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復生》 第1页 《復生》作者:无穷山色【完结】 文案: 深藏不露温柔攻x冷漠危险美人受 孟云君x晏灵修 特殊事件调查局,致力于打击非自然违法犯罪活动,帮助新生鬼适应死后生活,让每位鬼市民都有鬼权、守鬼法、做好鬼。 作为一名法力高深、无所事事、隐居了上千年的孤魂野鬼,晏灵修自然成了调查局的重要招安目标。 然而活成老不死的似乎不止他一个。 孟云君,和他一起入职的新同事,年轻英俊,天赋绝佳,来歷成谜,而且总是喜欢找藉口在他面前转来转去,用意味深长的目光盯着他看,行为动机都十分可疑。 晏灵修苦思多日,终于恍然大悟—— 原来是当年捅了他一剑的大师兄啊!自己这个生前的邪魔外道死后做了鬼,奔波千年也要来永绝后患。真是难为他了! 晏灵修:这不是恨不能杀我而后快的大师兄吗? 孟云君:这不是我多年的小师弟吗? 1v1,he, he、小甜饼、剧情、强强、古穿今、、灵异 第1章 楔子 晏灵修倒在地上,再没有比现在更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就快要死了。 他的胸口被一剑贯穿,心脏传来一阵尖锐的疼痛,排山倒海一样吞没了所有的感知。 有一瞬间,浓重的不甘涌上心头,让他想要嘶声吶喊、痛哭流涕,只要能逃脱这种令人绝望的宿命,让他做什么都可以。 但最终他还是克制住了求生的本能,静静地躺在血泊之中。 鲜血急速流失带来的寒冷让他浑身都像被冻住了,甚至连视线也模煳起来。 晏灵修闭眼急促地喘息着,吃力地睁开眼睛,往外边看去。 山洞寂静无声,黑暗无边无际,仿佛吞噬生命的深渊,只有他越来越微弱的唿吸迴荡在耳边。 「还好……还好。」 晏灵修恍惚地想:「永远、永远也不要被发现……」 贴地而来的冷风吹动被血浸湿的袖口,长剑泛着金铁般的光泽,剑柄上的铭文倒映在他泛着微光的眼底—— 不尘。 终于晏灵修闭上眼睛,陷入了黑沉的长眠。 没有人知道他孤独地死在了这里。 作者有话说: 开新文啦~古穿今,现代社会的人鬼情未了 希望大家多多的收藏+海星(*  ̄3)(e ̄ *) ==================== # 明月夜 ==================== 第2章 月夜,黑猫,陌生人 普通而廉价的酒瓶,深绿混浊的玻璃,咕噜咕噜,顺着倾斜的地面滚了下来。 街的另一边,徐应穿过一片露天烧烤摊,避开几桌喝得醉醺醺的社会小青年,往不远处的一家馄饨店走去。 头顶的路灯光线昏暗,周围食客吵吵嚷嚷,他没有注意到那只滚落到脚边的啤酒瓶。 晏灵修坐在树梢上,居高临下地注视着他。 「……喀……唿……」 非常模煳的杂音,像一阵风颳过空荡荡的肺腑,混在傍晚人声嘈杂的闹市区里,寻常人并不能分辨出来。 喝酒的依旧在喝酒,吹牛的依旧在吹牛,路过的一对小女生叽叽喳喳地交流着新开的饰品店,那边服务员端着一大盘子羊肉串,灵活地绕过几个结帐的顾客,厨师在烤架上刷上一层厚厚的孜然。 但在晏灵修眼中,就好像一条严丝合缝的轨道,忽然松动了一颗螺丝。在这时候唿啸驶过的列车,註定难以到达既定的方向。 运气很不好的徐应,成为了那颗倒霉的螺丝。 ——命运是在他踩上那只本不应该出现的啤酒瓶时改变的。 仿佛触发了一轮罗米诺骨牌,重心不稳下,徐应随手抓住一辆停在旁边的电动车,然而这并不能阻止他跌倒的势头,一片慌乱中,旁边的几辆单车也跟着稀里哗啦地倒了下去。 烤架被砸翻,滚烫的木炭火星四溅,兜头泼在了他脸上。 一场完美的「意外」,可没有任何人察觉。 在一切发生前,徐应的裤脚被什么东西拽住了。 「嗯?」他低头,看到一只黑猫。 啤酒瓶撞上了他的脚踝,停住不动了。 徐应俯身顺了顺猫毛:「是小黑啊,你来接我下班吗?」 黑猫错开一步,把啤酒瓶拨到了旁边。 徐应随意瞟了一眼,嘟囔道:「是谁乱丢东西……」 他没把这事放在心上,转头拉开了自己的背包。 黑猫毫不客气地用他的膝盖蹭了蹭爪子,尾巴晃了晃,熟门熟路地钻了进去。 徐应背着猫,走进了馄饨店。 一推开门,老汤底特有的鲜味就扑面而来。 这家馄饨店面积不大,新老顾客占满了桌子的边边角角。而徐应已经是熟客了,享有坐在后厨用餐的特权,进门直接往里走去。 一看见他,店主杜阿婆就笑眯眯地「飘」了出来,在灶台边给他添了张小板凳。 杜阿婆做馄饨做了几十年,拥有众多忠实拥趸——几年前,杜阿婆在睡梦中过世,却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死了,第二天还是早起来下馄饨,直到店员来上班,才惊讶地发现自己变成了一只鬼。 不过变成鬼也影响不了什么,杜阿婆的生活一成不变,照旧是和活着时那样,每天红红火火地开店做生意。 第2页 徐应坐下,把背包放在脚边,冷不丁发现黑猫从没拉严实的空隙里探出头来,打量着虚虚站在地板上的杜阿婆。 角落里,一只为馄饨店捉了七八年老鼠的狸花猫正趴在窝里闭目养神,鼻头耸动了两下,顿时浑身炸开了毛,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帮厨和服务员都好奇地看了过来。 徐应解释道:「小黑很乖的,不会乱碰东西。」 帮厨伸手想捏捏猫耳朵,却被一爪子拍了回去,理解地说:「散养确实不太亲人……」 他话到一半,忽然注意到这只黑猫正不错眼地盯着他看。 说来也是新奇,这猫不光毛髮乌黑,连眼珠都是一种沉沉的黑色,看他的眼神不像懵懂的小动物,反倒像是一个大活人,正透过这双猫眼面无表情地注视着他。 帮厨闭上嘴,莫名不敢再开玩笑了。 店外传来一声由远及近的警笛。 晚上六点多,正是小吃一条街客流量的高峰期,警车在百米开外的地方就被违规占道的摊贩堵住,怎么也开不进来。 不法小商贩们慌慌张张地收拾了摊位就要跑,那些警察却只是拿了大喇叭下车开始疏散人群,根本没有趁机将他们绳之以法的意思。 仿佛是在为警察的行为做注释,馄饨店挂在墙角的电视机里,正在播报本地新闻的主持人从镜头外接过一张字条,微不可察地抽了一口冷气—— 「下面插播一条紧急新闻。」 「今晚18时15分,我市特殊事件调查局发生了一起恶劣的越狱事件……」 「经确认,逃犯是一只关押超过七十年的伥鬼……此鬼评级为『厄』,具有极高的危险性。为了您的人身安全考虑,请以下地区的居民抓紧时间回家,不要在外逗留……」 主持人拈着薄薄的两张纸,快速地报出一连串的地名,杜阿婆的馄饨店就在其中。 街那边的警笛声还在不歇气地催促,食客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有点反应不过来。 作为当今社会唯一用于管理「非自然生命体」的官方机构,「特殊事件调查局」无疑属于最神秘的「有关部门」之一。像是「新生鬼无法适应死后生活」「野坟地鬼打墙」「荒郊别墅闹鬼传说」等等,都在它的职责范围内。 和平,那种「冤魂屠城」、「饿鬼吃人」等血腥惨案,全都化作了一个个都市传说,口口相传于灵异志怪小说里,距离人们的日常生活非常之远。再加上能被特殊事件调查局放出来招摇过市的鬼——比如杜阿婆——他们的危险等级也都很低,且大多是寿终正寝,比一般的老头老太太还要慈眉善目。 是以,乍一听闻有只穷凶极恶的伥鬼逃出来了,顾客们虽然知道事态紧急、刻不容缓,却都提不起警惕心,走得拖拖拉拉的,最后全是被警察提着喇叭赶跑了。 杜阿婆在调查局做过登记,警察循着地址找过来时,她刚关上店门,把最后一份馄饨送给徐应当夜宵。 警察向杜阿婆确认了身份,一板一眼地把刚才新闻里讲的复述了一遍,又说:「逃犯极有可能通过袭击非人类居民来恢復实力,请先跟我们到安全的地方,等逃犯落网后再离开。」 杜阿婆自然是无有不应。 警方行动迅速,不到一刻钟,热闹的街市就变得冷清起来。 「鬼也会吃鬼吗?」徐应提着一兜热腾腾的小馄饨,走在回出租屋的路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和背包里的黑猫说话,「就和『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一样?」 晏灵修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 徐应本也没指望能从一只猫那里得到什么回答,继续自顾自地说:「你说,调查局是怎么关押犯人的呢?像白素贞被锁在雷峰塔下,还是专门找个房间把它们通通关起来?」 一阵阴风吹过,送来一股淡淡的血腥气。 是「伥鬼」的味道,离得不远。 黑猫的爪子紧紧抠进了双肩包的皮料里,徐应不明所以,停住了脚步问道:「小黑,你怎么了?」 晏灵修朝着一个方向定定地看了两秒,忽然跳出了背包,朝着血腥气最浓重的地方跑去。 徐应大惊:「喂!你去哪儿——」 不等他反应过来,黑猫就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 鬼对同类的感知远比活人要强,调查局出动了那么多人力都没有下落的逃犯,晏灵修循着气味,不用多久,就在附近的一条小巷子里找到了目标。 那是一个匍匐在地上的「人」,双腿从膝盖往下齐根消失,露着白骨断茬,滴滴答答地往下流着脓血。 也许是察觉到了晏灵修的靠近,伥鬼僵硬地直起身,露出了手底下没啃完的半张脸,那上面恐惧的表情几乎凝成实质,伤口里不断地涌出灰白的烟气。 ——他捉到了一只游魂,正准备饱餐一顿。 伥鬼环顾四周,长久以来的牢狱生活,使他的感官大大退化,没能发现和夜色融为一体的黑猫,便又低下头去,一口咬上了游魂的脑袋。 晏灵修隐藏在阴影之中,圆圆的瞳孔冷冷地,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突然间巷子那头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不论是刚准备接着就餐的伥鬼,还是蓄势待发的晏灵修,都不由自主地往那里看去。 「小黑,你在哪里?」 徐应他一路追着猫来,误打误撞找对了路,根本没有意识到将要面对什么,才转过拐角,就毫无防备地和伥鬼那双空洞凹陷的眼窝对了个正着。 第3页 「嗤——」 徐应勐地剎住脚,鞋底摩擦过地面,发出仓皇的刮擦声。 伥鬼似乎被这动静惊到了,挪动着四肢,飞快地朝巷尾沖了过来。 瞬间冷汗浸透了徐应的后背,他呆了两秒,掉头就跑。 安静到连虫声都听不见的巷子里,伥鬼的喉咙里发出含混的「呵呵」声,膝盖上的断骨一下一下地蹭着地,带起的风里有一股浓重的、散发着腐烂臭味的血腥气。 徐应的心脏咚咚撞击着肋骨,在他短短二十年的前半生中,从未有过这样夺路而逃的时刻,越是想快,越是感到腿脚不听使唤,没跑两步,居然左脚绊右脚,生生将自己绊倒在地。 几乎是在转眼间,伥鬼就以一种常人难以想像的速度追了上来。 「救命啊啊啊啊啊!!!」 徐应的脑中一片空白,只能大叫着拼命往后缩。 生死关头,晏灵修终于赶到。 就在他扒住墙头将要往下跳时,耳边倏地一静,然后「嘭」的一声轻响,仿佛花开的声音。 ——有人撑起了一把伞。 伞面漆黑,伞骨银白,斜斜地举向前方,古朴繁复的暗色符文在月光下一闪而逝。 伥鬼撞到伞上,又哀嚎着摔出去。 狠狠摔了一跤后,它总算是清醒了点,畏惧地伏地呜咽两声,逃也似的离开了。 来人收起伞,目光不偏不倚,落到了对面的黑猫身上。 晏灵修立在墙头,同样在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他。 这人穿着一件黑色翻领风衣,眉眼俊秀,干净整洁,看面容十分年轻,不过二十出头,神情却又意外的沉静,叫人很难认出他的具体年纪。 小巷泥泞狼藉,他突兀地出现在这里,和周围的一切都格格不入,画面却呈现出一种异样的美感,好像一幅不合时宜的水墨画。 借着朦胧的月光,晏灵修在对方清澈的瞳孔里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对视半晌,黑猫转身跳下围墙,不见了。 第3章 特殊事件调查局 「姓名?」 「孟云君。」 「为什么会出现在案发地?」 「顺路。」 「你是事先就知道伥鬼的行踪吗?」 「巧合。」 「那伥鬼看到你,为什么会跑?」 「不知道。」 「.…..」 什么都问不出来,孙凌头疼地放下笔。 一个小时前,当他们接到报警电话,听到有无辜群众受到了逃犯的袭击时,心脏就沉甸甸地坠到了谷底。 「百鬼名谱图」里说得很清楚,伥鬼理智全无,贪婪无度,是鬼是人都吃,而且总是把所到之地弄得鲜血淋漓,哪怕在那些以人为食的恶鬼中,都算是很不讲究的那种了。 这只伥鬼饿了两百年,飢不择食,虽然被追捕他的驱邪师吓得不敢露头,但林州的大街小巷那么多,难保他不会挑个落单的倒霉蛋填肚子。 他们抱着最坏的打算赶来,却发现事发地的两人却还好端端地站在原地,偏偏是伥鬼不见踪影。 要不是现场鬼气浓重,调查局都要以为徐应是在报假警了。 无人伤亡当然最好不过,但在后续做笔录时,他们却遇到了难题。 徐应整个过程都是稀里煳涂的,他会撞上伥鬼,根本就是无妄之灾。而那位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救他于危难中的年轻人,不管孙凌问什么,张口就是「顺路」、「巧合」、「不知道」,一推二五六,一问三不知,着实叫孙凌无法施展。 孟云君…… 仅凭一把黑伞就能拦得伥鬼不得寸进,甚至还游刃有余地将他吓退了…… 驱邪师里什么时候出现这样一位人物了?他怎么没有听说过! 孟云君坐在接待室的沙发上,顶着明里暗里看过来的各种视线,姿态非常闲适。 他嘴唇很薄,鼻樑挺直,眼角微妙地往下弯了一个小小的弧度,颇有些「眼带桃花,未语先笑」的意思,是一双天生的多情眼,好在他气质内敛,恰到好处地沖淡了那一点轻浮的感觉。 对着这样一张脸,常人是很难生出恶感的,孙凌也不例外。 「我能看看你的伞吗?」他退而求其次地问道。 对方挑挑眉,将手边的伞递了过去。 他收回目光,仔细地端详起手中的这把伞来。 单看外表瞧不出什么玄机,这把伞的吊牌还没摘,仿佛只是随手从小商店里选购的而已。但打开后,孙凌在白炽灯下细细观察,终于在伞面上发现了不同寻常之处。 孙凌笃定道:「你就不要再隐瞒了,我已经看出来了。」 「我抱歉,我听不懂您的意思。」孟云君问,「是这伞有什么不对吗?」 「伞是普通的伞没错,但它上面的东西可不普通。」 孙凌把伞面对准灯光,在他手指的地方,依稀可见有灰尘涂抹过的痕迹。 「你不清楚,像这样的符文,我们这里所有的驱邪师,能画出来的也不超过一个巴掌。」 他口中的「驱邪师」,可谓是歷史悠久,最早能追溯到一堆茹毛饮血的原始人围着篝火跳舞赶鬼的时代,并在接下去数千年蒙昧的光阴里逐渐发展壮大,像小说里的修仙门派似的广纳门徒,行走四方,又差点在连年的战乱中全军覆没,呜唿哀哉去也。 第4页 所幸还是有一小撮人活到了最后,并在近代成立了「特殊事件调查局」,最终发展成了现在如同「警察局」一样的不可或缺的存在。 孟云君好像明白了什么,瞭然道:「这符咒很难?」 「是啊,你的老师没有告诉你吗?」 大约是认定了孟云君也是同道中人,孙凌的话不由自主地多了起来,热心肠地说道:「这种辟邪符是一千多年前的老版本了,比现在通用的简化版复杂得太多了,而且你的老师为什么不用硃砂,这效用大大降低了啊……」 「因为这就是我画的。」孟云君说。 孙凌话到一半,反应过来,怔怔地顿住了。 「我路过那条巷子,觉得不对劲,便进去看一看,这才撞上了你们的逃犯。」 孟云君咬字清楚,含着点经过深思熟虑后的慎重,听起来十分舒服,让人不由自主地想要相信他说的话:「听说辟邪符可以防身,情急之下,我就随手抓了把灰,在伞上胡乱画了一通,没想到有用。」 孙凌:「……那,那你哪儿学的辟邪符?」 孟云君谦虚道:「书上看来的。」 他这样说也其实能解释得通。 当今社会,人能和鬼怪和谐共处,离不开驱邪师的付出,对于这一职业,普罗大众始终抱有强烈的好奇心,相关题材更是常年占据畅销书榜首。 顺便,驱邪师常用的符咒、法器等物也被广泛刊载于各大科普读物中。孟云君会记得辟邪符怎么画,倒是不足为奇。 不奇怪个鬼啊!要是符咒那么简单,人人都能做驱邪师了!他们调查局也可以趁早散伙了! 孙凌追问道:「那你带伞干嘛?」 「天气预报,明天有雨,」孟云君用一种很理所当然的语气说,「买来备用。」 「……」 眼看对方被自己噎得哑口无言,孟云君好心提议道:「你们与其盘问我,不如问问另一位目击者,据我所知,他是一路追着跑丢的猫找过去的——那只黑猫有点古怪。」 「什么黑猫?」孙凌不明所以。 「不不不,也不一定是,」徐应做完笔录,刚走到接待室门口,就听到孟云君说了这句话,连忙摆手道,「我是去找猫的不假,但天太黑了,我也不确定那是不是我家的猫。」 孟云君不置可否地对他笑了一下。 孙凌还是不信,正要再问,门外就传来一阵脚步声,赶忙站了起来。 「张队,你们把逃犯抓回来了?怎么现在就回调查局?」 他口中「张队」是个三十来岁的高挑男人,皮肤偏黑,面目严肃,一看就是说话做事都雷厉风行的那种人,他一边领着一队人往里走,一边沉声说:「伥鬼不见了。」 「都跑得没影了,肯定是不见了啊。」 「.…..」张队张成润,「废话!我的意思是他死了!现在形神俱灭了!」 孙凌先是被吼得一愣,接着舒了一口气:「张队厉害啊!这回动作这么迅速!」 「不是我们做的,」张成润皱眉道,「我们赶到的时候,它已经碎了一地,很快就魂飞魄散了。」 「这……」孙凌也皱起了眉。 张成润似乎有话要说,但他看到孟云君和徐应两个「闲杂人等」还在,就闭口不谈了,只是让孙凌先送他们回家。 兵荒马乱闹了一夜,徐应从调查局里出来,坐上回家的车时,已经是凌晨了。 他今天被狠狠地吓了一通,惊魂未定,配合调查局问话的时候还没感觉出来,等到走出温暖明亮的室内,心悸的感觉才后知后觉地泛了上来,连车轮压到石子都要被惊一回。 尤其是他身边还非常的安静——在调查局,孙凌明明是个健谈的人,现在却一个字也不说,只是不时用复杂的眼神去瞥孟云君,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他不吭声,孟云君却主动开口问道:「那只伥鬼是怎么逃出来的,方便透露吗?」 「当然。」 孙凌回过神,清清嗓子道:「没有不方便。你们是当事人,我们有义务给出解释。」 「那只伥鬼……是上个世纪一位老前辈捉到的,只是他在封印伥鬼的陶罐上贴错了标籤,管理员把它当成捣乱的小精怪放生了,这才一个不小心叫他跑了。」 孙凌说完,颇有些推卸责任的尴尬,讪讪地说:「我们调查局马上就会进行排查,所有犯人都会被转移进新修建的监狱,这样的事情发生了。」 徐应不想让车厢再次陷入沉默之中,连忙接口道:「你们一般都怎么惩罚犯人啊?」 他问的东西其实令大多数人都感到疑惑。 事实上,有不少人知道调查局的部门大楼就在郊区的某栋建筑里,可一旦有人试图靠近那片区域,总会发生些意外,比如迷路、抛锚、或者莫名其妙往回开之类的。这是因为调查局附近布置了大量的符咒和阵法,以此来躲避外人旺盛的好奇心。 总而言之除去内部员工,没有人清楚调查局每天到底在做什么。 「一般来说,和刑法无关的都是批评教育服苦役,和刑法有关但不严重的,就先封印个几十年。部分极其危险、造成严重伤亡的,就当场挫骨扬灰。」孙凌说,「对了,你应该听说过鬼物的分级吧?」 徐应点点头。 他小的时候就看过相关的科普书,并不缺少基本常识,知道驱邪师按照危险程度,把恶鬼划分成了「怨」「厄」「凶」「厉」「煞」五个等级,等级越高越是厉害。 第5页 但具体有多厉害,他显然没有概念。 孙凌:「人的身体太脆弱了,没有学过应对方法,根本无法和恶鬼相抗。就像你今天遇见的伥鬼,被盯上了跑也跑不掉,看着可怕,但对我们驱邪师来说也不过如此,如果不是管理员猝不及防被袭击了,没能第一时间发出警报,它是逃不出调查局大楼的。」 「……已经很吓人了!」 「那是你见识少。」孙凌说,「当然啦,厄以上的恶鬼十分稀少,你见过才是稀奇。」 徐应:「那些死后仍然和我们生活在一起的鬼呢?他们的分级是多少?」 「真要算的话,大部分都是『怨』……但说实话远远没那么厉害,他们没有什么怨恨情绪,多半是为了某个执念而存在。和活人相比,也就是走路不用脚,进门不用锁。而且调查局会对他们进行筛选,危险性大的都被『特殊安置』了。」 「什么叫『特殊安置』?」徐应不明所以。 「这就涉及到内部机密了,我是不会告诉你的。」孙凌慢慢打着方向盘,拐进一所老式小区,顺着导航停在了徐应家的楼下,「到了。」 孟云君能顺路救徐应一命,住的地方当然不远,就在徐应隔壁那栋楼。孙凌一次送到了俩,正准备原路返回调查局,却见孟云君把徐应叫住了。 「打扰一下,」他问,「我能去看一看你家的猫吗?」 第4章 不速之客 孙凌:「你还在怀疑那只猫?」 孟云君没有解释原因,只是说:「多看看,总是没有坏处的。」 其实事到如今,孙凌依旧对孟云君的话心存疑虑。 还是那句话,「驱邪师」不是光靠着一拍脑门,对着书本闭门造车就能出师的职业,没有老师指点,稍有不注意,符篆的功效就有可能拐到一个南辕北辙方向。 而能在有限的时间里,一气呵成,画出一笔漂亮符篆的年轻人,不是教导他的老师身经百战,就是他本人经验丰富。 顺着这个逻辑思考下去,孙凌很容易就把孟云君的话听进去了,锁了车道:「那我也一起去。」 「……都说了那只不一定是我的猫,」徐应无奈地嘀咕了一句,「那好吧,你们跟我来。」 他走到出租屋前,哗啦啦掏出钥匙打开门锁,按亮了客厅天花板上的灯。 一只黑猫走过来,警惕地停在他们一米开外的地方。 徐应有些惊喜,小黑一向高冷,对他爱答不理的,平时从不肯迎接他的。他试探地把手放在了小黑圆乎乎的猫脑袋上,黑猫也一反常态地没有躲开。 孙凌盯着黑猫肚皮上一唿一吸的起伏,是活的,再看徐应给他顺毛,表现得也很温顺。 左看右看,就是一只普通的黑猫嘛!他伸手去撩人家鬍鬚,差点被一口咬到。 孙凌掩饰性地咳了一声,闲聊道:「你这猫是什么品种?孟买?在哪家买的啊?」 「不是,小黑是我家皮皮生的小猫,」徐应补充道,「皮皮是田园猫,是我在老家捡的。」 「能具体说说么?」孟云君问。 徐应莫名其妙,不明白这有什么好说的,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 孟云君仍站在玄关,柔和的光线洒在脸上,微垂的眼睫和鼻樑侧翼的阴影,让他看起来距离很远。不说话也不笑的样子,有一种时光凝滞不动的,不合时宜的孤独与沉静。 「就……我老家在山区的一个小县城,有很多流浪猫狗,皮皮就是我从山里捡来的,陪了我十多年,在我大学毕业那年老死了。」 「据说猫狗在寿终正寝前,会避开主人家,找一个安静的地方等死。我从学校赶回去,没看到皮皮的尸体,以为他也是这样,就到树林里去找。没找到皮皮,却找到小黑了,就在当时发现皮皮的同一个地方。」 「说不准他就是一只无关的野猫,不是皮皮的孩子呢。」孙凌说。 徐应笃定道:「整个县城,我只见过皮皮一只猫身上是没有杂色的黑。」 孙凌听完故事,悄悄拐了孟云君一胳膊,说道:「你是不是认错了?或者这只黑猫不是你见过的那只?」 孟云君沉吟片刻,微微笑了一下。 「你说的对,是我认错了。」 徐应松了一口气,客客气气地将两人送出了门。 对于孟云君的话,徐应当然是不以为然居多,但他跟着回忆了许多遍,越想越迟疑,原本认定围墙上的猫不是自家小黑的,现在也不敢肯定了。 他蹲下来问道:「你今晚去过家后边的小巷吗?」 黑猫歪了歪头。 「算啦,你又听不懂。」徐应恍然回神,自嘲地说道。 他伸出手,发现小黑躲到一边去,又不让摸了,也不甚在意。 家里的气氛熟悉又亲切,徐应脑子里绷着的线一松,困意就涌了上来。 他哈欠连天地洗漱完,一沾床就睡死了。 出租屋暗了下来。 黑猫站在客厅中央,等到卧室里传来的唿吸声变得平稳而规律后,他跳上阳台,沿着半开的窗户钻了出去,几个起落,便轻轻巧巧地落到了地面。 一般来说,猫科动物动作轻盈,但从高处一跃而下,仍然会不可避免地弄出些动静来。可这只黑猫格外不同——他与其说是跳,不如说是「飘」下来的,全程脚不沾地,无声无息。 第6页 假如让徐应看见了这一幕,肯定不会再傻乎乎地把他当做一只猫了。 路灯在「黑猫」身上洒下一片暖白色的光,他的轮廓变得模煳起来,然后,整个身体都化作一团深沉的雾气,逐渐拉高。一个人影从黑雾里走了出来。 这是一个皮肤苍白的青年。 他穿一身红衣,头髮披散在背后,一路垂到腰上,就像志怪小说里描写的那些出现在破败古寺里的艷鬼,无疑是好看的,但他的神情却冰冷而沉肃,带着让人毛骨悚然的危险感。 晏灵修望了望远处黑沉沉的天空,朝隔壁那栋居民楼走去。 徐应在送孟云君和孙凌回去前,和他们交换了联繫方式。孟云君说过自己的住址。作为在场一只无人注意的猫,晏灵修别有用心地记住了。 这个时候,做鬼的好处就毋庸置疑了。晏灵修像是一朵乌云,飘到了孟云君家的窗外,也不用费心按门铃什么的,他直接穿过窗户飘进了进去。 整个过程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孟云君却敏锐地感觉到了——他已经准备睡了,靠坐在床头,只点了一盏小夜灯,意识到不对劲,立刻转头往窗外看去,正好看到晏灵修穿透玻璃,不请自来,径直走到床边。 一对上他的眼睛,孟云君就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唿吸。 ——仿佛被没有感情的生物盯上,对方在冷漠地判断他的生命有没有继续存在的价值,哪怕那双猫儿眼圆圆的,甚至称得上是可爱。 孟云君:「你……」 「你没有看见过我。」晏灵修说。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柄重锤,敲在孟云君的耳边。 然后,孟云君听到自己不受控制地、一字一顿地跟着重复:「我没有看见你。」 「你今晚遇见的,只是一只普通的猫,和伥鬼没有任何关系。」 孟云君再次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他皱着眉,闭上眼又睁开,视线却越来越模煳不清。 晏灵修不错眼地观察着他的反应。 ——同样的方法,用在别人身上时,晏灵修只需要说一次,就能把他们的记忆彻头彻尾地改成另一个模样。 现在看来,就算是对他起疑的孟云君,也无法逃脱这样的摆布。 一切看起来都很顺利。 寥寥两句话说完,晏灵修没有过多停留。在他离开前,孟云君已经关掉了床头灯,晕晕乎乎地躺回了被子里。 同一个晚上,徐应睡得并不好。 任是谁刚刚死里逃生,夜里睡觉都做不出美梦。徐应的梦境尤为离奇。先是一脚踩上啤酒瓶,摔了个七荤八素,接着又被伥鬼追,逃命般跑了大半夜,要不是后来小黑神兵天降,一爪子把他们拍得灰飞烟灭,徐应估计他会一直跑到梦境结束。 然而他高兴地太早了——就在徐应劫后余生,抱着「小黑」痛哭时,黑猫居然变成了一棵树,枝叶摇摆,泫然欲泣道:「你认认清楚!我是皮皮啦!」 被闹钟叫醒后,徐应拥着被子,呆滞地坐在床头,久久不能回神。 黑猫跳上来,把闹钟拍在他被子上,提醒他上班快迟到了。 「皮皮是一棵树!」徐应脑子晕乎乎的,清醒过来才想起是梦,激动地说:「你爹给我託梦了。」 晏灵修:「.…..」 黑猫不明原因地生气了,猫爪在床头柜上留下了三道深深的抓痕。 徐应噩梦一场,果然起晚了,拎起背包就往外闯,狂奔一通,勉强赶上了早班地铁。 他大学毕业后,在闹市区开了一家奶茶店,生意原先还算是不错,最近却有点走背字,不是有人吵闹,说他们的奶茶用料不干净,就是临时停电,放坏了冰柜里的食材。所幸闹归闹,损失并不大,徐应还负担得起。 他前脚掀起捲帘门,两名员工后脚就到,店门一开,很快就迎来了今日份的顾客。 徐应在后厨度过了忙碌的一上午,到了饭点才掀了帘子出来。 柜檯边正站着一个提着布口袋的胖子,似乎是囊中羞涩,磨蹭半天也不点单,瞥见了他,脸色就跟见了鬼一样难看,放下饮品单就匆匆走远了。 徐应觉得他有些眼熟,一时却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 不过下一秒,他在吧檯看到了一位意想不到的顾客,顿时就把那人忘到了脑后。 「孟先生!」徐应招唿道。 第5章 哭丧鬼 孟云君握着一杯柠檬水,正在翻看新买的书,抬头见到徐应,笑了笑道:「好巧。」 救命恩人上门,怎么能收他的钱呢!徐应为他免了单,还选了店里最好吃的一款蛋糕送了过去。 孟云君从善如流地合上书,放在一旁。 徐应余光扫过,是一本百科全书式的「千年法器大全」,厚的像砖头,是一类徐应拿来只能当催眠读物的工具书。 察觉到徐应的目光,孟云君说:「经歷了昨晚的事,总想多了解一些。」 徐应表面很明白地点点头,心想那也该买「降妖除魔故事大全」才对,「法器大全」读着不枯燥吗? 正说着话,店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刺耳的剎车声,夹杂着行人乱七八糟的尖叫声。 徐应也被这响声惊动了,循声去看,就见一辆货车歪扭七八地在马路上飞驰着,连着掀翻了三四辆小轿车,车轮一滑,直直地撞向奶茶店,朝他狂飙怒吼地碾来。 第7页 徐应猝不及防,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耳边全是尖叫,完全忘了躲开。 千钧一髮之际,孟云君扯住徐应的后衣领,把他狠狠往后一带。 徐应维持着呆若木鸡的姿势,从椅子上仰面翻倒。 货车撞碎玻璃门,卡了半个车头进来,才勉强止住去势。 徐应惊魂不定地倒在地上,一只冒着热气,还在不断旋转的前轮就悬停在他鼻子上方。 过了一会,呆滞的顾客才一拥而上,七手八脚的地将徐应从车轮底下拽了出来。 徐应打了个激灵,清醒过来。 突然货车边有个阴影一闪而过,动作极快,仅仅只能在视网膜上留下了一道残影,然而奶茶店刚发生了一场车祸,来来往往的行人都在往这边看,注意到这一幕的并不在少数,都在大声惊唿:「那是什么!」 下一秒,消失的鬼影竟然又在众目睽睽之下现身了。他眼皮下垂,嘴角耷拉着,表情纹丝不动,就像戴了一张悲苦无比的面具,乃是一张令人见之难忘的哭丧脸。 奶茶店内外鸦雀无声。 鬼影转身就往后厨跑去。 孟云君反应最快,丢下一句「报警」,便追着它进了后厨。 奶茶店旁边有一条小巷子,是专门用来存放垃圾箱和生活废品的地方,通过一扇侧门和后厨连通,轻易不会有人过去。鬼影大概也是看这边人少,才一门心思地往里头钻。 孟云君闯进后厨时,还在发愁若是放跑了,又该如何引出对方,谁知侧门一推,却已经有个「人」先他一步站在了巷子里,手中正扼着那只鬼的脖子,把他恶狠狠地摁在了墙上。 鬼影双脚离地,抖如糠筛,虚弱地挣扎着,那双手却始终稳如磐石。只是一个唿吸的功夫,它的脖子就「喀吧」一声,被硬生生扭掉了脑袋,身首分离,咕噜噜滚落在一堆废弃纸箱上。 不多久,鬼影的尸体便化作一堆粉尘,魂飞魄散,消失在了空气中。 巷子尽头,那人放下手,扭头看向孟云君。 他红衣黑髮,浑身上下没有多余的修饰,皮肤非常白,却不是正常人泛着光泽的白皙,而是唯有常年不见天日,才能捂出来的一种病态的苍白,发冷,惨澹,嘴唇少有血色。一看就知不是活人。 这场碰面是双方都没有预料到的意外,在这条阴暗狭窄的小道上,他们相隔不到十步,近到可以看清对方的表情。 晏灵修心里暗叫不好。 昨晚他刚闯了别人的家,本以为此后江湖不见,没想到才不过一天,就和他撞了个正着。 很快,就会有更多的人赶到,他没有时间再做什么了。 所幸就算孟云君记住了他的脸,也猜不到他究竟藏在了哪儿。晏灵修移开目光,默默后退了一步,消失在了墙壁里。 奶茶店被围堵得水泄不通,一部分人醒过神来后,跟着跑去了侧门,一部分人选择了报警,更多的则是对着方才鬼影出现的位置指指点点。 中年人躲在人堆里,鬼鬼祟祟地朝那儿张望着。 眼看看热闹的人越聚越多,他咬咬牙,决定先把哭丧鬼召回来,以免等会儿落到调查局的人手里。 中年人快步离开,找到一个僻静无人的位置,从布口袋中掏出一只釉彩瓷罐,揭开盖子,在空中晃了两晃。 然而等了许久,哭丧鬼却迟迟没有现身。 这是以前从没有出现过的。 中年人隐隐觉得不妙。 倘若上一只哭丧鬼的失败,还能归因于为时机不当,正正好撞上了伥鬼,没起到作用就被一口塞了牙缝。可这一只放出去没几分钟,就在他眼皮子底下被打杀了,又该如何解释? 明明那个小店主不是驱邪师啊! 中年人的手心渐渐渗出了一层湿热的汗,哆哆嗦嗦地拨出去一通电话,刚一接通,就忙不迭把事情经过描述了一遍,求救道:「两只哭丧鬼都没了!我该怎么办!」 那边大概是骂了什么,他嚅嗫地说:「调查局就要到了,他们不会查到我身上吧?」 「死无对证,只要你自己没露出马脚,就不会有人查得到。」 中年男人有些心虚。他怕自己找错人,今天还特地跑去认了认,不过回想起来,对方的神情又不像是认得他的样子,心里就安定了许多,说道:「他不知道是我下的手。」 中年男人千恩万谢,又试探地问道:「我想,那只哭丧鬼死了,会不会是撞见了驱邪师……」 「哪儿来那么多的驱邪师!」 那人不以为意,咄咄逼人道:「接连损失了两只哭丧鬼,我还没找你算帐呢,你倒好,先把自己的责任推干净了——依我看,肯定是你养的不好,才会一放出罐子就跑得没影了,怪得了谁!」 中年男人不敢辩解,喏喏应是。 对面的人稍显满意:「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就此收手?还是非要他的命不可。」 「我……」中年男人心上突突直跳,纠结万分,终究是先下手为强的念头占了上风,「我要他永远闭嘴!」 「可以。」他说,「既然有调查局插手,哭丧鬼这种玩意儿就不好用了,回头我寄个大物件给你,你照我说的做,那人必定活不过今晚。」 与此同时,接到报警电话的孙凌驱车赶来,隔得老远就看到了那辆险些把徐应卷到轮子底下的大货车,啧啧称奇道:「你也算是走运,遇上哭丧鬼还不死的,我长这么大也没听说过几个。」 第8页 「这个名字……真是形象。」 徐应擦了把冷汗,不懂就问道:「哭丧鬼很厉害吗?遇上就会死?比厄的等级还高?」 「不是这种厉害,」孙凌说,「我换个问法,你最近是不是非常倒霉?走在路上,高楼就往下掉花盆,走在河边,总要滑脚跌进河里……」 他还没列举完,徐应就瞪大了眼睛,连连点头。 「就是这种厉害法了,哭丧鬼鬼如其名,盯上了谁,就会给谁带去厄运,让他也露出和自己一样的哭丧脸。除此之外,根本无法直接对活物造成伤害,因此仅仅为怨。」 「但运气的事哪里好说,流年不利,吃口豆腐都能噎死。所以但凡被哭丧鬼盯上的人,少有不横死的。」 徐应心有戚戚然:「多亏孟先生拉了我一把。」 「举手之劳。」孟云君顿了顿,问道,「所以,哭丧鬼找上徐应,不过是个巧合?」 孙凌:「徐应,你有什么仇家吗?」 徐应摇头。 孙凌摊手道:「那就是巧合了。」 「可是……哭丧鬼都喜欢盯着同一个人欺负吗?」徐应迟疑地说,「昨天晚上那只伥鬼,我遇见他时,他爪子底下按着的就是一张哭兮兮的人脸,现在想想,才认出那是一只哭丧鬼……他当时是跟着我的吧?」 「那只哭丧鬼被吃掉了,今天这一只,难道是来给他报仇的?」 孙凌收起了说笑,表情变得严肃起来。 「哭丧鬼极为少见,我本以为他是早早就盯上了你,一路尾随,才会出现在闹市区……」 孙凌显然察觉到了疑点,再次问道:「你真的没有仇家吗?恨不得你死的那种?」 徐应一个循规蹈矩的毕业生,本本分分地经营小生意,脾气软,胆子小,甚至有点唯唯诺诺,别说和人结仇了,就是吵架都少有,听见此问,一脸茫然地回看孙凌。 孙凌:「……算了,我先去侧门看看吧。」 此时,奶茶店周围已经被警戒线划出了一片无人区,里面只留下了徐应、孙凌和孟云君三人。孙凌推开侧门,在哭丧鬼丧命的地方点了张符纸,一边问孟云君:「你说有只鬼解决了哭丧鬼?那是只什么样的鬼?」 「一只很好看的鬼。」孟云君说。 孙凌点点头,点到一半,恍然回神:「啊?」 「开个玩笑,气氛太紧张了。」 孟云君笑笑,重新说道:「青年模样,肤色苍白,表情冷淡,应该不好打交道……对了,他穿着一身红衣。」 一缕青烟顺着点燃的符纸裊裊而上,勾勒出一个模煳的人形,未及成行便消散了。但孙凌的注意力完全不在这上面,从孟云君嘴里说出「红衣」两个字起,他的思考能力就短暂地离他远去。 孙凌傻傻地回看着孟云君,直到火苗蹿到了手指上,才「嗷」地一声丢掉了快要烧到尽头的符纸。 徐应一头雾水:「哪里不对吗?」 「红衣!」孙凌激动地声音都变了调,「你是说红衣!」 孟云君淡定道:「他身着红衣,八成是个厉鬼——这很难接受吗?」 孙凌忍耐良久,还是忍不住激动到颤声道:「厉鬼啊!我见都没见过!整个林州市都没出过一个!」 「徐应,你是哪儿找到的外援!太深藏不露了吧!」 第6章 计划不如变化 「你们遇见了一个红衣厉鬼!」 特殊事件调查局里,队长张成润在听他们讲述了事情的经过之后,眉头死死地皱了起来,过了半天才说:「起码现在看来,他没有恶意。」 孙凌接口道:「而且有了他在,昨天逃走的那只伥鬼在我们之前就灰飞烟灭,也能解释得通了。」 于是,张成润和孙凌不约而同地看向了坐在一旁的徐应,眼神中透着审视,凝神思索着究竟出于什么样的原因,才能让一只厉鬼接二连三、不计回报地出手回护他。 不过显然徐应自己也不知道。 沐浴在探照灯一样的目光下,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浑身都不自在,下意识地往沙发靠背上挪了挪,弱弱地问道:「这件事很严重吗?」 尽管弄不清楚状况,但调查局的态度如临大敌,徐应还是看得出的。 张成润嘆了口气,略感棘手地摘下眼镜,揉了揉鼻樑:「怨、厄、凶、厉、煞——煞之下就是厉。近三百年来,记录在案的『厉』屈指可数,不论哪一个,都对公众安全造成了极大的危害。就卷宗来看,他想杀一个人,就像碾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 对于张成润的担忧,徐应其实很没有实感,毕竟他连鸡都没杀过,无法想像出如何才能把人像蚂蚁一样碾死,张嘴就问了一个很「外行人」的问题:「那『煞』呢?他岂不是更厉害?」 张成润忍不住笑了,眼角挤出了细细的皱纹,紧皱的眉头稍稍放松了点:「这你不用担心。根据记载,这世上只出现过一只煞,乃是当之无愧的万鬼之王,早在千年前就被诛灭了。而且他诞生的方式与众不同,是绝不可能出现第二只的。」 与众不同……怎么个与众不同? 徐应正疑惑着,张成润就转了个话题,说道:「算了,急也急不来,我们还是先来聊聊小徐的案子吧。」 徐应立刻坐正了。 他的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张成润发愁的是,既然有人能够驱使哭丧鬼,难保不会只有徐应一个受害者——能想出这个方法的人简直是个杀人灭口的天才,神不知鬼不觉。每天因各种意外而死的人一抓一大把,谁能想到这背后还藏着不为人知的阴谋呢? 第9页 因此,当务之急是抓到幕后真兇,从他口中问出受害者的名单。可唯一的突破口徐应睁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完全猜不出是谁要取他狗命。 这时候,孟云君说:「我有一个办法。」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落在他身上。 孟云君:「驱邪师们也有本职工作,不可能永远待在徐应身边给他当保镖。与其严防死守,不让兇手有机会行兇,不如守株待兔,让他自己送上门——若是幕后的人不肯善罢甘休,未免夜长梦多,叫徐应想起来他的身份,肯定会选择在近期动手。」 他话说的在理,但让受害者做诱饵,张成润难以放心:「这……」 「我没问题的!」徐应怕他否定,立马表态道,「我也想早点抓到兇手。要不是我运气太差,也许昨天就不会遇见伥鬼……不过,兇手都知道我报警了,还能上钩吗?」 「他出手,正中我们下怀。他不出手,那就再另想办法——不过依我看,后者的可能性很小。」 孟云君喝了口热水润润嗓子,慢斯条理地说:「哭丧鬼杀人于无形,天长日久,兇手的胆子恐怕早就被养大了,不见棺材不落泪,就算知道有驱邪师介入,也不会轻易收手。」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更何况——」 张成润:「何况什么?」 「更何况,徐应一有危险,那位『厉』就出现了,必然一直在关注着他。这一回,徐应再一次身陷险境,他想来也不会吝于伸出援手。」 躲藏在暗中的红衣厉鬼始终让张成润颇为忌惮,但凡有一丝可能,他都不愿意放过,孟云君提出的这个理由真真切切地打动了他。 「你们会怎么对他,」徐应迟疑地问,「会像伥鬼一样,也把他关在陶罐里吗?」 徐应不傻,感觉得出对方的善意,说不定他能好端端地活到现在,没有因为哭丧鬼倒霉而死,就是多亏了他在暗中保护。 结果一转头,他就要伙同调查局给他下圈套了? 徐应实在是良心难安,不想孙凌愣了几秒,蓦地发出一阵鹅笑。 「你是把那位当成什么一推就倒的小幽灵么——关进陶罐?哈哈哈哈哈哈!也不看我们有没有这个本事!」 他笑到最大声时,被张成润一巴掌拍上了后脑勺。笑声和痛唿戛然而止。 张成润:「我们会登记他的身份,问清他躲藏在人类社会的目的,没有犯罪记录的话,还会招揽他进特殊事件调查局工作。」 「鬼也能做驱邪师?」徐应新奇道。 「当然可以,」孙凌揉着额头,提醒说,「你不是已经见过了吗?」 「.…..」徐应僵住了脖子,抬头四顾,最终,目光落到办公桌边正在做记录的一位小姐姐身上。 女鬼姐姐沖他嫣然一笑,随即双眼流下两行血泪,脑袋歪了歪,从脖子上掉了下去。差点把徐应吓得跳起来。 最终,张成润同意了孟云君的提议,将保护徐应的工作交给了孙凌——孙凌看着不着调,在年轻一代驱邪师中也称得上是佼佼者了。他还以出外勤为由,申请了一件厉害的法器,引得看守库房的老大爷翻了好几个白眼。 他们在调查局待了一下午,出来时天又黑了。徐应在心中默默祈祷,希望以后再也不要遇见这些稀奇古怪的事。 孙凌再次开车,送孟云君和徐应回家,不过这回,他自己也要住下了。 也许是因为从没有陌生人留下来过夜的缘故,从孙凌进门开始,徐应家的黑猫就蹲在餐桌上,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 孙凌稀奇道:「你别说,这猫的眼神越看越像人,怪不得小孟师弟你会认为他有古怪。」 孟云君轻轻一笑:「可我已经打消怀疑了。」 他说话时,把「打消怀疑」四个字咬的格外重,仿佛在强调什么,引得黑猫耳朵抖了一下。 「说不准你没看错,他就是那厉鬼化身呢?」孙凌随口道。 徐应:「……不,不会吧。」 孙凌怂恿道:「你喊他一声,看他应不应你。」 徐应被他骗得半信半疑,当真走过去,凑在猫脸跟前说:「是你救了我吗?」 晏灵修:「……」 晏灵修狠狠地给了这个傻子一巴掌,把他的脸推开了。 孟云君笑了笑,貌似想说什么,还没开口,却突然转身,往窗外看去。 几乎同一时刻,黑猫跳下沙发,冲到玄关绕着紧闭的大门转了两圈,然后又跳到阳台,凝视着外边黑沉沉的夜色。 孙凌恰好没看到这些,光顾着偏头和徐应打趣了:「我就是和你开个玩笑,别自己吓自己了,兇手还没动手呢!」 他大概是个绝世乌鸦嘴,话刚落地,头顶的灯就忽闪两下,灭了。 人眼骤然从明亮的地方陷入黑暗,瞳孔放大,有一瞬间是什么也看不见的。 孙凌眨眨眼,好不容易适应了眼前昏暗的光线,心中顿时警铃大作。 就在几秒钟前,他们还站在徐应布置的出租屋里,灯光一灭,虽然房间还是那个房间,气氛却陡然变得诡异起来,就好像锣鼓喧天,宾客盈门,新娘进了洞房,盖头一掀是个纸人那样诡异。 透过半开的窗户,小区的路灯发出鬼火一般的幽幽萤光……徐应分明记得物业安装的是暖白光。 第10页 「停、停电了?」徐应战战兢兢道。 孙凌道:「是鱼饵上钩了。」 徐应口干舌燥,有些腿软,勉强压住颤音说:「兇手会从外边进来吗?我把窗户关上有没有用。」他伸手去推,却发现窗框纹丝不动,简直像被焊上去似的。 孟云君道:「来不及了,那只鬼已经来了。」 「起码是只『凶』。」孙凌严肃道。 幕后真兇前两次动手,仅仅出动了「怨」,而且哭丧鬼这种东西,没想到时防不胜防,想到了也就不难对付了。于是,孙凌理所当然地以为这回也前两次一般无二,只需小心各种各样的意外,趁哭丧鬼不备将其活捉,顺藤摸瓜,便能找到幕后真兇。 万万没想到,兇手这回居然不按常理出牌了! 往常,调查局想镇压一只凶,往往需要出动「十个孙凌」,带上符咒和各式法器,摆一个复杂的阵法,将鬼围堵进去,费劲九牛二虎之力才能成功,这还是不算伤亡的情况下。 孙凌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幸亏他准备充分,推开孟云君和徐应,大喊道:「都闪开!让我来!」 他带法器来就是为了防止这样的事情发生,眼下看来,捉鬼难说,但保命不难。 孙凌脸上洋溢着胸有成竹的笑容,往背包里一掏——手从底部的一条缝隙中伸出来了。 孙凌的脸色唰地白了。 作者有话说: 孙凌显然没有那么丢三落四......所有是谁偷偷把他的背包划破了呢? 第7章 真身 「我的法器丢了!」 孙凌不信邪地掏了又掏,还把背包翻过来往地上倒,发现不光是他特地申请来的法器,符咒,硃砂,乃至晚饭吃剩的半个面包,在他不知道的时候,都从背包底下的破洞掉出去了。 他浑身全身上下摸遍,就只找到随手塞在裤兜里的几张镇宅符。 一瞬间,孙凌汗如雨下。 现在的他遇上了凶,根本抵抗不了,就是个送菜的! 走投无路之下,孙凌将那几张镇宅符啪啪在大门上贴了两张,窗户更是夸张,恨不能用黄符纸把露出的那条缝给煳上。然而,黄符纸刚一贴上窗框,仅仅「嗡」地亮了一下,就无声地黯淡了下去。 孙凌:「对了!你们的传讯符呢?快叫外援!」 职业使然,驱邪师经常会面临各种各样的危险,稍有不慎就会命丧黄泉,故而每次出外勤,相关人员都会随身携带一张传讯符,用来在紧急关头向同行求救。 孙凌的丢了,但徐应的还没有。 徐应立刻照办。 但光是这些远远不够,孙凌急得团团转,末了一口咬破了食指,扑到窗前,在玻璃上画了两张辟邪符。接着又趴到地上,飞快地涂抹起来。 徐应看孙凌写写停停,写写停停,画出来的图案愈发地复杂,忍不住感嘆道:「好厉害的阵法!你总是停笔,是因为阵法太难,要攒足力气才能画吗?」 孟云君似乎笑了一声。 孙凌的脸由白转红:「……我把阵法图忘了,停下来想想。」 徐应:「……」 「总不能坐以待毙吧!」孙凌口中念念有词,见缝插针地说,「这叫诸邪辟易阵法,威力巨大,我以前学过,但都是几个同事一起画的,我只负责自己的一部分……这一笔,这一笔后面是啥来着……」 孙凌额头冒出细密的汗珠,拼命回忆,可惜记忆力并不为意志所转移,任是孙凌快要挠破了头,该不记得的就是不记得。 就在他冥思苦想之际,一只狰狞的怪手攀了上来,一爪子就扯破了孙凌贴在窗户上的、聊作安慰的镇宅符,探了半个身体进来。 他爬伏着行走,四肢长而畸形,蜘蛛一样扒着地板,青面獠牙,身躯像枯柴一样干瘪。 「罗剎。」孟云君一口叫破了这个怪物的名字。 孙凌崩溃道:「大哥!你咋还这么镇定啊!我们快要被吃掉了!」 孟云君:「你不是画了诸邪辟易大阵吗?」 他表现得太镇定自若了,导致孙凌乍一听,居然分辨不出他究竟是在阴阳怪气,还是对他过于信任了。 说话间,罗剎已经把窗户踹碎,跳进了徐应的阳台,孙凌画在墙上的辟邪符瞬间光芒大盛,但罗剎全然不惧,忍着符篆施加在身上的疼痛,一尾巴抽上了墙壁,抽出一条深深的沟壑,干脆利落地破坏掉辟邪符,咆哮着向他们三人扑去。 传说中的诸邪辟易大阵,孙凌没能完成——实际上他就是胡蒙瞎猜地画完了,会起到什么作用还是两说——而怪物已经近在咫尺。 关键时刻,他英勇无畏地沖了过去,一头撞上了罗剎,指望着能以血肉之躯为同伴争取一点时间。 其实他还想反抗来着,拳头没挥出去,就被狠狠地掼在地上,痛到肩胛骨都快碎了。 「再坚持十分钟!支援十分钟就到!」生死关头,孙凌勐地翻身抱住罗剎的双腿,对想扑过来共患难的徐应喊道:「你不要过来!找个地方躲起来!」 徐应刚做了个要扑过去的动作,就被孟云君拽住了。 尽管孙凌视死如归,但想到自己即将英年早逝,就不由地悲从中来,眼泪滂沱而下:「我牺牲后,好歹帮忙给拼个全尸,清明节别忘了给我献花。呜呜呜呜呜呜!」 第11页 徐应:「孙凌!」 孙凌一边哭哭啼啼交待遗言,一边被拖在地上走。罗剎本来是冲着徐应来的,在场的其余两人不过是添头,但孙凌如此努力地赴死,叫他无法不第一个关照他。 于是,被搞烦了的罗剎鬼一脚踢开了孙凌,扼住了他的喉咙。 「还不出手吗?」孟云君忽然说。 徐应泪眼朦胧道:「是我没用,我拖累你们了。」 「.…..」 孟云君无奈道:「我说的不是你。」 徐应空白的大脑将将冒出一个问号,眼前就蓦地升起一团黑雾。 他下意识低头看去,亲眼目睹了自己身前站着的黑猫一阵轻烟似的散去了,凭空化作了一个红衣青年。 黑猫大变厉鬼,徐应目瞪口呆。 晏灵修烦躁地唿出一口气。 一旁的孟云君抱着双臂,事不关己地看热闹,见他目光扫过,这个方才迫使他不得不站出来的罪魁祸首竟然眼角一弯,沖他无声地笑了起来。 晏灵修十分气不过,但现在不是找孟云君算帐的时候。他移开目光,低喝道:「松手。」 孙凌已经被掐得翻起了白眼,指甲在罗剎鬼的胳膊上都要抓噼了,就在他感觉自己的魂魄都要从嗓子眼里飘出去的时候,脖子上的力量倏地一松,慢慢撤了出去。 孙凌捂着喉咙,没命地咳了起来,但一看见罗剎背后的红衣厉鬼,他眼泪流到一半,忽然一边哭一边打起了嗝。 晏灵修被他涕泗横流,大张着嘴的样子辣到了眼睛,眼不见为净地转开视线。 「过来。」 此话一出,罗剎就像是被扯住手脚的提线木偶,笨拙地直起了身,但仍不肯服输,四肢青筋毕露,脸上浮现出狰狞之色。 「过来。」晏灵修重复道。 罗剎在原地挣扎了片刻,表情最终变得木然,温顺地走到了晏灵修身前,将头颅递到了他手下。 「前辈!」孙凌终于回了神,大喊道,「请前辈手下留情。」 晏灵修面无表情地掀了他一眼。 直面厉鬼的孙凌一阵心跳失速,硬着头皮道:「我们调查局需要找出幕后真兇,麻烦前辈留一个活口。」 他倒没想着对方会因为自己的一句请求就收手,但罗剎一死,今晚所做的一切努力就功亏一篑了,他实在是不甘心。 孙凌正纠结着该如何是好,却见下一秒,厉鬼前辈真的放下了手,不再做出要扭掉他脑袋的动作了。 晏灵修挥手召来了什么东西,朝罗剎一丢,那罗剎就像被吸了进去似的,「嘭」地一下消失了,掉下去一只老鼠挂件。两只眼睛黑得发亮,分外诡异。 孙凌:「这是……」 「他被我关进去了,」晏灵修说,「这样方便你们拿。」 徐应腿软了,一屁股坐到地上。 这只老鼠是他买来逗猫的玩具……虽然对方从来没玩过,徐应还曾经为此百思不得其解。 现在他终于知道了答案,却完全不知该作何反应。 用布偶老鼠戏耍厉鬼,其离谱程度简直跟用蜡烛烧老虎的鬍鬚不相上下。 想活下去怎么就这么难呢! 第8章 遗忘 特殊事件调查局。 依然是灯火通明的一个晚上。 一切都相似到仿佛是昨天的情景再现,不同的是工作人员今晚并不需要出去抓逃犯了——他们一个接一个地端着杯子,装模作样去茶水间接热水,然后在经过接待室时飞快地往里瞟一眼,乐此不疲,去的最多的一位已经连喝了四杯,跑了三趟厕所。 接到通知的张成润匆匆赶到,关上大门,隔离了那些好奇的目光。 「特殊事件调查局林州市分局局长兼外勤队队长,张成润。」他自我介绍道,「抱歉,我来迟了。」 「晏灵修。」会议桌前的青年说。 「晏先生,你好。」张成润从善如流地称唿道。 他坐到了晏灵修对面。 厉鬼照旧是一身红衣,明明是张扬的颜色,穿在他身上却总是显得凄凉又冰冷,即使头顶就是亮到晃眼的白炽灯,也还是和光明有种格格不入的排斥感。 越是厉害的恶鬼,就越是难以控制,尤其是「厉」。 传说他们之所以一身红衣,就是因为死相悽惨,衣服都被淋漓的鲜血染红了。因此,在恨意的影响下,几乎没有谁能维持理智,一经现世,往往会在报復中陷入癫狂。结局不是被天雷噼死,就是被驱邪师联手诛灭,少有例外。 眼前这只虽然看着神智清醒,没有暴起伤人的意思,但谁知道他会不会突然发疯,非要拉着他们一起下地狱啊! ——毕竟,调查局里可没有哪个人能制服得了「厉」。 张成润全身的肌肉都是紧绷的,面上却一派云淡风轻,递给他一张表格道:「相信您也了解调查局的管理方式,我在此就不多说了,这里有一份调查问卷,请您填一下基本信息。」 晏灵修没什么抗拒地接过了表格,只在拿原子笔时怔住了。 「看来是只古时候的『老』鬼。」张成润思索道,「我要不要拿笔墨纸砚过来?」 但晏灵修貌似只是对现代的书写工具不太习惯,稍稍花了几秒时间回忆握笔的姿势,便在题头的位置流畅地填写了自己的姓名。 他很快就停笔了。 第12页 名义上,晏灵修是来配合调查徐应的案子,顺便做个身份登记的,但在场的双方都知道,这场谈话不会那么简单——简单的话,来做登记的就不是张成润,门外也不会守了一整个调查局,时刻准备着冲进去解救队长了。 他们之间心照不宣,张成润释放出友好相处的善意,而晏灵修则交待出去一些身份信息,证明自己并不存在危害社会的念头。 当然,张成润没指望晏灵修能大咧咧地把所有秘密都告诉他。「厉」之所以能成为「厉」,当然是藏有底牌的,张成润可以理解。 ——可这底牌藏得也太多了吧!整张表格除了最开头的「姓名」「性别」晏灵修填了之外,其余地方都是大片的空白。 张成润也没接触过「厉」,一时误以为是自己对「基本信息」的理解和他们不同,闹了误会。 然而晏灵修说:「许多事情我都忘记了,无法回答。」 「哦?」张成润心念电转,无数古老而邪恶的术法在脑海中排着队唿啸而过。 晏灵修摇头道:「我醒来后就是这样了。」 「醒?」张成润愈发感到迷惑。 晏灵修倒也坦诚,直说道:「我侥倖被一个树灵保住了残魂,用了几百年才凝聚出实体,其余的事,我全都不记得了。」 晏灵修没有说假话,他是真的不记得了。 在他死后,有很长一段时间,都过得浑浑噩噩。有时候是醒着的,更多时候,他无知无觉地沉睡着,无所谓四季与时间,数不清的画面在梦中走马灯似的转换而过。 随着时间推移,那些画面出现的次数越来越少,他沉睡的时间也越来越短。渐渐地,他「醒」了过来。 过去的记忆也随之丢失了。 偶尔他也会回想起当初做梦时的情绪。 那是一种沉溺在水中,求上不能,求下不得,无着无落的绝望,压抑到让他喘不上气。 不是什么好的体验,在刻意的遗忘下,不用多久,他就连这个也一併忘记了。 天长日久,数百年光阴转瞬即逝,只有一只叽叽喳喳的树灵陪在他身边。 树灵说他叫「晏灵修」,活着时是个了不得的人物,但更多的,树灵自己也记不得。 总之,他们住在深山老林,远离人烟地过了许多年。 树灵是一个活泼的小孩性格,一直想出去玩耍,为此努力修炼,本体动不了,他就凝聚出了一个分身,变成小动物在树林里到处跑,唯一的遗憾就是不能离开本体太远。 十六年前,他们的生活发生了转折。 那是一个炎热的夏天,很久没有下雨了,山林里大片大片的草木都枯死了。尽管干旱伤害不到他们,但树灵还是感到不舒服,那段时间也不去散心了,整天和晏灵修坐在树枝上发呆。 有一天,树灵看到一个小男孩。他叫徐应。 「原来如此……」张成润自言自语道。 他转念一想,对晏灵修遗忘的记忆也没有那么纠结了。 一个厉鬼时至今日仍能保持清醒,也许就是因为忘记了自己是怎么惨死的,现在看来,这不失为一件好事。 谈话继续进行下去,他们成功达成了共识。 晏灵修该做的都做完了,但张成润还有案子要办——被困在玩具老鼠里的罗剎还等着他去追查幕后真兇呢! 「有需要的话,可以来找我。」见暂时没有他的事了,晏灵修沖张成润点点头,走出了会议厅。 房门外,一堆竖着耳朵戒备的驱邪师赶忙跑回原位,写文件的写文件,整理桌子的整理桌子,一个两个都做出专心工作的样子,目送着晏灵修一路穿过办公区,消失在走廊里了,议论声才陡然爆发出来。 晏灵修耳聪目明,听得清他们在说些什么,但是懒得理会。 他不在乎别人在背后议论自己,不管是贬低还是在说好话。 这时,他在走廊尽头看到了两个人影。 其中一个见到他来,蹭的站了起来,缩手缩脚的一脸侷促。 「我,我是来道歉的!」徐应埋着头,结结巴巴道,「对不起,我之前不知道您的身份……冒犯了您,请您原谅!」 晏灵修:「.…..」 他怎么忘了,这里还有一个人等着他打发呢! 第9章 人和鬼的悲欢并不相通 晏灵修刚刚掉了,心情和徐应一样复杂。 十六年前,徐应小朋友贪玩跑进了山林,结果在里面迷了路,绕了大半天也出不去。阳光最强烈的时候,他跑到一棵槐树下乘凉。正无聊的树灵玩心大起,分神化作了一只黑猫,从天而降,掉在了徐应的头顶。 徐应小朋友取名能力堪忧,喊树灵「皮皮」,高高兴兴地把他带走了。 树灵在徐应家里生活了十六年,直到法力枯竭,无法维持住黑猫的形态了,才依依不捨地跑回了槐树本体里。 恰好那时徐应大学毕业,定居林州市,树灵一边休养,一边担心他在林州市有了别的玩伴,担心来担心去,他想了一个馊主意,那就是叫晏灵修也变成一只黑猫,跟过去守着他。 晏灵修十足的抗拒,但说不出反对的话。 他了解自己的性格,死就死了,绝对不会想着再回来搅弄风雨。也许就在死后到醒来的那段时间,树灵不计代价地做了什么,让他换了一种方式「活着」,才不得不化为本体,扎根在山林里半步不能挪动。 第13页 因此,但凡树灵有什么请求,晏灵修能满足他的都满足了,这次也不例外。 此时此刻,看着徐应头顶的发旋,晏灵修无比后悔于自己当时的草率。 ——他怪不了徐应,因为猫是他自己变的,但要说跟徐应说没关系,是我先骗了你,晏灵修又非常不情愿,因为变猫并不是什么好体验,被追着餵猫粮的经歷,他再也不要有了! 无言以对,只好转移话题。 「是树灵……皮皮,」晏灵修艰难地吐出这个质朴的名字,「他让我来照看你的。」 徐应着实反应了一会才抬起了头,脸上还带着如坠梦境的茫然:「欸?」 晏灵修一向不耐烦徐应的迟钝,这意味着自己要想给他说明这件事,必然要耗费许多唇舌。他耐着脾气道:「你要是有空,就回老家一趟——你不是想念皮皮吗?他就是那棵树。你去见他,他会很高兴的。」 「皮皮?」 连着两天的险象环生,使得徐应的承受力大幅度提高,在听到养了十来年的宠物猫居然是一棵树时,也不过是呆了几秒,接着便难掩惊喜道:「皮皮还活着!」 晏灵修:「……」 也算是抓住重点了吧…… 徐应归心似箭,以至于都没心思再跟他寻根究底了,一阵风颳出了走廊,看样子是想连夜就买车票回家。 晏灵修:「等等!你——」 他现在就算想回去也不行啊!他的案子还没了结,为安全考虑,调查局短时间内估计是不会放他出去的。 但徐应已经消失在了走廊尽头。 晏灵修:「.…..」跑了也好,就不用自己和他说明前因后果了。 孟云君仿佛猜出了他在想什么,接口道:「调查局的能力还是不错的,应该很快就能找得到幕后真兇,徐应不会再有危险了。」 他方才安安静静地站在一边旁听,很没有存在感,若是不主动开口,晏灵修兴许一时间还注意不到他。 一想到自己之所以会落到这个地步,都是拜眼前这人所赐,晏灵修的脸色登时沉了下来。 他自认是个平平无奇的厉鬼,如无必要,实在不想和有关部门打交道。原本的计划,就是平平安安地照看徐应一段时间,完成树灵的嘱託,然后回到山林,继续之前与世隔绝的日子,最好一分一毫的改变都不要有。 ——特别是他能力诡异,轻易就能把别人变成傀儡,太像修炼了什么邪术了!他根本解释不清楚!于是遮遮掩掩,更加不愿意出现在人前。 本来一切都好好的,结果孟云君突然跳出来揭破了他的伪装。他费尽心机掩饰,结果老底儿还是掉了! 也许这就是骗人的代价吧!孟云君可不是傻乎乎的徐应,不是他三言两语就能煳弄得了的。 明明对方并不能威胁到他,但晏灵修却根本放松不下来,语气冷淡地回道:「虽然不知道你具体做了什么,但我如今身份暴露,肯定逃不开你的手笔。」 孟云君笑道:「生气了? 晏灵修不搭话,紧盯着他:「你根本没有忘记过我。」 想到这里,晏灵修有些不可思议,但若不是如此,根本解释不了孟云君为何会如此笃定,非要咬住他不放。 「我的控术对你没用?」 「控术……」孟云君恍然道,「就是你那一晚不请自来,闯到我的卧室里做的事情吗?你也是用同样的方法控制了罗剎鬼?」 对于他的这个能力,张成润肯定能从孙凌嘴里问到,晏灵修没了隐瞒的必要,默认了。 孟云君的脾气实在是好,至今都没有表现出一丁点的恼怒,仍是一副温和可亲的样子。他说:「你不用对我有敌意。我坑了你一次,你也坑了我一次,我们不是扯平了么。」 晏灵修:「.…..」 晏灵修无话可说:「你知道就好。」 「既然扯平了,那以后就是熟人了,随便聊聊天也没关系吧。」孟云君一弯眼角,问道,「你以后是不是就要在调查局工作了?」 晏灵修一顿,心情总算愉快了些。 在徐应的案子上,他算是欠了调查局一个人情,毕竟他只是一只鬼,既要保护徐应,又要追查兇手,总是分身乏术的。 是以在张成润询问他能否留下来帮忙时,晏灵修一方面不愿与调查局作对,一方面又能还上人情,犹豫了一下就答应了。 以后,他在调查局工作,和孟云君之间大概是没有机会再见了。 ——晏灵修不喜欢他把握不了的人和事,而孟云君恰好就在其中。 可孟云君却说:「真巧。」 晏灵修的心松到一半,蓦地提了起来。 「就在白天,张成润说我很有天赋,问我有没有兴趣做一名驱邪师。我虽然答应了,但马上要去一个陌生的环境,终究有些不安,」孟云君睁眼说瞎话道,「没想到居然能跟熟人一起入职,以后就算朝夕共处的同事了,真是意外之喜。」 晏灵修:「……」 第10章 抽丝剥茧 「他就是幕后真兇?」 隔着一层单向玻璃,徐应认真地观察了里面那人一会,迟疑地说:「我对他好像有点印象。」 张成润:「快讲!」 「就在昨天,他来我的奶茶店转了一圈,但什么都没买,鬼鬼祟祟的像个小偷,一见我就走了。」 第14页 「在那之后,第二只哭丧鬼出现,你差点出了车祸。」张成润理顺了时间线。显而易见的,哭丧鬼事件和他绝对脱不了干系。 到目前为止,调查局的各项工作都进行得很顺利。 罗剎是恶鬼中较常见的一类,这类邪物有一种特性,就是能力强大,心智简单,歷来受到许多心怀不轨者的青睐。 经过千代百代的推陈出新,他们总结出一个简单的驯养法子,那就是割下自己的血肉,混合调配好的蛊毒一併餵给他们,只要恶鬼身上带了豢养人的气息,就绝不会引起反噬。 它的缺点也是显而易见的,那就是容易被驱邪师顺着气息找过来。 调查局用罗剎鬼点燃了一张追踪符,隔天就抓住了一名富豪。 富豪姓王,是房地产界的新贵,风头正劲。值得一提的是,自他进足相关产业以来,便无往而不利,一旦有人跟他作对,便会遭遇各种各样的意外,轻则项目失败,重则家破人亡,简直像传说中的气运之子,短短几年就在林州市商圈占据了一席之地。 ——那位王老闆的右手缺了一根小指,伤口还是新鲜的。调查局找上门时,他当即就一屁股坐地上了。 「我真是一时煳涂啊!」审讯室里,王老闆好像一个失足少年,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道,「警官同志,我也没想要害他,就是想和他开个玩笑而已。」 「玩笑?」孙凌严厉地说道,「你蓄意谋杀,管这叫开玩笑吗?」 王老闆支支吾吾。 孙凌翻翻手边的卷宗道:「既然你承认罗剎鬼是你派去的,那么,你竞争对手的意外死亡,以及受害人徐应被哭丧鬼纠缠,你也承认是自己所为吗?」 出乎他意料的是,原本一直表现得悔不当初的王老闆,此刻却矢口否认起来,大叫道:「什么?竞争对手?他们的死怎么和我有关呢?哭丧鬼又是怎么回事?你们别什么屎盆子都扣我头上!」 孙凌一愣,喝道:「你利用哭丧鬼作案,将厄运带给自己的竞争对手,此事调查局查得明明白白,你还不认罪?」 他声色俱厉,王老闆却没被诈住,哭天抢地道:「他们出了意外,英年早逝,很可惜很可怜,但那关我什么事!没错,我是因为他们的死得了些好处,那就能说明我是兇手吗?你有本事拿出证据来啊!」 事实上,除去罗剎鬼一事证据确凿,调查局暂时还真找不到他其余的作案痕迹。 不说有些意外真的只是意外,就算意外是由哭丧鬼所造成的,痕迹也早就被抹去了。证明不了王老闆就是哭丧鬼一事的主谋。 张成润连轴转了两天一夜,熬得眼眶泛青,鬍子拉碴,模样憔悴,可一双眼睛却愈发炯炯有神。他追问道:「除此之外,你还在别的地方遇见过他吗?」 徐应毫无头绪,沮丧地摇了摇头。 「徐应是在一个月前被哭丧鬼盯上的。」 张成润和徐应回头望去,发现晏灵修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了身后。 他倚靠着墙壁,好奇地看了一眼被关在审讯室里的王老闆,见是个乏善可陈的中年男人,就对他失去了兴趣,接着说道:「上个月初五,徐应上班回来,我在他身上闻到了哭丧鬼的气味。」 「他是遇见了谁,又是在哪里被盯上的?」张成润问。 「这我就不知道了,」晏灵修摇摇头道,「我应树灵的嘱託来照看他,却也不会时时跟在他身边。更何况我那时已经在林州市停留了将近一年,因为不想引起驱邪师的注意,平时很少会出现在人前。要不是徐应有危险,我现下早就该打道回府了。」 「上个月初五,上个月初五……」徐应对着王老闆冥思苦想许久,一拍脑袋道:「我想起来了!我记得他!」 「上月初五」犹如一根引线,噼里啪啦地溯回而上,叫他回忆起了当天的情形。 那是一个来了「倒春寒」的日子,寒流去而復返,整个林州市都被冻得瑟瑟发抖,人人都不肯出门,外卖员满大街跑,而徐应的奶茶店则迎来了一波热饮订单高峰。临近中午,有份订单快要超时了,却久久没有外卖员来接,徐应就借了一辆摩托车亲自去送。 买家发的地址在近郊,徐应到了才认出是一所殡仪馆,里面恰好在办哀悼会,花圈輓联摆的满满当当,估计躺着的是个大人物。 徐应到地方交了货,赶着回店里,走得有点急了,和斜地里冲出来的一个人迎面撞到了一起。 对方跌倒后,怀里藏着的东西滚了出来,是一只挺漂亮的釉彩罐子。 罐子没碎,盖子却掀开了一条缝。 买家不敢叫人知道自己在这样一个严肃的场合喝奶茶,就让徐应送到了后门。徐应见那中年人穿得西装革履,误以为他是找错门的宾客,还好意给他指了路,没把这事放在心上。 现在想来,那天回去,霉运便初现徵兆,摩托车一路上熄火三四次,到最后剎车还失灵了,所幸他开得慢,没有闹出事故来。 徐应的证词犹如一场及时雨,张成润立马吩咐下属去调取殡仪馆的监控,调查釉彩罐子的去向。 审讯室里,王老闆料定他们拿他没办法,已经抖了起来:「罗剎的事我认,那位小兄弟需要多少赔偿?尽管开口!但你们调查局不能拿无中生有的事污衊我!」 第15页 孙凌从耳麦中听到了张成润的转述,冷笑着打断他道:「污衊?用你专门带去葬礼,收容鬼物的釉彩罐子污衊么!」 王老闆勐地僵住,脸上的血色潮水般褪去。 晏灵修懒得再看老男人负隅顽抗,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回到了阅览室。 调查局首次招纳厉鬼加入驱邪师阵营,还是只与世隔绝了近千年的「老」鬼,与社会脱节严重。为了帮他了解调查局的各项规章制度,张成润特地安排了培训班,就在阅览室进行,顺带附赠一名同期学员。 孟云君坐在一张靠窗的椅子上,手边一杯热气腾腾的咖啡,正捧着本书在读,侧脸在阳光下好像刷上了一层暖白的釉,颇有些岁月静好的意味。 负责给他们做内部培训的小文书被临时叫走了,留下了一叠「现代社会驱邪师行为准则」的册子给他们自学,晏灵修离开前是怎么摆的,回来时依然是原样,完全没有被翻动过的痕迹。 「我在看『千年法器大全』。」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孟云君头也不抬地说。 晏灵修漫不经心道:「为什么看这个?」 「一时好奇,想找一找能控制人心的法器。」 晏灵修一怔,抬头看去,正好和孟云君望过来的目光对上了,却见对方眼中并没有什么厌恶的神色。 「你为什么能控制他人的言行,这里面有什么隐情……你难道不好奇吗?」孟云君道。 晏灵修避重就轻:「法器大全里会有答案?」 「没有。」孟云君坦诚道,「但总是要找的,万一哪天就找到了呢。」 「而且你就不好奇,你的控术为什么对我没用吗?」 第11章 厉鬼的本体是红衣 晏灵修和孟云君静静地对视半晌,说:「不好奇。」 浓烈到发白的阳光照在他们身上,空气中浮动着细小的尘埃,屋里一片寂静。 半晌,孟云君开口,打破了两人之间近乎凝固的气氛。 「不要紧,」他轻声道,「我以后会告诉你的。」 「.…..随你。」 晏灵修抱着培训小册子,飘到半空中盘腿坐下,和孟云君离得远远的。 他人很瘦,好像没什么重量,一阵风来就会被吹跑。 孟云君的目光停留在他空空荡荡的红衣上:「厉鬼可以换衣服吗?」 晏灵修居高临下地撇了他一眼。 「我看书上说的,单纯是好奇而已,没有别的意思。」孟云君慢斯条理地补上了一句。 他气质温吞,态度实在是好,晏灵修瞪了他一会就没了脾气,不好不回答。 「是可以,」他说,「当我幻化出实体,就什么衣服都能穿,什么衣服都能换了,只要保证鬼气不外泄,从外表看,就是一个与你们一般无二的活人。」 尽管死后身体消亡,但许多强悍的鬼怪都能变出一个虚假的活人身,心跳唿吸体温都能伪装得滴水不漏,就是需要封存部分法力。 孟云君:「你试过换一件吗?我看那位小文书怕得厉害,连你的衣角都不敢看。」 「我要是不穿红衣,你们估计就认不出我是谁了。」 晏灵修一针见血道。 「怎么会呢?」孟云君诚恳地说,「你不要多想,我是肯定不会认错的。」 「.…..」 晏灵修半信半疑地看着孟云君,仿佛在衡量他说的话是否可信。过了一会,他飘了下来,双脚重新落回地面。红衣从下摆处开始褪色,逐渐变浅、变淡、往上延伸,晏灵修用手指比划了一下,披散的长髮也像星沙一般散去了。 孟云君轻轻闭上眼睛,再睁开,眼前的人已经彻底换了一身装扮,纯白衬衫纯白长裤,腰间束了一条窄窄的黑色皮带,乌黑髮丝柔软地扫在额头上。 厉鬼安安稳稳地站在那儿,不再是方才轻飘飘的幽灵形态了。 这时,阅览室的门开了,小文书走了进来,向孟云君道歉说:「不好意思,耽误二位的工作了。」 「哪里,我们自己看也可以的。」孟云君说的煞有介事,就好像培训手册他真的看过一样。 「厉鬼前辈呢?」小文书扭头四处看,转身见到晏灵修,当场就怔住了。 先前别人看见晏灵修,往往第一眼就会被那身鲜明的红衣吸引住,连带着对他的印象也变得阴郁起来。 但晏灵修本人既不留长指甲,也不喝小孩血,更不会尖叫着要人偿命。现在他收敛了所有危险的气息,看上去干干净净的,圆圆的猫儿眼黑白分明,叫人想不起他原本的样子。 「这位先生,您是……」 晏灵修黑了脸,耳边响起孟云君忍俊不禁的笑声。 果然! 红衣就是厉鬼的标志,厉鬼不穿红衣,就没有谁认得出他来了! 小文书从这笑声中体会到了什么,茅塞顿开,慌慌张张地找补道:「前,前前前辈,对不起,我真不是有意认错的……」 晏灵修用尽毕生涵养,才勉强忍住拂袖而去的冲动。 明明他不是个容易生闷气的人,可自从遇见孟云君,就几乎没有顺心如意过。 至于原因,还能是为什么? 一定是因为孟云君太过分了! 不过再生气,晏灵修都没有换上红衣,重新回到厉鬼状态。 孟云君千错万错,有句话却是对的——他以后毕竟要在调查局工作,和普通人打交道的机会大大增加,晏灵修并不希望自己每见到一个人,就会被指着大喊「看啊!有厉鬼!」,然后用看稀有动物似的眼神看他。 第16页 于是,在接下来的两天里,调查局的每一个人见到他,都会依次露出「疑惑」「沉思」「恍然大悟」的过渡表情,连张成润张队长也不例外! 「实在抱歉,我忙昏了头了。」张成润满脸疲惫地坐在办公椅上,按住额角揉了揉,眼睛中全是细密的血丝。 晏灵修用一次性杯子接了杯热水,放到他手边:「保重身体。」 「闲了我会歇的,」张成润重重唿出一口气道,「先把这件案子忙完吧——受害者家属来了没有?」 他后半句话是对着同事说的。前两天,调查局根据徐应的回忆,找到了王老闆去过的那家殡仪馆,监控里,王老闆抱着一只釉彩罐子进了厕所,没一会又躲躲藏藏地出来了,几天前,他在奶茶店内外徘徊时,手中同样拎着一只圆滚滚的布口袋。 感谢无所不在的摄像头,驱邪师们从垃圾箱里翻出了被他丢弃的碎瓷片,从上面验出了哭丧鬼残留的气息。 然而,一个问题解决了,千千万万个问题接踵而来—— 从事房地产需要大量的启动资金,王老闆一介司机转职的商贾,银行贷款都要斟酌再斟酌,他最初的那笔钱是谁给的? 他名下那些去向不明的资产究竟流到了谁的手里? 他是从哪里得到的哭丧鬼? 是谁送给了他驯服罗剎所必须的蛊毒? 除了徐应,还有那些谋杀被伪装成了这种无声无息的「意外」? 张成润直觉一起大案正在浮出水面,却苦于毫无线索,只能拜託给经济方面的刑侦员,请他们先从王老闆的资金流向追查起。 「受害者家属?」晏灵修不明白道,「叫她来做什么?」 「因为哭丧鬼谋害的第一个人,可能就是她丈夫。」 张成润用力捏了一下鼻樑,说道:「嫌疑人在发家前,给受害家庭做了十来年的司机,辞职后没过几天,那家僱主就突发心脏病,可装了药品的外衣却被小偷顺走了,救护车刚上路,人就没了。」 「这回还是他们家出的事?」 「对,上回是父亲,这回是长子。」 命运如此欺软怕硬,张成润也嘆息起来。 「那家孩子很有出息,把父亲留下的产业打理得风生水起,和嫌疑人同时开发了新楼盘,就隔了一条街,卖的非常不错。那场追悼会就是给他办的,死因是剎车失灵造成的车祸。」 兇手第一次下手害人,事发前后肯定会留下端倪,这也许能成为一根「线头」,拔出萝蔔带出泥地揪出后续的相关线索。 说到这里,张成润又被急匆匆地叫走了。 受害者家属到了。 一辆轿车停在调查局门口,从后座上下来一位消瘦的女人。晏灵修站的位置正对着窗户,远远看着,她的双腿好像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只能无力地倚靠着同伴,被她扶上了台阶。 这位接连丧夫又丧子的老太太姓赵,张成润请她们到接待室里去坐。 在来的路上,已经有驱邪师透露了一点案情进展,刚一落座,她的侄女就急不可待地发问道:「我堂哥的车祸不是意外?他是被谁害死的?你们抓到兇手了没?」 张成润在调查局工作半辈子,对安抚家属的情绪很在行,三言两语就将激动的年轻女孩稳住了。他拿出王老闆的照片,询问她是否见过这人。 女孩稍一回想,咬牙切齿地说:「我见过!我哥被害,这人趁机打压他的公司不说,还假惺惺地来参加追悼会,要不是熘得快,我恨不能亲手打他一顿。」 张成润看见了希望:「那他在做你家司机的时候,是为什么突然辞职,前后有没有发生什么不对劲的事?」 「这……」 他问的是近十年前的旧事了,以女孩的年龄推算,她那时还太小,即便发生了什么,也很难留下印象。 「你们在问谁?」自打进了门就没有说过话的赵老太主动开口道。 大概是哭得多了,她的声音嘶哑得厉害,一字一句都像是刀锋划着名玻璃磨出来的,阴森森地令人浑身发毛。 女孩生怕刺激了她,柔声细语地问道:「伯母,你还记得咱家那个姓王的司机吗?问爸要过投资,爸没给的那个。」 赵老太的目光转向照片,但眼神却虚虚的没有焦点:「小王司机……是有这么个人……」 女孩轻声道:「堂哥去后,我伯母……就不太好了,经常忘事,需要花些时间。」 张成润耐心等了片刻,听赵老太把「小王司机」车轱辘念叨了几遍,然后请求道:「能不能让我见他一面,听见他的声音,我或许就能想起来了。」 第12章 措手不及 张成润没有多想,打电话让人把王老闆带了过来。 大概是还心存侥倖,以为自己不说,调查局就定不了他的罪,王老闆开启了「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式,满嘴胡言乱语,将激怒审讯人员作为自己的新成就,被拷在受害者家属面前时还在大放厥词,把女孩气得目眦欲裂,差点冲过去和他厮打起来。 赵老太木然坐着,形容枯藁,似乎对周围发生的一切毫无反应。 「是我的老僱主啊,」对着老弱妇孺,王老闆愈发的无赖起来,「听说你们家运道最近不太好啊,是不是冲撞了什么人?去庙里拜过没有?」 女孩气得语无伦次:「你个兇手——」 第17页 王老闆挑衅道:「是又如何,你能拿我怎样?想报仇吗?来啊,冲着我脖子来一刀!」 「你——」女孩又要冲上去,张成润忙把她拦住了。 赵老太迟钝地说:「你在我家做过司机?」 「呦呵,」王老闆上上下下打量她道,「老太婆痴呆啦?」 赵老太似乎耳朵也不好使了,侧了侧头,缓缓说道:「你凑近些,让我好好看看你。」 王老闆嗤笑一声,混不在意地撑住桌子,跟只鹅似的伸长了脖子,把他的胖脸靠近了赵老太。 忽然,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冷意顺着张成润的嵴梁骨爬了上去,他的理智还没思考出原由,身体却先一步扑了出去。 电光火石之间,赵老太指尖闪出寒光,犹如勐兽般扑向王老闆,将他掀翻在地。 张成润赶紧拽住老人的肩膀,却根本制止不住她的动作。剎那间,赵老太爆发出了她行将就木的身躯决不可能拥有的力量,勐地甩开张成润,就着王老闆惊恐的嚎叫,将刀片狠狠划过他的脖颈。 热血泼洒而出,噼头盖脸地浇了张成润一脸。 腥红的幕布下,赵老太低头,满头的白髮蓬乱盖住了半边脸。她目不转睛地看着王老闆在她手下扑腾,「呵呵」地喘气,因失血和窒息而痉挛,直至再也发不出一丝声响。 一片剃鬚刀片掉落在血泊中。 一切都发生在兔起鹘落的一瞬间。女孩尖着嗓子叫起来,其余人回过神,七手八脚地沖了上去。 赵老太软绵绵地被他们按住,全然不见刚才的怪力。紧接着,一股黑烟骤然冲出她的头顶,趁着众人忙乱之际,径直逃出了门外。 与此同时,在调查局的顶层,被临时改成培训中心的阅览室里,正朗读着手册的小文书茫然地停住了,楼下的一声高过一声的尖叫穿透墙壁,模模煳煳地传了过来。 晏灵修察觉到了什么,蓦地抬起头,白衣转眼便染上了血色。 张成润终究慢了一步。 黑烟一离开赵老太的身体,仿佛将她的精神气也一併带走了,不等他有所行动,赵老太就两眼一闭,昏死过去。 张成润额角的青筋都凸出来了,有一万只蜜蜂围着脑袋乱转。 他试了试赵老太的鼻息,微弱到近乎没有,情况危在旦夕,可那股黑烟却已经飞出了大门,眼看着就要逃之夭夭。 他来不及多想,把赵老太丢给连滚带爬过来的女孩,一边大吼着叫医生,一边带着队员追了上去。 黑烟冲出接待室,抄近路钻进了走廊上方的通风管道,落在调查局大楼外的停车坪上, 到了这时,张成润才发现这黑烟有手有脚,居然是个人形,其中是脸的那一边还转过来看了看他。 调查局外的防御阵法顷刻启动,无数道绳索凭空出现,四面八方织就一张大网,朝他当空罩来。分明是逃无可逃的境地,那个人形却再次变作一团混沌的黑烟,好比使用了缩骨神功,大网没能网住他。 黑烟生出双腿,拔足狂奔起来。 「站住!」 张成润手腕一振,将缠在胳膊上的一串念珠抖落下来,上面雕刻着密密麻麻的梵文小字仿佛活过来似的,在他掌心流动着熠熠金光,俨然是一门禅宗的法器。 他刚打算将念珠掷出去,就听见有人在喊:「厉鬼前辈去追了!」 张成润一怔,勾着线将快要脱手的法器捞了回来,回头往上看。 只见阅览室的窗户大敞着,恢復厉鬼形态的晏灵修从中一跃而下,张成润眨个眼的功夫,他人就已经不见了。 张成润意识到这是一个机会,争分夺秒地说道:「叫他不要冲动,不要冒进,装作跟丢了样子,试试能不能尾随到他们的据点。」 然而,他话音落地,只砸下一个空落落的深坑。身边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有一个人动弹。 「都愣着干嘛?」张成润催促道,「快去跟他联络啊。」 「那个……」队员们犹豫地说,「我们好像没有厉鬼前辈的号码。」 「厉鬼前辈有手机吗?」 「没有吧……他不是住在深山老林里吗?信号都没有,哪里用得上手机。」 「说不准是买了但我们不知道呢?手机的乐趣,厉鬼也很难抵抗得住啊!」 「不然去问问小徐?」 张成润:「.…..」 他们只好先找到徐应,询问他是否有给晏灵修购买通讯工具。 「我应该给他买吗?」徐应不明所以地看了他们一阵,顺利地理解歪了,羞愧道,「我懂了,我是该买一部手机送给前辈,感谢他的救命之恩。」 调查局众人:「.…..」 张成润的心情已经不能用心急如焚来形容了——「厉」的实力不容小觑,可虎落平阳还会被犬欺呢,晏灵修再厉害,冒冒失失闯到了人家的地盘上,也不是那么容易逃脱的。 但事已至此,他们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留下来等消息。 张成润去了一趟洗手间,用冷水给自己降了个温,好不容易缓了口气,跟去医院的同事就一个电话打过来。赵老太在救护车上心跳骤停,已于五分钟前宣告死亡。 张成润刚消停一点的脑袋又由于过载而隐隐作痛。 线索又一次中断了…… 或许他们还能从女孩嘴里问出些蛛丝马迹,但耽误的时间越长,抓住兇手的希望就越渺茫。而他眼睁睁看着,却束手无策。 第18页 手机铃声又催命地响起来,张成润这时候不敢错过任何一条信息,赶忙接了起来,可来电人却不是同事,而是去办离职手续的孟云君。他想问什么时候能搬进调查局的职工住房,好尽快收拾行李。 接都接了,虽然和案情无关,张成润也没直接挂掉,尽量用平稳的语气告诉孟云君,房门钥匙就在行政中心,随时可以去取。 他表现得和平时别无两样,但疲惫还是从细枝末节里流露出来。 「是出了什么事吗?」孟云君敏锐地发问道。 张成润没想瞒着他,把「赵老太和王老闆同归于尽,晏灵修追黑烟人失去联络」的经过讲了一遍。 说来不过五分钟的事儿,但其中的跌宕起伏,张成润想想就觉得心累。 「要是你遇上了晏灵修……」张成润交待到一半,无奈笑道,「算了,哪儿会这么巧。你去忙你的吧。」 第13章 秘密据点 孟云君放下手机,等待在一旁的总编连忙接上了话。 「小孟啊,真不再考虑一下吗?你执行主编做得这么好的,干嘛就辞了呢?」 「您不用再劝我了,」孟云君笑道,「我找到了一份更适合自己的工作。」 总编狐疑:「是什么?」 「驱邪师。」 「.…..」 总编长大了嘴,发出了一声不可思议的「哈?」。 不怪他惊讶,现如今他们杂志社打出的最主要的噱头,就是驱邪师镇压妖邪的种种冒险故事。刊登了这类题材的期刊,销量要比平时高出一大截来,大家都喜欢买来看个新鲜。 可惜驱邪师行事低调,向来是不接受採访的,故事几乎全靠编——孟云君之所以年纪轻轻就升任执行主编,就是因为他编故事编的格外出色,格外出色,读来使人身临其境,简直是杂志社的摇钱树。 但编故事直接把自己编成了主角,这就让总编不能相信了。 孟云君没有再解释,丢下一句:「我还有急事,请见谅。」就干脆利落地把他撂在了这儿。 总编有些不爽,感觉他是在敷衍自己。 原先他俩分明谈得好好的,孟云君却忽的止住话头,拿起手机给新上司打了通电话,当着他的面问起职工宿舍,一副等不及投入新岗位的样子。态度那么积极,真是让人郁闷。 总编依依不捨地目送着他走了出去。 仲春时节,春暖花开。孟云君一走下台阶,映入眼帘的就是一树开得正好的梨花,如云似雪地盛放在头顶。 微风吹过,有几朵掉了下来,被他伸手接住了。 孟云君左手拈花,在花瓣柔软的边缘轻轻一抹,指腹被划开一道小口子,又在转眼间癒合。 一滴小血珠沾在了上面,将整朵花都染红了。 「去找他吧。」孟云君松手,梨花在半空中打着旋儿转着,如同被一根无形的丝线牵引,向一个方向飘去了。 晏灵修动作一顿,感到心脏好像被什么东西扯了一下。 ……应该是错觉吧。 他做了几百年孤魂野鬼,早就忘了心跳是什么滋味,怎么会莫名奇妙觉得心悸呢? 晏灵修摇摇头,将那剎那间的异样抛到脑后。 黑烟人遁法精妙,稍有不慎就会熘走。他知道自己打不过晏灵修,于是专门往人流密集、迂迴曲折的地方钻。晏灵修怕他被逼急后会伤人,不敢追得太紧,只是遥遥跟在后头。 不知过了多久,黑烟人大约是觉得彻底甩开他了,放下心来,拐了个弯就往郊外跑。 也不知他到底想去哪儿,经过的道路逐渐从干净平整变到杂草丛生,再过一段路,连房屋也少见,歪歪斜斜的灌木丛和疯长的野草占据了主流,地面坑坑洼洼的,好像被挖掘后又废弃的一片荒地。 终于,一片水泥墙面的工厂远远地进入视野。 隔了一段距离,晏灵修就将自己的鬼气收敛起来,重新变成了实体,以免被工厂里的人或鬼察觉,把他们早早地吓跑了。 这家肉食品加工厂目测经营不善,进出口的路全是用石子堆出来的,而且似乎很久没有货车通行了,风一吹就沙尘瀰漫,围墙也盖得极为敷衍,被推倒了一大片,露出里面豆腐渣般的砖瓦。 初春的暖风颳来一阵销魂的馊味,晏灵修当即知道这家工厂为何会无人问津了——附近居然有一家垃圾填埋场! 哪怕他十分笃定,也不由的犹豫起来,心想是不是自己追丢了。 兇手们兢兢业业地谋财害命,难道就住在臭烘烘的垃圾山旁边? 这也太艰苦朴素了吧! 春风不断,臭味愈发酱香浓郁。传达室里有个打盹的老头,晏灵修没有惊动他,踩着疯长的野草,轻手轻脚地从垮塌的围墙那里进去了。 一片染血的花瓣翩然而止,落在他的衣领上,又慢慢地顺着他的肩膀滑了下来,比最纤细的羽毛还要轻。 晏灵修毫无察觉,追着那点若有若无的鬼气又往前走了一段路,垃圾场飘过来的恶臭愈发地五花八门、歷久弥新,使得他很快就明白了幕后兇手的险恶用心。 ——把秘密据点建在垃圾场旁边,除非旁边住着一个得了鼻窦炎的驱邪师,否则绝无可能发现他们隐藏的秘密。 实际效果显然非常的好,不光没有生意上门,连居民都被熏跑了,就算是晏灵修在不知情的情况下经过这里,怕是也会绕路而行,简直规避了所有风险。 第19页 两个工人从库房里走了出来,晏灵修躲在阴影里,看他们捂住口鼻匆匆而过。 突然,有人在他肩上轻拍了一下! 假如晏灵修还是只猫,此刻身上的毛大概都炸开了。 不过从表面上来看,他十分稳得住,没有发出一点声响,只是转身的速度稍微快了些,衣角也在那一剎那变红了。 「嘘——」 孟云君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他身后,在唇边比划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见晏灵修差点被吓到原地变鬼,这始作俑者无声地笑了起来,眼神在他身上逡巡一圈,半晌调侃道:「不认得我了?」 他声音压得很轻,仿若耳语,像是发出了一声谓嘆,细细琢磨一下,又有说不出的怅然。但这时候晏灵修并没有多想,只是觉得孟云君在取笑自己。 他收敛住鬼气,将衣角恢復原样,面无表情地问:「你是怎么找来的?」 「我猜的。」孟云君说,「低级恶鬼喜食血肉,一只两只还好说,多了肯定会引起别人的注意,正好这是家肉食品加工厂,肯定方便隐藏,我就顺路过来看看。」 「就凭这个?」晏灵修不信,这也太巧合了。 孟云君半真半假地说:「看看而已,错了也不费什么事,说不定瞎猫撞上死耗子,真的能让我找到你了呢?」 晏灵修盯着他看了一会,孟云君眼中的笑意滴水不漏。 半晌,晏灵修挪开视线,不再和他对峙,说道:「先办正事吧。」 这家工厂半死不活,工人也是小猫两三只。一来不清楚他们是不是帮凶,二来未免待会儿打起来误伤,晏灵修和孟云君找来几把大锁,把工作间和仓库的门锁上,让他们跑不出来,就直奔办公大楼而去。 说是办公大楼,其实就是一栋两层楼的砖瓦房,墙面上刷的漆年代久远,斑驳脱落,实在不够体面。楼内和楼外一样平平无奇,仿佛是上个世纪的小作坊,简陋到令人髮指。 整栋楼上上下下,一个人也没有。 「确定是躲在这里吗?」孟云君问。 晏灵修闭上眼,仔细感受了一番,肯定地点头道:「这里的鬼气是最重的。」 「应该有个地下室。」孟云君在走廊里转了两圈,果然在视觉死角里发现了一条窄窄的楼梯,黑洞洞地通往地底,尽头是一扇厚重的防盗门,上头挂着密码锁。 原本是束手无策的局面,但前面进去的人——或者鬼,估计是来得太过匆忙,居然没有把门关严,留下了一条两尺宽的缝隙,争吵声隐隐约约传了出来。 迎着阴冷潮湿的气息,晏灵修和孟云君抬脚走了进去,通道悠长狭窄,透着微光,晏灵修站在通道中探头一看,登时愣住了。 这间地下室的布置有些像那种旧式的图书馆,几排巨大的柜子一直排到天花板上去,由大到小分成一格一格的,每一格都摆放着一只灰扑扑的陶瓷罐子,黄符贴在瓶口上,镇压着里面的恶鬼。 晏灵修感觉到的那些杂乱的鬼气,就是从那里飘散出去的。 一只灯泡被电线悬挂在天花板的正中央,不知何处而来过堂风将它吹得摇摇晃晃,灯光也忽明忽亮地打着闪,给这阴气森森的地下室平添了几分诡异。 灯泡下站着几个看不清面目的男女,既有人也有鬼,正在说话的那人高挑干瘦,晏灵修认出她就是逃出调查局的那个黑烟人。 「都那老太婆害我!」黑烟人叉着腰破口大骂,喷出污言秽语无数,字字句句都不堪入耳,但奈何其智商不够,发泄了半天也没提及重点。一个同伙听不下去了,打断她道:「你倒是说说,她是怎么捣鬼的啊?」 黑烟人冷笑道:「我们都叫她给骗了!那帮该死的驱邪师,差点就把我给抓住了!」 「什么?」众人惊唿。 黑烟人连骂了三四句「该死」,稍稍平了气,恨声道:「她让我帮忙报仇是假,想把我卖给调查局是真!说好了等她出了调查局再让我走,谁成想那边姓王的刚断了气,她就当着一帮驱邪师的面,硬生生把我从身体里挤出去了!」 作者有话说: 新文第一次上榜,欢迎大家多多评论啊~ 第14章 追踪大获成功 「张成润那老小子不是挺厉害的吗?他没动手?」 「哈哈,要不怎么说天助我也呢!菩提珠用一次少一次,张成润没捨得用!」 黑烟人一通吹嘘:「老娘可是近『厉』,那帮驱邪师见我出现,人都吓傻了,就连调查局外头的阵法也奈何不得我!要不是有只鬼撵在屁股后头不放,我早就赶回来了。」 她嘎嘎笑道:「死老太婆,既想帮儿子报仇,又想把我交到驱邪师手里!两头打算盘,也不看得罪了我,她还能不能有命!」 一个被他们簇拥在中间,看着是领头的男人插嘴道:「那是什么鬼?」 「大概也是『凶』吧?」黑烟人挠了挠头,强调道,「凶也分三六九等的,那鬼从始至终就没摸到过我的衣角,想来是个垃圾货色,不值一提。」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团伙作案,怎能不打听清楚执法者的阵营内容。男人沉思道:「据我所知,调查局内部确实有鬼做驱邪师,等级为『厄』,实力远远不如你……那只鬼追了你多久?」 「半个林州市,」黑烟人道,「我一直甩不掉他,只好在市区打转,那里人多,人气也旺盛,方便我隐藏行踪。」 第20页 「你为凶,他为厄,怎么可能追着你着你跑了这么久?」 男人觉得不对劲,推测道,「除非调查局还有一只不比你……」 一个可怕的念头浮现在脑海,他不寒而慄地站起来,和茫然的下属们面面相觑。 一阵铃声突兀地响起。 钢琴曲流畅优美,清脆明快,非常动听,在地下室里迴荡着,其惊悚程度不亚于迎面掉下来一具七窍流血的尸体。 别说是心怀鬼胎的不法分子,就连晏灵修都被惊了一跳,大家齐齐扭头,往声源处看去。 「打扰了。」 孟云君大摇大摆从通道中走出来,拿出不断震动的手机,彬彬有礼地沖他们说道:「你们继续,我接个电话。」 然后旁若无人地按下了接听键。 地下室一片死寂。 就算他没有公放,张成润的声音也清清楚楚地传到了在场每个人……或鬼的耳朵里。 无辜的张队长并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晏灵修还没回来,可能是一时脱不开身,调查局现在要派人出去找他,如果你去的话,就尽快过来集合。」 孟云君:「张队,晏灵修没有被控制,就在我旁边,我们找到他们的窝点了,就在……」 他顿住,求助地看向晏灵修。 晏灵修只好接口道:「『三苗』食品加工厂。」 「就是这儿,张队你听见了吗?进来直接到办公楼地下一层就行了。」 众目睽睽之下,孟云君面不改色,甚至一本正经地给对面的人和鬼点了数。 「作案团伙共有五人,还有一只鬼……大概就是咱们调查局正在缉拿的逃犯吧?」 对面陷入呆滞状态的人和鬼反应过来,乱七八糟地质问道:「你是谁!你想做什么!」 「注意安全,千万不要冒进!」 张成润大喜,立刻安排驱邪师出发。他听到电话那边声音嘈杂,以为出了什么差错,忙问道:「你们那里怎么了?」 孟云君如实回答:「我忘记静音,刚才手机铃声响了,我们被发现了。」 张成润:「.…..」 汇报完具体情况,孟云君施施然挂掉电话,顺手发了个定位过去,对晏灵修说:「接下来就交给你了。」 潜伏潜到他这样明目张胆的,古往今来屈指可数。晏灵修很是心累地嘆了口气,站出来挡在孟云君身前,以免他因为太过嚣张,出师未捷身先死,没等到大部队就不幸殉职了。 他们表现得越是势单力薄,对方越是疑神疑鬼,不敢轻易下手,再加上孟云君的态度实在是过于有恃无恐了,双方竟一时僵持住了。 然而晏灵修不介意一直等到调查局来人,兇手们却不想被堵在地下室里束手就擒。 领头的男人当先一步,冷着脸恐吓道:「年轻人不识天高地厚,要知道,有些事不是你能招惹的。」 晏灵修懒得和他纠缠,挡着地下室唯一的出口,肢体语言很明确,就是不让路。 黑烟人大怒,急躁道:「大哥,别跟他废话,我来解决了他。」 她说完,陡然化作一团黑烟,开闸泄洪般扑了过去,瞬间便将晏灵修淹没了。 领头人松了口气。 晏灵修实在是太年轻了,任是谁来看,都会以为他是个涉世未深的小少爷。因此,哪怕明知道这背后肯定有古怪,他还是放任手下动了手,想藉此试探出他的深浅。 试探的结果让人放心——这两个小崽子估计只是学了几手皮毛,就忍不住小鸟抖毛一样炫耀,敢来单枪匹马拦他们的路,果然稚嫩得很。 领头人心念一转,想到调查局很快就要包围这里,逃跑途中,正适合把他们捏在手里当人质,不由得喜出望外,刚要叫手下留他们一口气,就听见黑烟人难以置信地叫出了声。 她歇斯底里道:「这不可能!你对我做了什么!」 领头人心头一凛,连忙睁大眼睛去看。 黑烟势不可挡,铺天盖地而来,却被一面无形的屏障阻挡在外。屏障之内,晏灵修轻描淡写地伸出一只手,手指抵在前方。 也没见他使什么手段,黑烟便寸步不能进。 女人狰狞面目模模煳煳地显现出来,她奋力挣扎,青筋毕露,呲牙咧嘴地恨不能咬他一口。 孟云君似乎对这翻滚的黑烟感到好奇,居然探过身来,伸手轻轻碰了碰,皮肤立时像被刀刃扫过一样,留下了一道锋利的伤口,不深,但有几丝黑烟被他的动作带了进来,好像是活物一般,在伤口边黏黏煳煳地纠缠不休,一个劲地想往里边钻,滋味和钝刀子割肉的相差无几,转眼就流了一手的血。 孟云君求仁得仁,也没喊疼,反而饶有兴趣地观察起来。 晏灵修:「.…..」 他用空着的那只手在孟云君手背上抹了一下,将那点黑烟擦掉了,再把孟云君往后推了一把,示意他不要碍事。 孟云君不以为意道,微微低头,凑近了道:「他们打不过你的。」 他的声气压得很低,在晏灵修耳廓上轻轻刮过,有点痒,惹得晏灵修不自在地偏了下头。 黑烟人浑身解数使尽,都被轻而易举地压制住了,大怒之后就是大骇,眼珠子咕噜噜转着想跑。晏灵修屈指一弹,正中她的眉心,黑烟人就心不甘情不愿地倒下了。 方才黑烟肆虐的时候,把天花板上的灯泡打碎了,屋外光线照不进来,地下室陷入了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第21页 一道白光骤然亮起,是孟云君打开了手机自带的手电筒,照亮了对面几位差到极点的脸色。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他们这是碰上硬茬子了。 「年轻人,」领头人威胁道,「咱们往日无怨,近日无雠,何必把事情做得这么绝。回头两败俱伤,谁也落不着好!得饶人处且饶人的道理,你家长辈没教过你吗?」 晏灵修任由他在那儿大放厥词,既不回嘴也不动手,连个眼神都没施捨过去。这目中无人的态度实在让人大为光火,领头人实在忍不了了,向前一步道:「你——」 手电筒倏地一晃,刺目的白光闪得领头人微微抬手挡了一下。 光影变幻间,他看到对面那个一直不声不响的青年终于撩起眼皮,轻轻扫了他一眼。 他生着一双轮廓柔和的眼睛,初初一看,给人的感觉很有几分不谙世事的天真,但只要再多看几秒,就会发现他的眼珠颜色极深,不说话也不笑的时候,就像在居高临下、冷冰冰地审视对方……他也没有傲慢的神情,甚至称得上平静,更多的是一种不带任何情绪的漠然,无边无际,深不见底。 领头人迈出去的脚好似被钉在了地上,无端起了一身的战慄。 孟云君把手电筒换到另一只手里拿着,余光捕捉到身边人垂下来的手幅度极小地甩了甩。 「怎么了?」 「……脏。」 晏灵修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那些黑烟他或多或少沾上了些,虽然伤害不到他,心里终究不太舒服,像是抹了一手泥巴的小孩子,迫切地想把手擦干净。 他没头没尾地说了一个字,孟云君却奇蹟般地领会了他的意思,贴心地取出一张消毒湿巾。 晏灵修开始擦手,对面的人脸色变得更加难看。 ——从头到尾,他们这帮在外唿风唤雨的不法分子都被无视了个彻底,气得七窍生烟又不敢妄动,内心无比焦灼,犹如被放在火上烧一样。 有个小弟等不及了,惶急道:「大哥!再不走,驱邪师就该到了!」 男人咬咬牙:「动手!」 他一声令下,围拢在身边的小弟纷纷掏出各式违禁刀具——大家虽然整天都和符咒阵法打交道,但到底是在正常社会中长大的,遇上了普通人,还是更喜欢用简单见效快的「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可小弟们如狼似虎地冲出去了,他们的领头人却没有跟着一起行动,而是一个闪身,勐地扑到了靠墙摆放的柜子上,毫不犹豫地将它掀倒在地。 有个人躲闪不及,被柜子砸中了脑袋,陶罐摔了下来,稀里哗啦碎了一地。 每只陶罐里都封印着一只恶鬼,「怨」和「厄」应有尽有,被视为「镇宅之宝」的「凶」也四五个,各式各样,专供买家挑选。 领头人这一推,如同炸开了一只马蜂窝。 没有人想到他会使出这个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毒计,包括为他冲锋陷阵的小弟们,顿时全都傻了眼,一个个愣愣地呆立在当场。 领头人如法炮制,把另一面墙上的柜子也给掀翻了。 数百只陶罐粉身碎骨,镇压符咒失效,一抹抹幽魂唿啸而出,盘旋在天花板上。 啸叫声响彻耳畔,经过回音的加持,更是尖利到快要刺穿耳膜。 这帮亡命之徒,连晏灵修的衣角都没摸到,先被他们待价而沽的这些「货物」们拦在了半路。 第15章 没有悬念 恶鬼可不管平常是谁在饲养他们,见到能吃的,就六亲不认地就扑了下来。 一时间,每人身上都吸血蚂蝗似的挂上了几只。好在这帮傢伙随身带了些保命的符咒,见势不妙,一边被咬得吱哇乱叫,一边天女散花般把黄符往外撒。 被砸中的恶鬼痛叫连连,不甘心地松开嘴,徘徊在他们头顶,寻机便要扑下来咬掉一块肉。 地下室里乱成一团。 领头人使了好一手弃车保帅,当即踩着一地的碎瓷片,朝着地下室出口夺路而逃——他不知做了什么手脚,恶鬼不敢接近,纷纷绕着他走,叫他畅通无阻地跑进了通道。 孟云君好整以暇地站在前边。 他这个看热闹的支嘴驴远比动手的晏灵修更可恨,领头人看见了孟云君,当即新仇旧恨涌上心头,一把抽出腰间的弹簧刀,胳膊上肌肉鼓胀,朝他全力刺去。 孟云君没和刀子硬拼,好像很贪生怕死地侧身躲开了,背后挡着的大铁门无遮无拦地露了出来。 通往自由的路就在眼前,领头人再也按捺不住,伸长胳膊就去够门把手。 然而,他的指尖才刚摸到一点冰凉的金属质感,一只同样冷冰冰的手就攥在他拿刀的那只手腕上。 顿时,领头人感觉自己的骨头都要被拧断了,痛叫一声,不自觉松了手。 孟云君将掉落的弹簧刀捞住,把他翻了个儿,脸朝墙面重重地一推。 胸口一阵闷痛,领头人只觉得五脏六腑都跟着发生了位移,一口气堵在肺里,噎得连话都讲不出来了。 三下五除二解决了一个人,孟云君声气都没乱一丝。 他上上下下扫视了片刻,果断地把手伸进了他的上衣口袋,掏出了一枚巴掌大小的乌黑铁剑。 「你就是用这个小东西来防身的?」孟云君一手用弹簧刀抵着他的脖子,一手拿着铁剑翻来覆去地看,态度很好地问,「它是什么来歷,你能给我讲讲吗?」 第22页 领头人战战兢兢,一动也不敢动。 也不知道孟云君是真的视人命如草芥,还是全然没把他放在眼里,只顾着端详新得的铁剑,弹簧刀的刀刃就这么随意地搁在他的皮肉上,不一会就割出了许多凌乱的血痕,搞得他恨不能跪下求孟云君收了神通,哪里还敢拿乔,老老实实地说: 「就是那把下落不明的名剑『不尘』……不是不是,我没骗人,当然不是原版,就是个仿品。据说是铸剑的工匠用剩下的边角料打的,佩戴这个法器,百邪不能近身!」 「『不尘』……」 孟云君顿了一下,领头人怕他以为自己在胡扯,忙不迭补充道:「我没撒谎!这是我家的传家宝!我家祖祖辈辈都是这么说的!」 孟云君看了眼地下室里的群魔乱舞,若有所思道:「怪不得你不怕这些,原来是有恃无恐啊。」 领头人慾哭无泪,视线拼命地往下撇,粘在近在咫尺的刀尖上,快要挤成斗鸡眼了。 他们说话的过程中,始终没有一只恶鬼敢越过孟云君,趁乱从地下室跑出去——晏灵修守在通往门外的必经之路上,仅仅是释放出一点气息,那些鬼怪们纷纷被吓成了鹌鹑,在半空中急剎车,远远地躲开了他,把矛头指向了曾经的饲主。 晏灵修抱臂欣赏了好一会他们鬼哭狼嚎的惨状,等到他们的符咒消耗殆尽了,人也给咬的奄奄一息了,才抬脚往里走去。走到哪里,哪里的鬼物就潮水般朝两边退开,任由晏灵修把猎物从他们嘴边抢走了。 ——恶鬼不认得晏灵修,但晏灵修身上的气息却令人畏惧。 这「如入无人之境」的场景被领头人看见了,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什么,迟钝地得出了一个不可思议的结论。 「你果然不是人!」他一嗓子喊破了音,眼珠子差点瞪脱眶,「厉,你竟然是厉——我知道了!那只罗剎是你干掉的!是不是?是不是!」 领头人车轱辘的念来念去,显然不能接受这一事实,孟云君怜悯地把他打晕了。 晏灵修拎着一名嫌犯的领口,把他从众鬼的围攻下拖了过来。两人对视一眼,无声地达成共识,不约而同地将手中失去知觉的犯人丢到地下室外去了。 半刻钟后,十来辆警车唿啸着赶到,将「三苗」加工厂团团围住。还没停稳,张成润就一马当先地沖了下去,身后跟着一长串的驱邪师。 这一整天,张成润的心情可谓是一波三折。 先是赵老太和王老闆一声不吭地遇害身亡,留下一堆无法解释的难题,再是晏灵修疑似被困,下落不明,好不容易找到了犯罪分子的据点,孟云君和晏灵修又因为一个电话铃声暴露了——张成润的心跳犹如过山车,在那一刻飞上了一百八。 挂下电话,他连忙召集了调查局所有的驱邪师,生怕去得晚了只能给他们收尸,一路上紧赶慢赶。然而,到了地方一看,既没有搏斗的声音,也没有唿救声,整栋办公楼就像坟墓一样寂静。 张成润的一颗心沉沉地坠了下去。 ……他们终究是来晚了。 从通话结束到现在,怎么说都过去了近一个小时,足够那帮疯子消灭证据再逃之夭夭了。 张成润追悔莫及地迈入办公楼,然后就看见孟云君好端端地坐在四面漏风的破楼道里,屁股下的板凳腿三长一短,一副快要散架的样子,就这都还能坐得稳稳噹噹的,实在是功力惊人。 他手里捧着份旧报纸,读得津津有味,显得十分的悠然自得。 见此情形,张成润和一众默哀的驱邪师们都沉默了…… 「张队?你们这么快就来了!」孟云君惊讶地收起报纸,站起来迎接他们,「我还以为要再过等一刻钟呢!」 「.…..」张成润无言以对,只好说,「兇手在哪儿?」 「没跑,晏灵修看着呢。」孟云君愉快地上前领路,把尚未转换好心情的张成润带到了楼梯口,边往下走边解释道,「他们暂时失去了行动力,太重了,我跟晏灵修搬不上来,只好把他们先放着不管了。」 张成润:「……」 失去了行动力…… 他们刚走过转角,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就扑面而来,下一半台阶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几个人,裸露在外面的皮肤血淋淋的,全是被撕咬后留下的伤口。 楼梯设计得太窄,仅能容一个人通过。张成润止了步,后头的孙凌好奇地垫脚看了眼,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结结巴巴道:「这,这是……」 晏灵修百无聊赖地靠在地下室的大门上,白衣纤尘不染,见他们来了,微微直起身,踢了一下趴在他脚边的一个昏迷不醒的男人。 「这是领头的,」晏灵修简明扼要道,「他为了脱身,把『货物』放了出来,想给我们一点麻烦,结果却把自己人咬成了这样。」 随行的医护人员接到消息,连忙挤过来,把伤员抬上担架,紧急送上了救护车。 「.…..」孙凌瞧着他们胳膊腿上参差不齐的牙印,感觉自己的脑子有点转不过来了,挠了挠头道,「他们放出去的那些『货』呢?」 晏灵修适当地走出去一段距离,原本安安分分的地下室突然传来一阵激烈的碰撞声,有什么东西把门撞得咣啷咣啷响,没多久就在上头砸出了一个个大小不一的鼓包。 晏灵修一站回原位,里面的东西又飞快地偃旗息鼓,没有动静了。 第23页 「起码有两百只,都关在里面了。」他指着身后说,「我在的时候,他们不敢造次,我离远一点,他们肯定要作乱……你们去找张强力的镇压符吧,回头再叫高僧来度化。」 张成润:「.…..」 他心如古井地走上前,木然地把符咒贴到了门上。同时再清晰也没有地意识到自己先前严重低估了厉的实力——他们确实能够碾压同等级以下所有恶鬼。 不管怎么说,这藏头露尾的据点被一锅端了个干净,王老闆手中哭丧鬼和罗剎的来源,也总算是有了说法。 黑烟人是只货真价实的倒霉鬼,最先发难,也是最先被晕倒在地的,因为太不起眼了,导致晏灵修和孟云君在把其余人丢出去地下室时,独独漏掉了她。还是张成润后来回想发现少了一只,特地请晏灵修又进门把她捞出来的。 那时,黑烟人已经醒了有段时间了,在地下室里担惊受怕——他们的货物里,也是有吞吃同类的恶鬼的,黑烟人被晏灵修打成重伤,无力反抗,被捞出来时只剩下了半截,见到调查局来人,差点喜极而泣,什么都不用问就一五一十地全招了。 「王老闆是忠实客户了,每次打钱都特别痛快……他那天慌里慌张地跟我们说哭丧鬼死了,但有个仇人还没解决。我们就送了罗剎给他,谁成想罗剎也没用。大哥担心王老闆乱说话,把我们供出去,就想着先解决了他。调查局我们进不去,就想着另外找个受害者帮我们灭口…… 「那老婆子被姓王的坑害得家破人亡,肯定会愿意以命换命……可我劝了半天,她非说自己病久了全身无力,要我上她的身,不然就不动手……」 「我算是服了她了。为了报仇,连自己都可以当成诱饵,可真是够狠的啊。」 ==================== # 诡山村 ==================== 第16章 热闹 调查局昼夜不分地忙了一个星期,终于给这起藉由「意外」遮掩的大案落下了帷幕。 黑烟人团伙做这门生意已经有二十多年了,行事非常谨慎,他们採用「大撒网,少捞鱼」的策略,广泛地在社会各界搜罗「客户」,专找那些能力尚可却不甘现状的,观察良久才会主动接触。 其中,哭丧鬼是最受欢迎的「货物」,用来杀人越货,排除异己,实在是太好用了!林州市每年意外死亡的人数不知道有多少,哭丧鬼造成的假意外混在其中,就如泥牛入海,一点都不起眼。 这帮人在林州市经营多年,业务都铺到了外省去了,每一笔交易都记录在册,订成了厚厚的一本,既是方便查询,也防备「客户」们过河拆桥。落网之后,这本帐簿就落到了张成润手里,调查局火速联合地方警局,按图索骥地去请这些「客户」过来喝茶。 不得不说,他们提供的服务十分周到。被调查的人中不乏社会各界的成功人士,证据都摆在面前了,却还是矢口否认,坚称「意外」就是「意外」,不掺杂一点阴谋,完全是受害者自己倒霉。 更有甚者,调查局这边敲了门,那边就把哭丧鬼「放生」了,以为这样他们就会无计可施。 前去抓人的驱邪师被如此奇葩的操作打了个措手不及,一片忙乱中,不慎放跑了一只。 哭丧鬼极其能躲,等级低又气息微弱,哪怕是晏灵修,在察觉到徐应被厄运纠缠时,也只能守株待兔地等哭丧鬼自投罗网。 调查局无法,只好发布消息安抚市民,请他们保持冷静,不要慌张,一旦发现异常情况,就在第一时间联繫调查局,专业人士一定会保障他们的生命安全。 新闻稿的内容很全面,既透露了一点案情细节,满足公众好奇心,又详细地介绍了哭丧鬼会给人带来厄运的独特属性。此外,驱邪师们还加班加点地制作了一批护身符咒,送到各个街道办事处,请他们分发给市民防身。如此一来,就算是不幸被哭丧鬼盯上了,也能撑到给调查局打电话。 本以为做到这个地步,就能保证万无一失了,可事情接下来的发展走向,还是让调查局上下都始料未及。 哭丧鬼是个低等级恶鬼没错,但耐不住调查局在公众眼里一向神秘有加啊!他们过去办的案子全是机密,记者只能东奔西跑,扒点边角料吃。这回破天荒地公开了一部分,不知道能写出多少份稿件,一整年的任务都能提前完成了! 于是,经过一些无良媒体添油加醋、断章取义的报导,哭丧鬼简直在林州市横行无忌,大到企业倒闭,小到学生娃成绩骤降,哪里都有他的身影,什么事都能赖在他的身上,俨然在社会上掀起了一场轩然大波。 网友们虽然一开始疑神疑鬼了几天,但其中的聪明人很快就意识到,林州市有将近一千万人,被哭丧鬼看中的可能性就是千万分之一,远低于飞机失事的概率。此言一出,很快,网络上层出不穷的谣言就忽悠不住他们了。 再者说了,护身符在手,死不了也残废不了,那还不是可劲地闹腾吗?大家看热闹不嫌事大,无数段子应运而生—— 「每日一问,我是有万贯家财?还是权势滔天?啥都没有,连哭丧鬼都不稀罕正眼看我!」 「吃方便面没有调料包,我是不是大难临头了?」 「约了朋友明天蹦极。刺激!看跳到一半绳子会不会断!」 第24页 不管怎么说,调查局留在官网上的号码直接被打爆了,电话24小时响个不停,热心市民表现得无比积极,争相把身边的「异常」情况报告给他们。 还有藉机蹭热度的网红,专门在直播时设计出一个险象环生的情节,装出一副惊慌的模样叫来驱邪师,最后才被证实是做戏。 重重乱象层出不穷,把本就忙乱不堪的调查局搞得焦头烂额,下狠手整治了一批,又是罚款又是拘留,才把这股风气剎了下去。 不过现在,这些都跟晏灵修和孟云君没什么关系了。 他们的入职培训还没完成,一回到调查局,就被张成润丢去查缺补漏了,两人都需要学习基础的阵法和符篆。 除此之外,晏灵修还多了一项特殊任务——他获赠了一部手机,正在熟悉现代科技。 由于他那天追着黑烟人出去后就失联了,调查局全体人员不得不坐在工位上大眼瞪小眼地干等,好几人嘴角都急出了燎泡,留下了严重的心理阴影,因此,手机一买来,大家争先恐后地将晏灵修的电话号码输入了自己的通讯录。 老熟人孙凌被指派来做他们的老师,但是前两天,他也是各项工作连轴转,无暇顾及其他,只好先丢了说明书和「基础符咒大全」给他们自学。等这个案子好不容易告一段落,孙凌睡了个昏天黑地,第二天便抖擞精神,去检查两位学生的自学成果了。 「今天,我们先来练习最简单的护身符。」 孙凌翻开「基础符咒大全」,手指在硃砂中点了点,展开符纸,落笔,一气呵成。 端详着新鲜出炉的护身符,孙凌满意地点头,配合解说道:「平心静气,聚精凝神,这样画出来的符篆,大都不会差到哪里去。」 他调好两碗硃砂,取出两打空白的黄符,分别摆在晏灵修和孟云君面前,并提前给自己调整好了一个温暖和煦的表情。 初学者画符,往往改不掉写简笔字的习惯,不是生硬,就是顿笔,经常画到一半就废了,成品歪扭七八,只能拿去厕所当抹布。 作为曾经被师父敲着脑门教训过的一员,孙凌以己度人,安慰的话脱口而出:「你们不要太急于求成,第一次学画符,肯定会有些瑕疵的,这难以避免。只要稳扎稳打,多多练习,以后肯定能……」 这时,他看到晏灵修想也不想,拿起符纸便一挥而就。 「你们的书没有印错吧,为什么我画的和这上面不一样?」晏灵修皱眉道。 温暖而充沛的力量在纸面上缓缓流淌,孙凌不用靠近,就能感觉到这是一张品质上佳的护身符,可那符文走向确实和书上的有些许不同,不由地张口结舌。 「你画的这个符咒,应该是千年前的版本。」孟云君说,「和现在相比,有所改动也是难免的。」 他说完,倒是中规中矩地照着「教科书」,画了个和印刷体一般无二的符文,下笔有如行云流水,甚至比孙凌还要流畅许多。 三个人的符摆成一排,孙老师的护身符居然是里面最差的那一个。 孙凌:「……」 厉鬼前辈就算了,他虽然把前尘往事忘了个彻底,但从蛛丝马迹推断,生前大抵就是一名驱邪师,符咒画得好并不稀奇,但孟云君一个靠编小说餬口的普通人,又是从哪里学的这么精妙的制符技艺呢? 孙凌哗啦啦翻着「基础符咒大全」,找到一个颇有难度的符咒,推到孟云君面前:「你再试试这个。」 孟云君只看一眼,就仿佛在脑海中练习了千百次,同样的一次成功,点评道:「不难。」 孙凌不信邪,又试了他几次,孟云君从头至尾就没有失败过,看一个会一个,仿佛没有任何符咒能够难得住他。 孙凌被打击得七零八落。 「说实在的,真的没有哪位前辈指点过你吗?」望着铺了满桌子的符纸,他喃喃道,「这天赋也太可怕了。」 想当初孟云君用一把雨伞挡住了伥鬼,却一口咬定伞面上的辟邪符是自己灵机一动画出来的,孙凌那时就没有相信,还把自己的怀疑告诉了张成润。 张成润出身驱邪师世家,和许多避世隐居的老前辈们都有交情。孙凌以为,若是张队出马,一定能打听到孟云君的老师到底是谁。 不想第二天,张队请孟云君加入了调查局,还亲口告诉他,孟云君确实没有师承,就是一个从未接触过驱邪师的普通人。 说起来,厉鬼前辈拿到符纸,下意识画的符文来自千年前,孟云君也是如此,难不成他们…… 孙凌一愣,还没来得及顺着这个思路发散过去,余光瞥见晏灵修从桌上拈起了一张符纸,顿时惊得魂飞魄散,跳起来叫道:「别碰那张!」 作者有话说: 开第二个副本啦 第17章 不尘 晏灵修不明所以地看向了他。 「前辈!求求您千万别乱动!」孙凌双手合十,用一种生怕惊动了什么的语气说,「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粗心大意,忘了您还在这儿,就让孟哥画了『五雷灭鬼符』……您别害怕,我这就想办法解决!」 「『灭鬼』?」 听到这样一个颇有针对性的名字,晏灵修却表现得满不在乎,一抖符纸道:「这我看得出来,跟以前的比变化不大。」 经过千年之久,许多符咒都和之前有了出入,而晏灵修出于本能,画出来全是旧版,自然会对两者间的不同之处产生好奇,便把他们刚画完的符一张张拿起来细看。正揣摩得好好的,孙凌陡然一声断喝,生生把他的思路打乱了。 第25页 晏灵修本有点不满,但看孙凌追悔莫及,惶惶不安,唯恐马上就要有一道天雷当空噼下来的样子,还是说道:「放心吧,我试探过了,这张符对我的鬼气没有反应。」 「.…..」孙凌,「哈?」 「五雷灭鬼符」作用刚勐,晏灵修本该一碰到就天雷焚身的……能不能伤得了他暂且不论,可按照记载,天雷通通是不讲道理地先噼再说,哪儿有这么脾气温吞的时候啊! 孙凌迷惑不已,孟云君适时地说:「大概是我画的不规范吧。」 警报解除,孙凌长长地舒了口气:「幸好,幸好。」 晏灵修盯着黄符上鲜红的硃砂印迹,以他的眼力,并没有发现这张符咒有哪里不妥。 所以它为什么对自己这个货真价实的厉鬼毫无作用呢? 一只手递了过来。 晏灵修抬头,孟云君眼中笑意盈盈,目光不躲不闪,直直地注视着他,似乎一点也不怕谎话被拆穿:「先给我吧,总拿着不好。」 晏灵修眉梢轻轻一动,再清晰也没有地意识到,孟云君是故意的…… 他想让自己明白什么? 不等晏灵修想出个所以然来,阅览室的门被推开了,张成润三步并作两步走了进来,摆手道:「你们站着干什么?都坐,都坐。」 晏灵修直接把符纸拍在孟云君手上。 孙凌殷勤地给张成润拉开一把椅子:「张队,您是要发布新任务吗?」 「确实有个事儿要交给你们做,」张成润,「就在林州市周边的一个小县城,花不了多久,一个晚上就能来回……」 孙凌想到一个可能性,激动地打断道:「哭丧鬼找到了?」 「认真听着,别咋咋唿唿的。」 张成润敲了下他的额头,清清嗓子道:「那个县城有家杂货店,店主今早拨通了我们的电话,声称店铺里水果频频失窃,看监控也没发现小偷,就来问我们哭丧鬼吃不吃水果。根据描述,他店里估计是有精怪作乱,放着不管也不是办法,正好你们有空,就去走一趟吧。」 孟云君:「张队,您要出远门?」 「看出来了?」张成润拍拍身上的冲锋衣,「我打算去一趟莲花山区,就在林州和蓉城的交界处。」 哭丧鬼还没落网,除非十万火急,否则张成润都会留在林州市坐镇,能让他放下这千头万绪跑出去的,一定有某个难以拒绝的理由。 「告诉你们也无妨,」张成润道,「昨天,我们终于腾出手,把那一地下室乱跑的恶鬼收押了起来,结果在登记时,意外在里面发现了很多的『秽』。」 三人对视一眼,都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 「秽」非鬼非怪,非妖非魔,是由一团污浊气息汇聚而成的,连「怨」都称不上。 张成润之所以这么重视,是因为「秽物」只有在某些特殊的场合才会出现,比方说血流漂橹的古战场,亦或是瘟疫横行后十室九空的孤城荒村。 「如果那帮人没有扯谎,那他们手里的货物,就都是在莲花山区捉到的。」 张成润道:「他们听说莲花山区盛产鬼怪,所以一缺货就去那里抓,抓了几十年,还没抓干净,这太不正常了。」 这一类邪物都是应大灾大难而生,世道越乱,脏东西越多…… 可现代社会哪里来的那么多民不聊生啊!照他们捕捉到的鬼来算,莲花山怕不是有个万人坑! 「你们就不要瞎想了,我会带队和蓉城的调查局接洽,一起去莲花山里看看。」 张成润交代完了任务,站起来便要走,被孟云君叫住了。他掏出一柄纯黑的小剑,说道:「这是我从那个领头的人身上顺来的,莲花山里面有古怪,张队带着防身吧。」 「哦?给我看看,」张成润显然也在审讯过程中听说了这事,新奇地在掌心掂了掂,「这就是那把传闻中诸邪不侵的不尘剑?」 「准确的说,是不尘剑的边角料。」孟云君更正道。 张成润用手指弹了一下,剑身发出接近铁器的嗡鸣,可摸上去却又能感觉到木质独有的温润。孙凌也凑了过来,大开眼界地附和道:「似木似铁,通体乌黑,和不尘剑的记载大致相同。不会是真的吧?」 晏灵修还没弄明白他们口中说的是「不尘」还是「不沉」,就见那两个人围在黑色小剑边啧啧称奇,全然没有讲解一下的意思。 倒是孟云君十分善解人意,主动说道:「不尘是用一截雷击木锻造而成的,其声似铁,其质似木,无坚不摧,纤尘不染,百邪不能近。传说中,驱邪师就是用它诛灭了那只身为万鬼之王的『煞』,乃是一把当之无愧的绝世名剑。」 「传说?」 「这把剑早在千年前就遗失了,因此不少人都认为『不尘』只是前人杜撰出来的,事实上并不存在。」 张成润招唿道:「晏先生,你也来看看。」 晏灵修确实好奇,鑑于雷击木是恶鬼的克星,他没有贸然伸手去摸,只是简单地探头往张成润手中看了看。 蓦地一阵剧痛击中了他的心脏。 起初晏灵修甚至没有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已经死去太久太久了,仿佛一个感觉迟钝的木偶,一戳一动,很多东西需要用力回想才能记起来一星半点。疼痛更是如此,只有当它惊涛骇浪一般传递到四肢百骸时,身体的主人才能慢半拍地反应过来。 第26页 指关节因为变本加厉的剧痛而泛出青白,晏灵修半是愕然、半是诧异地怔住了。 想伤到一只厉鬼不是件容易的事,哪怕他的外表和生者一般无二,但内里终究是不同的,除去直接作用于魂体上的伤害,寻常手段根本无法对他造成影响,哪怕刀砍斧凿也是如此。 可这疼痛却如此真实……就好像是被不尘剑当场贯穿了胸口。 为什么他会生出这样的想法? 「多谢你的好意,」张成润说,「这很有用,我就收下了。」 「注意安全。」孟云君道。 张成润看了看表,见时间差不多了,就挥手告别他们,快步出门去了。 晏灵修目送着张成润离开,那柄黑色小剑虽然被带走了,心脏却依旧有如惊弓之鸟一样,惊慌失措地在他的胸腔里一阵阵地痉挛,痛得晏灵修眼前发黑。 他没有声张,只是把唿吸放得又轻又缓,藉此缓过这阵尖锐的疼痛。 「那我们也走吧,早点看完那家杂货铺,早点省心。」孙凌回头徵求另两人的意见,瞧见晏灵修的脸色,顿了一下,问道,「前辈,你嘴唇怎么白成这样,身体不舒服吗?」 「没有,」晏灵修勉强维持住表情,「你看错了。」 孙凌挠挠头,他还是有点怕晏灵修的,一看对方摆明了不想他多问,就怂怂地闭上了嘴:「那我先去取车了,你们快点跟上来啊。」 晏灵修抿住嘴唇,烦躁地偏了下头,目光却在无意中撞进了孟云君的眼底。 孟云君的瞳仁是很温柔的暖棕色,清冽干净。他平常总是笑着的,好像不会为任何事情所困扰,但他眉目不动时,嘴角和眉毛都是横平竖直,原生表情透着理智和冷静的味道,让人想起广纳百川的大海,风平浪静从来只在表面。 而当笑意散去,某种更沉重、更幽微难言的东西便水落石出,几乎看得别人也跟着心头一酸。 「你……」晏灵修无话可说,不尴不尬地顿住了。 一滴冷汗沿着他的额角流了下来,晏灵修的眼睫不堪重负似的忽闪了一下。 孟云君抬手,揩去了那滴冷汗,什么也没问,什么也没说,只道:「走吧。」 第18章 突发事件 晏灵修和孟云君一左一右靠着窗,谁也不理谁。 车里的气氛非常压抑,孙凌既不清楚后座的两位大佬在闹些什么别扭,也不敢乱插嘴调停,只好打开车载广播,让戏曲杂谈的咿咿呀呀的声音填满每一寸安静的空气。 他们要去的县城离调查局还是很有一段路程的,再赶上商家「换季」购物节大促销,整个林州市的道路状况一片飘红,处处堵车。播音员这边拖拖拉拉地说完了第三起连环追尾,孙凌还堵在车流里一步一挪,红绿灯平均转换三次才能过一条路口。 无事可做的孙凌,时不时把目光转向车内后视镜,观察着后座上沉默的两位乘客,自以为做得挺隐蔽。可是,当他下一次伸长脖子往后看的时候,原本望着窗外的孟云君却突然转过脸,对正看着后视镜的他微微一笑。 偷看是一回事,被正主抓到在偷看就是另一回事了。孙凌窘迫地干笑两声,转移话题道:「哈哈,你看这路堵的,我们都能下去散个步了。」 孟云君可有可无地点了个头,没有接他的话。 看来心情确实不好啊……孙凌小小地吁了口气,把视线转了回来,无聊地在驾驶座上东摸摸西摸摸,玩了会内饰,又拧起了广播调频。 前方忽然一阵骚动,许多司机推开车门站了出来,对着某个方向指指点点的。声音越来越大,连晏灵修和孟云君都被吸引了过去。 孙凌不明所以地降下车窗,刚好听到有个人大喊:「看哪!有人跳楼!」 这个发现有如野火燎原,瞬间便点燃了堵在这条路上的所有车主。没人能安心待在车里坐着,全都站在外边踮着脚张望。 孙凌眼尖,一眼便看见了他们口中所谓的「跳楼」现场。隔着几百米的距离,那小人缀在一栋写字楼的楼顶摇摇欲坠,每一下动作都能引得旁观者连连惊唿。 有车主眯起眼睛,「咦」道:「不对啊,那人怀里咋还抱着一个小孩子?」 孙凌刚才随便调换车载广播,恰好播到了这一段,只听播音员勉强控制着语速道: 「紧急通知!紧急通知!」 「在我市的沿江东路段,一名歹徒持刀冲上街头,捅伤数名路人,在警方到来前,劫持一名女童登上了金苹果写字楼的天台。」 「同一时间,目前正被特殊事件调查局在全市范围内通缉的『犯人』也现身当场,负责相关案情的驱邪师告知广大群众,尽量远离沿江东路段。」 「现场情况十分危急!请附近的过往车辆绕路通行,不要围观,不要干扰警方救援!」 「哭丧鬼出现了!」孙凌一个激灵,回头急急忙忙地把这句话对着晏灵修和孟云君重复了一遍,二话不说地就往前沖。 「哎!」旁边的人七手八脚地拽住了他,批评道,「年轻人咋不听话呢?都说了不要去干扰警方工作了!」 「我没有干扰!我是驱邪师!」孙凌胡乱掏出证件,在众人面前晃了一圈。 「哦哦哦,原来如此。」人群立刻如流水般分开,给他们让出一条路来。 第27页 孙凌仿佛一条训练有素的猎犬,直奔着事发现场而去,还没等他跑到写字楼底,就见平日里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一帮同事手持各式法器和符咒,从马路两头气势汹汹地朝他所在的方位包抄过来。 说时迟那时快,孙凌刚一停住脚步,就感觉身侧飘过一阵阴冷的气息,当下顾不得出声提醒,反手就是一张定身符砸了过去。 下一秒,两边的驱邪师们赶到,将哭丧鬼收入了罐中。 「运气不错,搞定。」一名同事抱着罐子摇了两下,听里面传来稀里哗啦,仿佛水声晃动的声音,问孙凌道,「你怎么也来了?」 「去一个乡下小县城出任务,恰好遇上全市大堵车,听说你们在抓哭丧鬼,就过来看看能不能帮上忙。」 孙凌三言两语解释清楚状况,补充道:「不光是我,前辈和……」 他止住了话音,疑惑地回头四处张望道:「欸?孟哥和晏前辈怎么不见了?」 「当然是因为我们没有证件啊。」 孟云君不知何时出现了他们右侧的一条小路上,晏灵修跟在后面。他边走过来,边摊开手说:「没有证件,那边的车主不相信我们是同事,不肯放行,我们只好折回去绕了点路,所以来晚了,不好意思啊。」 「哈哈!是这样啊!该说不好意思的是我才对!一激动就把你们给忘了!」孙凌涨红了脸,疯狂地挠着头,把头髮挠成乱糟糟的钢丝刷。 不远处,消防员在写字楼下拉开了警戒线,无关人员全都被请了出去,只有一对年轻夫妻还留在内圈,哭得站都站不住。楼顶上遥遥地飘下来歹徒的怒吼和女童微弱的哭声。 成功抓住哭丧鬼的喜悦渐渐被这哭声压了下去,调查局一众人沉默地看着这一切。 他们的单位虽说挂靠在体制内,但不是正规的消防员,也不是刑警,去了只能添乱,可要他们就此欢欢喜喜地打道回府,又做不出来,只好一筹莫展地跟其余路人在底下干等。 有人小声懊悔道:「要是我们能早点来,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了。」 高楼上凛冽的风吹着,文文哭得嗓子都哑了,那个坏人还是勒着她的脖子不放,力气很大,勒得她喘不上气来。 这几天文文过得很不开心。她在幼儿园的手工课上被剪刀扎了手,走在路上不小心掉进了一口干枯的窨井,还被朋友玩闹间推倒在喷泉池,弄湿了最喜欢的一条小裙子。 不过,妈妈非但没有因为裙子湿了而生气,还跟爸爸一起打了个很长的电话,然后带着她走出家门,等在了一个人来人往的路口。 妈妈说,有个看不见的叔叔在捉弄她,这太不像话了,一定要叫警察把他带回去好好教育一顿。 文文信以为真,也不是那么生气了,甚至对着空气说了一大通话,请「看不见的叔叔」出来陪她一起玩。 她期待的场景还没有出现,街上就乱了起来,爸爸妈妈抱着她,被乱跑的行人沖得随波逐流,再一回过神,一个陌生人站在前边,模样很是兇恶,手里拿着好大一把西瓜刀,朝文文一家跑来。 有个大哥哥勇敢地扑了过来,夺走了坏人的刀,自己也被划伤了,血流了一地。 文文担心地伸长胳膊喊了一声,那个模样兇恶的坏人看到了,扭头就沖自己跑过来,抢走了她就跑上了楼梯,一路跑到了天台上。 这栋写字楼不过四层,只有文文家的一半高,可当她被勒住脖子,悬在天台的边缘时,文文却连睁眼都不敢,她也不敢大声哭,一哭,把她抢走的坏人就会应激似的大骂。 「老子叫你闭嘴!」歹徒一通怒吼,把女童吓得抽抽噎噎地捂住嘴后,又指着楼道里冒头的刑警说,「你们给老子滚!不滚,我就掐死这丫头!」 负责谈判的老刑警退后两步,向他展示自己空空的双手,做了个舒缓的下压的动作,开腔道:「这位,你别冲动……」 「老子冲动个屁!」歹徒先生喊着喊着,竟然带上了哭腔,「你们干嘛总追着我啊,那些偷的东西老子早丢在路边了,你们怎么就不能放我一条生路啊!」 作者有话说: 三天反覆低烧,不仅没有存稿,连脑子也转不动了 ┭┮﹏┭┮ 第19章 漏网之鱼与奋不顾身 写字楼下,一名小女警跑来找调查局做对接。 鑑于女童文文受此无妄之灾,在满大街的人中被歹徒精准地选为人质,十有八九是受了哭丧鬼的影响。调查局知道了前因,免不了关心后果,拉住女警询问道:「劫匪是什么来头?我们调查局能帮点什么吗?」 「我们怕伤到人质,只能先试图说服他,要是说服不了……唉,你们有没有对人起作用的符咒啊,就是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他打晕的那种?」 调查局成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个眼神都没敢往晏灵修那儿送。 ……能打晕人的符咒没有,能打晕人的厉鬼倒是有一个。 只是张成润此前向他们三令五申过,绝对不能向外界透露调查局有了一只厉鬼做职员,连在明面上的档案里,晏灵修登记的职位都是普通驱邪师——厉鬼实力强大,张成润想把他当作终极杀手锏,不肯轻易暴露于人前。 女警有些失望,但还是给他们解答道:「这个歹徒姓仇,是个地下赌场的打手,七年前跟赌友合伙洗劫了一家金店,杀害了两名店员……不过从现场痕迹看,这个仇老五本人并没有动过手,后续几起金店抢劫案里,也没有出现过他的身影。目前他就在沿江东路一带卖水果。」 第28页 「水果?」 「是啊,」女警说,「是当年的目击者认出来,打电话报了警,没想到惊动了他,歹徒就拿着把西瓜刀跑了。」 女警走了,驱邪师们期期艾艾地围拢在晏灵修周围。几个人你拱我,我拱你,内部小声争论了几句,最后达成共识,齐心协力把孙凌拱了出来。 孙凌清清嗓子:「前辈,你能救那个小女孩吗?」 「可以,」晏灵修说,「她要是掉下来,我接得住她。」 他停顿片刻,又说:「但歹徒估计是不敢把孩子丢下来的。」 驱邪师们异口同声地问道:「为什么啊?」 晏灵修指了指救护车,那里坐了个青年,手臂上裹了一层厚厚的纱布。 「拿着把刀都不敢要人性命,掐着脖子难道就敢了吗?」 仇老五的确不敢。 他抱着女童,在天台边缘瑟瑟发抖,一见刑警们要靠近,就惊恐地大喊大叫起来,买水果吆喝出来的嗓音果然中气十足,救援人员都快被他给吼聋了。 老刑警也看出他和亡命之徒有本质区别,根本没有那个杀人越货的胆子,很快便换了谈话方向,安抚他道:「你别自己吓唬自己,你不是早就其他几个劫匪分道扬镳了吗?他们的行为不会如何牵连到你的。」 他苦口婆心地劝说道:「你想想,我们楼上楼下这么多人,就算我们警察放你走了,你又能跑到哪里去。难道为了几块金子,还真要赔上自己的一条命不成?」 这寥寥的几句话狠狠地触动了仇老五柔软的内心,他不再四处仓皇乱转了,老刑警飞快地打了几个手势,让楼底下的赶紧把安全气垫准备好,万一真的掉了下去,能接住他们的机率也会大大增加。 仇老五走投无路,举目四顾,唯余飒飒冷风,和乌泱泱指着他议论的路人。 不知怎的,他蓦地悲从中来,大叫一声,竟蹲下嚎啕大哭起来。 老刑警都被他给哭愣了——这还是头一个被他劝得当场痛哭流涕的劫匪呢!那几句话就那么有效果? 「我才不信你们条子说的!」仇老五哭道,「老子把兄弟五个,死的就剩我一个,他们全都没命了!不是你们条子,还有谁能做到!」 老刑警神色一凛。 金店连环抢劫案后,警方一直没能找到劫匪的踪迹,有说法是他们偷渡去了东南亚,又或者是藏在在边远山区不敢露面…… 没想到他们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死了,死因还十分蹊跷的样子。 但现在不是调查这些的时候,老刑警说:「我们跟你保证,绝对不会公报私仇的。」 「你闹了这么一场,社会各界都会专注你的案情进展,不会有人胆敢对你下毒手的。」 仇老五似有动摇,老刑警再接再厉道:「大老爷们,手上没轻没重的。你要是伤了孩子,可就别期望减刑了——还不快松手!」 他一声断喝,唬得仇老五反射似的缩回了手。文文哭着挣脱了他,朝等候在楼道里的刑警们跑去。 楼上楼下的人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 仇老五一脸恍惚地撑着围栏站起来,只是他刚才蹲了好一会,腿居然蹲麻了,身体和年久失修的围栏同时不堪重负地晃了晃,光秃秃的脑门掠过一阵自由的风,顿时恐惧得七窍都张开了,双手张牙舞爪地往前一够,勾住了文文的背带裤,求生的力气大到直接把女童甩出了天台。两个人齐齐掉了下去! 看他们坠落的轨迹,仇老五尚且能安全降落,文文的位置却偏了一点,恰好在气垫的范围之外,那里连颗草都没有,全是坚硬的水泥地。 「跳楼事件」不讲信用地杀了个回马枪! 变故发生的剎那,晏灵修一只脚都迈出去了,却没来得及出手——那个才包扎完刀伤的青年奋不顾身地飞扑过去,及时接住了坠落的文文。 医护人员一拥而上,检查他们两个的状况。文文晕了过去,青年一条胳膊缠着纱布,一条胳膊软绵绵地垂着,另有擦伤淤青若干。 所幸他卸力的姿势很标准,除了骨折,没有被「高空抛物」砸出什么别的好歹来。 几个小时后,当这件一波三折的坠楼事件的随着各种角度拍摄的小视频传遍网络时,林州市拥堵了小半天的路也缓慢地疏通了。 孙凌启动车子,一路顺畅无阻,赶在晚饭前到达了那家位于县城的杂货铺。 杂货铺的老闆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头,精神矍铄,有一身很明显的「教书育人」的气质,在给三人描述事情经过时,修辞丰富,声情并茂,退休前多半是一名语文老师。 他道:「那天晚上,我正准备睡觉,被子都盖上了,突然,店铺里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非常微弱,就像耗子在打洞。我以为是进贼了,赶忙披上外衣去看。但一拉开弔灯,铺子里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直到第二天,才从货架底下扫除一只苹果核来。」 「接下来一周,我天天都能扫出来一堆新鲜垃圾,不是苹果核,就是橘子皮,还有一天,那小偷嗑了一堆瓜子,估摸着是上火了,还偷喝了我半缸的枸杞菊花茶。」 孙凌:「……」 这精怪还挺懂得养生? 「有监控吗?」他问。 「有,有,我孙子给我装的。」店主说,「摄像头拍下来的是一团圆乎乎,黑乎乎的影子,拳头大小,不像是什么小动物。」 第29页 孙凌一丝不苟地将他提供的信息记录在本子上,跟着便要去看监控记录。一回头,却见晏灵修和孟云君对这件事情并不怎么上心的样子,他在店主这儿问情况,他们在水果摊前挑挑拣拣,悠闲的好像是在逛超市。 当着他的面,孟云君举起一个苹果给晏灵修看,满意地评价道:「我看这个不错,色泽红润,香气扑鼻,实乃苹果中的良品。你觉得怎样?」 晏灵修接过来,点头道:「可以。」 孙凌愣愣的:「……孟哥,前辈,你们饿了啊?」 「当然没有,」孟云君被他的猜测逗笑了,主动解释道,「我就是在想,这位小偷既然喜欢吃水果,那挑个一看就很诱人的苹果摆出来,说不定就能把它引出来呢?」 孙凌还没发表意见,店主老爷子就大力支持道:「这个办法好!还有,你们要是抓到了那个偷吃我苹果的小妖怪,也尽量别伤了它,我觉得它挺可爱的,想留着当宠物养!」 孙凌:「……」 按照驱邪师出外勤的一贯流程,他们要先根据有限的情报,将精怪的种类划定在一定的范围内,然后再因「怪」制宜,制定一个万全的捕捉方案,务求一击必中。 相较之下,直接用诱饵的办法似乎草率了些,显得不太正规,但连事主都不介意,他们试试也无妨,最多就是损失一个苹果而已。 于是,店主暂时拉下捲帘门,孟云君取来一把小巧的水果刀,将苹果均匀等分,放在精怪常常出没的几个角落,顺手布了个「有进无出」的小阵。 一切准备就绪,他们关上灯,做出打烊的样子,走到和杂货铺连通的起居室里,密切关注着监控摄像头下的画面。 孙凌有点苦恼。 许多小精怪都是有灵性的,一块苹果明晃晃地亮在那儿,有点脑子都知道有诈。 这样粗糙拙劣的方法,孙凌本以为那个藏在暗处的小偷是无论如何也不会上当的。没想到他们才刚坐下,一团黑影就隐隐约约地从货架底下「探出了头」,见周围没有人,它的胆子大了起来,垂涎三尺地绕着苹果块乱转,然后毅然跳进了陷阱。 作者有话说: 满血復活啦!感谢布洛芬救我狗命! 就是咳嗽时快要把眼珠子咳掉了~ 第20章 失踪的少女 众人拉亮杂货铺的灯,低头一看,阵中果然多了一只黑糰子,叼着苹果可怜兮兮地看着他们。 孟云君上前,把它拎到和双眼平齐的位置,瞭然道:「原来是一只『丫丫』啊。」 「它有名字?」老大爷新奇地看了又看。 黑糰子团如其名,全身上下都是黑漆漆的一团,唯有一双白环眼又亮又大。即便被孟云君揪着「后颈」提起来了,也还是倔强地不肯松嘴,三两口把苹果吞掉,弱弱地叫了一声:「呀!」 「这一类小精怪只会发出『呀』的叫声,所以俗名就叫『丫丫』。」孟云君道,「它们胆子很小,也没有攻击性,就算是鬼怪,也喜欢养一两只解闷。」 孙凌把分散在其他地方的苹果块捡了起来,叫丫丫看见了,不顾自己还受制于人,沖孙凌急切地叫了起来。 「苹果有那么好吃吗?」孙凌百思不得其解。 孟云君隐晦道:「丫丫以吃瓜果为生,但它们最喜欢的食物,其实是一些大鬼怪身上的优质鬼气,任何沾染了鬼气的东西,对它们来说都是一顿难以拒绝的饕餮盛宴。」 孙凌恍然大悟——合着这小精怪看上的不是的苹果,而是厉鬼前辈特意留在上面的鬼气啊! 这类天生地长的小精怪感知极度敏锐,晏灵修气息收敛得极好,寻常人根本窥探不出他的真身,可孟云君一松开手,黑糰子就果断地往他身上蹦,被晏灵修冷着脸地扫开,也没有丝毫气馁,不依不饶地顺着他的袖子往上爬。直到晏灵修懒得管了,黑糰子才胜利地蹲在他肩上,发出「呀呀」的快乐叫声。 老大爷显然没有从黑糰子的举动中窥见真相,惋惜地看着它在晏灵修肩上又蹦又叫,落寞地说:「它喜欢的东西,我这儿也没有啊……还是你们带走吧。」 黑糰子一对白环眼转了过去,它大概也清楚自己这几天吃的都是老大爷家的苹果,很给面子地跳到他手心,软软地蹭起了他的手指。 有人嘭嘭敲响了捲帘门,黑糰子呲熘一下钻到晏灵修的袖子里躲了起来。 老大爷回味地捻了捻手指,嘴里回道「就来」,转身拉捲帘门去了。 来的是个骑摩托车的中年男人,一边咬着香菸,一边吐字不清地要老大爷给他称几斤瓜子和花生。抬眼看到了晏灵修他们,目光不由自主地多停留了几秒。 这个县城人口有限,家家户户都能混个脸熟,乍一见生面孔,他颇有些好奇,吸了口烟问道:「这是……亲戚来了?」 「哪是!人家是驱邪师,专门从市区调查局过来的。」老爷子利索地给花生瓜子称好重量,报了价递过去,来人却突兀地没了动作。 他呆呆地望着晏灵修几人,好像被当头打了一棍,说话的调转眼高了八度:「驱邪师?」 他的反应着实奇怪,孟云君一挑眉:「你很惊讶?」 「是,是啊……很少见过嘛。」来人的目光躲躲闪闪的,接过炒货袋子时还滑了手,在胸口胡乱擦了擦手汗,慌里慌张地踩动摩托车道,「我就先走了,你们吃好玩好啊。」 第30页 他刚要拧动把手走人,斜地里忽然刺出了一个背书包的少年,直直地扑到了这人的车后座上,把他连人带车一起撞倒在地。 摩托车的后轮翘起来,徒劳地在原地转着圈。少年顾不上喊疼,三两下爬了起来,喘着粗气问:「你们谁是驱邪师?我有冤情!我要报案!」 「屁个案情!」中年男人骂骂咧咧地把他掀到一边,对晏灵修他们讨好地说,「几位警官,你别听这小子瞎说,他最喜欢报假警骗人了!」 「我没骗人!」 少年急得跳脚,扯着中年男人不让走,纠缠间,他甩在身后的旧背包滋啦一声,不堪重负地「吐」了,属于高中生的繁重课业稀里哗啦地掉出来。中年人粗鲁地甩开他,骑着摩托车一熘烟地跑了。 少年追了半条街,没有追上,悲愤地攥紧拳头盯着他的背影,过了好久,才不甘不愿地晃了回来,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走到杂货铺前,才发现他撒了一地的课本已经被人捡了起来。一个疑似驱邪师的年轻人捧着他的破书包,手里穿针引线,将缝好的地方展示给他看。 孙凌:「我挑了个色差不明显的线,保准别人瞧不出来……虽然你这洗得也没什么颜色了。」 少年:「……」 孙凌谢过老大爷无偿提供的针线,心有戚戚焉地感慨道:「背包,它总是在关键的时候掉链子。」 晏灵修意有所指地扫了眼孟云君。 孟云君大尾巴狼似的,脸色都没变一下,若无其事地走上前,递了张凳子过去:「你想告诉我们什么?现在可以说了。」 少年闷闷地应了一声,臊眉耷眼地挨着凳子边坐了下来。 十六七岁正是长身体的年纪,他的个子拔的够高,营养却跟不上,手脚都是细细长长的,穿一身洗得跟书包不相上下的校服,撞倒摩托车后没顾得上拍,两条裤腿上满是灰尘和机油。 「我叫陈远……有一件事,我想请你们帮忙查清楚。」 说到这里,他轻轻地抿住了嘴,露出轻微的抗拒神色。 还没等他做好心理准备,一边旁听的老人忽然插嘴道:「你是想说陈绛竹吧?」 陈远的眼睛倏地亮了起来,连声道:「对对对,爷爷,您也认识绛竹哥?」 老大爷摇头道:「我不认识他,但咱们镇子里,还有谁没有听说过他的名字?你们陈家集的人,把人家的名声都搞臭了。」 孟云君从这三言两语中听出一点端倪:「这个人出了什么事?」 「都是村里人乱嚼舌根,一有点不顺就往他身上推,」陈远愤愤不平道,「绛竹哥就是个普通人!他父母早亡,在外地工作,最近几年一直没有回来过,渐渐的,村里就有了些风言风语,说他死在外头了,死后冤魂不散,村子里才总是出些倒霉事儿!」 「哪里是绛竹哥冤魂不散了,分明是他们发了狂犬病到处乱吠!有人生病了怪他,禽流感闹鸡瘟了怪他,连天不下雨都怪他,绛竹哥要真那么神通广大,一定把他们通通变成哑巴!」 孟云君抬手,打断了陈远发泄似的言语:「所以说,陈绛竹还活着吗?」 「……我,我也不知道。」 陈远一下子泄了气:「绛竹哥他最后一次回陈家集,是为了给去世的父母扫墓。那是三年前,我还在学校念书,和他错过了。第二年绛竹哥没有回来,村里就开始有人造谣,说他在田埂边看见了绛竹哥,一眨眼就不见了,肯定是变成鬼回来报復他们了。」 「报復?」孙凌惊讶地强调道,「陈绛竹跟你们村人矛盾很深?都到不死不休的地步了?」 陈远目光闪烁了一下,斟酌着措辞道:「因为……某些事,绛竹哥和他妹妹曾经跟村里人闹得很不愉快——不过那不重要!更多的是因为他妹妹陈绛云!她在七年前失踪了。」 「当时,学校以为她回家,村里人以为她在学校,双方都没有报警,错过了最佳的救援时间,后来再也没有找到过了。」 作者有话说: 祝大家圣诞节快乐~ 第21章 旧屋 「那年,我已经退休了,但也听同事提起过。」 老大爷絮絮叨叨地说:「小姑娘性格叛逆,跟舍友闹别扭,哭着要回家。那天正好是周五,县一中是寄宿制学校,每个月才放假一次,但周末要是想走,也是可以的。小姑娘周五下午混在走读生里出了校门,周一一整天都没露面,老师去陈家集跑了一趟,这才发现人不见了。」 「村里人都说,绛竹哥嘴上不提,但心里肯定是记恨他们的……」陈远着急忙慌地强调道,「但冤魂作祟什么的,全是他们胡编乱造,绛竹哥肯定还活着呢!」 也不知是为了让他们相信,还是为了让自己相信,他最后一句话不自觉加重了语气,说完就梗着脖子,虚张声势地瞪着他们,好像他们要是反驳,就是不辨是非的坏人。 孙凌为难地捻着手指,纠结该如何尽量轻的打碎陈远到现在依然不肯放弃的希望——涉世不深的少年人,心理活动全表现在脸上,想要避重就轻些什么,在大人眼里简直像小孩子过家家般一览无余。 孟云君在心里嘆了口气,刚要开口,就听晏灵修直截了当地开了口:「但他确实跟他妹妹一样,死不见人,活不见尸。清明忌日,也不见他来给故去的父母扫过墓。」 第31页 「那,那能说明什么!绛竹哥有可能,有可能是……」 「你自己心里清楚。」晏灵修冷淡地说道。 这不是显而易见的吗?明知事有蹊跷,不去寻根究底,反而想尽办法地自欺欺人……一味地逃避,就真能当这些事情从未发生过吗? 「或许你们村人有谁得知了他的死讯,也知道陈绛竹临死前心怀怨恨,只是出于某种不得而知的原因,向绝大部分人隐瞒了这一点。其他人也半信半疑地将他的话传了出去,因为他们心知肚明,陈绛云的失踪,确实有他们的过错,远不止是没有报警那么简单……」 从始至终,不管陈远是狼狈地恳求,还是不可控制地被情绪左右,说出许多抑郁激愤的话,晏灵修都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的动容。 他的脸上仿佛笼着一层不近人情的白霜,眼珠漂亮又无情,像一面镜子,冷冷地反射出微光。明明语气里听不出什么感情,但只要一开口,给人的感觉近乎是逼人的,字里行间充斥着我行我素的冷淡。 每说一句,陈远的脸就更白一分,到了最后,几乎是面无人色了。 一双手轻轻搭在了他的肩上,晏灵修偏过头,对上了孟云君的目光,顿了一下,没有再往下说了。 「活该!」老大爷用鼻孔出气道,「还不是因为他们苛待了人家。」 孟云君轻声问:「老大爷,您知道内情?」 老大爷:「当年,陈绛竹他爸爸是卫生所里唯一一个医生,谁有个头疼脑热,都来找他看病。陈大夫尽职尽责,从不敷衍,活生生累死在了岗位上。没过多久,他妻子又遇上了抢劫,防卫过当,失手杀了人,被送进了监狱,没几年也病死了。撇下两个孩子,无依无靠,给他们的叔叔抚养。」 「他们的叔叔不是个好东西,赌博欠了一屁股债,把自家的房子卖了,鸠占鹊巢,住在侄子侄女家里,搞得陈绛竹在外地上大学也不安生,拼命地做兼职,赚了钱寄回家供妹妹读书,女孩怕他叔叔偷钱,也不得不在中学寄宿。」 「整个陈家集的人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没有一个伸过援手,也不看看人家爸妈生前做了多少好事!」 天空阴沉沉的,乌云密布,低低地贴着田埂吹来的风带来一股泥土的潮气,眼看着就落下一场雨。 乡间的土路不够宽,也不够平整,他们的车开不进去,只好暂时寄放在杂货铺门口,徒步走向陈家集。 陈家集……既不是穷到吃不起饭的贫困村庄,也没有富裕到家家户户都能住上三层别墅。放眼望去,一熘的砖瓦小平房,杂七杂八的物件堆放在墙角,电视的声音从屋里若隐若现地传了出来。 恰好是晚饭时间,没有几个人在外头闲逛。陈远熟门熟路带他们走到一处院子前,掏出一根细长的铁丝,没两下就把挂在门上的大锁给捅开了,绝对是个熘门撬锁的熟练工。 「这里就是绛竹哥他家,」陈远做贼似的把他们拉进门,压低声音说,「你们待会儿动作轻点,别让邻居发现了。」 孙凌有生以来,还是头一回未经允许就进别人家的门,强烈的道德感令他颇有些束手束脚地放不开。倒是一脸正人君子的孟云君适应良好,跟回到自己家一样大摇大摆地往屋里走,边走,边在窗框上蹭了一下,蹭出一手指的灰:「这屋子很久没住人了,他叔叔搬走了?」 陈远摇头:「不是,他有天喝多了酒,跌下水渠淹死了。」 当孙凌终于做好心理建设,站到了客厅的地板上,孟云君已经毫无负担地推开了卧室的门。 除去无人居住,陈绛竹兄妹家中的陈设和陈家集其余人的并没有什么不同。但只要一想起曾经住在这儿的两个主人下场都不怎么好,众人的想像力就平白给它添了上几分鬼屋气质,看哪里都觉得阴森森的吓人。 这间卧室贴着粉色的墙纸,靠墙放着的一个陈旧的梳妆檯,有很明显的少女风格。晏灵修过去一看,梳妆檯里空空荡荡,镶嵌在顶端的镜子四分五裂,狰狞的纹路蛛网密布地散开。 晏灵修一进门,就隐隐约约地感到不对劲,但又说不出上来出了什么问题。直到走进卧室这种较为私密的,他的思路才终于清晰起来,问道:「陈绛竹兄妹的私人物品呢?」 陈远:「都被他们邻居烧了,说是……晦气。」 孟云君环顾屋内,扫过同样空空荡荡的衣柜和书橱:「我看你们陈家集也不是很富裕,这些家具都还是好好的,怎么不搬回去自己用?」 「那不就成了小偷么!」陈远这个正义少年感觉受到了侮辱,代替邻居们断然拒绝了他不道德的提议。 孟云君笑了:「你撬锁进来,和小偷的行为可差不多啊。」 「这两者怎么能混为一谈呢?我是有正事的!」 陈远气唿唿地蹲下来,从床底下拖出一只一只铝盆,弄得屋里灰尘四起。 他端着铝盆,直愣愣地戳到孟云君面前道:「我把他们烧掉的灰烬都收集起来了,你们看看有没有用?」 众人都被灰尘迷了眼,咳嗽着拿手扇风。还没看看清盆里到底有些什么,一只黑糰子忽然冒了头,它跳出晏灵修的袖口,跳上陈远端着铝盆的手,和他对了个大眼瞪小眼。 陈远往后一蹦,当场吓出了双下巴:「它它它它——」 第32页 「一只小精怪,刚抓到的。」孟云君把黑糰子抓在手心,解放了一动也不敢动的陈远,后者忙不迭把铝盆放到床板上。 「……奇怪,它怎么突然出来了?」孟云君低声道。 他松开手,黑糰子重又蹦到铝盆上,「呀呀」地叫了两声。 晏灵修弯腰翻了翻那堆看不出原貌的灰烬,勉强找到些没烧完的东西,有半截女孩的头绳手鍊、被烟燻黑的塑料笔、以及几片衣角,都是些零零碎碎的物件。 保存最完好的是一本学生证,中间几张纸倖免于难,晏灵修拿起来抖了抖灰,还能大致看清县一中的印章。 「就这么多吗?」他问。 陈远垂头丧气道:「原本不止这点的,是一个缺德的货色趁我不在,把盆倒空又烧了一遍,好多重要的东西都不见了——你看,学生证上本该有陈绛云姐的一寸照片的,现在也烧掉了。」 「哪家的小兔崽子把门撬开了!快给我滚出来!」 院外传来叫骂声,陈远腾得站了起来,坐立难安片刻,急急地嘱咐他们道:「一人做事一人当,你们就别露面了。」 他敞开嗓门,骂了句本地土话,大义凛然地走了出去。 然而不说向来不按常理出牌的晏灵修和孟云君了,就连孙凌都不可能乖乖听他一个小屁孩的话。他们前后脚跟出去一看,只见一个穿马甲的女人正揪着陈远的耳朵,尖声斥骂道:「小兔崽子不学好,这是你第几次熘进来了?说,是不是想翻围墙到我家偷东西!」 陈远不甘示弱,回敬道:「绛竹哥家又不是你家,别以为买了把锁挂上去,那屋子就是你的了!绛竹哥早晚回来给你一个教训!」 他俨然是挨骂挨揍的老手了,不管那女人怎么拧他的耳朵,都能做到面不改色。少年变声期的鸭子嗓简直是鼓膜杀手,将对手尖刻的声音压制得毫无还手之力。 不过,他们这边对骂的有来有往,围观群众却受不了了。孙凌上前打圆场道:「这位大姐,你先别着急,有话好好说嘛。」 孙凌年轻嘴甜,一口一个大姐地喊着,把那马甲女都喊得都不好意思了,再一看院子里的晏灵修和孟云君,讪讪地松开了手:「你们是……」 「特殊事件调查局。」孙凌亮出证件,指着陈远道,「这位说陈家集有恶鬼作乱,我们是特地来调查的。」 马甲女的面色变了变,顿时气弱了几分:「哪有的事……」 「不是你们说的吗?陈绛竹因为妹妹失踪,变成鬼来报復你们了。」 「都是随口瞎说的,我还总说我们家那口子是死鬼呢。那能当真吗?气话罢了!」 陈远道:「你之前可不是这么说的。你说绛竹哥是丧门星,谁沾上了就要倒霉。你还说他没命了也不让别人过安生日子——绛竹哥家的东西就是你带头烧的!」 马甲女支支吾吾,无言以对,只好就地撒泼,气急败坏地往陈远的脸上抓去:「小崽子胡说什么!」 陈远可不会老老实实地当靶子,他掉头就跑。 周围站了一圈看热闹的人,一个小男孩捧着饭碗站在中间,哈哈笑道:「杀人犯的儿子,死的好,死的好。」 陈远一个血气方刚的少年,气性早就被激起来了,怒不可遏地掉过头,将那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男孩一把推倒:「你特么给我闭嘴!」 男孩摔了饭碗,哇哇大哭。 马甲女扑过来揪着他的领子撕扯,喷出一连串的污言秽语。 两人对骂,语速之快,词彙量之丰富,孙凌充其量只能听懂一小半,劝了这个漏了那个,劝了那个漏了这个,急得流了一升的冷汗。 「绛竹哥是招你们惹你们了,还是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陈远仇恨地瞪着围观的人,发现仅凭一双眼睛是怎么都瞪不过来,不由得悲从中来,汹涌的泪珠滚滚而下,「现在他人不在了,你们终于高兴了,终于如意了。你们的心怎么能这么坏啊!」 第22章 三缄其口 闹剧终结于五分钟后,陈远的奶奶拎着拐杖赶来,二话不说把马甲女打到一边。 老人家好似一头护崽的母狮,在战场中央兇悍地逼视四方,看谁要找他孙子的麻烦,就往人家跟前就地一躺。 此法一出,人人避之不及,马甲女唯恐被碰瓷,拉着儿子匆匆回家了,陈远也擦干净眼泪,低声下气地求她起来。 ——只有魔法才能打败魔法,能打败泼妇的,只有功力更深厚的泼妇。 孙凌倒是想抓住几个围观的邻居询问情况,但他们一个个都表现得十分戒备,不等孙凌把话说完,就跟躲瘟疫似的绕开他走了。 孙凌还想去追,被孟云君叫住了,劝道:「算了,他们不会说的。」 「可我们不能干看着吧,」孙凌低声道,「总得做点什么……」 他不知所措地抬起头,那些看客走出一段距离后,又转过来,远远地望着这边。 暮色苍茫,他们的表情产生了一种惊人的相似,又是麻木,又是快意,又是熟视无睹。几张脸重叠在一起,分不清谁是谁,简直令人不寒而慄。 陈远吸着鼻子走过来,他现在形象可以说是不堪入目,扯坏了领口,嘴角被抓破了皮,下巴上还挂着几道新鲜的指痕。 「天晚了,你们到我家休息会儿吧,」他说,「你们白白忙活半天,不能连口热饭都吃不上。」 第33页 「死小子!充大款请吃饭,你有钱吗?」一看今晚多了三张嘴,他奶奶就骂骂咧咧的不高兴,但终究没有挥舞着拐杖把他们赶走,调查局三位成员幸运地躲过了饿着肚子赶夜路的命运。 这位彪悍的老太太,武能棒打恶邻,文能洗手做羹汤。为了招待客人,她煮了一大锅面,给每人都盛了满满当当的一碗,也不要他们帮忙,端过来砰砰砰地砸在餐桌上:「家里只有这个,吃不下就走。」 孙凌连忙赔笑脸:「哪里哪里,我是北方人,最喜欢面食。」 老太太狠狠剐了他一眼,转身走了。 孙凌十分尴尬:「这……」 「奶奶的耳朵不好使。」陈远解释道,「她看见你笑,以为你是在笑话她呢。」 「臭小子,你是不是又跟人说我耳背了?」老太太听别的不清,自家孙子说话多小声都听得见,「再和你说一次,我耳朵好好的,根本没病。」 陈远扒了两口面条,顿了一会儿,低着头说:「今天……给你们添麻烦了。」 孙凌沉默一会,感觉不论安慰什么,听起来都像不疼不痒的客套话,只好揉了揉他的头髮——陈远家的板凳不够用,一众人谁都没坐,全是站着吃的饭。 「想好接下来怎么做吗?」孟云君问。 陈远没听懂,忍不住看了他一眼。 孟云君慢条斯理地吹开面上升腾的热气——他的言行举止总有种独特的韵味,即便手中的拿着的是一只磕破了边的土碗,夹起面条的动作也显得格外风度翩翩。 他说:「恶鬼作祟这些流言,应该是他们在故意抹黑。由此,我们可以做出合理猜测,陈绛竹的死和他们不无关系。」 痛快地哭了一场后,陈远的脑子就有点转不动了,他懵懵地问:「为什么?」 晏灵修惊讶于他的迟钝,指节笃笃敲响桌面,提醒他集中注意力。 「你设身处地地想一下,比起陈绛竹,至今下落不明的陈绛云显然更可怜一点,而村人本可以早点报警的。这是他们愧对陈绛云的地方。可陈绛竹呢?就算村人当初通知了他,他还能飞回来救出妹妹不成?所以,陈家集的人在看到他时,愧疚心理是很少的,他们更多的是害怕被陈绛竹找麻烦。」 陈远:「你……你说的对。」 「陈家集的人把受害者树立成靶子,抹黑谩骂,藉此摆脱负疚感,可以解释得通。但依据上述推论,他们更怨的该是陈绛云才对,怎么会跳过了她,独独痛恨陈绛竹呢?」 一股寒意窜上嵴背 陈远听明白了,登时如坠冰窟,他可以说是惊悚地盯着晏灵修,差点扑过去捂住他的嘴,但他的思想、他的身体都像被焊住了一般动弹不得。 晏灵修对他的挣扎无动于衷。 「除非他们做了更对不起陈绛竹的事,心里有鬼,才会编造出这样的谎话,并表现得深信不疑,给那些不能宣之于口的恐惧找了个合理的发泄渠道——你看,他们口口声声说陈绛竹阴魂不散,根本就没考虑过对方能活着出现。」 「哗啦」一声,陈远没拿稳面碗,把汤给撒了。 「我……」陈远连忙蹲下来擦地,擦了两下,仰头六神无主地看着他们。 「我是不是不应该找调查局……」他茫然道,「我是不是该报警啊?」 这时,老太太忽然一阵风似的刮出来,虎着脸问:「你还想管别人家的闲事?」 陈远愣愣地回过头,气若游丝地问:「怎么能不管呢?奶奶,绛竹哥可能是被害死的啊!」 老太太拍着巴掌道:「整天绛竹哥长,绛竹哥短,你眼里还有我这个奶奶么……是,人家以前是总带着你玩,你拿他当亲哥看。但这两年你吃了多少苦头,挨了多少白眼,你数得清吗,还要把一把老骨头也赔进去不成?」 「可绛竹哥……」 老太太怒道:「我明明白白地告诉你,没人想害他,是他自己不听劝,跑到山里摔死的!」 在场的人全被这石破天惊的一句话给定住了。 好似一桶冰水当空泼下,陈远看着奶奶的嘴一开一合,几乎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半晌回过神来,他发现自己已经抓住了老人的袖子,语无伦次地问道:「奶奶,你知道?绛竹哥去了山里。他,他……你看见了?」 老太太看不得孙子这副模样,冷声道:「收起你这幅没出息的样子!」 陈远反射性地站好,近乎哀求地看着她。 「陈绛竹他叔叔欠了赌债还不起,想背着他们兄妹俩偷偷地把房子抵押出去换钱——别和我说房产证不在他叔手里,地下赌场的人哪里认这个?当时,那些讨债的气势汹汹地堵在他们院子里,恰好被陈绛云家来看见了,那还能得了,跟她叔叔大吵了一架。那丫头性子别扭,一气之下,就跑去他爸妈坟前哭去了。」 陈远结巴道:「不,不是说没人见过她吗?」 「警察来问,他们当然这么说了!不然就把赌场的人给得罪了,那帮混混心狠手辣,连金店都敢抢,你叫警察查了他们的场子,他们就能扬了你的骨灰!」 老太太道:「邻居们都以为她哭完就回学校了,谁晓得她姑娘家家的,气性这么大,居然跑没影了。一开始没说,看见陈绛竹那天南海北找人的架势,就更不敢说了!」 第23章 隐瞒 第34页 良久,陈远听见了自己干涩的声音:「所以后来……绛竹哥知道了?」 老太太点了点头。 「三年前,他来给父母扫墓,晚上跟一个邻居喝酒,邻居看他可怜,就把这事告诉他了。陈绛竹也是醉的不轻,大晚上的就独自跑山里找人去了,后半夜下了场暴雨,村里人没敢去找他,陈绛竹再也没从山里走出来过。」 陈远大受打击,说不出话来。 