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新编白话版》 第1章 石头缘起 话说在那古老得掉渣的年代,咱们的女娲娘娘正忙着炼石头补天的大业的时候,在无稽崖那旮旯, 她鼓捣出了成千上万块巨无霸石头,每块都跟小山似的,十二丈高,二十四丈宽,数了数,整整三万六千五百零一块。 娘娘眼尖,挑了三万六千五百块满意的去补天,剩下一块孤零零的,就被随手丢在了青埂峰下,开始了它的“自闭”生涯。 这块石头啊,也是个有脾气的。 眼看着兄弟姐妹们都上天享福去了,自己却因为“身材不达标”被遗弃,那叫一个憋屈。 于是,它开启了日夜不停的“唉声叹气”模式,感觉自己就是石头界的“落榜生”。 某天,正当这石头自个儿在那儿抹眼泪呢,嘿,一僧一道两位大神级人物,踏着仙气飘然而至,那气质,简直了,比网红还吸睛。 俩人聊着聊着就坐到了石头旁边,开始了一场说走就走的“心灵鸡汤”之旅。 从神仙打架讲到妖怪谈恋爱,再从天上扯到人间富贵花。 石头一听,嘿,这凡间生活听起来比它的“石头梦”还精彩,心里头那个痒痒啊! 可转念一想,自己不过是一块糙石头,咋混进那花花世界呢? 无奈之下,它只好豁出去了,开口就是一套“土味情话”: “两位大神,小弟我石头一枚,不懂礼数,多见谅哈。 刚才听您二位聊得热火朝天,我这心里头跟猫抓似的,也想去人间凑凑热闹。 虽然我不够高端大气上档次,但我这心,可是比水晶还透亮呢! 您二位一看就是能改天换地的高手,带带我呗,让我体验一下凡间的纸醉金迷,我保证,这辈子都记着您的好!” 俩仙师一听,乐了,笑道: “你这小石头,还挺有想法的嘛。 不过,人间虽好,却也是苦乐参半,‘美中不足,好事多磨’这八字箴言可不是白说的。” 石头一听,立马变身“粘人精”,死缠烂打求了n次,直到俩神仙被缠得没办法,只好妥协: “好吧好吧,带你出去见见世面,但丑话说在前头,到时候别哭鼻子说想回家哦。” 石头头点得跟拨浪鼓似的,信誓旦旦:“放心,我石头一颗,说到做到,比钻石还恒久远!” 那僧见状,开始逗它:“你啊,既没天赋异禀,又不够机灵,顶多算个垫脚石。 不过,看在你这么诚恳的份上,我就勉为其难,用我的佛法给你整个容,再送你一场人间旅行吧。等你历劫归来,咱们就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说着,僧人念起了咒语,手指一挥,那大石头瞬间变成了个晶莹剔透、小巧玲珑的美玉吊坠,闪得人眼花缭乱。 僧人满意地点点头:“嗯,这模样倒是挺招人喜欢,不过还差点灵魂。来来来,我再给你刻几个字,让人一看就知道你不是凡物。” 石头激动得差点没蹦起来,连声追问:“大师,您给我整了啥超能力啊?咱们这是要去哪儿浪啊?提前透露一下呗,省得我到时候找不着北。” 僧人神秘一笑:“急什么,好戏在后头呢。你就安心在我袖子里待着吧,咱们的目的地,那可是个文化人扎堆,贵族遍地,繁华似锦的好地方,保证让你乐不思蜀。” 就这样,石头带着满心的期待和一点点小忐忑,被僧人揣进了袖子里,跟着他们一路飘摇,向着那未知而又充满诱惑的凡间之旅进发。 接下来的故事,那叫一个离奇!跨越了不知多少世的轮回与劫难。 话说有那么一天,空空道人这老兄,修仙路上跑偏了,一脚油门踩到了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下,那叫一个荒无人烟,鸟不拉屎的地方。 嘿,你猜怎么着?他眼尖啊,一眼瞅见块大石头,上面刻满了字,跟天书似的。 一读之下,好家伙,原来这石头是个有故事的主儿! “哎哟喂,石头兄,你这自传体小说写得比我修仙还刺激啊!” 空空道人一拍大腿,乐不可支, “不过嘛,你这故事缺了点啥,时间线乱糟糟,朝代也模糊,里头还没个英雄豪杰撑场面,全是些妹子们的爱恨情仇,这能火吗?” 石头兄一听,乐了: “老兄,你这就不懂行情了。咱不讲那些高大上的治国理政,就讲接地气的小人物情感大戏。 年代?随便套个汉唐风,谁在乎呢! 关键是故事得有趣,得有共鸣;你看现在人,压力大,就爱看点轻松解压的,咱们就来个情感大放送,保管他们看了直呼过瘾!” “再说啊,那些老套的才子佳人故事,都腻歪了。咱们这个,真实、生动,还有那么点小幽默,小哲理。 让读者在哈哈一笑中,也能品出点人生百味。不比那些狗血剧强?” 空空道人一听,嘿,还真有那么点道理。 他又细细品味了一番,发现这《石头记》里,虽然有批判,有揭露,但更多的是对人性、情感的深刻洞察。 这哪是小说啊,简直是人生导师手册嘛! 于是,他二话不说,抄起家伙就开干,把书稿誊写得工工整整。 改名的环节也是创意满满,“情僧”这名儿一出,感觉整个人都升华了。 还有那《风月宝鉴》,听着就文艺范儿十足,其实背后都是对世态炎凉的深刻反思。 最后啊,还得提提咱们的大咖——曹雪芹先生。 人家在悼红轩里闭关修炼,十年磨一剑,愣是把这故事打磨得那叫一个精致。《金陵十二钗》,光听名字就让人浮想联翩。 还有那首打油诗,简直是自嘲界的巅峰之作: “满纸荒唐话,一把辛酸泪! 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 好了,故事开篇已毕,咱们就瞧瞧这石头上的传奇吧! 第2章 仙草还泪 话说当年,地球那小子调皮得很,板块一挪动,东南角就“咔嚓”一声,来了个大型“拆迁改造”。 结果呢,那儿蹦出个地名叫姑苏,美得跟画儿似的。 姑苏城里有个阊门,简直就是繁华界的网红打卡圣地,风流倜傥得让人眼馋。 阊门外头有条十里长街,走着走着,嘿,仁清巷就冒了出来,巷子里还藏着一座迷你版古庙,小得跟葫芦似的,大伙儿都亲切地叫它“葫芦庙”。 庙旁边住着位本地的大佬,甄费,字士隐,退休的乡绅一枚,日子过得悠哉游哉。 他老婆封氏,那叫一个贤良淑德,典型的“家里好帮手”,两人虽不是首富,但也是当地响当当的人物。 甄士隐先生,性格淡如水,名利场上的浮云他都不带瞅一眼的,每天就忙着赏花、逗竹子、品酒吟诗,活脱脱一个避世高人。 可他也有烦心事:年过半百,膝下就一小棉袄,三岁的小英莲,宝贝得跟啥似的,就是缺个继承家业的儿子。 夏日炎炎,热得能煎蛋,士隐在书房里啃书,啃累了,书一扔,趴在桌上打算眯一会儿,结果直接跟周公喝茶去了。 梦里头,他飘到了一个莫名其妙的地方,正纳闷呢,一僧一道悠悠走来,边走边唠嗑。 道士一脸好奇地凑近问道:“嘿,你手里这憨态可掬的家伙是咋回事?打算上演哪一出大戏啊?” 和尚笑眯眯地回应:“别急嘛,好戏即将开场,这不,正赶上几段风流往事要结个尾。那帮子情种还没轮回呢,咱们就顺手牵羊,把这呆子也带上,让他去人间溜达一圈,体验体验红尘烟火。” 道士接茬笑道:“哟呵,风流债又要下凡搅动风云了?不过话说回来,他们打算在哪片土地生根发芽呢?” 和尚乐呵呵地揭秘: “这事儿可真够奇葩的,西边灵河边上,三生石畔,有那么一株绛珠草,天天被赤瑕宫的神瑛侍者用甘露滋养,这才活蹦乱跳过了千年。 后来啊,它吸收了天地灵气,又偷喝了点雨露精华,摇身一变成了个美女,天天在离恨天外闲逛,饿了啃个蜜青果,渴了喝口愁海水。 就因为没还上那灌溉之恩,心里头总有个小疙瘩。 巧了嘛这不是,神瑛侍者心血来潮,要下凡历练,还在警幻仙子那儿报了名。 仙子就问了,这恩还没报呢,何不趁机了了? 绛珠仙子就说了:‘他给我甘露,我没水还,既然他要做人去,我就跟去,把我这一世的眼泪都给他,算是还清了。’ 这一来二去的,就凑齐了一堆风流债,组团下凡去了。” 道士听后,不禁摇头感叹:“活久见啊,还眼泪这招儿都能想出来!这故事比那些老掉牙的情情爱爱细腻多了。” 和尚点头附和:“没错,以前的风月故事,顶多讲讲才子佳人,诗词歌赋,家里那点吃喝拉撒根本不提。而且,都是偷香窃玉、私奔私会的套路,没这么真情实感。这次他们下去,不管是痴情还是花心,或是贤妻良母型的,都得跟前人的故事不一样。” 道士脑洞大开:“那我们俩也下去掺和一脚,渡几个人,也算积德行善了?” 和尚一拍即合:“正合我意!先去警幻仙子那儿把这呆物交接了,等他们投完胎,咱俩再动身。现在虽然半壁江山的人都下去了,但大部队还没集合呢。” 道士爽快答应:“行,跟你混了!” 甄士隐在一旁听着,云里雾里的,但总觉得这“蠢物”不简单。 他堆起笑脸,上前套近乎:“二位仙师好啊!” 仙师们也客气地回礼。 甄士隐继续追问:“刚才那因果轮回,听得我三观都刷新了,但我这脑袋瓜儿有点不够用,没全懂。二位要是看得起我,给咱详细说道说道,我洗耳恭听,争取早日开窍,别以后走歪了路。” 二仙师听后哈哈大笑:“老弟啊,这可是宇宙大秘密,不能随便泄露天机哦!到时候你记得我们俩就行,保管你跳出苦海。” 甄士隐虽感困惑,但好奇心更甚,笑道:“秘密归秘密,那‘蠢物’能让我瞅瞅不?” 僧人故作神秘,笑道:“说起这物,咱俩缘分不浅。” 说罢,从怀中掏出一块晶莹剔透的美玉,上面刻着“通灵宝玉”四个大字,还有几行小字。 甄士隐正要细看,僧人却突然说:“到了‘太虚幻境’了。” 说着,一把夺回宝玉,与道人穿过一座雄伟的石牌坊,牌坊上“太虚幻境”四个大字熠熠生辉,两侧对联更是引人深思: “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甄士隐心里跟猫挠似的,刚想跟上去,轰隆一声巨响,梦醒了,眼前是烈日和摇曳的芭蕉。 奶妈抱着英莲过来,甄士隐一看宝贝闺女,啥烦恼都忘了,抱着闺女又是亲又是逗,还带她去看庙会的热闹去了。 正当咱打算踏上归途的档口,嘿,您猜怎么着?从远处晃晃悠悠地溜达来一僧一道, 那和尚模样儿真够逗的,头顶癞痢闪亮,脚丫子还光着,跟踩了风火轮似的; 道士呢,一瘸一拐,头发乱得跟鸡窝似的,俩人看起来跟刚从疯人院逃出来似的,但聊起天来那叫一个眉飞色舞,乐不可支。 眼瞅着他俩晃晃悠悠到了甄士隐家门口,正撞见甄士隐宝贝似的抱着小英莲呢。 那和尚突然跟被踩了尾巴的猫似的,大哭起来,对着甄士隐就嚷: “哎哟,施主啊,您这是哪门子操作?怎么把个命里带刺儿、连累父母的小祖宗给搂怀里了?” 甄士隐一听,心里头直犯嘀咕,这和尚是不是酒劲儿还没过,净说些胡话,于是也就没往心里去。 谁成想,这和尚还挺执着,一个劲儿地念叨: “放手吧,放手吧,咱这是为你好啊!” 甄士隐被缠得头都快大了,心想赶紧带着宝贝闺女进屋避难去。 结果,那和尚非但不罢休,还指着甄士隐哈哈大笑,边笑边念了四句打油诗: 惯养娇生笑你痴,菱花空对雪澌澌。 好防佳节元宵后,便是烟消火灭时。 士隐一听就心里明镜似的,暗自嘀咕: “这俩人背后的故事,比戏文还精彩!早知如此,我非得拽着问个痛快不可,现在人都不见了影儿,真是悔得肠子都青了!” 第3章 雨村起落 正当他自个儿在那儿脑补大戏呢,隔壁葫芦庙的角落里,蹦跶出个落魄书生——贾化,江湖人称“雨村哥”,那叫一个响当当的绰号。 雨村哥,老家胡州,祖上荣光,诗书传家,官宦世家出身,可惜生不逢时,家族没落,亲戚散的跟秋风扫落叶似的,就剩他一人单打独斗。 他觉得在老家混日子没奔头,索性北上京城,打算闯出一片天,重振家族雄风。 结果嘛,来了这儿,也是诸事不顺,只好蜗居寺庙,靠卖字为生,跟士隐就成了隔壁老王,哦不,隔壁老贾,常来常往的好邻居兼好友。 雨村哥见士隐站在门口发呆,跟捡了宝似的,满脸堆笑凑上去: “老兄,你这是在守株待兔,等啥大新闻呢?” 士隐一听,乐了:“哪有的事,我家小公主闹腾,我出来哄她呢。正好无聊得紧,你这一来,简直是及时雨啊!走,书房去,咱们好好唠唠嗑,解解闷。” 说着,他打发人把宝贝闺女送回屋,亲自拉着雨村哥的手,一路笑哈哈进了书房。 小书童机灵地奉上茶水,两人刚热乎了几句,门外就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严老爷到!” 士隐一听,慌忙起身:“哎呀,不好意思,我得去迎驾,马上回来继续咱们的龙门阵。” 雨村哥也连忙起身,客气道:“您忙您的,我就当自个儿家,稍等片刻不打紧。” 于是,士隐匆匆迎客,雨村哥则在书房里翻书解闷,还别说,这一翻,还真翻出了点“意外收获”。 雨村哥正翻着书,忽闻窗外有女子轻咳,好奇心驱使他探头一看,嘿,一丫鬟正摘花呢,虽非倾国倾城,但也是小家碧玉,别有一番风味。 雨村哥看得眼睛都直了,跟被定身术定住似的。 丫鬟采完花,正欲离去,猛一抬头,见窗内一人,头戴破帽,身穿丐帮同款,穷得叮当响,但身形魁梧,脸盘大气,剑眉星目,一看就不是池中之物。 丫鬟心里嘀咕:“这汉子,威武是威武,怎就落魄至此?八成就是我家老爷常说的贾雨村了。总说要帮衬他,一直没机会。咱家也没这穷亲戚啊,肯定是他没错。看来,他这苦日子也快熬到头了。” 想着,丫鬟忍不住又回头多看了两眼。 雨村哥见状,心里那个美呀,以为这妹子对他有意思,心里直乐呵:“这女子,定是慧眼识珠,我的红尘知己啊!” 不多时,小童来报,前面留饭,雨村哥知道不便久留,便潇洒地从侧门溜之大吉。 士隐送走客人,听说雨村自个儿走了,也就没再去请。 转眼间,中秋佳节至,士隐家宴已散,他又在书房另设小宴,亲自跑到庙里请雨村来赏月。 自打那次丫鬟“深情”回望后,雨村哥就认定自己找到了灵魂伴侣,心里头那叫一个美。 中秋之夜,对着明月,他更是诗兴大发,吟出五言绝句一首: 未卜三生愿,频添一段愁。 闷来时敛额,行去几回头。 自顾风前影,谁堪月下俦? 蟾光如有意,先上玉人楼。 吟完诗,雨村哥又想起自己的壮志未酬,不禁再次长叹,高声念出一副对联: 玉在椟中求善价, 钗于奁内待时飞。 说来也巧,士隐恰好路过,耳尖的他一听这话,便乐了: “哟,雨村兄,你这胸怀壮志,比那月亮还圆呢!” 雨村一听,连忙摆手,笑中带刺地回:“哪里哪里,不过是借古人的风雅,随口胡诌两句,哪敢在您面前班门弄斧。” 随即话锋一转,“话说回来,老先生今夜如此雅兴,定有喜事?” 士隐笑得眯起了眼:“这不中秋佳节嘛,团圆之夜,想着你孤身在庙里,或许冷清,便备了些薄酒,邀你来家中热闹热闹,不知给不给面子?” 雨村一听,喜上眉梢,爽快应下:“如此盛情,岂有不从之理?” 说罢,二人并肩迈向那灯火阑珊的书院。 进门不久,茶香四溢,桌上已是琳琅满目,佳肴美酒,色香味俱全,无需多言,自是人间美味。 二人先是轻酌慢饮,谈笑风生,随着酒意渐浓,竟不自觉地较上了劲,玩起了斗酒游戏。 窗外,邻里间丝竹声声,与空中那轮皎洁的明月相映成趣,月光如练,为这酒宴添了几分诗意与豪迈。 雨村酒至半酣,望着那轮明月,灵感突现,即兴吟道: 时逢三五便团圆,满把晴光护玉栏。 天上一轮才捧出,人间万姓仰头看。 士隐一听,拍手叫好:“哈哈,我就知道,老兄你绝非池中之物!这诗一出,简直就是预示着你即将一飞冲天,青云直上啊!来来来,必须满饮此杯,以示庆祝!” 说罢,亲自为雨村斟满酒。 雨村接过酒杯,一饮而尽,随后谦逊一笑:“嘿嘿,酒后之言,当不得真。不过说到学问嘛,我或许还能凑合。但眼下嘛,囊中羞涩,连进京的路费都是个问题,京城虽好,却也是远水解不了近渴啊。” 士隐一听,佯装生气:“哎呀,你早说啊!我早有资助之心,只是见你从未提及,还以为你志在四方呢。既如此,咱们不谈那些虚的,‘义’字当头,我帮你定了!明年大考在即,你必须进京一搏,若能金榜题名,才不枉你多年苦读。至于盘缠衣物,全包在我身上,也算我没白看你这块金子发光!” 言罢,即命小童速取五十两纹银与两套冬衣,又贴心叮嘱: “十九号黄道吉日,乘船西行,待你金榜题名时,我们再聚首,那才叫一个痛快!” 雨村感激不尽,连连道谢,二人继续畅饮,直至东方既白,方才尽兴而散。 士隐送走雨村,回到家中倒头便睡,直到日上三竿,梦中犹自回味昨夜欢聚。 醒来后,他思忖着再添两封推荐信,助雨村在京城站稳脚跟。 不料派人寻去,却得知雨村已五更天启程,还特地留话: “读书人不拘小节,黄道黑道皆是路,唯理字当先,此番匆忙,未及面别,望见谅。” 士隐闻言,苦笑摇头,心中却满是欣慰与期待。 第4章 士隐遭变 这时间过得比翻书还快,一眨眼,元宵节就悄咪咪地来了。 士隐老兄心血来潮,吩咐家仆霍启抱着宝贝闺女英莲,去凑那花灯会的热闹。 谁承想,霍启这家伙半夜里肚子造反,急不可耐,就把英莲往一家门槛上一放,自个儿溜去解决了。 等他哼着小曲儿回来,嘿,英莲小宝贝早就不见了踪影! 霍启吓得魂飞魄散,满大街找了一宿,愣是没找着,心里头那个怕啊,直接脚底抹油,开溜了。 士隐夫妇一觉醒来,发现女儿没回家,心里那个急啊,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 立马派人满城搜罗,结果跟大海捞针一样,连个影儿都没捞着。 这夫妻俩,一辈子就指望这么个贴心小棉袄,突然就这么没了,哭得那叫一个撕心裂肺,差点儿就要上演“寻女记”的悲情大戏了。 一个月下来,士隐先是被愁病倒了,封氏夫人也是茶饭不思,病恹恹的,天天请大夫上门,家里跟药罐子铺似的。 再说那三月十五,葫芦庙里本想来个炸供品大派对,结果和尚们不是喝高了就是沉迷游戏,油锅直接玩起了“飞天遁地”,火苗嗖嗖地往窗纸那儿窜。 这地界儿,竹篱笆木板墙一搭,简直就是天然的“引火装置”,瞬间引爆“连环火灾”模式,整条街秒变火焰山现场直播。 军民们拼了老命救火,但那火势,嗨得跟夜店dj似的,根本停不下来。 烧了一宿,第二天火才慢慢消停,那场面,简直是“人间炼狱”。 甄家更是倒霉催的,紧挨着火场,一夜之间,豪宅变废墟,那叫一个惨不忍睹。 甄士隐夫妻俩带着几个幸存的家人,急得直跳脚,最后商量着先去田庄避避风头。 可这年头,天灾人祸不断,田庄也不太平,盗贼横行,官府天天忙着抓贼,哪还有安宁日子过? 士隐一咬牙,忍痛把田庄卖了,带着老婆孩子外加俩丫鬟,投奔岳父封肃去了。 封肃老丈人,家住大如州,虽然出身农家,但家里还算有点小钱。 看到女婿这副落魄样,心里头那个五味杂陈啊。 好在士隐还有点银子,想着让岳父帮忙置办点房产田地,好有个安身立命之所。 结果这封肃,半真半假地给弄了些破田烂屋,士隐这书生啊,哪是干农活的料,勉强撑了两年,日子越过越紧巴。 每次见面,封肃还要念叨几句,说他们不会持家,光知道享受。 士隐心里那个悔啊,加上之前的种种不顺,身体是一天不如一天,贫病交加,眼看就要“领盒饭”了。 嘿,说巧不巧,咱这位主角,手里拄着根拐杖,跟跳慢三步似的,颤颤悠悠地晃出门去,打算溜达溜达散散心。 这不,一出门就撞见个跛脚道士,那哥们儿,打扮得跟从丐帮毕业似的,破鞋烂衣,嘴里还跟念经一样,嘟囔着几句打油诗: 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 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 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姣妻忘不了! 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儿孙忘不了! 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孙谁见了? 士隐一听,乐了,凑上去打趣:‘哥们儿,你这是念经呢?我就听见“好”、“了”二字循环播放。’ 道士嘿嘿一笑:‘你能听出“好”与“了”,说明咱俩有缘,有慧根!这世上的事儿,好就是好,了了就了,不好就不了,要想好,必须了。我这歌儿,就叫《好了歌》!’ 士隐一听,心里头那个透亮,跟开了天窗似的,笑眯眯地说:‘嘿,那我给你来个现场解读版,咋样?’ 道士一拍大腿:‘来来来,你解,我听着!’ 士隐清了清嗓子,开腔了: 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 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 蛛丝儿结满雕梁, 绿纱今又糊在蓬窗上。 说什么脂正浓,粉正香, 如何两鬓又成霜? 昨日黄土陇头送白骨, 今宵红灯帐底卧鸳鸯。 金满箱,银满箱,展眼乞丐人皆谤。 正叹他人命不长,那知自己归来丧! 训有方,保不定日后作强梁。 择膏粱,谁承望流落在烟花巷! 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杠; 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 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 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道士一听,乐得跟个孩子似的,手舞足蹈:‘哎呀,这解读,绝了!咱走起!’ 说着,士隐也不含糊,一把抢过道士的大布包,背在肩上,头也不回,跟着这疯癫道士,就这么飘然而去,留下一地惊掉的下巴和满街的八卦。 这事儿,立马成了邻里间的热门话题,传得沸沸扬扬。 封氏一听,眼泪跟断了线的珠子似的,差点没哭晕,赶紧找老爹商量对策,派人四处搜寻,结果跟大海捞针似的,半点音讯没有。 最后,也只能靠着父母,还有两个忠心耿耿的丫鬟,仨人日夜不停,做些针线活换俩钱儿,勉强过日子。 封肃老头虽然天天念叨,但也是无奈之举。 这天,甄家的大丫鬟正门口忙着买线呢,突然一阵‘肃静回避’的吆喝声,跟唱大戏似的。 大伙儿都伸长脖子看新县太爷上任。 丫鬟也好奇,躲在门缝里偷瞄,只见一队队衙役捕快风风火火,紧跟着一顶豪华大轿,里面坐着个戴黑帽穿红袍的官老爷。 丫鬟心里直嘀咕:‘这官老爷,咋这么眼熟呢?’ 晚上正准备歇下,突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说是府台大人派人来问话。 封肃一听,吓得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心里直犯嘀咕: ‘这是哪路神仙找上门来了?我这是招谁惹谁了?’ 第5章 雨村遭革职 话说封肃老爷子一听公差大哥上门,那速度,跟脚底抹了油似的,满脸堆笑就迎了出去,跟见了亲爹似的客气: “各位爷,有啥吩咐您说话!” 公差们可不含糊,嗓子一亮:“甄大爷呢?快请出来!” 封肃一听,心说这误会大了,连忙摆手加赔笑: “大爷您搞错了,我姓封不姓甄。我那前女婿倒是姓甄,可人家早云游四海,当和尚去了,都一两年没音讯了,您这是要找他?” 公差们也是一脸懵:“真假咱不管,太爷发话了,既是你女婿,你就得跟咱走一趟,把事情跟太爷当面锣对面鼓说清楚,省得咱们跑断腿。” 说完,也不等封肃多啰嗦,直接半推半搡就把他给“请”走了。 封家上下,那叫一个乱,跟炸了锅似的,都不知道这是哪门子的“惊喜”。 到了半夜三更,月亮都躲起来了,封肃这才哼着小曲儿回来了,满脸春光灿烂。 家里人一看,这啥情况?赶紧围上来问。 封肃得意洋洋地开腔了: “嘿,你们不知道吧,咱们这位新来的太爷,贾化,贾老爷,胡州人氏,跟我那前女婿啊,铁哥们儿! 今儿个路过,瞅见咱家娇杏丫头买线呢,还以为甄家搬回来了呢。 我一五一十说清楚,贾老爷还感慨了一番。 问起我那外孙女,我说看花灯时丢了, 他大手一挥:‘小事儿,我派人找!’ 临走还赏了我二两银子,说是喝茶钱。” 甄家娘子一听,心里头那个五味杂陈啊。 第二天,天还没亮透,贾雨村那边就派了人,两封白花花的银子,四匹锦缎耀眼得很,说是谢甄家娘子的。 还给封肃递了封密信,里头藏着小心思,想让封肃探探甄家娘子的口风,想把娇杏纳为二房。 封肃一听,乐得跟个孩子似的,恨不得立马去提亲,在女儿面前那是好说歹说,这事儿就这么定了。 晚上,一顶小轿悄无声息,娇杏就这么被“送”进了贾府。 贾雨村一看,心花怒放,直接赏了封肃百两银子,还给甄家娘子送了一堆好东西,说是让她安心等好消息,女儿的事他上心着呢。 封肃回家,嘴都合不拢了,心里头那个美呀。 说起来,娇杏这丫头,当年就那么不经意一回眸,愣是把自己给“卖”了个好价钱。 谁能想到,这一眼万年,直接晋升成了贾府的女主人。 短短一年,儿子都抱上了,再过半年,正房夫人一病不起,娇杏就这么顺理成章地坐上了正位。 话说当年,贾雨村那小子,靠着甄士隐的慷慨解囊,十六日一早就风风火火地奔向了京城,说是赶考,没想到一考成名,中了进士,还混进了外班,如今更是摇身一变成了知府大人。 虽说本事不小,但人嘛,总有那么点贪念和小傲娇,对上司那是爱搭不理,同事们看他都跟看外星人似的。 这不,还没满一年呢,就被上司逮着机会,一本奏章上去,说他“狡猾得跟狐狸似的,还乱改规矩,打着清廉的幌子干些见不得人的勾当,搞得地方上鸡飞狗跳,百姓们那叫一个苦啊”。 皇帝一听,龙颜大怒,直接给他发了张“离职证”。 这消息一传到府里,官员们那叫一个高兴,就差没放鞭炮庆祝了。 咱们这位贾大人呢,心里头那个恨啊,但表面功夫做得足,愣是没露出半点不悦,还是那副笑嘻嘻的模样,把公事交接得妥妥的,还把这些年搜罗的银子、家当,连带家眷仆人一股脑儿打包送回老家,自己倒落得个清闲自在,游山玩水去了。 有那么一天,他晃悠到了扬州,一打听,嘿,今年的盐政大人竟是林如海,这名字取得,海一样的深邃,人还是前科的探花郎,现在更是兰台寺大夫,老家姑苏的,新官上任才一个多月,火得不行。 说起来,林如海家那可是真正的贵族加学霸家族,列侯世袭,到他这儿都第五代了。 按说只能袭三代,但皇上心疼他们,又多加了一代,到他老爹那。 林如海自个儿也是凭本事考上的,家里有钱有势,还有文化气息,可惜子嗣不旺,就一个小儿子,去年还夭折了,几房小妾也没个动静。 现在家里就靠正妻贾氏生的宝贝女儿黛玉撑着门面,五岁的小丫头,聪明伶俐,夫妻俩那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当儿子一样培养着。 贾雨村呢,这时候正好病怏怏的,在客栈里躺了一个月才缓过来。 钱袋子也瘪了,正愁没地儿落脚呢,巧了,俩老朋友住这儿,听说盐政大人要招家庭教师,他眼睛一亮,赶紧托朋友帮忙,把这差事给拿下了。 教的是个小女娃,还有两个小丫鬟陪着,女娃身子弱,功课也不重,贾雨村这日子过得,比退休还悠闲。 转眼间又是一年花开花落,谁知黛玉她妈贾氏夫人突然撒手人寰,黛玉守丧哭得那叫一个伤心。 贾雨村本想趁机走人,但林如海舍不得女儿中断学业,就把他留了下来。 结果黛玉因为伤心过度,旧病复发,连着几天没去上课。 贾雨村一个人闲着也是闲着,天晴了就出去遛弯儿,日子嘛,就这么悠哉游哉地过着。 第6章 偶遇故友 这天,贾雨村偶然间漫步至城外,心中涌起一股想要领略乡村风光的念头。 他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经意间踏入了一个山水相依、竹林环绕的秘境。 在这片静谧之中,一座庙宇若隐若现,显得尤为神秘。 庙宇虽显破败,门巷倒塌,墙垣斑驳,但门前那块匾额上的“智通寺”三字,却依然清晰可见。 贾雨村走近一看,只见庙宇前还挂着一副破旧的对联,上面写着: “身后有馀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 他心中暗自思量:“这两句话,虽文字浅显,却意味深长。我游历过不少名山大寺,却从未见过如此发人深省的对联。这庙里,或许真藏着个经历过人生风雨的智者,不妨进去探访一番。” 于是,贾雨村推门而入,只见庙内空荡荡的,只有一个老态龙钟的和尚在角落里煮粥。 那和尚看上去耳聋眼花,牙齿掉得七零八落,说起话来也是含糊不清,答非所问。 贾雨村见状,心中不免有些失望,便转身离开了庙宇。 走出庙宇后,贾雨村决定到村里的酒馆里喝上几杯,以解心中烦闷。 他慢悠悠地朝酒馆走去,刚走到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 他循声望去,只见一位客人从座位上站起来,热情地迎了出来,嘴里还念叨着: “真是奇遇!奇遇啊!” 贾雨村定睛一看,原来这位客人竟是他在京城时认识的古董商人冷子兴。 两人一见面就寒暄起来,贾雨村对冷子兴的见识和能力一直颇为赞赏,而冷子兴也借着贾雨村的文化底蕴来提升自己的格调。 两人一见如故,相谈甚欢。 贾雨村眼睛顿时亮了起来,笑逐颜开地打趣道: “哎呀,老兄你这是何时悄无声息地溜达到这儿的?我竟然一点风声都没收到,今儿个偶遇,真是缘分不浅,比那月老的红线还灵验呢!” 冷子兴哈哈一笑,摆摆手道: “去年年底才回的窝,这不,又打算往京城窜一窜,顺道儿来这儿找老朋友叙叙旧,人家盛情难却,硬是多留了我两日。 我呢,反正也是闲云野鹤一只,就图个自在,打算月半再动身。 今儿朋友有事忙,我就溜出来溜达溜达,没想到这一溜达,就撞见了你这位大才子,真是巧得不能再巧了!” 说着,他一把拉过贾雨村,按在凳子上,招呼小二重新上酒上菜,两人边喝边聊,好不惬意。 几杯酒下肚,贾雨村的好奇心被勾了起来,问道: “京城那边最近有啥新鲜事儿没?我这耳朵可都馋了。” 冷子兴故作神秘地一笑:“新鲜事儿嘛,倒是没几桩,不过你家同宗那边,倒是有点意思。” 贾雨村一愣:“我家同宗?我在京城可没亲戚啊。” 冷子兴一拍大腿:“嗨,咱俩都姓贾,五百年前说不定还是一家呢!我说的是荣国府,那可是响当当的名号,不会辱没了你的名声吧?” 贾雨村一听,乐了:“原来是他们啊,说起来,咱们贾家枝繁叶茂,遍布五湖四海,哪能一个个都认得过来。荣国府这一支,确实同谱,但人家那是金碧辉煌,咱们这些小门小户的可不敢高攀,久而久之,也就生疏了。” 冷子兴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先生此言差矣,如今的宁荣两门,可不如往昔那般风光了。” 贾雨村眉头一挑:“哦?当年他们可是风光无限,怎么突然就萧条了呢?” 冷子兴叹了口气,开始娓娓道来:“这事儿啊,说来话长……” 贾雨村打断他: “说来听听,我正愁没乐子呢。 去年我去金陵,本想寻访六朝遗风,结果路过他们老宅,那气派,啧啧,两府相连,占了大半条街。 虽然门前冷清,但里面那亭台楼阁,依旧气势恢宏,花园里的花花草草也是生机勃勃,哪看得出半点衰败之相?” 冷子兴嘿嘿一笑: “贾兄啊,你这进士出身,怎么在这事儿上犯糊涂了? 古人说得好,‘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他们现在虽然外表光鲜,内里可早就空了。 人口越来越多,事儿也越来越杂,主仆上下,只知道享福,没一个能挑大梁的。 花钱如流水,还不懂得节俭,这日子能长久吗?更别提那子孙后代了,一代不如一代啊!” 贾雨村一听,也愣住了:“这诗礼之家,怎么会教出这样的后代?别的不说,就宁荣两府,那可是教育界的楷模啊。” 冷子兴摇了摇头,继续他的八卦: “说的就是这两府呢。 我给你细细道来: 当年宁国公和荣国公,那可是亲兄弟,一文一武,威震四方。 宁国公去世后,贾代化接了班,又生了俩儿子,大儿子命薄,小儿子贾敬呢,一心向道,炼丹烧汞,把家业都扔给了儿子贾珍。 这贾珍啊,更是个混不吝,把宁国府搅得鸡飞狗跳。 再说荣府,那稀奇事儿就出在这儿……” 他顿了顿,喝了口酒,继续说道: “荣国公去世后,长子贾代善接班,娶的是史侯家的小姐,生了两个儿子,大儿子贾赦,二儿子贾政。 贾代善一走,老太太当家,贾赦袭了官,贾政呢,从小爱读书,本想科举出身,结果老爷子临终前给皇上打了个小报告,皇上念旧情,直接让贾赦袭了官,还额外赏了贾政个主事衔,让他去部里历练,现在已经是员外郎了。 贾政的夫人王氏,那叫一个能干,头胎生了个公子贾珠,十四岁就中了秀才,可惜英年早逝。 二胎生了个小姐,大年初一出生,够稀奇吧? 更稀奇的是,后来又生了个公子,一出生嘴里就含着块玉,上面还有字呢,就叫宝玉。 你说这事儿,是不是比戏文还精彩?” 雨村一听,笑得眼睛都快没了缝儿: “嘿,这小子真是奇了怪了,来历绝对不简单,我估摸着。” 子兴在一旁撇撇嘴,冷笑一声回应: “可不是嘛,街坊邻里都这么传,他奶奶宝贝得跟什么似的。 记得周岁抓周那场戏,贾政老爷子是煞费苦心,摆了一堆宝贝让他挑,你猜怎么着? 他愣是一样不碰,专挑脂粉钗环,气得贾政老爷子是吹胡子瞪眼,直骂他‘将来指定是个风流种子’,自此便不大待见他。 可咱们史老太君啊,那是真心疼他,当眼珠子似的护着。 更绝的是,这小子七八岁那会儿,淘气得能上天,但聪明劲儿也是一绝,说出来的话句句雷人, 什么‘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儿是泥捏的,见了女儿家就觉得神清气爽,见着男娃就嫌味儿大’,你说逗不逗? 我估摸着,这小子将来在感情路上,绝对是个高手中的高手!” 第7章 子兴话贾府 雨村一听这话,脸色瞬间严肃起来,打断道: “慢着慢着!你们啊,都把他想简单了。这位小友,绝非普通的风流胚子。怕是连政老前辈都给他表象给迷惑了。 要我说,没点学问积淀,不懂点人生哲理,再加上那么一点点超脱世俗的悟性,还真看不透他这身能耐背后的东西。” 子兴一听,眼睛顿时亮了,跟猫见了鱼似的: “哎呀妈呀,您这一说,我感觉自己快成文盲了,快,快给我科普科普这其中的玄妙!” 雨村故作深沉地摸了摸下巴(虽然并没有胡子),然后以一种仿佛站在脱口秀舞台上的架势开口了: “听好了啊,我说这世上的芸芸众生,除了那极少数的大圣大恶,其余的基本都一个德行,中庸之道嘛。 大圣们,那是时代的宠儿,应运而生; 大恶们呢,则是乱世的搅屎棍,应劫而生。 你看那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孟董韩、程朱理学,哪个不是正面教材,顺应天命的? 再看看蚩尤共工、桀纣始皇、王莽曹操那些个,简直就是反面典型,专门给历史添堵的。 大圣们忙着建设美好世界,大恶们则忙着拆家。 至于咱们说的清明灵秀之气,那可是天地间最纯净的能量,专挑好人好事儿的人附身; 而那些残忍乖僻的邪气呢,就只能找些歪瓜裂枣当宿主了。 现在咱们这太平盛世,满大街都是吸饱了清明灵秀之气的好人,那剩余的灵气啊,就像春天的细雨和微风,滋润着每一个角落。 而那些邪气呢,只能躲在阴暗角落里瑟瑟发抖,偶尔出来透透气,还得防着被灵秀之气给‘教育’一番。 它们要是真碰上了,那场面,就跟武侠小说里的高手对决似的,不打个天昏地暗不罢休。 所以啊,这些被邪气稍微沾点边的人,既成不了圣人,也做不了大魔头,他们要是生在富贵之家,那就是情圣一枚;书香门第出身,那就是隐士高人;就算生在寒门,也铁定能混出个名堂来,比如网红啊、明星啊,反正不会是默默无闻的小角色。 你看历史上的许由、陶潜、阮籍、嵇康,还有唐明皇、宋徽宗,再到近现代的倪云林、唐伯虎、祝枝山,他们要是活在今天,那也是妥妥的网红大咖,风云人物!” 子兴一听,眼睛顿时一亮,恍然大悟地笑道: “嘿,照您这逻辑,成功了就成了人生赢家,失败了不就成千古罪人了吗?哈哈,这标准够狠的!” 雨村闻言,点头如捣蒜:“ 对头,对头!你算是把精髓给抓住了!这两年我四处游历,还真碰上过俩奇葩小子。 说到宝玉,我估摸着他也得是这路数。 就说近点的,金陵城里的甄家,那可是如雷贯耳,钦差金陵省体仁院总裁甄家,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甄家和咱贾府,那是亲戚加世交,铁得跟啥似的,我跟他们家打交道,那年头可不少了。” 雨村笑得前俯后仰,差点没岔气: “去年我在金陵混的时候,有人推荐我去甄府当家教,嘿,那宅子,奢华又不失礼数,简直就是教育界的vip专享包厢。 可那学生,才刚开始启蒙,就搞得我比辅导考科举的还头大。 最逗的是,他读书非得俩妹子陪着,不然字都不认识,脑袋还跟浆糊似的。 他一本正经地跟小跟班们说:‘女儿’这俩字,尊贵得跟阿弥陀佛、元始天尊似的,说错前得先漱口,不然等着挨收拾! 这小子,暴脾气、顽劣、憨傻全占了,但一见姑娘,立马变样,温文尔雅,聪明伶俐,跟换了个人似的。 他爹没少揍他,愣是不改。每次挨揍就‘姐姐’‘妹妹’地叫,被姑娘们笑他是不是求情呢? 他还一本正经地回答:‘真的管用,疼的时候喊一声,好像真不疼了,我都成习惯了。’ 你说逗不逗?再加上他那溺爱孙子的祖母,一看见孙子受罚就找我麻烦,我只好脚底抹油,溜了。 现在我在巡盐御史林家当家教呢,这种小子,家业迟早败光,师长的话也当耳边风。” 子兴接过话茬: “说到咱贾府的小姐们,那也是顶呱呱的。 政老爷的大闺女元春,因为贤淑被选进宫当女官。 迎春是赦老爷小妾生的,探春是政老爷的庶女,惜春则是宁府珍大爷的亲妹子。 史老夫人疼孙女,都搁一块儿养着,听说个个都是学霸。” 雨村又乐了:“甄家起名也是一绝,直接按男娃名儿来,不跟风什么‘春’啊‘红’的。没想到贾府也跟风?” 子兴摆摆手: “非也非也,元春是正月初一生的,才这么叫,其他几个跟着用‘春’字罢了。 上一代也是按兄弟名儿来的。 你东家林公的夫人,荣府赦、政俩兄弟的胞妹,娘家就叫贾敏,回去查查就知道了。” 雨村一拍大腿: “怪不得我那学生读到‘敏’就念成‘密’,写的时候还偷工减料。原来有这层渊源! 这女学生,行事作风就是不一样,她妈肯定是个厉害角色。 现在知道她是荣府的孙女,也就不奇怪了。可惜啊,上个月她妈走了!” 子兴叹了口气:“老一辈的四位仙女,最小的都下凡了,老一辈的也快凑一桌麻将了。就看这些小辈,谁能抱得美人归了。” 雨村哥接话道:“对对对!政公家那个衔玉而生的宝贝疙瘩,还有个长孙。赦公怎么连个影儿都没有?” 子兴弟摇摇头: “政公家热闹着呢,小妾还给添了个丁,至于啥样,我就不知道了。 现在俩儿子一个孙子,未来咋样,咱就搬个小板凳,慢慢瞧。 赦公那边,俩儿子,老大贾琏,二十好几了,娶的是政老爷夫人王氏的娘家侄女,亲上加亲,结婚两年了。 这琏哥,捐了个同知的官,但不爱读书,就爱混社会,能说会道,人情世故玩得溜。 现在住在叔父家,帮着打理家务。 娶了那么个厉害的老婆后,家里地位直线下降,大家都夸他老婆。 那嫂子,长得美,说话直,心思深,咱们这些大老爷们儿,只能仰望啊!” 雨村哥一听这话,乐不可支,哈哈笑道: “瞧瞧,我说的准没错吧!咱们刚才聊的那几位,八成是正邪难辨、一路火花带闪电的主儿,未来走势,谁说得清呢!” 子兴弟摆摆手,一脸无所谓: “管他正邪两道,咱俩在这儿操着别人的心,肝儿都操碎了,来来来,先干一杯,压压惊,解解乏!” 雨村哥顺势而为,笑道:“对对对,光顾着侃大山,我这酒壶都快见底了。” 子兴弟打趣道:“可不是嘛,聊人家的八卦,比下酒菜还香,多喝几杯,乐在其中,怕啥!” 雨村哥抬头望向窗外,故作惊讶: “哎呀,这天色说晚就晚,城门眼瞅着就要关了,咱俩可别成了夜游神。不如,咱们悠哉游哉晃进城去,找个地儿继续咱们的龙门阵?” 子兴弟一拍即合:“成嘞,走着!” 两人正欲起身结账走人,背后突然传来一嗓子: “雨村兄,恭喜恭喜啊!我可是专程赶来给你送喜讯的!” 雨村哥一听,心里头那个好奇啊,连忙转身,瞪大眼睛四处张望: “嘿,这大晚上的,是哪位贵客驾到,让我瞧瞧?” 第8章 雨村复职 话说雨村兄正火急火燎地回头一望,嘿,这不是那谁嘛,张如圭大兄弟! 想当年,咱俩可是同穿一条裤子,共饮一壶水的战友啊,后来还一起打包袱回了老家。 这位老兄,地道的本地人,自从被革了职,就成了家里蹲的资深玩家。 这不,听说朝廷要重启旧将,他立马跟吃了兴奋剂似的,满世界找门路,结果咱俩就这么巧,街头偶遇了。 他一见我,那热情劲儿,跟过年似的,上来就是一顿恭喜。 咱俩客套了几句,他悄咪咪地就把那劲爆消息塞我耳朵里了,我一听,心里头那叫一个乐呵,俩人相视一笑,各自回家做白日梦去了。 冷子兴这家伙,耳朵比兔子还灵,一听风就是雨,立马给我支了个招: “兄弟,找林如海啊,让他给你搭个桥,直通京城贾政那尊大佛。” 我一听,嘿,有道理,谢过冷兄,脚底抹油直奔住处,翻箱倒柜找邸报,一确认,心里头跟开了花儿似的,透亮! 第二天,我满脸春光地找上林如海,打算聊聊这档子事。 林兄悠悠然地说: “缘分啊,我家那口子刚走,丈母娘心疼小女儿,直接派了豪华游轮来接,就等她身子骨硬朗点了。 说起来,你教我闺女的情分,我还没还呢,这不,机会来了! 我已经备好了一封金光闪闪的推荐信,打算让我亲哥出手,保你官复原职。 跑腿费那些小事,我都给你打点好了,你就别操那闲心了。” 我一听,那叫一个感动,点头如捣蒜,嘴里还客气着: “林兄,您亲戚大人是干啥的?我怕我冒冒失失的,去了京城给人家添乱。” 林如海哈哈一笑,说: “咱俩啊,五百年前是一家,我那亲戚可是荣国公的后人,大表哥是赦恩侯,一等将军,威风凛凛;二表哥政存周,工部员外郎,低调得跟隐士似的,人好得没话说,和那些花花公子型的官员完全不是一个画风。 所以我才敢把你托付给他,不然,岂不是砸了我的招牌,也辱没了你的才名?” 雨村一听,心里头对冷子兴那小子的话更是深信不疑,感激之情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啊! 林如海一拍大腿,笑道: “得了,别挑日子了,就月初二,咱们说走就走!让玉儿进京,你搭个顺风车,多顺溜的事儿啊!” 雨村一听,乐得跟捡了宝似的,心里头那个美呀,直点头应承下来。 说干就干,林如海立马张罗起送别的礼物和饯行的宴席,雨村则是乐颠颠地全盘笑纳,心里盘算着这回重返官场的顺风车可算是坐上了。 黛玉妹子呢,身子骨刚好些,心里头一百个不愿意离开老爹去外祖母家。 可外祖母的盛情难却,再加上老爹如海一番深情厚谊的“洗脑”: “闺女,你老爹我这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再婚?不存在的,这辈子都不可能了! 你身子弱,年纪又小,妈没了,兄弟姐妹也缺,去外祖母家,跟表姐表妹们作伴,我也好放心些,你咋还犹豫上了呢?” 一番话下来,黛玉泪眼婆娑,最终还是依依不舍地挥别,带着奶娘和荣府的一众“老江湖”,浩浩荡荡乘船启程。 雨村则像是个忠诚的小护卫,领着俩小书童,屁颠屁颠地跟在黛玉的小船后头。 转眼间,他们抵达了那繁华似锦的大都市——神京。 雨村先是一番捯饬,整得跟要去相亲似的,再带上俩“熊孩子”,揣着“远房亲戚”的万能通行证,直奔荣府而去。 贾政大人早就拜读了妹夫的推荐信,一见雨村这架势,嘿,身材魁梧,谈吐不凡,关键是还爱读书,正中贾政下怀,他可是个爱才之人,尤其喜欢提携后进,扶危济困,家族的好传统那是一脉相承。 再加上是妹夫力荐,贾政那是直接给雨村开了绿灯,暗地里没少为他奔走,愣是在朝廷里给他谋了个复职的美差。 没多久,金陵应天府长的位置空了出来,雨村那是水到渠成,顺利补位。 辞别贾政时,两人那叫一个依依不舍。 雨村挑了个黄道吉日,风风光光地上任去了。 再说那日,黛玉轻移莲步,弃舟登岸,嘿,你猜怎么着?荣国府的轿子和拉行李的大队人马,早就在那儿候着多时了,跟等啥大明星似的。 黛玉心里头那个嘀咕啊,母亲常念叨,外祖母家那可是非同凡响。 瞧瞧这几日遇见的三等仆妇,吃穿用度,比寻常人家高出好几个档次,这进了正门,还不得闪瞎眼? 于是乎,黛玉走起路来那叫一个谨慎,说话轻声细语,生怕多说一句多走一步,就成了别人茶余饭后的笑料。 一坐进轿子,进城路上,她透过纱窗往外一瞅,好家伙,那街市的繁华,人潮涌动,简直是热闹非凡,跟进了大观园似的。 轿子晃晃悠悠,半天光景,突然街北头俩大石狮子映入眼帘,霸气侧漏,跟着就是三间兽头大门,门前一排穿戴得跟花儿一样的守卫,站得笔直。 正门紧闭,跟古代皇宫似的,只有东西两边的小门人来人往。 再往上一瞅,门楣上挂着块匾,上书“敕造宁国府”,五个大字金光闪闪,黛玉心里头嘀咕:“这指定是外祖母长房家了。” 再往西溜达几步,嘿,又是三间大门,这回是荣国府无疑。 不过呢,不直接走正门,从西边角门进了。 轿夫们抬啊抬,到了个拐弯处,跟商量好似的,齐刷刷停下,退出来了。 后面的婆子们纷纷下轿,赶上前来,换上三四个十七八岁的俊朗小厮,一个个穿戴整齐,跟接新娘子似的,又把黛玉抬了起来。 一路颠簸,到了个垂花门前,轿子稳稳当当停下。 小厮们功成身退,婆子们一拥而上,卷起轿帘,小心翼翼地把黛玉请了出来。 黛玉扶着婆子的手,迈过门槛,只见两旁是抄手游廊,中间是穿堂,正中还摆了个紫檀大理石的大插屏,气派得很。 绕过插屏,眼前豁然开朗,三间小巧的厅堂,后面便是正房大院。 正面五间上房,雕梁画栋,美轮美奂,两边游廊厢房,挂满了鸟笼,鹦鹉、画眉叽叽喳喳,好不热闹。 台阶之上,几个穿着鲜亮的小丫头,一见他们来,笑靥如花,迎了上来: “老太太刚还念叨您呢,说曹操曹操就到了!” 说着,三四个人争着打起帘子,里面传来通报声: “林姑娘到啦!” 第9章 黛玉进府 黛玉刚踏进房,就见两位妇人搀着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太太迎了上来,不用猜,这便是外祖母了。 黛玉正欲行礼,老太太一把将她搂入怀中,心肝宝贝地叫着,眼泪哗哗地流。 这下可好,满屋子的人,没一个不跟着抹眼泪的,黛玉也是哭得梨花带雨。 好一阵子,大家才劝住了,黛玉这才正式拜见外祖母。 这位便是冷子兴口中的史氏太君,贾赦、贾政的老娘,厉害着呢! 贾母拉着黛玉的手,一一介绍起来: “这是你大舅母,温柔贤惠;这是你二舅母,端庄大方;还有你珠大哥的媳妇,珠大嫂子,也是个可人儿。” 黛玉一一行礼问好。 贾母又吩咐道:“把姑娘们也叫来吧,今儿个远客来了,就免了她们的功课。” 众人应声而去了。 嘿,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三位奶妈领着五六个小丫鬟,跟护着三位仙子似的姐妹,浩浩荡荡地进来了。 头一号姐姐,身形匀称中带着点儿丰满美,脸蛋嫩得跟刚剥壳的荔枝似的,鼻子滑得像上好的鹅脂,性格温柔得能滴出水来,一看就让人心里暖洋洋的。 紧接着,二号佳人登场,她呀,肩膀虽略显单薄,但腰细得能掐出水,个子高挑,鸭蛋脸配上一双会说话的大眼睛和细长的眉毛,眼神里闪烁着智慧的光芒,文采飞扬,简直让人过目难忘,心想:“这姑娘,真是人间难得几回见!” 再瞧那三号小宝贝,年纪尚幼,模样还透着几分稚气,像是春天里刚冒尖的嫩芽,嫩得能掐出水来。 三位姑娘,从头到脚,钗环裙袄,那叫一个整齐划一,跟复制粘贴似的。 黛玉见状,连忙起身相迎,一番寒暄后,众人围坐一堂。 丫鬟们手脚麻利地端上香茗,茶香四溢,话题也随之展开,无非是聊聊黛玉母亲生前的种种,说到伤心处,贾母老人家眼眶一红,感慨道: “我这心里头啊,最疼的就是你娘了。说走就走了,连最后一面都没见上,现在看到你,我这心里头,跟针扎似的疼啊!” 说着,一把搂过黛玉,泪水就下来了。 大伙儿连忙上前安慰,好一阵子才算是平复了情绪。 大家伙儿打量着黛玉,别看这丫头年纪不大,那举手投足间,透着股子不凡的气质,虽身子骨看着弱不禁风,但那股子自然流露的风情,让人一看就知道,这是个有故事的孩子。 于是有人关切地问:“平日里都吃些什么药调理身子?怎么没见好转呢?” 黛玉轻轻一笑,答道: “我这身子啊,打小就这样了,药罐子不离身,名医看了不知凡几,方子开了一堆,却总不见效。 记得三岁那年,还有个癞头和尚跑来说要带我去修行,我爹娘哪舍得啊,直接给拒了。 他还说什么,若是不舍,这病怕是好不了了,除非让我隔绝尘世烦恼,连亲戚朋友的哭声都不让听,你说这不是疯话嘛! 最后啊,还是吃着我的人参养荣丸过日子呢。” 贾母一听,乐了:“巧了不是,我这儿正让人配药呢,多给你备一份就是了。” 话还没说完,只听后院有人笑着说: “我来迟了,不曾迎接远客!” 黛玉奇怪道: “这些人个个都不敢出声,恭恭敬敬的,这来的是谁,这么放肆无礼?” 心里想着,只见一群媳妇丫鬟围着一个人从后房门进来。 这个人打扮和众姑娘不同,光彩夺目,好像神仙妃子:头上戴着金丝八宝攒珠髻,绾着朝阳五凤挂珠钗,脖子上戴着赤金盘螭璎珞圈,裙边系着豆绿宫绦、双衡比目玫瑰佩,身上穿着缕金百蝶穿花大红洋缎窄褃袄,外罩五彩刻丝石青银鼠褂,下着翡翠撒花洋绉裙。 一双丹凤三角眼,两弯柳叶吊梢眉,身材苗条,姿态风骚,脸上含着笑却不显露,没开口笑先听到声音。 黛玉连忙起身接见。 贾母笑着说:“你不认识她,她是我们这里有名的泼辣货,南方俗称‘辣子’,你只管叫她‘凤辣子’就行。” 黛玉正不知道怎么称呼,只见众姐妹都忙告诉她:“这是琏嫂子。” 黛玉虽然不认识,也听母亲说过,大舅贾赦的儿子贾琏,娶的就是二舅母王氏的内侄女,从小当男孩教养的,学名王熙凤。 黛玉忙陪笑行礼,称呼“嫂子”。 这王熙凤拉着黛玉的手,上下仔细打量了一番,又送回贾母身边坐下,笑着说: “天下真有这么漂亮的人,我今天才算见到了! 况且这浑身的气派,竟不像老祖宗的外孙女,倒像是嫡亲的孙女,怪不得老祖宗天天嘴里心里都惦记着。 只可怜我这妹妹命苦,怎么姑妈就去世了!” 说着,就用手帕擦眼泪。 贾母笑着说: “我刚好了,你倒来招我。你妹妹大老远才来,身子又弱,刚劝住了,快别再提以前的事了。” 这王熙凤听了,忙转悲为喜说: “正是呢!我一见到妹妹,心思都在她身上了,又是喜欢,又是伤心,竟然忘了老祖宗。该打,该打!” 又忙拉着黛玉的手,问: “妹妹几岁了?上学了没有?现在吃什么药? 在这里别想家,想要什么吃的,玩的,只管跟我说,丫鬟婆子们不好了,也只管跟我说。” 一边又问婆子们: “林姑娘的行李东西搬进来了吗?带了几个人来?你们赶紧打扫两间下房,让她们去歇歇。” 说话的时候,已经摆上了茶果。 王熙凤亲自捧茶捧果。 又见二舅母问她:“月钱发了没有?” 王熙凤说:“月钱已经发完了。刚才带着人到后楼上找缎子,找了半天,也没见到昨天太太说的那种,怕是太太记错了?” 王夫人说:“有没有,不要紧。” 又说道:“该随手拿出两块给你这妹妹做衣裳的,等晚上想着叫人再去拿,可别忘了。” 王熙凤说:“这我倒是先想到了,知道妹妹这两天就到,我已经准备好了,等太太过目了好送来。” 王夫人一笑,点头不说话。 第10章 众人相见 茶果一撤,贾母就吩咐俩老嬷嬷领着黛玉去见俩舅舅。 这时,贾赦家的邢夫人,跟屁股着火似的,嗖地一下站起来,笑眯眯地说: “哎哟,我带这外甥女去,省事又贴心。” 贾母一听,乐了:“对对对,就你了,去吧去吧,不用来回跑了。” 邢夫人应了声“好嘞”,拉着黛玉和王夫人的手,跟大伙儿道了别,一路送到穿堂口。 一出垂花门,嘿,小厮们跟变戏法似的,推来辆翠绿绸子的车。 邢夫人拉着黛玉坐稳当,婆子们麻利地放下车帘,小厮们吭哧吭哧抬起车,先拉到宽敞地儿,再给驯骡套上,轰隆隆出了西角门,往东一拐,穿过荣府大门,又进了个黑得发亮的大门,直到仪门前才停下。 小厮们一溜烟散了,车帘一掀,邢夫人挽着黛玉的手,迈进了院子。 黛玉心里琢磨,这院子房子,八成是荣府后花园里的小天地。 进了那三层仪门,嘿,好家伙,正房厢房游廊,一个个小巧精致得跟啥似的,跟之前那高大上的风格完全两样。 院子里,树木山石,应有尽有,那叫一个自然和谐。 进了正室,一群花枝招展的姬妾丫鬟早候着了,邢夫人让黛玉坐下,还特地派人去书房请贾赦。 不一会儿,回来个人传话: “老爷说了,身子骨不爽利,见了姑娘俩都伤心,不如不见。让姑娘别惦家,跟着老太太和舅母,就跟在自己家一样。姐妹们虽不聪明,但人多热闹,能解闷儿。有啥委屈,别憋着,咱是一家人。” 黛玉听了,赶紧站起来,一一应了。 坐了一会儿,就起身告辞。 邢夫人非要留她吃晚饭,黛玉笑着说: “舅母爱我,我本不该推辞,但还得去见二舅舅呢,领了饭不敬,改日再来蹭饭,舅母别见怪哦。” 邢夫人一听:“也是这个理儿。” 便叫了几个嬷嬷,用那车把黛玉风风光光送去,自个儿送到仪门,还叮嘱几句,眼巴巴看着车走远才回。 转眼,黛玉到了荣府,下车跟着嬷嬷们东拐西绕,穿过穿堂,绕过大厅,来到个大院子,正中间五间大房,厢房耳房一应俱全,四通八达,气派得跟皇宫似的,跟贾母那温馨小窝截然不同。 黛玉心想,这才是真正的豪门核心啊。 一进门,先被一块赤金九龙大匾闪了眼,上书“荣禧堂”三个大字,霸气侧漏。 旁边还刻着“某年月日,书赐荣国公贾源”,下边还有皇帝老儿的玉玺印呢。 再看屋里,紫檀桌上古铜鼎、金蜼彝、玻璃器皿摆得满满当当,墙上挂着威风凛凛的龙画。 地上一排楠木椅,还有副对联,乌木黑底,银字闪亮: “座上珠玑昭日月,堂前黼黻焕烟霞。” 落款是“同乡世教弟勋袭东安郡王穆莳拜手书”,这面子,杠杠的! 说起来,王夫人平日里啊,不爱凑热闹在正室待着,偏爱那正室东侧的温馨小耳房,于是老嬷嬷便领着黛玉,轻巧地迈进了东边的房门。 一进门,嘿,那临窗的大炕上,铺着猩红洋罽,软和得跟云朵似的。 炕上呢,大红金钱蟒的靠背,石青金钱蟒的引枕,还有秋香色金钱蟒的大条褥,整个一豪华动物园的节奏嘛! 两边梅花式的小洋漆几,左边摆着文王鼎、匙箸香盒,透着股子文雅气;右边呢,汝窑美人觚里插着鲜花,娇艳欲滴,旁边还散落着茶碗痰盒这些小物件,生活气息满满。 再往地下一瞅,西边一字排开四张椅子,银红撒花的椅搭子,底下还配着脚踏,坐上去估计能舒服得打盹。 椅子两边,高几上茶碗花瓶错落有致,整个房间布置得既讲究又不失温馨。 老嬷嬷们热情地招呼黛玉上炕坐,炕沿上俩锦褥子对得整整齐齐,但黛玉估摸着这位置可能暗含玄机,便婉拒了,选了东边的椅子优雅落座。 这时,本房的丫鬟们机灵得很,茶水立马就端了上来。 黛玉轻抿一口,边喝边细细打量这些丫鬟,一个个妆容精致,服饰华丽,举止间透着股子大家风范,果真是与众不同。 茶香袅袅间,一个穿红绫袄、青缎掐牙背心的丫鬟笑盈盈地走来,说: “太太请林姑娘挪个窝,到那边坐坐。” 老嬷嬷一听,立马又领着黛玉穿梭起来,来到了东廊的三间小正房。 这屋里,炕上横着张炕桌,书籍茶具堆得满满当当,看来王夫人也是个爱书之人。 靠墙那边,半旧的青缎靠背引枕,透着股子岁月的味道。 王夫人自个儿坐在西边下首,也是半旧的青缎坐褥,一派随和模样。 见黛玉进来,她连忙往东让座,黛玉心里明镜似的,这八成是舅舅贾政的专座。 炕边三张椅子,也是半旧的弹墨椅袱,黛玉选了张坐下。 王夫人一个劲儿地拉她上炕,最后黛玉只好挨着王夫人挤了挤,两人挨挨擦擦的,倒也亲热。 王夫人开始拉家常: “你舅舅啊,今儿个斋戒去了,得改日再见。 不过有句话我得嘱咐你,咱们家三个姑娘,个个都是好样的,以后你们一块儿读书认字、学针线、玩耍,可得互相谦让着点。 但有件事儿,我得提前给你打个预防针,家里有个‘混世魔王’,孽根祸胎一个,今天庙里还愿去了,晚上你见了可别吃惊。 他啊,谁都敢惹,你记得躲远点,连你姐姐妹妹们都绕道走呢!” 黛玉以前也常常听老妈总爱念叨那位二舅母家的表哥,说是含着玉出生的奇人,淘气得能上房揭瓦,书本一丢比扔废纸还利索,就爱往姑娘堆里扎,外祖母还宠得没边儿,全家上下都绕着他转。 这不,一听王夫人那话茬儿,心里头明镜似的,准是他没跑了。 黛玉笑着接茬: “舅母说的,莫非就是那位衔玉而生的哥哥?家里时,娘亲也常提,说他比我大上一岁,小名叫宝玉,淘气归淘气,对咱们姐妹倒是挺上心的。 我这来了,自然是和姐妹们腻一块儿,兄弟们嘛,自有他们的天地,我哪敢去搅和。” 王夫人一听,乐了: “你这丫头,还不知其中奥妙呢!宝玉这孩子,打小就被老太太宠上了天,跟姐妹们一起娇生惯养的。 姐妹们要是哪天不搭理他,他还消停点;要是一搭理,嘿,他那小宇宙就爆发了,整出一堆幺蛾子来。 所以啊,我得提醒你,他那张嘴,甜的时候蜜里调油,野的时候没大没小,疯起来更是没边儿,你别往心里去。” 黛玉连连点头应承。 正说着,一小丫鬟匆匆来报: “老太太那边饭好了,请夫人和姑娘移步。” 王夫人拉起黛玉,俩人从后门溜烟儿似的穿过长廊,拐过角门,眼前豁然开朗,一条南北通透的夹道映入眼帘。 南边是座小巧的抱厦厅,北边则是粉嘟嘟的大影壁,后面藏着个温馨的小屋。 王夫人笑眯眯地指给黛玉看: “看,那就是你凤姐姐的闺房,以后缺啥少啥,找她准没错。” 院门口几个小厮,跟一排小松树似的站得笔直,见王夫人来了,个个儿跟见了猫的老鼠似的,一动不动。 穿过一道穿堂风,贾母的后院就到了。 一进门,伺候的人早就候着,见王夫人,立马张罗起桌椅来。 李嫂子端饭,熙凤摆筷子,王夫人添汤,那叫一个井井有条。 贾母端坐中央,四周空椅四张,熙凤眼疾手快,拉着黛玉坐了首席。 黛玉哪敢啊,推让一番,贾母乐了: “今儿你是客,坐这儿是应当的。” 黛玉这才敢落座。 贾母又让王夫人坐,迎春、探春、惜春三姐妹也依次告座。 丫鬟们手持拂尘、漱盂、巾帕,伺候得无微不至。 一顿饭吃得静悄悄的,连根针掉地上都能听见。 饭后,丫鬟们轮番上阵,先上茶,后漱口,再奉茶,规矩一套接一套。 黛玉心里犯嘀咕,家里可没这讲究,但入乡随俗,也只能一一照办。 贾母见状,笑问黛玉读啥书,黛玉答: “刚啃完《四书》。” 转而好奇地问起姐妹们,贾母摆摆手: “她们啊,认得几个字,不至于当睁眼瞎就算不错了!” 第11章 宝黛初会 话音未落,门外已是一阵轻盈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小丫鬟蹦蹦跳跳地进来,脸上挂着藏不住的笑意,嚷道: “瞧!宝玉来啦!” 黛玉心里正嘀咕呢: “这位宝玉公子,到底是怎样一位懒散的少爷,或是懵懵懂懂的小顽童?要是个愣头青,不见也罢。” 正这么想着,丫鬟话音未落,门帘一掀,走进来一位翩翩少年。 只见他头顶束发嵌宝的紫金冠,闪闪发光,眉间勒着二龙抢珠的金抹额,气派非凡。 身着一袭二色金线绣百蝶穿花的大红箭袖,腰间束着五彩丝线攒成的花结长穗宫绦,外罩一件石青色起花八团倭缎排穗褂,脚踏青缎粉底小朝靴,整个人像是从画中走出来的。 脸盘儿就像中秋的满月,肤色胜似春晓的鲜花,鬓发如刀裁般整齐,眉毛墨画般浓黑,脸庞宛如桃花瓣,眼睛闪烁着秋水般的柔情。 就算眉头微蹙,也像是在笑;就算瞪人一眼,也满是深情。 脖子上挂着金螭璎珞,还有一根五色丝绦,下面系着一块美玉,真是风流倜傥,玉树临风。 黛玉一见,惊得差点没稳住心神,心中暗忖: “奇怪,怎么好像在哪儿见过似的,这眼熟劲儿,简直了!” 宝玉见了贾母,恭恭敬敬请了安,贾母笑眯眯地吩咐: “快,去给你娘问个好。” 宝玉应声而去,不多时又转回来,不过这回换了装扮,更显几分随性不羁。 一头短发编成小辫,红丝绳扎得整整齐齐,最终汇成一根大黑亮的大辫子,从头顶垂到发梢,还挂着四颗大珠子,金八宝坠角闪闪发光。 身上换了件银红撒花的半旧大袄,项圈、寄名锁、护身符一样不落,下面露出半截松花撒花的绫裤腿,搭配着锦边弹墨袜和厚底大红鞋,整个人更添了几分俊朗。 那张脸,白得像敷了粉,唇红得像是抹了胭脂,眼睛一转,多情得能滴出水来,说话间总是带着笑意。 那股子天生的风流劲儿,全在眉宇间;那满心的情思,全堆在眼角里。 外表看起来完美无缺,可心里那点小九九,谁又能轻易看透呢? 贾母乐呵呵地打趣道: “哎哟,外头的客人还没见着呢,你就急着脱衣裳了?还不快去见见你妹妹!” 宝玉眼尖,早瞅见多了位姐妹,心里头一合计,准是林姑妈家的千金,连忙上前作了个揖,那叫一个恭敬。 俩人寒暄过后,宝玉坐定细细打量,嘿,这妹妹真是与众不同:眉毛弯弯的,像是藏着轻烟似的,既愁又媚;眼睛嘛,含情脉脉,喜中带忧。 那神态,愁得两颊都生动了,身子骨儿看着就让人心疼,泪光闪烁,喘气都透着股娇弱。 静下来时,美得跟花儿映水似的;一动起来,又像是风中的柳枝,柔弱无骨。 宝玉心里直嘀咕:“这心窍啊,比那比干还多一窍;这病弱样儿,比西施还胜三分呢!” 于是,他笑眯眯地说:“这位妹妹,我好像在哪儿见过似的。” 贾母笑得合不拢嘴:“又胡说了,你几时见过她?” 宝玉眨眨眼:“虽未亲眼见,但瞧着面善,心里头就当是老朋友了,今儿个就当久别重逢,也挺好嘛!” 贾母一听,乐得更欢了:“好好好,这样更亲热了。” 说着,宝玉就挪到黛玉身边坐下,又细细端详起来,随口问道: “妹妹可读过书?” 黛玉轻声道:“不曾正经读过,只上过一年学,认得几个字罢了。” 宝玉好奇:“那妹妹大名是?” 黛玉报了名。 宝玉接着问:“可有表字?” 黛玉摇摇头:“尚未有。” 宝玉一拍大腿:“那我给妹妹赠一个,就叫‘颦颦’如何?绝妙!” 探春在一旁好奇追问由来,宝玉得意洋洋: “《古今人物通考》有云,西方有石名黛,可作画眉之用。妹妹这眉尖微蹙的模样,用这两个字,岂不是双妙!” 探春笑他:“怕是你又在瞎编吧?” 宝玉不服:“除了《四书》,别的我可没少编,怎么就单说我呢?” 话锋一转,他又问黛玉:“妹妹可有玉?” 众人一头雾水,黛玉心想他定是因自己有玉才问,便答道: “我没有。那玉定是稀罕物,哪能人人都有。” 这话一出,宝玉突然跟发了疯似的,摘下自己的玉就往地上摔,边摔边骂: “什么稀罕玩意儿,连人都不挑,还说什么通灵不通灵的!我不要了!” 吓得众人一哄而上抢玉。 贾母急眼了,一把搂住宝玉: “我的小祖宗,你生气打骂人我管不着,可这玉是你的命根子啊!” 宝玉哭得跟泪人似的: “家里姐妹都没有,就我有,没意思。现在来了个天仙似的妹妹也没有,这玉定不是好东西!” 贾母连忙哄他: “你妹妹原是有玉的,只是她母亲去世时舍不得,就随葬了。 一来全了孝心,二来也让姑妈在天之灵有个念想。 所以她才说没有,不是故意炫耀。 你怎能跟她比?快好好戴上,别让你娘知道了。” 说着,亲自从丫鬟手里接过玉,给宝玉戴上。 宝玉一听,觉得挺有道理,也就不闹了。 这时,奶娘来问黛玉的住处,贾母安排道: “就让宝玉搬出来,跟我住套间暖阁,你林妹妹先住碧纱橱里。等过完冬,春天再给她好好布置个房间。” 宝玉一听,连忙求情: “好祖宗,我就在碧纱橱外头睡,方便又不打扰您。” 贾母想了想,也就答应了。 每人配一个奶娘和一个丫头照料,其他人在外间候着。 这边熙凤也不含糊,立马派人送来了一顶藕合色的花帐,还有锦被缎褥,一应俱全,那叫一个周到。 黛玉轻装上阵,就带了俩人:一位是打小照顾她的王嬷嬷,奶妈界的元老级人物;另一位嘛,是个十岁出头的小丫头片子,雪雁是也,跟了她这么多年,跟小妹妹似的。 贾母一瞅,雪雁嫩得能掐出水,王嬷嬷又老得能当古董,心想这俩肯定伺候不好黛玉这娇花儿,便大手一挥,把自个儿身边的二把手鹦哥,打包送给了黛玉。 还别说,迎春她们也是这待遇,除了亲妈似的乳母,外加四位教导嬷嬷,贴身俩丫鬟管首饰洗澡,外头还有五六个小丫头负责打扫卫生跑腿儿。 这边厢,王嬷嬷和鹦哥正陪着黛玉在碧纱橱里享福呢;那边厢,宝玉的乳母李嬷嬷和大丫鬟袭人,则在外头大床上站岗放哨。 说起来,袭人以前也是贾母的心头好,原名珍珠,后来因为贾母觉得宝玉身边缺个死心塌地的小棉袄,看中了袭人的忠厚老实,就赐给了宝玉。 宝玉这家伙还挺文艺,知道她本姓花,又联想到“花气袭人”的诗句,一拍大腿,改名“袭人”了。 袭人呢,也是个死心眼的,跟了谁就眼里心里全是谁,现在满脑子都是宝玉那点子事儿,还时不时为他那古怪脾气操碎了心。 夜深人静,宝玉和李嬷嬷都进入了梦乡,袭人却是个夜猫子,见里头黛玉和鹦哥还亮着灯,就自个儿卸了妆,偷偷摸摸溜进去,笑嘻嘻地问: “林妹妹,咋还不睡美容觉呢?” 黛玉连忙招呼:“袭人姐姐,快请坐。” 鹦哥在一旁打趣: “林姑娘正为今儿个的事伤心呢,说一来就惹宝玉发了疯病,万一那玉有个闪失,可不就成她的罪过了。我费了好大劲才哄好。” 袭人一听,乐了:“妹妹快别往心里去,以后还有更奇葩的事儿等着你笑呢!为这点小事伤神,你得准备多少眼泪才够啊?放宽心!” 黛玉连连点头:“姐姐们的话,我记住了。只是那块玉,到底啥来头?上面还有字呢!” 袭人神秘兮兮地说:“连家里人都说不清楚,说是生下来就从嘴里掏出来的,还带着个眼儿呢。要不,我这就给你拿来瞅瞅?” 黛玉忙摆手:“算了算了,夜深了,明儿再看也不迟。” 几人又东拉西扯了一番,这才各自歇下。 第二天一早,黛玉先去给贾母请安,接着又溜达到王夫人那儿。 一进门,嘿,王夫人正和凤姐儿头对头研究金陵来的信呢,旁边还站着俩王夫人娘家的媳妇,叽叽喳喳说着什么。 黛玉虽不明就里,但探春她们可门儿清,原来是在讨论那金陵城里的大款薛家,他们家那混世魔王薛蟠,仗着有几个臭钱,闹出了人命官司,现在正被应天府审着呢。 王子腾舅舅收到消息,赶紧派人来通报,打算把薛蟠弄进京来避风头。 第12章 雨村判案 却说黛玉和姐妹们到了王夫人那里,正赶上王夫人跟她哥哥家来的人商量家务事呢,还提到姨母家摊上了人命官司啥的。 一看王夫人事儿挺多,姐妹们就出来,跑到寡嫂李纨屋里去了。 李纨呢,是贾珠的老婆。 贾珠虽然死得早,可留下个儿子叫贾兰,现在五岁了,都开始上学读书啦。 李纨也是金陵有名的官宦人家的女儿,她爹叫李守中,曾经是国子监祭酒呢。 他们家族里男女老少就没有不读诗看书的。 到李守中这儿,他就说“女子无才便是德”,所以生李纨的时候,就不咋让她使劲读书,就给几本《女四书》《列女传》《贤媛集》啥的三四本书,让她认识几个字,记住前朝那几个贤惠的女人就得了。 还让李纨把纺线织布、舂米打水这些事儿当重点。所以就给她取名李纨,字宫裁。这李纨年纪轻轻就守了寡,虽然住在这富贵人家,可整天就跟块枯木头、死灰似的,啥也不关心,就知道伺候长辈、养孩子,再就是陪着小姑子们做做针线、读读书啥的。 现在黛玉虽然是寄住在这儿,可有这些姐妹陪着,除了老爸,别的也没啥可操心的了。 咱再说说那个贾雨村,他补上了应天府的官儿,刚一到任,就有一件人命官司的案子报上来了。 原来是两家争着买一个丫鬟,谁也不让谁,结果就打起来把人给打死了。 这时候贾雨村马上把原告叫过来审问。 原告就说:“被打死的那是我家主人。那天买了个丫鬟,没想到是拐子拐来卖的。拐子先拿了我家的银子,我家小爷说第三天才是好日子,到时候再接进门。可这拐子又悄悄把丫鬟卖给薛家了。我们知道了就去找卖主,想把丫鬟夺回来。谁知道薛家在金陵那可是一霸呀,仗着有钱有势,那些豪奴就把我家小主人给打死了。凶犯和他们的仆人都跑没影了,就剩下几个局外人。我告了一年的状,也没人给做主。求大老爷把凶犯抓起来,铲除坏人,救救我们这些孤寡之人吧,我家主人在地下也会感激不尽的!” 贾雨村一听,火冒三丈:“哪有这样的破事儿!打死人就这么白白跑了,还抓不回来?” 说着就要发签派人立刻把凶犯家族里的人抓来拷问,让他们老实交代凶犯藏在哪儿,同时再发海捕文书。 正要发签的时候,就看见旁边站着个门子一个劲儿使眼色,不让他发签。 贾雨村心里那叫一个奇怪呀,只好停了手,马上退堂,到了密室,把侍从都打发走,就留那个门子伺候。 这门子赶紧上来问好,笑着问:“老爷这一路加官进禄的,八九年了,就把我给忘了?” 贾雨村说:“看着可老面熟了,就是一时想不起来。” 那门子笑着说:“老爷您可真是贵人多忘事呀,连自己出身的地儿都忘了?不记得当年葫芦庙里的事儿啦?” 贾雨村一听,跟被雷劈了似的,这才想起以前的事儿。原来这门子以前是葫芦庙里的小沙弥,庙被火烧了以后没地方去,想去别的庙修行,又受不了那份冷清。 他觉得当门子这活儿挺轻松热闹的,就趁着年纪不大留起头发,当了门子。 贾雨村哪能想到是他呀,赶紧拉着手笑着说:“原来是老熟人呀。” 又让他坐下好好聊聊。这门子哪敢坐呀。 贾雨村笑着说:“咱这贫贱之交可不能忘。你我是老熟人了,再说这是在我私人的地方,既然要长谈,哪有不坐的道理?” 这门子一听,这才告了座,斜着身子坐下了。 贾雨村就问刚才为啥不让他发签。 门子说:“老爷您都到这一省当官了,难道就没抄一张本省的‘护官符’?” 贾雨村忙问:“啥是‘护官符’呀?我咋不知道呢。” 门子说:“这还了得!连这个都不知道,还咋当长久的官儿!现在但凡当地方官的,都有一个私人的小单子,上面写着本省最有权有势、超级有钱有地位的大乡绅的名字。每个省都这样。 要是不知道这个,一不小心惹了这样的人家,不但官当不成了,只怕连小命都保不住呢!所以这玩意儿外号就叫‘护官符’。 刚才说的那个薛家,老爷您可惹不起呀!他这个官司其实不难断,就是碍着情分面子,所以才不好办。” 一边说着,一边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抄好的‘护官符’递给贾雨村。 贾雨村一看,上面都是本地大族名宦人家的顺口溜。 那顺口溜写得可清楚了,下面还注着他们祖宗的官爵和家族分支情况。 石头也抄了一张,现在照着石头上抄的给您说说: “贾不假,白玉为堂金作马。(宁国、荣国二公的后代,一共二十房分支,宁荣两府的直系八房在京城外面,现在在老家住着的有十二房。) 阿房宫,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个史。(保龄侯尚书令史公的后代,一共十八房,在京城住着的有十房,在老家住着的有八房。) 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来请金陵王。(都太尉统制县伯王公的后代,一共十二房,在京城住着的有两房,其他的在老家。) 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紫薇舍人薛公的后代,现在领着内务府的钱粮做生意,一共八房分支。)” 贾雨村还没看完呢,就听见有人传点,报告说:“王老爷来拜访。” 贾雨村一听,赶紧穿上官服出去迎接。过了一顿饭的工夫,才回来接着细问。 这门子说:“这四家都互相有亲戚关系,一损俱损,一荣俱荣,互相扶持遮掩,都有照应。现在告的这个打死人的薛家,就是那个‘丰年大雪’的‘雪’家。也不光靠这三家,他们家在京城内外的世交亲友也不少呢。老爷您现在想抓谁呀?” 贾雨村听他这么说,就笑着问门子:“照你这么说,这案子咋了结好呢?你大概也知道这凶犯躲哪儿了吧?” 门子笑着说:“不瞒老爷说,不但这凶犯的去向我知道,就连这拐卖人的我也知道,那个死了的买主我也清楚得很。 我给老爷您细细说说:这个被打死的死鬼呢,是本地一个小乡绅的儿子,叫冯渊。从小父母就没了,也没个兄弟,就自己一个人守着点薄产过日子。长到十八九岁的时候,特别喜欢男的,不喜欢女的。这也是上辈子作孽,可巧就碰见这拐子卖丫鬟,他一眼就看上这丫鬟了,铁了心要买回来当小妾,还发誓再也不跟男的来往了,也不娶第二个老婆了。 所以说定了第三天才接进门。谁知道这拐子又偷偷把丫鬟卖给薛家了。他想卷了两家的银子跑到别的省去。谁知道没跑成,被两家抓住了,打得那叫一个惨,两家都不肯收银子,就只要人。 那薛家公子哪是肯让步的人呀,就吆喝着手下人一顿打,把冯公子打得稀巴烂,抬回家去三天就死了。 这薛公子本来早就选好日子要去京城的,出发前两天,偶然碰见这个丫鬟,就想买了直接进京。谁知道闹出这事儿来。 他打了冯公子,抢了丫鬟,跟个没事儿人似的,只管带着家眷走他的路。 他这儿有兄弟奴仆在这儿处理事儿呢,也不是为了这么点小事儿就值得他逃跑。 这先不说,老爷您猜猜被卖的这个丫鬟是谁?” 贾雨村笑着说:“我咋能知道呢。” 门子冷笑着说:“这人说起来还是老爷您的大恩人呢!她就是葫芦庙旁边住的甄老爷的小姐,叫英莲的。” 贾雨村惊讶地说:“原来是她呀!听说养到五岁被人拐走了,咋现在才拿出来卖呢?” 门子说:“这种拐子专门偷拐五六岁的小孩,养在一个偏僻的地方,到十一二岁的时候,看看长得咋样,带到别的地方去卖。 当年这个英莲呀,我们天天哄着她玩,虽然隔了七八年了,现在十二三岁的样子,模样是好看了不少,不过大概的相貌还是没变,熟人一眼就能认出来。 而且她眉心有个米粒大小的红痣,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所以我能认得。偏巧这拐子又租了我的房子住,那天拐子不在家,我还问过她呢。 她是被拐子打怕了,打死也不敢说,就说拐子是她亲爹,因为没钱还债,所以卖她。 我又哄了她好几次,她又哭了,就说‘我不记得小时候的事儿了!’这就肯定没错了。 那天冯公子看了,给了银子,拐子喝醉了,还自己感叹呢:‘我今天的罪孽可算满了!’后来又听说冯公子定了三天后接人,她又发愁了。 我又看她可怜,等拐子出去了,就让我老婆去劝她:‘这冯公子肯定得挑个好日子来接你,肯定不会把你当丫鬟看。 再说他可是个超级风流的人,家里也有钱,平常最讨厌女人了,现在居然肯花钱买你,以后的事儿不用说都知道。就忍个两三天,有啥好愁的!’她听这么一说,才稍微不那么愁了,觉得自己这下有好日子过了。谁能想到天下还有这么不顺心的事儿呢,第二天,她又被卖给薛家了。 要是卖给第二个人还好,这薛公子那可是出了名的‘呆霸王’,是天下头号任性爱惹事儿的人,而且花钱跟流水似的,把英莲打得落花流水,生拉硬拽地就给拖走了,现在也不知道是死是活呢。 这冯公子白高兴一场,心愿没达成,还花了钱,送了命,可不是可惜嘛!” 贾雨村听了,也叹气说:“这也是他们的命不好,不是偶然的。不然这冯渊咋就偏偏看上这英莲了呢?这英莲被拐子折磨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有个出路,又是个多情的人,要是能跟冯渊在一起,倒是件好事儿,偏又出了这档子事儿。 这薛家就算比冯家有钱,想想他们家那人,肯定姬妾成群,花天酒地的,不一定能像冯渊对一个人那么专情。 这真是梦幻一样的缘分,偏偏遇上这一对苦命的儿女。 咱先别议论他们了,就说现在这官司,咋判才好呢?” 门子笑着说:“老爷当年多英明果断呀,现在咋成了没主意的人了呢!我听说老爷您补上这个官儿,也是靠贾府、王府的帮忙。 这薛蟠就是贾府的亲戚,老爷您为啥不顺水推舟,做个顺水人情,把这案子给结了,以后也好去见贾府、王府的人呀。” 贾雨村说:“你说的也有道理。可这是人命关天的事儿呀,我承蒙皇上隆恩,重新被起用,正是要尽心尽力报答的时候,哪能因为私人关系就违法呢?这事儿我实在是做不出来。” 门子听了,冷笑着说:“老爷说的都是大道理,可现在这世道,这道理行不通呀。 您没听说过古人说:‘大丈夫要会看时机行动’,还说‘会趋吉避凶的才是君子’。照老爷您这么说,不但不能报效朝廷,自己都保不住,您还是再好好想想吧。” 贾雨村低着脑袋想了半天,才说:“那照你说咋办呢?” 第13章 薛家进贾府 门子说:“我已经想了个特别好的主意:老爷您明天坐堂审案的时候,就装装样子,发文书签子去抓人。 那凶犯肯定是抓不来的,原告这边呢,您就把薛家族里的人和那些奴仆抓几个来拷问。 我在暗地里调停,让他们报个暴病身亡,再让他们家族和地方上的人一起递一张保呈。 老爷您就说:‘我会扶鸾请仙,在堂上设个乩坛,让大家都来看。乩仙批了,说死者冯渊和薛蟠是上辈子的冤家,现在狭路相逢,该有个了结。薛蟠现在得了怪病,被冯渊的鬼魂追着,已经死了。这祸都是拐子惹起来的,拐子是哪个乡哪个姓的人,按法律处置,别的就不说了’啥的。 我在暗地里嘱咐拐子,让他老实招供。大家一看乩仙批的和拐子说的一样,别的也就都不会怀疑了。 薛家有的是钱,老爷您判个一千也行,五百也行,给冯家当烧埋的费用。 那冯家也没啥重要的人,就是为了钱,有了这银子,估计也就没啥话说了。老爷您觉得我这主意咋样?” 贾雨村笑着说:“不妥,不妥。我再想想,看看能不能压得住大家的嘴。” 两个人商量完,天也晚了,就没啥可说的了。 到了第二天坐堂审案,把该抓的人都抓来审问,贾雨村一看,冯家人口少,就是想多要点烧埋的钱。 薛家仗着有钱有势,就是不让步,所以这案子才一直没判下来。 贾雨村就徇私枉法,胡乱把这案子给判了。 冯家得了不少烧埋银子,也就没啥可说的了。 贾雨村判完这个案子,赶紧写了两封信,给贾政和京营节度使王子腾,就说“您外甥的事儿已经办完了,不用操心了”之类的话。 这事儿都是葫芦庙里那个小沙弥现在当门子的人出的主意,贾雨村又怕他把自己以前贫贱的时候的事儿说出去,心里就很不踏实。 后来到底找了个错儿,把他远远地发配走了才算了事儿。 现在先不说贾雨村了。 就说那个买了英莲打死冯渊的薛公子,也是金陵人,本来是书香世家。 就是现在这薛公子小时候他爹就死了,他寡母可怜他是独苗,就特别溺爱他,结果养成个败家子。 他们家有百万的家产,现在领着内务府的钱粮,采办杂料。 这薛公子学名薛蟠,字文起,五岁的时候就奢侈得很,说话也傲慢。虽然也上过学,不过就认识几个字,整天就知道斗鸡走马、游山玩水。 虽然是皇商,可那些生意上的事儿啥都不懂,就靠着他爷爷的老关系,在户部挂个名,领点钱粮,别的事儿都是伙计和老家人去办。 他寡母王氏是现任京营节度使王子腾的妹妹,和荣国府贾政的夫人王氏是亲姐妹,今年四十来岁,就薛蟠这一个儿子。 还有个女儿,比薛蟠小两岁,小名叫宝钗,长得那叫一个漂亮,举止也很优雅。以前她爹活着的时候,可喜欢这个女儿了,让她读书识字,比她哥强十倍。 她爹死了以后,看见哥哥不能好好照顾母亲,她就不把读书写字当回事儿了,就专心做针线、管家务,好给母亲分忧。 最近皇上崇尚诗礼,征集有才能的人,降下天大的恩宠,除了选妃嫔以外,凡是当官的人家的女儿,都要把名字报到礼部,准备选去给公主郡主当陪读,当个才人赞善啥的。 二来呢,薛蟠他爹死了以后,各省那些做生意的掌柜、总管、伙计啥的,看见薛蟠年轻不懂事儿,就趁机骗他,京城的几处生意也慢慢不行了。 薛蟠早就听说京城是最繁华的地方,正想过来玩玩呢,就趁着这个机会,一是送妹妹去参选,二是看望亲戚,三是自己去户部把旧账算一算,再领点新的钱粮——其实就是想游览游览京城的风光。 所以早就收拾好了行李细软,还有送亲戚朋友的各种土特产啥的,正挑好日子准备出发呢,没想到偏偏碰见拐子又在卖英莲。 薛蟠看见英莲长得不错,就想买下来,又碰上冯家来抢人,他仗着自己厉害,就让手下的豪奴把冯渊给打死了。 他就把家里的事儿一一托付给家族里的人和几个老家人,然后就带着母亲和妹妹出发了。 他把这人命官司当成儿戏,觉得花几个臭钱就没有摆不平的事儿。 一路上也不知道走了多少天。快到京城的时候,又听说舅舅王子腾升了九省统制,奉旨去边疆巡查。 薛蟠心里可高兴了:“我正愁进了京城有个亲舅舅管着我,不能随便乱花钱呢,这下可好,他又升官走了,这可真是天随人愿呀。” 就跟他母亲商量:“咱们在京城虽然有几处房子,可这十来年都没人去住,那些看房子的人说不定偷偷租给别人了。得先派几个人去打扫打扫才好。” 他母亲说:“何必这么张扬呢!咱们这一进京城,应该先去拜访拜访亲戚,要么去你舅舅家,要么去你姨爹家。 他们两家的房子很宽敞,咱们先凑合住着,再慢慢派人去收拾,不是更省心吗?” 薛蟠说:“如今舅舅正忙着升官走呢,家里肯定乱成一团,咱们这时候一窝蜂地跑过去,多没眼力见儿呀。” 他母亲说:“你舅舅家虽然升了官走了,可还有你姨爹家呢。这几年,你舅舅和姨娘两边,经常带信儿叫咱们来。现在咱们来了,你舅舅虽然忙着走,你贾家姨娘未必不会苦苦挽留咱们。 咱们要是忙着收拾房子,不是让人觉得奇怪吗?你的心思我知道,守着舅舅姨爹住着,肯定觉得不自在,不如你自己找个地方住,我带着你妹子去你姨娘家,你觉得咋样?” 薛蟠一听母亲这么说,知道拗不过,只好吩咐人赶紧奔荣国府去。 那时候王夫人已经知道薛蟠官司的事儿,多亏贾雨村给摆平了,这才放了心。 又听说哥哥升了官去边疆了,正愁娘家亲戚来往少了有点寂寞呢。 过了几天,忽然家人来报:“姨太太带着哥儿姐儿,全家进京了,正在门外下车呢。” 王夫人高兴得赶紧带着女眷们出去迎接,把薛姨妈他们接了进去。 姐妹们多年没见,那场面不用说,又是哭又是笑,聊得可热闹了。 忙又领着去拜见贾母,把带来的礼物啥的都送了。全家都见过了,又赶紧设宴接风。 薛蟠也拜见了贾政,贾琏又领着拜见了贾赦、贾珍等人。 贾政就派人跟王夫人说:“姨太太年纪也不小了,外甥年轻不懂事,在外面住着怕惹事儿。咱们东北角上有个梨香院,十来间房子,一直空着呢,打扫打扫,请姨太太和姐儿哥儿住进去挺好。” 王夫人还没来得及留呢,贾母也派人来说:“请姨太太就在这儿住下,大家亲近些。” 薛姨妈正想跟大家住一起好管管儿子呢,要是住外面,又怕他惹祸,赶紧道谢答应了。 又私下跟王夫人说:“日常开销啥的我们自己出,这样才合适。” 王夫人知道他们家也不缺这点钱,就随了她的愿。从这以后,薛家母子就住在梨香院了。 原来这梨香院就是当年荣国公晚年静养的地方,小小的,挺精巧,有十来间房子,前厅后舍都有。 还有一个门通着街,薛蟠家人就走这个门进出。西南有个角门,通着一条夹道,出了夹道就是王夫人正房的东边了。 每天要么吃完饭,要么晚上,薛姨妈就过来,要么跟贾母闲聊,要么跟王夫人唠嗑。 宝钗呢,就天天跟黛玉、迎春姐妹们在一起,要么看书下棋,要么做针线,过得可开心了。 不过薛蟠一开始可不想在贾家住呢,怕姨父管着不自在。 可无奈母亲非要在这儿住,贾家又特别热情地挽留,只好先住着。 一边让人打扫自己的房子,准备以后搬过去。谁知道在这儿住了还不到一个月呢,贾家那些子弟们,他就认识了一半。 那些纨绔子弟,都喜欢跟他来往。 今天喝酒,明天赏花,甚至聚在一起赌博嫖娼,越来越不像话,把薛蟠带得比以前坏了十倍。 虽然贾政教育儿子有一套,管家也有办法,可一是家族人多,管不过来;二是现在的族长是贾珍,他是宁府长孙,又继承了官职,家族里的事儿都是他管;三是事情又多又杂,贾政自己又生性潇洒,不把这些俗事儿当回事儿,有空就看看书下下棋,别的事儿都不怎么在意。 而且这梨香院隔着两层房子,又有个门单独开着,可以随便进出。 所以这些子弟们就放开了玩,薛蟠想搬家的念头也就慢慢打消了。 第14章 宁府赏梅 现在说说林黛玉,自从她来到荣府,贾母那是百般疼爱,吃啊住啊啥的,跟宝玉一个样儿,迎春、探春、惜春三个亲孙女都得往后靠。 宝玉和黛玉两个人亲密友爱,跟别人也不一样,白天一起走一起坐,晚上一起睡一起醒,那叫一个言和意顺,一点矛盾都没有。 没想到突然来了个薛宝钗,年纪也大不了多少,但是品格端正,长得又美,大家都说黛玉比不上她。 而且宝钗为人豁达,随遇而安,不像黛玉那么孤傲,瞧不起人,所以比黛玉更得下人们的心。那些小丫头子们也都喜欢跟宝钗玩。 这样一来,黛玉心里就有点郁闷不服气,可宝钗却啥也没感觉到。 那宝玉呢,还小着呢,天性有点傻乎乎的,看兄弟姐妹都一个样,没啥亲疏远近之分。因为跟黛玉一起跟着贾母吃住,所以比别的姐妹更熟络些。 熟络了就更亲密,亲密了就难免有时候要求太高,有点小矛盾。 这天也不知道为啥,他俩言语不合起来,黛玉气得一个人在屋里掉眼泪,宝玉又后悔自己说话冒失,跑过去哄她,黛玉这才慢慢消了气。 东边宁府的花园里梅花盛开,贾珍的老婆尤氏就摆酒,请贾母、邢夫人、王夫人她们赏花。 这天先带着贾蓉的老婆,两个人来当面请。 贾母她们早饭后就过来了,在会芳园里玩,先喝茶后喝酒,不过都是宁荣两府女眷的家宴小聚,也没啥新鲜好玩的事儿可记。 一会儿宝玉觉得累了,想睡午觉,贾母让人好好哄着,歇一会儿再来。 贾蓉的老婆秦氏赶紧笑着说:“我们这儿有给宝叔收拾好的屋子,老祖宗放心,交给我就行。” 又对宝玉的奶娘丫鬟们说:“嬷嬷、姐姐们,让宝叔跟我来。” 贾母知道秦氏是个特别靠谱的人,长得袅娜纤巧,做事又温柔平和,是重孙媳里最得意的一个,看她去安置宝玉,自然放心。 当下秦氏领着一群人来到上房内间。 宝玉抬头看见一幅画贴在上面,画的人物倒是挺好,可这故事是《燃藜图》,也不看是谁画的,心里就有点不舒服。 又有一幅对联,写着:“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 看了这两句,就算屋子精美,摆设华丽,他也坚决不在这儿睡了,忙说:“快出去!快出去!” 秦氏听了笑着说:“这儿不好,那去哪儿呢?不然去我屋里吧。” 宝玉点头微笑。 有个嬷嬷说:“哪有叔叔去侄儿房里睡觉的道理?” 秦氏笑着说:“哎呀呀,不怕他生气。他能有多大呀,就忌讳这些!上个月你没看见我那个兄弟来了,虽然和宝叔同岁,两个人站一块儿,说不定那个还高点呢。” 宝玉说:“我咋没见过?你带他来我瞧瞧。” 众人笑着说:“隔着二三十里呢,往哪儿带去呀,以后有的是日子见呢。” 说着大家就来到秦氏房里。 刚到房门,就有一股甜甜的香味飘过来。 宝玉觉得眼饧骨软,连说“好香!” 进房往墙上看,有唐伯虎画的《海棠春睡图》,两边有宋学士秦太虚写的一副对联,写着: “嫩寒锁梦因春冷,芳气袭人是酒香。” 案上摆着武则天当年镜室里的宝镜,一边放着赵飞燕立着舞过的金盘,盘里装着安禄山掷过伤了杨贵妃乳房的木瓜。 上面摆着寿昌公主在含章殿下睡的榻,挂着同昌公主制的联珠帐。 宝玉含笑连说:“这里好!” 秦氏笑着说:“我这屋子估计神仙都能住。” 说着亲自展开了西施浣过的纱衾,移了红娘抱过的鸳枕。 于是众奶娘伺候宝玉睡好,慢慢都散了,只留袭人、媚人、晴雯在廊檐下看着猫儿狗儿打架。 第15章 宝玉入梦 话说宝玉刚闭上眼睛,就迷迷糊糊睡过去了,好像秦氏在前面,就悠悠荡荡跟着秦氏,到了一个地方。 只见朱栏白石,绿树清溪,真是人迹罕至,一尘不染。 宝玉在梦里高兴,心想:“这地方真好玩,我就在这儿过一辈子,就算回不了家也愿意,总比天天被父母师傅打强。” 正瞎想着呢,忽然听见山后有人唱歌: “春梦随云散,飞花逐水流, 寄言众儿女,何必觅闲愁。” 宝玉听出是女子的声音。 歌声还没停,就看见那边走出来一个人,身姿轻盈,跟别人不一样。 宝玉看见是个仙姑,高兴得赶紧作揖问道:“神仙姐姐从哪儿来呀,要去哪儿呢?也不知道这是啥地方,求神仙姐姐带着我。” 那仙姑笑着说:“我住在离恨天之上,灌愁海之中,是放春山遣香洞太虚幻境的警幻仙姑。管人间的风花雪月,掌管尘世的女怨男痴。 最近因为风流冤孽在这儿纠缠,所以来查看机会,散布相思。今天跟你相遇,也不是偶然。 这里离我的地方不远,也没啥别的东西,只有我自己采的仙茶一盏,亲自酿的美酒一瓮,会跳舞唱歌的仙女几个,新填的《红楼梦》仙曲十二支,跟我去玩玩不?” 宝玉一听,就忘了秦氏在哪儿了,跟着仙姑来到一个地方,有个石牌横着,上面写着“太虚幻境”四个大字,两边有一副对联,写着: “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转过牌坊,就是一座宫门,上面横着写了四个大字,叫“孽海情天”。 又有一副对联,写着: “厚地高天,堪叹古今情不尽; 痴男怨女,可怜风月债难偿。” 宝玉看了,心里想:“原来是这样。但不知道啥是‘古今之情’,啥是‘风月之债’?从现在起我得好好领略领略。” 宝玉光这么一想,没想到就把邪魔招到心里去了。 当下跟着仙姑进了二层门,到两边的配殿,都有匾额对联,一时也看不过来,只看见几处写着:“痴情司”“结怨司”“朝啼司”“夜怨司”“春感司”“秋悲司”。 看了之后,宝玉对仙姑说:“麻烦仙姑带我到各个司里玩玩呗,行不?” 仙姑说:“这些司里装的都是天下所有女子过去未来的册子,你这凡胎肉眼,不能先知道。” 宝玉听了,哪肯答应,再三央求。 仙姑没办法,说:“好吧,就在这个司里随便看看吧。”宝玉高兴得不行,抬头看这个司的匾额,是“薄命司”三个字,两边对联写着: “春恨秋悲皆自惹, 花容月貌为谁妍。” 宝玉看了,就感叹起来。 进了门,看见有十几个大柜子,都用封条封着。 看那封条上,都是各省的地名。 宝玉一心只找自己家乡的封条看,就没心思看别的省的了。 只见那边柜子上封条上写着七个大字:“金陵十二钗正册”。 宝玉问:“啥是‘金陵十二钗正册’?” 警幻说:“就是你们省十二个最出色的女子的册子,所以叫‘正册’。” 宝玉说:“常听人说,金陵很大,怎么就十二个女子?现在光我家里,上上下下,就有几百个女孩子呢。” 警幻冷笑着说:“你们省女子是多,不过挑重要的记下来。下面两个柜子就稍微次一点。其他普通的,就没资格记在册子上了。” 第16章 梦游太虚幻境 宝玉一听,嘿,还有“金陵十二钗”的副册和又副册呢,这可比看连续剧还过瘾! 他手一挥,先打开了又副册的小抽屉,抽出本册子,跟拆盲盒似的翻开。 哟,这首页上,既不是俊男靓女,也不是山水风光,就一团乱糟糟的乌云浊雾,水墨晕染得跟世界末日似的。 底下几行小字,挺文艺范儿: “霁月难逢,彩云易散。 心比天高,身为下贱。 风流灵巧招人怨。 寿夭多因毁谤生,多情公子空牵念。” 宝玉挠挠头,接着往后翻,一簇鲜花配张破席,旁边几句: “枉自温柔和顺,空云似桂如兰, 堪羡优伶有福,谁知公子无缘。” 宝玉一脸懵,扔下这本,又扑向副册。 这回,桂花树下,一滩干涸的沼泽,荷花莲藕都蔫了,旁边写着: “根并荷花一茎香,平生遭际实堪伤。 自从两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乡。” 宝玉还是摸不着头脑,又换了一本。 正册登场,那叫一个震撼! 两棵枯木挂着玉带,雪地里埋着金簪,旁边四句诗: “可叹停机德,堪怜咏絮才。 玉带林中挂,金簪雪里埋。” 宝玉心里直嘀咕,这唱的哪出啊? 刚想问,一想仙姑的嘴严着呢,扔又舍不得,继续往后翻,只见画着一张弓,弓上挂着香橼,歌词跟上: “二十年来辨是非,榴花开处照宫闱。 三春争及初春景,虎兕相逢大梦归。” 后面又画着两人放风筝,一片大海,一只大船,女子掩面泣,又是四句: “才自精明志自高,生于末世运偏消。 清明涕送江边望,千里东风一梦遥。” 后面又画几缕飞云,一湾逝水。诗曰: “富贵又何为,襁褓之间父母违。 展眼吊斜晖,湘江水逝楚云飞。” 后面又画着一块美玉,落在泥垢之中,叹息声声: “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 可怜金玉质,终陷淖泥中。” 后面又画恶狼追美女,惊悚一幕: “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 金闺花柳质,一载赴黄粱。” 后面是古庙美人独坐,看破红尘: “勘破三春景不长,缁衣顿改昔年妆。 可怜绣户侯门女,独卧青灯古佛旁。” 接着后面是冰山雌凤,命运多舛: “凡鸟偏从末世来,都知爱慕此生才。 一从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更哀。” 接着后面是荒村纺绩女,判词道尽沧桑: “势败休云贵,家亡莫论亲。 偶因济刘氏,巧得遇恩人。” 接着后面是茂兰旁的美人,凤冠霞帔映春光: “桃李春风结子完,到头谁似一盆兰。 如冰水好空相妒,枉与他人作笑谈。” 接着后面是高楼悬梁影,情海幻情身: “情天情海幻情身,情既相逢必主淫。 漫言不肖皆荣出,造衅开端实在宁。” 宝玉还想探究竟,仙姑笑盈盈: “好啦好啦,小聪明别瞎猜,仙机不可泄。走,带你玩好玩的去,别在这儿伤脑筋啦!” 宝玉迷迷糊糊间,手一松,卷册便滑落在地,他脚步踉跄,紧跟着警幻仙姑溜达到了后头。 嘿,这一瞧,简直是亮瞎眼啊! 珠帘垂挂,绣幕轻扬,画梁雕栋,奢华得让人词穷。 朱红大门闪金光,玉石窗棂亮堂堂,简直就是仙境plus版。 再一嗅,仙花异草香气扑鼻,好地方,绝对是神仙也向往的桃花源! 这时,警幻仙姑笑得跟花儿似的: “各位小仙女,快出来接客啦,有贵客到!” 话音未落,几位仙子翩翩而至,衣裙飘飘,美得像春日里最绚烂的花朵,媚得赛过秋月下的温柔。 一见宝玉,她们纷纷向警幻投来“你逗我呢?”的眼神,抱怨道: “姐姐,你说好等绛珠妹子的,怎么领来个凡尘小子?这地方可是咱们女儿的净土,别让他给污染了!” 宝玉一听,心里那个慌啊,想溜又不敢动,觉得自己浑身上下都透着“不合时宜”四个大字。 警幻见状,赶紧拉住宝玉,对着众姐妹一番解释: “各位妹妹别急,听我慢慢道来。原本想直接去荣府找绛珠,结果路过宁府,遇上宁荣二公的灵魂,他们托我个事。 说咱家这百年富贵,眼看就要到头了,子孙虽多,却无人能挑大梁。 特别是宝玉这小子,性格古怪,聪明是聪明,就是缺根筋。 他们求我,用这情欲声色给他醒醒脑,说不定能让他开窍,走上正道,也算咱们家族的一大幸事。” 说罢,拉着宝玉进了屋。 一股奇异的香气扑鼻而来,宝玉好奇得直挠头: “这是啥香,这么勾魂?” 警幻神秘一笑: “这可是独家秘方,尘世难寻。‘群芳髓’,懂不?采集天下名山奇花异草之精华,再混以宝林珠树之油,闻一口,包你飘飘欲仙。” 宝玉听得眼睛直放光,羡慕得不行。 坐下后,小丫鬟端上茶来,清香四溢,宝玉又忍不住问: “这茶也有名堂吧?” 警幻抿嘴一笑:“此乃‘千红一窟’,采自放春山遣香洞,用仙花灵叶上的晨露烹煮,喝一口,仿佛尝遍世间千红万紫。” 宝玉连连点头,直呼好茶。 环顾四周,瑶琴宝鼎,古画新诗,应有尽有。 更绝的是,窗下还挂着几根小绒毛,梳妆台上偶尔能见到粉渍,生活气息满满。 墙上挂着一副对联: “幽微灵秀地,无可奈何天。” 宝玉看了,心里那个羡慕啊,简直要冒泡了。 接着,宝玉又打听起众仙姑的名字来,一个个名字听起来都透着仙气: 痴梦仙姑、钟情大士、引愁金女、度恨菩提,各有各的风情。 不一会儿,宴席摆开,琼浆玉液,佳肴满桌,宝玉更是被那酒的香气勾得魂不守舍。 “这酒叫什么名堂?”他急不可耐地问。 警幻笑道:“此乃‘万艳同杯’,集百花之蕊,万木之液,再佐以麟髓酒曲,凤乳曲子,喝一口,仿佛与万艳同醉。” 宝玉一听,连连赞叹。 第17章 依言成婚 喝酒正酣时,突然间,舞台上多了十二个轻盈的舞女,她们笑眯眯地凑过来,问今儿个想听啥新词新曲。 警幻仙子悠哉游哉地说: “嘿,把咱们新出炉的《红楼梦》十二支曲子搬上来给大伙儿乐乐。” 舞女们一听,脆生生地应了声,随即轻启檀板,慢拨银筝,一曲悠扬的“开辟鸿蒙……”悠悠响起。 才唱了个头,警幻就忍不住点评了: “这调调,不像凡尘俗世的那些老套戏文,没那些生旦净末的框框,也不拘泥南北九宫的规矩。 它呀,要么是咏个人儿,要么是叹件事儿,随性而起,就能谱成曲子,懂的人自然懂其中的韵味。 你啊,估摸着也够呛能完全领略这韵味,要是没了曲谱光听曲,就跟嚼蜡似的,乏味得很。” 说着,她转头吩咐小丫鬟,把《红楼梦》的原稿取来,亲自递给了宝玉。 宝玉接过书,一边跟着曲子的节奏翻页,一边沉醉在那字里行间与旋律之中。 这唱的啥?且听我细细道来: 【红楼梦引子】打从混沌初开,谁才是那为情所困的种?还不是为了那风月里的浓情蜜意。趁着这天时地利人和,心里头那股子郁闷劲儿,咱就借着这曲子,抒发抒发。于是乎,就有了这怀金悼玉的《红楼梦》。 【终身误】都夸那金玉良缘好,可我只念着咱那木石前盟的情深。瞧瞧,一个如同山中高士般纯净如雪,一个却是世外仙姝,寂寞得让人心疼。唉,这才明白,人间的事儿啊,总是美中不足。就算能举案齐眉,心里那疙瘩还是解不开。 【枉凝眉】一个是天上的仙葩,一个是地上的美玉,俩人都完美无瑕。要说没缘分吧,这辈子又偏偏遇上了;要说有缘吧,这心事儿咋就老是成不了呢?一个白白叹息,一个空自牵挂。就像那水中月、镜中花,看得见摸不着。眼泪儿啊,从秋流到冬,又从春流到夏,不知能有多少! 宝玉听着这曲子,心里头直嘀咕,这调调儿听着散漫,也看不出啥门道,但那声韵凄美,直教人心神荡漾。 他也不去深究这背后的故事了,就图个耳根子清净,解解闷儿。 再往下看,曲儿一首接一首: 【恨无常】正享受着荣华富贵呢,转眼无常就找上门了。眼睁睁看着一切化为乌有,芳魂也随风飘散。遥望家乡,路远山高,只能在梦里向爹娘诉说:孩儿已赴黄泉路,爹娘啊,记得要早日抽身,莫让悲伤缠身! 【分骨肉】一帆风雨,三千路途,骨肉亲情都抛在了脑后。怕爹娘哭坏了身子,嘱咐他们别为我牵挂。人生穷通有定数,离合岂能无因缘?从此天各一方,各自保重吧。我去了,勿再挂念。 接下来的曲子,从乐中悲到世难容,从喜冤家到虚花悟,每一首都像是打开了一个新世界的大门,让宝玉听得是又悲又喜,又叹又悟。 直到最后那首《收尾·飞鸟各投林》,道尽了人生的百态:有权有势的,到头来家业凋零;富甲一方的,金银散尽;有恩有义的,或许能逃过一劫;无情无义的,迟早得报应。这世间的分分合合,早就是注定了的。看破红尘的,或许能寻得一片清净;执迷不悟的,只能是枉送了性命。就像是那飞鸟投林,最终只留下一片白茫茫的干净世界,啥也不剩了! 歌曲唱完,警幻仙子瞅着他那无精打采的模样,摇头笑道: “这呆小子,还没开窍呢!” 宝玉一听,连忙摆手让歌姬们偃旗息鼓,自个儿揉着眼,嘟囔着: “头晕乎乎的,怕是酒劲儿上来了,得眯会儿。” 警幻见状,轻挥衣袖,残席瞬间消失,领着宝玉踏入一间香气扑鼻、富丽堂皇的闺房,里头摆设之奢华,直让宝玉瞠目结舌。 更绝的是,屋里还坐着位佳人,她容颜娇媚,既有几分宝钗的端庄,又不失黛玉的婀娜,看得宝玉心里直犯嘀咕: “这是唱的哪一出啊?” 这时,警幻仙子悠悠开口: “瞧瞧这世间,多少豪门贵胄的温柔乡,都让那些花花公子和浪荡女给搅和了。 最可气的是,那些自诩风流的家伙,整天把‘好色不淫’、‘情而不淫’挂嘴边,全是自欺欺人的鬼话。 告诉你吧,好色即是淫,动了真情更是情深意淫。 咱俩这巫山云雨的前奏,不就是被你的颜控加情圣属性给带起来的吗? 我喜欢你,就因为你是古今第一痴情种子,哦不,第一淫人,不过是心灵层面的哈!” 宝玉一听,吓得差点从椅子上蹦起来: “仙姑,您这是误会大了!我平日里懒得翻书,我爸妈都头疼,哪敢跟‘淫’字沾边? 再说,我这小屁孩儿,连‘淫’字怎么写都不清楚呢!” 警幻仙子笑眯眯地说: “别紧张,淫嘛,分很多种。那些只看皮相、沉迷声色犬马的,不过是肤浅之辈。 而你,天生自带一股子痴劲,我们称之为‘意淫’。 这词儿,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你小子算是独一份儿。 在闺房里,它能让你们成知己;但出了门,可能会让你显得格格不入,被人侧目。 不过放心,你祖宗宁荣二公特地托梦给我,我不能看你光在女儿堆里打转,不顾世俗眼光。 所以,我特地安排这场盛宴,美酒佳肴、仙乐飘飘,还把我那宝贝妹妹,小名可卿的,许配给你当一夜夫妻。 今儿个就好好享受这仙界的甜蜜吧,以后啊,得学着点儿孔孟之道,多干点正经事。” 说完,她神秘兮兮地传授了几招“云雨秘籍”,推着宝玉进了屋,留下一串银铃般的笑声,关门走人。 宝玉那小子,迷迷糊糊地遵着警幻仙姑的吩咐,愣是卷入了点儿女情长的事儿,这事儿吧,咱就不细扒了,你懂的。 第二天醒来,嘿,那叫一个柔情似水,和可卿妹子腻歪得跟啥似的,难舍难分。 俩人手牵手出去溜达,冷不丁就溜达到了一个诡异地方——满地荆棘,野兽成群,更绝的是,一条黑漆漆的小溪横在眼前,连个桥影儿都没有。 正犯嘀咕呢,警幻仙姑嗖的一下从后头追上来了,急吼吼地说: “嘿,小子,别往前凑了,回头是岸啊!” 宝玉一愣,赶紧刹车: “哎,这是哪路神仙地界?” 警幻一本正经: “此乃迷津也,深不见底,广袤千里,里头没船,就一木筏子,还是俩怪咖掌舵撑篙,金银不眼红,专渡有缘人。你小子今儿个误打误撞跑这儿来,万一掉下去,我可就白费口舌提醒你了!” 话音未落,迷津里头水声轰鸣,跟打雷似的,一群夜叉海鬼跟抢红包似的,嗖地就把宝玉给拽下去了。 宝玉吓得一身冷汗,直呼: “可卿,快救我于水深火热之中啊!” 这一嗓子,吓得袭人她们一群丫鬟跟救火似的,呼啦一下围上来,又是搂又是哄: “宝玉别怕,咱们都在呢,梦里的妖魔鬼怪伤不了你分毫!” 另一边,秦可卿正屋外头训小丫头们看紧点,别让猫狗打架呢,冷不防听见宝玉梦里喊她小名,心里直嘀咕: “我这小名儿隐秘得很,他怎么知道的?还在梦里喊,真够逗的。” 第18章 家道艰难谋出路 话说这秦氏听见宝玉在梦里叫她乳名,心里那叫一个纳闷呀,可又不好细问。 这时候宝玉迷迷糊糊的,好像丢了啥东西似的。 大伙赶紧端上桂圆汤,宝玉喝了两口,就起身整理衣服。 袭人伸手给他系裤带的时候,冷不丁摸到大腿那儿,感觉凉飕飕一片湿乎乎的,吓得赶紧把手缩回来,问咋回事。 宝玉脸通红,把袭人的手一捏。 袭人多机灵一姑娘呀,年纪本来就比宝玉大两岁,最近也懂点事儿了,一看宝玉这模样,心里就猜到一半了,也羞得脸红了,不敢再问。 整理好衣裳,就去贾母那儿,胡乱吃了晚饭,又回到这边。 袭人瞅着奶娘丫鬟不在的时候,拿了件内衣给宝玉换上。 宝玉红着脸央求道:“好姐姐,千万别告诉别人哈。” 袭人也害羞地笑着问:“你梦见啥故事啦?咋流出来那些脏东西呢?” 宝玉说:“哎呀,一言难尽。” 接着就把梦里的事儿详细跟袭人说了,说到警幻教的那云雨之事的时候,羞得袭人捂着脸笑。 宝玉本来就喜欢袭人温柔妩媚,就拉着袭人也试试警幻教的事儿。 袭人知道贾母把自己许给宝玉了,觉得现在这样也不算越礼,就跟宝玉偷偷试了一把,还好没人看见。 打这以后,宝玉看袭人就跟别人不一样了,袭人对宝玉也更上心。 咱再说说荣国府,这一大家子人算起来,人口虽然不算多,从上到下也有三四百号人呢;事儿也不算多,一天也有一二十件,乱得跟麻似的,没个头绪。 正琢磨从哪件事儿、哪个人开始写好呢,嘿,正好从千里之外,芝麻大点儿一个小人家,跟荣国府有点关系,这家人正往荣国府来呢,那就从这家人说起吧,还能有点头绪。 你说说这家人姓啥叫啥,跟荣国府有啥关系呢?听我慢慢道来。 刚才说的这小人家呀,是本地人,姓王。 祖上当过一个小官儿,以前跟凤姐的爷爷、王夫人的爹认识。 贪图王家的权势,就联宗认作侄儿。那时候只有王夫人的大哥、凤姐的爹和王夫人在京城,知道有这么一门联宗的亲戚,其他人都不认识。 现在这家的爷爷死了,就一个儿子,叫王成。 因为家业萧条,又搬回城外老家去住了。王成最近也病死了,就剩下个儿子,小名叫狗儿。 狗儿也有个儿子,小名叫板儿,媳妇姓刘,还生了个女儿,叫青儿。 一家四口,还是种地为生。狗儿白天做点小生意,刘氏又要打水舂米啥的,青板姐妹俩没人管,狗儿就把岳母刘姥姥接过来一起过。 这刘姥姥是个多年的老寡妇,没儿没女,就靠两亩薄田过日子。 现在女婿接过来养活,她当然愿意啦,就一心一意帮着女儿女婿过日子。 这年秋末冬初,天气冷起来了,家里过冬的事儿还没准备呢,狗儿心里烦,几杯闷酒,在家里没事儿找事儿生气,刘氏也不敢顶嘴。 刘姥姥看不过去了,就劝道: “姑爷呀,你别嫌我多嘴。咱庄户人家,哪个不是老老实实的,有多大碗就吃多少饭。 你就是小时候靠着老家的福,吃喝惯了,现在才把持不住。有了钱就顾头不顾尾,没钱了就瞎生气,这算啥男子汉大丈夫呀!咱现在虽然住在城外,可到底也是天子脚下。 这京城里面,到处都是钱,可惜就是没人会去拿。你在家里瞎蹦跶也没用。” 狗儿急了:“你就会在炕上瞎白话白话道叫我去打劫偷东西呀?” 刘姥姥说:“谁叫你偷去啦。总得想个办法呀,不然那银子能自己跑到咱家来?” 狗儿冷笑道:“有办法我还等到现在?我又没有收税的亲戚,当官的朋友,有啥办法可想?就算有,人家也未必理咱呢!” 刘姥姥说:“这可不一定。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咱先想想办法,说不定菩萨保佑,就有机会了呢。我倒给你们想出个机会来。 当年你们不是跟金陵王家联过宗嘛,二十年前,人家对你们还不错呢。 现在肯定是你们摆架子,不肯去亲近人家,所以才疏远了。想当年我和女儿还去过一趟呢。 他们家二小姐特别爽快,会待人,也不拿架子。现在是荣国府贾二老爷的夫人。 听说现在年纪大了,更可怜穷人、照顾老人了,最喜欢斋僧敬道,施舍钱粮。 现在王府虽然升了官去边疆了,可这二姑太太说不定还认得咱们呢。 你为啥不去走动走动,说不定她念旧,能给点好处呢。要是她发点善心,拔根汗毛都比咱腰粗呢。” 刘氏在旁边插嘴说:“你说得倒轻巧,就咱这模样,咋好去人家门上呢。人家那些看门的也未必肯给咱通报呀。去了不是自找没趣嘛。” 谁知道狗儿名利心最重,听这么一说,心里就活动起来了。 又听他老婆这话,就笑着接话:“姥姥既然这么说,而且当年你还见过这姑太太一次,那你老人家明天就去一趟,先试试咋样。” 刘姥姥说:“哎呀呀!可不是说嘛,‘侯门深似海’,我算啥呀,人家又不认识我,我去了也是白去。” 狗儿笑着说:“没事儿,我教你个办法:你带着外孙板儿,先去找陪房周瑞,要是见了他,就有点希望了。这周瑞以前跟我爹办过一件事儿,我们关系可好了。” 刘姥姥说:“我也知道他。就是好久没走动了,不知道他现在啥样。这也没办法了,你是个男人,又这模样,肯定去不了。我们姑娘是年轻媳妇,也不好抛头露面的,还是我这老脸去碰碰运气吧。要是真有点好处,大家都好;就算没银子,我也能去公府侯门见见世面,也不枉活这一辈子。” 说完,大家笑了一阵。晚上就商量决定好了。 第19章 周瑞家的引见 第二天天还没亮,刘姥姥就起来梳洗了,又把板儿教训了几句。 板儿才五六岁,啥也不懂,听见刘姥姥带他进城玩,高兴得啥都答应。 刘姥姥就带着他进城,找到宁荣街。来到荣府大门的石狮子前,看见好多轿子马车,刘姥姥不敢过去,就掸了掸衣服,又嘱咐了板儿几句,然后蹭到角门前。 看见几个挺胸凸肚、指手画脚的人坐在大板凳上,东拉西扯地聊天呢。 刘姥姥只好蹭上去问:“大爷们好福气呀。” 那些人打量了她一会儿,问:“哪儿来的?” 刘姥姥陪着笑说:“我找太太的陪房周大爷,麻烦哪位大爷帮我请他出来一下。” 那些人听了,都不理她,过了半天,才说:“你远远地在墙角那儿等着,一会儿他们家有人出来你再问。” 里面有个年纪大的人说:“别耽误她的事儿,别逗她了。” 就对刘姥姥说:“那周大爷去南边了。他在后头那一片住着呢,他老婆在家。你要找他,从这边绕到后街上后门那儿去问。” 刘姥姥听了谢过人家,就带着板儿绕到后门。看见门前有一些做小买卖的担子,有卖吃的,有卖玩意儿的,二三十个小孩子在那儿闹哄哄的。 刘姥姥拉住一个问:“小哥儿,有个周大娘在家不?” 孩子们说:“哪个周大娘?我们这儿有三个周大娘呢,还有两个周奶奶,你说的是哪个行当的?” 刘姥姥说:“是太太的陪房周瑞。” 孩子说:“这个容易,你跟我来。” 说着,蹦蹦跳跳地领着刘姥姥进了后门,到一院墙边,指着说:“这就是他家。” 又喊:“周大娘,有个老奶奶找你呢,我带过来了。” 周瑞家的在屋里听见了,赶紧迎出来,问:“谁呀?” 刘姥姥赶紧迎上去问:“哎呀,周嫂子!” 周瑞家的看了半天,才笑着说:“刘姥姥,你好呀!你说说,这才几年呀,我都忘了。快家里坐。” 刘姥姥一边走一边笑着说:“你是贵人多忘事,哪还记得我们呢。” 说着,就进了屋。 周瑞家的叫雇的小丫头倒上茶来喝着。 周瑞家的又问板儿:“你都长这么大啦!” 又聊了些别的闲话。 又问刘姥姥:“你今天是路过还是特意来的?” 刘姥姥就说:“我是特意来看看嫂子你,二来也给姑太太请个安。要是能带我见见姑太太就更好了,要是不行,就麻烦嫂子帮我转达一下心意。” 周瑞家的一听,就猜到几分来意了。 因为以前她丈夫周瑞争买田地的时候,狗儿帮了不少忙,现在刘姥姥来了,也不好拒绝。 二来也想显摆显摆自己的面子。 听刘姥姥这么说,就笑着说: “姥姥你放心。你大老远诚心诚意来了,哪能不让你见着真佛呢。 按理说,来客人了我不该管传话的事儿。我们这儿分工明确:我们男的只管春秋两季收地租,闲的时候就带着小爷们出门。 我就管跟着太太奶奶们出门的事儿。因为你是太太的亲戚,又看得起我,投奔我来了,我就破个例,给你通个信儿。 不过姥姥你不知道,我们这儿跟五年前不一样了。现在太太不大管事了,都是琏二奶奶管家。你知道这琏二奶奶是谁不?就是太太的内侄女,当年大舅老爷的女儿,小名叫凤哥的。” 刘姥姥听了,惊讶地说:“原来是她呀!怪不得呢,我当年就说她不错。这么说来,我今天还能见到她了。” 周瑞家的说:“那当然。现在太太事儿多心烦,有客人来,能推的就推了,都是凤姑娘接待。今天宁可不见太太,也得见她一面,才不枉来这一趟。” 刘姥姥说:“阿弥陀佛!全靠嫂子帮忙了。” 周瑞家的说:“说啥呢。俗话说:‘与人方便,自己方便。’就一句话的事儿,又不麻烦我啥。” 说着,就叫小丫头到倒厅上悄悄打听打听,老太太屋里摆饭了没有。小丫头去了。这两人又聊了些闲话。 刘姥姥说:“这凤姑娘今年不过二十岁吧,就这么有本事,当这么大的家,可真难得。” 周瑞家的听了说:“我的姥姥呀,跟你说了你都不信。这凤姑娘年纪虽小,做事可比一般人厉害多了。长得跟美人似的,少说也有一万个心眼子。要是比口才,十个会说话的男人都说不过她。等你见了就信了。就有一点,对下人太严了点。” 正说着,小丫头回来说:“老太太屋里摆完饭了,二奶奶在太太屋里呢。” 周瑞家的一听,赶紧起身,催着刘姥姥说:“快走,快走。这时候她吃饭有空,咱们赶紧去。要是晚一步,来回事的人多了,就不好说话了。再等她睡午觉,就更没时候了。” 说着一起下了炕,整理整理衣服,又嘱咐了板儿几句,跟着周瑞家的,弯弯曲曲地往贾琏的住处走去。 先到了倒厅,周瑞家的让刘姥姥在那儿等一会儿。 自己先过了影壁,进了院门,知道凤姐还没下来,就先找着凤姐的一个心腹通房大丫头,叫平儿平儿周瑞家的先把刘姥姥的来历说了,又说: “今天人家大老远特意来请安。当年太太经常见她,今天不能不见,所以我就带她进来了。等奶奶下来,我再详细跟她说,奶奶肯定不会怪我莽撞的。” 第20章 初见凤姐 平儿听了,就拿了主意:“让他们进来,先在这儿坐着。” 周瑞周瑞家的,就出去把刘姥姥和板儿领进院来。 上了正房的台阶,小丫头掀起猩红毡帘,刚进堂屋,就闻到一股香味,也不知道是啥味儿,身子就像在云里一样。 满屋子的东西都闪闪发光,让人眼花缭乱。刘姥姥这时候只能点头咂嘴念佛。 然后来到东边这间屋,是贾琏的女儿大姐儿睡觉的地方。 平儿站在炕沿边,看了刘姥姥两眼,只好问个好让坐。 刘姥姥看见平儿穿得绫罗绸缎,戴着金银首饰,长得花容月貌的,还以为是凤姐呢。 刚要叫姑奶奶,忽然看见周瑞家的叫她平姑娘,又看见平儿叫周瑞家的周大娘,这才知道不过是个有点体面的丫头。 于是让刘姥姥和板儿上了炕,平儿和周瑞家的对面坐在炕沿上,小丫头倒了茶来喝。 刘姥姥只听见咯当咯当的响声,好像打箩柜筛面似的,忍不住东瞧西望。 忽然看见堂屋柱子上挂着一个匣子,底下还坠着一个秤砣一样的东西,不停地晃。 刘姥姥心里想:“这是啥宝贝呀?有啥用呢?”正发呆的时候,只听见当的一声,又像金钟铜磬似的,吓了她一跳。接着又是一连八九下。 刚要问,就看见小丫头们乱跑,说:“奶奶下来了。” 周瑞家的和平儿赶紧起身,叫刘姥姥“只管等着,到时候我们来叫你。” 说着,都迎出去了。 刘姥姥屏住呼吸,侧着耳朵等着。 只听见远远地有人笑声,大概有一二十个妇人,衣裙沙沙作响,走进堂屋,往那边屋里去了。 又看见两三个妇人,捧着大漆捧盒,进这边来等着。 听见那边说了声“摆饭”,渐渐地人才散出去,只有几个伺候端菜的人。 半天没动静之后,忽然看见两个人抬了一张炕桌来,放在这边炕上,桌上摆满了鱼肉,不过动了几样。 板儿一看,就吵着要肉吃,刘姥姥一巴掌打了过去。 忽然看见周瑞家的笑嘻嘻地走过来,招手叫她。 刘姥姥会意,就带着板儿下炕,到堂屋,周瑞家的又跟她嘀咕了一会儿,才到这边屋里来。 只见门外挂着大红撒花软帘,南窗下是炕,炕上铺着大红毡条,靠东边板壁放着一个锁子锦靠背和一个引枕,铺着金心绿闪缎大坐褥,旁边有雕漆痰盒。 凤姐戴着秋板貂鼠昭君昭君围着攒珠勒子,穿着桃红撒花袄,石青刻丝灰鼠披风,大红洋绉银鼠皮裙,粉光脂艳,端端正正坐在那里,手里拿着小铜火箸儿拨手炉里的灰。 平儿站在炕沿边,捧着一个小小的填漆茶盘,盘里有一个小盖钟。 凤姐也不接茶,也不抬头,只管拨手炉里的灰,慢慢地问:“怎么还不请进来?” 一边说,一边要起身拿茶的时候,看见周瑞家的已经带着两个人站在地下了。 这才赶紧要起身,还没起来呢,就满面春风地问好,又怪周瑞家的怎么不早说。 刘姥姥在地下已经拜了好几拜,问姑奶奶好。 凤姐忙说:“周姐姐,快扶起来,别拜了,请坐。我年轻,不认识,也不知道啥辈分,不敢称呼。” 周瑞家的赶紧回答:“这就是我刚才说的那个姥姥。” 凤姐点点头。 刘姥姥已经在炕沿上坐下了。板儿躲在背后,怎么哄都不肯出来作揖。 凤姐笑着说:“亲戚们不常走动,都疏远了。知道的呢,说你们嫌弃我们,不肯来;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眼里没人呢。” 刘姥姥赶紧念佛说:“我们家穷,走不起,来了这儿,别给姑奶奶丢脸,就是管家爷们看着也不像样。” 凤姐笑着说:“这话听着让人恶心。不过是靠着祖父的虚名,当了个穷官儿,谁家有啥呀,不过是个空架子。俗话说,‘朝廷还有三门子穷亲戚’呢,何况你我。” 说着,又问周瑞家的回太太了没有。 周瑞家的说:“现在等奶奶的指示呢。” 凤姐说:“你去瞧瞧,要是有人有事就算了,要是有空,就回一声,看太太怎么说。” 周瑞家的答应着去了。 这里凤姐叫人拿些果子给板儿吃,刚聊了几句闲话,就有好多媳妇管事的来回话。 平儿回了话,凤姐说:“我这儿陪客呢,晚上再来回。要是有要紧的,就带进来现办。” 平儿出去了,一会儿进来说:“我都问了,没啥要紧事,我就让他们散了。” 第21章 得银而归 凤姐点点头。只见周瑞家的回来,对凤姐说:“太太说了,今天没空,二奶奶陪着就行。多谢费心想着。要是白来逛逛就算了,要是有啥说的,只管告诉二奶奶,都一样。” 刘姥姥说:“也没啥说的,就是来看看姑太太、姑奶奶,也是亲戚的情分。” 周瑞家的说:“没啥说的就算了,要是有话,只管跟二奶奶说,跟跟太太说一样。” 一边说,一边给刘姥姥使眼色。 刘姥姥会意,不说话吧,今天来能干啥呢? 刘姥姥只得忍耻说道:“论理今儿初次见姑奶奶,不该说,只是大老远奔了你来,也少不得说了。” 刚说到这儿,就听二门上小厮们回说:“东府里的小大爷进来了。” 凤姐忙止刘姥姥:“不必说了。” 一面便问:“你蓉大爷在那里呢?” 只听一路靴子脚响,进来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长得清秀俊俏,穿着轻裘宝带,美服华冠。 刘姥姥这时候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躲都没地方躲。 凤姐笑道:“你只管坐着,这是我侄儿。” 刘姥姥这才扭扭捏捏在炕沿上坐了。 贾蓉笑道:“我父亲打发我来求婶子,说上回老舅太太给婶子的那架玻璃炕屏,明日请一个要紧的客,借了略摆一摆就送过来。” 凤姐道:“说迟了一日,昨儿已经给了人了。” 贾蓉听着,嘻嘻地笑着,在炕沿上半跪着说:“婶子若不借,又说我不会说话了,又得挨一顿好打呢。婶子只当可怜侄儿罢。” 凤姐笑道:“也没见你们,王家的东西都是好的不成?你们那里放着那些好东西,只是看不见,偏我的就是好的。” 贾蓉笑道:“那里有这个好呢!只求开恩罢。” 凤姐道:“若碰一点儿,你可仔细你的皮!” 因命平儿拿了楼房的钥匙,传几个妥当人抬去。 贾蓉喜得眉开眼笑,说:“我亲自带了人拿去,别由他们乱碰。” 说着便起身出去了。 这里凤姐忽又想起一事来,便向窗外叫:“蓉哥回来。” 外面几个人接声说:“蓉大爷快回来。” 贾蓉忙复身转来,垂手侍立,听啥指示。 那凤姐只管慢慢吃茶,出了半天神,又笑道:“罢了,你且去罢。晚饭后你来再说罢。这会子有人,我也没精神了。” 贾蓉应了一声,方慢慢退去。 这里刘姥姥心神方定,才又说道:“今日我带了你侄儿来,也不为别的,只因他老子娘在家里,连吃的都没有。如今天又冷了,越想没个派头儿,只得带了你侄儿奔了你老来。” 说着又推板儿道:“你那爹在家怎么教你来?打发咱们作啥事儿来?只顾吃果子咧。” 凤姐早已明白了,听他不会说话,因笑止道:“不必说了,我知道了。” 因问周瑞家的:“这姥姥不知可用了早饭没有?” 刘姥姥忙说道:“一早就往这里赶咧,那里还有吃饭的工夫咧。” 凤姐听说,忙命快传饭来。 一时周瑞家的传了一桌客饭来,摆在东边屋内,过来带了刘姥姥和板儿过去吃饭。 凤姐说道:“周姐姐,好生让着些儿,我不能陪了。” 于是过东边房里来。 又叫过周瑞家的去,问她才回了太太,说了些啥? 周瑞家的道:“太太说,他们家原不是一家子,不过因出一姓,当年又与太老爷在一处作官,偶然连了宗的。这几年来也不大走动。当时他们来一遭,却也没空了他们。今儿既来了瞧瞧我们,是他的好意思,也不可简慢了他。便是有什么说的,叫奶奶裁度着就是了。” 凤姐听了说道:“我说呢,既是一家子,我如何连影儿也不知道。” 说话时,刘姥姥已吃毕了饭,拉了板儿过来,咂着嘴道谢。 凤姐笑道:“且请坐下,听我告诉你老人家。方才的意思,我已知道了。若论亲戚之间,原该不等上门来就该有照应才是。 但如今家内杂事太烦,太太渐上了年纪,一时想不到也是有的。况是我近来接着管些事,都不知道这些亲戚们。 二则外头看着虽是烈烈轰轰的,殊不知大有大的艰难去处,说与人也未必信罢。 今儿你既老远的来了,又是头一次见我张口,怎好叫你空回去呢。 可巧昨儿太太给我的丫头们做衣裳的二十两银子,我还没动呢,你若不嫌少,就暂且先拿了去罢。” 那刘姥姥先听见告艰难,只当是没有,心里便突突的,后来听见给她二十两,喜得又浑身发痒起来,说道: “嗳,我也是知道艰难的。但俗语说的:‘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凭他怎样,你老拔根寒毛比我们的腰还粗呢!” 周瑞家的见他说的粗鄙,只管使眼色止他。凤姐看见,笑而不睬,只命平儿把昨儿那包银子拿来,再拿一吊钱来,都送到刘姥姥的跟前。 凤姐乃道:“这是二十两银子,暂且给这孩子做件冬衣罢。若不拿着,就真是怪我了。这钱雇车坐罢。改日无事,只管来逛逛,方是亲戚们的意思。天也晚了,也不虚留你们了,到家里该问好的问个好儿罢。” 一面说,一面就站了起来。 刘姥姥只管千恩万谢的,拿了银子钱,随了周瑞家的来至外面。 周瑞家的道:“我的娘啊!你见了她怎么倒不会说了?开口就是‘你侄儿’。我说句不怕你恼的话,便是亲侄儿,也要说和软些。蓉大爷才是她的正经侄儿呢,他怎么又跑出这么一个侄儿来了。” 刘姥姥笑道:“我的嫂子,我见了她,心眼儿里爱还爱不过来,那里还说的上话来呢。” 二人说着,又到周瑞家坐了片时。 刘姥姥便要留下一块银子与周瑞家孩子们买果子吃,周瑞家的如何放在眼里,执意不肯。刘姥姥感谢不尽,仍从后门去了。 第22章 奉命送花 话说周瑞家的送刘姥姥走了之后,就去回王夫人话。 谁知道王夫人不在上房呢,问丫鬟们,才知道去薛姨妈那儿聊天去了。 周瑞家的一听,就转出东角门,往东边院子走,奔梨香院去。 刚到院门前,就看见王夫人的丫鬟金钏儿和一个刚留头的小女孩站在台阶坡上玩呢。 看见周瑞家的来了,就知道有话回,就朝里努嘴儿。 周瑞家的轻轻掀帘子进去,只见王夫人和薛姨妈正长篇大套地聊家务人情啥的。 周瑞家的不敢惊动,就进里间去了。 只见薛宝钗穿着平常衣服,头上随便挽着个发髻,坐在炕里边,趴在小炕桌上跟丫鬟莺儿正描花样子呢。 看见她进来,宝钗才放下笔,转过身来,满脸堆笑说:“周姐姐坐。” 周瑞家的也赶紧陪着笑问:“姑娘好?” 一面在炕沿上坐下了,就说:“这都有两三天没见姑娘去那边逛逛了,莫不是你宝兄弟冲撞了你?” 宝钗笑着说:“哪儿的话。就是我那老毛病又犯了,所以这两天没出屋子。” 周瑞家的说:“可不是嘛,姑娘到底有啥病根儿呀,也该趁早请个大夫来,好好开个方子,认真吃几剂药,一下子除了根才好。小小年纪落下病根儿,可不是闹着玩的。” 宝钗听了就笑说: “别提吃药了。为这病请大夫吃药,不知道白花了多少银子呢。啥名医仙药都不管用。 后来多亏一个秃头和尚,说专治无名之症,就请他看了。他说我这是从胎里带来的一股热毒,幸亏先天身体壮,还没啥大事,要是吃平常药,没用。 他就说了个海上方,又给了一包药末子当引子,那味道可怪了,异香异气的。也不知道从哪儿弄来的。 他说发病的时候吃一丸就好。还挺奇怪,吃他这药还真有点效。” 周瑞家的就问:“不知道是啥海上方呀?姑娘说说,我们也记着,告诉别人,要是遇见这样的病,也是做好事呢。” 宝钗见问,就笑说:“不用这方子还好,用了这方子,能把人烦死。东西药料都有限,就难得‘可巧’两个字:要春天开的白牡丹花蕊十二两,夏天开的白荷花蕊十二两,秋天的白芙蓉蕊十二两,冬天的白梅花蕊十二两。把这四样花蕊,到第二年春分这天晒干,和在药末子一起,全都研好。还要雨水这天的雨水十二钱……” 周瑞家的忙说:“哎哟!这么说来,这得三年工夫呢。要是雨水这天不下雨,那可咋办呢?” 宝钗笑着说:“所以说哪儿有这么巧的雨呀,要是没雨就只能再等呗。白露这天的露水十二钱,霜降这天的霜十二钱,小雪这天的雪十二钱。把这四样水调匀,和了药,再加十二钱蜂蜜,十二钱白糖,做成龙眼大的丸子,放在旧瓷坛里,埋在花根底下。要是发病了,拿出来吃一丸,用十二分黄柏煎汤送下。” 周瑞家的听了笑着说:“阿弥陀佛,真坑人呐!等十年都不一定这么巧呢。” 宝钗说:“还挺好,自他说了以后,一两年间可巧都得了,好不容易配成一料。现在从南边带到北边,就埋在梨花树底下呢。” 周瑞家的又问:“这药有名字不?” 宝钗说:“有。也是那癞头和尚说的,叫‘冷香丸’。” 周瑞家的听了点点头,又说:“这病发作的时候到底啥样啊?” 宝钗说:“也不觉得咋地,就是有点喘咳嗽,吃一丸下去就好点了。” 周瑞家的还想说啥呢,忽然听见王夫人问:“谁在房里呢?” 周瑞家的赶紧出去答应了,顺便回了刘姥姥的事儿。 等了一会儿,见王夫人没说话,正想退出去呢,薛姨妈忽然又笑说:“你先别走。我有个东西,你带回去。” 说着就叫香菱。 只听帘栊一响,刚才和金钏玩的那个小丫头进来了,问:“奶奶叫我干啥?” 薛姨妈说:“把匣子里的花儿拿来。” 香菱答应了,去那边捧了个小锦匣来。 薛姨妈说:“这是宫里头的新鲜花样,用纱堆的花儿十二支。昨天我想起来,放着怪可惜的,不如给姐妹们戴去。昨天要送去,偏又忘了。你今天来得巧,就带去吧。你家的三位姑娘,每人一对,剩下的六枝,给林姑娘两枝,那四枝给凤哥吧。” 王夫人说:“留着给宝丫头戴呗,还想着她们干啥。” 薛姨妈说:“姨娘不知道,宝丫头怪得很,她从来不爱这些花儿粉儿的。” 说着,周瑞家的拿了匣子,走出房门,看见金钏还在那儿晒太阳呢。 周瑞家的就问她:“那个香菱小丫头,就是常说临上京的时候买的,为她还打了人命官司的那个小丫头不?” 金钏说:“可不就是她。” 正说着呢,只见香菱笑嘻嘻地走来。 周瑞家的就拉着她的手,仔细看了一会儿,就跟金钏儿笑说:“模样真好,竟有点像咱们东府里蓉大奶奶的样子呢。” 金钏儿笑着说:“我也这么觉得。” 周瑞家的又问香菱:“你几岁到这儿来的?你父母现在在哪儿呢?今年几岁了?老家是哪儿的?” 香菱听了,都摇头说:“不记得了。” 周瑞家的和金钏儿听了,反倒叹息伤感了一会儿。 第23章 依次送花 一会儿周瑞家的拿着花到王夫人正房后头去。 原来最近贾母说孙女儿们太多了,挤在一处不方便,就只留宝玉黛玉在这边解闷,把迎春、探春、惜春三个人挪到王夫人这边房后三间小抱厦里住,让李纨陪着照顾。 周瑞家的就顺路先到这儿来,看见几个小丫头在抱厦里等着听使唤呢。 迎春的丫鬟司棋和探春的丫鬟待书正掀帘子出来,手里都捧着茶盅,周瑞家的就知道她们姊妹在一处坐着呢,就进了内房,只见迎春探春正在窗下下围棋。 周瑞家的把花送上,说明了缘故。两人忙停下棋,都欠身道谢,让丫鬟们把花收了。 周瑞家的答应着,就说:“四姑娘不在房里,只怕在老太太那边呢。” 丫鬟们说:“那屋里不是四姑娘?” 周瑞家的一听,就往这边屋里来。 只见惜春正跟水月庵的小姑子智能儿一起玩呢,看见周瑞家的进来,惜春就问她啥事。周瑞家的就把花匣打开,说明了原因。 惜春笑着说:“我正跟智能儿说呢,我明天也剃了头跟她当姑子去,可巧这就送花儿来了,要是剃了头,这花儿戴哪儿呢?” 说着,大家笑了一回,惜春让丫鬟入画来把花收了。 周瑞家的就问智能儿:“你啥时候来的?你师父那秃头去哪儿了?” 智能儿说:“我们一大早就来了。我师父见了太太,就去于老爷府里了,叫我在这儿等他呢。” 周瑞家的又问:“十五的月例香供银子得了没有?” 智能儿摇头说:“我不知道。” 惜春听了,就问周瑞家的:“现在各庙月例银子谁管着?” 周瑞家的说:“是余信管着。” 惜春听了笑着说:“这就对了。她师父一来,余信家的就赶紧过来,跟她师父嘀咕了半天,估计就是为这事。” 周瑞家的又和智能儿唠叨了一会儿,就往凤姐那儿去。 穿过夹道从李纨后窗下过,隔着玻璃窗户,看见李纨在炕上歪着睡觉呢,就越过西花墙,出西角门进了凤姐院子。 走到堂屋,只见小丫头丰儿坐在凤姐房中门槛上,看见周瑞家的来了,连忙摆手叫她往东屋里去。 周瑞家的会意,轻手轻脚往东边房里走,只见奶子正拍着大姐儿睡觉呢。 周瑞家的悄悄问奶子:“姐儿睡午觉呢?也该叫醒了。” 奶子摇头。 正说着呢,只听那边一阵笑声,还有贾琏的声音。 接着房门一响,平儿拿着大铜盆出来,叫丰儿舀水进去。 平儿就走到这边来,一看见周瑞家的就问:“你这老东西又跑来干啥?” 周瑞家的赶紧起身,把匣子递给她,说送花儿的事儿。 平儿听了,就打开匣子,拿了四枝,转身走了。 过了一会儿,手里拿出两枝来,先叫彩明吩咐道:“送到那边府里给小蓉大奶奶戴去。” 然后才让周瑞家的回去道谢。 周瑞家的这才往贾母这边来。 穿过穿堂,一抬头忽然看见她女儿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刚从婆家来。 周瑞家的忙问:“你这会儿跑来干啥?” 她女儿笑着说:“妈身体一向好?我在家里等了半天,妈也不出去,啥事儿这么忙得回不了家?我等烦了,自己先到老太太跟前请安了,这会儿来请太太的安。妈还有啥没办完的差事呀,手里拿的啥东西?” 周瑞家的笑着说:“嗨!今儿偏偏来了个刘姥姥,我自己多事儿,为她跑了半天,这会儿又被姨太太看见了,送这几枝花给姑娘奶奶们。这还没送完呢。你这会儿跑来,肯定有事儿。” 她女儿笑着说:“妈还真会猜。实话跟你说吧,你女婿前儿因为多喝了两杯酒,跟人吵架,不知道咋回事被人告了,说他来历不明,要递解还乡。所以我来跟妈商量商量,这事儿求谁能摆平呢?” 周瑞家的听了说:“我就知道。这有啥大不了的事儿!你先回家等我,我给林姑娘送了花儿就回家。这会儿太太二奶奶都忙着呢,你回去等我。这有啥呀,急成这样。” 女儿听说,就回去了,还说:“妈,快点来。” 周瑞家的说:“知道了。小丫头片子没经过啥事儿,就急成这样。” 说着,就到黛玉房里去了。 谁知道这会儿黛玉不在自己房里,在宝玉房里大家一起解九连环玩呢。 周瑞家的进来笑着说:“林姑娘,姨太太让我送花儿给姑娘带来了。” 宝玉听说,先问:“啥花儿?拿来给我。” 一面早伸手接过来了。 打开匣子一看,原来是宫制堆纱新巧的假花儿。 黛玉就从宝玉手里看了一眼,就问:“是单给我一个人的,还是别的姑娘们都有呢?” 周瑞家的说:“各位都有了,这两枝是姑娘的。” 黛玉冷笑着说:“我就知道,别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给我。” 周瑞家的听了,一声不吭。 宝玉就问:“周姐姐,你跑那边干啥去了。” 周瑞家的就说:“太太在那儿呢,我去回话,姨太太就顺便让我带来了。” 宝玉说:“宝姐姐在家干啥呢?这几天咋也不过来这边?” 周瑞家的说:“身体不大好呢。” 宝玉听了,就跟丫头说:“谁去瞧瞧?就说我和林姑娘打发人来请姨太太姐姐安,问问姐姐啥病,吃啥药。按理说我该亲自去的,就说刚从学里来,着了点凉,改天再亲自去看。” 说着,茜雪就答应去了。 周瑞家的自己走了,没话了。 原来这周瑞的女婿,就是雨村的好朋友冷子兴,最近因为卖古董跟人打官司,就让女人来讨情分。 周瑞家的仗着主子的权势,也不把这事儿放心上,晚上求求凤姐儿就完事儿了。 到了掌灯的时候,凤姐卸了妆,去见王夫人回话:“今儿甄家送来的东西,我收了。咱们送他们的,趁着他家有年下进鲜的船回去,一起都让他们带回去吧?” 王夫人点头。 凤姐又说:“临安伯老太太生日的礼已经准备好了,派谁送去呢?” 王夫人说:“你看谁闲着,就叫四个女人去就是了,这又不是啥正经事儿还来问我。” 凤姐又笑着说:“今天珍大嫂子来,请我明天过去逛逛,明天也没啥事儿。” 王夫人说:“有事没事都没啥。她经常来请,有我们在,你不方便去,她不请我们,单请你,肯定是诚心叫你去散散心,别辜负了她的心意,就算有事也该过去。” 凤姐答应了。这时候李纨、迎春、探春等姐妹们也来请安完了,各自回房。 第二天凤姐梳洗好了,先回王夫人,然后才来跟贾母告辞。 宝玉听了,也要跟着去逛逛。 凤姐没办法,只好答应,等着宝玉换了衣服,姐儿俩坐上车,一会儿就进了宁府。 第24章 宝玉会秦钟 早有贾珍的妻子尤氏和贾蓉的妻子秦氏婆媳俩,带着好多姬妾丫鬟媳妇等在仪门迎接。尤氏一看见凤姐,先笑骂一阵,一手拉着宝玉一起进上房坐下。 秦氏献了茶,凤姐就说:“你们请我来干啥?有啥好东西孝敬我,赶紧拿出来,我还有事儿呢。” 尤氏秦氏还没来得及答话,地下几个姬妾先就笑着说:“二奶奶今儿不来就算了,既然来了可就由不得二奶奶了。” 正说着呢,贾蓉进来请安。 宝玉就问:“大哥哥今儿不在家么?” 尤氏说:“出城给老爷请安去了。你怪无聊的,坐这儿干啥?为啥不去逛逛?” 秦氏笑着说:“今儿巧了,上回宝叔马上要见的我那兄弟,他今儿也在这儿,估计在书房呢,宝叔为啥不去瞧瞧?” 宝玉听了,马上就下炕要走。 尤氏凤姐都忙说:“小心点,急啥?” 一面就吩咐好好跟着,别委屈了他,可不能跟跟着老太太过来的时候比。 凤姐说:“既然这样,为啥不把这秦小爷请进来,我也瞧瞧。难道我还见不得他?” 尤氏笑着说:“算了算了,不用见他,比不上咱们家的孩子,胡打海摔惯了。人家的孩子都是斯斯文文的,乍一见你这破落户,还不得被笑话死。” 凤姐笑着说:“普天下的人,我不笑话他们就不错了,还能让这小孩子笑话我?” 贾蓉笑着说:“不是这意思,他腼腆,没见过大场面,婶子见了,别生气。” 凤姐说:“不管他啥样,我也要见一见!别放屁了。再不带我看看,给你一顿好嘴巴。” 贾蓉笑嘻嘻地说:“我不敢扭着,这就带他来。” 说着,果然出去带进一个小后生,比宝玉瘦点,眉清目秀,粉面朱唇,身材俊俏,举止风流,好像比宝玉还强点,就是怯怯羞羞的,有女儿态,腼腆含糊,慢慢给凤姐作揖问好。 凤姐高兴得先推宝玉,笑着说:“比下去了!” 就伸手一把拉了这孩子的手,让他在身边坐下,慢慢问他几岁了,读啥书,兄弟几个,学名叫啥。 秦钟一一回答了。 早有凤姐的丫鬟媳妇们看见凤姐第一次见秦钟,没准备礼物,就赶紧过那边去告诉平儿。 平儿知道凤姐跟秦氏关系好,虽然是小后生,也不能太寒酸,就自己拿主意,拿了一匹尺头,两个“状元及第”的小金锞子,让人送过去。 凤姐还笑着说太简单了啥的。 秦氏等人谢了。 一会儿吃过饭,尤氏、凤姐、秦氏等人抹骨牌,就不说了。 那宝玉自从见了秦钟人品出众,心里就有点失落,呆了半天,自己心里又犯傻了,就想: “天下竟然有这样的人物!现在看来,我简直成了泥猪癞狗了。可恨我为啥生在这侯门公府之家,要是生在寒门薄宦之家,早就跟他结交了,也不枉活这一辈子。 我虽然比他尊贵,可这锦绣纱罗,也不过裹着我这根死木头,美酒羊羔,也不过填了我这粪窟泥沟。‘富贵’二字,没想到害了我!” 秦钟自从见了宝玉形容出众,举止不凡,又戴着金冠,穿着绣服,还有骄婢侈童,秦钟心里也想: “果然这宝玉怪不得人溺爱他。可恨我偏偏生在清寒之家,不能跟他耳鬓交接,可知‘贫窭’二字限制人,也是世间最不痛快的事儿。” 两人都胡思乱想。 忽然宝玉问他读啥书。 秦钟见问,就实话实说了。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说了十来句,就觉得更亲密了。 一会儿摆上茶果,宝玉就说:“我们俩又不喝酒,把果子摆在里间小炕上,我们去那儿坐,省得吵你们。” 于是两人进里间去吃。 进里间后,秦氏一面张罗给凤姐摆酒果,一面忙进来嘱咐宝玉道: “宝叔,你侄儿要是说话不注意,你千万看着我,别理他。他虽然腼腆,可性子倔强,不大随和,这是有的。” 宝玉笑道:“你去忙吧,我知道了。” 秦氏又嘱咐了她兄弟一回,才去陪凤姐。 一时凤姐、尤氏又打发人来问宝玉:“要吃啥,外面有,只管要。” 宝玉只答应着,也没心思在饮食上,只问秦钟近日家务等事。 秦钟说:“我的老师去年病故了,家父又年纪大了,身体残疾,公务繁忙,所以还没商量再请老师的事儿,目前就在家温习旧课。再读书这事儿,必须有一两个知己做伴,时常一起讨论,才能有进步。” 宝玉没等他说完,就答道:“正是呢,我们有个家塾,家族里有不能请老师的,就可以去家塾读书,子弟们中也有亲戚可以附读。 我因为老师上年回家去了,现在也荒废着呢。我父亲的意思,也是想暂时送我去温习旧书,等明年老师来了,再各自在家里读。我祖母说,一来家学里的子弟太多,怕大家淘气,反而不好,二来也因为我病了几天,就暂且耽搁着。 这么说来,你父亲现在也为这事儿操心呢。今天回去,你为啥不禀告你父亲,就到我们家塾来,我也陪着你,彼此都有好处,岂不是好事?” 秦钟笑道:“家父前几天在家提起请老师的事儿,也提到这里的义学挺好,原本想来和这里的亲翁商议引荐呢。只是这里又忙,不好为这点小事来打扰。宝叔要是觉得我还能给你磨墨洗砚啥的,为啥不赶紧促成这事,这样我们彼此都不荒废学业,又可以常在一起聊天聚会,又能让父母开心,又能得到朋友之乐,岂不是美事?” 宝玉道:“放心,放心。咱们回去告诉你姐夫姐姐和琏二嫂子。