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怀胎》 第1页 《十月怀胎》作者:章华先森【完结】 文案: 一个虐身虐心小故事~ 本文又名:《梧桦果》—— 卢至桦能混到今天,就是为了,他復仇的主要对手,就是害他家破人亡,从小过不上好日子,甚至差点被人打死的沈家。 可惜上天有眼,沈家只剩下个孤苦伶仃的病秧子,那就,算他倒霉了…… 别扭但超级体贴攻x病弱但心思深重受 民国强强,爱与恨的冰火两重天,理智与情感交融,时代残酷人心叵测,唯不讽刺的是至死不渝的爱情。 第1章 辗转几个月,卢至桦总算从北平回到了天津,这一趟他亲自出马,把砸在手里的货清了个七七八八,因此格外舒坦。下火车的那一剎那,他使劲吸了一口熟悉的空气,似乎从中已经嗅到了些沈清梧的味道。「天气冷了,沈家大爷还好吗?」将箱子扔给司机,卢至桦开口便问,可对方没那心思去关心沈家大爷,一时竟被问住了。「问你作什么,我自己瞧瞧去。」及至上了汽车,司机还是不确定问了一句,「大哥,直接去沈先生那边吗?要不要先回趟家?」「回什么回,直接去。」卢至桦莫名其妙有些着急了,事实上家里冷冷清清,远不如沈清梧那里的四季如春。司机不再废话,最后汽车在路上一连转了几个弯,卢至桦总算是站在了沈宅门口。他打开箱子,从里面找出个印着外国字的小礼盒,高高兴兴进去了。沈清梧一身月白长衫,正坐在书房一页一页翻着帐簿。自从沈嗣文离世,沈家的大小事务便都落到他沈清梧身上,沈家家大业大蛀虫成群,沈嗣文在的时候尚且维持得住,他突然一死,下面就躁动不安了。帐簿漏洞百出,光是布料这一项,就已经好几处对不上。沈清梧看着来气,蹙着眉头伸手去探茶水,茶杯微微倾斜,他着急想要稳住,热茶浇了一手。「哎呀!」与此同时,卢至桦的声音想起,并飞快跑过来夺过茶杯,检查起那只手来,「这么细皮嫩肉的,也不注意一点。」沈清梧眉宇舒展,洋装愠怒道,「什么细皮嫩肉,这是对一个男子说的话吗?」「哟!都红了一大片。」卢至桦不理会,抓着那只手就要去寻药膏,沈清梧跟在后面,自觉没有那么娇气,便不停说着不碍事。折腾半天,卢至桦最终还是将那只手涂满药膏,裹成个粽子。沈清梧看着自己的右手,有些哭笑不得。「没必要裹这么严实吧?」「你不懂,这烫伤可轻可重,你那都起泡了更要包好。」卢至桦固执地瞟了他一眼,「又不影响啥。」「影响我写字。」沈清梧回应到。「我来写。」「吃饭。」「我餵你吃。」「洗澡。」「我……」「好了好了,我知道了。」担心他继续说下去,沈清梧连忙打断,「北平那边的事,办的还顺利吗?」「嗯,顺利。」卢至桦草草回应一句,还不忘回礼道,「你呢,身体怎么样,有没有不舒服。」「我身体很好,精神抖擞。」沈清梧掩去住院两次的经歷。「那就好,好好养,别老这么熬着。」卢至桦眼睛一亮,从西装裤掏出了小礼盒,「对了,瞧瞧我给你带了什么。」沈清梧揭开礼盒,里面是一枚镶宝石的男士戒指。「这是?」卢至桦伸出自己的左手,沈清梧在他的中指上看到了同样的戒指。然后对方抓住他的左手,将戒指戴在了中指,这神奇的一幕让他想起了熟悉的场景,只不过这种场景发生在他与卢至桦两个男人身上,不由得有些滑稽。「至桦是要向我求婚吗?」「你说是,那便是吧。」 第2章 沈清梧认识卢至桦不到一年,那时候正值沈嗣文离世,突如其来一场车祸,夺走了沈清梧唯一的依靠。一连数日,沈清梧都沉浸在丧父之痛中不能自拔,不吃不喝,也不过问家中大小事务。原本被沈老爷子压制的底下众人开始虎视眈眈,都开始猜测,沈家长子除了那副皮囊,内里是懦弱无能,这回沈家真要变天了。哪知半路上却杀出个人来,这人便是卢至桦。卢至桦自称与沈家交往颇深,平时又受了沈嗣文照顾,因此在这特殊时刻定是要挺身而出了。那日是沈老爷子出殡,沈家上下白成一片,沈清梧被随从扶着颤颤巍巍从内阁走出来,身体简直就像片风中残叶一般。他未来得及悲痛,底下众人便开始为他规划大小事宜,实则都是想要从中分得些好处。「各位经理如此迫切帮忙分忧,想必沈老爷生前定是待人不薄,真是令人唏嘘。」沈清梧无力应对,正是一筹莫展之际,突地听见一清亮声音替他解围,他抬眼一看,竟是个西装革履的英俊先生,他话锋一转,「不过沈家的事,自有沈少爷做主,恐怕还轮不到诸位指手画脚吧?」他这样说,众人被戳中心事面上难堪,为首一白鬍子中山装老头起身辩解道,「老朽自老爷白手起家之时就跟随左右,如今老爷去了,自然应该为少爷分忧。不知您先生是哪位?」马上有声音此起彼伏,「是啊,你又是谁?」「干你什么事?」沈清梧见众人难为起一个外人,慌忙站起身要解围,不过那人倒是丝毫不慌,笑微微起身回应道,「鄙人卢至桦,算起来,和沈少爷是故交呢,所以以后沈少爷的事,就是我卢某人的事。」近两年混迹租界大有名头的卢至桦谁人没听过,只是难得一见,听说他做事利落狠辣,黑白通吃,背后靠山更是租界里的人,所以光是这个名字,就足够震慑人了。正巧时辰已到,沈清梧回过神来取下随从递过来的香,卢至桦也大摇大摆穿过人群,成了第二个拜祭逝者的人。沈清梧缓缓跪下磕出三个头,便已经需要人扶着才可以起身,卢至桦在他身后瞧着,眼神晦暗不明。「让我再看一眼爸爸。」照理说,合棺之前是要让亲人再看逝者最后一眼的,然而沈嗣文是意外身亡的,随从怕少爷承受不住故而劝道,「老爷最好颜面的,如今面容憔悴,少爷还是不要再看了吧。」沈清梧只是摆摆手,固执的要尽一尽这最后的孝道。盖在上面的布掀开,卢至桦也下意识走近了几步,站在了沈清梧侧后方。面前那张苍白如雪的面孔逐渐扭曲,眼尾也瞬间泛起的一抹红色。而后沈清梧的身体像被人抽空似的,软塌塌往后要倒,随从是个半大小子,沈清梧便稳稳落在了他卢至桦怀里。卢至桦自认为有些变态,可还没有变态到这个程度,在那一瞬间他想的竟然不是復仇,而是好一个美人。之后的几个月沈清梧一直断断续续地病着,而卢至桦也像是着了魔一样时时探望。打着与沈家世交的名义,他不仅将沈家打整的不错,还顺带获取了沈清梧的信任。 第2页 第3章 傍晚时候二人坐在餐前,卢至桦果然如同他承诺的一样,摇身一变,伺候起粽子手的大爷来。「吃肉。」他凭藉自己喜好,很快将沈清梧拳头大的碗堆出个小山峰,沈清梧由下往上审视了一遍,确认山顶不会滑坡,苦笑道,「太多了。」卢至桦撇了一眼,还是把夹到的丸子强行塞进碗里,后知后觉道,「也是,咱不用抢。」他成功误解了沈清梧的意思,只是觉得对方无论想吃什么,都在眼前而已。卢至桦的餵饭进程非常顺利,这早已在前段时间形成自然,只是分量不少,每一口饭都恨不得堆满勺子,以至于让沈清梧每次张嘴,都有种被迫的错觉。他咀嚼得很慢,不时还要掏出手帕擦擦嘴角,卢至桦倒是不着急,勾起嘴角静静瞧着,越瞧就越觉得,对方像个什么活艺术品。若是他卢家没有变故,他会不是也是这大少爷的气质?沈清梧见他出神,挥动粽子手在他面前晃了晃,「饿不饿?你先吃些,不用管我。」「吃饱了吗大少爷?」卢至桦回过神来,是一副笑微微的宠溺模样。「嗯。」沈清梧答得很轻,因为他看见卢至桦开始毫不介意地开始吃他的剩饭。他有心提醒一句,可对方吃的很快,完全没有绅士的风度,几口便扒拉个干净,并顺手拿起了自己的碗。其实卢至桦行为粗糙,仪容仪表倒是精緻,一身摩登打扮,皮肤也是干净的。加之个子出众,眉宇间天然英气,因此怎么看都是个爱打扮的洋气青年。偏偏就因这性子,让人多了些亲切感。「慢点吃。」沈清梧给他递了杯水。卢至桦顺势接过一口喝下,抬眸笑道,「好。」沈清梧看他这样乖巧,起了玩心逗趣道,「真乖。」哪知卢至桦是个脸皮厚的,不但没有脸红, 反而得寸进尺撒起娇来,「真的?我这么乖,今晚可不可以留下?」「乖就要留下吗?」沈清梧转动眸子想了想,这两天他确实有件重要的事情要讲,卢至桦百忙的人,不如趁这个机会。加之卢至桦也不是第一次留宿了,他便愉快回应:「客房一直收拾着的。」卢至桦顶着城墙厚的脸皮,嘴里包着饭,突然学起小孩子的可怜兮兮模样,「我怕黑。」他这个样子直接让沈清梧触不及防,愣愣地反应了好久,最后自己先笑了。沈清梧尴尬地握起拳头想要蹭鼻子,看见指头上的戒指,又放下手,也开始忍俊不禁起来。只是他笑得轻轻的,笑着笑着又微微咳嗽起来,刚开始还能摆摆手示意没事,咳着咳着,就喘不过气来。卢至桦从他的怀里掏出个绿色小瓶,熟练地倒出一粒递到嘴边,沈清梧往他这边靠过来,他张开手,搂住了柔韧的腰身。「怎么咳得这么严重,要不要请个医生?」卢至桦一手轻轻拍着,下巴轻轻摩擦着沈清梧的短髮。沈清梧摇摇头,半晌回应道,「不要紧。」「那我扶你去休息。」卢至桦扶起沈清梧的身体,二人走出几步,干脆俯身将他抱起,稳稳地上了楼。 第4章 在沈宅,卢至桦一直认为自己是个优秀的高级佣人,能把沈家大爷伺候得服服帖帖的。他沉浸其中,因为看沈清梧的一举一动,不失为一件趣事。以至于都要忘记自己的目的了。将沈清梧送到房间,他很自觉地脱下外套要去洗澡,手指碰到腰间的毛瑟手枪。他顿了顿,在沈清梧的注视下将它也取下来,放在衣服上面。沈清梧一个人安安静静歇了会,听着浴室的哗哗水声,二十出头的年纪,即便是体弱多病,也难免微微悸动。方才肌肤触碰时候,卢至桦的胸口和手臂都健硕异常,他心里是既美慕又安心,现在这个人仅仅一墙之隔而已。他就这样想着,突然意识到什么,在昏暗的灯下自己笑了笑,然后用手拍了拍脑袋,不愿再胡思乱想下去。尴尬之余,他掀开薄被下床,坐在了卢至桦衣服旁边的沙发上。那把手枪就这么张扬的放在衣服上面,细看上面有些花纹,以及手柄上刻着一行小字。他有些好奇,便把枪拿起来凑近灯下细看。他念出那行小宇,是卢至桦的名字,写的眉飞色舞的。卢至桦举着张毛巾,一边擦头髮一边从浴室出来,抬眼便是一个激灵:明明在床上的人,此刻举着他的手枪,正对着他。「把枪放下。」他这一声近乎呵斥了,沈清梧吓了一跳,自觉不该动别人东西,手忙脚乱放下手枪,他满脸都是歉意。「抱歉,我看见上面有字,一时没忍住。」他像个犯错的孩子,眼见卢至桦眼神冷的可怕,更是连声音都放低了,「我…」「我只是怕你误伤到自己,」卢至桦夺过手枪,取出枚黄金色子弹,才将枪重新递给沈清梧,「现在不怕了。沈清梧摆摆手没有接,「方才我看清楚了,是你的名字。」「嗯,」卢至桦宝贝似的从一旁的衣服兜里掏出张手帕擦了擦,眯着眼睛看那行字,「这是之前一个俄国人送我的礼物,说是定制的样式,我瞧着新鲜,就留下了。」他没说,这把枪曾经救过他的命,因此对于他而言,再好的兄弟,也不如这把枪来的好。「那一定是个很细心的朋友了。」沈清梧觉得莫名委屈,许是因为卢至桦的表情,更许是因为他如此宝贝这个礼物。他突然发现,自己认识对方不过一年时间而已。「只是生意往来,算不上朋友。」提起那个俄国人,卢至桦印象不深已经忘记对方长成什么样子。所以他满不在意补充道,「他要买我的货,自然想的周到。」当时他在天津卫还不算有头脸,只是因为亡命徒的架势,搞了不少阿姆西林,才一下子变得抢手。他回过神,笑道,「不说这个,坐了一天的车,咱们还是上床休息吧。」便往床上一扑,像条大鱼样直挺挺陷进去。他脑袋用力贴近,鼻腔里终于有了熟悉的气息,这才满意地长舒一口气,模煳不清道,「还是大少爷的床舒服。「懒洋洋的翻个面,他扬起脑袋勾勾手,「快上来。」 第3页 第5章 沈清梧慢吞吞走近些,卢至桦伸手一拽,便把他拽进自己的怀里。「大少爷,你别生气,我方才是急了些。」他揉着那头短髮,轻言细语安抚着,「气坏了身子可不好。」「好。」沈清梧回应着,二人紧紧贴在一起,卢至桦温暖的身体让他由内而外暖起来。世上的人各有目的,恨不得将他吃干抹净,乱世求活,从来都不是一件易事。他苟延残喘,不愿将父亲的心血让人,然而心有余而力不足,如今越发控制不住局面,甚至于连父亲的死因,都还未查明白。沈嗣文一生沉稳精明,竟生出个他这样没用的儿子。思及此,他不由得感嘆道,「唉…」卢至桦没多想,转而问道,「过几日八月十五,大少爷要怎么过?」「我么,孤家寡人一个,」沈清梧笑道,「得过且过吧。」「孤家寡人怎么了,我也是孤家寡人,要是得空,我一定过来,正好凑个伴儿。」卢至桦往前凑了凑。他说这话的时候大言不惭,没有什么波动,毕竟他从小就是这么一个人过来的。他天生反骨,遇上个节日不仅要过,还要风风火火地过,最好过的别人都过不起。再者他在北京折腾了大半个月,终于回到熟悉的地方,吸着熟悉的空气,他打心里地放松和愉悦。「这一趟解决了不少麻烦事儿,短时间应该不用到处跑了。」「那就好。」沈清梧欲言又止,毕竟卢至桦刚刚放松下来,自己的麻烦事儿,他不忍心让别人操心了。「心里是不是憋着什么事儿呢?」卢至桦见他闷闷不乐,翻身撑起半边身子,「说出来听听,说不定我能帮上忙呢。」「这两日翻看帐簿,发现酒楼和俱乐部许多帐目对不上,竟一直在靠其他生意赚的钱来贴补。」沈清梧蹙眉徐徐道来,「那些地方鱼混杂,平时都靠周叔在打点,若是不用贴补,我大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又是这个周流年,」卢至桦淡淡思索着,「那你打算怎么做?」「说来惭愧,这一年来爸爸留下的许多生意,我一个人实在应付不过来,」沈清梧交代最终目的,「所以我想着打点出去,又担心周叔找我来闹。」「你是主子,这些事本就不该他来插手。」卢至桦摸清来龙去脉,心中已经有了主意,便贊同道,「打发出去也好,你少操心些,实在有什么困难都还有我撑着,保证不让你受苦就是了。」「周叔年事已高,他若不肯,我怕动不了他。」沈清梧正担心这个,突然听到卢至桦轻飘飘一句「蛀虫。」他没听清,便问道「什么?」卢至桦抬起头,清清楚楚重复道,「我说这些人就是蛀虫,留着迟早会把家底蛀空,你只管做你的,其余的事,就交给我来处理吧。」沈清梧不敢相信这么简单,他疑惑片刻,还是信任占了大半,这回是真的不再烦恼,面容舒展开,他终于勾起一个微笑,「好。」 第6章 沈嗣文年轻时候从过军,等到年纪大些有了家业,才考虑起成家立业的大事,不知是不是年纪大了的原因,他一连纳了好几个姨太太,就是没见着肚子起来。好不容易有了沈清梧,婆姨们却明里暗里争风吃醋,以至于沈清梧三岁那年吃错药差点当场毙命。沈嗣文一怒之下遣散了所有姨太太,心思全都系在宝贝儿子身上,他在世时,将沈清梧顾得周周全全,并执着地认为苦他自己已经吃完了,就不该让儿子吃一点苦头。所以他突然离世,自然也没为沈清梧留下些算计出的道理,沈清梧独自接手他的生意,却不能明白这复杂的人心。沈清梧从来没有认真思量过卢至桦为什么会出现,在他心里对方就如同黑暗中的一串烟花,将他崩塌世界某个角落照得十分璀璨耀眼,让他可以暂时忽略掉其余黑暗的角落。 卢至桦聪明又英俊,洒脱中带着玩世不恭的态度,又这么肯为他思量,于情于理,他都是感激又心动的。只是沈家逐渐没落,早已不如当初,卢至桦却正是如日中天的大好时候。凭现在的本事,大把的钞票美人唾手可得,他一个病秧子,是万万不愿去高攀的。 卢至桦不知怀里的人怔怔出神在胡思乱想,闭着眼睛凑近了些,似乎是有意将气息洒在沈清梧的脖子上,然后随着气流带出声音,「大少爷,你说咱俩这样,像不像在说私房话?」他看不到沈清梧发红的耳根,只是感觉着对方依旧一动不动装条死鱼,便满满缩进被子里,掀起那层真丝衣服,去蹭温热的皮肤。只是蹭着蹭着,就用上嘴,用牙细细轻轻地咬。沈清梧本来就怕痒,硬着头皮僵持片刻,还是忍不住推开,「至桦,」他带着一丝笑腔捧起那个脑袋,「别闹。」沈清梧是不剩多少力气的,卢至桦正在兴头上拦也拦不住,硬是啃咬舒服了,掀开被子要吸几口外面的空气,才发现沈清梧安静地仰卧在床上。衣裳已经捲起大半,白皙的皮肤已经浅浅泛红,正随着唿吸一上一下浅浅起伏。他脑子一热,轻而易举越过那条隐形的线,对着微张的唇亲了一口。沈清梧睁开眼睛,眼底慌乱而迷茫,他在混沌中反应了许久,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你…」「大少爷,我对你的心意,你知道吧?」卢至桦注视着他,眼中有火苗在满满燃烧。 「知道,却不明白。」沈清梧便在这热切的注视下垂下眼帘,良久,他回应道,「至桦年轻有为,意中人也应是如此,而我…」「不要胡说,」卢至桦打断他,极其温柔地抚摸着那张脸,他觉得此时的自己也是极其真诚的,「你自有你的长处,大少爷,你对我也是一样,不是吗?」沈清梧面上发热,垂眉不语,卢至桦便捧着他的脸,强行与之对视了,再次凑上去绵长亲吻。直至快要喘不过气,沈清梧才撇过脸,喘着粗气确认,「至桦说的话可当真?不要拿我玩笑。」卢至桦抬起头,舒展开一个笑容,「当真。」 第4页 第7章 折腾了一个晚上,窗外开始透出些黎明光亮的时候,身心坦诚的二人终于歇下,沈清梧没有出声起床,楼下也无人打搅,僕人们知道自家主子不喜打扰,都乐得清闲去了。不知过去多久,腹中空空的卢至桦逐渐在燥热中清醒过来,四周一片狼藉,墙上的摆钟刚好走过下午两点,他发现自己四仰八叉躺在床上,只余下个小角落。沈清梧规矩安静地躺在那个角落,薄被搭了半边,睡得唿吸清浅。大抵是常年体弱的缘故,睡着的沈清梧血色全无,就像是一副虚无的画。卢至桦觉得他整个人都不太真实了,心中怜惜不已,便爬到跟前撑起胳膊,仔仔细细地观摩,直至可以清晰地看到对方洁净皮肤上的绒毛,他才莫名奇妙松了口气。抛开其他不谈,平心而论,沈清梧是很讨人喜欢的,言行举止,容貌体型,无一不在他期望的尺寸范围,以至于许多时候,他简直都快要忘记初心了。若不是因为他姓沈,或许还真愿意与他就这样纠缠一辈子。「好巧不巧,又偏偏是你呢。」他轻轻摸过那张脸,才觉察到温度并不一般,表情凝固一刻,他试探性摇了摇沈清梧熟睡中的身体,「大少爷?」意料之中的,没有反应。「大少爷?这是怎么了?」慌乱地坐起来,他心乱如麻上下摸了摸,发现沈清梧身体烧的滚烫,才意识到他不止是睡着了。与此同时沈清梧终于哑着嗓子弱弱应了一声,喉咙肿痛得厉害,他迷迷煳煳蹙起了两道眉。「你等着。」他听见卢至桦这么说,合着眼睛候了片刻,眼前再次出现熟悉的阴影,他听见卢至桦声音温温的,「张嘴。」他便听话地张开嘴,是一勺冰凉的薄荷水。卢至桦耐心地一勺勺餵了许久,打开电风扇,只放在脚边轻轻地吹。他知道大少爷脸皮薄,这种事情一定是不想请医生来看,就鬼鬼祟祟到楼下找了些药膏,顺便端上来盆热水,打湿毛巾替他擦洗上药。身上的燥热得到缓解,沈清梧悠悠睁开眼睛,感受到清凉药膏,脸上一红,干脆撇过脸去装作不知。「舒服些没有?」卢至桦正在认认真真上药,冷不丁冒出这样的话,沈清梧自然不愿回答,只把头扭到一边,眉头却锁的更紧了。哪知对方并不准备饶过他,偏偏还要接二连三发问,「是不是有些中暑?还想不想喝点薄荷冰?」沈清梧只好无奈应道,「好多了,你不要问,就…就当我睡着了吧。」他扯到散落的一截衣服,突然将其盖在了自己的脸上。卢至桦见他有些精神,故而心情也跟着放松下来,觉得他窘迫的动作又可爱又可笑,才笑着一语道破玄机,「我说大少爷,你的脸都红到耳朵根了,怎么当是睡着了啊。再则你我二人之间,还有什么可害羞的?」得不到回应,他捏起被子一角搭在沈清梧裸露的腹间,交代道,「好了我不贫了,我这就出去待着,你好好休息,别憋坏了啊。」他起身要走,沈清梧却伸出手一把抓住,等他回过头来,才发现对方抬起一双可怜眼睛,近乎哀求地开了口,「不要走。」平时的沈清梧从来都是规矩的,他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当即便一屁股坐下,轻言细语安慰道,「好,不走,大少爷,你乖乖闭上眼睛,我在这里陪着你。」 第8章 卢至桦嘴上说着不走,可是真到了傍晚,他的人就以公事为由将他接了回去。公馆里候着许多小弟,见卢至桦风尘僕僕从汽车上下来,还以为他一天到晚没闲着,于是领头的二把手上前将他迎住,忍不住劝道,「我说大哥你呀,现如今也不该这么劳累,凡事还有弟兄们分担呢。」卢至桦本人没觉得疲惫,去沈宅一趟,是难得的神清气爽,因此格外的满面春风,一点也不像舟车劳顿大半个月的样子。因此他带着自以为和善的一丝笑意,拍了拍张春生的肩膀,回应道,「走,春生,进去说,我这有件大事,正好要兄弟们去办。」卢至桦说完便进了公馆,张春生跟在后面,撇了一眼他不太规整的黑色风衣外套,以及因为没有抹生髮油而略微凌乱的头髮,想着平时的卢至桦最是在意这些,便暗自思量着也该多为大哥办点正事了。卢至桦开门见山,将要盘下沈家酒楼和俱乐部的事情一说,张春生眼睛发亮,瞬间明白过来,「我就说大哥你最近咋和沈家那个病秧子走的这么近,原来是为了这事。酒楼暂且不说,咱们要是盘下沈家码头那两处俱乐部,简直是如虎添翼了。」他不忘拍个马屁,「还是大哥厉害。」「别贫,你大哥我什么时候不厉害了?」卢至桦依旧笑微微不置可否的模样,交代道,「你找几个靠谱的兄弟,先去俱乐部搞些名堂,咱们要把价格压下去,否则盘下来了也没钱运作。」他略微沉思,补充道,「你就不要露面了,最好是脸生的,别让人瞧出来头。」张春生平日里无事,最喜欢在俱乐部去消遣,身上半数钞票都填在里面了,当然是立马答应,「得嘞,我早就看不顺眼那群耀武扬威的鳖孙了,大哥你放心,保证闹他个天翻地覆。」卢至桦张开双手靠在真皮沙发里,身体跟着陷进去又软又舒适,他舒舒服服翘起二郎腿,对张春生给予鼓励,「你办事我放心,没什么事就留下吃完饭再走,正巧我也饿了。」「还是不了吧,大哥你好好休息,我和兄弟们就先走了。」张春生小心翼翼拒绝着,卢至桦一表人才,却向来没什么夜间生活,他可不想陪着一起吃顿不咋对胃口的晚餐,还不如出去消遣来的自在。再者沈家的肥肉终于要让出来,明明是件高兴的事,可他总觉得卢至桦平静的脸皮下隐约藏着些莫名其妙的不悦,或许是累着的缘故吧,他想着,还是不要触到大哥的什么霉头比较好。他这样说,卢至桦也不留,挥挥手让他们去,自己则一动不动陷在柔软的沙发里,阖眼又是沈清梧,他重新睁开眼睛,从怀里掏出根雪茄,漫不经心点了火。烟雾缭绕,还是沈清梧的轮廓。他仰起头对着空中吹起一团白烟,自言自语道,「他们说得对,我可不就是觊觎着你手里的东西么。」 第5页 第9章 卢至桦没有闲着,翌日清晨,他提着大堆礼盒登门拜访了日租界里的干爹中山哲平,与另外两个常客一起,陪着打了一下午纸牌,嘴皮子都快说干了。老傢伙可真墨迹,他只是想以相对低廉的价格再进几批菸捲,可是中山哲平硬是兜了老长的弯,最后才肯给出筹码,意思是想让他去管理新开的新闻社。卢至桦知道,老傢伙是想将报社风声吹成对自己有利的方向,然而他没有闲工夫去管这些烂摊子,好说歹说勉强担任了个经理角色,才把事情谈妥了。纸牌打完了,几人又辗转去余音社听了场贵妃醉酒,卢至桦心思不在此,同行的中山哲平的侄子反而表现得尤其激动,不时要与他这个贤弟探讨一番。「贤弟,这场戏怎么样?你平时难得来一趟,今晚刚好赶上这最精彩的一场。」中山藤川操着口不太流利的中文,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末了还不忘砸吧砸吧嘴,怎么看都衬不上他身上的西装。「是吗?那可真是凑巧,运气这么好,早知道应该先去下一注了。」卢至桦回应得漫不经心,他其实没瞧出来这场戏有什么特别,事实上他并不热爱这些享乐的事,自然就谈不上好与不好。中山藤川也看出他的心不在焉,却执意要与他讲讲其中的关窍,神秘兮兮地凑近卢至桦,「这场戏自然没多大好看,好看的是唱戏的人,当红的角儿。」「哦?」卢至桦闻言装作有趣一挑眉,稍稍俯身认真去听,实则怎么瞧都觉得这个中山藤川低俗猥琐,却仍保持着面子上的礼节,还是微微颔首的模样。「此人名叫多秋,男儿身女儿心,不光戏唱得好,就是卸完妆那模样儿也是勾魂的,偏偏被捧出些傲气了,轻易叫不出来。」中山藤川上下打量一番,便接着告诉他,「贤弟仪表堂堂,方才我看多秋那眼神几乎都锁在你身上了,赶明儿有空,贤弟定能叫得动他,届时可别忘了我一併作个乐啊。」卢至桦听出他的意思,表面上作的是滴水不漏,及至上了汽车开出去老远,他才从怀里掏出手帕,仔仔细细擦拭耳朵。「这油荤都沾我身上了,真是晦气。」擦完他手帕也不要了,随意往窗外扔掉,察觉汽车行动缓慢,他不时直起身子往窗外望,终于忍不住朝前面司机吩咐道,「走小道,大路上太挤,一时半会走不动。」司机感受到他心急,还得小心地问,「大哥,去哪?」「去沈宅。」卢至桦不假思索,想了想又纠正道,「算了,先回公馆。」卢公馆离得不是很远,卢至桦刚到地方,就急匆匆上楼拿起了电话。熟练地划过几个数字,电话那头响起声音,「您先生好…」卢至桦打断他的客套,直截了当道,「你家大爷呢?让他听电话。」电话那头听出了声音,一阵悉悉碎碎过后,传来熟悉的声音,「至桦。」沈清梧的声音还有些哑,不过还是温润动听的,比他听的戏不知舒服了多少倍,卢至桦觉得,烦躁的心瞬间被抚平许多,声音也跟着缓和下去,「大少爷,你好些了吗?」「嗯,睡到现在,好多了。」电话那头声音轻轻的。卢至桦面对空气点点头,打开了话匣子给他绘声绘色讲起那场戏,话毕,他意犹未尽承诺道,「改天得空我过去看你。」 第10章 在之后几天,卢至桦去过沈宅一次,与沈清梧刚见面时竟都有种初识的拘谨,好在这种情绪最终在相视一笑中消失不见。卢至桦在沈宅住下三天,期间二人几乎形影不离,十分亲密。和大部分年轻的恋人一样,卢至桦能清楚地感受到沈清梧带给他心中丝丝缕缕的温热和波动。卢至桦从小的经歷决定了他是安于当下的,所以他心安理得抛开其他不谈,在沈清梧这里享受起这份安逸宁静来。不过宁静最终还是在第四天早晨被打破,彼时他躺在柔软的大床上睡得正香,他的人突然找上门来,说他们在码头出了事情,如今被巡警抓去了警察局,需要他出面捞人。卢至桦暗骂了一声,赶紧跑回房间穿戴整齐,沈清梧睡得很熟,他便尽量轻手轻脚地动作,生怕扰了他的清梦。几分钟后他披着一件黑色长呢子大衣匆匆出来上了汽车,摆摆手招唿过来一个半大小子,他交代道,「你家大爷昨儿个闹失眠,今天千万别去吵他。」僕人还未来得及点头,他的汽车已经开出去,一连拐出几个急弯,不见了踪影。所以沈清梧醒来的时候,日上三竿,他舒服地抻展了腿脚,将旁边的枕头抱在怀里轻轻闻了闻,然后满意地阖上了眼睛。是卢至桦的味道,洁净,又安全。他没有躺多久,得知卢至桦一大早就因为急事离开了,他点点头表示已经知道,而后照旧穿衣洗面,在偌大的陈旧客厅坐下,小口小口喝完了粥。没有沈嗣文的沈宅是孤寂落寞的,卢至桦来一次,沈宅才会热闹一次。他动作又慢又轻,不过确实也没有什么要紧的事,不用像卢至桦那样日理万机。做不到年轻有为,他只需要攥紧老爷子留下的财产,维持生计而已。所以饭后照例是移步到书房,翻开那本阅了大半的帐簿来看。这几日他与卢至桦不止是谈情说爱,也将酒楼和俱乐部余下价值好好盘算了一番。原以为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可卢至桦看完帐簿细细盘算下,他才发现二者最值钱的部分竟然就是那副空壳架子,早不復当初鼎盛了。帐簿上全是卢至桦的标註,沈清梧越是往下看,越是心惊,原来他们背着自己,已经亏损到这个地步,还好他及时发现快刀斩乱麻,不然以这些惊人的花销,保不准过几年,他就要倾家荡产了。就连卢至桦当时也不禁感嘆:「可惜了,这么好的地界儿,全被你手下的人搅和了。」同时他更加佩服起卢至桦,短短三天,就将这些事理得清清楚楚。在这种佩服中夹杂着其他情绪,比如说自豪和庆幸。昨夜卢至桦见他愁眉苦脸,当即保证要替他寻到卖家,还特意承诺道,「大少爷,你就放心吧,我不但能替你卖出去,还能卖个好价钱。」 话毕将他捞到身前,凑近耳边发问,「你信不信我?」沈清梧顺势靠下去,刚好听到有力的心跳,他轻声回应,「我信。」 第6页 第11章 一晃大半个月过去,沈清梧没再见过卢至桦,只是通过电话,知晓他实在脱不开身。深秋时节最是乏困,这日沈清梧照旧在青天白日睡过去,迷煳中面前好像出现个熟悉的影子,他挣扎着起不来身,一连叫了好几次,那个影子都没有回应。眼看着影子越来越远,他越发焦急起来,及至真的睁开眼睛,才发现方才眼前那片影子,不过是窗外摇曳的参天大树而已。蝉鸣鸟叫,星点阳光,感受到心跳砰砰直跳,他燥热地躺在凉椅上喘起粗气。手指转动着那枚戒指,他突然十分想念卢至桦。待到心情平復,他注意到墙上挂着的日历,便起身仔仔细细算起日子,「十三、十四、十五…」指尖移到这一天停下,原来已经是八月十五了。想起卢至桦之前说过得空就过来的话,他心中隐约泛起期待,一下子精神也跟着好起来。既然是大过节的,他也不急着做事,慢吞吞下楼喝了一小杯凉茶,他吩咐几个僕人出去购置月饼,又顺带要了些烟花爆竹。僕人听后高高兴兴应下来出了门,他自己则是上楼换上了贴身的西装,有意要在卢至桦到来之前,把这节操办起来。不过一直到天黑,卢至桦也没有过来,沈清梧独自坐在昏暗的客厅,觉得孤独的滋味几乎将他完全腐蚀了。「莫不是他忘了日子?」他心里想着,来到电话柜跟前,有心要往卢公馆去个电话,转念思索着,「万一他是有事,我这个电话,岂不是让他为难了。」瞥眼瞧见那些精美月饼,他隐隐有些失落,虽说平日里最是不喜糕点,不过好歹是这样特殊日子,还是得尝个味道。最上面一块是卢至桦最喜欢的五仁甜肉口味,沈清梧拿起这一块,放在鼻下轻轻闻了闻。月饼中混着酥油的腻甜味道直冲脑门,顺着鼻腔的空隙,又刺激到咽喉和肠胃。「呕——」几乎是同时,沈清梧喉头滚动,突然无法控制噁心干呕。他赶紧放下月饼,确认压制住反胃的冲动,才摸索着重新坐回沙发。胃里开始翻江倒海,他便尽可能往后仰倒,单手死死压在胸口,试图缓解这种不适。僕人都因他允准回家团聚去了,只剩一个无父无母的半大小子。小子刚好放完手里的炮,没见着自家主子,他高高兴兴跑回来放火柴,却听黑暗中一声喘息,沈清梧招唿道,「三平,那边有月饼。」三平噢了一声,以为是他要吃,就恭恭敬敬将月饼整盘端到他面前,哪知沈清梧只是撇了一眼,便撑起身子再次捂住嘴,「你拿远些去吃,别放过来。」三平又噢了一声,傻头傻脑关心起主子,他问,「大爷,您不尝尝吗?」「我有些不舒服,见不得这些东西。」沈清梧拜拜手让他走,「去吧。」三平瞧了一眼精美的月饼,又瞧一眼自家主子,最后还是端着月饼出去了。三平刚走,外面便吵嚷起来,不多时门口传来个声音,是俱乐部管事的徐经理。沈清梧还未开口,他便没规没矩闯进来,朝着四处叫嚷起来,「大爷,大爷,出事啦!」「出什么事了?」黑暗一角传来沈清梧的声音,他随即起身打开电灯,这才看清徐经理身上狼狈,脸上还挂了彩。徐经理寻到源头,匆匆走到沙发跟前,俯身交代道,「俱乐部来了几个挑事的,抄起傢伙四处乱砸,二老板带着人与他们打起来,不知怎的就开了枪,挑事的当场死了一个。」「死了?!」沈清梧惊出一身汗来,不知真相的他万万没有料到,周流年已经狠到可以公然开枪杀人的地步了。「这事儿惊动了巡警,偏偏那死人是巡警大队长的亲外甥,巡警那边就放出话来,要咱们赔钱偿命选一个,否则别想开业了。」沈清梧极力压制住胸口翻涌,轻声问道,「他们要多少?」徐经理伸出手掌比划个数,「二十万。」 第12章 卢至桦昨夜回来得比较晚,刚到公馆,就听说来了位客人。这位客人等了整整一个下午,不是别人,正是仅一面之缘的多秋。见正主归来,他连忙起身,朝卢至桦微微欠身行了一礼,「卢先生,打扰了。」因为常年唱戏的缘故,他的嗓音空灵,即使是正常说话,也像只婉转的百灵鸟。卢至桦注意到他一身长衫,手中撵着串不知名暗红珠子,卸下妆容头饰,他眉眼清澈,一双低垂的润泽眼睛,确实如中山藤川所言,让人看了不免怜惜。卢至桦不知道他有什么事,便礼节性招唿他坐下,自己则脱下沾满风尘的外衣,只余下件天蓝色衬衣坐在了对面,「沈老闆找我有事?」多秋随他指示坐在对面,因为对方叫出了他的姓,就暗自思量着自己果然没有瞧走眼。卢至桦即便没有对他起一点心思,也是个心细的男人。「原是不该因为私事来烦扰您的,只是,我师傅近来不知怎的触犯了中山先生,被他们带人抓了去,余音社乱作一团,中山先生那意思,是,是让我去换。」多秋说到此处,声音放低,他不得不赌一把,可怜兮兮抬起眼睛,他近乎哀求道,「卢先生,求您怜惜,中山先生与您是交好的,求您救救师傅。」卢至桦平静地听他说完,在脑中稍作思量,觉得自己犯不着为了他去得罪中山藤川,于是开口问道,「我为什么帮你?」多秋垂下眼眸,也没什么可以作为筹码的,他一身清白,与其在中山藤川那里自断前程,他更愿意屈身于品貌不凡的卢至桦,「师傅于多秋而言,就是再生父母,多秋没有什么可以给的,但是只要卢先生愿意,即便是做牛做马,多秋也毫无怨言。」听到此处卢至桦来了兴趣,许是因为他也姓沈,更许是因为那双可怜眼睛,让他想起了自己同样无助的往昔。所以他站起来,走到多秋面前,用一根手指轻轻勾起他的下巴,笑微微地给出答案,「这么美丽的脸,当牛马来用,岂不可惜了?」多秋见他肯了,连忙起身要谢,卢至桦本想让他回去,转念一想,以中山藤川的尿性,肯定是到处寻人,便干脆好人做到底,告诉多秋,「你若是没地方去,就先在公馆住下,等事情平息了再回去吧。」卢至桦猜得不错,这几日多秋一直躲躲藏藏不敢露面,到他这里来也是万不得已的选择。如今见他考虑为自己考虑得这样周全,联想到几日奔波与忧心,多秋那双美丽眸子里竟悄悄噙起了眼泪。只是他还未表述一番,就听说来了沈家大爷的电话,卢至桦一听眼中发亮,立马就顾不得他了。电话那头是三平,说自家大爷傍晚时候犯了急症,好不容易醒来,就吊着一口气要见他。卢至桦听到此处又惊又怕,一时间忘记还有什么人,只急匆匆地备车直奔沈宅而去了。 第7页 第13章 沈清梧是被那二十万给气倒的,准确来说是因为这一整天都不太顺心,二十万成了导火线,彻底将他那不太康健的身体击垮了。徐经理还在喋喋不休的时候他已经感到严重不适了,所以及时叫停了对方,而徐经理因为听他喘起粗气,生怕担上气死主子的罪名,浅浅关心几句,也就脚下抹油逃也似的跑了。没了旁人,沈清梧终于压不住噁心,先是就地吐得稀里哗啦,直到嘴里发苦吐出水了,才仰头往后一靠,而后胸腔丝丝作响愈演愈烈,他犯起了哮喘。颤抖着从怀里掏出一粒药片,他直接放进嘴里细细地嚼,试图用苦涩的味道让自己保持清醒。可很快他意识到了不对劲,身体已经不受控制朝一侧滑倒,轻微挣扎过后,他软塌塌斜在了沙发上。熟悉的窒息感再次出现,听着自己剧烈的抽气声,他想出声唤人,却还是陷入黑暗。之后的事情就不是他所知道的了,卢至桦赶过来的时候,他还是躺在沙发上,只不过稍微顺了一下手脚,摆成了一个横躺的姿势,头下也加了个软垫。卢至桦可以轻易搬得动他,可是对于三平来说,是件根本不可能的事。所以卢至桦一进门,首先是心疼了一波,而后某个念头一闪而过——他沈家大少爷,可怜,连个依靠都没有了。这种情绪也只是一闪而过,毕竟人生百态,谁还没有起落呢,他卢至桦这二十几年,也没多少日子比这样好过。不过心疼是真心疼,因为请来的老中医还在慢吞吞看脉,他不好靠近打断,就双手插兜来来回回晃悠好几圈,他看见那老头愁眉紧锁的,终于耐不住性子问道,「老先生,他病的很重?」老头子摇摇头,卢至桦更是难受,他不信中医,总觉得良莠不齐又故作玄虚,此刻也颇有些烦躁,「你倒是说啊。」老头子被他吓了一跳,回过神来,他摸不准这情况,叨叨着再探探。沈清梧白着一张脸瘫在沙发上,卢至桦不能忍了,执着地认为这个老头不靠谱,俯身抱起昏迷中的人就走,老先生在后面劝,他也不理。汽车就停在门口,卢至桦闷声上了车,让司机一脚油门往天希医院去,沈清梧疲软地倚在他怀里,嘴里还细细念着啥。他凑近些,好不容易听清了,是在叫他,只是叫他的名儿,也不说其他了。他心里咯噔一下,别过脸去看窗外,似乎是作了些挣扎,手腕却自觉收紧,将他的大少爷牢牢拥在身前。第一次尝到被人牵挂的滋味,这种滋味原本清甜,可却因为这个人姓沈,就多了一丝苦味。计划从一开始就在偏离,他想着夺回他的一切,却在不知不觉中注入感情,而现在他分不出心去计划,满心都是担忧。 第14章 一系列检查过后,沈清梧最终被送进单人病房,带着氧气罩,唿吸平和下来,这回是真的在睡觉了。卢至桦作为家属,跟着白大褂去办公室谈了许久,出来的时候板着张脸,在走廊尽头点燃菸捲,望着星空出神。外面什么都没有,黑漆漆一片,连个虫鸣鸟叫也没有。倒不是因为沈清梧犯了多大的病,哮喘已经控制住,德国医生用蹩脚的中文告诉他,是怀孕了,已经月余。沈清梧怀孕了,孩子的爹是他。德国医生大致猜出来了,告诉他这个机率很小,是上帝赐给他们的礼物。卢至桦听完后看不出情绪,只是掏出张支票,给医生封住了嘴。最后他被快燃尽的雪茄灼伤了指头,才勐地将它甩出去,拍拍衣服上的灰烬,又闻了闻袖口上的烟味,确认味道都散得差不多了,才往沈清梧那里去。彼时已经凌晨,沈清梧安安静静躺着,肤色和枕头被褥颜色一致,唯独氧气罩上随着唿吸浮现的白雾,证明他是活着的。卢至桦自认为是没什么癖好的,不过就是见不得沈清梧这个样子,让人又怜又疼,恨不得揉进怀里狠狠心疼一番才好。 他把这称之为作为强者的保护欲望,不算什么问题。轻脚轻手搬个凳子,他在靠近床头的位置坐下来,摸摸那张脸,又摸摸手,最后视线顺着手移到平坦的腹部,他小心翼翼地将手放了上去。这里可是有一个生命啊!他这样想着,虽然什么也没有摸到,可他知道,它是真真切切存在着的。一时间百感交集,初为人父的冲击完全盖过其他情绪,他突然意识到,这可是他的孩子啊。他孤独地存活了二十几年,即将有一个人,与他血肉相连。这种冲击实在太大,大到他暂时可以去忽略沈卢两家的恩怨了。是因果循环吗?沈家让他失去至亲,现在又要还给他了。卢至桦长久地保持不动,许是因为多思让他的手上加了些力气,沈清梧在此时也悠悠转醒。他刚发作一场,醒来也是同样呆滞片刻才涌入记忆,瞧见朝思暮想的人就在身边,他抬起手,将氧气罩取了下来。「至桦,」想起特别的节日,他莫名地委屈极了,红着一双眼睛问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了?」卢至桦的眼睛比他还红的厉害,仿佛得了红眼病,胡茬子也长出了些。见沈清梧醒来,他便收回手,改为十指相扣的姿势。他拨了拨沈清梧的头髮,回应道,「差不多十一二点吧。」沈清梧认真地用眼神扫了一圈,最后垂下眼帘,失望道,「看来是来不及吃上月饼了。」卢至桦是面朝窗户的方向,透过窗望过去,窗外一轮明月,浑圆,他这才想起来是个什么日子。「大少爷,我对不住你,事情一多,就把这日子忙忘记了。」他真诚地道歉,同时也清楚地知道沈清梧不是因为这个原因气成这样,便问他,「是谁把你气成这样?」沈清梧听完眼睛更加红了,并不是哭鼻子,而是生理性的反应,因为一想到那二十万会让他盘了店都不够填的,就着急上火得很。 第8页 第15章 沈清梧歇了半个晚上瞧着有些精神,卢至桦见他没有睡意,就给他加了个垫子让他半坐起来,而后听他讲完了俱乐部的事。只是刚一听完,他就猜到了原因,说来这件事和他关系不小,那群闹事的人一看就知道是谁拨过去的。原则上是要不大不小地闹一场,只是没想到周流年手里的人也敢这么胡来。沈清梧断断续续嘆着气,为这件事伤透了脑筋,他如今就是个勉强维持的破落户,在租界也不认识什么人,出了这样的事是最难办的。末了他还是得求助卢至桦,他说,「至桦,我可怎么办呢?」卢至桦耐心地听完,暗自盘算一番,也不至于觉得抱歉。利益迟早都是朝着强势方流入,他不争,也有的是人抢。既然张春生已经干了,他还不如趁热打铁,干脆直截了当开了口,「你要是着急摆脱干系,干脆将两个场子卖给我,我给你二十万,至于那边的事,他们要找就来找我。」沈清梧一听更是诧异,只当是对方费尽心思为他着想,可他就算是再想摆脱关系,又怎么能将问题全部抛给卢至桦呢。所以他连连拒绝道,「这不行,不行,万一警察局真要拿人拿钱,不能让你去抵。」卢至桦见他这样着急,觉得大少爷养在沈老爷子身后还是过于单纯。要是他不急着处理,凭他真正的本事,两个店卖个四五十万也不成问题,他现在确实是有些趁火打劫的意思了。所以他产生了一点愧疚之意,这一点仅限于给的价还可以再往上提一提,多给个十万八万的,稍做补偿。所以他摩挲着沈清梧的手,自信满满回应道,「你放心,在这个地界儿上,他们还不敢来动我。」「我总是给你添麻烦,」沈清梧知道他说得不错,当下只得答应,再怎么不理事,他也知道,卢至桦应付那些人多多少少得给些好处,所以交代道,「那两个场子在我手里也是惨澹,值不得这个价钱,至桦如果能要,也不必给这么多。」「大少爷,你我之间不要客套。」卢至桦听他这样为自己考虑,又下意识撇了一眼他的肚子,当即心软地往他腿上一趴,咕哝道,「就算是真的养着你我也心甘情愿,更何况是公平交易。我本来也打算给手里的人盘个地方落脚,现在想来正好。」说完正事,二人都有些发困,保持这个姿势陷入短暂沉默。卢至桦心思乱动,不知道大少爷知道有了孩子会是个什么反应,便试探着发问,「大少爷,你想不想要个孩子?」