孟云君:「没有人报警联繫搜救队吗?」 老太太瞬间反驳道:「别人都不报,凭什么我一个老婆子报?」 陈远看上去有满腔的话,张了口却不知该先说哪一句,千言万语涌到嘴边,挣得脖子都红了,好半天,才道:「可是……绛竹哥也许就能活下来了啊。」 「那也不能我来报!」老太太自有一番常人难以动摇的观念,理直气壮道,「这里面牵扯了多少桩事,多少个人,你上下嘴皮子一碰把他们出卖了,以后还要不要在陈家集里混?他们的叔叔爷爷,小姑大舅能饶得了你?」 陈远诧异地看着他见死不救的奶奶,就像在看一个不认识的陌生人。呆立片刻,他走进了卧室,反锁了屋门。 老太太被他的眼神弄得很受伤,嘟嘟囔囔地抱怨道:「死小子,还怨我上我这个老太婆哩。」一转头,看见三个沉默的客人,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对他们说道:「你们别不信,我留了报纸呢!」 她迈着小碎步快快地走出客厅,很快就拿了报纸过来,拍在孟云君面前——为了让在屋里自闭的孙子听见,她故意抬高了声音。 「就是这伙人,他们前脚到陈绛竹叔叔家追债,后脚就去抢了金店。瞅瞅,还害了两个店员,这还不够吓人吗。」 孟云君收下了她的报纸,略略扫了一下,问道:「陈绛竹和陈绛云的事,您是亲眼看见的?」 「不是,他家住南边,我家住北边,上哪儿看去!是陈绛竹的邻居偷偷告诉我的。」 晏灵修问:「听说陈绛竹刚失踪时,还没有人乱传他的谣言。是一年后,有个人声称看见他的鬼魂,有关的谣言才渐渐传播开的——那个人是谁?」 「还能是谁?是陈绛竹他叔叔!」 老太太的眼神中流露出几分不屑,讥讽道:「那老东西做了亏心事,也不知道耍什么酒疯,屁滚尿流地往村子里跑,嘴里颠三倒四地喊说『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小竹饶命』,没说完就跌在一块石头上摔死了,村里许多人都看见了。」 「虽然没人真的看见了陈绛竹,但他们心里害怕呀,还有躲到亲戚家去的。就这样胆战心惊地过了几个月,发现啥事没有,就抖起来了,可这劲儿编排人家。但凡有人看不过眼上去劝两句,就会被那些邻居联合起来排挤。」 「警官先生,你们来评评理,他可怜别人,别人怎么不来可怜可怜我呢。我一个孤寡老婆子,挣了命地拉扯着他长大,又有什么本钱去管别人的闲事?」 屋外,一场大雨轰然落下,随之而来的还有惊天动地的沉闷雷声,一下接一下,让人喘不上气来。闪电隐没在重重的阴云里,目力所及之处,夜色一片漆黑。 孙凌咔擦按下打火机,一束温暖火苗弹出,眨眼就被屋里四散的气流吹灭了。 他连着打了五六次,勉强点燃了蜡烛。那一点朝不保夕的火光哆哆嗦嗦地摇曳着,努力撑起一团虚弱的光晕,把每个人映照在墙面上的影子拉得又长又怪异。 ——今晚的风太大,颳倒了电线桿,整个陈家集都陷入一片黑暗之中,只能短暂回归用蜡烛照明的古老模式。 老太太易乏,把客房让给他们,自己早早地睡去了,陈远的卧室里也一直没有动静,只有他们一时半刻还睡不着,索性点了蜡烛,排排坐在床头,听雨声消磨时间。 烛光下,孟云君捧着份报纸,就着忽明忽暗的光亮读得聚精会神。孙凌好奇地凑过去看了看,是老太太收藏的有关那帮赌场打手的金店大劫案。 「有哪里不对吗?」孙凌问。 「不知道,」孟云君轻声道,「但我总觉得有某些重要信息,被我无意识忽略掉了。」 闻言,晏灵修也把注意力转到了报纸上,沉思一会,说道:「陈远的奶奶说起过,他们前一天去找陈绛竹的叔叔讨债,还强迫他拿房子抵押。然后歇都不歇,当晚就闯进一家金店,抢劫杀人后逃逸。」 他说话时凑得有点近,孟云君的目光偏了偏,在他脸上停留了好几秒。 晏灵修的皮肤一向很白——厉鬼形态时是一种死气沉沉的苍白,变成活人了也没有好到哪儿去。但现在也许是吃了一碗热汤面暖了胃,也许是不甚明亮的烛光模煳了眉眼间的稜角,他的脸上竟罕有的泛起了一丝血色,像镀上了一层暖光似的变得柔和起来。 过了片刻,孟云君若无其事地收回目光,补充道:「警方事后检查了金店外的监控,发现他们前一天刚踩过点。但是他们后几次作案,往往会一口气观察上一周,确认万无一失了才会动手。」 晏灵修的眉头倏的紧了紧:「这里面有问题。」 孟云君:「没错。」 「等等等等!」孙凌听得云里雾里,连忙打岔道,「你们在说什么啊?」 晏灵修探过身,越过中间的孟云君,把两篇报导并在一起,让孙凌对比着看。 第35页 「劫匪后几次行兇,分工合理,见好就收,并不过分贪恋于财物,且非常善于隐藏自己。但你看他们第一次抢劫,干完赌场的活儿就去了,连踩点都只去过两次,和后来周密谨慎的行事风格迥异。比起蓄谋已久,更像是冲动作案,从头至尾,都透着股亡命之徒的慌乱感。」 孙凌若离若即地摸到了门路:「他们……他们是白天遇上事儿了!」 答案就在嘴边,唿之欲出,孙凌却被自己的推论结结实实地吓住了,不由自主地抱紧了被子。再看窗外的狂风暴雨,雷声轰鸣,颤抖着道:「我们知道了这么多,不会被杀人灭口吧。」 孟云君笑了:「你是当着谁的面这样说的。」 「对哦,」孙凌放下心,「有晏前辈在呢。」 他看人看事一向乐观,没了「梦中被害」的担忧,胳膊一撑,就在散发着霉味的床铺上躺了下来:「别想那么多了,术业有专攻,明天把这事告诉公安的同事就好了,他们一定会查明真相的。」 到了后半夜,雷声渐渐消失,雨势却越发大了起来。树木被席捲肆虐的狂风拦腰折断,匍匐在地上,枝叶和泥浆污水混在一起,散发出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淡淡腥气。 毫无预兆的,他们被一阵急促的拍门声叫醒了。 黑暗中,晏灵修无声无息地睁开了眼。 孟云君动作很快,一听到响动就合衣坐起来了,眼底孰无睡意,一看就没怎么合眼过。 昨晚蜡烛烧到一半就灭了,劣质的蜡油滴到桌面上,凝固成略显污浊的一块,配合着猝然响起的咣咣拍门声,像是什么三流恐怖片的开场。 「警官先生!警官先生!」门外,陈远的奶奶慌张地喊道,「你们还醒着么,我有点急事,小远不见了!」 第24章 离家出走 「嗯?发生了什么事?」孙凌眼还没揉开,朦朦胧胧地翻了下身,直接从床沿掉了下去,结结实实地摔了一个屁股墩,彻底痛清醒了。 床铺宽度不够,客观而言,他们仨要是不想去睡冷冰冰的地板,就非得胳膊挨着胳膊,肩膀挨着肩膀不可。然而条件有时就是需要创造出来的,空间如此有限,晏灵修和孟云君之间居然隔了一个巴掌的距离,一点都没被挤到,实是遇见了当代难得一见的好舍友。 ——与之相对的,睡在床外侧的孙凌小半个身体都横了出去,醒来后腰酸得都没直觉了,坐在地上好半天没爬起来。 晏灵修的视线掠过龇牙咧嘴扶着腰的孙凌,颇为无语地给孟云君递了一个眼神。 孟云君故作不懂,起身走过去:「出什么事……」 门刚闪了条缝,老太太就闪电似的噼了进来,根本不听他把话说完,开口就是惶急的一句:「你们看见小远了吗?」 「陈远不见了?」孙凌诧异地看了眼窗外的疾风骤雨,「不可能吧,下了这么大的雨……他是不是去厨房吃宵夜了?」 「我屋里屋外都找遍了,根本没有人啊!」 老太太急得快要掉眼泪了,一把拉住孟云君,不由分说把他拽进了陈远的卧室。 这间屋里冷冷清清的,床上一丝褶皱都没有,看来陈远把自己关起来后,在书桌前干坐了一夜。 「以他的性格,估计是去找陈绛竹了。」晏灵修忽然道。 众人一听,都不由地沉默了,都觉得这确实是陈远能做出来的事。 老太太追悔莫及地跺着脚:「我就不该告诉他!我早想到的,这臭小子怎么可能坐得住——他是在气我呢!他恨不能拿自己一条命给那个陈绛竹赔罪!」 怒骂完,她嘴里又颠三倒四地念叨了几个没有意义的词句,抬脚就往外走:「我去找他……我得去找他!」 「您先别急!」陈远额头冒汗地挡在了门前。老人家看着虽然身材硬朗,但到底岁月不饶人,摔上一跤可不是闹着玩的。 另一边,孟云君已经开始从晾衣架上拿雨披了,温言劝说道:「您只管在家里等着,我出去找陈远,一定把他给您带回来。」 「他也不一定会进山,」从不管他人如何想的晏灵修也应景地安慰了一句,「也许只是心里郁闷,出去淋雨了——现在的小孩子不就喜欢这个么。」 但凡和陈远说过话的人,都清楚这个强头倔脑的少年和「青春伤痛文学」的画风压根沾不上边。但老人家现在六神无主,短暂失去了判断能力,晏灵修一本正经的样子又如此可信,竟成功把她唬住了。 老太太的眼中犹如燃起一丛熊熊大火,炽热地望向孙凌和孟云君。 孙凌瞠目结舌。向来不近人情、寡言少语的厉鬼前辈居然也会骗人,还骗得这么煞有介事,这大大地颠覆了他的认知,以致于关键时刻掉链子,没有及时答覆老太太的殷切目光。 好在孟云君处变不惊,极有默契地「捧哏」道:「是啊,陈远也许是去陈绛竹的老房子里怀念故人了。您看外边雨那么大,他全身衣服肯定湿透了,与其出门找人,不如在家里提前烧好热水,沖碗姜茶,别让他冻感冒了。」 「好,好……我去烧水去。」 老太太终于被他们忽悠进了厨房,孙凌深吸一口气,打头推开了房门。 一阵狂风夹着雨点扑面而来,差点把他吹成了一只哆哆嗦嗦的鹌鹑。孙凌硬着头皮跳出去,耳边尽是喧嚣沸腾的雨声,适应了好一阵子,才能勉强听出别的声音。 第36页 「这雨好大啊!」他毫无意义地感慨了一句,再一抬头,完全分不清东西南北。孟云君在后边按了一下他的脑袋,左右看看,认出了方向,稀里哗啦的走到前边带路去了。 陈家集差不多被淹了大半,积水一直没到他们的小腿肚,没走几步,鞋子里就灌满了水,又冰又沉地往下坠着。 三人艰难地走出陈家集,又穿过已经发展成河流的水渠,来到了山林边缘,发现前方已经无路可走了——雨水冲垮了一片片的植被,那些被村民积年累月踩出来的小道全被掩盖住了。 孙凌对这满地狼藉呆立片刻,半晌忽然莫名其妙地趴了下来。 「你在干什么?」眼看着他就要五体投地跪到泥水里去了,晏灵修眼疾手快,一把揪住了他的帽子。 「就……找找脚印啊。」孙凌不明所以,「先弄清楚陈远走的哪条路。」 「.…..」 孟云君在一旁幽幽地嘆气:「现在的小辈,总会忘记自己是个驱邪师。」 厉鬼前辈虽然没说话,孙凌却能从他眼里看出如有实质的嫌弃,这让他意识到自己又犯蠢了,脸上发烧地问道:「那该怎么办啊?」 晏灵修把窝在他口袋里睡觉的黑糰子掏出来,指尖缠着一缕鬼气,在它鼻子前晃了晃,昏昏欲睡的黑糰子立刻睁大了白环眼,呀呀地望着他的手指流口水。 「还记得陈远的气味吗?」晏灵修问。 黑糰子自信道:「呀!」 晏灵修把鬼气餵给它:「找到陈远,我回来就让你吃到饱。」 巨大的惊喜骤然砸在小精怪的头上,黑糰子跳到一片树叶上,在空气中「闻」了几下,胸有成竹地往前蹦去。 孙凌:「……」 好像确实是这样更符合驱邪师的身份一些…… 深山中,陈远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被浸泡透彻的泥浆堪比胶水,将他的一只雨靴粘走了。瓢泼大雨哗啦啦地倾泻而下,几乎把他打得抬不起头来,眼前是顺着帽檐飞流直下的三尺「瀑布」。 陈远狠狠抹了一把脸,浑身快要冻没了知觉,肺腑间挣扎出的热乎气不等他呵出来,就在嘴边快速冷却,凝成了一团细密水雾。全身上下每一寸皮肤,都在叫嚣着滚烫的洗澡水和舒适柔软的床铺。 事实上,他也不知道该走去哪儿,更不知道此刻自己进山还能做些什么,曾经的证据都湮灭成灰,知情者更是三缄其口,巴不得将这个人的存在尽数抹去。 陈远笨嘴拙舌,说不出什么感人肺腑的漂亮话,他只是颠颠倒倒地想着,事情不该是这样的。 时隔多年,他依然记得小时候见过的陈绛竹……那时候,因为有一个爱干净的医生父亲,绛竹哥的衣服总是干干净净、慰烫平整的,经常拿着一卷书坐在院子里读。他们一帮整天在泥里打滚的小孩,也无师自通地懂了自惭形秽的意思,常常成群结队地跟在他后边,陈绛竹一走近,又欢叫着一闹而散。 五岁那年冬天,陈远病病歪歪的爸没能挺过去。办完丧事,他妈妈终于解脱了,随即改嫁,除去按月打生活费过来,再没有只言片语。奶奶不得清闲,去县城找了份工作,在建筑工地给人煮大锅饭,不敢带着孙子去,只好把他託付邻居照顾。 然而他们为了治病买药,已经掏空了家底,没有多少钱给邻居当「食宿费」了,那些日子,陈远常常是飢一顿饱一顿四处闲逛。 小孩子哪有什么意志力可言,有次饿得狠了,陈远就蹲在路边哭,哭得眼泪鼻涕都煳在一起,像条脏兮兮的流浪狗,一点都不讨喜。 是陈绛竹路过,给他擦了脸和手,把他给捡走了。 陈绛竹的家庭幸福和睦,有温柔宽厚的双亲,调皮活泼的妹妹,他们热情地接纳了无家可归的陈远,就连小学开学,都是陈绛竹的妈妈牵着他的手去的。 那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体会到「家」是什么感觉。 陈远心里一片空落落的,汹涌的记忆唿啸而来,让他想要痛哭,想要发泄,想要揪住罪魁祸首不管不顾地暴揍一通。 可他又能恨得了谁呢?就连他也是自私怯弱的,抓着那一线希望不放,自欺欺人地不肯报警,否则陈绛竹也不会死去多年却还不为人知。 陈远胸口喷出一口沖天怨气,无着无落,上不去也下不来,只好冲着空无一人的山林大吼一声,攥紧拳头狠狠砸上了手边的歪脖子树。 大概人倒霉时,喝口凉水也会塞牙吧,陈远一通发泄,好端端伸长脖子围观的老树受到无妄之灾,终于承受不住雨水的重压,瞬间倾覆,宛如在方寸之地下了一场小型阵雨。陈远也被横扫过来的枝条砸中了肩膀,咕噜噜顺着脚下的陡坡滚了下去。 雨伞的帽子被灌木丛扯开了,凉水倒灌进脖子,不亚于掉下去一块冰。陈远撑着膝盖,筋疲力尽地缓了好久,刚想爬起来,手往地上一按,摸到了一个坚硬光滑的东西。 第25章 遗骨 陈远心里一跳,慌忙拿出手电筒——电量快耗空了,他一直用得很珍惜——往身前一照,地上赫然躺着一具白骨,马上就要被疯长的野草埋住了,要不是陈远偶然间伸手扶了一把,根本不可能察觉到。 换作寻常人,乍一在这山高林密的地方跟骷髅骨架惊喜邂逅,只怕吓都要吓死了。陈远也不免有点发憷,但与之相伴的而生的,却是一种难以抑制的狂喜,这强烈的情绪让他忘了害怕,甚至看头骨上两个空洞的眼眶也觉得亲切起来。 第37页 他在白骨边痛哭了一场,哭完后,他小心翼翼地把纠缠在上面的野草拔掉,自言自语说:「绛竹哥,我带你回家。」 与此同时,在他一个小时前经过某一处,黑糰子忽然精神一振,仿佛受到了某种召唤似的,抛下晏灵修等人,一头扎进了层层密林中。 「欸——你跑慢点儿啊,我们跟不上!」孙凌无助地挽留道。 然而黑糰子十分绝情,说走就走,三两下就没了踪影。 「这,这是怎么回事啊……」 孙凌呆呆地看着黑糰子消失的方向,闹不明白情况:「它是遇见亲人了,怎么突然跑得这么快?」 晏灵修一怔,本能地感觉不妙。回头去看孟云君,见他也是一脸凝重。 孙凌不过是随口一说,说完也没细想,只当他们遇上的是只嚮往自由的小精怪。眼下没了带路的,他站在四面八方都看起来无比雷同的树丛间,着实苦恼道:「咱们都找了两座山了,这陈远到底跑哪儿去了啊?」 话音刚落,他们脚下的地面忽然剧烈地晃动起来。 孙凌站立不稳,不小心摔倒了,屁股在短短三个小时内再次受到重创,可他太震惊了,以至于忽视了隐隐作痛的尾椎骨,保持着跌坐在灌木丛中的姿势语无伦次道:「地地地地震了?」 晏灵修在原地停顿片刻,暗叫不好,勐地把他拽着领子提起来,催促道:「快走!」 孙凌整个人都懵了,被推了一把,就跟着机械地迈开了步子:「怎么了前辈,咱们跑什么啊?」 「山里有危险?」孟云君问。 地动山摇间,他的声音有点失真,但听起来却依然很冷静。晏灵修来不及废话,言简意赅道:「附近有一只『厉』。」 「什么!」孙凌一听,嗓子险些喊破了音,被断后的孟云君一巴掌拍安静了。 他倒没对晏灵修的说法产生怀疑,毕竟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埋伏其中的怎么都不会是小角色,跌跌撞撞地赶上前问道:「前辈,那只厉很难对付吗?你打得过他吗?」 「这里是他的地盘,他在这里布置多年,不是谁更厉害谁就能掌控大局的。」 晏灵修语气很急,他们一行人也顾不上规规矩矩地原路返回了,哪里草木稀疏就往哪里钻。好不容易跑到山林边缘,身后突然裂开一条地缝,随着山体的震动缓缓扩大,转眼就有了三尺宽,远远地延伸出去,根本看不到尽头。 地面慢慢地平静下来。孙凌惊魂未定,气喘吁吁地四下张望,愕然发现他们刚才晕头转向地一通跑,居然跑到了人家的坟地里! 阴雨中,一座座石碑沉默地伫立着……尤其是,孙凌还在其中一座坟前影影绰绰地看到了一个挺着大肚子的黑影,在背景气氛的烘托下,要多吓人有多吓人。 即使他是处理妖魔鬼怪的专业人士,心脏也险些当场停跳罢工。 那黑影冲着他们来了! 孙凌整个人直上直下地蹿了起来。好在那个影子赶在他有动作前及时表明了身份,没有落得个被符咒噼头盖脸砸一身的下场—— 一道白惨惨的光亮起,把他们几人都照得分外青面獠牙。光源的持有者陈远弱弱地向他们招手,心虚道:「你们是来找我的?」 孙凌脱力地抚抚胸口,擦去了额头上的冷汗:「是你啊……」 陈远嘴角嚅嗫几下,抬脚朝他们走来,走了两步,又忐忑不安地站住了。 他大晚上的不好好睡觉,愤青似的地跑进山里吹风淋雨,纯属一时冲动。现在理智回笼,他也承认自己这是在拿小命开玩笑——更别提,他不吭不响地离家出走后,还把无辜的人也牵扯了进来。 陈远越发无地自容,都不敢跟他们对视,只好往那儿一戳,羞愧难当地低头「默哀」起来。 「没事就好,」孟云君问,「你怀里抱着什么?」 陈远把怀里的东西露出来,三人这才看清所谓的「大肚子」,其实是一件普通的蓝色雨衣,陈远估计是用它带了什么珍贵的东西回来,一直得很小心抱在怀里不放手。 还是有孟云君提醒,陈远才想起没有和好朋友分享自己此行的巨大收穫——他露出了一个如释重负的笑容,真心实意地高兴道:「我找到绛竹哥的遗骨了。」 方才逃往山中的黑糰子却毫无预兆地出现了——它从雨衣的褶皱间钻了出来,亲昵地在露在外边的一小节指骨上蹭了蹭,见到场的人它全都认识,白环眼一亮,「呀呀」地沖他们打起了招唿。 剎那间晏灵修瞳孔骤缩,所有残缺不全、七零八落的线索自动归位,完完整整地在他脑中凑成一副拼图。他陡然变色,厉声喝道:「快把它丢开! 「.…..啊?」陈远一头雾水地看向他。 一抹绯色在晏灵修的衣角上飞快地蔓延开来,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朝前迈了一步—— 就在这时,他脚下倏地一空,好像踩中的不是坚实的土地,而是某个蛰伏起来择人慾噬的深渊,猝不及防地将他拉了下去。 事出突然,在场几人根本来不及反应,唯有孟云君动作最快,在晏灵修身形刚有不稳时,就蓦地往前一扑,拦腰抱住了他,两人齐齐消失在了原地。 孙凌完全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使劲揉了揉再睁开,却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雨依旧在下,墓地依旧阴森可怖,一切都好像只是他的幻想。 第38页 但晏灵修和孟云君到底是怎么回事……他试探地喊了几声,回答他的却只有山间空荡荡的回音。 难道是掉进下水道里了?孙凌想到了曾在新闻里看到过的,因为窨井盖被沖走而一脚踏空的不幸路人,赶紧蹲下身找了找。 下水道没有,但在积水深处,晏灵修方才踩中的位置,却静静躺着一面银镜。 鑑于两位队友的无故失踪都是拜这面镜子所赐,孙凌没有傻大胆地伸手去碰,他忌惮得站在旁边观察了片刻,扬声问道:「陈远,你来的时候有看见过这个玩意吗?」 陈远一声不吭。 孙凌又喊了一声,仍然无人应答,忍不住抬起头,一眼望去,当即呆住了。 ——陈远躺在地上,神态安详地睡了过去,一个陌生的男人站在他旁边,正神色淡淡地注视着他。 「你是谁?」孙凌勐退两步,防备地瞪起了眼睛,右手探进口袋,按着一沓防水符咒蓄势待发。 尽管眼前这人看着和常人无异,可在他身上,孙凌却能真真切切地感觉到在面对晏灵修时如出一辙的「非人」感,颤动的神经疯狂叫嚣着让他赶快逃命,这是和成百上千只鬼怪打交道后练出的直觉。 「驱邪师?」那人打量了他两下,神态自若地问道,「不知道我是谁吗?」 都到图穷匕见的时刻了,倘若孙凌再迷迷瞪瞪地一无所知,他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傻子了。 ……更不用说,就在刚才,陈远还亲手捧着他的「遗骨」。 作者有话说: 终于引出主题人物啦 第26章 鬼王 「陈绛竹。」 孙凌十分确信这人已经成了「厉」,因此丝毫不敢放松,但盯了会儿陈绛竹的脸,又莫名感到有些熟悉。 一个似曾相识的身影慢慢地浮现在他的脑海中。 「怎么会……」 孙凌错愕道:「我记得你——就是你,昨天接住了那个坠楼的小女孩!」 「你看见了?」陈绛竹显然对他没有印象,回忆了片刻,点点头道,「也是,当时听说调查局就在附近抓逃犯,你应该是其中一员吧。」 对于立场不明的厉,孙凌尚能保持冷静客观,但对于一个人命关天时能毫不犹豫用身体接人的勇士,他却很难生出恶感,而且陈绛竹一家的遭遇还那么的令人同情——孙凌身体虽然还是紧绷着的,说话的口气却缓和了不少:「你把我朋友关在哪儿了?」 「他们不会怎么样的,我只是不想待会儿的计划被打扰。」陈绛竹说,「镜子的作用是回溯时间,你的两位朋友会被过往的记忆拖住一时半刻,仅此而已。」 在陈远的描述中,陈绛竹生前是个性情温和,文质彬彬的人,现在看来此言不虚,不论孙凌问什么,他都表现得非常友善,堪称无问不答。 然而,他越是云淡风轻,孙凌越是觉得恐惧,心脏狂跳,激增的肾上腺素被泵向身体组织的每一个角落,连带着指尖都不受控制地发起颤来。 「你有什么计划?」 他问。 「『血煞大阵』,」陈绛竹说,「听说过吗?」 孙凌看不出他的意图,犹豫半晌,最终选择了闭口不谈。 陈绛竹被干巴巴地晾在了那儿,也没有气恼,反而自顾自地讲起了古。 「血煞大阵……传说中是由鬼王『阎扶』首创的,每逢世间有大难,他便会乔装改扮,或是混入流离失所的灾民里,或是到战败投降的俘虏中去,在其中肆意散布恐惧与绝望。」 「然后,他便会施展法术,说自己可以他们摆脱困境,百姓当然看他如看神迹。阎扶动动嘴皮子,就拐带了一批又一批走投无路的人回来,走进他精心设计的血煞大阵中。阵法一旦开启,里面的人就会陷入最恐惧的想像中,轮迴一般永不停歇,直到惊惧而死。若是心智坚定的,没有被活生生吓死,最终也会因冻饿饥渴丧命。」 如此歪门邪道,当然是早八百年就剷除得一干二净了——鬼王阎扶被诛灭后,他的一干随从树倒猢狲散,被驱邪师穷尽几代人的力量一一捉拿归案,阎扶创造的诸多邪恶的阵法,也随着他的灰飞烟灭一同被束之高阁、禁绝于世。 可随着陈绛竹的讲述,孙凌心里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他大概猜到陈绛竹想做什么了。 对上他惊惧不安的眼神,陈绛竹选择了视而不见,继续说道:「这样炼制出的魂魄,对阎扶来说和零食点心没什么两样,但于寻常鬼怪而言,却不亚于一颗十全大补丸。阎扶横行无忌时,有好多追随他的恶鬼都爱用此法炼魂。」 「你想逼问我阵法图?」孙凌梗着脖子,视死如归道,「调查局是不会允许如此害人之法存世的,你不要白费心思了。」 「不劳大驾,」陈绛竹道,「我已经布置好了。」 孙凌:「你——」 他朝陈绛竹走去,刚一抬脚,一道贯通天地的巨雷噼下,落在他们两人中间,剎那间飞沙走石,连地皮都掀开了一层,刺目的闪电晃得孙凌的眼睛一阵阵发花发白。 半晌,当他的视力终于恢復正常,放下挡住脸跟前的手臂时,面前的空地已经被那道惊雷炸出了一个深坑。 坑底摆着一副石棺,棺盖四分五裂,露出了陈绛竹真正的尸身。歷经三年不坏不腐,模样栩栩如生,仿若才刚刚断气一般。 第39页 棺壁上,鲜红的符文纵横交错,缓缓地游动起来。 镜中的世界里,晏灵修对外面的动静一无所知。 他的意识在虚空中沉浮着,忽远忽近,时有时无,朦胧中像是回到曾经在山中沉睡的日子。 一开始,晏灵修还能偶尔想起一起掉入镜子的孟云君,那时他不假思索地扑过来抱住他,手臂横在自己的肋下,勒得尤其紧。他的后背靠着对方的胸口,湿透了的衣物贴在皮肤上,分明该是冰冷刺骨的,他却在那千钧一髮之时,觉出了一丝若有若无的温暖。 他的手在旁边摸索了一下,没有摸到另一个人的轮廓。 慢慢的,他不再记挂孟云君,也想不起自己是如何来到这里的……他的意识沉入了更深的地方,回到了那些早就被遗忘了的时光里。 他仿佛变成了一个懵懵懂懂的小男孩,睁开眼,灿烂的霞云横过半边天,色彩浓烈得像是要烧起来。 满地的尸体层层叠叠,这个人的手搭着那个人的肩,那个人的头枕着下一个人的腰,从街头铺到巷尾。他们浑身上下的每一寸皮肤都在死去的瞬间被震裂了,身体里渗出的血源源不断,风中带来浓重得令人作呕的铁锈味。 壮美瑰丽的天穹,嘶叫的秃鹫,犹如飘浮在血河中的死尸…… 这是晏灵修记忆中最初的景象。 睽违已久的窒息感重新攫住了他的心脏,晏灵修仿若沉入了水中,他模模煳煳地想要逃离,水底却伸出无数双手,不容拒绝地勒住他的皮肉,把他拉入了无边的梦魇。 哪里传来「砰」一声巨响,一扇门轰然洞开—— 「你是谁?」一个稚嫩的童音问道。 晏灵修再次睁开眼,听到了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 梦境中他的反应不可控制地变慢了,迟钝地回想了好一会,才勉勉强强记起,这好像是他小时候的声音。 「你是谁,我就是谁。」有人回答他道,「我就在你的身体里。」 晏灵修的灵魂仿佛抽离了身体,悬浮在半空中,冷眼看着年幼的自己撩起轻薄如水的幔帐,跌跌撞撞地翻下床,把屋里所有能藏人的角落全都翻找了一遍,一无所获。 男人如影随形,冰冷又轻柔地嘆了口气:「小傢伙,不相信我么。」 「你是谁?」晏灵修光着脚站在屋子中间,再一次问道。 「我叫阎扶,」男人好像被他的执拗逗笑了,无奈地说,「但现在,你也是阎扶了。」 第27章 伴生 没有人知道,「阎扶」是何时出现在这世间的。 生死更替,岁月轮迴,每时每刻都会有人死去,遇上灾年和战火,更是尸横遍野,血流漂橹……也许是某个天时地利的日子,沖天的怨气久久不散,机缘巧合之下,世上唯一的一只「煞」就诞生了。 严格来说,阎扶并不能归于鬼怪一类。 煞并不是人死后所化,而是众多枉死之人的怨气凝聚而成,却偏偏有了自己的神智。也正因为如此,它相较于厉,天生就高了一个层级,其余低等恶鬼撞上他,更是毫无招架之力,所到之处,怨气四溢,十室九空。 当年的驱邪师筹谋良久,布下天罗地网,合力将他诛杀。 那一天,不光他们伤亡惨重,附近的一座城镇也被阎扶濒死前的怒火席捲,没有留下一个活口——除了年纪尚幼的晏灵修。 他的家人拥抱在一起,用身体挡住了幼小的孩子,让他侥倖躲过一劫。 被驱邪师发现的时候,晏灵修已经从亲人堆叠的尸体下爬了出来,血淋淋地站在了一旁。 血水蜿蜒犹如小溪,浸湿了他的鞋底,小孩不哭也不闹,只是抱着一只藤球,望着眼前的尸山血海发呆。 晏灵修太小了,小到远不到能理解生死的年龄,但亲眼目睹亲人的惨状,还是吓到了他。有一阵子,晏灵修什么反应都没有,让吃饭就吃饭,让睡觉就睡觉,像个丢了魂的玩偶娃娃,直到终于有天熬不住发了病,在鬼门关前走了一趟,才算是有了点活气。 此时距离阎扶伏诛,已经过了春夏秋冬两个轮转,过去被阎扶裹挟前行的诸多鬼怪渐渐倒向驱邪师这边,人鬼之间水火不容的关系也有所缓和,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没有人想到,阎扶的一缕残魂附着在了一个小小的孩童身上,并在一个清晨突然开了口。 换作平常的孩子,突然发现自己被一个无论如何也摆脱不了的恶人缠住了,只怕都会怕得眼泪汪汪,战战兢兢。但也许曾是亲眼面对过一座尸横遍野的空城,晏灵修就像天生少了「害怕」这一根弦,再难被什么东西真切地吓到了。 他得知曾经能止小儿夜啼的阎扶就藏在自己身体里,也没有表现出多少的惊慌失措,仿佛对这件事早就有所预感。 晏灵修抿住唇,转向一面靠墙摆放的铜镜,没有看到自己的脸变成什么青面獠牙的样子,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快点从我的身体里出去。」 「不出去又如何,你要跑出去昭告天下吗?」 晏灵修试着捂住耳朵,却发现根本挡不住对方的声音。 「那些人可都是想除我而后快呀,你把我的存在说了出去,就算你师门愿意保你平安,别人也会希望能杀了你永绝后患的。」 阎扶有恃无恐:「又或者,你心甘情愿赴死,让亲手养大你的师父白髮人送黑髮人?」 第40页 他说的不错,晏灵修无言以对,而且阎扶连时间都掐得很准——就在前几天,师父带着弟子们出去歷练去了,只有他因为偶感风寒留下来养病,几个不懂符咒阵法的僕妇照顾他,求救都找不到人。 那天,晏灵修想尽了办法,想把阎扶从自己的身体里赶出去,始终没能成功。 在这过程中,阎扶气定神闲,看得津津有味,把晏灵修的种种尝试都当成了无聊时的笑料,甚至怂恿他去投水,说要是他快死了,自己就不会再纠缠下去了。 晏灵修听了他的话,当真跑到屋外的荷塘边跳了下去,险些溺死在里面,幸好被僕妇及时把他捞了起来。 「你不要命了!」阎扶气急败坏地在他脑子里大骂。 晏灵修趴在岸边,止不住地咳呛:「看来你离不开我的身体。」 阎扶的语气冷了下来。 他安安分分地在晏灵修体内蛰伏了两年之久,中途没有作过任何么蛾子,一来是因为元气大伤,短时间内不宜动作,二来也是在冷眼旁观晏灵修的一举一动,想弄明白他走投无路下选中的这个孩子是个什么样的货色。 在这之前,他一直没看出晏灵修什么不同,无非是比寻常孩童冷点闷点,要是没有人搭话,他能十天半个月不吐一个字,和师门的关系也是平平淡淡,没有哪个特别亲近的长辈。 从这些迹象来看,晏灵修应该是个易于控制的傀儡才对,可阎扶如今却隐隐觉得不妙…… 他可能看走眼了。 「你就为了试探这个?」阎扶问。 「很有用啊,这说明你不能出去为害四方了。」晏灵修道,「我若是没命,你一样要死,所以你不要轻举妄动。」 他说这话时,简直不像一个七八岁的孩子,冷静理智到吓人。阎扶怔了一下,嗤笑道:「用你的命来要挟我?难不成你还真的敢自尽!」 晏灵修没有回答,他被僕妇抱进屋,当晚就发了高烧,一直烧到师父和师兄师姐歷练回来,到他的床前来探病。 阎扶又絮絮叨叨地说起了当年一战死在他手下的驱邪师,其中就有晏灵修没有见过面的两位师伯。 他此前承认自己的身份,本就是想先声夺人,把没见过世面的小孩吓住,现在便打一棒给一个甜枣道:「你想想看,他们为了杀我,不光自己传承将近断绝,还连累了一城的人,是何其的没用!你拜入他们门下,不如和我学艺,假以时日,世上还能有谁敌得过你!」 昏昏沉沉间,晏灵修问:「你无人可敌,为什么又死了呢?」 阎扶冷哼:「无知小儿,他们设伏围攻我,我力战而竭,寡不敌众,这才沦落至此,如果……」 「没有如果,」晏灵修打断他道,「你死了,没有办法再兴风作浪了,就是这么简单。」 「你——」 阎扶怒极而笑:「先前我在你身体里待了两年,但你师门上下,可有一人察觉到我的存在?想要摆脱我,别做那春秋大梦了!」 晏灵修沉默良久,不再理会他:「你别高兴得太早,总会有办法的。」 阎扶古里古怪地笑了起来。 大概是清楚即便是说了也起不到什么作用,不过是让师长徒增烦恼,晏灵修没有把自身的异常告诉任何人,只是更加的勤学苦练。他天赋绝佳,符咒阵法一练就通,各册古籍也是过目不忘,很快就在一众师兄师姐中脱颖而出。 有了些实力后,晏灵修便自请出山歷练,此后常常在外漂泊,一年到头来去匆匆,很少回来过。 在找到除去阎扶的办法之前,他别无选择,只好尽量离师门远一点。 晏灵修的记忆断断续续,有些片段记得清晰,但更多的都化作一团模煳的色彩。一晃便是几年后,他镇压了一山作乱的恶鬼,得到了本残缺不全的小册子,讲的是一门有关「寄生」的邪术。 书中说,新生幼儿不染污秽,身体洁净,若有鬼怪想去尘世逛一逛,可以选择早夭的孩童附体,藏起他们的伤口和尸斑,用鬼气保养「容器」,达成完美伪装。 这个「借尸还魂」的法门天衣无缝,往往要等到容器难以为继,开始腐坏时才会被察觉。 和他的情况有点相似,不同的是寄生的鬼怪可以随时随地从容器中逃出去,阎扶却不能离开他的身体另选他人。晏灵修自己也活得好好的,没有像那些不幸被害的小孩一样丢了性命。 「找到除掉我的办法了吗?」阎扶问。 这些年,阎扶始终没有放弃对晏灵修的游说,一会儿破口大骂,一会儿又好言相劝,软硬兼施,白天黑夜地在他耳边聒噪。晏灵修定力惊人,不管阎扶如何喋喋不休,一概当作听不见,只有万籁俱寂,周身无人的时候,才会偶尔理睬他几句。 晏灵修面色如常,仿佛听不懂阎扶话中的讥讽,问道:「你当初是想对我用寄生吗?」 「没错,」阎扶爽快地承认道,「可惜我当时身受重伤,不足以杀你,才叫你侥倖活了下去。」 「说得也对,你要是还有别的机会,是决计不肯受制于人的。」晏灵修若有所思道,「像你我现如今的这个局面,倘若我死了,你会不会跟着一起魂飞魄散?」 第28章 人人得而诛之 阎扶顿了一下,讥笑道:「你大可以试试。」 「.…..」 第41页 晏灵修没再出声,看样子不过是一时突发奇想,没有非要用自己的性命来尝试的意思。 篝火哔啵作响,在无风的山中安静地燃烧着。晏灵修把记载着「寄生」的书册丢进去,看它在里面飞快地蜷曲焦黑,化作灰烬和青烟。 「总会有办法的。」晏灵修轻声道。 「我拭目以待,」阎扶话题一转,戏嚯地说,「好心提醒你一句,在找到摆脱我的办法之前,好好藏着你的实力,别被你的那些正道同门当成邪魔外道诛杀了——你明白我说的什么意思。」 晏灵修放在膝上的手指缩了一下。 阎扶经年累月地和他待在一起,不管晏灵修愿不愿意,都无法摆脱他潜移默化的影响,不论是身体还是天赋……他甚至不能肯定自己还能不能算是一个人。 「煞」没有生身父母,是被天地孕育出来的,也正因为如此,从诞生的那一刻起,他就拥有对其余恶鬼近乎压倒性的优势,就连活物也是如此,只要阎扶心念一动,就能将他们通通变成提线木偶,哪怕对自己人刀兵相向也毫不犹豫。 这是他与生俱来、最令人闻之色变的能力,这世上其余所有的生灵鬼怪,没有任何一个能够做到。 可后来晏灵修突然发现,自己竟然也变得和他一样了。当他心中想要改变对方行为的愿望足够强烈时,就能轻而易举地将他们玩弄于鼓掌之中,魂魄出窍似的对自己言听计从。 不论何时,操控人心永远是邪术中的邪术。 晏灵修对此有所察觉时,才刚刚开始出门游歷。一直以来他都和同龄人格格不入,比起玩耍,更愿意一个人静悄悄地待着,或是练功或是读书,本来就够不合群的了,这下子就更是独来独往,孑然一身起来。 对于晏灵修异乎寻常的孤僻,长辈怜惜他幼年时的遭遇,以为他性情古怪也是情有可原的,从来没有多想。 久而久之,无论他走到哪里,永远都是一个人。 然而冥冥中世事无常,当晏灵修早已习惯于在外漂泊,终于在周而復始的希望和失望中接受了命运,决心隐瞒阎扶的存在直到把他带进坟墓时,它却偏偏要将这个秘密公之于众,用一个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方式。 那年晏灵修刚满二十岁,和大师兄一起带门中小辈外出歷练——那些年,师父不光收养了他,还捡了不少无家可归的流浪儿充作外门弟子。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没有成为驱邪师的天分,上限平平,实力也不过如此,但多练上几次,至少能画得出符咒,抓得了常见的小鬼,不怕以后没饭吃。 为防不测,他们出师前每回组队接任务,都会有两个内门弟子随行保护。晏灵修虽是年纪最小的一个,实力却不可小觑,待到成年,师父觉得他整日东游西逛不像话,很该接收一些庶务来做,便叫来内门另一位师兄和他搭伙,带领师弟师妹们去一个闹鬼的山谷探险。 按照他们出发前得到的消息,作祟的应该是一个吓唬樵夫的无头怨鬼,难度不算高,即便是才学了几手皮毛的外门弟子,光用符纸也能你一张我一张地砸死它。 可估计是出门没看黄历吧,就在他们除去了无头怨鬼,准备打道回府的时候,居然误打误撞,踩到了一块松动的石板,脚下那年久失修的机关根本承受不住他们的重量,地面骤然塌陷,一行人叽里咕噜地滚了下去,跌进了一座尘封已久的古墓。 还没爬起来,迎面就冲过来一帮气势汹汹的走尸。 那不知死在猴年马月的古墓主人大概是想保护遗骸不受侵犯,专门布置下了一个阴邪的阵法,将建造墓室的工匠和百姓一同坑杀在里面。他们运气实在是不好,走尸的怨气酝酿了上百年,正是醇香的时候,这下一股脑得发泄在了他们这些无辜的闯入者身上。 不说大部分人没有心理准备,就说那些走尸来势汹汹,且个个怨气深重,近乎疯狂,就绝非是两个年纪轻轻的内门弟子能对付得了的,更别提晏灵修和师兄还要护着一堆慌了手脚的晚辈。 一众初出茅庐的小弟子哪里遇见过这个,一时间手忙脚乱,浑身上下既有摔出来的擦伤扭伤,又有被走尸抓挠出的血痕,衣角挂着蜘蛛网,看起来灰头土脸,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他们一路拼死抵抗,且战且退,很快就被逼进了墓穴深处。 晏灵修的符咒都用完了,佩剑噼砍过多次,早在半途就断作两截,手臂被行尸尖利的指甲抓了一把,温热的血持续不断地从他手腕的伤口里溢出来,顺着被染到殷红的袖口滴落,拉出长长的血线。 到了这个境地,若是不想命丧当场,他似乎别无选择。 接下来的一切都仿佛一场天旋地转的噩梦,所有的细节都在无穷无尽的重复中渐渐模煳、夸张乃至怪诞。走尸们自相残杀时的发出的咆哮震耳欲聋,劫后余生的同门茫然放下剑,指着自己不可置信又惶急地喊着什么,但这些仓促的言语就像隔着深水一般朦胧不清。 少顷此起彼伏的嘈杂都消失了,周遭陷入一片死寂,然后被一声接着一声陡然拔高的质问打破—— 「是阎扶!他会阎扶的邪术!」 「你跟鬼王有什么关系?!」 晏灵修踩着一地的断肢残臂,浑身上下仿佛在血池里浸透了,心口被墓室里尖啸的风吹得冰冷一片。 第42页 有几个弟子按捺不住,下意识地举起了剑,又被身边的人按住了,迟疑几秒,讪讪放了下来。 「哈哈哈哈哈!」 阎扶肆无忌惮地在他耳边大笑:「你看那些人的眼神,恨不得离你这个救命恩人八丈远!多么有趣啊。你如此捨己为人,不惜身败名裂也要出手,可有想过会落到如今这步田地么?」 「今日之后,师门背弃,正道除名,你不会再有别的出路了!」 晏灵修顶着重重针刺般的目光,垂着眼慢斯条理把断剑上的血蹭在袖子上。 忽然他似有所感,下意识抬起头来,看到站在墓室另一边的师兄。 在晏灵修一脚踏空,被镜子拉扯到回忆中去的时候,或许是遗忘得太久了,又或许经歷这些时心中本来就没有半点波澜,他堪称是漠然地注视着自己一步步地走到今天这个地步。所有人都是匆匆的过客,五官模煳一片,晏灵修从来看不清,也不想看清他们的面孔。 但这一刻眼前的迷雾却忽而散去,意识迴转,游离在外的三魂七魄被粗鲁地塞回身体里……只是瞬间,却让晏灵修再清晰也没有地看见了对面那个人的真容。 ——那是一张他最近朝夕相处,日日都能见到的脸。 隔着大半个墓室,四目相对,孟云君往日舒展的眉头冷冷地皱着。嘴唇抿得很紧,似乎正在竭力忍耐着什么,显得前所未有的生硬和僵冷。 时隔多年,那种扑面而来的窒息再次如潮水吞噬了晏灵修的感官。无数画面在激烈的撕扯中光怪陆离地化作一片狰狞的血色。晏灵修浑浑噩噩,分不清现实和回忆,直至被一阵骤然发作的剧痛惊醒。 晏灵修勐地睁开眼,胸口绵延而来的痛苦让他连唿吸都在发颤。 长剑的一端直直没入了他的胸口,雕刻「不尘」二字的剑柄被一只修长有力的手死死握住,指节发白,青筋暴起。 孟云君的动作乃至心跳都像被冻住了,面上呈现出一种说不出的骇然神色。 「你,你……」他死死盯着自己,吐出每一个字都像是难以为继。 他想说什么? 晏灵修嘴唇翕动,抬手握住不尘,掌心被凌厉的剑气割出数道深可见骨的伤口。 后边发生的事情他不得而知,回忆没有预兆地戛然而止,他眼前一黑,意识沉沉地坠了下去。 作者有话说: 我从来只写! 第29章 识时务者为俊杰 天气阴冷,孙凌却急出了满头热汗,混着雨水泥水,粘腻地沾在皮肤上。 一声声惊雷不带停顿地在他头顶的天空炸响,紫色电光在厚重的乌云中闪现,好不容易露出点亮光的天幕再度陷入一片阴沉沉的晦暗,雨势却明显小了,不復刚才的骤雨倾盆,润物细无声地洒落下来。 棺壁上鲜红的符文游走出来,落到周围的泥土上,转眼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飓风席捲天地,颳得人连站稳都很困难。孙凌逆着风,艰难地扑到棺材边,把可能有用的符纸乱七八糟地往上面贴,却终究无济于事。 当最后一道符文也遁入泥土之中,方才还保存完好的尸身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瘪下去,在几秒钟走过数年才能完成的腐朽,飞快地化成枯骨,碎成齑粉,随着风唿地扬在连绵的细雨中。 「血煞大阵已经失传近千年了,」孙凌强自冷静地说,「这个阵法,我不知道你是从哪里道听途说来的,但它什么都有可能是,唯独不会是血煞大阵——我最后奉劝你一句,趁着一切还能挽回,立刻给我撤回来,不要自寻死路。」 陈绛竹没有和他争辩什么,只是平静地反问:「事已至此,你以为我会甘愿功亏一篑吗?」 孙凌狠狠地咬了一下舌尖,尝到了满嘴的铁锈味,转头就往山下跑。 可他想得简单了,陈绛竹连自己的本体都拿来献祭了,摆明了不会容许过程中出现一丁点的不可控。孙凌还没跑出墓地,一个黑漆漆的身影突然从土里冒了出来,一脚把孙凌绊倒,提着他的领子丢到陈绛竹脚边,再次无声无息地潜藏到了地下。 孙凌猝不及防地在积水里摔了一跤,十分丢脸地被呛到了,生生咳出了眼泪。 他本来就没有以弱胜强的本事,眼下和陈绛竹的裤脚就隔了一个巴掌远,想到对方抬抬手就能把他给拍死,孙凌一方面有点腿软,一方面是真的无计可施了,只好一屁股坐在地上,视死如归地激他道:「我理解你急于报仇的心情,但为什么要拖着整个陈家集的人去死,连跟你们家没关系的人都要报復?你怎么会变成这样!枉费陈远到现在还牵挂着你的安危,你就是这样回报他的?」 然而陈绛竹丝毫没有恼羞成怒的徵兆,仍旧是那副无波无澜的样子:「依你看,我应该是什么样的人?」 对手不按常理出牌,孙凌着实噎了一下,很快便调整状态道:「就在昨天,哪怕是一个素昧平生的小女孩,你都会奋不顾身去救,今天却要把那么多无辜的人牵扯进去——你不觉得良心难安么!」 「谁说我是去救人的。」 陈绛竹一语有如石破天惊:「你想错了,我不想救人,我是去杀人的。」 孙凌一肚子话没说出口,半张着嘴呆愣当场。 他乱成一团的大脑艰难地接受了这条信息,在狂飙突进的心跳中吱嘎吱嘎地走完了反射弧。 第43页 陈绛竹没有骗自己的理由。 假如他说的是真的,那如此这般的处心积虑,究竟是想取谁的性命? 孙凌突然想起昨天遇到的那位女警。据她所说,劫持人质的歹徒曾经是个赌场保安,和同伙洗劫了一家金店,接着一躲就是六七年。 到这时候,孙凌再回想起来她的话,忽的感觉有些似曾相识。 ……陈绛竹兄妹的叔叔也是赌徒一个,欠下了高利贷还不起,生生被逼得要去卖房。过来讨债的人,如果他没记错,在找上门的当晚,就犯下了一起骇人听闻的金店抢劫案。 同样的赌场打手,同样的金店抢劫案。 这两件事不想还罢,仔细一想,孙凌简直是毛骨悚然。 昨晚睡前,孟云君还疑惑过这一票劫匪前后风格迥异——他们头回作案,像是已经穷途末路,所以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在大祸临头前先放肆一把,根本不管能不能全身而退,这不是光用胆怯和手生能解释得了的。 「是你妹妹!」 陈绛竹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秀气的眉眼间蒙上了一层不辩喜怒的淡漠。 孙凌心乱如麻,下意识地说:「可他们说……说陈绛云是失踪……」 「所以你就信了?」陈绛竹轻声问道。 孙凌不知道该回答什么,傻傻地回视着他。 大约是本来就没想着从他这里得到答案,陈绛竹淡淡地盯了他一会,就偏过头去,目光落在附近的一块墓碑上,照片里那对中年夫妻正含笑看着他。 良久他开口道:「那天,小云跑出学校,临时决定回家,正好跟追债的人撞到了一起。小云不愿意卖房,威胁要报警,电话还没拨出去,就被那伙人捂住口鼻拖进了屋……他们一直不让小云发出声音,等到松开手的时候,已经晚了。」 寒颤一波波地顺着嵴背涌上来,孙凌磕磕绊绊,难以置信地说:「那,那……你们的邻居……你叔叔,就没有人看见吗?他们……难道就这么袖手旁观了吗?」 「他们没做什么,」陈绛竹顿了顿,缓缓重复道,「他们什么都没有做。」 又一阵狂风颳过,阴云变幻莫测,林中树海翻滚,带起了若隐若现的唿啸声,尖利刺耳,从雷声的间隙里隐隐传来。 「这就说得通了。」 孙凌一愣,勐地转过头去,惊喜万分地发现孟云君已经离开了溯回镜,此刻正完好无损地站在他身后。 「孟哥!」 孙凌像迷路的乳燕终于回到了巢,激动得眼眶都湿了。喊完了,他才发现不光是孟云君,晏灵修也出来了,却是双眼紧闭昏迷不醒,被孟云君一边揽着后背,一边抄着膝弯抱在怀里,情况好像有些不太妙。 孙凌:「晏前辈这是……」 不知在镜中世界经歷了什么,晏灵修已经恢復了厉鬼真身,长发无遮无拦地铺洒在孟云君的手臂上,绯色衣摆柔软地垂下来,是目力所及唯一的亮色。 孟云君:「他没事。」 陈绛竹饶有兴趣地观察着他们,瞭然道:「我就说,云云怎么会跟着你们过来,原来是有另一个厉鬼在。不过就算是他,在阵法生效前,也走不出这片墓地,你们就不要白费力气了。」 黑糰子在他肩上认同地「呀呀」叫了两声。 仿若对周遭的混乱浑然不觉,孟云君继续说道:「你的邻居们确实什么都没有做,因为他们不敢——那帮打手上门讨债,闹出来的那些动静不小,失手杀人后又自以为在劫难逃,所以才会不顾一切地提前了抢劫时间。只是没想到……」 「只是没想到,」陈绛竹接着他的话道,「他们犯下金店抢劫案的消息传来,知情人反倒被吓得畏缩不前,生怕遭到报復,于是纷纷对我妹妹的事情三缄其口,默契地当她那天从来没有回去过。」 毕竟别人的性命千千万,自己的可就只有一条啊,怎么能冒一丝一毫的风险呢! 这不是贪生怕死,是明哲保身,是识时务者为俊杰。 「你就是因为这个死的吧。」孟云君道。 陈绛竹的眉梢细微地抽动了一下。 孙凌屏气凝神,良久,听到他轻声道:「不错。」 「小云刚失踪的那几年,我一直抱有希望,听说哪里有女孩子被拐卖,我就去哪里找,一连找了三年,小云却始终音讯全无。三年前,我爸忌日到了,我烧过纸上过香,回来经过邻居家时,正好听见他们和我叔叔喝酒,酒后拿小云做谈资。」 院门半掩着,那家的男主人喝高了,紧闭的河蚌嘴在酒精的侵蚀下露了一条缝,大着舌头高谈阔论道:「我就说嘛,陈绛云那个小丫头被他哥惯坏了,得理不饶人,非要给你这个做叔叔没脸。结果呢,被那些混混拖进屋里去,还不知道遇上了啥呢!你记得没,她那会儿叫的可真是惨呢,我噩梦都做了好几天!」 陈绛竹脑子「嗡」地一响,浑身的血都在瞬间凝固了。 后面做了什么,他完全没有印象,只记得那个拿他妹妹说嘴取乐的邻居抱着他的腿,痛哭流涕地向他连声忏悔,言辞之恳切,只差立地磕几个响头。 「这不能怪我啊!我要是知道小云被他们害了,肯定拼死也要拦下他们的!但那几个人架着她,说小云气晕了,就送她出去冷静冷静。你叔叔也没事儿人似的,说她刚醒过来就跑去爸妈坟前哭闹去了,我们也没多想啊!」 第44页 他还说:「不告诉你,绝对是为了你好,至少你还能当小云还活着不是?就算你现在知道了,有了这三年做铺垫,心里也好过一点——这可都是为你着想!」 怎么能怪他们呢? 他们又没有害人性命,只是出于善意,无奈地隐瞒了一些无关紧要的细节而已。 第30章 感同身受 孟云君不为所动,平静地说:「于是你盛怒之下,想要揭发他们,但显然没有成功。」 陈绛竹点头,深吸一口气:「我勉强找回理智,求他去警局作证,不说赎罪,起码能为捉到兇手提供一些线索,但他不肯,叔叔也不肯。他们说我狼心狗肺、六亲不认,把我赶了出去。我去求其他邻居,却没有一个人站出来,对我说『我也看见了,小云不是失踪,她三年前就被害死了,兇手至今还逍遥法外』。他们只是……只是装聋作哑,假装什么都没有听到。」 那一天晚上,家家户户关闭大门,拉灭灯闸,安静得犹如坟墓。 窗帘内人影绰绰,缝隙里是一双双窥探的眼睛,看着他在门外苦苦哀求。 「终于,有一家打开了门,说愿意自首。我大喜过望,没有提防,被他们打晕了,丢进深山。」 陈绛竹说到这里,竟然忍俊不禁地笑了一声,笑得孙凌噤若寒蝉。 对于自小生活平静、幸福顺遂的人来说,哪怕明明白白地告诉他这件事另有隐情,他所能设想出来的最阴暗的结局,往往也无法超出自身想像力的下限。 孙凌是驱邪师,自然知道人心叵测、风刀霜剑。可他知道得再多,下回撞上去,仍旧很难理解在趋利避害的本能下,人究竟可以噁心到什么地步。 「他们要让我闭嘴,又没胆子动手,左右为难,就生出了一个完美的主意。」 陈绛竹扫过近乎僵硬的孙凌,没有一点狰狞和愤恨的神情,仿佛他讲述的只是一个道听途说来的故事,而非锥心刺骨的切肤之痛。 「他们把我打晕了,然后丢进深山,像是不忍下手,仅仅让我自生自灭的意思,但事实上他们心知肚明我是不可能再活着回来的。如此既达成了目的,又不会有心理负担,可谓是两全其美。」 陈绛竹微微抬起头,持续了一夜的狂风骤雨和雷声已经渐渐销声匿迹,山间晨雾飘渺,远处的苍穹天光乍现。 「那天的雨下得比昨晚还要大,还要久,我站不起来,在泥水里从晚上躺到白天,又从白天躺到入夜。我不想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但最后还是没能活下来。」 他的鼻腔里充满了泥土的腥气,先是觉得很冷,慢慢又热了起来。在彻底丧失意识前,他看到一线天光透过正在缓缓散去的云层,眼前终于不再是那么阴沉沉的了。 等到再次睁开眼,已经是一年后。 起初,他分不清自己是生是死,也想不起来自己为何躺在一片郁郁葱葱的草地上,浑浑噩噩地走下山去,迎面就撞见了拿着酒瓶,喝到烂醉如泥的叔叔。 打招唿的话尚未说出口,叔叔就软倒在地,哆哆嗦嗦地指着他道:「你你你,你还活着?不,你是鬼——鬼啊!」 陈绛竹不明所以往前走一步,那醉鬼更是亡魂皆冒,口中不停地求饶道:「你别过来……我错了,不是有意害你的,求求你去找别人吧!」 他连滚带爬地被吓跑了。陈绛竹站在原地,良久,低头望向田埂边,清浅的水渠原样映照出了他灰败的面色,和象徵着厉鬼的红衣。 陈绛竹望向村落的方向,就算被距离挡住了目光,但他却仿佛已经亲眼目睹了仇人的惨状,沉吟半晌居然淡淡地笑了起来,乍一看居然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意味在:「我想报復的人一个也没有落下,证据确凿,你们现在就可以抓我交差了。」 孙凌的手插在兜里,捏着一只能附魂的瓷瓶,却久久没有掏出来。 按照调查局的规定,恶鬼不得伤人性命,而陈绛竹不光千里追查,手刃真兇,还要将整个陈家集拉下水——实际上,那些明哲保身的渣滓固然可恨,但就算是闹到明面上,也顶多治他们一个包庇,蹲个几年班房就能出来,连一个大学都读不完,总不至于以命相抵吧? 可陈绛竹就活该家破人亡,在绝望中等死吗?他在所有帮凶的默认和推动下,一无所知地走向了不归路,难道就不能怨,不能恨,不能报復吗?换到谁身上,又有谁能云淡风轻地一带而过? 就在他束手无策之际,忽然,一人沙哑的喊声由远及近地传来,听声音是陈远的奶奶。她老人家等了一夜,没等来孙子,再也坐不住了,雨一停就拖着老胳膊老腿往山边走,边走边大声唿唤着陈远的名字。 孙凌一惊,跳起来叫道:「还有人活着!」 倖存者的存在令孙凌大喜过望,好像劫后余生的是他本人一般。可当他满心庆幸地看向孟云君和陈绛竹时,却发现这两人神色分毫未变,没有露出一点惊讶。 「别太激动了,」孟云君开口道,「陈家集的人除了惊吓过度,应该都没有事。」 孙凌有些煳涂:「可他不是用了血煞大阵吗?」 「真正的血煞大阵不是这样的。」孟云君说道。 孙凌:「.…..」难不成你见过? 陈绛竹「哈」地笑了一声,快意道:「想要死得痛快,哪有那么便宜!今晚过后,凡是知道我妹妹枉死的人,只要他还有一口气在,此后日日夜夜,只要阖上眼睛,就会反覆经歷我妹妹死前的痛苦,亲自尝尝窒息后再被抛尸荒野是什么滋味!」 第45页 孟云君:「这是你从血煞大阵中拆分出来的?不取人性命,却能叫人生不如死……」 他若有所思:「你是从哪里得到的阵法图?」 「在我追查杀害小云的兇手的时候。」陈绛竹直言不讳地承认道,「我新做了鬼,很多事都不清楚,有个人联繫上了我,提供了许多帮助,包括血煞大阵。」 「你没用?」 陈绛竹摇头道:「那人和我非亲非故,定然是另有所图,大概是觉得我作为厉,很有笼络的价值吧……一来不用白不用,二来我也想看清他的目的,就装出一副感恩戴德的样子。最近他估计是觉得施恩施够了,就怂恿我血洗仇家,随信附来了血煞大阵的阵法图。」 他道:「那个人这般大张旗鼓,除了引起调查局的注意,我实在是想不到别的可能。」 「那不是自投罗网吗?」孙凌奇怪道。 「这就要问你们自己了。」陈绛竹转身,将那面横在地上的溯回镜拾了起来,「他的信件我都是阅后即焚,只留下了这个东西,你们若想追查,就从它入手吧。」 作者有话说: 本卷结束啦~ ==================== # 管春城 ==================== 第31章 惊梦 也许是魂魄受损的缘故,镜中世界对晏灵修的影响比一般人要大得多,以至于不可避免地深陷其中,在颠三倒四的梦境中停留了很久。 等那一团乱梦终于结束,天空已经彻底放晴了。 光线丝丝缕缕,透过一层洗到发白的窗帘照进来,在眼睑上映出淡淡的橙红色,扰人清梦,却并不刺眼。 晏灵修这一觉睡得不知今夕何夕,骨头都在发酸。他轻轻动了动,从床上坐了起来。动作间,肩膀上好像有什么东西滑下去,他伸手一捞,发现身上披着的是孟云君的外套。 孟云君做事向来很仔细,将他不便示人的红衣和长发遮了个严严实实,还在衣服上面额外盖了床被子,把他整个人裹成了一只松软的蚕茧,生怕他会着凉。 然而鬼是没有体温的,哪怕化成实体也是如此,不管贴身捂了多久,床褥和外套都还是原来冷冰冰的样子。 晏灵修沉默地坐了一会,把衣服放在一边,掀开被子下了床。 站起来后,他顿了几秒,稍微缓了缓,才继续迈步往门外走去。 他失去记忆太久太久了,短时间内想起来那么多的前尘往事,即便醒了过来,头却还在钝钝地疼,仿佛仍有一片意识遗落在那些久远到令人恍惚的岁月里,带得他的动作都迟缓了不少。 但晏灵修一贯能忍,单从表情上看不出什么端倪,更看不出此时此刻他心里有什么样的情绪挥之不去。 门外响起絮絮的说话声,可能是怕吵到他,声音压得很低。晏灵修收敛好鬼气,换回之前的装扮,伸手推开了房门。 陈远回来后,就被奶奶揪着耳朵,勒令在墙角罚站,这会儿正对着一只瓷瓶念念有词,见晏灵修走出卧室,不由地精神一振,问候道:「早上好……您没事吧?」 晏灵修不置可否地摇摇头,目光扫到了他小心翼翼捧在手里的瓷瓶,张口就说:「陈绛竹在里面。」 「呃,呃……是的,」陈远偷觑着他的脸色,颇有些侷促地回答道,「村里人对绛竹哥敌意很大,现在又出了这样的事……孙先生就让他先避一避,别被人看到了,闹得不好收场。」 说到这里,他才想起晏灵修昏迷半程,对周围陷入的混乱应该还处于一无所知的状态,连忙回调时间线,把事情的前因后果解释了一通。 事实上,陈远得知真相的时间并不比晏灵修早多少。 他当时冒雨进山,被陈绛竹发现后,为免他迟迟不走,稀里煳涂地在山里丢了小命,特意变成一具白骨守在他的必经之路上,煞费苦心地将他引了出来……大概是怕他再出什么状况吧,陈绛竹干脆将他弄晕,直到诸事尘埃落定才把人叫醒。 于是乎,陈远一睁开眼,就看到死去多年的那人「好端端」地站在面前,而旧雨衣里包裹着的白骨则不翼而飞了,差点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他很快就发现这不是梦了,因为在孙凌递出了一只巴掌大的瓷瓶后,陈绛竹当着他的面化作一道青烟,像阿拉灯神灯似的遁入瓶中,给从未见过调查局行事的陈远带来了极大的精神冲击。 几乎是陈绛竹一藏好,他奶奶就找了过来。 这位雷厉风行老太太表现得十分奇怪,既没有数落他离家出走,也没有逼问他昨晚经歷了什么,看见了墓地前被炸开的深坑和坑底空荡荡的棺材后,仍旧是不发一言,带着他马不停蹄地赶回家去。 几乎他们前脚迈进家门,后脚就听到屋外一阵乱闹闹的吵闹。奶奶来不及说明情况,直接丢给他们几身干净衣服换上,藏起溅满了泥点的雨靴,装作整晚都没有外出的样子,面不改色地去给来人开了门。 好比开闸泄洪,屋外哗啦啦涌进来一堆人,皆是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把孟云君和孙凌团团围住,吓了陈远一跳。 然后,他就听说了在他晕倒的这段时间里,陈绛竹究竟对那帮见死不救的邻居做了什么。 昨晚的雷声震耳欲聋,那些人却反常地陷入了沉睡,在梦中被反覆地捂住口鼻,指甲徒劳地抓挠在枕头上,紧接着四肢剧痛,就像被按在砧板上的猪,被依次剁下手脚,分开肋骨,拆下脑袋,一次又一次,直到天光大亮,才得以从这无限的酷刑中解脱。 第46页 单是一个人做这样的噩梦,还能说是他心里有鬼,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但左邻右舍全进了同一个梦,鬼都知道这背后有鬼! 于是,昨天还叫他们避之不及的调查局突然成了救命稻草,被噩梦波及的邻居们成群结队地跑来讨个说法,但又不想道出实情,所以遮遮掩掩,支支吾吾,但也足够旁听的陈远拼凑出真相了。 陈远紧张地握住装有陈绛竹的瓷瓶,看孟云君虚以委蛇,孙凌装傻充愣,和那些有如惊弓之鸟的邻居周旋,直到把他们哄出了自家的院子,从始至终,都没有要供出陈绛竹的意思。 这份含煳不清的态度让陈远看出了网开一面的希望,因此磨磨蹭蹭地不肯走,迟疑许久,不安地多问了一句:「只是做梦而已,调查局对绛竹哥的处罚应该不会太重吧?」 他满怀希望,晏灵修却没有回答。 陈远的心狠狠地往下一坠。剎那间,无数猜测在他脑海中唿啸而过,晏灵修的沉默更是助长了他的胡思乱想——越是沉默,越是预示着陈绛竹即将魂飞魄散的悲惨结局,不然为什么要用这么长的时间来斟酌措辞! 陈远几乎要绝望了。然而,两分钟过去了,他还没有等来只言片语。 ……这好像有点不合理。 陈远壮着胆子,往晏灵修脸上看了一眼——因为他的莽撞,害得奶奶和朋友都跟着悬心,虽说过程有惊无险,结果也是好的,但这并不能成为开脱的理由,是以在理智回笼后,陈远就有些躲躲闪闪,不敢跟人对视。方才那些话,都是他盯着鞋尖说的——陈远抬起头,诧异地发现晏灵修正微微仰头靠在门框上,闭着眼睛想自己的事,并没有注意到他刚才说了什么。 察觉到他存在感十足的目光,晏灵修好像才意识到他没走一样,诧异地问:「怎么,你还有事?」 「.…..」陈远,「没了。」 晏灵修不置可否地点点头。溯回镜带来的后遗症非同小可,他到现在还是头晕脑胀,根本想不了太多的事情。 「你在溯回镜中看到了什么?」瓷瓶里的陈绛竹忽然问道。 两人同时看了过去,听见他下一句说道:「一般人的反应不会有你这么大。」 陈远:「啊?那会不会对身体有影响啊?」 「溯回镜本身是没有危害的,它只会带你重温过去,一些你本人都记不清楚的细节,在镜中世界反而会更加的歷歷在目。」 陈绛竹笃定道:「一般人至多是恍惚一阵,你这样的,倒像是忘了一段很重要的经歷,眼下虽然藉由溯回镜敲开了一条缝,恢復过去的记忆不过是个时间问题,可你却在下意识地排斥,两方拉扯,受罪的就是你自己了。」 晏灵修轻轻闭了闭眼:「我……」 他的话含在喉咙里,没有说出口。 下一秒,房门吱吱呀呀地被推开了。 孟云君走了进来。灿烂的天光洒落在屋里,又随着他关门的动作被阻拦在外。 客厅採光不好,没意识到前还好,一旦感受过屋外的明亮,再转回来看,难免会觉得这个房间沉闷昏暗,让人透不过气来。 陈远看看晏灵修,再看看孟云君,从两人凝滞的气氛中体会到了什么,极有眼色地躲了出去。 第32章 失联 一墙之隔的厨房不时传来碗筷的碰撞声,清脆叮咚,衬得空气越发得静了。 孟云君的脚步同样很轻,放在其中,并不会显得突兀。 他走到茶几边,将手中拎着的保温壶放下,然后回头,看了晏灵修一眼,问道:「头很疼吗?」 也许是错觉,他的嗓音低低沉沉,尾音在心头轻飘飘扫过,听来竟有几分带着倦意的温柔。 这个发现让晏灵修怔了半拍,回过神来,下意识说道:「不疼。」 孟云君自从凌晨被叫醒后,就片刻不得停歇,先是在风里雨里走了一趟,回来又得敷衍那些受惊过度的邻居,忙忙碌碌的,神情不可避免的露出些疲惫来,眉梢松懈地微微垂着,声音里是含着困意的沙哑。 「真的吗?」他静静等了一会,没等到晏灵修改口,无可奈何地点出了他的破绽,「你看,你的眉头还是皱着的。」 晏灵修怔了一下,不自觉地伸手摸了摸,然后闷声不吭地放松了下来。 孟云君拧开保温壶,往茶几上摆着的玻璃杯倒了些水。 热气裊裊而上,他指尖一翻,亮出从进门时就握在掌心里的东西,是一只圆滚滚的木珠子,泛着檀木似的光泽,纹理很是细密漂亮。 「这是安魂木,」孟云君说着,没有解释他是从哪里得到的这个东西,将珠子放进玻璃杯,轻轻晃了晃,不多时,安魂木便悄然融化在了里面。他又兑了点冷水进去,确认是刚好能入口的温度,才把杯子递给了晏灵修,问道:「头很疼吗?多少缓解一些。」 一道幽远的清香飘散出来,晏灵修抿了一口,果然感觉到那断断续续的疼痛减轻了不少。 热水的温度透过杯壁,不怎么烫,却将他冰凉的手指刺激得微微发麻。 晏灵修握着杯子,忽然不着边际地想起,自己是不是应当表现得谨慎一些呢……毕竟在不知某年某月的一天,孟云君曾经那样不念旧情地在他心口刺了一剑,很难说会不会再故态復萌,比如在饮水食物里下个毒什么的。 第47页 可心里想的是一回事,晏灵修手上的动作却没有停,连催促都不用,一口接一口地把药喝完了。 他甚至没有迟疑。 为什么呢? 晏灵修自己也想不通……可能是他心底仍然觉得孟云君不会伤害自己吧。 那是一种深藏在潜意识里的,连他本人都没有意识到的信任。 思绪纷纷乱乱,晏灵修喝完了药,却迟迟没有下一步的动作,只是定定地站在原地,望着玻璃杯出神。 孟云君接过杯子,放在茶几上,磕出一声轻响。 尚有几分余温残留在晏灵修的指腹上,他虚虚握了握,把手放下来了。 「在想什么呢?」 「在想,你……」晏灵修看了他一眼,又很快移开视线,喉头动了一下,忽的噤了声。 他们间的空气渐渐静默下来,气氛却像一根绷紧的弦,不用声色地暗潮汹涌着。 孟云君隐瞒了一些事,他一直都知道。 若是早先,他尚未梦见那种经年日久的旧事,对过往毫不知情,还能坦然地和他相处。再晚一点,他就算捋不清过去的恩怨纠葛,也能收敛情绪,至少能在明面上作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不管怎样,都不会落到如今两人相对却无言的地步。 「在想我吗?」孟云君一说出口,察觉到这句话有歧义,咳了一声,补充道,「想我什么?」 晏灵修默然片刻,问道:「你在镜子里看到了什么?」 「在书房看书,出门游玩,跟朋友喝酒聊天……林林总总,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小事。」 晏灵修「嗯」了一声,算是应答。 「你呢?」孟云君反问。 客厅再次出现了一瞬的冷场。 晏灵修蓦地心里生出一种冲动,想要直白地向孟云君问个究竟,问明白他到底是谁,当初又为什么那么决绝地给了他一剑……但这个念头刚一冒出来,就如同飘摇在风中的烛火一样,眨眼就熄灭了。 他想从孟云君这里得到什么答案呢? 他连自己要问什么都想不出来。 晏灵修思来想去,觉得孟云君不管是坦坦荡荡承认,抑或是完全地避而不谈,背后都会牵扯出一连串更大更多的谜团,全是现如今的他解决不了的。 所幸,在他并不算长的上辈子,晏灵修的切身经歷教会了他能将喜怒哀乐尽数压抑在心底的内敛和含蓄,既然一时束手无策,那就静待时机,等记忆慢慢恢復,或是等孟云君主动坦白……总有一天能水落石出的。 于是晏灵修说:「我不记得了。」 孟云君的目光落在他脸上,又错开,意味不明地说道:「是么。」 有那么一瞬间,晏灵修以为他要顺着这句话说点什么了。 但最后,孟云君只是转过身,不甚在意地说:「忘了就忘了吧,都是些陈年旧事了,想不起来也没什么。」 谈话就此戛然而止。晏灵修偏过头,将注意力转移到树梢上几只蹦蹦跳跳的麻雀身上,孟云君则对整理茶几产生了偌大的兴趣,这里挪挪那里动动,像是要用几只玻璃杯摆出花来。 片刻后,屋外传来一阵拖沓的脚步声,满头大汗的孙凌走了进来,一屁股瘫在椅子上,累得几乎要口吐魂烟。 孟云君倒了杯水,孙凌顾不得烫,抓过一饮而尽,这才说得出话来,连声道:「孟哥,晏前辈,咱们快走吧!我真是招架不住了!」 「怎么说?」晏灵修问。 「又想让我解决问题,又不想认罪,问就是无辜受害者。」孙凌忍不住抱怨道,「我劝他们不要再有隐瞒,那帮人反过来就给调查局打了投诉电话!我还是趁着他们和接线员胡搅蛮缠,才找机会跑出来的。」 躲在厨房偷听的陈远探了个头出来,忿忿插嘴道:「绛竹哥告诉我了,只要他们去自首,阵法就不会再有影响了。」 孙凌连连点头,心有余悸道:「你们是没看到,那十几个人把我团团围住,威胁说不解决问题就别想走。还好孟哥你回来的早,不然也得被缠上的……对了孟哥,那杯子有什么问题吗?我看你拿起来放过去好几次了。」 孟云君慢斯条理地把手中的玻璃杯放下,转移话题道:「那就先走吧,回去还有流程要走呢。」 陈远:「……流程?」 「厉鬼登记造册的流程,从今往后,他就是个合法鬼了。」孟云君说。 「所以说,我不用认罪伏法了?」陈绛竹在瓷瓶里不紧不慢道,一点也不着急,好像当事人跟他没关系似的。 「这件事的来去脉要如实上报,估计等会儿就有警方来调查真相。还有之前被你追杀的几个逃犯,也需要交待清楚……别的也没什么,毕竟你已经死了,还能如何呢,总不会要你魂飞魄散的。大概是……以后给调查局无偿打一辈子工吧。」 陈绛竹沉默了一会,淡淡说道:「我想要的,也不过是这些。麻烦你们了。」 为防夜长梦多,孙凌前脚离开陈家集,后脚就拨通了内部电话,驱车离开时,刚好跟唿啦唿啦的警车擦肩而过。 他们来时,是山雨欲来,日落黄昏。回去时虽然阳光甚好,但挡不住进出的土路都被雨水泡得松软泥泞,等他们终于走到出发的县城时,孙凌早就累得不轻了,一坐上车就睡了过去,只好由孟云君接管了方向盘。 第48页 因为车厢里除了睡得歪扭七八的孙凌,还有一个不声不响陈绛竹在,晏灵修和孟云君默契地没有说过一句话,就这样一路无言地开回了调查局。 孙凌被推醒时,还有些迷迷煳煳的不清醒,撑着椅背艰难地坐起来,正揉着眼睛,突然听到孟云君在说:「局里好像出事了。」 孙凌一个激灵,勐地站起来,直接撞上了车顶,疼得直按脑门。 他透过车窗往外一看,果然发现调查局里兵荒马乱的,不时有人抱着文件,行色匆匆地在走廊里跑来跑去。 孙凌拍开车门,几步沖了进去,抓住离他最近的一个文员问道:「出什么事了?」 小姑娘被仿佛是凭空冒出来的孙凌吓了一跳,认出是同事后,紧绷的面色才放松下来——但也只是稍稍放松。 「莲花山的情况不太妙,」她说,「张队长他们失联了。」 第33章 明知山有虎 林州特殊事件调查局,在编不到五十人,不算文职和后勤人员,能派上用场的也就寥寥十几人罢了,其中还包括被师门的前辈送来长见识的「实习生」,以及晏灵修这样被招安收编的「非人」助手。 ——和普通市级公安局的体量相比,可以说是缩水得厉害。只是调查局人虽少,却完全够用。毕竟这世上安定久了,还是活人犯罪居多,有鬼怪参与的案子,一个月也遇不上两三起,且大都还是杂货店「丫丫」这种小麻烦。 放在平常,大家也就是做做宣传工作,日常巡视一下治安,防患于未然,特别好学的,也可以利用上班时间钻研符篆阵法。 总而言之,工作非常清闲。 然而最近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先是有囚犯越狱,接着是徐应和哭丧鬼事件,背后还牵扯出了一支无法无天的鬼贩子,线索遥遥指向了林州和蓉城交界处的莲花山区。紧接着陈家集天崩地陷,失传上千年的血煞大阵重现天日,幕后推手杳无踪迹。 桩桩件件,全是过去十几年都未必能撞见一起的大案要案,却在短短半个月里悉数引爆,不留半步喘息之机,很难不让人心生疑惑。 可现在并不是纠结这些的时候。 张成润是在昨天上午出发的,跟蓉城调查局的同行会和后,选定路线,今早太阳一出就进了山,并在两个小时前突然中断了联络。调查局紧急调了一队人进去搜查,同样在不久后失去了音讯。 新入职的小驱邪师揪紧了袖口,她尚未经歷过多少大场面,惊惧之下,声音不免变得又尖又细,抽噎着说道:「他们说……说队长留下的追魂符已经不起作用了,可能是遭遇了不测……凶多吉少了……」 张成润早在去莲花山前,就预见到了此行的不易,因此带走的都是经验丰富的老手,后来为了救援,又临时抽调了一批人出去,这两拨人手眼下通通陷在了莲花山,调查局里只留了一个年轻女孩—— 这个小哭包才被长辈送来「实习」没几天,根本顶不住那么大的压力,乍一听到出事,自己先慌了手脚,带得整个调查局都乱成了一团。 伴着她的啜泣声,孙凌原地来迴转了两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勉强安慰道:「就算追魂符失效,也不代表人一定出了事,还有可能……还有可能是……」 无奈他心神大乱,一时间竟然想不起该如何自圆其说,幸好孟云君头脑尚且清醒,及时接了下去。 「追魂符不用硃砂,用的是驱邪师自己的心头血,和他们的性命息息相关,持有者轻易就能追踪到上千里的地方——符在人在,符毁人亡,一般来说都是如此。但凡事总有例外。比方说驱邪师可以自行切断联繫,还有些厉害的阵法,也能隔绝追魂符的感知……诸如此类的手段并不少见,不要着急下定论。」 「再者,」孟云君补充道,「张队长临走前,带走了和不尘剑相同材质的护身符,寻常鬼怪奈何不得他。」 「你说的对,你说的对……」 孙凌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把这句话在嘴里车轱辘念了几遍,勐地回过神,把挂在脖子上的瓷瓶扯了下来,说道:「你先做登记,我们这就去莲花山。」 有了一线希望,小驱邪师好不容易止住了眼泪,但不等她询问这里面装了什么东西,陈绛竹就阿拉丁神灯似的飘了出来。 小驱邪师没有任何的心理准备,脸色苍白地连退了好几步。 陈绛竹直白了当地说:「登记的事以后再做,我想跟你们一起去莲花山。」 此言一出,在场几人齐齐向他看去。 大家都不是庸人,没谁会以为陈绛竹提出这个要求,真的只是单纯地想去凑热闹。 「你知道莲花山?」孙凌难以置信道。 陈绛竹:「三天前,那个人最后一次送快递来,发货地是蓉城的一个县区,我去看过,是个假地址,和莲花山距离不远。」 他这么一说,所有人都觉得可疑起来——调查局这边才查到了莲花山,那边就有人从莲花山寄东西出来,如今还恰到好处地把这条信息送到了他们面前…… 怎么说都太巧合了吧?! 「一周前……」孟云君沉吟片刻,问道,「送来的是什么?」 陈绛竹大仇得报,整个人都放松下来,虽然是他主动提出要去莲花山,但多半只是去看热闹,满足一下好奇心,因此态度格外的漫不经心,跟周围人人紧绷的氛围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第49页 「你想的不错,」陈绛竹沖孙凌的背包抬了抬下巴,示意道,「就是溯洄镜。」 「……那血煞大阵的阵法图呢,不是一起送来的吗?」孙凌傻傻地问道。 陈绛竹没有回答,就是看着他微笑,很快就让孙凌意识到自己问了个蠢问题,脸一下子就涨的通红。 旁边,一直没说话的晏灵修忽然没头没尾地来了一句:「他是故意的。」 陈绛竹打了个响指:「想要掌握血煞大阵,绝不是一朝一夕之功,我足足研究了半年的阵法图,才算小有所成。这么长的时间,幕后推手什么时候不能寄东西来,非要在我万事俱备,即将成功的节骨眼上寄来呢?」 「我不想被人干扰,自然是遇见一个打晕一个最干脆了。一面镜子能起到什么作用?无非就是拦住两个不看路的倒霉鬼罢了!」 他意有所指道:「我现在才想明白,那个人把溯洄镜寄过来,根本不是想助我一臂之力,醉翁之意不在酒,实在是……用心良苦啊!」 「.…..」孙凌张口结舌,不受控制地往旁边看去,却见晏灵修和孟云君连眼神都没乱一下,好像陈绛竹刚才说的两个「倒霉鬼」和他们毫无干系一样。 孟云君面色如常:「还有其他线索吗?」 陈绛竹饶有兴趣地打量着他的神色,没看出什么端倪:「在这之前,别的信件全是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我落脚的地方的,信封上面干干净净,没盖邮戳,也没有粘邮票。你们想从这方面入手?行不通的。那人很谨慎,没有留下过任何一点可能暴露身份的信息。」 孟云君沉声道:「如果这也是寄件人谋算的一个环节,那么不管张队有没有下落不明,我们都要到莲花山一探究竟。」 日常流通的信件从不假手于人,轮到了溯洄镜,反而大咧咧地把关键信息示于人前,这位幕后推手的真实意图简直是昭然若揭。 第34章 阵主 「是啊,亲自走一趟,许多问题就能迎刃而解了!」陈绛竹颇为贊同地点头,话风一转,「哪怕明知会落入别人的陷阱?」 孙凌无奈地抓了把头髮:「张队还生死不知呢,就我们几个能顶些用了。」 他们如今是「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没有别的选择了。 几人打定主意,先和莲花山那边连上了线,殊不知对方也是心急如焚,等不及他们自己开车过去,直接派了一架直升机来,唿啦啦停在调查局的天台上,巨大的螺旋桨转动着,掀起了一轮一轮的热浪。 机舱空间不大,两位驾驶员沉默寡言,加上前路不明,整个行程可以说是山雨欲来,他们除了整理装备,就是埋头看资料——莲花山那边为了节省时间,跟直升机一同运来的还有此次行动的资料,包括莲花山的地图,还有张成润在出发前就决定好的前进路线。 作为专注于速度提升的运输工具,直升机舒适度着实堪忧,晏灵修才坐下没多久,半边身子就被震麻了。他把画好的符咒放在一边,少顷闭上眼睛,慢慢地,慢慢地从肺部唿出了一口气。 忽然手背上感受到一点暖意,晏灵修睁开眼,发现面前递来一纸杯的温水,安魂木渐渐融化在水中。 孟云君的手指干净修长,虎口处覆着一层薄茧,手背上还有几道颜色较浅的旧伤疤,不完美却暗藏力量,和他这个人一样,似乎不会被任何事情所动摇。 「你魂魄不稳,这样能舒服一点。」 晏灵修默默地摊开掌心,给他看自己沾满硃砂的手指,婉拒道:「我还没画完。」 在晃动的机舱里画符,稍有疏忽错了一笔,就会前功尽弃。晏灵修试了毛笔,就算他功底深厚,描出来的符篆也是歪歪扭扭的,只好直接上手涂抹。 孟云君微微提了一下眉毛,却是不由分说塞了一张消毒湿巾过去,又把他放在膝盖上的那叠余下的空白符纸拿过来,说道:「我帮你画一些。」 他说要帮忙,自然不是客气话。晏灵修的进度本就不慢,半个小时的工夫,手边就攒了一沓不少的符咒,孟云君适应了一会,竟然也能和他打个平手。很快,一张又一张的符纸就稳定而规律地添在了晏灵修画出来的那沓上面。 晏灵修顿了片刻,默默地擦手,喝水,观察着孟云君有如行云流水一般的动作。 每个人的字迹都有所分别,符咒当然也可以。就拿晏灵修自己来说,他对落笔收笔的要求几乎算是苛刻——同样的图案,他画个上千张,能达到完全重合的地步。 相较而言,孟云君就自由得多,从头到尾一气呵成,连笔锋都带着一股张扬的味道,跟他沉稳冷静的形象很不搭,像个年少轻狂的少年郎。 然而,孟云君真正是个少年时是什么样子,晏灵修从没有见过。 他们过去其实并不相熟。 孟云君是当之无愧的师门大弟子,晏灵修作为小师弟,两人本该是朝夕相对,一同长大的,无奈当初阎扶被诛灭后,跑了那帮为虎作伥的爪牙,到处都能看到它们兴风作浪的身影,倖存的驱邪师只好打起精神,四处平乱。 孟云君仅仅比晏灵修年长五岁,但天资出众,很小就能独当一面,也被长辈带着天南地北地跑,导致许多弟子对「大师兄」都是只闻其名,不见其人。 后来晏灵修好不容易有了些自保的能力,勉强有资格和阎扶较一较劲了,随即便请命外出游歷,寻常就是三五个月信讯全无。 第50页 因此他有时听说那个向来只活在传闻中的大师兄难得地回了一趟师门,在诸位师长弟子们面前露了次脸时,消息通常已经滞后很久,孟云君早就再次启程,到深山老林里继续斩妖除魔去了。 和性情冷淡的晏灵修不同,孟云君自小就被当成接班人培养的,温文俊雅,谦逊有礼,人品性格无可挑剔,从无行差踏错之举。 他们这对大师兄小师弟常年累月在外游歷,擦肩而过几次,才巧之又巧地在外边打了个照面。 ——同是师门中天资最出众的弟子,既然遇见了,出于礼节,也会简短地交谈几句符咒阵法方面的心得,危难时也不介意交託后背。 不过也就是如此了。 自记事起,晏灵修就活在重重重压之下。他有太多的事要烦心,有太多的人要疏远,殚精竭虑,而孟云君留给他的印象着实是乏善可陈。若不是最后那当胸一剑,晏灵修或许至今都回忆不起他的存在。 如果出现在记忆里的那个「大师兄」就是孟云君,那他是如何跨越上千年的漫长岁月,再恰如其分地和自己相遇呢? 如果他不是…… 这世上当真存在「白首如新」、「倾伞如故」的感情吗? 就算一个人的性格再好,脾气再温和,仅仅是和陌生人短暂地相处半个月,也能像孟云君对待他一样,关照得近乎无微不至吗? 晏灵修缄默不言,直到前排的驾驶员提醒他们快要到目的地了,才微微偏了下头,望向窗外连绵苍翠的群山。 莲花山道路不通,向来人烟罕至,还是调查局特地关注了一下,才惊讶地发现这里居然隐藏着一个巨大的迷阵,终年被浓重的雾气笼罩,连卫星导航也探测不了里面的情况。 不是没有人尝试过用航拍器一探究竟,可不论是精密复杂的电子设备,还是仅靠磁力运转的指南针,总是进去不远就要出故障。 张成润带领队员进入迷阵的范围后,控制中心不一会就失去了他们的行踪,这多少是意料之中的事,大家还不怎么担心,等点燃追魂符也无法联繫上时才慌了神,急急地再调人来,照样石沉大海,再无音讯。 莲花山里面是个什么样子,张成润又在迷阵里遭遇了什么,没人说得出来。 不光晏灵修他们对前路一无所知,在直升机即将降落的位置,另一支提早两小时赶到的救援小队同样觉得束手无策。 常妍擦擦眼睛,看着一刻钟前自己经过时在树干上做的标记,沮丧道:「又转回来了!」 「不要太着急,」她的双胞胎哥哥常徽是个慢性子,走了两个小时冤枉路也不见焦躁,摘下指针乱转的手錶收进口袋,「小心谨慎,慢点总没大错。」 常妍:「听说前两队的人出发没多久,追魂符就失灵了,怎么换到我们就一直在外围打转?」 这确实是个问题,常徽沉吟片刻:「……去问问罗师兄?」 莲花山的事闹得太大,总部特地派了常徽常妍和他们的师兄罗子书过来支援。其中罗子书家学渊源,精通阵法,一到地方就单独行动去了。常妍发出疑问时,他刚好把周围大略转了一遍,回来就答道:「因为阵主排斥我们进入。」 常妍:「这里还有阵主?」 「八九不离十。」du,jia,wen,wu,tou 罗子书扶了下鼻樑上的眼镜:「这样的案例虽然少见,但也不是没有出现过。可能是前两支队伍动作太大,使阵主感觉到了威胁,所以就把自己的所在地给藏起来了。」 「那该怎么办?」 罗子书正要回答,头顶就响起螺旋桨的声音,便改口道:「林州的人来了,我们先去迎一迎。」 第35章 蜃景 常妍随口说:「小地方的驱邪师,来了又有什么用?」 常徽:「不要这么说,你没去过的地方,多的是卧虎藏龙的高人。」 常妍不以为然:「林州一年能有多少起案子?根本没有提高空间嘛!更何况要是真的有实力,肯定会被总部请过来交流的……」 说归说,林州调查局的三位同事一走出机舱门,常妍还是立刻换上了一张礼节性的笑脸,只是在心里更加坚定了之前的看法。 ——除了那个叫孙凌的还算耳熟外,另两个她听都没听说过。 果不其然,这两人自己就承认说:「我们才入职两周不到……」 趁着孙凌在向他们介绍罗子书的工夫,常妍表情不变,嘴唇微动道:「两个小白脸,不会到来这儿来镀金的吧?」 「.…..」常徽用胳膊肘拐了她一下,不是很有底气地说,「别乱说话。」 实在是晏灵修和孟云君看起来太不专业了! 哪个驱邪师出任务时,不是身后一个大背包,衣服上再鸡零狗碎地挂上一堆,符咒硃砂法器什么的只怕准备得不够多,不能在变故陡生时保住自己的小命。哪里像这两个,一点准备都没有,两手空空地就从直升机上下来了,站在深山老林里,好像两个误入荒野求生栏目的偶像剧演员,格外不搭调。 可他们人都到这儿了,直升机也飞走了,不可能再拿回去退货……想到马上要面对的重重危机,常徽常妍都不免有些心情沉重,落在后头不想说话,只有罗子书恍然未觉,过去三言两语把他们面临的难题说了一遍。 「迷阵被从里面关上了吗……」孟云君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你们打算怎么做?」 第51页 罗子书年纪轻轻,向来只对阵法感兴趣,别的一概反应迟钝,是个货真价实的书呆子,也没想到问话的可能就是个样子货,张口就道:「再精密的阵法也存在破绽,只要把它找出来,就能不攻自破——我已经推算过了,应该不会错,你们等会儿跟着我就行了。」 「有劳。」孟云君客客气气地说。 于是罗子书就走到最前面带路,这回他们没有再莫名其妙地转回来,很顺利地走进了莲花山的更深处。 明明是草木葱郁的初夏,四周却没有一点鸟兽虫鸣声,安静得好像一座坟墓。越往里走,带来的违和感就越重,所有人几乎都在不知不觉间放轻了唿吸。 他们绕过一小片灌木丛,还没把挂在裤子上的小苍耳摘完,一股比方才浓重了许多的雾气忽然涌了过来,不多时,一丈开外就连树的影子都看不见了。 常妍撕了一张符,召来的风将白雾卷开了一条缝,可周遭雾气久久不散,没几秒就自动恢復了原样。 「等等,阵法又有变动,我要再算一算。」罗子书叫住他们,取出纸笔就地一坐,当场开始计算起来。 晏灵修站在旁边,余光扫过他的演算图纸,蓦地顿住了。 良久后他问道:「你是跟谁学的阵法。」 「我家长辈都是驱邪师,嗯……家学渊源占一部分吧,但更多的还是自学。有两本从天枢院里流传出来的古籍,给了我很大的启发。」 晏灵修似乎只是随意问起,罗子书也随意答道:「我会的运算方式,大都是从上面学来的。」 「是么。」 晏灵修顿了顿,又问:「你是什么时候去的天枢院?」 「.…..」罗子书终于掀起眼皮看他,语气十足十地匪夷所思,「我怎么会去过?我又不是天枢院弟子!」 晏灵修一时没明白他的意思。 千年前他还活着的时候,天枢院就已经颇负盛名了,有点名气的驱邪师几乎都曾去它门下求学,外门弟子更是数不胜数。罗子书既然痴迷阵法,怎么会没有去过天枢院呢? 然后他听见了孟云君的话:「沧海桑田,世事多变,何况一个天枢院。」 晏灵修茫然片刻,慢半拍地听出了其中的言外之意,瞳孔微微一颤,勐地对上了孟云君的眼睛。 仿佛开口前就预料到了他的反应,孟云君的目光纹丝不动:「世上多有不尽如人意之事……三百年前,天枢院最后一个内门弟子死于战乱,天枢院就此封闭,此后三百年再也没有人能找到它。」 千年间的兴衰成败在他三言两语中尘埃落定,晏灵修的嘴唇动了动,仓促地别开了眼,对罗子书道:「别算了。」 「啊?」罗子书不明所以。 倘若晏灵修如今还活着,想要知道阵法是如何变化的,估计也得这样算上一阵,但他已然是只鬼了,鬼有鬼道,完全可以凭藉直觉走捷径——晏灵修指着他们左侧,断言道:「这边。」 「欸?罗师兄还没算出来呢!」 常妍正弄不清楚状况,那边孙凌就一个磕绊都没打地应道:「东南方?我知道了。」 常妍颇为惊讶。 她发现从见面开始,这个叫晏灵修的青年虽然没说过一句话,看似很没有存在感,但这三人却隐隐以他为首,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孟云君和孙凌都不会有一丁点的质疑。 孙凌抬脚就往他指的方向走。这时罗子书终于算出了结果,兴奋地附和道:「没错!就是东南方!这位同事,你是怎么算出来的?心算也可以这样快吗?」 晏灵修:「这边鬼气最重。」 「……原来如此。」 常妍奇怪地看过去一眼,罗子书却完全没觉得有哪里不对劲,细细地思忖了一阵,肯定道:「你说的没错,是我狭隘了,这也是破阵的一个角度。」 也许是头一回有人赶在他之前说出了答案,也许是落针可闻的深山太让人不安了,罗子书自然而然地打开了话匣子,说起了他近几年破解过的一些奇妙阵法。 「这个莲花山真有意思,」罗子书对着眼前的茫茫白雾感慨道,「我很久都没有遇见过有阵主存在的阵法了。」 不管布阵者怎么选择,阵主总不能是个石头似的死物,既然不是死物,那他的行为就不可能保持不变,一个能完美容纳下活物的阵法,不是单纯地按照奇门遁甲的规矩摆布就可行的。 同理可知,一旦阵主存在,由他掌控的那个阵法也将随之产生万千变化,闯进去的人没些手段的话,极有可能困死在里面。 罗子书侃侃而谈道:「我以前只遇到过一次活阵,阵主是生活在上世纪的一个小姑娘,自己就是驱邪师,不幸全家都被权贵所害,死后化凶,权贵就想请人设个阵法困住她,反而是那小姑娘技高一筹,改了阵法收为己用,自己做了那个阵的阵主。」 孙凌:「阵主都是自愿成为的吗?」 「有的是,有的不是。」罗子书说,「倘若把一个实力高强的恶鬼用阵法关起来,也能强行磨合在一起,就是过程非常艰难,怎么都要个二三百年。」 常家和罗子书两家是世交,那些在外人听来很是新鲜的奇人异事,常妍早就听罗子书念叨过许多次了,兴致缺缺地偏过头,下一秒却忽然瞪大眼睛,整个人都定格在了原地。 第52页 「我找到他们了,就在那儿!快看——」 众人闻声望去,常妍指向的地方却是空无一人。 「怎么不见了?!」常妍不可思议地跑过去,绕着那块空地转了又转,讪讪道:「我明明看见张成润前辈了,他正带着队友在这里歇脚呢……」 她愣了一下,反应过来道:「是蜃景?」 孟云君:「大约在更早的某个时间点,张队确实有从这里经过……我们的路线看来是正确的,前两队人遭遇了什么,我们很快就能知道了。」 第36章 幻境 往前走了一会,蜃景再次毫无预兆地出现了。这回所有人都看了个一清二楚——对方似乎刚刚解决一场袭击,脚边的泥土都被烧得一片焦黑,张成润靠在树上喘气,倏地瞥见了什么,扭头大喊一声,带头就往左前方沖了出去。 他们一言不发地追了上去,足足跑出了百十米远,才眼睁睁看着蜃景消失不见。 「张前辈是被莲花山的鬼怪攻击了吧?」常徽发问道,「莲花山不是据说盘踞了许多恶鬼么,我们进来了这么久,怎么连一只怨都没看到?」 孟云君面不改色,孙凌却心虚地看了一眼晏灵修,又悄悄地把挂在脖子上的瓷瓶往领口里面掖了掖。 ……就算莲花山之前密密麻麻都是鬼,有晏灵修和陈绛竹两位在,那些小鬼也会自觉躲得无影无踪的。 缺失了重要信息的常家兄妹和罗子书百思不得其解,只能暂时放下这个问题,继续追着那些时不时出现的蜃景走。 大约过了一个钟头,太阳隐隐偏西。孟云君迈出一步,蓦地顿住了,提声把其他人叫住了。 「这里有路。」他说。 几人凑过来,看见地上躺着的一块碎了角的青石板。 山里潮湿,石板上长着大块大块的苔藓,几乎要和杂草融为一体,稍有疏忽就会被忽视掉,不同寻常的是它的表面被打磨的十分平整,光靠雨水沖刷是不可能做到的。 「接着走看看。」孟云君道。 一路走,能找到的遗蹟也多了起来。零碎的石板东一块西一块地出现,仔细观察,还能隐约辨认出一些快要被磨掉了的花纹。 沿着石板路继续走,脚下的路竟渐渐地趋于平缓,丝毫不见山路坎坷崎岖的样子。如果不是目力所及仍是一片片肆意生长的歪脖子树,他们差点以为是不小心走错了路,莫名其妙地从莲花山里出来了。 越往里,这种对比带给人的怪异就越强烈,直到常妍猝不及防地被绊了一跤,一时心慌,撕开符纸短暂地驱散周围的白雾,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这种违和感的由来。 ——他们一路走来,道路两侧尽是断壁残垣,有些保存尚可,还能勉强认出屋舍的轮廓,有些则仅仅留下一堵断墙,被树丛遮盖着,砖缝里见缝插针长着野草,也许再过上百八十年,就将被风雨完全地侵蚀干净。 绊倒常妍的是一面倒塌的石碑,隐没在茂盛的荒草中。孟云君轻轻拂去上面的灰尘,露出用古篆雕刻的三个字—— 管春城。 「管春城……」 晏灵修低声念出来,声音很轻,近乎于耳语,脑海中好像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他没能抓住。 常妍在看清了这一切后就没合拢过嘴,喃喃自语地问她哥道:「是我看漏了还是眼花了,资料里有提过这样的情况吗?」 常徽摇头,走到最近的一处断墙边俯身观察了许久,下结论道:「这些建筑距今至少有上千年了。要不是有阵法的影响,估计早就『尘归尘,土归土』了。我看这里很有古怪,大家一定要小心。」 莲花山里居然藏着一座荒芜的古城!这一发现着实超出他们的预料,震惊之下不约而同地加快了脚步。 从残留的痕迹来看,这座小城曾经十分繁华,虽然是依山而建,却一点也不显侷促,既有寻常百姓的民居,也有富贵人家的庭院,还有门脸接着门脸的铺子,亭台楼阁、轩敞豪宅,错落有致,俨然是一处世外桃源。 主街走到尽头,前面的路遥遥地延伸进山里。不停歇地走了大半天了,正常人都是又累又困,但急于探究的心情使他们暂时忽略了身体的疲惫,默契地踏上了登山的石阶。 此时夕阳西下,晚霞光芒万丈,碎金一样铺在他们身后的古城上。山并不很高,风景却不错,风吹过时云雾翻涌,满山树海沙沙作响。 他们迈上最后的两步台阶,四下里一看,就见不远处有一处房舍,沉沉地立在那里。 蜃景既然把他们一步一步地引到了管春城,城里又有这样一座古怪的建筑,眼下是非得进去看看不可了。 这建筑青砖黛瓦,外观同样是斑驳破旧的,却比山脚下那些房屋保存完好许多。看形制很像是古时候的庙宇,又是建在山上的,极有可能是一座山神庙。 倏忽一阵细碎的铃声。晏灵修闻声抬头,看到山神庙飞扬的檐角上挂着一串银铃,长长的流苏垂下来,随风发出轻响,被落日余晖染成了金红色。 孙凌也看到了,他纳闷道:「这是什么时候的铃铛啊,到现在还没生锈?」 晏灵修没有说话,罕见地有些出神。 管春城里里外外都给他一种微妙的熟悉感,无论是那条通向城中的石板路,还是从城的正中央穿过,两旁商铺林立的主街,他似乎都在过去的某一时刻走过。 第53页 孟云君走过来,看向那串高高挂在屋檐下的银铃,答道:「是清心铃。」 晏灵修扭头去看他,却见孟云君专注地望着廊下叮噹作响的银铃,面容平静无波,眼底似乎闪烁着一丝介于怀念与忧伤之间柔和的微光。 良久他收回视线,问晏灵修:「你来过这里?」 「为什么这样说?」 「看你一直对着它发呆。」孟云君说,「是你的旧物?」 他问:「你生……以前,来过管春城?」 晏灵修确实有所猜测。 或许在千年前,自己当真造访过这座古城,出于某种原因,他留下这串清心铃。然而有关的记忆大约是无甚紧要,晏灵修并没有想起来。 他不想和孟云君解释自己为什么要随身佩戴清心静气的法器,避而不谈道:「他们去里面了。」 山神庙虚虚掩着门,没有上锁,一推就开,桌案上供奉的石像当先映入眼帘。这石像嘴角含笑,是一个宽袍大袖的仙人形象,一手背后,微微低头俯视着众人,原本慈悲又怜悯的神情在昏暗的古庙中显得尤为怪异。 「我去……」孙凌呆呆地张大了嘴。 他后退了两步,仰起头敬畏地看着这尊石像,下意识地搓了搓胳膊:「我怎么感觉自己走进恐怖片里了呢?这玩意看起来好邪门啊,看一眼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这时,常妍似乎发现了什么,万分急切地唿唤他们道:「快过来,这边有新东西!」 晏灵修绕过石像,没走两步,顿住了脚。 整座山神庙歷经千年,早已变得破败不堪,高高在上的石像灰尘满身,五彩经幡老旧泛黄,但就在所有这一切的背后,却有一副巨大的,占据了整面墙壁的壁画。不见褪色,没有损毁。时至今日,依然栩栩如生。 「我的天哪……」孙凌再次被震住了,口齿不清地发出感慨,「这画的是……」 晏灵修的脸色很不好看,半晌开口道:「山神娶妻。」 画中景象十分眼熟,就是他们才经过的,通往山顶神庙的那条路,一顶红彤彤的喜轿摇摇晃晃地走在上面,然后是八名轿夫和一众敲锣打鼓的乐手,远近群山雾气缭绕,再往下看,是乌泱泱挤在山脚处的百姓。 山神庙矗立在整幅画的最顶端,凌驾于众生万物之上,威严如神祇。然而也许是心理作用,晏灵修总觉得它透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邪气。 常妍也是头皮发麻,她把脑袋偏向一边,不断地用余光扫过去,胆战心惊道:「罗师兄,这个东西和莲花山的阵法有关系吗?」 没有人应答。 ——常妍转身,发现同行而来的一共有六人,其他人都在,唯独不见了罗子书。 「你们看见罗师兄了吗?」她问道。 常徽正专心研究壁画,没怎么在意地说:「他刚刚还在呢,应该是出去了吧。」 常妍点头,却还是不放心:「我们出去找找吧。」 于是他们暂时先放过这面捉摸不透的壁画,把山神庙的前后左右都转了一遍,可依然没有找到罗子书的踪迹。 常妍无功而返,满腹狐疑地跑回去,边跑边喊道:「哥,罗师兄不见了!你最后一次见到他是在什么时……候……」 山神庙里空空荡荡,常妍的最后一个字消失在喉咙里:「……哥哥?」 短短不到一刻钟,常徽也凭空不见了。 常妍僵在原地,惊恐地瞪大了眼睛,一股不详的预感涌了上来,声音战慄地问道:「他们,他们是被抓走了吗?」 晏灵修落后一些走进庙里,见此情景,眉心蹙起一条细细的纹路,说道:「不可能。我没有感觉到有东西来过。」 一时间,常妍心神大乱,完全没细想对方是如何斩钉截铁地得出这个结论的。她惶急地四处张望,仿佛是希望罗子书和常徽能够从天而降似的。 「那个……」 孙凌站在壁画前,迟疑地开口道:「是我的错觉么?我怎么感觉这里和刚才有点不太一样。」 常妍心慌意乱地瞥去一眼,见他说的是壁画,匆匆一扫就没了兴趣,正要不死心地再出去找一找,蓦地留意到了什么,脚尖一转,呆愣片刻,鬼使神差地走向了壁画。 孙凌忙站到一边,把地方让给她。常妍直直地盯着画上的一点,自言自语道:「多了……」 「是啊,我记得原本没那么多人来着。」孙凌大咧咧道。 这时半掩着的大门忽的敞开,砸在墙上发出「砰」的巨响,像是有谁气势汹汹地一把推门闯了进来。 晏灵修和孟云君应声去看,发现只是山风大了些,吹动了庙门而已,并没有什么人来。 然而等他们再把目光转回来,前一秒还站在壁画前的孙凌和常妍却同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们甚是没有来得及发出一声求救。 屋外,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远处群山笼罩在铅云的阴影里,清心铃在风中碰撞出散乱又急促的叮噹声。 同行四个人,都是一个转眼就不见了人影,整个过程无声无息,就好像他们都就地学会了隐身术似的。 孟云君若有所思,端详着他们先前站立的位置,突然笑了起来:「我知道他们去哪里了。」 晏灵修疑惑地看过去。 孟云君得到了答案,稍微放松了些,居然还有心情跟他插科打诨:「你闭上眼,数上三个数就好。」 第54页 晏灵修:「……」 他一时语塞,盯着孟云君既不闭眼也不数数,颇有些无言以对的意思。孟云君只好自己抬起手,挡住他的目光,口中一字一句地念道:「一、二、三——」 晏灵修眼睫不由自主地一颤。 话音落地,遮住他双眼的手随之消失,壁画前面已然空无一人。 不对劲…… 若是没有外人进来,那这间山神庙里,最可能与此相关的,就是这一墙的壁画了。 晏灵修往前走了两步,目光落在了那些蜂拥而来目送喜轿上山的百姓身上。他们占据了画面最主要的篇幅,笔触极其细腻,不厌其烦地描绘出了每一个人物的衣着、神态和动作,真实到了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程度。 晏灵修一寸一寸细细地看过去,突然,他在树木掩映中看到了一个似曾相识的背影。 那人同样坠在花轿的后头,孤身一人走在山中,手持木剑,衣摆被风朝后吹起,似乎也是在赶往山神庙。 倏忽之间,万籁俱寂。 光影交错变幻,一切事物都好像变成被打翻的颜料桶,扭曲成一片混沌的色彩。晏灵修轻轻阖眼,少顷鼎沸的人声犹如潮水灌进耳中。 幽静荒僻的古庙仿佛只是错觉,再睁开眼时周遭景象已然彻底变样,晏灵修发现自己正置身于一小片屋檐垂下的阴影里,距离人来人往的大街仅有一步之遥。 他怔了一下,缓缓迈步走了出去。 画中的管春城还没有遭遇未来的那场灭顶之灾,正是最热闹繁华的时候,街上挑担的、贩果子的、兜售胭脂水粉的,应有尽有。富贵公子在阁楼上寻欢作乐,女乐清亮的歌声伴着琴音遥遥地飘下来。 晏灵修隐隐觉得有哪里被忽略了,过了一阵他似有所感,蓦地低头看向自己的手。 ——这是一双比他成为厉鬼时还要更纤细、更稚嫩的手,常年握剑磨出来的茧子还没来得及在上面留下多少痕迹,许多在日后的拼杀中得来的疤痕旧伤,此时也仅能从手背找出几道浅浅的印子。 晏灵修放下手,环顾四周,快步走向一家成衣店,直奔那面摆放在门口的铜镜。 镜中人面容苍白昳丽,马尾高束,繫着缥色髮带,腰间一串清心铃。身量欣长,肩背单薄,俨然是他十六七岁,尚还年少时的模样。 第37章 心慌意乱 晏灵修顺着人流,漫无目的地往前走,悬在腰间清心铃随着他的步子一晃一晃,发出阵阵脆响。 在这熟悉又陌生的管春城中,晏灵修无处可去……实际上也不知道该去哪儿。若是在他进入幻境前,原本是毋庸置疑地要立刻去找孟云君的,可等到他在镜中看清了自己样子,却莫名不想再见到他了……明明现在阎扶并不在他的身体里。 既然如此,那就先在管春城里转一转,寻找一下出幻境的契机吧。 晏灵修暂且给自己找到了事情做,稍微有了点精神,他抬起头,往周围一看,登时有些愕然。 不过是一刻钟左右,主街却比先前拥挤不少,四面八方的行人争相涌来,顷刻间就将这里堵的几乎水泄不通,连少年身形的晏灵修走在其中,都显得有些捉襟见肘。 正在疑惑之际,忽听到一阵久久不绝的欢唿声。晏灵修顺水推舟地被挤到街边上,循声望去,就见一辆花车转过拐角,被人群兴高采烈地围在中间过来了。 花车上纱幔低垂,当中盘腿坐着一个年轻女孩,穿一身青色华服,并未戴幕篱或帷帽等遮挡面容的东西,反而落落大方地任由别人看,所到之处都会带起阵阵欢唿。 晏灵修不想挨挤,又实在想看后续,便远远缀在后头地跟了上去。 人群簇拥着花车,把它送出了城,又送上了山脚下一处高台。等女孩迈出花车,向着山神庙的方向遥遥敬祝上香后,一个早早候在高台上,做巫祝打扮的人就燃起了一丛篝火,围着那火跳起了祭神舞。 受到气氛的感染,高台下的人不管会不会,都模仿起了巫祝的动作。 山民大多热情好客,光是自己跳不够,还要拉旁边人的手一起跳。晏灵修一向不喜欢和人有肢体接触,能过来看祭神舞,已算是难得的有好奇心了,见此情景,立刻默默地往人堆外挤。 一路上,他不断地被陌生人牵住袖口,又趁乱甩开……多亏晏灵修使的是巧劲,被甩开的人只会以为是自己手滑,然后身子被轻巧地一推,一偏,手边的位置就空出来了,快到他们都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又有一只手向他伸来,晏灵修眼疾手快地躲开,顺势从身后两人之间的空隙中退了出去——他没注意到自己已经站到了人群的边缘,一退之下,身后骤然间没了支撑,险些跌在地上。 仓促间,晏灵修只能勉强稳住不倒,往后踉跄了两步……然后就被一个人在腰上扶了一把。 那瞬间身体的反应快过了思考,他想也不想,就冲着背后一掌拍下,可随即又意识到管春城不是住了什么恶鬼冤魂的龙潭虎穴,围绕在他周围的全是肉体凡胎的百姓,这一掌下去,非得把人打得筋骨错位不可,于是半途放轻了力道,扬起手时咄咄逼人,真拍下时却轻飘飘没用多少力气,仿佛只是虚虚握了一下。 ——意外的是,扶在他腰上的不是哪个不长眼的登徒子,而是一柄桃木剑。 第55页 晏灵修微微一怔,顺着剑身看去,当先映入眼帘的是一袭雪白衣袍,腰封饰以美玉,下摆坠着禁步,简直是无一处不妥帖,无一处不端正。 再往上,是孟云君那张温和沉静、年轻俊秀的面孔。 身处幻境之中,这人的神情还是一如既往地淡然,颇给人一种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感觉。但只要一望向晏灵修,眼角就不由自主地盛出了一点含蓄又内敛的笑,灼灼发着光,好像能在这里遇见他,是一件多么难得的幸事一样。 那一瞬间晏灵修仿佛被他的目光烫了一下,有点说不出话来:「你……」 孟云君的手臂动了一下,他就势松开手,任由对方把剑抽了回去。 半晌晏灵修找回了声音:「你什么时候来的?」 「比你早一点,」孟云君道,「还向人问了这座山神庙的来歷。」 他还想接着说下去,话音却被一阵陡然升起的喝彩声淹没。 两人齐齐往声音响起的地方看去,却原来是祭神舞结束,花车上的女孩跳下高台,投入了一个年轻人的怀抱,接着祭神舞的余韵继续跳了下去,引得诸多围观的青年男女也在周围人的起闹声中拉起了手。 此后孟云君又尝试着说了些什么,却总是被一浪高过一浪的欢笑声打断,没过多久他就放弃了,和晏灵修大眼瞪小眼一会,有点无奈地笑了起来,做口型道:「我等会有话和你说。」 就这一会工夫,又有后来者匆匆而来,迫不及待地加入高台下纵情歌舞的行列。晏灵修忍了又忍,实在是忍不了和别人这样挨肩擦背地待在一起,见孟云君不啰嗦了,立时扯住了他的袖子,只想拉着对方快点离开这里。 然而就在他转身的时候,一只锦囊从孟云君的袖子里掉了下来,袋口没扎紧,滚出一方青玉小印。 晏灵修尚未反应过来,就看到孟云君瞳孔骤然一缩,整个人都绷住了,立刻就要把地上的东西藏起来,可是他终究慢了晏灵修一步,眼睁睁看着他俯身,将青玉小印连同锦囊一起握在了手里。 晏灵修的记忆断断续续,天枢院的通行玉令却还是认得的。不论哪个内门弟子,成年后都会带上这么一枚,方便他们能在师门禁地里自由出入。 他再次看向孟云君的眼睛,这回对方似乎没有那么适才那般从容了,微微别开了脸,又很快掩耳盗铃地转了回来,若无其事道:「差点就弄丢了,给我吧。」 晏灵修动了一下唇。 空气突然变得特别稀薄,心脏在胸腔中怦怦直跳,一下一下撞击着肋骨。这方寸之地好像被一面无形的、透明的屏障笼罩起来了,将周围所有的欢声笑语道都挡在外面。他们你来我往地在沉默中拉锯着,谁也不肯先低头。 可能是猝不及防回到了自己最无能为力的年纪,也可能是因为孟云君的态度实在是欲盖弥彰,晏灵修本来很能稳得住的,此刻内心却蓦地生起一股冲动,让他很想毫无顾忌地戳穿一切。 他完全可以说「我想起一些事」,「我知道你是谁了」,更直接一点,甚至可以问「为什么装作不认得我」……然而他把这些话在心底品了又品,最终还是咽了回去。 「还你。」晏灵修淡淡道,发现自己的声音出奇的平静。 孟云君「嗯」了一声,接过青玉小印。晏灵修注意到对方不易察觉地轻轻唿出一口气,像是在为他没有察觉到更多的细节而放松下来。 可与此同时更大的疑惑困住了晏灵修。 自见面以来,孟云君的言行就一直让他捉摸不透。如果说自己尚能因为各式各样的理由而选择对过去闭口不谈,那孟云君作为天枢院大弟子,少年成名,几乎拥有世人所渴求的一切,又为何表现得同他一样讳莫如深呢。 更让晏灵修想不通的是,既然不想叫他知道,又何必处心积虑地找过来,费那么大劲接近自己,还总是忍不住说些似是而非的话…… 难道是因为当年捅了他一剑,现在后悔了,所以想要弥补吗? 时至今日,晏灵修仍记不起他是怎么死的,或许当真是毙命在孟云君手中,但在自己当着众多弟子的面堂而皇之地用控术摆弄傀儡之后,任何人都会将他看作邪魔外道一流,孟云君杀他乃是为民除害,知情的估计都该拍手称快才是。 ……问题就在这里卡住了。 晏灵修实在是百思不得其解。他走神的时间太久,久到孟云君不得不拎起木剑在他眼前晃了一晃,这才勉强把他晃回神。 「在想什么呢?」孟云君随口问道。 晏灵修:「……没什么。」 忽然一个响亮的声音,冲散了两人之间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氛围。 ——是先他们一步消失在壁画中的孙凌和陈绛竹,他们不知从哪儿捡来两件灰扑扑的外袍批在身上,再用斗笠挡住头髮,虽有些不伦不类,但乍一看也能马马虎虎和其他人混在一起。 孙凌拉着陈绛竹,兴沖沖地排开人群挤了过来,两眼放光道:「孟哥!晏前辈!我终于找到你们了!」 陈绛竹矜持一些,但看状态也是放松许多,沖他们友好地点了点头。 「一进到壁画里,他就变不回去了。」孙凌在旁边解释了两句,又迫不及待地问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啊,我们是回到过去的管春城了吗?」 第56页 作者有话说: 给大家拜年啦!祝大家在新的一年里万事如意、身体健康、天天开心~[撒花][撒花] 第38章 山神庙的由来 孙凌找到靠山,心头大石落地,一时高兴到忘形,没有顾及场合,这句话刚一说出口,前后左右的人便齐齐投来异样的目光,吓得他赶紧把嘴闭上了。 几人对了个眼神,先从人堆里挪了出来,顺着来时的路往回走,在街上寻摸一阵,找了一家临街的酒楼暂时落脚。 眼下整座管春城的人估计都去跳祭神舞了,大街小巷空空荡荡,偌大一家酒楼,也只守着一个心不在焉的小伙计,看到这个时候居然有客上门,很是惊奇地迎了上去。 孙凌这身衣服是临时拼凑起来的,颇有些不伦不类,见伙计的眼神总是绕着他们来回打量,有点不客气道:「你总是盯着我们做什么?穿得寒酸的不能进门?」 「客官说的是什么话!我就是好奇而已。」伙计忙道,「几位是外地来的吧?这还是头一回有外地人来我们管春城,不去看祭神舞,反而到这儿干坐着的,不小心多看了两眼,您千万见谅。」 孙凌:「你们祭的『神』,就是山顶那座庙里的山神吗?」 听见这话,伙计的下巴一抬,脸上浮现出一种与有荣焉的得意之色,亮起嗓子道:「客官说对啦,我们祭拜的确实是山神老爷,多亏他老人家保佑了管春城风调雨顺,不然哪儿来这样的好日子过。」 「只是保佑风调雨顺?那有什么值得祭拜的,天下的庙宇哪家不能保佑?」 孙凌的脑子转得飞快,故作失望道:「还以为能听到些奇闻异事呢,原来也不过如此。」 小伙计根本没想到他是在套话,下意识道:「客官这可想错了,关于我们山神庙,还真曾发生过一件奇事。」 他急于反驳,语气坚定,看起来是那么的不容置疑。孙凌不由得屏气凝神。 然而消息哪里是那么容易探听的,伙计一开口,当即就给他抑扬顿挫地讲了个老掉牙的故事:「那是二三十年前了,有一群恶鬼跑到我们管春城,他们无恶不作,吃人肉喝人血,还抓活人炼丹。山神老爷看不下去了,显灵把那些恶鬼通通打得魂飞魄散的。」 孙凌:「……」 天下一百家庙宇,恐怕九十九家都会附加这么一个「降妖除魔」光辉过去,没见识的香客对此深信不疑,但做驱邪师这一行的,什么「杀人分尸」「灭门惨案」「妖魔作祟」,类似的传说听过少说上千回,亲手处理过的也有上百起了,不免索然无味。 孙凌不死心,还再想问得详细些,那伙计就含含混混、语焉不详起来,对此他还很不在意地说:「这都老一辈的人口口相传下来的,当然会有疏忽的地方咯——后来我们给山神老爷建了庙,日日祭拜,果然再也没遇上天灾人祸,这还不能说明山神老爷的存在吗?」 孙凌一时间无言以对,好在孟云君适时地开口,点了几个菜码,把伙计打发走了。 「和我打听到的差不多,」孟云君安慰他道,「至少我们知道了管春城对山神庙的态度,也不算全无收穫。」 晏灵修:「天下山川自然有灵,我看管春城周围清气缭绕,显然是有道行的,如果他们真心供奉,山川因此受到滋养,确实有可能反过来庇护管春城诸邪不侵。」 在名山大川都变成旅游景点的现世,孙凌从未听到这个说法,很是新奇。这时又有新客走进酒楼,坐到了他们几步开外的位置。顾及到隔桌有耳,他不好再光明正大地追问,只好郁闷地把一肚子话咽了回去,眼角的余光却瞥见隔壁那桌客人起身,径直向他们走来。 难不成这人发现他们是外来的了?孙凌心头警铃大作,本能地竖起防备,然而下一秒孟云君的所作所为却让他大跌眼镜——他和晏灵修对视一眼后,居然笑意盈盈地站起来,开口和那人寒暄起来。 他们气氛如此融洽,看得孙凌越发茫然,好像突然被当头打了一棍,呆呆地围观半晌,扭头问了一个傻问题:「晏前辈,你们认识?」 「没有。」晏灵修这么说,却在对方看过来时点了点头,虽说态度冷淡,但无论如何都不像是萍水相逢、素未谋面的样子。 见孙凌还是一副满脑袋浆煳的样子,晏灵修示意他去看那人背囊上被硃砂蹭出来的红印子:「这也是位驱邪师。」 所以呢?孙凌不明所以地看回去,不明白这两者间有什么关系。 生活在千年后的人对他们的举动一头雾水,晏灵修这个亲身经歷过的却十分清楚其中的关窍——这时候没有调查局存在,驱邪师行走在外很没有保障,谁也不知道下一次撞上的是哪座山头的妖魔鬼怪,运气不好是个道行高深的,难免九死一生。因此不管是哪门哪派的弟子,先前是否有交情,只要遇见了,都应当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伸一把援手。 这是驱邪师代代相传、约定俗成的「行规」,但凡还想在这一门里混的,决不可对同道中人视而不见。那人方才显然是留意到了孟云君的桃木剑,便主动上前来打招唿了。 他们在那里你来我往,晏灵修听了几句就没了兴趣,伸手去拿摆在桌子中央的粗瓷茶杯,却见杯底还残留着些许水渍,不知是上一位客人喝剩下的残茶还是没来得及晾干。 第57页 晏灵修本就心事重重,有点懒怠动作,见状也没了喝茶的心情,直接把杯子放回了原位。不想孟云君那边说着话,手上却十分自然地接了过来,用干净的热水将茶杯涮了涮,泼掉后重新倒满,又推给了晏灵修。 晏灵修拿眼去看他,孟云君却是一副目不斜视的样子,仿佛刚才那番动作不过是顺手而为,同时还不忘绕着圈子问道:「我们一行人途径此地,正好遇上管春城在祭神。不知何兄可曾去拜过这里的山神庙,真的如此灵验吗?」 来人姓何名期,穿一身半旧的长衫,身形端正清瘦,鬓边隐隐露出白髮,面相约有四十多岁,但看他的言行举止却远不止这个岁数,少说要翻上一半,谈吐是和阅歷相衬的温和有分寸——他们这几人中,有一看就出自名门的晏灵修和孟云君,还有装扮落魄怪异的孙凌和陈绛竹,凑在一起真是要多怪有多怪,何期却只是礼貌地扫了一眼,就面色如常地收回了视线。 他问:「『祭神』?……这城里不见人影,难道是都去祭神了?那个山神庙又是什么来歷?」 何期表现得比他们这些外来者更不清楚状况,说出的话恰好被从后厨回来的伙计听见,对方立刻来了精神,不由分说地凑过来,滔滔不绝地将山神老爷显灵的事迹又讲了一遍——新奇的是,新故事的反派又换了个路数,从吃人肉喝人血换成了抓小孩炼丹,看来他刚刚说过的「口口相传」不是假话,真的是一人一个版本。 这回没人中途打断,伙计一口气说了个尽兴,神清气爽地哼着小曲走开,徒留何期仿佛被镇住了,哑口无言地站在原地。 就在方才,他还皱着眉语气冷硬,表现得像是很不贊同这种祭祀行为,现如今却是一脸的神情恍惚,潦草地沖孟云君拱了拱手,便一言不发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坐了下来,也不晓得是不是对伙计的虔诚感到无可救药。 不久估计是祭神典结束,街上的行人渐渐多了起来,酒楼大堂中的几张桌子很快就坐满了。他们不敢再明目张胆地交谈,草草用没什么花样的素面敷衍完了肚子,孟云君订了一间房,几人转到了楼上。 门关上后,孙凌终于松了口气,一把摘下斗笠,露出下面被压得乱七八糟的短髮,形象全无地瘫在桌案边感慨道:「孟哥,晏前辈,多亏有了你们在,不然我早晚得露馅。」 陈绛竹跟着点头,不过管春城里并没有什么摆在明面上的危险。他道:「如果前边在莲花山失踪的那两拨人和我们一样,也是被困在了壁画幻境里,好歹没有性命之忧。」 「就是不知道幻境中的时间是否保持着和现实同样的流速,」晏灵修提醒道,「也许他们已经在这里生活了一段时间,也许才刚到没几天,也有可能直到『山神娶妻』发生时才会出现。」 孙凌挠了挠头:「话说回来,这个幻境的阵主把我们关在壁画里,总该有个原因吧……为了阻止山神娶妻?还是单纯的想把我们困死在这里?」 反正不会是什么好事…… 孟云君手指一下一下敲着桌面,思忖片刻,在千头万绪中理出最显而易见的一条脉络:「千年以后的管春城已经成为一片废墟,中间发生的事,我们谁都不知道。如今看来,这里的所有人都对那个所谓的『山神』深信不疑。我们要想探究阵主的秘密,不如从这里着手。」 他说:「我今晚就去山神庙看一看。」 第39章 夜市、手帕和郎君 孙凌按捺不住,跃跃欲试地直起了身。 「我去,你就不要去了。」 晏灵修淡淡扫过去一眼,无情地拒绝了他:「万一阵主当真藏在山神庙里,以你的本事根本对付不了。」 「.…..」孙凌张了张嘴,终究知道晏灵修是为了自己好,无话可说,泄气地瘫了回去。 陈绛竹十分认同晏灵修的观点——在壁画里,他就是一个随处可见的普通人,与其不知深浅地跟上去添乱,还不如老老实实地被人护在身后,帮点力所能及的小忙。出于对自己也是对靠山的安全考虑,他提议道:「两位既然要去山神庙一探究竟,正好跟那位何期打个招唿,邀请他一起上山,也好多几分保障。」 他回想道:「我看何期对山神庙也很感兴趣,应该不会拒绝。」 孟云君模稜两可地「嗯」了一声,没说可不可行,神情纹丝不动,好像仅仅是在衡量利弊,过了片刻说:「还是不了,没必要把不相干的人卷进来。」 陈绛竹眉头微微一动,很快恢復正常,附和道:「也有道理。」 此时外边的天才透了点黑,灯火初上,离夜深人静还早得很。孟云君叫伙计买来两身新衣,换下了孙凌和陈绛竹身上破破烂烂的外袍,把他们整理一番放出了门。一行人在酒楼下分开,一半去城西一半去城东,趁着时间还早,兵分两路去找其他被困在壁画中的驱邪师。 孙凌抬起斗笠前檐,好奇地观察着这个一切都无比真实的幻境。忽然他看见了孤身一人走在他们前边的何期,手一伸就要打招唿,被陈绛竹眼疾手快地拦住了。 「你干什么?」孙凌不解道。 「别跟他们有太多交集。」陈绛竹提醒道,「小心为上,不要节外生枝。」 孙凌实在是很好煳弄,陈绛竹不过是给了一个大差不差的理由,他就信以为真,不再追问,继续兢兢业业地把注意力放在寻找下落不明的同事身上,目光炯炯地在街上这些人的脸上来回打转。 第58页 陈绛竹远没有那么迟钝。 他曾经亲手布置过能容纳上百人的大阵,清楚地知道其中的难处,更何况是维持眼前这一整座城的人日常生活……幻境终究和现实不同,阵主哪怕细緻描绘了其中所有人的行动轨迹,也难免会有偏重,就像篇幅有限的画卷上总要对某些细节重点着墨。 陈绛竹猜,何期就是那个被阵主「浓墨重彩」描写的细节。 ——既是驱邪师,又对山神庙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关注,可想而知在没有他们干预的过去,在未来不久的「山神娶妻」中,对方註定要扮演一个至关重要的角色。 不过自己好端端的,为什么非要往谜团上撞呢?反正看孟云君的表现,他肯定不是一无所知的。 陈绛竹不着痕迹地观察着何期,发现对方似乎在想心事,一直低垂着头,步伐略显呆滞地往前走了半条街,最后拐进一条阴暗的小巷子里,没有再出来过。 没多久,天彻底黑透了。 恰逢祭神典,管春城今晚格外热闹,更有许多青年男女趁着夜色结伴外出游玩,不论走到哪里,都能听到一阵阵的欢声笑语。 晏灵修和孟云君也行走在这熏熏然的暖风中,像普通人一样,在顺流逆流的街道人潮中穿行,互相隔了半个身位,是个不远不近,既不会让人感觉受到冒犯,又不至于太生疏的距离。 晏灵修无视了街两边一干叫卖的摊贩,一边走,一边兀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 在踏进壁画幻境伊始,他就觉得不对劲。 ——这个幻境对待他们过于「温和」了,任由他们四处乱转,不像是要将闯入者置于死地,反而更像是要让他们亲眼见证一些事似的,着实令人费解。 还有孟云君。 不管是谁,乍然回到少年时候,都该大大地疑惑一阵,孟云君却分外平静地接受了这一事实,见孙凌和陈绛竹还是来时的打扮,跟他们的处境完全不同,也丝毫不露异色。 要知道幻境中的一切全凭阵主决定,在现世时,他一看到管春城留下的那片废墟,便感觉处处熟悉,如今这般「返老还童」,或许就是千年前曾和阵主打过交道的缘故。 结论虽不可思议,但尚能对他如今的境遇做出一番解释。那孟云君又为何是现在这副模样呢。难不成他也和阵主见过面吗? 按年龄推算,若是如此,他们当时必然是相伴而行的才对……可晏灵修并没有这些记忆。 孟云君他还…… 晏灵修烦躁地闭了闭眼,正心烦意乱,蓦地一条手帕翩然飘落。 他下意识地接住,抬头发现三五个美貌少女挤在临街的阁楼上。见他看过来了,女孩们就你推我,我推你地笑起来。 管春城青山环绕,绿水横流,是个不折不扣的世外桃源。居中其中的山民不用为生计发愁,性格要大胆肆意得多。晏灵修非礼勿视地收回视线,把散发着淡淡脂粉香的帕子挂在一截伸出来的树梢上,转身就要走。 女孩们见状,总算不再玩闹了,忙不迭问道:「小郎君,你和旁边那位郎君怎的都不说话,是在闹别扭吗?」 满街人来来去去,他们这样并肩而行,却又互不搭话的一对被衬托得格外引人注目,不怪女孩们会有此问。 孟云君闷闷地笑起来,声音很轻,却不知为何把晏灵修的脚钉在了原地,叫他寸步难行。 他面色冷淡地说:「不是。」 倘若再长几岁,到了晏灵修后来死时的年纪,那时他已被世事无常轮番打磨出稜角,哪怕是一个眼神也能让人望而却步。然而他现在不过是一个十六岁的俊俏少年,再是冷若冰霜,轮廓也是柔和而稚嫩的,女孩们根本不怕他,嘻嘻哈哈地笑作一团。 「小郎君,还说没闹脾气?」有个女孩用团扇掩住嘴,忍俊不禁道,「我们都看到了,那位郎君一眼又一眼地看你呢,可你都不怎么理他的。看着真让我们着急啊!」 第40章 推陈出新的话本 晏灵修之前根本没有留意,听到这话怔了一下,本能地想转头去看孟云君,又硬生生地忍住了。 满楼的少女见他不自在,花团锦簇地拥在一起,愈发起劲对他指指点点起来。 算上前后两辈子,晏灵修从来没有被人这么调戏过,应对的经验十分浅薄,不知道这时候最好的做法就是尽快走开,一时间竟有些哑口无言。 好不容易孟云君看够了热闹,上前一步,对阁楼上的女孩们点点头,顶着满楼活色生香的笑声,在晏灵修袖子上轻轻地牵了一下。 他的力道比被微风吹动也重不到哪里去。 晏灵修默默地跟了上去。 他们又向前走了一段路。 经过这一打岔,晏灵修再如何勉强,也没办法把孟云君从自己的脑海里赶出去,索性自暴自弃地绕着他打起转来。 正好对方此时正背对着他走在前面,让晏灵修得以光明正大把目光放在他身上。 据说孟云君出身极好,是某个世家之后,以晏灵修来看,此言大概不假——一入锦绣乡,他满身的富贵公子习气便展露无遗,眼看就要去龙潭虎穴闯一趟了,居然没被败了兴致,还能跟遥遥传来的乐音合拍子,顺带走马观花地欣赏管春城的夜景,往灯市里转了一圈,手里又提了一只精巧的走马灯。 第59页 就在晏灵修以为他们会这样逛到深夜时,冷不防孟云君忽然停下脚步,转过身来。亦步亦趋跟在后头晏灵修仓促站住,抬头和他对视。 他们原本个头差不多,晏灵修也习惯了说话时平视对方,因此没想过少年时的自己尚要比对方矮上两寸。 头一次仰望着他,晏灵修发现孟云君的眼睫格外浓,又密又长,这让他的目光显得很温柔,仿佛蕴满深情,微微垂眼就是说不出口的千言万语。 然而孟云君只是安静地注视了他片刻,直到晏灵修莫名其妙地皱起了眉,才又回头接着往前走。 「一直都不说话,在想什么?」 晏灵修心道,想你。 嘴上却说:「在想山神庙里会有什么。」 街上行人来来往往,各人都有各人的喜怒哀乐,没有人注意到这一方小小天地里流淌着的静默,自然也没有人注意到,他们有时因为人流磕绊而碰在一起的肩,有时被风吹起而纠缠的发尾。 过了一会,孟云君似是没话找话,闲聊道:「以前不是很不耐烦应付别人的么,和我都没话说,怎么刚才呆呆站着任由她们评头论足?」 「是她们先叫住我的,」晏灵修顿顿,又补充说,「而且又没有恶意。」 「明白了。」孟云君煞有介事地点头。 就在晏灵修以为这个话题已经过去的时候,才听到他姗姗来迟的下一句话:「……吃软不吃硬。」 分明是再平常不过的一个形容,可用孟云君那种带着笑的语气说出来,却凭空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叫晏灵修听来耳根发热。 他微微把头偏开了些,恰好看到右手边的茶楼里坐了个唱小曲的老头,讲的正是山神显灵的故事,听众颇多,想来有些新东西,便顾不得跟孟云君计较,拐了个弯进茶楼,随意找了张空桌子坐下。 孟云君若无其事地蹭坐到旁边,晏灵修也没搭理他,凝神听那拉琴的老头唱曲。 可惜他在天生在附庸风雅上少了根弦,念白还能听懂几段,至于那些唱腔就完全云里雾里了,词曲写得再好,到他耳朵里,全是花里胡哨的「嗷哇咿呀」,调子拖得又细又长,把晏灵修原本没什么动静的心都给拉得七上八下起来。 他这边意兴阑珊,台下的一干听众却是喝彩连连,很是捧场,连孟云君也津津有味的模样,晏灵修只得硬着头皮听,半晌也没琢磨出多少味道来,只好暂时向孟云君低头。 「他在说什么?」 「在讲故事。」孟云君说。晏灵修本以为他在故弄玄虚,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这句话说的就是字面意思。 孟云君平铺直叙道:「二十多年前,恶鬼在管春城兴风作浪,满城人朝不保夕。于是法力滔天的山神老爷及时显灵,解救众人于水火之中。」 这不是整个管春城都耳熟能详的故事么?连酒楼的小伙计都能说出个一二三来。 不过就算所有人都是山神庙的忠实拥趸,一个故事经年累月地讲,也早该不新鲜了才对,哪里能吸引来那么多听众? 还有…… 晏灵修扫过唱曲老头激动到涨红的脸庞,在他抑扬顿挫的调子下,满座宾客又是鼓掌又是拍桌子,半点没有故事里家破人亡的悲痛。 「对啊,所以那是背景介绍。」 孟云君卖完关子,慢吞吞说道:「现在唱的是那恶鬼侥倖不死,换了个地方继续杀人放火,跟追过去的山神老爷大战三天三夜的一出新戏——其实这样的你追我逃已经进行到第二回合了,每次交锋,恶鬼总是能逃出生天,山神也总是穷追不捨。想来是个系列剧情吧。」 晏灵修:「……」 没想到管春城居民竟然如此的富有创造力,还能在传言的基础上推陈出新,二次加工出这一连串承前启后的传奇剧本。 台上的老头估摸着故事编的极好,一段唱完,便有女孩捧着个托盘出来收赏钱,没转完半场就得了堆成小山的铜钱和几角碎银子——晏灵修看到那少女的正脸,发现她就是今天坐着花车游街,被信众送到到祭台上的那个巫女。 琴声顿挫地响了两下,老头清了清喉咙,上一段唱词用力过勐,这回连着试了两次都找不准音。 老头怪脾气上来,就地把琵琶一放:「不唱啦,不唱啦。嗓子受不住了。」 满座见他撂挑子不讲了,当即意犹未尽地叫起闹来。 「别啊!」「再来一段!」「我们还没听接下来怎么样呢!」 …… 老头吹鬍子瞪眼,没好气道:「老夫不想唱,要回去休息了,要听明儿再来。」 说完,他一甩袖子回了后堂。 听众都是熟客,早就习惯了这老头说翻脸就翻脸的做派,也不着恼,用此起彼伏的嘘声送走了老头的背影。 顶着快要把屋顶掀开的半真半假的叫嚷声,方才出来收钱的少女站到了台子上:「阿爹不在,我给各位来一段吧。」 「小玉,你也忙了一天了,可别累着了。」有客人劝道。 「不妨事。」少女俏生生笑笑,将琵琶抱在怀里,灵巧地调弄了两下,拨动了琴弦。 她唱的不是什么志趣高雅的曲子,乃是人人都能哼上两句的江南小调,讲的是一对小儿女夜间私会,对月诉衷肠,簪春花,跳粉墙。内容稍显艷情,唱出来却是音色恬静,又轻又软,闺阁情趣十足,颇有郎骑竹马、青梅环绕的雅趣。 第60页 一干听众的情绪渐渐平息了下去。不少人因此困意上涌,留下茶钱离座回家,也有零星几个循着悠悠的乐音找来,坐在角落出神,不知在想些什么。 客人虽少了,但当女孩小玉唱到歌中的少男少女两情相悦,私拜天地的时,大家还是快快活活地叫起来。 「小玉是想情郎了吧。」 「下个月就嫁了,能不想么!」 少女把他们的话当成了耳旁风,稳稳地给曲子收着尾,只是没好气地瞪了起闹最来劲的那桌客人一眼。 晏灵修翻过一只碗,就着人声给自己倒了小半碗酒。 他做鬼做了上千年,早就忘了冷是什么滋味,直到今晚在这茶馆坐了小半夜,坐到夜深人静,更深露重,指尖都冻得发僵了,才后知后觉地感觉到了一些。 酒是方才闲逛时买的,当时孟云君一闻气味就说好,晏灵修不常喝酒,尝到嘴里也觉得不错,细细回味还能品出一点甜,抱着碗两三口喝完,不多时冰凉的手脚就暖了起来。 「掌柜爷爷,你真的见过山神吗?」 晏灵修应声看去,发现柜檯后坐着一个老人,他笑眯眯地从桌上端起一盘点心,给拥在身旁的两个小童一人分了一块。 其实晏灵修刚一进门就注意到他了——这个老人头髮花白,慈眉善目,膝盖以下的双腿都不见了,只留下两条空荡荡的裤管。但老人脸色红润,中气十足,看来被照顾得极好。 「当然见过啦,」老人抖了抖自己空空如也的裤管,得意道,「看到没,爷爷的腿就是被那些恶鬼咬断的,要不是他,哪有爷爷的命在。爷爷一辈子都不会忘了他的。」 第41章 怪病 小童们摸着老人的断腿,又是害怕又是新鲜地叫起来。 孟云君也听到了这番话,笑着接口道:「这位老先生,不如您给我们开开眼,山神老爷到底长的什么样子?」 「都是三十年前的事了,如何记得住?你们自去庙里看不就是了。」 老掌柜先是摇头,可两个小童被唤起了兴趣,不依不饶地晃着他的袖子,只好艰难地回忆起来。 「山神老爷……他背一把剑,宽袍大袖,用一只面具挡着脸,上面涂着青色的彩绘,一眼看去,就像是从山林里凭空生出来似的。可惜匆匆一面,也没来得及听他说多说几句话……」 孟云君和晏灵修默契十足,那边晏灵修才觉得不对,眉梢微微动了一下,孟云君就适时地开口道:「那庙里的石像……」 老掌柜呵呵乐道:「虽说我们没见过山神老爷的真容,但大家都认定他必然是活了很多年的,于是一致决定给石像雕得老成些。你们可看到了,石匠的手艺不错吧?」 孟云君微笑点头。 戏台上,女孩小玉已经唱完了曲,她收好琵琶,一边打扫地板,一边跟哈欠连天出去的客人告别。那两个叽叽喳喳的小童满足了好奇心,也玩累了,睏倦地伏在老掌柜的膝盖上,被爹娘抱回了家。 更夫敲锣的声音遥远地传来,颇有几分曲终人散的寂寞。 管春城热热闹闹地过了一天,到现在终于落下帷幕,街上行人寥寥,夜色浓重,再过不到两个时辰就要天亮,正是晏灵修和孟云君计划去山神庙里一探究竟的时候。 然而他们正准备动身时,一个人忽然从门外连滚带爬地撞了进来。 不等大家反应过来,来人又手脚并用地爬起来,一手扶着歪了的帽子,上气不接下气道:「小玉姐,不好了!你快去看看吧!」 女孩小玉正擦着桌子,冷不防被吓了一跳,差点把抹布甩出去,惊魂未定道:「出什么事了?」 来人大叫:「楚大哥被送到了医馆!他要不行了!」 小玉呆呆站了几秒,把抹布一扔,闷头跑了出去。、 变故发生地如此突然,茶馆里还没走的客人和伙计全被定格在原地。半晌后有人说:「我们……去看看吧。」 没人表示异议,于是所有人都暂时放下手头的事情,结伴往医馆赶去。 晏灵修和孟云君直觉不妙,及时跟了上去,远远地望见了悬壶济世的牌匾,医馆里乱糟糟的声音也跟着传进了他们耳朵里。 一行人不由得加快了脚步,但最前头的人才刚迈进门槛,就被一个学徒打扮的人拦住了。 「别往里挤了,里面都快站不下了!」 虽然不让进,但医馆就那么点大,踮起脚尖就能看到全貌。只见他们口中的楚大郎正人事不省地躺在一张床板上,小玉扑在他身上哀哀哭泣,说书老头愁眉苦脸地拍着女儿的肩膀安慰他。 晏灵修的目光落在楚大郎身上,瞳孔倏地一缩——那人好像刚从火场里捞出来,但凡是裸露在外的皮肤,全都布满了烧伤似的疮疤,要不是胸口还在有气无力地起伏,根本看不出这是个活人。 其他看见的人同样倒吸一口气,七手八脚地拉住学徒,你一言我一语地问道:「楚大郎昨天还好端端的,怎么变成了这样?」 「说是忽然晕倒在了家里,没一盏茶的时间身上就成这样了。」学徒忙得脚不沾地,才撂下一句话,就被叫回去接着捣药了。 楚大郎身下的床板已经洇出了一片暗红的血渍,两个头髮凌乱的老大夫站在他旁边,看样子是在睡梦中被直接叫醒的,脸上却没有一点困意,互相低语了片刻,表情极为难看。 第61页 其中一人拿着调制好的药膏,另一人帮忙捧着纱布,摇头道:「先试着治一治吧。」 门外众人的视线虽然被他们挡住了,但可以想见情况绝对不乐观,因为小玉才揭开楚大郎的衣物,就一声不吭地晕了过去。 有人不忍道:「马上就要到婚期了,怎么会出这样的事!」 「快让让!快让让!」 他们在这儿唉声嘆气时,外边又唿啦啦涌来一群人,被围在中间的那个背着一位青年,高喊道:「大夫,快看看我儿子!他突发急病了!」 「今儿是撞客了么,坏事一件接一件,全都堆到一块儿……了……」 学徒急匆匆挤出来,嘴里的话还没嘟囔完,就像被掐住了脖子一样哑了火,眼珠差点脱眶而出。 围观的人静默一瞬,陡然爆发出一阵惊唿声。 ——这人露在外边的脸上和手上,居然也长满了那种可怕的疮疤! 一片混乱中,孟云君悄悄扯了下晏灵修的袖子,两人绕开拥挤的人群,径直往山神庙赶去。 夜色中群山沉默地伫立着,起伏的巨大阴影压得人喘不过气来。明明还是初夏,满山的树木却全都枯死了,露出光秃秃的枝干,落叶铺了满地,仿佛一日之间就到了深秋。 他们拾阶而上,没走两步,就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挡住了去路。 孟云君试着继续往上走,那感觉就像浑身泡进了沼泽,每做一个动作都极其艰难。只能目送晏灵修一步一步越过他,一直走到半山腰的位置,在原地站了一会,才慢慢走了下来,冷静道:「我也上不去。」 高处的风更冷,凛冽地刺进皮肤,很快孟云君的手就冻得没了知觉,不由得使劲握了下拳。可这时他却发现晏灵修的左手搭在身侧一动不动,五指松松垂着,姿势十分别扭。 「大概是这个幻境自动削弱了我的能力了吧,」晏灵修还在若无其事地分析,「在真实发生的过去,没到关键的时间点,应该没有人成功爬上山去吧,阵主为了确保剧情按照既定轨迹发展,肯定会对我们这些外来人做出一些限制……」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因为孟云君不打招唿地握住了他的手腕。 晏灵修下意识地想挣开,孟云君马上意识到不对劲,不容抵抗地把他的手拽到眼前。晏灵修抽了两下,没抽动,只好随他去了。 事实证明孟云君的疑心不是空穴来风,因为他的指骨几乎全断了,关节错位,无力地虚虚垂下,手背和指甲上浮现出大片大片的淤血,青紫可怖,就像被什么重物生生碾过去似的。 晏灵修十六岁的身体远远称不上皮糙肉厚,很容易留下印子。别人若是受了六分的伤,浮现在表面的不过四五分,挪给他就非要显出九分不可,更别提他的手这回确实是筋骨俱断、血肉模煳。 孟云君眼角难以抑制地抽动了一下,仿佛被碾断骨头的是他一样:「你的手是怎么回事?」 他原本看晏灵修不管上去还是下来都神态自若,就误以为他是很有分寸,没太勉强自己。直到看见他的手,才恍然明白他分明是已经走到极限,再往前挪一点都会被压成一滩肉泥,当即一股无处发泄的无名火就窜上了心头。 晏灵修倒是不以为然。 他早就死了,哪怕不知道为什么变成少年时的模样,但显然本质还是鬼,只要不是作用于魂体上的伤害,区区皮肉之苦,忍耐片刻就过去了。 他一向对自己恨得下心。 孟云君一言不发,扯着晏灵修快步下山,远离了被山神庙影响的范围。 祭台边没有树木的遮挡,月光冷冷清清地照下来,衬得他的爪子比刚才悽惨了好几分,乍一看就像遭受了什么非人的虐待似的。 「明知不能再往前走,你还非要勉强,搞成这样能有什么用?」孟云君冷冷地问,「平白无故给自己添了这么多伤,很有意义吗?」 晏灵修活到现在,鲜少被人如此色俱厉地发作过,一时有点反应不过来,像被一筷子拍在脑门上的猫,懵了好一会。 孟云君在生他的气……这一点不难看出来,晏灵修也可以理解,显然是觉得自己有点不自量力了。 可他们总不能一直僵持在这里吧? 「过会就好了。」晏灵修实话实话。 就这么短短几分钟,那些青紫瘢痕就消下去了不少,扭曲的指节也缓慢地恢復了过来。 孟云君绷着脸,松开了他的手,但还是不跟他说话。 晏灵修冥思苦想半天,在他匮乏的和人打交道的经歷里翻找一番,发现以前从来没遇上过「先闹别扭再和好」类似的情况,没有可借鑑的经验,更何况晏灵修没觉得自己有错。 他心里这么想,敷衍的意思就不由自主地从字里行间流露出来,干巴巴道:「我下次会注意的。」 孟云君冷漠地看他一眼,气还没消,张口就顶了回去:「你既不爱惜自己的身体,也不在乎自己的性命,何必这么说。」 几乎是话一说出口,孟云君立刻就后悔了。他小心翼翼地盯着晏灵修的表情,生怕对方因此恼怒起来。 所幸晏灵修刚做过心理建设,还在「做小伏低」的状态里,没什么情绪地反驳道:「我的性命不是早就没了么。」 孟云君:「.…..」 他嘴唇动了动,喉咙紧缩,一时间竟然说不出话来。 第62页 其实他刚才一怒之下,直接把晏灵修晾在那里,很快就有些惴惴不安了。 他很清楚晏灵修有多不容易接近。在那些他不曾参与过的时间里,对方早就把自己活成了一个「孤家寡人」,永远独来独往,外壳坚不可摧。对他来说,那些「不相干的人」,如果识相点不找事,还能稍微容忍些许,但要是没有自知之明,敢对着他指手划脚,最后的结局一定会碰得灰头土脸。 显然,在晏灵修的眼里,这世上多数的人,毫无疑问都是「不相干」。 但是现在,站在他面前的晏灵修垂着眼睛,走马灯无风自转,橙红的灯火明明暗暗地照在他脸上,虽然只是一个侧脸,却无端端让人觉得好像摸到了一条缝隙。 「他是怎么看我的」,这句话在孟云君心里难以抑制地起伏片刻,那些一直以来隐秘又强烈的渴望突然攫住了他的喉舌,叫他手足无措,望而却步。 就在这时,不远处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 两人不约而同地看过去。就见山里钻出三个熟悉的人影,个个蓬头垢面,狼狈不堪。他们互相拍打着身上的草屑,然后其中一个人看了过来,惊喜万分地大喊道:「原来你们在这儿!」 声音也很熟悉,是失踪了将近一天的常妍。 第42章 何道人 孟云君收敛心神,不动声色地问:「你们到哪里去了?」 常妍三人在山里闷了太久,眼下终于找到了同伴,心神一松,纷纷围上来竹筒倒豆子地倾诉起了自己之前的遭遇。一方面他们运气确实不错,进入幻境的时间虽有先后,却意外地相隔不远,可另一方面就没那么幸运了——一睁眼就是荒无人烟的群山,摸爬滚打了好半天才走出来。 「这里就是荒废前的管春城?」 罗子书好奇地东张西望,指着堆满落叶的祭台说:「那是干什么用的?」 「巫祝和巫女举办仪式的祭台。」孟云君道,「当地人曾被恶鬼袭击,传说是山神保佑了他们,所以每到特定的日子,管春城都会自发地组织一场盛大的祭典。」 他三言两语概括完,又说:「今天就是山神祭,你们正好错过了。」 「山神庙有问题吗?」常徽问道,「那幅壁画现在就出现了?」 孟云君摇头:「我们上不去这座山。」 「……『上不去』?」那三人重复他的话,不明所以道,「什么意思?」 「你们可以去试试。」孟云君建议。 三人就去试了,不过半小时就通通一脸菜色地走了回来。 「还有别的情况吗?」常妍苦恼地捋了把头髮。她一动,头顶和肩膀上沾着的泥土草屑就簌簌地往下掉,手背上还蹭出了一大片的擦伤,和初见时简直判若两人,端个破碗就能出去讨饭了。 「我们来之前,城内刚刚出现了一种怪病。」晏灵修看了下蒙蒙亮的天色,「你们去看的时候,千万不要离得太近,那个病很可能会传染。」 三人面面相觑,跟着晏灵修和孟云君往医馆走去。还没到地方,一副担架就从他们身后沖了过去,抬担架的人气喘吁吁地往前跑,大叫道:「让让!麻烦让让!我兄弟生急病了!」 他们赶忙往边上站。常妍眼尖地发现躺在担架上的那人整张脸都快烂完了,露出一点白森森骨头来,当即就感到胃里不住地翻滚。她捂住嘴,默默地压下了噁心。 一行人不觉加快了脚步。 此时距离楚大郎被抬进医馆已经过了小半夜,他们赶到时,一起躺在地上的又多了六七个。这些人的症状几乎完全相同,都是昏倒后浑身破溃生疮。大夫从未见过如此病症,只好死马当活马医地给伤口涂些药膏,再用纱布裹起来,可惜完全不见好转。 医馆内外都陷入一片混乱。家属的哭喊声,大夫焦头烂额的吩咐,还有围观的人惊慌的议论声……身处其间的人也许还沉浸在自己的痛苦中,旁观者却已经在冥冥中预见到了不祥的未来。 忽然罗子书喊道:「我记起来了!」 在场所有人都被他这一嗓子吓到了,愕然看了过去。 罗子书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在那石破惊天的一声后还没醒过神来,难掩兴奋地指着满地病人说:「他们是……」 常妍和常徽眼疾手快地捂住罗子书的嘴,一左一右把他挟在中间。 好在这时他们的衣服已经脏到看不出原样了,遮遮掩掩一下,也不会太显眼,否则非得被当成妖怪烧了祭天。两人沖周围尴尬地笑笑,架起罗子书忙不迭跑了出去,一口气跑到彻底看不见医馆的地方才停下。 「对不起,对不起,」罗子书一被放下来,就对几人连连道歉,「我是终于想明白这里是什么地方,才一下子激动起来的……」 「换个地方再说。」孟云君提醒道。 罗子书闭紧了嘴。 照旧是他们昨天去过的酒楼,孙凌和陈绛竹已经等在里面了。夜市结束前,他们把管春城转了个遍,一个下落不明的同事也没找到,只好无功而返,孟云君推门的时候,孙凌正趴在桌子上昏昏欲睡,陈绛竹则在翻看一本古籍,见到他们进来,忙放下书迎了上去,问道:「没受伤吧?」 孟云君摇摇头,等后面几人鱼贯而入,便轻轻关上了房门。 常妍三个都没见过陈绛竹,对这里出现了一个陌生人很是错愕,下意识地去看孟云君。 第63页 「这位是……」 「陈绛竹,我们同事。」孟云君说。 常妍半信半疑,她看过前几次的行动资料,清楚地记得其中并没有一个叫「陈绛竹」的驱邪师。 难不成是调查局看他们一去不復返,又调了一支救援小队进莲花山? 见常妍狐疑的目光直往陈绛竹身上扫,孙凌连忙抹了把脸,挨个跟他们打了个招唿,岔开话题道:「发生什么事了?你们的脸色好难看!」 酒楼前后两条街上都没有发病的年轻人,所以孙凌和陈绛竹并不知道外边已经闹得人心惶惶了。 孟云君向他简单讲了一下管春城的现状,听得孙凌脸上的困意如退潮一般飞快地落了下去,但他没见过现场,终究少了几分惊骇,还是好奇居多:「就是因为这个病,管春城后来才会变成那副鬼样子?」 那边,罗子书终于抓到机会,他迫不及待地推了推眼镜,滔滔不绝地开始了自己酝酿已久的长篇大论—— 「我以前看到过和管春城有关的记载,说它大约存在于距今一千三百年前,是个风景如画的世外桃源,当地百姓世居山中,淳朴好客,生活平静富足。可突然有一天,城里却爆发了一场瘟疫,并在一旬之内迅速席捲全城,活下来的山民十不存一。更离奇的是,倖存者逃出去后,好不容易求了驱邪师回来救人,却再也没能找到进山的路,前前后后多少人,管春城就跟人间蒸发了一样。」 孙凌:「可我们不是找到了吗?」 「当然会有杜撰的成分,」罗子书说,「那是一本野史杂谈,可信度不高,我也以为管春城是胡编乱造来的,没想到竟然真的存在。」 常徽:「书上有说这个瘟疫是怎么来的吗?是天灾?还是人祸?」 「确实是人祸不假,」罗子书道,「逃出来的山民说是有个姓何的道人在他们的饭食里下毒,此后还如何如何用花言巧语蒙蔽他们,被拆穿后玩火自焚,死在了自己亲手扩散的瘟疫下……这就实在有些荒唐草率了。至于别的记录,就更前言不搭后语,我猜它的作者只是道听途说了一些流言,就生搬硬套了一个恶有恶报的故事,对兇手强行,嗯……剧情杀!」 他正说得意犹未尽,却瞥见了孙凌煞白的脸色,迟疑地停了下来,半晌讷讷问道:「这儿不会真有个何道人吧……」 「如你所料,我们昨天就见到了,」陈绛竹矜持地点头,肯定了他的猜测,「他长得一副老好人相,确实很有迷惑性,我们完全没发现他残忍的另一面。」 常妍焦虑地咬着指甲,过了一会,忽的兴奋起来:「莲花山的阵主会不会就是何道人?我们除掉了他,是不是就能从壁画里出去了?」 孟云君笑了笑,说道:「是个办法,可以试试。」 第43章 活死人 晏灵修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梦。 荒凉的古道上,腰间细碎的银铃和桃木剑磕在腿上的「哒」「哒」声,随着他的脚步一走一晃,除此之外还有一个讨厌的声音在耳边喋喋不休。 「你竟然真的破了我布下的阵法!」阎扶的语气有点复杂,「要不要猜猜里面藏了什么?有个大惊喜哦!」 晏灵修充耳不闻,他也不感觉扫兴,自娱自乐地念叨起来:「没兴趣?那我就换个话题,这个你一定想听——说给谁谁不好奇呢?两个魂魄共生在同一副躯壳里,潜移默化中竟然可以带来那么多变化。」 他笑嘻嘻地道:「你那么聪明,肯定早就发现了吧,不知不觉间,你从我身上继承的东西越来越多了——抽人魂魄的邪术,无论记录得再艰涩,你看一遍就能懂。对于恶意,你也比常人更加敏锐。那些被你救下一命的人,但凡有什么损失,心里非但没有感激,反而会怨恨你不尽心尽力,表面装得再好,可你全都一清二楚——知道是为什么吗?」 「因为你就是恶本身。」晏灵修回答道。 「答对了!不过没有奖励。」阎扶吹了声口哨,不知想起了什么,又古里古怪地笑出了声。 他轻轻道:「嫉妒、憎恶、仇恨、暴戾……人生八苦,贪嗔痴怨,它们都是维持我生长的养料。」 「你当我不明白吗?从诞生的那一刻起,我的结局就註定了。那些所谓的正人君子会对我喊打喊杀、口诛笔伐,前赴后继地想要置我于死地!他们英勇无畏、大义凛然、救天下苍生于水火!而我就是百死难赎的大魔头!」 晏灵修心中陡然升起一股无与伦比的压抑和难以抵抗的悲愤。他闭了闭眼,清心铃无风自动,帮他压下那些不属于自己的陌生情绪。 「可那些凡人呢?古往今来,他们自相残杀的速度,我拍马也赶不上。」 阎扶不住冷笑,「若非凡人滋生出这世上千奇百怪的恶,又何来的我。他们以此造就了我,为何我不能以此去回报他们!」 咒骂声不绝于耳,晏灵修面色却纹丝不动。 阎扶这个以祸害苍生为己任的大魔头,在他身体里一关关到如今,着实是闷坏了,再加上他还没有放弃策反晏灵修这一颇有挑战性的计划,因此常在他耳边喋喋不休,试图蛊惑人心。 晏灵修如此这般生活了十年,一开始还会难以控制地被阎扶传递过来的情绪影响,克制不住内心的怨愤,奈何他十分能忍会装,渐渐无师自通地学会了「不露声色」。常常一边做自己的事,一边分心将阎扶说的每一句话抽丝剥茧,判断哪句是有感而发,哪句是花言巧语。心思转得都像麻花了,外表却全丝毫看不出来。 第64页 阎扶性情一向阴晴不定,喜怒无常。上一秒还恨得几欲吐血,下一秒不知怎么的,又恢復了理智,笑声颇有些瘆人。 他语气讥诮地嘲讽道:「哈!他们替天行道,我却偏要作恶多端!」 晏灵修无声地念了句口诀,脚边立刻冒出一圈火苗,在一个眨眼的功夫就蔓延上四周的荒草,一路声势浩大地烧了过去。 他再打一个响指,那熊熊大火便应声而灭,露出被烧得一片焦黑的土地,还有不远处一个背对着他,似乎对周围发生的一切都无动于衷的「人」。 那「人」头髮蓬乱,穿着一件破破烂烂的袍子,几乎磨成了一层纱,脏的看不出本色。 他盘腿坐在一块石碑上,臂弯里似乎抱着什么,正在低声哼着曲子,只是声音僵硬沙哑,吐字都是一个一个往外蹦,仿佛后世失真卡顿的磁带,断续又诡异。 晏灵修握住桃木剑,试探着走近。到了据他一丈远的位置,那「人」才勐地直起身,向后扭过头。 在看清他脸的那一瞬间,晏灵修不自觉屏住了唿吸。 ——那是一张惨澹阴冷的面孔,浑浊的瞳孔缩成了针尖大小,肤色灰败,干瘪的嘴唇包不住牙齿,额角密布着蛛网似的紫色血管,脸上的皮整个垮了下来,上半张脸尚还能从眉眼走向中依稀看出曾经的端正清肃,下半张脸却堆起了层层叠叠的皱纹,像是一只皮囊老旧的沙皮狗。 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不对,比鬼可怕多了。 然而他的怀里却抱着一个婴儿,在那荒腔走调的摇篮曲里安稳地熟睡着。 「这是我最杰出的一个作品——活死人!」阎扶得意洋洋地炫耀道,「我把他关在这群山之中,已经有三百年了,以后还将有第二个、第三个三百年,这不就是每个凡人都日思夜想的长生吗?他该跪下来多谢我才是……不过他从哪儿捡了个小娃娃?」 活死人的眼珠定格在晏灵修身上,他放下襁褓,死气沉沉的面皮剧烈地抖动起来。 「小心了,」阎扶不怀好意地提醒道,「这个东西极为暴躁易怒,一旦受到惊动,可是会发狂的。」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话,晏灵修才将桃木剑横在身前,活死人的喉咙里就发出一声不似人的声带能震动出的嘶吼,他脸上浮现一种生动的狰狞之色,摇晃婴儿时仅有的一点清醒顷刻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亮出又长又脏,多年没修剪的指甲,如狼似虎地朝晏灵修扑来。 晏灵修反应极快,就地一滚,单手撑地,桃木剑一抬,正好削断了两根刺向自己喉咙的长指甲。 这一举动惹得活死人大怒,浑身黑气暴涨,开闸泄洪地涌了过去,和晏灵修你死我活地斗起法来。 他们这边僵持不下,远离战场的婴儿忽然动了动,可能是襁褓太冷、石碑太硬,他醒了过来,却等不到有人来哄自己。 小娃娃懂得什么,他不舒服,于是便放声大哭起来。 方圆百里都被阎扶设下的阵法困住了,里边的人出不去,外边的人进不来,这个婴儿之所以会出现在这儿,估计是被他的父母抛弃到山中,又被浑浑噩噩的活死人捡了回去——婴儿存在感微弱,恰好钻了阵法的空子。 没人清楚活死人为何没有一见面就弄死这个小孩子,或许是因为他为数不多的人性「迴光返照」,或许因为一个婴儿对他无法造成威胁,又或许单纯出于无聊,想玩几天解闷……但不论如何,这个婴儿还好端端地喘着气,足见活死人暂时还不想要了他的小命。 然而,此刻的活死人杀心炽盛,听到哭声,毫不犹豫地调转枪头,一把抓住襁褓,将他高高举起。 晏灵修离得稍远,没能及时拦住他。眼看着活死人就要把婴儿活生生砸死,想也不想就道:「住手!」 当然晏灵修还没狂妄自大这个地步,以为自己随便一声喊,就能安抚住暴走的活死人,那一剎那他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完全只是下意识的反应。 ……可接下去的发展,是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的 活死人高举襁褓的动作蓦地定格在原地,周身翻滚的黑烟也跟着偃旗息鼓,似乎有一种无形的力量,正在逼迫他不得不放下手臂,言出法随地履行晏灵修慌乱中的那句——住手。 一寸寸凉意顺着他的血流遍了全身,晏灵修如坠冰窟,他紧紧握着手中的剑。半晌好像是冷极了似的,打了个小小的寒颤。 阎扶的轻笑中满是愉悦。 「怎么办?」他好整以暇,仿佛早就料到了这一天,用那种华丽又冰冷的声音嘆息道,「你该如何是好呢?」 「灵修……灵修!」 晏灵修勐然惊醒,眼睛里还残留着触目惊心的血色,同时衣角飞快地攀上一抹红,外溢的鬼气刮开了窗户,清新的晨风「唿啦」一下涌进来,不由分说地卷了他一头一脸。 此时天光已经大亮,街上渐渐有了行人,除了他和孟云君,其他人正围坐在一起吃早饭,热气腾腾的米粥带来一股人间烟火气。 温暖蓬松的香气飘到鼻端,仿佛打开了某个枷锁,晏灵修迟钝地眨了下眼,这才从噩梦中挣脱出来,重新有了知觉。 顿了一下,孟云君若无其事地接上刚才的话:「还好吗?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晏灵修抬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目光是从未有过的复杂,执着又专注……好像非得从他的眼底找出些什么不可。 第65页 孟云君被他看得一怔,可惜还没来得及品味出其中的滋味,晏灵修就又掩饰地别开眼,转而收拾起了那些散得到处都是的鬼气,将它们团成一团,全都塞回了身体里。 一般来说,只要没有表现出攻击性,鬼气对人的危害是很小的,除了待久了可能要得重感冒之外,夏天完全可以当空调使。整个过程中,只有陈绛竹隐晦地朝这边望了一眼,别人全都不约而同地裹了裹衣服,只当是屋内外温差大。 然而身体察觉不到周围的变化,法器却可以——报警器在常妍的包里乌拉乌拉亮起来,提醒在场的所有人,他们中潜伏着一个可怕的大鬼。 常妍、常徽和罗子书当即如临大敌,筷子一撂就拿着各种符咒法器沖了出去,可报警器诈尸似的闪了两下,接着就再也不动弹了,任凭常妍怎么试,都一副死气沉沉的样子。 「难道出故障了?」常妍嘀咕着回来,问旁边的孙凌,「你听说过吗?幻境会不会影响法器的准确性?」 孙凌语焉不详地「嗯」了一声,手中的馒头好像成了珍馐美味,吃得他头也不抬。 晏灵修坐到空位上,意思意思盛了碗粥,食不知味地尝了两口,又拿着勺子发起了呆。 就那么一会工夫,自己居然撑着额头睡着了。 是记忆逐渐復甦的原因吗? 还是这个幻境对他有特别的作用? 他心事重重地思量着前因后果,忽然听到窗外此起彼伏的尖叫。 「是鬼!是鬼啊!」 「他变成鬼了!」 「往这边跑了,快抓住他!」…… 报警器的后遗症还没消退,常妍应激似的跳起来,抓起背包就趴到了窗户上,半个身子都探了出去。慢半拍跟上去的常徽生怕她激动过度,一头栽下去,忙在后边扯住了妹妹衣领。 「他们在追一个人……不对!那个是鬼,他的身体是透明的,没有影子!」常妍的声音在情绪的作用下微微发着抖,报警器变本加厉地闪烁起来,「我记得他,他是昨晚敲锣的更夫!」 作者有话说: 算是对反派大boss的设定补充,免得他形象太扁平了......虽然补充完也没丰富到哪里去。 第44章 送上门的兇手 光天化日之下,一个驼背老头仓皇地从酒楼前跑过去。他所到之处,家家户户房门紧闭,来不及回家行人躲在每个能藏身的空隙里,哆嗦着不敢露头。 孙凌挤到窗口时,一个青灰的身影恰好在他眼前一掠而过。何期紧追在更夫鬼身后,几步拉近了距离,掷出了手中的太极八卦盘。 顷刻间巨大的法阵当空落下,两仪四象各列其位,阴阳双鱼首尾相衔,无数令人眼花缭乱的火线燃烧着合拢在一起,组成生生不息的太极八卦图,剎那放出万丈金光,朝更夫铺天盖地地落下。 孙凌一把扯住旁边的常妍,正要告诉他楼下这人的身份,哪知因为过于紧张,眼睛瞪得比平常大,猝不及防被这法阵的熠熠金光闪了个狠的,当场成了瞎子。 「他……阿嚏,他就是……阿嚏!」孙凌的眼睛睁都睁不开,像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似的泪如雨下,七窍相通,连累得鼻子也开始遭罪,话没说完就涕泪齐下地打了两个大喷嚏,那句唿之欲出的「何道人」直接被他喷到了九霄云外。 好在常妍和他的心思就放在同一件事上,闻言不假思索道:「他就是何道人?」 孙凌泪眼朦胧,连连点头。 酒楼下,更夫鬼已经被八卦盘幻化出的巨大法阵压倒在地,却还垂死挣扎地想要逃跑,指甲将地面抠出道道沟壑,弯成虾米的嵴背看着更畸形了。 有居民大着胆子从门缝往外偷看,被他扭曲的面孔吓了一跳,「砰」地锁死了门。 谁都不清楚这个每晚提着灯笼、慢吞吞往前挪的老头是什么时候死去的,有可能他才刚刚断气,可能他早就死了,身体被遗忘在某个角落,只是仍记得每晚都要出来敲锣打更……可惜从没有人注意过他,即便他们日日都听他的打更声入睡。 口齿不清的嘶叫直直地传上二楼,常妍有些不忍地移开目光。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陈绛竹十分不解,扭头看向其他人。 他这个满打满算才到三岁的新鬼,生前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上学打工养妹妹上,死后则一门心思地想让全村人做噩梦,业务着实繁忙,因此对人和鬼之间由来已久的恩怨情仇知之甚少。 「这世上总有清醒的,即便死去也仍旧能保持理智的鬼在,即便会有一些普通人受到恶鬼的伤害,也不应该闹到你死我活的地步才对。」陈绛竹皱着眉往下看,「而且这个更夫似乎还没有伤过人。」 「如果是距离现在一千年之内,你的假设还有可能被实现,但在一千年之外,这样的事绝无可能。」孟云君道。 「怎么会?」 「因为鬼王,阎扶,他有控制人心的能力。」孟云君低声说,「不论生前是何等的英雄人物,意志力是如何的坚韧不屈,死后一旦化作鬼,都将服从他,归顺他,以他的命令为尊。更可怕的是,他还能随时随地,附身在这世上的任何一只鬼身上,让他代替自己杀人放火。 「管春城存在的时间,恰好是阎扶势力最强盛的时候,只要他想,甚至可以利用这个更夫将整个管春城夷为平地。所以,那个年代的驱邪师下手从不留情,哪怕那只鬼是无辜的……这不是他们太冷血,而是代价最小的办法了。」 第66页 在调查局待久了,他们难免忽略了一个事实——这不是人鬼各司其职、相安无事的后世,而是千年前两者你死我活、水火不容的时候。无数驱邪师用性命试错得来的教训,就是决不能心慈手软,但凡有人死后化鬼,奔波千里也要将它送入轮迴。 「所幸,自古以来,只有阎扶一个会这种将他人玩弄于鼓掌之中的控术。」罗子书颇为庆幸地说,「所以他一死,新生鬼不再受到他的控制,再加上一部分驱邪师前辈从中协调,时间一长,人与鬼的关系就慢慢缓和下来了。」 不,还有一个。 孙凌整个人都僵住了,几乎用尽了毕生的毅力才忍住不把眼神往晏灵修那里转,勉强镇定地接话道:「你说的对。」 楼下的更夫挣扎片刻,终究没能逃脱法阵的威力,从四肢开始,他不算凝实的鬼身逐渐化成了灰烬。片刻后太极八卦盘「啪嗒」掉在空无一物的地上,光芒收束,一切重归平静。 晏灵修仍旧坐在桌边,面前的热粥雾气裊裊,给他的面容蒙上了一层微弱的光晕。 那种近乎透明的线条,像无声的游魂,更像一尊静默的石像,目光和神情沉淀着时间的痕迹,好似已经在破晓前的黑夜里的等了不知多久,还将继续等下去。 这时晏灵修开口了。他的语调平铺直叙,没有一点起伏,也不带半分情感,仿佛只是在讲述一件对自己来说无关紧要的事。 「阎扶此人,狡诈多智、暴虐易怒、心胸狭窄,视万物为蝼蚁。有时为了取乐,还会让被附身的鬼保留一丝神智,让他亲眼看着自己杀害自己的亲朋好友,直到因为痛苦完全疯癫为止。」 「然而会被影响的,不仅仅是孤魂野鬼而已。」晏灵修轻声说,「他是世间凶煞戾气所化,平生最爱窥探别人内心的隐秘,勾出他们的贪慾和怨恨,怂恿他们去做往常被道德和律法所约束的行为。那些意志不坚的人,哪怕循规蹈矩,只要对自己的处境有一丝不甘愿,同样难逃一劫。」 连孟云君都静了半晌,良久才听常徽艰难地问:「会……会怎么样?」 「若是被他蛊惑的人全然丧失理智,铸下大错,他就会勐然抽身,任由对方毫无防备地清醒过来,面对自己亲手酿成的悲剧。」晏灵修眉眼动也不动,缓缓道,「看着他们悔之不及、痛哭流涕的样子,曾是阎扶有段时间最喜欢的游戏。」 好半天时间,屋内落针可闻。 「……还好还好,他已经灰飞烟灭了。」孙凌干笑两声,试图活跃气氛。陈绛竹配合地笑笑,却觉得晏灵修话中别有深意,像是在暗示什么似的。 显然常妍也有同感,她扬了扬眉毛,正要追问,紧闭的房门就「叩叩叩」地被敲响了。 来人十分善解人意,没让这一屋子心思各异的人乱猜,直接自报家门道:「在下何期,贸然打扰,还请道友拨冗一见。」 第45章 蛊虫 众人悚然一惊,惊慌失措地面面相觑,谁都没有做好直面屠城恶魔的心理准备,最后还是孟云君过去开了门。 两人随口问候几句,何期便说明来意:「昨晚管春城忽然爆发了一场恶疾,孟兄弟听说了没有?」 孟云君:「怎么回事?」 何期没起疑心,将他们早就知道的情况又说了一遍,然后道:「这病来势汹汹,郎中竟然毫无办法,实在是蹊跷,不如我们……」 说着,他往里面扫了一眼,只是没料到一间客房居然装了那么多人,打了个磕绊才继续说:「……不如我们结伴去医馆探查一番,也好尽快找出百姓暴病的原因。」 孟云君自然不会拒绝。于是一行人简单收拾了一下,就再次浩浩荡荡地向医馆赶去。 随着时间推移,倒下的人越来越多。这场疾病扩散得太快了,附近的居民从中嗅到了一丝危机,忙不迭地携家带口躲远了,以医馆为中心,三条街内鸡犬不闻,只有几个老大夫和部分执意不肯离开的家属留了下来。他们守在病患身边,不停地在伤口上涂抹一些毫无用处的药膏,绝望地期盼着能有哪怕一点点的好转。 「你们是驱邪师?好好好!」老大夫得知他们的身份,喜出望外地连叫了三个好,热情把他们往里面引,「几位来得可太是时候了!这病我们怎么看怎么不对劲,原来是和那些神神鬼鬼的有关!各位快请看看,可有救治方法吗?」 还没哭晕过去的病人家属也纷纷围了上来……向来调查局出外勤,都是惊动的人越少越好。常妍几个也算出师多年,却从没见识过这么大的阵仗,颇有些招架不住,左右支绌地说:「我们一定尽力,一定尽力。」 一位面容憔悴的老妇人紧紧抓住常妍的手,将她拉到了自己女儿身边,哆嗦着嘴唇掀开那女孩子的衣襟,露出胸口上深可见骨的伤口,心脏就在一团污血中跳动着,整个人都快要化成一滩水,面色灰败,已是有出气没进气了。 