你今天回家就禀告你父亲,我回去再禀告祖母,肯定能很快办成。” 两人商量定了。 这时候天已经掌灯了,出来又看他们玩了一会儿牌。 算账的时候,又是秦氏和尤氏输了戏酒的东道,说定后日吃这东道。 一面就叫人送饭。 吃罢晚饭,因为天黑了,尤氏说:“先派两个小子送这秦相公回家。” 媳妇们传出去半天,秦钟告辞起身。 尤氏问:“派了谁送去?” 媳妇们回说:“外头派了焦大,谁知焦大醉了,又在骂人呢。” 尤氏和秦氏都说:“偏又派他干啥!放着这些小子们,哪个派不得?偏要惹他。” 凤姐说:“我整天说你太软弱了,纵容家里人这样可不行。” 尤氏叹道:“你难道不知道这焦大?连老爷都不理他,你珍大哥哥也不理他。只因他小时候跟着太爷们出过三四回兵,从死人堆里把太爷背出来,救了太爷的命,自己饿着,却偷东西给主子吃,两天没水喝,得了半碗水给主子喝,他自己喝马尿。就凭着这些功劳情分,有祖宗的时候都另眼相看,现在谁还敢难为他。他自己又老了,又不顾体面,一味喝酒,喝醉了就骂人。我常跟管事的说,别派他差事,就当他是个死人算了。今儿又派了他。” 凤姐说:“我咋不知道这焦大。倒是你们没主意,有这样的人,为啥不打发他远远地去庄子上就完了。” 说着,就问:“我们的车准备好了没?”地下众人都应道:“伺候好了。” 凤姐起身告辞,和宝玉携手同行。尤氏等人送到大厅,只见灯烛辉煌,众小厮都在丹墀侍立。 那焦大又仗着贾珍不在家,就是在家也不能把他咋样,就更加放肆了。 趁着酒兴,先骂大总管赖二,说他不公道,欺软怕硬,“有了好差事就派别人,像这等黑更半夜送人的事,就派我。没良心的王八羔子!瞎充管家!你也不想想,焦大太爷跷跷脚,比你的头还高呢。二十年头里的焦大太爷眼里有谁?别说你们这一起杂种王八羔子们!” 正骂得兴起,贾蓉送凤姐的车出去,众人喝他他也不听,贾蓉忍不了,就骂了他两句,让人捆起来, “等明天酒醒了,看你还寻死不寻死!” 那焦大哪里把贾蓉放在眼里,反大叫起来,赶着贾蓉叫: “蓉哥儿,你别在焦大跟前使主子性儿。别说你这样儿的,就是你爹,你爷爷,也不敢和焦大挺腰子!不是焦大一个人,你们就做官儿享荣华受富贵?你祖宗九死一生挣下这家业,到如今了,不报我的恩,反和我充起主子来了。不和我说别的还可,若再说别的,咱们红刀子进去白刀子出来!” 凤姐在车上跟贾蓉说:“以后还不早打发了这个没王法的东西!留在这里岂不是祸害?要是亲友知道了,还不得笑话咱们这样的人家,连个王法规矩都没有。” 贾蓉答应“是”。 众小厮见他太撒野了,只得上来几个,揪翻捆倒,拖往马圈里去。 焦大越发连贾珍都说出来,乱嚷乱叫说:“我要往祠堂里哭太爷去。那里承望到如今生下这些畜牲来!每日家偷狗戏鸡,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我什么不知道?咱们‘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 众小厮听他说出这些没天日的话来,吓得魂飞魄散,也不顾别的了,就把他捆起来,用土和马粪满满的填了他一嘴。 凤姐和贾蓉等也远远地听到了,便都装作没听见。 宝玉在车上见这般醉闹,倒也有趣,就问凤姐道: “姐姐,你听他说‘爬灰的爬灰’,什么是‘爬灰’?” 凤姐听了,连忙立眉嗔目断喝道:“少胡说!那是醉汉嘴里乱说,你是什么样的人,不说没听见,还倒细问!等我回去回了太太,仔细捶你不捶你!” 唬得宝玉忙央告道:“好姐姐,我再不敢了。” 凤姐说:“这才对。等到了家,咱们回了老太太,打发你同秦家侄儿学里念书去要紧。” 说着,却自回往荣府而来。 第25章 互看金玉 话说凤姐和宝玉回家后,见过了众人。宝玉先跟贾母说了秦钟要上家塾的事儿,说自己有了个伴读的朋友,可以发奋读书了,还一个劲儿地夸秦钟人品好,让人怜爱。 凤姐也在旁边帮腔,说秦钟过几天还来拜见老祖宗啥的,把贾母说得高兴起来。凤姐又趁机请贾母后日去看戏。 贾母虽然年纪大了,可还挺有兴致。 到了后日,尤氏又来请,贾母就带着王夫人、林黛玉、宝玉等人去看戏。 到了晌午,贾母回来休息了。 王夫人本来就喜欢清静,见贾母回来,她也跟着回来了。 然后凤姐坐了首席,大家玩得很开心,一直到晚上也没啥事儿。 再说宝玉送贾母回来后,等贾母睡了午觉,他想去看戏取乐,又怕打扰秦氏她们,想起薛宝钗最近在家养病,还没去看望呢,就想去瞧瞧她。 要是从上房后角门过去,又怕碰到别的事儿,万一再碰到他爹,那就更麻烦了,还是绕远路吧。 当下众嬷嬷丫鬟伺候他换衣服,见他不换,还是出了二门。 众嬷嬷丫鬟只好跟着,还以为他去那府里看戏呢。 谁知道他到了穿堂,就向东向北绕着厅后走。 偏巧顶头遇见了门下清客相公詹光和单聘仁两个人走来,一看见宝玉,就笑着跑上来,一个抱住腰,一个拉着手,都说: “我的菩萨哥儿,我说做了个好梦呢,好不容易碰到你了。” 说着,给宝玉请安,又问好,啰嗦了半天,才走开。 老嬷嬷叫住他们,问:“二位爷是从老爷那儿来的不?” 两人点头说:“老爷在梦坡斋小书房里睡午觉呢,没事儿。” 一边说一边走了。 说得宝玉也笑了。 于是宝玉转弯向北奔着梨香院去了。 可巧银库房的总领叫吴新登,仓上的头目叫戴良,还有几个管事的头目,一共七个人,从帐房里出来,一看见宝玉,赶紧都垂手站住。 只有一个买办叫钱华,因为好长时间没见宝玉了,忙上来打千儿请安,宝玉忙笑着把他扶起来。 众人都夸宝玉字写得好,说啥时候赏他们几张贴贴。 宝玉笑道:“你们在哪儿看见的?” 众人说:“好几处都有呢,都夸得不得了,还跟我们要呢。” 宝玉笑道:“不值啥,你们跟我的小幺儿们说一声就行了。” 一边说一边往前走,众人等他过去,才各自散了。 闲话少扯,咱说宝玉来到梨香院,先到薛姨妈屋里,正看见薛姨妈在那儿做针线活儿呢,还有丫鬟们陪着。 宝玉赶紧请安,薛姨妈忙一把拉过他,抱在怀里,笑着说:“这么冷的天,我的儿,难为你想着来,快上炕坐着吧。” 让人倒滚烫的茶来。 宝玉问:“哥哥不在家?” 薛姨妈叹口气说:“他呀,就是没笼头的马,天天忙得不着家。” 宝玉又问:“姐姐可好了?” 薛姨妈说:“好了好了,你前几天还想着派人来看她呢。她在里间呢,你去瞧瞧,里间比这儿暖和,你在那儿坐着,我收拾收拾就进去跟你说话。” 宝玉一听,忙下炕来到里间门前,只见吊着半旧的红绸软帘。 宝玉掀帘一迈步进去,就看见薛宝钗坐在炕上做针线,头上挽着漆黑油光的发髻,穿着蜜合色棉袄,玫瑰紫二色金银鼠比肩褂,葱黄绫棉裙,都是半新不旧的,看着也不奢华。 嘴唇不点就红,眉毛不画就翠,脸像银盆,眼睛像水杏。 话不多,别人都说她藏着聪明,安分随时,自己说这是守拙。 宝玉一边看一边问:“姐姐可大好了?” 宝钗抬头看见宝玉进来,连忙起身笑着回答:“已经好了,多谢惦记。” 说着,让宝玉在炕沿上坐下,马上叫莺儿倒茶。 一边又问贾母、王夫人安好,别的姐妹们咋样。 一边看着宝玉头上戴着银丝嵌宝紫金冠,额上勒着二龙抢珠金抹额,身上穿着秋香色立蟒白狐腋箭袖,系着五色蝴蝶鸾绦,项上挂着长命锁,记名符,还有一块出生时衔下来的宝玉。 宝钗笑着说:“整天听人说你的这块玉,我还没仔细瞧过呢,今儿我倒要看看。” 说着就挪近了些。 宝玉也凑上去,从脖子上摘下来,递给宝钗。 宝钗托在手上,只见这玉像雀卵那么大,灿烂得像朝霞,莹润得像酥油,还有五色花纹缠着。 这就是大荒山中青埂峰下的那块顽石的幻相。 那顽石也记下了自己的幻相和癞僧刻的篆文,现在按样子画在后面。 不过它的真身很小,才能从胎里的小儿嘴里衔下。 要是按真身画,字就太小了,看的人费眼睛,也不好。 所以现在只按样子画,稍微有点规矩,让人在灯下醉中也能看。 现在说明这个原因,就不会有人说胎里的小儿嘴有多大,怎么能衔这么大的东西之类的话了。 通灵宝玉正面图式:通灵宝玉。 注云:莫失莫忘,仙寿恒昌。 通灵宝玉反面图式: 注云:一除邪祟,二疗冤疾,三知祸福。 宝钗看完,又翻过正面细看,嘴里念道:“莫失莫忘,仙寿恒昌。” 念了两遍,回头对莺儿笑着说:“你不去倒茶,在这儿发啥呆呢?” 莺儿嘻嘻笑着说:“我听这两句话,好像和姑娘项圈上的两句话是一对儿。” 宝玉一听,忙笑着说:“原来姐姐那项圈上也有八个字,我也看看。” 宝钗说:“你别听她的,没有啥字。” 宝玉笑着央求:“好姐姐,你都看我的了。” 宝钗被缠得没办法,就说:“也是别人给了两句吉利话,刻上去了,让天天戴着,不然沉甸甸的有啥意思。” 一边说一边解开排扣,从里面大红袄上把那珠宝晶莹、黄金灿烂的璎珞掏出来。 宝玉忙托着锁看,果然一面有四个篆字,两面八个字,共成两句吉谶。 也按样子画下来: 音注云:不离不弃。音注云:芳龄永继。 宝玉看了,也念了两遍,又念自己的两遍,笑着说:“姐姐这八个字倒真和我的是一对。” 莺儿笑着说:“是个癞头和尚送的,他说必须刻在金器上……” 宝钗不等她说完,就嗔怪她不去倒茶,一边又问宝玉从哪儿来。 宝玉这时候离宝钗很近,只闻到一阵阵凉森森甜丝丝的幽香,却不知道是啥香气,就问:“姐姐熏的啥香?我咋从来没闻过这味儿。” 宝钗笑着说:“我最怕熏香了,好好的衣服,熏得烟燎火气的。” 宝玉又问:“那这是啥香?” 宝钗想了想,笑着说:“哦,是我早上吃了丸药的香气。” 宝玉笑着说:“啥丸药这么好闻?好姐姐,给我一丸尝尝。” 宝钗笑着说:“又瞎闹,药能乱吃吗?” 话还没说完,就听见外面有人说:“林姑娘来了。” 话还没落音呢,林黛玉就摇摇摆摆地走了进来,一看见宝玉,就笑着说:“哎哟,我来得不巧了!” 宝玉等人赶紧起身笑着让座,宝钗笑着问:“这话咋说?” 黛玉笑着说:“早知道他来,我就不来了。” 宝钗说:“我更不明白这意思了。” 黛玉笑着说:“要来一群都来,要不来一个也不来,今儿他来了,明儿我再来,这么错开着来,不就天天有人来了?也不至于太冷落,也不至于太热闹。姐姐咋不明白这意思呢?” 宝玉看见黛玉外面罩着大红羽缎对衿褂子,就问:“下雪了吗?” 地下的婆娘们说:“下了半天雪珠子了。” 宝玉又问:“拿我的斗篷了没?” 黛玉就说:“是不是,我来了他就该走了。” 宝玉笑着说:“我啥时候说要走了?不过是拿来预备着。” 宝玉的奶娘李嬷嬷就说:“天又下雪,也不早了,就在这儿跟姐姐妹妹一起玩玩呗。姨妈这儿有茶果子呢。我叫丫头去拿斗篷来,跟小幺儿们说散了吧。” 宝玉答应了。李嬷嬷出去,让小厮们都散了。 第26章 喝酒插曲 这儿薛姨妈已经摆了几样细茶果,留他们吃茶。 宝玉夸前几天在那府里珍大嫂子的鹅掌鸭信好吃。 薛姨妈一听,忙把自己糟的拿出来给他尝。 宝玉笑着说:“这个得就酒才好。”薛姨妈就叫人去灌最上等的酒来。李嬷嬷就上来说:“姨太太,酒就算了吧。” 宝玉央求道:“妈妈,我就喝一杯。” 李嬷嬷说:“不行!当着老太太、太太,你喝一坛都行。那天我一没留神,不知道哪个没调教的,就为了讨好你,不管别人死活,给你一口酒喝,害得我挨了两天骂。姨太太不知道,他性子又坏,喝了酒更捣乱。有一天老太太高兴了,让他随便喝,啥时候又不许他喝,我这不是白受罪嘛。” 薛姨妈笑着说:“老货,你放心吃你的去。我也不让他多喝。就算老太太问起来,有我呢。” 一边叫小丫鬟:“来,让你奶奶们去,也喝杯酒暖暖身子。” 那李嬷嬷听这么说,只好和众人去喝点酒。这儿宝玉又说:“不用暖了,我就爱吃冷的。” 薛姨妈忙说:“这可不行,喝了冷酒,写字手会抖。” 宝钗笑着说:“宝兄弟,亏你平时杂七杂八的学问学了不少,难道不知道酒性最热,要是热着喝下去,发散得快,要是冷着喝下去,就凝结在里面,得用五脏去暖它,那不受害吗?以后可别喝冷酒了。” 宝玉听这话有道理,就放下冷酒,让人暖了再喝。 黛玉磕着瓜子,抿着嘴笑。 正巧黛玉的小丫鬟雪雁走来给黛玉送小手炉,黛玉就含笑问她:“谁叫你送来的?难为他费心,难道我就冷死了?” 雪雁说:“紫鹃姐姐怕姑娘冷,让我送来的。” 黛玉一边接过来,抱在怀里,笑着说:“也亏你听她的话。我平时跟你说的,全当耳旁风,怎么她说了你就听,比圣旨还快呢!” 宝玉听这话,知道黛玉是借着这话奚落他,也没话回,就嘻嘻笑两声。 宝钗知道黛玉一向这样,也不理她。 薛姨妈就说:“你平时身子弱,禁不得冷,他们惦记你不好吗?” 黛玉笑着说:“姨妈不知道。幸亏是在姨妈这儿,要是在别人家,人家不得生气?好说就显得人家连个手炉都没有,巴巴地从家里送一个来。不说丫鬟们太小心了,还当我平时轻狂惯了呢。” 薛姨妈说:“你这多心的,这么想,我可没这心思。” 说话的时候,宝玉已经喝了三杯了。 李嬷嬷又上来拦着。 宝玉正高兴呢,和宝黛姊妹说说笑笑的,哪肯不喝。 宝玉只好央求:“好妈妈,我再喝两杯就不喝了。” 李嬷嬷说:“你可小心点,老爷今儿在家,小心问你的书!” 宝玉一听这话,心里就不舒服了,慢慢放下酒,低下了头。 黛玉赶紧说:“别扫大家的兴!舅舅要是叫你,就说姨妈留着呢。这个妈妈,喝了酒就拿我们醒脾!” 一边悄悄推宝玉,让他赌气,一边悄悄嘟囔:“别理那老货,咱们只管玩咱们的。” 那李嬷嬷不知道黛玉的意思,就说:“林姐儿,你别帮着他。你倒劝劝他,说不定他还听点。” 林黛玉冷笑着说:“我为啥帮他?我也犯不着劝他。你这妈妈太小心了,往常老太太也给他酒喝,如今在姨妈这儿多喝一口,料也没啥事儿。说不定姨妈这儿是外人,不该在这儿喝呢。” 李嬷嬷听了,又急又笑,说:“真真这林姐儿,说出一句话来,比刀子还尖。你这算啥。” 宝钗也忍不住笑了,拧了一下黛玉的腮,说:“真真这个颦丫头的一张嘴,让人恨也不是,喜欢也不是。” 薛姨妈一边又说:“别怕,别怕,我的儿!来这儿没好的给你吃,别把这点事儿放在心里,倒让我不安。只管放心吃,有我呢。吃完晚饭再走,就算醉了,就跟着我睡。” 又叫人:“再烫热酒来!姨妈陪你喝两杯,就吃饭吧。” 宝玉听了,又来劲了。 李嬷嬷吩咐小丫头们:“你们在这儿小心着,我回家换衣服就来,悄悄跟姨太太说,别由着他多吃。” 说着就回家了。 这儿虽然还有三两个婆子,都是不顶事儿的,见李嬷嬷走了,也都悄悄找方便去了。 只剩两个小丫头,乐得讨宝玉欢喜。 幸亏薛姨妈千哄万哄的,只让他喝了几杯,就收了。 做了酸笋鸡皮汤,宝玉痛痛快快喝了两碗,吃了半碗碧粳粥。 一会儿薛林二人也吃完了饭,又沏上浓茶大家喝了。薛姨妈这才放心。 雪雁等三四个丫头吃了饭,进来伺候。 黛玉问宝玉:“你走不走?” 宝玉斜着眼睛,懒洋洋地说:“你要走,我就和你一起走。” 黛玉说:“咱们来了这一天,也该回去了。还不知道那边怎么找咱们呢。” 说着,两人就告辞。 第27章 宝玉摔杯 小丫头忙捧过斗笠来,宝玉把头低一低,让她戴上。 那丫头把大红猩毡斗笠一抖,往宝玉头上一合,宝玉就说:“罢了,罢了!好蠢的东西,你轻点!难道没见过别人戴过的?我自己戴吧。” 黛玉站在炕沿上说:“啰嗦啥,过来,我瞧瞧。” 宝玉赶紧走近。 黛玉用手整理,轻轻笼住束发冠,把笠沿掖在抹额上,把那颗核桃大的绛绒簪缨扶起,颤巍巍地露在外面。 整理好了,端详了端详,说:“好了,披上斗篷吧。” 宝玉听了,才接过斗篷披上。 薛姨妈忙说:“跟你们的妈妈都还没来呢,等会儿不迟。” 宝玉说:“我们倒去等他们,有丫头们跟着就行了。” 薛姨妈不放心,到底叫了两个妇女跟着他们兄妹俩才放心。 他们道了谢,直接回贾母房里了。 贾母还没吃晚饭,知道是从薛姨妈那儿来的,更高兴了。 见宝玉喝了酒,就让他回自己房里歇着,不许再出来了。让人好好伺候着。 忽然想起跟宝玉的人来,就问众人:“李奶子咋不见?” 众人不敢直说回家了,只说:“才进来的,想是有事儿又走了。” 宝玉踉跄着回头说:“她比老太太还舒服呢,问她干啥!没有她我还能多活两天。” 一边说一边来到自己的卧室。 只见笔墨在案,晴雯先迎出来,笑着说:“好,好,让我研了那些墨,你早起高兴,只写了三个字,丢下笔就走了,哄得我们等了一天。快来写完这些墨才罢!” 宝玉忽然想起早上的事儿,就笑着问:“我写的那三个字在哪儿呢?” 晴雯笑着说:“这个人可醉了。你头里去那府里,嘱咐贴在门斗上,这会子又这么问。我怕别人贴坏了,亲自爬高上梯地贴上,这会子手还冻得僵冷呢。” 宝玉听了,笑着说:“我忘了。你的手冷,我给你暖暖。” 说着就伸手握住晴雯的手,一起仰头看门斗上新写的三个字。 一会儿黛玉来了,宝玉笑着说:“好妹妹,你别撒谎,你看这三个字哪个好?” 黛玉仰头看门斗上,新贴了三个字,写着“绛云轩”。 黛玉笑着说:“个个都好。怎么写得这么好了?明儿也给我写一个匾。” 宝玉嘻嘻笑着说:“又哄我呢。” 又问:“袭人姐姐呢?” 晴雯朝里间炕上努嘴。 宝玉一看,只见袭人和衣睡着在那儿。 宝玉笑着说:“好,太早了点。” 又问晴雯:“今儿我在那府里吃早饭,有一碟子豆腐皮的包子,我想着你爱吃,跟珍大奶奶说了,只说我留着晚上吃,叫人送过来,你吃了吗?” 晴雯说:“快别提。一送了来,我就知道是我的,可我才吃了饭,就放在那儿。后来李奶奶来了看见,说:‘宝玉未必吃了,拿了给我孙子吃去罢。’她就叫人拿了家去了。接着茜雪捧上茶来。宝玉因让“林妹妹吃茶。” 众人笑说:“林妹妹早走了,还让呢。” 宝玉吃了半碗茶,忽又想起早起的茶来,因问茜雪道:“早起沏了一碗枫露茶,我说过,那茶是三四次后才出色的,这会子怎么又沏了这个来?” 茜雪道:“我原是留着的,那会子李奶奶来了,她要尝尝,就给她吃了。” 宝玉听了,将手中的茶杯只顺手往地下一掷,豁啷一声,打了个粉碎,泼了茜雪一裙子的茶。 又跳起来问着茜雪道:“她是你那一门子的奶奶,你们这么孝敬她?不过是仗着我小时候吃过她几日奶罢了。如今逞的她比祖宗还大了。如今我又吃不着奶了,白白的养着祖宗作什么!撵了出去,大家干净!” 说着便要去立刻回贾母,撵他乳母。 原来袭人实未睡着,不过故意装睡,引宝玉来怄他顽耍。 先闻得说字问包子等事,也还可不必起来,后来摔了茶钟,动了气,遂连忙起来解释劝阻。早有贾母遣人来问是怎么了。 袭人忙道:“我才倒茶来,被雪滑倒了,失手砸了钟子。” 一面又安慰宝玉道:“你立意要撵他也好,我们也都愿意出去,不如趁势连我们一齐撵了,我们也好,你也不愁再有好的来伏侍你。” 宝玉听了这话,方无了言语,被袭人等扶至炕上,脱换了衣服。 不知宝玉口内还说些什么,只觉口齿缠绵,眼眉愈加饧涩,忙伏侍他睡下。 袭人伸手从他项上摘下那通灵玉来,用自己的手帕包好,塞在褥下,次日带时便冰不着脖子。 那宝玉就枕便睡着了。 彼时李嬷嬷等已进来了,听见醉了,不敢前来再加触犯,只悄悄的打听睡了,方放心散去。 次日醒来,就有人回:“那边小蓉大爷带了秦相公来拜。” 宝玉忙接了出去,领了拜见贾母。 贾母见秦钟形容标致,举止温柔,堪陪宝玉读书,心中十分欢喜,便留茶留饭,又命人带去见王夫人等。 众人因素爱秦氏,今见了秦钟是这般人品,也都欢喜,临去时都有表礼。 贾母又与了一个荷包并一个金魁星,取“文星和合”之意。 又嘱咐他道:“你家住的远,或有一时寒热饥饱不便,只管住在这里,不必限定了。只和你宝叔在一处,别跟着那些不长进的东西们学。” 秦钟一一的答应,回去禀知。 他父亲秦业现任营缮郎,年近七十,夫人早亡。因当年无儿女,便向养生堂抱了一个儿子并一个女儿。 谁知儿子又死了,只剩女儿,小名唤可儿,长大时,生的形容袅娜,性格风流。 因素与贾家有些瓜葛,故结了亲,许与贾蓉为妻。 那秦业至五旬之上方得了秦钟。 因去岁业师亡故,未暇延请高明之士,只得暂时在家温习旧课。 正思要和亲家去商议送往他家塾中,暂且不致荒废,可巧遇见了宝玉这个机会。 又知贾家塾中现今司塾的是贾代儒,乃当今之老儒,秦钟此去,学业料必进益,成名可望,因此十分喜悦。 只是宦囊羞涩,那贾家上上下下都是一双富贵眼睛,容易拿不出来,为儿子的终身大事,说不得东拼西凑的恭恭敬敬封了二十四两贽见礼,亲自带了秦钟,来代儒家拜见了。然后听宝玉上学之日,好一同入塾。 第28章 宝玉秦钟上学 话说秦业父子就专门等着贾家来人送上学选日子的信儿呢。 原来宝玉急着要和秦钟碰面,别的啥都顾不上了,就选了后天一定去上学。 还说:“后天一早让秦相公到我这儿来,咱们在这儿会合,一起去。” 然后就打发人送了信。 到了那天一大早,宝玉起来的时候,袭人早就把书啊笔啊那些文具啥的包好了,收拾得妥妥当当,坐在床沿上发呆呢。 看见宝玉醒了,就只好伺候他梳洗。 宝玉看她闷闷不乐的,就笑着问:“好姐姐,你咋又不开心了?难道是怪我上学去了,把你们扔下冷清了?” 袭人笑着说:“这说的啥话。读书可是好事儿,不然一辈子没出息,最后能咋样呢。但就有一点:读书的时候就好好想着书,不读的时候就多想想家。别跟他们瞎闹,碰到老爷可不是闹着玩的。虽说要奋发图强,可功课别太多,一是贪多嚼不烂,二是身子也得保重。这就是我的意思,你可得明白。” 袭人说一句,宝玉应一句。 袭人又说:“厚衣服我也包好了,交给小子们了。学校里冷,想着添衣服,可不像在家里有人照顾。脚炉手炉的炭也交出去了,你让他们添。那帮懒家伙,你不说他们就不动,白白冻坏了你。” 宝玉说:“你放心,在外面我自己会弄好的。你们也别闷在这屋里,多跟林妹妹一起玩玩才好。” 说完,都穿戴好了,袭人催他去见贾母、贾政、王夫人他们。 宝玉又去嘱咐了晴雯麝月几句,这才出来见贾母。 贾母也免不了嘱咐几句。 然后去见王夫人,又出来到书房见贾政。 偏巧这一天贾政回家挺早,正在书房里跟那些清客相公们闲聊呢。 忽然看见宝玉进来请安,说要上学去,贾政冷笑道: “你要是再提‘上学’这俩字,连我都觉得丢人。依我看,你就玩你的去才对。小心弄脏了我的地,靠脏了我的门!” 那些清客相公们赶紧起身笑着说: “老世翁别这么说。今天世兄这一去,两三年就能出人头地了,肯定不像以前那样小孩子气了。快到吃饭的时候了,世兄赶紧走吧。” 说着就有两个年纪大的拉着宝玉出去了。 贾政就问:“跟着宝玉的是谁?” 只听外面答应了两声,早进来三四个大汉,打千儿请安。 贾政一看,认得是宝玉的奶娘的儿子,叫李贵。 就跟他说:“你们整天跟着他上学,他到底读了啥书!肚子里净是些乱七八糟的话,学了些调皮捣蛋的事儿。等我有空了,先揭了你的皮,再跟那个不长进的算账!” 吓得李贵赶紧双膝跪下,摘了帽子,磕头磕得咚咚响,连连答应“是”,又回话说:“哥儿已经念到第三本《诗经》了,什么‘呦呦鹿鸣,荷叶浮萍’,小的不敢撒谎。” 说得满座的人都哄堂大笑起来。贾政也忍不住笑了。就说:“就算再念三十本《诗经》,也是自欺欺人,哄人玩呢。 你去给学里的太爷请安,就说我说的:什么《诗经》古文,都别瞎应付,先把《四书》讲明白背熟了,这才是最要紧的。” 李贵忙答应“是”,见贾政没话说了,这才退出去。 这时候宝玉一个人站在院子外面不出声等着,等他们出来,就赶紧走了。 李贵他们一边掸衣服,一边说:“哥儿听见了没?可要揭我们的皮呢!人家的奴才跟着主子还能挣点好面子,我们这些奴才白陪着挨打受骂。以后可怜可怜我们才好。” 宝玉笑着说:“好哥哥,你别委屈,我明天请你。” 李贵说:“小祖宗,谁敢指望你请啊,只求你听一句半句的话就好了。” 说着,又到贾母这边,秦钟早就等着了,贾母正跟他说话呢。于是两人见过了,辞别了贾母。 宝玉忽然想起还没跟黛玉告别呢,又赶紧跑到黛玉房里去告别。 这时候黛玉正在窗下对着镜子化妆呢,听宝玉说上学去,就笑着说:“好啊,这一去,肯定是要‘蟾宫折桂’了。我不能送你了。” 宝玉说:“好妹妹,等我下了学再吃饭。胭脂膏子也等我回来再做。” 啰嗦了半天,这才走了。 黛玉忙又叫住他问:“你怎么不去跟你宝姐姐告别呢?” 宝玉笑而不答,直接跟秦钟上学去了。 原来这贾家的义学,离这儿也不远,就一里地左右,是老祖宗立的,怕族里有穷得请不起老师的子弟,就到这里来读书。 凡是族里有当官的,都出银子,按照俸禄多少帮忙,当学费。 专门推举年纪大品德好的人当塾掌,专门教导子弟。 现在宝玉和秦钟来了,一一都互相拜见了,就开始读书了。 从这以后,他们俩同来同往,同坐同起,更加亲密了。 贾母又疼惜他们,也时常把秦钟留下来,住个三天五天的,跟自己的重孙一样疼爱。 看见秦钟不富裕,又给他些衣服鞋子啥的。不到一个月,秦钟在荣府就熟了。 宝玉本来就不是安分的人,一味地随心所欲,又犯了老毛病,悄悄跟秦钟说: “咱们俩一样大,又是同学,以后别论叔侄了,就当兄弟朋友得了。” 一开始秦钟不肯,架不住宝玉不依,只叫他“兄弟”,或者叫他的表字“鲸卿”,秦钟也只好乱叫起来。 原来这学校里虽然都是本家族的人和一些亲戚的子弟,俗话说得好:“一龙生九种,种种各不同。” 人多了,就啥人都有,有下流的人混在里面。 自从宝玉、秦钟来了,都长得跟花似的,又看见秦钟腼腆温柔,还没说话脸就红了,羞羞答答的,像个女孩子,宝玉天生就会低三下四,赔着小心,性情体贴,说话温柔,所以他们俩更加亲密,也难怪那些同学起了疑心,背地里你一言我一语,说坏话造谣,整个书房里都是。 原来薛蟠自从住在王夫人那里后,就知道有个家学,学里有很多年轻人,他就动了龙阳之兴,所以也假模假样来上学读书,其实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白送些学费礼物给贾代儒,一点进步都没有,就为了结交些小兄弟。 谁想到这学里有好几个小学生,贪图薛蟠的钱和吃穿,被他哄上手了,也不用多说。 还有两个多情的小学生,也不知道是哪一房的亲戚,也没考证真名实姓,就因为长得妩媚风流,整个学校都给他们俩起了外号,一个叫“香怜”,一个叫“玉爱”。 虽然都有偷偷喜欢的意思,有点不纯洁的心思,但是都怕薛蟠的威风,不敢去招惹。现在宝玉、秦钟一来,看见他们俩,也不免有点喜欢,又知道他们是薛蟠的相好,所以也不敢轻举妄动。 香怜、玉爱心里,也对宝玉、秦钟有好感。所以四个人心里虽然有情意,但是还没表现出来。 每天一到学校,各自找地方坐,但是八只眼睛互相看,或者暗示,或者借别的话说事儿,远远地互相明白心意,但是表面上还装作怕人看见。 第29章 学堂众生相 没想到偏偏有几个狡猾的看出了名堂,都在背后挤眉弄眼,或者咳嗽扬声,这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正巧这一天贾代儒有事,早就回家了,只留下一句七言对联,让学生对,明天再来上课,又把学里的事儿交给贾瑞暂时管理。 巧的是薛蟠现在不怎么来学校了,所以秦钟趁着这个机会跟香怜挤眉弄眼,递暗号,两人假装上厕所,走到后院说悄悄话。 秦钟先问他:“家里大人管你交朋友不?” 话还没说完,就听见背后咳嗽了一声。 两人吓得赶紧回头看,原来是同学叫金荣的。 香怜有点急,又羞又怒,问他:“你咳嗽啥?难道不许我们说话?” 金荣笑着说:“许你们说话,难道不许我咳嗽?我就问你们:有话不明说,鬼鬼祟祟的干啥呢?我可抓住你们了,还赖啥!先让我抽个头儿,咱们就一声不吭,不然大家就闹起来。” 秦钟和香怜急得脸通红,就问:“你抓住啥了?” 金荣笑着说:“我现在抓住的是真的。” 说着,又拍着手笑着嚷:“贴得好烧饼!你们都不买一个吃去?” 秦钟香怜又气又急,赶紧进去跟贾瑞告状,说金荣无缘无故欺负他们俩。 原来这贾瑞是个爱占便宜没品行的人,在学校里公报私仇,勒索子弟们请他,后来又帮着薛蟠弄些钱和酒肉,任凭薛蟠横行霸道,他不但不管,还助纣为虐讨好。 薛蟠本来就是个花心的人,今天喜欢这个,明天喜欢那个,最近又有了新朋友,就把香怜、玉爱扔一边了。 就连金荣也是以前的好朋友,有了香怜、玉爱后,就不理金荣了。 最近香怜、玉爱也被他抛弃了。 所以贾瑞也没了依靠的人,不说薛蟠喜新厌旧,只怪香怜、玉爱不在薛蟠面前提携他,所以贾瑞、金荣他们一帮人,也在嫉妒这两个人。 现在看见秦钟、香怜来告金荣,贾瑞心里就更不舒服了,虽然不好骂秦钟,却拿香怜出气,反说他多事,狠狠地抢白了几句。 香怜讨了个没趣,连秦钟也不好意思地各自回座位了。 金荣更得意了,摇头晃脑,嘴里还说很多闲话,玉爱听了不服气,两个人隔着座位叽叽咕咕地吵起来。 金荣一口咬定说:“刚才明明看见他们俩在后院亲嘴摸屁股,一对一干那事儿,撅草根抽长短,谁长谁先来。” 金荣只顾得意乱说,却没想到还有别人。 谁知道又惹恼了一个人。你猜这个人是谁? 原来这个人叫贾蔷,也是宁府里正儿八经的玄孙,父母早死了,从小跟着贾珍生活,现在十六岁了,比贾蓉还风流俊俏。 他们兄弟俩最亲近,经常在一起。 宁府人多嘴杂,那些不得志的奴仆们,专门造谣诽谤主人,所以不知道又有什么坏话传出来。 贾珍也听说了一些不好的传言,自己也想避嫌,现在就分了房子,让贾蔷搬出宁府,自己过日子去了。 这贾蔷长得好看,心里也聪明,虽然名义上是来上学,其实也就是做做样子。还是斗鸡走狗,赏花玩柳。 仗着上面有贾珍溺爱,下面有贾蓉帮忙,所以族人谁敢惹他。 他跟贾蓉最好,现在看见有人欺负秦钟,怎么能不管呢? 现在自己要出来打抱不平,心里又想了想,想道: “金荣、贾瑞他们都是薛蟠的朋友,以前我跟薛蟠也挺好,要是我出头,他们告诉了老薛,我们不就伤了和气?要是不管,这谣言传出去,大家都没面子。现在何不想个办法制服他们,又能平息谣言,又不伤面子。” 想好了,也假装上厕所,走到外面,悄悄地把跟着宝玉的书童叫茗烟的叫到身边,这么这么,嘱咐了他几句。 这茗烟是宝玉第一个得用的人,又年轻不懂事,现在听贾蔷说金荣这么欺负秦钟,连他爷宝玉都牵连在内,不给他点厉害,下次更嚣张了。 这茗烟本来就爱欺负人,现在得了这个信,又有贾蔷帮忙,就一头冲进去找金荣,也不叫金相公了,就说: “姓金的,你算啥东西!” 贾蔷就跺跺脚,故意整整衣服,看看太阳说:“是时候了。” 就先跟贾瑞说有事要先走一步。 贾瑞不敢强留他,只好让他走了。 这里茗烟先一把揪住金荣,问道:“我们干那事儿不干那事儿,关你屁事,反正没干你爹!你是好小子,出来跟你茗大爷比划比划!” 吓得满屋子的子弟都呆呆地看着。 贾瑞忙吆喝:“茗烟不得撒野!” 金荣气得脸发黄,说:“反了!奴才小子都敢这样,我只跟你主子说。” 就伸手要去抓打宝玉秦钟。 还没动手呢,就从脑后嗖的一声,飞来一块砚台,也不知道是谁扔的,幸好没打着,却打在别人的座位上,这个座位上是贾兰贾菌。 这贾菌也是荣国府近派的重孙,他妈妈也是寡妇,一个人守着贾菌。 贾菌跟贾兰最好,所以两人坐一桌。 谁知道贾菌年纪虽小,志气可大,特别淘气不怕人。 他在座位上冷眼看见金荣的朋友暗地里帮金荣,扔砚台打茗烟,没打着茗烟,落在他桌上,把一个磁砚水壶打碎了,溅了一桌子黑水。 贾菌哪能忍,就骂:“好混蛋们,这不都动手了吗!” 骂着,也抓起砚台要打回去。贾兰是个省事的,忙按住砚台,极力劝道:“好兄弟,跟咱们没关系。” 贾菌哪忍得住,就两手抱起书匣子,往那边扔过去。 到底是年纪小力气小,没扔到地方,刚到宝玉秦钟桌上就落下来了。 只听哗啦一声,砸在桌上,书啊纸啊笔啊砚啊撒了一桌,又把宝玉的一碗茶也砸得碗碎茶流。 贾菌就跳出来,要揪打那个扔砚台的。金荣这时候随手抓了一根毛竹大板,地方小人数多,哪经得起他舞动长板。 茗烟早挨了一下,乱嚷:“你们还不来动手!” 宝玉还有三个小厮:一个叫锄药,一个叫扫红,一个叫墨雨。 这三个哪有不淘气的,一起乱嚷:“小婊子养的!动兵器了!” 墨雨就拿起一根门闩,扫红锄药手里都是马鞭子,一窝蜂地冲上去。 贾瑞急得拦这个劝那个,谁听他的啊,闹得不可开交。 那些小顽童有的趁机帮着打太平拳凑热闹,有的胆小躲在一边,有的站在桌子上拍着手儿乱笑,喊着叫着。 一时间乱成一锅粥。 外面李贵等几个大仆人听见里面造反了,赶紧进来一起喝住。 问是啥原因,大家说法不一,这个这么说,那个那么说。 李贵先骂了茗烟他们四个一顿,撵了出去。 秦钟的头早撞到金荣的板上,起了一层油皮,宝玉正拿着褂子角给他揉呢,看见喝住了众人,就说: “李贵,收书!拉马来,我去回太爷去!我们被人欺负了,不敢说别的,守礼来告诉瑞大爷,瑞大爷反倒说我们不对,听着人家骂我们,还调唆他们打我们茗烟,连秦钟的头也打破了。还在这里读什么书!茗烟他也是为有人欺负我才这样的。不如散了吧。” 李贵劝道:“哥儿别着急。太爷有事回家去了,这时候为这点事儿去打扰他老人家,倒显得咱们没理。依我的主意,哪里的事儿哪里解决,何必去惊动他老人家。这都是瑞大爷的不是,太爷不在这儿,你老人家就是这学校里的老大了,大家都看着你呢。大家有了错,该打的打,该罚的罚,怎么闹到这地步还不管?” 贾瑞说:“我吆喝了他们都不听。” 李贵笑着说:“不怕你老人家生气,平时你就有点不正经,所以这些兄弟才不听。要是闹到太爷那儿去,连你也脱不了干系。还不快想办法解决了。” 宝玉说:“解决啥?我肯定要回去的!” 秦钟哭着说:“有金荣,我就不在这儿念书了。” 宝玉说:“这是为啥?难道有人能来,咱们倒来不得?我一定要回去跟大家说清楚,撵了金荣去。” 又问李贵:“金荣是哪一房的亲戚?” 李贵想了想说:“也不用问了。要是问起来,更伤了兄弟们的和气。” 茗烟在窗外说:“他是东胡同里璜大奶奶的侄儿。那算啥硬气的人,也来吓唬我们。璜大奶奶是他姑姑。你那姑妈就会拍马屁,给我们琏二奶奶跪着借东西。我就看不起她那样的主子奶奶!” 李贵赶紧喝止,说:“就你这小狗崽子知道,乱说啥!” 宝玉冷笑道:“我还当是谁的亲戚呢,原来是璜嫂子的侄儿,我就去问问他!” 说着就要走。叫茗烟进来包书。 茗烟包着书,又得意地说:“爷也不用自己去见,等我到他家,就说老太太有话问他呢,雇辆车拉进去,当着老太太问他,多省事。” 李贵忙喝道:“你要死啊!小心回去我先揍你,然后再回老爷太太,就说宝玉全是你调唆的。我好不容易劝好了一半,你又来个新法子。你闹了学堂,不想办法平息了,还往大里闹!” 茗烟这才不敢说话了。 此时贾瑞也怕事情闹大了,自己也脱不了干系,只得委屈着来央求秦钟,又央求宝玉。 一开始他们俩都不肯。 后来宝玉说:“不回去也行,只要让金荣赔个不是就罢了。” 金荣先是不肯,后来禁不住贾瑞也来逼他去赔不是,李贵等人也只好好言劝金荣说: “本来就是你惹的事儿,你不这样,这事怎么收场呢?” 金荣没办法,只得给秦钟作了个揖。 宝玉还不依,非要金荣磕头。 贾瑞只想赶紧把这事平息了,又悄悄劝金荣说: “俗话说得好:‘杀人不过头点地。’你既然惹出了事,就低低头,磕个头就完事儿了。” 金荣无奈,只得走上前来给秦钟磕头。 第30章 金寡妇受辱 话说金荣因为人多势众,又加上贾瑞勒令,只好赔了不是,给秦钟磕了头,宝玉这才不吵闹了。 大家散了学,金荣回到家,越想越气,嘟囔着: “秦钟不过是贾蓉的小舅子,又不是贾家的子孙,来附学读书,跟我也没啥两样。他就仗着宝玉跟他好,就目中无人。 他要是干点正经事,那也没啥可说的。 他平常就跟宝玉鬼鬼祟祟的,还当别人都是瞎子看不见呢。 今天他又去勾搭人,偏偏被我撞见了。就算闹出事来,我怕啥呀?” 他母亲胡氏听见他在那儿嘀嘀咕咕,就问: “你又跟谁置气呢?好不容易我求你姑妈去说了,你姑妈费了好大劲才在西府琏二奶奶跟前说了情,你才得了这个念书的地方。 要是不靠着人家,咱们家哪有本事请得起先生?再说人家学里,茶是现成的,饭也是现成的。 你这两年在那儿念书,家里还省了不少开销呢。省下来的钱,你又爱穿鲜亮衣服。 还有,要不是在那儿念书,你能认识薛大爷?那薛大爷一年不给就算了,这两年也帮了咱们七八十两银子呢。 你要是把这学房闹得待不下去了,再想找这么个地方,我告诉你,比登天还难! 你给我老老实实地玩一会儿就去睡觉,那才好呢。” 于是金荣忍气吞声,不一会儿就去睡了。 第二天照旧去上学。这事儿咱就先不说了。 再说金荣他姑姑,原来许给了贾家玉字辈的嫡派,叫贾璜。 不过他们家族可不像宁荣二府那么有钱有势,这也不用细说了。 这贾璜夫妻守着点小产业,又时常到宁荣二府去请请安,还会奉承凤姐儿和尤氏,所以凤姐儿尤氏也时常资助他们,他们才能过日子。 这天正好天气晴朗,家里也没事,就带着一个婆子,坐上车,来看看寡嫂和侄儿。 闲聊的时候,金荣的母亲就把昨天贾家学房里的事儿,从头到尾一五一十地跟小姑子说了。 这璜大奶奶一听,那火“噌”地就上来了,说:“这秦钟小崽子是贾门的亲戚,难道荣儿不是贾门的亲戚?人可别太势利了,再说他们都干的啥有脸的好事!就是宝玉,也犯不着这么向着他。等我去东府瞧瞧我们珍大奶奶,再跟秦钟他姐姐说说,让她评评这个理。” 金荣的母亲一听这话,急得不行,忙说:“都怪我嘴快,告诉了姑奶奶,求姑奶奶别去,别管他们谁对谁错。要是闹起来,咱在那儿哪站得住脚。要是站不住脚,家里不但请不起先生,还得在他身上多花好多钱呢。” 璜大奶奶说:“哪管得了那么多,等我说了,看看到底咋样!” 也不听嫂子劝,一面叫老婆子看好车,就坐上往宁府去了。 到了宁府,进了车门,在东边小角门前下了车,进去见了贾珍的妻子尤氏。 也不敢摆架子,客客气气地寒暄了一番,说了些闲话,才问:“今天咋没看见蓉大奶奶呢?” 尤氏说: “她这些日子也不知道咋了,月经两个多月没来了。 请大夫瞧了,又说不是怀孕。 这两天,一到下午就懒得动,话也不想说,眼神也发晕。 我跟她说:‘你别拘礼,早晚不用照例来请安,好好养着就行。 就是有亲戚来,有我呢。要是长辈怪你,等我替你解释。’ 连蓉哥我都嘱咐了,我说:‘你不许累着她,不许惹她生气,让她静静养着就好了。她要是想吃啥,只管到我这儿来拿。要是我这儿没有,就去你琏二婶子那儿要。要是她有个好歹,你再想娶这么个模样好、性情好的媳妇,打着灯笼都找不着。’ 她这为人行事,哪个亲戚、哪个长辈不喜欢她?所以我这两天可心烦了,急得不得了。 偏偏今天早晨她兄弟来看她,谁知道那小孩子不懂事,看见他姐姐不舒服,就算有事儿也不该跟她说呀,别说是这么点小事,就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也不该说。 谁知道他们昨天在学房里打架,也不知道是哪儿来附学的一个人欺负了他。 还说了些不干不净的话,都告诉她姐姐了。婶子,你是知道那媳妇的:看着见了人有说有笑,会办事儿,可她心细,心思又重,不管听见啥话,都得琢磨个三天五天的。这病就是从这性子上思虑出来的。 今天听说有人欺负了她兄弟,又是恼又是气。恼的是那些狐朋狗友搬弄是非,气的是她兄弟不好好念书,在学里吵闹。 她听了这事儿,今天连早饭都没吃。我听见了,就去她那儿安慰了她一会儿,又劝了她兄弟一会儿。 我叫她兄弟到那边府里找宝玉去了,我看着她喝了半盏燕窝汤,我才过来。 婶子,你说我心焦不心焦?再说现在也没个好大夫,一想到她这病,我心里就像针扎似的。你们知道有啥好大夫不?” 金氏听了半天话,把刚才在嫂子家那股要去找秦氏理论的气势,早吓得扔到爪哇国去了。 听见尤氏问有没有好大夫,连忙回答:“我们也没听说有啥好大夫。现在听大奶奶这么一说,说不定还是怀孕呢。嫂子可别让人瞎治。要是认错了,那可不得了。” 尤氏说:“可不是嘛。” 正说着呢,贾珍从外面进来,看见金氏,就问尤氏:“这不是璜大奶奶吗?” 金氏赶紧给贾珍请安。 贾珍跟尤氏说:“让大妹妹吃了饭再走。” 说完就到那屋里去了。 金氏本来是要找秦氏说说秦钟欺负她侄儿的事儿,听见秦氏有病,不但不能说,也不敢提了。 而且贾珍尤氏又对她这么好,她反倒由怒转喜,又说了一会儿话,才走了。 金氏走了以后,贾珍才过来坐下,问尤氏:“今天她来有啥事儿吗?” 尤氏回答: “倒也没说啥。一进来的时候,脸上好像有点生气的样子,说了半天话,又提起媳妇这病,她脸色才慢慢好了。 你又叫她吃饭,她听说媳妇病了,也不好意思光坐着,又说了几句闲话就走了,也没求啥事儿。 现在说说媳妇这病,你赶紧找个好大夫来给她瞧瞧要紧,可别耽误了。 现在咱们家请的这些大夫,都不咋地,一个个都是听人说啥他就跟着说啥,人怎么说,他就加几句文绉绉的话再说一遍。 倒是挺殷勤,三四个人一天轮流着来四五趟看脉。他们商量着开个方子,吃了也不见效,还弄得一天换四五套衣服,坐起来见大夫,其实对病人一点好处都没有。” 贾珍说:“可不是嘛。这孩子也糊涂,何必换来换去的,要是再着凉了,更麻烦。 衣裳再好有啥用,孩子的身子要紧,就是一天穿一套新的,也不值啥。 我正进来要跟你说呢:刚才冯紫英来看我,看见我有点不高兴,就问我咋了。我就告诉他说,媳妇身子很不舒服,因为找不到好太医,也不知道是怀孕还是生病,也不知道有没有妨碍,所以我这两天心里着急。 冯紫英就说他有个小时候的老师,姓张叫友士,学问可大了,医术也很高,还能断人生死。 今年是来给他儿子捐官的,现在住在他家呢。这么看来,说不定媳妇的病在他手里就能治好呢。我马上派人拿着我的名帖去请了。 要是今天天晚了他来不了,明天肯定来。而且冯紫英又马上回家亲自去求他,一定让他来瞧瞧。等这个张先生来了再说吧。” 第31章 张太医论病 尤氏听了,心里很高兴,就说:“后天是太爷的生日,到底咋办呢?” 贾珍说:“我刚才去太爷那儿请安,还请太爷来家受一受大家的礼。 太爷说:‘我清净惯了,不愿意去你们那是非场里闹。你们肯定说是我的生日,要让我去受众人的头,还不如你把我以前注的《阴骘文》好好写出来刻了,比让我无故受众人的头强百倍呢。要是后天这两天一家人要来,你就在家好好款待他们就行。也不用给我送啥东西来,连你后天也别来,你要是心里不安,你今天就给我磕个头。要是后天你要来,又带着好多人来闹我,我可跟你没完。’ 太爷这么说了又说,后天我是不敢去了。把来升叫来,吩咐他准备两天的筵席。” 尤氏就叫人把贾蓉叫来:“吩咐来升按照老规矩准备两天的筵席,要丰盛。你再亲自去西府请老太太、大太太、二太太和你琏二婶子来逛逛。你父亲今天又听说了一个好大夫,已经派人去请了,想必明天一定来。你把你媳妇这些日子的病症细细地跟他说说。” 贾蓉一一答应着出去了。 正好刚才去冯紫英家请那个先生的小子回来了,就回话说: “奴才刚才到了冯大爷家,拿着老爷的名帖请那先生去。 那先生说:‘刚才这里大爷也跟我说了。但是我今天拜了一天的客,才回到家,现在实在没精神,就是去了府上也不能看脉。’ 他说等休息一夜,明天一定到府上。他还说,他‘学问不高,医术也不精,本来不敢当这么重的推荐,因为我们冯大爷和府上的大人都这么说了,又不得不去,你先替我回明大人。大人的名帖我实在不敢当。’还是让奴才把名帖拿回来了。哥儿替奴才回一声儿吧。” 贾蓉转身又进去,回了贾珍尤氏的话,才出来叫来升,吩咐他准备两天筵席的事儿。 来升听了,就去照办了。咱先不说这个了。 再说第二天中午,有人回话说:“请的那张先生来了。” 贾珍就把他请到大厅坐下。 喝了茶,贾珍才开口说:“昨天承蒙冯大爷介绍老先生的人品学问,又听说您精通医术,我真是佩服得不得了。” 张先生说:“我就是个粗俗的人,见识浅陋,昨天因为冯大爷说了,知道大人您谦虚礼贤下士,又派人来请,我哪敢不来。但我实在没什么真本事,真是惭愧。” 贾珍说:“先生别太谦虚了。就请先生进去看看我儿媳妇,全靠您高明的医术,让我们放心。” 于是,贾蓉带着张先生进去。 到了贾蓉的屋子,看见秦氏,贾蓉就对张先生说:“这就是我媳妇。” 贾蓉说:“请先生坐下,我先把我媳妇的病说一说,再看脉怎么样?” 那先生说:“依我看,还是先看脉再说。我第一次来府上,也不了解情况,但是我们冯大爷一定要我来看看,我不得不来。现在看了脉息,看看我说得对不对,再把这些日子的病势讲讲,大家商量个方子,能用不能用,到时候大爷再决定。” 贾蓉说:“先生实在高明,现在真是相见恨晚。就请先生看看脉息,能不能治,好让我父母放心。” 于是家里的媳妇们捧来大迎枕,一面给秦氏拉着袖口,露出脉来。 先生伸手按在秦氏右手脉上,数了一会儿脉搏,又换了左手,也是一样。诊完脉息,先生说:“我们到外面坐吧。” 贾蓉就和先生到外间房里床上坐下,一个婆子端来茶。 贾蓉说:“先生请茶。” 陪着先生喝了茶,贾蓉就问:“先生看这脉息,还能治不?” 先生说:“看尊夫人这脉息:左寸沉数,左关沉伏,右寸细而无力,右关需而无神。左寸沉数,是心气虚而生火;左关沉伏,是肝家气滞血亏;右寸细而无力,是肺经气分太虚;右关需而无神,是脾土被肝木克制。心气虚而生火,就会月经不调,晚上睡不着觉;肝家血亏气滞,肯定肋下疼胀,月经推迟,心中发热;肺经气分太虚,就会时不时头晕,寅卯时肯定会出汗,像坐在船上一样;脾土被肝木克制,肯定不想吃饭,精神倦怠,四肢酸软。 依我看这脉息,应该有这些症状才对。要是把这个脉当成怀孕的喜脉,那我可不敢这么认为。” 旁边一个贴身伺候的婆子说:“可不是嘛。先生说得真准,都不用我们说了。现在我们家里有好几位太医老爷瞧着呢,都没说得这么确切。有一个说是喜脉,有一个说是病,这个说没关系,那个说怕冬至,总没个准话。求老爷给我们说明白点儿。” 那先生笑着说:“大奶奶这个症候,可是被那些人给耽误了。要是在第一次来月经的时候就用药治,不但不会有今天的病,而且现在都全好了。现在把病耽误到这个地步,也是应该有这个灾。依我看,这病还有三分能吃了我的药看看,要是晚上能睡着觉,那就又多了两分把握。 依我看这脉息:大奶奶是个心性高强、聪明过人的人,太聪明了,就会不如意的事儿多,不如意的事儿多,就会思虑过度。这病是忧虑伤脾,肝木太旺,经血所以不能按时来。大奶奶以前来月经的日子问一问,肯定不是缩短,肯定是延长的。是不是?” 这婆子回答:“可不是嘛,从没有缩短过,有时候长两天三天,甚至十天都有。” 先生听了说:“妙啊!这就是病源了。以前要是能吃养心调经的药,哪至于到这个地步。现在明显是水亏木旺的症候。等我开个方子看看。” 于是写了方子,递给贾蓉,上面写着: 益气养荣补脾和肝汤 人参二钱、白术白术(土炒)、云苓三钱、熟地四钱 归身二钱(酒洗)、白芍白芍(炒)、川芎川芎、黄芪三钱 香附米二钱(制)、醋柴胡八分、怀山怀山药(炒)、真阿胶二钱(蛤粉炒) 延胡索钱半(酒炒)、炙甘草八分 引用建莲建莲子(去心)、红枣二枚。 贾蓉看了,说:“高明得很。还要请教先生,这病对性命到底有没有妨碍?” 先生笑着说:“大爷是个聪明人。人病到这个地步,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了,吃了这药也得看缘分。依我看,今年一冬是没事的。总是过了春分,就有希望全好了。” 贾蓉也是个聪明人,也不再往下细问了。 于是贾蓉送了先生走,把这药方子和脉案都给贾珍看了,把先生说的话也都回了贾珍和尤氏。 尤氏跟贾珍说:“从来大夫都不像他说得这么痛快,想必用的药也不错。” 贾珍说:“人家本来就不是混饭吃、久惯行医的人。因为冯紫英跟我们好,好不容易求了他来。既然有这个人,媳妇的病说不定就能好了。他那方子上有人参,就用前几天买的那一斤好的。” 贾蓉听了,才出来叫人打药去煎给秦氏吃。不知道秦氏吃了这药病势怎么样,且听下回分解。 第32章 宁府排家宴 话说这天是贾敬的寿辰,贾珍先把上等好吃的东西、稀奇的果品装了十六个大捧盒,让贾蓉带着家下人等给贾敬送去,还跟贾蓉说: “你留神看看太爷喜欢不喜欢,然后行个礼。你就说:‘我父亲遵照太爷的话不敢来,在家里率领全家都向太爷行了礼了。’”贾蓉听完,就带着人去了。 这时候渐渐有人来了。 先是贾琏、贾蔷到了,先看看各处的座位,还问:“有啥好玩的不?” 家人回答:“我们爷本来打算请太爷今天来家,所以没敢准备玩意儿。前些天听说太爷又不来了,现在叫奴才们找了一班小戏儿和一档子打十番的,都在园子里戏台上准备好了。” 接着邢夫人、王夫人、凤姐儿、宝玉也都来了,贾珍和尤氏把他们接了进去。 尤氏的母亲已经在这儿了。 大家见过面,互相让了座。 贾珍和尤氏亲自递了茶,说道:“老太太本来就是老祖宗,我父亲又是侄儿,这样的日子,本来不敢请她老人家,但是这个时候天气正凉爽,满园的菊花又盛开,想请老祖宗过来散散心,看着众儿孙热闹热闹,就是这个意思。谁知道老祖宗又不肯赏脸。” 凤姐儿还没等王夫人开口,就先说:“老太太昨天还说要来呢,因为晚上看着宝兄弟他们吃桃子,老人家嘴馋,吃了大半个,五更天的时候就起来了两次,今天早晨觉得身子有点疲倦。就让我回大爷,今天肯定来不了了,说有好吃的要几样,还要很烂的。” 贾珍听了笑道:“我说老祖宗是爱热闹的,今天不来,肯定有原因,要是这样那就行了。” 王夫人说:“前些天听你大妹妹说,蓉哥儿媳妇身上有点不大好,到底怎么样了?” 尤氏说:“她这病得的也奇怪。上个月中秋还跟着老太太、太太们玩了半夜,回家还好好的。到了二十号以后,一天比一天懒,也不想吃东西,这都快半个多月了。月经又有两个月没来了。” 邢夫人接着说:“别是怀孕了吧?” 正说着呢,外面有人回话说:“大老爷、二老爷和一家子的爷们都来了,在厅上呢。” 贾珍连忙出去了。 这时候尤氏才说:“以前大夫也有说是怀孕的。昨天冯紫英推荐了他以前的一个老师,医道很好,瞧了说不是怀孕,竟然是个很严重的病症。昨天开了方子,吃了一剂药,今天头眩晕的情况稍微好了点,别的也没见有啥大的效果。” 凤姐儿说:“我说她要是不是十分支持不住,今天这样的日子,肯定会挣扎着来。” 尤氏说:“你是初三那天在这里见到她的,她强撑着半天,也是因为你们娘儿俩好,她才舍不得走。” 凤姐儿听了,眼圈红了半天,半天才说:“真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这个年纪,要是因为这个病有个啥三长两短,活着还有啥意思!” 正说话的时候,贾蓉进来了,给邢夫人、王夫人、凤姐儿都请了安,然后回尤氏说: “刚才我去给太爷送吃的,还回话说我父亲在家里伺候老爷们,款待一家子的爷们,遵照太爷的话不敢来。太爷听了很高兴,说:‘这才对。’还叫告诉我父亲母亲好好伺候太爷太太们,叫我好好伺候叔叔婶子们和哥哥们。还说那《阴骘文》,赶紧刻出来,印一万张散给人。我把这些话都回我父亲了。我这会子得赶紧出去打发太爷们和合家爷们吃饭。” 凤姐儿说:“蓉哥儿,你站住。你媳妇今天到底怎么样了?” 贾蓉皱着眉头说:“不好呗!婶子回去瞧瞧就知道了。”于是贾蓉出去了。 这里尤氏问邢夫人、王夫人:“太太们在这里吃饭呢,还是去园子里吃好?小戏儿现在在园子里准备好了。” 王夫人跟邢夫人说:“我们干脆吃了饭再过去吧,也省些事儿。” 邢夫人说:“很好。” 于是尤氏就吩咐媳妇婆子们:“快送饭来。” 门外的人一齐答应了一声,都各自端着自己的去了。 不一会儿,摆上了饭。 尤氏让邢夫人、王夫人和她母亲都坐上座,她和凤姐儿、宝玉坐在旁边。 邢夫人、王夫人说:“我们来本来是给大老爷拜寿,这不是成了我们来过生日了吗?” 凤姐儿说:“大老爷本来就喜欢安静,已经修炼得像神仙了。太太们这么一说,这就叫‘心到神知’了。” 一句话说得满屋子的人都笑了起来。 于是,尤氏的母亲和邢夫人、王夫人、凤姐儿都吃完饭,漱了口,净了手,才说要往园子里去。 贾蓉进来跟尤氏说:“老爷们和众位叔叔哥哥兄弟们也都吃完饭了。大老爷说家里有事,二老爷不爱听戏又怕人闹得慌,都走了。别的一家子爷们都被琏二叔和蔷兄弟让过去听戏去了。刚才南安郡王、东平郡王、西宁郡王、北静郡王四家王爷,还有镇国公牛府等六家,忠靖侯史府等八家,都差人拿着名帖送寿礼来,都回了我父亲,先收在帐房里了,礼单都登记好了。老爷回谢的名帖都交给各来人了,各来人也都按惯例赏了,众来人都吃了饭才走。母亲该请二位太太、老娘、婶子都到园子里坐着去。” 尤氏说:“也是刚吃完饭,就要过去了。” 凤姐儿说:“我回太太,我先去瞧瞧蓉哥儿媳妇,我再过去。” 王夫人说:“很对,我们都要去瞧瞧她,就怕她嫌闹得慌,说我们问她好就行了。” 尤氏说:“好妹妹,媳妇听你的话,你去开导开导她,我也放心。你就快点到园子里来。” 宝玉也要跟着凤姐儿去瞧秦氏,王夫人说:“你看看就过去吧,那是侄儿媳妇。” 于是尤氏请了邢夫人、王夫人和她母亲都去会芳园了。 凤姐儿和宝玉这才跟贾蓉一起到秦氏这边来。 进了房门,悄悄地走到里间房门口,秦氏看见了,就要站起来,凤姐儿说:“快别起来,看起猛了头晕。” 于是凤姐儿紧走了两步,拉住秦氏的手,说:“我的奶奶!怎么几天不见,就瘦成这样了!” 于是就坐在秦氏坐的褥子上。宝玉也问了好,坐在对面椅子上。 贾蓉叫:“快倒茶来,婶子和二叔在上房还没喝茶呢。” 秦氏拉着凤姐儿的手,强笑着说: “这都是我没福气。这样的人家,公公婆婆把我当自己的女儿一样对待。婶娘的侄儿虽说年轻,但是他尊敬我,我也尊敬他,从来没有红过脸。就是一家子的长辈同辈之中,除了婶娘不用说了,别人也没有不疼我的,也没有跟我不好的。 这如今得了这个病,把我那要强的心一分也没了。在公婆跟前还没孝顺一天,就是婶娘这么疼我,我就算有十分孝顺的心,现在也不行了。我自己想着,未必能熬得过今年去呢。” 宝玉正盯着那《海棠春睡图》和秦太虚写的“嫩寒锁梦因春冷,芳气笼人是酒香”的对联,不知不觉想起在这里睡午觉梦到“太虚幻境”的事儿来。 正出神呢,听到秦氏说了这些话,就像万箭攒心一样,眼泪不知不觉就流下来了。凤姐儿心里虽然十分难过,但是怕病人看见大家这个样子反而更心酸,就不是来开导劝解的意思了。 看见宝玉这个样子,就说:“宝兄弟,你也太婆婆妈妈的了。她病人不过是这么说说,哪里就到那个地步了?再说能多大年纪的人啊,稍微病一下就这么想那么想的,这不是自己给自己添病吗?” 贾蓉说:“她这病也不用别的,只要能吃些饮食就不怕了。” 凤姐儿说:“宝兄弟,太太叫你快过去呢。你别在这里一直这样,倒让你媳妇心里也不好。太太那里又惦记着你。” 又跟贾蓉说:“你先跟你宝叔叔过去吧,我再坐一会儿。” 贾蓉听说,就跟宝玉一起去会芳园了。 这里凤姐儿又劝解了秦氏一番,又低声说了很多贴心话。 尤氏派人请了两三遍,凤姐儿才跟秦氏说:“你好好养着吧,我再来看你。应该你这病会好,所以前些天就有人推荐了这个好大夫来,再也不用怕了。” 第33章 贾瑞起淫心 秦氏笑着说:“任凭是神仙也好,能治得了病治不了命。婶子,我知道我这病不过是在挨日子。” 凤姐儿说:“你别光这么想,病怎么能好呢?总要想开了才是。况且听大夫说,要是不治,怕春天不好呢。现在才九月半,还有四五个月的时间,什么病治不好呢?咱们要是不能吃人参的人家,这就难说了,你公公婆婆听见能治好你,别说一天二钱人参,就是二斤也吃得起。好好养着吧,我去园子里了。” 秦氏又说:“婶子,恕我不能跟过去了。闲了的时候还求婶子常过来看看我,咱们娘儿们坐坐,多说几回话。” 凤姐儿听了,不觉得眼圈又红了,就说:“我得了空一定常来看你。” 于是凤姐儿带着跟来的婆子丫头和宁府的媳妇婆子们,从里头绕进园子的便门来。 只见:黄花满地,白柳横坡。 小桥通着若耶之溪,曲径接着天台之路。 石中清流激湍,篱落飘香;树头红叶翩翻,疏林如画。 西风乍紧,刚停了莺啼;暖日当暄,又添了蛩语。 遥望东南,建着几处依山的榭;纵观西北,结着三间临水的轩。 笙簧盈耳,别有幽情;罗绮穿林,倍添韵致。 凤姐儿正看着园中的景致,一步一步走来赞赏着。 突然从假山石后走过来一个人,向前对凤姐儿说:“请嫂子安。” 凤姐儿猛然看见了,把身子往后一退,说:“这是瑞大爷不是?” 贾瑞说:“嫂子连我也不认识了?不是我是谁!” 凤姐儿说:“不是不认识,猛然一见,没想到是大爷到这里来了。” 贾瑞说:“也是我和嫂子有缘。我刚才偷偷溜出席,在这个清净地方散散步,没想到就遇见嫂子也从这里来。这不是有缘吗?” 一边说着,一边眼睛不住地瞅着凤姐儿。 凤姐儿是个聪明人,看见他这个样子,怎么能猜不透八九分呢,就向贾瑞假意含笑道: “怪不得你哥哥时常提起你,说你很好。今天见了,听你说这几句话,就知道你是个聪明和气的人了。这会子我要到太太们那里去,不能和你说话,等有空了咱们再说话。” 贾瑞说:“我要到嫂子家里去请安,又怕嫂子年轻,不肯轻易见人。” 凤姐儿假意笑道:“一家子骨肉,说什么年轻不年轻的话。” 贾瑞听了这话,再没想到今天有这个奇遇,那神情模样更加不堪了。 凤姐儿说:“你快入席去吧,小心他们抓住罚你酒。” 贾瑞听了,身上都木了半边,慢慢走着,一面回过头来看。 凤姐儿故意把脚步放慢了些,看见他走远了,心里暗暗想:“这才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呢,哪里有这样禽兽的人。他要是这样,什么时候叫他死在我手里,他才知道我的手段!” 于是凤姐儿才移步往前走。 转过了一重山坡,看见两三个婆子慌慌张张地走来,看见凤姐儿,笑着说:“我们奶奶见二奶奶一直不来,急得不得了,叫奴才们又来请奶奶来了。” 凤姐儿说:“你们奶奶就是个急脚鬼。” 凤姐儿慢慢走着,问:“戏唱了几出了?” 那婆子回答:“有八九出了。” 说话之间,已经来到了天香楼的后门,看见宝玉和一群丫头们在那里玩呢。 凤姐儿说:“宝兄弟,别太淘气了。” 有一个丫头说:“太太们都在楼上坐着呢,请奶奶就从这边上去吧。” 凤姐儿听了,提着衣服上了楼,看见尤氏已经在楼梯口等着呢。 尤氏笑着说:“你们娘儿俩太好了,见了面就舍不得来了。你明天搬来和他住着吧。你坐下,我先敬你一杯。” 于是凤姐儿在邢王二夫人前告了坐,又在尤氏的母亲前周旋了一番,还是和尤氏坐在一桌上吃酒听戏。 尤氏叫拿戏单来,让凤姐儿点戏,凤姐儿说:“亲家太太和太太们在这里,我哪里敢点。” 邢夫人王夫人说:“我们和亲家太太都点了好几出了,你点两出好的我们听。” 凤姐儿站起身来答应了一声,才接过戏单,从头一看,点了一出《还魂》,一出《弹词》,递过戏单说:“现在唱的这《双官诰》,唱完了,再唱这两出,也就是时候了。” 王夫人说:“可不是呢,也该趁早叫你哥哥嫂子歇歇,他们又心里不静。” 尤氏说:“太太们又不常过来,娘儿们多坐一会儿才有趣,天还早呢。” 凤姐儿站起身来望楼下一看,说:“爷们都去哪儿了?” 旁边一个婆子说:“爷们才到凝曦轩,带着打十番的去那里吃酒了。” 凤姐儿说:“在这里不方便,背地里又不知道干什么去了!” 尤氏笑着说:“哪里都像你这么正经人呢。” 于是说说笑笑,点的戏都唱完了,才撤下酒席,摆上饭来。 吃完了,大家才出园子来,到上房坐下,喝了茶,才叫准备车,向尤氏的母亲告了辞。 尤氏率领众姬妾和家下婆子媳妇们才送出来,贾珍率领众子侄都在车旁侍立,等着呢,看见邢夫人、王夫人说:“二位婶子明天还过来逛逛。” 王夫人说:“算了,我们今天坐了一整天,也乏了,明天歇歇吧。” 于是都上车去了。 贾瑞还不时地拿眼睛瞅着凤姐儿。 贾珍等进去后,李贵才拉过马来,宝玉骑上,跟着王夫人走了。 这里贾珍同一家子的弟兄子侄吃过了晚饭,大家才散了。 第二天,还是众族人等闹了一天,这就不用细说了。 从这以后凤姐儿不时亲自来看秦氏。 秦氏有时候好几天,有时候还是那样。 贾珍、尤氏、贾蓉好不焦心。 再说贾瑞到荣府来了几次,偏偏都遇见凤姐儿往宁府那边去了。 这一年正是十一月三十日冬至。到交节的那几天,贾母、王夫人、凤姐儿天天差人去看秦氏,回来的人都说:“这几天也没见添病,也不见好。” 王夫人跟贾母说:“这个症候,遇到这样的大节不添病,就有很大的指望了。” 贾母说:“可不是嘛,好个孩子,要是有个什么原因,可不叫人疼死。” 说着,一阵心酸,叫凤姐儿说:“你们娘儿俩也好了一场,明天大初一,过了明天,你后天再去看看她。你仔细瞧瞧她那情况,要是好点了,你回来告诉我,我也高兴高兴。那孩子平时爱吃的,你也常叫人做些给她送过去。” 凤姐儿一一答应了。 到了初二,吃了早饭,来到宁府,看见秦氏的情况,虽然没怎么添病,但是脸上身上的肉都瘦干了。 于是和秦氏坐了半天,说了些闲话,又把这病无妨的话开导了一遍。 秦氏说:“好不好,春天就知道了。现在过了冬至,又没怎么样,说不定能好呢。婶子回老太太、太太放心吧。昨天老太太赏的那枣泥馅的山药糕,我倒吃了两块,好像还能消化。” 凤姐儿说:“明天再给你送来。我到你婆婆那里瞧瞧,就要赶着回去回老太太的话去。” 秦氏说:“婶子替我向老太太、太太请安吧。” 凤姐儿答应着就出来了,到了尤氏上房坐下。 尤氏说:“你冷眼瞧瞧媳妇怎么样?” 凤姐儿低了半天头,说:“这实在没办法了。你也该把一应的后事用的东西给她料理料理,冲一冲也好。” 尤氏说:“我也叫人暗暗准备了。就是那件东西找不到好木头,暂且慢慢办吧。” 于是凤姐儿喝了茶,说了一会儿话,说:“我要赶紧回去回老太太的话去呢。” 尤氏说:“你可慢慢说,别吓着老太太。” 凤姐儿说:“我知道。” 于是凤姐儿就回来了。 到了家中,见了贾母,说:“蓉哥儿媳妇请老太太安,给老太太磕头,说她好些了,求老祖宗放心吧。她再稍微好点,还要给老祖宗磕头请安来呢。” 贾母说:“你看她怎么样?” 凤姐儿说:“暂且无妨,精神还好呢。” 贾母听了,沉吟了半日,因向凤姐儿说:“你换换衣服歇歇去罢。” 凤姐儿答应着出来,见过了王夫人,到了家中,平儿将烘的家常的衣服给凤姐儿换了。 凤姐儿方坐下,问道:“家里没有什么事么?” 平儿方端了茶来,递了过去,说道:“没有什么事。就是那三百银子的利银,旺儿媳妇送进来,我收了。再有瑞大爷使人来打听奶奶在家没有,他要来请安说话。” 凤姐儿听了,哼了一声,说道:“这畜生合该作死,看他来了怎么样!” 平儿因问道:“这瑞大爷是因什么只管来?” 凤姐儿遂将九月里宁府园子里遇见他的光景,他说的话,都告诉了平儿。 平儿说道:“癞蛤蟆想天鹅肉吃,没人伦的混帐东西,起这个念头,叫他不得好死!” 凤姐儿道:“等他来了,我自有道理。” 且说贾瑞那边,一心惦记着凤姐儿,只盼着能再见到她。 等了几日,终于找着个机会又往荣府来。他满心欢喜地来到凤姐儿住处,却不知自己正一步步走进凤姐儿设好的陷阱。 贾瑞见了凤姐儿,那脸上的表情简直没法看,满脸谄媚地说:“嫂子,可把我给想坏了。” 凤姐儿心中冷笑,面上却假意温柔地说:“瑞大爷,这是怎么说的,可不敢这么轻薄。” 贾瑞哪里听得进去,只一个劲儿地往前凑,嘴里还说着些不三不四的话。 凤姐儿眼珠一转,计上心来,说道:“瑞大爷,这大白天的也不方便说话,晚上你到西边那间空屋子里等我。” 贾瑞一听,乐得找不着北了,连连点头答应。 到了晚上,贾瑞果然傻乎乎地去了那间空屋子等着。 可他左等右等,也不见凤姐儿的影子。正着急呢,突然进来一个人,贾瑞还以为是凤姐儿,高兴得扑上去,结果却发现是个男的。 这可把贾瑞吓得够呛,转身就想跑。 可哪还跑得掉啊,被那几个人一顿好打。 贾瑞吃了这个大亏,却还不死心,还想着凤姐儿。他也不想想,自己这是惹了个什么样的厉害人物。 这贾瑞啊,真是色迷心窍,不知死活。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34章 毒设相思局 话说凤姐正跟平儿唠嗑呢,就有人回话说:“瑞大爷来了。” 凤姐赶紧下令:“快请进来。” 贾瑞一看凤姐让他进去,心里那叫一个美,急忙就进了屋,见到凤姐,满脸堆笑,一个劲儿地问好。 凤姐呢,也装出一副热情的样子,又是让茶又是让坐。 贾瑞瞅着凤姐那打扮,整个人都酥了,眼睛直勾勾地问:“二哥哥咋还不回来呢?” 凤姐说:“谁知道啥原因呢。” 贾瑞笑嘻嘻地说:“别是路上被啥人给绊住脚了,舍不得回来呗。” 凤姐说:“也说不定呢。男人嘛,见一个爱一个的多了去了。” 贾瑞赶紧说:“嫂子这话可不对,我就不是那样的人。” 凤姐笑着说:“像你这样的人可不多见,十个里也挑不出一个来。” 贾瑞一听,乐得抓耳挠腮,又说:“嫂子天天也怪闷的吧。” 凤姐说:“可不是嘛,就盼着有个人来说说话解解闷儿。” 贾瑞马上接话:“我天天闲着呢,天天来给嫂子解闷咋样?” 凤姐笑骂道:“你哄我呢吧,你哪能舍得往我这儿来。” 贾瑞连忙发誓:“我在嫂子跟前要是有半句谎话,天打雷劈!我平时听人说嫂子厉害,在你跟前一点错都不能犯,所以有点怕。现在看嫂子是个有说有笑特别疼人的,我咋能不来呢,死了都愿意!” 凤姐笑着说:“果然你是个明白人,比贾蓉他们强多了。我看贾蓉他们长得清秀,还以为他们机灵呢,谁知道是两个糊涂虫,一点都不懂人心。” 贾瑞听了这话,心里那叫一个美,不由自主地又往前凑了凑,眼睛盯着凤姐的荷包看,还问戴着啥戒指。 凤姐小声说:“正经点,别让丫头们看笑话。” 贾瑞就像听到了圣旨一样,赶紧往后退。凤姐笑着说:“你该走了。” 贾瑞说:“我再坐会儿呗,嫂子可真狠心。” 凤姐又小声说:“大白天的,人来人往,你在这儿不方便。你先回去,等晚上起了更,你悄悄到西边穿堂儿等我。” 贾瑞一听,跟得了宝贝似的,忙问:“你可别骗我。那儿人多,咋躲呀?” 凤姐说:“你放心。我把上夜的小厮都放假了,两边门一关,就没别人了。” 贾瑞听了,高兴得不行,赶紧告辞走了,心里觉得这下肯定能得手。 盼到了晚上,贾瑞果然偷偷摸摸地进了荣府,趁着关门的时候,钻进了穿堂。 一看,嘿,漆黑一片,一个人都没有。 往贾母那边去的门已经锁上了,只有向东的门没关。 贾瑞竖着耳朵听,半天也没人来。 突然听到“咯噔”一声,东边的门也关上了。贾瑞急得不敢出声,只能悄悄出来,想把门弄开,可门关得死死的。 这时候想出去也出不去了,南北都是大墙,想跳也没地方爬。 这屋里又是穿堂风,空荡荡的,现在是腊月天,夜又长,风呼呼地吹,冷得刺骨,贾瑞这一夜差点没冻死。 好不容易盼到早上,一个老婆子先把东门打开了,进去叫开西门。 贾瑞瞅着老婆子背对着他,一溜烟地抱着肩膀跑了出来。 幸好天还早,人都没起,他从后门一路跑回了家。 原来贾瑞父母早死了,就他爷爷贾代儒教养他。 贾代儒平时管得可严了,不许贾瑞随便出门,就怕他在外面喝酒赌钱,耽误学业。 现在看到他一夜没回来,就认定他在外面不是喝酒就是赌钱,要么就是嫖娼宿妓,哪能想到还有这档子事儿呢。所以气了一晚上。 贾瑞也吓得够呛,回来只能撒谎,说:“去舅舅家了,天黑了,舅舅留我住了一夜。” 贾代儒说:“你出门向来得跟我报告,咋能自己就跑出去了?就冲这也该打,何况你还撒谎。” 于是狠狠地打了贾瑞三四十板子,还不许他吃饭,让他跪在院子里读文章,非得补出十天的功课才行。 贾瑞冻了一夜,又挨了打,还饿着肚子,跪在风里读文章,那叫一个惨。 可这贾瑞色心不改,过了两天,一有机会又来找凤姐。 凤姐故意埋怨他说话不算数,贾瑞急得赌咒发誓。 凤姐一看他自投罗网,就想再想个办法让他知道厉害,改了这毛病,于是又约他说:“今天晚上,你别去那儿了。你在我这房后的小过道里那间空屋子等我,可别莽撞。” 贾瑞说:“真的?” 凤姐说:“谁哄你呀,你不信就别来。” 贾瑞说:“来,来,来。死也来!” 凤姐说:“这会儿你先走吧。” 贾瑞觉得晚上肯定能成,就先走了。 凤姐这边呢,开始安排人,设下圈套。 贾瑞就盼着晚上快点来,可偏巧家里来了亲戚,一直等到吃了晚饭才有空。 这天已经掌灯的时候了。 又等他爷爷睡下了,他才溜进荣府,直奔那夹道里的屋子等着,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在那儿干转。 左等不见人,右等也没动静,心里就想:“别是又不来了,再冻我一夜可咋办?” 正瞎琢磨呢,就看见黑乎乎地来了一个人。 贾瑞认定是凤姐,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像饿虎扑食一样,等那人刚到门前,他就像猫抓老鼠似的,抱住就喊:“亲嫂子,等死我了。” 说着,抱到屋里炕上就亲嘴扯裤子,嘴里“亲娘”“亲爹”地乱叫。 那人一声不吭。 贾瑞拉下自己的裤子,硬邦邦地就想往里进。 突然灯光一闪,只见贾蔷举着个火捻子照着问:“谁在屋里?” 只见炕上那人笑着说:“瑞大叔想臊我呢。” 贾瑞一看,竟然是贾蓉,羞得没地儿钻,不知道咋办才好,转身就想跑,被贾蔷一把揪住说: “别走!现在琏二嫂已经告到太太那儿了,说你无故调戏她。她先使了个脱身计,哄你在这儿等着,太太都气死过去了,所以叫我来抓你。刚才你又拦住她,没话说了吧,跟我去见太太!” 贾瑞听了,吓得魂都没了,连忙说:“好侄儿,你就说没看见我,明天我重重谢你。” 贾蔷说:“你要谢我,放了你也不算啥,就不知道你谢我多少?再说口说无凭,写个文书吧。” 贾瑞说:“这咋写呀?” 贾蔷说:“这也不难,就写你赌钱输了外人的帐,借我们家银子若干两就行。” 贾瑞说:“这容易。可现在没纸笔呀。” 贾蔷说:“这也容易。” 说完翻身出去,纸笔现成,拿来让贾瑞写。 他们俩一唱一和,贾瑞只写了五十两,然后画了押,贾蔷收起来。 接着又折腾贾蓉。贾蓉一开始咬牙不答应,只说:“明天告诉族里的人评评理。” 贾瑞急得直磕头。 贾蔷又做好做歹,贾蓉也写了一张五十两的欠条才罢。 贾蔷又说:“现在要放了你,我可担着风险呢。老太太那边的门早关了,老爷正在厅上看南京来的东西,那路肯定过不去,现在只能走后门。要是这一走,碰到人,我也完了。等我们先去探探路,再来带你。这屋你也不能藏,一会儿就来堆东西。我给你找个地方。” 说完,拉着贾瑞,熄了灯,来到院子外面,摸到大台矶底下,说:“这儿好,你就蹲着,别出声,等我们来。” 说完,他们俩走了。 第35章 正照风月鉴 贾瑞这时候没办法,只能蹲在那儿。 心里正盘算呢,就听到头顶上“哗啦”一声,一桶尿粪从上面直泼下来,正好浇了他一身一头。 贾瑞忍不住“哎哟”了一声,赶紧捂住嘴,不敢出声,满头满脸浑身都是尿屎,冷得直打哆嗦。 只见贾蔷跑来说:“快走,快走!” 贾瑞像得了救命稻草一样,三步两步从后门跑回了家,天都三更了,只能叫门。 开门的人看到他这模样,问咋回事。 他没办法,只能撒谎说:“天黑,掉茅厕里了。” 回到自己房间换衣服洗漱,这时候才想到是凤姐耍他,心里那个恨呀,可再想想凤姐的模样,又恨不得马上搂在怀里,一夜都没合眼。 从这以后,贾瑞满脑子都是凤姐,可又不敢去荣府了。 贾蓉他们俩还经常来要银子,他又怕爷爷知道,这相思本来就难熬,又添了债务,白天功课又紧,他二十来岁还没娶媳妇,最近老想着凤姐,难免就干些那啥的事儿,再加上两回冻着又折腾,这么几方面一夹攻,不知不觉就得了病:心里发涨,嘴里没味儿,脚下像踩棉花,眼睛像喝了醋,晚上发烧,白天没精神,小便还带精,咳嗽带血。这些症状,不到一年全有了。 于是就撑不住了,一头倒下,闭上眼睛还做乱七八糟的梦,满嘴胡话,吓人得很。 到处请医生看病,什么肉桂、附子、鳖甲、麦冬、玉竹这些药,吃了几十斤也没见好。 很快又到了年底,春天来了,这病更重了。贾代儒也着急了,到处请医生,都没效果。 后来要吃“独参汤”,贾代儒哪有这能力呀,只能去荣府找。 王夫人让凤姐称二两给他,凤姐回话说:“前些天刚给老太太配了药,那整的太太又说留着给杨提督的太太配药,昨天我已经送过去了。” 王夫人说:“咱们这边没有了,你打发个人去你婆婆那边问问,或者去你珍大哥哥府里再找找,凑凑给人家。吃好了,救人一命,也是你的好事。” 凤姐听了,也不派人去找,就拿些渣末泡须凑了几钱,让人送去,还说:“太太送来的,再也没有了。” 然后回王夫人,说都找了,凑了二两送去了。 贾瑞这时候要命心切,啥药都吃,就是白花钱,不见效。 忽然有一天,有个跛足道人来化斋,说专治冤孽病。 贾瑞正好在屋里听见了,直着嗓子喊:“快请那位菩萨进来救我!” 一边喊一边在枕头上磕头。 众人没办法,只能把那道士带进来。 贾瑞一把拉住,连叫“菩萨救我!” 那道士叹气说:“你这病吃药没用。我有个宝贝给你,你天天看,这命就能保住。” 说完,从褡裢里拿出一面镜子——两面都能照人,镜子把上刻着“风月宝鉴”四个字——递给贾瑞说: “这东西是太虚幻境空灵殿上警幻仙子做的,专治邪思妄动的病,有济世保生的功效。所以带到世上,专门给那些聪明英俊、风雅的公子哥看。千万不能照正面,只能照背面,记住,记住!三天后我来拿,保证你好了。” 说完,假装要走,众人留也留不住。 贾瑞收了镜子,心想:“这道士有点意思,我照照试试。” 想完,拿起“风月宝鉴”照背面,只见一个骷髅在里面,吓得贾瑞赶紧捂住,骂道:“道士混蛋,吓唬我!我再照照正面是啥。” 想着,又照正面,只见凤姐在里面招手叫他。 贾瑞心里一喜,晕晕乎乎地觉得进了镜子,跟凤姐云雨一番,凤姐又把他送出来。 到了床上,“哎哟”一声,一睁眼,镜子从手里掉下来,还是反面立着一个骷髅。 贾瑞觉得身上都是汗,床单已经湿漉漉的一片了。 心里还是不满足,又翻过来照正面,只见凤姐还招手叫他,他又进去。 这样三四次。到了这次,刚要从镜子里出来,就看见两个人走来,拿铁锁把他套住,拉着就走。 贾瑞叫着:“让我拿了镜子再走。” 就说了这一句,就再也不能说话了。 旁边伺候贾瑞的人,只见他先拿着镜子照,掉下来又睁开眼捡起来,最后镜子掉下来就不动了。 众人上来一看,没气了。 身子底下凉冰冰的一大滩,不用说,懂得都懂。 这才赶紧给他穿衣服抬床。 贾代儒夫妇哭得死去活来,大骂道士:“这是啥妖镜!要是不早点毁了这东西,祸害可大了。” 于是让人架火来烧,就听到镜子里哭着说:“谁叫你们看正面了!你们自己把假的当成真的,干嘛烧我?” 正哭着呢,只见那跛足道人从外面跑进来,喊着:“谁毁‘风月宝鉴’,我来救!” 说着,直接进了中堂,抢过镜子,飘然而去。 当下,贾代儒料理丧事,到处去报丧。 三天后开始做法事,七天后出殡,把灵柩寄放在铁槛寺,以后带回原籍。 这时候贾家众人都来吊唁,荣国府贾赦给了二十两银子,贾政也是二十两,宁国府贾珍也给了二十两,别的族人贫富不等,有的三两五两,数都数不过来。 还有同窗们凑的份子,也有二三十两。贾代儒家虽然不富裕,但也把这事办得风风光光。 谁知道这年年底,林如海来信了,说是病重,写信来接林黛玉回去。 贾母听了,心里又发愁,只能赶紧打点林黛玉起身。 宝玉心里不舒服,但父女之情也不好阻拦。于是贾母一定要贾琏送她去,还让带回来。 什么土特产、路费啥的,不用说,肯定都安排得妥妥当当。 赶紧选了日子,贾琏和林黛玉跟贾母等人告别,带着仆人,坐船去扬州了。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36章 秦氏去世 说起凤姐啊,自打贾琏护送黛玉去扬州后,她那叫一个无聊透顶。 每晚呢,也就跟平儿逗逗乐子,然后就跟头小猪似的,倒头就睡。 这不,某晚,俩人正围着炉子,懒洋洋地绣着花儿,被窝都熏得香喷喷的,准备就寝。 俩人躺在床上,掰着手指头算贾琏他们走到哪儿了,聊着聊着,天都三更半夜了,平儿那小丫头早就跟周公下棋去了。 凤姐呢,眼皮子开始打架,迷迷糊糊间,秦可卿竟然飘进来了,笑眯眯地说: “凤姐儿,睡得香啊!我回娘家,你也不来送送,咱俩平时那么铁,我舍不得你啊,特地来道个别。还有件事儿,非你不可,别人搞不定。” 凤姐一听,半梦半醒地问:“啥大事儿啊?包我身上!” 秦可卿摇摇头:“凤姐,你可是咱们女中豪杰,比那些穿官服的爷们还强,咋连点老理儿都不懂?‘月满则亏,水满则溢’,还有‘站得高摔得狠’。 咱们家风光百年了,万一哪天乐极生悲,来个‘树倒猢狲散’,那多丢人,枉费了诗书世家的名声!” 凤姐一听,心里咯噔一下,立马坐直了: “对对对,你说得在理,那咋办呢?” 秦可卿一撇嘴: “你啊,就是爱操心。 世事轮回,兴衰自有定数,人力难改。 但咱们可以未雨绸缪,现在趁着风光,把后路铺好。 就两件事儿,一是祖坟的祭祀,得有个稳定的钱袋子;二是族学,也得有固定的经费。 咱们得趁现在有钱,多置办些田产房产,将来不管是祭祀还是族学,都不愁没钱。 再定个规矩,大家轮流管,公平又和谐,还能防着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 凤姐一听,眼睛亮了:“高,实在是高!快说说具体咋整?” 秦可卿接着说: “祖坟边多买点地,以后祭祀的钱就有了着落;族学也设在那儿,统一管理。 这样一来,就算将来家道中落,子孙还能回家种地读书,祭祀也能一直传下去。 别光顾着眼前的繁华,忘了‘盛宴必散’的古训。 听说最近还有大喜事,那更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但别忘了,这都是一时的。 不早点打算,到时候哭都来不及。” 凤姐急了:“啥喜事啊?透露点呗!” 秦可卿神秘一笑: “天机不可泄露,不过咱俩这么铁,我送你两句话,记住了啊—— ‘三春去后诸芳尽,各自须寻各自门’。” 话音未落,外面云板响了四下,凤姐猛地惊醒,原来是场梦。 正愣神呢,外面人来报: “不好了,东府的蓉大奶奶没了!” 凤姐一听,吓得一身冷汗,定了定神,赶紧穿衣往王夫人那儿赶。 那时候啊,家里上上下下,没一个不惊讶的,心里头都犯嘀咕。 老一辈的呢,想着他平时多孝顺;同辈的呢,念着他平日里的和睦亲密;小一辈的呢,则是怀念他的慈爱。 就连家里的仆人老小,也都念叨着他平日里的怜贫惜弱,慈老爱幼,这一想啊,全都哭得跟啥似的,悲嚎一片。 咱们言归正传,宝玉这家伙,因为林妹妹最近回了娘家,自个儿落得个孤零零的,连玩的心思都没了,一到晚上就早早睡去,跟冬眠似的。 这不,梦里还听说秦氏姐姐没了,噌的一下就坐起来,心里跟被刀捅了似的,疼得直哼哼,结果,噗嗤一声,还真就吐出一口血来。 吓得袭人她们连忙围上来,又是扶又是问的,还说要找贾母请大夫。 宝玉倒是一脸淡定:“别急别急,小事儿一桩,急火攻心,血走岔了道儿。” 说着就爬起来,换了衣裳,非要去见贾母,说是立马就得去瞧瞧。 袭人心里那个急啊,但又不敢拦,只能由着他去了。 贾母一看宝玉这架势,就劝:“刚咽气的人那儿,不干净,再说夜里风大,明儿早去也不迟。” 可宝玉哪听得进去,执意要去。 贾母只好命人备车,多派了几个随从,浩浩荡荡地出发了。 到了宁国府,嘿,那场面,府门大敞,灯笼高挂,亮堂堂的跟白天似的,人来人往乱糟糟的,里头哭声震天响。 宝玉下了车,一路小跑到灵堂前,哭得那叫一个伤心。 随后又去见了尤氏,结果尤氏正胃疼老毛病犯了,躺在床上起不来。 接着宝玉又去见贾珍,一进门,好家伙,贾家上下,能叫上名的都来了,跟开家族大会似的。 贾珍哭得跟泪人儿一样,边哭边跟贾代儒他们念叨: “咱这媳妇,比儿子还强十倍呢,这一走,咱们长房算是后继无人了。” 说完又是一阵嚎啕。 大伙儿赶紧劝:“人都不在了,哭有啥用,还是商量怎么办后事要紧。” 贾珍一拍大腿:“怎么办?倾家荡产也得办好!” 正说着,秦家的人也到了,秦业、秦钟,还有尤氏的亲戚姐妹都来了。 贾珍立马指派贾琼他们几个去招呼客人,自己则忙着请钦天监的人来挑日子,定下了七七四十九天的停灵期,三天后发讣告。 这四十九天里,还请了一百零八位和尚在大厅念经超度,又找了九十九位道士在天香楼做法事,说是解冤洗业。 灵堂前更是不得了,五十个高僧五十个道士,对着坛子做功德。 至于贾敬嘛,听说长孙媳没了,心想自己眼看就要得道升仙了,可不能这时候沾了红尘俗气,前功尽弃,所以干脆就不管了,全权交给贾珍操办。 贾珍瞅见老爹不管事儿,那叫一个放飞自我,奢华起来没完没了。 挑棺材板那会儿,几副杉木板愣是一个都看不上眼。 说来也巧,薛蟠这家伙刚好来吊唁,一看贾珍这愁眉苦脸的,问明缘由,一拍大腿: “嘿,巧了不是,我店里藏着块好板,叫什么樯木,打潢海铁网山那疙瘩来的,做成棺材,保管万年不朽。 原先是义忠亲王老千岁要的,结果他那边出了岔子,就给搁置了,现在还封在店里吃灰呢,没人敢买。 你要的话,直接拉走!” 贾珍一听,乐开了花,立马派人去抬。 大伙儿一瞧,嘿,这板子,底儿厚得有八寸,纹理美得像槟榔,味道还带点檀香和麝香的味儿,敲一敲,声音清脆得像金玉碰撞,直教人啧啧称奇。 贾珍笑眯眯地问:“这得值多少银子啊?” 薛蟠摆摆手:“别说一千两,你就是翻个倍也未必买得到。啥钱不钱的,给工匠们几两辛苦钱就成了。” 贾珍感激涕零,立刻安排人开锯上漆。 贾政在一旁劝道:“这玩意儿可不是一般人能享用的,用上好杉木也就足够了。” 贾珍心里那个急啊,恨不能自己替秦可卿躺那棺材里,哪听得进这些。 这时,又爆出个新闻,秦可卿的丫鬟瑞珠,见主子去了,也跟着一头撞柱,追随而去。 这事儿,整个家族都炸了锅,纷纷称赞其忠烈。 贾珍二话不说,以孙女之礼厚葬瑞珠,还把她和秦可卿的灵柩一块儿停在了会芳园的登仙阁。 第37章 凤姐协理宁府 再说秦可卿的另一个丫鬟宝珠,见她主子无后,竟主动请缨,要当义女,负责摔丧驾灵的事儿。 贾珍乐得合不拢嘴,当即宣布,以后都得叫宝珠小姐。 宝珠呢,也是真心实意,哭得跟泪人似的,未嫁女的丧礼,办得那叫一个哀婉动人。 家族上下,包括仆人丫鬟,都按照老规矩行事,井井有条。 贾珍心里还有个小九九,觉得贾蓉那黉门监的身份,写在灵幡经榜上不够气派,连执事的人手都显得不够档次。 正琢磨着呢,首七第四天,大明宫掌宫内相戴权大人亲自上门来祭奠了。 贾珍趁机提起想给贾蓉捐个官的事儿。 戴权一听就笑了:“是想让丧礼更风光些吧?” 贾珍连连点头:“老内相英明!” 戴权接着说: “巧了不是,龙禁尉正好缺俩人。 昨天襄阳侯家老三找我,花了一千五百两给他儿子买了个缺。 咱们是老交情了,看着他爷爷的面子,我就应了。 还剩一个,永兴节度使冯胖子也想插一脚,我没搭理他。 既然是你家孩子要,赶紧写个履历来。” 贾珍一听,赶紧吩咐人准备。 不一会儿,履历就送来了,上面详详细细写着贾蓉的出身背景,那叫一个显赫。 戴权接过履历,随手递给小厮: “拿去给户部老赵,让他给办个五品龙禁尉的票,再填上这履历,明天我来收银子。” 说完,戴权就准备走人。 贾珍依依不舍地送到门口,还问银子的事儿。 戴权说:“你去户部亏大了,直接给我一千二百两得了。” 贾珍感激得差点儿没跪下,说等丧期过了,亲自带贾蓉上门道谢。 俩人这才依依惜别。 嘿,话音未落,又听见外面吆喝声起,嘿,这不是忠靖侯史鼎家的夫人驾到嘛! 王夫人、邢夫人、还有咱们那位凤辣子凤姐,一溜烟儿地就把贵客迎进了正堂。 这边刚安顿好,那边锦乡侯、川宁侯、寿山伯三家的祭礼又浩浩荡荡摆满了灵前,场面那叫一个壮观。 不多时,三位大佬下轿,贾政他们赶紧迎上前去,一路护送到大厅,那叫一个热情似火。 亲朋好友来来往往,跟走马灯似的,数都数不过来。 这四十九天里,宁国府门前那是白茫茫一片真干净,哦不对,是白漫漫人来人往,花团锦簇中官轿进出不断,热闹得跟庙会似的。 贾珍这家伙,心思一转,吩咐贾蓉第二天换上吉服,把衙门的手续给办了。 灵堂上的摆设,统统按五品大员的规格来,气派得很。 灵牌上金光闪闪写着: “天朝诰授贾门秦氏恭人之灵位”,那叫一个庄严。 会芳园的大门敞得开开的,两边还搭起了鼓乐厅,青衣小哥们按时按点奏乐,那场面,整齐得跟刀切的一样。 门口还立着两块大红牌子,金光闪闪的大字写着: “防护内廷紫禁道御前侍卫龙禁尉”,看着就让人肃然起敬。 对面高台上,僧道对坛念经,榜文上写着: “咱们宁国公的宝贝孙媳妇,龙禁尉贾门秦氏恭人的丧事,四大部洲的中心地带,太平盛世的咱这儿,僧道两界的大佬都来给面子,修斋祈福,朝天叩佛”, 还有一堆祈福消灾的话,咱就不一一念了,反正意思到了就行。 贾珍呢,虽然表面上看着挺满意,但心里头那个愁啊,为啥?家里尤氏又病了,这丧事里里外外一堆事,他怕招待不周,让人家笑话。 正烦着呢,宝玉这小子凑过来问:“大哥,事儿都安排得妥妥的,你还愁啥呢?” 贾珍一肚子苦水,就跟宝玉倒了。 宝玉一听,乐了:“这有啥难的,我给你推荐个人,管保这个月的事儿办得漂漂亮亮的。” 贾珍一听,眼睛一亮:“谁啊?” 宝玉一看周围人多嘴杂,就凑到贾珍耳边嘀咕了两句。 贾珍一听,乐得跟啥似的,拉着宝玉就往外走,一边走一边笑: “还是宝兄弟有办法,咱们这就去!” 说着,俩人就这么拉着手,跟大伙儿告了个别,直奔上房去了。 嘿,说来也巧,这天儿不是啥正经节日,亲戚朋友们来得稀稀拉拉,就那么几位至亲女眷,邢夫人、王夫人、凤姐儿,还有族里几位女眷,围坐一堂,冷清中带着几分温馨。 突然,外面有人通报:“大爷到!” 这一嗓子,吓得屋里的婆娘们“嗖”地一下,跟玩儿捉迷藏似的往后躲,唯独凤姐儿,不紧不慢,优雅起身。 贾珍啊,这几天身子骨本来就不爽利,加上心里头那个愁啊,简直能拧出水来,还硬撑着拄拐走了进来。 邢夫人她们见状,赶紧关切道: “你这身体,还连着几天忙里忙外的,该歇歇了,咋又跑这儿来了?” 贾珍一边扶着拐杖,一边挣扎着要下跪请安,说是来道个辛苦。 邢夫人她们哪能让啊,赶紧叫宝玉上去搀着,还让人搬椅子给他坐。 贾珍死活不坐,勉强笑着开口: “侄儿有件大事,得求二位婶子,还有凤姐儿妹妹帮衬。” “啥事儿这么急?”大伙儿都好奇了。 贾珍苦笑:“这不,孙媳妇没了,儿媳妇又病倒了,家里头乱成一锅粥。 我想着,能不能请凤姐儿妹妹屈尊一个月,来这儿帮忙打理打理,我这心里头才能踏实。” 邢夫人一听乐了:“嗨,就为这事儿啊。凤姐儿现在二婶子家呢,你直接跟你二婶子说就成了。” 王夫人却有些犹豫:“她毕竟年轻,没经历过这些大事,万一搞砸了,岂不是让人笑话?还是找别人吧。” 贾珍一听,急了: “婶子,您这是怕凤姐儿受累啊。 我跟您说,凤姐儿打小就有决断力,现在更是成熟稳重。 这事儿,除了她,我真想不到第二个人了。 您就看在我,还有我那病倒的儿媳妇面上,还有我那已故孙媳妇的份上,帮帮忙吧!” 说着,眼眶都红了。 王夫人心里其实也挺担心凤姐儿搞不定,但看贾珍这么诚恳,心也就软了几分。 她瞅瞅凤姐儿,那丫头正一脸跃跃欲试呢。 凤姐儿平时就爱揽活儿,显摆自己的能耐,虽然家里大事小事都管得井井有条,可这红白喜事还没试过手,心里头正痒痒呢。 见王夫人动摇,凤姐儿赶紧添把火: “太太,您就答应了吧,大哥哥都说到这份上了。外面的事儿大哥哥都安排好了,我就负责里头,有啥不懂的,问您就是。” 王夫人一想,也有道理,就没再吱声。 贾珍一看凤姐儿答应了,乐得跟啥似的,又作揖又道谢: “那就辛苦凤姐儿妹妹了,等这事儿办妥了,我再去府上好好谢你。” 凤姐儿连声还礼。 贾珍急吼吼地从袖筒里掏出宁国府的金字招牌对牌,一股脑儿塞给宝玉,吩咐道: “宝兄弟,快给凤丫头送去,告诉她,喜欢什么就尽管拿这牌子去取,甭跟我客气。 但求一点,别心疼银子,漂亮才是王道!还有啊,得跟那边府里一样,待人接物得周到,别怕人背后嘀咕。除了这两点,我啥都不操心了。” 凤姐瞅着这烫手山芋,没敢直接接,眼神儿往王夫人那儿瞟。 王夫人见状,笑眯眯地说: “你哥都这么说了,你就放手去干吧。不过,别自个儿瞎做主,遇到事儿,记得先问你哥,还有我这嫂子,咱们商量着来。” 宝玉一听,眼疾手快地从贾珍手里接过对牌,硬塞给凤姐,还不忘关心: “凤姐姐,你打算住这儿呢,还是每天来回跑?天天来的话,得多累啊。要不,我让人赶紧收拾个院子出来,你住着也舒坦。” 凤姐噗嗤一笑:“不用啦,那边也离不开我,天天来串门也挺好。” 贾珍一听,只好作罢,又扯了几句家常,这才撤了。 女眷们散去后,王夫人拉着凤姐问:“今儿个感觉咋样?” 凤姐摆摆手:“太太您先回吧,我这儿得先捋捋思路,不然心里没底儿。” 王夫人一听,也就带着邢夫人她们先撤了,剩下的事儿,自然有凤姐张罗。 凤姐进了那三间带抱厦的屋子,往椅子上一坐,心里头就开始盘算: 这宁国府啊,第一大问题就是人多手杂,东西说丢就丢; 第二,干活儿没个主心骨,一到关键时刻就推三阻四; 第三,花钱如流水,还老有人浑水摸鱼,多领乱报; 第四,不管大事小事,分配不均,有人累成狗,有人闲得慌; 第五,家里下人一个个跟大爷似的,有头有脸的不服管,没头没脸的又不上进。 这五大难题,简直就是宁国府的特色风俗,且看咱们凤姐姐怎么一一化解,咱们下回接着聊! 第38章 凤姐威严 话说咱们宁国府的大管家来升,一听到凤姐要掌舵家里的大小事务,立马召集了兄弟们开大会: “兄弟们,西府的琏二奶奶,那可是个狠角色,要接管咱们了。 以后她要是来要点啥,或是吩咐两句,咱们可得比伺候皇上还小心。 这一个月,咱们就辛苦点,早出晚归,别到时候让人家说咱们宁国府的人不中用,丢了咱老脸。 凤姐啊,那可是有名的‘辣妹子’,脸上一抹酸,心里硬邦邦,谁惹毛了她,可不管你是谁,直接开涮!” 大伙儿一听,纷纷点头:“对头,对头!” 还有人打趣道:“说真的,咱们这府里啊,还真需要凤姐来好好整治整治,现在都乱成一锅粥了。” 正聊着,来旺媳妇风风火火地拿着对牌来领东西,那单子上的数目,看得人眼花缭乱。 大伙儿赶紧让座倒茶,一边吩咐下人按数取货,一边亲自抱着东西,跟来旺媳妇一路护送到仪门口,才放心让她自个儿抱进去。 凤姐一上任,立马给彩明下了命令: “给我整本账簿来,咱们得好好算算账!” 接着,又叫来了来升媳妇,要她交上家口花名册。 凤姐还特意叮嘱:“明天一早,所有家人媳妇都得来报到,听候差遣。” 她大略翻了翻名册,问了来升媳妇几句,就潇洒地坐车回家了,一晚上啥事没有,睡得那叫一个香。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凤姐就精神抖擞地来了。 宁国府的婆娘媳妇们早就候着了,只见凤姐和来升媳妇正忙着分配任务,大伙儿都不敢打扰,只敢在窗外偷听。 只听见凤姐那清脆的声音: “既然交给我了,我就不客气了,我可不像你们奶奶那么好说话。以后别再说什么‘我们府里一直这样’的话,都得按我的规矩来。谁要是敢偷懒,不管你是谁,一律严惩不贷!” 说完,她让彩明念起花名册,一个个点名,那叫一个认真。 分配完任务,凤姐又发话了: “这二十人分两组,专门负责招待客人,倒茶递水;那二十人也是两组,专门管亲戚们的茶饭;还有四十人,专门守灵,上香添油,啥也别管,就专心干这个。 还有管茶器的、管酒饭的、管祭礼的、管灯油蜡烛的,都给你们分好了。 剩下的,按房子分,谁守哪块地,东西丢了坏了,就找谁算账。 来升媳妇,你每天得盯着,谁偷懒、赌博、打架,立马告诉我,敢包庇,我连你一块儿收拾! 以后啊,各行有各行的规矩,谁乱了套,就找谁谈话。 我手下的人,都自带钟表,做事讲究效率。你们上房也有钟,卯正二刻我点名,巳正吃饭,午初刻领牌回话。 晚上我查完一圈,上夜的交钥匙。第二天还是卯正二刻,咱们继续奋斗。 这几天大家辛苦点,事儿办妥了,你们家大爷自然不会亏待你们。” 说完,凤姐又让人发了茶叶、油烛、鸡毛掸子、扫帚啥的,还搬来了桌布、椅套、坐垫、痰盂、脚凳一堆东西。 一边发,一边登记,谁管哪,谁领啥,清清楚楚。 大伙儿领了东西,心里也有了底,不再像以前那样挑肥拣瘦,乱成一团。 各房的东西也不再乱丢,客人来了也井然有序。 以前那种手忙脚乱、推诿扯皮、偷奸耍滑的事儿,第二天就统统不见了踪影。 凤姐儿一看自己那架势,威风凛凛,说一不二,心里头那叫一个美滋滋。 尤氏突然病倒了,贾珍哥儿哭得跟泪人似的,饭都吃不下。 凤姐儿心疼了,每天亲自从荣府那边儿,熬上各种花样儿的小粥,配上精致小菜,派专人送到宁府,劝他们多少吃点儿。 贾珍也是心疼凤姐,特地吩咐每天送顶好的菜到她的抱厦里,专享待遇啊。 凤姐儿这人,勤劳得跟小蜜蜂似的,每天天不亮,卯正二刻一到,就嗖的一下子窜到宁府,开始她的点卯大业。 人家还独爱在抱厦里办公,不跟那些妯娌们凑热闹,就算是贵客来访,她也懒得出去应酬,妥妥的“高冷范儿”。 这不,五七正五这天,佛道两界的高手齐聚一堂,又是开方破狱,又是点灯招魂的,热闹得跟庙会似的。 道士们忙着给三清玉帝打报告,和尚们则是念经超度,尼姑们也不甘示弱,穿着花里胡哨的,在灵前叽里咕噜念咒,场面那是相当壮观。 凤姐儿知道今天人多,特意在家养精蓄锐了一晚。 寅正时分,平儿就开始催她起床梳妆打扮。 一番折腾后,喝了两口甜丝丝的奶子糖粳米粥,漱了口,一看时间,嘿,卯正二刻,刚刚好。 来旺媳妇她们早就候着了,凤姐儿一出马,那排场,明角灯高挂,上面“荣国府”三个大字闪闪发光,缓缓驶向宁府。 到了宁府,那门灯、戳灯亮得跟白天似的,一群穿孝服的仆人站得笔直。 车一到,小厮们退散,媳妇们一拥而上,掀开帘子,凤姐儿优雅下车,丰儿扶着,俩媳妇打着灯,那叫一个气派。 宁府的媳妇们一溜烟儿上来请安,凤姐儿迈着四方步,悠悠然进了会芳园,直奔登仙阁灵前。 一瞅见棺材,眼泪跟断了线的珠子似的,哗啦啦往下掉。 院子里小厮们等着烧纸呢,凤姐儿一嗓子:“供茶烧纸!” 锣声一响,音乐起,大圈椅立马到位,凤姐儿一坐,放声大哭,那哭声,感染力强得,全家上下男女老少,一听她哭,立马跟上节奏,哭得那叫一个此起彼伏。 贾珍和尤氏一看,赶紧派人劝,凤姐儿这才收住眼泪。 来旺媳妇赶紧递上茶,让她漱漱口。 凤姐儿漱完,跟大伙儿打了个招呼,就回抱厦继续她的工作。 点名时,发现少了个接客的,立马叫人找来。 那人一来,吓得跟孙子似的。 凤姐儿打趣道:“哟,我还纳闷儿呢,谁这么大胆,原来是你啊!平时看你挺有面儿的,怎么我的话就不听了?” 那人哭丧着脸说:“奶奶,我每天都早起的,今儿个不知怎的,回笼觉睡过头了,您就饶了我吧。” 正说着,荣国府的王兴媳妇探头探脑地进来了,凤姐儿先不问迟到的,先问王兴媳妇: “哟,王兴家的,你这是唱的哪出啊?” 王兴媳妇一听,赶紧汇报:“领牌子拿线,准备车轿的装饰呢。” 说着,递上单子。 凤姐儿让彩明一念,数目对得上,大手一挥,登记、发牌,王兴家的乐呵呵走了。 凤姐正欲开口,嘿,巧了不是,荣国府的四大管家爷们儿齐刷刷进门,一个个跟讨债似的,手里攥着单子,就等着领牌子办事儿呢。 凤姐眼皮都不抬,吩咐彩明:“小明子,把单子念来听听。” 一听完,四件事儿,凤姐手指头一勾,点了俩: “这俩账算岔了,回去重算,算明白了再来!” 说完,单子一扔,那俩哥们儿跟霜打的茄子似的,灰溜溜走了。 这时,张材家的在一旁候着,凤姐瞅她一眼,笑问: “张姐,您这是有啥喜事要报啊?” 张材家的一听,赶紧递上单子,笑眯眯地说: “凤姐,咱那车轿的围子刚做好,得领点裁缝工钱。” 凤姐接过单子,往彩明那儿一丢:“记上。” 等王兴家的交了牌子,核对无误,这才让张材家的去领钱。 紧接着,又让彩明念下一个单子,说是宝玉那小子书房装修完,要买纸料糊墙。 凤姐一听,又是爽快地一挥手:“收着,记好,等张姐那边搞定,再给他。” 凤姐话锋一转,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 “我说啊,明儿个他要是睡过头,后儿个我也迷糊了,这家里不就乱套了嘛。本想放你一马,但我这人讲究原则,头一回松了口,以后谁还听我的?还是现在立规矩的好。” 说着,脸色一沉,大喝一声:“带出去,赏他二十大板!” 顺手把宁国府的对牌一丢:“告诉来升,他这个月工资扣了!” 众人一看凤姐这架势,心里直打鼓,赶紧行动起来,拖人的拖人,传话的传话,那倒霉蛋儿还没反应过来,屁股已经挨了板子,回来还得给凤姐磕头谢恩。 凤姐悠悠道:“记住了,明天再有误事的,四十大板伺候,后天的六十,想挨打的,尽管给我误!” 说完,大手一挥:“都散了吧!” 窗外的人一听,跟得了圣旨似的,各忙各的去了。 这荣宁两府,领牌子的交牌子的,人来人往,热闹得很。 那被打的哥们儿,一脸尴尬地走了,心里头算是彻底领教了凤姐的厉害。 从此以后,大伙儿谁也不敢偷懒,一个个跟上了发条似的,兢兢业业,生怕哪天自己也成了那挨板子的主儿。 第39章 出殡准备 话说今儿个宝玉瞅着人多热闹,生怕秦钟小子受了啥委屈,就悄咪咪地跟他合计: “走,咱俩上凤姐那儿蹭个座去。” 秦钟一听,摆手说:“凤姐忙着呢,还不待见客,咱俩一去,不是添堵嘛。” 宝玉却不以为然:“她哪敢嫌咱们烦,走,跟哥走就对了!” 说着,拽起秦钟就直奔凤姐的地盘。 凤姐正吃饭呢,见这俩活宝突然驾到,笑着打趣: “哟,你们俩这是飞毛腿啊,快进来歇歇。” 宝玉嘻嘻笑道:“咱俩特地绕远儿来的。” 凤姐一挑眉:“怎么着,在外面吃灰了?还是老太太那儿吃香的喝辣的?” 宝玉摇头晃脑:“哪能跟那帮糙人混一桌,咱是陪老太太吃过来的。” 边说边找了位置坐下。 凤姐刚放下碗筷,宁国府那边的媳妇就来领钱了,说是为了办香灯事。 凤姐一脸“我就知道”的表情: “我还琢磨你们怎么还不来,差点以为你们给忘了呢。现在来也行,要是真忘了,那银子可就归我咯。” 媳妇笑得比哭还难看:“可不是嘛,差点就给耽误了,多亏想起来了。” 领完钱,脚底抹油跑了。 登记完毕,秦钟八卦心起: “你们这牌子满天飞,万一有人复刻一张,领了银子开溜咋办?” 凤姐翻眼道:“照你这么说,天下大乱了。” 宝玉也来凑热闹:“咱家咋没人拿这牌子办事呢?” 凤姐反将一军:“人家办事的时候,你还在梦里跟周公下棋呢。倒是你,那夜校啥时候开班啊?” 宝玉哀嚎:“恨不得现在就去,可他们磨磨蹭蹭的,书房都没整利索。” 凤姐乐了:“你求我啊,求我我就催他们。” 宝玉直接上手:“好姐姐,快给牌子,让他们抓紧办!” 凤姐躲闪:“我这老腰都要被你摇散架了,放心,东西早就安排了。” 宝玉不信邪,凤姐干脆叫彩明翻账本给他看,这下他才消停。 正乱着呢,有人报:“苏州的信使昭儿到了!” 凤姐连忙召见。 昭儿一进来就行礼问安,凤姐急着问:“有啥急事?” 昭儿一五一十道:“二爷让我回来报信,林姑老爷九月初三走了。二爷带着林姑娘送葬,年底应该能回来。还让我给老太太、奶奶您请安,顺道带点厚衣服。” 凤姐问了一圈儿,昭儿都说见过了,麻溜儿退了出去。 凤姐转头对宝玉笑道:“你林妹妹这回要长住了。” 宝玉一听,眉头紧锁:“哎,这几天她指不定哭成啥样了。” 说着,还叹了口气。 凤姐心里惦记着贾琏的事儿,但面上还得处理手头的活计,直到晚上才抽空把昭儿叫来细问。 完后,立马张罗着打包衣物,和平儿一块儿忙活到半夜,生怕漏了什么。 还不忘叮嘱昭儿:“路上机灵点,别让二爷乱来,少喝酒,别带坏他,不然回来我饶不了你!” 一通忙活完,天都快亮了,凤姐累得眼皮打架,随便眯了会儿,又精神抖擞地去宁府报到了。 眼瞅着出殡的大日子一天天逼近,贾珍大爷那是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亲自驱车,还带着一帮子阴阳司的官员,浩浩荡荡直奔铁槛寺,打算亲自勘查这寄放灵柩的风水宝地。 到了地儿,他是一遍遍叮嘱住持色空师傅:“您可得给我整得漂漂亮亮的,新鲜玩意儿多备点,名僧大师多请几位,咱得让老祖宗风光大葬!” 色空师傅一听,连忙张罗起晚膳来,可贾珍大爷心里装着事儿,哪有心思吃饭啊,天一黑,城也回不去了,就在寺庙里的小净室凑合了一宿。 第二天一早,贾珍大爷又风风火火进城忙活着出殡的各项事宜,同时还不忘派人快马加鞭回铁槛寺,再整饬一番停灵的地方,连厨房、茶水这些细枝末节都安排得妥妥当当,生怕怠慢了老祖宗的魂儿。 再瞧瞧咱们凤姐,那也是个能人儿,眼见时间紧迫,她是里里外外一把手,分配任务那叫一个井井有条。 这边派了荣府的车马人丁护送王夫人,那边自己送殡的事儿也得亲自盯着,占个好位置。 你说巧不巧,这时候偏偏赶上缮国公家也办丧事,王邢二位夫人得去帮忙; 西安郡王妃过生日,寿礼得送; 镇国公家添丁进口,贺礼不能少; 还有自家大舅子王仁拖家带口往南边跑,家信得写,礼物得备; 迎春妹妹又病了,看病抓药的事儿全得她操心。 这凤姐啊,忙得跟陀螺似的,连饭都顾不上吃,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刚回宁府,荣府的人就追来了,回了荣府,宁府的人又找上门。 凤姐见了这阵仗,心里头乐开了花,心想:“这忙活得值,可不能让人家说咱偷懒!” 于是,她更加卖力,把家里家外打理得井井有条,族里上下那叫一个佩服得五体投地。 到了出殡前一晚,家里那是热闹非凡,小戏班子、杂技团轮番上阵,亲朋好友齐聚一堂。 尤氏夫人在内室休息,外头的大小事务全靠凤姐一人张罗。 族里的妯娌们,有的害羞,有的放不开,都不如凤姐那般从容不迫,大气磅礴。 凤姐那是眼睛都不带眨的,指挥若定,仿佛整个世界都在她掌握之中。 这一夜,灯火通明,宾客如云,热闹得跟过年似的。 到了第二天清晨,吉时一到,六十四位青衣汉子齐刷刷地上前请灵,那铭旌上的字儿,写得跟圣旨似的,一长串头衔,听着就让人肃然起敬。 再看那些新做的执事陈设,耀眼得很,跟新嫁娘似的。 宝珠姑娘,虽然还没出嫁,但摔盆驾灵那套活儿干得,那叫一个凄美动人,看得人心都碎了。 嘿,那时候啊,送葬的队伍里官家子弟可不少,阵容豪华得跟啥似的。 镇国公牛清的孙子,现在顶着一等伯头衔的牛继宗来了;理国公柳彪的孙子,新晋一等子爵柳芳也来了;还有齐国公陈翼的孙子,那可是世袭的三品威镇将军陈瑞文,治国公马魁的孙子马尚,修国公侯晓明的孙子侯孝康,一个个都是响当当的人物。 不过啊,缮国公那边有点遗憾,家主诰命夫人过世了,他孙子石光珠正守孝呢,没赶上这场面。 这六家,加上宁国府、荣国府,当年合称“八大公”,那叫一个风光无限。 除了这些,还有南安郡王、西宁郡王的孙子们,忠靖侯史鼎,平原侯家的蒋子宁,定城侯的孙子谢鲸,襄阳侯的孙子戚建辉,景田侯的孙子五城兵马司的头儿裘良,一个个名字响亮得跟放鞭炮似的。 还有那些个王孙公子,比如锦乡伯的公子韩奇,神武将军的公子冯紫英,陈也俊、卫若兰这些个哥们儿,多得数都数不过来,简直就是一场贵族大聚会嘛! 说到女眷们,那轿子也是一排排的,大的小的,加起来得有上百顶,加上各种车辆,浩浩荡荡,简直能摆出一里多地去。 前面还有各种执事、装饰、杂耍,场面壮观得能吓你一跳。 走着走着,路边突然冒出好些个彩棚,跟变戏法似的。 里头摆满了宴席,音乐声、笑声交织在一起,都是各家来路祭的。 东平王府、南安郡王、西宁郡王、北静郡王的祭棚一个接一个,特别是北静王,人家当年功劳大,到现在子孙还袭着王爵呢。 这位北静王水溶,年纪轻轻的,长得那叫一个俊朗,性格又谦逊,简直就是偶像级别的人物。 听说宁国府有个大事,他二话不说就来了,之前还亲自上门吊唁,这回又设了路祭,派手下官员在这儿候着。 他自己呢,五更天就起来上朝,忙完公务就换上素服,坐着大轿,鸣锣开道,浩浩荡荡就来了。 宁府的大队人马一到,那阵势,简直就像一座移动的银山。 开路的人一看,赶紧回去报告贾珍。 贾珍一听,连忙带着贾赦、贾政迎了上去,按国礼相见。 水溶在轿子里欠了欠身,笑着打招呼,一点架子都没有,还是以世交的称呼接待他们。 贾珍感动得不行,说:“我家这丧事,还劳烦郡王大驾光临,真是折煞我们了。” 水溶笑道:“世交之间,说这些就见外了。” 说完,他还吩咐手下官员代他祭奠。 贾赦他们赶紧还礼,然后又过来谢恩。 水溶这人真是谦逊到家了,他还问贾政: “听说你们家有个含着宝玉出生的孩子,我一直想见见,总是没机会。今天他在不在?要是在的话,不如请出来见见。” 贾政一听,连忙回去叫宝玉换上便服过来。 宝玉早就听家里人夸过水溶,说他是个贤王,才貌双全,还特别潇洒,就是一直没机会见。 这回一听水溶要见他,心里头那个乐啊,跟吃了蜜似的。 他一边走,一边偷偷瞅着轿子里的水溶,心想:“这王爷,果然名不虚传,近看肯定更帅!” 至于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咱们下回分解。 第40章 凤姐弄权铁槛寺 话说到宝玉这家伙,一抬眼就瞅见北静王水溶,那打扮,简直了! 头上顶着个银光闪闪的王冠,跟戴了朵白云似的,身上披着绣着龙啊浪啊的白蟒袍,腰带还是碧玉配红绳,整个人帅得跟画里走出来的一样,美得冒泡! 宝玉一看,嗖的一下就窜过去了,想行礼,水溶也是客气,直接从轿子里伸出手,俩人就跟好久不见的老友似的,握上了。 水溶一瞧宝玉,嘿,这小子也不含糊,银冠束发,额上还勒着双龙出海的小装饰,白蟒箭袖,腰上的银带还镶着珠子,面若桃花,眼睛亮得跟黑珍珠似的。 水溶乐了:“果然名不虚传,这‘宝’‘玉’二字,用你身上,贴切!” 接着就好奇了:“你那衔着来的宝贝呢?拿出来瞅瞅。” 宝玉一听,赶紧从衣服里掏出来,递了过去。 水溶左看右看,还念了念上面的字,问:“真那么灵?” 贾政在旁边打圆场:“说是这么说,还没试过呢。” 水溶一边夸着宝贝神奇,一边亲手给宝玉戴上,还拉着他问东问西,几岁啦?读什么书啊?宝玉一一作答,那叫一个从容。 水溶看着宝玉,心里那叫一个满意,转头跟贾政笑道: “您这儿子,简直就是龙生龙,凤生凤,将来啊,‘雏凤清于老凤声’,前途无量啊!我这可不是随便说说,是真觉得这孩子行!” 贾政一听,赶紧谦虚:“哪里哪里,犬子哪敢当此夸奖。承蒙您吉言,要是真有那么一天,那也是他的福气。” 水溶话锋一转,认真起来: “不过话说回来,这孩子这么优秀,家里肯定宝贝得不得了,但咱们做长辈的,可不能溺爱过头了,不然容易耽误学业。 我年轻时就吃过这亏,您家宝玉可得注意啊。要是家里学不进去,欢迎来我这儿,我这儿可都是高人,包他学问嗖嗖往上涨!” 贾政一听,连忙点头应承。 水溶想了想,还从手腕上撸下一串念珠,递给宝玉: “今天来得匆忙,没带啥好礼,这是皇上赐的鹡鸰香念珠,就当是见面礼了。” 宝玉接过来,转手就给了贾政,俩人一块儿谢过。 这时候,贾家其他人也上来请水溶回去,水溶摆摆手: “人家都去仙界享福了,咱们这些凡人哪好打扰。我虽然有点小权,但也不能坏了规矩啊。” 贾家人一看,水溶这么坚持,只好道谢告辞,一场葬礼风风光光办完,水溶这才在众人目送下,缓缓离去。 话说宁府那送葬的队伍,一路上热闹非凡,跟赶集似的。 刚到城门口,嘿,贾赦、贾政、贾珍这些大佬们带着各自的同事下属,一个个祭棚摆开,轮流祭拜,场面那叫一个壮观。 大家伙儿客气一番后,浩浩荡荡地出了城,直奔铁槛寺的大道而去。 这时候,贾珍拉着贾蓉,挨个给长辈们请安,让他们上车坐轿的。 老一辈的比如贾赦他们,纷纷钻进了车轿,小一辈的,比如贾珍这拨,也准备骑马跟上。 凤姐心里头惦记着宝玉,生怕这小子在野外撒欢儿,不听家里人话,贾政又忙,没空管这些小事。 凤姐怕宝玉出啥岔子,到时候没法跟贾母交代,就赶紧派人去喊他。 宝玉没法,只好跑到凤姐车前。 凤姐一见他,就乐了:“哎哟,我的宝兄弟,你这金贵的身子,跟女孩子似的,可别学他们骑马跟猴子似的。来来来,跟姐姐我坐车里,多舒服啊!” 宝玉一听,立马从马上下来,噌噌噌爬进凤姐的车里,两人一路说说笑笑,乐呵着往前走。 正走着呢,突然两匹马嗖的一下从旁边窜出来,跟飞似的,到凤姐车前就停下了。 俩骑士下车就喊:“奶奶,前面有地方歇脚,您要不要更衣休息一下?” 凤姐一听,赶紧问邢夫人和王夫人的意思,结果回话说不用歇了,让她自己看着办。 凤姐一想,得嘞,那就歇会儿吧。 于是一声令下,马车一拐,就往北边的庄子去了。 宝玉在车里急了,连忙叫人请秦钟。 秦钟正跟着他老爹坐轿呢,一看宝玉的小厮跑来,说要去吃饭歇脚,他抬头一看,凤姐的车往北去了,宝玉的马还跟在后面呢,心想宝玉这是跟凤姐同车了啊。 秦钟也不含糊,带着马就追了上去,一块儿进了庄子。 庄子里的家人早就把闲杂人等赶跑了,可这儿房子少啊,村里的婆娘们也没地儿躲,只好由着他们了。 那些村里的姑娘媳妇儿,一看凤姐、宝玉、秦钟这三人,那气质、那穿戴、那风度,哪个不稀罕得直瞪眼? 凤姐进了庄子里的小屋,让宝玉他们先去外头玩儿。 宝玉他们一听,立马拉着秦钟和小厮们四处溜达。 啥锹啊、镢啊、锄啊、犁啊的农具,宝玉见都没见过,觉得新鲜得不得了,连问带摸的。 小厮们在一旁一一解释,宝玉听了直点头,还感慨道: “怪不得古人说‘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原来是真的啊!” 走着走着,宝玉看到一间房里有个纺车,又好奇起来。 正要上手试试,突然一个十七八岁的村姑跑过来喊:“别动坏了!” 小厮们连忙喝止宝玉。 宝玉赶紧撒手,笑着说:“我就是没见过,想试试嘛。” 那村姑也不含糊:“你们哪会这个,站开,我纺给你们看。” 秦钟在一旁偷着乐,小声对宝玉说:“这丫头挺有意思啊。” 宝玉一听,一把推开他,笑道:“再乱说,我揍你啊!” 正说着,村姑已经开始纺线了。 宝玉刚要开口,那边一个老婆婆喊:“二丫头,快来!” 村姑一听,丢下纺车就走了。 宝玉正觉得无聊透顶,嘿,这时候凤姐那边派人来喊他们两兄弟进去。 凤姐刚洗完手,正换衣服呢,还不忘抖抖身上的灰尘,转头问他们要不要换衣服。 宝玉摆摆手,说不换,凤姐也就作罢了。 家里的仆妇们忙活着,端来了路上用的全套装备:茶壶茶杯、精致的小食盒,各式各样的零食。 凤姐她们喝完茶,等仆妇们收拾停当,一行人便浩浩荡荡地上车出发了。 旺儿这小子在外头早准备好了红包,赏给了村里的主人。 村里的婆娘们来领赏,凤姐一副“多大点事儿”的表情,宝玉却瞪大眼睛找二丫头,结果愣是没瞧见。 上了车,车子刚拐个弯,嘿,说曹操曹操到,二丫头抱着她小弟弟,跟几个小丫头片子有说有笑地走了过来。 宝玉心里那个急啊,恨不得立马跳车跟着去,但想想也知道大家肯定不同意,只好眼巴巴地看着,直到车跑得没影了。 没走多远,咱们又跟上了大部队的葬礼队伍。 前面那法鼓金铙敲得震天响,幢幡宝盖排场十足,铁槛寺的和尚们全副武装来接灵了。 到了寺里,又是一通忙活,重新布置香坛,把灵位安在内殿的小偏房里,宝珠小姑娘也被安排进去陪着。 外面,贾珍忙着招待各路亲友,有的留下来吃饭,有的客套两句就走了。 公侯伯子男们一拨接一拨地散场,直到太阳快下山了才消停。 里头呢,凤姐是接待女眷的一把好手,从高官贵妇到普通亲戚,一个个送走,直到中午饭点过了才搞定。 只有几个特别亲的亲戚,打算等三天道场做完再走。 邢、王两位夫人知道凤姐忙,也打算进城去,王夫人还想带宝玉回去,结果宝玉一到郊外就像脱缰的小马,死活不肯回,非要跟凤姐混。 王夫人没办法,只好把宝玉交给凤姐,自己先撤了。 说起来,这铁槛寺啊,是宁荣二公当年修的,现在还有香火钱和地租呢,专门给京里那些过世的老人家找个便宜的地方寄放。 寺里阴阳两宅都备得妥妥的,方便送灵的人暂住。 不过现在呢,家族里人丁兴旺,贫富不均,性格也各异。 有的家里穷点但安分守己的,就住这儿了;有的讲究排场又有钱的,嫌这儿不方便,非得到外面找个好地方,好在事情办完后能舒舒服服地吃吃喝喝。 就像这次秦可卿的丧事,大家都挤在铁槛寺,就凤姐嫌挤,早就派人去馒头庵(哦对,就是那水月庵,因为馒头做得好得了个外号)找姑子净虚,让她腾出两间房来。 到了水月庵,和尚们的功课刚结束,吃过茶饭,贾珍就让贾蓉去请凤姐休息。 凤姐一看还有几个妯娌陪着女眷呢,就找了个借口溜了出来,带着宝玉和秦钟直奔水月庵。 秦业的身体不给力,来不了,就让秦钟来等着安灵。 秦钟这小子自然就跟在凤姐和宝玉后头,一行人到了水月庵,净虚带着她的两个徒弟智善、智能出来迎接。 大家寒暄一番后,凤姐他们就去净室换衣服洗手。 凤姐一瞅智能,嘿,这丫头又长高了,模样也更水灵了,就逗她说: “你们师徒最近怎么都不来串门了?” 净虚忙解释道: “可不是嘛,这几天忙死了,胡老爷家添了公子,太太特意送了十两银子来,让我们念三天《血盆经》,连轴转啊,都没空去给您请安呢。” 第41章 秦钟调戏智能儿 不说老尼陪着凤姐了,咱们来说秦钟和宝玉,这俩小子正殿上疯玩呢,智能儿一露面,宝玉就乐了: “嘿,能儿来啦!” 秦钟却一脸不屑:“理她干嘛?” 宝玉憋着笑:“别装蒜,那天老太太屋里没人,你俩那点小动作我可都看见了。现在还装!” 秦钟笑得无奈:“那真没有的事。” 宝玉不依不饶:“有没有不管,你让她给咱倒杯茶来,这事就算翻篇。” 秦钟哭笑不得:“你这逻辑真奇,我叫她倒和你叫她倒有啥区别?” 宝玉眨眨眼:“我喊的是命令,你喊的可是温情满满哦。” 秦钟只好投降:“能儿,给咱倒杯茶来。” 智能儿这丫头,打小就在荣府混,谁不认识她啊?长大了,懂了点风花雪月,一眼就看上了秦钟那风流样,秦钟呢,也被她的娇媚迷得不行。 俩人心照不宣,就差没挑明那层窗户纸了。 一见秦钟,智能儿心里跟开了花似的,屁颠屁颠去倒茶。 秦钟伸手:“给我。” 宝玉也不甘示弱:“给我!” 智能儿抿嘴一笑:“就为杯茶争成这样,我手里有金子啊?” 说着,宝玉眼疾手快抢过茶,边喝边准备继续逗乐,这时智善来喊智能儿去帮忙摆茶点,他俩哪顾得上吃这些,坐会儿又溜出去疯了。 凤姐坐了没多久,也回屋休息去了,老尼紧跟其后。 婆娘们一看没啥事,纷纷散去,屋里就剩几个贴心小丫鬟。 老尼瞅准时机,凑上前:“凤姐啊,我有点私事想求太太,您先给我指条明路?” 凤姐一听,来了兴趣:“啥事这么神秘?” 老尼双手合十: “阿弥陀佛,说起来话长。 早年我在长安善才庵时,有个大财主张家,他家女儿金哥,来庙里进香,结果被长安府李衙内看上了。 李衙内非要娶她,可金哥早跟长安守备家的公子定了亲。 张家两头为难,守备家还不依不饶,闹上了官司。 张家急得不行,派人来京城找门路,想退亲。 我琢磨着,长安节度云老爷跟咱家交好,能不能请太太或老爷写封信,让云老爷说和说和?” 凤姐一听,乐了:“这小事一桩,但太太可不管这些家长里短。” 老尼不死心:“太太不管,您不是还有主意嘛。” 凤姐摆摆手:“我又不缺钱花,不干这档子事。” 老尼一听,心凉了半截,叹了口气: “可张家已经知道我来求府里了,要是咱们不管,人家还以为咱府里没这能耐呢。” 凤姐一听这话,来了劲:“你了解我,我从不信什么鬼神报应,我说行,那就能行。让他们拿三千两银子来,这事我包了。” 老尼一听,喜出望外:“有,有,这不难!” 凤姐补充道:“我可不图他们银子,这三千两是给跑腿的小厮的辛苦费,我一分不要。三万两我也拿得出,不在乎这点。” 老尼连连点头:“那奶奶明天就动手吧?” 凤姐翻眼道:“你看我哪天闲过?既然答应了,自然麻利解决。” 老尼奉承道:“这点小事,别人头疼,您一出手就搞定。太太都夸您能干,啥事都推给您,您可得悠着点,别累坏了身子。” 一番话说得凤姐心花怒放,也不觉得累了,俩人越聊越欢。 嘿,谁想到秦钟这小子,趁着夜色朦胧,想来个秘密幽会,直奔智能那儿去。 刚溜到后屋,嘿,智能正一个人在那儿洗茶碗呢,秦钟一个箭步冲上去,搂着人家就是一顿亲。 智能急得直跺脚:“你这是干啥呢!再这样我可要喊了!” 秦钟死皮赖脸地求:“姑奶奶,我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你今天不答应,我就赖这儿不走了!” 智能白了他一眼:“你想怎样?除非我能跳出这火坑,远离这些是非,才考虑你呢。” 秦钟一拍大腿:“这事儿好办,但远水解不了近渴啊。” 话音未落,他“噗”地一吹灯,屋里瞬间黑灯瞎火,接着就把智能抱上了炕,俩人开始了不可描述的小动作。 智能挣扎了半天,无奈力气不够,又不好意思大声叫唤,只好半推半就地从了。 正到关键时刻,突然一人闯进来,把他们俩按得死死的,一声不吭。 俩人心头一紧,谁啊这是?吓得动都不敢动。 只听见那人“噗嗤”一笑,俩人才听出来,原来是宝玉这家伙。 秦钟立马跳起来,抱怨道:“你这不是捣乱嘛!” 宝玉嘿嘿一笑:“你不答应,咱俩就大声嚷嚷,看谁怕谁。” 智能趁机摸黑逃之夭夭。 宝玉拉着秦钟出门,笑道:“你还跟我较劲呢?” 秦钟赔笑:“行行行,只要你不张扬,你让我往东我绝不往西。” 宝玉眨眨眼:“现在不说,晚上再跟你慢慢算账。” 到了晚上,凤姐在内屋,秦钟和宝玉在外屋,一群婆子在外头打地铺守夜。 凤姐怕宝玉的通灵玉丢了,特地等他睡下后,让人把玉拿来,自己枕边放着才安心。 至于宝玉和秦钟晚上怎么算账,咱就不知道了,毕竟那是人家的小秘密,咱们不能瞎编不是? 一夜无话,转眼到了第二天。 贾母和王夫人派人来看宝玉,还让他多穿点衣服,没事就回家。 宝玉哪肯啊,秦钟又撺掇着他求凤姐再留一天。 凤姐心里盘算着,丧事虽然大体上妥了,但还有些小细节得处理,正好借此机会再住一晚,既能在贾珍面前卖个好,又能帮净虚那尼姑把事情办妥,还能顺了宝玉的心意,贾母知道了肯定高兴。 于是她爽快地答应了,但条件是明天必须走。 宝玉一听,连忙“千姐姐万姐姐”地求情,最后又争取到了一天的时间。 凤姐这边也没闲着,她悄悄把昨天老尼姑的事交代给来旺儿。 来旺儿心里跟明镜似的,立马进城找关系,假借贾琏的名义写了封信,连夜送到长安县。 就那点路程,两天功夫就搞定了。 那节度使云光,跟贾府交情匪浅,这点小事当然得给面子,回信一封,来旺儿就乐呵呵地回来了。 再说秦钟和智能,两人依依不舍,私下里不知许了多少山盟海誓,最后只能含着泪告别。 凤姐又去铁槛寺转了一圈,宝珠这丫头倔得很,死活不肯回家,贾珍只好派了几个丫鬟陪着她。 第42章 元春封妃 话说宝玉瞅着那外书房收拾得窗明几净,心想着和秦钟来个深夜书房派对,结果秦钟这家伙,身体比林黛玉还林黛玉,郊外风吹草动一下,外加和智能儿的“深夜小剧场”,直接把自己整成了病号。 这下好了,咳嗽发烧,食欲不振,整天躺在床上哼哼唧唧,跟个大熊猫似的。 宝玉呢,只能望天兴叹,心里那个郁闷啊,只能等秦钟这哥们儿满血复活再约了。 再瞧瞧凤姐那边,云光的回信一到手,事儿就成了。 老尼姑跑去张家一通风报信,守备家倒是挺识相,默默收下了退婚大礼包。 可张家那对父母,典型的“财迷心窍”,偏偏生了个“情比金坚”的女儿。 一听说要退婚,小姑娘直接上演了一出“麻花绳上的芭蕾”,自己把自己给挂了。 守备家的公子也是个痴情种子,听说心上人香消玉殒,二话不说,也跟着跳了河,上演了一出“生死相随”的悲情大戏。 张李两家这下可好,钱没了,人也没了,凤姐却在背后数钱数到手抽筋,王夫人她们还跟个没事人一样。 这下凤姐的胆子更肥了,以后这种事,她可是要“大展拳脚”了。 转眼到了贾政的寿辰,宁荣两府那是人山人海,热闹非凡。 正当大家吃得满嘴流油,看得眉飞色舞的时候,门房突然大喊一声: “皇上的使者到!” 吓得贾赦贾政他们手里的筷子都差点掉了。 赶紧的,戏停了,酒撤了,香案摆上了,中门大开,一群人齐刷刷跪在地上等圣旨。 只见夏太监骑着高头大马,带着一群小太监浩浩荡荡地来了。 这夏太监啊,一脸的笑眯眯,跟捡了钱似的。 一到厅上,往南边一站,就跟皇帝亲临似的,开口就是: “皇上有旨,贾政大人,您得立马进宫,去临敬殿见皇上!” 说完,连口茶都不喝,拍屁股就走了。 留下贾赦他们一群人,面面相觑,心里直犯嘀咕: 这到底是福星高照还是祸从天降啊?没办法,只能赶紧换上朝服,进宫探个究竟了。 贾母一家子心里头那个七上八下的,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不停派人快马加鞭地传递消息。 过了好一阵子,突然赖大他们几个管家气喘吁吁地冲进大门,边跑边喊: “大喜事啊!老爷说了,赶紧请老太太带着太太们进宫谢恩去!” 这时,贾母正站在大堂廊下,心神不宁呢,邢夫人、王夫人、尤氏、李纨、凤姐,还有迎春姐妹和薛姨妈都围着她。 一听这消息,贾母赶紧把赖大叫进来,细细盘问。 赖大喘着气说: “咱们就在外头候着,里头啥情况一概不知。 后来夏太监出来报喜,说咱家大小姐成了凤藻宫尚书,还加封了贤德妃呢! 老爷出来也是这么吩咐的。 现在老爷又往东宫去了,让老太太您赶紧带着太太们进宫谢恩。” 这一听,贾母心里头那块大石头总算是落地了,全家人脸上都洋溢着喜气,跟过年似的。 于是,大伙儿纷纷换上最好的行头,贾母带着邢夫人、王夫人、尤氏,浩浩荡荡四顶大轿进宫去了。 贾赦、贾珍也换上朝服,领着贾蓉、贾蔷,一路护送贾母的大轿。 这下子,宁国府和荣国府上下,那叫一个欢天喜地,每个人脸上都写着“得意”俩字,笑声、说话声此起彼伏,热闹极了。 可这边正乐呵着呢,那边水月庵的小尼姑智能却偷偷溜进城,跑去找秦钟。 结果被秦钟他爸秦业发现了,直接给智能轰了出去,还把秦钟揍了一顿。 秦业自己也被气得旧病复发,没几天就撒手人寰了。 秦钟本就身子弱,再加上挨了打,看到老爹被自己气死,那叫一个后悔莫及,病得更重了。 宝玉听说了这事儿,心里头那叫一个不是滋味,元春封妃的喜事也冲不散他的愁云。 贾母他们进宫谢恩、回家、亲朋好友来道贺,宁荣两府这些天热闹得跟啥似的,可宝玉就像没魂儿似的,啥也提不起兴趣。 大伙儿都笑他越来越呆了。 不过,好消息还是有的!贾琏和黛玉要回来了,还提前派了人来报信,说明天就能到家。 宝玉一听,脸上总算有了点笑模样。 一问之下才知道,原来贾雨村也进京面圣了,多亏了王子腾大人多次举荐,这次来是为了补缺京城的官职。 他和贾琏是远房亲戚,又和黛玉有师徒之谊,就一路作伴来了。 林如海的后事也办妥了,贾琏这才启程回京。 本来还得些日子才能到,但一听元春封妃,他们就日夜兼程往回赶,一路平安无事。 宝玉啊,就关心黛玉一句“平安”,别的啥都不在乎了。 这日子可算是盼到了,明天午后,琏二爷和林妹妹终于要进府了! 一见面,那场面,简直是悲喜交加的大片现场,眼泪鼻涕一大把,哭着哭着又笑开了花儿。 宝玉呢,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黛玉,心里那个美呀,这丫头咋就越长越水灵了呢? 黛玉也是不含糊,大包小包的书籍往屋里搬,跟搬家似的。 一边忙着收拾新窝,一边还不忘给小伙伴们分礼物,宝钗、迎春、宝玉,一个不落。 宝玉呢,想起自己宝贝疙瘩似的鹡鸰香串,想献给黛玉讨个欢心,结果黛玉一瞅,嫌弃地说: “哟,这哪是男人戴过的东西,我不要!” 说完,那串子就跟扔飞镖似的飞出去了。 宝玉只能尴尬地收回,心里默默吐槽: “这妹子,脾气真够大的!” 贾琏呢,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拜见各位大佬,然后溜回自己的小窝。 一进门,嘿,凤姐正忙得像陀螺一样转呢。 见贾琏回来,凤姐还是笑眯眯地招呼: “哟,国舅爷回来啦!这一路风尘仆仆的,辛苦了辛苦了。我特地备了接风酒,给您洗洗尘,咋样,给面子不?” 贾琏一听,连忙摆手: “哎呀妈呀,哪敢哪敢,你太客气了。” 平儿和丫鬟们上茶行礼,贾琏和凤姐就拉起了家常。 凤姐开始自黑模式: “我这人啊,又笨又直,人家给点好处我就心软。 太太非让我管家,我其实是赶鸭子上架啊。 家里那些管家奶奶们,个个都是人精,我这小辈哪敢得罪? 还有啊,珍大哥那次非让我帮他几天,结果搞得一塌糊涂,他现在还后悔呢。 你回来正好,帮我跟他说说好话呗。” 正说着呢,外面有人声,凤姐一问,原来是姨太太派香菱来问话的。 贾琏趁机提起香菱,说她长得那叫一个标致,结果被薛大傻子给祸害了。 凤姐一听,乐了: “你小子出去一趟还没看够美女啊?要是真喜欢,我拿平儿跟你换咋样? 薛大傻子那小子也是贪心不足蛇吞象,为了香菱跟姨妈闹了好久呢。 姨妈看香菱人好又漂亮,才正式纳她为妾。 结果没多久就腻了,我倒是替香菱不值呢。” 话还没说完呢,小厮就来报说老爷在大书房等二爷了。 贾琏一听,连忙整理衣装往外冲。 第43章 赵嬷嬷求事 凤姐瞅着平儿,眨眨眼: “嘿,方才姨妈那边火急火燎的,还派香菱来传话? 平儿你逗我呢,哪来的香菱,你这小机灵鬼又编故事了。” 平儿捂着嘴笑:“旺儿家的那个嫂子啊,真是越来越不靠谱了。” 她凑近凤姐,压低声音: “奶奶的私房钱,挑这时候送来,二爷在家呢! 幸好我机智,在门口截胡了,不然二爷一问,奶奶哪藏得住秘密啊。 二爷那财迷样,恨不得把铜板都抠下来花,知道奶奶有私房,还不得想方设法给榨干喽? 我赶紧接过钱袋,还假装训了送钱的人几句,结果奶奶您耳朵尖,还问起香菱来了。” 凤姐一听,笑得前俯后仰: “哈哈,我就说嘛,姨妈哪会那么巧,知道你二爷在家就派人来?原来是你这小蹄子在捣鬼。” 正乐呵着,贾琏进来了,凤姐赶紧招呼摆酒席,夫妻俩对坐开吃。 凤姐虽然海量,但今天得陪好贾琏,不敢放开了喝。 酒过三巡,贾琏的奶妈赵嬷嬷来了,一进门就被夫妻俩热情地请上桌,还要让她上炕坐。 赵嬷嬷连连摆手,最后在炕边找了个舒适的小凳,还配了个小脚踏,坐得稳稳当当。 贾琏体贴地给赵嬷嬷夹了几样好菜,凤姐也不忘关怀: “妈妈,您牙口不好,这些软乎的多吃点。” 又转头吩咐平儿:“早上的那碗火腿肘子,炖得烂烂的,正适合妈妈,快去热来。” 接着又推荐起好酒:“妈妈,尝尝我儿子孝敬的惠泉酒,味道可好了。” 赵嬷嬷爽朗一笑: “好,我喝,奶奶也陪我一杯,别喝多了就行。 我今天来可不是单纯喝酒的,有正事求奶奶呢。你答应我的事,可别忘了哈。 我这奶大的儿子啊,嘴上跟抹了蜜似的,一到关键时刻就忘了我这把老骨头。 我现在也就指望我那俩孙子了,奶奶你多关照他们几分。” 凤姐拍着胸脯保证: “妈妈您放心,两个奶哥哥的事就是我的事。 您还不知道您儿子的脾气?对外人比对自家人还好。 可咱家的奶哥哥们,哪个不是出类拔萃的?您多疼他们,谁敢有二话?别让外人捡了便宜去。 我这话说得可能有点偏,但咱们心里都清楚,谁是真正的一家人。” 这话一出,满屋子的人都笑开了花。 赵嬷嬷笑得眼泪都出来了,直念佛: “真是祖宗保佑啊,遇到这么明事理的奶奶。说到内外人,你爷是没这界限的,心软得很,别人一说好话他就答应了。” 凤姐笑着接话:“可不是嘛,对外人他软得跟棉花似的,对咱们这些自家人倒是硬气得很呢!” 赵嬷嬷乐得合不拢嘴:“奶奶这话我爱听,再喝一杯好酒庆祝庆祝。以后有奶奶做主,我这心里就踏实了。” 贾琏这时候脸皮薄,只能尴尬地笑着喝酒,嘴里蹦出俩字: “胡扯!” 然后一拍桌子: “快上饭,吃完我得跟珍大爷合计大事去!” 凤姐一听,赶紧扯回正题: “正事要紧,老爷刚才找你聊啥大事了?” 贾琏眨眨眼:“还不是省亲那点事儿嘛。” 凤姐眼睛一亮:“哟,省亲定了?” 贾琏嘿嘿一笑:“差不多快板上钉钉了。” 凤姐乐得跟朵花似的:“皇恩浩荡啊,以前听故事听戏,哪有这等好事儿?” 赵嬷嬷也凑热闹:“可不是嘛,我这老骨头都快被这省亲给绕晕了,到底咋回事儿啊?” 贾琏开始滔滔不绝,说皇帝老儿多孝顺,心疼宫里那些妹子们想家,就定了个规矩,每月二六日,家属可以进宫团聚。 太上皇和皇太后一听,乐得跟啥似的,直夸皇帝孝顺,还特批贵戚们可以请皇帝家的大轿子来家里坐坐,一家人好好亲热亲热。 这不,周贵人和吴贵妃家都开始忙活了。 赵嬷嬷一听,双手合十: “阿弥陀佛,原来这么回事儿,那咱们家也得准备接大小姐回府啦?” 贾琏一脸傲娇: “那当然,不然咱们忙啥呢?” 凤姐一听,眼睛放光: “这下我可要长长见识了,要是我早生几十年,这些老人们也不会说我没见过世面了。 想当年太祖皇帝巡游,那场面,啧啧,可惜我晚生了那么几十年。” 赵嬷嬷也怀念起来: “那场面,我这辈子都忘不了,咱们贾府那时候为了接驾,银子花得跟黄河水似的。 说起来,咱们王府那时候也是风光无限啊……” 凤姐接话:“对对对,我爷爷那时候可是外交一把手,外国人来都得靠咱们养活,海上的船啊货啊,全都是咱们家的。” 赵嬷嬷越说越起劲: “这事儿谁不知道? 现在还有句顺口溜呢,‘东海龙王缺床找江南’,说的就是你们王府。 还有甄家,那才叫个富贵,四次接驾,不是亲眼见,谁信啊?银子多得跟米似的,随便撒,都不带眨眼的。” 凤姐点头如捣蒜: “对对对,我常听我爷爷他们说起,就是好奇甄家怎么就这么有钱呢?” 赵嬷嬷笑着揭秘: “告诉你吧,还不是拿皇上的钱给皇上花,图个面子呗,谁家会这么奢侈啊?” 正聊得热火朝天呢,王夫人那边又派人来探风,问凤姐饭吃了没。 凤姐一听,心里明镜似的,知道有事找上门,匆匆扒拉了几口饭,漱漱口就要走。 这时,二门的小厮们又跑来通报: “东府的蓉大爷和蔷大爷到了!” 贾琏刚放下漱口杯,平儿正端着水盆伺候他洗手呢,一见这俩小子,贾琏直接问: “啥事儿?快说!” 凤姐见状,停下脚步,打算听听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贾蓉先开口: “我爸让我来跟叔叔说一声,老爷们已经拍板了,打算从东边那块地儿,挨着咱们东府的花园子,一路往北,量好了,三里半宽,正好建个省亲别墅。 图纸都让人去画了,明天就能到手。 叔叔您刚回来,累了吧,就不用亲自跑一趟了,咱们明儿一早再细聊。” 第44章 秦钟之死 贾琏一听,乐了: “哎呀,多谢大爷体谅,我就不去凑热闹了。 这主意好,省事又方便,要是另找地儿,麻烦不说,还显得咱们没规矩。 你回去告诉大爷,这方案我满意,他要改主意,可得拦着点儿,别瞎折腾。 明儿一早,我去给他请安,再详谈。” 贾蓉连连点头,应了好几个“是”。 接着,贾蔷凑上前来: “还有啊,大爷让我下姑苏去请老师,挑女孩子,买乐器啥的,还让我带着管家的两个小子,外加单聘仁、卜固修两个清客,一块儿去。所以先来跟叔叔报备一声。” 贾琏上下打量了贾蔷一番,笑道: “你小子能行吗?这活儿虽小,门道可不少。” 贾蔷嘿嘿一笑:“边学边干呗。” 这时,贾蓉在灯影下悄悄扯了扯凤姐的袖子,凤姐心领神会,笑道: “你也太操心了,大爷选人自有他的道理,你担心他不在行?谁不是从不会到会的? 孩子们都长大了,‘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嘛。 大爷让他去,不过是挂个名头,哪会真让他去讨价还价。我觉得挺好的。” 贾琏点头:“那是自然,我不是要拦你,就是得帮他算算账。” 又问:“这银子从哪儿出?” 贾蔷答:“刚也商量了,赖爷爷说不用从京里带,江南甄家还欠咱们五万两呢。写封信,带张汇票去,先支三万,剩下的留着买花烛、彩灯、帘子帐子啥的。” 贾琏满意地点点头:“这主意妙。” 凤姐赶紧插话: “既然这样,我手头有两个得力的,你带他们去,也省你不少事。” 贾蔷一听,乐坏了:“我正想跟婶婶要人呢,这可巧了。” 问起名字,凤姐转头问赵嬷嬷,赵嬷嬷愣在那儿没反应过来,平儿笑着推了她一把,她才回过神来: “一个叫赵天梁,一个叫赵天栋。” 凤姐嘱咐了几句,就风风火火地走了。 贾蓉赶紧送凤姐出门,又小声说: “婶子要是缺啥,列个单子给蔷兄弟,让他一并办了。” 凤姐白了他一眼: “少来这套,我东西多得是地儿放,稀罕你们这点小恩小惠?” 说完,一溜烟儿没了影。 嘿,这边贾蔷也悄悄问贾琏: “哥,需要啥宝贝?我顺道给你整点回来,孝敬孝敬。” 贾琏一听,乐了:“嘿,你小子,刚学会走路就想跑啊。我缺啥会写信告诉你的,别在这儿瞎琢磨了。” 说完,就打发他俩走了。 紧接着,来汇报事情的人一波接一波,贾琏头都大了,直接下令: “二门那儿的,今儿个啥也别往里传了,都攒着明天一块儿处理。” 凤姐呢,忙到三更半夜才回屋歇着,一夜安静得很,啥事儿没有。 第二天一大早,贾琏起床先给老爹贾赦和大哥贾政请了安,然后就直奔宁府去了。 他召集了一堆老管事、还有那些个文人墨客,一块儿商量怎么给皇上他老人家准备个豪华版的“回家看看”场所。 这边忙着规划宫殿,那边还得操心人手问题。 工匠们一到位,那场面,金银铜铁、砖瓦土木,跟搬家似的,忙得不可开交。 头一炮就是拆宁府的会芳园,直接并入荣府东边,那边下人住的房子也全给拆了。 虽说宁荣两府之间有条小巷隔着,但那是自家地盘,不是大马路,连起来方便得很。 会芳园里原本就有活水,这下省了引水的功夫。 园子里的石头树木不够?没事,贾赦住的老荣府里多的是,搬过来就是。 两府一合并,省钱又省力,就算还差那么点,也差不了多少了。 这整个工程啊,全靠一个名叫山子野的老江湖全盘操持,他那是真有两把刷子。 贾政呢,对这些俗事不太感冒,就放手让贾赦、贾珍、贾琏他们还有赖大、来升这些管家去折腾。 种花种草、建楼造阁这些细活,山子野也都有他的规矩。 贾政自己呢,下了朝就四处转转,碰到大事才跟贾赦他们商量商量。 贾赦则是典型的甩手掌柜,小事不管,大事要么贾珍他们去汇报,要么写个简报,实在不行就叫贾琏、赖大他们来听令。 贾蓉专门负责打造那些金光闪闪的器皿,贾蔷则已经踏上了前往姑苏的征途。 贾珍和赖大他们忙着点人头、造册子、监工,忙得跟陀螺似的,反正啊,这府里天天都是热闹非凡,咱们就先说到这儿吧。 话说咱们这位宝玉少爷啊,最近家里是风起云涌,老爹贾政忙着处理大事,没空搭理他的学业,他心里头那叫一个偷着乐。 可偏偏这时候,好哥们儿秦钟那病秧子身子是一天不如一天,宝玉急得跟啥似的,书都看不下去了。 这天早上,宝玉刚洗完脸刷完牙,正琢磨着怎么跟贾母请假去看秦钟呢,一出门就看见茗烟那小子在门边跟做贼似的探头探脑。 宝玉心里一咯噔,赶紧上前: “嘿!茗烟,你搁这儿演谍战片呢?” 茗烟一脸惊恐: “少爷,不好了!秦相公快挂了!” 宝玉一听,吓得差点没站稳: “啥?昨天还好好的,怎么说没就没了?” 茗烟直摆手: “我也不知道啊,他家人刚跑来告诉我的。” 宝玉一听,撒腿就往贾母那儿跑,跟老太太一说,贾母也是一脸愁容: “快去吧,多带几个人,看看他,尽尽心意就回来,别磨蹭。” 宝玉一听,跟打了鸡血似的,衣服都来不及换好就往外冲,车还没备好,他就在厅里急得跟陀螺似的转圈圈。 好不容易车到了,宝玉一骨碌钻进去,李贵、茗烟几个也跟在后面。 到了秦钟家,嘿!那叫一个冷清,门可罗雀。 宝玉一行人直接杀到内室,吓得秦钟家的亲戚们跟见了鬼似的四处乱窜。 秦钟呢?早就躺那儿不省人事了,脸色白得跟鬼似的,就剩一口气吊着了。 宝玉一看这架势,眼泪刷地就下来了: “鲸兄啊!宝玉来了!” 连喊几声,秦钟都没动静。 宝玉不死心: “我是宝玉啊!你真的不认识我了吗?” 这时候,秦钟的灵魂已经飘到半空中了,看着一群小鬼拿着锁链来抓他。 他哪里肯就范啊?心里头还惦记着家里的烂摊子、银子没着落、智能儿也不知所踪。 他求爷爷告奶奶地跟小鬼们说好话: “各位大爷行行好让我回去跟宝玉说句话吧!” 小鬼们哪里理他啊?一个个铁面无私地训他: “读过书的人怎么还这么不懂事?阎王要你三更死谁敢留你到五更?” 正闹着呢秦钟突然听到“宝玉来了”这四个字心里头一激动又求起小鬼们来了: “各位大爷看在宝玉的面子上让我回去吧!” 小鬼们一听是宝玉的名字都愣了连判官都紧张起来了。 判官赶紧让手下放人小鬼们虽然心里不乐意但也不敢违抗只好把秦钟的灵魂放了回去。 秦钟微微睁开眼看到宝玉在旁边叹了口气: “你怎么才来啊?再晚一步就见不到了。” 宝玉拉着他的手眼泪哗哗地流: “你有啥话要说就快点说吧!” 秦钟虚弱地说: “以前咱俩都太自大了现在才知道错了。