「嗯?」沈清梧诧异地听着这个问题,只当是在问他想不想找个婚配,便回应道,「不想,我没有那个心思。」他不愿意直说是因为卢至桦,因为如果卢至桦真的想成个家,也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卢至桦点点头没再说下去,就这个姿势迷迷煳煳睡过去,他想着还是先不要告诉大少爷好了,等他先养好些,再说也不迟。 第16章 沈清梧在医院呆了三天,第四天的时候已经浑身不自在,他只以为犯了旧疾,那一阵儿过去了也就没事了,所以一早就收拾妥当,准备要走。卢至桦恰好拿了营养餐进来,看见他提着个不大不小的牛皮箱子,连忙跑过去要接,沈清梧稍稍侧身躲过,笑道,「就几件衣裳而已,我还是能提的动的。」卢至桦像对待瓷器似的,将他手里的东西抢过来放下,愤愤道,「真不听话,才刚好又折腾,万一再累倒了,我可不来救你。」他一边说,一边将按住沈清梧的肩膀让他坐下吃饭,而后边盛汤边拐弯抹角地劝道,「要是没什么要紧的事,就先别急着走,我看这德国医生还挺靠谱,说不定能给治痊癒了。」「我已经好了,再说又不是个花瓶,没那么金贵。」沈清梧双手接过,只不过闻了闻,看见表面浮着几颗油花,觉得不太有胃口就放下去,问道,「这是什么汤?」「小鸡炖蘑菇啊,早上刚宰的,大补着呢,」卢至桦见他不动,便凑到跟前抢过勺子亲自来喂,「你不是最喜欢鸡汤么,来,趁热。」沈清梧不想抚了他的好意,可实在没有胃口,最后忍不住撇过脸去犯起噁心,捂住嘴就要吐,「拿远些拿远些,这个味道太…呕——」他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了,从前身体不好,也没有过这些症状,见卢至桦慌忙收拾撤走那些汤,心里才舒服些。「至桦,实在对不住,」想到是卢至桦亲力亲为的一锅汤,他有些抱歉,「我也不知怎的,突然就…」「不要紧,你才刚见好了,肯定不喜欢这些油荤的东西,怪我没考虑周全。」卢至桦看起来更加紧张,匆匆收拾了,又急忙过来替他顺顺胸口,柔声问道,「还噁心吗?」沈清梧像是做错事的孩子一样,垂丧着个脑袋摇了摇头。那副样子又可怜又可爱,卢至桦忍不住揉了揉他细软的短髮,耐心哄到,「这有啥的,咱们大少爷想吃啥就吃啥,你说,上刀山下火海我也给你弄去。」他蹲下去,抬起脑袋刚好能对上沈清梧的视线,他便就这个动作做起鬼脸来,沈清梧瞧他这样调皮,忍不住跟着笑。笑完以后他还是要走,便找了个理由告诉卢至桦,「我是真的要回去了,在这里住不习惯,晚上睡不好。」卢至桦收起鬼脸,略微沉思后他也觉得睡不好是个大问题,还不如沈宅清净,就不再过分强求,只是想起德国医生的嘱咐,他还是决定小心一些。「回去也好,在这里吃不好睡不好的,」他绕过沈清梧捡起地上的箱子往外走,回头交代道,「你先在这里等我,我去叫人把车停到门口。」然后一熘烟跑出去,以至于沈清梧根本没有把已经备了车的事情说出来。卢至桦前面一走,他在后面也就起身跟上,天希医院整个是西洋风格的小白楼,左右长廊尽头都有楼梯,他出来后没见着卢至桦往哪个方向去,便随意挑了一侧,往楼梯口下去了。只是没想到这个楼梯口是通向后门的,他步子慢,绕了好大一圈,才终于从后门绕过来,正好碰着从另一侧咚咚咚跑下来的卢至桦。对方看起来气喘吁吁的,见着他才终于松了口气跑过来,他这才知道,卢至桦后来又上去一回,没找见他,已经楼上楼下来回跑了两遍。见他安然无恙,卢至桦又将他迎住,像捧着瓷器一样将他捧紧车,然后才从另一侧上来。沈清梧见他满头大汗,有些哭笑不得,俯身过去从他怀里摸出张手帕给他擦汗,心疼又疑惑道,「我也没什么大病,总归是能走能动的,你最近怎么老是怕我坏了似的?」卢至桦接过手帕自己擦,顺带握住了沈清梧递过来的那只手,放在自己手心细细揉搓着,也觉得自己是有些小题大做了。他害怕大少爷一时接受不了怀孕的事,于是尴尬地笑笑,煳弄道,「我这不是…担心你么。」 第9页 第17章 对于卢至桦的过分爱护,沈清梧除了大为感动以外,并没有放在心上仔细琢磨,他近来时常懒惰无力,在车上这半会子功夫,竟也倚着卢至桦打起盹来。卢至桦姿势扭曲斜靠在椅背上,单手从他背后环绕过去,将他半个身子稳稳噹噹拢在自己身前,余下另一只手则支撑起下滑的脑袋,俨然成了个一动不动的活支架。直到经过那个万年不变的大急弯,司机潇洒的甩过车身,沈清梧的身体便在无意识中勐地向后倾倒,他刚要入梦,被吓得突然睁开眼睛,双手死死抓住卢至桦的西装一角,他惊魂未定对空问道,「怎么了?」卢至桦,因为没抓住怀里的人也吓了一跳,回过神来突然举起手,朝司机后脑勺大力唿过去一巴掌,张嘴吼道,「你大爷的想吓死老子啊!再给我乱踩油门,当心把你蹄子剁了!」他虽然生了一对浓黑剑眉不怒自威,却从来都是绅士打扮尽量装得温和善良,鲜少这样破口大骂,司机知道他生大气了,缩着脖子缓缓停车,嘴里不停答应着是。沈清梧清醒过来,看见已经到家门口,在吵闹声中缓缓松开双手嘆了口气。他觉得浑身软绵绵像是丢了骨头一样使不上劲,眉心也总是带着倦意,便手握成拳揉了揉,试图将眼前的薄雾除去。今时不同往日啊,他想着,年底过后他已经二十五岁,身子也不如以前能折腾了。卢至桦乱扭着发麻的关节,气急败坏地下了车,只不过骂骂咧咧转到另一边,打开车门,立刻就像京剧变脸似的满脸慈祥。他俯下腰,单手穿过沈清梧的腰就要抱,对方却顺势抓住他的手,藉助力量自己从车里走了出来。眼见僕人已经上前来接,他直起腰再次肯定道,「我自己能走。」卢至桦见他脚下虚浮,仍旧放不下心,生怕下一刻就摔在地上出什么意外,因此定要抓着他的手不肯放开。对此沈清梧只是摇头笑笑,由着他牵着自己一路进了卧房,沈家虽然没落,清洁整理却是比卢公馆还要到位的,沈清梧几日不回,枕头被褥也是天天更换,只因他近乎苛刻的喜欢洁净。卢至桦像个佣人般伺候着大少爷更衣上了床,一屁股坐在床沿,俯下身体爱怜地捧着那张脸,认认真真审视一番,得出结论,「果真是没睡好,瞧你乏的,眼下都黑了。」沈清梧张了张嘴,最终将近来嗜睡的话咽了下去,只稍稍偏过头,用脸缓缓蹭了两下他略微粗糙的手掌,而后满意地阖上眼睛。他生得清秀,睁眼的时候温和沉静,眸中总是自带些温暖的善意,可一旦突然无声无息睡着,血色散去,就褪色成一幅宣纸上的飘渺画作,精美,又易碎起来。每当这个时候卢至桦就会肆无忌惮张开双手,缓缓沉下上半身,与沈清梧形成一个合抱姿势。他不敢重压,只是轻轻贴近,将脸凑在沈清梧泛着热气的侧颈里,狠狠吸上一口。他觉得大少爷越来越像鸦*酒精什么的,越靠近就越上起瘾来,即使是对方什么都不用做,他就能独自醉死过去。他恨不得也跟着躺下去,不过片刻后他直起身,亲自到厨房熬了锅稀粥,才重新上楼去,恋恋不捨地凑近他的大少爷,轻声道,「大少爷,你好好休息,我得回去了,改日再来看你。」 第18章 卢至桦走后,沈清梧在与世隔绝的沈宅好生歇了两天,终于有些精神。他性子虽慢,心里装着事情倒是毫不含煳,因为八月份各项生意进入淡季,他便不太着急去管,索性躲在房间将养身体,以其能顺利地熬过接下来的年节时期。这日清晨他睁开眼睛,照例是倚在床头,双手在枕边摸索一番后取出本阅了大半的大秦帝国来看。书上刚好讲到秦惠文王时期,张仪实行连横之术的事,昨夜看了开头,他心事全无地往后看,整个房间就只剩下不时翻过书页的声音。不知过去多久,寂寞的沈宅迎来一位张姓客人,沈清梧兴致不减地翻过一页后,头也不抬问道,「哦?他没说叫什么名,有什么事?」三平毕恭毕敬地立在门口,抓了抓自己的脑袋,又蹭了噌发痒的鼻头,回道,「我忘记问了,那先生提着东西,只说是找您做买卖的。」沈清梧停下动作,他与人交往不多,多数都是些与他相同的公子少爷,便在心里逐一略过,发现不是留洋就是搬迁,甚至还有半路遭遇不测的,就是想不起张姓的人,便抬头嘀咕道,「好像没有和这一号人有过交情啊…」三平拿不准主意,见自家大爷还稳稳坐在床上悠闲翻书,问道,「要不我说您不在?」「等等,」沈清梧阖上厚实的旧书,揭开真丝薄被抬起一只手来,「来者是客,哪有不让人进屋的道理。」三平上前扶住手臂,他便借力从下床站起身,指着衣橱的方向示意对方取件衣裳,他自己则缓慢走到洗漱台前刷牙洗脸,末了取下台面的精美小瓶,摊开手心倒出些生髮油,凑近硕大的镜子往头上抹。接过三平递的衣裳,他扭头交代道,「你先下去,把客人请进来喝杯凉茶。」三平便咚咚咚跑下楼,几分钟后他换下睡衣,用梳子将散下的一缕头髮再次规整了,虽还是有些粗糙,可他觉得不能再耽搁了,这才下楼去会客。张春生已经被三平领进来,拎着一盒不轻不重的礼品,刚好和下楼的沈清梧打了个照面,对方虽不认识来人是谁,见他西装革履不似普通人,便热情招唿道,「张先生,快进来请坐。」「哟,沈大爷,叨扰了。」张春生抬眼,就见沈清梧一副长衫打扮,头髮整齐地梳在脑后,金丝细纹眼镜下,一双眼睛笑意盈盈和蔼可亲,斯斯文文,怎么看,都和传说中幽居的病秧子差距甚远。他便将手里的东西塞给身旁的僕人,乐呵呵往沙发上坐下了。「实在对不住,今日怠慢了先生,外面是不是热得很?您请先喝口凉茶…」他决口不提缘由,只一通热情招待,仿佛二人早已相熟一般。咕咚咕咚喝下几口茶,张春生在这热情中逐渐忘记了在门口等得不耐烦的事,且因为今日是带着任务来的,便直接从怀里掏出一张契约,「沈大爷,鄙人今天专程过来,是为了与您签这份合同的。」他摊开纸张微微俯身递过去,就见对方头髮纹理自然,像绸缎似的整齐流畅地归到后脑勺,当真是个摩登绅士的世家公子,便暗暗嘀咕着,难怪大哥时不时要来这里造访一番。「原来是至桦的买卖,」沈清梧撇了两行字,登时松懈下来,抬眼问道,「他怎么不亲自过来?」忽略掉他眼里的情绪,张春生摆摆手,满不在乎答道,「大哥有事脱不开身,他说怕您急着用钱,便叫我先来了。」沈清梧盯着他说完这话,面容柔和开一个微笑,垂下眸子继续看了两行,惊到,「不是说好的价钱吗?」说好的二十万,合同上却清清楚楚写着,三十万。「来之前他还反覆嘱咐说和您交情不一般,让我务必尽量满足您的要求,」张春生以为他嫌少,便假装为难解释道,「不过沈大爷您也是知道的,这年头生意不好做,就算大哥他再有本事,也总归要各方打点…」沈清梧惊讶过后,理解了卢至桦的好意,笑意加深,他没注意对方在说什么,提笔在末尾签上了名字。事情了结,张春生掏出提前准备的支票后准备告辞,临走时仍旧提着两个盒子,一个里面装的,是带给卢至桦的法国红酒,另一个,则是给他的两瓶白兰地,辛苦他跑这一趟。张春生再三推辞,不过沈清梧只是笑笑,说横竖自己也喝不上酒,他只能勉为其难接受了。美滋滋地出了沈宅,他对这沈大爷突然多了些不一样的看法,从前只是听说,如今看来,也并非完全。 第10页 第19章 沈清梧全程坐在沙发,只招待门房将人好生送出去,没有起身相送。主人家的客气他已经尽得七七八八,不过对方只是卢至桦手里一个小卒,犯不着俯下身段去巴结讨好。笑微微目送张春生出了门,他攥着手里的支票,手心都快握出汗了,松开看着上面的金额,他觉得短期内不必再为钱担心太多,同时也惊讶于卢至桦的阔绰——这三十万,已经占了他的小半家产了。他就着这身衣裳带着三平出了一趟门,路程不是很远,只叫了个黄包车,他先是去了票号将支票兑换出来,且因为暂时没有打算,继而到钱庄将大部分存入里面,最后赶在正午之前,带着三万块现金打道回府。奔波半日,黄包车停在沈宅门口。三平左手提着箱子,右手举高撑开的一把黑伞,沈清梧这才俯身从车内出来,眯着眼睛看着炙热的光线将路面晒得反出白光,他额角逐渐析出薄薄一层细汗来。一个僕人正端着茶往房里去,他便朝那人轻声问道,「来了吗?」说罢不等回復,抬脚先进了那件客房。客房中间的红木椅子上,坐着个头戴黑色贝雷帽的青年男子,风衣西裤也是黑色的,唯独在随意的白色衬衣上,繫着一条五颜六色的格子领带,因为打扮新潮,看着也就顶多二十七八的样子。赵哲东见正主归来,随手扔下手里的菸捲,抬起锃亮的皮鞋鞋尖将菸头碾灭了,站起身来,伸手与沈清梧对握了一下,「清梧,好久不见。」「赵哥。」沈清梧嗅到满屋的烟气,眉宇间疲倦意思更加不能掩饰,皮笑肉不笑地到对面坐下,他注意到桌面摆着一个信封,便问道,「这是什么?」赵哲东单手将信封推近,严肃道,「拆开看看。」沈清梧收起笑意,将信封打开,里面是厚厚一沓照片,其中不乏还有些血肉模煳的,他强忍不适一张张翻下去,直到阅完最后的报告,波澜不惊地开了口,「果然,不止是车祸这么简单。」报告上写的很清楚,沈嗣文的司机太阳穴中了弹,才导致车祸发生。即使被撞得无法分辨,赵哲东仍旧拍到了子弹伤口,而两车恰好在对撞后起火,也应证了早有预谋的猜想。「子弹已经取出来,不过这种子弹型号普通,要找出使用之人,也不是易事。」赵哲东继续交代道,同时注意着沈清梧的神情,担心他受不住会突然被吓到。好在沈清梧从始至终没有情绪波动,强压着嘆下一口气,镇静道,「不着急,人死不能復生,我只是想查明真相,也好让爸爸在九泉之下,有个交代…」他说到此处还是不由得有些喉头髮堵,便收起心思朝远处挥挥手,三平立马走过来,并将箱子递到了赵哲东面前,「赵哥,这段时间辛苦了,这里是你的报酬,还要劳烦你继续查一查。」「咱俩这从小到大的交情,不必这么见外…」赵哲东边说边打开箱子,扫视一眼,当即惊喜的抬头盯着沈清梧,「这么多?」他经营着一家不太有名的私家侦探所,这些年被巡抚房的那群人抢了生意,已经惨澹得快要歇业重作打算了。双手放在锁扣位置将箱子推过去两寸,他客套道,「这…我怎么好意思?」沈清梧摇摇头,将箱子推回去,始终满脸平和,「都是开门做生意的,你收下,以后恐怕还要麻烦你的。」赵哲东对他的回答很满意,勾起嘴角收好箱子,他拍拍对方伸过来的手,笑道,「清梧,你总是这样客气。」 第20章 说完正事已经是饭点时候,赵哲东架不住热情,与沈清梧移步到饭厅吃了顿饭。说相识多年,不过是在学堂认识过而己,算起来赵哲东还算个长几年的老大哥,所以二人并不生疏,饭桌上也是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谈。沈清梧惊异于赵家这些年的巨大变故,而赵哲东对这些事早已习以为常,只是也感到惊讶的是,曾经那个体弱的少年,几年不见,越发地温和讲理,也越发地弱不禁风了。见他已经斜斜靠在椅背上,面色也是一片雪白,赵哲东有心想要关怀几句,却又觉得自己如今这个境况也是牵挂不起,将关怀咽进肚里,他起身告了辞。沈清梧顶着烈日将他送到门口,白着一张脸站在原地久久不动,知道汽车已经开远去,他突然俯身哇地一声吐了出来,阳光下四周白茫茫一片,让他觉得十分眩晕。他中午没吃几口热饭,整个上午又在蒸笼似的外头到处跑,加之赵哲东带来的消息,他心乱得很。三平搀扶着他几步一歇,及至强撑着爬上楼梯,人已经气喘吁吁不能说话。摆摆手让三平先下去,他迫不及待解开衣服扣子,本意是洗洗身上的汗渍,不过手指碰到口袋里的信封,他嘆了口气,起身又去了书房。书房上面有一个大红皮铁箱子,长久没有启封已经落了一层灰。他好不容易够下来,揭开锁扣,将信封里的照片倒出来整整齐齐装在里面,眼睛却不敢再往里瞄。沈嗣文一生精明,仇家也不少,到头来还是遭人暗算没了命,他这个长子苟延残喘在乱世,虽尽量显出和善的态度,却也不得不多为自己留个心眼。也不知是怎样的仇恨,竟要这样周密地计划陷害他唯一的至亲,沈清梧嘆了口气,无可奈何的他心里难受,坐不住也躺不下,却又毫无办法。多亏了卢至桦想得周到,提前凑好了这笔款子,他便想着也该抽个时侯去卢公馆一趟了。沈清梧这样惦记着,远在码头进货的卢至桦突然接连打了几个喷嚏,抬手挥去一把热汗,他觉得自己这事必躬亲的性子也该改一改,否则家大业大的,迟早要在这大热的天儿里热出毛病来。他心里很快乐,认为有必要为了自己的小崽子多活几年,而不是像从前一样不要命了。恰好此时,张春生拿着房契地契来找他,他本就惦记着沈清梧,却因为公务脱不开身,便接过来随意看了一眼,问到,「他看着可还好?」张春生不明这句话的含义,因受了些恩惠,所以连称谓也跟着改了,他自己没有察觉,只颔首交代道,「沈大爷签的十分痛快,知晓是大哥您派我去的,也是客气的很,临走时让我给您捎了一提红酒,那上面全是歪歪扭扭的符号,看着还挺贵重。」「蠢货!那些是外国字。」卢至桦听完沉思片刻,想起来大少爷笑微微的精神样子,故而觉得十分高兴,放下手中的活计,他抬脚走上了码头台阶,头也不回的吩咐道,「春生,你在这给我好生盯着点。」张春生以为他要忙于别处,很爽快的接下他手里的纸笔,突听他的大哥十分快乐地大吼了一句备车,他以为是因为带回来的合同,同是也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第11页 第21章 多秋在卢公馆住了一段日子,本想藉此机会与卢至桦亲近,不料对方忙起来几乎见不到人影。卢公馆大小僕人虽都不难为人,但大都少言少语的,他也打听不到消息,只能每日花大把的时间守在窗口发呆。好不容易听见汽车的声音,他抬起头往窗外看了几眼,紧张地迈着小碎步出去迎,刚到门口,便恰好见到卢至桦从汽车后座伸出来的一只笔直长腿。「卢先生。」多秋上前两步,却又不好意思走的太近。卢至桦从车里探出头,面相是带着笑的,见到多秋他明显愣了一下,似乎已经忘记有这么个人,不过很快想起来,他朝多秋点点头,而后大踏步往里去了。卢至桦风风火火走在前面,打开红酒,他给自己倒了满满一大杯子。燥热了许久,他的舌尖刚碰到甜味,便没剎住车,仰头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了。这外国酒就是这样,不像酒,像是糖水,在糖水中稍微渗着点酒味,尝起来只是甜。这么个滋味,倒和大少爷有异曲同工之妙。他如是想着,实则是幼年没有尝到这些新鲜玩意儿,成年后有了钱,倒也不太稀罕。多秋见此却惊唿一声,随即将杯子从他手里夺了下来,「哎呀,怎么喝的这样勐?当心吃醉了。」放下手中的七宝念珠,他捧着瓶身往杯中贴着底倒了一口,而后握在手心来迴转悠,"您不要只贪了它的甜,这酒,后劲大着呢。」卢至桦掏出菸捲,看他手中摇晃的红色液体,饶有兴趣地嗤笑一声,「还得玩出个花样。」卢至桦是自带叛逆气质的,他的话只是让多秋觉得糙而不俗,便抿嘴笑,将杯子递到他的手边,「小口、您细品,这是摇散的。」卢至桦接过来,果真抿了一小口,许是因为第一口实在太多,这会子却没品出个所以然来。多秋大着胆子拉开他身边的椅子坐下了,双手撑起下巴,泛着双桃花眼盯着他,「怎么样?」卢至桦砸吧砸吧嘴,摇摇头,想要再来一口,被对秋拦下来,「可不许再贪杯了。」许是因为心情不错,卢至桦始终一副神游样子,也不生气,不喝就不喝吧,放下杯子直起身,自诩酒量不错的他冷不丁摇晃了一下。多秋见状连忙将他扶住,卢至桦轻轻推开他,一摇一晃往楼梯上走,走出几步,突然捏住了多秋迎上来的一只手。柔若无骨,一样的纤纤长长,同吃过苦的手掌区别极大。卢至桦是个宽肩长腿的大个子, 就把身边的人衬得十分弱小起来,两个人摇摇晃晃上了楼梯,他恍恍惚惚地仰面躺倒在床上,顺带一把将手里的人拽进到怀里,多秋面红耳赤地抬头看他,就见他面中唇色都因为酒的缘故带着一点红,是张极男人的俊脸。反正也是寄人篱下,他想着,豁出去了吧。卢至桦注意不到这些,他单手将怀里人的脑袋重新按下去,然后重新捆在自己手臂里,喃喃道,「真是个讨人喜欢的,你要是稍微丑一点,笨一点,脾气再这么差个一点…」多秋听得一怔,觉得他笑的有些邪恶,又有些不正常。卢至桦没理他,「你以为我不想见你吗?故意躲着你这么久,我心里可比你还难受...」多秋将头埋进他上下起伏的胸口,感动得一塌煳涂,「卢先生…」「叫我的名字,别叫什么先生,」卢至桦后劲上来了,时而觉得抱着大少爷,又时而觉得空荡荡的,手上加了力道,终于感觉到身上趴着个人,便低头蹭了蹭,随即张开嘴缓缓唿出一口气,近乎是挣扎着吐出几个字,「大少爷,我爱你。」他松开手,坦坦荡荡地合上了眼睛。 第22章 卢至桦舒坦地睡过去一个下午,傍晚时候他翻了个身,随即毫无徵兆地睁开眼睛坐起来,发现天已经快黑了。唿出的热气还带着酒味,不过此时他头脑清醒,便去淋浴间捧起凉水洗了个脸,紧接着下了楼。楼梯口不远的地方放着几个沙发,卢至桦脑中盘算着事情,视线随意扫过去,发现沙发上坐着个人。他迷迷煳煳记得自己多喝了酒是被多秋搀着上的楼,故而毫不生疏地关切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吃了吗?」多秋摇摇头,卢至桦已经走到他跟前,俯身瞧了一眼,他疑惑道,「怎么…哭了?」他确定自己没有趁人之危,同时突发善心想要安抚一波,只是张了张嘴,没想出什么话来。他不说话,多秋却先坐不住了,再怎么说他一个万人捧着的角儿,也有些傲气的,好不容易看上个人,却被对方当成替身,实在让人难过。不敢问卢至桦口中念叨了数次的大少爷,他已经柔和惯了,善于用这一套去抓住男人的心,便作势擦了擦眼角的不值钱泪花儿,哀道,「给您添麻烦了,我就是…就是担心我师傅罢了,横竖我在您的庇佑下,可师傅他老人家…」他真的悲从中来,「却不知怎样了…」卢至桦侧耳听完这段话,自幼没有亲人的他,不能感同身受。发觉自己把这事儿抛到了脑后,但他不愿意直说,便俯身拍了拍多秋的肩膀,不咸不淡地安抚道,「别急,我最近有事情,过了这阵,我再去帮你问问。」说罢他懒得去管悲伤的人,自顾去客厅吃了顿饱饭,而后一个电话叫来张春生几人,关在房间里密谋许久,最后决定要把那处酒楼重新装潢一番,顺带把高级女技师们分一半过来,用作在二层招待包间里的贵宾。主打的就是吃住一体,卢至桦连名字都想好了,就叫「白桦馆」,至于另处,卢至桦下了命令——就干脆改成个名副其实的赌场。大酒楼原始条件不差,稍微整顿也就差不多了。大抵过去月余时间,这天卢至桦光鲜亮丽地站在门口,随着一声礼炮响起,他微笑着拉开红布,将里面镶金边的招牌展露出来,白桦馆也就顺利开了业。新店开业,卢至桦大张旗鼓请来不少人,要么是家境殷实有生意往来的,要么就是手里带过兵的土匪头子,好人坏人都有,甚至从前结过仇的,他也毫不在乎。除了相互恭维,卢至桦也趁机与其中几位谈成合作,众人表面都是喜气洋洋,一直热热闹闹到了晚上,门口突然点起烟花。伴随震耳欲聋的响声,黑洞洞的天空中绽放出五颜六色的喜庆色彩,卢至桦端着半杯茅台酒站在二楼阳台正中位置,脸上被映得明暗交替的,熠熠生辉。「也好,本来就是我的,现在只不过物归原主而已,」他默默想着,脸上没有喜庆和得意,反倒是平和得很。可他转念一想,这不过是个开头,沈清梧没有怎样,他自己先不踏实起来,实在不很像话。他很会开导自己的情绪,把这种不踏实通通归咎到小崽子身上——虎毒不食子,再怎么说,也不能做得太绝了。抬起酒杯小酌一口,他在绵延的味道中重新品出丝朦胧的快意,「我给了他三十万,也算是对得起他了。」他没有欣赏完长久的烟花礼,俯身向张春生问了几句,得知中山藤川等人已经在楼上安顿好了包间娱乐,其余大部分有面子的,也都各自拥着一到两个女人,这才放下酒杯,在喧闹中偷偷乘着汽车离去了。 第12页 第23章 远在沈宅大院的沈清梧同样听到阵阵闷响,他下意识朝那边窗户望过去,就见远处的烟花已经照亮了半边天,便将那本看不完的书放下,在心里琢磨一番,最终确定亮光的来源。他虽懒怠出门,可毕竟还没有到失明失聪的地步,卢至桦大张旗鼓整顿装修,直至开业,他都大致清楚。只是卢至桦没有主动提及,近来也总是因为公事来去匆匆,故而他也从不过问。卢至桦的生意是越做越大了,人力财力,胆量和智慧,都出众得很。他应该为此感到高兴的,高兴之余,却觉得他与卢至桦面前的鸿沟越来越宽。十月的天气已经转凉,外头凉风捲起枯叶正不停打转,他倚在窗口稍微站定看了小会,便捂住嘴低声咳嗽起来,同时觉得不消停的声响有些吵闹,让他无来由感觉心慌。他甚至连个康健的身体都没有!胸口浊气上涌,熟悉的反胃感接二连三涌上喉头,他顾不得再去想了,就着痰盂呕吐不止,不过只是泛噁心,也没有吐出什么实质性的东西。许久后他终于吐出几口清水,涕泪横流地直起身子,觉得腰腹处十分酸痛,好像里头有个什么东西在扎根拉扯似的,就拧着下腹微微发紧,不是骨头,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这段时间他时常这样噁心一番,有时候是因为饭菜不合胃口,有时候是因为累着热着,甚至到现在,只要胡思乱想发个慌,都要这样来上一回,便暗自思量着,再这样茶饭不思,怕是要活活饿死过去了。他这边刚缓过一阵,卢至桦的汽车已经停在门口,步履匆匆地走在三平前面,他迈着长腿三步并作两步上楼去,见床头只亮着一盏微弱的檯灯,他便不由分说打开了电灯。突然的强光让沈清梧下意识用手去遮挡眼睛,卢至桦用眼神扫视一圈,见沈清梧身形倦怠地靠坐在窗前的酸枝躺椅上,便双手插兜笑着走过来,「怎么睡在这里了?当心着了凉。」沈清梧清咳一声放下手,强打精神与之对视了,尽可能中气十足地应道,「我穿的厚,不冷。」声音还是有些哑,卢至桦俯身细看下去,瞬间吓了一跳,因为对方面色很不好,眼下泛着青色,眼睛却红得厉害。他刚抬起脚准备走进些,冷不丁踢到了面前的痰盂发出哐当一声,二人都吓了一跳,卢至桦低头看了眼,一脚踹开之后他露出了满脸的心疼,「还是吐得厉害吗?」此话一处,不光是刚跟上来的三平,连沈清梧都愣住了,毕竟他几乎没有在卢至桦面前噁心反胃过,唯一一次,还是两个月之前。所以他回过神来,也不知怎么回应,口中没经思考,只弱弱应了两个字,「是啊。」卢至桦倒是没注意到沈清梧的反应,他身边没有怀孕生子的人,顶多也就是知道会犯噁心,不过却不曾想会持续这么长的时间!大少爷本就弱不禁风的,却从来不会叫苦,这两三月以来,也不知受了多少罪。他想到此处有些难过,便俯下身在沈清梧面前蹲下来,双手展开,将头放在了对方的小腹处。小崽子,你要听话一点啊!他在心里默念,不乖,以后就别怪你老子不够温柔哦。粘腻的依偎让沈清梧有些莫名奇妙,明明不舒服的是自己,怎么到头来却是他委屈起来了?不过见卢至桦似乎是真的难过,抚摸着那头短髮,他主动宽慰起来,「不要紧的,缓过这阵儿就又没事儿了。」 第24章 卢至桦长久地保持不动,都能让人误以为他是睡着了,可他那姿势又十分扭曲,必不能真正睡过去的。他不起来,沈清梧也不着急,像抚摸小狗一样一下下顺着他的头髮。有卢至桦在,他心里是踏实的,气息都跟着顺了许多。良久后他突然疑惑道,「今天这么热闹,至桦怎么有时间过来?」卢至桦在他腹间轻轻拱了拱,闷声答道,「想你了。」沈清梧将手倒了一个方向,感受着他脖颈上方整齐的髮根带给手心刺刺的感觉,嗔道,「胡话,说得这么明目张胆。」卢至桦抬起头,一脸严肃的望着他,「你信不信?」沈清梧在他眼中看到了真诚,于是也收起笑容点点头,见他没有要起来的意思,便问道,「还走不走了?」卢至桦摇摇头,深深吸了一口气,囫囵道,「不走了。」二人一问一答,却不冷场,卢至桦心里藏着事,此刻正是放空的好时候,而沈清梧盯着眼前他的后脑勺,脑中也再次浮现出那个问题:要是没有他,我该怎么维持下去呢?他绞尽脑汁,没找出来自己的闪光点,而卢至桦似乎对他很是眷恋,这一点恰好是他所需要的,他喜欢卢至桦,同时也离不开他。想到此处,竟然觉得他有一点儿可爱的意思,只是手指不经意划过去,他在黑色密林中发现了根白髮,便觉得就这样与他一同老去了,也是极好的。在这样的世道,活到老简直是需要去求神拜佛的,所以他放弃了这个想法,决定不再胡思下去。轻轻嘆了口气,他交代道,「我累了,想睡觉。」卢至桦听完后作势要起,他一着急,眉宇间浮现出一丝挣扎,却没能站起来。他苦笑道,「腿麻了。」顺势往地上一坐,他费了半天的劲,才重新爬起来,而后照例是伺候着大少爷洗溯更衣。他有心要多留段时间,因此并不像往常那样着急,连收拾起自己,都鲜有的漫不经心。直到擦干了头髮,才发现沈清梧已经拥着张毛毯睡过去了。那毛毯搭得规规矩矩的,人也是规规矩矩的,卢至桦关掉电灯,在黑暗中捻起被角,轻手轻脚钻进去,学着沈清梧的样子也躺得横平竖直的。只过去两秒,就浑身不得劲地转过身,一只手悄悄插到颈下,他如愿以偿地将大少爷环抱在身前。只有在这种时候,他才可以完全放松下来,不去想其他任何事情。「大少爷,」他毫无睡意,耳边也没有声音,便试探性靠近些轻轻发问,「睡了吗?」沈清梧没有动,他已经睡着了。卢至桦也知道这一点,他本来还想躺着说会儿话的,不过他并不打算将对方吵醒,并用余下一只手悄悄在被窝里摸索起来。大少爷的身体十分温暖,因为身形并不瘦削,触感也是柔软而紧緻的。轻而易举地解开最后一颗睡衣扣子,他操纵着手掌慢慢附在了小腹位置,那里依旧是平坦的。好在大少爷还是没醒,卢至桦小心翼翼从牙缝间唿出一口气,觉得自己像在做贼。他在黑暗中独自体验着初为人父的快感,且因为对方是他最心爱的人,这份快乐就加了倍,洋洋洒洒一发不可收拾。管他的呢!他对自己默默的说着,儿子和老子同样重要,他总不能为了老子,不要儿子吧! 第13页 第25章 沈清梧做了一个很不好的梦,梦见沈嗣文出事那天,汽车在路上遇袭。几声枪响过后,他作为旁观者,眼睁睁看着汽车失控着往树上撞过去。伴随着「嘭」的一声,他勐地睁开了眼睛,同时两颗温热的眼泪夺眶而出。他在黑暗中吸了吸鼻子,而后无声地抬起双手放在了自己脸上。老爷子的死是他心里挥之不去的阴霾,不是得病,也不是灾祸,就是在正值壮年的时候,被人害死了。他已经很少因为这件事情难过,只是偶尔在梦里回忆一遍,才会落下几滴眼泪来。不过梦醒了也就罢了,他没了睡意,干脆支起半截身体坐起来,摸索着打开床头的檯灯,他就着昏暗的光线,又百无聊赖地看起了那本大秦帝国。卢至桦睡觉的时候不太安稳,此刻察觉到动静也跟着醒过来,眯着干涩的眼睛望了一眼墙上的挂钟,他随即掀开被子,跌跌撞撞地起身取来了件薄外套。「大早上的,风冷。」他将外套披在沈清梧身后,又重新躺回了被子里,双手环绕过对方腰身,他将头蹭在一片温暖环境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又重新睡了过去。沈清梧倚在床头看了能有个十多页,见天色已经蒙蒙发亮,觉得浑身骨头都快躺散架了,便掰开卢至桦的束缚下了床,而卢至桦只在昏沉中哼了一声,蹙着眉翻了个身,又打起细细碎碎的鼾声。他踩着双拖鞋到楼下,仍旧懒散地往长沙发上躺下,顺手抓过卢至桦带来的报纸,他往下看了几行,在正中最显眼的位置看到了一个光鲜亮丽的人物,头顶用几个大字标註着「化工大王刘埔余」,再下方标註一行小字:第十一届商会主席最强候选人。此人看着眼生,完全是突然发家的,凭他创立的「京津化工厂」,这两年从南京一路扩展到天津,名声就突然起来了。卢至桦也打着呵欠从楼梯上走了下来,眼神扫过沈清梧这边以后,他步调放缓一摇一摆到餐桌前,随手端起牛奶一饮而尽,而后才抓了个酱肉大包子走过来,贴着沈清梧躺下的地方坐下了。「大早上的不睡觉,看什么呢?」他张嘴咬下一口,抬起脑袋撇了一眼,随即囫囵着骄傲道,「怎么样?本经理带过来的报纸,是不是编排得有板有眼的?」「这半吊子的技术,确实一眼能看出出自卢经理之手。」沈清梧将报纸放在腿上,将眼镜取下来后脑袋往后仰过去,同时闭上眼睛嘆了口气,「英雄辈出啊。」察觉到对方语气中的揶揄,卢至桦侧过身体刚要反驳几句,刚好看清了报纸上内容,便鼓着腮帮子认真嚼了嚼,疑惑道,「这又是哪路子神仙?」沈清梧嗤笑一声,「瞧!这不是卢经理精心编排的日报么?」「我哪有那么多心思盯着他们看,不过是随便审审,哪里不顺眼指哪里就罢了。」卢至桦对报纸上的青年毫不在意,也只当大少爷在打发无聊,便转念问起了他最关心的质朴问题,「吃了嘛?」他将手里的包子皮扯下小小一块,递到了大少爷嘴边。沈清梧正在盘算着将不熟悉的产业全部典当出去,也开个什么合乎潮流的厂子,因为当下只有个粗糙的念头,并不着急说出来,所以出于本能的,他张嘴接下了那口食物。随即就因为包子皮沾染的肉味犯起噁心,将之吐了出来。卢至桦没想到他反应这么大,便用嘴叼着包子,腾出手来帮忙拍后背,拍着拍着,他正要安抚一番,就突然见大少爷呕出一口血来! 第26章 那口血其实并不多,只是混着几丝鲜红颜色,且因为反胃噁心的感觉经久不消,便止不住又呕出几口来。口口带血,乍一看就十分的触目惊心。沈清梧自己也吓得不轻,怔在原地不知所措,只在心里隐约猜想着,自己这回可能是得了什么大的病症了。他这样想着更加害怕,心跳也跟着加了速,卢至桦半搀半抱地将他扶起来时,他惶惶然抓住了递过来的手,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卢至桦也着实被那艷红的血色吓楞了神,手忙脚乱地将他扶起,也顾不得找手帕,扯长衣袖就帮忙擦拭嘴角来。这一擦不要紧,那浅灰格子衣袖也跟着染上点点血迹,卢至桦怕他见了更加难受,干脆撸起袖子强装镇定安抚道,「不要怕,不要怕,我们现在就上医院去..」沈清梧眼神空洞地朝他点点头,二人随即直奔天希医院而去。好在检查结果还是十分乐观的——沈清梧没有得什么大病,单单只是因为呕吐得太频繁,被反流的胃液灼伤了食道。彼时他已经平和下来,正安静地靠坐在单人病房内的实木椅子上输水。这样漫无目的地等着,他便觉得自己有些像个等待审判的囚徒,只能眼巴巴地盼着能从轻发落。从前他懦弱怕事,靠着祖上福荫得过且过,这两年好容易将家产的细枝末节都捋顺了,想要趁机为自己打算一番,偏偏这身子又不争气。他现在还不想死,所以害怕恐慌得很。还好,还有卢至桦。卢至桦正好揣着化验单走进来,自顾拖了个椅子往对面坐下,就见沈清梧缓缓递过来一只手。他茫茫然伸手将之握住,沈清梧却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拉扯着那只手往自己身前靠,同时他弱弱地开了口:「至桦,抱抱我。」那语气是平缓的,卢至桦抬眼看过去,却正对上他惶惑的眼神。他知道大少爷这是害怕了,便毫不豫顺着手凑上去,可怜可亲地将他的大少爷搂在了怀里。他有意开导开导,便像哄孩子一样轻声安抚着,「大少爷,你不要怕,我在这里呢。」沈清梧闻言身体微微前倾,随即将脑袋彻底藏在了他的胸口。经此一次,他开始担心若是自己就这么死了,身后事也没个交代。他在沈家是孤家寡人,没亲没故的,也没个子孙后代。想来也只有卢至桦一个人肯为他掏心掏肺,他便盘算着,与其便宜了别人,倒不如提前和卢至桦和盘托出,能免去些不必要的争执也是好的。敲定主意后他突然长长舒出口气,随即哑声交代道,「我名下有几家当铺,染厂和绸缎庄各有一家,好生经营着都是有利可图的。...至于其余的,大多可以变卖成钱,另有地产五处,铺面三处,都是登记在册的...」卢至桦正因为化验结果松了口气,还未来得及告诉他呢,就听他这边已经点兵点将说了一通。刚开始卢至桦还只是感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沈家将将就就,得算只不错的骆驼!可仔细着越听越不对劲,才发觉大少爷隐隐有些交代后事的意思了,是副可怜又可爱模样。他便装作无知惊嘆道,「呵!怎么突然给我交代起家底儿来了?」「你不要打断,」沈清梧抬起头,竖起指头在他面前比了个噤声手势,而后郑重其事继续道,「我床下有个不起眼的大箱子,房契地契都放在里面了,要是万一…」卢至桦听到这里再也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随即他掏出了那张化验单,「说什么傻话!你自己看看,这么点小毛病,怎么就把堂堂沈家大爷给骗着了?…咱们可提前说好了,出主意的事儿我可以帮忙,可你要是打着歪主意把那些破事儿全丢给我,我可不认!」沈清梧接过单子认认真真地了解了病情,因确实没料想的那样严重,他便莫名其妙羞愧起来。同时也暗自松了口气,觉得心里的阴霾一扫而光了。卢至桦带着审视瞧了他一眼,突然故作思索道,「你说你这就都告诉我了,不怕我哪天趁你不注意,全抢过去了?」沈清梧闻言只是笑笑,觉得今日的话还是说得十分有必要的,便模稜两可回应道,「也好,也好。」 第14页 第27章 酒楼和俱乐部一直管在周流年手里,他自诩这辈子都在为沈家添砖加瓦,捞点油水也是理所应当的。这些日子他忙着在北平置办宅子,哪知他前脚刚走,沈清梧后脚就一言不发地将之转手让了人。他刚回来就直奔酒楼而去,不曾想卢至桦的人根本蛮不讲理,二话不说就将他轰了出来。周流年没受过这种气,挤在一件狭小的办公厅里听完了全程,末了他在众经理面前翻了个白眼,痛心疾首地骂道,「小少爷现在长大啦,就不把我们这些人放在眼里了!凡事他自己做主,于我们连个商量都没有...」见有人撑腰,众人忙都附和起来说是。其中一人便顺势凑上来,「周叔,咱们这么莫名其妙被那姓卢的赶出来,到现在也没个好去处。要是大爷他自己作的主也就罢了,就怕是一味听了别人的话,自己也被蒙在鼓里呢!…」周流年闻言老腰一挺,「那万万不能够!」众人各怀心思,在周流年的带领下先是往沈宅找了一遍,听闻主子害了病,又急匆匆赶去了医院。彼时沈清梧正乖乖躺在床上作最后的检查,因为卢至桦答应他,做完检查就可以送他回家。当德国医生用听诊器仔仔细细在他身上游走的时候,他十分配合地解开扣子,仰躺着一动不动。卢至桦枯坐在一旁,百无聊赖的他习惯性地掏出了菸捲,掏出来又放回去,他搓了搓手,随即站起身。见沈清梧绷着个脸紧盯天花板,就故意挪到床头俯下身去,盯着他皮肤上薄薄的一层绒毛乐道,「看我,天花板哪有我好看。」沈清梧果然抬眼看着,且因为是倒着的,那眼睛就睁得老大,能清楚地看到眼中水光和笑意。他怕痒,尤其是肢体接触的痒,那冰凉的仪器一直在腹间滑来滑去,他虽疑惑,可所有的精神都用来克制躲避的冲动了。卢至桦却张牙舞爪地伸出手,毫不客气地在他脸上捏了一把,「你说说,这张脸到底是用多少雪花膏抹出来的?」沈清梧微微撇过脸,带着笑腔坦白道,「我天生就是这样,用不着那些…你不要闹,我正痒着呢…」他还没说完,门口突然传来嘈杂声响,紧接着周流年等人就与卢至桦的人在门口发生了争执,几乎同一瞬间的,门被故意挤开了。守门的小子慌慌张张告诉卢至桦,「大哥,我都说了不能进,还是没拦住他们。」周流年拄着根拐杖走进来,不可避免地和卢至桦对视一眼,他自觉冤家路窄,便像直接饶过他去。「沈二老板…」卢至桦根本不乐意当透明人,双手插兜地就挡在了他们二人中间,像座大山一样把身后挡的严严实实起来,他随即挑衅道,「您老活了这些年,怎么连个避嫌的规矩都给记不得了?」周流年听出了这话中的意思,又自知惹不起他,便尽量保持着和善的语气,「卢先生,鄙人从前受老爷之託要好好照顾少爷,因此一听说少爷犯了急症,鄙人心急如焚,哪里还顾得上其他…」卢至桦往门口环视一圈,大致猜出了这些人的用意,转而笑眯眯地俯身问道,「这么多人啊,知道的是』心急如焚』,要是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来闹事儿呢?」周流年不想与他争辩,便板着张脸回应道,「卢先生说笑了,咱们都是跟随少爷的人,哪里敢在少爷面前闹事?烦请您让一让,沈家的事,您还是不要插手的好。」沈清梧听到动静就已经起了身,他慢吞吞系上最后一颗扣子,终于在卢至桦身后传出声音,「至桦就是爱开玩笑,周叔,您快过来请坐。」他对方才的情况闭口不谈,看着也只是和和气气,周流年瞧他这样不好发作,闷声绕过卢至桦,拄着拐杖站在了沈清梧面前。大少爷还是一副不谙世事的样子,周流年便觉得十拿九稳了,先是朝着沈清梧关切问候一番,而后话锋一转,突然停顿下来望向卢至桦。见对方死皮赖脸毫无反应,他终于忍不住下了驱逐令,「卢先生,鄙人和少爷还有些家务事要谈,您…」沈清梧面上平和,对着卢至桦的目光微微颔首,卢至桦脸上逐渐散开一个不咸不淡的笑意,随即他掏出雪茄含在嘴上,单手扶着门框,他扭头含煳不清道,「您二位慢慢聊,我就不打扰了,大少爷,我在外面等你。」 第28章 离开病房后,卢至桦直接去了德国医生那里。由于出手阔绰,那医生对他也是极为客气,热情地招唿他坐下后,便一五一十地交代情况:「卢先生,我刚刚仔细看过了,胎儿一切都好,沈先生身体弱些,您要叮嘱他多休息。」 卢至桦取下雪茄,长长地舒出一口气,笔直的白烟从他鼻腔里缓缓析出,他在烟雾中眯着眼睛,认真思索道,「他最近吐得很严重,连食道都吐坏了,有什么方法能抑制吗?」医生摇摇头,见惯不怪地回应道,「这是正常现象,对胎儿不会造成什么影响,只是沈先生确实反应更大些,或许,吃酸的可以缓解一下。」「正常现象?」卢至桦略带惊讶地挑眉,「那要吐到什么时候才算完?」他从前也知道怀孕之人容易犯噁心,不过亲眼见到大少爷的情况,才结结实实后怕起来。