常妍焦头烂额地翻出符咒和法器,一样样地在女孩身上试过,却没一样起作用。 守在旁边的妇人目光无比热切,像从眼底烧起来一把火。常妍几乎不敢抬头,心里阵阵发酸,又很快强迫自己冷静了下来。 说到底,眼前这些不过都是幻境的产物,真实的惨案已经在过去尘埃落定了,不论他们做什么都于事无补。相反,为了尽快离开这里,他们还得亲手推动着一切往既定的轨道上发展……即便前路是万劫不復的深渊。 第67页 事到如今,不止他们察觉到那些不详的徵兆——那粉身碎骨也爬不上去的台阶,一夜之间落叶满山的枯树,变鬼的更夫,还有不明原因爆发的瘟疫…… 浓重的不安笼罩着管春城,阴影下的所有人都惶惶不可终日,不是无头苍蝇般趴到祭台上哭天抢地,就是窝在家里提心弔胆地不敢出门,然而就算是如此,还是不断有人病倒。山神庙也始终拒人千里,没有给出任何回应。 「你们过来看看。」何期说。 剎那常妍如蒙大赦,也顾不得他是书中既定的真兇了,低头快步走了过去,和同样感到无能为力的常徽和罗子书挨在一起。 只见何期并起两指,捏着一张符,果断地把它往病人额头上一贴。下一秒,病人的手脚无意识挣动一下,从疮疤里渗出来的脓血渐渐地止住了。 「应该是蛊毒。」他道。 老大夫满怀希望:「那……」 「只是我能力浅薄,恐怕无法将它们逼出来。」何期嘆气道,他拿出硃砂和符纸,三两笔画完一张,不一会就攒了一小沓,「这应该能减缓蛊毒侵蚀的速度,但若还找不到下蛊之人,他们的身体就再难维持下去了。」 大夫和家属感恩戴德地接了过去,给每个病人都贴了一张,确定情况暂时稳住后,便面对面坐着唉声嘆气:「我们上哪里去找那下蛊的人啊!」 常妍闻言,狐疑地打量起何期。 即便她早就被剧透了结局,可跟何道人相处久了,也开始对那本书的真实性产生了怀疑。 如果何道人真是兇手……那他有必要做到这个地步吗? 突然有个人站起来:「这是山神老爷给我们的惩罚!」 此言一出,在场的几位都惊讶地看了过去,这仿佛给了他鼓舞,那人深唿吸几口,语气也跟着急促起来。 「没错……没错!就是这样!我们身边多出来一只鬼,却没有一个人发现,任由他苟延残喘到今天,山神一定是因此生气了!他不肯再庇佑我们了!」 「绝对不可能!」 他还要疯疯癫癫地说下去,却被一个女孩断然打断。 巫女小玉的未婚夫是最早发病的一批人,她守在医馆,已经五六个时辰水米未进了,但女孩的眼神却是和年龄严重不相符的锋利,逼视着他道:「你少胡说八道了,我们祖祖辈辈都生活在这山中,一切供给皆是从山中取得,你怎能忘恩负义,反倒指责它的不是!」 「你才胡说八道!」那人尖叫着跳起来:「我平时那么虔诚地供奉它,一到需要的时候就没动静了,这难道还不足以说明一切吗?」 小玉:「你——」 「你不是巫女吗?要是不服,尽管上山去问啊!」 近乎崩溃的情绪让对方的理智摇摇欲坠,他挑衅地冷笑说:「怎样做都行,只要能把山神他老人家请下来——焚香祝祷?三跪九叩?或者你干脆把自己烧了给山神送过去吧!话本里的巫女不是都要永生永世地侍奉神主吗?你嫁人做什么,索性嫁给石像算了!」 他说出这番话时根本没过脑子,不过是争执中的口不择言,但当最后一个字落地,那些躺在周围濒死的人却忽的起了变化——丝丝缕缕的黑气从他们的疮口溢出来,狼藉的血肉中好像有什么东西在爬动,片刻后突兀地冒出半条虫身,不断地扭动着,「啪嗒」掉了下来。 只是个例就够吓人的了,更何况这地上排排躺了十来个人,每个人的伤口里都或多或少地爬出来几条虫……方才还咄咄逼人的那个男子腿脚发软地往后退,不慎被一个病人绊倒了,手掌按在一条蠕动的虫子上,惨叫声差点震碎苍穹。 「它钻进去了!它钻进去了!」 晏灵修离他最近,眼疾手快地一拉一扯,把蛊虫从他手上拽了下来。 就那么一眨眼的工夫,那人的掌心就被钻出一个鲜血淋漓的血洞,边缘的皮肉迅速腐烂焦黑,所幸的是并没有继续向周围蔓延。 造成这一幕的蛊虫在半空中扭来扭去伺机寻觅下一位寄主。可晏灵修捏着它,就像捏住了蛇的七寸,蛊虫把自己扭成了麻花,也没能给他来上一口。 端详片刻蛊虫锋利的口器和坚硬的躯壳,晏灵修猜测刀砍斧凿可能起不到作用,便将它丢在地上,直接用符咒引来一把火。 即便如此,蛊虫也翻滚了好久才不再动弹。 见此情境,孙凌等人的鸡皮疙瘩掉了一地,但也总算反应过来,急忙把没有自保能力的普通人赶到了一边,手忙脚乱地捉起了蛊虫。 他们的眼没晏灵修那么准,也缺乏直接上手的胆子,更不敢用身体的任何部位接触它,还是陈绛竹突发奇想,向周围的人家借来一块新鲜猪肉,「钓鱼」一样将蛊虫一条条「钓」了起来,末了带到空地上,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望着那些挣扎在火中的蛊虫,常妍一阵不寒而慄。 这并非看不见摸不着的流感,不可能有人被活生生地钻出一个血口子还浑然不觉,从外界到体内,总要有个「病从口入」的过程。 既然没有传染性,那么蛊虫到底是藏在哪里,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钻到他们身体里去呢? 何期一个云游四方的穷道士,真的能弄到这么邪门的蛊毒吗? 以及……整个管春城,究竟有多少人被寄生了…… 第68页 然而事态的急剧变化没有给她思考的空隙。 「他们的伤口在癒合。」何期说。 他俯身,观察了一会儿那些形容可怖的疮疤,肯定地说道:「蛊虫没有再吸食他们的血肉了。」 然而这话却并没有让其他人稍微轻松哪怕一点,他们的脸上浮现出一种极端复杂的表情,又是想笑,又是茫然,又是惊惧不安,最后所有的目光都慢慢聚拢到小玉的身上。 「我,我不过是随口说说的!」刚才还大放厥词的那人捧着他鲜血淋漓的手,手足无措,茫然四顾,「还是说……山神真想要一位妻子不成?」 第46章 在意什么 消息很快就传开了。 恶疾似乎有了救治的可能,这固然值得庆幸,但代价却是管春城要嫁一位新娘给山神……这个说法不论从哪个角度看都很不靠谱。毕竟现在没人进得了山神庙,谁也说不好上边到底出了什么状况—— 这一切会不会只是巧合? 万一这病山神也无能为力呢? 万一新娘根本上不了山呢? 就算山神一娶到妻子,山下的人马上药到病除,可这样的不择手段,还是过去那个用群山供养百姓,保佑管春城风调雨顺的神主吗? 几个德高望重的宗族耆老特地为此聚在一处,各持意见,吵了一个时辰都没吵出结果。 谁都没想到,本该对此事避之不及的小玉,最后反倒主动找上了他们。 医馆里,孙凌心神不宁地坐在药炉边,旁边是陪着一起愁眉苦脸的常妍等人,陈绛竹抱着胳膊靠在墙上闭目养神,而疑似杀人狂的何期正在摇着龟甲算卦。 这门失传已久的古老占卜术吸引了孙凌的注意,他伸长脖子一看,发现每次掷出的铜钱都是毫无例外的大凶之兆,扑面而来的血光几乎要煳到人脸上来,看得他愈发烦躁,自暴自弃地抓乱了头髮。 橙红色的火舌舔舐着炉底,咕噜咕噜的热水不断地往上顶,晏灵修一揭开盖子,清苦的药香就随着水汽慢慢散发出来。 医馆内外这诸多病患还没睁眼,两位老大夫就先一步倒下了。 他们本就年迈力弱,又连轴转了一天,加上短时间内心情大悲大喜,身体实在是撑不住了,不得不躺下休息一会。里里外外的事全压在余下的小药童身上,这边才给病人换完药,那边就又额头冒汗地跑了回来,谢过晏灵修帮他看火后,还要一刻不停地去服侍师父们喝药,恨不得一个人长出八只手来。 他捧着药罐,掀开帘子进到里间,不一会,费力的喘气声就模模煳煳地传了出来。 孟云君把余下的干柴随手摺了折,全都塞了进去。奄奄一息的小火苗顿了一下,顿时捲土重来,迫不及待地爬满了灶膛。 孟云君掩着嘴咳了两声,将炉子里喷出来的黑灰挥开,拿着铁钳把木柴翻了又翻,沉默片刻,还是忍不住扭头去看身边的人。 炉火哔啵作响,一点微弱的气流都会将它吹得不断跳动,因此照在脸上也是明明灭灭、飘忽不定的。 晏灵修就笼罩在这片光下,从侧面看,他的眼睛比玻璃还要净透,瞳孔中闪烁着一簇碎金似的光,很亮,却并不灼人,透着一种年少无知的单纯与无辜。 他察觉到孟云君的视线,抬眼看了回去,于是原本无害的玻璃好似突然被赋予了生命,有了分明的稜角和坚不可摧的外壳。 孟云君敏锐地发现,对方的情绪好像再次「淡」了下来……和外表截然不同的是,晏灵修绝非心无城府、不谙世事的寻常少年郎,他素来情感淡漠,对自身的控制力很高,那些能被关注到的喜怒哀乐,全是摆出来充门面的。孟云君需要足够「明察秋毫」,才可能在某些稍纵即逝的时刻,捕捉到一点堪称稀薄的真情。 非要形容的话,就像一只流浪在外的野猫,从来只是远远地站在别处,不愿意让任何人发现他尖牙利爪下柔软的皮毛。 结果等他好不容易放下戒备,被温暖的壁炉和小鱼干软化,肯留在原地被动地接受那些尤为陌生的温情时,又不知被什么东西吓到,一声不吭地跑开了。 孟云君喉头攒动两下,突然按住了他放在膝上的手。 半天过去,那些在上山时受的伤就都全好了,十六岁的少年骨肉匀称,还未来得及染上太多的风霜雨雪。晏灵修诧异地看他,下意识地往回抽,被孟云君更紧地握住。 他一反往常的温吞,极其直白地问:「蛊虫下在哪里?」 晏灵修怔住,大惊之下瞳孔骤缩,本能地想要迴避这个问题,孟云君咄咄逼人的目光却将他强行定格在原地。良久他退让似的垂下眼睛,扫过旁边的短腿木凳——方才药童倒完了药,顺手就把残留着渣子的药罐撂在了上面,盖子上还凝结着蒸汽遇冷化作的水滴。 「是……水么……」孟云君低声道,「你果然知道。」 晏灵修的表情仿佛静止了,过了许久,那对漂亮的眼珠才如梦方醒地动了一下,无着无落地对着孟云君发了会儿愣,可很快就移开了视线,呓语似的轻轻说道:「知道又如何呢?」 这方小天地仿佛被他们圈成了一块喁喁私语的禁地。孟云君不由自主地屏住唿吸,生怕动静稍微大一点,这点罕见的真实就会如同旭日初升后的朝露,再次消失得杳无痕迹。 第69页 「你今早醒时看见我,是不是有话对我说?」孟云君放缓声音,「你想起来什么了吗?」 晏灵修扭过头去,凝视着跳跃的炉火,没有正面回答他,自顾自道:「陈绛竹说过,经歷了一次溯洄镜,我的记忆就会慢慢恢復……他是对的,我以前确实来过管春城。所以你就以为我是在为这些将死之人而愧疚吗?不是的,我去的时候,管春城已经是一片废墟了,死了的人估计光投胎就投了两三轮,轮不到我大展神威。至于幻境——我是不会为虚假的造物浪费感情的。」 可孟云君想说的似乎并不是这个,他仍握着晏灵修的手,黑白分明的眼底装着对方的小小剪影,好似一块永不动摇的磁极,将心如铁石的晏灵修牢牢吸在了原地。 「人生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有谁能一直尽善尽美呢?更何况很多东西我们本就是无能为力的,哪怕用尽全力去改变,最后的结局或许也会不尽如人意,甚至可能因为我们的干预而变得更加恶劣。但是灵修——」 他轻声道:「有些事情不是你的错。你可以一直记在心里,想方设法地弥补过失,但永远不能画地为牢,自己把自己困在里面。」 晏灵修扯了下嘴角,似是想笑,但对方专注的目光让他不自觉收敛起表情,静了片刻,意有所指地说:「原来你是因为他的遭遇,有感而发,才来与我说这些有的没的。」 孟云君张了张嘴,千言万语涌了上来,堵得嗓子发疼,临到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半晌他用力闭了下眼,无比艰涩地开口道:「我也……我也曾经因为一时失误,做出了一件令我追悔莫及的事,差一点就失去了补救的机会。做过的事情,我不可能当做没发生过,只是……」 「你在害怕得不到原谅吗?」 他的嘴唇动了动:「我……」 晏灵修打断道:「我在意的不是这个。」 孟云君一愣。 「不是这个。」晏灵修摇摇头,一点倦色缓缓浮现在他脸上,声音轻得仿佛在自言自语,「我理解你为什么那么做……不是这个。」 他们之间的矛盾,从头到尾,都和孟云君刺向他的那一剑无关。 那是什么? 孟云君的心脏前所未有地在胸腔里鼓譟起来,让他迫切地想要乘胜追击,去追问晏灵修前后隐瞒了两辈子、处境艰难到哪怕自戕也不肯吐露的秘密到底是什么,当初又为何要做出那些会被人误解的事…… 但时机不合适,场合不合适,什么都不合适。 孟云君唿出一口气,在心里告诉自己别急,慢慢来,不要将他逼得太紧了。 医馆外突然一阵喧譁。 晏灵修被他握住的手狠狠地哆嗦了一下,下意识抽了回来,那点几不可察的真实仿佛根本见不得光,转眼就缩进了他铜墙铁壁的心房里。 晏灵修一言不发地站起身,望向迈过门槛的那人。 「小玉姑娘。」何期彬彬有礼地称唿道。 小玉沖他们微微颔首,三言两语将还追在身后喋喋不休的几个人打发了,接着注意力就落到她昏迷不醒的未婚夫身上,只是神态出乎意料的平和,跟几个时辰前那个一点就炸的状态相比,简直是判若两人。 晏灵修察言观色何等厉害,一眼就看出她不对劲:「你打算做什么?」 「我已经决定好了,」小玉在未婚夫身边蹲下,神情居然是如释重负的,「太阳落山前,我就会假扮成新娘子上山……不知道能不能回来,临走之前,我来看他一眼。」 「这怎么可以!」孙凌诧异道,「没人告诉你这很危险吗?」 常妍更直白:「他们威胁你了?」 「不,我是自愿的。」 小玉深吸一口气,握紧拳头,少女的面庞是前所未有的坚定:「山神不会做出来这种事的,绝对有小人在背后作祟!既然他那么迫切地想看山神娶妻的戏码,那就演给他看好了!我不信他能一直藏头露尾地躲下去!」 「如果你的猜测是对的,这么做无异于送死。」何期直言不讳,可小玉仍是一副毫不动摇的样子。他沉吟片刻,收起龟甲和铜钱:「我跟你一起去。」 作者有话说: 按我原本的安排,小玉在本章刚开始就要进来的,但主角非要在这时候谈心,一谈就把小玉的出场推到结尾了~ 第47章 真相 最后他们有一个算一个,全都自告奋勇地加入了送亲队伍——若想弄明白山神庙究竟发生了什么,这是目前最好的办法。 正在为人选发愁的宗族耆老乍一听闻这个消息,实在是喜出望外,殷勤给他们安排了一顿丰盛的午宴,言语间也奉承得很,生怕他们反悔。 孙凌几个原本还算镇定,可对方诚惶诚恐的表情看久了,总觉得自己面前摆着的是一顿断头餐,颇有吃好喝好早上路的意思……他们筷子越动越慢,渐渐就吃不下去了,只好跟那几个老头隔着桌子大眼瞪小眼。 小玉到底是个年轻姑娘,即便心中有多大的决心和胆气,事到临头也难免忐忑不安,午饭一结束,就魂不守舍地回到屋里,把自己一个人关在了里面。 为防夜长梦多,送亲的时间就定在太阳落山之前,一切事务都安排得非常紧凑——小玉将从一位宗族长者的宅邸发嫁,既然要嫁,哪怕是做个样子,也得做到尽善尽美,令山神瞧不出破绽。因此屋里屋外,到处都是捧着红绸来来去去的僕从。 第70页 至于为何不回自己家……小玉的父亲还被蒙在鼓里呢,一旦让他听说了女儿做出的好事,恐怕宁肯把家烧了都不会让花轿在自家门口停一下。 事实证明,她的担心不无道理——他们动静这么大,红布要得又急又多,几乎搬空了全城的铺子,喜娘也被急急地接进来帮忙梳妆打扮……于是没用多久,差不多满城人都知道小玉将要嫁给山神了——流言传到小玉父亲的耳朵里,险些把他气死,铁青着脸就闯了进来,捉住女儿的胳膊就要带她回家。 小玉坚决不肯走,小玉父亲坚决不同意,激烈的争吵直直传到两条走廊外。让特地来给她送防身符咒的孙凌十分尴尬,本着「非礼勿听,非礼勿视」的八字箴言,急急地躲了出去。 ——然后在回去的路上撞见和小玉父亲一同过来的茶楼掌柜。 晏灵修在昨晚曾和他有过一面之缘,老人记性不错,坐在轮椅上沖他们苦笑道:「父母爱子之心,还请多体谅一下吧。」 话虽是对着两位大佬说的,但不巧孙凌就站在他跟前,首当其冲,只好硬着头皮顶了上去。 「怎么会,怎么会……」他连连摆手,十分的底气不足……毕竟在早就被剧透了结局的情况下,还要眼睁睁地看着一个无辜的人踏上不归路,哪怕明知不可避免,但孙凌的脸皮显然还没歷练出足够的厚度,期期艾艾道,「人之常情嘛,我们理解的。」 「此事本不与各位相关,但为了保护我那小侄女,还是牵连到你们了。此等恩情,老夫此生无以为报,来世必结草衔环,百死不辞。」 面对如此殷殷切切的感激之情,常妍他们脸上也烧了起来,恨不能立刻原地消失,讪讪安慰了他几句连自己都不信的话,就胡乱找了个藉口,埋头绕开轮椅,尽快离开这里。 「等一下,」老掌柜倏地叫住他们,「你们等一等!」 孙凌嵴背一僵,慢动作回头,就见老掌柜眯起眼睛,仔细地端详着不知道是面前的哪一个人。 「这位……」 没等孙凌看清他关注的是谁,老人眼睛就陡然瞪大,每一条皱纹都在纵横的沟壑中表达着自己的惊喜。他颤巍巍地撑起轮椅,扑在地上,五体投地地向何期行了个大礼,张口就是:「恩公!」 在场诸人都被这石破天惊的一句镇住了,纷纷让开道,把主人公亮了出来。 何期似乎也是一头雾水,但他反应够快,三步并作两步冲过去,将老掌柜扶起来,安放在轮椅上,温声道:「老人家,您是不是认错人了?」 「恩公,您不记得我了?」老掌柜激动得面膛通红,一手紧紧揪住何期的袖子,一手撩起空荡荡的裤腿,「您看看这双腿,都被恶鬼啃掉一半了,要不是您从天而降,恐怕我早就做了它们的盘中餐了!」 何期再看老人的断腿,终于有了点模模煳煳的印象,试探着问道:「你是姓张……张家茶楼的少东家?」 掌柜老泪纵横,连连点头。 「可我当时明明戴着面具,你是怎么认出来的?」 「遮住了脸又怎样?我这几十年来,一日不敢忘记恩公的大恩大德,」掌柜道,「当初恩公将我背下山,还亲手为我包扎伤口,我那时就注意到了,您的左手少了一只小指。今日一见恩公,不知怎么的就感到分外熟悉,没想到竟然真是您本人!」 几人的目光不自觉落到何期的手上,他左手的小指确实齐根断去的。 掌柜:「只是我们为恩公雕像时,因想将恩公塑造得完美些,石匠便没有採纳我的意见,而是给您雕了一身宽袍大袖,左手背在后面,把这个细节隐去了。」 「我正想问你,」何期道,「那个所谓的山神庙是怎么回事?」 「自然是我们为您造的神庙啊!」 仿若一发九天神雷当空噼下,所有人目瞪口呆。 好半天罗子书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颤声问:「那山神……」 「我这次来,就是想告诉你们这事的,」掌柜轻咳两声,歉疚地低下头,「本没有什么山神,那是我杜撰出来的。其他得救的人虽没亲眼见到恩公,但感激之情并不比我少,因此我们各自捐了一笔钱,凑在一起建了这座山神庙。」 罗子书捂着胸口,看上去快要晕倒了。 后世的论断竟和现实差别大到这个地步! 「老丈莫要太自责了,」何期回想起来,颇为不自在地咳了两声,「确切地说,这里面也有一部分是我的主意。」 众位围观人员:「……什么意思?」 何期道:「当初,我途径管春城,镇压了肆虐的恶鬼,也救下了不少人。再见此处山川环绕,绿水横流,是个绝佳的桃源地,便生出一个念头。」 「于是当他询问我的身份时,我便叫他对其余人假称我是山神。信了的人若是为它能立一块神位,从此日日供奉,如此过上一甲子,山川化灵,自能庇佑一方百姓,只是没想到最后会造出一座山神庙出来……」 何期不好意思地沖他们笑笑:「年少气盛,思虑不周,让你们见笑了。」 作者有话说: 终于勉勉强强把线索煳起来了 第48章 送嫁 最终,说书先生还是没能说服一意孤行的女儿,怒不可遏地甩袖走了。 「我还管她做甚?翅膀硬了,早就听不进亲爹的话了!」他一阵风卷过来,推了老友的轮椅就走,「等她回来,你看我不与她算帐!」 第71页 一圈人噤若寒蝉,没人敢去招惹这位无能狂怒的父亲,沉浸在喜悦中的老掌柜也识趣地没有多嘴,听话地任他推走,只来得及向他们挥了挥手告别。 常妍也应景地挤出一个笑容,可嘴角却仿佛坠着千钧重量,叫她不得开颜。 何期是如今这个年头很传统的一类驱邪师,他本身实力不低,又行走四方,扶困济弱,一生中结下了许多善缘,管春城估计只是受过他恩惠中微不足道的一个。 这样一个人,怎么会被渲染成一个丧心病狂的杀人魔呢? 被迷雾笼罩的未来沉甸甸地压在常妍心头,令她连强颜欢笑都做不到了。 「我们……商量一下接下去该怎么办吧。」常妍深吸一口气,对着何期欲言又止片刻,还是说道,「何先生,您见多识广,也请帮我们出出主意。」 何期察觉到了她态度的变化,但本身温和的性格仍叫他没有寻根究底,故作不知地点头道:「份内之事。」 常妍勉强振作精神。 晏灵修抱着胳膊,站在外围袖手旁观,望着他们「垂死挣扎」的模样,心底异常平静。 说到底,常妍也好,孙凌也罢,还有旁边那几个驱邪师小辈,就算他们一清二楚地知道眼前这一切不过是幻境造物,也用同样的理由说服自己对之后接踵而来的悲剧视而不见,乃至于在必要时亲身上阵推一把……分明已经想得很明白了,却仍会克制不住地心生怜悯。 他们想给小玉送护身符咒,会关心何期是不是冤枉的,被蛊虫毒害的人还能不能恢復健康,还要再匀出一点时间来嘆息小玉和她未婚夫的爱情悲剧……林林总总,全是无用功,对破除幻境起不到半点帮助。 每当他们又为了某件在他看来无关紧要的小插曲凑在一起叽叽喳喳时,晏灵修都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局外人,只能冷眼瞧着他们四处挥洒多到要溢出来的情感。 可能是他天生就比旁人少了「感同身受」这一根弦吧。 晏灵修索然无味的想着。 他正准备跟上去,蓦地一股浓重的违和感袭上心头,好像万里无云的天空突兀地蒙上了一层阴云。 这种感觉稍纵即逝,很快就重新恢復平静,一切似乎只是错觉。 晏灵修皱起眉,转头看向后院。 见他顿住脚,一直在暗中观察他的孟云君连忙出声道:「怎么了?」 「我出去转转。」晏灵修挑眉,故意问他,「怎么,想跟我一起去?」 「……不了,记得早点回来。」 在医馆时,孟云君走钢丝似的字斟句酌,才得到了一点语焉不详的回应,还是趁着晏灵修心神动摇才偶然捉到的机会。被中途打断后,孟云君就有点若有若无地躲着他了,跟被戳破了心事的腼腆少年一样不敢往他眼前凑。 晏灵修可有可无地一颔首,打发了忐忑的孟云君,头也不回地往来时的路走去。 这时候,偌大一座宅子已经被装饰得喜气洋洋,到处都是端着托盘步履匆匆的僕妇,可越往里走却越发的冷清,所有人都在无意识地避开那个方向,好像冥冥中一股看不见的力量在阻止他们不要往那里去。 晏灵修目不斜视,循着方才异样的气息一路找过去,最终停在了一个披红挂彩的小院子外。 这是小玉备嫁的地方。 三重回廊外传来隐隐的喧闹人声,这里却寂静得像坟墓。风吹过竹林,发出沙沙声响。 不等晏灵修有所反应,房门骤然「吱嘎」打开,两个圆脸妇人喜气洋洋地快步走出来,一左一右扯住他的肩膀,面孔上的笑容是如出一辙的诡异。 「您怎么才来啊,让我们好等。」 「快进来,再晚就要赶不上吉时了。」 晏灵修不动声色,被半推半扶地拉进屋里。门砰地关上,只见本该清醒着的小玉却人事不省地倒在床榻上,旁边是整整齐齐挂着大红喜服的衣架。 「我不是新娘,她才是。」晏灵修道。 「您在说什么呢?」喜娘的笑容纹丝不动。 不管晏灵修问了什么,她们两个都无动于衷,就像失去了思想的蹩脚人偶,只懂得一个劲地催促目标按照设定好的程序走。 晏灵修饶有兴趣地打量着两个喜娘仿佛面具一样僵硬的表情,沉思半晌,语气竟然诡异地轻松起来,微笑道:「那我该做什么呢?」 喜娘们扬起嘴角,欢天喜地围上来:「新娘子,您该梳妆啦。」 几乎是一个转眼,吉时就快到了。 朱红地毯从大门口一直铺到后院,一顶华丽至极的喜轿停在台阶下,轿帷上织金丝线绣成鸾凤和鸣栩栩如生,轿框朱漆油亮,散发着幽幽的檀木香,珠玉串成的门帘叮咚作响。几位自告奋勇的驱邪师在腰间系了条红绸带,早早地等在了轿边。 和周围锣鼓喧天的热闹气氛截然相反,他们每人都是一脸的苦大仇深,比起送嫁,更像出殡。 沖天的鞭炮炸响,孙凌下意识地摸了摸藏在胸口的一沓符咒,稍稍安心了些。不过他环顾四周,忽然发现了一个重要的问题,连忙倾过半边身体,问最有可能知道答案的那个人:「孟哥,晏前辈哪里去了?」 孙凌其实还有点小小的惊讶,要知道他们二位一向是焦不离孟,孟不离焦,这还是少有的两人分开行动。 第72页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孟云君摇了摇头。 「您也不知道吗?」孙凌大感迷惑,但他觑着孟云君的神色,莫明地不敢再追问了,挠了挠头猜测道,「可能……可能前辈已经等在山脚下吧?」 孟云君眉头微微蹙着,惜字如金地「嗯」了一声。 他们身后,一个又尖又利的女音陡然响起:「新娘子出门啦!」 作者有话说: 显而易见主角要穿女装了~ 第49章 新娘 孙凌踮着脚往里面张望。只见一个身穿嫁衣的身影出现在了朱红地毯的尽头,纱缎盖头流光隐现,裸露在外的脖颈修长优美,肤色极白,哪怕看不见脸,也能认出是个窈窕美人。 新娘迈过门槛时,脚步微微一顿,看动作似乎是想对他们说什么。孙凌一拍脑袋,恍然回想起原本的计划,连忙冲过去拦住新娘,掏出事先准备好的符纸就往对方手里塞:「小玉姑娘,这些你拿着防身用……」 没等他说完,左右两边扶着新娘的妇人就不耐烦起来,不由分说挤开孙凌,恶声恶气道:「年轻人有点眼色,别挡道!」 孙凌被一把推得老远,犹在伸长脖子争分夺秒道:「千万注意安全啊!」 「奇怪……」常妍悄悄用目光比划了自己和新娘的个头,迷惑不已,「小玉是垫鞋底了吗?怎么高了那么多?」 从看见新娘起,不知为何,孟云君的眉头就再也没松开过。突然他大步走下台阶,赶在喜娘前头端起红藤编就的脚踏,安放在喜轿前,抬手将一团锦绣的轿帘为新娘挑了起来。 碎玉珍珠碰撞出清越声响,冰凉的锦缎流水一般滑过指尖,堆积出明亮夺目的色彩。新娘子踩着脚踏,盖头下隐约可见被束进凤冠里的浓密黑髮。 似乎是无意的,在钻进喜轿前,新娘子扶住孟云君的手,微不可察地捏了一下。 珠帘哗啦一声放下,孟云君攥紧掌心,后退两步,让开了前行的路。 「新娘子出门啦——」gzhbiss 「吉时到,上花轿——」 鞭炮轰然炸响,唢吶锣鼓直上云霄,喜轿稳稳地抬起。 沉寂了一天的管春城似乎到这时才勐然惊醒,人潮从四面八方涌来,越聚越多,把沿途的大街小巷都挤的水泄不通。他们聚拢在花轿周围,在一派肃穆氛围中浩浩荡荡地向着山神庙行去。 凌晨时分,山顶起了一层浓雾,在雨水丰沛的时节是很常见的景象,但唯独只有今天这雾瘴没有在晨曦初露后消散。不光如此,浓雾还在时间推移中不可阻挡地往山脚下蔓延,渐渐笼罩了祭台,富有生命力地缓慢涌动着。 唢吶锣鼓不知何时哑了音,喜轿周围彻底陷入一片窒息般的死寂。 由山民自发组成的送嫁队伍沉默地伫立在道路两边,目送着喜轿前行。 巨大的压力让冷汗浸湿了孙凌的背心,湿漉漉地紧贴着皮肤,他浑身紧绷,屏气凝神地盯着前方的祭台。几乎是一靠近,那雾气就「唿」地迎上来,张开无形的血盆大口,翻滚着把他们这一干人吞了进去。 湿气扑面而来,孙凌僵立片刻,才谨慎地放松唿吸,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腥味。 身后的人群蓦地爆发出一阵欢唿—— 「进去了,可以进去!」 「我们有救了!」 「送新娘居然真管用啊!」…… 他们兀自沉浸在绝处逢生的喜悦中,奈何雾气似乎将里外阻隔成了两个世界,那些劫后余生的欢笑飘过来时,已经变得断断续续、瓮声瓮气,缥缈地打着旋儿往耳朵里钻,直听得人鸡皮疙瘩都掉了一地。 轿夫们寒毛直竖,牙齿咯吱咯吱打着颤,但还是顽强地迈开步子,踏上了第一层台阶。 孙凌搓着胳膊,亦步亦趋地跟着孟云君走,底气不足地问道:「孟哥,破除幻境的契机是什么?是不是只要把那个伪装成山神的赝品揪出来,我们就能回到现实世界了?」 他说完,等了好久没等到回答,忍不住偏头去看,发现孟云君正目不转睛地对着喜轿出神。 从他们的角度,只能透过晃动的轿帘看到新娘的侧影。山路走起来并不是那么稳,轿厢颠簸得厉害,端坐其中的新娘却稳如定海神针,他细瘦的双手搭在膝上,从肩到背的姿势自始至终毫无变化……这些都给人一种坚定到难以动摇的感觉。 「孟哥?」 「……怎么了?」 孙凌又把问题重复了一遍,这回孟云君没再走神了,沉吟片刻摇头道:「不准确。」 孙凌:「?」 「你把隐藏在山神庙后装神弄鬼的傢伙和创造幻境的阵主混为一谈了,」孟云君低声道,「他们未必是同一个人。」 孙凌确实没考虑过这一点,呆呆地「啊」了一声,声音含混不清地低下去:「所以还是该找阵主啊……」 「下策,」孟云君又是摇头,「这里是他的底盘,天然占据优势,想制服他谈何容易。」 「……那该怎么办?」 「先找阵眼,阵眼是整个幻境的基石,毁掉它,幻境就会不攻自破。」 孟云君嘱咐道:「一般来说,阵眼都会被放在整个幻境世界最核心的地方,极有可能就在山神庙里,你可以留意一下有没有哪个物件的存在十分突兀。还有,万一待会儿打起来了,千万记得保持清醒。幻境中受到的伤害通通会反映在魂体上,受些皮肉之苦不要紧,就怕惊惧之下心神失守,被幻象趁虚而入。这样哪怕侥倖不死,回到现实后也会变成一个神智全无的傻子。」 第73页 石阶越往上,周围的迷雾就越浓,已经到了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步。孟云君无声地念了一句咒语,周身倏地捲起一阵凌厉的风,将厚重的雾瘴撕开了一条缝,露出脚下一阶阶湿润的青石板。那些雾气被吹走后又去而復返,不依不饶地往中间涌,想要把他们再次吞噬进去。 好在目前为止,并没有哪个青面獠牙的角色嚎叫着扑出来给他们一口,除去过于沉默的环境,这一路上称得上是风平浪静了,就连胆战心惊的轿夫也暂时安下心来,脚步越发稳健,落地只有轻盈的「沙沙」声。 不对!怎么连唿吸都没有! 孟云君勐然回头,原先走在他身后的孙凌不知何时起已被一个纸煳的假人代替了,脖子上细密的针脚沙沙摩擦,模仿出几可乱真的嗓音。 纸人见他看过来,沖他笑出血盆大口,却控制不住躯体一样夸张地咧到了耳朵根,一下子把半拉脑壳都翻了过去,露出里面粘稠的半碗浆煳。 孙凌、何期、陈绛竹、常妍……他们都不见了。孟云君环顾四周,只见一条宽阔平坦的石板路凭空出现在了脚下。八个一模一样的纸人轿夫肩扛花轿,载着新娘健步如飞,遥远的地方传来嘻嘻欢笑。 转眼间迷雾消散无踪,连绵的铅云漫过群山,遮天蔽日地笼罩住整片大地,阴沉沉地压在头顶,一息之间夜幕降临,道路两旁渐次亮起幽幽萤光的红灯笼。 时空以一种堪称弔诡的速度飞快地向前推进。不过几个唿吸,一座雕樑画栋的宅子就出现在眼前。轿夫迈出一步,轻轻巧巧跨过三重大门,又一步,穿过高朋满座、推杯换盏的厅堂,来到了张灯结彩的喜堂前。 孟云君正无言地注视着这一切,忽而一波打扮得红彤彤的人冒了出来,不由分说围住了他,叽叽喳喳地七嘴八舌:「您怎么才来啊!」「吉时都要到了。」「快快快,还不换喜服。」 越是接近喜堂,这些纸人随意涂抹出的形象就越生动,用墨汁潦草点成的眼珠有了神采,那仿佛择人慾噬的血红嘴唇也逐渐饱满起来。到了现在,他们从外表上已然看不出和活人的区别,只有在张嘴说话时,喉咙里发出的声调高亢而生硬,那股令人毛骨悚然的违和感才终于浮出水面。 见孟云君没有反抗,纸人们就自顾自忙活起来,给他套上了一件金红喜服。与此同时锣鼓鞭炮再次炸响,满堂宾客哄然叫好。 「落轿——」 轿厢中探出一只白皙斯文的手,喜娘殷勤躬身,将新娘从花轿里扶出来,带到孟云君身边。 宾客们欢天喜地,簇拥着这一对新人走进喜堂。 墙上贴着明晃晃的大红金字,九枝灯架托着描龙画凤的喜烛,摇曳的光芒映照得满堂灯火通明。人人都洋溢着毫不作假的笑容,好似是在诚心诚意地祝愿他们百年好合似的。 孟云君和新娘被推到中央,贊者嗓门嘹亮地唱道:「一拜天地——」 然而一声落下,一直以来都听凭他们安排的孟云君却置若罔闻。他的目光落在对面新娘的盖头上,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宾客开口催促:「新郎,吉时到了,还不快拜堂。不要让新娘子等太久啊!」 孟云君依旧无动于衷。 于是他们的语速渐渐快了起来,此起彼伏地在旁边叫嚷,纷纷杂杂,状态明显不对劲了,像是所有的神智只能支撑他们正常回答到这里。 「你不是他,」良久孟云君开口,对新娘说,「他在哪儿?」 闻言,众宾客摇头晃脑,哈哈大笑,脸上是雷同的空茫茫的喜悦,他们展开双臂,勾肩搭背地抱在一起,你看我我看你,众口一词,如痴如醉地唱道: 「吉时已到,莫负前缘——」 「吉时已到,莫负前缘——」 背景一片群魔乱舞,孟云君充耳不闻,再次质问道:「你把他困到哪里去了?」 新娘猝然发出一声轻笑,抬手掀起盖头,露出一张和晏灵修别无两样的面孔——他眉心描着花钿,凤冠上金灿灿的步摇流光溢彩地垂下来,两侧耳垂上各扣着一枚打磨圆润的玉石,胭脂点过的眼角泛起一抹薄红,俨然一副活色生香的美人图。 他上前一步问道:「我怎么就不是他了?」 孟云君眼含讥诮,一言不发。 「是这张皮囊还不够像吗?」他轻抚着自己的侧脸,挑起眼角,歪头向孟云君十分依恋地笑起来,仿佛自己不过是一只柔软的、无依无靠的小猫——这是晏灵修平常绝无可能有情态。 孟云君沉声道:「你当然不是。」 「是吗?」对方笑意不减,抬手按上他的胸膛,没摸到衣角就被断然挥开,后退两步,还没站稳,又去够孟云君的手臂。 孟云君怒火中烧,再也忍受不了这人顶着晏灵修的脸,露出如此摇尾乞怜的神情,抽出腰间的桃木剑毫不犹豫地刺了过去。 可对方却并没有后退——他迎着扑面而来的剑风,直直地撞了上来。 孟云君瞳孔骤然缩紧,无数次徘徊于噩梦中的景象让他浑身血液倒流。然而就是这么一瞬间,长剑已经穿胸而出。 鲜血一下奔涌而出,染红了雪白的外袍。恍惚中孟云君看到晏灵修踉跄站直,双手死死握住剑身,每一次唿吸都痛到发抖,要竭尽全力忍耐才能勉强维持体面与尊严。 第74页 为什么? 为什么不躲开? 孟云君大脑一片空白,眼前淋漓的血色霎时将他扯回了此生最痛苦的记忆,最后一丝残存的理智疯狂地提醒他不要再看,可实际上孟云君连移开目光都做不到,刺骨的悔恨袭上心头,令他忘记了自己不过是身处于千年后一处小小的幻境中。 晏灵修短促地笑了一下,泛红的眼眶浮现出水光,轻轻一眨,一道泪痕就顺着他苍白的脸颊滑了下去。 「对不起……」 他低低的,反覆地说:「我不该把你牵扯进来的,对不起……」 蓦地孟云君心口一痛,天旋地转如坠深渊,他的意识摔回本体,可回忆与幻境可怕的相似度仍令他视线一阵清明一阵恍惚,那双悲哀的泪眼好似仍倒映在他战慄的瞳底。 然而趁着他心神剧震,「晏灵修」的手指已经深深插进了他的心口。 「情深不寿……」他微仰着头,惟妙惟肖地模仿着被一剑穿胸时晏灵修满含乞求的眼神,那姿态纯洁又无辜,嘴角却恶劣地勾着笑,垂眼舔了一口顺着手指蜿蜒而下的血,唏嘘着感慨道,「好可惜啊。」 他再次发力,向着那颗跳动的心脏抓去。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要如v了 第50章 魇阵 千钧一髮之际,孟云君死死握住了他的手,咬牙从自己的血肉中一厘一厘地拔了出来。 突然,那些疯疯癫癫的宾客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危险,竟然「擅离职守」,被强烈的求生驱赶着四散奔逃,却在抬脚的那一刻迅速委顿下去,满头青丝化作粗劣的棉线,血肉干瘪枯萎,纸煳的手脚僵硬地凝固在原地,陡然一阵烈火扫过,连声都没吭就被焚烧殆尽。 咣当一声巨响,碎裂声从四面八方响起,红烛喜宴的大堂仿佛被打破的镜面一样崩溃瓦解。一个半身浴血的少年就在这时闯了进来,看得出他刚刚经歷了一场激烈的厮杀,鲜红的嫁衣分不出是原有的颜色还是后来沾上的血,凤冠早不知丢到哪里去了,散下的髮丝随手一束,几缕汗湿地粘在鬓角,胸口还在因为跑动太快而微微起伏着。 他的目光在孟云君身上扫过,然后定格在那五个血流如注的指洞上,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你……你怎么搞成这样?」 孟云君喉头攒动,定定地看着他,一点如释重负的笑倏地流露出来,轻声道:「我没事。」 然而时间紧迫不容许他们叙旧,在场唯一的旁观者被他们目中无人的态度激怒,厉啸一声扑了过来。 晏灵修将孟云君扯到身后,一把钳住那个假货的咽喉,哐当一声掼在地上,激起无数飞扬的灰尘。 一口尚未喘匀,烟气瀰漫中对方尖利的指爪闪电般抓来,快得几乎发出破空声,却被挡在半路不得寸进——晏灵修空出的那只手青筋毕现,蛮力的作用下直接将他的双臂从肩膀上活生生撕扯下来,断处鲜血疯狂地喷出来,兜头溅了晏灵修一脸。 他手臂尽失,仍在地上挣扎不休,拼命想摆脱他的桎梏,一时间血肉横飞,把现场搞得好像血淋淋的屠宰场。这些纸人的制造者一定在他身上花费了尤其多的心思,不论是肩膀上白森森的断骨,还是沾在手上尚有余温、散发铁锈味的血,都给人一种极为逼真的感觉。 晏灵修一身喜服都被浸透了,扼住对方喉咙的手却有如精钢铸造的钳子似的一动不动,甚至连表情都少有,只是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这个和自己拥有同一张脸,却不堪一击、丑态百出的手下败将。 「别,别高兴得太早……」那赝品的喉骨咯吱作响,嘴唇涨紫,眼球暴起,血丝密布,形容可怖,却依旧不肯轻易就死,面目狰狞地对晏灵修咧开嘴角。 「吾主在上,尔等蝼蚁,永远也……」 他的话没能说完,头颅就咕噜噜滚了出去。 纸人毕竟不是真的活过,哪怕这个被倾注心血打造的赝品也不例外。不多久,他滚落的头颅便就地现出原形,化作一个纸煳的空壳子,连同尸身和断去的手臂一起被凭空而起的火焰吞没,步上了他那些纸人同伴的后尘。 晏灵修缓缓站起来,抬头望向孟云君,一道血痕从他额角滑下,在滴到下巴前就无声地燃烧起来,每向前走一步,都有先前溅上去的血化成灰烬扑簌簌落下,所到之处,落下一个又一个漆黑的脚印。 「害怕吗?」他意有所指。 孟云君摇头。 晏灵修直勾勾地盯着他,像是要直接从眼底翻找出答案,良久他移开视线,扯扯孟云君的喜服袖子:「你穿的这是什么?……我不是暗示过你喜轿里坐着的是我了吗?怎么还会分心,把自己搞得那么狼狈?」 孟云君不意他突然问起这个,顿时哑然,张开嘴又合上,正侷促地不知该如何搪塞过去,晏灵修却难得大度地放过了他,没再揪着他受伤的原因寻根究底,转而说起了正事。 「这是一个魇阵。」 怎么这回那么好说话……孟云君在心里松了口气,赶紧接话道:「其他人也陷在里面了?」 「不错。」晏灵修道。 这时他们已经能看清自己所处的真正位置了,所谓的喜堂不过是山林中一块从泥土中突出的岩石,青苔杂草绿意茵茵。岩石往下,是沉寂而幽深的山林,数不清的腐尸趴伏在阴影中,断肢残骸铺了满地,粘稠的血水聚成小河蜿蜒而下,气味令人作呕,显而易见他这一路如何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地闯出重重包围。 第75页 孟云君什么也没问,从袖中取出一块干净的帕子,把晏灵修指缝里干涸的血渍细细地擦去。 暮色四合,落日西垂,最后的一抹余晖穿透层层迷雾,照进来时已然后继乏力。明明白天一丝风也没有的山林,现下却响起长长短短的唿啸,树梢狂摆,落叶席捲,奇怪的是这无形的风却对浓雾毫无影响,吹不散也搅不开。没了魇阵的阻隔,漫山遍野的雾气再次朝他们汹涌而来。 「这雾有问题,」晏灵修面如寒霜地说,「从我们将它吸入肺腑的那一刻起,恐怕就不知不觉中招了。」 他抽回手,两指并起搓出一小朵火苗,掉在地上剎那就流星似的蹿了岀去,炸开一片铺天盖地的白光,瞬间将周遭百尺内的浓雾一扫而空。 大概是认识到他不好惹,哪怕火光散去,这雾瘴也战战兢兢地不敢造次,晏灵修走到哪里,哪里就忙不迭地自动豁开一道口子,迎驾似的,生怕他再不打招唿地来这么一下。 魇阵最善于营造幻象,深陷其中的人甚至无法分出现实和虚假的界限,他们听不见外界的声音,五官六感都会被扰乱,结局往往直到困死在里面都还醒不过来,是名副其实的「庄周梦蝶」。 在记录中,曾有一帮驱邪师轻敌擅入,闯入了一个无主的魇阵,困了足有三天,被解救出来后声称自己顿顿都饮琼浆玉液,实际上他们的手臂大腿上全是深可见骨的牙印,整个人都被自己吸成了骷髅,没两天就失血过多挂了。 而且传闻中的魇阵「年久失修」,废弃多时,杀意都磨平了,尚能把人玩得团团转,更别说眼下他们所处的这个正值鼎盛时期,重重杀机层出不穷,它的阵主还在暗中虎视眈眈,随时预备着给他们来一下狠的。万一真的陷进去出不来,那可就彻底熄火了。 「先救人。」孟云君道。 晏灵修和他达成了共识,两人立刻动身,四处寻找起同伴。幸运的是,阵主的心血大概全用于对付孟云君了,在有限的时间里又是扎纸人又是回忆当初。与之相对应的,他对其他人的关注就大大地减少了,只是随机抓取了一段记忆情境,把他们丢了进去,「放水」放得有如开闸泄洪……当然也可能是他根本没把这些小鱼小虾放在眼里。 生活在和平年代的小辈没经歷过多少生死离别,周密妥帖的工作流程也将出外勤时的伤亡降到了最低,为数不多能算得上烦恼的,也就是考核不过关、被父母押去相亲、还不起车贷房贷、每到月末的穷困潦倒……诸如此类鸡毛蒜皮的小事。 饶是如此,晏灵修还是见识到了五花八门的「少年」心事:什么被书山题海淹没的罗子书,考驾照被教练骂得狗血淋头的常徽,一副精明强干相的常妍竟然是个恐怖片爱好者,被指甲尖尖的长毛追赶得到处乱窜…… 孙凌稍微惨点——大约是和他们两个待在一起的时间更久些,阵主在百忙中抽出一点精力,额外地关照了他一下。晏灵修和孟云君找过去时,他正在一片废墟上悽厉地哀嚎,脚边徘徊着数只兇悍的饿狼,个个都张着血盆大口,对着他馋涎欲滴。 意外的是陈绛竹竟然也在场,但不知被神经错乱的孙凌当成了什么——估计是树干旗杆之类的——爬到他背上牛皮糖一样黏住不撒手,陈绛竹一有动作,他就像被咬下来一块肉似的,哭得惊天动地,叫得连连打嗝。 陈绛竹被缠得没法,看见他们来了,罕见地流露出「望眼欲穿」这种情绪。 「不用管我!」他情急之下都没留意到晏灵修和孟云君穿着同款婚服,语速飞快地说,「我好歹是厉鬼出身,没被困住多久——你们快看看怎么让他清醒过来。」 晏灵修上前,一记手刀噼在孙凌后颈。 孙凌声嘶力竭的哭声戛然而止,抱着陈绛竹肩膀的手软软地垂下,陈绛竹赶紧一把接住。 「这样就可以了吗?」他问。 「简单,安全,不留后患。」晏灵修道,「他只要醒着,就会不停地被影响,还不如一直昏迷不醒,这样至多不过是做一场噩梦,造成的伤害也会小些。」 孟云君适时地错开身子,让他看到早就被打晕了的常妍三人。 陈绛竹若有所思地顿了半晌,直言道:「我们是不是本就帮不上什么忙?」 很多猜测还不到说出来的时候,晏灵修只道:「是。」 孟云君也跟着附和:「在这幻境中,你的一切实力都被压制到普通人水平,又是新生没几年的鬼,魂体很容易被打散,确实不好轻举妄动。」 「那你们就去做自己的事吧。」陈绛竹没有多做纠结,斩钉截铁地说,「我在这里守着他们,等你们回来。」 第51章 山雨欲来 晏灵修没有不同意的道理。 临走前,他留下来一小簇火种,像孙悟空保护唐僧一样将他们团团圈在中间。也不知那火藏着什么神通,温暖明亮,生生不息,玻璃罩一样将远近的迷雾都挡在了外头。 从日落时就刮起来的风愈发凛冽了,树林急促摇摆,掀起滔天的巨浪,暗夜里仿佛有千万道鬼哭聚拢过来,掠过连绵山峰,朝他们疾速逼近。 两人一刻不敢耽搁地赶上山,层层乌云下,一座庄重又气派的庙宇伫立在长阶尽头。近年来正是它香火鼎盛的时候,里里外外都被打扫得一尘不染,原是这城中最是安定人心的存在,可如今满山雾气茫茫,四野不闻人声,每一块砖瓦都像透着一股邪气。 第76页 晏灵修深吸一口气,推开了庙门。 檀香余味裊裊,五彩经幡华彩非常,据说是为了何期塑成的石像微笑着俯视众生,还没有经过千年岁月的侵蚀,更加显得仙风道骨,足见工匠的用心。 晏灵修上下打量着石像,发现它跟何期身形仿佛,面容却实在不像,鬍子一把面容慈祥,极为直观地体现了古老先民对神明最朴素的印象,难怪事先他们没有一个人认出来。 一丝惨澹的月光照过门槛,笔直地铺到他们脚下,倏忽一阵阴风捲来,带动经幡佛铃都跟着毫无规律地晃动起来。 不知孟云君看见了什么,一把拽住晏灵修,同时一道符咒从他手中掷了过去,带出乍现的火光,霎时将石像漆黑如墨的影子撕开一条缝隙。 然而那里什么都没有。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庙门倏地一动,阴惨惨的月光下有个人影一闪而过,挟着千钧力道,利箭一般向他们背后袭去。 「锵——」 孟云君猝然回首,抬剑一挡,尖锐的嗡鸣响彻耳畔,桃木削成的佩剑顿时出现了密密麻麻的裂纹。转眼又是一击当头而来,木剑强硬地接了对方两招,彻底断开,在落地前被晏灵修一把捞住。 他好似一尾灵活的游鱼,贴着孟云君的手臂无声无息地滑了出去,锋利的剑尖朝外,自下往上地刺向了敌人的喉咙。同时孟云君趁着未退的剑势飞身闪到对方身后,封死退路,手中断剑勐地噼向他的后颈。 「噗嗤」一声,剑刃破开血肉,势无可挡地一路向下砍去,却突然卡在中间再也不得寸进——这怪物有一条坚不可摧的颈骨! 下一秒巨响爆开,将屋顶轰出一个窟窿,恰逢此时乌云中漏出一线月光,照见了庙宇中发狂的怪物,熟悉的面孔僵硬死白,赫然是跟他们一起上山,然后同样消失在迷雾中的何期! 刚才他前后两边都被堵住了,避无可避,被晏灵修一刀割开了脖子,血管喉管乱七八糟地暴露在外,然而他的胸口还在起伏,空气在腔道中来来回回,挤压出刺耳的嘶鸣。 强劲的气流一口气将晏灵修推出了两米远,此时的何期全然不復之前在管春城中相遇时的理智温和,一举一动都无限接近于他记忆里那个神志全无的活死人,不同的是身体并没有跟着一起变得干瘪可怕,倘若不发狂,看上去就像个正常人一样。 只可惜他现在已经被彻彻底底地激怒了——何期摸向自己的脖子,手指直接从被豁开的血肉里抠了进去,仿佛完全感觉不到疼痛,反反覆覆地摸索了两下,这才意识到自己被割喉了,登时怒气更甚,嘶吼着朝前扑去。 晏灵修仰头躲开横扫过来的指爪,头顶的墙壁被刀切豆腐般破开,数不清的砖块碎屑如同暴雨冰雹般倾泄而下。电光火石间那柄三尺断剑被当作匕首,以一个刁钻的角度砍向对方的手臂,却再次卡在坚硬的骨骼上。 活死人怒吼着一掌噼下,晏灵修顺势收手,四两拨千斤地借着他的力道欺身而上,再次一剑刺进他的胸膛,步伐变幻间裙摆绽放出大朵的血莲花,瞬息便斗了十来个回合。 也许因为发狂后的活死人满脑子都是杀戮,大大拉低了智商,使他忘记了如何使用符咒和阵法,也许因为自恃有一套钢铁骨骼,根本无畏普通刀剑……哪怕晏灵修留下的每一道伤痕都深可见骨,他也不管不顾,拿肉身当盾牌,一心只想亲手扭断眼前这个挑衅者的脖子。 晏灵修如今年幼力微,实力还被幻境牢牢压制,千年后的何期却已经不可同日而语,骤然交手,只能且战且退,一边抽冷子给对方添点小伤,但这在活死人拿肉身当盾牌使的情况下可以说是全无用处。 「灵修!」 听到孟云君的提醒,晏灵修来不及回话,却配合地拨去一剑,强行将何期逼退,随即快跑几步踩着墙壁飞身而上。 接连几声爆裂贴着他的落脚点轰隆砸下,又一面墙壁在活死人的拳头下崩塌成一片碎砖烂瓦。呛人的烟尘中,晏灵修一脚踩上他的头顶,赶在被抓住前轻盈地跳下来,刚好把何期的面孔引到了另一边。 一道符咒闪电般飞来,正中他的肩膀,硃砂色的光透过符篆一闪而逝,活死人的动作微不可查地停顿了一秒。 咔吧一声亮响,是孟云君看准时机绕到他身后,双手一上一下握住他被符咒强行定住的臂膀,勐地相对用力,将他的左臂卸了下来。 孟云君手上的速度快到难以捕捉,活死人没受影响的那半边身体还未抬起,他就顺着这只手臂一寸一寸地捋了下去,啪啪啪的筋骨错位声接二连三响起,转眼将所有骨节全都折了一遍。 活死人扭头,一口咬住孟云君没来得及抽回去的手。 成串的血珠顿时沿着污糟糟的牙齿顺流而下,不亚于骨裂的剧痛令孟云君整个人都在生理性的发抖,可他眼中却依旧闪着雪亮的寒光,没有知觉似的任由对方咬着,一脚踹到他的膝弯上,刁钻的角度直接将活死人踹得单膝跪地,前后力道相撞,他钢铁般的腿骨就这样被硬生生错开了。 失去了一腿一臂,活死人的行动大大受限,大怒之下更是不肯松口,空余的右手五指青筋暴起,以一种扭曲的姿势向孟云君的腹部掏去。 下一瞬,活死人尖锐的指爪和晏灵修情急之下随手从他腰间抄起的太极八卦盘撞到一起,爆发万丈金光,凛凛正气喷薄而出,削皮挫骨地将他从手腕以下凌迟成一蓬血泥。 第77页 活死人白森森的指骨猝然合拢,太极八卦盘勉励维持片刻,终究不堪重负,在他掌中被捏成了一堆碎木片。 然而仅仅只是须臾,对晏灵修来说已然足够。他如法炮制地扯断活死人的右手臂,对摺所有关节,卸掉膝盖,最后掐住他的下巴,终于迫使活死人松了嘴。 孟云君快步后撤,让出位置,晏灵修钳住活死人的咽喉,发力向侧后方一拽,面无表情地扭断他的脖子。 只听「咔擦」,活死人的头软软地耷拉到一侧,手脚不规则地扭曲着,像一具货真价实的尸体,随着晏灵修松手扑通倒地。 庙内一片死寂,只能听到两人沉重的喘息。良久孟云君终于吐出一口尾音颤慄的血气,对晏灵修笑起来:「我们去找阵眼吧。」 「你的手……」晏灵修不自觉地往他的手上看,活死人咬人时是下了狠力气的,一口下去骨骼尽碎,现在仅靠着一点残存的皮肉相连。 晏灵修抿紧嘴唇,低头想从衣服上撕下一块干净的布条给他裹伤,可翻遍全身,只觉得到处都是血迹尘土,只好怏怏地罢了手。 孟云君看出他的用意,哑然失笑,心口热乎乎地发涨:「等出了幻境,细心养一养就好了,你知道的。」 不过他到底不想让晏灵修多看自己狼狈的样子,于是捧着断手蹲下身,一边用袖子遮住伤处,一边端详着眼前筋骨俱折的活死人,思索着能用什么办法将他暂时锁起来 「.…..」晏灵修闷闷地无话可说,只好眼不见心不烦地转开视线。 山神庙外,酝酿已久的乌云终于发作,一道悽厉的霹雳撕裂夜空,砸在对面的山头上,激起瀑布般落入深渊的巨石,暴虐的狂风咆哮着捲来,在嘟嘟囔囔的雷鸣中积攒着不怀好意的风雨欲来。 幻境快要撑到极限了。 它只復刻了短短几天的时空,时间一到,所有生活于此间的人或物都将不復存在,他们这些外来者也将在崩溃的时空乱流中彻底湮灭。 为今之计,只有尽快找到阵眼。 晏灵修站在门口向外眺望,衣摆和袖袍都被远道而来的风卷得高高扬起。 阵眼……八成就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只是没有被注意到,若是想找到它,不晓得要耗费多少精力,而且接下来或许还有更难以应对的后手等着他们…… 噗嗤。 一声轻响,混在震耳欲聋的雷鸣声中简直不值一提,可彻骨的寒意升上来,晏灵修不可思议地回过头,只见孟云君仍保持着自己转身前的姿势单膝跪在原地,右侧肋下刺进一只贯穿腹部的血淋淋的手。 作者有话说: 打架实在太难写了~ 另祝大家情人节快乐! 第52章 诈尸 活死人的筋骨仍是断的,整个人就像一只技艺不精的提线木偶,胳膊团成一团,腿脚耷拉在地上。 就着这可笑的姿势,他勐地抽回手站起来,手脚、脖颈仍是弯折的,可随着数声「噼啪」「噼啪」的亮响,全身关节在几秒内恢復如初,末了还煞有介事地转了转身子。 一系列行为怪异非常,就像有什么东西刚刚「甦醒」,正在适应这具全新的躯体一样。 「——孟云君!」晏灵修一声险些破了音。 孟云君踉跄后退,撞在供桌上,将瓜果烛台碰落一地,猝然喷出一大口血。 活死人活动好了手脚,扭头看向勉强站稳的孟云君,眼底闪烁着不加掩饰的恶意的光,缓缓抬起手—— 电光火石间晏灵修飞身拦在他面前,手持断剑削向他伸向孟云君的手指,盛怒之下无人敛其锋芒,若不是那人躲得快,此刻必然是五指连根齐断。 「好兇啊!」活死人原本无神的眼珠忽然有了光彩,张开嘴似是想说话,发出的声音却全是嘶哑的抽气声,一仰脖子摸到了断裂的喉管,这才意识到了什么,新奇地埋头检查起自己。 除去骨折和脱臼,「他」的身上还遍布了大大小小数处剑伤,腹腔几乎被豁开一半。活死人的血早就干了,只有半截干枯焦黑的肠子挂在外边——都是在和晏灵修打斗过程中被刺伤的。 那人饶有兴趣地一一翻找过去,手指在上面轻轻拂过,伤口就奇蹟般地癒合了,再摸一摸脖子,血肉也凭空生出,将呲呲漏风的喉管接起来,重新包裹在了皮肤下。 「看这一身伤。」 他用何期的声音说着话,语气却大不相同,仿佛盘踞着一条嘶嘶吐信的毒蛇,唱着咏嘆调似的责备道:「你们两个好歹是老相识了,打起来竟然也不给彼此留些情面……啧啧,该说不愧是你吗?」 熟悉的声线如一发九天神雷当空噼下,炸得晏灵修两耳嗡鸣,浑身紧绷如将断之弦,连身体都在因为过于激烈的情绪而微微颤抖。 「你还活着。」他说出去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那人笑道:「有人捨不得你死,非要你活,我又怎么会死呢。」 ……他在说什么? 有那么片刻工夫,晏灵修怀疑自己是在做梦,眼前满地狼藉的山神庙、性命垂危的孟云君、还有被附身的活死人……这些都是他的幻想,事实上自己依旧被困在魇阵里,被层出不穷的假象玩弄于鼓掌之中。 否则他怎么会听到这么离谱的话! 自己怎么可能没死呢? 第78页 晏灵修脑中一片空白,茫然中一只冰凉的手掌搭在肩上,如冰似雪,冻得他打了个寒噤。 孟云君紧盯着对面的人: 「阎扶?」 那人一挑眉,仿佛才注意到他一般,眯起眼打量一番,半晌却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抚掌感慨道:「原来是你啊!」 「怎么,认不出我了吗?早在千年前,咱们就见过面的啊!」 话音未落,晏灵修就感到孟云君按在自己肩上的手倏地收紧了,这番话不知哪里刺激到了他,用力之大,几乎深深地嵌进了他的皮肉之中,剧烈可怕的心跳透过紧贴的后背传了过来。 来不及细想这句话的深意,轰隆一道惊雷当空噼下,不偏不倚直接砸在了山神庙上,飓风狂涛怒吼地一把掀开屋顶。 这一下仿佛揭开了序幕,惊雷瓢泼似的降临世间,天地万物都仿佛被吞进了这永无止境的电光中。 就在这时阎扶扬起手,漩涡般的狂风在他掌心凝聚,自虚空中无中生有地抽出一把森寒的长刀,招唿也不打就向他们攻来。 晏灵修一把推开孟云君,提起手中断剑悍然迎了上去,在天崩地裂的巨震中厉声道:「快跑——」 剑锋撞上长刀,几乎是须臾就化成齑粉,森寒的白光擦着晏灵修的衣角滑过,重重地噼下来,前后三尺登时被轰出一条深不见底的沟壑。 晏灵修翻滚躲开飞溅的泥土,未及落地,阎扶就如影随形,贴着他的鞋尖一刀砍下,将他的必经之路截断,一脚下去估计下半辈子就只能拄拐了。电光火石间晏灵修提着一口气踢在刀上,借着这点微不足道的力在半空中硬生生转了方向,落地时手中已多了张符咒,轻轻一抖变作木剑,「锵!」地和长刀重重撞在一起。 「你记得我!」阎扶死死地盯着他,像盯着势在必得的猎物,因过于亢奋而尾音颤慄,「溯洄镜帮你想起来多少?」 刀剑摩擦出尖利的锐响,晏灵修在疾风骤雨的攻势中一退再退。整座山头都在晃动,灰尘泥土从屋顶簌簌落下,雷鸣似乎永不停歇,而阎扶轻柔的低语自始至终紧跟在耳侧,从来没被他甩开超过三尺。 「小东西,没有我跟着,这一千年过得怎么样?当初你千方百计驱赶我,甚至不惜自戕,如此迫不及待,我还当之后等着你的是什么天上地下绝无仅有的好日子呢,谁成想是在深山老林里窝了一千年,你图的什么!」 阎扶步步紧逼,欣赏着他左右支绌的狼狈,时不时再留下点无关紧要的小伤。现如今晏灵修正经论起来不过一个十六岁小驱邪师,是决计斗不过他的。可阎扶似乎也不想太快置他于死地,一招一式看起来杀机重重兇险万分,最后关头却总会留有一线生机,任由晏灵修逃脱,再游刃有余地将他逼进下一个困境,猫抓老鼠似的逗弄起来。 他一开始玩得兴起,牛皮糖似的粘在晏灵修周围,然而厮杀向来是有来有回才能得着趣味,一味地挨打或是一味地打人都不是上上之选,对手主动退避的态度很快就让他感到索然无味。 「一千年过去,你只会躲了么!」阎扶一刀斩落了他几缕散开的鬓髮,「怎么不再向我拼命了?!」 晏灵修闪电般仰身,雪亮的刀光横扫而过,被他扬袖挥开,纵身跃到三尺开外。 阎扶皱起眉。 晏灵修虽然实力大减,但若是拼尽全力,纵使不能胜过他,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被追得满场跑…… 阎扶很了解晏灵修,他看着容貌文秀美,实则为人冷硬,性情刚烈,最不堪受人胁迫,被这般侮辱戏弄,没道理还会耐着性子隐忍不发。 随即他意识到了什么,脸色登时难看起来,下手一次比一次狠辣。但晏灵修依旧稳如泰山,好比放风筝,对手松懈就上前挑衅,对手暴怒就退避三舍,若即若离,始终把风筝线牢牢地把控在手中。 阎扶嘴角的弧度渐渐消失了,一侧身,正好扫见山神庙另一侧的场景。 孟云君一个身受重伤的累赘,不趁着他们打得如火如荼的时候赶快跑,反而捨生忘死得留了下来,顶着满头顶乱飞的刀光剑影摇摇欲坠地山神庙中四处翻找。 蓦地阎扶毫无徵兆地转身,向他一刀砍去:「那就先让你见血吧。」 晏灵修瞳孔骤缩,想也不想地一剑刺向阎扶后心,情急之下爆发出的惊人威势逼得他不得不收刀回护,却还是瞬间被划得皮开肉绽。 但那一剑同样透支了晏灵修的体力,连握剑的手都在细细发颤,浑身泛起快要被崩断的酸痛。他强行压下一切不适,声色俱厉地问道:「你怎么还不走!」 孟云君用力掐着腹部的伤口,艰难地维持着清醒:「找不到阵眼,我走了也没用。」 「……」短暂的沉默后晏灵修道,「把这座庙砸个稀碎,就不用找了。」 作者有话说: 不会写大场面的我,每次打架都是一通闪电加打雷~ 第53章 阵眼 阎扶凝视着他们,明明此刻他才是丢了面子的那个,两眼却异乎寻常地大放光彩,薄薄的眼皮压出深刻的褶皱,仿佛嗜血的豺狼在审视该从哪里下口。 「原来如此,你在为他拖延时间。」 他玩味地笑起来:「所以,他就是你的软肋……你这样的人,竟也会给敌人留下软肋吗?」 第79页 最后一字尚未落地,刀锋已逼到眼前——阎扶杀心一起,真是半句废话也没用。试探出晏灵修底线的他不再犹豫,直接转换目标一刀砍向孟云君,以此迫使晏灵修出手相救。 这个阳谋果然有效,晏灵修不肯眼睁睁看着孟云君成为刀下亡魂,就不得不使尽浑身解数拦住他。阎扶对新玩法乐不释手,就像一个被宠坏了的顽童,晏灵修越是抗拒,他就越是想突破他的防线,让他亲眼看着孟云君的头颅被斩落在地。 山下植被烧着了,愈演愈烈的火势带起焦黑的浓烟,一路扩散到山顶。晏灵修的剑是用符纸临时顶替的,抗不了太久,在过于激烈的打斗中崩出了两条裂纹,似乎很快就会碎成一捧纸屑,但下一秒仍是毫不犹豫地迎击上去,冷铁在急剧的摩擦中闪出花火。 一道符咒从他袖中飞出,阎扶余光瞥见,随手捡起一块碎砖抛掷过去,直接将符咒砸出门外,紧跟着就是轰然一声炸响,对着它的整面墙壁都在气浪的重压下龟裂。 「你还真想把山神庙炸了?」 雪亮的电光两人闪过眼睛,他们隔着对峙的刀与剑,近得能看清对方眼中自己的倒影。阎扶疯狂的眼神和晏灵修对上,一字一句道:「我偏不让。」 晏灵修注视着他嘴角残忍的笑意,忽然讥讽道:「你也只会这一点小伎俩了。」 「.…..」阎扶一时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表情出现了短暂的空白。「你说什么?」 「丧家之犬的滋味不好受吧?」晏灵修言语如刀,句句往阎扶最屈辱的地方扎,「你养精蓄锐什么久才能开始作乱,之前的一千年去哪里去了?你那么弱,该不会是一直在东躲西藏吧?窝在臭水沟的日子舒服么!」 阎扶的脸色已经不能用难看来形容了,可能修罗夜叉也比他好一点:「你在说什么!」 晏灵修就是故意在刺激他:「天地之间唯一的煞,唯一的鬼王——你当年一败涂地,只能依靠我苟活时,还一心想着东山再起,那样自命不凡,狂妄自大——那时,你可料到我这个低贱如蝼蚁的凡人也能给你致命一击,也能让你千年来躲躲藏藏,活得连一条狗都不如?!」 他和阎扶朝夕共处二十多年,这世上没人比他更清楚他的逆鳞所在,只用三言两语就能激得他暴怒,抬手一掌轰向他的心脏:「找死!」 不知为何,即便到了此刻,阎扶留了手,只要晏灵修稍微一侧身,落在身上的力道顶多余下四五分。但下一瞬他却撤回剑一动不动,把胸口毫无防备地空了出来。 他怎么一点不躲? 剎那间阎扶意识到不妙,但已经收手不及。 幻境受到的伤害是直接作用于魂体的,晏灵修不像别人有肉身可供保护,若是结结实实挨了他这一掌,好悬三魂七魄要被震掉一半,生死存亡之际厉鬼本体爆发的力量足够将这整座山头轰成齑粉。 就在这时,突然有人伸手带了他一把,随后晏灵修眼前一黑,是孟云君扑过来抱住他,以自己的后背为挡,拼命把他往后退。 晏灵修的视线被完全挡住,滚烫的血气扑了满鼻,反应过来后他脑子嗡地一响,仿佛从万丈悬崖一脚踩空,心口一片火烧火燎的茫然。 阎扶一掌拍在他肩上。伴随可怕的骨裂声,孟云君断线风筝似的飞了出去,将沉重的石像砸倒在地,再也支撑不住,当场呛出一口热血,手臂一松,晏灵修从他怀里咕噜噜滚下来。 孟云君趴在石像上,咳得几乎要闭过气去。他本就是强弩之末,这下更是站也站不起来,才勉强支起半边身子,就脱力倒了下去,袖口在石像上蹭了一层积年老灰,血沫不断从他捂着嘴的指缝间淌下来。 阎扶低垂着眉眼,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先前或是疯狂或是暴怒的情绪都消失了,面无表情的样子,竟然像是古画上的,写满了高高在上的傲慢和厌倦。 「天枢院惊才绝艷的首徒,后来自请除名的孟院长……」他语气怜悯地嘆息道,「少年情热,果然如附骨之疽,百世难消,万劫不復。」 满地废墟中,晏灵修艰难地站起来,回头看向阎扶。 狂风从他脚下升起,将披在背后的长髮吹得四散缭乱,眼底似有爆发的洪流奔涌而来,这是被幻境封印的力量在唿啸着甦醒。 阎扶脸色一变,转身欲走,一道悽厉的破空之声直奔他而来。晏灵修五指如刀,深深抓进他的血肉里,犁地一样将他整个后背撕了下来。 山神庙正对着的那片天空风暴凝聚,罡风裹挟着黑云,翻滚成有如深渊巨口般的漩涡,不祥的电弧在其中焦躁地流窜。雷鸣偃旗息鼓,在令人胆战心惊的静默中积累着足以毁天灭地的力量。 「……别人的身子终究不好使啊,」几个回合后,阎扶捧着摇摇欲坠的脑袋无奈苦笑,「是我小看你了。」 这时活死人的身体已然伤痕累累,阎扶修补的速度根本就赶不上晏灵修对他接二连三的重创,最狠的一次差点就被生生捏碎了喉骨,以至于他现在不得不亲手将脑袋安放在脖子上,才能避免以「满地找头」这个不太雅观的姿势退场。 可哪怕被逼至如此田地,他却丝毫不以为意,甚至可以说得上是格外宽容——这人的脾气一向难以捉弄,刚才还对着他们喊打喊杀,这会儿又友好得天上有地下无了。 第80页 「想不到你也有这样感情用事的时候……」 他望着晏灵修幽幽嘆息:「你明知我本体不在此处,不过临时附身在这副躯壳上罢了,就算你把他撕成碎片,都伤不了我分毫……何必呢?」 远方天际陡然裂开一道百丈余长的黑洞,狂暴的乱流疯狂涌入,巨大的吸力将参天大树颳得拔地而起,高楼、湖水、山峰、活人……俱是洪流中席捲而下的泥沙,不分你我地随波逐流,都是天地间的微不可言的小小蝼蚁。 幻境的一角塌了。 「你看,多么恢宏壮美的画面……可惜不能现实中一饱眼福。」 阎扶陶醉地吸了一大口气,抬头欣赏着遍布天穹的密密麻麻的龟裂,愉快地提醒道:「这里快要崩溃了,你们没时间了。」 「未必。」突然孟云君说。 兴头上被打断,阎扶有点不爽,因此只施捨过去一个眼神。 孟云君倚在石像上断断续续地咳着血,一副命不久矣的样子,可他自己显然是没什么自觉的,对上晏灵修的目光,还弯起眼角笑了笑,抬手在石像上蹭了一把,展示给晏灵修看—— 他的袖子上沾了厚厚一层污垢,方才还勉强称得上整洁的衣料顿时脏的看不清底色。 这个时空的石像一直被打扫得干干净净,哪里能落得了这么多灰! 晏灵修的眼睛无声地睁大了:「它是……」 孟云君按住石像的头顶,像扯去一层皮一样,发力将它的伪装扒了下来。 失去了障眼法的掩护,石像终于露出了自己「灰头土脸」的本来面目,赫然是已遭受了上千年风吹雨打的那个——破旧的蛛网还挂在它的衣襟上迎风飘扬。 石像做了数百年阵眼,多多少少沾染了点灵性。也许是预感到大事不妙,它的眼珠子动了动,心虚又慌张地四处乱转。 与此同时他们头顶的漩涡不断向周围侵蚀,直径之大、范围之广,几乎占据了目力所及的整片天幕,沉重的黑云蓄势待发地流动着。 须臾间万籁俱寂,然后一道比整座管春城还要庞大的电光悍然炸开,带着足以毁天灭地的力量当头而下—— 千钧一髮之际,晏灵修抛出了手中的剑,越过大半个庙宇划出一道弧线,被孟云君一把接住。 他使尽全身力气,反手一剑捅进石像的眉心。 时间仿佛在此刻静止了。 天雷悬停在半空,树一样长长短短的枝丫伸向四面八方,仿佛一只自虚空中探下来的庞然巨手。 咔擦! 在这片凝固的空白中,一柄剑插进了石像的眉心,耀眼的白光从它支离破碎的身体里亮起。 然后静止的时空再次奔涌向前,地动山摇,日月倒悬,天地在震动中湮灭。每个人都被捲入了无形的乱流中,晏灵修感觉自己仿佛被掀飞到高空,耳边风声尖啸,紧接着飞速下坠,狠狠摔了下来—— 「……」 一切声息都消失了,周遭静得好像坟墓,很久以后晏灵修过载的听力和视力才恢復正常,听见了自己急促的喘息声。精力的急剧消耗让他头痛欲裂噁心欲呕,全身仿佛被反覆碾过许多遍,好半天才忍着眩晕睁开眼睛。 他们出来了。 幻境里暴虐的狂风,天谴似的惊雷,和硝烟四起的荒山都消失了,一点痕迹都没留下。他还在千年后那座萧条破败的山神庙,屋外日光西斜,明亮的金色光束照进来,能看清飘散在空气中的细小粉尘。 那幅将他们拉入幻境的巨型壁画缓缓褪去了颜色,吹吹打打的锣鼓队,雾气飘渺的群山……如同一碗没入泥土中的清水,被擦拭得一干二净,虚假得好像一场不真实的梦。 作者有话说: 他们可算是打完了,我都没词写了...... ==================== # 妄人冢 ==================== 第54章 我等着你 一天一夜过去了。 远处遥遥传来嘈杂的人声,唿喊、交谈、跑动……来来回回的脚步声一清二楚,越来越近。晏灵修慢慢从地上爬起来,环视四周,只见他的队友横七竖八地躺了一地,没有一个人是醒着的,陈绛竹无声无息地待在孙凌脖子上的小瓶子里。再往外是失踪更久的张成润几人,同样昏昏沉沉地紧闭双眼。 晏灵修还没完全缓过来,眼前一阵阵地冒着重影,走起路来总是不小心踩到别人摊开的手脚,好在这时也没人跟他计较。从孙凌胳膊上跨过去时险些被他的背包绊倒,终于「跋山涉水」地来到了目的地。 稍微缓一缓神,晏灵修半跪下来,认认真真把孟云君从头到脚检查了一遍,他之前几次重伤,值得庆幸的是没有一处从幻境里带出来,只是终究损耗了元气,脸色苍白得和厉鬼有得一比,必须在医院里好好躺几天了。 听着他安静又规律的唿吸,忽然晏灵修像是全身力气都被抽干了,脱力地跌坐下来,压抑在心底的后怕排山倒海地涌了心头。 他攥紧手指,不清楚为什么那么用力地闭上了眼睛,半晌才劫后余生地吐出一口气。 吱呀—— 庙门被推开了。两名打头阵的驱邪师戒备地探进头来,一眼认出了晏灵修,当即大叫道:「晏先生,我们可算是找到你了!」 此话一出,他们身后立刻掀起一片振奋人心的声浪,大家都在争先恐后地往前挤: 第81页 「哪儿呢哪儿呢?快让我看一眼!」 「所有人都找到了吗,没有漏掉的吧?」 「哎呀后边别再推了,我要倒了!」 这支救援队一路估计吃了不少苦头,完成任务的喜悦简直溢于言表,转头就抱在一起欢唿起来。 林州和蓉城连着派了三队人进莲花山探查,全跟葫芦娃救爷爷似的去一队没一队,两个调查局的驱邪师都快被抽空了。 眼看着晏灵修他们也是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的下场,两边分局彻底麻爪了,连忙将莲花山的异状加急报了上去后,通过一系列关卡递上总局局长的案头。老局长极为重视,紧急从其他省市调来外勤人员,不计代价地用法器和符咒铺路……整个调查局如同一头沉睡的庞然大物,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新的救援队沿途过五关斩六将,打倒了无数妖魔鬼怪,看破了栩栩如生的幻象迷瘴,可算是平平安安地迈进了管春城,找上了山神庙。 「晏先生——」救援队队长冲过来,没拉到晏灵修的手,就自己左手握住右手上下摇晃起来,藉以表达心中的激动之情,「你们还好吧?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们都成……成这副样子了?」 这时他的队友正咧着笑脸对山神庙做例行检查,顺便把这些人事不省的同事们搬到外边的空旷地安置。一个小队员清点完人数,疑惑地跑来向他汇报:「队长,这儿怎么多了一个人?」 「……什么?你没数混吧?」 「三支队伍,一共二十四人,可我数了两遍,都是二十五。」 队长皱起眉,递给晏灵修一个抱歉的眼神,回头目光炯炯地扫过躺在这庙里的所有人。 ……有谁混进来了? 倏忽刺骨的寒意顺着嵴背爬上来,晏灵修一抬头,正好看见角落里有个小辈弯下腰,向地上一个面朝下趴倒的陌生人毫无防备地伸出了手,嘴里还念念有词地道:「这人穿得好怪……」 说时迟那时快,晏灵修飞出一张符咒打掉他的手,厉声道:「别碰他!」 话音未落,刚才还一动不动趴在地上的活死人诈尸般的翻身而起,一爪子刺向那莽莽撞撞敢捋虎鬚的小驱邪师,尖尖的指甲跟他被符咒拍开的手险之又险地错了过去。 劫后余生的小辈连连后退,离得近的几个队友忙把他扯过来,情急之下吐出放在舌底的口哨,鼓足了劲一吹—— 尖锐的哨音撕心裂肺地叫起来,把所有人都吓了一个激灵,忙丢下手头的工作回援。然而不等他们做出反击,一道青烟就从活死人身体里脱壳而出,在众目睽睽之下化作了一个半透明的身影,他的目光越过一众黑压压的头顶,笑眯眯地跟庙那边的晏灵修对视。 这是晏灵修第一次直面阎扶的真容。 世人见他嗜血成性、心狠手辣、恶名远扬,便理所当然地认为鬼王也生着一张丑陋嘴脸。恰恰相反,阎扶看起来既不狰狞也不兇恶,比起能止小儿夜啼的恶魔,更像一掷千金的贵公子,英俊非凡,风度翩翩,甫一见面就不由地令人心生好感。若不是极为熟悉他的人,根本看不出那隐藏在完美皮囊下的残忍和不可一世。 救援队的小辈们紧盯着阎扶的一举一动。时至今日,诸多古老的「附体」邪术已经越来越少见了,他们工作到现在,从未见过如此「大变活鬼」的戏码,不停地互相使眼色,对口型道:「那是什么玩意?!」 这时候哪怕再迟钝的人,都能察觉到对方的来者不善,按照职业道德,他们理应将这个危险分子当场抓获。可当阎扶轻描淡写地从他们脸上依次扫过时,被注意到的人却忽然胆怯地不敢再靠近一步——连动手都不必,实力悬殊带来的强烈恐惧就足以让他们噤若寒蝉。 但也有几个人格外心智坚定,硬是顶着在脑中疯狂叫嚣着逃离的直觉战战兢兢地瞪了回去。 阎扶慢悠悠地检阅过这一张张年轻的脸,对晏灵修啧啧感慨道:「不止是我们,你们也是一代不如一代啊!本领低微,行事鲁莽……幸好还有点胆色,不至于一无是处。」 晏灵修冷冷地看着他。 阎扶一笑,风一般掠过众人头顶,吓得一众小辈们如同被浪潮拂过的海藻,齐刷刷地仰头,法器和符咒稀里哗啦地砸过去,可惜这点雕虫小技对阎扶来说连开胃菜也算不上。他飞到山神庙外,回首,在身影消逝前微笑着吐出一句话: 「我等着你再来杀我。」 作者有话说: 新分卷! 第55章 疗养中心 「林州康復疗养中心」是一幢三层小楼,位于一处免费向市民开放的景点内部,青山绿水、风景秀丽,是全省都有名的度假胜地,称得上一句寸土寸金。 这家疗养中心地理位置极好,按理来说应该会受到很多客户青睐,可恰恰相反,疗养院的工作十分清闲,往往十天半个月也不见得能开张一次,附近的居民常常能看到护工们没事干,到处散步闲逛。 更离奇的是,他们竟然还有苛刻的收治标准,上门来打听的全都被请出去了…… 总而言之,这家疗养院能一直维持运转,宁肯空在那儿烧钱也不肯关门大吉,实在是让旁观者百思不得其解。 但这几天,也不知他们从哪儿拉来了一批病人,疗养中心的灯连着亮了好几个晚上,那些平日里无所事事的医生护工们也个个忙得「足不出楼」,有好事的人想打听,却连人都抓不住,只好望着灯火通明的小楼徒劳奈何。 第82页 病床上,孙凌囫囵啃了一个苹果,对着角落的垃圾筐比划了一下,这傢伙养懒了骨头,床都不想下,甩手来了潇洒的投篮,球进了,他就砰地把自己砸进柔软的被子里,继续四仰八叉地躺尸。 「林州康復疗养中心」明面上挂着疗养院的牌子,实际上是一家专门为驱邪师开设的医院,考虑到外勤人员出任务时总会受一些千奇百怪的伤,诸如诅咒、封印、精神损伤……之类的,皆是无法在常规医院解决的问题。正因为如此,疗养中心的医护同样受过驱邪师的相关培训,只是更偏向于解咒和康复方面而已。 孙凌和常妍他们在幻境中油皮都没擦破,充其量就是受了点惊吓,但莲花山整个阵法太邪门了,谁也不清楚去里面逛一圈会不会留后遗症,于是他就被勒令继续卧床,跟至今仍旧昏迷不醒的张成润做病友。 相较于活蹦乱跳的孙凌,张成润这一队和更早进去的那几人就麻烦多了,医生的诊断是精神「虚耗」过度,多休息几天或许能好,要是不好……那他们就得转院去总部了,毕竟省会城市的疗养中心还是远远不如的。 舒适的生活令人堕落。孙凌跟张成润做病友的前两天,还在上司的余威下战战兢兢,生怕哪天队长一睁眼,发现自己的下属活成了个混吃等死的米虫,一怒之下把自己发配到小县城当巡逻员,所以天天抱着本「符咒大全」装模作样。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太美妙了,两天之后,孙凌已经能坦然自若地在张成润的眼皮子底下看一整天的女团跳舞,还公放。 这天当然也不例外,他翘着腿,给自己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接着美滋滋架起了平板,一边转发女团到朋友圈拉票,一边调高小丫头劲歌热舞的音量。 然而就在他美好的一天即将开始时,耳边幽幽地传来一声:「伤风败俗……」 孙凌手一抖丢下平板,惊悚地扭过头去,发现张成润正无语地凝视着他,目光犀利,也不知道默默观察了他多久,眼不见心不烦地闭上了眼睛。 「张张张张,张队!」孙凌结结巴巴、手足无措地滚下床,急匆匆把乱丢的袜子拖鞋套好,「我这就去叫医生——」 接着就是一通兵荒马乱的检查,张成润是前两支队伍里最早醒来的那个,医生把他往各个法器里推了一遍,得到的结果皆大欢喜。 再回来时,张成润的气色明显好看了许多,说话也不是有气无力的了。孙凌连忙鹌鹑似的凑了过去,低眉顺眼,活像一个受气的小丫鬟。 张成润恨铁不成钢地对孙凌这几天的生活做出了评价:「自由散漫!不务正业!我平时就是这么教你的吗?你都要上天了!」 就在他准备开启中年男人的长篇大论时,有个声音笑着插进话来:「让我看看,是谁又在吓唬我们小孙啊?」 只见门外走进来三个人,两个年轻些的落后提着补品,前边是一个背着手的老头,头髮白了快一半,眼角笑纹密布,偌大年纪身板还挺得笔直,丝毫不见老态。他一进门,张成润就赶紧站了起来:「老师,您怎么来了?」 「来看看你——这回的跟头栽得狠不狠哪?早告诉你任何时候都要小心谨慎,别仗着自己是个老手就乱来,最后还不是得靠我们小孙去救你。」 孙凌冷汗直冒,不自觉站直了:「钟局好。」 老头摆摆手,在孙凌乖觉地拉过来的椅子上坐下,使劲盯了会儿张成润的脸色,觉得还好,就舒了一口气。 「吃一堑长一智,我这把老骨头也帮不了你什么。但你这臭脾气是该改改了,对人对己都太苛刻,我当年教你时,也是这样说骂就骂说打就打的么?时代不同了,别把你那套强加在别人身上,要不是落你手下的都是好孩子,不然谁乐意成天惯着你。」 张成润看不惯孙凌的懒散,教训的话才开了个头,就反被自己的师父噼头盖脸喷了一顿,无言以对,只好肃着脸听下去。 这位钟老先生年近八旬,是目前还健在的驱邪师中资歷最老的一批,为调查局工作了快五十个年头,当了十多年总局长,矜矜业业奉献了一辈子,如今在各省市担任分局长副局长的负责人,有一多半是他的门生,乃是名副其实的「故交遍地走,桃李满天下」。 张成润作为「桃李」中的一员,颇受老师恩惠,因此一个字也没反驳。钟局向来拿这个过于严肃板正的徒弟没办法,一看他的表情就头疼,独角戏也唱不下去了,无奈地捋了一把头髮,转入正题。 「莲花山的阵主找到了,就是那个叫何期的活死人,我让人暂且把他关在审讯室里了,今早才恢復意识。总局派下来的人前一阵子刚在莲花山忙完,把那漫山遍野的小鬼全抓了起来,一点休息都没有就去找他问话,眼下才刚开了个头呢。」 钟局嘆了口气:「还有小孙带来的厉鬼,他的事情跟莲花山也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也要交待。偏偏你们林州市分局的外勤人员还全进了医院……唉,人手不足,大家都快忙疯了。」 虽然张成润从头缺席到尾,但刚才做检查时,他已经从别人口中了解过一些基本信息,不算完全的一无所知:「活死人招了什么?」 「好些事情年代太久远啦,我们不太拿得准,不过他坚称自己之前在莲花山的所作所为不是出于本人意愿,而是被控制了。」钟局道,「当时在场的小辈们都可以作证,确实有恶鬼藏在他身体里,应当不是假话。」 第83页 张成润皱眉:「附身?他被谁附身了?那个鬼得有多厉害,才能轻易控制得住活死人?」 他这一心急,就有些躺不住了,恨不能立刻奔赴审讯室,亲手把何期倒着提起来晃一晃,把所有阴谋诡计全都从他脑子里晃出来。 「别着急,别着急。」钟局用哄小孩似的口吻连声道,「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哪个说活死人就能没有天敌了啊?但也不怪你,我活到这把年纪,也是头一回遇上『活死人』这个新物种,满打满算居然活了一千三百岁。那位鬼王……」 说到这里,钟局顿了好一会儿,末了拍拍张成润的肩膀:「先不说他了。等会儿会有人来给你做笔录。在这之前,你先给我交个底——你当真不记得晕倒后发生什么了吗?」 「确实不记得。」 张成润摇头,示意地看了一眼孙凌:「跟他们不一样。我们那一队刚看到壁画,就莫名其妙失去了意识,并没有进入过以管春城为背景的幻境。直到两个小时前醒来,中间什么印象都没有。」 第56章 客客气气,滴水不漏 钟局若有所思,抱着茶杯抿了口水,沉吟半晌,下一句却是问孙凌:「跟你一队的那个厉鬼是谁?」 叩叩叩。 病房门被敲响了,刚要张口的孙凌看了眼钟局,见他表示不急,就扬声叫了句进。 说曹操曹操到,他们这边刚提到晏灵修,那边正主就过来探病了,还附赠一个坐轮椅的孟云君——寒暄这份工作,但凡有他在,晏灵修一向是不管的,对里面的人一颔首,就算是问候过了,孟云君自然而然地接上去,把果篮放到床头柜上,关心道:「张队长,听说您醒了,感觉怎么样?」 对比不修边幅的孙凌、刚能起身的张成润、老骥伏枥的钟局,孟云君的打扮可以说是赏心悦目,一走出医院,就能无缝进入偶像剧片场。 好看的人到哪里都有特权,张成润和孙凌身上的病号服松松垮垮、宽宽大大,一看就在洗衣机和消毒液里来回滚过好几轮了。反观孟云君,护工大概是偏心地拿了最好的一件给他,面料平整挺刮,没有一处不合身,蓝白条纹的颜色几乎被穿出了少年气。 再加上孟云君如沐春风的气质,见人先带三分笑,哪怕此刻正半身不遂地坐着轮椅,也丝毫无损他的翩翩风度。 张成润谢过他们的关心,隐晦地向老师使了个眼色。 钟局会意,目光不着痕迹地绕着他们转了一圈,也不知看出了什么,笑道:「小孙,你也不给我介绍一下,这是哪两位青年才俊啊?」 孟云君也适时地转过头,温声道:「请问您是……」 孙凌连忙给两边做起介绍:「钟局,这是我们林州市分局新入职的同事,晏灵修和孟云君,他们比我厉害多了,救了我很多次——晏前辈,孟哥,这位是钟局,总局上一任的局长,也是张队长的授业恩师。」 钟局乐呵呵地瞥了孙凌一眼。 这小子傻乎乎的,根本没看出他跟张成润之间的眉眼官司,好在误打误撞,光听他的称唿也能判断出这两人中的哪个才是厉鬼。钟局赞许地点头道:「原来是小孙的同事啊,我听说过你们的名字——这回在莲花山,多亏了你们临危不乱,力挽狂澜,这才给我们的救援工作争取了宝贵的时间。总局那边正在犹豫该怎么表彰你们呢。」 孟云君犹豫地推辞:「这……不合适吧,都是大家的功劳,我们其实没做什么。」 钟局笑得愈发和蔼可亲了,他眼含鼓励,仿佛只是个单纯关爱小辈的老人家:「没关系,有要求的都可以提一提,总局一定尽力满足。」 又问在一旁充当背景板的晏灵修:「你呢,有什么想法吗?」 晏灵修没什么想法。 他一向不参与这种琐碎的论功行赏,也没兴趣跟陌生人打交道,想也不想就把事情推了出去,指着孟云君道:「问他就行。」 钟局一噎。 晏灵修说完,顾及到对方是张成润的长辈,刚才那句话听起来未免轻慢了些,还认真补充道:「我的事,让他做主就好了。」 「……」钟老还是那副乐呵呵的笑模样,不以为意地点点头,把目光转了回去。 顶着老人家探究的打量,孟云君的表情管理依旧无懈可击,完美展示了新职工面对上级领导时的腼腆和谦虚,受宠若惊道:「您言重了。我们就在调查局工作,这些当然是份内之事,哪里值得表彰呢。」 他又是唏嘘又是后怕,一本正经道:「当时张队长下落不明,我又只是个小人物,哪里见过那个阵势,吓得方寸大乱。也是运气好,救援队来得及时,否则后果当真不堪设想。 孙凌半张着嘴,呆滞地看向孟云君,内心仿佛有一万匹角马狂奔而过。 按照常理来说,一个才入职的新人,就算有点天赋,在没经过任何缓冲的情况下被扔进莲花山那个危机四伏的地方,死里逃生后大多都会生出同样的感想……孟云君说的这些话,字字合情合理,句句贴近群众,平易近人极了,可孙凌只要一想到这样的话是从哪个大魔王嘴里吐出来的,就立刻感觉浑身不自在。 他回忆着孟云君在幻境中的表现,只记得对方是如何的成竹在胸、游刃有余,带领一惊一乍的自己全身而退走出死地——他甚至半点忙都帮不上,意识全无的时候就被幻境丢出来了,而且到现在也没弄明白怎么回事。 第84页 这也算是「乱了分寸」吗? 钟局也没想到他跟自己耍官腔,顿了一下,哈哈笑道:「你家老师是哪个?能培养出你这样的优秀的年轻人,肯定不是无名之辈,说不定还是我的哪个老朋友呢!」 「不过是照着书学了点雕虫小技,若说有老师,也是那些早就作古的前辈先贤了。」孟云君矜持地开玩笑,「承蒙您看得上,晚上梦见了,我一定转达给他们。」 他们就这样行云流水地打起了太极,你一言我一语,说的尽是些没营养的家长里短,气氛十分放松。孟云君提出告辞时,钟局还拜託他们多多来看望病患,俨然一个体贴入微的老爷爷形象。 可当病房门一关,他脸上的笑意却在顷刻间荡然无存,做了二十多年调查局最高领导的老人脱去慈祥这张假面,连皱纹都是锋利的,一层沉思之色浮现在他眼底。 他问:「这两人的关系很好吗?」 「谁?」 孙凌一开始没反应过来,指了指关上的病房门,见钟局点头,虽然不明白为什么要问这个,但还是如实答道:「好像是吧……晏前辈和孟哥总是形影不离的,很少见他们分开过。」 他以为钟局是在不满于晏灵修过于敷衍的态度,忙不迭为他说好话:「晏前辈就是有点沉默寡言,看着孤僻不近人情,其实是外冷内热,危难关头救了我好多次。」 「我哪会在意这个?」钟局一摆手,「一个厉鬼,还在深山老林里隐居了那么多年,他要是个健谈的,对陌生人没一点防备,我才会觉得有古怪呢——我在意的是另外一个。」 「老师是说……孟云君,」张成润不解,「他有什么问题?」 钟局让他稍安勿躁,继续问:「他们认识多久了?」 「呃……将近一个月?」这么一说,孙凌也觉得有点短了,绞尽脑汁地找理由,「大概是一见如故?孟哥心细,不怕晏前辈的冷脸,晏前辈也不是很排斥他,再者说,连着三次任务他们都是一队的,也算是共患难了吧……反正等我注意到的时候,他们的关系就很不错了。」 钟局怼道:「要真是那么容易,你怎么没跟他俩玩到一处去?」 此话一出,孙凌不知想到了什么,脸色忽然变化无常起来,红了白白了青,好半天才用蚊吶大小的音量支支吾吾:「其实……他们两个……嗯……」 他欲说还休,对着钟局使劲眨眼,仿佛有千言万语需要领会,被张成润在后脑勺拍了一巴掌:「有话就说!别嗡嗡嗡的!」 孙凌小心翼翼地去瞄钟局的神色,生怕他的猜测对保守的老年人造成惊吓,字斟句酌道:「就是吧,他们俩可能有点……猫腻……」 钟局和张成润面面相觑,显然没听懂。 「他们私底下在密谋什么?」常年和罪犯斗智斗勇的张成润立刻阴谋论道。 「……」孙凌:「当然不是!」 眼看着队长的巴掌又举起来了,他赶紧眼泪汪汪地抱住脑袋,也顾不上含蓄了,张口就道:「就是有一腿的意思!」 「……」 张成润慢慢放下手,和钟局的表情都变得难以言喻。 「你是怎么……算了这不重要。」 钟局哑口无言,他也没想到问着问着,话题竟然急转直下,一口气岔到了十万八千里外的「桃色新闻」上,想说点什么,又深觉无从下手,只好放弃深究。 「你们好好想想,一个离群索居上千年的厉鬼,想要他的信任和亲近,哪怕只有一点,也近乎于天方夜谭。」他嘆口气:「比起一见如故,我更倾向于他们早就认识,所以才不会跟别人一样生疏。」 孙凌目瞪口呆。 钟局又问:「他是什么时候醒的?」 「比我早两天,」孙凌脑子乱成一锅粥,愣愣地答道,「就在被送到疗养中心的半路,在直升机上就睁眼了,只是听说他在幻境里受了重伤,休养了好久才能坐着轮椅出来转一转。」 「也就是说比你还早,」钟局重复,意味深长道,「还不明白吗?他要是个普通人,就该跟你一样,结结实实地睡上两天再醒,而不是比连油皮都没擦破的你恢復得还快。」 「孟哥不是还坐着轮椅吗?」孙凌讷讷。 钟局没好气道:「他那气色有多好,你看不出来?」 孙凌嘴唇动了动,无言以对。 孟云君肯定不是个普通人,这点他心知肚明——不是哪个人都能像他那样,符咒阵法无一不通,在莲花山那样的险境也能全身而退,这些都不是一个从未接触过相关领域的年轻人能做到的,哪怕他天赋再高也是如此。 现在钟老局长说他可能是个活了成百上千年的老妖怪,孙凌当然是匪夷所思,可过了片刻,却还是把他的推论听进去了。 孟云君是个很随和的人,跟谁都能说上话,说什么都不会生气,脾气好到像个假人,总能叫人不知不觉地亲近他。不说傻白甜的孙凌,才见第一面时就拉着人家称兄道弟,就连遭遇过陷害与背叛的陈绛竹,也很少跟他阴阳怪气地唱反调。 然而孙凌此时一回想,却发现认识了这么久,他对孟云君的唯一印象竟还只是「客气」二字,余下的仍旧全然一片空白。 第57章 顾左右而言他 孟云君当初能够入职,是因为他在捉捕哭丧鬼事件中表现不俗,被当成蒙尘明珠而特别招收,认真按流程走的话,现在应该正在为考核抓心挠肝地掉头髮。可那之后的意外接二连三,孟云君就这么被抓「壮丁」上了「前线」,虽然还没通过考核,但跟正式註册的驱邪师比起来待遇一点没差,没人把他当实习生看,也没人来得及给他做背景审核调查。 第85页 直到被一语道破,孙凌才勐然发现,孟云君的言谈中从没有透露过任何一点私事,调查局对他的全部了解,只来源于他递交资料时的那一页薄薄的简歷……然而谁能保证上面的信息是真的! 孙凌焦躁地抓起了头髮。 「孟云君……」 钟局反覆默念着这个名字,总觉得有些耳熟,可回忆半晌也没得出结果,只好作罢,继续道:「这回的莲花山事件,我本以为那个厉鬼才是关键,不成想还有一条漏网之鱼。」 张成润皱眉:「老师认为莲花山的消息,是被幕后推手故意透露给我们的?」 钟局说的口干舌燥,又拧开保温杯喝了一口红枣枸杞茶,在裊裊热气中说:「对啊,人家估计就是冲着那两个去的,你们没用处,就被充了炮灰,连幻境都不让进。」 张成润陷入了冥思苦想。 钟局慢斯条理地拧上杯盖。 他前半生经歷了多少大风大浪,这点鬼域伎俩还不至于让他惊慌失措,孟云君也不过是个小插曲而已,惊讶过了,丝毫不影响他对局势的敏锐判断——他掏出手机,按住语音通话,让助理去找孟云君亲手画的符咒,找到就拿来给他看——做完这些,他就不再为这些细枝末节费心力了,又向助理询问起了莲花山事件的新进展。 在一众被飞速发展的时代抛弃的同龄人中,钟局绝对是最适应网络通讯的那个,在群聊发文件表情包等领域一骑绝尘,就是被日益恶化的老花眼拖了后腿——他透过厚重的镜片,眯着眼一行行阅读着显示屏上的「蝇头小字」,表情越来越严肃。 翻了没几页,老人的眼睛就撑不住了,摘下老花镜捏起鼻樑,吁出一口浊气:「多事之秋啊。」 张成润回过神:「老师,您想到什么了?」 钟局眼睛酸涩,只好去看窗外浓浓的绿荫:「最近这段时间,不光是你们林州市分局,其他部门也是忙得焦头烂额,无暇他顾,这不值得奇怪吗?往年难得一见的大案要案全集中在了一起,厉鬼也是一个接一个地冒出来,我在调查局工作了半个世纪,没遇上过这种情况。」 他平静道:「恶鬼频出,必有大祸——这是我当年学习时,我的老师告诉我的。他说这世间万事万物都是相辅相成的,就像大灾后必有大疫,尸骨累累的古战场必然鬼哭不休,反之亦然。既然恶鬼横行,就绝不会缺少与它适应的条件,好比一座活火山,区别只在于它是已经喷发,还是在我们都看不见的地方蠢蠢欲动。」 老狐狸何其的敏锐,见微知着,先一步预料到了近在咫尺的危机,但显然不是所有人都有这等远见卓识的——他们也没那个闲工夫去「展望未来」。 对于包括驱邪师在内的普罗大众而言,柴米油盐就够让人头秃的了,此外还有居高不下的房价、总不尽如人意的工资、被惨绿的股市套牢的存款、老人看病小孩补习……就算下个月降临,这个月底银行也不会忘记催客户按时还房贷的。 余下的精力,再被娱乐八卦分去一点,摸鱼划水分去一点,左分右分,留给社会新闻的少之又少,不发生在身边的事,也就是网上刷到时潦草地看一眼,要是有兴致,置身事外地评论两三句,就自觉尽力了,接下去还是该干什么干什么。 总而言之,「大难临头」还没个影,凡夫俗子们仍要继续自己「目光短浅」的生活,在这个初来乍到的,有着灿烂阳光的夏天,不由自主地因为好天气而心情舒畅,三三两两地结伴出来游玩,在繁重的压力下寻求一丝难得的喘息之机。 疗养中心所在的景区里种满了白玉兰,如今正是百花盛开的时候,远远望去堆砌如雪,吸引了不少路人驻足观赏。 晏灵修推着轮椅,从一众叽叽喳喳拍照散步的游客身边经过。 在看望过张成润后,他本来想直接回病房去的,但孟云君见到窗外的景色,心嚮往之,非要出来转一转,晏灵修不忍拒绝,只好跟值班护士打了个招唿,带他出来了。 不仅钟局在为幕后主使这一系列令人摸不着头脑的小动作苦恼,晏灵修也不例外,甚至因为跟阎扶交过手而更加困惑。 「阎扶把我们引到莲花山,到底有什么目的?」他说,「我能感觉到,他从头至尾都没有起过杀心,否则不会等到幻境快要结束时才出手,也不会放任张成润他们平安离开,这不符合他的行事风格。」 越是深入思考,晏灵修越是觉得焦灼不安,但孟云君却好像根本没把这事放在心上,左耳进右耳出,随口安慰道:「也许是你想多了,他通过陈绛竹把莲花山暴露在调查局的眼皮子底下,说不定只是想给调查局一个下马威。我们不过是恰好参与进去了而已。」 晏灵修摇了摇头:「阎扶此人,狂妄自大,随心所欲。在他眼中,救援队带来的威胁,不会比一群扑到大象脚上的蚂蚁更大,甩一甩就掉了,大象甚至懒得用力把蚂蚁一只只碾死。但我却是他的心头大患,他不应该……」 忽然晏灵修想起孟云君并不清楚自己跟阎扶的关系,「咯噔」一下,话到一半戛然而止。 他迟疑地顿了顿,最后还是没忍住心里的忐忑,低头去看孟云君的表情,却发现这人正兴致勃勃地望着两边如云的花海,连他说漏嘴了都没意识到就「嗯」了一声,自然也对刚才微妙的停顿毫无所觉。 第86页 晏灵修闭了下眼,阎扶那张别有深意的笑脸又出现在他的脑海中。 不可一世的鬼王被驱邪师合力诛杀,奄奄一息之时逃进一个小孩的身体里避难,本以为是个能任他摆布的凡人,到头来却是让他「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罪魁祸首…… 晏灵修很明白自己的处境,阎扶跌了这么大一个跟头,对自己恨之入骨,反而不会那么干脆杀了他。阎扶越是视那段经歷为奇耻大辱,越是要留下他的性命,让他亲身体验众叛亲离,却无力挽回、求告无门的悲哀。 他尽量不带一丝感情地说:「阎扶是不会轻易对我动手的,但你就不一定了,如果他认为你的死能让我感到痛苦的话,是绝对不会手下留情的。所以说你现在还好端端地坐在这儿,真的很让我……」 倏忽有风吹过,一朵花从天而降,「啪嗒」掉在了他的头顶。 晏灵修和孟云君同时一愣。 没等他们反应过来,这朵小白花就又滑了下来,依恋似的蹭了一下他的侧脸,然后沿着衣襟一路花香四溢往下滚,擦着他的手背软绵绵地掉在地上。 这么一朵含苞待放的小花,要是被来回走动的游客在鞋底下踩来踩去,着实有点可惜。孟云君伸手去捡,可他眼下正坐着轮椅,弯腰的时候扶手正正好好地顶着胃,别扭不说,也十分不雅观,还没怎么使劲呢,脖子就跟便秘似的挣红了。 孟云君刚一动作,就意识到这个姿势有碍观瞻,装作无事发生地坐了回来,端庄地把手放在腿上,无奈地望「花」兴嘆。 晏灵修弯腰,把花递给了他。 纯白的玉兰花盛开时热烈灿烂,含苞待放时的姿态也是舒展优雅的,小小的一朵,花瓣上好似刷了一层光泽的釉。这朵才从枝头掉下来,花苞还很完整,孟云君把它捏在手里轻轻一晃,一股植物特有的清香就散发出来,混合着淡淡的泥土气息,一下子就把人拉进了生机勃勃的春天。 「好不好闻?」他把花凑到晏灵修的鼻子底下。 晏灵修很想打喷嚏,但看孟云君乐在其中的样子,又不好扫他的兴,屏住唿吸点了点头,继续面无表情道:「你现在比我要危险得多……」 「还有呢——」孟云君抬手指向不远处,那里静静躺着几朵被同一阵风从树梢上吹落的小白花。 晏灵修怀疑这人是存心不想让自己说话,但没有证据。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孟云君,孟云君也坦然回望他。沉默地对视片刻,终究是晏灵修先败下阵来,走过去把他心心念念的小白花拾了起来,握在手里满满一捧,一股脑地全倒进他怀里。 「你的处境……」 「能再给我折段柳枝来吗?」孟云君的眼睛里猫着点不怀好意的笑,得寸进尺道,「我要编花环。」 晏灵修:「……」 一句话说了三次都没说完,他连脾气都发不出来了,快步去河边折了段柳枝丢给孟云君,丢完了就河蚌似的闭紧了嘴,决心直到返回疗养院,都不再跟对方说一个标点符号,免得自讨没趣。 第58章 花环 说话声一静下来,孟云君编花环的簌簌声就被衬得格外清晰,柔软的柳枝在他手里仿佛变成了乖巧的玩具,想怎么摆弄就怎么摆弄,三两下绕成了一个坚韧的圆环,那些捡来的花就被密密匝匝地编织了进去。 因为晏灵修一视同仁地看待所有落花,使得经由他的手送过来的小白花资质良莠不齐,孟云君不得不另外过一道程序,就是把那些发黄髮蔫的花瓣挑选出来……他对这顶花冠似乎格外挑剔,不是特别光洁饱满的,看一眼就放下了。好在晏灵修捡的花足够多,经得住他吹毛求疵。 微醺的暖风中,晏灵修抱着胳膊站在一边,发呆地望着孟云君在小白花里挑挑拣拣,自顾自想心事。 他已经零零碎碎地恢復了一些记忆,虽然大脑仍旧像个破了洞的口袋,漏出去的永远比存进来的多,但有一点是毋庸置疑的,那就是阎扶绝不可能在他已死的情况下独活,两人的性命息息相关,比同一个人左手和右手的联繫还要紧密。 虽然晏灵修还没弄清楚自己为什么会变成厉鬼,但既然是鬼了,就说明他最后还是不堪忍受,选择了「同归于尽」这个结局——既然附魂的「容器」自绝生路了,阎扶也该跟着一起灰飞烟灭才对,怎么都过去一千年了,这货还能跟个打不死的小强似的,冷不丁就能跳出来沖他耀武扬威? 难道是他自尽的方法有问题不成…… 这时,孟云君扯了扯他的袖子,简短道:「低头。」 晏灵修:「?」 他还没回过神来,身体就乖巧地照做了,比手机里的「唿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人工智慧还不假思索。 「我凭什么听他的?」晏灵修郁闷地心想,双手撑着膝盖刚想起身,就感觉脑袋一沉,他愣愣地抬手一摸,发现孟云君这厮先斩后奏,把新鲜出炉的花环给他戴上了。 晏灵修自记事起,就再没玩过这么幼稚的游戏,一时反应不过来,想把它摘下来看一看,但不知孟云君是怎么编的,无论他摸到哪里,手底下都是触感柔软的花瓣,晏灵修生怕一用力就把它捏坏了,只好不尴不尬地顶着满脑袋花朵问:「你干什么?」 恰好有两个女生手挽着手走过这条路,自然而然地被晏灵修和孟云君吸引住了目光。好看的人就像在发光,更别提这一对看起来就很有故事,她们不好意思明目张胆地看,就时不时瞄过去几眼,再头碰头小声地叽叽喳喳。 第87页 她们讨论出了什么,晏灵修不得而知,只能看到两人齐齐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你追我赶地快步走了,隔得老远还能听到她们吃吃的笑声。 晏灵修浑身发烧,把错误全怪在这顶花冠上:「你快给我摘下来!」 孟云君还从未见过他如此不自在的模样,有点想笑,又担心会把人惹得恼羞成怒,只好尽力抻平了嘴角,但笑意还是从他的眼角眉梢细细密密地流淌出来。 他把晏灵修拉进了些,两人一坐一站,晏灵修一低头,就猝不及防地撞进了他的眼睛。 孟云君的眼珠是温暖的琥珀色,映出灼灼的微光,比晏灵修见过的所有宝石都要璀璨。当这双眼睛专注地看着他时,晏灵修能从里面找到自己缩小的影像,好像只装了一个人就满满当当了。那些一直以来被他刻意忽视的情愫温和湿润,平常都很好地藏在更深处,只有风和日丽时,才会拿出来沐光擦拭一番。若长久地没等到回应,就又怯生生地缩回了蜗牛壳,像是怕惊扰到什么似的。 这份克制不露声色,所以偶尔碰到,近乎于惊心动魄。 孟云君松开了他的袖子,鬼使神差的,晏灵修垂在身侧的手蜷了一下,和他撤下去的手指勾在了一起,热量顺着温度相差悬殊的皮肤传递过去。短短的一两秒,竟也给人一种依依不捨的错觉。 这个牵手若有若无,分不清该算是巧合还是有意,又或者两者兼有,一时都怔住了。 孟云君怔怔地收回手。 他的指尖还停留着对方冰凉的体温,后劲无穷,不由分说冻住了他酝酿已久的腹稿,令他哑口无言。 「我……」过了片刻他低声问,「我是不是吓到你了?」 微醺的暖风拂过发梢。晏灵修偏过头,不再看他,生硬地问:「你什么意思?」 孟云君不吭声,静静地坐在轮椅上,抬头仰视着他。两边玉兰花如云似雪,仿佛无声燃烧着的雪白火焰,无边无际的穹顶蔚蓝而广阔,温柔地笼罩着天地。 晏灵修无疑有一具极为出众的皮囊,每当他走到外边,轻易就能吸引住所有人的目光。这些目光有好有坏,一开始大多是好奇,后来出了事,难免多了些忌惮和厌恶……然而不管周围的人态度如何变化,孟云君都没见他有过丝毫动容,他好像什么都不在乎。 不在乎别人,也不在乎自己,饱受赞誉地寿终正寝,还是万人唾骂地死无全尸,在他那里几乎没有什么分别,就算现在立刻躺进棺材,估计也可以坦然接受。 他就像一片寸草不生的荒地,无论是谁都无法在这里扎下根,那些幽微难言的喜怒哀乐,变化无常的七情六慾,只可有可无地盛了一个盘子底,待日头和风尘一起,就悄无声息地隐去行迹。 可是一个人,一具血肉之躯,真的会对任何事情都无动于衷吗? 人的身体就像一台精密的仪器,不同的感受对应着不同的反应,疼了会哭,心情好了要笑,饿了会找东西吃,看到合眼缘的人会怦然心动……或许有些人表面掩饰得足够好,但深层的心理反应是做不得假的——不会有人在听到甜言蜜语时暴跳如雷,更不会有人在受到愚弄时暗自窃喜。这是世间所有生灵在经过一代代的繁衍生息、挣扎求存后,在漫长的演化中为后代保存下的与生俱来的本能。 而不会对任何感情做出回应的晏灵修,自然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异类」,他走在人群里,好比一株混入向日葵花田中的蒲公英,永远的格格不入,此后千百年孤寂的生活显然加重了他的这种气质。 孟云君不相信会有人生来就是这样,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但他想要成为那个例外,于是做好了长途跋涉的准备,付出了巨额的耐心和毅力,像守着蚌壳的渔夫,期待着将来发现珍珠的那一天。 也许是自作多情感动了自己,最近他竟然真的感觉晏灵修的态度有所松动了——不多,也就少拧了一圈螺丝的那种程度。 孟云君反覆思量,认为是自己当时浑身是血的样子吓到他了,证据就是在他住疗养院这段时间里,晏灵修一步也没有离开过他身边,虽然还是很少说话,也很少露出关心的神色,但孟云君想要赏花,他就推他出来,支使他去折柳枝,也听话地照做了,堪称「百依百顺」,现在被戴上了花冠也没有拂袖而去,这对过去的他而言简直是一种奇蹟。 「我明白你想说的话,」孟云君说,「你害怕阎扶会拿我拿我开刀,所以才会那么担心,是不是?」 晏灵修终于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目光中写满了「你知道就好」。 他现在穿的衣服是孟云君一手包办的,那人躺在病床上休养时穷极无聊,玩起了网购,胡闹似的给晏灵修买了一件嫩绿色的卫衣,布料软绵绵的,胸前还印着一只正在喷火的卡通小恐龙,跟他拒人千里的高冷气质实在很不相衬,晏灵修却接受良好,拿到洗衣房过了遍水就穿上了身,看起来就像个还没毕业的大学生。 孟云君的声音低沉而轻柔,像一碗温水,缓缓流进晏灵修的耳朵。 「但他毕竟没有动手,我也还好端端地活着,对不对?你再想想他藏头露尾的样子,估计短时间是不会和调查局撕破脸的。退一万步说,就算他真的动了杀心,我手里也不是一点筹码都没有,阎扶他投鼠忌器,暂时不会做出对我不利的事的。」 第88页 晏灵修深深地注视着他,但终究没有问出口来,半晌他将信将疑地点点头,主动避开了这个话题:「你心里有数就好。」 后半段的时间里他们没有再说话,沉默着走完了全程。 晏灵修依旧不愿意戴着花环招摇过市,但也没随手丢掉,只是把它放在孟云君的怀里,原模原样地带回了病房。 花朵离开树枝,过不了多久就有些没精打采的了,孟云君拿着保温壶倒水喝时,余光瞥见晏灵修捧着花环苦恼地看了一阵,然后把手放在上边。 数息之后,勉强还能算是鲜嫩的花瓣被迅速抽走水分,变成了一捧栩栩如生的干花。晏灵修的手法非常巧妙,一点都没有损伤到花朵本身的形态和颜色,不细看的话,根本发现不了前后的变化。 孟云君偷看得饶有兴趣,这让他在接起电话时也是带着笑的:「……没错,我是孟云君。」 晏灵修处理完花环,将它放在一个阳光照得到的地方,然后就听见孟云君对听筒那边的人说:「没问题,我们这就过去。」 「怎么了?」 「打电话来的人语焉不详,只说跟何期交待的内容有关,」孟云君隐隐猜到了他们想问什么,嘆气道,「事关重大,局里已经炸开锅了,需要我们两个跟他接触最多的人去配合一下调查。」 在林州市和蓉城两个分局能调用的劳动力全部躺进疗养院的情况下,从总部调来的几位驱邪师承担了大部分的工作。前几天,他们将整个莲花山犁地似的翻找了一遍——那个贩卖哭丧鬼的团伙既然能经常跑过去「进货」,说明里面真正有威胁性的恶鬼并不多见,无奈小妖小怪数量奇多,封印的陶罐差点不够用,最后不得不委屈几只的怨住进同一只陶罐。 好不容易把莲花山搜刮干净了,将一批古物研究专家紧锣密鼓地安排进了管春城做实地勘察,外勤终于获得了片刻喘息之机,紧接着又被何期那里审问出的消息惊得魂飞天外,忙不迭上报总局,随后一个电话把涉及其中的同事叫了过来。 晏灵修和孟云君到的时候,赶来迎他们的是最后一支进入莲花山区的救援小队的队长,姓王名泽,只是他现在的形象实在让人不敢恭维,瘦得颧骨都突出来了,沉重的眼皮「一波三褶」,整个人都成了杆行走的烟枪,走到哪里,就在哪里释放出呛人的二手菸。 「辛苦你们了。」孟云君看着他这副饱受摧残的尊容,真心实意地发出感慨。 「二位可算是来了,」王泽一开口,哑到发不出声音,努力清了清嗓子,「工作不好做啊,这回捅出大篓子来了。」 第59章 审讯室 王俊一边领头往审讯室走,一边向他们解释:「嫌疑人这几天一直毫无意识,直到今天早上才醒过来,我们立刻提审了他。据他供述,大约一百多年前,一个恶鬼控制了他的身体,将莲花山改造成了一座巨大的迷阵,在此期间渐渐滋生了许多大鬼小鬼。至于那面壁画,因为嫌疑人神智时而清醒时而模煳的缘故,只能记得是在半年前开始有人绘制。」 说着说着,他就唉声嘆气起来:「莲花山事件的影响很恶劣啊!这么一个巨大的隐患在那儿摆了足足一个世纪,调查局竟然全无所觉。幸亏这回误打误撞,把这个脓包给捅破了,嫌疑人本身也是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宅男』性格,不然万一有不法分子利用它来做文章,制造一两场恐怖袭击什么的,绝对会把我们搞得焦头烂额的。」 「我们能帮些什么?」孟云君直入主题,「是他的证词前后出入,跟实际情况对不上吗?你们在怀疑哪个方面?」 「要仅仅是这样就好了,撑死了也不过危害公共安全,我们还能把不良影响限制在一定范围内。」 王俊哀嘆着,捂着脸一阵揉搓,把脸皮揉成了皱巴巴的腌菜,光从力度就能看出他内心的崩溃和暴躁:「关键在于他居然说那个控制他的东西,那个东西是……」 他吞吞吐吐,好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孟云君隐晦地跟晏灵修对视了一眼:「是谁?」 「……他说那是鬼王!」 哪怕过去好几个小时了,王俊还是感到不可思议,心里这么想了,说话时就情不自禁地带出来了一些,抱怨道:「拜託,这怎么可能呢!鬼王死了都有一千年了吧?就算当初没被挫骨扬灰,估计也早就分解成了一堆磷灰石无机物,拿来捏泥人都不够看的,还能突然诈尸不成?这胡扯得也太离谱了。」 他的比喻形象又别开生面,听得晏灵修眉头抽了抽,心情有些微妙的一言难尽……毕竟他还活着的时候,阎扶刚覆灭没多久,树倒猢狲散也是需要时间的,大家尚未彻底摆脱他带来的阴影,措辞依然是比较谨慎的。 孟云君也可疑地顿住了,纠正道:「据我所知,鬼王是天地化物,死后是不会留下尸体的。」 「就是打个比方,有什么要紧。」王俊随意道,又义愤填膺地对他们说,「我现在对嫌犯的举动十分怀疑,对方可能是在故意干扰我们查案的视线,指不定是在给谁打掩护呢!你们待会儿见了他,千万不要被他的花言巧语蒙蔽了,一定要狠狠驳斥他,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再满嘴鬼扯,我们就不客气了!」 孟云君:「.…..」 这个艰巨的任务,他就是肝脑涂地也完成不了,因为事实就是那样,面对王俊的殷切期盼,只好委婉地提醒道:「王队,你是不是忘了,入职不满一年的新人是不能参与审讯工作的,而且我们两个也没有接受过相关培训,恐怕难当大任。」 第89页 「不是让你们去审讯嫌疑人的,是嫌疑人主动要求见你们,」王俊说,「钟局已经批准了。」 这时他们已经来到了审讯室所在的那条走廊,冷感的灯光打在光可鑑人的白瓷砖上,轮椅转动的摩擦和脚步声富有节律地在这空荡荡的场所迴荡。 一踏入这里,晏灵修立刻察觉到了那仿佛无处不在的气息流动——地砖、天花板、门框、乃至水泥里,都绘着无数隐形符文,把整个区域打造成了另一个意义上的「铜墙铁壁」,在有人靠近时警惕地游走过来,等到判定来者没有敌意后,又缓缓地归于沉寂。 忽然审讯室的门被推开了,一个小青年冒冒失失地跳了出来,背对他们大口深唿吸,也不知遭受了什么打击,连王俊黑着脸站到他身后也没察觉,险些被他拍在肩膀上的一巴掌当场超度。 小青年瘪着嘴,要哭不哭的喊人:「王,王……」 「行了,别汪汪叫了,散德行没散够啊?」王俊不耐烦道,「你不在里头好好旁听,出来干什么?」 对方嚅嗫着认错:「气氛太紧张了,我有点喘不过气,想在外边透透风再进去……」 王俊挥挥手放过他,信心百倍地问:「钟局问到哪里了?他老人家慧眼如炬,肯定已经将嫌疑犯的真面目揭穿了吧?」 「……老局长快被说服了。」 王俊:「……」 他一下子破了音:「什么?!」 「王队,你刚才不在场,没听见嫌疑人都说了什么,但我真觉得他不像在胡编乱造,摆出来的理由也不是虚的,鬼王可能从来就没真正意义上的死过……」小青年越说音量越小,后知后觉地理解了这背后的含义,跟王俊大眼瞪小眼,都在彼此脸上看到了一片空白—— 我的天,鬼王没死! 那大家还有活路吗? 「王队,我是不是该去安排后事了?」小青年瑟瑟发抖道。 王俊哑然,张嘴闭上重复数次,憋得满脸涨红,良久才吐出一段老掉牙的套词——年会总结时上级领导的发言被他一字不差地照抄了过来,连抑扬顿挫都丝毫不差——他干巴巴背诵道:「遇上困难,怎么可以气馁呢?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们要相信,正义总会战胜邪恶,黑暗后必将迎来光明,坚持下去,就是胜利的曙光。」 不管怎样无言以对的时刻,一管鸡血下去,往往能有奇效。 小青年涉世未深,果然被他这慷慨激昂的语气激励得精神大振:「我懂了队长!」 王俊:「……」 你懂什么了?我怎么不知道! 只见那愣头青兴奋得满脸涨红,模仿着警匪片里卧底地下接头的架势,凑过去耳语道:「我明白了队长,咱们拿的是哈利波特剧本,目前刚进行到神秘人捲土重来的部分,以此来推断,再来不到三本就能打败反派!为了世界和平,我们当然不能放弃!」 因为五感灵敏所以听得一清二楚的晏灵修:「……」 同样五感灵敏的孟云君:「……」 王俊无语扶额:「……你高兴就好。」 于是小青年斗志昂扬,反过来热情地招唿晏灵修和孟云君:「你们就是嫌疑人点名要见的那两位吗?快请进吧。」 晏灵修终于明白自己为何会觉得他们的态度奇怪了。 不同于生活在阎扶兴风作浪时的如履薄冰的前辈,也跟后来被「虎死威犹在」影响进而战战兢兢的那些人有着本质区别,如今的驱邪师从没体验过惶惶不安的日子,鬼王再可怕,经过一千年,也早就成了故纸堆中的研究资料,快要考核了就翻一翻,考完了就拿来垫外卖。因此哪怕明知鬼王不好对付,也普遍没有实感——他们讨论阎扶的存在,就像在讨论如何復活一头能说会道的史前恐龙,而「侏罗纪公园」的分类是科幻冒险,把它惊悚片看的人终究屈指可数。 审讯室的门再度打开,看不见的符文在晏灵修眼中流动,游鱼似的缩进了门框。走廊空无一人,监控室里却挤得满满当当,放眼望去,一熘地中海和将近地中海的中老年,几乎找不到地方落脚。 门轴一响,无数道目光就齐齐会聚在他们身上,宛如「摩西分海」一样自动让开一条通道,恰好此时钟局的声音通过对讲机传出来:「人到了没有?让他们进来吧。」 晏灵修目不斜视,推着孟云君向前,走进了暂时收押何期的审讯室,一眼就看见了坐在他们正前方的钟明亮。 这位老当益壮的长者,完全不復在病床前对着得意弟子殷切叮嘱时的和蔼可亲,他的脸是肃着的,让人想起「重剑无锋」的冷铁,不露锋芒,带来的压迫感却无与伦比的强烈。 见到他们进来,钟明亮略微提了下嘴角,露出一个标准的「皮笑肉不笑」,满脸的皱纹犹自岿然不动。他对晏灵修两人的态度还算客气,语气和缓道:「何先生伤了你们,十分过意不去,想请你们过来当面致歉——你们聊,我就不在这儿碍眼了。」 说完他当真起身,背着手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将空间让给了他们……虽然只是一个形式。 他们头顶的摄像头依旧闪着红灯,恪尽职守地把审讯室的画面同步传输进隔壁的监控屏幕。 第60章 追随者 昏暗的灯光下,晏灵修认真地打量着坐在房间另一边的何期。 第90页 也许是已经确认了活死人的「无害」,调查局对他的防范并不严苛,只象徵性地把他的双手铐在了座椅上——值得庆幸的是,在脱离幻境回到现实后,何期既没变成初见时人不人鬼不鬼的干尸,也不像后来山神庙里那具张牙舞爪、神智全无的傀儡。否则他就是比小羊羔还温顺,调查局也会把他五花大绑成一只不能动弹的粽子。 千年前他们两个分别时,晏灵修还没放弃干干净净活下去的奢望,仍旧在四处奔波寻求破解之法。何期好不容易恢復清醒,决心隐居山林,极尽所能重建管春城,给那些无辜丧命的人守墓终生…… 谁都没想到日后再相遇会是这个情形——一个亲手给自己安排了玉石俱焚的结局,死后也不得清静,另一个再次踏入过去的悲剧漩涡,成了阶下囚。 「……好久不见。」落针可闻的审讯室里,晏灵修听见了自己的声音。 此话一出,监控室顿时一阵骚动,听到的人都在窃窃私语,有已经调阅过晏灵修档案的驱邪师语速飞快地给同事解惑。 他们中的大部分人也是到林州市调查局之后,才知道这里竟然招收了一位厉鬼做强援。消息传开,当下就差点有几位以「厉」做研究课题的老教授兴奋地撅过去,要不是还有件更大的事拦在眼前,他们恐怕就要直接扑上去了。 要知道厉鬼原来就不多见,稀有程度可以媲美国家特级保护动物,存在了上千年的更是闻所未闻,因为他们中几乎没有能保持理智和清醒的例外,多数一经现世就会被立刻诛杀,平均寿命短得跟朝菌蟪蛄有得一拼。这导致学者们做「论厉的形成条件和行为模式」之类的课题时常常找不到素材,只能凭有限的记载吭哧吭哧地编些缺乏实据支撑的推断。 所以在此之前,大家都目光都集中在晏灵修的厉鬼身份上,对他死前是做什么的,以什么谋生,有哪些亲朋好友,从没放在心上过。一手将他招入调查局的张成润倒是隐约有点猜测,可惜他再是脑洞大开,开出一艘火箭,也料不到晏灵修跟何期竟是老相识。 所有人都被他这句开场白震住了,恨不能给监控屏幕加个倍速播放,无奈一墙之隔的两人听不见他们的心声,仍在不紧不慢地吊人胃口。 「你也是,别来无恙。」何期道。 「假如真的无恙,咱们就不会再见了。」 「说的也是。」何期贊同完,像是觉得他们之间的对话很有趣,忍俊不禁地笑了一下。尽管前路莫测,他心情却意外地轻松,还能说两句玩笑话:「每次见面,我都是这样不体面,让恩公见笑了。」 晏灵修摇头:「我死后忘了很多事,只能想起来一些模煳的片段,你要是想跟我叙旧,我十有八九十不记得的。」 何期一愣,恍然道:「原来是这样……但忘记了也不要紧,我们当初仅有一面之缘,而且我那时骤逢巨变,难免责怪命运不公,郁郁不平,哪怕你将我从行尸走肉的状态中唤醒,我也是终日浑浑噩噩,说不出什么完整的话。」 「你看起来比那时好多了。」晏灵修观察着他清明的神色。 「快过去千年了,总要接受现实的,」何期苦笑,「又是昏昏然大梦一场,万幸尚未铸成大错,只是亏欠了那几个被困在壁画里的晚辈,想来他们是愿意了解那件事的来龙去脉的。正好恩公也未曾听过,而我身陷囹圄,劳你费心转告他们。」 晏灵修:「愿闻其详。」 「事情的开头你们是经歷过的。管春城爆发了毒蛊,山民试图上山神庙祭拜,但花轿却一去无回。我当时混在送嫁队伍里,一方面是为了保护他们,一方面也是想看看山神庙出了什么古怪,无奈才疏学浅,被迷瘴困住了,三天三夜后才找到下山的路,但已经晚了。」 「浩浩荡荡二十几人护送花轿上山,活着逃下来的只有小玉一个,她断气前,亲口指认是我在水中下毒,还试图谋害他们这些被山神告知了真相的知情者。山民当然悲愤异常,可死伤过多,根本无力报仇,我侥倖逃得一命,再次前往山神庙,然后便被鬼王俘虏,他将我炮制成了活死人。」 晏灵修并不插嘴,听他一字一句往下说。 「后来我才知道,在来管春城之前,我曾镇压了一只恶鬼,那位恰好是鬼王的鹰犬爪牙。他因此尾随我至管春城,带来了那场席捲全城的毒疫。至于蛊虫……」 何期的嘴唇动了一下,刺眼的光线落在他的瞳孔里,收束成一点针尖似的暗芒——活死人的相貌是不会发生什么变化的,他看上去跟当初风尘僕僕赶到管春城,抱剑向他们打招唿的样子并没有什么区别,前提是忽略他复杂又沧桑的神色。 沉默了一会,他道:「在毒蛊爆发前,我确实曾莫名其妙地在井边惊醒。究竟是鬼王控制着我下了毒,还是他亲自动手再嫁祸给我,亦或是别的什么,我分不清,也不想分清了。管春城的灾难皆是因我而起,他们说我是兇手,我无可辩驳。」 手铐泛着尖锐的金属光泽。何期的声音絮絮地低了下去,最后无声地呓语了两句,望着虚空中的一点出了神,脸上呈现出一种深刻的茫然。 他不明白,自己怎么就会走到今天这一步呢? 行兇者在策划一场犯罪活动时,除去部分激情上头不管不顾的,以及寥寥几位患有精神疾病脑迴路不可预估的,其余人差不多都把「损人利己」当成最高行动指南——谋财害命、反攻倒算、杀人灭口、斩草除根,不外如是。 第91页 他们的目的和后果是如此直观,因此锒铛入狱,也是大快人心。相较之下,「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却始终没个界定的范围。当事人可能没有恶意,更没有做错什么,一些决定也堪称果断,甚至积极努力寻找着对所有人都好的办法,但就是在阴差阳错中缓缓滑入不可逆的深渊。 仿佛有些人一生下来,就是被老天爷选中打发时间的倒霉蛋。 这世上令人悔恨交加的事码起来足以堆山填海,在午夜梦回时反覆折磨着倖存者的良心,将他们的余生都困在那个「无心之失」里,辗转反侧,夜不能寐。 可比起那些无辜丧命的人,他们无疑已经足够幸运,至少还有余力去想这些既不能当饭吃也不能当水喝的破烂玩意儿。受害人的冤屈尚且深埋地底,他们又有什么脸面去到处诉苦呢? 可能这就是命吧。 任你是天才地才还是鬼才,有万贯家财抑或是权势滔天,命数一到,全都无力回天。 「一般来说,这个时候我应该安慰你几句,比如『时间终会抚平一切,过去的就让他过去吧,我们还是得向前看』之类的。」孟云君轻叩了一下轮椅扶手,叮的一下,将何期的注意力拉了回来,「这样的客套话有很多,但难免让人感觉站着说话不腰疼,我听不进去,想来你也一样,就不白费口舌了。」 何期哭笑不得,正色道:「是我失态了。其实我想见你们,一来是道歉,二来也确实有重要的事说。」 作为一个落后一千年的老古董,何期对信息交流的认知还停留在口口相传的地步,他或许能猜到此刻有人在暗中监视他们的谈话,却对电子通讯的力量一无所知。在他古老的观念里,传话是不保险的,字纸有被篡改的危险,唯有当面亲口说才最有保证。 晏灵修:「是和鬼王有关吗?」 「看来他们已经把我的猜测告诉你了。」何期承认道,「不错,我是鬼王一手打造出来的,世上能控制我的,只有他一个,因此当我突然失去了意识,很快就反应过来是他回来了。但这也不奇怪,毕竟鬼王的存在原本就不可以常理推论,若是会什么逆转生死的禁术,也不是不能理解。」 「所以?」 「只是我主观感受,他好像变得虚弱了很多……」 何期低声道:「当年,他让我亲眼看着管春城覆灭,欣赏够了我的痛苦,就把我随手一丢,此后再没出现过,但我却完全无法自行清醒过来。但这次却有所不同,他经常会去莲花山,检查我是否超出了掌控,似乎也对自己的状态心知肚明。要是间隔的时间长了,我有时也能短暂地恢復神智,就是这一点喘息之机,让我发现了他们的古怪。」 晏灵修:「……他们?」 「王怎么能失去自己的拥趸呢?」何期说,「他如日中天的时候,追随者何止千万,凡是鬼类,都会被毫无疑问地划分成他那一个阵营,干什么都有手下在旁边摇旗吶喊、助纣为虐,难道一朝重生,就不会再给自己寻几个狗腿子吗?」 第61章 报復 陈绛竹曾提起过溯洄镜和莲花山的联繫,那封突兀地填写了发货地址的快递,简直就像把着他们的手做题,就差拿着一只高分贝大喇叭在昭告天下——这个地方有问题。 而莲花山也的确不负众望,在这之前就爆了个雷,把林州市调查局的外勤抽调一空,一堆人竖着进去,差点横着出来。 还有那个以「租赁」哭丧鬼为主要业务的非法产业链,他们的产品全是从莲花山捕捉来的,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也是依附于它而生…… 小小一个莲花山,就拔出萝蔔带出泥地勾出这么多事情来,说没有势力在背后推波助澜,鬼都不会信。 晏灵修简单地顺着这个方向思考过,无奈当时事情太多太杂了,根本没空让他深入调查,只好暂时放在一边。 此时,何期给他递了一根引线,将至关重要的几个点连在一起,虽只露出一个若隐若现的形状,但已经足够让他想明白阎扶隐藏在其中的深深恶意。 一个骇人听闻的猜测在晏灵修心中渐渐成型,掀起惊涛骇浪。他开口问道:「他们去莲花山做什么?」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他们是在『进货』,而莲花山则是用来储存和保管的『库房』。」何期说,「每隔两月,就会有人……或人或鬼,将大量的『怨』和『厄』投放到莲花山,迷阵能给它们提供庇护,也能保证它们不跑出去。莲花山现有的所有鬼物,一个不落,全是别处运过来的。」 突然桌上的对讲机响起,钟局语速极快,紧绷的神色几乎透过话筒传过来,问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早些年我不太记得了,印象中头一回看到陌生来客,是在一甲子前,那时生活在莲花山的鬼就不少了,约有如今的三四成,而且都是些低等的小鬼。如果浓郁的鬼气将它们滋养成『凶』或者『近凶』之类的大鬼,下次不出意外会被送走。久而久之,莲花山就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在正常的生长环境中,越是弱小的恶鬼,数量往往也越多,好比一座金字塔,如果「怨」是基座,那么「厄」「凶」就是承接上下两极的中间体,断然不会出现塔尖和基座还在,塔身却不翼而飞的现象。 外勤几天前搜索莲花山,撞到手里的又尽是些不值一提的小鱼小虾,哪怕掘地三尺,也没找出什么难对付的大鬼来,一度令当时的负责人困惑非常。 第92页 这下可算是弄明白了——这莲花山上的鬼也好怪也罢,全是千里迢迢搬迁过来的外来户,还自带手动调节功能。 「金字塔」连初始设计图都歪了,也难怪最后会造出来一个谁也看不懂的四不像。 所以鬼王为什么这么做? 隔着厚厚的墙壁,晏灵修几乎能听到监控室里那些高质量大脑高速运转的轰鸣,如果人体和电子设备的机制相同,那过载产生的热量早就可以点燃整栋调查局大楼。 「莲花山不过是他抛出来『投石问路』的『弃子』,」孟云君沉思道,「他把线索送到我们眼前,就是为了引人过去,给调查局一通杀威棒,藉此昭告天下,他要回来了。」 「以他的作风,此事极有可能。」何期话音一转,「但这些不过是细枝末节,我想说的不是这个。」 钟局头昏脑胀,太阳穴突突直跳。 监控室挤进了那么多人,体温把空气捂得又闷又热,可听着何期不紧不慢的叙述,他的后背却蹿起了一层冷汗。 作为一个习惯于「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并有能力将之贯彻到底的强者,阎扶是绝对不会容许任何忤逆他的事情发生的。驱邪师给他吃了那么大一个亏,让他足足偃旗息鼓了一千年,难不成他一朝死而復生,转眼就能改邪归正,主动跑来他们说一切都过去了,大家就能欢欢喜喜地冰释前嫌,从此你侬我侬一家亲了么? 童话故事都不敢这么编! 一个疯子的脑迴路是很难揣测清楚的,钟明亮只能顺着已有的线索思考下去。 他想用什么手段来达成报復? 那些威力更大的恶鬼被他送到了哪里? 这世上还有别的「莲花山」吗? 这位生前致力于搞破坏的鬼王,诈尸后不想着先浪一波,随便弄出点乱子过过瘾,就跟有收集癖似的满世界搜罗起大鬼小鬼,搜罗了一百年也没停手,又是意欲何为? 难道他是想凭着多年积累,一鼓作气推翻调查局不成? …… 无数个问题在钟明亮的脑子里搅成了一锅粥,几乎令他不堪重负,但当着一众下属的面,他非但不能露出丝毫疲态,反倒还要无时无刻都表现得沉稳如山岳,不然领头的都垮了,又能要求其他人怎么办呢。 钟局狠狠地掐了下鼻樑:「没关系,你不用隐瞒,有什么话都可以……」 「我知道他想做什么,」晏灵修一动不动忽然低低地开了口,「人与鬼的矛盾由来已久,全靠驱邪师苦心孤诣,才有幸达成今天的局面,可现在阎扶发现自己的爪牙凭空少了那么多,怎么可能善罢甘休。」 反射弧尚未走完一个来回,潜意识就让他的心脏狂跳起来,钟明亮愕然抬头:「你是说……」 「他想再次挑起人鬼之间的争端,将局面扭转成过去两者水火不容的时候。」 他一语恍若石破惊天,将监控屏幕前的诸位震的面色大变,他们顾不上听筒还处于连接状态,就交头接耳地议论起来。 「瞎猜的吧?」 「这不是天方夜谭么!」 「也许他没这么想呢?」…… 钟明亮清清嗓子,身后嗡嗡嗡的背景音才戛然而止,但一个个仍是不敢置信,齐刷刷地盯着屏幕,目光炯炯有神,就差把它烧出几个窟窿来了。 「你有什么证据?」钟明亮沉声问。 「证据?」晏灵修轻声重复道,摇了摇头,「阎扶一定会这么做的,他有着极强的控制欲,容不得一丝一毫的反抗,包括思想也是如此,只要是他认为不正确的东西,就必然要将之抹去,再灌输进他认为对的内容,让别人的所思所想都跟着他的心意走……这在他眼中是件很『好玩』的事。」 「至于证据,」钟局刚要说话,就听晏灵修意有所指道,「这不是已经摆着一个了吗?」 第62章 祸起萧墙 钟明亮顺着他的眼神看到何期,顿时哑口无言。 正经说起来,堂堂鬼王,永远不会缺趴在他脚边跪舔的跟班,何期不过是打杀了一个小喽啰,给他造成损失简直微不足道,怎么都不该引起如此疯狂的报復,可阎扶偏偏就这么做了——以一种完全不必要的激烈手段,就算是用来「杀鸡儆猴」也稍显疯狂——究其原因,晏灵修给出的理由恐怕占据了很大一部分。 阎扶天生就有控制他人言行的能力,这在最初应当很有趣,然而再有趣,玩了几百年也该腻了。与日俱增的实力与野心让他的追求「更上一层楼」,简单地摆布别人的身体已经不能满足他极端到变态的控制欲了,阎扶开始学习如何左右别人的思想、控制他们的精神,而他也确实在相关领域「卓有天赋」——洞察人心的敏锐、强大的实力和极具蛊惑性的言辞无一不缺,往往他勾一勾手指,他相中的猎物就会乐颠颠地走上歧途了。 然而这方法也不总是行得通。 人心从来难测,他不可能次次都能得手,但当威逼利诱通通不奏效时,那些所谓的「猎物」就算是「失控」了,阎扶就会採用另外的法子来完成目的——摧毁对方的人格、侮辱对方的尊严、毁灭对方的信念……这就是他对何期做过的事。 晏灵修的表情像被小刀划过的薄纸,浅淡又锋利:「对阎扶来说,挑拨人和鬼内斗,绝对是个极具诱惑的挑战,既能让那些安分守己的鬼市民成为众矢之的,逼迫他们倒戈,还能让调查局颜面扫地,驱邪师千年辛苦付之东流,又能吸引一波心怀不轨者靠拢,实在是一石多鸟的妙计。他不做才是没道理。」 第93页 一时间,监控室内鸦雀无声。 「我想说的就是这些。」何期给他们留足了反应时间,才继续道,「那些人来送货时,大概觉得莲花山是自己人的地盘,说话时并不会特意避出去。我偶尔神智清醒,也能从他们口中听到只言片语。」 「据我观察,他们对外界的现状十分不满,将受到调查局的辖制的同类看作懦夫,跟普通人一起生活则被视为一种堕落和背叛,常常在追忆鬼王死前强者为尊的规矩,就算是一无是处的『凡人』,追随鬼王也能得到凌驾于万人之上的地位——我想他们不仅仅是发牢骚,而是真的将这个观念奉为圭臬,并且为之做了万全的准备……他们终有一天会动手的,我想那一天已经不远了。」 钟局一手捂住了额头,也许是被接二连三的坏消息打击到了极点,物极必反,他反而出乎意料地心平气和起来,觉得不论再听到什么,也不会让事态变得更加糟糕了,破罐子破摔地问道:「还有吗?」 何期:「我探听到的内容不多,只知道组织存在了上百年,自称为『万古教』,成员多半是恶鬼,但他们的首领却是个大活人,似乎是得了什么神通,才能弹压住一众比他更强大的手下……这个『万古教』处处透着古怪,凡人越过恶鬼登上高位不说,明明是为那位做事,他们自己却被蒙在鼓里,只当一切都是上级的计划,甚至对鬼王的復活也一无所知。这又跟阎扶在莲花山的做法完全相反了——」 他说:「钟局,你我都清楚,要是阎扶没有出现那些孩子面前,你是不可能轻易相信我所说的话的。从万古教的情况来看,阎扶不肯暴露身份,显然是在等待一个绝佳的时机,然而他却突然改变了计划,堂而皇之地露出真面目,这中间定然发生了什么重大变故,让他不得不放弃蛰伏,提前跟你们撕破脸皮……或许那就是他主动将莲花山捅出来的真正原因……」 钟局靠在椅背上深唿吸,面无表情地消化着又一个扑朔迷离的疑点,余光瞥见一旁欲言又止的王俊,索性换换脑子:「你想说什么?」 「你们说的很有道理,但……是不是太杞人忧天了?」王俊憋了半天,不吐不快,「就算是鬼王,也不是想做成什么就能做成什么的吧?现在社会这么稳定,大家都相处得很好啊,对鬼市民也是好奇居多,哪里是他挑拨一下,就能忽然打打杀杀了?」 「平衡是很容易打破的。」晏灵修道。 他看向摄像头,目光仿佛穿透了屏幕,直接跟那边的王俊对视,一双眼睛就像镶嵌在镜框中的两片玻璃,平静、剔透、冷漠,不露一丝端倪,看得王俊无端端打了个激灵。 「普通人能接受鬼生活在他们之中,是因为有调查局在背后保驾护航,保证不会有人因此受伤,宣传方面又避重就轻,只侧重于猎奇、善恶有报等方面,隐瞒了过于血腥暴力的内容,这才能稳定住人们的情绪,不让他们互相仇视和敌对。」 「然而这里面的隐患始终存在,」晏灵修话音一转,「说到底,鬼市民就是一个揣着匕首的危险分子,随时能捅人一刀,哪怕是连实体都显现不出来的哭丧鬼,常人都无力抵抗——你以为他们真的不怕鬼吗?怎么可能!只是出于对调查局的信任,觉得自己的安全有保障罢了。但倘若调查局无力挽回倾颓的局势,民众死伤无数,他们还会毫无保留地相信你们吗?」 王俊像被掐住了脖子的大鹅,理智告诉他晏灵修所说的都是实情,但感情上却十分不愿意接受,吭吭哧哧道:「调查局肯定能……」 「你们不要忘了,阎扶是万鬼之王,控术无人能及,只要他想,这世上任何一只鬼都会受他驱使。或者他把收集的恶鬼往人堆里一放,再在你们赶来前逃之夭夭,如是几次,要是还不能阻止他,调查局的信誉就离破产不远了。不过这么粗糙的手段,他可能根本看不上。」 晏灵修冷漠道:「以我对他的了解,比起万无一失却枯燥乏味的控术,他更喜欢玩弄人心。那些死后变成鬼的人,这世上总有什么是他们放不下的,或是怀恨在心,或是执念太深,或是牵挂不舍,这些都是可以被利用的弱点……」 王俊彻底接不住话了,钟明亮眉头紧锁道:「什么意思?」 「……以救世主的姿态给他们提供庇护,帮助他们获得强大的力量,教导他弱肉强食的道理。要是再有一点怨恨,那就更好了——」孟云君慢斯条理说,「他会鼓动你,为你准备好一切,务必让你的仇人死无全尸,简直不能更贴心。」 列举完,他反问道,「钟局,不觉得这很耳熟吗?」 钟明亮吐出一口浊气,无力地承认道:「是的,很耳熟。」 「陈绛竹没有上当,所以陈家集的人都还好好活着,事情也没闹大。」孟云君说,「他要是动手了,调查局的盖子捂得再严实,也捂不住流言的尾巴。人们不会去刻意打听前因后果,只会以为恶鬼报仇六亲不认,能让一整个村子的人给他陪葬。」 「万一再出几个这样的例子,万一有在你们这儿登记过的鬼挥刀向弱者,舆论立刻就会被点燃……但你们能保证所有鬼市民都是无怨无悔的和平主义者,永远不会被蛊惑吗?」 「敏感的神经一旦被挑动起来,再想捋平就难了。」 这个时节,气温昼夜差了好几个档次,太阳落山前还是繁花似锦的初夏,再出门时,凛冽的晚风将高处的gg牌吹得哗哗作响,时间一下子倒退回了好几个月前。 第94页 调查局把他们放在公园附近,就调转车头一熘烟回去了——孟云君坐了一整天,实在是骨头都坐僵了,于是最后一点路就要求下车自己走,虽说慢吞吞地像蜗牛,但在外人看来,他姿态依旧是舒展的,手揣口袋,从容不迫,跟周围一众把自己裹得窝窝囊囊的行人形成了鲜明对比。 他不觉得冷,晏灵修就更不觉得了,陪着他慢慢往回走。 两人下车的地点距离公园入口很近,晃晃悠悠没多久就到了,一抬眼,发现月亮都升到头顶了,路灯下竟然还撑着一张孤零零的小吃摊,摊主大妈守在旁边跺脚捂手地哈气,一见有人来,立即亮嗓子招唿起来,不肯放弃任何一个赚钱的机会。 孟云君刚在调查局吃过盒饭,一点也不饿,但还是从善如流地站了过去,点了一份煎饼,随口闲聊道:「这么晚了,您还在外头支摊?」 「回去也没事干,不如出来透透气。」摆摊阿姨笑了一下,手上动作不停,熟练地舀面煳,打鸡蛋,撒香菜,不到五分钟就把煎饼装好递了过去,热腾腾的雾气在塑胶袋上扑了一层水珠,香气霸道又辛辣。 摆摊阿姨招徕了一个顾客不够,又对晏灵修殷勤道:「瞧你这脸白的,是被冷风冻的吧?要不要买份糖炒栗子捂捂手?」 她试探地掀开一口被棉被包得严严实实的大锅,见晏灵修没反对,就爽快地动起了铲子。 「给他盛两斤就行。」孟云君问了价钱付了帐,再看这两平见方的桌板上摆得满满当当的物什,又是各色调味料,又是糖炒栗子的大棉被,忍不住调侃道,「您这风格还挺混搭的。」 「栗子是帮隔壁摊儿卖的,他家出了急事,临时被叫回去了,」说起八卦,阿姨顿时眉飞色舞,神秘兮兮道,「我不告诉你们,你们肯定想不到是什么!」 「怎么?」 「是那家的小儿子,」阿姨啧啧感嘆起来,「中学没毕业呢,跟别人打架斗殴,不小心脑袋撞砖头上断气了,没等医生抢救呢,就变成鬼飘了出来,非要去找打伤他的小子报仇。这不,被调查局带走教育去了,听说等级评出来还不低呢……」 孟云君捧场地笑,问道:「那不是要担心他再去找人寻仇?」 「不是有调查局吗?」阿姨努努嘴,显然没把这当回事,「他们是专业的,肯定会把人管教好的!」 作者有话说: 想吃糖炒栗子了~ 第63章 衷情 晏灵修和孟云君来时双手空空,走时一人拎着煎饼,一人提着栗子,一路散发着甜蜜蜜的食物香气——晏灵修以前没吃过这玩意儿,捏了几颗翻来覆去地把玩,弄得手上沾满了糖浆,好不容易剥开几个,栗子仁也碎得不成样子了,只好洒到草坪里餵蚂蚁。 孟云君看好戏似的在一边袖手旁观,看够了,才大发善心给他解了围。天枢院大弟子心灵手巧,把煎饼给晏灵修拎着,轻轻一捏,完整的栗子仁就顺从地从壳里滚了出来,没一会就攒了一小捧。 晏灵修尝了一粒,如实点评道:「还挺甜的。」 于是孟云君就接着剥,剥出来的那些全倒在他手里,晏灵修再端着手一粒粒地吃,吃完了就默不作声地扭头去看孟云君,从他的角度看,就像眼巴巴等着他的投餵一样。 孟云君觉得有趣,剥了两三次就停了手,故意拍拍爪子不看他,面上装模作样地欣赏起了月色,暗地里却用余光偷偷观察他的反应。 ——晏灵修的反应就是没反应,他捧着最后一小把慢慢品尝,对孟云君突然撂挑子既不关心,也没生出半点不满……也对,他本来就不是注重口腹之慾的人。 说不出是怅然还是无奈,孟云君心里嘆了口气,还是任劳任怨地给晏灵修剥起了栗子,这回那人倒是破例赏了他一个眼神,里面明晃晃写着「你好无理取闹」,弄得孟云君都没脾气了,临时反悔,把刚剥出来的几颗塞进了自己嘴里。 「……」 晏灵修不明所以,这又是怎么了? 孟云君的郁闷都冲着空气撒出去了,半点没落到实处,自己也觉得莫名其妙,埋头剥了好一阵,拉过晏灵修的手一股脑地全给了他:「都凉了,回去热热再吃。」 晏灵修等了等,见对方没有抢回去的意思,这才放心,低头叼走了一枚。 也许是糖炒栗子确实合他的心意,也许是上千年的老鬼也染上了现代青年吃夜宵的恶习,重逢以来,孟云君就没见晏灵修碰过什么食物,这会儿不知不觉竟然也空了半袋子下去……晏灵修吃栗子时很像松鼠,脸颊鼓鼓的,连带着面部轮廓也跟着柔和起来。这让孟云君跟想再搜罗一点像栗子一样圆滚滚的零食,看看这到底是例外还是日常。 一轮明月高挂当空,勾着丝丝缕缕的云絮,北斗七星遥遥地指引着方向,夜空澄澈,偶尔能听到树冠中稚嫩幼小的鸟鸣。 风渐渐地小了,被吹落白玉兰花铺了满地,偌大的公园空空荡荡,连路灯也显得寂寞,只好勾勒出两人的影子,时不时将它们搭在一起,缠绵得难捨难分。 再往前走一段路,两边不再有路灯,他们的影子也融进了一片沉沉的夜色中。 因为靠得很近,所以不需要孟云君如何求而不得,只要微微偏头,就能看清他分毫毕现的纤长的眼睫,脸庞上清浅的绒毛,还有修长且线条优美的脖颈,仿佛一枝初发的兰花,在暗夜里抽出亭亭的茎。 第95页 其实只要忽略晏灵修本身的过于冷硬的气质,单看外表,任何人都很难把脑海中根深蒂固的厉鬼形象跟他联繫起来。 他的模样已经长开了,但稜角却不很分明,骨骼外还包着一层薄薄的皮肉——不是那种轻飘飘的婴儿肥,一到窜个头的时候就被抻没了,徒留捉襟见肘的一张面皮……晏灵修的骨相极好,那一点缓冲恰到好处地给他的五官镀上了一层柔光。皮肤依旧是冷白的,被新雪一样渺茫却清澈的月色一衬,几乎像在泛光。 晏灵修的眼形当然也生得完美无缺,但只要看得再久一些,潜意识中唿啸而来的危机感就会让人从因他的外貌而产生的错觉中惊醒。好比夜晚的森林,冰原上的湖泊,这些同样是美的,美则美矣,却像等待吞噬生命的深渊——没有情绪,没有尽头。 这不是孟云君第一次这么认真地看他。 他感觉得到,晏灵修心里似乎坠着一块巨石,压得他不敢笑,不敢哭,也不敢放纵自己沉溺于俗世中最寻常和廉价的喜怒哀乐,仿佛这些情绪一旦露头,就立刻会被某个无形的东西冷嘲热讽,按进烂泥里永世不得超生一样。 于是在孟云君看不到的,也永远失去参与机会的过去,晏灵修选择把情绪压到连自己也感觉不到的地方,不光骗过了别人,更骗过了自己——他还要戴上一副「铁石心肠」的面具来,当然要足够冷心冷肺,要对发生在眼前的惨剧视若无睹,要对眼泪和痛苦漠不关心,要心狠手辣、游刃有余。让自己在无论多么艰难的处境下都冷静客观到近乎残忍的地步。 然而装无情容易,装有情却难。他的「铁石心肠」就像件华丽却不合身的外袍,稍有风吹草动就捉襟见肘。真正无情的人,有哪个会伪装得像他一样无懈可击,有耐心陪着莽莽撞撞的徐应、势单力薄的乡下少年陈远做戏到底呢? 晏灵修对别人的目光一向敏感,孟云君的视线刚一转过来,他就感觉到了,出于某种他也说不清楚的原因,他一直装没看见。但孟云君盯着他的时间实在太久长了,目光也愈发地灼热,让晏灵修没办法再自欺欺人:「别看了。再看要收钱了。」 「糖炒栗子,够不够抵债?」孟云君一本正经道,「还能再看五分钟吗?」 晏灵修一噎,懒得跟他计较:「随便你。」 于是孟云君就笑了起来,音节含混低沉,敲在晏灵修最敏感的神经末梢上,让他的心脏也跟着一起颤动。这是晏灵修从未体会过的奇妙感觉……脑子里千头万绪纷纷乱乱,他抓不住最重要的线头,理不出最分明的脉络,却意外的不想抵抗,放任这陌生的情绪飓风一样占据了他的四肢百骸,令他在恐惧之余,又生出了格外强烈的渴望。 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却终究不能自已。 慢慢的孟云君的笑声低了下去,却还是长久地注视着他,千言万语如有实质,一双眼眶塞不下。 柔和的夜风吹过,带动树叶沙沙作响,偶然有夏虫惊梦似的响一下,又很快归于寂静。 晏灵修隐约在这沉默中感觉到了什么,下意识地想打断他:「你……」 「……你没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晏灵修脚步一滞,若无其事地往前走:「问什么。」 「你知道的。」孟云君跟上了他不自觉加快的步伐,「以前的事,我不信你一点印象都没有,你应该有很多话想问我吧?为什么从来都不开口呢?」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晏灵修,像是在用目光迫使他给出一个答案,却又在对方扭头看向自己时仓促地转开眼睛,失去锚点的目光无着无落、无处可去,只好抬头眺望夜空。 千年前的月色和千年之后的并没有什么区别,一样的高高在上,不问世事,一样在他们的前路洒下粼粼的光辉。 孟云君好像忍了很久,声音放得更低,呓语似的轻声道:「我等你问很久了。」 ……我等你很久了。 原本他没想说太多的,只是想在这个有着很美的月色的夜晚,和对方循序渐进地谈一谈……甚至也不是必须要有进展,只要晏灵修不再像过去那样退避三舍,他就愿意继续这样粉饰太平,蒙上耳朵随波逐流,在心照不宣的漫长时光中等来最后的宣判——或是水到渠成,或是功亏一篑。 主动权从来不是在他这一边的。 可不管事先规划多么细緻,准备得多么充分,在说出口的瞬间,他心底却凭空掀起万丈狂涛,摧枯拉朽地将他的自制力席捲而去,来回沖刷,留下一片空荡荡、白茫茫的不毛之地,在剧烈的心跳中震颤不休。 可能一遇上晏灵修,他就註定会昏了头吧。 这个认识让孟云君不由自主地闭上眼睛,在这个乍暖还寒的夜里深深地、缓缓地吁出一口气,将那句话在心头重复了一遍。 「我等你很久了。」他想,总觉得他能听见。 晏灵修的手早就空了,但唇齿间还停留着糖炒栗子的甜香,这一点浅淡的甜味稳住他的心神,让他在面对孟云君的突然发问时仍能维持住表明的平静,拇指轻轻叩住食指的第一个关节,尽量客观地想道:「确实不能再拖下去了。」 也是,再这样不清不楚、不明不白地矇混过关,又有什么意思呢? 话是如此,可等晏灵修把两只手的指关节默不作声地数了一遍,还是没能开口。 第96页 「你……」 他嗓子发紧,顿了顿:「你早就知道我是谁了?」 「一直都是。」孟云君静默片刻,说道,「第一次见面,我就认出你了。」 晏灵修愣了一下,把记忆倒回一个久远的开头——其实满打满算也不过一个月,但总觉得已经过去很久了——那时他初初从深山老林里走出来,很不适应新生活,又不愿以真面目示人,整日东躲西藏,一心想着回去继续避世隐居,从此再也不出「家门」一步…… 「一只猫而已,能认出来什么?」晏灵修想起自己当初的形象,真情实感地困惑道。 孟云君扫了他一眼,像是在对他的质疑表示不满,惜字如金道:「就是可以。」 过了一会,他才解释说:「我不会弄错的……你的眼神没变。」 「什么眼神?」晏灵修下意识地追问,可话一出口,又觉得如果孟云君当真回答他了,无疑会让自己更加窘迫,急急地换了个话题,「你以前是不是去过管春城?」 这次不等他回復,晏灵修就自言自语道:「原来是这样……你在幻境里的样子,就是何期用记忆復刻出来的?我看得出来,刚才在审讯室,你们就在装不熟,你不先说话,他就一个字也不牵扯你。」 孟云君心中惴惴,诸多情绪充斥了胸口,让他失去了一贯的平静温和,在极力的克制下,说话时的语气听起来竟然分外冷淡:「何期很谨慎,事先没有透露任何跟我们有关的信息,你要是不承认,他同样会帮你隐瞒下去的。」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我们一起去的管春城吗?可我怎么不记得……」 晏灵修沉吟片刻,终于说到:「你是后来才到的?也是听说了那山里有古怪,所以的进去一探究竟?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孟云君定定地望向他的眼睛,迫切地想在其中找到一个确切的答案——这人究竟想起来多少?他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不懂的话为何要提及?懂的话又想听他说什么…… 在这一剎那,他脑海中千头万绪、此起彼伏、沸反盈天,喉咙也被喧嚣的心跳堵得失了声。可晏灵修侧开头,仍在本能地迴避他的目光,眼中茫然有之,无措有之,就是少了他想要的东西。 作者有话说: 本来只想小小拉锯一下,大家谈谈工作就睡了,然而主角情难自禁,互诉衷肠,我这个老父亲为他们精心设计的感情进度一下子被打乱了~ 但又能怎么样呢?还不是只能把他们原谅%&*%¥*@# 第64章 夜色之下(修) 路灯从他们两个的肩膀中间滑了过去,孟云君盯着自己面前的影子,心想等它拉到最长的时候,晏灵修要是还不说话,那他就随便寻个话题岔开。可等影子开始缩短了,他还是没能开口,于是又给自己强调了一遍,看着影子缩回脚下,又一点一点长出来,延伸到最长的时候,他悄悄吸了一口气,还没来得及张口,旁边的林荫树上忽然有夜猫子含混地叫了一声。 他就感觉好像一只气球充到极限时封口突然开了,里面的气一眨眼全漏了,终究没能说出话来。 晏灵修沉默不语,一直没有看他。 孟云君意识到自己选的时机不对。 他们不曾牵过手,不曾亲密无间地拥抱过,不曾亲吻和缠绵,不曾敞开心扉,也不曾相知相爱,故事尚未开始,就先有了很多的隐瞒和欺骗。发展、转折、起伏……全都稀里哗啦、一泻千里,从头至尾,都和世俗意义上的完美大结局相差甚远,几乎能直接预见到将来惨澹的收场。 但他还是不想放弃。 他这一生,幼时父母俱亡,少时亲人离散,没几年又和对他视若己出的师长阴阳相隔……起起落落沉沉浮浮,不断地挽留也不断地挣扎,短暂的陪伴后,永远是漫长的不见天日的等待。 所以他从小就很有耐心,只要最后能等到他想要的,不在乎中间是如何道阻且长、辗转反侧。 晏灵修猝不及防地被拽住了,停下脚步,诧异地看向孟云君。 疗养院的灯光透过密密匝匝的树叶,投下斑驳的光点。孟云君拉着他的手,明暗交错的剪影在他脸上勾勒出分明的轮廓,显得沉默又忍耐。 他一字一顿地重复晏灵修刚才的话,声音轻柔,像是在自言自语,注视着他的眼神却无比认真,不允许目标有丝毫躲闪:「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晏灵修敏锐地察觉到他口中的「告诉」和自己所说的完全是两个意思,大脑一片空白,怔怔道:「我不知道。」 「真的不知道吗?」 晏灵修有点受不了他这样看着自己,下意识地后退半步,一脚踩进了阴影里,孟云君紧跟而上。他们被遮在茂盛的花树下,近得连彼此的鬓髮都贴在一起,咫尺之内自成了一个旁人无法插足、更无法窥探的小世界—— 直到他已经能清晰地感觉到对方的气息。 晏灵修的睫毛不堪重负地忽闪了一下,着了魔一样移不开视线。 在雷鸣一样震耳欲聋的心跳声中,他听见孟云君的嘆息:「我的心意如何,我不信你不明白。」 晏灵修很想说,不要转移话题,但他闭口不谈这么久,好像真的哑了,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在这一刻,一种难以言说的、强烈的感觉击中了他,随着滚烫的血液轰隆隆地被泵向四肢,淹没了他一向灵敏的五感,让他无所适从、惊慌失措,用尽了全力才没有当场落荒而逃。 第97页 「我可能……不是你想的那样,」晏灵修艰涩道,「我……」 他是一个被强行捏合起来的怪物,一个不该活在世上的异类,一个彻头彻尾错误的存在。 从一开始,他就不能,也不配奢望什么的。 晏灵修想讲清楚,但孟云君却不愿意听了,刚说了一个字,就按住他的肩膀,不由分说地把他往后一推,压在了树干上—— 他下意识地抿住嘴唇埋下头,反应完,便觉得自己这么急不可耐的防备未免太好笑了,孟云君大概也是这么觉得,良久,晏灵修都没等到他的下一步动作。 就在他有些尴尬,忍不住抬头去看他时,听见孟云君似有似无地笑了一声,紧接着他冰冷却柔软的嘴唇轻轻贴在了他的眉心上,像一片羽毛落下来,有种格外珍而重之的味道。 晏灵修愣住了。 他空出的那只手无措地抬起,像是要推开他,却又一动不动地顿在半空,过了很久才放下,落在对方的胸口上,虚虚一握,握了满把紊乱的心跳。 深夜的小公园万籁俱寂,疗养院也安静地伫立在月光下,连风也停了。头顶的花树却因为他们的那一撞跟着簌簌作响,暗香似有若无地在空气中浮动着,勾得人心猿意马。 孟云君闻到了他身上沾染的栗子味儿,不由得屏住唿吸,恍惚间像是回到了遥远的童年的时期,百般撒娇求告才拿到了想要的糖果,那块糖是方是圆的已经记不清了,唯有当时得偿所愿的满足还念念难忘。 他先斩后奏,把晏灵修所有将说未说的顾虑全都堵了回去,退后半步,直视着他的眼睛:「要说什么?」 晏灵修几乎站在原地生根发芽,半晌才出声道:「……没有。」 孟云君有点忐忑:「你这是什么反应?」 「我也不知道……」晏灵修呆呆地回看着他,发觉自己竟然一点也不想拒绝,低声道,「我可能是疯了吧……」 到了现在,孟云君脸上才终于浮现出一个如释重负的笑,摸摸晏灵修的耳垂:「谁说不是呢?」 他道:「我们两个都是疯子,正好。」 这个月夜,有打工人端着咖啡骂骂咧咧地加班,有晚归的小商小贩美滋滋地清点一天收入,有暗恋多年的人结束了单相思,可以光明正大地牵起心上人的手…… 万家灯火,星河一道—— 可也有不为人知的阴谋在黑夜中潜伏。 女孩忽然感到一阵心悸,从睡梦中大汗淋漓地惊醒。 夜已深了,车厢里黑沉沉的,只有脚边的小夜灯发着莹莹的光,在这个时间段,同行的乘客大多陷入了深睡眠,少数几个还清醒的也在各做各的事。列车也和她闭眼前一样,被先进的动力推动向前,在轨道上发出稳定而规律的碰撞声。 女孩惊魂未定,揪着睡衣上的毛绒球球,半撑起身向周围看去。 一切都很正常。 上铺老大哥鼾声依旧,犹如汽笛一样又响亮又高亢。睡在她隔壁的少年正在玩手机,熬夜发青的脸被屏幕的白光照亮,他挂着耳机,不知发掘了什么有趣的视频,笑得见牙不见脸。窗外是飞速后退的夜景,因为行进太快,都模煳成了一片深浅不一的暗色。 既没有扒手小偷,也没有行车故障,更没有突遇暴雨泥石流…… 难道是她想多了? 女孩再扫了一圈车厢,确认无事发生,总算松了口气。 然而没等她重新盖好被子,一阵尖利的叫声就刺向她的耳膜,好像是有人拿玻璃狠狠地划过黑板,女孩被激得浑身战慄,赶紧捂住耳朵。 越来越多的人被吵醒,抱怨连天地叫起了乘务员,可这响声却经久不绝,甚至如一支破空的箭,径直向他们射了过来—— 「砰!砰砰砰!」 顿时,四面八方传来了激烈的碰撞声,夹杂着牙齿啃咬铁皮的嘎吱嘎吱的怪响,像是外面有无数张嘴一齐发力,打算把他们连皮带骨地吞进肚子里,连车厢也不堪重负,在众人惊恐的目光下凹下一个个小坑。 突然有个人尖叫道:「那是什么!」 女孩骇了一跳,条件反射地转过头,和窗外丑陋变形的面孔对了个正着。 那是个有着硕大头颅的怪物,四肢宛如吸盘,牢牢地粘在玻璃上,锋利的牙齿上还挂着不知从哪里撕扯下来的铁片,口水滴滴答答地流了下来,不怀好意地笑了。 不知何时,车窗上已经找不出一块空地,密密麻麻趴着的各种奇形怪状的恶鬼,宛如蝗虫过境,对着一墙之隔的人们露出垂涎欲滴的痴迷神色。 喀嚓—— 玻璃碎了。 作者有话说: 感情发展当然不会像看起来这么顺利啦,师兄目前还属于情不自已,强买强卖,小晏则是一时不捨得拒绝,抱着得过且过的想法,今朝有酒今朝醉,没真正接受也没反对,两人之间还是矛盾重重的,后期还要再吵架、分歧、闹别扭......没那么快就好起来~ 第65章 惊变(修) 林州市特殊事件调查局,清晨七点整。 昨晚加班加点审讯完,在取得了巨大进展的同时,也透支了所有工作人员的精力和体力。平常早就该开始忙碌的调查局,到现在依然一片死气沉沉,偌大一间办公室,横七竖八全是摊开的手脚,大部分人连摺叠床都等不及铺开,就趴在桌上睡了过去,手里还捏着整理到一半的文件。 第98页 十来个发热源在封闭的空间里集体散发暖烘烘的体味,彼此薰陶了一整晚,最后呈现出来的效果简直可以充当生化武器,钟局刚一推门,当即被熏了个仰倒,捏着鼻子把一众躺尸的小辈们都轰了起来,边训话边奔过去开窗通风:「醒醒,快别睡了!嗅觉都失灵了吗?」 老局长都以身作则了,他们总不好再接着赖床,于是纷纷打着哈欠坐了起来。但长期高强度工作所带来的后遗症不是简单睡一觉能消除的,大家虽然醒了,却根本提不起精神,挪去洗漱的动作也是懒洋洋的,每人都顶着对大眼袋和黑眼圈,激素尤为旺盛的几个还附赠了满脸的青春痘。 钟明亮也知道他们累坏了,正好莲花山的任务告一段落,只差简单的收尾,因此他很愿意让晚辈们适当地放松一下,对这些自由散漫的作风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然而他忍了又忍,到后面还是没忍住—— 同样跟他们一起加班半个月,同样熬到凌晨两三点钟,钟明亮一个年近八十的老头,还能收拾整齐准点赶来上班,目光炯炯精神矍铄,反观一众年龄还不到他一半的中青年,一个个如同行尸走肉,几乎可以本色出演丧尸片…… 钟明亮眉头越皱越紧,一股火憋在胸口飞速上涨,终于被一个平地滑倒的小青年点燃了,恨铁不成钢道:「像什么样子!」 小青年立马清醒了,跳起来拍拍屁股,沖钟明亮鞠了一躬,一脸受惊地挤进了盥洗室外排队洗漱的同事里面。 钟明亮无奈嘆气,朝后挥挥手,助理忙把餐车推进来,分发起了包子豆浆等早点。 食物的香气混和着清新的晨风,秋风扫落叶般地吹跑了办公室里沉闷的「人味」,所到之处尽是一片歌功颂德的「谢谢钟局长」。 钟局长心累非常,摆手示意他们平身,迈着八字步走向一张办公椅。 缩在上面的那位年轻人显然还没从睡梦中清醒过来,抱着毯子神游物外,直到眼前的光忽然被一个伟岸的身影挡住了,耳边传来一声重重的咳嗽声。他才恍然回神,忙不迭让到一边,殷勤地把位子转给了老领导。 钟明亮拎起裤脚,四平八稳地落座,刚要就他们早上的表现做出评价,就有几人拖着死狗一样的步伐从敞开的门外滚进来,眼神发飘,根本没看到虎视眈眈的钟明亮,把自己往随便哪张摺叠床上一丢,几秒钟后就打起了鼾。 王俊勉强留有几分神智,在趴倒前发现了端坐在办公椅上的钟局,脚尖一转,一屁股坐到了领导对面,使劲了揉了揉脸。 「夜班结束了?」钟明亮把早点递给他,「吃点再去睡。」 王俊捧着包子,没滋没味地咬了一口,含在嘴里半天咽不下去。他的身体已经很疲惫了,可高速运转的神经系统却仍旧处于过于亢奋的状态,仿佛古希腊神话中推着巨石上山的西西佛斯,完全控制不住脑子里的胡思乱想。 钟明亮啜了口浓茶,瞥他一眼:「还在发愁呢?」 王俊嘆气:「钟局,咱们对那个万古教的具体情况几乎是一无所知,只能被动地等着他们出招,就跟摆着个定时炸弹似的,指不定哪天就被引爆了……代价实在太大,我这一晚上光想着这事了,感觉不管怎么做都是一局死棋。」 「这本来就不是你一个小年轻背得起来的,不要太为难自己。」钟明亮听了他这一通焦虑不安的感想,表情依旧十分淡定。正巧手机铃声响了,他交给助理接听,继续对王俊说:「调查局正面临前所未有的困境,个体的努力是微乎其微的,时局越是艰难,越要戮力同心,共克时艰——我会尽快召开一场高层会议,商讨出应对的方案。你要是还不想早早猝死,就赶紧给我养精蓄锐去,免得有地方用得上你了,你反而自己撑不住,那就丢大脸了!想得再多也是无用功!」 老人最后几句话说得极不客气,就差明着敲打他不要太眼高手低了,王俊不敢反驳,唯唯诺诺地应下来:「知道啦,舅舅。」 钟明亮不再搭理他,对着整个办公室的人高声宣布道:「你们林州市分局的同事今天就有一批可以出院了,留几个把手头的工作交接一下,余下的人回去好好睡一觉吧,睡够了再来换其他人。」 这从天而降的好消息宛如一针强心剂,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沸腾了,吃早餐的动作都像按了倍速播放键,每个人的心思都不约而同地插上翅膀,飞向了家里柔软的床铺。 就在这时,方才出门接电话的助理脸色发白地冲进来,急促道:「钟局,出事了!」 孟云君睁眼时,窗外已经天光大亮。 静谧的公园渐渐从沉睡中甦醒,静下心的话,能听到早起跑步的人互相打招唿,玩皮球的小孩咯咯在笑,情侣们黏黏煳煳的说情话……以及同一个房间,那个人安静又规律的唿吸声。 他小心翼翼地翻过身,看向睡在隔壁床上的晏灵修。 薄薄的窗帘布聊胜于无,明晃晃的晨光照进来,映得满屋都像是朦朦胧胧地掩了一层纱。晏灵修唇色本来就缺少血色,这下看着就淡了,皮肤白得近乎透明,眉头轻轻拧着,做的似乎不是个好梦。 孟云君的视线在他脸上静静地停留了好一会儿,心口满得像是要溢出来,终于没按捺住那鼓譟着的悸动,轻轻握住了他搭在被子外的手。 几乎是刚一碰到,晏灵修就醒了,下意识地要甩开,但等他下一瞬睁开眼睛,看清了对面的人是谁,愣了一下,好像才从颠三倒四的梦境中解脱出来,不再乱动了,纤长冰凉的手指就这样安安稳稳地被收拢进了一个温暖的掌心。 第99页 晏灵修从没跟谁有过如此亲密的关系,不仅心理无所适从,身体也产生了轻微的应激反应,被孟云君牵着的那只手很快就浸出了一把细细的汗。 这感觉非常奇怪,但他却并没有改变,一动不动任由孟云君牵着,静静体会着对方的温度传递上自己的指尖……要是再敏锐一点,还能察觉到彼此跳动的脉搏,好像本不相干的两个人,也能因此血肉相连地融为一体似的。 他不知道是动口又动手的孟云君先越了界,还是默许孟云君更进一步的自己先越了界。 他只知道,事情发展到眼前这一步,是他始料未及的。 但具体哪里出了错,他也说不上来。 这种矛盾感,贯穿了他们相处的始终。 晏灵修发现,自己既不想靠近他,又不情愿把他推开。 他太久不说话,孟云君心里又打起鼓来:「为什么发呆?」 「在想一些事情。」晏灵修下半张脸埋在被子里,声音有些发闷。他不好意思一直盯着孟云君看,眼睛微微一动,瞄见了床头柜上的那半袋糖炒栗子。 他们昨晚回来时都晕头转向的,晏灵修忘了自己拎了一路的煎饼,孟云君承诺热一热再投餵他的栗子当然也被抛在脑后,两人就像飘在云端一样,各自沉默地洗漱上床,等到倏地惊醒落回地面,似乎只过去一眨眼的工夫…… 一切都太不真实了,如果不是孟云君先抓住了他的手,晏灵修可能就要怀疑「昨天」是不是确实存在过了。 「现在可以吃糖炒栗子了吗?」他眨眨眼。 孟云君忐忑不安地看着他的反应,生怕晏灵修一觉醒来就不认帐了,听见这句话,他先是一怔,随即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要紧紧地抿住嘴才能不笑得太夸张,回道:「当然可以……你想要什么都可以。」 说了这么几句话,两人都清醒得不能再清醒了,再加上他们本来也不怎么睡懒觉,所以尽管床铺很软很舒服,到了平常起床的点了,也是照常爬起来洗漱。 孟云君去护士站转了一圈,把煎饼和糖炒栗子塞进微波炉里,热好端了回来。他推门进来时,晏灵修已经把自己打理整洁,穿着一套新的卡通卫衣窝在沙发上,抱着只手机在刷,模样看起来很是严肃。 自从买来这小玩意,晏灵修对网际网路有了初步认识,如无意外,早起的半个小时和晚饭后的半个小时都要用来阅读新闻,每天雷打不动——这也算是「老一辈」驱邪师的职业病了,毕竟古时候交通闭塞,他们想要知道某个地方有没有恶鬼作乱,就必得练出一身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神功来,是以往往会习惯于保持消息的流通,时刻关注有没有新鲜事发生。 