你以后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光宗耀祖才是正道啊!” 说完长叹一声就走了。 第45章 进园拟匾 话说秦钟这一走,宝玉那是哭得跟个泪人似的,李贵他们几个围着转,哄了半天才算是收了声,可那眼眶还是红的跟兔子似的,回去的路上跟丢了魂儿一样。 贾母一看,心疼得不行,直接掏了腰包,几十两银子外加一份体面的奠仪,让宝玉代表全家去送了秦钟最后一程。 七天后,秦钟这事儿就算翻篇了,但宝玉心里那道坎儿还过不去,天天念叨着,大家也只能陪着他一块儿感伤,毕竟生离死别这事儿,谁也替不了谁。 转眼间,园子里的工程也告一段落了,贾珍他们兴冲冲地回来找贾政: “老爷,您瞧瞧,咱们的大作已经竣工了,大爷都验收过了,就差您老人家点头了。那些亭台楼阁啊,就等着您给赐名挂匾呢!” 贾政一听,眉头一皱,这题词可不是闹着玩的,得有点水平才行。 他想了想,说:“这事儿难啊,按理说得请贵妃来题,可她没亲眼见过,哪能瞎写呢?要是等她来了再题,这满园的景致岂不是都成了无字天书,看着都冷清。” 旁边那些清客们一听,乐了: “老爷,您这顾虑有道理,但我们有个好主意。 咱们先按景色随便起几个名儿,挂上去应应急。 等贵妃娘娘来了,再让她定夺,这不就两全其美了吗?” 贾政一听,觉得这主意挺新鲜,就点头同意了。 他还自嘲说:“我这人,年轻时候还懂点风花雪月,现在啊,老眼昏花,又忙得脚打后脑勺,这些文雅事儿早就忘到九霄云外去了。我自己写的,怕是连自己都看不下去,更别提给园子添彩了。” 清客们一听,哈哈大笑:“老爷您太谦虚了,咱们集思广益,好的留下,不好的扔了,保证让您满意。” 贾政一听这话,也来了兴致:“行,今儿个天气好,咱们就边逛边想,说不定灵感就来了呢!” 说着,他就领着大伙儿,浩浩荡荡地朝园子里走去。 于是贾珍先去大观园里给大伙儿通风报信。 巧了嘛这不是,宝玉最近因为想念秦钟,整个人跟霜打的茄子似的,贾母心疼得紧,老让人带他去园子里散散心。 这不,宝玉刚好也溜进去了,正撞见贾珍走过来,笑眯眯地说: “嘿,小祖宗,快溜吧,你老爹快来了!” 宝玉一听,拉着奶妈和小厮们,跟脚底抹油似的,嗖的一下就跑没影了。 刚转过弯,迎面撞上贾政带着一群客人,想躲都来不及,只能乖乖靠边站。 贾政最近听说宝玉在学堂里对对联挺有一套,虽然书读得不咋样,但有点小才情,今儿个碰巧遇上,就让他跟着长见识。 宝玉呢,一头雾水,但也只能乖乖跟着。 一到园门口,贾珍带着一群手下恭候多时,跟门神似的。 贾政发话了:“把门关上,咱们先看外头再进去。” 贾珍一挥手,门哐当就关上了。 贾政先绕着门转了几圈,这园子门啊,五间宽,顶上瓦片整齐,门啊窗啊都雕着新鲜花样,没刷红漆,一派清新脱俗。 贾政一看,心里头乐开了花,赶紧让人开门。 一进门,嘿,一座翠绿的山屏挡着路,跟欢迎仪式似的。 客人们纷纷点赞:“这山,绝了!” 贾政摇摇头:“没这山挡着,一眼望穿园子,还有啥意思。” 众人点头如捣蒜:“高见!没点儿墨水,想不出这招。” 再往里走,白石嶙峋,有的像妖怪,有的像猛兽,上面还长满青苔,藤蔓缠绕,中间藏着条小路。 贾政大手一挥:“咱们就走这条小路,绕一圈再出去,这才叫游园嘛。” 贾珍开路,贾政拉着宝玉,慢悠悠进了山口。 抬头一看,山顶上有块白石,跟镜子似的,贾政回头笑问: “各位,这儿取个什么名好?” 客人们七嘴八舌,有的说“叠翠”,有的说“锦嶂”,还有“赛香炉”“小终南”,五花八门的。 其实啊,他们都知道贾政想考考宝玉,就随便应付应付。 宝玉心里明镜似的,也不慌。 贾政一看,行,你来吧。 宝玉悠悠地说:“古人说得好,编新的不如说旧的,刻古的总比雕今的强。这地方又不是主景,随便题个‘曲径通幽处’就挺好。” 众人一听,纷纷竖大拇指:“高!二世兄天赋异禀,咱们这些书呆子比不了。” 贾政笑而不语,心里头琢磨着呢。 进了石洞,那叫一个美,绿树成荫,鲜花怒放,一股清泉在花木间穿梭,流到石头缝里去了。 再往北走,嘿,视野开阔了,两边楼阁高耸,雕梁画栋,藏在树丛里。 往下看,溪水清亮,石头台阶跟踩着云似的,白石栏杆围着水池,石桥三座,石狮子还吐着水呢。 上了桥上的亭子,贾政又问:“这亭子怎么命名?” 有人提议:“《醉翁亭记》里有‘有亭翼然’,就叫‘翼然’吧。” 贾政摇摇头:“这亭子傍水而建,得跟水沾边儿。我看就用个‘泻’字。” 一客人拍手:“妙!‘泻玉’二字绝了。” 贾政瞅瞅宝玉,让他也来一个。 宝玉想了想:“老爷的‘泻’字好,但用在这儿有点俗。咱们这可是皇家别墅,得文雅点。不如叫‘沁芳’如何?” 贾政摸着胡子,不置可否,众人却纷纷夸宝玉有才。 贾政又来一招:“匾额有了,再来副对联。” 宝玉往四周一看,灵感来了,张口就来: “绕堤柳借三篙翠,隔岸花分一脉香。” 贾政一听,笑了,众人也跟着夸。 一行人继续逛,一草一木都不放过。 突然,眼前一亮,一片粉墙围着几间小屋,竹子多得跟森林似的。 众人惊呼:“好地方!” 进去一看,曲曲折折的走廊,石子铺的小路,房间精致得很,里头家具都是量身定制的。 穿过房间,还有个小门通往后院,梨花、芭蕉应有尽有,还有个小花园。 最绝的是,后院墙下有个小泉眼,水顺着小沟流进园子,绕着竹子转一圈再出去,跟捉迷藏似的。 贾政笑着调侃道:“这儿嘛,勉强过得去。想想要是能在月光下,坐这窗边读读书,这辈子也算没白活。” 说完,他瞥了眼宝玉,吓得宝玉赶紧低头装鹌鹑。 客人们连忙打圆场,转移话题:“这匾额得题四个字才应景。” 贾政挑眉笑问:“哪四个字?” 有人提议“淇水遗风”,贾政摇头:“俗气。” 另一个说“睢园雅迹”,贾政还是摇头:“也俗。” 贾珍笑着推宝玉:“还是让咱们宝兄弟来露一手吧。” 贾政却怼道:“他自个儿还没动手呢,就先挑别人的刺,真是个嘴炮选手。” 客人们附和:“说得对,可咱拿他咋办呢?” 贾政赶紧补上一句:“别惯着他!” 然后给宝玉下任务:“今天你尽管放开了说,先议论一番,再动手题字。刚才那些提议,有没有能用的?” 宝玉认真想了想:“感觉都不太行。” 贾政冷笑:“怎么个不行法?” 宝玉解释道:“这是皇上首肯的地方,得歌颂圣明才行。四字匾嘛,古人现成的多得是,何必费那劲。” 贾政反问:“‘淇水’‘睢园’不是古人的?” 宝玉摇头晃脑:“那些太老套了。我看‘有凤来仪’四字正好。” 众人一听,纷纷叫好。 贾政嘴上骂着“你这小子,眼光倒挺毒”,心里却暗暗点头, 接着命道:“再给我来副对联。” 宝玉张口就来: “宝鼎茶香烟还绿,幽窗棋散指微凉。” 贾政听完,故作不满:“也就这样吧。” 说完,领着大家往外撤。 第46章 游览大观园 刚要走,贾政突然想起点啥,转头问贾珍: “这房子、家具都齐活了,那窗帘、帐幔、摆设这些,也都配套准备好了?” 贾珍回话:“摆设早就备下了,到时候一摆就行。至于帘子帐幔,听琏兄弟说还差点。当初都按图纸尺寸定好了,应该这两天就能补齐。” 贾政一听,就知道这事贾珍没操心到位,立马派人去叫贾琏。 不一会儿,贾琏匆匆赶来,贾政一连串问题甩过去,问他总共有多少种,现在到了多少,还差多少。 贾琏从靴子里掏出个小纸条,一看,汇报得头头是道: “那绣花的、刻丝的、各种绸缎的帘幔加起来一百二十套,昨天到了八十,还差四十。 帘子嘛,总共四百挂,全到了。 还有猩猩毡的、金丝藤的、黑漆竹的、五彩线的,每样都得了一半,秋天前肯定全齐。 桌椅套、床围这些,每样一千二百件,也都备好了。” 一行人边走边聊,走着走着,眼前豁然开朗,一片青山环绕中,隐约可见黄泥矮墙,墙上还插着稻穗当装饰。 墙内杏花烂漫,如火如霞,几间茅草屋点缀其间。 外面则是桑树、榆树、木槿、柘树,新芽嫩枝编成的篱笆弯弯曲曲。 篱笆外,山脚下有口土井,旁边还放着辘轳之类的打水工具。 田里种着各种蔬菜,一片生机勃勃。 嘿,贾政大人这一笑,可就把咱这地儿夸上了天: “瞧这儿,还真有点内味儿!虽说全靠人力堆砌,但瞅一眼,我这心就飘到田园牧歌里去了。来来来,咱先进去歇个脚,享受享受这片刻宁静。” 话音未落,脚还没跨进门槛呢,路边一块大石头,跟等着表扬似的立在那儿,显然是等着哪位才子佳人来题词。 “绝了绝了!这地方要是挂上个牌匾,那简直就是田园风光的升级版啊!这石头往这一摆,整个画面都活了起来,范成大那老兄的田园诗都黯然失色了。” 众人七嘴八舌,热闹非凡。 贾政大手一挥:“行嘞,各位才子才女,别藏着掖着了,来两句?” 这时,有人机灵地提了一嘴: “大少爷不是说了嘛,‘创新不如复古’,咱们干脆来个复古风,‘杏花村’如何?” 贾政一听,乐了,转头对贾珍说: “你小子,点子不错!不过,这地儿还缺点啥?对了,酒旗子! 明天给我整一个,不用多华丽,就跟村里那土味风情一样,竹竿一挑,往树上一挂,完美!” 贾珍连连点头,又补了一句: “还有啊,这园子里不能养那些花里胡哨的鸟,得整点接地气的,鸡鸭鹅走起,这才和谐嘛!” 贾政一听,乐了:“对,就这么办!” 说到起名,宝玉这小子可坐不住了,没等贾政发话,就蹦了出来: “古诗有云,‘红杏梢头挂酒旗’,咱们就叫‘杏帘在望’怎么样?” 众人一听,眼睛都亮了:“高,实在是高!这‘在望’二字,既含蓄又应景,跟‘杏花村’那叫一个绝配!” 可宝玉这家伙,偏偏要唱反调: “你们啊,太俗了!直接用‘杏花’俩字,土得掉渣。咱们得有点文化底蕴,不是有句诗嘛,‘柴门临水稻花香’,我看,‘稻香村’这名儿,既雅致又不失田园风味!” 众人一听,纷纷拍手叫好,连声赞叹: “妙哉妙哉!” 可贾政不干了,脸一黑: “你这小子,懂几个古人,背几首诗就在这显摆?刚才那是逗你玩呢,你还当真了!” 说完,领着大伙儿进了草堂。 这草堂啊,简陋得跟个农家小院似的,一点贵族气息都没有。 贾政心里那叫一个满意,转头问宝玉:“咋样?这地儿?” 众人一看这架势,赶紧给宝玉使眼色,让他说点好听的。 可宝玉这家伙,倔得跟头牛似的: “没咱家‘有凤来仪’好!” 贾政一听,气不打一处来: “你这小子,就知道那些花花绿绿的玩意儿,哪懂这清幽之美?都是读书少的缘故!” 宝玉也不甘示弱:“老爷您说得对,但‘天然’二字何解?” 这一问,可把大伙儿问住了。 最后还是有人出来解围: “‘天然’嘛,就是自然而然形成的,不是人工雕琢出来的。” 宝玉一听,更来劲了: “可这儿明明就是人造的啊!四周没邻居没靠山没靠水的,孤零零一座庄园站在这儿,哪像自然之景啊?古人说的‘天然图画’那才是真绝色呢!” 话还没说完呢,贾政大人就火了: “给我把这小子拖出去!” 刚拖出去又喊了回来: “回来回来!再给你一次机会题一联看看!要是还不通就罚你!” 宝玉无奈只好念道: “新涨绿添浣葛处,好云香护采芹人。” 贾政一听直摇头:“更不行了!” 说完领着大伙儿继续往前走。 这一路上啊穿花越柳抚石听泉的别提多惬意了。 突然听见水声潺潺从石洞里流出来上面藤蔓倒挂下面落花漂浮美得跟画似的。 大家一看这景致纷纷叫好:“绝了绝了!” 贾政一看这架势赶紧问: “各位觉得叫啥名儿好?” 有人说:“就叫‘武陵源’吧!” 贾政一听笑了:“太俗了太俗了!” 又有人说:“那‘秦人旧舍’呢?” 宝玉一听直摇头:“这更不行了说避乱多不吉利啊!我看还是叫‘蓼汀花溆’吧!” 贾政一听还是摇头:“你这小子净瞎扯!” 话说一行人正打算溜进那港洞探险,贾珍冷不丁冒出一句: “哎,说船呢,采莲小船有四艘,但那豪华游轮还在造船厂趴窝呢。” 贾政一听,乐了:“嘿,这游轮泡汤了,咱们得走陆路了。” 贾珍一挥手:“走山道,一样能领略美景!” 说着,他就当起了向导,大家跟在他身后,手脚并用,跟攀岩似的往山上爬。 这一路,水面上那叫一个落英缤纷,水却清澈见底,跟翡翠似的泛着光,弯弯曲曲,美得让人心醉。 池边绿树成荫,桃红柳绿交织成一片,密不透风,感觉连风都透不进来,更别说尘土了。 突然,眼前一亮,一座红栏杆的小桥从柳荫中探出了头,过桥后,简直就是四通八达的迷宫啊。 眼前这座瓦房,简直就是个小清新,水磨砖墙,青瓦盖顶,还镶着花边,大自然的鬼斧神工都给它当背景了。 第47章 宝玉展才情 贾政围着房子转了两圈,摇摇头:“这房子,看着挺没劲儿。” 一进门,嘿,好家伙,一座巨石屏风差点没把贾政给撞飞了,四周还围着各种奇形怪状的石头,跟迷宫似的。 房子呢?全给遮住了,连棵树苗都不给长。 不过,地上那些草倒是挺有意思的,爬的、长的、垂的、绕的,五颜六色,香气扑鼻,比香水还上头。 贾政来了兴趣:“这些草,有意思,就是不认识。” 有人说:“可能是薜荔藤萝吧。” 贾政一摆手:“得了吧,那俩货没这味儿。” 宝玉这时候跳出来,跟报菜名似的,一口气说了好几种草的名字,听得众人一愣一愣的。 结果话还没说完,就被贾政一句“谁问你了”给噎了回去,吓得宝玉赶紧往后缩。 贾政溜达着进了游廊,一看这地儿,五间大房子,四面通风,绿窗红柱,那叫一个雅致,比前面的那些地儿强多了。 他感慨道:“在这儿煮个茶,弹个琴,啥香都不用点了。这设计,绝了!大家得给这地儿起个好名字,再整副对联,才算没白来。” 众人一听,纷纷开动脑筋,“兰风蕙露”四个字就这么定了。 贾政又问:“那对联呢?” 有人提议了一对,结果“斜阳”俩字被大家吐槽了一番。 又有人念了一对新的: “三径香风飘玉蕙,一庭明月照金兰。” 贾政正琢磨呢,看到宝玉在一旁缩着脖子不敢说话,就逗他: “嘿,你小子怎么不说话了?是不是等着我们请你呢?” 宝玉一听,赶紧接话: “这地儿哪儿有‘兰麝’、‘明月’啊,你们要非按这些字眼来,我写到明年也写不完。” 贾政一听,乐了:“谁逼你了?” 宝玉趁机提议:“匾额就叫‘蘅芷清芬’,对联嘛,‘吟成荳蔻才犹艳,睡足酴醿梦也香’。怎么样?” 贾政一听,笑道:“你这是套用古人的句子啊,不够原创。” 众客却纷纷点赞:“套用得好也是本事嘛,就像李白套用‘黄鹤楼’写‘凤凰台’一样。 这联子,比‘书成蕉叶’还多了几分幽静和活泼呢。” 贾政一听,笑得合不拢嘴:“你们啊,真是越来越会说了。” 众人边聊边溜达,脚还没迈多远呢,眼前猛地一亮,嘿,一座气势磅礴的楼阁就这么直愣愣地立在那儿了,高楼叠起,跟玩儿积木似的,四周还围着一圈儿精致的宫殿,那场面,简直就像月亮周围围着一群星星,美得不像话。 弯弯曲曲的回廊绕啊绕,青松小手一挥,就搭上了屋檐的肩,白玉栏杆绕着台阶转圈圈,金色的兽面在太阳底下闪啊闪,跟金子做的一样,还有那彩绘的螭头,五颜六色,跟调色盘似的。 贾政一看,乐了:“哟,这就是正殿啊,不过,这奢华劲儿,够可以的!” 旁边的人连忙点头:“对对对,就得这么气派!虽说贵妃娘娘讲究节俭,但这场合,这礼仪,得讲究,讲究嘛!” 说完,大家继续往前走,走着走着,一座玉石牌坊突然闯进视线,上面雕着龙啊、螭啊的,精致得跟艺术品似的。 贾政摸着下巴问:“这牌坊上得刻啥字好呢?” 大伙儿七嘴八舌:“‘蓬莱仙境’,这名字绝了!” 可贾政却摇摇头,不说话,一脸高深莫测。 宝玉呢,看着这一切,心里头那个激动啊,好像以前见过似的,但又想不起是哪儿了。 贾政让他来题词,他光顾着回味眼前的美景,压根儿没心思搭理。 大伙儿一看,以为他累了,纷纷给贾政打圆场: “老爷,要不改天再题?” 贾政虽然有点不乐意,但一想到贾母会担心,就笑着调侃道: “这小子,也有才思枯竭的时候啊。行,给你一天时间,明天再不行,我可要家法伺候了!这可是门面担当,得好好琢磨!” 一行人继续他们的游园大业,贾政这才发现,从进门到现在,也就逛了半拉子地方。 这时,有人来报,说雨村那边有动静了。 贾政乐了:“看来今儿个是逛不完了。不过,咱们从这边溜达出去,也能看个大概。” 说着,就带着客人来到了一座大桥前,河水哗啦啦地流,跟水晶帘子似的。 原来这桥还是个闸门,专门引水进园子的。 贾政好奇这闸的名字,宝玉随口就来:“这是沁芳泉的源头,就叫‘沁芳闸’吧!” 贾政一听,乐了:“嘿,你这小子,偏不用‘沁芳’二字,咱们得有点新意不是?” 接着逛,他们经过了清雅的小堂屋、简陋的茅草屋、石头砌的围墙、花编的门窗,还有藏在林子里的尼姑庵、道姑房,以及那些七拐八拐的长廊、方方正正的楼阁、圆圆滚滚的亭子。 贾政走得腿都酸了,也就没细逛。 突然,眼前又冒出一座院子,他笑道:“哈哈,这回可以歇歇脚了。” 说着,就领着大家穿过桃花丛,绕过竹篱花障编成的月洞门,一进院子,嘿,粉墙黛瓦,绿柳依依,美得跟画似的。 贾政和众人就这么悠哉游哉地走了进去。 嘿,一进门,两边游廊手拉手,就像欢迎咱们的大拥抱。 院子里,几块山石悠闲地躺着,一边芭蕉叶轻轻摇曳,另一边呢,一棵西府海棠傲立其中,那架势,活脱脱一把撑开的绿伞,上面还挂着红宝石似的花朵,美得让人挪不开眼。 大家一看,眼睛都亮了:“哇塞,这花绝了!见过那么多海棠,就数它最妖娆。” 贾政大叔慢悠悠地说:“这啊,叫‘女儿棠’,外国的贵族花。传说是‘女儿国’的特产,那地方海棠遍地,不过嘛,听听就算了,别太当真。” 大家一听,乐了:“虽然不靠谱,但这名字咋就这么火呢?” 宝玉小哥跳出来解释:“估摸着是诗人大佬们觉得它红得像姑娘的脸蛋,弱得像生病的姑娘,一股子闺房味儿,所以才叫‘女儿棠’。后来被好事者一传十,十传百,就这么流传开了。” 众人一听,纷纷点头,直呼内行。 聊着聊着,大家就在廊下榻上开起了茶话会。 贾政提议:“给这地儿整个响亮的名字呗!” 一个客人说:“‘蕉鹤’怎么样?文艺范儿十足!” 另一个不服:“‘崇光泛彩’才是王道,听着就高大上!” 众人一拍即合:“‘崇光泛彩’,就这了!” 宝玉也点头,但突然又叹了口气:“可惜啊可惜。” 大家一脸懵:“咋的了?” 宝玉解释说:“这儿芭蕉海棠并存,红绿相间,多和谐。光说芭蕉,海棠寂寞;光说海棠,芭蕉也孤单。得找个词儿,把俩都夸了。” 于是,宝玉一拍大腿:“‘红香绿玉’,完美!” 贾政却摇头晃脑:“不行不行,不够味儿。” 接着,咱们就进了屋。 哇塞,这装修,简直闪瞎眼! 四面都是雕花木板,什么流云、蝙蝠、松树、梅花、山水、花鸟,应有尽有,都是大师级作品,还镶着宝石,闪闪发光。 隔断也是五花八门,圆的、方的、花的、叶的,应有尽有。 墙上还有专门给古董留的槽,琴、剑、瓶子、屏风,挂得整整齐齐,跟墙融为一体。 大家看得目瞪口呆:“这设计,绝了!脑洞咋这么大呢!” 贾政他们走着走着就懵了,左看右看都是门和窗,跟走迷宫似的。 好不容易找到出口,又看到一群自己的“双胞胎”——原来是大镜子在搞鬼。 绕过镜子,门更多了,简直让人怀疑人生。 贾珍大哥乐呵呵地说:“跟我来,保证不迷路。” 带着大家左拐右拐,终于找到了后门。 门外是蔷薇和宝相花的海洋,再一转,一条小溪横在眼前。 大家好奇地问水从哪来,贾珍一指: “那边闸口流过来的,绕山绕水,才到这呢。” 大家一听,直呼神奇。 结果,走着走着又被大山挡住了路,大家纷纷吐槽: “这路咋比迷宫还难走啊!” 贾珍又笑了:“看我的。” 带着大家在山脚一拐,嘿,一条大路直通大门,简直柳暗花明又一村。 大家欢呼:“太刺激了!这设计,绝了!” 然后,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出了门。 至于宝玉嘛,心里还惦记着里面的美景呢。 见贾政没赶他走,就悄悄跟着到了书房。 结果,贾政突然想起来: “你小子还在这晃悠呢?逛不够啊?老太太该担心了!快滚回去!” 宝玉一听,只好灰溜溜地撤了。 第48章 宝黛闹别扭 话说宝玉走到院子外面,几个跟贾政的小厮立马冲上来,拦腰就把他抱住了,一个个笑嘻嘻地说: “今天多亏了我们,老爷才高兴,老太太还特地派人问了好几次呢,都是我们回话说老爷喜欢。 不然,老太太直接叫你进去,你哪有机会展示才华啊? 大家都夸你那些诗,比外面的强多了。 今天得了这么好的彩头,是不是该赏我们点啥?” 宝玉笑着挥手:“每人一吊钱!” 小厮们却摆摆手:“一吊钱谁没见过,不如把你那荷包赏给我们吧!” 话音未落,一个解荷包,一个拆扇囊,宝玉身上的配饰被一抢而空。 他们还催着:“快给老太太送上去吧!” 说着,就簇拥着宝玉往贾母那边去了。 贾母那边,早就让人来瞧了好几回了。 宝玉一到,奶娘丫鬟们也跟着,见宝玉没事,心里都乐开了花。 不一会儿,袭人端了茶来,发现宝玉身上的佩饰全没了,笑着打趣: “这些没脸没皮的小子,又把你的宝贝搜刮走了。” 林黛玉一听,走过来一看,果然空空如也,转头对宝玉说: “我给你的那个荷包也被他们顺走了?你以后再想让我给你做东西,门儿都没有!” 说完,气呼呼地回房,把宝玉拜托她做的香袋——才做了一半的——拿出来就剪。 宝玉一看这架势,知道不妙,赶紧追上去,可惜还是晚了一步,香袋已经被剪破了。 宝玉看着那个被破坏的香袋,心里那个气啊,那可是黛玉的心血啊。 他连忙解开衣领,从红袄里掏出黛玉送的荷包,递给她看: “你看看,这是什么!我哪次把你的东西随便给人了?” 黛玉一看,荷包完好无损地被宝玉贴身藏着,心里又悔又愧,刚才真是冲动了。 宝玉见状,趁机逗她: “你别剪了,我知道你懒得给我做东西,这荷包我还给你,行吧?” 说着,就把荷包扔给黛玉,转身就走。 黛玉更气了,眼泪说来就来,拿起荷包又要剪。 宝玉赶紧抢过来,笑道: “好妹妹,饶了我吧!” 黛玉扔下剪刀,擦着眼泪说: “你别跟我忽冷忽热的,要恼就彻底点。” 说完,上床背对着宝玉继续抹眼泪。 宝玉哪肯罢休,一个劲儿地“妹妹”长“妹妹”短地哄着。 这时,贾母那边找宝玉找得急,丫鬟们回话说宝玉在林姑娘房里。 贾母一听,乐了:“好,好,好!让他们姐弟俩好好玩玩吧。刚才他老子拘着他半天了,让他开心会儿。就是别让他们吵架,别伤了他。” 黛玉被宝玉缠得没办法,只好起身说: “你再这样不让我清净,我就走了。” 说着就要往外走。 宝玉连忙跟上:“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边说边把荷包戴上,黛玉伸手就要抢: “你说不要的,现在又戴上,我都替你害臊!” 说完,“噗嗤”一声笑了。 宝玉趁机说:“好妹妹,明儿再给我做个香袋吧。” 黛玉故作傲娇:“那得看我心情。” 说着,两人笑着出了门,往王夫人房里去了,正巧宝钗也在那里。 现在王夫人那边简直是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听说贾蔷已经从姑苏那边带回来十二个姑娘,还顺便请了老师,连舞台道具啥的也都搞定了。 这边厢,薛姨妈搬到了东北角一处清幽的宅子里,把梨香院腾了出来,好好修整了一番,打算让新请的老师们在那儿教这些姑娘们唱戏。 她又指派了几位家里老一辈的、曾经登台唱过戏的女人们,虽然现在都成了白发苍苍的老太太,但经验丰富,负责带队管理。 贾蔷呢,则被任命为大管家,专门负责这帮姑娘们的日常开销、银钱出入,还有所有物料的采购和账目管理。 接着,林之孝家的跑来汇报: “搞定啦,咱们买的十个小尼姑、小道姑都到位了,连新做的二十套道袍也做好了。 还有位特别的,是个带发修行的小姑娘,苏州人,出身书香门第,官宦之后。 她小时候体弱多病,家里人试了多少办法都不行,最后她自己入了佛门,身体才好了起来。 所以到现在还留着头发,今年刚十八岁,法号妙玉。 她父母都不在了,身边就俩老嬷嬷和一个小丫头照顾着。 这丫头文采不错,经文早就学透了,长得还特别标致。 听说长安城有观音菩萨的遗迹和贝叶经文的宝藏,去年就跟着师父上来了,现在住在西门外的牟尼院。 她师父算命特别准,可惜去年冬天去世了。 妙玉本想送师父回乡安葬,但师父临终前说,‘你这孩子不适合回乡,留在这儿静心修行,自有你的好果子吃’。 所以她就没回去。” 王夫人一听,不等林之孝家的说完,就急着说: “既然这样,咱们干嘛不接她来家里住呢?” 林之孝家的回答:“我请过她了,可她说,‘侯门深似海,我怕你们用权势压我,我才不去呢。’” 王夫人笑了:“这丫头出身官宦,自然有点傲气,咱们下个正式帖子请她,不就得了?” 林之孝家的应声而去,安排人写请帖去了。 至于后来派车接人的事儿,咱们先按下不表,那是后续的事儿了。 这边刚安顿好,那边又有人喊凤姐去挑纱绫,说是工程上要用;还有人催她去开库房,收金银器皿。 王夫人和她的丫鬟们也是忙得团团转。 宝钗见状,提议说:“咱们就别在这儿添乱了,去找探春玩吧。” 于是,她和宝玉、黛玉一块儿,溜达到迎春她们的房间去了。 王夫人他们每天忙得跟陀螺似的,直到快十月底,总算搞定了一切: 账本一笔笔核对无误,古董文玩也摆得满满当当;连鸟雀都备齐了,仙鹤、孔雀,还有鹿兔鸡鹅,全养在园子里,增添了不少生气。 贾蔷那边也是热闹,二十出杂戏都排练好了,小尼姑道姑们也都学会了念经。 贾政这才松了口气,拉着贾母他们逛园子,挑挑毛病,添添彩头,确保万无一失。 挑了个黄道吉日,上书皇帝,请求让贾妃回家省亲。 嘿,皇上还真准了,定在下年正月十五。 这下贾府更忙了,连过年都顾不上好好过。 转眼间,元宵节就快到了。 从正月初八开始,太监们就忙着踩点,规划贾妃的行程:哪儿换衣服,哪儿休息,哪儿吃饭,都安排得明明白白。 还有一堆管事的太监,带着小喽啰们,设置关卡,指挥贾府人怎么迎送,怎么行礼,规矩多得能绕晕人。 外面呢,工部官员和兵备道也出动了,清扫街道,驱赶闲杂人等。 贾赦他们也没闲着,忙着张罗花灯烟火,到十四号晚上,一切准备就绪,全家人都兴奋得睡不着觉。 第49章 元妃省亲 到了十五号凌晨,贾母他们这些有头有脸的人物,都按品级穿上盛装,园子里更是布置得跟仙境似的,金光闪闪,香气扑鼻,静得连根针掉地上都能听见。 贾赦他们在西街门外候着,贾母她们则在荣府大门外等着。 街上围得严严实实,就等着贾妃大驾光临。 左等右等,终于来了个太监报信,说还早呢,贾妃得吃完晚饭,拜完佛,看完灯宴,才能动身。 凤姐一听,乐了:“老太太,咱们先回去歇着,到时候再来也不迟。” 于是贾母她们就先撤了,留下凤姐在园子里张罗。 还吩咐人带太监们去吃饭喝酒,免得他们饿着肚子等。 蜡烛一担担地挑进来,园子里灯火通明。 刚点完灯,外面就传来马蹄声,一群太监气喘吁吁地跑进来,都知道是“来了,来了”,各自站好位置。 贾赦他们领着男眷在西边,贾母她们领着女眷在东边,眼巴巴地等着。 终于,红衣太监们骑着马缓缓而来,下马、赶马、站定,一套流程走下来,看得人眼花缭乱。 接着,龙旗凤辇、香炉提炉、冠袍带履,一样样过去,最后才是贾妃的金顶凤舆,缓缓抬进大门。 贾母她们连忙跪下迎接,几个太监赶紧跑过来扶她们起来。 贾妃下了舆,换上便装,再坐上舆轿进园子。 园子里那叫一个美啊,香烟缭绕,花灯璀璨,音乐声此起彼伏,简直就像是从画里走出来的一样。 贾妃自己心里也感慨万分,想当年在大荒山青埂峰下,那叫一个凄凉寂寞啊。 多亏了那癞僧跛道,把她带到这繁华世界来。 本想写篇《灯月赋》或者《省亲颂》来纪念一下,但又怕落入俗套。 心想啊,这景致再美的文字也形容不尽,还不如省点笔墨,直接享受这美好时光来得实在呢! 嘿,说起那贾妃啊,坐在金碧辉煌的轿子里,一眼望去,园子里那叫一个奢华,简直亮瞎眼! 她心里头那个嘀咕啊:“这得是花了多少银子啊,真是钱不当钱使!” 正琢磨着呢,一太监“扑通”跪下,手里还拿着拂尘,跟请佛爷似的: “娘娘,船备好了,请上船!” 贾妃这才缓缓下轿,踏上那艘“水晶宫”般的游船。 这河,清得跟翡翠似的,弯弯曲曲跟游龙一样。 河边呢,石栏上挂满了五彩斑斓的灯笼,亮堂堂的,跟银河落九天似的。 树啊,虽然光秃秃的,但工匠们那是手艺了得,愣是用绸子、纸啊这些材料,给它们穿上了“春装”,每棵树上还挂着好几盏小灯笼,跟开了花似的。 池塘里就更热闹了,荷花、水草、野鸭、白鹭,全都是假的,但做得跟真的一样,晚上一亮灯,那叫一个梦幻! 走着走着,到了个石砌的小港口,上面还挂着块匾,写着“蓼汀花溆”。 这四个字啊,是上次宝玉那小子随口说的,贾政老爹竟然就当真了,给挂这儿了! 你说这贾家,诗书传家,来往的都是文化人,怎么就没人给题个好点的词呢?非得用小孩的玩笑话,这不是暴发户附体嘛! 说起来,贾妃和宝玉那姐弟情深啊,跟母子似的。 宝玉小时候,贾妃就手把手教他认字,那时候宝玉肚子里装的书,可都是贾妃的功劳。 贾妃进宫后,还时常惦记着宝玉,写信回来千叮咛万嘱咐的。 前阵子,贾政听说宝玉在学堂里表现不错,还有点儿小才情,就让他给园子题词。 宝玉那小子也不含糊,虽然写的不是啥惊世骇俗的好词,但对于一个孩子来说,已经很不错了。 而且啊,贾妃看到是弟弟写的,心里头肯定乐开了花。 所以啊,这“蓼汀花溆”虽然有点小瑕疵,但贾政老爹还是给挂上了。 结果贾妃一看那匾上的字就笑了:“‘花溆’这俩字儿挺好的嘛,干嘛还加个‘蓼汀’呢?” 旁边的小太监一听,立马屁颠屁颠地跑下去告诉贾政老爹。 贾政一听,得嘞,赶紧让人给换了。 船儿轻轻靠岸,大家换乘轿子,那叫一个风风火火闯宫殿! 一抬眼,哇塞,一座金碧辉煌的宫殿映入眼帘,前面还立着个石牌坊,上面四个大字“天仙宝境”,霸气侧漏! 贾妃一看,赶紧摆手:“换,换成‘省亲别墅’,这才接地气嘛!” 一行人浩浩荡荡进了宫,这宫里的布置,简直闪瞎了我的钛合金狗眼!灯火通明,香灰满地,树上挂满了彩灯,跟过节似的。 门窗金光闪闪,感觉自己瞬间变身土豪。 帘子、地毯、香炉、扇子,每一样都精致得让人想尖叫。 这哪是宫殿啊,简直是“人间仙境,妃子乐园”! 贾妃转悠了一圈,突然发问:“这大殿咋连个匾额都没有呢?” 随行的太监吓得一哆嗦,跪着回话: “娘娘,这是正殿,咱们哪敢乱来啊!” 贾妃微微一笑,表示理解。 接着,礼仪太监一挥手,乐队奏起欢快的乐章,贾家男人们排排站好,准备行礼。 结果昭容姐姐一句话:“免了免了,都是一家人嘛!” 女眷们也跟着享受了这vip待遇。 茶过三巡,贾妃终于下座了,音乐也识趣地停了下来。 她换身衣服,准备出宫探亲去。 到了贾母房里,那叫一个温馨感人! 贾母她们死活不肯受礼,跪得比谁都勤快。 贾妃一看这架势,眼泪刷地就下来了,一手挽贾母,一手牵王夫人,心里那个五味杂陈啊! 大家你看着我,我看着你,最后只能抱头痛哭。 邢夫人她们在旁边看得直心疼,赶紧上来劝慰。 好不容易止住了眼泪,母女姊妹们开始叙旧。 贾妃问起薛姨妈她们怎么没来,王夫人说她们是外眷,没得到允许不敢进来。 贾妃一听,赶紧让人请。 薛姨妈她们进来后也是一番客气,最后大家围坐一起聊起了家常。 这时贾政也来凑热闹了,在外面问了声好。 贾妃隔着帘子跟他聊了几句家常话后突然感慨起来: “想当年咱们家虽然不富裕但一家人其乐融融;现在虽然富贵了但亲人却各奔东西真是没意思啊!” 贾政也是一把辛酸泪啊回了一堆感激皇恩、效忠朝廷的话还劝贾妃保重身体。 最后贾政提起了园子里的亭台楼阁都是宝玉题的想让贾妃赐个名。 贾妃一听乐了:“这小子还真有两把刷子!” 宝玉进来后贾妃更是拉着他的手不放又是摸头又是笑的说:“看你小子长得多快!” 结果话没说完眼泪又下来了。 尤氏、凤姐等人走上前来,恭敬地禀报: “宴会已经准备好了,请贵妃娘娘移步赏游。” 元妃闻言起身,吩咐宝玉作为向导,一行人缓缓步入园门。 只见园内灯火辉煌,如同火树银花,各种布置美不胜收,令人叹为观止。 他们沿着精心设计的路径,先后游览了“有凤来仪”的雅致,“红香绿玉”的绚烂,“杏帘在望”的田园风光,还有“蘅芷清芬”的清新脱俗。 每登上一座楼阁,跨过一道水渠,翻越一座小山,都仿佛置身于一幅幅流动的画卷之中,元妃不住地称赞,还不忘提醒: “日后切莫如此奢华,今日已是极致了。” 一行人终于来到正殿,元妃免了众人的礼数,大家入座后,盛宴随即开启。 贾母等人在下首作陪,尤氏、李纨、凤姐等人更是亲自为元妃端茶送酒,服务周到。 第50章 众人作诗 元妃兴致盎然,命人取来笔墨纸砚,亲自提笔,挑选了几处她最为喜爱的景致赐名。 只见她挥毫泼墨,写下: “顾恩思义”作为正殿的匾额,并配以对联: “天地启宏慈,赤子苍头同感戴; 古今垂旷典,九州万国被恩荣。” 接着,她宣布:“这园子就叫‘大观园’吧!” 随后,“有凤来仪”被她更名为“潇湘馆”,“红香绿玉”则变成了“怡红快绿”,并命名为“怡红院”,“蘅芷清芬”则被赐名为“蘅芜苑”,“杏帘在望”处则成了“浣葛山庄”,正楼命名为“大观楼”,东面的小楼叫“缀锦阁”,西面的斜楼则称为“含芳阁”。 此外,还有“蓼风轩”、“藕香榭”、“紫菱洲”、“荇叶渚”等雅致之名,以及数十个四字匾额,如“梨花春雨”、“桐剪秋风”、“荻芦夜雪”等,多得都数不过来了。 元妃还特意吩咐,原有的匾联不必摘下,都留着。 随后,她即兴赋诗一首: “依山傍水造园精,多少心血筑此成。 天上人间美景聚,大观园中芳名应。” 写完后,她笑着对姐妹们说: “我这人没什么才情,更不擅长吟诗作对,你们心里都清楚。 今晚就勉强凑个数,不辜负这美景就好。 等以后有空了,我一定补上《大观园记》和《省亲颂》,好好记录今天的事情。 你们也别闲着,每人题个匾额,写首诗,根据各自的水平来,别被我这点微末之才给限制了。 没想到宝玉也会题咏,真是出乎我的意料。 ‘潇湘馆’、‘蘅芜苑’这两处,我特别喜欢,其次是‘怡红院’和‘浣葛山庄’,这四个地方,一定要写出特别的诗句来才行。 之前题的对联虽然不错,但现在咱们再来每人赋一首五言律诗,就当是我现场考考你们,看看我这些年教你们的成果如何。” 宝玉听了,只得点头答应,下去准备去了。 在迎春、探春和惜春三姐妹中,要说才华出众,探春算是佼佼者,但她心里也清楚,跟薛宝钗和林黛玉比起来,自己还是差点意思,所以也就跟着大家伙儿混混日子,应付差事罢了。 李纨呢,也是硬着头皮,勉强凑了几句诗来应景。 贾妃开始一一审视姐妹们的作品,只见: 迎春的“旷性怡情”匾额下,诗云: “园成景备特精奇,奉命羞题额旷怡。 谁信世间有此境,游来宁不畅神思?” 探春的“万像争辉”,则道: “名园筑出势巍巍,奉命何惭学浅微。 精妙一时言不出,果然万物生光辉。” 惜春的“文章造化”更显意境: “山水横拖千里外,楼台高起五云中。 园修日月光辉里,景夺文章造化功。” 李纨的“文采风流”也别有风味: “秀水明山抱复回,风流文采胜蓬莱。 绿裁歌扇迷芳草,红衬湘裙舞落梅。 珠玉自应传盛世,神仙何幸下瑶台。 名园一自邀游赏,未许凡人到此来。” 轮到薛宝钗和林黛玉,那更是不凡: 宝钗的“凝晖钟瑞”: “芳园筑向帝城西,华日祥云笼罩奇。 高柳喜迁莺出谷,修篁时待凤来仪。 文风已着宸游夕,孝化应隆归省时。 睿藻仙才盈彩笔,自惭何敢再为辞。” 林黛玉的“世外仙源”则是: “名园筑何处,仙境别红尘。 借得山川秀,添来景物新。 香融金谷酒,花媚玉堂人。 何幸邀恩宠,宫车过往频。” 贾妃看完,大加赞赏,笑道: “到底还是薛林二位妹妹的作品独树一帜,咱们这些做姐姐的,可没法儿比啊!” 原来,林黛玉本想今晚大展身手,把大伙儿都比下去,没想到贾妃只让每人一题一咏,她也不好违抗,就随意写了首五言律诗应付。 这时,宝玉还在那儿奋笔疾书呢,刚搞定“潇湘馆”和“蘅芜苑”的,正琢磨着“怡红院”的。 他写了句“绿玉春犹卷”,刚好被宝钗看见。 宝钗瞅准机会,趁大家不注意,悄悄推了他一下: “你忘了他不喜欢‘红香绿玉’了? 改叫‘怡红快绿’,你这又用‘绿玉’,不是故意跟他较劲嘛? 再说,写芭蕉的诗词多了去了,换个字吧!” 宝玉一听,急得满头大汗: “我这会儿脑子短路了,想不出啥好词儿。” 宝钗笑他:“简单,把‘绿玉’的‘玉’换成‘蜡’不就得了?” 宝玉疑惑:“‘绿蜡’有啥讲究?” 宝钗咂嘴笑道:“你今晚就这水平了?以后金殿对策,怕是要忘词儿哦!唐钱珝有诗云‘冷烛无烟绿蜡乾’,你连这都忘了?” 宝玉一听,恍然大悟,笑道: “该死!现成的都忘了,你真是我的一字之师!以后我就叫你师父,不叫姐姐了!” 宝钗也笑:“快别贫了,赶紧写你的,谁是你姐姐?穿黄袍的那位才是正主儿呢!” 边说边笑,生怕他耽误时间,自己先撤了。 宝玉这才继续埋头苦干,终于完成了三首诗作。 这会儿,林黛玉心里头憋屈着呢,一肚子才华没地儿使,自然高兴不起来。 她瞅见贾宝玉在那儿绞尽脑汁地憋四首诗,心想: “嘿,我何不帮他两把,让他少掉几根头发呢?” 主意打定,她便踱步到宝玉桌前,轻声细语地问: “咋样了,大才子?写完没?” 宝玉抬头,一脸疲惫却带着点小得意: “快了快了,就差那首‘杏帘在望’了。” 林黛玉一听,嘴角一扬: “得了,你先把你那三首宝贝疙瘩抄录好,等你这边搞定,我这边‘杏帘’也就新鲜出炉了。” 说完,她低下头,眼珠子一转,一首诗就蹦了出来,随手写在纸条上,揉成个小纸团,轻轻一抛,精准落在宝玉面前。 宝玉打开一看,嘿,这诗写得,比自己那三首加起来还亮堂十倍! 乐得他差点没蹦起来,赶紧工工整整地誊写好,呈了上去。 贾妃接过来看: 有凤来仪 秀玉初成实,堪宜待凤凰。 竿竿青欲滴,个个绿生凉。 迸砌妨阶水,穿帘碍鼎香。 莫摇清碎影,好梦昼初长。 蘅芷清芬 蘅芜满净苑,萝薜助芬芳。 软衬三春草,柔拖一缕香。 轻烟迷曲径,冷翠滴回廊。 谁谓池塘曲,谢家幽梦长。 怡红快绿 深庭长日静,两两出婵娟。 绿蜡春犹卷,红妆夜未眠。 凭栏垂绛袖,倚石护青烟。 对立东风里,主人应解怜。 杏帘在望 杏帘招客饮,在望有山庄。 菱荇鹅儿水,桑榆燕子梁。 一畦春韭绿,十里稻花香。 盛世无饥馁,何须耕织忙。 贾妃看了连连点头: “不错不错,咱们宝玉这是开挂了呀!” 当即决定把“浣葛山庄”改名叫“稻香村”,听起来就一股子田园诗意。 接着,她又吩咐探春,用彩纸把这些诗重新誊抄一遍,让太监送到外面去显摆显摆。 贾政他们一看,也是赞不绝口,纷纷表示: “这文采,绝了!” 贾政还趁机献上了自己的《归省颂》,想凑个热闹。 元春心情好,赏赐也大方,特意赐了宝玉和贾兰一堆好吃的,什么琼酥金脍,应有尽有。 不过,贾兰还小,啥也不懂,就跟着妈妈和叔叔行礼,没什么特别的故事好讲。 至于贾环,因为年初生了场病还没好利索,正躲在一边养着呢,也就没啥动静了。 那时,贾蔷正带着十二个女戏子在楼下等得急不可耐,突然,一个太监像阵风似的跑来,大喊: “诗做完了,快上戏单来!” 贾蔷赶紧把戏单和演员名单递上。 不一会儿,太监出来,只点了四出戏:《豪宴》、《乞巧》、《仙缘》和《离魂》。 贾蔷立刻张罗起来,女孩子们歌声震天,舞姿妖娆,虽是演戏,却把悲喜交加演得淋漓尽致。 戏刚演完,又一太监捧着金盘,上面堆满糕点,进来就问: “谁是龄官?” 贾蔷一听就明白,这是赏给龄官的,高兴得连忙接过,让龄官磕头谢恩。 太监还转达贵妃的话: “龄官演得好,再演两出,随便哪两出都成。” 贾蔷应承下来,想让龄官演《游园》和《惊梦》,可龄官任性,非要演《相约》和《相骂》。 贾蔷拗不过她,只好依了她。 贵妃听后大为高兴,还特意嘱咐别为难这孩子,多加教导,并赏了两匹宫缎、两个荷包、金银锞子还有一堆吃的。 之后,宴席撤了,大家继续游园。 路过一座寺庙,贾母赶紧洗手进去烧香拜佛,还题了个匾:“苦海慈航”,顺便也给庙里的尼姑道士们赏了些好处。 没过多久,太监来报: “赏赐的物件都准备好了,请娘娘过目。”说完递上清单。 贾妃仔细看了,都挺满意,就让按这单子发。太监领命,开始一一分发。 贾母那儿最豪华,金子玉如意、沉香拐杖、伽楠念珠,还有“富贵长春”宫缎、“福寿绵长”宫绸,金银财宝一大堆。 邢夫人、王夫人就少了几样。 男人们则是书、墨、金银酒杯之类的。 宝钗、黛玉这些姑娘小姐们,每人一套新书新砚台,还有金银锞子。 宝玉也一样。贾兰则是金银项圈和锞子。 尤氏、李纨、凤姐她们则是金银锞子和表礼。 另外,还有一大堆礼物是给丫鬟奶娘们的。 至于贾珍、贾琏他们,就简单多了,表礼一份,金锞子一对。 剩下的彩缎、金银、美酒佳肴,则是赏给园子里那些管事和杂役的。 大家谢完恩,太监又来报时: “丑正三刻了,娘娘该回宫了。” 贾妃一听,眼泪就下来了,但又得强颜欢笑,拉着贾母、王夫人的手不放,反复叮嘱: “别惦记我,照顾好自己。现在皇上恩典大,一个月能见一次呢,别伤心。下次回来,可别这么铺张浪费了!” 贾母她们哭得话都说不清了。 贾妃虽然舍不得,但皇家的规矩不能破,只好含泪上车走了。 这边的人好不容易把贾母、王夫人劝住,搀着她们出了园子。 第51章 茗烟私会 话说贾妃回宫后,第二天就觐见皇上谢恩,还汇报了回家省亲的情况,皇上听后龙颜大悦,直接赏了一堆好东西,像彩缎、金银这些,给贾政和后宫的妃子们,这些咱们就不细聊了。 再来说说荣宁两府,这几天为了迎接贾妃,大家伙儿可是拼了老命,一个个累得跟霜打的茄子似的,精疲力尽。 好不容易把园子里的东西都收拾利索了,花了两三天呢。 这里面,凤姐绝对是劳模,事儿多责任重,别人还能偷个懒,她可不行,加上她那股子要强劲儿,生怕被人说闲话,硬是挺着跟没事人一样。 反观宝玉,那叫一个悠闲自在,简直就是闲得发慌。 这不,一大早袭人的老妈就亲自来跟贾母请假,说接袭人回家吃年茶,晚上才回来。 宝玉一看,嘿,这下更没人管了,干脆拉着丫头们玩起了骰子、围棋,各种游戏轮番上阵。 正玩得起劲儿呢,突然有丫头来报: “东府的珍大爷请咱们去看戏,还有花灯呢!” 宝玉一听,立马来了精神,吩咐换衣服准备出门。 刚要走,贾妃又赐来了糖蒸酥酪,宝玉心想袭人爱吃这个,就让人留着给她了。 自己则跟贾母打了个招呼,乐颠颠地去看戏了。 到了贾珍那边,好家伙,戏台上热闹非凡,《丁郎认父》、《黄伯央大摆阴魂阵》,还有《孙行者大闹天宫》、《姜子牙斩将封神》这些大戏轮番上演,神啊鬼啊妖啊怪啊的,还有扬幡过会、号佛行香的仪式,锣鼓喧天,声音大得连巷子外面都能听见。 街上的人纷纷点赞: “这戏真热闹,一般人家可玩不起!” 可宝玉呢,看着这繁华热闹的场景,心里却觉得有点儿过了头,坐了一会儿就坐不住了,开始四处溜达。 他先跑到里面跟尤氏还有那些丫鬟姬妾们聊起了天,逗乐了一番,然后又溜出了二门。 尤氏他们还以为他出去看戏了,也就没管他。 贾珍、贾琏、薛蟠他们正忙着猜拳行令,玩得不亦乐乎,也没注意到宝玉不在。 至于跟着宝玉的小厮们,年纪大的知道宝玉晚上才回来,就趁机溜去赌博、吃茶或者干别的去了;年纪小的则全挤到戏房里看热闹去了。 宝玉溜达着,发现四周静悄悄的,心想: “嘿,那间藏着美人画的小书房,今儿得空去瞅瞅,那美人儿估计正寂寞呢,我得去给她解解闷。” 想着,他就往书房晃悠。 刚到窗边,嘿,里头传来阵阵“嗯哼”声,宝玉心里咯噔一下: “难不成那画儿成精了?” 他鼓起勇气,舔破个小窗洞往里一窥——哟呵,不是画儿活了,是茗烟那小子正跟一姑娘上演“现场教学”呢! 宝玉一嗓子:“哎哟喂,这什么情况!” 一脚把门踹开,吓得俩人跟筛糠似的。 茗烟一看是宝玉,腿一软就跪下了:“二爷,您听我解释……” 宝玉一瞪眼:“大白天的,你们这是唱的哪一出?珍大爷知道了,你小子皮不得紧?” 他瞅了瞅那姑娘,模样还算清秀,脸红得跟熟透的苹果似的,低着头跟鹌鹑似的。 宝玉急了:“快跑啊,还愣着干啥!” 姑娘一听,跟兔子似的窜了。 宝玉还追出去喊:“别怕别怕,我不会告密的。” 茗烟在后面直嘀咕:“您这不就明摆着告诉全世界了吗?” 宝玉又问姑娘多大,茗烟挠头: “大概十六七吧,具体我也没细问。” 宝玉摇头晃脑:“你这小子,连人家多大都不知道,还混呢?真是白交你这个朋友了。” 接着又问名字,茗烟乐了:“这名字说来话长,简直就是一出大戏。她妈生她时梦见一匹锦,上面全是富贵花,所以就叫卍儿了。” 宝玉一听,乐了:“这名字,绝了,将来指定是个有福之人。” 说完,他还陷入了沉思,不知道在想啥。 茗烟凑上来:“二爷,怎么不看戏了,跑这儿来了?” 宝玉摆摆手:“戏看多了腻味,出来透透气,没想到撞见你小子干这好事。” 茗烟嘿嘿一笑:“这会儿没人,我带您去城外溜达溜达,神不知鬼不觉的。” 宝玉摆手:“不好不好,万一被拐子盯上咋办?还是近点的地方好,随时能撤。” 茗烟犯难了:“近处哪有好玩的地儿啊?” 宝玉一拍大腿:“去找你花大姐姐啊,看看她在捣鼓啥。” 茗烟一拍脑门:“对对对,怎么把这位大神忘了!” 又担心:“要是他们知道我带您乱跑,不得打死我啊?” 宝玉拍胸脯:“放心,有我呢。” 说完,俩人骑着马,悄悄溜出了门。 到了袭人家,茗烟先去叫门。 袭人家正热闹呢,一大家子人围着吃果茶。 听到声音,花自芳出去一看,是他俩,惊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连忙把宝玉抱进来,在院子里大喊: “宝二爷驾到啦!” 袭人一听,手里的茶碗差点没扔出去,飞奔出来拉住宝玉: “你咋来了?也不提前说一声。” 宝玉笑眯眯的:“这不是想你了嘛,来看看你。” 袭人松了口气,笑道:“你也真是的,来也不说一声。” 又转头问茗烟:“还有谁跟来了?” 茗烟笑得跟朵花似的:“就我们俩。” 袭人一听又急了:“你俩这是胡闹!万一遇到人怎么办?老爷知道了怎么办?这街上人来人往的,万一有个闪失……” 茗烟委屈巴巴:“二爷非要来,这能怪我吗?” 花自芳赶紧打圆场:“来了就来了嘛,别多说了。家里简陋,委屈二爷了。” 袭人妈也迎了出来,袭人拉着宝玉进屋。 屋里几个小姑娘见宝玉进来,害羞得跟什么似的。 花自芳母子俩生怕宝玉冻着饿着,又是让座又是倒茶摆果盘的。 袭人笑着阻止:“别忙了别忙了,我知道二爷的规矩。” 说着就把自己的坐垫铺在炕上让宝玉坐还把自己的脚炉手炉都贡献出来了。 她妈和哥则忙着摆了一桌子好吃的。 袭人看了一圈说:“也没啥好吃的就这些松子穰还凑合二爷您就将就着尝点吧。” 说着就挑了几个剥好的松子穰送到宝玉嘴边。 宝玉一瞅,嘿,袭人那眼睛跟小兔子似的,微红中带着点粉光,滑溜溜的。 他悄悄凑过去:“我说,你这是哭鼻子了还是咋的?” 袭人噗嗤一笑:“哭?我那是沙子迷了眼,揉的!” 一句话,就把小风波给化解了。 再看宝玉,一身大红金蟒的炫酷装扮,外加石青色貂皮大衣,那排穗儿随风摇曳,简直帅呆了。 袭人打趣道:“哟,这是要去哪儿赴宴啊,穿得这么拉风?” 宝玉嘿嘿一笑:“去珍大爷家看了场大戏,顺道换了身行头。” 袭人点头,又催他:“得了,别在这儿晃悠了,快回去吧,这地儿不适合你。” 宝玉眨眨眼:“那你回家我才放心,我还给你藏了宝贝呢。” 袭人小声笑道:“小声点,别让人听见。” 说着,她就把宝玉那块通灵玉摘下来,给屋里的姐妹们开开眼: “瞧瞧,这就是传说中的宝贝,平时总说想见,今天看个够吧。再稀罕的,也就这么回事儿。” 一圈传看下来,又给宝玉挂回了脖子上。 然后吩咐袭人的哥哥:“去,雇辆车,把咱宝玉安全送回家。” 花自芳一拍胸脯:“骑马送也行!” 袭人摇摇头:“骑马太招摇,还是坐车稳妥。” 花自芳一听,立马去张罗了辆小轿。 众人依依不舍地送宝玉出门,袭人还不忘给茗烟塞了点果子和零花钱: “去买点花炮放放,记得别声张哦。” 直到看着宝玉稳稳当当地上了轿,她才松了口气。 第52章 劝诫宝玉 宝玉这一走,他房里的丫鬟们可就像脱缰的野马,围棋的、掷骰子的、抹牌的,玩得不亦乐乎,瓜子皮都铺成地毯了。 这时候,李嬷嬷拄着拐杖慢悠悠地进来了,一看这乱糟糟的场面,再一看宝玉不在,立马开启了“唠叨模式”: “我说你们啊,我一不在就翻天了是吧?宝玉那小子也是,只看得见别人的错,看不见自己的。自己的屋子让你们糟蹋成这样!” 丫鬟们心里明镜似的,知道宝玉不在乎这些,李嬷嬷也管不着她们了,所以一个个都装作没听见。 李嬷嬷还一个劲儿地问东问西,丫鬟们就随便应付两句。 有个胆大的还小声嘀咕:“这老货真烦人!” 李嬷嬷的眼睛又盯上了桌上的酥酪: “这酥酪怎么不放我屋里去?” 说着就要动手。 一个丫鬟连忙拦住:“哎哎哎,那是给袭人留的,您吃了她又要生气。” 李嬷嬷一听就不乐意了: “我就不信她这么小气!我吃她一碗牛奶怎么了?我喂她长大的呢!我就吃给她看看!” 说着,就赌气把酥酪吃了个底朝天。 另一个丫鬟赶紧打圆场: “您别生气嘛,她们不会说话。宝玉经常给您送东西呢,哪会因为这点小事不高兴。” 李嬷嬷哼了一声:“别哄我开心,上次为了一杯茶撵走茜雪的事我可记得清清楚楚。以后有事儿再找你们算账!” 说完,气呼呼地走了。 不多时,宝玉回家,立马吩咐人去接袭人。 一进门,只见晴雯懒洋洋地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宝玉好奇地问:“你这是病了?还是赌钱输了?” 秋纹在一旁解释:“她其实是赢了的,但李老太太一来,她不知怎的就输了,气得直接睡过去了。” 宝玉笑着摇摇头:“别跟她一般见识,随她去吧。” 话音刚落,袭人就进来了,两人寒暄了几句。 袭人一连串地问宝玉吃饭了没,什么时候回来的,还替家人问候了其他姐妹。 接着,两人开始换衣卸妆。 宝玉想吃酥酪,丫鬟们却告诉他被李奶奶吃了。 宝玉正要发作,袭人赶紧打圆场: “哎呀,那酥酪我本来就不爱吃,吃了还肚子疼,吐得稀里哗啦的。她吃了正好,省得浪费了。我现在就想吃风干栗子,你帮我剥几个,我去铺床。” 宝玉一听,信以为真,立刻放下酥酪,开始剥栗子。 剥着剥着,宝玉见屋里没其他人,便笑着问袭人: “今天那个穿红衣服的姑娘是你什么人啊?” 袭人答道:“那是我表妹。” 宝玉赞叹了几句,袭人却打趣道: “你不会是觉得她配不上那身红衣服吧?” 宝玉连忙否认:“哪里哪里,我是觉得她气质出众,要是能留在咱们家就好了。” 袭人冷笑:“你这是说我们都是奴才命,连亲戚也不例外?非得挑好的才往你家送?” 宝玉连忙解释:“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 话没说完,就被袭人打断了: “行了行了,知道你嘴甜。不过说真的,我那表妹可是娇生惯养的,明年就要出嫁了。” 宝玉一听“出嫁”二字,心里不是滋味,正郁闷呢,又听袭人叹道: “自从我来了这儿,姐妹们就聚少离多。现在我也要走了,她们又都散了。” 宝玉一听这话里有话,急忙追问: “你要走?什么时候?” 袭人解释道:“我妈和我哥商量着,让我再忍一年,明年他们来接我回家。” 宝玉一听就急了:“为什么要你走?你不能留下吗?” 袭人无奈地说:“我又不是你们家的家生子儿,一家子都在外面,我怎么能一直留在这儿?” 宝玉想了想,觉得也有道理,但又不甘心: “那我去求老太太留下你。” 袭人摇摇头: “老太太再喜欢我,也不能违背常理啊。我们家来赎我,是合情合理的。 而且,我不过是个普通人,比我好的多的是。 我在这儿这么多年,先伺候史大姑娘,现在伺候你,已经够本了。我走了,自然会有更好的人来接替我。” 宝玉听了这话,心里更急了: “我不管,我就是要留下你。我去跟老太太说,多给你家银子。” 袭人笑道:“你妈妈不会强留我的。就算不给银子,你们硬要留下我,她也不敢不从。但咱们家从不干仗势欺人的事。你喜欢我,可以多给我些好处,但无缘无故留下我,对你没好处,反而让我们骨肉分离。老太太和太太是不会同意的。” 宝玉听了这话,彻底死心了:“这么说,你是非走不可了?” 袭人点点头:“是的。” 宝玉叹了口气:“早知道你们都要走,我就不该把你们弄来。现在好了,就剩我一个孤家寡人了。” 说完,赌气上床睡觉去了。 原来,袭人在家里头,一听她妈和哥哥打算把她赎回去,她立马表态说: “打死我也不回去!” 还振振有词地说: “当初家里揭不开锅,就我还值俩钱,不卖我咋养活一家老小? 现在我好不容易进了贾府,吃穿用度跟主子一个样,还不用挨骂受气。 再说,虽然现在我爸不在了,但你们日子也过得有模有样,不缺吃少穿的。 如果真困难到要卖我,那再凑点钱赎我回来也成,但现在明明不缺钱嘛!就别瞎折腾了,当我死了吧,别再提赎我的事儿了!” 说完,还哭天抢地地闹了一阵。 她妈和哥哥看她这么坚决,知道硬来是不行了。 再说,当初签的是死契,想着贾府是大户人家,心慈手软,说不定求求情,连赎金都免了。 而且贾府对待下人那是出了名的宽厚,恩多威少,尤其是像袭人这样贴身伺候小姐的丫鬟,待遇更是比别家的小姐还好,哪还能忍心让她回去过苦日子呢? 这么一合计,母子俩也就彻底打消了赎人的念头。 后来,宝玉那事儿一出,他们更是觉得庆幸,心想这下子袭人在贾府算是稳了,心里的大石头终于落地,简直是意外之喜,从此彻底放心,再也没提过赎人的事儿。 瞧瞧咱们这位宝玉少爷,打小就让袭人头疼不已,那性格,比猴儿还难捉摸,淘气起来能上天入地,憨起来又让人哭笑不得。 最近更是仗着老太太的宠爱,父母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直接放飞自我了,整天随心所欲,跟个脱缰的野马似的。 袭人想拉他回正道,难啊,比登天还难! 这不,今儿个借着赎身的风,袭人打算来个曲线救国,先探探他的口风,再慢慢收拾他。 一看宝玉那小样儿,睡着了还皱着眉头,袭人心里就软了,气也消了大半。 其实啊,她哪是真想吃栗子,还不是怕宝玉又因为点小事儿闹别扭,到时候又得鸡飞狗跳。 于是,她灵机一动,编了个吃栗子的借口,想把这茬儿给混过去。 小丫头们一听有栗子吃,乐颠颠地就去了,留下袭人自个儿去对付宝玉。 “哎哟,我的大少爷,您这是唱的哪出啊?怎么哭上了?” 袭人一边笑一边给宝玉擦眼泪, “您要是真想留我,我哪儿都不去。” 宝玉一听这话,眼睛一亮,跟逮着救命稻草似的: “那你说说,我要怎么做你才能留下?” 袭人笑得跟朵花似的: “咱们俩这关系,还用多说吗?不过今天你得答应我几件事儿,我才算你真心留我。” 宝玉一听,连忙点头: “行行行,别说两三件了,就是两三百件我也答应!” 袭人一听这话,心里乐开了花,但面上还是一本正经: “第一件事儿,你得改改你那性子,别整天由着自己的性子来。 第二件嘛,不管你真喜欢读书还是假喜欢,在老爷和别人面前,你得给我装出个爱读书的样子来,别让老爷再为你操心了。 还有啊,别整天毁僧谤道、玩脂弄粉的,更别吃人家嘴上的胭脂了!听见没?” 宝玉一听,连忙点头如捣蒜: “都改都改!还有啥快说!” 袭人一看宝玉这态度,心里那叫一个满意啊: “没了没了,就这些。你只要能做到这些啊,我保证你八抬大轿都抬不走我!” 宝玉一听这话更乐了: “那你就在这长住了呗!八抬大轿早晚的事儿!” 袭人一听这话就笑了: “我可不稀罕那玩意儿!有那福气也没那道理。再说了啊,就算真有那么一天啊,我也得看看那轿子是不是镶金嵌玉的才肯坐呢!” 俩人正聊着天,秋纹突然走进来,喊道: “都快半夜三更了,该睡了。老太太刚派嬷嬷来问,我告诉她你已经睡了。” 宝玉一听,赶紧让人拿表来看,嘿,果然快十二点了。 他这才起身洗漱,换上睡衣准备就寝,这事儿就算翻篇了。 第53章 宝黛趣事 第二天清早,袭人醒来,感觉身体沉甸甸的,头疼得像要裂开,眼睛也胀得难受,浑身上下跟火烧似的。 起初还硬撑着,后来实在撑不住,索性穿着衣服躺炕上睡去了。 宝玉见状,赶紧跑去跟贾母汇报,请了大夫来瞧。 大夫说:“就是个小风寒,吃几副药发散一下就好了。” 开完方子,下人煎好药,袭人刚喝下,宝玉就让她捂上被子发汗,自己则跑去黛玉那儿瞧瞧。 此时黛玉正躺在床上小憩,丫鬟们都出去透气了,屋里静悄悄的。 宝玉轻手轻脚地掀开绣着花边的帘子,走进内室,见黛玉睡得正香,便走过去轻轻推她: “好妹妹,刚吃完饭怎么又睡上了?” 黛玉被唤醒,一看是宝玉,便说: “你出去溜达溜达吧,我昨儿闹了一宿,现在还没缓过来,浑身疼。” 宝玉笑道:“疼是小事,睡多了病才大呢。我来给你解闷,聊着聊着就不困了。” 黛玉闭着眼睛说:“我不困,就是想歇会儿,你去别处玩会儿再来吧。” 宝玉赖着不走:“我能去哪儿啊,看到别人就烦。” 黛玉噗嗤一笑:“那你就在这老实坐着,咱们聊聊天。” 宝玉提议:“那我也躺下。” 黛玉点头:“随你。” 宝玉又说:“可没枕头了,咱俩共用一个吧。” 黛玉啐道:“胡扯!外面不是有吗?拿一个来。” 宝玉出去转了一圈,回来笑着说: “那些我都不要,不知道是哪个老婆子的。” 黛玉睁开眼,坐起身来笑道: “你真是我命里的‘克星’!用这个吧。” 说着,把自己的枕头推给宝玉,又拿了一个自己枕上,两人并肩躺下。 黛玉注意到宝玉左边脸颊上有块血渍,大小跟纽扣似的,便凑近用手轻轻摸了摸,问: “这又是谁给抓的?” 宝玉侧过身,边躲边笑: “不是抓的,可能是刚才帮她们调胭脂,不小心蹭上的。” 说着就要找手帕擦。 黛玉直接用自己的帕子帮他擦干净了,嘴里还念叨: “你又搞这些,搞就搞吧,还留下证据。万一舅舅没看到,别人看到了,又当新鲜事儿传,到时候舅舅知道了,咱们都得挨训。” 嘿,宝玉这家伙,耳朵像是被棉花塞住了,对话全当耳旁风,偏偏对黛玉袖中飘出的那股子幽香情有独钟,简直是香到心坎里去了。 他猛地一拽黛玉袖子,跟侦探似的,非得探个究竟。 黛玉笑得花枝乱颤:“我说宝玉啊,这大冬天的,谁没事揣个香包满街跑啊?” 宝玉一脸坏笑:“那这股子勾魂摄魄的香,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黛玉故作神秘:“谁知道呢,说不定是衣柜里的香味偷偷跑我衣服上来了。” 宝玉直摇头:“这香,可不一般,绝不是那些凡尘俗香能比的。” 黛玉翻了个白眼,调侃道:“我又不是天上的仙女,哪有人给我送什么奇香异宝?就算有,也没个兄弟姐妹帮我捣鼓那些花儿雪儿的。” 宝玉笑得合不拢嘴:“你这张嘴啊,一说起来就没完没了,不给你点颜色看看,你还真当自己是话痨女王了。” 说时迟那时快,他起身就往黛玉的痒穴上招呼,黛玉笑得眼泪都出来了,直呼: “宝玉,你再这样,我可真生气了哦!” 宝玉这才收手,笑得跟朵花似的:“还说不说了?” 黛玉连忙求饶:“不说了,不说了,再也不敢了。” 说完,还不忘调皮地加一句: “话说,我有奇香,你有没有什么‘暖香’藏着掖着?” 宝玉一脸懵:“‘暖香’?啥玩意儿?” 黛玉笑得前俯后仰:“笨蛋一个!你有你的通灵宝玉,人家就有金锁来配;人家有‘冷香’,你就该整个‘暖香’来对对碰嘛!” 宝玉这才恍然大悟,笑道:“你这丫头,刚才还求饶呢,现在就变本加厉了。” 说着又要动手,黛玉连忙讨饶:“好哥哥,我错了还不行吗?” 宝玉得意洋洋:“行,饶了你,但你得让我再闻闻那勾人的香。” 说完,就拉着黛玉的袖子往鼻子上凑,跟小狗似的嗅个不停。 黛玉一把夺回袖子:“行了行了,该撤了。” 宝玉却赖着不走:“撤?不存在的,咱们得好好聊聊人生,聊聊理想。” 说着,两人又躺下,黛玉用手帕遮脸装睡,宝玉则开始他的胡侃模式,从天文地理聊到人生哲学,黛玉呢,就假装没听见,只顾着逗宝玉讲他进京的趣事和扬州的风土人情。 宝玉见黛玉一副慵懒模样,生怕她憋出内伤来,便眼珠一转,来了招“逗你玩”: “哎,听说你们扬州那边衙门里炸了锅,有个大新闻,你晓得不?” 黛玉一听,立马精神了,眨巴着大眼睛问: “啥大新闻,快说说?” 宝玉憋着笑,张口就来:“说是扬州城外有座黛山,山里藏了个林子洞,神秘得很呢!” 黛玉一听乐了:“你这家伙,又瞎掰,我扬州长大的,咋不知道这山?” 宝玉嘿嘿一笑:“世界那么大,你得慢慢看嘛。听我细细道来,你再评判不迟。” 宝玉继续他的“胡编乱造”: “这林子洞里啊,住着一窝耗子精,腊八快到了,它们也开始忙活起来。 老耗子发话了:‘人间都在煮腊八粥,咱们也得弄点果子过节。’ 于是派了个小探子去打前站。小探子回来报告说,山下庙里果子多得是,特别是那香芋,听着就流口水。 老耗子一听,乐了,立马派兵遣将去偷。 结果分到最后,香芋成了烫手山芋,没人愿意接这活。 这时,一只不起眼的小耗子站了出来:‘我来!’大家一看,这小家伙瘦得跟竹竿似的,都摇头。 小耗子不服气了:‘别看我小,我有的是智慧和勇气,变个香芋混进去,保证神不知鬼不觉。’大家半信半疑,让它露一手。 结果你猜怎么着?它一变,成了个大美女!大家笑得前俯后仰,说它变错了。 小耗子得意洋洋地说:‘你们不懂,林老爷家的千金小姐,那才是真正的‘香芋’呢!’” 黛玉听完,笑得花枝乱颤,坐起来就揪宝玉的耳朵: “好你个宝玉,竟然拿我开玩笑!” 边说边在宝玉胳膊上拧了一把。 宝玉连连告饶:“好妹妹,饶命啊,我再也不敢了!我是闻着你身上的香气,才想到这个故事的。” 黛玉笑得合不拢嘴:“骂了人还说是典故,真是服了你。” 这时,宝钗推门而入,一脸好奇地问: “谁在讲典故呢?我也来凑凑热闹。” 黛玉拉着宝钗坐下,指着宝玉说: “你看他,刚才还拿我寻开心呢。” 宝钗一听就乐了:“宝兄弟啊,你肚子里的墨水多着呢,就是有时候关键时刻掉链子。比如前晚写诗,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这会子倒聪明起来了。” 黛玉笑得更欢了:“还是宝姐姐了解他,这报应来得可真快!” 正说着呢,宝玉房里突然传来一阵阵喧闹声,打断了他们的欢声笑语。 第54章 排揎袭人 话说宝玉在林黛玉的闺房里,正开玩笑地提起“耗子精”的趣事,不料宝钗突然闯入,借着元宵节的“绿蜡”典故,巧妙地调侃了宝玉一番。 三人瞬间陷入了一场欢乐的唇枪舌剑中,互相打趣,笑声连连。 宝玉心里其实还惦记着黛玉,生怕她饭后犯困,一不小心吃多了积食,或是夜里精神过头睡不着,这些都不利于她的健康。 幸好宝钗的到来,让房间里的气氛更加活跃,黛玉也被逗得没了睡意,宝玉这才松了一口气。 就在这时,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喧闹声,大家不约而同地竖起耳朵。 林黛玉先忍不住笑了:“这肯定是李嬷嬷和袭人在那儿拌嘴呢。袭人就算了,李嬷嬷要是真动起气来教训她,那可就是老顽童发威了。” 宝玉一听,急着要过去看看,宝钗连忙拉住他,笑道: “你可别跟着掺和,李嬷嬷年纪大了,咱们得让着她点,别跟她计较。” 宝玉连连点头:“知道了知道了。” 走到门口一看,只见李嬷嬷拄着拐杖,对着袭人一顿数落: “你这小没良心的,我白疼你了!现在好了,我来了你都不带搭理的,还躺在炕上装大爷。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些小心思,整天想着怎么迷惑宝玉,让他听你的。 你也不瞧瞧自己,不过是个几两银子买来的丫头,竟敢在我眼皮子底下兴风作浪! 再这样下去,我就把你随便配个小子算了,看你还能不能继续作妖!” 袭人一听,起初还以为李嬷嬷是因为她躺着不高兴,赶紧解释自己是因为生病才这样。 可越听越不对劲,李嬷嬷的话越说越难听,什么“哄宝玉”、“妆狐媚”的,最后还提到了“配小子”。 袭人心里又是羞愧又是委屈,眼泪不由自主地就掉了下来。 宝玉听了那些话,心里虽不爽,但也只能硬着头皮替袭人解释,说什么她病了得吃药之类的。 他还补了一句:“你们不信,可以去问别的丫鬟嘛。” 李嬷嬷一听这话,火更大了,嚷嚷道: “你就护着她们这些小狐狸精,哪还记得我这老妈子!你让我问谁去?这府里谁不向着你?谁不是袭人给收拾得服服帖帖的!我啥都知道。我这就去找老太太评理去。 辛辛苦苦把你拉扯大,现在倒好,有了新人忘旧人,还让这些丫鬟来欺负我。” 边说边抹眼泪。 这时,黛玉和宝钗她们也闻声而来,劝道: “嬷嬷,您大人有大量,就别跟他们一般见识了。” 李嬷嬷一看她俩来了,更是找到了倾诉对象,从那天喝茶茜雪被撵,到昨天酥酪的事儿,一股脑儿全倒了出来,说个没完。 正巧凤姐刚在上房算完账,听到后面吵吵嚷嚷的,不用猜也知道是李嬷嬷又犯浑了,专挑宝玉的刺。 今儿她还输了钱,正愁没地方撒气呢。 凤姐赶紧过来,拉着李嬷嬷的手笑道: “嬷嬷,消消气。今儿老太太心情好,咱们可不能让她老人家扫兴。 您是长辈,哪能跟小辈计较这些。您说谁不对,我替您教训他。 家里刚炖了野鸡,正热乎着呢,走,咱们喝酒去。” 说着就拉着李嬷嬷走,还不忘吩咐丰儿: “给李奶奶拿上拐杖和手帕。” 李嬷嬷被凤姐这么一哄,脚底下跟抹了油似的,跟着就走了,嘴里还嘟囔着: “我这把老骨头豁出去了,今儿个就撒泼一回,总比受那狐狸精的气强!” 宝钗和黛玉跟在后面,看着凤姐这架势,忍不住拍手笑道: “这风来得真是时候,直接把那老太太给吹走了。” 宝玉摇摇头,叹气道:“这又是哪门子的账,尽挑软的捏。昨天也不知是哪个姑娘倒霉,被他记恨上了。” 晴雯在一旁打趣道:“谁那么不长眼得罪她啊,得罪了也就罢了,还连累我们。” 袭人边哭边拉着宝玉:“你为了我得罪了嬷嬷,现在又要得罪这些人,我这心里怎么受得了。你别再拉别人下水了。” 宝玉看袭人病成这样,还添了这么多烦恼,连忙安抚她躺下休息,自己则守在旁边,劝她别想太多,安心养病。 袭人冷笑了一声:“要真为这些小事生气,我在这屋里一天都待不下去。但日子久了,总这样也不是办法。 我常劝你别为了我们得罪人,可你总是不听。 你一时为我们出头,他们可都记在心里呢,万一哪天我们有个什么闪失,他们还不定怎么落井下石呢。” 说着,眼泪又下来了,但怕宝玉担心,又强忍着。 老嬷嬷手脚麻利地煎好了两碗药,宝玉一看她那满头的汗珠子,心疼得不行,硬是不让她动弹,自己端着药碗,就像哄小孩似的,就着枕头边儿给喂了下去。 然后,他转头吩咐小丫鬟们赶紧铺床,准备让老嬷嬷好好休息。 袭人躺在床上,软绵绵地来了一句: “你小子,饭吃了没?赶紧去老太太、太太那儿露个脸,陪姑娘们乐呵乐呵再回来。我也好趁机偷个懒,眯瞪一会儿。” 宝玉一听,心里那个无奈啊,但还是乖乖地帮袭人摘了发饰,看她安稳躺下后,才匆匆往贾母那边赶。 吃完饭,贾母还想拉着老管家们打几圈牌解解闷,宝玉心里头却惦记着袭人,跟个归心似箭的鸟儿似的,嗖的一下就飞回了房。 一进门,嘿,袭人已经跟周公下棋去了。 宝玉自己虽然也困得不行,但看看外面的天色,还早得很呢。 晴雯她们几个丫头早就跑出去找乐子了,就剩下麝月一个人在外屋,借着昏黄的灯光,自个儿玩起了骨牌。 宝玉走过去,打趣道:“嘿,你咋不跟她们去疯啊?” 麝月抬头,一脸无辜:“没钱啊,怎么疯?” 宝玉一听,乐了:“床底下那堆宝贝,还不够你输的?” 麝月却认真起来:“她们都出去了,我得守着这个家啊,再说袭人还病着呢。这屋里灯火通明的,得让老嬷嬷和小丫鬟们也歇歇脚。” 宝玉一听,心里头那个暖啊,这麝月,真是个贴心的小棉袄。 他笑着说:“那行,我陪你,你去玩吧。” 麝月却摇摇头:“有你在,我更不用去了,咱俩说说话,多好。” 宝玉想了想:“那咱干点啥呢?怪无聊的。哎,对了,早上你不是说头痒吗?我给你梳梳头吧。” 麝月一听,眼睛都亮了,连忙点头。 于是,两人就开始忙活起来。 宝玉拿着梳子,一下一下地给麝月梳头。 刚梳了没几下呢,晴雯就像个风一样的女子,嗖的一下冲进来拿钱。 一看这场景,她立马就开启了嘲讽模式: “哟呵,还没喝交杯酒呢,就先梳上头了?” 宝玉一听这话茬儿不对,赶紧打圆场: “来来来,我也给你梳梳。” 晴雯白了他一眼:“我可没那福气。” 说完,拿钱走人,还不忘摔个帘子表示不满。 宝玉和麝月对着镜子相视而笑,宝玉还故意逗麝月说: “这屋里啊,就属晴雯最能磨牙了。” 麝月一听这话茬儿不对头啊,赶紧摆手示意宝玉别乱说话。 结果话音刚落呢,晴雯又跟个炮仗似的冲进来了: “我怎么磨牙了?你给我说清楚!” 一番嬉笑打闹之后呢,晴雯气呼呼地走了。 最后呢,宝玉帮麝月梳完了头之后呢就让她悄悄地服侍自己睡下了生怕吵醒了袭人。 这一夜啊平静得就像湖面上的水一样啥事儿都没有发生。 第55章 凤姐弹妒意 次日清晨醒来,袭人发现自己夜里出了不少汗,感觉身体轻松了不少,于是只喝了点米汤,打算好好休息。 宝玉见状也放了心,饭后便溜达到薛姨妈这边闲逛。 这时正值正月,学堂放了年假,女孩子们也避开了针线活,大家都挺清闲。 贾环也跑过来凑热闹,正巧碰上宝钗、香菱和莺儿在围棋盘上斗智斗勇。 贾环一看,嘿,这好玩,我也要加入! 宝钗平时对贾环就像对宝玉一样,没啥偏见,见他想来玩,就让他坐下了。 一局十文钱,贾环头一回就赢了,心里乐开了花。 可惜好景不长,连着输了几把,他就有点急眼了。 轮到他掷骰子定胜负,心里默念着:“七点赢,六点也还行,莺儿再掷三点我就翻盘了!” 结果他狠劲一扔,一个骰子稳稳当当五点,另一个跟陀螺似的转个不停。 莺儿兴奋地喊“一”,贾环则瞪大眼睛,嘴里乱喊:“六!七!八!” 可那骰子偏偏就是“一”。 贾环急眼了,直接上手抢骰子,还想拿钱走人,说是六点。 莺儿不干了:“明明是一嘛!” 宝钗一看贾环急了,转头就训莺儿: “越大越不懂事,爷们儿会赖你账?快把钱放下!” 莺儿委屈巴巴地放下钱,嘴里还嘀咕: “一个当爷的,还跟我们几个小钱计较,以前宝二爷输了那么多都没急,剩下的钱还被小丫头们抢了去,他还笑呢。” 宝钗一听,赶紧打断她。 贾环哭丧着脸说:“我怎么能和宝玉比呢?你们都怕他,都向着他,就欺负我不是嫡出的。” 说着说着,眼泪就下来了。 宝钗赶紧安慰他:“好弟弟,别这么说,让人笑话。” 同时还不忘瞪了莺儿一眼。 这时,宝玉溜达过来了,一看这阵仗,就问咋回事。 贾环低着头不说话。 宝钗心里明镜似的,知道贾府的规矩,兄弟们都怕哥哥,但宝玉偏偏是个例外。 他心想:“兄弟们都有父母管教,我何必多管闲事,弄得生分。再说,我是嫡出,他是庶出,我已经够遭人议论了,哪还能再去管教他。” 他还有个更逗的想法——他从小在姐妹堆里长大,觉得女儿家才是天地间的精华,男人嘛,不过是些浮云罢了。 所以,他对那些男人们都不怎么感冒,除了家里的长辈和孔子这样的圣人,他得给点面子。 至于兄弟之间,他也就是表面上过得去,从不觉得自己得给弟弟们做榜样。 这也就是为什么贾环他们不怕宝玉,却怕贾母的原因了。 嘿,宝钗一看宝玉那架势,生怕他又要给贾环上政治课,赶紧跳出来打圆场,生怕气氛尴尬。 宝玉呢,一脸无奈:“我说环小子,大过年的你哭丧着脸干啥?这儿不好玩就换地儿嘛,你书读那么多,咋还读成书呆子了?东西不好就换,哭鼻子能换来宝贝吗?你是来找乐子的,不是来找哭的。快别自找没趣了,走人吧!” 贾环一听,只好灰溜溜地撤了。 赵姨娘一看儿子这德行,心里那个急啊,问: “又在哪儿碰钉子了?” 贾环闷声不响,再问就竹筒倒豆子全说了: “跟宝姐姐她们玩,莺儿那丫头欺负我,还讹我钱,宝玉哥也赶我走。” 赵姨娘一听,火冒三丈: “你个小兔崽子,谁让你去凑那热闹?自己找不痛快!哪不能玩,非得去那儿找骂!” 正说着呢,凤姐那大嗓门就在窗外响起来了,啥都听见了。 她隔着窗就喊:“哎哟,大过年的,孩子有点小错,你教育两句就得了,至于吗?他自有长辈管着,你骂那么凶干啥?环小子,来来来,跟姐玩去。” 贾环一听凤姐召唤,吓得一激灵,连忙应着出来了。 赵姨娘见状,也只好闭嘴。 凤姐拉着贾环,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我说环小子啊,你咋这么没志气呢?姐常跟你说,吃喝玩乐随你挑,想跟谁玩就跟谁玩。你倒好,不听姐的话,净学些歪门邪道。自己不争气还怪别人偏心。输了几个钱就这样了?” 贾环小声嘀咕:“输了一二百呢。” 凤姐一听乐了:“哟呵,你还知道心疼钱啊?算了算了,丰儿去取点钱来,给环小子拿去玩。不过记住了啊下次再这样下三滥的招数使出来姐可饶不了你!” 说完一挥手让贾环跟着丰儿走了。 贾环拿着钱屁颠屁颠地去找迎春她们玩了去了。 话说宝玉正和宝钗嬉笑打闹,突然有人喊: “史大姑娘到啦!” 宝玉一听,噌地一下站起来就往外冲。 宝钗笑着喊住他:“哎,等等我,咱俩一块儿去瞧瞧她。” 说完,她也下了床,和宝玉一块儿来到贾母那儿。 只见史湘云在那儿笑得跟朵花似的,说个不停。 一瞅见他俩,忙不迭地问好打招呼。 这时,林黛玉在一旁,问宝玉: “你刚才哪儿野去了?” 宝玉随口答:“在宝姐姐家呢。” 黛玉翻了个白眼,嘲讽道:“我就说吧,得亏那儿把你绊住了,不然你早飞这儿来了。” 宝玉笑着打哈哈:“我就那么点儿爱好,偶尔去串串门,你还吃味儿啊?” 黛玉一撇嘴:“谁稀罕,你爱去哪儿去哪儿,我可没让你陪我解闷。” 说完,气呼呼地回房了。 宝玉赶紧跟上,追问:“这又是哪门子的气?就算我说错话了,你也得给我个机会赔罪不是?自己生闷气多没意思。” 黛玉没好气道:“我乐意,你管不着!” 宝玉笑道:“我哪敢管你,就怕你气坏了身子,我可心疼。” 黛玉更来气了:“我病死了也碍不着你事!” 宝玉赶紧打圆场:“大年初一的,说这些不吉利的话干嘛。” 黛玉赌气道:“就提死怎么了?我现在就死给你看!” 宝玉也豁出去了: “行,你要这么闹,我还不如死了清净呢。” 正说着,宝钗过来解围: “湘云找你呢,快去吧。” 推着宝玉就走了。 留下黛玉一人,对着窗子抹眼泪。 没多久,宝玉又溜回来了。 一见黛玉哭得梨花带雨的,心疼得不行,正准备开口安慰,却被黛玉抢先: “你还回来干嘛?现在有人陪你玩,陪你聊天,陪你作诗,还怕你生气把你拉走,我这儿成了多余的了是吧?” 宝玉一听,赶紧凑近低声说:“你这是糊涂了,不知道‘亲不间疏,先不僭后’的道理?咱俩是姑舅兄妹,宝姐姐是两姨的,论亲疏她差远了。再说,咱俩从小一块儿长大,她哪能比得上你?” 黛玉啐了一口:“谁要你疏远她了,我是在乎我的心意!” 宝玉也急了:“我也是为了我的心啊,你咋就不懂我呢?” 黛玉这才低头不语,半晌才说:“你老怪别人让你不痛快,自己还不是让人难受。你看看今天这么冷,你还把披风脱了,也不怕冻着。” 宝玉嘿嘿一笑:“还不是见你生气,我一着急就给忘了。” 黛玉叹了口气:“到时候生病了,又嚷嚷着要吃的。” 正说着,湘云蹦跶过来:“二哥哥,林姐姐,你们俩天天腻一块儿,我来了都不理我了。” 黛玉打趣道:“你这舌头啊,连个‘二’都说不利索,整天‘爱’哥哥的叫,下棋还得闹出‘幺爱三四五’的笑话。” 宝玉也跟着笑:“你再这么学她,连你自己也得变结巴了。” 湘云不服气:“她老爱挑人刺儿,自己也不是十全十美。你挑个别人的毛病让我看看,我就服你。” 黛玉好奇地问是谁,湘云一挑眉:“你要能挑出宝姐姐的错,我就服你。我反正比不上你,她哪有你厉害啊。” 黛玉冷笑:“我哪敢挑她的刺儿啊。” 宝玉赶紧打圆场,岔开话题。 湘云乐了:“那我可就盼着将来有个结巴的林姐夫,天天让你听‘爱’‘厄’的,哈哈,那才乐呵呢!” 一句话逗得大家哈哈笑,湘云也笑着跑开了。 第56章 宝玉气袭人 话说史湘云从屋里跑了出来,怕林黛玉追上来,宝玉在后面忙喊: “小心别摔着了!哪就能这么快追上啊?” 林黛玉追到门前,被宝玉叉手拦在门框上,宝玉笑着劝道: “饶了她这一回吧。” 林黛玉掰着手指头说:“我要是饶了云儿,我就不活了!” 湘云见宝玉拦住门,想着黛玉出不来了,就站那儿笑着说: “好姐姐,饶了我这一回吧。” 正巧宝钗来到湘云身后,也笑着说: “我劝你俩看在宝兄弟的份上,都把手松开得了。” 黛玉说:“我不依。你们是一伙的,都来戏弄我是不?” 宝玉劝道:“谁敢戏弄你啊!你不打趣她,她哪敢说你。” 这四个人正闹得不可开交呢,有人来叫吃饭,这才一起往前边去。 那天早早就掌灯了,王夫人、李纨、凤姐、迎春、探春、惜春等人都到贾母这边来,大家闲聊了一会儿,就各自回去睡觉了。 湘云还是到黛玉房里睡。 宝玉送她俩到房里,那天都二更天多了,袭人催了好几次,宝玉这才回自己房里睡觉。 第二天一大早,宝玉就披着衣服趿拉着鞋往黛玉房里跑,没看见紫鹃和翠缕,只见她俩还躺在床上睡觉呢。 那林黛玉严严实实地裹着一幅杏子红绫被,睡得可安稳了。 那史湘云呢,一把黑头发拖在枕头上,被子只盖到胸口,一条雪白的胳膊露在被子外面,还戴着两个金镯子。 宝玉看见了,叹气道:“睡觉还是这么不老实!等会儿风一吹,又该喊肩膀疼了。” 一边说着,一边轻轻地给她盖上被子。 林黛玉早就醒了,感觉有人,一猜就是宝玉,翻个身一看,果然是他。 就说:“这大早上的跑过来干啥?” 宝玉笑着说:“这还早呢!你起来瞧瞧。” 黛玉说:“你先出去,我们要起来了。” 宝玉听了,转身出去。 黛玉起来叫醒湘云,两人都穿好衣服。 宝玉又进来了,坐在镜台旁边,只见紫鹃、雪雁进来伺候梳洗。 湘云洗了脸,翠缕拿着洗脸水要泼,宝玉说: “站着,我顺便洗一下就完了,省得再跑一趟。” 说着就走过来,弯腰洗了两把。 紫鹃递过香皂,宝玉说:“这盆里的就不少,不用搓了。” 又洗了两把,就要手巾。 翠缕说:“还是这毛病,啥时候能改啊?” 宝玉也不理她,赶紧拿过青盐擦了牙,漱了口。 弄完了,看见湘云梳完头了,就走过去笑着说: “好妹妹,帮我梳个头呗。” 湘云说:“这可不行了。” 宝玉笑着说:“好妹妹,你以前还帮我梳过呢。” 湘云说:“现在我忘了,不会梳了。” 宝玉说:“反正我又不出门,也不戴帽子啥的,随便扎几根辫子就行。” 说着,就千妹妹万妹妹地求她。 湘云没办法,只好扶着他的头,给他梳辫子。 在家里不戴帽子,也不梳总角,就把四周的短发编成小辫,往头顶上一归拢,编一根大辫子,用红绦系住。 从头顶到辫梢,一路四颗珍珠,下面有金坠脚。 湘云一边编着,一边说:“这珠子只有三颗了,这一颗不对。我记得是一样的,怎么少了一颗?” 宝玉说:“丢了一颗。” 湘云说:“肯定是在外头掉了,被人捡去就便宜他了。” 黛玉在一旁洗手,冷笑道:“也不知道是真丢了,还是给了人镶什么戴去了!” 宝玉不说话,因为镜台两边都是化妆品啥的,顺手拿起来赏玩,不知不觉又顺手拿起胭脂,想往嘴边送,又怕史湘云说。 正犹豫呢,湘云果然在身后看见了,一手抓着辫子,伸手“啪”的一下,把胭脂从宝玉手里打掉,说: “你这不长进的毛病,啥时候能改啊!” 话还没说完呢,袭人进来了,看见这情形,知道他们梳洗过了,就回去自己梳洗。 忽然看见宝钗来了,就问: “宝兄弟去哪儿了?” 袭人笑着说:“宝兄弟哪还有在家的时间啊!” 宝钗一听,心里就明白了。 又听袭人叹气说:“姐妹们和气是和气,但也得有个分寸礼节啊,哪能没日没夜地闹呢!任凭别人怎么劝,都当耳旁风。” 宝钗听了,心里琢磨:“可别小瞧了这个丫头,听她说话,还挺有见识。” 宝钗就在炕上坐下,慢慢闲聊的时候套问袭人年纪家乡啥的,留神观察,觉得她说话做事挺让人敬重。 一会儿宝玉来了,宝钗才出去。 宝玉就问袭人道:“怎么宝姐姐和你聊得这么热闹,看见我进来就跑了?” 问了一声袭人不回答,再问的时候,袭人才说:“你问我?我哪知道你们啥情况。” 宝玉听了这话,看袭人脸色跟平常不一样,就笑着说:“咋还生气了?” 袭人冷笑道:“我哪敢生气!只是从今以后你别再进这屋子了。反正有人伺候你,也别再来使唤我。我还是回去伺候老太太去。” 一边说着,一边就在炕上闭上眼睛躺下了。宝玉看见这情况,吓了一跳,赶紧过来劝。 袭人就是闭着眼睛不理他。 宝玉没招了,看见麝月进来,就问: “你姐姐这是咋了?” 麝月说:“我知道啥?你自己想想就明白了。” 宝玉听了,呆在那儿一会儿,觉得没意思,就起身叹气道: “不理我拉倒,我也睡觉去。” 说着,就起身下炕,到自己床上歪着躺下了。袭人听他半天没动静,微微打着呼噜,以为他睡着了,就起身拿一领斗篷来,给他盖上,只听“呼”的一声,宝玉就把斗篷掀开,还闭着眼睛装睡。 袭人知道他啥意思,就点点头冷笑道: “你也别生气,从现在起我就当哑巴,再不说你一句,行了吧?” 宝玉忍不住起身问道: “我又咋了?你又劝我。你劝我也就算了,刚才也没见你劝我,一进来你就不理我,还赌气睡觉。我都不知道为啥,这会子你又说我恼了。我啥时候听见你劝我啥话了。” 袭人道:“你心里还不明白,还等我说呢!” 正闹着呢,贾母派人来叫他吃饭,他就往前边去,胡乱吃了半碗,又回自己房里。 只见袭人睡在外头炕上,麝月在旁边玩骨牌。 宝玉知道麝月和袭人关系好,就连麝月也不理了,掀起软帘就往里间走。 麝月只好跟着进来。 宝玉就把她推出去,说:“别惊动你们。” 麝月只好笑着出来,叫了两个小丫头进来。 宝玉拿一本书,歪着看了半天,要茶喝的时候,抬头看见两个小丫头站在地上。 一个大点儿的长得特别水灵,宝玉就问:“你叫啥名字?” 那丫头说:“叫蕙香。” 宝玉又问:“谁给你起的名字?” 蕙香说:“我原来叫芸香,是花大姐姐给我改成蕙香了。” 宝玉说:“正经该叫‘晦气’得了,啥蕙香啊!” 又问:“你有几个姐妹?” 蕙香说:“四个。” 宝玉说:“你排第几?” 蕙香说:“第四。” 宝玉说:“明天就叫‘四儿’,别叫什么‘蕙香’‘兰气’的。那一个也配不上这些花名,别玷污了好名字。” 一边说着,一边让她倒了茶来喝。 袭人和麝月在外间听了抿着嘴笑。 这一天,宝玉也不怎么出房间,也不和姐妹们、丫头们打闹,自己闷闷的,就拿着书解闷,或者弄弄笔墨,也不使唤别人,只叫四儿答应。 谁知道四儿是个特别聪明乖巧的丫头,见宝玉用她,就想尽办法笼络宝玉。 到了晚上吃完饭,宝玉因为喝了两杯酒,眼睛发饧耳朵发热,要是以前呢,有袭人她们在,大家嘻嘻哈哈挺有兴致,今天却冷冷清清一个人对着灯,好没意思。 想把她们赶走呢,又怕她们得意,以后更来劝;要是拿出主子的规矩吓唬她们,又觉得太无情。 没办法,干脆当她们死了,反正日子也得过。 就当她们死了,没牵挂了,反而能高兴点。于是就让四儿剪灯、煮茶,自己看了一会儿《南华经》。 正看到《外篇·胠箧》这一篇,上面写着: 故绝圣弃知,大盗乃止,擿玉毁珠,小盗不起;焚符破玺,而民朴鄙;掊斗折衡,而民不争;殚残天下之圣法,而民始可与论议。 擢乱六律,铄绝竽瑟,塞瞽旷之耳,而天下始人含其聪矣;灭文章,散五采,胶离朱之目,而天下始人含其明矣,毁绝钩绳而弃规矩,攦工倕頫之指,而天下始人有其巧矣。 看到这里,宝玉觉得很有意思,趁着酒兴,不禁提笔接着写: 焚花散麝,而闺阁始人含其劝矣,戕宝钗之仙姿,灰黛玉之灵窍,丧减情意,而闺阁之美恶始相类矣。 彼含其劝,则无参商之虞矣,戕其仙姿,无恋爱之心矣,灰其灵窍,无才思之情矣。 彼钗,玉,花,麝者,皆张其罗而穴其隧,所以迷眩缠陷天下者也。 写完,扔下笔就睡觉了。 头刚挨着枕头就睡着了,一夜都不知道去哪儿了,直到天亮才醒。 翻身一看,只见袭人和衣睡在被子上。 宝玉把昨天的事都忘了,就推推她说:“起来好好睡,别冻着了。” 第57章 贾琏偷情 原来袭人见宝玉没日没夜地和姐妹们打闹,要是直接劝他,估计也改不了,所以就用柔情来提醒他,想着他不过半天片刻就好了。 没想到宝玉一天一夜都不回头,袭人自己反倒没主意了,一晚上都没睡好。 现在看见宝玉这样,估计他心意回转了,就故意不理他。 宝玉见她不应,就伸手给她解衣服,刚解开扣子,就被袭人把手推开,又自己扣上了。 宝玉没办法,只好拉着她的手笑道: “你到底咋了?” 问了好几声,袭人睁开眼睛说:“我也没啥。你睡醒了,就去那边房间梳洗,再晚就赶不上了。” 宝玉说:“我去哪儿啊?” 袭人冷笑道:“你问我,我知道?你爱去哪儿去哪儿。从今以后咱俩各走各的,省得鸡飞狗跳的,让别人笑话。反正那边腻了就到这边来,这边又有个什么‘四儿’‘五儿’伺候。我们这些人,可是白‘玷污了好名好姓’。” 宝玉笑着说:“你今天还记着呢!” 袭人道:“一百年都记着呢!不像你,把我的话当耳旁风,晚上说了,早上就忘了。” 宝玉见她满脸娇嗔,忍不住了,就从枕边拿起一根玉簪,一掰两段,说: “我再不听你的话,就跟这个一样。” 袭人赶紧捡起簪子,说: “大清早的,这是干啥呀!听不听有啥要紧的,值得这样。” 宝玉说:“你哪知道我心里急!” 袭人笑着说:“你也知道着急啊!那你知道我心里咋想的不?快起来洗脸去。” 说着,两人就起来梳洗。 宝玉去上房后,谁知道黛玉来了,看见宝玉不在房间,就翻弄桌上的书看,正好翻出昨天的《庄子》。 看到宝玉续写的地方,又气又笑,不禁也提笔续了一首诗: 无端弄笔是何人?作践南华《庄子因》。 不悔自己无见识,却将丑语怪他人! 写完,也去上房见贾母,然后去王夫人那里。 谁知道凤姐的女儿大姐病了,正乱着请大夫来看病。 大夫说:“给夫人奶奶们道喜,姐儿发热是出疹子了,不是别的病。” 王夫人和凤姐听了,赶紧派人问:“好不好啊?” 医生回答:“病虽然凶险,但是顺的,倒还不要紧。准备桑虫猪尾要紧。” 凤姐听了,立刻忙起来:一边打扫房间供奉痘疹娘娘,一边告诉家人不要煎炒东西,一边让平儿打点铺盖衣服让贾琏隔房睡,一边又拿大红布给奶子丫头亲近的人做衣服。 外面又打扫干净房间,留住两个医生,轮流斟酌诊脉下药,十二天不让回家。 贾琏只好搬到外书房去斋戒,凤姐和平儿都跟着王夫人天天供奉娘娘。 那个贾琏,一离开凤姐就想找事,自己睡了两晚上,就受不了了,就从小厮里挑了长得清秀的来泻火。 没想到荣国府里有个特别不成器的烂酒鬼厨子,叫多官,大家都觉得他懦弱无能,叫他“多浑虫”。 因为他从小父母在外面给他娶了个媳妇,今年二十来岁,长得有几分姿色,谁见了都喜欢。 她生性轻浮,最喜欢拈花惹草,多浑虫也不管,只要有酒有肉有钱,啥都不管,所以荣宁二府的人都能得手。 因为这个媳妇长得特别漂亮,又很轻浮,大家都叫她“多姑娘儿”。 现在贾琏在外面难熬,以前也见过这个媳妇,丢过魂,只是怕老婆,又怕男宠,一直没下手。 那多姑娘儿也对贾琏有意思,就是没机会。 现在听说贾琏搬到外书房了,她没事就去招惹。 弄得贾琏像饿老鼠一样,就和心腹小厮商量,一起遮掩谋划,用很多钱贿赂他们。 小厮们哪有不答应的道理,何况都和这媳妇是好朋友,一说就成了。 这天夜里二更天,多浑虫喝醉了在炕上躺着,贾琏就溜过去相会。 一进门看见她那模样,早就魂飞魄散了,也不用谈情说爱,就宽衣解带动起来。 谁知道这媳妇有天生的奇趣,男人一挨身,就觉得浑身筋骨都软了,让男人像躺在棉花上一样,再加上淫荡的话,比妓女还厉害,男人到这时候哪还有惜命的。 那贾琏恨不能把身子化在她身上。 那媳妇故意说浪话,在下面说:“你家女儿出疹子,供着娘娘,你也该忌两天,倒为了我脏了身子。快离开我这儿吧。” 贾琏一边大力动着,一边喘着气回答:“你就是娘娘!我哪管什么娘娘!” 那媳妇越浪,贾琏越丑态百出。 完事后,两人又海誓山盟,难分难舍,从此就好上了。 一天大姐疹子退了,十二天后送了娘娘,全家祭天祭祖,还愿焚香,庆贺完了,贾琏又搬回卧室。 看见凤姐,正应了那句俗话“新婚不如远别”,更有无限恩爱,就不啰嗦了。 第二天早上,凤姐去上房后,平儿收拾贾琏在外的衣服铺盖,没想到从枕套里抖出一绺头发来。 平儿会意,赶紧拽在袖子里,就走到这边房间来,拿出头发,笑着对贾琏说: “这是什么?” 贾琏看见了慌了,抢上来要夺。 平儿就跑,被贾琏一把揪住,按在炕上,掰着她的手要夺,嘴里笑着说: “小蹄子,你不赶紧拿出来,我把你膀子撅折了。” 平儿笑着说:“你就是没良心的。我好意瞒着她来问你,你倒还赌狠!你只赌狠,等她回来我告诉她,看你怎么办。” 贾琏听说,赶紧陪笑央求道:“好人,赏我吧,我再也不赌狠了。” 话还没说完呢,就听见凤姐的声音进来了。 贾琏听见了松了手,平儿刚起身,凤姐就走进来了,让平儿快开匣子,给太太找样子。 平儿赶紧答应着找,凤姐看见了贾琏,忽然想起来,就问平儿:“拿出去的东西都收进来了吗?” 平儿说:“收进来了。” 凤姐说:“可少什么没有?” 平儿说:“我也怕丢一两件,仔细查了查,也不少。” 凤姐说:“不少就好,只是别多出来什么吧?” 平儿笑着说:“不丢就万幸了,谁还能添东西呢?” 凤姐冷笑道:“这半个月难保干净,或者有相好的丢下东西:戒指,汗巾,香袋儿,再就是头发,指甲,都是东西。” 这一番话,说得贾琏脸都黄了。 贾琏在凤姐身后,只望着平儿杀鸡抹脖地使眼色。 平儿只装着看不见,笑着说:“怎么我的心就和奶奶的心一样呢!我就怕有这些个,留神搜了一搜,竟一点破绽也没有。奶奶不信的时候,那些东西我还没收呢,奶奶亲自翻一遍去。” 凤姐笑着说:“傻丫头,他就算有这些东西,哪能就让咱们翻着了!” 说着,找了样子又上去了。 平儿指着鼻子,晃着头笑着说:“这件事怎么谢我呢?” 喜得贾琏浑身痒痒,跑上去搂着,“心肝肠肉”乱叫乱谢。 平儿还是拿着头发说:“这是我一辈子的把柄了,好就好,不好就抖露出这事来。” 贾琏笑着说:“你只好生收着罢,千万别叫她知道。” 口里说着,瞅他不防,便抢了过来,笑道: “你拿着终是祸患,不如我烧了他完事了。”一面说着,一面便塞于靴掖内。 平儿咬牙道:“没良心的东西,过了河就拆桥,明儿还想我替你撒谎!” 贾琏见她娇俏动情,便搂着求欢,被平儿夺手跑了,急的贾琏弯着腰恨道: “死促狭小淫妇!一定浪上人的火来,他又跑了。” 平儿在窗外笑道:“我浪我的,谁叫你动火了?难道图你受用一回,叫她知道了,又不待见我。” 贾琏道:“你不用怕她,等我性子上来,把这醋罐打个稀烂,他才认得我呢!他防我像防贼的,只许他同男人说话,不许我和女人说话,我和女人略近些,他就疑惑,他不论小叔子侄儿,大的小的,说说笑笑,就不怕我吃醋了。以后我也不许他见人!” 平儿道:“他醋你使得,你醋他使不得。他原行的正走的正,你行动便有个坏心,连我也不放心,别说他了。” 贾琏道:“你两个一口贼气。都是你们行的是,我凡行动都存坏心。多早晚都死在我手里!” 一句未了,凤姐走进院来,因见平儿在窗外,就问道: “要说话两个人不在屋里说,怎么跑出一个来,隔着窗子,是什么意思?” 贾琏在窗内接道:“你可问他,倒像屋里有老虎吃他呢。” 平儿道:“屋里一个人没有,我在他跟前作什么?” 凤姐儿笑道:“正是没人才好呢。” 平儿听说,便说道:“这话是说我呢?” 凤姐笑道:“不说你说谁?” 平儿道:“别叫我说出好话来了。” 说着,也不打帘子让凤姐,自己先摔帘子进来,往那边去了。 凤姐自掀帘子进来,说道:“平儿疯魔了。这蹄子认真要降伏我,仔细你的皮要紧!” 贾琏听了,已绝倒在炕上,拍手笑道: “我竟不知平儿这么利害,从此倒伏他了。” 凤姐道:“都是你惯的他,我只和你说!” 贾琏听说忙道:“你两个不卯,又拿我来作人。我躲开你们。” 凤姐道:“我看你躲到那里去。” 贾琏道:“我就来。” 凤姐道:“我有话和你商量。” 第58章 宝玉悟禅 话说贾琏听凤姐说有话商量,就停下脚步问啥话。 凤姐说:“二十一是薛妹妹的生日,你到底咋想的呢?” 贾琏说:“我能咋想?你连多少大生日都料理过了,这会子倒没主意了?” 凤姐说:“大生日料理有一定规矩。如今她这生日,不大不小的,所以跟你商量。” 贾琏听了,低头想了半天说:“你今儿糊涂了。现有例子,那林妹妹就是…往年咋给林妹妹过的,如今照给薛妹妹过就行。” 凤姐听了,冷笑道:“我难道不知道?我本来也这么想定了。但昨儿听见老太太说,问起大家年纪生日,听见薛大妹妹今年十五岁,虽不是整生日,也算快成年了。老太太说要给她做生日。想来要是真做,肯定跟往年给林妹妹的不一样。” 贾琏说:“既然这样,就比林妹妹的多加点。” 凤姐说:“我也这么想,所以问问你的意思。我要是私自添东西,你又怪我不跟你说清楚。” 贾琏笑道:“得了吧,这空头情我不领。你不查我就够了,我还怪你!” 说着,就走了,不说他了。 再说史湘云住了两天,要回去。 贾母说:“等过了你宝姐姐生日,看了戏再走。” 史湘云就只好住下。 又派人回去把自己以前做的两色针线活拿来,当给宝钗生日的礼物。 谁想到贾母自从宝钗来了,喜欢她稳重平和,正好她过第一个生日,就自己拿出二十两银子,叫了凤姐来,交给她办酒戏。 凤姐凑趣笑道:“老祖宗给孩子们过生日,不管咋弄,谁敢争啊,还办啥酒戏。既然高兴要热闹,就自己花几两呗。巴巴地拿出这霉烂的二十两银子当东道,这意思还叫我赔上。要是真拿不出来也罢了,金的、银的、圆的、扁的,压塌了箱子底,就光卡我们。看看,谁不是儿女?难道将来只有宝兄弟能送你老人家上五台山?那些私房钱只留给他,我们现在虽不配用,也别苦了我们。这点钱够酒还是够戏啊?” 说得满屋子人都笑了。 贾母也笑道:“你们听听这嘴!我也算会说的,咋说不过这猴儿。你婆婆也不敢跟你顶嘴,你倒跟我顶嘴。” 凤姐笑道:“我婆婆也一样疼宝玉,我没处诉冤,倒说我强嘴。” 说着,又逗得贾母笑了一回,贾母十分高兴。 到了晚上,众人都在贾母跟前,黄昏后大家娘儿姊妹说笑的时候,贾母问宝钗爱听啥戏,爱吃啥东西。 宝钗深知贾母是老人,喜欢热闹戏文,爱吃甜烂的食物,就都按贾母平时喜欢的说了。 贾母更加欢喜。 第二天就先送衣服玩物当礼物,王夫人、凤姐、黛玉等人都有随礼,各不相同,就不详细说了。 到了二十一日,就在贾母内院搭了个家常小巧戏台,定了一班新出的小戏,昆腔弋腔都有。 在贾母上房摆了几桌家宴酒席,没有一个外客,只有薛姨妈、史湘云、宝钗是客,其余都是自己人。 这天早上,宝玉因为不见林黛玉,就到她房里去找,只见林黛玉歪在炕上。 宝玉笑道:“起来吃饭去,就开戏了。你爱看哪一出?我好点。” 林黛玉冷笑道:“你既然这么说,你就叫一班戏来,挑我爱的唱给我看。这会子犯不上踩着人借光儿问我。” 宝玉笑道:“这有啥难的。明天就这么办,也让他们借咱们的光。” 一边说,一边拉起她,携手出去。 吃了饭点戏的时候,贾母一定先让宝钗点。宝钗推让了一遍,没办法,就点了一折《西游记》。 贾母自然欢喜,然后就让凤姐点。凤姐也知道贾母喜欢热闹,更喜欢搞笑的戏,就点了一出《刘二当衣》。 贾母果真更喜欢了,然后就让黛玉点。黛玉就让薛姨妈、王夫人等人先点。 贾母说:“今天本来就是我特意带你们取笑,咱们只管咱们的,别理他们。我巴巴地唱戏摆酒,难道是为他们?他们在这里白听白吃,已经便宜了,还让他们点呢!” 说着,大家都笑了。 黛玉才点了一出。 然后宝玉、史湘云、迎春、探春、惜春、李纨等人都点了,接着就开始演。 上酒席的时候,贾母又让宝钗点。宝钗点了一出《鲁智深醉闹五台山》。 宝玉说:“就点这些戏。” 宝钗说:“你白听了这几年戏,哪里知道这出戏的好处,排场好,词藻更妙。” 宝玉说:“我从来怕这些热闹。” 宝钗笑道:“要说这一出热闹,你还算不懂戏呢。你过来,我告诉你,这出戏热闹不热闹。——是一套北《点绛唇》,铿锵顿挫,韵律不用说很好,就那词藻里有一支《寄生草》,填得极妙,你哪里知道。” 宝玉听她说得这么好,就凑过来央求:“好姐姐,念给我听听。” 宝钗就念道: 漫揾英雄泪,相离处士家。 谢慈悲剃度在莲台下。 没缘法转眼分离乍。 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那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 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 宝玉听了,高兴得拍膝画圈,称赞不已,又夸宝钗没有不知道的书,林黛玉说:“安静看戏吧,还没唱《山门》,你倒《妆疯》了。” 说得湘云也笑了。于是大家看戏。 到晚上散场的时候,贾母特别喜欢那个演小旦的和演小丑的,就让人带进来,仔细看越发觉得可怜。 问了年纪,小旦才十一岁,小丑才九岁,大家叹息了一阵。 贾母让人另外拿些肉果给他们两个,又赏了两串钱。 凤姐笑道:“这个孩子扮上活像一个人,你们再看不出来。” 宝钗心里也知道,就只一笑不肯说。 宝玉也猜着了,也不敢说。 史湘云接着笑道:“倒像林妹妹的模样儿。” 宝玉听了,忙瞅了湘云一眼,使个眼色。 众人听了这话,留神细看,都笑起来了,说果然不错。 一会儿就散了。 晚上,湘云换衣服的时候,就让翠缕把衣包打开收拾,都包起来。 翠缕说:“忙啥,等走的时候再包不迟。” 湘云说:“明天一早就走。在这里干啥?——看人家的鼻子眼睛,啥意思!” 宝玉听了这话,赶紧走近拉着她说:“好妹妹,你错怪我了。林妹妹是个多心的人。别人分明知道,不肯说出来,都是怕她恼。谁知你不注意就说了出来,她岂不恼你。我是怕你得罪了她,所以才使眼色。你这会子恼我,不但辜负了我,而且反倒委屈了我。要是别人,哪怕得罪了十个人,与我有啥关系。” 湘云摔手道:“你那花言巧语别哄我。我也本来不如你林妹妹,别人说她,拿她取笑都行,就我说了就不对。我本来就不配说她。她是小姐主子,我是奴才丫头,得罪了她,使不得!” 宝玉急得说:“我倒是为你,反倒是我的不是了。我要有外心,立刻就化成灰,叫万人踩!” 湘云说:“大正月里,少信嘴胡说。这些没要紧的恶誓、散话、歪话,说给那些小性儿、行动爱恼的人、会管治你的人听去!别让我啐你。” 说着,就一直走到贾母里间,气鼓鼓地躺着去了。 宝玉没趣,只得又来找黛玉。 刚到门槛前,黛玉就推出来,把门关上。宝玉又不明白啥意思,在窗外只是小声叫“好妹妹”。 黛玉总不理他。 宝玉闷闷的,自己反省。 袭人知道原因,这时候不能劝。 宝玉就呆呆地站在那里。 黛玉以为他回房去了,就起来开门,只见宝玉还站在那里。 黛玉反倒不好意思,不好再关,只得抽身上床躺着。 宝玉跟着进来问:“凡事都有个原因,说出来,人也不委屈。好好的就恼了,到底为啥啊?” 林黛玉冷笑道:“问得好,我也不知道为啥。我本来就是给你们取笑的,——拿我比戏子取笑。” 宝玉说:“我没有比你,我没笑,为啥恼我呢?” 黛玉说:“你还要比?你还要笑?你不比不笑,比人比了笑了的还厉害呢!” 宝玉听说,没法分辨,一声不吭。 黛玉又说:“这事儿还能原谅。那你为啥又和云儿使眼色?这安的啥心?莫不是她和我玩,她就自轻自贱了?她原是公侯的小姐,我原是贫民的丫头,她和我玩,要是我回了口,岂不她自惹人轻贱呢。是这主意不是?这却也是你的好心,只是那一个偏又不领你这好情,一般也恼了。你又拿我作情,倒说我小性儿,行动肯恼。你又怕她得罪了我,我恼她。我恼她,与你何干?她得罪了我,又与你何干?” 宝玉听了,才知道刚才和湘云私下说话,她也听见了。 细想自己本来是为他们两个,怕生矛盾,才在中间调和,不想没调和成功,反倒落了两处的埋怨。 正合着前几天看的《南华经》上,有“巧者劳而智者忧,无能者无所求,饱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又说“山木自寇,源泉自盗”等话。 因此越想越没意思。再仔细想想,眼下不过这两个人,还没应酬好,将来还想干啥?想到这里也不用分辨回答,自己转身回房了。 林黛玉见他走了,就知道他回去想没意思了,赌气走了,一句话也没说,不禁自己更加生气,就说: “这一去,一辈子也别来,也别说话。” 宝玉不理,回房躺在床上,只是瞪着眼。 袭人深知原因,不敢就说,只拿别的事来解释,就说:“今天看了戏,又勾出几天戏来。宝姑娘一定要还席的。” 宝玉冷笑道:“她还不还,管谁啥事。” 袭人见这话不是往日的口吻,就又笑道:“这是咋说?好好的大正月里,娘儿们姊妹们都高高兴兴的,你又这副样子了?” 宝玉冷笑道:“他们娘儿们姊妹们高兴不高兴,与我无关。” 袭人笑道:“他们随和,你也随和,大家不都有趣。” 宝玉说:“什么是‘大家彼此’!他们有‘大家彼此’,我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说到这句,不觉流下泪来。袭人见这光景,不敢再说。 宝玉细想这句的趣味,不禁大哭起来,翻身起来到桌前,于是提笔写了一偈: 你证我证,心证意证。 是无有证,斯可云证。 无可云证,是立足境。 写好后,自己虽然觉得解悟了,又怕别人看了不理解,所以也填了一支《寄生草》,也写在偈后。 自己又念了一遍,觉得没牵挂了,心里得意,就上床睡了。 谁想到黛玉见宝玉这么果断地走了,就以找袭人为由,来看看情况。 袭人笑着回:“已经睡了。” 黛玉听说,就要回去。 袭人笑道:“姑娘请等一下,有一个字帖儿,瞧瞧是啥话。” 说着,就把刚才那曲子与偈语悄悄拿来,递给黛玉看。 黛玉看了,知道是宝玉一时感慨而作,不觉可笑可叹,就对袭人道:“作的是玩意儿,没啥关系。” 说完,就拿着回房去,和湘云一起看。第二天又给宝钗看。 宝钗看那词说: 无我原非你,从他不解伊。 肆行无碍凭来去。 茫茫着甚悲愁喜,纷纷说甚亲疏密。 从前碌碌却因何,到如今回头试想真无趣! 看完,又看那偈语,又笑道: “这个人悟了。都是我的不是,都是我昨儿一支曲子惹出来的。这些道书禅机最能改变人的性情。明天认真说起这些疯话来,存了这个意思,都是从我这一支曲子上来,我成了罪魁祸首了。” 说着,就撕了个粉碎,递给丫头们说:“快烧了。” 黛玉笑道:“不该撕,等我问他。你们跟我来,包管叫他收了这个痴心邪话。” 第59章 猜灯谜 三人果然都往宝玉屋里来。 一进来,黛玉就笑道:“宝玉,我问你:最尊贵的是‘宝’,最坚硬的是‘玉’。你有啥尊贵?你有啥坚硬?” 宝玉竟不能回答。 三人拍手笑道:“这么笨,还参禅呢。” 黛玉又说:“你那偈末说,‘无可云证,是立足境’,固然好了,只是据我看,还不够好。我再续两句在后。” 于是念道:“无立足境,是方干净。” 宝钗说:“实在这才悟彻了。当年南宗六祖惠能,刚开始找师父到韶州,听说五祖弘忍在黄梅,他就去当火头僧。 五祖想找继承人,让徒弟们各出一偈。上座神秀说:‘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有尘埃。’ 那时惠能在厨房舂米,听了这偈,说:‘美是美,但是还没彻底。’ 就自己念了一偈说:‘菩提本非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五祖就把衣钵传给他。 今儿这偈语,也一个意思。只是刚才这句机锋,还没完全了结,这就丢开手不管了?” 黛玉笑道:“那时不能答,就算输了,这会子答上了也不稀奇。只是以后再不许谈禅了。连我们两个知道的、能的,你还不知道不能呢,还去参禅呢。” 宝玉自己以为觉悟了,不想突然被黛玉一问,就不能答,宝钗又举出“语录”来,这都是平时没见过她们这么能的。 自己想了想:“原来她们比我的知觉在先,还没解悟,我如今何必自寻苦恼。” 想完,就笑道:“谁又参禅,不过一时玩话罢了。” 说着,四人又和以前一样了。 忽然有人报,娘娘差人送出一个灯谜儿,让大家去猜,猜着了每人也作一个送进去。 四人听说忙出去,到贾母上房。 只见一个小太监,拿了一盏四角平头白纱灯,专为灯谜而制,上面已有一个,众人都争着看乱猜。 小太监又下令说:“众小姐猜着了,不要说出来,每人只暗暗写在纸上,一起封进宫去,娘娘自验是否。” 宝钗等听了,近前一看,是一首七言绝句,没啥新奇的,嘴里少不得称赞,只说难猜,故意寻思,其实一见就猜着了。 宝玉、黛玉、湘云、探春四个人也都解了,各自暗暗写了半天。 一并把贾环、贾兰等叫来,一起各怀心思都猜了,写在纸上。 然后每人拿一物作成一谜,工工整整写了,挂在灯上。 太监去了,到晚上出来传谕: “前娘娘所制,都已猜着,只有二小姐与三爷猜的不对。小姐们作的也都猜了,不知对不对。” 说着,也把写的拿出来。 也有猜着的,也有猜不着的,都胡乱说猜着了。 太监又把颁赐之物送给猜着的人,每人一个宫制诗筒,一柄茶筅,只有迎春、贾环二人没得。 迎春自认为是玩笑小事,并不介意,贾环就觉得没趣。 又听太监说:“三爷说的这个不通,娘娘也没猜,叫我带回去问三爷是个啥。” 众人听了,都来看他作的啥,写道是: 大哥有角只八个,二哥有角只两根。 大哥只在床上坐,二哥爱在房上蹲。 众人看了,大笑起来。 贾环只得告诉太监说:“一个枕头,一个兽头。” 太监记了,领茶而去。 贾母见元春这么有兴致,自己越发高兴,就命赶紧做一架小巧精致围屏灯来,放在屋里,让姊妹们各自暗暗作了,写出来粘在屏上,然后预备下香茶细果以及各色玩物,作为猜着的奖励。 贾政朝罢,见贾母高兴,何况在节间,晚上也来凑趣取乐。 设了酒果,备了玩物,上房悬了彩灯,请贾母赏灯取乐。 上面贾母、贾政、宝玉一席,下面王夫人、宝钗、黛玉、湘云又一席,迎春、探春、惜春三个又一席。 地下婆娘丫鬟站满。李宫裁、王熙凤二人在里间又一席。 贾政因不见贾兰,便问:“怎么不见兰哥?” 地下婆娘忙进里间问李氏,李氏起身笑着回道: “他说方才老爷并没去叫他,他不肯来。” 婆娘回复了贾政。 众人都笑说:“天生的牛心古怪。” 贾政忙遣贾环与两个婆娘将贾兰唤来。 贾母命他在身旁坐了,抓果品给他吃。 大家说笑取乐。 往常只有宝玉长谈阔论,今日贾政在这里,便惟有唯唯而已。 余者湘云虽系闺阁弱女,却素喜谈论,今日贾政在席,也自缄口禁言。 黛玉本性懒与人共,原不肯多语。 宝钗原不妄言轻动,便此时亦是坦然自若。 故此一席虽是家常取乐,反见拘束不乐。 贾母亦知因贾政一人在此所致之故,酒过三巡,便撵贾政去歇息。 贾政亦知贾母之意,撵了自己去后,好让他们姊妹兄弟取乐的。 贾政忙陪笑道:“今日原听见老太太这里大设春灯雅谜,故也备了彩礼酒席,特来入会。何疼孙子孙女之心,便不略赐以儿子半点?” 贾母笑道:“你在这里,他们都不敢说笑,没的倒叫我闷。你要猜谜时,我便说一个你猜,猜不着是要罚的。” 贾政忙笑道:“自然要罚。若猜着了,也是要领赏的。” 贾母道:“这个自然。” 说着便念道: “猴子身轻站树梢。 ——打一果名。” 贾政已知是荔枝,便故意乱猜别的,罚了许多东西,然后方猜着,也得了贾母的东西。 然后也念一个与贾母猜,念道: “身自端方,体自坚硬。 虽不能言,有言必应。 ——打一用物。” 说毕,便悄悄的说与宝玉。 宝玉意会,又悄悄的告诉了贾母。 贾母想了想,果然不差,便说:“是砚台。” 贾政笑道:“到底是老太太,一猜就是。” 回头说:“快把贺彩送上来。” 地下妇女答应一声,大盘小盘一齐捧上。 贾母逐件看去,都是灯节下所用所玩新巧之物,甚喜,遂命:“给你老爷斟酒。” 宝玉执壶,迎春送酒。 贾母因说:“你瞧瞧那屏上,都是他姊妹们做的,再猜一猜我听。” 贾政答应,起身走至屏前,只见头一个写道是: “能使妖魔胆尽摧,身如束帛气如雷。 一声震得人方恐,回首相看已化灰。” 贾政道:“这是炮竹嗄。” 宝玉答道:“是。” 贾政又看道: “天运人功理不穷,有功无运也难逢。 因何镇日纷纷乱,只为阴阳数不同。” 贾政道:“是算盘。” 迎春笑道:“是。” 又往下看是: “阶下儿童仰面时,清明妆点最堪宜。 游丝一断浑无力,莫向东风怨别离。” 贾政道:“这是风筝。” 探春笑道:“是。” 又看道是: “前身色相总无成,不听菱歌听佛经。 莫道此生沉黑海,性中自有大光明。” 贾政道:“这是佛前海灯嗄。” 惜春笑答道:“是海灯。” 贾政心内沉思道:“娘娘所作爆竹,此乃一响而散之物。迎春所作算盘,是打动乱如麻。探春所作风筝,乃飘飘浮荡之物。惜春所作海灯,一发清净孤独。今乃上元佳节,如何皆作此不祥之物为戏耶?” 心内愈思愈闷,因在贾母之前,不敢形于色,只得仍勉强往下看去。 只见后面写着七言律诗一首,却是宝钗所作,随念道: “朝罢谁携两袖烟,琴边衾里总无缘。 晓筹不用鸡人报,五夜无烦侍女添。 焦首朝朝还暮暮,煎心日日复年年。 光阴荏苒须当惜,风雨阴晴任变迁。” 贾政看完,心内自忖道:“此物还倒有限。只是小小之人作此词句,更觉不祥,皆非永远福寿之辈。” 想到此处,愈觉烦闷,大有悲戚之状,因而将适才的精神减去十分之八九,只垂头沉思。 贾母见贾政如此光景,想到或是他身体劳乏亦未可定,又兼之恐拘束了众姊妹不得高兴玩耍,即对贾政云: “你竟不必猜了,去安歇罢。让我们再坐一会,也好散了。” 贾政一闻此言,连忙答应几个“是”字,又勉强劝了贾母一回酒,方才退出去了。 回至房中只是思索,翻来覆去竟难成寐,不由伤悲感慨,不在话下。 且说贾母见贾政去了,便道:“你们可自在乐一乐罢。” 一言未了,早见宝玉跑至围屏灯前,指手画脚,满口批评,这个这一句不好,那一个破的不恰当,如同开了锁的猴子一般。 宝钗便道:“还像适才坐着,大家说说笑笑,岂不斯文些儿。” 凤姐自里间忙出来插口道:“你这个人,就该老爷每日令你寸步不离方好。适才我忘了,为什么不当着老爷,撺掇叫你也作诗谜儿。若果如此,怕不得这会子正出汗呢。” 说的宝玉急了,扯着凤姐儿,扭股儿糖似的只是厮缠。 贾母又与李宫裁并众姊妹说笑了一会,也觉有些困倦起来。 听了听已是漏下四鼓,命将食物撤去,赏散与众人,随起身道: “我们安歇罢。明日还是节下,该当早起。明日晚间再玩罢。” 第60章 入住大观园 话说贾元春从那日逛了大观园回宫后,就下令让探春把那天所有的题咏都抄录好整理妥当,自己给排个优劣,还让人在大观园刻在石头上,当成千古风流的雅事。 贾政就派人到处找手艺好的工匠,在大观园打磨石头刻字。 贾珍带着贾蓉、贾萍等人监工。 因为贾蔷又要管着十二个女戏子和其他事,不太方便,所以贾珍又把贾菖、贾菱叫来监工。 某日,然后开始忙活起来,这咱就先不说了。 再说那个玉皇庙和达摩庵两处的十二个小沙弥和十二个小道士,现在要从大观园挪出去。 贾政正想着把他们打发到各个庙里去住呢。没想到后街上住的贾芹的妈周氏,正盘算着找贾政谋个事儿给儿子管管,好弄点钱花。 正巧听到这事儿,就坐轿子来找凤姐。凤姐看她平时不端架子,就答应了。 想了几句话就回王夫人说:“这些小和尚小道士可不能打发到别处去,万一娘娘出来要用呢。要是散了,再用的时候可就麻烦了。依我看,不如把他们送到咱们家庙里铁槛寺去,每个月派个人拿几两银子买柴米就行,说用的时候,一叫就来,一点不费事。” 王夫人听了,就跟贾政商量。 贾政听了笑着说:“你这一提醒,还真是这么回事。” 马上叫贾琏来。 这时候贾琏正和凤姐吃饭呢,一听叫他,不知道啥事儿,放下饭就走。 凤姐一把拉住他,笑着说:“你站住,听我说话。要是别的事儿我不管,要是小和尚的事儿,你可得听我的。” 然后就这么这么说了一套。 贾琏笑着说:“我不知道,你有本事你去说。” 凤姐一听,把头一梗,把筷子一放,腮帮子一鼓,似笑非笑地瞅着贾琏说:“你说真的还是开玩笑呢?” 贾琏笑着说:“西廊下五嫂子的儿子贾芸来求了我两三回了,想找点事儿干。我答应了,让他等着呢。好不容易有这事儿,你又给抢了。” 凤姐笑着说:“你放心。园子东北角上,娘娘说了,要多种松柏树,楼底下还得种些花草。等这事儿完了,我保证让贾芸管这工程。” 贾琏说:“要是这样也行。不过昨儿晚上,我就想换个花样,你就扭扭捏捏的。” 凤姐听了,“嗤”地一声笑了,向贾琏啐了一口,低下头接着吃饭。 贾琏笑着走了,到了前面见贾政,果然是小和尚的事儿。 贾琏就按凤姐的主意说:“现在看来,贾芹挺有出息的,这事儿就交给他办吧。就按园子里的规矩,每个月让贾芹去领就行。” 贾政本来也不太管这些事儿,听贾琏这么说,就同意了。 贾琏回到房里告诉凤姐,凤姐马上让人去告诉周氏。 贾芹就来见贾琏夫妻,那是千恩万谢。 凤姐又故意让贾琏先支三个月的钱,让贾芹写了领条,贾琏批了票画了押,马上把对牌发出去。 银库按数发出三个月的供给,白花花二三百两。 贾芹随手拿一块,扔给旁边的人,让他们买茶喝。 然后叫小厮回家跟他妈商量。 马上雇了大叫驴,自己骑上,又雇了几辆车,到荣国府角门,叫出二十四个人,坐上车,直奔城外铁槛寺去了。这就先不说了。 现在说说贾元春,在宫里整理完大观园题咏后,突然想起大观园的景致。 自己逛完后,贾政肯定小心翼翼地封锁起来,不让人进去打扰,那多冷清啊。 家里又有几个会写诗的姐妹,为啥不让她们住进去呢,也不能让美女们没地方去,花花草草也没了光彩。 又想到宝玉从小在姐妹堆里长大,跟别的兄弟不一样,要是不叫他进去,他肯定孤单,心里不舒服,贾母和王夫人也得担心。 还是得让他也进去住才行。 想好了,就叫太监夏守忠到荣国府下一道谕旨,让宝钗她们在园子里住,别封锁起来,让宝玉也进去读书。 贾政和王夫人接到谕旨,等夏守忠走了,就去回明贾母,派人进去各处收拾打扫,安装帘幔床帐。 别人听了还行,就宝玉听了这谕旨,高兴得不得了。 正和贾母商量要这个要那个呢,忽然丫鬟来说:“老爷叫宝玉。” 宝玉一听,就像被打了个焦雷,一下子没了兴致,脸都变了,拉着贾母扭来扭去,像扭股儿糖似的,说啥也不敢去。 贾母只好安慰他说:“宝贝儿,你只管去,有我呢,他不敢把你咋样。再说你又写了那么好的文章。估计娘娘叫你进去住,跟你说几句话,就是不让你在里面淘气。她说话,你好好答应就行。” 一边安慰,一边叫了两个老嬷嬷来,吩咐“好好带着宝玉去,别让他老子吓着他。”老嬷嬷答应了。 宝玉只好去,一步挪不了三寸,磨磨蹭蹭地到了这边。 正巧贾政在王夫人房里商量事儿呢,金钏儿、彩云、彩霞、绣鸾、绣凤等一群丫鬟都在廊檐底下站着呢,一看宝玉来了,都抿着嘴笑。 金钏一把拉住宝玉,悄悄笑着说:“我嘴上刚擦的香浸胭脂,你现在吃不吃啊?” 彩云一把推开金钏,笑着说:“人家正不自在呢,你还逗他。趁现在老爷心情好,赶紧进去吧。” 宝玉只好挨进门去。 原来贾政和王夫人在里屋呢。 赵姨娘打起帘子,宝玉躬着身子进去。 只见贾政和王夫人对面坐在炕上说话,地下一溜椅子,迎春、探春、惜春、贾环四个人都坐在那儿。 一看见他进来,只有探春、惜春和贾环站了起来。 贾政一抬头,看见宝玉站在跟前,那叫一个帅气,再看看贾环,长得不咋地,举止也粗俗。 又想起贾珠来,再看看王夫人,就这么一个亲生儿子,平时宝贝得很。 自己胡子都白了,想到这些,平时讨厌宝玉的心就少了八九分。 半天说:“娘娘吩咐说,你天天在外面瞎玩,越来越懒了,现在让你被管着,跟你姐妹在园子里读书写字。你可得好好用心学习,再不安分守己,你可小心点!” 宝玉连连答应了几个“是”。 王夫人把他拉到身边坐下。 他们姐弟三个又坐下了。 王夫人摸着宝玉的脖子说:“前儿的丸药吃完了没?” 宝玉回答:“还有一丸。” 王夫人说:“明天再拿十丸来,每天晚上睡觉的时候,让袭人伺候你吃了再睡。” 宝玉说:“自从太太吩咐了,袭人每天晚上都想着,叫我吃。” 贾政问:“袭人是谁?” 王夫人说:“是个丫头。” 贾政说:“丫头叫个啥不行啊,谁这么刁钻,起这么个名字?” 王夫人看贾政不高兴了,就替宝玉掩饰说:“是老太太起的。” 贾政说:“老太太咋知道这话,肯定是宝玉。” 宝玉看瞒不过了,只好站起来回答:“平时读诗,记得古人有一句诗叫‘花气袭人知昼暖’。因为这个丫头姓花,我就随口起了这个名字。” 王夫人赶紧说:“宝玉,你回去改了吧。老爷也别为这小事生气。” 贾政说:“其实也没啥,不用改了。就是能看出来宝玉不务正业,就爱弄这些花里胡哨的词。” 说完,大喝一声:“不争气的东西,还不出去!” 王夫人也忙说:“去吧,只怕老太太等你吃饭呢。” 宝玉答应了,慢慢退出去,向金钏儿笑着伸伸舌头,带着两个嬷嬷一溜烟跑了。 刚到穿堂门前,就看见袭人靠着门站在那儿,一看宝玉平安回来,笑盈盈地问:“叫你干啥呢?” 宝玉告诉他:“没啥,就是怕我进园里淘气,嘱咐嘱咐。” 一边说,一边回到贾母跟前,把事儿说了一遍。 只见林黛玉在那儿呢,宝玉就问她:“你住哪儿好呢?” 林黛玉正想着这事儿呢,一听宝玉问,就笑着说:“我觉得潇湘馆好,喜欢那几竿竹子和一道曲栏,比别的地方安静。” 宝玉听了拍手笑说:“跟我想的一样,我也想让你住这儿呢。我就住怡红院,咱俩离得近,又都安静。” 两人正商量呢,贾政派人回贾母说:“二月二十二日子好,哥儿姐儿们可以搬进去。这几天派人进去收拾。” 薛宝钗住了蘅芜苑,林黛玉住了潇湘馆,贾迎春住了缀锦楼,探春住了秋爽斋,惜春住了蓼风轩,李氏住了稻香村,宝玉住了怡红院。 每一处添两个老嬷嬷,四个丫头,除了各人奶娘和贴身丫鬟不算,还有专门收拾打扫的。 到了二十二号,一起进去,园子里马上就花枝招展,香气扑鼻,不像以前那么冷清了。 第61章 共读西厢 再说宝玉自从进了花园,心满意足,也没啥别的贪心了。 每天就跟姐妹丫鬟们在一起,读书、写字、弹琴下棋、画画吟诗,啥都干,可开心了。 他还写了几首即事诗,虽然不算好,但都是真情实感,给你念念几首哈。 《春夜即事》 霞绡云幄任铺陈,隔巷蟆更听未真。 枕上轻寒窗外雨,眼前春色梦中人。 盈盈烛泪因谁泣,点点花愁为我嗔。 自是小鬟娇懒惯,拥衾不耐笑言频。 《夏夜即事》 倦绣佳人幽梦长,金笼鹦鹉唤茶汤。 窗明麝月开宫镜,室霭檀云品御香。 琥珀杯倾荷露滑,玻璃槛纳柳风凉。 水亭处处齐纨动,帘卷朱楼罢晚妆。 《秋夜即事》 绛芸轩里绝喧哗,桂魄流光浸茜纱。 苔锁石纹容睡鹤,井飘桐露湿栖鸦。 抱衾婢至舒金凤,倚槛人归落翠花。 静夜不眠因酒渴,沉烟重拨索烹茶。 《冬夜即事》 梅魂竹梦已三更,锦罽鹴衾睡未成。 松影一庭惟见鹤,梨花满地不闻莺。 女儿翠袖诗怀冷,公子金貂酒力轻。 却喜侍儿知试茗,扫将新雪及时烹。 因为这几首诗,有些势利的人,一看是荣国府十二三岁的公子写的,就抄下来到处夸。 还有些轻浮的子弟,喜欢那些风骚妖艳的句子,也写在扇面上、墙上,时不时地念一念赞一赞。 所以就有人来找宝玉求诗求字求画。 宝玉可得意了,整天弄这些事儿。 谁知道平静中出了麻烦,有一天宝玉突然不自在起来,这也不好那也不好,在园子里呆不住,就到外面瞎混,还傻乎乎的。 园子里那些人大多是女孩子,天真烂漫,坐卧不讲究,嘻嘻哈哈没心没肺的,哪知道宝玉的心事啊。 宝玉心里不自在,就在园子里犯懒,只在外面瞎逛,茗烟看他这样,想让他开心,想来想去,都是宝玉玩腻了的,不能让他开心。只有一样,宝玉没见过。 想好了,就跑到书坊,把古今小说还有飞燕、合德、武则天、杨贵妃的外传和传奇剧本买了好多,拿给宝玉看。 宝玉哪见过这些书啊,一看就像得了宝贝。 茗烟嘱咐他可别拿到园子里去,“要是让人知道了,我可就惨了。” 宝玉哪舍得不拿进去啊,犹豫半天,把那些文笔好的挑了几套进去,放在床顶上,没人的时候自己偷偷看。 那些太露骨的,都藏在外面书房里。 有一天正好是三月中旬,早饭后,宝玉拿着一套《会真记》,走到沁芳闸桥边桃花底下的一块石头上坐着,打开书仔细看。 正看到“落红成阵”,一阵风吹来,把树上的桃花吹下一大半,落得满身满书满地都是。 宝玉想抖下来,又怕踩了,就兜着花瓣来到池边,抖在池子里。 花瓣浮在水面,飘飘荡荡,流出了沁芳闸。 回来一看地上还有好多,宝玉正犹豫呢,就听背后有人说:“你在这儿干啥呢?” 宝玉一回头,原来是林黛玉来了,肩上扛着花锄,锄上挂着花囊,手里拿着花帚。 宝玉笑着说:“好啊好啊,来把这些花扫起来,扔到水里。我刚扔了好多在那儿呢。” 林黛玉说:“扔到水里不好。你看这里的水干净,一流出去,到有人家的地方就脏了臭了,还是把花糟蹋了。那角落里我有个花冢,现在把花扫了,装在绢袋里,用土埋上,时间长了就跟着土化了,多干净。” 宝玉听了高兴得不行,笑着说:“等我放下书,帮你收拾。” 林黛玉说:“什么书?”宝玉一听慌了,赶紧藏起来,说:“不过是《中庸》《大学》。” 林黛玉笑着说:“你又在我面前捣鬼。赶紧给我看看,肯定好看。” 宝玉说:“好妹妹,对你我可不怕。你看了可别告诉别人啊。这真是好书!你看了,连饭都不想吃了。” 一边说一边递过去。 林黛玉把花具放下,接过来一看,从头看起,越看越喜欢,不到一顿饭的工夫,十六出都看完了,觉得词写得真好,回味无穷。 虽然看完了书,可还在出神,心里默默记诵。 宝玉笑着说:“妹妹,你说好不好?” 林黛玉笑着说:“果然有趣。” 宝玉笑着说:“我就是个‘多愁多病身’,你就是那‘倾国倾城貌’。” 林黛玉听了,脸一下子红到耳朵根,马上竖起两道眉毛,瞪着眼睛,有点生气地说:“你这该死的胡说!好好的把这些淫词艳曲弄来,还说这些混话欺负我。我告诉舅舅舅母去。” 说到“欺负”两个字,眼睛又红了,转身就走。 宝玉急了,赶紧拦住说:“好妹妹,饶了我这一回吧,是我说错了。要是我有心欺负你,明天我掉池子里,让癞头鼋吞了,变成大乌龟,等你以后做了‘一品夫人’病老归西的时候,我到你坟上给你驮一辈子碑。” 说得林黛玉“嗤”地一声笑了,揉着眼睛,笑着说:“你也就会这调调,还胡说。‘呸,原来是苗而不秀,是个银样镴枪头。’” 宝玉听了,笑着说:“你这个我也告诉去。” 林黛玉笑着说:“你说你过目成诵,难道我就不能一目十行么?” 宝玉一边收书,一边笑着说:“赶紧把花埋了吧,别提那个了。” 两人就收拾落花,刚埋好,只见袭人来了,说:“哪儿都找不到你,摸到这儿来了。那边大老爷身体不好,姑娘们都过去请安了,老太太叫你也去呢。快回去换衣服去吧。” 宝玉听了,忙拿了书,跟林黛玉道别,跟袭人回房换衣服去了。 这里林黛玉看宝玉走了,又听见姐妹们也不在房里,自己闷闷的。 正想回房,刚走到梨香院墙角,就听见墙里面笛韵悠扬,歌声婉转。 林黛玉知道是那十二个女孩子在演习戏文呢。 不过林黛玉平时不太喜欢看戏文,就没在意,接着往前走。 偶然两句飘到耳朵里,清清楚楚,一字不落,唱道:“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林黛玉听了,很有感触,就停下来仔细听,又听到唱道:“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听了这两句,不觉点头感叹,心里想:“原来戏里也有好文章。可惜世人只知道看戏,未必能领略这其中的趣味。” 想完又后悔不该瞎想,耽误了听曲子。 又侧耳听的时候,只听唱道:“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林黛玉听了这两句,心动神摇。 又听到“你在幽闺自怜”等句,更是如醉如痴,站都站不住了,就蹲在一块石头上,细细品味“如花美眷,似水流年”这八个字的滋味。 忽然又想起前几天看到古人诗里有“水流花谢两无情”的句子,还有词里有“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的句子,再加上刚才看的《西厢记》里“花落水流红,闲愁万种”的句子,都一下子想起来了,凑到一起。 仔细琢磨,不觉心痛神痴,眼里落泪。正没个办法呢,忽然觉得背上被拍了一下,回头一看,原来是……且听下回分解。 第62章 贾芸求事艰难 话说林黛玉正沉浸在那情思缠绕、纠结不清的时候呢,突然有人从背后拍了她一巴掌,说道:“你一个人在这儿干啥呢?” 林黛玉吓了一跳,回头一看,嘿,不是别人,竟然是香菱。 林黛玉就说:“你这傻丫头,吓我一大跳。你这会儿从哪儿冒出来的呀?” 香菱嘻嘻笑着说:“我来找我们姑娘呢,咋找都找不着。你们紫鹃也在找你呢,说琏二奶奶送了啥茶叶给你。走呗,回家坐着去。” 一边说着,一边拉着林黛玉的手就回潇湘馆了。 果然呢,凤姐送了两小瓶上好的新茶来。林黛玉和香菱坐了一会儿,她们也没啥正事儿聊,就是说说这个绣得好,那个刺得精,下下棋,看看书,然后香菱就走了。 这事儿咱就先放一边儿。 现在说说宝玉哈,被袭人找回家去,嘿,果然看见鸳鸯歪在床上看袭人的针线活呢。 鸳鸯一看见宝玉来了,就说:“你去哪儿晃悠了?老太太等着你呢,叫你去那边给大老爷请安。赶紧换衣服走哇。” 袭人就赶紧进房去拿衣服。 宝玉坐在床沿上,脱了鞋等靴子的时候,回头一瞅,哟,鸳鸯穿着水红绫子袄儿,青缎子背心,束着白绉绸汗巾儿,脸朝着那边低着头看针线,脖子上还戴着花领子。 宝玉就把脸凑到她脖项那儿,闻那香油气,还不停地用手摩挲,那皮肤白腻的程度可不比袭人差呢。 宝玉就像个猴儿似的扑上去,嬉皮笑脸地说:“好姐姐,把你嘴上的胭脂赏给我吃呗。” 一边说着,一边像扭股糖似的粘在鸳鸯身上。 鸳鸯就喊:“袭人,你出来瞧瞧。你跟他一辈子,也不劝劝,他还这么皮。” 袭人抱着衣服出来,对着宝玉说:“左劝也不改,右劝也不改,你到底想咋的呀?你再这么着,这地方可就容不下你了。” 一边说着,一边催他穿衣服,然后跟鸳鸯一起去见贾母。 见过贾母,出来到外面,人马都准备好了。 刚要上马,嘿,就看见贾琏请安回来了,正下马呢。 两人面对面,互相问了两句话。 这时候旁边冒出一个人来,“请宝叔安。” 宝玉一看,这人长脸,身材高挑,年纪也就十八九岁,长得那叫一个斯文清秀,看着挺面善,就是想不起来是哪一房的,叫啥名字。 贾琏就笑了:“你咋发呆呢,连他都不认识?他是后廊上住的五嫂子的儿子芸儿。” 宝玉就笑了:“哦,想起来了,想起来了,我咋给忘了。” 然后就问他母亲咋样,这会子在干啥呢。 贾芸指着贾琏说:“找二叔说句话。” 宝玉就笑了:“你这小子,比以前更精神了,倒像我的儿子。” 贾琏笑着说:“你也不害臊,人家比你大四五岁呢,就给你当儿子啦?” 宝玉笑着问:“你今年十几岁了?” 贾芸说:“十八岁。” 原来这贾芸最机灵了,听宝玉这么说,就笑着说:“俗话说得好哇,‘摇车里的爷爷,拄拐的孙孙’。虽然我岁数大,可山再高也高不过太阳不是。自从我爹没了,这几年也没人管我教我。要是宝叔不嫌我笨,认我当儿子,那可就是我的福气了。” 贾琏笑着说:“你听见了吧?认儿子可不是那么好收场的事儿。” 说完就进去了。 宝玉笑着说:“明天你要是闲着,就来找我,别跟那些人鬼鬼祟祟的。这会儿我可没空。明天你到书房来,咱唠唠嗑,我带你去园子里玩。” 说着就扳鞍上马,一群小厮围着他往贾赦那边去了。 见到贾赦,原来就是有点小感冒,先把贾母问的话转达了,然后自己请了安。 贾赦先站起来回了贾母的话,接着就叫人来:“带哥儿去太太屋里坐着。” 宝玉退出来,来到后面,进了上房。 邢夫人看见他来了,先站起来,请过贾母安,宝玉才请安。 邢夫人拉他上炕坐着,问了问别人的情况,又让人倒茶来。一杯茶还没喝完呢,就看见贾琮来问宝玉好。 邢夫人就说:“去哪儿找这皮猴儿去!你那奶妈咋不管管你,把你弄得黑眉乌嘴的,哪像个大家子念书的孩子!” 正说着呢,贾环和贾兰叔侄俩也来了,请了安,邢夫人就让他们坐在椅子上。 贾环看见宝玉跟邢夫人坐在一个垫子上,邢夫人还对宝玉又摸又揉的,心里早就不舒服了,坐了一会儿,就跟贾兰使眼色要走。 贾兰只能跟着他,一起起身告辞。 宝玉看见他们要走,自己也站起来要一起回去。 邢夫人笑着说:“你坐着,我还有话跟你说呢。” 宝玉只能又坐下了。 邢夫人对他们俩说:“你们回去,替我向你们各自的母亲问好。你们的姐姐妹妹都在这儿呢,闹得我头疼,今天就不留你们吃饭了。” 贾环他们答应着,就出去回家了。 宝玉笑着说:“不是说姐姐们都来了吗,咋没看见呢?” 邢夫人说:“她们坐了一会儿,都不知道跑后面哪个屋里去了。” 宝玉说:“大娘刚才说有话说,啥话呀?” 邢夫人笑着说:“哪有啥话呀,就是让你等着,跟姐妹们吃完饭再走。还有个好玩的东西给你带回去玩。” 娘俩说着话,不知不觉就到晚饭时间了。 摆好桌椅,放上饭菜,母女姐妹们吃完饭。 宝玉去跟贾赦告辞,跟姐妹们一起回家,见过贾母、王夫人等,各自回房休息。 这事儿咱就先不说了。 再说贾芸进去见了贾琏,打听有没有啥事儿。 贾琏告诉他:“前几天有个事儿,你婶子再三求我,我就把事儿给贾芹了。他答应我,说明天园子里还有几处要栽花木的地方,等这工程出来,一定给你。” 贾芸听了,半天说:“既然这样,那我就等着呗。叔叔也别在婶子面前提我今天来打听的事儿,到时候再说也不迟。” 贾琏说:“提这干啥,我哪有那闲工夫说闲话。明天一大早我还得去兴邑走一趟,当天就得赶回来。你先等着,后天晚上你来问问情况,来早了我可没空。” 说完就回后面换衣服去了。 贾芸从荣国府出来回家,一路上琢磨,想出个主意,就直接去他舅舅卜世仁家。 原来卜世仁开着香料铺呢,刚从铺子里回来,看见贾芸进来,互相打了招呼,就问他这大晚上的来干啥。 贾芸说:“舅舅,有个事儿求你帮衬帮衬。我有点事儿要用冰片麝香,舅舅你就赊给我四两,八月份我肯定把银子送来。” 卜世仁冷笑着说: “别再提赊账的事儿了。前几天我们铺子里一个伙计,给他亲戚赊了几两银子的货,到现在都没还上。 所以我们大家都赔了,还立了合同,再也不许给亲戚赊账了。 谁要是赊账,就得罚二十两银子请客。再说现在这货也少,你就是拿现银子来我们这小破铺子里买,也没有这些货,只能去别的地方找。这是一。 二来呢,你也没啥正事儿,赊了货肯定又是瞎折腾。你就说舅舅每次见你都觉得你不靠谱。 你也得有点主见,赚点钱,吃得好穿得好,我看着也高兴。” 贾芸笑着说: “舅舅说得倒轻巧。我爹没的时候,我年纪小,不懂事儿。后来听我妈说,我们家办丧事的时候,还多亏舅舅们出主意呢。 难道舅舅不知道,我们家就还有一亩地两间房子,现在在我手里也没乱花呀。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我能咋办呢?还好是我呢,要是别人,死皮赖脸三天两头来缠着舅舅,要三升米二升豆子的,舅舅也没办法呀。” 卜世仁说:“我的儿,舅舅要是有,那还能不给你?我天天跟你舅母说,就愁你没个算计。你要是能行,去大房那儿,就算见不着他们爷们,也低低头,跟他们的管家或者管事的套套近乎,也能弄个事儿管管。前几天我出城,看见你们三房里的老四,骑着大叫驴,带着五辆车,还有四五十个和尚道士,往家庙去了。他就是有本事,这事儿就落到他头上了!” 贾芸听他唠叨得心烦,就起身告辞。 卜世仁说:“咋这么急呢,吃了饭再走呗。” 话还没说完,他老婆就说:“你又糊涂了。你说没米,刚买了半斤面回来给你吃,这会子还装啥大方。留外甥饿着呀?” 卜世仁说:“再买半斤添上不就得了。” 他老婆就叫女儿:“银姐,去对门王奶奶家问问,借二三十个钱,明天就还。” 夫妻俩这么说着,贾芸早就说了好几声“不用费事”,跑得没影儿了。 第63章 倪二慷慨相助 咱先不说卜世仁他们两口子,单说贾芸赌气离开舅舅家,顺着原路往回走,心里正烦着呢,一边想事儿一边低头走,没想到一头撞在一个醉汉身上,把贾芸吓了一跳。 就听那醉汉骂道:“你娘的!瞎了眼啦,撞我干啥。” 贾芸赶紧躲,结果早被那醉汉一把抓住,面对面一看,嘿,不是别人,竟然是邻居倪二。 原来这倪二是个泼皮,专门放高利贷,在赌场上混吃混喝,还爱打架喝酒。 这会儿刚从欠钱的人家要了利息回来,喝得醉醺醺的,被贾芸撞了,正没好气呢,抡起拳头就要打。 就听见有人喊:“老二住手!是我撞了你。” 倪二听见是熟人的声音,睁开醉眼一看,是贾芸,赶紧松开手,摇摇晃晃地笑着说:“原来是贾二爷呀,我该死,我该死。这会子你去哪儿呀?” 贾芸说:“跟你说了你也不懂,我平白无故又碰了一鼻子灰。” 倪二说:“没事儿没事儿,有啥不顺心的事儿,跟我说,我给你出气。这三街六巷的,不管是谁,要是得罪了我醉金刚倪二的街坊,我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贾芸说:“老二,你先别生气,听我跟你说说这事儿。” 然后就把在舅舅卜世仁那儿的事儿告诉了倪二。 倪二听了大怒,“要不是你舅舅,我肯定骂得更难听,可把我气死了。算了,你也别愁了,我这儿有几两银子,你要是有用,就拿去买东西。但是有一点,咱俩做了这么多年街坊,我在外面放账是出了名的,你却从来没跟我张过嘴。也不知道你是嫌我是个泼皮,怕丢了你的面子,还是怕我难缠,利息高?要是怕利息高,这银子我不要利息,也不用写欠条,要是怕丢面子,那我可不敢借给你了,咱就各走各的。” 一边说着,一边真就从包里掏出一卷银子来。 贾芸心里琢磨:“平时倪二虽然是个泼皮无赖,但是也挺仗义的。要是今天不领他这个情,怕他没面子,再惹出事儿来。不如借了他的,以后加倍还他。” 想好了就笑着说:“老二,你果然是个好汉,我哪能不想着你呢,就是不好意思跟你开口。不过我看你平时结交的都是有胆量有本事的人,像我们这种没本事的你也看不上。我要是跟你开口,你肯定不借给我。今天既然你这么仗义,我哪能不领情呢,回家我按规矩写个欠条给你送来。” 倪二大笑说:“你可真会说话。我可不喜欢听这话。既然说‘结交’,还放啥账收利息呀!既然把银子借给你,还图利息,那就不是结交了。废话也不多说了。既然你看得起我,这是十五两三钱有零的银子,拿去买东西吧。你要是写欠条,就赶紧把银子还我,我借给有指望的人去。” 贾芸听了,一边接过银子,一边笑着说:“我不写欠条了,着啥急呀。” 倪二笑着说:“这可不行。天也黑了,我也不请你喝茶喝酒了,我还有事儿呢,你赶紧回去吧。我让你给我家带个信儿,让他们早点关门睡觉,我今天不回家了,要是有急事儿,让我女儿明天一早到马贩子王短腿家找我。” 一边说着,一边摇摇晃晃地走了,这事儿咱就先不说了。 再说贾芸碰到这事儿,心里也觉得挺稀罕,觉得倪二还真有点意思,就是怕他明天酒醒了又来要账,心里有点犹豫。 又一想:“没事儿,等这事儿成了,加倍还他就是了。” 想好了,就走到一个钱庄,把银子称了称,十五两三钱四分二厘。 贾芸看见倪二没撒谎,心里更高兴了,收了银子,回到家,先去隔壁把倪二的信告诉了他老婆,然后才回家。 看见他母亲在炕上捻线呢,看见他回来,就问他这一天去哪儿了。 贾芸怕他母亲生气,就没提在舅舅那儿的事儿,只说在西府等琏二叔呢,又问他母亲吃了饭没。 他母亲说吃过了,还有饭给他留着呢。 小丫头拿过来给他吃。 那天已经掌灯的时候了,贾芸吃了饭收拾收拾就睡了,一晚上也没啥事儿。 第二天一早起来,洗了脸,就出南门,到大香铺里买了冰麝,然后就往荣国府去。 打听了一下,贾琏出门了,贾芸就往后面走。到了贾琏院门前,看见几个小厮拿着大扫帚在那儿扫院子呢。 这时候周瑞家的从门里出来,叫小厮们:“先别扫了,奶奶要出来了。” 贾芸赶紧上前笑着问:“二婶婶去哪儿呀?” 周瑞家的说:“老太太叫呢,估计是裁啥布料。” 正说着呢,就看见一群人簇拥着凤姐出来了。 贾芸知道凤姐喜欢别人奉承,爱排场,赶紧把手缩起来,恭恭敬敬地跑上去请安。 凤姐连正眼都没看他,还往前走,就问他母亲咋样,“咋不来我们这儿逛逛呢?” 贾芸说:“我妈身体不太好,但是经常念叨着婶子呢,想来看看,又来不了。” 凤姐笑着说:“你可真会撒谎,要不是我提起她,你肯定不说她想我。” 贾芸笑着说:“我可不敢在长辈面前撒谎。昨天晚上还提起婶子呢,说婶子身体弱,事儿又多,亏得婶子精神好,把事儿都料理得妥妥当当,要是别人,早累趴下了。” 凤姐听了满脸笑容,不由自主地就停下了脚步,问道:“你们娘俩咋在背后说起我来了?” 贾芸说:“有个原因,我有个朋友,家里有点钱,开香铺。 他捐了个通判,前几天选了云南一个地方,带着家眷一起走了,这香铺也不开了。 就把账清了清,该给人的给人,该便宜卖的就便宜卖了,像这些贵重的货,都分给亲戚朋友了。 他就给了我一些冰片和麝香。我就跟我妈商量,要是转手卖了,不但卖不出原价,而且谁家会花那么多银子买这个呀,就算是有钱人家,也用不了多少,买了也不划算。 