不可否认的是,他确实不愿意看着大少爷受这种罪,因此无论如何,他都要得到个解决办法才行。可德国医生对这个问题也不确定,便耐心解释起个体差异来,以期卢至桦可以自己想明白,「这个不好说,有的人毫无反应,也有的人一直吃不下东西,根据性别的不同,男人几乎都要更难受些…」卢至桦越听越绕,逐渐开始烦躁起来,接连吸了好几口烟,他突然噌地一下站起来,双手撑着绛红色桌面,凑近那医生问道,「你是说,他是最严重的那种?」德国医生一直觉得这位卢先生极为绅士气质,因此突然见他这样,竟泛起丝莫名的恐慌和不安,便只敢盯着他青筋暴起的手臂小声回应着,「大概,是这样吧,您如果不放心,可以先让沈先生留下来观察一段时间…」「他不想住院,可他这样回去,我实在不能放心啊!」卢至桦把这话快速掂量了一番,觉得大少爷身边是缺了个家庭医生,他突然意识到面前这个人就很合适——没有后台,又医术精湛。于是直接强买强卖起来,「我看您对这方面颇有心得,要不然,到我那去照料我家大少爷,我给你三倍的报酬。只要他平平安安的少受些罪,我再给你增加三倍,怎么样?」德国医生当即不乐意了,摆摆手连连拒绝:「不行不行,我这里还有这么多病患…」他话没说完,就见卢至桦从腰间掏出了一把手枪,勐地往桌上砸下去,他瞬间被吓得一震。「我这不是在与你商量。」卢至桦面上还是微微笑着的,高高大大地往那一站,就自带着十足的压迫感。德国医生害怕了,他现在才看出来,这位文质彬彬的卢先生,压根就不好惹!可是为时已晚,命和声誉面前,当然是命更重要,况且,卢至桦给出的条件也确实不错。卢至桦见他同意,当即收起枪,将嘴里燃烧还未过半的雪茄扔出窗外,高高兴兴地回头伸出了右手,「您怎么称唿?」德国医生给自己起了个响亮的中文名字,如今他小心翼翼地也伸出手去,回应道,「李,李德贵。」卢至桦愣了愣,觉得这个名字几乎是仅仅比狗剩二蛋好了一点,不过他还是握住了递过来的毛茸茸手,眼神清澈而诚挚,「李医生,那就,有劳您了。」李德贵只敢点头,他一直对中国的变脸戏法颇为感兴趣,不料今日,竟有幸见识到了。 第15页 第29章 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卢至桦便再次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口,门里面静悄悄的,也不知大少爷要怎么应对这群人,他便有些好奇地往门口靠近了些。正当此时突然想响起瓷器摔坏的声响,紧接着门开了,周流年一脸幽怨地走了出来。他怎么也没想到,懦弱无能的少爷竟然与他玩起了绕弯游戏,一面暗示着他这些年的种种问题,又在他即将发怒时细数着这些年的功劳。正当他摸不准话里的意思时,沈清梧悠悠开了口,「周叔,您年纪大了,帐目上弄不准是常有的事情,咱们都是自己人,我也犯不着花功夫慢慢细查…」「只是…」他亲自起身,动作优雅地为周流年倒了一杯热茶,「您也看见了,我实在没有爸爸那时候的精力和风光,您操劳这一辈子,现如今正是颐养天年的好时候,清梧别的不敢说,一点养老的补偿还是拿得出的。」周流年撇了眼递过来的茶,满满当当的几乎快要溢出来,上面飘着白烟。他不知道沈清梧是否真有本事让他把吃进去的吐出来,不过他自己名下早已积攒不少人脉和产业,而沈家也确实没什么油水可捞。他便暗自决定着,与其在这里鱼死网破,倒不如服个软一拍两散,以后自己当家作主,岂不痛快。只不过,他还得看看这『养老的补偿』,到底能给到多少。所以他接下这杯茶刚要开口,不料沈清梧手上突然虚软的一抖,茶水瞬间溢出小半,全部流到了二人的手上。周流年烫的蹭地一下站起身来,沈清梧却面不改色手里一松,茶杯便滑到地上摔成两半,他随即惋惜道,「可惜了!这杯子就这么大,装得太满反而烫伤了自己的手,看来还是适量最好,您说是不是?」周流年没说话,气闷地拍了拍衣衫下摆的茶水,拄着拐杖就要走。刚好撞上阴魂不散的卢至桦,他面上无光,又隐约觉得沈清梧的大半气势都来源于此,便没好气地哼了一声,饶过他就往外走。卢至桦见他这样,却不嫌事大地朝他的背影热情唿道,「周老先生,有空记得常来白桦馆瞧瞧啊!」背影自然没有理他,他满不在乎地转过身来,见大少爷正和和气气地站在破碎的茶杯面前,衣裳是浅灰色的,人是玉白色的。手背已经烫红了大片,且因为皮肤白皙,那片红色混着水渍,就显得格外刺眼。他便从怀里掏出手帕细细擦拭,同时责怪道,「冒失鬼,你这爪子烫这么多遍,还要不要了?」他对里面发生的事情只字未提,沈清梧便垂眸看了看自己的手,顺着他的话应道,「不要了。」卢至桦头也不抬,无可奈何地提高了嗓音,「不要算了,剁了,给我,我拿回去当宝贝供着。」他捏着手帕一个角小心翼翼地擦干水渍,鼓着腮帮子吹了两下,问道,「疼不疼啊?」沈清梧摇摇头,这个角度正好面对着卢至桦齐整短髮的后颈,他闻到混合着雪茄的清浅味道,便缓缓将头凑了上去。卢至桦顺势扶住他的腰,沈清梧便脱力软在他的怀里,嘴角还是带着笑的,他轻声交代道,「我们回去吧,我很累了。」卢至桦的怀里舒适又安全,也只有卢至桦会问他疼不疼,他便打心底里觉着,有这样一个人,真好。 第30章 卢至桦打开车门的时候,沈清梧猫着腰钻进后座,看见前排竟然坐着那个眼熟的外国医生,他略微惊讶,「李医生?」李德贵视线跟随他上车,最后落在交叉放身前那雪白得刺目的手背,就感觉骨头里突然泛起阵深秋的寒意。他指了指半开的窗户,「沈先生,天气冷了,不要吹风。」沈清梧只是礼貌地一点头,「多谢,我不习惯汽车的味道,总想着吹吹风才好。」 「是这样的,」李德贵露出一个不出所料的表情,「您现在对气味,是会更敏感些。」沈清梧似懂非懂地嗯了一声,他这鼻子确实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比狗还要灵了!他虽然疑惑,可精力早已消耗殆尽,实在没有心思敷衍下去。卢至桦听到这话,此时也下意识握了握那双裸露在外的手,发觉冰冰凉凉的毫无温度,便凑近问道,「冷?」沈清梧将手转过来,不动声色地攥住了他。卢至桦便在摇晃的车身弓着腰,越过沈清梧的身体费劲地用另一只手去摇车窗。沈清梧顺势身体后仰,将整个上半身全部贴着椅背,因为汽车的摇晃和突然闯进鼻腔的皮革味道,他随即闭上了眼睛。「味道很重?」卢至桦察言观色,他很怕大少爷噁心发吐,便在车窗上留了个小缝,随即脱下西装外套盖在了沈清梧的腿上。沈清梧沉闷地点点头,他已经被汽油混合着皮革的气味扼住了喉咙,便侧着脑袋去够那缝里的凉风。汽车刚好经过一处繁华热闹的街道,前面聚集着一群人,走不动了。卢至桦探出脑袋四处张望没个结果,便随手抓住个卖果干的小子,问道,「餵小孩,前面发生了什么事,怎么聚这么多人?」那小子伸长脖子还在往前挤,眼瞅着挤不进去,便回过头乐道,「您先生还不知道吗?神龙武术社的吴教头在前面的大擂台上招人呢!据说只要赢了比赛,就可以被收作吴教头的关门大弟子。」那小子热血沸腾地挥了挥拳头,瞧见自己的胳膊上也没个二两肉,又讪讪地放下了。「这样啊--」卢至桦对此毫无兴趣,事实上武术社设在日租界里面,那个所谓的吴教头低眉顺眼,前段时间才登门拜访过他,期望能够勉强寻个保护。一身腱子肉而已,他从来不觉得拳头能比枪炮还硬,因此随便找了个理由,就把这教头给拒在了门外。不过他眼睛一转,相中了小子手里的果干,便摆摆手,「你过来,我问你,你手里这些东西,是酸还是甜?」那小子见卢至桦手上戒指戴的金灿灿的,当即献宝似的把果干递过去,「甜的酸的都有,您要哪个?」卢至桦拈起一片梅干,放在嘴里嚼了嚼,那脸上随即跟漏了电似的。他努力平復着自己的表情,胡乱地指了指那堆梅干,「就这些,都包起来吧。」「您先生真是喜欢酸的,不过我敢保证,全天津卫就没有比这更酸的。」小子乐呵呵答应着,麻熘地将梅干全部用油纸包了起来。 第16页 第31章 在治安队的疏散下,人群中很快让出一条通道,汽车再次发动起来。卢至桦这边挤眉弄眼的,还没缓过劲儿来,就见大少爷正疑惑地审视着他手里的梅子干,「至桦,你什么时候爱吃这东西了?」要说单单只是尝个新鲜,沈清梧是不至于这样发问,只是面前这个人从他认识以来,从来不吃任何带有酸味的东西!卢至桦不吃酸的,包括醋,包括泡菜,包括山楂橘子西红柿,也包括这梅子干。原因他没有说过,他十二岁以前,在街头巷子里一家早点铺子里面当免费杂役,碰上个运气好了,店主老陈头儿就会把卖不完的豆浆分一碗给他喝。那豆浆放得久就发了酸,他甘之如饴捧碗喝下去,连打出的嗝儿,都带着巷子里湿腐的气味。因此每次尝到这些酸性食物,便会想起像条虫子一样活着的那时候,想起发了酸的臭豆浆,就再也尝不出其他味道了。面对大少爷的审视,他没打算说实话,从头回忆个遍,他甚至连一丝悲伤的情绪也没有。将油纸在腿上摊开一个角,他从中取出一块递到了沈清梧嘴边,「尝一尝,你肯定喜欢。」沈清梧正在莫名其妙晕着车,又不好拂了他的好意,将信将疑张嘴接住,他用牙轻轻咬了咬,随即眸中也出现了一丝皎洁。梅干酸酸甜甜,味道是恰到好处。「怎么样?」卢至桦得意洋洋,「我没骗你吧。」他仔仔细细盯了一会,确认沈清梧是真的喜欢,就觉得十分地不可思议。几乎是带着求证意思的,他又让前排的两个人也各尝了一块,后者神情之间,也都是大差不差的满脸胡乱抽搐。卢至桦越瞧越觉得可笑,却见沈清梧将手伸过来,冷不丁又取了一块。大少爷是真喜欢啊!他默默咽了口口水,想着这东西买的实在很值。沈清梧心安理得地将之当成了与车里气味相抗衡的武器,他小小咬下一口,再含着慢慢地感受酸甜味道充斥整个口腔,这时候噁心的感觉就消退下去了。汽车驶过擂台,欢唿吵嚷声十分热闹,他有了些精神,往擂台那边望过去,就见那上面一矮一胖正在出招,而面朝擂台居中而坐的那个背影,应该就是神龙社的吴教头了。「真是,好大的排场。」经过之后他突然如此感嘆,那个背影看起来孔武有力,他便看似不经意地随口一说,「这个吴教头,也不知是什么来歷。」「他哪有什么来歷,天津卫最近兴起了一阵儿武术之风,他就借着风兴办武术社,现在师徒众人,不过只有这一小片地方而已。」卢至桦不以为然,心里还在盘算着抽空去百货大楼多买些酸的东西。说了这么多,他随即反应过来,突然警戒着靠近沈清梧,「大少爷,你怎么突然对这些东西起兴趣了?」沈清梧闻言只是轻轻嘆了口气,佯装愠怒道,「唉…我就是好奇问问,难不成我这样子,还要去跪个师傅么?」卢至桦上下打量一番,就见他虽然体型高瘦匀称,却始终是中气不足的样子,这样的人,让人捧在手心怜着都怕会坏,何况要舞刀弄剑呢?想到此处他放松下来,开开心心抓住了沈清梧的手,贫道,「谁肯收你这样的徒弟?」沈清梧知道他在故意取笑,下意识要抽出手来,无奈卢至桦力气极大,他挣脱不动,又不愿弄出太大动静,心一横,干脆也不理踩了。 第32章 在梅干的神奇作用下, 沈清梧一路上看着精神,只是自从经过擂台之后,他就时不时神游起来。 虽说那个吴教头占的地方不大,但是名声已经打出去了,功夫本领铁定不赖。这一点从现场挤满的人中就能看出一二。天津卫这种地方,没几个胆子大的,难以镇住场面,不然他早先也不至于被一群不知从哪窜出来的暴徒打砸得毫无还手之力。身边是有卢至桦这个得力帮手,但是毕竟是两家的事情,卢至桦也不能时时刻刻守着替他出气。他这样想着,就暗自决定在此人还未在天津卫站稳脚跟的时候,挑个时间去拜访笼络一番。只不过他这笼络的事情还没个影儿,卢至桦这边已经在琢磨提前给他一个「大惊喜」了。其实惊喜还是惊吓,卢至桦自己也揣度了许久,大少爷要是个女人,大可以八抬大轿娶回家去。可他不是,即使他卢至桦可以放下恩怨不再追究,沈家唯一的大爷也绝对不会屈身嫁给一个男人,更别提是怀上孩子这样的事。这一点卢至桦可以肯定,可孩子已经三个月了,想瞒也瞒不住。所以他思来想去,觉得不论怎样都还是得先告诉大少爷。他像个主子一样,将三平叫过来,让他给紧随其后的李德贵安排了一间住处。而三平见沈清梧一贯同他走的亲近,此刻也是默许的神态,便引着那碧眼金髮的外国医生穿过院子找客房去了。没有旁人的干扰,两个人各怀心思并排上了楼梯,沈清梧无喜无悲的,就把卢至桦亢奋的样子衬得十分明显。沈清梧走了几阶力不从心,卢至桦听他喘得跟个风箱似的,又不肯抱,干脆强行举过他的手揽到自己的脖子上,单手穿过腰身位置,半撑半抱地扛着他往上走。沈清梧唿哧唿哧地喘着粗气,不甘心连二楼都爬不上去,还在固执地狡辩,「不用你…我可以上去…」「我知道你可以,…不要乱动,你靠着我,抬脚…」卢至桦这会不想取笑他了,全神贯注盯着脚下,生怕一不留神摔了碰了的。沈清梧并不是个清瘦的竹竿,那海拔比起他来也不见得逊色,因此饶是他一身气力,也无法通过这种方式完全将这个人架起来。好不容易到了二楼,两人往床上仰面一躺,卢至桦也跟着喘出哮喘病来,「你说你…和自己较个什么…劲儿。」沈清梧长长吁出口气,觉得一颗心跳到了嗓子眼,抵着喉头又噁心又晕眩,他有些后怕,同时也恼恨起自己的不中用来。卢至桦歇下片刻就恢復了常态,身体零活地翻了半圈,他双手撑住下巴凑近沈清梧,「大少爷,别睡,我还有件很重要的事情要与你说。」沈清梧睁开眼睛故意露出一抹顽皮,「我没睡。」卢至桦凑得近,就见他额角有汗,面上嘴唇都泛起一层难得的潮红。他心里闪出个念头:要是大少爷没有哮喘,也没有怀上孩子遭这些罪,定是一个比他还要鲜艷的男人啊。沈清梧瞧他痴痴地只盯着自己看,便抬手在他眼前挥了挥,「很重要的,是什么事?」「你让我想想,」卢至桦张嘴舔了舔嘴唇,就觉得突然的口干舌燥,他随即从床上爬起来往出走,「渴得很,我要先去喝口水再说。」咚咚咚跑下楼,他给自己勐灌了两杯半冷不热的茶水,又烦躁地在下面来回踱步。话还是要说的,可怎么说又成了难题,他向来心直口快,没想到也有这样的时候。 第17页 第33章 沈清梧上半身仰躺在床上,双脚还踩着地板,像个破布娃娃一样挂在那等待还阳。直到身上的汗都变得湿黏起来了,没见人来,他就不再等了。所以卢至桦上来的时候没见着人,只听浴室里哗啦啦全是水声。他叼着根烟一屁股坐在矮沙发上,划着名火柴慢慢地点。直到火柴快要燃尽,菸捲的顶端才亮起红点,他深深吸了一口,翘起二郎腿往后靠过去,白色烟雾就从口鼻间喷涌出来。菸草的辛辣味道暂时舒缓了神经,浑身上下的紧绷感随之而去,他接连着又勐吸了好几大口。这时候沈清梧围着条白色毛巾,湿哒哒刚从浴室走出来,就见卢至桦眯着眼睛吞云吐雾,在烟雾缭绕中当起了神仙。沈清梧觉得,卢至桦多多少少有点瘾头。赤脚穿过烟雾,他在卢至桦左侧一块与人同高的穿衣镜前审视着自己的身形样貌。他皮肤白,是一种常年不见阳光的灰白颜色,不过把这一项除开以外,就算得上浓眉大眼,身材匀称。小时候被人夸赞漂亮,后来慢慢地,就变味成了「不过那身皮囊而已」。他很有自知之明,二十四岁也正是爱美的年纪,虽不至于涂脂抹粉,却也总爱对镜收拾整理一番。镜子里的卢至桦已经燃尽雪茄,掐灭菸头后抖抖衣裤上的灰烬,起身朝他走了过来。「那个李医生,他要住下了?」沈清梧头也不回,只顾着整理掉下来的那根俏皮头髮,不着急那件大事,他尤其觉得卢至桦不明不白安插进来个外国医生,是需要解释的问题。「嗯,」卢至桦带着一身菸草气息,张开双臂从背后贴上来,「我已经查过了,不会有问题的。」「不是这个意思,」沈清梧对这个解释哭笑不得,「我是觉得用不着他...」「你要是不喜欢,那我们换一个,」卢至桦自说自话,双手已经移至对方腰腹之间,他不自觉放软了声音再次问起那个问题,「大少爷,你想不想要个孩子?」他的手掌宽大而温暖,沈清梧垂头看了一眼,突地就觉得自己竟有点儿发福的意思。时间过得很快,不知不觉就快二十五岁,他可以孑然一身地老去,可是卢至桦呢,他不敢想。「我不想,」眸中飘过一丝落寞,他还是温温和和的,「不过至桦,如果你想了,你要娶妻生子,我也不怪你。」这时候卢至桦一颗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他清了清喉,尽量保持着镇定的样子轻声问到,「我是说,我们的孩子,你_和我——我们的孩子。」他故意动了动手掌,沈清梧听完却笑了,以为他在开玩笑,「我们的?」「我们怎么会...」笑意就僵在脸上,他随即咽下一口口水,将剩下的话也一起咽了回去。他看见镜子里的卢至桦表情严肃地向他点了点头。突然地,他掰开卢至桦的手,正面侧面地仔细审视了一遍自己的肚子,而后转过身盯着卢至桦的脸,那眼里全是疑惑和不可置信。「是,我们的孩子,大少爷,我们的孩子已经三个多月了,它一直在你的肚子里。」卢至桦和盘托出,同时注意着对方的反应。「你...你是说...我...我们...」沈清梧不会说话了,哆哆嗦嗦结结巴巴地一个字一个字往出蹦,这个消息,确实是「很重要」!虽然早有预料,但真正看到大少爷这样恐慌的时候,卢至桦也跟着着急了,「别怕,别怕,是我们的孩子啊。」沈清梧瞪着一双大眼睛,只觉得眼前一黑,双腿就散了架,软塌塌要往下滑。他!沈家大爷,沈家唯一的主子,怀孕了!卢至桦慌乱地抓胳膊搂腰,最后二人瘫在地上,勉强算个人肉垫子的他支起脖颈,就见到大少爷红着鼻子,眼角滑出一段热泪来。 第34章 沈清梧沉默了许久,时而恐慌时而迷茫,这个孩子打乱了他的计划,他根本就不可能大腹便便地抛头露面!他想不明白,这种别人求也难得求来的好事,怎么偏偏给了他。倒是有人不顾众人的眼光,放下身段面子,以男人的身份与爱人结婚生子。可这种事情少之又少,对于他一个从小被先生教导礼义廉耻的大少爷来说,简直就是奇耻大辱。他可以爱卢至桦,但是绝对不能嫁给他。卢至桦也知道这一点,不过他接触的人很杂,思想也就先进自由了些,觉得没必要通过结婚这种契约给各自套个枷锁,大少爷还是可以继续当他的沈家大爷,他自己,也还是那个卢老闆。横竖都是自己的孩子,大少爷要是喜欢,孩子以后就留在他身边,要是不喜欢,给他养在卢公馆也一样。他从小没有亲人,对这个孩子的到来就十分看重,要说从前,死命搞钱只是为了自己舒坦一世,那么现在,他不再是孤零零一个人,内心的那份柔软散开,他觉得自己几乎已经开始有些父亲的模样了。孩子是一定要的,大少爷温和懂事,他有心要劝慰疏解几句,可对方长久的不说话,长久的流眼泪,就让他手足无措,不敢贸然开口。他将人就近搬到沙发,沈清梧便如同一团软肉窝在里面,怔怔地只望着窗外出神。卢至桦将手揣进西裤口袋,用大拇指摩擦着里面的雪茄盒子来回晃悠了好多圈,最后也往窗外看了一眼,就俯身蹲在沈清梧面前,「大少爷,看什么呢?」沈清梧只是长长嘆了口气,眼角又落下一滴泪珠。「这个孩子,来的是比较突然…你接受不了,我也很理解…」卢至桦伸手去将那滴眼泪擦干净了,开始掏心掏肺地谈起来,「不过大少爷,这些年我一个人,摸爬滚打到现在这个程度,可有时候想起来,就觉得心里始终空落落的,所以我知道这个孩子的时候真的特别高兴,就觉得…心里面那块空地儿好像都填上了…」他平日里很少说得这么正经沉重,所以沈清梧听到此处,就转过脑袋面向了他。卢至桦见此觉得有用,便抓着他的手继续道,「所以呢,大少爷,我想求你把孩子生下来,我保证,你的身份不会变,你还是沈家唯一的主子,谁要是敢多说一句,我绝对饶不了他。」 他的脸上闪过一丝狠厉,随即抓住了沈清梧的手往自己脸上蹭,「归根结底呢,罪魁祸首是我,你要是不高兴了,就…就狠狠地打,不要气坏了自己的身子。」沈清梧就展开手指摸到他的脸,终于开了口,「不怪你,我没怪你。」他与卢至桦同样的无亲无故,因此就轻易理解了对方那种心情,不过理解是理解,害怕也是真的害怕,怕被人指指点点,怕自己这身子会给不了孩子康健,更怕沈家的产业会因此顾及不过来。可是话到嘴边,他不知从何说起,便可怜兮兮垂下眼帘,「我就是有点儿心慌,一时反应不过来了。」卢至桦知道他在怕什么,连忙起身将他搂在身前,极尽温柔地重复道,「不要怕,不要怕,大少爷,一切都有我在。」沈清梧双手搂上他的腰,逃避似的躲在胸口点了点头。大少爷无论何时都是温温润润的,卢至桦这样香泽,就慢慢松懈下来,他觉得大少爷真好,有一个和大少爷的孩子,真好。 第18页 第35章 卢至桦向来来去无踪,这一次他走在半夜,半个钟头后他出现在空无一人的街头,地上大片恶战后的痕迹,散落的货物和倒下的死人混杂一片。秋天的寒意已经在夜间开始席捲这座城市了,可他并不冷,身上只加了件立领双排扣的呢子大衣,他整个人笼罩在黑暗之中,像个幽灵一样冷眼看着眼前的景象。张春生瘸着腿从黑暗处走过来,痛心疾首地告诉他:「大哥,我们的货被人抢了。」这批货是从陕西运过来的,现如今抢货的人不少,他就想着夜里悄悄地运,没想到还在安全的日租界,就被人抢的一点不剩。「看清楚是谁的人了吗?」卢至桦一动不动,实则是极为痛心,他的货被人抢了,人也被人杀了,就必定要掘地三尺将人刨出来!「没有,那帮人比强盗还强盗,一上来就开枪,我们都没想到在这地界儿也有人敢抢,所以根本防不住。」张春生扭头啐了一口血水,心有余悸地回想起方才那一场恶战,要不是他抓住个死人当肉垫子逃到暗处,恐怕也已经被打成了筛子。他的话刚说完,黑暗中突然再次响起枪声,卢至桦身后两个小弟应声倒地,而他在听到响声的瞬间立即往车的方向跑过去。就在打开车门的瞬间,一枚子弹追过来,瞬间从后方击中了他的肩膀。危急时刻顾不得疼痛,他咬牙拉开车门,迅速上车开熘。张春生一同上了车,焦急地从副驾探出身子,「大哥!你中枪了?!」背后已经有巡捕房的人出来清扫战场维持秩序,暂时不必担心对方继续发难,他便想让司机往医院开。「不要紧,先回去,外面不安全。」卢至桦靠在后座,右手死死捂住左肩位置,他感觉温热粘腻的血液已经沾满手掌,伤口处随着剧烈的心跳,也在突突地跳痛。不过此时他已经顾不得痛,对面的人不仅要抢货,还想着置他于死地,摆明了早有准备。几人狼狈地逃回公馆,张春生跳下车,和司机一起将卢至桦从后座扶下来,偏偏倒倒架到客厅的长沙发上,扒开外套,就见血已经在胸口染的刺目惊心。司机连忙去电话柜拨通了医生的电话。「踏马的动到我的头上来了!」回到安全的地方,卢至桦总算感受到细细密密的疼痛,哆哆嗦嗦掏出一根菸捲叼在嘴里,他气急败坏含煳道,「差一点,只差一点,我就死在那里啦。」张春生连忙凑过去替他点上,同时关注着那一团血色,「大哥,他们敢在日租界动手,巡抚房的人也故意拖延,摆明了也受了好处。」他小心翼翼试探,可他们明明与中山哲平一众交情颇深,对方不可能会突然不顾情面。卢至桦吞下几口雪茄,对身上的伤是无暇顾及,他不怀疑中山哲平,毕竟自己在那老东西面前从来都是极尽温良,也深得他的赏识爱护。中山哲平曾经亲口笑着说喜欢他这源源不断的干劲,要将他作为一个臂膀好好培养,也不止一次平息过他的烂摊子,因此归总起来的话,也算是只赚不亏。可要不是他,又有谁,敢在日租界里公然开枪呢?他突然想到一个更恐怖的事情,或许那个人本身就不是日租界的人,有本事从其他租界将手伸过来,巡抚房还不敢招惹!想到此处他手里一抖,险些拿不住手里的烟。 第36章 那颗子弹从后背传过去,卡在了锁骨下面的凹槽里,上门医生几乎是连抠带拽把它取出来的。血色纱布扔了一盘,最后缝合的时候麻药过了劲儿,卢至桦疼的龇牙咧嘴不愿吭声,硬挺着裹完纱布到了天明。他不是个吃亏的主儿,暗自发誓不论对方是天王老子,这个罪也一定要加倍还回去。处理完伤口,他将张春生又叫进房间,「陕西来的货,有多少包成功运出去的,我留一半,剩下的你拿去给下面一起分了,怎么分配都随你。」「这…」张春生肿着右侧腮帮子,嘴里像含着颗糖。「叫你拿你就拿…嘶——」卢至桦不想废话,他稍微动动就扯到伤口,气势一下子就软了下去,「弟兄们跟着我这么多年,本意就是为了混口饱饭吃,现在能吃饱了,又不得不拿着刀枪和别人干,唉…」「大哥,都是逼不得已,弟兄们跟着你过了这么久的好日子,也该知足了。」张春生听得动容,想起那些前一刻还鲜活着朝夕相处的面孔,他也知道其中的无可奈何,「只可惜昨夜一下子死了十几个人,动静太大,重新招募也难了。」「这条路走不通,咱们得换个法子。」卢至桦打了个哈欠,眼下乌黑强打精神道,「不过在这之前,先查清楚昨晚的事儿,不然不论怎么换,还得被人截胡。」张春生贊同地直点头,「他们敢做,咱们就能顺藤摸瓜,大哥,你好好养伤,这件事儿就交给我吧。」卢至桦扶额默许,等到张春生推门而去,他又在后面补充道,「你找个人去我帐上取点钱,给那些没了的家里人寄过去,也算是…一点补偿吧。」张春生应下后匆匆走了,卢至桦黑着眼圈靠在床头,昏昏沉沉迷瞪着打起瞌睡,他心里有事,即使在半梦半醒间也停不下来,总盘算着赶紧找个时间去见一见他那干爹。一时脑子煳涂,梦境和现实交叉错乱,隐约间他看见了他那不熟悉的爹妈,心里就想着这回不用被别人叫野孩子了吧,他趾高气扬起来,可突然地,他好像还置身于那条街道压根没有走掉,背后传来大少爷的声音,他转过身,大少爷就站在眼前,脚下隐约还牵着个孩子。他有些兴奋,正要上去去问是谁的孩子,可子弹刚好从黑暗中发射出来,「碰」!穿透了他的胸膛。他垂头看了一眼,就看见胸口已经变成个大坑,不痛,连滴血都没有。卢至桦冷汗涔涔地睁开眼睛,怔怔地望着天花板上的琉璃吊灯,他分不清刚才那些东西是想出来的,还是做梦做的。他怕死,从前怕死,有了未出世的孩子,就更怕死了。不管怎样,他也再睡不着觉,见窗帘处已经透进来些晨光,便闷闷地踩着拖鞋下楼去吃早餐。卢公馆的早餐时间向来十分固定,规矩不多,只要家里有人,不分主客都是统一到楼下客厅吃饭,且不论卢至桦在不在,那桌上始中放着几个粗糙的黄色馍馍。卢至桦左肩连同手臂一律不能活动,耷拉着掉在身前,只腾出完好的右手,抓着那个玉米馍馍食不知味地大口啃咬。他吃没吃相,两口咬下来一半,偏偏又要鼓着腮帮子慢慢地嚼,嚼着嚼着,就见多秋揉着眼睛,从一楼的客房也走出来了。 第19页 第37章 卢至桦在家时间极少,多秋虽然在卢公馆住了很长一段时日,也只见过他几次,其中大部分时间,还只是远远瞧着而已。好不容易见着了,却是赶上他蓬头垢面的样子,他自己不好意思,怯生生往餐桌一坐,才发现又是万年不变的餐色。多秋是寄人篱下不敢挑剔,卢至桦就更不会了,心事重重几口吃完了手里的馒头,他的目光突然停在对方那张脸上。多秋被他盯得发麻,不由得唤了一句「卢先生…?」卢至桦想到自己这副样子可能过于严肃,便僵硬地扯着嘴角勉强撑出微笑,「其实你不带妆,更好看。」他说这话不带其他意思,就是单单觉得多秋没有浓妆艷抹的面孔更加自然,少了些女儿家的阴柔,看着也是清秀的。可是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他没注意多秋的面红耳赤,吃饱喝足后也顾不得身上的伤,只招唿着司机就走。多秋已经习惯了他的来去匆匆,只是卢至桦那边刚上了车,就被管家叫了回来。原因是一个电话,老管家听到声音毕恭毕敬地说了句「您稍等一下」,下一刻就奔了出去,朝着汽车方向招唿着,「老闆,电话,是沈家大爷的电话。」卢至桦跑回来的步子,比走的时候更要着急。好不容易抓起电话,他这边忙着平復气息,那边却迟迟没有开口。卢至桦忍不住了,对着电话轻言细语地问到,「醒了?」沈清梧听到他的声音,顿时莫名其妙松了口气,穿着睡衣坐在床头,他正用一块洁白的方巾擦拭着额角细密的冷汗,「至桦,我做了个很不好的梦,我梦见你走了以后…」他在电话里深深吸进去一口气,似乎接下来的话说出口都很困难,最后只老老实实交代道,「我很担心。」卢至桦听完十分动容,觉得大少爷与他几乎要心灵感应了,他这边才挨了子弹,大少爷那边就做起噩梦来,便安慰着,「梦都是反的,我这边好好的呢,放心。」小伤不值一提,他更担心沈清梧吓坏了自己,转而乐道,「大少爷,我早上也梦见你了,嗯…你身后还有一个小跟屁虫尾巴,那小子,和我小时候长得真像。」沈清梧那边手已经搭在身前,他小心翼翼感受了自己的肚子,脸上柔和开一点笑意,「那你可要平平安安的看着小尾巴长大。」卢至桦愣了愣,随即爽快应道,「好,好!」他说完更加快乐,要不是还有正事,都恨不得原地跳上几段华尔兹来。这通电话足足打了半个来钟,多秋捧着剩下那只馒头,小口小口已经啃食一半,卢至桦这边才从房里出来。这一次他满面春风的,晨起的阴霾好像从没存在过似的,见着多秋还在那里坐着,他竟主动交代起行程来,「我上午有事情出去一趟,顺便再问问你的事,要是他们这次肯放人,我就把你师傅带过来。」他虽然垂着左手,全部遮在中长黑色大衣里面,领口的竖纹衬衣也熨烫得十分洁净方正,就将这一点遮掩得很好,加之他容貌精神,个子高大,就更看不出来端倪。多秋嘴上道着谢,可卢至桦刚刚出门,他便失魂落魄坐回椅子,机会没有把握住,他想到不久之后又要重新出现在戏台子上面对一众油腻男女,就没有丝毫喜悦。 第38章 挂断电话后沈清梧重新躺回床上,没有什么要紧的事情,他近来有充足的时间修养生息,只是他睡不着觉,眉宇间却时常疲惫,便靠在床头闭目养神。天气逐渐冷了,昨夜卢至桦走得匆忙,被窝里的热度难以为继,以至于刚到早上,沈清梧那一向经不得冷热的身体又有了害病的徵兆。卢至桦的重要消息让他一夜睡不安稳,经歷了初始的迷茫和恐慌情绪之后,他平静地接受了这个带着自己骨血的孩子,同时也无法抑制地为之考虑。双手藏在松软的鹅绒被里头,他隔着睡衣感受着自己的肚子,竟然生出了些暖融融的异样感受。这可是他和卢至桦的孩子啊!沈清梧默默地告诉自己,从今以后他们有了共同的羁绊,是件好事。他正这样胡乱想着,门外突然想起声音,紧接着传来个外国腔调,「早上好沈先生,我可以进来吗?」自家宅子不必讲究,沈清梧慢悠悠抽出手拢了拢身前的被子,应道,「请进。」「我刚才听见您叫僕人搬电话过来,这才知道您已经醒了。」李德贵提着个精緻的小皮箱,先是面对沈清梧微微颔首,而后才迈着步子走进来,「昨夜睡得好吗?」他毫不客气搬来个凳子坐下,将带来的小皮箱随手放在了空旷的核桃木床头柜上。「很好,不过我总是觉得困,精神也不如以前那么好了。」沈清梧认真作答,注意到那个皮箱上面还专门贴着个大大的十字架,同时目视着他将那个箱子打开,里面是许多错落有致的小隔层。「您现在需要多多的睡觉,很正常的!」李德贵从隔层摸出几个药瓶放在柜上,「营养药,用法用量我都写在这里了,您记得按时吃。」他指了指瓶身潦草的字迹,「对身体很好的。」「好。」沈清梧表现得十分听话,转而问道,「我身体不好,之前吃的那些药,对孩子会不会有影响?」李德贵见他知道,便也不再隐瞒,「您放心,那些药都是我挑选过的,您只需要注意自己的身体健康就好。」「有劳了。」沈清梧微微笑着点头,初为人父的他其实还有好多疑惑,从饮食结构到身体反应,从孩子的形成到出生成长,事无巨细地要问一遍,竟又不知如何开口。他知道这个德国医生肯定受了些卢至桦的强迫,可他现在这个情况也必不能张扬,李德贵是最了解状况的,也是最好的人选,因此就格外需要从他这里重新获取尊重,让他能心甘情愿地留下。「我知道您平时也很忙,要是没什么要紧的事情,您随时可以回去,」沈清梧始终温温的,这回眸中却闪过一丝皎洁,「我不能因为我一个人,耽误许多人,对吧?」他表面上孱弱,实则不失分寸,说起话来也是极为通情达理。李德贵感受到久违的善意,不禁也他产生好感,心中亲近,就说出了心里话,「沈先生,您性情真好…」他突然觉得这话十分唐突,烫着舌头似的收住口,「我是说,您一定会是个好父亲。」沈清梧听完笑意更深,不光他一个,另一个也会是好父亲的。他这样想着,冷不丁天上一声惊雷,紧接着就下起了暴雨。沈清梧勐地一抖,又想起那个惊悚的噩梦来。 第20页 第39章 雨越下越大,顷刻间天昏地暗,那颗老树被风吹得枝条乱颤,沈清梧紧张兮兮盯着窗外的景象,觉得今日卢至桦肯定不会出门。他打开电灯,将自己穿戴整齐了,就急急忙忙叫三平备车。三平傻头傻脑跑出来,望着门口积攒而下的雨柱,又望着楼上的沈清梧,疑惑道,「大爷,下大雨呢!」沈清梧正忙着系衬衣纽扣,觉得最后两个扣子似乎有点儿小了,可他这些年体型一直没有变化,衣裳也都是这个样子。「我有急事要出门,让车夫在外面等我。」他鲜有地急躁起来,转头回到房间去换衣裳,这次是换上了一件稍微宽松得体的长衫。汽车停在卢公馆门口,沈清梧从后座出来,门口马上有人出来打伞迎客。他出门少,上次来卢公馆已经至少过去半年,且是跟着卢至桦一同坐汽车,那管家刚好也是新换的,走近一瞧,才发现发现沈清梧并不眼熟。想到卢至桦在外交涉颇多,面前这个年轻人文质彬彬,仪容更是精緻整齐的很,又是冒雨前来,他便见惯不怪地交代道,「您先生一定是我们老闆的朋友吧,您来的不巧,我们老闆方才出去了。」「是么?」沈清梧略微失落地停滞片刻,随即笑微微回应道,「真不赶巧,那…我进去等他便是。」他说完就要往里走,三平撑着伞高高举起,跟随主子也往里走,这时候管家拿不定主意了,卢公馆也不是随意可以进入的,情急之下他只好用身体拦住,「恕我眼拙了,您先生是…?」沈清梧个子很高,还未完全长大的三平为了打伞几乎要踮起脚来,全神贯注着湿漉漉的脚下,冷不防前面拦路,他的伞没有撑好,雨点直接蹭在了沈清梧前额。沈清梧也不恼,慢条斯理掏出手帕擦拭起来,「我姓沈,你家老闆一定提起过。」「原来是沈先生!快请里面坐。」管家态度立即转变,立马走在前面引路,同时还不忘说起好话,「我们老闆时常挂念着您呢,您来了他指定高兴!」穿过带有小型喷泉的花园,三人进了一楼客厅。小洋楼整体是巴洛克风格的,窗户是曲线型的,墙上绘满壁画,另挂着不少画作装饰,沈清梧在传统中式的环境里呆久了,就觉得卢至桦将公馆布置得真是艷丽新奇。不过他这时候没心情欣赏这些,汽车的味道加重了他的反胃,短短的一截路程,也让他心跳都加了点儿速。他在巨大的羊皮沙发中坐定,堪堪往后靠过去,还尽量保持着平和的样子。管家瞧他面色雪白一片,安安静静也不说话了,一时弄不清状况,只好招唿人倒了茶,而他自己则忙着要去给卢至桦去个电话。沈清梧这时也想到了,赶在管家离开之前提醒道,「不用催他,我今天没有其他事,多等会也不要紧。」管家虽然嘴上应了,实则不敢怠慢,出了客厅他悄悄叫了个小子,给卢至桦传话去了。他这边刚一出去,客厅瞬间安静下来,雨声雷声还在继续,沈清梧这回如愿以偿等着卢至桦,心里也就没有那么莫名发慌了。他靠在柔软的沙发里面长长舒出一口气,无知无觉就要入梦。就在半梦半醒之间他突然听见身后一个陌生的声音,「这么快就回来了,卢先…」这个声音十分动听,细细长长又不矫揉,加之那语气柔软亲昵,沈清梧睁开眼睛回过头去,就见一个陌生美丽的男子站在自己眼前。多秋也明显愣住,将『卢先生』三个字卡在了嗓子眼里。 第40章 多秋叫错了人,怔在原地哑了噪子,沈清梧却也没料到卢至桦家里有客,且这客人一身家具服饰,不像是突然造访,倒像是常住。二人对视片刻,沈清梧缓缓站起身,因不清楚对方身份,就只朝他颔首点了点头。多秋这回仔细打量了一番,面前的人灰白长衫,短髮整齐地归在脑后,除了一副金属框架眼镜,没有其他任何装饰,偏生得天然地眉眼浓黑,不正是卢至桦喜欢的干净样子。他善于捕捉人心,这时候就猜了个大概,「您就是沈先生吧!」他往对面的沙发一坐,动作优雅地为自己也斟了杯热茶。「你认识我?」沈清梧也坐回沙发,双手自然放回身前,他在不经意间轻轻护住了肚子。那双手指节修长而分明,且几乎雪白到了刺目的程度,就很难不引人注意。多秋盯着看了一眼,就在那中指上看到了与卢至桦手上同样的戒指。他故意撇开目光,转而看着手里转动的茶杯,看似不经意地应道,「卢先生在家的时候说起过您,不过他总是很忙,没准今天都不会回来…」「是么?」沈清梧维持着表面平静,皮笑肉不笑端正了身体盯着多秋,「你真了解他。」沈清梧自认为不傻,面前的人故意坦白关系,生怕他猜不透,这样的人心思太重,即便生了副好面孔,卢至桦也不会喜欢,他更不值得与之争辩。可他心里还是难受,因为卢至桦从来没有提起过这个人,还是个极俊俏的。多秋听到这话,脸上浮了些爱慕羞涩情绪,「相处久了,就会发现他很好,也很容易了解,不是吗?」可沈清梧却浅笑着摇摇头,不置可否。看来他还是不够了解——卢至桦不是好人,不然他也不可能从一个穷小子,突破重围,在天津卫混出兄弟,洋房和钞票。沈清梧自认为不够了解他,只是因为看到了真心,看到了卢至桦的区别对待,才放下戒备去依靠。其余的他不在意,除了这个突然出现在卢公馆的人。说曹操曹操到,沈清梧正想着要亲自问问,外面就传来了卢至桦的声音,大老远的卢至桦从车里下来,也顾不得打伞,冒雨就往公馆里疾行而去。「早知道那两个小日子过得不错的玩意儿靠不住,一个商会主席都干不动,就不白瞎了之前那些贵重货!」张春生小跑着跟在后面,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大哥,你身上带着伤呢,把伞打着吧。」「就这么几步打什么打,还不够我闹心的…你别跟着我,今天码头要到一大批货,你赶紧多调几个弟兄去盯着点,千万不能再给我出乱子。」卢至桦心里烦躁行事就粗糙起来,他抬脚进了公馆,突然转变语气大声寻道,「大少爷!」眯着眼睛躲过头上的雨珠,他一边褪去大衣一边高高兴兴往沈清梧这边走过来,那面上的暴躁瞬间消退了个干净,「等久了吧?臭小子,也不知道跑快点儿。」沈清梧瞧他精精神神,悬着的心彻底落下去,连忙从怀里掏出手帕,「粗心,这么大的雨,伞呢?」卢至桦顺势抓住那只手,俯下身子让他帮忙擦水,心中反而更加快乐,「是,我粗心,这点雨对我来说不算什么。「可你不能这样,这么大的雨还巴巴儿地跑来等我,也不提前说一声。」沈清梧抽回手,将手帕递到他手里,「我也没什么要紧的事。」「下次就直接来个电话,我过去也方便。」卢至桦胡乱擦了擦,又去牵沈清梧的手,「楼下冷,走,上去说,我顺便换身衣服。」沈清梧笑微微缓缓起身,卢至桦便张开手臂下意识去扶,只是他左肩有伤,就没贴的很近。不过二人还是拥着上了楼,竟完全将坐在对面的多秋给忽略掉了! 第21页 第41章 卢至桦去了一趟中山家,在得知对方早就知道抢货的事情还不敢出手的时候,他几乎要当场跳起来。偷袭的人就是那天报纸上看到的刘埔余,明面上做着化工厂的生意,实则烟土、枪枝药品样样不落,凭藉着这些来钱买卖,迅速在南京有了一席之地。他还善于拉帮结派,手下的人更是五花八门,其中不乏认钱不认人的亡命徒们,因此不满足于南京,转而将触角伸到了天津卫,先是凭藉与各租界的业务往来,不经意间,已经周旋得游刃有余,并赶在换届时候一把夺下了商会主席的头衔。刘埔余下手极狠,可同样收买了日本人,且对方的品阶高于中山哲平,对这件事情,中山哲平就只能视而不见了。「我早就派人给你传了消息,让你务必不要亲自去看,你怎么就是不听呢?」中山哲平很淡定,鹦鹉学舌般操着一口中国老话,让他忍一时海阔天空。「小林大佐亲自下了命令,贤弟,真不是我们不帮忙,」中山藤川在一旁帮腔作势,末了咧嘴一笑,「好在人没事,钱没了还可以再赚嘛!」卢至桦损失惨重,垂着一条受伤的胳膊,在这种不温不火的气氛下扯着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要不是接到大少爷去了公馆的消息,他都怕自己演不下去。好在一回到大少爷身边,他的心就重新平静下来,他自己没觉着,及至二人上楼进了房间,他原形毕露,迫不及待地搂搂亲亲,才满足了些。沈清梧任由他搂着去蹭脖颈,只是卢至桦一唿一吸之间,他又敏感异常地瑟缩躲避。卢至桦不肯放过,昨夜他差点告别这美好的一切,枪声响起的时候,他脑子里只有大少爷。来劲似的凑到他发红的耳根,他几乎有些后知后觉的劫后余生有感了,「大少爷,我真想你,虽然只过去了几个小时。」卢至桦这边儿心猿意马的,可沈清梧与他不同心,本来想问问楼下那个人是什么来头,卢至桦突地煽起情,听在他耳朵里就变味成了浮滑轻薄。他莫名其妙生起怒意,身体微微使劲想要挣脱,冷不丁肩膀往后一靠,随即就听到卢至桦「嗷」的一嗓子。他吓了一跳,见卢至桦右手死死按住肩膀忍痛,便不由分说解开纽扣,缠绕的白色纱布显露出来,他颤抖着掰开卢至桦的手,发现那底下已经隐隐渗出些血了。梦成真了!「怎么弄的?」沈清梧第一反应如此,眼睛瞬间泛起泪光,轻轻抚摸着伤口位置,他心疼地吹了口气,「疼不疼啊?」「本来是有点疼的,」卢至桦不愿提及原因,故作站起身去换衣服,「不过你吹了吹,好像又不疼了。」沈清梧不再追问,瞧他单手艰难地动作,便主动帮忙穿衣系扣,「爸爸已经不在了,至桦,你答应过我的,绝对不能出事。」「子弹是最不长眼的东西,要是你也……我真不知道怎么过下去……」说到此处他竟然抑制不住哽咽起来,同时一滴眼泪落下去,砸在了他的手上。卢至桦本还心安理得享受着受伤后的伺候,这时候觉察到大少爷是将他当成唯一的依靠了,心思一动,他随即将面前的脑袋按在怀里,「大少爷,你不要哭,我看你哭也难受。」其他的事抛之脑后,沈清梧擦去剩余眼泪,突然有些羞愧。