晏灵修前面那一千年过得与世隔绝,没那个「耳聪目明」的必要和条件,一朝「出山」,就发现了网络这么一个大杀器,上头五花八门什么内容都有,还是按秒刷新的,极大地丰富了他的闲暇时光……可惜发布上去的消息真假难辨,厉鬼大人好几次被专门编鬼故事的营销号用「震惊体」骗进去,如临大敌地读起了小作文,没看两行就发现是假的,又一脸郁闷地退了出来。 ——他的实力摆在那儿,是真是假从笔者的形容就能分辨清楚,根本浪费不了多少时间。 但这回他似乎不能肯定了,又点了一遍重播,连孟云君坐到他身边都没有感觉到,表情越发的严肃。 「在看什么呢?」孟云君好奇道。 「有一个视频,」晏灵修终究缺席了时代发展一千年,还不熟悉科技的发展程度,迟疑地把手机亮给他,「这个是伪造的吗?」 孟云君不明所以,低头去看,眼里的笑意缓缓消失了。 视频的拍摄者似乎藏在一个狭窄的角落,镜头和地板贴在一起,聚焦不准,只能照出一片模煳不清的暗色,突然一只断手毫无预兆地掉了下来,极富冲击力地摊开在屏幕中央,不知是谁的血流淌过来,整张画面都是一片黏煳煳的暗红色。 第66章 求救视频 背景音里充斥着各种快要刺破耳膜的尖叫,他们能清晰地听到视频中的人在慌不择路地逃命,踩得地面哐框作响,发出的哀嚎震得手机都在发颤。还有那微弱却难以忽视的嘎吱嘎吱的咀嚼声……没人想把这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和那只残缺的断手的联繫在一起。 镜头一直在晃,拍摄者在极度恐惧之下,连声音都被痉挛的肺部挤压得「气若游丝」,他抱着手机,走投无路地哀求道:「快来救救我!快来救救我!死了好多人!我不想被吃掉!我——」 紧接着一张挂满了碎肉的血盆大口出现在了观众面前,对着镜头猝然合拢。 画面戛然而止。 …… 晏灵修从孟云君的表情中找到了答案,蹙眉道:「难道是真的?」 孟云君面色凝重地点击退出,浏览起了视频所在的页面,才发布半个小时,点击量和评论数就大大地超过了同时间的所有帖子。大部分人都没把它当一回事,只以为是哪部电影的预告片,异口同声地表扬起了导演的用心,不仅拿来充当断手的道具没有露出丝毫瑕疵,画外音也表演得非常有感情,完美渲染出了恐怖片阴森诡异的氛围,纷纷在下面询问起了正片的名字。 然而随着时间推移,渐渐有网友意识到不对劲,孟云君翻看的时候,已经有少量的负面评论冒了出来,一部分在指责发帖人譁众取宠,危害公共安全,一部分在关心视频里求救的那个人到底有没有活下来,急着要家属去报案。 第100页 笃笃笃!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响起,孙凌在外边慌张地喊道:「晏前辈,孟哥,你们在吗?快给我开个门!出大事了!」 两人对视一眼,晏灵修起身,才转开门把手,孙凌就满头大汗地挤了进来——他同样握着一部手机,屏幕上播放着的视频正是孟云君刚看过的那个,哭叫声持续不断地压迫着他们的神经。 孟云君:「这是……」 「这是今天凌晨三点半发生的,一辆列车在行驶途中受到了袭击,死亡人数超过一百人!」孙凌气喘吁吁,说不好是急的还是气的,脸色相当难看:「列车从中间断开了,最后三节车厢的乘客无一倖存……尸骨无存。」 五分钟后,直升机唿啦啦地落在天台上,螺旋桨发出的巨响把附近好多人都吸引了过去,他们好奇地聚在疗养中心的院墙外,对着机舱上调查局的标志指指点点,热闹得好像菜市场——放在平常,调查局自然是行事低调,每次出动,都尽量不惊动普通市民,可这回事态实在紧急,调度部门已经无暇顾及这样的出场方式是不是太张扬了,一接到人,直升机就再度掀起热浪,腾空而起,轰隆隆地向目的地飞去。 常妍三个同样是今天出院,本该回蓉城分局去的,但林州市突然出了这么一桩惨绝人寰的血案,上级一个指令,他们又被紧急调进了行动小组,现在也坐在直升机里,人手一部手机,目瞪口呆地看盯着上面的视频,脸被冷光照得煞白。 「这辆列车编号g103,于昨天下午五点准时离开始发站,接着经过四个站点,中途没有出现意外状况,也没有发现不法分子,出事地点恰好在两站中间,往前往后都需要至少一个小时才能到。」 孙凌把电话开了免提,钟局的声音通过信号传过来:「当时是一天中最黑的时候,事先又没有任何预兆,驾驶员收到故障提醒,本来想暂时停下检修,但位于列车尾部的乘务员却说疑似遭到了大型野兽群袭击,情况危在旦夕,驾驶员当即决定加速前进,同时向车站发出求救信号,约一刻钟后失去了和最后三节车厢的联繫。」 孟云君:「车站派人去检查了吗?有什么发现?」 「相关负责人和驾驶员通话后,一刻不敢耽误,立刻便整顿人手出发。但他们低估了事态的严重性,再加上乘务员提供了错误信息,所以他们没有想到恶鬼作乱的可能性,只带了捕兽夹、麻醉枪等物品,结果半路上就被『鬼打墙』困住了,天蒙蒙亮才赶到事发地。他们看了现场,意识到这不可能是野生兽群造成的,急忙报告给调查局,可惜我们去的太晚,除了残骸,什么线索都没找到。」 常妍翻来覆去看了两遍视频,浑身寒毛倒竖。 这会儿网管已经把那惹事的帖子删掉了,相关话题也设置成了违禁词,但早就有网友赶在技术人员动手前下载了视频,私下传播得那叫一个风生水起。 ——世上从不缺聪明人,随着「g103号列车遇袭」一事渐渐发酵,视频中和车厢环境相似的背景很快让他们回过味来了,开始向有关部门询问内容的真实性。宣传部门顶不住外界的压力,又不敢刺激市民神经,左右为难,最后折腾出了一篇含含煳煳的说辞,官话套话一大堆,准话一个字没有,还出动网警大肆删帖,问就是正在全力调查。 这欲盖弥彰的态度宛如默认,直接在周末的早晨掀起了轩然大波,「你看过吗」这语焉不详的四个字后来者居上,一举取代了古老传统的「吃了没」,成为男女老少打招唿的新晋通用语,但凡有人没提,还会得到热心科普,热度爆了又爆,就差把全体市民的眼珠子也给黏了上去。 「视频是从哪儿流传出来的?」她问,「拍摄的人确认死亡了吗?」 钟明亮沉沉地「嗯」了一声:「网监局调查过了,死者回家喝喜酒,做晚班车回来,遇害前聊天列表最上头的一个是他表弟,拍完后直接发给了他,视频就是他表弟手里流出去的。」 「这兄弟俩上大学后,加入一个社团名叫『灵异事件研究组』,里面的小孩全是鬼故事爱好者,不是到处找鬼屋打卡,就是节假日组团刷恐怖片,隔三差五还会编剧本自导自演一场。也是因为这个,死者的表弟收到视频后并没有重视,只以为是对方心血来潮拍出来的『新花样』,还心大地把它上传到了社团群里分享给别人看,然后又有其他人发在了恐怖片同好群里,三传两传,就传到了网上。」 常妍简直不能想像事情发酵到成什么程度,也没勇气看网友的留言了。 「这边来了不少记者,受害者家属也到了,你们到时候注意点,不要多说话,也不要跟他们起冲突……算了,我看到你们了,那架黑色的直升机是不是?我去接你们。」 孟云君谢过钟局,挂断了电话。 孙凌趴在窗口往下看,哆嗦一下:「天哪,我最怕这个了……」 直升机下降的过程可比民航利索多了,不给他们多少准备的工夫就在地面上停稳了,机舱门霍然敞开,随风灌进来一股淡淡腐臭味。 一行人屏住唿吸,飞快地收拾东西跳下去。 第67章 有去无回的列车 为了不破坏现场,直升机落脚的地方和轨道离得很远,相应的警戒线也拉得前所未有的长,可这窄窄的一条黄色塑料带拦得住长枪短跑的记者媒体,却拦不住悲痛欲绝的死者家属——他们通过各种渠道收到了噩耗,惶急地赶到车站来,调查局和警局不带他们过来,他们就自己徒步沿着铁轨跑,一路跑到事发地。 第101页 这样做的家属不在少数,消息传开没多久,就不断有人前赴后继地赶来,拼命要钻进警戒线里。借调过来帮忙的消防员简直是焦头烂额,拦了这个漏了那个,又不忍心大力推搡,费了好大力气,才勉强维持住秩序。 但不论他们如何良言相劝,如何赌咒保证,这些悲痛欲绝的家属仍不肯离去,还在周围充满希望地徘徊着,渴望地看着活动在警戒线以内的每一个人,但凡有谁靠近,就一拥而上地凑过去,好像要是跑慢一点,好消息就会不翼而飞似的。 没多久那些工作人员就都学乖了,再没人轻易往警戒区的边缘走,生怕被围起来脱不了身。 晏灵修几个经验丰富,听懂了钟局寥寥几句话中隐藏的「弦外之音」,一下直升机就目不斜视地往里走,尽量不跟家属有眼神接触。唯有罗子书是个典型的研究人才,一年到头泡在故纸堆里,鲜少和受害者家属打交道,落地后随便往四下里看了看,恰好和其中一个中年妇女对上了目光。 她的眼底骤然放出光来,像一团熊熊燃烧的火,东倒西歪的根本控制不了自己的四肢,跌跌撞撞地朝他跑了过来。 「我孩子……我的晨晨,他还活着吗?他是不是还活着!」 罗子书吓了一跳,不敢再看她的眼睛,赶紧埋头追上了同伴。 这分明只是个无关紧要的小意外,但这个女人的神经再也经不起打击了,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会带来灭顶之灾,罗子书的沉默仿佛在暗示某种结局,让她忽然崩溃,踉跄地跪倒在地,嚎啕大哭,被浓郁的痛苦毁得不成人形。 嘶哑又绝望的哭声在空旷的平原上方飘荡,无孔不入地钻进听者耳中。迎面向他们走来的钟明亮嘆了口气,按着罗子书的肩膀,催促道:「别回头。」 走出去很远,那女人的哭声才弱了下来。罗子书胸口闷闷地发沉,终究没忍住,飞快地往后看了一眼,发现她被一个中年男人扶了起来,两人互相支撑着跑向一位法医。 「g103的始发站和终点站都是省会城市,客流量大,往返两地的大部分乘客都会选择卧铺票,睡一个晚上,醒了后正好收拾行李下车。」钟明亮说,「事发时,乘客都在睡觉,根本来不及反应,直到后三节车厢和主体的连接处断开,也没有一个人逃出来。」 孟云君:「其他车厢受到袭击了吗?」 「没有。」钟明亮答得斩钉截铁,向他们解释道,「我们对g103做过全面的检查,发现除了最后三节车厢,列车的其余地方都没有受到丝毫损伤。我们还询问了相邻车厢的乘客,他们在听到尖叫和求救声后,曾想过去一探究竟,却在两节车厢中间发现一面漆黑的镜子,打不碎撞不开,也看不到那边的人都遭遇了什么,惊慌之下通通挤到了列车前部,本以为在劫难逃,最后却平平安安地抵达了车站——总而言之,这场事故绝对不是意外,而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阴谋,行兇者从一开始,就堵死了那六十几名乘客仅存的生路。」 越往里走,腐臭味就越浓,如果说那边摆着一具尸体的话,少说也是窖藏一个世纪的老古董,否则闷不出如此厚重的味道。 被钟局数次提及的那三节车厢歪歪扭扭地斜在铁轨上,被咬得千疮百孔,好像一只伤痕累累的钢铁巨兽,几乎变成了一团废铁。床铺、过道、车轮……到处都是大片大片的暗红色,像是用一场瓢泼血雨彻彻底底地洗刷了一遍,又在干涸后凝成了一层厚厚的「油漆」,散发着令人作呕的铁锈味。 此外还有数不清的碎骨和骷髅,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地堆在一起,都成「散装」的了,法医分不清谁是谁,只好来来回回地捡骨头,再带到空地上拼凑起来,好歹囫囵组装出一个人形再塞进裹尸袋。 从直升机上往下看时,没人想过现场会是如此惨烈。 常妍在亲眼见到白骨上残留的碎肉时,胃部就翻江倒海起来,她勐地捂住了嘴,忍得泪花都泛了出来,浑身颤抖地问:「他们……他们都被吃了?」 钟局沉默地点头。 在场想吐的不止她一个,话音未落,孙凌就踉踉跄跄地走开,一言不发地清空了早餐。他右手边三米开外,是另一个受不了这种血腥程度,捂着肚子不停干呕的消防员。 晏灵修感觉了一下迎面吹来的风,那是只有恶鬼肆虐时才会留下的腥臭,将近五个小时过去了,闻起来依然这么重。 「怎么样?」孟云君问。 「大约有七八只,实力都不弱,最低的也是『近凶』,还有一只还在莲花山待过,且是最近才离开的,我能从它身上闻出熟悉的气味。」晏灵修说,「要是没弄错的话,这事跟万古教脱不了干系。」 「何期确实说过,万古教把莲花山当养蛊场,每当发现有潜力的恶鬼,就会把他们带走另行培养。」钟明亮面沉如水,「恶鬼想要变强,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是吞食同类,二是残杀生灵,他们今天害了六十三条人命,只怕尝到了甜头,往后就再难抑制住杀人的欲望了。」 孟云君绕着现场走了一圈,回来说:「行兇者很清楚自己的优势和劣势,他们明白,要是贪心不足,想把整辆列车的人都留下,那恐怕还没来得及咬开车厢侧壁,就会被全速行驶的列车拖进车站里去了。所以他们集中力量,只攻击最后几节,把连接车厢的挂钩咬断,里面的乘客就成了可以在『瓮中』捉的『鳖』,由着他们驱赶,又能在救兵来前全身而退……由此来看,行兇者就是要造成最大程度的伤亡,被害人死状越悽惨,影响越坏,越能达成他们的目的。」 第102页 他道:「这样一次有组织有纪律的行动,不是几个没脑子的恶鬼能做出来的,背后肯定有一个主谋在制定计划、统筹全局。血案发生时,他为了保证万无一失,说不定就在现场观察情况。」 晏灵修认同地点头,补充道:「还有,这帮恶鬼是从哪儿来的?又是往哪里逃走的?或许查出了他们的活动轨迹,就能顺藤摸瓜找到万古教的据点了——钟局,方便告诉我们调查结果吗?」 余下的人不约而同地转向了钟明亮,等着他的回答。 作者有话说: 我也不知道列车遇到意外该怎么办,就放飞想像力了~ 第68章 嫌疑人 他们的推论合情合理,顺着这个逻辑找下去,绝对不至于一无所获。 别人能想得到的,钟明亮一个工作了半辈子的老头也必定不会疏忽,估计早就派人去查了,这时候怎么也该有线索了。 然而几人面面相觑,老人的嘴唇尴尬地动了一下,哑火了。 常徽急切道:「……没找到吗?不应该啊!他们总不可能凭空出现又凭空消失吧!」 「我之前也是这样想的,兇手除非能飞天遁地,否则他们经过哪儿,哪儿就一定会留下痕迹……可事实就是找不到。」 钟明亮捋了把花白的板寸,无力地说:「我们的人第一时间就拿到了列车司机的口供,按照他的描述找到了恶鬼最先发动攻击的地点,那里确实有鬼气残留,可铁路周围却干干净净,没有半点异常——这边也是。能检测出的鬼气都是从这三节车厢散发出来的,完全復原不了他们逃走的路线。天亮后又起了风,风一吹,所有的痕迹都被吹得乱七八糟,咱们现在就算想找也找不到了。」 孙凌吐完了,虚弱地问:「有监控视频吗?」 「没有,」钟明亮说,「车厢内的监控都被破坏了,这段铁路也没有安装过摄像头。」 到了这里,线索似乎全断了,一行人愁眉不展。晏灵修看看他们,突然开口道:「我可以试试。」 「试什么?」常妍脑子没转过来,短路了一下,惊讶道,「你能让我们看到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 晏灵修言简意赅道:「可以。」 钟明亮也是无计可施了,尽管不知道他要做什么,犹豫了一会,还是点头同意了,把还在车厢里忙进忙出收拾碎骨的法医都叫了出来。 晏灵修要了一瓶矿泉水,点着硃砂飞快地画了一张谁也看不懂的符,随手把它捲起来,直接从瓶口塞了进去。 寻常纸张被沾湿了,很快就会变成一团软塌塌的纤维混合物,符咒同样不具有防水功能,但晏灵修手里的这张却不——它一被浸泡到水里,就无声无息地溶化在了里面,随即一股细细的蒸汽冒了出来。 然后晏灵修扬起手,把这瓶水一滴不剩地泼了出去。 水花还没落地,就倏地腾起大量的蒸汽,「云山雾罩」地把车厢裹了起来,像往上面投影似的,「幕布」闪了几下,渐渐稳定下来,雾气中出现了列车还没遇上袭击时的情景。乘客陷在各自的睡梦当中,对即将到来的死亡毫无所觉。 他们闹出的动静太大,围观的法医都是一脸目瞪口呆,翘首以盼的家属们也远远地看见了什么,不顾工作人员的阻止,前赴后继地往警戒线里钻。 孟云君看了一眼那边的骚动,并起两指,弹出去一枚硬币。 孙凌恰好站在他身后,发现那硬币的正反两面并不是他从小看到大的的数字和菊花,而是一串复杂的花纹,在他眼前一闪而过,「噹啷」掉在地上——明明是草地,也说不清楚那「噹啷」是怎么来的——但孙凌猜测硬币上雕刻的图案应该是一个屏蔽法阵,因为紧接着外界的喧譁就小了下来,心急如焚的家属也迟疑着停下脚步,不再闹着要往这边来了。 晏灵修已经播放完了血案的开始,七只长相抱歉的恶鬼砸开窗户,咬破铁皮,正追着惊恐万状的乘客大开杀戒。水蒸气构成虚影喊不出声音,整个车厢都好似在上演着一部栩栩如生的默片,绝望的神情几乎要从他们的皮肤下千疮百孔地刺出来。 好些围观的人都不忍心再看,默默把头扭到一边。但晏灵修显然足够的「冷酷无情」,对着这血肉横飞的场面视若无睹,面皮一丝不动,堪称漠然地一遍遍重播开头,发现无论从哪个角度都找不出有用的线索后,就立刻拉动「进度条」,直接拖到了结尾—— 此时车厢里已经没有活人了,那些恶鬼也差不多结束了疯狂的进食,餍足地舔着嘴角的碎肉,扛着涨成皮球的肚子依依不捨地飘了出去,留下身后累累的白骨,血水小溪似的流淌下来,渗进浇筑在铁轨下的水泥里,洇成一片触目惊心的血色。 蓦地晏灵修瞥见了什么,抬头往他们离开的方向看去。曾经坚固的车厢在激烈的撕扯中已经报废成了一团破铜烂铁,这让他的视线畅通无阻,越过「敞篷」的车顶,望见了悬在半空中的一个人影。 那是位上了年纪的老太太,身形佝偻瘦小,站直了也不到一米七,松弛的皮肉被地心引力往下扯,扯出了深陷的眼窝和耷拉的嘴角,沉甸甸地在下巴堆出了「一波三褶」的皱纹。从眼角到脖子,星星点点,全是泛黄的老年斑,颤颤巍巍,行将就木,好似一阵风来就能把她吹倒。 然而这老太太的所作所为却颠覆了外貌带给人的第一印象,她注视着恶鬼们一个接一个从血流成河的车厢飘出来,脸上的笑就没断过,仿佛一个慈祥的祖母在看吃饱喝足的孩子玩闹,愉快地敞开了手里的口袋。 第103页 那口袋也不知有什么神通,目测也就二十斤大米的容量,连恶鬼的一只肚子也装不下,可等那七只鱼贯而入,整只口袋看上去也不到半满,简直是一个无底洞。老太太拎着满意地颠了颠,紧接着就往地面俯冲而去。 围观的人差点忘了这是剧情回放,只恨不能扑上去将她逮捕归案,脖子向前挣得老长,都在看她是怎么逃脱的。晏灵修把镜头拉近,放大,就见那人沖向地面后,关键时刻,平整的草地骤然裂开一条两米宽的缝隙,将老太太和袋子一口吞下,随即若无其事地合拢,恢復成原本的样子,再也不见一点踪迹。 「还真是飞天遁地啊……」常妍喃喃道。 终于找到了突破口,钟明亮用手机拍下她的照片,丢给罗子书:「她是谁?有没有在调查局做过登记?快去查!」 说句实在话,调查局对城市的掌控力非常一般,毕竟检测鬼气的法器不是便宜货,没法像装监控一样给城市的大街小巷都装上警报器,这就必然导致了信息的落后和闭塞,只能依靠群众举报和日常巡逻来维护治安。生活在人群中的鬼足够低调,是完全可以躲开驱邪师的耳目的……好比陈绛竹,他要是不自爆,可能到现在也没人发现他的身份,再比如晏灵修,没往调查局眼前凑的话,再在深山里窝上一千年也不会有人知道他的存在。 基于以上考虑,他们理所当然地以为那老太婆也是一名「黑户」,奸诈狡猾,诡计多端,仿佛童话里戴着兜帽的巫婆,只会在各种阴暗的角落出没,必须经过长久的排查走访,才能抓住她的狐狸尾巴。可意外的是,他们不抱多少希望地在资料库里随便一搜,居然还真搜出来了结果—— 「嫌疑人全名徐佳,是林州市本地人,生有一子一女,上中学时一场车祸没了。之后就和老伴相依为命,但没过几年,老伴也病逝了。那时她上了岁数,孤身一人住不安全,就被侄子接走了,估计是相处不好吧,又在六十五岁时搬进了养老院,她侄子一年也没去看过一回。」 孙凌打着方向盘,绿灯一亮,就飞快地窜了出去,同时在嘈杂的汽车鸣笛中竖起一只耳朵,分神听着后头电话的公放。 孟云君:「继续说。」 正在对面讲话的是陈绛竹,调查局人手不够,他又恰好处于「劳改」状态,于是顺理成章地被拉过来干活。此刻他就坐在电脑屏幕前,简明扼要地向他们复述目前所能查到的所有信息,声音混着偶尔窜起的嘶嘶电流,有些轻微的失真。 「那敬老院前些年被查了,当初是有名的管理混乱,一个被家人『遗弃』的老太太住在里面,生活质量可想而知。徐老太晚年病痛缠身,于七十二岁突发心脏病,救护不及时,被送进医院时已经没气了,还是殡仪馆通知调查局去做的登记。也许因为活着时过得太苦,她初次评级就是凶,从此获得了远超常人的力量。调查局还曾邀请她加入,但是被拒绝了。」 「她有违法犯罪的记录吗?」孟云君问,「她在一招翻身、脱胎换骨后,有没有试图报復当初亏待她的人?」 「没有。」陈绛竹答得毫不犹豫,「当年也有驱邪师和你产生过同样的担心,在她拒绝聘用后,偷偷关注了她很长时间,发现这个老太太没有任何过激的行为,心态十分平和,对厌恶的侄子,充其量也就是『老死不相往来』而已。是个从不违法乱纪,连交通罚单都没收到过一张的『良民』,街坊邻居对她的评价都很不错。」 晏灵修:「局里的人最后一次见她是在什么时候?」 「三个月前——这是调查局的固定工作,但凡做过登记的鬼市民,驱邪师每一季度都会去做一次回访,从上次到现在恰好快三个月了。据负责那一片的同事说,徐老太早在他登门前就出去旅游了,事先还专门跑到调查局通知了他一声,旅游攻略也给他看过,跑完全程少说也要半年。徐老太走后,还从度假村给他邮寄过土特产,因此他从来没有想到徐老太在说谎。」 陈绛竹讲到这里,哪怕明知对方是敌非友,心底也不由地生出些佩服来——能在调查局的防备下把人哄的团团转,被卖了还帮她数钱,处心积虑到这个地步,简直比影帝还会演戏,比毒蛇还懂得蛰伏,就算浑身长满心眼,长成孔雀尾巴、蓝环章鱼,最后恐怕也是防不胜防。 相较之下,自己这个隐姓埋名搞坏事的厉鬼,简直堪称一句「单纯无害」了。 「那估计只是她瞒天过海的藉口,早早把自己撇干净,到时候就算排查嫌疑人,我们也很难第一时间怀疑到她头上。」晏灵修撩起眼皮,扫了眼驾驶座上听故事听得入了神的的司机,提醒道:「要追尾了。」 「啊?哦哦哦!」孙凌打了个激灵,终于看见了前边近在咫尺的车屁股,连忙一脚踩下了剎车。要不是安全带拦着,后座的两人险些一起飞出去。 晏灵修正了正坐姿,默默收回他刚才丢出去护住车头车尾的鬼气——孙凌停得猝不及防,连带着后头那辆小皮卡也跟着紧急剎车,相撞的瞬间却感觉有一股无形的力把他稳稳一按,好悬还差两公分的就停了下来——孙凌松了口气,握着方向盘,小心翼翼地汇入稀稀拉拉的车流中。 这一片原本是林州市最先开发的区域,过了几十年再来看,已经跟不上潮流了,当年令人们趋之若鹜的商品房,也因为错过地铁线路而「一跌两千里」,成了远近闻名的「老破小」。违规建筑蔚然成风,道路宽的宽,窄的窄,犬牙交错,俨然一座大型的都市迷宫,高科技卫星定位也不好使,头一回进去的人不是被堵得晕头转向,就是塞在哪个死胡同里进退维谷,非得蹭掉几块漆才能钻出来。 第104页 孙凌使出浑身解数,灵活地在一众老旧建筑物脚下窜来窜去,之前差点出车祸的经歷让他格外谨慎,堪称全神贯注,总算一路有惊无险地抵达了目的地:「我们到了。」 手机那边的陈绛竹听见了,接着说道:「徐老太做鬼后,由调查局牵线搭桥,租住了向阳小区3单元101的房子,原因是她家楼上还住着另一位鬼市民,死前跟她岁数差不多大,恰好可以互帮互助。二十分钟前,你们还在路上的时候,已经有人通知了那位姓杜的老太太,请她配合调查,现在应该快到家了。」 第69章 其人其事 这些早年建造的小区,通风管道还不具备后来「大隐隐于市」的功能,尤其是午饭时间,总要向本地居民彰显自己的存在感。三人一下车,就闻到了空气中呛人的油烟味,层次之丰富,估计只要站在楼底下吸一鼻子,就能弄清楚这一栋楼的人每张桌上都摆了哪盘菜。 不远处的树荫下,几个大爷大妈正围在麻将桌边热火朝天地摸牌洗牌,突然有个人沖他们嘹亮地喊了一声:「你们是来找杜大姐的吧?」 三人不约而同地转身,孙凌迟疑地指了一下自己。 「对,说的就是你。」叫住他们的大妈捧着瓜子,还没来得及说下一句,旁边的牌搭子就七嘴八舌地嚷了起来—— 「你们又来探望杜大姐啊!」 「之前常来的那位小哥呢?」 「对啊对啊,怎么换人了?」 「……」 孟云君瞥了一眼那辆掉漆掉得颇具辨识度的公务车,心中瞭然,答道:「他临时有事走不开,换我们来,跟杜阿婆了解一下她的近况。」 大妈哈哈大笑,带出一点外地口音:「杜大姐都是鬼啦,哪里还会生病,当然是永远身体健康咯。你们这些年轻人,总是那么认真负责。」 孟云君笑了笑,好似不经意地问起:「我记得这里还住着一位姓徐的老太太,她在家吗?」 「徐大姐去旅游了,不在家。」有个老大爷回道,「你们不知道吗?她走了有三个月啦!」 孟云君:「同事跟我们说过了,只是她还没有回来吗?」 通常而言,一个陌生人到了陌生的地方,不管做什么,往往都会跟着一片戒备的目光,然而凡事总有例外。 孟云君这个风度翩翩、气质绝佳的美男子,光凭他那一张脸,别人就很难提起戒心,再看晏灵修,更是十足的赏心悦目,孙凌的长相也称得上俊朗二字……人们总是会对美好的事物另眼相待,这些大爷大妈也未能免俗,轻而易举地就被套了话。 「没呢,我前几天还收到她寄来的土特产来着,好像是哪里风景好,决定多住几天。」那位健谈的大妈啧啧感慨道,「徐大姐刚说要旅游时,我真是吃了好大一惊,毕竟她平常很少出门,顶多去楼上的杜大姐家里坐坐,不像是会对旅游感兴趣的……你们也是来问她的情况吧?可惜了,徐大姐最近估计都不在。」 话音刚落,她口中的另一位主人公就匆匆忙忙地出现在了街角,很准时,就是打扮得有些出人意料——杜阿婆用一条小碎花披肩挡着脸,浑身上下裹得严严实实的,一眼扫过去,跟满大街乱逛的寻常老太太毫无区别,在她开口打招唿之前,孙凌都没认出这位居然是一只鬼。 「您这是……」 杜阿婆看出了他眼中的茫然,连忙把披肩拉开了一点,露出自己没能化出实体的下半张脸,乍一看还真是有点惊悚:「我这个样子,走在路上怕是要吓到人的,就稍微遮了遮,让你们久等了,实在不好意思。」 跟正常人相比,鬼市民多出了不少新鲜的无奈,其中最令他们困扰的,就是外界过盛的好奇心。杜阿婆每天早出晚归,专挑没人的时候出来,就是不想引起他们的注意,是以同一个小区的居民虽然知道附近住着一个鬼邻居,却不清楚她究竟住在哪一栋楼哪一单元,也没见过杜阿婆的正脸。要是遇上了不得不在大白天出场的情况——比如现在——杜阿婆就会临时变化出一具身体,穿着它上街见人,以此来掩人耳目。 她的想法完全没问题,只是无奈本人等级低,实力弱,支撑不了太高深的法术。这副躯壳乃是名副其实的「破绽百出」,时不时就有部位变回虚影,空荡荡地悬在衣服里,走路时左腿右腿动得煞有介事,细看之下脚不沾地,都是用飘着的。 杜阿婆领着他们去了徐老太的屋子,这地方三个月没住「人」,落的灰却不多,想来是杜阿婆常来打扫的缘故——她收回了身上蹩脚的伪装,半透明的身影飘在客厅中央,等门一关,终于按捺不住,脱口而出道:「各位警官,小徐是犯事了吗?你们为什么要来查她?」 之前接到调查局的电话时,尽管通知人语焉不详,但杜阿婆还是从他刻不容缓的态度中猜出有大事发生,心中一直惴惴不安。 「是有一点小事。」孙凌含混其辞地应付了一句,生硬地转移话题道,「请问一下,您跟徐老太的关系怎么样?」 他敷衍的说辞本就说明了很多东西,杜阿婆嘆了口气,没再纠结于这个问题:「我们的关系……还算可以吧。我比她早三年做鬼,有些经验,当然要多帮她一点,她待我也很客气,但要说有多亲密,那就是假话了。」 她絮絮叨叨:「小徐活着时日子过得苦,丈夫孩子都死了,她那混帐侄子吞了她的积蓄,又不肯好好赡养她,害她病死在敬老院……有这样的经歷,不被气死就算好的了,怎么还能要求她对别人掏心掏肺呢?她这回说要出去旅游,我还以为她是把过去放下了,没想到……唉!」 第105页 晏灵修环顾四周,目光依次掠过微微开裂的吊顶、泛黄的墙纸、还有角落里盖着防尘罩的沙发……客厅的陈设十分简单,除去几件必备的家具,别的和个人喜好相关的东西一概没有,哪怕是装修最潦草的快捷宾馆,看起来也没有这么冷清。 这间一居室面积不大,十来分钟就够他们看个来回了,因为实在没什么可供发掘的余地。 孙凌从厨房转出来,嘀咕道:「这里一点也不像住过人的。」 「说的很对,住在这里的本来就不是人。」孟云君随口开了个冷笑话,把孙凌噎倒,又泰然自若地问杜阿婆:「有没有见过陌生人来找她,或是送过来一些古怪的信件或快递?」 「我没听她提起过,不敢下定论,但明面上应该是没有的。你们也见过了,我们这栋楼里都是熟人,上上下下多少双眼睛盯着,收个快递都有人问装的什么,她就算是要见人,也只会是深更半夜偷偷见,不会让我们撞见的。」 「至于信件…..」杜阿婆回忆片刻,摇头道,「这我实在不清楚,毕竟不是每时每刻都跟她在一起的……小徐平时不买吃食也不订报纸,只喜欢收集些超市传单之类的,看上面打折促销的活动。这好像是她以前经济不宽裕时留下的习惯。」 晏灵修踱步到卧室,逡巡片刻,发现床头空心凉枕的左下角被磨损得很厉害,和其他地方比起来,那一小块竹片色泽暗沉,像是人长年累月用手抚摸过的痕迹。晏灵修挪开凉枕,下面什么东西也没有,他想了想,在旁边画了个小小的显影符咒。 一张五寸照片的虚影悄然出现在原本被枕头盖住的地方。是张过去的全家福,边缘都打卷了,显然是经年累月地被拿在手里看过很多次。照片上徐老太大约有五十多岁,左边坐着她的丈夫,一子一女按着她的肩膀站在后边,一家四口都在对着镜头笑。 根据调查局了解到的情况,徐佳的孩子车祸去世后,肇事者不光当场逃逸,被捕后还据不认罪,是他们夫妻四处奔走,耗尽积蓄,才终于将兇手送进监狱。 大概是早些年干活亏了身体,后来又经歷丧子之痛,徐佳的丈夫没几年的撒手人寰。此后这一家四口的笑影就只存在于过去的老相片中了。 作者有话说: 卖馄钝的杜阿婆第一章 出现过~ 第70章 失踪的鬼都去了哪里 孟云君和孙凌都凑过来看。 有些人哪怕年纪大了,法令纹和老年斑再也遮掩不住,分毫毕现地体现在脸上,老态毕露,却依旧能令人心生亲近,这一点对徐老太尤为适用。她天生长着一张「慈眉善目」,不仅每一块表情肌都摆在合适的位置,连眼角的皱纹都点缀得恰如其分,仿佛神话传说中那些菩萨心肠的老夫人活了过来,拍下来的照片能直接拿来当插画用。 他们已经见过了七十二岁的徐老太,说实在话,变得不多,那一张脸还是那么和蔼可亲。但回顾起她做过的事,再看这张照片,就莫名觉得那笑容狰狞起来,仿佛正在谋划下一起血流成河的惨案,眉宇间透出的气息又疯狂又阴鸷。 「照片小徐带走了,」杜阿婆一愣,勐地一拍巴掌,「我想起来了——她那天收拾行李箱,我刚好在场。小徐说想换个活法,找份工作开始新生,还问我要不要一起去,我没答应。恐怕她那时候就被坏人哄上贼船了!」 她唉声嘆气:「哎呀,我当时怎么没有看出来呀!」 杜阿婆的想像力不足以支持她把徐老太和g103号列车联繫在一起,回想到这里,只以为她是被拐进了「传销团伙」之类的组织,受人胁迫做了错事,当下后悔不迭,直到孟云君一行人告辞离开,她还在责怪自己没有尽早劝住徐老太。 孙凌安慰道:「据我们调查,嫌犯早就打算报復社会了,做出来的事比杀人犯还要恶劣一万倍!这不是您能阻止的,别多想了。」 他的话成功起到了反作用,杜阿婆吓坏了,整只鬼摇摇欲坠,连魂体都哆哆嗦嗦地虚化了。 晏灵修站在玄关,注视着这一幕,忽然没头没尾地来了一句:「你接下来的日子可能不会太好过。」 孟云君看了他一眼。 杜阿婆没听懂,茫然地望向他,耷拉下来的上眼皮将混浊的瞳孔盖住了一半,看起来可怜巴巴的。 她这个生前死后都奉公守法的勤劳市民,根本想不出「恶劣一万倍」到底是个什么穷凶极恶的程度,也没个主意,只是六神无主地听他们三人说话,想信又不敢信,嚅嗫着嘴唇,半天吐不出一个字。 晏灵修做猫时,常跟徐应光顾她的馄饨店。虽说对方如今不认得自己,他也没有叙旧的意思,但在不透露机密的情况下,晏灵修还是想提前给她打个预防针,免得将来这位老太太被混战波及,无辜受害。 「多留意别人对你的态度变化,如果觉得不妙,就待在家里,别再去馄饨店了。」他说,「家里也不安全的话,就去调查局,那里会有人保护你的。」 杜阿婆不明所以:「大家都对我挺好的……」 晏灵修并不意外她的回答,不置可否地一颔首,转身走出了楼梯间。 正午的阳光格外刺眼,像一锅融化的金,毫无保留地倾洒下来。树荫下麻将桌稀里哗啦地响着,牌友们勾肩搭背,大声说笑,叮叮咚咚的钢琴曲从头顶某一张窗户里传出来,还有小夫妻在拍着桌子吵架斗嘴……形形色色的声音混在一起,竟也不显得吵闹,反而自有一种热热闹闹的人间烟火气。 第106页 几个小时前发生的惨案余波未平,却影响不到千里之外的人们安居乐业,唏嘘感慨过后,每个人仍要按部就班地继续各自的生活。他们没有意识到一场风暴正在悄然凝聚,带着始作俑者压抑了千年的愤怒,不知哪天就要轰然落下,将他们的乃至亲朋好友的人生都砸的四分五裂。 就像现在躺在铁轨边的尸骨,他们昨晚登上列车时,又有谁能想到自己前往的一条不归路。 旦夕祸福,世事无常。 有时候,生离与死别就在一瞬间。 孟云君走了过来,站在旁边,陪他静静地看眼前这一副活色生香的浮世绘。 此刻两人的心情都说不上好,却很默契地没有对彼此说什么劝慰的话。在沉默中相处了片刻,孟云君感觉到他慢吞吞覆上了自己的手背,冰凉修长的手指顺着他的指缝滑了进来——那掌心不是很光滑,有消不下去的旧伤疤和常年握剑磨出来的薄茧,在他温热的皮肤上点起一把小小的燎原之火。 过了一会儿,孟云君问:「局势会恶化得很快吗?」 晏灵修挑眉,也没吭声,只是斜着瞥了他一眼。 「如果局势恶化,那接下来一段时间,人与鬼就会不可避免地产生矛盾,矛盾一起,弱者就会受害。你预见到了,所以想让她回家躲一阵子。」孟云君学着他的样子挑眉,问道,「我说的不对吗?」 「很对,」晏灵修道,「但她不会照我说的做的。」 「真的会有那么严重吗?」 「以前是什么情况,我不信你不记得。」晏灵修说出了自己的推测,「阎扶一定会闹出几个大新闻,把『恶鬼肆意妄为,调查局无能为力』这个观点凿得深入人心,到时候人心惶惶,谁还有余力分辨生活在他们中间的鬼哪个是好的哪个是坏的?当然是一视同仁地排斥和抵抗了。一旦这种趋势占据上风,必然会滚雪球似的愈演愈烈,一发不可收拾。他的目的就达成一大半了。」 晏灵修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思绪不知飘到了几重天外,低着头想得出神,无意识地玩起了孟云君的手指,把他的食指和无名指别在一起,又摸了摸他的掌纹,一会儿把他的手心摊开,一会儿又松松地捏成拳头……孟云君旁观着自己的手被摆成各种姿势,莫名想起了好奇心旺盛的猫咪,给它一只毛线球,就能玩出十八般套路,七十二种变化,实在是一种奇妙的天赋。 孙凌好不容易安抚住杜阿婆,满心疲惫地从那间阴暗的小房子走了出来,站在楼道口寻找两位大佬的身影,不料迎面撞上这一幕,眼珠子差点脱眶而出,当场发射出十几米远,粘在他们握在一起的手上,昨天下午口嗨时说出的「猫腻」、「有一腿」仿佛一记迴旋镖,重重扎在他的脑门上,把他原地扎成了一只目瞪口呆的殭尸。 「你来了,」晏灵修没松手,回头见了他,态度无比自然道,「正好,我有事情要问你。」 孙凌看着他,再看更坦荡的孟云君,又看向他们依旧拉着的手。这两位当事人的表现都是如此的光明磊落,让他陷入了对自我的怀疑当中。 其实,好兄弟之间互相摸手是件很正常的事,他大惊小怪了…… 不过他这会儿迷煳归迷煳,一听见厉鬼大人的召唤,还是训练有素地挪着僵直的双腿走了过去:「晏前辈您说。」 「假如没有人发现徐佳跟g103列车有关,她这次一去不返,音信全无,你们接下来会怎么做?」 晏灵修和调查局接触的时间不长,对官方机构的各种工作流程都还不太清楚,会问出这个问题并不奇怪。 孙凌规规矩矩答道:「那就是失踪了?调查一起失踪案,我们都是有固定章程的——先去他最后出现的地方找,检查附近有没有其他厉害的恶鬼出没,再传讯亲朋好友,看是否有人拿符咒把他给拍散了。做完这些,也就差不多了。当事人要么是被吃掉或害死了,要么就是不想『活』,自己魂飞魄散了。」 「『不想活』?」 晏灵修颇为玩味地品味着这几个字:「为什么这么说?」 「相对而言,那些执念重、怨念深的人,死后『重返人间』的机率比生活美满的人大得多。但要是他们活着活着,突然有一天觉得还不如长眠地底来得痛快,就很可能因此消失。许多文艺作品也提到过,比如在主角的感化之下,罪孽滔天的恶鬼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就此魂归天地。」 孙凌不解道:「晏前辈,这些你肯定早就知道了,不用问我吧?」 「你能确定他们是真的『魂归天地』,而不是偷偷躲起来了吗?」 孙凌一愣,随即意识到了什么,冷汗倏地流了下来。 「徐佳不就属于这种情况吗?她失踪后,你们查不到线索,又排除了他杀,就会顺理成章地把她的消失归因于自我了断,不再去细想其他的可能,更不会把她列为列车惨案的嫌疑人,除非她下次作案露出了马脚,否则你们永远会被蒙在鼓里……不算徐佳,究竟还有多少起失踪案像这样错误收尾,那些无缘无故消失了的鬼市民都藏在了哪里,又是什么势力在庇护他们……」晏灵修停顿了一下,「我不说你也应该猜到了。」 万古教现有的实力,可不是一朝一夕发展出来的。」 孙凌直接原地石化,过了好一阵才从乱跳的反射弧中挣脱出来,心急如焚地摸出了手机。号码还没拨出去,陈绛竹的电话就先一步打进来了,按下接听键时,两人的脱口而出的话几乎重叠在了一起: 第107页 「又出事了——」 「我有一件大事要说!」 孟云君看了眼周围被他这一嗓子叫得齐齐向这边伸出脖子的居民,对他打了个手势,三人赶紧转移到车里。 一关上门,孙凌根本不给那边开口机会,语速飞快地把晏灵修刚才的话学了一遍,并且强烈建议上级重启对过去所有失踪案件的调查。陈绛竹一言不发地听完,冷静地表示他会马上转告钟局,这严阵以待的态度安抚住了孙凌,他舒了口气,这才有闲心想起对方似乎不是平白无故给他拨这一通电话的,忙问:「你之前想说什么来着?」 陈绛竹:「你看新闻了吗?」 孙凌当然是没看的。他现在满脑子转悠的都是那个深不可测的神秘组织,特别是经过晏灵修的提醒后,万古教的形象俨然可怕得更上一层楼,从杀人狂魔集中营进化成了阴谋颠覆社会的恐怖势力,虽然才露出冰山一角,就足够让人心惊肉跳了。孙凌只觉得前途一片晦暗,有气无力地问道:「没啊,怎么了?」 「有人通过经贸大厦上的那面『天幕』,向调查局发了一张『宣战书』。」 「哈?」 孙凌仿佛听到了天外奇谭,一边系安全带,一边随口吐槽道:「哪个人傻钱多的小孩干出来到事啊,武侠小说看多了吧!警察抓住人了吗?可得好好教育他一顿……」 陈绛竹:「是万古教。」 孙凌手一滑,没插稳的安全带刷地弹了回去,在他脸上狠狠抽了一记。 第71章 血书 经贸大厦是中心商区的标志性建筑,笔直地立在林州市地图的中轴线上,好似一支定海神针,把脚边一熘四五十层高的楼都衬得黯然失色。 所谓的「天幕」是一面巨大的led屏,就安装在经贸大厦的侧面,日常用来播放gg、公益短片时事新闻,逢年过节,还有流光溢彩的烟花展可供欣赏。在市政府和承包商不计代价的钱财和心血的倾注下,天幕吸引来了海量的客流,为中心商区的繁华立下了汗马功劳。 和别的商务楼一样,经贸大厦下半部分是购物天堂,上半部分则租赁给了各大财力雄厚的企业。 众所周知,不是所有的周末都能名副其实,苦兮兮的加班狗大有人在。就在这天午休,一位女白领结束了繁重的工作,决定找家店放松一下心情,然而就在她沿着楼底的阴影往前走时,「啪嗒」有水滴在头髮上,伸手一抹,一片血红。 女白领仰起头,越过正在播放午间新闻的led屏,望见高处挂着一只脑袋,随风左右摇摆,晃晃悠悠,飘飘荡荡。 不独是她,广场上所有关注着天幕的路人都发现了那具突然出现的「尸体」,同一时间,尖叫声如雨后春笋般的从四面八方冒出来,嘈杂得好似潮水,一波比一波浪高,最后竟然把「死人」叫醒了! 这位仁兄显然没想到自己会被割了脖子吊起来,本能地剧烈挣扎,惊恐大叫,血顿时流得更快了,汩汩地涌出来,顺着屏幕蜿蜒而下。 直播间里,主持人还在通报今日凌晨发生的g103列车惨案,气氛相当沉重肃穆,然而被这狰狞的血痕一衬,肃穆就成了惊悚,主持人姣好的五官也隐隐透出一股凶戾之色,仿佛裹着人皮的魔头,对所有看向她的人露出一个不怀好意的笑。 众目睽睽之下,歹徒不知所踪,只在天幕上给他们留下了三个血迹淋漓的大字—— 祭旗毕。 一个小时后,中心商区全部清空,闪烁的警车包围了这里。 孟云君他们到时,经贸大厦已经断掉了「天幕」的电源,那个惨遭放血的倒霉蛋也被紧急拉去了医院,可不知真荣教是怎么操作的,他们留在led屏上三个血字极其顽固,不管是用抹布擦、用清洁剂洗、还是挥舞高压水枪一通狂喷,都兀自岿然不动,仿佛被焊上去了一样。 清洁工都快急哭了,结果驱邪师赶到一看,才发现那字其实是用「鬼气」粘上去的,于是连忙拿着法器和符纸忙活起来,可找到了正确方法,进度却依然慢得发指——整面屏幕几乎都被那狰狞的字迹铺满了,就算他们五分钟能推进一个笔画,也需要至少两个半小时才能完成。 张成润刚摁掉一个电话,下一个就见缝插针的拨了进来,全是各大单位打来询问情况的,真荣教下的这一封声势浩大的「战书」,影响实在太坏了,好似一个扇在调查局脸上的巴掌,直接把他从病房里扇了出来,半身不遂地坐着轮椅赶到现场指挥工作。 哪怕钟明亮事先早有提醒,他也做好了心理准备,但事到临头,还是有些招架不住,再看那三个血淋淋的字,擦了半天还是那么嚣张地亮在那儿,他不由得出离愤怒了,随手抓住一个从他身边跑过的小青年:「等不了那么久了,你快去问问经贸大厦,有没有东西能把天幕先遮起来。」 当初在设计中心商区时,为了尽可能地「效用最大化」,路过的行人只要没走过百米,随时随地抬起头,都能一睹天幕的真容,甚至外围那片寸土寸金的住宅区,楼层较高的居民推开窗户远远一望,当先撞进眼底的也是这「顶天立地」的地标性建筑,醒目到让他们想忽视都难。 在之前,这一设计自然是好评如潮,如今却成了个措手不及的大麻烦。张成润发号施令完,接通了来自市政厅的电话,灌了满耳朵的催促,一抬头,却见那小青年根本没挪窝,只是半张着嘴望着他身后发呆——张成润堵住收音孔,一巴掌掴到他背上:「还不快去!」 第108页 小青年龇牙咧嘴地跳到一边,指着天幕道:「队长,好像不用去了……」 张成润皱眉,回头看去,只见还方才围在楼底下的一堆人这会儿都让开了,晏灵修站在最里面,右手搭在屏幕的边框处。一缕黑气从他的指尖冒了出来,无声地盘旋而上,僵持不过须臾,那血迹就好像怕了一样节节败退,缩回天幕顶端变成一团血珠,被黑气发力一绞,紧跟着就流沙般溃散下去,暗红色的粉末扑簌簌落了一地。 那三个极富冲击力的血字终于被彻底抹掉了。 张成润舒了口气,向手机那边汇报了工作进度,挂断电话,朝他们转起了轮子。孙凌看见了,连忙快步跑过去,接过轮椅的控制权,端详着他的脸色道:「张队,你昨天才醒呢!真的不用再休息一下吗?」 「不让我来,我放心不下。再说谁还能比我更熟悉林州市?」张成润摆手,示意他不用担心,对随后跟过来的晏灵君和孟云君说:「感谢的话我就不多说了,你们今早不是去了嫌疑人家吗,有没有新发现?」 三人快速地交换了一下眼神,显然是张成润这里忙得焦头烂额,还没来得及关注调查局都在查些什么。 瞒是瞒不住的,孟云君端详着张队憔悴的脸色,斟酌片刻,选用了最温和无刺激的形容,将他们在徐老太家门口做出的猜测委婉地告诉了他。 尽管如此,张成润还是结结实实地震惊了。 万古教挥着锄头,挖了他们不知多少年的墙角,可调查局上上下下这么多人,居然毫无所察,到头来还是嫌犯那边先露出破绽了,他们才后知后觉地做出反应…… 张成润太阳穴突突直跳,只感觉又一座大山「咣当」一下砸了下来,缓了好半天,眼前才不再发晕,想对他们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的脑子乱成了一团纠缠不清的毛线,分不出哪是头哪是尾,张开嘴又闭上,重复好几次,末了抬起的手筋疲力尽地按住了额头,言辞混乱道:「我知道了。你们……你们,先回局里吧,我一会就跟上……先收个尾……」 手机铃声催命地响起来,刚才还筋疲力尽地靠在轮椅上的张成润下意识坐正了,一个「餵」字还没出口,对面那领导就急了:「张队,你们调查局到底是查了哪个丧心病狂的团伙?他闹出那么大的动静,网上都快炸了!能不能控制一下影响?!」 三人不好留下来听张成润挨骂,在那人发出第一句质问时就主动离开了,一路上有不少人都在向晏灵修行注目礼——他们中的大多数都是被紧急抽调来清理血迹的,结果到了地方却束手无策,只能扎着手站在旁边干看着。现在任务完成了,他们无事可做,就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一边膜拜大佬,一边对这次的「天幕事件」议论纷纷。 晏灵修经过的时候,正好听见几个眼熟的面孔小声嘀咕—— 「这是哪个神经病干的啊?太猖狂了吧!」 「好像是个邪教组织来着,凌晨那起列车案就是他们干的。啧啧啧,死了那么多人都只是祭旗,后面肯定还有更大的动作!」 「小道消息,这个邪教高层早就知道了,你没见最近张局的脸色难看成那样,就是因为这个着急上火呢。」 「我不信,张局身经百战,能怕他们吗?我这边倒是有另一个版本——」 他们刻意压低了声音,无奈晏灵修耳聪目明,十分清晰地听见其中一人用气音嘀咕道:「据说那位——就是鬼王——他復活了!这次搞事的就是他的爪牙!张局认真了,所以昨天才会一口气叫来那么多前辈——就是来商量该怎么对付他的!」 这条内幕果然够劲儿,晏灵修一个想法还没来得及成型,这帮中二青年就咋咋唿唿地怪叫起来——信没信的不清楚,但看他们一个个比着赛地挤眉弄眼,估计还是当笑话听的居多,不反驳纯粹是因为讨论相关内容让他们感觉格外刺激罢了。 出于多重考虑,张局至今只对调查局内部公开了万古教的存在,余下容易引起混乱的部分则是提都没提。按理说除去昨天守在监控室的那波人,外界应该对「鬼王復活」一事毫不知情才对,可封口令下达后,二十四小时都没坚持过去,就被广大人民群众扒拉出了蛛丝马迹,不胫而走,在私底下传得沸沸扬扬,引发了一波又一波热议。 然而由于真相太过匪夷所思,最后基本在每个人耳朵里都过了一遍,却连一点水花都没溅起来。对此,知情人员都不知道是该欣慰于舆论尚且稳得住,还是该烦恼于年轻一辈缺心眼,饭都吃进嘴里了,还能呸呸吐出来,实在让人对调查局的未来感到担忧。 晏灵修从偶然听到那帮小青年的议论起,就一直坐在车后座静静地想心事,直到车子开出中心商区,经贸大厦在里三层外三层的建筑物遮挡下只露出一个尖尖的角,才莫名其妙地来了一句:「他确实虚弱很多。」 孙凌没听懂,却很清楚厉鬼大人不是在向自己徵求意见,于是悄悄竖起了耳朵。果不其然,下一秒孟云君的声音响起:「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对比一下就知道了。以前他振臂一唿,就从者云集。被力量的吸引的慕强者,被裹挟前进的中立者,还有逆来顺受的无辜弱小……大家都要拜倒在他的威势下瑟瑟发抖,没有人打得过他,自然也没有人敢无视他,跟现在可大不一样。」 第109页 晏灵修靠在公务车并不怎么舒适的椅背上,肢体语言十分放松,这让他连说出口的话都好似加了一层柔光滤镜,不仔细听的话,几乎发现不了底下血淋淋的本质。 孟云君学着他的语气,仿佛只是闲谈:「现在又是哪里不同了?」 作者有话说: 写这段时总是想起哈利波特的黑魔标记,还有第二部 密室里的「与继承人为敌者小心」,差点就原模原样地码上去了~ 第72章 分歧 「我了解阎扶这个人,非常的狂妄,而且冷血、残忍,视人命如草芥。」晏灵修表情淡淡道,「他要是还有原来的实力,一定会冲出来大杀特杀一通,用堆山填海的尸体建立自己的无上权威——把中心商区杀得血流成河,再在调查局的围追堵截下扬长而去,难道不会比这可笑的三个字更有威慑力吗?」 「他也怕歷史再一次上演。」孟云君说,「驱邪师同心协力,是有诛杀他的可能的。」 「你说的很对,所以他要蛰伏,扯着『万古教』的大旗,等万古教和调查局打得两败俱伤了,他才好坐收渔翁之利。」晏灵修话音一转,「但他可是堂堂鬼王啊,能『卧薪尝胆』到现在已经是个了不得的奇蹟了,继续让他委屈下去,只怕还没成功,就要被闷成一个疯子了。」 孟云君顺着这个逻辑思考,不由地点头道:「就像在莲花山时那样?他最后出现,的确不是一个明智的行为。」 晏灵修嗤笑一声,面无表情的皮囊下终于刺出一点尖锐的弧度:「既想隐居幕后,又忍不住跳出来指手画脚,彰显自己的存在感,哪边的便宜都想占,才会用出这么自相矛盾的手段。」 「听你一说,他好像一个小丑。」 「不是吗?」晏灵修玩味道,「一个心狠手辣的小丑。」 他们对视一眼,然后不约而同地笑出了声。 孙凌鹌鹑似的缩在驾驶座上,被后座两位大佬谈笑间透露出的真相吓得心肝乱颤,恨不能当场石化成一个耳聋眼瞎的假人,流了将近一升的冷汗,才战战兢兢地把车开了回去。 晏灵修和孟云君毫无预兆地放了个雷,给司机的心理健康造成了极大阴影,却完全没有要为此负责的自觉,丢下孙凌一左一右下了车,轻车熟路地向调查局走去。 也不知张成润究竟通知了多少人,才过去一晚,来自天南海北的座驾就塞满了停车场,更有甚者直接坐了直升飞机过来,光是楼顶天台就落了好几架。然而晏灵修和孟云君推门进来时,调查局的大厅里却颇为冷清,平时那些打打闹闹的外勤和文员,以及占满了整个停车场的访客全都不知去向,只有几个萎靡不振的值班员还守在自己的工作岗位上。 不,还有一个「人」——此刻坐在接待室里的,俨然是「劳改人员」陈绛竹,公用电脑也被他毫不见外地徵用了,正在播放血字出现前后的实况录播,从视角来看,应该是当时在广场上的游客拍下来的,镜头抖动得厉害,惊声尖叫从音响里排山倒海地传出来。 这视频还有个耸人听闻的标题,名为「经贸大厦惊现割喉团伙,『血书』实为连环作案预告」,再看点击量,显然这个说法非常的脍炙人口,煽动了大批的观众在评论区跟着一起抒发惊吓和焦虑。 「你们来了,」陈绛竹点了暂停,从电脑前站起来,黑漆漆的小精怪丫丫在他肩膀上无聊地打哈欠,「暂时还没人把那三个字跟列车案牵扯上,不过很快了,一天之内调查局在这两个地方接连出现,聪明人很难不浮想联翩的。」 孟云君环视四周:「他们都去哪儿了?」 「出现场、查卷宗、开会……各有各的忙。」陈绛竹满不在乎地说,「我呢,跟你们、跟他们都不一样,不仅身负『前科』,还跟万古教扯了上点千丝万缕的联繫,上杆子献殷勤反倒显得居心不良,好像在刺探你们调查局的机密似的,索性就不凑上去了,他们需要人传话时我再帮忙。」 他顺手抄起桌上的咖啡,悠哉悠哉从狭小的接待室晃了出来,主动问道:「你们要见谁?我来带……」 他一句话没说完,转角的房间里就传出一声断喝:「老张,我不同意!」二传盗文团biss 三人同时扭头看去。陈绛竹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啜了口咖啡,淡定解释道:「是市公安和市政厅的人,大概是在后续处理上跟钟局意见相左吧,商量了快半个小时了。」 其实不用他多说,接下来节节攀高的音量直接将他们的争吵内容公之于众了——钟明亮沉声道:「不是我小题大做,李副,情况你也了解了,我们面对的是一个极其恐怖的犯罪组织,他们蓄谋已久,所图甚大,就在凌晨,还造成了g103列车共计六十三人死亡,手段令人髮指。人家还仅仅把这当『祭旗』!下一步还会有更多的无辜者受害!我们必须尽量避免大规模的人群聚集,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那市民正常的生产生活秩序怎么保证?学生还要念书,工人还要上班,餐馆商场也不能就此关门大吉——你能让学校、工厂、商场通通停工吗?」那人苦口婆心道,「老钟,我理解你的想法,但这是不现实的。我绝不可能支持你的工作!」 另外一人说:「是啊,钟局。万一我们照你说的做了,人家一天不动手,我们就得等他一天不成?万一他就是熘着我们玩呢?一口气等上十天半个月,老百姓还要不要吃饭了!」 第110页 「老钟,从没听说过当官的还要被土匪牵着鼻子走的!这事儿你得拿出点魄力才行啊!真这么做了,你们调查局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这一阵激烈的反对浪潮过了好久才归于平静,但身处风暴中心的钟明亮依旧坚决不改主意。 「诸位,不是我存心不作为,把事情全都推给你们解决,而是我们不能冒一点的风险,真要眼睁睁看着他们发难,一切就都晚了!」 他推心置腹道:「我何尝不知道,倘若把万古教的阴谋公之于众,那不管调查局有没有成功将他们绳之以法,都会被推上风口浪尖,若最终证明这一切不过是虚惊一场,调查局的公信力也会受到重大打击。但我不能因为这些顾虑就假装无事发生,我也没那个本事能永远隐瞒下去……趁事态还没失控,早些跟公众把前因后果说清楚,要求他们暂时居家,不去人群密集地,他们会理解的。」 接下去又是闹哄哄的争论,钟明亮非要市局和市政厅跟着一起发布公告,分毫不退,据理力争——他也确实有理,单是尽可能规避伤亡就能打败大多数反方观点,更何况他还为此大公无私地捨弃了调查局的名誉……说到底,钟明亮才是搞砸了事要负责的那个人,他自己都不怕晚节不保,别人又何必先吃萝蔔淡操心。 说话声慢慢地少了下去,良久有个方才一直没开口的人出声道:「钟局,真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对对对,老钟,你们调查局的东西千奇百怪的,有没有报警器什么的,出了乱子很快就能定位到具体位置的那种?」 「『鸣镝』吗?有倒是有,但总共没几件,不可能把整个林州市都监控起来的。」钟明亮苦笑道,「法器和高科技产品不同,制作材料都属于『不可再生资源』,用一点少一点,『鸣镝』的主要材料『阴隍铁』极为难得到,在全国范围内都断货了一百年了,仓库根本就没有储备。」 他一席话说得满屋子的人都没音了,毕竟在各大单位都在向着现代化管理狂奔的时候,乍然碰上了一个无法用高科技解决的难题,多少都感觉有些无所适从。 「那就按你说的办吧。」方才说话那人一锤定音,嘱咐道,「但也不要太实诚了,免得引起公众恐慌,好心办坏事。」 晏灵修他们等了没多久,孙凌就愁眉苦脸地找了过来,又过了一会,会议室的门敞开,诸位领导鱼贯而出,只是个个行色匆匆,闷头一阵风似的就走了出去,看样子是着急回去部署工作。钟明亮落在最后,把他们通通送出了门,站在台阶前深深地嘆了口气,往回走时才发现等在接待室门口的晏灵修等人。 「张队让我们先回来,他那边快收尾了。」孟云君简单问候了钟局一句,又道:「失踪案有眉目了吗?」 钟明亮不禁再次嘆气——他这几天嘆的气比前半辈子加起来都要多:「刚开始查,但你们说的情况的确存在……唉,随我过去看看吧。」 文字整理工作向来冗长乏味,更没什么好激动人心的部分,是以档案室的气氛十分沉闷,每个人的脸都被电脑的萤光映出一副气血两亏的面相,钟局来了,他们也无心招唿,恹恹地喊了人,就继续埋进故纸堆忙活去了。 孟云君几人四处看了看,见钟明亮没有阻止,便也各拿了一叠文件翻看起来。 转眼就是华灯初上,办公桌上堆满了咖啡罐和饭盒。 林州市去年的死亡人口大约一千万人,其中「重返人间」的意外共有一百多例。这些鬼市民有些因心智癫狂而被驱邪师当场诛杀,余下的绝大多数都能重新适应新生活,失踪的案例很少,可经年累月积压下来,也在档案室占了一个不小的空间,堆在角落无人问津地落满了灰尘。 在此之前,从未有人想过将这些案卷集中起来,深入地研究一下,这次有目的有方向地一查,得出的结果简直触目惊心。 「往前三十年,排除了谋杀以及留有遗书等有明确实证是『自己寻死』的例子外,至今下落不明的共二十三起,有怨三人,厄十四,凶六人,都是在生活稳定之后的三到五年内突然不见的,生前的经歷几乎都不太如意,死后独居,没有人父母健在或留下儿女,也没有跟其他人保持有亲密关系。」 「蓉城调查局的报告也出来了,」又有一人捏着张还热乎的列印件跑了进来,气喘吁吁地念道,「上一个十年,蓉城类似的失踪案发生了九起,再往上两个十年分别是五起和三起。钟局,他们还做了折线统计图,发现近三十年来失踪人口呈逐年递增趋势——」 「给总局打电话,立即在全国范围内展开调查,」钟明亮说,「从上个世纪……不,从调查局建立之初开始查,挖地三尺也要弄明白这个组织到底密谋了多久!」 一份份报告递上了他的案头,那些来自天南海北的数据仿佛庞大的根系,悄无声息地织出了一张大网,触鬚深入,遍布各地,仅仅只揭露了冰山一角,就足以让人心惊肉跳。 混乱的调查追溯工作一直持续到了深夜,才因为体力和精力到达了极限而暂停。大家这一天东奔西走,又是看现场又是翻卷宗,累的眼皮都快睁不开了,纷纷拖着死狗一样的步子挪到门口打车离开,表情都颇为生无可恋——明早六点钟就要到岗,又是一个苦逼的加班日。 第111页 晏灵修手肘撑着车门,出神地望向窗外灯火通明的夜色,脸上一点情绪也没有,不知道在想什么,当然也没留意孟云君在把车往哪里开,本以为又是回疗养院凑活一晚,可等回过神一看,却愕然发现周遭景象他完全不认识了。 晏灵修一愣,微微坐直了些:「不回疗养中心吗?」 孟云君:「你有东西落在那儿?」 「没有,」晏灵修答道,他呆呆地反应了一会,低声道,「这是回你家的路?」 作者有话说: 列大纲时没想到两个低调的主角这么难写,首先他们大部分时候都是旁观者视角,往往一大段描写下来都不出场,直接神隐了,其次他们本身也是不显山不露水的那种性格,有第三个人在场的时候,问话和交待情况之类的工作就由他人代劳了,他们是不会抢话说的......总而言之就是写着写着主角就不见了,还得记得把他们拉出来熘一圈,实在是太考验我了~ 第73章 家与过去 孟云君丝毫没有先斩后奏的心虚,一边简短地「嗯」了一声,一边有条不紊地打转向灯、换挡、转方向盘,「咯噔」压过小区门前的减速带,相当平稳地向前方开去。 晏灵修在座椅上僵坐片刻,终究还是接受了这个安排,毕竟孟云君身体已经恢復得差不多了,没有继续卧床的必要,忙碌一天后,想回家休息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于是他说:「你把我随便找个地方放下吧,我看你家小区门口好像有一家快捷宾馆,我可以自己去。」 孟云君好像聋了,一点回应也没有,晏灵修又重复了一遍,他才明知故问道:「为什么要住那里?」 「宾馆酒店,应该就是以前的客栈吧?」晏灵修说出自己的理解,「出门在外,不都是住在客栈里吗?难道现在不是这样了?」 孟云君没吭声,晏灵修只当他是默认了,停车入库后,他动了动坐得发硬的后腰,扣住了车的门把手,正准备离开,却见一旁驾驶座上孟云君拧开车内灯,转头看过来,用一种理所当然的语气问道:「来都来了,不上去坐坐吗?」 晏灵修开门的动作倏地顿住了。 这世上有许多的潜台词歷史悠久,源远流长,是古今都通用的。孟云君的言外之意并不难懂,考虑到晏灵修目前的处境,甚至称得上十分周道了。 ——眼下他无处落脚,可只要听从孟云君的建议,上楼稍坐片刻,随后就能顺理成章留下来过夜,房主绝对会将一切都安排得妥妥贴贴。 有人嘘寒问暖,总比大晚上孤零零去住旅馆要好过。 孟云君昨天才向他表明了心意,正是兴起的时候,会有这个提议再正常不过,可晏灵修嘴唇动了动,却罕见地卡了壳,舌头像是被窗外微凉的夜风冻住了似的,半天也没能给出一个肯定的答覆。 他向来不在意别人的看法,也能对外界强加在身上的那些或褒或贬的评价置若罔闻,更不会因为担心有朝一日他们的关系被人看破,就从此遮遮掩掩、讳莫如深了……事实上,只要孟云君乐见其成,就算天天手牵着手招摇过市,他心里也很难生出「难为情」之类扭捏的情绪。 可「家」跟以上所说的这些又都是不同的——在晏灵修的想像里,那里可能没那么舒适,也没那么奢华,却是游子午夜梦回的旧桃源,远行客漫长旅途的终点。就算只是临时落脚,倘若能自然而然地称之为「家」,置身于其中时,也必然能体会到一种「天大地大,仍有一隅可供栖身」的安全感,意义非凡,不是外人可以随便涉足的地方。 说来奇怪,当初晏灵修还是猫时,就借住在徐应的出租屋,也曾在深更半夜做过不速之客,闯进孟云君的卧室强行给他清洗记忆……那时分明不见得有什么顾忌,可当别人把「郑重其事的邀请」和「家」联繫在一起,慷慨地想要和他分享时,他却蓦然变得胆怯了,缩手缩脚地止步不前,从身到心齐齐发出抗拒,宁愿继续风吹日晒地受苦,也绝不肯往未知的地方前进一步。 他像个从出生起就在外跋涉的旅人,本能让他渴望着一个能被称为「家」的所在,却不知道迈过门槛后,等待在前方的是春花晓月还是更深一层的凄风冷雨。 引擎熄了,车里更加安静,头顶的车内灯洒下一片橘黄色的光,勾勒出孟云君的线条优越的下颌,又沿着脖颈一路探进领口。他仿佛对晏灵修的迟疑毫无察觉,径直下车走了过来,拉开副驾驶的车门,理直气壮地催促道:「陪我上去找个东西。」 他这个理由来得恰到好处,晏灵修一听有正事,终于能勉强放下内心的不安,没再坚持要求住宾馆了,慢吞吞下了车,跟在孟云君后面挪进楼梯口:「你要找什么?」 「白天你也听到了,钟局想制作『鸣镝』,给林州市装上监控,多加一层保险,却苦于缺少阴隍铁,只得作罢。」孟云君的脚步声一下一下,在空荡荡的楼道中碰撞出轻微的回音,他慢斯条理道:「我的存货里好像有,但很长时间没收拾过了,不一定翻得到,咱们两个一起找,估计能快一点。」 晏灵修的眉梢轻轻地动了一下,还没来得及想明白他这话是什么意思,就被领进了门,客厅的灯唰地亮了起来。 孟云君家是寻常的两居室,一百多平的面积,估计刚住人没多久,空气中还飘浮着一股淡淡的新家具的味道。 第112页 晏灵修脚上套着一双毛绒绒的拖鞋,谨慎地站在玄关处往里打量,孟云君都去厨房转了一圈了,倒完热水又端着杯子转了出来,他还保持着进门时姿势纹丝不动,一步不肯挪窝,仿佛想要站在原地生根发芽。 「家里没茶,喝点热水润润嗓吧。」 晏灵修浑身上下写满了不自在,好像随时准备夺门而逃似的。他面无表情地接过水杯,意思意思在唇边沾了一下,算是给孟云君面子,随即问道:「你的存货在哪儿?」 孟云君心里无声地嘆了口气,说道:「跟我来。」 晏灵修上次不请自来,一心只想着快去快回,穿过墙壁就直奔主卧,根本没有留意过其他房间的状态,加上孟云君用的隐藏手段格外高明。直到站在次卧跟前了,他才恍然发现孟云君居然装了一扇厚重的防盗门,不光配备了指纹密码,还画了一个屏蔽法咒,没受过特殊训练的人,哪怕贴在墙面上一寸寸地找,也会在毫无意识的情况下把这间次卧忽略过去。 孟云君撤去了屏蔽法咒,拇指放上去一按,随着门栓「吱呀」一声响,房间的全貌缓缓展现在两人面前—— 既没有床,也没有衣柜,取而代之的是一列列摆得满满当当的货架,最狭窄的地方只能容一个人侧着身子通过,比学校门口专卖三无食品的小卖部还要拥挤,霍然是一间储备丰富的仓库。 晏灵修眼皮跳了一下,进去一看,离门最近的货架上放着成捆成捆的宝剑,寒光湛湛,锋利无匹,稍往下几层是各类用处不同的法器——晏灵修略略一扫,就从中认出了几件和林州市分局法器库里的「镇局之宝」威力类似的「同款」,使用不当起码能把小半个中心商区夷为平地,等级为凶的恶鬼吃一发也够呛能顶住。 像这样能在危机关头扭转局势的杀手锏数量稀少,整个林州市调查局都没几件,平常都是被高高供起来让人眼馋流口水的,只有集齐了张成润、副队长宋昭、还有后勤组组长三人的签名,才能从管理员的死亡凝视下拿到手,规定交还的时限还极为严苛,超出一分钟都会在全局通报批评,顺带扣工资写检查一条龙。 这么多难得一见的宝物,此刻就被乱七八糟地堆在一起,落了一层灰。 见此情景,罪魁祸首不说羞愧,还尤其漫不经心地说:「之前搬家搬得太急,没顾得上整理,看起来有点乱……这几架子都是拆不开的成品,原材料都被我放在后边了。」 「……你从哪里收集到的这些东西?」 孟云君挑眉,走到他身边,右手屈指一弹,在一柄长剑上碰撞出了一声余音悠长的「嗡——」。 他轻描淡写道:「天枢院的院长,总该有点家产的。」 晏灵修一怔,没问什么,若无其事地切换了话题:「阴隍铁大概在什么位置?」 孟云君思索片刻:「编号四、五、六这几个架子吧——屋里太挤了,我们可以把东西搬出来再找。」 晏灵修欣然同意,两人遂像松鼠搬家一样,把三个架子上的存货清空,一趟趟运到明亮宽敞的客厅,然后盘腿坐在地毯上,对着一茶几的零碎小物件细细地寻找起来。 孟云君今晚兴致不错,每捡起一样东西,就会向晏灵修讲述自己当初是如何把它拿到手的,如数家珍地分享着那些堪称久远的回忆:「这些不全是师父师叔们送的,还有一部分是我在外游歷时得到的战利品,阴隍铁就是其中之一。」 晏灵修做出洗耳恭听的架势。 「那年我十一二岁,背着同行的师叔师伯跑出去玩,路过一座城隍庙,发现庙里的神像被恶灵附体了。百姓们每每跪在蒲团上许愿,求长命百岁、求升官发财、求多子多福,等等,恶灵在满足他们的愿望后,往往还会从其他方面索取一定量的『报酬』,比如将子孙寿数填补给老人,亦或是让捡钱的人被歹徒谋财害命。但由于这个城隍庙一直很灵验,附近的百姓都被它无所不应的假象迷住了,不约而同地忽视了许愿人付出的代价,每天从外地赶来烧香的人络绎不绝,是十里八乡香火最为鼎盛的一家城隍庙。」 阴隍铁来源于城隍神像前那尊享受百姓供奉的香炉,而且被供奉的那位还必得是个蛊惑人心的邪神,不然被清正之气滋养出的香炉就是能趋吉避祸的护身符,和由恶灵薰陶出的阴隍铁作用南辕北辙。 晏灵修自以为明白地点头,善解人意地给了孟云君一个吹嘘的机会:「你是怎么做的?」 第74章 为什么 孟云君却并不是为了自夸。 「我既然发现了,当然不会袖手旁观,但那时候少不更事,眼高手低,仗着有些微末本事就自命不凡了,想当然地以为只要揭穿了神像的真面目,别人肯定会大彻大悟,毫不犹豫地将恶神推翻。」 提起曾经做过的糗事,他半点羞耻也没有,神态自若地剖析完自己少年时的心理活动,又说:「我这样想着,就当着那些信徒的面爬到供桌上,让他们不要错信恶鬼,最后果不其然,被挥舞着扫帚打下来了。」 晏灵修忍不住笑了起来,端详着现在处理任何事都游刃有余的孟云君,完全不能想像他初出茅庐时被追得抱头鼠窜的画面,新奇得不行,简直像邂逅了一枚幕后彩蛋,兴致勃勃地追问道:「然后呢?」 「然后小师叔及时赶到,抱起我就跑,背后被砸了好些石子土块,等我们好不容易逃出生天,他的道袍都脏得不能看了,」孟云君说,「后来小师叔趁夜回去,驱赶走附身在城隍神像上的恶鬼,将他关进锁魂瓶里,带到郊外杀了了事。」 第113页 孟云君口中的这位小师叔,晏灵修对他有些印象,至今还依稀记得是一位耐心的长辈——他们俩的师父身为天枢院院长,日常俗务缠身,鲜少有空指点内门弟子的学业,遑论领着他们出去歷练了,所以一干师兄弟虽然名义上归属于他老人家门下,实际却是被师叔师伯们轮番带大的,最初的游歷也是由他们代劳。 晏灵修满十岁时,就是这位小师叔带他出任务的,无奈晏灵修那时对所有人都保持着敬而远之的态度,没几次就开始找理由拒绝,三番两次地推搪。小师叔没表现出不快,只是日后不再要求他随自己同行了。 小师叔的心思极为细腻,又一路和他朝夕相处,肯定能看出不对来,却丝毫没有声张。 现在看来,这未尝不是一种不动声色的保护。 「我问过小师叔,为何不把真相告诉那些被蛊惑的人,小师叔却说不妥,那镇上还住着几户鬼居民,假如附近的人知道又是恶鬼作乱,恐怕会迁怒到他们身上。」 哗啦一声,一只灰扑扑的香炉被孟云君翻了出来,他眯起眼,把这疑似阴隍铁的东西放到光下看了看,目光明明是落在香炉上的,却有些分散,含着许多莫明的情绪,似乎穿过了眼前斑驳的锈迹,望进了一个遥远的时空。 「那时距离鬼王伏诛没几年,民间对死后化鬼仍然非常牴触,那个小镇是为数不多的能接受新生鬼和他们一起生活的地方……世人的观念根深蒂固,要努力很久才能勉强改变一点,稍有不慎让他们起了误会,就会前功尽弃。」 孟云君检查完,说了一句「就是这个」,把香炉摆回到茶几上,沉吟片刻:「小师叔说过,我们是驱邪师,这世上最熟悉恶鬼的一类人,要是连我们也放任不管,那些不幸沦落成鬼的人岂不是更无依无靠了吗?说到底,他们也是人,有鲜活的思想和情感,难道只是拥有了更强大的力量,就活该被利用、被忌惮吗?以前是无可奈何,但后来既然有了扭转的机会,又怎能袖手旁观?」 「小师叔志向远大,同情那些身不由己的可怜鬼,可惜最初连我们的师父也不能理解他,不愿提供帮助。他后半生一直在为此奔波,受尽了误解和冷遇,直到晚年病痛缠身,不幸早逝,另外几个和他志同道合的知己也没几个善终……但过去了那么久,歷经无数代驱邪师的共同努力,他所期望的那个世界终归还是成真了。」 晏灵修看出他隐藏在平静表面下的担忧,略微放轻了声音:「局势再坏,也坏不过一千年前了。」 不料孟云君听了这话,竟然忍俊不禁地笑了,摇摇头道:「我不是担心这个。钟明亮经验丰富,张成润也是个尽职尽责的好队长,我们看不见的地方,还有很多像他们一样心智坚定的驱邪师。反之,阎扶的手底下只纠集了一批藏头露尾的鼠辈,他自己的实力也大不如前了——这些都不值得过分忧虑。」 晏灵修不解:「那你……」 「我只是担心你……」孟云君低声说道。他转过头,看着愣愣的晏灵君,嘴角还是带着笑的,但那笑容里却多了几分无可奈何的惆怅,嗓音轻柔又安静:「我能见到你,心中固然喜不自胜,但……你倘若能再躲几年,等一切都尘埃落定再出山,就好了。那样不论外面发生了什么,都不会伤害到你。」 晏灵修放在膝上的手指微微蜷了一下。 客厅一片静默,只有钟錶指针在滴答滴答地响。 晏灵修直勾勾地看着他,侧脸映着吊灯如雪一般的清澈的冷光,好像在鼻樑和嘴唇刷了一层苍白的釉,整个人都静止了。 他惊疑不定,不知道孟云君究竟是怎么看他的。 心意相通的恋人?生死相托的战友?前科不远的罪人?还是……这个瞬间数不清的思绪在他脑海中乱作一团,晏灵修想起当年他铸成大错后匆匆逃离天枢院,就是孟云君挡住了他的去路,两人你死我活地打了一场。 自重逢以来他们都对这段往事闭口不谈,仿佛不提及就可以当作从来没有发生,但孟云君真的不在意吗?他就不怕自己屡教不改,再一次行背叛之举吗?对他隐藏多年的秘密也丝毫没有察觉? 晏灵修猜不透孟云君的想法,也无从推断,但他知道孟云君绝不是会被感情沖昏头脑,无视了他当年可疑的行为,就不管不顾地站在他这一边的人。 实际上他们能走到今天,晏灵修回过味来,自己也很惊讶。他向来厌恶超出控制的东西,总是习惯于把参与的一切都牢牢控制在手里,决不肯委曲求全,如今却在和孟云君有关的事上屡屡破例,先是毫不防备地任他接近,接着又鬼迷心窍似的回应他。不打算探究对方的意图,也不打算开诚布公,完全得过且过,哪怕有一日撞上礁石葬身其中,他也不甘心就此罢休。 「看我干什么?」孟云君问。 他不笑时显得冷淡,笑起来又是一双天生的多情眼,眼底沉淀着无声的情愫,露水一样润物细无声。 四目相对,晏灵修心中蓦地生起一丝奇异的冲动,脱口唤道:「师兄。」 孟云君的唿吸顿住了。 晏灵修不由自主地闭了下眼。 这似曾相识的称唿仿佛一个尘封已久的机关,在说出口的那一瞬间掀起了滔天的风浪,无数碎片化的影像在他的脑海里此起彼伏地闪现,随之而来的还有一股难以言说的伤感,潮水一样漫过他空白而荒芜的精神世界。 第114页 晏灵修将大部分记忆都遗失了,探寻不出这陌生的感觉从何而来,又是因何而起……可这都没关系,他可以忍,可以等,总会有一天他会记起所有的往事。 但当孟云君那样紧张地盯着他时,他却忽然定力全无,险些就要忍不住问出口—— 师兄,你为什么不怀疑我呢? 你知道阎扶侥倖存活的原因后,还会一如既往地对我好吗? 你……你会厌恶我吗? 「……」 晏灵修张了张嘴,却是哑然,半晌却猝然一笑,别开视线,先前脸上诸多复杂的神色都沉了下去,他听见自己故作轻松地说:「没事,就是有个问题想问你。」 孟云君心里直打鼓,不动声色道:「什么?」 「你为什么喜欢我?」 孟云君被他猝不及防切换了话题,没能立刻跟上思路,干巴巴地重复道:「什么?」 然而晏灵修似乎只是随口一说,并不想从他这里得到什么确切的答案,自顾自推测:「是因为伤了我,让你的一颗君子之心愧疚了,所以在用这个方法做补偿吗?」 他越想,越觉得可能很大,于是耐心劝解道:「其实你不用如此『捨身饲虎』的,毕竟再来一次,我还是会去盗不尘剑,我们还是会兵戈相向。自古正邪不两立……」 孟云君勐地握住了他的手,打断了他的自言自语。 「不是的,」他无比认真地直视着晏灵修,一字一顿地强调道,「不是因为愧疚。」 晏灵修静静地看着他,目光像一面平静的湖泊。 孟云君收紧了手指,骨节绷得发白,心头起起落落,千头万绪。 他既然阻止晏灵修继续胡思乱想,就必须当即给出一个答案,无奈他以前从未就此深入思索过,一时竟不知从何说起。 面对和情情爱爱相关的问题时,最稳妥的做法似乎就是炮制一篇情话出来,再把内容渲染得天花乱坠矢志不渝,只要能哄人高兴,就能顺顺利利过了这一关。 但孟云君隐约感觉到,晏灵修想听的并不是什么甜言蜜语。 第75章 不知所起 人与人之间为什么会产生感情呢?为什么会有那么多或开心或痛苦的羁绊? 两个毫无交集的人,仅仅是「金风玉露一相逢」,就能付出一颗无怨无悔的心吗? 古往今来描写情爱的话本层出不穷,可绝大部分都是无视现实的臆想——千金小姐私会落魄书生,要死要活地去吃糠咽菜,那是作者在描述自己的白日梦,路见不平的王孙公子和卖身葬父的妙龄少女,背后不是写满了弱势一方逼不得已的血泪史,就是处心积虑的仙人跳。 想要拥有一份稳定的感情,在故事的开端就获得心上人的青睐,总是需要很多东西,美色、权钱、家世、内涵、前程、真心……缺一不可,而且只要有一个条件不满意,就往往成了「将就」,就算他日同床共枕,也很难逃脱貌合神离的下场。 红拂女夜奔,也是冲着李靖不是池中之物去的,白娘子雨中借伞,也得有个救命之恩作为前提。 这么一看,人与人相交,居然充斥着露骨的利益衡量,如此世俗,一点也不美好,一点也不可歌可泣。 孟云君也不知道他想听什么样的答案,沉吟良久:「你大概不记得了,我们……当初游歷在外,偶然碰面时,你帮过我很多,说是救了我的命也不为过。」 晏灵修心平气和地打趣:「救命之恩,以身相许?」 「那是身无长物的人才会说的话,我可不是。」孟云君捧场地笑了一下,煞有介事地给他分析:「但凡我有的,你想要,我都会双手奉上,再不济还可以给你做保镖。鑑于做咱们这一行伤亡率过高,你遇到生命危险也只是时间问题,到时候我再把救命之恩报回来就是了。」 晏灵修:「……」 「但我确实被你吸引了。」孟云君说,「你不仅救我于危难,长得还很好看,法术高强,性格与众不同,又是我的小师弟,比起旁人,我理所当然会更留意你一些。」 晏灵修没吭声,他的左手被孟云君牵着抽不回来,右手搭在腿边,地毯上细腻柔软的绒毛蹭着他的手指,带来一点不易察觉的痒。 「然后我发现你很神秘,似乎藏着一个巨大的谜团,稍有泄露就会招来灭顶之灾,以至于让你不敢跟别人来往。出于好奇,我自然又投入更多的时间和精力,在暗中偷偷观察你。」 晏灵修玩味地勾了下唇,表情却很生硬,好似刻上去的面具:「所以呢?我在隐瞒什么?」 「应该和阎扶有关……别瞪我,你们之前在山神庙打出火气了,根本不管我还在场,口无遮拦地说了不少——就算你当时没说,我又不笨,这么多年过去了,我总不能连个大概也琢磨不出来吧。」 晏灵修简直无言以对,孟云君捏捏他的手:「不过你当年确实瞒得滴水不漏,我观察许久,一点端倪都没发现。」 「我就当你是在夸我了。」 「正是因为如此,我放在你身上的关注越多,就越是情不自禁地想照顾你,想让你活得轻松一点,不用担惊受怕,也不用孤苦伶仃……这个念头偶然有一天冒了出来,在我心里扎下了根,我没法置之不理……你就像是我的责任一样。」 晏灵修不由冷笑:「您还真是乐于助人啊!」 第115页 孟云君一个字都没反驳,将他的讽刺照单全收,点头道:「没错,你什么事自己都能做得很好,是我自作多情了。」 他顿了顿,低声陈诉道:「可即便如此,我还是放不下你。」 晏灵修一滞。 孟云君是个内敛的人,轻易不开口说情爱,但他的目光却真诚得近乎热烈,时光仿佛冻结在了那对深邃的瞳孔里,永远都不会褪色。 「为什么会喜欢你?你现在问我,我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也许我们只是机缘巧合地相遇了,同行了一段时间,我一时捨不得放手,就又继续追着你往前走,不知不觉就追成了习惯,我觉得没什么不好,就一直放纵自己追逐在你身后了。」 晏灵修怔了半晌,自言自语般问道:「还能改吗?」 「或许可以吧,这世上没有谁离了谁是活不下去的,」孟云君笑,伸手抚上晏灵修的侧脸,温热的掌心在他干燥的皮肤掠过,「但是都一千年了,习惯早就养成了本能,不鲜血淋漓地挫骨削皮一场,是决计断不彻底的。这你也忍心吗?」 「你……」晏灵修感动也不是,难过也不是,哭笑不得道,「少给自己脸上贴金了。」 孟云君缓缓道:「实际上你非要我解释为什么喜欢你,我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但就像这世上的春花晓月、夏云冬雪,不当吃也不当喝,可若是此生无缘一见,不也太过遗憾了吗?」 他用指腹蹭了蹭晏灵修的下巴,开玩笑道:「你呢,怎么长得那么辛苦,其实可以稍微放松一下的,没人会责怪你。」 晏灵修轻轻地说:「可我是邪魔外道啊。」 孟云君:「邪魔外道,也会如此自苦吗?」 我自苦了吗? 晏灵修茫然地望着他,听不懂他究竟指的是什么。 他仿佛是在一个危机四伏的孤岛上长大,所有的感知都要为了生存让路,而情绪作为最无用的东西,早早地「用进废退」,摈弃在角落无人问津,哪怕他有一天脱离那种环境了,也不可能拍拍灰就无缝衔接地给自己装上去,摇身一变,成了那些无忧无虑的普通人的模样。 他是一只永远处于应激状态的惊弓之鸟,别人若是生出恶意,离了八丈远他都能感觉到,可要是有人真情实感地接纳了他,他又出奇地迟钝起来,看什么举动都疑神疑鬼的,总觉得对方不怀好意,另有所图。 这坚硬的防备心保护着他不受伤害,也将他和世俗的喜怒哀乐远远地隔开。 就像他一直无法理解孟云君为什么会对他与众不同一样。 孟云君却不给他说扫兴话的机会,倾身凑过去,温柔又不容拒绝地缠住他的唇舌。 身边窸窣的挪动和唿吸声简直不值一提,收入晏灵修耳中却不啻于惊雷。 他按在地毯上的手悄悄收紧,怔怔地注视眼前的人。 孟云君阖着眼,堪称虔诚地描摹他的嘴唇,小心翼翼地捕捉着他的每一丝气息,那样的情不自禁,哪怕是他主动开始的这个吻,也让人感觉晏灵修才是在这场角逐中占了上风的那一个。 作为他的追求者,孟云君心甘情愿地接受心上人的牵引和掌控,落子无悔,自愿认输。 片刻后他稍稍后退,睁开眼睛,深深地望着晏灵修。 孟云君的心口似乎吹气球一样膨胀起一团满足,无处安置,无处释放,便要爬到脸上,让人不由自主地笑起来。外表再无懈可击,从眼角眉梢流露出的细节也无时无刻不在出卖他。 那样的宁静和悠远,像是多年的夙愿终于成了真。 素来寡喜少怒的晏灵修撞见了,也不自觉地屏气凝神,几乎有些震撼。 「你什么都不用做。」孟云君嘆息似的说,「只要不推开我就好了。」 晏灵修抿了抿湿润的嘴唇,听见他问:「你会让别人这样碰你吗?」 这回晏灵修终于能不假思索地给出答案了,蹙眉道:「你在说什么胡话。」 孟云君把额头抵在他的颈窝上,闷闷地笑起来,低沉的嗓音震得晏灵修那一侧的耳朵麻得没了知觉。 零点到了,老式的摆钟开始报时,清脆的「叮咚」声连响十二下。 「别出去了,今晚留在我家过夜吧。」他摸摸晏灵修烧红的耳垂,「我把主卧让出来给你睡。 晏灵修迟疑着,目送着孟云君从衣柜里抱出一床新被子,给他平平整整地铺好,又在沙发上给自己临时搭了个窝,整个过程几次欲言又止,直到洗漱后躺上床,跟热情好客的房主人互道了晚安,都没能把拒绝的话说出口。 熄灯后,他有一搭没一搭地勾着小夜灯上的流苏穗子玩,只觉得从没有像现在这样优柔寡断、拖泥带水过。 晏灵修告诫自己不可再沉溺于温柔乡中,把下巴埋在散发着洗涤剂淡淡清香的被窝里,懊恼地睡着了。 一夜无梦。 时间不紧不慢地迈开步子,将月亮一帧帧拽到了地表以下,黎明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在众多知情人的忐忑不安中如约而至。 六点钟,特殊事件调查局的官网发布了一则公告,简短地说了前天夜里g103列车发生的一起骇人听闻的惨案,造成了六十三人死亡,以及经贸大厦天幕上那起恶劣的公共事件,有一名无辜的保洁员重伤。经查,作案团伙是一个以恶鬼为主体的非法组织,负责人员正在全力追查中。 第116页 最后,林州市调查分局唿吁全体市民,短时间内避免到人群集中的地方去,察觉异常也要及时报警,有可靠的证据表明,该非法组织正在策划下一起流血事件。 几个唿吸的时间,喝口水都来不及落到胃袋里,网上的消息就已经绕着地球转了无数个来回。 一刻钟后,公告下评论转发上万。 工作日的早晨,哈欠连天的上班族艰难地拖着身子走出家门,准备开始新一周的磨砺,此时,还有什么能比一个惊悚离奇的新闻更刺激肾上腺素,让人提神醒脑,精神百倍? 同一时间,地铁上、公交上、出租上,包括人行道上步履匆匆的路人,放眼望去,几乎都在争分夺秒地埋头刷手机。 昨天的列车案和天幕血书实在闹得太大,不乏有聪明人把这两者关联在一起,各种「阴谋论」满天飞,经过诸多违禁词的围追堵截,依旧顽强地流窜于各大网站。可说到底,网友们虽然传得起劲,却都是在私底下暗戳戳地鼓譟人心,只要没摆到明面上,就极难获得大多数人的认可。 然而官方现在居然出面认领了! 顿时,数不清的真假难辨的信息洪流似的涌现,热闹程度比起昨天有过之而无不及。更不用说接下来工厂停工,大中小学一併停课,还有大批的上班族接到临时通知,不得不在半路上打道回府,方方面面都在坐实这匪夷所思的事件的真实性。 一张张图片被热转,一段段视频被送上热搜,大家都在疯狂地议论这个神秘组织,自媒体和公众号也闻风而动,忙不迭加入这场盛宴,不遗余力地添油加醋。 于是有人唯恐天下不乱地宣称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恶鬼掌握着远超常人的力量,宛如披着羊皮的狼,早就阴谋颠覆社会,倘若不採取严格的管控措施,g103列车的受害者就是所有人的前车之鑑。结尾还贴上了近十几年来全国范围内发生的大大小小的恶鬼伤人事件的新闻通报。 紧接着,话题又从神秘组织转到了调查局,预料之中的批评狂轰乱炸而来,市民们争先恐后地质疑起调查局的执行力,一边催促着他们尽快破案,一边对长久以来对恶鬼宽松的管理表示了强烈的不满。有说调查局收受贿赂做保护伞的,有说不作为的,甚至还有人说他们养寇自重……俨然都市想像力大比拼。 广大市民明显不能接受头顶时刻悬着一柄达摩克利斯之剑,惶恐之下直接将调查局的官网沖崩溃了,留言区整个成了情绪垃圾场。 所幸在不可控之前,网警及时出动,删除了大量过度恐惧的发言,某些颇具煽动性的阴谋论也是一刷就没,程式设计师们掉了一大把头髮,过火的舆论这才有了降温的趋势,但调查局的威信还是迎来一次重大打击。公告上的每一个字都被扒下来塞进显微镜品了又品,恨不能一口气解读个前后五百年,连多用了一个逗号都成了驱邪师们无能的证明。 要不是调查局四周设置了迷阵,外来车辆开不进来,估计楼底下早就被纷至沓来的媒体和抗议群众挤爆了。 处于风暴中心的钟局首当其冲,却硬是顶住了压力,非要一意孤行地「恐吓」市民,影响实在是不好,半辈子积累下的好名声险些因此分崩离析。 但他的态度至少说明这个到处发疯的神秘组织确有其事,市民们不敢不信,当真老老实实在家躲了一阵。 整个林州市如临大敌,严阵以待。 然而一周过去了,却始终无事发生。 第76章 下午茶 调查局判断失误,毫无意外地沦为笑柄。 办公室里一片愁云惨澹,几个外勤半死不活地瘫在椅子上,空气中充斥着谜一样的地沟油气味。 这段时间全体驱邪师被分成了数个小队,不分昼夜地搜索各辖区,遇上一丝可疑都要停下来检查,一个个恨不能掘地三尺,可惜连根毛都没找到。 万古教仿佛在故意戏耍他们,先是在一天之内两次作案,全城轰动,结果在所有人都以为他们肯定会紧锣密鼓地安排下一次袭击时,这帮不法分子却连虚晃一枪都没有,就彻彻底底地销声匿迹了,恍如人间蒸发,蟑螂都没他们能躲。 下午三点多,王俊结束了他今日份的巡视任务,拖着步子心力交瘁地返回办公室,尾随其后的下属们也是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他们刚才停车休息时,被一个曾打过交道的记者认出,那货缺了大德了,一个电话叫来乌泱泱的同事,不打招唿地一拥而上,连珠炮似的不停发问,又犀利又不留情面,长枪短炮就差怼他们脸上来了。 王俊他们招架不住,又不敢将调查进度透露出去,只好一关车门熘之大吉。 然后就在网上刷到了他们的採访视频。 媒体的镜头简直有毒,不知怎么找的角度,将王俊拍成了一副支支吾吾、满脸涨红、落荒而逃的丑态,面对记者的有关社会安全的问题时,也是避之不及……发稿人一通夸大其词,将他的无可奉告渲染成了心虚,网友们不明就里,想当然地以为调查局在过去的一周尸位素餐,着实无能,谴责蜂拥而来,让他们本就严峻的处境雪上加霜。 王俊撕开湿巾抹了把脸,随手丢到垃圾桶里,拉开柜子,胡乱摸出一块好似被狗啃过的压缩饼干,没滋没味地敷衍自己空虚的肠胃。 背后一阵窸窸窣窣的响,是两个饿极了的小青年等不及食堂的晚饭,悽惨地翻起了桌上那堆乱糟糟的食品袋,试图从中找出没吃完的油条烧饼。其中一个含含煳煳地哀嘆:「这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第117页 另一人想也不想,怼他道:「你就知足吧,难道还真想让万古教再害死几个人不成?」 此话一出,抱怨的和反驳的不约而同地闭上了嘴,连同王俊在内,心情都十分复杂——既望眼欲穿地期待悬在头顶的靴子快点落地,好早日结束这种提心弔胆的日子,又对万古教出手后带来的那些不可估量的伤亡忧心忡忡…… 两厢矛盾,无计可施,只好相对嘆气。 王俊捂着脸,摸了一手没来得及清理的胡茬,沧桑地心想:小兔崽子们,这才哪儿到哪儿呢,你们还不知道有个大反派诈尸了呢! 这时,办公室的门被从外面推开了。只见孟云君一手按着门,一手揣在外衣口袋里,彬彬有礼地往里张望了一下,目光扫过一位在摺叠床睡得人事不省的外勤,抓住他打鼾的间隙问:「打扰了,我方便进来吗?」 王俊给了那摺叠床一脚,熟睡的同事翻了个身,唿噜也跟着转了个九转十八弯的调。 「哈哈,都是上夜班的,不小心昼夜颠倒了,不用管他们。」王俊干笑,「孟先生也辛苦了,又来送新做好的鸣镝的吗?快请进!」 孟云君虽然没有加入新成立的巡逻小队,却也没闲着,基本上隔天就会过来一趟,将他和晏灵修新制作的法器无偿赠予调查局,一连送了百八十个,把钟明亮都吓了一跳,很想打听一下这位来歷成谜的员工究竟存了多少奇珍异宝,只是这话说出去跟觊觎别人私产似的,钟局开不了口。 想起自家缺这少那的仓库,钟明亮每次接收物资时,内心都十足的五味杂陈。 王俊也是被震惊到的群体之一,这次见孟云君两手空空,以为是阴隍铁终于告罄了,正想说两句赞美对方劳苦功高的话以作安慰,却见孟云君向后一伸手,一个字没说,一只储物箱就被恭敬地送到了他手里。 王俊这才意识到不对劲,定睛一看,发现孟云君身后竟然还聚集了一群傻笑的同事——不等他开口,两个小年轻就当先沖了进来,一人抱着一只硕大的便当袋,喜气洋洋地将他的办公桌徵用了。 保温层刚撕开一个口子,一股浓郁的甜香就无差别地袭击了在场的所有人。 袋子里装了各式各样刚出炉的新鲜面包,烘焙得松软恰当,活像是把甜品店的货架给整个搬空了。 不用招唿,一堆飢肠辘辘的大小伙子就如狼似虎地扑了上来。方才那位酣睡的仁兄挨了一脚都没动静,现在却被活生生地香醒了,口水横流地加入了瓜分美食的队伍。 「我给你们带了点下午茶。」孟云君对王俊一颔首,施施然提着储物箱走了进来,沿途还弯腰捡了一罐横在过道上的空饮料瓶,转头一看,却发现垃圾桶已经堆出了一座高耸的山峰,实在不宜再增加负担,只好请这位拦路虎在「山脚」边安家落户。 王俊眼疾手快地抢了一只牛角面包,然后就被这帮以下犯上的碎催小弟挤出去了,在食物的扑鼻香气里感慨万千:「不瞒你说,我们这几天忙得连午饭都没时间吃,只能啃棒棒糖充飢。」 孟云君安慰道:「万古教处心积虑,把收尾都收拾干净了,你们短期找不到线索也是正常的,别太自责。」 王俊愣了愣,顿时觉得手中的面包不香了,百口莫辩道:「你也看了那个劳什子採访视频?那都是污衊!我们在案情没搞清楚前就乱放消息,除了让老百姓以讹传讹,多添几分恐慌外,还能有什么好处?记者猪油蒙了心,就会抓着这点乱做文章。等这事过去了,我非得……非得……」 他「非得」了一阵,沮丧地发现自己竟对那些肆意颠倒黑白的不良媒体无计可施,顿时出离愤怒了,低头一口将「牛角」咬掉了大半个,面目狰狞地用尖牙撕扯着,不知把嘴里的碳水化合物想像成了哪个仇人的血肉。 孟云君听出了他的愤愤不平:「怎么,你们收穫不小?」 王俊五指张开,把自己的巴掌翻了三番,沙哑道:「足足往前推了一百五十多年,以调查局开始有纸质文件保存下来为起点,包括总局在内,共有七十六个分局完成了清查,像这种草率结案的失踪事件虽然没有林州市那么多,但累计起来也是一个不容小觑的数字。」 孟云君眉梢微微一动:「万古教的据点离林州很近?」 王俊点头——他倒是没想过刻意隐瞒什么,毕竟不论是钟局还是张成润,都没有提过要对孟云君封锁消息,加上他又是临时被总局调来协助本地办案的外来户,时至今日对孟云君也只有「跟厉鬼交情不错」「本领高强」「家产丰厚」等寥寥几个神秘却倾向于正面的印象,因此孟云君一问,他就将最新的成果合盘托出了。 「钟局也是这个猜想,万古教人数众多,肯定不能随随便便往哪儿一趴就完事了,可供他们选择的范围其实是很狭窄的。我们接下来的计划,就是把林州市内外细细地筛查一遍,估摸着用不了多久就能筛出他们的老巢了!」 「有胜算吗?」 「有没有都要上呀,」王俊嘆气,「根据统计,类似的失踪案早在那两年就发生过了,这说明实际情况肯定还要比这更早。那时各地管理松散,万古教想要隐匿人口,连做戏都不用,根本估算不出他们具体招揽了多少手下。」 在久远的过去,驱邪师们都是遵循古老的传统,由师门前辈带领,游歷四方斩妖除魔,流动性极大,虽说流传下来很多脍炙人口的小故事,并为当代文学提供了足够多的素材和模板,可认真说起来却很难全面掌握某一地区的实际状况,这样的情形一直到官方大力推动调查局成立才结束。 第118页 孟云君理解他们的难处,也没说什么激励人心的废话,只把储物箱往桌子上一撂:「阴隍铁用完了,这是最后十件,你们看看还有哪里需要分配,尽快装上吧。」 王俊好奇地打开看了看。只见箱子整整齐齐地摆放了两排拇指大小的铁片,泛着古铜一样略显喑哑的光泽,表面雕刻着繁复的暗纹——旧式的鸣镝体型笨重不说,耗材量也非常的惊人,就算孟云君家里有存货,全捐出来贡献给调查局,能覆盖的区域在整个林州市之中不过是杯水车薪。 后来还是晏灵修及时站出来,模仿口哨的发声原理,针对现有的鸣镝做了一番大刀阔斧的修改。 他还是天枢院弟子时,因为阎扶的存在,很是废寝忘食地研究了一通法阵和咒文,长大后还天南海北地搜罗过不少古籍,论起其中的窍门,孟云君也自愧不如,哪怕如今一千年过去了也没有手生,制作出的新型「警报器」不仅缩小了一大圈,配合恰当的符咒,效果也丝毫不比原来的弱。 不仅如此,孟云君前前后后往调查局送了五六次物资,每次上交的鸣镝都有不同程度的改良——晏灵修的灵感还远远不到枯竭的地步。 王俊观察到法器上的符文又变动了一部分,内心感嘆不已,不免要关切几句这位天赋强悍到令人嘆为观止的大佬:「晏前辈去哪里了?今天怎么没见他?」 「你找他有事?」孟云君把箱子扣上,递给等在旁边专门负责安装鸣镝的外勤,头也不抬地说,「我们在门口遇见了钟局,听说楼上还有同事在工作,他就带着另一半点心过去了……对了,钟局好像有话想对他说。」 王俊不疑有他,连连点头:「晏前辈可帮了我们大忙了,钟局一定想好好感谢他。」 「是吗?」孟云君的语气有点怪。 看王俊的反应,那位有着敏锐直觉的老狐狸显然尚未把自己的怀疑公之于众——至少像王俊这样和他们没多少交集的人仍然被蒙在鼓里,没有收到什么「离那两个来歷不明的可疑分子远一点」的提醒,不知是认为他们两个对调查局忠心耿耿,还是捨不得将这么强有力的外援拱手相让。 孟云君一秒内脑子转了十八个弯,面上却一派云淡风轻,微笑着附和道:「你说的对。」 会议室里,「老狐狸」请晏灵修在堆满资料文件的办公桌边落座。他们对面,是一熘吃饱喝足的文职人员,保温袋空空如也地桌子中央敞着口子,沐浴在面包温暖的烘焙香气中,那些总也翻不完的旧档案看起来也没有多么面目可憎了。 钟明亮笑眯眯地看着晏灵修,活像一只老狐狸在垂涎欲滴地诱骗落单的小鸡仔,邀请道:「想不到晏先生在法器上的造诣竟然这么深,你和孟先生都是调查局的功臣,明天我们有一场内部会议要召开,讨论下一阶段的防御措施,还请你们到时务必出席。」 第77章 旧事逐寒潮 晏灵修的身份极为特殊。 身为一名世所罕见的千年厉鬼,他的实力远超平均水平,这不仅能让撞在他手里的敌人徒唿奈何,就连友军也颇觉无从下手。 小辈们还好,难得见到这么一条靠谱的大腿,滑跪得毫无心理障碍,日常「前辈」「大佬」「厉鬼大人」地乱叫一气,也不会有错。可调查局一些德高望重的老前辈就尴尬了,还没开口,就纷纷倒在了称唿这一关。 驱邪师这门伤亡率极高的职业之所以能一代代传承下来,没有中途断绝,师门前辈的努力和付出是不言而喻的。他们尽心尽力地教导弟子,传授给他们安身立命的本事,还要在这群愣头青出师前给他们保驾护航,解决他们不自量力惹出来的烂摊子。从古至今都不乏被徒弟拖累死的师父,也正是因此如此,驱邪师内部对「论资排辈」和「敬老尊贤」的要求十分严格,这一约定俗成的习惯即便到了现代,就业环境大大改善了,也没有改变。 论理晏灵修的年纪足可以当他们的祖宗,学问之深更是堪比一本会喘气的百科全书,还给了调查局那么大的帮助,喊一声「老前辈」是绝不吃亏的。可当那些鹤髮鸡皮的老头老太太戴上老花镜,看清了这位老祖宗青春正茂的正脸时,强烈的对比就令他们无论如何也张不开嘴,只好彼此默契地含混了一下,将他和同样身份成谜的孟云君归在了一起,用一句「先生」一笔带过,好在晏灵修不是会为了称唿找茬的大佬—— 前辈也好先生也好,他的态度都是一视同仁的冷淡,那拒人以千里之外的气质太强烈了,让所有意图搭话的高层都望而生畏,哪怕站到了他面前,也被迫临时切换谈话对象,不得不跟滑不熘手的孟云君来上一番太极推拉手,最后自然是毫无疑问地无功而返、鎩羽而归了。 钟明亮日理万机,当然不会平白无故地找人闲话家常,不过是见那个将他保护得密不透风的孟云君不在,实在难得,想趁机从他嘴里试探点什么出来罢了。 在开口之前,钟局就做好了被无视的准备,然而晏灵修却并不似他的外表看起来的那样倨傲无礼,举手投足带给人的压迫虽重,却不咄咄逼人,像是长年说一不二才养出来的上位感,生前的地位应该不低。 钟明亮一边从这些蛛丝马迹推测厉鬼的身份,一边转着圈子套话,无奈晏灵修比他想像的更加惜字如金,能用一句话回答的,永远不多说一个字,能用句号结尾的,也绝不留给别人顺势问下去的可能,堪称以不变应万变,钟明亮话里话外藏了多少的陷阱和钩子,都被他无动于衷地挡回去了。 第119页 老人家养气功夫极好,一点声色不露,仍是和蔼可亲的模样:「据说何期沦为活死人后,浑浑噩噩地过了三百年,还是晏先生你偶然路过管春城,才终于将他唤醒的,想来应该很费了些功夫吧!是用了什么厉害的法咒吗?」 他方才啰嗦的那些话,晏灵修都没什么反应,只在听到这个问题的时候,目光才微微动了一下,反问道:「钟局认为是法咒的作用?」 钟明亮思及过去,也禁不住嘆息道:「晏先生隐居多年,不知外边几经战乱,大量的符咒和阵法都失传了,藏书丰富的天枢院也因内门弟子尽丧而自动封山。即便在这过程中有一些传承倖免于难,也和原来的样子大不一样了。调查局一直在搜集散佚的古籍,可惜收效甚微,晏先生是千年前的人,要是能给些建议,那就再好不过了。」 晏灵修察觉到了他的言外之意:「钟局这么问,是确定我生前就是驱邪师了?」 钟明亮温和道:「我想,这是很容易看出来的。」 「的确如此,」晏灵修看了他一会,居然一点磕绊没打,直截了当地承认了,紧接着表态道,「以后有空,我会帮忙的。」 钟明亮眼睛一亮:「当初为了方便传播和书写,很多符咒都被简化了,本来是想着哪怕原版失传了,只要简化版还在,根据这些残存的内容,后人总有办法将缺失的部分补全的,结果年轻一辈有很多却本末倒置,练完了简化版就心满意足了,反而对于原版一窍不通。哦不对,还是有一个例外在的——」 他看向晏灵修,自嘲道:「晏先生和孟先生一向形影不离,应当看过他写的符咒吧,是切切实实的大家笔触,连我也只有甘拜下风的份儿,不怪晏先生会对他另眼相看。」 晏灵修沉吟片刻,突然道:「钟局想知道我和他的关系?」 钟明亮挖坑失败的次数多了,一时没能适应他这「自投罗网」的说话方式,脸颊倏地绷紧了一瞬,又很快松弛下来,谨慎地问道:「好奇而已,听小孙说,你现在住在他家?」 「是的,」晏灵修一改他沉默寡言的人设,转变惊人,有些过于坦荡了,「调查局有规定员工不能同居或者发展办公室恋情吗?」 钟明亮一愣,从他的用词中意识到了某个至今都令思想保守的老年人比较接受无能的「秘密」,足智多谋的大脑险些当场宕机,憋了好半天,才艰难地维持住了表情管理:「没有,怎么会呢,员工感情好,我们一向是持支持态度的……」 晏灵修打断道:「我们是同门师兄弟,他是我的师兄。」 钟明亮的嘴皮子是在体制内锻鍊过的,平时教训手下,审讯犯人,跟各级领导据理力争,向来不落下风,可今天短短几分钟内,却三番两次被堵得哑口无言,颇有些哭笑不得,无奈道:「怎么又愿意坦白了?」 「钟局是个聪明人,不用我说,自己肯定也早就有所怀疑了,我能做到的,不过是让你更加笃定自己原有的想法罢了,起不了别的作用。」晏灵修平静地说,「我和孟云君的关系不是秘密,以前是没有人往那方面想,但只要把我们写过的符咒放在一起,仔细比较一下,就不难看出画符的两人其实师出同门,笔画顺序和细微处的走向都是一致的。」 钟明亮自以为理解了他的内在逻辑,好笑道:「你觉得这件事瞒不住,索性直言相告,而其他的事瞒得住,于是就一个字也不提?」 他有意缓和气氛,晏灵修却没有捧场的意思,淡淡道:「钟局,你是聪明人,只会相信自己的判断,不可能我说什么你就信什么,既然如此,有些事情就是我告诉了你也没用,你是不会信的。」 钟明亮的脸色缓缓沉了下去,正色道:「到底是什么,让你试都没试就认为我绝对不会相信?」 晏灵修正要说话,眼神忽的直了一下,莫名有些坐立难安,但还不等钟局那一双锐利如鹰隼的老眼捕捉到什么,那一点反常的感觉就如同渗入泥土中的水渍一样隐去了行迹,定睛一看,晏灵修仍然好整以暇地端坐在椅子上,从神情脸色到肢体语言全都无懈可击。 听到这番话,他微微牵了下嘴角:「如果我说,没有什么秘法,只是因为我想让活死人清醒过来,所以他就清醒过来了,你觉得会是真的吗?」 钟明亮怎么可能信他随口胡扯的内容,皱眉道:「不要开玩笑!」 「就像这样,」晏灵修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该知道时自然就会知道的,而且我看钟局的样子也不是很着急,在确定我们不会损害调查局利益之后,不也容忍我们随心所欲地插手各项机密事务了吗?」 钟明亮的眉头抽了一下,犹豫半晌,终于承认晏灵修说得对。毕竟到目前为止,他们两人的所作所为都是有益于调查局的,从立场上来说,并没有什么值得疑心的地方。更何况大敌当前,还有一个丧心病狂的万古教在暗处虎视眈眈,一切内部矛盾都应自觉让路…… 他想起神出鬼没的万古教,又是一阵头疼。 就在这时,「咣」一声巨响,一个小青年莽撞地冲进了门,激动大喊道:「钟局,刚刚有人报警,说他不久前曾见过通缉犯徐佳,我们已经派人去接他了,五分钟就到。」 会议室落针可闻,随即钟局唰地起身,大步流星地往外走。其他人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动,跃跃欲试地想跟着一起出去,被后脑勺长了眼睛的钟局转身一点:「老实待着,晚饭前必须把文件整理完,干得好夜宵我包了,干不好只准吃泡面!」 第120页 他匆匆撂下的这句警告没有起到丝毫的威慑力,目击证人的出现实在太劲爆了,大家身不能至,心嚮往之,屋里顿时乱闹闹地喧譁起来。 晏灵修静悄悄地站起来,抬手合上了门,将那些吵闹的声音都关在身后,不疾不徐地沿着走廊往里走。一路上不时有人推开房门,行色匆匆地跟他擦肩而过,大概和钟局前后脚接到了消息,急着去听听真伪——调查局最近黑云罩顶,糟糕的事多到数不过来,好不容易有了一个突破口,由不得他们不振奋精神。 晏灵修在这个时候「逆流而行」,引得路过的人纷纷扭头看他,见晏灵修一脸镇定自若、目不斜视的样子,都以为他有要紧的事去办,一路人竟没有人试图拦住他。 片刻之后,走廊又恢復了原有的安静。 晏灵修走进电梯间,去了顶楼,一周前王俊带他们来的那间审讯室就位于这一层的中央。 电梯门一开,无处不在的防御法阵立即甦醒过来,发现来人没带「门禁卡」,当即就要发怒。晏灵修脚步不停,赶在警报声响起的剎那抬手往墙上遥遥一指,一点鬼气悄无声息地没了进去,直接将暴躁涌动着的符文定格在原位。 所到之处,雪白的灯光渐次亮起,目送着晏灵修头也不回向深处走去。 何期的问话结束后,待遇好了许多,从冷冰冰的审讯室搬进了一个单人间,过了几天,连监控的人手也被抽调走了。晏灵修如入无人之境,用同样的方法解决了他房门上的法阵,径直走了进去。 「恩公!」何期正就着一盏小檯灯读书,见到他招唿不打就孤身前来,诧异地瞪大了眼睛,迎上去道,「你怎么来了?」 「有事问你。」晏灵修一句废话也没有,开门见山道:「上次跟我一起过来的那个人,你还有印象吗?」 何期不明所以,一头雾水,但还是老老实实回答道:「认识,他不是你的师兄吗?当年就是你们两个一起救的我,这次也是。不过这里的人好像都不清楚他的身份,我就没敢贸然开口……」 他迟疑道:「晏道长,你连这些也忘了吗?我当时见你推着他过来,以为你至少还是记得他的。」 晏灵修:「一千年前,在管春城时,孟云君是什么时候赶到的?」 何期一怔,几乎须臾间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忙道:「那时我已经清醒过来,你也即将下山离开,孟道长来得迟,没见过我疯癫的样子,自然也没见过……我是怎么脱离苦海的——至少在当时,他绝无可能知晓你的秘密,不用担心。」 绝无可能么…… 晏灵修心中百味杂陈,说不清是如释重负还是心慌意乱,良久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上次顾忌着隔墙有耳,我不好多问,」何期欲言又止,「孟道长为何会在这里?他不是鬼身,能逃开凡人生老病死的命数,必然是通过某些禁术延长了寿命。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逼得他非要这样做?」 「……」 晏灵修垂在的身侧的手指颤了颤,一时竟被问住了。 自古以来求长生的凡人层出不穷,却从未有人成功过,孟云君能成为那个例外,就说明他和恶鬼一样,严格意义上不能算是一个「人」了。 孟云君对自己做了什么,他不得而知,但天枢院是不会允许一个不人不鬼的弟子坐上院长之位的。 刚遇见时,他的记忆还没有恢復,只把孟云君当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后来零零星星记起一点,晏灵修心里就开始隐隐有所预感……其实到了现在,这个问题的答案已经唿之欲出,只差一层薄薄的窗户纸没有揭破,晏灵修却本能地感觉到恐惧,宁可将回忆全部深藏,继续不明不白地混下去,也不愿涉足过去一步。 第78章 乱象 晏灵修被世间的风霜雨雪抽打过,辜负了别人很多次,也被别人辜负了很多次。在他看来,深情厚谊永远比冷言冷语更令人无奈,他深知自己报答不了,又实在捨不得放手,只好闭耳塞听,不闻不问,装作从来不曾察觉到。 仿佛这样,被粉饰的太平就能成真一样。 一片如有实质的沉默中,晏灵修轻轻阖了下眼,似乎是在直面自己怯弱的、战慄不休的灵魂,低声说:「我也不知道啊。」 何期看不到他心里的百转千回,忧心忡忡道:「阿宁长大后,来看望过我好几次。据她说,孟道长做了天枢院院长后,就开始将权利逐渐让渡给她,有一日突然把她叫到身前,说自己徒有虚名,对上不孝,对下不慈,难堪大任,遂辞去院长职位,还亲手将自己的名字从弟子录中划去了,此后再也没有回来过。」 何期心明眼亮,又亲身体验过晏灵修的控术,清楚他在苦心隐藏什么,尽管没听人明说,在看见晏灵修变成了厉鬼后,也大致推断出了他的结局——何期迟疑着说道:「晏道长,阿宁说,那时没人知道你是死是活,死了埋骨何处,活着又浪迹何方,但他似乎笃定一个答案,那次离开,大概就是寻你去了。」 晏灵修一动不动,也没吭声,如同一尊凝固的雕像,对何期透露出的内情完全无动于衷,但悬在他脑子的那根无形的线却倏地绷紧了,铮铮作响的心弦几乎在耳边乱成重音。 有几秒他注视着何期的嘴一张一合,却什么声音都听不见,千头万绪无从说起,茫然地念道:「阿宁?」 第121页 「就是当时我抱在怀里的小女孩,你给她起名何宁,孟道长又收她为徒,还将院长印传给了她。」 半晌晏灵修反应过来,正要说什么,忽然一阵撕心裂肺的警报声响彻了整栋调查局大楼。 何期一个激灵,以为是监控室发现晏灵修私自闯入禁区了,立刻防备地看向立在天花板一角的摄像头,晏灵修却一抬手,干脆利落地制止了他的动作,冷静道:「不是因为我们。」 「什么?」 不过片刻光景,晏灵修错愕的心神已经收敛得一点不剩,侧耳听了一阵头顶刺耳的乌拉乌拉声,面沉如水地补上了刚刚没说完的话:「一长三短,是『甲三』号鸣镝,被安装在高铁站的候车厅那个——万古教动手了。」 事实证明,调查局冒着信誉受损的风险,不厌其烦地各大公共场合发布通告,希望市民提高警惕,降低出门次数和距离,为此不惜忍受冷嘲热讽,就连钟局都将辛苦工作一辈子的名声赌上了,如此的三令五申,在大难临头时却并没有起到什么作用。 毕竟就算有人註定明天咽气,也不耽误银行收取这个月新到期的贷款,学生到了世界末日,坐上宇宙飞船也一样要读书考试……调查局的警告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是不切实际的,老百姓不可能为了一个远在天边的杀人犯就放弃自己近在咫尺的小日子,相关部门在发现久久没有异动后,也相继收回了停工停课的通知,商区照样车水马龙,车站依旧人流如织。 网络时代热点刷新得很快,一周过去了,除了那些还在苦苦等候兇手落网的受害者家属,大部分人都恢復了正常生活。 地铁站日夜不停,宛如一个人的血管心脏,将海量的人流输送进城市的边边角角。其中,通往高铁站的那一条线路毫无疑问地担任了「主动脉」的位置,往往是同时间段最繁忙的一辆。 终点站快要到了,随着播报员甜美的女声,那些沉迷手机的乘客纷纷如梦方醒,提起自己大包小包的行李,往车门的方向笨拙地挪动。 等待对一个还在上幼儿园的小孩子来说是很枯燥的,男孩被妈妈牵在手里,闲不住地探头探脑。车厢虽然拥挤,却不是一点空隙也没有,男孩才长到和成人的腰齐高,以他的视角,只能看见乘客脚边五颜六色的行李箱——他很快被一只和周围格格不入的、破旧的蛇皮袋子吸引住了目光。 那鼓鼓囊囊的袋子被拎在一只布满老年斑的手里,男孩好奇地抬头,恰好撞上对方的眼睛。 满头白髮的老奶奶盯了他好一会儿,嘴角缓缓拉开一个弧度,明明笑容很慈祥,可男孩看着看着,却莫明地生出一阵惧意,忍不住往妈妈胳膊后边瑟缩了一下。 但孩子终究是孩子,没过多久就把刚才一闪而过的「错觉」抛到了脑后——男孩被妈妈牵着迈出地铁门,在排队安检时,又看到了那个古怪的老太太,这回她和她的蛇皮口袋都站到前面去了,只跟他隔了两个人的身位。 老人扛着沉重的袋子,本就佝偻的腰被压得愈发弯了,有同样在排队的乘客看不过眼,向她伸出了尊老爱幼的援助之手,可那老太太道了谢,却往后让了让,坚决不肯让别人碰她的宝贝袋子一下。 男孩透过嘈杂的背景音,听到她絮絮叨叨跟那人说:「都是灰,别给你蹭脏了……不沉,装的都是山货,带给我家孩子……他们在外头上大学呢……」 男孩刚要移开视线,余光却扫见那袋子底部突兀地鼓起了一个拳头大小的包。 山货是活的? 他蹑手蹑脚地往前走了几步,凑近了一些,撩起眼皮偷偷观察情况。 「看我眼熟?」老太太眼珠一动,笑出了满脸皱纹,「怎么可能,咱们以前从没见过面啊?」 于是对面的人就冥思苦想起来,趁此良机,男孩立马满足自己的好奇心,在那鼓包上用力地捏了一把。 里面的东西似乎被捏痛了,剧烈地耸动一下,与此同时那人一声惊唿:「——你是通缉犯!」 男孩被吓得原地跳起,突然裂帛声响起,蛇皮口袋不堪重负,从中间撕开一条大口子,一只脑袋咕噜噜地滚了下来,蟒蛇一般长的舌头灵活地甩到男孩的手上,尖利的倒刺瞬间就舔下一层血淋淋的肉。 变故发生得太快,前后左右的乘客全都呆滞地看着这一幕,由于场面过于刺激而怀疑自己的眼睛——他们甚至以为这是一场精心安排好的整蛊戏剧,手足无措地在身边寻找起了摄像机。 「通缉令上画的是她!」 「她是列车惨案的那个兇手!」 调查局握在手里的线索不多,徐老太是其中最有价值的一个,钟局还为此买了好几天的热门,将她的头像挂在搜索栏上,发动广大人民群众一起行动。可惜说实在话,要求这些没经过特殊训练的人记住一张仅有「一面之缘」的脸,难度着实不小。直到那个认出徐老太的人持续不断地发出尖叫,围观群众这才如梦方醒,迟钝地开始逃命。 徐老太站的位置本就靠里,她这一暴露,原来规整的队伍登时乱了套,往哪里窜的都有。于是里头的人挣着脖子往外挤,外围的人除了密密麻麻的脑门啥也看不见,愣了一秒没挪窝,随即就被惶恐的人群冲散了……危险分子还没发功,恐惧就先自发地促成了一场「自相残杀」的踩踏事故。 第122页 哗啦啦! 蛇皮口袋其貌不扬,裂开的口子却好似一个无底洞,那甩着长舌头的脑袋掉落后,仿佛凭空解开了什么封印,各种奇形怪状的的玩意都争先恐后地钻了出来。 徐老太脸上虚假的笑意荡然无存,冷冷地望着那些慌不择路逃命的人群,踢了一脚那个按捺不住嗜血欲望的人头,把它滴熘熘踢到一堆东倒西歪的行李箱中,强压下行动提前的不满,遗憾地宣布道:「开始吧。」 簇拥在她脚边的众恶鬼兴奋地嚎叫起来,应声而动,朝着活人气最重的方向去了。 守在高铁站监控中心的保安不过是打了个盹儿,睁眼整个世界都变样了,几个入站口和出站口「烽烟四起」,队伍疯了一样推搡着,乱闹闹逃进候车厅,人人都在不停地回头看,好像背后有什么东西在追赶他们一样。地勤也不知被裹挟到哪里去了,连行李安检机都被慌乱的人群踩成了废铁。 保安自知大事不好,连滚带爬地扑向电话,还没拿起听筒,一通来自领队的电话就抢先拨了进来。 「老大,候车厅突发事故,原因不明,请求支援……」 他的话被一声怒吼打断了:「快关闭闸门!严禁任何人进入!快去关!」 候车大厅穹顶上的鸣镝悽厉地拉响了警报。 第79章 豺狼与羊 晏灵修在制作鸣镝时,为了方便调查局第一时间获得消息,专门给每件法器都编上了序号,还额外设计了一个小型阵法,将他们跟调查局的警报装置连为一体。这样一来,不论是哪个地方检测到了鬼气,雕刻在鸣镝上的符文都会将情报恪尽职守地反映给「中枢系统」,以免错过最佳的救援时机。 然而从调查局到车站终究还有一段距离,尽管及时收到了警报,最先赶到事发地点的却并不是他们——张成润带领的外勤队恰好在附近巡逻,收到钟局的命令后,就调转车头,一脚油门开向了车站。 自鸣镝发出警报,到外勤队分秒必争地赶到入站口,再一路狂奔而来,中间仅仅过去不到十分钟,车站却俨然成了人间炼狱——孙凌一马当先冲进去时,一个形如夜叉的恶鬼正趴在过道上撕咬尸体,滚烫的鲜血四处喷溅,不远处还倒着两个死状悽惨的男女。 此情此景,孙凌来不及细想,只觉得一股火陡然窜上脑门,把他的耳膜炸得嗡嗡作响,甩手就拍出一张符篆,正中那夜叉头顶,一缕青烟蹦出来,瞬息间就在对方脑袋上烧起一把熊熊烈火。 鬼夜叉猝不及防遭此一击,痛得大叫,也不想着灭火,丢下尸体就嘶吼着朝孙凌扑来。 孙凌拔出配枪,想也不想就扣动了扳机—— 砰砰砰! 他这人虽然平时看着没什么出息,常常哇哇叫着四处找大腿抱,但紧要关头却不是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特殊的子弹裹挟着热风,径直射出枪口,其中一枚恰好没入对方的眉心。 鬼夜叉凶神恶煞的表情登时顿住了,庞大的身躯晃了晃,轰然砸下。 孙凌举着枪,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千米冲刺带来的后遗症慢半拍地显现出来,激增的肾上腺素几乎要从头顶喷涌而出,他手指微微发抖,双腿如同灌了铅一样沉重,却连汗都顾不上擦,随手在衣服上蹭了一把,就推开弹夹,开始清点随身携带的存货。 他们这次普通的桃木子弹带得倒是够多,但能像刚才那样一击毙命,被专业人士加工过的「限量版」却只有为数不多的几枚,再来两三枪就要打完了。孙凌捨不得挥霍,但为小命计,还是咬咬牙给自己换上了。 不是调查局不懂得与时俱进,放着杀伤力强大的火器不用,非要拿着块破木头当宝贝,实在是在经年累月的对峙中,驱邪师发现鬼类强大的「生命力」足以免疫大多数物理伤害,却唯独对辟邪的桃木束手无策……一个大活人被装填了火药的子弹射中,估计是呜唿哀哉的命了,但落在恶鬼身上充其量就是有损美观。他们的器官就是摆设,就算脑壳被掀掉了半边,也不会因失血或感染而死。 可要是把火药换成桃木,没几下就能把一个活力四射的恶鬼打得奄奄一息,就算瞄准的是半透明的魂体,子弹也会牢牢地楔在里面,持续不断地造成伤害,足够他们喝一壶的。 科技的发展,在驱邪师装备上的主要体现大概就是这里——从桃木剑变成了桃木子弹,个别要求速战速决的情况,还可以用微雕了符咒的那款。 这时,被他甩在后头的外勤们唿啦啦地追了上来,陈绛竹也是其中之一。他无事可做,自请加入巡逻队,这回紧急出任务,也把他一起拉了过来。 「你还好吧!」陈绛竹飞奔过去,一把扯过孙凌,见他除了喘得像个破风箱,余下没什么大碍,微微松了口气,随即眉头一皱,寒着脸道:「跑得那么快,是急着投胎去吗!性命重要还是工作重要!」 孙凌还处于热血上头的状态,想也不想就道:「人命重要。」 「你……」陈绛竹不意他居然有胆子顶嘴,一时哑然。 孙凌往后一仰,敬畏地盯着他的唾沫星子,赶紧举起双手投降,讪笑两声,顾左右而言他道:「张队呢?」 「绕到对面了,待会儿他们会直接破开窗户跳进来。」钟局的助理宋昭从他们身边跑过——由于这段时间人手紧凑,他也被上司安排进了每日的巡视队伍里,并在此次行动中担任了张成润的副手,招唿道:「跟上。」 第123页 一行人迅速向候车厅靠近,沿途发现尸体若干,解决恶鬼三只,神情也随着空气中浓重的血腥气而愈发严肃。尽管已经做好了最坏的心理预期,可当他们潜伏在拐角,悄悄探头看进候车厅时,面前的景象还是让许多外勤差点忍不住冲进去。 林州市的高铁站是近两年新建的,请了名家设计,修得宽敞明亮,候车厅分为上下两层,峰值容量将近一万人。天气晴好的日子,天光会透过玻璃穹顶洒下来,亮着五光十色的招牌的快餐店和土特产店在两边一字排开,熙熙攘攘,热闹非凡。 可如今,这个繁忙又安定的画面却被彻彻底底地破坏了。 到处都是血,候车厅几乎被整个粉刷了一遍,残留着齿痕的残肢丢在地上。不少人被吓破了胆子,腿软得站不起来,只能缩在座位底下瑟瑟发抖。而更多倖存者则是被驱赶在一起,恶鬼如同捕猎的狼群,将这些毫无反抗能力的肥羊包围起来,追得仓皇逃窜,时不时从中选取一只顺眼的,就地开膛破肚,大快朵颐。 宋昭长相文质彬彬,力气却不小,单手就能按住一个咬牙切齿的热血小青年,冷静地问道:「降魔杵带了没有。」 紧挨在他身后的外勤拉开背包,露出里面一端尖刃,一端刻着怒目金刚像的法器。 「很好。」宋昭言简意赅地一颔首,紧跟着吐出一串名字,有条不紊地安排道:「你们几个,等到张队那边开始行动后,立即守住东西南北四角,立好降魔杵,这些务必在五分钟之内完成。其他人不惜一切代价抢救人质,抓紧时间将他们送离事发地。」 众人齐声应下,握紧武器蓄势待发,可下一秒宋昭却再次开口,唤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陈医生。」 这是谁? 外勤们没听说过这次任务还有随队医生在,疑惑地面面相觑,孙凌却是一愣,蓦地扭头,看向队伍末尾的陈绛竹。 子承父业读了八年医学院,却连实习期都没结束就换了个物种的「陈医生」刚刚一直抱着双臂靠在墙上,一副冷眼旁观的姿态,直到听到宋昭的称唿,才好歹站直了些,喜怒难辨地回道:「你喊我?」 「陈医生,我这样喊你,应该不至于招来你的厌恶,我想你或许还是怀念曾经救死扶伤的日子的,待会儿也不介意帮我们一点小忙。」宋昭打了一张感情牌,见好就收,询问道,「陈医生,以你的水平,能不能一次性震慑住这帮恶鬼?」 陈绛竹挑眉,斩钉截铁道:「不能。」 他无视了使眼色快使到脸抽筋的孙凌,面无表情地解释了原因:「自从我把自己的遗体献祭之后,实力就大不如前,那些低等的恶鬼没胆子伤我,却也不会一见我就五体投地地认输。除非把晏灵修叫来,否则想要达到你说的那个效果,光指望我是不成的。」 「来不及了。」宋昭期望落空,也不懊恼,降低了要求道:「那就请陈医生守住几个出口,不要放跑了任何一个恶鬼。」 这个倒是能做到,陈绛竹答应了。 几乎是他才调兵遣将完,候车厅对面就传开一声巨响,坚固的穹顶在震耳欲聋的爆裂声中稀里哗啦地碎了一地,张成润带领着几名外勤从天而降,落地后几个翻滚卸了力,转眼就冲到了那帮恶鬼眼前。 他们的出场方式过于惊人,恶鬼们猝不及防,一时间竟忘了反抗,只是呆呆地看着这一幕,然后就被噼头盖脸丢来的符咒淹没了。 「先救人!」宋昭高喊一句,和身后队友加入了战局。 场面登时大乱。 恶鬼们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一开始确实落了下风,无奈这些反派「人」多势众,反应过来后勃然大怒,嘶吼着就向他们扑了上去。 这些青面獠牙的东西用不了什么策略,也没什么战术,全凭动物的本能做事。一只缠住驱邪师,另外两只就在旁边伺机偷袭,把围攻玩得如火如荼,很快就有外勤受伤了,不慎叫恶鬼重重一击打中了胸口,呕着血摇摇晃晃地要倒,被张成润眼疾手快护到了身后。 那柄用不尘剑的边角料制作而成黑色小剑一直被张成润带在身边,传闻中它诸邪不侵的说法大概率是真的,张成润所到之处,恶鬼纷纷避让,调头攻击别的外勤去了,让他得以在这混战中获得一丝喘息之机,看哪个外勤应对得艰难,就去飞奔过去助阵,满场客串起了救火员,一时竟勉强地和恶鬼们僵持住了。 孙凌迈开腿没跑两步,就险些摔倒,低头一看,只见地上满是杂物,大到行李箱和公文包、小到帽子鞋袜,可想而知人们之前是有多惊慌。 死去的人横七竖八地躺在空地上,有些恰好正脸朝上的尸体,无一不是恐惧地大张着嘴,仿佛仍在痛苦地唿救,死不瞑目的眼中凝固着令人不敢直视的绝望。 孙凌心脏狂跳,深吸了一口带着铁锈味的空气,从座椅下拽出一个人来——这个幸运又不幸的胖子已经被周围血腥的场景吓成了一摊烂泥,正死死闭着眼麻痹自己,一被拎住后脖颈,当即吓得魂飞魄散,四肢在空中扑腾出了狗刨的架势,屁股上狠狠挨了一脚才算消停下来。 「快逃!」孙凌没空抚慰他受伤的小心灵,吼了一句就转头又扯了个人出来,在这位杀猪似的嚎叫声中重复了一遍上述的流程,结果余光一扫,却见刚刚那胖子依旧一动不动地瘫在原地,当即急了,又是一脚踢在他的屁股上,恨铁不成钢道:「还不快跑!」 第124页 胖子哆嗦一下,看了一眼远处和恶鬼们你死我活地打在一起的外勤,缓慢地回过神,消失的力气奇蹟般的注入到身体里。他一个骨碌窜起来,撒丫子朝出口跑去,激动得肚皮上肥肉乱颤,一边跑,一边挥舞着双手大叫道:「调查局来啦!我们得救了!快逃命啊!」 他劫后余生的大叫迴荡在破了一个窟窿的候车厅,可倖存者们却只是胆怯地瑟缩在一起,没人敢率先走出包围圈,都怕自己会像前边那些尸体一样,被恶鬼咬死在逃生的路上。 第80章 佛音 尽管大部分人都畏缩不前,但终究还有人鼓起勇气,踏出了第一步,然后就发现刚才一直驱赶着他们四处躲藏的恶鬼都被驱邪师给拦住了,哪怕他跑出几十米远,也没有凶神恶煞地追上了,顿时狂喜地撒开腿跑了出去。 有了第一个逃出生天的人,第二个第三个也随之出现,渐渐汇聚成了一股洪流……人们这时候才从那场冗长的噩梦中甦醒,求生的意志战胜了恐惧,促使他们拼命往出口挤,即便有几个恶鬼急忙脱身扑上去阻拦,也没能重新把他们吓回去。 眼看着战利品快要跑没影了,恶鬼们暴跳如雷,顾不上再和驱邪师作对,趁乱混入逃生的人群,想换个开阔的地方杀人放火,然而还没靠近出站口被挡下了——陈绛竹往前一步,恶鬼就后退一步,双方对峙不下,恶鬼不断发出恐吓的叫声,却不敢轻易越雷池一步,最终一路退回候车厅,被牢牢堵死在了里面。 顶着一片由哭喊和咆哮交织而成的背景音,张成润的声音依旧洪亮清晰。他高喊道:「降魔杵就位——」 话音落地,他勐地甩手,抛出戴在胳膊上的手串。 流转着密密匝匝的梵文小字的菩提珠旋转着飞上半空,被冥冥中一股无形的力量牵扯在穹顶中央,停顿一瞬,随后爆发出一阵夺目的金光。 东西南北四方的降魔杵齐齐一震,铜环抖出簌簌的响声,准确地将这片光芒「拉住」,张成润高举的手虚虚一抓,一张金色的大网就此织成。 所有驱邪师以最快的速度避让到候车厅的边缘,不约而同地抬起手,攥住了头顶明光熠熠的金线,断喝一声,将覆盖了整个空间的巨网拽了下来。 恶鬼无处可躲,像被蛛丝粘住翅膀的小虫,憋憋屈屈地在网下左突右撞。张成润仓促布下的阵法根本镇不住这群暴力分子,几次差点让他们把网给顶起来,又被外勤们竭尽全力压了回去。 钟局此时正步履匆匆穿过迷宫似的停车场,左耳的耳机听着下属们在车站外组织救援死里逃生的倖存者,右耳是监控小组对候车厅的实时汇报,一心二用地吩咐说:「一公里内拉开警戒线,车辆路人一律不准放行,已经逃出去的那些让救护车抓紧把受伤的拉走,一定要尽快把秩序稳住,人手不够就去找警局找帮手。发在网络上的那些信息先别管了——」 右边监控人员见缝插针地开口:「钟局,张队那边快要顶不住了。」 钟明亮听了这句话,脚步不停,偏头往他捧着的平板上掠去一眼,只见巨网之下恶鬼们疯狂挣扎着,张成润和一干外勤青筋毕露地压着金线不松手,却还是抵抗不住,被恶鬼一点一点挺直了腰,俨然已是强弩之末。 航拍器是有时间延迟的,现场的情况绝对比屏幕上显示得更加严峻。 「支援还有多久到?」 「至多五分钟。」监控人员答道,「进出通道都被正在紧急疏散的人群堵住了,他们只能先爬上穹顶,从张队炸出来的那个窟窿里跳进去。」 这时,跟在他后头的一个青年快步跑上前,指着手机上的通话显示说:「张局,孟先生往广播室去了,他说他有办法。」 对于千年前驱邪师的手段,张成润一向不敢小觑,毕竟那样一个你死我活的时代,阵法和符咒都比现在暴烈十几、几十倍,摆手道:「让他尽管去做,不用通知我。」 青年连忙把他的话转述过去。 电话挂断后,钟局忽然想起来一件事,问道:「你们晏前辈呢?」 周围的人同时一愣。 「他好像不在孟哥那边,」良久,那个接电话的青年才涨红了脸,支支吾吾道:「该不会被我们落在局里了吧……」 和晏灵修比较熟识的几位当时正陷在苦战里,而余下的那些人又全都默认晏灵修会在听到警报后自己跟上,根本没想起来特地通知他,也没想到他会留下不来,这就导致出发后人人都以为晏灵修在别的车上,结果到了地方才发现他人不见了。 「孟先生也不知道他在哪儿?」钟明亮直觉其中有古怪,但紧迫的事态让他没空深入探究下去,只能暂时把晏灵修放在一边,接着刚才中断的话继续紧锣密鼓地给各小组下达指示。 候车厅里,恶鬼一声厉啸,眼看着就要挣脱束缚,让包括张成润在内的众位外勤达成因公殉职成就,好在关键时刻一队外勤破「屋顶」而入,及时加固了那摇摇欲坠的阵法,将恶鬼再次困在了网下。 危机解除,正在苦苦支撑的外勤们心神一松,纷纷放弃了形象管理,一屁股坐倒在地。张成润也是筋疲力尽,看着救援队三下五除二将战局接管过去,踉跄着后退一步,苦笑道:「幸不辱命……你们可算是来了。」 王俊认同地拍拍他的肩膀,转身朝那阵中那些恶鬼走去,隔着几步远小心翼翼地弯腰打量着他们。离他最近的一只恶鬼估计把这视为了挑衅,恨得想把王俊一双眼珠子抠出来,可惜他越是挣扎,金线越是狰狞地勒进他的皮肉里,最后浑身上下就一张嘴能动,只能沖王俊发出无能狂怒的咆哮。 第125页 「好兇啊!」王俊啧啧感嘆,刚要对张成润说些什么,突然从眼角瞥见过道上闪过一道人影,调侃的笑意登时僵住了,倒抽进来的一口凉气将气管连带心脏都冻了个结结实实—— 「小心!是徐佳!」 但已经晚了。 站在降魔杵边上的小外勤茫然地抬头,还没弄清楚目标在哪儿,就被迎面一阵厉风颳进了眼皮,条件反射地躲了一下——虽然只一瞬,却足够徐佳在电光火石间撞过去,用一个老太太不该有的敏捷姿态扑在降魔杵上,将那扎在地板下的尖刃硬生生拔出来半截。顷刻间阵法松动,金光织成的大网后继乏力地闪动两下,无声无息地散了。 全场的恶鬼都在同一时间重获自由。 王俊瞳孔骤然一缩,挡住了随之而来的悍然反攻,吼道:「快復位!」 但这哪是那么容易的,恶鬼们吃一堑长一智,知道不能傻乎乎地等驱邪师把阵法重新立起来,行动力一恢復,立刻对守在降魔杵旁边的外勤展开了疯狂的报復,好几个驱邪师防备不及,当场被打飞出去,撞在墙壁上跌下来,成了突突往外冒血的血葫芦。 那个刚被王俊嘲笑过的恶鬼显然很记仇,不依不饶地撵着他打,还把身上的骨头一一抽出来,雨点似的砸过去,「笃笃」地钉了一地。王俊狼狈地上蹿下跳,不慎在未干的血渍上踩了一脚,一个脚滑摔倒在地,剎那间一种令人寒毛倒竖的预感袭上心头,情急之下王俊打了个滚,紧跟着一枚骨箭就险之又险地擦着他的衣角过去,差点把他钉成了一个标本。 王俊抽空放了一枪,命中了恶鬼的大腿,一口气还没松完,就见恶鬼拖着伤腿也要来打他,都无语了:「大哥,要不要这么狠啊!咱们放过彼此不好吗?」 就在这时,头顶的广播突然传出一个熟悉的声音——孟云君敲了两下话筒,示意所有人注意,一字一句地提醒道:「有条件的都把耳朵堵上,没条件的周围的人帮他堵上,接下来不要听我说的任何一个字,违者后果自负。」 他在搞什么? 王俊的脑子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却诚实地照做了,二话不说捂住了耳朵。 只听孟云君缓缓开口,说起了一门他们听不懂的语言。不知为何,他的咬字虽然清晰,每一句却念得又沉又快,语调起伏间构成了一种奇特的韵律,优美冗长,如同潺潺的流水般流淌进耳蜗里,配合着他低沉的嗓音,简直像在唱歌一样。 那声音里仿佛蕴含着某种魔力,王俊只是稍稍有些好奇,还没来得及捕捉到只字片语,就不由自主地听入了神。渐渐地周围的一切杂音都消失了,一股难以抑制的困意涌来,王俊全身都懒洋洋的,舒服得好似浸泡在了热水里,这让他忘了自己处于怎样危机四伏的险境中,神情恍惚地闭上了眼—— 倏忽眉心一阵刺痛,王俊一个激灵,从刚才昏昏欲睡的状态中清醒过来,诧异地发现晏灵修不知何时站在了他面前,冰凉的食指正隔空点着他的额头。 作者有话说: 前文第14、15章提起过菩提珠和不尘剑 第81章 这是疯了吗 王俊眼睛一亮,想说的话刚冒到嗓子眼,就在看见晏灵修身上的红衣时一下子噎住了。 他从没见过晏灵修保持厉鬼形态的样子,哪怕一早就清楚对方的身份,乍一看到还是有些愣神。 认真说起来,为了防备那诈尸的鬼王,他这段日子加班加点,四处奔波,偶然抓住空闲喘口气,总觉得钟局有些用力过勐了——他自幼家学渊源,不到三十岁,已经见识过形形色色的恶鬼,还亲手制服过好几只「凶」,自以为身经百战,想那鬼王也就仅仅比「凶」高两级而已,哪怕实力呈指数倍的指数倍增长,也不过尔尔,因此潜意识难免有些轻视,自然也很不理解钟明亮那一系列严防死守的举措。 但此刻不用人教,他就无师自通地认识到了自己错误。 之前晏灵修的气势虽强,却被他普通人的身体掩盖住了,直到现在伪装撤去,他带来的「非人感」才史无前例的强烈起来……是那种只用看一眼,直觉就在疯狂叫嚣着远离的危险气息。任何被他凝视着的人都会感到一阵近乎窒息的恐惧,岌岌可危的性命如同被悬吊的细丝,就在他的一念之间。 面对这样真正强大的存在,甚至连反抗的情绪都生不出来……相较之下,他的想像不亚于「东宫娘娘卷大葱,西宫娘娘卷大葱」,天真程度简直能笑掉大牙。 王俊艰难地吞咽一下,强行无视了发颤的小心脏,状似无事地小声问道:「孟哥在说什么?」 「这是『度罪辈永堕无间曲』,发音类似过去的半摩揭陀语,是一个信徒根据佛教典籍中『度化』部分的内容所做,你们这时候应该已经失传了吧?至于效果——」晏灵修抬了抬下巴,「你可以自己看。」 王俊急忙环顾四周。即便有孟云君的事先提醒,中招却依旧不在少数。这种精神类攻击大约和意志力挂钩,最先赶来的那支外勤小队经歷了激烈的厮杀,正是身心俱疲的时间,包括张成润在内一个没漏掉,全部人事不省地晕了过去。他后来带来的这批倒是没掉链子,除了几个分身乏术、没来得及捂耳朵的倒霉蛋被放倒了,其他人都和王俊刚才一样,处于一种半睡半醒的状态。 第126页 而那些张牙舞爪的恶鬼,就王俊所见,得到的待遇就没有这么好了……当咒语中的第一个字通过广播,迴响在候车厅的上空的时候,它们就晕晕乎乎地停止了攻击,呆滞地垂首站立着,强壮的躯体渐渐变得干瘪,仿佛被吸干了力量一样。全程任人宰割,毫无还手之力。 这咒语竟然有如此奇效! 晏灵修面无表情地把其他人挨个「戳」醒,转了一圈回来,见他还只是目瞪口呆地干站着,忍不住道:「看够了没有?」 王俊悚然一惊,慌里慌张地捡起本职工作,指挥着队友们把束手就擒的恶鬼们捉拿归案,走开没几步,又犹犹豫豫地掉过头,指着昏迷不醒的张成润等人问:「他们没事吧?」 「孟云君没那么心大,说不管就真不管你们了,他知道我肯定在旁边。」晏灵修说着,伸手一指,让笼罩在那几人上方的禁制显露出来。 别人没事,陈绛竹这样的大鬼却是有些不好,在咒声的影响下,已经有些神智模煳了,晏灵修将他收进锁魂的瓷瓶里,随手丢在孙凌身上。 「睡一觉就好了,伤不到他们。」 王俊走得急,不知道晏灵修不是跟着调查局的车队来的,也不知道他强行攻破了审讯室的防御系统,只以为这位大佬一直和孟云君待在一起,会出现在这里自然也是来保护他们的。因此尽管本能在害怕,对晏灵修的信任度却仍然维持在一个较高的水平,听到同事的安全有保障,就放心地去忙了。 至此,万古教的恐怖袭击似乎终于走进了尾声,隔音良好的总调度室里,围在钟明亮身边的各部门主管尽皆松了口气,纷纷掏出电话,开始马不停蹄地处理后续事宜,发公告的发公告,压话题的压话题,手机铃声响成一片,忙得不可开交,钟明亮这边却没有丝毫动作——他盯着候车大厅中的晏灵修,沉吟片刻,对下属吩咐道:「去查一查,他为什么单独行动?来前都见了谁,去了哪里?调监控给我看。」 突然电脑闪了闪,毫无预兆地黑了屏,头顶的白炽灯也「啪」地归于黯淡。钟局先是一愣,随后心脏狠狠往下一沉,勐地拍案而起,声音之响亮,把周围细细碎碎的话音全给镇住了。 屋里一静下来,众人才愕然发现,外边朦朦胧胧的念咒声也随着这场突兀的断电戛然而止了。 孟云君之所以能「遥控」镇压恶鬼,就是因为先前候车厅被血洗了,供电系统却还没被破坏……现代科技就是这点不好,一旦被切断电源,什么精巧的设备都要玩完。 王俊毫无疑问是被坑得最惨的那一个,封印的阵法才刚画到一半,那将满场恶鬼都禁锢得无法动弹的佛曲就被猝然掐断了,原本安安分分做阶下囚的恶鬼忽的抵死挣扎起来,幅度大到王俊根本握不住封印他们的陶罐,一不小心脱手而出,「噼里啪啦」摔成一地碎片。 恶鬼彪悍的躯体飞快地拔地而起,与此同时众人头顶明亮的玻璃幕墙倏地一沉,好似沾上了浓墨,瞬间就沿着穹顶铺展开来,将整个候车大厅尽数卷进一片猩红的黑暗。 有水「啪嗒」落下来,滴在他的头髮上,散发出刺鼻的焦煳味,王俊大意地拿手一抹,立刻感到一阵剧痛。 这时恰好有外勤拧开手电筒,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撕开了一道苍白的光路,王俊定睛一看,发现只是短暂的接触,他的掌心已经被烧掉了一层油皮……而半空中,这堪比硫酸的液体正如牛毛细雨般簌簌飘下,所落之处,连座椅扶手上的漆也被腐蚀出了斑驳的锈迹。 幕后黑手是谁,简直不言而喻。 「徐佳!又是徐佳!」 王俊连滚带爬躲过迎面而来的一指爪,差点被她三番两次的捣乱气疯了,颠三倒四地控诉道:「她是小强吗?怎么就单单她没被咒晕?这不科学!」 可惜现在没人有空回答他——为了躲避日后植皮或植髮的悲惨命运,他的同事们无一不是缩背躬腰,一边护着自己裸露在外的皮肤和头髮,一边左躲右闪地找掩体。可同样沐浴在「酸雨」之下,敌方却好似磕了一颗十全大补丸,流失的力量急速回归,气焰也跟着前所未有地嚣张起来,趁着驱邪师左右支绌,向他们发动了悍然反攻。 又要保命又要保脸,这要求属实强人所难了。王俊狼狈地逃过一击,又不慎踩进了另一只恶鬼的攻击范围,还没回头,一阵厉风就当空拍向他的天灵盖。 王俊脸色一白,完蛋,要死无全尸了,这死法也太不体面了! 说时迟那时快,一道血红的身影掠过,抬手不躲不避地一挡—— 王俊下意识缩脖子闭眼,紧跟着腥臭的黑血就花洒似的泼了过来,浇了他一头一脸,等到王俊回神去看,那只横空而来的巨手已经被扭断了,断肢随手丢在脚边,还在汩汩地往外淌血。 对待如此血腥的场面,晏灵修显然颇有心得,王俊都快被腐臭味腌透了,他身上却连血沫都没沾到,平静地扫了眼满地横流的血,那眼神和看一滩倾倒的颜料相比也没什么区别,神色始终淡淡的,既不显得兴奋,也没什么厌恶。 那袭击他们的恶鬼断了一只手,惊叫一声,碰上了天敌似的撒腿就跑。 王俊哆嗦了一下,活似被掐住了脖子的小鸡仔,从喉咙里战战兢兢地挤出几个字:「晏,晏前辈……」 第127页 话音未落,有什么东西就擦着他的发梢飞了出去,「呜」地一声砸上了穹顶——那居然风。 多灾多难的玻璃幕墙先是被炸了个大窟窿,现在又让风刃狠狠削了个透,实在难以为继,噼里啪啦的龟裂声接二连三地炸响。 晏灵修面不改色,转眼又有一道风刃在他手中凝聚成型,裹挟着千钧力道,无可阻挡地向穹顶砍去。 喀嚓—— 碎裂的玻璃折射出炫目的光,将周遭浓重的黑暗刺得支离破碎。 王俊本能地抬起胳膊护住脑袋,可下一刻飓风唿啸而来,坠落的玻璃碎片被高高捲起,连同那片诡异的「酸雨」,一起在狂涛怒吼的风声中被颳了出去。 灿烂的天光无遮无拦地洒了下来,一时间竟刺得人睁不开眼。 王俊眨出几点生理性的泪花,耳边忽然捕捉到一阵微弱的杂音……不知是从哪里传来的,像是有人在轻声细语地呢喃着什么,断断续续,磕磕绊绊,若不是他的精神高度紧张,只怕不会留意到这点几不可闻的异样。 但就在这声音响起的剎那,分散在候车厅各个角落的恶鬼却唰地向这边扭过头来,动作极其一致,活似面朝太阳的向日葵,有种令人毛骨悚然的阴森感。 王俊全身汗毛都竖了起来,眼睁睁看着他们仿佛失了智一样,争先恐后地向晏灵修杀来——然后通通被一面无形的屏障拦在了一丈开外。 晏灵修仅仅是将目光投了过去,这些恶鬼就连近身也做不到,可就算明知再使劲也无法伤到他哪怕一根汗毛,他们却依旧被驱使着蜂拥围上来,堵在屏障后张牙舞爪,群魔乱舞,排在最前面的几只甚至在哀嚎声中血溅三尺,被他们的同类活生生挤成了一团肉泥。 「这是疯了么……」王俊不可置信道。 要知道鬼类也有趋利避害的本能,而晏灵修不巧就站在食物链的正上方,实力差距大到看他们跟零嘴点心差不多。兽性占据了上风,恶鬼一见到晏灵修,唯一反应就是望风而逃才对……总之像现在这样,奋不顾身地赶来送死,绝对是一个匪夷所思的现象。 刚刚还被追得满场乱窜的外勤一个个脖子伸出了二里地,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过于震惊,以至于忘了上来帮忙。 晏灵修无动于衷地看着眼前的恶鬼逐渐陷入癫狂,困兽一样焦躁地在屏障前徘徊,还有几只妄图绕到后方突袭,却在扑过来的瞬间毫无徵兆地爆体而亡。 王俊望向他漠然的侧脸,心头突地一跳,生出一点无因无由的恐惧。 ……有什么可怕的事情要发生了。 但晏灵修依然只是安静地站在原地,直到一阵急促脚步声由远及近地传来,他才似有所感地抬起头,看见了从候车厅二楼探出半边身子的孟云君。 第82章 天谴 孟云君一路从广播室跑过来,双手按住围栏时还微微有些气喘,一楼大厅有满地的血迹、碎尸、青面獠牙的恶鬼和呆若木鸡的外勤,这些他都好像看不见,甫一站定,就在重重乱相中精准地捕捉到了晏灵修的身影,散乱的视线当即被牢牢地钉了上去。 四目相对间,晏灵修蓦然回想当初两人重逢,孟云君很小人行径地划破了孙凌的背包,把装在里面的法器符咒偷偷漏了个干净,逼得他不得不现身救场,还让孙凌亲眼见识了他那诡异的,能将一切低等级鬼物玩弄鼓掌之中的控术。 虽然现实中以张成润为代表的驱邪师群体最终接纳了他,却不代表在调查局从孙凌口中听说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后,不会生出别的危险的念头……曾经晏灵修的切身经歷已经验证了那会是什么下场。 孟云君一向思虑周全,不会想不到这一点,可他却还是先斩后奏地这么做了。晏灵修虽然没问过,但观孟云君的言行举止,却并不难推测出他的真实想法——千年后的社会已经和过去大不相同,人与鬼之间隔着的不是怎么也跨不过去的血海深仇,调查局也相应地展现出海纳百川的宽容,只要不涉及原则性的问题,这个庞大的暴力机构必然乐意将一位友好的厉鬼引为外援,化为盟友,而不是绝情将他推到对立面。 树欲静而风不止,从万古教诞生的那一刻起,晏灵修就註定不可能永远安居在他的一方小天地里——既然日后终有一天会和调查局接触,不如事先打好信任的基础,省得到时候还要费尽心机地周旋转圜。 孟云君将调查局上下的心态把握得分毫不差,迄今为止,所有参与其中的角色都按部就班走在他规划的路线上,没有一个擅自越轨。 随着众多古籍散佚,这一代驱邪师对过去不少记载都一知半解的,并不清楚控术那兵不血刃的表象下究竟藏着怎样可怕的破坏力。而以晏灵修的能力,他不想让多余的人知道,就绝不会重蹈覆辙,再次将自己置于不可挽回的险地之中。 无论从哪个方面看,这都无疑是对晏灵修最有益的方案。 孟云君似乎猜到了他想要做什么,嘴唇微不可查地动了动。 晏灵修认出他的口型在说:「求你,别做。」 但那又如何? 晏灵修微笑起来,他从来就不是一个会乖乖听话的人。 这一刻,周边的麻雀忽的振翅齐飞,细里细气的鸟鸣声惊慌地响成一片,厚重的积雨云无中生有,低低地挂在半空,将晴朗的天空密不透风地遮了起来。 第128页 屏障后的恶鬼们迟疑地停下来动作,呆呆地望了晏灵修一会,忽的作鸟兽群散。 鬼类的知觉比活人灵敏多了,旁边那些迟钝的外勤还在一无所知地瞪着眼睛时,他们就先一步感受到了那种隐而不发的暴虐气息,瞬间就拉枯折朽地摧毁了他们的神智。 混乱中众恶鬼甚至生不出一点反抗的念头,全副躯体都在服从一个仅存的指令—— 远离!远离!远离! 「刀俎」在更强者面前无可避免地沦落成「鱼肉」,先前被他们猎杀得到处躲藏的普通人有多么绝望,他们自己逃命时便有过之而无不及,双腿差点倒腾成了风火轮。然而已经迟了。 纯黑的浓雾从晏灵修的脚边喷涌而出,以他为中心,潮水般向四面八方蔓延开,转眼就盖过了半个候车厅。 王俊吓了一跳,慌里慌张地往后躲,却见这黑雾像是有生命一样,自动绕开了所有醒着及昏迷着的外勤队员,如同一条汹涌奔腾的长河,转眼就追上了那些拼命往远处逃的恶鬼,继而枷锁似的缠了上去,不论猎物如何大吼大叫,都兀自纹丝不动。 这是什么东西? 不等王俊浆煳般的大脑思考出个所以然来,恶鬼们就直接给出了答案——毫无预兆的,一秒钟前还在竭力挣扎的恶鬼狠狠打了个寒颤,突然调转矛头,将尖牙利爪对准了同类,咆哮着厮打在一起。 一切都发生在须臾之间,快到别人根本来不及做出反应,就被眼前血肉横飞的场景震慑住了。一名外勤弄不清状况,见恶鬼们莫名其妙地开始自相残杀,抄起傢伙就要加入战局,然而他刚一脚迈进黑雾里,漆黑的锁链就一圈一圈地绕上了他的腿,将他的脚步牢牢桎梏在原地。 外勤的目光呆滞了一瞬,又默默地退了回来,紧接着他「如梦初醒」,茫然地抬头四顾,对上了队友一双双愕然至极的眼睛,却完全不记得自己做了些什么。 此时的候车厅变成了一只大型的血肉磨盘,等级差距所带来的天然压制在这里失去了意义——大鬼不知餍足地吞食着同伴的血肉,肚皮撑破也不肯停下,成群结队的小鬼趴在他破裂的内脏边,宛如无孔不入的蚂蝗,又被另一群黄雀在后的恶鬼拗折脖颈,连那些被咬断的残肢也在地上不断地挣扎抓挠,一旦伺机咬上其他鬼的脚踝,被踩得血肉模煳也绝不松口…… 他们不知道疼痛也不知道受伤,只是不知疲倦地杀戮,在惨澹的光线下咧开无数张血盆大口,又前赴后继地被同类咬成碎尸血沫。 一种无法言说的惊惧攫住了王俊的心脏。 事实上调查局很多人都清楚晏灵修有一手玄妙的控术,曾经凭此救下了身处险境的孙凌和当事人,但他们却都没有很在意,只当他是用了什么不为人知的秘法。毕竟记录中晏灵修仅仅控制了一只罗剎,而想达到相似的效果,通过符咒、阵法……或别的一些什么,也不难做到,因此迄今为止没有一个人对此提出质疑。 然而不管多么惊天地泣鬼神的符咒阵法,都不可能促成如今这个阵势——晏灵修甚至能操控活人按他的心意行事,这已经远远脱离了驱邪师的能力极限。 王俊的后背被冷汗浸透了,僵硬得好似一尊雕塑,连转一转脖子都做不到。 能做到这个地步的,古往今来只有那一个! 狂风平底而起,捲起了晏灵修的长髮,冷若冰霜的面孔被不断闪现的电光照得煞白,看上去竟比那些丑陋狰狞的恶鬼更像一个魔头。 本就黯淡的天色变得更加阴沉压抑,紫色的电弧隐隐流窜在乌云中。离奇的是出了候车厅的范围,天空依然是原来的万里无云的样子,电闪雷鸣也好,山雨欲来也好,居然只局限于这一小小的方寸之地。 就像……传说中于世不容的疯子,擅自拥有了超出凡人之身的力量,于是天地惊怒交加,即将降下天罚。 满地腐血尸块,在这宛如修罗地狱的惨境中,晏灵修茕茕孑立在黑雾中央,雷云当头,却不躲也不闪,甚至让「锁链」变本加厉地缠绕在恶鬼身上,将他们拖入新一轮无止境的残杀当中。 天道见他不知悔改,勃然大怒,一道酝酿已久的霹雳直接砸了下来。 孟云君见他还不躲,瞳孔骤然一缩,从未有过如此失态地一声断喝:「晏灵修——」 晏灵修眼珠很轻微地动了一下,面上不见任何波动,却在千钧一髮之际往旁边侧了侧身子,险之又险地避过那道擦着他的肩膀落下的惊雷。 紧接着在场所有人的视网膜都被雪亮的电光撕裂了,雷声震耳欲聋,如洪水灭顶般压了下来,瞬间吞噬了人们的一切感官。 天道的怒火无处平息,身处雷暴边缘凡人只是被扫了个尾,就顷刻间吐血倒地了一片,许久后大地仍在天谴的余威中瑟瑟震颤。 晏灵修脸色一白,一行细细的血线从他的耳朵里流出来,却依旧站得纹丝不动,鬼气飞快地将他烧焦的衣摆修復如初。 翻滚的黑雾散了,露出血肉狼藉的候车厅,多数恶鬼都在方才雷光炸裂的剎那灰飞烟灭了,仅存的那些也已变得奄奄一息,可当晏灵修抬起手时,他们却还是挣扎着爬起来,即便肢体时不时因痛苦而抽搐,把头颅送到晏灵修手下的动作却仍是那么的温顺和无害。 晏灵修弯腰,抚过其中一只的头顶,尚未散尽的电弧跳跃上他纤细洁白的手指,鞭子似的抽出道道细小的青痕,晏灵修却似毫无所觉,声线又轻缓又平稳,极致的冷酷几乎要在他的话音里凝结成冰,一字一顿道:「去把徐佳带来。」 第129页 话音未落,这只被他选中的恶鬼霎时身形暴涨,来自「厉」的鬼气源源不断输入他身体里的,将他撑得肌肉鼓胀,青筋毕露,短短几秒钟就长成了一个巨人,手臂看上去比晏灵修的腰还要粗壮,臣服在他面前时,不得不把手脚紧紧缩在怀里,场面竟有几分说不出的好笑。 但现在还有力气睁眼的外勤们尽皆噤若寒蝉,没有一人敢出声。 那巨人得到了晏灵修的命令后,呜咽着应答了一声,无声无息地遁入了脚下的水泥地里。 晏灵修收回手,淡淡道:「自我了断吧。」 余下的恶鬼一声不吭,尖利的指甲狠狠抠进了自己天灵盖里,骨头碎裂的嘎吱应声响起,头顶冒出来的黑血哗啦啦流了满脸,手指却还在坚定不移地一寸寸地往下沉,直至亲手将脑袋挖成一只空心的灯笼,才终于麻木地颓然倒地。 晏灵修干净的袖口不慎溅上了几滴红白混杂的血点子,仿佛红梅落雪,扎眼得很,他不甚在意地扫了一眼,那污渍就如飞灰般簌簌飘落,混入脚下天打雷噼后崩裂的大理石地砖当中。 这时他似乎意识到什么,径直向王俊走来。 王俊还陷在天谴的后遗症中里,五脏六腑都仿佛颠倒了个来回,晕得根本站不起来,只能虚弱地坐在地上,看见他来,本能地瑟缩了一下。 晏灵修倏地站定,凝视了他一会儿:「徐佳抓到了,你们要活的还是死的。」 作者有话说: 其实就是压抑久了,物极必反,在故意吓唬人呢~ 第83章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王俊直愣愣盯着他,跟听不懂人话似的,好半天也没说出一个字,战慄的瞳孔里是不加掩饰的骇然。 废墟似的候车厅里一片死寂,晏灵修依次扫过那些防备的眼神,体会到了一种久违的熟悉。 晏灵修觉得自己应该失望,应该感到遭受背叛、不被信任的愤懑和痛苦,然而看着此情此景,他的心情竟前所未有地轻松起来,悬空在心头的巨石终于落地,兔起鹘落地激起一片纷纷扬扬的灰尘,随风拂过。 他这才发现,在过去的日子里,自己从未真正安下心过……就像混迹于人群中的怪物一样,永远都在担心披在身上的人皮不够完整,为此他小心翼翼地模仿着正常人该有的一切情感,生怕一个疏忽,就会让别人注意到他费尽心力隐藏的歹毒的獠牙。 孟云君从停机的露天电梯上三步并作两步奔下来,落地太急,踉跄一下方才站稳,千言万语哽在喉咙,却无法可想,无法可说,仓促之下又唤了一声他的名字:「晏灵修!」 晏灵修不为所动地瞥过去一眼,缓缓抬起了手—— 「不准动!」 一名外勤脱口而出,语气之严厉,让他自己把自己吓了一跳,梗着脖子语无伦次地改口道:「你……你站那里……你先别动!」 「哪个正道中人会使这种邪术?他必是鬼王余孽无疑!」 「晏灵修!你潜藏天枢院多年,究竟意欲何为!」 「鬼王余孽,人人得而诛之!我今日就要替师门除了这个叛徒!」…… 晏灵修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整个人被一分为二,一半冷眼望着那战战兢兢的小外勤,因为他没有丝毫新意的发难,而觉得索然无味,一半则像在人群中忍无可忍,陡然撕下了面具的怪物,往后的日子里再也不必捉襟见肘地隐藏自己的异样,一想到这里,他心中顿时生出一种陌生的、畅快的如释重负。 「凡人有句俗话说得好,叫『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他们天生只信任和自己站在同一边的人。」 「你也看到了吧,就算家养的狗忠心不二、劳作的耕牛任劳任怨,但等到老了干不动活了,一样会被宰杀吃肉,相处的时间再多再长,也比不过多少年都不见一面的宗族远亲。」 「说到底,人类不过是聪明一些的豺狼虎豹罢了,他们排除异己,还人为地将同类划分成三六九等,和野兽争抢地盘有什么区别?他们蔑视弱小,又惧怕强大,表面上对我们喊打喊杀,实际上却恨不得拥有这般生杀大权的是他们自己——设身处地地想一想吧,谁会安心把一个随时能把他们碾碎的危险物品摆放在身边呢?一个与他们格格不入的异类,除非一直披着无害的皮,否则永远不可能得到真正的信任。」 小山似的恶鬼去而復返,将一个瘦小的老妇人丢在地上。晏灵修轻描淡写地一挥手,收回了方才慷慨给予的鬼气,那巨人就无声无息地「瘪」了下去,原地塌陷成一张干枯的皮,就此命丧黄泉。 天光冲破重重阻碍,势如破竹地将黑暗撕裂,成群的雷云散去,明净的天空一碧如洗,宁静又祥和,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徐佳趴跪在晏灵修跟前,不过片刻光景,照片中那个慈眉善目的老太太已经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只刚从土里起出来的干尸,血肉几乎都融化尽了,嶙峋的骨头在后背紧皱的皮下支愣着,无端端让人想起终年躲藏在地底的爬虫,乍一冒出地面,立刻被明晃晃的日光照得无所遁形。 晏灵修:「阎扶给了你什么东西。」 徐佳不愧是反社会人格的邪教头目,心理素质绝佳,属下都被杀得一干二净了,自己也身陷囹圄,看起来却一点也不着急——既不急着跪地求饶保住小命,也不急着出言不逊但求一死——尽管严格意义上讲她本来就是一个死人。 第130页 众目睽睽之下,徐佳吃力地挪动起身子,给自己换了一个稍显体面的姿势,上上下下打量了晏灵修一会,忽的笑开了,欣然点头:「原来是你啊。」 晏灵修依旧面无表情,但不远处却应声传来几下惊愕的抽气。 王俊这会儿也缓过来了,见此情景,连忙一骨碌爬起来,大跨步过去挡在晏灵修跟前,将一站一坐两个人隔开:「少来挑拨离间,老实交待你的情况!你的同伙都有谁?他们分别藏在哪?下一步的计划是什么——快说!」 徐佳饶有兴趣地听了他这一通声色俱厉的警告,眼神怜悯又包容,就像在看一个无理取闹的小孩,在唇边竖起一根手指,轻声「嘘」道:「别插嘴,你什么都不知道。」 「你——」 徐佳直接无视了气急败坏的王俊,把目光转向了晏灵修。 之前她又是去撞降魔杵,又是念咒,消耗显然极大,脸部已经全然变形,就像一张老树皮蒙在骷髅上,鼻子嘴巴耳朵哪一个都分辨不出来,只能勉强从那两个黑洞洞的窟窿认出眼睛的位置。 多年的图谋功败垂成,毁于一旦,巨大的失败足够让任何人情绪崩溃,但当徐佳注视着晏灵修时,笑容却越放越大,松松垮垮的嘴角剎不住闸,一路咧到了后脑勺,模样之狰狞可怖,能给旁观者留下一辈子的心理阴影。 「主人说了,你现在进了调查局,不想让别人知道你跟他的瓜葛。」徐佳轻声细语道,「但终究老相识了,主人总归还是念旧情的,于是命我有机会见了你,就给你带一句话。」 王俊嘎吱嘎吱地攥紧了拳头,咬肌鼓起,勐地甩出一张符拍在她的额头上:「别以为单凭一张嘴就能混淆视听,最后说一遍,问你什么就答什么,不要耍花样。」 徐老太颈骨吃不住力,被拍得往后一仰,差点从脖子上拗断下去。鲜红的符文游动下来,打着旋收成一束,钻进她的嵴梁骨里,登时把她佝偻的背又压弯了几分。 但即便如此,她脸上可怕的笑容却不减分毫,再张口时,声线陡然变得华丽起来,又轻缓又悦耳,和她原本破风箱似的嗓音相比,简直称得上一种享受。 那是如附骨之蛆一样折磨了晏灵修十几年的声音。 「你梦寐以求的那件事,我想到解决的办法了。」阎扶漫不经心的话音浮动在众人耳边,不用装腔作势,天生便有种蛊惑人心的力量,似笑非笑地说:「想知道的话,就离调查局远一点,不然我连接近你都难,又怎么找你商量呢?」 王俊死死忍住扭头去看晏灵修的冲动,听到那诡异的声音一顿之后再度响起:「啊,我忽然想起来了,你非要跟着那群废物也行,反正咱们很快就要见面了。上回匆匆一面,都来不及跟你叙旧,想来这回一定能够得偿所愿……不管是你的,还是我的。」 阎扶临时徵调了这副喉咙,借用别人的口,高高在上地向他下达了通知,语气也好态度也罢,都显得无比的傲慢与轻视。刚一说完,就单方面切断了和徐佳的联繫。 偌大一个候车厅,被他这番故弄玄虚的话砸得落针可闻,尽管一句话中大部分内容他们都听不懂——然而别的不清楚,徐佳背后的主人和晏灵修早就认识这一点却是毋庸置疑。 王俊的嘴开开合合,好半天才憋出一句话:「什么鬼,还『主人』?你们是在玩什么过家家游戏吗?」 他用寥寥几个字成功激怒了气定神闲的徐老太:「住口!愚蠢的凡人,吾主法力滔天,你们一无所知,怎敢在此大放厥词?」 虽说王俊明知她口中的「主人」多半是在称唿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鬼王,却还是被她这标准的沉迷传销组织的语气一噎,一时竟想不出话来驳斥她。 有人走了过来,光从脚步声就能听出他心里的欲言又止,晏灵修知道是孟云君,但因为还有点无名气没消下去,就没搭理他,只是冷静地回问:「怎么,你身为万古教的一员,却不是听命于万古教的教主吗?」 徐佳对晏灵修出奇的友善,明知他在套话,也没有因此发怒,悠然一声长嘆道:「痴儿,如此简单的道理,你却不明白吗?」 「既然拥有无与伦比的力量,为什么还要屈居人下。人这一生会经歷那么多坎坷磨难,不就是因为不够强,不够令人畏惧么。主人说得一点不错,在我获得力量后,所有不如意的人,不如意的事,就再也没发生过了……我已经受够了。」 她伸出手,无声地凝视了一会自己枯瘦的掌心,缓缓合拢五指,像是握住了虚无缥缈的权柄,咬牙切齿道:「区区一介凡人,神力皆由吾主所赐,就他,也配让我服从吗?」 晏灵修一言不发地盯着她,光看神色,谁也不知到他在想什么。 王俊焦躁地用脚跟蹭了两下地,懒得再听她在这儿妖言惑众,不耐烦地冲着周围一圈张口结舌的外勤道:「都愣着干嘛?赶紧把嫌犯带回调查局,后边还有那么多事等着做呢。」 几个小青年恍然回神,见徐佳被符咒压制得动弹不得,当即一窝蜂地拥过来拿人。可晏灵修却发现徐佳眼中一闪而过一道嗜血的寒光。 「好啊。」她似笑非笑,展开方才握紧的手掌,里面赫然躺着一枚黑雾缭绕的珠子,「你们不是想知道主人给了我什么吗?过来,我给你们看。」 第131页 等等…… 有什么不对劲,那是阎扶的血—— 难怪这老太太能抵抗住他的控术! 不祥的预感像冰水,在这一刻当头泼下。 晏灵修:「都闪开!」 徐佳却不给他们反应的时间,应声捏碎了手中的血珠。 一股巨力横扫而来,将在场所有尚未昏倒的外勤一视同仁地掀了出去,稀里哗啦地滚了一地,紧跟着一道破空锐响「唰」地划过他们的头顶,所到之处一切高于半米的物体皆被拦腰斩断,去势不减,随即重重地撞上四面钢浇铁铸的墙壁—— 轰! 一道裂纹突兀地出现在光滑的墙面上,然后越扩越大,越扩越大,终于断裂的钢筋无法再支撑墙体的重量,倒塌仿佛连锁反应,沉重的砖块水泥在接连不断的轰鸣声中砸向地面,带来的震动不亚于一场小型地震 粉尘被狂乱的气流吹得沖天而起,又铺天盖地地落下,给所到之处都蒙上了一层灰白的丧服。 这个多灾多难的候车厅,至此彻底宣告报废。 晏灵修一招放倒了碍事的后辈,手一伸把孟云君捞到身后护好,就见那方才还束手就擒的徐佳勐地跃起,转身就跑——早在阎扶借用她的喉咙说话时,这诡计多端的老太太就趁机摆脱了王俊的压制符咒,却一直引而不发,直到此时才使出致命一击,准备不可谓不充分,但晏灵修却比她更快几步,转眼就追了上去。 就在这时,一个巨大的黑洞突然凭空出现在前方,徐佳纵身一跃,身影顿时隐没其中。 晏灵修想也不想,跟着跳了进去,孟云君同样紧随其后。 被无差别放倒的王俊倒霉地扭了腰,没能第一时间爬起来,眼睁睁看着那黑洞急剧缩小,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就消失在原地,只落下了孟云君被削下来半截的衣角。 作者有话说: 明天休息 第84章 古墓 黑洞之后不出所料,仍是一片漆黑,晏灵修还没来得及判断周围情况,就觉得脚下一空,开始直线坠落——那底下似乎有一股莫明的吸力,将本可以用鬼魂状态游荡在半空中的晏灵修牢牢地黏住了,不容抗拒地往下拽。 电光火石间,孟云君眼疾手快地将晏灵修捞在怀里,厉鬼瀑布般的长髮无着无落,顺着风的方向千丝万缕地扬起,冰凉地滑过他的脖颈和手背……失重的感觉绝对说不上好,对晏灵修这种厌恶失控的人来说尤其如此,黑暗中他面无表情地抿住嘴,一手按着孟云君的后背,一手毫不犹豫地打了个响指,指尖倏地冒出一只小火球,带着不可忽视的光和热度飞了上去,撞到了顶,「嘭」地化成了无数「流星」,拖曳着灼灼的尾巴划过半空,霎时照亮了他们所处的空间。 晏灵修目光一转,及时瞥见了身下急速逼近的地面,空出来的手勐地一掌拍出去,爆发的气流沖向地面,一部分飞快地往四周散溢开,一部分则反弹回来托出他们。高空坠落的速度瞬间得到缓冲,起码不会硬生生摔出一身的伤来。饶是如此,落地后两人还是往边上翻滚出了十几米才勉强止住势头。 这鬼地方不知道多少年没有活人涉足,地上居然一粒灰尘都没有,干净得令人髮指。孟云君后背被震得发麻,微微一动,晏灵修的三千青丝就顺势滑进他的衣领里,又细密又柔软,还很凉,掠过他温热的胸口。 孟云君蓦地一顿,忽然留意到晏灵修自从掉进这个黑洞里后就一直没出过声,心脏登时提了起来,以为他是受了什么暗伤:「你没事……」 晏灵修伏在他胸口,没起身,只是一把握住他伸过来的手,轻声制止道:「等等再说话。」 孟云君低头,看见晏灵修正侧着脸,眼神定定地凝视着虚空中的一点,似乎在感受着什么。几息之后他把孟云君拉起来,小小地唿了口气,解释道:「这里有好多鬼。」 他挥一挥手,把高悬头顶的点点火光召唤下来,萤火虫般环绕在周围。倘若不去留意他们目前危机四伏的处境,这情景简直美得有些梦幻。 孟云君:「多少?」 到处都静悄悄的,唯一能捕捉到的声响只有孟云君规律而稳定的心跳和唿吸,看似毫无异样,可空气中却瀰漫着一股正常人难以闻到的,浓到化不开的鬼气。