要是送人呢,也没谁配用这些,那不就白瞎了嘛。所以我就想到婶子了。 以前我还看见婶子花大价钱买这些东西呢,别说今年贵妃在宫里,就是这个端午节,这些香料肯定比平时多十倍都不止。 所以我想来想去,只有孝顺婶子才合适,也不算浪费了这些东西。” 一边说着,一边把一个锦匣举了起来。 凤姐正准备办端午节的礼物,要买香料药饵呢,看见贾芸这么一来,听了这番话,心里又得意又高兴,就叫丰儿:“把芸哥儿的东西接过来,送回家去,交给平儿。” 又说:“看你这么懂事,怪不得你叔叔经常提起你,说你说话明白,心里有主意。” 贾芸听了这话,觉得有门儿,就又往前凑了凑,故意问:“原来叔叔也提起过我呀?” 凤姐刚要告诉他让他管事儿的事儿,又赶紧打住了,心里想:“我现在要是告诉他,他肯定觉得我为了这点东西就给他事儿做,显得我太贪小便宜了。今天先不说这事儿。” 想好了,就把让他监种花木工程的事儿一个字都没提,随便说了两句不咸不淡的话,就往贾母那儿去了。 贾芸也不好再提,只能回去。 因为昨天见过宝玉,宝玉让他到外书房等着,贾芸吃了饭就又进去了,到贾母那边仪门外的绮霰斋书房。 看见焙茗和锄药两个小厮在下棋,为了抢一个“车”正吵架呢,还有引泉、扫花、挑云、伴鹤四五个小厮呢,他们有的在房檐上掏小雀儿玩。 贾芸进了院子,把脚一跺,说道:“猴头们淘气,我来了。” 众小厮看见贾芸进来,都一哄而散了。 贾芸进了房里,就坐在椅子上问:“宝二爷没下来?” 焙茗说:“今儿总没下来。二爷说什么,我替你去瞧瞧。” 说着,就出去了。 贾芸就在这儿看字画古玩,等了一顿饭的工夫还不见人来。 再看看别的小厮,都跑出去玩了。 正烦闷着呢,就听见门前有个娇声嫩语的声音喊了一声“哥哥”。 贾芸往外一瞧,看见是个十六七岁的丫头,长得细巧干净。 那丫头看见贾芸,就赶紧躲了过去。 正巧焙茗走来,看见那丫头在门前,就说:“好,好,正愁没信儿呢。” 贾芸看见焙茗,也赶紧走出来,问咋回事。 焙茗说:“等了这一天,也没个人过来。这就是宝二爷房里的。好姑娘,你进去带个信儿,就说廊上的二爷来了。” 第64章 小红遗帕惹相思 那丫头一听,才知道是本家的爷们,就不像刚才那么回避了,死死地盯着贾芸看了两眼。 就听贾芸说:“啥廊上廊下的,你就说是芸儿就是了。” 半晌,那丫头冷笑了一声:“依我说,二爷还是回家去吧,有啥话明天再来。今儿晚上得空儿我回了他。” 焙茗说:“这是咋说的?” 那丫头说:“他今儿也没睡午觉,自然吃的晚饭早。晚上他又不下来。难道让二爷在这儿傻等着挨饿呀!不如回家去,明天来才是正事儿。就算有人回来带信,那也不靠谱。他不过嘴上应着,哪会真给带呢!” 贾芸听这丫头说话干脆利落还挺俏,就想问她名字,可一想是宝玉房里的,又不好意思问,只能说:“这话倒是,我明天再来。” 说着就往外走。 焙茗说:“我去倒茶,二爷喝了茶再走。” 贾芸一边走一边回头说:“不喝了,我还有事儿呢。” 嘴里说着,眼睛还瞅着那丫头,只见那丫头还站在那儿呢。 贾芸就直接回家了。 第二天来到大门前,嘿,可巧遇见凤姐正要去请安呢,刚上了车,看见贾芸来了,就叫人把他拦住,隔着窗子笑着说: “芸儿,你胆子不小哇,敢在我面前耍花样。怪不得你送东西给我,原来是有事求我。昨天你叔叔才跟我说你求他呢。” 贾芸笑着说:“求叔叔这事儿,婶子就别提了,我昨天正后悔呢。早知道这样,我一开始就求婶子,这会子事儿早办完了。谁能想到叔叔办不成呢。” 凤姐笑着说:“怪不得你事儿没成,昨天又来找我。” 贾芸说:“婶子可别误会,我没那心思。要是有那心思,昨天就求婶子了。现在婶子既然知道了,我就不找叔叔了,求婶子好歹疼我一点儿。” 凤姐冷笑着说:“你们就爱绕远路,这让我咋说。早点跟我说一声,有啥办不成的,多大点事儿,还耽误到现在。园子里还要种花呢,我正愁找不到人,你早来不就早完了。” 贾芸笑着说:“既然这样,婶子明天就派我呗。” 凤姐想了半天说:“这个我看着不太好。等明年正月里烟火灯烛那个大活儿来了,再派你吧。” 贾芸说:“好婶子,先把这个活儿派给我呗。要是这个办得好,再派我那个活儿。” 凤姐笑着说:“你倒会盘算。算了,要不是你叔叔说,我才不管你的事儿呢。我也就是吃了饭过来一趟,你中午过后就来领银子,后天就进去种树。” 说完,让人驾着车就走了。 贾芸那叫一个高兴啊,就来到绮霰斋打听宝玉的消息,谁知道宝玉一大早就去北静王府了。 贾芸就傻呆呆地坐到中午,打听凤姐回来,就写了个领票去领对牌。 到了院外,让人通报了一声,彩明走了出来,拿了领票进去,批了银数和年月,把对牌一起交给了贾芸。 贾芸接过来一看,批的银数是二百两,心里那叫一个美,赶紧走到银库那儿,把票给收牌的人,领了银子。 回家告诉母亲,母子俩都高兴得不行。第二天一大早,贾芸先去找倪二,把银子如数还了。 倪二看见贾芸有了银子,就把钱收了,这事儿咱就不说了。 贾芸又拿了五十两银子,出西门找到花儿匠方椿家里去买树,这事儿也先放一边。 现在说说宝玉,自从那天见了贾芸,说让他第二天来聊聊。 说完这话,他本来就是富贵公子,哪能把这事儿真放在心上,结果就给忘了。 这天晚上,从北静王府回来,见过贾母、王夫人等,回到园子里,换了衣服,正要洗澡呢。 袭人被薛宝钗叫去打结子了,秋纹和碧痕去催水,檀云因为母亲生日出去了,麝月又在家里养病。 虽然还有几个干粗活听使唤的丫头,估计也叫不来,都跑出去找伴玩去了。 没想到这一会儿工夫,就剩宝玉一个人在房里。偏偏宝玉想喝茶,连着叫了两三声,才看见两三个老嬷嬷走进来。 宝玉一看她们,赶紧摆摆手说:“算了算了,不用你们了。” 老婆子们只能退出去。 宝玉一看没丫头,只能自己下来,拿了碗去茶壶那儿倒茶。 就听见背后有人说:“二爷小心烫着,让我们来倒。” 一边说着,一边走上来,早把碗接过去了。 宝玉吓了一跳,问:“你在哪儿呢?突然冒出来,吓我一跳。” 那丫头一边递茶一边说:“我在后院子里呢,刚从里间的后门进来,难道二爷没听见脚步声?” 宝玉一边喝茶,一边仔细打量那丫头:穿着几件半新不旧的衣裳,一头黑油油的头发,挽着个发髻,脸长长的,身材小巧,十分俏丽干净。 宝玉看了,就笑着问:“你也是我这屋里的人么?” 那丫头说:“是的。” 宝玉说:“既然是这屋里的,我咋不认识你呢?” 那丫头一听,冷笑了一声说:“不认识的多了,又不止我一个。我从来也不递茶递水,拿东拿西的,那些眼见的事儿一点也不做,你哪能认识我呢。” 宝玉说:“你为啥不做那些眼见的事儿呢?” 那丫头说:“这话我也难说。就一句话回二爷:昨天有个叫啥芸儿的来找二爷。我想二爷没空,就让焙茗回他,让他今天早点来,没想到二爷又去北府了。” 刚说到这儿,就看见秋纹和碧痕嘻嘻哈哈地笑着进来了,两个人提着一桶水,一手撩着衣裳,走得歪歪扭扭,水洒得到处都是。 那丫头赶紧迎上去接。 秋纹和碧痕正抱怨呢,“你弄湿了我的裙子”,那个又说“你踹了我的鞋”。 忽然看见有人出来接水,一看,不是别人,原来是小红。 两人都很诧异,把水放下,赶紧进房里东瞧西望,也没别人,就宝玉在那儿,心里就很不舒服。 只能准备好洗澡的东西,等宝玉脱了衣服,两人就带上门出来,走到那边房里去找小红,问她刚才在屋里说啥了。 小红说:“我哪在屋里呀?就是我的手帕子不见了,去后面找手帕子呢。没想到二爷要喝茶,叫姐姐们一个都不在,我就进去倒了茶,姐姐们就来了。” 秋纹听了,对着小红的脸啐了一口,骂道: “没脸的下流东西!正经叫你去催水,你说有事儿,让我们去,你倒等着捡这巧宗儿。一点一点地,这就来了。难道我们还不如你呀?你也拿镜子照照,配不配递茶递水!” 碧痕说:“明天我跟她们说,凡是要茶要水送东西的事儿,咱们都别动,就让她去。” 秋纹说:“这么说,不如我们散了,单让她在这屋里呢。”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正吵着呢,就看见有个老嬷嬷进来传凤姐的话说: “明天有人带花儿匠来种树,你们都注意点,衣服裙子别乱晒。那土山上一溜都拦着帷幕呢,可别乱跑。” 秋纹就问:“明天不知道是谁带匠人来监工呢?” 那婆子说:“说是后廊上的芸哥儿。” 秋纹和碧痕都不知道,就又瞎问别的话。小红听见了,心里明白,就知道是昨天在书房外面看见的那个人。 原来这小红本姓林,小名叫红玉,因为“玉”字犯了林黛玉和宝玉,大家就都把这个字隐起来,都叫她“小红”。 她本来是荣国府里世代的旧仆,她父母现在管着各处的房田事务。 小红今年十六岁了,分人到大观园的时候,就把她分到怡红院了,那儿倒也清静幽雅。没想到后来让人住进来,偏偏这地方又被宝玉占了。 小红虽然是个不懂事儿的丫头,但是长得有几分姿色,心里就老想着往上爬,总想在宝玉面前表现表现。 可是宝玉身边的人,都是能说会道厉害得很,她根本插不上手。 没想到今天刚有点机会,又被秋纹她们一顿骂,心里早就凉了一半。 正闷闷不乐呢,忽然听见老嬷嬷说起贾芸来,心里一动,就闷闷不乐地回到房里,躺在床上暗暗盘算,翻来覆去的,也没个主意。 忽然听见窗外有个低低的声音喊:“红玉,你的手帕子我拾到了。” 红玉一听赶紧走出来看,不是别人,正是贾芸。 红玉不由得脸一红,问道:“二爷在哪儿拾到的?” 贾芸笑着说:“你过来,我告诉你。” 一边说着,一边就伸手去拉她。 小红赶紧转身跑,结果被门槛绊倒了。 第65章 宝玉凤姐中邪 话说红玉心神恍惚,正想着贾芸呢,忽然就迷迷糊糊睡过去了,还梦见贾芸要拉她,她一转身跑,结果被门槛绊了一跤,吓醒了,才知道是个梦。 这一晚上她翻来覆去睡不着。 第二天起来,就有几个丫头来找她去打扫房子、提洗脸水。 红玉也不梳洗,随便在镜子前挽了挽头发,洗洗手,腰里系个汗巾子,就去打扫房屋。谁知道宝玉昨天见了红玉,就留了心。 想直接点名叫她来使唤吧,又怕袭人她们寒心,也不知道红玉这人咋样,要是好还罢了,不好的话到时候不好退回去。 所以心里闷闷的,早上起来也不梳洗,光坐着发呆。 他下了窗子,隔着纱屉子往外看,看见好几个丫头在扫地,都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可就是没看见昨天那个丫头。 宝玉趿拉着鞋晃出房门,假装看花儿,这儿瞧瞧那儿望望,一抬头,看见西南角上游廊底下栏杆那儿好像有个人,可面前有棵海棠花挡着,看不清楚。 他又走了一步仔细一看,可不是昨天那个丫头在那儿发呆嘛。 想迎上去,又不好意思。正想着呢,碧痕来催他洗脸,他只好进去了。 再说红玉正发呆呢,袭人招手叫她,她就走过去。 袭人笑着说:“咱这儿的喷壶还没收拾过来呢,你去林姑娘那儿,把她们的借来用用。” 红玉答应了,就往潇湘馆去。 走到翠烟桥,抬头一看,山坡上高处都是帷幔,这才想起来今天有匠役在里头种树。 她转身一看,远处一群人在那儿挖土,贾芸正坐在山子石上。 红玉想过去,又不敢,只好闷闷地去潇湘馆拿了喷壶回来,无精打采地回房里一倒。 大家都以为她一时不舒服,也没人管她。 很快过了一天,原来第二天是王子腾夫人的寿诞,人家来请贾母王夫人,王夫人看贾母不舒服,就没去。 倒是薛姨妈、凤姐儿还有贾家几个姊妹、宝钗、宝玉一起都去了,晚上才回来。 正巧王夫人看见贾环放学了,就让他抄个《金刚咒》念念。 贾环坐在王夫人炕上,让人点灯,装模作样地抄写。 一会儿叫彩云倒茶,一会儿叫玉钏儿剪蜡花,一会儿又说金钏儿挡了灯影。 丫鬟们平时就讨厌他,都不理他。 只有彩霞还跟他合得来,倒了杯茶给他。 彩霞看见王夫人和人说话,就悄悄跟贾环说:“你老实点吧,何苦到处讨人厌呢。” 贾环说:“我知道了,你别哄我。现在你跟宝玉好,不理我,我都看出来了。” 彩霞咬着嘴唇,在贾环头上戳了一指头,说:“没良心的!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两人正说着呢,凤姐来了,拜见了王夫人。 王夫人就东一句西一句地问她,今天都有哪些客人,戏好不好看,酒席怎么样。 说了没几句,宝玉也来了,进门见了王夫人,规规矩矩说了几句,就叫人把抹额拿掉,脱了袍服,脱了靴子,一头扎进王夫人怀里。 王夫人就用手在他身上脸上摩挲,宝玉也搂着王夫人的脖子说这说那。 王夫人说:“我的儿,你又喝多酒了,脸上滚烫。你还乱揉,一会儿酒劲上来了。还不在那儿安静地躺一会儿。” 说着就叫人拿个枕头来。 宝玉一听就下来,在王夫人身后躺下,又叫彩霞给他拍着。 宝玉就跟彩霞说笑,可彩霞淡淡的,不怎么搭理他,两眼光往贾环那儿看。 宝玉就拉她的手说:“好姐姐,你也理理我嘛。” 一边说一边拉她的手,彩霞把手一抽,说:“再闹,我就嚷了。” 两人正闹着,贾环听见了,他平时就恨宝玉,现在看见宝玉跟彩霞闹,心里那股毒气就压不住了。 虽然不敢明着来,可老在心里算计,就是没机会下手。 现在离得这么近,他就想用热油烫瞎宝玉的眼睛。 于是故意装作失手,把那油汪汪的蜡灯往宝玉脸上一推。 只听宝玉“哎哟”一声,满屋子的人都吓了一跳。 赶紧把地上的戳灯挪过来,又拿了三四盏屋里的灯照着看,只见宝玉满脸满头都是油。 王夫人又急又气,一边让人给宝玉擦洗,一边骂贾环。 凤姐三步两步上炕去给宝玉收拾,一边笑着说:“老三还是这么毛手毛脚的,我说你上不了台面。赵姨娘也该好好教导教导他。” 一句话提醒了王夫人,王夫人不骂贾环了,把赵姨娘叫过来骂:“养出这么个黑心没道理的下流种子,也不管管!好几次我都没计较,你们还得寸进尺了!” 赵姨娘平时虽然嫉妒凤姐和宝玉,可也不敢露出来,现在贾环又惹事,她受了这气,不但不敢吭声还得去给宝玉收拾。 只见宝玉左边脸上烫了一溜燎泡,幸好眼睛没事。 王夫人看着心疼,又怕明天贾母问起来不好回答,又把赵姨娘数落了一顿。 然后安慰了宝玉一会儿,又让人拿败毒消肿的药来敷上。 宝玉说:“有点疼,不过没事。明天老太太问,就说是我自己烫的。” 凤姐笑着说:“就算说是自己烫的,也得挨骂,为啥不小心看着,让自己烫了!反正有一场气生,明天你随便怎么说吧。” 王夫人让人好好把宝玉送回房,袭人她们见了,都慌得不行。 林黛玉见宝玉出去了一天,就觉得闷得慌,没个说话的人。 晚上派人问了两三遍回来没,这才回来,还偏偏烫着了。 林黛玉赶紧去瞧,只见宝玉正拿镜子照呢,左边脸上敷了一脸药。 林黛玉还以为烫得很厉害,忙上去问怎么烫的,要看看。 宝玉见她来了,忙把脸遮着,摇手叫她出去,不想让她看。 他知道林黛玉有洁癖,见不得这些东西。 林黛玉自己也知道自己有这毛病,知道宝玉怕她嫌脏,就笑着说:“我看看烫哪儿了,有啥好遮着藏着的。” 一边说一边凑上去,硬把宝玉的脖子扳过来瞧了瞧,问他疼得咋样。 宝玉说:“不怎么疼,养一两天就好了。” 林黛玉坐了一会儿,闷闷地回房了。 一晚上啥也没说。 第二天,宝玉见了贾母,虽然自己承认是自己烫的,跟别人没关系,可贾母还是把跟着的人骂了一顿。 过了一天,宝玉寄名的干娘马道婆进荣国府来请安。 看见宝玉,吓了一跳,问起原因,说是烫的,就点着头叹息了一会儿,在宝玉脸上用指头画了画,嘴里嘟嘟囔囔念了一会儿,说:“肯定能好,这不过是一时的灾。” 又跟贾母说:“祖宗老菩萨您不知道,那经典佛法上说的可厉害呢,一般王公卿相人家的孩子,一生下来,暗地里就有好多促狭鬼跟着,有空就拧他一下,掐他一下,吃饭的时候把饭碗打掉,走路的时候推他一跤,所以那些大家子孙好多都长不大。” 贾母听了,赶紧问:“这有啥佛法能破解不?” 马道婆说:“这容易,就是多做些好事就行了。那经上还说,西方有个大光明普照菩萨,专门管照耀阴暗邪祟,要是有善男善女虔诚供奉,就能保佑儿孙康宁安静,再没有惊恐邪祟撞客的灾。” 贾母说:“那怎么供奉这位菩萨呢?” 马道婆说:“也不值啥,除了香烛供养,一天多添几斤香油,点上个大海灯。这海灯就是菩萨现身法像,昼夜不能灭。” 贾母说:“一天一夜得多少油?告诉我,我也好做这件功德。” 马道婆听这么说,就笑着说:“这也不一定,随施主菩萨们随心意给就行。像我们庙里,就有好几处王妃诰命供奉呢:南安郡王府里的太妃,许愿大,一天四十八斤油,一斤灯草,那海灯就比缸小一点,锦田侯的诰命次一等,一天不过二十四斤油,还有几家有五斤的、三斤的、一斤的,都不拘多少。小家穷人家舍不起这些,就是四两半斤,也得给点。” 贾母听了,点点头琢磨。 马道婆又说:“还有一件,要是为父母尊长供奉,多给点没事,要是像老祖宗您现在为宝玉,给多了不好,还怕哥儿受不住,折了福。也别乱给,大的七斤,小的五斤就行了。” 贾母说:“既然这样,你就一天五斤吧,每月一起送来。” 马道婆念了一声“阿弥陀佛慈悲大菩萨”。 贾母又让人来吩咐:“以后宝玉出门的日子,拿几串钱给他的小厮们带着,遇见僧道穷苦人好施舍。” 说完,马道婆又坐了一会儿,就去各院各房问安,闲逛了一圈。 一会儿来到赵姨娘房里,两人见了面,赵姨娘让小丫头倒了茶给她喝。 马道婆看见炕上堆着些零碎绸缎角,赵姨娘正粘鞋呢。 马道婆说:“我正没鞋面子呢。赵奶奶你有零碎缎子,不拘啥颜色,给我弄双鞋面。” 赵姨娘听了,叹口气说:“你看看这里头,还有哪一块是成样的?成样的东西也到不了我手里!有的没的都在这儿,你不嫌弃,就挑两块吧。” 马道婆果真挑了两块收起来。 赵姨娘问:“前些天我送了五百钱去,在药王跟前上供,你收了没?” 马道婆说:“早给你上供了。” 赵姨娘叹口气说:“阿弥陀佛!我要是手头宽裕点,也时常上个供,就是心有余力不足。” 马道婆说:“你放心,等环哥儿长大了,得了一官半职,到时候你想做多大功德不行?” 赵姨娘听了,鼻子里笑了一声,说:“算了吧,别再说了。现在就这样,我们娘俩能比得上这屋里哪一个?有了宝玉,就跟得了活龙似的。他还是个小孩子,长得招人喜欢,大人偏疼他点也就算了,我就是不服这个主儿。” 一边说一边伸出两个指头。马道婆会意,就问:“可是琏二奶奶?” 赵姨娘吓得忙摇手,走到门前,掀帘子看看外面没人,才回来悄悄跟马道婆说: “不得了,不得了!提起这个主儿,这家私要不都被她搬到娘家去,我就不是人。” 马道婆听她这么说,就试探她口气说:“我还用你说,难道别人都看不出来?也亏你们心里不琢磨,就由着她。倒也妙。” 赵姨娘说:“我的娘,不由着她,谁还敢把她怎么样?” 马道婆听说,鼻子里一笑,半天说:“不是我说造孽的话,你们没本事!也难怪别人。明着不敢怎么样,暗里也该算计了,还等到现在!” 赵姨娘听这话有道理,心里暗暗欢喜,就说:“怎么暗里算计?我有这心思,就是没能干的人。你要是教我这法子,我大大地谢你。” 马道婆听说这话有门儿,就故意说:“阿弥陀佛!你快别问我,我哪知道这些事。罪过,罪过。” 赵姨娘说:“你又来了。你是最肯帮人的人,难道就眼睁睁看着我们娘俩被人摆布死了不成?还怕我不谢你?” 马道婆听说,就笑着说:“要说我不忍心看你们娘俩受委屈还差不多,要说谢我,你可算错了。就算是我想要你谢,你有啥东西能打动我?” 赵姨娘听这话口气松动了,就说:“你这么个明白人,咋糊涂起来了。你要是法子灵验,把他们俩绝了,以后这家私不就是我环儿的。到时候你要啥没有?” 马道婆听了,低了半天头,说:“那时候事情成了,又没凭据,你还理我呢!” 赵姨娘说:“这有啥难的。现在我虽然手里没啥,也攒了几两私房钱,还有几件衣服簪子,你先拿些去。剩下的,我写个欠银子的文契给你,你要保人也有,到时候我照数给你。” 马道婆说:“真这样?” 赵姨娘说:“这还能撒谎。” 说着叫过一个心腹婆子,在她耳边嘀咕了几句。 那婆子出去一会儿,回来就写了个五百两的欠契。 赵姨娘按了手印,走到橱柜里把私房钱拿出来,给马道婆看,说:“这个你先拿着做香烛供奉的费用,好不好?” 马道婆看看白花花的银子,又有欠契,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满口答应,伸手先把银子抓起来掖好,然后收了欠契。 又在裤腰里掏了半天,掏出十个纸铰的青面白发的鬼,还有两个纸人,递给赵姨娘,悄悄教她: “把他们俩的生辰八字写在这两个纸人身上,再把五个鬼一起掖在他们各自的床上就完了。我就在家里作法,肯定有效。千万小心,别害怕!” 正说着呢,王夫人的丫鬟进来找说:“奶奶可在这里,太太等你呢。” 两人这才散了。 第66章 僧道解救 却说林黛玉因为看见宝玉这几天烫了脸,总不出门,就时常在一起说说话。 这天饭后看了两篇书,觉得无聊,就跟紫鹃雪雁做了会儿针线,更觉得烦闷。 就靠着房门出了会儿神,信步走出来,看阶下新长出来的嫩笋,不知不觉出了院门。 往园子里一看,四顾无人,只有花光柳影,鸟语溪声。 林黛玉就往怡红院走,看见几个丫头舀水,都在回廊上围着看画眉洗澡呢。 听见房里有笑声,林黛玉进去一看,原来是李宫裁、凤姐、宝钗都在这儿呢,她们一见林黛玉进来就笑:“这不又来了一个。” 林黛玉笑着说:“今天真齐,谁下帖子请来的?” 凤姐说:“前儿我打发丫头送了两瓶茶叶去,你去哪儿了?” 林黛玉笑着说:“哦,我倒忘了,多谢多谢。” 凤姐又说:“你尝了可还好?” 话还没说完,宝玉就说:“论理还可以,只是我说不太好,也不知道别人尝着怎么样。” 宝钗说:“味道淡,颜色也不太好。” 凤姐说:“那是暹罗进贡来的。我尝着也没啥意思,还不如我平时吃的呢。” 林黛玉说:“我吃着好,不知道你们的口味咋样?” 宝玉说:“你要是爱吃,把我这个也拿了去吃吧。” 凤姐笑着说:“你要爱吃,我那儿还有呢。” 林黛玉说:“真的?那我就打发丫头去取。” 凤姐说:“不用取,我打发人送来就是了。我明儿还有件事求你,一起打发人送来。” 林黛玉听了笑着说:“你们听听,吃了人家一点茶叶,就使唤人了。” 凤姐笑着说:“我求你,你倒说这些闲话,吃茶吃水的。你既然吃了我们家的茶,怎么还不给我们家做媳妇?” 众人听了都笑起来。 林黛玉红了脸,一声不吭,就回过头去了。 李宫裁笑着跟宝钗说:“真真我们二婶子诙谐得很。” 林黛玉说:“什么诙谐,不过是贫嘴贱舌讨人厌罢了。” 说着就啐了一口。 凤姐笑着说:“你别做梦!你给我们家做媳妇,少啥了?” 指着宝玉说:“你瞧瞧,人物儿,门第配不上,根基配不上,家私配不上?哪一点还玷辱了你呢?” 林黛玉转身就走。 宝钗叫住她:“颦儿急了,还不回来坐着。走了倒没意思。” 说着就站起来拉住她。刚到房门前,只见赵姨娘和周姨娘两个人进来瞧宝玉。 李宫裁、宝钗、宝玉等人都让她们坐。 只有凤姐只跟林黛玉说笑,正眼都不看她们。 宝钗刚要说话,王夫人房里的丫头来说:“舅太太来了,请奶奶姑娘们出去呢。” 李宫裁听了,连忙叫着凤姐等人走了。 赵姨娘和周姨娘也忙辞别宝玉出去。 宝玉说:“我也不能出去,你们千万别叫舅母进来。” 又说:“林妹妹,你先站一会儿,我说句话。” 凤姐听了,回头跟林黛玉笑着说:“有人叫你说话呢。” 说着就把林黛玉往里一推,跟李纨一起走了。 这里宝玉拉着林黛玉的袖子,只是嘻嘻地笑,心里有话,就是说不出来。 林黛玉禁不住脸红了,挣着要走。 宝玉忽然“哎哟”了一声,说:“好头疼!”林黛玉说:“该,阿弥陀佛!” 只见宝玉大叫一声:“我要死!”身子一纵,离地跳了三四尺高,嘴里乱嚷乱叫,说起胡话来了。 林黛玉和丫头们都吓慌了,忙去报告王夫人、贾母等人。 这时候王子腾的夫人也在这儿,大家都一起来了,宝玉越发拿刀弄杖,寻死觅活,闹得翻天覆地。 贾母、王夫人吓得浑身发抖,“儿”一声“肉”一声地放声大哭。 这下惊动了所有人,连贾赦、邢夫人、贾珍、贾政、贾琏、贾蓉、贾芸、贾萍、薛姨妈、薛蟠并周瑞家的一干家中上上下下里里外外众媳妇丫头等,都来园内看视。登时园内乱成一团麻。 正没个主见,只见凤姐手持一把明晃晃钢刀砍进园来,见鸡杀鸡,见狗杀狗,见人就要杀人。 众人越发慌了。 周瑞媳妇忙带着几个有力量的胆壮的婆娘上去抱住,夺下刀来,抬回房去。 平儿、丰儿等哭得天昏地暗。 贾政等心中也有些烦难,顾了这里,丢不下那里。 别人慌张自不必讲,独有薛蟠更比诸人忙到十分去:又恐薛姨妈被人挤倒,又恐薛宝钗被人瞧见,又恐香菱被人臊皮,知道贾珍等是在女人身上做功夫的,因此忙得不可开交。 忽一眼瞥见了林黛玉风流婉转,已酥倒在那里。 当下众人七言八语,有的说请端公送祟的,有的说请巫婆跳神的,有的又荐玉皇阁的张真人,种种说法不一。 也曾百般医治祈祷,问卜求神,总无效验。眼看太阳落山了。 王子腾夫人告辞去后,次日王子腾也来瞧问。接着小史侯家,邢夫人弟兄辈并各亲戚眷属都来瞧看,也有送符水的,也有荐僧道的,总不见效。 他叔嫂二人愈发糊涂,不省人事,睡在床上,浑身像火炭一般,口内无般不说。 到夜晚间,那些婆娘媳妇丫头们都不敢上前。 因此把他二人都抬到王夫人的上房内,夜间派了贾芸带着小厮们挨次轮班看守。 贾母,王夫人,邢夫人薛姨妈等寸步不离,只围着干哭。 此时贾赦,贾政又恐哭坏了贾母,日夜熬油费火,闹得人口不安,也都没了主意。 贾赦还各处去寻僧觅道。 贾政见不灵效,着实懊恼,因阻贾赦道:“儿女之数,皆由天命,非人力可强者。他二人之病出于不意,百般医治不效,想天意该如此,也只好由他们去罢。” 贾赦也不理这话,仍是百般忙乱,那里见些效验。看看三日光阴,那凤姐和宝玉躺在床上,亦发连气都将没了。 合家人口无不惊慌,都说没了指望,忙着将他二人的后世的衣履都治备下了。 贾母,王夫人,贾琏,平儿,袭人这几个人更比诸人哭的忘餐废寝,觅死寻活。 赵姨娘,贾环等自是称愿。 到了第四日早晨,贾母等正围着宝玉哭时,只见宝玉睁开眼说道:“从今以后,我可不在你家了!快收拾了,打发我走罢。” 贾母听了这话,如同摘心去肝一般。 赵姨娘在旁劝道:“老太太也不必过于悲痛。哥儿已是不中用了,不如把哥儿的衣服穿好,让他早些回去,也免些苦,只管舍不得他,这口气不断,他在那世里也受罪不安生。” 这些话没说完,被贾母照脸啐了一口唾沫,骂道:“烂了舌头的混帐老婆,谁叫你来多嘴多舌的!你怎么知道他在那世里受罪不安生?怎么见得不中用了?你愿他死了,有什么好处?你别做梦!他死了,我只和你们要命。素日都不是你们调唆着逼他写字念书,把胆子唬破了,见了他老子不像个避猫鼠儿?都不是你们这起淫妇调唆的!这会子逼死了,你们遂了心,我饶那一个!” 一面骂,一面哭。 贾政在旁听见这些话,心里越发难过,便喝退赵姨娘,自己上来委婉解劝。 一时又有人来回说:“两口棺椁都做齐了,请老爷出去看。” 贾母听了,如火上浇油一般,便骂:“是谁做了棺椁?” 一叠声只叫把做棺材的拉来打死。 正闹得不可开交,只闻得隐隐的木鱼声响,念了一句:“南无解冤孽菩萨。有那人口不利,家宅颠倾,或逢凶险,或中邪祟者,我们善能医治。” 贾母,王夫人听见这些话,哪里还耐得住,便命人去快请进来。 贾政虽不自在,奈贾母之言如何违拗,想如此深宅,何得听的这样真切,心中亦希罕,命人请了进来。 众人举目看时,原来是一个癞头和尚与一个跛足道人。 见那和尚是怎的模样:鼻如悬胆两眉长,目似明星蓄宝光,破衲芒鞋无住迹,腌臜更有满头疮。 那道人又是怎生模样: 一足高来一足低,浑身带水又拖泥。 相逢若问家何处,却在蓬莱弱水西。 贾政问道:“你道友二人在那庙里焚修。” 那僧笑道:“长官不须多话。因闻得府上人口不利,故特来医治。” 贾政道:“倒有两个人中邪,不知你们有何符水?” 那道人笑道:“你家现有希世奇珍,如何还问我们有符水?” 贾政听这话有意思,心中便动了,因说道:“小儿落草时虽带了一块宝玉下来,上面说能除邪祟,谁知竟不灵验。” 那僧道:“长官你那里知道那物的妙用。只因他如今被声色货利所迷,故不灵验了。你今且取他出来,待我们持颂持颂,只怕就好了。” 贾政听说,便向宝玉项上取下那玉来递与他二人。那和尚接了过来,擎在掌上,长叹一声道:“青埂峰一别,展眼已过十三载矣!人世光阴,如此迅速,尘缘满日,若似弹指!可羡你当时的那段好处:天不拘兮地不羁,心头无喜亦无悲,却因锻炼通灵后,便向人间觅是非。 可叹你今日这番经历:粉渍脂痕污宝光,绮栊昼夜困鸳鸯。沉酣一梦终须醒,冤孽偿清好散场! 念毕,又摩弄一回,说了些疯话,递与贾政道:“此物已灵,不可亵渎,悬于卧室上槛,将他二人安在一室之内,除亲身妻母外,不可使阴人冲犯。三十三日之后,包管身安病退,复旧如初。” 说着回头便走了。 贾政赶着还说话,让二人坐了吃茶,要送谢礼,他二人早已出去了。 贾母等还只管着人去赶,那里有个踪影。 少不得依言将他二人就安放在王夫人卧室之内,将玉悬在门上。 王夫人亲身守着,不许别个人进来。 至晚间他二人竟渐渐醒来,说腹中饥饿。 贾母,王夫人如得了珍宝一般,旋熬了米汤与他二人吃了,精神渐长,邪祟稍退,一家子才把心放下来。 李宫裁并贾府三艳,薛宝钗,林黛玉,平儿,袭人等在外间听信息。 闻得吃了米汤,省了人事,别人未开口,林黛玉先就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薛宝钗便回头看了他半日,嗤的一声笑。 众人都不会意,贾惜春道:“宝姐姐,好好的笑什么?” 宝钗笑道:“我笑如来佛比人还忙:又要讲经说法,又要普渡众生,这如今宝玉,凤姐姐病了,又烧香还愿,赐福消灾,今才好些,又管林姑娘的姻缘了。你说忙的可笑不可笑。” 林黛玉不觉的红了脸,啐了一口道:“你们这起人不是好人,不知怎么死!再不跟着好人学,只跟着凤姐贫嘴烂舌的学。” 一面说,一面摔帘子出去了。 不知后面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67章 贾芸拜访宝玉 话说宝玉养了三十三天病后,身体强壮了,脸上疮痕也平服了,就又回大观园内。这咱先不说。 最近宝玉生病的时候,贾芸带着家下小厮坐更看守,那红玉和众丫鬟也在这儿守着宝玉,这么多天下来,大家都混熟了。 红玉看见贾芸手里的手帕子,好像是自己以前掉的,想问又不好问。 没想到和尚道士一来,用不着男人了,贾芸又去种树了。 这事儿吧,她想放下又放不下,想问又怕人猜疑,正犹豫不决呢,忽听窗外有人问:“姐姐在屋里没有?” 红玉一看,是本院的小丫头佳蕙,就说:“在家里,你进来罢。” 佳蕙跑进来,往床上一坐,笑道:“我好造化!刚才在院子里洗东西,宝玉叫我往林姑娘那里送茶叶,花大姐姐交给我送去。可巧老太太给林姑娘送钱来,正分给丫头们呢。见我去了,林姑娘就抓了两把给我,也不知道多少。你替我收着。” 说完就把手帕子打开,把钱倒出来,红玉给她一五一十地数了收起。 佳蕙说:“你这阵子心里到底咋样啊?依我说,你干脆回家住两天,请个大夫瞧瞧,吃两剂药就好了。” 红玉说:“啥话呀,好好的,回家干啥!” 佳蕙说:“我想起来了,林姑娘身子弱,常吃药,你就跟她要些来吃,不也一样嘛。” 红玉说:“胡说!药能随便混吃吗?” 佳蕙说:“你这也不是个长久办法呀,又懒吃懒喝的,到底想咋整?” 红玉说:“怕啥,还不如早点死了干净!” 佳蕙说:“好好的,咋说这些话呢?” 红玉说:“你哪知道我心里的事儿!” 佳蕙点头想了一会儿,说:“也不怪你,这地方难待。就像昨天老太太说宝玉病了这些日子,跟着伺候的人都辛苦了,现在宝玉好了,各处还完愿,就按等级赏跟着的人。咱年纪小,上不去,我也不抱怨,可你咋也不算里头呢?我心里就不服。袭人就算得十分,咱也不恼她,本来人家就该得。说良心话,谁能比她呀?别说她平时殷勤小心,就算不殷勤小心,咱也比不过。可气晴雯、绮霰他们几个,都算上等里去了,仗着老子娘的脸面,众人捧着他们。你说可气不可气?” 红玉说:“犯不着气他们。俗话说得好,‘千里搭长棚,没有个不散的筵席’,谁能守谁一辈子呢?不过三年五载,各人干各人的去了。到时候谁还管谁呀?” 这两句话把佳蕙感动了,眼睛一红,又不好意思哭,勉强笑道:“你这话倒是。昨儿宝玉还说明儿咋收拾房子,咋做衣裳,好像有几百年的事儿要忙呢。” 红玉听了冷笑两声,刚要说话,一个没留头的小丫头跑进来,拿着些花样子和两张纸,说:“这是两个样子,叫你描出来呢。” 说完往红玉那儿一扔,转身就跑。 红玉往外喊:“到底是谁的呀?话都不说完就跑,谁蒸下馒头等着你,怕冷了不成!” 小丫头在窗外喊:“是绮大姐姐的。” 说完咕咚咕咚又跑了。 红玉赌气把样子扔一边,找笔,找半天都是秃的,就说:“前儿一枝新笔,放哪儿了?咋一时想不起来。” 一边说着一边出神,想了一会儿笑道:“是了,前儿晚上莺儿拿了去了。” 就对佳蕙说:“你替我取来。” 佳蕙说:“花大姐姐还等着我给她抬箱子呢,你自己取去呗。” 红玉说:“她等着你,你还坐着闲扯?我不叫你取,她也不等你了。坏透了的小蹄子!” 说完自己出房,出了怡红院,往宝钗院内去。 刚到沁芳亭畔,看见宝玉的奶娘李嬷嬷走来。 红玉笑着问:“李奶奶,你去哪儿了?咋从这儿来呢?” 李嬷嬷站住一拍手说:“你说说,好好的宝玉又看上那个种树的啥云哥儿雨哥儿的,这会子逼着我叫他来。明儿让上房里听见,可不好。” 红玉笑说:“你老人家真就依了他去叫了?” 李嬷嬷说:“那能咋办呢?” 红玉笑说:“那一个要是知道好歹,就别进来。” 李嬷嬷说:“他又不傻,为啥不进来?” 红玉说:“进来的话,你老人家该和他一起呀,不然他一个人乱碰,可不好呢。” 李嬷嬷说:“我哪有那工夫跟他走?告诉他一声,回来打发个小丫头子或者老婆子带他进来就完了。” 说完拄着拐杖走了。 红玉听说,就站那儿出神,也不去取笔了。 这时候,一个小丫头跑来,看见红玉站那儿,就问:“林姐姐,你在这儿干啥呢?” 红玉抬头一看是小丫头坠儿。 红玉说:“去哪儿?” 坠儿说:“叫我带芸二爷进来。” 说完跑了。 红玉刚走到蜂腰桥门前,就看见坠儿引着贾芸来了。 贾芸一边走一边拿眼瞅红玉,红玉装作和坠儿说话,也用眼溜贾芸。 四目相对,红玉脸一红,一扭身往蘅芜苑去了。 贾芸跟着坠儿来到怡红院。 坠儿先进去通报,然后领贾芸进去。 贾芸一看,院里有点山石,种着芭蕉,还有两只仙鹤在松树下剔翎。 一溜回廊上吊着各色笼子,养着各种仙禽异鸟。 上面小小五间抱厦,隔扇雕镂新鲜花样,上面挂个匾额,写着“怡红快绿”。 贾芸心想:“怪道叫‘怡红院’,原来匾上是这四个字。” 正想着,就听里面隔着纱窗子有人笑说:“快进来罢。我咋就把你忘了两三个月!” 贾芸一听是宝玉的声音,赶紧进去。 抬头一看,金碧辉煌,文章熌灼,却看不见宝玉在哪儿。 一回头,看见左边有架大穿衣镜,从镜后转出两个十五六岁的丫头说:“请二爷里头屋里坐。” 贾芸连正眼都不敢看,连忙答应。 又进一道碧纱厨,看见一张小床上悬着大红销金撒花帐子。 宝玉穿着家常衣服,靸着鞋,倚在床上拿着本书,看见他进来,把书扔下,笑着站起来。 贾芸忙上前请安。 宝玉让坐,贾芸就在下面一张椅子上坐了。 宝玉说:“自从那个月见了你,我叫你往书房里来,谁知接二连三好多事儿,就把你忘了。” 贾芸说:“总是我没福,偏偏赶上叔叔身体不好。叔叔现在可好了?” 宝玉说:“大好了。我倒听说你辛苦了好几天。” 贾芸说:“辛苦也是应该的。叔叔好了,也是我们一家子的造化。” 说着,有个丫鬟端茶来。 贾芸嘴里和宝玉说着话,眼睛却瞅那丫鬟。 只见这丫鬟细挑身材,容长脸面,穿着银红袄儿,青缎背心,白绫细折裙。 不是别人,正是袭人。 贾芸自从宝玉病了在这儿混了两天,把有名的人认了一半。 他知道袭人在宝玉房里不一样,见她端茶来,宝玉又在旁边坐着,就忙站起来说:“姐姐咋给我倒茶呢。我来叔叔这儿又不是客,我自己倒罢。” 宝玉说:“你坐着。丫头们跟前也这样。” 贾芸说:“虽这么说,叔叔房里的姐姐们,我哪敢放肆呢。” 一边说一边坐下吃茶。 宝玉和他说些没要紧的闲话,说谁家戏子好,谁家花园好,谁家丫头标致,谁家酒席丰盛,谁家有奇货,谁家有异物。 贾芸就顺着他说。 说了一会儿,见宝玉有点懒懒的,就起身告辞。 宝玉也没怎么留,就说:“你明儿闲了,只管来。” 还让小丫头坠儿送他出去。 贾芸出了怡红院,见四顾无人,就慢慢走,和坠儿一长一短地说话,先问她“几岁了?名字叫啥?你父母干啥的?在宝叔房里几年了?一个月多少钱?宝叔房里有几个女孩子?” 坠儿都告诉他了。 贾芸又问:“刚才和你说话的,是叫小红不?” 坠儿笑说:“她是叫小红。你问她干啥?” 贾芸说:“刚才她问你啥手帕子,我倒拣了一块。” 坠儿听了笑说:“她问了我好几遍,可有看见她的帕子。我哪有那工夫管这事儿!今儿她又问我,她说我要是帮她找着了,她还谢我呢。刚才在蘅芜苑门口说的,二爷也听见了,不是我撒谎。好二爷,你既拣了,给我罢。我看她拿啥谢我。” 原来上月贾芸进来种树的时候,拣了一块罗帕,知道是园里人丢的,但不知道是谁的,不敢造次。 现在听见红玉问坠儿,就知道是红玉的,心里可高兴了。 又见坠儿要,心里就有了主意,从袖内拿出自己的一块手帕,对坠儿说:“我给是给你,你要是得了她的谢礼,可不许瞒着我。” 坠儿满口答应,接了手帕,送贾芸出去,回来找红玉。 再说宝玉打发贾芸走后,歪在床上,有点迷糊。 袭人走过来,坐在床沿上推他,说:“咋又要睡觉?闷得慌,你出去逛逛呗。” 宝玉拉着袭人的手笑说:“我要去,就是舍不得你。” 袭人笑说:“快起来罢!” 一边说一边拉宝玉起来。 宝玉说:“去哪儿呢?怪腻烦的。” 袭人道:“你出去就好了。老这么蔫头耷脑的,心里更烦。” 宝玉无精打采的,只好听她的。 晃出房门,在回廊上调弄了一会儿雀儿,出了院子,顺着沁芳溪看了一会儿金鱼。 看见山坡上两只小鹿箭似的跑来,宝玉不明白啥意思。 正纳闷呢,就看见贾兰拿着小弓追下来,看见宝玉,站住笑说:“二叔叔在家里呢,我还以为出门去了。” 宝玉说:“你又淘气了。好好的射它干啥?” 贾兰笑说:“这会子不念书,闲着干啥?所以演习演习骑射。” 宝玉说:“把牙栽了,就不演了。” 说着,宝玉顺着脚来到一个院门前,看见凤尾森森,龙吟细细。 抬头一看,匾上写着“潇湘馆”三字。 宝玉信步走入,只见湘帘垂地,悄无声息。 走到窗前,闻到一缕幽香从碧纱窗中透出。 宝玉就把脸贴在纱窗上往里看,听见黛玉细细地长叹一声说:“‘每日家情思睡昏昏。’” 宝玉听了,心里痒痒的,再看,只见黛玉在床上伸懒腰。 宝玉在窗外笑说:“为啥‘每日家情思睡昏昏’?” 一边说一边掀帘子进去了。 第68章 黛玉被拒生误会 黛玉自觉忘情,红了脸,拿袖子遮脸,翻身向里装睡。 宝玉刚要去搬她身子,黛玉的奶娘和两个婆子就进来了,说:“妹妹睡觉呢,等醒了再请来吧。” 刚说完,黛玉就翻身坐起来,笑说:“谁睡觉呢。” 那两三个婆子笑说:“我们还以为姑娘睡着了。” 说着叫紫鹃进来伺候,然后都走了。 黛玉坐在床上,抬手整理鬓发,笑问宝玉:“人家睡觉,你进来干啥?” 宝玉见她星眼微饧,香腮带赤,神魂早荡了,一歪身坐在椅子上,笑说:“你刚才说啥?” 黛玉说:“我没说啥。” 宝玉笑说:“给你个榧子吃!我都听见了。” 两人正说话呢,紫鹃进来了。 宝玉笑说:“紫鹃,把你们的好茶倒碗我喝。” 紫鹃说:“哪有好的呢?要好的,等袭人来。” 黛玉说:“别理他,你先给我舀水去。” 紫鹃笑说:“他是客,自然先倒茶再舀水。” 说着就去倒茶了。 宝玉笑说:“好丫头,‘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鸳帐,怎舍得叠被铺床?’” 林黛玉登时撂下脸来,说:“二哥哥,你说啥呢?” 宝玉笑说:“我没说啥呀。” 黛玉就哭说:“现在听了外面的村话,也来取笑我。我成了爷们解闷的了。” 一边哭一边下床往外走。 宝玉慌了,忙赶上去说:“好妹妹,我一时该死,你别告诉别人。我再敢说,嘴上就长个疔,烂了舌头。” 正说着,袭人来了,说:“快回去穿衣服,老爷叫你呢。” 宝玉听了,像打了个雷,也顾不上别的,赶紧回来穿衣服。 出了园子,看见焙茗在二门前等着,宝玉就问:“你知道叫我干啥不?” 焙茗说:“爷快出来吧,反正得去,去了就知道了。” 一边说一边催宝玉。 转过大厅,宝玉心里还嘀咕呢,就听墙角边一阵哈哈笑,回头看见薛蟠拍着手笑出来,说:“要不说姨夫叫你,你能出来这么快?” 焙茗也笑说:“爷别怪我。”忙跪下了。 宝玉愣了半天,才明白是薛蟠哄他出来。 薛蟠连忙打恭作揖赔不是,又求宝玉“别难为小子,都是我逼他去的。” 宝玉也没办法,只好笑问:“你哄我也罢了,咋说我父亲呢?我告诉姨娘去,评评这个理,行不?” 薛蟠忙说:“好兄弟,我就是想让你快点出来,忘了忌讳这话了。改日你也哄我,说我父亲就完了。” 宝玉说:“哎呀,越发该死了。” 又对焙茗说:“反叛肏的,还跪着干啥!” 焙茗连忙叩头起来。 薛蟠说:“要不是我也不敢惊动你,只因明儿五月初三是我的生日,古董行的程日兴不知从哪儿弄来这么粗这么长粉脆的鲜藕,这么大的大西瓜,这么长一尾新鲜的鲟鱼,这么大一个暹罗国进贡的灵柏香熏的暹猪。你说,这四样礼可难得不?那鱼和猪就是贵又难得,这藕和瓜亏他咋种出来的。我赶紧孝敬了母亲,又给你们老太太、姨父、姨母送了些去。现在留了些,我自己吃怕折福,想来想去,除了我就你配吃,所以特请你来。可巧唱曲儿的小么儿也来了,我和你乐一天咋样?” 一边说一边来到他书房。 只见詹光、程日兴、胡斯来、单聘仁等还有唱曲儿的都在这儿,看见他进来,都请安问好。 喝了茶,薛蟠就叫人摆酒。 话还没说完呢,众小厮七手八脚摆了半天,才停当坐下。 宝玉看见瓜藕新奇,就笑说:“我的寿礼还没送来呢,倒先扰了。” 薛蟠说:“那你明儿送我啥?” 宝玉说:“我能有啥可送的?要说银钱吃的穿的东西,到底不是我的,只有我写一张字,画一张画,才算是我的。” 薛蟠笑说:“你一提画儿,我想起来了。昨儿我看人家一张春宫,画得可好了。上面还有好多字呢,我也没细看,就看落的款,是‘庚黄’画的。真真好得不得了!” 宝玉听了,心里猜疑:“古今字画也见过不少,哪有个‘庚黄’?” 想了半天,笑起来,拿过笔在手心写了两个字,问薛蟠:“你看真了是‘庚黄’?” 薛蟠说:“咋看不真!” 宝玉把手一撒,给他看说:“别是这两字吧?其实和‘庚黄’也差不多。” 众人一看,原来是“唐寅”两个字,都笑说:“想必是这两字,大爷一时眼花了。” 薛蟠只觉没意思,笑说:“谁知他‘糖银’‘果银’的。” 正说着,小厮来回话“冯大爷来了”。 宝玉就知道是神武将军冯唐之子冯紫英来了。 薛蟠他们一齐叫“快请”。 话还没说完呢,冯紫英一路说笑就进来了。 众人忙起席让坐。 冯紫英笑说:“好呀!也不出门了,在家里高乐呢。” 宝玉薛蟠都笑说:“好久不见,老世伯身体可好?” 紫英回答:“家父倒也托庇康健。近来家母偶感风寒,病了两天。” 薛蟠看见他脸上有青伤,就笑说:“这脸上又和谁打架了?挂彩了。” 冯紫英笑说:“从那次把仇都尉的儿子打伤后,我就记着再不怄气了,咋还会打架呢?这脸上是前天打围,在铁网山让兔鹘捎了一翅膀。” 宝玉说:“啥时候的事儿?” 紫英说:“三月二十八日去的,前儿也就回来了。” 宝玉说:“怪道前儿初三四儿,我在沈世兄家赴席不见你呢。我要问,不知怎么就忘了。单你去了,还是老世伯也去了?” 紫英说:“可不是家父去,我没法儿,去罢了。难道我闲疯了,咱们几个人吃酒听唱的不乐,寻那个苦恼去?这一次,大不幸之中又大幸。” 薛蟠众人见他喝完了茶,都说道:“且入席,有话慢慢的说。” 冯紫英听说,便立起身来说道:“论理,我该陪饮几杯才是,只是今儿有一件大大要紧的事,回去还要见家父面回,实不敢领。” 薛蟠宝玉众人那里肯依,死拉着不放。 冯紫英笑道:“这又奇了。你我这些年,那回儿有这个道理的?果然不能遵命。若必定叫我领,拿大杯来,我领两杯就是了。” 众人听说,只得罢了,薛蟠执壶,宝玉把盏,斟了两大海。 那冯紫英站着,一气而尽。 宝玉道:“你到底把这个‘不幸之幸’说完了再走。” 冯紫英笑道:“今儿说的也不尽兴。我为这个,还要特治一东,请你们去细谈一谈,二则还有所恳之处。” 说着执手就走。 薛蟠道:“越发说的人热剌剌的丢不下。多早晚才请我们,告诉了。也免的人犹疑。” 冯紫英道:“多则十日,少则八天。” 一面说,一面出门上马去了。 众人回来,依席又饮了一回方散。 宝玉回至园中,袭人正记挂着他去见贾政,不知是祸是福,只见宝玉醉醺醺的回来,问其原故,宝玉一一向他说了。 袭人道:“人家牵肠挂肚的等着,你且高乐去,也到底打发人来给个信儿。” 宝玉道:“我何尝不要送信儿,只因冯世兄来了,就混忘了。” 正说,只见宝钗走进来笑道:“偏了我们新鲜东西了。” 宝玉笑道:“姐姐家的东西,自然先偏了我们了。” 宝钗摇头笑道:“昨儿哥哥倒特特的请我吃,我不吃,叫他留着请人送人罢。我知道我的命小福薄,不配吃那个。” 说着,丫鬟倒了茶来,吃茶说闲话儿,不在话下。 却说那林黛玉听见贾政叫了宝玉去了,一日不回来,心中也替他忧虑。 至晚饭后,闻听宝玉来了,心里要找他问问是怎么样了。 一步步行来,见宝钗进宝玉的院内去了,自己也便随后走了来。 刚到了沁芳桥,只见各色水禽都在池中浴水,也认不出名色来,但见一个个文彩炫耀,好看异常,因而站住看了一会。 再往怡红院来,只见院门关着,黛玉便以手扣门。 谁知晴雯和碧痕正拌了嘴,没好气,忽见宝钗来了,那晴雯正把气移在宝钗身上,正在院内抱怨说:“有事没事跑了来坐着,叫我们三更半夜的不得睡觉!” 忽听又有人叫门,晴雯越发动了气,也并不问是谁,便说道:“都睡下了,明儿再来罢!” 林黛玉素知丫头们的情性,他们彼此顽耍惯了,恐怕院内的丫头没听真是他的声音,只当是别的丫头们来了,所以不开门,因而又高声说道:“是我,还不开么?” 晴雯偏生还没听出来,便使性子说道:“凭你是谁,二爷吩咐的,一概不许放人进来呢!” 林黛玉听了,不觉气怔在门外,待要高声问他,逗起气来,自己又回思一番:“虽说是舅母家如同自己家一样,到底是客边。如今父母双亡,无依无靠,现在他家依栖。如今认真淘气,也觉没趣。” 一面想,一面又滚下泪珠来。 正是回去不是,站着不是。 正没主意,只听里面一阵笑语之声,细听一听,竟是宝玉、宝钗二人。 林黛玉心中益发动了气,左思右想,忽然想起了早起的事来:“必竟是宝玉恼我要告他的原故。但只我何尝告你了,你也打听打听,就恼我到这步田地。你今儿不叫我进来,难道明儿就不见面了!” 越想越伤感起来,也不顾苍苔露冷,花径风寒,独立墙角边花阴之下,悲悲戚戚呜咽起来。 原来这林黛玉秉绝代姿容,具希世俊美,不期这一哭,那附近柳枝花朵上的宿鸟栖鸦一闻此声,俱忒楞楞飞起远避,不忍再听。 真是:花魂默默无情绪,鸟梦痴痴何处惊。 因有一首诗道:颦儿才貌世应希,独抱幽芳出绣闺,呜咽一声犹未了,落花满地鸟惊飞。 那林黛玉正自啼哭,忽听“吱喽”一声,院门开处,不知是那一个出来。 要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第69章 黛玉葬花 话说林黛玉正伤心哭泣呢,忽然听到院门响,只见宝钗出来了,宝玉、袭人一群人送她。 林黛玉本想上去问问宝玉,又怕当着众人问让宝玉不好意思,就闪到一边,让宝钗走了。 等宝玉他们进去关了门,她才转过身,望着门还掉了几滴泪。 觉得没啥意思,就转身回来,无精打采地卸了妆。 紫鹃和雪雁平常知道林黛玉的脾气:没事就坐着发呆,不是皱着眉就是叹气,好好的也不知道为啥,常常眼泪流个不停。 一开始还有人劝,怕她想父母、想家,受了委屈,就用话安慰她。 谁知道后来一年到头老这样,大家都看习惯了,也不管她了。 所以也没人理她,由着她闷坐,自己睡觉去了。 林黛玉靠着床栏杆,两手抱着膝盖,眼睛含着泪,像木雕泥塑似的,一直坐到二更天多才睡了。 一晚上啥也没说。 到了第二天,也就是四月二十六日,原来这天未时是芒种节。 古代风俗:凡是芒种节这天,都要摆各种礼物,祭饯花神,说芒种一过,就是夏天了,花都谢了,花神退位,得送送人家。 闺阁里更流行这个风俗,所以大观园里的人都早早起来了。 那些女孩子们,有的用花瓣柳枝编成轿马,有的用绫锦纱罗叠成旌旗,都用彩线系着。 每棵树上、每枝花上,都系着这些东西。 满园里绣带飘飘,花枝招展,再加上这些人打扮得比桃花杏花还美,让燕子嫉妒、黄莺惭愧,一时也说不完。 再说宝钗、迎春、探春、惜春、李纨、凤姐等人还有巧姐、大姐、香菱和众丫鬟们在园子里玩,就是不见林黛玉。 迎春说:“林妹妹咋不见呢?好个懒丫头!这会子还睡觉不成?” 宝钗说:“你们等着,我去把她闹起来。” 说着就丢下众人,一直往潇湘馆去。 正走着呢,只见文官等十二个女孩子也来了,上来问好,说了一会儿闲话。 宝钗回身指着说:“他们都在那儿呢,你们找他们去。我叫林姑娘就来。” 说着就往潇湘馆走。 忽然抬头看见宝玉进去了,宝钗就站住低头想了想:宝玉和林黛玉从小一起长大,他们兄妹间常常不避嫌疑,嘲笑喜怒无常,而且林黛玉向来爱猜忌,爱使小性子。 现在自己也跟进去,一方面宝玉不方便,另一方面林黛玉会多心。 算了,还是回来得好。 想完就抽身回来。 刚要去找别的姐妹,忽然看见前面有一双玉色蝴蝶,像团扇那么大,一上一下迎风飞舞,可有意思了。 宝钗想扑来玩玩,就从袖子里拿出扇子,往草地上去扑。 只见那一双蝴蝶忽起忽落,来来往往,穿花度柳,要过河去了。 引得宝钗蹑手蹑脚地一直追到池中滴翠亭上,累得香汗淋漓,娇喘吁吁。 宝钗也不想扑了,刚要回来,就听见滴翠亭里面有人小声说话。 原来这个亭子四面都是游廊曲桥,建在水池上,四面雕镂的格子糊着纸。 宝钗在亭外听见说话,就停下脚步仔细听,只听见说:“你瞧瞧这手帕子,果然是你丢的那块,你就拿着,要不是,就还给芸二爷去。” 又有一个人说话:“可不是我那块!拿来给我吧。” 又听见说:“你拿什么谢我呢?难道白找来了不成。” 又回答说:“我既然答应谢你,自然不哄你。” 又听见说:“我找来了给你,自然你要谢我,但只是捡到的人,你就不拿什么谢他?” 又回答说:“你别胡说。他是个爷们,捡到我的东西,自然该还的。我拿什么谢他呢?” 又听见说:“你不谢他,我怎么回他呢?况且他再三再四地和我说了,要是没谢礼,不许我给你呢。” 半天,又听见回答说:“也罢,拿我这个给他,算谢他的吧。——你要是告诉别人呢?得发誓。” 又听见说:“我要是告诉一个人,就长一个疔,日后不得好死!” 又听见说:“哎呀!咱们只顾说话,别让人来悄悄在外面听见了。不如把这格子都推开,要是有人看见咱们在这里,他们只当咱们说玩话呢。要是走到跟前,咱们也能看见,就别说了。” 宝钗在外面听见这话,心里一惊,想道:“怪不得从古到今那些奸淫狗盗的人,心思都挺机灵。这一打开,看见我在这里,他们不得害臊啊。况且刚才说话的声音,很像宝玉房里的红儿。她向来眼空心大,是个头等刁钻古怪的东西。今天我听了她的短儿,万一她急了造反,狗急跳墙,不但惹事,我也没趣。现在赶紧躲也躲不及了,少不得要用个‘金蝉脱壳’的法子。” 还没想完呢,就听见“咯吱”一声,宝钗就故意加重脚步,笑着叫道:“颦儿,我看你往哪儿藏!” 一边说一边故意往前赶。 那亭子里的红玉和坠儿刚一推窗,就听见宝钗这么说着往前赶,两个人都吓傻了。 宝钗反而对着他们笑说:“你们把林姑娘藏哪儿了?” 坠儿说:“哪儿见过林姑娘了。” 宝钗说:“我刚才在河那边看见林姑娘在这里蹲着玩水呢。我想悄悄吓她一跳,还没走到跟前,她就看见我了,朝东一绕就不见了。别是藏在这里头了。” 一边说一边故意进去找了找,抽身就走,嘴里说:“一定是又钻到山子洞里去了。遇见蛇,咬一口也罢了。” 一边说一边走,心里又好笑:这件事算遮过去了,不知道他们俩会怎么样。 谁知道红玉听了宝钗的话,就信以为真,等宝钗走远了,就拉着坠儿说:“坏了坏了!林姑娘蹲在这里,肯定听见咱们说话了!” 坠儿听了,半天也不说话。 红玉又说:“这可咋办呢?” 坠儿说:“就算听见了,关谁啥事,各人干各人的就完了。” 红玉说:“要是宝姑娘听见,还倒罢了。林姑娘嘴里又爱刻薄人,心思又细,她一听见了,万一走漏了风声,可咋办呢?” 两人正说着呢,只见文官、香菱、司棋、侍书等人上亭子来了。 两人只好不说了,和他们玩闹起来。 只见凤姐站在山坡上招手叫人,红玉连忙丢下众人,跑到凤姐跟前,堆着笑问:“奶奶使唤我干啥事?” 凤姐打量了打量她,见她长得干净俏丽,说话知趣,就笑着说:“我的丫头今儿没跟着我来。我这会儿想起一件事来,要使唤个人出去,不知道你能干不能干,说的全不全?” 红玉笑着说:“奶奶有啥话,只管吩咐我说去。要是说的不全,耽误了奶奶的事,任凭奶奶责罚就是了。” 凤姐笑着说:“你是哪位小姐房里的?我让你出去,她回来找你,我好替你说。” 红玉说:“我是宝二爷房里的。” 凤姐听了笑着说:“哎哟!你原来是宝玉房里的,怪不得呢。也罢了,等他问,我替你说。你到我们家,告诉你平姐姐:外头屋里桌子上汝窑盘子架底下放着一卷银子,那是一百六十两,给绣匠的工价,等张材家的来要,当面称给他瞧了,再给他拿去。再里头床头间有一个小荷包拿了来。” 红玉听了就走了,回来只见凤姐不在这山坡上了。 看见司棋从山洞里出来,站着系裙子,就赶上去问:“姐姐,不知道二奶奶去哪儿了?” 司棋说:“不知道。” 红玉听了,又四下里看了看,只见那边探春、宝钗在池边看鱼。 红玉上去陪笑问:“姑娘们可知道二奶奶去哪儿了?” 探春说:“往你大奶奶院里找去。” 红玉听了,就往稻香村来,正好看见晴雯、绮霰、碧痕、紫绡、麝月、待书、入画、莺儿等一群人来了。 晴雯一看见红玉,就说:“你就疯吧!院子里花儿也不浇,雀儿也不喂,茶炉子也不烧,就在外头瞎逛。” 红玉说:“昨儿二爷说了,今儿不用浇花,过一天浇一回就行。我喂雀儿的时候,姐姐还睡觉呢。” 碧痕说:“茶炉子呢?” 红玉说:“今儿不该我烧茶炉子的班儿,有茶没茶别问我。” 绮霰说:“你听听她这嘴!你们别说了,让她逛去呗。” 红玉说:“你们再问问我逛了没有。二奶奶使唤我说话取东西的。” 说着把荷包举给他们看,他们才不说话了,大家分路走开。 晴雯冷笑着说:“怪道呢!原来爬上高枝儿了,不把我们放在眼里了。不知道说了一句话半句话,名儿姓儿知道了没有呢,就把她得意成这样!这一两次不算啥,以后还得听着点呢!有本事从今儿出了这园子,远远地在高枝儿上才算本事。” 一边说着一边走了。 第70章 宝钗扑蝶 这里红玉听了,也不好分辨,只好忍着气去找凤姐。 到了李氏房中,果然看见凤姐在这里和李氏说话呢。 红玉上去回话说:“平姐姐说,奶奶刚出来,她就把银子收起来了,等张材家的来讨,当面称了给他拿去了。” 说着把荷包递上去,又说:“平姐姐教我回奶奶:才旺儿进来讨奶奶的示下,好往那家子去。平姐姐就按奶奶的主意打发他去了。” 凤姐笑着说:“她怎么按我的主意打发去了?” 红玉说:“平姐姐说:我们奶奶问这里奶奶好。原是我们二爷不在家,虽然迟了两天,只管请奶奶放心。等五奶奶好些,我们奶奶还会了五奶奶来瞧奶奶呢。五奶奶前儿打发了人来说,舅奶奶带了信来了,问奶奶好,还要和这里的姑奶奶寻两丸延年神验万全丹。若有了,奶奶打发人来,只管送在我们奶奶这里。明儿有人去,就顺路给那边舅奶奶带去。” 话还没说完呢,李氏就说:“哎哟哟!这些话我可听不懂。什么‘奶奶’‘爷爷’的一大堆。” 凤姐笑着说:“怪不得你不懂,这是好几家子的话呢。” 说着又对红玉笑着说:“好孩子,难为你说得全。别像他们扭扭捏捏的像蚊子似的。嫂子你不知道,如今除了我随手使的几个丫头老婆之外,我就怕和他们说话。他们必定把一句话拉得老长,咬文嚼字,拿腔拿调,哼哼唧唧的,急得我冒火,他们哪里知道!以前我们平儿也是这样,我就问她:难道非得装蚊子哼哼才是美人了?说了几次才好点。” 李宫裁笑着说:“都像你这泼皮破落户才好。” 凤姐又说:“这一个丫头就好。刚才两回,说话虽不多,听那口气就干脆。” 说着又对红玉笑着说:“你明儿伺候我去吧。我认你作女儿,我一调理你就出息了。” 红玉听了,扑哧一笑。 凤姐说:“你笑啥?你说我年轻,比你能大几岁,就作你的妈了?你还做梦呢!你打听打听,那些比你大的,赶着我叫妈,我还不理呢。今儿抬举你了!” 红玉笑着说:“我不是笑这个,我笑奶奶认错辈数了。我妈是奶奶的女儿,这会子又认我作女儿。” 凤姐说:“谁是你妈?” 李宫裁笑着说:“你原来不认得她?她是林之孝的女儿。” 凤姐听了十分诧异,说:“哦!原来是她的丫头。” 又笑着说:“林之孝两口子都是闷葫芦,一句话也不说。我整天说,他们倒是配成了一对夫妻,一个天聋,一个地哑。哪里想到养出这么个伶俐丫头来!你十几岁了?” 红玉说:“十七岁了。” 又问名字,红玉说:“原叫红玉的,因为重了宝二爷,如今只叫红儿了。” 凤姐听说皱了皱眉,把头一扭,说:“真讨人嫌!得了玉就了不起似的,你也玉,我也玉。” 接着说:“既然这么愿意跟着我,我还和他妈说,‘赖大家的如今事多,也不知道这府里谁是谁,你替我好好挑两个丫头我使’,她答应着。她倒好,不挑,还把这女孩子送到别处去。难道跟着我必定不好?” 李氏笑着说:“你可是又多心了。她进来在先,你说话在后,怎么能怨她妈呢!” 凤姐说:“既然这样,明儿我和宝玉说,叫他再要人去,叫这丫头跟着我去。可不知道她本人愿意不愿意?” 红玉笑着说:“愿意不愿意,我们也不敢说。只是跟着奶奶,我们也能学学眉眼高低,出入上下,大小的事也能见识见识。” 正说着呢,只见王夫人的丫头来请,凤姐就辞别了李宫裁走了。 红玉回怡红院去,不说了。 现在说说林黛玉,因为晚上没睡好,第二天起来晚了,听说众姐妹都在园子里搞饯花会,怕人笑她懒,赶紧梳洗了出来。 刚到院子里,就看见宝玉进来了,笑着说:“好妹妹,你昨儿可告我了不曾?让我悬了一夜心。” 林黛玉就回头叫紫鹃说:“把屋子收拾了,放下一扇纱屉,看那大燕子回来,把帘子放下来,拿狮子倚住,烧了香就把炉罩上。” 一边说一边又往外走。 宝玉见她这样,还以为是昨天中午的事呢,哪知道晚上还有那档子事,还打躬作揖的。 林黛玉正眼都不看他,各自出了院门,一直找别的姐妹去了。 宝玉心里纳闷,自己瞎琢磨:看这情形,不像是为昨天的事,但只是昨天我回来晚了,又没见着她,再没有冲撞她的地方了。 一边想,一边不由得跟着追了来。 只见宝钗、探春正在那边看鹤舞呢,看见林黛玉去了,三个一起站着说话。 又见宝玉来了,探春就笑着说:“宝哥哥,身上好?我整整三天没见你了。” 宝玉笑着说:“妹妹身上好?我前儿还在大嫂子跟前问你呢。” 探春说:“宝哥哥,你往这里来,我和你说话。” 宝玉听说,就跟着她,离开了宝钗、黛玉,到了一棵石榴树下。 探春说:“这几天老爷叫你了没?” 宝玉笑着说:“没有叫。” 探春说:“昨儿我恍惚听见说老爷叫你出去呢。” 宝玉笑着说:“那肯定是别人听错了,并没叫。” 探春又笑着说:“这几个月,我又攒下十来吊钱了,你还拿了去,明儿出门逛的时候,要是有好字画,好精巧的玩意儿,替我带些来。” 宝玉说:“我在城里城外、大庙小庙逛,也没见啥新奇精致的东西,左不过是那些金玉铜瓷没处放的古董,再就是绸缎吃食衣服了。” 探春说:“谁要这些。就像你上回买的那柳枝编的小篮子,整竹子根抠的香盒儿,胶泥垛的风炉儿,这就好了。我喜欢得不得了,谁知他们都爱上了,都当宝贝似的抢了去。” 宝玉笑着说:“原来要这个。这不值啥,拿五百钱出去给小子们,管拉一车来。” 探春说:“小厮们知道啥。你拣那朴素不俗气、直爽不笨拙的,这些东西,你多多地给我带些来。我还像上回的鞋给你做一双,比那一双还下功夫,咋样呢?” 宝玉笑着说:“你提起鞋来,我想起个故事:那一回我穿着,可巧遇见了老爷,老爷就不高兴,问是谁做的。我哪敢提‘三妹妹’三个字,我就回说是前儿我生日,舅母给的。老爷听了是舅母给的,才不好说啥,半天还说:‘何苦来!虚耗人力,作践绫罗,做这样的东西。’我回来告诉了袭人,袭人说这还罢了,赵姨娘气的抱怨得不得了:‘正经兄弟,鞋搭拉袜搭拉的没人看的见,且做这些东西!’” 探春一听,登时沉下脸来,说:“这话糊涂到啥地步!我咋是该做鞋的人呢?环儿难道没有份儿,没人给他做?一般的衣裳是衣裳,鞋袜是鞋袜,丫头老婆一屋子,抱怨这些话干啥!给谁听呢!我不过是闲着没事,做一双半双,爱给哪个哥哥弟弟,随我的心。谁敢管我不成!这也是白气。” 宝玉听了,点头笑着说:“你不知道,他心里自然又有个想法了。” 探春一听,更来气了,把头一扭,说:“连你也糊涂了!他那想法自然是有的,不过是那阴微鄙贱的见识。他只管这么想,我只管认得老爷、太太两个人,别人我一概不管。就是姊妹弟兄跟前,谁和我好,我就和谁好,我也不知道啥偏的庶的。论理我不该说他,但忒昏愦的不像了!还有笑话呢:就是上回我给你那钱,替我带那玩意儿。过了两天,他见了我,也是说没钱使,怎么难,我也不理论。谁知后来丫头们出去了,他就抱怨起来,说我攒的钱为什么给你使,倒不给环儿使呢。我听见这话,又好笑又好气,我就出来往太太跟前去了。” 正说着,只见宝钗那边笑道:“说完了,来罢。显见的是哥哥妹妹了,丢下别人,且说梯己去。我们听一句儿就使不得了!” 说着,探春宝玉二人方笑着来了。 宝玉因不见了林黛玉,便知她躲了别处去了,想了一想,索性迟两日,等她的气消一消再去也罢了。 因低头看见许多凤仙石榴等各色落花,锦重重的落了一地,因叹道:“这是她心里生了气,也不收拾这花儿来了。待我送了去,明儿再问着她。” 说着,只见宝钗约着他们往外头去。 宝玉道:“我就来。” 说毕,等他二人去远了,便把那花兜了起来,登山渡水,过树穿花,一直奔了那日同林黛玉葬桃花的去处来。 将已到了花冢,犹未转过山坡,只听山坡那边有呜咽之声,一行数落着,哭的好不伤感。 宝玉心下想道:“这不知是那房里的丫头,受了委屈,跑到这个地方来哭。” 一面想,一面煞住脚步,听她哭道是: “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 游丝软系飘春榭,落絮轻沾扑绣帘。 闺中女儿惜春暮,愁绪满怀无释处, 手把花锄出绣闺,忍踏落花来复去。 柳丝榆荚自芳菲,不管桃飘与李飞。 桃李明年能再发,明年闺中知有谁? 三月香巢已垒成,梁间燕子太无情! 明年花发虽可啄,却不道人去梁空巢也倾。 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 明媚鲜妍能几时,一朝飘泊难寻觅。 花开易见落难寻,阶前闷杀葬花人, 独倚花锄泪暗洒,洒上空枝见血痕。 杜鹃无语正黄昏,荷锄归去掩重门。 青灯照壁人初睡,冷雨敲窗被未温。 怪奴底事倍伤神,半为怜春半恼春: 怜春忽至恼忽去,至又无言去不闻。 昨宵庭外悲歌发,知是花魂与鸟魂? 花魂鸟魂总难留,鸟自无言花自羞。 愿奴胁下生双翼,随花飞到天尽头。 天尽头,何处有香丘? 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 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 尔今死去侬收葬,未卜侬身何日丧? 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 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 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宝玉听了不觉痴倒。 不知道后面会咋样呢,且听下回分解。 第71章 冯府聚会 林黛玉因为昨夜晴雯不给开门的事儿,错怪到宝玉身上。 第二天又赶上饯花的日子,心里正有股无名火没处发呢,又勾起了伤春的愁思,就去埋那些残花花瓣,不由得感花伤己,哭了几声,顺口念了几句诗。 没想到宝玉在山坡上听到了,一开始只是点头感叹,后来听到“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这些句子,一下子在山坡上悲痛得不行,怀里兜着的落花也撒了一地。 想想林黛玉那花容月貌,将来也有找不到的时候,那不得心碎肠断啊! 既然林黛玉终归会找不到,推到别人身上,像宝钗、香菱、袭人这些人,也会有找不到的时候。 宝钗她们终归找不到的时候,那自己又在哪儿呢? 自己都不知道在哪儿、去哪儿,那这地方、这园子、这花、这柳,又不知道会属于谁了。 就这么一而二、二而三反复琢磨下去,真不知道这时候自己算个啥玩意儿,啥也不知道,真想逃离这世界,跳出这尘世的网,才能解释这股悲伤。 真是“花影不离身左右,鸟声只在耳东西”。 林黛玉正伤心呢,忽然听到山坡上也有哭声,心里想:“人人都笑我有点傻病,难道还有一个傻子不成?” 想着,抬头一看,是宝玉。 林黛玉看见,就说:“呸!我以为是谁,原来是这个狠心短命的……” 刚说到“短命”两个字,又把嘴捂住了,长叹一声,自己转身就走。 宝玉在山坡上悲痛了一会儿,忽然抬头看不见黛玉了,就知道黛玉看见他躲开了,自己也觉得没意思,抖抖身上的土站起来,下山顺着原路往怡红院走。 正巧看见林黛玉在前面走,赶紧追上去,说:“你站住。我知道你不理我,我就说一句话,说完就放手。” 林黛玉回头看见是宝玉,本来不想理他,听他说“只说一句话,从此放手”,这话有点意思,就站住说:“有一句话,你说。” 宝玉笑着说:“两句话,说了你听不听?” 黛玉听说,转身就走。 宝玉在后面叹着气说:“既有今日,何必当初!” 林黛玉听见这话,不由得站住了,回头说:“当初怎么样?今日怎么样?” 宝玉叹着气说:“当初姑娘来了,那不是我陪着玩闹吗?只要是我心爱的,姑娘要,就拿去,我爱吃的,听见姑娘也爱吃,赶紧干干净净收起来等姑娘吃。一起吃饭,一起睡觉。丫头们想不到的,我怕姑娘生气,我替丫头们想到了。我心里想着:姐妹们从小一起长大,亲也好,热也好,和和气气的,才显得比别人好。现在谁想到姑娘人大了心也大了,不把我放在眼里,倒把外四路的宝姐姐、凤姐姐放在心坎上,把我三天不理四天不见的。我又没个亲兄弟姐妹。虽然有两个,你难道不知道是和我不同母的?我也和你一样是独一个,只怕和我的心一样。谁知道我是白操心了,弄得有冤没处诉!” 说着,不由得掉下眼泪来。 黛玉听了这话,看了这情景,心里不由得灰了大半,也掉下泪来,低头不说话。 宝玉见她这样,又说:“我也知道我现在不好了,但不管怎么不好,我在妹妹面前绝不敢有错。就算有一两分错处,你要么教导我,让我下次注意,要么骂我两句,打我两下,我都不灰心。谁知道你总不理我,让我摸不着头脑,失魂落魄的,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就算死了,也是个屈死鬼,任凭高僧高道忏悔也不能超生,还得你说明白原因,我才能托生呢!” 黛玉听了这话,把昨晚的事儿全忘到九霄云外了,就说:“你既然这么说,昨天我去了,你为啥不叫丫头开门?” 宝玉很惊讶地说:“这话从哪儿说起?我要是这么做了,立刻就死了!” 林黛玉啐了一口说:“大清早起死呀活的,也不忌讳。你说有就有,没有就没有,起什么誓呢。” 宝玉说:“真没有看见你去。就是宝姐姐坐了一会儿,就走了。” 林黛玉想了想,笑着说:“是了。肯定是你的丫头们懒得动,丧声歪气的也是有的。” 宝玉说:“肯定是这个原因。等我回去问问是谁,教训教训她们就好了。” 黛玉说:“你的那些姑娘们也该教训教训,只是我按理不该说。今天得罪了我的事儿小,要是明天宝姑娘来,什么贝姑娘来,也得罪了,事儿不就大了。” 说着抿着嘴笑。 宝玉听了,又是咬牙,又是笑。 两人正说着话呢,丫头来请吃饭,就都往前头去了。 王夫人看见林黛玉,就问:“大姑娘,你吃那鲍太医的药好点了没?” 林黛玉说:“也就那样。老太太还叫我吃王大夫的药呢。” 宝玉说:“太太不知道,林妹妹是内症,天生身体弱,所以禁不住一点风寒,不过吃两剂煎药就好了,散了风寒,还是吃丸药好。” 王夫人说:“前儿大夫说了个丸药的名字,我给忘了。” 宝玉说:“我知道那些丸药,不过叫她吃什么人参养荣丸。” 王夫人说:“不是。” 宝玉又说:“八珍益母丸?左归?右归?再不,就是麦味地黄丸。” 王夫人说:“都不是。我只记得有个‘金刚’两个字的。” 宝玉挠挠头笑着说:“从来没听过有个什么‘金刚丸’。要是有‘金刚丸’,自然有‘菩萨散’了!” 说得满屋子人都笑了。 宝钗抿着嘴笑说:“想是天王补心丹。” 王夫人笑着说:“是这个名儿。现在我也糊涂了。” 宝玉说:“太太倒不糊涂,都是叫‘金刚’‘菩萨’给弄糊涂了。” 王夫人说:“扯你娘的臊!又欠你老子捶你了。” 宝玉笑着说:“我老子再不为这个捶我。” 王夫人又说:“既然有这个名儿,明天就叫人买些来吃。” 宝玉笑着说:“这些都不管用。太太给我三百六十两银子,我给妹妹配一料丸药,保证一料不完就好了。” 王夫人说:“放屁!什么药这么贵?” 宝玉笑着说:“真的呢,我这个方子和别的不一样。那个药名儿也古怪,一时也说不清。只说那头胎紫河车,人形带叶参,三百六十两还不够呢。龟大何首乌,千年松根茯苓胆,诸如此类的药都不算稀奇,只是在群药里算。那做主药的,说起来吓人一跳。前儿薛大哥哥求了我一两年,我才给他这方子。他拿了方子又找了二三年,花了上千的银子,才配成了。太太不信,只问宝姐姐。” 宝钗听说,笑着摇手说:“我不知道,也没听见。你别叫姨娘问我。” 王夫人笑着说:“到底是宝丫头,好孩子,不撒谎。” 宝玉站在那儿,听见这么说,一回身把手一拍,说:“我说的是真话呢,倒说我撒谎。” 嘴里说着,一回身,看见林黛玉坐在宝钗身后抿着嘴笑,用手指头在脸上画着羞他。 凤姐在里间屋里看着人放桌子,听见这话,就走过来笑着说:“宝兄弟不是撒谎,这事儿倒是有。上回薛大哥亲自和我来寻珍珠,我问他干啥,他说配药。他还抱怨说,不配也罢了,现在才知道这么费事。我问他什么药,他说是宝兄弟的方子,说了多少药,我也没工夫听。他说不然我也买几颗珍珠了,只是定要头上戴过的,所以来和我寻。他说:‘妹妹就没散的,花儿上也得,掐下来,过后儿我拣好的再给妹妹穿了来。’我没法儿,把两枝珠花儿现拆了给他。还要了一块三尺上用大红纱去,乳钵乳了隔面子呢。” 凤姐说一句,那宝玉念一句佛,说:“太阳在屋子里呢!” 凤姐说完了,宝玉又说:“太太想,这不过是将就呢。正经按那方子,这珍珠宝石定要在古坟里的,有那古时富贵人家装裹的头面,拿了来才好。现在哪里为这个去刨坟掘墓,所以只是活人戴过的,也可以使得。” 王夫人说:“阿弥陀佛,不当家花花的!就是坟里有这个,人家死了几百年,这会子翻尸盗骨的,作了药也不灵!” 宝玉对林黛玉说:“你听见了没有,难道二姐姐也跟着我撒谎不成?” 脸望着黛玉说话,却拿眼睛瞟着宝钗。 黛玉就拉着王夫人说:“舅母听听,宝姐姐不替他圆谎,他支吾我。” 王夫人也说:“宝玉很会欺负你妹妹。” 宝玉笑着说:“太太不知道这原因。宝姐姐先在家里住着,那薛大哥哥的事儿,她也不知道,何况现在在里头住着呢,自然是越发不知道了。林妹妹刚才在背后羞我,肯定以为我撒谎呢。” 正说着,只见贾母房里的丫头来找宝玉和林黛玉去吃饭。 林黛玉也不叫宝玉,自己起身拉着那丫头就走。 那丫头说等着宝玉一块儿走。 林黛玉说:“他不吃饭了,咱们走。我先走了。” 说着就出去了。 宝玉说:“我今儿还跟着太太吃吧。” 王夫人说:“罢了,罢了,我今儿吃斋,你正经去吃你的去。” 宝玉说:“我也跟着吃斋。” 说着就叫那丫头“去罢”,自己先跑到桌子上坐了。 王夫人对宝钗等人笑着说:“你们只管吃你们的,由他去。” 宝钗笑着说:“你正经去罢。吃不吃,陪着林姑娘走一趟,她心里正不自在呢。” 宝玉说:“理她呢,过一会儿就好了。” 一会儿吃过饭,宝玉一方面怕贾母惦记,另一方面也惦记着林黛玉,急忙要茶漱口。 探春、惜春都笑着说:“二哥哥,你成天忙啥呢?吃饭吃茶也这么忙忙碌碌的。” 宝钗笑着说:“你叫他快吃了去看林妹妹吧,叫他在这里瞎掺和啥。” 宝玉吃了茶,就出来,一直往西院走。 正巧走到凤姐儿院门前,只见凤姐蹬着门槛子拿耳挖子剔牙,看着十来个小厮们挪花盆呢。 看见宝玉来了,笑着说:“你来的好。进来,进来,替我写几个字儿。” 宝玉只得跟了进去。 到了屋里,凤姐命人取过笔砚纸来,对宝玉说:“大红妆缎四十匹,蟒缎四十匹,上用纱各色一百匹,金项圈四个。” 宝玉说:“这算啥?又不是帐,又不是礼物,怎么个写法?” 凤姐说:“你只管写上,反正我自己明白就行。” 宝玉听说只得写了。 凤姐一面收起,一面笑着说:“还有句话告诉你,不知你依不依?你屋里有个丫头叫红玉,我要叫了来使唤,明天我再替你挑几个,可使得?” 宝玉说:“我屋里的人也多的很,姐姐喜欢谁,只管叫了来,何必问我。” 凤姐笑着说:“既然这样,我就叫人带她去了。” 宝玉说:“只管带去。” 说着就要走。 凤姐说:“你回来,我还有一句话呢。” 宝玉说:“老太太叫我呢,有话等我回来再说吧。” 说着就来到贾母这边,只见都吃完饭了。 贾母问他:“跟着你娘吃了什么好的?” 宝玉笑着说:“也没什么好的,我倒多吃了一碗饭。” 又问:“林妹妹在哪儿呢?” 贾母说:“里头屋里呢。” 宝玉进来,只见地下一个丫头吹熨斗,炕上两个丫头打粉线,林黛玉弯着腰拿着剪子裁什么呢。 宝玉走进来笑着说:“哦,这是干啥呢?才吃了饭,这么空着头,一会儿又头疼了。” 林黛玉不理他,只管裁自己的。 有一个丫头说:“那块绸子角儿还不好呢,再熨一熨。” 林黛玉就把剪子一撂,说:“理它呢,过一会儿就好了。” 宝玉听了,只是纳闷。 只见宝钗、探春等人也来了,和贾母说了一会儿话。 宝钗也进来问:“林妹妹干啥呢?” 看见林黛玉裁剪,笑着说:“妹妹越发能干了,连裁剪都会了。” 林黛玉笑着说:“这也不过是撒谎哄人罢了。” 宝钗笑着说:“我告诉你个笑话儿,刚才为那个药,我说了个不知道,宝兄弟心里不舒服了。” 林黛玉说:“理他呢,过会儿就好了。” 宝玉对宝钗说:“老太太要抹骨牌,正没人呢,你抹骨牌去罢。” 宝钗听说,笑着说:“我是为抹骨牌才来的?” 说着就走了。 林黛玉说:“你倒是去罢,这里有老虎,看吃了你!” 说着又裁。 宝玉见她不理,只得还陪笑说:“你也出去逛逛再裁不迟。” 林黛玉总不理。 宝玉就问丫头们:“这是谁叫裁的?” 林黛玉见问丫头们,就说:“凭他谁叫我裁,也不管二爷的事!” 宝玉正要说呢,只见有人进来回说“外头有人请”。 宝玉听了,忙撤身出来。 林黛玉向外头说:“阿弥陀佛!等你回来,我死了也罢了。” 第72章 宝钗羞笼红麝串 宝玉出来,到外面,只见焙茗说:“冯大爷家请。” 宝玉听了,知道是昨天的话,就说:“要衣裳去。” 自己便往书房里来。 焙茗一直到了二门前等人,只见一个老婆子出来了,焙茗上去说:“宝二爷在书房里等出门的衣裳,你老人家进去带个信儿。” 那婆子说:“放你娘的屁!倒好,宝二爷如今在园里住着,跟他的人都在园里,你又跑了这里来带信儿来了!” 焙茗听了,笑着说:“骂的是,我也糊涂了。” 说着一径往东边二门前来。 正巧门上小厮在甬路底下踢球,焙茗把原故说了。 小厮跑了进去,半天抱了一个包袱出来,递给焙茗。 回到书房里,宝玉换了,命人备马,只带着焙茗、锄药、双瑞、双寿四个小厮去了。 一直到了冯紫英家门口,有人报给了冯紫英,冯紫英出来迎接进去。 只见薛蟠早已在那里等着了,还有许多唱曲儿的小厮和唱小旦的蒋玉菡,锦香院的妓女云儿。 大家都见过了,然后吃茶。 宝玉擎着茶笑着说:“前儿说的幸与不幸的事儿,我白天想晚上想,今天一听到召唤就来了。” 冯紫英笑着说:“你们令表兄弟倒都实诚。前天不过是我的借口,诚心请你们喝一杯,怕你们又推辞,所以说了那句话。今天一邀请就来了,谁知道都信真了。” 说完大家一笑,然后摆上酒来,依次坐好。 冯紫英先命唱曲儿的小厮过来敬酒,然后命云儿也来敬。 那薛蟠三杯酒下肚,不由得忘了情,拉着云儿的手笑着说:“你把那新样儿的私己曲子唱个我听,我喝一坛怎么样?” 云儿听说,只得拿起琵琶来,唱道: “两个冤家,都难丢下,想着你来又记挂着他。两个人形容俊俏,都难描画。想昨宵幽期私订在荼コ架,一个偷情,一个寻拿,拿住了三曹对案,我也无回话。” 唱完笑着说:“你喝一坛子罢了。” 薛蟠听说,笑着说:“不值一坛,再唱好的来。” 宝玉笑着说:“听我说来:这么滥饮,容易醉还没味道。我先喝一大海,发个新令,有不遵守的,连罚十大海,逐出席外给人斟酒。” 冯紫英、蒋玉菡等人都说:“有理,有理。” 宝玉拿起海来一口气喝干,说:“现在要说悲、愁、喜、乐四个字,还得说出女儿来,还要注明这四个字的原因。说完了,喝门杯。酒面要唱一个新鲜时样曲子,酒底要席上生风一样东西,或者古诗、旧对、《四书》《五经》里的成语。” 薛蟠没等说完,先站起来拦住说:“我不来,别算我。这竟是捉弄我呢!” 云儿也站起来,推他坐下,笑着说:“怕什么?这还亏你天天喝酒呢,难道你连我也不如!我回来还说呢。说是了,罢了,不是了,不过罚上几杯,哪里就醉死了。你现在一乱令,倒喝十大海,下去斟酒不成?” 众人都拍手说妙。 薛蟠听说没办法,只得坐了。 听宝玉说:“女儿悲,青春已大守空闺。女儿愁,悔教夫婿觅封侯。女儿喜,对镜晨妆颜色美。女儿乐,秋千架上春衫薄。” 众人听了,都说:“说得有理。” 薛蟠独扬着脸摇头说:“不好,该罚!” 众人问:“怎么该罚?” 薛蟠说:“他说的我都不懂,怎么不该罚?” 云儿便拧他一把,笑道:“你悄悄的想你的罢。回来说不出,又该罚了。” 于是拿琵琶听宝玉唱道: “滴不尽相思血泪抛红豆,开不完春柳春花满画楼,睡不稳纱窗风雨黄昏后,忘不了新愁与旧愁,咽不下玉粒金莼噎满喉,照不见菱花镜里形容瘦。展不开的眉头,捱不明的更漏。呀!恰便似遮不住的青山隐隐,流不断的绿水悠悠。” 唱完,大家齐声喝彩,独薛蟠说无板。 宝玉饮了门杯,便拈起一片梨来,说道:“雨打梨花深闭门。” 完了令。 下该冯紫英,说道:“女儿悲,儿夫染病在垂危。女儿愁,大风吹倒梳妆楼。女儿喜,头胎养了双生子。女儿乐,私向花园掏蟋蟀。” 说毕,端起酒来,唱道: “你是个可人,你是个多情,你是个刁钻古怪鬼灵精,你是个神仙也不灵。我说的话儿你全不信,只叫你去背地里细打听,才知道我疼你不疼!” 唱完,饮了门杯,说道:“鸡声茅店月。” 令完,下该云儿。 云儿便说道:“女儿悲,将来终身指靠谁?” 薛蟠叹道:“我的儿,有你薛大爷在,你怕什么!” 众人都道:“别混他,别混他!” 云儿又道:“女儿愁,妈妈打骂何时休!” 薛蟠道:“前儿我见了你妈,还吩咐他不叫他打你呢。” 众人都道:“再多言者罚酒十杯。” 薛蟠连忙自己打了一个嘴巴子,说道:“没耳性,再不许说了。” 云儿又道:“女儿喜,情郎不舍还家里。女儿乐,住了箫管弄弦索。” 说完,便唱道: “荳蔻开花三月三,一个虫儿往里钻。钻了半日不得进去,爬到花儿上打秋千。肉儿小心肝,我不开了你怎么钻?” 唱毕,饮了门杯,说道:“桃之夭夭。” 令完了,下该薛蟠。 薛蟠道:“我可要说了:女儿悲──” 说了半日,不见说底下的。 冯紫英笑道:“悲什么?快说来。” 薛蟠登时急得眼睛像铃铛一般,瞪了半日,才说道:“女儿悲,嫁了个男人是乌龟。” 众人听了都大笑起来。 薛蟠道:“笑什么,难道我说的不是?一个女儿嫁了汉子,要当忘八,他怎么不伤心呢?” 众人笑弯了腰说道:“你说的很是,快说底下的。” 薛蟠瞪了一瞪眼,又说道:“女儿愁----” 说了这句,又不言语了。 众人道:“怎么愁?” 薛蟠道:“绣房撺出个大马猴。” 众人呵呵笑道:“该罚,该罚!这句更不通,先还可恕。” 说着便要筛酒。 宝玉笑道:“押韵就好。” 薛蟠道:“令官都准了,你们闹什么?” 众人听说,方才罢了。 云儿笑道:“下两句越发难说了,我替你说罢。” 薛蟠道:“胡说!当真我就没好的了!听我说罢:女儿喜,洞房花烛朝慵起。” 众人听了,都诧异道:“这句何其太韵?” 薛蟠又道:“女儿乐,一根〈毛几〉〈毛巴〉往里戳。” 众人听了,都扭着脸说道:“该死,该死!快唱了罢。” 薛蟠便唱道:“一个蚊子哼哼哼。” 众人都怔了,说:“这是个什么曲儿?” 薛蟠还唱道:“两个苍蝇嗡嗡嗡。” 众人都道:“罢,罢,罢!” 薛蟠道:“爱听不听!这是新鲜曲儿,叫作哼哼韵。你们要懒待听,连酒底都免了,我就不唱。” 众人都道:“免了罢,,倒别耽误了别人家。” 于是蒋玉菡说道:“女儿悲,丈夫一去不回归。女儿愁,无钱去打桂花油。女儿喜,灯花并头结双蕊。女儿乐,夫唱妇随真和合。” 说毕,唱道: “可喜你天生成百媚娇,恰便似活神仙离碧霄。度青春,年正小,配鸾凤,真也着。呀!看天河正高,听谯楼鼓敲,剔银灯同入鸳帏悄。” 唱毕,饮了门杯,笑道:“这诗词上我倒有限。幸而昨日见了一副对子,可巧只记得这句,幸而席上还有这件东西。” 说毕,便干了酒,拿起一朵木樨来木樨道:“花气袭人知昼暖。” 众人倒都依了,完令。 薛蟠又跳了起来,喧嚷道:“了不得,了不得!该罚,该罚!这席上又没有宝贝,你怎么念起宝贝来?” 蒋玉菡蒋玉菡说道:“何曾有宝贝?” 薛蟠道:“你还赖呢!你再念来。” 蒋玉菡只得又念了一遍。 薛蟠道:“袭人可不是宝贝是什么!你们不信,只问他。” 说毕,指着宝玉。 宝玉没好意思起来,说:“薛大哥,你该罚多少?” 薛蟠道:“该罚,该罚!” 说着拿起酒来,一饮而尽。 冯紫英与蒋玉菡等不知原故,云儿便告诉了出来。 蒋玉菡忙起身陪罪。 众人都道:“不知者不作罪。” 少刻,宝玉出席解手,蒋玉菡便随了出来。 二人站在廊檐下,蒋玉菡又陪不是。 宝玉见他妩媚温柔,心中十分留恋,便紧紧地搭着他的手,叫他:“闲了往我们那里去。还有一句话借问,也是你们贵班中,有一个叫琪官的,他在那里?如今名驰天下,我独无缘一见。” 蒋玉菡笑道:“就是我的小名儿。” 宝玉听说,不觉欣然跌足笑道:“有幸,有幸!果然名不虚传。今儿初会,便怎么样呢?” 想了一想,向袖中取出扇子,将一个玉玦扇坠解下来,递与琪官,道:“微物不堪,略表今日之谊。” 琪官接了,笑道:“无功受禄,何以克当!也罢,我这里得了一件奇物,今日早起方系上,还是簇新的,聊可表我一点亲热之意。” 说毕撩衣,将系小衣儿一条大红汗巾子解了下来,递与宝玉,道:“这汗巾子是茜香国女国王所贡之物,夏天系着,肌肤生香,不生汗渍。昨日北静王给我的,今日才上身。若是别人,我断不肯相赠。二爷请把自己系的解下来,给我系着。” 宝玉听说,喜不自禁,连忙接了,将自己一条松花汗松花了下来,递与琪官。 二人方束好,只见一声大叫:“我可拿住了!” 只见薛蟠跳了出来,拉着二人道:“放着酒不吃,两个人逃席出来干什么?快拿出来我瞧瞧。” 二人都道:“没有什么。” 薛蟠那里肯依,还是冯紫英出来才解开了。 于是复又归坐饮酒,至晚方散。 宝玉回至园中,宽衣吃茶。 袭人见扇子上的坠儿没了,便问他:“往那里去了?” 宝玉道:“马上丢了。” 睡觉时只见腰里一条血点似的大红汗巾子,袭人便猜了八九分,因说道:“你有了好的系裤子,把我那条还我罢。” 宝玉听说,方想起那条汗巾子原是袭人的,不该给人才是,心里后悔,口里说不出来,只得笑道:“我赔你一条罢。” 袭人听了,点头叹道:“我就知道又干这些事!也不该拿着我的东西给那起混帐人去。也难为你,心里没个算计儿。” 再要说几句,又恐怄上他的酒来,少不得也睡了,一宿无话。 至次日天明,方才醒了,只见宝玉笑道:“夜里失了盗也不晓得,你瞧瞧裤子上。” 袭人低头一看,只见昨日宝玉系的那条汗巾子系在自己腰里呢,便知是宝玉夜间换了,忙一顿把解下来,说道:“我不希罕这行子,趁早儿拿了去!” 宝玉见她如此,只得委婉解劝了一回。 袭人无法,只得系在腰里。 过后宝玉出去,终久解下来掷在个空箱子里,自己又换了一条系着。 宝玉并未理论,因问起昨日可有什么事情。 袭人便回说:“二奶奶打发人叫了红玉去了。他原要等你来的,我想什么要紧,我就作了主,打发他去了。” 宝玉道:“很是。我已知道了,不必等我罢了。” 袭人又道:“昨儿贵妃打发夏太监出来,送了一百二十两银子,叫在清虚观初一到初三打三天平安醮,唱戏献供,叫珍大爷领着众位爷们跪香拜佛呢。还有端午儿的节礼也赏了。” 说着命小丫头子来,将昨日所赐之物取了出来,只见上等宫扇两柄,红麝香珠二串,凤尾罗二端,芙蓉簟一领。 宝玉见了,喜不自胜,问“别人的也都是这个?” 袭人道:“老太太的多着一个香如意,一个玛瑙枕。太太、老爷、姨太太的只多着一个如意。你的同宝姑娘的一样。林姑娘同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只单有扇子同数珠儿,别人都没了。大奶奶、二奶奶他两个是每人两匹纱,两匹罗,两个香袋,两个锭子药。” 宝玉听了,笑道:“这是怎么个原故?怎么林姑娘的倒不同我的一样,倒是宝姐姐的同我一样!别是传错了罢?” 袭人道:“昨儿拿出来,都是一份一份的写着签子,怎么就错了!你的是在老太太屋里的,我去拿了来了。老太太说了,明儿叫你一个五更天进去谢恩呢。” 宝玉道:“自然要走一趟。” 说着便叫紫绡来:“拿了这个到林姑娘那里去,就说是昨儿我得的,爱什么留下什么。” 紫绡答应了,拿了去,不一时回来说:“林姑娘说了,昨儿也得了,二爷留着罢。” 宝玉听说,便命人收了。 刚洗了脸出来,要往贾母那里请安去,只见林黛玉顶头来了。 宝玉赶上去笑道:“我的东西叫你拣,你怎么不拣?” 林黛玉昨日所恼宝玉的心事早又丢开,又顾今日的事了,因说道:“我没这么大福禁受,比不得宝姑娘,什么金什么玉的,我们不过是草木之人!” 宝玉听他提出“金玉”二字来,不觉心动疑猜,便说道:“除了别人说什么金什么玉,我心里要有这个想头,天诛地灭,万世不得人身!” 林黛玉听他这话,便知他心里动了疑,忙又笑道:“好没意思,白白的说什么誓?管你什么金什么玉的呢!” 宝玉道:“我心里的事也难对你说,日后自然明白。除了老太太,老爷,太太这三个人,第四个就是妹妹了。要有第五个人,我也说个誓。” 林黛玉道:“你也不用说誓,我很知道你心里有‘妹妹’,但只是见了‘姐姐’,就把‘妹妹’忘了。” 宝玉道:“那是你多心,我再不的。” 林黛玉道:“昨儿宝丫头不替你圆谎,为什么问着我呢?那要是我,你又不知怎么样了。” 正说着,只见宝钗从那边来了,二人便走开了。 宝钗分明看见,只装看不见,低着头过去了,到了王夫人那里,坐了一回,然后到了贾母这边,只见宝玉在这里呢。 薛宝钗因往日母亲对王夫人等曾提过“金锁是个和尚给的,等日后有玉的方可结为婚姻”等语,所以总远着宝玉。 昨儿见元春所赐的东西,独他与宝玉一样,心里越发没意思起来。 幸亏宝玉被一个林黛玉缠绵住了,心心念念只记挂着林黛玉,并不理论这事。 此刻忽见宝玉笑问道:“宝姐姐,我瞧瞧你的红麝串子?” 可巧宝钗左腕上笼着一串,见宝玉问他,少不得褪了下来。 宝钗生的肌肤丰泽,容易褪不下来。 宝玉在旁看着雪白一段酥臂,不觉动了羡慕之心,暗暗想道:“这个膀子要长在林妹妹身上,或者还得摸一摸,偏生长在他身上。” 正是恨没福得摸,忽然想起“金玉”一事来,再看看宝钗形容,只见脸若银盆,眼似水杏,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比林黛玉另具一种妩媚风流,不觉就呆了,宝钗褪了串子来递与他也忘了接。 宝钗见他怔了,自己倒不好意思的,丢下串子,回身才要走,只见林黛玉蹬着门槛子,嘴里咬着手帕子笑呢。 宝钗道:“你又禁不得风吹,怎么又站在那风口里?” 林黛玉笑道:“何曾不是在屋里的。只因听见天上一声叫唤,出来瞧了瞧,原来是个呆雁。” 薛宝钗道:“呆雁在那里呢?我也瞧一瞧。” 林黛玉道:“我才出来,他就‘忒儿’一声飞了。” 口里说着,将手里的帕子一甩,向宝玉脸上甩来。 宝玉不防,正打在眼上,“嗳哟”了一声。 要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第73章 清虚观打醮 宝玉正发愣呢,没想到林黛玉把帕子甩过来,正打在眼睛上,吓了一跳,问是谁。 林黛玉摇着头笑着说:“不敢不敢,是我失手了。因为宝姐姐要看呆雁,我比划给她看,不小心失手了。” 宝玉揉着眼睛,想说啥又不好说。 这时候,凤姐来了,说起初一在清虚观打醮的事儿,就约着宝钗、宝玉、黛玉等人去看戏。 宝钗笑着说:“算了算了,怪热的。啥没看过的戏啊,我就不去了。” 凤姐说:“那儿凉快,两边还有楼呢。咱们要去,我前几天就打发人把那些道士都赶出去,把楼打扫干净,挂上帘子,一个闲人都不许放进庙去,那才好呢。我都跟太太回了,你们不去我去。这些日子也闷得慌。家里唱动戏,我又不能舒舒服服地看。” 贾母听说,笑着说:“既然这样,我跟你去。” 凤姐一听,笑着说:“老祖宗也去,那敢情好!就是我又不能好好享受了。” 贾母说:“到明天,我在正面楼上,你在旁边楼上,你也不用到我这边来立规矩,好不好?” 凤姐笑着说:“这就是老祖宗疼我了。” 贾母又跟宝钗说:“你也去,连你母亲也去。这么长的日子,在家里也是睡觉。” 宝钗只得答应着。 贾母又打发人去请了薛姨妈,顺路告诉王夫人,要带着她们姊妹去。 王夫人一方面身上不好,另一方面预备着元春有人出来,早就回了不去,听贾母这么说,笑着说:“还是这么高兴。” 就打发人到园里告诉:“有要逛的,只管初一跟老太太逛去。” 这话一传开,别人都还好,就是那些丫头们天天不得出门,听了这话,谁不想去。 就算主子懒得去,她们也百般撺掇着去,所以李宫裁等人都说去。 贾母越发心中喜欢,早吩咐人去打扫安置,这里就不细说了。 单说初一这一天,荣国府门前车辆纷纷,人马簇簇。 那些执事的人,听说贵妃做好事,贾母亲去拈香,又是初一,还是端阳节,所以动用的东西,一色都是齐全的,跟往日不同。 不一会儿,贾母等人出来了。 贾母坐一乘八人大轿,李氏、凤姐、薛姨妈每人一乘四人轿,宝钗、黛玉二人共坐一辆翠盖珠缨八宝车,迎春、探春、惜春三人共坐一辆朱轮华盖车。 然后贾母的丫头鸳鸯、鹦鹉、琥珀、珍珠,林黛玉的丫头紫鹃,雪雁、春纤,宝钗的丫头莺儿、文杏,迎春的丫头司棋、绣桔,探春的丫头待书、翠墨、惜春的丫头入画、彩屏,薛姨妈的丫头同喜、同贵,外带着香菱,香菱的丫头臻儿,李氏的丫头素云、碧月,凤姐的丫头平儿、丰儿、小红,还有王夫人两个丫头也要跟凤姐去的金钏、彩云,奶子抱着大姐儿带着巧姐儿另在一车,还有两个丫头,一共又连上各房的老嬷嬷奶娘并跟出门的家人媳妇子,乌压压的占了一街的车。 贾母等都坐轿走了老远了,这门前还没坐完呢。 这个说:“我不跟你在一处。” 那个说:“你压了我们奶奶的包袱。” 那边车上又说:“蹭了我的花儿。” 这边又说:“碰折了我的扇子。” 叽叽呱呱,说笑个不停。 周瑞家的走来走去地说:“姑娘们,这是在街上,让人笑话。” 说了两遍,才好了点。 前头的全副执事摆开,早到了清虚观了。 宝玉骑着马,在贾母轿前。 街上人都站在两边。 快到观前,只听钟鸣鼓响,早有张法官执香披衣,带领众道士在路旁迎接。 贾母的轿刚到山门以内,贾母在轿里看见有守门大帅并千里眼、顺风耳,当方土地、本境城隍各位泥胎圣像,就命住轿。 贾珍带领各子弟上来迎接。 凤姐知道鸳鸯等在后面,赶不上来搀贾母,自己下了轿,忙要上来搀。 可巧有个十二三岁的小道士,拿着剪筒,照管剪各处蜡花,正想找机会藏出去,不想一头撞在凤姐怀里。 凤姐就一扬手,照脸一下,把那小孩子打了一个筋斗,骂道:“野牛肏的,胡朝那里跑!” 那小道士也不顾拾烛剪,爬起来往外还要跑。 正好宝钗等下车,众婆娘媳妇围得风雨不透,只见一个小道士滚了出来,都喝声叫“拿,拿,拿!打,打,打!” 贾母听了忙问:“咋回事儿啊?” 贾珍忙出来问。 凤姐上去搀住贾母,就回说:“一个小道士儿,剪灯花的,没躲出去,这会子混钻呢。” 贾母听说,忙说:“快带了那孩子来,别唬着他。小门小户的孩子,都是娇生惯养的,哪里见过这个阵仗。要是唬着他,倒怪可怜见的,他老子娘岂不疼得慌?” 说着,就叫贾珍去好生带了来。 贾珍只得去拉了那孩子来。 那孩子还一手拿着蜡剪,跪在地下乱抖。 贾母命贾珍拉起来,叫他别怕。 问他几岁了。 那孩子吓得说不出话来。 贾母还说“可怜见的”,又跟贾珍说:“珍哥儿,带他去罢。给他些钱买果子吃,别叫人难为了他。” 贾珍答应,领他去了。 这里贾母带着众人,一层一层地瞻拜观玩。 外面小厮们见贾母等进入二层山门,忽见贾珍领了一个小道士出来,叫人来带去,给他几百钱,不要难为了他。 家人听说,忙上来领了下去。 贾珍站在阶矶上,问:“管家在那里?” 底下站的小厮们见问,都一齐喝声说:“叫管家!” 登时林之孝一手整理着帽子跑了来,到贾珍跟前。 贾珍说:“虽说这里地方大,今儿没想到来这么些人。你使的人,你就带了往你的那院里去,使不着的,打发到那院里去。把小幺儿们多挑几个在这二层门上同两边的角门上,伺候着要东西传话。你可知道不知道,今儿小姐奶奶们都出来,一个闲人也到不了这里。” 林之孝忙答应“晓得”,又说了几个“是”。 贾珍说:“去罢。” 又问:“怎么不见蓉儿?” 一声未了,只见贾蓉从钟楼里跑了出来。 贾珍说:“你瞧瞧他,我这里也还没敢说热,他倒乘凉去了!” 喝命家人啐他。 那小厮们都知道贾珍素日的性子,违拗不得,有个小厮便上来向贾蓉脸上啐了一口。 贾珍又说:“问着他!” 那小厮便问贾蓉道:“爷还不怕热,哥儿怎么先乘凉去贾蓉垂着手,一声不敢说。 那贾芸、贾萍、贾芹等听见了,不但他们慌了,连贾璜、贾打扁、贾琼等也都忙了,一个一个从墙根下慢慢溜上来。 贾珍又跟贾蓉说:“你站着干啥?还不骑了马跑到家里,告诉你娘母子去!老太太同姑娘们都来了,叫他们快来伺候。” 贾蓉听说,忙跑了出来,一叠声要马,一面抱怨道:“早都不知干啥的,这会子寻趁我。” 一面又骂小子:“捆着手呢?马也拉不来。” 待要打发小子去,又恐后来对出来,说不得亲自走一趟,骑马去了,这就不说了。 且说贾珍刚要抽身进去,只见张道士站在旁边陪笑说:“论理我不比别人,应该里头伺候。只因天气炎热,众位千金都出来了,法官不敢擅入,请爷的示下。恐老太太问,或要随喜那里,我只在这里伺候罢了。” 贾珍知道这张道士虽然是当日荣国府国公的替身,曾经先皇御口亲呼为“大幻仙人”,如今现掌“道录司”印,又是当今封为“终了真人”,现今王公藩镇都称他为“神仙”,所以不敢轻慢。 二来他又常往两个府里去,凡夫人小姐都是见的。 今见他这么说,就笑着说:“咱们自己人,你又说起这话来。再多说,我把你这胡子还挦了呢!还不跟我进来。” 那张道士张道士笑,跟了贾珍进来。 贾珍到贾母跟前,控身陪笑说:“这张爷爷进来请安。” 贾母听了,忙说:“搀他来。” 贾珍忙去搀了过来。 那张道士先哈哈笑道:“无量寿佛!老祖宗一向福寿安康?众位奶奶小姐纳福?一向没到府里请安,老太太气色越发好了。” 贾母笑着说:“老神仙,你好?” 张道士笑着说:“托老太太万福万寿,小道也还康健。别的倒罢了,只记挂着哥儿,一向身上好?前日四月二十六日,我这里做遮天大王的圣诞,人也来的少,东西也很干净,我说请哥儿来逛逛,怎么说不在家?” 贾母说:“果真不在家。” 一面回头叫宝玉。 谁知宝玉解手去了才来,忙上前问:“张爷爷好?” 张道士忙抱住问了好,又跟贾母笑着说:“哥儿越发发福了。” 贾母说:“他外头好,里头弱。又搭着他老子逼着他念书,生生的把个孩子逼出病来了。” 张道士说:“前日我在好几处看见哥儿写的字,作的诗,都好得不得了,怎么老爷还抱怨说哥儿不大喜欢念书呢?依小道看来,也就罢了。” 又叹道:“我看见哥儿的这个形容身段,言谈举动,怎么就同当日国公爷一个样儿!” 说着两眼流下泪来。 贾母听说,也由不得满脸泪痕,说:“正是呢,我养这些儿子孙子,也没一个像他爷爷的,就只这玉儿像他爷爷。” 那张道士又跟贾珍说:“当日国公爷的模样儿,爷们一辈的不用说,自然没赶上,大约连大老爷、二老爷也记不清楚了。” 说毕呵呵又一大笑,说:“前日在一个人家看见一位小姐,今年十五岁了,生得倒也好个模样儿。我想着哥儿也该寻亲事了。若论这个小姐模样儿,聪明智慧,根基家当,倒也配得过。但不知老太太怎么样,小道也不敢造次。等请了老太太的示下,才敢向人去说。” 贾母说:“上回有和尚说了,这孩子命里不该早娶,等再大一大儿再定罢。你可如今打听着,不管他根基富贵,只要模样配得上就好,来告诉我。便是那家子穷,不过给他几两银子罢了。只是模样性格儿难得好的。” 说毕,只见凤姐笑着说:“张爷爷,我们丫头的寄名符儿你也不换去。前儿亏你还有那么大脸,打发人和我要鹅黄缎子去!要不给你,又恐怕你那老脸上过不去。” 张道士呵呵大笑道:“你瞧,我眼花了,也没看见奶奶在这里,也没道多谢。符早已有了,前日原要送去的,不指望娘娘来作好事,就混忘了,还在佛前镇着。待我取来。” 说着跑到大殿上去,一时拿了一个茶盘,搭着大红蟒缎经袱子,托出符来。 大姐儿的奶子接了符。 张道士方欲抱过大姐儿来,只见凤姐笑着说:“你就手里拿出来罢了,又用个盘子托着。” 张道士说:“手里不干不净的,怎么拿,用盘子洁净些。” 凤姐笑着说:“你只顾拿出盘子来,倒唬我一跳。我不说你是为送符,倒像是和我们化布施来了。” 众人听说,哄然一笑,连贾珍也掌不住笑了。 贾母回头道:“猴儿猴儿,你不怕下割舌头地狱?” 凤姐笑着说:“我们爷儿们不相干。他怎么常常的说我该积阴骘,迟了就短命呢!” 张道士也笑着说:“我拿出盘子来一举两用,却不为化布施,倒要将哥儿的这玉请了下来,托出去给那些远来的道友并徒子徒孙们见识见识。” 贾母说:“既这么着,你老人家老天拔地的跑什么,就带他去瞧了,叫他进来,岂不省事?” 张道士说:“老太太不知道,看着小道是八十多岁的人,托老太太的福倒也健壮,二来外面的人多,气味难闻,况是个暑热的天,哥儿受不惯,倘或哥儿受了腌臜气味,倒值多了。” 贾母听说,便命宝玉摘下通灵玉来,放在盘内。 那张道士兢兢业业地用蟒袱子垫着,捧了出去。 这里贾母与众人各处游玩了一回,方去上楼。 只见贾珍回说:“张爷爷送了玉来了。” 刚说着,只见张道士捧了盘子,走到跟前笑着说:“众人托小道的福,见了哥儿的玉,实在可罕。都没什么敬贺之物,这是他们各人传道的法器,都愿意为敬贺之礼。哥儿便不希罕,只留着在房里顽耍赏人罢。” 贾母听说,向盘内看时,只见也有金璜,也有玉玦,或有事事如意,或有岁岁平安,皆是珠穿宝贯,玉琢金镂,共有三五十件。 因说道:“你也胡闹。他们出家人是那里来的,何必这样,这不能收。” 张道士笑着说:“这是他们一点敬心,小道也不能阻挡。老太太若不留下,岂不叫他们看着小道微薄,不像是门下出身了。” 贾母听如此说,方命人接了。 宝玉笑着说:“老太太,张爷爷既这么说,又推辞不得,我要这个也无用,不如叫小子们捧了这个,跟着我出去散给穷人罢。” 贾母笑着说:“这倒说的是。” 张道士又忙拦道:“哥儿虽要行好,但这些东西虽说不甚希奇,到底也是几件器皿。若给了乞丐,一则与他们无益,二则反倒遭塌了这些东西。要舍给穷人,何不就散钱与他们。” 宝玉听说,便命收下,等晚间拿钱施舍罢了。 说毕,张道士方退出去。 第74章 宝黛再生嫌隙 这里贾母与众人上了楼,在正面楼上归坐。 凤姐等占了东楼。 众丫头等在西楼,轮流伺候。 贾珍一时来回:“神前拈了戏,头一本《白蛇记》。” 贾母问“《白蛇记》是什么故事?” 贾珍说:“是汉高祖斩蛇方起首的故事。第二本是《满床笏》。” 贾母笑着说:“这倒是第二本上?也罢了。神佛要这样,也只得罢了。” 又问第三本,贾珍说:“第三本是《南柯梦》。” 贾母听了便不言语。 贾珍退了下来,至外边预备着申表,焚钱粮,开戏,这就不说了。 且说宝玉在楼上,坐在贾母旁边,叫个小丫头子捧着方才那一盘子贺物,将自己的玉带上,用手翻弄寻拨,一件一件的挑与贾母看。 贾母因看见有个赤金点翠的麒麟,便伸手拿了起来,笑着说:“这件东西好像我看见谁家的孩子也带着这么一个的。” 宝钗笑着说:“史大妹妹有一个,比这个小些。” 贾母说:“是云儿有这个。” 宝玉说:“他这么往我们家去住着,我也没看见。” 探春笑着说:“宝姐姐有心,不管什么他都记得。” 林黛玉冷笑着说:“他在别的上还有限,惟有这些人带的东西上越发留心。” 宝钗听说,便回头装没听见。 宝玉听见史湘云史湘云东西,自己便将那麒麟忙拿起来揣在怀里。 一面心里又想到怕人看见,他听见史湘云有了,他就留这件,因此手里揣着,却拿眼睛瞟人。 只见众人都倒不大理论,惟有林黛玉瞅着他点头儿,似有赞叹之意。 宝玉不觉心里没好意思起来,又掏了出来,向黛玉笑着说:“这个东西倒好顽,我替你留着,到了家穿上你带。” 林黛玉将头一扭,说:“我不希罕。” 宝玉笑着说:“你果然不希罕,我少不得就拿着。” 说着又揣了起来。 刚要说话,只见贾珍贾蓉的妻子婆媳两个来了,彼此见过,贾母方说:“你们又来做什么,我不过没事来逛逛。” 一句话没说了,只见人报:“冯将军家有人来了。” 原来冯紫英家听见贾府在庙里打醮,连忙预备了猪羊香烛茶银之类的东西送礼。 凤姐听了,忙赶过正楼来,拍手笑着说:“嗳呀!我就不防这个。只说咱们娘儿们来闲逛逛,人家只当咱们大摆斋坛的来送礼。都是老太太闹的。这又不得不预备赏封儿。” 刚说了,只见冯家的两个管家娘子上楼来了。 冯家两个未去,接着赵侍郎也有礼来了。 于是接二连三,都听见贾府打醮,女眷都在庙里,凡一应远亲近友,世家相与都来送礼。 贾母才后悔起来,说:“又不是什么正经斋事,我们不过闲逛逛,就想不到这礼上,没的惊动了人,因此虽看了一天戏,至下午便回来了,次日便懒怠去。 凤姐又说:“打墙也是动土,已经惊动了人,今儿乐得还去逛逛。” 那贾母因昨日张道士提起宝玉说亲的事来,谁知宝玉一日心中不自在,回家来生气,嗔着张道士与他说了亲,口口声声说从今以后不再见张道士了,别人也并不知为什么原故,二则林黛玉昨日回家又中了暑:因此二事,贾母便执意不去了。 凤姐见不去,自己带了人去,也不在话下。 且说宝玉因见林黛玉又病了,心里放不下,饭也懒去吃,不时来问。 林黛玉又怕他有个好歹,因说道:“你只管看你的戏去,在家里作什么?” 宝玉因昨日张道士提亲,心中大不受用,今听见林黛玉如此说,心里因想道:“别人不知道我的心还可恕,连他也奚落起我来。” 因此心中更比往日的烦恼加了百倍。 若是别人跟前,断不能动这肝火,只是林黛玉说了这话,倒比往日别人说这话不同,由不得立刻沉下脸来,说道:“我白认得了你。罢了,罢了!” 林黛玉听说,便冷笑了两声,“我也知道白认得了我,那里像人家有什么配的上呢。” 宝玉听了,便向前来直问到脸上:“你这么说,是安心咒我天诛地灭?” 林黛玉一时解不过这个话来。 宝玉又道:“昨儿还为这个赌了几回咒,今儿你到底又准我一句。我便天诛地灭,你又有什么益处?” 林黛玉一闻此言,方想起上日的话来。 今日原是自己说错了,又是着急,又是羞愧,便颤颤兢兢地说道:“我要安心咒你,我也天诛地灭。何苦来!我知道,昨日张道士说亲,你怕阻了你的好姻缘,你心里生气,来拿我煞性子。” 原来那宝玉自幼生成有一种下流痴病,况从幼时和黛玉耳鬓厮磨,心情相对;及如今稍明时事,又看了那些邪书僻传,凡远亲近友之家所见的那些闺英闱秀,皆未有稍及林黛玉者,所以早存了一段心事,只不好说出来,故每每或喜或怒,变尽法子暗中试探。 那林黛玉偏生也是个有些痴病的,也每用假情试探。 因你也将真心真意瞒了起来,只用假意,我也将真心真意瞒了起来,只用假意,如此两假相逢,终有一真。 其间琐琐碎碎,难保不有口角之争。 即如此刻,宝玉的心内想的是:“别人不知我的心,还有可恕,难道你就不想我的心里眼里只有你!你不能为我烦恼,反来以这话奚落堵我。可见我心里一时一刻白有你,你竟心里没我。” 心里这意思,只是口里说不出来。 那林黛玉心里想着:“你心里自然有我,虽有‘金玉相对’之说,你岂是重这邪说不重我的。我便时常提这‘金玉’,你只管了然自若无闻的,方见得是待我重,而毫无此心了。如何我只一提‘金玉’的事,你就着急,可知你心里时时有‘金玉’,见我一提,你又怕我多心,故意着急,安心哄我。” 看来两个人原本是一个心,但都多生了枝叶,反弄成两个心了。 那宝玉心中又想着:“我不管怎么样都好,只要你随意,我便立刻因你死了也情愿。你知也罢,不知也罢,只由我的心,可见你方和我近,不和我远。” 那林黛玉心里又想着:“你只管你,你好我自好,你何必为我而自失。殊不知你失我自失。可见是你不叫我近你,有意叫我远你了。” 如此看来,却都是求近之心,反弄成疏远之意。 如此之话,皆他二人素习所存私心,也难备述。 如今只述他们外面的形容。 那宝玉又听见她说“好姻缘”三个字,越发逆了己意,心里干噎,口里说不出话来,便赌气向颈上抓下通灵宝玉,咬牙恨命往地下一摔,道:“什么捞什骨子,我砸了你完事!” 偏生那玉坚硬非常,摔了一下,竟文风没动。 宝玉见没摔碎,便回身找东西来砸。 林黛玉见他如此,早已哭起来,说道:“何苦来,你摔砸那哑吧物件。有砸他的,不如来砸我。” 二人闹着,紫鹃雪雁等忙来解劝。 后来见宝玉下死力砸玉,忙上来夺,又夺不下来,见比往日闹的大了,少不得去叫袭人。 袭人忙赶了来,才夺了下来。 宝玉冷笑道:“我砸我的东西,与你们什么相干!” 袭人见他脸都气黄了,眼眉都变了,从来没气的这样,便拉着他的手,笑道:“你同妹妹拌嘴,不犯着砸他,倘或砸坏了,叫他心里脸上怎么过的去?” 林黛玉一行哭着,一行听了这话说到自己心坎儿上来,可见宝玉连袭人不如,越发伤心大哭起来。 心里一烦恼,方才吃的香薷饮解暑汤便承受不住,“哇”的一声都吐了出来。 紫鹃忙上来用手帕子接住,登时一口一口的把一块手帕子吐湿。 雪雁忙上来捶。 紫鹃道:“虽然生气,姑娘到底也该保重着些。才吃了药好些,这会子因和宝二爷拌嘴,又吐出来。倘或犯了病,宝二爷怎么过的去呢?” 宝玉听了这话说到自己心坎儿上来,可见黛玉不如一紫鹃。 又见林黛玉脸红头胀,一行啼哭,一行气凑,一行是泪,一行是汗,不胜怯弱。 宝玉见了这般,又自己后悔方才不该同她较证,这会子她这样光景,我又替不了她。 心里想着,也由不的滴下泪来了。 袭人见他两个哭,由不得守着宝玉也心酸起来,又摸着宝玉的手冰凉,待要劝宝玉不哭罢,一则又恐宝玉有什么委曲闷在心里,二则又恐薄了林黛玉。 不如大家一哭,就丢开手了,因此也流下泪来。 紫鹃一面收拾了吐的药,一面拿扇子替林黛玉轻轻的扇着,见三个人都鸦雀无声,各人哭各人的,也由不得伤心起来,也拿手帕子擦泪。 四个人都无言对泣。 一时,袭人勉强笑向宝玉道:“你不看别的,你看看这玉上穿的穗子,也不该同林姑娘拌嘴。” 林黛玉听了,也不顾病,赶来夺过去,顺手抓起一把剪子来要剪。 袭人紫鹃刚要夺,已经剪了几段。 林黛玉哭道:“我也是白效力。他也不希罕,自有别人替他再穿好的去。” 袭人忙接了玉道:“何苦来,这是我才多嘴的不是了。” 宝玉向林黛玉道:“你只管剪,我横竖不带他,也没什么。” 只顾里头闹,谁知那些老婆子们见林黛玉大哭大吐,宝玉又砸玉,不知道要闹到什么田地,倘或连累了他们,便一齐往前头回贾母王夫人知道,好不干连了他们。 那贾母王夫人见他们忙忙的作一件正经事来告诉,也都不知有了什么大祸,便一齐进园来瞧他兄妹。 急的袭人抱怨紫鹃为什么惊动了老太太,太太,紫鹃又只当是袭人去告诉的,也抱怨袭人。 那贾母、王夫人进来,见宝玉也无言,林黛玉也无话,问起来又没为什么事,便将这祸移到袭人紫鹃两个人身上,说“为什么你们不小心伏侍,这会子闹起来都不管了!” 因此将他二人连骂带说教训了一顿。 二人都没话,只得听着。 还是贾母带出宝玉去了,方才平服。 过了一日,至初三日,乃是薛蟠生日,家里摆酒唱戏,来请贾府诸人。 宝玉因得罪了林黛玉,二人总未见面,心中正自后悔,无精打采的,那里还有心肠去看戏,因而推病不去。 林黛玉不过前日中了些暑溽之气,本无甚大病,听见他不去,心里想:“他是好吃酒看戏的,今日反不去,自然是因为昨儿气着了。再不然,他见我不去,他也没心肠去。只是昨儿千不该万不该剪了那玉上的穗子。管定他再不带了,还得我穿了他才带。” 因而心中十分后悔。 那贾母见他两个都生了气,只说趁今儿那边看戏,他两个见了也就完了,不想又都不去。 老人家急的抱怨说:“我这老冤家是那世里的孽障,偏生遇见了这么两个不省事的小冤家,没有一天不叫我操心。真是俗语说的,‘不是冤家不聚头’。几时我闭了这眼,断了这口气,凭着这两个冤家闹上天去,我眼不见心不烦,也就罢了。偏又不嚈这口气。” 自己抱怨着也哭了。 这话传入宝林二人耳内。 原来他二人竟是从未听见过“不是冤家不聚头”的这句俗语,如今忽然得了这句话,好似参禅的一般,都低头细嚼此话的滋味,都不觉潸然泣下。 虽不曾会面,然一个在潇湘馆临风洒泪,一个在怡红院对月长吁,却不是人居两地,情发一心! 袭人因劝宝玉道:“千万不是,都是你的不是,往日家里小厮们和他们的姊妹拌嘴,或是两口子分争,你听见了,你还骂小厮们蠢,不能体贴女孩儿们的心。今儿你也这么着了。明儿初五,大节下,你们两个再这们仇人似的,老太太越发要生气,一定弄的大家不安生。依我劝,你正经下个气,陪个不是,大家还是照常一样,这么也好,那么也好。” 那宝玉听见了不知依与不依,要知端详,且听下回分解。 第75章 宝黛和解 林黛玉跟宝玉吵完嘴后,也挺后悔,可又没理由去找宝玉。 于是整天闷闷不乐,好像丢了啥东西似的。 紫鹃明白她的心思,就劝道:“要说前几天那事儿,姑娘确实有点太急躁了。别人不了解宝玉那脾气,咱们还能不知道?为那块玉,都闹了不是一两次了。” 林黛玉啐道:“你倒来数落我的不是。我咋急躁了?” 紫鹃笑道:“好好的,为啥又把那穗子给剪了?要说起来,宝玉也就三分不对,姑娘倒有七分错呢。我看他平时对姑娘挺好的,都是姑娘小性子,老冤枉他,才弄成这样。” 林黛玉正想说话呢,就听到院外有人叫门。 紫鹃听了听,笑着说:“这是宝玉的声音,肯定是来赔不是的。” 林黛玉听了说:“不许开门!” 紫鹃说:“姑娘又不对了。这么热的天,大太阳底下,把他晒坏了可咋办?” 说着就出去开门,果然是宝玉。 一边让他进来,一边笑着说:“我还以为宝二爷再也不上咱这儿来了呢,没想到这会子又来了。” 宝玉笑着说:“你们把小事说得那么严重。好好的为啥不来?我就算死了,魂儿也要一天来一百趟。妹妹好点没?” 紫鹃说:“身上的病好了,就是心里气不顺。” 宝玉笑着说:“我知道为啥生气。” 一边说着,一边走进来,只见林黛玉又躺在床上哭。 那林黛玉本来没哭,听到宝玉来了,心里一难受,忍不住就掉眼泪了。 宝玉笑着走近床边,说:“妹妹身体好点没?” 林黛玉只顾擦眼泪,不搭理他。 宝玉就挨着床沿坐下,笑着说:“我知道妹妹不生我气。要是我不来,让别人看着,倒像是咱们又吵架了似的。要是等他们来劝咱们,那时候咱们不就生分了?还不如现在,你要打要骂随便,千万别不理我。” 说着,又把“好妹妹”叫了好几万声。 林黛玉本来是不想理宝玉的,这会子听到宝玉说怕别人觉得他们吵架生分了这句话,又觉得宝玉跟自己亲近,忍不住又哭起来,说:“你也别哄我。从现在起,我可不敢亲近二爷了,二爷也当我走了吧。” 宝玉听了笑着说:“你去哪儿啊?” 林黛玉说:“我回家去。” 宝玉说:“我跟你去。” 林黛玉说:“我死了。” 宝玉说:“你死了,我当和尚!” 林黛玉一听这话,立马拉下脸来,问道:“你要死了吧,胡说啥呢!你家好几个亲姐姐亲妹妹呢,明天都死了,你几个身子去当和尚?明天我把这话告诉别人去评评理。” 宝玉知道自己这话太冒失了,后悔得不行,脸一下子红了,低着头不敢吭声。幸好屋里没人。 林黛玉直勾勾地瞅了他半天,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看到宝玉憋得脸紫胀,就咬着牙用手指头使劲在他额头上戳了一下,哼了一声,咬着牙说:“你这……” 刚说了两个字,又叹了口气,还是拿起手帕擦眼泪。 宝玉心里本来就有好多心事,又说错了话,正后悔呢,又见林黛玉戳他一下,想说又说不出来,自己叹气自己哭,所以自己也有感触,不知不觉也掉眼泪了。 想用手帕擦,又忘了带,就用袖子擦。 林黛玉虽然哭着,却一眼看见了,看到他穿着崭新的藕合纱衫,竟然用衣服擦眼泪,就一边自己擦着眼泪,一边回身把枕边的一块绡帕子拿起来,朝宝玉怀里一扔,一句话不说,还是捂着脸哭。 宝玉看到她扔过来手帕,赶紧接住擦了眼泪,又凑近一点,伸手拉住林黛玉一只手,笑着说:“我的五脏都碎了,你还光哭。走,我跟你到老太太那儿去。” 林黛玉把手一甩说:“谁跟你拉拉扯扯的。一天比一天大了,还这么没皮没脸的,连点道理都不懂。” 一句话还没说完,就听到有人喊:“好了!” 宝林二人没防备,都吓了一跳,回头一看,只见凤姐跳了进来,笑着说:“老太太在那儿抱怨天抱怨地的,叫我来看看你们好了没。我说不用看,过不了三天,他们自己就好了。老太太骂我懒。我来了,果然跟我说的一样。也没见你们俩有啥可吵的,三天好了,两天又恼了,越大越像孩子了!这会儿拉着手哭呢,昨天咋又成了乌眼鸡似的!还不跟我走,到老太太跟前,让老人家也放心。” 说着拉着林黛玉就走。 林黛玉回头叫丫头们,一个都没有。 凤姐说:“叫她们干啥,有我伺候你呢。” 一边说,一边拉着就走。 宝玉在后面跟着出了园子。 到了贾母跟前,凤姐笑着说:“我说他们不用人操心,自己就会好。老祖宗不信,非得叫我去说和。我到那儿要说和呢,谁知道这俩人倒在一块儿互相赔不是了。又笑又说的,就像‘黄鹰抓住了鹞子的脚’,两个都扣上了,哪儿还用得着人去说和。” 说得满屋子人都笑了。 这时候宝钗也在这儿。 那林黛玉一句话不说,挨着贾母坐下。 宝玉没啥说的,就对宝钗笑着说:“大哥好日子,偏偏我又不好了,没别的礼送,连个头都磕不了。大哥不知道我病了,还以为我懒,找借口不去呢。要是明天他恼了,姐姐帮我分辨分辨。” 宝钗笑着说:“这也太多事了。你就算要去也不敢惊动你,何况你身体不好,兄弟们天天在一块儿,要有这心思倒生分了。” 宝玉又笑着说:“姐姐知道体谅我就好了。” 又说:“姐姐咋不去看戏呢?” 宝钗说:“我怕热,看了两出,热得不行。要走呢,客人又不散。我没办法,就说身上不好,来了。” 宝玉听了,自己觉得不好意思,只得又找话说笑着说:“怪不得他们拿姐姐比杨贵妃呢,原来也是体态丰满怕热。” 宝钗一听,气得不行,想发火又不好发火。 想了一会儿,脸一红,就冷笑了两声,说:“我像杨贵妃,可我没个好哥哥好兄弟能当杨国忠的!” 他们正说着呢,正巧小丫头靛儿因为找不到扇子,就跟宝钗笑着说:“肯定是宝姑娘藏了我的。好姑娘,赏给我吧。” 宝钗指着她说:“你小心点!我跟你玩过,你再怀疑我。你去跟那些平时跟你嘻嘻哈哈的姑娘们那儿问问去。” 说得靛儿跑了。 宝玉知道自己又说错话了,当着这么多人,比在林黛玉跟前更不好意思,就赶紧转身跟别人找话说去了。 林黛玉听到宝玉奚落宝钗,心里可得意了,刚要搭话也趁机取笑一下,没想到靛儿找扇子,宝钗又说了两句话,她就改口笑着说:“宝姐姐,你看了两出啥戏啊?” 宝钗看到林黛玉脸上有得意的样子,肯定是听到了宝玉刚才奚落的话,遂了她的心愿,又看到她问这话,就笑着说:“我看的是李逵骂了宋江,后来又赔不是。” 宝玉就笑着说:“姐姐通今博古,啥都知道,咋连这出戏的名字都不知道,说了这么一串。这叫《负荆请罪》。” 宝钗笑着说:“原来这叫《负荆请罪》啊!你们通今博古,才知道‘负荆请罪’,我不知道啥是‘负荆请罪’!” 一句话还没说完,宝玉林黛玉两个人心里有鬼,听了这话脸一下子羞红了。 凤姐对这些不太懂,但看到他们三个人的样子,就知道咋回事,就笑着问别人:“你们大热天的,谁吃生姜了?” 大家不明白啥意思,就说:“没吃生姜啊。” 凤姐故意摸着腮帮子,奇怪地说:“既然没人吃姜,咋这么辣辣的?” 宝玉林黛玉两个人听了这话,更不好意思了。 宝钗还想说啥,看到宝玉特别不好意思,样子都变了,也就不好再说了,只得笑了笑收住了。 别人都不明白他们四个人的话,这事儿就这么过去了。 第76章 龄官画蔷 一会儿宝钗凤姐走了,林黛玉笑着对宝玉说:“你也试试比我厉害的人了。谁都像我嘴笨心拙的,让人随便说呢。” 宝玉正因为宝钗多心了,自己没意思,又看到林黛玉来问他,更没好气了。 想说两句,又怕林黛玉多心,没办法,忍着气,无精打采地走了出来。 谁知道现在正是大夏天,又过了早饭时间,各处的主人仆人大多都因为白天长精神疲倦,宝玉背着手,走到一处,一处鸦雀无声。 从贾母那儿出来,往西走穿过堂,就是凤姐的院子。 到了他们院门口,只见院门关着。 知道凤姐平时的规矩,天热的时候,中午要歇一个时辰,进去不方便,就进了角门,来到王夫人的上房。 只见几个丫头手里拿着针线,却在打盹儿呢。 王夫人在里间凉榻上睡着,金钏儿坐在旁边捶腿,也眯着眼迷迷糊糊的。 宝玉轻轻地走到跟前,把她耳朵上戴的坠子一摘,金钏儿睁开眼,看到是宝玉。 宝玉悄悄地笑着说:“就困成这样?” 金钏抿嘴一笑,摆摆手让他出去,又闭上眼,宝玉看到她,就有点舍不得走,悄悄地探头看看王夫人闭着眼,就从自己身边荷包里掏出香雪润津丹,往金钏儿嘴里一送。 金钏儿也不睁眼,只管含着。 宝玉上来就拉着她的手,悄悄地笑着说:“我明天跟太太要你,咱们在一块儿吧。” 金钏儿不回答。 宝玉又说:“不然等太太醒了我就要。” 金钏儿睁开眼,把宝玉一推,笑着说:“你忙啥!‘金簪子掉在井里头,有你的只是有你的’,连这话都不明白?我告诉你个巧事儿,你往东小院子里拿环哥儿同彩云去。” 宝玉笑着说:“随他们咋去吧,我只守着你。” 这时候王夫人翻身起来,照着金钏儿脸上就打了一巴掌,指着骂道:“下贱小娼妇,好好的爷们,都让你教坏了。” 宝玉看到王夫人起来了,赶紧一溜烟跑了。 这里金钏儿半边脸火辣辣的,一声不敢吭。 马上众丫头听到王夫人醒了,都忙进来。 王夫人就叫玉钏儿:“把你妈叫来,把你姐姐带出去。” 金钏儿听说,赶紧跪下哭着说:“我再也不敢了。太太要打骂,随便发落,别把我赶出去就行。我跟了太太十来年了,这会子撵出去,我还能见人不见人呢!” 王夫人本来是个宽厚仁慈的人,从来没打过丫头,现在看到金钏儿干这种无耻的事儿,这是她平生最恨的,所以气得不行,打了一下,骂了几句。 虽然金钏儿苦苦哀求,也不肯留下她,最后还是把金钏儿的妈白老媳妇叫来了,把她领走了。 那金钏儿含羞忍辱地出去了,这就不说了。 再说宝玉看到王夫人醒了,自己没趣,就赶紧进大观园。 只见烈日当空,树阴满地,满耳朵都是蝉叫声,安静得一个人都没有。 刚走到蔷薇花架那儿,就听到有人哽咽的声音。 宝玉心里奇怪,就站住仔细听,果然花架那边有人。 现在是五月,蔷薇花正是花叶茂盛的时候,宝玉就悄悄地隔着篱笆洞一看,只见一个女孩子蹲在花下,手里拿着根绾头发的簪子在地上抠土,一边悄悄地流泪。 宝玉心里想:“难道这也是个傻丫头,又像黛玉来葬花不成?” 又自己叹气说:“要是真也葬花,那可就是‘东施效颦’了,不但不新鲜,还更让人讨厌了。” 想完,就想叫那女子,说:“你别跟着那林姑娘学了。” 话还没出口,幸好又看了一眼,这女孩子面生,不是个丫鬟,倒像是那十二个学戏的女孩子里面的,可又分不清她是生旦净丑里的哪个角色。 宝玉赶紧把舌头一伸,捂住嘴,自己想:“幸好没冒失。前两次都因为冒失了,黛玉也生气,宝钗也多心,现在再得罪了她们,就更没意思了。” 一边想,一边又恨自己不认识这个是谁。 再仔细看,只见这女孩子眉毛皱着像春天的山,眼睛含着愁像秋天的水,脸小腰细,袅袅婷婷的,很有林黛玉的样子。 宝玉早就不忍心丢下她走,只管呆呆地看着。 只见她虽然用金簪划地,可不是在挖土埋花,竟然是在土上写字。 宝玉眼睛跟着簪子的起落,一笔一划一点一勾地看着,数了数,十八笔。 自己又在手心用手指头按着她刚才下笔的规矩写了,猜猜是个啥字。 写完一想,原来是个蔷薇花的“蔷”字。 宝玉想:“肯定是她也要作诗填词。这会子看到这花,有了感触,或者偶然想出两句,一时兴起怕忘了,在地上画着琢磨呢,也说不定。看看她下面再写啥。” 一边想,一边又看,只见那女孩子还在那儿画呢,画来画去,还是个“蔷”字。 再看,还是个“蔷”字。 里面的女孩子早就痴迷了,画完一个又画一个,已经画了好几千个“蔷”了。 外面的宝玉也看呆了,两个眼睛只管跟着簪子动,心里却想:“这女孩子肯定有啥说不出来的大心事,才这样。外面都这样了,心里不知道咋煎熬呢。看她样子这么单薄,心里哪能受得了这煎熬,可恨我不能替她分担一点。” 夏天天气阴晴不定,一片云就能带来雨,忽然一阵凉风吹过,唰唰地下起一阵雨来。 宝玉看到那女子头上滴下水来,纱衣裳一下子湿了。 宝玉想:“这时候下雨。她这身子,哪禁得住暴雨一激!” 所以忍不住就说:“别写了。你看大雨,身上都湿了。” 那女孩子一听吓了一跳,抬头一看,只见花外有个人叫她别写了,下大雨了。 一方面宝玉脸长得俊,另一方面花叶繁茂,上下都被枝叶挡住了,刚露出半边脸,那女孩子只当是个丫鬟,根本没想到是宝玉,就笑着说:“多谢姐姐提醒我。难道姐姐在外头有啥遮雨的?” 一句话提醒了宝玉,“哎哟”了一声,这才觉得浑身冰凉。 低头一看,自己身上也都湿了。 说声“不好”,只得一口气跑回怡红院去了,心里还惦记着那女孩子没地方躲雨。 原来明天是端午节,那文官等十二个女子都放学了,进园子里各处玩。 正巧小生宝官、正旦玉官两个女孩子,正在怡红院跟袭人开玩笑,被大雨拦住了。 大家把沟堵上,水积在院子里,把些绿头鸭、花鸂鶒、彩鸳鸯,捉的捉,赶的赶,缝了翅膀,放在院子里玩,把院门关上了。 袭人等都在游廊上嘻嘻哈哈的。 宝玉看到门关着,就用手敲门,里面的人只顾着笑,哪能听见。 叫了半天,拍得门山响,里面才听见了,估计着宝玉这会子不会回来。 袭人笑着说:“这会子谁叫门呢,没人去开。” 宝玉说:“是我。” 麝月说:“是宝姑娘的声音。” 晴雯说:“胡说!宝姑娘这会子来干啥。” 袭人道:“让我隔着门缝瞧瞧,能开就开,要是不能开,就让他淋着去。” 说着,就顺着游廊到门前,往外一瞧,只见宝玉淋得像落汤鸡一样。 袭人看到又着急又觉得好笑,赶紧开了门,笑得弯着腰拍手说:“这么大雨天在外面跑啥?哪儿知道爷回来了。” 宝玉一肚子气,满心想把开门的踢几脚,等开了门,也没看是谁,还当是那些小丫头呢,就抬腿踢在肋上。 袭人“哎哟”了一声。 宝玉还骂道:“下流东西们!我平时对你们好,你们得意了,一点都不怕,还拿我取笑。” 嘴里说着,一低头看到是袭人哭了,才知道踢错了,赶紧笑着说:“哎哟,是你来了!踢哪儿了?” 袭人从来没受过这么大的气,今天忽然被宝玉生气踢了一下,又当着好多人,又是羞,又是气,又是疼,真觉得没地方待了。 想发作,又觉得宝玉不一定是故意踢她,没办法,忍着说:“没踢着。赶紧换衣服去。” 宝玉一边进房间脱衣服,一边笑着说:“我长这么大,今天是头一回生气打人,没想到就偏偏踢着你了!” 袭人一边忍着疼换衣服,一边笑着说:“我是开头的人,不管大事小事好事坏事,自然该从我开始。只是别说踢了我,明天顺手又踢别人。” 宝玉说:“我刚才不是故意的。” 袭人道:“谁说你是故意的!平时开门关门,都是那些小丫头们的事儿。她们皮惯了,早就让人恨得牙痒痒,她们也不怕。你当是她们,踢一下,吓唬吓唬她们也好。刚才是我淘气,不让开门的。” 说着,雨停了,宝官、玉官也早走了。 袭人只觉得肋下疼得心里难受,晚饭也没好好吃。 到了晚上洗澡的时候脱了衣服,只见肋上青了碗大一块,自己也吓了一跳,又不好声张。 一时睡下,梦中都觉得疼,不由得“哎哟”之声从睡梦中哼出来。 宝玉虽说不是故意的,可看到袭人懒懒的,也睡不安稳。 半夜里听到“哎哟”声,就知道踢重了,自己下床悄悄拿着灯来照。 刚到床前,只见袭人咳了两声,吐出一口痰来,“哎哟”一声,睁开眼看到宝玉,也吓了一跳,说:“干啥呢?” 宝玉说:“你梦里‘哎哟’,肯定是我踢重了。我瞧瞧。” 袭人道:“我头上发晕,嗓子里又腥又甜,你倒照照地下吧。” 宝玉听说,果然拿着灯往地下一照,只见一口鲜血在地上。 宝玉慌了,只说:“不得了了!” 袭人见了,心里也凉了半截。 要知道后面怎么样,且听下回分解。 第77章 晴雯撕扇 话说袭人看到自己吐的鲜血在地上,心里顿时凉了半截,想起平常听人说“少年吐血,年月不保,就算命长,最终也是废人”。 这么一想,她平日里想着以后争荣夸耀的心一下子全没了,眼睛里不知不觉就掉下泪来。 宝玉看到袭人哭了,心里也不好受,就问:“你感觉咋样啊?” 袭人勉强笑着说:“好好的,能有啥感觉!” 宝玉立刻就想叫人烫黄酒,找山羊血黎洞丸来。 袭人拉住他的手说:“你这一闹可不得了,会惊动好多人,到时候别人还得埋怨我轻狂。本来别人都不知道,你这一闹大家都知道了。你不好,我也不好。明天你打发个小子去问问王太医,弄点药吃吃就行了。悄悄进行不好吗?” 宝玉一听觉得有道理,也就算了,给袭人倒了茶让她漱口。 袭人知道宝玉心里不踏实,要是不让他伺候吧,他肯定不答应,而且还会惊动别人,所以就由着他去伺候自己了。 这一天正好是端阳节,家家门上插着蒲艾,胳膊上系着虎符。 中午的时候,王夫人摆了酒席,请薛家母女等人来赏午。 宝玉看到宝钗淡淡的,也不跟他说话,心里明白是因为昨天的事儿。 王夫人看到宝玉没精打采的,以为是因为金钏儿的事儿让他不好意思,也就更不理他了。 林黛玉看到宝玉懒懒的,就以为是他得罪了宝钗心里不自在,所以自己也懒懒的。 凤姐昨天晚上王夫人就把宝玉和金钏儿的事儿告诉她了,知道王夫人不自在,自己哪敢说笑啊,也就跟着王夫人的脸色行事,更显得淡淡的。 贾迎春姊妹们看到大家都没啥意思,自己也就都没意思了。 所以,大家坐了一会儿就散了。 林黛玉天生就喜欢散不喜欢聚。 她有自己的道理,她说:“人有聚就有散,聚的时候欢喜,散的时候多冷清啊,一冷清就伤感,所以还不如不聚呢。就像花一样,开的时候让人爱慕,谢的时候就让人惆怅,所以还不如不开呢。” 所以别人觉得欢喜的时候,她反而觉得悲伤。 那宝玉的性子呢,就只愿常常相聚,生怕一时散了会增添悲伤,花呢,就只愿常常开着,生怕一时谢了就没趣了。 一直到宴席散了花也谢了,虽然有万般悲伤,那也没办法了。 所以今天这宴席,大家都没兴致散了,林黛玉倒不觉得啥,反倒是宝玉心里闷闷不乐,回到自己房间里长吁短叹。 偏偏晴雯上来换衣服,一不小心又把扇子掉地上了,还把扇子骨给摔折了。 宝玉就叹着气说:“蠢才,蠢才!以后可咋办啊?明天你自己当家立事了,难道也这么顾前不顾后的?” 晴雯冷笑着说:“二爷最近气可大得很呢,动不动就给人脸色看。前儿连袭人都打了,今儿又来找我们的不是。要踢要打随爷的便。不就是摔了把扇子嘛,平常那么好的玻璃缸、玛瑙碗不知道弄坏多少了,也没见爷这么大气过。这会子一把扇子就这么着了。何苦来呢!要是嫌弃我们,就打发我们走,再挑好的使唤。好离好散的,不好吗?” 宝玉听了这些话,气得浑身乱战,就说:“你不用忙,以后有散的日子!” 袭人在那边早就听见了,赶紧跑过来对宝玉说:“好好的,这又是咋了?我说我不在就得出事儿吧。” 晴雯冷笑着说:“姐姐会说话,那就该早来啊,也省得爷生气。自古以来,就是姐姐一个人伺候爷,我们可没伺候过。姐姐伺候得好,昨天才挨了窝心脚,我们不会伺候,说不定明天还不知道得啥罪呢!” 袭人听了这话,又是恼怒又是羞愧,刚想说几句话,又看见宝玉已经气得脸都黄了,没办法,只好忍了性子,推着晴雯说:“好妹妹,你出去逛逛,是我们不对。” 晴雯一听她说“我们”两个字,自然知道她说的是她和宝玉,心里顿时又添了酸意,冷笑几声,说:“我倒不知道你们是谁,别让我替你们害臊了!就是你们鬼鬼祟祟干的那些事儿,也瞒不过我去,还称起‘我们’来了。明公正道的,连个姑娘都还没挣上去呢,也不过和我似的,还称‘我们’。” 袭人羞得脸都紫胀起来了,想了想,原来是自己把话说错了。 宝玉一边说:“你们气不忿,我明天偏抬举她。” 袭人赶紧拉住宝玉的手说:“她就是个糊涂人,你跟她计较啥?而且你平常都是有担待的,比这大的事儿都过去了多少了,今儿这是咋了?” 晴雯冷笑着说:“我本来就是个糊涂人,哪里配和我说话呢!” 袭人听了说:“姑娘这是跟我拌嘴呢,还是跟二爷拌嘴呢?要是心里恼我,你就只跟我说,别当着二爷的面吵,要是恼二爷,也不该这么吵得让万人都知道。我也就是为了把事儿劝开,大家都保重。姑娘倒来寻我的晦气。又不像是恼我,又不像是恼二爷,夹枪带棒的,到底是啥主意呢?我也不多说了,让你说去。”说着就往外走。 宝玉对晴雯说:“你也别生气,我也猜到你的心事了。我回太太去,你也大了,打发你出去好不好?” 晴雯听了这话,不由得又伤心起来,含着泪说:“为啥是我出去?要是嫌弃我,变着法儿打发我出去,那可不行。” 宝玉说:“我啥时候经过这种吵闹啊?肯定是你要出去了。不如回太太,打发你走吧。”说着,站起来就要走。 袭人赶紧回身拦住,笑着说:“去哪儿啊?” 宝玉说:“回太太那儿去。” 袭人笑着说:“这多没意思啊!真要去回,你也不怕臊得慌?就算她真的要走,也等这气消了,找个没事的时候跟太太说也不迟啊。这会子急急忙忙地当成一件正经事儿去回,岂不是让太太犯疑?” 宝玉说:“太太肯定不会犯疑,我就明说是她闹着要走的。” 晴雯哭着说:“我啥时候闹着要走了?就算生了气,还拿话压派我。只管去回,我一头碰死了也不出这门儿。” 宝玉说:“这也奇了。你又不走,又闹啥呢?我可经不起这吵,还不如走了倒干净。”说着一定要去回太太。 袭人见拦不住,只好跪下了。 碧痕、秋纹、麝月等众丫鬟听到吵闹声,都在外面一声不吭地听着消息呢,这会子听见袭人跪下央求,就都一齐进来跪下了。 宝玉赶紧把袭人扶起来,叹了一口气,坐在床上,叫大家起来,对袭人道:“叫我怎么办才好啊!这心都碎了也没人知道。”说着不知不觉就掉下泪来。 袭人看到宝玉流泪了,自己也哭了。 晴雯在旁边哭着,刚想说点啥,就看见林黛玉进来了,于是就出去了。 林黛玉笑着说:“大过节的咋好好的就哭起来了?难道是为争粽子吃争恼了不成?” 宝玉和袭人扑哧一笑。 黛玉说:“二哥哥不告诉我,我问你就知道了。”一边说着,一边拍着袭人的肩膀,笑着说:“好嫂子,你告诉我。肯定是你俩拌嘴了。告诉妹妹,我给你们劝和劝和。” 袭人推着她说:“林姑娘你闹啥呢?我们就是个丫头,姑娘可别乱说。” 黛玉笑着说:“你说你是丫头,我就拿你当嫂子待。” 宝玉说:“你何苦来替她招骂名儿呢。都有人说闲话了,你还说她。” 袭人笑着说:“林姑娘,你不知道我的心事,除非一口气上不来死了,不然没办法。” 林黛玉笑着说:“你死了,别人不知道咋样,我先就哭死了。” 宝玉笑着说:“你死了,我去做和尚。” 袭人笑着说:“你老实点吧,何苦还说这些话。” 林黛玉伸出两个指头,抿着嘴笑着说:“都做了两个和尚了。我从今以后可都记着你做和尚的遭数儿呢。” 宝玉一听,知道她在说前儿的话,自己一笑也就算了。 过了一会儿黛玉走了,就有人来说“薛大爷请”,宝玉没办法只好去了。 原来是去喝酒,不能推辞,只好喝到最后散席了。 晚上回来的时候,已经带着几分酒意了,踉踉跄跄地来到自己院子里,只见院子里早就把乘凉的枕榻摆好了,榻上有个人睡着。 宝玉还以为是袭人呢,就一边在榻沿上坐下,一边推那个人,问道:“疼好点了没?” 只见那个人翻身起来说:“何苦来,又招我!” 宝玉一看,原来不是袭人,是晴雯。 宝玉把她一拉,拉在身旁坐下,笑着说:“你的性子越发娇惯了。早上就是摔了把扇子,我不过说了那两句,你就说了那些话。说我也就罢了,袭人好意来劝,你又扯上她,你自己想想,该不该?” 晴雯说:“怪热的,拉拉扯扯干啥!让人看见像啥!我这身子也不配坐在这里。” 宝玉笑着说:“你既然知道不配,为啥还睡着呢?” 晴雯没话说了,嗤的又笑了,说:“你不来就行,你来了就不配了。起来,我洗澡去。袭人麝月都洗了澡。我叫她们来。” 宝玉笑着说:“我才又喝了好些酒,也得洗一洗。你既然没洗,那就拿水来咱们两个洗。” 晴雯摇着手笑着说:“算了吧,算了吧,我可不敢惹爷。还记得碧痕打发你洗澡,足足有两三个时辰呢,也不知道干啥呢。我们也不好进去。后来洗完了,进去一看,地下的水淹着床腿,连席子上都汪着水,也不知道是怎么洗的,笑了好几天呢。我可没那工夫收拾,也不用跟我洗了。今儿也凉快,刚才洗了,现在可以不用再洗了。我倒点水来,你洗洗脸通通头。刚才鸳鸯送了好些果子来,都湃在那水晶缸里呢,叫她们拿给你吃。” 宝玉笑着说:“既然这样,那你也不许洗去了,只洗洗手来拿果子来吃吧。” 晴雯笑着说:“我慌张得很呢,连扇子都摔折了,哪里还配打发吃果子。要是再打破了盘子,那还更不得了呢。” 宝玉笑着说:“你爱打就打,这些东西本来就是借来用的,你爱咋样就咋样,各自性情不同嘛。比如那扇子本来是扇风的,你要撕着玩也可以,只是别在生气的时候拿它出气。就像杯盘,本来是盛东西的,你要是喜欢听那一声响,故意打碎也可以,只是别在生气的时候干。这就是爱物了。” 晴雯听了,笑着说:“既然这么说,那你就拿扇子来我撕。我最喜欢撕了。” 宝玉听了,就笑着递给她。 晴雯果然接过来,嗤的一声,撕成了两半,接着又嗤嗤几声。 宝玉在旁边笑着说:“响得好,再撕响些!” 正说着呢,只见麝月走过来了,笑着说:“少作点孽吧。” 宝玉赶紧追上去,一把将她手里的扇子也夺了递给晴雯。 晴雯接了,又撕了几半,两个人都大笑起来。 麝月说:“这是咋说的,拿我的东西开心。” 宝玉笑着说:“打开扇子匣子你随便挑,都是好东西。” 麝月说:“既然这么说,那就把匣子搬出来,让她尽力地撕,岂不是更好?” 宝玉笑着说:“你就搬去。” 麝月说:“我可不造这孽。她又没折了手,叫她自己搬去。” 晴雯笑着,倚在床上说:“我也乏了,明天再撕吧。” 宝玉笑着说:“古人说‘千金难买一笑’,几把扇子能值几个钱!”一边说着,一边叫袭人。 袭人才换了衣服走出来,小丫头佳蕙过来捡起破扇子,大家乘凉,这就不用详细说了。 第78章 湘云到来 到了第二天中午,王夫人、薛宝钗、林黛玉众姊妹正在贾母房里坐着呢,就有人回话说:“史大姑娘来了。” 不一会儿就看见史湘云带着众多丫鬟媳妇走进院子来。 宝钗、黛玉等人赶紧迎到阶下相见。 年轻的姊妹们好几个月没见了,一旦相逢,那亲密劲儿就不用说了。 一会儿进了房间,请安问好,都见过了。 贾母说:“天热,把外头的衣服脱了吧。” 史湘云赶紧起身宽衣。 王夫人笑着说:“也没见穿上这些干啥呢?” 