他觉得自己越发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时而暴躁时而委屈,几乎都快变成个多愁善感的怨女了。 第42章 沈清梧在卢公馆住了四天,在亲眼见到卢至桦换药过程之后,他执着地认为对方伤得很重,一定要亲自按住他歇一歇。卢至桦便借着养伤的名义与沈清梧整日腻在一起,二楼的门与墙起到了前所未有的隔离作用,卢至桦肆无忌惮地在里面撒娇耍赖,将大少爷哄得是言听计从。不过他也不捨得真正使唤大少爷,顶多就是要亲要抱,顺便扑倒品尝,次数多了,沈清梧不胜其扰,觉得他不是伤了肩,而是伤了脑子。沈清梧衣衫不整地半坐在床上,捧着强行蹭到腹间的脑袋连连往后缩,最后笑得累了,就挤在角落喘息求饶,「输了输了,我真是怕了你,像头牛一样横冲直撞。」「我只是想蹭蹭你,哪里可怕了?」这时候卢至桦戏精附体,捂着伤处就装起可怜,看起来没羞没臊的,却又有那么点儿委屈样。「你乖一点,我让你蹭就是了。」沈清梧抵不住这招,无可奈何嘆口气,他主动将卢至桦的脑袋放回来,而后侧身往后一仰,像条死鱼一仰四仰八叉瘫在床上,「别动,很痒。」卢至桦揭开衣服,高高兴兴将耳朵贴到了肚子上,「小尾巴,爸爸在这里。」沈清梧扑哧一声笑出来,「谁是小尾巴?...这名字也太随意了。」「这名字多好,男孩女孩都能用,是不是?以后你就是爸爸的小尾巴…」卢至桦起了劲儿,正要支起身体解释说明,就突地觉察到贴在耳朵上的皮肤下一阵轻微的律动。那感觉太轻了,就像是平静湖面被微风掀起的细碎波纹。可卢至桦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他愣了愣,面上逐渐绽开个惊喜模样,「动了!」他指着那已经微微隆起的肚子,「大少爷,小尾巴刚才动了!」沈清梧作为当事人自然也感受到了,此刻他真真切切意识到这个孩子的鲜活生命,其中情绪自然无法言说,便朝卢至桦认认真真点了点头。卢至桦得到肯定更加高兴,搂着他的腰不肯松手,那眼睛更是由于兴奋突然泛起红色。太幸福了,孩子,爱人,卢至桦从来没想过,这些东西甚至比钞票更加让人心驰神往。他知事以来没有享受过亲人与家庭,这种幸福于他而言就尤为珍贵,他搂着大少爷,就好像,搂着这个世界。即便这个世界是如此的骯脏恶臭,如此的阴险狡诈,他也不允许任何意外在他面前出现!所以他没头没脑许下承诺,「以后你们两个,就是我在这世间最珍视的人,大少爷,我一定会护你们一辈子的!」「我知道。」沈清梧俯身亲吻他的额头,心里也是平和而快乐,因为这个孩子,二人的关系前所未有的坦诚和亲近,也从此密不可分,从前担心的那些问题一下子烟消云散,他再也不必考虑卢至桦会离他而去。他虽不忍打破这样的气氛,可自己的姿势扭曲,肩膀的衣服掉下大半,又担心卢至桦的伤处受力,最后还是忍不住扭动身体,「至桦,你勒得太紧了。」卢至桦连忙放开他,「我…我太兴奋了,没事儿吧?」他像是检查瓷器一样左右看看,确定对方真的没被勒出毛病,就觉得自己实在粗糙,再不能这样对大少爷了。所以饭菜送上来以后,卢至桦破天荒自己提了筷子,沈清梧繫着纽扣坐过来,心疼地瞧了眼他的右肩,问道,「不要我餵你吃了?」卢至桦抿嘴笑而不语,手里动作流畅不停,丝毫没有影响干饭的样子。沈清梧反应半天,突然意识到他一直伤在左肩,和右手又没什么关系! 第22页 第43章 沈清梧在第四天下午回到沈宅,彼时他身上穿的是卢至桦的那件黑色呢子大衣。因为身量相仿,卢至桦略显魁梧的个子让沈清梧感觉十分的宽松得体,所以他坚决不买新衣,一定要将就着顺走一身儿。还有个隐藏的原因,就是他现在对气味尤其敏感,只有卢至桦的味道能让他舒服些。他不在的时候赵哲东来过一次,留下个鼓囊囊的信封。他便拿着信封独自进了房间,揭开盖着戳记的封腊,里面装着份报告,以及一枚黄铜弹壳。报告内容不多,大多是对弹壳的型号款式详细介绍,以及几张现场遗留照片,能看出兇手是从街头废旧屋顶探的枪,一击致命。除此以外仍旧毫无头绪,即便赵哲东事无巨细地寻找蛛丝马迹,事情到这里还是没有进展。沈清梧阅完报告,最后捻着那枚弹壳,在檯灯底下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可上面光滑一片,他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唯一不同的是,弹壳型号偏小,出自一把善于隐藏的手枪膛。可光凭这样的线索显然不够,沈清梧心里清楚,对这件事几乎是听之任之的态度,他不是不想为爸爸报仇,只是习惯了凡事尽力而为,能查到最好,查不到,他自己的日子也还要继续过下去。所以最后连同信封一起,还是尘封在书房的铁箱子里面,除了那枚几乎可以确定是兇器的弹壳,他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揣在了身上。临近傍晚,沈清梧一身笔直浅灰西装站在了升达大酒店门口,今夜有人包场,门口站着十几个粗布汗衫的汉子充当保镖。他很快意识到正在训话的那个背影的身份,有心上前打个招唿,只是此时宴会刚开始,面前的汉子也已经看过他手里的请柬,正向他作出个里面请的姿势。吴真训了几句不听劝的老六,板着张脸回过头,刚好对上沈清梧的目光,对方看起来是面善的,面朝他礼貌地点头致意后,才跟随服务员的指引转身进入大厅。收到商会主席请柬的人非富即贵,几乎不会注意到他们一众,吴真信奉的是拳头和力量,自然最怕被人瞧不起,因此突然接收到的礼貌对待,就让他感受到了平衡。于是乎他主动走到老三面前夺过请柬,随即照着上面描金边的三个大字小声念了出来,「沈清梧…沈…原来是沈家大爷。」沈清梧被引到大厅,服务员为他递过来一杯琥珀起泡酒,临走前隔着正在演奏的《蓝色多瑙河》,凑近他说了几句,他只听清了「随意」「请便」,便微微笑着接过酒杯,朝那服务员领口上彩色的蝴蝶结点了点头。大厅里热闹非凡,一眼扫过去,全是西装旗袍,三五成对地端着酒杯互相言笑。沈清梧不善交际,寻了个相对安静的角落放下酒杯,音乐停下,大厅中央响起一个浑厚的男音,「感谢诸位捧场!鄙人能当上本届主席,全靠各位鼎力支持,因此今晚的不是庆功宴,而是实打实的感谢会…鄙人初来乍到,往后望与诸位共同维持商业秩序…」沈清梧坐得远,抬头望过去只见着人群中央围着个梳得锃亮的脑袋顶,他明白了这场宴会的真正目的——这个新晋的刘主席,赶着笼络人心,要将天津卫的大大小小的企业家们,拧成以他为芯的一根绳呢。 第44章 对于这场功名利禄的盛宴,沈清梧选择了旁观。天津卫知道沈嗣文的本事,相对的就把他这个儿子的无能庸弱衬托出来,众人都知道沈家大爷徒有其表,因此除了几个生意往来的伙伴过来搭腔,也没什么人能注意到他。沈清梧心不在焉地应付过去,视线却始终落在人群,最后他确定卢至桦没来,就有些疑惑了。这样盛大的聚会,照理说不应该缺了他的。舞台中央已经开始跳舞,沈清梧「徒有其表」的优势在这时候就显露出来了,谁都希望拥有个光鲜亮丽的舞伴,毫无意外的,他瞬间变成了炙手可热的香饽饽。看中他的那些小姐公子试探着过来提出邀请,谁都认为自己机会最大,眼见着明争暗抢了,沈清梧连忙起身拒绝,可是音乐嘈杂,他的行为在众人眼中,就只变成了客气。其中一位大胆的小姐突然抓住他的胳膊,本意是想挽着他走,只是也没有使出多大力气,就感觉他身体虚浮,上重下轻般被拉扯得一个趔趄。沈清梧已经有些头晕了,面上仅有的血色褪去,他极力维持着身体平衡,感觉到身边有人拉扯,他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沈先生小心,」刘浦余从他身后冒出来,刚好扶住了另一只胳膊,沈清梧回过头,刘浦余毫不吝啬地回以微笑,而后面对众人,「诸位,我与沈先生还有些事情要谈,实在抱歉。」他都这样说了,众人只好散去再寻其他良伴,沈清梧逃出窘境,便朝他投递出个感激的眼神,「多谢刘主席解围,我不会跳舞,跟着去恐怕就要出丑了。」「沈先生仪表堂堂,原来这性子也随和得很呢。」刘埔余面相比声音稚嫩,看起来三十出头,且从言行中隐约能感受到他的冷静沉稳。他随即伸出右手,说起话来滴水不漏,「从前只是听说,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您过奖了,」沈清梧垂眸一笑,伸手与之轻轻握住,「您是真正的年轻有为,希望有机会向您学习才是。」「沈先生不要同我讲虚礼,」刘埔余哈哈一笑,捏着冰凉柔软的那只手,像捏着块冷豆腐。他对男人没兴趣,这时候又感觉有那么一点儿意思。便随便找了个理由往对面坐下,「说实话,我与你一见如故,就好像,在哪里见过似的。」「当然见过,我早在报纸杂志上与您对视过许多次了,没想到您还记得。」沈清梧说得一本正经,刘埔余楞了楞,随即快乐起来,「你真会说笑。」他真心实意地抬起面前的酒杯,「我煳涂了,还好有你的提醒。」沈清梧举杯与他轻轻相碰,而后蜻蜓点水地抿了一口。起泡酒的气味很浓,混合着葡萄发酵的醇厚香气,他从前因为身体原因不爱菸酒,现在更是闻着就难受。出于礼貌将酒含在嘴里,却怎么也咽不下去,滴水未沾的他已经撑了小半晚上,见对方还在滔滔不绝,他只好强忍着不适将酒咽了下去。「呕——」脆弱的肠胃显然不能接受这种刺激,在酒精刚刚突破喉咙的时候,他不可抑制地俯身要吐,同时着急忙慌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好不容易压制下去,他红着双眼睛抬起头,就见面前放着一杯清水。他尴尬极了,只好专注地喝水,咽下几口以后觉得好些,便带着歉意解释道,「这酒味道很好,只是我昨夜受了点寒,嘴里滋味奇怪,真是……可惜了。」「天气冷了,受寒也是常有的事儿,酒就先别喝啦。」刘埔余早就知道面前的人病病歪歪,不过亲自见到之后,他又觉得十分惋惜。他这边正要关切几句,冷不丁地背后就出现个影子,那影子匆匆走到沈清梧面前,俯身凑近他说了几句,说着说着眉头一皱,紧接着就将面前的酒直接一饮而尽。 第23页 第45章 卢至桦没有收到请柬,对刘埔余的刻意忽略表示无所谓,他坐在沙发上悠闲地抽雪茄,任凭张春生怎么说都无动于衷。「他要巴结别人就让他去,他又不傻,枪都开了还做什么表面功夫?」张春生也知道这点,不过他还是不放心,「可是其他人都在,万一到时候风向全部倒过去,那咱们的生意就很难做了!」「生意从来不是几句嘴皮子话能搞定的,」卢至桦叼着菸捲,扯起嘴角含煳不清道,「再说,谁会和钱过不去?」他狠狠吸上一口,觉得烟雾已经渗透整个胸腔,舒舒服服地提起精神,就听张春生说沈大爷也去了。「咳咳——」卢至桦睁开眼睛,因为岔气呛咳不止,末了突然站起身,将雪茄随手插进菸灰缸,「走,看看去。」张春生早就习惯了卢至桦捉摸不定的性子,马上带上十几个弟兄,浩浩汤汤直奔升达酒店。他们没有请柬,可兜里都揣着枪,横冲直撞堵在门口,轻易就将赤手空拳的保镖们制住不敢妄动,卢至桦大摇大摆走进去,不由得惊嘆一声,「呵!挺热闹啊。」他一眼望见侃侃而谈的大少爷,又见刘埔余正坐在对面直勾勾盯着他看,脸上笑意收起,他几乎是护犊子一样横在他们面前,将大少爷挡在了身后。大少爷明显喝了点酒,面唇都微微粉红,他心里不是滋味,说不清是担心,还是因为黄埔余。「大少爷,李医生怎么说的,你都忘了?」沈清梧见他来了十分高兴,仍旧笑微微的模样,藏在桌下的手悄悄与他握在一起紧了紧。沈清梧实话实说,「我知道,我没喝,就是尝一尝而已。」「那也不行!」他恶狠狠地,沈清梧不害怕他,他就一鼓作气把酒全部喝了,并且觉得味道不错。刘埔余冷眼瞧着这一幕,门口的服务员已经赶过来报了信,说保镖们全被卢至桦的人给制住了。他脸上笑意加深,像个没事人似的自饮一杯,对着沈清梧调侃道,「您二位感情真好啊。」转而面对卢至桦了,他站起身,故作抱歉地伸出手,「这位是卢老闆吧?哎呀,真是失敬,我底下那几个混帐东西,竟然把您给请忘了!」见卢至桦毫不领情,他也不恼,笑呵呵替他作了回復,「不过我相信卢老闆大人有大量,肯定不会和他们计较。」「当然不会,我怎么会和东西过不去?」卢至桦将高脚杯往桌面重重一放,皮笑肉不笑地缓缓将手伸过去,「要计较,也得是个人,您说对不对?」他下手极重,刘埔余几乎被勒得想要抽手,面上还保持着谦和有礼,他转而面对着好说话的沈清梧,「看来卢老闆还是不肯原谅我的过失啊。」「刘主席您也这样说,那我就权当你们二位是在开些玩笑话…只是这玩笑话是当不得真,作不得数的。」沈清梧置于两难,嗅到二者之间愈演愈烈的火药味,他压根不知是个什么情况,最后迫于无奈偷偷拉扯着卢至桦的衣角,阻止了他的新一轮进攻。卢至桦不嫌事儿大,本意还要再掰扯几句才过瘾,无奈感受到衣角拉扯,回头就见大少爷对他轻轻摇头。他不明白,心里正有些不爽,大少爷向他招招手,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将耳朵凑了过去。因为不想双方在这样的场合闹得太难堪,沈清梧想了个折中的办法,他凑到卢至桦耳朵边悄悄告诉他,「至桦,我有些不舒服,你送我回去吧。」 第46章 卢至桦是知道大少爷那点精力的,听到这话也顾不得其他,当即表示要立马送他回去。沈清梧抓住他的手顺势站起来,带着歉意面对黄埔余,「感谢刘主席的招待,我们还有些重要的事情赶着处理,就先失陪了。」刘埔余展开右手作出个「请」的姿势,又心平气和地望着二人并排相拥着走出大门。身后的小跟班面目狰狞地凑上去问了一句,他也只是盯着沈清梧刚刚坐过的地方摇了摇头。真有意思,沈家大爷虽然温和讲理,也的的确确过于孱弱,且他与卢至桦这样亲密,就更有意思了。卢至桦带着土匪似的弟兄一走,宴会又重新热闹起来,可卢至桦心里憋着股气,及至上了汽车,他还是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沈清梧坐在他身边,在黑暗中将头缓缓靠在了他的肩膀上,「真累,又累又困。」卢至桦直着身子不敢妄动,惟独嘴里还有些硬气,「知道累了还来应付这些人,有什么好处?」沈清梧嘆了口气,摸索着将手也插进了卢至桦的口袋,「他现在是天津卫的商会主席,请帖都发过来了,我这样的破落户,哪有拒绝的道理?」「怕啥,你不是还有我么!」卢至桦在口袋里转动手掌,将大少爷的手暖在了自己手心,他还是不甘心地要控诉,「你这没良心的,不帮我不说,怎么还帮起外人来了。」「是,我没良心,你们两个就快要打起来了,弄到最后谁也下不来台…你说说,我总不能对着外人指指点点去怪罪吧?」沈清梧不惯着他,抬起脑袋歪向另一侧的椅背,他疲惫地阖上眼睛,喃喃道,「亲疏有别的道理,卢老闆不明白,我也懒得费口舌解释说明了。」「意思是我是『亲』他是『疏』咯?」卢至桦感觉好受些,凑近沈清梧刨根问底。沈清梧不打算回答这个问题,只是在口袋中张开手指,与他十指相扣,紧接着因为汽车的晃动蹙起眉头。这一举动让卢至桦仅剩的烦恼也消失不见,高高兴兴把玩着那只手,他想着还好大少爷是站在自己这边的。汽车经过剧院舞台那条街,卢至桦瞥见一眼,突然发了兴致,「余音社那边新来了几个说相声的,听说还不错,大少爷,什么时候咱们也去看看?」「你家里有个俊俏的角儿了,还不够看的么。」沈清梧看似随口,怎么的就说出了些含酸捏醋的味道。他自己没觉着,卢至桦也没反应过来,不经意的应道,「你说他啊,唱戏的功夫是还不错,不过也是个可怜人,你看,余音社这不马上换人了吗?他师傅最近被人抓了,他没地方去过来求我来着…」坏了!他提到这里突然想起什么,哑着嗓子住了嘴——他这记性,好歹是答应过人家的,怎么每次见到中山藤川就把这事儿给忘干净了呢!沈清梧非常感兴趣,睁开眼睛盯着他,板着张脸问道,「然后呢?」「然后…」卢至桦心不在焉,想了半天突然对上沈清梧的眼睛,他随即装模作样地靠近闻了闻,脸上也乐开了花,「好酸的味道,大少爷,你吃醋了?」沈清梧眼神飘忽,「没有。」他方才盯着卢至桦的眼睛,见对方坦坦荡荡的,反而就显得是自己小气了。所以他极力否认,可卢至桦不吃这套,抽出手楼住他的腰,死缠烂打地非要他承认。「没有就没有,至桦,你今天调皮得很。」沈清梧被晃得七荤八素,用微不足道的力气去推他的胸口,「乖一点,我头很晕。」卢至桦不晃了,亲亲昵昵将大少爷搂住,鼻尖贴近那一头浓密短髮,觉得他十分芬芳,便狠狠吸了一口,乐道,「真想把你给掳走,藏起来。」 第24页 第47章 沈清梧回去之后大病了一场,他不愿意去医院,为了孩子的健康也不愿意吃药,李德贵无可奈何,只能在他扛不住的时候劝一劝,所以等到他有力气能下床的时候,已经是十一月中旬了。可卢至桦自那天晚上之后就再没出现,他忙着和刘埔余明枪暗斗,双方势力的争夺已经彻底公开,卢至桦从前是横行霸道惯了,现在杀出个势均力敌的对手,多数人都赶着看这齣好戏。沈清梧卧病在床天天关注着这些消息,更加忧心忡忡不能痊癒。意外的是刘埔余在这个节骨眼竟登门拜访来了,沈清梧纵使再懒怠不理事,也不得不亲自去迎。他心里明白,即便与卢至桦关系再好,这刘埔余也不能得罪,他没能力卷进这场硝烟,只想尽可能过的安稳一些而已。刘埔余带着俩拎礼盒的僕人,满面春风刚刚坐下,就看见沈清梧扶着个小子走进来,抬眼看见来人,他远远地打起招唿,「刘主席,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沈先生,好久不见啊。」刘埔余站起身来,支着那俩僕人将手里的东西递过去,同时引出了来由,「上次宴会招待得不周,我一直记挂着这事儿呢。」「这是哪里的话,能收到您的请柬就是我的荣幸了,」沈清梧气息不稳,方才着急忙慌走得急了,他有点喘气,「刘主席,快请坐。」刘埔余点头坐下,不由自主盯着那双手,就想起了冰凉软豆腐的触感,沈清梧端端正正坐在沙发,即使在屋里,都已经穿上了羊毛背心,松松散散套在衬衣外面,衬得他有些单薄。他忍不住关怀一句,「沈先生瘦了啊,最近身体好吗?」「很好,多谢,」沈清梧话锋一转,「连您都看出来我该换厨子了啊。」刘埔余一愣,随即反应过来,「沈先生真是,又正经又调皮。」他放下茶,突然正经起来,「我这次来啊,还有一件事想与你商量。」沈清梧微微挑眉,很感兴趣地静等着。「商会那边乌烟瘴气的,缺人手啊,我一直在寻细心专注的人,思来想去,还是你最合适…」沈清梧心里更加惊讶,没想到竟是件好事!可是卢至桦还在与之闹着,他要是真的答应下来,卢至桦肯定生气,况且二者相较下来,孰轻孰重根本不需要斟酌,所以他毫不犹豫地拒绝道,「刘主席厚爱,只是我身体实在不好,医生刚刚下过命令,不能再劳心劳力…商会那边的是大事,轻易马虎不得的,我怕是有心无力了。」刘埔余稍微一想,立马明白了其中的关窍,沈清梧虽然看着不太康健,但是这种送上门的好机会,他不可能就这么放过了,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他与那个卢至桦,关系深着呢。「也好,这些事情一天两天也理不顺畅,你先顾着身体,位置我还是给你留着,你什么时候能来了,和我说一声儿就成。」刘埔余笑眯眯站起身,「之前我也做过布料生意,有些经验还想与你交流的,不过我下午还有些事,就留作下次见面的由头吧。」沈清梧作势要起,被刘埔余轻轻按住了肩膀,「你坐着,不用送。」沈清梧还是送了,客客气气将人送到车里,又说了许多感谢的话。「对了,替我和卢老闆问句好,我们之间肯定有些误会呢!」刘埔余摇下车窗,视线刚好落在沈清梧微微俯身的腰上,就觉得他好像又不那么瘦了。 第48章 沈清梧头晕的毛病是从上个月开始的,从那以后只要站得久了,眼前就阵阵发黑。李德贵说是贫血,一定要多吃些有营养的东西才能补回来。所以沈宅的伙食空前地丰盛起来,鸡鸭鱼肉样样不缺,沈清梧对吃食是有心无力,不过就对其中一道酸汤鱼有些兴趣。餐桌上开始大量出现和酸味相关的菜品,以至于卢至桦突然造访的时候,光看见就犯起牙疼。彼时沈清梧正喝着碗黑乎乎的酸梅汤,见卢至桦来了,他放下手里的瓷勺,立刻要叫人多做几个菜。「不用麻烦了,这么多菜,添碗饭就成。」卢至桦很匆忙,一屁股在旁边坐下,他飢肠辘辘地接过碗筷就往嘴里巴拉。沈清梧见他只顾着扒饭也吃的那么香,又羡慕又心疼地劝道,「慢点慢点,当心噎着。」他这边话没说完,卢至桦果然按住了自己胸口,又是灌水又是喘气一通折腾,他顺下口气,伸手往嘴上一抹,「两顿没吃上热乎饭了,大少爷,我正好路过这里,想着你肯定已经吃过了,怎么今天晚了些?」沈清梧替他擦去嘴角米粒,实话实说地交代道,「上午刘主席来过…」卢至桦眉头一皱,声音都提高了几度,「刘埔余?他来找你作什么!」「他想让我去商会帮忙..」「他凭什么找你帮忙?再说了,他这个人一肚子坏水,准没什么好事儿。」卢至桦很焦虑,昨夜双方势力在赌场刚刚交手一波,他损失不小,故而连连打断。沈清梧对此表示理解,可他有自己的打算,便将手放在他的胸口慢慢的抚,「我没有答应他,你不要急…」大少爷不温不火的,一想到他可能对那姓刘的也这样,卢至桦的嘴上就没个分寸起来,「大少爷,你就不该让他进门。」沈清梧收回手,面上也有些不悦了,「我有我的难处,沈家没人拿得稳刀和枪,可我一心是向着你的,这一点你应该知道。」他起身就走,卢至桦反应过来伸手去抓,刚好扑了个空。「大少爷,我..」卢至桦心烦意乱的,他承认自己过于激进了,可是又拉不下脸来,眼看着沈清梧已经气喘吁吁往楼上爬了,他有心要解释讨好一番,不过还没想好怎么开口,一抬眼,就见大少爷扶额缓缓蹲了下去。「大少爷?」推开椅子冲过去,他及时稳住了对方,沈清梧抓住胳膊往他身上靠过去,语气彻底柔和下来,「至桦,你不要走,我头晕得很。」「我不走,我抱你上去。」卢至桦心疼万分,一鼓作气将他搬回房间,又叫李德贵上来瞧过,最后面对着面色苍白的大少爷,他像个泄了气的皮球,一点面子也不要了,「大少爷,我是气昏了头,我不该对你这样说话。」沈清梧嘆了口气,「不怪你,我最近心烦,情绪时好时坏的。」「不,怪我!大少爷,你就当我吃不得酸的,满肚子酸水吧,」卢至桦握着一只手,放在嘴唇边轻轻地蹭,「你有什么烦恼的尽管和我说,我是真怕你累着。」沈清梧张开手摸着他的轮廓,另一只手放在自己的肚子上,觉得这父子二人是他在这世上最珍视的人了,便也没什么不放心的,「我两个厂子年底要进几批货,同行的几个上海老闆本来是要亲自议价,可是我现在这个样子不适合出面,至桦,你要是忙的过来,就帮我盯着点吧,所有事情你都可以做主。」卢至桦眼睛一亮,「没问题,我一定给你谈的妥妥的。」 第25页 第49章 卢至桦对这件事情很上心,他原本想着也就一两船,可当知道大少爷要的数量之后,他先是惊讶,而后盯着那张温和无害的脸陷入沉思。沈家破落至今,大少爷竟然有这么多闲钱!沈清梧从来没有完全透露过家底儿,一直以来都是在他的庇护下惨澹经营,他没想到的是,大少爷现在的生意是偷偷地越做越大,冷不丁地就要盖过他去了。可天津卫的钞票是有限的,钞票带来的权利也是有限的,他在抢,刘埔余在抢,现在连大少爷,恐怕也动了心思。「这么多啊,大少爷,你家那个小染厂,能放得下么?」卢至桦很不安,坐在床沿将手藏进被褥,肆无忌惮地挑开衣裳去摸那温热的皮肤,他感觉心里又好受了一点。「我收回来一个仓库,正好有空余地方,今年干旱,我担心明年棉花涨价,还是多屯一点好…啊!」沈清梧语气骤然提高,因为卢至桦的手不老实,趁他不注意就往腰上掐了一把,他便慌乱地用手去挡。卢至桦的情绪藏在心里,那脸上仍旧笑嘻嘻的,「没想到沈大爷现在,这么有想法。」「都是跟卢老闆学的,卢老闆这么聪明,我又能笨到哪去呢?」沈清梧没品出他话里的意思,隐隐还有些自豪,只是他精力不够,表现出来就只是个略带调皮的模样。卢至桦拐弯抹角地,不死心要刨根问底,「这倒是真话,不过大少爷,你这一出手就是十万八万的,比我还捨得啊。」沈清梧眼神飘忽,无奈道,「就这么多啦,再多…也没有了。」为了在涨价之前以更加低廉的成本囤货,前几日他变卖了几处宅地,才凑出了这些钱,虽然不是全部家当,但是拆东墙补西墙的境况,他不愿多说,落在卢至桦眼里,就成了遮遮掩掩。不过卢至桦听他说没有多的,就莫名其妙送了口气,觉得沈家和他预测的大差不差,便也不再深究。这回是心无杂念,他越过阻挡再次用手度量着沈清梧的肚子,抬眼问道,「小尾巴好像,长大了些。」「李医生说,它已经长出了手脚,不再是颗豆芽了。」沈清梧时常能感觉到皮肤下面的轻微波动,是最能真切感受到孩子的人,这段时间下来,他已经与之产生了感情,言语动作间,都有了些护犊子的态势。卢至桦很好奇,揭开被子一定要亲眼看看,沈清梧犹犹豫豫,最后盯着把头埋在肚子上的人,问他,「至桦,我要是肚子大了,你会不会嫌弃我?」「嫌弃你?我爱你还来不及呢。」卢至桦实话实说,他对大少爷,从来就不只是身材样貌而已。沈清梧放心了,白皙的脸上浮出一片微红光晕,他大大方方解开扣子,卢至桦带着胡茬的下巴经过的地方酥酥麻麻,也留下隐约的红色印记。他气息加重,手指揉捏着对方冰凉的耳垂,轻声问道,「有多爱?」卢至桦支起身体,捧着脸凑上去,狠狠地堵住了沈清梧的嘴。最爱大少爷了,爱不释手,朝思暮想。爱到可以忽视仇恨,左右情绪,爱到离不得,舍不下。他们之间可是有血海深仇的啊!卢至桦知道自己控制不住,并且决定把这件事永远藏在自己心里了,只要大少爷乖乖地在自己身边,他觉得就这么煳涂一辈子也好。 第50章 爱得要死要活的话卢至桦说不出来,不过行动上确实是不含煳的。冬月底的一个上午,天津卫落下了第一场雪,卢至桦撑着伞站在码头,左手的雪茄正往外飘烟,和四周白茫茫一片很快融为了一体。货船全部靠岸后,走下来两个四十来岁的中年男人,卢至桦笑微微迎上去,因为对方相对矮小,他礼貌地微微俯身与之握了握手,而后大手一挥,将他们请到了脚行旁边温暖的办公厅。「从前都是夏季来,没想到冬天的天津卫这么冷啊。」为首的男人说着话,嘴里顺势飘出来一片白色雾气。「天津卫也有温暖宜人的地方,许老闆不嫌弃,咱们谈完正事,就去转转。」卢至桦往对面一坐,将合同取了出来,「格式合同已经拟好了,只是价格方面……」「我们就不绕弯子了,这批货本来已经是能给出的最低价,不过量大从优,沈老闆一次性买下这么多,最多,能再降一个点。」许世祈伸出一根手指,故意问道,「据我的了解,北方大多数土地也都另作他用,不种粮食棉花了吧?」卢至桦对此没有异议,从怀里掏出一支钢笔,答道,「不错。」许世祈揉搓着冰凉的双手:「今年干旱,想必沈老闆那边肯定也是知道的。」「哈哈!我明白,」卢至桦翻开合同迅速写完,和和气气往对面一推,「能与许老闆有一个点的交情,就足够了。」许世祈一愣,没想到对方这么快就答应了,随即也绽开笑容,潇洒地签上了自己的名字。卢至桦心满意足地收起合同,交代好卸货的事情以后,当即带着他们二人往白桦馆去,好吃好喝地招待起来。卢至桦上下打点着,看起来绝非管家经理一样的人物,虽然帮着签署合同,却又不锱铢必较,许世祈就有些摸不准了,躺在白桦馆高级雅间的烟榻上,他貌似不经意地问上一句,「卢先生,与你谈了这么久,不知你与沈老闆是什么关系呢?」亲人?仇人?还是爱人?卢至桦双手插兜站在一旁,认真思考了几秒钟,俯身答道,「朋友,算是…世交吧,他近来身体不好,就由我来负责了。」许世祈噢了一声,生意上的事情都能託付的朋友,他感嘆道,「那一定是很深厚的交情。」他之前还觉得奇怪,原本沈清梧与他商讨的价格远低于此,他琢磨了许久讲价策略,可这个卢先生又这么爽快。如今看来,怕是一唱一和,欲擒故纵啊!正这样想着,卢至桦似乎突然兴致不高,遥遥支过去一个花枝招展的姑娘,他脸上浮出些飘渺笑意,「天津卫的温暖宜人之处,还请许老闆慢慢体会,我这边儿先失陪一下。」笑微微关上门,里面的缭绕烟雾全部隔绝开来,张春生等候多时,此刻终于等到正主,他凑上去小声交代道,「大哥,中山先生,死了。」「藤川?!」卢至桦瞪大双眼,扭头盯着张春生,听到了最不想听的后半句,「今天早上,在我们的赌场里头遭了暗枪,警察局的人已经赶来封锁了现场。」「我们的地盘…」卢至桦深深吸进去大口空气,菸瘾犯得十分厉害,貌似平静地从兜里掏出雪茄,他一连划断了两根火柴,也没有点燃。张春生小心翼翼接过火柴,凑过去帮忙点起烟,盯着卢至桦微微发抖的手臂,他轻声问道,「大哥,你要不要过去看看?」卢至桦眯着眼睛沉思片刻,瞬间清明起来,「备车,快备车!」 第26页 第51章 中山藤川胸口中了弹,将肺上打穿个血窟窿,奇蹟般地挺到医院,与匆匆赶到的中山哲平大眼瞪小眼,最终没说出什么话,在极度痛苦和恐惧中咽下了最后一口气。中山哲平无儿无女,将这个侄子当成亲生儿子一样对待,如今骤然死在卢至桦的地盘,不论猜忌与否,他心里都是又气又怨的。卢至桦是来得最晚的,连中山藤川的遗容都没见着,就被警察局的人以例行公事抓了起来。警察局的人将卢至桦带走时,中山哲平阴郁地背对着他,直到上车之前,他才佝偻着身躯走出来,对着卢至桦满是痛苦地问道,「我再问你一次,这件事与你到底有没有关系?」卢至桦面对质问心下一沉,中山哲平分明就是怀疑了,虽然心里直唿完蛋,但是他没有慌,当即否认:「没有,绝对没有!中山家待我不薄,我这样做没有好处,而且如果真的是我,怎么会选择自家赌场呢?」中山哲平眸中闪过丝迟疑,最终只是沉重地点了点头,「有没有等查清楚再说,你跟着去吧,他们不会用刑。」卢至桦心里清楚这是被人故意陷害了,这个节骨眼用强只会更加招人怀疑,横竖不是自己干的,他也不怕被查。况且中山哲平终究念着他以往的好,已经与警察局打好招唿不会让他受苦,他便对着蠢蠢欲动的张春生摇摇头,从怀里掏出合同,遥遥交代道,「好生把那几船货运过去,另外把这份合同带给大少爷。」他再三叮嘱,「千万别告诉他这件事,我很快就会回来的!」张春生本以为他要交代自己的事,没想到还是只记挂着沈家大爷,他在码头受了气,此时走过来接住合同,不由得愤愤不平起来,「大哥,你先顾着自己吧,沈大爷那批货,他请了吴教头亲自过来押运,根本没用着咱们。」「吴教头?」卢至桦没想起来这个人,也根本由不得他多想,便匆匆跟着警察局的人上了车。吴真没有入得了卢至桦的眼,可在沈清梧这里,却是不可多得的人才,他不只看重吴真那身腱子肉,更重要的是,对方还很会审时度势,绝非一介莽夫。所以当吴真带着两个徒弟回到沈宅復命的时候,沈清梧很满意,坐在沙发上笑吟吟地将三人夸奖了一通。两个徒弟得到赏识,藏不住心事地略微得意,吴真反而是郑重其事地谦虚道,「大爷谬赞,您给我们提供那么大的地方兴办学社,购买器械衣服也是您出的钱,我们感激您,为您做事是应该的。」「好得很,吴教头这么说,那我可就不客气了。」沈清梧懒洋洋的,腿上盖着条花白羊毛薄毯,方方正正一直拢到胸下,他双手交叉着搭在上面,正漫不经心地用大拇指轻轻拨动着那枚戒指,「年关将至,又到了收租要债时候,往年遇上泼皮无赖的,我基本毫无办法,不过今年不一样,再要不回来,沈家就难以为继了。」他这话是示弱,吴真盯着附在毛毯上那修长雪白的指节,觉得这沈大爷虽然享受着荣华富贵,身形样貌也样样不差,可终究过于体弱温和,拖着病体劳心劳力地,竟然还要处处忍让。原来别人口中懦弱无能的沈家主子,不过因为为人和善了点,却并不是个不知世事的公子少爷而已!他不知怎地就觉出了些心酸,当即承诺道,「大爷,你放心交给我吧,管他什么耍赖之徒,今年我一定给您都收回来。」沈清梧已经坐得腰酸,堪堪往背后仰过去,他眼神涣散地说了个「好」字,精神明显不如方才。吴真三人自然也瞧出来,这刚认的大爷是累不得吓不得的,正准备寻个由头要走,这边三平就进来报了信,「大爷,上次那位张先生来了。」 第52章 张春生是来送合同的,经过院子的时候刚好与吴真碰见,二人在码头已经言语冲突过一回,因此都把对方视作了空气。沈清梧一如既往的好脾气,只是眉宇间不復上次的精神,张春生送完合同,盯着他那半死不活的样子犹犹豫豫,不知该说不该说。沈清梧拿着合同仔仔细细翻了翻,最后视线落在价格上面,他觉得很诧异——本来有八成的把握降五个点,可合同上却远高于此。张春生静默地坐在一旁,瞧他看了半天毫无反应,便坐不住了,「沈大爷,我们大哥对这件事儿那叫一个上心,那两个上海老闆,现在还在白桦馆贡着呢!您要是有什么疑问的,亲自找他们问问也成。」「看来……两位老闆一定很不好说话,」沈清梧对价格的事儿闭口不谈,慢条斯理合上合同,他觉得卢至桦这边肯定尽心尽力,至于过程什么的,还是有必要当面听一听,便抬眼问道,「你们大哥现在在哪?不忙的话,请转告他明日一同去听余音社的相声。」他记得卢至桦之前对这个很感兴趣,想着年关之前身子不太沉重,抽空出门去看一次也不错。张春生面露难色,「恐怕去不了了。」沈清梧觉得他这话不吉利,不过他也不着急,「那就下次吧,他什么时候有空了,你让他过来找我。」张春生更加坐立不安了,搓着手站起来要走。沈清梧在背后叫住他,严肃中带着一点儿疑惑,「你是不是,还有什么事要告诉我的?」日租界的重大新闻,不可能瞒得住的!这一点张春生很清楚,即使他只字不提,沈清梧也迟早会知道。「沈大爷,我们大哥,这回是遇上事儿了啊!」张春生停下脚步,在仔细掂量了挨顿臭骂还是卢至桦的身家性命哪个更重要以后,他毫不犹豫地转过身,一五一十交代起来,「中山先生死在了赌场上,大哥上午就被警察局的人抓了去,现在还不知道是个什么情况。」「什么!?」沈清梧大为震惊,双手撑住坐直了身体,毛毯顺势滑落下去他也不管,只目光灼灼地盯着张春生,「他不傻,他绝对不会在赌场杀人。」「明眼人都能瞧出来,可是现在日本人信不过大哥,否则,警察局的人也不敢…」「不,」沈清梧想到了什么,白着张脸打断张春生,「正是因为这样,他才会被日本人怀疑,中了有心人的圈套。」张春生眼睛转了转,将这句话仔细琢磨一番,试探性问道,「您的意思是…?」沈清梧是急不得的性子,稍微担忧害怕起来,他那胸口就又闷又紧,偏偏此时肚子里也闹腾,似乎是感受到了他的不安。「越是明显,做了越不会让人怀疑,至桦这么聪明,完全可以反其道而行之,日本人…也会这么想。」他觉得有些喘不上气,说得话几乎是带着气声,可这个节骨眼上最不能犯病,他环顾一周,发现僕人们都自觉地迴避在外,只有张春生紧张兮兮地凑了过来。「沈大爷,您这是怎么了?」沈清梧已经顾不得他是谁,喘着粗气指使道,「药…药…」「药?什么药?」张春生没见过这架势,一时间愣在原地,好在三平就在门口,听到动静及时跑进来,在沈清梧身上摸出个药瓶,麻熘地倒了两粒塞进他嘴里,又送了几口温茶。沈清梧惨败地靠在瘦弱的三平身上喘了许久,喘到张春生都差点以为他要死在自己面前了,却不知一刻钟后,他奇蹟般又平静下来。只是这样的平静没有过去多久,沈清梧睁开眼睛,涣散地盯着前方似作思考,末了突然一把抓住三平的胳膊,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三平,你赶紧到楼上取点钱,我得去警察局打点一下。」 第27页 第53章 旁观了全过程,张春生终于明白为什么卢至桦要再三叮嘱,可现在就指着沈清梧,他生怕再出个什么闪失,连忙劝道,「沈大爷,我知道您是好心,不过大哥他不缺钱,现在最重要的是想办法洗脱罪责把大哥救出来,否则您去了也是白跑一趟。」警察局是什么地方,进去的人,基本上没有完好地出来过。沈清梧本来满心牵挂着,怕卢至桦被严刑逼供,以至于他差点忽略掉卢至桦也可以用钱打点的事实。兇手铁了心要害他,钱的用处就微乎其微了。思及此处于沈清梧跌回沙发,哑着嗓子小声回应道,「我煳涂了。」张春生瞧他这么上心,也不好逼得太急,便劝慰道,「他们不敢轻易把大哥怎么样的,沈大爷,求您再慢慢想想办法,千万不要急坏了身体,不然大哥就真的没人指望了。」沈清梧抬手按住眉间轻轻点头,他心里清明,可头晕目眩脑子混沌,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办法,只好故作轻松对张春生作出承诺,「你放心,至桦的事就是我的事,我绝不会不管的。」张春生已经找过许多与卢至桦从前交好的人物,可那些人平时称兄道弟的,一到关键时候都藉口推诿,生怕给自己惹上麻烦,惟独这沈大爷,虽然不知道有多大用处,可毕竟是真心真意的。他再一次感受到卢至桦英明之处,觉得他之前执意与沈大爷交好,并不是件坏事,况且这沈大爷心思并不单纯,或许还真能有主意。张春生走后,沈清梧拖着沉重的步伐爬上楼去打了一通电话,然后就茶饭不思地守到晚上,终于等到了赵哲东的回覆。时间紧迫,调查粗糙但是结果不错,赵哲东在电话那头很含蓄地交代道,「清梧,我劝你一句,对方很不好惹,你最好不要淌这趟浑水。」沈清梧抓住电话的手上一紧,「赵哥,你只管说,我心里有数。」赵哲东嘆了口气,觉得自己不过是拿钱办事的,根本没有权力干涉他的决定,便告诉他,「你可以去与商会主席刘埔余谈谈,只是卢先生和他不合,他未必肯松口。」「是他…」沈清梧恍然大悟,他心里早有这样的猜测,真相大白以后他更加觉出了难度,不过他并不打算与赵哲东长篇大论地解释,平静地回应道,「我知道了,赵哥,你的调查结果帮了我很大忙,报酬明天我会让人送过去,多谢你。」赵哲东欲言又止,最后只能敷衍地说了个「好」。挂断电话已经是深夜,沈清梧心里有事毫无睡意,靠在床头睁着眼睛想了许多,就恨不得立马就往刘公馆去了。他其实没想出什么,到最后几乎只是单纯地放空而已。肚子里突然一阵鼓动,他回过神,隔着被子用手轻轻安抚着,「乖一点,你不要闹,爸爸很快就会回来的。」意识到自己需要休息,他强迫自己闭上眼睛,却怎么也无法入睡。沈宅处在安静黑暗的环境里,卢至桦在身边的时候,这样的环境静谧舒适,可现在他一个人躺在偌大的床上,像是漂浮在暗流中的一叶方舟。 第54章 沈清梧辗转反侧整个晚上,翌日五点多钟,他从床上坐起来,打开电灯后开始洗漱更衣,因为腰腹间已经明显隆起个不大不小的弧度,他仍旧选择了长衫,最后套上卢至桦那件大衣。在衣服的遮掩下,很容易撑出个高挑修长的个子,他神色如常下了楼,坐在客厅缓慢地喝了一大杯热咖啡。三平打着哈欠从院子里走进来,见主子已经收拾得差不多,问他,「大爷,现在就走吗?」沈清梧放下咖啡,对着他微微一笑,「天亮了再说,没睡醒的话,再躺会去。」三平揉着眼睛摇了摇头,将咖啡撤下去之后,他转身去倒了一杯温茶,并带过来几粒不知名的药片。他虽然不知这些药是干什么用的,不过李医生告诉过他,这些药能让大爷身体好些。主僕二人好不容易等到天色微亮,沈清梧扶着三平走出院子上了汽车,无奈大街上到处都是积雪,汽车开得很慢,等到了刘公馆,已经过去了将近一个小时。门房说刘埔余昨天就出去了,晚上没有回来,沈清梧有求于人,就坐在客厅慢慢地等,一直等到正午,刘埔余带着个军人装扮的男人终于回来了。遥遥看见沈清梧,他抬手打断男人的话,轻飘飘地告诉他,「条件我会考虑的,你先回去。」男人也看到有客,止在原地点点头转身离开了。刘埔余回过头,亲亲热热地改变了称唿,「清梧,久等了。」沈清梧已经站起身体迎到门口,并无心思与他打趣,「刘主席,冒昧打扰您。」刘埔余抿嘴一笑,「哪里的话,我等你好久啦。」沈清梧跟随他的牵引走进去,「您知道我会来?」刘埔余动作间不经意一顿,随即尴尬地笑了两声,回头正经道,「我是说,我希望你能来,重新考虑一下商会的事情。」沈清梧不是为此而来,刚要解释几句,刘埔余突然抬起右手看了看表,惊讶道,「都这个时候啦!清梧,别的咱们先不说,吃饭才是头等要紧的大事。」他很自然地抓住了对方的胳膊,沈清梧便只能半推半就地跟着他出了门,远远看着,二人关系确实十分不错,几乎是拥在一起上了刘埔余的黑色雪铁龙。汽车停在升达大酒店门口,二人拥着走进包间,刘埔余在主位上落定了,满面春风地笑道,「上次只顾着喝酒,其实这里的招牌菜才最好,清梧,你一定要尝尝。」沈清梧面露难色,却不好打断了对方兴致,最后他什么也没有谈,单单就陪着刘埔余吃了顿饭。刘埔余大概是真以为他为了商会而来,还在滔滔不绝告诉他里头的好处。时候不早,他终于忍不住了,「刘主席,我今天过来,其实是别的事要求您帮忙。」刘埔余略微惊讶,安安静静听他讲完了全程,蹙着眉头应道,「卢先生的事确实很棘手…不过清梧,我虽然管着商会,可权力还没有大到可以去警察局要求放人啊。」「至桦他做事冲动,和黑帮那边过节也不少,可不得不说,要是没有他一直压制着对方,那群人必然肆无忌惮,且他们最爱抢夺烟土药品,最是难防。」沈清梧波澜不惊地,「主席,副局长是您的表姐夫,您的权力不止于此的。」刘埔余收起笑容,副局长的关系从来没有公开,可见沈清梧有备而来,他不急着防,反而就觉出了些意思,便指着对方鼻头轻轻一点,回答得牛头不对马嘴,「我没看错,你是个心细的人。」沈清梧没有迴避,知道刘埔余不肯轻易让步,他也做好了下血本的准备,「听说您南京那边的厂子也需要棉花,我这里正好有些存货,您如果需要,我负责帮您运送过去。」