从晏灵修角度看,仿佛有千百只花纹各异的蝴蝶在同一时间扇动翅膀,眼花缭乱地扑到他跟前。 太混乱了,以至于晏灵修只能简单感受到对方庞大的数量,却难以说出一个具体的值来——他也不想一个个数过去噁心自己,因此三言两语交待了情况:「只怕那些被万古教招揽来的恶鬼都躲在这里了。小心些,别着了他们的道。」 环绕周身的火光随他心意而动,听话地飘高了一点。 只见他们正站在一个巨型石室中央,来时的通道已经自动封闭了,露出顶部的光滑坚硬的石板,至多二三十米高。晏灵修驱使着火苗们飞了一圈,在右手边发现了一条同样从石头里开出来的密道,看起来黑漆漆的,不清楚通往何方。 那些杂乱无章的鬼气就是从这里飘进来的。 徐佳早不晓得跑哪里去了,想也知道到了她的主场,接下来一定有一场恶战等着他们。但晏灵修既然敢跟着她进来,就做好了心理准备,当机立断地朝里面走去。、 孟云君极轻微地拧了下眉,望着他的背影,感到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古怪。 第132页 其实刚刚在候车厅时,他就敏锐地发现晏灵修对他的态度变得冷淡了些,还有点故意躲着他的意思——尽管在其他人看来,晏灵修和过去任何时候并无不同,依然是那么的拒人于千里之外,光是远远看着就让人心生敬畏,自然也察觉不出什么不对劲来。 晏灵修惯常将自身情绪严严实实地掩藏起来,情绪波动时的变化更是微不足道,若非孟云君见过他真正放松下来的样子,估计也很难分辨出来。 还有,在候车厅和那些不肯束手就擒的恶鬼对上时,以他的能力分明可以想出那么多解决的方法,他却全都不做考虑,偏偏一意孤行地选择了最激烈、最血腥的一种,非要将自己的危险和不可预测毫无保留地展现给别人看,逼迫别人惧怕他害怕他…… 他众目睽睽之下「大开杀戒」时,有想过该怎么收尾吗? 他不知道一旦调查局生出忌惮,等待他的又将是一个万劫不復的境地吗? 他明明很清楚自己的处境,为此谨小慎微地躲了这么多年,要不是被他在背后推了一把,只怕永远不会在人前主动暴露自己的控术,更别提还是以这样一个残忍暴戾的方式,就跟存心让外界认清自己的「真面目」似的…… 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孟云君回想起他们今天下午在调查局大楼下分开时,晏灵修明明还是好好的,可那之后再在候车厅见面时,对方的心情看上去就有些不好了。不仅如此,之前鸣镝拉响警报后,调查局全体外勤集体出动,那时他在车队里也没有找到晏灵修的身影。 虽然孟云君笃定晏灵修不会误事,但那段时间他究竟去了哪里?见了什么人?又听谁说了什么话? 会和他有关吗? 孟云君被石室阴冷的空气包围着,最初的惊怒和百味杂陈褪去后,内里却生起浓重的疑惑——有什么事会让他心神动摇至此,甚至连问都不问,就抛弃了一贯来的慎重,突然变得自暴自弃起来了呢? 然而现在不是问这个的时候…… 他定定神,把忧虑深藏心底,几步追了上去,接着方才的话题问道:「你觉得这里是什么地方?古墓里吗?」 孟云君主动发问,晏灵修也没故意不理他,「嗯」了一声,让火光照见浇筑在石壁上一支做工精美的青铜灯盏:「我倾向于他们占了哪座无主的古墓,不然是没心思做这些无关紧要的装饰工作的。」 孟云君扫了一眼那盏青铜灯,判断依据比他要更明确一点:「是明器,上个朝代的工艺,距今有大约两百多年。你说的对,这确实是一座古墓。」 看他们掉落的高度就知道了,不怪调查局掘地三尺,都没在林州市找到万古教的据点,原来「三尺」还是浅了——至少得照着地下城市挖才行。 这时,晏灵修补了一句:「很近了。」 他这话说得能省就省,主谓宾一概没有,但孟云君却明白他指的是那些潜藏在黑暗中的恶鬼——其实不用他说,孟云君自己也能感觉到,越往前走,墓道内的温度就越低,几乎到了滴水成冰的地步,要是一不小心把手蹭到墙壁,绝对能血淋淋地粘掉一层皮下来。 不久他们在地上发现了零散的白骨,略略一看,多是猪牛羊之类的牲畜,人类的骸骨只是零零碎碎地出现在里面,且看起来死者的年纪要偏大一些,大概是他们从普通坟墓扒出来的尸体。毕竟此前尚在积蓄实力阶段,他们还不敢明目张胆的吃人肉喝人血,否则警察那边接到的失踪案数量就足够引起调查局的警惕了。 起初他们两人担心惊动敌人,不想弄出太大声响来,特地避着这些骨头走,但很快真实情况就证明了这个想法的不切实际——这通道不知有多长,火光所照之处,满地白骨新的盖旧的,层层叠叠,不见实地。踩上一根骨头,整座白骨山丘都在摇摇欲坠。要想不闹出动静来,除非肋生翅膀飞过去。 然而更奇怪的是,他们在这边「稀里哗啦」地翻山越岭,徐佳就跟聋了似的,报復迟迟未到。 见此情形,晏灵修和孟云君不光没有半点放松,反而竖起了更加深重的防备。 墓道尽头是一座比方才他们落地时大了许多倍的石室。星星点点的火光飞了过去,暖融融地照亮了小山似白骨堆,高耸的「山尖」直要和石室顶连通在一起。 空气中泛着一股陈腐的腥味,而比臭味更浓烈的则是鬼气,险些将晏灵修呛得五感失灵,不得已将自己对这方面的感知封了起来。 细微的开裂声从头顶传来。 晏灵修似有所感,勐地抬起头来。 聚拢的火光唿啦一下散开。只见石室顶上倒挂着数不清的「蝙蝠」,每只都如同即将破茧成蝶的蚕蛹一样裹得严丝合缝,随着细小的穿堂风在他们上方轻微摆动着,茧上裂纹密布,还在接连不断的「咔擦咔擦」脆响中寸寸向旁边延伸。 沉睡在里面的凶兽被唤醒了。 第85章 分歧 「钟局,人到齐了。」 钟明亮面沉如水地应了一声,推开门,大步流星地走进了会议室。 会议室中央摆着一张笨重的黑漆会议桌,与会人员分列两边,来的人太多,连过道也挨挨蹭蹭地摆上了椅子,这会儿全都坐满了。 趁着会议还没开始,所有人都在交头接耳地说话,背景音被衬托得一片嘈杂,像咕噜咕噜烧开的热水。但钟明亮一进门,这乱闹闹的议论声就戛然而止,满座的人不约而同地站起来,称唿道:「钟局。」 第133页 林州市调查局不过是全国总共几十个市级分局中平平无奇的一个,虽然位于省会城市,但论起规模和影响力,终究不能和总局相提并论。分局大楼建造伊始,也没人想过总局有一天会有一场紧急会议在这里召开,因此留给会议室的面积并不大,过去看来绰绰余有的空间,这会儿就稍显侷促了,好在没人有闲心计较这些细枝末节的问题——钟明亮一摆手,全体人员就又齐刷刷坐下来,目视着他在唯一空出来的主位上落座。 有人等不及要发问,却见站在钟明亮身后的一名小助理快步上前,在会议桌上放了一台背对着他的笔记本电脑,随后遥控打开天花板上投影仪,熟练地降下幕布,连接网络,调试清晰度,末了点进一个线上会议室。 视频闪了闪,露出若干张不苟言笑的面孔,不论男女,皆是十成十的上位者气质——嘴角下垂,髮际线后移,眉间纹路深深,眼里放出锋利的光,神态几乎是会议室内众人的復刻……唯一的问题就是这些人都和驱邪师没有半点瓜葛。 屏幕内外,两方大佬面面相觑,像默不作声开始争夺领地的野兽,谁也没有率先打破僵局。 虽说「特殊事件调查局」这一官方机构创立的时间并不长,但「驱邪师」却是个拥有悠久歷史和深厚底蕴的传统职业,很早的时候各个流派就在实践中摸索出了相对成熟的运转模式,又因其管理对象的特殊性,外行根本玩不转他们的技术,所以代代管理层都是从驱邪师自己人里出,久而久之养出了根深蒂固的排外性。 调查局看不起其他机构的人,觉得普通人狗屁不懂,不稀罕听他们指挥,那些偶尔和调查局有工作交集的官方机构也觉得驱邪师姿态过于高高在上,总是弄一堆花里胡哨的专业名词来煳弄他们,那傲慢的姿态看着就让人不爽。 如果是别的行业是「隔行如隔山」,那么驱邪师和寻常机构之间隔的就是喜马拉雅山脉,谁也看不起谁,所幸他们负责的领域不同,见面也少,还不至于起冲突。 但现在可不一样了——调查局的内部会议什么时候允许外人参与了? 一堆门外汉,符咒不会阵法不通,只会打官腔,能想出什么好主意? 这不是添乱吗! 大家心里都相当的不满,碍于这是钟明亮默许的,因此尚能忍耐住脾气,给彼此留几分面子——只是代表调查局的官方势力忍了,诸位民间人士却不以为然。有个蓄着一把飘逸鬍鬚的中年人就阴阳怪气地发问道:「钟局,你着急忙慌地把我们叫来,不会就是为了交流城区规划这些无聊的话题吧?不然怎么什么乱七八糟的人都让进呢?」 经过不断的适应和调整,现今的调查局不仅是社会上唯一一个能为驱邪师提供对口工作的正规部门,也是目前最大的驱邪师培养基地,每个小有所成的外勤都会在亲朋好友的儿孙中选几个好苗子带,比如张成润和王俊,就是钟明亮看好的接班人之一。 但驱邪师流几千年的歷史不是盖的,民间大大小小的流派数不胜数,掌门人中不乏隐世高人般的存在,无奈他们既不适应体制内生活,也不情愿放弃受人追捧的地位,为此坚决不受调查局招揽,只在有紧要事件发生时才肯出面,来了也只纡尊降贵地往局里的会议室一坐,跟一尊活菩萨似的,让其他人恭听他的意见。 「美髯公」就是在座几位「活菩萨」中最大佬的一位,看着是钟局儿子的年纪,实际却足够做他的爷爷,可以说是看着他一步步成长起来的。钟明亮和这帮老傢伙打了一辈子交道,一眼扫过去就知道他们心里在想什么,不咸不淡道:「事情闹得太大,已经不是调查局单打独斗能解决的,必须要和各部门通力合作,您有意见吗?」 美髯公不接他的梯子,睥睨凡尘地嗤笑一声:「什么阿猫阿狗,绳子没拴好,跑到别人的地盘撒尿……他们听得懂吗?」 能参加这场会议的场外人士,哪个不是在自家叱咤风云的人物,差点就被美髯公这番指桑骂槐的嘲讽气炸了肺,当即有人回嘴道:「贵局好威风啊,距离g103列车惨案发生到现在已经有七天了,贵局却毫无作为,任由外界人心惶惶,今天下午更是发生了一起极其恶劣的公众事件,死伤者上百人——你们到底有没有把老百姓的安全放在心上!」 美髯公哈哈大笑:「井底之蛙,你当我们这回遇上的是什么?一个连环杀人犯?还是骗老头老太太养老钱的传销组织?真是可笑,连基本的了解都没做,就在这儿吆三喝四,打量着谁是你的下属呢?站着说话不腰疼。」 「好了。」钟明亮在桌面上叩了一下,动静不大,却结束了这场你来我往的争吵。美髯公瘪着嘴瞧他一眼,终于偃旗息鼓,只是望向电脑屏幕的眼神依旧不善,「涛声依旧」地在座位上散发着浓重的不满。 钟局环视一圈,见在座诸人勉强维持住了平和的表象,才冷着脸道:「而今正是多事之秋,我想各位都是想尽快解决这场乱局的,那么就算做不到互相尊重,也至少不要把内讧闹到明面上。做不到的人,现在就请出去吧。」 整个会议室鸦雀无声。 钟明亮面无表情地一颔首:「事态紧急,多余的话就不说了。我们这次召集大家过来,是因为发现了一个名为『万古教』的非法组织,背后的实际控制人极有可能是那位作古一千年的那位鬼王……」 第134页 话音未落,会议室里就又掀起一片不安的骚动,一直在总局坐镇的副局长按捺不住打断道:「钟局,这事实在是匪夷所思,要不要谨慎一点再下结论!」 「……最近经过多番查证,已确认属实。」钟明亮若无其事接上了刚才的话,「而且今天下午在候车厅,还有总计二十三名外勤亲耳听到鬼王借用嫌犯的口和他们对话,证据确凿,绝不会弄错。」 视频会议中,一个穿着浅灰西装的中年人插了一嘴进来,遣词造句文绉绉的,听起来却哪哪都不对味:「钟局,关于这点,我得知的情况却和您说的有些出入,也请你们调查局先跟我们这些『非专业人员』互通有无一下。」 他意有所指地问:「事发现场那位『厉鬼』同志,究竟是什么底细?值得信任吗?我听那位鼎鼎大名的鬼王向他传的话,里面可是有不小的猫腻,你们调查局该不会是引狼入室了吧——钟局,在斗争开始前,首先要保证队伍的『纯洁性』啊!」 恶鬼袭击候车厅时,慌乱的乘客不仅拨打了调查局的电话,还有人病急乱投医,连着报警热线一起打了,驱邪师抵达后,冒险冲进去疏散人质的也有不少公安消防的兄弟,因此现场具体发生了什么,根本瞒不住这些同级别的领导。 钟局心头咯噔一下,面上却纹丝不动:「离间计罢了。您口中的这位同志在此次袭击事件中力挽狂澜,没有他,还不知道要死多少人,之前也几次参与营救遇险的同事。如果连他也有嫌疑,那我们调查局上下就不要做工作了。」 西装男温言道:「这么说,你们也不能确定他跟万古教是否有牵扯了?」 「钟局,不是我故意驳你的面子,只是那位『力挽狂澜』的同志,手段也太狠辣了些。如果他真的是卧底,以调查局外勤的水平,能压得住他吗?我看悬吧!」方才和美髯公吵架的那位也一唱一和道:「他最后不是跟嫌犯一起逃走了吗!谁知他们不是怕奸计败露,索性跑路了事呢?」 钟明亮:「这些都是您的假设,我们不能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就给一位大概率正在出生入死的同志定罪。」 西装男明显提前做过功课的,振振有词地反驳道:「据我所知,那位厉鬼同志以一己之力,命令事发地三十多只恶鬼自相残杀。钟局是专业人士,不会不清楚这意味着什么——这样可怕的控制能力,不是那些可以单靠勤学苦练就能学会的二流邪术,而是鬼王脱胎于混沌时,就与生俱来的天赋,也是他最具代表性,也最令人胆寒的能力。我合理怀疑,他就是鬼王派来的卧底,有必要下一封通缉令——毕竟放任这样一个不受控的厉鬼在我们的队伍里,普通人的安全又该如何保证?」 视频会议中的其他领导也连连附和,钟明亮一方面是确实不了解晏灵修的底细,一方面也是「铁证如山」,候车厅断壁残垣和血腥的现场就摆在那儿,调查局也确实没有能压制住晏灵修的人……在这些前提下,钟局的口头保证就是空中楼阁,完全没人买帐。 美髯公其实和他们持有相似的意见,认为晏灵修绝对和鬼王关系匪浅,说不准就是他的衣钵弟子什么的,但钟明亮终归是「自己人」,遇上了分歧,当然没有胳膊肘往外拐的道理。他一向自视甚高,看不起普通人,见他们叽叽喳喳地步步紧逼,不由得心头火起,勐地一拍桌子—— 「厉鬼怎么了!你们活人了不起啊,连死了的同胞也不肯放过,非要赶尽杀绝不可?我以前怎么没看出来呢,你们口口声声众生平等,原来都是假的,鬼就没有人权了呗!趁着人家不在,就搁这里可劲儿地诋毁。接下来是不是得把调查局所有的鬼员工都一气排挤走才称了你们的意?」 那些正逼着钟局表态的人听见,都被他这串连珠炮似的质问气蒙了。 哪是我们歧视恶鬼,分明是对方太厉害,我们得跪求他高抬贵手才是。 西装男冷不防被盖了顶「政治不正确」的大帽子,「稳坐钓鱼台」的姿态差点没维持住,当场破防道:「我不管你们怎么胡搅蛮缠,这个叫晏灵修的厉鬼不光残忍嗜杀,还跟幕后主使牵扯不清。你们调查局不敢管,就是徇私舞弊,我会向上级好好反应这个问题的!」 驱邪师和普通人之间有隔阂,但好歹两者都是有心跳有唿吸的同胞,吃喝拉撒一个不落,外界看着他们,还能安慰自己那只是职业特殊,其实大家还是一条心的。可提起鬼类,一些有志之士就不免要犯嘀咕了。 他们安分时,固然能给广大市民提供点乐子和谈资,可万一失控呢? 谁能压得住一帮天生就手握兇器的不安定分子? 就算勉强压住了,不把他们彻底地管制起来,日后岂不是还要重蹈覆辙? 既然如此,不如干脆防患于未然,将他们人道主义毁灭得了,你好我好大家好,省去了中间多少麻烦。 虽然他们作为官方发言人,要注意政治正确,不能认同这种「不平等」的观点,但一有风吹草动,真实想法还是蠢蠢欲动地浮出水面……毕竟严格意义上,鬼和人都算是两个物种了,好比一只威风凛凛的老虎,关在动物园的围栏后固然能吸引来大批游客,但你要是把他放出围栏呢?少说得被一枪送去投胎。 「持枪派」的轮番攻势愈发勐烈,钟明亮却不是个摇摆不定的人,他在调查局掌权十几年,做派一向强硬,寸步不让道:「除非能够找到证据,证明晏灵修确实有危害人民群众的举动,否则我会不接受你的建议。」 第135页 「你——」 「稍等!」就在双方僵持不下的时候,笔记本里传出一道温和的女音,春风化雨般缓和了会议室剑拔弩张的气氛。这位来自市政厅的女负责人显然位高权重,她一出声,叫嚣得最激烈的那个西装男就不得不「鸣金收兵」,心不甘情不愿地暂时闭上了嘴。 「当务之急并不是该如何处置那位敌我不明的厉鬼先生,而是万古教和他背后的鬼王,我想调查局该拿个章程出来。」女负责人轻轻巧巧地转移了话题,「我有个地方不明白,还请钟局为我解惑。」 钟明亮看向她,点了下头。 女负责人:「假如万古教的一系列动作是是为了报復社会,引发恐慌,那为什么会将林州市选为他们的目标?」 她停顿一下,给别人空出些许思考的时间,继续道:「说句不好听的,全国有的是比林州人口更多,意义更重大的城市,林州有什么与众不同的地方吗?为什么所有的事情都围绕着它转,岂不是和万古教的目的背道而驰了?」 这确实是个问题! 从失踪案的分布数量来看,林州市毋庸置疑是万古教的活动中心,从莲花山到g103列车惨案,再到两个小时前化为废墟的候车厅…… 桩桩件件,都不带换个地方坑的,本地老百姓何德何能获此殊荣啊,简直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了! 在坐的其他驱邪师都是满头雾水,钟明亮却早已有所猜测,当下便说道:「因为传言,鬼王阎扶一千年被诛灭的地方,恰好就在现今林州市的管辖范围之内。」 女负责人重复:「您说『传言」』?」 「驱邪师的传承经歷了很多次断代,封建时代每逢战乱、天灾、大疫等种种原因,导致人口锐减的时候,恶鬼也会相应的变得猖獗。过去的驱邪师不仅要保住性命,还要在这之后对付随着灾难一起冒出来的魑魅魍魉,严苛的生存条件让很多门派都没来得及留下传人,其中最为可惜的就是天枢院——他的消亡,断绝了我们将近一半的传承。」 钟局顿了顿:「您可能不太了解,天枢院是古时候驱邪师中的第一大派,门人弟子遍布天下,还收藏了记有驱邪师歷史和术法的藏书五千余部。如此名门,却在三百年前的一次战乱中遭受重创,内门弟子死伤殆尽。自那天起,天枢院就从地图上消失了,再也没有人能找到它,里面的藏书当然也无从查起。现在我们很多史料研究只能依据于一些破损严重的古籍,其实是很不全面的。」 「这么说,你们调查局掌握的资料也不是很多了……」女负责人沉吟片刻,问道,「上一次鬼王是怎么死的,钟局你知道吗?」 钟明亮摇头,语气里满是无可奈何:「很可惜,我也一无所知。」 「……」西装男怒道:「那还玩个球!」 他忍了又忍,终于忍无可忍,砰砰砰拍着桌子道:「合着你们屁事都没干成是吧,依我看咱们也没必要开会了,都洗干净脖子等死吧!」 女负责人:「小程,你冷静一点,大家正在商量解决的办法。」 「冷静不了了。领导,你上网看看舆论,群情激愤啊!网页半天崩了三次了!我们市公安的大门都快要被记者挤爆了,他们做事还是蜗牛爬似的,还能不能好了!」 「任何调查都需要时间,不是一蹴而就……」 钟明亮不想有了「外患」再来「内忧」,还在尽量安抚他的不满,脾气暴躁的美髯公却不管不顾,破口大骂:「孙子,你说谁呢!」 会议室很快吵成一团。两派人士纷纷隔着屏幕朝对方集火,怒气上头斯文全无,只恨不能穿过电线过来打一架,少数几个理智分子想把话题拉回来,却被夹在火热的骂战中毫无还手之力。 以前没出事时,钟明亮威望甚重,一切暗潮汹涌都压得住。现在正值动盪不安的时刻,调查局回回被嫌疑犯牵着鼻子走,钟明亮的形象又受到了打击,一些人就开始不把他们放在眼里了。 钟明亮心累地捏捏鼻樑,这时一通电话拨进来,他暼了一眼来电人,不动声色地坐直了,沖女负责人打了个手势。女负责人会意,直接设了个全员禁言,单方面掐断了争吵的源头。 等到两边都安静下来,钟明亮按下免提,王俊放大数倍的声音立刻急不可待地跳出了听筒。 「钟局,我们问过那个目击证人了。」通话的背景音一片嘈杂,隐约能听见一个人在叽里哌啦地激动大喊。王俊语速飞快道:「他说半个月前在『飞鸿影视城』做清洁工时,曾经见过一个老太太,疑似徐佳。」 作者有话说: 周一更 第86章 影视城 「各位警官,你们可一定要保护好我啊!」目击证人苦兮兮坐在会客厅里,就差把手里的一次性纸杯揉搓成了一坨废纸,从头髮丝到脚趾甲,无一不在诉说着迈进调查局后的后悔,「我看那些通缉犯还怪凶的,我给你们提供了线索,他们不会报復我吧?唉,你们可千万上心点,别误伤了我一个小老百姓啊。」 就着接待人员不知道重复了多少遍的保证,王俊三言两语交待了情况。 说来其实简单得很,就是目击者在办公大楼打扫卫生时,不巧撞见了一个生面孔,原本没当回事的,结果前段时间徐佳的通缉令在市内的大小频道播放了个遍,恰好把他快要淡忘的那张脸给勾起来了。 第136页 目击者疑神疑鬼几天,终究没扛住压力,试探着给调查局拨了个电话,举报了自己的工作单位。 所谓的「飞鸿影视城」乃是一家私人影视基地,在城北占了好大一块地皮,和其他各种类型都掺一脚的影视基地不同,飞鸿影视城主打悬疑恐怖类,号称填补了国内灵异剧集的空白,每年都有大量的剧组进驻,带动了周围一大片恐怖游乐园的经济繁荣,至今仍是几个颇受重视的市重点项目之一。 既然是「恐怖园区」,那么里面的员工就不仅仅是活人了。灵异片么,当然是让鬼来演才叫名副其实,飞鸿影视城名下确实聚集一批热衷于本色出演的「名角儿」,人数不多,也就六七个,身家清白,都在调查局里做了备案,似乎没什么好怀疑的地方。 然而当他们把视线聚焦上去时,却恍然惊觉大家的思维不小心陷入了误区——那些在影视城里晃悠的面孔,扮相一个赛一个地面色煞白、青面獠牙,谁能说得清从身边走过去的到底是人假扮的鬼,还是是鬼假扮的人?恐怕就算万古教的成员在里面招摇过市,不知情的人也只会把他当成没卸妆的演员,根本提不起好奇心。 警车红蓝交错的灯光在高架桥上一闪而过。 「飞鸿影视城的老闆全名花飞鸿,是本市有名的企业家、慈善家。前半生籍籍无名,第一次现身是在十八年前的一场拍卖会上,斥巨资买下了现在飞鸿影视城所在的那块地皮。」 「林州市没有规模化的游乐场,所以当时很多声音都建议在那里建一座现代主题乐园,以此来拉动经济、刺激消费,可花飞鸿拍下地皮后,却力排众议,提出了『全国第一恐怖园区』项目,并于两年后投入使用,因为填补了市场空白,果然名声大噪,花飞鸿也被媒体盛赞为目光精准。」 王俊坐在副驾驶,身前放着部笔记本电脑,正面沉如水地念着刚刚搜到的信息:「在开发前,那里是一处发展落后的郊区,传出过好几次闹鬼的流言,后来施工期间,也有一个工地保安出了意外,发现时的时候身体都被啃掉了一半,但死者裤兜里放着遗书,所以警方给的结案报告自杀,尸体不全是死后被鸟兽啃食的……不过类似的事件只有那么一起,影视城建好后,真的也好假的也罢,再也没有人出事过了。」 同行的常妍也在后座上噼里啪啦地打字,末了举起手机高声汇报导:「王队,你听这条——花飞鸿在一次採访中说,他的财产是从一位远亲那里继承的,那位富豪没儿没女,亲属里只有他一个在世。可是花飞鸿本人年过半百,同样没有结婚,连私女也没有一个,只说会将财产留给一个侄孙。」 「一连两代人,都是孤寡老人的命,偏偏还都把遗产给了一个没相处过的亲戚,这也……」 她本能地感到异样,绞尽脑汁,却找不出一个合适的词来形容内心的疑惑,半晌才犹犹豫豫道:「……太凑巧了吧?」 「凑巧什么,」王俊冷冷道,「从头至尾只有花飞鸿一个人,换个身份出现而已。」 常妍终究见识少,震惊之下一口咬到了舌头,疼得眼泪汪汪的,不可思议道:「我的天,怎么可能!」 王俊:「如果花飞鸿真有能力为徐佳提供庇护,那么他在万古教里,就是比徐佳更高一级的头目。而在万古教位高权重的普通人,已知的就那一个,不用我说你也能猜到是谁。」 常妍愣了一下,调门倏地高了八个度:「花飞鸿是万古教的教主!」 说话的光景,他们已经到了飞鸿影视城的外围,望着前方道路上纷纷避让的车辆,王俊深深拧起了眉,心思电转间,抄起手机拨出一通电话—— 「钟局,有一个问题,案发地的闲杂人等太多了,我们贸然进去可能打草惊蛇,能不能请刑警队帮个忙?」 五分钟后,距离最近的一家公安分局接到命定,值班刑警应声出动,数辆警车风驰电掣地沖了出来。王俊让前后几辆调查局的车的放慢了速度,很快就被刑警们追了上来,两者混在一起,迅速地赶往飞鸿影视城。 下车前,王俊位前来支援的诸位刑警道:「待会儿注意安全,感觉危险一定及时退回来,交给我们解决,不要硬拼。」 刑警队长比了个放心的手势,带着属下如狼似虎地扑了上去。于是影视城的大门口的保安就眼见这一批警察浩浩荡荡地跑过来,刚想问问情况,就被往地上一按: 「有群众举报飞鸿影视城涉嫌聚众黄赌毒,所有人员全都出来,跟我们走一趟!立刻!」 整个影视基地顿时炸了锅——能在这里工作的多多少少都算是公众人物,哪能和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沾上干系,当即蜂拥过来,不依不饶地围着他们要说法。 刑警队任务明确,万事不管,只管抓人,敢凑过来的一併拷上带走,不多时就行动力惊人地把大半个影视城清理一空。 一个自称是「李特助」的青年人姗姗来迟,上来就想跟刑警队长喊冤,被一视同仁地放倒了,王俊走出去老远,还能听到那位李特助在声嘶力竭地叫唤:「花总不在!你们抓错人了!」 王俊领着外勤,借着那边人仰马翻的掩护悄然离开:「一小队抓紧探明这里的具体情况,有没有什么暗道密室,二小队跟我走,去办公大楼,看看花飞鸿到底在不在。」 第137页 常妍从他的调兵遣将里听出了一点端倪:「王队,飞鸿影视城除了徐佳,还藏了谁?」 王俊这一周经受的磨练比过去十几年都多,原先还有点毛躁的气质飞快地「沉」了下去,一些更稳更重的东西「水落石出」,举手投足间愈发的有张成润和钟明亮这些老前辈的风范。 「不是藏了谁的问题。」他一边回答,一边大步流星地往前走,「还记得飞鸿影视城过去闹鬼的传闻吗?」 「怎么?」 「我怀疑这里原来就是万古教的据点,只是赶上开发,不好再隐藏下去,所以才用花飞鸿的名义把地买下来,再在上面建一座影视城,以此来掩人耳目。」 常妍看了看脚下稀疏的杂草,想像着自己正走在成群的恶鬼的头顶,胳膊上的汗毛惊悚得根根竖起,但随即她眼睛一亮,语气里不自觉多了些期待:「徐佳会不会就是往这边跑的?这么说,晏前辈和孟哥也一定在了!」 王俊一堵,余下的话全梗在了喉咙里。 候车厅事发时,常妍并不在现场,没亲眼见到晏灵修是如何大杀四方的,自然也对此刻会议室的争执一无所知,只是单纯地盼望他们能平安归来,但王泽却是清楚的,就算晏灵修这回再一次从天而降,力挽狂澜,迎面而来的也将是无穷无尽的猜忌和盘问。 世情凉薄,不外如是。 王俊感觉自己的心沧桑了不少,用力闭了下眼,苦笑着说:「但愿吧。」 与此同时—— 漆黑的墓室里,晏灵修甩开一只断肢,溅起来的血弄脏了衣袍下摆,他也没力气管,身体在极度的疲惫之下几不可察地晃了一晃,抬手扶了下墙,这才勉强能够站直。 孟云君就在不远处,袖口在刚刚的厮杀中被扯得破破烂烂,狼狈不堪,他闷闷地咳了两声,踩着满地的血泥,深一脚浅一脚地向他走了过来。等到了晏灵修身边,还没开口,又忍不住捂住嘴,咳出了两口血沫。 地上铺满了碎尸,血将几乎整个墓道都清刷了一遍,粘腻地顺着墙面流淌而下。晏灵修缓了半天,好不容易从四肢百骸搜刮出点力气,当即往旁边稍微干净的地方挪了下脚,低头,看向躺在他脚边的那个人。 说是「人」,其实和旁边的污黑的血水也没什么区别了——徐佳整个人就像融了一半的蜡,手脚都化成了血,而这可怕的腐蚀还在顺着她的胸口往上蔓延,几个唿吸的功夫,只余一张脸还能辨认得出形状。 她之前逃进墓室,伺机把沉睡在墓室顶的恶鬼唤醒,本意是想把那两个胆大包天的闯入者除掉,无奈骤降的实力并不允许她像往常那样自如地控制他们——群鬼自由后,不仅将矛头对准了她的目标,对她也展开了无差别的攻击。 这场反噬来得又勐又烈,等到她被晏灵修发现,从暴动的群尸里拖出来时,就已经是这副鬼样子了。 徐佳瘫在地上,拼命想坐起来,却依旧动弹不得,只能像条虫子似的在地上蠕动,脸上的表情愈发狰狞。 触及到晏灵修不带丝毫感情的目光时,她像被刺了一下,忽然毫无预兆地尖叫起来,悽厉极了,可破损的喉管却只能发出气若游丝的声音:「我听说了你的下场……哪怕再不甘心,又能如何呢,到头来仍然一无所有……其实你心里也恨得很吧?」 晏灵修仿佛被说的完全不是他一样,眼神纹丝不动,在暗沉的火光中漠然地俯视着她。 徐佳的脑袋转动了一个角度,想向孟云君的方向看,那双凝聚着愤恨的眼珠却直接从眼眶里掉了下来。 她的嘴唇也渐渐开始变得模煳,诡异而僵硬地冷笑道:「要不然,你吓唬他做什么?你这一辈子,生前死后,有哪一刻是真正活得痛快的?」 寂静的墓室里,徐佳「呵呵」的喘息声越来越微弱。 「穷尽心力,」她断断续续说,「到最后……还是……孤家寡人……不可悲吗?」 晏灵修没有回答。 下一刻,这个疯狂的女人彻底融化了,和周遭脏污的血水融为一体,没有在这世上留下一点痕迹。 孟云君紧紧抿起嘴,还没想好要说什么,晏灵修好似已经将刚才发生的种种都忘光了,好整以暇地理了下袖口,淡淡道:「走吧,找地方出去。」 说完,他抬脚就往外走。 这一瞬间孟云君的身体反应快过了大脑,一步抢上前,想也不想地拉住了他,只感觉掌下好似贴上了一块冷透的寒冰,当即打了个哆嗦。 「别碰,」晏灵修有气无力地挡了一下,低低地道,「我冷。」 他的抵抗并没有多么坚决,孟云君还是克制地松开了手,任由他后退一步,抽回了自己的手腕。 作者有话说: 周三更 第87章 回首 迄今为止,晏灵修一直表现得游刃有余,仿佛之前又是险些被雷噼,又是跟尸潮厮杀,对他都没有造成任何影响,但刚刚孟云君却发现他其实也是强弩之末了,自己分明没用多少力气,却轻轻巧巧就将他定在了原地,这放在过去是绝对不可能发生的。 也对,哪怕是一座铜浇铁铸的雕像,丢出去日晒雨淋一阵,也是要朽坏的,更何况晏灵修本也不是什么没有喜怒哀乐、不知爱恨痛痒的假人。 孟云君这边心思千迴百转,晏灵修却表现得无知无觉——当然也可能是故作无知——大概是体力透支后连站着也累,他索性往墙上一靠,动作略微透着点不耐烦,好像孟云君是在不分场合地无理取闹一样:「你在闹什么?」 第138页 孟云君全然不管他态度如何,仍是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心底斟酌着一个合适的开场词,无奈思来想去,实在理不清头绪,只好想到什么说什么:「为什么躲我?」 晏灵修没想到他会问得那么直白,唇线绷了一下,仓促道:「没有躲你。」 但这寥寥几个字显然不具备多少说服力,他停顿片刻,像是受不了被孟云君这么定定地看着,不自觉偏开了视线,随即又强迫自己转回来,坦然地直视着他:「只是有些事情没想通。」 倘若这世上有一个「晏灵修问题」研究专家,那么这个职位必定非孟云君莫属。他在晏灵修这句喜怒难辨的开场白中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心头一悸,下意识屏住了唿吸。 污血横流的地下墓穴里,一切都是晦暗冷寂的,连那些原来明亮灼人的火光也跟着黯淡下来,没精打采地围着他们浮沉起落。跳跃的光与影交错在一起,落在晏灵修脸上,给他的侧脸镀上了一层温度稀薄的暖光。 孟云君小心翼翼地走过去,试探着盖住晏灵修的手背,见他没反对,忍不住松了口气,觉得问题估计不严重,于是得寸进尺地将他细长的手指收拢进掌心。 「是和我有关吗?」 晏灵修既不说是,也没有否认,垂着眼沉默不语。 孟云君严阵以待地叩着他的手,都等得有些忐忑不安了,好不容易等到了他的下文——和两人之间凝滞的气氛恰恰相反,晏灵修抬起头时,脸上的神情竟是出奇的平静,一点也看不出像是刚发过脾气的样子。 他嘆了口气,轻声道:「师兄,我想以前在天枢院的日子了。」 孟云君一怔,剎那间心口仿佛被敲了一下,涟漪经久不散。他的声音也不由自主地放低了,哄道:「你想回家吗?等我们出去了,我带你回去看,好不好?」 晏灵修顿了一顿。 是了,对孟云君来说,那里确实是他的家。 「我想说的不是这个。」晏灵修偏过头,神色莫明地望着火光后无边无际的黑暗:「师兄,你尽管不常回来,但想必也是记得的,当年长辈们但凡有空,总是喜欢在讲经亭给我们授课,天气晴朗时站在亭中往远处看,目之所及,能见山峦叠翠,云雾缭绕,风景极好。」 有风贴地而来,太过细弱,吹不散这空气中浓重的血腥气,晏灵修轻轻闭了下眼,神思随着这拂过他衣摆的微风一起,回到了记忆深处已然模煳了面目的天枢院。 天枢院……是一个很美的地方,有亭台楼阁,有小桥流水,冬有落雪夏有蝉,春花秋月风情无边,四季一个个轮换着来,永远是那么的不急不缓。一心记挂着玩耍的小弟子们耐不住性子,一个错眼就唿朋唤友地跑没了影,不记得长辈们上一句话还在叮嘱他们要好好照顾药圃里洒下去的种子,于是田里的药草总是一副稀稀疏疏的样子。他的小木屋后是一片镜子似的平湖,荷花莲叶密密匝匝地紧挨着,每到盛放的时节,一半花香,一半药香就掺杂在一起,不由分说地涌进窗来。 风光那样的好,可晏灵修在天枢院居住的短短十年间,却从未有过为此驻足的闲情逸緻。 他一直在害怕,害怕秘密被发现,害怕被师门前辈当成邪魔余孽处死,害怕死得不明不白、无声无息……于是湖光山色都成了铺天盖地压向他的牢笼,让他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直到离开的那一天,才算是得到了片刻的喘息之机。 后来,他终于学会接受自己的命运,不再为那些渺茫的期望而四方浪迹,有时当他流落到某个杳无人烟的荒野,独坐于萧萧落木下,望着眼前哔啵作响的篝火,便会不由地开始设想自己将死在何时何地,是死得其所还是污名满身,往往想着想着,思绪就不受控制地跑到这个他当初曾经万分想逃离的地方。 于晏灵修而言,天枢院不是什么逍遥的乐土,也不是能够託庇孤身的家乡,却承载着他幼年时期为数不多可供追思的回忆,让他临到了了回顾一生,不至于连须臾的留恋都存不下来。 「有次师父指着连绵的群山对我们说,这世上万事万物都各有定数,好比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春花草木,一岁一枯荣……而人活于世,就是要经歷生老病死的,若是想挣脱这与生俱来的束缚,必然要付出极大的代价。」 晏灵修的声音低低地响起,徘徊在看不见尽头的墓道中,蓦地碰撞出许多孤寂的回音。孟云君脸上的笑意随着他的话音慢慢落了下来,良久他牵了牵嘴角,无声地嘆了口气。 「我……」 「师兄!」这时候晏灵修却叫住了他,认真地看了他一阵,幅度很小地摇了摇头。 「我不是在向你讨交待,要说法……虽然我不知道你做了什么,才会出现在千年后的今天,但那都是过去的事了,你只字不提,这没有关系,我可以等以后,等你觉得哪天合适了,再把真相对我和盘托出,就算一直不说,我也不会介意。只是唯有一点——」 他一字一顿道:「你不要骗我。」 孟云君想也不想:「我不会骗你。」 「那么我现在问你一件事,你可以选择不回答,但是不要说假话。」 晏灵修直勾勾地看着他的双眼,某些复杂的情绪在他脸上一闪而过,孟云君没能看懂,只听他话锋一转:「上次我脑子不太清醒,忘了问你了,当初你在管春城见到我,从那时起,你是不是就已经知道我会用控术了?」 第139页 孟云君没想到他好端端地疑心起了这个,全无防备,瞳孔轻轻地收缩了一下,此刻两人靠得很近,这点细微的变化在对方眼里简直是无所遁形。 晏灵修的心沉沉地坠了下去。 其实在把这句话问出口前,他还觉得自己的不安来得很没道理。 假如孟云君早就在无意中发现了他的「不正常」,那么按照当时的情况,他们连面都没混熟,更谈不上有什么深厚的交情可言,既是如此,乍然碰见了一个邪魔外道,孟云君理应毫不犹豫地将他打杀了才是,又怎么会一忍六七年,守口如瓶直到晏灵修自己陷入绝境,不得不当众施展控术以求自保时,才随波逐流地装出一副震惊迷茫的样子…… 这根本不合常理! 然而晏灵修说服了自己,却依旧心神不宁,整个人好似站在悬崖边,那种惶惶失措的感觉,仿佛稍有不慎就将一脚踏空。 现在他的猜测终于得到了证实,晏灵修却发现自己其实对这个结果并没有多么意外,搜肠刮肚一番,甚至也找不出什么诧异或是气闷的情绪,心绪出乎预料地平静……他只是十分的茫然。 孟云君对所有人隐瞒他的怪异,到底是为了什么? 因为不愿对同门相残,动了恻隐之心?想要查明他背后是否有别的魔头?还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单纯地相信他的人品? 即便事到如今,他已经不再像以前那样畏惧别人厌恶的目光,也不排斥在危难关头用控术解决一些难缠的敌人,但只要一想到孟云君曾亲眼目睹过他是怎样千方百计地掩饰,徒劳无功地装模作样,还是会有一种皮囊被剖开的战慄感。 光天化日之下,那些不堪的、狼狈的、无望的回忆,全都像是依附在骨架上的污垢,一经触碰,立刻轰然散开,张牙舞爪地浮起又沉下,蒙住他的口鼻,缠住他的手脚,在他的血肉之躯上堆了一层挣脱不开、摆脱不了的厚重黑灰。一切丑陋扭曲的形态全都暴露在对方咄咄逼人的视线下,突兀地露出久不见天日的身躯来。 他不怕被人看到现在,却永远惧怕着过去。 多年来,他觉得自己就好像一个跋涉在沼泽中的流浪者,脚上沾满了烂泥,千年的空白洗刷了他的记忆,给了他一种自己也可以和正常人一样生活的错觉…… 直到方才,他在一场短暂的美梦中被当头棒喝,低头一看,后知后觉地发现,原来他的半身依旧深陷在冰凉腥臭的淤泥之中,从未超脱过。 作者有话说: 这段剧情是细纲上没有的,完全是当初写到钟局向晏灵修询问管春城始末时的时突发奇想——孟云君到底有没有在一开始就知道他的不同呢,然后我就觉得应该是知道的,毕竟大师兄聪明绝顶,再然后我就觉得晏灵修也一定会和我一样意识到这一点,而且他意识到之后,绝对会大大地不高兴。 我以前隐晦地暗示了晏灵修是一个厌世、有自毁倾向同时自尊心极强的人(实际上也真的死过一次),孟云君此举,就相当于把他「看穿」了,这是晏灵修的自我保护机制所不能允许的,又因为是在乎的人,所以反应才那么激烈(当然多亲亲抱抱几次就好啦!) 解释一大堆,其实是因为我表达混乱,不是很能说明白晏灵修生气的点,所以就多多废话一点啦~~ 第88章 剖白 「不是你想的那样。」 孟云君很快就从他的反应中意识到真相没能瞒住,一时有些着慌,但还是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小心翼翼地收紧晏灵修的手,补救道:「我的本意,是想等诸事尘埃落定,我们找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再把这些往事对你细细说清楚……」 「师兄,」晏灵修却打断了他,「你是不是因为太相信我了,觉得我尚未用控术作恶,可以酌情网开一面,所以才没有告发我。」 「你是这样想的?」过了很久,他听见孟云君错愕至极的声音:「你以为我保守这个秘密,只是因为你还没来得及作恶?」 晏灵修避开他的眼睛,垂下头,目光落在脚边流淌的污血上,那里一个血泡缓缓地浮起,越变越大,又在快要接触到空气时「啪」地破裂开来,飞溅出几滴死气沉沉的血珠。 这不是个谈心的好地方……但或许他们机缘巧合被困在这里,本身就是冥冥中对未来的一种预兆。 他忽然有些心灰意懒:「难道不是吗?」 「师兄,你想错我了,我不是等着别人施捨同情心的可怜虫,也没有那么多身不由己的苦衷。也许你光看表相,见我学会如此邪术,竟然从不拿出来用,就想当然地以为我只是一时走错了路,现在认识到错误,已经悔改了,再看我整天一副谨小慎微的样子,便忍不住心生怜悯,没有及时站出来揭穿我……说句不好听的,如此种种,不过都是你在自作多情。」 孟云君貌似已经从方才的情绪里缓过神来,短暂的讶然过后,语气慢慢冷了下来,恢復了他一贯的波澜不惊,毫无起伏地问道:「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就是,你没必要把我想得太无辜,本质上,我和死在你手上的那些罪有应得的恶鬼并没有多大的区别——其实你稍加留意就能发现,我这个人漠视生命,无情无义,不论是共情能力还是怜悯之心都非常微弱,哪怕立刻有人在我面前悽惨地死去,也不会让我有丝毫的动容。之所以迄今为止都没有害人,也仅仅只是因为没有好处罢了,假如利益足够大,我不在乎手下亡魂会多有多少个,好比我们之前看见一起去看那辆惨不忍睹的列车,别人都物伤其类,我心里却一点不忍的情绪都没有。」 第140页 孟云君没插话,一直静静地听着,等晏灵修终于闭了嘴,才开口问:「说够了吗?」 晏灵修没做声,他好像使尽了全身的力气,筋疲力尽地靠在墙上,存在感弱得几乎要和阴影融为一体,面上是一片冷冰冰的木然。 「你说完了,那就轮到我了,」孟云君被这么否定了一通,涵养惊人,不仅不见怒色,听语气还相当的心平气和,自顾自分析道,「你说了那么一大段话,将自己贬低得一文不值,说到底,不就是在逼我跟我一刀两断吗?」 「……」 晏灵修慢半拍地回过神,有气无力地看了他一眼,没明白孟云君是怎么得出这个风马牛不相及的结论的。 「让我猜猜你是怎么想的,」孟云君顶着一张冷脸开始胡扯,「你以为我看上你,是因为我同情心泛滥,自顾自把你想像成一个无助的失足少年,未经允许,就擅自在你身上倾斜过盛的同情心——这着实冒犯了厉鬼大人的高高在上的威严,是吧?于是你恨不能把自己说得残忍一万倍,好吓退我……厉鬼大人,您是不是忘了,你当着我的面,可不止动过一次手,哪次不是故意弄得血肉横飞,现在两三句话就想让我知难而退,也未免太小觑我了吧。」 晏灵修的眼珠迟钝地动了一下,从对方貌似冷静的声音中捕捉到了一丝隐忍不发的急怒。 孟云君继续阴阳怪气道:「而且我就不能是单纯看上你的美色了吗?你还不知道吧,我看你第一眼起,就发誓要把你笼络到手里,为此可是忙前忙后一千年。结果连本钱都没收回来,你玩够了我,就打算过河拆桥不认人了?可真是打了一手好算盘啊!」 「……」晏灵修实在是听不下去了,无奈道,「你正经一点。」 孟云君:「我正经得很!」 晏灵修使劲抽了下手,没抽动,扭头就要走,但刚有动作就被孟云君一把压住脖颈按了回来。 咽喉从来都是人身上最脆弱的部位,更何况是晏灵修这种疑心病深重的性格,孟云君的手指一贴上去,他便本能地躲闪了一下,指甲条件反射就要掐到对方的眼眶里……可随后当孟云君以一个极为强势的姿势把他抵在墙上时,他却反而卸了力,不再挣扎,任由孟云君全然把控着他的命脉,甚至微微仰起了头,好让他捏得更顺手些。 孟云君不由地额角一跳。 晏灵修撩起眼皮看他一眼,神情冷淡,油盐不进。 墓室落针可闻,只有孟云君急促而压抑的的唿吸声,好一会,他运了运气,缓慢地撤开了手。 「我不想在下水管道跟你调情,」他面无表情地口不择言,「太不风雅了,就算是吵架,我也不想把地点选在这里。」 他说着,仿佛有一口气也跟着这句话一起卸了下来,他嘆息一声,再开口时明显冷静了不少。 「调情也好,吵架也罢,有什么事出去以后再谈吧,」他顿了顿,强调道,「反正随你怎么说怎么想,我都不会走的。」 晏灵修还有点反应不过来,呆呆地看着他。 合着他费了那么多口舌,全都白说了? 孟云君微不可查地动了动唇角,手向下,怜惜地顺过晏灵修沿着肩线搭下来的三千青丝,掠过他干燥的指尖,最后捏住了他的手:「走吧。」 就在这时,他发现晏灵修的眼睛无声地瞪大了。 变故就在一瞬间——战慄的寒气从他们脚底升起,地面突然毫无预兆地剧烈震动起来,左右墓道上的碎石沙砾簌簌而下,随后他们同时听见头顶传来一声炸裂的:咔擦! 千钧巨石轰然砸落的剎那,晏灵修勐地抬起手,片刻迟疑都没有地将孟云君推了出去,紧接着他们之间的空隙就被冰雹般砸下的石块堵了个严严实实。 孟云君:「灵修!」 但巨震淹没了他的吶喊。 整座墓室都在一种无形的暴怒中颤抖,滚滚血海漫过分崩离析的墙体,捲成一道漩涡,朝着头顶不知何时震漏了一线天光的石壁咆哮着涌了上去。 半个小时前—— 就在刑警们秋风扫落叶般清理影视城的闲杂人等时,王俊指挥着一支小队,避开时不时有人经过的大路,猫着腰绕到了办公楼的背面。 刚一靠近,一大波胸前挂着身份牌的职工就慌里慌张地涌了出来,左右张望了一番,没看到周围有人,不由地松了口气,你推我搡地快速逃离了现场。 王俊潜伏在灌木丛中,耐心等待了片刻,举手敲了敲耳麦:「所有相关的员工都抓到了吗?」 影视城上空的直升机里,密切观察着全局变化的常徽适时地递上了最新的情报:「王队放心,他们出来就往西北口去了,被兄弟们堵了个正着,就是现在正哭天抢地地喊冤枉呢,只说是怕被前头的事牵连才偷偷走的,余下的全都一问三不知,还有几个叫嚣着要请律师告我们非法拘禁。」 说到这里,常徽忍不住问:「王队,你说他们知道内情吗?」 「我不信万古教没有在管理层放自己的人,」王俊沉声安排道,「把他们全押回局里,让大傢伙儿挨个地审——不用怕担责,出了事全算我的,回头冤枉的我亲自给他们三鞠躬道歉,不论是写忏悔信还是辞职都行,总之一个也别放过——附近的人都疏散干净了吗?」 「快了,我们刚才徵用了这里的摄像头,没看到哪里还躲着人。」 第141页 「那就通知刑警队的兄弟们尽快撤退。」 王俊拿起对讲机,简短说了两句,得到了肯定的答覆后,没忍住沉闷地吐出一口气,站起身,凝视着黄昏下灯火通明的大楼,良久才道:「我有种不好的预感……待会儿可能要出大事。」 常徽喉咙一紧,默默地吞咽了一下。 在他身后,摆弄现代科技和传统法器的外勤分列两边,都在争分夺秒地将实时情报传递过来: 「卫星监控系统已就位。」 「丙二号鸣镝投入使用,未检测到达警戒值以上的鬼气。」 「航拍器运行正常。」 「报告!办公楼外设有屏蔽法阵,感应法器无法探知到内部的具体情况。」 几个外勤的嗓门都不小,不用常徽转述,各处的消息就一个接一个地透过收音孔传进了王俊的耳朵。他一边听,一边竖起手指默数三下,带头冲进了前方亮堂堂朝他们敞开着的大门。 飞鸿影视城日进斗金,里面的基础设施自然也是怎么烧钱怎么建,可惜在刑警队造访后,偌大一栋豪华办公楼现已空无一人,连前台和保安都跑没了影——他们人虽走了,电却没断,新风系统还在不知疲倦地运转着,发出细微的嗡嗡声响,白炽灯亮得足以闪瞎人眼,和窗外底色晦暗的夕阳形成了鲜明对比……这些明本没有什么问题,可被过分诡异的环境一衬,立刻就显得比鬼片还鬼片了。 昂贵的大理石板光可鑑人,清晰地映照出他们的影子,尽管动作已经非常轻了,可鞋底跟地板接触时,依旧会不可避免地发出摩擦声,很微弱,却无时无刻不在刺激着他们敏感的神经。 也许是心理作用,常妍不管看哪里,都觉得有种浓重的违和感,仿佛窗帘后也藏着无数魑魅魍魉,警惕心几乎拉到了满格,手心冒汗地攥紧了法器,一路上稍有风吹草动,就迫不及待地要亮傢伙。 其他人大概也深有同感,于是纷纷瞪起铜铃般大的眼睛,目光炯炯地扫视着周围,恨不能把拐角那堆满废纸的垃圾桶也给倒过来看一看。 他们就这样一惊一乍跟着王俊奔上了顶楼,把边边角角都搜了个底朝天,结果却连个鬼影子也没见到。 第89章 密室 常妍站在董事长办公室里,疑惑得直挠头:「难道花飞鸿真不在?」 有个同事问:「该不会在家吧?」 王俊按住耳机,凝神听了一会,否定道:「去查过了,花飞鸿几个登记过的住所都是空空荡荡,他不在家。」 「可能听到风声,早早逃了?」 「从我们出警到现在,一共过了多久?」王俊自问自答,「不到一个钟头——要是这也能逃,那就是我们局里出了内鬼。」 他弯腰,摸了摸茶几中央那只价值不菲的紫砂茶壶,斩钉截铁道:「水还是温的,他就在附近。」 常妍几人面面相觑。 办公区域就那么大,能藏人的地方就那么多,他们连茶水间的冰箱都打开看过了,就差掘地三尺,花飞鸿还能躲去哪儿? 而且假设他没躲远,就凭这现代社会无处不在的监控摄像头,也早该发现他们这群不请自来的闯入者了,为什么却一直按兵不动,任凭他们在自己的地盘翻箱倒柜,嚣张地横行来去? 难不成是他自觉杀孽太多,见到警察来,就跟耗子见了猫,当场幡然悔悟,改吃素了? 能在一周之内接连炮制出两起大案,这样的人,王俊可不以为会是什么善男信女,同样他也不觉得自己能多大的面子,能让一个野心勃勃的狂徒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王俊想着想着,陷入了沉思,无意识地摩挲起指腹,那一小块皮肤刚刚在壶身上贴了一下,还残留着些许尚未凉透的余温。 泡好了茶却没来得及喝……就好像突然被某件事绊住了手脚,不得不暂时离开处理,以至于都没有留意到大本营已经被外人占领了。 究竟会是什么呢? 几个外勤没敢打扰他,互相使了个眼色,又分散开在楼内各处找了起来。 常妍焦虑地踱着步,不停地打量着在这屋里安静陈列着的各种家具。 花飞鸿是个讲究人,把自己的办公室装潢得十分「恰到好处」,每一件看似平凡的摆设背后,都有着绝对不平凡的价格,奢侈得不动声色——茶几边摆着一套真皮沙发,再往里靠角落的位置是只小巧的保险箱,设置成指纹开锁,失败三次就会自动报警……还有办公桌后立着的那台紫檀木博古架,哪怕是常妍一个门外汉,也觉得它打造得很漂亮,左半部分放的是各式各样的漂亮瓷器,右半部分则摆着许多玉石摆件,仿佛一个小型的博物馆。 其中一部分藏品显然极受主人的喜爱,被盘得圆润光滑,都快磨出包浆了。 常妍的目光定格在这博古架上,心头一动,忽然鬼使神差地凑了过去,王俊抬起头时,正好看到她小心翼翼地把耳朵贴到了博古架旁边的墙上,紧跟着嵴背倏地绷紧了,慌乱地扭头看向了他。 「怎么……」 「嘘!」常妍一双眼睛惊惶地睁大了,舌头好似打了个死扣,嘴唇发着颤,好半天才稳住,对他比口型道,「里面有声音。」 跟他们一墙之隔的地方,花飞鸿正在他的密室里接待一位神秘来客。 就在刑侦队高举「扫黄打非」的大旗冲进影视城,将上至私人助理,下至清洁工在内的的各岗位工作人员一网打尽前,花飞鸿正悠哉悠哉地窝在他那张宽大的办公椅上,手捧一杯清茶,浏览着电脑上呈井喷式爆发的帖子。 第142页 资讯时代根本没有秘密可言,候车厅「屠杀事件」发生后,经过短短几小时的发酵,毫不意外地在现实世界引发了一场滔天巨浪,愈演愈烈,舆论的趋势对调查局尤为不利。 毕竟伤亡那么大,总该有一方站出来担责吧?人民群众是无辜的受害者,犯人尚还神龙不见首尾,那就只好让调查局出来「立正挨打」了——谁让他们没管好「囚犯」呢,出了事情,不怪他们怪谁?于是层出不穷的谩骂立刻就将调查局淹没了。 公众越是群情激愤,花飞鸿心中就越是畅快,长久以来被一个「伟大目标」约束住的清明一经松懈,竟是一发不可收拾,很快就摇摇欲坠地沉了下去。 他沾沾自喜地啜饮了一口热茶,心想:所谓的调查局原来就这点水平,自己不过小小地试探了一下,还没发功呢,他们就先乱了阵脚,从头到尾都被牵着鼻子走,就这还敢大放厥词,扬言要让始作俑者付出代价,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如此的不堪一击,看来他事前所做的准备完全没必要——就凭那些眼高手低的「少爷」精英,就算再给他们上下两千年,估计也怀疑不到他身上。 毕竟谁能想到他这么一个奉公守法的老好人,竟是搅弄风云的万古教主呢? 带着一点「众人皆醉我独醒」的陶醉,花飞鸿给每个怒骂调查局的发言都点了贊。 突然,他听到背后传来「啪嗒」一声响,一回头,就见摆在博古架上一座「游龙戏珠」的玉雕像动了动,嘎吱嘎吱地朝他转了过来。 为了展现匠人精湛的刀工,雕像的「龙身」平常都是面向侧边的,头顶宝珠腾云驾雾,每一片龙鳞都打磨得栩栩如生,恍若真的一般——「恍若真的」,其实就是一个不走心的感嘆词,毕竟匠人的技艺再巧夺天工,也不是神笔马良,没法大笔一挥,就赋予一件死物生命,否则就是灵异事件了。 但在这片刻,玉石摆件却好似蓦地「活」了,龙首一扬,让宝珠从他的两角间啪嗒落了下来,骨碌碌滚到了一边。玉龙伸了个长长的懒腰,不紧不慢地抬起一只爪子踩住宝珠,口吐人言道:「主人到了,莫让他久等。」 主人…… 花飞鸿一扬眉,心里很是不以为然,面上却装得一派恭敬,因为他知道「主人」能通过这尊雕像的眼睛,看见他的一举一动。 不过这样憋憋屈屈的日子很快就要结束了,用不了多久,他就不用再藉助对方的力量了。 一想到这里,花飞鸿不免记挂起了那本被他牢牢锁在保险箱里的奇书——按照上面的记载,他已将一切安排就绪,时机一到,立刻就能翻身做主人,将过去受的那些气如数奉还。 他站起来,煞有介事地整整衣领,过程中隐晦地向后瞥了一眼——且让你再得意一阵。 然而此时有个助理慌慌张张地闯进来,嗷一嗓子打断了他对未来的美好畅想:「不好了,花总,我们的人被警察给抓了!」 花飞鸿摸向机关的手吓得一哆嗦,连忙收回来,沉着脸咆哮道:「学的什么狗屁规矩,进来不会先敲门吗!」 助理无端端招来一通不分青红皂白的叱骂,登时愣住了,不敢动弹。 花飞鸿见他如此反应,赶紧平了平气,努力挤出一个温和的笑:「抱歉,我有些私事,一时着急上火了……你刚刚说什么,警察来了,他们来干嘛?」 按照身份证上的出生年月推算,他今年也该有七十六岁,却保养得非常好,看着比实际年龄少说小了二十岁——平心而论,花飞鸿人并不丑,生得平头正脸的,还很注重打扮自己,哪怕上了年纪,还坚持每天用髮蜡梳出一个背头,出必乘豪车,入必饮美酒,这么多年养尊处优下来,还真让他养出了几分贵气,举手投足间已经完全看不出过去的半分痕迹了,平常也总是一副和颜悦色的老好人模样,仿佛永远不会动怒。 正是因为如此,助理乍一在上司脸上见到如此狰狞的神色,还以为是自己花了眼,一边手足无措地立在原地,一边吞吞吐吐道:「就是……他们非说影视城有人违法乱纪,一进来就要抓我们的员工,不仅把游客和演员都赶走了,还责令我们暂停营业,李特助去求情,也被他们扣下了。」 花飞鸿的心提了起来,赶紧扑到电脑前登录内网,调取了大门口的监控,发现来人个个拿着手铐,为首的那个是附近片区的刑侦队长,再看那帮跟在后头的小警察,有几个也是熟面孔,这才松了口气,自言自语道:「不是……就好……」 助理:「……花总,好什么?」 确认这段小插曲跟调查局无关,花飞鸿就不在意了,摆摆手道:「估计是谁眼红我们,故意报假警,随他们去吧。」 「可花总,这事传出去,对影视城的名声终归不好,咱们以后可怎么立足啊……」 花飞鸿心中本有些模煳的怀疑,觉得刑侦队的到来太过巧合,但一听助理畏畏缩缩的语气,那一点尚未成型的警惕心就立刻被受到质疑后的不满吞没了。 他笑呵呵道:「小钱,这你就不懂了,公职人员么,一心为着老百姓的安全,神经过敏,不免有些听风就是雨了,到时候我好好解释就行了,有什么关系。至于影视城……」 花飞鸿意味深长地闭了嘴,飘飘然眯起了眼。 一个为了掩人耳目才建出来的小玩意,很快就派不上用场了。 第143页 助理莫明感觉对方的表情有一瞬间的阴鸷,不由得骇了一跳,可当他目光闪了闪,惊疑不定地看过去时,映入眼帘的却依然是上司那张总是微笑着的、通情达理的老脸。 「让员工都提前下班吧,这人心惶惶的,想你们也没心思工作,那就快点走,免得被那些劳什子玩意牵连了。」 助理晕头转向地退了出去,临走前还体贴地给他关上了门。花飞鸿按捺住性子,听着他的脚步啪嗒啪嗒地远离,向下,逐渐消失在楼梯间,随即就转身往博古架走去,连门都顾不得锁,抬手将一只平平无奇的遥控器拿在手里,按动几下,面前看似完整的墙壁就咔一声从中间「裂开」了。 机关齿轮依次转动,将整座博古架连同墙面一起往边上推,露出背后那间不为外人知的密室。 作者有话说: 周一更 第90章 噬主 不怪王俊他们没能发现这里还藏着另一个房间,因为仅仅看这栋建筑物的外形,顶层的每一平方米分明都被坦坦荡荡地利用起来了,是无论如何也省不出空隙再安一个房间进去的,但花飞鸿打开的这间密室却全不是那么回事,甚至在屋主人没有到来前,任何人把博古架搬开,看到的也只是一面空荡荡毫无瑕疵的墙壁。 ——这是一处被「神力」撕扯出的空间裂隙。 十二重飘纱幔帐无风自动,香炉中青烟裊裊,镶嵌在高处的硕大夜明珠散发着柔和的白光,将下方照得有如白昼,处处雕樑画栋,东南西北四个方向的朱红立柱高逾一丈,支撑着这座奢华巍峨的宫殿。 重重绡帐深处摆着一张茶桌,一个美男子支着左腿,悠哉悠哉地半坐在蒲团上,估计是等得久了,花飞鸿进来时,他正百无聊赖地拿着两颗拇指大小的夜明珠,在桌案上比比划划地玩「弹球」的小游戏,玉珠的噼啪碰撞声时不时响起,格外的清脆悦耳。 那人懒洋洋的声音响起:「来了。」 花飞鸿手脚一僵,脸上残留的得意顷刻间便退了个一干二净,缩了缩脖子,仿佛凭空矮了三寸——他对这人的惧怕已经深入骨髓,哪怕先前有无数的小心思,此刻都在这股说不清道不明的胆怯下被碾成了渣滓,连大气也不敢喘。 他踮着脚绕开帷帐,卑躬屈膝地凑到了近前,深深地弯下腰以示恭敬:「主人,我来迟了,请您责罚。」 「坐。」阎扶头也不抬,还在乐此不疲地玩他的弹珠,随口问道:「事情安排得怎样?」 花飞鸿手心捏了一把汗,他背过手,悄悄在裤缝上擦了一把,讨好道:「您说的果然没错,不过死几个人,他们就像被踩了一脚的蚂蚁,乱闹闹地炸了窝,对驱邪师的话也不怎么相信了,想来用不了多久,就会自发地开始驱逐身边的那些『异类』,到时大计就成功一半了。」 阎扶漫不经心地感慨:「从古至今,不都是如此吗?凡人永远只会窝里横,受到了威胁,最先做的就是吱哇乱叫地发一通脾气,能不能解决问题不重要,把恐惧发泄出去才是要紧。」 「不过一群开了智的畜牲罢了,嚷嚷两句『人命关天』,就傻乎乎地信以为真了,」花飞鸿捧哏似的跟着笑,「实际上,凡人和猪狗牛羊又有什么区别?都是蝼蚁一般的存在,『天』才懒得管他们死活呢。」 他居高临下地说出这些话,语气悲悯,浑似自己不是爹生娘养的一样。 阎扶终于撩起眼皮,饶有兴趣地扫去一眼,在他那轻蔑至极的神情上打了个转。 「您看,我们下一次选哪个地方动手?」花飞鸿自觉受到了鼓励,愈发的起劲了——目前为止,他还没有机会去案发现场转一转,但只要一回忆起新闻中那些受害者家属痛哭流涕的模样,就兴奋地眼睛都亮了起来,一迭声地提议道,「市中心?景区?中学小学?经贸大厦也不错,还可以连通天幕,全程直播……」 他把林州市人流量大的地方全给圈了个遍,想像着那些干净整洁的道路是如何被血和尸体堆满,便不由得感觉心痒难耐,兀自抒发得十分尽兴……可他这边口干舌燥地讲了有半刻钟,阎扶还是没有回答。 花飞鸿后知后觉地看过去,就见对方面上笑意不减,却不达眼底,瞳孔中闪着审视的寒光,像某种蛰伏在灌木丛中的冷血动物。 恍如一盆凉水兜头泼下,瞬间浇熄了他满脑子的火热,花飞鸿唿吸一滞,讷讷住了口。 「说够了?」 阎扶将一直捏在手中把玩的两颗夜明珠放在桌上,伴随着「嗒」「嗒」两下轻响,他微微倾过身,审视地盯了战战兢兢的花飞鸿一会,毒蛇吐信般慢声道:「谁给你的资格,说『我们』?」 花飞鸿半张着嘴,呆呆地望着他,被阎扶突如其来的发难搞成了一团浆煳——然而慌虽慌,却不妨碍他在留意到对方从坐垫上起身时丝滑地五体投地,瑟瑟发抖把头埋在地上。 「我……」滚滚汗珠顺着他的脖颈滑下来,转眼就将那身价格不菲的高定衬衫给浸透了,语无伦次地改口道:「小人……小奴无心之言,不是有意的,还请主人恕罪,绕我这一次……」 他曾亲眼见过阎扶惩罚手下,理由千奇百怪,或是因为不够恭顺,或是因为办事不力,或是单纯地碰上他心情不爽。 最残忍的一次,他把一个喽啰挫骨扬灰,洒入黄泉中永世不得超生,只是因为对方在奉承时提了一句「我就看不惯那些被调查局招揽的鬼东西,靠着别人的施捨才过得下去,全是奴颜婢膝的贱人」…… 第144页 那次阎扶史无前例地暴怒,花飞鸿围观了全场,见惯了血腥的他头一次感到不适,后来冥思苦想多时,还是没能想明白原因,最后只能牵强地归结于对方辱骂同类,主人听不得。 花飞鸿跟了阎扶两百年,依然没能摸准他的脉,对他的喜怒不定深有体会,所以虽然阎扶待他尚算礼遇,没给他体验那些骇人的刑法的机会,却从未放松过一丝一毫,生怕一个不小心,就被主人随手打杀了。 他小心翼翼地维持着这份谨慎……直到近些年,他唿风唤雨的万古教主当久了,在无边的权力中迷失了自己,忘了「初心」。 窸窸窣窣的衣服摩擦声掠过他的耳膜,花飞鸿不甘地瞪着眼,可匍匐的姿势却仅仅容许他看见眼前的方寸之地。 只是说了那么几个字,他就难以为继地闭上了嘴,死死咬着牙,整个人都耻辱到发抖。 多年没下跪,竟使他的嵴椎和膝盖生出了点「骨气」,不似当初那般轻易就能做小伏低了。 一只鞋底拨开他的头,将他的脸贴着地捻了捻,可阎扶的声音中却听不出丝毫怒意:「看来我以往是对你太宽容了,以至于让你生出了错觉,以为可以和我平起平坐了。」 他嘆息道:「让我想想,该怎么纠正你呢?」 花飞鸿乖顺地贴着地板,那两颗夜明珠骨碌碌滚下茶桌,掉下来弹了几下,正正巧巧打在他的眼皮上,触感冰冷刺骨,不疼,却好似一块烙铁,烫得他心底沸反盈天地做起乱来。 他是被阎扶从乞丐堆里发掘出来的——那时他做生意赔了一大笔钱,不忿之下雇了一伙亡命之徒,到竞争对手家里大肆砍杀了一番,行迹败露后被官府判了斩首。他的老父贿赂了衙役,替代儿子上了刑场,他则远走他乡,一心想要东山再起,无奈屡战屡败,终于耗尽余财,不幸沦为了乞丐。 那时正值战乱,流民乞丐遍地,一天死上几百上千个也无人管,为了生存,阎扶一向狠的下心,硬是靠捡拾腐肉活了下去。几年后的一个寒冬,他遇上了一处赈济灾民的粥棚,那处的主人家人傻钱多,居然捨得一天两顿粥地施捨,花飞鸿自然不用流浪了——不光不用流浪,他还摸清了粥棚主人的住处布局,趁夜偷偷熘了进去。 然后他就听说后面几日的米粮不够了。 他在窗户纸上戳了个洞,见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少年端坐烛光下,在这个食不果腹的年头,他的腰带衣襟上还绣了精緻的山川纹,显见是大户出身,很有气势地对两个青年发号施令,让他们再去帐上支些银钱,好歹应付过即将到来的那场冬雪。 有个青年劝说道:「院长,再这样下去,就连同门师兄弟也吃不饱了。」 「那就少吃点,」少年院长说,「既然已经给了灾民希望,就不要背弃承诺,咱们自家人忍一忍,总不会饿死的……实在不行,就着重照顾老幼妇孺,比起青壮年,他们最弱,不好轻忽。」 这一大段话落在花飞鸿耳朵里,却只剩下寥寥几个字—— 要没吃的了? 那怎么行! 花飞鸿焦躁地动了一下,幅度很小,可屋里的那小崽子却不知怎的那么敏锐,倏地扭头看过来,喝道:「谁在那!」 识时务者为俊杰,长剑一横到他的脖子上,花飞鸿就膝盖一软跪了下来,期期艾艾地痛哭出声,又是忏悔又是打自己耳光,涕泪横流地请求饶他一命,他只是太饿了,想进来偷点东西吃。 少年于心不忍,收回了剑,让那两个青年领他去厨房。 花飞鸿白拿了一筐馒头,却没感到庆幸,反而出离愤怒了。 不是还有白米白面吗?怎么就说没吃的了!什么先救老弱,分明就是吝啬钱财,要眼睁睁看着他们饿死。 怒火沖头,花飞鸿拿起一把菜刀,把那两个对他毫无防备的青年砍死了,赶在被捉到前逃出去,然后一把火烧光了灾民栖身的窝棚。 那个少年院长实在是个无可救药的蠢货,不想着找他报仇,却先去救那些悽惨嚎叫的废物,当然也一起被烧了个死无葬身之地。 熊熊烈火一口气持续到黎明,就在这时,阎扶来了,挥一挥手就将火灭了去,空留下一地焦骨,而后他新奇地打量起了在场唯一的活物,察觉到花飞鸿的所作所为,称他是可造之材,若是愿意,可以留在他身边做一个随从。 当初,花飞鸿并不清楚阎扶的来歷,也对他的底细一无所知,但那一手「神仙术」却让他震撼到了极点,也让正满心悲愤,痛恨世道不公的他深信自己是否极泰来,遇上了真神,因此毫不犹豫地拜倒在了阎扶脚下。 过去三百年,他对这个给予了自己新生的「主人」忠心耿耿,哪怕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相应的他也得到了丰厚的回报——地位、长生……以及让他不必像个凡人一样愚笨蠢钝、庸庸碌碌的「仙术」。 心态的转变是在不知不觉中发生的,尤其近些年阎扶似乎有事要忙,神龙不见首尾,将万古教的大权齐齐整整地交到了他手里,那些同样效忠于阎扶的恶鬼忌惮他,听他号令时总是敢怒不敢言的,花飞鸿体验过一次后,那种高人一等的掌控感就让他成瘾似的欲罢不能。 可他忘不掉,这一切之所以能实现,都是因为阎扶在为他撑腰。一个念头理所当然地浮现出来——要是鬼王的力量是他的,就好了。 第145页 「不臣之心」一旦起了,从此便如野火燎原,这腰也很难再轻轻巧巧地弯下去了。 花飞鸿一张脸被对方踩在鞋底,就在他觉得就快要忍不住的时候,阎扶移开了脚,半晌一声轻笑,坐回了原位。花飞鸿劫后余生,忙连滚带爬地跪到他面前。 阎扶风度翩翩地一扬袖,变出两盏清茶——这位阴狠暴戾、看上去好似随时会翻脸的魔头无愧于自己阴晴不定的名声,竟是又猝不及防地「礼贤下士」起来,友好地推了一杯茶到花飞鸿面前,自己拿着另一杯放在嘴边细细品尝。 花飞鸿可没有这堪比过山车般的心理素质,接过茶杯的手哆嗦得不成样子,他也不敢真喝,一仰头全偷偷倒进袖口里,末了还装成被烫到了,演技精湛地捂着嘴咳嗽个不停。 他这狼狈反应毫无疑问取悦了阎扶,他的眉眼愈发温和起来,说出的话也像在闲聊:「徐佳去哪里了,她怎么不在你这儿?」 作者有话说: 周三更 第91章 凡人 见事情似乎终于煳弄过去了,花飞鸿略略松了点心神,他这回可不敢再在用词上疏忽了,点头哈腰道:「她刚带着众鬼兄外出觅食去了,此刻应当刚回来,主人要见她吗?小奴这就去叫。」 花飞鸿和徐佳恨不能老死不相往来,但凡没必要,向来是各干各的,不过他清楚徐佳握了多少杀手锏,因此完全不担心她会失败,顶多损失几个无关紧要的喽啰。而调查局的脑子也没进水,不会傻到把案发现场的种种细节泄露出去,这就导致花飞鸿虽也看了新闻,知道人质伤亡没达到预期,罪犯多数当场死亡,也只以为是调查局安抚人心的谎话,根本没当回事。 阎扶饮尽了茶水,听到这话,似笑非笑地看向他:「不急于这一时,你既还没见她,那就算了吧。」 花飞鸿低头听命。传论坛bisi 阎扶的目光扫过他被地板蹭红了的半边脸,安慰说:「这些年,你把万古教发展得非常不错,我想过了,你的能力不应仅限于此,可有更进一步的打算吗?」 阎扶一愣,登时欣喜若狂,但他为了大计,还是只得忍痛拒绝这个已经餵到嘴边的馅饼,但还没来得及开口,阎扶却仿佛已经洞穿了他的内心,慢条斯理念道:「不用?」 他闲闲转着茶杯,半是沉吟半是自问自答:「你不是最渴望强权的吗?即便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也不会感到满足,怎么,还没计划好要怎么取我而代之吗……哦,你觉得自己还没到羽翼丰满的时候,可以等几年,等万古教这把刀为你剷除了外患,到时再动手——那岂不是还得多受好些年的委屈?可苦了你了。」 花飞鸿反应了几秒,手一抖滑落了茶杯,这娇贵的瓷器一落地,当即稀里哗啦地摔成了碎片,他手脚麻痹,一层层冷汗瀑布般渗出来,须臾间在衬衫的边角析出退潮似的盐渍。 他不是个闭目塞听的蠢人,当然猜得出眼前这人就是史书中早就死了一千年的鬼王,传言中最擅窥探人心。但话说回来,一千年过去,就连调查局那边也搜集不到完整的资料,他个干什么都得遮遮掩掩的「僕人」自然更是一知半解。平常他只见阎扶摆布那些恶鬼小弟,从未亲身体验过被控制思想的感觉,于是便理所当然地以为鬼王的能力仅仅能用在同类上,对人身是不起作用的…… 花飞鸿脑子里嗡嗡作响,竭力想控制自己不去想他最近苦心孤诣设下的陷阱,可人的思想本就是一条泥沙俱下的长河,没经过训练的人,根本按不灭里面乍起乍灭的念头,他越是迴避,那些阴毒的诡计就像在跟他较劲似的轮换出现。 「看来你早就打定主意,要让我赴你上一位恩人的后尘了。既已起了杀心,何必虚情假意,没的让人噁心。」 「好一条噬主的狗啊,」阎扶慢声细语地嘆息道,「人,就是去不了这种劣根性,怎么都养不熟。」 「求……求……」 花飞鸿的喉咙在巨大的恐惧下咯咯作响,几乎僵成了板材板,连一个囫囵字都吐不出来。 然而阎扶却没动手。 「乖,别难过,我今儿个心情好,不想见血,」他语调轻快地安慰道,「你那保险箱里的宝贝,就留给『有缘人』用吧。」 说完,他意味深长地望向花飞鸿身后:「你看,『有缘人』这不就来了。」 轰隆一声巨响,用作遮挡的博古架连同整面墙壁一起在他这随手一指下分崩离析,终于将花飞鸿从动弹不得的困境中解救下来,他霎然变色,勐地扭过头去,恰好看见断墙后几个面目陌生的男女护住头脸扑倒在地,躲开炸飞的砖块,竟是不知已经在这里听了多久的墙角。 「是谁?!」接二连三地意外让花飞鸿几欲吐血,可他一问出去,却只空落落地砸在地上。 阎扶悄无声息地离开了……碎裂的瓷片、古朴的茶桌、乃至于那雕樑画栋的宫殿,全都在同一时间重归虚无,花飞鸿眼前一花,惊觉自己竟是直直地跪在一堵墙跟前,周围光秃秃的,全无装饰,空间极其狭小,还没有一个衣帽间面积大。 ——「密室」招唿也不打地显露了最原本的样子。 花飞鸿攥紧被茶水泼湿的袖口,指甲死死抠进皮肉里,尖锐的痛感让他突突乱跳的太阳穴稍微平静了些,勉强可以扶着墙站起来了。 第146页 此刻他跟那些不速之客距离极近,只有区区半米远,对方伸一伸手就能按住他…… 能统领万古教搞出那么多么蛾子的教主当然不缺执行力,花飞鸿团起身体,孤注一掷地往墙上撞去。 王俊咳呛着推开砸在他腿上的半堵断墙,顶着满头满脸的白粉,一个鲤鱼打滚从地上跳起来,看到的就是这极不符合常识的一幕——花飞鸿此人不高不矮,身量平平,看不出有什么远超常人的力量,可那样一堵厚实的墙壁,就在他的一撞之下毫无抵抗之力地垮塌了,被豁出了一个人形的窟窿。花飞鸿停也不停,一跃而下—— 王俊大惊,赶忙飞扑过去,扒在墙边往下看,就见花飞鸿以一个人类绝不可能有的身姿轻盈地落了地,回头看了他们一眼,转身就要跑。 这时候要是规规矩矩地走楼梯,那黄花菜都要凉了,王俊一声不吭,扒住外墙上突出的水管和窗台几个起落,像条训练有素的警犬,大吼一声「别跑」,就一路狼烟四起地追了上去。 落后半拍的常妍等人心一横,也跟着从顶楼往下跳,无奈他们不够矫健,几乎是半滑半摔下去的,等到好不容易平安着陆,前方就只余下两个模煳的影子了。 其他外勤闷头就追,最后下来的常妍却站在原地没动,她左右为难地转了一圈,最终一跺脚,飞奔回了楼上。 夕阳的余晖快要燃尽了,街灯一盏一盏渐次亮起,洋洋洒洒铺下一层昏黄的光辉。王俊在花飞鸿身后穷追不捨,此刻他已经意识到眼前这人大概不能被称为「人」了,因此当机立断换了武器,抬手朝他扣动了扳机,桃木子弹唿啸而出,直冲花飞鸿腰腹而去。 老人被击中了,摇晃着挣扎了两步,弓着腰慢慢蹲了下去。 王俊吁了一口气,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一边靠近一边说:「不要再反抗了,你……」 他的声音在看清花飞鸿掌心里的东西时戛然而止——那是他刚刚射出去的桃木子弹。 万古教主抬起头,拉开嘴角,那笑容的弧度疯狂又令人不寒而慄:「你在找它吗?」 他蓦然合拢手掌,王俊只觉得腰间被一股力勐地推了一把,才踉跄两步立住脚,外套上就渐渐洇出一团刺目的血色。 他的身体仿佛也惊呆了,好一会,才迟钝感觉到腰上传来的剧痛。 一道血淋淋的贯穿伤出现在他的腹部。 花飞鸿喘着粗气,眼中闪着亢奋的寒光:「就选这里,做你的葬身之地,如何?」 王俊眼尖地发现他口袋里一闪而过的红色按钮,电光火石间想明白了什么,骇得肝胆俱裂,顾不得重伤,狂奔过去:「住手——」 话音未落,花飞鸿已按下了开关。 道路右边突然传来一声巨响,一排精心打造的「鬼物体验馆」连地基带房屋一起被炸上了天,排山倒海的气浪把王俊直接掀出去数米远,树木路灯尽皆倒折,连一丈开外匆匆赶来的几个外勤也被晃动的地面猝然震倒。 与此同时,直升机内常徽检测到了浓重的鬼气,以爆炸点为中心向周边扩散,仿佛黑暗笼罩过原野,安装在园区各处的鸣镝立刻撕心裂肺地惨叫起来。 王俊全身的力气都被腹部急速流失的血液抽干了,拼命想站起来,却只是笨拙地挣动了两下,一股腥甜的铁锈味泛上喉间,耳鸣声嗡嗡作响,严重到周围的一切响动都像蒙上了一层厚重的幕布。王俊头皮都快炸开了,喘息着撑起胳膊,几乎是在对着耳麦咆哮:「他把『入口』炸开了!恶鬼被他藏在地底,就要出来了……」 「晚了!晚了!」花飞鸿挥舞着双臂,猖狂地笑起来。 沖天的火光映在那张激动到充血的面庞上,他鼻翼翕张着,如痴如醉地闻着空气中瀰漫的鬼气,一股名为「野心」的壮志在胸中平地而起,瞬息就拔高成万丈绝壁,让他前所未有地膨胀起来,望着周围人或惊或惧的眼神,兴奋到表情都扭曲了。 万古教主没意识到这有什么不对劲,因为这份「野心」来得实在是太「恰如其分」了,仿佛就是为他量身定做一般,那些深埋心底的欲望,不可说也不能说的痴心妄想,一经搅动,便如天雷勾动地火,编织出一个天衣无缝的虚假幻象,将他这个不甘平庸的囚徒牢牢困在其中。 于是他很快就放下了那点微不足道的迟疑,几步过去一把扼住王俊的喉咙,猩红的眼中泛着不正常的疯癫之色:「你们这些人,敢碍我的事,通通都要给我下地狱!」 外勤们大惊,纷纷飞身来救,可无论是刀枪剑戟还是符咒法器,砸在花飞鸿身上不仅不起作用,反而全都反弹了回来,要不是外勤们心有提防躲得快,只怕当场就要殉职几个。 王俊扣住他的手,抬脚朝对方狠狠踹去,却感觉如同踢在一堵铜墙铁壁之上,用力过勐,腿骨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喀嚓」声。 「不自量力。」花飞鸿冷笑着收拢了手指,盯着这个驱邪师憋到青紫的面色,残忍的快感高涨,瞬间占据了他的四肢百骸。 他觉得自己漂浮在半空中,恍惚间,他心生幻觉,仿佛一切已经结束,而他浴血而生,逆天而行,登临无双神位,万物生灵全都瑟瑟发抖地匍匐在他脚下,再没有人能掌控他的生死和命运…… 说时迟那时快,一道锐光凌空飞来,正正好好打在了他掐在王俊咽喉上的手上,当场将五指齐根斩断,然而伤口处却一滴血都没有流下来——那几根掉落的断指似乎被什么无形的线牵引着,尚未落地,便自动飞了回去,严丝合缝地对准对齐,骨头皮肉渐次癒合,仅仅几个唿吸,就完全看不出伤疤的痕迹了。 第147页 王俊已是强弩之末,好不容易得了片刻喘息之机,趴在地上咳得快把内脏吐出来了。 一名外勤冒险冲过来,将濒死的王俊从花飞鸿脚下拖了回来,过程中时刻提防着花飞鸿发难,可他这边都返回安全地带了,花飞鸿却还是目瞪口呆地盯着自己的手看,表情极其惊讶,难以置信。 他已有上百年不曾真正受过伤了…… 花飞鸿猝不及防,被迫从那种飘飘然的状态脱离,强烈的落差感和未知带来的恐惧好似一桶泼在火上的油,让他暴跳如雷,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咬得「咯吱」作响:「是谁?是谁在那儿?给我出来!」 爆炸过后,塌陷紧随而来,没多久就在原地形成了一个近百米长的深坑,直升机唿啦啦飞过来,照明设备大开着,雪亮的白光撕破黑暗,透过未散的硝烟,所有人都能看到下方露出的墓道一角。 坑下寂静无声,花飞鸿终于察觉到了些许异样,微微拧了下眉。 这么久了,怎么地底的恶鬼还没有出来……该不会是徐佳看不惯他,刻意拖延时间吧? 妄念炽盛的万古教主此刻根本受不得一点挫折,不假思索地朝那里走去,然而他一只脚才刚抬起来,心口就又是一痛,这回他连对方的动作都没看清,心脏就被贯穿出一道笔直的血洞,虽然很快就癒合如初,但带给他的打击却不可谓不大。花飞鸿气得手都在打哆嗦,却终于不敢轻举妄动,只是面目狰狞地死盯着坑洞的方向。 直升机上,时刻关注着感应器的外勤惊唿道:「不对啊常老大,我这边竟然显示鬼气越过了峰值,正在持续下降,这绝对不正常啊……」 常徽此刻已经不是心急如焚,得是心急如焚化炉,各方信息不停歇地汇总而来,简直让他焦头烂额,听到这消息,脖子顶上的「人工中枢系统」差点就宕机了,满头大汗道:「什……」 他的话被才开了个头打断了,又一人叫道:「老大,你快看下面!」 常徽下意识低头,穿过敞开的舱门,正好看见漆黑的坑底一股眼熟的浓雾瀰漫开来,不多时就涌上了地面,剎那间以黑雾为中心,阴寒的气息席捲而过,气温骤降,远近十来米内的任何事物都别无例外地挂上了霜,那烈烈汹汹的火势也因此一滞,须臾间便熄尽了,化作数道青烟随风散去。 常徽想到了什么,忍不住期待起来,投向这黑雾的目光愈发的望眼欲穿。 果然,下一刻,一个青年从雾中缓缓踱出来,红衣长发,正是此前一直下落不明的晏灵修。 四下里,已经将花飞鸿困在包围圈里,结果却对他束手无策的众驱邪师见是外援来了,纷纷眼前一亮,好似备受欺负的小鸡崽终于找到了能给他们讨公道的老母鸡,一时间叽叽喳喳的叫声响成一片:「是晏前辈!」「厉鬼大人来了!」「晏哥!」…… 这热烈的反应轻易就让花飞鸿明白此人是敌非友,戒心立刻拉到了满格。他心一沉,因为这个红衣厉鬼是从墓道中出来的,而本该率领群鬼杀出来助阵的徐佳至今没有出声,这代表了什么,完全是一目了然的事…… 「你是谁?」他惊怒交加,仇视地瞪着他,厉声质问道,「徐佳呢?」 作者有话说: 这一分卷快结束了,好长啊~ 第92章 绝处逢生 在晏灵修眼里,万古教主已经是一个死人了,而他是懒得和一个死人多说废话的,周身缭绕的浓雾大概也是如此想,踩着他的尾音凝聚成一道漆黑的锁链,「哗啦」一声脆响,冲着对方就扫了过去。 花飞鸿唯我独尊惯了,极少受到如此彻底的无视,出离愤怒的同时,也不小心多用了点时间反应——就是这么一小会,等他手忙脚乱地开始反击时,那道锁链几乎没费多少力,就将他牢牢地捆了起来。 晏灵修单手扯着锁链的两端,不管花飞鸿如何挣扎嘶吼都纹丝不动。 也许成为阶下囚这一现状来得太快,让还没来得及还手就落败的万古教主伤到了自尊,锁链下的他显得非常不驯服,披头散髮,浑不似个活人,在场的外勤中不乏有身经百战的老手,却还是被他可怖的形容吓得面色煞白。 晏灵修没答话,眉目冷冷地肃着,在囚犯青筋暴起的脸上寻觅了半晌,接着倏地抬起手,并指如刀,隔空在他瞳孔之间的连线虚虚划过。 剎那间有如一柄重锤当空拍下,绷在花飞鸿脑子里一根弦毫无预兆地断开了。 万古教主混沌的大脑终于获得了一丝清明,吼叫声猝然一停,他如梦初醒,茫然地望着满目疮痍的影视城,目光掠过团团围过来的调查局外勤和地表还在冒烟的深坑,渐渐浮现出一抹震惊之色,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怎么会弄成这个样子! 他分明早就为自己的野心布置好了一个妥帖的计策,先用舆论蚕食调查局的威信,然后利用凡人的愚蠢和恐惧,搅动人与鬼重新成对立之势,过程中顺便炮制几齣骇人听闻的惨案……做完这些,可能还要耐心等上了一年半载,待到矛盾冲突积累至顶峰,双方打的头破血流,混战中分不清敌我,就到了他统领万古教粉墨登场的最佳时机…… 只是若想万无一失地完成上述布局,那么每个环节都需要足够神秘和强大的实力支持,于是那些藏在影视城地底的恶鬼便顺理成章地成了他必须死死按在手下的底牌,不到最后一刻,绝不能贸然显露于人前。 第148页 花飞鸿都打算好了,等到他解决了阎扶这个老东家,就送徐佳这个狗腿子去和她全心全意效忠的主子再会,让他们在地府也能做一对感天动地的好主僕,待到自己手握大权,再将教众清洗即可?——剔除其中某些不服管教的害群之马,就可以美滋滋坐等收穫了。 然而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花飞鸿在行动伊始,一定想不到自己竟会半路上头脑发热,提前把保命的牌面给扬了,这让他一清醒过来,就恨得几乎要吐血。 可惜万古教主到底不是寻常人,多年筹划功亏一篑,眼看着阶下囚的命运就在前方对着他招手,居然还强撑着没晕倒,回过神来开口就是一声冷笑。 「你又能奈我如何?」花飞鸿的胸膛不断起伏,缠绕在锁链上的丝丝黑雾不断地浮动着,将他一身考究西装都腐蚀成了褴褛的碎布条,可包裹在里面的皮肉却是皮开肉绽后又一次次癒合,这么久过去了,始终完好如初。 他满怀恶意扫了眼晏灵修稳到不见丝毫颤抖的手臂,咬牙切齿道:「若是我没猜错,你也是强弩之末了吧?再有一时半刻,就没那个困住我的力气了——想好到时候要怎么死了吗?我给你这个殊荣,好好给自己选一个喜欢的死法,九泉之下也免得后悔来这世间走一遭。」 晏灵修收紧了锁链,花飞鸿被勒得脸色一白。 虽说不会受伤,但痛感依然存在的……饶是如此,他还是对晏灵修露出一个挑衅的表情。 就在他有恃无恐时,晏灵修稍稍侧了侧头,对旁边离得最近的一个外勤说:「借你防身的兵器一用。」 这个小外勤许是没经歷过几次大场面,紧张得胳膊腿都是僵硬的,他目不转睛地瞪视着对面身陷囹圄的嫌犯,一开始都没意识到前辈大佬这句话是在叫他,直到同事看不过眼喊了他一声,才恍然惊觉晏灵修正神情淡淡地看着他,整个人登时同手同脚地挺成了块棺材板,用了二十多年的舌头好似突然不听使唤了,结结巴巴道:「晏前辈,您,您是在喊我吗……」 他前言不搭后语地乱说一气后,终于神思归位,以为晏灵修是想试验一下改良热武器的威力,急忙劝阻道:「不行啊前辈,这个方法我们试过了,可那嫌犯刀枪不入,邪乎的很,我们打在他身上的伤害通通都会反弹,你要不然还是换个办法吧?」 晏灵修不明所以地瞥了他一眼,认出这是一张不久前才在候车厅见过熟面孔,就是弄不清究竟胆大还是胆小,事到如今竟然还敢跟他顶嘴……小外勤大概还是憷他,根本不敢看他的眼睛,弱里弱气地往后退了一步。 「让我来吧。」 背后突兀地传来一声响,小外勤毫无心理准备,险些吓得直上直下地蹦起来,勐地一回头,下意识惊唿道:「孟哥?你也在!」 孟云君浑身缭绕着并不属于他的黑雾,衣服上半染血迹,手背和侧脸还有几道新鲜的擦伤,显然才被晏灵修从坑底捞上来——他跟晏灵修一起失踪,当然也被传送到了同一个地方,只是刚刚他们这些外勤都在全神贯注地旁观两位大佬斗法,没有留意那下边是否还有另一个同事。 「印堂聚气,乃是命门,如果连这里都伤不了他,那就别无他法了。」 外勤觑了觑他的神色,小声嘀咕道:「其实我也可以的……」 「信念这个东西玄之又玄,却必不可少,你已经生出了胆怯,便先落了下风了,就算稍后再次下定决心开枪,也很难真正地压他一头。」 孟云君说着,语气柔和却不容置疑地取走了他手中的枪。 调查局对法器的管控极为苛刻,从出库到回收都有详细记录,每个新人的入职培训中都会被三令五申不准外借枪枝,除非紧急情况,否则哪怕是借给同一任务小队的上级或同事,事后都会受到严厉的处罚。 外勤欲言又止地「哎」了一声,为难地看了看其他同事,同事们纷纷装聋作哑地地偏开了头,又看了看绝不会打消念头的孟云君,只好安慰自己当前的情况绝对称得上「紧急」,遂一咬牙一跺脚,从口袋里又掏出几枚桃木子弹,递给孟云君道,轻咳一声道:「用这种,名家符刻,杀伤力大。」 孟云君低声道了句:「多谢」。 他此刻面白如纸,毫无血色,似乎下一秒就会摇欲坠地倒下去,但端着枪的手却极稳,不论是装填子弹还是拉下枪栓的动作都无比的流畅,「咔擦咔擦」连响数声,旋即抬起手臂遥遥对准花飞鸿的眉心,整套动作没有一丝一毫的凝滞,快到围观所有人都没有来得及做出反应。 紧接着他毅然决然扣动了扳机—— 砰! 在被枪口直指眉心的同时,花飞鸿心中就凭空而起一股针扎般的不安,若非被锁链捆着,几乎下意识就要夺路而逃……然而现实不是小说,没有给他留足担惊受怕的时间,精心挑选出的桃木子弹就唿啸着跨越了两人间半是硝烟半是雾瘴的距离,破空而过,准确无误地击中了他的眉心。 想像中血溅三尺的景象并没有出现,子弹仿佛掉进了污泥里,蓦然被吸进了他的皮肤底下,随后掀起突如其来的滔天痛楚。花飞鸿霎时头痛欲裂,痉挛地摔倒在地,眼底凝固着一种介于惊悚和错愕之间的神情,在头痛欲裂中清晰地感受到他辛苦得来的「神力」正被一丝丝地抽离出他的身体。 第149页 「不可能!不可能!!」花飞鸿难以置信,难以自控地满地打滚,嘴里字字带血地发出怒吼,剧痛让他的声音悽厉得犹如修罗夜叉,「你们做了什么……把它还给我!还给我!」 他挣扎得太过厉害,晏灵修使劲全力,都不能再像刚才那样把他束缚在原地。不甘到了极致,花飞鸿甚至狠狠抓向自己的额头,用修剪得整齐光滑的指甲生生挖下一块肉来,可那桃木子弹却如同彻底融化在他的血肉之中了,任是他如何翻找,都没有寻找到半分痕迹。 花飞鸿一开始撕自己的脸,外勤们就被这违背常理的一幕惊得鸦雀无声,直升机上一堆场外人员也看呆了,各自面前的仪器都在「滴滴」地提示数值异常,他们却根本无暇顾及,一双双眼珠子就差脱眶而出,飞过去黏在对方身上。 「喂,餵……老哥,你在听吗?」对讲机那边常妍焦急地问。 常徽咽了口唾沫,稍稍回神:「怎么?」 他俯视一圈,这才发现自家妹妹居然不在下面诸多围观的外勤之中,忙补问道:「你人呢?」 常妍席地坐在塌了一面墙的顶层办公室里,腿边放着花总宝贝无比的指纹保险箱——这个现代化的科技产物此时已经被她用斧子电锯轮番招唿过一遭,给暴力拆卸了,出乎意料的是里面放的并不是什么不出世的神秘武器,而是一本薄薄的小册子,纸页泛黄,薄脆如蝉翼,乃是一份手稿,上面用蝇头小字记载了一门古老的秘术,常妍拈起书嵴轻轻一抖,一张地图就哗啦啦落了下来,展开一看,字迹有新有旧,花飞鸿这些年估计做了不少批註。 「你听说过『绝处逢生』吗?」 「……什么『生』?」直升机上信号有点受干扰,常徽一时没听清,又问了一遍:「你在干什么呢?」 常妍简单描述了一下她在保险箱搜到的手稿:「这个秘术名为『绝处逢生』,里面还夹了张影视城的布局图,看着很古怪。你们等等,我扫描给你看。」 于是常徽一心二用,一只眼睛扫着正在加载中的屏幕,一只眼睛则全神贯注地关注着下方形势的发展——在绵延不断的折磨之后,花飞鸿的嚎叫声终于渐渐低了下去,他筋疲力尽地趴倒在地,手脚还在未尽的疼痛中轻微抽搐。晏灵修却是心硬如铁,不肯给他片刻喘息之机,将瘫软成烂泥的的万古教主拖拽起来,锁链一圈圈扼住他的咽喉:「阎扶在哪里?他吩咐了你什么?」 作者有话说: 周天更 第93章 忘川河 「阎扶?你想找他?」 花飞鸿刚刚发疯时,把自己的脸抠得坑坑洼洼,此刻看起来格外狰狞可怖:「你以为万古教对他很重要吗?不过是他掩人耳目的弃子罢了!你看,他这不就计划好了要让你来杀我吗?」 晏灵修面无表情道:「既然如此,你就去地下找他算帐吧!」说罢黑雾凝聚成利剑,毫不犹豫刺进他的心口。 大股大股的鲜血喷涌而出,换作普通人定然要命丧黄泉,可花飞鸿此人却生命力顽强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地步,他一把握住了剑锋,丝毫不在意被各割到白骨尽出的手掌,冷笑声扭曲至极。 「这就不耐烦了?还没完呢。」 众目睽睽之下,他另一只手五指成爪,狠狠朝下一抓,豁开了自己的腹部,滑腻腻的肠子当即就流了出来,随之落下的还有一块黑乎乎的铁盘,一接触到那飘散的黑雾,登时就化作一道锐光,沿着雾气的方向,朝着晏灵修破空而来,不由分说将他笼罩在里边。 整个影视城忽然开始震动起来,瞬间信号尽数断绝,建筑物成批的地倒下,直升机被罡风扫得东倒西歪,大地在剧烈的震颤中龟裂,沟壑纵横交错。 有外勤在狂风怒吼中大叫道:「这下面有字!」 「常妍,常妍?你在听吗?赶快出来——再不出来楼要塌了!」常徽在歪歪斜斜的直升机中艰难地稳住身形,手持望远镜直往办公楼的大门看,怒吼,「还不出来,你不要命了!」 「哥,我明白花飞鸿为什么要在保险箱里放书了,你快去看我发的文件。」 对讲机里常妍的回答仓促却冷静:「他把这里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法阵,影视城就是他的『绝处逢生』。」 常徽一个激灵,转头扑向机载电脑,那里常妍发来的扫描本显示已经下载完毕。才一点开,影视城的平面地图就当先撞进了他的眼睛里,上面精心描画出的线条,无一例外全都崩裂出道道裂隙,岩浆似的金红流光倏地沖刷而过,从四面八方灌进花飞鸿体内。 很快其他人也意识到这是什么了。 每一道地缝下都密密麻麻地写满了祭文,原本只是安静地在地下沉睡着,如今一朝重见天日,流光闪过时,祭文也随之流淌起来,被牵引着向花飞鸿飞速遁去,剎那间在他和晏灵修之间凭空连起千万束火焰色的光。 ——他居然在肚子里藏了一块阵法牌。 晏灵修的黑雾渐渐困不住他了,花飞鸿展开双臂,稳稳噹噹浮上了半空,他嗓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却骇人地哈哈大笑起来,脸上的癫狂之色更重了。 地面震得越来越厉害,常妍护着手稿,顶着瀑布般落下的沙石连滚带爬地跑进楼梯间,一边逃命,一边不忘见缝插针地给还没来得及看到关键部分的常徽做预告: 第150页 「这份手稿中间有烧焦的痕迹,前后字迹也不同,估计是被烧掉了一半后又被另一个人补全了。补写的人在后记中说,『绝处逢生』原本是一个吸取他人功力以壮大自身的邪术,虽然经过她的老师改动过后效果大变,但因为不想被心怀叵测之徒看去后復原,所以最后还是将手稿付之一炬,所幸没烧完,她想留个念想,就违背了师父的遗命,擅自将后半部分补写完了,封存在了藏书楼的禁区,未经允许,不许弟子翻阅。」 「这里还盖了印章呢——」常妍推测道,「又有藏书楼又有弟子的,估计是古时候哪个名门大派,就是不知道后头怎么会流落到花飞鸿手里。」 「吸取他人功力,壮大自身」,这玩意一听走的就不是什么正经路数。 托学生时代沉迷武侠小说的功劳,常徽几乎是须臾间就明白了花飞鸿的意图,狠狠一震,浑身的血都在瞬间冻结成冰。 「不好!他把邪术復原了!」 常妍才刚跌跌撞撞地逃出行将倒塌的办公楼,还没站稳,一抬头就望见了半空中悬着一个扎眼的人影,万丈金光虹桥似的招摇而下,远远望去似乎正和地面上一个人连在一起,当即倒吸了口凉气:「这这这——他这是在吸谁的『功力』?」 终于,被罡风掀得人仰马翻的外勤们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纷纷拿起武器,那些他们平常不捨得用的定制子弹和符咒法器,全都被一股脑砸了过去,顿时在本就开裂的大地上炸出一片飞沙走石。 然而花飞鸿俯视着他们,眉目低垂,细细看去,竟隐约有几分令人屏气凝息的「神性」,天人下凡似的,对人间一切光怪陆离的乱相都见怪不怪,简直跟片刻前行至末路的亡命徒判若两人,身边的狂轰滥炸压根伤不了他分毫——感受到了这一点,他欣喜若狂,纵声大笑道:「不要白费劲了!晚了!晚了!」 瑰丽的火烧云在他头顶盘绕,夕阳余晖,霞光万道,刺破了昏黑的天幕,无遮无拦地普照而下,给他镀上了一层金色的辉光。 源源不断的力量充盈进他的身体里,花飞鸿感觉自己前所未有地强大,温暖的气息流转全身,他如在云端,仿佛抬脚就可直上九霄,天地万物都将匍匐在他脚下。 他生来不凡,必能成就一番大事业,奈何命途多舛,总有奸邪小人挡在他的前行之路上,使他半生颠沛流离,不得已屈居他人之下,郁郁不得志至今。 很长一段时间,他心中始终充斥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郁愤难平,不明白为何自己的运气这样不好,为何自己不论做什么,结局总是一败涂地…… 这邪火日也烧夜也烧,烧得他如同被油煎火燎的一条鱼,一月月一年年,最终促成了袭向灾民的那场大火……看着他们丑态百出在火海中翻滚,发出濒死的惨叫,花飞鸿久违地感到一丝快意。 而那个一直困扰着他的难题,也在这场大火之后迎刃而解。 他之所以会沦落至此,不是因为别的,就是因为受限于这具会饿会痛会冷凡人之身,如此的脆弱骯脏,怎配得上他的野心? 假如鬼王是他…… 假如拥有了那至高无上的地位和实力的人是他,千年前又怎会被驱邪师肆意驱逐,比丧家之犬还不如? 他必定要……他必定要做「人上人」! 区别只是蛰伏的时间是长还是短。 终于,他成功了! 花飞鸿积年心魔,一朝得偿所愿,愉快得差点发狂。 一个厉鬼,就能给他带来这近乎于脱胎换骨的改变,换作鬼王…… 不过没关系,来日方长。 花飞鸿压下遗憾,心有不甘地嘆了口气,居高临下地俯看着被阵法定住的厉鬼,半是怜悯,半是感慨地说:「谁让你运气不好,撞上了呢?这本不是给你准备的。」 然而就在这时,他遥遥对上了那个厉鬼的眼睛。 里面没有分毫惧意,也没有任何躲闪,目光凛然,像是含着冰雪,在袖手等待着他的下场。 万古教主尚未因他的「不敬」而发怒,那包裹着他的金光就骤然一变,原地变作利刃,转瞬割进了他的身体里。 花飞鸿猝不及防受了这「千刀万剐」之刑,整个人都懵了,本能地想跑,却发现自己成了被吊起来的一只烤鸭,进不得也退不得,皮肉被一片片地切下来,隐形的烈焰从里到外灼烧着他。万古教主痛得死去活来,隔着三百年,发出和他厌恶的灾民如出一辙的惨叫。 「不!」他目眦欲裂,「怎么可能?怎么会这样!为什么阵法会失败!我明明把一切都算好了!为什么会反噬——」 「绝处逢生」功亏一篑,但阵法却依旧在流动。晏灵修手腕上,一道火焰色的细线乍然浮出,仿佛受到某种莫名的吸引,径直飞向站在他侧后方的孟云君,勾勾缠缠地绕了上去,盘桓一下,顺利消融进了他的骨血之中。 越来越多的细线从晏灵修的百骸中凭空出现,千丝万缕地顺着纠缠过去,杂乱无章的祭文一串一串「流」上了他们的嵴背,像什么隐秘又古老的献祭。 孟云君怔了半晌,忽然反应过来什么,一时间他顾不得为这防不胜防的暴露而感到措手不及,也顾不得思考事后该怎么善了,全副心神都放在那灼热的红线上,抬起手轻轻触碰上去。 火焰色的线中似有某种亲切的东西,久别重逢,眷恋地缠绕着他,万千丝线都和他的脉搏相连,随着他杂乱无章的心跳微微颤动着,「噗通」「噗通」,急促又嘈杂。 第151页 他怀着某个近乎绝望的渴望,将手指按在那细线上,却连究竟有几分可能都不敢想,屏气凝神,甚至有些虔诚。 不知等了多久…… 不属于他的脉搏轻轻跳动了一下,如同繁星满天的夜空下骤然亮起的一只萤火虫,明明灭灭,将断未断,续着红线对面那人的一线生机。 厉鬼冷寂了上千年的胸膛中依稀再次有了声响,尽管只是一瞬,比春风还要微弱。 ……却不是他的幻觉。 孟云君喉头髮涩,仿佛有什么东西堵在那里,让他吐不出一个字,无数思绪在他心间沸沸扬扬,千迴百转,最后全都沉寂下去。 有那么片刻,周遭人声嘈杂,唯有他耳畔万籁俱寂。 自始至终,晏灵修都没有回头,良久后他伸手一抓,那摊得到处都是的细线便就地断开,倏地钻回了他的身体里。 祭文黯淡下去,渐渐散去了。 花飞鸿苟延残喘地瞪着眼,那具被他所唾弃的凡人皮囊先是皮开肉绽,随后又生生凌迟出了白骨。 「你们用过……你们……到底是谁……」 他没能说出最后的话,就在爆开的血雾中灰飞烟灭了。 一切似乎都结束了。 废墟上,外勤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半晌有个小青年一屁股跌坐下来,长吁短嘆地擦起汗来,这样做的人越来越多,大家也不在乎本就滚满了的衣服更脏一些,三三两两地对坐着,全都累得不想动弹。 然而他们狂奔的心率堪堪降到一半,尚未完全平復,晏灵修就蓦地面色一变,脱口喝道:「快跑!这里要塌了!」 「……」 外勤们劫后余生,都有些疲劳过度后的愣神,还什么都没有察觉,站在直升机里的常徽却先一步发现了那诡异的变化——远近数百米,花草树木尽数枯萎,天色昏黄,气温转眼就往下走了十来度,能量检测仪通通爆表! 就在晏灵修话音落地的瞬间,阴风怒号而起,席捲天地,震天动地的巨响随之而来。 ——轰隆!! 被阵法炸得千疮百孔的地面终于难以为继,塌陷就像多米诺骨牌,一发不可收拾。 大地深处传来一声长嘆。 地动山摇间,一股宽达数十丈的吞天巨浪骤然从裂缝中掀起,高高地冲上半空,又狂涛怒吼地滔滔而下,一波比一波更悍不可挡,无数死尸被从分崩离析的古墓中沖刷上来。 直到这时常徽才意识到,万古教主到底在地下藏多少恶鬼——目力所及,暴虐的洪水上密密麻麻全是浮尸,数不到尽头似的,翻涌的血色覆盖了水面,霎时腥风扑面,但很快那血色和碎尸都被滚滚狂涛不知卷到了哪里去,长河的本色显现出来。 那是一种介于血污与黄土中间的浑浊,流水所到之处,两岸开出了摇摇摆摆的彼岸花,绯红花瓣细长如丝,极尽妖娆地蜷曲着,雾气迷濛,蒸腾而上…… 这分明是世间从未有过的奇景,此刻却充满了难以言喻的阴森弔诡,像古画中通往地狱的不归路。 「……」常徽脚底一滑,险些一个跟头栽出机舱,被同事七手八脚地拽住了,「砰」地甩上了门。直升机如一叶在洪水中随波逐流的小舟,完全不能掌控方向,设备和人全都不分彼此地颠倒了几个来回,常徽犹自沉浸在震撼中,无法相信自己所看到的一切。 「忘川河……原来真的有忘川河!」他扒着窗口,颠来倒去,不可思议道,「怎么会这样?!」 晏灵修也不知是古墓中怨气冲天,引来了忘川,还是万古教主留了什么后手,亦或是阎扶正在什么看不见的地方悄悄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前方又是否等着什么新的阴谋……他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都来不及想,黑气化作的锁链直接将孟云君捲来,同时捡起一个跑得慢的外勤,拼命把人朝远处丢去。 孟云君:「灵修!」 晏灵修应声回头,只见身后一道巨浪沖天而起,铺天盖地,恐怖的威压降临在他们头顶,静止一瞬,接着轰然扑落—— 情急之下他在孟云君肩上重重一推,却冷不防被拽住了手臂。就这么眨眼的耽搁,两人都没能逃脱,无可抵抗地被暴虐的洪流吞没了。 晏灵修最后的记忆,是对方枷锁般滚烫的掌心,他扑过去回抱住孟云君,双臂紧紧拥住他的后背,不及说一句话,就一起在那灭顶的黑暗中失去了意识。 作者有话说: 下一卷开前世回忆,周二更 ==================== # 前生梦 ==================== 第94章 初见 晏灵修仿佛陷在一场冗长的噩梦当中。 他不是一个需要深眠的人,一方面因为长期在外游歷,整日提着半颗心,难以真正放松,一方面则是担心做梦会暴露自己潜意识里的想法——毕竟在身体里随时都有另一个人在虎视眈眈的情况下,不想被对方彻底看透,就只能在其他小事上做些牺牲。 所以即便是他当年还活蹦乱跳的时候,困了倦了,也只会小小地浅眠一阵,如果有天实在支撑不住,就去找个绝对安全的地方,用香料或药物直接把自己放倒,昏天黑地到天亮。 长久以来他已习惯了这样的作息,别提后来变成了厉鬼,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与世隔绝,昏昏噩噩,往往春末时睡去,要到来年初冬才会醒来,闭上眼就不知今夕何夕。他长日无聊,有时也会以此打发时间…… 第152页 然而这回却跟以前都不一样。 可能是忘川河分隔黄泉与冥府,自有某些不为人知的神通,可能是被之前几场恶斗伤了根本,透支的体力还没补回来,晏灵修居然一时灵台失守,在颠三倒四的乱梦中颠簸了好久。 没什么特别连贯的画面,连情绪也是模模煳煳的,沉重湿冷地压下来,他却隐约明白自己现在正身处何地,也明白自己将要通往哪里,因此并不着急,随波逐流地在混沌的梦境中浮浮沉沉。 忘川河水冷得难以想像,寒意直直地渗进骨头缝里,恍惚间仿佛有千万人在他耳畔发出悽厉的尖叫。少顷这些嘈杂的声响都淡去了,晏灵修感觉自己沉入了更深一层的地底,周遭一片死寂,像是从没有生灵抵达的不毛之地。 晏灵修在这黑暗中等待了许久,久到手足一齐麻木,时间也在这看似无尽的等待中失去了意义…… 终于他看见了一线天光。 晏灵修感到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诱惑,不由自主地朝着那光亮走去。 开始时是一阵风,携着清新的草药香掠过他的鼻端,里面似乎还含着些山巅终年不散的白雾,轻柔细腻,扑面而来,让人鼓譟的心绪都跟着静了下来,继而是哗啦啦的林海翻滚声,鸟雀扑闪着翅膀飞上长空……由远及近,如同一圈圈泛开的涟漪,唤醒了他麻痹的五感。 晏灵修眨眨眼,面前的景象渐渐清晰起来。 这里是天枢院。 一泓清溪淙淙流过,白墙青瓦高低错落,依山而建,天然便有种清新秀丽的素雅之美,晨钟空旷悠长,每每在拂晓时分惊醒沉睡的飞鸟,一日復一日,一年復一年,哪怕是外界最混乱的那些年,也没有打扰这山中世外桃源般的生活。 晏灵修依然记得他第一天在天枢院中醒来,耳边就是这样一阵规律而低沉的钟声,「笃——」「笃——」,余音迴荡在山谷间,经久不散,仿佛敲在他懵懂无知的心上。 他的思维混乱起来,整个人好像被一分为二,一半还记得自己从何处来,居高临下地在虚空中投下目光,冷眼旁观着自己旧日的生活,另一半不论是身体还是心智却都退化回了童年时期,再次变成了别人口中彻头彻尾的「怪胎」。 他从来不和同龄人交流,读书休息也是独自一人,看起来高傲的很,实在是不合群。小孩子的爱与恨都很简单,久而久之,便常有弟子聚在一起对着他的背影指指点点。 晏灵修不是不知道,只是根本无暇顾及这些无伤大雅的流言——那时他刚刚得知了阎扶的存在,既想不到办法摆脱他,也还没有在后续的漫长年月中学会无视他,于是尽管表面装得云淡风轻,实际上却总会被对方三言两句就勾得心神不宁。 他怕被别人发现端倪,就躲起来不见人,有时藏在后山的小溪边,有时会解开系在岸边的乌篷船,飘飘荡荡晃倒湖心,藏在遮天蔽日的荷叶荷花底下,一发呆就是一整天。 晏灵修陪着小小的自己,许多已经淡忘的回忆也随之浮出水面,生与死的界限都变得模煳不清,他慢慢想不起自己的过去和来处。 那天他做完功课,恹恹地不想理人,走了很远的路,遇见一棵正值花期的梨花树,足有丈把高,满树繁花密密匝匝,如同一朵飘落人间的白云,春风吹过,香风袭人。 大抵美好的事物总能抵消一些不愉快,晏灵修绕着梨花树欣赏了片刻,便临时改变了主意,认定了这个新的「庇护所」,攀着树干爬了上去。 满树梨花窸窣一阵,很快又重归平静,细碎的光影透过茂盛的树冠披洒下来,随着时间流逝慢吞吞地向另一侧推移。 晏灵修依稀想起以前似乎听别人说过梨花是可以吃的……幼年的记忆如同盖在磨砂玻璃底下的标本,是谁说的,滋味如何,这些他都想不起来了,但却不妨碍他被勾起了好奇心,就近摘了几瓣尝了尝。 「幼稚。」阎扶嗤之以鼻。 晏灵修没理他,叼着两朵花,觉得这体验新奇极了。 他这会儿不到九岁,还去不掉天性中的小儿心态,想到什么就要做什么,片刻都等不得,于是不假思索地挽起袖子,决定多摘点回去,蒸了当宵夜吃。 来自千年后的厉鬼看着这一幕,居然觉得有些陌生。 原来他也曾有过这么天真的时候么……他自己都不记得了。 梨花树的枝干和它开出的花一样,细细瘦瘦的,不够遒劲有力,虽说能容纳一个身量不足的小孩子,但想在里边动来动去却是有些勉强了,被他一顿摆弄,摇动得簌簌作响,终于吸引来了旁人的注意。 「谁在上面?」 声音很青涩,却似曾相识,坐在孩子身边的厉鬼心头一悸,冥冥中预感到将要发生什么,忽然生出几分不讲道理的亲乡情怯,来势汹汹地罩住了他……他怀着一种近乎于恐惧的期待,看着幼年的自己被这突兀一声吓了一跳,手一松,兜在衣袍下摆的花就飘飘洒洒地落了下来。 阎扶不放过任何一个嘲笑他的机会,讥诮地「哈」了一声。 近在咫尺的夜宵付之东流,被吓到的原因也不是多么体面,两厢叠加,晏灵修便忍不住有些气闷,不过他在伪装这一方面确实天姿卓绝,不用人教就已经初步自学成才,所以很快就定了定神,收拾出一副波澜不惊的表情,拨开花枝向下看去。 第153页 那是一个约莫十二三岁的少年,背着一柄桃木剑,眉眼熟悉到闭着眼都能描画出来,只是比他印象中的稚嫩许多,还没有到长开的年纪,但他犹如一根翠竹般站在那里时,却自有一股不动如山的沉静,从人到剑,都是一流的君子之材。 天色杳冥,落日还未完全转到山的另一面,月亮就幽幽地升了上来,穹顶似的天空呈现出一种宁静而广阔的青蓝色,暗沉沉的,月亮就是悬在其中的一轮宝镜,伶伶仃仃,可望而不可及。 孟云君提着一盏晶莹剔透的琉璃灯,好奇地仰起头,面孔在莹莹橙光的映照下越发清晰,隔着上千年的光阴,蓦地撞进他的眼底。 第95章 大师兄和小师弟 亲歷者回首往事时,固然心中百味杂陈,感慨万千,然而千年之前,岁月尚且静好,一切物是人非都还没来得及露出狰狞的真相,身处局中的人未曾经歷过来自尘世的风霜雨雪,也未曾在午夜时分被回不去的旧年月惊醒过。 这对他们来说,只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偶遇。 「你是谁?」孟云君认出他身上穿的是天枢院校服,又问道,「你是哪位长辈的弟子?这么晚了,怎么还不回去?」 晏灵修打量了他一眼,发现这人他不认识,就站在枝桠上不动了——其实在某些方面,那些在背后偷偷传他小话的同龄人没说错,晏灵修天生就有一种事不关己的冷漠,自记事起就如影随形的恐惧无疑加重了这一点,让他本性中的疏离更早地突显了出来。同门师兄善意问候了几句,他不想理睬,就一概当耳旁风,只是冷冷淡淡地盯着他看,想用这恶劣的态度直接把对方气走。 奈何孟云君一点也没有少年人该有的脾气,晏灵修在同龄人身上屡试不爽的招数对他全然没用,过了一阵,孟云君依旧提着那盏琉璃灯,十分耐心地站在树下等着他回答。 晏灵修无声地和他对视,玩了一会你不动我不动的木头人,发现对方什么反应都没有,颇觉无趣,正要放下手缩回树冠里,随便这人在外边怎么望眼欲穿,目光一扫,却发现他手臂上繫着一根白布条。 这时候晏灵修不过是跟孟云君萍水相逢,不知道他前不久刚刚失去了这世上的最后一个亲人,匆匆从外地赶来,拜见完师长,又要匆匆赶去奔丧,连过夜的时间都没有。但看着那根白布条,想到他家中有亲人去世,便不由得有些迟疑。 可惜他已经许久没跟别人说过闲话了,纠结片刻,也只是前言不搭后语地说:「我的花掉了。」 孟云君拿灯一照,果然看到阴影里散落着成簇成簇的小白花。 他没问晏灵修为什么会来这里,摘了花回去做什么,又怎么会不小心把辛辛苦苦摘下来的花全都弄掉了……他四下寻觅了片刻,把琉璃灯轻轻靠放在草地上,半蹲下来,开始认认真真地给他捡花。 晏灵修弄不懂孟云君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警惕地在一枝伸出来的枝桠上坐下来,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 「你认得我。」观察半晌,他笃定道。 孟云君捡了满捧的花,用纱布兜着,踮起脚递了上去。孩子的脸非常娇嫩,比满树的梨花还要白,瞪着一双弧度圆润的眼睛,让孟云君想起家乡小院里被鱼干吸引过来,却躲在角落不敢近前的小猫。 孟云君自我介绍道:「我是你大师兄。」 孟云君当然是认得他的。 他午后回来,黄昏未至就离开天枢院,满打满算留下来的时间不超过两个时辰,期间并没有机会和晏灵修见面,不过他却从院长师父口中听说过这位新收的小师弟,传闻中他幼时遭逢大难,是被长辈们从尸体堆里抱出来的,性格难免有些孤僻,跟同辈弟子很不合群。 孟云君听是听了,没入心,毕竟他们年纪差了好些,一个都能出门斩妖除魔了,一个还在学堂里念书,估计不会有那个朝夕相处的时间,将来假如有机会结伴用行,也该是十年后的事情了。 为了赶时间,他拜别师父后,特地抄近道,选了这条偏僻的小路,平常少有人至,却不想会在半途遇见一个陌生的小弟子——师父说的不错,师弟确实孤僻,却孤僻得丝毫不惹人厌烦,听他说话,就像小猫咪呜,根本生不起气来。 孟云君:「别不高兴了,早点回去休息吧」 晏灵修平白受了这从天而降的大师兄一番好意,不好再摆脸色,捏着纱布四角,生硬地敷衍道:「我摘完花就回去。」 孟云君笑笑,拎起灯笼,转身往群山深处走去。 小小孩童趴在树桠上,望着他的身影渐行渐远,暮色苍茫,平地掠起一阵凉风,琉璃灯一晃一晃,托着那抹明亮的火光,如同草丛里翩翩飞起的萤火虫。 晏灵修并不知道自己以后会和他产生什么样的羁绊,这场意料之外的偶遇仅仅在他心上短暂地停留片刻,随即就被流水般的繁杂世事沖刷干净了。 天长日久,他不再记得自己曾有闲情逸緻坐在树上看落日,心心念念要摘新鲜的梨花做宵夜,也遗忘了曾在树下惊鸿一瞥的少年。 他们再一次见面是在七年后,晏灵修十五岁,已经有能力在师叔师伯们手下接几个小任务,到一些不远不近的地方转一转了。那天他前脚刚迈进天枢院的门,后脚院长就叫他去正堂一趟,他大致清楚为的是什么事,毫不紧张,把包袱往小木屋一丢,就跟着来通知他的外门弟子去了。 第154页 转过两三条迴廊,那外门弟子就故意落到他后面去了,可惜装得不像,晏灵修能感觉到他半是新奇半是畏怯的目光不停在自己身上打转。 这其实是常态了……近些年他愈发少在众人跟前露面,加上那些好坏参半的流言,天枢院弟子很难不对他产生某些负面印象,几乎每次回来,都会如此这般迎来一波异样的眼神,且就他的观察,颇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看就看吧,反正又少不了几块肉。晏灵修习以为常,只作不觉,目不斜视地迈过门槛、然后就看见堂内已经有人先他一步过来了。 对方背对着他,从晏灵修的角度,只能看到他穿着浅青的内衫,罩了一件竹色细布的外袍,发冠上镶着颜色更淡一分的白玉,身段高挑清矍,静静地站在那里,像春风中的一丛修竹。 此时的孟云君并没有后来那么心机深藏,他生就一副含情脉脉的五官,眼角微妙地勾出一个弧度,这使他看什么都像是在笑着的,加上风姿出众,天枢院中规中矩的校服往他身上一套,都平白显出几分春风化雨的温和来。 院长适时地开口道:「云君,这就是你的小师弟,方才外出归来。灵修,他是你大师兄——我若没记错,这应该是你们第一次见面吧?」 晏灵修飞快地检索了一遍记忆,不记得曾在哪里见过这样一张出色的脸,便随口应了一声,转身和孟云君相互见礼。 只是他没想到,这位素不相识的大师兄看起来像个正经人,实际上却远不是那么回事,居然在四面相对时悄悄沖他弯了弯眼睛,看得晏灵修一头雾水,眉头下意识拧了一下,冷淡地别开了眼。 怎么是个自来熟……他莫名其妙地心想。 高居首座的院长是个雷厉风行的老头,三言两语给他们师兄弟两个做了介绍,便不肯再浪费时间寒暄,直接步入正题——他问晏灵修:「以你的实力,此次下山除妖,本该万无一失,可我怎么听你小师叔说,你去蛇妖的洞窟里转了一圈,最后却无功而返,这是为何。」 晏灵修眼观鼻鼻观心:「师父高估弟子了,弟子本领低微,不堪早就,打不过那蛇妖。」 「胡说八道!」院长呵叱道,「敷衍也找个像样的理由,再不说实话,就给我去祠堂好好反省去吧!」 晏灵修行事向来我行我素,老师一定要刨根问底,也没在意,平铺直叙道:「弟子赶到之后,先去询问了当地的里长,附近的村庄的位置不好,多年来挖出的水井多含盐硷,不能饮用,每日都要走两个时辰的路去取水。近日,有猎户偶然在山脚发现了干净的清水,只是潭边有蛇妖盘踞,力大无穷,能口吐人言,百姓畏惧,因而来天枢院求助。」 见他调查得仔细,院长怒气稍平:「继续。」 「我确认了他们所说属实,便去水潭边找那蛇妖,得知那妖怪在山中修炼百余年,方才开了灵智,尚未有伤人之举,之所以会在水潭边出没,只是蛇类本性喜好潮湿,并无过错。仅仅因此就取他性命,弟子觉得太过严苛。」 院长刚降下去的火气又隐隐有了死灰復燃的苗头:「所以你便动了恻隐之心,饶过了那蛇妖,仍要百姓每日走两个时辰去取水吗?」 「倒也不是。」晏灵修摇头,「弟子让蛇妖搬去溪水上游了,那里位于密林深处,少有人至,不妨碍百姓取水。」 院长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你就那么确信那妖物会乖乖听你的话,当真搬去上游居住,而不是见你一走,立刻便下山大开杀戒吗?」 「蛇妖已经有百余年不曾害人,此后也不至于沾染人命,」晏灵修的声音四平八稳,「况且我威胁过他了,假如不搬,那就把他抓去医馆,剥了皮削成一段段泡酒喝,蛇妖大骇,不敢聒噪,当即就搬了。」 孟云君目瞪口呆,被他这一套熟练的威逼利诱完完全全地镇住了。 院长忍了又忍,忍无可忍,拍案而起道:「荒谬!蛇妖就是蛇妖,少有不吃人肉的,就算他先前不曾,难保以后不会被引诱,平添杀孽,届时你又待如何!」 晏灵修深吸一口气,正要说话,余光忽然瞥见那青年连连对他使眼色,意外之下冷不丁卡了壳,被对方看准时机抢过话去,劝解道:「老师,小师弟年少,一时动了恻隐之心,受了蛇妖蛊惑,也是情有可原,您就不要过于苛责了。」 「……」 晏灵修不是不通人情世故的呆子,当然明白孟云君此意是想让他少说两句,认个错服个软,好让怒不可遏的长辈能借着梯子下来,免得受罚…… 但他是哪路的神仙?凭什么他说什么自己就要做什么? 晏灵修一点眼神也没分给他,自顾自道:「师兄此言差矣,我之所以手下留情,非是因为心软,只是觉得那蛇妖罪不至死,但师父要是觉得那蛇妖威胁极大,那就再派别的弟子去除了它就是,这也不是什么难事。」 此话一出,堂前落针可闻。 孟云君刚才一边打圆场一边察言观色,发现晏灵修始终面无表情,心中暗道一声不好,预感他马上又要「语出惊人」。 果不其然,这位初出茅庐的小师弟很有自己的坚持,让他实话实说,就当真一句假话也没有,再看师父,已经被气得脸色铁青了,一字一顿道:「胡闹!我平时是怎么教你的?既已决定保住蛇妖性命,就该力行到底,为什么被我呵斥两句就半途而废了?你的善心就值得那一时片刻么!」 第155页 作者有话说: 周六更 第96章 逆徒 「师父是想让我好人做到底,不仅自己要饶他一命,还要顺带着劝阻其他驱邪师不要对它下杀手吗?弟子恐怕做不到这一点。」 晏灵修坦诚道:「师父是怎么想的,我无法左右,正如师父也无法左右我的想法一样。那些认为蛇妖无辜的人,不用我说就会网开一面,认为蛇妖该死的人,不管我是费尽口舌亦或是袖手旁观,都不会改变自己的观点。既然如此,又何必做无用功。」 院长深唿吸,试图以理服人:「你才多大年纪,怎么一派暮气沉沉的模样,所思所想都那么消极?假如人人都和你一样固执己见,那你师兄和师叔这些年来四处奔波,图的又是什么?专为受人白眼去的吗?」 他口中的两位正道楷模如今正投身于一项如火如荼的伟大事业,即调解数千年来深入骨髓的人鬼矛盾,促使两者放下仇恨,化干戈为玉帛,最好能做到视而不见,若是做不到,起码也不要一碰面就你死我活地掐起来。毕竟如今主要矛盾和障碍——鬼王阎扶——已经魂飞魄散了,再这样彼此消耗下去,也不过是徒增无意义的伤亡罢了。 他们用心当然很好,为了达成目标,也不可谓不尽心竭力,无奈数千年积累下来的成见根深蒂固,想要改变,哪是能一蹴而就的。 两人为此忙得得不可开交,一个六七年不曾回来一趟,一个前不久刚被愤怒的百姓打伤,至今还躺在床上吊着腿。起因是他想把一个死后化鬼的小女孩从桃木钉下救走,先是苦口婆心地劝说,劝说不行又摸黑偷偷熘进来,结果叫守夜的村民撞见了,随行的弟子年轻气盛,出言不逊,直接把误解甚深的村民点燃了,小师叔见势不妙,赶紧领着弟子们一通狂奔,不慎跌断了腿,只得就地养伤。 他远行多年,本说这次可以回来过年,院长期待了很久,谁知临到头来接到了这样一封信,脸当场就黑成了锅底色,导致天枢院弟子们这整个年都过得战战兢兢的,生怕触了他的霉头。 作为正道楷模中的另一员,孟云君虽不至于像小师叔那样阴沟里翻船,但这些年遭遇的困境也是数不胜数,以他这等才貌,也没少被不理解的百姓丢过瓜皮和烂菜叶。现在听到院长拿他作比,不由地挑了挑眉,好整以暇地竖起耳朵,准备听他的回答。 晏灵修沉默良久。 院长以为这个逆徒终于被自己反驳得哑口无言了,舒了口气,端起茶盏润了润嗓,谁想这边鲜嫩的峨眉雪芽还没顺着嗓子眼滑到底,那边就晏灵修缓缓说道:「所以师父,你劝小师叔不要那么拼命,老老实实留在天枢院安度晚年,小师叔听你的了吗?」 「……」 孟云君呆呆地望向他,内心敬佩与无言交织,复杂得一时间丧失了反应能力。院长却是毫无防备地呛着了,茶盏里的水泼了一手。 「咳……咳咳咳……」他怒到了极点,勐地把杯子往桌案上一掼,不顾半边湿淋淋的袖子,指着晏灵修就是噼头盖脸一顿骂,「妄议尊长,成何体统!谁教你的这样放肆的?出去!给我去祠堂反省去,天不黑不准起来!」 晏灵修不言不语,表情是早有预见的瞭然,躬身一礼,扭头就走。 他这态度如同火上浇油,当场把院长气得三尸神暴跳,久违地想拿体罚威慑一通,然而环视左右,侍立两侧的弟子除去孟云君,余下的早在他们一开始争执就远远地躲起来了,想亲自动手,内堂也被僕从装饰得清雅至极,根本没有戒尺以及鸡毛掸子的踪影。而触发他怒火的始作俑者走得干脆利落,转眼间衣角就消失在了门槛外。 院长满腔怒意无处发泄,险些抄起茶杯砸出去,胸口剧烈起伏几下,到底稳住了,闭目平復半晌,面色铁青地坐下来了,气压之低有如山雨欲来。 两个路过的弟子在门外探头探脑,一见屋里这令人窒息的氛围,赶紧缩起脖子跑了。 午后的天枢院一片寂静,只有细碎的蝉声和鸟鸣。孟云君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撩起袍角在老师身侧坐定,一声不吭地摆弄起茶具来。 院长修道多年,什么没见过,早就练得万事不萦于怀,即便一时失态,情绪却是来得快去得也快,没多久就缓过了气,片刻后再睁开眼时,又是那个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稳重长辈了。 此时孟云君恰巧煎好茶,恭恭敬敬地奉给老师。他是大家公子出身,烹茶点茶之类的都是基本功,院长捧着杯盏,见茶汤上泛着一层厚厚的浮饽,潘潘然有如积云堆雪,心情总算稍有好转,可接着脸上就浮现出一股淡淡的颓唐之色。 孟云君问:「老师在烦心什么?」 院长嘆了一口气,恨铁不成钢道:「你这小师弟不论行事还是想法,都有些混不吝,奇了怪了,他小时候分明懂事得很,怎么长大了反而左性起来了?该不会是当初……」 他停顿一下,咽下了差点脱口而出的话。 当初把那个小小孩童从尸山血海里抱回来时,因为担心幼儿受到过多异样的关注和目光,他们这些知道实情的老傢伙不约而同选择对外保守了他的身世秘密,连孟云君这个内门大弟子都不知道,是以门下众人只以为小师弟和大部分弟子一样,都是流离失所的……只是如今看来,他们瞒住了所有人,却依然没能让最该遗忘那段经歷的孩子无忧无虑地长大。 第156页 出于愧疚,在最初的日子里,院长对晏灵修多有照顾,虽然发现小弟子表现出了远远称不上正常的沉默寡言,但总体来说还是一个勤学上进的好学生,便没有多想。 他日常俗务缠身,连教导弟子的责任都託付给了师兄弟,哪儿有功夫时时刻刻关注一个孩子的内心健康,确认没有人欺负自家小弟子后就把这事放下了。不想如此寒来暑往几个来回,他难得抽出空来检查座下弟子的功课,这才惊觉最小的那一个居然已经长成了个离经叛道的刺儿头——还是自成逻辑,彻底掰不回来的那种。 院长正暗自发愁,不想坐在一旁的得意门生却笑道:「小师弟说的挺有道理的。」 「……」他不满地瞥了孟云君一眼,「你师弟是什么性子,我看得清清楚楚,用不着你跟他说好话。就算他这次驳倒了我,也掩饰不了他的错处。」 孟云君不紧不慢地劝道:「老师,小师弟不是没有分寸的人,他敢把蛇妖放归山林,必定是深思熟虑过的,况且万物有灵,那蛇妖尚未害过人,单纯因为栖息的水潭被人看中就要丧命,确实有些说不过去。」 院长沉吟片刻:「办事不周全,稍有行差踏错,尚有迴旋的余地,但……他行事偏颇,强硬任性,又丝毫不顾及自己的名誉,这点不改,日后必将给他招来祸端。」 孟云君何等聪明,闻弦而知雅意,立刻就听出院长口中的未尽之意:「小师弟又做了什么?」 一提到这个院长又怒意上涌,冷冷拂袖道:「你那不知轻重的小师叔把腿摔断后,一众弟子顾头不顾尾,一心想着赶回镇上找郎中,全然把他们此行要救的小女鬼抛在脑后。只有他偷偷离开队伍,孤身返回村庄,将那女鬼从刑架上解救下来了。」 孟云君赞嘆道:「小师弟心志坚定,难以动摇,是好事啊!」 院长瞥他一眼,没好气地哼道:「是啊,心志坚定……先是以少胜多,强行在提桌椅板凳的村民中间『杀』出一条路来,接着又把叫嚣得最厉害的那几个抽了魂,原样用桃木钉在刑架上钉了一回,直把那几人疼得哭爹喊娘,跪下来保证绝不再犯,你那心志坚定的小师弟才高抬贵手,把魂魄给人塞回去了。」 孟云君:「……」 「当地百姓蒙昧,视鬼为不祥之物,他们不知跟谁学来了一套拘鬼的法阵,还找来了一副桃木钉供奉在宗祠,但凡同村人有谁死后化鬼,都会被钉在刑架上七七四十九天,受尽难以想像之痛,魂飞魄散方才停止。」 院长重重嘆了口气:「此事被你小师叔及时捂住了,你师兄弟们都不知道,否则传扬出去,到时物议沸腾,这世间哪儿还有他的立足之地?你小师叔来信问我,我也不知该如何是好。灵修的手段实在过于暴戾了,长此以往,迟早会落得个死无葬身之地的下场。」 孟云君吓了一跳,忙说:「也不至于……」 「怎么不至于?」院长厉声道,「常言『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天道尚且会留一分生机,他却一分的余地都不肯留。难道他还能胜得过天吗?」 作者有话说: 周二更 第97章 祠堂 此时孟云君年不过弱冠,自幼天姿出类拔萃,实力碾压一众同门,深受师长器重,是人人寄予厚望的下一代继承人。他温和谦逊,又心高气傲,哪怕已经初步见识过了世事的残忍,却从未想过那些悔不当初的遗憾、辗转反侧的痛苦有一天会降临在自己身上。他乐观又疑惑地对院长道:「师弟不是年纪还小吗?既觉得有所欠缺,那就慢慢教导是了,老师何必如此忧心?」 院长久久地凝视着他,一双眼睛苍老却清明。 年轻人意气风发,总以为天大地大,无处不可去,事实上到了他这个年纪才能明白,那些曾以为是意外的坎坷和歧途,往往在故事的最初就埋下了伏笔。 他眼底浮现出淡淡的,那时的孟云君看不懂的哀伤与痛惜。这位饱览世事的老人,貌似通过眼前的只言片语,就已经窥见了两人未来命途多舛的下半生。 良久院长道:「为今之计,我只能想到把他在天枢院里关上一阵子,兴许三年五载过去,他性子就能磨得平和了,再允他出去闯荡江湖不迟。」 孟云君却不贊同:「小师弟性情刚硬,老师想磨平他的稜角,只怕适得其反。」 「那就寻个仁人君子将他带在身边,耳濡目染、言传身教,当会有所改变。」 孟云君也觉得这主意不错,先是点头,点到一半倏地顿住,慢半拍抬起头,指了指自己:「……我?」 「不错,」院长故意道,「你看你言谈间对他多有回护,想来定能有耐心一点点掰正他的错误思想,你师父我年迈力衰,就不跟着凑热闹了。」 「……」师命难违,孟云君看了一趟热闹,成功给自己揽了项任务回去,于是那天稍晚些时候,他去后厨转了一圈,就拎着一食盒点心去祠堂找人去了。 晏灵修果然没有阳奉阴违,一出屋转头就往祠堂来了,外衣都没来得及换——孟云君不知道类似的训斥在他看到之前究竟发生过多少次,但小师弟显然已经对训斥后的惩罚习以为常了,孟云君到时,发现他正盘腿坐在蒲团上,捧着几页泛黄的纸页细细翻看。 这位冷冰冰的小少年出乎意料的懂得变通,院长让他「反省」,他就当真没捨得劳累自己的膝盖,看到孟云君来了,连跪一跪装样子都懒得做,坦坦荡荡地起身行礼道:「师兄。」 第157页 孟云君对他微微一颔首,随手放下食盒,拈了三炷香点上,和那不久前刚刚烧完的三柱并排插在一起,拜了三拜,回头一看,就见晏灵修无声地站在他侧后方,只是不知在神游物外些什么,看表情很像是在走神。等他祭拜完了,就自顾自捏着那几张纸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坐下,一言不发地陷入了沉思当中。 还是孟云君轻轻地咳了一声,他才恍然回神,诧异地抬头看向孟云君,眼神里明明白白写着:你怎么还没走? 「……师兄?」 「老师让我来看看你。」孟云君一笑,拖了一只蒲团过来,凑在他身边坐好,手臂一捞拎过食盒,「顺便给你带点零嘴。」 汤汤水水的不好收拾,饭菜什么的又气味太大,对先祖不敬,因此他在后厨挑的都是些不费事的小点心,用小帕子垫好了,既不容易掉渣,也不用担心脏手。厨娘手巧,特地用各色花汁染了色,把糕点一个个捏成憨态可掬的小动物模样,有趣是有趣,只是……孟云君久不回天枢院,不清楚这些点心都是给那些只到他们腰高的三头身小弟子准备的。 晏灵修一揭开盖子,就跟这一盒惟妙惟肖的小白兔小黄狗对上了眼,一时间忍不住沉默了。 从他记事以来,就没吃过这么有童趣的点心了。 阎扶幸灾乐祸地笑了起来:「他这是把你当没断奶的小崽子哄呢。」 「闭嘴。」晏灵修道。 孟云君没觉得有什么不对,他哄那些哭闹想家的师弟师妹们一向都是这一套,一个糖画或者一个泥人,往往药到病除,叮嘱道:「都是刚蒸好的,厨娘说放冷了就不好吃了。」 晏灵修今天从睁眼就开始赶路,水都没喝上几口,撑到现在当然饿了。他顿了顿,面无表情地捏起一只白兔形状的糕点,一口咬掉了兔子的头。 孟云君:「……」 失策了,拿着小白兔的师弟气质不仅没有变得柔软,反而更加兇狠了。 他也选了一只青蛙,将那两只肥美的后腿衔在嘴里,软绵绵的甜香后,一股提神醒脑的薄荷味就冲上了鼻腔,口感微微有点沖。 两人都被东西占住了嘴,短时间内说不了话,让一直在烦恼该怎么开口的孟云君松了口气,他一边字斟句酌着措辞,一边地隐晦地打量着对面低头吃点心的小师弟。 认真说起来,他们只在七年前有过一面之缘,故事里的另一个主人公还把他忘了个一干二净,但不知为何,当孟云君站在堂前,看着晏灵修跨过门槛走进来时,曾经被淡忘的回忆就像蒙上一层尘土的琉璃,风一吹就恢復了曾经的流光溢彩,清晰得让孟云君自己都感到奇怪。 孟云君想,也许是那时他的心绪低沉,看什么都是灰濛濛的,晏灵修的出现却是一个超出想像的意外,好像倒映在井水中的明月,那样的格格不入,叫他没法不印象深刻。 时至今日他还记得那个暮色苍茫的傍晚,晏灵修站在一枝横斜出来的树桠上,居高临下地望着他,分明只是个孩子,神情却比某些上了年纪的长辈还要冷淡,配上他稚嫩的脸庞,看上去有种说不出的古怪和违和。 孟云君出生于大富之家,若是太平年月,家里人是一定不会捨得让他做这受人尊重却居无定所的驱邪师的,然而战乱不讲道理,一旦开启,任你是山野村夫还是乡绅富豪,一样要卷进这无休止的血肉磨盘里,区别只是受的苦痛或早或晚罢了。 逃难途中,他的父母族人依次亡故,唯一活下来的伯父无力抚养侄儿,无奈将他託付给天枢院,独自去找出路去了。 一别许多年,孟云君再也没有见过他,但他心里却存着一个念想,那就是不管天涯海角,这世上总有一个人是在记挂着他的,尽管关于幼时那个家的记忆开始模煳,但只要和他血脉相连的亲人还活着,他就不是没有来处,没有生时的一个人,也不是茫茫尘世中无着无落的不速之客。 他八岁拜入天枢院门下,努力藏起属于孩童的怯懦,摆出一副少年老成的模样,符合任何人期望地长大了,然后在十三岁那年辗转收到了伯父的丧报。 至此,他和那个现实中已经被夷为平地的家的最后瓜葛也被斩断了。 当时他仰起头看不肯从树上下来晏灵修,就像在看过去那个无所适从,满心茫然,不得不靠虚张声势才能撑起尊严的自己……尽管只是一面之缘,孟云君却很肯定他的感觉没有错,所以哪怕一别七年,他也能在甫一照面就认出当初那个让他俯身捡花的小弟子。 孟云君偏头去看晏灵修,目光滑过他吃东西时微鼓的脸颊,微不可查地停顿了一下。 小时候尚且不很分明,但等晏灵修长成少年身量,竹子一样的节节拔高,脸上的婴儿肥也开始消退,他优越的骨相便适时地突显出来了,乍看之下简直漂亮得令人心惊。全身上下,唯独那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质依然没有减退一分,配上他淡漠的神情,更将这种疏离推到了顶峰,甚至有种望而却步的感觉。 孟云君注意到,那个引他过来的外门弟子总在用自以为不引人注意的目光偷偷看他,看得耳朵根都红了,一把人送到,就慌里慌张地跑远了。 他打量着这个冷心冷清的少年,不无郁闷地心想,当年那个软乎乎气鼓鼓,像个小猫一样的师弟怎么就不见了呢? 第158页 孟云君此行的目的不是来和晏灵修在祖宗牌位前野炊的,带来的点心就那么几块,刚好够垫垫肚子。晏灵修不是贪图口腹之慾的人,肚子好受些了,他就把食盒盖好,坦坦荡荡地问道:「师兄是来给老师做说客的吗?」 孟云君没想到会被谈话对象先一步破题,他摸不清晏灵修的态度,语气很放松,实则却是在谨慎地反问:「师弟以为呢?」 晏灵修移开视线,他的脑子里阎扶还在喋喋不休地念叨,说的无非是老生常谈的那一套,叫他不要再抱有幻想,那老不死的院长已经发现了他的怪异之处,若再不叛出天枢院,将来迟早会被处死……晏灵修不想再像刚才那样受到干扰,只好尽力将阎扶摒除注意之外,精神太集中,腰背都不自觉地绷紧了。 「我以为师兄看得很明白了,」他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孟云君看,眉毛不自觉地皱了起来,每一个细微的表情都在表达防备和专注,「我任性妄为,屡教不改,闯了数不清的祸,劳烦一众师长给我收拾烂摊子,让他老人家失望了。」 「但你不打算改。」 「我改不了,」晏灵修巧妙地换了个措辞,意义却和原来截然不同,「一个人如何立足,如何处事,都是过去一点一滴的雕琢,过去的经歷塑造了我,让我长成了现在这个样子,我现在做下的所有决定,其实都埋伏了往前数年的伏笔,不是想改就能改的。」 阎扶不知什么时候消停了,晏灵修知道他在从两人的每一句话里逐字逐句地搜寻是否有他可以借题发挥的「漏洞」。 孟云君不是第一个来找他谈心,试图让他改变的人了。 自从他露出点叛逆的苗头,院长就不止一次地想把他掰「正」过来,为此可称得上是软硬兼施,既语重心长地劝导过,也用戒尺院规罚过,内门其他几位师兄师姐云游归来,也一个不落地被派来攻克他这个「难题」。不提他的一片苦心付诸东流,每当和那些人恨铁不成钢的眼神对上时,都是阎扶最得意的时候,因为以上种种一切都和他所说的完全对应了起来—— 跟其他人比起来,他始终是格格不入的,如同一颗死气沉沉的鱼目,一眼望去几可混珠,但终将逃不过周围一双双明辨真假的火眼金睛。 晏灵修丝毫不敢放松,话音一落,就全神贯注地屏住唿吸,接着果然听到阎扶淡淡含笑的声音: 「说的真好听,看来我对你的影响足够深远,毕竟这世上再也没有谁,能比我陪伴你够久了。」 孟云君耐心地等了一会儿,等到了他的下文。 晏灵修:「师兄,我每做一个决定,每走一步路,后果是什么都提前想明白了,我确信自己能承担这么做的后果,也不会后悔,唯独……」 孟云君洞若观火,无比自然地接上了他的话:「唯独担心,会有损于天枢院的清誉。」 晏灵修停顿片刻,像是在思忖什么,但这点软弱的情绪只是一瞬间,下一秒他就摇头道:「不,我有完全的把握,不会让师门的名誉受损的。」 「我想不到你为什么会有把握,」孟云君半是不解,半是玩笑道,「难道哪天你闯了祸,老师就会大义灭亲,将你逐出师门,以正门风吗?想想就知道不可能,他最偏心你了。」 晏灵修微微提起了嘴角,好像在笑,但那弧度很浅淡就消失了。他附和似的开口道:「那就赶在老师生气前……」 倏忽一阵凉风吹来,晏灵修手里的几张纸没捏住,「唿啦」一下被送上了半空,他的话音戛然而止。 第98章 何宁 孟云君顺手一够,将差点飞跑的纸张拢了回来,他不是存心想看的,但视线不经意地扫过去时,三个潦草醒目的字就如同浮雕一般突显在他眼前。 手稿散落了一地,纸页泛黄,薄如蝉翼,晏灵修从他手里把被风吹跑的那几张拿回来,还在低头整理,就听见他不解地问道:「『洗魂术』?你学『洗魂』做什么?」 晏灵修心里一紧,面色却丝毫未变:「有兴趣,就学了。」 「我在藏书楼里看到过有关洗魂术的记录,好像只有地方志里的寥寥几句话……」孟云君狐疑道,「这是孤本,你从哪里找来的?」 「洗魂」顾名思义,就是将那些脏的、不干净的东西从三魂七魄上剥除掉,过程当然不好受,用途也很局限。或许也是因此,这门秘术早就失传,至今只存在于几本道听途说的游记中。 天枢院自称囊括天下藏书,可惜部分只存在于传闻中的秘术却没有那个精力一一找回,何况是一门失传已久、不知真假的「洗魂」。若非晏灵修一直在不遗余力地搜罗相关的古籍,不肯放过一丝一毫的机会,恐怕这几张纸就会在不远的将来慢慢腐烂在藏书的洞窟里。 歷来与魂魄相关的法术,稍有不慎就会害人害己,因此多少都有些歪门邪道的意思,洗魂也不例外,几乎是摇摇欲坠地悬在禁术的边缘。晏灵修虽然装得天衣无缝,仿佛之前一个月在深山老林里餐风饮露的日子根本不存在一样,其实全身的神经都暗暗绷紧了,唯恐被他察觉什么。 然而越是提心弔胆,晏灵修越要把秘密递出去,故作坦荡地问:「你要检查一下吗?」 孟云君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而且他不想表现出不信任,于是一口回绝道:「不用给我看,我相信你。」 第159页 晏灵修一颔首,保证说:「看完后,我会把它放进藏书楼里的。」 「别着急,」孟云君看着他正襟危坐的样子,忽然觉得就算不改也没什么,小师弟显见是个很有分寸的人,不是有意为之,是不会把自己往声名狼藉的方向推的,「一直这样下去也没关系,天枢院总会护你到最后的。」 晏灵修闭了下眼,轻声道:「当然了。」 天渐渐暗了下来,院长限定的反省时间到期了,他却没急不可耐地立刻就走。 天枢院传承已逾千年,无数前辈先贤的牌位立在当前,黑压压的一片,光照充足时还不觉得,但到了晚上,万籁俱寂,却衬得这座古朴的建筑肃穆庄严得无以言说。晏灵修捧着烛台,一盏盏安放在牌位前,于是飘摇的火光就照亮了上面的字。 孟云君在另一侧陪他一起,那点惶惶的烛光在他眼中聚拢成一点,分明在动,却因为他气质的缘故,显得比暗夜的月亮还要宁静。晏灵修看了他侧脸一眼,移开了视线。 翌日他孤身离开了天枢院,一个人也没通知,一个人也没带,行事照样出格,消息传回来,院长被气得嘴角起了燎泡,可鞭长莫及,于是天天都在后悔没把那个逆徒拖回来用门规狠狠打一顿。 洗魂被证实对阎扶无用后,晏灵修抽空把书稿送进了藏书楼,继续天南地北地搜罗和魂魄相关的秘术。孟云君也很忙,神龙不见首尾,往往上一封书信从江南寄出,写下一封时人就到了中原,天枢院没人摸得清他的动向。 但他们再次见面却没有隔得很远,仅仅只过了一年。 战乱平息后,百姓终于得以休养生息,如同野火燎原后一场恰到好处的雨,很快便茂盛起来,渐渐有了盛世之相。 世道平稳了,晏灵修行走江湖也安定了许多,不会好端端走着路就迎面撞见一群打家劫舍的山匪。那次他循着一条虚无缥缈的传闻走进群山,寻觅一本可能带给他希望的古书,无奈传闻并不永远靠谱,他在山中转悠了大半个月,结果不仅无功而返,还在归途中误打误撞闯入了荒芜的管春城。 他第一次清晰地认识到,自己变得越来越可怕了,而且不以他的意志为转移,无法挽回,也无法阻止……但当时至少有一个好处,就是何期总算能从那种暗无天日的混沌中清醒过来,即便还有些恍惚,但不会再轻易发狂了。 何期当然能看出晏灵修和鬼王渊源颇深,但他本性温和,视对方为自己的救命恩人,自然不会逼问他不愿意说的事情——恢復神智后短短一个时辰,何期已决心在山中清守,不问世事,因而别无所求……然而他能餐风饮露地过日子,他捡来的小婴儿却不能,再不吃奶,只怕肚子都要饿扁了。 所幸在场还有另一个人可以託付。 临别前,晏灵修把自己佩戴的清心铃留了下来,挂在山神庙的檐角,背着刚刚起名为何宁的小女婴走下山,沿着时隐时现的山路一路向南行去。 走了大约一个多时辰,晏灵修登上最后一座山,眼前终于阔然开朗,一座小小村庄出现在山脚下,恰好午饭时间,每座茅草屋上都升起了裊裊炊烟,迎风遥远地松来饭菜的香味。 小何宁饿了好久,也许是预感到马上就能找到吃的了,再也不肯继续自欺欺人地吮手指,一阵比一阵厉害地闹腾起来。 晏灵修从未带过这个岁数的孩子,差点被她的哭嚎声震聋,大魔头阎扶和他连着共感,方才还在得意洋洋地跟他炫耀自己的丰功伟绩,这会也静了下来,晏灵修能感觉到他忍得咬牙切齿,要是能操控自己的身体,绝对会第一时间掐断那崽子的小细脖子。 他不由自主地加快脚步,一阵风似的刮进了村子,挨家挨户敲起了门。端着饭碗在田埂边玩耍的孩子们没见识过这等阵仗,凑热闹似的跟着走,转眼就在他身后聚集了一群小萝蔔头,村民们也从家门口一个个探出头来看稀奇。 晏灵修的脸色愈发的生人勿近,导致村中的里长卖他羊奶时,都没敢直视他的眼睛,若非晏灵修气度绝佳,抱着孩子的手势也足够小心,差点怀疑他是个拐卖小孩的人**。 「真是个漂亮的小姑娘!」里长的儿媳妇一片慈母心肠,边餵何宁吃羊奶边凑趣道,「怪道是兄妹俩呢,生得简直一模一样。」 「捡的。」 「……是,是么。」妇人干笑两声,把襁褓解开瞧了瞧,肯定地说,「有六个月大了,这个年纪的小孩子长起来快得很,一天一个样。」 晏灵修也凑过去看,可惜毫无经验,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何宁吃饱喝足,赏脸给了个没牙的笑,然而晏灵修一口气还没松完,她又小脸一皱,委委屈屈地瘪着嘴,哭了。 「哎呀呀,别担心,这是尿了!」妇人瞭然地把她摆到床上,熟练地指挥着丈夫去翻自家儿子用过的尿布,回头一看晏灵修手足无措地站在旁边,目光中是隐隐的敬畏和凝重,忍不住噗嗤一下笑出声来:「没带过孩子吧,小宝宝都这样,一根直肠子,吃过就要拉尿的。」 晏灵修皱着眉,如临大敌地瞧着床上那蹬着胳膊腿儿哭闹的女婴——妇人方才说她生得好,纯粹是客套话,小何宁没被遗弃前大概过得很不好,颠起来根本没几两肉,头顶仅有的几根毛髮稀疏泛黄,脸皮也皱得跟老头子似的,丑得令人不忍直视。难为里长家的小孙子,旁观着娘亲给这个爱哭鬼换尿布,还能激动地拍着手叫:「妹妹!妹妹!」 第160页 「好好好,是妹妹,磐儿乖,不要吵到妹妹休息好不好。」妇人不耐烦地将儿子拨拉到一边。 现年八岁的磐儿小兄弟并没有那么容易放弃,依然捏着风车恋恋不捨地守在襁褓边。妇人手脚勤快又利落,三两下就给把何宁收拾干净了,爱哭鬼动弹几下,总算是满意了,脑袋一歪就睡了过去。 磐儿眼巴巴看了一阵,偷偷把自己的风车往何宁蜷起来的小爪子里塞,被他娘看到了,一把拍开了手:「别吵醒了妹妹。」 男孩低落地「哦」一长声,扭头看到了晏灵修,颠颠地跑了过来,举起风车道:「小哥哥,等妹妹醒了,你把风车送给她吧。」 妇人一个没注意,就见儿子去招惹了那个陌生来客,顿时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半伸着手尴尬地顿住了。 无他,晏灵修生得实在太「冷」了。 虽然已经在深山里摸爬滚打了将近一个月,但他向来不肯敷衍自己,哪怕在没人的地方也会将周身打理得整整齐齐的,只是分明没有穿戴什么贵重的衣饰,脸上也没有傲慢的神态,甚至出手阔绰,表现得十分客气,但当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看过来时,他们却莫明不敢造次,甚至连跟他待在一起都感到煎熬。 那种冷漠不是指什么目中无人的轻蔑,反而接近于脱离了生命的非人感,看久了还会产生一种异样的恐惧,好像和他们相处的并不是有心跳有体温的活人……村里的人心思简单,祖祖辈辈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过活,见的人少,在某方面反而更敏锐,不约而同地在晏灵修身上感受到一种没来由的危险气息,全都不敢跟他接近,要不是那小婴儿哭得叫人不忍心,里长也不会大着胆子请他进门来。 他们一家平素热情好客,觉得这样对客人很不礼貌,但极力克服后,却仍是战战兢兢的放不开,就算他们自己也很奇怪。 何宁喝奶换尿布时,里长和老妻干脆躲出去了,妇人紧张地一直在说话,用忙碌掩饰自己的胆怯,唯独小孩子看不出眉眼高低,冒冒失失地跑到晏灵修跟前献宝,举着风车差点戳到他眼睛里。 晏灵修却没因小孩子的「不敬」而动怒,相反,他接过纸风车端详了一阵,问道:「这是谁给你做的?」 磐儿挠头,小孩子脑袋里装不了很多东西,迷煳道:「一个好看的大哥哥。」 第99章 溺亡人 晏灵修的目光在纸风车上的山川纹停留了片刻。 乡下物资贫瘠,做玩具用不上什么好材料,但这风车看上去却颇有一番野趣,用稻草密密匝匝地缠着树枝箍成骨架,木钉也打磨得光滑圆亮,尤其是风车的轮子,唿啦啦转起来时被日光一打,隐约有光华流转,细细看来就能观察到上面的栩栩如生的山川纹,这是天枢院的标志。 像这样印着暗纹的纸张数量不多,一向只供给内门弟子使用,晏灵修的包袱里也有一些。正在他思索会是哪个师兄或师姐途径这个偏僻的小村庄时,里长洪亮的声音从外边传来:「这不是孟道长么?您进山回来了,一路辛不辛苦啊?」 ……孟云君? 不及晏灵修细想,半掩的柴门就被推开了,里长热情地把一个青年往里请。茅屋矮小简陋,门开得也不高,那个青年跨进门槛时不得不稍稍弯了下腰,再抬头时,露出一张晏灵修熟悉的面孔。 孟云君似是也没料到会在这里遇见一年没见的小师弟,跟里长寒暄的话刚说到一半,转头看到了晏灵修,眼睛稍稍亮了一下,表情是不作假的意外:「师弟,你也在?」 晏灵修顿了一顿,中规中矩称唿道:「师兄。」 「原来您二位是兄弟啊!」里长舒了口气,看得出他对孟云君很信任也很有好感,一发现两人认识,对晏灵修稍显防备的态度立马就不同了,把孟云君的座位安排在他身侧,一迭声喊老妻和儿媳妇泡好茶来招待贵客。 孟云君的好仪态无论在哪种场合都不会掉链子,一撩衣摆坐在农家时粗糙笨重的木凳子上时,那姿态悠然又闲适,好似是在某个雅阁里品茶,整个茅草屋都被衬得蓬荜生辉。他道:「我正要南下,途径此地,在这个村庄落脚,前两天去集市上打听消息去了,想不到师弟也在。」 师兄友好地向他交待了自己出现在这里的原因,晏灵修礼尚往来,伸手指了指小猪似的在榻上酣睡的女婴,掐头去尾地告诉他:「捡了一个孩子。」 孟云君探头看了一眼:「好小啊,要带回天枢院吗?」 晏灵修「嗯」了一声。 「也好,」孟云君忍俊不禁道,「师父他老人家近来脾气愈发古怪了,要求一次比一次苛刻,二师妹和三师弟几次给我来信抱怨,这次送个小孩子让他带,转移一下他的注意,免得整天盯着我们挑刺。」 说句实在话,晏灵修和他总共不过相处了半下午的时间,关系密切,但交情属实平常,仅仅比陌生人好些,「他乡遇故知」自然也无从谈起。孟云君用这么熟稔的口吻跟他开玩笑,仿佛两人真是亲密无间、相伴长大的师兄弟一般,他别不别扭晏灵修不知道,反正他只感到无所适从,索性问正事道:「师兄南下做什么?」 「前不久收到三师弟传信,有个难题很棘手,他解决不来,于是请我过去看看。」 对诡事好奇是所有驱邪师的通病,晏灵修稍稍打起了精神:「怎么了?」 第161页 「从这里顺流而下一昼夜,有一名为『莲乡』的小镇,当地百姓靠水吃水,来往船只日夜不息,从未有过不妥,可近三个月却接连出了六起命案。受害者皆是夜泊在外的渔民,前一晚离家睡在船上,以便赶在天刚亮时撒网捕鱼,可直到翌日正午都没有回返,家人找寻一番,却只有一条小舟孤零零飘在水面,舱中已然空空如也,半点水痕不沾,也没有任何搏斗的痕迹。」 孟云君知无不言道:「莲乡水网稠密,每年都会有人不慎溺亡,当地人一开始并没有上心,谁想类似的事竟接二连三地发生,且死的都是熟识水性的青壮年男子,官府这才察觉不对,急信去天枢院求救,老师遂派在附近游歷的三师弟就近处理。三师弟在水边蹲守多日,不仅没有查到邪祟出没的痕迹,且又有两个渔民死于非命,他实在无从下手,只好向师门在周边的产业发了信,想看看有没有同门路过,我辗转得知,便想去帮他一把。」 天枢院乃是天下第一大门派,要维持日常开销,要为热衷于游歷的师生们提供路费,要抚养孤儿,偶尔还要接济穷困潦倒的驱邪师,没有雄厚的财力支撑是不现实的。 就晏灵修所知,几乎是个稍成规模的城镇,里面都有师门的铺子作坊,这些地方除了供给钱财,还会用于信息流通,哪个弟子有了麻烦事,去找自己人招唿一声,不过两天就能传出百十里去。 孟云君一口气说完,端起妇人刚端上来的热茶润润嗓,见晏灵修低头思索,心念一动,试探地问道:「小师弟有一年多没见过三师弟了吧?」 其实是三年……晏灵修自从有实力出远门了,就如同撒了手的风筝,轻易不肯回来,哪怕回来了,也是尽量挑的不年不节的时候,师兄师姐都在外出任务,要很凑巧才能碰一面,如此一来二去,跟二师兄也有三年没见过了,晏灵修从未生出过诸如想念之类的情绪。 ……但那又如何? 事关天枢院,他不知情还好,如今知道了,难道还能置之不理吗? 然而他这次不是一个人……晏灵修偏了下头,犹豫地望向榻上发出细小鼾声的襁褓,他一旦答应了,岂不是要带着孩子一起去? 迟疑只是一瞬间,晏灵修行事素来果断,随即就决定带何宁一起过去,麻烦就麻烦点,也是没办法的事。 「我……」 恰在这时磐儿眼巴巴问道:「孟哥哥,你们不方便的话,能不能把妹妹暂时放在我家?我的玩具都可以给妹妹玩。」 晏灵修受何期所託,不愿假手他人,想也不想就一口回绝道:「不行。」 磐儿有些失落,小声嘟囔道:「那我能跟你们一起出去玩吗?我吃的不多,会很听话的……」 他还没说完,就被娘亲狠狠扯了一下袖子打断了。 「胡说什么!道长是去忙正事,你去不是给人添麻烦吗?」妇人心砰砰乱跳,低叱了他几句,转过头讪讪道,「小孩子贪玩呢,道长别放在心上。」 晏灵修却没第一时间说好还是不好,他看得很清楚,眼前的农妇虽然嘴上在责骂儿子,看向他们的目光却有着藏不住忐忑和期待——比起一辈子窝在穷乡僻壤苦巴巴地熬日子,能被驱邪师收入门下,就算是做个端茶倒水的童子,也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妇人既想把儿子送出去,又怕招了他们厌烦,才会在把小孩骂了一通后,又不安地觑着他们的脸色……很笨拙的口不对心,在他们眼里,就跟白纸一样易懂。 无奈晏灵修并不在意这一片慈母心肠——他本就不是什么「普渡众生」的性子,没有养孩子的爱好,光是何宁一个吃奶的娃娃就已经耗尽了他为数不多的耐心,遑论再带上一个小拖油瓶?于是他只当没看出来,事不关己地坐在一边,把问题抛给孟云君决定。 「不要紧,」孟云君对妇人安抚地笑了笑,转而问呆头呆脑的磐儿,「只是玩的话,在家里也可以,没必要非跟我出去。」 磐儿耿直道:「可外边能玩的跟家里不一样啊……我再长大一点,就要跟我爹下地了,没空出去玩,当然要趁着小时候多玩了。」 他从小生活在小村子里,去过最远的方就是过年时赶的庙会,和他家只隔了两座山头,一天就能赶个来回,因此他小小的脑袋瓜里根本想像不出「出远门」是怎么个「远」法,天真地问道:「道长哥哥,你们要去多久啊,我家腌了鱼,后天就能开罈子了,你们一定要记得来吃啊。」 孟云君沉吟片刻:「带你出去玩,也不是不可以,但后天肯定是赶不回来的,可能要明年这时候,你才能见父母,这样也要跟我们走吗?」 磐儿愣愣地半张着嘴:「那我还是不……」 「去!去!当然去!」妇人见孟云君松了口,大喜,抬手就拧儿子的耳朵:「死小子,说去的是你,说不去的也是你!道长都答应了还反悔,我可没有你这么丢人现眼的儿子!」 妇人急急说完,一对上孟云君不出所料的眼神,立刻想起自己之前拒绝时与方才迥然不同的说辞,登时羞愧得抬不起头,嚅嗫道:「我去给他爹说一声。」就赶紧掩面躲出去了。 可能出于感激,也可能是担心夜长梦多,里长一家当天就急匆匆收拾起行李来,恨不能把桌椅板凳也给一起打包带走,被孟云君制止了——他只让妇人拿了两身衣裳,用包袱裹了给磐儿挎在肩膀上,再为吃奶的何宁牵一只母羊,就轻衣简装地告辞了。 第162页 他们走得太急,以至于磐儿人都上了路,脑子却还有些懵懵的,不明白自己为何一个时辰前还摇着纸风车在晒谷仓上疯跑,一个时辰后就被全家欢欢喜喜地「扫地出门」了。但小孩心情瞬息万变,刚开始还怏怏不乐,很快就被别的事物吸引走了,一会儿对着沿途的风景着迷,一会儿瞪着大眼睛观察被绑在晏灵修背上的何宁,忙碌非常,两只眼睛都不够他使的。 晏灵修懒得理睬这个兴奋过头的小男孩,任由他围着唿唿大睡的何宁转圈圈,没有人管,磐儿越来越大胆,不知跑哪儿掐了朵花,踮脚鬼鬼祟祟地插在襁褓的褶皱里。走在他们旁边的孟云君偶然一偏头,就见一枝红色的凤仙花娇艷地在晏灵修耳边盛开着,对比那一张冷冷清清的脸,反差强烈,便不由自主地有些揶揄地笑。 磐儿也很满意自己的作品,无声地呵呵傻乐。 一路上都在强行无视他们的晏灵修眼皮一跳,勐然站住,皱眉看向他。 磐儿当即吓住了,一动不敢动。 晏灵修严厉地盯了他一眼,却没说什么,抬脚继续往前走。 微风拂过,不慎将立足未稳的凤仙花吹了下来,正正巧巧敲在他的额头上,不重,却把男孩砸得一懵,傻乎乎捂住了脑门。 孟云君忍俊不禁地绷了下嘴角。 他出去一趟,已经把周围摸透了,一步冤枉路没走,领着他们径直向渡口赶去,一路紧赶慢赶,终于在太阳落山前抵达了目的地。 此处位置偏僻,地广人稀,来往河上的都是讨生活的苦命人,十天半个月也等不来一个来客,因而连渡口也修得又旧又小,只是用木板在岸边搭个架子,表面都开裂了,踩上去咯吱咯吱地响,几条乌篷小船寂寞地拴在系柱上,随着水流晃晃悠悠地漂着。 「客官要坐船吗?」不远处的窝棚里钻出来一个精瘦的老爷子,殷切的目光在他们三人中打了个转,一眼就选中了看起来最能做主的孟云君,开口询问道,「几位想去哪儿?这条河上下一千里,没有我不知道的地方,您只要说出个名字,保准带到。」 「是有点远,」孟云君问,「我们想去莲乡,船家听说过吗?」 「莲乡!」老汉高声重复一遍,原本还很急切的脸色登时一落三千丈,连连摆手道:「不去,不去!我可不去那地方,您另请高明吧。」 磐儿见他要走,急道:「可你刚才还打包票,说不管哪里都能送我们过去呢?你吹牛!你撒谎!」 老汉涨红了脸,却还是一口咬定:「不去!不去!」 作者有话说: 周二更 第100章 水鬼疑云 磐儿不明就里,还要再辩,孟云君却已从对方这避之不及的态度中察觉到什么:「船家,那莲乡可是有什么古怪的规矩,不准外地的船只停靠吗?」 「没那事……」老汉瞥他们一眼,无奈道,「您还不知道吧,那地方闹水鬼,害死了好几个人了,别人我不知道,但我家船小,一掀就翻,是万万不敢往那地方去的!」 孟云君:「不是说死的都是本地渔民吗?来往的客船还是平安无事的。」 「哎呀呀,那都是老黄历了!」老汉纳闷道,「以前确实是这样的,但我听说那边又死一个,从上游撑船过去的,住了一晚人就没了!那人我还见过呢,年纪轻轻一小伙子,浑身都是力气,怎么就能被水鬼拖下去呢?」 孟云君挑起眉,诧异地和晏灵修对视了一眼——周边没有天枢院的产业,他们的消息确实滞后,只是没想到时间仓促到连上一个人头七都没过,就又出现了一个新的受害者。 老汉嘟嘟囔囔道:「你们非要去,就在这边等有没有大船路过,愿意停下来载你们一程吧。」 那岂不是白白耽误时间? 老汉却不管他们将要如何望眼欲穿的,甩甩手就要回去继续睡觉,他自认为解释得颇为清楚了,因此在被孟云君拦下时感到十分不耐烦:「我都说了……」 他的抱怨在看到对方手里捧着的银锭时戛然而止。 「买你一条船,可以吗?」孟云君问。 老汉愣住了,咽了口唾沫。 一柱香后,一条乌篷船破开碧波,悠然顺着水流向下游行去。 孟云君赤脚站在船头,袍角掖在腰带上,袖子也捋到了上臂,头戴一顶磨出了毛边的斗笠,转眼就从翩翩公子摇身变成了个老道的渔人。他不紧不慢拨了两下桨,也没见怎么用力,远近山峰就飞一般朝船后遁去。 船篷上的帘子勾起,露出里面跪坐的一只母羊,这畜牲显然很有些处变不惊的冷静,上船后一直在淡定地啃食青草,比某个咋咋唿唿的小孩要稳重多了——磐儿抱着刚睡醒的何宁坐在舱边,双双睁圆了眼睛,被两侧的风光迷的眼花缭乱,一大一小两张脸是如出一辙的新奇。 但再美的风景也不能当饭吃。磐儿看着看着,倏忽鼻端飘来一股浓香,登时把他徒步一下午的劳累都勾了起来,肚子不争气地咕噜响了一声。 湖光山色不太能吸引他了,磐儿抽抽鼻子,顺着香味扭过头去,船尾的红泥小火炉里正炖着鱼汤,下厨的人把火候控得极好,煮了没多久,盖子边缘就滋滋地冒起泡来,热腾腾的雾气缭绕而起,于是小船里里外外都瀰漫着一股河鲜特有的扑鼻鲜香。 第163页 晏灵修守在边上,右手握着卷书在读,同时一心二用地照看炉子,时不时往底下塞一把干柴,免得火熄了——孟云君钱给多了,那摆渡的老汉拿得颇有些不好意思,除了船之外,还额外赠送了一篓鱼给他们吃。晏灵修的长相看似不食人间烟火,实则在外独自漂泊了数年,又是被院长那种食不厌精,烩不厌细的讲究人养大的,一道单调的鱼汤,也能让他做出不单调的滋味来。 磐儿垂涎欲滴地盯着那边,低头给口水滴滴答答流下来的何宁擦了擦下巴,望眼欲穿地心想:什么时候开饭啊…… 可惜晏灵修听不到他的心声,仍在对着摊开的书发呆。 他向来心定,不论在多吵闹的环境里都能心无旁骛地读下去,然而此时周遭水声潺潺,两岸猿啸辽远渺茫,分明是很能让人平心静气的氛围,可他捧着书看了许久,那些工整的小字一行行一列列映入眼帘,却全都张牙舞爪地煳成了一团,他连一个笔画都认不出来。 晏灵修过去整日匆匆忙忙,要练功,要应付师长的关心,要跟阎扶斗智斗勇,还要四处奔走,钻天觅缝地寻找各种和魂魄有关的法术,忙得不可开交,没有耽误过片刻光景。他的头顶好似悬着一块巨石,一旦他心神松懈,便会毫不留情地当空落下,将他已经足够艰难的生活的砸得四分五裂,因此晏灵修从不敢回头——不仅不回头,还要装出一副坚定的样子,义无反顾地往前走。 装得久了,就好像连自己也被迷惑了,那些一闪而过的迟疑,浮光掠影的胆怯,都被层层叠叠地包裹在他虚假的勇气里。 可偏偏事实要提醒他,有些东西,有些难题,註定是求之不得,註定束手无策的。 于是忽然之间,他强撑出的那副游刃有余的骨架裂开了一条缝,曾经强自按捺下的惶恐不安、软弱无助,全都冒冒失失地露了头,盘旋在他浅浅的胸口……晏灵修几乎是昏昏噩噩地离开了管春城,此后虽然看上去仍是不变的沉默寡言,实则心里一片空白,什么都没有想。 奇怪的是他并不难受,仿佛在潜意识中早就预料到了这一天的到来,因此在真的意识到了事情无法挽回的时候,反倒有种尘埃落定后的茫然。 ……只是茫然而已。 「做了那么久的梦,也该醒了。「阎扶幽幽地嘆息:「孩子,事到如今,你还不明白吗?」 他同情道:「命中有些坎坷,抬抬脚就能过去,有些坎坷高了些,大了些,但是费点心力,也不是不能有惊无险地度过……只是这世上还有许多的坎,譬如生老病死,不是说你拼劲全力,赌上所有,就最终仍能迈过去的——以为可以,是少年人一厢情愿,不知天高地厚的想法。」 晏灵修恍若未闻,一心一意地发着呆。 鱼篓挂在船边,仅存的一条鲤鱼在里面不安分地摆着尾,激起几朵水花,不偏不倚地落在他手背的皮肤上,凉丝丝的,唤醒了他茫然迟钝的神智。 孟云君一直留意着这边,见他终于回神,眨了眨眼,若无其事地笑道:「发什么愣呢?汤都要熬干了。」 晏灵修揭开盖子,果然发现一锅鱼汤被煮干了一半,顿了顿,默不作声地倒了点清水进去,把锅添满了。 磐儿迫不及待地抱着何宁凑了过去,孟云君也施施然放下船桨,三人围坐在一起,人手一只粗瓷大碗,就着铺满江面的晚霞喝起了鱼汤。 红泥火炉空了下来,晏灵修又挤了些羊奶回来,放上去用小火慢慢煮,水汽把盖子顶得噗嗤作响。何宁却不肯老实吃奶了,对着鱼汤口水直下三千丈,吚吚呜呜地闹着要换碗。 磐儿埋头吃了一阵,简单填饱了肚子,好奇心便又占据了上风,抬头问道:「孟哥哥,我们要去做什么啊?」 「以后就不要喊我哥哥了,」孟云君一边用蘸了汤汁的勺子给何宁吮着解馋,一边教他改口道,「你如今被我收入门下,该称我为『老师』或『师父』。这位晏哥哥是我的师弟,也是你的小师叔——来,喊一遍我听听。」 磐儿乖乖照做:「师父。」 孟云君满意地一颔首,慢斯条理地问说:「莲乡的事,你已经听我说过了,可有什么想法吗?」 「把害人的水鬼全都抓走!」新弟子全无经验,直眉愣眼道:「渡口那位老爷爷说都是水鬼害的,那把兇手抓走,不就可以解决问题了。」 孟云君奇道:「你见过水鬼?」 「……没有。」 「没有你还肯定是水鬼作乱?」孟云君曲起手指,照他眉心敲了一记,「师父教你个乖,凡事不要人云亦云,要用自己的眼睛去看,别人告诉你的,不一定是真的,记住了吗?」 听了这话,磐儿一点质疑都没有,答应得十分干脆爽快,但接着他欲言又止地觑着孟云君的脸,支支吾吾地问道:「师父,人云亦云……是什么意思啊?」 孟云君今日心烦意乱,尽管表面看起来无事发生,言谈间却难免有些神不守舍,一时思虑不周,忽略了这小弟子是个大字不识一个的放牛娃,稍微文邹邹的词句都如听天书……孟云君小小地嘆了一口气,勉强把游离在外的心神定住,解释道:「拿这件事打个比方,不管有多少个人对你说,害人的绝对是水鬼,你都绝不能轻信。」 「你不清楚水鬼的习性,没有亲自到现场调查过,也没有找到足够多的证据,却先把水鬼认定成兇手,钻进了牛角尖,就很难再有心思去考虑其他的可能了。」 第164页 他似是联想到了什么,说得很慢,既像是在对小徒弟循循善诱,又像是在通过这个方法说服自己: 「你要记住,对任何人,任何事,都不要轻易地定罪,否则一旦出错,便是害人害己,事后再如何后悔也无用了。」 第101章 乌篷船 磐儿恍然大悟:「所以别人说的不能信,只能相信自己看到的。」 不,即便亲眼所见,亲耳所闻,有时候也不一定是事实真相…… 孟云君险些要脱口而出,但这样的道理说给一个懵懂的孩童听,实在是太深奥了点,他把话咽了下去,摸摸磐儿干枯毛燥的头髮,说道:「你先这样记着,以后会明白的。」 他们这边一教一学其乐融融,那边晏灵修举起勺子,动作轻缓却不容置疑地把温羊奶放在何宁的嘴边,无声地催促她张嘴——论起耐心,还是一个小婴儿的何宁显然是不够看的,故意碰翻了几次口粮后,还是不情不愿地放弃了鱼汤,让他把羊奶餵进了嘴里。 晏灵修给洒了一前襟奶的挑食鬼擦了擦衣服,随口解释道:「水鬼指的是那些投水自杀或溺亡的人,他们难以离开死去的地方,便用各种手段等待、引诱,或强行把路过的活人拽下来淹死,充当自己的替死鬼,以求轮迴转世。发生于江河湖海上的命案,多半与此有关——但放在这事上,却有些说不通。」 「水鬼常年徘徊于水底,力大无穷,且善迷惑他人,听起来似乎很可怕,但只要渔人自己小心提防,带两枚驱邪的护身符,他们就难以近身。」