史湘云笑着说:“都是二婶婶叫穿的,谁愿意穿这些啊。” 宝钗在一旁笑着说:“姨娘不知道,她穿衣裳啊还更爱穿别人的衣裳呢。还记得去年三四月里,她在这里住着的时候,把宝兄弟的袍子穿上,靴子也穿上,额子也勒上,猛一看倒像是宝兄弟,就是多了两个坠子。她站在那椅子后边,哄得老太太直叫‘宝玉,你过来,小心那上头挂的灯穗子招下灰来迷了眼。’她只是笑,也不过去。后来大家撑不住笑了,老太太才笑了,说‘倒扮上男人好看了’。” 林黛玉说:“这算啥。前年正月里接了她来,住了没两天就下起雪来了,老太太和舅母那天想是才拜了影回来,老太太的一个新新的大红猩猩毡斗篷放在那里,谁知眼错不见她就披上了,又大又长,她就拿了个汗巾子拦腰系上,和丫头们在后院子扑雪人儿去,一跤栽到沟跟前,弄了一身泥水。” 说着,大家想起以前的事儿,都笑了。 宝钗笑着对那周奶妈说:“周妈,你们姑娘还是那么淘气不淘气了?” 周奶娘也笑了。 迎春笑着说:“淘气也罢了,我就嫌她爱说话。也没见睡在那里还是咭咭呱呱,笑一阵,说一阵,也不知道哪里来的那些话。” 王夫人说:“只怕现在好了。前天有人家来相看,眼见有婆婆家了,还是那样。” 贾母问:“今儿还是住着,还是回家呢?” 周奶娘笑着说:“老太太没看见衣服都带来了,可得住两天。” 史湘云问:“宝玉哥哥不在家么?” 宝钗笑着说:“他再不想着别人,就只想宝兄弟,两个人好憨的。这可见还没改了淘气呢。” 贾母说:“现在你们都大了,别提小名儿了。” 正说着呢,只见宝玉来了,笑着说:“云妹妹来了。前儿打发人去接你,你咋不来呢?” 王夫人说:“这里老太太才说了这一个,他又来提名道姓的了。” 林黛玉说:“你哥哥得了好东西,等着你呢。” 史湘云问:“啥好东西?” 宝玉笑着说:“你信她呢!几天不见,越发高了。” 湘云笑着说:“袭人姐姐好?” 宝玉说:“多谢你记挂。” 湘云说:“我给她带了好东西来了。” 说着,拿出手帕子来,挽着一个疙瘩。 宝玉说:“啥好的?你倒不如把前儿送来的那种绛纹石的戒指儿带两个给她。” 湘云笑着说:“这是啥?”说着就打开了。 众人一看,果然就是上次送来的那绛纹戒指,一包四个。 林黛玉笑着说:“你们瞧瞧他这主意。前儿一般的打发人给我们送了来,你就把他也就带来岂不省事?今儿巴巴的自己带了来,我当又是什么新奇东西呢,原来还是这个。真真你是个糊涂人。” 史湘云笑着说:“你才糊涂呢!我把这理说出来,大家评一评谁糊涂。给你们送东西,就是使来的人不用说话,拿进来一看,自然就知道是送姑娘们的了,要是带着丫头们的东西呢,这得我先告诉来人,这是那一个丫头的,那是那一个丫头的,那使来的人明白还好,要是再糊涂点,丫头的名字他都不记得,混闹胡说的,反而把你们的东西都弄糊涂了。要是打发个女人来还好,偏偏前儿又打发小子来,那可怎么说丫头们的名字呢?横竖我来给他们带来,多清白。” 说着,把四个戒指放下,说:“袭人姐姐一个,鸳鸯姐姐一个,金钏儿姐姐一个,平儿姐姐一个:这倒是四个人的,难道小子们也能记得这么清楚?” 众人听了都笑着说:“果然明白。” 宝玉笑着说:“还是这么会说话,不让人。” 林黛玉听了,冷笑着说:“她不会说话,她的金麒麟会说话。” 一边说着,一边就起身走了。 幸好大家都没听见,只有薛宝钗抿嘴一笑。 宝玉听见了,自己也后悔又说错了话,忽然看见宝钗一笑,不由得也笑了。 宝钗看见宝玉笑了,赶紧起身走开,去找林黛玉说话。 贾母对湘云说:“喝了茶歇一歇,去瞧瞧你的嫂子们。园里也凉快,跟你姐姐们去逛逛。” 湘云答应了,把三个戒指儿包上,歇了一会儿,就起身要去瞧。 凤姐等人去。众奶娘丫头跟着,到了凤姐那里,说笑了一回,出来便往大观园来,见过了李宫裁,少坐片时,便往怡红院去找袭人。 史湘云回头说道:“你们不必跟着,只管瞧你们的朋友亲戚去,留下翠缕伏侍我就是了。” 众人听了,自去寻姑觅嫂,早剩下湘云翠缕两个人。 翠缕道:“这荷花怎么还不开?” 史湘云道:“时候没到呢。” 翠缕道:“这也和咱们家池子里的一样,也是楼子花?” 湘云道:“他们这个可不如咱们的。” 翠缕道:“他们那边有棵石榴,接连四五枝,真是楼子上起楼子,这也难为它长得这么好。” 史湘云道:“花草也是同人一样,气脉充足,长得就好。” 翠缕把脸一扭,说道:“我才不信这话呢。若说同人一样,我怎么不见头上又长出一个头来的人?” 湘云听了,由不得一笑,说道:“我说你不用说话,你偏要说。这叫人怎么好答言?天地间都赋阴阳二气所生,或正或邪,或奇或怪,千变万化,都是阴阳顺逆。很多一生出来人罕见的就奇,究竟理还是一样。” 翠缕道:“这么说起来,从古至今,开天辟地,都是阴阳了?” 湘云笑道:“糊涂东西,越说越离谱。什么‘都是些阴阳’,难道还有个阴阳不成!‘阴’‘阳’两个字还只是一字,阳尽了就成阴,阴尽了就成阳,不是阴尽了又有个阳生出来,阳尽了又有个阴生出来。” 翠缕道:“这可糊涂死我了!什么是个阴阳,没影没形的。我只问姑娘,这阴阳是怎么个样儿?” 湘云道:“阴阳可有什么样儿,不过是个气,器物赋了成形。比如天是阳,地就是阴,水是阴,火就是阳,日是阳,月就是阴。” 翠缕听了,笑道:“是了,是了,我今儿可明白了。怪道人都管着日头叫‘太阳’呢,算命的管着月亮叫什么‘太阴星’,就是这个理了。” 湘云笑道:“阿弥陀佛!刚刚的明白了。” 翠缕道:“这些大东西有阴阳也罢了,难道那些蚊子,虼蚤,蠓虫儿,花儿,草儿,瓦片儿,砖头儿也有阴阳不成?” 湘云道:“怎么会没有阴阳呢?比如那一个树叶儿还分阴阳呢,那边向上朝阳的便是阳,这边背阴覆下的便是阴。” 翠缕听了,点头笑道:“原来这样,我可明白了。只是咱们这手里的扇子,怎么是阳,怎么是阴呢?” 湘云道:“这边正面就是阳,那边反面就为阴。” 翠缕又点头笑了,还要拿几件东西问,因想不起个什么来,猛低头就看见湘云宫绦上系的金麒麟,便提起来问道:“姑娘,这个难道也有阴阳?” 湘云道:“走兽飞禽,雄为阳,雌为阴,牝为阴,牡为阳。怎么没有呢!” 翠缕道:“这是公的,到底是母的呢?” 湘云道:“这连我也不知道。” 翠缕道:“这也罢了,怎么东西都有阴阳,咱们人倒没有阴阳呢?” 湘云照脸啐了一口道:“下流东西,好生走罢!越问越问出好的来了!” 翠缕笑道:“这有什么不告诉我的呢?我也知道了,不用难我。” 湘云笑道:“你知道什么?” 翠缕道:“姑娘是阳,我就是阴。” 说着,湘云拿手帕子握着嘴,呵呵的笑起来。 翠缕道:“说是了,就笑的这样了。” 湘云道:“很是,很是。” 翠缕道:“人规矩主子为阳,奴才为阴。我连这个大道理也不懂得?” 湘云笑道:“你很懂得。” 一面说,一面走,刚到蔷薇架下,湘云道:“你瞧那是谁掉的首饰,金晃晃在那里。” 翠缕听了,忙赶上拾在手里攥着,笑道:“可分出阴阳来了。” 说着,先拿史湘云的麒麟瞧。 湘云要他拣的瞧,翠缕只管不放手,笑道:“是件宝贝,姑娘瞧不得。这是从那里来的?好奇怪!我从来在这里没见有人有这个。” 湘云笑道:“拿来我看。” 翠缕将手一撒,笑道:“请看。” 湘云举目一验,却是文彩辉煌的一个金麒麟,比自己佩的又大又有文彩。 湘云伸手擎在掌上,只是默默不语,正自出神,忽见宝玉从那边来了,笑问道:“你两个在这日头底下作什么呢?怎么不找袭人去?” 湘云连忙将那麒麟藏起道:“正要去呢。咱们一处走。” 说着,大家进入怡红院来。 袭人正在阶下倚槛追风,忽见湘云来了,连忙迎下来,携手笑说一向久别情况。 一时进来归坐,宝玉因笑道:“你该早来,我得了一件好东西,专等你呢。” 说着,一面在身上摸掏,掏了半天,呵呀了一声,便问袭人:“那个东西你收起来了么?” 袭人道:“什么东西?” 宝玉道:“前儿得的麒麟。” 袭人道:“你天天带在身上的,怎么问我?” 宝玉听了,将手一拍说道:“这可丢了,往那里找去!” 就要起身自己寻去。 湘云听了,方知是他遗落的,便笑问道:“你几时又有了麒麟了?” 宝玉道:“前儿好容易得的呢,不知多早晚丢了,我也糊涂了。” 湘云笑道:“幸而是顽的东西,还是这么慌张。” 说着,将手一撒,“你瞧瞧,是这个不是?” 宝玉一见由不得欢喜非常,因说道……不知是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79章 宝玉诉肺腑 话说宝玉看见那麒麟,心里那叫一个欢喜,伸手就去拿,笑着说:“亏得你捡到了。你在哪儿捡到的呀?” 史湘云笑着说:“幸亏是这个,要是明天把印也丢了,难道也就这么算了不成?” 宝玉笑着说:“丢了印倒平常,要是丢了这个,我可就该死了。” 袭人倒了茶给史湘云喝,一边笑着说:“大姑娘听说前儿你有大喜事儿了。” 史湘云红了脸,喝着茶不说话。 袭人说:“这会子又害臊了。你还记得十年前不,咱们在西边暖阁住着的时候,晚上你跟我说的那些话儿?那会子不害臊,这会子咋又害臊了呢?” 史湘云笑着说:“你还说呢。那会子咱们那么好。后来我们太太没了,我回家住了一阵子,怎么就把你派给跟二哥哥了,我来了,你就不像先前那样待我了。” 袭人笑着说:“你还说呢。先前一口一个姐姐长姐姐短地哄着我给你梳头洗脸,做这个弄那个,现在长大了,就拿出小姐的款儿来了。你既然拿出小姐的款儿,我哪还敢亲近呢?” 史湘云说:“阿弥陀佛,冤枉死了!我要这样,就立刻死了算了。你瞧瞧,这么大热天,我来了,肯定赶紧先来瞧瞧你。不信你问问翠缕,我在家的时候时时刻刻哪一回不念你几声。” 话还没说完呢,袭人跟宝玉赶紧劝道:“玩话你咋又当真了呢。还是这么性急。” 史湘云说:“你不说你的话噎人,倒说我性急。” 一边说着,一边打开手帕子,把戒指递给袭人。 袭人那是感谢得不行,笑着说:“你前儿送你姐姐们的,我已经得了,今儿你又亲自送来,可见你没忘了我。就这一个事儿就能看出你的心意来。戒指能值几个钱呀,可见你的心是真的。” 史湘云说:“谁给你的呀?” 袭人道:“是宝姑娘给我的。” 湘云笑着说:“我还以为是林姐姐给你的呢,原来是宝钗姐姐给你的。我天天在家里想着,这些姐姐们再没一个比宝姐姐好的。可惜我们不是一个娘养的。我要是有这么个亲姐姐,就算没了父母,那也没啥妨碍的。”说着,眼睛圈儿就红了。 宝玉说:“罢了,罢了,罢了!别提这个话。” 史湘云说:“提这个咋了?我知道你的心病,恐怕你的林妹妹听见,又怪我夸宝姐姐。是不是为这个呀?” 袭人在旁边扑哧一笑,说:“云姑娘,你现在长大了,越发心直口快了。” 宝玉笑着说:“我说你们这几个人难说话,果然没错。” 史湘云说:“好哥哥,你别说话,教我恶心。只会在我们跟前说话,见了你林妹妹,又不知道啥样了。” 袭人说:“先别说玩话,正有一件事儿还要求你呢。” 史湘云就问:“啥事儿?” 袭人道:“有一双鞋,抠了垫心子。我这两天身上不舒服,做不了,你有工夫替我做做不?” 史湘云笑着说:“这又奇了,你家放着那么多巧人不算,还有什么针线上的、裁剪上的人,咋教我做起来呢?你的活计叫谁做,谁好意思不做呀。” 袭人笑着说:“你又糊涂了。你难道不知道,我们这屋里的针线活,是不要那些针线上的人做的。” 史湘云听了,就知道是宝玉的鞋了,于是笑着说:“既然这么说,那我就替你吧。只是有一件,你的我才做,别人的我可不能做。” 袭人笑着说:“又来了,我是个啥呀,就烦你做鞋了。实话告诉你,可不是我的。你别管是谁的,反正我领情就是了。” 史湘云说:“论理,你的东西也不知道烦我做了多少了,今儿我不做的原因,你肯定也知道。” 袭人道:“我还真不知道。” 史湘云冷笑着说:“前儿我听见把我做的扇套子拿着跟人家比,赌气又铰了。我早就听见了,你还瞒我。这会子又叫我做,我成了你们的奴才了。” 宝玉赶紧笑着说:“前儿那事儿,本来不知道是你做的。” 袭人也笑着说:“他本来不知道是你做的。是我哄他的话,说是新近外头有个会做活的女孩子,扎的花出奇的好看,我叫他拿了一个扇套子试试看好不好。他就信了,拿出去给这个瞧给那个看的。不知怎么又惹恼了林姑娘,铰了两段。回来他还叫赶着做去,我才说了是你做的,他后悔得啥似的。” 史湘云说:“越发奇了。林姑娘她也犯不上生气呀,她既然会剪,就叫她做呗。” 袭人道:“她可不做呢。就算这样,老太太还怕她劳累着了。大夫又说要好生静养才好,谁还敢烦她做呀。去年好一年的工夫,做了个香袋儿,今年半年了,还没拿针线呢。” 正说着呢,有人来回话说:“兴隆街的大爷来了,老爷叫二爷出去会。” 宝玉一听,就知道是贾雨村来了,心里那叫一个不自在。 袭人赶紧去拿衣服。 宝玉一边蹬着靴子,一边抱怨道:“有老爷和他坐着就得了呗,回回都一定要见我。” 史湘云一边摇着扇子,笑着说:“自然是你能会宾接客,老爷才叫你出去呢。” 宝玉说:“哪里是老爷,都是他自己要请我去见的。” 湘云笑着说:“主雅客来勤,自然你有些让他欣赏的好处,他才只要会你。” 宝玉说:“罢了,罢了,我也不敢称雅,就是个俗中又俗的俗人,并不愿同这些人往来。” 湘云笑着说:“还是这个性子不改。现在长大了,你就不愿读书去考举人进士的,也该常常会会这些为官做宰的人,谈谈讲讲些仕途经济的学问,也好将来应酬世务,日后也有个朋友。没见你成年家只在我们队里搅和些啥!” 宝玉听了说:“姑娘请到别的姊妹屋里坐坐,我这里仔细污了你知经济学问的。” 袭人道:“云姑娘快别说这话。上回也是宝姑娘说了一回,他也不管人脸上过的去过不去,就咳了一声,拿起脚来走了。这里宝姑娘的话还没说完呢,见他走了,登时羞得脸通红,说又不是,不说又不是。幸亏是宝姑娘,那要是林姑娘,不知又闹成啥样,哭成啥样呢。提起这个话来,真真的宝姑娘叫人敬重,自己讪了一会儿就去了。我倒过不去,只当他恼了。谁知过后还是照旧一样,真真有涵养,心地宽大。谁知这一个反倒同他生分了。那林姑娘见你赌气不理他,你得赔多少不是呢。” 宝玉说:“林姑娘从来没说过这些混账话不曾?若她也说过这些混账话,我早和她生分了。” 袭人和湘云都点头笑着说:“这原是混账话。” 原来林黛玉知道史湘云在这里,宝玉又赶来,肯定是为了麒麟的缘故。 所以心里琢磨着,近日宝玉弄来的外传野史,多半才子佳人都是因为小巧玩物撮合的,要么有鸳鸯,要么有凤凰,要么玉环金佩,要么鲛帕鸾绦,都是由小物而成就终身。 今忽见宝玉也有麒麟,就怕借此生隙,跟史湘云也做出那些风流佳事来。 于是悄悄走来,见机行事,观察二人的意思。 不想刚走来,正听见史湘云说经济一事,宝玉又说:“林妹妹不说这样混账话,若说这话,我也和她生分了。” 林黛玉听了这话,不觉又喜又惊,又悲又叹。 所喜的是,果然自己眼力不错,平常就认他是个知己,果然是个知己; 所惊的是,他在人前一片私心称扬于我,那亲热厚密,竟不避嫌疑; 所叹的是,你既然是我的知己,自然我也可以是你的知己呀,既然你我为知己,那又何必有金玉之论呢;既然有金玉之论,也该你我都有,那又何必来一宝钗呢! 所悲的是,父母早逝,虽有铭心刻骨之言,无人为我主张。 况且近日每觉神思恍惚,病已渐成,医者更说气弱血亏,恐致劳怯之症。 你我虽为知己,但恐自不能久待;你纵为我知己,奈我薄命何! 想到这里,不禁滚下泪来。 待进去相见,自觉无味,便一面拭泪,一面抽身回去了。 第80章 金钏投井 这里宝玉忙忙地穿了衣裳出来,忽见林黛玉在前面慢慢走着,似有拭泪之状,便忙赶上来,笑着说:“妹妹往哪里去?怎么又哭了?又是谁得罪了你?” 林黛玉回头看见是宝玉,便勉强笑着说:“好好的,我何曾哭过。” 宝玉笑着说:“你瞧瞧,眼睛上的泪珠儿还没干呢,还撒谎呢。” 一边说,一边禁不住抬起手来替她拭泪。 林黛玉忙向后退了几步,说:“你又要死了!作什么这么动手动脚的!” 宝玉笑着说:“说话忘了情,不觉的动了手,也就顾不了死活了。” 林黛玉说:“你死了倒不值什么,只是丢下了什么金,又是什么麒麟,可怎么样呢?” 一句话又把宝玉说急了,赶上来问道:“你还说这话,到底是咒我还是气我呢?” 林黛玉见问,方想起前日的事来,遂自悔自己又说造次了,忙笑着说:“你别着急,我原说错了。这有什么的,筋都暴起来了,急的一脸汗。” 一边说,一边禁不住近前伸手替他拭面上的汗。 宝玉瞅了半天,方说出“你放心”三个字。 林黛玉听了,怔了半天,方说:“我有什么不放心的?我不明白这话。你倒说说怎么放心不放心?” 宝玉叹了一口气,问道:“你果不明白这话?难道我素日在你身上的心都用错了?连你的意思若体贴不着,就难怪你天天为我生气了。” 林黛玉说:“果然我不明白放心不放心的话。” 宝玉点头叹道:“好妹妹,你别哄我。果然不明白这话,不但我素日之意白用了,且连你素日待我之意也都辜负了。你皆因总是不放心的缘故,才弄了一身病。但凡宽慰些,这病也不得一日重似一日。” 林黛玉听了这话,如轰雷掣电,细细思之,竟比自己肺腑中掏出来的还觉恳切,竟有万句言语,满心要说,只是半个字也不能吐,却怔怔的望着他。 此时宝玉心中也有万句言语,不知从那一句上说起,却也怔怔的望着黛玉。 两个人怔了半天,林黛玉只咳了一声,两眼不觉滚下泪来,回身便要走。 宝玉忙上前拉住,说:“好妹妹,且略站住,我说一句话再走。” 林黛玉一面拭泪,一面将手推开,说:“有什么可说的。你的话我早知道了!”口里说着,却头也不回竟去了。 宝玉站着,只管发起呆来。 原来方才出来慌忙,不曾带得扇子,袭人怕他热,忙拿了扇子赶来送给他,忽抬头见了林黛玉和他站着。 一时黛玉走了,他还站着不动,因而赶上来说道:“你也不带了扇子去,亏我看见,赶了送来。” 宝玉出了神,见袭人和他说话,并未看出是何人来,便一把拉住,说:“好妹妹,我的这心事,从来也不敢说,今儿我大胆说出来,死也甘心!我为你也弄了一身的病在这里,又不敢告诉人,只好掩着。只等你的病好了,只怕我的病才得好呢。睡里梦里也忘不了你!” 袭人听了这话,吓得魄消魂散,只叫“神天菩萨,坑死我了!”便推他道:“这是那里的话!敢是中了邪?还不快去?” 宝玉一时醒过来,方知是袭人送扇子来,羞得满面紫涨,夺了扇子,便忙忙的抽身跑了。 这里袭人见他去了,自思方才之言,一定是因黛玉而起,如此看来,将来难免不才之事,令人可惊可畏。 想到这里,也不觉怔怔的滴下泪来,心下暗度如何处治方免此丑祸。 正裁疑间,忽有宝钗从那边走来,笑着说:“大毒日头地下,出什么神呢?” 袭人见问,忙笑着说:“那边两个雀儿打架,倒也好玩,我就看住了。” 宝钗道:“宝兄弟这会子穿了衣服,忙忙的那去了?我才看见走过去,倒要叫住问他呢。他如今说话越发没了经纬,我故此没叫他了,由他过去罢。” 袭人道:“老爷叫他出去。” 宝钗听了,忙道:“嗳哟!这么黄天暑热的,叫他做什么!别是想起什么来生了气,叫出去教训一场。” 袭人笑着说:“不是这个,想是有客要会。” 宝钗笑着说:“这个客也没意思,这么热天,不在家里凉快,还跑些什么!” 袭人笑着说:“倒是你说说罢。” 宝钗因而问道:“云丫头在你们家做什么呢?” 袭人笑着说:“才说了一会子闲话。你瞧,我前儿粘的那双鞋,明儿叫他做去。” 宝钗听见这话,便两边回头,看无人来往,便笑着说:“你这么个明白人,怎么一时半刻的就不会体谅人情。我近来看着云丫头神情,再风里言风里语的听起来,那云丫头在家里竟一点儿作不得主。他们家嫌费用大,竟不用那些针线上的人,差不多的东西多是他们娘儿们动手。为什么这几次他来了,他和我说话儿,见没人在跟前,他就说家里累的很。我再问他两句家常过日子的话,他就连眼圈儿都红了,口里含含糊糊待说不说的。想其形景来,自然从小儿没爹娘的苦。我看着他,也不觉的伤起心来。” 袭人见说这话,将手一拍,说:“是了,是了。怪道上月我烦他打十根蝴蝶结子,过了那些日子才打发人送来,还说‘打的粗,且在别处能着使罢,要匀净的,等明儿来住着再好生打罢’。如今听宝姑娘这话,想来我们烦他他不好推辞,不知他在家里怎么三更半夜的做呢。可是我也糊涂了,早知是这样,我也不烦他了。” 宝钗道:“上次他就告诉我,在家里做活做到三更天,若是替别人做一点半点,他家的那些奶奶太太们还不受用呢。” 袭人道:“偏生我们那个牛心左性的小爷,凭着小的大的活计,一概不要家里这些活计上的人作。我又弄不开这些。” 宝钗笑着说:“你理他呢!只管叫人做去,只说是你做的就是了。” 袭人笑着说:“那里哄的信他,他才是认得出来呢。说不得我只好慢慢的累去罢了。” 宝钗笑着说:“你不必忙,我替你作些如何?” 袭人笑着说:“当真的这样,就是我的福了。晚上我亲自送过来。” 一句话未了,忽见一个老婆子忙忙走来,说:“这是那里说起!金钏儿姑娘好好的投井死了!” 袭人唬了一跳,忙问“那个金钏儿?” 老婆子道:“那里还有两个金钏儿呢?就是太太屋里的。前儿不知为什么撵他出去,在家里哭天哭地的,也都不理会他,谁知找他不见了。刚才打水的人在那东南角上井里打水,见一个尸首,赶着叫人打捞起来,谁知是他。他们家里还只管乱着要救活,那里中用了!” 宝钗说:“这也奇了。” 袭人听说,点头赞叹,想素日同气之情,不觉流下泪来。 宝钗听见这话,忙向王夫人处来道安慰。这里袭人回去不提。 却说宝钗来至王夫人处,只见鸦雀无闻,独有王夫人在里间房内坐着垂泪。 宝钗便不好提这事,只得一旁坐了。 王夫人便问:“你从那里来?” 宝钗道:“从园里来。” 王夫人说:“你从园里来,可见你宝兄弟?” 宝钗道:“才倒看见了。他穿了衣服出去了,不知那里去。” 王夫人点头哭道:“你可知道一桩奇事?金钏儿忽然投井死了!” 宝钗见说,道:“怎么好好的投井?这也奇了。” 王夫人说:“原是前儿他把我一件东西弄坏了,我一时生气,打了他几下,撵了他下去。我只说气他两天,还叫他上来,谁知他这么气性大,就投井死了。岂不是我的罪过。” 宝钗叹道:“姨娘是慈善人,固然这么想。据我看来,他并不是赌气投井。多半他下去住着,或是在井跟前憨顽失了脚掉下去的。他在上头拘束惯了,这一出去,自然要到各处去顽顽逛逛,岂有这样大气的理!纵然有这样大气,也不过是个糊涂人,也不为可惜。” 王夫人点头叹道:“这话虽然如此说,到底我心不安。” 宝钗叹道:“姨娘也不必念念于兹,十分过不去,不过多赏他几两银子发送他,也就尽主仆之情了。” 王夫人道:“刚才我赏了他娘五十两银子,原要还把你妹妹们的新衣服拿两套给他妆裹。谁知凤丫头说可巧都没什么新做的衣服,只有你林妹妹作生日的两套。我想你林妹妹那个孩子素日是个有心的,况且他也三灾八难的,既说了给他过生日,这会子又给人妆裹去,岂不忌讳。因为这么样,我现叫裁缝赶两套给他。要是别的丫头,赏他几两银子就完了,只是金钏儿虽然是个丫头,素日在我跟前比我的女儿也差不多。”口里说着,不觉泪下。 宝钗忙道:“姨娘这会子又何用叫裁缝赶去,我前儿倒做了两套,拿来给他岂不省事。况且他活着的时候也穿过我的旧衣服,身量又相对。” 王夫人道:“虽然这样,难道你不忌讳?” 宝钗笑道:“姨娘放心,我从来不计较这些。”一面说,一面起身就走。 王夫人忙叫了两个人来跟宝姑娘去。 一时宝钗取了衣服回来,只见宝玉在王夫人旁边坐着垂泪。 王夫人正才说他,因宝钗来了,却掩了口不说了。 宝钗见此光景,察言观色,早知觉了八分,于是将衣服交割明白。 王夫人将他母亲叫来拿了去。再看下回便知。 第81章 宝玉遭笞 却说王夫人叫金钏儿的母亲上来,拿了几件簪环当面赏给她,还吩咐请几个僧人来念经超度。 她母亲磕了头谢恩后就出去了。 原来宝玉见过贾雨村回来听到金钏儿含羞赌气自尽的事儿,心里早已经五内俱伤,进来又被王夫人数落教训,也没法回嘴。 看到宝钗进来,这才找着机会出来,迷迷糊糊不知道去哪儿,背着手低着头,一边感叹一边慢慢走着,不知不觉就走到厅上。 刚转过屏门,没想到对面来了个人正往里走,巧得很撞了个满怀。 只听那人喝了一声“站住!” 宝玉吓了一跳,抬头一看,不是别人,正是他爹贾政,不由得倒抽了一口气,只好垂着手站在一旁。 贾政说:“好好的,你垂头丧气叹啥气呢?刚才贾雨村来了要见你,叫了你半天你才出来,出来后一点也不大方洒脱,还是蔫头耷脑的。我看你脸上一团忧愁烦闷的气色,这会子又唉声叹气。你那些还不够,还不自在?无缘无故这样,为啥呀?” 宝玉平常虽然嘴皮子厉害,可这时候一心都在为金钏儿伤心呢,恨不得马上就死了跟金钏儿去。 现在见了他爹说这些话,根本就没听见,只是傻站着。 贾政见他害怕的样子,回答也不像平常那样,本来没生气的,这下倒生了三分气。 刚要说话,忽然有人来回话:“忠顺亲王府里有人来,要见老爷。” 贾政听了,心里疑惑,暗暗琢磨:“平常跟忠顺府也没来往,今天为啥派人来呢?” 一边想一边让人“快请”,急忙走出来看,原来是忠顺府的长史官,赶紧接进厅上坐下献茶。 还没来得及说话呢,那长史官先就说:“下官我来这儿,可不是随便来的,都是奉了王爷的命令,有件事儿求您。看在王爷的面子上,麻烦老大人您做主,不但王爷会知道您的好,我们这些人也感激不尽。” 贾政听了这话,摸不着头脑,赶紧陪着笑起身问道:“大人既然奉了王爷的命令来,不知道有啥吩咐,希望大人说明白,我好照着办。” 那长史官就冷笑说:“也不用您办啥大事,就用您一句话就行。我们府里有个唱小旦的叫琪官,一直好好在府里,现在竟然三五日不见人了,到处找也找不着,所以到处打听。这城里十个人里有八个人都说,他最近跟那个衔玉的公子关系特别好。我们这些人听了,知道您家跟别的人家不一样,不能随便进去要人,所以就告诉了王爷。王爷也说:‘要是别的戏子呢,一百个也行,可这个琪官随机应变,又谨慎老实,很合我老人家的心,绝对不能少了这个人。’所以求老大人您转告您儿子,把琪官放回来,一方面能让王爷高兴,另一方面我们也不用这么辛苦到处找了。”说完,赶紧鞠了一躬。 贾政听了这话,又惊又气,马上叫宝玉来。 宝玉也不知道咋回事呢,赶紧跑来,贾政就问:“你这个该死的奴才!你在家不读书也就算了,怎么又干出这些无法无天的事儿来!那琪官现在是忠顺王爷面前伺候的人,你算啥玩意儿,无缘无故把他引逗出来,现在祸事到我头上了。” 宝玉听了吓了一跳,赶紧回答:“我真不知道这事儿。连‘琪官’两个字是啥我都不知道,更别说‘引逗’了!”说着就哭了。 贾政还没来得及说话呢,只见那长史官冷笑说:“公子也别掩饰了。要么你把他藏在家里,要么你知道他在哪儿,早点说出来,我们也少受点累,难道你不想积点德?” 宝玉一个劲儿说不知道,“恐怕是谣言,不一定是真的。” 那长史官冷笑说:“现在有证据,还赖啥?肯定得在老大人面前说出来,不然公子你可吃亏了。既然你说不知道这个人,那红汗巾子怎么到你腰里了?” 宝玉听了这话,吓得魂都没了,目瞪口呆,心里想:“这话他咋知道的!他既然连这么机密的事儿都知道了,别的事儿估计也瞒不过他,不如打发他走了,免得再说出别的事儿来。” 就说:“大人既然知道他的底细,怎么连他买房子置地这么大的事儿倒不知道呢?听说他现在在东郊离城二十里有个啥紫檀堡,他在那儿买了几亩地几间房。说不定就在那儿呢。” 那长史官听了,笑着说:“这么说肯定在那儿。我去看看,要是有就算了,要是没有,还得来请教。”说着,就急忙走了。 贾政这时候气得眼睛都歪了,一边送那长史官,一边回头命令宝玉“不许动!回来有话问你!” 一直把那官员送走了。 刚回身,忽然看见贾环带着几个小厮一阵乱跑。 贾政喝令小厮“快打,快打!” 贾环见了他爹,吓得骨头都软了,赶紧低头站住。 贾政就问:“你跑啥?带着你的那些人都不管你,不知道去哪儿瞎逛,像野马一样!”喝令叫跟着他上学的人来。 贾环见他爹盛怒,就趁机说:“刚才我不是跑,是从那井边过,看见井里淹死了一个丫头,我看那脑袋那么大,身子那么粗,泡得实在吓人,所以才赶紧跑过来了。” 贾政听了很惊讶,问:“好好的,谁跳井了?我家从来没这样的事儿,从祖宗以来,都是宽厚对待下人。——大概是我近年对家务事儿疏忽了,肯定是那些办事的人夺权欺负人,才弄出这种暴殄轻生的祸事儿。要是外人知道了,祖宗的脸往哪儿搁!”喝令赶紧叫贾琏、赖大、来兴。 小厮们答应了一声,刚要去叫,贾环赶紧拉住贾政的袍子,贴着膝盖跪下说:“父亲别生气。这事儿除了太太房里的人,别人一点都不知道。我听我妈说……”说到这儿,就回头四处看看。 贾政明白他的意思,看了一眼众小厮,小厮们明白,都往两边后面退去。 贾环就悄悄说:“我妈告诉我说,宝玉哥哥前几天在太太屋里,拉着太太的丫头金钏儿想强奸人家没成,还打了一顿。那金钏儿就赌气跳井死了。” 话还没说完呢,把贾政气得脸跟金纸似的,大喝“快把宝玉给我拿来!” 一边说一边就往里边书房走,还说“今天要是再有人劝我,我就把这官帽子、家产都给宝玉,我去当罪人,把这几根烦恼的头发剃了,找个干净地方自己了断,也免得辱没了祖宗生了个逆子。” 众门客仆从见贾政这模样,就知道又是为宝玉,一个个都吓得不敢说话,赶紧退出去。 贾政喘着粗气直挺挺坐在椅子上,满脸泪痕,一个劲儿喊“拿宝玉!拿大棍!拿绳子捆上!把各个门都关上!有人往里头传信,立刻打死!” 众小厮们只好齐声答应,有几个去找宝玉。 那宝玉听见贾政吩咐他“不许动”,就知道没好事儿,哪想到贾环又添了这么多话。 正在厅上干着急呢,想找个人往里头传个信,可偏偏没个人,连焙茗也不知道在哪儿。 正盼着呢,只见一个老嬷嬷出来。 宝玉像得了宝贝似的,赶紧跑上去拉住她,说:“快进去告诉:老爷要打我呢!快去,快去!要紧,要紧!” 宝玉一是急了说话不清楚,二是这老婆子耳朵聋,竟然没听见说的啥,把“要紧”两个字听成了“跳井”,就笑着说:“跳井让她跳去,二爷怕啥?” 第82章 众人反应 宝玉见是个聋子,就着急说:“你出去叫我的小厮来。” 那老婆子说:“有啥大不了的事儿?早完事儿了。太太又赏衣服又赏银子,能有啥事儿!” 宝玉急得直跺脚,正没地方找呢,只见贾政的小厮走来,逼着他出去了。 贾政一看见他,眼睛都红紫了,也来不及问他在外头跟戏子瞎混,送私人物品,在家不好好读书,调戏母亲的婢女这些事儿,只喊着“把嘴堵上,狠狠打死!” 小厮们不敢违抗,只好把宝玉按在凳子上,举起大板打了十来下。 贾政还嫌打得轻,一脚踢开拿板子的,自己夺过来,咬着牙死命打了三四十下。 众门客见打得太凶了,赶紧上去夺劝。 贾政哪肯听啊,说:“你们问问他干的这些事儿能饶不能饶!平常都是你们这些人把他惯坏了,到这地步还来劝。明天要是弄到他杀君杀父,你们才不劝是吧!” 众人听这话不好听,知道贾政气急了,赶紧又退出去,只好找人进去报信。 王夫人不敢先回贾母,只好赶紧穿好衣服出来,也不管有没有人,急忙往书房跑,慌得众门客小厮都赶紧躲开。 王夫人一进房,贾政更是火上浇油,那板子打得又狠又快。 按着宝玉的两个小厮赶紧松手走开,宝玉早已经动弹不得了。 贾政还想打呢,早被王夫人抱住板子。 贾政说:“罢了,罢了!今天肯定要把我气死才罢休!” 王夫人哭着说:“宝玉虽然该打,老爷您也得保重自己啊。况且这么热的天,老太太身体也不好,打死宝玉事儿小,要是老太太有个三长两短,那事儿可就大了!” 贾政冷笑着说:“别提这话。我养了这个不孝的孽障,已经不孝了,教训他一下,还有这么多人护着,不如趁今天干脆勒死他,断了以后的祸患!”说着,就要绳子来勒死宝玉。 王夫人赶紧抱住哭着说:“老爷虽然应该管教儿子,也要看在夫妻的份上啊。我现在都五十岁的人了,就这一个孽障,肯定得靠着他,我也不敢使劲劝。今天您非要他死,不是故意断我的活路吗。要勒死他,赶紧拿绳子先勒死我,再勒死他。我们娘儿俩不敢有怨言,到了阴曹地府也有个依靠。”说完,趴在宝玉身上大哭起来。 贾政听了这话,不由得长叹一声,坐在椅子上,泪如雨下。 王夫人抱着宝玉,只见他脸色苍白,气很弱,底下穿着一条绿纱小衣全是血渍,忍不住解开汗巾看,从屁股到腿,要么青要么紫,要么整块要么破了,没一点好地方,不由得放声大哭起来,“苦命的儿啊!” 因为哭着喊“苦命儿”,忽然又想起贾珠来,就喊着贾珠哭着说:“要是你活着,死一百个我也不管了。” 这时候里面的人听说王夫人出来了,那李宫裁、王熙凤和迎春姊妹早就出来了。 王夫人哭着贾珠的名字,别人还好,只有宫裁忍不住也放声哭了。 贾政听了,那眼泪跟滚瓜似的滚下来。 正闹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忽然听见丫鬟说:“老太太来了。” 一句话还没说完呢,只听窗外颤巍巍的声音说:“先打死我,再打死他,不就干净了!” 贾政见他母亲来了,又急又痛,赶紧迎接出来,只见贾母扶着丫头,喘着粗气走来。 贾政上前躬身陪着笑说:“这么热的天,母亲生啥气亲自走来?有话叫儿子进去吩咐就行。” 贾母听说,就停下脚步喘了一会儿,厉声说:“你原来是跟我说话!我倒有话吩咐,只是可怜我一辈子没养个好儿子,却让我跟谁说去!” 贾政听这话不对,赶紧跪下含着泪说:“儿子教训儿子,也是为了光宗耀祖。母亲这话,我当儿子的怎么受得了?” 贾母听说,就啐了一口,说:“我说一句话,你就受不了,你下这么狠的手打板子,难道宝玉就受得了?你说教训儿子是光宗耀祖,当初你父亲怎么教训你来!”说着,不由得就滚下泪来。 贾政又陪着笑说:“母亲也别伤心,都是儿子一时冲动,从现在起再也不打他了。” 贾母就冷笑着说:“你也别跟我使性子赌气。你的儿子,我也不该管你打不打。我猜你也厌烦我们娘儿们。不如我们赶紧走,离了你,大家都干净!”说着就叫人去看轿马,“我和你太太宝玉马上回南京去!” 家里人只好答应着。 贾母又叫王夫人说:“你也别哭了。现在宝玉年纪小,你疼他,他将来长大成人,当官做宰的,也未必想着你是他母亲。你现在倒别疼他,只怕将来还少生一口气呢。” 贾政听说,赶紧叩头哭着说:“母亲这么说,贾政没地方站了。” 贾母冷笑着说:“你分明是让我没地方站,你还说起你来!只是我们回去了,你心里干净,看还有谁让你打。”一边说,一边只让人赶紧收拾行李车轿回去。 贾政苦苦哀求认罪。 贾母一边说话,一边又惦记宝玉,赶紧进去看,只见今天这顿打跟平常不一样,又是心疼,又是生气,也抱着哭个不停。 王夫人和凤姐等人劝了一会儿,才渐渐止住。 早有丫鬟媳妇等上来,要搀宝玉,凤姐就骂道:“糊涂东西,也不睁开眼瞧瞧!打成这样了,还要搀着走!还不快进去把那藤屉子春凳抬出来。” 众人听说赶紧进去,果然抬出春凳来,把宝玉抬放在凳子上,跟着贾母王夫人等进去,送到贾母房中。 那时候贾政见贾母气还没消,不敢随便走,也跟着进去。 看看宝玉,果然打得很重。 再看看王夫人,“儿”一声,“肉”一声,“你替珠儿早死了多好,留着珠儿,你爹也不生气,我也不用操这半辈子心了。这会子你要是有个好歹,丢下我,我靠谁去!”数落了一场,又哭“不争气的儿”。 贾政听了,也就灰心了,后悔不该下这么重的手打宝玉。 先劝贾母,贾母含着泪说:“你不出去,还在这儿干啥!难道还没打够,非得看着他死了才走不成!” 贾政听说,这才退了出去。 这时候薛姨妈同宝钗、香菱、袭人、史湘云也都在这儿。 袭人满心委屈,又不好太表现出来,见众人围着,灌水的灌水,打扇的打扇,自己插不上手,就干脆走出来到二门前,叫小厮们找焙茗来仔细问问:“刚才还好好的,为啥打起来了?你也不早点来透个信儿!” 焙茗急着说:“偏巧我没在跟前,打到一半我才听见。赶紧打听原因,原来是为了琪官和金钏姐姐的事儿。” 袭人道:“老爷怎么知道的?” 焙茗说:“那琪官的事儿,多半是薛大爷平常吃醋,没地方出气,不知道在外头挑唆了谁,在老爷跟前告了状。那金钏儿的事儿是三爷说的,我也是听老爷的人说的。” 袭人听了这两件事儿都对得上,心里也就信了八九分。 然后回来,只见众人都在给宝玉治伤。 弄好了之后,贾母让人“好好抬到他房里去”。 众人答应着,七手八脚,赶紧把宝玉送到怡红院里自己床上躺好。 又忙乱了半天,众人渐渐散去,袭人这才进前来精心服侍,问到底是咋回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83章 宝玉伤情众人探望 话说袭人见贾母、王夫人等人走了以后,就来到宝玉身边坐下,含着泪问他:“咋就被打成这样了呢?” 宝玉叹了口气说:“还不是为了那些事儿,问这个干啥!就是下边疼得厉害,你瞧瞧打坏哪儿了。” 袭人听说,就轻轻伸手进去,想把中衣褪下来。 宝玉稍微动一下,就咬着牙叫“哎哟”,袭人赶紧停住手,这样反复了三四次才褪下来。 袭人一看,只见腿上半段青紫一片,有四指宽的僵硬痕迹鼓起来了。 袭人咬着牙说:“我的妈呀,咋下这么狠的手!你要是听我一句话,也不至于落到这地步。幸亏没伤到骨头,要是打出个残疾来,可让人咋办呢!” 正说着呢,只听丫鬟们说:“宝姑娘来了。” 袭人听见,知道来不及穿好中衣,就拿了一床袷纱被给宝玉盖上。 只见宝钗手里托着一丸药走进来,对袭人说:“晚上把这药用酒研开,给他敷上,把那淤血的热毒散开,就能好了。” 说完,把药递给袭人,又问:“这会儿好点了没?” 宝玉一面道谢说:“好了。”又让宝钗坐。 宝钗见他睁开眼说话,不像先前那样没精神,心里也宽慰了不少,就点点头叹道:“早听人一句话,也不至于到今天这地步。别说老太太、太太心疼,就是我们看着,心里也疼啊。” 刚说了半句又赶紧咽住,后悔自己话说得急了,不由得红了脸,低下头。 宝玉听这话这么亲切、这么有深意,忽然见她又咽住不往下说了,红了脸,低下头只管弄衣带,那一种娇羞怯怯的样子,没法形容出来,心里顿时大畅,把疼痛早忘到九霄云外了,心里琢磨着:“我不过挨了几下打,他们一个个就露出这些怜惜悲感的样子,真让人觉得好玩、好看,可怜又可敬。要是我一时倒霉横死了,他们还不知道得多伤心呢!既然他们这样,我就算一时死了,能得到他们这样的反应,一生的事业就算全白费了,也没啥可惜的,要是冥冥之中还不觉得开心,那可真是糊涂鬼了。” 正想着呢,只听宝钗问袭人道:“好好的咋就动了气,打起来了呢?” 袭人就把焙茗的话说了出来。 宝玉原来还不知道贾环的话呢,听袭人一说才知道。 因为怕宝钗多心,又赶紧拦住袭人道:“薛大哥哥从来不这样的,你们可别瞎猜。” 宝钗一听,就知道宝玉是怕她多心,用话拦着袭人呢,心里暗暗想道:“打成这模样,疼都顾不过来呢,还这么细心,怕得罪人,可见在我们身上也挺用心的。你既然这么用心,咋不在外头大事上多下点功夫呢,老爷也能高兴,也不至于吃这样的亏。不过你怕我多心,拦袭人的话,难道我不知道我哥哥平时放纵自己,毫无顾忌的性子。以前为了一个秦钟,就闹得鸡飞狗跳的,现在肯定比那时候更过分了。” 想完,就笑着说:“你们也别怨这个怨那个。依我看,说到底还是宝兄弟平时不端正,老跟那些人来往,老爷才生气。就是我哥哥说话不注意,一时说出宝兄弟来,也不是故意挑唆:一是本来就是实话,二是他本来就不注意这些防嫌的小事。袭姑娘从小就只见宝兄弟这么细心的人,你啥时候见过天不怕地不怕,心里有啥就说啥的人呢。” 袭人因为说出薛蟠来,见宝玉拦她的话,早就知道自己说错话了,怕宝钗不高兴,听宝钗这么说,更觉得羞愧得没话说了。 宝玉又听宝钗这番话,一半是正经道理,一半是打消自己的疑心,觉得比先前更畅快了。 刚要说话呢,只见宝钗起身说:“明天再来看你,你好好养着吧。刚才我拿了药来交给袭人,晚上敷上就好了。” 说完就走出门去。 袭人赶紧送出院外,说:“姑娘费心了。等宝二爷好了,亲自来谢你。” 宝钗回头笑着说:“有啥好谢的。你就劝他好好静养,别胡思乱想就行了。别惊动老太太、太太他们,要是传到老爷耳朵里,虽然现在没啥事儿,将来要是想起来,终归是要吃亏的。”说着,就走了。 袭人抽身回来,心里着实感激宝钗。 进来看到宝玉迷迷糊糊似睡非睡的样子,就退出去,自己去梳洗了。 宝玉默默躺在床上,无奈屁股疼得像针挑刀挖一样,还热得跟火烧似的,稍微动一下,就忍不住“哎哟”一声。 那时天色快晚了,因为看见袭人走了,有两三个丫鬟伺候着,这会儿也没啥事儿叫她们,就说:“你们去梳洗吧,等我叫的时候再来。” 众人听了,也都退出去了。 这里宝玉昏昏沉沉的,只见蒋玉菡走了进来,诉说忠顺府抓他的事儿,又看见金钏儿进来哭着说因为他投井的事儿。 宝玉半梦半醒的,也没在意。 忽然又觉得有人推他,恍恍惚惚听到有人悲伤的哭声。 宝玉从梦中惊醒,睁眼一看,不是别人,正是林黛玉。 宝玉还怕这是做梦呢,赶紧把身子撑起来,对着脸仔细一看,只见林黛玉两个眼睛肿得跟桃子似的,满脸泪光,不是黛玉还能是谁? 宝玉还想再看呢,无奈下半截疼得厉害,支持不住,就“哎哟”一声,又倒下去了,叹了口气,说:“你又跑过来干啥!虽说太阳落下去了,可地上的热气还没散呢,走两趟又该中暑了。我虽然挨打了,可一点儿也不觉得疼。我这样子,是装出来哄他们的,好在外面传传,让老爷听听,其实都是假的。你可别当真。” 这时候林黛玉虽然不是嚎啕大哭,可越是这种无声的哭泣,气都噎在喉咙里,更让人觉得难受。 听了宝玉这番话,心里虽然有万句话,可就是说不出来,过了半天,才抽抽噎噎地说:“你以后可都改了吧!” 宝玉听说,就长叹一声,说:“你放心,别说这样的话。就算为这些人死了,我也心甘情愿!” 一句话还没说完呢,就听见院外人说:“二奶奶来了。” 林黛玉就知道是凤姐来了,连忙站起来说:“我从后院子走吧,等会儿再来。” 宝玉一把拉住说:“这可奇了,好好的咋怕起她来了。” 林黛玉急得直跺脚,悄悄地说:“你瞧瞧我的眼睛,又该被她取笑开心了。” 宝玉一听赶紧放手。 黛玉三步两步转到床后,出了后院走了。 凤姐从前面进来了,问宝玉:“好点了没?想吃啥,叫人去我那儿拿。” 接着,薛姨妈又来了。 一会儿贾母又派人来了。 到了掌灯的时候,宝玉只喝了两口汤,就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 接着,周瑞媳妇、吴新登媳妇、郑好时媳妇这几个常来常往的有年纪的媳妇,听说宝玉挨打了,也都进来。 袭人赶紧迎出来,悄悄地笑着说:“婶婶们来晚了一步,二爷刚睡着了。” 说着,一面带她们到那边房里坐下,倒茶给她们喝。 那几个媳妇子都悄悄地坐了一会儿,对袭人说:“等二爷醒了,你替我们说说。” 袭人答应了,送她们出去。 刚要回来,只见王夫人派了个婆子来,说:“太太叫一个跟二爷的人呢。” 袭人一听,想了想,就回身悄悄告诉晴雯、麝月、檀云、秋纹等人说:“太太叫人,你们好好在房里,我去去就来。” 说完,跟那婆子一起出了园子,来到上房。 王夫人正坐在凉榻上摇着芭蕉扇子,看见她来了,说:“随便叫个谁来都行,你又丢下他来了,谁伺候他呢?” 袭人见王夫人这么说,连忙陪笑回答道:“二爷刚睡安稳了,那四五个丫头现在也好了,会伺候二爷了,太太放心。恐怕太太有什么话吩咐,打发她们来,一时听不明白,倒耽误事儿了。” 王夫人说:“也没啥话,就是问问他这会儿疼得怎么样了。” 袭人道:“宝姑娘送来的药,我给二爷敷上了,比先前好些了。刚开始疼得躺都躺不稳,这会儿都睡沉了,可见是好些了。” 王夫人又问:“吃了什么没有?” 袭人道:“老太太给了一碗汤,喝了两口,就嚷着干喝,要吃酸梅汤。我想着酸梅是收敛的东西,刚挨了打,又不许叫喊,肯定急得那热毒热血都在心里呢,要是吃了酸梅汤激在心里,再弄出大病来可咋办呢。所以我劝了半天他才没吃,只拿那糖腌的玫瑰卤子和了吃,吃了半碗,又嫌吃腻了,不香甜。” 王夫人说:“哎哟,你不该早来和我说。前儿有人送了两瓶子香露来,本来要给他点儿的,我怕他瞎糟蹋了,就没给。既然他嫌那些玫瑰膏子腻烦,把这个拿两瓶子去。一碗水里只用挑一茶匙儿,就香得不得了呢。” 说着就叫彩云来,“把前儿的那几瓶香露拿了来。” 袭人道:“只拿两瓶来就行,多了也是白糟蹋。等不够了再要,再来拿也是一样。” 彩云听说,去了半天,果然拿了两瓶来,交给袭人。 袭人一看,只见两个玻璃小瓶,有三寸大小,上面是螺丝银盖,鹅黄笺上写着“木樨清露”,另一个写着“玫瑰清露”。 袭人笑着说:“好金贵的东西!这么个小瓶子,能有多少?” 王夫人说:“那是进贡的,你没看见鹅黄笺子?你好好给他收着,别糟蹋了。” 袭人答应着,刚要走呢,王夫人又叫住她:“站着,我想起一句话来问你。” 袭人赶紧又回来。 王夫人见房里没人,就问道:“我恍惚听见宝玉今儿挨打,是环儿在老爷跟前说了啥话。你听见这个了没?你要是听见了,告诉我,我也不吵出来让人知道是你说的。” 袭人道:“我倒没听见这话,是为二爷霸占着戏子,人家来和老爷要,为这个打的。” 王夫人摇摇头说:“也为这个,还有别的原因。” 袭人道:“别的原因我实在不知道了。我今儿在太太跟前大胆说句不知好歹的话。论理……”说了半截又赶紧咽住。 王夫人说:“你只管说。” 袭人笑着说:“太太别生气,我就说了。” 王夫人说:“我有啥好生气的,你只管说来。” 袭人道:“论理,我们二爷也该让老爷教训两顿。要是老爷再不管,将来不知道做出啥事儿来呢。” 第84章 宝玉赠帕黛玉题诗 王夫人一听这话,就合掌念了声“阿弥陀佛”,不由得赶着袭人叫了一声“我的儿,亏了你明白,这话和我的心一样。我咋能不知道管儿子呢,先前你珠大爷在的时候,我是咋管他的,难道我现在倒不会管儿子了?只是有个原因:现在我想,我都快五十岁的人了,总共就剩他一个了,他又长得单薄,况且老太太宝贝得很,要是管紧了他,万一再有个好歹,或者把老太太气坏了,到时候全家上下不安,那可不得了。所以就纵容他了。我常常苦口婆心地劝一阵,说一阵,气的骂一阵,哭一阵,那会儿他听,过后还是老样子,非得吃了亏才罢了。要是打坏了,将来我靠谁呢!”说着,不由得滚下泪来。 袭人见王夫人这么悲伤,自己也不觉伤心起来,陪着落泪。 又说:“二爷是太太养的,太太能不心疼嘛。就是我们做下人的伺候一场,大家落个平安,也算是造化了,要是这样下去,连平安都没了。那一天那一时我不劝二爷呢,只是再劝也劝不醒。偏生那些人又肯亲近他,也怨不得他这样,总是我们劝得不好。今儿太太提起这话来,我还记挂着一件事儿,每次都想来回太太,讨太太个主意。只是我怕太太疑心,不但我的话白说了,连个容身之地都没了。” 王夫人听了这话有原因,赶紧问道:“我的儿,你有话只管说。近来我因为听见众人前前后后都夸你,我只以为你不过是在宝玉身上留心,或者在众人跟前和气,这些小好处好,所以把你和老姨娘一样看待。谁知道你刚才和我说的话全是大道理,正和我的想法一样。你有什么只管说什么,只要别让别人知道就行。” 袭人道:“我也没啥别的说。我就想着讨太太一个示下,怎么想个法儿,以后还是让二爷搬出园外来住就好了。” 王夫人听了,大吃一惊,忙拉着袭人的手问道:“宝玉难道和谁做怪了不成?” 袭人连忙回答道:“太太别多心,没有这话。这不过是我的小见识。现在二爷也大了,里头姑娘们也大了,况且林姑娘、宝姑娘又是两姨姑表姊妹,虽说都是姊妹们,到底是男女有别,日夜在一起坐着不方便,不由得让人担心,就是外人看着也不像样。一家子的事儿,俗话说‘没事常思有事’,世上多少没头脑的人,多半都是无意中做出事儿来,有心人看见了,就当有事儿,反过来说坏了。只是预先不防着,肯定不好。二爷平时的性格,太太是知道的。他又偏好在我们这儿闹,要是不防着,前后错了一点半点,不管真假,人多嘴杂,那些小人的嘴有啥避讳的,心情好了,说的比菩萨还好,心情不好,就贬得连畜牲都不如。二爷将来要是有人说好,不过大家就这么过去了,要是叫人说出一个不好字来,我们不用说,粉身碎骨,罪有万重,都是平常小事,但后来二爷一生的声名品行不就完了嘛,二来太太也难见老爷。俗话说‘君子防不然’,不如现在防着点儿好。太太事情多,一时肯定想不到。我们想不到也就算了,既然想到了,要是不回明太太,罪过就更大了。近来我为这事儿日夜担心,又不好跟别人说,只有灯知道罢了。” 王夫人听了这话,就像被雷轰电掣了一样,正触到金钏儿的事儿,心里越发感激袭人不尽,忙笑着说:“我的儿,你竟然有这样的心胸,想得这么周全!我咋能没想到这里呢,只是这几次有事儿就忘了。你今儿这一番话提醒了我。难为你成全我们娘儿俩的声名体面,真真是我不知道你这么好。罢了,你且去罢,我自有道理。只是还有一句话:你今既然说了这样的话,我就把他交给你了,好歹留心,保全了他,就是保全了我。我自然不会辜负你。” 袭人连连答应着去了。 回来的时候正好宝玉睡醒了,袭人就把香露的事儿回明了宝玉。 宝玉喜不自禁,马上让人调了来试试,果然香得很。 因为心里记挂着黛玉,满心想派人去,只是怕袭人,就想了个办法,先让袭人去宝钗那里借书。 袭人去了,宝玉就叫晴雯来吩咐道:“你到林姑娘那里看看她在干啥呢。她要是问我,就说我好了。” 晴雯说:“无缘无故的,去干啥呢?总得说句话儿,才像那么回事儿。” 宝玉说:“没啥可说的。” 晴雯说:“要不,送件东西,或者取件东西,不然我去了咋搭讪呢?” 宝玉想了想,就伸手拿了两条手帕子递给晴雯,笑着说:“也罢,就说我叫你送这个给她去了。” 晴雯说:“这又奇了。她要这半新不旧的两条手帕子?她又该恼了,说你打趣她。” 宝玉笑着说:“你放心,她自然知道。” 晴雯听了,只得拿了帕子往潇湘馆来。 只见春纤正在栏杆上晾手帕子,看见她进来,忙摆手儿,说:“睡下了。” 晴雯走进来,屋里黑乎乎的。也没点灯。 黛玉已经睡在床上了,问是谁。 晴雯忙答道:“晴雯。” 黛玉说:“干啥?” 晴雯说:“二爷送手帕子来给姑娘。” 黛玉听了,心里纳闷:“干啥送手帕子来给我?”就问:“这帕子是谁送他的?肯定是上好的,叫他留着送别人去吧,我这会儿不用这个。” 晴雯笑着说:“不是新的,就是家常旧的。” 林黛玉听见,更纳闷了,着实细心琢磨,想了一会儿,才恍然大悟,连忙说:“放下,去吧。” 晴雯听了,只得放下,抽身回去,一路盘算,不明白啥意思。 这里林黛玉领会了手帕子的意思,不觉神魂飘荡:宝玉这番苦心,能领会我这番苦意,让我又喜又悲,忽然好好的送两块旧帕子来,若不是领会了我的深意,单看这帕子,又让我觉得可笑,再想这是私下传递给我,又让我害怕,我自己常常好哭,想来也没意思,又让我觉得羞愧。如此左思右想,一时心里像火烧一样。 黛玉不由得情思绵绵,叫人掌灯,也顾不上嫌疑避讳等事儿了,就走到案前研墨蘸笔,在那两块旧帕子上走笔写道: 眼空蓄泪泪空垂,暗洒闲抛却为谁? 尺幅鲛鮹劳解赠,叫人焉得不伤悲! 其二 抛珠滚玉只偷潸,镇日无心镇日闲。 枕上袖边难拂拭,任他点点与斑斑。 其三 彩线难收面上珠,湘江旧迹已模糊, 窗前亦有千竿竹,不识香痕渍也无? 林黛玉还要往下写时,觉得浑身火热,面上作烧,走至镜台揭起锦袱一照,只见腮上通红,自羡压倒桃花,却不知病由此萌。一时方上床睡去,犹拿着那帕子思索,不在话下。 却说袭人来见宝钗,谁知宝钗不在园内,往她母亲那里去了,袭人便空手回来。 等至二更,宝钗方回来。 原来宝钗素知薛蟠情性,心中已有一半疑是薛蟠调唆了人来告宝玉的,谁知又听袭人说出来,越发信了。 究竟袭人是听焙茗说的,那焙茗也是私心窥度,并未据实,竟认准是他说的。 那薛蟠都因素日有这个名声,其实这一次却不是他干的,被人生生的一口咬死是他,有口难分。 这日正从外头吃了酒回来,见过母亲,只见宝钗在这里,说了几句闲话,因问:“听见宝兄弟吃了亏,是为什么?” 薛姨妈正为这个不自在,见他问时,便咬着牙道:“不知好歹的东西,都是你闹的,你还有脸来问!” 薛蟠见说,便怔了,忙问道:“我何尝闹什么?” 薛姨妈道:“你还装憨呢!人人都知道是你说的,还赖呢。” 薛蟠道:“人人说我杀了人,也就信了罢?” 薛姨妈道:“连你妹妹都知道是你说的,难道他也赖你不成?” 宝钗忙劝道:“妈和哥哥且别叫喊,消消停停的,就有个青红皂白了。” 因向薛蟠道:“是你说的也罢,不是你说的也罢,事情也过去了,不必较证,倒把小事儿弄大了。我只劝你从此以后在外头少去胡闹,少管别人的事。天天一处大家胡逛,你是个不防头的人,过后儿没事就罢了。倘或有事,不是你干的,人人都也疑惑是你干的,不用说别人,我就先疑惑。” 薛蟠本是个心直口快的人,一生见不得这样藏头露尾的事,又见宝钗劝他不要逛去,他母亲又说他犯舌,宝玉之打是他治的,早已急的乱跳,赌身发誓的分辩。 又骂众人:“谁这样赃派我?我把那囚攮的牙敲了才罢!分明是为打了宝玉,没的献勤儿,拿我来作幌子。难道宝玉是天王?他父亲打他一顿,一家子定要闹几天。那一回为他不好,姨爹打了他两下子,过后老太太不知怎么知道了,说是珍大哥哥治的,好好的叫了去骂了一顿。今儿越发拉下我了!既拉上,我也不怕,越性进去把宝玉打死了,我替他偿了命,大家干净。” 一面嚷,一面抓起一根门闩来就跑。 慌的薛姨妈一把抓住,骂道:“作死的孽障,你打谁去?你先打我来!” 薛蟠急的眼似铜铃一般,嚷道:“何苦来!又不叫我去,又好好的赖我。将来宝玉活一日,我担一日的口舌,不如大家死了清净。” 宝钗忙也上前劝道:“你忍耐些儿罢。妈急的这个样儿,你不说来劝妈,你还反闹的这样。别说是妈,便是旁人来劝你,也为你好,倒把你的性子劝上来了。” 薛蟠道:“这会子又说这话。都是你说的!” 宝钗道:“你只怨我说,再不怨你顾前不顾后的形景。” 薛蟠道:“你只会怨我顾前不顾后,你怎么不怨宝玉外头招风惹草的那个样子!别说多的,只拿前儿琪官的事比给你们听:那琪官,我们见过十来次的,我并未和他说一句亲热话,怎么前儿他见了,连姓名还不知道,就把汗巾儿给他了?难道这也是我说的不成?” 薛姨妈和宝钗急的说道:“还提这个!可不是为这个打他呢。可见是你说的了。” 薛蟠道:“真真的气死人了!赖我说的我不恼,我只为一个宝玉闹的这样天翻地覆的。” 宝钗道:“谁闹了?你先持刀动杖的闹起来,倒说别人闹。” 薛蟠见宝钗说的话句句有理,难以驳正,比母亲的话反难回答,因此便要设法拿话堵回他去,就无人敢拦自己的话了,也因正在气头上,未曾想话之轻重,便说道:“好妹妹,你不用和我闹,我早知道你的心了。从先妈和我说,你这金要拣有玉的才可正配,你留了心。见宝玉有那劳什骨子,你自然如今行动护着他。” 话未说了,把个宝钗气怔了,拉着薛姨妈哭道:“妈妈你听,哥哥说的是什么话!” 薛蟠见妹妹哭了,便知自己冒撞了,便赌气走到自己房里安歇不提。 这里薛姨妈气的乱战,一面又劝宝钗道:“你素日知那孽障说话没道理,明儿我叫他给你陪不是。” 宝钗满心委屈气忿,待要怎样,又怕他母亲不安,少不得含泪别了母亲,各自回来,到房里整哭了一夜。 次日早起来,也无心梳洗,胡乱整理整理,便出来瞧母亲。 可巧遇见林黛玉独立在花阴之下,问他那里去。 薛宝钗因说“家去”,口里说着,便只管走。 黛玉见她无精打采的去了,又见眼上有哭泣之状,大非往日可比,便在后面笑道:“姐姐也自保重些儿。就是哭出两缸眼泪来,也医不好棒疮。” 不知宝钗如何答对,且听下回分解。 第85章 宝玉思汤 话说宝钗分明听到林黛玉刻薄她,因惦记着母亲哥哥,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边林黛玉还站在花阴下,远远望着怡红院。 只见李宫裁、迎春、探春、惜春等人都去了怡红院后,陆续散了,唯独不见凤姐儿来。 林黛玉心里琢磨着:“咋她不来瞧宝玉呢?就算有事缠着,她也肯定会来晃悠一下,讨老太太和太太欢心呀。今儿这么晚还不来,肯定有原因。” 正猜疑着,一抬头,又看见一群人往怡红院去了。 定睛一看,原来是贾母搭着凤姐儿的手,后面邢夫人、王夫人跟着周姨娘和丫鬟媳妇等人都进了院。 黛玉看了点点头,想起有父母的好处,眼泪又流了满脸。 不一会儿,宝钗和薛姨妈也进去了。 忽然紫鹃从背后走来,说:“姑娘,吃药去吧,开水又凉了。” 黛玉说:“你到底想干啥?就知道催,我吃不吃药关你啥事!” 紫鹃笑着说:“咳嗽才好点,又不吃药了。现在虽然是五月,天热,但也得小心点呀。大清早就站在这潮湿的地方半天了,该回去歇歇了。” 这话提醒了黛玉,她才觉得腿酸,站了半天,慢慢扶着紫鹃回潇湘馆去了。 一进院门,看到满地竹影错落,苔痕有浓有淡,不由得想起《西厢记》里“幽僻处可有人行,点苍苔白露泠泠”两句,暗暗叹道:“双文啊双文,真是命薄之人。但你虽命薄,还有孀母弱弟,如今林黛玉命薄,连孀母弱弟都没有。古人说‘佳人命薄’,可我又不是佳人,为啥命比双文还薄呢!” 一边想一边走,没留神廊上的鹦哥看见林黛玉来了,“嘎”的一声扑下来,吓了她一跳,说:“作死的,又扇了我一头灰。” 那鹦哥飞回架子上,叫着:“雪雁,快掀帘子,姑娘来了。” 黛玉停下脚步,用手敲着架子问:“添食水了没?” 那鹦哥长叹一声,声音竟和林黛玉平时叹气一个样,接着念道:“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试看春尽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黛玉和紫鹃听了都笑起来。 紫鹃说:“这都是姑娘平时念的,难为它咋记住了。” 黛玉把架子摘下来,挂在月洞窗外的钩上,然后进了屋子,在月洞窗内坐下。 吃完药,窗外竹影映在纱上,屋里阴阴翠润,竹席生凉。 黛玉无聊,隔着纱窗逗鹦哥玩,还把平时喜欢的诗词教给它念。这先不说了。 再说宝钗回到家,看见母亲正在梳头呢。 母亲一见她就说:“你大清早起跑回来干啥?” 宝钗说:“我看看妈身体好不好。昨天我走了,不知道那家伙又来闹没?” 说着在母亲身旁坐下,忍不住哭起来。 薛姨妈见她哭,自己也撑不住,哭了一场,一边劝她:“我的儿,别委屈了,等我收拾他。你要有个好歹,我指望谁去!” 薛蟠在外面听见,赶紧跑过来,对着宝钗左一个揖右一个揖,说:“好妹妹,饶了我这一次吧!昨天我喝了酒,回来晚了,路上撞着啥了,回家还没醒,不知道胡说了啥,自己都不记得了,怪不得你生气。” 宝钗本来掩面哭着,听他这么说,又好笑了,抬头向地下啐了一口,说:“你别装模作样。我知道你心里嫌我们娘儿俩,想变着法儿让我们离开你,你就清净了。” 薛蟠忙说:“妹妹这话从哪说起呀,这样我连站的地方都没了。妹妹从来不是多心说歪话的人。” 薛姨妈接着说:“你就光听你妹妹的歪话,昨天晚上你说的话能对吗?你真是昏头了!” 薛蟠说:“妈也别生气,妹妹也别烦恼,从今以后我再不和他们一起喝酒闲逛了行不?” 宝钗说:“这不明白过来了嘛!” 薛姨妈说:“你要有这决心,那龙都能下蛋了。” 薛蟠说:“我要是再和他们一起逛,妹妹听见了尽管啐我,再叫我畜生,不是人,咋样?何苦呢,为我一个人,让娘儿俩天天操心!妈为我生气还情有可原,要是让妹妹为我操心,我更不是人了。现在父亲没了,我不能多孝顺妈多疼妹妹,还让娘生气妹妹烦恼,真连畜生都不如。” 说着,眼睛里也滚下泪来。 薛姨妈本来不哭了,听他一说又伤心起来。 宝钗勉强笑着说:“你闹够了,这会又把妈惹哭了。” 薛蟠赶紧收了泪,笑着说:“我哪惹妈哭了!算了算了,不提这个了。叫香菱来倒茶给妹妹喝。” 宝钗说:“我也不喝茶,等妈洗完手,我们就过去。” 薛蟠说:“妹妹的项圈我瞧瞧,只怕该清洗一下了。” 宝钗说:“黄澄澄的洗它干啥?” 薛蟠又说:“妹妹现在也该添点衣裳了。要啥颜色花样,告诉我。” 宝钗说:“那些衣服我还没穿遍呢,又做啥新的?” 一会儿薛姨妈换了衣裳,拉着宝钗进园去瞧宝玉。 到了怡红院,看见抱厦里外回廊上站着很多丫鬟老婆,就知道贾母等人都在这儿。 母女俩进来,大家见过后,只见宝玉躺在榻上。 薛姨妈问他好点没。 宝玉忙要起身,嘴里说着“好些”,又说:“别惊动姨娘和姐姐,我受不了。” 薛姨妈忙扶他躺下,又问他:“想啥呢,只管告诉我。” 宝玉笑着说:“我想起来,自然会跟姨娘说。” 王夫人又问:“你想吃啥?回来给你送来。” 宝玉笑着说:“也不想吃啥,就是上次做的那小荷叶儿小莲蓬儿的汤还好些。” 凤姐在一旁笑着说:“听听,口味不咋高贵,就是太费劲了。眼巴巴地想着吃这个。” 贾母立刻叫人去做。 凤姐笑着说:“老祖宗别急,等我想想这模子谁收着呢。” 回头吩咐个婆子去问管厨房的要。 那婆子去了半天,回来说:“管厨房的说,四副汤模子都交上来了。” 凤姐想了想,说:“我记得交给谁了,多半在茶房里。” 又派人去问管茶房的,也没收到。 最后还是管金银器皿的送来了。 薛姨妈先接过来瞧,原来是个小匣子,里面装着四副银模子,都有一尺多长,一寸见方,上面凿着豆子大小的图案,有菊花的,有梅花的,有莲蓬的,有菱角的,共有三四十样,做得十分精巧。 薛姨妈笑着对贾母和王夫人说:“你们府上真是想得绝了,喝碗汤还有这么多花样。要不说出来,我见这个都不知道干啥用的。” 凤姐也不等别人说话,就笑着说:“姑妈哪知道呀,这是去年备膳的时候他们想的法儿。不知道用啥面印出来,借着新荷叶的清香,全靠好汤,其实也没啥意思,谁家常吃这个呀。那一回做样子做了一回,他今天咋想起来了。” 说着接过来,递给个妇人,吩咐厨房里立刻拿几只鸡,再添点东西,做十来碗。 王夫人说:“做这么多干啥?” 凤姐笑着说:“有个原因:这东西平常不怎么做,今儿宝兄弟提起来了,单做给他吃,老太太、姑妈、太太都不吃,好像不太好。不如借着机会大家一起吃,我也跟着沾个光。” 贾母听了,笑着说:“猴儿,把你机灵的!拿着公家的钱做人情。” 大家都笑了。 凤姐也忙笑着说:“这不相干。这点小东道我还孝敬得起。” 回头吩咐妇人,“跟厨房说,好好做,在我的账上领银子。” 妇人答应着去了。 宝钗在一旁笑着说:“我来了这么几年,留神看着,凤丫头再怎么巧,也巧不过老太太去。” 贾母听了,回答说:“我现在老了,哪还巧啥呀。当年我像凤哥儿这么大年纪的时候,比她还厉害呢。她现在虽说不如我们那时候,也算是不错了,比你姨娘强多了。你姨娘可怜见的,不怎么说话,跟木头似的,在公婆面前就不咋显好。凤儿嘴甜,怪不得人疼她。” 宝玉笑着说:“要是这么说,不怎么说话的就不疼了?” 贾母说:“不怎么说话的也有不说话的可爱之处,嘴甜的也有让人讨厌的地方,倒不如不说话的好。” 宝玉笑着说:“就是嘛。我说大嫂子不怎么说话呢,老太太也和对凤姐姐一样看待。要是光会说话的让人疼,这些姐妹里头也就凤姐姐和林妹妹让人疼了。” 贾母说:“提起姐妹,不是我当着姨太太的面奉承,千真万确,从我们家四个女孩儿算起,都不如宝丫头。” 薛姨妈一听,忙笑着说:“这话老太太说偏了。” 王夫人也笑着说:“老太太经常背地里跟我说宝丫头好,这可不是假话。” 宝玉本来是想让贾母夸林黛玉的,没想到反夸起宝钗来,有点意外,就看着宝钗一笑。 宝钗早扭过头去和袭人说话了。 忽然有人来请吃饭,贾母站起来,让宝玉好好养着,又嘱咐了丫头们一番,才扶着凤姐儿,让着薛姨妈,大家出了房间。 贾母问汤好了没,又问薛姨妈她们:“想吃啥,只管告诉我,我有本事让凤丫头弄来咱们吃。” 薛姨妈笑着说:“老太太也逗她。她弄了东西孝敬,也吃不了多少。” 凤姐笑着说:“姑妈可别这么说。我们老祖宗就是嫌人肉酸,要不嫌人肉酸,早把我吃了呢。” 一句话没说完,把贾母众人都逗得哈哈大笑。 宝玉在房里也忍不住笑了。 袭人笑着说:“真真的二奶奶这张嘴能吓死人!” 宝玉伸手拉着袭人笑着说:“你站了半天,累不?” 一边说,一边拉她在身旁坐下。 袭人笑着说:“可又忘了。趁宝姑娘在院子里,你跟她说,让莺儿来打上几根络子。” 宝玉笑着说:“亏你提醒。” 说着,就仰头向窗外喊:“宝姐姐,吃完饭叫莺儿来,麻烦她打几根络子,有空不?” 宝钗听见,回头说:“咋会没空呢,一会儿叫她来就是了。” 贾母等人还没听清,都停下问宝钗。 宝钗解释了,大家才明白。 贾母又说:“好孩子,叫她来给你兄弟打几根。你要是没人使唤,我那儿闲着的丫头多呢,你喜欢谁,只管叫了来使唤。” 薛姨妈和宝钗都笑着说:“只管叫她来做就是了,哪有啥使唤的地方。她天天也是闲着淘气。” 大家说着往前走,忽然看见史湘云、平儿、香菱等在山石边掐凤仙花呢,看见他们走来,都迎了上来。 不一会儿到了园外,王夫人怕贾母累了,就让她到上房里坐。 贾母也觉得腿酸,就点头答应了。 王夫人叫丫头赶紧去铺座位。 那时赵姨娘推说生病,只有周姨娘和众婆娘丫头们忙着打帘子、立靠背、铺褥子。 贾母扶着凤姐儿进来,和薛姨妈分宾主坐下。 薛宝钗和史湘云坐在下面。 王夫人亲自捧着茶奉给贾母,李宫裁奉给薛姨妈。 贾母对王夫人说:“让小妯娌们伺候着,你也坐下,好说话。” 王夫人就坐在一张小杌子上,吩咐凤姐儿说:“老太太的饭放在这儿,添了东西来。” 凤姐儿答应着出去,让人去贾母那边告诉,那边的婆娘赶紧往外传,丫头们都赶过来。 王夫人又说:“请姑娘们来。” 请了半天,只有探春和惜春来了,迎春不舒服,不吃饭,林黛玉就不用说了,平时十顿饭只吃五顿,大家也不在意了。 第86章 莺儿打络子 不一会儿饭来了,大家摆好桌子。 凤姐儿用手巾裹着一把牙箸站在地下,笑着说:“老祖宗和姑妈别让了,听我说就行。” 贾母笑着对薛姨妈说:“我们就这样。” 薛姨妈笑着应了。 于是凤姐儿放了四双筷子:上面两双是贾母和薛姨妈的,两边是薛宝钗和史湘云的。 王夫人和李宫裁等都站在地下看着放菜。 凤姐儿先忙着要干净家伙,给宝玉拣菜。 不一会儿,荷叶汤来了,贾母看了看。 王夫人回头看见玉钏儿在那边,就让玉钏儿给宝玉送去。 凤姐儿说:“她一个人拿不了。” 正巧莺儿和喜儿来了。 宝钗知道她们吃过饭了,就对莺儿说:“宝兄弟正叫你去打络子,你们两个一起去吧。” 莺儿答应着,和玉钏儿一起出来。 莺儿说:“这么远,怪热的,咋端过去呢?” 玉钏儿笑着说:“你放心,我有办法。” 说着,叫一个婆子来,把汤饭等放在一个捧盒里,让她端着跟着,自己和莺儿空着手走。 一直走到怡红院门内,玉钏儿才接过来,和莺儿一起进了宝玉房间。 袭人、麝月、秋纹三个人正和宝玉玩呢,看见她们来了,都忙起来,笑着说:“你们俩咋来得这么巧,一起来了。” 一边说,一边接过来。 玉钏儿在一张杌子上坐下,莺儿不敢坐。 袭人赶紧端了个脚踏来,莺儿还不敢坐。 宝玉看见莺儿来了,十分欢喜,一看见玉钏儿,就想起她姐姐金钏儿,又是伤心又是惭愧,就把莺儿丢下,和玉钏儿说话。 袭人见宝玉不理莺儿,怕莺儿不好意思,又见莺儿不肯坐,就拉着莺儿出来,到那边房里去吃茶说话了。 这里麝月等人准备了碗箸伺候宝玉吃饭。 宝玉就是不吃,问玉钏儿:“你母亲身体好?” 玉钏儿满脸怒色,正眼都不看宝玉,半天,才说了个“好”字。 宝玉觉得没趣,半天,又陪笑问:“谁叫你给我送来的?” 玉钏儿说:“不过是奶奶太太们!” 宝玉见她还这样,就知道是因为金钏儿的事,想低声下气哄她,又觉得人多不好哄,就想各种办法把人都支出去,然后又陪笑问长问短。 那玉钏儿开始不高兴,见宝玉一点脾气没有,任凭她怎么骂,还是温柔和气,自己倒不好意思了,脸上有了三分喜色。 宝玉就笑着求她:“好姐姐,你把那汤拿过来我尝尝。” 玉钏儿说:“我从来不会喂人吃东西,等他们来了再吃。” 宝玉笑着说:“我不是要你喂我。我是因为走不动,你递给我吃了,你好赶紧回去交代,好去吃饭。我要是耽误你时间,你不饿坏了。你要是懒得动,我忍着疼下去拿。” 说着就要下床,忍不住“哎哟”一声。 玉钏儿见他这样,忍不住站起来说:“躺下吧!那是前世造的孽,这会现世报。我哪只眼睛看得上你!” 一边说,一边“哧”的一声又笑了,端过汤来。 宝玉笑着说:“好姐姐,你要生气就在这儿生吧,见了老太太和太太可得和气点,要不又该挨骂了。” 玉钏儿说:“吃吧,吃吧!别跟我甜言蜜语的,我可不信。” 说着,催宝玉喝了两口汤。 宝玉故意说:“不好吃,不吃了。” 玉钏儿说:“阿弥陀佛!这还不好吃,啥好吃。” 宝玉说:“一点味儿都没有,你不信尝尝就知道了。” 玉钏儿真就赌气尝了一口。 宝玉笑着说:“这好吃了吧。” 玉钏儿这才明白过来,原来是宝玉哄她吃一口,就说:“你既然说不好吃,现在说好吃也不给你吃了。” 宝玉只管央求陪笑要吃,玉钏儿又不给他,一面又叫人去吃饭。 丫头刚进来的时候,忽然有人来回话:“傅二爷家的两个嬷嬷来请安,想见二爷。” 宝玉听说,就知道是通判傅试家的嬷嬷来了。 那傅试原来是贾政的门生,这些年靠着贾家的势力得意,贾政也很看重他,和别的门生不一样,他经常派人来走动。 宝玉平时最讨厌愚男蠢女,今天咋又叫两个婆子过来呢? 原来有个原因:只因宝玉听说傅试有个妹妹,叫傅秋芳,也是个美女,常听人说才貌双全,虽然自己没见过,但心里十分向往,不叫她们进来,怕薄待了傅秋芳,所以赶紧叫进来。 那傅试本来是暴发户,因为傅秋芳有几分姿色,聪明过人,傅试就想靠着妹妹和豪门贵族联姻,不肯轻易许人,所以耽误到现在。 现在傅秋芳二十三岁了,还没许人家。 无奈那些豪门贵族又嫌他穷酸,根基浅,不肯求配。 傅试和贾家亲密,也有自己的心思。 今天来的两个婆子偏偏很没见识,进来只刚问了好,说了没两句话。 那玉钏见生人来,也不和宝玉厮闹了,手里端着汤只顾听话。 宝玉又只顾和婆子说话,一面吃饭,一面伸手去要汤。 两个人的眼睛都看着人,不想伸猛了手,便将碗碰翻,将汤泼了宝玉手上。 玉钏儿倒不曾烫着,唬了一跳,忙笑了,“这是怎么说!” 慌的丫头们忙上来接碗。 宝玉自己烫了手倒不觉的,却只管问玉钏儿:“烫了那里了?疼不疼?” 玉钏儿和众人都笑了。 玉钏儿道:“你自己烫了,只管问我。” 宝玉听说,方觉自己烫了。 众人上来连忙收拾。 宝玉也不吃饭了,洗手吃茶,又和那两个婆子说了两句话。 然后两个婆子告辞出去,晴雯等送至桥边方回。 那两个婆子见没人了,一行走,一行谈论。 这一个笑道:“怪道有人说他家宝玉是外像好里头糊涂,中看不中吃的,果然有些呆气。他自己烫了手,倒问人疼不疼,这可不是个呆子?” 那一个又笑道:“我前一回来,听见他家里许多人抱怨,千真万确的有些呆气。大雨淋得跟水鸡似的,他反告诉别人‘下雨了,快避雨去罢。’你说可笑不可笑?时常没人在跟前,就自哭自笑的,看见燕子,就和燕子说话,河里看见了鱼,就和鱼说话,见了星星月亮,不是长吁短叹,就是咕咕哝哝的。且是连一点刚性也没有,连那些毛丫头的气都受的。爱惜东西,连个线头儿都是好的;糟踏起来,那怕值千值万的都不管了。” 两个人一面说,一面走出园来,辞别诸人回去,不在话下。 如今且说袭人见人去了,便携了莺儿过来,问宝玉打什么络子。 宝玉笑向莺儿道:“才只顾说话,就忘了你。烦你来不为别的,却为替我打几根络子。” 莺儿道:“装什么的络子?” 宝玉见问,便笑道:“不管装什么的,你都每样打几个罢。” 莺儿拍手笑道:“这还了得!要这样,十年也打不完了。” 宝玉笑道:“好姐姐,你闲着也没事,都替我打了罢。” 袭人笑道:“那里一时都打得完,如今先拣要紧的打两个罢。” 莺儿道:“什么要紧,不过是扇子,香坠儿,汗巾子。” 宝玉道:“汗巾子就好。” 莺儿道:“汗巾子是什么颜色的?” 宝玉道:“大红的。” 莺儿道:“大红的须是黑络子才好看的,或是石青的才压的住颜色。” 宝玉道:“松花色配什么?” 莺儿道:“松花配桃红。” 宝玉笑道:“这才娇艳。再要雅淡之中带些娇艳。” 莺儿道:“葱绿柳黄是我最爱的。” 宝玉道:“也罢了,也打一条桃红,再打一条葱绿。” 莺儿道:“什么花样呢?” 宝玉道:“共有几样花样?” 莺儿道:“一炷香,朝天凳,像眼块,方胜,连环,梅花,柳叶。” 宝玉道:“前儿你替三姑娘打的那花样是什么?” 莺儿道:“那是攒心梅花。” 宝玉道:“就是那样好。” 一面说,一面叫袭人刚拿了线来,窗外婆子说“姑娘们的饭都有了。” 宝玉道:“你们吃饭去,快吃了来罢。” 袭人笑道:“有客在这里,我们怎好去的!” 莺儿一面理线,一面笑道:“这话又打那里说起,正经快吃了来罢。” 袭人等听说方去了,只留下两个小丫头听呼唤。 宝玉一面看莺儿打络子,一面说闲话,因问她“十几岁了?” 莺儿手里打着,一面答话说:“十六岁了。” 宝玉道:“你本姓什么?” 莺儿道:“姓黄。” 宝玉笑道:“这个名姓倒对了,果然是个黄莺儿。” 莺儿笑道:“我的名字本来是两个字,叫作金莺。姑娘嫌拗口,就单叫莺儿,如今就叫开了。” 宝玉道:“宝姐姐也算疼你了。明儿宝姐姐出阁,少不得是你跟去了。” 莺儿抿嘴一笑。 宝玉笑道:“我常常和袭人说,明儿不知那一个有福的消受你们主子奴才两个呢。” 莺儿笑道:“你还不知道我们姑娘有几样世人都没有的好处呢,模样儿还在次。” 宝玉见莺儿娇憨婉转,语笑如痴,早不胜其情了,那更提起宝钗来!便问他道:“好处在那里?好姐姐,细细告诉我听。” 莺儿笑道:“我告诉你,你可不许又告诉他去。” 宝玉笑道:“这个自然的。” 正说着,只听外头说道:“怎么这样静悄悄的!” 二人回头看时,不是别人,正是宝钗来了。 宝玉忙让坐。 宝钗坐了,因问莺儿“打什么呢?” 一面问,一面向他手里去瞧,才打了半截。 宝钗笑道:“这有什么趣儿,倒不如打个络子把玉络上呢。” 一句话提醒了宝玉,便拍手笑道:“倒是姐姐说得是,我就忘了。只是配个什么颜色才好?” 宝钗道:“若用杂色断然使不得,大红又犯了色,黄的又不起眼,黑的又过暗。等我想个法儿:把那金线拿来,配着黑珠儿线,一根一根的拈上,打成络子,这才好看。” 宝玉听说,喜之不尽,一叠声便叫袭人来取金线。 正值袭人端了两碗菜走进来,告诉宝玉道:“今儿奇怪,才刚太太打发人给我送了两碗菜来。” 宝玉笑道:“必定是今儿菜多,送来给你们大家吃的。” 袭人道:“不是,指名给我送来的,还不叫我过去磕头。这可是奇了。” 宝钗笑道:“给你的,你就吃了,这有什么可猜疑的。” 袭人笑道:“从来没有的事,倒叫我不好意思的。” 宝钗抿嘴一笑,说道:“这就不好意思了?明儿比这个更叫你不好意思的还有呢。” 袭人听了话内有因,素知宝钗不是轻嘴薄舌奚落人的,自己方想起上日王夫人的意思来,便不再提,将菜与宝玉看了,说:“洗了手来拿线。” 说毕,便一直的出去了。 吃过饭,洗了手,进来拿金线与莺儿打络子。 此时宝钗早被薛蟠遣人来请出去了。 这里宝玉正看着打络子,忽见邢夫人那边遣了两个丫鬟送了两样果子来与他吃,问他“可走得了?若走得动,叫哥儿明儿过来散散心,太太着实记挂着呢。” 宝玉忙道:“若走得了,必请太太的安去。疼的比先好些,请太太放心罢。” 一面叫他两个坐下,一面又叫秋纹来,把才拿来的那果子拿一半送与林姑娘去。 秋纹答应了,刚欲去时,只听黛玉在院内说话,宝玉忙叫“快请”。 要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第87章 袭人获赏 话说贾母从王夫人那里回来,看到宝玉一天比一天好,心里那叫一个欢喜。 因为怕将来贾政又叫宝玉,就把贾政的亲随小厮头儿叫来,吩咐他:“以后要是有会人待客这些事儿,你老爷要叫宝玉,你就别上来传话,直接回他说我说了:一是宝玉被打得太重,得好好养几个月才能出门;二是他星宿不利,祭了星不能见外人,过了八月才能出二门。” 那小厮头儿听了,领命走了。 贾母又让李嬷嬷、袭人等人把这话告诉宝玉,让他放心。 那宝玉本来就懒得和那些士大夫男人打交道,最讨厌戴高帽子穿礼服去贺吊往来这些事儿,今天得了这句话,那可美坏了,不但把亲戚朋友都给杜绝了,就连家里早晚请安这些事儿也都随他便了。 天天就在园子里闲逛睡觉,不过每天一大早去贾母王夫人那儿溜达一圈就回来,还心甘情愿给丫鬟们当差,过得那叫一个悠闲自在。 有时候像宝钗这些人见机劝他,他还生气,说:“好好的一个清净洁白的女儿,也学那些钓名沽誉的,成了国贼禄鬼那一路的。这都是前人没事找事,写那些文章,本来是为了教导后世那些臭男人的,没想到我倒霉,连闺阁里都染上这风气,真是对不起天地的钟灵毓秀。” 所以就把古人也给连累了,除了四书,把别的书都给烧了。 大家看他这么疯疯癫癫的,也不跟他说那些正经话了。 只有林黛玉从来没劝他去立身扬名啥的,所以宝玉特别敬重黛玉。 闲话少扯。 现在说说王凤姐,自从金钏死了以后,忽然有几家仆人常来孝敬她东西,还时不时地来请安奉承,她自己就犯嘀咕了,不知道啥意思。 这天又有人来孝敬东西,晚上没人的时候她就笑着问平儿:“这几家平时不大管我的事儿,咋突然跟我这么近乎呢?” 平儿冷笑道:“奶奶连这都想不起来了?我猜他们的女儿肯定是太太房里的丫头,现在太太房里有四个大丫头,一个月一两银子的分例,剩下的都是一个月几百钱。现在金钏儿死了,他们肯定想弄这两银子的好差事呢。” 凤姐听了,笑道:“是了是了,还是你提醒了我。我看这些人也太不知足了,钱也赚够了,苦事儿又轮不到他们,弄个丫头应付一下也就罢了,还想这个。也罢了,他们几家的钱也花不到我跟前,这是他们自找的,送啥我就收啥,反正我有主意。” 凤姐安了这个心,就故意拖着,等那些人把东西送足了,才找机会回王夫人。 这天中午,薛姨妈母女俩和林黛玉等人正在王夫人房里一起吃东西呢,凤姐找着机会回王夫人说:“自从玉钏儿姐姐死了,太太跟前少了个人。太太要是看准了哪个丫头好,就吩咐一声,下个月好发月钱。” 王夫人听了,想了想,说:“依我说,啥是例啊,有四个五个够使就行了,干脆免了吧。” 凤姐笑道:“论理,太太说的也对。这本来是旧例,别人屋里还有两个呢,太太倒不按例了。况且省下一两银子也有限。” 王夫人听了,又想了想,说:“也罢,这个分例就关了吧,不用补人了,就把这一两银子给玉钏儿妹妹吧。她姐姐伺候了我一场,没个好结果,剩下她妹妹跟着我,吃个双份也不过分。” 凤姐答应着,回头找玉钏儿,笑道:“大喜,大喜。” 玉钏儿过来磕了个头。 王夫人问道:“正要问你,现在赵姨娘周姨娘的月例多少?” 凤姐说:“那是定例,每人二两。赵姨娘有环兄弟的二两,一共是四两,另外还有四串钱。” 王夫人说:“都按数给他们了?” 凤姐见问得奇怪,忙说:“咋不按数给!” 王夫人说:“前儿我恍惚听见有人抱怨,说短了一吊钱,是啥原因?” 凤姐忙笑道:“姨娘们的丫头,月例原是人各一吊。从去年他们外头商议的,姨娘们每位的丫头分例减半,人各五百钱,每位两个丫头,所以短了一吊钱。这也怪不着我,我倒乐得给他们呢,他们外头又扣着,难道我添上不成。这个事儿我不过是接手,怎么来怎么去,我也做不了主。我倒说了两三回,还是添上这两分的。他们说只有这个项数,我也难再说了。现在我手里每月连日子都不错给他们呢。以前在外头关着,那个月不闹饥荒,啥时候顺顺溜溜地得过一遭儿。” 王夫人听说,也就算了,过了半天又问:“老太太屋里几个一两的?” 凤姐说:“八个。现在只有七个,那一个是袭人。” 王夫人说:“这就对了。你宝兄弟也没有一两的丫头,袭人还算是老太太房里的人。” 凤姐笑道:“袭人原是老太太的人,不过给了宝兄弟使。他这一两银子还在老太太的丫头分例上领。现在说因为袭人是宝玉的人,裁了这一两银子,那可不行。要是说再添一个人给老太太,这个还可以裁他的。要是不裁他的,就得给环兄弟屋里也添上一个才公平。就是晴雯麝月等七个大丫头,每月人各月钱一吊,佳蕙等八个小丫头,每月人各月钱五百,这还是老太太的话,别人能恼能气啥呢。” 薛姨妈笑道:“就听凤丫头这嘴,就像倒了核桃车子似的,听她算账也清楚,道理也公道。” 凤姐笑道:“姑妈,难道我说错了不成?” 薛姨妈笑道:“说的哪有错,就是你慢点儿说岂不省力。” 凤姐刚要笑,又忍住了,等王夫人发话。 王夫人想了半天,对凤姐说:“明天挑个好丫头送去给老太太使,补袭人,把袭人的一分裁了。从我的每月二十两银子里,拿出二两银子一吊钱给袭人。以后凡事有赵姨娘周姨娘的,也有袭人的,只是袭人的这一分都从我的分例上匀出来,不用动官中的钱就是了。” 凤姐一一答应了,笑着推薛姨妈说:“姑妈听见了吧,我平时说的话咋样?今儿果然应了我的话。” 薛姨妈说:“早就该这样。模样儿自然不用说了,她那行事大方,说话和气还带着刚硬要强,这实在难得。” 王夫人含泪说:“你们哪知道袭人那孩子的好处?比我的宝玉强十倍!宝玉要是有造化,能让她长长久久地伺候一辈子,也就罢了。” 凤姐说:“既然这样,就给她开脸,明着放在屋里不好吗?” 王夫人说:“那就不好了,一是都年轻,二是老爷不许,三是那宝玉见袭人是个丫头,纵有放纵的事儿,还能听她劝,现在成了跟前人,袭人该劝的也不敢十分劝了。现在就先这么着,等过二三年再说。” 说完半天,凤姐见没啥话说了,就转身出来。 刚到廊檐上,就看见有几个执事的媳妇子在等她回事呢,见她出来,都笑道:“奶奶今儿回啥事儿呢,这么半天?可别热着了。” 凤姐把袖子挽了几挽,踩着那角门的门槛子,笑道:“这里过堂风倒凉快,吹一吹再走。” 又告诉众人说:“你们说我回了半天话,太太把二百年头里的事儿都想起来问我,我能不说嘛。” 又冷笑道:“我从今以后倒要干几样厉害事儿了。抱怨给太太听,我也不怕。那些糊涂油蒙了心,烂了舌头,不得好死的下作东西,别做娘的春梦!明儿一裹脑子扣的日子还有呢。现在裁了丫头的钱,就抱怨咱们。也不想想自己是啥身份,也配使两三个丫头!” 一面骂,一面走了,自己去挑人回贾母话去了,这事儿就不说了。 第88章 湘云辞行 却说王夫人等这里吃完西瓜,又说了一会儿闲话,各自才散去。 宝钗和黛玉等回到园子里,宝钗约黛玉去藕香榭,黛玉说立刻要洗澡,就各自散了。 宝钗自己走,顺路进了怡红院,想找宝玉聊聊解解午倦。 没想到一进院子,鸦雀无声,连两只仙鹤在芭蕉下都睡着了。 宝钗就顺着游廊来到房中,只见外间床上横七竖八都是丫头们在睡觉。 转过十锦槅子,来到宝玉的房里。 宝玉在床上睡着了,袭人坐在旁边,手里做着针线,旁边放着一柄白犀麈。 宝钗走近前来,悄悄地笑道:“你也太小心了,这屋里哪还有苍蝇蚊子啊,还拿蝇帚子赶啥?” 袭人没防备,猛一抬头看见宝钗,忙放下针线,起身悄悄笑道:“姑娘来了,我都没防备,吓了一跳。姑娘不知道,虽然没有苍蝇蚊子,可有一种小虫子,从这纱眼里钻进来,人也看不见,只等人睡着了,咬一口,就像蚂蚁夹的。” 宝钗说:“怪不得。这屋子后头又靠水,又都是香花儿,这屋里头又香。这种虫子都是花心里长的,闻着香就扑。” 说着,又瞧她手里的针线,原来是个白绫红里的兜肚,上面绣着鸳鸯戏莲的花样,红莲绿叶,五色鸳鸯。 宝钗说:“哎哟,好鲜亮的活计!这是谁的呀,值得费这么大工夫?” 袭人向床上努嘴儿。 宝钗笑道:“这么大了,还带这个?” 袭人笑道:“他本来不带,所以特意做了个好的,叫他看见由不得他不带。现在天气热,睡觉都不留神,哄他带上了,夜里就算盖不严些,也不怕了。你说这一个就费了工夫,还没看见他身上现在带的那个呢。” 宝钗笑道:“也亏你有耐心。” 袭人道:“今儿做的工夫大了,脖子低得怪酸的。” 又笑道:“好姑娘,你略坐一坐,我出去走走就来。” 说着就走了。 宝钗只顾看着活计,没留神,一蹲身,正好坐在袭人刚才坐的地方,又觉得这活计实在可爱,不由地拿起针来,替她接着绣。 没想到林黛玉遇见史湘云,约她来给袭人道喜,两人来到院中,见静悄悄的,湘云就转身先到厢房去找袭人。 林黛玉却来到窗外,隔着纱窗往里一看,只见宝玉穿着银红纱衫子,随便睡着在床上,宝钗坐在旁边做针线,旁边放着蝇帚子,林黛玉见了这景儿,连忙把身子一藏,手捂着嘴不敢笑出来,招手叫湘云。 湘云一见这情况,只当有啥新鲜事儿,忙也来看,正要笑的时候,忽然想起宝钗平时待她厚道,就忙捂住嘴。 知道林黛玉不让人,怕她言语中取笑,就忙拉过她来说:“走罢。我想起袭人来,她说午间要到池子里去洗衣裳,想必去了,咱们那里找她去。” 林黛玉心里明白,冷笑了两声,只得跟着走了。 这里宝钗刚绣了两三个花瓣,忽然听见宝玉在梦中喊骂说:“和尚道士的话咋能信呢?什么是金玉姻缘,我偏说是木石姻缘!” 薛宝钗听了这话,不觉愣住了。 忽然袭人走过来,笑道:“还没醒呢。” 宝钗摇头。 袭人又笑道:“我才碰见林姑娘史大姑娘,她们进来没?” 宝钗说:“没见她们进来。” 又向袭人笑道:“她们没跟你说啥话?” 袭人笑道:“左不过是她们那些玩话,有啥正经说的。” 宝钗笑道:“她们说的可不是玩话,我正要告诉你呢,你又忙忙地出去了。” 一句话没说完,只见凤姐儿派人来叫袭人。 宝钗笑道:“就是为那话了。” 袭人只得唤起两个丫鬟来,和宝钗一起出怡红院,往凤姐那里去。 果然是告诉她这事,又叫她给王夫人叩头,还说不必去见贾母,倒把袭人弄得不好意思了。 见过王夫人急忙回来,宝玉已经醒了,问起原因,袭人含糊答应,到了夜里人静的时候,袭人才告诉宝玉。 宝玉喜不自禁,又对她笑道:“我看你还回不回家去了!那一回往家里走了一趟,回来就说你哥哥要赎你,又说在这里没着落,终久算什么,说了那么些无情无义的生分话吓唬我。从今以后,我看谁还敢叫你去。” 袭人听了,就冷笑道:“你倒别这么说。从此以后我是太太的人了,我要走连你也不必告诉,只回了太太就走。” 宝玉笑道:“就算我不好,你回了太太就走了,叫别人听见说我不好,你走了你也没意思。” 袭人笑道:“有什么没意思,难道作了强盗贼,我也跟着罢。再不然,还有一个死呢。人活百岁,横竖要死,这一口气不在,听不见看不见就罢了。” 宝玉听见这话,忙捂住他的嘴,说:“罢,罢,罢,不用说这些话了。” 袭人深知宝玉性情古怪,听见奉承吉利话又厌虚而不实,听了这些尽情实话又生悲感,就后悔自己说冒撞了,连忙笑着用话岔开,只拣宝玉平时喜欢谈的问。 先问他春风秋月,再谈到粉淡脂莹,然后谈到女儿如何好,又谈到女儿死,袭人忙捂住嘴。 宝玉谈得正高兴的时候,见她不说了,就笑道:“人谁不死,只要死得好。那些个臭男人,只知道文死谏,武死战,这二死是大丈夫死名死节。还不如不死的好!必定有昏君他才谏,他只顾邀名,猛拚一死,将来把君置于何地!必定有刀兵他才战,猛拚一死,他只顾图汗马之名,将来把国置于何地!所以这都不是正死。” 袭人道:“忠臣良将,是出于不得已才死。” 宝玉道:“那武将不过仗着血气之勇,疏谋少略,他自己无能,送了性命,这难道也是不得已!那文官更不能和武将比了,他念两句书就装在心里,要是朝廷稍有瑕疵,他就胡谈乱劝,只顾他邀忠烈之名,浊气一涌,即时拚死,这难道也是不得已!还要知道,那朝廷是受命于天,他不圣不仁,那天地断不把这万几重任给他。可知那些死的都是沽名,并不知大义。比如我此时若果有造化,该死于此时的,趁你们在,我就死了,再能够你们哭我的眼泪流成大河,把我的尸首漂起来,送到那鸦雀不到的幽僻之处,随风化了,自此再不要托生为人,就是我死得得时了。” 袭人忽然听见这些疯话,忙说困了,不理他。 那宝玉才合眼睡着,到第二天也就忘了。 一天,宝玉因为各处玩得腻了,就想起《牡丹亭》的曲子来,自己看了两遍,还不满足,听说梨香院的十二个女孩子中有个小旦龄官唱得最好,就特意出角门去找。 只见宝官玉官都在院子里,见宝玉来了,都笑嘻嘻地让坐。 宝玉就问:“龄官独在那里?” 众人都告诉他说:“在她房里呢。” 宝玉忙到她房里,只见龄官独自倒在枕上,见他进来,动都不动。 宝玉平时和别的女孩子玩惯了,只当龄官也和别人一样,就进前来坐在旁边,又陪笑央她起来唱“袅晴丝”一套。 没想到龄官见他坐下,忙起身躲避,正色说道:“嗓子哑了。前儿娘娘传我们进去,我还没唱呢。” 宝玉见她坐正了,再仔细一看,原来就是那天蔷薇花下划“蔷”字的那个。 又见这情况,从来没经过这番被人嫌弃,自己就讪讪地红了脸,只得出来了。 宝官等不明白为啥,就问原因。 宝玉就说了,然后出来。 宝官就说:“只略等一等,蔷二爷来了叫他唱,是必唱的。” 宝玉听了,心里纳闷,就问:“蔷哥儿哪去了?” 宝官道:“才出去了,一定还是龄官要什么,他去变弄去了。” 宝玉听了,觉得奇特,站了一会儿,果然看见贾蔷从外头来了,手里提着个雀儿笼子,上面扎着个小戏台,并一个雀儿,兴兴头头地往里走找龄官。 见了宝玉,只得站住。 宝玉问他:“是个什么雀儿,会衔旗串戏台?” 贾蔷笑道:“是个玉顶金豆。” 宝玉道:“多少钱买的?” 贾蔷道:“一两八钱银子。” 一面说,一面让宝玉坐,自己往龄官房里来。 宝玉这时候把听曲子的心都没了,就想看他和龄官咋回事。 只见贾蔷进去笑道:“你起来,瞧这个玩意儿。” 龄官起身问是什么,贾蔷道:“买了雀儿给你玩,省得天天闷闷的不开心。我先玩给你看。” 说着,就拿些谷子哄那个雀儿在戏台上乱串,衔鬼脸旗帜。 众女孩子都笑道“有趣”,独龄官冷笑了两声,赌气仍睡去了。 贾蔷还只管陪笑,问她好不好。 龄官道:“你们家把好好的人弄了来,关在这牢坑里学这个劳什子还不算,你这会子又弄个雀儿来,也偏生干这个。你分明是弄了他来打趣形容我们,还问我好不好。” 贾蔷听了,不觉慌起来,连忙赌身立誓。 又道:“今儿我那里的香脂油蒙了心!费一二两银子买他来,原说解闷,就没有想到这上头。罢,罢,放了生,免免你的灾病。” 说着,果然将雀儿放了,一顿把将笼子拆了。 龄官还说:“那雀儿虽不如人,他也有个老雀儿在窝里,你拿了他来弄这个劳什子也忍得!今儿我咳嗽出两口血来,太太叫大夫来瞧,不说替我细问问,你且弄这个来取笑。偏生我这没人管没人理的,又偏病。” 说着又哭起来。 贾蔷忙道:“昨儿晚上我问了大夫,他说不相干。他说吃两剂药,后儿再瞧。谁知今儿又吐了。这会子请他去。” 说着,便要请去。 龄官又叫“站住,这会子大毒日头地下,你赌气子去请了来我也不瞧。” 贾蔷听如此说,只得又站住。 宝玉见了这般景况,不觉痴了,这才领会了划“蔷”深意。 自己站不住,也抽身走了。 贾蔷一心都在龄官身上,也不顾送,倒是别的女孩子送了出来。 那宝玉一心裁夺盘算,痴痴地回至怡红院中,正值林黛玉和袭人坐着说话儿呢。 宝玉一进来,就和袭人长叹,说道:“我昨晚上的话竟说错了,怪道老爷说我是‘管窥蠡测’。昨夜说你们的眼泪单葬我,这就错了。我竟不能全得了。从此后只是各人各得眼泪罢了。” 袭人昨夜不过是些顽话,已经忘了,不想宝玉今又提起来,便笑道:“你可真真有些疯了。” 宝玉默默不对,自此深悟人生情缘,各有分定,只是每每暗伤“不知将来葬我洒泪者为谁?” 此皆宝玉心中所怀,也不可十分妄拟。 且说林黛玉当下见了宝玉如此形像,便知是又从那里着了魔来,也不便多问,因向他说道:“我才在舅母跟前听的明儿是薛姨妈的生日,叫我顺便来问你出去不出去。你打发人前头说一声去。” 宝玉道:“上回连大老爷的生日我也没去,这会子我又去,倘或碰见了人呢?我一概都不去。这么怪热的,又穿衣裳,我不去姨妈也未必恼。” 袭人忙道:“这是什么话?他比不得大老爷。这里又住的近,又是亲戚,你不去岂不叫他思量。你怕热,只清早起到那里磕个头,吃钟茶再来,岂不好看。” 宝玉未说话,黛玉便先笑道:“你看着人家赶蚊子分上,也该去走走。” 宝玉不解,忙问:“怎么赶蚊子?” 袭人便将昨日睡觉无人作伴,宝姑娘坐了一坐的话说了出来。 宝玉听了,忙说:“不该。我怎么睡着了,亵渎了她。”一面又说:“明日必去。” 正说着,忽见史湘云穿得齐齐整整地走来辞说家里打发人来接他。 宝玉林黛玉听说,忙站起来让坐。 史湘云也不坐,宝林两个只得送他至前面。 那史湘云只是眼泪汪汪的,见有他家人在跟前,又不敢十分委曲。 少时薛宝钗赶来,愈觉缱绻难舍。 还是宝钗心内明白,他家人若回去告诉了他婶娘,待他家去又恐受气,因此倒催他走了。 众人送至二门前,宝玉还要往外送,倒是湘云拦住了。 一时,回身又叫宝玉到跟前,悄悄地嘱道:“便是老太太想不起我来,你时常提着打发人接我去。” 宝玉连连答应了。眼看着他上车去了,大家方才进来。 要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第89章 结诗社众人起兴 这年贾政又被点了学差,选定八月二十日起身。 这天拜过宗祠和贾母后就出发了,宝玉等子弟把他送到洒泪亭。 贾政出门后,外面的事儿也记不了那么多。 单说宝玉每天在园子里瞎逛荡,真把光阴给虚度了,岁月就这么白白过去了。 这天正无聊呢,只见翠墨进来,手里拿着一副花笺送给宝玉。 宝玉就说:“哎呀,我忘了,刚还说要去瞧瞧三妹妹呢,你这倒来了。” 翠墨说:“姑娘好点了,今儿也不吃药了,就是凉着了一点儿。” 宝玉听说,就展开花笺看,上面写着: 妹妹探春谨奉: 二哥,前些天晚上雨过天晴,月色如洗,我可惜这美景难得,哪舍得去睡觉呢。 都半夜三更了,我还在桐槛下溜达,没想到被风露给欺负了,结果就生病了。 昨天承蒙二哥亲自来关心嘱咐,还多次派丫鬟来问候,又送了鲜荔枝和真卿的墨迹,这关爱也太深了吧! 现在我趴在床上默默想事儿的时候,想到历来古人在争名夺利的场子里,还能弄个有山有水的地方,远远地招呼,热情地挽留,找几个志同道合的人在里面玩,要么弄个诗坛,要么开个诗社,虽然是一时兴起,却成了千古佳话。 我虽然没啥本事,但也有幸住在这有山有水的地方,还很羡慕薛姐姐和林姐姐的才华。 风庭月榭,可惜没把诗人聚起来;帘杏溪桃,说不定能在这儿喝醉了吟诗呢。 谁说只有男人能有莲社那样的雄才,咱们女子也不能落后啊。 要是二哥能像雪一样飘然而至,我就在这儿扫花等着。此谨奉。 宝玉看了,高兴得拍手笑道:“还是三妹妹高雅,我现在就去商量。” 说着就走,翠墨跟在后面。 刚到沁芳亭,就看见园中后门上值日的婆子拿着一个字帖走来,见了宝玉,就迎上去说:“芸哥儿请安,在后门等着呢,叫我送来这个。” 宝玉打开看,上面写着: 不肖男贾芸恭请: 父亲大人万福金安。 儿子自从承蒙天恩,被认在您膝下,日夜想着孝顺您,可就是找不到孝顺的地方。 前些天因为买办花草,托大人的福,认识了很多花匠,还认识了很多名园。 忽然看到一种白海棠,很难得。 所以想尽办法,只弄到两盆。 大人要是把我当亲儿子看,就留下赏玩吧。 因为天气热,怕园子里的姑娘们不方便,所以不敢当面拜见。 奉书恭启,并叩台安。男芸跪书。 宝玉看了,笑道:“就他来了,还有别人不?” 婆子说:“还有两盆花儿。” 宝玉说:“你出去说,我知道了,难为他想着。你把花儿送到我屋里就行。” 一面说,一面和翠墨往秋爽斋去,只见宝钗、黛玉、迎春、惜春都在那儿了。 大家见他进来,都笑着说:“又来了一个。” 探春笑道:“我不算俗气吧,偶然起个念头,写了几个帖子试试,没想到一叫都来了。” 宝玉笑道:“可惜迟了,早该起个社的。” 黛玉说:“你们只管起社,可别算上我,我可不敢。” 迎春笑道:“你不敢谁还敢呢。” 宝玉说:“这可是正经大事,大家都振作起来,别你谦我让的。有主意就说出来大家商量。宝姐姐也出个主意,林妹妹也说句话。” 宝钗说:“你急啥,人还不全呢。” 话还没说完,李纨也来了,进门笑道:“真雅致!要起诗社,我自荐当掌坛。春天的时候我就有这意思。 我想了想,我又不会作诗,瞎折腾啥,就忘了,也没说。 既然三妹妹高兴,我就帮你弄起来。” 黛玉说:“既然一定要起诗社,咱们都是诗翁了,先把这些姐妹叔嫂的字样改了才不俗气。” 李纨说:“太对了,要不大家起个别号,彼此称呼起来也雅。我就叫‘稻香老农’了,这没人占。” 探春笑道:“我就叫‘秋爽居士’吧。” 宝玉说:“居士啥的,当主人不太恰当,还啰嗦。这里梧桐芭蕉多的是,指着梧桐芭蕉起个号倒好。” 探春笑道:“有了,我最喜欢芭蕉,就叫‘蕉下客’吧。” 大家都说别致有趣。 黛玉笑道:“你们快把她牵走,炖了脯子吃酒。” 大家不明白。 黛玉笑道:“古人说过‘蕉叶覆鹿’。她自称‘蕉下客’,那不就是一只鹿了?快做鹿脯来。” 大家听了都笑起来。 探春笑着说:“你别忙着使巧话骂人,我也给你想了个特别好的美号。” 又对大家说:“当年娥皇女英在竹子上洒泪成斑,所以现在斑竹又叫湘妃竹。她住潇湘馆,又爱哭,以后想林姐夫的时候,那些竹子也要变成斑竹了。以后就叫她‘潇湘妃子’得了。” 大家一听,都拍手叫好。 林黛玉低下头不说话了。 李纨笑道:“我给薛大妹妹也想了个好的,就三个字。” 惜春迎春都问是啥。 李纨说:“我封她‘蘅芜君’,你们觉得咋样?” 探春笑道:“这个封号极好。” 宝玉说:“我呢?你们也给我想一个。” 宝钗笑道:“你的号早有了,‘无事忙’三个字很恰当。” 李纨说:“你还是用你的旧号‘绛洞花主’吧。” 宝玉笑道:“小时候干的事儿,还提它干啥。” 探春说:“你的号多着呢,又起啥。我们爱叫你啥,你就答应着就行。” 宝钗说:“我再送你一个号吧。有个最俗的号,却最适合你。天下难得的是富贵,又难得的是闲散,这两样你都有了,就叫你‘富贵闲人’吧。” 宝玉笑道:“当不起当不起,你们随便叫吧。” 李纨说:“二姑娘四姑娘起个啥号?” 迎春说:“我们又不大会诗,起啥号啊?” 探春说:“虽然这样,也起一个呗。” 宝钗说:“她住紫菱洲,就叫‘菱洲’,四丫头在藕香榭,就叫‘藕榭’得了。” 李纨说:“就这么着好。但按年龄我最大,你们都得听我的,保管说了大家都满意。 咱们七个人起社,我和二姑娘四姑娘都不会作诗,得把我们三个让出来。 我们三个各管一件事。” 探春笑道:“都有号了,还这么叫,不如没有。以后错了,也得立个罚约。” 李纨说:“先把社立起来,再定罚约。我那儿地方大,就在我那儿作社。 我虽然不会作诗,但这些诗人也不嫌弃我这俗人,我当东道主人,我也跟着清雅起来了。 要是推我当社长,我一个社长可不够,还得再请两位副社长,就请菱洲藕榭两位学究来,一个出题限韵,一个誊录监场。 也不能规定我们三个不作诗,要是碰到容易的题目韵脚,我们也随便作一首。 你们四个可是要限定的。要是这样就开始,要是不依我,我可不敢跟着瞎掺和了。” 迎春惜春本来就懒得作诗,又有薛林在前头,听了这话正合心意,两人都说:“极是。” 探春等也知道她们的意思,见她们服了,也不好强求,只得依了。 笑着说:“这话也好笑,好好的我起个主意,反叫你们三个来管我了。” 宝玉说:“既然这样,咱们就去稻香村吧。” 李纨说:“都是你急,今天不过商议商议,等我再请。” 宝钗说:“也得定好几天一会才好。” 探春说:“要是会得太多,又没意思了。一个月之中,只可两三次才好。” 宝钗点头说:“一个月只要两次就够了。” 定好日期,风雨无阻。 除了这两天,要是有高兴的,愿意加一社的,或者愿意去别人那儿,或者跟着来,也可以,多活泼有趣。” 大家都说这个主意好。 探春说:“本来是我起的意,我得先作个东道主人,才不辜负我这兴致。” 李纨说:“既然这样,明天你就先开一社咋样?” 探春说:“明天不如今天,现在就很好。你就出题,菱洲限韵,藕榭监场。” 迎春说:“依我说,也别随一个人出题限韵,拈阄才公平。” 李纨说:“我刚才来的时候,看见他们抬进两盆白海棠来,倒是好花。你们何不就咏起它来?” 迎春说:“都还没赏呢,先作诗。” 宝钗说:“不过是白海棠,又不一定非得见了才作。古人的诗赋,也不过都是寄托情感罢了。要是都等见了才作,现在也没这些诗了。” 迎春说:“既然这样,那我限韵。” 说着,走到书架前抽出一本诗来,随手一揭,这首竟是一首七言律,递给大家看了,都该作七言律。 第90章 赖嬷嬷贺孙得官 迎春掩了诗,又对一个小丫头说:“你随口说一个字。” 那丫头正倚门站着,就说了个“门”字。 迎春笑道:“就是门字韵,‘十三元’了。头一个韵定要这个‘门’字。” 说着,又把韵牌匣子拿过来,抽出“十三元”一屉,又命那小丫头随手拿四块。 那丫头便拿了“盆”“魂”“痕”“昏”四块来。 宝玉说:“这‘盆’‘门’两个字不好作呢!” 待书一样预备下四份纸笔,大家就都悄悄各自思索起来。 只有黛玉要么摸摸梧桐,要么看看秋色,要么和丫鬟们说笑。 迎春又让丫鬟点了一支“梦甜香”。 原来这“梦甜香”只有三寸来长,有灯草那么粗,因为容易烧完,所以就用这香烬当时间限制,要是香烧完了还没写完就得罚。 一会儿探春就先有了,自己提笔写出来,又改了改,递给迎春。 又问宝钗:“蘅芜君,你有了没?” 宝钗说:“有是有了,就是不好。” 宝玉背着手,在回廊上踱来踱去,对黛玉说:“你听,他们都有了。” 黛玉说:“你别管我。” 宝玉又看见宝钗已经誊写出来了,就说:“不得了!香只剩一寸了,我才有了四句。” 又对黛玉说:“香就完了,你还蹲在那潮湿的地上干啥?” 黛玉也不理他。 宝玉说:“可顾不上你了,好歹也写出来吧。” 说着也走到桌前写了。 李纨说:“我们要看诗了,要是看完了还不交卷是要罚的。” 宝玉说:“稻香老农虽然不善作诗却善于看诗,又最公道,你就评评优劣,我们都服。” 大家都说:“自然。” 于是先看探春的稿上写着: 咏白海棠限门盆魂痕昏 斜阳寒草带重门,苔翠盈铺雨后盆。 玉是精神难比洁,雪为肌骨易销魂。 芳心一点娇无力,倩影三更月有痕。 莫谓缟仙能羽化,多情伴我咏黄昏。 接着看宝钗的是: 珍重芳姿昼掩门,自携手瓮灌苔盆。 胭脂洗出秋阶影,冰雪招来露砌魂。 淡极始知花更艳,愁多焉得玉无痕。 欲偿白帝凭清洁,不语婷婷日又昏。 李纨笑道:“到底是蘅芜君。” 接着又看宝玉的,写着: 秋容浅淡映重门,七节攒成雪满盆。 出浴太真冰作影,捧心西子玉为魂。 晓风不散愁千点,宿雨还添泪一痕。 独倚画栏如有意,清砧怨笛送黄昏。 大家看了,宝玉说探春的好,李纨正要推宝钗这诗有身份,又催黛玉。 黛玉说:“你们都有了?” 说着提笔一挥而就,扔给大家。 李纨等看她写道是: 半卷湘帘半掩门,碾冰为土玉为盆。 看了这句,宝玉先喝彩起来,只说“从哪儿想来的!” 又看下面写着: 偷来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 大家看了也都不禁叫好,说“果然和别人不一样。” 又看下面写着: 月窟仙人缝缟袂,秋闺怨女拭啼痕。 娇羞默默同谁诉,倦倚西风夜已昏。 大家看了,都说这首最好。 李纨说:“要说风流别致,自然是这首,要说含蓄浑厚,还是蘅稿好。” 探春说:“这评得有理,潇湘妃子当居第二。” 李纨说:“怡红公子是压尾,你服不服?” 宝玉说:“我的那首本来就不好,这评得最公。” 又笑道:“只是蘅潇二首还要斟酌。” 李纨说:“本来就是按我的评论,和你们没关系,再多说的必罚。” 宝玉听说,只得罢了。 李纨说:“从现在起我定在每月初二、十六这两天开社,出题限韵都要依我。 这期间你们有高兴的,你们只管另选日子补开,哪怕一个月每天都开社,我也不管。 只是到了初二、十六这两天,一定要到我那里去。” 宝玉说:“到底得起个社名才是。” 探春说:“太俗了不好,太新了,刁钻古怪也不好。正好才是海棠诗开头,就叫个海棠社吧。虽然俗点,因为真有这事儿,也就不碍事了。” 说完大家又商议了一会儿,稍微吃了点酒果,就各自散去了。 有回家的,有往贾母王夫人那儿去的。 这时候别人也没啥事儿了。 且说袭人看见宝玉看了字贴儿就慌慌张张地和翠墨走了,也不知道是啥事。 后来又看见后门上婆子送了两盆海棠花来。 袭人问是哪儿来的,婆子就把宝玉前面的事儿说了。 袭人听说就让他们摆好,让他们在下房里坐,自己走到自己房里称了六钱银子封好,又拿了三百钱走来,都递给那两个婆子说:“这银子赏那抬花来的小子们,这钱你们打酒吃。” 那婆子们站起来,眉开眼笑,千恩万谢的不肯收,见袭人执意不收,才领了。 袭人又问:“后门上外头可有该值班的小子们?” 婆子忙应道:“天天有四个,原预备着里面差使的。姑娘有啥差使,我们吩咐去。” 袭人笑道:“有啥差使?今儿宝二爷要打发人到小侯爷家给史大姑娘送东西去,正好你们来了,顺便出去叫后门小子们雇辆车来。回来你们就到这儿拿钱,不用叫他们又往前头瞎碰去。” 婆子答应着去了。 袭人回房,拿碟子盛东西给史湘云送去,却见槅子上碟槽空着。 回头见晴雯、秋纹、麝月等都在一处做针线,袭人问道:“那一个缠丝白玛瑙碟子哪儿去了?” 大家见问,都你看我我看你,都想不起来。 半天,晴雯笑道:“给三姑娘送荔枝去了,还没送来呢。” 袭人道:“家常送家伙多的是,巴巴的拿这个去。” 晴雯说:“我何尝不是这么说。她说这个碟子配上鲜荔枝才好看。我送去,三姑娘见了也说好看,叫连碟子放着,就没带来。你再瞧,那炁子尽上头的一对联珠瓶还没收来呢。” 第91章 送画具起稿入园 秋纹笑道:“提起瓶来,我又想起个笑话。我们宝二爷说孝心一动,也孝敬到二十分。那天看见园里桂花,折了两枝,本来自己要插瓶的,忽然想起来说,这是自己园里刚开的新鲜花,不敢自己先玩,巴巴的把那一对瓶拿下来,亲自灌水插好了,叫个人拿着,亲自送一瓶进老太太那儿,又进一瓶给太太。谁知他孝心一动,连跟的人都得了福了。正好那天是我拿去的。老太太见了这样,喜得不得了,见人就说:‘到底是宝玉孝顺我,连一枝花儿也想得到。别人还只抱怨我疼他。’你们知道,老太太平时不大和我说话的,有些不入她老人家的眼。那天竟叫人拿几百钱给我,说我可怜见的,生得单柔。这可是想不到的福气。几百钱是小事,难得这个脸面。到了太太那儿,太太正和二奶奶、赵姨奶奶、周姨奶奶好些人翻箱子,找太太当年年轻的颜色衣裳,不知给哪一个。一见了花,连衣裳也不找了,就看花儿。又有二奶奶在旁边凑趣儿,夸宝玉又是怎么孝顺,又是怎样知好歹,有的没的说了两车话。当着众人,太太也觉得有光,堵了众人的嘴。太太越发喜欢了,现成的衣裳就赏了我两件。衣裳也是小事,年年横竖也有,却不像这个彩头。 晴雯笑道:“呸!没见过世面的小蹄子!那是把好的给了人,挑剩下的才给你,你还充有脸呢。” 秋纹道:“凭他给谁剩的,到底是太太的恩典。” 晴雯道:“要是我,我就不要。若是给别人剩下的给我,也罢了。一样这屋里的人,难道谁又比谁高贵些?把好的给他,剩下的才给我,我宁可不要,冲撞了太太,我也不受这口软气。” 秋纹忙问:“给这屋里谁的?我因为前儿病了几天,家去了,不知是给谁的。好姐姐,你告诉我知道知道。” 晴雯道:“我告诉了你,难道你这会退还太太去不成?” 秋纹笑道:“胡说,我白听了喜欢喜欢。那怕给这屋里的狗剩下的,我只领太太的恩典,也不犯管别的事。” 众人听了都笑道:“骂的巧,可不是给了那西洋花点子哈巴儿了。” 袭人笑道:“你们这起烂了嘴的!得了空就拿我取笑打牙儿。一个个不知怎么死呢。” 秋纹笑道:“原来姐姐得了,我实在不知道。我陪个不是罢。” 袭人笑道:“少轻狂罢。你们谁取了碟子来是正经。” 麝月道:“那瓶得空儿也该收来了。老太太屋里还罢了,太太屋里人多手杂。别人还可以,赵姨奶奶一伙的人见是这屋里的东西,又该使黑心弄坏了才罢。太太也不大管这些,不如早些收来正经。” 晴雯听说,便掷下针黹道:“这话倒是,等我取去。” 秋纹道:“还是我取去罢,你取你的碟子去。” 晴雯笑道:“我偏取一遭儿去。是巧宗儿你们都得了,难道不许我得一遭儿?” 麝月笑道:“通共秋丫头得了一遭儿衣裳,那里今儿又巧,你也遇见找衣裳不成。” 晴雯冷笑道:“虽然碰不见衣裳,或者太太看见我勤谨,一个月也把太太的公费里分出二两银子来给我,也定不得。” 说着,又笑道:“你们别和我装神弄鬼的,什么事我不知道。” 一面说,一面往外跑了。秋纹也同她出来,自去探春那里取了碟子来。 袭人打点齐备东西,叫过本处的一个老宋妈妈来,向她说道:“你先好生梳洗了,换了出门的衣裳来,如今打发你与史姑娘送东西去。” 那宋嬷嬷道:“姑娘只管交给我,有话说与我,我收拾了就好一顺去的。” 袭人听说,便端过两个小掐丝盒子来。先揭开一个,里面装的是红菱和鸡头两样鲜果,又那一个,是一碟子桂花糖蒸新栗粉糕。 又说道:“这都是今年咱们这里园里新结的果子,宝二爷送来与姑娘尝尝。再前日姑娘说这玛瑙碟子好,姑娘就留下顽罢。这绢包儿里头是姑娘上日叫我作的活计,姑娘别嫌粗糙,能着用罢。替我们请安,替二爷问好就是了。” 宋嬷嬷道:“宝二爷不知还有什么说的,姑娘再问问去,回来又别说忘了。” 袭人因问秋纹:“方才可见在三姑娘那里?” 秋纹道:“他们都在那里商议起什么诗社呢,又都作诗。想来没话,你只去罢。” 宋嬷嬷听了,便拿了东西出去,另外穿戴了。 袭人又嘱咐她:“从后门出去,有小子和车等着呢。” 宋妈去后,不在话下。 宝玉回来,先忙着看了一回海棠,至房内告诉袭人起诗社的事。 袭人也把打发宋妈妈与史湘云送东西去的话告诉了宝玉。 宝玉听了,拍手道:“偏忘了他。我自觉心里有件事,只是想不起来,亏你提起来,正要请他去。这诗社里若少了他还有什么意思。” 袭人劝道:“什么要紧,不过玩意儿。他比不得你们自在,家里又作不得主儿。告诉他,他要来又由不得他,不来,他又牵肠挂肚的,没的叫他不受用。” 宝玉道:“不妨事,我回老太太打发人接他去。” 正说着,宋妈妈已经回来,回复道生受,与袭人道乏,又说:“问二爷作什么呢,我说和姑娘们起什么诗社作诗呢。史姑娘说,他们作诗也不告诉他去,急的了不的。” 宝玉听了立身便往贾母处来,立逼着叫人接去。 贾母因说:“今儿天晚了,明日一早再去。” 宝玉只得罢了,回来闷闷的。 次日一早,便又往贾母处来催逼人接去。 直到午后,史湘云才来,宝玉方放了心,见面时就把始末原由告诉他,又要与他诗看。 李纨等因说道:“且别给他诗看,先说与他韵。他后来,先罚他和了诗:若好,便请入社,若不好,还要罚他一个东道再说。” 史湘云道:“你们忘了请我,我还要罚你们呢。就拿韵来,我虽不能,只得勉强出丑。容我入社,扫地焚香我也情愿。” 众人见他这般有趣,越发喜欢,都埋怨昨日怎么忘了他,遂忙告诉他韵。 史湘云一心兴头,等不得推敲删改,一面只管和人说着话,心内早已和成,即用随便的纸笔录出,先笑说道:“我却依韵和了两首,好歹我却不知,不过应命而已。” 说着递与众人。 众人道:“我们四首也算想绝了,再一首也不能了。你倒弄了两首,那里有许多话说,必要重了我们。” 一面说,一面看时,只见那两首诗写道: 其一 神仙昨日降都门,种得蓝田玉一盆。 自是霜娥偏爱冷,非关倩女亦离魂。 秋阴捧出何方雪,雨渍添来隔宿痕。 却喜诗人吟不倦,岂令寂寞度朝昏。 其二 蘅芷阶通萝薜门,也宜墙角也宜盆。 花因喜洁难寻偶,人为悲秋易断魂。 玉烛滴干风里泪,晶帘隔破月中痕。 幽情欲向嫦娥诉,无奈虚廊夜色昏。 众人看一句,惊讶一句,看到了,赞到了,都说:“这个不枉作了海棠诗,真该要起海棠社了。” 史湘云道:“明日先罚我个东道,就让我先邀一社可使得?” 众人道:“这更妙了。” 因又将昨日的与他评论了一回。 至晚,宝钗将湘云邀往蘅芜苑安歇去。 湘云灯下计议如何设东拟题。 宝钗听他说了半日,皆不妥当,因向他说道:“既开社,便要作东。虽然是顽意儿,也要瞻前顾后,又要自己便宜,又要不得罪了人,然后方大家有趣。你家里你又作不得主,一个月通共那几串钱,你还不够盘缠呢。这会子又干这没要紧的事,你婶子听见了,越发抱怨你了。况且你就都拿出来,做这个东道也是不够。难道为这个家去要不成?还是往这里要呢?” 一席话提醒了湘云,倒踌蹰起来。 宝钗道:“这个我已经有个主意。我们当铺里有个伙计,他家田上出的很好的肥螃蟹,前儿送了几斤来。现在这里的人,从老太太起连上园里的人,有多一半都是爱吃螃蟹的。前日姨娘还说要请老太太在园里赏桂花吃螃蟹,因为有事还没有请呢。你如今且把诗社别提起,只管普通一请。等他们散了,咱们有多少诗作不得的。我和我哥哥说,要几篓极肥极大的螃蟹来,再往铺子里取上几坛好酒,再备上四五桌果碟,岂不又省事又大家热闹了。” 湘云听了,心中自是感服,极赞她想的周到。 宝钗又笑道:“我是一片真心为你的话。你千万别多心,想着我小看了你,咱们两个就白好了。你若不多心,我就好叫他们办去的。” 湘云忙笑道:“好姐姐,你这样说,倒多心待我了。凭他怎么糊涂,连个好歹也不知,还成个人了?我若不把姐姐当作亲姐姐一样看,上回那些家常话烦难事也不肯尽情告诉你了。” 宝钗听说,便叫一个婆子来:“出去和大爷说,依前日的大螃蟹要几篓来,明日饭后请老太太姨娘赏桂花。你说大爷好歹别忘了,我今儿已请下人了。” 那婆子出去说明,回来无话。 这里宝钗又向湘云道:“诗题也不要过于新巧了。你看古人诗中那些刁钻古怪的题目和那极险的韵了,若题过于新巧,韵过于险,再不得有好诗,终是小家气。诗固然怕说熟话,更不可过于求生,只要头一件立意清新,自然措词就不俗了。究竟这也算不得什么,还是纺绩针黹是你我的本等。一时闲了,倒是于你我深有益的书看几章是正经。” 湘云只答应着,因笑道:“我如今心里想着,昨日作了海棠诗,我如今要作个菊花诗如何?” 宝钗道:“菊花倒也合景,只是前人太多了。” 湘云道:“我也是如此想着,恐怕落套。” 宝钗想了一想,说道:“有了,如今以菊花为宾,以人为主,竟拟出几个题目来,都是两个字:一个虚字,一个实字,实字便用‘菊’字,虚字就用通用门的。如此又是咏菊,又是赋事,前人也没作过,也不能落套。赋景咏物两关着,又新鲜,又大方。” 湘云笑道:“这却很好。只是不知用何等虚字才好。你先想一个我听听。” 宝钗想了一想,笑道:“《菊梦》就好。” 湘云笑道:“果然好。我也有一个,《菊影》可使得?” 宝钗道:“也罢了。只是也有人作过,若题目多,这个也夹的上。我又有了一个。” 湘云道:“快说出来。” 宝钗道:“《问菊》如何?” 湘云拍案叫妙,因接说道:“我也有了,《访菊》如何?” 宝钗也赞有趣,因说道:“越性拟出十个来,写上再来。” 说着,二人研墨蘸笔,湘云便写,宝钗便念,一时凑了十个。 湘云看了一遍,又笑道:“十个还不成幅,越性凑成十二个便全了,也如人家的字画册页一样。” 宝钗听说,又想了两个,一共凑成十二。 又说道:“既这样,越性编出他个次序先后来。” 湘云道:“如此更妙,竟弄成个菊谱了。” 宝钗道:“起首是《忆菊》,忆之不得,故访,第二是《访菊》,访之既得,便种,第三是《种菊》,种既盛开,故相对而赏,第四是《对菊》,相对而兴有余,故折来供瓶为玩,第五是《供菊》,既供而不吟,亦觉菊无彩色,第六便是《咏菊》,既入词章,不可不供笔墨,第七便是《画菊》,既为菊如是碌碌,究竟不知菊有何妙处,不禁有所问,第八便是《问菊》,菊如解语,使人狂喜不禁,第九便是《簪菊》,如此人事虽尽,犹有菊之可咏者,《菊影》《菊梦》二首续在第十第十一,末卷便以《残菊》总收前题之盛。这便是三秋的妙景妙事都有了。” 湘云依说将题录出,又看了一回,又问“该限何韵?” 宝钗道:“我平生最不喜限韵的,分明有好诗,何苦为韵所缚。咱们别学那小家派,只出题不拘韵。原为大家偶得了好句取乐,并不为此而难人。” 湘云道:“这话很是。这样大家的诗还进一层。但只咱们五个人,这十二个题目,难道每人作十二首不成?” 宝钗道:“那也太难人了。将这题目誊好,都要七言律,明日贴在墙上。他们看了,谁作那一个就作那一个。有力量者,十二首都作也可,不能的,一首不成也可。高才捷足者为尊。若十二首已全,便不许他后赶着又作,罚他就完了。” 湘云道:“这倒也罢了。” 二人商议妥贴,方才息灯安寝。要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第92章 螃蟹宴众人欢聚 话说宝钗和湘云两人商量好了之后,一晚上啥事儿也没有。 第二天,湘云就请贾母等人来赏桂花。 贾母他们都说:“这丫头有兴致,得去凑凑她这雅兴。” 到了中午,贾母果然带着王夫人、凤姐,还请了薛姨妈等人一起进园来。 贾母就问:“哪处好呢?” 王夫人说:“老太太您喜欢哪处就在哪处。” 凤姐说:“藕香榭已经摆好了,那山坡下两棵桂花开得可好了,河里的水又清又绿,坐在河当中的亭子里多敞亮,看着水眼睛也清亮。” 贾母听了,说:“这话很对。” 说着,就带着众人往藕香榭去。 原来这藕香榭盖在水池里,四面有窗户,左右有曲廊可以通,也是跨水接岸,后面还有曲折的竹桥暗暗连着。 众人上了竹桥,凤姐赶紧跑上来搀着贾母,嘴里说:“老祖宗您只管大步走,没事儿的,这竹子桥就是咯吱咯喳响。” 一会儿进了榭里,只见栏杆外面另外放着两张竹案,一个上面摆着杯筷酒具,一个上头摆着茶筅、茶盂等各种茶具。 那边有两三个丫头在煽风炉煮茶,这边另外几个丫头也在煽风炉烫酒呢。 贾母高兴得忙问:“这茶想得真周到,而且这地方好,东西都干净。” 湘云笑着说:“这是宝姐姐帮我准备的。” 贾母说:“我说这孩子细致,啥事都想得妥当。” 一面说着,一面又看见柱子上挂着的黑漆嵌蚌的对子,就让人念。 湘云念道:“芙蓉影破归兰桨,菱藕香深写竹桥。” 贾母听了,又抬头看匾,回头对薛姨妈说:“我小时候,家里也有这么一个亭子,叫‘枕霞阁’。 我那时候也只像他们这么大年纪,和姊妹们天天去玩。 有一天谁知道我失了脚掉下去,差点没淹死,好不容易救上来,到底被那木钉把头碰破了。 现在这鬓角上那指头顶大的一块窝儿就是那时候破的。 大家都怕我经了水,又怕我着了风,都说活不成了,谁知道竟然好了。” 凤姐不等别人说话,先笑着说:“那时候要是活不成,现在这大福可叫谁享呢! 可见老祖宗从小儿的福寿就不小,神差鬼使碰出那个窝儿来,好盛福寿的。 寿星老儿头上原是一个窝儿,因为万福万寿盛满了,所以倒凸高出些来了。” 话还没说完,贾母和众人都笑得软了。 贾母笑着说:“这猴儿惯得不得了了,只管拿我取笑,恨得我撕你那油嘴。” 凤姐笑着说:“等会儿吃螃蟹,怕积了冷在心里,逗老祖宗笑一笑开心开心,一高兴多吃两个就没事了。” 贾母笑着说:“明天叫你日夜跟着我,我倒常笑笑觉得开心,不许回家去。” 王夫人笑着说:“老太太因为喜欢她,才惯得她这样,还这么说,她明天越发没礼貌了。” 贾母笑着说:“我喜欢她这样,况且她又不是那不知高低的孩子。 家常没人的时候,娘儿们本来就该这样。 横竖礼体不错就行,没的倒叫她像神儿似的干啥。” 说着,大家一起进了亭子,献过茶,凤姐忙着搭桌子,拿杯筷。 上面一桌,贾母、薛姨妈、宝钗、黛玉、宝玉,东边一桌,史湘云、王夫人、迎春、探春、惜春,西边靠门一桌,李纨和凤姐的,虚设座位,两人都不敢坐,只在贾母王夫人两桌上伺候。 凤姐吩咐:“螃蟹不可多拿来,仍旧放在蒸笼里,拿十个来,吃了再拿。” 一面又要水洗了手,站在贾母跟前剥蟹肉,第一次让薛姨妈。 薛姨妈说:“我自己掰着吃香甜,不用人让。” 凤姐就奉给贾母。 第二次的便给宝玉,又说:“把酒烫得滚热的拿来。” 又命小丫头们去取菊花叶儿桂花蕊熏的绿豆面子来,预备洗手。 史湘云陪着吃了一个,就下座来让人,又出去到外头,让人盛两盘子给赵姨娘周姨娘送去。 又看见凤姐走来道:“你不惯张罗,你吃你的去。我先替你张罗,等散了我再吃。” 湘云不肯,又让人在那边廊上摆了两桌,让鸳鸯、琥珀、彩霞、彩云,平儿去坐。 鸳鸯因向凤姐笑道:“二奶奶在这里伺候,我们可吃去了。” 凤姐儿说:“你们只管去,都交给我就是了。” 说着,史湘云又入了席。 凤姐和李纨也胡乱应个景儿。 凤姐还是下来张罗,一会儿出去到廊上,鸳鸯等正吃得高兴,见她来了,鸳鸯等站起来说:“奶奶又出来干啥?让我们也享受一会儿。” 凤姐笑着说:“鸳鸯小蹄子越发坏了,我替你当差,倒不领情,还抱怨我。还不快斟一钟酒来我喝呢。” 鸳鸯笑着忙斟了一杯酒,送到凤姐唇边,凤姐一扬脖子喝了。 琥珀彩霞二人也斟上一杯,送到凤姐唇边,那凤姐也喝了。 平儿早剔了一壳蟹黄送来,凤姐说:“多倒些姜醋。” 一面也吃了,笑着说:“你们坐着吃罢,我可去了。” 鸳鸯笑着说:“好没脸,吃我们的东西。” 凤姐儿笑着说:“你和我少作怪。你知道你琏二爷爱上了你,要和老太太讨了你作小老婆呢。” 鸳鸯说:“啐,这也是作奶奶说出来的话!我不拿腥手抹你一脸算不得。” 说着赶来就要抹。 凤姐儿央告道:“好姐姐,饶我这一遭儿罢。” 琥珀笑着说:“鸳丫头要去了,平丫头还饶他?你们看看他,没有吃了两个螃蟹,倒喝了一碟子醋,他也算不会揽酸了。” 平儿手里正掰了个满黄的螃蟹,听如此奚落她,便拿着螃蟹照着琥珀脸上抹来,口里笑骂“我把你这嚼舌根的小蹄子!” 琥珀也笑着往旁边一躲,平儿使空了,往前一撞,正恰恰的抹在凤姐儿腮上。 凤姐儿正和鸳鸯嘲笑,没防备唬了一跳,嗳哟了一声。 众人撑不住都哈哈的大笑起来。 凤姐也禁不住笑骂道:“死娼妇!吃离了眼了,混抹你娘的。” 平儿忙赶过来替她擦了,亲自去端水。 鸳鸯说:“阿弥陀佛!这是个报应。” 贾母那边听见,一叠声问:“见了什么这样乐,告诉我们也笑笑。” 鸳鸯等忙高声笑着回答:“二奶奶来抢螃蟹吃,平儿恼了,抹了他主子一脸的螃蟹黄子。主子奴才打架呢。” 贾母和王夫人等听了也笑起来。 贾母笑着说:“你们看她可怜见的,把那小腿子脐子给她点儿吃也就完了。” 鸳鸯等笑着答应了,高声又说道:“这满桌子的腿子,二奶奶只管吃就是了。” 凤姐洗了脸走来,又伺候贾母等吃了一回。 黛玉独不敢多吃,只吃了一点儿夹子肉就下来了。 贾母一时不吃了,大家才散了,都洗了手,有看花的,有弄水看鱼的,游玩了一会儿。 王夫人就回贾母说:“这里风大,才又吃了螃蟹,老太太还是回房去歇歇罢了。要是高兴,明天再来逛逛。” 贾母听了,笑着说:“正是呢。我怕你们高兴,我走了又怕扫了你们的兴。既然这么说,咱们就都去罢。” 回头又嘱咐湘云:“别让你宝哥哥林姐姐多吃了。” 湘云答应着。 又嘱咐湘云宝钗二人说:“你两个也别多吃。那东西虽好吃,不是什么好的,吃多了肚子疼。” 第93章 菊花诗各展才情 二人忙应着送出园外,仍旧回来,让人把残席收拾了另摆。 宝玉说:“也不用摆,咱们且作诗。把那大团圆桌就放在当中,酒菜都放着。 也不必拘定座位,有爱吃的大家去吃,散坐岂不便宜。” 宝钗说:“这话极是。” 湘云说:“虽如此说,还有别人呢。” 因又命另摆一桌,拣了热螃蟹来,请袭人,紫鹃,司棋,待书,入画,莺儿,翠墨等一处共坐。 山坡桂树底下铺下两条花毡,命答应的婆子并小丫头等也都坐了,只管随意吃喝,等使唤再来。 湘云便取了诗题,用针绾在墙上。 众人看了,都说:“新奇是新奇,只怕作不出来。” 湘云又把不限韵的原因说了一番。 宝玉说:“这才是正理,我也最不喜限韵。” 林黛玉因不大吃酒,又不吃螃蟹,自令人掇了一个绣墩倚栏杆坐着,拿着钓竿钓鱼。 宝钗手里拿着一枝桂花玩了一会儿,俯在窗槛上掐了桂蕊掷向水面,引的游鱼浮上来唼喋。 湘云出一回神,又让一回袭人等,又招呼山坡下的众人只管放量吃。 探春和李纨惜春立在垂柳阴中看鸥鹭。 迎春又独在花阴下拿着花针穿茉莉花。 宝玉又看了一回黛玉钓鱼,一回又俯在宝钗旁边说笑两句,一回又看袭人等吃螃蟹,自己也陪他饮两口酒。 袭人又剥一壳肉给他吃。 黛玉放下钓竿,走至座间,拿起那乌银梅花自斟壶来,拣了一个小小的海棠冻石蕉叶杯。 丫鬟看见,知她要饮酒,忙着走上来斟。 黛玉说:“你们只管吃去,让我自斟,这才有趣儿。” 说着便斟了半盏,看时却是黄酒,因说道:“我吃了一点子螃蟹,觉得心口微微的疼,须得热热的喝口烧酒。” 宝玉忙说:“有烧酒。” 便令将那合欢花浸的酒烫一壶来。 黛玉也只吃了一口便放下了。 宝钗也走过来,另拿了一只杯来,也饮了一口,便蘸笔至墙上把头一个《忆菊》勾了,底下又赘了一个“蘅”字。 宝玉忙说:“好姐姐,第二个我已经有了四句了,你让我作罢。” 宝钗笑着说:“我好容易有了一首,你就忙的这样。” 黛玉也不说话,接过笔来把第八个《问菊》勾了,接着把第十一个《菊梦》也勾了,也赘一个“潇”字。 宝玉也拿起笔来,将第二个《访菊》也勾了,也赘上一个“绛”字。 探春走来看看道:“竟没有人作《簪菊》,让我作这《簪菊》。” 又指着宝玉笑道:“才宣过总不许带出闺阁字样来,你可要留神。” 说着,只见史湘云走来,将第四第五《对菊》《供菊》一连两个都勾了,也赘上一个“湘”字。 探春说:“你也该起个号。” 湘云笑着说:“我们家里如今虽有几处轩馆,我又不住着,借了来也没趣。” 宝钗笑着说:“方才老太太说,你们家也有这个水亭叫‘枕霞阁’,难道不是你的。如今虽没了,你到底是旧主人。” 众人都道有理,宝玉不待湘云动手,便代将“湘”字抹了,改了一个“霞”字。 又过了一顿饭的工夫,十二题已全,各自誊出来,都交与迎春,另拿了一张雪浪笺过来,一并誊录出来,某人作的底下赘明某人的号。 李纨等从头看起: 忆菊蘅芜君 怅望西风抱闷思,蓼红苇白断肠时。 空篱旧圃秋无迹,瘦月清霜梦有知。 念念心随归雁远,寥寥坐听晚砧痴, 谁怜我为黄花病,慰语重阳会有期。 访菊怡红公子 闲趁霜晴试一游,酒杯药盏莫淹留。 霜前月下谁家种,槛外篱边何处愁。 蜡屐远来情得得,冷吟不尽兴悠悠。 黄花若解怜诗客,休负今朝挂杖头。 种菊怡红公子 携锄秋圃自移来,篱畔庭前故故栽。 昨夜不期经雨活,今朝犹喜带霜开。 冷吟秋色诗千首,醉酹寒香酒一杯。 泉溉泥封勤护惜,好知井径绝尘埃。 对菊枕霞旧友 别圃移来贵比金,一丛浅淡一丛深。 萧疏篱畔科头坐,清冷香中抱膝吟。 数去更无君傲世,看来惟有我知音。 秋光荏苒休辜负,相对原宜惜寸阴。 供菊枕霞旧友 弹琴酌酒喜堪俦,几案婷婷点缀幽。 隔座香分三径露,抛书人对一枝秋。 霜清纸帐来新梦,圃冷斜阳忆旧游。 傲世也因同气味,春风桃李未淹留。 咏菊潇湘妃子 无赖诗魔昏晓侵,绕篱欹石自沉音。 毫端蕴秀临霜写,口齿噙香对月吟。 满纸自怜题素怨,片言谁解诉秋心。 一从陶令平章后,千古高风说到今。 画菊蘅芜君 诗余戏笔不知狂,岂是丹青费较量。 聚叶泼成千点墨,攒花染出几痕霜。 淡浓神会风前影,跳脱秋生腕底香。 莫认东篱闲采掇,粘屏聊以慰重阳。 问菊潇湘妃子 欲讯秋情众莫知,喃喃负手叩东篱。 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 圃露庭霜何寂寞,鸿归蛩病可相思? 休言举世无谈者,解语何妨片语时。 簪菊蕉下客 瓶供篱栽日日忙,折来休认镜中妆。 长安公子因花癖,彭泽先生是酒狂。 短鬓冷沾三径露,葛巾香染九秋霜。 高情不入时人眼,拍手凭他笑路旁。 菊影枕霞旧友 秋光叠叠复重重,潜度偷移三径中。 窗隔疏灯描远近,篱筛破月锁玲珑。 寒芳留照魂应驻,霜印传神梦也空。 珍重暗香休踏碎,凭谁醉眼认朦胧。 菊梦潇湘妃子 篱畔秋酣一觉清,和云伴月不分明。 登仙非慕庄生蝶,忆旧还寻陶令盟。 睡去依依随雁断,惊回故故恼蛩鸣。 醒时幽怨同谁诉,衰草寒烟无限情。 残菊蕉下客 露凝霜重渐倾欹,宴赏才过小雪时。 蒂有余香金淡泊,枝无全叶翠离披。 半床落月蛩声病,万里寒云雁阵迟。 明岁秋风知再会,暂时分手莫相思。 众人看一首,赞一首,彼此称扬不已。 李纨笑着说:“等我从公评来。 通篇看来,各有各人的警句。 今日公评:《咏菊》第一,《问菊》第二,《菊梦》第三,题目新,诗也新,立意更新,恼不得要推潇湘妃子为魁了,然后《簪菊》《对菊》《供菊》《画菊》《忆菊》次之。” 宝玉听说,喜得拍手叫“极是,极公道。” 黛玉说:“我那首也不好,到底伤于纤巧些。” 李纨说:“巧的却好,不露堆砌生硬。” 黛玉说:“据我看来,头一句好的是‘圃冷斜阳忆旧游’,这句背面傅粉。 ‘抛书人对一枝秋’已经妙绝,将供菊说完,没处再说,故翻回来想到未拆未供之先,意思深透。” 李纨笑着说:“固如此说,你的‘口齿噙香’句也敌的过了。” 探春又说:“到底要算蘅芜君沉着,‘秋无迹’,‘梦有知’,把个忆字竟烘染出来了。” 宝钗笑着说:“你的‘短鬓冷沾’,‘葛巾香染’,也就把簪菊形容的一个缝儿也没了。” 湘云说:“‘偕谁隐’,‘为底迟’,真个把个菊花问的无言可对。” 李纨笑着说:“你的‘科头坐’,‘抱膝吟’,竟一时也不能别开,菊花有知,也必腻烦了。” 说的大家都笑了。 宝玉笑着说:“我又落第。 难道‘谁家种’,‘何处秋’,‘蜡屐远来’,‘冷吟不尽’,都不是访,‘昨夜雨’,‘今朝霜’,都不是种不成?但恨敌不上‘口齿噙香对月吟’,‘清冷香中抱膝吟’,‘短鬓’,‘葛巾’,‘金淡泊’,‘翠离披’,‘秋无迹’,‘梦有知’这几句罢了。” 又说:“明儿闲了,我一个人作出十二首来。” 李纨说:“你的也好,只是不及这几句新巧就是了。” 大家又评了一回,复又要了热蟹来,就在大圆桌子上吃了一回。 宝玉笑道:“今日持螯赏桂,亦不可无诗。我已吟成,谁还敢作呢?” 说着,便忙洗了手提笔写出。 众人看道: 持螯更喜桂阴凉,泼醋擂姜兴欲狂。 饕餮王孙应有酒,横行公子却无肠。 脐间积冷馋忘忌,指上沾腥洗尚香。 原为世人美口腹,坡仙曾笑一生忙。 黛玉笑道:“这样的诗,要一百首也有。” 宝玉笑道:“你这会子才力已尽,不说不能作了,还贬人家。” 黛玉听了,并不答言,也不思索,提起笔来一挥,已有了一首。 众人看道: 铁甲长戈死未忘,堆盘色相喜先尝。 螯封嫩玉双双满,壳凸红脂块块香。 多肉更怜卿八足,助情谁劝我千觞。 对斯佳品酬佳节,桂拂清风菊带霜。 宝玉看了正喝彩,黛玉便一把撕了,令人烧去,因笑道:“我的不及你的,我烧了他。你那个很好,比方才的菊花诗还好,你留着他给人看。” 宝钗接着笑道:“我也勉强了一首,未必好,写出来取笑儿罢。” 说着也写了出来。 大家看时,写道是: 桂霭桐阴坐举觞,长安涎口盼重阳。 眼前道路无经纬,皮里春秋空黑黄。 看到这里,众人不禁叫绝。 宝玉道:“写得痛快!我的诗也该烧了。” 又看底下道: 酒未敌腥还用菊,性防积冷定须姜。 于今落釜成何益,月浦空余禾黍香。 众人看毕,都说这是食螃蟹绝唱,这些小题目,原要寓大意才算是大才,只是讽刺世人太毒了些。 说着,只见平儿复进园来。 不知作什么,且听下回分解。 第94章 村妪讲故事 话说众人看到平儿来了,都纷纷问道:“你们奶奶干啥呢?咋不来呢?” 平儿笑着说:“她哪有空儿来呀。她说没好好吃着,又不能来,所以叫我来问问还有没有螃蟹,要几个拿家去吃。” 湘云赶忙说:“有,多着呢。”赶紧让人拿了十个极大的螃蟹。 平儿还说:“多拿几个团脐的。” 众人又拉平儿坐下,平儿不肯。 李纨拉住她笑道:“偏要你坐。”把她拉到身边坐下,端了一杯酒送到她嘴边。 平儿忙喝了一口就要走。 李纨说:“偏不许你去。显见得只有凤丫头不听我的话。”接着又吩咐嬷嬷们:“先把盒子送回去,就说我留下平儿了。” 那婆子一会儿拿着盒子回来说:“二奶奶说,叫奶奶和姑娘们别笑话她要嘴吃。这个盒子里是方才舅太太那里送来的菱粉糕和鸡油卷儿,给奶奶姑娘们吃的。”又对平儿说:“说叫你来你就贪玩儿不肯走。劝你少喝一杯吧。” 平儿笑着说:“多喝了又能把我咋样?”一边说着,一边只管喝,还吃着螃蟹。 李纨搂着她笑道:“可惜你这么个好模样,命却平常,只落得在屋里使唤。不知道的人,谁不把你当成奶奶太太看。” 平儿一面和宝钗湘云等吃喝,一面回头笑着说:“奶奶,别只摸我,怪痒的。” 李氏说:“哎哟!这硬的是啥?” 平儿说:“钥匙。” 李氏说:“啥钥匙?要紧梯己东西怕人偷了去,还带在身上。我成日家和人说笑,有个唐僧取经,就有个白马来驮他,刘智远打天下,就有个瓜精来送盔甲,有个凤丫头,就有个你。你就是你奶奶的一把总钥匙,还要这钥匙干啥。” 平儿笑着说:“奶奶喝了酒,又拿我打趣取笑儿了。” 宝钗笑着说:“这倒是真话。我们没事评论起人来,你们这几个都是百个里头挑不出一个来,妙在各人有各人的好处。” 李纨说:“大小都有个天理。比如老太太屋里,要没那个鸳鸯可咋行。从太太起,那一个敢驳老太太的回,现在她敢驳回。偏老太太只听她一个人的话。老太太那些穿戴的,别人不记得,她都记得,要不是她经管着,不知叫人诓骗了多少去呢。那孩子心也公道,虽然这样,倒常替人说好话儿,还倒不依势欺人的。” 惜春笑着说:“老太太昨儿还说呢,她比我们还强呢。” 平儿说:“那原是个好的,我们那里比的上她。” 宝玉说:“太太屋里的彩霞,是个老实人。” 探春说:“可不是,外头老实,心里有数儿。太太是那么佛爷似的,事情上不留心,她都知道。凡百一应事都是她提着太太行。连老爷在家出外去的一应大小事,她都知道。太太忘了,她背地里告诉太太。” 李纨说:“那也罢了。”指着宝玉说:“这一个小爷屋里要不是袭人,你们度量到个什么田地!凤丫头就是楚霸王,也得这两只膀子好举千斤鼎。她不是这丫头,就得这么周到了!” 平儿笑着说:“先时陪了四个丫头,死的死,去的去,只剩下我一个孤鬼了。” 李纨说:“你倒是有造化的。凤丫头也是有造化的。想当初你珠大爷在日,何曾也没两个人。你们看我还是那容不下人的?天天只见他两个不自在。所以你珠大爷一没了,趁年轻我都打发了。若有一个守得住,我倒有个膀臂。”说着滴下泪来。 众人都说:“又何必伤心,不如散了倒好。”说着便都洗了手,大家约往贾母王夫人处问安。 众婆子丫头打扫亭子,收拾杯盘。 袭人和平儿同往前去,让平儿到房里坐坐,再喝一杯茶。 平儿说:“不喝茶了,再来罢。”说着便要出去。 袭人又叫住问道:“这个月的月钱,连老太太和太太还没放呢,是为啥?” 平儿见问,忙转身至袭人跟前,见方近无人,才悄悄说道:“你快别问,横竖再迟几天就放了。” 袭人道:“这是为啥,唬得你这样?” 平儿悄悄告诉他道:“这个月的月钱,我们奶奶早已支了,放给人使呢。等别处的利钱收了来,凑齐了才放呢。因为是你,我才告诉你,你可不许告诉一个人去。” 袭人道:“难道她还短钱使,还没个足厌?何苦还操这心。” 平儿笑着说:“何曾不是呢。这几年拿着这一项银子,翻出有几百来了。她的公费月例又使不着,十两八两零碎攒了放出去,只她这梯己利钱,一年不到,上千的银子呢。” 袭人道:“拿着我们的钱,你们主子奴才赚利钱,哄的我们呆呆的等着。” 平儿说:“你又说没良心的话。你难道还少钱使?” 袭人道:“我虽不少,只是我也没地方使去,就只预备我们那一个。” 平儿说:“你倘若有要紧的事用钱使时,我那里还有几两银子,你先拿来使,明儿我扣下你的就是了。” 袭人道:“此时也用不着,怕一时要用起来不够了,我打发人去取就是了。” 平儿答应着,一径出了园门,来至家内,只见凤姐儿不在房里。 忽见上回来打抽丰的那刘姥姥和板儿又来了,坐在那边屋里,还有张材家的周瑞家的陪着,又有两三个丫头在地下倒口袋里的枣子倭瓜并些野菜。 众人见她进来,都忙站起来了。 刘姥姥因上次来过,知道平儿的身分,忙跳下地来问“姑娘好”,又说:“家里都问好。早要来请姑奶奶的安看姑娘来的,因为庄家忙。好容易今年多打了两石粮食,瓜果菜蔬也丰盛。这是头一起摘下来的,并没敢卖呢,留的尖儿孝敬姑奶奶姑娘们尝尝。姑娘们天天山珍海味的也吃腻了,这个吃个野意儿,也算是我们的穷心。” 平儿忙道:“多谢费心。”又让坐,自己也坐了。又让“张婶子周大娘坐”,又令小丫头子倒茶去。 周瑞张材两家的因笑道:“姑娘今儿脸上有些春色,眼圈儿都红了。” 平儿笑着说:“可不是。我原是不吃的,大奶奶和姑娘们只是拉着死灌,不得已喝了两盅,脸就红了。” 张材家的笑着说:“我倒想着要吃呢,又没人让我。明儿再有人请姑娘,可带了我去罢。”说着大家都笑了。 周瑞家的道:“早起我就看见那螃蟹了,一斤只好秤两个三个。这么三大篓,想是有七八十斤呢。” 周瑞家的道:“若是上上下下只怕还不够。” 平儿说:“那里够,不过都是有名儿的吃两个子。那些散众的,也有摸得着的,也有摸不着的。” 刘姥姥道:“这样螃蟹,今年就值五分一斤。十斤五钱,五五二两五,三五一十五,再搭上酒菜,一共倒有二十多两银子。阿弥陀佛!