刘埔余这回是真的惊讶了,没想到沈卢二人已经这么密不可分,他故作为难,「我要了去,你那边怎么办?」「我打算把染厂变卖出去,」停工半年肯定难以维繫,沈清梧毫不隐瞒,再次加码:「主席,商会那边如果还用得着我,我就权当为此省下些心思了。」刘埔余微微挑眉,「为了卢先生,你现在愿意了?」沈清梧避重就轻,捧起杯子主动敬酒,「能为您做事,清梧求之不得。」 第28页 第55章 刘埔余很干脆,与沈清梧见面后的没几天,卢至桦就在警察局洗清罪责被放了出来。这几日没受什么皮肉伤,但是他心里没底,反映出来就是个愁容满面,胡茬子也长出不少,以至于张春生接到他的时候,都差点不敢认。卢至桦倒是没管那么多,一屁股坐上了车,他颓然支起两根指头,「烟。」张春生连忙从兜里掏出菸捲递到他手上,同时划燃火柴耐心小心地凑上去点,「大哥,你总算出来了,赌场和白桦馆一直歇业,里面的人已经乱成一锅粥了。」卢至桦深深一吸,那火圈迅速往后蔓延着,半晌后他张嘴说话,烟雾顺势喷出,就像是他快要喷火似的,「慌什么? 只要我还没死,那些个蠢蠢欲动的傢伙,迟早要一个个收拾了。」傢伙们不光指他手下的,还有这次让他背黑锅的,他不得不多留几个心眼,以免哪天重蹈覆辙,却不一定每次都能好运。「中山哲平那老傢伙还算不煳涂,没有真正要了我的命。」卢至桦咬牙切齿的,觉得能摆脱嫌疑,主要还是因为这个干爹。张春生坐在副驾没敢说话,他想起卢至桦的嘱咐,还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好。「大少爷最近有动静吗?」他不提,卢至桦反而想起来,这几日他除了担忧自己,更多的还有沈清梧,也不知大少爷几日没有联繫,会不会着急担忧呢!所以他狼狈至极,也没想着先收拾打理一番,直截了当就要往沈宅去。张春生装作不知,哪知那司机突然多了嘴,「沈大爷现在在商会忙公事,前几日还有人瞧见他与刘埔余来往呢。」张春生是知道些内幕的人,对沈清梧还存些感激,此刻挤眉弄眼外带胳膊肘的,总算让司机闭了嘴。「那个吴教头,现在是大少爷的人?」卢至桦再次开口,见前面二人不敢摇头,他想起了从医院回来那天,才发现大少爷似乎早有算盘。不是不能有,只是为什么偏偏要将他瞒在鼓里?!缓慢地弹下菸灰,他貌似平静地思索了一番,抬眸追问道,「货呢?」「不…不清楚…」张春生支支吾吾地,觉得天上好像阴沉沉的,要下雨了,他左顾右盼往窗外望去,却不敢说实话。半个钟头后汽车停在了卢公馆门口,卢至桦阴沉沉地从车上下来,带着一阵寒风回到了公馆。多秋早上就知道卢至桦会回来,正高兴地备好了热茶,见他怒气沖沖寡言少语的,就只好试探性地将茶往他面前递过去,「卢先生,外头冷,您喝口热茶吧。」卢至桦侧头看了一眼,僵硬地将茶接到手里,茶水里面漂浮的茶叶动得心烦,他无声无息地盯着,突然抬手往地上用力砸去。一个还不解气,紧接着是第二个,最后连同茶壶一起,都摔成了一朵瓷花。几个人面面相觑,卢至桦看都不看,板着张脸轻声道,「滚,都滚出去。」「滚出去!!」多秋吓坏了,张春生连拖带拽的,总算把他一併带走,卢至桦站在空荡荡的房间,俯身捡起碎裂的瓷片,蹙眉冷笑道,「大少爷,连你都这么防着我…」被一群人往死里揍的时候他不疼,被子弹射穿肩膀的时候他也不疼,可是亲手摔碎的瓷片在手心扎进皮肉的时候,他是真真切切疼起来了。 第56章 卢至桦不是个好脾气的,这一点他身边的人知道,但是极少大发雷霆,这一点他身边的人也知道。他善于隐藏,觉得在人前还是要有基本的涵养,就像大少爷那样尔雅谦和最好,他做不到,却也自认为控制得不错。胡乱地发作了一场之后,他将张春生重新叫了进来,二人在烟雾缭绕的房间商议许久,最后张春生匆匆出门去,带回来一个刀疤脸的男人。卢至桦是认清了一个道理:那就是光有钱还不够,还得有一群能守得住的人。至于是谁倒无所谓,只要利益分配得当, 越是恶徒越能震慑人心,所以他主动与黑帮老大疤瘌龙谈和,疤瘌龙一听不流血还分得到不少好处,当即愉快地将他的称唿从「那鳖孙」改为了「好兄弟」。在接下来的几天,连同刘埔余在内的多家势力都遭到了大小不一的报復,且源头都来自人员混杂的黑帮,众人不想惹一身骚,大多默不作声地吃了顿哑巴亏。 首当其冲的刘埔余坐不住了,与疤瘌龙等人交手多次,整个租界内枪声自此不断,刘埔余实力雄厚,也架不住黑帮的愈挫愈勇,最后连货船上的棉花,都没能及时运出天津卫。疤瘌龙按住那些货物,在码头光明正大地找上了卢至桦,后者则立马联繫了个金髮碧眼的德国买家,当即将货物全部清空了去。疤瘌龙很佩服这速度,在白桦馆的澡堂子享受着美人按摩,他毫不怜惜地狠揪了一把,对面前的人乐道,「咱们这费尽心思的要抢姓刘的货,我还以为是烟土枪枝,再不济也得是阿姆西林、大米什么的,到头来全是些不值钱棉花,我说卢老弟,你要这些东西起个什么作用啊?」「用处大着呢!先不管我要着有什么作用,货是你的人劫的,钱嘛,归你。」卢至桦往后微微仰靠在澡堂边缘,漫不经心伸出手向前一指,水面随即盪起一阵波纹。疤瘌龙伸手捏住那根手指,轻声问道,「都给我?」卢至桦扑哧一笑,「都给你。」于他而言这点钱不算什么,况且他要这些棉花,根本就不是因为钱,他就是见不得大少爷将他辛苦弄来的成果,轻易让给别人而已!与其让刘埔余运走,还不如让人抢了去,干脆谁也别想要了。「附加一箱枪枝,这可比棉花难搞多了,」卢至桦毫不吝啬,直截了当地给出条件,「不过,我还需要你再闹一段时间,尤其是武馆那边,我想…要一个人的命。」疤瘌龙沉醉其中,知道面前这个人不是个吃亏的性子,不过他确实很需要枪枝,悠悠问道,「谁?」「吴真。」见疤瘌龙权衡利弊半天不说话,卢至桦知道他会同意,干脆懒得等,他腾的一下从水里站起来,背过身慢条斯理地系毛巾,「一个武馆的教头而已,不算难事。」疤瘌龙觉得不会这么简单,反问道:「既然简单,卢老弟自己动手岂不是更方便?」对于卢至桦来说,杀死吴真等同于捏死一只蚂蚁,不过他并不想那样做,最好要让人以为与他无关才好。他还顾着大少爷对他的态度,大少爷从前只依靠他,才会将他视作爱人亲人,所以除了他的其他任何人,他都要除去。原因他不会说,只是为了目的淡淡敷衍道,「我有我的难处,要不要做,你好好考虑一下。」「稳赚不赔的买卖,不做白不做…」疤瘌龙想了想,抬眼见卢至桦已经往出走了,便直起身子朝着背影喊道,「卢老弟,你不泡啦?」卢至桦向来对这些享乐的事情提不起多大兴趣,头也不回地摆摆手,「不泡了,泡的久了困得很,回家睡觉。」疤瘌龙盯着那个魁伟的背影愣了愣,突生了一种奇妙的感觉,觉得他好像个未出阁的大姑娘,不过这个念头一闪而过,他很快反应过来,卢至桦这样的人,家里也必然不缺乐趣的。 第29页 第57章 卢至桦是真的犯了困,因为他已经连续几天没有好好睡过,在澡堂泡了热水之后,他呵欠连天地回到了公馆。刚准备上楼睡觉,管家就在后面叫住了他,告诉他沈大爷下午来过电话。「大少爷…」卢至桦双手揣兜从楼梯上倒退下来,望着楼梯悠悠问道,「他说了什么?」卢至桦之前交代过,只要是沈大爷的事儿,就必须马上汇报给他,管家牢记吩咐,毕恭毕敬交代,「我说您下午不在,沈大爷听了,只说让您给他回个电话。」「这么快就坐不住了啊…」卢至桦对这次来电的原因猜的八九不离十,觉得无非是因为那批棉花,不过货是黑帮劫的,他犯不着解释说明。大少爷现在有帮手,背着他还与刘埔余来往起来,他气不过,有心要冷落一番,便不着急回復。「行,我知道了。」云淡风轻地应了句,他迈着长腿爬上楼梯,直接往床上一躺,随即阖上眼睛舒服地嘆了口气。还是大少爷的床舒服啊,柔软宽大,两个人躺上去绰绰有余。算算日子,小尾巴也五个多月了,说不牵挂是假的,他心心念念地想着,五个多月,那应该长大了很多啊。时间过得真快,离上次见到大少爷也差不多半个月,他很想去一趟沈宅,可去了又怎样呢?假装什么都不知道?这困意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上楼之前他恨不得立马睡过去,可是脑袋一旦沾上了枕头,他闭着眼睛越想就越清明起来。大少爷的电话是下午来的,到现在至少过去了三四个钟头了,他一定会慢慢地等,整个下午,甚至晚上。卢至桦烦躁地翻了个身,最后蓬头垢面地从床上坐起来,忍不住还是下了楼。三四个钟头已经够了,大少爷身体不好,经不得这么漫长的等待,所以不管怎么说,他还是得回个电话。只是他这边刚下楼,就撞上了在沙发发愣的多秋。多秋也没想着他会下楼,因为前几天见识过他的脾气,此刻见着他,大有些不自在的样子。卢至桦着急打电话,多秋却突然在后面站了起来,「卢先生,我师傅他……是不是已经不在了?」卢至桦一愣,回头看着他,「你听谁说的?」多秋眸色暗淡,「前两天张大哥都告诉我了,既然师傅不在,我也不必再等下去,卢先生,这段时间多谢你。」卢至桦瞧他失魂落魄的,觉得这件事他答应了帮忙却没过问,也算是有些责任,便问他,「余音社现在易主了,你打算去哪呢?」多秋抬起头,努力挤出一个微笑,「再不济,就回乡下去吧。」他那副样子楚楚可怜,卢至桦见得多了,怜惜谈不上,同情还是有的,毕竟是无依无靠的,像极了他的曾经。「你这肩不能抗手不能提的,回乡下也适应不了,」卢至桦上上下下看了眼,觉得他长的确实漂亮,却是个十足的花瓶子,碰一下就会碎的,「倒不如留在天津卫,赶明儿有合适的场子了还可以继续唱戏,总比回去强点儿。」多秋也不想回去,可又拉不下脸继续住下去,听了这话为难道,「可是,我现在吃住都难了……」「卢公馆这么大的地方,你要是没地方去,就住着吧,」卢至桦不喜欢绕弯子,却也没有耐心看他这样犹豫,有心提醒一句,便凑近告诉他,「你不要急,凡事都要慢慢来,人最重要的就是忍得住,也等得起。」多秋似懂非懂的点点头,满眼注视着面前的人,觉得他真心真意的在为自己着想,不由得心头一暖。他是懂男人的,现在两个人这么近距离靠着,他几乎能感受到对方的气息,可卢至桦肆无忌惮地盯着他看,却只是感同身受地看到了一样无助的童年。就在多秋想要更近一步的时候,卢至桦突然直起身体冷漠地避开了,「你知道的,我心里只有大少爷,所以你可以一直住下去,但是不要越界。」多秋重新黯淡下去,卢至桦不再去管,对大少爷他可以耐心十足,可其他人,他做不到。 第58章 刘埔余组织了几场商业会议,沈清梧跟着忙前忙后的,算得上一个合格的秘书。他本就擅长捕捉心理与人交流,再加上为了卢至桦,他不得不尽心尽力些,可毕竟身子一天比一天更沉重,连续的劳心劳力下,他逐渐有些吃不消了。这几日刘埔余苦于与黑帮周旋,正好将商会的事情搁置下来,沈清梧得了闲,心里琢磨着染厂的事情,就听说卢至桦在码头把他的货劫了。吴真赶到会场上来通知时,沈清梧正翻阅着政府新出的税收条例,闻言头也不抬,觉得这简直是个玩笑。半晌后他将信将疑地抬眸,认真审视了一下对方,歪着头问道,「你确定是至桦?」吴真板着张脸点头,「起初我们以为是黑帮,那群人抢了之后,直接与卢老闆碰了面,不会有错。」沈清梧越听越煳涂,不过有一点他明白了,这事儿,与卢至桦脱不了关系。他反应了一瞬,突然觉得,坏了!卢至桦不知道他与刘埔余之间的交易,可他不瞎,肯定早早知道了他在商会做事。以他对卢至桦的了解,对方定是气得肺炸,不然也不至于这么多天,连个人影儿也见不着了。沈清梧顾不得耽误,当即起身要往卢公馆去一趟,可沈宅恰好约了买家,他犹豫再三,只能先回去再说。吴真沉默着跟在后面,见过了黑帮不要命的架势,他开始担心会捲入错综复杂的势力中,作为当事人的沈清梧大步走在前面,反而还乐观起来,「他就是一时的气,等气消了,就没事了。」吴真知道他们二人关系很好,可他以前尝试过投靠卢至桦,对方傲慢自大,与沈清梧的性子完全相反,他现在更摸不准了,毕竟关系真的到位,就不会抢起来。况且在利益与钞票面前,还余得下有多少真心呢?所以他跟在后面提醒着,「大爷,您就真的不担心?」「这么说吧,」沈清梧停下脚步,很有把握地回头告诉他,「换做其他任何一个人,我都会担心的。」回到沈宅他立马给卢公馆通了电话,得知卢至桦不在以后,沈清梧气喘吁吁转身去了客房。北平那边过来的买家已经坐定,沈清梧谈笑风生地与之周旋许久,最后以不错的价格将染厂变卖了出去。沈清梧强打精神好不容易送走了客,已经疲惫得不能掩饰,可他执意要等电话,便干脆卧在了电话柜旁边的沙发里。沙发不是特别宽大,好在房间温暖舒适,解决完一件心头要事,他舒舒服服地阖上眼睛,摸索着将身上冗长的外套脱了下来。尽可能往后仰倒下去,他在无人的环境里肆无忌惮的舒展了身体,已经圆润的腹部这时候就不加掩饰地显露出来了。每当这个时候,沈清梧便会双手放在上面缓缓抚摸,试图通过安抚的方式减轻孩子的躁动。随着肚子逐渐变大,他的腰腿支撑起来很吃力,可饭量不增反降,他很担心孩子的健康,对李德贵的话表现得言听计从,惟独不能多思这一点,他怎么也做不到。生在乱世,所有人都在绞尽脑汁为自己打算,他也不例外。卢至桦的电话是傍晚打来的,彼时沈清梧已经无声无息地窝在沙发睡过去,刺耳的电话铃声在梦里响起,他悠悠睁开眼睛,发现身上已经不知什么时候盖上了一层薄毯。混沌地接起电话,那边顿时响起了卢至桦不冷不热的低沉嗓音,「沈大爷,你找我?」沈清梧睡得太深还在发懵,连声音都带着点鼻音,「嗯,我找你。」卢至桦大概猜到了他在睡觉,没话找话地问道,「找我干嘛?想我了?」沈清梧动了动僵硬的腰,大大方方承认着,「嗯,想你。」他确实有些想他了。卢至桦扑哧一笑,觉得他半梦半醒的样子甚是乖巧。听到心心念念的熟悉声音,他不受控制地有些高兴,「想我就对了,大少爷,就等着你这话呢。」沈清梧已经逐渐清明,想起来正事,他突然正色道,「至桦,码头上那三船货,是不是在你那里?」 第30页 第59章 电话那头沉默了。「那些棉花是要运到南京去的,千万动不得。」沈清梧以为信号不好,下意识解释一番后,又侧耳等了许久,「至桦,你在听吗?」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他对刘埔余的了解加深许多,也逐渐明白此人能够快速站稳天津卫的脚跟,不光因为钱,还有那毫不留情的手段。因为这个未出世的孩子,比起其他的,他现在更希望二人都能安安稳稳的…卢至桦笑容彻底消失,只剩下周身的寒意,「我就说你怎么突然就想起我了,敢情不是为了我,而是别人?」沈清梧被这话惊得不清,抬手按住了胸口,「什么话!至桦,你就是这么想我的?」卢至桦听到愈演愈烈的喘气声,气势还是软了下来,「那你解释解释,辛辛苦苦买来的存货,为什么突然拱手让人了?」「我有我的打算,这是公平交易,至桦,你不要闹了,船开不过去,款子也收不回来的。」对于原因沈清梧闭口不谈,卢至桦要是知道他为了自己把染厂都赔出去,定然更不肯,保不准还得与刘埔余对峙得更厉害。卢至桦听不得这个「闹」字,觉得在大少爷眼里,他好像做什么都只是在闹而已。更让他心寒的是,大少爷现在许多事藏在心里,如果不能坦诚说明,那这电话就谈不下去了。「款子收不回来,是刘埔余不厚道,抢货的是黑帮,要找,也得找他们去。」卢至桦分析得头头是道,「横竖都不是我能管的事,不过大少爷,你要是缺钱,我倒是可以帮一把。」沈清梧被噎得不轻,鼻子发酸几乎要落下泪来,强忍下情绪后他嘆了口气,缓缓对着话筒答应道,「好,…,好。」卢至桦没听到,他已经挂断了电话,闷声闷气地坐了好大半晌,他觉得自己确实把话说得有些重了,可刘埔余屡次使坏,还差点要了他的命。他咽不下这口气,大少爷却要火上浇油。更多的他不想承认,沈清梧想法越来越多,甚至不顾及他们的关系,执意与刘埔余合作,恐怕也是看中了对方能带来的好处。他偏要让这种想法彻底落空,沈清梧不会真正去问黑帮,几万块钱就此打了水漂,他肯定受不了,可这就是必经的过程。卢至桦心神不宁抽着雪茄,自我催眠地觉得这样也什么不好的:他爱大少爷,他就是要告诉他,钱没了他可以给,可一旦离了他,那就不好说了。「就这么点精力,守着家底儿安安分分地当个美人,不好么?」卢至桦轻声呢喃着,他还是更喜欢从前那个大少爷,从前大少爷单纯可爱,经不起一点儿风波,总想让人护在手心,怎么两年过后,越发捉摸不透了。沈嗣文当年就是这样一个心思深沉的人,与他父亲称兄道弟当了半辈子兄弟,二人曾经共同上过战场。一旦都在天津卫落了脚,为了利益沈嗣文立马翻脸,使用诡计将卢家几乎灭了族,以至于这些年来,此起彼伏的天津卫已经没有人记得还有姓卢的一脉。卢至桦那时候还小,亲眼见着母亲死在自己面前,感触也说不上多深,只是后来苟延残喘在街头巷尾谋求生计了,才后知后觉想起来有父有母的好处。想像不出来会不会过上养尊处优的好日子,可至少他不必这样受罪。沈清梧是沈嗣文的亲儿子,身体里流淌着和他一样的血。他们卢家就像是受了诅咒,卢廷锋毫无保留信任了沈嗣文,而他卢至桦,更是无法抑制地喜欢大少爷。他不傻,他不会与他父亲有一样的结局,他可以抛却恩怨,但他的大少爷,定要牢牢抓在手里才安心。 ---------------------------------------------------------------------------------- 章华先森: 最爱大少爷,爱不释手,深入骨髓,可在这样的世道,爱这个东西被赋予了价格,他爱他,所以要占有他,囚禁他,分不清,这是爱还是欲望? 第60章 沈清梧红着眼睛抓住电话过去许久,背后响起敲门声,他收起情绪回过头,三平立在门口,告诉他晚饭好了。「我不饿,你先下去。」沈清梧没心情吃饭,蹙着眉头挥手打发他走,三平走到楼梯口,沈清梧已经从卧房出来了。为了孩子,他不能不吃饭。食不下咽的吃下去几口,吴真的大徒弟李立匆匆跑来了,沈清梧问他什么事,李立支支吾吾的,半天没说出来重点。沈清梧耐着性子听了好大半天,最后打断他,「到底怎么了?」「我们几个兄弟闲来无事,想着赌场玩几局消遣,刚好遇到个不给钱的无赖,我们几个不能忍与之闹了起来,没想到对方是黑帮的,紧接着就来了一群人,将几个师弟都抓走了。」沈清梧微微蹙眉,实在没有心思管,只觉得他们武馆内部的事,还是应该吴真自己解决,便问道,「你们师傅知道这事了吗?」「师傅知道之后马上赶过去,可是人微言轻,没说几句就一起被带走了。」沈清梧正在搅动一碗吃不下的粥,听到这话他放下瓷勺陷入思考,「又是黑帮…」然后他想起来什么,抬眼确认道,「是哪家赌场?」「卢老闆那家。」不出所料。沈清梧骨子里就是个急不起来的性子,哪怕内心煎熬,明面上还是慢条斯理的。他一边思量一边摺叠好手里的方巾,再举到嘴边仔细地擦干净了,这才双手撑住桌面,晃晃悠悠站了起来。他们现在这样的岁数,最不该在赌场浪费光阴。照理说应该批评几句,不过一来他们毕竟是武馆的人,二来沈清梧温和惯了,竟也不知怎么责备他人,就干脆跳过了这一项。黑帮的人狡诈阴险没有定数,卢至桦不知什么时候,病急乱投医地与之讲了和,迟早得出大事。沈清梧哪里还顾得上其他人,满心只想着卢至桦那边,可他心里清楚,现在这个时候,卢至桦未必肯听他的。听不听是一回事,他也得劝。李立见他不喜不怒转身要走,急得连忙上前几步,「大爷,求您想想办法,不要不管师傅他们啊。」这些话逐渐混沌模煳,沈清梧听在耳里,像是与李立隔了一层墙,并不能特别真切。他的额角已经渗出虚汗,头晕目眩地扶着三平停下脚步,也没有回头,就突然直挺挺往前扑了过去。三平个子不大,根本就抓不住他,好在他自己尚且留了一丝清明,张开手凌空胡乱抓了一把,没抓住东西。他凭着意识踉跄往前移了一步,双膝已经重重跪在了地上。膝盖钻心地疼起来,沈清梧下意识双手抱住了肚子,惊在原地一动不动的,片刻后他逐渐瘫软倒地,同时无法抑制地发出了一丝呻吟。肚子很疼,除了疼,还有恐惧,几个人忙里慌张地将他送去了医院,李德贵匆匆赶过来的时候,沈清梧还大睁着双可怜眼睛,盯着他直喘粗气。李德贵便以检查为由,将其余人都赶了出去,仔仔细细地确认好大半天,轻声告诉他,「别担心,孩子没事。」孩子没事,情况也不算好,随时都可能离开这具孱弱的身体,沈清梧忙的停不下来,劳心劳力又茶饭不思地一套下来,简直就是在变相打胎。沈清梧身在其中有所察觉,听到这话眉宇间松懈许多,气息也平稳了。「我觉得头晕,一时没有站住跪下去,孩子肯定受到惊吓了…」沈清梧双眼通红,嗓音虚滑平和,「没事就好,是我对不起它,让它跟着我担惊受怕的。」「沈先生,不要多想,好好休息才是最重要的。」李德贵闻言挽起裤管,里面果然已经血肉模煳一片,还隐隐往外渗着血。多疼啊!再怎么说他也是个没受过皮肉苦的大少爷,细皮嫩肉的碰一下就碎,他自己不说,旁人见了反而为他害起疼来。沈清梧这回是真的不敢再想,清理完伤口之后,他乖乖躺着闭上眼睛,只是消毒药水残留在伤口上刺剌剌地疼,哪里能真正睡过去。 第31页 第61章 沈清梧在医院住了三天,第四天一早,他带着几个人与疤瘌龙坐在了一处茶馆。疤瘌龙不吃他这一套,凭他怎么说都咬定是武馆先挑的头,最后一怒之下,拍桌而起,将枪口对准了他。沈清梧镇定自若站起来,抬手将他的枪缓缓拨开,「话都没谈完,您怎么就急了?」天气寒冷,沈清梧穿得很厚,绒线背心外面,套着宽大的皮毛大氅,从厚实的衣裳里头探出一只惨白的手,看着就是没有温度的。疤瘌龙盯着那只手冷笑一声,「沈大爷,子弹不长眼,您就不怕我一不小心走了火?」沈清梧抿嘴轻笑,从怀里掏出一张支票小心翼翼递到疤瘌龙手里,「子弹不长眼,但也认得出黄金白银,吴教头是我的人,他冒犯了您,我替他向您赔个不是。」疤瘌龙只觉得手心一凉,仰头盯着开合的朱红薄唇,觉得这个沈大爷虚弱得十分漂亮,可惜不是个胆小怕事的,就无趣起来。他展开手心撇了一眼,这个价格买吴真那条命,划算。可惜他不能放人,谁让卢至桦那边给的更多呢!「咳,咳咳——」沈清梧病怏怏的,拿着手帕捂住嘴不住咳嗽,疤瘌龙看着,觉得他指定是有痨病,便不自觉离得远了些。就这么个半死不活的人,也不知卢至桦与他到底有什么仇,非要揪着他手下的人不放呢!疤瘌龙心安理得地将支票收进了兜里,也不敢靠的近了,遥遥告诉他,「这样说吧,吴真他们在卢老闆的场子里闹事,不光是欺负到我的人头上,最主要的是,也吓走了卢老闆的客,我要是放了他,卢老闆还不得记恨我么!」「只要至桦答应,你就肯放人吗?」沈清梧浑身发冷,由内而外地瑟瑟发抖。疤瘌龙扯着嘴角模稜两可应道,「这不好说,他要是低三下四地来求我,我可以考虑一下。」他说完就走,背后黑压压一群恶徒跟着出去,沈清梧这才重新跌回椅子,重重嘆了口气。卢至桦一直在气头上,这时候为了吴真的事情再去质问,定然适得其反,把他惹毛了,保不准人救不了,连尸身都寻不回来。卢至桦从来不是个好人,沈清梧知道,一直都很清楚。他这边还没想好怎么办,茶馆里进来了许多黑衣保镖,卢至桦从后面走进门,动作间明显有些着急。视线在茶馆里巡视一圈,他很快找到了沈清梧,却没见着疤瘌龙的影子。大少爷看着比之前瘦,连脸颊稜角都更明显,因此似乎更英气硬朗了些。好在眼神动作间没变,见到他之后不知是惊是喜,就这么突然站了起来。「至桦,你怎么来了?」几乎没有嫌隙的,他伸出手,很自然地作出了个邀请姿势。卢至桦想也没想,从裤兜掏出右手回握住的那一瞬,就将喉咙里的浑话全忘了。他捏了捏,感嘆道,「太凉,你这爪子。」随即在众目睽睽之下,揭开衣角将他的手放在了自己腰上。这时候所有人都搞不清楚二人的关系了,卢至桦自己也搞不清楚,只是在见到大少爷之后,他的脾气莫名其妙烟消云散了。大少爷还是那么温和,连爪子都一如既往的凉。「天气热,我就暖和一点,天气冷,我就冷一些。」沈清梧毫不客气又探出另一只手,在他热气腾腾的皮肤上暖起手来,二人像是拥抱一般坐在了一块儿。卢至桦腾出手来,小心翼翼护住了他的后腰,「那什么,冷血动物?」沈清梧不以为然,「我的血是热的。」卢至桦想了想,觉得他说得很对,要说冷血,大少爷还不如他。疤瘌龙很危险,他没想到大少爷真的敢与他谈,听说二人在茶馆快打起来了,他连忙挑了几个人就匆匆赶了过来。「疤瘌龙呢?」沈清梧暖热了手,迎着卢至桦唿出的白色雾气,轻描淡写地告诉他,「走了。」「胆子不小,和他你也敢谈条件了?」卢至桦揽着腰,教训般轻掐了一把。沈清梧没躲,「你说的,让我找他。」「呵!」卢至桦觉得他几乎有点赌气的意思,越发喜笑颜开,「这时候就听话了,怎么我说离姓刘的远一点,你却不听?」难得的和谐,沈清梧不想与他争辩,抽出一只手,拉扯着他搭在腰上的手掌往前触碰,卢至桦便感觉到了衣服下面隆起的地方。卢至桦眼睛明显亮了,二人对视一眼,他迫不及待要与大少爷和小尾巴亲近亲近,便抓着他站起身来,「外面冷,走,回去再慢慢与你算帐。」 第62章 临近年关,沈家迎来一年一度的帐目清算,帐簿堆积成山,因为沈清梧吩咐下去,要将歷年的旧帐都搬来看看。卢至桦许久不来,在院子里正巧碰上绸缎庄的经理,他手里提着两个橡木箱子,见着沈清梧微微鞠了一躬,「大爷,这两年的帐簿都给您送来了,一共十二册。」生意难做,绸缎庄业绩不佳,那经理是特意赶在主子不在的时候来的,想起来沈嗣文的严厉与不近人情,他心虚不已。「好。」卢至桦撑着把大黑伞,沈清梧与他倚在一起,高高大大并排站在漫天飞雪里,像两座山。他伸出手,拍了拍经理肩上的几粒白雪,微笑道,「辛苦了。」 那经理受宠若惊地抬起头,觉得今年的风雪好似不那么冷了。两个人已经走远进了屋,室内温暖舒适,卢至桦将伞递给三平,自己则拉着沈清梧往楼上去,「快过年了啊。」卢至桦忙忙碌碌过了一年,听到帐簿的时候才想起来,已经腊月底了。沈清梧盯着他后脑勺整齐的短髮,在其中发现了一根白的。「腊月二十五,还有五天,就过年了。」膝盖上的伤还没好,将将就就地结了些痂,走路的时候拉扯着隐隐作疼。还有一点他特别注意的——李德贵很委婉,嘱咐他千万谨慎,那意思是不到万不得已,连出门都可以省了。沈清梧后怕不已,沈家没落,他作为唯一的主子,年节时候是理所应当的操劳,虽然做不到躺在床上静养,但动作间更加注意一点,还是可以做到的。行动上表现出来就是更加迟缓,尤其上楼的时候,简直可以用蜗牛来形容。卢至桦正在想过年的事儿,去年他和大少爷还不算熟悉,凭着单身汉的身份,他硬是死皮赖脸地在沈宅逗留到初三,沈清梧那时候刚没了爹,整天病病歪歪唉声嘆气,他尽心尽力伺候讨好着,单单只为了大少爷不经意的一个微笑而已。回想起来,几乎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沈宅的僕人们就乐得清闲了。回忆到这个地方就结束了,卢至桦停在楼梯口,下意识地就要将沈清梧抱上去,沈清梧后退一步,难为情地拒绝道,「我身子沉,你扶着我就好。」他脸皮薄,这么一句话,面色明显就泛红了,卢至桦藏在大衣里是一身上好的腱子肉,刚好又是个不听劝的,此刻就不管不顾地俯下身,轻轻松松将他的大少爷抱了起来。沈清梧不敢挣扎,只紧紧抓住了他的领口衣摆,卢至桦稳稳噹噹爬上楼,一鼓作气将沈清梧放到床上,他的额角已经析出薄薄一层汗了。不得不说,有小尾巴的大少爷是沉了些。二人离得很近,卢至桦被勒得喘气,笑嘻嘻地凑近大少爷,「这么捨不得我啊。」沈清梧盯着他愣了愣,随即松开了手,「捨不得。」卢至桦觉得他这个样子又乖巧又煳涂的,忍不住凑上去亲了一口。熟悉的味道,想念,实在是太想念了。沈清梧因为这个吻也笑了,笑微微地盯着他,眼睛里闪闪发光,硬着脖子抬起头,蜻蜓点水地又与他碰了一下。大少爷很漂亮,仰面朝天地躺着,更漂亮,卢至桦被这个吻施了法,蠢蠢欲动地解起扣子。解了两颗,他的手附上去,缓缓移到心脏位置,「让我感受一下,你有多捨不得。」沈清梧按住他游走的手,目光游离,「至桦,我想你了。」他抓着那只手,慢慢移到肚子上,「小尾巴也想你,你一来,它就不闹我了。」 第32页 第63章 「它很闹你?」卢至桦一腔热血退了大半,展开双手环抱着大少爷,他侧耳贴了上去,咕哝道,「没听你提起过。」「提不提都这样,我告诉你了,你还得担心,」沈清梧很无奈,眼神中难以遮掩的宠溺味道,「调皮捣蛋的,像你一样。」「像我?」卢至桦抬起头,不想承认这个事实,不过他很快接受了。大少爷是个安静的性子,而他小时候,确实是个跳脱小子,所以不像他,又能像谁呢!他眼睛一转,狡辩道,「我那是活泼…小尾巴敢闹你,到时候我揍它,替你报仇。」沈清梧摇摇头,捧起他的脸认认真真地下命令:「不许兇巴巴的,也不许打人。」卢至桦不乐意了,明明是替他着想,怎么到头来自己就变成恶人了?他这样想着,小尾巴突然活跃起来,似乎是对着卢至桦的脸狠狠踹了一脚,卢至桦猝不及防,被这个动静下了一跳,「怎么了,这是怎么了?」他从来没想过胎动可以剧烈到这个程度。沈清梧却很平和,一副见惯不怪的样子,「它醒了。」他欲言又止,心里一直想着吴真的事,可话到嘴边好几次,却始终没有说出口,不为别的,就为了将这阔别重逢后的美好时候,再延得长一点。小尾巴睡醒了,肚子里重新活跃起来,沈清梧躺不住,推开卢至桦从床上坐了起来,「不和你闹了,绸缎庄的帐簿刚送过来,我去看看。」卢至桦后知后觉的,这时候手忙脚乱地找起拖鞋来,心疼不已地蹲在地上,他抓着大少爷的脚认认真真地换着鞋袜。「大少爷…」卢至桦不闹了,心疼和担忧混在一起,他觉得喉咙发堵,难过急了。「嗯?」沈清梧坐在床边,垂眸盯着他一动不动的后脑勺,在袜子靠近的时候突然使坏地张开了脚趾头。卢至桦不为所动,捏着他的脚继续往上套,套好了才抬起头,本想说些煽情的话,可对上大少爷故作轻松的样子,就全部卡住了喉咙里。许诺是世界上最没用的做法。卢至桦什么也没说,沈清梧没等到他憋了一肚子的海誓山盟,自顾着去书房阅起了帐簿。卢至桦留在房间心痒难耐地抽了支雪茄,抽完后他就后悔了,又是开窗又是手舞足蹈地折腾了好大半天,才将房间里剩余的味道全部排空。这时候拧巴的心好受许多,他做贼似的潜到书房,无声无息地立在门口,终于在堆积如山的帐簿里找到了大少爷的脑袋顶。瞧他认真的样子,卢至桦没好意思打扰,安安静静在一旁的矮柜上靠了会,靠累了,又转战到书桌跟前,单手搭在绛红桌面,他忍不住劝道,「我说大少爷,歇一歇吧,这么多得看到什么年月去啊。」他不经意间俯身瞄了眼,随手翻开了最上面的一本。沈清梧头也不抬,肚子里动静不小,他安抚得心神不宁,觉得只要卢至桦不吵他就行。卢至桦翻了两页,竟看到了感兴趣的地方,「这几处宅子,没记错的话不是在周流年手里么,现在全收回来了?」沈清梧顺着他的手指看了眼,「嗯,刚收回来。」卢至桦很惊讶,没想到大少爷竟能从周流年一众的老骨头嘴里撬出东西,「他没闹?」「闹了,被吴真压下来了。」沈清梧放下帐簿,觉得正是个好时候,便试探着开口,「至桦,这段时间多亏了他,我这里,很缺这样的人啊。」 第64章 「缺人……」卢至桦拖了张椅子,坐没坐相地单手抵在椅背上,他撑着下巴思考起来:这年头这么乱,大少爷身边儿没个人手确实很不像话,不过只是缺人而已,好办。「上个月我刚招募了一批打手当保镖,就是今天你看到的,我让他们跟着你,怎么样?」他明知道说的是谁,可他就是装不知道,刻意将吴真这个名字抛之脑后,他这么聪明的人,犯煳涂都恰合时宜。沈清梧动作停滞,盯着他无辜的一双眼睛,眉宇间缓缓舒展开,轻声应道,「好。」卢至桦要演,那他只能陪着他演,只是他演的太好,卢至桦在他神色间没挑出破绽,心里反而不踏实起来,「就这么定了?」卢至桦以为至少要再分辨几句,没想到大少爷好像压根没当回事,他有些不确定,「你就,没别的想说了?」沈清梧不再与他对视,晃悠悠站起来,径直走到窗前拉开了落地窗帘,天已经黑了。他的声音和夜风混在一起,柔和而冰凉,「说与不说都一样,至桦,我说了,你会听吗?」卢至桦直接关上了窗,双手扶住大少爷的肩膀将他转了过来,耐着性子解释道,「一个武馆的教头而已,他得罪了黑帮自有他的命数,大少爷,我的人不比他差……」为什么你偏偏宁可相信外人,也不肯依靠我呢?沈清梧同样不解,从前他落魄慌乱的时候,卢至桦总是沖在前面为他出头,不分场合目的,一度让他大为感动,所以一直以来他对他无比依赖。那时候他就想不明白了,想不明白自己好在哪,所以生怕卢至桦的喜欢会在哪天消磨干净,可他又有什么呢?一具衰弱的身体,和为数不多的钱财。他固执地认为喜欢这种东西,一定是要平等的,他不能肆无忌惮地将对方当做依靠,所以绞尽脑汁地要为自己奔个前程,做不到风生水起,但他同样也想试一试。这种想法与小尾巴是同时出现的,和沈嗣文一样,他要为他的孩子铺路添砖,这一点与他人无关,即使卢至桦同样有能力去做,但他作为生父的心意,是别人替代不了的。他开始得艰难,最大的阻碍是他最爱的人。沈清梧失了神,失落失望地透过卢至桦的脸,眸子里淌成了涣散星光。卢至桦明白了他的意思,问得咬牙切齿,「你要为了一个吴真,让我去求疤瘌龙?」以目前的交情,求他是不至于的,至于的是,大少爷要让他求。卢至桦算漏了一点,他的大少爷也很聪明,沈清梧并不是真的想让他去求疤瘌龙,只不过同样知道他与之的往来,也知道卢至桦只需要一句话而已。「还是用你的人吧,你不要生气……」顶着卢至桦几乎压抑不住的不高兴,沈清梧没有戳破,最终他妥协了,「我只是觉得,吴真为我出了不少力,现在他有难,我要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装作视而不见,未免有些忘恩负义了。」他轻轻咽了口口水,嗓子有些沙哑,「至少,不能让他送死……」卢至桦相比于吴真而言,孰轻孰重一目了然,沈清梧很清楚,即便是吴真真的死了,他也不会因此与卢至桦决裂,甚至不会有任何裂痕。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大少爷轻言细语的,吵吵争辩一句没有,卢至桦捨不得真生气,扶着大少爷让他坐下,语气间也柔和下来,「这我都知道,回头我让人过去说一声,保证让他活着回来就是了,大少爷,你啊,就是太心善。」心善可不是什么好事。 第33页 第65章 沈清梧那点儿精力已经在白天消磨得差不多,这时候明显有些恍惚了,卢至桦看在眼里,好说歹说把他哄上了床,自己则返回书房去看帐簿。不就是些帐目嘛,卢至桦自己家的烂帐也是他亲自管着,守财奴一般盯着手里的钱从无到有,简直就是他的趣向所在。卢至桦一直看到半夜,睡眼惺忪地看着一个字重成三个字了,他重重落下两笔,在陈旧的纸页上直接划了个大大的叉,代表着绸缎庄十二年前丰功伟绩的最后一册就此收尾。卢至桦站起身狠狠扭了扭僵住的腰,心想大少爷真是异想天开,凭他那骨头架子,看完这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儿,少说也得落下点儿什么腰腿脖颈的病根。他有些得意,迈着步子都轻松愉快起来,要不是大半夜的怕扰了大少爷的梦,他觉得自己多少应该讨个什么赏头。腊月底的晚上已经十分寒冷,书房供暖不足,热水汀早已失去温度,卢至桦走了几步浑身发冷,这时候他便迫切地想要钻进暖热的被窝里去了。大少爷房间竟然亮着檯灯,微弱发亮地照在床头,沈清梧裹着件绒面睡衣外套,正倚在硕大的绢丝枕头上津津有味地读那本大秦帝国。明明那会就倦得很了,他却没睡,房间里充满热气,那被褥只搭到膝盖,露出的小腿自然交叉,让他整个人看起来十分懒散。「好你个夜猫子,月亮不睡你不睡是不是?」卢至桦心愿落了空,脱下外套,他随即抓住了一只穿着兔毛袜子的脚。沈清梧摘下眼镜,慢悠悠地折角做好标记,最后将书直接举到他眼前,使唤道,「第三排倒数第五本,放回去吧。」他迟钝地想起来卢至桦的话,纠正道,「不是月亮,是你。」你不睡我不睡。卢至桦盯着那张温和笑脸,恨不得狠狠咬下一口,他不情不愿地接过那本书,心里早已乐开了花,「不要以为说两句好话就可以收买我。」沈清梧看着他出门,又眼巴巴地等着他回来,实在困得紧了,松松垮垮地往后仰过去,他在不经意的一瞬间迅速失去意识睡了过去。卢至桦这一趟跑的很快,往满满当当地一堆旧书中扫过去,孙子兵法、鬼谷子、三十六计、反经…这个大少爷,一天天的,想什么呢!卢至桦本想问一问,当他回来的时候发现沈清梧已经扭曲着睡得唿吸清浅,便只能不了了之。小心翼翼地撤下软垫,他轻脚轻手地爬上床,突然听到大少爷轻声呢喃了一句,「至桦…」卢至桦以为把他吵醒了,凑过去轻声应了,没等到下文,他这才意识到对方也许只是在说梦话而已。梦里都是他,卢至桦勾起嘴角,在黑暗中摸索着搂着了大少爷,这才满意地闭上眼睛。这一夜卢至桦睡得很不好,沈清梧不知什么时候挣开他的搂抱,好像随时都在变换睡姿,印象中大少爷睡觉一向规矩老实,他跟着扭来扭去时醒时睡,隐约中感觉大少爷嘆了口气,而后从床上坐起来了。沈清梧躺的腰酸,好不容易做起梦来,偏偏是从高处往下在跳,他的腿勐地往前踏空去,紧接着小腿发紧,他睁开眼睛,小腿已经由于抽筋发硬起来。卢至桦睡得浑身热气,他便强忍着要挺过去,许是姿势不对的缘故,抽筋逐渐蔓延到整条右腿,左腿也隐隐有了要发作的意思。沈清梧疼的直冒冷汗,忍不住撑起身体坐起来,却还是惊醒了对方。卢至桦下意识搂住他的腰蹭了蹭,就听到大少爷轻声吸了口气。卢至桦瞬间就清醒了,「怎么了?!」沈清梧故作轻松,「没什么事,就是,腿抽筋了…」 第66章 旧岁的最后几天,所有人都忙着迎接新年,气氛逐渐喜气洋洋,在骚乱动盪的天津卫是很难得的。商会那边忙着和政府谈判新的税收制度,赶在年前为企业家们博下了不错的彩头,可这也无疑触犯到了某些当局者的利益。刘埔余圆滑谨慎,在他的带领下,商会暂时清闲下来,没有其他事的打扰,沈清梧耐着性子算完了帐,时间已经来到了除夕这天。卢至桦白天不在,一到晚上他还是要来找沈清梧,每次都直奔书房而去,风风火火三步并作两步跑上楼,他总是第一时间朝楼上唿喊,「大少爷,我来了!」不见其人只闻其声,沈清梧眉头一皱,知道当天看不了了,万般无奈地由着卢至桦在他面前晃悠,沈清梧总是很头疼,「快坐下,你晃得我眼花。」卢至桦迈着长腿走到他面前,一屁股坐在了宽大的桌面边缘,侧着身子装起了无辜可怜,「我晃的?」他明知故问,不由分说地抢走了大少爷面前的东西,「别看了,算了这么多天,又不会多一个子儿,大少爷,你在忙个什么劲儿啊?」他凑得近,沈清梧闻到他满身的菸草气味,就知道他肯定又在门口吞云吐雾,便从怀里掏出一盒精緻的铁皮糖果,「吃这个。」卢至桦接过盒子瞅了一眼,很新奇,上面还印着一片大大的薄荷叶子,「糖?」沈清梧点点头,揭开盒子给他餵了一粒,「口香糖,用来代替雪茄,你觉得怎么样?」卢至桦嚼着清凉的薄荷糖,觉得手里的盒子有些发烫,大少爷这是要戒他的瘾啊!他其实没什么坏习惯,不嫖不赌,享乐的事儿一件不做,就是好这一口。打打杀杀的争来抢去容易浮躁,菸草能让他清明沉静,十多年都这么过来了,突然让他戒,简直比登天还难。他随即跳下了桌子,「你不喜欢,我肯定不当着你的面抽。」沈清梧盯着他的背影,大冷的天,即使屋里再暖和,他还披着外套,而卢至桦不知冷热的,早已脱得只剩下衬衣。剪裁精良的黑色西装马甲恰好一身,卢至桦正值青年,从背面看过去,正好是宽肩细腰,挺拔修长的好身材。他今年二十七岁,稚气褪去,是大好的年纪。沈清梧爱惜他这样康健的身体,却又不想为难于他,只能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地规劝一句,「那东西抽多了不好,长年累月的,肺都要染成黑色…」「我只听说大烟碰不得,所以从来不沾,」卢至桦明白了他的心意,笑嘻嘻将糖揣进兜里,承诺起来也没个正经,「不过你放心,我保证比你活得长久就是了。」他这话很直白,但并不是存心乱讲。大少爷的身体好坏难断,要是往后他真的走在前面,肯定放心不下,可活过了大少爷,他便了无牵挂了。「胡话,大过年的,这样说不吉利。」沈清梧自知说不过他,只能嗔怪两句作罢。卢至桦怕他多想,绞尽脑汁举出反例,「其实这东西没有你想的那么可怕,你看许多老头子抽了一辈子旱菸,不也活得好好的吗?」「但愿如此吧。」沈清梧自我安慰,他希望卢至桦可以健健康康活到老,不止因为他,还有他们的孩子。有他看着小尾巴,他才安心。这么想着更不吉利了,沈清梧一贯是不愿意计划那么长远的,此时回过神来,卢至桦刚好转过身,从兜里掏出了两张余音社的门票来。「今晚是除夕,我特意回来得早些,大少爷,咱们去听相声吧。」他心心念念了许久,因为之前张春生提过大少爷邀约他一同去余音社,虽然后来公务繁忙,可他一直惦记着,觉得是大少爷喜欢。沈清梧已经把那些旧帐全部翻完,正是难得的清闲舒适,瞧见卢至桦兴奋的样子,他同样以为是对方喜欢。笑微微接过那两张票,他十分乐意出这趟门。 第34页 第67章 除夕的晚上很热闹,卢至桦带着沈清梧听完了相声,刚出门就碰见一场烟花,璀璨的色彩照亮半个天空,沈清梧神采奕奕地望着天,卢至桦望着他,觉得大少爷比烟花更好看些。抛开其他不谈,还是和大少爷在一块的时候最快活。