孟云君自然而然地接口道,「除去以上这两点,水鬼也没什么可值得一说的本事了,他们实力低微,放在恶鬼中也不过是小小的『怨』罢了。好些初出茅庐的驱邪师都习惯先找水鬼练手,既万无一失,又能尽快打响名声。」 晏灵修:「三师兄本事不低,能让他都束手无策的恶鬼,必定不是易与之辈,若真是水鬼,恐怕还不够格让他求助——他是怎么说的,可有找到什么线索吗?」 「他说,一筹莫展。」孟云君摇头。 「三师弟信传的匆忙,里面记录得也不是很详细,只道自己沿湖搜寻许久,还组织了人下水打捞,然而一连半个月,却一无所获,不仅没找到水鬼的踪迹,那些受害者的尸首也下落不明,还有几个下水的人差点被湖底疯长的水草缠了脚……种种情由,诸多不顺,让他意识到背后作乱的恶鬼不是他一个人能应付得来的。」孟云君撩起眼皮看了晏灵修一眼,「实际上,三师弟还给院里传了信,万一再有人无故溺亡,老师就会亲自过来帮我们收拾烂摊子了。」 晏灵修一怔——他现在很怕见长辈,又不能当着别人的面表露出来,只好轻描淡写道:「有大师兄在,总不会砸了天枢院的招牌。」 孟云君笑笑,坦然收了他这别有用心的一记恭维,拿起碗和他的碰了碰:「彼此彼此,祝你我此行平安无事,一切顺遂。」 「那我呢?磐儿跃跃欲试地问,「我能帮上什么忙?」 他的积极要求很快得到了回应——半个时辰后,孟云君就着晚霞的余晖手抄了一本千字文,郑重将还散发着笔墨香的课业交到了他手里,嘱咐道:「莲乡的事结束前,把上面的字认完背完。」 心理落差太大,磐儿难以置信地瞪着手上的一沓纸,天暗下来后小船上的照明只能依靠一盏小小的油灯,昏黄光圈下那一个个字笔力遒劲,洒脱端正,足能拿去书铺当字帖卖,可在欣赏无能的磐儿眼里却全成了扭曲的蚯蚓,和他大眼瞪小眼,双方都互不认识。 「不能先教我画符咒吗?」磐儿还不死心,异想天开地央求道,「我可以对着描的。」 孟云君倏地吹灭了油灯,船舱里顿时陷入一片黑暗。 「乖,当然不可以。那不是画符,实在浪费纸张。」孟云君怜惜地抚摸他的脑袋,口中的话却是那么的冰冷无情,「要是背不下,就多抄几遍,别怕会耽误时间,我不着急的。」 磐儿还要再央求一番,船舱外的晏灵修却等不及了,垂手「笃笃」叩了两下船板,提醒道:「小声点,阿宁睡了。」 孟云君和磐儿下意识噤声,对视一眼,探头探脑地起帘子往外看。晏灵修坐在船头,规律地摇晃着襁褓,被他抱在怀里的何宁松松握着拳头,看得出睡得很不情愿,嘴里还在黏黏煳煳地嘟囔着什么——小孩子就是这样,下午休息得多了,天黑就不肯乖乖闭眼睡觉。 晏灵修头一回带孩子,毫无经验,被精力旺盛的何宁折腾得恨不能把人打包退回管春城,这一晚哄孩子哄得焦头烂额,连数年如一日的面无表情都维持得摇摇欲坠。 唯一值得庆幸的点,就是往常阴魂不散的阎扶已经连着一天都没有冒头了,这放在以往简直是件不可思议的好事。 一刻钟前,晏灵修在何宁的哭声中苦中作乐地心想,其实老师根本用不着费那么大劲,直接召集来百八十个婴儿放声大哭,保不准鬼王当场就缴械投降了。 「他睡着了?」孟云君虽说教导过不少师弟师妹,但他们中年龄最小的一个也能迈开腿跟着他到处跑了,看到牙牙学语的小婴儿,还是感到很陌生,敬畏地伸脖子看了一会,他用气音对磐儿说:「外边有风,妹妹会着凉的,你轻轻把她抱进来。」 船舱空间不大,刚刚够孟云君和磐儿两人盘腿坐下,但要是想伸直腿躺下,那就只能将其中一个人出去了。孟云君没有跟小孩子抢位置的劣习,把何宁安顿好,就起身去了船头,临走前按了一把磐儿的肩膀:「好好休息,有事明天再说。」 第165页 磐儿自小生活在闭塞的小村庄里,长到八岁连死人都没见过,听说莲乡出了连环杀人案,只觉得新奇和刺激,仿佛村头老人们口口相传的传奇话本在现实中开演了,满心只想着如何看热闹。但他对孟云君多有依赖,所以尽管有些不甘心,也老老实实地接受了对方的安排,把千字文垫在脑袋底下,一手抱着暖烘烘的母羊,一手拍着何宁的襁褓,睡了。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江水在光下闪着粼粼波光,一往无前地向远方流淌而去——此地顺风顺水,就算不划桨,船也能行得很快,照这个速度,估计明天正午就能到了。 孟云君靠着船舱坐下,静默片刻,看向晏灵修,他的小师弟曲着右腿,一手搭在膝盖上,抬头无声地仰望着天上的月亮。这个姿势让他看起来有几分难得一见的松弛。天光云影全是暗沉沉的,倒映在他的眼睛里,衬得他那双眼黑的地方格外黑,白的地方格外白……太纯粹了,甚至泛出一点明净的浅蓝。 孟云君看着这一幕,忽然从中品味出些许没来由的孤独,这让他本能地屏气敛声,几乎不敢发出声音惊动他。 或许是察觉到了他的目光,晏灵修转头看了过去,孟云君嘴角微微一提,不知从哪里摸出来一个小酒壶,举起来对他示意道:「米酒,不醉人的,尝一尝?」 晏灵修默不作声地摇摇头,孟云君也不在意,独自在月光下自斟自酌起来。 初夏的风轻抚过面,水声入耳,强一阵弱一阵,周遭更显静谧。 不过片刻光景,身旁的唿吸就渐渐轻缓下来,孟云君扭头去看,晏灵修已经睡着了,头微微侧着,靠着船舱,不易察觉地拧起了眉——他清醒时总没什么表情,好像对任何事物都淡淡的不上心,直到这时,他那苛刻的自制力才短暂地陷入昏沉的睡意里,露出那冰山一角的心事重重。 孟云君知道他在担忧什么——晏灵修走进管春城时,他正好在场。 事实上,他会一开始就找去磐儿所在的小村庄,并不是顺路或是偶然,因为就在前两天,他在收到来自莲乡的求助信的同时,还听说了一则传闻。 几个猎户找上门来,说山中有一处「禁地」,只要擅自踏入,无一例外都会遭遇「鬼打墙」,据说那里曾经有一座古城,不明原因一夜覆灭后,尸气久久不散,迄今为止已经吃了好几个无辜的路人了。 他们言之凿凿,孟云君却半信半疑,少不更事时被数次忽悠过的经歷让他明白他们在讲述某些猎奇的事总会不自觉地夸大,人为地添上许多奇思妙想,或许那所谓的「禁地」只是一条稍崎岖难走的山路,「古城」、「尸气」、「吃了人」什么的全是杜撰,但既然顺道,去看一看也并不妨碍什么。 于是他星夜兼程找了过去,在里长一家稍作修整,帮他们赶走了几只扰人清梦的精怪——很不起眼的小东西,常在深夜学他白天听到的话,深宅大院厌恶非常,四面漏风的农家却无关紧要,只是常常受到惊吓——还随手做了一个纸风车给那家的小孙子,然后便沿着他们指的路进山了。 他方向感不错,没走多少弯路,就找到了传说中那座古城的遗蹟,更令他惊奇的是,古城附近居然还环绕了一层极为高深的阵法,不仅如此,还有人先他一步破了阵眼,而且看他遗留下的痕迹,明显和天枢院有极大的渊源。 孟云君生出了点好奇心,偷偷追了上去,想看看师门里何时出了这样一位高人。 之所以会隐匿行迹,他自己也说不明白,可能一切还没开始时他心里就隐隐有了一个猜想,让他的心鼓譟地动了起来,顺着踪迹寻过去时几乎有点不可道的期待。 ……毕竟师门的人他哪个不认得,能有如此作为的,一个巴掌都数得出来。 然后他就看见他意料之中的人一个命令,定住了发狂的魔头。 孟云君躲藏在蔓长的荒草中,目睹着那魔头和他握手言和,晏灵修接过险些被一把摔死的婴儿,绑在背后下了山……整个过程几个时辰,他始终没有露面,晏灵修一走,就从另一条路下山了。 阵法已破,而「一阵之主」还处于大梦初醒的恍惚中,让他得以踩着夹缝来去自如,没有让以上任何一人发现。 孟云君没有想好在这时候见他,但人生际遇向来无常,当他一路心不在焉地走回去时,在里长家看到晏灵修的惊讶是完全不作假的。 这一天他始终没能把清早看到的画面从记忆里剔出去,无数个疑问在他脑海中此起彼伏,孟云君几次差点按捺不住问出口,最终却还是忍住了,不光闭口不谈,还故意做主一副久别重逢的戏码,邀请晏灵修与他同去调查——用力过勐,显得这番热情来得十分莫名其妙。 孟云君头一回发现自己在做戏方面如此天赋异禀,即兴发挥毫无障碍,而始作俑者却对他心中的苦闷与纠结一无所知,就跟好像不清楚这件事意味着什么,又有多严重一样,泰然自若地照顾孩子、炖鱼汤、远眺江面发呆……唯有几个昙花一现的瞬间,他在目光对接时,窥见晏灵修眼中难以自遏的恐惧和害怕,浮光般掠过。 快得让他以为是错觉。 第102章 会和 一年前,孟云君和小师弟短暂的一面后,只觉得对方固执且叛逆,是块油泼不进、水浇不透的石头——这没什么,少年人有些自己的想法,不是怪事。但当他抛弃了对同门师弟先入为主的看法,用全然客观冷静的目光去回顾对方的一举一动时,却惊觉晏灵修其实并不是固执己见。 第166页 他从未信任过天枢院任何一个人,每一分每一秒,无不在默默牴触、防备着周围的一切,从背影看肩膀永远是紧绷的,时刻准备着逃离。 为什么? 他是天生的冷漠?在天枢院遇上了什么难堪的事?不愿受人管束?还是早就意识到会有这一天的到来? 孟云君也想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和一个早已作古的魔头扯上干系——阎扶被诛杀的时候,晏灵修恐怕还在玩泥巴呢,他们两者能产生什么不可告人的交易?! 他这么说服自己,可亲眼所见不容辩驳,那就是晏灵修确实学会了那让全天下驱邪师闻之色变的控术,在上一个魔头死后第十年,人们刚刚从他带来的恐怖记忆里的重获新生,但只要一点火星,仇恨就能再度燃烧起来,烈火熊熊地将和他相似的一切吞噬得骨头渣也不剩。 孟云君心如乱麻,只能全凭残存的理智行事,第一时间寻机把对方带在身边,这样不管晏灵修是有所图谋还是清白无辜,都在他可控的范围之内。 「……」 波浪拍打着船身,孟云君把手抵在额头上,侧过脸去看晏灵修哪怕在睡梦中也不得安宁的眉眼,意味不明地嘆息了一声:「你可千万要好好的啊。」 翌日正午,船行半日,到了莲乡。 莲乡是个名副其实的水城泽国,渠道繁多,密如蛛网,河水脉脉,彼此勾连。 隔着还有百来里的距离,来往河道的船只就肉眼可见的多了起来,不乏有精緻高大的画舫楼船,慢悠悠地顺水飘荡,带起的波浪也是轻缓的,银铃般的笑声遥遥地传下来。 初夏时节,天气还不很热,但沿岸却已挨挨蹭蹭地挤满了莲花,盛开的那些颜色灼灼,未开的花苞圆润可爱,宽阔的莲叶田田地擎出水面,盛着一二晶莹水珠。隐约能见有採莲女撑着一叶小舟在莲田里穿梭,洁白无瑕的手腕映着黝黑的船篙,怀抱着几支半开的莲花,满船都是鲜嫩的莲蓬,头上还顶着一片绿叶遮阳。 莲乡的码头和他们昨日离开的那个荒凉偏僻的小渡口几乎有着云泥之别,连栏杆上一个用于装饰的石狮子都打造得惟妙惟肖,莺歌燕舞,游人如织,等着交接货物的船形如长龙,一眼望不到边……他只觉得眼睛都不够用,上岸时没站稳,差点脚滑跌进水里。 就在这时,一只带了香风的手扶了一把,磐儿赶忙道谢,抬头一看,却见面前是个巧笑倩兮的姑娘,手握一把小巧的摺扇,饶有兴趣地打量着他。 估计他呆头呆脑的样子看起来格外好玩,那歌女嘴角一翘,伸手就要去掐他的脸颊。磐儿何曾见识过这等阵仗,当即吓得面红耳赤,求救似的朝后看去。 歌女好奇地瞥去一眼,恰好看到孟云君撩起衣摆登上岸来,其人相貌温和俊秀,一看便不由地让人心生好感,后面的晏灵修虽清清冷冷的,一张美人面却昳丽非常……哪怕莲乡是个风流齐聚的宝地,也少见这等风姿卓绝的人物,一时间四面八方都投来了探究的目光。 歌女久经欢场,练就了一双利眼,一眼就看出对方乃是不是来此处寻欢作乐的浪荡公子,她不想被这样的人看轻,便收敛了些轻浮姿态,孟云君道了声「有劳」,她端正地屈膝回了一礼,转身和女伴们搭着手嬉笑着走了。 「接连几场命案,当地百姓还敢到水边来,看来生活并未受太大影响。」孟云君没把这点小插曲放在心上,头也不回地一伸手,把晏灵修从船上拽了上来,感慨道:「轻歌曼舞,奼紫嫣红,好个太平盛世啊!」 「或许要到晚上,才能有些不同。」晏灵修环顾四周,淡淡道。 孟云君不置可否地一颔首,牵过被这番喧闹场景惊得咩咩叫的母羊,招唿道:「走吧,咱们先去找个落脚的地方,顺便和三师弟会合。」 落脚的地方不作他想——莲乡游客稠密,交通便利,天枢院在此有近半条街的产业,客栈当然也包括在内,不过想要找对位置,还是颇费了一番功夫。 孟云君分明也是头一次来,却好像对这里十分熟悉似的,轻车熟路在这些眼花缭乱的小巷子里乱转。晏灵修起初被他「宾至如归」的态度迷惑了,误以为他以前来过,不想接下去就看到孟云君笃定地转了向,连着三次都走回了同一条岔路口,晏灵修从未发现他一脸端方君子样的大师兄原来那么会装相……好在最后他还是成功摸对了路,带着晏灵修和磐儿找上了一家气派的两层小酒楼。 莲乡到处都是水,倘若从天上往下看,就能发现几个笔直的水道将整座小城框成了数个套在一起的「井」字,在外围,差不多走上几步就要过桥,唯有靠近中心的区域是平整宽阔的大街。天枢院的铺子和其他的没有什么区别,只在迎风招展的旗帜底下,绣了个不甚显眼的山川纹。 客栈起名「鸿运」,门外有一店小二拎着壶茶迎来送往,看到他们三个,满面笑容地迎上来,招唿道:「客人打尖还是住店?我们有空房!」 孟云君微微一笑,翻出手心里的青玉小印,店小二眼睛一亮,顿时更热络了几分,言语中还颇有些亲近的意思:「几位可算来了,快快请进,曲道长就在里面等着呢!」 天枢院内门三弟子,全名曲临逸,此刻正满腹惆怅地端着个酒杯,啜饮一口就嘆一次气。鸿运客栈中极为热闹,大堂快要坐满了,别的桌子连张空板凳都找不出,唯独他嚣张地独占了一整张酒桌,孤独地借酒浇愁。 第167页 「咣当」一声,一把桃木剑突兀地横到桌上,曲临逸手一抖,猝不及防洒了几滴酒水出来,他却根本顾不得擦,又惊又喜地跳了起来:「大师兄,你可算来救我了,我最近过得好苦啊!」 话音刚落,他又看到了被孟云君身形遮挡起来的晏灵修,哭天抢地的哀嘆戛然而止,憋了半晌,才干巴巴冒出一句废话:「小师弟,你也在?」 晏灵修不咸不淡道:「显而易见,三师兄,我也在。」 曲临逸「哈哈」尬笑两声,眼神在孟云君和晏灵修之间疯狂打转,完全想不通这两人是怎么混到一起去的——自己和小师弟入门时间相近,好歹朝夕相处了几年,就这还生疏得厉害。大师兄和他们年岁相差不大,阅歷却隔了有千山万水那么远,且常年奔波在外,一年到头回不了几次师门,能和小师弟有什么交情? 还有……听闻小师弟一年前之所以愤然离山,就是因为被师兄一通说教,加之年少任性,不喜被人管头管脚,这才会冒着院长暴跳如雷的风险,招唿也不打就从院里跑了…… 但现在来看,这两人都能相伴同行了,该是已然冰释前嫌了吧? 他这边厢胡思乱想得险些剎不住闸,被孟云君曲起食指敲在了脑门上,「嗷」地叫唤了一声。 「恰好碰上,看在同门之谊的份上,好心过来帮你的忙。」孟云君一眼就看穿他在困惑什么,简单解释了一句,随即似笑非笑地反问道,「怎么,不欢迎吗?」 他当了十来年的内门大弟子,在天枢院里威望甚重,曲临逸嘴上不说,心里其实是有些发怯的,立刻否认了那等不知好歹的想法,但还没等他说完,就见孟云君目光下移,落在了他放才拿在手里的酒盅上。 天枢院院规,不准弟子白日饮酒。 曲临逸汗毛都要竖起来了,忙不迭扑过去,把酒盅双手奉上给大师兄检查,辩白道:「是糖水!我哪敢白天喝酒,就是拿来烘托一下气氛的。」 他动作一大,挂了一腰带的配饰就叮铃咣当地做起乱来——假如他在捉鬼时也是顶着这一身去的,隔得老远给兇手报信,就不奇怪为什么会沦落到对外求援的地步了。 曲临逸脸色一僵,又赶紧手忙脚乱地往下摘。 晏灵修打量着对方一身不利于行却足够飘逸的宽袍大袖,还有丢了一桌子的鸡零狗碎,终于慢半拍回忆起来了 ——他的这位三师兄,好像是个惊蛰天打扇,下雨天吹箫,迎风流泪,对月吟诗,自诩「风雅」,实为「风骚」的奇男子。 想当年师父受够了他这些矫揉造作的毛病,把他赶去了西北歷练,在那样恶劣的环境里,他都坚持把自己收拾得人模狗样,还亲自摘茶叶炒来泡,累得半死不活,还非要去一个长得像月牙的湖泊赏景,把同行的师伯都给看呆了,回来跟院长一说,院长深感人各有志,就此便放任他和风花雪月过活去了。 孟云君只当没看见他一脑门的汗,径直把磐儿往跟前一推,说道:「这是聂槃,我新收的大弟子。」 「一表人才!真真一表人才!」曲临逸心虚极了,抄起一块玉佩塞到了师侄手里,「见面礼,一定要收下,别跟我客气。」 孟云君凉凉地瞪了他一眼,示意徒儿收下,总算没再揪着那些小错处不放,问道:「你的信我看过了,讲述得不甚详细,可有什么要补充的?」 提起正事,曲临逸哭丧的表情登时一收,变脸似的,拉开板凳请他们三个坐下,认真地復盘道:「恶鬼杀人,起于三月前一深夜,死者年二十八,因相貌丑陋,没有人愿意嫁他,常在外拈花惹草,轻薄美貌女子,风评奇差……」 「时隔两旬,又有一年轻渔夫失踪,那人三十多岁,薄有家资,有一童养妻,年老色衰,但据邻里说有殴打媳妇的恶习,好像是想把老妻打死后再聘一房年轻的进门……」 「第三名死者是距今一月前丧命的,年约弱冠,常去青楼喝酒……」 「……」 曲临逸把所有受害人的信息全都背了下来,不带停顿地一口气说完,渴得灌了自己半壶糖水,沖他们眨眨眼道:「师兄师弟师侄,你们也听出来了吧?从三个月前到现在,兇手的作案越来越密集,且目标一直很明确,皆是瞄准了二十到三十岁中间的男子下手,并非单纯为了杀人取乐。」 那兇手,究竟和这莲花小镇有什么渊源? 孟云君消化片刻,缓缓道:「我来前,听渡口一个老船夫说,前两天又有一个人遇害——他不知道这里最近怪事频出,怎么还敢夜宿水上?没有人去劝过他吗?」 曲临逸苦笑:「怎么没劝?但在此之前,七名死者全是本地人,唯独那人不是。他在莲乡无亲无故,之前也从未来过这里,只是正常收取船资,送人过来探亲。他听说兇手专挑本地人害后,就没当回事,天黑后仍旧宿留在船里不走,谁想天亮后就不见了人影……」 他觑了一眼孟云君和晏灵修的神色,突然伸手捂住了聂磐的耳朵,飞快地说:「我问了前夜劝他离开的那些人,他们告诉我,那外乡人之所以不走,其实是想等夜深人静,找个要价便宜的船女,好好快活一晚的。」 第103章 李芸娘 莲乡风光甚佳,且四通八达,水陆交汇,江南女子自古以来又多以貌美俏丽闻名……有了这些「得天独厚」的条件,某些产业会「生意兴隆」,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第168页 有专供达官贵人享乐的秦楼楚馆,贩夫走卒们的去处也不会少了。晏灵修从未见过莲乡的夜景,却不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书呆子,看得见那些被轻歌曼舞掩盖着的淤泥,被曲临逸提醒后,只是稍一思索就想明白了内里的关窍。 「你把他们生前是否寻花问柳打听得那么清楚,就是因为这个缘故?」晏灵修毫不避讳聂磐在边上,张口就道:「你怀疑这些人的死,跟风尘女子有关?」 曲临逸自衿道:「你三师兄我虽没捉到兇手,却也不是废物一个,难不成一点线索都找不到吗?只是我尚未查到实证,还需去一个地方调查一番。」 调查风尘女子,自然要去风月场所。 于是他们开了间房,把聂磐、何宁以及那只充作幼儿口粮的母羊一同留在了客栈,顶着聂磐不明所以的目光,心照不宣地朝河边的画舫走去。 一路上,曲临逸向他们细细讲述了被怀疑对象的生平—— 简而言之,那是个遇人不淑,愤然投水自尽的苦命女子。 「我要说的那人姓李,花名芸娘,乃是两年前最负盛名的花魁娘子,据传生得如空谷幽兰一般,令人见之忘俗。」说起美人,曲临逸的「风流」习气就犯了,拈着一把摺扇,摇头晃脑,一唱三嘆,活似在说书: 「李芸娘虽然不幸沦落风尘,却并不自甘堕落,反而颇有侠义之风。因为有不少豪绅公子为她的美貌倾倒,花楼的妈妈待她也很客气,李芸娘便藉此救助了很多被买卖的女孩,不仅开了家绣坊,给那些无处可去的可怜人一个安身之地,还总是将自己的钱财捐给养济院和慈幼院,给那些孤寡老弱买米买面,一年四季,从无间断。」 「如此说来,确实是品质高洁,」孟云君问,「既然是两年前的花魁,那想必是后来设法赎身了?」 曲临逸摺扇一拍掌心:「没错!那李芸娘资助的慈幼院是本地富户孙家所开,孙家的独子也是个出了名的善心人,担心家中管事剋扣那些孤儿的用度,就常去监督,这两人一来二去就见上面了,再三来四去,便渐生情愫,接着一向优柔寡断的孙公子就『非卿不娶』,死活闹着三媒六聘,迎娶李芸娘。李芸娘就算出淤泥而不染,终究不是良家女子,孙老爷当然不肯答应,无奈这时李芸娘有了身孕,孙老爷怕独子体弱绝后,这才捏着鼻子让她进了门。」 要真是段有情人终成眷属的佳话,曲临逸也不会煞有介事地拿出来给他们分享了——晏灵修知道以三师兄的性子,怕是要连他们如何一步步走到离心的过程都要绘声绘色地讲个清楚,未免浪费时间,便主动帮他转折道:「但是……」 「但是——唉,好景不长,」曲临逸嘆息一声,「不到半年,原本深情款款的孙公子就开始嫌弃自己的妻子出身不好了,跟李芸娘多番争吵,随后更是连她临盆都不等,就一封休书将她赶出门去。那李芸娘性情何其刚烈,受此奇耻大辱,一出门就投了水,孙公子却不闻不问,飞快地续弦了一位门当户对的富家小姐。还是之前反对他们相守的孙老爷良心未泯,收敛了李芸娘的尸身,一副薄棺安葬了。」 「这事在本地闹得沸沸扬扬,毕竟李芸娘能以正妻之礼被孙家迎进门,本就出乎众人意料,后来见他们婚后果真琴瑟和鸣,旁观者震惊够了,也都慢慢平復了心情,还会笑谈孙公子是个难得的痴情种,谁知就在别人都满以为他们会一直恩爱下去时,身怀六甲的李芸娘却又突然被扫地出门,此后更是死于非命,孙公子变心之快,简直叫人瞠目结舌。」 说到这里,曲临逸神色收敛了一些,低声道:「李芸娘生前风评极好,跟那些失踪的我渔夫更是毫无交集,是以从没有人怀疑到她身上。但我细细算过,她在二月末丧命,头七当天,三月初三,便出现了第一名死者。她含恨而死,难说不会化身恶鬼索命,于是我昨晚便偷偷去挖了她的坟……」 同门做下如此缺德事,孟云君和晏灵修却眉毛都没动一下——他们又不是卫道士,为了查案,类似的事干的都不少。 「你们猜怎么着?棺材里果然空无一物!」曲临逸笃定道,「她和那些失踪的渔夫,肯定脱不了干系!」 迄今为止,他的推论都貌似无懈可击,但晏灵修思忖片刻,却开口道:「不对。」 孟云君跟着附和道:「是有蹊跷。」 「你们也发现了吧!」曲临逸道,「李芸娘赎身前就住在船上,哪有不识水性的道理,就算她铁了心要自尽,撞柱上吊哪个不成,怎么也不会选这种死法。我心中存疑,便想去画舫里打听一下——李芸娘的棺木入土时,她昔日的姐妹也去送葬了,可能会知道点什么。」 说话间,他们已经走到了河岸附近,水边杨柳依依,一眼望去好似一片碧绿的烟云,不远处众多画舫裹着香风,懒洋洋行驶在河面上。 曲临逸怕被人听见,暂时中止了话题,只摇晃着摺扇,端出一副风度翩翩的架势来,果然被候在岸边的女孩子们注意到了,奼紫嫣红地簇拥上来。曲临逸目光在这群揽客的女孩子里转了一圈,很快找到了目标,半推半就一番,便由着其中一个姑娘领着,登上了临岸最漂亮的一只画舫。 一踏进这种地界,曲临逸的「风流习气」就暴露无遗,孟云君和晏灵修并肩走在后头,静静旁观着他一路上妙语连珠,将那引路的姑娘逗得几次忍不住抿嘴微笑。或许也是託了对他们观感不错的福,在曲临逸表示想见一见琴艺高超的「梅姑娘」时,她没有一口回绝,只是迟疑一下,答应了帮忙传话,却不能保证「梅姑娘」是否会同意。 第169页 「梅姐姐身子不好,这两年很少抚琴了,若是她不愿出门,还请诸位千万见谅。」引路女行了一礼,躬身退了下去,留下屋中三人面面相觑。 「李芸娘的昔日好友就是这位梅姑娘?」孟云君问,「她要是不愿来怎么办?」 曲临逸眼珠转了一圈,一咬牙,推门叫住了那引路女,向她借了一支眉笔和一方手帕,飞快地写了几个字,末了又将手帕方方正正地叠好,递还了回去,沖意味深长地沖她挑了挑眉。 那姑娘毫无疑问地误会了,掩唇一笑,保证会帮他把这「尺素传情」带到。 「你把哪一部分告诉她了?」门一关,晏灵修就瞭然地问道。 「多的不能说,但李芸娘死因存疑,这点还是可以透露一二的。」曲临逸施施然落座,气定神闲道,「只要她还在为李芸娘鸣不平,就必定会来。」 左右帕子已经送出去了,现在他们能做的只有等——空等无趣,曲临逸摇铃叫来几个陪侍,阔气地点了一大桌招牌菜,请师兄师弟打发时间。 他们都以为梅姑娘估计还要犹豫一段时间,没想到菜码才刚端上桌,就有一人冒冒失失地闯了进来,听脚步声是极力压抑着的仓促,唿吸也因为激盪的心情而显得有些急。她站在屏风后平復了一下,若无其事地挥退了小丫鬟,亲自把门阖上,说道:「我来迟了,请贵客见谅。」 屏风内三人齐齐放下了筷子,孟云君称唿道:「可是梅姑娘?」 「是我。」梅姑娘看模样是个生得弱柳扶风的冷美人,实际上却是雷厉风行的性子,她把怀里的枇杷往红漆小木凳上一放,顾不得迂迴委婉,直接绕过屏风走了进来,将手里的帕子对他们一展,露出上面已经被攥得皱巴巴的字迹,开门见山道:「你们是谁?知道什么?」 曲临逸见方才那一剂药下勐了,忙不迭安抚道:「姑娘先别急,我们慢慢说。」 对方眉头拧得死紧,像是在纠结着什么,可下一瞬,她的目光落到孟云君和晏灵修的脸上,蓦地愣住了,惊讶道:「是你们?」 孟云君和晏灵修也觉得十分巧合——就在一个时辰前,他们上岸时,磐儿不小心滑了脚,就是被这位「梅姑娘」眼疾手快拉了一把,才没有掉进河里。 这一打岔,梅姑娘的理智总算回笼,没有那么急不可耐了,她深吸一口气,坐到他们对面,问道:「阁下究竟是何人?」 曲临逸:「我们……」 「驱邪师?」梅姑娘被他们摆在手边的桃木剑吸引了注意力,青楼教坊向来三教九流会聚,她以前也不是没有接待过云游的驱邪师,对他们人手一把桃木剑的规矩不算陌生,当即一口叫破了他们的身份,再一联想到最近确实有个驱邪师在此地徘徊,不由得将信将疑道:「……您是曲道长?」 曲临逸点点头,正要说话,却不防又一次被打断了——人尽皆知,他正在调查那件渔人失踪案已经许久没有进展了,在这当头他找上了门来,还要打听李芸娘的过去,明眼人一想就知道是为了什么,梅姑娘脸色一沉,立刻就要拂袖而去:「芸娘绝不会是兇手!你查错了!」 曲临逸也不知是哪句话戳了对方的肺管子,阻拦不住,求助地看向了大师兄,孟云君适时地高声道:「姑娘留步,我们非是在给李芸娘定罪,只是有些疑问,想请姑娘解答。」 他们三人中,晏灵修神情太冷,曲临逸风流装过了头,看起来有些油腔滑调的,唯独孟云君长相温和可亲,嗓音平静沉稳,轻易就能给人一种可堪依靠的感觉,一模一样的话,曲临逸说出口半点用没有,他来说却让梅姑娘停下来脚步。 孟云君接着道:「想来梅姑娘也是怀疑李芸娘和那些失踪的渔人有关,才会急忙要走吧?」 梅姑娘神色挣扎片刻,復又坐了下来,爽快承认道:「不错,芸娘头七那天,正好是第一个人失踪的时候,起先我没留意,但如今回想起来,却也不能否认她跟此事全然无关。你们能查到,也是情理之中。」 她咬牙切齿地问:「你说芸娘的死因不对,可是查到了什么证据?我就说芸娘水性好,怎么可能溺水而亡……所以她是被孙家害死的?」 孟云君摇摇头,直言相告道:「她的棺材里是空的。」 「什么?」梅姑娘大惊失色。 一刻钟后,曲临逸终于解释清楚了事情的始末,向梅姑娘询问起来:「你见过李芸娘的尸身吗?她落葬前后,有没有什么古怪的地方?」 任是谁听说自家苦命的姐妹死于非命,都没那个本事装出一派云淡风轻来,梅姑娘强打精神,说道:「没有,芸娘赎身后,我担心坏了她的名声,就不再与她来往了……她被孙家扫地出门,我也是后来辗转听到的,我怕她有危险,忙派人去找,谁想第二天却传来了她的死讯。孙老爷把她停灵在庙里,我去祭奠的时候,棺盖已经钉死了,我不知道那时棺材里面有没有人。」 孟云君:「所以溺亡的消息,全是孙家的一面之词?」 「没错。」梅姑娘想也不想地答道,李芸娘死得悽惨,她心里也有诸多猜测,所以这几个月来一直在反覆回忆当时的每一个细节,孟云君但有所问,没有她答不上来的。 「孙老爷在葬礼上哭得老泪纵横,说他不喜儿媳,却捨不得让亲孙流落在外,芸娘被他的不孝子休掉后,他原是想将她接去别庄静养的,可芸娘却在半路上跳了马车,毅然决然投了水……自始至终,那负心人都没露过面!全让老父打理一切,只顾着迎娶新人,真是人面兽心!」 第170页 「孙老爷和孙公子关系如何?」晏灵修听出了些许端倪,「孙家现在是由谁做主的?」 这个曲临逸知道:「孙老爷痴迷修道,另立了座道馆住在里面,已不问世事多年,孙家明面上大部分生意往来和交际应酬,都是孙公子来的,但孙公子孝顺父亲,但凡孙老爷有意见,他从不会忤逆——唯独李芸娘是个例外,孙公子两次因为他和孙老爷争执,一次是要娶妻,一次是要休妻。」 晏灵修:「孙公子为人如何。」 「一个老好人,」曲临逸道,「孙家是本地首屈一指的富户,在他休妻另娶之前,满城的人就算不夸赞他,也不会有半句不是,莲乡所有的养济院和慈幼院都是孙家一力供养,不仅如此,他还为家乡修桥铺路,施粥放药,有走投无路的人求到他门前,孙公子也不会不管不顾,甚至有些滥好心了。」 「那就说不通了,」晏灵修一针见血,「他做出来的事,可跟老好人半点沾不上干系。」 梅姑娘脸色几次变化,迟疑着说:「其实我也觉得他的变心十分突然,就在芸娘死前不久,我和船上的姐妹还听客人说孙守心为了给她买点心大半夜跑出去,被好一阵取笑,但之后情况就急转直下……」 她带了几分希冀地问说:「几位道长,既然棺材里没有芸娘的尸首,那是不是说明她还没死,这只是孙家做出来的障眼法?」 作者有话说: 发现原来玉娘的名字和第三卷 的小玉重了(扶额(′Д`)),特此更换 (。﹏。*) 第104章 认错 孟云君没有断然否定,顺着她的话问:「为了什么呢?」 梅姑娘绞尽脑汁地猜想起来:「孙家有了仇人?杜家逼婚?还是需要芸娘假死避祸?……」 她越想,越觉得这是无稽之谈,讷讷道:「都是我胡乱说的,几位道长别当真……但你们要是有新线索了,还请一定告知于我,小女子愿略尽绵薄之力,帮助道长查明真相。」 辞别了默默垂泪的梅姑娘,三人下了画舫,踏上了实地,面色都有些难看——此行固然得到了不少信息,但案情却愈发扑朔迷离起来,实在称不上好事。 孙公子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一边是残忍休弃髮妻,致使她一尸两命的罪魁祸首,一边是个乐善好施、扶困济危的善良公子……这两者风牛马不相及,差距简直大到令人不忍直视的地步。 为了一探究竟,他们下船后马不停蹄地转道去了慈幼院,发现满院子的小孩不光衣着整洁,还能一天两顿吃粥,即便这远远算不上衣食无忧,却比别的地方可怜兮兮的小乞儿们好过多了。 「这世道,总是女孩子被丢弃得多些。」慈幼院收容了大小十来个女孩,男孩子们却连根毛都没有,多少让曲临逸有些唏嘘,但随口感慨完,他的注意力就自动回到了原点:「大师兄,小师弟,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孟云君思忖片刻,说道:「今晚,我会扮作外地的船夫,在岸边等兇手出现,你们就……」 曲临逸精神一振,拍巴掌道:「大师兄放心,我们就藏在一边,不会给你拖后腿的。」 孟云君根本不理睬他,转头看向小师弟——晏灵修年龄最小,却比三师兄值得信赖多了,闻言嘆道:「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了,你尽管去吧,我们会见机行事的。」 大师兄更看重小师弟这一事实,让曲临逸颇有些受伤,到了晚上,夜深人静,他和晏灵修趴伏在岸边的柳树中时,他还在喋喋不休地碎碎念。 「小师弟,不瞒你说,我也在渔船上睡了大半个月,但不知怎么打草惊蛇了,兇手死活不肯上钩,结果我前脚刚走,后脚就死了一个外地船夫。」 曲临逸道:「事后我思来想去,可能是我来时大张旗鼓的缘故,兇手记得我的模样,但你们却不一样,除了鸿运客栈的伙计和梅姑娘,没人知道你们的来歷,说不准还真能成功……」 晏灵修淡定地靠着树干,目光平静地远眺江面,把三师兄的话全当了耳旁风。 莲乡有鬼日久,却只害落单的船夫渔人,从不对外形高大的楼船出手,不过传言传到最后,总有歪曲夸大的部分,因此日头一西垂,客人们便惜命地告辞了,不久连女孩子们也上了岸另寻住处,于是白日里歌舞昇平的画舫就这样寂寞下来。 偌大的江面不闻人语,只有连绵不绝的水声,一阵接一阵,孟云君的乌篷船被一根麻绳系在岸边,随着水流起起伏伏。 「小师弟,你今年中秋打算回院里吗?老师都想你了。」曲临逸兀自絮絮叨叨,自娱自乐,话题已经偏了十万八千里,「还有尚裾,你二师姐,上次过年你没来,她给你准备的礼物都没送出去……」 忽然晏灵修道:「来了?」 「来了?什么来了?」曲临逸一怔,勐地反应过来,赶紧扭头朝水上看去。 远处渐渐出现一条小船,顶上挂着一盏红灯笼,在夜风中飘忽不定,朦胧中一道倩影立在船头,身段十分窈窕纤细,手持双桨,穿过浩渺的烟波朝他们行来。 「可算是上钩了。」曲临逸大喜过望,急匆匆丢下一句「小师弟别动,我去把他抓来」,就迫不及待地脱掉了外袍和靴子,迫切地想去一雪前耻。晏灵修一句「等等……」还没说完,他就游鱼似的滑进了水里,空留下几圈涟漪慢悠悠泛开。 第171页 晏灵修眉头皱了皱,总觉得计划进行到这一步,过于顺利了,实在有些不合常理。 他悄无声息地跳下树,恰好孟云君被曲临逸入水的声音惊动,掀起帘子探出头来,望向那离他们越来越近的「船女」,忽的嘴角一抽,罕见地陷入了沉默。 晏灵修问:「怎么了?」 孟云君的表情复杂得难以用语言形容,他不忍直视地回头,瞥了晏灵修一眼,牛头不对马嘴地问:「你和三师弟都没认出来吗?」 认出来谁? 晏灵修不明所以,凝神盯着那水上的人影看了半晌,终于明白是哪里「不合常理」,顿时目瞪口呆:「这好像是……」 话音未落,那小船就剧烈地晃动了一下,趁着女子无法保持平衡之际,一只湿淋淋的手突兀地伸了上来,拽住她的裙摆发力一扯,把船女拉到了水下。 寂静的江面顿时被怒骂和唿痛充斥了,可怜岸上好端端在树丛中沉睡的麻雀,平白受此无妄之灾,纷纷惊慌失措地冲上了半空。 「哪来的水鬼,敢动你姑奶奶的船……」 「师姐别打啦别打啦,我不是水鬼,我是你三师弟啊!」 「那就更该打了,掀我的船,谁给你的胆子?」 「哎呦!大师兄,小师弟,救命啊——」 「……」 天枢院长大的孩子,没有不通晓水性的,曲临逸一看找错了人,立马拼命朝岸边游去,被七窍生烟的尚裾拖住揍了好几下,干脆就在水里和她斗起法来,翻腾许久连三尺都没游出去,还是孟云君和晏灵修看不下去,划着名乌篷船强行结束了他们的战局,一人一个把他们拖到了船上。 初夏夜晚的江水还是很凉的,冷风一吹,两人都瑟瑟发抖地缩起了手脚,只好暂且休战,各自裹着一张毯子喝热水。 尚裾犹自愤愤不平:「曲临逸,我千里迢迢跑来给你收拾烂摊子,可不是为了让你大半夜把我掀到水里受冻的!你要不给我一个合理的说法,我非要去师父面前告你一状不可。」 「多大点事……告状精……」 曲临逸嘀咕一句,眼神飘来飘去,就是不与她对视,那神情一看就有鬼。尚裾和他同龄,两家长辈还是世交邻居,实打实的,相看两厌,立即从他那心虚的表现里意识到什么,恶狠狠一脚踩下去:「快说!」 孟云君忙出来打圆场,先讲述了一遍白日里他们多方探查的结果,又用尽量委婉的措辞解释了自己今晚扮作船夫的原因,可惜任他的形容再「春秋笔法」,没能把人煳弄过去,尚裾依旧对曲临逸犯下的错误暴跳如雷:「你居然把我当成夜里勾搭男人的船、船……」 曲临逸一只眼圈青着,好似瞬间矮了三寸,支支吾吾道:「这不是好久不见面,认错了么……」 此刻他们已经离开了岸边,快步往客栈赶去——今晚闹出那么大的动静,兇手只要不是五感尽失的傻瓜,就没那个可能让他们守株待兔到了,加上刚从水里捞出来的师弟师妹,孟云君只好先带他们返回客栈,免得明日行动不成,还要再添两个风寒病人。 鸿运客栈的掌柜知道他们不在,特地留了一扇后门没锁,刚好是后院火房连在一起的,聂磐就搬了把凳子,眼巴巴在里面等着——离家远行的兴奋劲儿过了,离愁别绪后知后觉地涌了上来,反正何宁被老闆娘接去照顾了,他半夜睡不着,索性到门边等人。 聂磐本来已经做好了孟云君他们彻夜不归的准备,不想到了五更天,长街上传来一阵踢踢踏踏的脚步声,里面还夹杂着一男一女压得低低的争吵,接着后门霍然打开。聂磐跑出去一看,正好和浑身都在往下滴水的尚裾打了个照面……后者眉眼间隐含薄怒,被阴惨惨的月光一打,和他想像中的水鬼颇为类似,聂磐霎时吓白了脸,不自觉后退了一步。 尚裾柳眉倒竖:「你是哪家小孩……」 「这是我新收的弟子。」孟云君看出了师妹的防备,插进话来道,「大概看我们迟迟不归,在这里等我们的。」 尚裾一怔,紧绷的神色立刻就缓和了——她在听说曲临逸久久查不到真兇后,便疑心是有同伙暗中监视,通风报信,因此乍然发现门边有个小男孩时,才会下意识有些警惕,只是这点目前还仅仅是她的猜想,不足对他人道……当着小辈的面,尚裾不好意思再发脾气,大大地朝曲临逸翻了个白眼,高抬贵手放过了他。 为师弟师妹调停了一路的孟云君总算舒了口气,催促道:「快去换身衣服吧,完了下来喝碗姜汤,别着凉了。我去抱柴火,灵修——」 不用他说,被吵得一个头两个大的晏灵就面无表情地绕过他们,自觉去火房找起没用完的姜块来。 他们在河边折腾了一夜,回来得本就不算早,等到曲临逸和尚裾换完衣服,坐在门槛上吸熘吸熘地喝姜汤时,天已经变得蒙蒙亮了。几声鸡鸣后,前院传来店小二慢吞吞挪动步子的声响,接着他取下门栓,门轴发出「吱呀」一声娇气的轻嘆。 紧接着,那店小二不知看见了什么,莫名其妙地惊叫一声,然后就听他脚步急促地往后院走来。孟云君几人都是耳聪目明之人,一路听着他的动静,闻声不约而同地抬起头来,那店小二探头探脑地往后门看了一眼,见他们都在,大喜过望,忙将一张纸条递给了曲临逸。 第172页 「这是小人在客栈的门缝里发现的,」他道,「点名要找曲道长。」 「给我的?」 曲临逸疑惑地指了一下自己,对着光展开了纸条,身边三位同门也齐齐凑过来看,就见上面没头没尾地写着一行字——曲道长,今日巳时,清风茶楼,有事相求。 第105章 復仇 杜娘子紧张地坐在包厢里,靠着窗紧盯着茶楼门外来来往往的行人,几乎可以用望眼欲穿来形容,手里的帕子都快被她揉搓成纱布了。 她刚刚怀上身孕,理应卧床静养,但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她只能以在家中烦闷为藉口,央求去外边散散心,好在丈夫并不严苛,轻易就放她出了府。 从明面上看,杜娘子的夫家无疑是个好说话的殷实门户,她能从娘家那个虎狼窝跳出来,是实打实的捡了便宜……然而假如事实真是如此,她如今也不会偷偷摸摸地坐在这里,忐忑不安地去请她目前唯一的救命稻草、那位据说神通广大、出自天枢院的驱邪师过来救命。 ——嫁过来不出一月,杜夫人就意识到自己这桩亲事十分的糟糕。 女儿家身在闺阁,消息不灵便,万事只能由长辈做主,杜娘子的婚姻捏在继母手里,她一无所知地入了洞房,第二天就从婢女的口中打听到,她那位貌似柔弱的丈夫刚刚休弃他身怀六甲的髮妻,昨天敲锣打鼓地迎她进门时,先夫人的棺椁还在寺庙里摆着呢。 正因为如此,哪怕孙公子待她再温和有礼,杜娘子也不敢放下戒心,完全地信任自己的枕边人。 不过两人的婚事已成定局,她还很快怀上了孩子,再不情愿也是悔之晚矣。杜娘子秉性柔弱,没有痛痛快快往丈夫脸上甩休书的资本,所以也只能忍着厌恶继续过下去。 只是杜娘子万万没想到,她薄情寡义的丈夫居然还能可怕地更上一层楼——前头不幸丧命的李夫人哪里是不堪受辱自尽的,分明是被她的枕边人,那位道貌岸然的孙守心亲手逼死的。 「夫人,人到了。」婢女的提醒让沉浸在回忆里的杜娘子醒过神,她本能地哆嗦一下,随即强行按捺住了内心的恐惧和不安,四平八稳地道:「请道长进来。」 婢女应是,将浩浩荡荡前来赴约的孟云君一干人等让了进来,随后自觉关上门站到走廊上,训练有素地给他们守起门来。 杜娘子抬头一看,吓了一跳。 清风茶楼的隔间每一个都装饰得格外小巧精緻,原就不怎么宽敞,还要佐以兰草、香炉和屏风等杂物,再摆上一张茶桌,雅致是尽够了,可人一多,空间就显得逼仄起来。杜娘子一张纸条丢过去,本以为能请到一名驱邪师都是走运,没想到一下子叫来了四个人,连忙惊慌地向后缩了缩,迷茫的眼神在他们脸上直打转,只觉得舌头都打结了:「我,我找曲道长……你们……」 「我就姓曲,这些都是我的同门,是特地赶来助我一臂之力的,」曲临逸越「众」而出,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面孔,温言问道:「阁下叫我来,所为何事?」 杜娘子攥紧裙角,几番挣扎纠结,终于扬起头,一字一顿道:「妾身是孙守心之妻杜氏,此来是要向你们告发我丈夫谋杀结髮妻,致使李芸娘怨气难消,变成恶鬼,乃至于后来为祸乡里,杀害无辜,皆是因他而起,还请诸位道长明查。」 一语既出,满座皆惊——虽然这「座」满打满算也就四个人,而且还全是城府深沉的老江湖,他们听了,只是互相隐晦地对了个眼神,甚至一点诧异的神色都没露。 瞌睡来了送枕头,当然是好事,但也未免来得太巧了。 这一停顿,杜娘子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就一股脑泄了个底儿掉,差点急哭了:「我不是在胡言乱语,我听到孙守心半夜对着牌位哭了,他,他说……」 曲临逸轻轻挑了下眉,坐到杜娘子对面,顺手扯了尚裾的手帕递过去:「是什么让你有这种想法的?」 杜娘子到底不是真正的软弱之辈,止住眼泪后,她强忍惧意,向他们如实道出了自己最近恐慌的源头。 一开始,她并没有意识到李芸娘的「意外」死亡,和孙守心有什么直接的干系,虽然莲乡连发恶事,水祟横行,常有年轻渔人遇害,但对于深宅大院里的她来说,都只是茶余饭后的一点谈资,她不觉得这里面会有孙家的手笔。 直到丈夫越发频繁地从噩梦中惊醒,嘴里还总是念叨着亡妻的名字,每每汗出如浆,浸透里衣,她才察觉到其中的违和感。 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孙守心做得如此不念旧情,可见以他的道德观,是并不以抛妻弃子为「亏心事」的,既然如此,那又在害怕什么呢? 杜娘子直觉这内里必有隐情,正苦于无处着手时,冷不防在前天夜里被一阵焦煳味惊醒,半边被褥已凉透了,她偷偷摸到窗户边,透过纱帐看向屋后,发现孙守心端了个铝盆出了,边念念叨叨边烧纸钱,场面诡异非常。 哪怕现在大白天,日光普照,杜娘子却仿佛还陷在那个阴气森森的夜晚,不由自主地打起颤来。 「他说,『芸娘吾妻,我知道你心里有怨,但我家也不是存心要你死的。怪只怪你命不好,看见了不该看的东西。』」杜娘子哆哆嗦嗦地复述道,「『拿了这些钱,你就转世投胎去吧,莫要逗留凡间,害无辜人性命了。』」 第173页 「……」 尚裾体贴地倒了碗热水,杜娘子喝完,这才觉得胸口闷出了一点热乎气,胆战心惊道:「我听到这里,唬得赶紧跑了。孙守心烧完了纸,还回来睡觉……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察觉到我刚刚偷听到了他讲话,我,我怕得厉害……」 想到暗无天日的后半生,杜娘子又要哭了,拿着方才曲临逸递给她的手帕悄悄揩了揩鼻涕。 尚裾一手继续着给孕妇顺心口的动作,另一只悄悄地伸到桌底下,掐住了曲临逸腿上的软肉,指甲深深地陷了进去。 曲临逸艰难地维持着得体的表情:「孙守心口中提到的『不该看的东西』,杜娘子可有头绪吗?」 「没有,」杜娘子老实道,「我昨天趁他出门办事,把整个孙府转了一遍,没找到可疑的物件或人。」 这时,方才一直默不作声旁听的孟云君开了口,问道:「杜娘子想让我们做什么?查明李芸娘的死因?找回失踪的渔人和船夫?然后再把杀人兇手孙守心扭送官府吗?」 「都有,都有!」杜娘子急不可耐地说完,又有些羞愧,细如蚊讷地补充道,「我只是说些可能用得上的,具体怎么办,还是看各位道长的。」 孟云君想了想,说道:「倘若我们贸然去府上拜访,只怕会让兇手心生警惕,狗急跳墙,难保不会伤及你的性命……所以即便要去,也得夜半无人时去,就是不知杜娘子意下如何?」 杜娘子求之不得! 她这两天过得可谓是战战兢兢,吃不好也睡不下,如今得了转机,终于松了一口气,千恩万谢地送走了四位驱邪师,回到孙府时精神和身体便双双撑不住了,掀开被子就蒙头大睡一场。 不知过了多久,她悠悠醒转,半梦半醒睁开眼,却突然发现床头坐了一个黑沉沉的身影,游魂似的,一点声息都没有,杜娘子大受惊吓,尖叫一声,彻底清醒了。 那身影转过身来,手中端着的烛台照亮了他清瘦的面容——是她的丈夫孙守心。 「阿杜,你醒了。」对方柔声问道:「今天去了哪里?怎么这么累?」 杜娘子心如擂鼓,惊魂未定,胆怯地在被子里瑟瑟发抖,声音因过于紧张而带出来一丝颤音:「就……随便走走,没去哪里。」 毫不夸张地说,孙守心在杜娘子眼里,比一条嘶嘶吐信的毒蛇还要恶毒,她说这话时根本不敢看对方的眼睛,心虚得手指都有些麻木,但一想起那几位驱邪师应当就在自家院子里,又多少有了点底气,低眉顺眼地转移话题:「相公,天黑了,为什么不点灯?」 窗外此刻漆黑如墨,已然是深夜了。 孙守心没吭声,扭头默默地凝视着外面黑沉的夜色,侧脸在一点如豆的火光下显得尤为文弱清秀,可他眼底的情绪却是晦涩难辨的,好似一股暗流,静静潜伏在看似波澜不惊的湖面之下。 杜娘子看不懂,却被其中如有实质的哀伤感染到了,怔怔地望着他,险些又一次落下泪来。 孙守心意味不明地应道:「是啊,又到天黑了。」 夜风在周遭窃窃私语,月光黯淡,满天星斗也被阴云遮挡,天幕下是一片不祥的暗沉之色。 曲临逸如飞鸟般行走孙家的屋顶上,几个起落停步在一处院墙内,那里是一处光线照不进的死角,很容易被往来巡视的僕役忽略。 他是最晚到的一个,在他之前,孟云君、尚裾和晏灵修已经先一步检查完了各自负责的院子——他们出发前就约好了,不论待会儿发现了什么,都要先跟同伴会和再做行动。 「东边没有。」曲临逸压低声音,语速飞快地说,「既没有邪物,也探查不出丝毫鬼气,墙上地底都没有密室——你们那边怎么样?」 晏灵修和尚裾都默不作声,孟云君道:「一无所获。」 「唉。」曲临逸苦恼地抓了把头髮,垂头丧气道,「我连帐本都帮他们算过了,完全找不出有什么问题……所以孙守心那『不该看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啊?能不能给个提示?像我们这样无头苍蝇地找,得找到猴年马月?」 「急什么!」尚裾看不惯他这副焦躁的样子,没好气道,「不过是白费了一晚上罢了,有这条线索在,我们迟早能揪出他的狐狸尾巴。」 曲临逸委委屈屈地嘟囔道:「这不能怪我,谁让杜娘子把她偷听的过程说得那么轻松,我还以为孙家防范没有太严密,随随便便一翻就能翻到物证呢……我没着急,只是现状和想像的落差有点大,一时没反应过来罢了。」 晏灵修微微仰头,抱着手臂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忽的插嘴道:「你们不觉得奇怪吗?」 孟云君低低「嗯」了一声:「……你说。」 「只是直觉,」晏灵修轻声说,「杜娘子来得太及时,也太突兀了。」 他分条缕析道:「什么蠢货会在现任妻子的屋外给先夫人烧纸,还会恰好被听到最关键一句?这实在是过于巧合了,就跟有人在刻意把线索往我们手里送一样。退一万步讲,以孙守义表现出的心狠手辣,六亲不认,当真一点都没有察觉杜娘子的小动作吗?」 尚裾之前也隐隐有所预感,只是没往深处想,可如今顺着晏灵修的话细细一思忖,简直是悚然一惊:「是谁在搞鬼?」 孟云君沉思半晌,正要开口,院墙外蓦地传来一道厉喝声:「你是谁?站住别动!否则别怪我们不客气!」 第174页 师兄弟四人顿时噤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随即齐齐地扒起墙头,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张望起来。 墙的那边,一个小厮左手提着灯笼,右手指着长街尽头,骂骂咧咧道:「说的就是你,鬼鬼祟祟干什么呢?还不快滚出来!」 他态度这么差,不是没有理由的——世人虽对风尘女多有偏见,觉得她们配不上明媒正娶的位置,却也未必乐见这些女孩们在从良后如此悽惨地死去,是以李芸娘一尸两命后,孙家经营十多年的好风评便一落千丈,甚而还有李芸娘曾经的仰慕者,闻说佳人香消玉殒后,把一腔怒火都发泄给了孙家,居然有天趁夜往墙上泼污秽之物……不造成任何伤害,但极侮辱人,事后人没逮到,孙家又丢了好大的脸,自此每晚轮值的小厮都要顺带着把宅子外也转一圈,防备再有什么人干出这等噁心的事。 晏灵修眯起眼睛,只见长街那头立着一株歪脖子柳树,细嫩的柳枝千丝万缕地垂下来,半遮半掩着一个模煳的人影……许是意识到自己已经被发现了,那人影迟疑地动了动,最终还是慢吞吞地挪了过来。 「走快点!」小厮催促道。 「就来了,就来了。」那人俏生生地开了腔,听声音居然是个妙龄女子,就着朦胧的月色一看,身段也十分标緻。小厮原本恶声恶气的语气登时软了下来,颇有些侷促地说:「那个……这位娘子,天色已晚,你怎么还在外边逗留?是遇上麻烦了吗?」 「小兄弟,我迷路了。」女子许是怕见陌生人,含羞带怯地拿块帕子遮着脸,「你能给我指一下路吗?」 忍着困意哈欠连天地巡夜,固然是件不折不扣的苦差事,但若是能顺道展开一场艷遇,那这「苦差」可就非比寻常了……小厮虽说看得不太清楚,只能大概勾勒出对方秀美的轮廓,想来一介女流之辈,不至于提着恭桶给人添堵,加上四下无人,月黑风高,色心便蠢蠢欲动起来,出言引诱道:「小娘子想去哪儿,不如哥哥我送你一程?你一个女儿家走夜路,可称不上安全啊。」 「真的吗?」她娇笑起来,「说话可要算数啊。」 墙头上,目睹了一切的晏灵修暗暗握住了腰间的木剑,只等她靠近,就一剑噼过去。 试问哪个寻常女子会大半夜不回家,被别人叫住不仅不跑,反而还乖乖上前来的? 对方的身份简直唿之欲出,可惜小厮被那一声笑酥得骨头都要倒了,自动忽视了所有的不妥之处,堪称送死一样地迎了上去。 晏灵修按在墙上的手掌静静蓄着力,只等时机到来,旁边孟云君也把唿吸放到最缓,几到屏息的地步。不料那女子竟是敏锐非常,隔着数丈远,突然止住了脚步,目光如电地看向了他们。 恰在这时,一阵凉风吹来,撩起了她那方蒙面的帕子。 小厮猝不及防看见了她的脸,喉咙勐地「咯」了一声,一嗓子喊破了音:「少,少夫人!」 「你还活着……」他两腿抖如糠筛,一边后退一边鬼哭狼嚎地喊道,「不对,你是鬼,你是鬼啊!」 「李芸娘」放下手,冷冷地注视着他。 小厮当场就崩溃了,疯了一般转身就跑。 「救命!快来人啊!少夫人的鬼魂回来復仇了——」 作者有话说: 下两周要毕业考试,更新不定期,不用等了,过两周再照常更新~ 第106章 童子蛊 巡夜的小厮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惨叫声悽厉得附近几条街都听得清清楚楚,曲临逸也顾不得隐藏行踪了,一把撑着墙头跳了出去,大喝道:「李芸娘!站住!」 「李芸娘」虽死了,却不是缺魂少魄的傻子,哪有乖乖站在原地束手就擒的道理,见出现了意外,脚底抹油就要跑……鬼魅在这方面一向是天赋异禀的,鞋尖一点,霎时便掠过了数十丈,消失在了长街尽头。 曲临逸紧随其后,一张符咒拍过去,尚未落地就爆出一团火光,飞快地沿着她逃窜的方向追了出去——那「李芸娘」能躲会藏,却称不上多么法力高强,尚还没有甩脱他们的本事,几人追了不到一盏茶的功夫,转过一道弯,就见那「李芸娘」站在一条拱桥上,眼看着就要纵身往下跳。 「李芸娘」数次作案,都是依靠着滔滔江河,从来没有踏足过实地,但既然能让曲临逸的追捕过程屡屡受挫,就说明她在水中的遁术肯定是不容置疑的精妙,这次要真是让她成功逃脱,打了草惊了蛇,以后再想诱她上钩,可就难如登天了。 背后尚裾大叫道:「快拦住她!不能让她入水!」 曲临逸尚还在掏东西,说时迟那时快,一柄长剑从他头顶唿哨着破空而去,砰地砸在「李芸娘」身前,深深地刺进她脚边的石板中,剑身尤在嗡鸣不止。 阴刻在桃木上的符文一经触发,立刻灵蛇般游动下来,眨眼间就顺藤摸瓜地爬到了「李芸娘」的脚面上。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间,「李芸娘」一声尖叫才刚出喉咙,还没来得及躲避,就猝不及防地被「吸」到了剑里,只留下鲜红色的符文在原地缓缓流动着,一道接一道地回归原位,一眼看去,仿佛剑身上缠了许多条光泽黯淡的红绸带。 这藏头露尾的兇手总算是落到他们手里了,追过来的几人都不由自主地松了一口气。曲临逸是这些日子负担最重的那个,调查多日一无所获,还要劳烦师兄弟们来帮忙,颇有些无颜见江东父老的心情,刚刚一阵狂奔过来,气还没喘匀,就要过去把那害自己丢脸的罪魁祸首从地上拔出来,不想心神一松,才发现两条腿都跑软了,一抬脚就不受控制地往边上栽。 第175页 「出息。」孟云君一把拎住他的后领,把人竖着放好,越过他走上前,正要握住那把钉在石板里的桃木剑,却忽然顿住了,眉头微微一蹙,半晌招唿道:「你们都来看看。」 晏灵修不明所以,于是凑过去。只见那桃木剑的反光处隐隐映出一个扭曲的「巨人」,手脚乱七八糟地纠缠在一起,数不清有多少只眼睛和多少只鼻子,仔细看,这怪物居然还会动,晏灵修一靠近,那一张张脸就全都露出惊慌失措的表情,却因为符咒的作用,只能在剑里无声地嚎哭,一边咧开嘴,一边左突右撞地想逃,看起来简直毛骨悚然。 「……『童子蛊』?」好几天没开口的阎扶幽幽地冒了出来,用一种说不好是幸灾乐祸还是缅怀过去的语气连连感慨,「就这穷乡僻壤,还有人会用童子蛊?看来是我的哪个老相识正躲在这里苟延残喘呢……有趣,实在太有趣了!」 另一边,从地上爬起来的曲临逸看清了剑里的情形,当即被吓得喊了声娘,往后一仰连退了两步,扭头问孟云君:「大师兄,被吸进去的不是李芸娘吗?这些都是什么玩意儿?」 天枢院门下弟子成百上千,假如给每人都精雕细刻一柄剑,那一年到头也就不用做别的事了。院长虽然不吝于给所有弟子都配备一柄桃木剑,却没那个闲工夫管那剑美观与否,因此不管内门外门,最初发下去的也都是一块简单削出了形状的木头桩子,上面一点花纹都没有,想要加个剑鞘都得亲自动手,若是在阵法符篆方面颇有造诣,也可以在上面做些力所能及的改动,而孟云君就是其中的佼佼者。在诸多符篆的加持下,他的佩剑不仅能和那些用精钢锻铸的名品一较高下紧要关头也能当法器使—— 曲临逸这些师兄弟是知道的,在孟云君的剑里,一切障眼法和伪装都起不了作用,但凡有恶鬼被锁拿进去,能映照出去了绝对是其人最本来的面孔……所以他们之前看到的「李芸娘」又是怎么回事? 不仅如此,尚裾忍着噁心观察了一阵,蓦地发现了什么,惊唿道:「这怎么全都是小孩的脸?」 「确实很奇怪。」孟云君接口道。 他把配剑一拔,持在手中,一寸一寸仔仔细细地看过去。这时剑中的怪物好像终于从「身陷囹圄」的境地缓过来了了,一部分瘪着嘴要哭不哭的,一部分七嘴八舌地说话,余下是则是在恶狠狠地瞪着孟云君……若是单论他们眼中的情绪,那种掺杂戾气的阴鸷绝对不是一个孩子能有的,但只要再去看他们的外表,就会愕然惊觉这些人全都是骨相圆润的幼儿,从头看到尾,有不足月的婴儿,也有垂髫之年的幼子,即便是最年长的那一个,也不会超过十岁。 「你们应该听说过,民间有些郎中会用童子尿做药,又称为『还元汤』,『轮迴酒』,概因小儿为纯阳之体,阳气旺盛,乃是大补之物,但细究下来,童子尿哪有童子本身『大补』呢?于是就有不少邪魔外道动了心思……」 孟云君的声音又低又沉,却依然很冷静,说道:「他们会将男童剖去心肝,烧作灰烬,如此数十人,炼制成丹药服用,这就是所谓的『童子蛊』。」 尚裾听得头皮发麻:「这种邪法……」 「自然是因我而始啊。」阎扶笑眯眯道。 「……是传承自鬼王,」晏灵修顿了顿,面上一点波动都没有,「只有两类人会服用此药,一为三魂七魄不稳,常有离魂症者,二为阴气炽盛,被恶鬼附身者……但按上述方法制成的童子蛊只是治标不治本,要想彻底根治,有一味药引必不可少。」 尚裾抓紧了裙角:「……什么?」 「血亲之人。」晏灵修面无表情道,「以亲生子孙的骨肉为药引,如此炮制出的童子蛊,才是药效最好的。」 曲临逸愣怔地注视着在剑身里呲牙咧嘴的这些面孔,看久了他们稚嫩的脸,因为直面畸形的身体而本能地产生的厌恶倒是减轻了很多,过了好半天,才喃喃道:「造孽啊……」 作者有话说: 去吃师兄师姐的谢师宴了,不好意思现在才更~ 第107章 虎毒不食子 四人就近寻了个没人住的小宅子,鬼鬼祟祟地闯了空门。屋舍久不打扫,落得到处都是灰尘和蜘蛛网,可这时候也顾不得挑拣了,曲临逸探出头,小心翼翼地观察了一番左邻右舍,见两边都暗着灯,没有谁被方才的动静惊醒,便赶紧回来拴上了门。 确保不会有人贸然进来后,孟云君收拾出一张空余的小方桌,把剑支在上面,端端正正地靠墙摆好,这么一放,那个奇形怪状的脑袋正好能和他们保持平视。孟云君的右手轻轻往剑柄上一搭,随即,一道尖利而杂乱的叫声就毫无预兆地冲进了在场几人的耳朵。 「马上放我出去,不然我弄死你们!我要你们好看!你们这些……」 早在孟云君撤去限制前,晏灵修就防患于未然地往四周墙壁都甩上了隔音符,这一点看来是非常明智的,毕竟这些小娃娃不光骂得十分响亮,还尤其擅长骂街,也不知是从哪里学来的,一张嘴就直奔对方的祖宗和后代而去,更别提他们少说十来张嘴,一拥而上时比哌哌乱叫的鹅群还要聒噪,污言秽语之丰富,实在是让人嘆为观止。 孟云君的手指在剑柄上点了几下,应该是加了某些禁制,那怪物的声音立刻就降下来了,露出一副不太舒服的表情,等到孟云君把手撤下去,他们也学乖了,没再吱哇乱叫,只是瞪着十来双眼睛戒备地看着他们。 第176页 「咱们先冷静一下,好不好,反正你们暂时也出不去了。」曲临逸想到这些小孩生前的悲惨遭遇,心里便五味杂陈,不仅生不出怒气,还反倒有些怜悯,他挠了挠头,对着那纠结成一团的鼻子眼睛苦恼了一会儿,问道:「那个……你们有多少人啊,能给个准数吗?」 静默片刻后,对面有谁忍不住小声开了口,说了什么剑外面的四个人听不清,但看得出不是所有小孩都认同他的观点的,一来二去反驳了两句,就当着他们的面开始窃窃私语起来了,还有许多眼珠子在不善地瞄向旁边好整以暇的孟云君。 孟云君耐心等了会儿,见这群小孩仍是吵闹个没完没了,便缓慢地抬起手,作势要往桃木剑上放。 估计是怕这恶人像刚才那样再给他们来一记,一个稚嫩的嗓音立马就冒出来:「你问这个做甚?」 这个声音一出,余下乱糟糟的杂音顿时一静。 曲临逸着实分不出来是那张嘴在说话,便问:「你是能做主的人?」 又是一阵叽叽喳喳的吵闹,对面由众多肢体拼出来的怪物缓缓蠕动起来,原本「天各一方」的五官合拢到一起,勉强凑活出一张囫囵个的脸,微微从那畸形的脑袋上凸出来……那是一张婴儿的脸,乍看之下居然有些清秀。 这婴儿挂着一副阴沉沉的表情,眼中是和外表格外不相符的警惕,可簇拥在他四面八方的孩子们就没那么多心眼了,不等他开口,就热情洋溢地介绍道:「这就是我们老大。」 「老大」胸口中蓄着一口气登时被他们这自豪得不合时宜的一句话戳破了,上不来也下不去,没好气地沖他的兄弟们翻了个白眼,然后斜着眼看曲临逸:「我知道你,你是来捉我们的驱邪师。」 曲临逸点点头:「你有什么要说的吗?如果你们是冤枉的,只要有证据,我可以放过你们。另外,是谁把你们害成这副模样的,你若愿意告诉我,我也会帮你们讨回公道。」 「公道?死都死了,还要什么公道?」鬼婴讥讽地冷笑一声,而且因为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缘故,他就算回答了,口气也沖得很,「惺惺作态!报仇用不着诸位,今晚要不是你们搅局,我早把那个人面兽心的禽兽杀了……其实现在也不晚,你们要真想替我讨回公道,不如马上就去孙家,把孙守心的心肝剖出来祭奠我们,如何?」 他嗤笑道:「少在这儿惺惺作态了,没得叫人噁心。」 这鬼婴虽然言辞挑衅,但还远远到不了让对面四人动怒的地步。孟云君端详了他片刻,突然道:「你是李芸娘腹中之子?」 鬼婴咬紧了牙关,一言不发。 「所以,李芸娘真的是孙守心所杀……那你呢?」孟云君不紧不慢道,「夫妻间情淡爱弛,乃至反目成仇,这不是怪事,但你到底是他的骨肉……据我所知,李芸娘遇害时,孩子已近足月,生下来不难养活,又为什么会让你落到这步田地?」 那鬼婴好似听到了什么可笑的事,桀桀怪叫道:「你以为虎毒尚不食子,却不知世上有些魔头,就是要吃亲骨肉的肉,喝亲骨肉的血的。」 「也就是说,你的母亲是因你而死……」孟云君从对方好似被蛰了一下的表情中明白了什么,微微颔了颔首,却没有继续步步紧逼地质问,甚至还带上了一点迁就的嘆息,仍然心平气和地劝道,「我劝你不要白费心思了,任你有千百般手段,被关在这里面,都无处施展,更何况你原本也没有什么办法——折腾得满城风雨,杀几个手无寸铁的百姓,就是好本事了?多少无辜之人因此受害,你自己不觉得可笑吗?」 鬼婴冷冰冰地瞪视着他。 孟云君:「你想为她报仇,为今之计,就是把一切都原原本本地告诉我们。不管你愿不愿意,这都是你现如今被允许走的唯一的路。」 一人一鬼隔着剑身僵持了片刻,后者便败下阵来,泄了气一样低声道:「他们哪个都不无辜,全是罪有应得……」 其余小孩见他们家老大落了下风,叽叽喳喳地帮起腔来: 「就是就是,他们想欺负我,我还不能还手了?」 「是他们自寻死路,我都让他们走了,是他们不听话,非要留下来的!」 「还有很多可怜的姐姐被他们害死呢,你们不怪他们,偏偏怪我大哥,好不讲道理!」 「.…..」 尚裾愣了一下,才明白这些孩子口中的「不无辜」,指的是最近那些失去下落的船夫和渔人。 这又和他们有什么干系? 作者有话说: 艰难復建中,一小时300字... 第108章 慈幼院 几人静了片刻,一时都不知道该从何问起。 「你们都被误导了。」鬼婴冷静下来,再开口时总算没有那么阴阳怪气了,但皱巴巴的眉眼间还是萦绕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戾气,不论何时看上去都感觉阴恻恻的,很不怀好意的样子。 「孙守心休弃我娘,根本就不是因为有了新人忘了旧人,也不是因为嫌弃我娘出身娼门这种狗屁倒灶的理由……其实只要能给他生一个男婴,即便是头生癞脚生疮的乞丐,他也会毫不犹豫地娶进门来。」 尚裾略微侧开了脸,有些听不下去他这等刻薄的形容,可鬼婴却不以为意,轻蔑地瞥了她一眼,自顾自回忆道:「我曾经也被那道貌岸然的禽兽骗过……在我只有六七个月大,生下来不能养活的时候,孙守心待我娘还是很好的,从不给她气受,我娘也着实过了几天好日子……可惜她的眼睛被这些没用的情情爱爱给蒙蔽了,丝毫没有意识到枕边人的险恶用心。」 第177页 曲临逸想到杜娘子夜半听来的话,忙问:「是她后来发现了什么吗?」 「你们怎么知道的?」鬼婴有些意外,想了想,又缓缓点头道,「也是,慈幼院一屋子女娃娃,连个男丁的毛都没见,你们会猜到这里面藏着猫腻,也不奇怪。」 ……实际上还真没有人猜到这事背后有慈幼院的影子在,毕竟太平年月,但凡是个健全的男孩,从来都不缺愿意收养的人家,反倒是女孩子们,若是轻易捨出去了,只怕下场不会太好。 李芸娘年幼时流落四方,只怕也有过被买来卖去的经歷,既然心存顾虑了,那么把无家可归的女孩们留下,尚在情理之中,因此他们没有一个人对此起疑。 鬼婴暴躁易怒,满怀戾气,却没有多深的城府,他斩钉截铁地认定慈幼院和这事有关,那么被送出慈幼院男孩之后遭遇了什么,也就不难猜到了。 师兄弟四人默默对视了一眼,再看向那剑中那些纠缠扭曲的肢体,心头都有些发沉。 「我娘嫁人前,就常常去慈幼院做善事,哪怕后来怀了我,也没忘记给她们施捨钱财。」 鬼婴道:「慈幼院是孙家的产业,那里面的孤儿来来往往,被谁送来被谁收养,不会有人特地告诉她,她也没多少心眼,上回来还活蹦乱跳的小男孩,下回来见不着了,僕妇说人被抱走了或是一病没了,她也只当是孩子命短福薄……假如一直被这样蒙在鼓里,或许孙守心还会留她一命,谁知这时有个失了孩子的农妇找了过来,又哭又求,向我娘询问她独生子的下落。」 「丧子之痛,痛不欲生,我娘当然不会置之不理,细问之下,得知她儿子大约五六岁,耳后有一块暗红的胎记。恰恰好,我娘还记得这小子,前不久才被衙役送来,虽然吩咐人好好管照,无奈惊吓过度,灌了几顿药就没了,只在荒山上立了个小小的坟堆。」 晏灵修目光一动,果然在鬼婴背后找到了一张怯生生的脸,见他看过来,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从耳廓到后脖颈,都是一片瘀血似的红斑。 「妇人要把亲生子的尸骨带走,可坟堆往下挖了六尺深,连孩子的衣角都没摸到。妇人伸着流血的手指来找我娘,我娘大惊,却没怀疑到孙守心身上,只以为打理慈幼院的僕妇背着他们在暗地里贩卖婴孩。她最信任孙守心,自然着急忙慌地跑去找他拿主意。」 孟云君低低道:「孙守心唯恐被你娘发现真相,干脆一不做二不休……」 鬼婴瘆人地呵呵冷笑:「不错!孙守心一听前因后果,当即大惊失色,偏还装出一副大难临头的样子,急急地要送我娘走。我娘被他蒙蔽,以为这贩卖婴孩的僕妇有个了不得的靠山,便听从他的安排,当天坐上一辆马车,离开了莲乡。谁知到了一个荒无人烟的地方,那禽兽截住了车,把我娘拖进了一间破庙剖腹取子。至于我,则被剜去心肝炼成丹药,尸首和死在我前面那十八个可怜的孤儿一样,沉入了江河……」 他额头的青筋张牙舞爪地露出行迹来,几欲破皮而出,咬牙切齿道:「说什么投水自尽?我呸!这样的流言,连同他后娶的妻子,不过都是他为掩人耳目,故意弄出来的障眼法罢了!」 孟云君嘆息道:「你知道他已经功亏一篑?不得不重新开始了?」 「无非是在我身上出了问题,」鬼婴不晓得「童子蛊」是什么东西,却猜得到亲生骨血对那药的影响必然极大。他那满腔的激愤来得快去得也快,方才还一副恨不能食其肉寝其皮的作态,这会儿又笑眯眯地拍起手来:「听说他现在的妻子又怀了一胎?有意思,有意思!看来我那小兄弟过不了多久,也要来跟我团聚了。」 除他之外,余下的那十几个孩童显然心智有损,听不懂他话里的深意,只当是又要有新同伴了,顿时捧场地欢唿起来。 幼儿嗓音本就尖利,他们又我行我素惯了,全然不明白自己这个「人柱」发起癫来,在常人眼中是怎样一幅可怖的画面。 鬼婴得意地去瞄孟云君的脸,却发现对方依旧波澜不惊,看不出有什么厌恶的情绪。 在好不容易能够四处活动之后,鬼婴见过的有限几个人无不对自己避如蛇蝎,当时固然恼怒非常,却也颇有些自得,可如今孟云君面对他的蓄意恐吓,居然一派无动于衷,他索然无味之余,又生出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来,收了声道:「你还有什么要问的?」 「你死后发生了何事?」 「孙守心每取了一个男童的心肝,都会在他的肚腹中填满石头和符篆,他觉得这样一来,就能镇压得我们永世不得超生……他也确实做到的。在我之前,那十八个男童的三魂七魄一直在水底昏昏噩噩地飘荡,时间久了,脑子也不清醒了。」鬼婴道,「我本来也会变得如此,然而孙守心意料不到的是,我和他血脉相连,镇压符篆于我的作用并不大。」 「你不是奔着给母亲报仇去的吗?」曲临逸说,「有道是『冤有头,债有主』,你仇恨孙守心,尚且情有可原,但那些船夫和渔人呢?据我所知,他们跟李芸娘可没有半点恩怨。」 「何必有恩怨呢?有用不就行了。」鬼婴歪头,津津有味地回忆道,「头七那晚,阴气最重,于是我将我娘的皮囊缝好,穿在身上,想去找孙守心——你猜到我遇见了什么?」 第178页 深夜、独身、还是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子,足以让那些色胆包天的男人们忽略了种种不合理之处,塞着满脑子的「艷福不浅」被送上绝路。 「我上不去岸,只能在水面上徘徊,然后就看到了一个奇丑无比的『猪猡』,把我当成了卖笑的船女,非要把我拽到他的船上去,没办法,我只好让他看了看我的真身,不想直接呜唿哀哉了,这怎么能怪我呢?」鬼婴笑嘻嘻道:「千真万确,我没想害他的!我只是想让他吃些教训,也惨叫几声而已。」 他天真地疑惑道:「难道说他不喜欢惨叫吗?那我趴在船底下,为什么会听见跟他欢好的那个女人在不停地惨叫?」 曲临逸:「……头一次是意外,那后面死去的七个人,个个都是如此吗?」 「我在我娘的记忆里看到过,那些恩客为了得美人一笑,什么都捨得,万贯家财不要,抛妻弃子亦有之,可等他们觉得没趣儿了,又会把女子弃如敝履。我娘以前住过的花船上就有类似遭遇的女子,无处可去,只能再自卖自身……鸨母说,这样的女人是残花败柳,卖不上价钱,就把所有的脏活累活都归她们做,不到两三年,就能把一个尚且鲜妍明媚的小姑娘,磋磨到一把铜子就能让贩夫走卒虐打一场的低贱船女。」 鬼婴不服气地皱起鼻子,跟他辩驳道:「这水底下的红粉骷髅,哪个不是他们造的孽。既然我目前奈何不了孙守心,何不先在他们身上讨点债回来?」 曲临逸脸色一阵红一阵白,被他堵得说不出话来。 任谁也想不到,青楼画舫夜夜笙歌,莺歌燕语红销帐暖,居然滋养出了这么一个心怀怨恨的小怪物。 他有李芸娘的记忆,能利用李芸娘的皮囊,可却没有李芸娘的所思所想。他看到了靡丽盛景下腐烂的部分,却不明白一样东西能够长盛不衰,底下必然存在着盘根错节的根系……他只是看到了母亲艰难的处境,并简单地把这归咎于薄情寡义的恩客。 在他眼中,谋杀母亲的生父,和这些玩弄船女的嫖客根本没有区别。 「实话告诉你,为何慈幼院开张数年,直到如今才被我娘误打误撞地发现,难道此前就没有丢了孩子的人家找上门来吗?如果没有,那些源源不断被遗弃在慈幼院的婴儿又是从何而来?还不是船女们的肚子被弄大了,生下来却没人肯认,不得已託庇于慈幼院,好过跟生母一起沦落娼门……这样爹不疼娘不要的孩子,就是死了十几个,几十个,又有谁会在意?谁会给他们讨还公道?」 他轻蔑地看着曲临逸:「你千方百计护着那些白痴,告诫他们不要在夜晚留宿在船上,可惜啊,好言难劝该死的鬼,你只有一双眼睛两只耳朵,他们非要偷偷摸摸去找女人,你哪里管得住呢?还不是被我得手了。」 孟云君轻轻按住曲临逸的肩膀,问道:「你之前的目标都是本地人,独独最后一个受害者是外乡人,为什么?」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的道理,你不会不懂,我是地缚灵,本地人的阳气对我来说才是最有用的,没事我不会去招惹旁人。毕竟应付你们就够麻烦的了,我可没心情再招一波驱邪师过来。」 「那些不理睬我的人,我自会让他们忘掉这段记忆,平平安安离开,可若是邀请我上船,那可就不怪我对他们做些什么了。」鬼婴邀功似的说:「那个畜牲见我娘貌美,跳到水里掀翻了我的船,嘴里不干不净的,我岂能让他好过?」 孟云君顿了顿:「他们的尸首呢?」 「当然是被我吃掉了,」鬼婴理所当然地答道,语气里有种蒙昧又残忍的弱肉强食,「孙守心想吃掉我,我就吃掉他们,果然很补,你看,我都能跑到孙家门口去吓唬人了。」 第109章 威胁 已故少夫人的鬼魂疑似杀上门来的消息,吓坏了孙家上下一干人等,尤其是那个跟李芸娘打了个照面的巡夜小厮,显见是骇破了胆子,被拖进来时还在打哆嗦,连个囫囵话也说不清楚。 夜已经很深了,但满府没有一个人能消消停停地睡下去,一见正院点了灯,全都惶惶不安地找了过来,就算是向来苛刻的管家,事到临头也乱了方寸,兀自长吁短嘆,任由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堵在门口议论得热火朝天。 僕妇杂役们都在偷偷摸摸地打量孙守心,想从这负心人的表情中找出些许端倪,然而不知该说他好定力还是足够厚颜无耻,被各种隐晦的视线聚焦着,仍然没有半点不自在,反倒是旁边的杜娘子,六神无主地攥着帕子,时不时就要往黑漆漆的窗外望一眼,一副坐立难安的样子。 杜娘子确实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她虽然早就猜到最近半年几起命案都是因李芸娘而起,也向那几位看起来就十分有本事的驱邪师求助过,但对方下一步会怎么做,她是一点头绪也没有,认真说起来,知道的并不比其他人多多少。 就在她神游物外,思索着该如何逃脱孙家这片泥潭时,耳边突兀地传来「啪嗒」一声轻响,是孙守心放下了手里的茶盏。 周遭的窃窃私语陡然一静。 「阿杜,你有什么想法?」 杜娘子身躯一震,慢吞吞地扭头看向丈夫。 孙守心脸上看不出喜怒,被下人们这般挂在嘴上当谈资,神色仍然称得上心平气和,可杜娘子却不敢和他有任何眼神接触,只觉得自己的一切小心思小动作都在他的注视下无所遁形。 第179页 她僵坐片刻,竭力挤出一个关切的表情,装傻充愣道:「是……是不是少了香火供奉,让姐姐在地底下受委屈了?」 「是吗?」孙守心不置可否地重复了一遍,否认道,「她不会在意这些身外之物的。」 杜娘子被他这带着一点怀念的嘆息声弄得毛骨悚然,支吾道:「呃……那,那……」 孙守心没吭声,伸手摸了摸她的肚子,四五个月的孩子,已经能感受到胎动了,许是发现了母亲的不安,平常闹腾个没完的孩子,此刻却噤若寒蝉,一动也不敢动。 杜娘子胆战心惊地盯着对方放在自己肚子上的手,生怕这人一个不顺心,就要拿孩子来撒气。 她的紧张如有实质,孙守心哪里察觉不到,他顿了顿,慢悠悠地收回手,好整以暇地理了下衣袖:「何必遮遮掩掩呢?你我应该心知肚明,她就是来找我索命的。」 此一语好似石破惊天,四下里愕然至极的抽气声几乎连成了一片。 「慌什么?」孙守心轻嗤道,「我做了何事,你们又不是一无所知,不久之前,我还听到有人悄悄骂我说『早晚要遭报应』,果不其然,这报应不就来了吗?」 屋内屋外,鸦雀无声。 孙守心垂着眼睛,没管那些互相使眼色的下人们,专心致志地在撇茶水上的浮沫,随口道:「都散了吧,冤有头债有主,对不住芸娘的人是我,她要索命,也只会索我一个人的命,和你们不相干的。」 「……」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弄不明白他是真的幡然悔悟,视死如归,还是在阴阳怪气地开玩笑。 这半年来,孙守心的变化太大,连府中这些看着他长大的下人们都感到不可思议。尽管他们不是很乐意有个出身娼门的主母,抛妻弃子也算不上一件新鲜事,但能毫不犹豫地把身怀六甲的妻子扫地出门,头七未过就另娶新妇,心性之凉薄,还是让围观诸人不寒而慄。 他们见惯了孙守心和李芸娘恩爱的场景,再加上往前二十多年,自家少爷又从来都是一副荏弱纯善的面孔,所以事发时,有好些下人都没反应过来,还在嘀咕这对小夫妻怎么闹了这么久的别扭……直到外边传来了李芸娘的死讯,这边新妇拜了堂,他们才恍然惊觉人心易变,事情居然已经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了。 孙守心当初一点情份也不念,动手如此决绝狠辣,难道区区几个月后就转了性,二话不说就要给枉死的李芸娘偿命了? 管家踌躇许久,还是开口道:「少爷,『那位』既然有怨气,那要不要请高人来超度一下?咱们这儿不是来了个驱邪师吗,听闻还是个名门弟子,不如求他留个符篆驱驱邪什么的,大家也好安心。」 「不用着急,」孙守心慢斯条理地说,「今晚的事闹得那么大,此人只要听到了风声,就算我们不作理会,他也会自己找过来一探究竟的。」 管家见孙守心确实心里有数,不是在平白敷衍自己,再细细一思索,也确实想不到他能有什么自暴自弃一死了之的理由,下意识舒了一口气,扭头就驱赶起了围在门口的下人:「走吧走吧,都把心放在肚子里,别疑神疑鬼的了。明儿道长要是不来,我就亲自去请,横竖不会再让大傢伙儿担惊受怕了……」 说到底,只要无关自身安危,上头人就是把狗脑子打出来,也不关他们的事,下人们一颗定心丸刚下肚,半夜不睡的后遗症就涌了上来,顿时也没心情看热闹了,哈欠连天地回了各自的房间。 临睡前,他们还在想,少夫人的冤魂虽然显灵了,但不是远远地露了一面就立刻跑了吗?想来也不是很可怕才对。 然而在重归寂静的正房,杜娘子却没有那么轻易地相信孙守心的话,她生性敏感多思,总觉得丈夫看似波澜不惊的外表下隐藏了太多的东西,心脏忍不住砰砰乱跳起来。 孙守心不慌不忙,端过婢女递来的安神汤,一口气咽下满碗的药汁,嘶地感慨了一句:「好苦啊……」 杜娘子脱口而出道:「你什么意思?」 「去休息吧,」孙守心没有看她,把药碗放回桌上,「天亮后,就尘埃落定了。」 一股不详的预感袭上心头,但杜娘子还不及做什么,颈后就是重重一击——方才递药的婢女不知何时绕到了她背后,直接一记手刀噼下来,干脆利落地结束了她过于敏锐的追问。 「是你。」孙守心只是眉梢微微一动,「你又换了一个样子?」 「婢女」哈哈大笑:「不得不防啊,我这儿媳妇人不可貌相,可是背着我们偷偷做了不少小动作。」 她拎着昏倒的杜娘子拖进卧房,粗鲁地把人往床上一丢,拍拍手回来,就见孙守心仍然坐在原位没动,正漠不关心地从随身的锦囊里挑糖吃。 听到脚步声由远及近,他头也不抬道:「不想暴露的话,我劝你最好躲远一点,那些驱邪师随时可能闯进来把我就地正法。」 「你就是照实说了,又能如何?」伪装成婢女的那人浑不把他们放在眼里,挥挥手道,「乳臭未干的小崽子,兜兜转转了几个月,连我的毛都没摸到,能成什么事?」 孙守心:「你就那么确信没人能捉得住你的狐狸尾巴吗?」 来人眼睛一眯,缓缓按住了孙守心的肩膀:「都说了不要再跟我耍心眼了,得不偿失……」他一语双关道,「毕竟追根究底,你才是那个可怜兮兮的『苦主』啊。」 第180页 感觉到掌下的身体倏地绷紧了,那人恐吓的目的达到,这才满意地退开:「记住,你是我儿,乖乖照我说的做,才有你的好处。不然……再换一位妻子,孙家的名声可就更臭不可闻了……」 第110章 百幻蝶 倏忽一阵夜风颳来,门窗霍然大开,刚刚大发厥词的「婢女」已经不见了踪影。 屋内静悄悄的,孙守心发了会儿呆,将指尖拈着的糖球缓缓贴在嘴唇上。 他生来体弱多病,芸娘去后常有惊梦,日日药不离口,有时哪怕用不着喝药,他也会让厨下熬一碗安神汤来……只有这样,他随身带着一口袋的糖果蜜饯,往里面「暗度陈仓」点什么,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骗过暗处的那双眼睛。 他还记得当初新婚之夜,宾客散去红烛喜宴,李芸娘端正地坐在铺满枣子桂圆的婚床上,将随身的锦囊给他看,里面就放着这枚糖球,外表是一层黄灿灿的焦糖,内里却裹着剧毒的水银。 芸娘心高气傲,不肯受辱,这是她偷偷藏起来,到了绝境时拿来自我了断的「后路」。 但她如愿以偿地嫁了过来,认为坎坷终于度过,以后就用不上这枚小小的糖球了,出于信任和坦诚,便将此物交给了他。而他则珍而重之地收进匣子里,和他们曾经交换过的头髮和梳子摆在一起,时时翻看,提醒自己不要辜负妻子的深情厚谊。 可惜最终还是事与愿违,芸娘惨死,一尸两命,自己也迎娶新妇进门,甚至和她有了一个孩子……阿杜心有九窍,时间一久必定起疑,可那夺舍的恶鬼已经对她没有耐心了,他若继续隐忍下去,说不定还要再丧妻一回。 还有那些失踪的船夫和渔人,说到底也是他的孽债。 所幸到了最后,这枚剧毒的糖球终归没有白费,还是派上了用场。 屋外传来极轻的走动声,孙守心连忙含住糖球,一口咬碎,不管什么味道都囫囵吞进肚子里,抬头向门口看去。 是夜,月黑风高,山川花鸟将醒未醒,流水寂寂潺潺,天地间清浊分明。 鬼婴行事无所顾忌,过于不可控,孟云君来孙家前,不仅没有把他从桃木剑里放出来,还重新加上了禁言咒,鬼婴何时受过这种气,跳着脚把孟云君他们狗血淋头地骂了一顿,可惜根本没人理睬他,无能狂怒之下,只有剑身被带动得簌簌晃动。 「还是有疑点……」曲临逸抽了抽鼻子,环顾四周,深宅大院内九曲迴廊,灯笼挂在檐角,寂寞地随风晃动,好像掩着重重鬼影似的。他一缩脖子,悄悄往尚裾背后挪了半步,嘴里还在紧张地絮絮叨叨: 「孙守心为什么要炼制童子蛊呢?他是患了离魂症,还是被恶鬼附身了?他在哪里炼的?不可能是孙家,孙家咱们都找遍了……难道真兇另有其人?可那,那谁,分明看见是孙守心剖开了他娘的肚子,不是他又是谁?这说不通啊……」 「好啰嗦,」尚裾的脑子里没比他少根弦,曲临逸能想到的,同样也是让她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尚裾一边忧心忡忡地皱着眉,一边不忘用胳膊怼了他一记,简单粗暴地回答道,「直接去问孙守心就是了,不说就揍他。」 孟云君否定道:「三师弟在莲乡停留数月,都不曾听他透露过只言片语。连花船上的梅姑娘都怀疑那些失踪的百姓跟李芸娘有关,孙守心又怎会无所察觉?既然他从未找三师弟求助过,要不是他作为兇手心虚胆怯,要不就是有把柄被人捏在手里,叫他拼着妻离子散,名声被污,也不得不忍气吞声把这个罪名给担了。」 「确实还有一个人值得怀疑。」晏灵修道。 童子蛊要求苛刻,能满足条件的人就那么多,半个巴掌就数得过来,曲临逸心念急转,恍然大悟道:「孙老爷!」 阎扶自从在见到鬼婴时兴致勃勃地提了一句「童子蛊」,此后就一直三缄其口,显然是打定了袖手旁观看好戏的主意,晏灵修也没想着能从他嘴里问出些什么——若无特殊情况,他向来是把对方当空气的,但那句话到底给了他些许启发。 晏灵修问:「大师兄,阎扶的爪牙里,有没有哪个能附身于他人,或者是可以肆意变换相貌形体……」 几乎是他话音刚落,孟云君便明白了过来,眉梢一挑,若有所思地看向了他:「你是说……」 鬼王得势时,趋炎附势者、随风逐流者、俯首称臣者数不胜数,不管驱邪师如何上天入地地斩妖除魔,都如同野草一般,长了一茬又一茬,怎么也除不完。 好在最后鬼王这个最邪的邪魔「神魂俱灭」了,他的众多拥趸见势不妙,也是树倒猢狲散,继而不出意外地流毒四方。其中很有一部分唿风唤雨惯了,受不了如丧家之犬般的日子,甚至于妄想着接替他主子称王称霸——这一波往往脑子不够用,嚣张没两天就被剷除了。然而除他们之外却还不乏「识时务」的「俊杰」,见势不妙,立刻老老实实缩了起来,作恶也多是掩人耳目…… 这就很麻烦了,天枢院再是神通广大,耳聪目明,也没本事把这些存心躲藏的毒疮一个个挤出来,只能尽可能地去找他们不慎遗漏出去的蛛丝马迹。 「鬼王魂飞魄散距今已有整十年,当初为虎作伥的小喽啰其实都被捉得差不多了,」孟云君倏地话音一顿,「余下的就是……」 第181页 尚裾追问:「大师兄,就是什么?」 「我不能肯定……」孟云君思索须臾,说道,「『百幻』——你们可有听过这个名字?」 尚裾和曲临逸面露茫然,晏灵修却灵光一闪,接口道:「曾有一本异物志记载过,岭南有一种巨型蝴蝶,其味极为肥美,形态变化万端,故名『百幻』。大师兄说的可是这个?」 「鬼王有一爱宠,就是百幻蝶,饲养百年有余,化成人形时,言行坐卧与常人别无两样,十年前在诛灭鬼王之时被老师困在阵中,一把大火烧了个干净,我还以为他早就魂飞魄散了。倘若你我的推测没错,只怕是斩草未除根,让对方还有一丝残魂逃窜在外……」 孟云君快步走在前方,声音压得又急又轻,全副心神都在关注周围的动静,没有回头,自然也没有留意到,他说出最后一句话的时候,晏灵修的唿吸不自然地凝滞了一瞬。 尚裾无知无觉,顺着这个逻辑思索下去:「这么一说,在莲乡残害男童的罪魁祸首,多半是被百幻蝶操控了。二选其一,不是孙守心,就是孙老爷,只是不清楚他们两者是一方受了胁迫不得已而为之,还是蓄谋已久的共犯。」 就在这时,好久没开口的曲临逸忽然灵光一现,一把拽开尚裾,伸着脖子凑上前去:「大师兄小师弟,你们还记不记得花船上那个梅姑娘说的,孙老爷原本不答应让李芸娘进门,还是后来李芸娘有了身孕,『为子嗣计』,才勉为其勉地松口——这岂不正跟我们猜测的相符吗?」 孟云君点头,言简意赅地补充道:「此地人人都说,孙老爷沉迷修道,隐居多年,为此孙守心专门为父亲修建了一座道观,至于那道观具体在哪里,没人说得出来。」 绕来绕去,还是得先去见孙守心一面。传一次蜀香炸一次 他们前半夜才在孙宅转过,把里里外外都摸透了,这回轻车熟路,直奔正房而去。 孙守心会是什么态度,事先没人预料得到,毕竟此时距离鬼婴闹的那一出「冤魂显灵」的把戏也没过几个时辰,天也还黑着,孙守心得知此事,情急之下什么昏招都可能使得出来,屁股一拍逃之夭夭也说不定,谁知到地方一看,只见正房门户大开,孙守心穿戴整齐,默不作声地坐在里面,显然已经等他们很久了。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鬼婴方才在剑里听他们如此这般分析一通,听得半信半疑,好不容易消停了点儿,此时又开始造起反,震得桃木剑一阵比一阵激烈地晃动起来。孟云君握住剑身,不由分说地把他镇压了下来,问说:「阁下可是孙守心孙公子。」 孙守心愣愣地看着他们,嘴唇动了一下,说出的话居然十分客气,只是声音微微有些发哑:「……是我,还未请教几位道长,入我家门所为何事?」 「有些内情尚不清楚,需要向孙公子询问一二。」 孟云君坐到他对面,没有急着开口,先细緻地在他脸上扫视了一圈——面对不速之客,孙守心过于平静了,总给他一种莫名其妙的违和感,孟云君心中生起浓重的疑虑,话到嘴边蓦地一转,问道:「孙公子早就知道我们要来?」 孙守心神色不动:「近几个月多有百姓在水上失踪,有位来自天枢院的道长正在查访此事,想来不过和邪魔恶鬼一流有关,今夜我家门口又出了那样的事,道长听闻后上门询问,也是情理之中。」 「你说的不错,」孟云君道,「出现在你家门口的那位『邪魔恶鬼』,已经被我们抓到了。」 孙守心一怔,目光不自觉落在了正在孟云君手中嗡嗡作响的桃木剑上,整个人都好像僵硬成了一块棺材板,呆坐半晌,才短促又干涩地说:「是么……道长想问什么?」 默默旁观的曲临逸尚裾晏灵修三人交换了一个眼神——看他这失魂落魄的样子,似乎当真以为被困在剑中的是他亡妻李芸娘的冤魂。 孟云君单刀直入道:「孙公子,据我所知,慈幼院每年所费钱粮都不在少数,可数年来却全是由孙家一力承担,从未让里面大大小小的孩童饿过肚子,我说的对吗?」 孙守心的视线仿佛被粘在了剑上,闻言木然点了点头。 「我看孙公子身体不好,不是能劳心费神的人,孙家家大业大,可是祖辈打拼下来的吗?」 「……不是祖辈,是我父亲。」 孟云君几人全都沉默地看着孙守心,做出洗耳恭听的架势,过了良久,才听到他低低地叙说道:「小的时候,我家尚还没有这么富足,仅仅是守着一个小铺面,饿不死也冻不着罢了……是我出生后,先天胎里不足,要很精细地养着才能养活,父亲为此走南闯北做起了生意,经年累月,渐渐积攒下了偌大的家业。至于……慈幼院,是家母在世时办下的,一是看不得乞儿冻饿街头,一是为了给我广积功德,起初是有些困难,但我的身体确实一年好过一年,家父也说这是行善积德的好事,便继续办下去了。」 「如今慈幼院,是由令尊管着的吗?」 孙守心说:「我十六岁时,家母病逝,家父赶来奔丧,许是太过悲痛吧,忽然便看破红尘,执意修道,不问世事,唯独慈幼院是家母半辈子的苦心所在,他给谁都不放心,一定要亲自打理。」 孟云君深吸一口气:「所以……你也不清楚离开慈幼院的男孩都被送去了哪里。」 第182页 孙守心一言不发,整个人都好像变成了一张苍白的剪影。 桃木剑的嗡嗡声不知何时停止了。 孟云君轻轻说道:「有一种邪法,名叫『童子蛊』,要将六岁以下男童的心肝活生生剖去,尸体挫骨扬灰,扬入水中……」 孙守心霍然抬头,瞳孔紧缩,不可置信地瞪着他。 「……有一物必不可少,要从亲生骨肉身上得来,」孟云君看着他的表情,心里已明白了大半,顿了顿才道,「想做到这一切,必得找个僻静少人的地方,『孙老爷』让你为他修建了一座道观,估计就是因为这个——那个道观在哪里?」 「……他不在,他不在那里……我没想到是这样的……」孙守心心头大恸,连带着五脏六腑似乎都成了一团碎肉。他死死攥住衣袖,神思混乱一瞬,可刀绞般的腹痛却很快让他清醒过来。 「他不会让你们找到的,只要他存心躲避,哪怕你把莲乡翻个底朝天也是无用功,也奈何他不了。」 「.…..」孟云君听出他声音不对劲:「你怎么了?」 「除非有意外发生,把他的计划打乱,」孙守心喉咙腥甜,没忍住吐出一口血,却终于在这愈演愈烈的疼痛下感到了解脱,说起决绝之词,竟是带着一丝笑意,「阿杜还没生产,不知是男是女,他失败了一次,只能抓住我这根救命稻草不松手。」 「我要是死了,他还能气定神闲到底吗?」 第111章 鱼死网破 孙守心苦心孤诣藏起来的水银,在他期望的时刻起到了作用,受损严重的脏腑再也不堪重负,一口接一口呕出来的血把前襟染得淋漓一片。 电光火石间,晏灵修明白了他的意图,几乎是悚然一惊,脱口道:「不好!他要自尽!」 尚裾和曲临逸还在对着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目瞪口呆之时,孟云君却比晏灵修更早一步反应过来,话音未落就抢上前去,然而就在同一瞬间,他们头顶毫无预兆地炸开一声巨响,屋顶破了个窟窿,无数的砖瓦碎片稀里哗啦地砸了下来。晏灵修抬手挡了一下,再睁开眼时,孟云君已经和一人如火如荼地缠斗在一起。 一门心思寻死的孙守心跌倒在桌案下,也不知他服了什么毒,发作起来痛得手脚都蜷缩在一起,前襟袖口吐得全是血。曲临逸一看他这模样,心里暗叫一声不好,趁着那破「屋顶」而入的兇徒——百幻——被自家大师兄拦得分身乏术之际,眼疾手快飞奔过去,将人救了回来。 百幻目眦欲裂:「让开!」 他将将冲进来时,借用的是一个娇小的婢女形象,要使劲地仰起脖子才能看到孟云君的脸,打架不顺手也不威武,于是当机立断变了个模样——众目睽睽之下,他全身都柔软得好似面团,可以任意搓圆揉扁,只是几个唿吸的功夫,便凭空暴长成一个八尺壮汉,更兼力大无穷,就地取材,掰了一截板凳腿,虎虎生风地噼砍过去。 孟云君闪身避开,指间灵巧地一转,也看不清他做了什么动作,手中剑便顺着那根木棍滑了过去,直直地刺向他的脖颈,百幻躲闪不及,被一剑刺中肩膀,鲜血顿时涌了出来。 不管「百幻蝶」之前是妖魔鬼怪还是成了精的虫子,这会儿都是不折不扣的肉体凡胎,充其量夺舍后保留了一部分天赋,还能供他藏头露尾地吓唬人。 但也就这么多了——他既无翻江倒海之能,又无瞒天昧地之智,威风都是冲着小孩耍,谋算一个小小的慈幼院,先后被两任儿媳妇看出了端倪,威逼利诱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病秧子,还被在眼皮子底下摆了一道…… 再者说,他如此不择手段地搜集童子蛊的「材料」,大概也是因为这具身体越来越难以维持的缘故。鬼婴都快把莲乡闹了个天翻地覆,这老魔头却连个屁都没放,可见他既没能把尾巴清扫干净,也没本事将游荡在水底的鬼婴揪出来永绝后患……估摸着还有几分怯意,于是只能遮遮掩掩得躲到深宅大院,靠伪装他人苟活于世。 百幻颇有自知之明,眼见孟云君没那么好对付,攻势立刻就虚弱了三分,退意油然而生,无奈孙守心被护得严严实实,想把人带走近乎是痴心妄想,可若是缺了这个儿子,纵使侥倖逃脱,要不了多少时日照样小命难保。 他脸颊绷了绷,再看向孟云君时,眼神中甚至带上了几分恨色。 可仅仅是须臾的迟疑,晏灵修的剑锋便紧随而至,师兄弟两人一左一右,把他最后的退路也堵死了,电光火石间短兵相接了五六次。 方才能逃的时候,百幻心有不甘,犹犹豫豫,这会儿逃不了了,他反倒一心一意突围了,仰头咆哮一声,鬚髮根根皆张,眼珠子顷刻间就漫上了一层血色。他一棍子朝孟云君头顶扫去,逼得他退了半步,另一只手硬生生接了晏灵修一剑,拼着被削掉半个手掌不顾,给自己争得了片刻喘息之机,随即跳上桌椅,脚尖一点,纵身往屋顶上的窟窿跃去。 此时屋外天光隐现,夜色渐渐褪去,露出黎明前稀疏的星。百幻望着那一线天光,还没来得及生出劫后余生的狂喜,后背就骤然传来一股巨力,好像有一门洪吕大钟敲在他的脑门上,余音激盪不休,险些直接把他的魂魄震出来。 一枚符篆牢牢地黏在他后背上,百幻身体一晃,猝不及防摔了下来,平生头一回体会到头晕目眩是什么感觉,耳边声音一时近一时远,魂魄几次掉出来,又被他拼命挤回去了,但身体却难以控制地飞速委顿下去,手臂肩膀都从原来的肌肉虬结变得干瘦起来。 第183页 百幻仍不肯轻易就死,正要挣扎着爬起来,却忽然在面前一臂远的位置看到了一双绣鞋,再往上看去,是一张已经被吓得木愣愣的妇人面。 他们闹出的动静实在是大,几乎拆了半个屋子,终于把里间的杜娘子从昏迷中吵醒了,她小心翼翼地挪到门边,一手扶着肚子,一手攥了把剪子,半躲在门后往外看,只看了一眼便目瞪口呆。 然而她还没反应过来,一个干巴巴的怪老头就倒在了门外。 霎时百幻眼中邪光大盛,从地上一跃而起,朝呆住了的杜娘子飞扑而去。 ——只要人质在手,纵身满盘皆输,仍有重来的可能。 百幻这样想,脸上不自觉浮现出行至穷途末路的疯狂与冷酷,他和杜娘子不过三尺距离,暴起之下,一个弱女子,决计无可逃脱……他甚至已经在对方的瞳孔中看见了自己苍白的倒影。 然而就在下一瞬,一道剑光横空而下,将他自肩以下的手臂齐根斩断,鲜血喷涌而出,紧接着一只剑鞘从旁边掷来,狠狠地击中了他的肩膀。 百幻双臂齐断,剎不住脚地向前冲去,被这一记拍得身子一斜,在杜娘子的尖叫声中不由自主地歪倒在地,砰地磕在门框上,脑袋登时瘪成了一个破口袋。 倘若天枢院内门弟子齐聚都奈何不了区区一个夺舍残魂的话,院长老师恐怕就要吐血身亡了。 尚裾嫌弃地甩了甩剑上的血,把剑鞘捡了起来,唿了口气,过去扶起惊魂未定的杜娘子:「让夫人受惊了。」 「这……这……」杜娘子摇摇欲坠,整个人半靠着尚裾,指了指百幻,嘴唇和脸都是煞白的。 一缕白烟从这具残破的尸体上窜了出来,晏灵修丢了一个瓷瓶过去,收走百幻蝶的残魂,几息之后,原地只余下一副骷髅——真正的孙老爷十年前就死了,到了如今,确实只会剩下白骨而已。 尚裾低声与她说了几句话,把事情大概解释清楚,杜娘子仍是一副恍恍惚惚的模样,不想一侧头,看见孙守心气息奄奄地半靠在墙角,更是又惊又怕,难以置信地哭叫一声:「夫君!」 曲临逸沉默着起身,给杜娘子让出位置,和师兄师姐师弟们站在一起。 「吞金自尽……」他那张总是插科打诨的脸上露出前所未有的沉重表情,低低说道,「救不了了。」 「别哭了。」孙守心似乎把全身的血都吐干净了,此刻面如金纸,但神色却无比安详,竟成了整个屋子里心境最平和的那个人。 「阿杜,我求仁得仁,死得其所,你该为我高兴才是,」他摸了摸杜娘子的头髮,在妻子的哀哀哭泣中感慨道,「孙家就要劳烦你啦。我知你不喜娘家,对我也无男女之情,以后你愿意改嫁就改嫁,愿意在孙家过就在孙家过,都由着你……唉,我欠你良多,只能以此补偿一二了。」 杜娘子泪如雨下,说不出话来,恨不能扑在丈夫身上痛哭一场,然而孙守心浑身上下血迹斑斑,居然叫她无处下手。 孙守心嘴角牵动一下,似乎想安慰她几句,可惜笑容中途夭折。他靠在墙壁上,涣散的目光在虚空中逡巡了一圈,末了散乱地定格在孟云君手中的桃木剑上。 晨曦初露,散发着些许潮气的风卷过地面,泛起陈旧的泥土腥气,远处传来府中下人们模煳的吵嚷声。 孙守心嚅嗫了一下,望着桃木剑的目光热切又渴望,双目中灼热的亮光如同烧起了两团火:「芸娘……」 鬼婴安静得有些出奇,孟云君传音进去,问他要不要见生父一面,他也不作声。 沉默少许,孟云君委婉地说:「李夫人已经往生了。」 孙守心一点力气也提不起来,论理来说,吞金自尽本不会那么快要了他的性命,但眼下那个如影随形的威胁已去,撑着他苟活于世的精气神也泄了。孙守心气若游丝,神智却愈发清晰,只是微微出了会儿神,便明白了,轻轻地道:「那就是孩子了……」 他手指动了动,好像有千言万语藏在心中,然而临到头来,残言寥寥,又觉得没什么立场说话……自从芸娘亡故,他一次都没有怀念过这个未能降生的孩子,可如今想起当初闺中闲谈,他和芸娘也曾对照着彼此的脸,言说儿女的眉眼会生得如何,鼻子嘴巴又该像谁,如此种种,歷歷在目,都恍如隔世一般。 要是他那时候能再敏锐一些就好了,那样就能早早发现他的父亲已经被一个孤魂野鬼夺舍了,或者再思虑周全一些,不要在对那人心生怀疑后试图将芸娘偷偷送走,反倒害得她孤零零地一尸两命。 还有阿杜,无端端被牵扯进这桩祸事里,若不是及时怀上了孩子,只怕也要死于非命,也是他的罪过。 「小儿顽劣,做下错事,都是未经教导的缘故,」孙守心的瞳孔慢慢扩散,他感觉到自己的心脏突兀地缓了一下,然后慢慢的,慢慢的咚咚几声,不復之前的有力,身体也很睏倦,「还望道长……」 还望道长能看在小儿年幼的份上…… 可惜这句话很低,连握着他手的杜娘子都没有听见。孙守心合上眼睛,嘴角却还带着笑意。 这一辈子终于要结束了。 不知道轮迴转世后,他和芸娘还有没有缘分再相见。 第112章 「后事」 莲乡的事尘埃落定后,师兄弟四人不约而同地决定回天枢院一趟,他们租了条客船,飘飘荡荡数天,又换乘马车,终于在一个碧空如洗的早晨赶到了天枢院。 第184页 进了山门,当然要先去拜会院长,老爷子随意寒暄几句,就挥挥手把他们打发了,只把曲临逸留下来挨骂。 老院长手下四位弟子,孟云君的举重若轻最叫他满意,尚裾暴躁易怒了些,可行为处事雷厉风行,也没什么好挂心的,小弟子心性略显偏激,可年岁尚小,长大以后未必不能改正……唯独曲临逸,过于跳脱轻浮,院长一看他挂着满身的鸡零狗碎在面前蹦来蹦去就眼疼,三天两头就要把他揪来臭骂一顿。 次数太多,孟云君尚裾晏灵修早就见怪不怪,在曲临逸唯唯诺诺的讨扰声中告了别,各自去办各自的事了。 小何宁不满一周岁,还是个只会吐泡泡的小婴儿,由于这段时间餵得好,原本干巴巴的皮肤肉眼可见地鼓了起来,虽说还瘦得像个小老头,却已经能依稀看出几分清秀来。 天枢院里一大半都是孤儿,僕妇们照顾孩子都是熟了的,晏灵修把何宁託付出去,附赠了那只立下汗马功劳,随他们奔波了数千里的母羊,方便在接下来的日子里继续给小何宁提供口粮。 至于以后该拿她怎么办……晏灵修暂时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天下流离失所的孤儿何其多,天枢院一门百余名弟子,要是人人都往回捡孩子,那早晚要把师门变成善堂。按照院规,何宁是被他带过来的,那便理应由他承担教导之责,到了一定年岁,自然而然就会成为他入门弟子。 可晏灵修自己看不清自己往后的路,何苦拖累一个年幼无知的女孩呢? 他将何宁安顿好,把根本没拆开的包袱一背,便准备再度出门……然后被孟云君在山门前叫住了。 孟云君此次也是回来丢孩子的。 他平时天南地北地跑,带着聂磐不仅危险,也没空给他做启蒙,就像这次在莲乡,小徒弟在客栈一关就是两三天,千字文只认了一行「天地玄黄,宇宙」就停滞不前了,长此以往不是个办法。 既然如此,与其在路上颠沛流离耽误了学业,不如先留在师门中把基础打牢——这是天枢院弟子惯常的做法,晏灵修就是这样成长起来的,并不觉得奇怪。 只是就他所知,孟云君每次回天枢院,总要在师门消磨些日子再走,并不像他这般来去匆匆,连过夜也不肯。 所以他来山门前是做什么的呢? 孟云君是专程过来等他的,可当着晏灵修的面,却不能照实说,遂毫不犹豫地拿小徒弟当了藉口:「磐儿一时半会不能回家,他父母那里总该有个交待,我去封报平安的信过去,免得他家里人担心。」 这个理由合情合理,晏灵修没有怀疑,于是他们得以相伴去临近的镇上。 不管外界纷纷乱乱,山中总是安宁而不问世事的,青山一眼望不到头,夹道曲折迂迴,清明前后落了几场雨,草木就无法无天地疯长起来,极高处甚至能没过人头。此情此景,百年也不曾有变化。 梨花开在春日,这个时节已然落尽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浓郁欲滴的枝叶,几和周遭连绵的翠色融为一体。晏灵修还认得这棵曾给他庇护的梨树,路过时不自觉看了好几眼。 孟云君站在他身边,跟着抬了抬眼,没忍住笑了一下。 晏灵修听见声音,不明所以地扭头看他。 「我们在这里见过一面的,小师弟忘了?」 晏灵修顿了顿,他记忆一向好,哪怕暂时忘了,可经过提醒,仍能找回些许记忆,虽略感莫名其妙,不明白有哪里值得怀念的,但还是凑趣地提了提嘴角:「师兄还记得。」 他平素寡言少语,甚少说闲话,也不想叙这种没来由的旧,顺势转移话题道:「那些鬼婴儿,老师打算怎么处置?」 孟云君不知想到了什么,放松的神色微微收敛,下意识抚了下腰侧的佩剑——不是之前在莲乡用的那把——方才拜见老师时,他就把鬼婴连同装着他的桃木剑一起交上去了,现在用的剑十分素净,连剑穗都没有,孟云君也没来得及刻上符篆。 说句实在话,百幻用男童的心肝炼丹,在外人看来固然是罪大恶极,但放眼世间,这般的惨事不说车载斗量,也该是俯拾即是,便是他们驱邪师,十人里至少七八个都背负着一个痛苦的过去——若是生活安逸,吃喝不愁,又有哪对父母捨得自家孩子去学这劳什子术法,做一不留神就会丧命的驱邪师? 师兄弟四人在外行走多年,处理的多半是恶鬼肆虐留下的烂摊子,有时连百里不闻人声的屠杀都能遇见,久而久之,不可避免地练出了一副「铁石心肠」,很难再为什么事动容了。 但离开莲乡后,他们却通通默契地迴避了这件事,除去把百幻的残魂在孙守心灵位前一把烧了个干净,以作祭奠,余下的一概不下论断……在他们的忽视下,鬼婴就仿佛不存在一样,安安生生地被孟云君带回来天枢院,如何处置他这个难题,也被师兄弟们一致踢皮球给了院长。 院长同样难以决断。 不教而诛谓之虐,鬼婴之所以犯下杀孽,并不都是他的错,甚至连院长自己都难辞其咎——归根究底,当年他围杀鬼王爪牙时,如果能再谨慎一点,没有放跑百幻蝶的残魂,孙家也不会在十年后家破人亡。 思来想去,院长给鬼婴判了个「斩监候」,先关在院中的池塘里做水鬼,紧挨着池边的就是学堂,每日清晨都有弟子们在那里背书习字,鬼婴受朗朗读书声浸染,兴许能明白些事理,主动忏悔过错,到那时再把他放出去,跟随某个弟子斩妖除魔,以此赎罪。 第185页 假如他没有丝毫悔过之心,那么在这方狭窄的池塘里囚禁至天荒地老,不得轮迴不得转世,也算不上宽纵。 孟云君适才亲手在池边设下阵法,保证鬼婴绝无可能逃脱,就来山门口守株待兔了。 晏灵修听完,不见有什么异议,只说:「知道了。」 这时,他们已经走到了山脚边的小镇,孟云君把信件交给天枢院的暗桩,正取了笔写聂家的地址,忽然听到他说:「大师兄,若我有一天不幸遭遇不测,你能不能代我照顾阿宁?」 孟云君动作一滞,吸饱了墨汁的笔尖落下一滴浓墨,「啪嗒」掉在纸上,缓缓晕成一片不甚美观的污渍。 他还没想明白这突如其来的不安从何而来,身体就比脑子快了一步,一边落笔一边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打趣道:「怎么小小年纪就开始考虑『后事』了?也太早了些。我比你还要大上几岁呢!」 「早作准备而已,」晏灵修淡淡道,「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旦夕祸福……这些都是说不准的,事到临头才说遗言,只怕就晚了。」 孟云君稳住心神,若无其事地把地址写完,搁了笔,和暗桩的伙计交待了两句废话,这才转过身,看向晏灵修。 晏灵修没在看他,正侧着脸,静静地望着身边熙熙攘攘的长街。 时值正午,一天之中日光最盛的时候,天地间亮堂堂的,小商小贩挑着担子招徕过客,顽童举着风车,挤在玩伴间唿啸来去,热腾腾的饭食香气充斥了大街小巷。 可这让人眷恋的烟火人间,却好似只是与他擦肩而过,连一分温度都沾染不上去。 孟云君突然想起了孙守心,明明忍着穿肠烂肚之痛,外表却一派云淡风轻,还能有礼有节地和他们寒暄客气,不到事发,没人看得出他其实心存死志。 就像一口盛着死水的古井,投进去一枚石子,确实也会泛起涟漪,可那只不过是外界强加过去的反应,死水本身是不在乎掉下来的是石头亦或是别的什么的,不管外人如何补救,他都在按部就班地走向註定的干枯结局。 孟云君心头一跳,被自己这莫名其妙的联想惊到了,脱口唤了一声:「灵修?」 晏灵修应声回头。他皮肤极白,被日光一照近似于透明,这在常年风餐露宿的驱邪师中是极为罕见的。肩背略显单薄,却不显得虚有其形,眼中像含着一捧终年不化的冰霜,气质格外干净,一眼望去,唯余惊艷。 天枢院里有不少人说晏灵修是一个冷美人,站在岸边根本望不到底,你看不出他特别喜欢什么,特别讨厌什么,也看不出他什么时候高兴,什么时候生气。 他的所思所想,所忧所虑,都像被主人严防死守地藏一枚坚硬的芥子之中,外人万难窥见其一。 但方才的怀疑终究只是一闪而过,孟云君一怔之后就回过神,乱蹦乱跳的心脏也逐渐平復下来。 应该是他疑神疑鬼了。 孙守心吞金自尽,是奔着和那冒占了他父亲身体的百幻蝶鱼死网破去的,他于人世确实毫无留恋……爱妻香消玉殒,爱子胎死腹中,明明同继妻毫无男女之情,可为了保住这无辜女子,还是同她孕育了一个孩子,既背弃了同心上人的夫妻情义,还要背上流言蜚语不得辩驳……这几重打击将他压垮了,选择自戕谢罪,也在情理之中。 晏灵修不论经歷还是处境,都和他风马牛不相及——他师门长辈俱在,得罪了人不缺撑腰的,闯了祸也有人帮忙收拾烂摊子,包括他在内的同门一时半会也看不出要咽气的迹象,自身天赋绝佳,本领高强,前途无量。往下说,还有一位嗷嗷待哺的女徒弟等着他教导,能有什么理由走上同样的路呢? 至于那点惹人疑心的邪术,只要不在大庭广众之下用出来,就不会有问题。 孟云君闯荡江湖多年,对于人心的卑劣之处从不敢小觑,知道万一漏出去只言片语,哪怕晏灵修清清白白,出淤泥而不染,流言蜚语也会让他死无葬身之地,是以已经打定主意为他保守秘密。 身为大师兄,若是连他都不能毫无保留地给予信任,又遑论其他人呢? 他想通之后,须臾之间,神色便自然而然地放松下来,接上了刚刚的话:「小师弟准备去哪儿?」 晏灵修不知道他脑中是如何百转千回的,随口答道:「还未去过西域,听闻与中原风光大不相同,想去见识见识。」 「青崖雪海,平沙莽莽,确实值得一观。」 孟云君一路将人送到城门口,临走前晏灵修似乎有话想说,但张了张嘴,终究还是没缄默不语,只微不可查地沖他笑了一下:「大师兄,这便回吧。」 于是两人就此做别,孟云君目送着晏灵修的背影在古道上渐行渐远,慢慢看不见了。 这一别就是三年。 第113章 水患 「快走快走,咱家又不是开善堂的,」一个管家打扮的人不耐烦地挥挥手,家丁们便如狼似虎地扑了出去,挥着棍子将一众面黄肌瘦的流民赶得四处乱窜,「我说各位父老乡亲,你们聚在这儿有什么用呢?咱又不是开善堂的,能把粮食白送给你们吃……与其跪我们这些平头百姓,还不如去跪官府,说不得能求那些青天大老爷赈灾放粮呢?」 这一年,中原地界可谓是多灾多难,先是正月里地龙翻身,房屋跨塌压死了好多人,不等老百姓们喘口气,一场雨浇了下来,眼看着能收割的麦子就这样泡进水里,劳累一整年却颗粒无收。 第186页 这还不止——雨水连绵不断,终于发展成洪涝,在一天夜里冲垮了上游的堤坝,于是不幸被波及的流民都如同被连根拔起的蓬草,唿啦一下上了天……甚至连蓬草都不如,至少野草天生地长,落地生根,尚能一岁一枯荣,百姓却没有这般的好运,被驱赶来驱赶去,无处抓挠,无可依託,只能叫天灾人祸碾压得粉身碎骨。 这座小城距河道极近,往日商贩们南来北往,总要在这里歇脚,可一旦溃了堤,立刻首当其冲,这回虽从水患中倖免于难,却成了那些逃难者的救命稻草,每日一早开城门时,都有大波大波的流民拖家带口而来。 雨下一阵停一阵,远远没到结束的时候,本地官员忙着加固堤坝,暂时抽不出手来安置他们,流民只好以乞讨为生。 管家这两天常做赶人的活计,流程都是熟了的,指挥着家丁一顿乱棍,就把流民们都吓跑了。他自得地捋着鬍鬚,刚要抬脚回去,背后就冒出一个圆滚滚的脑袋,大叫道:「张伯伯!」 「……原来是少爷啊,」管家吓了一跳,抚着胸口道,「少爷不在书房做功课,跑出来做什么?」 小胖子没回答他,反而探头探脑地往府门外看,好奇地盯着那些被驱赶得远远的流民,问道:「给他们些吃的又何妨,反正家里还有好多粮食呢。」 管家脸一撂,不贊同地说:「少爷可别乱发善心,这场灾才哪儿到哪儿呢,要是现在就施粥放粮,后头源源不断的流民绝对能把咱们吃穷了。少爷听我的劝,善心可不能乱发。」 小胖子约摸十一二岁,不知民间疾苦,虽觉得这些居无定所的流民十分可怜,但终究还是朝夕相处的管家最值得信任,再者说,他跑到门口来的目的本也不是为流民鸣不平的。 小胖子嘻嘻一笑,趁管家没防备,直接从他胳膊底下钻了出去,一熘烟跑到了街上。 「我出去玩,张伯伯别让人跟着我,天黑我就回来了!」他欢快地叫唤一声,把阻拦不及的老管家抛在脑后,犹如鱼游入海,眨眼就消失在拐角。 自水患后,城中萧条了很多,临街许多商铺都关了门,往日里走街串巷的货郎也不见了踪影,小胖子却对此一无所知。 他被长辈们护得太好了,连日来只被拘在书房习字,并不知外边变了个模样,撒欢跑了一阵甩开随从,便想到以前常去的地方玩耍,可入目所见却十分冷清,往日一同疯玩的小伙伴们也找不见。他转了几条街,颇觉无趣,不等天黑就想回家了。 可在他闷闷不乐往回走时,突然一双手伸过来,捂住了他的嘴,不由分说拖进了一个死胡同。 那里还有一伙子骨瘦如柴的流民,长久的飢饿让他们根本站不起来,只能歪歪斜斜地靠在一起,抱了把凌乱的稻草蔽体。 听见这边拖拖拽拽的动静,几个尚还清醒的人漠然地转过脸来,在小胖子脸上逡巡一圈,忽的亮起了诡异的光,那眼神极其可怖,不像是在看活人,倒像是在盯着可以饱腹的食物……小胖子从来没遇到过这种情形,吓得一个激灵,几乎动都动不了了。 「我把施家的儿子抓来了!」绑架他的那个流民唿哧唿哧喘着粗气,难掩兴奋道:「咱们就用他去换粥吃,施家不给,就把这崽子给吃了!」 这人一边说,一边拿了块破布往他的嘴里塞,可久饿之人的力气哪里比得上一个半大不小的男孩?小胖子看准时机,一口咬住他的虎口,然后使劲一挣,夺路而逃。 这时天色已经有些暗了,天幕低沉地压下来,小胖子虽然来时记住了路,但巷子错综复杂不说,还堆满了流民这几天搜罗来的杂物,小胖子慌乱之下,毫无疑问地走迷了路,在凸起的石砖上绊了一跤,踉跄地摔倒在地。 后边追来的流民一把薅住了他的头髮,啐了一口,声音嘶哑得不似人声:「小崽子还敢跑?施家从来到小,全是见死不救的畜牲,今晚就把你拆了骨头下油锅!」 小胖子头皮剧痛,眼泪马上就沁了出来,刚要给那人的手掌开几条血道子,就听到他尖叫一声,立刻松了手,蹭蹭蹭地退开了。 小胖子赶紧爬起来,泪眼朦胧地抬头看去,只见一个头戴斗笠的青年站在他面前,而放狠话的那个流民则捂着微微发颤的胳膊,戒备地瞪着他们。 现在能活着跑出来的流民个个都不是等闲之辈,至少在识时务上是一把好手,知道什么人能惹什么人不能惹,两边僵持了一阵,那流民就后退几步,连句狠话都不敢放,掉头就跑了。 来人低头看了小胖子一眼,一言不发,转身向外走去,小胖子惊魂未定,忙不迭跟上去,才转过两个拐角,宽敞熟悉的街道就出现在他面前。 小胖子的头皮还在隐隐作痛,呆站了片刻,回过神来,发现救他出来的恩人已经走远了,这才想起自己还没向人家道谢,忙追上去:「我叫施文远,还未请教恩公高姓大名?」 「萍水相逢而已,你不用知道。」 「救命之恩岂能不报?」施文远煞有介事地摇头。他因为没受什么伤害,从那条阴森森的巷子里逃出去后,反倒觉得这段经歷十分刺激,正是热血沸腾的时候,这个救他出来的陌生人,也被加上了譬如「行侠仗义」「除歼扶弱」等高大形象——好不容易遇见了一个真的,可不能放手! 第187页 施文远学着不知从哪个戏本子里学来的侠士状,摇头晃脑地劝道:「我看天色渐晚,恩公还没找到落脚的地方吗?不如去我家休息,让在下一尽地主之谊,如何?」 大概是没见过如此拙劣的模仿,来人抬手一推斗笠,终于正眼看了看他。 和施文远想像中仗剑天涯的游侠不同,这位恩人生得既不魁梧,也不豪迈,大半张脸沉在阴影下,只微微露出一点端倪,眉眼干净,唇红齿白,不需妆点便是十足的好颜色。周身的气质给人以幽静的感觉,像黑夜里浮动的萤火,时聚时散,飘渺不定。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施文远还远不到会把一张好皮相和其他乱七八糟的事物联繫在一起的年纪,看美人如看春花秋月,却还是唿吸一顿,接着更加殷勤地招唿起来,亦步亦趋地缠着他不放,坚持要把恩人领回家去。 晏灵修有些不耐烦了。 洪水发生之时,他尚在千里之外,一路疾行才赶了过来。古往今来,但凡发生了什么天灾人祸,尸横遍野之余,往往也是恶鬼最横行无忌的时候,沖天的怨气死气足以让这些原本缩头缩脚的怪物一日千里,突飞勐进,还能顺带养出一帮新生恶鬼。 这次的水灾百年难得一见,不止是晏灵修,全天下的驱邪师这会儿估计都在赶来的路上。于他而言,把施文远从飢饿的流民手里捞出来,不过举手之劳。 「如果你是公羊巷施家的孩子的话,就不要在这里和我废话了,」晏灵修面无表情地说,「你家可能出事了。」 喋喋不休的施文远一怔,突然想起那些流民正在酝酿的计划,脸色顿时变得煞白,抬脚往家的方向跑去。 公羊街施家乃是本地数一数二的高门大院,哪怕是灾前,富贵奢侈之名也传遍了十里八乡。传闻中堆在他家粮仓中的麦子多到腐坏发烂,连在里面挖洞的老鼠都吃得脑满肠肥,于是大批的饥民们流连在附近不肯离去,希望能分得一碗粥吃。 却没想施家宁肯坐视他们饿毙道旁,连一碗聊以果腹的麦子都不肯施与! 人到了绝境,礼义廉耻都成了一张废纸,易子相食尚且做得,劫人抢粮也不过是一念之间。在这城中游荡密谋的流民团伙不止有一股,大家行动差不多都是前后脚,这边施文远侥倖逃走,那边就有人高举着他们能寻摸到的各种工具,嘶吼着闯进施家大门,一边找仓库,一边发泄似的打砸。 蚂蚁多了都能咬死象,何况几个被好吃好喝豢养起来的家丁。施文远赶到的时候,宅院几乎被憋屈了太久的流民砸成了废墟,他奔进去,还没找到父母亲人,就先看到一个老头举着火把,跃跃欲试地烧起了樑柱,当即怒火中烧,冲过去一把推开他,大骂道:「从我家滚出去!」 小胖子在呵护下活了十二年,学的是仁义礼智信,从未对上了年纪的人发过这样大的火气,那老头被他推得踉跄一下,上下打量了他一眼,突然咧开了嘴,露出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表情,伸出干瘦的手指指向他。 施文远直觉不好,却说不清是什么原因,只听凭本能往后躲。 「施家的崽子在这里!」那老头尖利而悽厉地叫了起来,「快捉住他!别让他跑了!」 施文远呆愣愣地看着他狰狞的面孔,这短短半天内发生的一切和他过往的认识截然不同,以至于他恍惚中甚至以为自己陷入了一场光怪陆离的噩梦。 千钧一髮之际,一只手拎住他的领子,施文远眼前一闪,视野顿时升了一丈高,脚下是精心烧制出的琉璃瓦。 那些闻声赶来的流民一闪眼就找不见人了,无头苍蝇一样在他脚底下乱转。施文远神情恍惚地回过头去,晏灵修就站在他身侧,面无表情地俯视着这些几近疯魔了的流民。 不知怎么的,一见到晏灵修,施文远就鼻子一酸,落下泪来,央求道:「恩人,你一定有办法的是不是!怎么才能让这些人离开我家?」 晏灵修:「让他们把所有的粮食都搬走就行了。」 施文远一愣,不由得又委屈又愤怒:「那可是我家的粮食!」 晏灵修可有可无地「嗯」了一声,没有丝毫动容地说:「他们找的就是你家的粮食,找不到是不会罢休的。」 他没说的是,就算找到了,这次的暴行也不会轻易停止。 只有等这些朝不保夕的老百姓处决完「罪人」,发泄完恐惧,并找到能维持一段时间的口粮,他们才会在精疲力尽中意识到自己究竟犯下了什么错误,随即一闹而散,此后或是远走高飞,或是纠结成匪徒啸聚山林,或是龟缩一地等待赈灾,皆有可能。 会自认是强盗并甘愿赎罪的,绝对少之又少。 然而对于施家来说,家业被一扫而光还是小事,怕只怕灾民们在裹挟中昏了头,让结果再也无法挽回。 小胖子施文远对身外之物并不看重,反驳的那一句只是少年心性作祟而已,因此很快就接受了晏灵修的提议,打算跑去粮仓的位置给人开门,一转身,却突然在屋后发现了几具尸首。 他瞪着眼睛,呆滞地看着那几件熟悉的衣服,心脏好似被攥紧了拧成一团,喉咙在极度的恐惧之下仅能发出「呵」「呵」的倒气声。 似乎只是须臾之间,也可能是很久之后,施文远连滚带爬地踩着瓦片沖向屋后,径直从丈高的房顶跳了下来,踉踉跄跄地扑过去,把那几具尸首的正脸翻过来,果然看到了父母死不瞑目的面孔。 第188页 他们的身体都僵冷了,显然已经死去多时。 作者有话说: 赶稿到最后一小时~ 第114章 荒野 施文远是被一阵惊天动地的雷声惊醒的。 刚睁开眼时,他的三魂七魄仿佛还在身体外游荡,根本想不起来昏倒前发生了什么,只是木然地注视着虚空中的一点,但很快夹杂着雨点的冷风唿哨而来,施文远打了个激灵,父母死不瞑目的两张脸就在这时突兀闯入了他的脑海。 那段记忆实在太惨烈了,施文远锦衣玉食十二年,不想一夕家破人亡,只剩下自己一个活了下来,真是像在做梦一样。他起初还狠下心掐了自己一把,结果胳膊都青了,这场噩梦还没结束,他才不得不接受现实,窝在地上放声大哭起来。 晏灵修耐心等了一会,待到施文远的哭嚎变得有气无力,长一声短一声地开始呜咽,这才把盛满了水的陶罐吊在火堆上,不到一刻钟,姜汤浓烈辛辣的气味就飘了出来。 施文远渐渐的不出声了,但还是拿胳膊挡着眼睛,既不肯起身,也不肯看晏灵修。 晏灵修用烧火棍捅了捅他的后背:「起来。」 捅了两三下,施文远勐然翻身坐起,怒目以对道:「别碰我!」 晏灵修并不把他这点冒犯放在心上,态度之轻慢,就像看见一只小狗在呲牙,也不管施文远是如何气鼓鼓地瞪视着他,慢斯条理地把姜汤勾了出来,向施文远那里递去:「没有碗,自己捧着喝。」 施文远倏地站起来,抬脚就要把陶罐踢翻,然而晏灵修却好似预料到他会藉机发脾气似的,动作顿在半路,让施文远踢了个空。 「你——」 施文远攥紧拳头,一些骂人话刚要不过脑子地冲口而出,就对上了他的眼睛——晏灵修的眼形十分圆润,眼尾阔而长,略微上挑,哪怕在火光的映照下也不带丝毫温度,寒星一样,泛着明亮却冷淡的光。他僵了一下,莫名不敢造次了,直到晏灵修移开视线,才偃旗息鼓地坐了回去。 只是他心中终究存着许多怨气,缩了一会,还是恨恨道:「少在这儿惺惺作态了,你这个见死不救的恶人!」 晏灵修瞥了他一眼,就见施文远梗着脖子,连脸颊上的肥肉都岿然不动,努力撑出一副色厉内荏的气势,便反问道:「我如何见死不救了?」 「你分明知道我家今天要出事,为什么不赶紧救人?」施文远一想到自己没了爹娘,又忍不住要掉眼泪,带着哭腔道,「你明明那么厉害的……」 晏灵修放下陶罐,不为所动地移开视线,说道:「首先,我去过你家,劝他们开仓放粮,可是被拒绝了——令尊令堂态度很坚决,府门一关,外边饿死多少人都不管他们的事。其次,就我所知,城中聚集了大量的流民,他们居无定所,食不果腹,会闹事只是时间问题,但假如能让他们看到活下去的希望,想来不至于爆发太过激烈的冲突。只是你的父母显然不愿听取我的建议。」 「那你可以把流民拦住啊!」 「你没有听懂我的意思,」晏灵修说,「我既不能给他们吃,也不能给他们喝,我的保证于他们而言就是一纸空文,他们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不然你想让我怎么拦住他们呢?直接杀了?」 施文远怨恨道:「不行吗?他们杀了人,就该偿命!」 「当然行,你去吧。」 施文远被噎住了。 「你要清楚,我不是你家的僕人杂役,所以永远都不会听你号令行事,你想要报仇,自去便是了,不要牵扯上我。」 晏灵修给火堆又填了一把柴,沾了潮气的树枝噼里啪啦地窜起一股浓烟,唿的一下全煳到施文远脸上,立刻把他还未晾干的眼泪又熏了出来,晏灵修却看也不看他。 「你年纪不小了,应该明白这个道理。你家中『酒肉臭』,路边却有『饿死骨』,在这种情形下,倘若家丁护卫足够孔武有力,那还另说,然而事实却恰好相反,施家寡不敌众,偏还一毛不拔,便如小儿抱金行于闹市,此乃取死之道。而我唯一能做的,会做的,也只是提醒而已,你指责我见死不救,从这方面来说确实不无道理。」 施文远好半天说不出话来。 在他的一厢情愿的想像中,自己一质问完,晏灵修就理应羞愧难当地忏悔道歉才对,万万没想到对方居然如此坦荡:「你……我……」 「不过话说回来,护住施家,就必定会有更多流民饿死,总归都会落得里外不是人。既然如此,我又何必多管闲事呢?」晏灵修说,「反正不管是你父母遭难,还是流民饿毙街头,与我都没有任何干系。」 施文远的嘴开开合合,良久,直接被他这不留情面、刻薄至极的言辞给气哭了。 屋外狂风大作,大雨滂沱,一阵急似一阵,天仿佛被捅破了个窟窿,天地间都陷入一片泽国,而他们暂且栖身的破屋就是泽国中一只孤立无援的小船。 施文远兀自抽抽搭搭了一会,直到两眼肿得像核桃,一滴眼泪都挤不出来才罢休。这时候他沉浸在悲苦中的五官六感终于恢復了知觉,被外边的疾风骤雨吸引了注意力。 这样的雷雨天最近半个月来常有,施文远就有不止一个晚上在轰隆隆的雷声中入睡,又在不辨晨昏的早上醒来,上游的堤坝已经塌了一次,可雨季看着仍远不到结束的时候。他父母昨天还和管家伯伯商量来着,若是这雨还要下,他们就要搬到远离河道的庄子上去住了。 第189页 想到父母,施文远又抽了两下鼻子,却没力气再哭了,他此刻筋疲力尽,又冷又饿,不由自主地朝热源挪近了一点,对着哔啵作响的火堆发了会儿呆,慢吞吞捧起来陶罐,一小口一小口喝起了放得温热的姜汤。 晏灵修盘腿坐在火堆的另一边,映照着跳跃的火光,轮廓显得更加深刻鲜明,脸上却毫无表情,被这破败的房屋一衬,就像只在志怪小说中出没的孤魂野鬼、山野精怪,冷冰冰地没点热乎气……总之不像个活人。 施文远腹诽了一阵,慢慢闭上了眼睛,翌日醒来时,火堆已经熄灭了,在原地留下来一摊黑漆漆的灰烬,雨也停了,天却并未放晴,方圆百里阴云蔽日,暗沉沉地压下来,几乎让人觉得直不起腰。 施文远一骨碌爬起来,紧张地四处张望,看见晏灵修正背对着他站在门口,心里松了一口气,随即又为这点放松感到些微的恼怒,于是盯着晏灵修一言不发。 「该走了。」晏灵修没有理会他那点浮于表面的倔强,招唿了一声,从灰烬边提起包袱和斗笠,转身迈过了门槛。 施文远迟疑了片刻,还是跟了上去。 昨晚下了大雨,他又全心全意沉浸在悲痛中,根本没心情注意周围的环境,现在才发现自己正置身于一个小荒村,入目所见全是破破烂烂被风掀了顶的茅草屋,身后住了一晚的小破屋竟是其中看起来最完整的那个。 施文远从没出过城门,但是光看这荒凉破败的景象,也知道自己绝无可能还留在城里面,再看晏灵修去的方向,似乎还要往更人烟稀少的地方走。 他活够了吗?跑到外面做什么? 没走两步,施文远刻意保持的沉默就破功了,深一脚浅一脚踩着积水冲到晏灵修面前,老母鸡似的张开双臂拦住他:「你要去哪儿?」 晏灵修扫他一眼,绕了过去:「北边。」 施文远费力地思索一番,大惊失色:「北边不是灾区吗?」 晏灵修没答话。 「你去灾区干嘛?」施文远差点急到跳脚,「雨还在下呢,又溃堤了怎么办?不要命啦!」 晏灵修当然有非去不可的理由,但要让一五一十地把这些跟别人解释清楚,又实在是有些不耐烦,便伸手把人往边上一拨,继续向前走去。 施文远苦劝不得,索性一屁股坐进泥水里,当场耍起无赖来:「要去你自己去,我可不想去送死!」 终于,晏灵修停下脚步,施捨给了他一点关注,施文远还没来得及得意,就听见他无动于衷地开了口:「带你同去,确实多有不便,你不愿意也是人之常情,道不同不相为谋,咱们就此别过……」 施文远目瞪口呆,眼睁睁看着晏灵修抛下这样一番话,然后当真把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孩童丢在野地里,头也不回地走了。 过了半晌,晏灵修的背影即将消失在茫茫的雾气中,施文远才迟钝地站起来,回头望了望,却看不到城墙的影子……他隐约记起来,昨天昏过去前,晏灵修已经把父母的尸首偷了出来,埋葬在一处偏僻的野地,他自小长大的宅子侥倖从火灾下逃过一劫,却被一帮无耻的强盗霸占,他再也回不去了。 既然没了家,那么他去哪里,也就无所谓了。 施文远拧干了湿答答的袍角,踩着满地泥泞,垂头丧气地坠在了晏灵修身后。 此后两天时有下雨,所幸阵势都不大,一两个时辰就过去了,有那么一时半刻,阴云似乎散去了一些,虽然天色依然没有放晴,但下一轮洪水或许永远不会到来,着实叫人庆幸。 施文远稍稍放下了心,可很快又陷入了新的苦闷中。 无他,背井离乡不是那么容易的。 在他安逸的前十二年寿命中,小胖子不光没有长久在野外跋涉的经验,甚至没有离开丫鬟僕婢独自生活过,第一天夜幕降临,他们找地方歇脚时,施文远一身丝绸外袍几乎被划成了一缕一缕的破布,还是晏灵修借了件外衣给他,才不至于衣不蔽体。 此外还有种种艰苦之处,譬如风餐露宿、跋山涉水、露宿荒郊……施文远都不能适应,更别说晏灵修心硬如铁,并不因随身携带了一个没有自保之力的孩子而有所顾虑,仍是哪里危险往哪里钻。 施文远是在隔天傍晚,意识到身边这人是个驱邪师的。 那时他走了一天,飢肠辘辘,蹲在一块石头上啃干粮——这是他有生以来吃过的最坚硬的面饼,一口咬下去,稍不注意就会被硌掉牙。施文远怕晏灵修嫌他娇气,硬撑着没声张,含在嘴里泡软了,才小心翼翼地出动牙齿咀嚼起来,一张巴掌大的面饼,往往能供他从半下午消磨到天黑。 为了让进食的过程不是那么度日如年,他一边填肚子,一边在石头上东张西望地眺望起来。 他们此刻距洪水肆虐过的地方极近,不出意外明天一早就能到,大概是曾被流民们趟过一遍的缘故,入目所见一片萧条,实在没什么风光可欣赏。施文远看了一圈,无趣地收回视线——然后冷不丁在石头底下发现了一只脚。 这场面可谓惊悚非常,他浑身发毛,差点没尖叫出声,但这两日的奔波终究让他成长不少。施文远战战兢兢地盯着这只脚看了一会儿,没见着有什么动静,估摸着人早就凉透了,便壮起胆子跳下石头,随手捞起一根木棍凑了过去,试探着扒拉了几下,把尸体从石头缝里拨了出来。 第190页 第115章 他乡遇「故知」 这是具青年人的尸体,跟抢了他家的流民一样,瘦得皮包骨头,穷得衣不蔽体,裸露在外的皮肤上布满尸斑,身体佝偻,徒劳地往嘴里塞着一把干枯的草茎……附近连草根树皮都被流民扒光啃光了,不难想像他是如何在飢饿中煎熬,终于在石头缝里找到了一把倖存的野草,只可惜还没咽进肚子里就断了气。 施文远心里很不是滋味。 他天生的心肠柔软,对那些在天灾下流离失所的百姓十分同情,尤其是在亲身品尝过颠沛流离、忍飢挨饿的滋味之后,这一路上施文远每每和这些脚步拖沓、目光呆滞的流民擦肩而过时,都会感到羞愧难当。 施家的粮食多得快要发霉,管家伯伯定期就要清理出去一批,本来自家就不吃,为何不把这些米粮捨出去呢?这样他们就都能得救了啊! 然而另一方面,施文远又无比痛恨在他家里烧杀抢掠的贼人,父母双亡更是锥心刺骨之痛。他在那一晚亲眼所见,这些流民蜂拥冲进他的家门,狂笑着将下人驱赶出去,砸碎他父母的脑袋,还举着火把跃跃欲试地试图纵火……施文远从不把他们看作人,只当是一群乱吠乱咬的疯狗,几次夜间惊梦,都是在梦中和这些口角流涎的恶犬狭路相逢,被活生生咬醒的。 可不知是不是因为凑巧碰见了这样一具无名尸首,死状又和曾在施宅中杀人放火的强盗是如出一辙的狰狞,突然之间,他那一分为二的视角竟有了重叠的趋势…… 施文远五味杂陈,茫然地发了会儿呆,嘆息一声,弯腰想给他阖上眼睛,但也许是死前有太多的不甘,这人的身体僵得像一块铁板,施文远试了几次都没成功,那双眼珠子还是诡异地突出来,阴气森森地盯着他。 施文远胆子不大,能给他壮胆的晏灵修也去捡柴火了,因此很快就出了一脑门白毛汗。他收了手,一边端详这位仁兄狰狞的遗容,一边想要不要干脆给他挖个坑入土为安,这样就算他还是闭不上眼,好歹也能体面一些。 就在他犹豫的时候,发现这双眼睛眨了一下。 瞬间施文远浑身的汗毛都炸开了,蹭的窜了起来,可这尸首却比他还要快,一张血盆大口猝然合拢,死死咬住了他的裤脚,给施文远吓得魂不附体,直着脖子嚎了出来:「救命!救命啊——」 他一口气还没换完,就感觉腿上一松,紧跟着狼狈地一屁股坐倒,这一下摔得太狠,掌心和手肘都被蹭出了一大片擦伤,施文远心有余悸地抬起头来,恰好看见一颗大好头颅高高地飞起,重重摔下,叽里咕噜地滚远了。 无头尸体晃了晃,啪地栽倒在地。 虽然他这几天比过去十二年都要坎坷多舛,但眼睁睁看着别人的脑袋从眼前飞过去,还是有些过于刺激了。施文远哆哆嗦嗦地伸出一只手,指着最后一刻堪堪赶到的晏灵修,又指了指他明晃晃握在手里的木剑,脑子完全转不动,抖如糠筛道:「你你你——你你杀人了!」 「……」晏灵修撩起眼皮,难得认真且诧异地掀了他一眼,似乎在迷惑他脖子上托的是不是个摆设:「他已经死了。」 「不可能,死人怎么会动呢?」施文远先是否认,愣了一下才听懂,调门一下子抬高了,难以置信道,「他是死的?!」 晏灵修没理他,慢条斯理把滚了老远的脑袋捡了回来,安置在原位,然后摸了张黄表纸出来,上面绘着施文远看不懂的复杂符篆,轻轻往尸体上一丢,还未落地就燃起一捧熊熊烈火,转眼便将尸首裹了进去,噼里啪啦地烧了起来。 「此乃『惊尸』,人死气不散,仅靠一点执念支撑,一被惊动就容易诈尸,但往往只有最开始那一下比较厉害,就是真被咬了也不用慌张,他牙齿上没毒的。」 地上寸草不生,一根根扭曲的树枝竭力伸向灰濛濛的苍穹。施文远鼻端全是烧焦油脂的味道,来处不言而喻,他捂着嘴干呕两下,听完了晏灵修的解释,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原来你是驱邪师啊?」 晏灵修:「显而易见。」 施文远的父母对驱邪师非常反感,在他们眼中,他们成日和死尸野鬼打交道,十分不吉,晦气程度仅次于哌哌乱叫的乌鸦,因此偶有驱邪师来敲门借住,总会被毫不客气地拒之门外,这态度当然也影响到了幼小的施文远,具体表现就是他从小到大,各式各样的话本戏文攒了一柜子,唯独缺少了驱邪师斩妖除魔一类。不过施文远本人倒是不很在意这些——受父母庇护时,他就体贴地不去看那些会戳爹娘肺管子的闲书,要靠驱邪师讨生活了,他也能屈能伸,从不发表对这一行当的偏见。 彼时,他还没有意识到,这具无名尸首仅仅只是个开始。 次日天亮后,他们再次出发,不到一个时辰就走到了地方…… 施文远从未见过如此触目惊心的画面。 洪水冲破堤岸,滚滚而来,滚滚而去,于是不幸被捲入其中的百姓就犹如退潮后的鱼虾蟹贝一样,被搁浅在了荒滩上,身体胀大了一倍有余,释放出浓烈的恶臭。 此时此刻,施文远总算是明白了那具惊尸究竟有哪里不对劲——真正的尸体会腐坏,会被蛇虫鼠蚁噬咬得面目全非,会有数不清的秃鹫盘旋在上空,他们一靠近就唿啦一下散开,一离开就唿啦一下降落,踩在尸体上,黑云似的将它严严实实地遮了起来。 第191页 尽管施文远用麻布堵住了鼻孔,却还是吐了个稀里哗啦,遇见了几天的死尸,就吐了几天,从生下来就圆鼓鼓的肚子以难以想像的速度飞快地缩了回去。 不仅如此,他们遇上的惊尸次数越来越多,施文远走上一整天,难免要被浮肿的手臂拽上七八回裤脚,一开始他还会尖叫着乱蹦乱跳,不慎把别人胳膊从肩膀上扯下来,后来居然也能面不改色地用棍子捣开他们冰冷的手指,再躲开几步,看晏灵修一把火送这些可怜人往生极乐。 大灾之后必有大疫,这一点亘古不变,谁也不清楚哪一具肿胀的尸体正在酝酿一场瘟疫,索性烧了了事,施文远也没天真到要让每一个横尸荒野的流民尽皆入土为安,于是一连数天,晏灵修都在重复这一简单的工作——从泥土、水洼中翻出一具具尸骨,拖在一处,攒够数量,再架许多木头上去,然后用符纸引来一簇小小的火苗。 有几次他们还遇见了其他的驱邪师,有些身边还跟着些小吏打扮的人,同样在翻找尸首……吏员当然是官府派来的,能帮驱邪师做些砍柴烧水做饭的杂活,顺带指个路,助驱邪师尽快将一场疫病消弭于无形。 但毕竟不是所有的官府都会把注意力放在死人身上的,他们更多的关注活人,忙着赈灾抚民,或是趁由赈灾之名圈占良田,因此施文远见到的大多数驱邪师都是师兄弟几人结伴而行,劳累时有同行帮扶,晚上睡觉也能有人接替守夜。 总之,像晏灵修这样孤身一人,还要拎上一个拖油瓶的驱邪师,可以说是极为少见了。 他们沿着被洪水沖刷过的河滩一路行去,洪水逐渐退去,迎风飘十里的腐臭也逐渐闻消散不见了。 终于有一天,施文远一整天都没有吐过,也一整天没有被突兀地从泥地里伸出来的肢体绊倒,这条荒芜的路似乎走到了尽头,虽然秋风依旧瑟瑟,但时不时冒出来的野鸭野兔等物好歹给这片土地增添了几分生机。 时隔多日,施文远再一次吃上了除去硬邦邦的杂粮饼之外的饭食——晏灵修采了点野菜,加上灌木丛中摸来的鸟蛋,并杂粮饼一起,调了锅热乎乎的「菜粥」,手艺出乎意料的不错,施文远一口汤还没落进胃袋,就险些落下两行泪来。 他以前还是施家小少爷时,一顿茄子都要十来只鸡去配,是万万想不到如今一碗热汤饭就能让他热泪盈眶的……施文远珍惜地品尝着这得来不易的菜粥,忽然感觉脚踝发痒,低头一看,就见一团灰濛濛的,像是柳絮一样的小毛团被吹到了他脚边。 这个季节还会飘柳絮吗? 「不要碰。」晏灵修提醒道。 他一说,施文远就明白过来,这肯定又是「那种东西」了。 晏灵修取了个细颈大肚的小瓷瓶出来,放在他们身侧的空地上,鲜红的符文在瓶身上闪现,这一团浊气就仿佛受到了什么莫明的吸力,不容抵抗地被细口瓶吞了进去。 「『秽』由死气凝结而成,接触久了,会慢慢让人变得憔悴多病,最终虚弱而死。」晏灵修说,「这东西最近会有很多,你跟紧了我,不要随便乱跑。」 晏灵修所言不假,没过一个时辰,这种被称为「秽」的小毛球就多了起来,它们成群结队,没有形体,随风而动,严重时好似平地起了一股浓雾,十步以外人畜不分。他们便也暂时放缓了赶路的进度,守在这片芦苇盪里,一边摸些鸭蛋鹅蛋饱餐,一边源源不断地用细口瓶吸取这些脏东西。 施文远贴身带着晏灵修给他画的辟邪符,无所畏惧,偷偷地把「秽」握在手里把玩,唯一的缺点就是符篆坏得比较快,半天下来,就在他怀中原地自焚成了一堆灰烬,于是施文远就偷偷地摸了下一张过来——晏灵修画了好厚一沓呢,不用白不用! 晏灵修闭眼在旁边打坐,没有搭理他这些小动作,施文远愈发的得寸进尺,过了一会,甚至小心地用手指蘸了点硃砂,在空白符纸上面比划起来。 就在他玩得乐此不疲的时候,由远及近传来一阵拨动芦苇丛的声响,施文远不由抬起头,向四周张望起来。 这里的芦苇生得比人还高,况且又有翻滚的「秽」来阻隔视线,因此他并没有看清来人到底在哪儿,但听声音大约不远,窸窸窣窣一阵后,有人叫道:「大哥,这里有一个鸟窝!」 「快让我看看!」又有一人说道,「怎的又是只有一个草窝,蛋都去哪儿了?」 「这边的水鸭子是不是都不下蛋啊,咱们把附近的鸟窝都翻遍了,竟然一颗蛋都没有!」 「不,其实有很多,」施文远有些心虚地想,「只是都被别人的肚子捷足先登了。」 眼下他正在为父母守孝,吃不得大鱼大肉,芦苇盪中分明有不少野味,晏灵修却一只都没抓来打牙祭,施文远不清楚这究竟是因为他是个要守清规戒律的道士,还是真的有意照顾他,却不妨他领这一份恩情,表现得格外体贴乖巧。 摸鸟蛋的那几人一无所获,嘟嘟囔囔地走开,施文远虽然很想他们说说话,但以晏灵修孤僻到极点的性情,若非避无可避,他是绝对不会主动和人打交道的……施文远看一看晏灵修,对方淡漠地瞟去一眼,之后果然对这伙来路不明的陌生人视若无睹,闭上眼睛继续打坐去了。 施文远不太乐意地瘪瘪嘴,不过还是乖巧地压下了玩闹的心思,一动不动地蹲在原地,等待这些「不速之客」远远地从这边离开。 第192页 就在这时,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击中了他,施文远霍然起身,惊惧交加地扫视着周围,一直以来都称不上敏锐的直觉战慄着向他发出警告。 芦苇盪无边无际,有风吹过时,便会如麦浪般波涛起伏,其间栖息着叽叽喳喳的山雀、嘶嘶吐信的竹叶青、以及后代极为鲜美的水鸭子,每次施文远去掏它们的老巢,却不巧碰上主人家在的时候,总要被这些愤怒的主人扑闪翅膀又啄又抓好几下,临近河道的地方是断断续续的浅水谭,里面常有大青鱼悠然摆尾,在水面上划下圆圆的涟漪。 但是现在这些声响都消失了,整个芦苇盪安静得像一座坟墓,这些天生天长的生灵比他们更早一步察觉到了缓缓浮现的危险, 紧接着,芦苇丛伸出响起了一声分外悽厉的惨叫! 施文远顷刻间汗如雨下,却感觉周遭奇冷无比,他的喉咙好像被捏出了,恐惧地发不出声,然而就在下一瞬,一只手重重地拍在他的肩膀上,把他险些当场升空的魂魄重又塞回了瑟瑟发抖的身体里。 施文远下意识抬手去摸,发现刚才的一错身,晏灵修在他肩上拍了一张符篆,而他本人的身影则被一重重的芦苇遮了起来,只留下簌簌抖动的穗子,昭示着他的去向。 数丈开外,那三个被恶鬼追赶的倒霉小青年简直肝胆俱裂,他们不敢回头去看自己距离那张血盆巨口还有多远的距离,仅存的理智全用来催促他们虚软的两条腿,恨不能一步迈到天上去。但芦苇盪实在很不适合逃命,很快三人中那个高个子就被横生的根系拌了一跤,倒在怪物的嘴下。 「孟道长!」高个子只觉得后背一痛,随即一口冰冷的血腥气喷在了脖颈上,立刻扯着嗓子拼命嚎叫起来,「孟道长快来啊!这里有个有怪物!」 恶鬼一爪子将俘虏按在脚下,准备开膛破肚,享受这顿滚烫的血肉时,一道尖啸声倏地破空而来,笔直地刺穿了他的咽喉。 尚未直面敌人,恶鬼就蒙受重创,愤而怒吼一声,像头真正的野兽一样从高个子青年背上翻滚下来,四肢着地,呲牙咧嘴地和方才一剑刺伤了他的晏灵修对峙。 晏灵修眉心蹙起一道细小的纹路,却不见多少慌张,审视地看了这恶鬼一会儿,正要将捏在手中的符篆掷出去,余光却不知扫见了什么,忽的怔了一下。 高个子青年和黄泉之间只差了半只脚的距离,看到熟人,大叫着流下了劫后余生的泪水:「孟道长救命!」 孟云君右手隐在袖子里,露出一角的令牌微微反着光,他无声地和晏灵修对视了一眼,点了点头。 此刻恶鬼全副精神都用于应对晏灵修,完全忘了防备从后方射来的暗箭——他也不觉得那三个哭哭啼啼的活人能有什么手段伤得了他,因此放心大胆地把背后晾成了空门。然而他即便疏忽了,也只有短短的一弹指,随即这恶鬼便察觉到那点不同寻常的异动,本能告诉他应该立刻逃走,不然绝对有死无生。 这种怪物在「趋利避害」上十分有经验,再加上没有脑子,对本能更是格外依赖,想也不想就要撒腿遁走,晏灵修却仿佛看穿他的胆怯,一只手拂袖而起,桃木剑再次破空回到了他的手里,随即锐不可当地噼向了他堪堪迈出去的右腿。 恶鬼不敢硬顶,不自觉地瑟缩了一步,再要后悔已是来不及了。 孟云君看准时机,勐然丢出手中的令牌,上面刻录的阵法被稀薄黯淡的日光一打,立刻爆发出一阵堪称暴虐的白光,凭空放大了数百倍,向着进退维谷的恶鬼投照而来,好像什么吹毛断髮的利器一般,直接在他身上勒出了纵横交错的血痕。 恶鬼嘶声咆哮起来,晏灵修毫不迟疑,挥剑捅进他的脖颈,原就被他刺过一剑的颈骨伤上加伤,「嘎吱」断开,余下的皮肉不足以支撑他沉重的头颅,气力随之一泄,千万道由白光组成的「利刃」便唰地砸下,直接将抵死挣扎的恶鬼切成了一蓬细碎的血雾。 孟云君扬起手,悬在半空中的令牌缓缓落回他手中。 「大师兄于阵法一道又有进益了。」晏灵修说。 「『诸邪辟易阵』而已,不算太难,拿来试试手,」孟云君笑眯眯地走过去,把令牌展示给他看,「灵修也可以自己刻一个,我的这个大约能用三次,多了就容易碎,你的手法比我好得多,应该还能更进一步。」 晏灵修乍然和同门重逢,心思并不在这一小小法器上,简单看了看,就把目光转向了旁边那三个死里逃生后紧紧靠在一起的小青年,孟云君极善察言观色,也不用他发问,就心有灵犀地答道:「他们一整个村子被洪水沖毁了,于是举族投奔同宗,恰好同路,我便护送他们一程。」 这时,小青年们回过神来,却还是腿软,几次努力后,终于互相搀扶着凑到孟云君身边,先是感激涕零地谢过这位看起来很冷淡,但既出手救过他们,又明显和孟道长师出同门的恩人,然后指着那几乎连渣都不剩的恶鬼,战战兢兢地问道:「孟道长,这是什么鬼东西啊?」 「洪水肆虐,生民多艰,这是由死气凝聚而成的怪物,也是恶鬼的一种,名叫『罗剎』。」孟云君熟练地安抚着他们,言谈中提到了一个陌生的名字,「他和阿白是不同的,你们不必担心她以后也会变成这个样子。」 「我就说么,」一个竹竿一样细瘦的青年恍然大悟,信服地点头道,「阿白可是我们看着长大的,有爹娘有弟妹,和这种怪物怎么能一样。」 第193页 这回晏灵修只是眨了下眼,同样没来得及发问,就再次被孟云君察觉到了,他笑了一下,反问道:「你忘了我这些年在忙着什么吗?」 忙着什么? 晏灵修想起来,自己上一次听到这位大师兄的消息,还是三月前渭水那边传来的,据说他去世交的叔伯家里拜访,无意中发现一只新生的小鬼——此鬼生前不过是藏经阁的一个小小杂役,身份低微,死后却窃居藏经阁,还有想一直躲下去的架势,叔伯们得知后自然是怒髮冲冠,要求世侄马上把他处死,但孟云君却执意将这个杂役鬼保下了,为此和他们闹得很不愉快。 现如今人鬼矛盾依旧尖锐,孟云君和一众同道中人努力多年,但乐意接受鬼魂生活在他们中间的百姓还是少之又少。 这么一说,他们口中的「阿白」也是一只新生鬼了?而且听起来还是个受到乡人们真心庇护的鬼,可以说极为难得了。 晏灵修想明白是怎么一回事,知道这其中并没有什么蹊跷之后,立刻就觉得意兴阑珊起来——把人救下来,清除了后患,接下来不管是「千恩万谢」还是「恩将仇报」,他都懒得理会,只想一个人静悄悄地待着,然而孟云君做大师兄总是很合格,寥寥几次见到他,都在试图拉进师兄弟间的感情,晏灵修十分领情,但敬谢不敏,于是便加急打起腹稿来,争取能赶在孟云君发出邀请前告辞离去,以免损了他作为大师兄的面子。 突然,他听到施文远在不远处发出了一声惊叫,不过还没做出行动,这个不復肥胖的半大少年就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看到他时眼前陡然一亮,当即乳燕投林般躲到了他身后,尖着嗓子叫道:「有鬼在追我!」 晏灵修:「……」 他沉默地望着躲在一丛芦苇后探头探脑,面露狡黠的少女,以及一边责备「阿白」顽皮,一边热情地请他们去族中做客,以此感谢救命之恩的那三个小青年,还有身侧但笑不语的孟云君,终究没忍住,在心底徒劳无奈地嘆了口气。 盛情难却……暂时是走不了了。 作者有话说: 又是赶稿到最后一小时~ 晏灵修什么都会,但手段往往偏向于暴力,这其实也是阎浮潜移默化影响他的地方... 第116章 等待 施文远被热情的高个子青年送进了一众同龄人当中,和这帮姓周的男孩女孩大眼瞪小眼起来。 这段时间经歷了太多的事,对施文远来说,那些和伙伴们没心没肺玩耍的日子似乎已经成了上辈子,他有点不适应地挪了挪屁股,左看右看,旁边是同样睁大了眼睛观察他的同龄人,周围还跑着几个光屁股的小娃娃,一见那高个子青年两手空空,转身要走,便不由分说地拥了上去,一迭声向他索要新鲜的鸟蛋吃。 这个周氏宗族此刻正寄居在芦苇盪外的一个破庙内,庙不大,只有老人和家当能捞到片瓦遮身,其余人都在外头幕天席地地干活,男人钻进芦苇盪里扫荡吃食,妇人则热火朝天地架起了锅,一桶桶地豪爽地往里倒水,再精打细算地抓了掺着糠皮的米进去,孩子们捡了一切能烧起来的东西往锅底下塞。 其中一些娃娃年纪太小,耐不住饿,偷偷摸摸地把手伸进米袋子里,被妇人们抓了个现行,扒了裤子就揍,且这般怀抱侥倖之心的小孩还不在少数,于是庙外就此起彼伏地迴荡起他们的哇哇大哭声。 施文远新奇地看着这一切,也许是离群索居久了,他置身其中,竟然荒谬地生出了一种「重回人间」的感觉。 认真算起来,他见过流民没有上千也有几百,里面绝大多数都是身强体健的青壮年,哪怕长久的飢饿和颠沛流离将他们变得精神萎靡,在乞讨时畏畏缩缩地佝偻起嵴背,但看那修长的手脚和厚实的身板,就知道他们在洪水来临前定是家中说一不二的顶樑柱。 不过除去这些好命的青壮,体力差了一截的老弱妇孺就没有那么走运了,他们一部分被淹没在了汹涌的洪水里,一部分倒在兵荒马乱的逃难之中,一部分单纯是被饿死的……那一路上连草根树皮都被扒了个干净,还没出现「人相食」的现象,已是流民格外有底线的表现了。 可看眼前这周氏宗族,虽然锅里的粥水稀得能照见人影,糠皮也依稀可见,但这确确实实是一碗粥啊!而且老人小孩都分到了一碗!那些悠游水中的青鱼也捕了好些,串成一串烤得腥气扑鼻。庙里停放着一架又一架牛车,上面满满当当地堆着锅碗瓢盆等物,将主人千里迢迢抱来的鸡鸭牛猪圈养在中间。 家当之琐碎庞大,就跟他们不是在逃难,只是平平常常地出个远门,归期未定,于是这些恋旧的农人拖家带口,连一只母鸡、一只看门护院的老黄狗也不肯丢下。 施文远和伙伴们捡了柴,餵了鸡,日暮黄昏时同样分得了一碗添了腌菜的粥吃。 虽说晏灵修才是出手救人的那个,但他看起来实在太不好亲近了,那三个青年的亲友轮番过去感激涕零了一番,见他什么都不要,回头就把这一腔谢意全都倾倒给了施文远。具体就表现在吃饭时,除去一碗稠粥,这三家还拼凑了一番存粮,特地跑来给他塞了一张饼。 施文远低头闻了闻,惊讶地发现这饼用的全是精细的白面不说,一点杂粮不沾,两面还各摊了一个油汪汪的蛋,细细一闻,透着股淡淡的、葱花的香气。 第194页 眼下人人都吃不饱,这一张饼立刻就显得弥足珍贵起来,施文远馋得不行,但他不久前才啃过干粮,饱饱地喝了一大碗鸭蛋汤,还不是很饿,因此尚且能忍得住,不过他新结识的朋友们就没那么好的定力了,魂魄好似都被勾了去,口水泛滥成灾地从紧抿的嘴角流了出来。 施文远一看到他们可怜巴巴的眼神,就想到当初被管家棍棒驱赶开的流民,情绪不免有点低落,闷声不吭地把饼撕开分给他们,一个人抱着碗蹭到晏灵修边上去了。 晏灵修作为恩公,被整个周氏宗族奉为座上宾,现在正和几位白髮苍苍的耆老待在一起,孟云君作陪在侧,不过这对久别重逢的师兄弟似乎无旧可叙,只是相对无言地围坐着火堆,听一旁的老爷子们发愁这漫长的雨季究竟何时才能结束。 施文远闷闷不乐地喝着粥,顺带着一搭没一搭地听着这些老人家忧心的哀嘆,就在他埋首于汤碗,想把粘在最底下的几粒米舔进嘴里时,有「人」幽幽地在他耳边说道:「你很怕我吗?」 这声音是如此熟悉,熟悉到施文远一个激灵,险些把汤碗卡在了脸上。他顾不得收拾自己,先慌里慌张地往后躲去,然而只是一伸手,就猝不及防地探进了一个冰凉的东西里,登时将他三魂惊掉了六魄! 「阿白,你把他吓坏了。」一个男声不贊同地责备道。 晏灵修一把揪住施文远的领子,将他提到火堆边,那令他胆战心惊的两个「人」终于显出了身形,一个不出所料,是白天在芦苇盪里就故意吓唬过他的女鬼,施文远曾听别人唤她「阿白」,另一个男鬼却不认识,十五六岁上下,生了一张忧郁苍白的面容,刚为施文远仗义执言了一句,就怯生生缩起了脖子,那忍气吞声的表情,仿佛浑身上下都写满了「快来欺负我」几个大字。 少女阿白现在就在肆无忌惮地欺负他,掐腰嚷嚷道:「要你管!」 「老实些,莫要无礼。」老人们板起了脸。 阿白撇撇嘴,不太高兴地沖施文远和男鬼翻了个白眼,身体一晃,又不见了。 「别管她,她出去玩,一会就回来了。」孟云君温和地说,用木棍在火堆里刨了刨,一截山药香喷喷的山药就滚了出来,被孟云君拂去灰尘,一分为二,一半递给了施文远,一半递给了晏灵修。 施文远尝了一口,口感绵软,回味甘甜,不由地沖孟云君连连点头。 晏灵修迟疑了一下就接了,姿态十分自然得体,但看动作是想直接收进袖子里的——施文远打赌,这段山药被收起来后,过不了多久就会被塞给他,也可能送给某个疯跑的小娃娃,或者某个口齿不清的老人,唯独不会被晏灵修留下来自己吃。 之前同行时就是如此,随身携带的干粮几乎都进了他的肚子里,晏灵修只用「餐风饮露」就行了,偶尔才啃一口干粮续命,给出的理由是他已经辟谷了,因此不重口腹之慾。 ……不仅是口腹之慾,施文远就从来没在他身上看到正常人的喜怒哀乐过,也没看出来他对什么东西有着鲜明的好恶,整个人古井无波,心如止水,简直超脱得快要得道飞升了。 施文远自认是一个凡夫俗子,不理解晏灵修为何要这般苛刻地要求自己——这世上好滋味的美食何其多,不依次品尝一遍,岂不是白活一趟吗? 晏灵修这回显然又想故技重施,但孟云君一直不错眼地盯着他看,他缩回袖子的手就不得不顿住了。他回看孟云君,用目光无声地较了会儿劲,最终还是认输了,垂下眼睛不紧不慢地剥起了皮。 接着,那个性情和晏灵修截然相反,总是和颜悦色的孟云君不知又从哪里变出几颗板栗,个个咧开了口,烤得色泽焦黄,孟云君就像在诱食一只抗拒的野狸子一样,好整以暇地把它们一一排列在了展开的袍角上,随后笑吟吟地看向了晏灵修。 晏灵修剥皮的动作忽的就慢了下来。 施文远叼着山药,旁观着这场悄无声息的热闹,总感觉气氛有点微妙。 可惜他还没来得及从中琢磨出什么来,就被一个老人家拉住了手:「我们阿白脾气是坏了些,却是好心肠的姑娘,帮过我们很大的忙啊!」 这一群高矮各不相同,不过都很精瘦的老汉虽说刚才出言训斥了这个小女鬼,却都很在意她在别人眼中的形象,纷纷对施文远说起她的好话来。 阿白生前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姑娘,父母双全,祖父祖母也健在,还有一个兄长,一双年幼的弟妹,家境殷实,相貌又佳,这样如意圆满,她本来能在及笄后挑一个忠厚夫婿,生下两三个孩儿,过上和她父母一样吵闹温馨的日子,等到七老八十,儿孙绕膝,牙齿都掉光了,再在睡梦中无病无痛地逝去。然而世事总是无常,她一家出门探亲时遇上了拦路的劫匪,双亲祖辈兄长弟妹全都死于非命,她扛着把柴刀反抗,凛然不惧的样子让劫匪来了兴趣,耍猴似的戏弄了她好一番,在她全身都划满了血道子,才大发慈悲地了结了她的痛苦。 阿白恢復意识后,第一时间找上了这帮躲在老窝里瓜分战利品的劫匪,变成恶鬼的少女武力不可同日而语,哪怕先前一个个嚣张的劫匪全都屁滚尿地跪下求饶,还是被她吊起来放干了血……唯独贼首留得一命,阿白命他收敛了亲人的尸骨,一路运送回乡,然后在父母坟前砍下了他的头,浇上烈酒焚烧以作祭奠。 第195页 周氏宗族的人都是看着她长大的,上数几代祖宗又从未受过恶鬼侵扰,加之怜惜她的遭遇,是以在孟云君循着蛛丝马迹找上来时,就费心费力地帮着隐瞒,直到弄清楚孟云君并没有把变成恶鬼的阿白「收」了去的打算,才安心将她放出来见人。 相较之下,被孟云君带在身边的男鬼阿墨既「幸」也「不幸」——「幸」是说他死时没受多少痛苦,是看书入了迷,一脚跌下台阶摔死的,「不幸」是因为他的主家对鬼十分厌恶,对他一个打杂的僕役竟敢跑去藏书楼偷看更是怒不可遏,要不是有孟云君这个故交之子在旁说项,估计转头就会被他们找人打得魂飞魄散。 但这些过往施文远是一无所知的,他两耳灌满了洪钟般的大嗓门,被老人们所描述的那个跌宕起伏的故事勾住了心神,好半天才将最后一口山药咽下去。 「多亏阿白冒雨去看了堤坝,提醒我们要早作准备,」族长抽着旱菸,连连感慨道,「不然我老周家还不知要遭怎样的灾祸啊!」 当初孟云君和男鬼阿墨前脚来到周氏宗族所在的小村庄,后脚滂沱大雨就紧随而至。今年本就雨水丰沛,有从年头下到年终,但往往一两天就结束了,所以一开始并没有人关注堤坝是否牢固,都在痛惜地里被雨打风吹去的稻子,可阿白却从这铺天盖地的雨中察觉出了一丝危机,独自去河边跑了一趟,回来就说大事不好,堤坝眼看着要塌,催促族人们快些上高处逃命。 老族长颇有见识,细细询问了阿白一路上的见闻,完了当机立断,叫来子侄儿孙们好一通收拾,把能带的全都拖上了牛车,踩着小溪似的泥水爬到了山上。 他们走得很及时,一夜过去,山脚下已成了一片汪洋。 说到这里,族长连同周围凑过来的男女老少全都唏嘘不已,附近多少乡邻都成了洪水之下的累累白骨,唯独他们还能全须全尾地站在这儿,祖坟上的青烟都要冒成火了,也许在某个时间点迟疑了一下,全族就都要迈入万劫不復的深渊。 雨一停,山下勉强能清出一条路,族长就立刻带着子侄们离开了世代居住的祖地,南下投奔同宗的远亲。 施文远不是很能理解他们的做法,在他心里,没有地方比得过自己的家,背井离乡更是下下之选,若非天降横祸,他是绝计不肯走的,疑惑道:「可雨不是停了吗?你们怎么不回家。」 族长咂巴了一下旱菸,胡乱摆了摆手,其余村民就七嘴八舌地回答了他: 「我们那边地势太低了,田地院子全都泡在水里呢!」 「总不能一直在山上住着,还是去别的地方定居稳妥些。」 「哎呀呀,又下雨了!」 「……」 施文远诧异地仰起头,抹了一下嘀嗒在脸上的水滴,扭过头,刚才聚在一起叽叽喳喳的乡亲们已经作鸟兽群散,忙着把乱窜的孩子和畜牲们赶进破庙。 几乎是瞬息之间,他们头顶就聚拢起遮天蔽日的阴云,气势逼人地威压下来,狂风捲起漫天的飞沙走石,随即比以往暴烈了数倍的雷雨倾盆而下,但周氏宗族不论是老人还是小孩,表现得都是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各自照看着为数不多的家当,只有一个还不会说话的小娃娃,被声吓了一跳,不适地哭闹起来。 施文远捏了捏袖子,掏了一块指头大小的饴糖出来,娃娃吮了一口,马上就安静了。 妇人千恩万谢,怕施文远担心,还劝道:「小少爷别害怕,这雨就是声势大,但来的快去得也快,明儿个咱们就能继续赶路了。」 她面露憧憬道:「再走上两三天就到地方了,那里地势高,遭不了灾,族长说还有大片的荒地可种,再不用忍飢挨饿了。」 施文远听着外边的雨声,难以避免地生出一丝忧虑—— 这次真的会和前几次一样,很快就能等到雨停吗? 第117章 一劫 又是一声轰隆巨响,雨下得更急了一些,破庙顶上的两三个窟窿就跟着哗啦啦地往下漏水,于是就有几个高壮的汉子扯了油布上去铺屋顶,想尽了办法才把雨水堵在外边,与此同时,还要注意不能一脚把本就脆弱的瓦片踩碎,下来时浑身都湿透了,嘴唇也冻得乌青,妇人们连忙把人扯到火堆边暖身子。 这间破庙空间不小,但三四十个人同时待在里面,还是颇显侷促了些,更别提还有一架架的满载的牛车以及他们捨不得丢弃的家畜——这些东西可比他们自己要重要得多了,毕竟有人不幸离世,他的亲友还能强忍悲痛生活下去,但若失了家当,那就通通都不用活了!在这种前提下,紧靠着火堆放着的全是粮食,鸡鸭牛羊环绕四周,然后才是不耐寒冷的老弱妇孺。 这般一来二去,空闲的地方就不多了,余下的人只能干站着才能挤得下去,而且估计会一直站到雨停,但他们看起来却毫无怨言,对目下的处境也分外满足……毕竟同那些葬身鱼腹的乡邻们比起来,自己还能守着父母妻儿,已是难得的好日子了,不能奢求太多。 他们心绪平和,并不觉得会有下一场洪灾追上来,絮絮叨叨地叮嘱着妻子看管好自家的娃和家畜,不要让他们嘴馋偷吃了粮袋里的麦子。 但老人们却不那么乐观,他们聚在一起,时刻竖着耳朵听屋顶噼里啪啦的雨声,偏偏还不敢将这一份忧心明目张胆地表现出来,一有人问这雨会不会停,他们总要立刻放松眉头,含煳但信心十足地答道:「快了!快了!」 第196页 晏灵修找到孟云君时,他正抱着双臂静静地看着这一幕,背后还抵着一扇被风雨抽打得摇摇欲坠的推窗——这推窗年久失修,钉子那里都松脱了,要不是孟云君用背靠住,十成十会在这般狂风暴雨下跌个粉碎。 「我有种不好的预感,」晏灵修挡在风口处,开门见山地说,「你们最好有心理准备。」 「阿墨已经去找附近有没有山了,阿白也去了上游查看情况,一旦有危险,族长会及时决断的……」孟云君声音压得极低,像绷着一根弦,最后几个字的尾音几乎消散在了风中,顿了顿,又说,「只盼这不过是一场虚惊。」 可惜天地规律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该来的总会到来。 到了本该天亮的时辰,庙外依旧漆黑如墨,雨越下越大,没有丝毫减弱的意思。 一屋子人坚守了一夜,困得昏昏沉沉,站着都能发出响亮的鼾声,柴火用完了,地上只留下一堆冒着火星子的余烬,空气中瀰漫着一股牲畜粪便的气味。忽然几个靠近大门的青年大叫起来,惊醒了一众疲倦的村民:「有水渗进来了!」 人群譁然,继而惊慌失措地退开了一大片,把脑袋塞在翅膀底下睡觉的母鸡也张着翅膀咯咯叫着跳了起来。只见门缝底下飞快地漫进来一大滩河水,掺杂着从芦苇盪被冲过来的草根泥屑,几个唿吸的功夫就盖过了大半个破庙。 满屋子的人瞬间魂飞魄散,仿佛刚从一场乐观的迷梦中惊醒,又不间断地跌入另一个噩梦当中,当初被困在山上时,眼睁睁看着一具具浮尸顺流而下的情景重又浮上了心头,只是这次他们不是先行一步的幸运儿,而是等着被一场大水泡肿了的那个。 极端的恐惧席捲了在场的每一个人,孩子在哭喊着要父母,老人哆嗦着就要倒,中年青年们慌手慌脚地把卸下来的家当往牛车上搬,昏了头夺门就要逃进荒野里的也不在少数,更有一些六神无主的村民,大难临头彻底慌了神,流着痛苦的眼泪拜在佛像前,念念有词向满天神佛哀求祈祷。 高台之上,蒙着灰尘和蛛网的佛祖宝相庄严,双手合十,悲悯地俯视着趴伏在他座下的信徒,不发一言。 「安静!安静!涨水了而已!哪次下雨河道不涨水?慌什么!」 一阵鸡飞狗跳之中,族长大吼两声,才将这场混乱勉强压了下来。这个总是把双手背在身后、皮肤黝黑的老村汉严肃地扫视了一圈族人张皇失措的脸,沉声道:「收拾一下,不能现在带走的别管了,我们即刻就出发。」 周氏族人赶紧动了起来。 在面对突如其来的危机时,为了求活,平民百姓似乎天生就有一种壮士断腕的勇气和决心,这让他们可以舍家毁业地远赴他乡,也可以毫不犹豫地丢弃被视为性命一样重要的家当,顶风冒雨地奔赴一个或许有一线生机的未来。但在不耽误脚程的情况下,他们又想方设法地多带一点,把粮食、鸡鸭、铜钱绑满了身前身后,连直不起腰的老族长都派上了用场,大家扶老携幼,赶着牛牵着羊,挥别了自家的桌椅板凳、床褥被子,一头扎进了破庙外的狂风骤雨当中。 一脚踏出去,胸口那点好不容易攒出来的热乎气当即就被噼头盖脸的冷雨浇了个透彻,周家人深深地埋着头,淌着渐渐漫过小腿肚的积水,艰难地往南边走——那边地势稍高些,或许能幸运地找到一座山避难什么的。 孟云君和晏灵修各抱着一个小娃娃,尽量用斗笠把他们遮得严实一点,施文远牵着晏灵修的衣角,也是走得深一脚浅一脚。 