这一顿的钱够我们庄家人过一年了。” 平儿因问:“想是见过奶奶了?” 刘姥姥道:“见过了,叫我们等着呢。” 说着又往窗外看天气,说道:“天好早晚了,我们也去罢,别出不去城才是饥荒呢。” 周瑞家的道:“这话倒是,我替你瞧瞧去。”说着一径去了,半日方来,笑道:“可是你老的福来了,竟投了这两个人的缘了。” 平儿等问怎么样,周瑞家的笑着说:“二奶奶在老太太的跟前呢。我原是悄悄的告诉二奶奶,‘刘姥姥要家去呢,怕晚了赶不出城去。’二奶奶说:‘大远的,难为他扛了那些沉东西来,晚了就住一夜明儿再去。’这可不是投上二奶奶的缘了。这也罢了,偏生老太太又听见了,问刘姥姥是谁。二奶奶便回明白了。老太太说:‘我正想个积古的老人家说话儿,请了来我见一见。’这可不是想不到天上缘分了。”说着,催刘姥姥下来前去。 刘姥姥道:“我这生像儿怎好见的。好嫂子,你就说我去了罢。” 平儿忙道:“你快去罢,不相干的。我们老太太最是惜老怜贫的,比不得那个狂三诈四的那些人。想是你怯上,我和周大娘送你去。”说着,同周瑞家的引了刘姥姥往贾母这边来。 二门口该班的小厮们见了平儿出来,都站起来了,又有两个跑上来,赶着平儿叫“姑娘”。 平儿问:“又说什么?” 那小厮笑着说:“这会子也好早晚了,我妈病了,等着我去请大夫。好姑娘,我讨半日假可使的?” 平儿说:“你们倒好,都商议定了,一天一个告假,又不回奶奶,只和我胡缠。前儿住儿去了,二爷偏生叫他,叫不着,我应起来了,还说我作了情。你今儿又来了。” 周瑞家的道:“当真的他妈病了,姑娘也替他应着,放了他罢。” 平儿道:“明儿一早来。听着,我还要使你呢,再睡的日头晒着屁股再来!你这一去,带个信儿给旺儿,就说奶奶的话,问着他那剩的利钱。明儿若不交了来,奶奶也不要了,就越性送他使罢。” 那小厮欢天喜地答应去了。 第95章 众人谈姥姥 平儿等来至贾母房中,彼时大观园中姊妹们都在贾母前承奉。 刘姥姥进去,只见满屋里珠围翠绕,花枝招展,并不知都系何人。 只见一张榻上歪着一位老婆婆,身后坐着一个纱罗裹的美人一般的一个丫鬟在那里捶腿,凤姐儿站着正说笑。 刘姥姥便知是贾母了,忙上来陪着笑,福了几福,口里说:“请老寿星安。” 贾母亦欠身问好,又命周瑞家的端过椅子来坐着。 那板儿仍是怯人,不知问候。 贾母道:“老亲家,你今年多大年纪了?” 刘姥姥忙立身答道:“我今年七十五了。” 贾母向众人道:“这么大年纪了,还这么健朗。比我大好几岁呢。我要到这么大年纪,还不知怎么动不得呢。” 刘姥姥笑道:“我们生来是受苦的人,老太太生来是享福的。若我们也这样,那些庄家活也没人作了。” 贾母道:“眼睛牙齿都还好?” 刘姥姥道:“都还好,就是今年左边的槽牙活动了。” 贾母道:“我老了,都不中用了,眼也花,耳也聋,记性也没了。你们这些老亲戚,我都不记得了。亲戚们来了,我怕人笑我,我都不会,不过嚼的动的吃两口,睡一觉,闷了时和这些孙子孙女儿顽笑一回就完了。” 刘姥姥笑道:“这正是老太太的福了。我们想这么着也不能。” 贾母道:“什么福,不过是个老废物罢了。”说的大家都笑了。 贾母又笑道:“我才听见凤哥儿说,你带了好些瓜菜来,叫他快收拾去了,我正想个地里现撷的瓜儿菜儿吃。外头买的,不像你们田地里的好吃。” 刘姥姥笑道:“这是野意儿,不过吃个新鲜。依我们想鱼肉吃,只是吃不起。” 贾母又道:“今儿既认着了亲,别空空儿的就去。不嫌我这里,就住一两天再去。我们也有个园子,园子里头也有果子,你明日也尝尝,带些家去,你也算看亲戚一趟。” 凤姐儿见贾母喜欢,也忙留道:“我们这里虽不比你们的场院大,空屋子还有两间。你住两天罢,把你们那里的新闻故事儿说些与我们老太太听听。” 贾母笑道:“凤丫头别拿他取笑儿。他是乡屯里的人,老实,那里搁的住你打趣他。” 说着,又命人去先抓果子与板儿吃。 板儿见人多了,又不敢吃。 贾母又命拿些钱给他,叫小幺儿们带他外头顽去。 刘姥姥吃了茶,便把些乡村中所见所闻的事情说与贾母,贾母益发得了趣味。 正说着,凤姐儿便令人来请刘姥姥吃晚饭。 贾母又将自己的菜拣了几样,命人送过去与刘姥姥吃。 凤姐知道合了贾母的心,吃了饭便又打发过来。 鸳鸯忙令老婆子带了刘姥姥去洗了澡,自己挑了两件随常的衣服令给刘姥姥换上。 那刘姥姥那里见过这般行事,忙换了衣裳出来,坐在贾母榻前,又搜寻些话出来说。 彼时宝玉姊妹们也都在这里坐着,他们何曾听见过这些话,自觉比那些瞽目先生说的书还好听。 那刘姥姥虽是个村野人,却生来的有些见识,况且年纪老了,世情上经历过的,见头一个贾母高兴,第二见这些哥儿姐儿们都爱听,便没了说的也编出些话来讲。 因说道:“我们村庄上种地种菜,每年每日,春夏秋冬,风里雨里,那有个坐着的空儿,天天都是在那地头子上作歇马凉亭,什么奇奇怪怪的事不见呢。就像去年冬天,接连下了几天雪,地下压了三四尺深。我那日起的早,还没出房门,只听外头柴草响。我想着必定是有人偷柴草来了。我爬着窗户眼儿一瞧,却不是我们村庄上的人。” 贾母道:“必定是过路的客人们冷了,见现成的柴,抽些烤火去也是有的。” 刘姥姥笑道:“也并不是客人,所以说来奇怪。老寿星当个什么人?原来是一个十七八岁的极标致的一个小姑娘,梳着溜油光的头,穿着大红袄儿,白绫裙子--” 刚说到这里,忽听外面人吵嚷起来,又说:“不相干的,别唬着老太太。” 贾母等听了,忙问怎么了,丫鬟回说“南院马棚里走了水,不相干,已经救下去了。” 贾母最胆小的,听了这个话,忙起身扶了人出至廊上来瞧,只见东南上火光犹亮。 贾母唬的口内念佛,忙命人去火神跟前烧香。 王夫人等也忙都过来请安,又回说“已经下去了,老太太请进房去罢。” 贾母足的看着火光息了方领众人进来。 宝玉且忙着问刘姥姥:“那女孩儿大雪地作什么抽柴草?倘或冻出病来呢?” 贾母道:“都是才说抽柴草惹出火来了,你还问呢。别说这个了,再说别的罢。” 宝玉听说,心内虽不乐,也只得罢了。 刘姥姥便又想了一篇,说道:“我们庄子东边庄上,有个老奶奶子,今年九十多岁了。他天天吃斋念佛,谁知就感动了观音菩萨,夜里来托梦说:‘你这样虔心,原来你该绝后的,如今奏了玉皇,给你个孙子。’原来这老奶奶只有一个儿子,这儿子也只一个儿子,好容易养到十七八岁上死了,哭的什么似的。后果然又养了一个,今年才十三四岁,生的雪团儿一般,聪明伶俐非常。可见这些神佛是有的。” 这一夕话,实合了贾母王夫人的心事,连王夫人也都听住了。 宝玉心中只记挂着抽柴的故事,因闷闷的心中筹画。 探春因问他“昨日扰了史大妹妹,咱们回去商议着邀一社,又还了席,也请老太太赏菊花,何如?” 宝玉笑道:“老太太说了,还要摆酒还史妹妹的席,叫咱们作陪呢。等着吃了老太太的,咱们再请不迟。” 探春道:“越往前去越冷了,老太太未必高兴。” 宝玉道:“老太太又喜欢下雨下雪的。不如咱们等下头场雪,请老太太赏雪岂不好?咱们雪下吟诗,也更有趣了。” 林黛玉忙笑道:“咱们雪下吟诗?依我说,还不如弄一捆柴火,雪下抽柴,还更有趣儿呢。” 说着,宝钗等都笑了。 宝玉瞅了她一眼,也不答话。 一时散了,背地里宝玉足的拉了刘姥姥,细问那女孩儿是谁。 刘姥姥只得编了告诉他道:“那原是我们庄北沿地埂子上有一个小祠堂里供的,不是神佛,当先有个什么老爷。” 说着又想名姓。 宝玉道:“不拘什么名姓,你不必想了,只说原故就是了。” 刘姥姥道:“这老爷没有儿子,只有一位小姐,名叫茗玉。小姐知书识字,老爷太太爱如珍宝。可惜这茗玉小姐生到十七岁,一病死了。” 宝玉听了,跌足叹惜,又问后来怎么样。 刘姥姥道:“因为老爷太太思念不尽,便盖了这祠堂,塑了这茗玉小姐的像,派了人烧香拨火。如今日久年深的,人也没了,庙也烂了,那个像就成了精。” 宝玉忙道:“不是成精,规矩这样人是虽死不死的。” 刘姥姥道:“阿弥陀佛!原来如此。不是哥儿说,我们都当他成精。他时常变了人出来各村庄店道上闲逛。我才说这抽柴火的就是他了。我们村庄上的人还商议着要打了这塑像平了庙呢。” 宝玉忙道:“快别如此。若平了庙,罪过不小。” 刘姥姥道:“幸亏哥儿告诉我,我明儿回去告诉他们就是了。” 宝玉道:“我们老太太,太太都是善人,合家大小也都好善喜舍,最爱修庙塑神的。我明儿做一个疏头,替你化些布施,你就做香头,攒了钱把这庙修盖,再装潢了泥像,每月给你香火钱烧香岂不好?” 刘姥姥道:“若这样,我托那小姐的福,也有几个钱使了。” 宝玉又问他地名庄名,来往远近,坐落何方。 刘姥姥便顺口胡诌了出来。 宝玉信以为真,回至房中,盘算了一夜。 次日一早,便出来给了茗烟几百钱,按着刘姥姥说的方向地名,着茗烟去先踏看明白,回来再做主意。 那茗烟去后,宝玉左等也不来,右等也不来,急的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般。 好容易等到日落,方见茗烟兴兴头头的回来。 宝玉忙道:“可有庙了?” 茗烟笑道:“爷听的不明白,叫我好找。那地名座落不似爷说的一样,所以找了一日,找到东北上田埂子上才有一个破庙。” 宝玉听说,喜的眉开眼笑,忙说道:“刘姥姥有年纪的人,一时错记了也是有的。你且说你见的。” 茗烟道:“那庙门却倒是朝南开,也是稀破的。我找的正没好气,一见这个,我说‘可好了’,连忙进去。一看泥胎,唬的我跑出来了,活似真的一般。” 宝玉喜的笑道:“他能变化人了,自然有些生气。” 茗烟拍手道:“那里有什么女孩儿,竟是一位青脸红发的瘟神爷。” 宝玉听了,啐了一口,骂道:“真是一个无用的杀才!这点子事也干不来。” 茗烟道:“二爷又不知看了什么书,或者听了谁的混话,信真了,把这件没头脑的事派我去碰头,怎么说我没用呢?” 宝玉见他急了,忙抚慰他道:“你别急。改日闲了你再找去。若是他哄我们呢,自然没了,若真是有的,你岂不也积了阴骘。我必重重的赏你。” 正说着,只见二门上的小厮来说:“老太太房里的姑娘们站在二门口找二爷呢。” 第96章 贾母率众游大观园 话说宝玉听到有人叫他,赶紧跑进去一瞧,只见琥珀站在屏风那儿说:“快去吧,等着你说话呢。” 宝玉来到上房,看到贾母正和王夫人还有众姐妹商量着给史湘云还席的事儿呢。 宝玉就说:“我有个主意哈。既然没有外客,那吃的东西也别规定死了啥样,谁平时爱吃啥就做几样。也别按那种正规桌席摆,每人面前摆个高几,放上自己爱吃的一两样东西,再来个什锦攒心盒子,弄个自斟壶,多别致呀。” 贾母一听,说:“嘿,这主意不错。”赶紧让人告诉厨房:“明天就做我们爱吃的,按人数装盒子。早饭也在园子里吃。” 这么一商量,很快就掌灯了,一晚上也没啥事儿。 第二天大清早,这天天气可好了。 李纨一大早就起来,看着老婆子和丫头们扫落叶、擦桌椅,准备茶酒器皿啥的。 这时候丰儿带着刘姥姥和板儿进来了,说:“大奶奶可真忙呢。” 李纨笑着说:“我说你昨天去不成,就光惦记着今天去。” 刘姥姥笑着说:“老太太留我呢,让我也热闹一天。” 丰儿拿着几把大小钥匙,说:“我们奶奶说了,外面的高几可能不够用,干脆打开楼,把收着的那些拿下来用一天。奶奶本来该亲自来的,这不和太太说话呢嘛,请大奶奶开了门,带着人去搬。” 李纨就让素云接过钥匙,又让婆子把二门上的小厮叫几个来。 李纨站在大观楼下往上看,让人上去打开缀锦阁,把东西一张一张往下抬。 小厮、老婆子、丫头们一起动手,抬了二十多张下来。 李纨说:“小心点哈,别慌里慌张跟鬼追似的,小心碰坏了。” 又回头对刘姥姥笑着说:“姥姥,你也上去瞧瞧。” 刘姥姥一听,那可高兴了,拉着板儿就爬梯子上去了。 进去一看,乌压压堆着些围屏、桌椅、大小花灯啥的,虽然不太认识,但看着五彩斑斓的,可奇妙了。 念了几声佛,就下来了。 然后锁上门,一起下来了。 李纨说:“怕老太太高兴,干脆把船上的划子、篙桨、遮阳幔子都搬下来准备着。” 大家答应着,又去忙活,把这些东西都搬下来了。 让小厮叫驾娘们到船坞里撑出两只船来。 正忙活着安排呢,贾母带着一群人进来了。 李纨赶紧迎上去,笑着说:“老太太高兴,这么早就进来了。我还以为你没梳头呢,我刚摘了菊花准备给你送去。” 说着,碧月就捧着一个大荷叶式的翡翠盘子过来了,里面装着各种折枝菊花。 贾母挑了一朵大红的插在鬓角上。 回头看见刘姥姥,笑着说:“过来戴花儿。” 话还没说完呢,凤姐就把刘姥姥拉过来,笑着说:“我来给你打扮打扮。” 说着就把一盘子花乱七八糟地插在刘姥姥头上。 贾母和大家笑得不行。 刘姥姥笑着说:“我这脑袋也不知修了啥福,今天这么体面。” 大家笑着说:“你赶紧拔下来扔她脸上,把你打扮得跟个老妖精似的。” 刘姥姥笑着说:“我虽然老了,年轻的时候也爱漂亮,喜欢花儿粉儿的,今天老了也风流一把。” 说着笑着,就来到沁芳亭子上了。 丫鬟们抱来一个大锦褥子,铺在栏杆榻板上。 贾母靠着柱子坐下,让刘姥姥也坐在旁边,问她:“这园子咋样啊?” 刘姥姥念着佛说:“我们乡下人到了年底,都上城买画儿贴。平时闲着没事,大家就说,啥时候能到画儿上去逛逛。想着画儿也就是假的,哪有这真地方好呢。没想到我今天进这园子一看,比画儿强十倍呢。要是有人能照着这园子画一张,我带回去给他们看看,死了也值了。” 贾母一听,指着惜春笑着说:“你看我这小孙女儿,她会画画。明天让她画一张咋样?” 刘姥姥一听,高兴得赶紧跑过去,拉着惜春说:“我的姑娘。你这么大年纪,长得又好,还这么能干,别是神仙托生的吧。” 贾母歇了一会儿,就带着刘姥姥到处逛逛。 先到了潇湘馆。 一进门,两边都是竹子夹着路,地上全是苍苔,中间一条石子小路。 刘姥姥让出路给贾母她们走,自己走边上土地。 琥珀拉着她说:“姥姥,你上来走,小心苍苔滑了。” 刘姥姥说:“没事儿,我们走惯了,姑娘们走你们的。可惜你们的绣鞋,别弄脏了。” 她光顾着和上面的人说话,没注意脚下,结果滑倒了,咕咚一跤。 大家都拍手笑起来。 贾母笑骂道:“这些小蹄子,还不赶紧扶起来,光站着笑。” 说话的时候,刘姥姥已经爬起来了,自己也笑了,说:“刚说完就打脸了。” 贾母问她:“扭着腰没?让丫头们给你捶捶。” 刘姥姥说:“哪有那么娇气。我一天不摔两下都不正常,要是摔一下就捶,那还得了。” 紫鹃早把湘帘打起来了,贾母她们进来坐下。 林黛玉亲自用小茶盘端着一碗茶给贾母。 王夫人说:“我们不喝茶,姑娘别倒了。” 林黛玉一听,就让丫头把自己窗下常坐的椅子挪到下首,请王夫人坐。 刘姥姥看到窗下桌子上有笔砚,书架上全是书,就说:“这肯定是哪个哥儿的书房。” 贾母笑着指黛玉说:“这是我外孙女儿的屋子。” 刘姥姥仔细打量了黛玉一番,笑着说:“这哪像小姐的绣房,比上等书房还好呢。” 贾母问:“宝玉咋不见呢?” 丫头们说:“在池子里船上呢。” 贾母说:“谁准备的船呀?” 李纨赶紧说:“刚才开楼拿高几,我怕老太太高兴,就准备下了。” 贾母刚要说话,有人回话说:“姨太太来了。” 贾母她们刚站起来,薛姨妈就进来了,坐下笑着说:“今天老太太高兴,我来晚了。” 贾母笑着说:“我刚还说来晚了要罚呢,没想到姨太太也来晚了。” 说笑了一会儿,贾母看到窗上的纱颜色旧了,就跟王夫人说:“这纱新糊上的时候好看,时间长了就不鲜亮了。这院子里也没个桃杏树,竹子又是绿的,再用绿纱糊上就不好看了。我记得咱们以前有四五样颜色糊窗的纱呢,明天给换上。” 凤姐赶紧说:“昨天我开库房,看见大板箱里有好些匹银红蝉翼纱,有各种花样,颜色又鲜,纱又轻软,我拿了两匹出来,想做两床绵纱被,肯定好。” 贾母笑着说:“呸,都说你啥都见过,连这纱都不认识,明天还吹牛。” 薛姨妈她们都笑着说:“她再见过世面,也比不上老太太呀。老太太教教她,我们也听听。” 凤姐也笑着说:“好祖宗,教教我吧。” 贾母笑着对薛姨妈她们说:“这纱比你们年纪都大呢。怪不得她认成蝉翼纱,确实有点像,不知道的都这么认为。这正经名字叫‘软烟罗’。” 凤姐说:“这名字真好听。我这么大了,纱罗也见过几百样,还没听过这名字呢。” 贾母笑着说:“你才活多大,见过几样稀罕东西就吹牛。这软烟罗就四种颜色:雨过天晴色、秋香色、松绿色、银红色。要是做帐子、糊窗屉,远远看着就跟烟雾似的,所以叫‘软烟罗’。银红色的又叫‘霞影纱’。现在上用的府纱都没这么软厚轻密了。” 薛姨妈笑着说:“别说凤丫头没见过,我也没听过。” 凤姐一边说,一边让人拿一匹过来。 贾母说:“就是这个。以前就是糊窗屉,后来我们拿这个做被做帐子,还挺好。明天找几匹银红的给糊窗子。” 凤姐答应着。 大家看了都称赞不已。 刘姥姥也眯着眼看个不停,念着佛说:“我们想拿这做衣裳都不行,拿来糊窗子,太可惜了。” 贾母说:“做衣裳不好看。” 凤姐赶紧把自己身上穿的大红绵纱袄子襟儿拉出来,给贾母和薛姨妈看,说:“看我的这袄儿。” 贾母和薛姨妈都说:“这也是上好的了,这是现在上用内造的,都比不上这个纱呢。” 凤姐说:“这薄片子,说是上用内造,连官用的都比不上。” 贾母说:“再找找,说不定还有青色的呢。要是有,给刘亲家两匹,做个帐子我挂,剩下的添上里子,做些夹背心子给丫头们穿,别放着发霉了。” 凤姐赶紧答应,让人送去。 贾母起身笑着说:“这屋里窄,再去别处逛逛。” 刘姥姥念着佛说:“都说大家子住大房。昨天看了老太太正房,大箱子大柜子大床,真威风。那柜子比我们一间房子还大还高。怪不得后院子有个梯子。我还想不明白上房晒东西为啥要准备个梯子,后来才想起来是开顶柜放东西用的,没梯子可上不去。今天又看了这小屋子,比大的还整齐。满屋子东西都好看,就是不知道叫啥,我越看越舍不得走。” 凤姐说:“还有好的呢,我带你去瞧瞧。”说着就带着刘姥姥离开了潇湘馆。 远远看见池子里有人在撑船。 贾母说:“他们既然准备了船,咱们就坐吧。”一边说着,就往紫菱洲蓼溆那边走。 还没到池边,就看见几个婆子捧着一色捏丝戗金五彩大盒子走过来。 凤姐赶紧问王夫人早饭在哪摆。 王夫人说:“问问老太太在哪就在哪摆。” 贾母听说,回头说:“你三妹妹那里就好。你带着人去摆,我们从这里坐船去。” 凤姐听说,就带着探春、李纨、鸳鸯、琥珀,还有端饭的人,抄近路到了秋爽斋,在晓翠堂上调开桌案。 鸳鸯笑着说:“天天咱们说外面老爷们吃酒吃饭都有个篾片相公,拿他取笑。咱们今天也有个女篾片了。” 李纨是个厚道人,听了不明白。 凤姐知道说的是刘姥姥,笑着说:“咱们今天就拿她取个乐儿。” 两人就这么商量着。 李纨笑着劝:“你们别瞎闹,又不是小孩子,还这么淘气,小心老太太说你们。” 鸳鸯笑着说:“跟你没关系,有我呢。” 正说着,贾母她们来了,大家随便坐下。 先让丫鬟端来两盘茶,大家喝完。 凤姐拿着西洋布手巾,裹着一把乌木三镶银筷子,安排座位,按席摆好。 贾母说:“把那张小楠木桌子抬过来,让刘亲家坐我旁边。” 大家一听,赶紧抬过来。 凤姐一边给鸳鸯使眼色,鸳鸯就拉着刘姥姥出去,悄悄嘱咐了刘姥姥一番,又说:“这是我们家的规矩,要是错了我们就笑话你。” 安排好了,然后回来坐下。 薛姨妈是吃过饭来的,不吃,就坐在一边喝茶。 贾母带着宝玉、湘云、黛玉、宝钗一桌。 王夫人带着迎春姊妹三个人一桌,刘姥姥靠着贾母一桌。 贾母平时吃饭,旁边都有小丫鬟拿着漱盂、麈尾、巾帕啥的。 现在鸳鸯不当这个差了,今天鸳鸯却接过麈尾来拂着。 丫鬟们知道她要捉弄刘姥姥,就躲开让她。 鸳鸯一边站着,一边悄悄跟刘姥姥说:“别忘了。” 刘姥姥说:“姑娘放心。” 刘姥姥坐下,拿起筷子,沉甸甸的不顺手。 原来是凤姐和鸳鸯商量好的,专门拿了一双老年四楞象牙镶金的筷子给刘姥姥。 刘姥姥一看,说:“这叉爬子比俺们那儿铁锨还沉,哪里使得惯。” 说得大家都笑起来。 第97章 金鸳鸯三宣牙牌令 只见一个媳妇端着一个盒子站在那儿,一个丫鬟揭开盒盖,里面盛着两碗菜。 李纨端了一碗放在贾母桌上。 凤姐故意挑了一碗鸽子蛋放在刘姥姥桌上。 贾母这边说声“请”,刘姥姥就站起来,大声说:“老刘,老刘,食量大似牛,吃一个老母猪不抬头。”然后鼓着腮帮子不说话。 大家先是愣住了,后来一听,上上下下都哈哈大笑起来。 史湘云笑得一口饭都喷了出来,林黛玉笑得岔了气,趴在桌子上“哎哟”,宝玉早滚到贾母怀里,贾母笑着搂着宝玉叫“心肝”,王夫人笑得用手指着凤姐,说不出话来,薛姨妈也笑得口里茶喷了探春一裙子,探春手里的饭碗都扣在迎春身上,惜春离了座位,拉着奶母叫揉肠子。 下面的人没有一个不弯腰屈背的,有躲出去蹲着笑的,也有忍着笑上来给姐妹换衣裳的。 只有凤姐和鸳鸯还撑着,继续让刘姥姥。 刘姥姥拿起筷子,只觉得不好使,又说:“这里的鸡儿也俊,下的蛋也小巧,怪俊的。我且夹一个。” 大家刚止住笑,一听这话又笑起来。 贾母笑得眼泪都出来了,琥珀在后面给她捶背。 贾母笑着说:“这肯定是凤丫头使坏,别信她的话。” 刘姥姥正夸鸡蛋小巧,要夹一个,凤姐笑着说:“一两银子一个呢,你快尝尝,凉了就不好吃了。” 刘姥姥就伸筷子去夹,哪里夹得起来,满碗里搅和了半天,好不容易夹起来一个,刚伸着脖子要吃,又滑下来滚到地上了。 赶紧放下筷子要去捡,早有下面的人捡出去了。 刘姥姥叹着气说:“一两银子,还没听见响儿就没了。” 大家都没心思吃饭了,都看着她笑。 贾母又说:“这会子又把那个筷子拿出来,又不是请客摆大筵席。都是凤丫头支使的,还不换了呢。” 下面的人本来没预备这牙箸,是凤姐和鸳鸯拿出来的,听这么说,赶紧收了回去,也照样换上一双乌木镶银的。 刘姥姥说:“去了金的,又是银的,到底不如俺们那个顺手。” 凤姐说:“菜里要是有毒,这银子下去了就试得出来。” 刘姥姥说:“这个菜里要是有毒,俺们那菜都成砒霜了。那怕毒死了也要吃尽了。” 贾母见她这么有趣,吃得又香,就把自己的菜端过来给她吃。 又让一个老嬷嬷把各样的菜给板儿夹在碗上。 一会儿吃完了,贾母她们都去探春卧室里说闲话。 这里收拾完残桌,又摆了一桌。 刘姥姥看着李纨和凤姐对坐着吃饭,感叹道:“别的不说,我就喜欢你们家这行事。怪道说‘礼出大家’。” 凤姐赶紧笑着说:“你别多心,刚才就是大家开玩笑。” 话还没说完,鸳鸯也进来了,笑着说:“姥姥别生气,我给你赔个不是。” 刘姥姥笑着说:“姑娘说啥呢,咱们哄着老太太开心,有啥可生气的!你先嘱咐我,我就明白了,大家就是取个乐儿。我要心里生气,也就不说了。” 鸳鸯就骂:“为啥不倒茶给姥姥喝。” 刘姥姥赶紧说:“刚才那个嫂子倒了茶,我喝过了。姑娘也该吃饭了。” 鸳鸯就坐下了。 婆子们添上碗箸,三人吃完。 刘姥姥笑着说:“我看你们这些人就吃这么一点儿,也不饿。怪不得风一吹就倒呢。” 鸳鸯就问:“今天剩的菜不少,都哪去了?” 婆子们说:“还没散呢,在这儿等着一起分给他们吃。” 鸳鸯说:“他们吃不了这么多,挑两碗给二奶奶屋里平丫头送去。” 凤姐说:“她早吃了饭了,不用送。” 鸳鸯说:“她不吃了,喂你们的猫。” 婆子听了,赶紧拣了两样拿盒子送去。 鸳鸯说:“素云哪去了?” 李纨说:“他们都在这儿一起吃呢,找她干啥。” 鸳鸯说:“那算了。” 凤姐说:“袭人不在这里,你倒是叫人送两样给她。” 鸳鸯听说,就叫人也送两样去。 然后鸳鸯又问婆子们:“回来吃酒的攒盒装上了没?” 婆子说:“估计还得一会儿。” 鸳鸯说:“催着点。” 婆子答应着。 凤姐她们来到探春房中,只见她们娘儿们正说笑呢。 探春喜欢宽敞,这三间屋子没隔断。 当地放着一张花梨大理石大案,案上堆着各种名人法帖,还有几十方宝砚,各色笔筒,笔海里插的笔跟树林似的。 那一边放着一个斗大的汝窑花囊,插着满满的一囊水晶球儿似的白菊。 西墙上挂着一大幅米襄阳《烟雨图》,左右挂着一副对联,是颜鲁公的墨迹,写着:“烟霞闲骨格,泉石野生涯。” 案上摆着大鼎。 左边紫檀架上放着一个大观窑的大盘,盘内盛着数十个娇黄玲珑大佛手。 右边洋漆架上悬着一个白玉比目磬,旁边挂着小锤。 那板儿稍微熟了些,就要摘那锤子去敲,丫鬟们赶紧拦住他。 他又要佛手吃,探春拣了一个给他说:“玩罢,吃不得的。” 东边便设着卧榻,拔步床上悬着葱绿双绣花卉草虫的纱帐。 板儿又跑过来看,说“这是蝈蝈,这是蚂蚱”。 刘姥姥忙打了他一巴掌,骂道:“下作黄子,没干没净的乱闹。倒叫你进来瞧瞧,就上脸了。” 打得板儿哭起来,众人忙劝解方罢。 贾母因隔着纱窗往后院内看了一回,说道:“后廊檐下的梧桐也好了,就只细些。” 正说话,忽一阵风过,隐隐听得鼓乐之声。 贾母问“是谁家娶亲呢?这里临街倒近。” 王夫人等笑回道:“街上的那里听的见,这是咱们的那十几个女孩子们演习吹打呢。” 贾母便笑道:“既是他们演,何不叫他们进来演习。他们也逛一逛,咱们可又乐了。” 凤姐听说,忙命人出去叫来,又一面吩咐摆下条桌,铺上红毡子。 贾母道:“就铺排在藕香榭的水亭子上,借着水音更好听。回来咱们就在缀锦阁底下吃酒,又宽阔,又听的近。” 众人都说那里好。 贾母向薛姨妈笑道:“咱们走罢。他们姊妹们都不大喜欢人来坐着,怕脏了屋子。咱们别没眼色,正经坐一会子船喝酒去。” 说着大家起身便走。 探春笑道:“这是那里的话,求着老太太姨太太来坐坐还不能呢。” 贾母笑道:“我的这三丫头却好,只有两个玉儿可恶。回来吃醉了,咱们偏往他们屋里闹去。” 说着,众人都笑了,一齐出来。 走不多远,已到了荇叶渚。 那姑苏选来的几个驾娘早把两只棠木舫撑来,众人扶了贾母,王夫人,薛姨妈,刘姥姥,鸳鸯,玉钏儿上了这一只,落后李纨也跟上去。 凤姐儿也上去,立在舡头上,也要撑舡。 贾母在舱内道:“这不是顽的,虽不是河里,也有好深的。你快不给我进来。” 凤姐儿笑道:“怕什么!老祖宗只管放心。” 说着便一篙点开。 到了池当中,舡小人多,凤姐只觉乱晃,忙把篙子递与驾娘,方蹲下了。 然后迎春姊妹等并宝玉上了那只,随后跟来。 其余老嬷嬷散众丫鬟俱沿河随行。 宝玉道:“这些破荷叶可恨,怎么还不叫人来拔去。” 宝钗笑道:“今年这几日,何曾饶了这园子闲了,天天逛,那里还有叫人来收拾的工夫。” 林黛玉道:“我最不喜欢李义山的诗,只喜他这一句:‘留得残荷听雨声’。偏你们又不留着残荷了。” 宝玉道:“果然好句,以后咱们就别叫人拔去了。” 说着已到了花溆的萝港之下,觉得阴森透骨,两滩上衰草残菱,更助秋情。 贾母因见岸上的清厦旷朗,便问“这是你薛姑娘的屋子不是?” 众人道:“是。” 贾母忙命拢岸,顺着云步石梯上去,一同进了蘅芜苑,只觉异香扑鼻。 那些奇草仙藤愈冷逾苍翠,都结了实,似珊瑚豆子一般,累垂可爱。 及进了房屋,雪洞一般,一色玩器全无,案上只有一个土定瓶中供着数枝菊花,并两部书,茶奁茶杯而已。 床上只吊着青纱帐幔,衾褥也十分朴素。 贾母叹道:“这孩子太老实了。你没有陈设,何妨和你姨娘要些。我也不理论,也没想到,你们的东西自然在家里没带了来。” 说着,命鸳鸯去取些古董来,又嗔着凤姐儿:“不送些玩器来与你妹妹,这样小器。” 王夫人凤姐儿等都笑回说:“他自己不要的。我们原送了来,他都退回去了。” 薛姨妈也笑说:“他在家里也不大弄这些东西的。” 贾母摇头说:“使不得。虽然他省事,倘或来一个亲戚,看着不像,二则年轻的姑娘们,房里这样素净,也忌讳。我们这老婆子,越发该住马圈去了。你们听那些书上戏上说的小姐们的绣房,精致的还了得呢。他们姊妹们虽不敢比那些小姐们,也不要很离了格儿。有现成的东西,为什么不摆?若很爱素净,少几样倒使得。我最会收拾屋子的,如今老了,没有这些闲心了。他们姊妹们也还学着收拾的好,只怕俗气,有好东西也摆坏了。我看他们还不俗。如今让我替你收拾,包管又大方又素净。我的梯己两件,收到如今,没给宝玉看见过,若经了他的眼,也没了。” 说着叫过鸳鸯来,亲吩咐道:“你把那石头盆景儿和那架纱桌屏,还有个墨烟冻石鼎,这三样摆在这案上就够了。再把那水墨字画白绫帐子拿来,把这帐子也换了。” 鸳鸯答应着,笑道:“这些东西都搁在东楼上的不知那个箱子里,还得慢慢找去,明儿再拿去也罢了。” 贾母道:“明日后日都使得,只别忘了。” 说着,坐了一回方出来,一径来至缀锦阁下。 文官等上来请过安,因问“演习何曲”。 贾母道:“只拣你们生的演习几套罢。” 文官等下来,往藕香榭去不提。 这里凤姐儿已带着人摆设整齐,上面左右两张榻,榻上都铺着锦裀蓉簟,每一榻前有两张雕漆几,也有海棠式的,也有梅花式的,也有荷叶式的,也有葵花式的,也有方的,也有圆的,其式不一。 一个上面放着炉瓶,一分攒盒;一个上面空设着,预备放人所喜食物。 上面二榻四几,是贾母薛姨妈,下面一椅两几,是王夫人的,余者都是一椅一几。 东边是刘姥姥,刘姥姥之下便是王夫人。 西边便是史湘云,第二便是宝钗,第三便是黛玉,第四迎春、探春、惜春挨次下去,宝玉在末。 李纨凤姐二人之几设于三层槛内,二层纱厨之外。 攒盒式样,亦随几之式样。 每人一把乌银洋錾自斟壶,一个十锦珐琅杯。 大家坐定,贾母先笑道:“咱们先吃两杯,今日也行一令才有意思。” 薛姨妈等笑道:“老太太自然有好酒令,我们如何会呢,安心要我们醉了。我们都多吃两杯就有了。” 贾母笑道:“姨太太今儿也过谦起来,想是厌我老了。” 薛姨妈笑道:“不是谦,只怕行不上来倒是笑话了。” 王夫人忙笑道:“便说不上来,就便多吃一杯酒,醉了睡觉去,还有谁笑话咱们不成。” 薛姨妈点头笑道:“依令。老太太到底吃一杯令酒才是。” 贾母笑道:“这个自然。”说着便吃了一杯。 凤姐儿忙走至当地,笑道:“既行令,还叫鸳鸯姐姐来行更好。” 众人都知贾母所行之令必得鸳鸯提着,故听了这话,都说“很是”。 凤姐儿便拉了鸳鸯过来。 王夫人笑道:“既在令内,没有站着的理。”回头命小丫头子:“端一张椅子,放在你二位奶奶的席上。” 鸳鸯也半推半就,谢了坐,便坐下,也吃了一钟酒,笑道:“酒令大如军令,不论尊卑,惟我是主。违了我的话,是要受罚的。” 王夫人等都笑道:“一定如此,快些说来。” 鸳鸯未开口,刘姥姥便下了席,摆手道:“别这样捉弄人家,我家去了。” 众人都笑道:“这却使不得。” 鸳鸯喝令小丫头子们:“拉上席去!” 小丫头子们也笑着,果然拉入席中。 刘姥姥只叫“饶了我罢!” 鸳鸯道:“再多言的罚一壶。” 刘姥姥方住了声。 鸳鸯道:“如今我说骨牌副儿,从老太太起,顺领说下去,至刘姥姥止。比如我说一副儿,将这三张牌拆开,先说头一张,次说第二张,再说第三张,说完了,合成这一副儿的名字。无论诗词歌赋,成语俗话,比上一句,都要叶韵。错了的罚一杯。” 众人笑道:“这个令好,就说出来。” 鸳鸯道:“有了一副了。左边是张‘天’。” 贾母道:“头上有青天。” 众人道:“好。” 鸳鸯道:“当中是个‘五与六’。” 贾母道:“六桥梅花香彻骨。” 鸳鸯道:“剩得一张‘六与幺’。” 贾母道:“一轮红日出云霄。” 鸳鸯道:“凑成便是个‘蓬头鬼’。” 贾母道:“这鬼抱住钟馗腿。” 说完,大家笑说:“极妙。” 贾母饮了一杯。 鸳鸯又道:“有了一副。左边是个‘大长五’。” 薛姨妈道:“梅花朵朵风前舞。” 鸳鸯道:“右边还是个‘大五长’。” 薛姨妈道:“十月梅花岭上香。” 鸳鸯道:“当中‘二五’是杂七。” 薛姨妈道:“织女牛郎会七夕。” 鸳鸯道:“凑成‘二郎游五岳’。” 薛姨妈道:“世人不及神仙乐。” 说完,大家称赏,饮了酒。 鸳鸯又道:“有了一副。左边‘长幺’两点明。” 湘云道:“双悬日月照乾坤。” 鸳鸯道:“右边‘长幺’两点明。” 湘云道:“闲花落地听无声。” 鸳鸯道:“中间还得‘幺四’来。” 湘云道:“日边红杏倚云栽。” 鸳鸯道:“凑成‘樱桃九熟’。” 湘云道:“御园却被鸟衔出。” 说完饮了一杯。 鸳鸯道:“有了一副。左边是‘长三’。” 宝钗道:“双双燕子语梁间。” 鸳鸯道:“右边是‘三长’。” 宝钗道:“水荇牵风翠带长。” 鸳鸯道:“当中‘三六’九点在。” 宝钗道:“三山半落青天外。” 鸳鸯道:“凑成‘铁锁练孤舟’。” 宝钗道:“处处风波处处愁。” 说完饮毕。 鸳鸯又道:“左边一个‘天’。” 黛玉道:“良辰美景奈何天。” 宝钗听了,回头看着他。 黛玉只顾怕罚,也不理论。 鸳鸯道:“中间‘锦屏’颜色俏。” 黛玉道:“纱窗也没有红娘报。” 鸳鸯道:“剩了‘二六’八点齐。” 黛玉道:“双瞻玉座引朝仪。” 鸳鸯道:“凑成‘篮子’好采花。” 黛玉道:“仙杖香挑芍药花。” 说完,饮了一口。 鸳鸯道:“左边‘四五’成花九。” 迎春道:“桃花带雨浓。” 众人道:“该罚!错了韵,而且又不像。” 迎春笑着饮了一口。原是凤姐儿和鸳鸯都要听刘姥姥的笑话,故意都令说错,都罚了。至王夫人,鸳鸯代说了个,下便该刘姥姥。 刘姥姥道:“我们庄家人闲了,也常会几个人弄这个,但不如说的这么好听。少不得我也试一试。” 众人都笑道:“容易说的。你只管说,不相干。” 鸳鸯笑道:“左边‘四四’是个人。” 刘姥姥听了,想了半日,说道:“是个庄家人罢。” 众人哄堂笑了。 贾母笑道:“说的好,就是这样说。” 刘姥姥也笑道:“我们庄家人,不过是现成的本色,众位别笑。” 鸳鸯道:“中间‘三四’绿配红。” 刘姥姥道:“大火烧了毛毛虫。” 众人笑道:“这是有的,还说你的本色。” 鸳鸯道:“右边‘幺四’真好看。” 刘姥姥道:“一个萝卜一头蒜。” 众人又笑了。 鸳鸯笑道:“凑成便是一枝花。” 刘姥姥两只手比着,说道:“花儿落了结个大倭瓜。” 众人大笑起来。只听外面乱嚷。 第98章 妙玉奉茶 话说刘姥姥两手一比划,说道:“花儿落了结个大倭瓜。” 众人一听,那可都哈哈大笑起来。 接着呢,大家喝过门杯,刘姥姥又逗趣道:“跟你们说实话哈,我这手脚笨得很,又喝了酒,万一不小心把这瓷杯子给打碎喽。有没有木头杯子给我拿一个来呀,要是掉地上也没啥事儿。” 众人一听,又笑开了。 凤姐听她这么说,赶紧笑着回道:“真要木头杯子呀?我给你拿。不过先说好了哈,这木头杯子可不是单个的,是一套,得把一套都喝一遍才行。” 刘姥姥心里就琢磨开了:“我刚才就是开个玩笑,没想到还真有。我在村里那些乡绅家也吃过席,金杯银杯倒是见过不少,可从来没听过木头杯子。哦,我明白了,肯定是小孩用的木碗,想哄我多喝两碗呢。不管了,反正这酒跟蜜水似的,多喝点也没啥。” 想完就说:“拿来看看再说。” 凤姐就让丰儿去前面里间屋的书架子上,把十个竹根套杯取来。 丰儿刚要走,鸳鸯笑着说:“我就知道你那十个杯还小。而且你刚才说是木头的,现在又拿竹根的来,不好看。不如把我们那儿的黄杨根整抠的十个大套杯拿来,让她喝十下。” 凤姐笑着说:“那更好了。” 鸳鸯果然让人去拿。 刘姥姥一看,又惊又喜:惊的是一连十个杯子,从小到大排下来,那大的跟个小盆子似的,第十个小的也有手里杯子两个大;喜的是这杯子雕镂得那叫一个奇妙,上面有山水树木人物,还有草字和图印呢。 刘姥姥赶忙说:“拿小的就行,咋这么多呀?” 凤姐笑着说:“这杯子可不能只喝一个。我们家因为没有这么大的量,所以没人敢用。姥姥既然要,好不容易找出来,就得挨个喝一遍才行。” 刘姥姥吓得赶紧说:“这可不敢,好姑奶奶,饶了我吧。” 贾母、薛姨妈、王夫人知道她年纪大了,经不起这么喝,就笑着说:“说笑归说笑,可不能多喝,就喝这第一杯吧。” 刘姥姥说:“阿弥陀佛!我还是用小杯喝吧。把这大杯收起来,我带回去慢慢喝。” 说得众人又笑起来。 鸳鸯没办法,只好让人倒满一大杯,刘姥姥两手捧着喝。 贾母和薛姨妈都说:“慢点儿,别呛着。” 薛姨妈又让凤姐给刘姥姥夹菜。 凤姐笑着说:“姥姥想吃啥,说出来,我给你夹。” 刘姥姥说:“我哪知道啥名儿,样样都好。” 贾母笑着说:“你把茄鯗夹点给她。” 凤姐依言夹了些茄鯗放进刘姥姥嘴里,笑着说:“你们天天吃茄子,尝尝我们这茄子做得好吃不。” 刘姥姥笑着说:“别哄我了,茄子哪能做出这味儿,要是这样,我们也不用种粮食,光种茄子得了。” 众人笑着说:“真是茄子,不哄你。” 刘姥姥诧异道:“真是茄子?我白吃了半天。姑奶奶再喂我点,我仔细尝尝。” 凤姐又夹了些放进刘姥姥嘴里。 刘姥姥细嚼了半天,笑着说:“虽说有点茄子香,可还是不像茄子。快告诉我是啥法子做的,我也弄着吃去。” 凤姐笑着说:“这也不难。你把刚下来的茄子把皮削了,只要净肉,切成碎钉子那样,用鸡油炸了,再把鸡脯子肉还有香菌、新笋、蘑菇、五香腐干、各色干果子,都切成钉子大小,用鸡汤煨干,把香油一收,再加上糟油一拌,盛在瓷罐子里封严,要吃的时候拿出来,用炒的鸡瓜一拌就成了。” 刘姥姥听了,摇头吐舌道:“我的佛祖哟!得十来只鸡来配它,怪不得这味儿呢!” 一面说笑,一面慢慢把那杯酒喝完了,还一个劲儿地摆弄那杯子。 凤姐笑着说:“还没尽兴呢,再喝一杯吧。” 刘姥姥忙说:“可不得了,再喝就醉死了。我就是喜欢这杯子的样子,亏你们能做出这样的杯子。” 鸳鸯笑着说:“酒喝完了,到底这杯子是啥木头做的呀?” 刘姥姥笑着说:“怪不得姑娘不认识,你们在这金门绣户的,哪能认识木头!我们天天和树林子做街坊,困了枕着木头睡,乏了靠着木头坐,荒年饿了还吃木头,眼睛里天天见着木头,耳朵里天天听着木头,嘴里天天讲着木头,所以好歹真假,我还是认得的。让我认认。” 一面说,一面仔细端详了半天,说:“你们这样的人家肯定没有那不值钱的木头,那容易得的木头你们也不收着。我掂量着这杯子挺重,肯定不是杨木,这一定是黄松的。” 众人一听,哄堂大笑起来。 只见一个婆子走来问贾母:“姑娘们都到了藕香榭了,请示下,现在就演还是再等一会儿?” 贾母忙笑着说:“哎呀,把她们给忘了,就让她们演吧。” 那个婆子答应一声就去了。 不一会儿,就听见箫管悠扬,笙笛一起响起来。 正赶上风清气爽的时候,那乐声穿过树林、越过水面传过来,自然让人心情舒畅。 宝玉先忍不住了,拿起壶来倒了一杯,一口就喝干了。 又倒上一杯,刚要喝,只见王夫人也要喝,让人换暖酒,宝玉连忙把自己的杯子捧到王夫人口边,王夫人就在他手里喝了两口。 一会儿暖酒来了,宝玉又回到自己座位上,王夫人提着暖壶下了席,众人都出了席,薛姨妈也站起来,贾母忙让李纨、凤姐接过壶来:“让你姨妈坐下,大家才好。” 王夫人听这么说,才把壶递给凤姐,自己坐下了。 贾母笑着说:“大家喝上两杯,今天可真有意思。” 说着举起杯子让薛姨妈喝,又对湘云、宝钗说:“你们姐妹俩也喝一杯。你妹妹虽然不太会喝,也别饶了她。” 说着自己先干了。 湘云、宝钗、黛玉也都干了。 这时候刘姥姥听见这么好听的音乐,又有了酒,越发高兴得手舞足蹈起来。 宝玉下了席走到黛玉身边笑着说:“你瞧刘姥姥那模样。” 黛玉笑着说:“当年圣乐一奏,百兽都跟着跳舞,现在就一头牛在跳。” 众姐妹都笑了。 一会儿音乐停了,薛姨妈出了席笑着说:“大家的酒也差不多了,出去散散步再坐吧。” 贾母也想散散步,于是大家都出了席,跟着贾母一起玩。 贾母想带着刘姥姥散散心,就拉着刘姥姥到山前树下转了半天,又给她介绍这是什么树,这是什么石头,这是什么花。 刘姥姥一一记住了,又对贾母说:“谁知道城里不但人尊贵,连雀儿也是尊贵的。偏这雀儿到了你们这里,也变俊了,还会说话了。” 众人不明白,就问啥雀儿变俊了,会讲话。 刘姥姥说:“那廊下金架子上站的绿毛红嘴的是鹦哥儿,我认识。那笼子里黑老鸹子咋又长出凤头来,也会说话呢。” 众人听了都笑起来。 一会儿只见丫鬟们来请大家吃点心。 贾母说:“喝了两杯酒,还不饿。算了,就把点心拿到这里来,大家随便吃点吧。” 丫鬟就去抬了两张小桌子来,又端了两个小捧盒。 揭开一看,每个盒里有两样:这个盒里一样是藕粉桂糖糕,一样是松穰鹅油卷,那个盒里一样是一寸来大的小饺儿…… 贾母就问啥馅的,婆子们赶紧回答是螃蟹馅的。 贾母听了,皱着眉头说:“这油腻腻的,谁吃这个!” 另一样是奶油炸的各色小面果,贾母也不喜欢。 就让薛姨妈吃,薛姨妈只拣了一块糕,贾母拣了一个卷子,只尝了一口,剩下的半个递给丫鬟了。 刘姥姥看见那小面果子都玲珑剔透的,就拣了一朵牡丹花样的笑着说:“我们那儿最巧的姐儿们,也剪不出这么个纸样来。我又爱吃,又舍不得吃,包些带回去给她们做花样子倒好。” 众人都笑了。 贾母说:“等你回家的时候我送你一坛子。你先趁热吃这个吧。” 别人不过拣自己爱吃的一两点就完了,刘姥姥以前没吃过这些东西,而且做得小巧,不占盘子,她和板儿每样都吃了些,就吃了半盘子。 剩下的,凤姐又让人攒了两盘并一个攒盘,给文官她们吃去。 忽然看见奶子抱着大姐儿来了,大家逗着她玩了一会儿。 那大姐儿抱着一个大柚子玩,忽然看见板儿抱着一个佛手,就要佛手。 丫鬟哄着她去拿,大姐儿等不及,就哭了。 众人赶紧把柚子给了板儿,把板儿的佛手哄过来给她才好了。 那板儿玩了半天佛手,这会儿又两手抓着些果子吃,又看见这柚子又香又圆,觉得更好玩,就当球踢着玩去了,也不要佛手了。 当下贾母等人喝过茶,又带着刘姥姥来到栊翠庵。 妙玉急忙迎了进去。 到了院子里,看见花木茂盛,贾母笑着说:“到底是修行的人,没事就收拾,比别的地方好看多了。” 一面说,一面就往东禅堂走。 妙玉笑着往里让,贾母说:“我们刚都吃了酒肉,你这里有菩萨,冲了罪过。我们就在这儿坐坐,把你的好茶拿来,我们喝一杯就走。” 妙玉听了,赶紧去煮茶。 宝玉留神看着她怎么做。 只见妙玉亲自捧着一个海棠花式雕漆填金云龙献寿的小茶盘,里面放一个成窑五彩小盖钟,捧给贾母。 贾母说:“我不喝六安茶。” 妙玉笑着说:“我知道。这是老君眉。” 贾母接过来,又问是什么水。 妙玉笑着回答:“是去年攒的雨水。” 贾母就喝了半盏,笑着递给刘姥姥说:“你尝尝这个茶。” 刘姥姥一口就喝光了,笑着说:“好是好,就是淡了点,再熬浓点就更好了。” 贾母众人都笑起来。 然后众人用的都是一色官窑脱胎填白盖碗。 第99章 刘姥姥醉卧怡红院 妙玉把宝钗和黛玉的衣襟一拉,两人跟着她出去,宝玉悄悄地跟在后面。 只见妙玉让她们俩在耳房里,宝钗坐在榻上,黛玉坐在妙玉的蒲团上。 妙玉自己在风炉上扇着水,重新泡一壶茶。 宝玉就走了进去,笑着说:“你们俩吃私茶呢。” 两人都笑着说:“你又跑来蹭茶喝。这里没你的。” 妙玉刚要去拿杯子,就看见道婆把上面的茶盏收了起来。 妙玉赶紧说:“把那个成窑的茶杯别收了,放在外面吧。” 宝玉会意,知道是刘姥姥喝过了,妙玉嫌脏不要了。 又见妙玉又拿出两只杯子来。 一个旁边有个耳,杯子上刻着“〈分瓜〉瓟斝”三个隶字,后面还有一行小字是“晋王恺珍玩”,又有“宋元丰五年四月眉山苏轼见于秘府”一行小字。 妙玉就倒了一杯,递给宝钗。 那一只形似钵而小,也有三个垂珠篆字,刻着“点犀{乔皿}”。 妙玉倒了一杯给黛玉。 还是把自己平时喝茶的那个绿玉斗倒了一杯给宝玉。 宝玉笑着说:“常说‘世法平等’,她俩用那么好的古玩奇珍,我就用个俗器。” 妙玉说:“这是俗器?不是我吹牛,只怕你家里也未必找得出这么一个俗器来。” 宝玉笑着说:“俗话说‘随乡入乡’,到了你这儿,自然把那些金玉珠宝都看成俗器了。” 妙玉听他这么说,十分欢喜,又找出一个九曲十环一百二十节蟠虬整雕竹根的大杯子,笑着说:“就剩这一个了,你能喝得了这一海吗?” 宝玉高兴地说:“能喝得了。” 妙玉笑着说:“你虽能喝得了,也没这么多茶让你糟蹋。岂不闻‘一杯为品,二杯就是解渴的蠢物,三杯便是饮牛饮骡了’。你喝这一海成啥了?” 说得宝钗、黛玉、宝玉都笑了。 妙玉拿着壶,只往杯子里倒了约一杯。 宝玉细细喝了,果然觉得这茶特别好,不停地夸赞。 妙玉严肃地说:“你这次喝的茶是托她俩的福,要是只有你自己来,我是不给你喝的。” 宝玉笑着说:“我知道,我也不领你的情,只谢她俩就是了。” 妙玉听了,才说:“这话明白。” 黛玉就问:“这也是去年的雨水?” 妙玉冷笑着说:“你这么个人,竟是个大俗人,连水都尝不出来。这是五年前我在玄墓蟠香寺住着的时候,收的梅花上的雪,一共得了那一鬼脸青的花瓮一瓮,总舍不得喝,埋在地下,今年夏天才打开。我只喝过一回,这是第二回了。你怎么尝不出来?隔年攒的雨水哪有这么轻浮,怎么能喝。” 黛玉知道她天性怪僻,不好多话,也不好多坐,喝完茶,就约着宝钗走了出来。 宝玉和妙玉陪着笑说:“那茶杯虽然脏了,扔了多可惜呀?依我说,不如就给那穷婆子吧,她卖了也能过日子。你看行不?” 妙玉想了想,点头说:“这也行。幸亏那杯子我没用过,要是我用过,我就砸碎了也不能给她。你要给她,我也不管你,只交给你,快拿去吧。” 宝玉笑着说:“自然是这样,你可别跟她说话递东西,不然连你也脏了。只交给我就行。” 妙玉就让人拿来递给宝玉。 宝玉接了,又说:“等我们出去了,我叫几个小厮来河里打几桶水来洗地怎么样?” 妙玉笑着说:“这更好了,只是你嘱咐他们,抬了水只搁在山门外头墙根下,别进门来。” 宝玉说:“这是自然的。” 说着,就把杯子袖在袖子里,递给贾母房里的小丫头拿着,说:“明天刘姥姥回家的时候,给她带去。” 交代清楚了,贾母已经出来要回去。 妙玉也没怎么挽留,送出山门,回身就把门关上了。这事儿就不说了。 且说贾母觉得身上乏累,就让王夫人和迎春姐妹陪着薛姨妈去喝酒,自己就往稻香村去休息。 凤姐赶紧让人把小竹椅抬来,贾母坐下,两个婆子抬着,凤姐、李纨和众丫鬟婆子围着一起走了,这事儿也不说了。 这里薛姨妈也就告辞走了。 王夫人打发文官等人出去,把攒盒分给众丫鬟们吃,自己也趁机歇着,随便歪在刚才贾母坐的榻上,让一个小丫头放下帘子,又让她给自己捶腿,吩咐她:“老太太那儿有信儿,你就叫我。” 说着也歪着睡着了。 宝玉、湘云等人看着丫鬟们把攒盒放在山石上,有的坐在山石上,有的坐在草地上,有的靠着树,有的傍着水,可热闹了。 一会儿又见鸳鸯来了,要带着刘姥姥各处去逛逛,众人也都赶着取笑。 一会儿来到“省亲别墅”的牌坊底下,刘姥姥说:“哎呀!这里还有个大庙呢。” 说着,就爬下磕头。 众人笑得腰都直不起来了。 刘姥姥说:“笑啥?这牌楼上的字我都认识。我们那儿这样的庙宇最多,都是这样的牌坊,那字就是庙的名字。” 众人笑着问:“你认得这是什么庙?” 刘姥姥就抬头指着字说:“这不是‘玉皇宝殿’四个字?” 众人笑得拍手跺脚,还要拿她取笑。 刘姥姥觉得肚子里一阵乱响,赶紧拉着一个小丫头,要了两张纸就解衣服。 众人又是笑,又赶紧喝止她“这里使不得!” 忙叫一个婆子带她到东北边上去了。 那婆子指了地方,就乐得走开去歇息了。 那刘姥姥因为喝了些酒,她的脾气跟黄酒不合,又吃了好多油腻的东西,觉得口渴就多喝了几碗茶,结果就拉肚子了。 蹲了半天完事儿。 出来后,酒劲儿被风一吹,再加上她年纪大了,蹲了半天,忽然一起身,只觉得眼花头眩,分不清路了。 四处一看,都是树木山石楼台房舍,却不知道该往哪儿走了,只好顺着一条石子路慢慢走。 走到房舍跟前,又找不到门,找了半天,忽然看见一带竹篱,刘姥姥心里琢磨:“这里也有扁豆架子。” 一面想,一面顺着花障走过去,进了一个月洞门。 只见迎面有一带水池,只有七八尺宽,石头砌的岸,里面碧清的水往那边流去,上面有一块白石横架在上面。 刘姥姥就踩着石头过去,顺着石子甬路走,转了两个弯,看见有一房门。 于是进了房门,只见迎面一个女孩儿,满面含笑迎了出来。 刘姥姥忙笑着说:“姑娘们把我丢下来了,要我碰头碰到这里来。” 说了,只觉那女孩儿不答。 刘姥姥便赶来拉她的手,“咕咚”一声,便撞到板壁上,把头碰得生疼。 细瞧了一瞧,原来是一幅画儿。 刘姥姥自忖道:“原来画儿有这样活凸出来的。” 一面想,一面看,一面又用手摸去,却是一色平的,点头叹了两声。 一转身方得了一个小门,门上挂着葱绿撒花软帘。 刘姥姥掀帘进去,抬头一看,只见四面墙壁玲珑剔透,琴剑瓶炉皆贴在墙上,锦笼纱罩,金彩珠光,连地下踩的砖,皆是碧绿凿花,竟越发把眼花了,找门出去,那里有门? 左一架书,右一架屏。 刚从屏后得了一门转去,只见他亲家母也从外面迎了进来。 刘姥姥诧异,忙问道:“你想是见我这几日没家去,亏你找我来。那一位姑娘带你进来的?” 他亲家只是笑,不还言。 刘姥姥笑道:“你好没见世面,见这园里的花好,你就没死活戴了一头。” 他亲家也不答。 便心下忽然想起:“常听大富贵人家有一种穿衣镜,这别是我在镜子里头呢罢。” 说毕伸手一摸,再细一看,可不是,四面雕空紫檀板壁将镜子嵌在中间。 因说:“这已经拦住,如何走出去呢?” 一面说,一面只管用手摸。 这镜子原是西洋机括,可以开合。 不意刘姥姥乱摸之间,其力巧合,便撞开消息,掩过镜子,露出门来。 刘姥姥又惊又喜,迈步出来,忽见有一副最精致的床帐。 他此时又带了七八分醉,又走乏了,便一屁股坐在床上,只说歇歇,不承望身不由己,前仰后合的,朦胧着两眼,一歪身就睡熟在床上。 且说众人等她不见,板儿见没了他姥姥,急得哭了。 众人都笑道:“别是掉在茅厕里了?快叫人去瞧瞧。” 因命两个婆子去找,回来说没有。 众人各处搜寻不见。 袭人敠其道路:“是她醉了迷了路,顺着这一条路往我们后院子里去了。若进了花障子到后房门进去,虽然碰头,还有小丫头们知道,若不进花障子再往西南上去,若绕出去还好,若绕不出去,可够她绕回子好的。我且瞧瞧去。” 一面想,一面回来,进了怡红院便叫人,谁知那几个房子里小丫头已偷空顽去了。 袭人一直进了房门,转过集锦槅子,就听的鼾齁如雷。 忙进来,只闻见酒屁臭气,满屋一瞧,只见刘姥姥紥手舞脚的仰卧在床上。 袭人这一惊不小,慌忙赶上来将她没死活的推醒。 那刘姥姥惊醒,睁眼见了袭人,连忙爬起来道:“姑娘,我失错了!并没弄脏了床帐。” 一面说一面用手去掸。 袭人恐惊动了人,被宝玉知道了,只向她摇手,不叫她说话。 忙将鼎内贮了三四把百合香,仍用罩子罩上。 些须收拾收拾,所喜不曾呕吐,忙悄悄的笑道:“不相干,有我呢。你随我出来。” 刘姥姥跟了袭人,出至小丫头们房中,命她坐了,向她说道:“你就说醉倒在山子石上打了个盹儿。” 刘姥姥答应知道。 又与她两碗茶吃,方觉酒醒了,因问道:“这是那个小姐的绣房,这样精致?我就像到了天宫里的一样。” 袭人微微笑道:“这个么,是宝二爷的卧室。” 那刘姥姥吓的不敢作声。 袭人带她从前面出去,见了众人,只说她在草地下睡着了,带了她来的。 众人都不理会,也就罢了。 一时贾母醒了,就在稻香村摆晚饭。 贾母因觉懒懒的,也不吃饭,便坐了竹椅小敞轿,回至房中歇息,命凤姐儿等去吃饭。 他姊妹方复进园来。 要知端的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100章 钗黛释嫌议画理 话说那些姑娘们又进园子里来了,吃完饭,大家各自散了,也没啥别的事儿可说。 刘姥姥呢,带着板儿先来找凤姐儿,说道:“明儿个一早我肯定得回家去喽。在这儿住了两三天,日子过得可真快呀。我把古往今来没见过、没吃过、没听过的事儿都给经历了一遍。难得老太太、姑奶奶还有那些小姐们,连各房里的姑娘们,都这么怜贫惜老地照顾我。我这一回去也没啥能报答的,就只能请些高香,天天给你们念佛,保佑你们长命百岁,这就是我的心意啦。” 凤姐儿笑着说:“你可别高兴得太早。就因为你在这儿,老太太高兴得逛园子,结果被风吹病了,现在躺着说不舒服呢。我们大姐儿也着凉了,在那儿发热呢。” 刘姥姥听了,忙叹道:“老太太年纪大了,可经不住这么累哟。” 凤姐儿说:“往常老太太也进园子逛逛,不过就去一两个地方坐坐就回来啦。昨儿个因为你在,想让你多逛逛,结果一个园子走了大半。大姐儿是因为找我,太太给了她一块糕,她在风地里吃了,就发起热来喽。” 刘姥姥说:“小姐儿怕是不常进园子,那生地方儿,小人儿家本来就不该去。不像我们的孩子,会走了就满坟圈子跑。这一来可能是被风扑着了,二来只怕她身上干净,眼睛也净,说不定遇见啥神了呢。依我说,给她瞧瞧祟书本子,仔细看看是不是撞客着了。” 这一句话提醒了凤姐儿,就让平儿拿出《玉匣记》,叫彩明来念。 彩明翻了一会儿念道:“八月二十五日,病者在东南方得遇花神。用五色纸钱四十张,向东南方四十步送之,大吉。” 凤姐儿笑着说:“还真准,园子里头可不就是花神嘛!说不定老太太也是遇见花神了。” 一面叫人拿两份纸钱来,一个给贾母送祟,一个给大姐儿送祟。 果然,大姐儿安稳睡了。 凤姐儿笑着说:“到底是你们有年纪的人经历得多。我这大姐儿老是生病,也不知是啥原因。” 刘姥姥说:“这也正常。富贵人家养的孩子太娇嫩,自然经不住一点委屈。再说她小人儿家,太尊贵了,也禁不起。以后姑奶奶少疼她点就好了。” 凤姐儿说:“这也有道理。我想起来,她还没个名字呢,你就给她起个名字吧。一来借借你的寿,二来你们是庄家人,不怕你恼,到底贫苦些,你贫苦人起个名字,说不定能压住她。” 刘姥姥听说,就想了想,笑着说:“不知道她啥时候生的?” 凤姐儿说:“正好生日日子不好呢,七月初七日。” 刘姥姥忙笑着说:“这个正好,就叫她巧哥儿。这叫‘以毒攻毒,以火攻火’的法子。姑奶奶一定要用我起的这个名字,她肯定长命百岁。以后长大了,各人成家立业,要是有不遂心的事儿,肯定遇难成祥,逢凶化吉,就从这‘巧’字上来。” 凤姐儿听了,自然欢喜,忙道谢,又笑着说:“只希望她能应了你的话就好了。” 说着叫平儿来吩咐道:“明儿个咱们有事,恐怕不得闲儿。你这会儿把送姥姥的东西打点好,她明儿一早就好走得方便些。” 刘姥姥忙说:“不敢太破费了。已经打扰了几天,再拿着走,越发心里不安起来。” 凤姐儿说:“也没什么特别的,就是些平常东西。好也罢,歹也罢,带回去,你们街坊邻舍看着也热闹些,也算是上城一次。” 只见平儿走过来说:“姥姥过这边瞧瞧。” 刘姥姥忙跟着平儿到那边屋里,只见堆了半炕东西。 平儿一样一样拿给她看,说道:“这是昨天你要的青纱一匹,奶奶另外送你一个实地子月白纱作里子。这是两个茧绸,做袄儿裙子都好。这包袱里是两匹绸子,年下做件衣裳穿。这是一盒子各样内造点心,有你吃过的,也有你没吃过的,拿去摆碟子请客,比你们买的强些。这两条口袋是你昨天装瓜果子来的,现在这个里头装了两斗御田粳米,熬粥可难得呢;这一条里头是园子里果子和各样干果子。这一包是八两银子。这都是我们奶奶的。这两包每包里头五十两,共是一百两,是太太给的,叫你拿去或者做个小本买卖,或者置几亩地,以后别再求亲靠友了。” 说着又悄悄笑道:“这两件袄儿和两条裙子,还有四块包头,一包绒线,可是我送姥姥的。衣裳虽是旧的,我也没怎么狠穿,你要是嫌弃我就不敢说了。” 平儿说一样刘姥姥就念一句佛,都念了几千声佛了,又见平儿也送他这些东西,还这么谦逊,忙念佛道:“姑娘说啥呢?这样好东西我还嫌弃?我就是有银子也没处去买这样的呀。只是我怪不好意思的,收了不好,不收又辜负了姑娘的心。” 平儿笑着说:“别这么见外,咱们都是自己人,我才这样。你放心收了吧,我还跟你要东西呢,到年下,你把你们晒的那个灰条菜干子和豇豆、扁豆、茄子、葫芦条儿各样干菜带些来,我们这里上上下下都爱吃。这个就算了,别的一概不要,别白费心思。” 刘姥姥千恩万谢答应了。 平儿说:“你只管睡你的去。我给你收拾好了就放在这儿,明儿一早打发小厮们雇辆车装上,不用你费一点心。” 刘姥姥越发感激不尽,过来又千恩万谢地辞了凤姐儿,过贾母这边睡了一夜。 第二天早上梳洗了就要告辞。 因为贾母身体不舒服,众人都过来请安,出去传请大夫。 一会儿婆子回来说大夫来了。 老妈妈请贾母进幔子去坐。 贾母说:“我也老了,啥没见过呀,还怕他不成!不要放幔子,就这样瞧罢。” 众婆子听了,便拿过一张小桌来,放下一个小枕头,便命人请。 一会儿只见贾珍、贾琏、贾蓉三个人把王太医领来了。 王太医不敢走甬路,只走旁阶,跟着贾珍到了阶矶上。 早有两个婆子在两边打起帘子,两个婆子在前导引进去,又见宝玉迎了出来。 只见贾母穿着青皱绸一斗珠的羊皮褂子,端坐在榻上,两边四个没留头的小丫鬟都拿着蝇帚漱盂等物,又有五六个老嬷嬷雁翅摆在两旁,碧纱橱后隐隐约约有许多穿红着绿戴宝簪珠的人。 王太医便不敢抬头,忙上来请了安。 贾母见他穿着六品服色,便知是御医了,也便含笑问:“供奉好?” 因问贾珍:“这位供奉贵姓?” 贾珍等忙回:“姓王。” 贾母道:“当日太医院正堂王君效,好脉息。” 王太医忙躬身低头,含笑回说:“那是晚晚生家叔祖。” 贾母听了,笑道:“原来这样,也是世交了。” 一面说,一面慢慢的伸手放在小枕上。 老嬷嬷端着一张小杌:连忙放在小桌前,略偏些。 王太医便屈一膝坐下,歪着头诊了半日,又诊了那只手,忙欠身低头退出。 贾母笑说:“劳动了。珍儿让出去好生看茶。” 贾珍贾琏等忙答了几个“是”,复领王太医出到外书房中。 王太医说:“太夫人并无别症,偶感一点风凉,究竟不用吃药,不过略清淡些,暖着一点儿,就好了。如今写个方子在这里,若老人家爱吃便按方煎一剂吃,若懒待吃,也就罢了。” 说着吃过茶写了方子。 刚要告辞,只见奶子抱了大姐儿出来,笑说:“王老爷也瞧瞧我们。” 王太医听说忙起身,就奶子怀中,左手托着大姐儿的手,右手诊了一诊,又摸了一摸头,又叫伸出舌头来瞧瞧,笑道:“我说姐儿又骂我了,只是要清清净净的饿两顿就好了。不必吃煎药,我送丸药来,临睡时用姜汤研开,吃下去就是了。” 说毕作辞而去。 贾珍等拿了药方来,回明贾母原故,将药方放在桌上出去,不在话下。 这里王夫人和李纨,凤姐儿,宝钗姊妹等见大夫出去,方从橱后出来。 王夫人略坐一坐,也回房去了。 刘姥姥见无事,方上来和贾母告辞。 贾母说:“闲了再来。” 又命鸳鸯来:“好生打发刘姥姥出去。我身上不好,不能送你。” 刘姥姥道了谢,又作辞,方同鸳鸯出来。 到了下房,鸳鸯指炕上一个包袱说道:“这是老太太的几件衣服,都是往年间生日节下众人孝敬的,老太太从不穿人家做的,收着也可惜,却是一次也没穿过的。昨日叫我拿出两套儿送你带去,或是送人,或是自己家里穿罢,别见笑。这盒子里是你要的面果子。这包子里是你前儿说的药:梅花点舌丹也有,紫金锭也有,活络丹也有,催生保命丹也有,每一样是一张方子包着,总包在里头了。这是两个荷包,带着顽罢。” 说着便抽系子,掏出两个笔锭如意的锞子来给他瞧,又笑道:“荷包拿去,这个留下给我罢。” 刘姥姥已喜出望外,早又念了几千声佛,听鸳鸯如此说,便说道:“姑娘只管留下罢。” 鸳鸯见他信以为真,仍与他装上,笑道:“哄你顽呢,我有好些呢。留着年下给小孩子们罢。” 说着,只见一个小丫头拿了个成窑钟子来递与刘姥姥,”这是宝二爷给你的。” 刘姥姥道:“这是那里说起。我那一世修了来的,今儿这样。” 说着便接了过来。 鸳鸯道:“前儿我叫你洗澡,换的衣裳是我的,你不弃嫌,我还有几件,也送你罢。” 刘姥姥又忙道谢。 鸳鸯果然又拿出两件来与他包好。 刘姥姥又要到园中辞谢宝玉和众姊妹王夫人等去。 鸳鸯道:“不用去了。他们这会子也不见人,回来我替你说罢。闲了再来。” 又命了一个老婆子,吩咐他:“二门上叫两个小厮来,帮着姥姥拿了东西送出去。” 婆子答应了,又和刘姥姥到了凤姐儿那边一并拿了东西,在角门上命小厮们搬了出去,直送刘姥姥上车去了。不在话下。 第101章 刘姥辞行细叮嘱 且说宝钗等吃过早饭,又往贾母处问过安,回园至分路之处,宝钗便叫黛玉道:“颦儿跟我来,有一句话问你。” 黛玉便同了宝钗,来至蘅芜苑中。 进了房,宝钗便坐了笑道:“你跪下,我要审你。” 黛玉不解何故,因笑道:“你瞧宝丫头疯了!审问我什么?” 宝钗冷笑道:“好个千金小姐!好个不出闺门的女孩儿!满嘴说的是什么?你只实说便罢。” 黛玉不解,只管发笑,心里也不免疑惑起来,口里只说:“我何曾说什么?你不过要捏我的错儿罢了。你倒说出来我听听。” 宝钗笑道:“你还装憨儿。昨儿行酒令你说的是什么?我竟不知那里来的。” 黛玉一想,方想起来昨儿失于检点,那《牡丹亭》《西厢记》说了两句,不觉红了脸,便上来搂着宝钗,笑道:“好姐姐,原是我不知道随口说的。你教给我,再不说了。” 宝钗笑道:“我也不知道,听你说的怪生的,所以请教你。” 黛玉道:“好姐姐,你别说与别人,我以后再不说了。” 宝钗见他羞得满脸飞红,满口央告,便不肯再往下追问,因拉他坐下吃茶,款款的告诉他道:“你当我是谁,我也是个淘气的。从小七八岁上也够个人缠的。我们家也算是个读书人家,祖父手里也爱藏书。先时人口多,姊妹弟兄都在一处,都怕看正经书。弟兄们也有爱诗的,也有爱词的,诸如这些‘西厢’‘琵琶’以及‘元人百种’,无所不有。他们是偷背着我们看,我们却也偷背着他们看。后来大人知道了,打的打,骂的骂,烧的烧,才丢开了。所以咱们女孩儿家不认得字的倒好。男人们读书不明理,尚且不如不读书的好,何况你我。就连作诗写字等事,原不是你我分内之事,究竟也不是男人分内之事。男人们读书明理,辅国治民,这便好了。只是如今并不听见有这样的人,读了书倒更坏了。这是书误了他,可惜他也把书糟踏了,所以竟不如耕种买卖,倒没有什么大害处。你我只该做些针黹纺织的事才是,偏又认得了字,既认得了字,不过拣那正经的看也罢了,最怕见了些杂书,移了性情,就不可救了。” 一席话,说的黛玉垂头吃茶,心下暗伏,只有答应“是”的一字。 忽见素云进来说:“我们奶奶请二位姑娘商议要紧的事呢。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史姑娘、宝二爷都在那里等着呢。” 宝钗道:“又是什么事?” 黛玉道:“咱们到了那里就知道了。” 说着便和宝钗往稻香村来,果见众人都在那里。 李纨见了他两个,笑道:“社还没起,就有脱滑的了,四丫头要告一年的假呢。” 黛玉笑道:“都是老太太昨儿一句话,又叫他画什么园子图儿,惹得他乐得告假了。” 探春笑道:“也别要怪老太太,都是刘姥姥一句话。” 林黛玉忙笑道:“可是呢,都是他一句话。他是那一门子的姥姥,直叫他是个‘母蝗虫’就是了。” 说着大家都笑起来。 宝钗笑道:“世上的话,到了凤丫头嘴里也就尽了。幸而凤丫头不认得字,不大通,不过一概是市俗取笑,更有颦儿这促狭嘴,他用‘春秋’的法子,将市俗的粗话,撮其要,删其繁,再加润色比方出来,一句是一句。这‘母蝗虫’三字,把昨儿那些形景都现出来了。亏他想的倒也快。” 众人听了,都笑道:“你这一注解,也就不在他两个以下。” 李纨道:“我请你们大家商议,给他多少日子的假。我给了他一个月他嫌少,你们怎么说?” 黛玉道:“论理一年也不多。这园子盖才盖了一年,如今要画自然得二年工夫呢。又要研墨,又要蘸笔,又要铺纸,又要着颜色,又要……” 刚说到这里,众人知道她是取笑惜春,便都笑问说“还要怎样?” 黛玉也自己掌不住笑道:“又要照着这样儿慢慢的画,可不得二年的工夫!” 众人听了,都拍手笑个不住。 宝钗笑道:“‘又要照着这个慢慢的画’,这落后一句最妙。所以昨儿那些笑话儿虽然可笑,回想是没味的。你们细想颦儿这几句话虽是淡的,回想却有滋味。我倒笑的动不得了。” 惜春道:“都是宝姐姐赞的他越发逞强,这会子拿我也取笑儿。” 黛玉忙拉他笑道:“我且问你,还是单画这园子呢,还是连我们众人都画在上头呢?” 惜春道:“原说只画这园子的,昨儿老太太又说,单画了园子成个房样子了,叫连人都画上,就像‘行乐’似的才好。我又不会这工细楼台,又不会画人物,又不好驳回,正为这个为难呢。” 黛玉道:“人物还容易,你草虫上不能。” 李纨道:“你又说不通的话了,这个上头那里又用的着草虫?或者翎毛倒要点缀一两样。” 黛玉笑道:“别的草虫不画罢了,昨儿‘母蝗虫’不画上,岂不缺了典!” 众人听了,又都笑起来。 黛玉一面笑的两手捧着胸口,一面说道:“你快画罢,我连题跋都有了,起个名字,就叫作《携蝗大嚼图》。” 众人听了,越发哄然大笑,前仰后合。 只听“咕咚”一声响,不知什么倒了,急忙看时,原来是湘云伏在椅子背儿上,那椅子原不曾放稳,被他全身伏着背子大笑,他又不提防,两下里错了劲,向东一歪,连人带椅都歪倒了,幸有板壁挡住,不曾落地。 众人一见,越发笑个不住。 宝玉忙赶上去扶了起来,方渐渐止了笑。 宝玉和黛玉使个眼色儿。 黛玉会意,便走至里间将镜袱揭起,照了一照,只见两鬓略松了些,忙开了李纨的妆奁,拿出抿子来,对镜抿了两抿,仍旧收拾好了,方出来,指着李纨道:“这是叫你带着我们作针线教道理呢,你反招我们来大顽大笑的。” 李纨笑道:“你们听他这刁话。他领着头儿闹,引着人笑了,倒赖我的不是。真真恨的我只保佑明儿你得一个利害婆婆,再得几个千刁万恶的大姑子小姑子,试试你那会子还这么刁不刁了。” 林黛玉早红了脸,拉着宝钗说:“咱们放他一年的假罢。” 宝钗道:“我有一句公道话,你们听听。藕丫头虽会画,不过是几笔写意。如今画这园子,非离了肚子里头有几幅丘壑的才能成画。这园子却是像画儿一般,山石树木,楼阁房屋,远近疏密,也不多,也不少,恰恰的是这样。你就照样儿往纸上一画,是必不能讨好的。这要看纸的地步远近,该多该少,分主分宾,该添的要添,该减的要减,该藏的要藏,该露的要露。这一起了稿子,再端详斟酌,方成一幅图样。第二件,这些楼台房舍,是必要用界划的。一点不留神,栏杆也歪了,柱子也塌了,门窗也倒竖过来,阶矶也离了缝,甚至于桌子挤到墙里去,花盆放在帘子上来,岂不倒成了一张笑‘话’儿了。第三,要插人物,也要有疏密,有高低。衣折裙带,手指足步,最是要紧,一笔不细,不是肿了手就是跏了腿,染脸撕发倒是小事。依我看来竟难的很。如今一年的假也太多,一月的假也太少,竟给他半年的假,再派了宝兄弟帮着他。并不是为宝兄弟知道教着他画,那就更误了事,为的是有不知道的,或难安插的,宝兄弟好拿出去问问那会画的相公,就容易了。” 宝玉听了,先喜的说:“这话极是。詹子亮的工细楼台就极好,程日兴的美人是绝技,如今就问他们去。” 宝钗道:“我说你是无事忙,说了一声你就问去。等着商议定了再去。如今且拿什么画?” 宝玉道:“家里有雪浪纸,又大又托墨。” 宝钗冷笑道:“我说你不中用!那雪浪纸写字画写意画儿,或是会山水的画南宗山水,托墨,禁得皴搜。拿了画这个,又不托色,又难滃,画也不好,纸也可惜。我教你一个法子。原先盖这园子,就有一张细致图样,虽是匠人描的,那地步方向是不错的。你和太太要了出来,也比着那纸大小,和凤丫头要一块重绢,叫相公矾了,叫他照着这图样删补着立了稿子,添了人物就是了。就是配这些青绿颜色并泥金泥银,也得他们配去。你们也得另爖上风炉子,预备化胶,出胶,洗笔。还得一张粉油大案,铺上毡子。你们那些碟子也不全,笔也不全,都得从新再置一分儿才好。” 惜春道:“我何曾有这些画器?不过随手写字的笔画画罢了。就是颜色,只有赭石,广花,藤黄,胭脂这四样。再有,不过是两支着色笔就完了。” 宝钗道:“你不该早说。这些东西我却还有,只是你也用不着,给你也白放着。如今我且替你收着,等你用着这个时候我送你些,也只可留着画扇子,若画这大幅的也就可惜了的。今儿替你开个单子,照着单子和老太太要去。你们也未必知道的全,我说着,宝兄弟写。” 宝玉早已预备下笔砚了,原怕记不清白,要写了记着,听宝钗如此说,喜的提起笔来静听。 宝钗说道:“头号排笔四支,二号排笔四支,三号排笔四支,大染四支,中染四支,小染四支,大南蟹爪十支,小蟹爪十支,须眉十支,大着色二十支,小着色二十支,开面十支,柳条二十支,箭头朱四两,南赭四两,石黄四两,石青四两,石绿四两,管黄四两,广花八两,蛤粉四匣,胭脂十片,大赤飞金二百帖,青金二百帖,广匀胶四两,净矾四两。矾绢的胶矾在外,别管他们,你只把绢交出去叫他们矾去。这些颜色,咱们淘澄飞跌着,又顽了,又使了,包你一辈子都够使了。再要顶细绢箩四个,粗绢箩四个,担笔四支,大小乳钵四个,大粗碗二十个,五寸粗碟十个,三寸粗白碟二十个,风炉两个,沙锅大小四个,新瓷罐二口,新水桶四只,一尺长白布口袋四条,浮炭二十斤,柳木炭一斤,三屉木箱一个,实地纱一丈,生姜二两,酱半斤。” 黛玉忙道:“铁锅一口,锅铲一个。” 宝钗道:“这作什么?” 黛玉笑道:“你要生姜和酱这些作料,我替你要铁锅来,好炒颜色吃的。” 众人都笑起来。 宝钗笑道:“你那里知道。那粗色碟子保不住不上火烤,不拿姜汁子和酱预先抹在底子上烤过了,一经了火是要炸的。” 众人听说,都道:“原来如此。” 黛玉又看了一回单子,笑着拉探春悄悄的道:“你瞧瞧,画个画儿又要这些水缸箱子来了。想必他糊涂了,把他的嫁妆单子也写上了。” 探春“嗳”了一声,笑个不住,说道:“宝姐姐,你还不拧他的嘴?你问问他编排你的话。” 宝钗笑道:“不用问,狗嘴里还有像牙不成!” 一面说,一面走上来,把黛玉按在炕上,便要拧他的脸。 黛玉笑着忙央告:“好姐姐,饶了我罢!颦儿年纪小,只知说,不知道轻重,作姐姐的教导我。姐姐不饶我,还求谁去?” 众人不知话内有因,都笑道:“说的好可怜见的,连我们也软了,饶了他罢。” 宝钗原是和他顽,忽听他又拉扯前番说她胡看杂书的话,便不好再和他厮闹,放起他来。 黛玉笑道:“到底是姐姐,要是我,再不饶人的。” 宝钗笑指他道:“怪不得老太太疼你,众人爱你伶俐,今儿我也怪疼你的了。过来,我替你把头发拢一拢。” 黛玉果然转过身来,宝钗用手拢上去。 宝玉在旁看着,只觉更好,不觉后悔不该令他抿上鬓去,也该留着,此时叫他替他抿去。 正自胡思,只见宝钗说道:“写完了,明儿回老太太去。若家里有的就罢,若没有的,就拿些钱去买了来,我帮着你们配。” 宝玉忙收了单子。 大家又说了一回闲话。 至晚饭后又往贾母处来请安。 贾母原没有大病,不过是劳乏了,兼着了些凉,温存了一日,又吃了一剂药疏散一疏散,至晚也就好了。 不知次日又有何话,且听下回分解。 第102章 大伙凑钱给凤姐庆生 话说王夫人看到贾母在大观园不过是受了点风寒,不是啥大毛病,吃了两剂药就好了,这才放心。 正商量着给贾政送东西呢,贾母就派人来叫她。 王夫人赶紧带着凤姐过去了。 王夫人又问贾母:“这会儿感觉好点没?” 贾母说:“今天可好多了。刚才你们送来的野鸡崽子汤,我尝了尝,味道不错,还吃了两块肉,心里可舒服了。” 王夫人笑着说:“这是凤丫头孝敬您的。她可真有孝心,怪不得您平时疼她。” 贾母点头笑着说:“难为她想着我。要是还有生的野鸡崽子,再炸两块,咸滋滋的,吃粥可香了。那汤虽好,就是配稀饭不太合适。” 凤姐听了,赶紧答应,让人去厨房传话。 贾母又对王夫人说:“我叫你来不为别的。初二是凤丫头的生日,前两年我早就想给她过生日,可都赶上有大事,就给耽误了。今年人都齐了,估计也没啥事,咱们好好乐一天。” 王夫人笑着说:“我也正想着这事呢。既然老太太高兴,那就赶紧商量商量咋过吧。” 贾母笑着说:“我想以前不管谁过生日,都是各自送各自的礼,太俗气了,也显得生分。今天我想个新法子,既不生分,又好玩。” 王夫人忙问:“啥新法子呀?老太太您咋想的就咋来。” 贾母笑着说:“我琢磨着,咱们也学学小户人家,大家凑份子,根据自己的情况出点钱,一起给凤丫头过生日,你说好玩不好玩?” 王夫人笑着说:“这个主意好,可这咋凑法呢?” 贾母一听更高兴了,赶紧派人去请薛姨妈、邢夫人等,又让人去叫姑娘们和宝玉,还有宁国府里珍儿媳妇和那些有头有脸的管事媳妇也都叫来。 那些丫头婆子们看贾母这么高兴,也都跟着高兴,赶紧分头去请人。 没一会儿工夫,老的少的,上上下下一大屋子人。 薛姨妈和贾母对着坐,邢夫人、王夫人坐在房门前的两张椅子上,宝钗姐妹几个坐在炕上,宝玉坐在贾母怀里,地上站了满满当当一群人。 贾母让人拿几个小杌子来,给赖大母亲等几个年纪大又有体面的老妈子坐。 贾府有个风俗,伺候过父母的老家人比年轻主子还有面子。 所以尤氏、凤姐她们只能站着,赖大的母亲等几个老妈子道了个歉,就坐在小杌子上了。 贾母笑着把刚才的想法跟大家说了一遍。 谁不想凑这个热闹呀?有和凤姐关系好的,有愿意这么干的,有怕凤姐的,还有想奉承她的。 反正大家都出得起钱,一听这话,都痛快地答应了。 贾母先说:“我出二十两。” 薛姨妈笑着说:“我跟着老太太,也出二十两。” 邢夫人、王夫人说:“我们可不敢跟老太太一样,矮一等,每人出十六两吧。” 尤氏、李纨也笑着说:“我们再矮一等,每人出十二两。” 贾母忙跟李纨说:“你寡妇失业的,哪能让你出这个钱,我替你出了。” 凤姐赶紧说:“老太太您可别冲动,先算算账再揽事儿。您现在身上已经有两份了,这会儿又替大嫂子出十二两,现在说得高兴,回头又该心疼了。到时候又说都是为了凤丫头花的钱,想个巧法子哄着我拿出三四份来暗地里补上,我还蒙在鼓里呢。” 这话把大家都逗笑了。 贾母笑着说:“那你说咋办?” 凤姐笑着说:“生日还没到呢,我就已经受宠若惊了。我一分钱都不想出,惊动这么多人我心里不安。不如大嫂子那份我替她出了,到生日那天我多吃点东西,就当享福了。” 邢夫人她们听了都说好。 贾母这才答应。 凤姐又说:“我还有句话呢。我想老祖宗出二十两,这里面还有林妹妹和宝兄弟的份子钱。姨妈出二十两,也有宝妹妹的一份。这挺公平。可二位太太每人出十六两,自己出得少,又不给别人出,这有点不公平。老祖宗吃亏了!” 贾母听了笑着说:“还是我的凤丫头向着我,说得对。要不是你,我又被她们哄了。” 凤姐笑着说:“老祖宗把林妹妹和宝姐姐交给二位太太,一人管一个,多出点少出点,每人替她们出一份不就公平了。” 贾母忙说:“这办法好,就这么办。” 赖大的母亲站起来笑着说:“这可不对呀!我替二位太太生气。在那边是儿子媳妇,在这边是内侄女儿,咋不向着婆婆姑娘,倒向着别人呢。这儿媳妇成了陌生人,内侄女儿倒成了外人了。” 这话把贾母和大家都逗得哈哈大笑。 赖大的母亲又问:“少奶奶们出十二两,我们是不是该再少点?” 贾母说:“那可不行。你们虽然地位低点,可我知道你们都是有钱人,跟少奶奶们出一样的就行。” 那些老妈子赶紧答应。 贾母又说:“姑娘们意思一下就行,每人按一个月的月例出。” 又回头叫鸳鸯:“你们也凑几个人,商量着出点。” 鸳鸯答应着,不一会儿就带着平儿、袭人、彩霞等几个小丫鬟来了,有出二两的,有出一两的。 贾母问平儿:“你不给你主子过生日呀?还跟着出份子?” 平儿笑着说:“我自己另外准备了,这是官中的钱,也该出一份。” 贾母笑着说:“这才是好孩子。” 凤姐又说:“这下都全了。还有二位姨奶奶,也得问问她们出不出。尽到礼数,不然她们还以为我们小瞧她们了。” 贾母一听赶紧说:“对呀,咋把她们忘了。只怕她们忙,叫个丫头去问问。” 不一会儿丫头回来说:“每位姨奶奶也出二两。” 贾母高兴地说:“拿笔砚来算算一共多少。” 尤氏悄悄骂凤姐:“你这个贪心的小蹄子!这么多婆婆婶子凑钱给你过生日,你还不满足,又拉上两个穷姨奶奶干啥?” 凤姐也悄悄说:“你少废话,等会儿出去再跟你算账。她们两个有啥钱呀?有了钱也是白送给别人,不如拿来咱们乐一乐。” 这么一算,一共凑了一百五十两多。 贾母说:“一天的戏和酒用不了这么多。” 尤氏说:“又不请客,酒席也不多,这些钱够两三天的花销了。主要是戏不用花钱,能省一笔。” 贾母说:“凤丫头说哪个戏班好,就请哪个。” 凤姐说:“咱们家的戏班都听腻了,花点钱请外面的戏班来听听吧。” 贾母说:“这件事就交给珍哥媳妇办。让凤丫头啥也别操心,好好享受一天。” 尤氏答应着。 又说了一会儿话,看贾母累了,大家才慢慢散去。 尤氏送邢夫人、王夫人走了以后,就去凤姐屋里商量咋过生日。 凤姐说:“你不用问我,看老太太的眼色行事就行。” 尤氏笑着说:“你这个家伙,运气也太好了。我还以为有啥大事呢,原来就为这个。出了钱不算,还让我操心,你咋谢我?” 凤姐笑着说:“你别瞎扯,又不是我叫你来的,谢啥谢!你怕操心?那你现在就去跟老太太说,再换个人来。” 尤氏笑着说:“你看你得意的样儿!我劝你收敛点,别太满了,不然要出事。” 两人又说了一会儿才散开。 第二天,把银子送到宁国府,尤氏刚起来梳洗,问是谁送来的,丫头们说是林大娘。 尤氏让人把她叫来。 丫头去下房把林之孝家的叫来了。 尤氏让她坐在脚踏上,自己一边梳洗一边问:“这一包银子有多少?” 林之孝家的说:“这是我们底下人的银子,先送过来。老太太和太太们的还没送呢。” 正说着,丫头们说那府里的太太和姨太太派人送份子钱来了。 尤氏笑骂道:“这些小蹄子,就记得这些不重要的事。昨天老太太一时高兴,学小户人家凑份子,你们还当真了。赶紧把人请进来,好好招待,再打发他们走。” 丫头们应着,把人请进来,一共两封,连宝钗、黛玉的都有了。 尤氏问还少谁的,林之孝家的说:“还少老太太、太太、姑娘们和底下姑娘们的。” 尤氏又问:“还有你们大奶奶的呢?” 林之孝家的说:“大奶奶那份,等会儿过去,银子都从二奶奶手里发,都有了。” 尤氏梳洗好了,让人准备车,去了荣府,先去见凤姐。 只见凤姐把银子封好了,正要送去。 尤氏问:“都齐了?” 凤姐笑着说:“都齐了,赶紧拿走,丢了我可不管。” 尤氏笑着说:“我有点不放心,当面点点。” 说着就按数点了一遍,发现没有李纨的那份。 尤氏笑着说:“你搞啥鬼呢?咋没有大嫂子的?” 凤姐笑着说:“这么多还不够呀?少一份就少一份呗,不够了我再给你。” 尤氏说:“昨天你在人面前装好人,今天又耍赖,我可不依你。我找老太太要去。” 凤姐笑着说:“你厉害。以后有事我也不客气,你可别抱怨。” 尤氏笑着说:“你也怕呀。要不是看你平时孝敬我,我才不饶你呢。” 说着,把平儿的那份拿出来,说:“平儿,把你的收起来,不够了我给你添。” 平儿会意,说:“奶奶先拿着,要是有剩下的再赏我一样。” 尤氏笑着说:“只许你主子耍赖,就不许我做人情呀。” 平儿只好收起来。 尤氏又说:“我看你主子这么抠门,弄这些钱能花哪儿去!花不完,留着带进棺材呀。” 说完,尤氏又去贾母那儿请安,说了两句话,就去找鸳鸯商量怎么让贾母高兴。 商量好了,尤氏临走把鸳鸯的二两银子还给她,说:“这还花不完呢。” 然后又去王夫人那儿说了会儿话。 王夫人在佛堂,尤氏就把彩云的那份也还了。 趁凤姐不在,又把周、赵二位的也还了。 她们两个不敢收。 尤氏说:“你们可怜见的,哪有闲钱?凤丫头要是知道了,有我顶着呢。” 她们两个千恩万谢地收了。 尤氏这才坐车回家。 转眼就到了九月初二,园子里的人都听说尤氏把生日办得很热闹,不但有戏,还有耍百戏和说书的,都准备好好玩一玩。 李纨跟姐妹们说:“今天是正经的社日,可别忘了。宝玉也不来,肯定是光想着热闹,把清雅给忘了。” 说着就让丫头去看看宝玉干啥呢,赶紧叫来。 丫头去了半天回来说:“花大姐姐说,宝玉今天一早就出门了。” 大家都很惊讶,说:“不可能出门呀。这丫头糊涂,乱说。” 又让翠墨去。 翠墨回来说:“真出门了。说是有个朋友死了,去探丧了。” 探春说:“肯定没这事儿。不管啥情况,今天也不能出门呀。把袭人叫来问问。” 正说着,袭人来了。 李纨她们说:“今天不管有啥事,也不该出门。第一,你二奶奶生日,老太太都这么高兴,大家都来凑热闹,他倒走了。第二,又是第一社的正日子,他也不请假,就私自走了。” 袭人叹气说:“昨天晚上他就说了,今天一早有要紧事去北静王府,很快就回来。我劝他别去,他不听。今天一早起来就要穿素衣服,估计是北静王府里的重要姬妾死了。” 李纨她们说:“要是这样,去走走也行,可也该回来了。” 大家商量着:“咱们先作诗,等他回来罚他。” 正说着,贾母派人来请,大家就都去了。 袭人跟贾母说了宝玉的事,贾母不高兴,让人去接宝玉。 原来宝玉心里有件私事,头一天就吩咐茗烟:“明天一早我要出门,在后门口准备两匹马,别让别人跟着。跟李贵说我去北静王府了。要是有人找我,就说我在北静王府,不让他们找,反正我很快就回来。” 茗烟也不知道咋回事,只能照办。 今天一早,果然有两匹马在园后门等着。 天亮了,宝玉穿着一身素衣服,从角门出来,一句话不说就跨上马,一弯腰顺着街就跑了。 茗烟也赶紧骑马跟上,在后面问:“去哪儿呀?” 宝玉说:“这条路去哪儿?” 茗烟说:“这是出北门的大道。出去可冷清了,没啥好玩的。” 宝玉说:“我就要冷清的地方。” 说着加了一鞭子,马转了两个弯就出了城门。 茗烟更摸不着头脑了,只能紧紧跟着。 跑了七八里路,人越来越少,宝玉才勒住马,回头问茗烟:“这儿有卖香的吗?” 茗烟说:“有香,不知道你要啥样的?” 宝玉想了想说:“别的香不行,得要檀、芸、降三样。” 茗烟笑着说:“这三样可不好找。” 宝玉犯难了。 茗烟看他为难,就问:“要香干啥呀?我见二爷平时小荷包里有散香,找找呗。” 这话提醒了宝玉,他伸手从衣襟上拉出一个荷包,摸了摸,有两星沉速,心里挺高兴,就是觉得不太恭敬。 又一想自己带的比买的好。 接着又问炉炭。 茗烟说:“这可没地方找。荒郊野外的哪有呀?要用这些咋不早说,带着多方便。” 宝玉说:“糊涂东西,要是能带着,我还这么急着跑出来干啥。” 茗烟想了半天,笑着说:“我有个主意,不知道二爷觉得咋样?我想二爷不止要这些,可能还要别的。这也不是事儿。再往前走二里地就是水仙庵了。” 宝玉一听忙问:“水仙庵在这儿?太好了,咱们就去那儿。” 说着加鞭往前走,回头跟茗烟说:“水仙庵的姑子常去咱们家,咱们去借个香炉,她肯定答应。” 茗烟说:“别说咱们家的香火,就是不认识的庙里,跟他们借,他们也不敢拒绝。不过我奇怪,二爷平时最不喜欢水仙庵,今天咋又想去了?” 宝玉说:“我平时就讨厌那些不懂事的人乱供神乱盖庙。都是那些有钱的老头和傻婆子,听个神就盖庙供着,也不知道那神是谁,就因为听了点野史小说就信了。比如这水仙庵供的是洛神,其实根本就没洛神,那是曹子建编的。这些笨蛋还塑了像供着。今天正好合我心意,借他们的用用。” 说着就到了水仙庵门口。 老姑子看到宝玉来了,特别意外,就像天上掉下个宝贝似的,赶紧上来问好,让老道去牵马。 宝玉进去也不拜洛神像,光看着。 那塑像虽是泥做的,可真有“翩若惊鸿,婉若游龙”的样子,“荷出绿波,日映朝霞”的姿态。 宝玉看着看着就掉眼泪了。 老姑子献了茶。 宝玉跟她借香炉。 姑子去了半天,连香、供品、纸马都准备好了。 宝玉说:“这些都不要。” 就让茗烟捧着香炉去后院,找个干净地方,可找了半天也没找到。 茗烟说:“井台那儿咋样?” 宝玉点头,一起走到井台边,把香炉放下。 茗烟站到一边。 宝玉掏出香点上,含着泪行了个半礼,就让收起来。 茗烟答应着,可没收,趴下磕了几个头,嘴里念叨:“我茗烟跟着二爷这么多年,二爷的心思我都知道。就今天这事儿没告诉我,我也不敢问。这受祭的人虽然不知道是谁,肯定是个天下无双的姐姐妹妹。二爷心里有话不好说,我替二爷祝祷:要是芳魂有感,香魂多情,虽然阴阳两隔,可既然是知己,就常来看看二爷。你在阴间保佑二爷下辈子也变成女孩儿,跟你们在一起,可别再托生成大老爷们儿了。” 说完又磕了几个头才起来。 宝玉听他没说完就笑了,踢了他一脚说:“别胡说,让人听见笑话。” 茗烟起来把香炉收了,跟宝玉走着说:“我跟姑子说了,二爷还没吃饭,让她随便弄点东西,二爷凑合吃点。我知道今天家里大排筵宴,可热闹了,二爷是为这个才躲出来的。在这儿清净一天,也算尽了心意。要是不吃东西可不行。” 宝玉说:“戏和酒都不吃,吃素的还行。” 茗烟说:“这就对了。还有,咱们出来了,有人不放心。要是没人不放心,晚点进城也没事。要是有人不放心,二爷就得赶紧回城。第一,老太太、太太放心了;第二,礼也尽了。就算回家去看戏喝酒,也不是二爷故意的,是陪着父母尽孝道。二爷要是光想着自己,不顾老太太、太太担心,刚才受祭的阴魂也不安生。二爷您想想我说得对不?” 宝玉笑着说:“你的心思我猜到了,你是想着就你一个人跟我出来,怕回去担责任,所以拿这大道理劝我。我来这儿就是尽个礼,等会儿就回去吃酒看戏,又没说今天不回城。这样既完了我的心愿,又能让大家放心,多好。” 茗烟说:“这更好了。” 说着两人来到禅堂,果然那姑子准备了一桌素菜,宝玉随便吃了点,茗烟也吃了。 两人骑上马又往回走。 茗烟在后面一直嘱咐:“二爷好好骑着,这马不常骑,您手里抓紧点。” 不一会儿就进了城,还是从后门进去,急急忙忙来到怡红院。 袭人她们都不在,只有几个老婆子看屋子,看见宝玉回来了,高兴得眉开眼笑,说:“阿弥陀佛,可算回来了!把花姑娘急坏了!上头正坐席呢,二爷赶紧去吧。” 宝玉一听,忙把素服脱了,找了身华服换上,问在哪儿坐席,老婆子说在新盖的大花厅上。 宝玉赶紧往花厅走,耳朵里已经隐隐约约听到歌管之声。 刚到穿堂那儿,就看见玉钏儿一个人坐在廊檐下抹眼泪,一看见他,就收了眼泪说:“凤凰来了,快进去吧。再不来,都要翻天了。” 宝玉赔着笑说:“你猜猜我去哪儿了?” 玉钏儿不说话,只顾擦泪。 宝玉赶紧进厅里,见到贾母、王夫人等,大家就像得了宝贝似的。 宝玉赶紧给凤姐行礼。 贾母、王夫人都说他不懂事,“怎么一声不吭就自己跑了,这还了得!下次再这样,等你爹回来,肯定打你。” 又骂跟着的小厮们都听他的,去哪儿也不回一声。 又问他到底去哪儿了,吃了啥,有没有吓着。 宝玉只说:“北静王的一个爱妾昨天死了,我去吊唁。他哭得厉害,我不好马上就回来,所以多等了一会儿。” 贾母说:“以后再私自出门,不先告诉我们,一定让你爹打你。” 宝玉答应着。 又要打跟着的小子们,大家赶紧求情,又劝道:“老太太别担心了,他都回来了,大家该放心乐一乐了。” 贾母一开始不放心,很生气,现在看见他回来了,高兴还来不及呢,哪还有气,也就不提这事儿了,还怕他不舒服,或者在外面没吃饱,路上吓着了,反而百般哄他。 袭人也赶紧过来伺候。 大家接着看戏。 当天演的是《荆钗记》。 贾母、薛姨妈她们看得心酸落泪,有的叹气,有的骂。 要想知道后面咋样,且听下回分解。 第103章 凤姐生日闹风波 嘿,大家正看着演《荆钗记》呢,宝玉和姐妹们坐一块儿。 林黛玉瞅着《男祭》这一出,就跟宝钗说:“这王十朋也太不通情理了,在哪祭不行啊,非得跑到江边去干啥!俗话说‘睹物思人’,天下的水都来自一处,随便在哪舀一碗水看着哭不就得了。” 宝钗没搭腔。 宝玉回头要热酒敬凤姐儿。 原来贾母说今天跟平常不一样,一定要让凤姐好好乐一天。 她自己懒得坐席,就在里间屋里榻上歪着跟薛姨妈看戏,想吃啥就拣几样放在小几上,随便吃着说着话。 把自己两桌席面赏给那些没席面的大小丫头和应差听差的妇人等,让她们在窗外廊檐下坐着随便吃喝,不用拘束。 王夫人和邢夫人在地下高桌上坐着,外面几席是姑娘们坐。 贾母不时吩咐尤氏她们:“让凤丫头坐在上面,你们好好替我招待,她一年到头辛苦得很。” 尤氏答应了,又笑着回话说:“她坐不惯首席,坐在上头扭扭捏捏的,酒也不肯喝。” 贾母听了,笑着说:“你不会弄,等我亲自让她去。” 凤姐儿赶紧进来笑着说:“老祖宗别听她们的,我都喝了好几杯了。” 贾母笑着,让尤氏:“快把她拉出去,按在椅子上,你们轮流敬她。她再不吃,我真要亲自去了。” 尤氏一听,忙笑着又把她拉出来坐下,让人拿了台盏倒上酒,笑着说:“一年到头难得你孝顺老太太、太太和我。我今儿也没啥疼你的,亲自倒杯酒,乖乖在我手里喝一口。” 凤姐儿笑着说:“你要真心孝敬我,跪下我就喝。” 尤氏笑着说:“瞧把你能的,不知道自己是谁了!我告诉你,好容易今天这一遭,过了今儿,以后还不知道啥时候能有这样呢。趁着现在多喝点。” 凤姐儿看推不过,只好喝了两杯。 接着众姐妹也来敬酒,凤姐儿也只能每人喝一口。 赖大妈妈看贾母这么高兴,也来凑趣,领着些嬷嬷们也来敬酒。 凤姐儿也不好推脱,只得喝了两口。 鸳鸯她们也来敬,凤姐儿实在不行了,忙央求说:“好姐姐们,饶了我吧,我明天再喝。” 鸳鸯笑着说:“真的呀,我们就这么没面子?就是在太太跟前,太太还赏脸呢。平常还有点面子,今天当着这么多人,倒拿起主子的款儿来了。我本来就不该来。不喝,我们就走。” 说着真要回去。 凤姐儿忙赶上拉住,笑着说:“好姐姐,我喝就是了。” 说着拿过酒来,满满地斟了一杯喝干。 鸳鸯这才笑着散去,然后大家又入席。 凤姐儿觉得酒劲儿上来了,心里突突直跳,想回家歇歇。 这时候耍百戏的上来了,她就跟尤氏说:“准备赏钱,我要洗洗脸去。” 尤氏点头。 凤姐儿瞅人不注意,就出了席,往房门后檐下走。 平儿留了个心眼,也赶紧跟了过来,凤姐儿就扶着她。 刚到穿廊下,就看见她房里的一个小丫头在那儿站着,看见她俩来了,转身就跑。 凤姐儿起了疑心,忙叫她。 那丫头一开始装听不见,后来平儿也叫,没办法只好回来。 凤姐儿更疑心了,忙和平儿进了穿堂,把小丫头叫进来,关上槅扇。 凤姐儿坐在小院子的台阶上,让那丫头跪着,吩咐平儿:“叫两个二门上的小厮来,拿绳子鞭子,把这没眼力见的小蹄子打烂了!” 那小丫头吓得魂都没了,哭着光磕头求饶。 凤姐儿问:“我又不是鬼,你看见我,不说规规矩矩站住,咋还往前跑?” 小丫头哭着说:“我真没看见奶奶来。我又惦记着房里没人,所以跑了。” 凤姐儿说:“房里既然没人,谁叫你来的?你就算没看见我,我和平儿在后面扯着嗓子叫了你十来声,越叫你越跑。离得又不远,你聋了啊?还跟我顶嘴!” 说着扬起手一巴掌打在脸上,那小丫头一栽,这边脸上又一下,小丫头子两边脸立马紫胀起来。 平儿忙劝:“奶奶小心手疼。” 凤姐儿接着说:“你接着打,问她跑啥。她再不说,把她嘴撕烂了。” 那小丫头一开始还嘴硬,后来听见凤姐儿说要烧红烙铁来烙嘴,才哭着说:“二爷在家里,打发我来这儿看着奶奶,要是看见奶奶散了,就先去送信。没想到奶奶这会子就来了。” 凤姐儿听出话里有事儿,“叫你看着我干啥?难道怕我回家啊?肯定有别的原因,快告诉我,我以后疼你。你要不细说,马上拿刀子割你的肉。” 说着,回头从头上拔下一根簪子,往那丫头嘴上乱戳,吓得那丫头一边躲一边哭求说:“我告诉奶奶,可别说我说的。” 平儿在一旁劝,一边催她快说。 丫头这才说:“二爷也是刚到房里,睡了一会儿醒了,打发人来瞧瞧奶奶,说才坐席,还得好一会儿才来。二爷就开了箱子,拿了两块银子,还有两根簪子,两匹缎子,叫我悄悄送给鲍二的老婆,让她进来。她收了东西就往咱们屋里来了。二爷叫我来瞧着奶奶,后面的事儿我就不知道了。” 凤姐儿听了,气得浑身发软,忙站起来直接回家。 刚到院门,又看见一个小丫头在门前探头,一看见凤姐儿,也缩头就跑。 凤姐儿喊着名字把她喝住。 那丫头本来就机灵,看躲不过去了,干脆跑出来,笑着说:“我正想告诉奶奶呢,可巧奶奶来了。” 凤姐儿问:“告诉我啥?” 那小丫头就把二爷在家的事儿又说了一遍。 凤姐儿啐了一口说:“你早干啥去了?这会子我看见你了,你来装好人!” 说着也扬手一下打得那丫头一个趔趄,然后轻手轻脚走到窗前。 往里一听,只听见里头有说有笑。 那妇人笑着说:“啥时候你那阎王老婆死了就好了。” 贾琏说:“她死了,再娶一个还不是这样,能咋地?” 那妇人说:“她死了,你把平儿扶了正,估计还好点。” 贾琏说:“现在连平儿也不让我碰了。平儿一肚子委屈也不敢说。我命里咋就犯了‘夜叉星’。” 凤姐儿听了,气得浑身乱抖,又听见他俩都夸平儿,就怀疑平儿平时背地里也有怨言,这酒劲儿越发上来了,也不想那么多,回身就把平儿打了两下,一脚踢开门进去,也不管不顾,抓着鲍二家的就打。 又怕贾琏跑出去,就堵着门站着骂:“好淫妇!你偷主子汉子,还想治死主子老婆!平儿过来!你们这对奸夫淫妇,都嫌弃我,在外面还哄我!” 说着又把平儿打几下,打得平儿有冤没处诉,光气得干哭,骂道:“你们干这些不要脸的事儿,好好的拉上我干啥!” 说着也去撕打鲍二家的。 贾琏本来就喝多了酒,进来的时候挺高兴,没想到事儿没办好,现在看见平儿也闹起来,酒劲儿也上来了。 凤姐儿打鲍二家的,他又气又愧,不好意思说,现在看见平儿也打,就上来踢骂道:“好娼妇!你也动手打人!” 平儿气弱,忙停了手,哭着说:“你们背地里说话,为啥拉上我?” 凤姐儿看见平儿怕贾琏,更生气了,又赶上去打平儿,还非得让打鲍二家的。 平儿急了,跑出去找刀子要寻死。 外面众婆子丫头忙拦住解劝。 这时候凤姐儿看见平儿寻死,就一头撞在贾琏怀里,叫着:“你们合起伙来害我,被我听见了,还都来吓唬我。你勒死我!” 贾琏气得从墙上拔出剑来,说:“不用寻死,我也急了,一起杀了,我偿命,大家都干净。” 正闹得不可开交呢,只见尤氏她们一群人来了,说:“这是咋回事儿,好好的咋就闹起来了。” 贾琏看见人来了,越发“倚酒三分醉”,耍起威风来,故意要杀凤姐儿。 凤姐儿看见人来了,就不像刚才那么泼辣了,丢下众人,哭着往贾母那边跑。 这时候戏已经散了,凤姐儿跑到贾母跟前,趴在贾母怀里,只说:“老祖宗救我!琏二爷要杀我呢!” 贾母、邢夫人、王夫人她们忙问咋回事儿。 凤姐儿哭着说:“我刚回家换衣裳,没想到琏二爷在家里跟人说话,我还以为有客人来了,吓得不敢进去。在窗户外头听了一听,原来是和鲍二家的媳妇商量,说我厉害,要拿毒药给我吃了治死我,把平儿扶了正。我一气,又不敢跟他吵,就打了平儿两下,问她为啥害我。她不好意思了,就要杀我。” 贾母她们听了,都信以为真,说:“这还得了!快把那下流东西抓来!” 话还没说完,只见贾琏拿着剑追来了,后面还跟着好多人。 贾琏仗着贾母平时疼他们,连母亲婶母也不怕,就闹起来了。 邢夫人王夫人看见了,气得忙拦住骂道:“这下流种子!你反了天了,老太太在这儿呢!” 贾琏斜着眼说:“都是老太太惯的她,她才这样,连我也骂起来了!” 邢夫人气得夺下剑来,只管叫他“快出去!” 那贾琏耍赖撒泼,胡说八道。 贾母气得说:“我知道你也不把我们放在眼里,叫人把他老子叫来!” 贾琏听见这话,才趔趄着脚出去了,赌气也不回家,就往外书房去了。 这里邢夫人王夫人也说凤姐儿。 贾母笑着说:“啥要紧事儿!小孩子年轻,跟馋嘴猫似的,哪能保证不这样。从小大家都这么过来的。都是我的错,他多喝了两口酒,凤丫头又吃醋了。” 说得大家都笑了。 贾母又说:“你放心,明天我叫他来给你赔不是。你今天别过去臊着他。” 接着又骂:“平儿那蹄子,平时我看她挺好,咋暗地里这么坏。” 尤氏她们笑着说:“平儿没啥错,是凤丫头拿她出气。两口子不好对打,都拿平儿撒气。平儿委屈得啥似的,老太太还骂人家。” 贾母说:“原来是这样,我说那孩子不像那种狐媚子。既然这样,可怜见的,白受他们的气。” 就叫琥珀来:“你出去告诉平儿,就说我的话:我知道她受委屈了,明天我叫凤姐儿给她赔不是。今天是她主子的好日子,不许她胡闹。” 原来平儿早就被李纨拉到大观园去了。 平儿哭得说不出话来。 宝钗劝她说:“你是个明白人,平时凤丫头对你多好,今天不过是她多喝了一口酒。她不拿你出气,拿别人出气不成?别人还得笑话她喝醉了。你就这会儿委屈,平时对你的好,不都白费了?” 正说着呢,琥珀来了,说了贾母的话。 平儿觉得脸上有光了,这才慢慢好了,也不往前头去。 宝钗她们歇了一会儿,才去看贾母和凤姐儿。 宝玉就让平儿到怡红院来。 袭人忙接着,笑着说:“我本来想让你的,可大奶奶和姑娘们都让你,我就不好让了。” 平儿也笑着说“多谢”。 接着又说:“好好的从哪儿说起,无缘无故白受了一场气。” 袭人笑着说:“二奶奶平时待你好,这不过是一时气急了。” 平儿说:“二奶奶倒没啥说的,就是那淫妇欺负我,她还拿我凑趣,还有我们那糊涂爷也打我。” 说着又委屈起来,忍不住落泪。 宝玉忙劝道:“好姐姐,别伤心,我替他们两个赔不是。” 平儿笑着说:“跟你有啥关系?” 宝玉笑着说:“我们兄弟姐妹都一样。他们得罪了人,我替他们赔不是也是应该的。” 又说:“可惜这新衣裳也弄脏了,这里有你花妹妹的衣裳,为啥不换下来,拿点烧酒喷一喷,熨一熨。把头也重新梳一梳,洗洗脸。” 一面说,一面吩咐小丫头子们舀洗脸水,烧熨斗来。 平儿平时就听说宝玉专能和女孩儿们打交道,宝玉平时因为平儿是贾琏的爱妾,又是凤姐儿的心腹,所以不敢跟她太亲近,觉得不能尽心,一直觉得遗憾。 平儿今天看见他这样,心里也暗暗琢磨:果然传言不虚,想得真周到。 又看见袭人特意打开箱子,拿出两件不常穿的衣裳给她换,就赶紧脱下自己的衣服,忙去洗了脸。 宝玉在一旁笑着劝道:“姐姐还该擦点脂粉,不然就像跟凤姐姐赌气似的。而且今天又是她的好日子,老太太还派人来安慰你。” 平儿听了觉得有道理,就去找粉,可找不到粉。 宝玉忙走到妆台前,把一个宣窑瓷盒揭开,里面放着一排十根玉簪花棒,拈了一根递给平儿。 又笑着对她说:“这不是铅粉,这是紫茉莉花种,研碎了兑上香料做的。” 平儿倒在手掌上看,果然轻白红香,四样都好,涂在脸上也容易匀净,还能滋润肌肤,不像别的粉又青又重还涩滞。 然后看见胭脂也不是成张的,是一个小小的白玉盒子,里面装着一盒,像玫瑰膏子一样。 宝玉笑着说:“外面卖的胭脂都不干净,颜色也淡。这是上好的胭脂拧出汁子来,淘洗干净了渣滓,配上花露蒸叠成的。只用细簪子挑一点抹在手心里,用一点水化开抹在唇上,手心里的就够打脸颊了。 平儿照着弄,果然鲜艳异常,而且甜香满颊。 宝玉又把盆里的一枝并蒂秋蕙用竹剪刀剪下来,给她插在鬓上。 忽然李纨打发丫头来叫她,这才忙忙地走了。 宝玉因为一直没在平儿面前尽过心,而且平儿又是个极聪明极漂亮的上等女孩儿,跟那些粗俗的人不一样,心里一直觉得遗憾。 今天是金钏儿的生日,所以一天都不开心。 没想到后来闹出这件事儿,竟然能在平儿面前稍微尽点心,也算是今天意外的快乐。 于是就歪在床上,心里美滋滋的。 又想到贾琏只知道用淫乐取悦自己,不知道疼惜女人。 又想到平儿没有父母兄弟姊妹,一个人,伺候贾琏夫妇俩。 贾琏那么俗气,凤姐儿那么厉害,她竟然能周全妥帖,今天还遭罪,想来这个人命真苦,比黛玉还惨。 想到这儿,又伤感起来,不知不觉流下眼泪。 看见袭人她们不在房里,就尽情地落了几滴伤心泪。 又起来,看见刚才的衣裳上喷的酒已经半干了,就拿熨斗熨了叠好,看见平儿的手帕子忘了拿,上面还有泪渍,又拿到脸盆里洗了晾上。 又高兴又悲伤,闷了一会儿,也往稻香村去,说了一会儿闲话,掌灯了才散。 平儿就在李纨那儿歇了一夜,凤姐儿只跟着贾母。 贾琏晚上回房,冷冷清清的,又不好去叫人,只好胡乱睡了一夜。 第二天醒了,想起昨天的事儿,觉得很没意思,后悔得不行。 邢夫人惦记着昨天贾琏喝醉了,一大早就过来,叫贾琏到贾母这边来。 贾琏只好忍着羞愧过来,在贾母面前跪下。 贾母问他:“咋回事儿?” 贾琏忙陪着笑说:“昨天是喝了酒,惊扰了老太太,今天来领罪。” 贾母啐了一口说:“下流东西,喝了黄汤,不好好睡觉,还打起老婆来了!凤丫头平时嘴厉害,像个霸王似的,昨天吓得可怜。要不是我,你把她伤了,这会子咋办?” 贾琏一肚子委屈,不敢分辨,只认错。 贾母又说:“那凤丫头和平儿不是美人坯子吗?你还不满足!整天偷鸡摸狗,脏的臭的都往屋里拉。为了这些淫妇打老婆,还打屋里的人,你亏还是大家子的公子出身,真丢人。要是你眼里有我,你起来,我饶了你,乖乖地给你媳妇赔个不是,把她领回家,我就高兴了。不然,你就出去,我也不受你的跪。” 贾琏听这么说,又看见凤姐儿站在那儿,也没好好打扮,哭得眼睛肿着,也没擦脂粉,黄黄的脸,比平常更觉得可怜可爱。想着:“不如赔个不是,彼此也好了,又能讨老太太喜欢。”想完,就笑着说:“老太太的话,我不敢不听,只是这样更把她惯坏了。” 贾母笑着说:“胡说!我知道她最懂礼,不会冲撞人。她以后要是得罪了你,我自然给你做主,让你降伏她。” 贾琏听说,赶紧爬起来,给凤姐儿作了个揖,笑着说:“原来是我的不是,二奶奶饶了我吧。” 满屋子的人都笑了。 贾母笑着说:“凤丫头,不许恼了,再恼我就恼了。” 说着,又命人去把平儿叫来,让凤姐儿和贾琏两个安慰平儿。 贾琏见了平儿,越发顾不得了,所谓“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听贾母一说,便赶上前来说道:“姑娘昨日受了屈了,都是我的不是。奶奶得罪了你,也是因我而起。我赔了不是不算外,还替你奶奶赔个不是。”说着,也作了一个揖,引得贾母笑了,凤姐儿也笑了。 贾母又命凤姐儿来安慰他。 平儿忙走上来给凤姐儿磕头,说:“奶奶的千秋,我惹了奶奶生气,是我该死。” 凤姐儿正自愧悔昨日酒喝多了,不念素日之情,浮躁起来,为听了旁人的话,无故给平儿没脸。今反见他如此,又是惭愧,又是心酸,忙一把拉起来,落下泪来。 平儿道:“我伏侍了奶奶这么几年,也没弹我一指甲。就是昨儿打我,我也不怨奶奶,都是那淫妇治的,怨不得奶奶生气。”说着,也滴下泪来了。 贾母便命人将他三人送回房去,“有一个再提此事,即刻来回我,我不管是谁,拿拐棍子给他一顿。” 三个人从新给贾母,邢王二位夫人磕了头。 老嬷嬷答应了,送他三人回去。 至房中,凤姐儿见无人,方说道:“我怎么像个阎王,又像夜叉?那淫妇咒我死,你也帮着咒我。千日不好,也有一日好。可怜我熬的连个淫妇也不如了,我还有什么脸来过这日子?”说着,又哭了。 贾琏道:“你还不足?你细想想,昨儿谁的不是多?今儿当着人还是我跪了一跪,又赔不是,你也争足了光了。这会子还叨叨,难道还叫我替你跪下才罢?太要足了强也不是好事。” 说的凤姐儿无言可对,平儿嗤的一声又笑了。 贾琏也笑道:“又好了!真真我也没法了。” 正说着,只见一个媳妇来回说:“鲍二媳妇吊死了。” 贾琏凤姐儿都吃了一惊。 凤姐忙收了怯色,反喝道:“死了罢了,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一时,只见林之孝家的进来悄回凤姐道:“鲍二媳妇吊死了,他娘家的亲戚要告呢。” 凤姐儿笑道:“这倒好了,我正想要打官司呢!” 林之孝家的道:“我才和众人劝了他们,又威吓了一阵,又许了他几个钱,也就依了。” 凤姐儿道:“我没一个钱!有钱也不给,只管叫他告去。也不许劝他,也不用震吓他,只管让他告去。告不成倒问他个‘以尸讹诈’!” 林之孝家的正在为难,见贾琏和他使眼色儿,心下明白,便出来等着。 贾琏道:“我出去瞧瞧,看是怎么样。” 凤姐儿道:“不许给他钱。” 贾琏一径出来,和林之孝来商议,着人去作好作歹,许了二百两发送才罢。 贾琏生恐有变,又命人去和王子腾说,将番役仵作人等叫了几名来,帮着办丧事。 那些人见了如此,纵要复辨亦不敢辨,只得忍气吞声罢了。 贾琏又命林之孝将那二百银子入在流年帐上,分别添补开销过去。 又梯己给鲍二些银两,安慰他说:“另日再挑个好媳妇给你。” 鲍二又有体面,又有银子,有何不依,便仍然奉承贾琏,不在话下。 里面凤姐心中虽不安,面上只管佯不理论,因房中无人,便拉平儿笑道:“我昨儿灌丧了酒了,你别愤怨,打了那里,让我瞧瞧。” 平儿道:“也没打重。” 只听得说,奶奶姑娘都进来了。要知端的,下回分解。 第104章 黛玉感怀诉衷肠 话说凤姐儿正在安慰平儿。 突然一大群姐妹们涌了进来。 她赶紧让大家坐下。 平儿也忙着给大家倒茶。 凤姐儿笑着说:“今天大家怎么这么齐,好像我发了请帖似的。” 探春笑着说:“我们有两个事儿,一个是我的,一个是四妹妹的,还有老太太的意思。” 凤姐儿好奇地问:“啥事儿这么急?” 探春说:“我们搞了个诗社,第一次聚会人就不全,大家都不好意思,所以就乱了套。我觉得得请你来当个监社御史,铁面无私的那种。另外,四妹妹画画需要的东西这儿缺那儿缺的,跟老太太一说,老太太说:‘可能后面楼底下还有以前剩下的,找找看,有就用,没有就去买。’” 凤姐儿笑道:“我又不会写诗,要我干嘛?” 探春说:“你不用写,你只要看着我们,谁偷懒不干活,该怎么罚就怎么罚。” 凤姐儿笑着说:“你们别逗我,我猜到了,哪里是请我当监社御史,分明是想让我当个掏钱的冤大头。你们搞什么诗社,肯定是要轮流请客的。你们的零花钱不够了,就想出这个法子来敲我一笔,是不是?” 一番话把大家都逗笑了。 李纨笑着说:“你真是个水晶心肝玻璃人。” 凤姐儿说:“你这个大嫂子,姑娘们交给你带着学习,他们不听话,你得管教。现在他们搞诗社,能花几个钱,你就不管了?老太太、太太就算了,你是每个月有十两银子的月钱,比我们还多两倍。老太太、太太还说你寡妇失业的,可怜,不够用,又有个小子,又给你加了十两,和老太太、太太一样。还有园子地,大家给你交租子。年终分年例,你又是最多的。你娘儿们,主子奴才加起来不到十个人,吃的穿的还是官中的。一年下来,也有四五百银子。现在你每年出一二百两银子陪他们玩玩,能几年?他们出嫁了,难道还要你赔不成?现在你怕花钱,撺掇他们来闹我,我乐得去吃个河枯海干,我还不知道呢!” 李纨笑着说:“你们听听,我才说了一句话,他就疯了,说了一大堆无赖泥腿市俗的话。你这样的人,亏你还生在诗书大宦名门之家做小姐,出嫁了还这样,要是生在贫寒小户人家,做个小子,还不知道你会怎么下作贫嘴恶舌的呢!天下人都被你算计了!昨天还打平儿,亏你下得去手!那酒难道都灌狗肚子里去了?气得我都想给平儿打抱不平。想了半天,好不容易等到‘狗长尾巴尖儿’的好日子,又怕老太太心里不高兴,所以没来,但气还没消。你今天又惹我了。给平儿捡鞋也不要,你们两个应该换个位置才对。” 说得大家都笑了。 凤姐儿忙笑着说:“原来不是为诗为画来找我,这脸子竟然是为平儿来报仇的。没想到平儿有你这么个撑腰的。早知道,就算有鬼拉着我的手打他,我也不打了。平姑娘,过来!我当着大奶奶姑娘们给你赔个不是,原谅我酒后失德。” 大家又都笑了。 李纨笑着问平儿:“怎么样?我说一定要给你争口气才罢休。” 平儿笑着说:“虽然这样,但奶奶们开玩笑,我受不了。” 李纨说:“什么受不了,有我呢。快拿钥匙叫你主子开楼房找东西去。” 凤姐儿笑着说:“好嫂子,你先和他们回园子里去。我正要把这米账算一算,那边大太太又派人来叫,不知道又有什么事儿,得过去一趟。还有年底你们要添补的衣服,还没准备给他们做呢。” 李纨笑着说:“这些事儿我都不管,你只要把我的事儿办完了,我好休息,省得这些姑娘小姐闹我。” 凤姐儿忙笑着说:“好嫂子,给我点时间。你是最疼我的,怎么今天为了平儿就不疼我了?以前你还劝我,事情虽多,也要保重身体,找时间休息,你今天怎么反而逼我?再说,别人的年底衣裳耽误了没关系,他们的要是耽误了,就是你的责任,老太太不会怪你不管闲事,这现成的话你也不说了?我宁愿自己受责备,也不敢连累你。” 李纨笑着说:“你们听听,他说得好不好?他真会说话!我问你,这诗社你到底管不管?” 凤姐儿笑着说:“这是什么话,我不参加诗社花几个钱,不就成了大观园的叛徒了,还想在这里吃饭?明天一早我就上任,先放下五十两银子给你们慢慢做东道。过几天,我又不写诗作文,只是个俗人。‘监察’也好,不‘监察’也好,有了钱了,你们还会赶我走?” 大家又都笑了。 凤姐儿说:“过会儿我开了楼房,所有这些东西都叫人搬出来给你们看,如果可以用,就留着用,如果少了什么,按照你们的单子,我叫人替你们买。画绢我就裁出来。那图样不在太太那里,在那边珍大爷那里。告诉你们,别去碰钉子。我派人去取来,一起叫人连绢交给相公们矾去,怎么样?” 李纨点头笑着说:“这难为你了,如果真的这样,那就算了。既然如此,我们回家去吧,等他不送来再来闹他。” 说着,就带着她的姐妹们走了。 凤姐儿说:“这些事儿没别人,都是宝玉惹出来的。” 李纨听了,忙回身笑着说:“正是为宝玉来的,反倒忘了他。第一次聚会就是他耽误了。我们不好意思说他,你说该怎么罚他?” 凤姐想了一想,说:“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叫他把你们各人屋子里的地扫一遍才好。” 大家都笑着说:“这话不错。” 正说着,一个小丫头扶着赖嬷嬷进来了。 凤姐儿等人忙站起来,笑着说:“大娘坐。” 又都向他道喜。 赖嬷嬷坐在炕沿上,笑着说:“我也高兴,主子们也高兴。如果不是主子们的恩典,我们这喜从何来?昨天奶奶又派彩哥儿来赏东西,我孙子在门口磕头了。” 李纨笑着说:“什么时候上任?” 赖嬷嬷叹道:“我不管他们,随他们去吧!前几天在家里给我磕头,我没好话,我说:‘哥哥儿,你别说你是官儿了,横行霸道的!你今年活了三十岁,虽然是人家的奴才,一落娘胎,主子恩典,放你出来,上托着主子的洪福,下托着你老子娘,也是公子哥儿似的读书认字,也是丫头、老婆、奶妈捧凤凰似的,长大了。你哪里知道‘奴才’两个字怎么写!只知道享福,也不知道你爷爷和你老子受的苦,熬了两三辈子,好不容易挣出你这么个东西来。从小三灾八难,花的银子也照样打出你这么个银人儿来了。到二十岁上,又蒙主子的恩典,许你捐个前程在身上。你看那正根正苗的忍饥挨饿的有多少?你一个奴才秧子,小心折了福!现在乐了十年,不知道怎么弄神弄鬼的,求了主子,又选了出来。州县官儿虽小,事情却大,作为那一州的州官,就是那一方的父母。你不安分守己,尽忠报国,孝敬主子,只怕天也不容你。’” 李纨凤姐儿都笑着说:“你也太多虑了。我们看他也就好了。前几年还进来了两次,这几年没来了,年下生日,只见他的名字就算了。前几天给老太太、太太磕头,在老太太那院里,见他又穿着新官的服色,倒发的威武了,比先前也胖了。他这一得了官,正该你乐呢,反倒愁起这些来!他不好,还有他父亲呢,你只管享受你的就行了。有空坐个轿子进来,和老太太打一天牌,聊一天天,谁好意思委屈你。回家也是一样,楼房厦厅,谁不敬你,自然也是老封君似的。” 平儿倒了茶。 赖嬷嬷忙站起来接了。 笑着说:“姑娘不管叫哪个孩子倒来就行了,又让我受宠若惊。” 说着,一边喝茶,一边又说:“奶奶不知道。这些小孩子们都要管得严。就算这么严,他们还会找机会闹个乱子来让大人操心。知道的说小孩子们淘气,不知道的,人家就说仗着财势欺人,连主子名声也不好。我没办法,经常把他老子叫来骂一顿,才好一些。” 又指着宝玉说:“不怕你嫌我,现在老爷不过这么管你一管,老太太护着你。当年老爷小时候挨你爷爷的打,谁没见过。老爷小时候,何曾像你这样天不怕地不怕的。还有那大老爷,虽然淘气,也没像你这样无法无天,也是天天挨打。还有东府里你珍哥儿的爷爷,那才是火爆脾气,一生气,什么儿子不儿子的,简直就像审问犯人一样。现在我看着,听着,觉得珍大爷管儿子也有点像当年老祖宗的规矩,只是管得不够严格。他自己也不注意自己的行为,这些兄弟侄儿怎么会怕他呢?你心里明白,喜欢我这么说,不明白,嘴上不好意思,心里不知道怎么骂我呢。” 第105章 李纨起社定章程 正说着,赖大家的来了,接着周瑞家的、张材家的都进来回话。 凤姐儿笑着说:“媳妇来接婆婆了。” 赖大家的笑着说:“不是接他老人家,是想问问奶奶姑娘们能不能赏脸。” 赖嬷嬷听了,笑着说:“我真是糊涂了,正事儿不说,却说些陈年旧事。因为我们家小子选上了官,亲戚朋友都要来祝贺,少不了要在家里摆酒。我想,摆一天酒,请这个也不是,请那个也不是。又想了想,托主子的福,没想到有这样的荣耀,就算倾家荡产,我也愿意。所以吩咐他老子连摆三天酒:第一天,在我们那破花园里摆几桌酒,演一台戏,请老太太、太太们、奶奶姑娘们去散散心,外头大厅上再演一台戏,摆几桌酒,请老爷们、少爷们去增增光;第二天再请亲戚朋友,第三天再把我们两府里的下人们请一请。热闹三天,也是托主子的福,风光风光。” 李纨凤姐儿都笑着说:“什么时候?我们一定去,就怕老太太高兴要去也说不准。” 赖大家的忙说:“定在十四号,就看我们奶奶的面子了。” 凤姐笑着说:“别人不知道,我一定去。先说好,我没贺礼,也不知道赏什么,吃完就走,可别笑话我。” 赖大家的笑着说:“奶奶说哪里话?奶奶要赏,赏我们三二万银子就有了。” 赖嬷嬷笑着说:“我才去请老太太,老太太也说去,看来我这张老脸还行。” 说完又叮嘱了一番,才起身要走,看见周瑞家的,突然想起一件事,就说:“对了,还有一件事要问奶奶,周嫂子的儿子犯了什么错,不用他了?” 凤姐儿听了,笑着说:“正是我要告诉你媳妇,事情多忘了。赖嫂子回去告诉你家老头子,两府里不许收留他,让他自己走吧。” 赖大家的只得答应。 周瑞家的忙跪下求情。 赖嬷嬷忙说:“什么事?说给我评评理。” 凤姐儿说:“前几天我过生日,里面还没开始喝酒,他小子就先醉了。老娘那边送了礼来,他不说在外面张罗,反倒坐着骂人,礼也不送进来。两个女人进来了,他才带着小厮们往里抬。小厮们还好,他拿的一盒子倒失手了,撒了一地馒头。人走了,打发彩明去说他,他反倒骂了彩明一顿。这样无法无天的混账东西,不赶他走还等什么!” 赖嬷嬷笑着说:“我当什么事呢,原来就为这个。奶奶听我说:他有错,打他骂他,让他改过,赶他走绝对不行。他又不像是我们家的家生子,他现在是太太的陪房。奶奶只顾赶他走,太太脸上不好看。依我说,奶奶教训他几板子,警告他下次,还是留着他好。不看他的娘,也看太太的面子。” 凤姐儿听了,就对赖大家的说:“既然这样,打他四十棍,以后不许他喝酒。” 赖大家的答应了。 周瑞家的磕头起来,又要给赖嬷嬷磕头,赖大家的拉着她才算了。 然后他们三人走了,李纨等也就回园中去了。 到了晚上,凤姐果然叫人找了许多旧收的画具送到园中。 宝钗等选了一会儿,能用的东西只有一半,把另一半又列了个单子,给凤姐儿去照样置买,细节就不说了。 一天,外面矾了绢,起了稿子进来。 宝玉每天就在惜春这里帮忙。 探春、李纨、迎春、宝钗等也常去那里闲坐,一方面观赏画画,另一方面也方便聚会。 宝钗觉得天气凉爽,夜晚也越来越长,就到母亲房中商量准备一些针线活。 白天到贾母处、王夫人处请安两次,免不了又要陪坐闲聊一会儿,园中的姐妹们那里也要找时间闲聊一会儿,所以白天不太闲,每晚灯下的女红要做到三更天才睡。 黛玉每年春分秋分之后,总会犯咳嗽病,今年秋天因为贾母高兴,多游玩了两次,不免劳累了身体,最近又咳嗽起来,感觉比往常更严重,所以总不出门,只在自己房中休养。 有时候闷了,又盼着姐妹们来说些闲话解闷,等到宝钗等人来看望她,说不上三五句话又觉得烦了。 大家都体谅她生病中,而且平时身体就娇弱,受不了一点委屈,所以她接待不周,礼数不周,也没人责怪。 这天宝钗来看她,说起了她的病情。 宝钗说:“这里常来的几位太医虽然都不错,但你吃他们的药总不见效,不如再请个更高明的人来看看,治好了不是更好?每年春夏之交都要闹一场,你又不是老人,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 黛玉说:“没用的。我知道我这病是好不了的。别说病,就是平时我是什么样子,也就知道了。” 宝钗点点头说:“确实是这样。古人说‘食谷者生’,你平时吃的那些东西竟然不能滋养精神气血,也不是好事。” 黛玉叹道:“‘死生有命,富贵在天’,也不是人力可以强求的。今年感觉比往年更严重了。” 说话间,已经咳嗽了两三次。 宝钗说:“昨天我看你的药方,人参肉桂好像太多了。虽说是益气补神,但也不宜太热。我觉得,首先应该平肝健胃,肝火一平,就不会克土,胃气没病,饮食就可以养人了。每天早上用上等燕窝一两,冰糖五钱,用银铫子熬成粥,如果吃习惯了,比药还强,最是滋阴补气的。” 黛玉叹道:“你平时待人,固然是极好的,但我是最敏感的人,总以为你心里有鬼。前些天你说看杂书不好,又劝我那些好话,我真的很感激你。以前是我错了,直到现在才明白。仔细想想,我母亲去世得早,又没有兄弟姐妹,我今年十五岁了,竟然没有一个人像你前些天那样教导我。难怪云丫头说你好呢,我以前听她夸你,还不高兴,昨天我亲身经历了,才知道。比如你要是说了那个,我肯定不会放过你,你却不介意,反而劝我那些话,可见我以前确实错了。如果不是前些天看出来,今天我这话也不会对你说。你刚才说让我吃燕窝粥,虽然燕窝不难得到,但我身体不好,每年犯这个病,也没什么重要的事情要做。请大夫,熬药,人参肉桂,已经闹得天翻地覆,现在我又想出新花样来熬什么燕窝粥,老太太、太太、凤姐姐这三个人可能不会说什么,但那些下人们,难免会嫌我多事。你看这里的人,因为老太太多疼宝玉和凤丫头两个,他们还虎视眈眈,背地里说三道四的,何况是我呢?况且我又不是他们这里正经的主子,原本就是无依无靠投奔来的,他们已经够嫌我了。现在我还不知道进退,何必让他们咒我呢?” 宝钗笑着说:“这样说,我也和你一样。” 黛玉说:“你怎么比我?你又有母亲,又有哥哥,这里又有买卖田地,家里还有房有地。你不过是亲戚的情分,白住在这里,一切大小事情,又不花他们一分钱,想走就走。我是一无所有,吃穿用度,一草一纸,都和他们家的姑娘一样,那些小人怎么会不多嫌我呢?” 宝钗笑着说:“将来也不过是多花一副嫁妆的钱,现在也不用担心这个。” 黛玉听了,不由得脸红了,笑着说:“人家刚把你当个正经人,把心里的烦恼告诉你,你却拿我开玩笑。” 宝钗笑着说:“虽然是开玩笑,但也是真话。你放心,我在这里一天,就陪你一天。你有什么委屈烦恼,只管告诉我,我能解决的,自然帮你解决一天。我虽然有个哥哥,你也是知道的,只有个母亲比你稍微强一些。咱们也算是同病相怜。你也是个明白人,何必作‘司马牛之叹’?你刚才说的也对,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明天回家和妈妈说了,可能我们家还有,给你送几两,每天让丫头们熬,又便宜,又不会引起轰动。” 黛玉忙笑着说:“东西是小事,难得的是你这么关心我。” 宝钗说:“这有什么值得说的!我只担心我在每个人面前照顾不周。就怕你烦了,我先走了。” 黛玉说:“晚上再来和我说说话。” 宝钗答应了就走了。 黛玉喝了几口稀粥,依旧靠在床上。 没想到天还没黑,天就变了,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 秋雨绵绵,天气阴晴不定,天色渐渐暗下来,又阴沉又黑,加上雨滴打在竹梢上,更觉得凄凉。 知道宝钗不会来了,就在灯下随便拿了一本书,是《乐府杂稿》,里面有《秋闺怨》《别离怨》等词。 黛玉不禁心中有所感触,也忍不住抒发自己的情感,写下了《代别离》一首,模仿《春江花月夜》的格调,就命名为《秋窗风雨夕》。 词中写道: 秋花惨淡秋草黄,耿耿秋灯秋夜长。 已觉秋窗秋不尽,那堪风雨助凄凉! 助秋风雨来何速!惊破秋窗秋梦绿。 抱得秋情不忍眠,自向秋屏移泪烛。 泪烛摇摇爇短檠,牵愁照恨动离情。 谁家秋院无风入?何处秋窗无雨声? 罗衾不奈秋风力,残漏声催秋雨急。 连宵脉脉复飕飕,灯前似伴离人泣。 寒烟小院转萧条,疏竹虚窗时滴沥。 不知风雨几时休,已教泪洒窗纱湿。 写完后放下笔,正准备睡觉,丫鬟来报说:“宝二爷来了。” 话还没说完,就见宝玉戴着大箬笠,披着蓑衣。 黛玉不觉笑了:“哪里来的渔翁!” 宝玉忙问:“今天好些了吗?吃药了没有?今天吃了多少饭?” 一边说,一边摘下箬笠,脱下蓑衣,忙一手举起灯来,一手遮住灯光,照着黛玉的脸仔细看了看,笑着说:“今天气色好了些。” 黛玉看到宝玉脱下蓑衣,里面只穿着半旧的红绫短袄,系着绿汗巾,膝盖下露出油绿绸撒花裤子,下面是掐金满绣的绵纱袜子,穿着蝴蝶落花鞋。 黛玉问道:“上面怕雨,下面这鞋袜子不怕雨?还挺干净的。” 宝玉笑着说:“我这一套是齐全的。有一双棠木屐,刚才穿着来的,脱在廊檐上了。” 黛玉又看那蓑衣斗笠不是市面上卖的普通货,非常精致轻巧,就说:“是什么草编的?难怪穿上不像刺猬似的。” 宝玉说:“这三样都是北静王送的。他闲了下雨时在家里也是这样。你喜欢这个,我也给你弄一套。别的都罢了,只有这斗笠有趣,竟然是活的。上面的顶子是活的,冬天下雪,戴上帽子,就把竹签子抽了,拿下顶子,只剩下这圈子。下雪时男女都戴得,我送你一顶,冬天下雪戴。” 黛玉笑着说:“我不要他的。戴上那个,像个画上画的渔婆了。” 说完才意识到话没经过思考,和刚才说宝玉的话连起来了,后悔莫及,羞得脸通红,便伏在桌上不停地咳嗽。 宝玉却没在意,看到桌上有诗,就拿起来读了一遍,又忍不住叫好。 黛玉听了,忙起来抢在手里,向灯上烧了。 宝玉笑着说:“我已经背熟了,烧了也没关系。” 黛玉说:“我也好了许多,谢谢你一天来几次看我,下雨还来。现在天晚了,我也该休息了,你先回去吧,明天再来。” 宝玉听了,回手从怀里掏出一个核桃大小的金表,看了看,那指针已指向戌时末亥时初,忙又收起来,说:“本来该休息了,又打扰你半天。” 说着,披上蓑衣戴上箬笠出去了,又转身回来问:“你想吃什么,告诉我,我明天一早告诉老太太,不是比老婆子们说得清楚?” 黛玉笑着说:“等我夜里想到了,明天早上告诉你。你听雨下得更大了,快走吧。有人跟着没有?” 两个婆子答应:“有人,外面拿着伞点着灯笼呢。” 黛玉笑着说:“这天气还点灯笼?” 宝玉说:“没关系,是明瓦的,不怕雨。” 黛玉听了,回手从书架上拿下一个玻璃绣球灯,命点一支小蜡烛,递给宝玉,说:“这个又比那个亮,正是雨里点的。” 宝玉说:“我也有这么一个,怕他们不小心滑倒打破了,所以没点来。” 黛玉说:“跌了灯值钱,跌了人值钱?你又不习惯穿木屐。那灯笼叫他们前面照着。这个又轻巧又亮,本来就是雨里自己拿着的,你自己手里拿着这个,不是更好?明天再送来。即使失手也值不了多少钱,怎么突然变得这么小心了!” 宝玉听了,连忙接过来,前面两个婆子打着伞提着明瓦灯,后面还有两个小丫鬟打着伞。 宝玉就把这个灯递给一个小丫鬟捧着,宝玉扶着她的肩膀,一直去了。 接着蘅芜苑的一个婆子,也打着伞提着灯,送来一大包上等燕窝,还有一包洁粉梅片雪花洋糖。 说:“这比买的好。姑娘说了:姑娘先吃着,吃完了再送来。” 黛玉说:“回去说‘费心’。” 命她外面坐了吃茶。 婆子笑着说:“不吃茶了,我还有事呢。” 黛玉笑着说:“我也知道你们忙。现在天又凉,夜又长,更该聚个夜局,痛快赌两场了。” 婆子笑着说:“不瞒姑娘说,今年我可沾光了。反正每晚各处有几个守夜的,误了更也不好,不如聚个夜局,又守了更,又解闷。今晚正好轮到我坐庄,现在园门关了,就该开始了。” 黛玉听了笑着说:“难为你了。误了你发财,冒雨送来。” 命人给她几百钱,买点酒喝,避避雨气。 那婆子笑着说:“又让姑娘破费赏酒喝了。” 说着,磕了一个头,外面接了钱,打伞走了。 紫鹃收起燕窝,然后移灯下帘,服侍黛玉睡下。 黛玉在床上感慨宝钗的好意,一方面羡慕她有母亲和哥哥,另一方面又想宝玉虽然平时相处得很好,但终究有些嫌疑。 又听到窗外竹梢和焦叶上的雨声淅沥,清冷透进帘子,不由得又流下了泪。 直到四更天快结束时,才渐渐入睡。 要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第106章 鸳鸯拒婚抗贾赦 话说林黛玉直到深夜才渐渐入睡,这边咱们先不提她。 现在来说说凤姐,因为邢夫人找她,不知道啥事,赶紧打扮一番,坐车就过去了。 邢夫人把屋里的人都支走,悄悄跟凤姐说:“叫你来不为别的,有件棘手的事,你爹让我去跟老太太要鸳鸯,我拿不定主意,先跟你商量商量。你爹看上老太太的鸳鸯了,想让她进房,我估摸着这事儿老太太可能不答应,你有办法不?” 凤姐一听,忙说:“依我看,咱就别去碰这个钉子了。老太太没了鸳鸯,饭都吃不香,哪能舍得?再说了,老太太平时聊天时总说,你爹年纪大了,还左一个小老婆右一个小老婆的,不保养身体,官也不好好当,整天和小老婆喝酒。太太你听了这话,觉得老太太喜欢你爹吗?现在躲还来不及呢,这不是找事儿吗?你爹年纪大了,做事不靠谱,太太你该劝劝他才是。不像年轻那会儿,现在家里一大群人,还这么闹,怎么见人啊?” 邢夫人冷笑道:“大户人家三妻四妾的多了去了,咱们就不能有?我劝了也不一定听。就算是老太太的心肝宝贝,这么大年纪的官老爷要了,也不一定能拒绝。我叫你来,就是商量商量,你倒好,先给我一顿数落。难道我还得求你去?自然是我去说。你还说我不劝,你还不知道那脾气,劝不了,还得跟我生气。” 凤姐知道邢夫人性格固执,只知道顺着贾赦来保护自己,其次就是贪财,家里大事小事都是贾赦说了算。凡是涉及到钱的事,只要经她手,就特别抠门,还美其名曰“为了弥补贾赦的浪费”。儿女奴仆,谁也不靠,谁也不听。现在听邢夫人这么一说,就知道她又犯倔了,劝也没用,赶紧陪笑说:“太太这话太对了。我多大年纪,懂什么轻重?想来父母跟前,别说一个丫头,就是再大的宝贝,不给爹给谁?背地里的话哪能信?我就是个傻子。琏二爷要是哪天犯了错,爹妈气得要死,恨不得立刻打死他,可一见面,也就罢了,还是拿着爹妈心爱的东西赏他。现在老太太对爹,肯定也这样。我觉得,老太太今天高兴,要讨今天就讨。我先去逗老太太笑,等太太过去了,我找借口走开,把屋里的人也带走,太太好跟老太太说。给了更好,不给也没啥,别人也不知道。” 邢夫人听她这么一说,又高兴起来,又告诉她:“我的想法是先不跟老太太要。老太太要说不给,这事就完了。我心里想着先悄悄跟鸳鸯说。她虽然害羞,我细细跟她说,她自然不会说话,就妥了。那时候再跟老太太说,老太太虽然不同意,但鸳鸯愿意,俗话说‘人走茶凉’,自然就妥了。” 凤姐笑道:“到底是太太有智谋,这是万无一失的。别说是鸳鸯,谁不想往上爬,不想出人头地?这半个主子不做,倒愿意做个丫头,将来配个小子就完了。” 邢夫人笑道:“正是这个理。别说鸳鸯,就是那些大丫头,谁不愿意这样?你先过去,别露一点风声,我吃了晚饭就过来。” 凤姐心想:“鸳鸯平时挺有个性的,虽然这么说,但保不准她愿意。我先过去了,太太后过去,如果她同意了还好,如果不同意,太太这多疑的人,肯定会怀疑我泄露了风声,让她拿腔作势的。那时候太太又看到我说中了,羞恼成怒,拿我出气,那多没意思。不如一起过去,她同意也好,不同意也好,就不会怀疑到我身上了。” 想完,笑着说:“刚才来的时候,舅妈那边送了两笼子鹌鹑,我让他们炸了,本来想赶在太太晚饭时送过来的。我进大门时,看到小子们抬车,说太太的车坏了,拿去修了。不如现在坐我的车一起过去好了。” 邢夫人听了,就让人换衣服。 凤姐忙着伺候了一会儿,两人坐车过来。 凤姐又说:“太太去老太太那里,我要是跟着去,老太太要是问我去干嘛,就不好说了。不如太太先去,我换了衣服再来。” 邢夫人听了觉得有理,就自己去了贾母那里,跟贾母聊了一会儿,就假装去王夫人房里,从后门出去,路过鸳鸯的房间。 只见鸳鸯正坐在那里做针线,看到邢夫人,忙站起来。 邢夫人笑道:“在做什么?我看看,你扎的花儿越来越好了。” 一边说,一边接过她手里的针线看了看,一个劲地夸好。 放下针线,又上下打量。 只见她穿着半新的藕合色绫袄,青缎掐牙背心,下面水绿裙子。身材苗条,鸭蛋脸,乌黑的头发,高高的鼻子,两边腮上微微的几点雀斑。 鸳鸯见她这样看自己,自己倒不好意思起来,心里觉得奇怪,笑着说:“太太,这会儿不早不晚的,过来干嘛?” 邢夫人使了个眼色,让跟的人都出去。 邢夫人便坐下,拉着鸳鸯的手笑道:“我特意来给你道喜了。” 鸳鸯听了,心里已经猜到几分,不觉脸红,低头不说话。 听邢夫人说:“你知道你爹跟前没个可靠的人,心里想买一个,又怕那些人贩子家出来的不干净,也不知道有什么毛病,买回来,三天两头,又要闹鬼。所以想在府里挑个家生女儿收了,又没个好的:不是模样不好,就是性格不好,有了这个优点,没了那个优点。所以暗中观察了半年,这些女孩子里,就你是最好的,模样,做事,性格,温柔可靠,样样齐全。打算跟老太太要了你去,收在屋里。你跟外面新买的不一样,你一进去,马上就能提升地位,封你为姨娘,又体面,又尊贵。你又是个要强的人,俗话说的,‘金子总会发光’,谁知被你爹看中了你。现在这样,你可满足了你一直以来的心愿,也堵住了那些嫉妒你的人的嘴。跟我回去见老太太吧!” 说着拉起她的手就要走。 鸳鸯脸红,挣脱不开。 邢夫人知道他害羞,又说:“这有什么害羞的?你又不用说话,跟着我就是了。” 鸳鸯还是低头不动。 邢夫人见他这样,又说:“难道你不愿意?如果你真的不愿意,那真是个傻丫头。放着主子奶奶不做,倒愿意做丫头!三年两年,不过配个小子,还是奴才。你跟了我们去,你知道我性格好,又不是那种不容人的人。你爹对你们又好。过一年半载,生了一男半女,你就和我平起平坐了。家里你想使唤谁,谁还不动?现成的主子不做,错过这个机会,后悔就晚了。” 鸳鸯还是低头不说话。 邢夫人又笑道:“你这么个爽快人,怎么又这么犹豫?有什么不满意的,只管跟我说,我保证让你满意。” 鸳鸯还是不说话。 邢夫人又笑道:“你肯定有父母,你自己不肯说,怕害羞。你等他们问你,这也是应该的。我去问他们,让他们来问你,有话只管告诉他们。” 说完,就往凤姐房里去了。 凤姐早就换了衣服,因为屋里没人,就把这事告诉了平儿。 平儿也摇头笑道:“我看这事不一定行。平时我们私下聊天,听他的意思,他不一定愿意。也只能看着办了。” 凤姐说:“太太一定会来这屋里商量。如果同意了还好,如果不同意,白挨一顿骂,当着你们,脸上多不好看。你告诉他们炸鹌鹑,再配几样,准备吃饭。你先去别处逛逛,估计他们走了再来。” 平儿听了,就照办了,然后自由自在地往园子里去了。 这边鸳鸯见邢夫人走了,肯定会去凤姐房里商量,肯定会有人来问他,不如躲了这里,于是找到琥珀说:“老太太要是问我,就说我病了,没吃早饭,去园子里逛逛就回来。” 琥珀答应了。 鸳鸯也去园子里,到处游玩,不想正好遇到平儿。 平儿见没人,就笑道:“新姨娘来了!” 鸳鸯听了,脸红了,说:“难怪你们串通一气来算计我!等着我跟你主子闹去就是了。” 平儿听了,后悔失言,就拉他到枫树下,坐在一块石头上,索性把刚才凤姐过去回来的所有情况都告诉了他。 鸳鸯脸红了,对平儿冷笑道:“这是咱们好,比如袭人、琥珀、素云、紫鹃、彩霞、玉钏儿、麝月、翠墨,跟了史姑娘去的翠缕,死了的可人和金钏,去了的茜雪,连上你我,这十来个人,从小什么话不说?什么事都不做?现在因为都长大了,各自忙各自的去了,但我的心里还是跟以前一样,有话有事,从不瞒着你们。这话我先放在你心里,先别跟二奶奶说:别说大老爷要我做小老婆,就是太太现在死了,他三媒六聘地娶我去做大老婆,我也不去。” 平儿刚想笑着回答,突然听到山石后面哈哈的笑声,两人吓了一跳,忙起身往山石后面找,原来是袭人笑着走出来问:“什么事情?告诉我。” 说着,三人坐在石头上。 平儿又把刚才的话告诉了袭人:“说真的,这话按理我们不该说,这个大老爷太好色了,稍微有点姿色的,他就不放过。” 平儿说:“你既然不愿意,我教你个办法,不用费事就解决了。” 鸳鸯问:“什么办法?你说来听听。” 平儿笑着说:“你只管跟老太太说,就说已经给了琏二爷了,大老爷就不好再要了。” 鸳鸯啐道:“什么东西!你还敢说!上次你主子不是这么胡说的?谁知道应验到今天了!” 袭人笑道:“她们两个都不愿意,我就去跟老太太说,让老太太说已经把你许给宝玉了,大老爷也就死心了。” 鸳鸯又气又羞又急,骂道:“两个小蹄子不得好死!人家有为难的事,拿你们当正经人,告诉你们帮我出出主意,你们倒好,轮流取笑我。你们以为自己都有了好结果了,将来都是做姨娘的。依我看,天下的事未必都如人意。你们先别太得意了,别乐极生悲!” 两人见她急了,忙陪笑求饶:“好姐姐,别多心,咱们从小都是亲如姐妹,不过私下里偶尔开个玩笑。你的打算告诉我们,我们也放心。” 鸳鸯说:“什么打算!我就是不去就行了。” 平儿摇头说:“你不去,大老爷未必会放过你。大老爷的脾气你是知道的。虽然你是老太太房里的人,现在不敢把你怎么样,将来你总要离开老太太的。那时候落入他的手中,就不好办了。” 鸳鸯冷笑道:“老太太在一天,我就一天不离开这里。如果老太太去世了,他好歹还要守三年孝,没有娘刚去世他就先纳小老婆的道理!等过了三年,谁知道又是什么情况,到时候再说。就算到了绝境,我剪了头发去做尼姑,不然,还有一死。一辈子不嫁男人,又能怎样?至少干净!” 平儿袭人笑着说:“这丫头真是不要脸,越说越离谱了。” 鸳鸯说:“事已至此,害羞有什么用!你们不信,就慢慢看着吧。太太刚才说,要找我父母去。我看他们去南京找去!” 平儿说:“你父母都在南京看房子,没上来,迟早会找到的。现在你哥哥嫂子还在这里。可惜你是家里的家生女儿,不像我们两个是单身在这里。” 鸳鸯说:“家生女儿又怎样?‘牛不喝水强按头’?我不愿意,难道还要杀了我父母不成?” 第107章 平儿袭人议此事 正说着,只见她嫂子从那边走过来。 袭人说:“当时找不到你父母,一定和你嫂子说了。” 鸳鸯说:“这个女人专门是个‘九国贩骆驼的’,听了这话,她能不奉承去吗!” 说话间,她嫂子已经到了跟前。 她嫂子笑着说:“哪里找不到,姑娘跑到这里来了!你跟我来,我有话跟你说。” 平儿袭人都忙让座。 她嫂子说:“姑娘们请坐,我找我们姑娘说句话。” 袭人平儿都装作不知道,笑着说:“什么话这么急?我们这里猜谜语赢手帕呢,等猜完这个再去。” 鸳鸯说:“什么话?你说吧。” 她嫂子笑着说:“你跟我来,到那里我告诉你,反正是好事。” 鸳鸯听说,站起来,照她嫂子脸上狠狠啐了一口,指着她骂道:“你快夹着尾巴离开这里,越远越好!什么‘好事’!宋徽宗的鹰、赵子昂的马,都是好画。什么‘喜事’!状元痘灌的浆又满是喜事。难怪你整天羡慕人家女儿做了小老婆,一家人都靠她横行霸道,一家人都成了小老婆了!看得眼热了,也想把我推进火坑。我要是得宠了,你们在外面横行霸道,自己就封自己为舅爷了。我要是失宠了,你们就把尾巴一缩,生死由我。” 一边说,一边哭,平儿袭人拦着劝。 她嫂子脸上挂不住,说道:“愿不愿意,你好好说,不用牵扯别人。俗话说,‘当着矮子别说矮话’。姑娘骂我,我不敢还嘴,这两位姑娘又没惹你,小老婆长小老婆短的,人家脸上怎么过得去?” 袭人平儿忙说:“你别这么说,她也不是在说我们,你别牵扯别人。你听见哪位太太,太爷们封我们做小老婆?况且我们两个也没有父母兄弟在这里靠我们横行霸道。她骂的人自然有她骂的道理,我们犯不着多心。” 鸳鸯说:“她见我骂她,她不好意思,没话找话,又想挑拨你们两个,幸亏你们两个明白。本来是我急了,没分清楚,她就抓住这个机会了。” 她嫂子自觉没趣,赌气走了。 鸳鸯气得还在骂,平儿袭人劝了她一会儿,才消气。 平儿问袭人:“你躲在那里做什么?我们都没看见你。” 袭人说:“我本来是去四姑娘房里看我们的宝二爷的,谁知道晚了一步,说是回家了。我疑惑怎么没遇到呢,想去林姑娘家找,又遇到他的人说也没去。我正疑惑是不是出园子了,可巧你从那里来了,我一躲,你也没看见。后来他又来了。我从树后面走到假山后面,我却看见你们两个说话了,谁知道你们四个眼睛没看见我。” 话还没说完,又听到身后笑道:“四个眼睛没看见你?你们六个眼睛竟然没看见我!” 三人吓了一跳,回头一看,不是别人,正是宝玉走来。 袭人先笑道:“找我好苦,你从哪里来?” 宝玉笑道:“我从四妹妹那里出来,迎头看见你来了,我就知道是找我的,我就藏起来了逗你。看你低着头过去了,进了院子就出来了,见人就问。我在那里好笑,只等你到了跟前吓你一跳的,后来见你也躲躲藏藏的,我就知道也是要逗人了。我探头往前看了一看,却是他们两个,所以我就绕到你身后。你出去,我就躲在你躲的地方了。” 