过完除夕二人就身不由己了:大年初一,卢至桦带着两盒包装精美的云南普洱茶去拜访了中山哲平,沈清梧则收到了刘埔余的晚宴请帖;大年初二,卢至桦在白桦馆招待生意伙伴,一群人吃喝玩乐醉到深夜; 沈清梧在沈宅歇了一整天,傍晚时候他撑着身体守在窗边,盯着院子里那棵光秃秃的老树等到天黑;大年初三,卢至桦换了一批人继续喝酒,连疤瘌龙都参与其中。卢至桦敷衍煳弄地只招待了半天,趁着众人玩乐的功夫他脚底抹油打道回府,心里记挂着大少爷的他又累又困,打个盹的功夫,就一觉睡到了初四早上;沈清梧在这一天也没闲着,他早上亲自到百货大楼,挑选了几个自认为喜庆的恶俗鲜艷红包,回来后仔仔细细对照着登记簿上的金额一个个封好了,再使唤着三平送出去。沈清梧要求不多,僕人们在沈宅就很清闲,早在腊月底那几天就告假回家过年去了,除了几个洗衣做饭的老妈子,就剩三平留在他身边。三平寻着地址将开门红包一个个送出去,天黑后他捏着最后一个小号红包跑了回来,「大爷,所有经理的红包都送到了。」沈清梧点点头,懒散地靠在沙发上正在吃营养药,不同于常人的是,他吃药也很费事,非要一粒一粒地往嘴里塞,小口小口地喝着一杯温茶,他尝不出滋味,只觉得水已经喝得很撑。三平见惯了,站在他面前等了一会,转身跑去厨房寻了盘酸梅干,这时候天已经快黑了。他有些着急,生怕要大半夜出门,便举着手里的红包,「还剩一个,要送到哪里去呢?」沈清梧扶着肚子往后仰过去,一双眼睛温暖明亮,「这个是给你的。」他皎洁一笑,「压岁钱。」无父无母被大爷收留一年,三平攥着小红包,突然觉得沈清梧很像他逝去的兄长,不过大爷虽年轻,也毕竟是主子,他不敢这样说,兴奋感动全在心里了。大年初四,睡过头的卢至桦一睁眼就很懊恼,当张春生带着一堆兄弟来找大哥团圆的时候,他的心情直接从懊恼转变为烦躁,冷眼瞧着过命的弟兄们期待的眼神,卢至桦没好意思赶他们走。张春生等人没意识到大哥不高兴,留在卢公馆热热闹闹吃了顿不太满意的午饭,一群人大眼瞪小眼地挤在客厅沙发,安安静静地吸完了卢至桦两根雪茄的烟雾。卢至桦高大英俊自有一套气场,可惜无聊至极,偏偏少了寻欢作乐的一根筋似的,最后张春生受不了了,一顿新年祝福之后,他带着众人就要走。哪知卢至桦阴郁了一整天,听到他们要走的时候瞬间来了精神,不但高高兴兴地将他们送到门口,甚至还有空关心起张春生的家事,「听说你的新媳妇快要生了?」张春生嘿嘿一笑,「年前就已经生啦,是一对儿龙凤胎。」卢至桦眉毛一挑,扬手在他后脑勺拍过去,「你小子可以啊,年初刚娶的媳妇,年末就儿女双全了!」「是啊是啊,」张春生被拍的发懵,脸上仍旧挂着笑,「那什么,大哥您先回去吧,兄弟几个就先走了。」卢至桦瞧他猴急的样子,知道几个人接下来要去哪里,站在原地冷眼瞧着他们走远去,他本想抓着张春生再教育一顿,却什么也没说。既然是有家室的人了,照理说还是应该收敛一点,不过兄弟几个都是只顾今天管不了明天的人,那就去他踉的礼仪廉耻,怎么快活怎么来吧。 第68章 沈清梧在大年初四这天等到了吴真的死讯,武馆群龙无首,身为大徒弟的李立面对沈清梧哭得是一把鼻涕一把泪的。人命是这个世道上最轻贱的东西,饿死的,累死的,被人打死的,甚至专门滋生了一群以敛尸为生的人,以维护街道上的市容卫生。消息便是由此得来的,敛尸人将吴真扛到了武馆门口,而沈清梧前几日才保证过他的安全。「他们真是无法无天,师傅虽然是习武之人,可为人谦和谨慎,他们竟然下这样的狠手!」李立是真的很为此伤心,从前吴真在时,武馆再怎么落魄,终究有他撑着场面的,现在他死了,武馆经营不下去,众人恐怕就无处可去了。他抬手横擦一把眼睛,目光炯炯地望向沈清梧,「大爷,师傅他冤啊!」沈清梧跟着唉声嘆气,两只手紧紧撰着身上的一条毯子,嗫嚅着自言自语,「人微言轻,是我的错,我的错……」吴真跟着他做事,而他连吴真的性命都保不住,轻而易举被人陷害致死,其中缘由绝非一次明面冲突,沈清梧心里清楚,却什么也做不了。原本以为只要用心一点,沈家家业就不至于毁损在他手里,可他刚起步一点儿,便马上被视为眼中钉肉中刺,那些人虎视眈眈地盯着他,轻而易举就可以将他全部的算计毁得干净。卢至桦明明答应过的,到底有什么难处,他不愿去想,归根结底是自己这个主子太弱势,怨不得旁人。这时候无力感就上升到难以忍受的程度了,沈清梧指节用力得发白,脸上跟着白一阵红一阵的,半晌后他重重唿出口气,抬眼应道,「这件事有我的责任,你师傅既然去了,武馆今后的事我也不能不管,你不要担心。」武馆里都是一样的苦命人,天津卫的饭不好混,他们除了孔武有力的身体没什么拿得出手,沈清梧这个主子虽然弱了些,比起那些凶神恶煞的,又好上许多。李立心里稍微踏实了些,「有您这句话我就放心了。」安慰的话实属没有必要,沈清梧又嘆了口气,平静地交代起来,「好生安葬你们师傅,去吧。」李立见他脸色不好,还想问候一句,又觉得不合时宜,干脆一点头转身去了。沈清梧独自坐在沙发上喘息不已,觉得新年就发生这样的事,实在不是个好兆头。大年初四确实不是个好日子,因为沈清梧在这一天没有喘息的时间,李立前脚刚走,沈宅紧接着又迎来了下一位客人——赵哲东其实已经在客房等了许久了,他揣着一沓调查文件等得惴惴不安,茶水已经换了三波,得知沈清梧正在忙,他便主动要求等一等。等一等吧,有时候知道的越早,就伤心得越早。一个小时以后沈清梧扶着三平穿过院子出现在客房门口,他穿得很厚,面容消瘦身材臃肿,鼓鼓囊囊往对面一坐,赵哲东立刻听到了类似于胸腔里发出来的气声。「赵哥,等久了。」沈清梧说话还是温吞,他身子重,本来要躺下休息的,一听说赵哲东在等着,他知道肯定有事,便赶着过来,他摆摆手,「快坐下。」「清梧,那个…」赵哲东重新坐下,新年好的话他哽在喉咙边上,他随即从包里翻找起来,「调查结果出来了,本来应该年前就给你的,我思来想去,还是拖到年后了。」他是个侦探,沈卢的关系他很清楚,沈清梧重情重义,他也很清楚,沈清梧身体不好受不住,他同样清楚。清楚是清楚,他只是个侦探,受人之託就要给出结果,沈清梧迟早应该知道这件事。他将文件递过去,同时轻轻按住了文件一侧,「清梧,我还是提醒你一句,不论结果如何,你千万要有个心理准备。」沈清梧心里咯噔一下,跟着变得严肃起来,他张了张嘴,轻声应道,「好。」 第35页 第69章 两年前的真相随着手上的文件一点点揭开,那段时间沈嗣文谈成了一笔风险买卖,不是别的,刚好是整整一箱阿莫西林。稀缺药品瞬间吸引了众多双眼睛的关注,最后沈嗣文选择了稳妥安全的方式,决定将之全部卖给政府。可就在他带着司机准备出手的路上,埋伏已经准备好了。兇手躲在高处只开了一枪,没有直接往防护严实的后座上打,而是选择了从前方击中司机,紧接着汽车失控,在与对面的汽车剐蹭碰撞后侧翻着沖向了巨树。对面的车其实也是早有准备的,司机是张春生。沈清梧看到这里已经手心发凉了,张春生是卢至桦的人,这辆车,不就是卢至桦的车么!赵哲东瞧他看着同一处地方出神,探头也看了一眼,解释道,「我们找到了目击证人,另外也派人专门偷偷查过,卢先生的车确实有修復痕迹,就连剐蹭的位置也与沈老爷那辆完全吻合…」沈清梧垂眉顺目的,看不出悲喜,他轻轻扬起手,头也不抬地打断道,「那时候,至桦才刚刚在天津卫站稳脚跟吧?」「日本人刚调派了新的驻守大使中山哲平,卢先生与之往来密切,顺理成章地也在日租界发展起来了。」赵哲东不知他什么意思,便朝他继续说明,「那天是中山哲平生日,卢先生本来应该出现在那里,不过在出事前一个小时,他突然告辞走了。」沈清梧又翻开一页,那上面是一枚黄金色子弹照片,这枚子弹出自于俄国人之手,在大小型号上就匹配不上普通的枪。调查报告接连分析寻找了好几页,最终的结论是它来自于一把特制的毛瑟手枪,枪的主人赵哲东找出来了,沈清梧盯着子弹上面若隐若现的精緻花纹,也认出来了——那不是花纹,分明是三个小字,他曾经在卢至桦随身携带的那把手枪上见过一模一样的…事情到这里几乎就水落石出了,沈清梧心口紧着拧着的,见到「卢至桦」三个字出现在结果上,他反常地长吁了口气。尘埃落定,架在脖子上反覆摩擦的大刀终于落下去了。后面的没什么可看了,沈清梧合上文件,自顾着端起了面前滚烫的热茶,那手臂颤颤巍巍的发着抖,热茶泼的到处都是,他视而不见,凑到嘴边不知冷热地喝了一大口。沈清梧嘴里飘着热气,烫的双目都有些发红了,一张嘴,嗓子发干沙哑,没说出话来。为什么是他呢!想不明白,为了一箱药品,至于发疯到这个程度吗?他清咳一声,说起话来明显有些中气不足了,「我之前让你查的另一件事..」赵哲东用眼神指着那份材料,示意他继续看下去,「清梧,你的猜想是正确的,沈老爷从来就没有卢姓的世交,就算有,那也只能是仇人。」「仇人?」沈清梧疑惑又忧伤地应了一句,蹙着眉头翻了翻,他越看就越是心惊。难怪,沈嗣文从来没有提起过这个『世交』,这里面的恩怨与过节几乎可以追溯到他青年时候了。他们的父辈确实当了很长一段新影不离的好友,后来阴差阳错的,双方越斗越厉害,不惜反目成仇,在这场争斗中,沈嗣文大获全胜,踏在卢家的鲜血上发了家。在这样的世道里,谁对谁错,又有谁能说得清呢?沈嗣文从来没有提起过卢家,到底基于怎样的情绪已经无人可知。沈清梧拿着材料回到从前,他不敢想,卢至桦早就知道了吧!无论怎样,是他杀了他的父亲,最爱他的父亲啊。 第70章 卢至桦出现的第一天起,沈清梧就开始查他的底细了。他爱他,可他不傻,没有人会像卢至桦那样突然出现,也没有人会无缘无故地对另一个人好。沈嗣文何等的精明,沈清梧耳濡目染,从来都不是个里外一致的单纯少爷,只不过失去了沈嗣文这个庇护之后,他不得不隐藏锋芒,装成一只没有利爪的小白兔而已。后来两人之间莫名其妙开始谈情说爱,他虽有疑惑,可自从有了小尾巴,他几乎都要刻意忘记这件事了。难怪那时候卢至桦那么宝贝那把枪…也难怪他当时凭空多了一箱阿莫西林…这时候回想起来,才发现一切都有迹可循,十分的清晰明了。赵哲东还想说些什么,想了想觉得都在结果上了,便站起身绕到沈清梧身边,抬手轻轻搭住了他的肩膀,「清梧,你还好吧?」「没事…」沈清梧在发抖,浑身僵硬瑟瑟发抖,嗓音也是带着颤的,「赵哥,我想静一静。」善意友好全部褪去,这时候他真的像极了一只可怜无助的兔子。赵哲东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身走了,沈清梧垂丧着脑袋坐了许久,一直到天都黑了,他突然仰起头,朝着前方唤了声,「三平。」三平靠在门口睡着了,他便扯着嗓子再次叫道,「三平!」三平抖了一下,随即跑进了屋子,沈清梧遥遥抬起了一只手,气若游丝地告诉他,「我很不舒服。」三平摸索着打开了电灯,这时候他才看到沈清梧面色已经白的吓人。「大爷,我去叫李医生来吧。」「你扶我回去,我想,躺一会。」沈清梧抓着他不肯放,右手却死死按住肚子,仿佛正在受什么苦痛一样。三平撑着他真的站了起来,沈清梧头重脚轻踉踉跄跄走出去,深一脚浅一脚踏在雪地上,他冷得打了个哆嗦,气血上涌的瞬间他突然俯下身子呕吐不止。他是个高大笨重的虚架子,三平拉不住,只好跟着他狼狈地跪在地上,沈清梧好不容易缓过来,也只是靠在三平身上愈喘愈烈。胸口堵得吸不进气,他惶惶然盯着面前白皑皑一片,有那么一个想法,觉得自己好像一口气上不来,就要死了。李德贵与三平合力将快死的人运了回去,沈清梧意识模煳,耷拉着手脚任由摆布,胸腔里气声吱哇乱响,如同破竹。他犯起了最严重的一次哮喘。在李德贵的帮助下,沈清梧平静地睡到深夜,再次清醒过来,双腿正在剧烈抽搐,他已经出了一身冷汗。血海深仇啊!他平静地告诉自己,卢至桦的父亲死了,他的父亲,也死了…湿漉漉地翻了个身,他抱着肚子蜷缩成团,在黑暗中流下了一滴痛苦的眼泪。卢至桦的恨意必定深入骨髓,他大可以直接动手,趁着那时候就将沈家一网打尽,可为什么偏偏要兜这么大的圈子,为什么偏偏要骗他呢。药物的镇定作用彻底失效,沈清梧死咬着嘴唇,他尝到了血腥味,鼻涕和眼泪混在一起,他不自觉地瑟瑟发抖,片刻后他将头彻底埋在被褥里面,嚎啕大哭… 第36页 第71章 卢公馆因为新年的缘故装点得喜气洋洋,卢至桦特意从合作的古董商那里买了个看不懂的瓷瓶子,与去年挂的那幅画相邻作伴,他饶有兴趣地看着这胡乱的搭配,竟觉得十分不错。随着年岁的增长,卢至桦越发觉得过年变得无趣起来,每天除了见不完的人,就是谈不完的事儿。要说过年的乐趣,在沈宅还是有的,想到此处他乐了,也不知大少爷在忙啥。前两天他收到个红包,还以为大少爷要客套讲理,没想到打开一看,竟是那人一笔一画认认真真写出来『新年好』三个大字,好字后面还跟了个大大的红心。他当时快乐极了,骂骂咧咧地声讨着大少爷小气,反手就将之揣进了上衣口袋。大年初四的晚上,他躲在公馆安安静静吃了顿晚餐,老陈头做饭一如既往地粗糙瓷实,别的公馆大抵都是洋酒牛排,惟独他这里还是包子馒头。此时张春生站在他身边,俯身低声说了句话。卢至桦正在面无表情地大口咀嚼,听着听着突然瞪大眼睛,他被一口馒头噎得不轻,「要我求他?他疯了咋的,说翻脸就翻脸哈?」张春生刚被抢走了姑娘,此刻也是满脸幽怨,「就算真的求他也没用啦,我听说吴真已经被他搞死了,一大早被扔在了武馆大门口。」卢至桦拍桌而起,「武馆的人呢?找大少爷告状去没有?」「早去了,这会子沈大爷恐怕正生气呢!」张春生后退一步,生怕一不小心触碰到什么似的,只在心里悄咪咪的质问一句:不是你让他杀的么?!这话他不敢提,眼瞅着卢至桦都要焦虑了,他便小心翼翼问道,「大哥,你要不要去解释解释?」卢至桦眉头微蹙,一个念头从他脑子里闪过,他缓缓坐下去,又抓起了那个馒头,「着什么急,死都死了,还能救回来不成。」吴真迟早都得死,只是早一天晚一天的问题,现在他真的死了,正好看看大少爷是个什么反应。大少爷要是真的因为一个吴真就闹起来,那可就太令他失望了。卢至桦信心十足,他手里的人不少,拨一部分过去也无所谓,沈卢两家很久以前就分不清,现在也没必要那么生分。张春生转着眼睛想了想,觉得卢至桦这话很有道理,又说不上来哪里怪怪的,卢至桦难得这么想的通透,他这边赶紧趁热打铁,「那疤瘌龙那边…?」「打!」卢至桦吃饱了,波澜不惊地擦干净嘴,他厉声道,「给我狠狠地打。」疤瘌龙两面三刀的,不知什么时候又倒戈到刘埔余那边,卢至桦心有不甘,觉得是看不起他。他平生最不喜欢被人轻视了去,疤瘌龙从前也没少跟他打,现在他人手充足,底气跟着也上来了。一只手漫不经心往兜里插进去,他摸到了一盒薄荷糖,手指不受控制绕过薄荷糖继续寻找,他反覆在兜里摸索起来。多秋安安静静坐在对面,这时候他遥遥举起了手里的东西,「卢先生是找这个吗?」卢至桦不避讳他,对他的存在几乎是放之任之,这时候他心痒难耐,自然注意到对方手里的雪茄。多秋很识相,扭着腰肢凑上去帮忙点火,见惯了男人的各种瘾头,他旁若无人地微微笑着劝慰,「想抽就抽嘛,您事情多,能舒坦个片刻就是好事。」卢至桦没理他,自顾着深吸了一大口,眯着眼睛盯着多秋的脸,他还是没什么想法。只不过一个柔弱戏子罢了,养着当个花瓶也不错。 第72章 卢至桦貌似镇定,实则一晚上没睡,翻来覆去地不太得劲,早上四点多钟的时候,他心烦意乱从床上弹坐起来,烟雾缭绕地等起了天亮。一整天过去了,沈清梧动静全无,难不成还真的动了气?年初五天刚亮,汽车已经停在沈宅门口,新年新气象,卢至桦特意从头到脚收拾得板正工整,一双皮鞋擦得锃亮。只不过还未来得及伸出来呢,就被守门那老头儿拦了下来,「卢先生,我家大爷不在。」「不在?」卢至桦摇下车窗往里面瞅了一眼,叼着根烟含煳不清地问他,「上哪去了?」「这…」老头子吞吞吐吐,说不出所以然来。卢至桦眼尖,一眼瞅见了端着杯热咖啡往里走的三平,他马上勾起嘴角,「真不在还是假不在?」三平也注意到他,犹犹豫豫地将咖啡放下,他一路小跑过来,仍旧是挡在了门口,「卢先生请回吧,大爷今日有事,不见客。」「搞什么名堂?」卢至桦有点儿不高兴了,打开车门从里面钻出来,高高大大往两个人面前一站,眼底眉心竟是一片乌黑。他凑近三平,烟雾喷在对方脸上,「你看清楚我是谁,再说话。」沈宅一向进出自由,他从来就不仅仅是个『客』而已。三平咽了口口水,将脑袋埋得很低,「您请回吧。」大少爷脾气不小,为了个吴真,把他拒之门外了!就凭这一老一少?他偏要进去,有什么事情不能面对面地说,这件事他有错,他道歉他补偿,可疤瘌龙与他已经打起来了,他还能怎么样呢。卢至桦要硬闯,三平张开双臂作势要拦,只不过还未等拦住呢,就被他身后的两个人拷了起来。卢至桦阴沉沉从他面前走进去,歪着头看了眼那杯冒气的热咖啡,他抽出一只手,将之一起端走了。伺候人的事儿他做不来,不过伺候大少爷他好像做习惯了,一码归一码,他端着咖啡爬上楼,因为知道心心念念的人就在里头,那心里就尽剩下紧张和快乐了。轻手轻脚将房门拉开一条缝,沈清梧面朝里卧在床上,一动不动正在睡觉。方才还不该那人闭门不见,可满眼见着了,他又琢磨起如何祈求原谅的话来,他轻微啧了声,觉得自己甚是没出息没骨气。床上的人没有动,这时候突然嘆息一声开了口,「放下吧,你出去。」卢至桦愣了愣,知道他把自己当成三平了,不过他没戳破,顺着意思将咖啡放在床头柜上,而后像个大鹏一样展开翅膀,尽可能轻柔地扑了上去。沈清梧后背一抖,似乎受到惊吓了。卢至桦这才凑近他的后脑勺,轻言细语告诉他,「大少爷,是我。」他的手自然环抱住那六个多月的肚子,沈清梧一身热气从被窝伸出手,将他的手掰开了。卢至桦又楞了,木然地松开了胳膊,嗅着暖烘烘的熟悉味道,他很快调整情绪恢復了笑脸,「还生气呢?大少爷,这件事儿我有错,我向你赔罪,再不济你罚我到你那雪院子里去冻两天,别气坏了自己的身子,好不好?」沈清梧没有动,只不过气息越发粗重了。卢至桦等了半天没等到他说话,耐着性子又哄又劝折腾许久,最后抓着他的肩膀,将他掰了回来。透过窗帘边缘的昏暗晨光,他几乎没有认出来——大少爷双眼肿成了包子,睁不开还泪煳煳的,就着力道仰面一躺,他鼻子堵得不通气,就立马张开嘴开始喘。 卢至桦差点『啊』一嗓子,手足无措心疼不已,大少爷这哪里是生气,分明是生病了啊。 第37页 第73章 沈清梧昏昏沉沉地流了一晚上眼泪,浑身的水分都跟着流干了,只剩下燥热和滚烫,热浪似火一样包裹着他,灼烧着皮肤,内里却寒冷极了。卢至桦的出现加重了他的症状,对方毫无察觉,像往常一样擦洗餵药,将他有气无力的轻微挣扎视作正常反应。他好不容易睁开条缝,只瞅了一眼,双眼就不受控制酸涩起来,卢至桦伸手去接那颗眼泪珠子,眸子里不加掩饰全是温柔,「怎么…哭了?」沈清梧吸了吸鼻子,将头扭到一边。卢至桦还以为他病煳涂了,拿着热毛巾盖在红肿的眼皮上,「我在这儿呢,大少爷,李医生马上就来,为了小尾巴振作一点。」沈清梧艰难地咽了一口口水,「不该有它的…」卢至桦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说,隐约觉得大少爷悲伤得有些奇怪,他很想问问到底发生了什么,又怕惹他更难受,就只好将他搂在怀里。李德贵很快上来了,将沈清梧一系列症状诊断为发烧引起的炎症,卢至桦搂着他接受注射的时候,沈清梧抖得很厉害,不是疼,而是因为这个姿势。他杀了他亲爹,他却捨不得推开他!沈清梧自己也分不清楚了,脑袋里面犹如浆煳,他什么也顾不得去想,就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沈嗣文和卢廷锋的恩怨早在卢至桦开枪的时候就了结了,他理解卢至桦的苦,理解归理解,却没办法心安理得地与之相亲相爱了。缓缓抬手拥住卢至桦的腰,他再一次泪流满面。最后亲近这一回吧,他默默告诉自己,就这一回,他不孝至极,杀父仇人近在眼前,他竟然动不起杀心。那就…各自生计,不要再见了吧。沈清梧能想到最狠心的方式就是这样,所以躺在床上稍微清醒一些之后,他立马下起了逐客令,「你走,出去。」大少爷好不容易有些精神,却等来了这样一句话,卢至桦端着一碗稀粥正在不断搅动,这时候他突然觉得杀了吴真是件正确的事儿了。「一天没吃东西了吧?瞧你,说话都不利落了。」刻意忽略掉病人的话,他舀了一勺递过去,「小心烫。」沈清梧垂丧着脑袋伸手一挡,瓷勺应声而碎,他有气无力地再次开口,「出去。」卢至桦腮帮子咬紧,尽力扯出一个笑容,他若无其事地俯身将碎片捡起来,「真不小心,我再取一个吧。」沈清梧对牛弹琴,这时候掀开被子坐了起来,「你不走,我走。」卢至桦伫在门口愣了愣,回头按住了他的肩膀,眸子里几乎痛心疾首了,「大少爷,你就那么离不得他么!」沈清梧开始挣扎,嘴里重复着,「我走,我走。」卢至桦抓着他,眼下因为激动难过通红起来,他从怀里掏出了那把手枪,亲自送到了沈清梧手里,扶着他的手将枪口对准自己,他脑袋跟着发紧,「大不了偿命给他,大少爷,我见不得你这样。」沈清梧握着枪盯着他,四目相对间二人同时眼红,最后枪掉在地上,沈清梧晃晃悠悠站起来,还是要走。卢至桦拾起地上的枪,怎么也想不通为什么会到这个地步,方才他当真看到大少爷眼中一丝杀意,回想起来,毛骨悚然。「好,我走,」他站起来,将沈清梧的手一把抓住,随即拦腰抱起放回了床上,眼里还是怜惜,「大少爷,你别动,我走就是了。」 第74章 卢至桦裹着一阵寒风走了,到门口发现三平还被拷着呢,便挥挥手放他进去。三平走出几步,卢至桦突然从后面叫住他,「你家大爷最近,可是见了什么人?」三平害怕极了,将头摇成了拨浪鼓,「大爷的事,我不知道。」卢至桦见他呆头呆脑的也没好气,冷着个脸钻进汽车开走了。一路上他越想越不得劲,大少爷从来都没有对他红个脸,这样一来,两个人算是彻底僵住了。他隐约觉得哪里不对,上次说到吴真,那人也没着急成这样,突然间见都不让见了,他不是没有脾气,可姿态底到地板上了,还是没讨来个好。烦躁地摸索着裤兜,这一回他打开了那盒薄荷糖,一连塞了好几粒放在嘴里狠狠地嚼,他这才发现薄荷糖吃多了也尝不出甜,尽剩下发麻发凉。大少爷就好比这薄荷糖,莫名其妙只剩下薄荷,他含在嘴里冻得嘴唇哆嗦,干脆将之囫囵吞进肚中。大少爷明明想着他的,这盒薄荷糖就是最好的证明。卢至桦很擅长自我安慰,想起来沈清梧虚软可怜的样子,他没出息地不捨得生气,心里的担忧反而占据上峰,「身子那么差,还闹那么大的脾气,活受罪!」安慰到最后他乐观起来,病了就是会火气重些,他要是哪里不适还听到坏消息,保不准就要骂爹骂娘了。等大少爷好些,或许气也就跟着消了。卢至桦不发一言坐在后座,沿途的灯将他的脸照的忽明忽暗的,他正想得入神,冷不丁由远及近传来一声枪响,紧接着就有几辆车从小道窜了出来。卢至桦瞬间惊醒,眼见着两车快要撞上,他突然吼道,「左拐!」左边有一条窄路,汽车打了个急弯绕进去,卯足了马力向前飞奔,车上两个保镖探出头开始反击,对方的子弹密密麻麻,其中一个保镖应声倒下,另一个也负了伤。对方人多势众,停下来就是送命,卢至桦只顾盯着前方,冷静地指挥道,「冲过去,往领事馆方向开!」司机毫不含煳,一脚油门冲进黑暗中,本以为对方会追上来,可开出去老远以后,竟没了动静。卢至桦推开倒在身上的保镖,掏出手帕擦拭脸上湿黏的液体。「不追了?」擦了两下,他突然抬起头,「不好…快,去码头!」陕西刚运来的几箱烟土还寄存在临时仓库,本意要趁着晚上送出去,不出所料的,卢至桦这边匆匆赶过来了,远远瞧过去,就发现那边已经燃成了一片火海。众人被火焰吓得四散奔逃,卢至桦疯了似的跑过去,抓住个小子一耳光拍过去,「混蛋,跑什么跑,救火!」反应过来的众人在疯狂打水,码头乱成了一锅粥,唿喊声此起彼伏,「来人啊!」…「救火!」…「快救火!」卢至桦眼睁睁看着火势蔓延,他恨不得冲进去,被几个人拦下来,他便一屁股坐在地上,被席捲的浓烟呛得直飙眼泪。一年的心血啊,说没就没了,火势再可怕,有哪里有他的仓库全部化为灰烬可怕!三个小时后卢至桦坐在了脚行旁边的办公厅里,丧着张脸问道,「抢回来多少?」张春生灰头土脸站在他面前,头也不敢抬,「不知道谁把铁门焊死了,货全在里面…」「全没了?」卢至桦简直要哭了,一口气哽在肺里好半天出不来,「我让你们好好看着,你怎么看的!?」张春生等人自知损失惨重,一个个垂头丧气的,不发一言。这批货本来要他亲自看着的,张春生一大早就通知了他,不过他满心想着沈清梧,这时候才后悔不迭。不要紧,只要大头还在,他迟早还能缓过劲儿来。烦躁地站起来踱了两步,他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仔仔细细復盘了今夜的过程,他不带一丝犹豫,直接指出了始作俑者,「踏马的疤瘌龙,拿着我的枪,杀起我的人来了!」 第38页 第75章 沈清梧浑浑噩噩躺了几日,一直到元宵节这天早上,才终于能吃下些饭菜。卢至桦忙于与黑帮斗来斗去,这几天从未出现,也没有太多消息。沈清梧漠不关心地过日子,卢至桦仓库失火他无所谓,卢至桦与疤瘌龙打起来的时候他也无动于衷。来回传递消息的李立很疑惑,大爷好像和姓卢的闹掰了,又好像没有,不然为什么要听呢。沈清梧漫不经心地刚吃下去几口,李立告诉他,卢至桦已经在新一轮的枪战游戏中负了伤。手上的菜没夹住,沈清梧紧盯着筷子,貌似平静地随口问了句,「伤了哪里?」「这就不清楚了,张春生那帮人把医院楼道守得里三层外三层的,只听说人还没送到就昏迷了…」李立的话没说完,因为『哐当』一声,沈清梧手里的筷子掉了。他鲜有的急躁,突然站起身往出走,李立连忙跑过去,「大爷,去哪?」沈清梧被这一声叫住了,望着门口银装素裹的一大片,他迟疑了些许,还是抬脚走了出去。汽车夫正好告了假,沈清梧没心思等,一出门顺手叫了个黄包车往医院赶过去,风雪很大,一路上颳得人心慌。不能死啊!不管怎么说,他卢至桦不能就这么死了!好不容易到了地方,沈清梧从怀里掏出张钞票往车里一放,以平生最快的速度爬上了楼。张春生与几个大汉正在楼梯口抽菸,听到动静往底下一看,他略微震惊地盯着唿哧唿哧直喘气的来人,「沈大爷?」沈清梧身边没带人,单薄一件夹棉长衫穿在身上,连个外套也没有,额头上却是汗涔涔的。张春生一目了然,弓着身子迎上去,「您是…来看我家大哥的?」沈清梧看都没看,一把抓住他的手爬上最后两阶,连声音都被冷风吹的发凉发紧,「他现在怎么样了?」「没啥大事,子弹已经取出来了,大哥他吉人自有天象,两颗子弹都恰好避开了要害。」张春生被那只手冻得打了个哆嗦,不由得询问一句,「沈大爷,您穿的这么少,不冷吗?」沈清梧喘得满面通红,垂眸看了一眼自己的衣裳,他这才后知后觉地发起冷来。瞧他那副打扮也不过是家居模样,估摸着也是刚听说了这事就着急忙慌赶过来了。沈清梧个子很高,普通人的衣裳他穿起来只有半截,况且这地方一时也找不出合身的,张春生怕他病怏怏的冻出毛病,赶忙劝道,「大哥在里面休息呢,沈大爷,您要不进去看看,我顺便把大哥的大衣取给您先?」卢至桦反正也用不上,张春生自以为想出个好点子,没想到沈清梧翻脸如同翻书,不但不愿意进去看看,连外套都毫不客气地就拒绝了。理由是他不冷,也穿不惯别人的衣服。张春生目送他下楼,在心里疑惑了好大半天。穿不惯?他都见着好几次了不是。一个脑袋冷不丁凑上来,「春生哥,你有没有发现这沈大爷,很是不同呢?」张春生又瞄了一眼,「废话,不然人能是个大爷!」「不是这个不同,」大汉又凑近了些,「我是说,沈大爷看着不像是个胖的,那肚子,怎么发福得那么厉害呢?」张春生咬着烟认真回忆了一遍,刚才他只顾着说话了,没回忆出个所以然,那口水却顺着嘴往下掉了一滴,他回过神勐地一吸熘,对这件事并不感兴趣,「奥,那可能沈傢伙食不错,总不至于像大哥那样顿顿包子馒头随便煳弄吧。」 第76章 听到卢至桦具体情况之后,沈清梧一刻不留,逃也似的离开了。医院门口空荡荡的,连个人影都没有。沈清梧走出去又回过头,遥遥望着卢至桦的方向,他迎着风雪再次肯定地告诉自己,「他不会死。」心底的另一个声音从耳边响起——「难道不应该想着他死吗?」…「他骗你,他杀了你的至亲,毁了你本该平稳的生活,你现在还向着他?」…「说好的为爸爸报仇呢?」…「大逆不道,愚蠢至极!」…「呕——」小尾巴感受到情绪变化活跃起来,勐地发力一脚踹出去,沈清梧立刻扶墙发呕,不得不承认的是,他根本就不想卢至桦死。甚至于哪怕只是受个伤,他都感同身受地疼痛不已了。一块手帕递了过来,沈清梧转过头,就发现刘埔余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他身后。刘埔余本意是要亲自看看卢至桦究竟是个什么情况,正巧碰上沈清梧迎面走出来,他躲闪不及,哪知对方压根没有瞧见。「清梧?」刘埔余看似关切,眼神中审视探究的目的却占了上峰,「这是怎么了,要不要紧啊?」「这两天太冷,我大概伤风着凉了吧,」沈清梧自知狼狈,将手帕接过来擦干净嘴角,他跟着恢復了一丝体面,「刘主席,失礼了。」沈清梧温吞中带点俏皮的性子很受刘埔余的喜欢,这时候眼睛鼻子都泛着红,楚楚可怜,又有些不近人情的感觉。不用想也猜得到的原因,他偏要问一问,「那…清梧,你是来看病的,还是探病?」「自然…是看病,」沈清梧垂眉顺目,一双眼睛水泽泽的,这时候捂着嘴低声咳了两声,「那么主席您呢?」「噢,」刘埔余往里面望了一眼,回答得意味深长,「我是来探病的,只是医院里管的严,未曾得见呢。」他有心避开这个话题,瞧见沈清梧穿的单薄,便取下围巾不由分说地往他脖子上套,「伤了风可不能再受凉,清梧,上我的车吧,我送你回去。」沈清梧确实冻得不轻,天上刚好洋洋洒洒下起雪来,他虚按住刘埔余的胳膊,推辞道,「多谢您,不过家里人也正在路上了。」刘埔余接过从车里递过来的大衣,又亲自展开为他披上,言语中带上了一丝恳求的意思,「就当是顺道回去,陪我说会儿话?」沈清梧果然不再拒绝,笑微微颔首答应了,两个人便一同上了车。刘埔余很高兴,像在路上捡了个宝贝似的,一路上抓着那只豆腐手久久不肯放开,「清梧,自从春节过后,咱俩就没再见过了吧?」沈清梧窝在宽大的座椅上任由他这么握着,听到这话微微一笑,「没想到您这么挂念着我,连老天都看不下去,非要让今天接头一次呢。」「接头?」刘埔余认认真真想了想,随即噗呲着笑出声,「许久不见,甚是想念嘛!」他抬手一指那让人羡慕的鼻尖,「明明是『碰头』,你啊,又胡说了。」沈清梧躲开后轻轻摇头,表情动作还是慢条斯理的,等刘埔余乐完了,他身上的寒意也消散得差不多了。这时候他想起来年前的正事来,「主席,您上次与我说的那件事,我想了很久,还是觉得应该一试。」「清梧,你答应与我合作了?」刘埔余高兴之余觉得诧异,「那卢老闆那边…?」沈清梧无喜无悲的往后靠过去,「这与他无关。」刘埔余表示贊同地点点头,视线不经意地,落在他有些突兀的腰腹上,良久后他突然蹙起眉头。从前怎么没发现呢? 第39页 第77章 刘埔余打着送回家的名义,汽车最终却停在刘公馆,司机很懂事的包揽全部罪责,说是以为沈清梧也是要接去家里的客人,刘埔余则着急万分责备道,「煳涂东西,没有叫你往哪里开,你就不认识沈宅的路了吗?」「清梧,对不住啊,」他转而面对沈清梧,一脸的无辜,「我呢,因为今天是元宵节,想着叫上几个朋友在家里简单办个party,他就误会了。」沈清梧双手拢在身前,将大衣裹得严严实实的,他只是礼貌微笑着等待面前的人表演完,然后低声告诉他,「您开车带着我,还把衣服给我了,我哪里有怪您的道理?」二人原本就不同路,汽车往岔路口拐过去的时候他就已经意识到不对劲了。刘埔余当时正谈得起劲,他好几次望向窗外欲言又止,想着主人都未说话,那么他这个客人,还是随遇而安吧。横竖他一个七尺男儿,也不是扭扭捏捏的大姑娘。刘埔余故意为之的小心思几乎昭然若揭了,他不知藏在里头的原因,干脆安心等了一路。他擅长陪人演戏,这时候神色突然黯淡下来,「您家里有客,偏还要送我一趟,清梧感激都来不及,您要是再责怪自己,我就更该自责了。」「那不成!」刘埔余佯装沉思,他突然灵光一闪,「你今天有没有事?」对方沉默片刻缓缓一摇头,他瞬间快乐起来,「既然没事,那你与我一起进去吧?」他再次抓起那只手,放在手里不经意捏了捏,真是个宝贝,就是不知道这宝贝的心在何处了。「我也算是初来咋到的,寥寥三两个好友而已,来都来了,今天刚好又是元宵节,清梧,你要是不喜欢吵,就在旁边坐会,与我讲讲这天津卫的过法?」沈清梧这回明白了,可他大腹便便这个样子,哪里还能抛头露面地参加什么party?饶是别人都看不出他的异样,他自己也不一定撑的住。「玩笑话!您这样的人到哪里都不缺朋友,」他垂眸略微思索,干脆将另一只手附在二人手上,眼中诚挚不减,语气却毫不客气,「我去了实在生分,还是您快进去吧,让司机单独送我回去也是一样。」轻轻按住自然地一抽手,他顺势将两只手都解放了出来。刘埔余蹙着眉头算了一番,觉得他这话隐隐约约还带点儿命令的味道。他美滋滋品了品,最终无奈地松了口,「都替我安排好了啊!我是从还是不从?」「这都是主席的心里话,您肯定不忍心把我丢在这里吧。」沈清梧懒散地往后一靠,旁若无人地阖上了眼睛,连说话都是轻飘飘的,「您啊…是不得不从。」他一直很漂亮,眉眼浓秀温和讲理,只不过讲出来的尽是歪理。刘埔余盯着这张干净清冷的面孔,因为他的话就觉得更加生动了些。「君子不强人所难,你今天才刚看了病,还是早点回去歇着吧,」刘埔余恋恋不捨下了车,招唿司机好生将人送回去,他躬着腰凑近后窗,「清梧,下次,下次你可不能够再推辞啦!」沈清梧闭着眼睛嘴角一勾,「您忘了还有合作的事儿,到时候您嫌我烦,我可不认。」刘埔余这回高兴了,挥挥手让汽车发动走了,他自己喜笑颜开看了许久,身后迎过来上次那个军装男人。刘埔余冷不丁地突然沉下脸,恶狠狠地抓住了那人的衣领,「他没死!你是怎么办的事?」男人又惊又怕,「老闆,再给我一次机会,我…」「我这里不养闲人。」刘埔余抛下一句,转身朝温暖的公馆里面去了,他绅士礼貌地展开一个微笑才往里走,将身后冰天雪地中的求饶完全忽视了个干净。 第78章 沈清梧保持着向后仰靠的姿势,无知无觉睡到了家门口,汽车夫不敢叫他,就见一个小子搂着外套迎出来,隔着玻璃唿唤了一声,「大爷!」沈清梧貌似清醒地睁开眼睛,将身上的外套和围巾取下来叠的整整齐齐的往身边一放,这才下了车。他最近闹失眠,身子沉重精神不济,强撑着应付了刘埔余这个滑头,就已经是力不能支的状态了。主僕二人搀拥着走进院子,沈清梧歇了好大半天,又慢吞吞地独自上了楼。卧房里温暖如春,他喘息着褪去外套,顺势往床上一瘫,只觉得天旋地转,心跳如鼓。小尾巴压得他腰酸背疼,好在今日安安静静地没有闹腾,他还像往常一样抚摸安抚,心中却是五味陈杂。这是他的孩子,他怜爱得很,可这也同样是卢至桦的孩子啊!孩子是无辜的,它不该承受父辈的恩怨,沈清梧暗自决定要亲自护好他的孩子,只不过这样一来,他更是对不起沈嗣文了。他逐渐半梦半醒地就要睡过去,沈嗣文突然站在面前,那眼神中尽是失望和怨怒,「梧儿,你还是捨不得?」「我……」「你怎么能为了他生孩子?梧儿,打掉它!」「不,是我的孩子啊…」他跟着流了眼泪,想叫声爸爸却张不开嘴,想抓住他却抬不起手来,最后眼睁睁看着沈嗣文头也不回地走了,他还站在原地。他还是怪我了,沈清梧在心里默默地告诉自己。许久之后他突然睁开眼睛,随即艰难地单膝跪在地上,将床底下陈旧的皮箱子够了出来。肚子已经沉重到无法弯腰的地步了,他这样跪下去容易,起来却异常艰难,索性席地而坐。对着箱子轻轻一吹,尘土飞扬,沈清梧一向爱干净,这时候反而注意不到,只一门心思顾着箱子里的东西。里面是几本房契,他将之全部拿出来,一本一本仔细看了,心里就已经琢磨出一个大致的金额来。不是什么大数目,不过足够了。这几处地方原本是沈嗣文年轻时候的外宅,后来沈家人丁稀少了,周流年等元老人物就霸占起来,沈清梧本来放之任之,只不过因为有了小尾巴,他不得不多为之作些打算,这才收了回来。他无心改造,便准备将之全部卖掉,变现的钱另作他用,总比现在这样空置着好些。「娘爹能为你做的,就这么多啦。」他歪着身子坐在地上,慈眉善目地隔着肚皮告诉小尾巴,肚子里安安静静的没有回应,他也只不过微微一笑,「今天怎么这么乖巧,小尾巴也知道心疼人了。」隔空嘆了口气,他沉下心思又收拾起来,孩子没有错,要怪,就怪他一个吧。「咳——」他正翻得起劲,身子却不争气呛咳起来,他不甘心这样,拧着两道眉极力压制,耐不住嗓子眼越咳越痒,到最后涕泪横流了也没止住,「咳咳——呕——」出门的时候受了凉,不出意外的,沈清梧真的被自己说中染上风寒,随着病情愈发严重,天黑时候他已经烧得爬不起来。三平只以为他在睡觉,因为饭点已经过去许久,才跑上来提醒,哪知脆弱的主子还坐在地上,身前的东西摆了一地。沈清梧没有迷煳,他只是浑身酸软爬不起来,抬头看见来人,他不慌不忙地开了口,「叫李医生来一趟吧,你扶不动我。」 第40页 第79章 接下来的两件事沈清梧都没有亲自参与,卖地和合作都交给了原染厂的年轻经理去做。武馆里的人也派上用场,负责跟在经理左右任由差遣,最重要的也是防止有人出来闹。沈清梧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遥相指挥,并不是不上心,相反他时刻关注着。只不过自元宵节那天晚上开始,他的风寒就一直没能痊癒,由此引发的哮喘又差点要了他的命。这样一来别说出门了,哪怕一动不动卧在床上都时常会感觉胸闷气短。单是这样也罢,他早就习惯了这副不中用的躯体,让他困在沈宅最重要的原因不是这些,而是他肚子里的孩子。那天晚上小尾巴心跳微弱,李德贵很严肃地告诉他要做好心理准备,那意思是可能保不住了。沈清梧无助得当场红了眼,抖着嘴唇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只断断续续自责怀疑,「怎么会..昨天还好好的…它今天没有动静…我…」许是早上他太心急,也或者是这段时间以来,他的情绪所致。好在第二天早上,小尾巴又顽强地挺了过来,在肚子里拳打脚踢地闹起脾气,沈清梧被踹的不住吸气,心里却高兴极了。李德贵劝不住他,事关大人孩子安危的时候,他第一次摆出医生的架子,狠下心来警告道,「沈先生,您的身体本来就不适合受孕生子,要是再这么折腾下去,恐怕无法保证这孩子能降生。」沈清梧斜靠在软垫上后怕不已,从那以后他一门心思记着李德贵的嘱咐,不敢忧思也不敢劳累,与刘埔余再见面的计划就此作罢。沈家的人不算太少,可涉及到要用脑子了,沈清梧又用无可用。染厂的徐经理太过年轻,问这问那的生怕不对,沈清梧耐着性子和他交代多次后,自然而然想起了卢至桦的好。这些细枝末节的东西,卢至桦雷厉风行的从来不问,他也从不计较。他心里不时闪过一念,不知道卢至桦情况如何,这念头每次产生便会被强压下去,李立不在,他甚至连打听一下的路子也没有。好在宅子最终还是顺利地卖出去,徐经理揣着沈清梧亲笔签署的支票,赶在月底前与刘埔余签订了合同。那些钱全明面上全部用来入了刘埔余化工厂的股,至于对方趁此机会如何扩大产业,就不是他应该操心的事儿了。事情的了结往往能让人松懈,沈清梧趁此机会调养身体,为了小尾巴他刻意将卢至桦这个名字抛诸脑后,终日里不是坐着就是躺着。他度过了一小段平和日子,每天最大的爱好就是读那些旧书,小尾巴跟着懒懒散散地,除了不时捣乱,大部分时候都在安安静静地努力成长。一转眼到了月底,小尾巴也已经七个月了。就在沈清梧修身养性地快要与世隔绝的时候,刘埔余这边儿没等到人,百忙之中硬是抽空到沈宅亲自探望了一番。三平出门迎接,因为知道自家主子失眠闹得厉害,看见有客来了,他毕恭毕敬将人请进来了,却不愿意立马通传。刘埔余摩拳擦掌往沙发上一坐,从怀里摸出块表先看了眼,随即惊讶道,「这个时候了,你家大爷莫不是正在休息?」三平小心翼翼地点点头,替客人倒上了茶,「您先生喝茶,要是…没什么急事的话,还请您先坐会?」「不着急。」刘埔余点燃雪茄,身后依旧跟着两个拎礼品的僕人,他一挥手,二人立马会意,将礼品递给了三平。三平只好提着东西出去了,刘埔余抽着菸捲静坐了会,他心里一琢磨,干脆起身往楼上去了。卧房里热气铺面,沈清梧窝在宽大的沙发里正在午睡,旧书搭在他胸前,一只手还枕在脑后,是个极舒适的姿势。 第80章 刘埔余上来得鬼使神差,因为按照他一贯的作风,必定要尽显绅士风度,在下面等的。他中午刚谈完生意,这会子酒精正在皮肤底下窜动,那行为跟着也放肆大胆了些。他这样的人对谁都感情不深,原本温柔乡里的莺莺燕燕,他不尽厌烦,腻歪至极。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他突然想吃点清淡饮食了。所以近来不受控制的,他脑子里时常浮现沈清梧的样子。也不知尝一口会是个什么滋味。想着想着他推开卧房的门,眼里心口被里面的景象点燃了火,紧接着周身的酒精都跟着阴燃起来。沈清梧醒着的时候是鲜活的,从来都是温温润润,言语中却也不失大方俏皮,让人瞧着十分欢喜。他毕竟是个活人,不能一直这么瞧着看。当他无声无息睡过去了,非黑即白的色彩交错氤氲,就从鲜活褪色成了一幅飘渺虚无的水墨画。