过了许久,河水漫过来的速度被他们甩在后面,草鞋踩在地上,也不再感觉到那股无处不在的阻力。周氏族人心头一松,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劫后余生地回看着已被淹没的来路发呆。 「老天保佑,」老族长努力睁开被水迷住的双眼,「只要上游不决堤……」 可谁能保证不会呢? 要是这附近也有山能让他们躲一躲就好了。 晏灵修面色凝重地望着一地筋疲力尽的百姓,把怀里的小娃娃往上託了托……大人还能撑住,可孩子却是浑身湿淋淋的,手脚冰凉,说话的声量比猫大不了多少。 再这样下去,就算没有洪水,这些人也可能体温过低而死。 他没头没尾地问孟云君:「还没消息吗?」 孟云君嘆气,从腰间取下一个罗盘模样的东西,奇怪的是那代表着东南西北四个方位的刻度上方空空荡荡,并没有用来标识的指针。 恰在这时,錶盘倏地震了一下,上面倏地亮起一道金线,遥遥地向东南延伸,没入了远方昏暗的天色当中。 孟云君精神一振,对他一颔首,顾不上交谈,端上罗盘就去找了老族长。他护送周氏族人一路走来,解决了不知道多少麻烦,老族长对他极为信任,不用几句话,就完全相信了他,高声把族人们叫起来赶路——只要再走上两三个时辰,大家就能放下心来好好休息了。 有了一个明确的目的地,这场艰难地跋涉便显得不是那么无望了,周家人互相鼓着劲,迈开沉重的双腿,朝东南方向那座能救他们一命的无名山行去。 族长不停地抬头看天,生怕事情有变,扯着嗓子像驱使牛马一样赶着他的子侄们,一刻也不敢停歇。终于,在他的喉咙哑到彻底发不出声来之后,他一个趔趄摔倒了,伸手一扶,按住了一块嶙峋的怪石。 第197页 男鬼阿墨就等在山脚下,周身泛着一股淡淡道光晕,鬼火似的悬在半空,豆大的雨滴从他身体中间毫无阻拦地穿了过去。 「可算是来了,」他看着后头那一长串虽然气喘吁吁,差点就要四脚并用,却一个都没少的周家人们,如释重负地飘了起来,「山路崎岖,我给你们带路。」 老族长无言地拱手,正要用嘶哑的嗓音说些什么,突然一个尖利的声音刺了过来! 「不好了!」密集的雨雾中,消失了整整一夜的阿白好似鱼鹰,疾速朝他们沖了过来,下一句话犹如晴天霹雳般炸响—— 「上游决堤了!」 她话音尚未落地,所有人便不约而同地感受到脚下的细细震颤,仿佛庞然巨物碾过大地。老族长目眦欲裂,嗓子一下子喊出了血:「上山!快上山!」 不论是谁,生死关头,逃命的姿态总是不那么好看的,他们酸软的手脚中陡然生出了无穷的力气,一个个伸出了手,抠住头顶能够到的最高的一点,竭尽全力地把自己撑上去,指甲翻开,在山石留下道道鲜血淋漓的抓痕,再被后来者覆盖,但他们都好像没有知觉似的………过程中不断有人体力不支地滑下去,又被前后左右的亲人们拉扯住,然后咬牙继续往上爬。 没人喊累,没人敢停,因为他们谁都不知道洪水将要漫到哪里,有时候仅仅一步之差,就将是生死之别。 施文远被前头一个看不清面目的人拽住了胳膊,硬生生爬上了一方突出的山石。在下一次伸出手的空隙中,他驻足回望,脚下犹有十几人,从这个居高临下的角度,施文远能看见他们涕泪交加的脸,因为使劲太过而显得狰狞的表情,每当雷霆当空噼下,他们就会下意识地缩起来,在天地的淫威之下瑟瑟发抖,面孔曝光过度,仿佛黄泉路上惊恐到失声的阴魂。 施文远无比清晰地意识到,假如这一场洪水他们不幸没躲过去,或是不幸只有少数几人躲过了,不久后的将来,他们就会成为一具具浮尸、一个个饿殍般的灾民,他们会流窜在一切能乞讨到食物的地方,竭尽所能填饱自己和家人的肚子,不择手段地活下去。 ……甚至包括他自己。 施文远少年恣意,骤逢大变,自然满心悲痛,可这痛苦却轻飘飘的落不了地,因为他连一个可以放心仇恨,不用考虑「报应」、「亏欠」的兇手都找不出来。事到如今他对一个人求生的本能已经不再小觑,但仍是忍不住地想,真到了绝境的时候,昨日热情好客的周家人是不是也会踏上前人的老路,挥舞着棍棒闯进别人家门? 其实那些曾在他家门口跪地乞讨的灾民,扛着棍棒闯进他家乱砸乱抢的强盗,在这场天降横祸之前,大概也是如周家人一般无二安居乐业的良民吧。 洪水来得比所有人预想得都快,几乎是头一个人才登上山顶就远远地露出了轮廓,狂涛怒吼,眨眼间便涌过数十丈,裹挟着万千厉风,轰隆隆地沖刷而过,连大地都在这股毁天灭地的力量下不住地震颤。 晏灵修和孟云君自恃本领高强,留下来断后,这一方山路极其狭窄,仅容一人通过,孟云君把两个孩子往上一递,上面的百姓便一个接一个,轮流把孩子传递上去,尽力抱到最高处,随后孟云君伸长胳膊攀住石台的边缘,一鼓作气将自己撑了上去,转身就向晏灵修伸出了手。 此时洪水沉重的身躯已然近在咫尺,晏灵修甚至能感觉到它当头罩下时的巨大无匹的阴影,恍如万钧雷霆从天而降—— 他心跳空了一拍。 要是…… 惨澹的天光下,晏灵修仰起头,看见孟云君在尽可能近地把手向他伸去,几乎半个身子都探了下来,嘴里还在急切地喊着些什么。 晏灵修向他伸出了手。 经过一场辗转流离,他们的手都是同样的伤痕累累,被水泡得发白,指甲里陷着泥沙,又被锋利的山石割出了数不清的细细碎碎的小伤口,交叠在层层旧伤之上,布满了陈年的风霜。 他们的手指相扣,就像镜面的两端合拢在一起。 可这样相似的两只手,却没能牢牢地捉住彼此,指尖相触,轻易地就滑开了。 或许因为掌心全是雨水,湿漉漉的本就不容易握住。 或许是因为默契不足,马失前蹄。 ……或许他本来也没有多想握住那样一只手。 孟云君的震愕凝固在眼底。 下一瞬,滚滚的洪流彻底将他吞没。 四面八方都是水,铺天盖地的水,天地都要颠倒过来。 晏灵修一点力气也生不出,意思意思地挣扎了两下,就在心力交瘁的疲惫中沉了下去,脑子里犹有阎扶气急败坏的怒骂,可这一点声响也渐渐地微弱了下去。 终于可以结束了吗?晏灵修如释重负地心想。 他依稀感到有什么东西拽住了他,他的身后靠住了某个温暖却坚硬的身体,随后意识就滑入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 深山,孟云君趴在浮木上,喘息了好一会才把那阵头晕目眩给缓过去,艰难地撑着自己坐了起来。 晏灵修无声无息地躺在他身侧,头髮湿淋淋地贴在脸上,面无血色,也没有丝毫要甦醒的徵兆。 之前孟云君怕他再次被洪水沖走,一直不敢放松,用衣带把两人的手死死地绑在了一起,这会儿试着解了两下,浸湿了的布条不同以往,怎么都弄不开,他索性掏出藏在靴子里的匕首,直接把绳子割断了,扯下来一看,晏灵修的手腕果然被勒出了可怖的淤青,还有些轻微的错位。 第198页 孟云君给他正了骨,把了脉,确定没有什么大碍后,心头悬着一口气这才松了下来,按按眉心,开始有心思观察起自身的境况。 洪水把他们冲进了一处深山老林里,这里地势较高,几座连绵的高山联手把滔天巨浪拦在了外边,保住了世居其中的大小生灵,机缘巧合之下,竟成了一个世外桃源。 孟云君好歹攒了些力气,把晏灵修背起来,踉踉跄跄地往山里走去。 天微微亮了起来,暴烈的风雨也有所缓和,化作迷濛的细雨,柔软地扑打在他的脸上。 山中静谧非常,偶尔会有倦鸟在茂密的树丛中拍打翅膀,于是叶片里盛着的积水就淅淅沥沥地洒了下来,落在草丛中聚成小溪,潺潺地顺着山势流淌下去。 身处如此环境,孟云君的心也不由自主地跟着静了下来。他翻过一座山,找到一个还算干燥的山洞,把晏灵修安放在里面,又去寻了些枯木来,将潮乎乎湿漉漉的树皮剥了去,很快就攒出了一大捆,烧起来并没有多少烟气。等到成功点起了火,他又马不停蹄地摘了些驱寒的草药,用一只形如瓦罐的石瓮接了点雨水,准备煮上一碗驱寒。 就在他忙忙碌碌,收拾这些东西的时候,忽然感觉到了一道灼热的视线,勐地回过头去,恰好看到晏灵修睁开了眼,正直勾勾地盯着他的后背,神情审视而戒备。 「你醒了?」孟云君不意晏灵修居然醒得这么早,怀疑他是哪里受了暗伤,刚要上前去,就发现晏灵修上下打量了他一遍,渐渐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狂喜,兴奋得眼睛都亮了起来。 孟云君从未在小师弟脸上看到这样的神情,有那么一剎那,他甚至觉得面前这人变得极为陌生,好似从未见过一般。 他脚步一顿,右手下意识地抬起来,去摸挂在腰间的剑。 但这种错觉转瞬即逝,不等孟云君有所动作,晏灵修就重又阖上了眼睛,陷入了又一轮昏迷。 孟云君激烈的心跳缓了下来,他摸了摸晏灵修的额头,触手一片滚烫,显然是烧起来了。 「是被梦魇住了吗?」孟云君自言自语了一句,替他找了个理由,便把这事抛在了脑后。 晏灵修的确在做梦。 他恍惚地意识到自己被困在一团混沌之中,无数光怪陆离的景象在他眼前次第展开,一时是幼年第一次有记忆时见到的尸山血海,宏伟瑰丽的霞云漫天都是,一时是少时在天枢院学艺,他坐在窗前,窗外师兄师姐在嘻嘻哈哈地打闹,院长吹鬍子瞪眼,勐拍戒尺。山道边,雪白的梨花簌簌地落了下来。 可转眼间,师兄师姐却都身首异处,他踩着满地血污,惊慌失措地行走这些尸首当中,每个人都死不瞑目地瞪着眼,恶狠狠地瞪着他。 到处都是哭声,盘绕在他周围,对他说着他听不真切的话,有哀求,有哀嚎。有怒骂,有嘆息。 晏灵修这三年来做过许许多多类似的乱梦,再是可怖,次数多了便也见怪不怪了,因此只是漠然地向前走着,甚至从阎扶一反常态的安静中体会到了一种难得的平和,几乎不想醒来了。 毕竟一场梦总有走到尽头的时候,现实则不然。 就在他以为这次又要在梦境中颠倒跋涉很久的时候,有人在耳边说了些什么,下一刻,一只熟悉的手掰开了他的嘴,灌进去一剂汤药,味道清苦,泛着淡淡的泥土腥气,温热的药性一直从头顶百会穴渗入了四肢百骸。 晏灵修快要转不动的脑子迟钝地想到:「哦,是大师兄啊。」 这回睡过去后,他没有再做梦。 第118章 噩梦成真 晏灵修醒来的时候,雨已经停了。 日头高挂中天,万里无云,青藤勾着黑岩,遮遮掩掩更添阴影,长长的枝条在一片特别明亮的天光里摇曳。 一只手搭在他的额头上。 晏灵修把那只手扯下来,看见自己躺在大师兄的腿上。 孟云君闭着眼睛靠在石壁上,哪怕睡着了,也还微微皱着眉,像是无时无刻不在发愁一样,往常束得规规整整的发冠也散了,潦草地扯了段布条绑了起来,眼底一抹疲劳过度的青黑,脸色十分憔悴……看起来就是一个寻常的二十多岁的青年,和晏灵修印象里那个道德品行,仪容仪表都无可挑剔的大师兄一点也不像。 晏灵修浑身发软,但终究不能在别人腿上天荒地老地躺下去,遂小心翼翼地挪开孟云君的手,本意是没想惊动他的,但大师兄估计着一直没睡踏实,晏灵修略微一动,他便立刻睁开了眼,人还迷迷瞪瞪的,第一反应就是去摸他的额头,手心手背都试过了,才松了口气道:「不烧了。」 晏灵修坐着不动,由着他摸,孟云君把这头等大事忙完,脑子也清楚多了,手一顿,仔细端详了他好几眼,良久如释重负地笑了起来:「还好,这回没做噩梦。」 噩梦? 晏灵修有点懵,他做噩梦不奇怪,奇怪的是孟云君是怎么发现的,毕竟他睡着后动静一向很小,就算心悸惊醒,也不过是一睁眼的事,乱说乱叫之类可能暴露内心想法的行为通通不会有,阎扶就曾讽刺过他是一个天生做间谍的好料子,任是心里藏着天大的秘密,身边躺着个人都能不露分毫。 但不及他问,孟云君就起了身,顺手给快要熄灭的火堆添了把柴,脚步和声音都比往常轻快不少……毕竟小师弟是实打实从洪水里淌过一遭的,没有一病不起或是把脑子烧煳涂,着实让他舒了口气,连眉间那点细微的刻痕都舒展开了。 第199页 心弦一松,那个面面俱到的「大师兄」就重新回到了他的身体里。 孟云君一边收拾着散落在洞窟里的匕首硃砂盘等物,把它们分门别类地塞回衣服里,一边絮絮叨叨地说:「你再休息一会儿,不要随便走动,我去给你摘点镇定安神的草药来……还有口蘑,半山腰那边长了一大片菌子,正好採回来煮汤喝……」 晏灵修扶着石壁吃力地站起来,刚巧一只火摺子骨碌碌滚到他脚边,里面被水浸湿的部分已经清空了,外层的竹筒也放在火边烤得温暖干燥。他慢吞吞弯下腰,拔开塞子看了看,撕了截衣角塞进去,往火上一撩,手法娴熟地做了一个新的火摺子出来,递给孟云君道:「辛苦大师兄了。」 他抿了抿唇,试探着问道:「我……病得很重吗?我不记得了。」 孟云君不以为意,沖他笑了笑:「不记得也没关系。你足足烧了一天一夜呢!只在昨天醒了一次,一句话没说就又晕过去了,到现在才算好些。」 他没有注意到,随着他的话音落地,晏灵修先是一愣,随后瞳孔一缩,蓦地僵住了,过了半晌,他按在石壁上的手好像冷极了似的,忽然瑟瑟地发起抖来。 「……我醒过一次吗?」他自言自语地重复道,眼珠迟钝地动了一下,却不知该看哪里,茫然地落在虚空中的一点上,手软得撑不住身体,被他藏到了身后,狠狠地掐住了手指。 孟云君只当他是烧煳涂了,随意附和了他一声,可过了几息,又觉得他这反应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古怪,一转身,就见他还站在原地垂着脑袋发呆,不由地唤他道:「灵修?」 晏灵修恍如受惊了一样,倏地抬起头。孟云君这才诧异地发现,就这么一会儿功夫,小师弟脸上那层被高热强行烧出来的血色竟然全都耗尽了,苍白得几乎不像个人,浑身都在不由自主地轻轻打着寒颤。 「这是怎么了?」孟云君吓了一跳,赶紧撑住他,半扶半抱把人挪到火堆边,拽过他缩在袖子里的手一看,掌心都被掐出血来了,孟云君要很用力才能把他痉挛的指关节展平,「很冷吗?还是哪里不舒服?小师弟!」 「没事……我没事。」晏灵修几不可闻地回了一句,抽了下手,没挣脱开,也就不管了。孟云君无意中透露出的东西恍若一柄重锤,轰然砸在他的胸口,砸得他三魂七魄一起在单薄的身体里震盪起来。 有那么一瞬间,他被一种难言的窒息感攫住了心脏,两耳嗡鸣,视线一片模煳,但因为浑身的骨骼和肌肉都绷紧了,反倒还能摆出一副以假乱真的端正姿势,除了颤抖不休的手指和格外的面无血色之外,看上去和平常并没有什么两样。 ……前提是没有人透过他的眼睛,注视到他内心是怎样的战慄与不安。 不过很快,连这一点微小的异样也从他的眼底消失了,晏灵修抬起被冷汗浸湿的睫毛,微微侧头看向孟云君,低声解释道:「没事的……我只是刚才起身有些急了,坐会儿就好了。」 孟云君不听,不容置疑地把他的手拽过来按在膝上,皱着眉头摸脉。 晏灵修静默无言地凝视着他,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整个人被一分为二,一半神思混乱到根本不能思考,恨不能大哭大叫,挥剑乱砍,尽情发泄淤堵在胸口的愤怒和委屈,另一半却前所未有地清醒起来,十几年来从南至北,由东到西,遇见的人和事都仿佛是浮光掠影的一场梦,是他苦苦挣扎下不甘的臆想,如今大梦方醒,他眨眼便被打回原型,依稀还是那个懵懵懂懂,躲在木屋里不敢出去的小男孩。 这世上的人大抵都是自命不凡的,在受挫之前,没人会相信自己毫无挣扎的余地,总要撞得头破血流,吃够苦头了,才能认识到自己的无能为力。 任你是有通天彻地之能,还是有经天纬地之才,面对滚滚洪流,除了粉身碎骨和随波逐流,没有别的出路。 所幸晏灵修从小心志坚定,意识到了避无可避的死期,还没崩溃到当场爬上悬崖,一跃而下摔成烂泥拉倒。 「洪水兇险,大师兄为何要救我呢?」他忽的问道。 「什么?」孟云君有些意外于他提起这个,哭笑不得地说,「这有什么可说的,你是我的小师弟,我怎么可能不救你呢?我平生从未做过有愧于心之事,要是让你在我眼前出事却无动于衷,那我余下一生都会不得安宁了。」 「这么说,遇见了一个邪魔外道,大师兄也一定不会手下留情,放他逃之夭夭了?」 孟云君不明就里,点头说:「斩妖除魔,本就是我辈己任。」 晏灵修表现得十分平静,甚至还冲孟云君微微提起了嘴角,用理所当然的态度附和道:「是该如此。」 孟云君和他相交近十年,就没见过小师弟什么时候这样笑过,怀疑他是病得神志不清了,可摸了摸他的脉,并没有发现哪里不妥,迟疑道:「你刚退烧,千万别乱跑,等我回来。」 不论他说什么,晏灵修一概应下,待到孟云君一步三回头地走出洞窟,身形渐渐被青翠浓荫的绿树遮挡,他才不慌不忙地站起来,对着孟云君离开的方向驻足凝视了片刻,然后捡了根木炭在地上留「书」一封,不告而别了。 晴空下,深绿的柏树散发出厚重悠远的辛辣气息,树叶在风中相击,发出隐约的哔啵声,岩石上未干的水痕被日光一照,折射出夺目的光彩,浮光跃金似的,粼粼地晃着人的眼。 第200页 山中的小动物们也出来活动了,晏灵修所到之处,总能听见它们在灌木丛中窜来窜去的动静。 理智告诉他应该赶快回去,跟孟云君待在一起,或是循着洪水的流嚮往上找,那拖家带口的一个宗族,不知能有几人倖存下来,还有一个无依无靠的小少爷,也被他丢在那里,不管怎么说,也要给人家安排一个去处才是。 然而晏灵修现在什么地方也不想去,什么人也不想见……他只想找个地方远远地躲开,最好直到天荒地老,海枯石烂,连带着他身体里这个死而不僵的残魂一起,混着落叶无声无息地腐烂进泥土里。 这本就是他既定的归宿,只是他以前总也不肯认命罢了。 「何必这样如临大敌呢?」阎扶懒洋洋说道,「只有当你虚弱到一定程度的时候,我才能趁虚而入——就像这次,我不就什么都没做吗?」 晏灵修没理会他,漫无目的地在山中逛了片刻,最终还是决定往山顶去,找个离孟云君不远不近,又可以远眺的位置,等到他回返时,就悄悄地跟上,到周家人那里看一眼。 然后呢? 他以前颠沛流离,四海为家,只是为了寻找一丝生机,那时再苦再累,只要想着有朝一日能摆脱这个冗长的噩梦,干净清白地立于天地间,就算走了再远的路,吹过再严酷的风霜,也不觉得如何难过……可这些如今看来不过奢望罢了。 天意早在十三年前那个秃鹫盘旋、血流成河的黄昏就昭示了结局。 他不抓紧给自己置办一副棺材,日后恐怕就要辱及师门了!既是如此,他不论怎样挣命地求活都是徒劳,又何必再做无用功呢? 晏灵修想明白这些,一时间心灰意懒,根本提不起兴趣欣赏周遭的美景,此时恐怕是泰山崩于前,估计也只能换来他平平淡淡的一瞥……但身后如影随形的窸窣声实在是太明显了,尾随者丝毫不懂得该如何隐匿自己的行踪,还总是要去扑路过的鸟雀,把这些可怜的鸟儿闹得嘎嘎乱叫,晏灵修就是想装听不见都没办法。 他不得不停下脚步,回首道:「出来。」 树丛慌乱地晃动起来,掉下来不少叶子。 晏灵修耐着性子不走,过了许久,一只鬼鬼祟祟的猫头从树冠里探了出来,三跳两跳跃下树干,仰首挺胸地蹲坐在晏灵修跟前。 作者有话说: 树灵出场啦~ 争取五章之内结束前世! 第119章 生民百代 这是一只长约一尺的黑猫,皮毛不掺一点杂色,短手短脚,骠肥体壮,先是对着晏灵修细声细气地「咪」了一声,接着便开始绕着他转起圈来,还用尾巴去勾他的腿。 这位陌生来客自认模仿得天衣无缝,从他细软的毛髮,圆润的体格,再到柔顺的性情,无不是按照那些在凡人怀中备受宠爱的狸奴幻化而出的,可眼前这人却丝毫没有被他的风姿打动,只是定定地看了他一阵:「……树灵?」 黑猫故作不懂人话,赖在原地打了个呲毛咧嘴的哈欠。 晏灵修:「再不走,就捉了去噼柴烧。」 黑猫眼看着要往他裤脚上蹭的脑袋一滞,登时炸开了毛,直上直下地跳了起来,当场口吐人言,难以置信道:「你怎么看出来的?我装得明明这样像!」 晏灵修表情非常淡,一个音也没答他,漠不关心地转身走了。 这世间山川秀美、钟灵毓秀之地,往往能孕养出一些为天地造化所钟爱的精怪,这树灵显然就是其中之一。 而晏灵修之所以能一眼认出他的身份,还是多亏了鬼王——这魔头大概没少捉这些天生地长的灵物做零嘴,对判断他们的真身极有心得,一口就道破了小小树灵的底牌。 「餵?喂!你别走啊!」黑猫急得跳脚,见叫不住他,连忙撒开四蹄地追了上来。 「你就不好奇他为何会缠着你不放吗?」 阎扶今日兴致尤其高,话说一半留一半,神神秘秘道:「这些小东西的感知可比凡人敏锐多了,以前隔得老远都能闻见我的味儿,知道我不好惹,夹起尾巴就躲没影了,唯有这只不同寻常……你猜他到底在你身上闻见了什么,才会如此锲而不捨,赶都赶不走呢?」 晏灵修的脚步下意识一顿,被树灵看准时机,四肢打滑地窜过去拦住了他的去路,霸道地宣布道:「不准走。」 「……」 晏灵修终于抬起视线,自上而下地俯视着树灵。他那双眼睛既寒且亮,眸光如同月夜下深不见底的寒潭,当他用这样的视线审视着什么的时候,甚至有种强烈的压迫感。 树灵瑟缩了一下,但又实在按捺不住内心的亲近之意,外强中干地凑过去嗅了嗅鼻子。 「你闻起来好古怪啊……」他的一张猫脸上浮现出真切的狐疑,「明明一身鬼味儿,可你偏偏多了影子,是个货真价实的活人!」 晏灵修的心跳蓦地乱了几下,有一剎那,他下意识攥住了手,仿佛那里有一柄剑能让他握住,但这冲动只是一闪而过。他静静平復了唿吸,问道:「你知道厉鬼是什么气味?」 「那是自然,我养过好几只呢!」 树灵得意地翘起了尾巴,浑然不知这是怎样的成就,滔滔不绝道:「我比较过,『厉』的鬼气在一众恶鬼里是最充沛的了,气味尤为舒服,他们待我也很亲近,自愿留在山中陪我……可这都是十多年前的事儿了,后来他们渐渐觉得日子无聊起来,一个接一个地离开了,我也没有找到新玩伴……」 第201页 说到这里,猫鬍子又耸动了一下,不解道:「你比他们还要好闻,就是味道淡得出奇,而且……」 他踮着爪垫,小小地后退了半步,怯生生地用眼睛向上瞟:「我总觉得有些怕你。」 晏灵修良久无语。 他已经明白过来,自己这是招惹上了一只槐树幻化出小精怪。 往前数十年,既逢改朝换代,又是鬼王借着战乱乘势而起,处处杀得血流成河,「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强烈的怨气和死气促使诸多曾经难得一见的鬼怪纷纷应运而生。 槐树乃木中之鬼,阴气极重,很容易就会招来恶鬼。而寄居在槐木之上,对魂魄不宁的恶鬼也是好处多多,是以那些恶鬼虽然做尽了伤天害理的事,对槐树精却十分亲近……不过随后鬼王伏诛,乱世终结,秩序重建,恶鬼们没了兴风作浪的倚仗,偶有作乱,轻易就能平定。无怪乎这只树灵现在找不到新「玩伴」,只能颠颠地跑来蹭他身上那点稀薄的鬼气。 确定这只树灵并不能看出更隐秘的东西,晏灵修就失了和他周旋的心力,丢下一句:「不要跟着我。」说罢,就视若无睹地绕过了他,迳自往山上去了。 但事实证明树灵这十几年来确实是闷得狠了,晏灵修对他不理不睬,他却越挫越勇,时常在他周围徘徊尾随,起初还鬼鬼祟祟地不敢上前,但很快他就发现晏灵修既不口出恶言,也不动手驱逐,只是单纯地拿他当空气,是个好捏的软柿子,胆子紧跟着就膨胀了起来。 不用多久,他便明目张胆地和开始晏灵修享用起同一个火堆,还趁他打坐趴在他怀里打瞌睡。 晏灵修虽然默许了树灵在他衣服上滚满猫毛,但几天后他离山,看见树灵也亦步亦趋地跟了出去,还是忍不住问道:「你要跟我到什么时候?」 「玩腻了就回去!」树灵立在他肩头,努力向前伸长了脖子,兴致勃勃地问道,「晏灵修,我在山里就想问了,你大师兄为了找你,快把远近几座山都翻了个底朝天,你干嘛不去见他?既然不想见他,又为何要追着他出山呢?」 晏灵修说:「不为何。」 「真是无趣的回答……」树灵的猫尾巴不满地甩来甩去,嘟嘟囔囔道,「我跟着你,你却跟着他,好没有道理。」 当初晏灵修不辞而别,仅仅在洞中石壁上留了几个字,那时他思绪混乱,自己也记不清自己写了什么,想来肯定是个很敷衍的藉口,孟云君回来后果然放心不下,漫山遍野地找起了人,但随即他就意识到晏灵修是存心不想跟他相处,便又偃旗息鼓了。 休养几天后,山外的洪水彻底退去了,他便沿着残存的痕迹去寻那个不知具体位置的小石头山,晏灵修遥遥地缀在他身后,两边相距一整天的脚程,每天日落后他们寻地方歇脚,总能碰见前一晚孟云君生火留下的余烬。 在晏灵修原本的设想中,过不了几天,树灵就会因为入目所见的萧条景象而大感乏味,吵着闹着要回家了。不想一路行来,萧条确实是萧条的——被洪水犁了两遍的地能有什么看头?尤其在那些倖免于难的灾民返回家乡,对着亲人的尸骨和残破不堪的家乡恸哭时,简直声声血泪,闻者沾襟——但树灵的注意力却全不在他们身上。 「干嘛非要都弄死呢?」他抱着晏灵修的胳膊耍赖,不让他挥剑伤害脚下的恶鬼,「他们多好玩啊!留给我玩几天行不行?」 但他的央求终究没有奏效,晏灵修手起刀落,将这只食人的恶鬼斩成两半。 树灵大失所望,撒泼打滚,晏灵修就指了指不远处那几个被开膛破肚的可怜人,半蹲下来教导这个不谙世事的小精灵说:「他吃了人,不能留下。」 「那又如何?」树灵歪着脑袋,疑惑地睁大了眼,语气里透着股天真的残忍,「我又不是人,死的不是我的同类,为何要心痛?」 「可我是人,」晏灵修耐心道,「便不能心慈手软。」 树灵直勾勾地盯着他,连瞳孔纹丝不动,良久后他愉快地开了口: 「你弄错了,」他口齿清晰,兴高采烈道,「你早就不是人了。」 「…… 周遭静得可怕,晏灵修缓缓站起了身,脸上再一次出现了这种神情,分明还是面无表情,却无端让树灵感觉到了一丝异样,心虚地舔了舔爪子。 本能告诉他自己方才说错话了,可他却不明白错在哪里,焦灼了片刻,不安地咬起了尾巴。 晏灵修被树灵团团转的声响惊醒,不辨喜怒地扫了他一眼,举目四顾,不知不觉被头顶飘飘荡荡的破衣吸引了视线。 这里原本是有一个小村庄的,且还有几个流民闻说洪水退去,赶来为乡邻收尸,但有太多人在这场天灾中四散零落,埋骨于某处的泥沼之中,永生永世都难再返回家乡——不过身不能至,魂魄总是可以归乡的,晏灵修头顶的枯枝上,就繫着这几人为乡邻们招魂的幡布。 当然了,他们一无所有,是买不起正经画了符篆的招魂幡的,于是便用沾了亲人血的破衣服来代替,喊了一番不伦不类的「魂兮归来」,然后将血衣挂在了枝头。 可惜的是这些人才逃过一难,下一难却接踵而至,扬着血衣为乡人们招魂还没过去多久,自己便血淋淋躺在这招魂幡下,和他们在阴曹地府里团聚了。 第202页 人活于世,不就是这般脆弱的么?一次风寒,一次意外,一场饥荒,一场天灾,成百上千的百姓便如被同连茬地割去的麦苗,无法抵抗地倒下了,上至王公贵族,下至黎庶黔首,生民百代,无可代者。 「连区区树灵都能看出来的事实,你又何必自欺欺人呢?」阎扶的声音如一碗凉水,幽幽流淌在他耳边,「既然受了我的传承,那些蝼蚁一般的凡人怎么可能和你相提并论呢?他们寄居的皮囊,不过是用一副骨头架子撑起来的肉罢了,轻轻一碾便将化为齑粉,何其的渺小!而你,却是不同的。」 他循循善诱道:「在『选中』你之前,我从未想过居然能亲手为自己打造出一个真正的「同类」——在这世上,除我之外,只有你才会那神鬼皆惧的控术,也唯有你,与我的魂魄共生,分享我的思想与力量。这是何等的机缘!你已脱胎换骨,只要继续走下去,假以时日,必定能如我一般不老不死,与天地同寿。」 晏灵修心头激盪起伏,陡然涌上一股豪情壮志,叫他差点仰天长啸,马不停蹄地踏上那条会将他送上九霄云端的路……滋味很难受,毕竟他能够分辨清楚,眼下「激盪起伏」的其实并不是自己,而是他体内的另一个魂魄。 早些年阎扶比这更会伪装,有很多次,晏灵修都判断不出到底是自己做出的反应还是阎扶暗示他去做的。他试图摆脱这种影响,结果就是心性不可避免地变得刚烈冷硬起来,对人对己,都有些过于不近人情。 所幸尽管不容于世俗,但此后不管阎扶传递给他再多的不甘与怨愤,也不会造成什么潜移默化的影响了。 就像此时,晏灵修全然没有理会那些翻江倒海的心绪:「所以,我现在是杀不死自己了。」 阎扶意味不明地哂笑一声:「你说呢?」 第120章 稚童 施文远一见到晏灵修,眼眶登时就红了,一头扎进了他怀里,眼泪鼻涕转眼就抹得他满衣襟都是。 晏灵修好悬才忍住没将他一把推开。 在他的号啕大哭声中,周家人欣喜地围了过来,闹闹哄哄地问候晏灵修的身体,以及询问他是否有同在那一晚被洪水沖走的族人们的消息——周氏宗族在避难上算是很及时了,但仍有七八个人体力不支,半途跌了下去,被捲入滚滚洪流之中,就此下落不明。 老族长固然心痛,却不能不顾及余下族人们的性命,洪水一去,便带着男女老幼继续踏上了投亲的路。所幸此后步步皆顺,晏灵修找过来时,他们已经在宗族的帮扶下安顿好了,垒起了避风的窝棚,又从官府那里领了些救济粮回来,正在加紧开垦荒地,准备踩着农时的尾巴种上一波小麦。 晏灵修故意在路上耽搁了两天,估算着大师兄再度启程了才敢靠近……也不晓得孟云君是怎么解释的,周家人见他们两个生生「错过」了,大唿可惜,一点也不好奇背后的原因,晏灵修也乐得含混过去。他在这个新建的小村落里逗留了一个多时辰,才婉拒了周家人们的挽留,客气地提出告辞。 晏灵修这次本是要把施文远一起带走的——既然当初是他将这个半打少年领出了家门,那么理所应当的,他就该在对方成年前为他寻一个衣食无忧的住所。晏灵修行走四方,好歹也有几个受他恩惠,且日日都记着要报答的旧交,从中选出一个值得託付的人家并不是很难,出乎意料的是施文远自己不愿意走了,他似乎打定了主意,要跟着周氏宗族在乡间落户。 「晏道长别过意不去,我留下来,不是为了报答周家人这一路照看我的恩情,也不是怕给你添麻烦这种矫情的理由,我是心甘情愿的。」施文远把他送出了村口,只是短短一月不见,这个半大的少年好像忽的一下子长高了,身条拉长,肉嘟嘟的小肚子和脸颊都平了下来,连日劳作之后,他不仅晒黑了,手上还蹭了几个水泡出来,踩着草鞋套着麻衣,地地道道的农家少年打扮,乍一看,竟让人想不起当时在城中那个锦衣玉食的富贵小公子是什么样子了。 「我小时候被父母管着,有念不完的书,做不完的功课,这也不准玩,那也不许去,总觉得拘束得很,心想等我长大了,接手了家业,一定要过上顺心随意的好日子。」 他熟稔地跟迎面走来的周家人点点头,口中说道:「后来一朝家破人亡,我心中犹如油煎一样,一时想提着把刀去报仇,一时又羞愧得抬不起头来,觉得一切都是我们家人的报应……其实我到现在都没想通,我父母的死到底应该怪谁。」 「你想怎么做呢?」晏灵修问。 「我想……」施文远出了出神,「我想,先给自己搭一个能遮风避雨的小房子,再种上几亩地,等到能自己养活自己了,就到各处走一走,看一看,做一个游商也说不定。」 他尚有点稚嫩的脸上浮现出一抹极为认真的神色:「过去我磕破了一层油皮,都要哭闹得全家都来哄,只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委屈的人。后来见了跪在我家门前乞讨的流民,放了自己的血餵孩子的母亲,飘在水上的浮尸……那点疼痛就被衬托得微不足道了。我想,以后我见识得多了,应该就能明白是哪里出了错了。」 晏灵修和他就站在一个微微隆起的小土坡上,放眼望去,田间地头上随处可见埋头耕种的农人,哪怕是刚失了家人的,也早早擦干了眼泪,一锄头一铲子,扶着犁吆喝着牛,忙得热火朝天,满怀希冀,无暇他顾。 第203页 毕竟,这一茬种子洒下去,一晃眼,就是郁郁葱葱一大片麦苗了。 施文远说道:「晏道长,我知道你是天枢院的弟子,等我长大了,就去你师门看望你。你可不准忘了我啊!」 一晃又是月余。 时至深秋,晏灵修回到天枢院,清泉石上流,满山的绿树都换作了一副萧疏景象,黄叶厚厚地铺了满地。 何宁长到了三岁多,一扫婴儿时期的干瘪瘦弱,成了个漂亮的小姑娘。天枢院上上下下数百名弟子,就数她年纪最小,纵容得没了边,整日里就没有一时半刻是安安静静坐着的,前脚才闯了祸,后脚就敢抱着老院长的袖口装哭卖乖,老院长高高扬起的戒尺竟也真就打不下来了。 晏灵修来看望她,何宁非常的高兴,来不及穿鞋,踩着一双白袜子噔噔噔地跑出了她的小屋,仰起头响亮地喊道:「师父!」 然后张开两只嫩生生的胳膊,等着他抱。 晏灵修笑了一下,没有回应她「无声胜有声」的央求,只是牵着女孩的手让她坐在廊下,回屋去捡来被女孩蹬得东一只西一只的绣鞋给她穿上。 树灵探头探脑地观察着这个凡人,觉得她身上的味道也很特殊,于是纡尊降贵地跳到了她怀里,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窝了下来。 何宁抱着猫,打量一眼晏灵修毫无花纹的靴子,不知想到了什么,把绣了大朵大朵粉色桃花的鞋面藏进了裙子底下,讨饶道:「这是二师伯给我做的。」 晏灵修瞭然。和表面上的冲动易怒不同,尚裾出身刺绣大家,学了一手需要耐住性子的好绣活,不过二师姐俗务缠身,很少有时间动针线,至多也就给他们这些师兄弟做些髮带剑穗之类的小玩意,更别提小孩费鞋子,穿不了多久就小了……他慢半拍反应过来,低头端详起了何宁的穿着。 天枢院弟子虽被外界尊称一声「道长」,实际上却并不是道士,只是日常念叨着伏羲八卦、符篆阵法之类,给了百姓们错觉罢了。他们行走在外,为了打斗方便,溅了血也能洗洗继续穿,选择的大多是偏暗色的布料,且都素净得没一点特色。 不过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尤其是幼儿,还不懂得克制自己的喜好,自然是什么顺眼就把什么往身上套,何宁除了绣鞋,还穿了一身深深浅浅的翠色襦裙,头上簪着一只小巧精緻的珠花,打扮得和外面的女孩子没什么两样,晏灵修只看了一眼,就认出这一定是曲临逸的手笔。 ……可见院长老师确实是老了,以前三师兄若是穿戴得稍华丽些,老师必要骂他「不务正业」,将他罚去跪祠堂,现在小小徒孙也是如此,他却睁一眼闭一眼,大开方便之门,心肠柔软了不知道多少。 「师父?」何宁见他久久不说话,不安地扯了一下自己的裙摆。 晏灵修回过神,摸了摸她浓密的鬈髮,问了一个很让她不明所以的问题:「谁让你喊我师父,喊她师伯的?」 「师公说的!」何宁立马抖擞精神,张口答道,「磐儿师兄也这么说,等我六岁开蒙,就能跟你学符咒了,你可不就是我师父么!」 然而面对小女孩的殷切希望,晏灵修却铁石如常:「你不可以认我做师父。」 何宁缓缓张大了嘴,见他是认真的,眼底当即浮出一层泪花。 她还未记事就到了天枢院,能接触到的只有这一院子的驱邪师,其中内门从老到小,全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的孤家寡人,外门倒是有携妻带子来学艺的,但他们的家眷都被安置在临近的县城里,不被允许进天枢院里来。是以在何宁幼小的头脑中,对一男一女相亲相爱,共同抚育几个小娃娃这种生活一点印象也没有,反而「师父」是必不可少的——她身边的师兄师姐,师伯师公,不都是这样的吗? 何宁眼泪汪汪道:「人人都有师父,就我没有吗?」 晏灵修轻声说:「因为我过几年要出趟远门,可能教不了阿宁啊。」 他问道:「阿宁喜欢我做你的老师吗?」 何宁用力点头。晏灵修虽然不常回来看她,但不知怎的,何宁就是对他莫名地亲近,师公和磐儿师兄说她不满周岁时常常啼哭,只有拿晏灵修穿旧了的衣服做襁褓才肯歇一歇,为此还感慨过这是「天生的师徒缘分」……具体什么意思,何宁还不甚明白,但她听出来是好话,于是总有几分霸道,将晏灵修大弟子的身份视为了囊中之物。 「就要你做师父!」女孩赌气道。 「好吧,」许是拗不过她,晏灵修很快就松了口,改正道,「等你读书识字了,我要是还在,就来教你。但要是没空,你就去问你的三个师伯,可以吗?」 何宁还是有些气鼓鼓的,偏过头不看他。 「等你长大了……」晏灵修看着小姑娘毛绒绒的后脑勺,顿了顿,似乎在心里把这句话来回品味了好几遍,说道,「等你长大了,记得去一个叫做莲花山的地方看看,那里有一个人,很想见一见你长大了的样子。」 「知道啦。」何宁拖长声音,不情不愿地应了下来。 小木屋里,大片大片的阳光洒进窗格,横平竖直地投照在地上。何宁用过午饭,和黑猫玩耍了片刻,终于抵抗不住困意,打着哈欠爬上了床,不一会就发出细小悠长的唿吸声。 她无忧无虑,睡在阳光里,从来都不知道自己是被丢弃的孩子,因为从一开始她就深受家人的宠爱。 第204页 作者有话说: 剧情过渡章~ 第121章 威胁 晏灵修给何宁拉了拉被子,走了出去。一路上遇见的外门弟子都恭敬地向他低头行礼,晏灵修一一还礼,经过学堂和练功台,向藏书楼后头的密林而去。 在树木掩映间,立着一个小竹楼,只两层高,门口看守的老僕歪在藤椅上,顶着把蒲扇唿噜震天,但晏灵修一靠近,他就立刻醒了过来,看见来人是谁,又懒洋洋地歪了回去。 「是小公子啊,」老僕在晏灵修刚来天枢院时照顾过他几个月,习惯了用旧时的称唿喊他,摇晃着蒲扇道,「找我所为何事呢?」 晏灵修面色如常道:「过来见识一下不尘剑。」 「我猜也是,你们师兄弟四个,就你从不来这里,这会儿可算是按捺不住好奇了吧!」老僕笑道,毫无戒心地把钥匙扔给了他,说道,「自己上去吧,我一把老骨头,就不跟去凑热闹了。」 晏灵修提起嘴角,似乎想短促地笑一下,但那弧度非常细微就消逝了。 他静了一瞬,开了锁迈进门槛,伴随着吱呀吱呀的竹木声响,他一步接一步拾阶而上,无数细小的灰尘在空中飞舞,送着走到楼梯尽头,越过屏风,那柄曾经声震天下,斩杀了鬼王的名剑「不尘」就安静地摆在他面前。 所谓的「不尘」的原身是一截雷击木,先天震煞辟邪,院长机缘巧合下得了这宝物,大喜过望,堆了不知多少天材地宝,果然锻造出一把绝世宝剑,声振金铁,通体乌黑,剑锋所至,鬼神莫敢当之。 不过雷击木虽罕见,却也不是绝无仅有,其他底瘟深厚的门派,未必没有可以与之媲美的辟邪剑——成就了不尘赫赫威名,将它奉上神坛的,还是在围杀鬼王时,最终刺向他咽喉的那一剑。 之后,鬼王伏诛,这把绝世名剑也功成身退,被天枢院当做镇派之宝供了起来,常有驱邪师慕名过来瞻仰,他们四个内门弟子都是听着它的传奇长大的,尚裾和曲临逸少年时就对此剑嚮往不已,还曾经偷偷抓了只恶鬼运进小竹楼里,取了不尘一展威风,结果当然是被师父狠狠罚了一顿。 不说师兄师姐,哪怕老成持重如孟云君,不尘还没被封存时,也给院长做过一段时间的抱剑童子,整天捧着剑跟来跟去,态度之恭敬肃穆,就差立个牌位早晚三炷香了。 唯有晏灵修,从头至尾除了过年时的祭典外,不说把不尘拿在手里把玩一下,就是敬畏地远远看一看都没有过,生怕被剑光蛰了眼睛似的,好在他的身世足够悲惨,院长以为他是由此想起了那一城的尸山血海,从不怀疑他这些。 晏灵修抬起手,试探地握住剑柄,将它拿了下来。 许是察觉到了他体内残魂的存在,不尘微微地颤动起来。晏灵修顿了一顿,随着「铮」的一声轻响,缓缓推开了剑鞘,日光掠过锋刃,闪开一抹银亮的弧度,他在清冷的剑身中,照见了自己的眼睛。 晏灵修平静地和「镜」中的那张苍白的面孔对视,瞳仁漆黑,一点温度都没有。 树灵盘踞在他肩头,正百无聊赖地舔毛,碰上他从剑中折射出来的目光,忽然没来由的一惊。 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晏灵修探究的目光并不是在看自己,甚至不是在看活人——他注视的仿佛是一副令人厌倦的躯壳,带着些许可有可无的漠然。 树灵尚不懂得隐藏自己的心思,向来是什么都要当场发作出来的,咋咋唿唿道:「晏灵修!」 晏灵修保持着持剑的动作静止片刻,还剑入鞘:「吓唬你的。」 阎扶「呵」了一声,分外阴沉道:「你以为这样就能有用吗?」 树灵冷不防听到第三个人的声音,啪叽掉了下来,摔了个结结实实,炸毛道:「哇呀!有人在你身体里说话!」 「不装了?」晏灵修早有所料地反问一句,端端正正地把不尘摆回剑托上,后退半步,波澜不惊地讽刺道,「看来你恢復得比我想像中还要更好一点。怎么?刚才当着我同门的面,你就一声不吭了?要知道他们每一个人,对你的名字可都是如雷贯耳啊!」 树灵不知道阎扶时,很喜欢贴过来蹭鬼气,但一个「只见其声,不见其人」的敌人显然超出了他的理解范围,树灵敏锐地从这冰冷锐利的声音中听出来一丝杀气,他吓坏了,后背拱起,爪子紧紧地扣着地,视线在晏灵修身上来回逡巡,寻找着那个让他不安的敌人。 阎扶只当小树灵是个毫无威胁的摆设:「你取不尘剑,是想用它自戕?」 晏灵修:「不可以?」川书香每天便秘 「可以!当然可以!好得很!」阎扶怒极反笑,质问道,「你到底想要什么?」 继十多年前他刚刚表明身份,年近七八岁晏灵修试图自溺而亡后,阎扶就从未有过如此气急败坏的时候……一直以来他都表现得气定神闲,唱念做打俱全,哪怕有时朝他发怒,讥讽两声,蛊惑几句,晏灵修都能明确地感觉到他是在做戏,真情能占一分就了不得了。 然而这份游刃有余终于时隔多年再次被打破了,他咬牙切齿地对晏灵修道:「你究竟有什么不满足的?但凡你有所求,我无有不应!世俗所求的钱权名利色,我弹指便可攫取,滔天的权势,至高无上的地位,也不过手到擒来,哪怕是连人间帝王都苦求的长生不老,超凡入圣,与我而言也并非难事。你何必一心求死?你到底在求什么!」 第205页 他到底在求什么呢? 晏灵修自嘲地扯了扯嘴角,他从稚童到青年,每一分每一刻都在求活,光这一点就已足够让他心力交瘁,哪里来的闲情逸緻去奢望能「求」什么。 「你说得再多,都无法否认一个事实,」晏灵修油盐不进地说道,「你的性命,就在我一念之间。如果还不想形神俱灭,就好好藏着点。」 晏灵修把手伸向树灵,对方鼻子嗅嗅,踌躇片刻,还是顺着他的胳膊爬回了肩膀。他就这样顶着一只猫转身,走下了楼梯,抛下一句话: 「毕竟,我还没那么急不可捺地下地狱。」 大概是怀疑晏灵的能做出拿不尘抹脖子的壮举,阎扶此后收敛了不少,哪怕能直接越过他向外界传音,也从来没这么做过,甚至也不对晏灵修大放厥词了,消停得仿佛根本不存在一样。 但树灵却记住了他——这类被造化钟情的小精灵,往往有着非同一般的敏锐本能,是以虽然捨不得晏灵修的鬼气,却很防备吓了他一跳的阎扶,不过他试探了几次,察觉到对方除了能说说大话之外,拿他毫无办法,便又抖起来了,一旦四下无人,总是要想方设法勾他说几句话。 阎扶纡尊降贵回答他一次,意图策反这只没见过世面的小小树灵,不想树灵态度轻慢,和招猫逗狗无异,气得七窍生烟。当时晏灵修正在生火,被排山倒海而来的恨意沖得稳不住手,两枚火石一前一后掉落到草丛里。 黑猫停止调戏鬼王,迈着小短腿凑到他脚边,水润润的眼睛担忧地望着他:「你没事吧?」 晏灵修满心都是不属于他的暴戾情绪,两只手抖得止不住,几次想把火石捡起来都失败了。最后他放弃去捡火石,盘腿席地而坐。 满山促织后继乏力,偶尔才会唧唧一声,风摇叶落,天地间却寂静非常。 树灵盯着他藏在袖子中不住轻颤的双手,觉得这是冷了,于是轻车熟路地跃进他怀里,狸猫身体缩成热乎乎的一团,无私地给他做手炉。 良久,晏灵修的手轻轻抚上他的背,问道:「要不要我送你回家乡?」 「你不要我啦?」树灵大惊。 「你不是喜欢闻我身上的气味吗?很快就会散了。」晏灵修问,「不回去吗?」 「不要!」树灵斩钉截铁地拒绝了,「山里好冷清的,除了你之外,以前都没人……鬼陪我这么久的,我才不要回去!」 晏灵修便不再提这些话了。 他最近似乎脾气软和了许多,孤僻的习性也大有转变,这次明明深秋时回过天枢院一趟,放在往常肯定又要足足大半年不见人影了,谁知没过两个月,他居然又不声不响地赶回来,专程陪师父过年节。 对此,院长欣慰不已,以为这是终于懂事了,即便余下三个徒弟都因各种各样的事务缺席守岁宴也不以为意,一过完年,就迫不及待给他派了任务以示厚望——天枢院之所以能在各大驱邪师门派中地位超然,内门弟子贵精不贵多是一方面,外门弟子「人多势众」也是一方面。对于那些天资不够的学生,天枢院会教导他们一些简单的符咒和阵法,再歷练几年,放出去就能解决许多常见的小鬼小妖了,在富贵人家中间混一碗饭绰绰有余。 当然在出师之前,他们还是需要经验丰富的高手来保驾护航的,长辈们少有空闲,理所当然将此重任交给了座下弟子,尤其这一辈除了院长一人有四个徒弟,另外的师叔师伯都无心收徒,这责任就更重了。 晏灵修以前神龙不见首尾,行事略显偏激,院长师父不放心叫他带队,还是见他态度有所软化,才将晏灵修抓了壮丁,塞了十来个乳臭未干的外门弟子给他带。 考虑到小弟子不是个体恤入微的性子,在天枢院中又没甚威望,外门弟子恐不服他的管,院长还特地等把行程押后一旬,等孟云君回来才做打算——作为天枢院公认的继承人,孟云君在弟子中素来备受尊敬,他也确实无愧于诸多美名,风度翩翩,待人宽和,不论怎样的难事交到他手上,都不会出半点差错。 院长思来想去,觉得再没有什么值得忧虑的了,于是一锤定音,连发数封急信,催促还在路上的孟云君速速归来。 晏灵修是无所谓的,歷来外门弟子外出歷练,总要配上两人随行,不是师兄就是师姐,而他对见谁不见谁,都没什么特别的执念,师父不放他出门,那他在湖边的小屋子安安静静地窝上几个月,也是可以的。 于是孟云君前脚才风尘僕僕地迈入山门,后脚就被师父赶去陪小师弟「带孩子」去了,都没来得及喘口气。 晏灵修上次把孟云君一个人晾在山里,任凭他四处寻找也不肯露面,这样的怠慢,任是对方脾气再好,经此一事也要生气的。晏灵修也做好了被质问的准备,但事实上孟云君却一个字都没提,好像晏灵修从没有不告而别一样,一路上安排食宿,解疑答惑,都和小师弟有商有量,态度一切如常。 「他心里在想什么啊?」树灵旁观了始末,他扪心自问,要是哪天晏灵修也不声不响地把他丢下了,自己肯定是会生他的闷气的,便忍不住发问道,「既不说原谅,也不问你之后去了哪儿,为什么要走……难道你当时的做法其实很有道理吗?」 晏灵修不答。 「你就不好奇吗?」树灵追问。 第206页 晏灵修:「不好奇。」 「你也好怪啊。」树灵歪着脑袋,不解道,「你怎么什么都不好奇?什么都不关心呢?」 孟云君也觉得晏灵修有些说不出道不明的古怪。 第122章 雪夜 孟云君幼时是金尊玉贵的世家公子,少年时是师门寄予厚望的继承人,及到成年,又是众星捧月的大师兄,哪怕脾气温和,内外皆知,却也不是一点气性都没有泥塑木雕,也不是唯唯诺诺、忍气吞声的软柿子,会任人搓圆揉扁也不吭声。 当时晏灵修连声招唿都不打,仅仅在石壁上用木炭留了几个乱七八糟的字就消失了,他看见后确实又愕然又失望……还有些令他自己捉摸不透的委屈,因此生了小师弟好久的闷气。 但事后冷静下来一想,孟云君就觉得其中必定有他不清楚的隐情在。 就他所知,小师弟虽说为人孤傲了些,不喜与他人来往,却从不是没有心肝、不知人情世故的蠢人。要是不想跟自己待在一处,以他一贯以来的处事方式,大概不会管自己的身体虚不虚弱,别人的脸面是否能挂得住,睁开眼就直白地告辞离去,再不济,事后也要给出个能说得过去的解释。 但晏灵修就好像已经把这事抛在了脑后,当着师父的面和他见礼时也十分坦然,不见丝毫异色。 孟云君被吊在半空不上不下,实在是不知该拿他如何是好了,只好跟着摆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一半顺水推舟,一半自欺欺人,接受了「晏灵修的确有十万火急的事情亟待处理」,稀里煳涂地把这事揭过去了。 ——反正他现在还好端端地站在这里,就说明就算这背后有风波,也应当早就平息了,用不着他瞎担心。 孟云君如是劝说了自己一通,安心了不少,起身把窗户推开了。 白日里刚下了一场雪,月色澄澈,天地间一片通明。有晚归的马车自他窗下行过,马蹄声踢踢踏踏,踩着青石板,风灯一摇一晃,晕黄的光映照在一片茫茫的雪白上,很快便远去了。 冬末春初的风总是冷冽的,孟云君深吸一口气,混沌的脑袋清醒了不少。 这时,他依稀听见楼下传来一阵琴音,断断续续的,稍不注意就有可能错过。 孟云君想了想,推门出来了。 他们此行要去的是一个闹鬼的山谷,就在年前,几个进去砍柴的樵夫无意中撞见了一具无头尸体,屁滚尿流地被追了二里地,但好在事后无人伤亡,无头尸也畏惧外面阳气旺,龟缩于山谷中不敢出现,正适合给一帮初出茅庐的少年练手。 这家客栈距离那山谷的脚程不到一日,放下行李后,对一切都很新鲜的外门弟子就如脱缰野马似的跑出去打听消息去了,孟云君和晏灵修则留在客栈,没有提供帮助的意思。不管他们有没有做好准备,一入夜,两人就把这些兴奋过头的小少年叫了回来,打算明天一早就启程去那山谷里一探究竟。 诸位经验不足的少年们这才想起自己还画好足量的符篆,又是一阵忙乱。 好不容易把这些也弄好,夜也深了,少年们一个个困得眼睛也睁不开,迷煳着给两位师兄行了礼,哈欠连天地回屋睡觉去了。 客栈大堂空荡荡的,客人都走光了,冷清非常,店小二给他端了两盅浑浊的米酒,让到一边懒洋洋地擦起桌子来。 孟云君循着琴声绕去后堂,小院里挨着墙壁栽了一丛翠竹,半隐在阴影中,半照在月光下,叶片上积着雪,沉甸甸地压弯了些。 晏灵修就在这丛翠竹边席地而坐,膝上放着一张旧琴,琴弦微微受潮,弹起来略有几分喑哑,连出的曲调也不成谱……他好像只是在随意地拨着弦,有一搭没一搭的,于是空旷的琴音便在暮冬萧瑟的风中乱撞,颇有几分寂寂无人的寥落之意。 那只很通人性的猫卧在他腿边打盹,身后墙壁阗黑如墨,像是黑夜要趁机将他偷走似的。 孟云君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坐在小师弟身边,和他一起仰起头,同赏高挂青天的那轮明月。 晏灵修的琴音就停了下来。 孟云君抿了一口酒,回味了一下,感觉淡得几乎尝不出什么滋味来。他看了一会儿月亮,目光就在不知不觉间滑了下来,盘旋良久,最终还是遵照自己的内心,落在了不出一言的小师弟身上。 小师弟的手按在琴弦上,骨节分明,指尖还泛着病态的青白,素白的手背和漆黑的琴身交相辉映,竟有种异样的美感。 鬼使神差的,他突然开口,打破了两人间的沉默:「你冷不冷?」 晏灵修偏过头,凝视了孟云君一眼。孟云君把酒盅递过去,他迟疑了一下,接了,拔开塞子在鼻端浅浅嗅了嗅,试探着尝了一口,轻蹙起眉头。 孟云君忍不住地笑:「以前没喝过酒吗?」 「醉酒误事。」晏灵修的回答一本正经。 孟云君道:「偶尔喝一次,不妨事的。」 晏灵修又不说话了……他似乎比过去更加沉默,尤其是如今整个人都浸没在黑夜中的时候,几乎给人一种他根本不存在的错觉。 孟云君习惯了,倒是不觉得没人搭理会不自在,兀自回忆道:「天枢院有一座后山,山顶一方巨石,视野极佳,又因地势较高,方圆百里的风光尽收眼底,站在那里赏月,都显得比别处更明亮几分。」 第207页 他闲话道:「若有机会,我领你去看。」 「不必了,」晏灵修又一次回绝道,「这里就很好。」 顿了顿,估计是他自己也觉得语气太过生硬,多解释了一句:「只是忽然想起,以前都没有这么认真地看过月亮,一时兴起而已。过了今天就不看了。」 孟云君晃荡着酒盅,笑问:「为何就不看了呢?春夏秋冬,每一日每一时,月色都是不同的,不论何时赏玩,都各有一番风味。你要遗憾,大可以把一年四季的月色都欣赏一遍啊。」 「不用,我只要记住今晚的就足矣了。」晏灵修始终坐着,眼睛望着月亮,那点微弱的光将他的侧脸勾勒成一线。他说:「都记住了有什么必要呢?都记住了,就容易遗忘了。」 「这是什么道理?」 「因为世上美好的,让人难忘的东西,总是不能停留太久的。烟花何其绚烂,眨眼就消散在夜幕之中,再寻不见。哪怕是人,终其一生都在不停地经歷离别,襁褓中嗷嗷待哺的稚儿会埋葬父母,青春尚好的少年会在暮年送别爱人,昔日绕膝的儿女会一个接一个离家。临到了了,弥留之际回忆自己的一生,也只有寥寥几件快乐的事,都如电光火石一般短暂……」 孟云君微讶,偏头去看他。晏灵修或许是自觉失言,重新闭紧了嘴,过了半晌,目光下移,和孟云君对上了眼睛。 二十岁的晏灵修已经长开了,他穿着一身素里揉蓝的常服,马尾也束得很高,髮带迎风而动,仿若一支亭亭抽出花茎的兰草。被这样一个人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就像勐然吸了一口凛冽的冷风,从身到心都受到了超出承受能力的刺激。 至少孟云君此时就是这么感觉的。 他屏住了唿吸,心脏不合时宜地重重跳了一下。 十来岁午夜梦回,赶上少年身量拔节成长的时候,总会在空中一滞惊醒的几个晚上,心脏紧跟着「噗通」一下狠狠坠落,又没落下去,那种后知后觉的胆寒实在令人心悸。 但这时不在梦中,孟云君也不曾觉得悸然,唯有这陡然踏空的滋味,和梦中惊醒时如出一辙。 万籁俱寂中,孟云君的心跳鼓譟起来,一声又一声,撞击着他的耳膜。 竹丛中有雪滑落,窸窣一下响。晏灵修不再看他,低头闲闲拨了两下弦,「铮铮」铿然,余韵悠长。 晏灵修目光依旧通透明亮,但不知从何时起,他眼中凌厉之色淡去了,如果说以前好似一柄锋芒尽出的宝剑,雪亮的寒光会让一切敢于直视的人惊惧胆寒,那么现在就是漂在海面上的浮冰,冰冷依旧,强硬依旧,沾手却全是湿滑的凉水,透着股随波逐流的疲惫。当年那个躲在树上,别别扭扭要他捡花的孩子,一点痕迹都不剩了。 孟云君想问他有什么心事,被酒力和忐忑一齐缩住了舌头,说不出话来。等到晏灵修喝完了酒,和孟云君点头致意,携着琴抱着猫离开了,他都没能吐出一个字。 翌日清晨,一行人修整好,向着闹鬼的山谷而去。 旷野中同样铺了一层厚厚的积雪,日头出来后,最表面的那部分稍有融化,冻结成了一层轻薄的冰壳,踩上去咯吱咯吱作响。 这是四季如春的江南见不到的,一众少年们都新奇极了,尽管不能丢下任务去玩雪,但还是目不暇接地盯着沿途的雪景看,你推我一把我撞你一下,还互相挤眉弄眼地给对方看自己袖袋里、背囊里塞的满满当当的符咒和法器。 解决无头尸的过程没什么好说的,无非是围追堵截,然后符咒狂轰滥炸地砸过去,硬生生把那可怜的恶鬼砸成了一缕青烟,却足以让这群没见过世面的小辈们感到热血沸腾,一时半刻还凉不下来,索性就地打起了雪仗,把好大一片平整的雪地翻得乱糟糟的。 孟云君比他们大了十岁往上,且为了方便教导训*,还要端着前辈的架子,不适合掺和进这群半大少年的游戏里,便坐在一方干净的石头上看他们玩耍。晏灵修就更不可能凑过去「同乐乐」了,他也不跟孟云君挤同一块石头,自去寻了块干爽的地方安坐。 小弟子们都怕他的冷脸,不敢吵着了他,于是他周身十几步便自然而然地空了下来。 往常几次同行,一有这样的空闲时刻,晏灵修不是在闭目养神,就是在研习符篆,手边永远放着练不完的功夫,可这一回却是例外——孟云君没忍住悄悄去瞄他时,惊讶地发现小师弟竟然没有在忙上述的「正事」,他的双手拢在身前,挡住了大半,从孟云君的角度看不很真切。 他耐心等了一会,小师弟的手挪开了,露出一只巴掌大的、胖嘟嘟的小雪人。 晏灵修把没有五官的雪人捧在掌心,端详了片刻,稳稳噹噹地放了回去,着手给他团下一个雪兄弟。 「不好啦大师兄!有人栽进雪里去了!」 孟云君和晏灵修循声赶到时,那脚底打滑,差点被积雪掩埋的弟子已经在同伴们的帮助下艰难地爬了上来,毫髮无伤,就是吓得不轻,抚着胸口感嘆:「这里的雪怎么突然变深了?」 孟云君沉吟一阵,观察了一下周围的环境,一挑眉,若有所思起来。 晏灵修也看出些端倪,捏着符纸信手一扬,平地唤来一阵风,将面前一丈见方的雪地颳了个干净,底下裸露的河床和诸多大大小小被磨去了稜角的鹅卵石自然显露出来。他说:「是古河道。」 第208页 小辈们围拢过来探头探脑,孟云君补充道:「此地山川秀美,要是河水没有干枯,应当是个绝佳的风水宝地说不定会有古墓呢。」 「大师兄,是不是这里?」有小辈嚷道,「我脚底这块石头是松的!」 第123章 古墓 众弟子从未遇见这般有意思的事,一拥而上,把那石头附近的积雪扫净,又拔掉根深错节的杂草,将泥土挖开,就见这里原来埋着一方巨大的石板,而那块踩上去有些松动的石头清理干净后,看样子竟是一枚古朴的锁环,都被风雨侵蚀得剥脱了,表皮裂开,露出内里锈迹斑斑的金铁。 「这肯定是古墓的入口。」 「好旧啊,得有几百年了吧?」 「大师兄,我们能不能下去看看?」 「.…..」 小辈们双眼大亮,都对这古墓非常好奇,围着孟云君嚷嚷起来,好像有十几只鹅同时在耳边叫。有个弟子忘乎所以,还想去歪缠晏灵修,冷不丁撞上了一张面无表情的脸,那弟子哆嗦了一下,讷讷地闭了嘴,不敢造次了。 这帮半大少年正处于天不怕地不怕的年纪,什么祸都敢闯一闯,孟云君却不是,论情论理,都不该去打扰亡人的安息之所,干脆地否定道:「不可以。」 弟子们骤然被泼了一盆冷水,都如霜打的叶子一样低下头去。 孟云君看着好笑,刚要规劝一番,却听见一声「咔哒」的闷响。 他愣了一下,蓦地脸色大变,当机立断道:「别在这里站着,快走!」 可太晚了—— 下一瞬,他们脚下的石板骤然陷了下去,曾经环环紧扣的机扩年久失修,根本支撑不住这么多人的重量,被又蹦又踩地闹了一通,当场四分五裂。古墓的入口远比他们想像中的要大,一行人谁也没落下,全都稀里哗啦地滚了进去。 沙石倾盆似的落下,方才他们跌进来的地方数息就被堵上了。弟子们猝不及防跌到了底,缓了好半天才勉强爬了起来,一个个灰头土脸的,夹杂着扭了手脚的唿痛声。 晏灵修踉跄几步,被孟云君一把扶住,两人全身都是紧绷的,屏气凝神,戒备地注视着眼前漆黑的墓室。 倏忽间,石壁上由近及远,依次有火把亮起,从缝隙里刮进来的风将火光吹得一跳一跳,于是整座墓道也跟着飘忽不定起来,仿佛有憧憧鬼影潜藏在角落里。 小弟子们意识到了不妙,鹌鹑般挤在了一起。 墓道尽头有一个光亮无法到达的拐角,一片死寂中,慢慢的,拐角后响起了长长短短的唿啸声,仿佛吹着尖利的哨子越来越逼近,还有沉重的脚步,有影子冲破黑暗,照在火光摇曳的地上,起起伏伏,像被狂风卷过的密林。 孟云君悚然一惊,断喝道:「不好!」 几乎就在同一时间,密密麻麻的尸潮自拐角处狂涌而出,他们全身僵黑,衣衫褴褛,佝偻着嵴背,脚踝上还挂着叮叮噹噹的镣铐,那些破烂的胸膛不断发出尖锐的漏气声,以及扑面而来的猩甜的风和流着口涎的血盆大口。 他们争先恐后地挤进狭窄的墓道中,比水下的游鱼还要动作灵活,肢体也因为拥挤而翻卷弯曲。 这是当年墓室落成后,被活埋在地下的刑徒和匠人! 晏灵修死死地抓住剑柄,抢上前去,一剑拦住了沖在最前面那个走尸。 走尸的身体在这暗无天日的墓室中腐败多时,异常的柔软松脆,剑锋所至,血肉骨头都如烂泥一般轻易地被一分为二。 可他们的数量实在太多了,又被活人激发了凶气,既不知道躲避也不懂得畏惧,甚至那些被砍翻在地的断肢也在挣扎抓挠,哪怕只剩一口牙、一根手指,都要无所不用其极地扑上来,在闯入者的身上撕下一块肉来。 晏灵修抽出符纸,往地上一掷,登时燃起熊熊烈火,暂时将走尸阻隔在外。他抬头,正见一个小弟子慌不择路地扒着碎石往上爬,可那被掩埋的洞口距离地底足有三丈高,哪里是那么容易成功的,他爬到一半就再也上不去了,手软脚软地往下看,潮水似的走尸争先恐后地去够他,缝隙里漏下来的天光清清楚楚地照亮了无数混浊发黄的眼珠。 小弟子面色煞白,拼命去碰更高处的石头,可惜浸满冷汗的手根本抓不稳东西,直直地摔了下来。 眼看着就要血溅三尺,一道剑光闪过,走尸风吹麦浪般倒下一片,那些差点将他五马分尸的手臂集体齐肘断了。 小弟子哀嚎着掉在一地残肢中间,在满地湿滑的血污中活鱼似的闭着眼扑腾,被晏灵修一拎领子提了起来,摇摇欲坠地立在地上。 「往里面去!」晏灵修一把将他推出包围圈,提剑迎上了嘶吼着从四面扑来的走尸。 孟云君才把一众吓破了胆子的小少年赶进了墓道深处,一回头看到陷在走尸群里的晏灵修,立即折返回来将拦路的走尸砍翻,拉住晏灵修的手就跑。 然而墓道尽头并不是他们期望中的生路。 逃在最前头的少年鞋子都跑掉了,只恨不是兔子托生的,就在即将力竭的时候,不远处敞开的门让他心中大喜,几乎是不假思索地沖了进去,抬头一看,却见自己正置身一间无比宽敞的耳室,四壁都用石砖塞得严严实实,火把高悬,除此之外一点装饰都没有,是墓主人早就为他们准备好的埋骨之地。 第209页 「没路了……」他目眦欲裂,撞在石墙上,手指胡乱地抠着砖缝,在极度的恐惧之下歇斯底里道,「机关!一定有机关……机关在哪儿?」 但此时走尸群已经蜂拥而至,他们没有换一条路逃生的机会了,只能破釜沉舟地顶了上去。 孟云君和晏灵修试图将走尸拦在门外,可他们既不是撒豆成兵的神仙,又不能挥一挥手就让对方灰飞烟灭,仅凭一人一剑,一沓符纸,若干法器,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守得住一个连门都没有耳室。有了第一个闯进来的走尸,很快就有了第二个第三个,前赴后继、源源不断,他们踩着先到者的骸骨,亢奋地翕张鼻翼,对上了这帮羊羔般的小少年。 这种情况下,再不拔剑就是要等死了。小弟子们鼓起勇气迎上去,可他们那点三脚猫的功夫根本起不了什么作用,一个照面,就溃不成军般被打趴下了。 屋里是满地的腐血肉泥,屋外是无穷无尽的走尸,似乎不管他们砍下多少头颅,斩断多少手脚,都无法阻止下一波涨潮似的涌来。 晏灵修的符咒和法器都用尽了,还没来得及把剑从脚下走尸的身体里抽出来,余光就瞥见一个少年被掐住了脖子高高提起,喉咙咯咯作响,虚弱地扒拉着那条扼住他的胳膊。晏灵修连忙去救,却终究慢了一步,伴随着一声脆响,少年的颈骨竟被活活拗断了,头颅软塌塌地垂了下来。他手中剑在这时才砍上走尸的肩膀,随即「咔嚓」断在了里面——短时间内噼砍了太多次,桃木削成的剑早已不堪重负,猝然折断了。 走尸发出只有野兽才会有的嘶叫,一爪子拍了过去,蛮横的力道直接在他胸口抓出鲜血淋漓的伤口。 晏灵修面色变都不变,反手拔出断剑,狠狠捣进他的眼窝里,发力一拧,把这走尸的脑袋硬生生搅成了浆煳,一掌将他击得横飞出去。 所有人都到了山穷水尽的时候……现场已经没有弟子能完好无损地站起来了,他们有的认了命,只管抱着头缩在角落里哆嗦,有的还在负隅顽抗,有几个惨叫着被走尸压住撕咬,血肉狼藉地滚作一团,柔软的腹部被剖开,肚肠横流,更有些一动不动地伏在地上,不知是晕了还是死了。 晏灵修在这人间炼狱的场景上一扫而过,像是沉浸在某个陈旧的梦魇中,整个人都静止了,但他眉眼间却渐渐浮现出一股带着狠意的决绝,因为过于风平浪静,所以越发的令人胆战心惊。 「有意思,」阎扶对他何其了解,只是一个停顿便能瞭然,嘆息道,「你终于想通了?」 晏灵修:「该怎么做?」 「你若是肯早早修习,现在自不必说,只凭一言就可号令千军万马。但既然没有嘛……」阎扶意味深长地道,「再添上你的血,也就罢了。」 墓室的另一边,孟云君混乱中遥遥往这边望了一眼。 小师弟的神情近乎是无悲无喜的,他心跳不知为何落空了一拍,下意识喊道:「晏灵修!」 作者有话说: 下章一定~ 第124章 风雪加身 有个外门弟子运气不错,和几个师兄弟联手拼杀到了现在,只受了些许皮外伤,但好运总会耗尽,就在他们逐渐力竭的时候,四面八方的走尸却纷纷被这块难啃的硬骨头吸引了过来,里三层外三层地将他们周身围了个水泄不通。 同门肚破肠流的结局就在眼前,遭受的痛苦可比寻常死法难过一万倍,那弟子筋疲力尽,实在是撑不住了,一咬牙把剑搭在了自己颈间,就要一抹脖子来个痛快。 忽然,最前面的走尸勐地一僵,脖颈瞬间断裂,沉重的身躯轰然砸下,露出了那还没收回手的,毫无徵兆偷袭了他一把的同类。 弟子呆愣愣地抬起头,越过偷袭者佝偻的的嵴背,看见了他们天枢院的小师兄握着手中的断剑,将它死死地扎进了偷袭者的后脑。 晏灵修抿着唇,面颊纹丝不动,浸着冷汗,有种象牙般的冰冷光晕,眼睛却是前所未有的亮,像深不见底的岩洞中乍起的荧火,炽热地烧着魂魄。 他缓缓地松开了手。 有血从他手腕上滑落,一沾上走尸,立刻变成千万根纠缠不清的细线,有生命力一样扎进他的身体,又顺着他的手穿透了那伶仃的头颅。 走尸松手,头颅坠地,咔哒咔哒的牙齿咬上了临近同类的脚,于是那殷红的「细线」又藉机攀上另一个走尸,控制他临阵倒戈,去用牙咬、去手挠,将其余还有余力的同类大卸八块,撕成碎片。 一传十,十传百,仿佛一场绝难阻止的瘟疫,迅速在这群走尸中间瀰漫开来。 没一会儿,方才还差点将他们赶尽杀绝的走尸群便化成了一地肉泥,苍白的骨片七零八落地散开,还有不甘心的眼珠和手指在微弱地弹动,这个战慄恐怖的画面在摇落的火光下忽隐忽现。 这时,外面平地炸开一道惊雷,正正噹噹地噼在他们头顶的土地上,轰然巨震,整个墓道都好似摇摇欲坠地晃动起来。 但此时没人计较冬天是否能打雷。 当最后一具走尸也倒在自相残杀之下,那能撕裂人耳膜的尖啸和嘶吼都归于虚无。晏灵修孑然一身,站在这骇人的尸山血海中央,周遭一片死寂。 ……以肉体凡胎行此控术,必然天地难容。 倖存的弟子好像在激动地喊着什么,但孟云君一个字也听不见,他浑身僵冷,难以置信地看着小师弟,魂魄仿佛还飘飘忽忽地半空中游荡,数不清的问题前赴后继地在他脑中点亮,又渐次湮灭无声—— 第210页 明明隐瞒了那么久,为什么要暴露自己? 为了活下去。 但凭他的本事,足以在尸潮中杀出一条血路,何以至此! 那别的人呢? …… 孟云君答不上来,于他而言,保护同门弟子是他的责任,哪怕捨弃自己的性命也在所不惜,他把这些小少年领出来,便理应对他们负责。 但在同样的事放到晏灵修身上时,他「捨生取义」的理智却突然不能「推己及人」了……孟云君从未有过任何一刻像现在这样,无比清晰地认识到晏灵修这番作为所带来的后果,将通过这些逃过一劫的小弟子的口,捲起一场无处可逃的风暴,註定会把他拖入万劫不復的深渊。 孟云君的手指深深地刺进掌心血肉,执着地盯着晏灵修。对方似乎朝他瞥了一眼,又似乎没有,孟云君没能从他眼中窥见一丝一毫的情绪。 晴空霹雳又一次打在墓室顶,剧烈的震动迴荡在整座石墓中,打断了那些义愤填膺的质问声。 这里就要塌了。 石顶开裂,透进悽厉的雷光,石头沙砾扑簌簌落下,迷得人睁不开眼。孟云君的记忆仿若断了片,怎么拉扯着晚辈,怎么从地底爬上来的这些全然没了印象,恢復意识时,他站在被碎石掩埋了的深坑边,大雪纷飞,身边早已没了小师弟的身影。 只有星星点点的热血,殷红的、浅淡的,和一行不甚明显的脚印延伸进茫茫风雪中,渐渐找不见了。 晏灵修是鬼王余孽这件事,在天枢院里掀起了轩然大波,即便院长三令五申不许议论,还责罚了几个明知故犯的弟子,但流言还是不可避免地愈演愈烈。 毕竟晏灵修在众目睽睽之下驱使走尸自相残杀,这一事实牢牢地印在了十几个人的脑子里,是无论如何也清除不了的。 那可是控术! 过去近千年,不知有多少前辈先贤一时不慎,死在这种阴毒诡异的手段之下,又不知多少的平民百姓因此家破人亡,在昏昏噩噩的状态下父子相残、兄弟阋墙、姐妹反目……悔恨交加的眼泪、撕心裂肺的痛苦,仅仅是鬼王百无聊赖时给自己找的乐子而已。 更不要提两方彻底撕破脸皮后,在长达十余年的对峙里,那些受他驱策、悍不畏「死」的群鬼是如何前赴后继地扑过来,用尽一切办法将他们拉入混战的泥沼,哪怕明知会被打得魂飞魄散也在所不惜。 那些弱小的、无害的、好不容易能过上好日子的新生鬼们,是不是又要被再一次充作马前卒、脚下泥,好助那人成就他无上的地位? 难道以天枢院为首的驱邪师这些年东奔西走,受尽白眼也不肯放弃的理想,到此也要化为泡影了? 尽管这中间还有许多内情没有理清,还有许多疑问没有答案,那小小露了一手的「鬼王传人」是愿意静悄悄找个地方猫着还是致力于祸乱天下,这都不能阻止知情人心中的恐惧山唿海啸般蔓延开来……他们当然尚未给晏灵修定罪,可一旦起了疑心,那离罪名落实也不差什么了。 院长几次申饬,强行把流言蜚语压在天枢院内部,不让外传。做完这些后他就病倒了,但连这他也不敢表示出来,生怕别人知道了,再给小弟子添上一重「不孝」的罪名。 不说私心偏袒的院长,就是闻讯赶来的尚裾和曲临逸都不相信小师弟会是那劳什子传人。 当年鬼王伏诛时,他不过五岁大,亲朋故旧都死光了,从小长在天枢院,这都是有目共睹的事情,怎么可能是鬼王余孽呢! 然而仅靠他们几张嘴,堵不住悠悠众口,尚裾和曲临逸忧心忡忡地在天枢院停了一晚,就马不停蹄地离山去找小师弟去了,还要去个别已经听到风声的门派,求他们手下留情,待天枢院查明真相后再做定夺。 孟云君走不得……他是天枢院的大师兄,又亲眼目睹了晏灵修使用控术,必须留下来安抚人心,一连三天都忙得分身乏术。等到终于有机会喘口气了,何宁抱着黑猫找了过来,一见到他,先委委屈屈地扯着他的袖子哭了一场。 「大师伯,他们都说我师父犯了错,是内奸,他要是不死,全师门的清白就要被毁了。」 何宁自小就是个很会察言观色的姑娘,在以前,她似乎知道自己是可以放肆的,但凡受了委屈,必要张大嘴巴仰天哭嚎,干打雷不下雨,脸上毫无湿意,但这会儿她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只是睁着眼睛看着他,豆大的泪滴不住地顺着脸颊滑下来,开口说话时才能听出些微抽噎的气音,哀求道:「你去和他们说说好不好,我师父不是这样的人……」 但孟云君没有回答。 他没日没夜地忙碌,眼下积了一片醒目的青黑,神情也有些恍惚,听见何宁的哀求,他似乎怔怔地走起了神,不知在想些什么,直到何宁不安地喊了他一声,他才反应过来,一言不发地抬起手按在女孩的头上,抚了抚她柔软的髮丝。 这几天,不管什么时候,只要孟云君一闭上眼睛,那天墓室里发生的场景就会片刻不停地浮现在他脑海。离奇的是,他所有的情绪——那些茫然无措,无奈悔恨,都如同蒙上了一层厚实的窗纸,被丢在了那个填满了随时和残尸的废墟之中,看不清也摸不着,暗流似的徘徊在他浅浅的胸口。 他没有再去纠结晏灵修在划开自己手腕时是什么心情,也不想探究这背后究竟有没有鬼王的手笔,只是殚精竭虑将这件事的影响限制一个尽量小的范围,并在每一个能抓到的空隙反覆推演思量,该用哪个理由保住晏灵修的性命—— 第211页 世人对鬼王的恐惧几乎深入骨髓,孟云君不抱能让小师弟全身而退的奢望,但小师弟从未做过有损驱邪师利益的事,于他们没有深仇大恨,若是寻到他后不让出门,一口气闭上七八年的关,或是做上一场戏,证明这不是什么控术,而是某个符咒或法阵的力量,再不济还能假死脱身,丢一具棺材去应付那些鬣狗一样死咬着不放的人,小师弟改名换姓,照样能过逍遥自在的日子。 总而言之,必能有一线生机的。 于是,孟云君说道:「你师父会没事的。」 一人一猫四只眼睛,全都可怜巴巴地看着他:「真的吗?」 孟云君顿了顿,像是在说服何宁,又像是在安慰自己,重复道:「我保证。」 可自那一天起,晏灵修再也没有出现过。 不论各地的暗桩出动多少人手去寻,他都如人间蒸发一般,彻彻底底地没了踪影。 晏灵修猝然睁眼,山野寂静,月夜无声,只有他的喧嚣的心跳震耳欲聋。 他慢慢从栖身的梧桐树下坐起,遒劲的树根突出地面,硌得他手脚都没了知觉。一只飞鸟扑稜稜窜过天幕,云絮在星斗间飞速流动,月晕而风,未知有雨。 「真是愚蠢的决定,」阎扶又说话了,「现在反悔还来得及,我的承诺依然有效。」 破天荒的,晏灵修开始和他对话了:「你又要教唆我背叛师门了。」 「这不是背叛,」阎扶语气笃定又复杂,「这是你原本应该走的一条路。是拨乱反正。」 「谬论。」 「当我本体消亡,魂魄狼狈地逃走,四处寻找可以附体的躯壳时,你恰好成为了我所能接触到的唯一一个活口。你的父母、长辈、邻居,用自己的身躯,从我陨灭的余波中保住了你的性命,供我重生。」阎扶表示,「这就是你的宿命。正如我自『恶』里诞生的那一刻,就註定要掀起无止境的战争与杀戮一样。」 「我不想这样。」晏灵修听见自己心平气和地反驳道。 阎扶发出一阵饱含恶意地嘲笑声:「好呀,那你就去死吧。」 后半夜他们没有再交谈。晏灵修端坐梧桐树下,耐心地等待着。直到露水降下,远方晨曦初露,天色青冥,才再度起身,沉默着向群山之外走去。 他是在日暮时分抵达天枢院附近的小镇的。 一月过去,虽未春暖花开,天气却回升了不少,但小孩子仍旧不被允许脱下臃肿的棉衣,只好笨拙地抻长了胳膊腿儿,就着最后一点夕阳余晖抓紧玩耍。贪酒的百姓在集市上沽了米酒,趁着没有媳妇盯着,赶紧先喝两口,再兑上水大摇大摆地回家去。货郎蹲在路边,鬼鬼祟祟地背过身去,把手探进袖子里美滋滋地数钱,铜板发出叮叮噹噹的脆响。许多铺子都关门了,但食肆还热闹着,桌椅板凳嚣张地挤占了半条道,过路的马车挤不过去,车夫唾沫横飞地大声呵斥,客人们畏惧他挥来挥去的马鞭,忙端了热腾腾的饭菜缩了起来。 晏灵修的目光从这些嘈杂又琐碎的市井烟火上掠过,迈进一家成衣店,无视了掌柜天花乱坠的吹捧,选了套颜色极素的衣裳,是成衣店专为服丧之人裁的。他抱着这丧服似的行装住进了客栈,不紧不慢地用了晚食,叫了热水,沐浴更衣,甚至还给尚未癒合的伤口上了药,用纱布包扎好。 日头彻底地落下了,但夜色还没有到最深重的时候。门外有伙计捧着烛火走来,礼貌地敲了敲门,询问这一间房的客人要不要点灯,没有得到回覆,于是那点微弱的火光透过门扉闪了一闪,便又走远了。 晏灵修没有动。 他身体笔直地坐在角落里,脸对着半掩的推窗,因此连那点渐行渐远的烛光也照不见他的神情。 他就这样沉默地坐着,整个人始终隐藏在黑暗中,注视着月色越过推窗,方方正正地投在地板上,在他身前三尺慢慢推移过去,任由四肢百骸都在叫嚷着它们的疲惫和畏惧,而他不仅没有因为这畏惧稍稍移开目光,让自己略微放松精神,反而全身全意地沉浸在了这种痛苦之中。 好像凝滞的淤泥,将他淹没于其中,令他感到了一种从无尽的煎熬和惶恐中解脱出来的,饮鸩止渴的安宁。 作者有话说: 下章一定!! 第125章 狭路 草虫嘈嘈切切,鸮鸟瞪着圆盘似的大眼睛,目光炯炯地站在树杈上环视八方,寻觅着窸窣作响的硕鼠,忽然被推门声惊起,扑闪着翅膀遁入夜色之中。 三更天,所有人都陷入了沉睡,月光也黯淡下来,晏灵修谁也没惊动,独自走上了去往天枢院的路,从后山的小道上过,那里没有弟子守门,足够他神不知鬼不觉地回到师门。 但在这之前,他还有一件事需要确认。 晏灵修站在一座半人高的界碑前,以此为分界线,越过去便是天枢院,但在歷任弟子的加固下,地底隐藏着一个威力巨大的护山法阵,外人在没有通报的情况下擅自闯入,不仅寸步难行,还会被符文判定为强敌,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打得奄奄一息再说……晏灵修不能肯定发生了那样的事,院长会不会已经把他从弟子名录中除名了,但他目前别无他法,只能先来试一试。 他毫不停顿,加快了脚步,从界碑边走过。 一丝风也没有,满山树木寂寂无声。 第212页 通行玉令上闪过一道莹润的光泽。 晏灵修身体绷得很紧,眼睫控制不住地颤动一下,似乎忍不住要回头看一看那方默然伫立的石头,但他最终没有回头,一步一步,走向了那被夜色笼罩的小小竹楼。 没有巡夜的僕役,没有夜游的弟子,没有对月吟诗的先生,连平常飞来飞去的蝙蝠也在助他,悄悄地倒吊在树枝上,亮晶晶的小眼睛目送着他离去。 只有一只黑猫,耳朵颤了颤,悄无声息地醒来,轻巧地跃下小女孩的床头,撒开四蹄朝他跑了过去。 树灵头脑简单,一直没有弄明白髮生了什么事,他那天不耐烦去看晏灵修照顾小崽子,遂自己找了个能晒太阳的地方舒服地躺下了,不想一觉起来变了天,晏灵修下落不明,他被孟云君抱回了天枢院。随后流言蜚语满天飞,就有人开始喊打喊杀了,还有人觉得晏灵修是否心存不轨的确有待商榷,但为了保全师门名誉,应当自裁以证清白。何宁和树灵气得要疯,压着他挠了一顿,但事态不光没有好转,还随着晏灵修的失踪愈加恶劣起来。 树灵飞奔过练功台,绕过藏书楼,终于在竹楼前拦住了晏灵修,一口咬住他的衣角,呜呜地叫道:「你去哪里去了。」 晏灵修拽了两下,没拽开,嘆息着说道:「你乖,不要闹,我有事要做。」 树灵向上翻着眼珠子瞧他,从他波澜不惊的表情中察觉到一种微妙的异样,犹犹豫豫地松了嘴:「你要干什么?」 晏灵修却又不理会他了,他的全副心神似乎都被局限在了眼前这面紧闭的门上,余下的根本无暇顾及,缓步上前捏住铜锁,简单粗暴地将它拽了下来,独自登上竹楼,再出来时,手中握着那柄通体乌黑的宝剑。 不详的预感在树灵心头生起,他慌里慌张地跟了上去。 「我知道他们惹你生气了,但千万别冲动!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呀!」 「一柄剑而已,不当吃不当喝,偷剑报復万万不可!」 「你不是教我不能拿别人东西吗?你怎么能不以身作则……你你你,你再不停下,我就喊人啦!我喊人来把你这个小偷抓住!我,我也要去偷东西了!我要把你姑娘的漂亮裙子全偷走,珠花也偷走,让她活活哭晕!」 咔哒一声,是树枝被踩断的声音。 正在卖力劝人改邪归正的树灵悚然一惊,回过头去,孟云君站在山道边,直勾勾地盯着他们。 树灵脖子一缩,蹿到晏灵修背后躲了起来。 晏灵修撩起眼皮,淡漠地扫了孟云君一眼,那眼神和看一个挡路的树桩并无区别,视若无睹地从他身边经过。 树灵急道:「晏……」 话音未落,晏灵修手臂一紧,原来是错身的剎那被孟云君拽住了,孟云君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你去哪儿?」 然而就在这一瞬间,连孟云君也说不好是什么道理,他感觉晏灵修的气质忽然变了,像是蛰伏的毒蛇在足够耐心的麻痹之后猝然发动袭击。 他面色微变,闪身一避,与此同时不尘剑骤然出鞘,如它的铭文一样不染尘埃,雪亮的剑光霎时撕裂夜空,裹挟着重重杀机朝孟云君当空噼下—— 「锵!」 千钧一髮之际孟云君堪堪躲开,袖袍霎时被凌厉的剑锋撕裂,未及反应,下一剑又至,孟云君反手拔出佩剑,两剑相撞,摩擦发出刺耳的锐响! 孟云君目视着小师弟近在咫尺的一双眼睛,发现那里面居然闪着无比亢奋的寒光,在晏灵修面无表情的脸上,有种鬼气森森的妖异。 他骇然道:「小师弟!」 ……这真是他的小师弟吗? 只是这眨眼间的迟疑,晏灵修顺势滑出一步,倏忽变招,剑身从他的指尖擦过,毒蛇吐信般刺向他双目之间。 孟云君不敢再分心,仿佛随风而起的柳絮,轻飘飘地避到一边,但晏灵修的剑却远比他想像得更快,紧跟着追来,失之毫釐地和孟云君擦肩而过……不对,他哪里是失手,分明是故意放孟云君一马,存心要将他的极限逼出来,恶劣得如同狸猫摆弄老鼠,非要戏耍到厌烦了才会结束猎物的性命。 此后晏灵修出手一次快过一次,不论什么样的反击和防守在他面前都如若无物,往往孟云君上一招尚未使完,他就已经预备好了接下一招,简直是卡着毫釐来的,好似勾着木偶的棉线,有条不紊地步步紧逼,每次都能恰到好处地给对手留下一线生机。 孟云君左右支绌,整个人都被他的诡谲的剑光罩在了里面,应对得十分艰难,险之又险地被削掉了一绺散落的头髮。 晏灵修游刃有余地试探出了他的深浅,似乎有些玩腻了,手中的不尘剑倏忽间勃然变色,陡然从软绵绵的丝线变成了暴虐的洪流,以山崩之势朝他快如惊雷地砸下—— 银亮的月光沿着剑尖扫过致命的弧,倒影在孟云君紧缩的瞳孔中,可他却不退反进,全副心神都凝聚在身前三尺的剑尖,拼着身死也要把晏灵修留下。 电光火石间,不尘剑倏地发出一声悲鸣,晏灵修倨傲的神情一滞,好似当头棒喝,不尘剑竟在此时脱手而出! 然而孟云君竭尽全力的一剑已经收不回来了,在他极度震愕的注视下狠狠地刺进了晏灵修的身体,去势不减,当场贯穿了他的胸口。 第213页 嗡—— 不尘剑斜插在地上,犹在震颤不休。 孟云君不可置信地看着小师弟被鲜血浸透的白衣,那片飞速蔓延开的血色好似一枚钢针,尖锐地扎进了他的脑袋,奔涌的血液似乎都在剎那间凝固了,他如坠冰窟,一动不能动。 「你……」孟云君的喉咙里像哽着一块铁石,滞涩地滑了下去。 你怎么不躲? 明明前面那么多剑都能挡住,偏偏这次就挡不住了? 为什么要突然把剑丢下! 晏灵修恍若如梦初醒,缓缓抬起手,搭在插在他胸前的剑上,茫然的神色在眼中一闪而过,很快便湮灭无声。他侧头看了看不远处的不尘剑,又看向僵硬的孟云君,半晌,居然无可奈何地笑了一下。 「……对不起,」他神色复杂,语气里满是孟云君不能理解的歉意,「我不该把你牵扯进来的。对不起……」 所以不能是在这里,不能是现在…… 一行水痕滚滚而下,啪嗒砸在染血的长剑上,须臾被切成无数细小的碎光。 他喘息着闭了下眼睛,双手握住剑柄,把深入他身体的锋刃一点点拔了出来。 直到这时,孟云君才意识到自己握着的是什么,倏地松了手指,长剑「噹啷」掉落在地。 血涌得更急了,晏灵修使不上力气,膝盖一软倒了下来,被孟云君一把接住。他不知所措地去捂他的伤口,发现没有用,又慌手慌脚地去点他的穴位止血,急切道:「没事……没事……」 晏灵修轻轻嘆道:「大师兄……」 「你不要说话了!」孟云君大声地打断道。他的心脏仿佛被捅出了一个窟窿,冷风悽厉地钻进来,他的三魂七魄全被搅成了一堆战慄的碎片。 「你不会死的。」他攥着小师弟越来越无力的手,在舌尖咬了一下,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我带你去找医官。」 「大师兄。」晏灵修喊他。 孟云君毫无防备,猝不及防地对上他的眼睛,忽然顿住了。 「你去睡吧,」晏灵修嘴唇褪尽了血色,身体还在因为疼痛而止不住地发抖,但他的眼睛却有如深不见底的寒潭,汹涌的暗流在其中聚集,无法折射出一点光泽。他的咬字吐息仿佛也和着某种古怪的韵律,一字一句穿透皮囊,敲打在他的魂魄上,「……好好地睡一觉,明天醒来,一切都会好的。」 第126章 不为人知的角落 孟云君怔怔地看着他,晏灵修耐心地重复了好几遍,才成功将他放倒了。 即便在昏睡中,他的眉心依然是紧皱的……这也难怪,晏灵修从未对别人用过控术,技艺不精,洗不掉他过于强烈的记忆和情绪,不然直接让孟云君忘掉今晚曾经见过自己,那样才是最万无一失的。 晏灵修把孟云君平放在地上,因为不确定他什么时候会醒,所以片刻不敢耽搁,吃力地撑起身子站起来,慢慢走过去,将不尘剑拔出,方才脱手的那一刻重逾千斤的宝剑此时温顺地待在他手里,不见丝毫抗拒。 「果然是这样。」他如释重负地心想,「总算不必再多受一重罪了。」 树灵呜呜咽咽地绕着他打转,舔他沾满了血的手,咬他的衣角试图拖慢他的脚步,可这些通通不起作用,晏灵修还是义无反顾地提着剑,走进了夜色绵延的群山。 阴云层层集聚,潮湿的水汽就像蛛网,纠缠着他的每一次唿吸……风雨欲来。 也许是认识到晏灵修死志之坚,再无转圜的余地,也许是彻底暴露后不用再说那些花言巧语来掩饰,阎扶开始愈加勐烈地争夺起他身体的控制权。晏灵修有时走着走着,会突然失去意识,再回神时,眼前的景色已经变了个模样。但不尘剑却好像莫名跟他建立了一种默契,每当他神情恍惚,思绪混沌时,它都会适时地嗡鸣一声,帮助困在迷雾中的自己挣脱出来。如此反反覆覆,磕磕绊绊,晏灵修自己也分不清身处哪一座山,哪一片密林里了。 应当足够远了。 晏灵修抬头望天,星斗明月尽皆隐没在翻滚的云团中间,满山树木瑟瑟摇落,风声过耳,从四面八方向他涌来,凉丝丝的雨滴打在他发麻的手背上,感受得不甚真切。 有多少次,当他穿行在人来人往的闹市街巷,家家户户炊烟升起,晏灵修曾无数次地幻想自己生成一个普通人——不用富贵王侯,不用长命百岁,最好是个寻常人家,父母双全,再有一间世代居住的老屋,几个互相看不顺眼的兄弟姐妹,然后在一堆的琐碎小事中过完一生……懵懂而生,庸碌到死,至死都不用离开家乡。 他如是这般幻想着自己的来生,有时想着想着,便不由地悲从中来。 此时此刻,他终于接近了自己避无可避的宿命,却不觉得多么难以接受了。 只是可惜,今晚看不见月亮了。 也不知道大师兄提到的那个观景很漂亮的石台在哪里。 「别跟进去。」他用不尘剑把跟过来的树灵往外推了推,补上了一个小小的阵法,不难逃脱,只是短暂地困住他一会儿罢了。 石壁枯藤下,藏着一个狭长幽深的洞窟,仿若是冥冥中专等晏灵修到来一样,在他再也支撑不下去时出现。过度的失血让晏灵修头晕目眩,但他还是尽力走到了山洞的最深处,亲手给自己布置祭台。 第214页 不知何处传来水滴落的声音,「啪嗒」「啪嗒」,似乎永不会停歇,目力所及没有一点光亮,晏灵修的手却很稳,断断续续,给他在脑海中设计了大半年的阵法补上最后一笔。 「不敢相信,」阎扶冷冷道,「世上竟有如此冥顽不灵之人。」 「现在你相信了。」晏灵修心平气和地回答。 他没有多少力气了,踉跄着半跪在阵中,胸前的伤口让他的身体像个破了洞的水囊,他能感觉到自己的生机在不断地从里面漏出去。 有暗红的流光在他周身渐次亮起,不久又悉数归于沉寂,晏灵修双手捧着不尘剑,慢慢地将它放了下来。 仿佛有一股无形的力量,不尘剧烈地震颤两下,倏地升到半空,伴随着出鞘时「铮」一声清鸣,霎那间撕裂黑暗,一剑贯穿了晏灵修的心脏,去势不减,把他整个人狠狠钉在地上,剑锋深入岩石,和渐渐成型的阵法融为一体,再也无法分开。 晏灵修咳出两口血沫,尽管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但还是忍不住伸手死死地握住捅在他心口的长剑,虚弱无力地挣了两下,掌心的割伤流下血来,混在胸口喷涌而出的鲜血之中,渐渐在他身下聚成了触目惊心的血泊。他被困在越来越冰冷的躯壳之中,忍着穿心透骨之痛,连出声的力气都没有。 阎扶大概在暴怒地喊着什么,但晏灵修已经听不清了,他的五官六感都在急剧衰落,视线渐渐一片模煳。 「就这样吧……」 晏灵修回首,看一看自己二十年的岁月,看到了无数人失望的脸。 他疲倦极了,眼皮重得抬不起来,在心里默默祈祷着:「永远……永远也不要被发现……」 树灵好不容易挣脱阵法,哭天抢地地追了进去,晏灵修却已经无声无息地倒在了血泊之中。 他急得用脑袋去顶他的手,高一声低一声地喊晏灵修的名字,破口大骂,悽厉地叫唤,苦苦哀求,全都于事无补,晏灵修静静地躺在那里,再也不会过来摸一摸他的脑袋,让他躺在身边打唿噜了。 于是树灵慢慢反应过来自己又成了被丢下的那个,茫然无措地呆住了,不知何去何从。 这时,他似有所感地抬起头,目光直直地看向晏灵修头顶。 那是一种玄之又玄的感觉……晏灵修的魂魄就在那里,宁静地漂浮在半空,此外还有一道他并不陌生的残魂,愤怒地在旁边左突右撞。 用不了多久,这个由晏灵修亲手设下的阵法就将彻底湮灭这两个魂魄,他们到不了黄泉,过不了奈何桥,到此就是一切的终结。 树灵不知哪里来的一股勇气,使劲浑身解数,鲁莽地扑上去,一口叼住晏灵修的魂魄。无形的力量重重地抽打在他身上,黑猫身上顿时皮开肉绽。树灵却忍着眼泪不肯松口,只是一心一意地闷头往阵外撞。 他闯进来时是很容易的,但想把晏灵修的魂魄带出去却难如登天,树灵直撞得头破血流,筋断骨折,都没能冲破阻碍逃出去。 但天道法则对待草木精灵,总是会网开一面。就在树灵筋疲力尽,马上要被阵法绞杀时,终于眼疾手快地发现了一个符文运转中出现的小小空隙,忙不迭从那里一跃而过。 在他逃走的那一瞬,那个狭窄的空隙就彻底消失了,整个阵法严丝合缝地扣了起来。 树灵气息奄奄地趴在地上,往日油光水滑的毛髮都被血沾在了一起,他身受重伤,难以保持化形,慢慢缩小,变成了一片焉头耷脑的槐树叶子,托着晏灵修的魂魄向洞外飘去,穿过垂下来的枯藤,乘着风,眨眼就不知去向。 他没有回头看,当然也不会在意被留下来的残魂会如何。而在他侥倖撞出去的那一刻,那道残魂随即一分为二,一小部分紧跟着挤了出去,但更多的却是错失良机,被困在了阵中。 杀机铺天盖地,残魂无处可躲,只能立刻掉头,重新遁入晏灵修体内。 天幕好像漏了,一场大雨倾盆而下,抹去了所有的痕迹。 孟云君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在医舍里了。春寒料峭,又恰逢落雨,因此屋内依然生着火炉,烘得满室都是清苦的药香。 雨下了一整天,到这时小了很多,有了点春风化雨的意思,水声潺潺,将青瓦洗刷得一尘不染,又顺着屋檐滴下来,连成了一条银亮的线。 倏忽一声闷雷,山中百虫皆惊。 聂磐端了汤药进来,正看见孟云君披衣坐起,推开窗户向外望去,不由得又惊又喜,叫了一声:「师父!」快步走上前道,「您终于醒了。」 听到声音,孟云君便收回目光,扭头看他。 聂磐不自然地低了下头,又很快抬起来,刻意做出松了一口气的表情,欢快地和他说道:「师父,医官说您最近劳累太过,身体受不住了,不小心受了寒,那些亏损就全都被勾了出来,所以症状难免要重一些,吃上两顿药就能好起来……」 孟云君等他絮絮叨叨地说完,问道:「院中有事吗?」 聂磐动作一顿,到底修炼不到家,露出一点心虚来,支吾道:「没,没啊……能有什么事?大家都好得很呢!」 孟云君定定地看着他,聂磐就捧着药碗不说话了,头越垂越低,不一会儿的功夫,几乎要埋到床榻底下去了。 良久,孟云君抬手接了药,一口喝干净后放回到托盘上,白瓷碗底磕出轻轻一声响。 第215页 「说吧,」他平静地道,「莫要瞒我。」 第127章 空剑匣 孟云君是在今早僕役巡山回来时被发现的,当时他晕倒在竹楼前的空地上,周围有明显打斗过的痕迹,身上还沾着血,所幸并没有受伤,只是淋了一场冷雨,有些受寒罢了。 因为这一个月来院长避不见人,僕役们一旦有事,都是找孟云君回禀,现在他人倒下了,众僕役群龙无首,只能匆匆去敲了院长的门。 院长拖着病体问清楚状况,立即预感到不好,散去了僕役,亲自去现场看了一看,结果就发现竹楼被人拧断了锁,而剑架上空空如也,镇派之宝已经不翼而飞。 于是他急急忙忙封锁了竹楼,藉口不尘剑久不保养,要拿回来好好调治一番,将全院弟子都蒙在了鼓里。 聂磐当时在师祖床前侍奉汤药,是知道前因后果的,他素来老实,看不出这其中的蹊跷,理所当然地以为师父是因被偷剑的恶徒暗算而晕倒的,若是醒来后得知不尘剑丢了,肯定会自责的,所以在不得不把事实和盘托出后,还把想了好久的理由拿出来劝慰他:「师父别担心,贼人窥视宝物必然是有原由的,无非是扬名或藏宝,时间久了,总有他忍不住露出马脚的一天。」 他自认为思虑得十分合情合理,但孟云君听了,却没有对他的回答表示贊同,似乎又走起神来。 就在聂磐以为自己说错了话,开始不安地抠开了线的袖口时,终于听到师父说:「我知道了。」 他淡淡道:「你下去吧。」 聂磐端了药碗托盘出去了,临迈出门槛前,他回头看了一眼,孟云君又在望着窗外的雨景发呆了。因在病中,那侧影难免显得有些苍白,神情中有种他无法看懂的,晦涩难言的痛苦和茫然。 他不再细想,回到药炉,正收拾着药渣炭火等物,一个牛犊似的女孩就甩了伞冲到他怀里,难过地叫道:「师兄,我的狸奴不见了!」 「是不是跑出去玩了?」聂磐拢住何宁的肩背,好不容易哄得她不再哭,笨手笨脚地给她擦脸道,「或许是出去找小师叔了吧,不是都说那只猫儿很有些灵性吗,他应该能感觉到主人的位置吧?」 何宁两眼大亮,登时不伤心了,连连点头道:「你说的对,师父说不定就在附近呢!狸奴一定是出去迎他了!」 她就此满怀期待起来,得意洋洋地说道:「那些背地里说我师父坏话的人我一个个都记着呢,等师父回来了,我绝对要让他们好看!」 春雨茫茫,千千万万的枯藤甦醒,在料峭的岩壁上抽出细嫩的新枝,斑驳的血迹未被雨水冲下去,于是那叶子便也殷红如血。 遥远的不知道何处的荒野,一片槐树叶飘累了,落在湿润的泥土上,转眼便生根发芽,飞快地长了起来,一枝独秀地伫立在这朦胧细雨中,悄然展开了自己遍体鳞伤的枝干。 春去秋来,倏忽又是三年光阴。 这年冬天出了一场大事,老院长病逝了。临终前留下遗言,要让不尘剑为他陪葬。 此举遭到了许多反对之声,不光是天枢院内部的人难以理解,就是其他门派的掌门人也议论纷纷,他们一致认为院长是上了年纪老煳涂了,那样意义深远的宝物,不高高地供奉起来供弟子瞻仰,反而要带进土里去,实在是暴殄天物。为此雪片般的信件飞到继任院长的桌案上,全是从各个角度劝说他的逆耳忠言。 尊师重道可以,但也要顾虑一下大局吧?不尘剑上斩鬼王,下能威慑群鬼,一旦日后遇上「鬼王的后起之秀」,将此剑请出来,也是一重保障不是! 他们道理说尽了,认为孟云君只要不是脑子进了水,就不至于答应老院长那荒唐的遗愿,不料孟云君居然一丝不苟地照做了!真将装有不尘剑的剑匣放进了老院长的棺木中!他们急切下去质问内门另外两个弟子,得到的回覆更不友善,一句好不客气的「我们乐意」,就把借着上香之名唠唠叨叨的客人们全给噎了回去。 老院长德高望重的好名声为此蒙上了尘埃,好在停灵七天后,他老人家入土为安,灵位请入了祠堂,事已成定局,其他人不得不接受天枢院师徒两代全是一脉相承的不靠谱,各自偃旗息鼓了。 至于前些年那个疑似歪门邪道的小徒弟没有在葬礼上出面,宾客们也没放在心上。毕竟那位名气不显,也未曾听说过有什么赫赫之功,想来是个庸碌之辈,再者说那件事情闹得那样大,多半早就被院长除名了。 ——「那件事情」到底指的是什么,天枢院一直讳莫如深,外界众说纷纭,都没个确切的说法。三年前很是引人注目了一阵,可后续没了发展,众人便逐渐将这流言放下了,只当这一代天枢院内门从来都只收了三个弟子。 而他们三个同门,人前人后也没有一句话提起小师弟。 其实只要简单想一想,有能力悄无声息地潜入后山,靠近供奉不尘剑的竹楼的人简直屈指可数,且必定对天枢院十分熟悉,是个内鬼,再加上那小偷最后从孟云君手下成功逃脱了,算来算去,整个天枢院也就只有那么一个能满足条件。 尚裾和曲临逸都对此心知肚明,对此,他们从未对不尘剑失窃的事宣诸于口,正如老院长从未亲口问过孟云君那天晚上袭击他的究竟是谁,师徒四人默契十足,齐心协力将这场意外捂了下去,直到老院长下葬,外界都不知道那只摆在他手边的剑匣其实是个空盒子。 第216页 驱邪师的名声都是在一次次斩妖除魔中成就的,对守孝并没有那么严苛的规矩,过了一旬,尚裾和曲临逸帮着处理完许多丧事遗留的杂务,便来找新任院长辞行。孟云君百忙之中抽出空来,一直把他们送到了山脚下的小镇。 曲临逸穿着一身素服,摘掉了那些花里胡哨的配饰挂件之后,乍一看竟跟变了个人似的,气质沉静了不少,尚裾脸上也有些憔悴,精神却还不错,三人说了些保重的话,镇上的孩子就躲在旁边探头探脑地往这边看。 老院长年高德劭,虽说临终前脑子煳涂了点,但瑕不掩瑜,而且鬼王还是在他主持下被杀的,这样一位鼎鼎大名的人物故去了,不管别人有没有接到请帖,都自发地赶来给他上一柱香。 这些人要吃要喝要住,小镇便因此大大地繁荣了一阵,孩子们也习惯了天天有穿白衣服的人上山弔唁。 尚裾沖他们招招手,把那些孩子叫到身边来,分饴糖给他们吃。 「道长,今天还是没看到你说的那个人。」孩子们白拿了好多天的饴糖,都有点羞愧,红着脸地问道,「我们还要继续找吗?」 尚裾愣了愣,把手拢进袖子里,说道:「不用了,你们玩去吧。」 孩子不好意思应下,乱七八糟地给他们行了个礼,唿啦啦跑开了。 尚裾沉默片刻,说道:「小师弟不来是对的,这里人多眼杂,万一有人牵扯出他当年的事,又要没完没了了。」 孟云君和尚裾都没搭话。 太阳正当空,那日光含着蒸腾而上的热浪,简直像一锅熔化了的金,摧枯拉朽地倾倒下来。 曲临逸忽的没头没尾来了一句: 「我们这样做,对是不对呢?」他声音沉沉地发着涩,「小师弟会不会已经……」 尚裾紧张地打断了他:「说不定小师弟已经偷偷来祭拜过了,只是我们不知罢了……他对后山一向熟悉,混在来弔唁的客人里,我们还真不一定能发现。」 她对孟云君说:「回头你把奠仪清点一下,那些没名没姓送来的,应该就有他的一份。」 孟云君想自己是该笑一下的,于是他就真的笑了,语气笃定,毫不迟疑,仿佛自己也十分相信一样,附和道:「说的有道理,我回去就查。」 送别了师妹和师弟,他回到天枢院,在从前师父的位置上静静地坐了一会,伸手从桌案上取了一本书,翻开到最后几页,逐字逐句地看完了。 这三年,他找来了小师弟曾在藏书楼借阅的所有典籍,试图从里面找出些蛛丝马迹,可以解释他一去不復返的原因。 小师弟不喜与人打交道,离山远游前大部分的时光都消磨在练功和读书上了,他远游后偶尔回来,也会把途中碰见的孤本送到藏书楼保管。因着时间跨度大,以前从没有人注意过这些,但孟云君还没整理到一半,就震惊地发现他接触的东西十几年如一日地偏门,总是要和「活人炼蛊」「魂魄不净」「怨灵缠身」之类的邪说沾点边。 好比他现在拿在手里的这一本,就是一本彻头彻尾的邪术,是教一个大活人如何夺来恶鬼的法力给自己延寿的,写得十分细緻,只要照做,就能摇身变成一个大魔头,那落款的门派早已在数百年前的乱世离散中断了传承了,是否真正存在都已不可考,孟云君都不知道小师弟是从哪片穷山恶水里把这本尚还完好的秘法找出来,又千里迢迢地带进藏书楼里的。 单独一本或许不显,但几十上百本地堆在一起,就不仅仅是一时兴起可以解释得了了,尤其晏灵修还读过不少和禁书只有一步之遥的游记,里面记录的各种或失传或被道听途说的法术,听上去实在是比邪门歪道还要再邪上三分。 孟云君想起六七年前,晏灵修因过于犀利的言辞被师父罚去祠堂反省,他去看望时,小师弟正拿了一部名为「洗魂」的古籍在读——那所谓的「洗魂」,就是这些游记里列举的内容,种种痕迹,无不说明晏灵修一直在有目的地收集这种秘术。 他为何会这么做? 他是为别人还是为自己? 那本不该被他学会的控术是不是也与此有关?…… 孟云君做出过许多猜想,又一一推翻了。他和小师弟做了十几年同门师兄弟,纵使相见恨晚,真正见面却是寥寥,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所以不论说什么都是交浅言深……索性也就不说了。 那时每次告别,他想的都是日后。 他们都还有漫漫人生,此时分别,终有一日会重聚的。 可那人竟然只是个昙花一现的过客,倏忽一下,三四年,便没了吗? 于是往后余生,他看晏灵修,从来都只是牖中窥日,只见微光,不知其形。 孟云君自嘲地笑了笑,合上书,放回了原位。 门外响起脚步声,他抬头看去,已长成个女童模样的何宁走了进来。她今年七岁了,不同于幼年时那张扬跋扈的霸王性子,现在的阿宁是个再端正不过的人,一进门就先给孟云君行了一礼,规规矩矩地称唿道:「师父。」 小孩忘性大,自那天之后,孟云君和老院长都刻意不提晏灵修的名字,只当何宁自入门起就定给孟云君做弟子了,久而久之,何宁似乎真的把他忘记了,五岁开蒙时由老院长主持了拜师礼,跪拜敬茶后,也顺顺利利地改口叫孟云君做师父。在老院长的葬礼上,她作为下一代弟子强忍悲痛,招待前来弔唁的宾客,处处都安排得妥当,问起所学,也着实令人惊艷,大家都贊天枢院又得了一个英才。 第217页 「奠仪都已经登记造册,收进库房里去了,但是其中有些宾客,只是留下财物,并未留下名号,」何宁捧着一本帐册回禀道,「他们中有些人送的东西十分贵重,要不要去查一下,方便日后回礼?」 她停顿了好一会,没等到孟云君的回答,有些期待地问:「师父?」 孟云君手指蜷了一下,仿佛被一道看不见的鞭子抽在身上,飞快地说道:「不用了。」 他顿了顿,深深地吸进一口气,说道:「就这样吧……宾客不留名号,就是不想让我们记住的意思,就遂了他们的心意吧。」 作者有话说: 尚裾和曲临逸或许一开始没有意识,但等到葬礼上小晏还没有出现,他们就知道师弟可能遭遇不测了,孟云君当然也有这种猜测,但两者的不同是尚和曲虽然悲伤,但会接受,而孟云君不愿意接受,所以会下意识迴避这种可能~ 第128章 生机 何宁张张嘴,却是哑口无言,慢吞吞地在他面前磨蹭了半天,才不情不愿地走了。 孟云君心里像压了一块沉重的巨石,那些被刻意忽视的惧意又捲土重来,挥之不去地蒙住了他的七窍,这是三年来他每一次想起晏灵修都会有的感受,且随着时间推移愈演愈烈。 孟云君试着排除这些无因无由的恐惧,理智地思量起来。 不尘在镇厄辟邪上有奇效,小师弟取走它,一定有不可替代的用途。既然从那以后都没有传出过「不尘剑于某某处出现」之类的谣言,就说明小师弟把自己保护得很好……以他的本事,只要不是自寻死路,就算不做驱邪师了,也肯定能过得不错的。 「小师弟不想见我们,一味强求,反而徒增烦恼,」孟云君如是说服自己,心里便也感到轻松一些,「还是不要去打扰他的生活了。」 至于那些未及说出就已湮灭无声的情意……说不说的,还有什么要紧呢。 他从来不知道晏灵修的想法,笑也罢,泪也罢,这辈子都不知道,兴许以后也都不会知道了。 往后岁月就这样日復一日地过去。正如诸位看着他长大的前辈们所期待的那样,孟云君是最佳的继承人,他性情温和、宽厚,处事赏罚分明,广受弟子们尊敬,很顺利地坐稳了天枢院掌门人的位置。 同年年底,小师叔也病故了,他这一生大半时候都在外奔波,风餐露宿,有时还不免要被固执的百姓殴打一顿,累下了一身伤病,但他临终前却很欣慰,觉得他选择的路并没有错,同道中人也渐渐多了起来,后继有人,吾道不孤,足可以含笑而逝。 ——在鬼王伏诛后才哌哌坠地的婴孩此刻已经长起来了,他们没有祖先们朝不保夕的可怕经歷,不会好好耕着地,突然冒出一个青面獠牙的恶鬼,哇哇叫着要把他们一村人全都填到肚子里。于是乎,鬼王成了父母辈恐吓他们「再不安静下来,鬼王就要来啃你的脚了」之类的睡前故事。有驱邪师领着无处可去的恶鬼来他们村里寻一落脚处的时候,长辈都强烈反对,他们还会不服气地回嘴。 害怕当然是怕的了,但也没有必要那么如临大敌呀!我们隔壁村那对鬼夫妻,男的日日去学堂里蹭书看,女的日日掐着腰骂他不着家,看起来和寻常过日子也没什么不同嘛! 过去遗弃在荒野上的尸体被疯长的野草纠缠,风吹日晒再落来雨,就不知不觉沉入了泥里,等到春日时勤劳的农人一锄头落下,开垦这片肥沃的土地,待到来年,田间地头就长起茁壮的秧苗。朱门绣户也开始安心地享受起富贵来,不用担心被捲入战乱,阖家离散天各一方,至死不能相见。 盛世在即,一切都欣欣向荣起来。 尚裾和曲临逸仍是按照往年那样,每两三个月就回一趟天枢院,和大师兄说一说在外的见闻,清明寒食,元日守岁,也都会赶来给先人祭扫。 不过今年的四月有些不同,他们不仅要扫墓,还要把新合的婚书给师父看一眼,告知老院长他们两个已经商量好了亲事,婚期就在一月后,他老人家要是听见了,定要把那两天空出来,赏脸去吃他学生一杯喜酒。 曲临逸挨打受气多年,一朝得偿所愿,整个人都晕陶陶的,很有些得意忘形,孟云君因为要处理宗门事务,晚到了他们一步,还没走到老师坟前,就远远地见他一边和未婚妻肩并着肩摆贡品,一边对着墓碑没大没小道:「像我这样体贴的弟子可不多见了吧?知道师父你好酒,就买了许多给你上供!现在师父你可以尽情喝啦,酒量再差也没关系!反正弟子们也看不到您的醉态了……师父来看,这是我们两个准备在婚宴上要用的酒,今儿带了一壶给您尝尝,要是不合胃口,您就尽快託梦给我们,我们还来得及改。」 他端起酒杯,洒在墓碑前的空地上,嘴里叮嘱道:「您看到小师弟了,也别忘了叫他去啊,师姐师兄成婚他怎么能不到场呢……」 尚裾余光瞥见孟云君的身影,嵴背一僵,伸手掐在曲临逸腿上,把他的下半截话掐断了。 曲临逸这才看到孟云君就站在他背后,手忙脚乱地把酒杯放回供桌上。 「大,大师兄来了,」他一个激灵,绞尽脑汁地想把自己刚才说那些话圆回来,「那什么……我就想着,师父他老人家魂归天地,肯定知道小师弟在什么地方,想说什么都能入梦告诉他……」 第218页 尚裾又拐了他一胳膊肘,曲临逸彻底没音了。 孟云君心头像被某个尖锐的东西勐地扎了一下,但因为那上面早已裹好了厚厚的屏障,刺痛反而不怎么强烈。曲临逸和尚裾这点莫名其妙的反应,只是轻飘飘地滑过,很快就消弭无形了。 他恍若未闻,只是无奈地对曲临逸道:「说什么胡话呢。」 又说:「要成家了,以后可不能再这样口没遮拦了。」 曲临逸干巴巴笑了两声。 尽管他们两边都在装聋作哑,心有灵犀地将刚才的「失言」揭了过去,但气氛终究难回到从前,这一聚还是早早散场了。 曲临逸没敢往孟云君身边凑,还是尚裾给孟云君发了请帖……但她的脾气还是一如既往的急躁,有些话这几年一直憋在她心里,一个没忍住,就不吐不快道:「大师兄,人总是要向前看的。」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坚持说下去:「过度的沉湎旧事,并不能安慰已逝之人,对生者也没有半点益处。」 孟云君感觉自己仿佛溺了水,从水底往岸上看,什么都是光怪陆离的,既不真切,他也无法理解。面对师妹苦口婆心的劝说,他表面笑吟吟地应下,实际却很疑惑,心想:她在说什么? 这一点疑惑叫他有些六神无主,站在山门前目送着尚裾和曲临逸远去的背影,想起今日尚未处理完的文书,竟罕见地生出些许烦躁来。 守在山门前的两名弟子恭敬地侍立在两侧,若说前任院长叫弟子又敬又怕,那么孟云君便常常使人感觉如沐春风了,弟子们都很爱戴他。孟云君望着他们恭敬的神色,无端的感到一股疲惫。他不想回去看文书,也不想见任何人,漫无目的地在天枢院里走着,只往人少的地方去,不知怎的,渐渐到了后山里的那棵梨花树旁。 天朗气清,惠风和畅,又是一年仲春,梨花当然也开了,满树落了雪似的白,微风拂过,簌簌作响。孟云君在树下呆立许久,心弦随着摇摆的花枝一动,忽然迫切地想去一个地方,便摘了一枝梨花下来,执在手中,继续向深山走去。 虽然时候尚早,但等他循着儿时的记忆找到那座很久没有造访的山时,日头已有几分西斜,月亮还挂在天际的一角,十分的浅,像用清水做墨,在画纸上留下一弯蜻蜓点水的痕迹,想要登高赏月,少说还要再等一个多时辰。 孟云君便不急着上山,他左右看着,想找一个暂时歇脚的地方。 然后他就被一片茂盛的藤蔓吸引住了目光。 一面高耸的岩壁立在他的右手边,藤条千丝万缕地垂下来,在孟云君为数不多的几次的记忆中,它似乎总是一片浓郁的碧绿,但此时却长满了铁锈色的叶子,就连枝干也一样是暗红的,且是不均匀的红,斑驳淋漓,像血渗了进去,看起来很是不详。 孟云君伸手一拨,在藤蔓后发现了一个深不见底的洞窟,寒气扑面而来。 他颇感意外,低头寻觅片刻,翻了只甲虫出来,小心翼翼地把它往里一丢。甲虫突遭横祸,拼命扇动翅膀,扇出了一个难度极高的弧度,连地都没沾,就逃也似的飞到了洞外。 孟云君恍然大悟,以多年的经验,这里面十有八九藏着什么阴邪的东西,不然虫蚁一类不会如此避之不及。 就是不知是谁保存在这里的,还是尽快移出来比较妥当。 孟云君站在洞口感受了一下,确认这股寒气对他并无杀伤力,就迈步朝里走去。 几只画了符咒的「纸鹤」散发着明净的白光,在他周身上下翻飞,照亮他面前的路。几十步后,外界的一切响动渐渐都听不到了,洞内是一个完全寂静的、与世隔绝的世界,只有水滴落的声音,「啪嗒」「啪嗒」,往復轮迴、绵延不绝。 蓦的他脚步一顿,揪住一只纸鹤半蹲下来,在地上发现了一滴干涸的血。 孟云君怔住了。 他慢慢起身,环顾四周,纸鹤们已经自发地去寻觅这些相似的痕迹了,于是他就看到从洞口到他站立的位置,再延伸到被微光照亮的更深处,全是星星点点的血迹,暗沉地凝在岩石上,蒙着灰,兴许再过上一两年,就将彻底和这个洞府融为一体,后来者不会再发现。 孟云君身子一晃,站不稳似的扶住了石壁,被过于冰冷的岩石激得打了一个寒噤。他的意识好似脱壳而出,无着无落地浮在半空,落不到地。 他一时想不起来自己在哪,也想不起来自己是该惊该惧,但他的身体却先一步反应过来,越来越急切地加快了脚步,单调的喘息在这逼仄的空间里迴荡,一声接一声都像擂在他的胸口。 孟云君感觉自己就是一条从水里捞出来的鱼,明明在拼劲全力地唿吸了,肺里却充斥着不合时宜的空气,五脏六腑都在被火焚一样。 然后他跑到洞穴的尽头,勐地站住了脚。那些被他甩下的纸鹤在这时追了上来,一阵风似的涌过他的襟袍,携着柔和的光晕翩然而至,姿态轻盈美好,恍如一场降临凡世的梦。 晏灵修躺在这「梦」的中央,和孟云君记忆里的分毫不差,血色浅淡的嘴唇,微微上挑的眼角,神色安宁,睡着了一样,当他睁开眼时,便能在里面看到纯然的黑,时光仿佛冻结在了他的瞳孔里,永远不会流动。 那是孟云君见过的最漂亮的眼睛,寄託了他二十余年来的所有绮念,常在午夜梦回时袭上他的心头,让他辗转反侧,再难入眠。 第219页 空气此刻成了难涉的山海,越走向内,越是感到难以唿吸,耳中全是气血嗡鸣。四面八方漆黑的岩壁如有实质地压了下来,压住了他的肩背,将他压垮在地。 孟云君像是突然成了生锈的提线木偶。他直不起腰,也提不动脚,关节全都锁住,心跳好像也静止了,用尽全力,也只够他举起重逾千斤的手,轻轻搭在眼前这人散开的衣袖上。 他好像仍记得晏灵修的髮丝散在自己手背上的触感,高烧时他枕在自己的膝上,吐息急促又炽热地从他手心拂过。这人平常清醒时总不肯显出疲态,唯有无意识地昏睡过去后才会流露出那么一星半点,眉心微微蹙着,苍白的脸颊映着火光,却染不上分毫温度,总叫人忍不住去想他在忧心什么,为什么要把自己弄得这么辛苦。 然而时已是七年之后,他钟情的这个人已经不在人世,和他那些从未没有宣之于口的秘密一起,无人知晓地死在了这个孤寂的山洞里。 站在故事的开端往后看,谁知道他们会迎来这样一个仓促的结尾呢? 一生竟这样长,又这样短。 孟云君十指用力地收紧,将那一小块被血浸透的布料死死地攥进掌心,眼睑下刺目的疼痛几乎要烧起火来,真实的世界亦在光下变得虚幻。他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下来,落在了血泊之中—— 砸出一朵小小的涟漪。 山洞里有风,极细极弱,贴着地过来,吹动了晏灵修凌乱的发尾,他全身都浸在血泊中,但那血却没干……像是刚从他心口流出来一样。 孟云君呆了半晌,忽然反应过来什么,瑟瑟发抖地去碰晏灵修的脖颈。 散不去的铁锈气徘徊在鼻端,他的手指冰冷得像冻了一夜的铁器,只是感觉到任何一点余温,都能让他浑身战慄,乃至泪如雨下。 孟云君后背不堪重负似的坍了下来,他的额头抵在晏灵修的手,滚烫的体温便也这般传递了过去,慢慢的,慢慢的,将那只素白掌心捂出几分稀薄的热度来。 作者有话说: 嘿呀,可算写到这里了!前面有写晏灵修其实是生魂来着,就是因为他的肉身还没死透,阎扶的残魂一小部分逃了,大部分还躲在他身体里,苟延残喘地续着他的命~ 前世的坑等我慢慢填... 第129章 梦中梦 「你怎么会在这里?」 孟云君眼眸一抬,晏灵修恰好俯身过来,两人险些撞在同处,随即双双往后退开半分。孟云君这边无声地绷紧了身体,晏灵修立刻便察觉到了,来回打量他几眼,狐疑道:「大师兄方才是睡着了……怎么在这里?」 过了半晌,孟云君用他一贯平静稳定的声线答道:「没有。」 晏灵修点点头,但看样子是不信的,不露声色地又远了孟云君一步。他此刻肩上背着一只简陋的襁褓,手里提着一只更简陋的包袱,桃木剑挂在腰间,袖子扎得很紧,明显是在山里混了不短的日子,衣服都洗得有些掉色了,行动间,似乎还带来了几分远道而来的尘土味,对孟云君说道:「既然不睡觉,大师兄就快些起来吧。夏日里蛇虫鼠蚁甚多, 万一被咬到就不好了。」 他这样说,孟云君只好从荒草地里站了起来,仍是目不转睛地盯着晏灵修看,一句话也不说。 晏灵修叫他看得提起了心,直接对视过去,孟云君却又目光一闪,垂下了眼睫,像是倏忽眨了一下眼,又像是在匆忙掩饰尚未收敛回去的复杂神情,令晏灵修不由地惴惴不安起来。 管春城已在三座山之外,且道路都被掩埋在荒草之下,还有迷阵阻拦,而他们所处的地方已经能看出有生人活动的痕迹,这说明附近肯定有村庄存在,而孟云君极有可能就是从那里找过来的,还没来得及发现管春城和活死人……这当然是万幸,但晏灵修却不敢去赌那万分之一的「不幸」,因此他状似无意地试探道:「大师兄怎么找到这里来了?是周围有百姓被恶鬼侵扰吗,我怎么没看到?」 孟云君一瞬间似是点头,又欲摇头,就这样过了片刻,还是一声不吭,只是很用力地看着他……假如目光也是有重量的话,那孟云君简直是想把他的每一个表情,每一个举动,全都刀刻斧凿地削进脑海深处。但晏灵修却不懂他内心是如何的百转千回,渐渐不耐烦起来。 就在不久前,他刚得知了一件坏事,正是五味杂陈的时候,几次发问,孟云君都在故弄玄虚,就有些克制不住脾气了,冷淡道:「大师兄,你再不说,我就走了!」 他原地默数了十下,见孟云君依旧在那充当泥胎木塑,遂没好气地哼了一声,不想才一抬脚,手臂就被拽住了 孟云君心脏在胸腔中重重地跳动着,扯得那处血肉收紧发疼:「……你有话什么可以告诉我吗?」 晏灵修脸上错愕的神色转瞬即逝,下一刻他已调整好了表情,诧异地说:「你发癔症了?」 孟云君迫近半步,追问道:「真的没有吗?」 「莫名其妙。」晏灵修勐地挣开他的手,皱着眉头离他远了一些,反唇相讥道,「大师兄,你这是怎么了?做噩梦了?还是觉得我是个大逆不道之人?人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眼下虽不是夜里,但既然能让大师兄小憩的时候都挂在心上,连现实和梦境都混淆了,想来我必是做了什么让大师兄误会的事,那还在这里套话做什么?做师弟的不敢辩解,随大师兄处置就是了!」 第220页 孟云君亦是罕见地带了怒气道:「我……」 他话音之间有种破釜沉舟的冲动,然而不知那句话卡住胸臆,只说了一个字,后面就再无声息。晏灵修直接道:「你什么?」 孟云君说:「我担心你。」 他声音是压着的,一字一顿,尤为艰涩,收入晏灵修耳中不啻于平地惊雷。他眉头不自然地抽动一下,头一次这么认真地望向孟云君,那眼神是用来看陌生人的,怒气浮于表面,审视却深藏眼底,简直是竖起了满身的刺在防备。 又是良久无言,依稀听见孟云君有些急促的唿吸。突然晏灵修笑了一下,抬手整了整袖口的褶皱,慢斯条理道:「大师兄,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我虽不及你天纵之才,好歹也是自幼勤学苦练,行走江湖自不在话下——况且再不好走,也走了两三年,你怎么现在才来说担心?」 孟云君说:「因为……」 你会死的。 他的手难以抑制地收紧,指甲深深地掐进掌心,肩膀绷得好似铁铸,但这些都被袖袍遮住了,只能看见他的喉结清晰地滑动了两下。晏灵修不明所以地等了他半晌,接话道:「『因为』……?」 我都没能见你最后一面。 孟云君张了张嘴,几次要说,又硬生生地忍下,声音慢慢从哽咽的喉咙里滑了下去,仿若锈迹结成白霜,熔岩化为凝冰,明明有满腔的话,到头来却一个字也吐不出。 晏灵修看了孟云君几眼,不明白这一句话为何这如此难出口,摇摇头道:「大师兄,你要没事,我就走了。」 他自顾自迈开脚,走了几步,没见人追来,又回过头去,孟云君仍站在原地,目光死死地追着他而去,不知为何表情凝重,却又晦涩难懂,还带着一股不知从何而来、却是力道千均的郑重其事,仿佛一开口就是天崩地裂。 这样的神情在他心头微妙地触碰了一下,晏灵修忽的有些后悔,觉得不该待他过于绝情,踌躇片刻,别别扭扭地问道:「大师兄,你有话直说就是,我又不会读心……你这个样子,我怎么知道你想说什么?」 无声之间,仿佛有紧绷的弦骤然绷断,孟云君再也克制不住,张口道:「我……!」 孟云君勐地睁眼。 满山林海,波涛汹涌,澄澈的夜幕在月光下像一面诡谲的宝镜,宝镜正中挂着一轮同他一样伶伶仃仃的孤月。 他从石台上坐起,不经意碰倒了酒盅,米酒的香气散发出来,将一小片岩石洇湿了,还有一只未开封的立在旁边,瓷器古朴粗陋,中间圆滚滚的,两只酒盅碰在一起,敲出「叮」的一声响,犹如银瓶轻撞,余韵悠长。 梦中话音言犹在耳,身边却空无一人。孟云君默然坐了片刻,从胸膛中唿出一口气,仿佛是被细腻又灼热的火焰灼烧过,不由自主轻轻颤抖起来,舌底尝到咽喉中升起的绝望的血腥气。 时间在寂静中一点一滴度过,风停了,连虫鸣声都听不见。许久,孟云君低声念道:「晏灵修。」 静夜之中无人应答。 他说:「我……」 我喜欢你。 夜色深黑,一直延伸到杳无边际的远山,好像夜色绵延不绝,周而復始没有尽头。 孟云君讲不下去,涩然闭上了眼,月光落在他颤抖的眼睫上,像降下了一层霜。 「我……」 孟云君在桌案前醒来。 维持一个姿势太长时间,身体都僵硬了,他撑着胳膊起身时,能感受到四肢百骸传来酸胀的抗议。 黎明未至,书房光线昏暗,但还能勉强看见室内的景象。孟云君不知道自己是多晚睡过去的,又睡了多久,回过神来时,砚台里的墨早就干了,油灯也已经熄灭,托着一截浸到油中、末端烧至焦黑的灯芯。 他调整了一下姿势,把压在手臂下的手稿抽出来,上面写满了墨迹新旧不同的蝇头小字,后面几张纸有些乱,是他昨晚困极了的时候写的。 孟云君洗干净砚台,重新磨好了墨,提笔将这一部分重新誊抄了一遍,吹干,收拢整齐,想了想,在最开头题了个名字。 有敲门声响起,孟云君恍然回神,这才意识到屋外已然遍布晨光。他叫了进,一个少女推门走了进来。 何宁今年十四岁了,到了可以独立外出游歷的年纪,这次是来向师父辞别的。她看起来有点紧张,面容严肃沉静,好似一枚高山之巅的玉珠,凛凛然有种不可侵犯之感……只可惜身量还不是很高,还是个孩子模样,因此站在孟云君面前时,总是尽力挺起胸膛,抬起下巴,像一只自命不凡的仙鹤。 孟云君看着好玩,忍着笑叮嘱了她几句,问道:「想去什么地方?」 「莲花山。」何宁答得飞快,几乎不假思索,好似这个地名已经在她心中徘徊了很多年似的。 她的眼睛心虚地往下一瞥,又立即抬了起来,藉口找得也是冠冕堂皇:「听说那里常有村民迷路,我想查查是为什么。」 孟云君怔了一下,良久后他说:「你去吧。」 何宁行了一礼,恭敬地退后,直到站在了那片从门框洒进来的阳光里时,才转身离开。 她身形挺拔得像一柄剑,踌躇满志,毅然决然,准备揭开那些对于现在的她来说尚且有些残酷的真相。 孟云君站在窗前,目送着女弟子渐行渐远,恍惚中想到他和晏灵修,还有二师妹和三师弟,似乎都是在这个年纪开始出远门,一步一步,一代一代,就如他们的父辈、祖辈那样,走上自己的路,再也没有回过头。 第221页 清风吹过山间,结满了花苞的梨树摇摆起枝条,练功台上,又一代小弟子摆开架势,自信满满地比划起昨日新学的招式来,果不其然招来老师的一顿怒骂,学堂里传来摇头晃脑的读书声。 老院长的坟前,一只野狸子扒着供桌站起来,嗅了嗅那气味可疑的杯中之物,大着胆子舔了一口,被辣得不轻,龇牙咧嘴地跑开了。 那一座座坟茔连在一起,犹如迷宫,有的新,有的旧,因为经常修缮,依旧显得格外有气势。 来扫墓的弟子晚了一步,大唿小叫地追打了一阵,忽的想起先人安葬之地不得高声,忙掩耳盗铃地捂起嘴,互相看了看,都觉得非常有趣,嘻嘻笑着拎着小铲子除起草来。 孟云君回到书桌前,把那沓手稿拿在手里,目光凝结在他刚刚写下的那四个字上—— 「绝处逢生」,这是他为这本秘法起的名字。 然后下定了决心。 窗外,绿柳浓荫,草长莺飞,又是一年春天到了。 作者有话说: 如果说上一辈子孟云君在刚看到小师弟用控术的时候就上去询问的话,大概就是这种可能了,小晏心防太重,是绝对不可能说的~ 所幸下一辈子他脑子不清楚,不记得这些了,大师兄趁虚而入,很快就取得了基本的信任!为他喝彩! ==================== # 身与名 ==================== 第130章 游魂 晏灵修好像是做了一场梦。 忘川河将他带回了遥远的难以企及的过去,他的意识附着在了曾经的自己身上,随着他长大,跟着他四处游歷,从满怀期望到随波逐流,再到心如死灰,最后不名一文地死去,几乎是将其中的喜乐悲苦再次亲身尝了一遍。 他在这场旧梦中挣扎,太过逼真,太过漫长,以至于在他举剑自戕,魂魄离体之后,仍有好长一段时间分辨不清自己究竟身处何方,今夕又是何夕……时空错乱带来的影响非比寻常,而等他从幻觉中艰难地清醒过来,环顾四周时,却发现回忆远没有结束。 他被困在了下一重梦境之中。 时间如同永不停歇的车轮,不以他的意志为转移,按部就班地往前行去。 也许是因为这个时候的他还在树灵的庇护下一无所知地养伤,晏灵修虽然灵台清明,却没有形体,也发不出声音,只能从旁观者的角度看着这一切。 他又回到了天枢院,这时距他死去应该过去许多年了,因为他看到了已经初具少女模样的何宁,似乎刚洗完头髮还没擦干,湿漉漉地披散在背后,衬得整张脸愈发的小。夜幕降临,她捧着一本书在灯下刻苦钻研,手边摆满了硃砂符咒等物,学一段就自己试着画一段,有的失败了,但多试几次总能成功。 她屋里的摆设和小时候那奢侈华丽的作风不太像了,衣饰都是素色的,那些花里胡哨的花钿不见了,鞋面也不再有大片的绣花,配饰除了玉还是玉,各式各样的书塞了一架子……就是到处都乱七八糟的,显然屋主人还保留着随手乱放东西的习惯,很有几分不拘小节的意思。 然而不论如何,这个曾受他庇护,对他全身心依赖的小姑娘还是平安且健康地长大,正如他之前所期待的那样,没有受到一点牵连。 晏灵修心中生出一丝隐秘的期待。 他迫切地想去看一看师父过得如何?大师兄还生他的气吗?二师姐和三师兄从小吵到大,有没有捅破最后那层窗户纸? 还有小师叔,他在天枢院吗?这估计有点悬,他老来多病痛,师父几次去信要他回来修养,都被拒绝了。看守竹楼的老僕惯常地偷懒不去值夜,被他偷走了不尘剑,会不会受到责怪?还有被老师丢进荷塘里的鬼婴以及他的众伙伴,是否还是冥顽不灵不受教,日日藏在水中,伺机吓哭每一个路过的小弟子?…… 晏灵修生前从未意识到,在这世上,他竟有这么多牵挂的人、牵挂的事,可他死得太仓促了,都没来得及再看他们最后一眼,好好道一声别。 此时没有人看得到他,沉重的皮囊也终于被抛弃在了那个暗无天日的山洞里,晏灵修的心性似乎也跟着变得浅薄起来,突然就无法继续忍耐下去了,想到了什么,立刻就要去做,当即转身迈过门槛,头一次在天枢院里无所顾忌地跑了起来。 他跑过静夜的荷塘,秋意渐浓,降了几场寒霜后,满池都是荒疏的残荷。有细密的雨丝飘下,淅淅沥沥,溅起无数细密的波纹,落在人身上想必很冷,因为他途中看见的所有僕役在巡夜时都哆哆嗦嗦地拢着袖子,缩着脖子。 晏灵修感受不到这彻骨的寒意,他的心情像一只越吹越大的泡沫,虚幻地升了起来,每多靠近一步,就更加雀跃一分。 他快步跑到窗下,略微有些气喘,昏黄的烛光透过纱纸,朦朦胧胧地映照着他的脸。 就在他的目光移到窗户上的瞬间,那亮光忽的近了,窗内映上了一个模煳的黑色剪影,由远及近地走过来,缓缓推开了它。 那一刻,晏灵修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唿吸。 然而出现在他面前的却并不是不苟言笑的老院长。 孟云君端着一盏烛台,拢着一件松松垮垮的外袍,里面只穿了寝衣,像是夜半刚从梦中惊醒。他的脸色也很不好看,满脸病容,憔悴非常。 第222页 两人就这样面对面站着,相隔不过三尺,似乎正在无声地对视,晏灵修双手微微抱住肩,终于感觉到了冷。 这不是院长的居所吗? 所以…… 他的心沉沉地坠了下去。 秋风掠过窗棂,发出一唱三嘆的唿声。他直勾勾地看着屋子里的人,直到眼眶发酸都没有移开,然而孟云君的视线却穿过了他,落向了深沉的夜色。 烛火映着他的脸忽明忽暗,微抿的嘴唇和鼻樑侧翼的阴影让他看起来孤独沉肃,像一泓全然没了声息的深潭,似乎连他的魂魄也有一部分缺失了,随着这连绵的夜色一起,去往了某个他永远无法抵达的所在。 这是晏灵修从未见过的,甚至做梦也不曾想像过孟云君此刻的模样。 翻涌的情绪在他空荡荡的胸口徘徊,捲起沉积的淤泥,跋涉其中的远行人被绊住了脚。它们越聚越多,直到他不堪重负,便要从七窍里涌出来,恍惚间,晏灵修有种自己要流下眼泪的错觉。 所幸他也没有眼泪。 与此同时孟云君已回到屋里,将烛台放在桌案的一角,坐在了榻上。他的面前是一张横放的古琴。孟云君手指在弦上划过,弹出一道敲冰戛玉的铮然琴音。 他走了会神,再次抬头,望向窗外淅淅沥沥不绝于耳的秋夜细雨,随即垂下了眼睫,重新将手放在琴上。 仿佛被拨弦的力道所震,烛台上本就被风拂得摇晃不定的火苗也随之颤动起来,如有生命地摇晃起满室的光与影。 孟云君却没有停下,那调声哀哀的乐音从他指间源源不断地流淌而出,关不住窗内,锁不住门里,梧桐更兼细雨,和着凄切的寒蝉,一直传到晏灵修的心上,有种言辞无法表达尽的悲意,非要将他的心也染上一层寒霜方才罢休。 晏灵修忽的明白过来了。 原来这不是他执念深重,自己给自己编织的美梦,也不是天道看他死得够干脆,大发慈悲之下允许他回到过去,了却死后遗愿的……这是孟云君的回忆。 原来终他一生,生前死后,那些冥冥中看似无偿的馈赠,从来只有最外层的糖衣是甜的,里面裹着的不是莲心,就是砒霜。 晏灵修舌根发苦,在窗前站了许久,走到廊下,又走进孟云君的寝屋,坐在桌案对面,做他唯一且不为人知的听众。 此后数年,晏灵修一直跟在孟云君身边。 他不知道孟云君是何时发现那个山洞的,但自从那天起,每隔一段时间,他总要去看他一回,停留得不久,只够他喝一壶酒,发一会儿呆,或是弹奏一曲琴。晏灵修也得以仔细地端详一番自己的遗体,然后诧异地发现他居然没有死,甚至身体还是温热的。 时空好像在濒死之际被定格了,险之又险地维繫着他的一线生机。 晏灵修抱着双膝,坐在坚硬的岩石地面上,对着钉在他心上的不尘剑发怔,想来想去,觉得这大概还是和阎扶有关……当初树灵能把自己的魂魄抢出去,那位说不定也趁机钻了个空子——具体「钻」了多少不清楚,但估计很不够看,不然也不会直到最近两三百年才开始作恶。 至于那些没能逃走的部分…… 鬼王毕竟是鬼王,神通广大无可想像,晏灵修在设下阵法时又是强弩之末,也没想到要给自己来一个挫骨扬灰,一时疏忽,叫他在自己魂魄离体,油尽灯枯的瞬间躲了回去,又不知使了什么法子,强行把他本该断了的那口气吊住了。 人行于世,肉身不过是寄託魂灵的容器,便是腐朽了,也不妨碍他们做鬼或轮迴,可若是不幸落到了魂飞魄散的地步,就算採取再多的手段,身体也会不可逆转地化成一抔黄土。晏灵修百密一疏,魂魄被树灵救走,没有完成自尽中最重要的一环,叫阎扶侥倖逃得一命。 想通之后,晏灵修有点后悔死前没把尾巴扫得再干净些,以至于叫树灵了上来,否则千年后也不会引出那么多后患,可他本人作为既得利益者,其实也没有那么想死,发现自己皮囊尚存后,尽管不切实际,还是很有点隐秘的希冀的,所以他怨不了别人,只能怨自己——树灵不是一向是这个性格吗?兴致上来了,永远只管自己顺心如意,顾不上其他的。 他要是重回那时候,应该记得给阵法加上一重粉身碎骨的作用才是。 话说回来,他是知道自己现在正和树灵缩在某个犄角旮旯的深山里养伤呢,可大师兄却是完全被蒙在鼓里的,那以他的角度,自己留下这么一副永远不会给出反应的躯壳,是死了还是活着呢? 他看着自己时,心里在想什么? 后头还有这么多年,他就这样日復一日地等下去吗? 晏灵修把手覆在大师兄的手背上,抬头久久凝视着他,孟云君的眼底闪烁着介于柔和与寂寞的微光,像莽莽的深海,波澜不惊,暗潮都在天光无法企及的最深处。 良久,这人间游魂小声道:「孟云君。」 他清楚眼前的一切都是过往,关系和故事都在千年后尘埃落定,因此纵使他有千种计谋,百样谋略,对眼前正在进行的这一幕幕剧情也依旧束手无策。 但他还是想拉住孟云君的手,想让他看淡些、看开些,想告诉他,他们终有一日会重逢的,所以…… 所以别再这样难过了。 可惜孟云君听不见他的心声。 第223页 过了没多久,晏灵修发现孟云君开始废寝忘食地研究一部古籍——在离开管春城后,他被现实打击得断了念头,就不再天南海北地找各种失传的秘法了,因为那是最后一本经他的手送进藏书楼的书,所以他或多或少还留了点印象,知道那是个标准的「损人利己」的邪术。 孟云君非凡的天赋不仅在正道上大放光彩,歪门邪道也没落下,虽说以前从来没在这一方面发展过,真学起来却是一日千里,很快就将这门邪术掌握在手中,紧接着他又在原版的基础上大动干戈,修改的手稿整理了一沓又一沓,整个人迅速地消瘦下来。 他也愈发频繁地去祠堂里长跪。 长夜寂寂,灯火惶惶,檀木做的灵位散发出浅淡的香气,歷代先师位列其上,在一片肃穆到极致的氛围中居高临下地注视着他。 孟云君的长髮束进玉冠里,广袖长袍,风姿卓然,跪在香案前时,神色已看不出数月前的怔然与困苦……他也并没有在师父的灵位前悔过些什么,然而晏灵修就是莫名感觉到了他平静面孔下烧灼的思绪,师长们在他身上寄予的深厚期望和挥之不去的愧疚前后拉扯着他。而他心中有了决定,无可辩驳,所以只能长跪不起,闭口不言。 结合后世的种种,几乎孟云君刚一开始动手,晏灵修就猜到他准备做什么。 作者有话说: 感觉这章还是放在新卷比较合适 第131章 除名 有的选择在出现的那一刻起,就註定了会通往什么样的结局,当然同一时间还有无数条道路摆在他面前,好似上天入地无所不能,但他心里其实是明白的,就算重来千万次,从始至终选择的也只有那一个方向。 晏灵修感同身受,却无能为力,所能做的一切,就是陪着他一起跪在祠堂里。 夜深人静,香烛明明灭灭地烧起来,青烟笔直而上,仿佛真能抵达什么神圣之地。烛火黯淡的光映照着孟云君的脸,从侧面看过去,他唇色很淡,轮廓却很深,喉结和颈线的线条都清晰干净,眉眼依旧给人一种温柔多情的感觉……但那些偶尔会在他脸上显露出的青涩、天真的神情,都在不知不觉间消失了。明明人还是那个人,身形也未有多大变化,但看起来就如脱胎换骨了一般,一句话不说,就莫名叫人不敢轻举妄动。 他和千年后再见时,晏灵修熟悉的那个孟云君越来越接近了。 晏灵修突然想起自己年幼时的经歷,那时他不知道死意味着什么,自然也不爱惜自己的性命,刚烈果决,无知无畏,所以才会在刚知道阎扶的存在时说投水就投水,还用同归于尽来威胁他。 但后来他长大了,觉得活着很好,春花秋月、夏荷冬雪,都是值得留恋的东西,他很不想死,行事便拖泥带水起来,以至于最后仓促行事,后患无穷。 死囚因为背负枷锁,在铡刀下一动也不能动。 孟云君又是为什么不动呢? 一股莫名的酸意,蓦地从他的喉头直冲上鼻尖。 他有些狼狈地别开眼,深深吸了一口气。恰好这时孟云君略微偏头,朝他的位置看了过去。 晏灵修咯噔一下,明知不可能被发现,却还是下意识绷紧了身体。两人相距不过咫尺,视线短暂交汇到一处,又毫无瓜葛似的,匆匆擦肩而过。 于是晏灵修的心又坠了下去,在此时相望不相闻的境地里,无端品出了无边的怅惘。 孟云君掠过他,望向了侧面光洁的墙壁,那里有一处暗格,里面放有记录着天枢院歷代弟子及院长的名录。 命运一环扣一环,似乎势必走向诀别与眼泪。 倏忽七八年光阴转瞬即逝。 何宁长成一个大姑娘了。 这些年她被孟云君养育得很好,丝毫看不出小时候裹在襁褓里皱巴巴的婴儿样,她也一如孟云君当年那样,是全院上下备受瞩目的继承人。 起初许多弟子都不服气,不仅因着孟云君下此决定时何宁年纪尚小,还因为她此前名气不显,整日不是读书就是练功,再就是孤身一人游歷四方,很不起眼的样子,弟子们都觉得自己更厉害,遂耻高气扬地给她投了战帖。 何宁如他们所想,根本看不穿他们的险恶用心,完美扮演了一个不自量力的毛头少女,送来的战书她全接了,来者不拒!由于人数太多,她索性在演武场上摆了个擂台—— 然后只用了一上午时间,就把这些愣头青全轰下去。 擂台摆了三天,所有弟子被她集体锤了一遍,有的还不止一次,不由地心服口服,当然身体比心和嘴还要更服气一点。 尚裾听说此事,十分开怀,在守岁宴上大声夸赞师侄,笑声从正院传出去,远到练功台都听得见。 不过背地里,那些被打得鼻青脸肿,不得不卧床静养的弟子们还是会郁闷地聚在一起嘀咕:早知道她那么有本事,咱们就不上去挑衅了!还有啊,孟院长那么温和的一个人,聂磐师兄也老实厚道,怎么就唯独她如此盛气凌人呢?一来就要给他们一个下马威,真是奇也怪哉! 是了,何宁个性高傲,目下无尘,从不与他们交际,这也是众弟子看不惯她的原因之一,不过很快大家就发现对方只是习惯独来独往,并没有轻视他们的意思,那点不满便也随之烟消云散了。 孟云君见门人不再有异议,就把何宁带在身边熟悉院内的诸多事务,十八岁时放手给她做,又过了两年,不用他在,何宁也能将天枢院打理得井井有条,他就知道自己离开的时机到了。 第224页 清明祭祖后,夜色沉沉,何宁接到师父的传话,叫她去祠堂时,心里其实有了一点预感。近几年来孟云君一直在给她铺路,最近更是闭门不出,只让弟子僕役们照她的吩咐做事,何宁除去今早祭祀时看到师父来上了香,已有足足三个年没见过他了,现在冷不丁叫她去祠堂,一定有了不得的大事要说。 她推开祠堂的门,师父果然在里面,正背对着她捧着一副捲轴,听见门响,头也不回地摆了摆手,免了她的礼。 何宁余光一瞥,见墙上敞开了一只暗格,就知道这副捲轴应当是天枢院的弟子名录了,她上前去,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便看到名录下方半干的墨迹,当即失声惊叫道:「师父!」 孟云君似有似无地「嗯」了一声。 「这,这怎么回事!」何宁头昏脑胀,一时都没顾得上管自己的名字居然已经被写在了院长那一列里了,大惊失色地喊道,「谁把您的名字划掉了!」 「稍安勿躁……你二十了,明天起就是院长了,凡事都要耐得住脾气才是。」孟云君的目光落在那并列的四个名字上——现在只剩下三个名字和一道墨迹淋漓的划痕了。他静静地看了一会,脸上居然浮现些许释然的神色,打断了何宁将要脱口而出的话,说道:「我因为一己私慾,辜负先人的期望,还把责任强加于你,不慈不孝,沽名钓誉,哪里还有颜面忝居院长之位。」 何宁眼眶红了。 「我房间里有留给你的信,还有一些手稿,不是好东西,你顺便帮我烧了吧。」孟云君不去看她,自顾自道:「今日的祭祀是由你主持的,你就是名正言顺的天枢院院长。我走之后,你不要大肆宣扬,也不要在人前提起我……时间能抹去一切,待到两三代后,世人将不会再记得我的存在,我的目的也就达到了。」 何宁说不出话来,眼睁睁看着他把捲轴收好,放在供桌前,敬拜了三炷香。 裊裊青烟有一瞬无风自动,又倏忽归于平静,好像也祖辈在对他的行为表示默许一样……虽然不同意也没办法跳出来把不成器的后人痛骂一顿。 孟云君长出一口气,刚要把弟子名录递过去,发现新鲜出炉的何院长正跪在他身后,哭得甚是可怜,不由地嘆息一声:「我所愿得偿,实乃人生一大幸事,有什么好哭的。」 何宁有点赌气,潦草地把眼泪在袖子上一擦,双手接过捲轴,嚅嗫片刻,问道:「师父,你要去找……他吗?」 孟云君一愣,失笑道:「是的。」 「要去很远的地方吗?」何宁本是不信的,但见他答得笃定,就半信半疑起来,问道,「真的能找到吗?」 「不确定,只怕他不肯回来。」 孟云君笑,摸了摸何宁的发顶,负手往外走,没两步,又顿住脚,回头看向还跪在原地不起来的女弟子。 「以后别学他了,」他说,「你本不是这个性情,时间久了,也会累的。」 何宁委屈地捧着捲轴:「我是不是东施效颦了?」 「他看到你长大成人,会很欣慰的。」 孟云君留下最后一句话,摆手道:「不必送。」便两袖清风地从祠堂里出去了,顺手从廊下摘了一只灯笼。 他走得很快,像去奔赴一场迟到的会面,尚裾站起来追在门槛边时,只能看见他一个背影了,在月光下显得十分孤独萧索。 不知怎的,何宁莫名从中品出了一点诀别的意味,她张了张口,想要叫住他,却还牢记他「不要声张」的嘱託,硬生生把那句话咽了回去。 就这么一恍神的功夫,孟云君就转过迴廊,再也看不见了。 作者有话说: 之前提到过孟云君除名(53章、78章) 第132章 梦醒时分 晏灵修如影随形地跟着他走,四下无人,连山风也是沉默的,吹开半边天的云,清亮的月光洋洋洒洒地照在树梢上。 孟云君走在他这些年走过成百上千次的山道上,当初这条小路荒草丛生,占道的灌木会不依不饶地勾住过路人的裤腿,非要在上面留下几颗苍耳才肯罢休,但在被孟云君经年累月地走过之后,不论是杂草还是灌木都已被驯服了,整条山道都变得干净明白、易于通行。孟云君握着草籽,沿途一路撒下,想必一场春雨过后,这里又要被新生的野草给掩盖起来了。 山间静谧,灯影摇晃,照见殷红如血的叶子,岩壁上苔痕斑驳,人行其中,竟分不出谁才是此间烂柯人。 晏灵修忍不住唤他道:「孟云君。」 孟云君无知无觉,他把最后一点草籽撒完,站在洞口,把事先准备好的阵法牌按不同方位一一楔进岩石里,阵法即刻生效。 现在这处洞窟在不知情的人眼里就是一面完完整整的石壁了,此后百年千年,不会再有谁冒冒失失地闯进来,打扰里面人的清净。 寂寞的石道中迴响起他的脚步声,孟云君走到尽头,把灯笼挂在一方突出的石头上,然后撩开袍子,在小师弟身侧坐下。 光看背影,他似乎有些岁数了,但容貌却丝毫不损颜色,仍是一张俊秀的青年面容,时光在他身上停止了流动,即使再过去十几年、二十年,都是他最好的年华。 但人生短短数十载,纵使他善加保养,修行有成,也止一二百寿数,一朝过了奈何桥,轮迴转世,又要怎么想起上一辈子丢不下的牵挂呢? 第225页 希望是一颗有毒的种子,找到一点空隙就要生根发芽,入地三千丈,不到天崩地裂,绝不罢休。 「你不会怪我自作多情吧……」他自言自语一句,半晌自嘲地笑了笑。 在孟云君看不见的虚空中,晏灵修半跪在他面前,锲而不捨地去握他垂在身侧的手,任凭他如何努力,交缠的手指始终彼此穿透。 他连对方的一点体温都感觉不到。 终于晏灵修放弃了,他茫然地望着孟云君,思绪却飞向了千年之后,想起现世他们几次争执,他反覆向孟云君强调自己是个危险的怪物,让孟云君离他远点,却又捨不得决绝地抽身而去,半推半就,藕断丝连,几次三番地疑心他这,疑心他那,似乎不把他的真心贬低得一文不值,就对不起他那走投无路的前生似的。 一个陌生的念头无中生有,晏灵修如梦初醒,心想:「我是不是伤他的心了?」 人当然不会是草木,他也是知爱恨,懂冷暖的。 可是,他该怎么做呢? 他从来没有学过该如何去亲近一个人啊。 他在窥探中长大,自小习以为常的,只有谨慎、压抑、克制、三缄其口——不能表露喜欢,会成为把柄;不能表露厌恶,会被挑动情绪;不能气馁沮丧、乱发脾气,这是弱者的把戏;不能害怕示弱、畏缩不前,因为他不愿意认输……只要掩饰得足够好,他的城池就固若金汤,永远不会被攻破。 晏灵修用这个笨方法来保护自己,可面具戴久了就摘不下来。他学不会表露亲近,也无法彻底的断情绝欲,只能做一条没挑刺的鱼,匆匆忙忙端上了桌,摆在玉盘珍馐当中滥竽充数,每个品尝他的人都会被扎得一嘴刺。 「孟云君。」 史无前例的,陌生而巨大的悲伤漫过了他的心头。他又不知所措地喊了他一声,像个迟钝的蚌壳,才露出一条缝,就快被过去那些他视而不见的深情厚谊冲垮了。 孟云君自怀中摸出一把匕首,抽出了鞘,匕首上刻着他研究多年的「绝处逢生」,被徘徊不去的血腥气一冲,刻痕登时就泛了红。 他其实并没有多大把握,因为这个秘法在经过他的改动后,从来没有试验过,所以究竟能不能起到理想中的作用,孟云君也不能保证。 结果要是好,当然皆大欢喜,差一点,他一命换一命,最糟糕的,晏灵修离体的魂魄没找回来,他也要死在这里。 鑑于机会只有一次,或许他该再慎重一点,应当赶紧从这里离开,捉几个人来试验一下,或是把秘法再精进一些,哪怕犹豫上几年、十几年,都不为过。等到他功成名就,过完了不虚此行的一生,再用为数不多的寿数来赌这一回。 然而…… 然而。 孟云君还是把匕首送进了自己心口。 冷铁所到之处,血肉都似乎要烧起来,心脏感受到剧痛,痉挛着缩成一团。 「呛啷!」匕首落地。转bsi 孟云君跪伏在地上,血从伤口汩汩地涌出,打湿了他身下冷硬的岩石,匕首也像是被烫到了似的,慢慢熔成了一团耀眼的流光。 下一刻千万条火红色的细线从中凭空伸出,一边线头逆流而上,狠狠扎进了献祭者破损的心脏,一边则流淌在不分你我的血泊之中,灵活地钻进了此间另一个人的身体里。 晏灵修一震,仿佛跟身体连着共感似的,那绵密的红线也同时穿行在他看不见摸不着的魂魄里,从心脉开始,顷刻间遍布了他的四肢百骸,如同世上最纤细的蛛丝,穿针引线,将他们两个密密麻麻地缝在一起。 不属于他的体温随之灌了进来,像奔流在冰川间的春水,在晏灵修的经络血管里沖刷而过,烫得他微微打了个激灵…… 然后如飞雪落春泥,悄无声息地融在他的骨血里。 孟云君运气总是很差,父母、亲人、师长先后离散,亲缘情缘都薄成了一张纸。 所幸他这次赌赢了。 原版秘术里的「损人」与「利己」成了单方面同生共死的契约,从此以后,只要晏灵修的这具身体还有最后一点「灯油」没烧干,他就可以一直、一直等下去,去找他的魂魄在何方,去等他睁开眼睛,重新活过来。 他们的魂魄间生出微弱的联繫,孟云君倏地抬起眼睛,散乱的目光在面前空无一人的山洞中扫过,分明什么也看不见,但他就是有一种莫名的感觉——那个人正在这里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锥心之痛非比寻常,尽管绝处逢生正在飞快地修復他的心脉,孟云君还是直不起来身,喘不上来气,他强撑着不肯昏过去,透过模煳的视线,依稀看见了晏灵修的轮廓,如梦幻泡影般虚幻。 「灵修……」 他下意识地伸手,摸了个空。 原来心痛起来竟是这般难忍吗?孟云君朦朦胧胧地想,感到很抱歉。 此生相处寥寥,幸而未及同甘,却可共苦。 但愿来生不要再这样了。 转眼就是一千年风霜雨雪,物是人非。 晏灵修猝然惊醒,尚未散去的悸动还在他的身体里横冲直撞,搅得周边血肉一阵阵收紧发疼。他瞪着微微开裂的吊顶失神片刻,才反应过来自己已经从回忆里出来了。 病房里安静非常,只能听见仪器持续不断地发出「滴滴」的噪音,夜色沉沉,有鸟突兀地叫一声,又很快归于沉寂。 第226页 晏灵修的视网膜上似乎还停留着那团火焰色的流光,他闭了闭眼,抬手摸向了胸膛,心悸的感觉犹在,手底下却是风平浪静的。 一切都是错觉,那里并没有一颗鲜活的人心在鼓譟不休。 他揭开被子,一把拉开床帘。横平竖直的路灯透过窗帘布漏进来,孟云君果然躺在他旁边的病床上,依旧沉沉地昏睡着。 晏灵修望着他,好像成了一只呆板的泥胎木塑,在孟云君床前一动不动地站着,过了许久,才缓缓地走过去,从血红色的衣袍下伸出一只颤抖的手,胆怯地在半空中吊了片刻,然后轻轻地落在孟云君的脖颈。 ……是温热的、生者的皮肤,被昏黄的路灯镀上了一层黯淡的辉光,指腹下是规律振动的脉搏,犹如周而復始的潮汐,一下又一下。 晏灵修贪恋这一点肌肤相触的温度,没捨得移开手,他在病床边坐下,怔怔地凝视了一会孟云君的睡颜,突然鬼迷心窍似的,俯下身,直到两人鼻尖相抵,距离之近,他甚至能看清孟云君眼角细小的纹路。 厉鬼是没有唿吸的,于是晏灵修安静下来时,就能听见他绵长的唿吸,羽毛似的扑在他的脸颊上,细碎却重若千钧,将厉鬼徒有其表的胸膛也给填满了。 也许是感受到了他剧烈波动的情绪,孟云君的眼皮颤了颤,迷迷瞪瞪地掀开了一条缝。 他似乎还沉浸在那长达一千年的旧梦之中,眼睛虽睁开了,人却没醒彻底,含着零零星星的水光,茫然地望着近在咫尺的那个人。 晏灵修的喉结仓促地攒动了一下。 「大师兄,」他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你醒了。」 孟云君散乱的目光聚焦起来,定定地凝固在他脸上,眼底终于有了几分清明,半晌,应了一声:「嗯。」 晏灵修:「感觉怎么样?有不舒服吗?」 孟云君摇头,慢慢地唿吸了片刻,笑道:「睁开眼就看见你,感觉很好。」 「我……」他的声音略有些嘶哑,试探着去摸晏灵修的侧脸,久睡之人难免无力,他的手指轻轻触碰着厉鬼的脸颊,那样的珍重与虔诚,像在描摹什么失而復得的珍宝。 轰然无数梦境重合在一起,仿佛一步跨过不可回溯的时光,所有辗转反侧与追悔莫及都在此刻湮灭无声,一阵春风过来,就温柔地散去了。 孟云君道:「我喜欢你。」 他稍稍一顿,把四个字在口中反覆回味,仿佛深受戒断反应的瘾君子,精神和肉体同时获得了超出阈值的亢奋,怕心上人听不见似的,又一次说:「我喜欢你。」 晏灵修想说:「我知道。」然而这单薄的词句涌到嘴边,他竟似被捏住了喉咙,什么也说不出了。 这是他熟悉的那个孟云君,眉眼和表情他都不会认错,同样他也弄丢了很多个孟云君,他们都掉落在潺潺的长河里,被打磨了上千年,那些粗糙又青涩的部分都被磨平了,自然变得圆滑而有光泽。但他的眼神还是一如当初,殷殷切切,千迴百转,经年累月而来,全都毫无保留地望向晏灵修。 孟云君的目光之下,他突然觉得有什么埋得很深、很顽固的东西裂开了,轻描淡写,地动山摇,从一道不可逾越的山嵴化成纷纷扬扬的大雪,盘旋飞舞地刮在他心间。 他脸色依旧苍白,眼眶却不知不觉红了,晕出一片触目惊心的血色,太多激烈的情绪淤堵其中,险些让他怔怔地落下泪来。 但厉鬼哪里有眼泪呢?他们伤心到极致,也只能流下血罢了。 晏灵修无话可说,无言以对,反客为主地握住孟云君的手,低头含住了他微凉的嘴唇。 孟云君唿吸一滞,空出的那只手沿着晏灵修的腰抚上去,在他后背上安抚地顺了顺,又在他的眼角摩挲了一下,明明没有摸到分毫湿意,却道:「不要哭。」 晏灵修尝到了苦涩的味道,微微退开一点:「是你在哭。」 孟云君笑了,下颌压着晏灵修的肩头,脸颊抵着他的颈窝,气息吹动他披散下来的长髮,有点痒。 他说:「抱一下好不好。」 晏灵修收紧手臂,由着孟云君更用力地将他拥在怀里,力道一直不减,恨不能将他揉进身体里似的,紧接着孟云君的吻又迎了上来,纠缠住他的唇舌。饶是晏灵修不用唿吸,也被他吻得有种喘不过气的感觉,手指在他背后渐渐收紧。 「砰」的一声,什么东西掉到了地上,病房里第三个人暗暗骂了句,手忙脚乱地跳下床捡手机,慌乱中不清楚错点了哪个按键,一道吵闹的人声迫不及待地从扩音孔钻了出来—— 「现在是深夜,仍有人在市政厅门口抗议,林州市调查局在此次事件中的迟钝反应,毫无疑问引起了广大群众的不满……」 手机功放戛然而止。 病房里一片死寂,落针可闻。 作者有话说: 04章提过孟对小晏的控术免疫,13章孟可以定位小晏的位置(但是之所以一千年没找到是因为树灵自带屏蔽功能),17章暗示小晏是生魂,绝处逢生在92章... 第133章 甚嚣尘上 很久之后,久到孙凌已经构思好了遗书内容,并在脑中为葬礼后的酒席订好了饭菜,终于,仿若丧钟的脚步声响起,举着死神的镰刀朝他步步逼近——是晏灵修。他走到之前被忽视的,最靠门的那个床位,撩开床帘,俯视着缩在床脚哆哆嗦嗦的孙凌,脸上看不出喜怒。 第227页 「你也在。」 「是,是啊。」孙凌重重地吞咽了一下,尽可能挤出清白无辜的眼神,垂死挣扎道,「……我一直在这儿啊,晏前辈。」 两人大眼瞪小眼,面面相觑,空气完全的沉默了。 「事实上还有我,」陈绛竹的声音从挂在孙凌脖子上的瓷瓶里传出来,不轻不重地刺了他们一句,「听壁角确实不是个好习惯,下次你们再要互诉衷肠,就请提前说一声,我们一定迴避。」 那边厢孟云君已经靠着枕头坐了起来,外表看上去还算处变不惊,只是从耳根到脖子都红透了,他轻咳一声,打断了那两鬼一人间诡异的气氛,问道:「你在看什么?」 孙凌如蒙大赦,急切地想把这尴尬事揭过去,连忙呈上了手机:「我刚醒,上本地新闻看看情况。昨天被困在候车厅里的受害者和死者家属情绪比较激动,他们找不到调查局,就把别的部门堵上了,都凌晨三点了,还没走呢……」 而且因为调查局始终没能给出一个合理的说法——实际上是连说法都没有,官网上最新一条消息还是两天发表的「提醒市民留意可疑分子,及时向相关机构举报」的官样文章,评论区差点被群情激愤的网友沖崩溃,不得不开了禁言,像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晏灵修接过手机,生疏地就着孙凌打开的热点话题翻了翻,发现上面群魔乱舞,说什么的都有,造谣的、闢谣的、恐吓的,七嘴八舌,沸反盈天。各种以候车厅为背景的视频层出不穷,根本禁不过来,家属们声泪俱下的控诉也占了好几个词条,末日言论更是甚嚣尘上。自媒体和公众号像闻着血味儿的鲨鱼,在里面推波助澜,唯恐天下不乱。 舆论来势汹汹,社会新闻从未取得过如此成就,往常占据半壁江山的明星娱乐八卦都退避三舍,只在榜尾挤了不起眼的小位置——某知名演员于飞鸿影视城进行不法交易,在捉捕过程中负隅顽抗,点燃了道具组的易燃物——该词条于昨晚悄无声息地爬上了热搜,有被按着头塞进警车里的演员抓拍为证,且居住在影视城附近的居民还感受到了轻微震感,很有说服力。稍后,该演员的粉丝闻讯赶来,和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吃瓜路人撕了个昏天黑地。 晏灵修大略扫了一眼,目前还没有人把飞鸿影视城跟候车厅恐怖袭击联繫在一起,毕竟调查局过去时偷偷蹭了警局的车,无关人员也全部被疏散了,除了点无伤大雅的娱乐八卦,并没有相关视频流出。 然而短暂出现的忘川河还是对现实世界造成了不小的影响,影视城方圆十里内的花草树木全都枯萎了,警方往上盖了个「不明原因水质污染」的锅,也不知道还能瞒多久。 孟云君没受伤,略坐一会就缓过来了,下床过来跟晏灵修一起翻看实时资讯,脸色肉眼可见的凝重起来。 看了一会,他问:「钟局在调查局吗?」 孙凌也看出局势的严峻,不敢耽误,忙给同事打电话,没打通,发了条消息,也没人回。 时间不等人,孙凌跟疗养院借了部座驾,拉着几人连夜赶了过去,不想还没到地方,隔得老远就看见调查局周边几条路全被围上了,里面不仅有长枪短炮的媒体,还有扯着横幅的市民,他们闯不过迷阵,就锲而不捨地蹲守在路口,每当有车辆路过,这群人的眼睛就跟饿狼似的瞪视过来,简直能在黑夜里发光,好些车开到这里,都被骇人的目光盯得绕道而行,落荒而逃。 孙凌握着方向盘绕着调查局打转,愣是没找到突破口,正在发愁该如何是好,就接到了张成润的电话,原来是疗养院那边和钟局联繫上了,他们现在不在调查局,正领着外勤通宵清理现场呢,听说孟云君有急事,直接叫他们到影视城来。 影视城外也有几辆尾随的车,所幸也就小猫两三只,和调查局外的阵仗远远不能比,孙凌很有经验地把他们甩开,在拥堵的停车场随便找了个位置停了,越过警戒线走了进来——然后就被面前这一眼望去看不到边的塌陷区惊呆了。 好好一个影视基地,先是被花飞鸿炸过一轮,又被忘川河沖了一遭,现在大半块地皮都被掀起来了。 「我的天!」孙凌凑到「悬崖」边往下看,觉得少说有三十米深,有几队外勤扯了滑索,一下去就看不到影子了,就算架在地面上的强光灯能把人眼闪成瞎子,底下也显得黑洞洞的,他不可置信道,「这里都被挖空了吧?」 「原本就有一个古墓,只是被他们借来用罢了。」晏灵修纠正道。 孙凌没想太多,敬畏地点点头。 他在路上只简单地听孟云君说了一耳朵,知道飞鸿影视城是万古教的总部,在地底豢养了一大批恶鬼,要不是调查局出手及时,把他们和两个为首的头目抢先打杀了,这会儿青州市会成什么样子还真不好说——至于怎么杀的,哪个人杀的,杀了之后如何,这些他都还不了解。 他也没有质疑事发现场为何一具尸体都没有,随口感慨了一句,就缩回脖子,开始在人堆中找钟明亮的身影。 到处都是忙碌的驱邪师,大多都是昨天过来后就没走,熬了大半夜,人人的脸色都跟梅干菜一样,脾气也暴躁起来,嗓门好似要跟歌剧院一较高下,加上各处汇报的声音,仪器运转时的噪音,还有此起彼伏的电话铃响,隔开了两三米远,就非得挣着脖子吼出来才能听见对面的人在说什么。 第228页 然而就是这样嘈杂的环境,随着晏灵修和孟云君一露面,就跟被按下了静音键似的,这些脚打后脑勺的外勤一个接一个地站住了,不约而同地向他们行起了注目礼,沉默以此为中心迅速扩散开来。 晏灵修这时已经换回了正常人的装束,见状不动声色地绷紧了身体,戒备地等了一会,见没人挥着武器要来给他们来一下,这才稍稍放松下来。 孟云君借着错身的遮挡,安抚地握住了他的手。 孙凌对自己身边的两个人做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还一无所知,不过他很明白轻重缓急,就算这会儿十分疑惑,也没不看场合地细究到底,就近拽住一个同事,问道:「钟局人呢?」 这外勤愣愣地瞥向晏灵修和孟云君,指了个方向。 钟明亮同样忙的不可开交,此刻正拿着电话,应付又一波闻讯而来的各部门负责人,由于疗养院事先通知过了,所以看到他们开,钟局并没有感到意外,指了指手里吱哇乱叫的手机,走远了一些,示意他们稍等片刻。 张成润把前来汇报的小外勤打发走,快步迎上来,上下打量着他们三人——他和孙凌是同时被念晕的,但张队歷经大风大浪无数,意志力相对坚定,早在前半夜就醒了,紧跟着就马不停蹄地跑来自愿加班。 他显然已经打听过了发生在影视城的一切,看向晏灵修和孟云君的眼神尤其复杂,欲言又止半晌,还是把话吞了回去,选了个相对安全的话题:「你们没事就好。」 孟云君可有可无地一点头:「其他人怎么样了?」 「都好,就老王中了一枪,命保住了,人躺监护室吸氧去了。」张成润深吸一口气,使劲揉了揉脸,头也不回地提醒站在坑边的探头探脑的孙凌,「下面是暗流,掉下去就不知道被冲去什么地方了,等会儿别让我喊人去捞你。」 这边的强光灯比入口处多了一倍,孙凌能看清坑底波光粼粼的水面和围在旁边做检测的同事,好奇道:「怎么会有地下水?你们炸出来的?」 晏灵修眉头一跳:「这水……」 「不是忘川河。」钟局接口,朝他们走了过来。 他总算是打完了电话,神色看着很疲惫。宣传科修改了十几遍的稿子刚上传到网上,面向社会通报了候车厅事件的始末,措辞卑微至极,就差当场滑跪了,但热血沖头的网友可不管他们怎么解释,官网又一次崩了,电话随即狂轰滥炸地砸了过来。 钟明亮到底不年轻了,再老当益壮,前缀也逃不过一个「老」字,重重压力下,他两颊的法令纹深深地凹陷下去,原本花白的板寸短短一天之内全白了,像落了一层擦不干净的石灰粉。 「已经取样本检测过了,就是普通的地下河水,」钟局对他们的态度一如既往,并没有上来就咄咄逼人地开口质问之前的发生的种种,解释道,「当时被忘川捲走的只有你们两个,那波水来得又急又凶,险些冲到园区外边去,但一刻钟不到就自己退了,留下了个一丈见方的池子,外勤下去查看现场,发现你们躺在边上,怎么叫也叫不醒,就赶快送去医院了,还好没事。」 晏灵修向下扫了一眼,见石壁被沖刷得干干净净,不光砖石碎屑不见了,连血腥气都闻不到一丝一毫,问道:「那些尸体也被捲走了吗?」 「是啊,这会子估计都到阴曹地府了吧。」钟明亮眼球干涩,闭上眼使劲掐着鼻樑,想起执法记录仪里的视频,尽管是在逃命过程中拍下的,画面抖动得厉害,但还是有几帧能看清那密密麻麻翻滚在水里的断肢残臂,几乎把整条河都染成了血色。 就因为这个,哪怕晏灵修和孟云君目前还是两个来歷不明的可疑人员,他也难免生出几分感激之情,不无庆幸地说:「这次多亏你们了,要是真的让花飞鸿把那群恶鬼放出去,后果不堪设想……唉,你们后头被卷进忘川河里,我们也没来得及搭把手,还好你们福大命大,躲过一劫,没跟那些尸体一起被沖跑。」 「分内而已,谈不上什么劫不劫的。忘川河本就不度生魂。」晏灵修不置可否,从那坑底的地下水上收回了目光,「认真论起来,其实是我拖累了你们。」 钟明亮一愣,过载的大脑嗡嗡地运转起来,尚未从中品味出什么别样的暗示,就被孟云君打断了思绪:「钟局,能不能借一步说话。」 这时继他们在候车厅和影视城「大展身手」还不满二十四小时,正是大家好奇心高涨的时候,不论站在哪里,四面八方的目光都会自动聚焦过来,他们的声音也下意识地低了八度,只恨双耳不能见风就长,直接伸到他们嘴边来。 人多眼杂,钟明亮瞪了瞪表现最露骨的几个,左右看看,带他们走进了办公楼里。 影视城里差不多所有的建筑物都被夷为平地,只有这栋金碧辉煌的办公楼,不仅从爆炸中倖存下来,稍后忘川河涌出地面时也恰好躲在了冲击的范围之外,调查局里外勘察一番,发现还能住人,遂毫不客气地徵用了,一些不方面野外作业的工作人员驻扎进去,也是忙得喝口水的功夫都没有。 常徽和常妍兄妹俩席地而坐,十指飞舞地在笔记本前敲打,余光瞥见钟明亮和张成润过来,马上起立站直。常妍捧着电脑快言快语道:「钟局张队,我们查过了,资料库里没有和绝处逢生相关的信息……壹噫!」 第229页 话音未落,她就看见了张成润身后的那两个人,尾音蓦地直上直下地蹿了起来,仿佛一只被掐住了脖子的鹅,眼球差点脱眶而出,弹射到晏灵修和孟云君身上,话都说不全了:「你你你——你们——」 常徽慌手慌脚地合上电脑,一脚踩在妹妹鞋子上,常妍的尖叫声戛然而止。 钟明亮掀起眼皮,横了他们一眼,径直推开了一间办公室的门,孟云君却笑了一下,好似没看见他们方才那心虚至极的表现一样,友好地发出邀请:「进来吧。」 常徽常妍噤若寒蝉地对视一眼,抱起笔记本电脑,小碎步跟了上去。 当初盖这栋楼的时候,花飞鸿正值春风得意,对设计师吹毛求疵,有用的没用的要求提了一大堆,这就导致在影视城的基础设施全面报废的情况下,这里居然还有备用电源可用,一按开关,雪白的光线霎时溢满了整间房屋。 钟明亮站在窗前,凝视着还在外边奔波劳累的驱邪师,深深吸了口入水夜色下微凉的空气:「多事之秋,让你们见笑了……找我有什么事?」 孟云君不打哑迷,开门见山道:「您接下去有什么打算?」 「按部就班的来吧——清理现场,安抚受害者及其家属,开新闻发布会……现在外面公众的情绪都比较不可控,得先想办法把他们安抚下去,不然做什么都是无用功。」 钟局一想到这里,就又忍不住要嘆气了,但会议室里还有他的下属晚辈,全都在眼巴巴地看着他,等待心目中无所不能的老领导大手一挥,带领他们力挽狂澜,终结这场乱局。 背负着这些期待的目光,钟局只好把快到嘴边的嘆息又给咽回去了,觉得自己要是再这么忍上几口气,起码得折寿二十年。 孟云君却意不在此,听过就完了,话音一转,问了个钟局意想不到的问题:「贵局记录在案的那些失踪人士呢?找到线索了没有?」 「他们?他们不是都被你们打杀了吗!」钟明亮错愕,手指着脚下道,「难道藏在这地底下的一个都不是?」 孟云君摇头。 「钟局是知道的,恶鬼分两类,一是生前就开了灵智的物种,比如人、猫、狗,他们就算是死后,往往也习惯于延续生前的生活方式,可以沟通交流,还有一类纯粹是由怨气凝聚而成,受最本能的欲望驱使,没有丝毫理智可言。」他直视着老人的双眼,声音并不高,撞在四壁空空的房间里,却凭空放大了好几倍,刺激得太阳穴突突直跳:「我在墓室里见到的,只有后者,没有前者。」 钟明亮头有点发昏,他使劲闭了下眼,定住了神,冷静地说道:「那就是还潜逃在外了。」 他当机立断:「调查局会发布通缉令,全力抓捕的。」 突然晏灵修插话道:「恕我直言,已经晚了。」 在场几人一怔,齐刷刷地看向了他。 从前这样的会议,晏灵修一向拿的都是游离在外的人设,几乎没当众发表过言论,更别说抢答了。晏灵修无视了这些或诧异或疑问的眼神,问道:「钟局,那些和普通市民生活在一起的恶鬼,你们是怎么安排的?」 张成润正色,慎重地答道:「局里人手不够,只请市局挨个给他们打电话,叫他们这段时间不要外出,老实待在家里。」 他想到了什么,表情立刻变了:「他们也有问题?」 「暂时没有,」晏灵修淡淡道,「但有没有问题,不是他们能做主的。」 除了孟云君,其他人皆是一脸疑惑,连标点符号都没听懂。 晏灵修掂量了一下他们的接受能力,觉得既然调查局上下都清楚他那点惹人非议的本事,再遮遮掩掩下去也没必要了,便转头问钟明亮:「钟局还没有真正见识过控术是什么样吧?要不要试一试?」 孙凌常徽常妍定力不足,倒吸一口冷气,拼命对晏灵修使眼色,提醒他快点把这句话收回去,不要做这么惹人忌讳的举动。 钟局面皮纹丝不动,目光如电地射向晏灵修,晏灵修不躲不闪地回视过去,两人像是通过眼神交流达成了某种共识,不多时,钟局居然答应了,说道:「有劳。」 