平儿笑道:“咱们再往后找找,说不定还能找出两个人来。” 宝玉笑道:“这可再没了。” 鸳鸯已经知道话都被宝玉听了,只趴在石头上装睡。 宝玉推他笑道:“这石头上冷,咱们回房里去睡,不是更好?” 说着拉起鸳鸯来,又忙让平儿来家坐吃茶。 平儿和袭人都劝鸳鸯走,鸳鸯才站起来,四人一起往怡红院来。 宝玉已经把刚才的话都听见了,心里自然不高兴,只默默地歪在床上,任由他们三个在外间说笑。 那边邢夫人因为问凤姐鸳鸯的父母,凤姐回答说:“他爹叫金彩,两口子都在南京看房子,不常来京城。他哥哥金文翔,现在是老太太那边的买办。他嫂子也是老太太那边洗衣房的头儿。” 邢夫人就叫人叫来金文翔的媳妇,仔细地跟她说了。 金家的媳妇自然高兴,兴冲冲地去找鸳鸯,只希望一说就成,没想到被鸳鸯一顿抢白,又被袭人平儿说了几句,羞恼地回来,就对邢夫人说:“不行,她反而骂了我一顿。” 因为凤姐在旁,不敢提平儿,只说:“袭人也帮他抢白我,也说了许多不识好歹的话,没法回复主子。太太和老爷再商量买别的吧。估计那小蹄子也没那么大福气,我们也没那么大造化。” 邢夫人听了,说:“又跟袭人什么关系?他们怎么知道的?”又问:“还有谁在跟前?” 金家的说:“还有平姑娘。” 凤姐忙说:“你不该打她一顿让她回来?我一出门,她就溜了,回家连个影子都摸不着!她肯定也帮着说什么了!” 金家的说:“平姑娘不在跟前,远远看着像是她,但也不确切,不过是我瞎猜。” 凤姐就命人去:“快把她叫来,告诉她我回家了,太太也在这里,请她来帮忙。” 丰儿忙上来回道:“林姑娘派人下了请帖请了三四次,她才去了。奶奶一进门我就叫她去的。林姑娘说:‘告诉你奶奶,我有事烦她。’” 凤姐听了才罢休,故意还说“天天烦她,有什么事!” 邢夫人没办法,吃完饭回家,晚上告诉了贾赦。 贾赦想了一会儿,立刻叫贾琏来说:“南京的房子还有人看着,不止一家,马上叫金彩来。” 贾琏回道:“上次南京的信来,说金彩已经得了痰迷心窍,那边连棺材银子都赏了,不知道现在是死是活,就算是活着,也是人事不知,叫来也没用。他老婆子又是个聋子。” 贾赦听了,哼了一声,又骂道:“下流东西,偏你这么清楚,还不快滚!” 吓得贾琏赶紧退出去,一时又叫传金文翔。 贾琏在外书房等着,既不敢回家,又不敢去见他父亲,只能听着。 过了一会儿,金文翔来了,小厮们直接带他进了二门里,过了五六顿饭的工夫才出来走了。 贾琏暂时不敢打听,过了一会儿,又打听贾赦睡了,才敢过来。 到了晚上凤姐儿告诉他,才明白了事情的经过。 鸳鸯一夜没睡,到了第二天,他哥哥回来告诉贾母要接他家去逛逛,贾母同意了,让他出去。 鸳鸯本来想不去,但又怕贾母起疑,只好勉强出来。 他哥哥只好把贾赦的话告诉他,又承诺他怎么体面,怎么当家作姨娘。 鸳鸯只是坚决不愿意。 他哥哥没办法,只好去回复贾赦。 贾赦生气了,说:“我这话告诉你,叫你女人向他说去,就说我的话:‘自古嫦娥爱少年’,他肯定是嫌我老了,大概他恋着少爷们,多半是看上了宝玉,也可能是贾琏。如果有这个心思,叫他早点死了这条心,我要他不来,以后谁还敢要?这是一件事。第二件,想着老太太疼他,将来自然会往外聘作正头夫妻去。叫他好好想想,不管他嫁到谁家,也难逃我的手掌心。除非他死了,或者一辈子不嫁男人,我就服了他!如果不是这样,叫他趁早回心转意,有多少好处。” 贾赦说一句,金文翔应一声“是”。 贾赦说:“你别骗我,我明天还打发你太太过去问鸳鸯,你们说了,他不答应,就没你们的事。如果他答应了,小心你的脑袋!” 金文翔忙不迭地答应了,退出回家,也没等告诉他女人转告,就直接当面说了这些话。 把鸳鸯气得无话可说,想了一想,就说:“就算我愿意去,也必须得你们带我去回复老太太。” 他哥嫂听了,只当他回心转意了,都高兴得不得了。 他嫂子立刻带他来见贾母。 恰巧王夫人、薛姨妈、李纨、凤姐儿、宝钗等姊妹以及外面的几个管事有头脸的媳妇,都在贾母跟前凑趣。 鸳鸯高兴极了,拉着他嫂子,到贾母跟前跪下,一边哭一边说,把邢夫人怎么来说,园子里他嫂子又怎么说,今天他哥哥又怎么说,“因为不答应,刚才大老爷就干脆说我恋着宝玉,不然就是等着往外聘,我就算到了天上,这一辈子也逃不出他的手心,迟早要报仇。我已经下定决心,当着众人在这里,我这一辈子别说是‘宝玉’,就是‘宝金’、‘宝银’、‘宝天王’、‘宝皇帝’,不管怎样我都不会嫁人!就是老太太逼着我,我宁愿一刀抹死,也不会从命!如果有福气,我死在老太太之前,如果没有福气,该要饭的命,服侍老太太去世后,我也不跟着我父母哥哥去,我要么寻死,要么剪了头发做尼姑去!如果说我不是真心的,只是暂时拿话来敷衍,以后再图别的,天地鬼神,日头月亮照着我的嗓子,从嗓子里头长疔烂了出来,烂化成酱在这里!” 原来她一进来时,就袖了一把剪子,一边说着,一边左手打开头发,右手就剪。 众婆娘丫鬟忙来拉住,已经剪下半绺来了。 众人看时,幸好她的头发极多,剪的不透,连忙替她挽上。 贾母听了,气得浑身乱颤,口中只说:“我总共就剩这么一个可靠的人,他们还要来算计!” 因为看到王夫人在旁,就对王夫人说:“你们原来都是哄我的!外面孝敬,暗地里算计我。有好东西也来要,有好人也要,剩下这么个毛丫头,见我待他好了,你们自然心里不舒服,弄开了他,好摆布我!” 王夫人忙站起来,不敢还一句话。 薛姨妈见连王夫人也怪上了,反而不好劝了。 李纨一听鸳鸯的话,早就带着姊妹们出去了。 探春是个有心人,想到王夫人虽然委屈,但怎么敢辩解;薛姨妈也是亲姊妹,自然也不好辩解;宝钗也不方便为姨母辩解,李纨、凤姐、宝玉一概不敢辩解,这正是需要女孩儿出面的时候;迎春老实,惜春还小,因此窗外听了一听,便走进来陪笑向贾母说:“这事与太太有什么关系?老太太想一想,也有大伯子要收屋里的人,小婶子怎么会知道?就算知道,也装不知道。” 还没说完,贾母笑道:“可是我老糊涂了!姨太太别笑话我。你这个姐姐他很孝顺我,不像我那大太太一味怕老爷,婆婆跟前不过是应付差事。可是委屈了他。” 薛姨妈只答应“是”,又说:“老太太偏心,多疼小儿子媳妇,也是有的。” 贾母说:“不偏心!” 然后又说:“宝玉,我错怪了你娘,你怎么也不提醒我,看着你娘受委屈?” 宝玉笑道:“我偏着娘说大爷大娘不对吗?总共一个不是,我娘在这里不认,却推给谁?我倒要认是我的不是,老太太又不信。” 贾母笑道:“这也有道理。你快给你娘跪下,你说太太别委屈了,老太太年纪大了,看在宝玉的份上吧。” 宝玉听了,忙走过去,就要跪下,王夫人忙笑着拉他起来,说:“快起来,快起来,这可不行。难道你替老太太给我赔不是吗?” 宝玉听了,忙站起来。 贾母又笑道:“凤姐儿也不提醒我。” 凤姐儿笑道:“我倒不怪老太太的不是,老太太倒找上我了?” 贾母听了,和众人都笑道:“这可奇怪了!倒要听听这不是。” 凤姐儿说:“谁让老太太会调理人,调理得像水葱一样,怎么能怪人要?我幸亏是孙媳妇,如果是孙子,我早就要了,还等到现在呢。” 贾母笑道:“这倒是我的不是了?” 凤姐儿笑道:“自然是老太太的不是了。” 贾母笑道:“这样,我也不要了,你带了去吧!” 凤姐儿说:“等修了这辈子,下辈子托生个男人,我再要吧。” 贾母笑道:“你带了去,给琏儿放在屋里,看你那没脸的公公还要不要了!” 凤姐儿说:“琏儿不配,就只配我和平儿这一对烧糊了的卷子和他混吧。” 说得众人都笑起来了。 丫鬟回来说:“大太太来了。” 王夫人忙出去迎接。 第108章 薛蟠瞎撩柳湘莲 话说,王夫人听说邢夫人来了,赶紧出去迎接。 邢夫人还不知道贾母已经知道了鸳鸯的事情,本想过来打听消息,但一进院子,就有好几个婆子偷偷告诉她了,她这才意识到。 邢夫人本想转身回去,但里面已经知道了,再加上王夫人出来迎接,她只好硬着头皮进去。 她先向贾母请安,贾母却一言不发,邢夫人自己也觉得有些尴尬。 凤姐儿早就找了个借口避开了。 鸳鸯也回自己房间生闷气去了。 薛姨妈和王夫人等人担心邢夫人面子上挂不住,也就渐渐退了出去。 邢夫人也不敢轻易离开。 贾母见没人了,才开口说:“我听说你给你丈夫说媒来了。你倒是挺守妇道的,但这贤惠也太过分了吧!你们现在孙子儿子一大堆,你还怕他,连劝两句都不行,还由着他胡来!” 邢夫人满脸通红,回答说:“我劝过好几次了,他不听。老太太您还不知道吗,我也是没办法。” 贾母说:“他要是逼你杀人,你也去杀吗?现在你想想,你兄弟媳妇本来性格就老实,又体弱多病,家里上上下下哪件事不是她操心?你这个媳妇虽然帮忙,但也是天天忙里忙外。我现在已经自己减少了很多事。他们两个就算有做得不够的地方,有鸳鸯在,那孩子还细心些,我的事情他还会想着点,该去的,他就会去;该添什么,他就会提前告诉他们。鸳鸯要是不这样,他娘俩里里外外,大大小小,哪能不疏忽一两件?我现在反而要自己操心不成?还是天天跟你们要东西?我这屋里有的没的,就剩他一个,年纪也大些,我什么脾气性格他还知道些。再者,他还讨主子们的喜欢,也不指着我和这位太太要衣裳,也不和那位奶奶要银子。所以这几年,他说的话,从你小婶和你媳妇起,到家里的大大小小,没有不信的。所以我不仅靠他,连你小婶媳妇也都省心。我有这个人,就算是媳妇和孙子媳妇没想到的,我也不会缺什么,也不会生气。现在他要是走了,你们找个什么人来服侍我?你们就是找个珍珠般的人来,不会说话也没用。我正打算派人去跟你丈夫说,他想要什么人,我这里有钱,让他尽管买,就是这个丫头不行。留下他服侍我几年,就跟他日夜尽孝一样。你来得正好,你就去说,这样更合适。” 说完,贾母叫人:“请姨太太和姑娘们来聊聊天,本来挺高兴的,怎么又都散了?” 丫头们忙答应着去了。 大家又赶紧回来。 只有薛姨妈对丫头说:“我才来,又要做什么去?你就说我睡觉了。” 那丫头说:“亲爱的姨太太,姨祖宗!我们老太太生气呢,您老人家不去,就没完没了了,就当疼我们吧。您老人家嫌累,我背您去。” 薛姨妈说:“小鬼头,你怕什么?不过骂几句就完了。” 说着,只好和这小丫头走来。 贾母忙让座,又笑着说:“咱们打牌吧。姨太太的牌也生疏了,咱们坐一起,别让凤姐儿混了咱们。” 薛姨妈笑道:“正是呢,老太太替我看着点。咱们四个娘儿们打呢,还是再添一个?” 王夫人笑道:“可不止四个。” 凤姐儿说:“再添一个人热闹些。” 贾母说:“叫鸳鸯来,让他坐在我下首。姨太太眼神不好,咱们的牌都让他看着点。” 凤姐儿叹了口气,对探春说:“你们这些读书识字的,怎么不学算命呢?” 探春说:“这又奇怪了。这会儿你不集中精神赢老太太几个钱,还想算命。” 凤姐儿说:“我正想算算今天该输多少呢,我还想赢呢!你看看,还没上场,左右都埋伏好了。” 说得贾母薛姨妈都笑了。 不一会儿,鸳鸯来了,就坐在贾母下首,鸳鸯下面就是凤姐儿。 铺上红毡,洗牌告幺,五人开始打牌。 打了一会儿,鸳鸯见贾母的牌已经很好,只等一张二饼,就给凤姐儿递了个暗号。 凤姐儿正要发牌,故意犹豫了半天,笑着说:“我这一张牌肯定在姨妈手里扣着呢。我不发这一张,就下不来了。” 薛姨妈说:“我手里没有你的牌。” 凤姐儿说:“我回头是要查的。” 薛姨妈说:“你只管发,我看看是什么。” 凤姐儿就把牌放在薛姨妈面前。 薛姨妈一看是个二饼,就笑着说:“我倒不稀罕它,就怕老太太胡了。” 凤姐儿听了,忙笑着说:“我发错了。” 贾母笑得把牌都扔下来了,说:“你敢拿回去!谁让你错了?” 凤姐儿说:“我这不是想算算命吗。这是自己发的,也怪不了别人!” 贾母笑着说:“是啊,你自己该打自己那嘴,问自己才是。” 又对薛姨妈笑道:“我不是小气爱赢钱,就是个彩头。” 薛姨妈笑道:“可不是这样,哪有那么糊涂的人说老太太爱钱呢?” 凤姐儿正数着钱,听了这话,忙把钱穿上了,对大家笑着说:“够了我的了。不为赢钱,就为赢彩头。我到底小气,输了就数钱,快收起来吧。” 贾母的规矩是鸳鸯代洗牌,因为和薛姨妈说笑,没注意鸳鸯没动手,贾母说:“你怎么生气了,连牌也不给我洗。” 鸳鸯拿起牌来,笑着说:“二奶奶不给钱。” 贾母说:“她不给钱,那是她走运了。” 就让小丫头:“把她那一吊钱都拿过来。” 小丫头真就拿了过来,放在贾母旁边。 凤姐儿笑着说:“赏我吧,我照数给就是了。” 薛姨妈笑道:“果然是凤丫头小气,不过是玩玩罢了。” 凤姐儿听了,就站起来,拉着薛姨妈,回头指着贾母平时放钱的小木匣子笑着说:“姨妈看看,那里不知玩去我多少了。这一吊钱玩不了半个时辰,那里的钱就招手叫他了。等这一吊也叫进去了,牌也不用打了,老祖宗的气也消了,又有正经事让我去办了。” 话没说完,引得贾母众人笑个不停。 偏偏平儿怕钱不够,又送了一吊来。 凤姐儿说:“不用放我这儿,也放在老太太那儿吧。一起叫进去倒省事,不用做两次,让箱子里的钱费事。” 贾母笑得手里的牌撒了一桌子,推着鸳鸯,说:“快撕她的嘴!” 平儿照办了,也笑了一会儿,才回来。 到院子门口遇见贾琏,问他:“太太在哪儿呢?老爷叫我请过去呢。” 平儿忙笑着说:“在老太太跟前呢,站了半天还没动呢。趁早儿别去了。老太太生了半天气,这会儿亏二奶奶凑了半天趣儿,才稍微好了点。” 贾琏说:“我过去只说讨老太太的示下,十四号去赖大家不去,好准备轿子。又请了太太,又凑了趣儿,不是挺好?” 平儿笑着说:“依我说,你还是别去了吧。全家连太太宝玉都有错,这会儿你又添乱去了。” 贾琏说:“已经完了,难道还补不成?再说和我无关。第二,老爷亲自吩咐我请太太的,这会儿我打发人去,要是知道了,正没好气呢,拿这个出气怎么办。” 说着就走。 平儿见他说得有理,也就跟了过来。 贾琏到了堂屋里,就放轻了脚步,往里间探头,只见邢夫人站在那里。 凤姐儿眼尖,先看见了,使眼色不让他进来,又给邢夫人使眼色。 邢夫人不好就走,只好倒了一碗茶,放在贾母面前。 贾母一转身,贾琏没注意,就没躲开。 贾母就问:“外面是谁?倒像个小子一伸头。” 凤姐儿忙起身说:“我也好像看见一个人影,我去看看。” 一边说,一边起身出来。 贾琏忙进去,陪笑道:“打听老太太十四号出门不出门?好准备轿子。” 贾母说:“既然这样,怎么不进来?还鬼鬼祟祟的。” 贾琏陪笑道:“看见老太太打牌,不敢打扰,不过是叫媳妇出来问问。” 贾母说:“就忙到这时候,等他回去,你问多少问不得?哪次你这么小心过!又不知是来当耳报神的,还是来当探子的,鬼鬼祟祟的,倒吓我一跳。什么下流种子!你媳妇和我打牌呢,还有半天功夫,你回家再和赵二家的商量怎么治你媳妇去吧。” 说着大家都笑了。 鸳鸯笑着说:“鲍二家的,老祖宗又扯上赵二家的了。” 贾母也笑着说:“可不是,我哪里记得什么抱着背着的,提起这些事来,不由得我不生气!我进了这个家门,从重孙子媳妇做起,到现在我也有重孙子媳妇了,前前后后五十四年,经历了大风大浪,稀奇古怪的事也见过不少,就没遇到过这样的事。还没离开我这里呢!” 贾琏一声也不敢吭,忙退了出来。 平儿站在窗外悄悄笑着说:“我说了你不听,最后还是撞进网里了。” 正说着,邢夫人也出来了,贾琏说:“都是老爷惹的祸,现在都推到我和太太身上。” 邢夫人说:“你这个没孝心的,雷打的下流种子!人家还替老子去死呢,白说了几句,你就抱怨了。你还不好好的,这几天生气,小心他打你。” 贾琏说:“太太快过去吧,叫我来请了好半天了。” 说着,送他母亲过去那边。 邢夫人把刚才的话简单说了几旬,贾赦没办法,又觉得羞愧,从此就装病,也不敢见贾母,只派邢夫人和贾琏每天过去请安。 只好又到处派人去买,最后花了八百两银子买了个十七岁的女孩,名叫嫣红,收在房里。 这事就不多说了。 这里打了半天天的牌,吃完晚饭才结束。 这一两天也没什么事。 转眼到了十四号,一大早,赖大家的媳妇又来请。 贾母高兴,就带着王夫人、薛姨妈和宝玉姐妹们,到赖大的花园里坐了半天。 那花园虽然比不上大观园,但也相当整齐宽敞,泉水、石头、林木、楼阁亭台,也有好几处让人惊叹的。 外面厅上,薛蟠、贾珍、贾琏、贾蓉和几个近亲的,远亲的也没来,贾赦也没来。 赖大家里也请了几个现任官员和几个世家子弟作陪。 因为其中有柳湘莲,薛蟠自从上次见过一次,就念念不忘。 又听说他喜欢演戏,而且演的都是生旦爱情戏,不免误会了他的意图,误以为他是风月场上的人,正想和他交往,可惜没有机会,今天正好遇上,觉得无可无不可。 而且贾珍等人也仰慕他的名声,酒壮人胆,就请他演了两出戏。 演完下来,移到他旁边坐着,问长问短,说东说西。 那柳湘莲本是世家子弟,读书不成,父母早逝,性格豪爽,不拘小节,酷爱舞枪弄剑,赌博喝酒,以至于眠花宿柳,吹笛弹筝,无所不为。 因为他年纪轻,长得又帅,不了解他身份的人,却误认为他是演员一类。 那赖大的儿子赖尚荣和他一向交好,所以他今天被请来作陪。 不想酒后别人还好,只有薛蟠又犯了老毛病。 柳湘莲心中早已不快,想趁机溜走,无奈赖尚荣死活不放。 赖尚荣又说:“刚才宝二爷又嘱咐我,刚进门虽然见了,但人多不好说话,叫我告诉你散了别走,他还有话说。你既然一定要走,等我叫出他来,你们见了再走,与我无关。” 说着,就命小厮们到里面找一个老婆子,悄悄告诉她“请出宝二爷来。” 那小厮去了不到一盏茶的功夫,果然看见宝玉出来了。 赖尚荣对宝玉笑着说:“好叔叔,把他交给你,我去忙别的了。” 说完,就走了。 宝玉就拉着柳湘莲到厅侧的小书房里坐下,问他这几天有没有去秦钟的坟上看看。 湘莲说:“怎么能不去?前几天我们几个人去放鹰,离他坟上还有二里地。我想今年夏天雨水多,怕他的坟塌了。我背着众人,去看了看,果然又动了一点。回家后就弄了几百钱,第三天一早出去,雇了两个人收拾好了。” 宝玉说:“难怪呢,上个月我们大观园的池子里长了莲蓬,我摘了十个,叫茗烟去坟上供他,回来我也问他有没有被雨冲坏。他说不但没冲,而且比上次还新了些。我想着,不过是这几个朋友新修了。我只恨我天天被关在家里,一点自主权都没有,一动就有人知道,不是这个拦就是那个劝的,能说不能做。虽然有钱,也不由我支配。” 湘莲说:“这个事也不用你操心,外面有我,你心里有数就行。眼前十月初一,我已经准备好上坟的开销。你知道我一贫如洗,家里没什么积蓄,就算有几个钱,也是随手就花光,不如趁现在留一点,省得到时候手忙脚乱。” 宝玉说:“我也正想派茗烟找你,你又不大在家,知道你天天东奔西跑,没个固定的去处。” 湘莲说:“这也不需要找我。这个事大家各尽其责。现在我还要出门去走走,外面逛个三年五载再回来。” 宝玉听了,忙问:“这是为什么?” 柳湘莲冷笑道:“你不知道我的心思,到时候你自然明白。我现在要告辞了。” 宝玉说:“好不容易见面,晚上一起散了不好吗?” 湘莲说:“你那表兄还是那样,再坐下去恐怕会有事,不如我避开的好。” 宝玉想了想,说:“既然这样,避开他是对的。只是你如果真的要远行,必须先告诉我一声,千万别悄悄走了。” 说着就流下了眼泪。 柳湘莲说:“当然要告别的。你就别告诉别人了。” 说完就站起来要走,又说:“你们进去吧,不用送我。” 一边说,一边出了书房。 刚到大门前,就看见薛蟠在那里大吵大闹,说:“谁放小柳儿走了!” 柳湘莲听了,火冒三丈,恨不得一拳打死他,但又想到酒后打人不好,又碍着赖尚荣的面子,只好忍了又忍。 薛蟠忽然看见他走出来,如获至宝,忙踉踉跄跄地走上来一把拉住,笑着说:“我的好兄弟,你去哪儿了?” 湘莲说:“马上就回来。” 薛蟠笑着说:“好兄弟,你一走都没兴致了,好歹坐一会儿,你就疼疼哥哥吧。不管你有什么要紧事,交给哥哥,你就别忙了,有你这个哥哥在,你要当官发财都容易。” 湘莲见他这么无耻,心中又恨又愧,早有计策,便拉他到没人的地方,笑着说:“你是真心和我好,还是假心和我好呢?” 薛蟠听这话,心里乐开了花,斜着眼忙笑着说:“好兄弟,你怎么问起我这话?我要是假心,立刻死在你面前!” 湘莲说:“既然这样,这里不方便。等坐一会儿,我先走,你随后出来,跟我到我住的地方,咱们另外喝一夜酒。我那里还有两个特别好的孩子,从来没出过门。你可以不用带一个人,到了那里,服侍的人都是现成的。” 薛蟠听这样说,高兴得酒醒了一半,说:“真的吗?” 湘莲说:“当然,人家真心对你,你倒不信了!” 薛蟠忙笑着说:“我又不是傻子,怎么会不信呢!既然这样,我又不认识路,你先去了,我去哪儿找你?” 湘莲说:“我住在北门外,你舍得家,愿意在城外住一夜吗?” 薛蟠笑着说:“有了你,我还要家干什么!” 湘莲说:“既然这样,我在北门外的桥上等你。咱们先回席上喝酒去。你看我走了之后你再走,他们就不会注意了。” 薛蟠听了,连忙答应。 于是两人又回到席上,喝了一会儿。 薛蟠急不可耐,只拿眼盯着湘莲,心里越想越高兴,左一杯右一杯,不用别人让,自己就喝了又喝,不知不觉已经喝得差不多了。 湘莲便起身出来,趁人不注意走了,到了门外,吩咐小厮杏奴:“先回家去吧,我到城外就回来。”说完,就骑马直奔北门,到桥上等薛蟠。 没过多久,只见薛蟠骑着一匹大马,远远地赶来,张着嘴,瞪着眼,头像拨浪鼓一样不停地左右乱看,等他从湘莲马前过去,只顾往远处看,没注意近处,反而过去了。 湘莲又是好笑,又是恨,便也骑马跟了上去。 薛蟠往前看,渐渐人烟稀少,便又圈马回来再找,没想到一回头看见了湘莲,如获至宝,忙笑着说:“我就说你是个守信用的人。” 湘莲笑着说:“快往前走,小心别人看见跟上来,就不方便了。”说着,就先骑马往前走,薛蟠也紧紧跟上。 湘莲见前面人迹稀少,又有一片芦苇塘,便下马,将马拴在树上,对薛蟠笑着说:“你下来,咱们先发个誓,以后要是谁变心,告诉别人,就应了誓。” 薛蟠笑着说:“这话有道理。”连忙下马,也将马拴好,便跪下说:“我要是将来变心,告诉别人,就天打雷劈!” 话还没说完,只听“嘡”的一声,脖子后面就像被铁锤砸了一样,只觉得眼前一黑,满眼金星乱冒,身不由己地倒了下来。 湘莲走上前看看,知道他是个外行,不经打,只用了三分力气,往他脸上拍了几下,立刻就像开了个水果店一样。 薛蟠还想挣扎着起来,又被湘莲用脚尖点了点,再次跌倒,嘴里说:“本来是你情我愿的,你不愿意,好好说就是了,为什么要骗我出来打我?”一边说,一边乱骂。 湘莲道:“我让你这个瞎了眼的,认认清楚柳大爷是谁!你不求求饶,还敢骂我!我打死你也没意思,就给你点厉害瞧瞧。” 说着,就拿起马鞭,从背到腿,打了三四十下。 薛蟠酒已经醒了大半,觉得疼痛难忍,不禁发出“嗳哟”的声音。 湘莲冷笑道:“也不过如此!我还以为你不怕打呢。”一边说,一边又把薛蟠的左腿拉起来,朝苇塘的泥水里拖了几步,滚得满身泥水,又问:“你现在认得我了吗?” 薛蟠不答应,只是哼哼。 湘莲又扔下鞭子,用拳头往他身上打了几下。 薛蟠便乱滚乱叫,说:“我知道你是正人君子,是我错了。” 湘莲道:“不用提别人,你就说现在。” 薛蟠哼哼着说:“现在没什么好说的。不过你是正人君子,我错了。” 湘莲道:“还要说得更诚恳些才饶你。” 薛蟠哼哼着说:“好兄弟。” 湘莲便又打了一拳。 薛蟠“嗳哟”一声说:“好哥哥。” 湘莲又连打两拳。 薛蟠忙“嗳哟”叫道:“好爷爷,饶了我这不长眼的瞎子吧!从今以后我敬你怕你了。” 湘莲道:“你把那水喝两口。” 薛蟠一边听着,一边皱眉说:“那水太脏了,怎么喝得下去!” 湘莲举拳又要打。 薛蟠忙说:“我喝,我喝。”说着,只好俯身在芦苇根下喝了一口,还没咽下去,就“哇”的一声,把刚才吃的东西都吐了出来。 湘莲道:“这么脏的东西,倒熏坏了我。”说着,丢下薛蟠,便牵马走了。 这里薛蟠见他走了,心里才放下心来,后悔自己不该认错人。 想要挣扎起来,无奈全身疼痛难忍。 谁知贾珍等人在席上忽然发现他们两个不见了,到处找也找不到。 有人说:“好像出北门去了。” 薛蟠的小厮们平时都怕他,他吩咐不许跟去,谁还敢去找? 后来还是贾珍不放心,命贾蓉带着小厮们沿着踪迹一直找到北门,下桥走了二里多路,忽然看见芦苇坑边薛蟠的马拴在那里。 大家都说:“好了!有马肯定有人。”一起走到马前,只听芦苇中有人的呻吟声。 大家忙走过去一看,只见薛蟠衣衫破烂,面目全非,浑身上下滚得像个泥猪一样。 贾蓉心里已经猜到了九分,忙下马让人扶他出来,笑着说:“薛大叔天天调情,今天调到芦苇坑里来了。一定是龙王爷也看上你风流,要你做驸马,你就撞到龙角上了。” 薛蟠羞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哪里还能爬上马? 贾蓉只好命人赶到关厢里雇了一顶小轿,薛蟠坐了,一起进城。 贾蓉还想抬他去赖家赴宴,薛蟠百般恳求,又让他不要告诉别人,贾蓉才答应了,让他自己回家。 贾蓉仍然回到赖家向贾珍汇报,并描述了刚才的情形。 贾珍也知道是湘莲打的,笑着说:“他应该吃点亏才好。” 晚上散了后,就来探望。 薛蟠自己在卧室里养伤,推说生病不见客。 贾母等人回来各自回家时,薛姨妈和宝钗看见香菱哭得眼睛肿了。 问明原因,忙赶来看薛蟠,脸上身上虽然有伤痕,但并未伤筋动骨。 薛姨妈又是心疼,又是生气,骂了薛蟠一顿,又骂了柳湘莲一顿,想要告诉王夫人,派人去抓柳湘莲。 宝钗忙劝道:“这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是他们一起喝酒,酒后翻脸也是常有的事。谁喝醉了,多挨几下打,也是有的。再说咱们家无法无天,也是众所周知的。妈不过是心疼的缘故。要出气也容易,等三五天哥哥养好了出去时,那边珍大爷琏二爷这些人也未必就不管了,自然会准备个酒席,叫那个人来,当着众人给哥哥赔礼道歉就是了。现在妈如果把这事当大事告诉别人,反而显得妈偏心溺爱,纵容他惹事生非,今天偶然吃了一次亏,妈就这样大动干戈,依靠亲戚的势力欺负普通人。” 薛姨妈听了说:“我的儿,还是你想得周到,我一时气糊涂了。” 宝钗笑着说:“这样才好。他又不怕妈,又不听人劝,一天比一天放纵,吃过两三次亏,他也就改了。” 薛蟠躺在炕上痛骂柳湘莲,又命令小厮们去拆他的房子,打死他,和他打官司。 薛姨妈制止了小厮们,只说柳湘莲一时酒后失态,现在酒醒了,后悔莫及,怕罪逃走了。 薛蟠听见这样说,想知道究竟如何...... 第109章 香菱入园学诗忙 薛蟠听到这样的话,怒气才慢慢平息。 几天后,虽然疼痛消失了,但伤痕还在,他只能装作生病在家,不好意思见亲戚朋友。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到了十月。 因为有些商铺的伙计要回家算账,家里不得不准备酒席为他们送行。 其中有个叫张德辉的,年纪已经过了六十,在薛家商铺里负责总管,家里也有些积蓄。 他今年也要回家,明年春天才会回来。 他提到今年纸张和香料的供应不足,明年肯定会涨价。 他打算明年让他的大儿子先来商铺照看,自己则在端午节前顺路进一些纸张、香料和扇子来卖。 除去关税和其他开销,还能赚好几倍的利润。 薛蟠听了,心里盘算:“我现在挨了打,正不好意思见人,想躲个一年半载,又没地方去。天天装病也不是办法。而且我这么大个人,文不成武不就,虽然家里做生意,但我从来没拿过秤和算盘,对各地的风俗习惯和道路也不熟悉。不如我也准备些本钱,和张德辉一起出去闯荡一年。赚不赚钱无所谓,至少可以躲躲羞耻。再者,出去看看山水也是不错的。” 他心里已经决定,酒席结束后,就和张德辉说了自己的想法,让他等一两天一起出发。 晚上,薛蟠把这件事告诉了母亲。 薛姨妈听了虽然高兴,但又担心他在外面惹事,花掉本钱倒是小事,因此不让他去。 她说:“你还是好好待在家里,这样我才能放心。我们也不缺钱,你在家里安分守己,比赚几百两银子强多了。” 薛蟠已经下定决心,哪里肯听。 他说:“你总是说我不懂世事,这个不知道,那个也不学。现在我下定决心要断绝那些无关紧要的事情,想要成为有用的人,学习做生意,你又不让我去,我该怎么办呢?我又不是一个女孩子,把我关在家里,什么时候是个头?而且张德辉是个年纪大、有德行的人,我们和他家是世交,我和他一起去,怎么会出错呢?就算我一时糊涂,他自然会提醒我。至于货物的价格和市场情况,他都很清楚,我自然会向他请教,这样不是更顺利吗?过两天我不告诉家里,自己悄悄出发,明年发了财回家,那时候你们就会知道我的厉害了。” 说完,他赌气去睡觉了。 薛姨妈听他这么说,就和宝钗商量。 宝钗笑着说:“哥哥如果真的想要做正事,那当然是好事。但他在家里说得好听,到了外面旧病复发,就更难管束了。但我们也不用担心太多。如果他真的改了,那是他一生的福气。如果他不改,妈妈也没有别的办法。我们尽人事,听天命吧。他这么大个人了,如果总是担心他不懂世事,不能出门,不能做事,今年关在家里,明年还是老样子。他既然说得这么有道理,妈妈就当作是丢了八百一千两银子,让他试一试。反正有伙计们帮忙,他们也不至于好意思骗他。而且他出去了,周围没有助兴的人,也没有依靠的人,到了外面,谁还怕谁,有吃的就吃,没吃的就饿着,无依无靠,他看到这样,可能会比在家里更懂事。” 薛姨妈听了,想了半天说:“你说的对。花点钱,让他学点乖也是值得的。” 商量好后,就休息了。 第二天,薛姨妈请张德辉来,在书房里让薛蟠招待他吃饭,自己则在后廊下,隔着窗户,千叮咛万嘱咐张德辉要照看薛蟠。 张德辉满口答应,吃完饭告辞,又说:“十四号是个出行的好日子,大少爷可以马上准备行李,雇好骡子,十四号一大早就出发。” 薛蟠非常高兴,把这个消息告诉了薛姨妈。 薛姨妈就和宝钗、香菱以及两个年老的嬷嬷连夜准备行李,安排薛蟠的奶爸老苍头一个,当年懂事的老仆人两个,还有薛蟠平时用的两个小厮,主仆一共六个人,雇了三辆大车,专门拉行李和物品,又雇了四个长途骡子。 薛蟠自己骑一匹家里养的铁青大骡子,另外还准备了一匹坐骑。 所有事情都准备好后,薛姨妈和宝钗等人连夜劝告他的话,就不用细说了。 到了十三号,薛蟠先去向他舅舅告别,然后过来向贾府的众人告别。 贾珍等人不免又要为他饯行,这些细节就不细说了。 到了十四号一大早,薛姨妈和宝钗等人一直陪着薛蟠出了仪门,母女两个含泪看着他离去,才回来。 薛姨妈从京城带来的家人不过四五户,还有两三个老嬷嬷和小女孩,现在跟薛蟠一走,外面只剩下一两个男人。 因此,薛姨妈当天就到书房,把所有的陈设、玩器和帘幔等物品都搬进来收藏,命令那两个跟去的男人的妻子也进来睡觉。 又命令香菱把她的房间也收拾得严严实实的,“把门锁上,晚上和我一起睡。” 宝钗说:“妈妈既然有这些人作伴,不如让菱姐姐和我作伴。我们的园子又空,夜长了,我每晚做活,多一个人不是更好吗?” 薛姨妈听了,笑着说:“是我忘了,本来就应该让她和你一起去。我前几天还和你哥哥说,文杏还小,不太懂事,莺儿一个人不够伺候的,还要买一个丫头来伺候你。” 宝钗说:“买的不知道底细,如果看错了人,花了钱是小事,惹麻烦就不好了。不如慢慢打听,如果有知道来历的,买个还差不多。” 一边说,一边命令香菱收拾了被褥、化妆品,让一个老嬷嬷和臻儿送到蘅芜苑去,然后宝钗和香菱才一起回到园子里。 香菱说:“我本来要和奶奶说的,大爷走了,我和姑娘作伴去。又担心奶奶多心,以为我贪玩,想在园子里玩,谁知道你竟然说了。” 宝钗笑着说:“我知道你心里羡慕这个园子不是一天两天了,只是没有机会。就算每天来一次,也是匆匆忙忙的,没什么意思。所以趁着这个机会,干脆住上一年,我也多一个作伴的,你也如愿以偿。” 香菱笑着说:“好姑娘,你趁着这个机会,教我写诗吧。” 宝钗笑着说:“我说你是‘得陇望蜀’。我劝你今天第一天进来,先出园东角门,从老太太开始,到处走走,问候一声,也不必特意告诉他们说你搬进园子来。如果有人提起原因,你只顺便说我带你进来作伴就行了。回来进了园子,再到每个姑娘的房间里走走。” 香菱答应着正要走,只见平儿匆匆走来。 香菱忙问好,平儿只好陪着笑问好。 宝钗于是对平儿笑着说:“我今天带她来作伴,正要去告诉你奶奶一声。” 平儿笑着说:“姑娘说的是哪里话?我竟然无言以对。” 宝钗说:“这才是正理。店铺也有主人,庙里也有住持,虽然不是大事,但终究要告诉一声,就算是园子里守夜的人知道多了他们两个,也好关门候户。你回去告诉一声吧,我就不派人去了。” 平儿答应着,又对香菱笑着说:“你既然来了,也不去拜访一下邻居?” 宝钗笑着说:“我正要她去呢。” 平儿说:“你先不必去我们家,二爷病了在家里。” 香菱答应着去了,先从贾母那里开始,这些细节就不说了。 且说平儿见香菱走了,便拉着宝钗忙说:“姑娘可听到我们的新闻了?” 宝钗说:“我没听到新闻。因为连日来忙着安排我哥哥出门,所以你们这里的事,我一概不知,连姐妹们这两天也没见。” 平儿笑着说:“老爷把二爷打了个动弹不得,难道姑娘就没听说?” 宝钗说:“早上隐约听到一句,也不确定。我也正要去看你奶奶,没想到你来了。又是为了什么打他?” 平儿咬牙切齿地说:“都是那个贾雨村什么风村,半路上哪里来的饿不死的野杂种!认了不到十年,生了多少事!今年春天,老爷不知在哪里看到几把旧扇子,回家后看家里所有的这些好扇子都不中用,立刻叫人到处寻找。谁知就有一个不知死活的冤家,外号叫石呆子,穷得连饭都没得吃,偏偏他家就有二十把旧扇子,死也不肯拿出大门来。二爷费了好大劲,见了这个人,再三劝说,把二爷请到他家里坐着,拿出这扇子稍微看了看。据二爷说,这些扇子是再也找不到的,全是湘妃、棕竹、麋鹿、玉竹的,都是古人的真迹。因此来告诉了老爷。老爷便叫买他的,要多少银子给他多少。偏偏那个石呆子说:‘我饿死冻死,一千两银子一把我也不卖!’老爷没办法,天天骂二爷没能耐。已经答应给他五百两,先给银子再拿扇子。他还是不卖,只说:‘要扇子,先要我的命!’姑娘想想,这能有什么办法?谁知道雨村那没天良的听说了,就设了个法子,诬陷他欠了官银,把他抓到衙门里去,说他欠官银,要变卖家产来赔偿,把这扇子抄了来,按官价送给了老爷。那石呆子现在死活不知。老爷拿着扇子问二爷说:‘人家怎么就弄来了?’二爷只说了一句:‘为这点小事,弄得人家倾家荡产,也不算什么本事!’老爷听了就生气了,说二爷拿话堵他,因此这是第一件大事。这几天还有几件小事,我也记不清了,所以都凑在一起,就打起来了。也没用板子棍子,就站着,不知拿什么乱打了一顿,脸上打破了两处。我们听说姨太太这里有种丸药,治棒伤的,姑娘快找一丸给我。” 宝钗听了,忙叫莺儿去要了一丸来给平儿。 宝钗说:“既然这样,替我问候奶奶,我就不去了。” 平儿答应着去了,这些细节就不说了。 且说香菱见过众人之后,吃过晚饭,宝钗等人都去了贾母那里,她便往潇湘馆来。 这时黛玉已经好得差不多了,见香菱也进园来住,自然很高兴。 香菱笑着说:“我这一进来了,也得了空,无论如何教我写诗,就是我的福气了!” 黛玉笑着说:“既然要写诗,你就拜我为师。我虽然不是很懂,大体上还能教你。” 香菱笑着说:“如果真的这样,我就拜你为师。你可不许烦我。” 黛玉说:“这有什么难的,不过是起承转合,中间的承转是两副对子,平声对仄声,虚的对实的,实的对虚的,如果有了奇妙的句子,连平仄虚实不对也没关系。” 香菱笑着说:“难怪我常拿一本旧诗,偷空看一两首,有的对得非常工整,有的却不对,又听说‘一三五不论,二四六分明’。看古人的诗,也有对得顺的,也有二四六对错的,所以我一直很疑惑。现在听你一说,原来这些格调规矩都是次要的,只要词句新奇就好。” 黛玉说:“正是这个道理,词句终究还是次要的,最重要的是立意。如果意境真切,连词句都不用修饰,自然就好,这叫做‘不以词害意’。” 香菱笑着说:“我就喜欢陆放翁的诗‘重帘不卷留香久,古砚微凹聚墨多’,说得真有趣!” 黛玉说:“绝对不能学这样的诗。你们因为不懂诗,所以看到这种浅近的就喜欢,一旦陷入这种格局,就再也学不出来了。你只听我说,如果你真心想学,我这里有《王摩诘全集》,你先读他的五言律一百首,细心揣摩透熟,然后再读一二百首老杜的七言律,接着再读李青莲的七言绝句一二百首。肚子里先有了这三个人的作品作为基础,然后再看陶渊明、应瑒,谢、阮、庾、鲍等人的作品。你又是个非常聪明伶俐的人,不用一年的工夫,不愁成不了诗人!” 香菱听了,笑着说:“既然这样,好姑娘,你就把这书给我拿出来,我带回去夜里读几首也是好的。” 黛玉听了,就叫紫娟把王右丞的五言律拿来,递给香菱,又说:“你只看有红圈的都是我选的,有一首读一首。不明白的问你姑娘,或者遇到我,我讲给你听。” 香菱拿了诗,回到蘅芜苑中,什么都不管,只对着灯一首一首地读起来。 宝钗连催他几次睡觉,他也不睡。 宝钗见他这么用心,只好随他去了。 一天,黛玉刚梳洗完,只见香菱笑嘻嘻地送书来,又要换杜律。 黛玉笑着说:“一共记住了多少首?” 香菱笑着说:“所有红圈选的我都读完了。” 黛玉说:“可领略到一些诗的滋味没有?” 香菱笑着说:“领略到一些滋味,不知道对不对,说给你听听。” 黛玉笑着说:“正要讨论,才能进步。你说说看。” 香菱笑着说:“我觉得诗的好处,有时候嘴里说不出来,但想起来却很真切。有时候看起来似乎不合理,但仔细一想却很有情理。” 黛玉笑着说:“这话有点意思了,但不知道你从哪里体会到的?” 香菱笑着说:“我看他的《塞上》一首,那一联说:‘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想来烟怎么会直?太阳自然是圆的:这‘直’字似乎不合理,‘圆’字似乎太俗气。但合上书一想,倒像是看到了这景象。如果说要找两个字来替换这两个字,似乎再也找不到更合适的了。还有‘日落江湖白,潮来天地青’:这‘白’‘青’两个字也似乎不合理。但想来,必须用这两个字才能形容得恰到好处,念在嘴里就像含着一个重重的橄榄。还有‘渡头余落日,墟里上孤烟’:这‘余’字和‘上’字,难得他怎么想出来的!我们那年上京来,那天晚上就停船靠岸,岸上又没有人,只有几棵树,远远的几家人家在做晚饭,那个烟竟然是碧青色的,连云直上。谁知道我昨晚读了这两句,就像我又回到了那个地方。” 正说着,宝玉和探春也来了,也都坐下听她讲诗。 宝玉笑着说:“既然是这样,也不用看诗了。会心的地方不在于多,听你说了这两句,就知道‘三昧’你已经领悟了。” 黛玉笑着说:“你说他这‘上孤烟’好,你还不知道他这句还是套用前人的作品。我给你看看这一句,更比这个淡雅而自然。” 说着就把陶渊明的“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找出来,递给香菱。 香菱看了,点头称赞,笑着说:“原来‘上’字是从‘依依’两个字上变化出来的。” 宝玉大笑着说:“你已经领悟了,不用再讲,再讲就学杂了。你就开始写吧,一定会写得很好。” 探春笑着说:“明天我给你发个请柬,请你加入我们的诗社。” 香菱笑着说:“姑娘何苦取笑我,我不过是心里羡慕,才学着玩罢了。” 探春和黛玉都笑着说:“谁不是玩?难道我们是认真写诗吗?如果说我们认真写成了诗,出了这个园子,人家不笑掉大牙才怪。” 宝玉说:“这也算是自暴自弃了。前几天我在外面和一些文人商量画画的事,他们听说我们成立了诗社,求我把稿子给他们看看。我就写了几首给他们看,谁不真心佩服。他们都抄去了,还刻印了。” 探春和黛玉忙问:“这是真的?” 宝玉笑着说:“说谎的是那架子上的鹦鹉。” 黛玉和探春听了,都说:“你真是胡闹!且不说那不是好诗,就算是好诗,我们的笔墨也不应该传到外面去。” 宝玉说:“这怕什么!自古以来,闺阁中的笔墨不传出去,现在也没人知道了。” 正说着,只见惜春派了入画来请宝玉,宝玉就去了。 香菱又催着黛玉换出杜律来,又求黛玉和探春两人:“出个题目,让我去写,写完了拿来,你们给我改正。” 黛玉说:“昨晚的月色很好,我正想写一首,但还没写成,你就写一首吧。用十四寒的韵,你爱用哪个字就用哪个字。” 香菱听了,高兴地拿着诗回去,又苦思冥想地写了两句诗,又舍不得杜诗,又读了两首。 这样茶饭不思,坐立不安。 宝钗说:“何苦自寻烦恼。都是颦儿引的你,我去找他算账。你本来头脑简单,再加上这个,更变成傻子了。” 香菱笑着说:“好姑娘,别逗我了。” 一边说,一边写了一首诗,先给宝钗看。 宝钗看了笑着说:“这首诗不好,不是这样写的。你别怕羞,只管拿去给他看看,看他怎么说。” 香菱听了,就拿了诗去找黛玉。 黛玉看时,只见写道是: 月挂中天夜色寒,清光皎皎影团团。 诗人助兴常思玩,野客添愁不忍观。 翡翠楼边悬玉镜,珍珠帘外挂冰盘。 良宵何用烧银烛,晴彩辉煌映画栏。 黛玉笑着说:“意思倒是有了,只是措辞不够雅致。都是因为你读的诗太少,被它束缚住了。把这首诗丢开,再写一首,只管放开胆子去写。” 香菱听了,默默地回来,索性连房间也不进了,只在池边树下,或者坐在山石上出神,或者蹲在地上抠土,来往的人都感到诧异。 李纨、宝钗、探春、宝玉等人听说了,都远远地站在山坡上瞧着他。 只见他一会儿皱眉,又自己含笑一会儿。 宝钗笑着说:“这个人一定是要疯了!昨晚嘀嘀咕咕直到五更天才睡下,还没吃一顿饭的工夫天就亮了。我就听见他起来了,忙忙碌碌梳了头就去找颦儿。一回来了,呆了一天,写了一首诗又不好,这会子自然又在另写了。” 宝玉笑着说:“这正是‘地灵人杰’,老天生人再不会白白赋予情感。我们整天叹息可惜他这么个人竟然俗了,谁知道到底有今天。可见天地是公平的。” 宝钗笑着说:“你如果能像他这样用心就好了,学什么会不成呢。” 宝玉没有回答。 只见香菱兴高采烈地又往黛玉那边去了。 探春笑着说:“咱们跟着去,看他有没有写出有意思的诗。” 说着,大家一起往潇湘馆来。 只见黛玉正在和香菱讨论诗。 众人就问黛玉写得怎么样。 黛玉说:“自然是很难为他了,只是还不够好。这一首过于牵强,还得另写。” 众人就要看诗,只见写道: 非银非水映窗寒,拭看晴空护玉盘。 淡淡梅花香欲染,丝丝柳带露初干。 只疑残粉涂金砌,恍若轻霜抹玉栏。 梦醒西楼人迹绝,余容犹可隔帘看。 宝钗笑着说:“不像是在吟月了,月字下面加一个‘色’字倒还合适,你看每句都是在写月色。这也罢了,原来诗就是这么随口胡诌出来的,再过几天就好了。” 香菱本来觉得这首诗妙极了,听了这话,自己也没了兴致,不肯放弃,便要再思考起来。 因为看到他的姐妹们在说笑,他就自己走到台阶前的竹下散步,挖空心思,耳朵不听别的,眼睛不看别的。 一会儿,探春隔着窗户笑着说:“菱姑娘,你先休息一下吧。” 香菱心不在焉地回答说:“‘闲’字是十五删的韵,你错韵了。” 众人听了,都忍不住大笑起来。 宝钗说:“真的是诗魔了。都是颦儿引的他!” 黛玉说:“圣人说,‘诲人不倦’,他又来问我,我哪有不说的道理。” 李纨笑着说:“咱们拉他去四姑娘房里,让他看看画,让他清醒一下才好。” 说着,真的出来拉了他过藕香榭,到了暖香坞中。 惜春正感到疲倦,在床上躺着睡午觉,画缯立在墙上,用纱罩着。 众人唤醒了惜春,揭开纱看时,十分中才有了三分。 香菱看到画上有几个美人,就指着笑着说:“这一个是我们的姑娘,那一个是林姑娘。” 探春笑着说:“凡是会写诗的都画在上面了,快学吧。” 说着,大家玩笑了一会儿。 各自散去后,香菱满心里还是想着写诗。 到了晚上对着灯发呆,直到三更天才上床睡觉,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直到五更天才迷迷糊糊地睡着。 天一亮,宝钗醒了,听了听,他安稳地睡了,心里想:“他折腾了一夜,不知道有没有写成?这会儿累了,先别叫他。” 正想着,只听香菱在梦中笑着说:“这下有了,难道这首诗还不好?” 宝钗听了,又是感叹又是好笑,连忙叫醒了他,问他:“你得到了什么?你这么诚心,都通了仙了。学不成诗,还弄出病来怎么办。” 一边说,一边梳洗完毕,和姐妹们一起去贾母那里。 原来香菱苦心学诗,精神集中,白天写不出来,忽然在梦中得到了八句。 梳洗完毕后,就急忙记录下来,自己也不知道好坏,就拿来找黛玉。 刚到沁芳亭,只见李纨和众姐妹们正从王夫人那里回来,宝钗正在告诉他们香菱梦中写诗说梦话的事。 众人正笑着,抬头看见他来了,就都争着要诗看,且听下回分解。 第110章 群贤齐聚大观园 话说香菱看到大家都在说笑,就迎上去笑着说:“你们看看我写的这首诗。如果你们觉得可以,我就继续学写诗;如果还是不行,我就放弃写诗的念头了。” 说完,她把诗递给黛玉和其他人看。 诗是这样写的: 精华欲掩料应难,影自娟娟魄自寒。 一片砧敲千里白,半轮鸡唱五更残。 绿蓑江上秋闻笛,红袖楼头夜倚栏。 博得嫦蛾应借问,缘何不使永团圆! 大家看了之后笑着说:“这首诗不仅好,而且新颖有趣。正如俗话说的‘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诗社一定会邀请你的。” 香菱听了心里并不相信,觉得他们是在哄骗自己,还一直问黛玉、宝钗等人。 正说着,几个小丫头和老婆子急匆匆地走来,笑着说:“来了好多姑娘和奶奶们,我们都不认识,奶奶和姑娘们快去认亲吧。” 李纨笑着说:“这是哪里的话?你倒是说清楚是谁的亲戚?” 那些婆子和丫头都笑着说:“奶奶的两个妹妹都来了。还有一个姑娘,说是薛大姑娘的妹妹,还有一个小伙子,说是薛大爷的兄弟。我正要去请姨太太,奶奶和姑娘们先上去吧。” 说完,她们就走了。 宝钗笑着说:“不会是我们薛蝌和他妹妹来了吧?” 李纨也笑着说:“不会是我们婶子又来京城了吧?他们也不可能凑在一起,这真是奇事。” 大家都觉得奇怪,一起来到王夫人的上房,只见屋子里挤满了人。 原来邢夫人的哥哥和嫂子带着女儿岫烟来京城投靠邢夫人,恰好凤姐的哥哥王仁也来京城,两家人一起结伴而来。 在路上,他们又遇到了李纨的寡婶带着两个女儿——大女儿叫李纹,小女儿叫李绮——也来京城。 大家一聊起来,发现都是亲戚,于是三家人就一起同行。 后面还有薛蟠的堂弟薛蝌,因为他父亲在京城时已经把妹妹薛宝琴许配给了梅翰林的儿子,他正准备进京完婚,听说王仁来京城,他也带着妹妹赶了过来。 所以今天大家都聚在一起,来拜访各自的亲戚。 于是大家互相问候,贾母和王夫人都非常高兴。 贾母笑着说:“难怪昨天晚上灯花爆了又爆,结了又结,原来是应在今天。” 一边聊着家常,一边看着带来的礼物,一边安排酒饭。 凤姐自然忙得不可开交。 李纨和宝钗也和婶母、姐妹叙旧。 黛玉一开始很高兴,但后来想到别人都有亲戚,只有自己孤单一人,没有亲戚,不禁又流泪。 宝玉知道她的心情,安慰了她一番。 然后宝玉急忙来到怡红院,对袭人、麝月、晴雯等人笑着说:“你们还不快去看看!谁知道宝姐姐的亲哥哥是那个样子,他的堂兄弟举止又不一样,倒像是宝姐姐的亲兄弟似的。更奇怪的是,你们整天说宝姐姐是绝色美人,你们现在看看他的妹妹,还有大嫂子这两个妹妹,我简直无法形容了。老天,老天,你有多少精华灵秀,生出这些人上人来!我真是井底之蛙,整天自以为现在的这几个人是独一无二的,谁知道不必远寻,就是本地风光,一个比一个强,现在我又有了更深的见识。除了这几个,难道还有别人吗?” 一边说,一边自笑自叹。 袭人见他又有了魔意,便不肯去看。 晴雯等人已经去看了一遍回来,笑着说:“你快去看看吧!大太太的一个侄女,宝姑娘一个妹妹,大奶奶两个妹妹,就像四根水葱一样。” 话还没说完,只见探春也笑着进来找宝玉,说:“咱们的诗社越来越兴旺了。” 宝玉笑着说:“正是这样。这是你一时高兴成立了诗社,所以鬼使神差地来了这些人。但有一件事,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写诗?” 探春说:“我刚才都问过他们了,虽然他们谦虚,但从他们的样子看,没有不会的。即使不会也没关系,你看香菱就知道了。” 袭人笑着说:“他们说薛大姑娘的妹妹更好,三姑娘你怎么看?” 探春说:“如果是真的,就连他姐姐和这些人都比不上她。” 袭人听了,既惊讶又笑着说:“这也奇怪了,还能再好到哪里去呢?我倒要去看看。” 探春说:“老太太一看到她,喜欢的不得了,已经逼着太太认她做干女儿了。老太太要养活她,刚才已经定下来了。” 宝玉高兴地忙问:“这是真的吗?” 探春说:“我什么时候说过谎!” 又笑着说:“有了这个好孙女,就忘了这个孙子了。” 宝玉笑着说:“这倒没关系,本来就应该多疼女儿一些才是正理。明天是十六,我们是不是该开诗社了?” 探春说:“林妹妹刚起来,二姐姐又病了,总是不太顺利。” 宝玉说:“二姐姐又不太写诗,没有她又有什么关系。” 探春说:“干脆等几天,等新来的混熟了,我们邀请他们一起参加诗社不是更好吗?现在大嫂子和宝姐姐心里自然没有写诗的兴致,况且湘云还没来,颦儿刚好,大家都不太合适。不如等云丫头来了,这几个新的也熟了,颦儿也好了,大嫂子和宝姐姐心里也闲了,香菱的诗也进步了,这样邀请一满社不是更好吗?我们现在先去老太太那里听听,除了宝姐姐的妹妹不算外,她一定是住在我们家的。如果那三个不住在我们这里,我们恳求老太太留下他们在园子里住下,我们岂不是多添了几个人,更有趣了。” 宝玉听了,高兴得眉开眼笑,忙说:“你说得对。我终究是个糊涂心肠,只是一时高兴,却没想到这些。” 说着,兄妹俩一起来到贾母这里。 “果然王夫人已经认了宝琴做干女儿,贾母非常高兴,连园子里也不让她住,晚上跟着贾母一起睡。 薛蝌自己住在薛蟠的书房里。 贾母就对邢夫人说:“你侄女也不必回家了,就在园子里住几天,逛逛再回去。” 邢夫人的兄嫂家中原不富裕,这次来京城,原本是依靠邢夫人给他们安排房子,帮助他们。 听到这样的话,他们当然愿意。 邢夫人就把岫烟交给了凤姐。 凤姐考虑园子里的姊妹多,性格各异,而且也不方便另外安排一个地方,不如送到迎春那里去,如果日后邢岫烟有什么不满意的事情,即使邢夫人知道了,也与自己无关。 从那以后,如果邢岫烟在大观园住满一个月,凤姐也会按照迎春的标准给她一份。 凤姐冷眼观察岫烟的性格为人,发现她并不像邢夫人和她的父母的那样,而是一个温和可爱的人。 因此,凤姐又可怜她家贫命苦,比其他姊妹更疼她一些,邢夫人倒不太关心这些。 贾母和王夫人因为喜欢李纨的贤惠,而且她年轻守寡,令人敬佩,现在看到她的寡婶来了,就不肯让她去外面住。 李婶虽然很不愿意,但无奈贾母坚持,只好带着李纹和李绮在稻香村住下来。 现在安排好了,谁知道保龄侯史鼐又调任外省大员,不久就要带着家眷去上任。 贾母因为舍不得湘云,就留她在家里,原本想让凤姐另外安排一个地方给她住。 史湘云坚决不肯,只想和宝钗住在一起,所以就算了。 这时大观园比之前更热闹了。 李纨是领头的,还有迎春、探春、惜春、宝钗、黛玉、湘云、李纹、李绮、宝琴、邢岫烟,再加上凤姐和宝玉,一共十三个人。 说起年龄,除了李纨年纪最大,其他十二个人都不过十五六七岁,有的三个同年,有的五个同岁,有的两个同月同日,那两个同刻同时,相差的多半是时刻月分而已。 连他们自己也分不清,只是随便叫“弟”“兄”“姊”“妹”。 现在香菱满心满意只想写诗,又不敢太打扰宝钗,正好史湘云来了。 那史湘云又特别爱说话,哪里受得了香菱请教他谈诗,更加高兴,没日没夜地高谈阔论起来。 宝钗笑着说:“我实在受不了这么吵。一个女孩子,总是把写诗当作正经事来讲,让有学问的人听了,反而会笑话说不守本分。一个香菱还没闹清楚,偏偏又添了你这么个话匣子,满嘴说的是些什么:怎么是杜甫的沉郁,韦应物的淡雅,又怎么是温庭筠的绮靡,李商隐的隐僻。放着两个现成的诗人不知道,提那些死人做什么!” 湘云听了,忙笑着问:“是哪两个?好姐姐,你告诉我。” 宝钗笑着说:“呆香菱用心苦,疯湘云话多。” 湘云和香菱听了,都笑了起来。 正说着,宝琴来了,披着一件金翠辉煌的斗篷,不知道是什么材料做的。 宝钗忙问:“这是哪里来的?” 宝琴笑着说:“因为下雪,老太太找了这件给我。” 香菱上来瞧了瞧说:“难怪这么好看,原来是孔雀毛织的。” 湘云说:“哪里是孔雀毛,是野鸭子头上的毛做的。可见老太太疼你了,这样疼宝玉,也没给他穿。” 宝钗说:“俗话说‘各人有缘法’。他也没想到他会这个时候来,既然来了,又有老太太这么疼他。” 湘云说:“你除了在老太太跟前,就在园子里,这两处只管玩乐吃喝。到了太太屋里,如果太太在屋里,你只管和太太说笑,多坐一会儿没关系,如果太太不在屋里,你别进去,那屋里人多心坏,都是要害我们的。” 说得宝钗、宝琴、香菱、莺儿等都笑了。 宝钗笑着说:“说你没有心眼,你又有心眼,虽然有心眼,到底嘴太直了。我们的琴儿就有点像你。你天天说要我做亲姐姐,我今天让你认她做亲妹妹好了。” 湘云又看了宝琴半天,笑着说:“这一件衣裳也只有她穿才配,别人穿了,实在不配。” 正说着,只见琥珀走来笑着说:“老太太说了,让宝姑娘别管得太严了,琴姑娘还小呢,让她爱怎么样就怎么样。要什么东西只管要去,别多心。” 宝钗忙起身答应了,又推宝琴笑着说:“你也不知是哪里来的福气!你倒去吧,小心我们委屈了你。我就不信我那些儿不如你。” 说话间,宝玉黛玉都进来了,宝钗还在开玩笑。 湘云笑着说:“宝姐姐,你这话虽然是玩笑话,却有人是真心这么想的。” 琥珀笑着说:“真心生气的再没别人,就只是他。” 说着,手指着宝玉。 宝钗湘云都笑着说:“他不是这样的人。” 琥珀又笑着说:“不是他,就是他。” 说着又指着黛玉。 湘云便不作声。 宝钗忙笑着说:“更不是了。我的妹妹和他的妹妹一样。他喜欢的比我还疼呢,哪里会生气?你信口胡说。你的嘴有什么真凭实据。” 宝玉一向知道黛玉有点小性子,而且还不知道最近黛玉和宝钗的事情,正担心贾母疼宝琴他心里不自在,现在看到湘云这样说了,宝钗又这样回答,再观察黛玉的神情也不像是以前那样,果然和宝钗说的相符,心中闷闷不乐。 心想:“他们两个平时不是这么好,现在看来竟然比任何人都好十倍。” 一时林黛玉又赶着宝琴叫妹妹,并不提名道姓,就像亲姐妹一样。 那宝琴年轻心热,而且本性聪明,从小读书识字,现在在贾府住了两天,大概人物都已经知道了。 又看到众姐妹都不是那种轻浮的人,而且又和姐姐们都相处得很好,所以也不肯怠慢,其中又看到林黛玉是个出类拔萃的,就更加和黛玉亲近。 宝玉看着只是暗暗地惊讶。 一时宝钗姐妹去薛姨妈房里,湘云去贾母那里,林黛玉回房休息。 宝玉就去找黛玉,笑着说:“我虽然看了《西厢记》,也曾有明白的几句,说了取笑,你曾经生气过。现在想来,竟然有一句不明白,我念出来你解释给我听听。” 黛玉听了,就知道有话要说,于是笑着说:“你念出来我听听。” 宝玉笑着说:“那《闹简》上有一句说得最好,‘是几时孟光接了梁鸿案?’这句最妙。‘孟光接了梁鸿案’这五个字,不过是现成的典故,难得的是这‘是几时’三个虚字问得有趣。是几时接的?你说给我听听。” 黛玉听了,忍不住也笑了起来,于是笑着说:“这原问得好。他也问得好,你也问得好。” 宝玉说:“以前你只怀疑我,现在你也没话说,我反而落单了。” 黛玉笑着说:“谁知道她竟然真的是个好人,我平时只当她藏奸。” 于是把说错了酒令起,连送燕窝病中所谈之事,细细告诉了宝玉。 宝玉才知道原因,于是笑着说:“我说呢,正纳闷‘是几时孟光接了梁鸿案’,原来是从‘小孩儿口没遮拦’就接了案了。” 黛玉于是又说起宝琴来,想起自己没有姐妹,不免又哭了。 宝玉忙劝道:“你又自寻烦恼了。你看看,今年比去年更瘦了,你还不保养。每天好好的,你一定是自寻烦恼,哭一会儿,才算过完了这一天的事。” 黛玉擦泪说:“近来我只觉得心酸,眼泪却像比去年少了些。心里只管酸痛,眼泪却不多。” 宝玉说:“这是你哭惯了心里疑的,哪里有眼泪会少的!” 正说着,只见他屋里的小丫头送了猩猩毡斗篷来,又说:“大奶奶才打发人来说,下了雪,要商议明天请人写诗呢。” 话还没说完,只见李纨的丫头来请黛玉。 宝玉便邀着黛玉一起去稻香村。 黛玉换上掐金挖云红香羊皮小靴,罩了一件大红羽纱面白狐狸里的鹤氅,束一条青金闪绿双环四合如意绦,头上罩了雪帽。 两人一起踏雪而行。 只见众姐妹都在那边,都是一色大红猩猩毡与羽毛缎斗篷,只有李纨穿着一件青哆罗呢对襟褂子,薛宝钗穿着一件莲青斗纹锦上添花洋线番羓丝的鹤氅;邢岫烟还是家常旧衣,并没有防雪的衣服。 一时史湘云来了,穿着贾母给他的一件貂鼠脑袋面子大毛黑灰鼠里子里外发烧大褂子,头上戴着一顶挖云鹅黄片金里大红猩猩毡昭君套,又围着大貂鼠风领。 黛玉先笑着说:“你们看看,孙行者来了。他也拿着雪褂子,故意装成个小骚达子。” 湘云笑着说:“你们看看我里面的打扮。” 一边说,一边脱了褂子。 只见她里面穿着一件半新的靠色三镶领袖秋香色盘金五色绣龙窄褃小袖掩衿银鼠短袄,里面短短的一件水红装缎狐肷褶子,腰里紧紧束着一条蝴蝶结子长穗五色宫绦,脚下也穿着麀皮小靴,越显得蜂腰猿背,鹤势螂形。 众人都笑着说:“偏他只爱打扮成个小子的样子,原来比他打扮女儿更俏丽了些。” 湘云说:“快商量写诗!我听听是谁的东家?” 李纨说:“我的主意。想来昨天的正日已经过了,再等正日又太远,恰好又下雪,不如大家凑个社,又替他们接风,又可以写诗。你们觉得怎么样?” 宝玉先说道:“这个提议很好。只是今天晚了,如果到明天,天晴了又没意思。” 众人说:“这雪未必会晴,即使晴了,这一夜下的也够我们欣赏了。” 李纨说:“我这里虽然好,但不如芦雪庵好。我已经派人去烧地炕了,我们大家围着炉子写诗。老太太可能不太感兴趣,况且我们这些小玩意儿,只需告诉凤丫头一声就行了。你们每人一两银子就够了,送到我这里来。” 指着香菱、宝琴、李纹、李绮、岫烟,“五个不算在内,我们里面二丫头病了不算,四丫头告假也不算,你们四个人送了来,我包总五六两银子也足够了。” 宝钗等人一齐答应了。 于是又拟定了题目和韵脚,李纨笑着说:“我心里已经自己定了,等到了明天临时,反正会知道的。” 说完,大家又闲聊了一会儿,才一起去贾母那里。 当天无事。 到了第二天一早,宝玉因为心里惦记着这件事,一晚上都没睡好,天一亮就爬起来。 掀开帐子一看,虽然门窗还关着,但只见窗上光辉夺目,心里早就犹豫起来,埋怨说一定是天晴了,日光已经出来了。 一边忙着起来打开窗屉,从玻璃窗内往外一看,原来不是日光,而是下了一夜的大雪,已经有一尺多厚,天上仍然像搓绵扯絮一般。 宝玉这时非常高兴,忙叫人起来洗漱完毕后,只穿着一件茄色哆罗呢狐皮袄子,罩着一件海龙皮小小鹰膀褂,束了腰,披着玉针蓑,戴着金藤笠,登上沙棠屐,急忙往芦雪庵去。 出了院门,四处一望,没有其他颜色,远远的是青松翠竹,自己却像装在玻璃盒里一样。 于是走到山坡下,顺着山脚刚转过去,已经闻到一股寒香扑鼻。 回头一看,正是妙玉门前的栊翠庵中有十几株红梅,像胭脂一样,映着雪色,分外显得精神,非常有趣! 宝玉便停下脚步,细细地欣赏了一会儿才走。 只见蜂腰板桥上一个人打着伞走来,是李纨派去请凤姐的人。 宝玉来到芦雪庵,只见丫鬟婆子正在那里扫雪开路。 原来这芦雪庵建在傍山临水的河滩上,一带几间,茅檐土壁,槿篱竹窗,推窗就可以垂钓,四周都是芦苇覆盖,一条小路蜿蜒穿过芦苇过去,就是藕香榭的竹桥了。 众丫鬟婆子见他披蓑戴笠而来,都笑着说:“我们刚才还说少一个渔翁,现在都齐全了。姑娘们吃了饭才来呢,你也太心急了。” 宝玉听了,只好回来。 刚走到沁芳亭,看到探春正从秋爽斋来,围着大红猩猩毡斗篷,戴着观音兜,扶着小丫头,后面一个妇人打着青绸油伞。 宝玉知道她要去贾母那里,便站在亭边等她过来,两人一起出园前去。 宝琴正在里面房间梳洗更衣。 一时众姐妹都到齐了,宝玉只嚷着饿了,连连催饭。 好不容易等饭菜摆上来,头一道菜就是牛乳蒸羊羔。 贾母便说:“这是我们老年人的药,没见过天日的东西,可惜你们小孩子吃不得。今天另外有新鲜的鹿肉,你们等着吃。” 众人答应了。 宝玉却等不及,只拿茶泡了一碗饭,就着野鸡瓜齑急忙吃完了。 贾母说:“我知道你们今天又有事情,连饭也不顾吃了。” 便叫“留着鹿肉给他晚上吃”,凤姐忙说“还有呢”,这才罢了。 史湘云便悄悄和宝玉商量道:“有新鲜的鹿肉,不如我们要一块,自己拿到园子里弄着,又玩又吃。” 宝玉听了,巴不得一声,便真的和凤姐要了一块,叫婆子送到园子里去。 一时大家散后,进园一起往芦雪庵来,听李纨出题限韵,独不见湘云宝玉两人。 黛玉说:“他们两个再到不了一块,如果到了一块,生出多少故事来。这会儿一定在算计那块鹿肉去了。” 正说着,只见李婶也走来看热闹,因问李纨道:“怎么一个带玉的哥儿和那一个挂金麒麟的姐儿,那样干净清秀,又不少吃的,他们两个在那里商量着要吃生肉呢,说的有来有去的。我只不信肉也生吃得的。” 众人听了,都笑着说:“不得了,快把他们两个带来。” 黛玉笑着说:“这一定是云丫头闹的,我的卦再不错。” 李纨等人忙出来找到他们两个说:“你们两个要吃生的,我送你们到老太太那里吃去。那怕吃一只生鹿,撑病了不与我相干。这么大雪,怪冷的,替我作祸呢。” 宝玉笑着说:“没有的事,我们烧着吃呢。” 李纨说:“这还罢了。” 只见老婆们拿了铁炉、铁叉、铁丝网来,李纨说:“小心割了手,不许哭!” 说着,同探春进去了。 凤姐派了平儿来回复说不能来,因为正在忙着发放年例。 湘云见了平儿,哪里肯放。 平儿也是个好玩儿的,平时跟着凤姐无所不至,见这样有趣,乐得玩笑,于是褪去手上的镯子,三个人围着火炉,便要先烧三块吃。 那边宝钗黛玉平素看惯了,不以为奇,宝琴等人及李婶深感罕事。 探春和李纨等人已经议定了题目和韵脚。 探春笑着说:“你闻闻,香气这里都闻到了,我也去吃。” 说着,也去找他们。 李纨也随来说:“客人已经齐了,你们还吃不够?” 湘云一边吃,一边说:“我吃这个才爱喝酒,吃了酒才有诗。如果不是这鹿肉,今天我一定不能写诗。” 说着,只见宝琴披着凫靥裘站在那里笑。 湘云笑着说:“傻子,过来尝尝。” 宝琴笑着说:“怪脏的。” 宝钗说:“你尝尝去,好吃的。你林姐姐身体弱,吃了不消化,不然她也爱吃。” 宝琴听了,便过去吃了一块,果然好吃,便也吃起来。 一时凤姐派了小丫头来叫平儿。 平儿说:“史姑娘拉着我呢,你先走吧。” 小丫头去了。 一时只见凤姐也披了斗篷走来,笑着说:“吃这样好东西,也不告诉我!” 说着也凑到一起吃。 黛玉笑着说:“哪里找这一群花子去!罢了,罢了,今天芦雪庵遭劫,生生被云丫头糟蹋了。我为芦雪庵大哭一场!” 湘云冷笑着说:“你知道什么!‘是真名士自风流’,你们都是假清高,最可厌的。我们这会儿腥膻大吃大嚼,回来却是锦心绣口。” 宝钗笑着说:“你回来如果写得不好,把那肉掏出来,就把这雪压的芦苇子摁上些,以完此劫。” 说着,吃完了,洗漱了一会儿。 平儿戴镯子时发现少了一个,四处找了一番,踪迹全无。 众人都感到诧异。 凤姐笑着说:“我知道这镯子的去向。你们只管写诗去,我们也不用找,只管前头去,不出三日包管就有了。” 说着又问:“你们今天写什么诗?老太太说了,离年又近了,正月里还应该写些灯谜让大家玩乐。” 众人听了,都笑着说:“差点忘了。现在赶紧写几个好的,准备正月里玩。” 说着,一起来到地炕屋内,只见杯盘果菜都已经摆好,墙上已经贴出了诗题、韵脚、格式。 宝玉湘云两人忙看时,只见题目是“即景联句,五言排律一首,限二萧韵。”后面还没有列次序。 李纨说:“我不会写诗,我只起三句吧,然后谁先有了谁先联。” 宝钗说:“还是分个次序吧。”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111章 芦雪庵争联即景诗 话说薛宝钗提出要分个次序,还说让她写出来。说完就叫众人拈阄来定顺序。这头一个拈到的恰好是李纨,然后就按这个顺序一个个来。王熙凤这时候说话了:“既然这么着,那我也说一句放在最前头吧。”众人听了都笑着说:“这可更妙了。”于是宝钗就在“稻香老农”上头补了个“凤”字。李纨呢,又把作诗的题目给王熙凤解释了一遍。王熙凤想了老半天,最后笑着说:“你们可别笑话我啊,我就想出一句比较糙的话,剩下的我可就不知道了。”众人都笑着说:“越是糙话才越好呢,你说了就赶紧忙你的正事儿去吧。”王熙凤就笑着说:“我寻思着吧,下雪的时候肯定刮北风。昨儿晚上我听了一整晚的北风呼啸,就想出一句来,就是‘一夜北风紧’,你们看行不行?”众人听了,都互相看看,然后笑着说:“这句虽然糙了点儿,可是没看到后面的句子之前,这正是会作诗的起法呢。不但好,而且还给后面的人留了不少发挥的空间。就拿这句开头吧,稻香老农你快写下来,然后接着往下续。”王熙凤和李婶、平儿又喝了两杯酒,就自己走了。 这边李纨就写了:“一夜北风紧,”然后自己接着联道:“开门雪尚飘。入泥怜洁白,”香菱跟着说:“匝地惜琼瑶。有意荣枯草,”探春也不慢,说道:“无心饰萎苕。价高村酿熟,”李绮也接上:“年稔府粱饶。葭动灰飞管,”李纹接着说:“阳回斗转杓。寒山已失翠,”岫烟也说道:“冻浦不闻‘潮’。易挂疏枝柳,”湘云马上说道:“难堆破叶蕉。麝煤融宝鼎,”宝琴紧接着:“绮袖笼金貂。光夺窗前镜,”黛玉也接口道:“香粘壁上椒。斜风仍故故,”宝玉这才说道:“清梦转聊聊。何处梅花笛,”宝钗跟着说:“谁家碧玉箫。鳌愁坤轴陷,” 李纨笑着说:“我去给你们看热酒去。”宝钗就让宝琴接着联诗。这时候只见湘云一下子站起来说:“龙斗阵云销。野岸回孤棹,”宝琴也站起来说道:“‘吟’鞭指灞桥。赐裘怜抚戍,”湘云那可是个急性子,又不肯让着别人,而且她比别人都敏捷,只见她扬起眉毛,挺了挺身子说道:“加絮念征徭。坳垤审夷险,”宝钗听了是连声称赞,自己也联道:“枝柯怕动摇。皑皑轻趁步,”黛玉赶忙联道:“剪剪舞随腰。煮芋成新赏,”一边说一边还推宝玉,让他联诗。宝玉呢,正看着宝钗、宝琴、黛玉三个人和湘云抢着联诗呢,觉得特别有趣,哪里还顾得上联诗。现在被黛玉这么一推,才联道:“撒盐是旧谣。苇蓑犹泊钓,”湘云就笑着说:“你快下去吧,你在这儿也不中用,还耽搁我呢。” 正说着呢,就听到宝琴联道:“林斧不闻樵。伏象千峰凸,”湘云忙不迭地联道:“盘蛇一迳遥。花缘经冷聚,”宝钗和众人又赶忙称赞。探春又联道:“‘色’岂畏霜凋。深院惊寒雀,”湘云这时候正口渴呢,急忙忙地喝茶,结果被岫烟抢了先:“空山泣老鸮。阶墀随上下,”湘云赶紧丢下茶杯,连忙联道:“池水任浮漂。照耀临清晓,”黛玉马上联道:“缤纷入永宵。诚忘三尺冷,”湘云又忙笑着联道:“瑞释九重焦。僵卧谁相问,”宝琴也忙笑着联道:“狂游客喜招。天机断缟带,”湘云又赶忙说道:“海市失鲛绡。”林黛玉可不让他说完,紧接着就说:“寂寞对台榭,”湘云忙联道:“清贫怀箪瓢。”宝琴也不客气,连忙说道:“烹茶冰渐沸,”湘云见大家这么玩得有趣,又是笑又是忙着联道:“煮酒叶难烧。”黛玉也笑着说:“没帚山僧扫,”宝琴也笑着说:“埋琴稚子挑。” 湘云笑得腰都弯了,急忙念了一句。众人就问:“你到底说的是啥呀?”湘云大喊道:“石楼闲睡鹤,”黛玉笑得捂着胸口,高声嚷道:“锦罽暖亲猫。”宝琴也忙笑着说:“月窟翻银浪,”湘云忙联道:“霞城隐赤标。”黛玉忙笑着说:“沁梅香可嚼,”宝钗笑着说好,也忙联道:“淋竹醉堪调。”宝琴也忙道:“或湿鸳鸯带,”湘云忙联道:“时凝翡翠翘。”黛玉又忙道:“无风仍脉脉,”宝琴又忙笑着联道:“不雨亦潇潇。” 湘云笑得趴在那儿,都没力气了。众人看着他们三个人抢着联诗,都顾不上自己作诗了,光在那儿笑。黛玉还推湘云让她继续往下联,还说:“你也有才华用尽的时候呀,我倒要听听你还有什么话说。”湘云就趴在宝钗怀里笑个不停。宝钗把她推起来,说:“你要是有本事把‘二萧’这个韵全用完了,我才服你。”湘云站起来笑着说:“我这哪里是作诗呀,简直就是在拼命呢。”众人就笑着说:“那还是你来说吧。”探春早就料到没自己联诗的份儿了,所以早就写好了,就说:“还没收住呢。”李纨听了,接过来就联了一句:“欲志今朝乐,”李绮收了一句道:“凭诗祝舜尧。” 李纨就说:“够了够了。虽然没有把韵都用完,但是要是为了凑韵而生硬地去用一些字,反而不好了。”说完,大家就细细地评论了一番。这一评论发现湘云联的最多,大家就笑着说:“这都是那块鹿肉的功劳啊。”李纨也笑着说:“一句句去评的话,都还挺连贯的,只是宝玉又排在最后了。”宝玉就笑着说:“我本来就不太会联句,就担待我一下呗。”李纨笑着说:“也不能每次都担待你呀。一会儿说韵太难了,一会儿又出错了,一会儿又说不会联句了,今天必须罚你。我刚刚看到栊翠庵的红梅特别有趣,我想折一枝回来插在瓶子里。妙玉那个人可真让人讨厌,我都不想理她。现在就罚你去给我取一枝来。”众人都说:“这个惩罚又文雅又有趣。”宝玉也很乐意,答应了一声就要走。湘云跟黛玉一起说:“外面冷得很呢,你先喝杯热酒再去。”湘云早就拿起酒壶,黛玉递过去一个大杯子,满满地斟了一杯。湘云笑着说:“你喝了我们的酒,要是取不来,就加倍罚你。”宝玉赶忙喝了一杯,冒着雪就去了。李纨想让人好好跟着,黛玉连忙阻拦说:“不用,有了人跟着,反而不好。”李纨点头称是,一边让丫鬟拿一个美女耸肩瓶来装上水,准备插梅花。还笑着说:“等会儿回来该咏红梅了。”湘云忙说:“我先作一首。”宝钗赶忙说:“今天可绝对不能再让你作了。你都抢了那么多了,别人都闲着也没趣儿。等会儿回来还罚宝玉,他说他不会联句,现在就让他自己作诗去。”黛玉笑着说:“这话很对。我还有个主意,刚刚联句的时候有的人联得少,不如就挑联得少的人来作红梅诗。”宝钗笑着说:“这话说得太对了。刚刚邢岫烟、李纹、李绮三位有点屈才了,而且又是客人,宝琴、黛玉、湘云三个人抢着联了好多,我们其他人都别作了,就只让他们三个作才是。”李纨就说:“绮儿也不太会作诗,还是让琴妹作吧。”宝钗只好同意了。又说:“就用‘红梅花’三个字作韵,每人作一首七律。邢大妹用‘红’字韵,你们李大妹用‘梅’字韵,琴儿用‘花’字韵。”李纨说:“就这么饶过宝玉,我可不服。”湘云忙说:“有个好题目让他作。”众人就问是什么题目。湘云说:“让他就作‘访妙玉乞红梅’,这不是很有趣吗?”众人听了,都说“有趣”。 话还没说完呢,就看到宝玉笑着拿了一枝红梅进来了。丫鬟们赶忙接过来,插在瓶子里。众人都笑着道谢。宝玉笑着说:“你们现在就赏玩吧,可不知道费了我多少精力呢。”说着,探春早就递过来一杯暖酒。丫鬟们也走上来接过宝玉的蓑笠掸雪,各个房里的丫鬟也都送衣服来了,袭人也派人送了一件半旧的狐腋褂来。李纨让人把蒸好的大芋头盛了一盘,又把朱橘、黄橙、橄榄等东西盛了两盘,让人带给袭人。湘云就把刚刚的诗题告诉宝玉,还催着宝玉快点作诗。宝玉说:“好姐姐妹妹,让我自己选韵吧,别限韵了。”众人都说:“随你作去吧。”一边说一边大家就看梅花。这枝梅花只有二尺来高,旁边有一根横枝伸出来,大概有五六尺长,横枝上的小枝分岔开来,有的像蟠螭,有的像僵蚓,有的孤孤单单像笔一样挺直,有的密密麻麻聚在一起像树林一样,花朵红得像胭脂,香气比兰蕙还要浓郁,大家都纷纷称赞。 这时候,邢岫烟、李纹、薛宝琴三个人都已经把诗写好了,各自拿了出来。众人就按照“红梅花”三个字的顺序看过去,只见上面写着: “咏红梅花得红字 邢岫烟 桃未芳菲杏未红,冲寒先已笑东风。 魂飞庾岭春难辨,霞隔罗浮梦未通。 绿萼添妆融宝炬,缟仙扶醉跨残虹。 看来岂是寻常‘色’,浓淡由他冰雪中。 咏红梅花得梅字 李 纹 白梅懒赋赋红梅,逞艳先迎醉眼开。 冻脸有痕皆是血,酸心无恨亦成灰。 误吞丹‘药’移真骨,偷下瑶池脱旧胎。 江北江南春灿烂,寄言蜂蝶漫疑猜。 咏红梅花得花字 薛宝琴 疏是枝条艳是花,春妆儿女竞奢华。 闲庭曲槛无馀雪,流水空山有落霞。 幽梦冷随红袖笛,游仙香泛绛河槎。 前身定是瑶台种,无复相疑‘色’相差。” 众人看了都笑着称赞了一番,还指着最后一首说这首更好。宝玉看到宝琴年纪最小,才华又敏捷,心里觉得很惊奇。黛玉和湘云倒了一小杯酒,一起向宝琴祝贺。宝钗笑着说:“三首诗各有各的好。你们两个天天捉弄我都厌烦了,现在又来捉弄她了。”李纨又问宝玉:“你写好了吗?”宝玉急忙说:“我本来有了,刚刚一看那三首诗,又给吓忘了。让我再想想。”湘云听说就拿了一根铜火箸敲着手炉,说:“我要击鼓了。要是鼓停了还没作出来,又要受罚的。”宝玉笑着说:“我已经有了。”黛玉拿起笔说:“你念,我来写。”湘云就敲了一下,笑着说:“一鼓绝。”宝玉笑着说:“有了,你写吧。”众人听他念道: “酒未开樽句未裁,” 黛玉写了下来,摇摇头笑着说:“起句平平。”湘云又说:“快点儿。”宝玉笑着说: “寻春问腊到蓬莱。” 黛玉和湘云都点头笑着说:“有点意思了。”宝玉又说: “不求大士瓶中‘露’,为乞嫦娥槛外梅。” 黛玉写了,又摇摇头说:“只是凑巧而已。”湘云急忙催二鼓。宝玉又笑着说: “入世冷挑红雪去,离尘香割紫云来。 槎枒谁惜诗肩瘦,衣上犹沾佛院苔。” 黛玉写完了,湘云他们刚要评论呢,就看到几个丫鬟跑进来回话说:“老太太来了。”众人赶忙迎了出去。大家还笑着说:“老太太怎么这么高兴呀。”说着就远远看到贾母围着大斗篷,戴着灰鼠暖兜,坐着小竹轿,打着青绸油伞,鸳鸯、琥珀等五六个丫鬟,每个人也都打着伞,簇拥着轿子过来了。李纨等人赶忙往上迎,贾母让人止住,说:“就站在那儿就行了。”到了跟前,贾母笑着说:“我瞒着你们太太和凤丫头就来了。大雪天的,我坐着这个轿子没事,没必要叫她们娘儿们来踩雪。”众人赶忙上前接过斗篷,搀扶着贾母,一边答应着。贾母来到屋里,先笑着说:“好漂亮的梅花啊!你们也挺会玩乐的,我来得正是时候。”说着,李纨早就让人拿了一个大狼皮褥子铺在中间。贾母坐下后,笑着说:“你们就像平常一样说笑吃喝就行。我因为白天短了,不敢睡午觉,打了一会儿牌,就想起你们来了,我也来凑个热闹。”李纨早就又捧过手炉来。探春另外拿了一副杯筷,亲自斟了暖酒,递给贾母。贾母喝了一口,就问:“那个盘子里是什么东西呀?”众人赶忙捧过来,回答说:“是糟鹌鹑。”贾母说:“这个还不错,撕一两点腿子来。”李纨赶忙答应了,洗了手亲自来撕。贾母又说:“你们还是像我没来一样坐下说笑,让我听听。”又对李纨说:“你也坐下,要是不这样,我就走了。”众人听了,才依次坐下,只有李纨挪到了最下边。贾母就问大家在做什么,众人就说在作诗。贾母说:“作诗还不如作些灯谜呢,大家正月里好玩。”众人都答应了。说笑了一会儿,贾母就说:“这里潮湿,你们别坐太久了,小心受潮。”又说:“你四妹妹那里暖和,我们去看看她的画儿,到过年的时候能不能画好。”众人笑着说:“哪里能过年就画好呀,只怕到明年端阳节能画好就不错了。”贾母说:“这还得了,她画画比盖这园子还费功夫呢。”说着,还是坐着竹椅轿,众人围随着,过了藕香榭,走进一条夹道。东西两边都有过街门,门楼上里外都嵌着石头匾。现在进的是西门,朝外的匾上刻着“穿云”二字,朝里的刻着“度月”二字。来到堂中,进了朝南的正门,贾母下了轿,惜春已经接了出来。从里面游廊走过去,就是惜春的卧房,门斗上有“暖香坞”三个字。早就有几个人打起猩红毡帘,一进去就感觉暖香拂面。大家进了屋子,贾母也不坐,就问:“画在哪儿呢?”惜春笑着回答说:“天气冷了,胶的粘性都凝固不润了,画了恐怕也不好看,所以就收起来了。”贾母笑着说:“我过年就要这幅画,你可别偷懒。快拿出来,赶紧给我画。” 话还没说完呢,忽然看到王熙凤披着紫羯绒褂,笑着走过来,嘴里说道:“老祖宗今天也不告诉别人,自己就偷偷来了,可让我好找。”贾母看到她来了,心里当然高兴,就说:“我怕你们冷着了,所以不让人告诉你们。你可真是个机灵鬼儿,到底还是找到我了。按道理,孝敬也不是体现在这上面的。”王熙凤笑着说:“我哪里是怀着孝敬的心来找您的呀。我到了老祖宗那里,静悄悄的,问小丫头们,她们又不肯告诉我您在园子里。我正疑惑呢,忽然来了两三个尼姑,我心里就明白了。那尼姑肯定是来送年疏,或者要年例香例银子的,老祖宗过年事情多,肯定是躲债去了。现在我来告诉老祖宗,债主已经走了,不用躲着了。我已经预备了稀嫩的野鸡,请您去吃晚饭,再晚一会儿可就老了。”她一边说,众人一边笑。王熙凤也不等贾母说话,就叫人抬过轿子来。贾母笑着,搀着王熙凤的手,又坐上轿子,带着众人,有说有笑地出了夹道东门。一眼望去四周都是银装素裹的,忽然看到宝琴披着凫靥裘,站在山坡上远远地等着,身后一个丫鬟抱着一瓶红梅。众人都笑着说:“少了两个人,原来她在这儿等着呢,也是去弄梅花去了。”贾母高兴得赶忙笑着说:“你们看这山坡上,配上她这个人品,再加上这件衣裳,后面还有这梅花,像什么呀?” 众人都笑着说:“就像老太太屋里挂的仇十洲画的艳雪图。”贾母却摇头笑道:“那画里哪有这么好看的衣裳,人也没这么水灵。”话还没说完呢,只见宝琴背后转出一个披大红猩毡的人来。贾母就问:“那又是哪个女孩儿呀?”众人都笑着说:“我们都在这儿呢,那是宝玉。”贾母也笑了,说道:“我的眼睛真是越来越花了。”说话间,走到近前,可不就是宝玉和宝琴嘛。宝玉笑着对宝钗、黛玉等人说:“我刚刚又去了栊翠庵,妙玉让我给你们每人送一枝梅花来,我已经打发人送去了。”众人都笑着说:“多谢你费心了。” 说着话儿,就出了园门,来到贾母房中。吃完饭,大家又说笑了一阵。忽然薛姨妈也来了,说道:“好大的雪啊,一天都没来给老太太请安。今天老太太是不是不太高兴呀?正该赏雪才是呢。”贾母笑着说:“哪里不高兴了,我刚刚找姐妹们玩了一会儿呢。”薛姨妈笑着说:“昨儿晚上,我本来想着今天和我姨太太借园子用一天,摆上两桌简单的酒,请老太太赏雪。又看到老太太休息得早。我听女儿说老太太心里不太痛快,所以今天也没敢惊动。早知道这样,我就该请的。”贾母笑着说:“这才是十月里的第一场雪,往后下雪的日子多着呢,不用着急破费。”薛姨妈笑着说:“要是真这样,那就算我的孝心到了。”王熙凤笑着说:“姑妈您可仔细别忘了。现在您先称出五十两银子来,交给我保管着,一下雪,我就准备好酒菜。姑妈您也不用操心,也不会忘了这事儿。”贾母笑着说:“既然这么说,姨太太就给她五十两银子让她收着,我和她每人分二十五两。到下雪的时候,我就装着心里不舒坦,把这事儿混过去。姨太太就更不用操心了,我和凤丫头还能得到实惠。”王熙凤一拍手,笑着说:“太妙了。这和我的想法一样。”众人听了都笑了。贾母笑着呸了一声,说:“没脸的,顺着竿子就往上爬。你不该说姨太太是客人,在咱们家受委屈,应该咱们请姨太太才对,哪有让姨太太破费的道理。不这么说呢,还有脸先要五十两银子,真不害臊。”王熙凤笑着说:“我们老祖宗最是有眼力见儿的,试一试,姑妈要是松口呢,拿出五十两来,就和我分;现在看这情形是不行了,就翻过脸来拿我做法子,说出这些大方话来。现在我也不和姑妈要银子了,我替姑妈出银子置办酒,请老祖宗吃,另外我再封五十两银子孝敬老祖宗,就当罚我多管闲事了,这样好不好?”话还没说完,众人已经笑得趴在炕上了。 贾母又说起宝琴雪下折梅比画儿里的还好,就细细地问起宝琴的年庚八字和家里的情况。薛姨妈心里琢磨着,大概贾母是想给宝玉求配呢。薛姨妈心里其实也觉得合适,只是宝琴已经许给梅家了,因为贾母还没明说,自己也不好直接说出来,就半遮半掩地告诉贾母说:“可惜这孩子没福,前年她父亲就去世了。她小时候见的世面可不少,跟着父母到处游历,这一省逛一年,明年又到那一省逛半年,所以天下十停儿地方走了有五六停儿了。那年在这里,就把她许给梅翰林的儿子了,谁知道第二年她父亲就过世了。现在她母亲又得了痰症。”王熙凤不等她说完,就唉声叹气地跺脚说:“真不巧,我正想做个媒呢,没想到已经许了人家。”贾母就问:“你想给谁说媒呀?”王熙凤说:“老祖宗您就别管了,我心里觉得他们两个挺般配的。现在既然已经许了人家,说也没用了,不如不说了。”贾母也知道王熙凤的意思,听到宝琴已经许了人家,也就不再提这事儿了。大家又闲聊了一会儿才散了。这一晚也没什么特别的事儿。 第二天雪停了,太阳出来了。吃过饭,贾母又亲自嘱咐惜春:“不管冷啊热的,你只管画去。到过年的时候,实在画不完也就算了。但最要紧的是,把昨天琴儿和丫头站在梅花旁边的情景,一笔不差地画上。”惜春听了,虽然觉得很为难,但也只好答应了。不一会儿,众人都过来看她怎么画。惜春却在那儿发呆出神呢。李纨就笑着对众人说:“咱们让她自己想去,咱们先聊聊天儿。昨天老太太让作灯谜儿,我和绮儿、纹儿晚上睡不着觉,我就编了两个关于四书的灯谜。她俩每人也编了两个。”众人听了都笑着说:“这倒是应该做的。你先说出来,我们猜猜看。”李纨笑着说:“‘观音未有世家传’,打四书里的一句。”湘云马上接口说:“‘在止于至善’。”宝钗笑着说:“你再好好想想‘世家传’这三个字的意思,然后再猜。”李纨也笑着说:“再想想。”黛玉笑着说:“哦,我知道了,是‘虽善无徵’。”众人都笑着说:“这句才对呢。”李纨又说:“‘一池青草草何名’。”湘云又急忙说:“这肯定是‘蒲芦也’。不是这个还能是什么呢?”李纨笑着说:“这个可真难为你能猜到。纹儿的灯谜是‘水向石边流出冷’,打一个古人名。”探春笑着问道:“是不是山涛呀?”李纹笑着说:“是。”李纨又说:“绮儿的是个‘萤’字,打一个字。”众人猜了半天。宝琴笑着说:“这个意思可有点深,不知道是不是花草的‘花’字呢?”李绮笑着说:“正是呢。”众人就问:“萤和花有什么关系呀?”黛玉笑着说:“妙得很呢,萤不就是草化的嘛。”众人这才明白过来,都笑着说好。宝钗说:“这些灯谜虽然好,但是不符合老太太的意思,不如作一些简单通俗的东西,大家雅俗共赏才好。”众人都说道:“是呀,也应该作些浅显的俗物灯谜才是。” 湘云想了一会儿,笑着说:“我编了一首‘点绛唇’,说的可真是个俗物,你们猜猜看。”说着就念道: “溪壑分离,红尘游戏,真何趣,名利犹虚,后事终难继。” 众人都不明白,想了半天,有的猜是和尚,有的猜是道士,还有的猜是偶戏人。宝玉笑了半天,说:“都不是。我猜着了,一定是耍的猴儿。”湘云笑着说:“这个才对呢。”众人就问:“前面都好理解,最后一句怎么解释呢?”湘云说:“那些耍猴儿的,哪一个不是把猴儿的尾巴剁掉的呀。”众人听了,都笑了起来,说:“就她编的灯谜也是这么刁钻古怪的。”李纨说:“昨天姨妈说琴妹见的世面多,走的地方也多,你正应该编灯谜儿,现在可就用上了。你的诗又写得好,为什么不编几个让我们猜猜呢?”宝琴听了,点头含笑,自己去寻思了。宝钗也想出了一个灯谜,念道: “镂檀锲梓一层层,岂系良工堆砌成。 虽是半天风雨过,何曾闻得梵铃声。 打一物。” 宝玉也想出了一个,念道: “天上人间两渺茫,琅玕节过谨提防。 鸾音鹤信须凝睇,好把欷歔答上苍。” 黛玉也有了一个,念道: “何劳缚紫绳,驰城逐堑见狰狞。 主人指示风雷动,鳌背三山独立名。” 探春也有了一个灯谜,刚要念的时候,宝琴走过来笑着说:“我小时候去过的地方古迹可不少,我现在挑了十个地方的古迹,写了十首怀古诗。诗虽然写得粗糙,但是怀念往事,又暗暗隐藏着十件俗物。姐姐们猜猜看。”众人听了,都说:“这可真巧。为什么不写出来大家一起看看呢。”要知道后面的事儿,那就得看下回分解了。 第112章 胡庸医乱用虎狼药 众人听说宝琴以素日所经各省古迹为题,作了十首怀古绝句,里头还隐含着十样东西呢,都觉得自然又新奇巧妙,争着去看。只见上面写道: 《赤壁怀古其一》 赤壁沉埋水不流,徒留名姓载空舟。 喧阗一炬悲风冷,无限英魂在内游。 《交趾怀古其二》 铜铸金镛振纪纲,声传海外播戎羌。 马援自是功劳大,铁笛无烦说子房。 《钟山怀古其三》 名利何曾伴汝身,无端被诏出凡尘。 牵连大抵难休绝,莫怨他人嘲笑频。 《淮阴怀古其四》 壮士须防恶犬欺,三齐位定盖棺时。 寄言世俗休轻鄙,一饭之恩死也知。 《广陵怀古其五》 蝉噪鸦栖转眼过,隋堤风景近如何。 只缘占得风流号,惹得纷纷口舌多。 《桃叶渡怀古其六》 衰草闲花映浅池,桃枝桃叶总分离。 六朝梁栋多如许,小照空悬壁上题。 《青冢怀古其七》 黑水茫茫咽不流,冰弦拨尽曲中愁。 汉家制度诚堪叹,樗栎应惭万古羞。 《马嵬怀古其八》 寂寞脂痕渍汗光,温柔一旦付东洋。 只因遗得风流迹,此日衣衾尚有香。 《蒲东寺怀古其九》 小红骨践最身轻,私掖偷携强撮成。 虽被夫人时吊起,已经勾引彼同行。 《梅花观怀古其十》 不在梅边在柳边,个中谁拾画婵娟。 团圆莫忆春香到,一别西风又一年。 众人看了,都直夸奇妙。宝钗先开了口:“前八首在史书上都能找到依据,可后两首却没处考证,咱们也不大明白,不如重新作两首得了。”黛玉赶忙阻拦说:“宝姐姐可真是太‘胶柱鼓瑟’、矫揉造作了。这两首虽然史书上没记载,可咱们就算没看过那些外传,不知道详情,难道连两本戏都没看过吗?三岁小孩都知道呢,何况咱们?”探春也说:“这话没错。”李纨又接着说:“况且她原本就到过那些地方。这两件事虽然没根据,但古往今来,以讹传讹,有些好事的人就故意弄出这些古迹来糊弄人。就像那年进京的时候,单是关夫子的坟,就见到了三四处。关夫子一生的事迹那可都是有凭有据的,怎么会有这么多坟呢?自然是后来的人敬重他生前为人,也许是从这份敬重里附会出来的,也有可能啊。再看《广舆记》上,不只是关夫子的坟多,自古以来有些名望的人,坟就不少,没根据的古迹就更多了。如今这两首诗虽然没根据,可不管是说书唱戏的,还是求签上的注批,男女老少,平常俗语里,人人都知道,人人都在说呢。而且又不是看了《西厢记》《牡丹亭》这样的词曲,怕看了什么邪书。这根本没什么妨碍,就留着吧。”宝钗听了,这才作罢。大家猜了一会儿,都没猜中诗里隐含的东西。 冬天白天短,不知不觉又到了吃晚饭的时候,众人就一起去吃饭了。这时有人向王夫人禀报:“袭人的哥哥花自芳进来了,说他母亲病重,很想念女儿。他来求恩典,想接袭人回家看看。”王夫人听了就说:“人家母女一场,哪有不许她回去的道理。”一边就叫人把凤姐儿叫来,把这事告诉了凤姐儿,让她斟酌着去办理。 凤姐儿应了一声,回到自己屋里,就吩咐周瑞家的去告诉袭人事情的缘由。又嘱咐周瑞家的:“再传一个跟着出门的媳妇,你们两个人,再带两个小丫头,跟着袭人去。外面安排四个上了年纪的跟车的。要一辆大车,你们坐,再要一辆小车,给丫头们坐。”周瑞家的答应了,正要走,凤姐儿又说:“袭人是个省事的,你告诉她我的话:叫她穿几件颜色鲜亮的衣服,包一大包袱衣裳带着,包袱也要包好点儿,手炉也拿个好的。临走的时候,让她先来我这儿让我看看。”周瑞家的答应着去了。 过了半天,果然看到袭人穿戴整齐来了,两个丫头和周瑞家的拿着手炉和衣包。凤姐儿看袭人头上戴着几枝金钗珠钏,很是华丽,再看身上穿着桃红百子刻丝银鼠袄子,葱绿盘金彩绣绵裙,外面套着青缎灰鼠褂。凤姐儿笑着说:“这三件衣裳都是太太赏给你的,倒是挺好的,只是这褂子太素净了些,现在穿着也冷,你应该穿件大毛的。”袭人笑着回答:“太太就只给了这灰鼠的,还有一件银鼠的。说等到年下再给大毛的,还没拿到呢。”凤姐儿笑着说:“我倒是有一件大毛的,只是我嫌那凤毛儿出得不好了,正打算改改呢。也罢,先给你穿去吧。等年下太太给你做的时候我再做,就当你还我一样的。”众人都笑着说:“奶奶总是这么大方。一年到头大手大脚地替太太不知暗地里补贴了多少东西,真的是补贴了多少都说不清,哪还会和太太去计较呢?偏偏这个时候又说这种小气话打趣儿。”凤姐儿笑道:“太太哪能想得到这些?说到底这又不是什么正经大事,再不好好照看,也是关系着大家的体面呢。说不得我自己吃点亏,把众人都打扮得体体面面的,哪怕我落个好名声也好啊。要是弄得一个个像‘烧糊了的卷子’似的,别人首先就会笑话我当家当得把人都弄成叫花子了。”众人听了,都感叹说:“谁能像奶奶这么圣明呢!对上体贴太太,对下又疼爱下人。”一边说着,一边只见凤姐儿让平儿把昨天那件石青刻丝八团天马皮褂子拿出来,给了袭人。又看包袱,只有一个弹墨花绫水红绸里的夹包袱,里面只包着两件半旧棉袄和皮褂。凤姐儿又让平儿把一个玉色绸里的哆罗呢包袱拿出来,再包上一件雪褂子。 平儿走去拿了出来,一件是半旧大红猩猩毡的,一件是大红羽纱的。袭人道:“一件我就受不起了。”平儿笑着说:“你拿这猩猩毡的。顺手把这件拿出来,让人给邢大姑娘送去。昨天那么大的雪,人人都有厚衣服,不是猩猩毡就是羽缎羽纱的,十来件大红衣裳,映着大雪,多整齐好看。就只有她穿着那件旧毡斗篷,显得越发拱肩缩背的,可怜巴巴的。现在把这件给她吧。”凤姐儿笑着说:“我的东西,她私自就要送人。我一个人还花不够呢,再加上你也这么大方,可真好啊!”众人笑着说:“这都是奶奶平日里孝敬太太,疼爱下人的表现。要是奶奶平日是个小气的人,只看重东西,不顾念下人的,姑娘哪还敢这样做呢。”凤姐儿笑道:“所以说知道我心思的,也就是她还能懂个三分罢了。”说着,又嘱咐袭人:“你妈要是好了就算了,要是不行了,你就只管住下,打发人回来告诉我,我再另外派人给你送铺盖去。可别用别人家的铺盖和梳头的东西。”又吩咐周瑞家的:“你们自然也知道这里的规矩,我就不用多说了。”周瑞家的回答:“都知道。我们到了那儿,总会让他们家的人回避。要是住下的话,肯定得另外要一两间内房。”说完,就跟着袭人出去了,又吩咐人预备灯笼,然后坐车往花自芳家去了,这事儿就先不提了。 这边凤姐儿又把怡红院的两个嬷嬷叫过来,吩咐道:“袭人恐怕一时回不来了,你们平常也知道那些大丫头们,哪两个懂事些,挑出来到宝玉屋里值夜。你们也好好照看着,别由着宝玉瞎胡闹。”两个嬷嬷去了一会儿,回来回话说:“安排了晴雯和麝月在屋里,我们四个人本来就是轮流着带班值夜的。”凤姐儿听了,点头说:“晚上催他早点睡,早上催他早点起。”嬷嬷们答应了,就回园子去了。过了一会儿,周瑞家的果然带了消息回来告诉凤姐儿:“袭人的母亲已经停床了,不能回来。”凤姐儿回明了王夫人,一面派人到大观园去取袭人的铺盖和妆奁。 宝玉看着晴雯和麝月两人把东西打点好,送去之后,晴雯和麝月都卸了妆,换了裙袄。晴雯就只在熏笼上围坐着。麝月笑着说:“你今天别装小姐了,我劝你也活动活动。”晴雯说:“等你们都走光了,我再动也不迟。有你们在一天,我就先享受一天。”麝月笑着说:“好姐姐,我铺床,你把那穿衣镜的套子放下来,把上面的划子划上,你的个子比我高些。”说着,就去给宝玉铺床。晴雯“嗐”了一声,笑着说:“人家刚坐暖和了,你就来捣乱。”这个时候宝玉正坐着发闷呢,心里想着袭人的母亲也不知道是死是活,忽然听到晴雯这么说,就自己起身出去,放下镜套,划上划子,进来笑着说:“你们暖和着吧,都弄好了。”晴雯笑着说:“终究是暖和不了多久的,我又想起来汤婆子还没拿来呢。”麝月说:“难得你还能想起来!她平常又不用汤婆子,咱们在这熏笼上暖和着呢,不像那屋里的炕那么冷,今天可以不用。”宝玉笑着说:“这话可不行,你们两个都在那上头睡了,我在外边没人陪着,我会害怕的,一晚上都睡不着。”晴雯说:“我就在这儿。麝月到外边睡去。”说话间,天已经二更了,麝月早就放下帘幔,移了灯,炷了香,伺候宝玉躺下,两人才睡下。 晴雯就在熏笼上,麝月在暖阁外边。到了三更以后,宝玉在睡梦中叫袭人。叫了两声,没人答应,自己就醒了,这才想起袭人不在家,自己也觉得好笑。晴雯已经醒了,就笑着叫麝月:“连我都醒了,她守在旁边还不知道,真是个死睡的。”麝月翻身打个哈欠笑着说:“他叫袭人,跟我有什么关系!”然后问干什么。宝玉要喝茶,麝月赶忙起来,只穿着红绸小棉袄儿。宝玉说:“披上我的袄儿再去,小心着凉。”麝月听了,回手就把宝玉披着起夜的一件貂颏满襟暖袄披上,下去到盆里洗手,先倒了一钟温水,拿了大漱盂,宝玉漱了一口,然后才到茶格上取了茶碗,先用温水涮了涮,从暖壶里倒了半碗茶,递给宝玉喝了;自己也漱了漱口,喝了半碗。晴雯笑着说:“好妹子,也赏我一口儿。”麝月笑着说:“你可越来越得寸进尺了!”晴雯说:“好妹妹,明天晚上你别动,我伺候你一晚上,怎么样?”麝月听了,只好也伺候她漱了口,倒了半碗茶给她喝了。麝月笑着说:“你们两个别睡,说着话儿,我出去走走就回来。”晴雯笑着说:“外面有个鬼等着你呢。”宝玉说:“外面自然有明亮的大月亮,我们说话,你只管去。”一边说,一边咳嗽了两声。 麝月就开了后门,掀起毡帘一看,果然月色很好。晴雯等她出去,就想吓唬她玩玩。仗着自己平日比别人身体壮,不怕冷,也不披衣服,只穿着小袄,就蹑手蹑脚地下了熏笼,跟在后面出来了。宝玉笑着劝道:“小心冻着,这可不是闹着玩的。”晴雯只摆摆手,随后出了房门。只见月光像水一样,忽然一阵微风,只觉得寒气透骨,不禁毛骨悚然。心里想:“怪不得人说热身子不能被风吹,这一冷可真厉害。”正想吓唬麝月呢,就听到宝玉在屋里大声说:“晴雯出去了!”晴雯赶忙回身进屋,笑着说:“哪里就把她吓死了?就你爱大惊小怪的,像个老太婆!”宝玉笑着说:“倒不是怕吓唬坏了她,一来是怕你冻着不好,二来她没防备,要是一喊,万一惊醒了别人,别人不说咱们是在玩,反而会说袭人才走了一晚,你们就疑神疑鬼的。你来把我这边的被子掖一掖。”晴雯听了,就上来掖了掖被子,伸手进去暖了暖,宝玉笑着说:“好冷的手!我就说会冻着吧。”一边又看到晴雯两腮像胭脂一样红,用手摸了摸,也觉得冰冷。宝玉说:“快进被子里来暖和暖和吧。”话还没说完,就听到咯噔一声门响,麝月慌慌张张笑着进来了,说:“吓了我一大跳。在黑影子里,山子石后面,我看到一个人蹲着。我刚要叫喊,原来是那个大锦鸡,见了人就一飞,飞到亮处我才看清楚了。要是冒冒失失一嚷,可就把人都闹醒了。”一边说,一边洗手,又笑着说:“晴雯出去我怎么没看见?肯定是想吓唬我去了。”宝玉笑着说:“这不是她嘛,正在这儿暖和呢!我要是不叫得快,你可真要被吓一跳了。”晴雯笑着说:“也不用我吓唬了,这小蹄子自己就把自己吓得够呛了。”一边说,一边又回到自己被子里去了。麝月说:“你就这么像‘跑解马’似的,打扮得这么单薄就出去了?”宝玉笑着说:“可不就这么出去了。”麝月说:“你可真不会挑日子!你出去站一会儿,皮都得冻破了。”说着,又把火盆上的铜罩揭开,拿灰锹重新把熟炭埋了埋,拈了两块素香放上,再把铜罩盖上,到屏风后面重新剔了灯芯,这才睡下。 晴雯因为刚刚一冷,现在又一暖,不知不觉打了两个喷嚏。宝玉叹息说:“怎么样?到底是伤风了。”麝月笑着说:“她早上就说不舒服,一天都没吃饭。她现在还不知道保养,还想着捉弄人。明天病了,那就是自作自受。”宝玉问:“头上热不热?”晴雯咳嗽了两声,说:“没关系,哪有这么娇嫩了。”正在这时,外间房里十锦格上的自鸣钟当当响了两声,外间值夜的老嬷嬷咳嗽了两声,说道:“姑娘们睡吧,明天再说吧。”宝玉这才悄悄笑着说:“咱们别说话了,又要惹她们说话了。”说着,大家才睡了。 到了第二天起来,晴雯果然觉得鼻子塞,声音也重了,懒得动。宝玉说:“可千万不要声张!太太要是知道了,又要让你搬回家去养病了。回家虽然也好,可到底冷些,不如就在这儿。你就在里间屋里躺着,我叫人请个大夫,悄悄从后门进来看看就行了。”晴雯说:“虽然这么说,你到底还是要告诉大奶奶一声,不然一会儿大夫来了,人家问起来,怎么说呢?”宝玉觉得有道理,就叫来一个老嬷嬷吩咐道:“你去回大奶奶,就说晴雯只是冷着了点,不是什么大病。袭人又不在家,她要是回家养病,这里就更没人了。传个大夫,悄悄从后门进来看看,别告诉太太就行了。”老嬷嬷去了半天,回来说:“大奶奶知道了,说吃两剂药好了就算了,要是不好,还是出去养病为好。现在这个时候天气不好,怕传染给别人事小,姑娘们的身子可是要紧的。”晴雯躺在暖阁里,只管咳嗽,听了这话,生气地喊道:“我又不是得了瘟病,还怕传染人!我要是离开了这儿,看你们这一辈子都别头疼脑热的。”说着,真的要起来。宝玉赶忙按住她,笑着说:“别生气,这本来就是她的职责,她就怕太太知道了说她不好,就随便说了一句。你平常就爱生气,现在肝火肯定更旺了。” 正说着呢,有人回说大夫来了。宝玉就走过来,躲在书架后面。只见两三个守后门口的老嬷嬷带了一个大夫进来。这里的丫鬟们都回避了,有三四个老嬷嬷放下暖阁上的大红绣幔,晴雯从幔子里伸出一只手来。那大夫看到这只手上有两根指甲,足有三寸长,还有金凤花染得通红的痕迹,就赶忙转过头去。有一个老嬷嬷急忙拿了一块手帕遮上。那大夫诊了一会儿脉,起身到外间,对嬷嬷们说:“这位小姐的病症是外感内滞,最近天气不好,算是个小伤寒。幸亏小姐平日饮食不多,风寒也不严重,只是血气本来就弱,偶然感染了些,吃两剂药疏散疏散就好了。”说完,就跟着婆子们出去了。 这时候,李纨已经通知过后门上的人和各处丫鬟回避了,那大夫只看到园中的景致,没见到一个女子。不一会儿出了园门,就在守园门的小厮们的班房里坐下,开了药方。老嬷嬷说:“您老先别走,我们小爷事儿多,恐怕还有话要问呢。”大夫急忙说:“刚才那不是小姐吗?那屋子就跟绣房似的,还放下幔子来,怎么会是位爷呢?”老嬷嬷悄悄笑着说:“我的老爷呀,怪不得小厮们说今天请了个新大夫来,真不了解我们家的事儿。那屋子是我们小哥儿的,那个人是他屋里的丫头,就是个大丫鬟,哪是什么小姐啊?要是小姐的绣房,小姐病了,您能那么容易就进去吗?”说完,拿了药方就进去了。 宝玉一看药方,上面有紫苏、桔梗、防风、荆芥这些药,后面还有枳实、麻黄呢。宝玉就说:“该死,该死,他把女孩儿们当成我们一样来治,这怎么行呢!不管有什么内滞,这枳实、麻黄哪里是女孩儿们禁得起的。这是谁请来的?快打发他走!再请一个熟悉的来。”老婆子说:“用药好不好,我们可不懂这个理儿。现在再叫小厮去请王太医倒容易,只是这个大夫又不是通过总管房请来的,这轿马钱得给他呀。”宝玉问:“给他多少?”婆子说:“给少了不好看,怎么也得一两银子,这才符合我们家的礼数。”宝玉又问:“王太医来了给多少?”婆子笑着说:“王太医和张太医平常来了,也没给过钱,不过每年四大节日会送一次大礼,那是固定的年例。这个人是新来的,就来这一次,得给他一两银子才行。”宝玉听了,就叫麝月去取银子。麝月说:“花大奶奶把银子放在哪儿还不知道呢。”宝玉说:“我经常看到她在螺甸小柜子里取钱,我和你去找找看。”说着,两人来到宝玉堆东西的房子,打开螺甸柜子,上面一格子都是些笔墨、扇子、香饼、各色荷包、汗巾之类的东西,下面一格有几串钱。于是又打开抽屉,才看到一个小簸箩里放着几块银子,还有一把戥子。麝月就拿了一块银子,提起戥子问宝玉:“哪颗星儿是一两的?”宝玉笑着说:“你问我?真有趣,你倒像个刚来的。”麝月也笑了,又想去问别人。宝玉说:“挑那块大的给他就是了。又不是做买卖,算这些干什么!”麝月听了,就放下戥子,挑了一块掂了掂,笑着说:“这块恐怕有一两了。宁可多给些也好,别少了,省得那穷小子笑话,不说咱们不会用戥子,倒说咱们小气呢。”那婆子站在外头台矶上,笑着说:“那是五两的锭子缺了半边,这一块至少还有二两呢!现在又没夹剪,姑娘收了这块,再挑一块小些的吧。”麝月早就关上柜子出来了,笑着说:“谁还去找!多了就多了,你拿去吧。”宝玉说:“你只管快点叫茗烟再去请王大夫来就是了。”婆子拿了银子,就自己去办事了。 不一会儿,茗烟果然请来了王太医。王太医诊了脉之后,说的病症和之前差不多,只是药方上果然没有枳实、麻黄这些药,倒是有当归、陈皮、白芍等药,药量也比之前的方子减少了些。宝玉高兴地说:“这才是适合女孩儿们的药呢,虽然要疏散病气,但也不能太猛了。去年我病了,是伤寒加上内里饮食停滞,他看了之后,还说我禁不起麻黄、石膏、枳实这些猛药呢。我和你们比起来,我就像那长在野坟圈子里几十年的老杨树,你们就像秋天芸儿送给我的刚开的白海棠,连我都禁不起的药,你们怎么禁得起呢。”麝月等人笑着说:“野坟里难道只有杨树吗?难道就没有松柏?我最讨厌杨树了,那么大一棵笨树,叶子就那么一点儿,没风的时候它也乱响。你偏拿它来比,也太不文雅了。”宝玉笑着说:“松柏可不敢比。连孔子都说:‘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可见这两样东西高雅,只有那些不怕羞臊的人才拿来乱比呢。” 正说着呢,只见老婆子把药取来了。宝玉让人把煎药的银吊子找出来,就吩咐在火盆上煎药。晴雯说:“正经该让他们茶房里去煎,弄得这屋里都是药味,怎么行呢。”宝玉说:“药味比任何花香果子香都高雅。神仙采药炼丹,还有那些高人逸士采药制药,药香是最妙的东西。这屋里我正想着各种香味都齐了,就只差药香了,现在刚好全了。”一边说,一边早就叫人把药煨上了。又嘱咐麝月打点些东西,派个老嬷嬷去看看袭人,劝她少哭。把这些事都安排妥当之后,才到前面贾母和王夫人那里去请安吃饭。 正巧凤姐儿正在和贾母、王夫人商量说:“天又短又冷,不如以后让大嫂子带着姑娘们就在园子里吃饭。等天长暖和了,再来回跑也不碍事。”王夫人笑着说:“这也是个好主意。刮风下雪的时候这样更方便。吃了东西受了冷气可不好,空着肚子走来走去,一肚子冷风,再吃些东西也不好。不如就用后园门里头的那五间大房子,反正那里横竖有女人们值夜,挑两个厨子女人在那里,专门给姐妹们做饭。新鲜菜蔬是有分例的,可以到总管房里去支取,或者要钱,或者要东西,那些野鸡、獐子、狍子之类的野味,分些给她们就行了。”贾母说:“我也正这么想呢,就是怕又多添一个厨房事情会多些。”凤姐儿说:“不会多事的。都是一样的分例,这边增加了,那边就减少了。就算多费些事儿,小姑娘们在冷风里跑来跑去的,别人还可以,第一林妹妹怎么禁得住?就连宝兄弟也禁不住,更别说众位姑娘了。”贾母说:“正是这个道理。上次我就想说这话,只是看你们大事太多了,现在又添了这些事儿……”要想知道后面的事情啊,且听下回分解。 第113章 平儿巧掩虾须镯 贾母说:“正是这个理儿呢。上次我就想这么说,只是见你们事儿多,如今又添了这些事,你们虽然不敢抱怨,可难免会觉得我只疼这些小孙子、小孙女儿们,就不体谅你们这些当家人了。你既然把这事儿说出来了,那可就更好了。”当时薛姨妈、李婶都在这儿坐着呢,邢夫人和尤氏婆媳也过来请安了,还没走呢。贾母就对王夫人等人说:“今天我才说这话,平常我不说,一来是怕助长了凤丫头的威风,二来是怕众人不服气。今天你们都在这儿,都是经历过妯娌姑嫂相处的,还有像她这么想得周到的人吗?”薛姨妈、李婶、尤氏等人都笑着说:“真的是很少见呢。别人也就是表面上做做样子,讲个礼数情分,可她是真的疼爱小叔子和小姑子啊。就算在老太太您跟前,那也是真心孝顺的。”贾母点着头,感叹道:“我虽然疼她,可又怕她太机灵了也不是好事儿。”凤姐儿赶忙笑着说:“老祖宗这话说错了。世人都说太聪明伶俐的人,恐怕活不长。世人都这么说,大家也都信,可唯独老祖宗您不该这么说,也不该信这话呀。老祖宗您可比我要伶俐聪明十倍呢,怎么现在还这样福寿双全的呢?说不定我以后比老祖宗还厉害呢!我要活上一千岁,等老祖宗您归了西,我再死呢。”贾母笑着说:“要是所有人都死了,就剩下咱们两个老妖怪,那还有什么意思啊。”说得众人都笑了起来。 宝玉心里记挂着晴雯和袭人这些事儿,就先回园子里去了。到了屋里,满屋子都是药味儿,一个人也没看见,就瞧见晴雯独自躺在炕上,脸烧得通红通红的,他又伸手摸了摸,只觉得烫手。宝玉赶忙把手放到炉子上烘暖了,再伸进被子里摸了摸晴雯的身子,也是滚烫的。于是他就说:“别人走了也就算了,麝月和秋纹怎么也这么无情,都各自走了呢?”晴雯说:“秋纹是我让她去吃饭的,麝月是刚刚平儿来找她出去了。两个人鬼鬼祟祟的,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肯定是在说我病了出不来的事儿。”宝玉说:“平儿不是那样的人。而且她并不知道你病了才专门来看你的,想来一定是来找麝月说话,偶然看到你病了,顺口说特意来看你的病,这也是做人机灵、懂得周旋的常事。就算不出去,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和她又有什么关系呢?你们平常关系又好,肯定不会为这种不相干的事伤了和气的。”晴雯说:“这话倒也对,只是我纳闷她为什么突然要瞒着我呢。”宝玉笑着说:“那我从后门出去,到那窗根底下听听她们说些什么,回来再告诉你。”说完,他还真就从后门出去了,到窗户下面偷偷地听着。 就听到麝月小声地问:“你是怎么发现的呢?”平儿说:“那天洗手的时候就发现镯子不见了,二奶奶不让嚷嚷,出了园子,马上就告诉园子里各处的嬷嬷们小心查访。我们只怀疑是邢姑娘的丫头,本来就穷,小孩子家没见过世面,拿了去也是有可能的。却没想到竟然是你们这儿的。幸亏二奶奶当时不在屋里,你们这儿的宋嬷嬷去了,拿着这只镯子,说是小丫头坠儿偷的,被她看见了,来告诉二奶奶的。我赶忙接过镯子,想了想:宝玉对你们这些丫头是格外用心在意、争强好胜的,那一年有个良儿偷玉,才过了一两年,还有人提起这事儿来解气呢,这会子又出了一个偷金子的。而且还偷到街坊家去了。偏偏是他这儿的人做出这种丢脸的事儿。所以我反倒急忙叮嘱宋嬷嬷,千万不要告诉宝玉,就当没这回事,也别跟任何人提起。第二呢,要是老太太、太太知道了也会生气的。第三,袭人和你们也没面子。所以我就回二奶奶说:‘我去大奶奶那儿,谁知道镯子从手腕上褪下来了,丢在草根底下,雪深没看见。今天雪化完了,黄澄澄的在太阳底下照着,我就捡起来了。’二奶奶也就信了,所以我来告诉你们。你们以后可得提防着她点儿,别使唤她到别的地方去。等袭人回来,你们商量商量,想个法子把她打发出去就行了。”麝月说:“这个小娼妇,也见过不少东西了,怎么眼皮子这么浅呢。”平儿说:“说到底这镯子能有多重呢,本来就是二奶奶说的,这叫做‘虾须镯’,倒是这颗珠子还不错。晴雯那丫头是个暴脾气,要是告诉她了,她肯定忍不住。一时生气了,不管是打还是骂,最后还是会嚷嚷出来,那就不好了,所以只告诉你让你留心就是了。”说完就告辞走了。 宝玉听了这些话,又是高兴,又是生气,还叹了口气。高兴的是平儿竟然这么体贴自己,生气的是坠儿偷东西,叹气的是坠儿这样一个伶俐的人,竟然做出这种丑事。于是他回到屋里,把平儿的话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晴雯。又说:“平儿说你是个要强的人,现在病着,听了这话肯定会更添病的,等病好了再告诉你。”晴雯听了,果然气得蛾眉倒竖,凤眼圆睁,马上就要叫坠儿。宝玉急忙劝道:“你这一喊出来,岂不是辜负了平儿对咱们的一片心意了。不如领了她这个情,过后再打发坠儿走就行了。”晴雯说:“虽然这么说,可是这口气怎么忍得下去啊!”宝玉说:“这有什么好气的呢?你只管养病就行了。” 晴雯吃了药,到晚上又吃了一次药,夜里虽然出了些汗,但是还不见好,仍然发烧,头疼鼻塞,声音也很重。第二天,王太医又来诊病,重新调整了药剂。虽然烧稍微退了些,可还是头疼。宝玉就对麝月说:“去拿鼻烟来,让她闻一闻,痛痛快快打几个喷嚏,也许就通窍了。”麝月真的就去拿了一个金镶双扣金星玻璃的扁盒子来,递给宝玉。宝玉翻开盒盖,里面画着西洋珐琅的黄发赤身女子,两肋还有肉翅,盒子里装着些真正的汪恰洋烟。晴雯只顾着看画儿,宝玉说:“快闻闻,跑了气就不好了。”晴雯听了,急忙用指甲挑了些烟末儿闻进鼻子里,没什么感觉。于是又多挑了些闻进去。忽然觉得鼻子里一股酸辣味儿直冲到囟门,接连打了五六个喷嚏,眼泪鼻涕一下子都流出来了。晴雯赶忙把盒子收起来,笑着说:“不得了,好痛快啊!拿纸来。”早有小丫头递过来一沓细纸,晴雯就一张一张地拿来擦鼻子。宝玉笑着问:“怎么样?”晴雯笑着说:“确实感觉通畅些了,只是太阳穴还疼。”宝玉笑着说:“干脆全用西洋药来治一治,说不定就好了。”说着,就对麝月说:“你去跟二奶奶要些药来,就说是我说的:姐姐那儿经常有那种西洋贴头疼的膏子药,叫做‘依弗哪’,找一点来。”麝月答应了,去了好一会儿,果然拿了半节来。然后找了一块红缎子角儿,剪了两块指顶大的圆形,把药烤软和了,用簪子挑着摊在缎子上。晴雯自己拿着一面靶镜,贴在两边太阳穴上。麝月笑着说:“病得像个蓬头鬼似的,现在贴了这个,倒显得俏皮了。二奶奶贴惯了,倒不怎么显眼。”说完,又对宝玉说:“二奶奶说了,明天是舅老爷生日,太太说让你去呢。明天穿什么衣服?今天晚上就打点好,省得明天早上手忙脚乱的。”宝玉说:“什么顺手就穿什么呗。一年到头过生日的太多了,都闹不清了。”说着,就起身出了房间,往惜春屋里去看画儿了。 刚到院门外边,忽然看到宝琴的小丫鬟小螺从那边走过来,宝玉赶忙追上去问:“去哪儿啊?”小螺笑着说:“我们两位姑娘都在林姑娘房里呢,我现在也往那儿去。”宝玉听了,转身就和小螺一起往潇湘馆去了。到那儿一看,不但宝钗姐妹在,连邢岫烟也在呢,四个人围坐在熏笼上讲着家常话。紫鹃反倒坐在暖阁里,靠着窗户做针线活。一看到宝玉来了,都笑着说:“又来了一个!可没你的地方坐了。”宝玉笑着说:“好一幅‘冬闺集艳图’啊!可惜我来晚了一步。不过这屋子比别的屋子暖和,这椅子坐着也不冷。”说着,就坐在黛玉平常坐的、搭着灰鼠椅搭的椅子上。看到暖阁里有一个玉石条盆,里面三五一簇地栽着一盆单瓣水仙,还点缀着宣石,就一个劲儿地称赞:“好花啊!这屋子越发热闹了,这花香得也越发清幽了。昨天怎么没看到呢。”黛玉就说:“这是你家的大总管赖大婶子送给薛二姑娘的,两盆腊梅,两盆水仙。她送了我一盆水仙,送蕉丫头一盆腊梅。我本来不想要的,又怕辜负了她的心意。你要是想要,我转送给你怎么样?”宝玉说:“我屋里已经有两盆了,只是没有这个好。琴妹妹送给你的,怎么能又转送给别人呢,这可绝对不行。”黛玉说:“我一天到晚药吊子不离火,就像用药养着似的,哪里还禁得住花香来熏呢?只会让身体更弱了。况且这屋子里一股药香,反而把这花香给搅和坏了。不如你把花抬走,这花也能清净些,没有杂味来干扰它了。”宝玉笑着说:“我屋里今天也有病人在煎药呢,你怎么知道的?”黛玉笑着说:“这话可真奇怪了,我本来就是无心说的话,我怎么会知道你屋里的事呢?你不早点来听那些老故事,现在来了,自己大惊小怪的。” 宝玉笑着说:“咱们明天再结社就有题目了,就咏水仙腊梅。”黛玉听了,笑着说:“算了,算了!我可不敢再作诗了,作一次,罚一次,真是丢人。”说着,就用两手捂住脸。宝玉笑着说:“何必呢!又来取笑我了。我都不怕丢人,你倒捂起脸来了。”宝钗笑着说:“下次我来组织一社,出四个诗题,四个词题。每个人作四首诗,四阕词。第一个诗题是《咏〈太极图〉》,限用一先的韵,五言律诗,要把一先的韵都用完,一个都不许剩下。”宝琴笑着说:“这么一说,就知道姐姐不是真心要起社了,这明摆着是为难人嘛。要是真论起来,也能勉强凑出来,不过是颠来倒去地用些《易经》上的话生搬硬套,到底有什么意思呢。我八岁的时候,跟着我父亲到西海沿子上去买洋货,谁知道有个真真国的女孩子,才十五岁,那脸蛋就和西洋画上的美人一样,也披着黄头发,梳着联垂,满头戴的都是珊瑚、猫儿眼、祖母绿这些宝石,身上穿着金丝织的锁子甲洋锦袄袖,还带着倭刀,也是镶金嵌宝的,真的比画上的还好看。有人说她精通中国的诗书,会讲五经,还能作诗填词呢,所以我父亲就拜托了一位通事官,请她写了一张字,写的就是她作的诗。”众人都觉得惊奇,纷纷称奇道异。宝玉急忙笑着说:“好妹妹,你拿出来给我看看吧。”宝琴笑着说:“在南京收着呢,现在哪里去拿啊?”宝玉听了,特别失望,就说:“没福分见到这种世面了。”黛玉笑着拉着宝琴说:“你别骗我们了。我知道你这一来,你的这些东西肯定不会放在家里,肯定都带过来了,现在又撒谎说没带来。他们也许会相信,我可不信。”宝琴听了,脸就红了,低着头微笑着不说话。宝钗笑着说:“就这个颦儿爱说这些话,把你都问得没话说了。”黛玉说:“要是带过来了,就给我们见识见识也好啊。”宝钗笑着说:“箱子笼子一大堆还没整理好呢,也不知道在哪个里面呢!等过些日子整理好了,找出来大家再看就是了。”又对宝琴说:“你要是还记得,为什么不给我们念念呢?”宝琴这才回答说:“记得是首五言律诗,外国的女孩子能写出这样的诗也很不容易了。”宝钗说:“你先别念,等把云儿叫来,也让她听听。”说着,就叫小螺来吩咐说:“你到我那儿去,就说我们这儿有个外国美人来了,作了一首好诗,请你这个‘诗疯子’来看看,再把我们那个‘诗呆子’也带来。”小螺笑着就去了。 过了一会儿,就听到湘云笑着问:“哪个外国美人来了?”一边说着,一边果然和香菱来了。众人笑着说:“人还没见到,声音先到了。”宝琴等人赶忙让座,然后把刚才的话又重新说了一遍。湘云笑着说:“快念来听听。”宝琴就念道: 昨夜朱楼梦,今宵水国吟。 岛云蒸大海,岚气接丛林。 月本无今古,情缘自浅深。 汉南春历历,焉得不关心。 众人听了,都说:“真不容易啊!竟然比我们中国人还厉害呢。”话音刚落,就看到麝月走过来,说:“太太派人来告诉二爷,明天一早要到舅舅那儿去,就说太太身体不太舒服,不能亲自来。”宝玉赶忙站起来答应说:“是。”又问宝钗和宝琴去不去。宝钗说:“我们不去,昨天已经单独送了礼去了。”大家又说了一会儿话,这才散了。 宝玉让各位姐妹先走,自己落在后面。黛玉又叫住他问:“袭人到底什么时候回来啊?”宝玉说:“自然是等送了殡才回来呢。”黛玉还有话想说,却又没说出口,出了一会儿神,就说:“你去吧。”宝玉也觉得心里有好多话,只是嘴里不知道该说什么,想了想,也笑着说:“明天再说吧。”一边下了台阶,低头刚要迈步,又急忙回身问道:“现在夜里越来越长了,你一晚上咳嗽几次?醒几次啊?”黛玉说:“昨天夜里好多了,只咳嗽了两遍,只是睡了四更的一个更次,就再也睡不着了。”宝玉又笑着说:“正好有句要紧的话,现在才想起来。”一边说,一边就挨过身来,悄悄说:“我想宝姐姐送你的燕窝——”话还没说完,就看到赵姨娘走了进来瞧黛玉,问:“姑娘这两天好吗?”黛玉就知道她是从探春那儿来,路过这儿,顺便来看看。黛玉赶忙陪笑着让座,说:“难得姨娘还想着我,这么冷的天,还亲自过来。”又赶忙让人倒茶,同时使眼色给宝玉。宝玉明白了,就走了出去。 正好是吃晚饭的时候,见到了王夫人,王夫人又叮嘱他早去。宝玉回来后,看晴雯吃了药。这天晚上,宝玉不让晴雯挪出暖阁,自己就在晴雯的外边睡。又让人把熏笼抬到暖阁前面,麝月就在熏笼上睡。一晚上也没什么事儿。 到了第二天,天还没亮的时候,晴雯就叫醒麝月说:“你也该醒了,怎么总是睡不够呢!你出去叫人给他预备茶水,我来叫醒他就行了。”麝月赶忙披衣起来说:“咱们叫醒他,让他穿好衣服,把火箱抬过去,再叫他们进来。老嬷嬷们已经说过了,不让他在这屋里,怕过了病气。现在她们要是看到咱们挤在一起,又该唠叨了。”晴雯说:“我也是这么想的。”两人刚要叫的时候,宝玉已经醒了,赶忙起身披衣。麝月先叫小丫头进来,收拾妥当之后,才让秋纹、檀云等人进来,一起伺候宝玉梳洗完毕。麝月说:“天又阴沉沉的,恐怕要下雪了,穿那套毡子的衣服吧。”宝玉点了点头,马上就换了衣服。小丫头用小茶盘端了一盖碗建莲红枣儿汤来,宝玉喝了两口。麝月又端过来一小碟法制紫姜,宝玉含了一块。又嘱咐了晴雯一番,就往贾母那儿去了。 贾母还没起来呢,知道宝玉要出门,就打开房门,让宝玉进去。宝玉看到贾母身后宝琴面向里还睡着没醒呢。贾母看到宝玉身上穿着荔色哆罗呢的天马箭袖,大红猩猩毡盘金彩绣石青妆缎沿边的排穗褂子。贾母问:“下雪了吗?”宝玉说:“天阴着,还没下呢。”贾母就叫鸳鸯来:“把昨儿那一件乌云豹的氅衣给他罢。”鸳鸯答应了,走去果取了一件来。宝玉看时,金翠辉煌,碧彩闪灼,又不似宝琴所披之凫靥裘。只听贾母笑道:“这叫作‘雀金呢’,这是哦啰斯国拿孔雀毛拈了线织的。前儿把那一件野鸭子的给了你小妹妹,这件给你罢。”宝玉磕了一个头,便披在身上。贾母笑道:“你先给你娘瞧瞧去再去。”宝玉答应了,便出来,只见鸳鸯站在地下揉眼睛。因自那日鸳鸯发誓决绝之后,他总不和宝玉讲话。宝玉正自日夜不安,此时见他又要回避,宝玉便上来笑道:“好姐姐,你瞧瞧,我穿着这个好不好。”鸳鸯一摔手,便进贾母房中来了。宝玉只得到了王夫人房中,与王夫人看了,然后又回至园中,与晴雯麝月看过后,至贾母房中回说:“太太看了,只说可惜了的,叫我仔细穿,别遭踏了他。”贾母道:“就剩下了这一件,你遭踏了也再没了。这会子特给你做这个也是没有的事。”说着又嘱咐他:“不许多吃酒,早些回来。”宝玉应了几个“是”。 老嬷嬷跟至厅上,只见宝玉的奶兄李贵和王荣,张若锦,赵亦华、钱启、周瑞六个人,带着茗烟,伴鹤,锄药,扫红四个小厮,背着衣包,抱着坐褥,笼着一匹雕鞍彩辔的白马,早已伺候多时了。老嬷嬷又吩咐了他六人些话,六个人忙答应了几个“是”,忙捧鞭坠镫。宝玉慢慢的上了马,李贵和王荣笼着嚼环,钱启周瑞二人在前引导,张若锦,赵亦华在两边紧贴宝玉后身。宝玉在马上笑道:“周哥,钱哥,咱们打这角门走罢,省得到了老爷的书房门口又下来。”周瑞侧身笑道:“老爷不在家,书房天天锁着的,爷可以不用下来罢了。”宝玉笑道:“虽锁着,也要下来的。”钱启李贵等都笑道:“爷说的是。便托懒不下来,倘或遇见赖大爷林二爷,虽不好说爷,也劝两句。有的不是,都派在我们身上,又说我们不教爷礼了。”周瑞钱启便一直出角门来。 正说话时,顶头果见赖大进来。宝玉忙笼住马,意欲下来。赖大忙上来抱住腿。宝玉便在镫上站起来,笑携他的手,说了几句话。接着又见一个小厮带着二三十个拿扫帚簸箕的人进来,见了宝玉,都顺墙垂手立住,独那为首的小厮打千儿,请了一个安。宝玉不识名姓,只微笑点了点头儿。马已过去,那人方带人去了。于是出了角门,门外又有李贵等六人的小厮并几个马夫,早预备下十来匹马专候。一出了角门,李贵等都各上了马,前引傍围的一阵烟去了,不在话下。 第114章 晴雯拼命补雀裘 这里晴雯吃了药,仍不见病退,急的乱骂大夫,说:“只会骗人的钱,一剂好药也不给人吃。”麝月笑劝他道:“你太性急了,俗语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又不是老君的仙丹,那有这样灵药!你只静养几天,自然好了。你越急越着手。”晴雯又骂小丫头子们:“那里钻沙去了!瞅我病了,都大胆子走了。明儿我好了,一个一个的才揭你们的皮呢!”唬的小丫头子篆儿忙进来问:“姑娘作什么。”晴雯道:“别人都死绝了,就剩了你不成?”说着,只见坠儿也蹭了进来。晴雯道:“你瞧瞧这小蹄子,不问他还不来呢。这里又放月钱了,又散果子了,你该跑在头里了。你往前些,我不是老虎吃了你!”坠儿只得前凑。晴雯便冷不防欠身一把将他的手抓住,向枕边取了一丈青,向他手上乱戳,口内骂道:“要这爪子作什么?拈不得针,拿不动线,只会偷嘴吃。眼皮子又浅,爪子又轻,打嘴现世的,不如戳烂了!”坠儿疼的乱哭乱喊。麝月忙拉开坠儿,按晴雯睡下,笑道:“才出了汗,又作死。等你好了,要打多少打不的?这会子闹什么!”晴雯便命人叫宋嬷嬷进来,说道:“宝二爷才告诉了我,叫我告诉你们,坠儿很懒,宝二爷当面使他,他拨嘴儿不动,连袭人使他,他背后骂他。今儿务必打发他出去,明儿宝二爷亲自回太太就是了。”宋嬷嬷听了,心下便知镯子事发,因笑道:“虽如此说,也等花姑娘回来知道了,再打发他。”晴雯道:“宝二爷今儿千叮咛万嘱咐的,什么‘花姑娘’‘草姑娘’,我们自然有道理。你只依我的话,快叫他家的人来领他出去。”麝月道:“这也罢了,早也去,晚也去,带了去早清静一日。” 宋嬷嬷听了,只得出去唤了他母亲来,打点了他的东西,又来见晴雯等,说道:“姑娘们怎么了,你侄女儿不好,你们教导他,怎么撵出去?也到底给我们留个脸儿。”晴雯道:“你这话只等宝玉来问他,与我们无干。”那媳妇冷笑道:“我有胆子问他去!他那一件事不是听姑娘们的调停?他纵依了,姑娘们不依,也未必中用。比如方才说话,虽是背地里,姑娘就直叫他的名字。在姑娘们就使得,在我们就成了野人了。”晴雯听说,一发急红了脸,说道:“我叫了他的名字了,你在老太太跟前告我去,说我撒野,也撵出我去。”麝月忙道:“嫂子,你只管带了人出去,有话再说。这个地方岂有你叫喊讲礼的?你见谁和我们讲过礼?别说嫂子你,就是赖奶奶林大娘,也得担待我们三分。便是叫名字,从小儿直到如今,都是老太太吩咐过的,你们也知道的,恐怕难养活,巴巴的写了他的小名儿,各处贴着叫万人叫去,为的是好养活。连挑水挑粪花子都叫得,何况我们!连昨儿林大娘叫了一声‘爷’,老太太还说他呢,此是一件。二则,我们这些人常回老太太的话去,可不叫着名字回话,难道也称’爷’?那一日不把宝玉两个字念二百遍,偏嫂子又来挑这个了!过一日嫂子闲了,在老太太,太太跟前,听听我们当着面儿叫他就知道了。嫂子原也不得在老太太,太太跟前当些体统差事,成年家只在三门外头混,怪不得不知我们里头的规矩。这里不是嫂子久站的地方,再一会,不用我们说话,就有人来问你了。有什么分证话,且带了他去,你回了林大娘,叫他来找二爷说话。家里上千的人,你也跑来,我也跑来,我们认人问姓,还认不清呢!”说着,便叫小丫头子:“拿了擦地的布来擦地!”那媳妇听了,无言可对,亦不敢久立,赌气带了坠儿就走。宋妈妈忙道:“怪道你这嫂子不知规矩,你女儿在这屋里一场,临去时,也给姑娘们磕个头。没有别的谢礼,____便有谢礼,他们也不希罕,____不过磕个头,尽了心。怎么说走就走?”坠儿听了,只得翻身进来,给他两个磕了两个头,又找秋纹等。他们也不睬他。那媳妇嗐声叹气,口不敢言,抱恨而去。 晴雯方才又闪了风,着了气,反觉更不好了,翻腾至掌灯,刚安静了些。只见宝玉回来,进门就嗐声跺脚。麝月忙问原故,宝玉道:“今儿老太太喜喜欢欢的给了这个褂子,谁知不防后襟子上烧了一块,幸而天晚了,老太太,太太都不理论。”一面说,一面脱下来。麝月瞧时,果见有指顶大的烧眼,说:“这必定是手炉里的火迸上了。这不值什么,赶着叫人悄悄的拿出去,叫个能干织补匠人织上就是了。”说着便用包袱包了,交与一个妈妈送出去。说:“赶天亮就有才好。千万别给老太太,太太知道。”婆子去了半日,仍旧拿回来,说:“不但能干织补匠人,就连裁缝绣匠并作女工的问了,都不认得这是什么,都不敢揽。”麝月道:“这怎么样呢!明儿不穿也罢了。”宝玉道:“明儿是正日子,老太太,太太说了,还叫穿这个去呢。偏头一日烧了,岂不扫兴。”晴雯听了半日,忍不住翻身说道:“拿来我瞧瞧罢。没个福气穿就罢了。这会子又着急。”宝玉笑道:“这话倒说的是。”说着,便递与晴雯,又移过灯来,细看了一会。晴雯道:“这是孔雀金线织的,如今咱们也拿孔雀金线就像界线似的界密了,只怕还可混得过去。”麝月笑道:“孔雀线现成的,但这里除了你,还有谁会界线?”晴雯道:“说不得,我挣命罢了。”宝玉忙道:“这如何使得!才好了些,如何做得活。”晴雯道:“不用你蝎蝎螫螫的,我自知道。”一面说,一面坐起来,挽了一挽头发,披了衣裳,只觉头重身轻,满眼金星乱迸,实实撑不住。若不做,又怕宝玉着急,少不得恨命咬牙捱着。便命麝月只帮着拈线。晴雯先拿了一根比一比,笑道:“这虽不很像,若补上,也不很显。”宝玉道:“这就很好,那里又找哦啰嘶国的裁缝去。”晴雯先将里子拆开,用茶杯口大的一个竹弓钉牢在背面,再将破口四边用金刀刮的散松松的,然后用针纫了两条,分出经纬,亦如界线之法,先界出地子后,依本衣之纹来回织补。补两针,又看看,织补两针,又端详端详。无奈头晕眼黑,气喘神虚,补不上三五针,伏在枕上歇一会。宝玉在旁,一时又问:“吃些滚水不吃?”一时又命:“歇一歇。”一时又拿一件灰鼠斗篷替他披在背上,一时又命拿个拐枕与他靠着。急的晴雯央道:“小祖宗!你只管睡罢。再熬上半夜,明儿把眼睛抠搂了,怎么处!”宝玉见他着急,只得胡乱睡下,仍睡不着。一时只听自鸣钟已敲了四下,刚刚补完,又用小牙刷慢慢的剔出绒毛来。麝月道:“这就很好,若不留心,再看不出的。”宝玉忙要了瞧瞧,说道:“真真一样了。”晴雯已嗽了几阵,好容易补完了,说了一声:“补虽补了,到底不像,我也再不能了!”嗳哟了一声,便身不由主倒下。要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经重新润色洗稿后如下: 贾母就吩咐鸳鸯:“把昨天那件乌云豹的氅衣拿给宝玉吧。”鸳鸯应了一声,去了一会儿就拿了一件来。宝玉一看,那衣服金翠闪耀,光彩夺目,和宝琴披的凫靥裘完全不同。只听贾母笑着说:“这叫‘雀金呢’,是哦啰斯国用孔雀毛捻成线织成的。前儿把一件野鸭毛的给了你小妹妹,这件就给你吧。”宝玉忙磕了个头,然后披在身上。贾母笑着又说:“你先去给你娘看看再走。”宝玉答应着出来了,看见鸳鸯站在那儿揉眼睛。自从鸳鸯发誓不再和宝玉亲近后,她就一直不和宝玉说话。宝玉整天为此事心里不安,这时候见她又要躲开,就走上前去笑着说:“好姐姐,你看看我穿着这个好不好看呀。”鸳鸯一甩手,就进贾母屋里去了。宝玉没办法,只好去王夫人屋里,给王夫人看了,然后又回到园子里,让晴雯和麝月也看了,最后回到贾母屋里回话说:“太太看了,直说可惜了的,让我小心穿着,别糟蹋了。”贾母说:“就只剩下这一件了,你要是糟蹋了就再也没有了。现在专门给你做一件也是不可能的事了。”说着又叮嘱他:“不许多喝酒,早点回来。”宝玉连着应了几个“是”。 老嬷嬷跟着宝玉来到厅上,只见宝玉的奶哥哥李贵和王荣、张若锦、赵亦华、钱启、周瑞六个人,带着茗烟、伴鹤、锄药、扫红四个小厮,背着衣包,抱着坐褥,牵着一匹雕鞍彩辔的白马,已经等了好一会儿了。老嬷嬷又对这六个人嘱咐了几句,六个人赶忙答应了几个“是”,急忙捧起马鞭,扶着马镫。宝玉慢慢骑上马,李贵和王荣拉着嚼环,钱启和周瑞在前面引路,张若锦和赵亦华在两边紧紧挨着宝玉的身后。宝玉在马上笑着说:“周哥、钱哥,咱们从这个角门走吧,省得走到老爷书房门口还得下来。”周瑞侧过身子笑着说:“老爷不在家,书房天天锁着呢,爷其实不用下来的。”宝玉笑着说:“虽然锁着,也还是要下来的。”钱启、李贵等人都笑着说:“爷说得对。要是图省事不下来,万一碰到赖大爷或者林二爷,虽然不好说爷什么,也得劝两句。要是有什么不对的地方,都得算在我们头上,还会说我们不教爷礼数呢。”周瑞和钱启就带着宝玉一直出了角门。 正说着话呢,迎面就看到赖大进来了。宝玉赶忙勒住马,想要下来。赖大急忙跑过来抱住宝玉的腿。宝玉就在马镫上站起来,笑着拉着他的手,说了几句话。接着又看到一个小厮带着二三十个拿着扫帚簸箕的人进来,这些人看到宝玉,都顺着墙根垂手站着,只有那个带头的小厮打了个千儿,请了个安。宝玉不知道他的名字,只是微笑着点了点头。马走过去之后,那个人才带着人离开。于是出了角门,门外又有李贵等六个人的小厮和几个马夫,早就预备好了十来匹马在那儿等着呢。一出角门,李贵等人都各自骑上马,前面引路,两边围护着,像一阵烟似的走了,这事儿就先不说了。 这边晴雯吃了药之后,病还是不见好,急得她大骂大夫:“就知道骗钱,连一剂好药都不给人开。”麝月笑着劝她:“你也太心急了,俗话说:‘病来的时候像山倒一样快,病好的时候却像抽丝一样慢。’又不是太上老君的仙丹,哪有那么灵验的药啊!你就安心静养几天,自然就会好的。你越急越不容易好。”晴雯又骂那些小丫头:“都跑到哪里去了!看我病了,都胆大得很,都跑了。等我好了,一个个地扒了你们的皮!”吓得小丫头篆儿赶忙进来问:“姑娘,您要做什么呀?”晴雯说:“难道别人都死光了,就剩下你了吗?”正说着呢,坠儿也慢慢地蹭了进来。晴雯说:“你看看这个小蹄子,不叫她她还不来呢。这里又发月钱了,又分果子了,你应该跑在最前面才对。你往前一点,我又不是老虎,不会吃了你!”坠儿只好往前凑了凑。晴雯冷不防欠起身来,一把抓住她的手,从枕边拿起一丈青,就往她手上乱戳,嘴里骂道:“要这爪子有什么用?拿不了针,拈不动线,就知道偷嘴吃。眼皮子浅得很,手脚又不干净,丢人现眼的,不如戳烂算了!”坠儿疼得又哭又喊。麝月赶忙拉开坠儿,把晴雯按倒躺下,笑着说:“刚出了汗,又开始作。等你好了,想打多少下打不了?现在闹什么呢!”晴雯就叫人把宋嬷嬷叫进来,说:“宝二爷刚刚告诉我,让我告诉你们,坠儿很懒,宝二爷当面使唤她,她动都不动,连袭人使唤她,她还在背后骂人。今天一定要把她打发出去,明天宝二爷会亲自回太太的。”宋嬷嬷听了,心里就知道是镯子的事情被发现了,就笑着说:“虽然这么说,也得等花姑娘回来知道了,再打发她吧。”晴雯说:“宝二爷今天千叮咛万嘱咐的,什么花姑娘、草姑娘的,我们心里有数。你就听我的。” 晴雯说:“宝二爷今天千叮咛万嘱咐的,什么花姑娘、草姑娘的,我们心里有数。你就听我的话,赶快叫她家里人来领她出去。”麝月也说:“这也好,早走晚走都是走,早带走一天早清静一天。” 宋嬷嬷听了,只好出去叫了坠儿的母亲来,收拾好坠儿的东西,又来见晴雯等人,说道:“姑娘们这是怎么了,我侄女儿有不对的地方,你们教导她就是了,怎么就要撵出去呢?好歹也给我们留点儿面子啊。”晴雯说:“你这话就等宝玉回来问他吧,和我们可没关系。”那媳妇冷笑着说:“我哪有胆子去问他呀!他哪件事不是听姑娘们的安排?就算他答应了,姑娘们不答应,也不顶用啊。就像刚才说话,虽然是背地里,姑娘就直接叫他的名字。姑娘们这么做行,我们这么做可就成没规矩的人了。”晴雯听了,一下子急得脸通红,说道:“我叫了他的名字了,你去老太太跟前告我去,说我撒野,把我也撵出去好了。”麝月赶忙说:“嫂子,你就带着人先出去吧,有什么话以后再说。这个地方哪能容你在这儿大喊大叫地讲规矩呢?你看看谁跟我们讲过规矩?别说嫂子你了,就是赖奶奶、林大娘,也得让着我们三分呢。就说这叫名字的事儿,从小到现在,都是老太太吩咐过的,你们也都知道,怕不好养活,还特意写了他的小名儿,到处贴着让人叫,就是为了好养活。连挑水挑粪的人都能叫,何况我们呢!就说昨天林大娘叫了一声‘爷’,老太太还说她呢,这是其一。其二呢,我们这些人经常要回老太太的话,难道不叫着名字回话,还得称‘爷’不成?每天宝玉这两个字不得念上二百遍啊,偏偏嫂子你要来挑这个理儿!等哪天嫂子有空了,到老太太、太太跟前,听听我们当面怎么叫他就知道了。嫂子本来也没在老太太、太太跟前当什么体面的差事,成年在三门外头混,怪不得不知道我们里头的规矩呢。这儿不是嫂子你能久站的地方,再待一会儿,不用我们说话,就会有人来问你了。要是有什么辩解的话,先带着她走,你回了林大娘,让她来找二爷说话。家里这么多人,你也来,我也来,我们认人问姓还认不清呢!”说着,就叫小丫头:“拿擦地的布来擦地!”那媳妇听了,无话可说,也不敢久留,赌气带着坠儿就走了。宋妈妈忙说:“怪不得你这嫂子不懂规矩,你女儿在这屋里一场,临走的时候,也该给姑娘们磕个头啊。就算没有谢礼,____就算有谢礼,姑娘们也不稀罕,____不过磕个头,也算是尽了心。怎么能说走就走呢?”坠儿听了,只好转身进来,给晴雯和麝月磕了两个头,又去找秋纹等人,她们也都不理睬她。那媳妇唉声叹气的,却不敢吭声,只能怀着怨恨走了。 晴雯刚刚又受了风,又生了气,感觉更不舒服了,翻来覆去折腾到掌灯时分,才刚刚安静了些。这时只见宝玉回来,一进门就唉声叹气,又跺脚。麝月忙问怎么回事,宝玉说:“今天老太太高高兴兴地给了我这件褂子,谁知道不小心后襟子上烧了一块,幸亏天晚了,老太太和太太都没发现。”一边说一边脱下来。麝月看了看,果然有指顶大的一个烧破的洞,就说:“这肯定是手炉里的火星子迸上去了。这也不是什么大事,赶快叫人悄悄地拿出去,找个能干的织补匠人补上就行了。”说着就用包袱包起来,交给一个嬷嬷送出去了。还说:“最好赶天亮就补好。千万不能让老太太和太太知道。”那婆子去了半天,又拿回来了,说:“不光是织补匠人,就连裁缝、绣匠和做女工的都问过了,都不认识这是什么料子,都不敢接这个活儿。”麝月说:“这可怎么办呢!明天不穿也罢了。”宝玉说:“明天可是正日子,老太太和太太都说了,还让我穿着这个去呢。偏偏头一天就烧了,多扫兴啊。”晴雯听了半天,忍不住翻身说:“拿来给我看看吧。没那个福气穿也就算了,现在又在这儿着急。”宝玉笑着说:“你这话倒也对。”说着就递给晴雯,又把灯移过来,仔细看了一会儿。晴雯说:“这是用孔雀金线织的,现在咱们也拿孔雀金线像界线那样密密地织,说不定还能混过去呢。”麝月笑着说:“孔雀线倒是现成的,可是在这里除了你,还有谁会界线这种针法呢?”晴雯说:“没别的办法了,我就拼了这条命吧。”宝玉急忙说:“这怎么行呢!你才好一点,怎么能做活呢。”晴雯说:“不用你婆婆妈妈的,我自己心里有数。”一面说,一面坐起来,挽了挽头发,披上衣服,只觉得头重脚轻,满眼金星乱冒,实在是撑不住。可是要是不做,又怕宝玉着急,只好咬着牙忍着。然后让麝月只帮着拈线。晴雯先拿了一根线比了比,笑着说:“这虽然不太像,但是补上的话,也不会很明显。”宝玉说:“这就很好了,到哪里去找哦啰嘶国的裁缝啊。”晴雯先把里子拆开,用茶杯口大的一个竹弓把衣服背面钉牢,再把破口的四边用金刀刮得松松散散的,然后用针纫了两条线,分出经纬,就像界线的方法一样,先把底子界出来,再按照衣服本来的纹路来回织补。补两针,就看看,再织补两针,又端详端详。无奈头晕眼花,气喘吁吁,体力不支,补不了三五针,就得趴在枕头上歇一会儿。宝玉在旁边,一会儿问:“喝不喝些开水呀?”一会儿又说:“歇一歇吧。”一会儿又拿一件灰鼠斗篷披在她背上,一会儿又拿个拐枕让她靠着。急得晴雯央求道:“小祖宗啊!你就只管睡吧。你要是再熬上半夜,明天眼睛熬坏了,可怎么办呢!”宝玉见她着急,只好胡乱睡下,可还是睡不着。过了一会儿,只听到自鸣钟敲了四下,刚刚补完,晴雯又用小牙刷慢慢地把绒毛剔出来。麝月说:“这就很好了,如果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宝玉赶忙要过来看看,说:“真的和原来一模一样了。”晴雯已经咳嗽了好几阵,好不容易补完了,说了一句:“补是补了,到底还是不像,我也实在没有力气再补了!”哎哟了一声,就不由自主地倒了下去。要想知道后面的事情啊,那就得听下回分解了。 第115章 宁国府除夕祭宗祠 话说宝玉见晴雯把雀裘补完,那晴雯已是累得像散了架似的,神思都有些恍惚了。宝玉赶忙叫小丫头来给晴雯捶打捶打,这两人你捶我、我捶你地闹了一会儿才歇下。嘿,没多大一会儿,天就大亮了。宝玉呢,也不打算出门了,只一个劲儿地催着快请大夫来。 不一会儿,王太医就到了。他给晴雯诊了脉,这眉头就皱起来了,满脸疑惑地说:“昨天看着都已经好些了呀,今天这脉象怎么反而虚微浮缩起来了呢?难道是吃多了东西?再不然就是费神太过了。外感倒是没了,不过这汗后没调养好,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一边嘟囔着,一边就出去开了药方进来。宝玉接过药方一看,发现那些疏散驱邪的药都给减了,反倒加了茯苓、地黄、当归这些个补神养血的药。