画上的人突然睁开眼睛,此时刘埔余正坐在面前,将光线挡了一半,「你醒啦?」沈清梧怔怔地望着那张脸,足足过去好几分钟的时间,才重新认识面前的人,「你…」他将毯子往上拢了拢,刚好盖住了胸口以下的位置,「我睡了很久?」刘埔余站起身,也挤在了沙发上,俯身盯着面前的人,他微微笑着一摇头,「不够久。」他还没看够呢。扑面而来一股酒气,沈清梧知道他这是有些醉意,心里倒毫不畏惧。懒懒散散抬起手,他直接将面前的人往外一推,「您再近一点,我要是个大姑娘,心里就该打鼓了。」他似乎没什么力气,刘埔余顺着力度稍微离开些许,从这话中听出些暧昧意思,他心里那意思跟着飘忽起来,「这么说,我还是很有魅力啊…」「那是自然。」沈清梧毫不吝啬回以肯定。刘埔余攥住他的手,趁机凑近了些,「那清梧你呢?会不会『心跳如鼓』?」沈清梧抿嘴一笑,故意避开近乎灼烧的热烈目光,他垂下眼帘貌似自嘲地嘆口气,「我要是心慌,那不是动心,而是吓人了。」二人一退一进之间已经将他逼到仰倒,沈清梧开始有点不安了,「主席,您喝酒了?」刘埔余不肯收手,就着侵略的姿势不明不白,「醉了好啊,清醒的时间太多,偶尔醉一回是美事。」「话是这么说,不过您还是快起来吧,我让厨房煮碗醒酒汤来。」沈清梧极力推脱,奈何刘埔余就跟中邪似的纹丝不动。眼看着对方就要忍不住动手动脚,他见招拆招阻挡不过,这时候手上蓄力突然用上劲,一鼓作气将面前的人推开了。刘埔余讶于他竟有这么大的力气,不过转念一想,对方虽然病弱些,可毕竟是个不折不扣的男人。他一向不认为自己对男人有什么想法,只不过是因为面前这个人让他感觉舒服而已。酒精带来的热意消退下去,他勐地一敲自己的脑袋,「哎呀煳涂!清梧,都怪你漂亮得跟个大姑娘似的,我差点就分不清。」「到头来还赖上我了,」沈清梧撑着身体坐起来,手里捧着方才的毛毯,「您坐着醒醒酒,我叫人上杯茶水。」刘埔余觉得这样的话很像是在打情骂俏,可对方有意无意的,又好像将他疏而远之,他大着胆子一把抓住那只手,借酒劲装起煳涂,「我要是真赖上你呢?」沈清梧头也不回,单手搂着的毛毯拖在地上,他停滞在原地,是一片巨大的阴影,「您醉了,三姨太还等着您回家去呢。」 第41页 第81章 医院的阳台面朝正西方向,外面种着一排整齐的梧桐,黄昏时候太阳就会从光秃秃的树梢上往下掉。卢至桦每天都歪着脑袋,用眼睛在树干上点上几个刻度,然后盯着太阳缓缓划过,直到彻底看不见光了,室内就会昏暗下来。他中了两颗子弹,其中一颗打在肩上,好巧不巧恰好是上次受伤的地方,混乱中汽车倒飞出去,因此又折断了那条多灾多难的胳膊。真狠心!他盯着那棵梧桐树恨恨地想:我都快死啦,你不来,连个信也没有。这时候多秋就会拎着保温盒从门口进来,他打开灯,卢至桦依旧一动不动瘫在床上,左臂自上而下打着石膏,呈一个略显滑稽的忧郁姿势。卢至桦百无聊赖,只顾着探头送走太阳,多秋不打扰他,只将饭菜打开送到他面前。直到太阳彻底掉下去,卢至桦才意犹未尽地回过神。他垂眸看了一眼,小小的餐盒里头五花八门,好像要把天底下所有的吃食都塞进去一样。饶是对食物要求不高,他还是看出了这些饭菜花了做饭人的不少心思,眼见多秋献宝似的将之腾出来,他觉得麻烦,忍不住再次劝道,「医院里不是有热饭么,你还是别费这个功夫了。」「我不嫌麻烦,」多秋只顾着手里,头也不抬地应道,「这里的东西没有营养,哪里有我做的好。」他将勺子递到卢至桦手里,对方也只是点点头,啥也不说认真干饭。卢至桦速度一向很快,许多精细的东西他几乎没尝出味道,就囫囵着吞下了肚。这跟他悲惨的童年抹不开关系,他固执地认为吃饭就是为了填满肚子,因此并不在乎是什么饭。不消片刻就将一下午的忙活成果一扫而空,他打了个饱嗝,什么也不用说,多秋就已经将烟递到了他的手上。他自然不会拒绝,腾出右手吞云吐雾地舒服一阵,就见多秋泛着双疲惫的水灵眼睛,笑意盈盈地望着他。他心里咯噔一下,砸吧砸吧嘴,莫名其妙将雪茄咬在嘴里,伸手去揉了揉对方的头髮,「这段时间,辛苦你啦。」这一次他伤的很重,另一颗子弹穿过腹部擦破了血管,血液登时犹如决堤江水,好死不死他的血型与众人都配不上,惟独匆匆赶来的多秋是合适的。所以他捡了条命,多秋一跃而起,从寄人篱下,变成救命恩人。恩人低三下四地百般讨好,看得出多秋的用心,奈何卢至桦心里装的满满当当,每日想着大少爷想得发疯。怪他,又不捨得真的怪他。要不是伤口疼的下不了床,他恨不得立马跑到大少爷面前,带着委屈亲口质问一番才甘心。反映出来就是个魂不守舍的模样,尤其门口的动静,他更是关注得很。推门而入的是张春生,卢至桦脖子伸长等了个寂寞,一时间有些缩不回去。他马上扭了扭,将头往后靠了过去,「怎么样?」「神了大哥!他们真的走那条路,几十个人一个不留,货全截下来了,」张春生刚完成指示,大有一种出完恶气的爽快,「咱们的人躲在暗处,全都好着呢。」「我果然没看错你小子,干的不错!好啊…嘶——」卢至桦眼睛一亮,差点撑着上半身要坐起来,他很快捂住了伤口位置,龇牙咧嘴地快乐起来,「抢回来这么多,也算是小小地弥补了一点哈。」「还是大哥厉害,什么都知道,要不然咱们也不能这么顺利;」张春生笑嘻嘻摸了摸自己的脑袋,抬起手背往鼻子上一擦,他犹豫道,「大哥,还有件事,您看看是什么情况吧。」他身后钻出来两个黑衣男人,卢至桦乐呵呵地抬眼望过去,笑意就僵在了脸上。 第82章 那群保镖出身丘八,是卢至桦第一次中弹后专门选出来的,为的就是在这混乱的世道以防万一。他自己留了两个,不出意外都死在了与疤瘌龙交手的过程中,剩余的他毫不犹豫,全部派给沈清梧,没想到还不过一个月呢,就遣送回原主了。如今一群人挤在狭小的医院走廊,两个稍微长脸的则进到房间,站在病床面前等候主子的安排。卢至桦张牙舞爪地躺在床上,仰着头打量一番,他悠悠开口质问道,「我不是让你们跟着大少爷,到这里来作什么?」两个人都不敢看他,其中年长一点的率先答覆,「大哥,原本我们是被沈大爷派去收宅子守仓库的,不过现在又被赶出来了。」「赶出来了?」卢至桦支起身体,盯着两个人那眉头就越拧越紧,不自觉将过错方归咎到他们身上,「大少爷的脾气我知道,他绝对不是会赶人的主……你说说,你们到底犯了什么错?!」「没有啊大哥,您说得话我们都记着,到了沈大爷那绝对没有乱来,」两个人硬气地直着腰杆喊冤枉,「是沈大爷自己说卖了宅子,现在用不上我们了。」「用不上…」卢至桦脑子一转,沈家又不是小门小户,安插几个人绰绰有余,更何况前段时间他还缺得紧呢。这事儿没这么简单,大少爷用不上他的人,分明就是用不上他了啊!他还在生气。为了个吴真,他还在生气。卢至桦阴森森地扯着嘴角,张春生站在一旁瞅了眼,觉得他好像在笑,笑得有些恐怖。他赶紧帮忙打起圆场,「回来了也好,咱们现在正是用人的时候,你们正好可以留在大哥身边,大哥,您说是不是?」「哼!」卢至桦冷笑一声,他自己都担惊受怕的,还想着多分给大少爷护他周全,大少爷不领情。他这是用热脸结结实实贴上了冷屁股。「我的人不好用,他自己选的,就那么好用?」张春生觉得他在自言自语,这段时间以来,作为他身边除了多秋以外最亲近的人,张春生很快意识到他在说什么。他对那个沈大爷印象不错,不明白从前二人那么要好的,怎么突然之间就闹起别扭了?卢至桦沉默了一会,其余三人站得笔直,从头到脚凉飕飕的,床尾处一直被忽略的多秋却咯咯笑起来。卢至桦立马抬头盯着他,「你笑什么?」「我笑啊,有的人明明心里想得紧,嘴上却硬邦邦的呢!」多秋从床尾站起来,趁着卢至桦思考间隙连忙将三个人往外推,「傻站着干什么呀,回去吧,等你们大哥需要你们了,可没这么多时间歇的。」三个人投以感激的眼神,迅速撤出去,临走前还不忘关上门,房间里安静下来,卢至桦想通了,拉不下脸质问道,「你是说我嘴硬?」多秋与他相处下来,这时候也并不害怕,捂嘴乐道,「不是一般的嘴硬。」「我嘴硬?」卢至桦小声问了一遍自己,而后他承认了,「是,我嘴硬,我确实想他了。」闷了这么久,他转头望着那棵梧桐树,毫不在意地和盘托出,「那天我倒挂在车里,还以为快完蛋了,当时满脑子想的都是他…我想着他那么软和的性子,一个人在这世上可怎么办啊…」还有他们的孩子,无法想像大少爷一个人,为了小尾巴要操劳成什么样子。他嘆了口气,觉得自己无可救药了,「我那么想着他,他却为了个吴真怪了我这么久,现在又连我的人都不肯用…」更多的他没有提起,譬如上一辈的恩怨,他回忆了一遍,还是想不起来唤作「爸妈」的人长什么模样,对他们的感情自然也提不起多高。多秋坐在一旁,满心满眼都是面前这个人,他想着沈清梧真是好运气,含着金汤匙出生,又遇上卢至桦对他死心踏地。卢至桦说完了,心里面也舒坦许多,他一刻也坐不住了,只不过外面已经天黑,他只好再等一个晚上,「明天我要出院,你记得和春生说一声,让他留两个保镖给我。」他又嘆了口气,胸口还是堵得发慌,「我得亲自去一趟沈宅了。」 第42页 第83章 不出所料的,卢至桦第二次被拦在了沈宅门口。与上次不同的是,他这次没有用强,门口挡住他的也从三平换成了李立。「呵!换人了。」停车后卢至桦第一句话就是感嘆,紧接着他单手按在腰上,以十分缓慢的速度从车里钻了出来,「师傅没了就换徒弟顶上,大少爷可真是喜欢你们。」武馆本来与他不和,但碍于惹不起,李立走到他跟前还是微微俯身行了一礼,「您说笑了,承蒙大爷不弃,我等才有个容身之处。」见对方不表态就要进去,李立突然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卢先生,我们大爷专门交代了,他不见您,还请回吧。」被拉扯的刚好是受伤那条胳膊,卢至桦肩膀吃痛,被拽的往后退了半步,身后两人瞬间沖了上来。眼见着就要打起来了,卢至桦突然抬头朝里面望了望,随即一转身又坐回车里去了,「去告诉你们家大爷,他要是不肯见我,我就一直在这儿等他。」他不走,李立也不走,站在门口抱着膀子盯着汽车,卢至桦看了一眼,觉得他俨然一副看门狗的架势。既然是条狗,那他也不必动气。沈清梧出门少,身子重了更加不愿意动弹,他觉得大少爷指定在里面,便铁了心要等到他心软为止。外面这么冷,他不信大少爷不心疼。卢至桦有时候也是个别扭性子,钻起牛角尖来十头牛都拉不动,眼巴巴枯坐在汽车后座,他愣是从早上一口气等到了夕阳西下。彼时李立已经搬来个凳子,而卢至桦这边儿被伤痛耗了元气,已经大有种撑不住的趋势。菸灰菸头扔了一地,就在他心灰意冷准备要走的时候,弯道上遥遥拐过来一辆汽车。沈清梧从车里走出来,穿着件宽大的玉白长衫,手脸跟着也发白,卢至桦等了一天没吃上东西,这时候眯着眼睛看过去,只看见熟悉的白茫茫一片。他这边高高兴兴刚落地,那边刘埔余就从另一侧钻出来,搂着毛皮大衣绕过去往沈清梧身上一搭,又厚颜无耻地凑近他说起话来。而沈清梧礼貌性微微颔首,笑得满脸和气。卢至桦这回看清了,刻意抬高嗓子朝二人喊道,「大少爷,我等你半天啦!」刘埔余正在赞许沈清梧今天在商会的表现,软磨硬泡好不容易请出去了,又意犹未尽将他带回来。哪曾想迎面碰上死对头,他心里一惊,大有种被人抓包的错觉,不经意侧目看见沈清梧,竟觉得对方那神情比自己还奇怪。沈清梧的和气还硬邦邦挂在脸上,卢至桦不顾疼痛大步走过来了,他还是笑微微地等着,直到卢至桦走到他面前,他才深深吸了口气。「至桦,好久不见。」沈清梧说得很平和,好像他们已经是不咸不淡的多年故友,卢至桦从中听出了疏离。他盯着那人一潭死水的样子,突然一把抓住了那只冷冰冰的爪子,「什么好久不见,大少爷,你过来,我有话和你说。」沈清梧像个木偶似的任由他抓着往前走,走出几步,他回过头,面对站在原地的刘埔余微微一点头,「多谢您送我回来,今日不便,我就不邀请您进去坐坐了。」刘埔余看大戏似的看着二人,对卢至桦的忽视也表示出了视而不见,他绅士般挥了挥手,「正好我还有事,清梧,下次再见。」刘埔余自认为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人,对追求别人这事上的心不多,更何况还要讲求个先来后到。缘分嘛,也不是他卢至桦待得久就抓得住的,所以他冷眼相送,平静地回头钻进汽车,一熘烟开走了。「见什么见,我看还是再也不见的好。」卢至桦走得很慢,脚下也不如从前步步生风,好在手掌热气不减。沈清梧安安静静被拉着跟在后面,他仔仔细细将眼前的人从上到下看了个遍,确认没什么问题,心里终究还是高兴的。 第84章 走到门口的时候沈清梧突然停下,卢至桦讶然回头,「不请我进去坐坐?」沈清梧盯着他那头浓黑短髮,似乎犹豫了一舜,「你来了多久?」卢至桦那肚子咕噜直响,他害怕被大少爷听见丢了面子,忍不住用手揉了揉,「你出去多久,我大概就来了多久吧。」沈清梧点点头,一抬脚跨进门,他挥手将搓雪球的三平招唿到跟前,「昨天买的桃糕还有没有?我有些想吃,你去取过来。」三平难得听大爷嘴馋,扔下雪球乐呵呵地跑了,沈清梧看他跑远,抽回手唿哧唿哧走在前面,而卢至桦厚着脸皮,跟在后面也往里走。从前只觉得大少爷没有脾气,经此一事,他被彻彻底底治的没有招架之力,这时候才发现那人骨子里也是个倔种。太久啦,卢至桦在心里默默告诉自己,这一次无论如何,也要卖个乖,把闹剧彻底翻篇才好。沈清梧进了客厅就往沙发那去,卢至桦望着他傻笑,他也跟着笑,笑得唇红齿白,一双眼睛闪闪发亮,「你找我有事情?」「当然,」卢至桦抓起一个糕子就往嘴里塞,「一天没吃饭了,你先等我吃两口。」他几口啃完,又勐灌了杯茶,觉得自己终于不再发虚发抖了,这才清了清嗓子,「大少爷,我是来赔礼道歉的。」沈清梧一口不吃,这时候张了张口,想说话,最后只嘆了口气。「我知道你因为吴教头的事生气…」卢至桦刚开口,就见沈清梧微微摇头,他想了整个晚上,从事情的起因经过,到如何的迫不得已,以及再也不敢这样的话,他憋了一肚子,却因大少爷接下来的话而无意义起来。「那已经过去了,人又不是你杀的,」沈清梧虚软靠进沙发,像是一身骨头撑不起皮囊似的,他甚至连个微笑都撑不起来,「退一步说,也怨我没本事,他跟着我出了问题,要怪,也该怪我才是。」「凡事都往自己身上揽多累,我宁愿你怪我,也不想看你折磨自己。」卢至桦心疼不已,他微微向前倾过去,习惯性抓住大少爷的手暖起来,「不生我的气就好,大少爷,你最近还好吗?」沈清梧懒怠挣扎,简简单单应一声:「好。」卢至桦觉得自己还有好多话要说,好不容易见了面,他眼巴巴望着那人闭着眼睛快睡过去,又无话可说。气氛莫名其妙就这么冷下去,沈清梧忍耐许久,突然支起脑袋问道,「听说你受了伤,现在如何了?」卢至桦见他关心自己,瞬间来了精神,他拍拍自己胸脯,刻意表现出生龙活虎的样子,「已经好的差不多了,我不是答应过你吗,要活得长长久久的。」沈清梧轻飘飘一点头,脸上的意思可以忽略不计,「那就好。」「不好,」卢至桦见他又要睡,使坏地捏了捏那只手掌,「大少爷,你都没有来看我,为什么?」他很想听到大少爷的正当理由,病了累了公务繁忙,哪怕是编一个也好,没想到沈清梧微微一笑,漫不经心反问道,「我又不是医生,看与不看不都一个样?」卢至桦哑口无言,盯着沈清梧蹙起眉头审视半天,满脸的不敢相信,「大少爷,你变了。」「我…咳咳——」沈清梧还想回答,一张口变成咳嗽,上次受的风寒没有痊癒,越到晚上就越要发作起来。咳完了他抬起头,笑盈盈地盯着卢至桦:「我没变,我一直都是这样的。」「胡说!」卢至桦板着个脸,觉得大少爷笑得让他害怕,那两道眉毛就越拧越紧,「以前我受个伤,你怎么对我的,你忘了,我忘不了。」「以前是以前,」沈清梧还是和从前一样温言细语的,「至桦,这世道就这样,你现在帮不了我,我只能另寻出路了。」「什么意思?」卢至桦乍然听到这话,胸口起伏得比犯了哮喘还厉害,他不可置信地盯着心心念念的人,「你在利用我?」沈清梧与刘埔余越靠越近,卢至桦这时候不用想,一下子明白了。沈嗣文骗了卢庭锋,他沈清梧,也将他玩的团团转?他腾的站了起来,又恼又恨,还有点儿不甘心,「我不就被烧了个仓库而已,你…」仓库被烧他损失惨重,可是还不至于一败涂地。沈清梧视而不见,面对怒气他还笑得出来,「连个仓库都保不住,我还指望什么呢?」「你!…」 第43页 第85章 若说卢至桦也有好脾气,那必定是面对大少爷的。与大少爷相处以来,对方的真心实意他一直看在眼里,这时候就成了他理直气壮的理由,「不可能,我不信!」「以前...以前,你那么依赖我,信任我...我肩膀受伤你心疼成那样...你还让我吃薄荷糖,劝我戒菸,望我活的比你长,你说...你说要我平平安安看着小尾巴长大...」他有些慌了,说起话来断断续续地在颤抖,「对,还有小尾巴!...要真是你说的那样,怎么会有小尾巴?!」沈清梧看起来很痛苦,他竭力咬紧腮帮子只是盯着卢至桦看,那眼泪花噙了个满眶,可就是什么也不说。他是个人,是人就会有喜怒哀乐,面对卢至桦的质问,他做不到无动于衷。「大少爷,你是不是遇到什么难处了?」卢至桦手足无措地来回走了两步,最后一俯身直接蹲在沈清梧面前,几近乞求,「你告诉我,咱们一起想办法,好不好?」回应他的是双通红眼睛,沈清梧神情复杂,盯着他像在笑。「不要摇头!」卢至桦被他搞的很闹心,尤其是他还要否认,卢至桦忍无可忍,气急败坏直接扑了过去。他掰正沈清梧的脸,强迫他与自己对视了,劝得痛心疾首,「你说话!大少爷,只要你说是,我就相信你啊!」沈清梧无奈地合上眼睛,一滴眼泪顺着落下来,他像是觉察不到似的,语气平缓又冷漠,「该说的我都说过了,至桦,你还在自欺欺人...」「那你哭什么!你对我没感情,那小尾巴又算什么?」卢至桦彻底崩了,破罐子破摔地去吻他的嘴唇,侵虐,啃咬,试图勾起丝回应。沈清梧反抗很弱,扭头躲开后只顾着喘气,卢至桦却不甘心,他粗鲁地扯开一颗颗扣子,像是验证似的凑到胸口又亲又啃。肩膀的伤被拉扯得有些湿润,他觉不到疼,脑子里三个字一直在重复:我不信,我不信!沈清梧如同一具雪白的艷尸,瘫软地仰在沙发上任由折磨,卢至桦没轻没重的一口咬下去,他疼得啊了一声,抬起手下意识地要挡,可很快被擒住无法动弹。他挡不了,只能喘着粗气奄奄一息。"不要闹了,你住手...住手呕——"小尾巴在肚子里拳打脚踢,突然蹬腿揣到肠胃,沈清梧脸色大变,勐的推开身上的人,俯身吐的稀里哗啦。卢至桦死死按住左肩的手心逐渐发粘,难以置信地看着面前的人,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貌似是从胸腔底下发出来的,「有这么噁心吗?」沈清梧大吐特吐,吐完了他像个没事人一样掏出手帕擦干净嘴,又慢吞吞地系纽扣,「我确实动过心,小尾巴的出现在我意料之外,不过那又怎样呢?」他嘆了口气,好像与自己无关,「光是爱不值钱,这一点你比我更清楚。」几乎所有的扣子都被崩坏了,沈清梧摸索着一颗颗地找,卢至桦呆坐在旁边怔怔看着他找。透过衣裳是大片雪白皮肤,他一向脆弱,就这么会子功夫,那里头已经青紫交错,大有种触目惊心的感觉。沈清梧摸索了一阵,系无可系,垂眸看见满地的扣子,他衣不蔽体胸口发凉,一言不发抛下卢至桦上楼去换,卢至桦目送他进了房间,心里明明恼恨的很,可不知怎的,就是发作不起来。他憋的难受,摊开手掌一看已经是满手鲜血,伤口缝线可能被沈清梧那一下崩开了。真疼!「连你也这么狠心,」他捡起那张手帕随手擦了擦,抬眼望着楼上方向他低声喃喃一句,「大少爷啊大少爷,我那么爱你护你,你怎么...就不明白呢?」 第86章 卢至桦回去的路上经过余音社,那里面吵吵嚷嚷刚好在说相声,他听着耳熟,挥挥手让车停靠在了路边,他不下车,光是打开车窗默默地抽雪茄。司机见他听得认真也跟着探头,又忍不住怂恿道,「大哥,刚开始呢,要不要进去听,我给您买票去?」卢至桦答非所问,「余音社现在是刘埔余罩着了?」司机对此不太了解,模稜两可应道,「好像是入了股吧,新来的花旦就是他捧出来的。」「这样啊…」卢至桦没心思听什么相声,他只是想起来除夕晚上了。物是人非,现在再听到这些,他更品不出个好,反而觉得又聒噪又闹心。他的车悄无声息地走了,约摸半个钟头以后,一群暴徒拿着棍子砍刀冲进余音社,不分青红皂白搞了场大型破坏。余音社里当时正在唱戏,暴徒们闯进来之后,台下乱作一团,首当其冲遭殃的就是台上的花旦了。第二天的报纸上面详细描述了当天的情况,中间有一行字刻意加黑加粗了许多,内容是『花旦身败名裂,旧主重现舞台。』沈清梧在卧房盯着报纸正中央那则消息,花了很长时间,才读了个通透明白。看完后他将报纸往旁边一放,又将手里温热的煮鸡蛋放在了眼睛上。李德贵正在按腿,歪着头瞅了眼报纸上两人照片,他不明真相,说起话来也直白得很,「他们俩挨得这么近,您吃卢先生醋了?」沈清梧当即否认,「没有,我只是眼睛涩的很。」肚子一天比一天沉,他的腿浮肿得厉害,一到晚上还抽个不停,李德贵专门过来帮他舒缓,用处不大,顶多是个心理安慰。「人说谎的时候是不敢看别人眼睛的,您也不例外。」李德贵操着口外国腔,毫不客气地揭穿了他,「我虽然不知道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但是看的出来,你们是很相爱的...沈先生,你不能欺骗自己的内心…」沈清梧盯着自己肿成馒头的脚沉默半天,最后嘆了口气,「你们很开放,不过对于我而言,骗与不骗都是同样的结果。」见他还要劝,沈清梧无奈地摇了摇头,转而提起了其他事情,「这段时间有劳你,我知道,之前是至桦强迫你来的,现在他管不了,你可以走了。」李德贵很惊讶,「您要解僱我?」「我不是这个意思,」沈清梧怕他误会,用力扯出个微微一笑的样子,他耐心解释道,「你要是肯来,我自然求之不得。」「我当然愿意为您效劳,」李德贵跟着也笑了,「我是个医生,您也是我的病人,医生不会抛下病人不管的。」他中文说得很笨拙,想了想补充道,「这和卢先生没有关系。」沈清梧微弱地点了点头,「小尾巴太重,我躺着喘气,坐着腿又会肿起来,怎么是好呢?」「最后几个月是这样的,」李德贵为他盖上羽绒被,盯着他那越发明显的肚子,再次劝道,「沈先生,以防万一的话,还是在医院去住着吧。」李德贵很清楚,他孱弱又多心,最后这段时间要是留在沈宅,连他都保不准会出什么意外。可沈清梧一想到要在医院住上个三两个月,就打起退堂鼓来,饶是他愿意呆着,可传出去还以为他得了什么不治之症,到时候沈家底下那些蠢蠢欲动的傢伙,就不好控制了。沈家的家业重要,小尾巴也同样重要,沈清梧近来总是面临两难的境地,仔细掂量了一番,他淡淡应道,「再说吧,等事情处理完了,我会考虑的。」 第44页 第87章 卢至桦回到公馆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下车后他匆匆走在前面,头也不回的朝身后的张春生下着命令,「他要抢就让他抢,那地方咱们管不了,让他们自己争去吧。」他腿长步急的大阔步往前迈,张春生跟着一路小跑,听到这话他勐地抬头,「听说沈大爷也投了不少钱,咱要是不管,那他铁定亏大发了啊。」卢至桦突然停下脚步,站在门口咬牙切齿地想了想,冷冷应道,「那是他的事。」从前他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哪怕大少爷不开口,他也恨不得贴上去,现在呢,他不想管也没空管,大少爷明明白白与他拉开界限,他犯不着操别人的心。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可他想到此处还是心烦,摸索着掏出个铁盒子,他像是看宝贝似的看了一眼,随即将之抛给了张春生,「送你了。」他转身打开了门,「薄荷糖,里面还有几个,你把它吃了。」张春生莫名其妙接住半盒子薄荷糖,笑嘻嘻应了声,随即不感兴趣地揣进了口袋。卢至桦大衣一扔,木质地板登时被长靴踩得嘎吱乱响,几步走到沙发跟前一屁股坐下,他立马点起了手里的雪茄。憋了半天他还是忍不住,「他投了多少?」「沈大爷前段日子卖房卖地搞得沸沸扬扬,他又没干别的事儿,保不准全押进去了,」张春生比他还茫然,「不过沈家的事儿,我一个外人哪里知道呢?」卢至桦眉头一皱,两只眼睛几近喷火,「外人?」可他转念一想,可不就是外人么?更甚者,还是仇人。张春生被他下了一跳,正愁解释解释二人关系非同一般呢,就听卢至桦自个儿消了气,「也是,还得各守着各的,别人的再上心,到头来也落不到个好。」狠狠吸了一口,他那脑子里昏沉飘渺起来,可还是装满了大少爷。想起来大少爷那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他生气,他恨不得咬他一口。可咬过又能怎么样呢?大少爷还不是冷言冷语,还不是看不起他卢至桦!张春生站坐不是,正畏畏缩缩抠那铁盒子,卢至桦越听越烦,冷不丁抬起头,他毫不客气下起了逐客令,「还有事儿?」「啊,没事儿,那什么天儿也挺晚,大哥,我就先回去了。」张春生巴不得走,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家里怎么着也比这冷清清的卢公馆舒坦,更何况还有个越发喜怒无常的大哥。卢至桦奔波一天,这时候似乎有些累了,他靠在沙发抬手挥了挥,「去吧,去吧。」不经意地拾起桌上的报纸,他瞅了几眼,嘴里的烟差点没咬住——踏马的是哪个瘪犊子玩意儿这么拍的。在余音社狠狠闹了一番之后,他带着记者和多秋趁虚而入,非要好心地送班主一个新花旦,那班主刚失去了顶樑柱,明知缘由又惹不起,只能乖乖就范。那张照片就是在此过程中拍出来的,照片里多秋紧紧依偎在他身边,而他像个没事人一样正朝着镜头微笑。怎么看怎么像有姦情,卢至桦越看越不满意,生怕被人误会怀疑了去,可很快他反应过来,大少爷根本不会在意,从前是,现在也是。他这么凉悠悠地想着,客房的门突然打开,卢至桦看着多秋朝他走过来,略带惊讶,「你没走…?」多秋恰逢喜事,此刻笑盈盈走过来坐下,「卢先生,您这就要赶我走了?」卢至桦眉头一蹙,对这个救命恩人的俏皮显然不感兴趣,「你现在可以去唱戏,余音社住着方便。」卢至桦一向直白,多秋听着听着不免有些失落,「方便是方便,可我在这里住习惯了,一时捨不得呢。」他眼巴巴望着,实则捨不得的是人。卢至桦虽然不解风情,论样貌家世没有哪个不出彩的,尤其他还肯在危难时候帮忙,肯助他重返戏台,即使他心有所属。多秋见得多了,男人嘛,日久生情,心有所属又有多大关系呢? 第88章 「你喜欢就住着。」卢至桦抛下一句,起身径直上了楼。他疲惫的时候喜欢清净,此刻孤零零站在二楼阳台,居高临下俯瞰一圈,他才切实感受到了什么才是真正握在手心里的。他什么都有了,惟独猜不透那个人的心思,猜不透,还舍不下。到现在还担心他会不会血本无归,怕他性子太软受人欺负,又怕他承受不住气坏身子。真踏马的贱啊!他恨不得两巴掌抽醒自己,人家都明明白白地说出来了,甚至大大方方地承认对他动过心,而他还要自作多情。前两年他与沈嗣文见过面,这时候才从沈清梧身上看出了他爹的影子。「『爱』不值钱…」卢至桦将烟含在嘴里,对着空气念叨得含煳不清,「你倒是活得通透…」原来最傻的是他自己。想到此处他乐得笑出了声,只不过笑得和哭似的,他觉得奇怪,抬手往脸上一摸,还真有眼泪。卢至桦自导自演地在阳台上扮起了疯子,正兴起的时候卧房的门响了,他身体抖了一下,紧接着恢復了正常,「谁?」大晚上的卢公馆就这么两个人,不用想也知道是谁,果不其然,紧接着门那头就传来多秋的声音,「卢先生,是我。」卢至桦收起笑容打开门,看见多秋捧着一盆热水,他登时莫名其妙,「你这是干什么?」多秋站在原地手臂发酸,这时候顾不得解释许多,「您先让我放下吧。」他将热水往床边一放,「这个是煮过中药的热水,方子是我专门向老中医求来的,最适合安神了,您快坐下试试?」卢至桦被他推搡着坐下,又眼见他将自己的裤管挽起来插进热水里,他很少这样做,此刻也觉出了些舒适。多秋蹲在他面前,挽起袖子去摸水里的毛巾,卢至桦瞬间睁开眼睛,「你又作什么?」多秋头也不抬,「还能作什么,您没被人伺候着洗过脚吗?」「没有。」卢至桦哗啦一声从水里抽出脚,「多秋,你不必做到这个份上。」「卢先生,」多秋扬起脑袋捧住他的脚腕,「让我伺候您洗吧,我知道我只是个不起眼的戏子,可是我很干净,真的。」他几乎跪在了地上,卢至桦居高临下看过去,他那眉眼十分顺垂,是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男儿身女儿心』放在他身上一点儿不为过,可以说阴柔得恰到好处,卢至桦原本就对他生了怜悯,解释起来倒是直白得很:「你知道我心里有人了。」「我知道,」多秋狠狠一点头,「从我见过沈先生第一眼开始,就明白了…沈先生那么好,多秋没想过替代他,只是有个私心,想留在您身边,做个僕人伺候您都行…」卢至桦歪着脑袋听他说完,突然觉得这低三下四的样子十分熟悉。他自己可不就是这个样子么!换了个位置,他才知道原来这种姿态讨不来好,反而有点让人犯噁心。面对多秋的主动上门,他鬼使神差俯下身,单手抬着多秋的下巴仔细欣赏一番,脸上的恶意就再也藏不住了,「多美丽的一张脸啊,非要这么低贱么?」烟雾铺在脸上,多秋一下子瑟缩起来,「在这个世界上,只有您肯留我,所以…所以您怎么说都可以…」他瑟瑟发抖地闭上眼睛,卢至桦若有所思地松开手,干脆往后一仰躺在了床上,「除了你自己,这个世界上没有其他人可以帮你,所以不要把别人看得太重,」他嗤笑一声,又像是说给自己听的,「也不要把我想得太好。」 第45页 第89章 自报社的误打误撞开始,卢公馆养了个戏子的消息逐渐传开,卢至桦天天上蹿下跳地忙个不停,那消息也没往他耳朵里去。与此同时沈清梧也知道了这事,旁人看不出他的悲喜,事实上他同样没有闲工夫去细想。时代动盪,上层人士数量有限,面对愈发*乱的现状,每个人都恨不得将口袋攥紧,沈家的生意跟着难做,绸缎庄连年亏损,已经到了勉力维持的境况。沈清梧其实算到了有这一天,所以他早早地将那些闲置家产打发出去,意思是总比放在那里要强。为了保住沈嗣文留下的最后产业,他接连往绸缎庄跑了几趟,于事无补,经理告诉他,染厂没了以后布料全部靠买,可近来那价格越涨越高,最大的供销商是卢至桦。沈清梧病怏怏的气的直喘,喘着喘着他想通了,染厂没了,卢至桦现在也不再刻意维护他,他对此毫无办法,只能减产裁人。到了晚上他靠坐在沙发里面,就着热气腾腾的咖啡小口小口地吞完营养药,又耐心地捧着肚子安抚他的小尾巴。肚子越发浑圆,他已经许久没有躺着睡过一个整觉,连带着床也懒得上去,俨然已经将沙发用到极致。所以每天早上他都呵欠连天,撑着沉重的身子从沙发上坐起来,往往要等上个十来分钟,他才能在三平的帮助下起身下楼。这日二月初八,沈清梧照例穿戴整齐出门去,原因是刘埔余那边也遇到些麻烦,他入了股,跟着东奔西走地会见商人政客,直到晚上才从西餐厅走出来。一辆汽车停在面前,卢至桦摇下车窗,从里头探出个脑袋,像个没事人一样招唿道,「哟,沈大爷,好巧。」沈清梧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拄上了拐,一身灰黑的毛领皮大衣,将他的那张脸衬得越发惨白,他紧了紧手里的傢伙,确认自己不会腿软,扬眉应道,「好巧。」卢至桦对他这个假惺惺的轻松样子不太满意,又见他依旧和姓刘的走在一起,情不自禁地从车里钻了出来,他直接略过刘埔余,凑近那只泛红耳朵,「进去再吃点儿?」沈清梧本意是要直接拒绝的,哪知被攥住了藏在衣服里面的手臂,他瞬间蹙起眉,轻声呵斥道,「放开!」卢至桦嘴角勾起,死皮赖脸不肯松手,「大少爷,听话,在这里闹起来不好看。」沈清梧没想着乱动,这回他没开口,卢至桦终于看见刘埔余了,他还是乐呵呵的,「刘老闆,您已经吃过了吧…我呢,还想和沈大爷再吃顿饭,您慢走?」他十分自然的抢走了拐,沈清梧猝不及防,伸出手一把抓住了他的西装下摆,卢至桦便顺势握住了他的手,二人亲亲腻腻靠在一起。「疯子,」沈清梧不想与他亲近,挣不开手后他只得跟着往里走,「你扔它作什么?」卢至桦笑嘻嘻的牵着他往里走,一边面对熟人点头致意,一边义正言辞,「年纪轻轻的,拄个拐多不合适。」末了两个人落了座,卢至桦大块大块地将牛排切碎了,又叉起一块较小的递到沈清梧嘴边,「吃啊?」沈清梧面对装傻的人无可奈何,轻飘飘地拒绝道,「我吃过了。」卢至桦又将义大利面推到了他的面前,定睛一看,又突然起身绕到他面前。他精准无误地拔掉了一根白髮,「呵!都长白头髮了,大少爷,你也不小啦。」沈清梧忍无可忍,实在不想与他纠缠,这时候直接站起身,「我演不下去,你吃吧,我要走了。」「站住,」卢至桦跟着站起来,盯着沈清梧的背影他还是道明了缘由,「你忘记今天是什么日子了?」二月初八?沈清梧想起来了,今天是他的生辰。他自己都忘了,卢至桦却记得清楚。沈清梧停在原地,他听见卢至桦再一次低三下四的请求,「就当是长寿面吧,大少爷,你坐下吃了再走,好不好?」…去年他过生辰的时候就只有卢至桦陪在身边,逗他笑,还亲手给他搞了碗巨粗的面条。卢至桦当时很得意,告诉他以后每年都要让他吃到长寿面,吃了长寿。沈清梧那时候也真心实意地笑出了声,笑完了他掏出手帕,仔仔细细地去擦卢至桦满脸的粉… 第90章 「好。」沈清梧心软了,转身重新坐下,他象徵性吃了一口。卢至桦抢下他手里的叉子,满意道,「吃过就作数,不要勉强。」许是因为日子特殊,沈清梧没有再发难,也没有急着要走,和和气气坐在面前,一如既往。卢至桦很珍惜这样的时光,他从来不是个顾及颜面的人,明知自己放不下,便想方设法创造机会。在餐厅鹅黄暖的灯光里,他很想问一句冷不冷,累不累,最后全部化作食慾,他将那份面挪过来一併吞入了腹中。二人就这么若无其事地吃了顿饭,饭后卢至桦终于看见沈清梧放在身前光秃秃的手指头,他觉得方才的饭一下子顺不下去,抄起手边的果汁勐喝了两口。空杯子重重一放,他思来想去还是忍不住,「大少爷,你说的那些漏洞百出,我实在想不通咱们为什么要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沈清梧略不自然地从双手交叉改为右手盖左手的姿势,答非所问,「你说我们两家是世交,我怎么从来没有听爸爸提起来过…」卢至桦动作一滞,连语气都冷了下来,「怎么突然说这个?」沈清梧好像没有情绪波动,「我只是好奇,我们两家到底是什么样的世交呢?」卢至桦不经意地微微蹙眉,眼神也飘忽起来,「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儿了,后来我家突逢变故,大概…就没有提起的必要了吧。」沈清梧盯着他认认真真听完了,此刻垂下眸子,「从来没听你提起过你的家人,他们?」「死了,」卢至桦觉得大少爷今天很会刨根问底,刚好都是他不愿意说的,他舔了舔嘴唇,将气息放平了才继续敷衍,「家道中落,本就是件难以启齿的事儿,那时候我还小,许多事情也忘得差不多了。」「是么…」沈清梧故作沉思,眼尾隐隐一抹桃红。「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今天是你的生辰,」只剩下最后一个关于生辰的仪式,卢至桦不想放过,趁此机会错开话题,「大少爷,你有什么心愿吗?」不把话挑明了说,卢至桦这么聪明的人,哪里事轻易骗得过的。原本以为只要说几句狠话,就可以一拍两散,可他们之间相爱相恨藕断丝连,骗不过,就扯不断。沈清梧心里清楚,他不能再这么纠缠下去了。所以他头也不抬地阖上眼睛,似乎是下了很大决心才说出了心愿——「我想…要一个真相。」卢至桦,因为对方方才的那些疑问,这时候已经猜到了什么。他不敢想,只装傻充楞地僵着脖子「嗯?」了一声。沈清梧话未开口先喘上气,胸口起伏不停,他跟着断断续续,「沈卢…两家,根本…根本就不是什么世交,对吧?」板上钉钉的事,他要听他亲口承认,「我爸爸他…究竟是不是你害的?」「你都知道了?」卢至桦很震惊,一时间除了震惊再无其他。沈清梧那眼神转变为失望,「果真如此。」既然知道了,就没什么好辩解的,卢至桦并不打算找什么藉口,毕竟那时候他刚在天津卫崭露头角,最要紧的便是要让沈嗣文为他惨痛的童年付出代价。他确实交代过张春生这件事,且就在那天,沈嗣文如他所愿,死了。大少爷突地没了爹固然可怜,他呢!要不是他母亲誓死不肯交代,他恐怕早就死在沈嗣文的枪口下了。恨意伴随着成长中遭受的打骂凌辱逐渐壮大,在那个腐臭无比的巷子里,他甚至连身体上的屈辱都没能逃过!爱恨交织从来都比单纯的恨意磨人,卢至桦自己放下了,这时候面对大少爷,他突然觉得有些不公平。 第46页 第91章 沈清梧没有发作,白着张脸瘫在椅子上,婉如一潭死水。事实上卢至桦也很难想像他发怒的样子,现在看来,倒不如把他臭骂一顿来得痛快。死水般的沈清梧勐吸了一口气,又脆弱地不断咳嗽,卢至桦纹丝不动,只觉得那副弱不禁风的皮囊受人怜惜,可藏在皮囊底下的,他从来没看清过。「你调查我?」想起来二人之前信誓旦旦的承诺,他苦笑起来,「大少爷,你一直说相信我,哄我开心呢?」沈清梧微微摇头,哑着嗓子嘆息道,「你不值得我相信。」「所以你从来就没有信过我…」卢至桦很失落,觉得一年多过得像梦,梦醒了他缓不过来,非要拉个垫背的才能舒坦一点,「赵哲东是吧?…我记住他了。」「不关他的事!咳——」沈清梧不清楚他是怎么知道这个名字的,惊恐不已正要阻止,冷不丁再次呛咳起来。卢至桦觉得他像是哪儿漏了风似的,那声音听着都有些骇人,他不由自主地就软下来,「我只是这么一说,还不至于为了个小侦探破坏规矩…既然你什么都知道了,我也不想再瞒下去。」他对一切的感情都很淡漠,惟独大少爷,他还是想再争取一把,「我承认,我早就知道沈卢两家的事儿,可大少爷,我对你从来都是真心…」「你杀了我爸爸,还谈什么感情?」沈清梧很气愤,一拍桌子站起来,他再也无法容忍他胡说八道下去,「杀父之仇啊,你竟还能说出这样的话…」卢至桦不知悔改抬头对视过去,「那都是上一辈的恩怨,你爸爸死了,我爸爸也死了,人死不能復生,活着的人就不能活得舒坦一点吗?」他是个只顾今天的人,敢爱敢恨,人活这短暂的一辈子,他并不认为应该局限在无尽的仇恨之中。可他们毕竟在两个世界,卢至桦孤身一人过得惯了,自然不明白沈清梧对家庭是个什么感受。「你要这样想,我无话可说,我为我爸爸做过的事忏悔,但是至桦,你杀了我最爱的人,我不可能原谅你。」沈清梧明白这一点,所以他并不解释,平静地抛下这么句话,他拐杖也不要了,走的时候还很急,带着阵风。他决绝地以为这件事算是彻底了结,上一辈的恩怨止步于此,他们两个以后就是井水不犯河水。可事情的发展往往不是这么简单,半个月后报纸上刊登了一则重磅消息,消息的主角不是别人,正是他沈清梧自己。彼时沈清梧已经由于身体抱恙住进了医院,由于好长时间不理事务,他再一次与世隔绝,唯一的爱好就成了抚摸着肚子发呆。李立攥着报纸匆匆找到了他,一进门就忍不住透过被褥去观察他的肚子,沈清梧瞧他慌乱,还平和地抚慰一句,「什么事情这么急?快坐下歇一歇。」李立挪开视线,扭扭捏捏不肯说话,沈清梧便自己猜,「是不是绸缎庄那边又出什么问题了?」绸缎庄维持不下去,又被人抢去了最大的合作伙伴,沈清梧开始放之任之,并已经做好了放弃的打算。李立摇头。沈清梧心里一咯噔,「是刘主席那边?」李立又摇头,想了想将报纸递给他,「都不是,大爷,您看这个,有人在造您的谣呢。」沈清梧自认为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不知道什么谣至于让他上报纸,一时还有些好奇。狐疑地接过报纸,他看了眼,紧接着又仔仔细细再读了一遍,半个月的休养就此作废。 第92章 不知从哪冒出来的记者公开了检查结果报告单,沈清梧怀孕的消息不胫而走,照片附的却是他与刘埔余在酒会那天。他一个破落户不值得受关注,真正吸睛的是涉及到商会主席的风流事,编辑写的绘声绘色,虽没有明示,但明眼人一眼就能看个大概。男人生子本就不被世人广泛接受,更何况他一个家风严谨的少爷,传出去他屈身人下,还有什么脸面可言!沈清梧越看就越是羞愤,但碍于李立还在跟前,他只好强作镇定将被子拉高了些,双手也不经意作了个遮挡姿势。原本以他那身子骨,住进医院不算什么稀奇事,可他突然慌张遮掩,适得其反,李立此时心中也明白一二,垂着脑袋却不敢直视。平心而论,沈清梧虽然白了些,弱了些,可实实在在还是个爷们的性子,他内心惊讶不已,原来大爷和主席已经好到这个程度了!许久后沈清梧发话了,没有辩解,只嘆一句,「看来这医院是住不得了,再住下去,免不得被人当作笑话来看。」李立不知怎么接话,消息一出,还真保不准会有记者跑到医院生事,他无所谓大爷这些私事,只负责保证他的安全,「您什么时候回去,我提前叫几个兄弟过来在门口等着。」窗外鲜有的阳光正好,沈清梧隐在暗处冷飕飕的不敢见光,吩咐道,「不要兴师动众,让司机一个人晚上来就行。」