩下。 一道半透明法像形如巨刀,从贾丛明头顶漫过。 那一瞬,贾丛明目突嘴张,身体正中从上到下倏然出现一道细细的血线。 接着,贾丛明就倒下了。 一半往左,一半向右。 “你们以仙人之身乱人间秩序,万神台赐你们一死。”罗玄彬面无表情,低语如黄钟大吕。 他举着手,冲着东皇墟剩余六人虚空划了三道。 六人便像几株极脆的空心菜,连挣扎都不曾,尽皆倒伏。 前御前太监郭安见状,骇得两股战战,欲暗自逃走。 罗玄彬看向呆若木鸡的徐千策:“人族的事,你们自己处理。” 徐千策惊醒,用尽最后一点力气,以肘击刀。 半损的刀从腰部击中老太监,人就此扑倒。 追随郭安的那些官兵本为利聚,现在帮手和领头的都死了,眼看大事不成,尽皆溃散,窜入山林,隐身匿迹。 子慕予就是这个时候到了禅让台。 “罗玄彬,你怎么现在才回来?”徐千策见罗玄彬没有回应他,重复问了一遍。 罗玄彬这才收回目光,淡淡地像个陌生人般看着徐千策的脸,瞳孔里没有温度。 徐千策张了张嘴,到底在对方冷漠的眼神里彻底哑火,凉意从脚底升起,迅速爬遍全身。 刚才他听见了。 罗玄彬代表万神台而来。 他早想过罗玄彬身份不会简单,没想到竟是万神台的人。 万神台的神明,没将他一个人族修炼者放在眼里,不是再正常不过吗? 罗玄彬是为维护人族秩序而来,不是为他而来。 道理容易理解,事实也容易理清,可是心口凉飕飕,也是真难过。 徐千策低下头自嘲般摇了摇,笑意苦涩而苍凉。 老人王望着罗玄彬,眼里满是困惑。 刚才他所祈祷的神,并不是这一位啊? 罗玄彬眼角的光漫不经心掠过,老人王的身体突然僵直,血沫从嘴角滑落,无声仰倒。 徐千策惊呼一声,飞奔过去搂起老父入怀,颤探鼻息,然后悲恸大哭。 见此变故,子慕予从禅让台站起,红影瞬间来到徐千策近前。 子慕予伸手抓起老人王枯瘦的手腕一探,原来老人王竟是已经脉息全无,撒手人寰。 “他生了病?”子慕予问徐千策。 徐千策点了点头。 年纪大,有重病在身,还受了伤,绷着坚持到现在,看见儿子转危为安,一口气泄了,发生猝死,这种事的概率存在。 白芷随后来到。 她检查过老人王,判断与子慕予无异:“救不回来了。” 子慕予看她查人看病,严谨专注,很是赞赏。 “你为何要随身带着这么大的箱架?”子慕予柔声问她。 子慕予此刻的个头,比白芷还矮一些。 可是白芷见问,紧张局促得连话都说不整齐了:“我……我就是背着……锻炼身体的。做大夫要有……强健的体魄。” “为什么想做大夫?”子慕予侧头。 白芷像面对师长答辩一样紧绷,脑袋中只浮起一句话。 「学我的神祝术,只为一个人,可不行。该为天下苍生。」当时那神仙般的人是这么说的。 于是,她鼓起勇气挺直胸膛铿锵道:“我想成为对苍生有用的人!” 子慕予一愣。 一个小小的孩子谈「苍生」,不可谓理想不宏伟。 对待如此有理想的孩子,不鼓励一句是不是太那啥了? 子慕予只得轻轻拍了拍白芷的肩:“好孩子。” 白芷呆了一瞬,原本沉稳的目光突然亮若星辰,连带着整张脸都生动起来。 她得意而挑衅地朝君阳看去: 瞧,我也是慕予阿姐的白芷!独一无二的白芷! 君阳面露无语,突然幻化成一枚细针,如缕白光插入子慕予发丝间,似乎在反击: 你的独一无二与本君阳就不是一个档次! 除了万文恩,应该无人关注这两个孩子之间的机锋。 子慕予望向罗玄彬。 刚才从远处看,觉得罗玄彬只是长大些了,不算陌生。 近看感觉却有些不同。 彼此那么长时间未见,经历迥别,性格有所改变也是合理的事。 “曾经答应你的事,还算数。只是不知你有没有改变主意?”子慕予对罗玄彬道。 罗玄彬神色略异,似已经忘记他们之间的约定。 “什么事?”他问。 “你曾说以后想跟着我,当时……” 子慕予话还没说完,罗玄彬立即道:“主意未改,心如磐石。” 子慕予再一愣。 罗玄彬不见这一年,去读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