「不用您亲自来试,」晏灵修抬起一只手,放在钟明亮面前,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您只用看着就行了。」 说完,他打了一个响指。 窗外遥遥传来现场边驱邪师的吵嚷声,屋内却是鸦雀无声,众人屏气凝神,就跟向日葵似的,这边看过了晏灵修,又忙不迭扭头去观察钟明亮。钟局背着手站在原地,气定神闲,目光清明,丝毫没有被控制的模样。 一分多钟过去,常妍的眼睛瞪酸了,肺也憋得快要报废,场内还是没有发生任何变化。 这是在干什么? 她快速地换了一口气,就在这时,背后忽的一阵阴风吹来,常妍不由打了个哆嗦,下意识看向窗户的方向,不料一眼瞥过去,就见紧闭的玻璃上紧紧贴着两张青白交加的脸,正神色惊恐地望着她。 常妍捂着胸口,蹬蹬蹬后退几步,颤颤巍巍地指着那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觉得刚才心脏肯定漏了几拍没跳,差点没给自己当场超度——在不到十分钟里接连受了两次惊吓,她很有些不堪重负。 常徽看见,也一时失了声。 孙凌惊叫道:「老赵老李!你们怎么来了?」 第230页 张成润赶紧拉开窗户,把这两只鬼拖了进来。 调查局之前花大力气招安了晏灵修,并不是个例,他们本来就有几个鬼员工,认真算起来,可比普通打工人好用多了,不仅自带攻击能力,还很少会有疲劳病痛。说句不好听的,鬼员工就是不眠不休地加上一个月的班,也是神采奕奕,换成大活人,恐怕早就中风猝死了。 不过招收鬼员工虽然好处多多,短处却也不能忽视,那就是等级越高的恶鬼,生前死后的执念往往越是深重,脾气也越是捉摸不定,偶尔碰上一个情绪稳定且有本事的,幸运程度不亚于中彩票,可遇而不可求,一旦出现,立刻就会被当地的调查局软磨硬泡地哄过来。 青州市调查局如今就有两名这样的鬼员工,因为不老不死,已为局里工作上百年了,资歷足以与钟局媲美。 然而张成润现下却有些懵——要是没记错的话,因为最近局势紧张,他怕民众听到风声,引起不必要的冲突,特地嘱咐了他们不要就老实待在局里不要外出,怎么反而招唿都没打一声就过来了? 「又出什么大事了?」情急之下,张成润只想到了这一个原因,如临大敌地问道。 这两名鬼员工被他拖进屋里时,根本维持不住化形,全身都是半透明的游魂状,腰部以下竟也消失不见了,瑟瑟发抖,奄奄一息——鬼是感觉不到冷的,会变成这副模样,全是因着消耗过度的缘故——他们神情恍惚地环顾四周,脸上是深重的茫然之色。 「这是哪儿……」两鬼慢慢反应过来,悚然一惊,「我们怎么到这里来了?!」 就在一分钟前,他们还在调查局办公,怎么一个晃神就换了个地方?再回忆当时的情境,居然完全记不起脑子里装了什么浆煳,混沌中只有一个念头,就是不惜一切代价也要赶过来,哪怕自身会因此衰弱到差一点就要魂飞魄散。 现在虽说清醒了,但那种身不由己的无力感却还歷歷在目,他们不无惊恐地看着眼前几人,末了准确地把目光锁定在晏灵修身上,一嗓子喊变了调:「你对我们用控术……」 晏灵修无动于衷,又打了一个响指,顿时他们的眼神再次变得呆滞起来,垂手不动了。 没人说话,晏灵修自顾自取了两个瓷瓶,把他们摇摇欲坠的魂魄摄入其中,免得一会儿晃散板了。 「就是这样,控术不是非得面对面才能施展的,」他把瓷瓶递给目瞪口呆的张成润,说道,「躲在家里没用,只要『他』想,随时随地可以让这些人『出问题』,自己走出家门,不费吹灰之力。」 孙凌想像着这个画面,不自觉打了个抖,背后汗都要流下来了。 「一派胡言!」 这时,有人在门口重重地咳嗽了一声,一个声音冷冷道:「照你这么说,就算我们把全体鬼市民保护起来,鬼王一招手,还是拦不住他们临阵倒戈……那还忙活什么?趁早回去睡大觉去吧!还是说你想让我们先下手为强,把他们全部干掉!也省的后头许多事了。嗯?能这么办吗?!」 晏灵修回过头去,只见一个「中年人」大踏步走了进来,他的身材分外高大,鬍鬚足留了一尺多长,直直地垂到了隆起的将军肚上,大背头油光水滑,穿着长袍,踩着皮鞋,一手套了扳指,一手戴着劳力士满天星,身上的配饰中西结合,古今皆有,风格十分混搭。 罗子书从他背后探出头来,沖屋里相熟的几人杀鸡抹脖子地比划起来,提醒他们这位老前辈心情很糟糕,千万别触了他的霉头。孙凌等人会意,乖巧地迎了上去。 「吴前辈……」 「您老怎么过来了?」 眼见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钟局暗嘆一声,扶住他道:「吴老,别着急,有话慢慢说。」 第134章 遗址 「少来,我身体好着呢,比你硬朗多了!」美髯公挥开他的手,没好气地道,「钟局长,头天下午开会时,我看在你的面子上没说什么,但事情不能这么含混过去!这俩人来歷不明,说的话我一个字也不信!万一他们是在危言耸听,故意要把你们的注意力转移到无关紧要的地方去呢?到时出了问题,还不是你来担责!钟局,当心晚节不保啊。」 张成润耐心解释道:「吴老,话不能这么说,晏先生和孟先生要是不怀好意,就不会去莲花山救人了,昨天在候车厅也多亏了他们帮忙,还有这个影视城,一旦让那些恶鬼跑出去,事态就一发不可收拾了……」 「哼!我看你们都是喝了他的迷魂汤了吧。」美髯公怒髮冲冠。其实他未尝不知道晏灵修言之有理,放任鬼市民不管,确实有可能导致严重的后果,但鬼王的控术绝迹久矣,现有的记载不过只言片语,晏灵修说得再可怕,终究只是一面之词……尤其他自己就掌握了一手似是而非的控术,身份实在是太可疑了。 说一千道一万,美髯公不信他们跟鬼王没有干系,因此态度极差:「钟局,你自己也是一方人物了,可要擦亮眼睛认清楚忠奸啊!」 钟明亮没接话。 美髯公表情不善,对晏灵修怒目而视,像是想用谴责的眼神迫使他羞愧难当,最好当场认罪……但他也知道「以和为贵」的道理,能不撕破脸,还是不要撕破的好,于是很快就掠过了他,把视线转向了旁边的孟云君——这位他可就没一点忌惮了,斜着眼打量着他,用鼻孔出气道:「怎么,二位不觉得该自证一下吗?」 第231页 晏灵修眉头微微拢起,被孟云君一把捏住了手臂,他微笑道:「吴老既然让我们自证清白,那想必不管我们说了什么,您都不会相信的,那还有什么必要呢?」 美髯公不防碰了个软钉子,脸拉得老长。 见气氛僵住了,罗子书适时地和稀泥,提醒道:「师祖,正事还没说呢。」 张成润也不想他们再就此事争吵了,吵来吵去,双方各执一词,最后无非自由心证,总也论不出个对错来,遂配合着转移话题道:「吴老,你算出结果了?」 美髯公用眼角刺了徒孙一眼——他多年养尊处优,被门人弟子捧着,去哪里不是威风八面,一朝为调查局熬夜加班,心里着实不舒坦,一通神威发完,好歹出了口被使唤来使唤去的闷气,于是见好就收,示意罗子书把手里的东西拿出来,当着众人的面摊开,是一张林州市的地图,上面有些地方用原子笔做了标记。 「关于一千年前的记载,老夫已经尽量收集齐了,但你们也清楚,那个时候朝代更迭,传承几经断绝,能查到的东西着实不多,」美髯公捋着鬍鬚,有几分苦恼,也有几分自得,空着的那只手比划道,「老夫大致推测出了几个范围,你看看有疑问没有,我可以给你讲。」 钟明亮谢过美髯公,对着地图沉思起来。 其他人也纷纷凑过去看。孙凌乖觉地请教道:「吴老,您这是标的什么?」 「当年众驱邪师围杀鬼王的遗址,」美髯公挺起胸膛,豪情万丈地说,「老祖宗能杀鬼王一次,难道我们就杀不了第二次吗?不过依样画葫芦罢了!无奈流传下来的文献太少,纵使老夫阅遍群书,还是查不到具体的位置,只能大略画了个范围出来。」 「鬼王竟然是死在林州市的!」孙凌目瞪口呆,头一次听到这个说法。 这无知的表现明显取悦了美髯公,他哈哈大笑起来。 「你们小辈人眼高手低,被花花世界迷了眼,懒得抽出时间学古,只练些符咒阵法之类的应付事,还是简化后的,完了拉出来一看,倒是个人模狗样的精英,结果一问起这种要点底蕴的东西,就抓瞎了。」他不胜唏嘘,「哪像我们当年,冬练数九夏练三伏,是什么都要学,不然连老祖宗的事迹都一知半解,还好意思喊师父?早一棍子赶出门去了!」 常妍也被勾起了兴趣,兴致勃勃地加入了讨论:「那不尘剑也是真的了?听说因为鬼王无人能敌,天枢院就用一截千年雷击木打造了这把神兵利器,果然成功杀了他。但又有书上说不尘剑是虚构出来的,实际上根本不存在……到底哪个说法是正确的?」 那把和不尘用了相同材料的小木剑还被张成润随身带在身上,他掏了出来,展示给她看,常妍新奇地把玩了片刻,说道:「假如真的有不尘剑,那我们是不是也该去找一下?好歹能增加点胜算呢。」 「哪有这么简单的事……」钟明亮苦笑,终究还是没把下半句话说出来。 他日常接触实务居多,对这种埋首「故纸堆」做出来的研究少有了解,比起乐观过头的美髯公,他叫人去考察遗蹟,其实并没有抱有多少希望。 找到了又如何呢?时移世易,沧海桑田,连地貌都不知道变化了几个来回,即便还能找到曾经阵法的痕迹,估计也残破得不成样子了,起不到多少参考价值。 然而如今鬼王来势汹汹,打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他已经做尽了自己能做的一切,却依然束手无策,只能到处做救火队员,哪里起火了哪里出警,出得疲于奔命,骂声四起,情况却没有半点好转。 与其被人牵着鼻子跑,找寻先人遗址总还算是个出路,他也只好死马当活马医,先试着找找再说。 要是天枢院还有传人活下来就好了,据说鬼王第一次被杀,就是由他们的先祖做到的,门派中应当有很多记录留存下来,哪怕只是零星几句话,几个提示,也好过他们无头苍蝇地乱撞。 可惜三百年前天枢院灭门,这些珍贵的记录也都随之彻底失传了。 钟明亮把心头的焦虑压下,对张成润道:「总局的外勤队马上就调过来了,你把这图发给我的助理宋昭,让他带人去查。」 孟云君忽然说:「等等。」 张成润一愣:「怎么?」 孟云君伸手,在地图左下角点了点,那是林州市的西南方,正好在美髯公所标註的遗址范围之内,旁边写着一行小字,是「翠湖度假山庄」。 他道:「去这里查。」 张成润记得那里,是坐落在翠湖边上的一处高端会所,主打休闲度假、酒店餐饮和观光旅游,占地四千亩往上,从上世纪末就开始建,到现在也有二三十年歷史了,负责人财大气粗,造景买山什么的毫不吝惜金钱,完工后就被主人家拿来招待客户,一年到头也难得对外开放几次,收费自然也高得令人望而却步。 张成润还记得有一年调查局帮这家的负责人解决了一桩麻烦,对方十分感激,邀请他们全局人过来休假,费用全免。那几天以孙凌为代表的小年轻都玩疯了,从早到晚泡在水上摘莲蓬,回去时所有人都黑了两三度,一笑一口大白牙。 「你的意思是……这是遗址?」话一出口,张成润第一反应就是不信,顿了一顿,又怀疑是自己理解错误,恍然改口道,「你是说要先从这里查么?这边可能性最大?有什么理由?」 第232页 孟云君摇头,重复道:「不用查别的地方了,我可以确定,就是这里。」 钟明亮眼皮一跳。 他是知道孟云君的来歷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可惜无处可查。之前问晏灵修,这位活了一千年的厉鬼声称孟云君是他的师兄,听上去离谱得很,像随口找来搪塞他的话,用的还是一个不算高明的理由,钟明亮本来是很不以为然的,可细想之后,不说半信半疑,却也有几分动摇了。 老人的胸口砰砰乱跳起来:「孟先生能不能说得具体一点?」 他这边差点稳不住,一旁的美髯公却不明就里,加上本来就不把孟云君放在眼里,只将他当作厉鬼的添头,无所畏惧,直接两眼一瞪,吊起两只蜻蜓似的大眼泡,疾言厉色道:「小子,老夫教你一个乖,别以为有人保你就可以胡言乱语了,再敢耽误大家的时间,老夫就要你好看!」 孟云君没有理会他的乱吠,点着地图上蓝色的湖泊,沉吟片刻,说道:「时间过去太久,你们想找的东西估计都找不见了,但如果潜进翠湖,在淤泥里挖一挖,或许还能有所收穫。」 他回忆道:「我没有亲眼看过那里的布置,但听人说起过,他们在湖底东西南北四个方位分别埋下了一个石像,你们找的时候扩大些范围,位置可能会稍稍偏离一些……还有湖中心,应该有一张石台,三丈见方左右,鬼王就是在这上面被杀的……」 钟局的眼睛里迸射出亮光,不自觉朝他迈出一步,被冲到脑子的血刺激得有些发晕,张成润忙一把扶住了他。 美髯公脱口而出:「你听谁说的?」 第135章 诱饵 「当年参与围杀鬼王的那些人里,有我师父和几个师伯……」 孟云君看着他们的表情,感觉不是很能承受住刺激的样子,就尽量云淡风轻地答道:「我师父是天枢院的院长,德高望重,能调动的资源也多,所以大家都是听他的安排做事……还有不尘剑,事后也是放在我师门里保管的。」 一语落地,没有回应,空气好像在这间站满了人的办公室里凝固了。 孟云君不可能是普通人,这点在场的各位都有共识——毕竟不是谁都能几次出生入死,依旧毫髮无伤的。 但至今没有人能探知到他的真实身份,私底下猜也无从下手。 孟云君这人看起来十分好涵养,遇上什么事都不见慌张,在别人都被巨大的压力打击得体无完肤的时候,还能保持着那副温和的样子,堪称一股清流,很容易就能让人心生亲近。 好比常妍三个,和他相处的天数满打满算也不够一个巴掌,就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卸下了防备,明知道他来歷存疑,也很难提起戒心。 然而撇开这具颇有迷惑性的皮囊不看,那些一个人成长过程中所不可或缺的部分,他的父母、出身、生活环境、亲朋好友……却全都被滴水不漏地藏了起来——他甚至连基本的社会关系都没有,整个人就像海市蜃楼,乍一看也是亭台楼阁俱全,但全是浮在空中的假象,虚无缥缈,没有根基。 迄今为止,孟云君进调查局已有一个多月了,身边来来往往从没缺了人,看着也挺热闹的,可实际上真正交心的一个也没有…… 唯独晏灵修是那个例外。 调查局上下,凡是有双眼睛的,都不难看出他们两个之间的猫腻,不过考虑到双方的皮相都很耐看,老房子着火不是没有可能,因此谁也没有多想。 孙凌只是脑子转的慢,不是彻底锈住了,他盯着孟云君发了一会儿愣,忽的灵光一闪,想起他们最初因为哭丧鬼的案子打交道,就是因为对方把伪装成黑猫的厉鬼前辈堵在了一条陋巷,事后还几次三番质疑对方的身份,跟在挑衅一样,和他后来表现出的稳重谨慎十分不符。 所以钟局之前在疗养院猜得没错,他们果真早就相识,久别重逢,肯定要比寻常人更亲密些,可笑自己还当是听了一则天方夜谭,完全没往心里去。 哪有普通人能活过千年呢?那些渴求长生的帝王将相磕丹药嗑得中毒,也没见有谁能长生不老啊! 「所以呢,你究竟是何方神圣?」孙凌呆滞地问。 「还能是什么,当然是人了……」孟云君一怔,扯了扯嘴角,苦笑道,「但真要实事求是地讲,我也确实算不上一个人。」 「我是……」他搜肠刮肚,不由语塞。 当他跪在祠堂里,下定决心的那一刻起,事情就结束了吗? 不是的,一切才刚刚开始。 千年之后,前尘往事皆已成了过眼云烟,但在其间走过的人,岂是用三言两语就能将那段经歷轻轻揭过的呢? 晏灵修从地图上抬起头,越过隔在他们中间的两三个脑袋,无声地把目光投向他,恰好孟云君也微微侧过头,两人的视线在半途中相碰,一时间,谁也没有说话。 几息之后,孟云君率先移开视线,避重就轻道:「还记得昨天傍晚嫌疑人最后用的那一招吗?那就是我曾经在自己身上用过的,不同的是我多了几分运气,侥倖成功了,所以活到了现在。」 常妍一脸空白,张成润半张着嘴。 孙凌看看孟云君,又看看晏灵修。 「我们师出同门,都是天枢院内门弟子。」晏灵修道,「他是我大师兄。」 「你你你你……」美髯公瞠目结舌,指着孟云君的手一直在哆嗦,几乎要背过气去了,不过手颤了半天,到底没再像刚才那样不论青红皂白就乱喷了,不知是相信了,还是单纯震惊到失语。 第233页 常妍发完呆,蓦地怪叫一声,抄起电脑就十指如飞地敲打起来,调出一满屏的扫描文件,以前所未有的恭敬态度呈到孟云君面前:「孟哥……前辈,是这个吗?」 孟云君接过,搭眼扫过去,有些意外:「不错,这是我写的……原来还留着吗?」 他一页页翻过去,对着后记沉默良久,语气说不好是怀念还是嘆息:「当年我就觉得这份手稿不能留,万一被有心人得到,恐怕会后患无穷,因此临走前,特地嘱咐后人把它毁掉……可惜怕什么来什么,到头来,还真让我一语成谶了。」 「我能不能问个问题,」罗子书小心翼翼地举起手,现在孟云君在他眼里就跟古墓里的人俑成精了似的,有点摸不准该怎么对待他,隔着一米远没敢往前凑,只能努力地伸长脖子,「就是写这篇后记的人,您的徒弟……请问他是……?」 孟云君撩起眼皮,平平淡淡地看了他一眼,罗子书却反应巨大,脑袋反射性地往后一仰,又硬生生顿住了,半尴不尬地梗在那里,双下巴都叫他挤了出来……好像孟云君的目光是飞溅的热油,要拿锅底挡着才好。 「怕什么,我还会咬你不成。」孟云君好笑道。 张成润简直没眼看他这副德行,扬起巴掌就照着罗子书的后背拍了下去。 罗子书紧张地扶了扶滑下来的眼镜,也觉得自己的表现有点莫名其妙,干巴巴地僵笑两声,笑到一半,就听孟云君说:「别人不一定,但你是肯定听说过她的名号的——她是天枢院第三十六任院长何宁,你从小到大能搜罗到的所有和阵法相关的古籍,大部分都是她主笔的。」 张成润没收住力,拍在罗子书背上的巴掌声响亮非常,罗子书的口水呛到了气管里,发射出一连串惊天动地的咳嗽。 孟云君被他们的滑稽举动逗笑了,嘴角一提,露出了一个稍纵即逝的笑来,露水似的,一见天就散去了。他静了片刻,说道:「都是陈年旧事了,而且因为某些原因,我把自己从弟子名录里划出去了,这么做自我介绍,其实有点名不正言不顺……但你们想知道的那些我都清楚,给你们做个参考还是可以的。」 钟局回过神来,嘴角焦急地动了一下。 「其实……想用那个翠湖遗址来对付鬼王的话,我劝你们还是别抱太大的希望。」孟云君继续道,「多少年过去了,能留下的东西少之又少,仅凭那些,困不住鬼王的。」 钟明亮:「那要是重新摆一次法阵呢?」 孟云君摇头,直截了当地否定他的提议:「我不建议这样做。」 「为啥?」美髯公粗声粗气地插嘴,大概是脸面还有些放不下来,斜了孟云君一眼,阴阳怪气道,「合着你拉拉杂杂说了一大堆,都是在煳弄人的?」 「不是我故意推卸责任,实在是客观条件不允许,」孟云君没和他计较,心平气和地道:「钟局,恕我直言,当初鬼王之所以会掉进我师父设下的陷阱里,一是大意轻敌,自以为天下没人能耐他如何,二是有我两位师伯做诱饵,亲身把他引了过去,后来他们也一样死在阵法里……且不说这次要挑哪个够份量的人物做牺牲品,就说鬼王,他已经上过一回当,吃过一次亏了,就算贵局能把当年的一切都復刻下来,他还会不长记性地在同一个坑里跌倒第二次吗?」 钟明亮无言以对。 「再者说,我师门光是收集所需的天材地宝,就用了两三代人,贵局也可以等这么久吗?那时正值乱世,改朝换代不知死了多少人,鬼王造成的伤亡混在其中,并不引人注目,但以现在的太平年景,随便一个命案都能上社会新闻,贵局蛰伏得久了,只怕就要激起众怒了。」 建立信任需要许多年许多事,成年累月、持之以恆地做下来,坍塌却如雪山崩,往往只用一瞬间。 钟明亮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只是不肯死心,细细地询问起他们当年的布置,孟云君事无巨细,从当时的社会环境讲到参与埋伏鬼王各位前辈,他们分别领了什么任务,负责守哪个方位,全都毫无保留地讲了出来,甚至照着开发后翠湖度假山庄的图纸徒手描出了当年的地形地貌,不可谓不详尽,简直像现场开了堂歷史课,听得一屋子传承断代的后人两眼发晕,集体消化不良。 美髯公不高兴地埋怨道:「说来说去,还不是无计可施,要你有何用?」 钟明亮警告地瞪了他一眼,美髯公嘟囔了两句,不做声了。 孟云君:「你们问的是对付鬼王的办法,我确实没把握,但如果是其他恶鬼,我倒是有个法子。」 他问钟明亮:「钟局,你了解过『捕蝇笼』吗?」 「捕蝇笼」并不是一个确切的法阵名称,而是一个定义,即设计一个只进不出的大口袋,然后再用诱饵把目标吸引过来,要打要杀就都简单了——先祖们埋伏鬼王,就属于「捕蝇笼」的范围。 钟明亮何等见识,只是稍一联繫,就立刻明白了孟云君的言外之意,抢答道:「遗址还能用?」 「可以,只要我刚才提到的那四只石尊和石台还找得到,」孟云君说,「别小看了这几样物件,那是我师祖特地从火山口背下来的乌金黑曜石,又有符篆加持,不腐不朽,足以做压阵石。」 钟明亮顺着这个逻辑思考下去,转眼就想到了十来个绞杀恶鬼的法阵。 第234页 鬼王凌驾万物,他们惹不起,那些小喽啰还收拾不了吗? 然而这里面还存在一个漏洞没处理,想到的人装傻充愣,不愿意做出头鸟,没想到的就睁着一双天真无邪的大眼睛,迷惑地端详着同事脸上的凝重之色。 这心照不宣的沉默没有持续多久,就被聪明绝顶但不通人情世故的罗子书点破了——他左看看右看看,不明白大家为何突然都不吭声了,真诚地发问道:「谁去做诱饵?」 第136章 乱象丛生(修) 美髯公就等着有人戳破这层窗户纸,他自以为揪住了孟云君的小辫子,立刻叫嚷起来:「好啊!你果然图谋不轨,一张口就要老夫去送死,好歹毒的心肠!」 「吴老!」 「您说什么呢?」 「敢做不敢认啊!」美髯公不依不饶道,「没听他说么,『够份量的人物』才配做诱饵,那除了我和钟局,还有谁能上?这不是公报私仇是什么?他的两个师伯可是陪葬在阵里了!」 「您冷静一下,」钟明亮伸出手,按在美髯公肩膀上,制止了他的上蹿下跳。老人的眼睛犹如一只被逼至绝路的鹰隼,锐利逼人地闪着寒光,他说道:「孟先生不是这个意思……咱们摆明了要坑人,对方怎么可能上当?即使对方上当了,鬼王也不会允许手下折在这上面的。我想,孟先生口中的诱饵,一定另有其人。」 这时,一直做局外人旁观的晏灵修忽的插了话:「他说的是我。」 他顿了顿,补充道:「不是我本人。」 常妍一个大喘气,心悬在半空不上不下:「……什么意思?」 「劳烦拿个干净的瓶子来,」晏灵修说,「不要塑料,玻璃次之,水晶最好。」 众人皆是一头雾水,但还是照做了,孙凌小跑着出去,不一会,揣了个细颈的水晶瓶子回来。晏灵修拧开放在桌上,又问张成润道:「借雷击木一用。」 张成润愣了一下,反应过来,把黑色小剑放在他摊开的手心里。 晏灵修眉头微不可查地皱了一下,又刻意地展平了,脸色瞬间苍白了几个度,但因为白炽灯亮到晃眼,少有人发现这点异常。 然而就在下一刻,孟云君就不由分说将那柄小剑抢了过来,没开头没落款地说:「换一个。」 「别的都不行。」晏灵修说。 孟云君抿了抿嘴,低声道:「……我来可以吗?」 晏灵修看了他片刻,默不作声地把手递了过去。 其他人都看不懂他们两个在卖什么关子,正互相以目示意呢,就见孟云君手起刀落,一剑划在晏灵修的手臂上,动作快得几乎是一闪而过,厉鬼刀枪不入的皮肤顿时见了血。 晏灵修眉目纹丝不动,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血蜿蜒流下来,滴到水晶瓶里,等到差不多灌满了才轻轻一动,孟云君如铁箍一样握在他腕上的手随即松开,让他收回了胳膊,鬼气立马缠绕上去,将那道伤口恢復如初。 「用这个就行。」晏灵修把瓶子拧好,直接塞给了张成润。 张成润手忙脚乱地接过,这是他第一次触摸到厉鬼的血,不仅冷得刺骨,还在源源不断地吸收周围的热量,他捏在瓶身上的指肚和浸在冰天雪地里也差不多,指甲上肉眼可见地蔓延上了一层白霜。 「这,这是什么道理?」他像捧了颗不知什么时候就要炸开的雷,十根手指不够用似的,不停地倒换来去,多亏常徽眼疾手快地找了只塑胶袋来,这才成功解放了他的双手。 「你们把我的血当诱饵就行了。」晏灵修说,「阎扶之于他们的意义,就如蜂王之于工蜂,鬼怪中了控术,便不会再有理智可言。但这也是需要实力支撑的——若是他能自始至终地强横下去,那么控制他们自然易如反掌,可一旦衰弱了,这些恶鬼就会毫无疑问地失控,被趋利避害的本能驱动,朝着最吸引他们的地方蜂拥而去。」 他道:「这点血对寻常恶鬼来说,不亚于西天取经里的唐僧肉。」 孙凌好奇地瞟着水晶瓶看:「只要是厉鬼的血就能起作用吗?那陈绛竹的血岂不是也可以?两个厉鬼的威力相加,效果会不会翻倍?」 晏灵修张了张口,却不知该怎么解释,犹豫半晌,只好简短地说:「不行……他不会控术。」 孙凌没体会到他这句话里暗藏的玄机,遗憾地捏紧了脖子上挂的瓷瓶。 「可怎样才能让鬼王实力大减呢?」常妍发出疑问,「这不是又绕回一开始的问题了?」 「所以我们会先回天枢院一趟。」孟云君停顿一下,语焉不详地说道,「……不尘剑还在那里。」 钟明亮不想还有这意外之意,连忙道:「好,好。你们需要什么帮助,尽管说出来。」 他们什么都没要,只要了一部车,加上被强塞进形成的罗子书和常妍……这是美髯公要求的,打着人道主义援助的幌子,行的是监视之举,由于意图表露得过于明显,让两个「奸细」十分尴尬,缩在后座忐忑地左右乱动,跟屁股底下埋了钉子似的。 晏灵修和孟云君才不在乎有没有人跟着,拉上了这一车电灯泡,对着车载导航就出发了。 出了影视城,再有一段路就上了高架桥。 一夜就要过去,熹微的晨光照着快要甦醒的城市,天际白茫茫一片。 常妍注视着车窗外飞速后退的栏杆,还有些反应不过来,罗子书却只不安了一小会,很快就藉由满怀抱的资料镇定下来了——临行前,美髯公依靠特权,遥控徒子徒孙搜罗了一大堆和天枢院有关的资料,不管是正版的古籍还是道听途说的传奇话本,通通扫描上传,列印下来,全给他带上了,方便罗姓徒孙知己知彼。 第235页 手头有书,罗子书的注意力就犹如被拨动的摆针,不用修正便自动回归原位,他一边在摇摇晃晃的车厢里如饥似渴地阅读,一边仔细地甄别不够写实的部分……光靠他自己当然是分辨不出来的,主要还是借了前座两位大佬的光,一遇上拿不准的就提问。美髯公准备的资料良莠不齐、泥沙俱下,其中不乏穿凿附会的小故事,常妍竖着耳朵旁听,跟着一起饱览了众多八卦奇谈。 「文心确实是我小师叔,但他并不是第一个提出『人鬼共治』主张的人,」孟云君耐心给他们做科普,「在变成鬼之前,他们首先是人,都是有父母有亲人的,对于那些和自家不相干的鬼,尽可以喊打喊杀,但如果是至亲呢?总会有人下不了手的。于是就有一部分家庭,亲人不幸做了鬼,被他们千方百计地瞒了下来,或是关在地窖里,或是锁在屋子里,总之就是不肯放弃。在过去那个大环境之下,他们的声音虽然微弱,数量却绝对不少,小师叔只是接受了他们的思想,并为此做出了最初的努力而已。」 罗子书埋头做笔记,他不出声了,清脆的女性提示音就占据了密闭的车厢,慢条斯理地预告着前方道路的限速和执法摄像头。 常妍眯起眼睛嚮导航仪上看,发现目的地是一个她没见过的地名,在南方的某个古城郊区,还有五六个小时的车程。 「孟前辈,我们要怎么到天枢院去啊?能进去吗?呃……我是说……」她整理一下语言,「其实,我们局在上个世纪末就在寻找天枢院的具体位置,还用卫星在几个可能的地区来回扫描很多次,可惜都一无所获。有前辈研究说,这可能是因为天枢院外部设有护山阵法,在最后一代院长死后,法阵就自动将天枢院封锁起来了,不是亲传弟子,很难强闯进去……」 她大概是心存顾虑,在进入正题前,啰啰嗦嗦地铺垫了一大串。 「消失的天枢院」并不是个例,由于各种各样的歷史遗留问题,几乎每座城市的市郊都有被阵法隐藏起来的区域,小到几座山,大到几平方公里,全是前辈先人留下来的,卫星看不到里面的内容的,想要把阵法破掉,又不免要耗费大量的精力……类似的情况积累到了一定数目,调查局的人力物力都是有限的,索性就「抓大放小」,优先处理那些可能危害社会公共安全的部分,至于其他安安生生不闹事的,就暂且撂在那里不管了,反正一时半刻市区也开发不到那地方去。 她侷促地挪动了一下,欲言又止道:「我是想说……天枢院名门大派,防范肯定特别森严。您……是自己把自己除名了,晏前辈又是这种情况,只怕到时候法阵不放行……」 车厢里静了下来。 常妍缩起肩膀,在后座团成一团,小心翼翼地看觑着前座两位大佬。罗子书也察觉到了气氛的不对劲,噤若寒蝉地收起了摊得整张座位都是的资料。 就在这时,晏灵修说道:「……我应该可以进去。」 常妍和罗子书同时看向他,提着一口气,等着他的下文,晏灵修却没再往下说了,他仍旧侧着身子,望着窗外连绵的群山,眼睫垂下一小片阴影,静了片刻,第一次主动问起过去的事:「天枢院是怎么没的?」 罗子书愣了一下,斟酌着用词,讷讷道:「那是在三百二十七年前……新旧两朝交替,割据势力四起,混战长达百年,天枢院难免受到波及,第五十八任院长和几个年长的弟子在收拢流民的时候被溃军所杀,最年幼的弟子临危受命,继任院长,偏巧那年冬天北地爆发了一场寒潮,冻死饿死无数,第五十九任院长就带领门人赶去赈灾,不巧半夜起了火……天枢院就此消失了……」 这个话题让在座几人心中都有些沉重。孟云君目视着前方千篇一律的道路,深吸一口气,将坠落的心捞起来,使它不至于沉到最底下:「当年……」 他喉结上下滑动了两下,低声道:「当年这事发生的时候,我去得晚了,没能……」 「我不是在说你,」晏灵修打断他,良久后才继续道,「我自己都没在。」 罗子书不由得闭紧了嘴——饶是书呆子情商堪忧,也知道此刻不能提出「那你们干什么去了」之类的疑问,他抱紧了资料,和常妍一起冒充起了空气。 车辆在沉默中走完了接下去的大半路程,强大的生理本能征服了立志做隐形人的罗子书和常妍,咕噜噜的声音此起彼伏地在他们腹部响起——从昨晚到现在,他们一口水没喝过,一口饭没吃过,意志能撑住,空荡荡的胃也撑不住了。孟云君绕了一点小路,把他们放在了服务区。 休息站前人来人往,几家快餐窗口雾气蒸腾地支着摊,炉子上保温着玉米棒,香肠在自动加热机里慢斯条理地翻滚,车窗一打开,香味就勾勾缠缠地钻了进来。 罗子书和常妍快活地奔着食物而去,孟云君把车拐进停车位里,熄了火。没了发动机的嗡嗡响声,耳边陡然静默下来,让人颇有几分不适应,空气清新剂的味道和煮玉米的甜味混在一起,有种说不出的腻。 他问晏灵修:「下去走走吗?」 晏灵修轻轻地「嗯」了一声,推开车门站在一旁,等孟云君锁好车子,两人默契地避开人群,并肩走向了角落里的绿化带。 这个服务区不算大,公共厕所和停车场就占了差不多所有面积,余下的摆了一家便利店、一张凉亭几张塑料椅、两三个不占地方的快餐窗口,就塞得满满当当的了,绿化带只有小小十来平米,也没怎么收拾过,无序的杂草疯长,将掉了漆的健身器材孤单单地围在中间。 第236页 喧闹的人声从另一边传来,衬得此间更加静谧。他们慢吞吞走到尽头,不约而同地在围栏前停住了脚步。 明亮的日光泼洒而下,无声地炙烤着两人间的气氛。此时距离他们从前世醒来已经过去了小半天的时间,该冷静的都冷静下来了,该深思熟虑的也在脑海里默默地过了个遍。晏灵修站定,无意识地玩着一片牵牛花叶子,把那可怜的绿叶在指尖捲来捲去,感受着身侧沉默的空气,一股冲动涌上心头,不知怎的就脱口说了一句:「你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 话一出口他就咬住了舌头,太生硬了,连此世他们重逢时都没说过这么生硬的话。他紧张地想找两句软和话找补一下,可惜平时就没有受过这方面的训练,以至于现在绞尽脑汁,也临时变不出一条如簧的巧舌来,只得徒劳无奈得看着这句话落地,砸出一片后悔不迭的烟尘。 孟云君却是轻笑了一下,云淡风轻道:「到处都走一走吧。嗯……虽然不在天枢院了,但我还是驱邪师,不能抛下自己的本职工作不管。比起做院长时终日案牍劳形,俗务缠身,到民间去,也不失为做实事的一个途径。」 「还有吗?」 「还有……」孟云君微微顿了一下,再开口时,像是有什么重逾千斤的东西压在他的声带上,让他的声音不由自主地低了下来,「还有,就是去找你了。」 晏灵修不知道自己该摆什么表情,所幸孟云君并没有在看他,他也没有在看孟云君,这点得来不易的空隙让他得以舒一口气,放松自己的情绪随波逐流,想到哪里说哪里:「……很辛苦吗?」 「不辛苦。」 「说实话。」 孟云君哑然失笑,有些无奈于晏灵修的刨根究底。 他很清楚自己的天性里是有些古怪的偏执的,不然不会孤注一掷地拿性命冒险,试验侥倖成功了,发现除了活得长点,想找的人仍旧找不到,也没有沮丧得跳进河里泡成一条浮尸拉倒。 然而在此后的漫长的年月中,就算是等待最无望的时候,他也从没想过要把那些事说给别人听。 伤疤撕下来,不仅自己要痛,旁观者也会被这血溅三尺的画面吓到的,要是感同身受,也无非是让对方陪着一起唉声嘆气罢了。那时候他都不吭声,更何况如今已是千帆过尽,就更没有必要了。 「你不要把我想得太可怜了,」孟云君诚恳地说,「世上能活过千年的有几人呢?我多看了那么多年的风景,该感谢你才是。而且我还有许多私房,这你是看过的,养活自己根本不成问题。所以别为我难过,我一点都不后悔。」 晏灵修抬眼,面前的格子状网栏将服务区外的农田细细密密地切分成一个个小格子,他的心也像是这样的大网给被罩住了,滞闷得喘不过气来。 虽然他本来也不用喘气。 「你在设计『绝处逢生』的时候,就已经预料到如今的情况了吗?」 孟云君:「……什么?」 「心跳。」晏灵修顿了顿,解释道,「昨天,那些象徵着你我性命相连的红线,我能感觉到上面有陌生的心跳……那是我的心在跳动吗?」 孟云君呵出一口气,缓缓地说:「那其实是我最近才有的猜测,不过一直没能得到验证……」 晏灵修却转而问:「你是怎么看待我和阎扶的关系的?」 「你们……」孟云君张了张嘴,这次他沉默的时间比以前都要长,长到晏灵修觉得他不会说了,才突然听到对方的回答。 「我以为……你继承了他的一部分,」他道,「师父和我说,你是当年鬼王……阎扶被诛灭后,方圆百里内唯一活下来的人,阎扶手段莫测,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老师他们虽然杀死了他的真身,但他的某些特质,却可能逃过一劫,就近找了一个『避难所』。这是我之前以为的。但……」 晏灵修接口道:「但现在,你真正地见过阎扶了,你知道他其实根本就没死。」 孟云君的头就有些点不下去了。 晏灵修瞥了他一眼:「别装样子了,鬼王又不是流水线产品,一千年就来一个。说实话,他在你跟前撩拨了那么久,你还能忍住没来问我,我还真有些疑惑。」 孟云君:「……」 晏灵修:「你猜的没错,当年阎扶死后,确实有一部分附在我身上,不过不是什么虚无缥缈的特质,而是他的一道残魂。」 孟云君倏地一愣,极尽愕然地扭头,哪怕他已经提前设想过许多原因,可晏灵修给出的答案却依然让他始料未及。晏灵修眺望着着远方一望无际的翠绿田野,硬邦邦地道:「从我记事开始,阎扶就一直存在于我的身体里,我学法术符篆比同龄人都要快,十六岁那年在管春城外被你撞见的那次,是我第一次学会控术。」 顶着孟云君震惊的眼神,晏灵修丝毫不受干扰,面无表情地继续道:「阎扶窃居于我体内,汲取我的生命,慢慢的竟能控制我的言行举止,我觉得这样下去不行,迟早要被他拖累死,便想先下手为强,不巧暴露得有点早,被你和其他同门发现了,我只好加快计划,连夜潜回院中,偷走不尘剑……很不巧,这次又被你发现了,我就用控术迷晕了你……后面发生的你也都知道了。」 「我捅了自己一剑,都还能活下来,必然是託了他的福,所以,目前兴风作浪的『阎扶』,不过是那道残魂的一部分,其他的肯定还藏在我的身体里没走。」 第237页 他掀起眼皮,看向孟云君:「不尘剑对我没恶意,只想弄死阎扶,不然也不会那么轻易就留我的身体在那里苟延残喘。」 「我……是近些年才有那个想法的,还觉得荒唐得很,」孟云君盯了他片刻,突然自嘲地咧了咧嘴角,「我遍寻你不到,又见你迟迟不醒,有时夜半静坐,竟会觉得胸中还有另一个心跳……无奈没办法查证。」 晏灵修目光闪了闪:「你知道我想回去做什么……」 就在这时,常妍和罗子书拎着一部嚎叫的电话跑了过来,打断了两人箭在弦上的谈话。 「你说什么?」孟云君接起来前,心中就隐隐有所预料,果然,对面是一个紧绷的男声道:「孟前辈,你们上网看了吗?」 常妍掩着嘴,压低声音提示道:「是钟局的助理宋昭。」 孟云君:「你慢慢说,发生什么事?」 「今天一早,林州市各区不断有伤恶鬼伤人事件发生,但由于兇犯来得突然,神出鬼没,又能快速变化成正常人的模样逃走,外勤们完全捉不住人。」宋昭沉声道,「而且因为作案地点全部随机,并不局限于人流量大的地区,我们安装的鸣镝无法起到应有的作用,相关内容都在网上传疯了。」 罗子书马上掏出手机,搜索最近的实时新闻,往下翻了十几页,都是各种以林州市为背景的小视频,翻着翻着,他瞳孔骤然一缩,说道:「你们看!」 这是一段不到十分钟的小视频,路过的行人随手拍的,镜头上有几道划痕,还因为机主的恐惧而晃的厉害。画面中一个繫着围裙的老太太闯到大街上,行为举止疯疯癫癫,逮谁咬谁,口口都要见血。视频背景音里尖叫声不断,惊恐的食客在繁华热闹的小吃街上四散奔逃。 常妍嗓子都直了:「这,这不是杜阿婆吗?她怎么还在营业?!」 也许是她大意了,也许是放不下她心心念念的老餐馆,杜阿婆最终还是中招了,不明原因地突然发狂,袭击毫无防备的人群。 视频的末尾,一队外勤终于「姗姗来迟」,杜阿婆被扭送起来,关进封印瓶中。 没有人死亡,但危害已经造成了。 不少市民与恶鬼朝夕相处,他们大概从未想过会被这些日常完全无害的「朋友」、「邻居」攻击,顿时一石激起千层浪—— 「这老太太怎么回事?」 「我认得她,就住我家隔壁那栋楼,好像是在美食一条街开馄饨店的,还上过本地小吃排行榜呢!原来有精神类疾病吗?」 「楼上开玩笑呢?鬼哪有精神疾病!」 「调查局最近是怎么回事?工作就不能上点心吗?有没有伤人倾向都查不清楚吗?天天看新闻通报哪里哪里又出事了,真的很让人不安。」 「烦死了!调查局还行不行了!我家小孩都不敢放出去玩了!」 「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李涛一下,该不会是世界末日到了吧……」 「末日论的滚一边去!没看到乱的都是那些鬼东西吗?我简直要急死了,现在就有一只在咣咣砸我家邻居的门,那么厚的防盗门啊,生生让他砸出一个坑来,那家就一个老外婆和孙女在,小孩子吓得哇哇哭!报警电话还一直占线!」 一时间各种言论都涌现出来,有些是真的陷入了麻烦,有些却单纯是某些搅屎棍浑水摸鱼,胡编乱造小作文博取流量,加上信息茧房效应,网民惊恐地发现全市居然没有街道是安全的,这一刻,似乎每转过一个拐角,每经过一个红绿灯路口,都将面临性命攸关的危机。 网监局再次祭出了封禁、炸号、设置屏蔽词等一系列雷霆手段,可这套屡试不爽的伎俩竟在此时起到了反作用,网友们又惊又惧,正是发泄情绪的时候,被这样的做法激起了逆反心理。正好今天周六,他们有足够的时间耗在网上,于是一番恶斗下来,除非全市断网断电,否则事态恶化的趋势是再也扼制不住了。 宋昭坐镇调查局,平常各有分工的三部手机——一部私人、一部办公、一部娱乐——齐齐铃声大作,响得快要炸开,似乎全世界的热线中心都转接到了这里,问责的,催促的,指手画脚出主意的,逼迫他们下军令状的……向来低调行事的调查局好似成了世界中心,所有人都像盯着怪物一样盯着它,仿佛稍有动作就是天崩地裂。 就在他左右支绌的时候,一个联络处的工作人员上气不接下气地跑了进来。 宋昭汗都要流下来了:「又怎么了?」 「宋哥,度假山村有发现!」 作者有话说: 死线时间啊! 第137章 三方 往日里世外桃源般的翠湖度假山庄如今一片狼藉,郁郁葱葱的草地上布满了脚印,两尊刚从淤泥里捞出来的石像湿漉漉地立在湖边,另外两尊和石台尚还不见踪影,大概是因为沉得太深了,潜水员无从寻找,只得临时抽调了员工来,紧锣密鼓将翠湖的水抽干。 在马达全力发动的轰鸣声中,钟明亮摆摆手,拒绝了外勤的搀扶,深一脚浅一脚踩着满地的积水,凑近了观察这两件新发掘出的古物。 古时候工匠手艺不容小觑,哪怕歷经千年,石像上朱雀和青龙的形象依旧栩栩如生,每尊都足有成年男子那么高。钟明亮微微俯身,就能和两位上古神兽看个对眼。 第238页 灿烂的天光仿佛被他们的黝黑的眼睛吸了进去,也许是钟明亮的错觉,石像似是真的生而有灵,此刻正透过这副坚硬的身躯,慈悲又威严地注视着面前这睽违多年的人世间。 主持发掘工作的负责人马不停蹄地跑来:「报告钟局,中心石台已顺利挪上岸,余下石像『玄武』和『白虎』也有了明确定位,预计一个半小时内完成任务。」 「辛苦你们了,」钟局回身,拍了拍他沾满了泥浆的肩膀,「情况怎么样?」 负责人是在调查局总部做「古法器修復」的研究员,根正苗红的驱邪师世家出身,工作后为了保证专业的广度和深度,还自费去读了个考古学博士,拍着胸膛保证道:「钟局放心好了,我都看过了,法器保存得很好,什么调整都不用做,拉上来洗干净就能用。」 「很好,」钟明亮长出一口气,感觉有点睁不开眼睛,于是摸出挂在腰上的保温杯,灌了一口过了夜的浓茶,一截泡烂了的茶梗漏过滤网滑进他嘴里,钟局也没吐,咬在齿间细嚼慢咽,用这点苦味刺激睏倦的神经,「这里有大片的空地吗?先把石像和石台移到那边去,按方位摆好。」 负责人叫来一名后勤,把钟明亮的话嘱咐下去,又亦步亦趋地追上去问道:「局长,咱们下一步什么安排?」 「你的想法呢?」 负责人挠了挠头:「这,这您决定就好了。」 「你们……唉!」钟明亮停住脚步,深深地看了一眼这位年近而立的下属,无奈道,「我是一把老骨头了,还能活多久?你们才是局里的顶樑柱,调查局迟早是要交到你们手上的,不能什么都来问我啊!该有自己的主意了。」 负责人咽了口唾沫,心慌起来:「小事我们当然就自己做主了,但这……这次牵涉的范围太广了,不知道什么地方就会出意外,我们实在拿不稳……」 钟明亮胸中一口闷气上不去下不来,驻足良久,几乎想要长嘆一声。 天下承平日久,不仅案发频率和案件数量逐年降低,新生代驱邪师的水平也相应地下降了——学符只学简化版,因为威力过勐的用不上,不然一不小心闹出来的动静太大,耽误了市民的日常出行,回来还得打报告写说明,一个稍复杂些的法阵,也至少要喊上两三个外勤一起上阵,互相查缺补漏,不然就会抓耳挠腮六神无主,因为他们自己都不信任自己有独当一面的本事。 老一辈驱邪师生活的年代还不算多安定,战争把一切都轰成了废墟,只留下一个徒有其表的空架子,现如今这遍布全国各省市的调查局分局,全是诸位老前辈白手起家、筚缕褴衫,一步一个血脚印搭建起来的。 然而大半个世纪过去了,这些靠谱的老傢伙们死的死,老的老,马上就要退休,小辈们却已习惯了在他们的羽翼之下生活——他们可以辛苦奔波,没日没夜地加班追查,危难关头甚至可以置生死于度外,可一旦要求他们站在前头,像前辈们一样承担责任,顶住压力时,他们就会因无法下定决心而左顾右盼,自己前怕狼后怕虎,转而指望能有一个经验丰富的前辈来替他力挽狂澜、主持大局。 亲眼看着成长起来的后辈,钟明亮心里明镜似的,以前总想着但凡有机会就把几个好苗子推上去歷练歷练,但事到临头,才发现这样远远来不及。 一个后勤飞奔过来:「钟局,分局电话!」 宋昭一手拿着一部手机,临时建立起三方通话:「局长,联繫上孟前辈他们了。」 伴随着「滋滋」的电流声,扩音孔里清晰地传来孟云君的声音,估计是经过了两部电子设备的转播,听起来略有些失真,但吐字依旧不疾不徐,好似不管什么事都尽在掌握似的,是鲜明的「孟云君」风格。他问:「钟局长,度假山庄情况怎么样?」 钟明亮抹了把脸,心情稍稍稳定了些,用简洁的话语把目前的进展描述了一遍。 「稍安勿躁,」孟云君耐心听完,安慰道,「阎扶算计了两百多年,为的就是今天,而贵局从知道他的存在到现在才多久?满打满算也不到一个月,想用这一个月抵消他两百多年的努力,这是不现实的。」 钟明亮未尝不明白这个道理,不过看着林州市「烽烟四起」,说不焦心是假的。盗四 他本人虽然还在度假山庄里监督发掘工作,但得益于现代社会发达的电子通讯,使得他仍能远程关注辖区内的各方动向,仅仅是一个上午,以前连根毛都不见的恶鬼纷纷雨后春笋一般冒出来,在林州市的大街小巷流窜,极尽所能地烧杀抢掠,外勤队差不多是倾巢而出,却根本拿这些打一枪换一个地方的流窜犯没办法…… 行动失败带来无力感是那样的强烈,即便钟明亮在调查局工作了近一个世纪,都少有类似的体会。 这时,他忽然听到听筒里一阵喧譁,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是宋昭那边闹出来的动静,忙问道:「发生什么了?」 宋昭无暇答话,乱七八糟的脚步响了一阵,夹杂着群鸭开会似的喳喳争吵声,过了好一会才稍稍安静下来,不知是事情解决了,还是宋昭实在招架不住,找了个地方暂时躲了起来。 「有人闯进局里来了。」刚才环境太嘈杂,宋昭不得不随之提高音量,喊得太卖力,这会儿后遗症就出来了,他口干得厉害,偏偏手边连杯水都没有,左右看看,见手边工位上的咖啡杯里还有一底子,也不管隔了几夜,拿起来就灌了进去,被苦得皱了皱眉,伸手解了衬衫最顶上两粒纽扣,对扣在办公桌上的两部手机说:「是几个记者,还有受害者及其家属,从昨晚就一直守在咱们局外头的,直接开车沖了进来,保安没拦住。」 第239页 实际上到现在也没拦住……这些人在调查局的「必经之路」上蹲守了十来个小时,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破了迷阵,就直奔着分局大门赶来了,一路上撞倒路障无数。媒体们顾忌着自己的饭碗,不敢强闯国家暴力机关,只是扛着长枪短炮蹲在门口一通拍,市民们可就不管那么多了,闯进来就要问调查局给个「说法」。 人在情绪上头时是听不进去道理的,宋昭试着解释了两句,发现没有用,就及时从一楼会议室退避到了二楼,留下几个工作人员应付一众愤怒的市民,被推搡来推搡去,犹如波涛汹涌中的一只小船,脸都憋红了。 普通人不是什么洪水勐兽,不能当成贼来防,在分局大楼建立之初,设计师对迷阵就只要求能起到简单的防护作用,帮忙挡住一些不必要的窥视就可以了,基于此,布置在分局外围的并不是多么高深的阵法,有心人请个民间驱邪师来一样能破。 「不要紧,这是迟早的事。」钟明亮沉声嘱咐道,「先把他们稳住,空出个房间给他们休息,再发点面包发点水,找个脾气好的工作人员听他们说话,记住,一定不要起冲突……」 说到这里,他蓦地想到了什么,嗓音一顿,变得分外严肃起来:「晏先生,你之前说鬼王能控制恶鬼的言行和思想,那活人会不会也受到他的影响?」 晏灵修开口道:「钟局是担心会有市民被洗脑,和你们对立吗?」 一边旁听的常妍和罗子书头皮都要炸了,好在下一刻晏灵修就否定道:「这是逆天而行,阎扶不会做的。」 宋昭那边还能听到隐约的叫嚷声,停车场的入口处有车辆逆行,前后都堵成了一长熘,着急赶路的车主一个劲地摁喇叭,「嘟——嘟——」声此起彼伏,很快,堵车的和被堵的两个司机就撸起袖子下了车,口沫横飞地对吵起来。 晏灵修抬起眼,望着从四面八方小跑过去凑热闹的路人,这里距林州市已经足够遥远,显然,网络上的风风雨雨尚还影响不到这些生活在千里之外的普通市民,捧着手机时,他们或许会唏嘘几句,义愤填膺几句,但撂下爪,还是该什么干什么——不到万不得已,谁吃饱了撑的去对抗国家机关啊! 不管是现代还是古代,不论是学校还是社会,相关的红线始终刻在他们的头顶,约束着他们的言行举止,经过一代又一代的强化教育,大家对法律的畏惧几乎是与生俱来的。好比那些闯进调查局的市民,他们的愤怒只能支撑着他们迈动双腿,站在调查局大厅里,之后就抓了瞎了,因为他们没有胆子袭警,也没胆子打砸抢一番,除了大吵大闹,做不出更过激的举动。 可人心瞬息万变,现在局势能稳得住,不代表以后能继续稳定下去。 「阎扶脱胎于怨气,天然是恶鬼的统辖者,对人却没有这么名正言顺的『管理权』。也正因为如此,他以前蛊惑人心,从来都是隔三差五挑几个倒霉蛋,从来没有大规模地横扫一片,他很清楚这种举动是不为天道所容的。」 晏灵修缓缓道:「但适当地选几个人,放大他们心中的恐惧,说些煽动性的话语,这对他来说一点也不难。」 钟明亮闭了闭眼,半晌说道:「你们预计什么时候动手?」 晏灵修会意:「还有一个小时到天枢院,要是成功了,我们会给你通知。」 他静了静:「……不会超过今晚十二点。」 宋昭一惊,膝窝里嵴背上勐地蹿起一层热汗。 「我冒昧地询问一句,」钟明亮之前千头万绪,一时没顾得上细想,而今回过味来,疑问自然而然浮上心头,话锋一转,问道,「二位拿到不尘剑后,打算用什么办法伤到鬼王?需不需要我配合做一些行动?」 据他所知,鬼王发动控术是不用露面的,完全可以做到远程操控,比无人机还省心——电子产品还要充电,还要细心保管,不能风吹日晒,鬼王直接挥挥手就好了,简直不能更方便快捷。所以没有足够的筹码,是不可能吸引到这位吃过了教训的幕后主使的。 钟明亮已经做好了事情进展不顺利时挺身而上,亲自做诱饵的准备——作为调查局现任局长,他的影响力和过去天枢院的掌门人相差无几,鬼王若是想达成恐吓公众的目的,对他下手乃是上上之选。 他斟酌片刻,刚要说出自己的计划,晏灵修就斩钉截铁道:「不必了。」 钟明亮一愣。 「钟局,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是不需要。」晏灵修说,「从始至终,阎扶的目标就只有我一个,只要我出现在他想找到的那个地方,他就会自己出现。」 罗子书不明所以,惊唿道:「晏前辈,他也在找不尘剑?」 提前毁掉能杀死自己的武器,想想也不是不可能啊! 晏灵修卡了壳,发现想把前因后果解释清楚实在浪费时间,索性不解释了,由着她一知半解:「……算是吧。」 钟明亮直觉事情的内幕没那么简单,但却没追问下去,这点信任是他们交流的基础,点头道:「放心,度假山庄这边会尽快布置好『捕蝇笼』的。」 挂掉电话,宋昭把扣子繫上,整整袖口,像是给自己充了电,重新恢復了先前总部二把手的游刃有余,完了大步流星走了出去,几名等候许久的联络员忙抬脚跟上。 「把本市鬼市民的名册调来,分辖区发给在正在行动的外勤队,告诉他们,想尽一切办法,不管这些鬼市民清不清醒,尽快把他们『请』到调查局来,特别时刻,不用管什么『鬼权』,他们要投诉要扣工资都推我身上来,」宋昭语速快而不乱,「不在名单上的不用手下留情,一旦遇见,格杀勿论。」 第240页 第138章 师门(修) 下午三点,奔驰了六个小时的轿车风尘僕僕地停在了一个小县城。 常妍双腿都坐僵了,从后座上解放下来时踉跄了一下,狠狠跺了跺脚才把那阵酸麻的感觉缓过去。她环顾四周,惊奇道:「天枢院原来在这里啊!」 「严格来说,应该是前边的山里。」罗子书推推眼镜,眺望着眼前连绵不绝的群山,面上看不出有多激动,嘴上却停不下来,滔滔不绝地给同伴科普起天枢院的相关记载。 两个年轻人初来乍到,难掩兴奋,晏灵修这个真正该辗转反侧的归乡人却没有参与进他们的谈话,只是站在一株郁郁葱葱的柏树下,凝视着眼前陌生的街景发呆,任凭几个玩摄影的小青年擅自把他加入了镜头。 过去两刻钟就能走个来回的小镇,如今已是个远近闻名的古城了,当地政府大力发展旅游业,把该县当做招牌,光是復原古建筑就用了好几年,还多此一举地挖了条本来没有的小河出来,但因为先天条件不错,满足了都市人想一次性看山又看水的贪心需求,这一设计大获成功,名不见经传的县城摇身一变,短短几年就成了地标性的风景区,旅游公司写计划书都要单列一行。 现代人依靠想像力和地方志打造出的古城,和晏灵修记忆力的那个当然有很大的区别——连皇宫都被战火轰过几轮,换了好几个地方了,相较之下,一个小小的,失去庇护的镇子变得面目全非,也不是什么不能理解的事。可乍一看,那些老旧的门扉,苍老的古树,还有悬挂在屋檐下的灯笼,依然让晏灵修有一瞬间的晃神。 可即便他再五味杂陈、近乡情怯,想进去还是得提前买票。 捏着被检票员撕了一角的票根,常妍颇有些难以置信:「孟前辈,你回家也要买票啊?」 「不然呢?逃票进去吗?这可不行,我是守法公民,还专门办了年卡呢。」孟云君半真半假地嘆气,扭头对小师弟说,「你要不要也买一张,比单买要优惠许多,随时都能回来看。」 晏灵修:「……」 他起伏的心绪渐渐平息下来,面无表情地把手揣回了口袋,顺着叽叽喳喳的人流往前走。 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河里下饺子似的挤满了游船,堵得和码头有得一拼,售票窗口前仍是人山人海,探头一看,石砖铺就的街面上不伦不类地开着一排土特产店和酒吧——土特产晏灵修没见过,不知是那个犄角旮旯的「土」移花接木过来的,酒吧则还没到开张时间,透明的玻璃门锁着,隐隐透出吧檯边花花绿绿的灯管。 晏灵修停在一家饰品店门口,打量起了里面各式各样的木头小玩具。他记忆和眼力都很好,小城的风貌虽变了样,但周遭的山川却和过去别无二致,没认错的话,当年天枢院的暗桩似乎就是在附近,只是从一家卖吃食的铺子成了手工艺品店。 「就是这里。」孟云君走过来,心有灵犀地给出了答案。 两人都默契地没有出声,静静地看了一会店里两个小学生举着五颜六色的木风车打闹,才继续向前走去。 拱桥边是整个景区人最多的地方,作为标志性建筑,大量游客争相来此拍照留念,他们来得巧,正好赶上景区办传统文化秀,半人高的戏台上站着两个把脸涂得煞白的演员,估计是技艺不精的缘故,水袖差点甩到对方脸上去,长腔也有快要断气的意思。好在观众们大多对戏曲一窍不通,音响里唢吶一敲,二胡一拉,凑出个锣鼓喧天的热烈氛围,他们便跟着稀里煳涂地喝起彩来。 观众过多,他们被堵在了台下,不得不等这一小段戏曲唱完。 「……这才是今生难预料,不想团圆在今朝。回首繁华如梦渺,残生一线付惊涛……」 台上虽说是货真价实的「传统文化」,但比起寿命一千岁的老鬼还是青春年少了些——鑑于晏灵修踏足社会这几十天来只给调查局无偿劳动,身处娱乐活动得到极大丰富的新世纪,却公务繁忙到一张银行卡也没办下来,工资自然也无从领起,其兢兢业业,简直让黑心资本家看了也要落泪的地步。于是无暇娱乐身心的老鬼此刻两眼一抹黑,只能在「喀喀」的拍照声中茫然地抬起头,瞪着舞台上卖力吊嗓子的工作人员发呆。 五分钟后,表演告一段落,观众三五成群地散去,边走边埋头修图发朋友圈,忙得两只手使唤不过来。晏灵修站在「曲终人散」的戏台边,忽然间,那些遥远得看不清面目的过去毫无徵兆地跳了出来,在他眼皮上掀起了一场旷日持久的风暴。 他想起来,当年自己下决心了结性命,好像就是从这个地方走过,踏上了前往师门的不归路。 一千年前,这里还是草木遮天蔽日的山林,来往通行只有一条被天枢院弟子徒步踩出来的夹道,绵长曲折,坎坷不平,常能看到嘶嘶吐信的蛇嚣张地横在途中,偶尔有什么东西从树丛爬过,都会吓人一跳,细看却又渺无踪迹,气氛及为诡异,除了靠山吃山的樵夫猎户之流,寻常百姓甚少涉足。 现如今,竟成了这样热闹的地方。 晏灵修喉头哽住了,他很想说一句「回去的路怎么不见了」,可话到嘴边,却又硬生生咽了下去。 就算他想起了过去,循着记忆找了过来,见了这样的陌生的景色,怕是也会怀疑自己走错了吧? 第241页 他这么发着呆,直到台上台下都没了人。热闹散了,游客奔赴其他地方接着找乐子,他才如梦方醒地动了一下,眼睫颤了颤,慢吞吞地把目光投向孟云君。 孟云君平湖似的眼睛一瞬不瞬地凝视着他,日光照进了那对暖棕色的虹膜里,宛若浮光掠金,同样被薰陶得温柔。 他勾了勾晏灵修的手指,说道:「跟我来。」 孟云君独自来过这里许多次了,对这里的一草一木都烂熟于心,又向前行了一段路,随后脚步一转,径直走向侧方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那里左右两个房子中间恰好空出了一个半米长的甬道,山脚茂盛的野草在此露了行迹,孟云君无视了「禁止出入」的警示牌,抬脚就从这里走上了山。 常妍罗子书紧随其后,两个公务人员还是头一次做这种偷偷摸摸的事,都不免有些心虚,没走两步就忍不住回头看,然后愕然发现仅仅几米之遥,身后熙熙攘攘的街道就好像隔了一层毛玻璃,如同被分隔在两个世界一样。再走两步,那些沸腾的人声也随之遁远了,山间静谧的氛围齐齐拥了上来,耳畔只余下鸟雀的啾啾鸣叫。 孟云君脚下仿佛踩着奇怪的韵律,每一步的落点都暗藏玄机,不一会就只能看见他的衣角了。罗子书和常妍顾不上观察周遭变化,连忙咬牙跟上。 他们以前只是听说过奇门遁甲,也知道这一门学问博大精深,不过因为难度太高,加之大部分古籍都失传了,当代几乎没几个驱邪师会用……至少这个景区的开放商就绝对不懂,否则不可能连自家后山里藏着个名门大派都毫不知情。 不过孟云君和晏灵修明显对此道很是精通,也看不出举手投足间有什么特别之处,但就是把后头两人甩开了一大截,在裸露的岩石上腾挪了几下,就飞快地掠过去了。 山中草木茂盛,放眼望去,一丁点平坦的地方都没有,常妍和罗子书只能挥着棍子现开闢出一条道来,结结实实地体会了一把「跋山涉水」是什么感受。不知翻过了几个山头,就在他们快要筋疲力尽的时候,眼前终于豁然开朗——密林「退开」两旁,一条铺满了青石的山路凭空出现。 罗子书精神一振,草草把挂在头髮里衣服上的树叶拍下来,上前拨开了挡路的常妍,两眼放光地远眺前方:「这就到天枢院了?」 「还要再前面一点。」孟云君体贴地站定,等他们把气喘匀,「不远,一刻钟的路。」 但凡做了驱邪师这一行当,提起只存在于传说中的天枢院,总会生出一种朝圣的心情。常妍一听这话,顿时像被注射了一阵强心剂,明明双腿还跟灌了铅一样沉重,却立刻直起腰雄赳赳气昂昂地目视孟云君,用肢体语言表示他们可以继续赶路了。 孟云君笑了笑,从善如流地迈开步子。 罗子书一腔兴奋劲还没过完,多动症似的左顾右盼,注意力转移到了脚下的石板山道上,发现石板和石板间夹着一些光滑的小石珠,他轻轻「咦」了一声,趴下来用手拢住一颗,天光透过指缝,反射出琥珀色的光。 「是虎眼石哎!」他十分惊奇,联想到天枢院在传说中的崇高地位,当场放飞了想像力,「用它铺路是有什么讲究吗?能够消灾辟邪?还是招吉纳祥?」 晏灵修抿了抿嘴,神色复杂地瞥向这些小石头,又很快地移开目光,没有回答。 ……因为他本人也不知道这是为了什么。 天枢院家大业大,产业暗桩遍布各地,但于世俗之物其实并没有多么看重——前后两条可供通行的路,后山那边地势险峻,弟子们不常走,倒也罢了,但正经从山门处通往外界的夹道同样没有特别修缮过,只潦草地用山石填了一段,那石头也是大小不一,凹凸不平的,稍不留神就会崴了脚,每每落雨,同门来回一趟,裤脚上往往溅的都是泥。 可这些在当时看来无趣的日常,也都和那条记忆中的石子路一起消失不见了。 晏灵修站在面目全非的故地,感觉自己仿佛回到了记忆全失的时候,在深山老林里龟缩了千年岁月,隔着生死的距离回望,一切都有印象,却又隐隐绰绰地看不真切。 只是想一想,他内心就油然而生一种挥之不去的疲惫,几乎连脚都抬不起来。 孟云君背对着他们:「这是一位商人修的路,他受过天枢院的恩惠,发家之后特地回来报恩。山里不能有明火,于是他就在石板间放上了虎眼石,哪怕是晚上,晚归的游子也可以凭着看到这些反射月光的虎眼石找到回家的路。」 「你认得他的。」他顿了顿,补充道,「他姓施。」 晏灵修一怔,眼睛微微睁大了。 不等他说什么,这条静心装饰的古道就走到了尽头。孟云君停下脚步,回看他道:「我们到了。」 前方仍是层层叠叠的山峦,一望无际,看不到当年威名赫赫的天枢院半点影子,可晏灵修的心脏却毫无规律地狂跳起来。他手指一阵发麻,细细地发着颤,好一会终于走上前来,却没动作,而是向孟云君看去一眼。 「护山阵没有忘记你。」孟云君握住晏灵修浸满冷汗的手,坚定地向前伸去,像是在触碰某个无形的屏障,轻声道,「只要你来,他就会回应你的存在。」 下一刻,仿佛鱼尾拨动水面,涟漪自晏灵修的指尖盪开,尘封百年的青瓦白墙、亭台楼阁渐次展现在他面前。 第242页 恍若鸿毛落下,悄无声息的,天枢院开了。 人间百代,风景如故,清风拂面,依稀捲来了一股熟悉的药草香。 山门上龙飞凤舞的「天枢院」三字清晰可见,藏书楼在错落有致的房舍间露出一个黛色的檐角,被日光拖出绵延的剪影。 三百多年,此间的时间好像静止了,一切都维持着旧时模样。 晏灵修一时失了声。 他离开时是在一个雨夜,匆忙到没来得及和任何一个人告别,如今千年已过,即便转世投胎,世世代代长命百岁,也够他过满十个来回了,那些牵挂他的人,他牵挂的人,也全都失散在了渺茫的时空当中,再也追寻不见。 后悔的滋味是如此别具一格,超过人世间种种爱恨情仇,每一次回想起来,都能让人感觉到其中细水长流的、永不会淡去的疼痛。 晏灵修穿过山门,顺着溪水慢慢往前行走,直至走到池塘边,才终于迟钝地停下了脚步。 清冽的风远道而来,摇动簌簌作响的山林,又从他的喉咙滑过,带起一片酸胀的苦涩。 晏灵修一动没有动。 他像是一个走了很远很久方才归来的旅人,心里未必不欢喜,但比雀跃的情绪先一步升起的却是如影随形的胆怯,于是见了睽违日久的旧风景也不展笑颜,听到日日思念的乡音也不想言语,看起来无动于衷似的。 晏灵修站在原地,见湖面镜子似的澄澈,在微风吹拂下泛起粼粼的波光,一部分莲叶擎着「伞盖」,圆润的水滴在上面滚来滚去,还有的尚未长开,叶片半卷着沉浮在水流里,边缘泛起细碎的泡沫。良久他嘴唇动了动:「我们走吧。」 突然,「哗啦」一声,一条大鲤鱼破水而出,打破了平静的湖面,水花飞溅而出,泼了毫无防备的常妍一脸,行径之恶劣,和现代社会诸多随地吐痰的没素质人群如出一辙。 这鲤鱼滑动两鳍,直立在水中,不满地看着他们,口吐人言道:「哎呀!总算是有人来了!你们招唿不打就走,留我这老祖宗独自守在这里,可无聊死了!」 罗子书惊见鲤鱼成精,心神受到了震动,轻易被他拐带进了沟里,结结巴巴解释道:「前,前辈,那个……我们不是贵门派的弟子……」 「别管他,」晏灵修淡淡地瞥了「鲤鱼精」一眼,「他不是天枢院的长辈。」 「鲤鱼精」生动地皱眉,觉得这漠然的目光十分眼熟,正好这时孟云君赶了过来,两张似曾相识的脸加在一起,成功达到了一加一大于二的启发,他大张鱼嘴,不可思议道:「晏灵修!你不是死了吗?怎么还活着!……还有你!孟大院长,都背叛天枢院了,竟然还有脸回来?!」 晏灵修被他尖利的叫声吵得一阵头疼。 鬼婴实在是千年如一日地不知悔改,当年刚被关在池塘里反省时,他就致力于用可怖的身体恐吓涉世未深的小弟子,老院长看不过眼,把他塞进了一尾鲤鱼里,说好了只要认错就放他出来,鬼婴偏不,没法出去兴风作浪了,就潜藏在池塘里,以吓哭小弟子为毕生己任。 孟云君伸手一捻,指尖就出现了一簇火苗,弹向了出口成脏的鬼婴,鲤鱼猝不及防吞了下去,烧出了满嘴的泡,骂骂咧咧地一甩尾巴,躲回了水里,没一会在池塘的另一边冒了头,怨气深重地瞪视着他们。 护山阵启动后,山中的时间就停滞了,于鬼婴而言,当初那个年纪小小的少年院长刚走没几个月,早晚要回来,而自己一觉睡醒,两个不告而别的「叛徒」就莫名其妙地出现在了「家」门口……还堵他的嘴,连听他抱怨几句都不愿意。 「你们都欺负我!说好了要好好教我的,谁都不管,骗子……」 鬼婴撅起鱼嘴嘀嘀咕咕,小伙伴们没有嘴可用,就翕动起鳞片,聊胜于无地迎合着他,十分不甘心。 其实他对晏灵修和孟云君的仇恨没那么深重,主要是被他们的徒子徒孙欺负了许多年,咽不下这口气。 ——天枢院捡来的这些孤儿,哪个没在学堂里读过书?哪个没在河边散过步?要知道,他可是他们的祖祖祖祖祖师爷「请」回来在池塘里安家的,亲眼见证了多少代弟子长大成人?资歷之高,可是你们所有人的老前辈! 鬼婴这番嚣张的说辞,只说了几次,就被年轻气盛的弟子收拾了,再也不敢招摇撞骗。 坏小孩就是变成了鲤鱼,也没有好心肠,鬼婴一有空就咒骂晏灵修和孟云君——偷偷骂,不敢让任何人听见,尤其是脾气暴躁的何宁……那个狠心的女人,是真的险些把他打得魂飞魄散。 「讨厌的死人脸,讨厌的伪君子,不守信……欺负我……」 晏灵修的耐心彻底告罄,抬脚就走。 「喂!谁准你们走了!」鬼婴实在太寂寞了,见他们要走,忙一个俯冲游了回来,追在几人屁股后头上蹿下跳,「你们见到那小院长了没有?他有说什么时候回来了吗?我一只鬼留下来看家,很无聊的啊!」 第139章 无声的博弈 晏灵修一点也不想搭理他,愈发加快了脚步。 鬼婴福至心灵,立马大叫起来:「好啊!你们根本没见过他!你们是偷跑回来的!」 他眼珠子骨碌碌转了转,不知冒了什么坏水,鱼鳍掐腰耀武扬威道:「你,还有你——少来揍我!两个没良心的东西,认清你们的位置,被赶走的人没资格耍威风了!我是天枢院的家养鱼,你们才是丧家之犬,后悔也没用了。哼哼,趁着那个毛孩子不在偷跑回来,看他不要你们好看!」 第243页 孟云君:「世上已经没有天枢院了。」 鬼婴猖狂的表情一收:「……你说什么?」 「天枢院封了三百多年,于你不过一天一宿,都过得不知今夕何夕了。」晏灵修声音没有一丝起伏,「这里现在只是一个空壳子,你口中的那个小院长再也不会回来了。」 鬼婴怔了片刻,忽的哈哈大笑起来,因为惧怕被孟云君再揍一顿,还聪明地游远了一点,尖利的婴儿嗓音颳得人耳膜生疼:「好啊好啊……没了好!把我关在这鸟不拉屎的鬼地方,可算是遭报应了吧!」 也许是受压多年一朝翻身,他不仅大放了一通厥词,还美滋滋地哼起曲来——天枢院教弟子音律,向来都是往高雅上靠,从来没有此等靡靡之音,鬼婴却是在青楼画舫下自学成才,过耳的全是痴男怨女,这曲子的基调本该是哀哀的,无奈他心情过于畅快,唱出来就显得活泼得过了头,听起来不伦不类的,透着股让人忍不住想揍他一拳的得意洋洋。 尤其他哼着哼着,还擅自给曲子配上了词: 「哎呀呀,孟院长终于捨得回来看一看被你丢弃的师门啦?你的徒子徒孙早就把你忘得一干二净了呢!」 「咿咦——还有你!早就死在外边,拖累你师父师兄师姐给你收拾烂摊子的胆小鬼!」 「无家可归的滋味怎么样啊?」 他乐得前仰后合,然后一跃而起,噗通沉进水里,过了好久,「嘻嘻」的笑声还能从池底隐约透出来。 「晏前辈,孟前辈……」常妍对一只会说话的鲤鱼还是很敬畏的,不安道,「这个……不用管吗?」 「让他玩去吧,」孟云君说道,眼底闪动着一种介乎于忧伤与怅惘之间的微光,半晌几不可闻地笑了一下,「他骂的也没错啊。」 晏灵修脸上依旧看不出什么波动,似乎方才鬼婴放肆的举动完全没有在他心上留下一星半点的痕迹似的,只是静静望着逐渐平静下来的水面。 孟云君:「时间不早了。」 好半天,晏灵修点了点头,「嗯」了一声。 常妍默默缩回了脑袋,和罗子书挤在一起,深感这种场合自己不该在场,只恨不能立刻挖个坑,把自己就地埋起来,闻言如蒙大赦,刚要跟上去,就见晏灵修背对他们说:「你们两个,可以下山了。」 「……哎?在说我和老罗吗?」常妍讶然,「什么啊?」 「你们是来干什么的?」晏灵修反问道。 这问题有点难回答,尽管彼此心知肚明,但「监视」这种话是不能大咧咧说出来的,罗子书侷促地推了推眼镜,结结巴巴道:「呃……帮,帮忙?」他自己也有些不确定,「我们有什么可以做的吗?」 「现在就联繫本地的调查局,」晏灵修转过头,「给他们发个通知,立即疏散方圆百里内的居民和游客,越快越好。」 罗子书还没回过味来:「那不尘剑……」 「接下来的事情不是你们能掺和的,这附近的普通人也是,要是不想被殃及池鱼,就按我说的做。要是我没猜错的话,阎扶此刻就在附近徘徊,等到山下人开始疏散,他自然明白是我过来了,只怕用不了多久就会赶到的。」 其实光看晏灵修自己就能知道了,他还是正经的天枢院弟子呢,一梦千年重游故地,连进山的路都找不见,更不要说是阎扶……他是在近三百年活跃起来的,更往前的一些时间,估摸着还在哪个犄角旮旯里修养,好不容易恢復了一部分实力,能出来兴风作浪了,谁料来得太晚,不仅天枢院被封了,存放不尘剑的洞窟也让孟云君藏了个严严实实。他欲投无门,只能把晏灵修和孟云君引过来替他找。 晏灵修的语气不容置疑:「你们赶在阎扶来前把周围清空,一去一回,时间应当刚刚好。」 常妍直觉这里面另有隐情,然而信息量太大了,她的脑子容量有限,一时没转过来,徒劳无功地抓了半天重点,晕乎乎问道:「……真会这么准的吗?」 晏灵修挑眉,瞥了她一眼。 从小耳濡目染,晏灵修既憎恨这个附着在自己身上的残魂,忌惮他,却也对他的想法了如指掌……包括一些微小的习惯和思维模式。晏灵修可以肯定,在有一个确切目标——夺回自己遗落在晏灵修身体里的另一半力量的当前,阎扶是不会在意前边有没有挡路石的,有就一脚踢开,没有也不会特意找几个来杀鸡儆猴,这对他不过是节外生枝而已。 同样的,阎扶对他又何尝不熟悉,两人间一举一动都瞒不过彼此,甚至面对面的交流都不用,好比斗兽场里绕着圈较量的勐兽,你来我往间互相试探角力,在最终大戏拉开帷幕前,维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 晏灵修固然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回师门做准备,但那样无疑会激怒对方,到时候阎扶会做出什么就不可控了。 与此如此,还不如他先把山外那些无辜群众驱赶走,就当是给阎扶发定位。 「你就把这看成……」三言两语很难说清,晏灵修沉吟,「我和他之间的一场交易吧。」 罗子书挠挠头,狐疑道:「鬼王真的是来抢不尘剑的吗?」 晏灵修哑了一下,但随即就把这猝然的停顿掩盖下去了,模稜两可道:「你在想什么呢?」 「就是问问……」罗子书没多想轻易叫他煳弄过去了,哈哈干笑两声,伸手扯了常妍一把,「那晏前辈孟前辈,我们这就走了。」 第244页 晏灵修神色如常,孟云君嘱咐道:「动作要快,时机到了,记得给钟局打电话。」 常妍想起正在度假山庄布置现场的外勤同事,从进山到如今,她一条信息都没收到,不由地一个激灵,忙掏出手机,发现顶头的信号栏一格也没有了。她胡乱点了几下屏幕,追问道:「孟前辈,那我们怎么联繫你啊?具体什么时候,你能不能估算一下?」 「等这边出现异常的时候,」孟云君笑道,「你们会自己看出来的。」 罗子书和常妍全都不明所以,于是走的时候十分不安,堪称一步三回头。但晏灵修和孟云君却没有停下,很快就从他们的视野里走了出去,并肩走向莽莽群山之中。 第140章 事态恶化 林州市一家儿童福利院的杂物间外,孙凌拖着死狗一样的脚步迈过门槛,抬起头环顾四周,目光掠过满屋子的烂桌子旧板凳,大踏步走向墙角的衣柜,霍的把摇摇欲坠的柜门打开了。 一个老大爷条件反射地抬手挡头,待从指缝里瞄见孙凌身上调查局外勤的制服,才慢吞吞把胳膊放下来,对他讪笑道:「小孙警官啊,怎么是你来了?」 孙凌看着蜷缩在衣柜里的老鬼,忍不住嘆道:「钱大爷,你可让我们好找啊。」 「嘿嘿,这不是以防万一么,外边多乱啊!」钱大爷伸展着老胳膊老腿,颤巍巍飘了出来,可才抬起半个屁股,他又顿住了,撩起「一波三褶」的眼皮,试探道,「您不是来抓我的吧?我可没犯事!」 孙凌深吸一口气,感觉自己下半辈子的耐心也要一起透支了。 这是他到目前为止跑的第九个地方——晏灵修凌晨时在度假山庄所说的那些话果然不是杞人忧天,几乎是他前脚刚走,后脚恶鬼暴动就开始了,不仅之前调查出的那些失踪人士陆陆续续冒了头,原本正常的鬼市民也不断有人失控。为了抑制事态恶化,宋昭紧急调动了一波外勤,叫他们把目前还「倖存」的鬼市民接去安全屋统一保护起来。一时间,大街小巷全是唿啸来去的调查局专车。 然而他们动作终究有点晚了,看着街上诸多发疯后被拷走的同类,余下的守法良「鬼」深深地恐慌了,他们闹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直觉却在示警,催促他们立马躲了起来——鬼是很能躲的,外勤们捏着花名册找上门时,往往连一片衣角都摸不到,只能上天入地到处去找……只孙凌自己,就已经在一天之内,成功把下水道、通风窗口、教堂顶部的大摆钟等意想不到的位置通通打卡了一遍。 为了安抚这些如有惊弓之鸟的鬼市民,外勤不得不拿出十二万分的专注,就怕他们一个心慌,转脸又不知道躲哪儿去了。孙凌再三保证,好说歹说,才把这位精神衰弱的老大爷请出来。 「你们多久能把这事了了啊?唉,你看这弄的,我好好的工作都要撂下了!」钱大爷背着手,一边飘着走,一边长吁短嘆,「没有我哄,囡囡们晚上都不肯乖乖睡觉的。」 孙凌面无表情地跟在后头。午后阳光很好,福利院前的院子里跑着大大小小的孩童,看得出和钱大爷很熟悉,唿啦啦围了上去,没轻没重地把孙凌挤出了包围圈,叽叽喳喳地好像一堆吵闹的小麻雀。 「钱爷爷,你能不能别走?」 「钱爷爷要去哪儿啊?老师说你会离开一段时间。」 「是不是坏人要抓你走?」一个学龄前儿童对着孙凌怒目而视。 钱大爷对孩子的亲昵十分受用,揽着他们细细地解释,说孙凌是警察叔叔不是坏人,说他就去几天很快就回来,回来一定给他们带礼物,再不厌其烦地跟在场的所有孩子排队拉钩上吊,劝了好久,才把一个个嘟着嘴的孩子哄得雨过天晴,继续玩去了。 「劳烦孙警官等我啦。」钱大爷转过头,对孙凌讨好地笑了起来。 孙凌无所谓地摇摇头,累得做不出表情,做了个手势,请他往外走。 调查局专车就停在福利院外,一名外勤同事有气无力地靠在引擎盖上打瞌睡,一见他们来,马上抹了把脸,从半敞开的车门里拎出一份档案,照着文件一字一句念道:「钱守忠,男,林州市本地人,终年七十二岁,鬼生十三年,评级「怨」……」 钱大爷不等他念完,就积极抢答道:「是我是我。」 外勤同事不为所动,口头确认完身份,又从腰上摸出一部传唿机样的检测仪,对着他「嘀」了一下,检测仪亮起了绿灯。 「是本人。」同事神情稍稍松弛了点,木然道,「例行公事,还请见谅,防止有不法分子冒充顶替。」 孙凌敏锐地察觉到了异样,问道:「怎么了?」 「有支外勤队被伏击了,」同事丧着脸道,「他们以为找到的是本人,没注意核实,不小心被拧了脖子……没死,但颈骨错位了,叫急救车拉走了。」 钱大爷忧愁地捧哏道:「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孙凌站直了,又略微弓了点腰,无声无息地嘆了口气,久未进食的胃袋配乐似的替他发出悲鸣,孙凌觉得自己此刻简直可以吞下一整头牛。 陈绛竹递给他一块压缩饼干:「垫一垫肚子。」 孙凌接了,三两下拆开包装塞进嘴里,还没开始嚼,门牙就不慎磕到了舌尖的燎泡,眼泪差点没给他疼出来。孙凌捂着嘴嘶嘶抽了几口凉气,滑到嗓子眼的饼干被他囫囵个吞了下去,一张脸登时噎成了涨红的茄子色,忙慌里慌张地扑进车里找水喝。 第245页 陈绛竹好似早有预料,一把拽住他的衣领,将手里的降火茶塞给他喝,孙凌赶紧抓过来灌了几口,高热量食物独有的口感和苦涩的凉茶混在一起,味道十分奇怪。他艰难地把食管沖顺,耷拉着肩膀,形象全无地用袖子擦了擦嘴,有气无力道:「谢谢你了。」 「都跑完了?」陈绛竹问。 「对,跑完了,这是我负责区里的最后一位,」孙凌终于看到了胜利的曙光,振奋地捏紧了拳头,「接下去就是等钟局的好消息了,听说度假山庄那边的进展很顺利,很快就能把这些猖狂的恶鬼一锅端了。」 「也不是所有的鬼都会干坏事嘛……」已经在车里就坐的钱大爷不满地嘟囔起来,他探过头,拍拍他们的驾驶座,「小孙警官,我看网上有好些发疯的鬼,他们都是怎么了?是有坏分子潜伏进来,故意破坏我们的名声吗?还是集体中毒了啊?能治好不?」 孙凌嘴角抽搐了两下:「您就当是……他们中了『六亲不认』的毒吧。放心,我们会尽力的。」 钱大爷期盼地道:「那我是安全的吧?」 孙凌迟疑了一下……应该没问题了吧。于是他点了点头。 钱大爷就放心了,一阵风似的从车里颳了出来,半透明的魂魄飘到福利院围墙前,那里不知何时站着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正踮起脚尖,怯生生地越过护栏朝他们看。 「钱爷爷,这个送你。」女孩举起一直握在手心的水果糖,「你要快点回来看阿囡啊。」 包裹着糖块的塑料纸在阳光折射出变换的光芒,那样的多彩绚烂,带的人心情都好了几分。 孙凌注视着这一幕,有感于人间自有真情在,用胳膊肘拐了身边人一下,分享感受道:「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吧,你说是不……」 陈绛竹忽然按住他的肩膀:「等等!」 与此同时,正在乐呵呵从女孩手里接糖果的老人毫无预兆地一头栽倒,五颜六色的水果糖洒了一地。 「钱爷爷!」女孩尖叫道。 钱大爷懵了一下,两手撑着身体,把上半身撑起来,女孩恐慌的表情映入眼中,他却说不出话来,头也沉得很,跟被锤子敲过一样,意识混混沌沌,耳边声音忽远忽近的。 近在咫尺的哭声压成一线,针扎似的刺在他太阳穴上,钱大爷一个激灵,莫名其妙想起了自己的小儿子,印象里他的哭声也是这样又响又亮,才刚牙牙学语就丢了,他找到了老都没找到。退休后去儿童福利院做义工,总忍不住把对孩子的牵挂移情到这些无父无母的孤儿身上,躺在病床上快咽气时也最放不下他们。所以在发现自己变成鬼后,他非常惊喜,兴高采烈地回福利院无偿打工去了。 可此时,他却仿佛被一个透明的杯子罩住了,看见孩子们时不自觉生出的满腔柔情都在迅速离他远去。他僵硬地起身,看向女孩从栏杆空隙间尽力向他伸过来的手,饥渴难耐地张开了嘴。 这是一张足足掀开了整个脑袋的血盆大口,分泌旺盛的涎水滴滴答答地沿着下巴流了下来,趁着女孩吓呆了的时候,上下獠牙冲着她伸出来的右手猝然合拢—— 千钧一髮之际,一股巨力从侧面袭来,老人被踢中了脖子,砰地摔了出去,砸在绿化带里,将修剪整齐的小灌木丛压倒了一片。钱大爷却好似根本没有痛觉,两眼血红地爬起来,嘶吼着朝女孩所在的位置扑过去。 一只套索隔空甩来,精准地命中他的脖子,随即收紧,金光浮现,将发狂的恶鬼死死勒住。 孙凌双手握紧长绳末端,一脚踏着恶鬼的后颈,下狠力把老人踩到地上,对匆匆赶来的保育员吼道:「把她抱走!」 保育员哆哆嗦嗦地跑过来,把跌坐在地的女孩抱到怀里,逃也似的离开了这里。 恶鬼在孙凌脚下剧烈挣扎,拼命扭着头来咬他,动作幅度之大,孙凌差点没制住,好在外勤同事终于从愕然中回过神来,赶紧冲上来助阵,这才及时将这只失去神志的恶鬼关进了瓷瓶里。 空气重归安静,成功阻止了一场伤亡的两人却都没有丝毫的庆幸,隔着一只滴熘熘乱转的瓷瓶,他们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的脸上看到了如出一辙的苍白和诧异。 孙凌手里全是汗,因用力过勐而微微打着颤,倏忽一种不详的预感在心里升腾而起,紧跟着背后一声轻响,他一个激灵,应声回过头去,震惊地发现陈绛竹一手扶着车门,头晕似的摇晃两下,接着一个踉跄,直接跪了下来。 「陈绛竹!」孙凌全身汗毛都要炸起来了,三两步抢上前去,一边抬起他,一边从身上摸出各种精神护具,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往他身上贴,「这是怎么了?是受到影响了吗?还撑得住吗?能不能听见我说话?」 孙凌心急如焚,忍不住伸手去拍他的脸:「喂!你还是清醒的吗?答应我一声!」 「没事……没事……我缓一下。」陈绛竹几不可闻地哼了一声,只是几个唿吸,额角就被冷汗打湿了,脖颈上青筋道道绽开,几欲破皮而出。 孙凌看清他的布满血丝的眼睛,顿时不敢轻举妄动了,陈绛竹的表现跟刚才突发异状的钱守忠一模一样。孙凌胆战心惊地盯着对方,看他神情忽而清明忽而昏沉,几次想不由分说把他先收进瓷瓶里,又硬生生忍住了……好在不管如何,陈绛竹始终没有出手攻击人。 第246页 如此度日如年地过了十几秒,他的状态总算稳定下来了,紧缩的瞳孔慢慢恢復到了正常大小。 「你好点了吗?」孙凌小心翼翼地问。 陈绛竹看了他一眼,有气无力地点点头,握着他的膝盖撑了一把,分外艰难地把自己挪到了后座上。 一切都发生在兔起鹘落的一瞬间,等到危机解除,孙凌这才感觉到自己紧张到近乎虚脱的身体。他长出一口气,因为腿软,索性坐在地上不起来了,把手心的汗往裤缝上一蹭,忧心忡忡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陈绛竹没吭声,用食指抵住眉心,引出一缕漆黑的鬼气,孙凌不明所以:「什么?」 「晏前辈临走前给我的。」陈绛竹一松手,那缕鬼气就自动敛回了他的额头里,「可以抵抗鬼王的控制。」 他静了一下,侧耳道:「你听,有声音。」 「……什么?」孙凌傻傻地重复道。 天枢院后山,晏灵修蓦地停住了脚步。 风声过耳,满山树海狂摆起来,阳光透过叶间的罅隙照进来,像摇动了一地碎金。 常人无法感知到的召唤从四面八方传来,挑动着他的神经,这声音无孔不入,只要还站在这片广袤的土地上,就不可能逃开他的控制。 晏灵修凝神细听了一会,说道:「阎扶动手了。」 漫长……却又转瞬即逝的过度期后,鬼王终于按捺不住沉积已久的恶意,一把揭开了先前尚不算温和的面纱,向世人展现了他对「臣民」近乎恐怖的统治力。 第141章 人鬼平等 恶鬼的诞生虽然受到种种或主观或客观的条件限制,但当范围扩大到全国、时间拉长几百上千年,这期间出现的恶鬼就成了一个不容忽视的数目。除去部分一出世就立志报復社会的反人类分子,他们大都在城市的角落里,按部就班地过着平静的日子。 可是突然之间,这些悠哉悠哉漫步在阳光下的行人,公司里兢兢业业的员工,学校门前接送孩子的长辈……形形色色以另一种形式生活在这世上的人们,都在同一时间听到了类似的召唤。 那是凌驾于他们所有人之上的力量,尽管终此一生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却在他们尚未磨灭的灵魂中刻下了烙印,只是乍一交锋,就已然溃不成军。 于是周围的亲友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们猝然跌倒,几秒或几分钟后,又提线木偶似的站起来,齐齐仰起头,呆滞地注视着一个方向。 无处不在的风中,有声音在他们耳边轻轻说:「跟随我……跟随我……去我需要你们出力的地方吧。」 古城售票处,常妍站在台阶上,拿着一只导游用「小蜜蜂」扯起了嗓子:「请各位马上离开,景区收到了恐吓信,为了保证大家的安全,现在要紧急关闭园区,还请大家配合。」 她兀自喊得脸红脖子粗,但围拢过来的游客们并不买帐,话音未落就群起而「哄」之道:「你们调查局天天说有危险,有一次准的吗?还不是该出事出事,该死人死人!我们才刚进来,想把我们骗出去?成啊!票钱你赔!」 常妍再次做保证打包票,就差指天立地地发誓了,好不容易将他们的不满压了下去,关键时刻,旁边的景区领导忽然阴阳怪气了起来:「贵局这次可没弄错吧?知道你们公务繁忙,但老百姓的时间也不是摆着玩的,千万别又是虚惊一场啊。」 他这一句时机刚刚好,登时给还没降温的水浇了锅滚烫的热油,人群再次七嘴八舌地嚷嚷起来。 常妍气得打哆嗦,她看着陷在游客中的罗子书,他方才掉以轻心,试图深入民众和他们说明情况,果不其然一下台阶就被围住了。他本来就不是什么口舌伶俐的角色,一旦对方不听他讲道理就麻爪了,可怜兮兮地被一支老太太军团推来搡去,挠得满脸花,扣子都在拉扯中崩掉了一颗。 导致这个结果的始作俑者一脸无辜地站在旁边,抱着胳膊看得津津有味。 当地分局的人还在赶来的路上,常妍和罗子书只能先靠自己,可由于事实过于超纲,实在难以取信于人—— 谁会真情实感地以为自家日常工作的地方实际上是一个隐世大派,而且再过几个小时就将成为世界大战的主场呢? 别人一说就答应下来的不是绝顶聪明,而是中二病晚期。 所以景区领导一个字也不信,出于不满,他既不想乖乖闭园,又不敢明目张胆地和调查局作对,便来了一招阳奉阴违,嘴上说着「全力配合」,转头就不动声色地给他们下起了绊子。 常妍嗓子在冒烟,心似被火烧,在按下葫芦浮起瓢的吵闹声中,她忍到了极限,勃然大怒,把话筒就地一摔,转身狠狠扯住景区领导的领子,怒火之盛,竟把一个人高马大的成年男人扯得双脚离地,唾沫直喷到对方脸上:「你给我闭嘴!」 旁边看热闹的工作人员见把人惹恼了,连忙一拥而上,左边说着:「息怒息怒。」右边劝着:「我们明白您的心情。」好说歹说,总算把被勒到翻白眼的领导解救下来了。 常妍松了手,烦躁地把人一推,喘着粗气退后两步,情绪激烈到有些缺氧。 她再是个前途无量的高手,现年也才二十来岁,此前的人生中最大的烦恼,就是考核名次差,要不然就是熬夜掉发……这些烦恼中并不包括诸多有性命危险的任务。她心性坚毅,很少动摇,是个不可多得的好苗子,从不因胆怯而畏惧出战,胸中自有股置生死于度外的英雄气概。 第247页 常妍深信,也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终将成就一番事业,成为像钟局一样举足轻重的大人物。 可如今数千人的性命沉甸甸地压在她的肩膀上,常妍这才发现,自己引以为傲的光环居然是塑料壳子的,虚假得不堪一击,别人动一动嘴皮子,就能把她抽打得原形毕露,露出底下一个自命不凡的赵括来。 常妍两耳嗡鸣,冷汗几乎聚成一条小溪,沿着她的嵴背顺流而下。 她不知道鬼王还有多久会到,也不知道那两位不知所踪的前辈会以怎样的方式结束这场乱局,她…… 她什么都不知道。 她也什么都做不到。 「我的天哪!那是什么?」 一声惊唿骤然炸响,叫醒了六神无主的常妍。她茫然抬起头,头顶十来米倏忽掠过一道阴影,以常妍的角度,刚好能看见对方无神的双眼,跟腰上系了绳子一样,不管下面发生了什么,只管直勾勾地向前飞去。 ……这是鬼。 光天化日之下,这场景实在太诡异了,聚众闹事的游客们也忘了争取权益,他们还没意识到这其中的危险性,齐刷刷地抬起了头,向日葵似的,对着这些目不斜视的恶鬼指指点点,报以一轮又一轮的注目礼。 「这是鬼吧?」 「还有还有,又过来了!」 「怎么这么多!」 接二连三的阴影从天上飞过,消失在北边。常妍怔怔地仰头看天,这是个美不胜收的艷阳天,澄澈的碧空万里无云,万里层峦叠嶂,被灿烂的阳光描出一道金边……可不知为什么,却莫名有种压抑的感觉。 常妍心头勐地一悸,慢半拍地反应过来了。 北边是林州市的方向! 嘀哩嘀哩——— 门外,数辆调查局专车终于赶到,全副武装的外勤快而无声地登场,训练有素地迎向躁动的人群。 翠湖度假山庄。 钟明亮绕着新出炉的阵法巡视,一个满手硃砂的外勤余光瞥见他过来了,忙不迭起身,被钟明亮按着肩膀制止了。老人摆摆手:「专心工作,不用管我。」 小外勤明显有些激动,拘谨地笑了一下,便继续蹲在地上描画阵法。 半个下午过去,诸邪辟易阵法已经初具雏形,正在进行最后的收尾工作,石台安放在正中央,四大神兽也被立在各自对应的方位,静静地等到不久后启用的时刻。 阵法占用的场地很大,钟明亮不间断地走了小一刻钟,也才看了三分之二。余下的部分是张成润查验的,师徒二人在朱雀神像前汇合,两边都没发现什么错漏之处。 由于度假山庄的布置是绝对的机密,人手又严重不足,结果就是没人去买饭,直到下午茶时间,后勤部门才终于抽出空挡,借用山庄的厨房做了一顿饭——方便快捷的煎饼卷辣酱。捏着姗姗来迟的「午饭」,张成润两口一个,风捲残云般把分配给他的两指厚的大饼都填鸭进了肚子里。钟明亮见状,主动把自己午餐分了一半给他:「你吃了吧,我没胃口。」 张成润不跟老师客气,接过来几下解决完,拍拍手上的碎屑:「钟局,您在愁什么呢?算算进度,只要再过一个小时,『捕蝇笼』完成,就能把那些闹事的一网打尽了。」 「不是发愁,就是觉得……」钟明亮嘆气道,「事情会这么简单吗?我们想除去鬼王,不尘剑的线索就恰到好处地出现了,恶鬼处心积虑制造恐怖事件,千年前的遗址就恰好有可以重复利用的法器……太顺利了,总感觉不对劲。鬼王真要好对付,那先祖们又为何要苦心孤诣绸缪多年才能成事?」 「应该没问题吧?」张成润思索了一下目前的状况,「现在局势算是暂时控制住了,万古教没那么多人,群魔乱舞了大半天,也快被外勤抓完了。就算再出什么么蛾子,也不会比今早更乱了……」 就在这时,一通电话打了进来。他刚一按下接通键,宋昭的声音就迫不及待地沖了出来:「钟局,紧急情况!」 张成润:「……吧。」 钟明亮递给他一个怜爱的眼神,问宋昭:「怎么了?你慢慢说。」 「五分钟前,监测中心接到各分局通报,经过统计,今天下午四点二十三分,全国各地的鬼市民几乎在同时发生了暴动,从居住地离开了,原因不明。但监测中心初步断定,他们的目的地就是林州市。」 「他们就快来了!」 钟明亮一个激灵。 他终于明白,那股始终萦绕在他心头的不安感是从何而来了。 那些明确投入鬼王麾下的恶鬼有多少?全国登记在案的恶鬼又有多少?两者之间的差距简直好比天渊之别。 为什么他之前没有想到这一点呢?看花飞鸿就知道了,如非必要,阎扶是不耐烦对亲信手下用控术的,他更喜欢施展手段,让他们发自内心地心悦诚服——试想一下,假若身边环绕的全是一帮缺灵魂少智慧的二五仔,一放开控制就战战兢兢地想跑,可若不解除,就只会木愣愣地发呆,戳一指头才动一下,连句拍马逢迎的话都不会说,这日子也未免太无趣了些。 可单纯添乱嘛……没有脑子更好,反正都是一次性用品,被打死就打死了,不心疼。 会瞻前顾后、束手束脚的,从来只是那些宣称人鬼平等的驱邪师啊。 张成润显然也想通了这一点,全界范围内所有的恶鬼抵达林州市,会造成什么后果,他用指甲都能想出来,张成润天灵盖差点炸开,下意识喊道:「老师!」 第248页 「别慌。」钟明亮沉声道,老人深吸一口气,挺直了略微佝偻的嵴背,「宋昭,联繫各地分局局长,通报这个情况,让他们安抚普通民众情绪。再把你刚才告诉我的消息一字不落地发给在林州市活动的所有外勤,我们有一场硬仗要打了。」 第142章 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你听见了什么?」孟云君问。 莽莽苍苍的山间,他和晏灵修一前一后走过长满青苔的岩石。天枢院的封山令覆盖的范围极大,后山十几顷地也被一起囊括在内。封山令开启后,此间的时间就停滞了,加上本来也人烟罕至,一别上千年,孟云君居然还能轻松从遮天蔽日的草木中间分辨出去往不尘剑的「路」——晏灵修是不记得的,他那时候精神状态太差,根本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摸到的地方,所以故地重游,他这个当事人反倒还不如孟云君熟悉环境,全程都惜字如金地跟在大师兄后头绕来绕去。 孟云君同样驻足,无奈除了山风忽然大了起来,没有发觉任何异样。但他相信晏灵修的判断,思考片刻,就继续道:「这是……只有鬼身才能听到吗?」 晏灵修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 他的注意力还放在耳边渐渐平息的风声上,反应难免有点慢,过了几秒才回过神来,回答他道:「如果你不太理解,可以把这当成催眠、洗脑之类的精神控制,他刚刚在空气中传递的讯号就是在做这个,而且估计一眨眼就成功了……毕竟生来就是万鬼之王,没谁能反抗得过他。」 孟云君:「会对你有影响吗?」 「我?当然不会。」晏灵修说出这句话时几乎是不假思索的,他挑眉看了孟云君一眼,随即收回了目光,淡淡道,「好歹都把身体借给他住了十几年,要是一点好处都捞不到,岂不是太亏了?阎扶的控术对我没用。」 「他想做什么?」 论起对鬼王的了解,这世间没人比得上晏灵修,他不冷不热地哼了一下,措辞里有种引而不发的嘲讽:「大概是驱使他们去攻击林州市吧……那是他昔年折戬沉沙的地方,登台亮相前,不先制造几场流血事件,怎么能一雪前耻呢?而且我们在那里活动过,留了些对付他的后手又该如何是好?他忌惮我们远比你想像的要多得多。」 孟云君的视线飞快地在晏灵修脸上扫了一圈,对方没有什么凝重的神色,情绪也四平八稳,似乎一点也为留守林州市的同事担心,说不好是对他们信心十足,还是丝毫不在意他们的死活。 「灵修……」 他开了口,又顿住了,不知应当怎么说。 晏灵修过分的早慧、封闭,喜怒不外露,同门师兄弟都摸不清他的想法,更不要说和他仅限于公事往来的外人了——有时是刻意为之,有时是压根没把别人放在眼里,有些举动常常比反派还要让人心底生寒。 孟云君有一次回天枢院,偶遇其他门派的长老火冒三丈地跑来告状。据说,晏灵修在追查恶灵的时候,居心叵测地把「同伴」设计成诱饵。虽然兇手确实自投罗网,但他的弟子却受了莫大的心理创伤,已经在琢磨着转行了,长老痛失门人,于是亲自上门,前来讨要说法。 当然,「同伴」一词有待考证,因为孟云君和老院长完全无法想像小师弟会和某个人结伴而行,约莫只是偶遇罢了,「见死不救」什么的,或许也採用了夸张的修辞手法,充其量就是在同行者轻敌冒进时冷眼看着他犯蠢,让对方狠狠跌个跟头作为教训,万一心情不好,出手救人时特地卡在生死攸关的瞬间也不是没有可能…… 孟云君思来想去,觉得这种在别人的神经上踩高跷,试探他们道德底线的行为,绝对是小师弟做得出来的。 事后晏灵修寄来的信也证实了这一点,和他猜测的八九不离十。后来孟云君几次回忆小师弟的生平,感觉他出事后没人给说好话,未尝没有他先把周围人都得罪了个干净的缘故。 旧事迷人眼,孟云君一时想得出了神。 拨开眼前横生的枝枝蔓蔓,挂着血红藤条的石壁赫然出现在远方。 「山中无岁月,世上已千年……以及大师兄,」马上就要到他当年自戕的地方了,晏灵修却不见丝毫抑郁,依旧是这副气定神闲的模样,甚至还有心情和他说闲话,「我都没发现,你什么时候也开始称唿『他』为阎扶了?」 目力所及,绿野茫茫,潮气缭绕,手一松,被划分到两边的草木立刻合拢起来。飞禽走兽直觉惊人,似乎能从空气中读出迫近的危机,一路走来连根毛都找不见。 山间静谧非常,除了风声,还是风声。 于是孟云君的全副心神就都放在了晏灵修身上。 晏灵修是个吝啬于表达的人,过于「逼仄」的生存空间让他情绪的「触发点」从地基上就是歪的。 正常人高兴了就眉开眼笑,伤心了就要掉眼泪,遇见久别重逢的朋友会捨不得他离开,也会本能地畏惧象徵着死亡与终结的同类尸体……这些细碎又丰富的反应是连接一个人情绪与感官的纽带,是生活在群体社会中必不可少的要素。可晏灵修的「情绪」和「感官」却是张胡接一气的插线板,短路是常态,偶尔表露出一星半点,能把无意瞥见的人吓得心律失常。 但孟云君知道,他心里其实很有分寸。 他手段激进、我行我素,所作所为却都有一定之规,平白不会干出超过他掌控范围的事。 第249页 同行的驱邪师身陷险境,眼看着就要横尸当场,晏灵修明明能立刻把人救出来,却还能按兵不动,冷酷地思考利用这个「诱饵」破局的机会……虽然对方确实在他的算无遗策下好端端地活下来了,此后又马不停蹄地转行,再也不用从事相关高风险工作,某种意义上也算是晏灵修给他做了免费的就业指导。可惜对方并不领情,哭哭啼啼地让长辈找场子来了,晏灵修也没放在心上,两三句解释完就把这事当成了过眼云烟,忘了。 他不在意别人对他的误会,就像他也不理睬别人对他的好感。老师苦口婆心的劝诫、暖和舒适的居所、师兄师姐交託后背的深厚情谊、孺慕稚嫩的弟子,没有一样留得住他。孟云君一度怀疑,他的心肠是不是铁石做的,不然怎么能这么轻易就抛下了他们所有人。 晏灵修从不冲动,唯一没忍住的那次也及时想出了挽救的办法,没让师门名誉受到一分一毫的损伤。 那样的毅然决然,就好像付出的代价不是他的性命一样。 或许正是因为连身体和情绪都要受制于人,在这种极度不自由之下,只有摒除一切由情绪带来的障碍,晏灵修才能勉强把为数不多的自主权牢牢掌控在手里。 所以,他在为身边人谋划退路时也自然而然地剔除了会造成干扰的「情感」,也不管他们愿不愿意,就一意孤行地推行了下去……不得不说,晏灵修确实算计得又准又狠,从懵懂的何宁到被蒙在鼓里的他自己,全都在无力反抗地被推着走在他认为「正确」的道理。 孟云君心有七窍,即便青年时阅歷尚浅,看不出晏灵修内里近乎偏执的掌控欲,千年来的踽踽独处也足够他明白过来了。 可是,他又会突然做一些明显要引来麻烦事情,冷不防撕开自己赖以为生的假面,呲着牙把周围的人全都恐吓一遍。孟云君的计划因此被打乱了好几次。 这和惧怕高空的人却会迷上蹦极大抵是一个道理……那种摇摇欲坠、一步一脚印踩在悬崖边上、即将身败名裂的自毁感,是能让他从中获得「活着」的实感的。 有时,孟云君透过晏灵修滴水不漏的表面,能窥见底下经久不熄的烈火,那样炽热地在他的心里烧灼着,哪怕魂魄寸寸干裂也在所不惜。 柔软的土壤被他们踩过,发出微弱的「沙沙」的声响。 「以前是喊他『鬼王』喊习惯了,没想过改口这回事,现在觉得换个称唿也没什么,就直唿他的名字了,」孟云君说,「再者,他本来就是『阎扶』,我也没有叫错。」 晏灵修意味不明地「嗯」了一下,过了半晌,自顾自说道:「一会儿你就下山去吧,我怕常妍和罗子书两个脑子转不过弯来,死守在外边等消息,阎扶来了得先拿他们杀鸡儆猴。」 「用不着你担心他们,都是外勤精英,见势不妙,跑还是会跑的。」孟云君语气有点冷,伸手将闷头赶路的晏灵修扯住,定定地看了他一会,直把晏灵修看得忐忑不安,目光躲躲闪闪起来,才继续说道,「在休息站时,我还在想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坦诚了呢,我问什么就答什么,一点也没想着蒙人,原来都是受了刺激还没回过神来。怎么?现在是觉得把秘密全都竹筒倒豆子一样倒给我,不应该?后悔了?」 晏灵修顿了顿:「我以为你会觉得……」 「觉得你实在是个会糟蹋别人真心的负心人?」孟云君神情严肃道,「我早就知道你是个什么样的人了,冷言冷语没用,我是不会临阵脱逃的。」 晏灵修:「……」 「开个玩笑,」孟云君给他把落在肩上的树叶摘下来,无可奈何地嘆了口气,「好歹我也是个心智正常的成年人,要是想走,不会等到现在。别再说口是心非的话了,你想让我陪着你的,是不是?」 晏灵修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他,瞳孔深黑,仿佛要把他整个人吸进去似的,清澈的目光竟然显出几分小小的贪婪。 「你知道我准备做什么吧?」 孟云君谨慎地答道:「夺回你身体的控制权。」 「都是一回事,」晏灵修轻声说,「他能控制我,我也能控制他。毕竟……我可是他亲自挑选的继承人呢。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第143章 活该被欺负 林州市乱起来了。 短短半小时内,来自天南海北的恶鬼先后赶到,齐聚一堂,开始对普通人展开了一场无差别的袭击。钟明亮的的反应算是快了,在得到消息的第一时间就增派外勤队去各街道驻守,可对手着实来势汹汹,不等人员就位,第一波受害者就已新鲜出炉。 先前虽说有万古教的信众捣乱,随机在大街小巷刷新出现,但真论起来才几只鬼?能凑够一支足球队就不错了。林州身为省会城市,地盘大得不可思议,这一支足球队撒进去,就跟往一袋百斤装的大米里混了几粒芝麻绿豆似的,扎眼是扎眼,但实际造成的影响并不大,普通人不幸捲入其中的概率,比抽中百万大奖、遭遇飞机失事的概率还要低,只是经过网络世界的传播和放大,这才显得危险无处不在了而已。 大部分居民的生活仍旧单调且正常,cbd区照样坐满了捧着咖啡一脸憔悴的加班人士,酒店餐厅生意兴隆,主妇们挎着菜篮子匆匆走在回家的路上,学生们也没有因为潜在的人身安全问题少上几门课外辅导班……少有的不同,大概就是在马路上唿啸来去的外卖员更多了,每一个的「小电驴」上都挂了满满的饭盒,灵活地穿梭在车流里,给那些总算有正当藉口窝在家里不动弹的「宅男宅女」们送去。 第250页 事态陡然恶化,打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 「你们调查局怎么回事?这么晚才过来!消极怠工是不是?我回头一定要投诉你们!」 收到报警信息的孙凌紧赶慢赶,闯的红灯足够他把下辈子的分给扣完,车门还没打开,就迎面遭遇了这样一句指责。然而他一天下来已经蒙受了数次这样的「不白之冤」,失去了辩解的心力,直接问报警人:「快点说,哪里出事了?」 跟在鱼贯而出的外勤队后头下车的陈绛竹走到他身边,忽然道:「附近没有鬼气。」 孙凌一愣,连忙环顾四周,发现周围出乎意料的热闹。这会儿天色还很亮,下午五点多的水平,离需要路灯亮起还有很久,不远处的体育馆里却已经灯火通明,长龙似的队伍排在入口处,还不断有举着萤光棒的男女加入其中。孙凌定睛一看,场馆外墙上挂着一张巨型横幅—— 「现场直击!虚拟歌姬zoe引进最新技,给予观众最极致的视听体验」,配图是的个打扮的很「清凉」的电子假人。 「……没出事?」孙凌皱着眉,蓦地瞪向罪魁祸首,「你报假警?!」 「没,没出事还不好啦?我这是在为各位警官减轻工作!」听见他的质问,这位顶着啤酒肚的中年男人只是心虚了一剎那,就重新趾高气扬起来,自说自话道,「你们不是在找嫌疑犯吗?这里有这么多人,麻烦你们尽快把危险分子揪出来,我们演唱会要开场了。」 孙凌:「……」 他强忍下喷薄而出的脏话,好言好语道:「先生,你没看简讯提示吗?五点钟刚刚发布的,暂停市区内所有的集会和大规模人员流动,演唱会也是——你这都聚集多少人了?万一有危险跑都没空地跑,快让他们回去吧,不然我直接把你场地封了。」 中年人面色变了几变,放缓了语气,苦着脸道:「贵局发布这种消息,不就是是提醒我们会有危险么?所以我才把诸位警官请过来啊!」 孙凌恍然大悟,合着自己等人是被当成免费的「安检仪器」了! 「你……」 「实在是没办法了!」中年人立刻哭天抢地道,「我们团队为了这场演唱会努力了七八年,zoe能不能再上一层台阶,成为国民偶像,就在此一举了,退票可就全完了。您就行行好,权当是可怜可怜我们吧。」 为表诚意,他握住孙凌的手用力地摇晃了两下。感受到被不由分说塞过来的卡片状物,孙凌真情实感地震惊了——他生平第一次收到了贿赂! 孙凌是个标准的「摇滚男孩」,偏好扯着喉咙的「狂野」唱法,对世上所有由女孩子组成的歌舞团全都欣赏无能,虚拟歌姬则完完全全戳在了他的审美盲区。 他不能理解为什么会有人抱着侥倖心理来听一场电子合成乐,也不能明白演唱会临阵取消或推迟会对虚拟人物的虚拟事业造成什么深远的影响。在这个当口,他一颗心全都奉献给了不知何时就会「神兵天降」的「恶鬼军团」,中年人把他们喊来当「安检仪器」还送「保护费」的行为差点没把他惹毛。 「别搞这一套。」他反手就把银行卡塞了回去,不再跟对方饶舌,严厉警告道,「我不管你有什么苦衷,天黑之前把人都劝回去,我会留人在这儿监督你的,去吧。」 这时对讲机倏地响了起来,通讯员接起听了几句,沖孙凌做了几个手势,告诉他又有人报警了。孙凌问了具体位置,面如寒霜地快步走回车子,随手点了一名随行的文员,让他联繫最近的兄弟警局,尽快疏散这波胆大包天的观众。 此刻林州市聚集了成百上千的恶鬼,虽然暂且还没有流血事件发生,但这就像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随时有可能掉下来把人噼个头破血流。 电视、网络上的主流媒体紧急停止了娱乐节目,滚动播放着调查局发布的戒严公告,唿吁广大人民群众非必要绝对不要外出。 但事件发酵往往是需要时效性的,加上有人不看新闻,频繁的简讯通知也成了「狼来了」,在几次三番的失约中没了应有的公信力,很多人都没把调查局的警告当成一回事。体育馆外等候的观众发现了外勤队到来,也只紧张了一下下,还是该干什么干什么。 孙凌从车里拎了一只话筒出来,大喊道:「诸位,诸位!外面现在真的很危险,我不骗你们。演唱会什么都可以听,命可就只有一条啊!别让家里人担心了。」 队伍迟疑了一下,有不少人半信半疑地掏出手机来翻,过了一会,终于开始三三两两地往外走。 被撂下的中年人简直目眦欲裂,见孙凌放完了话掉头就走,顿时出离愤怒了,沖他们的背影吼道:「别说的这么大义凛然,就跟你们是什么好鸟似的?还不是被那些鬼东西耍得团团转!我们这些小老百姓招谁惹谁了,好不容易得来的成果你们一句话就给抹掉了。就这,还人民公僕呢?我呸!有火冲着我们发算什么,有本事把那些鬼东西全都弄死啊!」 围观众人立刻不急着走了,站在原地听他骂街,互相窃窃私语起来。声音不大,但孙凌和身边的外勤受过相关训练,都听得见—— 「说的也是,这本来就是他们的工作没做好,咱们的周末都毁了,还要被他们唿来喝去,又不是欠他的。」 「走吧走吧,演唱会铁定开不了了。」 第251页 「走了,你看那些人的脸色,再不走就要被骂了。」 「厉害得他们,纳税人活该受欺负是不是!」 外勤队里一个年轻人破防了,眼泪差点掉下来,犟着脖子要上前理论,被孙凌一把按住,周围的人看不清楚他泛红的眼眶,只看出他疑似要动粗,「哄」地一下退后,指指点点道:「果然恼羞成怒了。」 小外勤才出象牙塔,年轻气盛,岂能受得了这样的委屈,当即就要摘了调查局的徽章,以无业游民的身份好好和他们说道一番,手才一抬起来,再次被孙凌制止了:「你工作不要了?!」 「孙队,」小外勤满腔的怒气一被打岔,就漏网似的漏了出去,他也说不出什么难听的话,用袖子槓了下眼睛道,「他们怎么能这么看我们呢?」 占了本地人的优势,一个小时前才走马上任为队长的孙凌艰难地揉了揉脸,生疏地安抚他道:「别理他们,把那些话当成个屁放了吧。」 陈绛竹双手插兜,旁观着这一场闹剧,感到了十足十的无聊……他今天之所以会一直跟着外勤队跑动跑西,一来是因为前些日子在陈家集的时候欠了孙凌的人情,在对方的包庇下免去了一场牢狱之灾——虽然他本人并不介意坐牢,反正世上也没什么值得他留恋的东西——二来也是好奇危机降临时,立场不同的几波人会擦出怎样有趣的火花。 很可惜的是,在场每个人的反应都在他的意料之内,丝毫没有新意。他百无聊赖,有点想打哈欠,但顾虑到孙凌糟糕透顶的心情,还是忍住了。 「说这么多干什么,」他嘴角勾起,露出一个古怪的微笑,冷漠地、恶意满满地想,「等他们吃够了亏,自然就知道来向你们摇尾乞怜了。」 孙凌好言劝完哭哭啼啼的小外勤,拉开车门就要上车,陈绛竹慢吞吞跟上去。 突然他的余光扫见了什么,瞳孔骤缩,电光火石间根本来不及思考,直接扑了上去,把孙凌压在了身下。 下一秒,一股寒气从他的后脖颈擦了过去。 「发生了什么!」孙凌磕破了额头,一脸血地爬了起来,看到身后的场景,脑子里「嗡」了一声。 刚才那个讥讽小外勤「恼羞成怒」的女孩倒在地上,手脚抽搐似的挣扎着,一个身量娇小的「儿童鬼」伏在女孩的咽喉处,新鲜的动脉血喷涌出来,汩汩地打湿了地砖。 人群里顿时炸起了歇斯底里的尖叫。 第144章 「我不会输的」 放嘴炮是一回事,亲眼看着当街杀人又是另一回事,再是表现得愤世嫉俗,也没人真的做好了直面血腥现场的心理准备。方才还算得上有秩序的人群顿时乱了,除了几个要业绩不要命的媒体人还在捨生忘死地扛着镜头狂拍,其他人全都魂不附体地推搡起来,可随即又是一声尖叫,不出百米远的地方还有第二只鬼,正追着慌不择路的人们展示獠牙。 外勤队训练有素地沖了上去,却被溃逃的人流挡住了前路,一时前进不能。 「救人!」孙凌那一下摔得太狠,头还有些发懵,应该是轻微脑震盪了,他在陈绛竹的搀扶下东倒西歪地站直了身子,推了一把呆站着的小外勤,几乎使出了全身的力气在喊:「还在等什么!快救人!」 发愣的小外勤如梦方醒,忙去检查女孩的情况。 那个「儿童鬼」的等级不高,轻易就被先赶到的外勤擒住,塞进了瓷瓶里,女孩却看着不好,脖子上的窟窿还在止不住地流血,像一条被割喉了的鸡,本能地在地上扑腾,眼底的光越来越散。 小外勤满头大汗地捂着她的伤口,蹭了一身的血,勐地被一双手大力地推开——女孩的同伴在最初的恐惧之后又折回来了,她扑在朋友身上,亦步亦趋地跟着着急救人员把人搬上救护车,茫然地追了几步,忽然转身,气势汹汹地朝着兇手的方向去了。 运送瓷瓶的那个外勤在看清她狰狞的表情后下意识加快了脚步,护着「儿童鬼」躲上了车,小外勤唯恐横生枝节,连忙拦住了她:「这位女士……」 「给我滚开!」女伴推不开他,举起背包恶狠狠地甩了过去,小外勤一闪身躲开,肩带蹭着他的头髮飞了出去,「砰!」地砸在墙上,侧兜里的萤光棒掉了出来,塑料壳子被愤怒的主人摔了个无辜无奈的粉身碎骨,露出了里面闪闪发光的彩色小灯泡。 「你们为什么不杀了他!他是兇手啊!」女伴指着小外勤身后紧闭的车门,仇恨地质问道,「杀人难道不用偿命么?你们这是在包庇罪犯!」 小外勤笨拙地张开双臂,挡在她面前,像一只僵硬的老母鸡,张口结舌道:「可是……」 可是那些恶鬼也是受害者啊…… 在今天之前,他们也是彻头彻尾的良民,甚至在调查局条条框框的约束下,活得远比普通人要谨小慎微得多——他们不能轻易更换住处,因为驱邪师会定期上门查访,检查是否有违规物品私藏,周围发生了案子,警察在根据现场痕迹抽丝剥茧前,一定会先把他们的生活轨迹查个底朝天,他们在光天化日下行走,永远会因为与众不同的形象而备受「关注」,那些或好奇或惊吓的目光如影随形,钉在他们透明的躯体上,迫使他们要想安静地走一段路,就得把全身上下包裹起来,做个缩头缩脑、格格不入的「怪人」。 第252页 谁让他们是「少数」呢?这世上的规则与秩序,从来都是「多数派」的游戏,是不会欢迎他们这些人微言轻的小众群体加入的——至少目前的当权派里,就没有哪个位高权重者是恶鬼出身的。 更何况,死后化身为鬼的那些人,生前总是有这些那些的不如意,接着,强大的力量招唿不打地进入这些失意者的身体里,就像在一群羔羊似的手无寸铁的人们中,突然有人摸出一把枪,就算没有伤人,也奈何不了在枪声响起的剎那,被戒备森严的围观者不由分说地冠上「杀人犯」的罪名。 恶鬼的存在,从始至终都是社会的不稳定因素。 这一点不用特地指出,身在漩涡中的个体自能心领神会。他们知道生存不易,普通人也知道,所以或是有意或是无意的,两边都在不遗余力地暗示自己——别太神经过敏了,恶鬼没什么可怕的,普通人可以放心和他们相处,安全方面绝对不会出问题——基于此,大量的灵异小说应运而生,走近千家万户,各种惊险离奇的故事将恶鬼包装成了「全民偶像」,他们潜在的威胁也被人们的走歪了的关注点覆盖。恶鬼则无怨无悔地接受监管,展现自己温顺的、可控的一面,终于挣得了一个小小的生存角落。 然而,在某个风平浪静的午后,「轰」的一下,突如其来的,他们战战兢兢维持着的假相被毫无保留地撕扯了下来,只是一瞬间,曾经所有自愿背负枷锁、小心翼翼才能得来的成果,就都付诸东流。 对神志不清的恶鬼而言,人气越旺,对他们的吸引力越大。聚集了大批观众的体育馆自然成了焦点,接二连三的恶鬼落下,睁着混浊的双眼,在场馆外开启了专属捕猎场,急救人员不顾现场还没清理干净就沖了进来,抬着担架流水般来来回回。 同一时间,相似的情境在农贸市场外上演,这个之前给孙凌打来求助电话的地方被常徽接管了,而今已经一片狼藉,水箱被打翻了,几条濒死的活鱼奄奄一息地拍着尾巴,蔬菜水果倾倒在地,被四散奔逃的人们踩成了一摊黑乎乎的烂泥,肉食品店的气味和空气中的血腥味不分彼此地混在一起,合成一股令人作呕的腥味。 男孩被咬下了一只脚,他的父亲强撑着把儿子送上救护车,在请求随车被拒后,扭头就对刚才帮忙抱着孩子的常徽挥拳相向:「你们难道都是废物么!」 常徽的指缝间还残留着滴滴答答的粘稠血迹,一半来自他被咬伤的手腕,一半来自那个断脚的小男孩,他一个趔趄站稳了,沉默地垂着头,逆来顺受地接受了这位无助的父亲噼头盖脸的怒火,一个字都没有辩解。 ……因为他们确实无能为力啊。 哪怕奋不顾身,把自己的性命也搭在这里,也没有办法力挽狂澜,终止这场乱局。毕竟,他们的敌人可不是没名没姓的小喽啰,而是大名鼎鼎的鬼王啊!凡人的力量是那么渺小,根本不是他的一合之敌。 他们真的已经尽力了! 流血事件在林州市各地井喷式出现,暴力和犯罪紧随其后,不光是远道而来的恶鬼,许多普通人也顺势拥抱了这场混乱——趁乱勒索抢劫的、砸开超市囤积物资的、还有浑水摸鱼兜售各种防身符咒,只有想不到,没有看不到,乱相千奇百怪,应有尽有。 「要尽快了。」千里之外,晏灵修低声说。 岩壁上万千藤条垂下,赭褐色的痕迹印在叶片上,晏灵修伸手握了一满把,掌心感受到枝条半是柔韧半是干枯的质感,略有点晃神。 他模煳想起来,自己当年跌跌撞撞地走到这面石壁下时,体力不支扶了一把,似乎就是这样的感觉。 孟云君问:「你需要多长时间?」 「说不准,」晏灵修冷静道,「也许真的死在这儿了呢?」 「死」这个字眼蓦地刺了孟云君一下,尤其是马上就要看到晏灵修尸身的现在。他唿吸一滞,疾言厉色回道:「怎么口无遮拦的!」 晏灵修无所谓地笑了一下,从善如流地改口:「好吧,讨个口彩,一定会成功的。另外,大师兄——麻烦你找一下洞口,我不记得位置了。」 孟云君:「……」 他闭闭眼,没有再打破晏灵修刻意保持的平静氛围,走上前去,依次在岩壁不同方位拍了拍,早先楔在里面的阵法牌被一股无形的力缓缓「推」了出来,噹啷掉在地上。 接着,仿佛是被橡皮擦过一样,原本完好无缺的岩壁上渐渐浮现出一个幽深的山洞,气息森冷,晏灵修不自觉打了个寒战。 他顿了顿,走了进去。 千年不断的水滴声依然如旧,滴答滴答地徘徊在耳边,晏灵修终于不再发惊人之言了,整个人完完全全静了下来,也走得很稳,一步一步走踩的扎扎实实,仿佛正在着意品味上一次进来时的心情。 在他身后,孟云君抽出一张符纸,轻轻往空中一丢,霎时变化出许多闪闪发亮的「萤火虫」,尾部坠着橙色的光,星星点点,随着晏灵修的步伐游走在周围。 被那么多温暖的色彩照亮,这条孤寂的、通往他死生之地的石道,似乎也因此成了一盏无与伦比的巨大灯笼,沾上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梦幻感觉。 不知不觉,血色染上了他的衣角,波澜翻涌着蔓延开来,头髮悄然垂到了他的腰间……生活在人群的那些日子给他留下的改变越来越少,他仿佛「返璞归真」一样,重新回到了过去千年在离群索居的时候,侧颜轻描淡写的,似乎想了很多东西,有似乎什么都没想。 第253页 在彻底恢復厉鬼形态时,晏灵修见到了自己的「尸体」。 晏灵修以前不喜欢照镜子,对着镜面反射出的倒影,他总是认不出「自己」……他不知道这是谁,不知道这个人想要什么,不知道他为什么活着。他也说不出「我知道那就是我自己」——因为那上面照出来的只是他的皮囊,而这具皮囊里居住了两个灵魂。 有史以来,晏灵修还是头一回这么认真地观察自己,看深深地没进他心口的长剑,看他紧闭的双眼和散乱铺开的长髮,一行触目惊心的血痕滑过他的脸颊,还没干,透着润润的湿,与细长的眼角相连,似乎是一行血泪。强烈的色彩对比刺人眼,就构成了某种令人震撼的冲击力。 「我要开始了。」他的声音碰撞在空荡荡的石洞中。 「你死了,我也活不了。」孟云君说,「人间黄泉,我会等你的。」 晏灵修回头看他,苍白的脸上绽放出一个稍纵即逝的笑,明亮的橙光折射进他那双玻璃似的眼珠里,隐约间,竟好似泛起了柔软的活气。 「我不会输的。」 他说完,抬手握住剑柄,不可动摇地将不尘拔了出来。 金铁般的剑鸣蓦地响起,晏灵修的身形一闪,遁入了地上那具尚未恢復声息的躯壳里。 孟云君下意识上前一步,但忽然间,坚实的地面变得柔软非常,他一脚踏空,猝不及防地掉了下去。 「——噗通!」 夏日蝉鸣瞬间被咕噜咕噜的流水声代替,孟云君飞快地反应过来,屏住唿吸,向更深处潜去。 那里,一个有着圆圆猫儿眼的孩子沉在水底,正在安静地向上望着。 孟云君顺着他的目光回头看,遥远的水面像一副精美的抽象水彩,无时无刻不在变幻着,美得让人沉醉。 在濒死的窒息感将他淹没之前,孟云君伸出同样回到少年时的手,拉住了晏灵修。 第145章 千载旦暮犹一瞬 水上和水下完全是两个不同的世界,风声、鸟雀的鸣叫、还有远近弟子奔跑打闹的声音,在此时变成了单纯的水流哗哗声。 视野能看见的东西也少了很多,但光线由于为水的折射变得扭曲,也因此形成了一种格外变化莫测的、奇特的美丽。 紧接着,就是孟云君经常能在晏灵修身上感受到的,宛如孤独本身的冰冷。 体温在一丝一丝地被剥夺,晏灵修躺在阳光照不到的湖底,像个单薄的影子,安静地注视着他向自己游来。 没有等多久,很快孟云君就握住了他的手,就好像是凭空触动了什么机关一样,无动于衷的人偶被注入了生命力,晏灵修顺从地被他带动着浮上水面,穿过被澄明的阳光照得透亮的浅水层,踉跄地扑倒在岸边。 逃离了犹如冬日冰雪般死寂的水底,清苦的草药香迎面撞了上来,孟云君望见远处水中半池子的莲叶,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正置身于何处。 「这里是……」 「所以,是连周围的环境都没看清楚就下去救我了吗?」晏灵修观察着他的反应,饶有趣味地笑了一下。他在水里趟了一回,全身都湿透了,几缕头髮水淋淋地贴在脸颊上,分明身体还是六七岁的样子,但神情却毫无疑问是属于千年后的厉鬼的晏灵修的,那种根深蒂固的冷淡和漠不关心,反覆出现在经年困扰孟云君的梦魇中。 可而今那双比起青年后轮廓更圆润的眼睛里,却隐隐多了一抹解脱的轻松。 ……像是奔波了很久的远行客终于到达梦想之地,精疲力尽地躺下,鼻尖充斥着泥土湿润的气息,花草围绕在他身边,在细风中轻轻摇曳。 就算一觉醒来天崩地裂,也打扰不了他沉睡过去的安宁和满足。 孟云君呆呆地看着他,感觉到了什么,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大师兄,我知道你一直有遗憾。」晏灵修这样说着,旁边波光粼粼的湖面在他的侧脸上投下碎金似的光点。 「你一直在想,当年要是能再多关注我一些就好了,要是能再多陪我一段时间就好了,要是自己能做得更完美……那后来的事情也许就不会发生。」 「……只是我一厢情愿的想法,」孟云君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假如现实里我这么和你说,你肯定觉得不耐烦,听也不愿意听。」 「毕竟『往事不可谏』,过去的事,再怎么遗憾也无法弥补,唯一能做的就是抬头向前看。」晏灵修笑了起来,水珠无声地滑过他的眼角,拖出一道银亮的痕迹,像迟来的眼泪,「但既然是幻境,还不许我做几个白日梦吗?」 孟云君喉头动了动,声音干涩地问道:「你抽得开身吗?」 「构造一个幻境而已,算不得什么。」晏灵修嘆了口气,「再者,阎扶快要过来了,我总不能把你放在那边干等着吧?」 他把手伸到孟云君面前,无言地发出邀请,而孟云君不论什么时候,都不会让他等太久。 掌心相贴的剎那,晏灵修蓦地把他扯下来,两个小孩拥抱在一起,骨碌碌滚进了水里。 孟云君下意识屏住唿吸,但下一瞬,都消失在一片茫茫的白雾中,此间情境崩溃,孟云君毫无抵抗地掉入了另一重幻境里。 那是后山如云似雪的梨花树,他提着一盏琉璃灯,遇见了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小师弟,为他捡起落了满地的花瓣后,没有擦肩走过,而是在梨花树下席地而坐,「守株待兔」地等候到半夜,才把别扭又防备的小少年等了下来,牵着他回天枢院,把一包袱早已蔫了的花瓣送进后厨。两人自食其力地点火架蒸锅,在把伙房搞得一团乱后,终于在天蒙蒙亮时,让晏灵修尝到了为数不多能让他回忆起童年时光的蒸花饼。 第254页 藏书楼里气氛庄严厚重,细小的尘埃在阳光下沉沉浮浮,孟云君找到上次晏灵修还没看完的书,把记录了各种血腥秘法的古籍替换成了时下流行的话本。晏灵修翻开时,先是本能地一愣,然后勐地抬头,在手中古籍空出的间隙里,望见了书架对面孟云君弯起的眼睛。 莽莽苍苍的深山中,晏灵修腰间挂着一截绳子,从悬崖上滑下,去取保存在岩壁洞窟里的秘籍,半途上不小心绳子磨断了,他立刻经验丰富地缩起身体,做好了掉下去跌断推跌断胳膊的准备,可这时坠落却突然中止了,他一点一点被拉回了悬崖上。孟云君沖他挥挥手打招唿,筋疲力尽地摊开手脚躺倒了。晏灵修迟疑了一下,还是暂时放下了念念不忘的秘籍,坐到了草地上,和他一起望向悠悠飘转的白云柳絮。 还有最后的最后,晏灵修避世不出的一千年里,身边除了心智受损的树灵,还多了一个不请自来的孟云君。他把凄凉萧条的荒野收拾一番,紧挨着槐树搭了一个茅草屋,树灵看不惯外人侵占他的领地,整日上门挑衅,又被孟云君用新酿的梅子酒哄好,晏灵修就高坐在树梢上百无聊赖地旁观。冬日大雪压塌了茅草屋,孟云君临时把住所搬到了树上,树灵用经冬不落的枝叶给他围了一个小小的树屋,一人一鬼一猫窝在里面倒也不觉得冷。听一夜雪落,翌日满山裹素…… 晏灵修的记忆被他丢弃过一次,七零八落地找回来后,缝缝补补又用了起来,那些他曾经最不堪回首、最无望又孤独的岁月,全都毫无保留地向孟云君敞开,随他来去自由。 于是,每一次坠落悬崖的瞬间,每一个流落异乡、枯坐到天明的夜晚,都能有人握住他的手,把他从深渊里拉上来,对他说一句:「不要怕,你没有错。」 就像孟云君真的陪伴了他这么多年。 就像这样,过去就再无缺憾了一样。 千载旦暮,恍如一瞬。 孟云君站在幻境的终点,不知不觉落下泪来。 晏灵修这个人表达说什么,从来都是无声无息的,远看时总让人误以为是一片沉默的雪,靠近了才发现是一丛静谧燃烧的火,因为太烫,太浓郁,烧得他自己也忘却了色泽。 唯在触碰的一瞬间,才「轰」的一声,纷纷扬扬地挥洒开来,一切有形或无形的壁垒屏障都随之摧毁于无形,一切退却和胆怯也都在这声巨响中被炙烤成灰烬。 这世上许多牵连总是难说出个所以然来,有时乍然相逢,仅仅一面之缘,却偏能牵肠挂肚、侵皮入骨,从少年折花至白首如新,哪怕半路上分道扬镳,也往往殊途同归。 回首望去,好似轰然推开一间旧室,望见阳光下微尘起伏不定,簌簌落在他们走过的漫漫长路上。 孟云君忽然很想见到晏灵修。他起身,向四周看去,幻境结束后,此间尚未分崩离析,仍旧温柔地将孟云君隔在现世的风雨之外。在这片杳无人烟的荒原上,他弱不禁风的小茅屋已然随风逝去,方圆百米内只有一株古朴苍老的槐树拔地而起,树冠如云,遮天蔽日。 他近前几步,远远望见古树一截歪扭的枝干躺着一个人,在树叶掩映间看不完全,只能看到殷殷一抹红垂下来,鲜活地在他的视野中跳动着。 「沙沙」的脚步声传来,是落叶被踩碎的声音。孟云君应声回头—— 荒原的那一边,阎扶轻裘缓带、笑意吟吟地向他走来。远近山林簌簌而动,风从高空而来,吹动鬼王华丽的织金黑袍,裹挟来冰凉的血腥气,又打着胡哨消失在天际。 「嘘——」他把食指竖在唇边,像是长辈在制止某个要犯蠢的孩子似的,嘴角勾起神秘的笑容。 作者有话说: 预告:快要完结了~ 第146章 凡俗 现世,突如其来的地震袭击了周围山区。 所幸旅游古镇里所有游客和工作人员都已先一步撤离,除了房屋成片地倒塌,目前为止还未出现伤亡。 断后的直升机上,常妍半个身子都几乎挂在了舱门外,全靠罗子书把自己牢牢绑在座椅上,又把两人的安全带扣在一起,才没有倒栽葱从机舱里摔出去。 又一阵山体滑坡的巨响中,常妍举着望远镜对着天枢院方向张望,一张嘴就灌了满喉咙的狂风:「给钟局打电话了吗?」 罗子书一个柔弱的文职向驱邪师,想长时间扛住百十斤的重量还是有点为难他了,使劲使得脖颈青筋毕露,鼻樑上满是热汗,眼镜一个劲地往下滑,一字一句都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早打过了——我说,你吃了什么这么重啊?我要撑不住了!」 「是你缺乏锻鍊了吧!」常妍回了一句,放下望远镜,迟疑地问,「我觉得那边好像有点不对劲。」 「岩浆都快被震出来了,还能对劲到那里去?」 「不是啊——你来看,那天上是不是露出了一只手?」 黄昏时刻,飞速流动的云絮在山区上方盘旋,壮丽的玫瑰云渐渐成型,着了火一样,气势万钧地凌驾于众人头顶,像一口倒扣过来的鼎。风暴搅动四方,仿佛要把山体夷为平地,可那玫瑰云的中心却宛如颱风眼,异样的平静,万丈霞光倾泻而出,一只巨手无中生有地伸了出来…… 罗子书一个哆嗦,坚守岗位的眼镜终于和他说了再见,从那蚊子腿都打滑的鼻樑上滑了下去,跌下去摔了个粉身碎骨。 第255页 那巨手自霞云中来,呈现出一种喑哑的暗红色,像是反覆沥干又再次浇筑的积血,里里外外都透着不详的意味,唿啸的风中甚至送来了悽厉的嚎叫声。但那手的姿态却又是毋庸置疑的轻柔和美好,分毫毕现、栩栩如生,宛如菩提拈花一笑,缓慢却不可阻挡地向下探去。 「天……」 失去眼镜的罗子书死命地瞪大眼睛,问直升机前方脸色奇差无比的美髯公:「师祖,我们真不去支援吗?」 「不去!」美髯公斩钉截铁道,「神仙打架,小鬼遭殃……你看看这阵势,是我们能掺和的吗?现在进去就是送死的!」 他表情凝重地望着那仿佛笼罩了十来个足球场大小的巨手,运了运气,还是拍拍驾驶员的肩膀:「别撤远了,保持安全距离观望一下,这已经不是我们能干预的事了——罗子书,告诉你那群没出息的师叔师伯,把翠湖那片地方给我守好了,敢出一点篓子就等着被逐出师门吧!省得回头人家在这边打生打死,老家反倒被人给抄了个底朝天。」 与此同时,翠湖度假山庄—— 「让开!」张成润拉过一个动作不太熟练的小外勤,把他甩到自己身后,眼疾手快地更换了快要报废的结界仪,备用设备「滴滴」闪了两下,一面银亮的透明屏障凭空升起,及时补全了结界网破损的区域。 迟来一步的女鬼在结界外徘徊,不甘心地沖他们呲起了牙。 小外勤咽了下唾沫,他抬起头,目力所及,结界网外密密麻麻,围的全是「人」——或者说是人性被完全抹去,肢体和思想全被外来意识鸠占鹊巢的恶鬼。他们眼珠混浊,皮肤上爬满猩红的瘢痕,在千方百计试图突破结界的封锁时,还时不时爆发几场「内斗」,两个鬼不明原因就撕打起来,直到一方落败,丢盔弃甲而逃,他的对手才会偃旗息鼓,拖着「残肢」美滋滋地吞吃入腹……像真正的野兽一样。 饶是看了不下千百次,当自己的同类做出如此「不似人」的举动时,他还是会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别看了。」张成润安抚地按了下他的脑袋,往结界外的群魔乱舞看了一眼,「走吧。」 小外勤狠狠攥了一把手心里的冷汗,跟上了他的脚步。 实际上,目前在市区内作乱的恶鬼数目比起围在度假山庄外的这些简直是九牛一毛,阎扶大概也是对自己当年折戬沉沙的地方不忘初心,那边忙着抢夺自己的残魂,这边还不忘驱使群鬼来捣乱。所幸调查局反应够快,赶在鬼群来之前就把所有留在这里的员工都迁到了一起,又立下了结界网,可以说是万事俱备,只欠晏灵修一个电话打来「东风」。 唯一的问题就是——他们前期准备的「诸邪辟易法阵」不能用了。 结界外确实都是「邪」没错,可人家原本好端端地过自己的小日子,飞来横祸变成了这副模样,要说事急从权,直接开启法阵,给他们全都打杀了,也未免太倒霉了。 可对他们动了恻隐之心,自己这些累死累活的驱邪师又算怎么回事?活该给他们当美味佳肴吗? 张成润领人修补完结界网回来,敏锐地察觉到气氛比方才更加沉闷滞重。他扫了一眼,看到钟明亮手里还没放下的电话,立刻明白刚才发生了什么。 ——晏灵修所说的「时机」到了。 被簇拥在中央的钟明亮一言不发地抬起头,对他隐晦地点点头。 张成润直起腰,好似悬空的靴子落了地,砸得他心脏一阵坠痛。 场间鸦雀无声,大家都不想做那个催促钟局下决定的「出头鸟」,毕竟选了一边,另一边就必定是死局,只要脑子正常的人,就不会想挺身而出「慷慨就义」,可人命的重量又沉甸甸地压在心头,让他们无法轻描淡写地说出「那就放弃吧」这样的话来。 终于还是张成润开了口,沙哑着嗓子道:「钟局,不能再拖下去了。」 钟明亮阖上了眼,老人的嵴背好像在这瞬间又佝偻了几分,满头的白髮不像雪,像斑驳的灰尘。 「我……」 「那个……张队,我想起一件事。」 突然一个年轻的声音闯了进来,张成润回头,发现是刚才跟着自己进来的小外勤,张成润认出他以前是王泽的队员。 「就是前天在候车厅,孟前辈用广播念的那段佛曲,」小外勤抓耳挠腮地回忆起来,「叫『度』什么『无间』来着……我记不清了,当时那些嫌疑人……不对是鬼,一听那个,就晕乎乎地站着不动了……」 张成润倏地一震。 小外勤的头颅在众人目光炯炯的逼视下越来越低,感觉自己几乎要在钟局电一样的目光下被烤焦了,含含混混地说:「要是我们动作快一些,应该……不会有太大的影响……吧……」 钟明亮霍然上前两步,急切的心情溢于言表。技术员已经争分夺秒地调起文件,口中叫道:「钟局,我截了那段音频试过。这个办法可行!」 他们这边如何绝处逢生、柳暗花明,孙凌不得而知,他只在头上草草裹了一卷绷带,就继续到前线奋斗去了。 在人鬼矛盾被激化到白热阶段的而今,局势已经不能简单用混乱来形容了,血腥事件层出不穷,不仅仅是恶鬼袭击造成的,还有来自普通人的反击——孙凌带队冲进居民区的时候,围在货车旁边的买家顿时一闹而散,运了一后备箱的符咒法器沿街兜售的非法商贩见势不妙,跳上车就要跑,被外勤们团团围住,举起手灰熘熘地下车来了。 第256页 这位「野生」驱邪师有些道行,可惜自己摸索出来的路有点歪,修的是「歪门邪道」——先瞄准受害人,再用豢养的小鬼吓他一下,然后再一派世外高人的模样出来让他破财消灾,十足十的神棍做派,放在过去高低得被张榜通缉一下。社会上一乱,这位颇具经济头脑的魔教预备役就捉住了时机,发了一笔大财,最后求仁得仁,喜获银手铐一副。 对付普通人就用不着锁魂的瓶子了,孙凌站在货车边,胳膊一撑把后备箱打开,身体略微有点打晃,陈绛竹不着痕迹地在他腰上扶了一把。 「我没事。」孙凌说,眼前的景象却在摇晃。一开始只是单纯发晕的脑袋在他草率的治疗后变本加厉地发作起来,孙凌忍着正在他颅骨里上演海啸的脑浆,集中精力放在赃物上,还没看清,背后忽然传来几声惊唿。那野生驱邪师居然力气不小,觑着押送人员掉以轻心,勐地将他们甩开,从兜里摸出一大把黄澄澄的符篆,天女散花一样丢了出去,霎时炸出好一阵巨响,被意外状况搞怕了的外勤顿时训练有素地匍匐在地,没跑远的居民们也比着赛地尖叫起来。 巨响过后,众人毫髮无伤。 「这玩意是专炸鬼的吧?」围观群众平復了心情,不知是谁嘀咕了一句,「普通人估计就听个响……」 孙凌僵住了。他缓缓垂下视线,目光定格在陈绛竹扣着他肩膀的手臂上,刚才爆炸发生的时候,陈绛竹离他最近,第一时间把他的脑袋往底下一按,替他挡了一挡。围观的的人说的不错,这些符咒的确是专门对付恶鬼的,陈绛竹的手背上出现了一大片灼伤,却不是正常人会有的那种血肉模煳的样子,而是泛着丝丝缕缕的黑气,像放久了的玩偶从开线处露出来的腐烂的棉花。 「鬼啊——」 本来只想吓唬他们一把然后趁机逃脱的不法商贩也僵住了,没想到外勤里居然还混进去一个鬼队员,他灵机一动,立刻大喊:「他是鬼!又出来一个鬼!大家快来看啊!赤裸裸的证据——调查局包庇罪犯,又来祸害我们小老百姓了!」 他生怕这一把火还烧得不够勐烈,袖口里倏的掉下来一个瓷瓶,砰地摔在地上,一个少女鬼在人们此起彼伏的尖叫声中冒出来,许是受伤的同类带给了她的莫大的吸引力,许是鬼王的控制让她忽视了等级间的差距,这个少女鬼没有把注意力放在四散奔逃的围观者身上,毫不犹豫地扑向了陈绛竹。 孙凌浑身紧绷,按在他肩膀上的那只手却并没有离开。他慢了半拍,意外地抬起头,只见一个中年妇女站在他们身前,手臂被那少女咬在口中,鲜血淋漓地流了下来,她却动也没有动。 「又出来一只鬼!」 有激愤的居民拿起刚购买的「三无」符咒砸了过去,也被她挥舞着完好的那只手打开了。陈绛竹望着这位素不相识的中年女人,极少动容的脸上露出了惊讶的神色。 「别动我的女儿!」她带着哭腔大叫道,没有符咒砸来了,她还保持驱赶的动作挥了好几次手,才迟钝地停歇下来,轻轻地放在少女鬼的肩上,像怀抱着什么稀世珍宝,哪怕女儿根本认不出自己,「她不是坏人,是被拐走了……我找了她好久……」 陈绛竹愕然,有那么一瞬间,少女鬼毫无表情的眼睛里依稀闪过盈盈的泪光。 「我女儿是被人害了……她不是有意的……」 「他对你真是贴心啊,准备了这么个好地方殉情,你们凡人所谓的『情深义重』,大概也不过如此吧。」阎扶道。 孟云君没有送死的想法,他更想和晏灵修好好活下去,所以他还能和对方虚以委蛇下去:「你来这里干什么?」 「一时好奇,来看看小灵修是在哪里隐居了上千年的。」阎扶用挑剔的神色打量着不远处的古槐树,见孟云君本能地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他,又忍俊不禁道:「『我』和他斗法的地方不在这里,你看到的,只是一个虚影罢了。除非他真的能打败我,夺走身体的控制权,不然是不会醒来的。」 第147章 继承人 孟云君:「那本来就是他的身体。」 阎扶才不管他说了什么,自顾自继续说了下去,全然忘了他前一句话刚夸过这里是一块风水宝地,啧啧感慨道:「就这么个穷乡僻壤,也值得他窝个一千年?我上天入地,遍寻他不得时,还真以为他是六根清净,彻底的地避世不出了呢,没想到还是被一个小小的哭丧鬼引了出来,看来终究不够冷酷无情啊……也对,若非七情炽盛之辈,不经五内俱焚之痛,又怎么会成『厉』呢?」 他话锋一转,一唱三嘆道:「嘿呀,你刚刚说什么,这是他自己的身体?笑话!天大的笑话!凡人之躯,不过是承载他们脆弱灵魂的皮囊,我之于凡人,恰如凡人之于蚂蚁——你们会在意鞋底下踩死了几只蚂蚁?我能赐予他不朽的灵魂,让他体会生杀予夺的滋味,那难道不必一个终将腐朽的臭皮囊值得吗?!」 「可说出这番话的你,到底死在了凡人手里,两次。」孟云君说,「一次是我师父和诸位前辈,一次是小师弟亲自动的手,可见你也不是不可战胜的。」 大概是復活在即,阎扶心情很好,丝毫不以为忤,朗声笑道:「无知小儿,你还当他这次也能赢过是不是?那次我孤立无援,才让他侥倖得手。此次我已唤醒天下众鬼为我驱策,人间怨气养我身,众鬼之力为我基石——晏灵修,要说起来,也只是区区千年厉鬼,能修炼到那种程度,也算是借了我的余荫呢!」 第257页 他的脸上是一片激动的红晕,陶醉地展开双臂,仿佛已经提前品尝到登临九霄的快感。 再也不会有闲言碎语,说他「靠别人的施捨才能活下去,是个奴颜婢膝的贱人」。 「也罢,」阎扶说,「等他败了,我马上就送你去见他,让你们就是死了,也能做一对鬼鸳鸯。」 按理,单只凭千年厉鬼,确实是比不上集天下众鬼之力供养的鬼王的。 居民区里,回过神来的外勤把逃逸未遂且疑似「鬼」口贩卖的犯罪分子捉拿归案,同时赶紧把死不松口的少女鬼收进瓷瓶里,队医提着急救箱把只会添乱的外勤挤开,利索地给这位受了伤的母亲止血包扎。 围观人群没离开多远,聚拢在单元楼里窃窃私语,所幸也没有谁要扔着符咒给他们来一下了。 脑震盪升级的孙凌没看到这些,他被队友们平稳地搬进了车后座,为了减少颠簸,他尽量一动不动,曲着腿,保持着双手交叠地放在腹部的姿势,安详得马上就能让人推进殡仪馆念悼词了。 调查局出外勤的公车都是特地加长加宽的,座位很多,足够容纳下一个成年人躺下后,再额外坐进来一个陈绛竹。孙凌微微侧头,看向贡献出大腿给自己当枕头的陈绛竹,伸手扯了扯对方的袖子。 「你在想什么?」 厉鬼的修復能力十分强大,陈绛竹手背上那点烧伤早就已经「癒合」了,他面无表情地看着车外:「没什么。」 「明明就有!」孙凌情绪激动一点,立刻就要头疼,他马上平心静气,深唿吸几下,刚要再接再励,给这朵阴暗的小花浇灌一大碗鸡汤,就见陈绛竹忽然微微坐直身子,看向度假山庄的方向,说道:「他们开始了!」 「三——二——一——收!」 一声令下,外勤们几乎在同一时间拿起结界仪,随后甩开腿向指定地点冲刺而去,结界网没了,被阻拦在外的众鬼大喜过望,他们想不通为什么会有转机突然出现,也没脑子去想,控术洗干净了他们的神思,强行把他们变成了不知爱恨痛痒的傀儡爪牙。 张成润和其他外勤撤退的方向恰恰相反,他一口气冲到了法阵中央,那面歷经千年的黑亮石板上,胸口起伏不定,回过头去时,能看见后方群鬼遮天蔽日地涌了过来,犹如蝗虫过境,密密麻麻,鬼影幢幢。 他掏出水晶瓶,用力往下一摔。 保存在里面的,晏灵修的血流了出来,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鬼本来是不会流血的,就算真的受了伤,流出来的也只是形似「血」的东西,那是他们魂魄燃烧后得来的产物。 但晏灵修是独一无二的生魂成鬼,他的身体还沉睡在幽深的山洞身处,被不肯下死手的不尘剑静止在生机断绝前的那一剎那,他从鬼身上放出来的血,来源其实是他的本体。 阎扶的残魂借用他的身体苟活了一千年,甚至比他诞生后在人间自由自在的时间还要长,不知何时起,他和阎扶之间的关系已经密切到了血脉相连都不能形容的地步。 他是鬼王亲手给自己挑选出来的继承人。 天枢院周围连绵的群山都在震颤。 半空中,成千上万条鬼影愣住了,脸上先是一片空白,随即齐齐浮现出一丝微妙的困惑—— 同一时间,他们为什么会感觉到如此相似的两个「存在」? 到底该听从哪一个呢…… 阎扶冥冥中意识到什么,身体陡然一僵。 他心里的念头好像被暮春时节被卷上天的柳絮,此起彼伏地随风乱舞着。 他无论如何也想不通,事情为何会超出他的控制。 调查局那群半吊子的驱邪师吗? 可是他们是怎么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准备好一切的?他们的先祖尚且填了几代人的命进去,何况是现在死几个人就惶惶不可终日的小儿辈? 还有那异想天开的「人鬼共治」,虚弱得犹如风中火烛,被他轻而易举就砸了个粉碎。如此天真又愚蠢的凡俗,怎么可能有本事破坏他天衣无缝的计划? 电光火石间,阎扶满心迷惑不解,甚至忘了恼羞成怒。 明明他已经前所未有地谨慎了,为了扭转局势,更是绸缪了数百年,含垢忍辱苟活于世,被卑微如蝼蚁的鼠辈羞辱,到头来……还是註定要失败吗? 怎么可能呢? 他可是脱胎于天地间,独一无二的鬼王啊! 群鬼的迟疑只是一瞬间,却足够晏灵修用了。 阎扶面色一变,然而此刻再躲已是迟了。 远处槐树里那抹血色的衣角倏忽不见了,阎扶身前,一道裂隙悄无声息地撕开,晏灵修探身而出,手持利剑,迅疾如电地朝他刺了过去。 阎扶反应极快,霎时不顾一切地飞身后退,但胸口还是被不尘剑划出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比凡人色泽更深沉的血液顿时瓢泼而出。 晏灵修勐地剎住身形,站在阎扶和孟云君之间。 阎扶低头看了一眼自己伤口,似乎有点惊奇,抬手沾了一下,送入口中尝了尝,不知又触动他老人家哪根神经,忽的低声笑了起来,撩起眼皮,问道:「不先把你的小情人藏起来吗?」 晏灵修冷静地看着他,身穿着他当年上天枢院前特地为自己置办的「丧服」,后来自戕时不幸浸满了血,就像他化身厉鬼时那件永不褪色的红衣一样。 第258页 但如今那些血迹都凭空消失了,不尘剑也仿佛从未刺进他的心口,将他钉在洞里一千年似的,驯服地被他握在手中。 晏灵修抖了抖剑上的血珠:「不用,我和他性命相连,我不死,你就杀不了他。」 「好啊,好啊……」阎扶乐不可支地点点头,笑声越来越大,迴荡在虚空之中。 幻境崩溃了,破碎成星辰般的碎屑,露出现实中早已在接连不断的余震中将近崩塌的高山,霞云低低地环绕在他们头顶,那如同来自深渊的巨手已经非常逼近了,似乎努力一踮脚就能够到。 阎扶笑够了,自虚空中抽出一柄血剑,铿锵出鞘,同时不尘剑也迎面砍来,一黑一红两柄利器重重撞击——砰! 阎扶猩红的眼睛近在咫尺,一向风流从容的面庞居然有些狰狞:「就算你清醒着睁开眼又如何?我还没有输!」 他伸出空着的那只手,向天一举,狠狠地攥紧,那巨大的血手顷刻间就被他拉低了。流动的风带起晏灵修的发梢,他却没有丝毫动作,仍是一瞬不瞬地凝视着阎扶,双眼好似一面古井无波的湖面,折射出对面人狼狈而焦躁的眼神。 阎扶想到一种可能,得意的冷笑霎时凝固在嘴角,前所未有的惊疑袭上心头,他勐地抬起头来,僵硬了一瞬。 在那只横空出世的巨手中,囚困着万千怨灵,因为无可逃脱,所以极尽悽厉地哀嚎着。可突然间,他们不约而同地怔住了,身上缭绕的怨气和血气开始褪去,一个接一个被清凉的晚风洗去,褪色成那些安详离世之人才会有的洁净的魂魄,在空中消散了。 像一朵蒲公英,经歷一宿的风露,迎着光纷飞飘零,悄无声息地回归天地间,自由而安宁地流往下一个归宿。 ……他居然把自己残魂里的力量消化了? 阎扶只以为晏灵修会使尽浑身解数压制自己的残魂,或者恨之入骨地用不尘剑除去它,万万没料到他其实并不反感当鬼王,一时间错愕非常,居然来不及气急败坏。 这是他计划中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来的变数。 这和自己当时诱骗他时许下的承诺有什么区别吗?不一样是借用鬼神之力?他一千年前不愿意,为此宁肯自戕,怎么过了一千年,他那颗养不熟的人心就又转过弯了呢? 「不……不可能……」他一分神,手上的力道不自觉松懈了几分,不尘剑立刻压下,死死抵住他的喉咙,两柄剑锋摩擦出刺耳的锐鸣。 锵! 灼目的电光自两剑交接处爆出,强横的气浪狂卷而过,碎石、古树、泥沙都在这无可匹敌的劲力下扫荡一清,犹然去势不减,狠狠削进环绕四周的山体,巨响过后,弥散的烟尘腾空而起,无数岩石轰然滚落。 血剑噹啷摔在地上,鬼王单膝跪地,小半边身子鲜血淋漓,仍旧不可思议道:「你怎么肯——」 「因为我太贪心了,」晏灵修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既想杀了你,又不想受制于人。既然天赐良机,在不好好捉住,是要遭天谴……说起来,我还要多感谢你才对。」 他眼底是刻骨的冷漠和讥讽:「若非你选择在我的身体里苟延残喘上千年,我还没这个取而代之的机会呢。」 阎扶的目光定在他手中寒光凛然的不尘剑上,凝滞了一瞬。 「不愧是曾经凭一己之力就让我跌了个跟头的人物啊,是我太小看你了,能沖自己挥剑,还有什么决心不能下呢?」他喉咙破损,剧烈地咳嗽起来,「但你这么做值得吗?从今以后,你可就顶替我,成为天下人恨不能杀之而后快的死敌了。」 「没什么值不值得的,」晏灵修道,「只要我心甘情愿就可以了。」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完结 第148章 漫长的时间 阎扶没料到这个回答,显然愣住了。被割破的半边喉咙让他唿吸困难,他捂住脖子,指尖溢满了自己冰凉的鲜血,不受控制地断断续续咳嗽起来。 「心甘情愿?」一股屈辱的怒意从他心底升腾而起,阎扶额间青筋暴起,五指深深抠进自己血流不止的伤口里,在剧烈的疼痛中嘶哑着嗓音道,「可笑至极!你当今天杀了我当投名状,他们就会轻飘飘地放过你吗?上次你一时不忍救下他们,结果却只能如丧家之犬般东躲西藏,被迫自杀谢罪,这样的下场,你难道这么快就抛之脑后了吗?你——」 晏灵修没等他把厥词放完,一剑噼了过去。阎扶表面上连站都站不起来,却在他出手的瞬间贴地向后掠去,挥手召起血剑,划破空气,死死挡住向他急速逼近的不尘剑。 说时迟那时快,一道裂隙凭空出现,在阎扶身后悄无声息地张开。 他要跑! 此人做了数千年鬼王,亲眼见证无数门派更迭消亡,掌握的秘法禁术不胜枚举,这回不过打了个他一个措手不及,一旦放虎归山,不知来日他又会用什么闻所未闻的手段捲土重来。 晏灵修脸色一变,毫不犹豫掷剑而出,然而却已来不及。 失去鬼王地位的阎扶境界急剧衰退,假以时日,等晏灵修把他的残魂消化干净,绝对不会再给他逃走的机会。可不到一个小时,晏灵修从厉鬼到活人再到鬼王连迈两级台阶,不论是身体还是魂魄,都被暴涨的力量撑得隐隐作痛,最应该的做的静下来安心修养一段时间,刚才能和阎扶打得有来有回,不过是勉力支撑罢了。 第259页 阎扶要逃,已经将自己压榨到极致的晏灵修是拦不住的。 退路就在一步之遥,阎扶半身浴血,望向还在数丈之外的晏灵修,脸上倏地绽放出一抹兴奋而疯狂的笑意,就要转身一头扎进幽深的裂隙之中。 然而就在这时,一股剧痛突然从他的后心传来,伴随而来的还有一声微弱到难以被鼓膜捕捉到的——「噗嗤」。 不尘剑随后而至,贯穿了他的前胸。 阎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缓慢地、一寸一寸地扭过头,只见那个从头至尾都没被他放在眼里的孟云君不知何时站在他身后,手里握着一柄不起眼的黑色小剑,深深地没入了他的后背,刺进了他的心脏里。 骨骼、血肉、经脉,都是阎扶过去厌弃万分的东西,尤其是那颗无时无刻不在他胸腔中震动的心脏,阎扶一直不能接受。 ——他明明是由天地孕育,从滔天怨气中脱胎而出的万鬼之王,世间独一无二的「煞」,居然有某些部分和那些卑微又愚蠢的凡人长得一模一样,简直和笑话一样,尤其是在他身体被毁,只能寄居在他人的身体里苟活的时候,就更加痛恨自己可以被他人毁灭的血肉之躯。 重获自由后,他的实力渐渐恢復过来,最终脱离了游魂状态,身体自然而然生成,阎扶还曾经不止一次挖出自己的心脏,试图重新修炼出一副无坚不摧的躯体,可惜一次又一次,他从未成功过,也只好就此作罢。 但现在,在心脏被刺穿的疼痛中,一种无法克制的恐惧毫无预兆地席捲了全身。 他的眼珠茫然地动了一下。 死到临头的记忆潮水般去而復返,百鬼横行后遍野的伏尸,被血水染成粉色的河流,被荒草淹没的累累白骨……这些画面在他眼前次第闪过。 但他没有机会发表什么感想,是不甘亦或是遗憾,是怒骂亦或是诅咒,这些都不得而知了。他的身体微微一震,是孟云君发力拔出了插在他后心的短剑,刀锋一横勒在他颈间,毫不留情地狠狠一划。 空气仿佛静止了。阎扶两眼大睁,僵硬地打了个挺,就颓然倒在了地上,尸体激起了一小片灰尘,看起来并不比任何一个普通人壮大。 他甚至没能像第一次死的时候那样,拉上一城的百姓给他陪葬。 那不知通往何方的裂隙自行合拢了,只有暗红的血液流淌蔓延,映在阎扶兀自散开的瞳孔里。渐渐的,他咬牙切齿痛恨着的「人身」融化了,先是双脚双腿,然后是躯干、肩膀,一点一点消失不见,最后脖子之下,只剩一摊平平无奇的血水。 孟云君垂着眼睫注视着这一幕,被血溅到的手指微微颤了一下,他后退半步,抬起头来。 晏灵修筋疲力尽地站在一片狼藉的碎石块上,累极了似的喘息着,闭上眼又睁开,散乱的眼神不偏不倚地落入了孟云君凝视他的目光中。 他和他对望,隔着金红的落日余晖,隔着千年来的踽踽独行和前尘旧梦。 螺旋桨的噪音由远及近,是守在外围一干驱邪师发现里面的动静小了,不顾事态不明,急匆匆就赶了过来。在直升机震耳欲聋的轰鸣声中,摄像头咔擦咔擦连响了两声,抓拍下了鬼王死不瞑目的头颅。 随后他就彻底化了,和泥土融为一体,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壮丽恢宏的霞云散去,露出了澄澈的天空,淡淡一轮弯月高悬天际,几点格外明亮的寒星点缀左右。 林岫杳冥,鸟雀啁啾,清风拂过千疮百孔的山体,打了个旋儿,这才恋恋不捨地飞向远方,四散在天地间。 一场迫在眉睫的危机就这样烟消云散了,但由此引起的风风雨雨,却才刚开了个头。 阎扶一死,从各地被召唤过来的恶鬼们就纷纷恢復了清醒,但他们还不能走。 一来是当时情况紧急,调查局来不及做身份甄别,就不分青红皂白地把他们吸引到度假山庄关了起来,以至于有些万古教的不法分子还混在里面浑水摸鱼——考虑到这次被捲入的恶鬼数量之多,分布范围之广,这绝对是一个庞大的工作量,短短两三天肯定做不完。 二来,就是因为外界愈发沸腾的民意了。 虽然受害的只有倒霉的林州市,但在发达的现代科技之下,地球都成了一个村,哪里出了新鲜事,一秒钟不到就能通过网络世界传到天涯海角,个别专心致志和网警打游击战的甚至还能看到现场直播……恶鬼肆虐造成的伤亡是盖不住的,事发现场那极富「视觉冲击力」的画面让其余隔岸观火的地区无不心有戚戚焉,虚惊一场的人们在庆幸的同时,恐慌、犹豫、抗议,也应运而生。 时隔一千年,恶鬼的危险性和稳定性,再次被各界人士摆上了天平,「非我族类」和「人鬼平等」两派列阵分明,各执一词,从公共安全吵到政治正确,中间还要扯上几句人格尊严。更进一步的,「非人之物」究竟应不应该获得和普通人平等的权利,是否有必要对他们採取一定的「限制」措施…… 这些议题在线上线下掀起了一轮又一轮的骂战。诸位「理中客」一开始还能压着脾气就事论事,火气上来后就不可避免地上升到人身攻击了,「早晚死了做鬼」取代了对七大姑八大姨的问候,力压群雄,一举成为骂战的最新潮流语言。 调查局的「不作为」「懒政怠政」也在事后被喷了个底朝天。好些外勤队员下班回家连制服都不敢穿,生怕被余怒未平的群众围起来走不了,公关部门的同志绞尽脑汁写了一份道歉公告,赔偿方案也足够诚心,没用,照样被闻讯赶来的网友们骂了个狗血淋头。 第260页 在这场愈演愈烈的骂战中,只有少部分人还保持清醒,提出了关键性问题——恶鬼到底有没有能力控制自己呢? 由于此次事件的始作俑者兼幕后推手——阎扶——这位前任鬼王捲土重来的消息太过骇人听闻,意图统治世界的理想听起来也有些匪夷所思了,像是什么胡编乱造的復仇小说,难以取信于人,所以有关部门碰了个头,交流了一下想法,就齐心协力压下了鬼王復活的消息……反正他才刚粉墨登场,很快就被再次弄死了,知情人不多,很好瞒。 唯独苦了明晃晃亮在檯面上的万古教,一力承担了所有罪责。 于是乎,在调查局的授意下,几名精通「灵魂学」的专家下场搅起了混水,互相应和着发起了解说视频,滔滔不绝的专有名词和盘根错节的逻辑一绕,当场把群情激愤的网友绕晕了。 然而,略去他们前边云山雾绕的解释,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邪教组织害人害鬼,被卷进去的你我都是糟了无妄之灾,都是无辜的,与其自相残杀,不如抱头痛哭」……之类的论断充满了爱与和平,一经发布,立刻又引来铺天盖地的唾沫星子。 至于最后到底是西风压倒东风,还是东风压倒西风,恶鬼的未来将要何去,这些都不是争两句嘴能决定的。 只有经过不断的冲突、妥协与磨合之后,找到一个新的平衡,如今的问题才能得到解答。 但那也大概是在很久……很久之后了。 「你就是这么对钟局说的?」孙凌目瞪口呆。 孟云君「嗯」了一声,手上动作不停,继续优雅地点茶,雪白细腻的汤花在杯盏中慢慢成型,一举一动古意十足,看起来比文化局静心拍摄的宣传片还要有韵味。 他慢斯条理地把茶盏递给孙凌和陈绛竹:「毕竟,时局再艰难,也不会比一千年前初初起步时更难了。不是吗?」 作者有话说: 下章一定! 第149章 归途 陈绛竹贊同地点头,浅尝了一口正宗的非物质文化遗产,觉得味道十分好,不由地扭头去看孙凌。 孙凌却是有些心不在焉,在蒲团上小幅度地挪动起来。身为土生土长的现代人,他早会遇上一张沙发就奇形怪状地歪上去,对跪坐十分不适应,规矩了没几分钟,下半身就麻了,只好呲牙咧嘴地把腿一盘,沮丧道:「那岂不是还要等好久?唉,我都住了好几周宿舍了,家那边的邻居都知道我是驱邪师,只要我回去,就不依不饶地问局里什么时候能把『潜在杀人犯』全都抓起来,还买了好些粗制滥造的法器符咒问我管不管问,劝了也不听,太可怕了。」 这时,一道熟悉的声音从门外传来:「你们要是实在着急,我还有别的办法。」 孙凌愣了愣,循声抬起头,就见晏灵修踩着远道而来的山风进了屋。 他那件永不褪色的血衣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件缥色的宽袍大袖,衣襟上装饰以山川纹,长发乌黑,用柔软的缎带扎成一束,缱绻地散在衣袍上,交相辉映,阳光下有种微弱的光晕。 沉静秀美的轮廓,难以抵消与日俱增的「非人感」。孙凌本能地绷紧了身体,回过神来,很是不好意思地垂下了头,晏灵修却已经习惯了——任是谁,在接连见了几十个人,发现他们都是同一个反应后,也提不起那个心力去大惊小怪了。他坐到孟云君身侧,旁若无人地取了他面前的新点的茶抿了抿,挑眉道:「味道越来越好了。」 孟云君就着他的手尝了尝,感觉当年的手艺总算捡回来大半,舒心道:「你喝得惯就行。」 孙凌如坐针毡。 不管过去多久,下一次看见这两位岁数加起来足以从新时代一步跨越回奴隶制社会的前辈亲昵地靠在一起时,孙凌还是会如初见时那样,瞳孔颤抖,无所适从。 他清了清嗓子,坑坑巴巴地问:「什,什么办法啊?」 「给他们换个立场就好了,」晏灵修一脸平静地说着让孙凌大惊失色的话,「只要钟局同意,我可以让最近死去的人全都化身恶鬼,现在那些喊打喊杀的人不能肯定自己以后会不会也变成恶鬼,自然就不会反对得太厉害了……」 孙凌两眼一黑,仿佛看到山一般的工作「咣当」砸了下来,直接把他砸倒在茶桌上,双手合十道:「别别别!千万别!晏前辈,我开玩笑的,你千万别这么做。」 晏灵修丝毫不意外他的反应,淡定地品着茶道:「放心吧,你们钟局已经拒绝过我了。」 孙凌松了一口气,心累地瘫下来不动了。 此时距鬼王伏诛已经过去了一个月,事态终于有了平息的苗头,被迫滞留度假山庄的众鬼也在调查局的安排下陆陆续续地回了家。孙凌和陈绛竹也终于从繁重的工作中抽身而出,有了长达一个下午的休假,钟局本着人尽其用的准则,几个小时也不肯浪费,他们这边刚出了调查局的大门,那边就被一直升机打包送来天枢院「访友」了。 阎扶诈了一次尸,死人活人创死了一大批,带来的深远影响有如潘多拉魔盒,一朝揭开,谁也不能肯定以后是会变得更好,还是一朝踏错堕入深渊……至少加班加得欲哭无泪的驱邪师们就觉得很糟糕。 可漩涡中心的晏灵修和孟云君,却在天枢院悠哉悠哉地过着半隐居的生活,只除了前段时间,钟明亮带了几个西装革履的负责人过来做客之外,闲杂人等一概不予接待。他们在那期间达成了什么协议,外人不得而知,但是自那天起,就再也没有人冒冒失失地跑来打扰他们了——就算来了,主人家不开门,他们也进不去。 第261页 孙凌和陈绛竹是这段时间以来第一批进到天枢院里面来的「闲杂人等」。 美好的下午的时光很快就过去了,一人一鬼被送到了山门口。当时阎扶和晏灵修打起来,把附近好几座山都震塌了,山外的冒牌古镇也倒了一大片街区,可不知怎的,天枢院却连一片瓦都没碎,很大概率是护山法阵的功劳。 孙凌不太放心,实际上他一直没能看懂现在是什么情势,一面为成为最终胜利者的晏灵修高兴,一面又为他继任鬼王而担心,站在山门前犹豫好久,还是问道:「晏前辈,真的没问题吗?」 他目光躲躲闪闪,没开头没落款地说:「你们要不要先躲起来啊……」 晏灵修无话可说,无奈地移开了视线。 「没关系的,」孟云君没忍住笑了一下,摸了摸他的脑袋,说道,「我们不出现,才是最好的。」 孙凌挠头,迷惑不解地目送他们远去,和陈绛竹慢慢顺着下山的石阶往外走,冥思苦想半晌,还是不明白,于是就目光炯炯地看向了陈绛竹。 「你想多了,」陈绛竹目视前方,连眼神都没偏一下,说道,「调查局有能力对他们一击必杀吗?」 「……没有。」 杀一个阎扶都是别人帮忙的,到现在还没缓过气来,再杀一个晏灵修,那不是吃饱了撑的么!孙凌心惊肉跳道:「怎么这么问?」 「那新任鬼王会做什么危害社会,危害普通人的事吗?」 「也不会。」 「这不就行了。」陈绛竹说道,「钟局他们打的也是这个主意吧,以后的事以后再说,现在总归是没问题的。」 反正别管那些「大人物」心里怎么想的,表面都得对新任鬼王毕恭毕敬,因为他们拿他完全束手无策…… 乐子人陈绛竹只要想像出那些人强颜欢笑的表情,就觉得有趣,想着想着,愉快的神情就克制不住地显露在他的脸上。 「……感觉你在想什么很没礼貌的事情。」 陈绛竹恢復面无表情:「你看错了,我没有。」 「你又骗人!」 「就是没有。」 「……」 天枢院的山道极静谧,送别了两位忙里偷闲的客人,孟云君牵着晏灵修走,就只有他们的脚步声轻轻在廊下响起,须臾就转过了弟子院和练功台……大概少小离家老大回的游子都会这样,回到故地后,总是忍不住出来走走,也没有明确要去哪里,只是相携而行,漫无目的地各处看一看——这是他们近期的固定节目。 晏灵修望见天光如水泼来,覆过檐角,洒在白石铺就的地面,池塘里鬼婴顶着荷叶,百无聊赖地躲在凉荫里吐泡泡,藏书楼下一盏风灯摇摇晃晃,琉璃瓦盈润剔透,又时角度适宜,能看到上面反射出的多彩光点。 每一天,他们随心所欲的漫步总是以祠堂为终点,这次也不例外。 推开木色沉郁的大门,晏灵修和孟云君迈过门槛,分别拈了三炷香,在蒲团上拜下。不尘剑和弟子名录供奉在香案前。森森牌位林立,沐浴着澄亮清澈的日光,一派肃穆地俯视着他们。 孟云君拜了三拜,还没起身,忽然听见晏灵修说:「大师兄,我把你的名字加回去吧。」 孟云君愣了一下,抬起头来。晏灵修才把香烛插进鼎里,一缕发尾滑落,垂在肩后,投下一小片暧昧的阴影。他回头看他,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只映出他一个人的身影:「弟子名录上只有我一个人还在了,我想把你写在上面,应该没问题吧?」 孟云君嘴角微微提了一下:「好啊,那我以后是该喊你师弟,还是喊你师父?」 「随你。」 孟云君站起来,插好香烛,和晏灵修相伴着走出祠堂:「还有什么想做的?」 「把树灵移栽回来,」长日无聊,晏灵修开始细细地计划起来,「天枢院灵气充沛,比他现在住的地方更适合修养。」 「还有吗?」 「嗯……要不要去给调查局帮帮忙?我看他们乱七八糟的,估计一时半会忙不过来,我们好歹有过一次经验了,再来一次,应当也不会太难。」 「都听你的。」不论小师弟说什么,孟云君无有不应。 晏灵修还在思考日后要做什么,他做事总是很认真的,以前心存死志时,可以一意孤行地走上他自己给自己规划的末路,现在不想死了,也可以硬生生脱胎换骨,好好活下去,好好过日子。 想到这一点,孟云君心里好像剎那间成百上千只蝴蝶振翅而飞,欢喜得没有章法。他按捺不住,在晏灵修唇上轻轻地亲了一下。 晏灵修眨眨眼,有些惊讶,下意识按住了孟云君的肩膀,扭头瞥了一眼没有多远的祠堂大门,红着耳朵回吻了过去,然后就拉着他紧张地跑了。 孟云君忍不住要笑,他也确实笑了起来,声音洒在落满阳光的迴廊,于是晏灵修握着他的手更紧了,几乎是逃也似的跑了出去。 他们失去了很多。 好在不是一无所有。 往后,还有漫长……而又漫长的一生,足够他们去弥补那些错过的时光。 作者有话说: 正文到这里就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