入夜时分沈清梧裹着一身长呢子黑大衣,鬼魅似的飘过医院走廊,与身后两个五大三粗的汉子一同钻进汽车熘回了沈宅。及至进了门,他才感觉没那么慌张,气喘吁吁在客厅沙发坐下,他第一时间寻起人来,「李医生呢?」三平递过来一杯茶,随口答道,「李医生今天不在这里,好像去卢公馆了。」沈清梧平静地微微点头,懒懒散散往软垫上一靠,他心里倒是清明得很,「回来了告诉他,不必再来见我,让他走吧。」知道他怀孕的人不多,拿得出检查报告的也只有李德贵一人,沈清梧料定了是他,便不敢再用。李德贵的过错大小暂且不论,他难受的是卢至桦的所作所为,再怎么说也是他的孩子,何苦要这样生事?自从他们二人决裂开始,卢至桦有意无意地与他作对,不是抬高原料价格,就是限制码头进口,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胡闹,可越是这样,对方越加变本加厉,他对此无话可说,也不允李立他们与之对抗。他对此自有一套说辞,「只要他没有明抢,能赚一点是一点,犯不上与他硬碰硬地对着干。」底下众人对此很不满,因为对方那行径,就是看他性子太软,分明已经到了明抢的地步。沈清梧装傻充愣全做不知,又恢復了懦弱无能的样子,事实上即便他肯去争去抢,又哪里是卢至桦的对手?弱不禁风的沈大爷拖着沉重的身子爬上楼,犹豫再三后他拿起了那个沉寂许久的电话。不多时电话那头接通了,卢至桦似乎已经在睡觉,声音低沉沉的不太清楚,又带着一丝快乐味道,「大少爷,你终于肯找我了。」听说大少爷住进了医院,他耐不住性子,早上刚把李德贵叫到跟前问过情况,得知不算严重,才勉强放心。沈清梧下意识掏出怀表看了眼,已经夜晚一点钟了,他浑然不觉,甚至有些莫名委屈,「至桦,你非要逼死我吗?」「什么话!大少爷,说话得讲证据,这些天我可从来没逼过你。」卢至桦听那声音发颤,瞌睡立马醒了大半,他仔细想了想,又觉得事情没有严重到这个程度,「码头那边我许久不管,也是刚知道手下的人逼得紧了些,...,可我毕竟不能自顾着自己,还得考虑弟兄们的过活不是?」大少爷已经示弱,卢至桦见好就收,主动让利道,「这样吧,以后凡是你的东西,都不许他们抬价。」沈清梧只当他在装傻,自顾嘆道,「我现在没脸见人,还要这些作什么…」「没脸见人?」卢至桦云里雾里,不经意抓扯住一头蓬乱短髮,「我怎么越来越听不懂了。」电话那头嘆了口气,显然疲累至极,却带着无奈笑腔,「事已至此,我现在与你说这些也无用,至桦,你当我没说过吧。」 第47页 第93章 电话来得莫名其妙,又被突然挂断,卢至桦没说出个所以然,盯着话筒愣在原地好大半天,没明白对方的意思。求和?示弱?还是专门声讨他的不是?无论哪种,能在大半夜想起他都算是好事,他乐观地想了想,认为有必要先把张春生抓过来教育一顿,再说其他的。翌日天不见亮,卢至桦顶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出现在餐桌前,他只想几口吃完,躲不过还是碰见多秋,二人一见面,都还有些尴尬。二月初八那天他在西餐厅喝多了酒,被人架着扛回公馆后,就剩多秋贴身伺候着。昏沉沉地倒在床上,他根本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扒光了衣服,只记得衬衣扣子被一双冰凉的手打开,紧接着温热的触感吻在了他的肩膀上。卢至桦那点意识时好时坏,他立马抓住了那双手,又软又凉,是熟悉的感觉。他开始觉得刚发生过得犹如噩梦,便张开双手死死搂住身上的人,将脑袋埋进颈窝,他终于忍不住孩子般呜咽,「别走,大少爷,求你…」面前的人将他涕泪横流的脑袋回搂在胸口,可怜可亲地告诉他,「不走,不走…」卢至桦毫无脸面蹭掉鼻涕眼泪,发疯似的突然张开嘴贴肉啃上去,一口又一口,他醉醺醺的失了轻重,以至于多秋跟着哭了许久,不是难过,单单因为疼。余音社好几日没有花旦镇场,生意冷清了不少,多秋去了一段时间,十分满意戏台子带给他的风光,再加上班主开始催促,他便对着脖颈上的淤青稍加粉饰,像个救世主般准备重新登台。卢至桦本就因为酒后乱性不太愉快,此时见他扭扭捏捏不肯过来,更觉得不该,只好故作轻松问一句,「今日要去余音社了?」多秋站在原地点点头,卢至桦一眼瞥见他脖子上遮不住的颜色,立马避开了视线,「我今日不出门,让司机送你去吧。」他逃也似地起身出门,朝车库方向喊道,「小唐,把车开到院子里来。」多秋走后,卢至桦瞧着二郎腿等张春生上门,等了许久不见人来,他又燃起雪茄。一个小子灰头土脸地跑进来,卢至桦定睛一看,是张春生带了许久的徒儿小豆子。小豆子年纪小,被方才的场景吓得哆哆嗦嗦,上气不接下气地跑来通知卢至桦,「大哥,出事啦,出大事啦!」卢至桦最不喜哭哭啼啼,且等得很不耐烦,「把你的鼻涕抹干净了,再说话。」小豆子抬起衣袖勐地横擦一下,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大哥,您快去看看吧,春生哥,春生哥被人捅了好多下,是他让我赶紧跑来报信的…」「春生?」雪茄燃尽灼到手指,卢至桦被烫得勐地抖了一下,垂着脑袋看了一眼,他立马抬脚将之踩灭,而后风风火火走了出去,「赶紧带路!」他突然回头,一把抓住身后跟上的黑衣保镖,「去,把你的人都叫上。」一连好几次胜利,张春生近来有些飘,卢至桦多次要敲打敲打不想让他乱来,哪知这还没见着人,就出了事。能对张春生下手,卢至桦想了一圈,觉得不是刘埔余就是疤瘌龙,恰好两个都是难对付的。即便如此,也没有退缩的道理,张春生是他的左膀右臂,他不论如何也得去救。汽车刚好被派去送多秋了,卢至桦一群人紧赶慢赶地跑到地方,哪里还有什么拿刀的。老远躺着个半死不活的人,卢至桦从血泊中将人捞起来,张春生龇牙咧嘴睁开眼睛,悽惨地叫了声「大哥…」卢至桦连忙按住他肚子上的伤,「大哥来了,大哥带你去医院。」「我怕是挺不过这关了,」张春生按住那只手摇摇头,「我吊着这口气,就是为了告诉您…是李立,他拿着砍刀在这里等着我们…千万小心…」「好,我知道,春生?春生?!」卢至桦摇了摇张春生的身体,毫无反应。抖抖嗖嗖伸出手指探了探对方鼻尖,他立马出了一身冷汗。陪伴他走过十几年的兄弟,死了。他可能前一刻还想着跑回来见自己,还想着家里的一对儿娃娃,下一刻就死在了李立的刀下。 第94章 大半夜的沈清梧没睡,盖着毯子靠坐在沙发里,正为了李立的冒失着急上火。彼时李立身上血迹未干,脸上也毫无惧色,「张春生那混蛋,当着我的面侮辱我师傅,他该死,我早就看不惯他了。」「胡闹!」沈清梧知道他性子急,却没想到这么沉不住气,他忍不住懊恼起来,「你怎么不与我商量商量呢?」张春生是什么人,他不敢想,卢至桦要是知道了,还不得找他拼命。可李立似乎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还大有种快意泯恩仇的痛快,「我要是提前说了,您铁定不让我去…大爷,卢至桦他们欺人太甚,我杀了他的手下,也是替您出个头,让他们看看,狗急了还跳墙呢!」「你啊…」沈清梧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能把自己说成是狗,他被搪塞得都懒得训斥,对此也深感无力,「我知道你们之间有过节,可你现在闹出人命,也太大胆了些。」李立那硬气的架势上来了,也是个转不过弯的愣头青,他立马挺直腰杆承诺道,「一人做事一人当,大不了把我抓了去偿命,大爷,这事儿与你没关系,你就当作不知道好了。」事已至此,沈清梧不愿多说,只单手按住眉心位置强压住情绪,好半天他缓过劲,头晕目眩扬起脑袋,他虚弱地挥了挥手,「去客房,把身上的血渍洗一洗再走。」李立不想他为难,张着嘴上前一步,发自肺腑地唤了声「大爷!」沈清梧又嘆了口气,半死不活地阖上眼睛,全然没有了怪罪的意思,他又挥了挥手,「去吧,办法…你让我好好想想。」李立瞅了瞅满身狼藉,觉得这样确实不适合晃悠出去,只好听话地去了,沈清梧独自枯坐在偌大的客厅,越发觉得十分棘手。张春生与卢至桦的关系他大概知道,绝不是单纯的手下那么简单,卢至桦曾经许多大事都完全交付与他,可见对他的信任非同一般。张春生骤然身亡,他一定很痛心吧!沈清梧心中飘过一念,便被小尾巴勐地踹到肚子,他毫无防备,痛的惊唿一声,立马表情扭曲地俯下了身子。「你心疼他,是不是?呃——」小尾巴越发活跃让他逐渐吃不消了,揉着肚子又咳又呕地折腾半天,他难受得直咽口水,对腹中的孩子却爱怜的很,「他是你爸爸,你心疼他也是应该的,可是小尾巴,我不能看着他们去送死啊。」小尾巴回应了他一脚。沈清梧不再说了,门口动静不小,他下意识攥紧了身下的毯子,身体却绷得笔直。卢至桦带着一群恶徒,在武馆没找到人,又浩浩汤汤寻到了沈宅,横冲直撞闯进客厅,他看见大少爷正缓缓从沙发上站了起来。沈清梧瞧见他身后黑压压的一片,仍旧面不改色,「这么晚了,有事?」「明知故问,」卢至桦正在气头上,没有十足的把握,他不会跑到沈宅来,此刻他不想多说,贴近到跟前好脾气劝道,「大少爷,我知道李立藏在你这里,你把他交出来,我立马就走。」沈清梧额角还有细汗,却板着张脸不肯让步,「大半夜的你带这么多人跑到我这里,还要我的人,至桦,这未免有些说不过去。」「说不过去?」卢至桦气沖沖的提高嗓子,怒道,「大少爷,你护犊子也得有个限度!他杀了我兄弟,我还要他偿命!」沈清梧站在他面前不肯让步,因为事态严重,他情急之下脱口而出,「我可以赔,你要多少钱都可以…」「赔?」卢至桦被激怒,春生的命都没了,大少爷竟大言不惭要给他钱?「这不是钱的问题,大少爷,你不肯配合,我只能硬来了。」暴躁地伸出手一把揽住面前的人,下一刻就将他按倒在沙发上动弹不得,卢至桦恶狠狠地扭过头,对着那群保镖吼道,「给我搜,别让他跑了。」 第48页 第95章 卢至桦看似粗鲁,实则动作间极为小心,可大少爷气息还是很乱,一唿一吸之间带着颤,他不忍地松开手,却由着私心不肯起来。沈清梧挣扎不动,耷拉在下面大睁着双眼睛,眼见着保镖们到处乱窜,最后往客房那边去了,他立马抓住了卢至桦的领带子,「他师傅的命已经提前偿了,你非要赶尽杀绝吗?」沈清梧死气沉沉惯了,只有在这些时候才会鲜活起来。可他越是鲜艷却越让人害怕,卢至桦就着力道凑近,不甘心地质问一句,「在你眼里,凡事都是我不对,是不是?」沈清梧愣了愣,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门被一脚踹开,出乎意料的,里面空空如也,只剩个半开的窗户。保镖跑进去巡视一圈,只从冒着热气的浴室取出来件带血的旧衣服,便远远举着汇报情况,「大哥,是他,他从后门跑了。」沈清梧立马松了口气,眼见着卢至桦起身就要继续去追,他跟着爬起来,一把抓住了那只手。他有他的立场,可卢至桦这边也不愿意他的兄弟白死,他的好脾气全部留给大少爷了,一边急着追出去,一边还要急切解释说明,「大少爷,你别拦着我,其他事我都可以听你的,惟独这件事不行…」沈清梧用力到手上青筋暴起,冷不丁一丝呻吟,卢至桦回过头,就见大少爷力气不支正从沙发上往下滑。他着急忙慌扑过去及时接住,一时间也顾不上追不追了。保镖们跟着停在原地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还是领头的斟酌片刻,觉得不论如何先把人给抓着了再说处理,这才带着众人先跑了出去。沈清梧挂在他的脖子上不肯松手,卢至桦险些被勒断了气,姿势怪异地搂抱着对方的腰,他不争气的放软了语调,「松手,快让我看看,伤到哪里了?」沈清梧果真放开,双手呈阻挡姿势,「不用你管。」他自认为疾言厉色地说出口,落在别人眼里,怎么的都沾着点委屈。卢至桦瞧他还能硬气,脸上的阴霾一扫而空,「好,我答应你,不杀他还不成吗?大少爷,我真是怕了你。」沈清梧不敢相信,带着质疑抬眸确认道,「你真的肯?」卢至桦被吓破了胆,生怕大少爷有个什么闪失,只好不情不愿地点点头,「我哪敢不肯!」大少爷小尾巴与兄弟,孰重孰轻,他还是拎得清。他认认真真为自己开脱了许久,觉得春生在天有灵,也不会非要他这个大哥难做,所以要他完全放过李立,也断断不能。卢至桦让了步,面对大少爷他也毫不掩饰提出条件,「只不过,我得卸他一条胳膊。」习武之人,成了残废也就没有用处,沈清梧明白他的意思,这一次他不再阻拦。李立带着武馆的人连夜消失,自此以后,沈家又变回了原样,沈清梧费尽心思折腾这么久,还是没能在这个残酷的时代站稳脚跟。沈家的辉煌时刻早就跟着沈嗣文去了,没落成了註定的事。这在此起彼伏的天津卫不算稀奇,箇中滋味,除了身在其中的沈清梧,恐怕没人能体会。众人都说沈大爷依旧「空有副好皮囊」,沈清梧躲在沈宅充耳不闻,他闭门谢客,并赶在月底之前,将最后的产业也打发了出去。二月底,小尾巴懒着性子长到了八个月,许是知道赖在肚子里的时间不多,它开始卯足了劲儿迅速成长。沈清梧愈发行动不便,每天掰着指头数着过日子,唯一的念想就成了让他的孩子平安降生。然而他这边隔绝在沈宅不见天日,外面却悄无声息,逐渐洗乱了牌。 第96章 天气逐渐回暖,今年院子里那棵老树没有还阳,其余树梢已经挂上了绿芽,惟独它还是光秃秃的模样。床上增添了许多大小不一的绒布软垫子,沈清梧总算可以脱离窄小沙发,由于肚子实在太沉,他还是睡不了一个整觉,每晚翻来覆去喘息嘆息,可一大早的,又要迫不及待从床上爬起来。三平照例是送上来一杯咖啡,沈清梧借力走到窗前的躺椅上,三平已经拿了羊毛毯子。沈清梧平静地靠坐在椅子里抬眼瞧他,就觉得他好像又长高长大了些。这么久了,到最后他还是只剩下了三平。前几日李立偷偷来过,差点被蹲点的卢至桦等人发现了不说,还把他也吓了一跳。最后好说歹说把人劝走了,沈清梧不很放心,又赠了些压箱底的钞票,也算是仁至义尽。三平还是沉默寡言不爱讲话,却是个胆大心细的好小子,沈清梧挺着肚子惟独不避讳他,他也就当啥事没有,盖上了毯子,他老老实实跪坐在地,又按起腿来。沈清梧精神好些,伸出手揉了揉三平的头髮,问他,「三平,你今年,已经十七岁了吧?」三平立马扬起脑袋,大爷嘴角挂着若有似无的笑意,他跟着快乐起来,「嗯,十七了。」「日子过得真快,再过几年,你也要成家的,」沈清梧感嘆一句,又问道,「有没有喜欢的人?」三平青涩一笑,羞红着脸不肯说实话,「您对我好,大爷,我不成家,我留在您身边。」沈清梧被逗乐了,乐着乐着他眉毛一竖,佯装正经先生教育起来,「傻话,哪有人长大了不成家的?」三平又垂下了脑袋,「您不就没成家…」他说到此处不再继续了,因为这话算是没过脑子,触到了大爷的心坎上。沈清梧果然不笑了,长长嘆出口气,好半天后他抬起头往院子里遥遥望了一眼,无话可说。三平跟着望了望,院子里遮天蔽日,什么也看不见,不过他知道大爷在看什么,便告诉他,「卢先生今日没来,已经好几日没来了。」卢至桦时常出现在沈家门外,大少爷不见他,他便日復一日地守着,一来为了抓住李立卸胳膊,二来也是算到日子怕出闪失。得知他不在,沈清梧本该觉得轻松,可无法抑制的,他却失落得很,心里面空落落的,眸子里便少了些光彩。三平揉完了腿,安安静静端着杯子又下去了,不多时他出现在院子里,却是在认认真真地制作纸风筝。风筝的骨架大致成了,惟独那翅膀怎么也支楞不好,三平习惯了平淡安逸的沈宅,也跟着大爷养成了不骄不躁的性子,所以他耐心的拆了又粘,粘好了他举起来,正要好好比对比对,就透过风筝看到了刘埔余。沈宅的常客就这么几个,刘埔余一路畅通地进到院子,他步子明显很急,身后还跟着两个魁梧异常的男人。他迎着日光眯起眼睛,对着三平远远招了招手,问得有些慌,「你家大爷在不在?」知道二人来往密切,三平摸不准大爷想不想见他,便放下风筝没说话,也没阻拦。刘埔余没时间听,连走带跑穿过院子走进门,身后两个人紧紧跟着他,最后直接守在了门口。那两人腰间都别着枪,三平觉得有些不对劲了,跑过去想要阻止,却连门都没能进去,刘埔余对身后情况置之不理,着急忙慌只顾着寻人去了。 第49页 第97章 没时间搞那一套虚的,刘埔余在客厅搜寻无果后,又马不停蹄直奔卧房而去。沈清梧没来得及遮掩,面对突然闯入的人明显有些不知所措,而刘埔余已经顾不得这些细枝末节,只一把抓住了他,「可找着你了!清梧,你跟我走吧,我带你回南京去。」「什么?」突如其来这样的话,沈清梧被惊得不清,惶惶然跟着站起来,问道,「好端端的为什么…要回南京去?」还得带上他…他不肯走,刘埔余见他一身家居服饰,也有些意外,「外面这么大的动静,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沈清梧缓缓摇头,只用眼睛直勾勾盯着他,「我不知道。」联想到卢至桦好几天不来了,他心里咯噔一下打起鼓来,「是什么事?谁的事?」他身在其中还茫然不知,刘埔余觉得十分荒诞,便郑重其事地告诉他,「天津卫要变天了!」他顿了顿,继续含煳其辞:「这里保不准马上会有战事发生,清梧,我是专程来接你的,你相信我,什么也不要管了,赶快与我一同走吧!」钞票很重要,可相比之下,也没有命重要。他根据内幕提前获得了消息,这两天扔下一众烂摊子就要逃回南京,可汽车开到这里了,他犹豫再三,还是决定将沈清梧一块带走。「要打仗了啊…」沈清梧不领情,这时候他迟缓地护住了自己的肚子,喃喃道,「您快走吧,主席,感谢您这么记挂着我。」他不管不顾地挣脱开,又坐了回去,痴望着院子门口的方向,他平静地谢绝道,「我不走,这里就是我家,我哪儿也不去。」「命都没了还要什么家?我专门过来接你,你今天是走也得走,不走,也得走!」装出来的善意已经消磨干净,刘埔余面色一沉,冷冷地朝身后下起了命令,「上来,把沈大爷好好接到车里去。」天一黑就要开船,他们没时间耗下去,两个男人走到跟前,不由分说上了手。沈清梧慌了,慌得直喘气,「放开,放开我!」他自然不是两个人的对手,甩不掉挣不开不愿下楼,最后被两个人强行架着出了门塞进车,刘埔余已经从另一侧猫腰钻了进来。沈清梧毫不留情挣开搭上来的手,气吁吁地质问道,「你与我又不沾亲带故,这么生拉硬拽地强人所难,是什么道理?」「以后你就会知道,我这都是为了你好,」刘埔余回过头,却是爱怜地摸了摸他的脸,「清梧,我喜欢你啊,我想你都快想疯了,你不知道吗?...再说,」他的手下移到突出的肚子上,「你不为自己考虑,也得为孩子想想是不是?…清梧,你乖乖跟我回南京,我这么喜欢你,你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是你做的...?」沈清梧明白了,原来他早就知道他有了孩子,原来他才是那个散播谣言的人,而这一切,仅仅因为他口中所谓的「喜欢」。报纸上已经明明白白公之于众,沈清梧突然觉得没什么好羞耻的,甚至认为对方纡尊降贵当便宜爹的想法很可笑,他忍不住笑了,「刘主席,您再好好瞧瞧我,我像不像一只兔子?」他要真是只兔子还好办,刘埔余很挫败,可他好像迷恋上了沈清梧,却不知迷恋的是什么。眼见着汽车就要发动,三平带着管家突然不管不顾地扑了上来,他一边唿喊着大爷,又一边狠拽那扇车门。沈清梧担心三平的安危,急得不停重复,「三平,走!走啊!」七点钟只有一次机会,刘埔余等不及了,摸索着从怀里掏出把手枪,他杀过很多人,此时丝毫不带犹豫的,对着外面就是一枪。前一刻还鲜活的小子,就这么近距离在沈清梧面前开了花,飞溅的热血透过半开窗户洒了他一脸,他僵着身体不肯动,连心跳都跟着静止下来。这回他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第98章 对于刘埔余来说,三平顶多算个下人,甚至连人都算不上,与死在他手里的其他人没有任何区别。刘埔余早先从过军,后来因为个性狠厉果决,隐隐有了自成一统的架势,又转战做起了生意。生意越做越大后,所有人都遗忘了那段歷史,把他雕琢成了个文明礼貌的成功企业家模样。企业家当得久了,他都快要忘记杀人的感觉,不过一枪毙命,他一点儿也不觉得生疏,反而还有些满意。相比之下,沈清梧就成了没见过风雨的,眼睁睁看着三平倒在他面前,那心里就拧着紧着惶恐害怕,刘埔余说什么他听不见,他只想着打开车门跳下去,却又被抱住动弹不得。汽车越开越远,他扭着脖子死死望着原处,终于从喉咙里嘶吼出声,「三平!三平啊!」沈清梧两眼一翻,毫无徵兆昏死了过去。汽车里乱成团,刘埔余这边还在琢磨要不要明早再走呢,已经有人替他作了决定:马路被人用路障拦腰截断,汽车被迫停下来,紧接着有人开了枪。天津卫变了天,带枪的肆无忌惮穿梭在街头,警察局也无力再管。恶徒从四面八方凭空出现,卢至桦提着枪沖在前面,一双眼睛猩红得快要滴出血来,「踏马的刘埔余,把大少爷还给我!」他这是慌的,又慌又急,一想到大少爷在他眼皮子底下被人截跑了,他怒不可遏,大有种拼命的架势。不确定沈清梧是否就在里面,他又急切朝车里一遍遍唿唤,「大少爷!大少爷!!!」刘埔余偷偷摸摸急着走,车上只不过两个打手,他知道因为错了心思,今天可能就要交代在这里了,心一横,干脆将沈清梧搂在胸前。要死,也要与他一起死。卢至桦终于看到了心心念念的人,不过是瘫软地被刘埔余架在身前,他瞬间瞪大了眼睛,同时举起了枪,「你踏马敢动他,劳资一定把你打成筛子!」眼看着刘埔余也掏出了枪,他先害怕起来,「你…你要做什么?…」「鄙人自诩是小心谨慎了一辈子,不曾想要栽在你的手里,实在不能甘心啊!」刘埔余对他的反应很满意,他闲谈似的悠悠说了许多,就将枪缓缓对准了沈清梧的脑袋,「你开枪啊!」他自暴自弃地乐道,「要不咱们一起开枪?三!…二!…」「等一下!」卢至桦已经恨不得冲上去把大少爷抢过来了,可他不敢,连带着枪都放下来,他张开手,尽可能作出个镇定的姿势,「你冷静点,不要乱来…放了大少爷,我保证…绝对不杀你。」「卢老闆,你是真爱他啊,也难怪,他这么冷冷清清的一个人,竟捨得放下身段给你生孩子,」刘埔余哈哈大笑,笑完了板着张脸面对卢至桦,阴沉沉地提出条件,「我不开枪,但是我想看看你的诚意,你肯为了他去死吗?!」沈清梧维持着瘫软的姿势悠悠醒转,痛苦万分地挣扎一下,卢至桦的声音立刻传到他的耳朵里,「好!只要你肯放了大少爷,拿我的命换也值了!」他俯身捡起地上的枪,不舍地后退了半步,对着蠢蠢欲动的一众人马吼道,「不许过来!你们都听着,以后沈大爷就是你们的主子,谁要是敢伤他一根毫毛,就给我往死里打!」沈清梧这时候茫茫然睁开了眼睛,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一张脸,卢至桦站在他面前不远处,已经把枪口对准了自己胸膛。「至桦…至桦!你…」沈清梧瞬间惊醒,不管不顾地挣扎着要扑过去阻拦,喉咙里仅剩几个破碎的音节,「不,不要!」「大少爷…」卢至桦万分不舍,拧紧的眉眼间热泪盈眶,面对他的大少爷还极力维持着一份体面的微笑,他轻轻唤了一声,嘴里已经颤抖得说不出话。护在心尖上的大少爷啊,他怎么捨得离他而去,怎么捨得留他一个人在这个世上呢?毫不犹豫地,他也愿意为了他去死!指尖搭上扳机,这一刻一切都静止了,沈清梧满世界只剩下一个人,那个人张着嘴发不出声,可他还是看清了,分明是三个字,我——爱——你。 第50页 第99章 一声枪响,刘埔余瞪着眼睛,疑惑地垂头看了一眼,胸口那朵血花火红刺目,正在不断盛开。心脏破碎的疼痛致使那张脸逐渐变形扭曲,刘埔余最后望了一眼身前的人,紧接着他手里的枪声响起,枪口已经随着他的仰倒朝向天空。卢至桦手指微不可见地颤了颤,眼见着刘埔余莫名其妙中枪倒地,他使劲吸了口气,一滴眼泪已经突破左眼挂在脸颊。体验了一把劫后余生的滋味,他才知道对大少爷的感情到底有多深。这时候他简直快乐疯了,扔下枪飞奔过去,将他的大少爷锁进胸口。失而復得的冲击太过剧烈,卢至桦搂着抱着,又抬起沈清梧的脑袋疯狂的亲吻,亲完了他还难受,难受得埋到颈窝嗷嗷大哭。提着枪的恶徒们面面相觑,因为哭得像个孩子的大哥带给他们的冲击也不算小。沈清梧瑟瑟发抖地嗅着熟悉的味道,心终于重新跳起来,他似乎被方才的一切吓傻了,任由卢至桦一顿勐攻,他还是副呆滞的模样。这个场景太熟悉,他梦到过好几次,他梦到卢至桦血淋淋地惨死在他面前,他知道他也活不下去了。卢至桦发泄够了,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盯着发愣的人,还带着点奇怪的哭腔,「大少爷?」沈清梧柔和的垂眸看了他一眼,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他转过身,视线落在刘埔余的身上。灰暗的天空轰鸣起来,陆陆续续的飞机掠过众人头顶,而沈清梧像是聋了瞎了,扶着肚子跪坐在刘埔余身前,用力地掰开了他的手。卢至桦随着众人抬头望了一眼,随即扑上去护住了地上的沈清梧,天上的声音震耳欲聋,他只能撕扯着嗓子喊道,「危险!大少爷,你在作什么啊!」沈清梧充耳不闻,从刘埔余手里取出了那把手枪,他扯着袖子仔仔细细擦了擦,又举在手里仔仔细细端详起来。一模一样,连字迹都一模一样!着急忙慌地倒出子弹,又摸索着从卢至桦腰间掏出手枪,他将子弹放在手心端详审视良久,平静地确认道,「我爸爸出事那天,你有没有开枪?」都什么时候了,大少爷还在纠结这个问题,卢至桦望着战机天愁眉苦脸,急切应道,「我都不在现场,大少爷,你恼我恨我咱们回去再说,这里太危险了,快走吧!」以他当时的想法,那肯定是恨不得亲手了结了沈嗣文,可说来巧合,那天中山哲平抓住他密谋许久,而他在大好的前程与报仇雪恨这两件事上,果断地选择了前者。那天卢至桦派出了他的得力助手,张春生不负众望地凯旋而归,告诉他沈嗣文死在了自己精心策划的一场车祸下。卢至桦这边心惊肉跳了,沈清梧却摊开手掌盯着两枚子弹,果然,惟独从刘埔余弹夹取出的子弹刻着花纹。好深远的计谋!那时候沈家在天津卫的地位无可撼动,沈嗣文不是个单纯的企业家,手头的生意往往也不止局限于表面,刘埔余既然要来夺这个主席的头衔,免不了先神不知鬼不觉地除清障碍。刘埔余缜密至此,保不准已经知晓了沈卢的过节,才想着栽赃嫁祸到卢至桦头上,却还是算漏了他与卢至桦这层关系。卢至桦不是兇手,而沈嗣文却真真切切毁了他的家。究竟是怎样浓烈的爱意,才能让他甘愿放弃这段仇恨呢?沈清梧恍然大悟,同时自责得心痛不已...远处投下了一枚炮弹,浓烟滚滚,尖叫唿喊声随之而起,卢至桦恢復了冷静沉稳的样子,一咬牙将大少爷横抱起来。「把车开过来!快!回租界!!!」他大力嘶吼了一声,搂着沉重的大少爷玩命地往前跑,怀里的人伸手绕过他的脖子,将脑袋抵在了肩膀上。卢至桦便在心里暗暗告诉自己,这一回他绝对不允许再出事了。 第100章 两个人着急忙慌上了车,汽车一路闪躲卯足了马力往回跑,车内颠簸起来,沈清梧跟着左右倾倒,卢至桦便下意识伸手去捞,哪知大少爷顺势抓住他的胳膊,身子一软直接侧到了他的身上。沈清梧张开双手环住了他的腰。卢至桦受宠若惊地僵在原地,他随即听到大少爷说,「至桦,抱紧我。」「好,」卢至桦因为这句话很快乐,高高兴兴搂住了沈清梧,他的大少爷一如既往的温和沉静,他便鬼使神差地凑过去深吸了一口,轻言细语地安慰道,「大少爷,你放心,有我在呢,绝对不会出事了!」沈清梧在他胸前点点头,「我知道,我一直知道。」卢至桦不知说啥了,一双眼睛直勾勾盯着那个饱满的后脑勺,他脑子里瞬间冒出个想法:大少爷吓傻了?他竟会对自己说出这样的话。他是个容易满足的人,哪怕大少爷只是吓傻了才这样说,也足够他快乐好久,可他还是贪心,他多希望他一直傻下去。卢至桦觉得,有必要确认清楚这件事。一路上他不仅要关注四周的情况,还得惦记着如何与大少爷沟通说明,他很害怕大少爷恢復理智,那心里就不是滋味。沈清梧安安静静紧贴在他胸口,只觉得他心跳如鼓。汽车安全地到达卢公馆,日租界仍旧安稳,祥和得和外面像在两个世界一样,卢至桦揣着心思与沈清梧走在楼梯口,忍不住告诉他,「大少爷,你暂且在我这将就一段时间吧,外面不安全,我这里他们不敢动的。」沈清梧抓着他的手,温温地说了一个好字。「我抱着你上去。」卢至桦没脸没皮大献殷勤,大少爷却阻拦起来,他脸上的快乐瞬间消失,乞求道,「你放心,我只是怕你累而已,要是你不愿意,我绝对不上去,好不好?」沈清梧嘆了口气转过身,脸上竟是笑微微的皎洁模样,「我只是身子重些,又没有残废,至桦,你太紧张了。」卢至桦又愣了,他看见大少爷张开指头在他眼前晃了晃。沈清梧起了促狭心思,冷不丁伸手捏了捏对方那挺翘的鼻头,「傻子,上楼。」「傻子?」卢至桦重复了一遍,疑惑又兴奋地带着大少爷爬上二楼,有句话已经唿之欲出了。傻子就傻子吧,当了傻子的卢至桦很快乐,更快乐的是大少爷一进房间就迫不及待揽住了他的脖子,紧接着开始吻他。「唔…大少爷…」沈清梧清冽的味道在口腔肆无忌惮穿梭,不经意点燃味蕾舌尖,卢至桦瞬间觉得浑身都燃起火来。这一吻细腻绵长,两个人都有些气喘地面红耳赤,卢至桦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将人压到身下,他爱恋地捧着那张脸,问得有些害怕,「你不怪我了?」真相大白,细枝末节已经不太重要,唯一重要的是两个人都活着,一切就还来的及。「我不怪你,」沈清梧整张脸白里透红,眸中润泽泽的带着笑意,他缓缓摇头,伸手将卢至桦揽到嘴边,轻声道,「我爱你。」热气扑到耳根,沈清梧张开嘴轻轻啃咬,卢至桦瞬间抖了一下,眼中隐隐泛了红。「大少爷,大少爷…」他每唤一声,他的大少爷就回应一声,他便一口口吻下去,爱怜至极,捨不得用牙碰一下。沈清梧安安静静瘫软的仰倒着,直到突然吃痛才哼了一声,卢至桦动作僵滞,汗水已经划过额角滴在雪白的皮肤上。他忍得咬牙切齿,沉沉地再次唤道,「大少爷?」汗涔涔仰起脑袋看过去,就见他的大少爷微微仰着头,唇瓣微张,面色脖颈连带胸口都是绯红。卢至桦脑子里一下子炸开,余下的理智都飞到九霄云外了。因为顾及着快足月的肚子,这场事办的柔情似水,阴阴燃燃一直到天色发白,沈清梧力不能支已经昏沉得云里雾里,可卢至桦还很亢奋。搂着心爱的人又蹭又亲的爱不释手,他觉得怎么都不能满足,非要张嘴咬一咬,或是干脆一口吞了才好。 第51页 ---------------------------------------------------------------------------------- 章华先森: 100章发糖。 第101章 天津卫经歷了一场小型混乱,混乱持续的半个月里,生意全部停滞,卢至桦是知晓内幕的人,因此并不慌乱。心安理得地待在卢公馆守着他的大少爷,他还有一件紧迫又操心的事。翌日清晨,卢至桦悄无声息起了床,站在楼梯口就迫不及待发问,「找到人了吗?」保镖摇头,「您说的地方都找过了,大哥,外头闹得人心惶惶,保不准他已经逃了。」「不可能。」卢至桦停在楼梯口,单手扶着金属围栏,他忍不住掏了掏裤兜,然而西装裤换成真丝睡裤,里面什么也没有。他的手无所适从,只好烦躁地搔乱了头髮,「再去找,找不到就贴告示,我就不信了,是死是活总得有个结果。」沈清梧出现在身后,卢至桦那态度立马大转变,「我吵到你了?」沈清梧自然回握住那只手,半点不带掩饰,「你不在我总是心慌,至桦,我方才听你说找人,是找谁?」卢至桦拥着他走进卧室,因为怕他多心,便敷衍道,「老熟人了,大少爷,你别操心这些事情,好好休息最要紧。」沈清梧更加确信他找的是谁,不过他还是微微点头,单手扶着肚子靠坐在床沿,他想起来那天在暗处的枪,是李立解了困局。他与李立的主僕关系从来不深,对方肯冒着危险赶来救一命,他大为感动,却也不想卢至桦为难。卢至桦侧着脑袋审视一眼,扑哧一声乐了,「大少爷哟,你又胡思乱想,说吧,是不是担心我不放过武馆那几个人?」「什么都瞒不过你,」沈清梧睁开眼睛,捧着肚子艰难地嘆了口气,「你要是为了春生拿人,我不会拦着,只不过他们毕竟是跟过我的,发生了这样的事,我心里也不好过。」「我什么时候说要找他们了?」卢至桦俯身蹲在地上,为大少爷脱去鞋袜,「春生是我兄弟,我确实恨不得立马毙了他,不过他也救了咱们的命,大少爷,我要是想找他,那天就可以立马派人去抓,没理由等到现在。」短暂的诧异过后,沈清梧又瞭然地阖上眼睛,「原来你都知道。」卢至桦确实什么都知道,他不止知道是李立开的枪,也知道大少爷的许多心思,知道他曾经来看过他,知道他容忍他胡作非为,甚至知道他一直都挂念着他。可他的大少爷可怜可爱,还是点到即止,多余的话一句不提,卢至桦捨不得,只好全部招供,「大少爷,我现在只求你平安,所以我要找的人不是他,是李德贵啊。」他捧着那只浮肿的脚,又担心又心疼地凑到脸上蹭了蹭,「我怕你多想,才不告诉你的,我想着吧,还是他最了解你的身体情况,把你交给他照顾我最放心…」说到此处他不由得心烦意乱,拧着对眉毛思索道,「也不知他躲到哪里去了,找了这么久,连个人影都没寻着…」十多年的菸瘾犯了,犯起来要人命,卢至桦自认为坚韧不拔,哪知被小小的瘾头折磨得坐立难安,头晕脑涨地烦躁起来,他觉得自己迫切地需要一支菸捲救命。「李德贵眼里只有病患,不分国籍,确是个难得的好医生…」沈清梧单脚登在他的脸上,就觉出了湿黏的细汗,他便支起脑袋关怀道,「至桦,你很热吗?」「不热,我就是…有一点急,对,是着急。」卢至桦有点颤抖,伸手挥去一脸的汗,他尽量平和的仰头面对大少爷,喉头却由于苦水而吞咽不停。他昏沉地蹭了蹭大少爷的手心,心里又慌又馋,便凭藉意识爬上床,飢肠辘辘地捧着对方的脸,他更难受了,「大少爷,我心紧得很,快,让我再尝尝你…」「昨天不是才…」沈清梧莫名其妙成了戒瘾的良药,完完全全顶替了雪茄的作用。也不知是不是故意为之,反正卢至桦藉此机会又得了道,顺带真把瘾给戒断了。 ---------------------------------------------------------------------------------- 章华先森: 捂脸 第102章 卢公馆的伙食变了样,一味都是照着大少爷的喜好来的,可沈清梧吃得不多,捏着筷子左看右看地不下手,最后还是放下了。卢至桦等了半天,这时候鼓着腮帮子问他,「不合胃口?」「现在的菜比起以前精緻不少,卢公馆终于捨得换厨子了。」沈清梧答非所问,转而搅动起面前的一碗米粥,「以前那厨子呢?我记得他做的蒸糕很合你口味。」卢至桦对此只是轻描淡写的两个字,「走了。」老陈头确实走了,前儿个多秋嫌他做的吃食粗糙,自作主张换成新的厨子,将他打发回了老家。本以为不是什么大事,哪知卢至桦回来发现异样后竟大发雷霆,最后饭也没吃,亲自出去寻人了。对于卢至桦来说,老陈头是他幼年唯一施与过善良的人,无儿无女的孤寡到老,他便把他留在身边。可他生性淡漠,从不提及与之的关系,以至于这么多年以来,知道的人少之又少,连他自己都成了习惯。老陈头一把年纪,离开后就再也没找着,也不知是厌倦了待在公馆的日子,还是厌倦了公馆里的人。卢至桦最不愿这么想,对多秋的容忍也就到了极限,多秋收拾行囊住进了余音社,他便放之任之视而不见。卢至桦自认为也算懂得点知恩图报的道理,他对多秋没什么感情,能为他寻到了好的去处,这救命的恩情也就还的差不多了。以身相许是做不到的,他只对大少爷长情。沈清梧只当是换了厨子不曾留意,客房里却突然传来一些细碎声响,他觉得奇怪,便放下勺子往那边看了一眼,悠悠问道,「怎么…有孩子的哭声?」卢至桦很平静地点点头,随即起身抓住了对方地的手,「我带你去看看。」沈清梧顺着他的意思起身往声音的源头去,最后停在最边上的房间门口,卢至桦推开门,里面竟真的躺着两个奶娃娃。年轻的乳母正轻拍着其中一个,另一个还搂在手里盈咿咿呀呀地小声哭闹。沈清梧站在门口停住了,因为那个娃娃看见他,突然张开小嘴笑得口水直流。「这是…谁家的孩子?」他满眼注视着,眸子里跟着柔和下来,俨然是喜爱的。卢至桦已经走进去十分娴熟地将娃娃搂到怀里,「大少爷,忘了给你说,他们俩是春生的娃,他妈扔下他们跑了,我只好把他们都接到身边养着。」他看了眼大少爷,又看了眼手里的孩子,忍不住责怪道,「你个小机灵鬼,才这么大就知道看好看的了?」怀里的娃娃张牙舞爪的,流着口水正朝着沈清梧索要抱抱,可卢至桦坚决不允,说什么不能惯着孩子,实则是怕这孩子瓷实过头,累着了他的大少爷。沈清梧由着他的意思没有抱,只不过笑微微地掏出手帕给娃娃擦口水,口水越擦越多,他便忍不住捏了捏娃娃的脸,朝卢至桦确认道,「咱们的小尾巴也会是这样吗?」他的意思是可爱,可卢至桦会错了意,仰着脖子肯定地告诉他,「当然不会,我的孩子绝不能因为美色口水直流!」沈清梧被他逗乐了,「胡说八道。」他站不得很久,扶着肚子转身就走,卢至桦连忙把娃娃还给乳母,从背后揽住了他的腰,「这都是实话…」身前的人表面正经,白皙的皮肤下却隐隐泛起一片桃色,卢至桦很喜欢他脸皮薄的样子,没脸没皮地凑近道,「大少爷,你的脸好像红了…」 第52页 第103章 李德贵其实没有逃,他忙着在满城的硝烟中抢救伤员去了。卢至桦的人千辛万苦找到他的时候,他灰头土脸的还在废墟上露天搭建帐篷,为了就是救助那些没钱没家的苦命人。本以为他不愿意离开,可外面的人一通知是谁,李德贵想也没想地交代清楚后,就立马提着他那陈旧箱子跟着走了。彼时沈卢二人正在遥远的公馆里躲避灾祸,小洋楼里面春意盎然,是一副生机勃勃的春景图。这些是卢至桦刻意营造的祥和,可饶是他再怎么迴避,难免会有匆忙应付的时候。沈清梧身在其中,每日瞧着公馆里来往的人,心里大抵还是有数。只不过因明白对方的煞费苦心,他便权作不知,安安心心养着他们的小尾巴罢了。在这样祥和宁静的阳春三月,李德贵的出现就带上了些外界的苦涩气息,灰头土脸的进到公馆,他脸上容光焕发,朝着卢至桦就是一顿生硬的寒暄,「卢先生,见到您我真高兴,真的,我一直在等待你们的消息。」卢至桦表情生硬地握着毛手,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熟成了老朋友。他一向不会说话,这时候也不例外,「大难不死,我也挺高兴的。」李德贵乐呵呵地拍了拍他的手,心思全在别处,他转而严肃道,「卢先生,上次说得那些,您还记得吗?」卢至桦微微一笑,立马将嘴里含住的雪茄取了出来,「记得,对大少爷不好。」他双手揣兜往外拉扯,坦然道,「没有火,我已经不抽这个了。」李德贵满意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您是个值得託付的人,沈先生现在还好吗?自从上次发生那样的事,我一直没找到机会和他解释清楚。」卢至桦大手一挥,作出了个里面请的姿势,「大少爷也在等你,你去了他肯定高兴。」顺着指引的方向,李德贵进入公馆,又跟着爬上二楼,卢至桦不知什么时候走到前面,这时候小心翼翼打开门,确认里面的人已经醒了,才轻声告诉他,「大少爷,你看谁来了?」床上懒散的人放下手里的旧书,温温地应了声,随即笑微微地望着李德贵开了口,「李医生,有劳你。」「沈先生,您看起来很健康。」李德贵许久没见到他,隐约觉得他那脸上增了些肉,精神也不似往常那样枯颓,便像以往那样走到他的面前,用手比划了一下,惊讶道,「小尾巴长大了很多。」沈清梧单手附在了肚子上,慢条斯理地应道,「快九个月了。」九个月的小尾巴十分沉重,沈清梧本身就是个虚空架子,越发的行动不便,腰酸腿疼,被沉重的肚子压得喘不过气,卢至桦看在眼里,整夜整夜陪着他捏腿捶背,还是起不得什么作用。他的大少爷不是个娇生惯养的主,卢至桦迫切地希望孩子降生,希望他的大少爷脱离苦海,又担忧两个人的安全,所以李德贵的到来就无疑是给他打了一剂强心针。万幸的是检查结果很好,三个人很惊讶的是小尾巴不仅一切正常,甚至还有些超重。考虑到沈清梧的身体情况,李德贵认为可以让小尾巴提前出生,可沈清梧听完这个建议却不认可,他执着地认为不足月会影响小尾巴的健康,任凭卢至桦如何劝说都不肯让步,最后还是李德贵认认真真保证了,他才勉强同意。小尾巴降生在阳春三月的一个上午,那天初为人父的卢至桦很紧张,紧张到他忘记了他们刚有了孩子,顶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在床前一直守到天黑。天黑后他的大少爷醒过来,竟是强撑着身体先哄好了他,最后实在忍不住问道,「我们的孩子是男是女?我想看看。」卢至桦这才从大少爷怀里抬起头,是一副疑惑又惊恐的模样。(全文完)生子细节将更新于作者另一本情景类小说中,喜欢的小伙伴请关注主页小说《生生不息》,或直接搜索cp954588,慢更敬请期待…本文彩蛋番外慢更中,敬请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