宝玉急忙叫人去煎药,一边叹气一边念叨:“这可咋整呢!要是晴雯有个三长两短的,那可都是我的罪过啊。”晴雯在枕头上听了,就说道:“好我的爷呀!您忙您的去吧,哪就那么容易得痨病了呢。”宝玉没法子,只好走了。到了下午,说身上不舒服就又回来了。 晴雯这病虽说重,可她呀,平常就是个出力不动心的主儿,而且一向吃得清淡,饥一顿饱一顿的对她也没啥影响。这贾家宅子里有个特别的风俗秘法,不管是主子还是奴才,只要稍微有点伤风咳嗽,总是先饿着,然后才是吃药调养。所以晴雯前几天生病的时候,就净饿了两三天,又谨慎地吃着药调理,现在虽然劳累了些,又调养了几日,病也就慢慢见好了。最近园子里的姐妹们都在自己房里吃饭,做饭啥的也方便,宝玉自己也能变着法儿地弄些汤啊羹啊来吃,这些事儿就不多啰嗦了。 袭人送她母亲的殡回来之后,麝月就把平儿说的宋妈和坠儿的那些事儿,还有晴雯撵走坠儿的话,一件一件地都跟宝玉说了。袭人也没说别的,就说晴雯这性子太急了些。只是呢,李纨因为节气的原因感冒了,邢夫人又正害着火眼,迎春和岫烟都忙着早晚伺候吃药呢,李婶的弟弟又把李婶和李纹、李绮接回家去住几天,宝玉又看到袭人老是思念母亲,满脸的悲伤,晴雯还没完全好:这么一来,诗社的日子,都没人有心思搞活动了,就这么空了好几社了。 这时候已经到了腊月,眼瞅着就快过年了,王夫人和凤姐就开始忙活着办过年的事儿了。王子腾升做了九省都检点,贾雨村补授了大司马,协理军机参赞朝政,这些事儿就不多提了。 再说贾珍那边,把宗祠的门打开,让人里里外外打扫得干干净净的,把供器也收拾好了,又把神主牌位请出来,还打扫了上房,就为了能把祖宗的遗真影像挂起来。这时候啊,荣国府和宁国府里,从上到下,没有一个不忙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似的。 这天,宁府里尤氏刚起来,正和贾蓉的媳妇一块儿打点着要送给贾母这边的针线礼物呢。正巧,有个丫头捧着一茶盘押岁锞子进来了,回话说:“兴儿回奶奶,前儿那一包碎金子总共是一百五十三两六钱七分呢,这里面的成色不一样,总共铸了二百二十个锞子。”说完就把东西递上去了。尤氏接过来瞧了瞧,哟,这些锞子的样式还挺多的呢,有梅花样式的,有海棠样式的,还有笔锭如意样式的,再有就是八宝联春样式的。尤氏就吩咐说:“把这个收起来,叫他赶快把银锞子交进来。”丫鬟答应着就去了。 过了一会儿,贾珍进来吃饭,贾蓉的媳妇就很懂事地回避了。贾珍就问尤氏:“咱们春祭的恩赏领了没有啊?”尤氏说:“今天我打发蓉儿去领了。”贾珍就说:“咱们家虽然不缺这几两银子花,可这好歹也是皇上的恩典啊。早点领回来,给那边老太太看过,用来置办祖宗的供品,对上那是领受皇上的恩情,对下那也是托祖宗的福分呢。咱们就算是用一万两银子来供祖宗,也比不上这个来得体面,还能沾恩得福呢。除了咱们这样的一两户人家之外,那些世袭的穷官儿家,要是没有这点银子,拿啥来上供过年呀?皇上的恩典可真是够大的,想得也周到。”尤氏说:“就是这个理儿呢。” 两人正说着呢,就听有人回话说:“哥儿来了。”贾珍就让把他叫进来。只见贾蓉捧着一个小黄布口袋进来了。贾珍就说:“怎么去了这么长时间呢?”贾蓉陪着笑回答说:“今天不是在礼部领,又分到光禄寺库上去领了,所以又到了光禄寺才领到手。光禄寺的那些官员们都问父亲好呢,说好多天没见,都特别想念。”贾珍听了就笑着说:“他们哪里是想我呀。这不是快过年了嘛,不是惦记着我的东西,就是想着我的戏酒了。”一边说着,一边就去看那个黄布口袋,只见上面印着“皇恩永锡”四个大字,另一边还有礼部祠祭司的印记,还写着一行小字,写的是“宁国公贾演、荣国公贾源恩赐永远春祭赏共二分,净折银若干两,某年月日龙禁尉候补侍卫贾蓉当堂领讫,值年寺丞某人”,下面还有一个朱笔花押。 贾珍吃完饭,洗漱完了,换了靴子和帽子,让贾蓉捧着银子跟着,先去回了贾母和王夫人,又到这边回了贾赦和邢夫人,这才回家去。他把银子拿出来,让人把口袋拿到宗祠的大炉子里烧了。又对贾蓉说:“你去问问你琏二婶子,正月里请人吃年酒的日子定好了没有。要是定好了,叫书房里清楚地开个单子来,咱们再请人的时候,可不能重了。去年就不小心重了几家,这不说咱们没注意,倒像是咱们两宅商量好了送虚情怕麻烦似的。”贾蓉赶忙答应着就去了。不一会儿,就拿了请人吃年酒的日期单子来了。贾珍看了看,让交给赖升去看看,请客的时候可别重了这上面的日子。他自己就在厅上看着小厮们抬围屏,擦抹几案和金银供器呢。这时候,只见小厮手里拿着个禀帖和一篇账目,回话说:“黑山村的乌庄头来了。” 贾珍就说:“这个老东西今天才来。”说着,贾蓉就接过禀帖和账目,急忙展开捧着,贾珍背着手,在贾蓉手里看那红禀帖上写着:“门下庄头乌进孝叩请爷、奶奶万福金安,并公子小姐金安。新春大喜大福,荣贵平安,加官进禄,万事如意。”贾珍看了就笑着说:“庄家人还挺会说话的呢。”贾蓉也笑着说:“别看这文法,就图个吉利罢了。”一边说着,一边急忙展开单子看,只见上面写着:“大鹿三十只,獐子五十只,狍子五十只,暹猪二十个,汤猪二十个,龙猪二十个,野猪二十个,家腊猪二十个,野羊二十个,青羊二十个,家汤羊二十个,家风羊二十个,鲟鳇鱼二条,各色杂鱼二百斤,活鸡、鸭、鹅各二百只,风鸡、鸭、鹅二百只,野鸡、兔子各二百对,熊掌二十对,鹿筋二十斤,海参五十斤,鹿舌五十条,牛舌五十条,蛏干二十斤,榛、松、桃、杏穰各二口袋,大对虾五十对,干虾二百斤,银霜炭上等选用一千斤,中等二千斤,柴炭三万斤,御田胭脂米二石,碧糯五十斛,白糯五十斛,粉粳五十斛,杂色粱谷各五十斛,下用常米一千石,各色干菜一车,外卖粱谷、牲口各项之银共折银二千五百两。外门下孝敬哥儿姐儿玩意儿:活鹿两对,活白兔四对,黑兔四对,活锦鸡两对,西洋鸭两对。” 贾珍就让把乌进孝带进来。不一会儿,乌进孝就进来了,只在院子里磕头请安。贾珍让人把他拉起来,笑着说:“你还挺硬朗的嘛。”乌进孝笑着回答:“托爷的福,还能走动呢。”贾珍说:“你儿子也大了,该让他来走走也好啊。”乌进孝笑着说:“不瞒爷说,我们这些人走惯了,不来还觉得闷得慌呢。他们可不是都想见识见识天子脚下的世面?他们到底还年轻,怕路上出什么差错,再过几年就可以放心让他们来了。”贾珍说:“你走了几天啊?”乌进孝回答说:“回爷的话,今年雪可大了,外面的雪都有四五尺深呢,前天忽然一暖一化的,路上难走得很,耽搁了几天。虽然走了一个月零两天,可是日子有限了,怕爷着急,这不就赶着来了。”贾珍说:“我说呢,怎么今天才来。我刚看那单子上,今年你这个老家伙又来跟我讨价还价了。”乌进孝赶忙上前两步,回话说:“回爷的话,今年年成实在不好。从三月下雨开始,一直到八月,竟然没有连续晴过五天的。九月里一场碗大的雹子,周围一千三百里地,连人带房子还有牲口粮食,打伤了成千上万的,所以才这样。小的可不敢说谎。”贾珍皱着眉头说:“我原以为你至少能带来五千两银子呢,这点儿够干什么的!现在你们一共就剩下八九个庄子了,今年还有两处报了旱涝,你还跟我讨价还价,这不是让我没法过年嘛。”乌进孝说:“爷这边的地方还算好的呢!我兄弟离我那儿只有一百多里地,谁知道情况差得太多了。他现在管着那府里的八处庄地,比爷这边多好几倍呢,今年也就这些东西,不过多了两三千两银子,也是有困难的啊。”贾珍说:“正是呢,我这边还可以,没有什么额外的大开销,不过是一年的费用多一些。我自己节省点儿也就行了。再说了,过年该送礼请客的,我脸皮厚点儿,能省就省,也就过去了。不像那府里,这几年添了好多花钱的事儿,有些钱是必须要花的,可是又不增加些银子产业。这一两年倒赔了不少钱,不找你们要,找谁说理去!”乌进孝笑着说:“那府里现在虽然添了事,可也是有来有往的,娘娘和万岁爷难道不赏赐吗?”贾珍听了,笑着对贾蓉等人说:“你们听听,他这话可笑不可笑?”贾蓉等人忙笑着说:“你们这些在山坳海沿子上的人,哪里知道这里面的道理。娘娘难道能把皇上的国库给我们不成!她心里就算有这个想法,也做不了主啊。哪有不赏赐的道理,不过按时按节也就是些彩缎古董玩意儿。就算赏银子,最多也就是一百两金子,才值一千两银子,够一年的什么开销?这两年哪一年不多赔出去几千两银子!头一年省亲的时候,光盖那个花园子,您算算那一共花了多少钱,就知道了。再这么过两年,再来一回省亲,恐怕就要穷得叮当响了。”贾珍笑着说:“所以说他们这些庄家人老实,只看到外面的风光,不知道里面的难处。这就好比黄柏木做磬槌子——外头体面里头苦啊。”贾蓉又笑着对贾珍说:“真的,那府里是穷了。前儿我听凤姑娘和鸳鸯悄悄商量,要偷老太太的东西去当银子呢。”贾珍笑着说:“那又是你凤姑娘的鬼点子,哪里就穷到这个地步了。她肯定是看到花钱的地方太多了,实在赔得太狠了,不知道又要从哪项开支里省钱,就先想出这个办法让人知道,说穷到这个份上了。我心里可有个小算盘呢,还没到这个地步。”说着,就让人带乌进孝出去了,还叮嘱要好好招待他,这事儿就先不说了。 这里贾珍吩咐把刚才那些东西,留出供祖宗用的,再从各样东西里取一些出来,让贾蓉送到荣国府里去。然后自己留下家里要用的,剩下的按照等级分好,一堆一堆地放在月台下,让人把族里的子侄们叫来分给他们。接着荣国府也送来了很多供祖宗的东西和贾珍要的东西。贾珍看着把供器都收拾好了,趿拉着鞋,披着猞猁狲大裘,让人在厅柱下的石矶上太阳照着的地方铺了一个大狼皮褥子,晒着太阳悠闲地看着各子弟们来领取过年的东西。看到贾芹也来领东西了,贾珍就叫他过来,说:“你干什么也来了?谁叫你来的?”贾芹垂着手回答说:“听到大爷这里叫我们领东西,我没等人去叫就自己来了。”贾珍说:“我这些东西,原本是给那些闲着没事干、没什么收入的小叔叔兄弟们的。前两年你闲着的时候,我也给过你。你现在在那府里管事,在家庙里管和尚道士们,每个月除了你的份例,这些和尚的份例银子都从你手里过,你还来领这个,也太贪心了吧!你自己看看,你穿得像个手里有钱办事的人吗?以前说你没收入,现在又怎么说?看起来还不如以前呢。”贾芹说:“我家里本来人口就多,花费大。”贾珍冷笑着说:“你还跟我狡辩。你在家庙里干的那些事,你以为我不知道呢。你到了那里就成大爷了,没人敢不听你的。你手里又有了钱,离我们又远,你就称王称霸起来了,天天晚上招聚些不三不四的人赌钱,还养着老婆孩子。你现在这个样子,还敢来领东西?领不到东西,领一顿打才好呢。等过了年,我肯定要跟你琏二叔说,把你换回来。”贾芹脸一红,不敢答话。这时候有人回话说:“北府水王爷送来了字联和荷包。”贾珍听说,赶忙让贾蓉出去招待,“就说我不在家。”贾蓉去了,这里贾珍看着东西都领完了,就回房和尤氏吃晚饭去了,一晚上也没什么事。到了第二天,比往日更忙了,这些就不多说了。 第116章 荣国府元宵开夜宴 已经到了腊月二十九了,东西都准备好了,两府都换了门神、对联、挂牌,新刷了桃符,到处都是焕然一新的。宁国府从大门、仪门、大厅、暖阁、内厅、内三门、内仪门一直到正堂,一路正门大开,两边台阶下都是一色的朱红大高照,点起来就像两条金龙一样。第二天,有诰封的贾母等人,都按照品级穿上朝服,先坐八人大轿,带着众人进宫朝贺,行礼领宴之后回来,就在宁国府的暖阁下轿。那些没有跟着进宫的子弟们,都在宁府门前排好队等着,然后被引进宗祠。且说宝琴是第一次来,就一边仔细地打量着这个宗祠。原来宁府西边另一个院子里,黑油栅栏里面有五间大门,上面挂着一块匾,写着“贾氏宗祠”四个字,旁边写着“衍圣公孔继宗书”。两旁还有一副长联,写的是: 肝脑涂地,兆姓赖保育之恩, 功名贯天,百代仰蒸尝之盛。 也是衍圣公写的。走进院子里,白石铺的甬路,两边都是苍松翠柏。月台上放着青绿古铜鼎彝等器物。抱厦前面上面挂着一个九龙金匾,写着“星辉辅弼”,是先皇御笔。两边一副对联,写着: 勋业有光昭日月,功名无间及儿孙。 也是御笔。五间正殿前挂着一个闹龙填青匾,写着“慎终追远”。旁边一副对联,写着: 已后儿孙承福德,至今黎庶念荣宁。 都是御笔。里面香烛明亮,锦幛绣幕,虽然摆着神主牌位,却看不太清楚。只见贾府的人按照昭穆顺序排好站定:贾敬主祭,贾赦陪祭,贾珍献爵,贾琏、贾琮献帛,宝玉捧香,贾菖、贾菱展拜毯,守焚池。青衣乐队奏乐,三次献爵,拜兴完毕,焚帛奠酒,礼仪结束,音乐停止,众人退出。 众人簇拥着贾母来到正堂上,影前高高地挂着锦幔,彩色的屏风遮挡着,香烛辉煌。上面正中间挂着宁荣二祖的遗像,都是披蟒腰玉的打扮;两边还有几轴列祖的遗影。贾荇、贾芷等人从内仪门依次排列站着,一直到正堂的廊下。门槛外面是贾敬、贾赦,门槛里面是各位女眷。家人们和小厮们都在仪门之外。每一道菜送过来,传到仪门的时候,贾荇、贾芷等人就接过来,按照顺序传到台阶上贾敬的手里。贾蓉是长房长孙,只有他跟着女眷在门槛里面。每次贾敬把菜传到贾蓉手里,贾蓉就传给他的妻子,他妻子又传给凤姐、尤氏等人,一直传到供桌前,才传给王夫人。王夫人再传给贾母,贾母才把菜放在桌上。邢夫人在供桌的西边,面向东站着,和贾母一起把菜放在供桌上。一直到把菜饭汤点酒茶都传完了,贾蓉才退下台阶,回到贾芹那一排的首位。凡是名字从“文”字旁的,以贾敬为首,下面名字从“玉”字旁的,贾珍为首,再下面名字从“草”字头的,贾蓉为首,左昭右穆,男东女西,等贾母拈香下拜的时候,众人这才一起跪下,一时间,五间大厅,三间抱厦,内外廊檐,阶上阶下两丹墀内,到处都是人,挤得满满当当,就像花团锦簇似的,没有一点儿空隙。周围鸦雀无声,只听到金铃玉佩轻轻晃动发出的叮当声,还有大家起跪时靴子和鞋子摩擦的飒沓声。 这一套礼仪结束后,贾敬、贾赦等人就赶忙退出来,到荣府专门等着给贾母行礼。 尤氏的上房里早就铺满了红毡子,地上放着像鼻三足鳅沿鎏金珐琅大火盆,正面炕上也铺着崭新的猩红色毡子,还摆着大红彩绣云龙捧寿的靠背引枕,外面另外搭着黑狐皮的袱子,大白狐皮做的坐褥,然后请贾母上去坐。两边又铺上了皮褥子,让贾母那一辈的两三个妯娌也坐下了。这边横头排插之后的小炕上,也铺了皮褥子,让邢夫人等人坐下了。地下两边相对摆放着十二张雕漆椅子,每张椅子上都有一色灰鼠椅搭和小褥子,每张椅子下面还放着一个大铜脚炉,让宝琴等姐妹们坐在这儿。尤氏用茶盘亲自捧着茶给贾母,贾蓉的妻子捧着茶给各位老祖母,然后尤氏又捧着茶给邢夫人等人,贾蓉的妻子又捧着茶给各位姐妹。凤姐、李纨等人就在地下伺候着。茶喝完了,邢夫人等人就先起身来伺候贾母。贾母喝着茶,和老妯娌们闲聊了两三句,就说要看轿。凤姐儿赶忙上去搀扶。尤氏笑着回话说:“已经给老太太预备下晚饭了。每年老太太都不肯赏脸在这儿用过晚饭再走,难道我们真就不如凤丫头会伺候人不成?”凤姐儿搀着贾母笑着说:“老祖宗,咱们快走,回家吃饭去,别理她。”贾母笑着说:“你这儿供着祖宗呢,忙得不可开交的,哪能经得起我在这儿折腾。况且每年就算我不在这儿吃,你们不也得给我送过去嘛。还不如就送过去呢,我吃不完留着明天再吃,这样还能多吃点儿呢。”贾母这话一说,众人都笑了。贾母又吩咐尤氏:“你可要好好安排个妥当的人夜里看着香火,这事儿可大意不得。”尤氏答应了。然后就走出来,到暖阁前上了轿。尤氏等人闪过屏风后,小厮们才领着轿夫,把轿抬出大门。尤氏也跟着邢夫人等人一起到了荣府。 这边轿子出了大门,这一条街上,东边满满当当排列着宁国公的仪仗执事乐器,西边也满满当当排列着荣国公的仪仗执事乐器,来往的行人都被拦住,不能从这儿过。不一会儿就到了荣府,也是大门正厅一路直开到底。不过现在就不在暖阁下轿了,过了大厅,就转弯向西,到贾母这边的正厅上下轿。众人簇拥着一起到了贾母的正室之中,也是锦裀绣屏,到处都是新崭崭的。当地的火盆里烧着松柏香和百合草。贾母坐定后,有老嬷嬷来回话:“老太太们来行礼了。”贾母赶忙又起身要去迎接,只见两三个老妯娌已经进来了。大家挽着手,笑了一会儿,互相让了让。喝完茶后,贾母只送到内仪门就回来,重新坐好。贾敬、贾赦等人领着子弟们进来了。贾母笑着说:“一年到头的,辛苦你们了,就不用行礼了吧。”一边说着,一边男的一起,女的一起,一批一批地都行过礼了。左右两旁摆好了交椅,然后又按照长幼顺序依次归坐接受行礼。两府的男女、小厮、丫鬟也按照差役的上中下等级都行完礼后,就开始散发押岁钱、荷包、金银锞子,接着摆上合欢宴。男的在东边,女的在西边依次坐好,献上屠苏酒、合欢汤、吉祥果、如意糕之后,贾母起身到内间去换衣服,众人这才各自散去。 那天晚上,各处的佛堂、灶王前都焚香上供了,王夫人正房的院子里也设着天地纸马香供,大观园的正门上也挑着大明角灯,两边还有两溜高照,各处都有路灯。上上下下的人都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一整夜都是人声嘈杂,欢声笑语不断,爆竹声也是此起彼伏,接连不断。 到了第二天五鼓的时候,贾母等人又按照品级盛装打扮,摆好全副执事进宫朝贺,同时也祝贺元春生日。领完宴回来,又到宁府祭过列祖列宗,这才回来接受众人行礼,然后就换衣服休息去了。所有来贺节的亲友一概不见,只和薛姨妈、李婶二人聊聊天,或者和宝玉、宝琴、钗、玉等姐妹们下围棋、玩抹牌。王夫人和凤姐可是天天忙着请人吃年酒,那边厅上院里都是戏酒,亲友来来往往的,这一忙就忙了七八天。 很快元宵佳节就快到了,宁荣二府都张灯结彩的。十一日的时候贾赦请贾母等人,第二天贾珍又请,贾母都去随便坐了半天。王夫人和凤姐儿连日被人请去吃年酒,都记不清被请了多少次了。 到了十五这天晚上,贾母就在大花厅上让人摆了几桌酒席,还定了一班小戏,到处都挂满了各式各样的漂亮花灯,带着荣宁二府的子侄孙男孙媳等一大家子人举办家宴。贾敬一向不喝酒,所以也没请他,到了十七日祖祀结束后,他就又出城去修养了。就是这几天在家的时候,他也是在净室里静静待着,对外界不闻不问的,这些就不多说了。贾赦稍微领了贾母的赏赐,也就告辞走了。贾母知道他在这儿大家都不自在,也就随他去了。贾赦回到自己家里和门客们一起赏灯喝酒,那自然是歌舞升平,满眼都是锦绣繁华,他这种取乐的方式和这边又不一样了。 这边贾母的花厅上一共摆了十来桌酒席。每一桌旁边都设了一个小几,几上摆着炉瓶三事,烧着御赐的百合宫香。还有八寸来长、四五寸宽、二三寸高的点着山石布满青苔的小盆景,上面都是新鲜花卉。又有小洋漆茶盘,里面放着旧窑茶杯和十锦小茶吊,茶吊里泡着上等的名茶。这些东西都是一色的紫檀透雕,上面嵌着大红纱透绣花卉和草字诗词的璎珞。原来绣这个璎珞的是一个姑苏女子,名叫慧娘。她出身书香宦门之家,本来就精通书画,只是偶尔绣一两件针线活当作消遣,并不是拿来卖的东西。这屏上绣的花卉,都是模仿唐、宋、元、明各名家的折枝花卉,所以格式配色都很雅致,根本不是那些一味浓艳的工匠作品能比的。每一枝花旁边都用古人题这种花的旧句,诗词歌赋都有,而且都是用黑绒绣出草字来的,那字迹的勾踢、转折、轻重、连断都和笔写的草书没什么两样,也不像市面上绣品的字迹那么死板僵硬。她不靠着这个手艺赚钱,所以虽然天下人都知道,但真正拥有的人很少,那些世宦富贵之家,没有这个东西的可太多了,现在大家都称这个为“慧绣”。没想到现在竟然有那些唯利是图的人,最近模仿她的针法,骗那些不懂的人赚钱。可惜这慧娘命短,十八岁就死了,现在想再得到一件这样的东西都不可能了。凡是有这个东西的人家,就算有一两件,也都珍藏着舍不得用。有一群翰林文魔先生们,因为特别爱惜“慧绣”的精美,就觉得这“绣”字不能完全体现它的妙处,这样的笔迹要是说一个“绣”字,好像有点贬低它了,于是大家商量了一下,就把“绣”字去掉,换成了一个“纹”字,所以现在都称为“慧纹”。要是有一件真正的“慧纹”之物,那价格可就没边儿了。贾府最兴盛的时候,也只有两三件,去年把其中两件进贡上去了,现在就只剩下这一副璎珞了,一共十六扇,贾母当成宝贝一样,不放在请客用的各种陈设里面,只留在自己这边,高兴摆酒的时候拿出来赏玩。还有各种旧窑小瓶里都点缀着“岁寒三友”“玉堂富贵”等鲜花草。 上面两桌是李婶和薛姨妈坐的。贾母在东边设了一个透雕夔龙护屏矮足短榻,靠背、引枕、皮褥子都齐全。榻的一头又设了一个非常轻巧的洋漆描金小几,几上放着茶吊、茶碗、漱盂、洋巾之类的东西,还有一个眼镜匣子。贾母斜靠在榻上,和众人说笑了一会儿,又自己拿起眼镜朝着戏台上看了看,然后朝着薛姨妈和李婶笑着说:“原谅我老了,骨头疼,就这么放肆地歪着陪你们了。”又让琥珀坐在榻上,拿着美人拳给她捶腿。榻下面不摆酒席,只有一张高几,高几上摆着璎珞、花瓶、香炉等东西。另外又设了一个精致的小高桌,上面放着酒杯、匙箸,把自己这一桌设在榻旁边,让宝琴、湘云、黛玉、宝玉四个人坐在这儿。每一道菜、每一个果子送上来,先捧给贾母看,贾母要是喜欢就留在小桌上尝一尝,然后再撤下来放在他们四人的席上,就当他们四人是跟着贾母坐的。所以下面才是邢夫人、王夫人的座位,再下面就是尤氏、李纨、凤姐、贾蓉的妻子。西边一路就是宝钗、李纹、李绮、岫烟、迎春等姐妹。两边大梁上,挂着一对联三聚五玻璃芙蓉彩穗灯。每一桌前面竖着一柄漆干倒垂荷叶,荷叶上插着烛信,烛信上插着彩烛。这荷叶是錾珐琅的,烛信可以转动,现在都把荷叶扭转向外,让灯光都往外照,这样看戏就看得特别清楚。窗格和门户都拆下来了,全都挂满了彩穗各种宫灯。廊檐内外和两边游廊罩棚,也都挂满了各色羊角、玻璃、戳纱、料丝,或者是绣的、画的、堆的、抠的、绢的、纸的各种灯。廊上的几桌酒席,就是贾珍、贾琏、贾环、贾琮、贾蓉、贾芹、贾芸、贾菱、贾菖等人坐的。 贾母也派人去请族里的男女老少,可是呢,他们有的是年纪大了懒得凑这个热闹,有的是家里没人不方便来,有的是被疾病缠身想来也来不了,有的是嫉妒富贵、自愧贫穷所以不来,甚至还有的是讨厌凤姐的为人赌气不来的,还有的是害羞、怕见人不敢来的:所以虽然族里人很多,但女客来的只有贾菌的母亲娄氏带着贾菌来了,男子只有贾芹、贾芸、贾菖、贾菱这四个现在在凤姐手下办事的人来了。虽然人不是很全,但在家庭小宴里,这样也算挺热闹的了。这时候又有林之孝的妻子带着六个媳妇,抬着三张炕桌,每张炕桌上搭着一条红毡,毡上放着选净的一般大的新铸的铜钱,用大红彩绳串着,每两个人抬一张。一共三张。林之孝家的指挥着把其中两张摆在薛姨妈和李婶的席下,把一张送到贾母的榻下来。贾母就说:“放在这儿就行了。”这些媳妇们都很懂规矩,放下桌子后,就把钱都打开,把彩绳抽掉,散堆在桌上。这时候正唱着《西楼·楼会》这出戏,快要结束的时候,于叔夜赌气走了,那文豹就开始插科打诨说:“你赌气走了,正好今天是正月十五,荣国府老祖宗家宴,我骑着这马,赶快进去讨些果子吃才是要紧的呢。”他这么一说,引得贾母等人都笑了。薛姨妈等人都说:“这小鬼头,真机灵,怪可怜见的。”凤姐就说:“这孩子才九岁呢。”贾母笑着说:“难为他说得这么巧妙。”说完就说了一个“赏”字。早有三个媳妇已经在手下准备好了簸箩,听到这个“赏”字,就走上前去,在桌上的散钱堆里,每人撮了一簸箩,走出来朝着戏台说:“老祖宗、姨太太、亲家太太赏文豹买果子吃的!”说着就朝着台上撒去,只听到豁啷啷满台都是钱响的声音。贾珍、贾琏早就叫小厮们抬了大簸箩的钱在那儿暗暗地准备着呢。听到贾母一赏,后面的事情,且听下回分解… 第117章 贾府元宵夜宴 却说贾珍和贾琏早就暗暗地预备下了大簸箩的钱,听到贾母说了个“赏”字,他俩赶忙叫小厮们快快撒钱。就听那满台都是钱响的声音,贾母可高兴坏了。 这两人就站起身来,小厮们急忙把一把崭新的暖银壶捧到贾琏手里,然后跟着贾珍快步走到里面。贾珍先走到李婶的席前,弯下身子取下杯子,一转身,贾琏就赶忙斟了一盏酒,接着又走到薛姨妈的席前,也斟上了酒。李婶和薛姨妈赶忙起身,笑着说道:“二位爷就坐着吧,何必这么多礼呢。”于是呢,除了邢夫人和王夫人,满席的人都离了席,垂着手在旁边伺候着。贾珍他们走到贾母的榻前,因为榻比较矮,这两人就屈膝跪了下来。贾珍在前面捧着杯子,贾琏在后面捧着酒壶。虽说就他们两个人在这儿奉酒,可贾环那些兄弟们呢,也都按照排班顺序,一个接一个地跟着他俩进来了,看到他俩跪下,也都一溜儿跪下了。宝玉也急忙跟着跪下了。史湘云悄悄推了推他,笑着说:“你这时候跟着跪下来做什么呀?要是这样的话,你也去斟一轮酒岂不是更好?”宝玉悄悄笑着回答:“再等一会儿再去斟酒。”说着,等贾珍和贾琏斟完酒站起身来,他才跟着起来,又去给邢夫人和王夫人斟了酒。贾珍笑着问:“妹妹们那边怎么办呢?”贾母等人都说:“你们去吧,让她们自在些就好。”这么一说,贾珍等人才退了出去。 这时候啊,天还没到二更呢,戏台上正演着《八义》中的《观灯》这八出戏。正演得热闹的时候,宝玉突然下了席往外走。贾母就说:“你往哪儿去呀!外面的爆竹可厉害着呢,小心天上掉下来的火纸把你给烧着了。”宝玉回答说:“我不往远走,出去一下就回来。”贾母就吩咐婆子们好好跟着。于是宝玉就出来了,只有麝月、秋纹和几个小丫头跟着他。贾母就说:“袭人怎么不见呢?她现在是不是有点拿大了,光支使小丫头出来。”王夫人赶忙起身,笑着回话说:“她妈前几天没了,因为守热孝,不方便到前面来。”贾母听了点了点头,又笑着说:“跟主子可谈不上这孝与不孝的。要是她还跟着我,难道这时候也不在这儿吗?都怪我们太宽松了,有人使唤就行,也不查这些事儿,结果就成了惯例了。”凤姐儿赶忙过来,笑着回话说:“今天晚上就算她没孝在身,那园子里也得她看着呀,灯烛烟花什么的最是危险的。这里一唱戏,园子里的人谁不想偷偷来瞧瞧。她做事还细心,能到处照看照看。再说了,这一散场后宝兄弟回去睡觉,什么东西都得齐全才行。要是她也来了,众人又不上心,散了回去,铺盖是冷的,茶水也不齐备,什么都不方便,所以我就叫她不用来了,只看着屋子就好。这样散场后东西都是齐备的,我们在这儿也不用担心,还能让她尽了礼数,这不是三全其美的事儿嘛。老祖宗要是想叫她,我去叫她来就是了。”贾母听了这话,忙说:“你这话很对,比我想得周到,千万别叫她来了。只是她妈什么时候没了的,我怎么都不知道呢。”凤姐笑着说:“前儿袭人亲自来回老太太的,怎么倒忘了呢。”贾母想了想,笑着说:“想起来了。我的记性真是不如以前了。”众人都笑着说:“老太太哪里能记得这些事儿呢。”贾母又感叹道:“我想着啊,她从小就伺候我一场,又伺候了云儿一场,最后给了那个小魔王宝玉,亏她能忍受这么多年。她又不是咱们家土生土长的奴才,也没受过咱们家什么大恩典。她妈没了,我本想着给她几两银子办丧事的,结果也给忘了。”凤姐儿说:“前儿太太赏了她四十两银子,这也就行了。”贾母听了,点头说:“这还差不多。正好鸳鸯的娘前儿也死了,我想她爹娘都在南边,我也没让她回家去守孝,现在让她们两个作伴儿去吧。”又吩咐婆子拿些果子、菜馔、点心之类的东西给她们两个吃去。琥珀笑着说:“还等这时候呢,她早就去了。”说完,大家又继续吃酒看戏。 且说宝玉一直来到园子里,那些婆子见他回房,就不跟着去了,只坐在园门里的茶房里烤火,还和管茶的女人抽空喝点酒、打打牌。宝玉到了院子里,虽然灯光亮堂堂的,却没有人声。麝月就说:“他们是不是都睡了?咱们悄悄进去吓唬他们一跳。”于是大家就蹑手蹑脚地进了镜壁一看,只见袭人和鸳鸯两个人面对面都歪在地上的炕上,另一头有两三个老嬷嬷在打盹儿。宝玉还以为她们两个睡着了呢,刚要进去,忽然听到鸳鸯叹了口气,说道:“可知道这天下的事儿难说得很。按理说你一个人在这儿,父母在外面,每年他们东奔西走的,没个准儿,想来你是不能给他们送终的了,偏偏今年他们就死在这儿,你倒能出去送终了。”袭人说:“是啊。我也没想到还能看到父母离世。太太又赏了四十两银子,这也算是养我一场了,我也不敢再有什么非分之想了。”宝玉听了,急忙转身悄悄对麝月等人说:“谁知道她也在这儿呢。我这一进去,她又该赌气走了,不如咱们回去吧,让她们两个清清静静地说会儿话。袭人正一个人闷着呢,她能来真是挺好的。”说着,就又悄悄地出来了。 宝玉就走到山石后面去站着,要撩起衣服小解,麝月和秋纹都站住了,背过脸去,嘴里笑着说:“蹲下再解小衣,小心肚子着凉。”后面两个小丫头知道是小解,就赶忙先出去到茶房里去准备了。这时候宝玉刚转过来,就看见两个媳妇子迎面走来,问是谁,秋纹说:“宝玉在这儿呢,你大呼小叫的,小心吓着人。”那两个媳妇子赶忙笑着说:“我们不知道,大过节的可别惹祸了。姑娘们这几天可辛苦了。”说着,就走到跟前了。麝月等人问:“你们手里拿的是什么呀?”媳妇子们说:“是老太太赏给金、花二位姑娘吃的。”秋纹笑着说:“外面唱的是《八义》,又不是《混元盒》,哪里跑出来‘金花娘娘’了。”宝玉笑着说:“揭开让我看看。”秋纹和麝月赶忙上去把两个盒子揭开。两个媳妇子急忙蹲下身子,宝玉看了看,两个盒子里都是席上有的上等果品和菜馔,就点了点头,迈步就走。麝月和秋纹赶忙胡乱把盒盖一扔,就跟了上去。宝玉笑着说:“这两个女人还挺和气的,很会说话,她们天天都累得很呢,还说你们连日辛苦,不是那种自夸功劳的人。”麝月说:“好的人是挺好,那些不懂礼的可就太不懂礼了。”宝玉笑着说:“你们是明白人,就把那些粗笨可怜的人当成是不懂事的,包容一下就好了。”一边说着,一边就来到了园门。那几个婆子虽然在喝酒打牌,却不停地出来打探,看到宝玉来了,也都跟上了。来到花厅的后廊上,只见那两个小丫头,一个捧着小沐盆,一个搭着手巾,还拿着沤子壶在那儿等了好久了。秋纹先赶忙伸手到盆里试了试,说道:“你越大越粗心了,这弄的是什么冷水呀。”小丫头笑着说:“姑娘你看看这天,我怕水冷,特意倒的是开水,这还冷了呢。”正说着呢,恰巧看见一个老婆子提着一壶开水走来。小丫头就说:“好奶奶,过来给我倒上点吧。”那老婆子说:“小少爷,这是老太太泡茶用的水,劝你到别处去舀吧,走几步路又不会把脚走大了。”秋纹说:“不管是谁的,你不给是吧?我可就把老太太的茶吊子拿来洗手了。”那老婆子回头一看是秋纹,急忙提起壶来就倒。秋纹说:“够了。你这么大年纪了怎么还这么没眼力见儿,谁不知道这是老太太的水呀!要是不应该用的人,敢要吗?”老婆子笑着说:“我眼花了,没认出这姑娘来。”宝玉洗了手,那个小丫头拿小壶倒了些沤子在他手里,宝玉擦了擦。秋纹和麝月也趁着热水洗了一回,擦了擦,跟着宝玉进来了。 宝玉就要了一壶暖酒,也从李婶和薛姨妈这儿开始斟酒,两人也让他坐。贾母就说:“他还小呢,让他斟去,大家都把这杯干了。”说着,自己就先干了。邢夫人和王夫人也赶忙干了,让他们两个。薛姨妈和李婶也只好干了。贾母又吩咐宝玉:“把你姐姐妹妹们的酒也都斟上,不许乱斟,都要让她们干了。”宝玉听了,答应着,一个一个按照顺序斟了酒。到了黛玉面前,偏黛玉不喝,拿起杯子,放在宝玉的嘴唇上,宝玉就一口气喝干了。黛玉笑着说:“多谢。”宝玉又替她斟上一杯。凤姐儿就笑着说:“宝玉,别喝冷酒,小心手发抖,明天写不了字,拉不了弓。”宝玉急忙说:“没有喝冷酒。”凤姐儿笑着说:“我知道没有,不过就是白嘱咐你一下。”然后宝玉把里面的人都斟完了酒,只有贾蓉的妻子是丫头们斟的酒。宝玉又出来到廊上,给贾珍等人也斟了酒。坐了一会儿,才又进来回到原来的座位上。 不一会儿,上汤之后,又接着端上元宵来。贾母就吩咐把戏先停一停,说:“这些小孩子怪可怜见的,也给他们些热汤热菜吃了再唱吧。”又吩咐把各种果子、元宵之类的东西拿些给他们吃。戏停了一会儿,就有婆子带了两个经常在门下走动的女先生进来,在那边放了两张杌子让她们坐下,把弦子和琵琶递给她们。贾母就问李婶和薛姨妈想听什么书,她们两个都说:“随便什么都好。”贾母又问:“最近有没有添些什么新书啊?”那两个女先生回答说:“倒是有一段新书,是残唐五代的故事。”贾母问叫什么名字,女先生说:“叫《凤求鸾》。”贾母说:“这个名字倒挺好的,不知道是因为什么起的这个名字,你先大概说说原因,如果好的话再说下去。”女先生说:“这书上说的是残唐的时候,有一位乡绅,本来是金陵人氏,名叫王忠,曾经做过两朝的宰辅。现在告老还乡了,膝下只有一位公子,名字叫做王熙凤。”众人听了,都笑了起来。贾母笑着说:“这和我们的凤丫头重名了。”旁边有媳妇赶忙上去推那女先生,说:“这是二奶奶的名字,别乱说。”贾母笑着说:“你说,你说。”女先生赶忙笑着站起来,说:“我们真是该死了,不知道是奶奶的名讳。”凤姐儿笑着说:“怕什么,你们尽管说就是了,重名重姓的多着呢。”女先生又接着说:“这一年,王老爷打发王公子上京赶考,那天遇到大雨,就进到一个庄上避雨。谁知道这个庄上也有个乡绅,姓李,和王老爷是世交,就把这个公子留在书房里住下了。这个李乡绅没有儿子,只有一位千金小姐。这位小姐芳名叫雏鸾,琴棋书画,没有不通的。”贾母急忙说:“怪不得叫《凤求鸾》呢。不用说了,我都猜到了,肯定是这个王熙凤要娶这个雏鸾小姐为妻。”女先生笑着说:“老祖宗原来听过这一回书啊。”众人都说:“老太太什么没听过呀!就算没听过,也能猜到了。”贾母笑着说:“这些书都是一个套路,无非就是些佳人才子的故事,最没意思了。把人家的女儿说得那么坏,还说是佳人,编得一点影子都没有。一开口就是书香门第,父亲不是尚书就是宰相,生个小姐就必定是爱如珍宝。这个小姐必定是通文知礼,什么都懂,简直就是个绝代佳人。只要一见到一个长得清俊的男人,不管是亲是友,就想起终身大事来了,父母也忘了,书礼也忘了,人不人鬼不鬼的,哪一点像佳人了?就算是满腹文章,做出这种事来,也算不上是佳人了。就好比男人满腹文章去做贼,难道王法就因为他是才子,就不把他当成贼来处理了吗?可见那些编书的是自己打自己的脸。再者说了,既然说是世宦书香大家的小姐都知礼读书,连夫人都是知书识礼的,就算是告老还乡了,这样的大家庭人口肯定不少,奶母丫鬟伺候小姐的人也不少,怎么这些书上,只要有这种事,就只有小姐和一个紧跟的丫鬟呢?你们好好想想,那些人都是干什么的,这不是前言不搭后语吗?”众人听了,都笑着说:“老太太这么一说,把那些谎话都给揭穿了。”贾母笑着说:“这是有原因的:编这种书的人,有一种是嫉妒人家富贵,或者有求于人却不能如愿,所以就编出这些东西来污蔑人家。还有一种呢,是他自己看这种书看入迷了,自己也想有个佳人,所以就编出来取乐。他哪里知道那些世宦读书人家的道理呢!别说他书上那些世宦书礼大家了,就拿我们这种中等人家来说,也没有这样的事,更别说是那些大家族了。可见这都是些胡编乱造的话。所以我们从来不许说这些书,丫头们也不懂这些话。这几年我老了,她们姐妹们住得远,我偶尔闷了,说几句听听,她们一来,就赶忙停了。”李婶和薛姨妈都笑着说:“这正是大家的规矩,连我们家也不会让孩子们听到这些杂话。” 第118章 凤姐儿的笑话 凤姐儿走上前来斟酒,笑着说:“罢了,罢了,酒都冷了,老祖宗喝一口润润嗓子再接着掰谎。这一回就叫做《掰谎记》,就发生在本朝本地本年本月本日本时,老祖宗一张嘴可不能说两家话,花开两朵,各表一枝,是真是谎先不说,再来说说那些看戏观灯的人。老祖宗先让这两位亲戚喝一杯酒,看两出戏之后,再从昨天的话开始掰谎怎么样?”她一边斟酒,一边笑着说,还没说完呢,众人都已经笑得东倒西歪了。那两个女先生也笑得停不下来,都说:“奶奶好口才。奶奶要是一说书,我们可真就没饭吃了。”薛姨妈笑着说:“你收敛一点,外面还有人呢,不像往常一样。”凤姐儿笑着说:“外面就只有珍大爷。我们还是按哥哥妹妹来论,从小就在一起淘气,这么大了。这几年因为成了亲,我现在都立了多少规矩了。就算不是从小的兄妹,按照伯叔来论,那《二十四孝》里的‘斑衣戏彩’,他们不能来逗老祖宗笑一笑,我好不容易把老祖宗逗得笑了一笑,让老祖宗多吃了一点东西,大家都高兴,都应该谢我才是,难道还反而笑话我不成?”贾母笑着说:“可是这两天我都没有痛痛快快地笑一场,倒是多亏了她才让我一路笑下来,心里痛快了些,我再喝一杯酒。”喝着酒,又吩咐宝玉:“也敬你姐姐一杯。”凤姐儿笑着说:“不用他敬,我讨老祖宗的寿就行了。”说着,就把贾母的杯子拿起来,把剩下的半杯酒喝了,然后把杯子递给丫鬟,另外拿了一个用温水浸着的杯子换上。于是各席上的杯子都撤下去了,另外拿温水浸着的杯子斟上新酒,然后大家才又重新坐好。 女先生回话说:“老祖宗要是不听这书,要不我们弹一套曲子听听吧。”贾母就说:“你们两个弹一套《将军令》吧。”两人听了,急忙调弦按拨弹奏起来。贾母就问:“天有几更了?”众婆子赶忙回答:“三更了。”贾母说:“怪不得感觉冷飕飕的了。”早有丫鬟们拿了添换的衣裳送过来。王夫人起身笑着说:“老太太不如挪到暖阁里的地炕上吧,这两位亲戚也不是外人,我们陪着就是了。”贾母听了,笑着说:“既然这样说,不如大家都挪进去,岂不是更暖和?”王夫人说:“恐怕里间坐不下这么多人。”贾母笑着说:“我有办法。现在也不用这些桌子了,只用两三张桌子并起来,大家挤着坐在一起,又亲热,又暖和。”众人都说:“这才有趣呢。”说着,众人便起了席。那些媳妇们赶忙撤去残席,在里面把三张桌子顺直并好,又重新添换了果馔摆好。贾母就说:“大家都不要拘礼了,只听我安排你们坐就好。”说完就让薛姨妈和李婶正面上座,自己向西边坐下,又叫宝琴、黛玉、湘云三个人紧紧挨着自己左右坐下,然后对宝玉说:“你挨着你太太坐。”于是宝玉就坐在邢夫人和王夫人中间,宝钗等姐妹在西边,挨着顺序下去就是娄氏带着贾菌,尤氏和李纨中间夹着贾兰,最下面横头的位置就是贾蓉的妻子。贾母便说:“珍哥儿带着你的兄弟们去吧,我也该睡了。” 贾珍赶忙答应,又都进来。贾母说:“快去罢!不用进来了,刚坐好又都起来。你也快歇着吧,明天还有大事呢。”贾珍赶忙答应了一个“是”,又笑着说:“留下蓉儿斟酒才是。”贾母笑道:“正是忘了他。”贾珍答应了,就转身带着贾琏等人出来了。这两人自然是高兴得很,便叫人把贾琮和贾璜各自送回家去,然后就邀了贾琏去寻欢作乐去了,这事儿就先不提了。 这里贾母笑着说:“我刚才想着呢,虽然这些人在这儿取乐,却没有一对齐全的,就把蓉儿给忘了。现在可全了,蓉儿就和你媳妇坐在一块儿,倒也团圆了。”这时候有媳妇回话说要开戏了,贾母笑着说:“我们娘儿几个正说得高兴呢,又要吵起来了。而且那些孩子们熬夜怪冷的,也罢,叫他们先歇歇,把咱们自家的女孩子们叫过来,就在这台上唱两出给他们瞧瞧。”媳妇听了,答应着就出去了,一边急忙派人去大观园叫人,一边到二门口叫小厮们来伺候。小厮们赶忙到戏房里把班里所有的大人都带出去,只留下小孩子们。 不一会儿,梨香院的教习带着文官等十二个人,从游廊的角门出来了。婆子们抱着几个软包,因为来不及抬箱子,就估摸着贾母爱听的三五出戏的行头包了来。婆子们带着文官等人进去见过贾母,就垂手站着。贾母笑着说:“大正月里的,你师父也不放你们出来逛逛。你们打算唱什么呀?刚才那八出《八义》闹得我头疼,咱们来点儿清淡的就好。你看看,薛姨太太和这位李亲家太太都是懂戏的人家,不知道听过多少好戏呢。这些姑娘们也都比咱们家姑娘见过的好戏多,听过的好曲子也多。如今这小戏子又是那有名的玩戏家的班子,虽然都是小孩子,却比大班还厉害呢。咱们可不能被人说三道四的,好歹得弄个新花样儿。叫芳官唱一出《寻梦》,只用提琴和管箫合奏,笙笛就一概不用了。”文官笑着说:“这也是,我们的戏自然是入不了姨太太和亲家太太姑娘们的法眼的,不过就是让你们听听我们的发音口齿,再听听喉咙罢了。”贾母笑着说:“正是这个理儿呢。”李婶和薛姨妈都高兴得笑着说:“好个机灵的孩子,他还跟着老太太打趣我们呢。”贾母笑着说:“我们这本来就是随便玩玩儿的,又不是出去做买卖,所以就不怎么合时宜。”说着又说:“叫葵官唱一出《惠明下书》,也不用化妆抹脸。就用这两出让他们听听新鲜的。要是偷一点儿懒,我可不会答应。”文官等人听了就出来,赶忙去装扮上台,先是《寻梦》,然后是《下书》。众人都听得安安静静的,薛姨妈笑着说:“真是亏了他们,戏也看过几百班了,从来没见过用箫管的。”贾母说:“也有,只是像刚才《西楼·楚江晴》那一支,有小生吹箫配合的比较多。这种大套的确实少,这也得看主人讲究不讲究罢了。这有什么出奇的呢?”说着指了指湘云说:“我像她这么大的时候,她爷爷有一个小戏班子,偏巧有一个弹琴的凑了过来,就像《西厢记》里的《听琴》、《玉簪记》里的《琴挑》、《续琵琶》里的《胡茄十八拍》,就跟真的一样了,比这个怎么样?”众人都说:“这就更难得了。”贾母就叫一个媳妇过来,吩咐文官等人让她们吹一套《灯月圆》。媳妇领命就去了。 当下贾蓉夫妻二人给众人斟了一轮酒,凤姐儿见贾母十分高兴,就笑着说:“趁着女先生们在这儿,不如叫她们击鼓,咱们玩个‘春喜上眉梢’的酒令怎么样?”贾母笑着说:“这是个好令,正合时宜呢。”急忙叫人取了一面黑漆铜钉花腔令鼓来,交给女先生们击着,又从席上取了一枝红梅。贾母笑着说:“要是传到谁手里鼓声停了,就喝一杯酒,也要说个什么才好。”凤姐儿笑着说:“依我看啊,谁能像老祖宗这样要什么有什么呢。我们这些不会的,岂不是很没意思。依我看呢,也要雅俗共赏,不如谁输了谁说个笑话吧。”众人听了,都知道她平常就很会说笑话,肚子里有无数新鲜有趣的话。今天这么一说,不但在席上的人高兴,就连在地下伺候的老老少少没有一个不高兴的。那些小丫头子们都急忙跑出去,找这个叫那个地告诉她们:“快来听,二奶奶又要说笑话儿了。”众丫头子们就挤了一屋子。于是戏也演完了,音乐也停了。贾母吩咐拿些汤点、果菜给文官等人吃,然后就叫击鼓。那些女先生们都是很熟练的,击鼓的节奏或紧或慢,有时候像残漏滴水一样缓慢,有时候又像豆子迸溅一样急促,有时候像受惊的马乱跑一样慌乱,有时候又像闪电一样突然又暗下去。鼓声慢的时候,传梅也慢,鼓声快的时候,传梅也快。恰恰传到贾母手里的时候,鼓声突然停住了。大家都呵呵一笑,贾蓉赶忙上来给贾母斟了一杯酒。众人都笑着说:“自然是老太太先有喜了,我们才能跟着沾点喜气呢。”贾母笑着说:“这酒喝了也就罢了,只是这个笑话可有点难讲。”众人都说:“老太太的笑话比凤姐儿的还好还多呢,赏一个让我们也笑一笑吧。”贾母笑着说:“也没什么新鲜好笑的,只好厚着脸皮说一个了。”于是说道:“有一家养了十个儿子,娶了十房媳妇。只有第十个媳妇聪明伶俐,心眼儿巧,嘴巴又乖,公婆最是疼爱,整天说那九个媳妇不孝顺。这九个媳妇觉得委屈,就商量说:‘咱们九个心里其实是孝顺的,只是不像那个小蹄子嘴巴那么巧,所以公公婆婆老了,只说她好,这委屈向谁诉说去呢?’大媳妇有了主意,就说:‘咱们明天到阎王庙去烧香,和阎王爷说说去,问问他,为什么让我们托生的时候,单单给那小蹄子一张乖嘴,我们都是笨嘴笨舌的。’众人听了都觉得这个主意不错。第二天就都到阎王庙去烧香了,九个人都在供桌底下睡着了。九个魂儿就在那儿专等阎王驾到,左等不来,右等也不来。正着急呢,只见孙行者驾着筋斗云来了,看见这九个魂儿就要拿金箍棒打,吓得这九个魂儿急忙跪下央求。孙行者问是怎么回事,九个人就仔仔细细地告诉了他。孙行者听了,把脚一跺,叹了口气说:‘这事儿幸亏遇到我了,要是等阎王来了,他也不会知道的。’九个人听了,就求他说:‘大圣发个慈悲,我们就好了。’孙行者笑着说:‘这也不难。那天你们妯娌十个托生的时候,正巧我到阎王那儿去了,因为撒了泡尿在地上,你那小婶子就吃了。你们现在要是想变得伶俐嘴乖,有的是尿,再撒泡尿你们吃了就是了。”说完,大家都笑了起来。凤姐儿笑着说:“好啊,幸亏我们都是笨嘴笨腮的,不然也得吃猴儿尿了。”尤氏和娄氏都笑着对李纨说:“咱们这儿谁是吃过猴儿尿的,别装没事人儿。”薛姨妈笑着说:“笑话好不好不重要,只要应景就能让人发笑。”说着又击起鼓来。小丫头子们就想听凤姐儿的笑话,就悄悄和女先生说好,以咳嗽为暗号。不一会儿传了两遍,刚传到凤姐儿手里,小丫头子们就故意咳嗽,女先生就停住了。众人齐声笑道:“这下可抓住她了。快喝了酒说一个好的,可别太逗人笑了,笑得肠子疼。”凤姐儿想了一想,笑着说:“有一家也是过正月半,全家一起赏灯吃酒,那可真是热闹非凡啊,祖婆婆、太婆婆、婆婆、媳妇、孙子媳妇、重孙子媳妇、亲孙子、侄孙子、重孙子、灰孙子、滴滴搭搭的孙子、孙女儿、外孙女儿、姨表孙女儿、姑表孙女儿……哎哟哟,真是热闹得很!”众人听她这么一说,已经笑了,都说:“听这贫嘴的,又不知道在编排哪一个呢。”尤氏笑着说:“你要是想招惹我,我可就撕你的嘴了。”凤姐儿起身拍手笑着说:“人家费劲儿地说,你们却捣乱,那我就不说了。”贾母笑着说:“你说你说,下面怎么样了?”凤姐儿想了一想,笑着说:“下面就是大家围坐了一屋子,吃了一夜酒就散了。”众人见她一本正经地说完了,没有别的话了,都愣愣地还等着下文呢,只觉得没什么意思,冰冷冰冷的。史湘云看了她半天。凤姐儿笑着说:“再说一个过正月半的。几个人抬着个房子大的炮仗往城外去放,引得上万的人跟着去瞧。有一个性急的人等不及了,就偷偷拿香点着了。只听‘噗哧’一声,众人哄然一笑就都散了。这抬炮仗的人抱怨卖炮仗的扎得不结实,还没等放就散了。”湘云说:“难道他本人没听到响声吗?”凤姐儿说:“这个人本来就是聋子。”众人听了,回想一下,不由得都放声大笑起来。又想起前面那个没说完的笑话,就问她:“前面那个怎么样了?也该说完啊。”凤姐儿把桌子一拍,说道:“真啰嗦,到了第二天是十六日,年也过完了,节也过完了,我看着人们忙着收东西还忙不过来呢,哪里还知道下面的事了。”众人听了,又笑了起来。凤姐儿笑着说:“外面已经四更天了,依我说,老祖宗也累了,咱们也该像‘聋子放炮仗——散了’吧。”尤氏等人用手帕捂着嘴,笑得前仰后合的,指着她说:“这个家伙真是个贫嘴。”贾母笑着说:“这凤丫头真是越来越贫嘴了。”一边说,一边吩咐道:“她提到炮仗了,咱们也把烟火放了来解解酒。” 贾蓉听了,急忙出去带着小厮们就在院子里安好屏架,把烟火都设置吊挂好了。这些烟火都是各地进贡来的,虽然不是很大,但是非常精巧,各种各样的故事造型都有,还夹杂着各种花炮。林黛玉体质娇弱,禁不起那噼里啪啦的声音,贾母就把她搂在怀里。薛姨妈搂着湘云。湘云笑着说:“我不怕。”宝钗等人笑着说:“她就爱自己放大炮仗,还会怕这个?”王夫人就把宝玉搂进怀里。凤姐儿笑着说:“我们是没人疼的了。”尤氏笑着说:“有我呢,我搂着你。也不怕害臊,你这孩子又撒娇了,听到放炮仗,就像吃了蜜蜂儿屎似的,今天又轻狂起来了。”凤姐儿笑着说:“等散了,咱们到园子里去放。我比小厮们放得还好呢。”说话之间,外面就一种接一种地放起烟火来,又有许多的满天星、九龙入云、一声雷、飞天十响之类的零碎小爆竹。放完烟火之后,又让小戏子们打了一回“莲花落”,撒了满台的钱,让那些孩子们满台抢钱取乐。又上汤的时候,贾母说:“夜长了,感觉有点饿了。”凤姐儿赶忙回话说:“有预备的鸭子肉粥。”贾母说:“我想吃点清淡的。”凤姐儿赶忙说:“也有枣儿熬的粳米粥,是预备太太们吃斋的时候用的。”贾母笑着说:“不是油腻腻的就是甜的。”凤姐儿又赶忙说:“还有杏仁茶,只怕也是甜的。”贾母说:“这个还差不多。”说着,又吩咐人撤去残席,在外面另外摆上各种精致的小菜。大家就随便吃了一些,用过漱口茶之后,才各自散去。 十七日一大早,又到宁府去行礼,伺候着掩上宗祠的门,收好祖宗的影像,才回来。这一天就是薛姨妈家请吃年酒。十八日是赖大家,十九日是宁府赖升家,二十日是林之孝家,二十一日是单大良家,二十二日是吴新登家。这几家呢,贾母有的去,有的不去,有的是高兴一直等到众人散了才回来,有的是玩得差不多了,待个半天或者一时就回来。凡是亲友来请或者来赴宴的,贾母一概怕拘束就不去,自有邢夫人、王夫人、凤姐儿三个人去料理。连宝玉也除了王子腾家去了之外,其余的也都不去,只说是贾母留下解闷儿。所以反而是家里下人的家宴,贾母可以自在些的地方,才高兴去逛逛。闲言少叙,且说当下元宵佳节已经过了—— 第119章 探春初掌权 且说元宵佳节一过,只因当今圣上以孝治天下,眼下宫中有一位太妃身体欠安,所以各宫的嫔妃们都减少膳食、免去妆容,不但不能省亲,连宴乐活动也都取消了。这样一来,荣府今年元宵也就没有灯谜集会了。 刚把年节的事儿忙完,凤姐儿就小产了,在家调养了一个月,没法理事。天天都有两三个太医来给她用药。凤姐儿呢,一向自恃身体强壮,虽然不出门,但心里还盘算着各种事儿,想起什么事来,就叫平儿去回王夫人,不管别人怎么劝,她都不听。王夫人这下就觉得像少了条胳膊似的,一个人能有多少精力呢?但凡有大事,她就自己拿主意;那些家里的琐碎事儿,就都暂时让李纨来协助管理。 李纨是个崇尚品德而不太看重才能的人,这么一来,下人们难免就有点放纵了。王夫人于是又让探春和李纨一起处理事务,只说等过了一个月,凤姐儿身体调养好了,再把事情交还给她。谁知道凤姐儿生来气血就不足,又加上年纪轻不知道保养,平常还争强好胜、用尽心思,心力就更亏损了。所以虽然是小产,身体却着实亏虚得厉害,一个月之后,又添了下身出血的病症。她虽然不肯说出来,可众人看她脸色蜡黄、人也消瘦了,就知道她没有好好调养。王夫人只让她好好吃药调养,不让她操心事儿。她自己也害怕落下大病,被人笑话,就想偷偷地调养,恨不得一下子就恢复如初。哪知道一直吃药调养到八九月间,才慢慢好起来,下身出血的症状也渐渐止住了。这都是后话了。 如今呢,王夫人见这种情况,探春和李纨一时半会儿也脱不了身,园子里人又多,又怕照顾不过来,于是又特地请了宝钗来,拜托她处处多留心:“那些老婆子们都不中用,一有空闲就喝酒打牌,白天睡觉,夜里也打牌,这些我都知道。凤丫头在的时候,她们还有些害怕,现在估计又要偷懒占便宜了。好孩子,你是个稳妥的人,你的兄弟姊妹们年纪又小,我又没功夫,你就替我辛苦几天,照看照看。要是有想不到的事儿,你就来告诉我,可别等老太太问起来,我却没话回。那些人要是不听话,你只管告诉我。可别弄出什么大事来才好。”宝钗听了,只好答应下来。 这时候已经到了孟春时节,黛玉的咳嗽病又犯了。湘云呢,也因为受了时气的影响,在蘅芜苑卧病在床,一天到晚医药不断。探春和李纨住的地方有些距离,两人最近一起共事,和往年不一样了,来往回话的人也不方便,所以两人商量好了:每天早晨都到园门口南边的三间小花厅去会合办公,吃过早饭,到中午才回房。这三间厅原本是预备省亲的时候,那些执事太监们休息的地方,省亲之后就用不着了,每天只有婆子们值夜班。如今天气暖和了,不用怎么收拾,稍微布置一下,就够她们俩在这儿办事休息了。这厅上还有一块匾,写着“辅仁谕德”四个字,家里人平常都简单地叫它“议事厅”儿。现在她们俩每天卯正(早上六点左右)就到这儿,中午才散。那些执事媳妇们来来往往回话的,一个接着一个,络绎不绝。 众人一开始听说李纨独自管理事务,心里都暗暗高兴,想着李纨一向是个厚道的人,对下人多是施恩,很少惩罚,自然比凤姐儿好糊弄。后来又添了一个探春,众人也都觉得不过是个没出阁的年轻小姐,而且平常看起来也是最平和恬淡的,所以都没把她们当回事儿,比在凤姐儿管事的时候更加懈怠了。可巧的是,接连几天有王公侯伯世袭官员等十几处人家,都是荣宁二府非亲即友或者世交之家,有的升迁,有的降职,还有的有婚丧红白等事,王夫人忙着贺喜、吊唁、迎接、送行,忙得不可开交,前面都没什么人照应了。她俩就整天都在厅上办事。宝钗呢,则每天在上房监察,等到王夫人回来才散。每天晚上有空做针线活的时候,在睡觉之前,她还会坐着小轿带着园子里值夜的人到处巡察一遍。她们三个人这么一管理,众人反倒觉得比凤姐儿当差的时候更加谨慎了。于是,里里外外的下人们都在暗地里抱怨说:“刚刚走了一个‘巡海夜叉’,又添了三个‘镇山太岁’,这下可好,连夜里偷偷喝酒玩乐的时间都没有了。” 这一天,王夫人正要去锦乡侯府赴宴,李纨和探春早就梳洗好了,伺候着王夫人出门之后,就回到厅上坐下了。刚喝着茶呢,就见吴新登的媳妇进来回话,说:“赵姨娘的兄弟赵国基昨天死了。昨天已经回过太太了,太太说知道了,让回姑娘和奶奶来处理。”说完,就垂手站在旁边,不再说话了。当时来来回回回话的人不少,都在探听她俩办事的能力呢:要是办得妥当,大家就会有敬畏之心;要是有一点差错或者不当之处,不但不会服气,出了二门还会编出好多笑话来取笑她们。吴新登的媳妇心里早就有了主意,要是在凤姐儿面前,她早就殷勤地说出好多主意,又翻出许多旧例来让凤姐儿挑选施行。现在呢,她瞧着李纨老实,探春又是个年轻的姑娘,所以就只说了这么一句话,想试探一下她俩有什么主见。探春就问李纨。李纨想了想,说:“前儿袭人的妈死了,听说赏了四十两银子。也赏他四十两银子就行了。”吴新登家的听了,赶忙答应了一声“是”,就接过对牌要走。探春说:“你先回来。”吴新登家的只好回来。探春说:“你先别去支银子。我问你:那几年老太太屋里的几位老姨奶奶,有家里的和外头的这两种区别。家里的要是死了人,赏多少银子;外头的死了人,又赏多少银子,你先说两个例子给我们听听。”这一问,吴新登家的就都忘了,赶忙陪着笑脸回话说:“这也不是什么大事,赏多少,谁还敢争啊?”探春笑着说:“你这话说得太荒唐了。依我说,赏一百两倒好。要是不按照旧例来,别说你们会笑话,明天也不好跟二奶奶交代啊。”吴新登家的笑着说:“既然这么说,我去查旧账,现在一时真记不得了。”探春笑着说:“你办了这么多年的事,还记不得,反倒来为难我们。你平常回你二奶奶的时候也现查去?要是有这个道理,凤姐姐还算不得厉害,只能算宽厚了!还不赶快找了来给我看。再晚一天,不说你们粗心,倒像是我们没主意了。”吴新登家的被说得满脸通红,急忙转身出去了。那些媳妇们都吓得伸舌头。这里又开始回别的事情了。 不一会儿,吴家的把旧账拿来了。探春看的时候,发现两个家里的赏银都是二十两,两个外头的都赏过四十两。另外还有两个外头的,一个赏过一百两,一个赏过六十两。这两笔底下都有原因:一个是因为要把父母的灵柩迁到隔省,额外赏了六十两;一个是现买葬地,额外赏了二十两。探春就把账本递给李纨看了。探春说:“给他二十两银子。把这账本留下,我们再仔细看看。”吴新登家的就走了。 忽然,赵姨娘进来了,李纨和探春赶忙让她坐下。赵姨娘一开口就说:“这屋里的人都欺负我也就罢了。姑娘你也得想想,应该替我出出气才是。”一边说,一边就鼻涕眼泪地哭起来了。探春急忙说:“姨娘这话是说谁呢?我都不明白。谁欺负姨娘了?说出来我给姨娘出气。”赵姨娘说:“姑娘你现在就在欺负我,我告诉谁去!”探春听了,急忙站起来,说:“我可不敢。”李纨也站起来劝解。赵姨娘说:“你们都坐下,听我说。我在这屋里辛辛苦苦熬了这么大年纪,又有你和你兄弟,现在连袭人都比不上了,我还有什么脸面?连你也没脸面了,更别说我了!”探春笑着说:“原来是为这个啊。我说我可不敢违法违理呢。”说完就坐下了,拿着账本翻给赵姨娘看,又念给她听,还说:“这是祖宗留下来的老规矩,人人都得遵守,难道就我能改了不成?也不光是袭人,将来环儿要是收了外面的丫头,自然也是和袭人一样的。这本来就不是什么争大争小的事,也谈不上有脸没脸的话。他是太太的奴才,我是按照旧规矩办的。要是办得好,那是领了祖宗的恩典,太太的恩典;要是办得不公平,那是他自己糊涂不知福,也只好由他去抱怨了。太太连房子都赏给别人了,我要是一文钱都不赏,我也没什么没脸的;要是赏了,我也没什么有脸的。依我说,太太不在家,姨娘就安安静静地养神吧,何苦要操心这些事呢。太太满心都疼我,因为姨娘常常生事,都寒心了好几次了。我要是个男人,能出去的话,早就走了,出去干一番事业,到时候自然有我的一番道理。偏偏我是个女孩子,一句多余的话都不能乱说。太太心里都明白着呢。现在因为看重我,才让我管理家务,我还没做一件好事呢,姨娘就先来作践我。要是太太知道了,怕我为难,不让我管了,那才是真的没脸呢,连姨娘也跟着没脸了!”一边说,一边忍不住流下泪来。赵姨娘没别的话反驳,就说:“太太疼你,你就更应该拉扯拉扯我们。你只顾着讨太太的欢心,就把我们给忘了。”探春说:“我怎么忘了?你让我怎么拉扯?这也得看你们自己啊,哪个主子不疼那些能干的人呢?哪有好人需要别人拉扯的?”李纨在旁边一个劲儿地劝说:“姨娘别生气了。也怪不得姑娘,她心里就算想拉扯,嘴里也不好说出来啊。”探春急忙说:“大嫂子你也糊涂了。我拉扯谁?哪有姑娘家拉扯奴才的?他们的好坏,你们应该知道,和我有什么关系呢。”赵姨娘气得问道:“谁让你拉扯别人去了?你要是不当家我也不来问你。你现在说一是一,说二是二的。现在你舅舅死了,你多给个二三十两银子,难道太太会不依你?分明太太是个好太太,都是你们这些人尖酸刻薄,可惜太太有恩却没地方使。姑娘你放心,也用不着你的银子。等你出了阁,我还想让你额外照顾赵家呢。现在还没长全羽毛,就忘了根本,只知道往高枝儿上飞了!”探春没等她说完,就气得脸色发白,气喘吁吁的,一边抽抽搭搭地哭着,一边问道:“谁是我舅舅?我舅舅年下才升了九省检点,哪里又冒出一个舅舅来?我平常还按照礼数尊敬你,怎么反倒敬出这些亲戚来了。既然这么说,环儿出去的时候,为什么赵国基又站起来,又跟他上学?为什么不拿出舅舅的派头来?何苦呢,谁不知道我是姨娘生的,非要过个两三个月就找个由头,彻底地翻腾一番,生怕别人不知道,还故意地显摆显摆。也不知道是谁给谁没脸?幸亏我还明白,要是糊涂不懂道理的,早就急了。”李纨急得只管劝解,赵姨娘还在不停地唠叨。 忽然听到有人说:“二奶奶打发平姑娘来说话了。”赵姨娘听了,才住了口。只见平儿进来了,赵姨娘赶忙陪着笑脸让坐,又急忙问道:“你奶奶好些了吗?我正想去看呢,就是没空儿。”李纨见平儿进来,就问她来做什么。平儿笑着说:“奶奶说,赵姨奶奶的兄弟没了,怕奶奶和姑娘不知道旧例,如果按照平常的例子,只能给二十两。现在请姑娘斟酌着,要是再添些也可以。”探春早就擦干了眼泪,急忙说:“又好好的添什么,谁又是二十四个月才生下来的?难道他也是那种出兵放马背着主子逃出命来的人不成?你主子可真够巧的,叫我开了先例,她来做好人,拿着太太不心疼的钱,乐得做人情。你告诉她,我不敢随便添减,胡乱出主意。她要是想添,等她好了出来,爱怎么添就怎么添去。”平儿来的时候就已经明白了大概,现在听了这一番话,更加明白了,看到探春脸上有怒色,就不敢像平常高兴的时候那样对待她,只是在一边垂手默默站着伺候。 这时候,宝钗也从上房过来了,探春等人赶忙起身让坐。还没来得及说话呢,又有一个媳妇进来回话。因为探春刚刚哭过,就有三四个小丫鬟捧着沐盆、巾帕、靶镜等东西进来了。这时候探春正盘着腿坐在矮板榻上,那个捧着沐盆的丫鬟走到跟前,就双膝跪下,高高地捧着沐盆,那两个小丫鬟也都在旁边屈膝捧着巾帕和靶镜、脂粉之类的东西。平儿看到待书不在这儿,就急忙上来给探春挽袖子、卸镯子,又接过一条大手巾,把探春面前的衣襟挡住。探春这才伸手到面盆里洗脸。那个媳妇就回话说:“回奶奶和姑娘,家学里支取环爷和兰哥儿一年的公费。”平儿先说道:“你急什么!你睁大眼睛看见姑娘在洗脸,你不出去伺候着,先来回话。在二奶奶跟前你也这么没眼力见儿吗?姑娘虽然宽宏大量,我要是去回了二奶奶,就说你们眼里都没有姑娘,到时候你们吃亏了,可别怪我。”吓得那个媳妇赶忙陪着笑脸说:“我粗心了。”一边说,一边急忙退出去了。 第120章 立威众人事 探春一边擦脸,一边朝着平儿冷笑着说:“你来得晚了一步,还有更可笑的呢:连吴姐姐这么个办事老练的人,也不查清楚了,就来糊弄我们。幸亏我们问她,她居然还有脸说忘了。我说她回你主子事的时候也忘了再去找吗?我料想你那主子可没那个耐性等她去找。”平儿急忙笑着说:“她有这一次,保管腿上的筋早折了两根。姑娘别信她们。她们是瞅着大奶奶像个菩萨,姑娘又是个腼腆的小姐,所以就偷懒来糊弄。”说着,又朝着门外说:“你们就尽管撒野吧,等奶奶病好了,咱们再说。”门外的那些媳妇们都笑着说:“姑娘,你是个最明白的人,俗话说,‘一人作罪一人当’,我们可不敢欺负蒙蔽小姐。现在小姐是娇客,要是真的惹恼了,我们可就死无葬身之地了。”平儿冷笑着说:“你们明白就好。”又陪着笑脸对探春说:“姑娘知道二奶奶本来事情就多,哪里能照顾到这些,保不住就会有疏忽的地方。俗话说,‘旁观者清’,这几年姑娘在旁边看着,也许有该添该减的地方,二奶奶没做到的,姑娘不妨增减一下。第一呢,这对太太的事情有好处;第二呢,也不枉姑娘对我们奶奶的一番情义了。”话还没说完呢,宝钗和李纨都笑着说:“好丫头,怪不得凤丫头特别疼你呢!本来没有什么可增减的事情,现在听你这么一说,倒要找出两件事来斟酌斟酌,才不辜负你这番话。”探春笑着说:“我一肚子气,没人让我发泄,正想拿她奶奶出出气呢,偏巧她就来了,说了这些话,让我都没主意了。”一边说,一边叫刚才那个媳妇进来,问道:“环爷和兰哥儿在家学里这一年的银子,是做什么用的?”那个媳妇就回话说:“一年里在学里吃点心或者买纸笔,每位有八两银子的费用。”探春说:“凡是爷们的费用,都是各屋领了月钱的。环哥的是姨娘领二两,宝玉的是老太太屋里袭人领二两,兰哥儿的是大奶奶屋里领。怎么在学里每人又多这八两?原来上学是为了这八两银子啊!从今天起,把这一项免了。平儿,回去告诉你奶奶,这是我的话,务必把这一条免了。”平儿笑着说:“早就该免了。去年奶奶就说要免的,因为年下忙,就给忘了。”那个媳妇只好答应着去了。这时候就有大观园里的媳妇捧着饭盒来了。 待书和素云早就抬过来一张小饭桌,平儿也忙着上菜。探春笑着说:“你说完话就去忙你的吧,在这儿忙什么呢。”平儿笑着说:“我本来也没什么事。二奶奶打发我来,一是来说话,二是怕这里人手不够方便,本来就是让我来帮着妹妹们伺候奶奶和姑娘的。”探春就问:“宝姑娘的饭怎么不一起端来吃呢?”丫鬟们听了,急忙到檐外叫媳妇去说:“宝姑娘现在在厅上一起吃,叫他们把饭送到这儿来。”探春听了,高声说道:“你们别胡乱支使人!那些可都是办大事的管家娘子们,你们支使她们要饭要茶的,连个高低都不知道!平儿在这儿站着,你去叫去。” 平儿赶忙答应了一声就出来了。那些媳妇们都急忙悄悄拉住她,笑着说:“哪里用得着姑娘去叫,我们已经派人去叫了。”一边说,一边拿手帕掸着石矶说:“姑娘站了半天也累了,在这太阳影里歇一歇吧。”平儿便坐下了。又有茶房里的两个婆子拿了个坐褥铺下,说:“石头冷,这坐褥可干净着呢,姑娘将就坐一坐吧。”平儿赶忙陪着笑说:“多谢。”一个婆子又捧了一碗精致的新茶出来,也悄悄笑着说:“这可不是我们平常喝的茶,原本是伺候姑娘们的,姑娘润润口吧。”平儿急忙欠身接了过来,然后指着那些媳妇悄悄说:“你们也太不像话了。她可是个姑娘家,不肯发脾气,这是她有涵养,你们就小瞧欺负她。要是真把她惹急了,不过说你们办事粗糙罢了,你们可就要吃大亏了。她要是撒个娇儿,太太也得让着她一二分,二奶奶也不敢把她怎么样。你们就这么大胆子小看她,这不是鸡蛋往石头上碰嘛。”众人都赶忙说:“我们可不敢大胆,都是赵姨奶奶闹的。”平儿也悄悄说:“行了,好奶奶们。‘墙倒众人推’,那赵姨奶奶本来就有点颠三倒四的,有了事就都赖她。你们平常眼里没人,心思又坏,我这几年难道还不知道?二奶奶要是稍微差点劲儿,早就被你们这些奶奶们给整倒了。就算这样,一有机会,你们还要为难她一下,好几次都被人说闲话了。大家都觉得她厉害,你们都怕她,只有我知道她心里也不是不怕你们呢。前儿我们还说起这事儿呢,她不可能事事都顺顺当当的,肯定得生两场气。那三姑娘虽然是个姑娘家,你们可别小看了她。二奶奶在这些大姑子小姑子里头,也就单单怕她五分呢。你们现在倒不把她放在眼里了。” 正说着呢,只见秋纹走过来了。众媳妇们赶忙问好,又说:“姑娘也歇一歇吧,里面正在摆饭呢。等撤了饭桌子,再去回话吧。”秋纹笑着说:“我可不像你们,我等不及。”说着就要往厅上走。平儿急忙叫:“快回来。”秋纹回头看见了平儿,笑着说:“你又在这儿充当什么外围的防护呢?”一边说,一边回身坐在平儿的坐褥上。平儿悄悄问:“回什么事儿呀?”秋纹说:“问一问宝玉的月银还有我们的月钱什么时候才能领。”平儿说:“这又不是什么大事。你赶快回去告诉袭人,就说是我的话,不管有什么事儿今天都别回。要是回一件,肯定驳回一件;回一百件,就驳回一百件。”秋纹听了,急忙问:“这是为什么呀?”平儿和那些媳妇们就赶忙告诉她原因,又说:“正想找几件厉害的事儿,拿有体面的人开刀立规矩,给大家做个榜样呢。你们何苦先来撞这个枪口呢。你要是去说了,他们要是拿你们做一两个例子,又碍着老太太、太太;要是不拿你们做例子,人家又会说偏心,仗着老太太、太太的威势就怕,不敢动,只拿软柿子捏。你听听吧,二奶奶的事儿,还得驳回两件,才能让大家闭嘴呢。”秋纹听了,伸了伸舌头笑着说:“幸亏平姐姐在这儿呢,不然得碰一鼻子灰了。我赶紧回去告诉他们。”说着就起身走了。 接着宝钗的饭送来了,平儿赶忙进去伺候。这时候赵姨娘已经走了,三个人就在板床上吃饭。宝钗面向南,探春面向西,李纨面向东。那些媳妇们都在廊下静静地等着,里面只有她们贴身伺候的丫鬟在,别人一概不敢擅自进去。这些媳妇们都悄悄议论说:“大家都省点儿事儿吧,别存着没良心的想法。连吴大娘都讨了没趣儿,咱们又算哪根葱啊。”她们一边悄悄议论着,一边等着吃完饭好去回话。只觉得里面鸦雀无声的,都听不到碗筷的声音。不一会儿,只见一个丫鬟把帘子高高掀起,又有两个丫鬟把桌子抬了出来。茶房里早就有三个丫头捧着三沐盆水在等着了,看到饭桌出来了,这三个人就进去了,一会儿又捧出沐盆和漱盂来,这才有待书、素云、莺儿三个人,每人用茶盘捧着三盖碗茶进去。等她们三个人出来后,待书吩咐小丫头子:“好好伺候着,我们吃完饭来换你们,可别又偷偷坐着偷懒去了。”那些媳妇们这才一个一个慢慢安分地去回话,不敢像先前那样轻慢疏忽了。 探春的气刚刚才慢慢平下来,就对平儿说:“我有一件大事,早就想和你奶奶商量了,现在正好想起来。你吃完饭赶快过来。宝姑娘也在这儿呢,咱们四个人商量商量,再仔细问问你奶奶行不行得通。”平儿答应着就回去了。 凤姐儿就问平儿去哪儿了这一天,平儿就笑着把刚才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讲给她听。凤姐儿笑着说:“好啊,好啊,好个三姑娘!我就说她不错。只可惜她命不好,没投胎到太太肚子里。”平儿笑着说:“奶奶这话说得糊涂了。她就算不是太太亲生的,难道谁敢小瞧她,不把她和别人一样看待吗?”凤姐儿叹着气说:“你哪里知道啊,虽然庶出和正出都是一样的女儿,可女儿毕竟比不上男人,将来谈婚论嫁的时候,现在有一种轻狂的人,先得打听姑娘是正出还是庶出,好多人因为是庶出就不要呢,却不知道别说庶出了,就是咱们家的丫头,比别人家的小姐还强呢。将来不知道哪个没福气的挑正庶挑错了事儿呢,也不知道哪个有福气的不挑正庶把她娶走了。”说着,又朝着平儿笑着说:“你知道吗,我这几年想了多少节省的法子,一家子人没有不在背地里恨我的,我现在是骑虎难下了。虽然看透了一些事儿,可是一时也难以放松;二来呢,家里出去的多,进来的少,不管大事小事还是按照老祖宗那时候的规矩办,可是一年的进账却不如以前了。节省得多了,外人要笑话,老太太、太太也得受委屈,家里的下人也抱怨我刻薄;要是不趁早想些节省的办法,再过几年就都赔光了。”平儿说:“可不是嘛!将来还有三四位姑娘,还有两三个小爷,还有一位老太太,这几件大事还没办呢。”凤姐儿笑着说:“我也想到这儿了,差不多够了:宝玉和林妹妹他们俩一娶一嫁,可以不用官中的钱,老太太自然会拿出自己的私房钱来。二姑娘是大老爷那边的,也不算。剩下三四个,最多每人花上一万银子。环哥娶亲花费有限,花上三千两银子,随便从哪儿省一点也就够了。老太太的事儿出来的时候,该准备的都会准备好的,不过一些零碎的花销,最多也就三五千两。现在再节省一些,慢慢也就够了。就怕现在平白无故又出一两件事儿,那就不得了了。——咱们先别担心以后的事儿了,你先吃饭,快去听听她商量什么事儿。这正好是个机会,我正愁没个帮手呢。虽然有个宝玉,可他又不是能管这些事儿的料,就算收服了他也没用。大奶奶是个佛爷,也没用。二姑娘更没用,而且还不是这屋里的人。四姑娘还小呢。兰小子更小。环儿就像个胆小怕事的小冻猫子,只等着有热灶火坑就往里钻呢。真是一个娘肚子里生出来的,差别却这么大,我一想到这儿就不服气。再说林丫头和宝姑娘她们俩倒是挺好的,偏偏又是亲戚,又不好管咱们家的家务事。而且一个是弱不禁风的美人灯儿,风一吹就坏了;一个是打定了主意,‘不干己事不张口,一问摇头三不知’,就算十分去问她,也问不出什么来。算来算去就只剩下三姑娘一个人了,心里明白,嘴上也能说。又是咱们家的正经主子,太太又疼她,虽然表面上淡淡的,都是因为赵姨娘那个老东西瞎闹,心里其实和宝玉一样呢。环儿就不一样了,实在让人难以疼爱,要是依着我的性子,早就把他撵出去了。现在她既然有这个主意,正应该和她合作,大家互相帮衬,我也不会孤孤单单的了。按照正理,从天理良心上来说,咱们有她帮忙,咱们也能省些心,对太太的事儿也有好处。要是从私心藏奸的角度来说,我也太狠毒了,也该收敛一下了。回头看看,如果再穷追猛打,大家恨极了,在暗地里笑里藏刀,咱们就两个人四只眼睛,两颗心,一时不防,反而坏事了。趁着这个机会,她出来主持料理,大家就会把以前对咱们的怨恨暂时放下了。还有一件事,我虽然知道你很明白事理,但是怕你心里转不过弯儿来,现在嘱咐你:她虽然是个姑娘家,心里却什么都明白,只是说话谨慎;她又比我有文化,更厉害一层呢。现在俗话说‘擒贼必先擒王’,她现在要立规矩,肯定先拿我开刀。要是她要驳回我的事儿,你可别争辩,你越恭敬,说驳得对才好。千万别想着怕我没脸,和她一争执,就不好了。”平儿不等她说完,就笑着说:“你也太把人看扁了。我刚才已经这么做了,现在你又反过来嘱咐我。”凤姐儿笑着说:“我是怕你心里眼里只有我,完全不考虑别人,所以才不得不嘱咐你。既然你已经做在前头了,是比我更明白。你又急了,满嘴都是‘你’‘我’的。”平儿说:“就说‘你’!你要是不依,这儿还有嘴巴子,再打一顿。难道这脸上还没尝过打的滋味儿不成!”凤姐儿笑着说:“你这个小蹄子,要拿捏我多少回啊。看我病成这样,还来气我。过来坐下,反正也没人来,咱们一起吃饭才是正经事。” 说着,丰儿等三四个小丫头进来放小炕桌。凤姐儿只吃燕窝粥,还有两碟子精致的小菜,每天的分例菜已经暂时减掉了。丰儿就把平儿的四样分例菜端到桌上,给平儿盛了饭。平儿一条腿跪在炕沿上,半个身子还站在炕下,陪着凤姐儿吃了饭,又伺候她漱口洗脸。洗漱完了,嘱咐了丰儿一些话,才往探春那儿去。只见院子里静悄悄的,人都已经散去了。要知道后面的事儿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121章 探春理家改革 话说平儿陪着凤姐儿吃了饭,伺候完漱口洗脸这些事儿,才往探春那儿去。到了地方,只见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丫鬟婆子这些亲近伺候的人在窗外候着。 平儿进了厅里,瞧见她姐妹三个正在议论家务事呢,说的是年内赖大家请吃酒的时候,他家花园里的那些事儿。见平儿来了,探春就叫她在脚踏上坐下,说道:“我想的这事儿啊,没别的。你看,咱们一个月有二两月银,丫头们也另有月钱。前儿又有人来说,咱们一个月要用的头油脂粉,每人又是二两。这就跟刚才说的家学里那八两银子的事儿一样,重重叠叠的。这事儿虽小,钱也不多,但怎么看都不太妥当。你奶奶怎么就没想到这个呢?”平儿笑着回答:“这里头是有原因的。姑娘们用的这些东西,自然是该有定例的。每个月买办买了这些东西,让女人们各房交过来,咱们收着,也就是预备姑娘们用的,总不能咱们天天自己拿着钱找人去买头油、脂粉吧。所以呢,外头的买办就统一领了去,按月让女人按房交给咱们。姑娘们每月这二两银子,原本不是为了买这些东西的,主要是当家的奶奶或者太太有时候不在家,或者忙得没空闲,姑娘们偶然要几个钱使的时候,就不用到处找人要了。这本来是怕姑娘们受委屈才这么安排的,所以这个钱可不是专门用来买这些东西的。可我冷眼瞧着,各房里咱们的姐妹,有一半都是自己现拿钱去买这些东西的。我就奇怪了,不是买办那边捣鬼,拖些日子才交货,就是买回来的不是正经好货,弄些不能用的东西来糊弄人。”探春和李纨都笑着说:“你也看出来了。捣鬼应该是没有的,他们也不敢,就是会拖些日子,催急了,也不知道从哪儿弄些东西来,也就是有个名儿,实际上根本不能用,最后还得现买。就用这二两银子,另外叫别人的奶妈子或者兄弟哥哥家的儿子去买才靠谱。要是用官中的人去买,还是老样子。也不知道他们用的什么法子,难道是铺子里不要的坏东西,他们都弄来专门给咱们的?”平儿笑着说:“买办买的就是那样的东西,要是他买了好的来,买办能善罢甘休吗?肯定会说他使坏心眼儿,想抢这个买办的活儿呢。所以他们也只能这么做,宁可得罪了里头的人,也不敢得罪外头办事的人。姑娘们只能使唤奶妈妈们去买,这样他们也就不敢说闲话了。”探春说:“就因为这个,我心里不舒坦。钱花了两份,东西还白扔一半,这么算下来,反倒多花了冤枉钱,还不如把买办这一项每个月都免了呢。这是一件事。还有第二件事,年前去赖大家的时候,你也去了,你看他家那小园子和咱们这个比起来怎么样?”平儿笑着说:“还没有咱们这个一半大呢,树木花草也少得多。”探春说:“我和他家女儿闲聊的时候才知道,就那么个小园子,除了他们自己戴的花,吃的笋菜鱼虾之外,一年包出去还能剩下二百两银子呢。从那天起我才明白,哪怕是一片破荷叶,一根枯草根子,都是能值点钱的。” 宝钗听了笑着说:“可真是富家小姐的想法。虽然是千金小姐,原本不知道这些事,但你们都是念过书识过字的,难道没看过朱夫子有一篇《不自弃文》吗?”探春笑着说:“虽然看过,可那不过是勉励人自励的话,都是些虚头巴脑的词儿,难道都真有这回事儿?”宝钗说:“朱子也有虚头巴脑的话?那可是句句都有道理的。你才办了两天事,就被利益冲昏了头脑,把朱子的话都看成虚浮的了。你要是再出去见识些利弊大事,恐怕连孔子都要看轻了!”探春笑着说:“你这么个通情达理的人,难道没看过子书?以前《姬子》上说:‘登利禄之场,处运筹之界者,窃尧舜之词,背孔孟之道。’”宝钗笑着问:“那底下还有一句呢?”探春笑着说:“现在要是断章取义,把底下一句念出来,那不就成了我自己骂自己了吗?”宝钗说:“天下没有什么东西是没用的,既然能派上用场,那就值钱。可惜你这么个聪明人,这些正儿八经的大事都没经历过,现在开始了解也有点晚了。”李纨笑着说:“叫人家来,不说正事,你们俩倒在这儿讨论起学问来了。”宝钗说:“学问里就包含着正事呢。在小事上用学问这么一提,这小事的层次就更高了。要是不用学问来引导,那就都变得俗气了。” 这三个人就这么打趣说笑了一会儿,然后又接着谈正事。探春接着说:“咱们这个园子只比他们的大一半,要是加一倍算的话,一年就能有四百两银子的利息。要是现在就想着靠这个赚银子,那可就显得小家子气了,不是咱们这样人家该干的事儿。要是能派两个可靠的人,咱们园子里有这么多值钱的东西,就这么任由别人糟蹋,也有点暴殄天物了。不如在园子里的老妈妈们当中,挑出几个本分老实、懂得园圃之事的,安排她们专门收拾料理园子,也不用让她们交租纳税,只问问她们一年能给咱们孝敬些什么。这样一来呢,一是园子有专人修理,花木肯定会一年比一年长得好,也不用到时候临时忙乱;二是东西也不会被糟蹋,不至于白白浪费;三是老妈妈们也能有点小收入,不枉在园子里辛苦这么多年;四则呢,也能省了那些花匠、山子匠、打扫人的工钱。把这些有余的钱拿来补不足的地方,未尝不可啊。”宝钗正在地上看墙上的字画呢,听她这么一说,就点一下头,等探春说完了,就笑着说:“好啊,这么做的话,三年之内都不用担心饿肚子了!”李纨笑着说:“好主意。这要是真做起来,太太肯定高兴。省钱倒是小事,最主要的是有人专门打扫,各司其职,还允许她们去卖点东西赚钱。用权力驱使,用利益诱导,就再也没有不尽职的了。”平儿说:“这件事得姑娘您说出来才行。我们奶奶虽然也有这个想法,但可能不太好开口。现在姑娘们住在园子里,不能给姑娘们多弄些好玩的东西来,反而让人去监管修理园子,就为了图省钱,这话肯定不好说出口。”宝钗急忙走过来,摸着平儿的脸笑着说:“你把嘴张开,我看看你的牙齿舌头是什么做的。从早上到现在,你说的这些话,一套一套的。既不奉承三姑娘,也不说你奶奶想不到这些,也不是三姑娘说一句,你就跟着说一句‘是’。反正三姑娘说一套话,你就能接上一套话。总是三姑娘想到的,你奶奶也想到了,只是肯定有不能办的原因。现在又是因为姑娘们住的园子,不好因为要省钱就让人去监管。你们想想,要是真的把园子交给人去赚钱,那人肯定一朵花都不许别人掐,一个果子都不许动了,姑娘们自然不敢这么做,天天就得和小姑娘们吵个没完没了。她这种长远的考虑,不卑不亢的态度。她奶奶就算和咱们关系不好,听了她这一番话,也肯定会自愧不如,变得更好,关系不好的也会变好了。”探春笑着说:“我早上起来一肚子气,看到她来了,突然想起她主子来,平常当家的时候使出来的都是些撒野的人,我一见到她就生气。谁知道她来了,就像老鼠见了猫似的站了半天,怪可怜的。接着又说了那么些话,不说她主子对我好,反倒说‘不枉姑娘对我们奶奶平日的情意了’。就这一句话,我不但没气了,还觉得惭愧,又伤心起来。我仔细想想,我一个女孩子家,自己还弄得没人疼没人顾的,我哪还有什么好的地方去对待别人呢。”说到这儿,不免又流下泪来。李纨等人见她说得恳切,又想到她平日老是被赵姨娘诽谤,在王夫人跟前也因为赵姨娘受连累,也都忍不住流下泪来,都赶忙劝道:“趁着今天清净,大家商量两件兴利除弊的事,也不枉太太委托咱们一场。还提这些无关紧要的事干什么呢?”平儿赶忙说:“我已经明白了。姑娘就说让谁去做就行了。”探春说:“虽然这么说,但也得回你奶奶一声。咱们在这儿挑挑拣拣的,本来就不合适,都是因为你奶奶是个明白人,我才这么做的。要是她是个糊涂、多疑又善妒的人,我可不肯这么干,倒像是故意找她茬儿似的。怎么能不商量就做呢。”平儿笑着说:“既然这样,我去说一声。”说完就走了,过了半天回来,笑着说:“我就说我这是白跑一趟,这么好的事,奶奶哪有不答应的。” 探春听了,就和李纨让人把园子里所有婆子的名单拿来,大家一起商量,大概定了几个人。又把这些人都叫了来,李纨大致跟她们说了一下情况。这些人听了,没有不愿意的,还有人说:“那一片竹子就交给我吧,用不了一年,明年又能长出一片来。除了家里吃的笋,一年还能交些钱粮呢。”另一个说:“那一片稻地交给我,一年这些小鸟雀吃的粮食就不用动官中的钱粮了,我还能交些钱粮呢。”探春刚要说话,就有人回禀说:“大夫来了,进园子给姑娘看病呢。”众婆子只得去接大夫。平儿急忙说:“就你们这样,一百个也不成体统,难道没有两个管事的头目带着大夫进来?”回话的那个人说:“有,吴大娘和单大娘她们两个正在西南角的聚锦门等着呢。”平儿听了,这才作罢。 众婆子走了之后,探春问宝钗的意见。宝钗笑着回答:“开头顺利的人往往到最后就懈怠了,话说得好听的人往往是贪图利益的。”探春听了点头称赞,然后就指着册子上的几个人给她们三个人看。平儿赶忙去拿笔砚来。她们三个人说:“这个老祝妈是个稳妥的人,况且她老头子和儿子代代都是管打扫竹子的,现在就把所有的竹子都交给她。这个老田妈本来就是种庄稼的,稻香村一带凡是有菜蔬稻稗之类的,虽然是小打小闹,不用认真大规模耕种,但也得她去,再按时加点培植,不是更好吗?”探春又笑着说:“可惜啊,蘅芜苑和怡红院这两个大地方竟然没有能产生利息的东西。”李纨赶忙笑着说:“蘅芜苑更厉害呢。现在香料铺和大集市、大庙卖的各种香料香草儿,不都是这些东西吗?算起来比别的利息还大呢。怡红院先不说别的,就单说春夏天一季的玫瑰花,能开多少花啊?还有那一带篱笆上的蔷薇、月季、宝相、金银藤,单是这些不起眼的草花晒干了,卖到茶叶铺、药铺去,也能值几个钱呢。”探春笑着说:“原来是这样。只是弄香草的没有在行的人。”平儿赶忙笑着说:“跟着宝姑娘的莺儿她妈就是会弄这个的,上回她还采了些晒干了编成花篮葫芦给我玩呢,姑娘难道忘了?”宝钗笑着说:“我刚刚还夸你呢,你倒来捉弄我了。”三个人都很诧异,都问这是为什么。宝钗说:“绝对不行!你们这儿有多少能用的人啊,一个一个都闲着没事干呢,这时候我又弄个人来,那些人肯定连我都看扁了。我倒是给你们想出一个人来:怡红院有个老叶妈,她就是茗烟的娘。那是个老实的老人家,她和我们莺儿的娘关系特别好,不如把这事交给叶妈。她有不懂的,不用咱们说,她就会去找莺儿的娘商量。哪怕叶妈完全不管,就交给那一个,那也是她们之间的私情,要是有人说闲话,也怨不到咱们身上了。这么做的话,你们办得又公正,事情又能办得很妥当。”李纨和平儿都说:“太对了。”探春笑着说:“虽然如此,就怕他们见利忘义。”平儿笑着说:“没关系,前儿莺儿还认了叶妈做干娘呢,又请吃饭又请喝酒的,两家关系好得很呢。”探春听了,这才作罢。然后又一起商量出几个人来,都是她们四个人平常冷眼相看选中的,就用笔圈了出来。 不一会儿,婆子们回来禀报说大夫已经走了,把药方送了上来。三个人看了,一面派人出去取药,监督煎药服用,一面探春和李纨明确告诉众人:某人负责某处,按照四季,除了家里规定要用多少之外,剩下的就任凭你们拿去获利,到年终再算账。探春笑着说:“我又想起一件事:要是年终算账收钱的时候,自然是要交到账房去的,这样一来,上头又多了一层管事儿的,钱还在他们手心里,又得被剥一层皮。现在咱们弄出这个事儿来,派了你们,已经是越过他们直接办事了,他们心里肯定有气,只是说不出来。你们年终去交账的时候,他们还不得想法子捉弄你们啊?再者说,这一年里管什么的,主子有一整份,他们就能得半份。这是家里的老规矩,大家都知道的,别的偷偷摸摸的还不算。现在这个园子是咱们新创的办法,就别交到他们手里了,每年交账,直接交到里头来才好。”宝钗笑着说:“依我看啊,里头也不用交账了,这个多了那个少了的,反倒多事儿。不如问问他们谁愿意领这一份,他就揽一宗事去做。不过是园子里人的一些花费。我都给你们算出来了,就那么几宗事:不过是头油、胭粉、香、纸,每一位姑娘几个丫头,都是有定例的;还有各处的笤帚、撮簸、掸子以及大小禽鸟、鹿、兔吃的粮食。不过就这几样,都让他们包了去,不用到账房去领钱了。你算算,这能省下多少啊?”平儿笑着说:“这几宗虽然小,可一年总共算下来,也能省下四百两银子呢。”宝钗笑着说:“就是啊,一年四百两,两年就是八百两,这钱拿去租房子能租好几间呢,薄地也能添几亩了。虽然还有剩余的,但他们辛苦忙了一年,也得让他们剩点钱,补贴补贴自家。虽然是以兴利节用为主要目的,但也不能太吝啬了。就算再省个二三百两银子,失了大体统也不好看。所以这么做的话,外头账房里一年少出个四五百两银子,也不会觉得太拮据了,他们里头的人也能得到些小补贴。这些没什么营生的妈妈们也能宽裕些了,园子里的花木也能每年长得更好,你们也能得到可用的东西。这差不多就不失大体了。要是一味地想省钱,哪儿找不到几个钱呢。凡是有多余利润的,都交到官中去,到时候里外都怨声载道的,那不是丢了你们这样人家的面子吗?现在园子里这几十个老妈妈们,如果只给了这几个人好处,剩下的肯定会抱怨不公平。我刚刚说的,他们只负责这几样东西,也未免太宽裕了。一年除了这个之外,让他们每人不论有没有剩余,只拿出一些钱来,大家凑在一起,单独分给园子里这些妈妈们。他们虽然不料理这些事情,但也是日夜在园子里照看当差的人,关门闭户、起早贪黑、下大雨下大雪的时候、姑娘们出入的时候、抬轿子、撑船、拉冰床,这些粗活都是他们的差事。一年在园子里辛苦到头了,这园子里既然有收益,他们也应该分点。还有一句最实在的话,说得更直白一点:你们只管自己宽裕了,不分点给他们,他们虽然不敢明着抱怨,但心里肯定不服气,只会偷偷地假公济私,多摘你们几个果子,多掐几枝花,你们有冤都没处诉。他们也分点好处,你们有照顾不到的地方,他们就替你们照顾了。” 第122章 甄府宝玉现身 众婆子听了这个说法,不用再受账房的辖制,也不用和凤姐儿算账,一年不过多拿出一些钱来,一个个都高兴得不得了,齐声说:“愿意,这可比出去被账房揉搓着,还得往外掏钱强多了。”那些没分到管事地方的人听了,每年年终又能无故分到钱,也都高兴起来,嘴里说道:“他们辛苦收拾园子,是该剩下点钱补贴补贴的。我们怎么好意思‘稳坐吃三注’呢?”宝钗笑着说:“妈妈们也别推辞了,这本来就是你们分内应当的。你们只要日夜辛苦点,别偷懒,也别放纵别人吃酒赌钱就行了。不然的话,我也不该管这事儿,你们也都听见了,姨娘亲口嘱托我三五回说大奶奶如今又不得闲儿,别的姑娘又小,托我照看照看。我要是不答应,这不是明摆着让姨娘操心嘛。你们奶奶又多病多痛的,家务事儿又忙。我本来就是个闲人,就算是街坊邻居,遇到这种情况也得帮把手,更何况是亲姨娘托我呢。我只能舍小就大,顾不上别人嫌不嫌弃我了。要是我只想着自己的小名声,沽名钓誉,到时候有人酒醉赌博出了事,我怎么有脸去见姨娘呢?你们到时候后悔可就来不及了,就连你们平日里的老脸也都丢尽了。这些姑娘小姐们,这么大一个花园,都是你们照看的,就因为看你们是三四代的老妈妈,最是循规蹈矩的,原本就应该大家齐心,顾全些体统。你们要是反而放纵别人任意吃酒赌博,姨娘听见了,教训一顿也就罢了,要是被那几个管家娘子听见了,她们都不用回姨娘,直接就会教导你们一番。你们这些年长的反而被年轻的教训,虽说她们是管家,管得着你们,可你们自己有点体统不好吗?何必让她们来作践你们呢。所以我现在给你们想出这个额外的进益办法,也是为了让大家齐心把这园子照顾得妥妥当当的,让那些有权执事的人看到咱们这么严肃谨慎,不用他们操心,他们心里能不敬重佩服吗?这也不枉我给你们筹划进益的一番苦心,既能夺了他们的权,给你们生出利来,难道还不能实行无为而治,分担他们的忧虑吗?你们好好想想我的话。”家人们听了都欢呼雀跃地说:“姑娘说得太对了。从今往后姑娘奶奶们就只管放心吧,姑娘奶奶这么疼顾我们,我们要是再不领情,那可真是天地不容了。” 刚说到这儿,就见林之孝家的进来了,说道:“江南甄府里的家眷昨天到了京城,今天进宫朝贺去了。这时候先派人来送礼请安呢。”说着,就把礼单递了上去。探春接过来一看,上面写着:“上用的妆缎蟒缎十二匹,上用杂色缎十二匹,上用各色纱十二匹,上用宫绸十二匹,官用各色缎纱绸绫二十四匹。”李纨也看过了,说:“用上等的封儿赏他们。”又让人回了贾母。贾母就叫人把李纨、探春、宝钗等人都叫过来,把礼物看了看。李纨把礼物收起来,一边吩咐内库的人说:“等太太回来看看再正式收起来。”贾母说:“这甄家可和别家不一样,上等的赏封赏给来人,只怕过一会儿又打发女人来请安,得预备下尺头(绸缎衣料)。”话还没说完呢,果然有人回禀说:“甄府四个女人来请安了。”贾母听了,赶忙让人带进来。 那四个女人都四十往上的年纪了,穿戴的东西和主子比起来也差不了多少。请安问好之后,贾母让人拿了四个脚踏来,她们谢过坐,等宝钗等人都坐下了,才都坐下。贾母就问:“什么时候进的京城啊?”四人赶忙起身回答:“昨天进的京。今天太太带着姑娘进宫请安去了,所以让我们女人们来请安,问候姑娘们。”贾母笑着问道:“这么多年没进京,没想到今年来了。”四人也都笑着回答:“是啊,今年是奉旨进京的。”贾母又问:“家眷都来了吗?”四人回答说:“老太太和哥儿,两位小姐还有别的太太都没来,就只太太带了三姑娘来了。”贾母问:“有人家了吗?”四人说:“还没有。”贾母笑着说:“你们大姑娘和二姑娘这两家,和我们家关系可好了。”四人笑着说:“正是呢。每年姑娘们写信回去都说,全亏府上照应着。”贾母笑着说:“什么照应啊,原本就是世交,又是老亲,这都是应该的。你们二姑娘更好,一点也不自尊自大,所以我们两家才走得亲近。”四人笑着说:“这是老太太过谦了。”贾母又问:“你家这哥儿也跟着你们老太太吗?”四人回答说:“也是跟着老太太呢。”贾母问:“几岁了?”又问:“上学了没有?”四人笑着说:“今年十三岁了。因为长得齐整,老太太可疼他了。这孩子自幼就淘气得很,天天逃学,老爷太太也不好太管教。”贾母笑着说:“这都快成我们家的孩子了!你家这哥儿叫什么名字?”四人说:“因为老太太把他当作宝贝一样,他又长得白,老太太就给他取名叫宝玉。”贾母就对李纨等人说:“偏也叫个宝玉。”李纨赶忙欠身笑着说:“从古至今,同时隔代重名的可多了。”四人也笑着说:“起了这个小名儿之后,我们上下都疑惑,不知道哪家亲友家好像也有一个叫这个名字的。只是这十来年没进京,都记不太真切了。”贾母笑着说:“哪里敢啊,这就像是我的孙子一样。来人啊。”众媳妇丫头答应了一声,走近了几步。贾母笑着说:“到园子里把咱们的宝玉叫过来,让这四个管家娘子瞧瞧,比他们家的宝玉怎么样?” 众媳妇听了,急忙去了,不一会儿就簇拥着宝玉进来了。那四人一见,赶忙起身笑着说:“吓了我们一跳。要是我们没进府来,要是在别处遇见了,还以为是我们家的宝玉随后也进京了呢。”一边说,一边都走上前来拉着宝玉的手,问长问短的。宝玉也赶忙笑着问好。贾母笑着问:“比你们家的长得怎么样?”李纨等人笑着说:“四位妈妈刚一说,就知道模样是相仿的了。”贾母笑着说:“哪有这么巧的事儿?大家子里的孩子再养得娇嫩,除了脸上有残疾或者长得十分黑丑的,大概看上去都是一样的齐整。这也没什么奇怪的。”四人笑着说:“现在看来,模样是一样的。听老太太说,淘气的程度也一样。不过我们看啊,这位哥儿的性情可比我们家的那个好些。”贾母赶忙问:“怎么看出来的呢?”四人笑着说:“刚才我们拉着哥儿的手说话的时候就知道了。我们家那个啊,只说我们糊涂,别说拉手了,他的东西我们稍微动一动都不行。他使唤的人还都是女孩子们。”四人还没说完呢,李纨姐妹等人就忍不住笑出了声。贾母也笑着说:“我们这时候要是也派人去见你们家的宝玉,要是拉他的手,他也肯定会勉强忍耐一会儿的。要知道咱们这样人家的孩子,不管他们有什么刁钻古怪的毛病,见到外人的时候,肯定得做出正经的礼数来。要是他不做出正经礼数,也绝不能任由他刁钻古怪下去。就算是大人溺爱孩子,也是因为他一是长得招人喜欢,二是见人时候的礼数竟然比大人做得还不错,让人见了觉得可爱又可怜,所以才在背地里纵容他一点。要是他一味地没里没外,不给大人争光,不管他长得怎么样,都是该打死的。”四人听了,都笑着说:“老太太这话太对了。虽然我们家宝玉淘气古怪,可有时候见了客人,规矩礼数比大人还周到呢。所以没有人见了不喜欢的,只说为什么还打他呢。却不知道他在家里无法无天的,大人想不到的话他偏偏会说,想不到的事他偏要做,所以老爷太太才恨得没办法。就算是使性子,那也是小孩子的常情,胡乱花钱,这也是公子哥儿的常情,怕上学,也是小孩子的常情,这些都还能治得过来。可第一点,天生就有这种刁钻古怪的脾气,这怎么能行呢。”话还没说完呢,就有人回禀说:“太太回来了。”王夫人进来问过安之后,那四人给王夫人请了安,大概说了两句。贾母就叫她们歇歇去。王夫人亲自捧过茶来,她们才退出去。四人告辞了贾母,就往王夫人那儿去了。说了一会儿家务事,然后打发她们回去了,这些就不必细说了。 这里贾母高兴得逢人便说,还有一个宝玉,而且行事作风也差不多呢。众人都觉得天下这么大,当官的这么多,同名的人也很多,祖母溺爱孙子这种事古今都常有,不是什么稀罕事,所以都没放在心上。只有宝玉是那种迂阔呆公子的性情,还以为是那四个人为了讨好贾母说的话呢。后来宝玉到蘅芜苑去看湘云的病,史湘云对他说:“你就放心地闹吧,以前是‘单丝不成线,独树不成林’,现在有了个对子了,要是闹急了,再打得狠了,你就逃到南京去找那一个去。”宝玉说:“那种谎话你也信啊,偏又有个宝玉了?”湘云说:“怎么列国有个蔺相如,汉朝又有个司马相如呢?”宝玉笑着说:“这也罢了,偏又模样儿也一样,这是没有的事。”湘云说:“怎么匡人看见孔子,只当是阳虎呢?”宝玉笑着说:“孔子和阳虎虽然长得一样,可是名字不同,蔺相和司马相如虽然名字相同,可又长得不一样,难道我和他就两样都一样不成?”湘云没话回答了,就笑着说:“你就会胡搅蛮缠,我也不和你争辩了。有也罢,没有也罢,和我没关系。”说着就躺下了。 宝玉心里又疑惑起来了:要说肯定没有,可又好像有;要说肯定有,又没有亲眼见过。心里烦闷,回到房里在榻上默默地琢磨,不知不觉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竟然到了一座花园里面。宝玉惊讶地说:“除了我们大观园,竟然还有这样一个园子?”正在疑惑的时候,从那边来了几个女孩儿,都是丫鬟。宝玉又惊讶地说:“除了鸳鸯、袭人、平儿之外,竟然还有这么一帮人?”只见那些丫鬟笑着说:“宝玉怎么跑到这儿来了?”宝玉以为是在说自己,急忙笑着说:“因为我偶然走到这儿,不知道这是哪位世交的花园,好姐姐们,带我逛逛吧。”众丫鬟都笑着说:“原来不是咱们的宝玉。他长得倒还干净,嘴也挺乖巧的。”宝玉听了,急忙说:“姐姐们,这里也还有个宝玉?”丫鬟们急忙说:“宝玉这两个字,我们是奉老太太、太太的命令,为保佑他延寿消灾才这么叫的。我叫他,他听见就高兴。你是从哪里来的野小子,也乱叫他的名字。小心你的臭肉,打不烂你才怪。”又有一个丫鬟笑着说:“咱们快走,别让宝玉看见了,又说跟这个臭小子说了话,把咱们熏臭了。”说完就径直走了。 宝玉纳闷地想:“从来没有人这么辱骂我,他们怎么能这样?难道真的有我这样一个人?”一边想一边顺着路就走到了一所院子里。宝玉又惊讶地说:“除了怡红院,竟然还有这么一个院落。”忽然走上台矶,进到屋里,只见榻上有一个人躺着,那边有几个女孩儿在做针线,也有嬉笑玩耍的。只见榻上的那个少年叹了口气。一个丫鬟笑着问:“宝玉,你不睡又叹什么气呢?想必是因为你妹妹病了,你又在这儿瞎愁瞎恨呢。”宝玉听了,心里也很吃惊。只见榻上的少年说:“我听老太太说,长安都中也有个宝玉,和我一样的性情,我就是不信。我刚刚做了一个梦,竟然梦到都中的一个花园子里,遇见几个姐姐,都叫我臭小厮,不理我。好不容易找到他房里,偏偏他在睡觉,空有一副皮囊,真性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宝玉听了,急忙说:“我是来找宝玉才到这儿的。原来你就是宝玉?”榻上的人急忙下来拉住他说:“原来你就是宝玉?这可不是在梦里了。”宝玉说:“这怎么是梦呢?这是真真实实的。”话还没说完呢,就见有人来说:“老爷叫宝玉。”吓得两个人都慌了。一个宝玉就走,一个宝玉急忙叫:“宝玉快回来,快回来!” 袭人在旁边听到他在梦中自己叫自己,急忙推醒他,笑着问:“宝玉在哪里?”这时候宝玉虽然醒了,可神志还迷迷糊糊的,就朝着门外指着说:“刚刚出去了。”袭人笑着说:“那是你做梦迷糊了。你揉揉眼睛仔细看看,那是镜子里照的你的影子。”宝玉往前看了看,原来是那面大镜子正对着床,自己也笑了。早有人捧过漱盂和茶卤来,漱了口。麝月说:“怪不得老太太常嘱咐说小人屋里不可多有镜子。小人魂魄不全,镜子照多了,睡觉就会惊恐做噩梦。现在在大镜子那儿安了一张床。有时候放下镜套还好,往前天气热了,人困倦得很,哪能想到放镜套啊,就像刚才就忘了。肯定是先躺下的时候看着影子玩,一闭上眼睛,自然就会做些乱七八糟的梦,不然怎么会看着自己叫着自己的名字呢?不如明天把床挪开才是正经事。”话还没说完呢,就见王夫人派人来叫宝玉,也不知道有什么话要说—— 第123章 紫鹃试玉情真切 话说宝玉听王夫人叫他,赶忙跑到前边来,原来是王夫人要带他去拜见甄夫人。宝玉自然是高兴得很,急忙去换衣服,跟着王夫人就去了。到了那儿一看,他家的情形啊,和荣宁二府也没太大差别,可能还有一两处更胜一筹的地方呢。宝玉仔细一打听,嘿,还真有一个叫宝玉的。甄夫人留他们吃饭,一直到傍晚才回来,这下宝玉才信了。因为晚上回了家,王夫人又吩咐准备上等的酒席,还定了名班大戏,邀请甄夫人母女过来。过了两天,甄夫人母女也没多客气,就回任上去了,这事儿就这么过去了。 这天宝玉见湘云的病渐渐好了,就想去看看黛玉。到那儿的时候,正赶上黛玉刚睡午觉,宝玉不敢打扰,看到紫鹃正在回廊上做针线活,就过去问她:“昨天夜里黛玉咳嗽好些了吗?”紫鹃回答说:“好些了。”宝玉笑着说:“阿弥陀佛!可盼着她好了。”紫鹃觉得好笑,就说:“哟,你也念起佛来了,可真是新鲜事儿!”宝玉也笑着说:“这不是‘病笃乱投医’嘛。”一边说着,一边瞧见紫鹃穿着弹墨绫薄绵袄,外面只罩着一件青缎夹背心,宝玉就伸手在她身上摸了摸,说:“穿得这么单薄,还坐在风口里,这天风可馋得很,天气又不好,你要是再病了,可就更麻烦了。”紫鹃就说:“打今儿起,咱们就光说话,可别动手动脚的了。都一年大似一年了,让人看着不尊重。那些个混账东西们背地里说你的坏话,你从来都不放在心上,还像小时候一样行事,这怎么能行呢。姑娘常常吩咐我们,不让我们和你说笑。你最近瞧瞧,姑娘躲你都还怕躲得不够远呢。”说完就起身,拿着针线进别的屋子去了。 宝玉见这情形,心里就像被浇了一盆冷水似的,眼睛只瞅着竹子,发了好一会儿呆。正好祝妈过来挖笋修竿子,他就失魂落魄地走出来,一时之间魂儿都不知道跑哪儿去了,脑子也一片空白,随便找了块山石就坐下发起神来,不知不觉眼泪就流下来了。这一坐就坐了好久,差不多有五六顿饭的工夫,心里千思万想的,就是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碰巧雪雁从王夫人房里拿了人参回来,路过这儿,突然扭头看见桃花树下的石头上有个人手托着腮帮子在出神,仔细一看,不是别人,正是宝玉。雪雁心里犯嘀咕:“怪冷的天,他一个人在这儿干嘛呢?春天的时候啊,身体有毛病的人都容易犯病,难道他犯傻病了?”一边想着一边走过去蹲下笑着问:“你在这儿干什么呢?”宝玉突然看见雪雁,就说:“你又来找我干什么?你难道不是女孩子吗?她既然怕嫌疑,不让你们理我,你还来找我,要是被人看见了,岂不是又要惹出是非来?你赶紧回家去吧。”雪雁听了,只当是他又受了黛玉的委屈,只好回到屋里。 这时候黛玉还没醒呢,雪雁就把人参交给紫鹃。紫鹃就问她:“太太在做什么呢?”雪雁说:“太太也在睡午觉呢,所以我等了半天。姐姐,我给你说个笑话儿:我等太太的时候,和玉钏儿姐姐在下房里聊天,谁知道赵姨奶奶招手叫我。我还以为有什么事儿呢,结果啊,她和太太请了假,要出去给她兄弟伴宿坐夜,明天送殡去,跟她的小丫头子小吉祥儿没衣裳,想借我的月白缎子袄儿。我心里想啊,她们一般也有两件衣服的,去那种脏地方恐怕弄脏了自己的舍不得穿,所以才借别人的。就算借我的弄脏了也不是什么大事,可我又想,她平常也没给咱们什么好处啊,所以我就说:‘我的衣裳簪环都让姑娘叫紫鹃姐姐收着呢。现在得先去告诉她,还得回姑娘呢。姑娘身上又病着,这事儿就更麻烦了,耽误了你出门,不如再找别人转借吧。’”紫鹃笑着说:“你这个小机灵鬼儿还挺会算计的。你不借给她,还往我和姑娘身上推,让人怨不着你。她这是现在就走呢,还是等明天一早才去?”雪雁说:“这会子就走的,恐怕现在已经走了。”紫鹃点了点头。雪雁又说:“姑娘还没醒呢,是谁给宝玉气受了,让他坐在那儿哭呢。”紫鹃听了,急忙问在哪儿。雪雁说:“在沁芳亭后头桃花底下呢。” 紫鹃一听,赶忙放下针线,又嘱咐雪雁好好听着叫她:“要是有人找我,你就说我马上回来。”说完就出了潇湘馆,径直去找宝玉。走到宝玉跟前,笑着说:“我不过就说了那两句话,也是为了大家好,你就赌气跑到这风口里来哭,要是哭出病来吓唬我啊。”宝玉忙笑着说:“谁赌气了!我是因为听你说得有道理,我想你们既然这么说,那别人肯定也会这么说,将来慢慢地都不理我了,所以我就自己伤心起来了。”紫鹃便挨着他坐下了。宝玉笑着说:“刚刚对面说话的时候你还走开呢,这会子怎么又挨着我坐了?”紫鹃说:“你都忘了?前几天你们姊妹两个正在说话呢,赵姨娘一头就走了进来。我刚刚听说她不在家,所以来问问你。正好是前天你和她刚说了个‘燕窝’就没再说下去,一直也没再提起,我正想着问问你呢。”宝玉说:“也没什么要紧的。不过我想着宝姐姐也是客居在这里,既然吃燕窝,又不能间断,要是总是找她要,也太实在了。虽然不方便跟太太要,我已经在老太太跟前稍微提了一下,估计老太太会和凤姐姐说的。我还没把事情全告诉她呢。现在我听说每天给你们送一两燕窝,这就行了。”紫鹃说:“原来是你说了,那可多谢你费心了。我们还正纳闷呢,老太太怎么突然想起来让人每天送一两燕窝来呢?原来是这么回事儿。”宝玉笑着说:“这要是天天吃习惯了,吃上三两年就好了。”紫鹃说:“在这儿吃习惯了,明年要是回家去,哪里有闲钱吃这个呀。”宝玉听了,吃了一惊,急忙问:“谁?回哪个家去?”紫鹃说:“你妹妹要回苏州老家去。”宝玉笑着说:“你又说瞎话。苏州虽然是原籍,可是她姑父姑母都不在了,没人照看,才到这儿来的。明年回去找谁呢?可见是撒谎。”紫鹃冷笑一声说:“你可别小瞧人。你们贾家是大族,人口众多,可除了你们家,别人也都是只有一父一母,难道房族里就真的再没有别人了吗?我们姑娘来的时候,是老太太心疼她年纪小,虽说有叔伯,但不如亲生父母,所以才接来住几年。长大了该出嫁的时候,自然是要送回林家的。难道林家的女儿能在你们贾家待一辈子不成?林家虽然穷得没饭吃了,但也是世代书香门第,肯定不会把自家的人丢在亲戚家,落得被人耻笑。所以啊,早的话明年春天,晚的话秋天。就算这儿不送她回去,林家也肯定会有人来接的。前天夜里姑娘还和我说了,让我告诉你:把以前小时候玩的东西,她送给你的,你都收拾出来还给她。她也把你送她的都收拾好了放在那儿呢。”宝玉听了,就像头顶上打了个焦雷一样。紫鹃就看着他,看他怎么回答,结果宝玉一声不吭。突然晴雯找来了,说:“老太太叫你呢,谁知道你在这儿呢。”紫鹃笑着说:“他在这儿问姑娘的病症呢。我给他说了半天,他就是不信。你拉他去吧。”说完,自己就走回房去了。 晴雯见宝玉呆呆的,一头热汗,满脸涨得发紫,急忙拉着他的手,一直把他拉到怡红院里。袭人见他这样,慌了神,只说是被时气感染了,热汗被风一吹就成这样了。没想到宝玉发热还只是小事,更严重的是他两个眼珠直直的,口角边还流出口水来,自己都没感觉。给他个枕头,他就躺下,扶他起来,他就坐着,倒了茶来,他就喝茶。大家见他这样,一下子都忙乱起来,又不敢冒冒失失地去回贾母,就先派人出去请李嬷嬷。 不一会儿李嬷嬷来了,看了半天,问他几句话也不回答,用手摸了摸他的脉门,又在嘴唇和人中上边用力掐了两下,掐得指印深得很,他竟然都不觉得疼。李嬷嬷只说了一声“可了不得了”,“呀”的一声就搂着宝玉放声大哭起来。急得袭人赶忙拉她说:“你老人家看看,可怕不可怕?先告诉我们,我们好去回老太太、太太。你老人家怎么先哭起来了呢?”李嬷嬷捶床捣枕地说:“这可不行了!我白白操心了一辈子啊!”袭人她们因为觉得她年老见识多,所以才请她来看,现在听她这么一说,都信以为真了,也都跟着哭起来。 晴雯就把刚才的事情告诉了袭人。袭人听了,急忙跑到潇湘馆来,看到紫鹃正在伺候黛玉吃药,也顾不上什么了,就走上前问紫鹃道:“你刚刚和我们宝玉说了些什么呀?你去看看他吧,你去回老太太吧,我也不管了!”说完就坐在椅子上。黛玉突然看见袭人满脸着急愤怒,还有泪痕,举止和平常大不一样,也不免慌了神,急忙问怎么了。袭人定了定神,哭着说:“不知道紫鹃姑奶奶说了些什么话,那个呆子眼睛都直了,手脚也冰凉了,话也不说了,李妈妈掐他都不疼了,已经死了大半截了!连李妈妈都说不行了,在那儿放声大哭呢。恐怕这会子都已经死了!”黛玉一听这话,李妈妈可是个有经验的老人,她说不行了,那肯定是不行了。“哇”的一声,把肚子里的药全都呛了出来,五脏六腑像被火烤一样疼痛,剧烈地咳嗽了好几阵,一时间脸涨得通红,头发也乱了,眼睛肿起来,青筋都暴起来了,喘得头都抬不起来。紫鹃急忙上前捶背,黛玉伏在枕头上喘息了半天,推开紫鹃说:“你不用捶了,你还不如拿绳子来勒死我呢。”紫鹃哭着说:“我没说什么呀,不过是说了几句玩笑话,他就当真了。”袭人道:“你还不了解他,那个傻子常常把玩笑话当真。”黛玉说:“你说了什么话,趁早去解释解释,他说不定就醒过来了。”紫鹃听了,急忙下了床,和袭人一起到了怡红院。 谁知道贾母、王夫人等人都已经在那儿了。贾母一看见紫鹃,眼睛里就冒火,骂道:“你这个小蹄子,和他说了什么?”紫鹃赶忙说:“没说什么呀,不过是说了几句玩笑话。”谁知道宝玉一看见紫鹃,才“嗳呀”了一声,哭了出来。大家一看,这才都放下心来。贾母就拉住紫鹃,还以为是她得罪了宝玉,所以拉着紫鹃让宝玉打她。谁知道宝玉一把拉住紫鹃,死也不放手,说:“要走把我也一起带走。”大家都不明白,仔细一问,才知道是紫鹃说“要回苏州去”这句玩笑话惹出来的。贾母流着泪说:“我还以为是什么要紧的大事呢,原来是这句玩笑话。”又对紫鹃说:“你这孩子平时最是聪明伶俐的,你又知道他有个呆劲儿,平白无故地哄他干什么呢?”薛姨妈劝道:“宝玉本来就是实心眼儿,正巧林姑娘又是从小就来的,他们两个一块儿长大,比别的姊妹感情更深。这时候突然说一个要走,别说是他这个实心的傻孩子,就是心肠冷硬的大人听了也要伤心的。这不是什么大病,老太太和姨太太就放心吧,吃一两剂药就好了。” 正说着呢,有人回禀说林之孝家的和单大良家的都来瞧宝玉了。贾母说:“难为她们还想着,让她们进来瞧瞧吧。”宝玉一听一个“林”字,就在床上大闹起来,说:“不得了了,林家的人来接她们了,快把她们打出去!”贾母听了,也急忙说:“打出去!”又赶忙安慰他说:“那不是林家的人。林家的人都死光了,没人来接她的,你就放心吧。”宝玉哭着说:“不管是谁,除了林妹妹,别人都不许姓林!”贾母说:“没有姓林的来,凡是姓林的我都打走。”一面吩咐众人:“以后别让林之孝家的进园子来,你们也别说‘林’字。好孩子们,你们听我的话吧!”众人赶忙答应,又不敢笑。这时候宝玉又一眼看到十锦格子上摆着的一只金西洋自行船,就指着乱叫说:“那不是来接她们的船来了,就停在那儿呢。”贾母急忙让人拿下来。袭人赶忙拿下来,宝玉伸手要,袭人递给他,宝玉就把船掖在被子里,笑着说:“这样就去不成了!”一边说,一边死死地拉着紫鹃不放手。 一会儿有人回禀说大夫来了,贾母赶忙让快请进来。王夫人、薛姨妈、宝钗等人就暂时躲到里间去了,贾母则端端正正地坐在宝玉身旁。王太医进来看到这么多人,急忙上前给贾母请安,然后拿过宝玉的手诊了一会儿脉。紫鹃在旁边不得不低着头。王大夫也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站起来说:“世兄这病啊,是急痛迷了心窍。古人曾经说过:‘痰迷有好几种情况。有因为气血亏虚,饮食不能消化化痰而迷心窍的,有因为恼怒中痰裹着而迷心窍的,也有因为急痛堵塞而迷心窍的。’这也是痰迷心窍的病症,是急痛导致的,不过是一时堵塞,比起其他的痰迷病症好像还轻一些。”贾母说:“你就说怕不怕,谁要听你背药书呢。”王太医急忙躬身笑着说:“不要紧,不要紧。”贾母说:“真的不要紧?”王太医说:“真的不要紧,都包在晚生身上。”贾母说:“既然这样,请到外面去坐,开药方吧。要是吃了药好了,我另外准备一份上好的谢礼,让他亲自捧着送来磕头,如果耽误了,我就派人去拆了太医院的大堂。”王太医只是躬身笑着说:“不敢,不敢。”他原本听了说“另备上等谢礼让宝玉去磕头”,所以一个劲儿地说“不敢”,竟然没听到贾母后面说拆太医院的玩笑话,还在说“不敢”,贾母和众人反倒笑了。不一会儿,按照药方煎了药给宝玉服下,果然觉得比之前安静了些。可是宝玉就是不肯放紫鹃走,只说她走了就是要回苏州去了。贾母和王夫人没办法,只得让紫鹃守着他,另外叫琥珀去伺候黛玉。 黛玉不时地派雪雁来打听消息,这边的事情她都知道了,心里暗暗叹气。幸好大家都知道宝玉本来就有点呆气,从小他和黛玉就亲密,现在紫鹃的玩笑话也是常情,宝玉生病也不是什么稀罕事,所以没有怀疑到别的事情上去。 晚上宝玉稍微安稳了些,贾母、王夫人等人才回房去。一夜之间还派人来问了好几次情况。李奶母带着宋嬷嬷等几个上了年纪的人用心看守着,紫鹃、袭人、晴雯等人日夜陪伴着宝玉。有时候宝玉睡着了,也一定会从梦中惊醒,不是哭着说黛玉已经走了,就是说有人来接她了。每次惊醒的时候,都得紫鹃安慰一番才作罢。当时贾母又让人把祛邪守灵丹和开窍通神散等各种秘制的好药,按照药方给宝玉服用。第二天又吃了王太医开的药,慢慢就好起来了。宝玉心里明白,因为害怕紫鹃回去,所以有时候还故意装疯卖傻。紫鹃从那天起也特别后悔,现在日夜辛苦伺候,却没有一点怨言。袭人等人也都安心了,就笑着对紫鹃说:“都是你惹的祸,还得你来治。也没见过我们这个呆子,听风就是雨的,以后可怎么办呢。”这事儿就先这么放下了。 第124章 姨妈慰颦意似慈 因为这时候湘云的病已经好了,天天过来瞧宝玉,看到宝玉清醒了,就把他生病时的疯狂样子形容给他听,引得宝玉自己趴在枕头上笑。原来他之前那样子自己竟然都不知道,现在听人说了还不信呢。没人的时候紫鹃在旁边,宝玉又拉着她的手问:“你为什么吓唬我?”紫鹃说:“不过是哄你玩玩的,你就当真了。”宝玉说:“你说得那么有情有理的,怎么会是玩笑话呢。”紫鹃笑着说:“那些玩笑话都是我编的。林家实际上已经没什么人了,就算还有人那也是极远的亲戚。林家的族人也都不在苏州居住,在各省漂泊不定呢。就算有人来接,老太太肯定也不会放她走的。”宝玉说:“就算老太太放她走,我也不会答应的。”紫鹃笑着说:“你当真不答应?恐怕只是嘴上说说罢了。你现在也长大了,连亲事都定下来了,过个两三年再娶了亲,到时候你眼里还能有谁啊?”宝玉听了,又惊问道:“谁定亲了?定的是谁啊?”紫鹃笑着说:“年前我听老太太说,要把琴姑娘许给你呢。不然怎么会那么疼她?”宝玉笑着说:“人人都说我傻,我看你比我还傻。那不过是句玩笑话,她已经许给梅翰林家了。要是真的定了她,我还能像现在这样吗?之前我发誓赌咒要砸那劳什子的时候,你都没劝过我,还说我疯了呢。刚刚这几天才好点,你又来气我。”一边说,一边咬牙切齿的,又接着说:“我只希望现在我立刻就死了,把心掏出来给你们看看,然后连皮带骨都化成一股灰——灰还有形迹呢,不如再化成一股烟——烟还能凝聚,还能被人看见,得一阵大风把我吹得四面八方都散了,这才好呢!”一边说,一边又滚下泪来。紫鹃急忙上前捂住他的嘴,给他擦眼泪,又赶忙笑着解释说:“你别着急。这是我心里着急,所以才来试探你。”宝玉听了,更加诧异了,问道:“你又着急什么呢?”紫鹃笑着说:“你知道的,我又不是林家的人,我和袭人、鸳鸯是一伙儿的,偏偏把我给林姑娘使唤。偏偏她又和我特别好,比她从苏州带来的人还好上十倍,一时一刻我们两个都分不开。我现在心里发愁呢,她要是走了,我肯定得跟着她去。我全家都在这儿,我要是不去,就辜负了我们平日里的情谊,要是去呢,又要抛弃本家。所以我心里疑惑,才编出这个谎话来问你,谁知道你就这么傻闹起来了。”宝玉笑着说:“原来是你在愁这个,所以你才是傻子呢。从今往后你可别再愁了。我就告诉你一句实在话:活着,咱们就一块儿活着;死了,咱们就一块儿化成灰化成烟,怎么样?”紫鹃听了,心里暗暗盘算着。突然有人回禀说:“环爷和兰哥儿来问候了。”宝玉说:“就说多谢他们,我刚睡下,不用进来了。”婆子答应着去了。紫鹃笑着说:“你也好得差不多了,该放我回去看看我们那一位了。”宝玉说:“正是呢。我昨天就想让你回去的,偏巧给忘了。我已经大好,你就回去吧。”紫鹃听了,就开始收拾铺盖、妆奁之类的东西。宝玉笑着说:“我看你文具里头有三两面镜子,你把那面小菱花镜给我留下吧。我放在枕头旁边,睡觉的时候也好照照,明天出门带着也轻便。”紫鹃听了,只好给他留下,先让人把东西送过去,然后告别了众人,自己回潇湘馆去了。 林黛玉最近听说宝玉这个样子,难免又添了些病症,多哭了几场。现在看到紫鹃回来了,问了原因,知道宝玉已经大好了,还是让琥珀去伺候贾母。到了夜里人都安静下来后,紫鹃已经脱了衣服躺下的时候,悄悄地对黛玉笑着说:“宝玉的心可真实在,一听说咱们要走就那样了。”黛玉没有回答。紫鹃停了半晌,自言自语地说:“一动不如一静。咱们这儿就算是好人家,别的都容易,最难能可贵的就是从小一块儿长大,脾气性情都互相了解。”黛玉啐了一口说:“你这几天还不累呀,趁现在还不休息一下,还在这里瞎唠叨什么。”紫鹃笑着说:“我可不是瞎唠叨,我这可是一片真心为姑娘你着想呢。我为你愁了好几年了,你没有父母也没有兄弟,谁会是知疼着热的人呢?趁早趁着老太太还明白硬朗的时候,把大事定下来才是要紧的。俗话说,‘老健春寒秋后热’,要是老太太哪天有个好歹,到时候虽然也能把事情办了,可就怕耽误了好时机,还不能称心如意呢。那些公子王孙虽然多,可哪一个不是三妻四妾的,今天向着这个,明天向着那个?就算来一个天仙似的人物,也不过是过个三夜五夜的,就被丢到脖子后面去了,甚至有的为了妾室或者丫头就反目成仇了。要是娘家有人有势力的还好些,像姑娘你这样的人,有老太太在一天就还好一天,要是没了老太太,就只能任人欺负了。所以说啊,拿主意才是最要紧的。姑娘你是个明白人,难道没听过俗语说:‘万两黄金容易得,知心一个也难求’吗?”黛玉听了,就说:“这丫头今天是不是疯了?怎么出去了几天,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我明天一定要回老太太,把你退回去,我可不敢要你了。”紫鹃笑着说:“我说的可是好话,只不过是让你心里留个神,又没让你去做坏事,何苦要回老太太,让我吃亏呢,对你又有什么好处呢?”说完就自顾自地睡了。黛玉听了这话,嘴上虽然这么说,心里未尝不伤感,等紫鹃睡了,就一直哭到天亮,到了早晨才打了个盹儿。第二天勉强洗漱了一下,吃了些燕窝粥,就有贾母等人亲自来看望了,又嘱咐了好多话。 现在是薛姨妈的生日,从贾母开始,所有人都有祝贺的礼物。黛玉也早早地准备了两样针线活送去。这一天还定了一本小戏请贾母、王夫人等人来看,只有宝玉和黛玉两个人没能去。等到散场的时候,贾母等人顺路又去看了他们两个一遍,然后才回房去。第二天,薛姨妈家又让薛蝌陪着各位伙计喝了一天酒,忙忙碌碌地过了三四天才完事。 因为薛姨妈看到邢岫烟长得端庄文雅、稳重,而且家里穷,是个朴素的姑娘。就想把她说给薛蟠做妻子。可是薛蟠平常行为举止轻浮奢侈,薛姨妈又怕糟蹋了人家姑娘。正在犹豫的时候,突然想起薛蝌还没娶亲呢,看他们两个就像是天生一对,于是就和凤姐儿商量这件事。凤姐儿叹了口气说:“姑妈您也知道我们太太有些固执,这事儿我得慢慢谋划。”正好贾母去看凤姐儿的时候,凤姐儿就和贾母说:“薛姑妈有件事想求老祖宗,只是不好开口。”贾母急忙问是什么事,凤姐儿就把求亲这件事说了。贾母笑着说:“这有什么不好开口的?这是再好不过的事了。等我和你婆婆说了,她还能不答应?”说完就回房去了,立刻让人去请邢夫人过来,硬是要做这个保媒的人。邢夫人想了想:薛家的根基不错,而且现在又很有钱,薛蝌长得又好,再加上贾母做保,那就将计就计答应了吧。贾母特别高兴,急忙让人请薛姨妈来。两个人见了面,自然是互相说了好多客气话。邢夫人马上让人去告诉邢忠夫妇。他们夫妇本来就是来投靠邢夫人的,哪有不答应的道理,早就满口说妙极了。贾母笑着说:“我就爱管闲事,今天又管成了一件事,不知道能得到多少谢媒钱呢?”薛姨妈笑着说:“这是自然的。就算抬来十万两银子,恐怕您也不稀罕。但只有一件事,老太太既然是主婚人,还得再找一个人比较好。”贾母笑着说:“别的没有,我们家断手断脚的人还有两个呢。”说完就叫人去把尤氏婆媳两个人叫过来。贾母把事情的缘由告诉了她们,彼此都赶忙道喜。贾母吩咐说:“咱们家的规矩你们都知道,从来没有两亲家争礼争面子的。现在你就算是替我在中间料理这件事,也不能太吝啬,也不能太铺张,把他们两家的事情办周全了再回来告诉我。”尤氏急忙答应了。薛姨妈高兴得不得了,回家后急忙让人写了请帖补送给宁国府。尤氏很了解邢夫人的性情,本来不想管这事儿,可是贾母亲自嘱咐了,也只能答应,只能揣测着邢夫人的意思去做事。薛姨妈是个随和的人,还比较好说话。这事儿就先不说了。 现在薛姨妈已经把邢岫烟定为儿媳了,全宅子的人都知道了。邢夫人本来想把岫烟接出去住,贾母说:“这有什么关系呢,两个孩子又不能见面,就是姨太太和她一个是大姑,一个是小姑,又有什么关系呢?而且都是女孩子,正好亲近呢。”邢夫人这才作罢。 薛蝌和岫烟之前在路上有过一面之缘,大概两个人心里也都满意。只是邢岫烟比以前更拘束了些,不好意思和宝钗姐妹一起闲聊,再加上湘云是个爱打趣人的,她就更觉得难为情了。幸亏她是个知书达礼的人,虽然是女孩子,却不是那种假装害羞、故意轻薄造作的人。宝钗自从见到她以后,看到她家里穷,二则别人的父母都是年老有德的人,只有她的父母是酗酒糊涂的人,对女儿也不怎么上心,邢夫人也不过是看在面子上,并不是真心疼爱她,而且岫烟为人高雅稳重,迎春又是个有气无力的人,连自己都照顾不好,怎么能照顾到她呢?凡是闺阁里日常要用的东西,如果有缺少的,也没人照顾她,她又不跟别人开口,宝钗倒是在暗中常常体贴她、接济她,又不敢让邢夫人知道,也是怕她多心、说闲话的缘故。现在却出人意料地成就了这门亲事。岫烟心里先是看中了宝钗,然后才看中薛蝌的。有时候岫烟还和宝钗闲聊,宝钗仍然以姐妹相称。 这天宝钗去看黛玉,正好岫烟也去看黛玉,两个人在半路上相遇了。宝钗笑着把岫烟叫到跟前,两个人一起走到一块石壁后面,宝钗笑着问她:“这天还冷得很呢,你怎么都换成夹衣了?”岫烟被问,低着头不回答。宝钗就知道又有原因了,又笑着问道:“肯定是这个月的月钱又没拿到。凤丫头现在也变得这么没心没肺了。”岫烟说:“她倒是想着按时给呢,因为姑妈打发人跟我说,一个月用不了二两银子,让我省下一两给爹妈送出去,要用什么东西,反正有二姐姐的东西,凑合着用就行了。姐姐你想啊,二姐姐也是个老实人,也不怎么留心,我用她的东西,她虽然不说什么,可是她那些妈妈和丫头,哪一个是省事的,哪一个嘴巴不厉害的?我虽然在那屋里,却不敢随便使唤她们,过个三五天,我还得拿出钱来给她们打酒买点心吃才好。因为一个月二两银子都不够用,现在又少了一两。前几天我悄悄把棉衣拿去当了几吊钱做盘缠。”宝钗听了,愁眉苦脸地叹着气说:“偏偏梅家全家都在任上,后年才能回来。要是他们在这里,琴儿嫁过去之后,就可以再商量你的事情了。离了这里就不好办了。现在不先把她妹妹的事情办完,也不敢先给你娶亲啊。现在可真是件难事。再拖个两年,又怕你熬出病来。等我和妈再商量商量,要是有人欺负你,你就忍着点,千万别自己熬出病来。不如把那一两银子明天也索性给了她们,这样大家都省心。你以后也不用白白给那些人东西吃了,她们要是尖酸刻薄就让她们去,实在听不下去了,你就躲开。要是缺了什么东西,你可别小家子气,只管来找我。并不是做了亲以后才这样,你刚来的时候咱们就很好了。就是怕别人说闲话,你打发小丫头悄悄跟我说就行了。”岫烟低着头答应了。宝钗又指着她裙子上的一个碧玉佩问道:“这是谁给你的?”岫烟说:“这是三姐姐给的。”宝钗点头笑着说:“她看到别人都有,就你没有,怕别人笑话你,所以才送你一个。这是她聪明细心的地方。但还有一句话你得知道,这些装饰品本来是出自达官富贵人家的小姐身上的,你看我从头到脚有这些华丽的装饰吗?七八年之前,我也是这样的,现在时代不同了,所以我该省的都省了。将来你一到我们家,这些没用的东西,恐怕还有一箱子呢。咱们现在不能和她们比,总要实实在在、守本分才是主要的,不要和她们比才好。”岫烟笑着说:“姐姐既然这么说,我回去就摘下来。”宝钗急忙笑着说:“你也太听话了。这是她的好意送给你,你要是不戴着,她岂不是会怀疑。我不过是偶然提到这个,以后知道就行了。”岫烟又急忙答应,又问:“姐姐这时候要去哪里?”宝钗说:“我要去潇湘馆。你先回去把当票叫丫头送来,我在那儿悄悄把衣服取出来,晚上再悄悄给你送回去,早晚能穿,不然着凉就麻烦了。但不知道你当在哪里了?”岫烟说:“叫‘恒舒典’,在鼓楼西大街。”宝钗笑着说:“这可巧了,都在一家了。伙计们要是知道了,肯定会说‘人还没过来,衣服先过来了’。”岫烟听了,就知道是她家的本钱,也不由得红了脸笑了一下,然后两个人就分开了。 宝钗就往潇湘馆去了。正好她母亲也来瞧黛玉,正在说闲话呢。宝钗笑着说:“妈什么时候来的?我都不知道。”薛姨妈说:“我这几天一直忙,总没来看看宝玉和她。所以今天来看看他们两个,都已经好了。”黛玉赶忙让宝钗坐下,然后对宝钗说:“天下的事情真是让人意想不到啊,怎么能想到姨妈和大舅母又成了一门亲家呢。”薛姨妈说:“我的儿啊,你们女孩子家哪里知道,自古就有句话说:‘千里姻缘一线牵’。管姻缘的有一位月下老人,他预先就注定好了,暗地里只用一根红丝线把两个人的脚拴住,不管你们两家隔着海,隔着国,就算有世仇的,最终也有机会成为夫妻。这件事都是出人意料的,不管是父母还是本人都愿意了,或者是年年都在一起的,以为肯定是定了的亲事,如果月下老人没有用红线拴住,也不可能在一起的。就像你们姐妹两个的婚姻,现在也不知道是近在眼前,还是远在天涯海角呢。”宝钗说:“只有妈,说着说着就把我们拉上了。”一边说,一边趴在她母亲怀里笑着说:“咱们走吧。”黛玉笑着说:“你看,这么大了,离了姨妈就像个最成熟稳重的人,见到姨妈就撒娇。”薛姨妈用手抚摸着宝钗,叹着气对黛玉说:“你这个姐姐就和凤哥儿在老太太跟前一样,有了正经事就和她商量,没事的时候多亏她能让我开心。我看到她这样,多少忧愁都散了。”黛玉听了,流着泪叹着气说:“她偏偏在这里这样,分明是气我这个没娘的人,故意来刺我的眼。”宝钗笑着说:“妈看她轻狂,倒说我撒娇呢。”薛姨妈说:“也怨不得她伤心,可怜没父母,到底是没有亲人。”又抚摸着黛玉笑着说:“好孩子别哭。你看到我疼你姐姐你就伤心了,你不知道我心里更疼你呢。你姐姐虽然没了父亲,可到底有我,还有亲哥哥,这就比你强了。我常常和你姐姐说,心里很疼你,只是在外面不好表现出来。你这儿人多嘴杂,说你好话的人少,说你坏话的人多,不说你无依无靠,为人处世值得人疼,只说我们看老太太疼你了,我们就跟着巴结你了。”黛玉笑着说:“姨妈既然这么说,我明天就认姨妈做娘,姨妈要是嫌弃不认,那就是假意疼我了。”薛姨妈说:“你要是不嫌弃我,认了才好呢。”宝钗急忙说:“认不得的。”黛玉说:“怎么认不得?”宝钗笑着问道:“我且问你,我哥哥还没定亲事呢,为什么反而先把邢妹妹说给我兄弟了,这是什么道理?”黛玉说:“他不在家,或者是属相生日不合,所以先给兄弟说了。”宝钗笑着说:“不是的。我哥哥已经看中了,只等回来就下聘礼了,也不用说出是谁,我刚刚说你认不得娘,你仔细想想。”说着,就和她母亲挤眼睛发笑。黛玉听了,就一头趴在薛姨妈身上,说道:“姨妈不打她我不依。”薛姨妈急忙也搂着她笑着说:“你别信你姐姐的话,她是逗你玩呢。”宝钗笑着说:“真的呢,妈明天和老太太求了把她许给宝玉,岂不比外面找的好?”黛玉就伸手要抓她,嘴里笑着说:“你越来越疯了。”薛姨妈急忙也笑着劝,用手把她们分开才作罢。又对宝钗说:“连邢岫烟我都怕你哥哥糟蹋了她,所以才说给你兄弟。别说黛玉这孩子了,我是断断不肯把她许给你哥哥的。前儿老太太想把你妹妹说给宝玉,偏巧她已经有了人家,不然可真是一门好亲事呢。前儿我说定了邢岫烟,老太太还打趣说:‘我原是想把她的人弄过来,谁知道她的人没到手,倒被她弄走了我们的一个去了。’虽是玩笑话,仔细想想还真有点意思。我想宝琴虽说有了人家,我虽没合适的人能给宝玉,但难道就一句话也不说?我寻思着,你宝兄弟是老太太那样疼爱的,他又生得那般模样,要是在外头找,肯定不会中意的。不如干脆把你林妹妹许给他,这不是四角俱全的好事嘛。” 林黛玉刚开始还怔怔地听着,听到后面说到自己身上,就啐了宝钗一口,脸涨得通红,拉着宝钗笑道:“我只打你!你为什么引出姨妈这些没正经的话来?”宝钗笑着说:“这可奇怪了!姨妈说你,为什么要打我呀?”紫鹃赶忙也跑过来笑着说:“姨太太既然有这个主意,为什么不和太太说去呢?”薛姨妈哈哈笑着说:“你这孩子,急什么呢?想必是想催着你姑娘早早出阁,然后你也好赶紧找个小女婿呢。”紫鹃听了,脸也红了,笑着说:“姨太太真是倚老卖老起来了。”说完,转身就走了。黛玉先骂道:“又和你这蹄子有什么相干?”后来看到这情形,也笑起来说:“阿弥陀佛!该,该,该!也让你碰了一鼻子灰去了!”薛姨妈母女还有屋内的婆子丫鬟们都笑了起来。婆子们也笑着说:“姨太太虽然是玩笑话,可倒也没错呢。等有空的时候和老太太一商量,姨太太做媒保成这门亲事,那是千妥万妥的。”薛姨妈说:“我要是提出这个主意,老太太肯定会高兴的。” 话音未落,忽然看见湘云手里拿着一张当票,嘴里笑着说:“这是个账本吗?”黛玉看了看,也不认得。地下的婆子们都笑着说:“这可真是个稀罕物儿,这个见识可不是白给人长的。”宝钗急忙一把接过来,一看,就是岫烟刚刚说的那张当票,赶忙折起来。薛姨妈忙说:“那肯定是哪个妈妈的当票子丢了,回来肯定急着找呢。你从哪儿拿到的呀?”湘云说:“什么是当票子呀?”众人都笑着说:“真是个呆子,连个当票子都不知道。”薛姨妈叹着气说:“也怪不得她,她可是真正的侯门千金,而且年纪又小,哪里会知道这个?她又哪里能见到这个?别笑她呆子,要是给你们家的小姐们看了,也都会变成呆子的。”众婆子笑着说:“林姑娘刚刚也不认得呢,更别说其他姑娘们了。就说宝玉吧,他倒是经常在外面走动的,恐怕也没见过呢。”薛姨妈赶忙把当票的事儿给她解释清楚。湘云和黛玉听了才笑着说:“原来是这样。人也太会想钱了,姨妈家的当铺里也有这种东西吗?”众人笑着说:“这又傻了。‘天下老鸹一般黑’,难道还会有两样的?”薛姨妈又问是在哪里捡到的?湘云刚要说话,宝钗急忙说:“这是一张已经作废没用的,不知道哪年就销账了的,香菱拿着哄她们玩的。”薛姨妈听了这话觉得是真的,也就不再追问了。 正在这时,有人回话说:“那府里的大奶奶过来请姨太太说话呢。”薛姨妈就起身去了。 这里屋里没人的时候,宝钗才问湘云是在哪里捡到的。湘云笑着说:“我看见你弟媳妇的丫头篆儿悄悄地递给莺儿。莺儿就随手夹在书里了,还以为我没看见呢。我等她们出去了,偷偷拿出来看,竟然不认得。知道你们都在这儿,所以拿来让大家认认。”黛玉急忙问:“怎么她也当衣裳了?既然当了,怎么又给你呢?”宝钗见问,不好瞒着她俩,就把刚才的事情都告诉了她们俩。黛玉就说“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不禁感叹起来。史湘云却生起气来,说:“等我去问问二姐姐!我去骂那些老婆子和丫头一顿,给你们出气怎么样?”说着,就要走。宝钗急忙一把拉住她,笑着说:“你又发疯了,还不给我坐下呢。”黛玉笑着说:“你要是个男人,出去打个抱不平还行。你又充什么荆轲聂政的,真是好笑。”湘云说:“既然不让我去问她,明天也把她接到咱们苑里一起住,好不好?”宝钗笑着说:“明天再商量吧。” 刚说完,就有人禀报:“三姑娘和四姑娘来了。”三人听了,赶忙掩住嘴巴,不再提这件事了。要想知道后面的事儿,那就得听下回分解喽。 第125章 老太妃薨逝 话说那三人见探春等进来,赶忙把刚才的话藏起来不再提了。探春等人问过好后,大家说笑了一会儿才散开。 您猜怎么着?上回提到的那位老太妃去世了。这可不得了,凡是有诰命的夫人都得入朝,按照爵位守孝。皇帝还下旨通告天下呢:凡是有爵位的人家,一年内不许摆宴席、奏乐;普通老百姓三个月内不能办婚事。贾母、邢夫人、王夫人、尤氏、许氏婆媳祖孙这些人啊,每天都得入朝跟着祭祀,一直到未正(下午两点)以后才回来。在皇宫里的偏宫待了二十一天后,才把灵柩请到叫孝慈县的地方。这孝慈县的皇陵离京城来回得走上十来天呢,现在把灵柩请到这儿,还得停放几天,然后才能放入地宫,这么一折腾就得一个月的光景。宁国府的贾珍夫妻二人,那肯定也是要去的。这两府的主子都走了,家里没了主心骨啊,于是就对外说尤氏生孩子了,这样把她腾出来,帮着料理荣国府和宁国府的事情。又拜托薛姨妈在园子里照看那些小姐和丫鬟们。薛姨妈没办法,也只能搬到园子里来住。宝钗那儿有湘云、香菱陪着;李纨那儿呢,虽然李婶母女现在有时候走了,但偶尔也会来住个三五天不定,贾母又把宝琴交给她照看;迎春那儿有岫烟;探春呢,因为家务事太多太杂,而且时不时地有赵姨娘和贾环来捣乱,特别不方便;惜春住的地方又小,再加上贾母千叮咛万嘱咐让薛姨妈照看林黛玉,薛姨妈向来就最疼爱黛玉,现在正好赶上这事儿,就搬到潇湘馆和黛玉住一个房间了,对黛玉的药饵饮食照顾得那叫一个精心。黛玉感激得不得了,以后就像称呼宝钗那样称呼薛姨妈,对宝钗就直接叫姐姐,对宝琴就直接叫妹妹,就好像是同胞姐妹一样,比和其他人显得更亲近。贾母见这样,也特别高兴、放心。薛姨妈呢,就只管照看这些小姐们,约束那些丫鬟们,家里大大小小的事务可不肯多嘴。尤氏虽然每天都过来,也不过是应个名儿,走个过场,也不肯乱摆威风,而且她家里面上下也就剩她一个人料理了,再加上每天还要照看贾母、王夫人休息的地方所需要的饮食、铺设这些东西,所以也特别操劳。 当下啊,荣国府和宁国府的主人们都这么忙,那些执事的人呢,有的跟着入朝,有的在外面照看主子休息的地方,还有的提前去安排这些地方的,也都各自忙得晕头转向。这么一来,这两处的下人们没了正经管束,也都开始偷懒了,有的还趁机拉帮结派,和那些暂时管事的人一起作威作福。荣国府只留下赖大还有几个管事的人照管外面的事务。赖大手下常用的那几个人已经走了,虽然另外安排了人,可都是些生面孔,用起来就是不顺手。而且这些人无知得很,要么骗人没个节制,要么告状没个根据,要么举荐没个缘由,各种各样的坏事,到处惹是生非,真是说也说不完。 又看到那些官宦人家,凡是养着唱戏的男女优伶的,都一概免除他们的戏子身份,打发走。尤氏等人商量好了,等王夫人回家说清楚后,也想打发走那十二个女孩子。还说:“这些人本来就是买来的,现在虽然不唱戏了,也可以留着使唤,让那些教习们自己离开就行了。”王夫人却说:“这些学戏的和普通使唤的可不一样。他们也是好人家的儿女,因为没本事才被卖了来干这个,装丑扮鬼地过了好几年。现在有这个机会,不如给他们几两银子做路费,让他们各自回家去吧。当年祖宗在世的时候都是有这样的先例的。咱们要是现在不这么做,那可就是损阴德,而且还显得小气。现在虽然有几个年纪大的还在这儿,那是他们各自有原因,不肯回去,所以才留下来使唤,等长大了就配给咱们家的小厮们。”尤氏说:“现在我们也去问问这十二个女孩子,有愿意回去的,就带个信儿,叫他们的父母亲自来领回去,给他们几两银子做盘缠,这样才妥当。要是不叫他们的父母亲人来,只怕有那些混账人冒名顶替领出去又转卖了,那不就辜负了这份好意嘛。要是有不愿意回去的,就留下来。”王夫人笑着说:“这话说得妥当。”尤氏等人又派人告诉了凤姐儿。同时跟总理房里说,每个教习给八两银子,让他们自便。把梨香院的所有东西都清查登记好,派人值夜。然后把十二个女孩子叫来当面问,结果一多半都不愿意回家。有的说父母虽然还在,可只把卖自己当回事儿,这一回去还得被卖掉;有的父母已经死了,或者是被叔伯兄弟卖掉的;有的说没地方可投靠;还有的说舍不得这里的恩情不想走。愿意走的只有四五个人。王夫人听了,只好把愿意走的留下。让这四五个人的干娘领回家去,单等他们的亲生父母来领,把不愿意走的分散到园子里使唤。贾母就把文官留下来自己使唤,把正旦芳官指给宝玉,把小旦蕊官送给宝钗,把小生藕官指给黛玉,把大花面葵官送给湘云,把小花面豆官送给宝琴,把老外艾官送给探春,尤氏就讨了老旦茄官去。当下这些人都各得其所,就像倦鸟出笼一样,每天在园子里玩耍。大家都知道她们不会做针线活,也不习惯干活儿,所以都不太责备她们。其中有一两个懂事的,担心将来没有一技之长,也把唱戏的本事丢开,开始学起针线纺织这些女红活计。 有一天正好是朝廷里的大祭,贾母等人五更天就出发了,先到休息的地方吃点点心之类的,然后入朝。早膳结束后,才退回到休息的地方,吃过早饭,稍微休息一会儿,又入朝等到中午和晚上的祭祀都结束了,才出来到休息的地方休息,吃过晚饭才回家。巧的是这个休息的地方是一个大官的家庙,是尼姑修行的地方,房子又多又干净。东西两个院子,荣国府就租了东院,北静王府租了西院。太妃和少妃每天休息的时候,看到贾母等人在东院,彼此出出进进的,都能互相照应。外面那些琐碎的事情就不多说了。 再说说大观园里,因为贾母和王夫人天天不在家,又送灵柩去了,得一个月才回来,那些丫鬟婆子们都有空闲了,大多都在园子里游玩。又把梨香院伺候的那些婆子们都撤回来,分散在园子里听使唤,这么一来园子里就多了几十个人。因为文官这些人啊,有的心性高傲,有的仗势欺人,有的挑吃挑穿,有的嘴巴厉害,大概不安分守己的人比较多。所以那些婆子们心里都有怨言,只是嘴上不敢和她们争论。现在戏班子解散了,大家算是称了愿,有的就不再计较了,可也有心胸狭窄还记着旧怨的,不过因为这些人都分到各房名下了,也不敢来招惹。 正巧这天是清明节,贾琏已经准备好了每年惯例的祭祀用品,带着贾环、贾琮、贾兰三个人去铁槛寺祭祀烧纸。宁国府的贾蓉也和族里的几个人各自准备了祭祀用品前往。因为宝玉病还没大好,所以没去成。吃过饭后觉得困倦,袭人就说:“天气这么好,你出去逛逛吧,省得放下碗就睡觉,心里积着食。”宝玉听了,只好拄着一根拐杖,趿拉着鞋,走出院子。因为最近把园子分给那些婆子们料理,各司其职,都在忙的时候呢,有修竹子的,有砍树的,有栽花的,有种豆子的,池塘里还有驾船的婆子们夹泥种藕。香菱、湘云、宝琴和丫鬟们都坐在山石上,瞧着他们取乐。宝玉也慢慢走过来。湘云见他来了,笑着说:“快把这船打出去,他们是来接林妹妹的。”大家都笑了起来。宝玉脸一红,也笑着说:“人家生病呢,谁要是好意的,你还这样打趣人家。”湘云笑着说:“这病也和别人的不一样,本来就好笑,你倒说起我来了。”说着,宝玉也坐下了,看着大家忙乱了一会儿。湘云说:“这儿有风,石头上又冷,咱们到别处坐坐吧。” 宝玉本来也打算去看林黛玉,就起身拄着拐杖告别他们,从沁芳桥一带的堤上走过来。只见柳丝垂下像金线一样,桃花盛开如丹霞,山石后面,有一棵大杏树,花已经全落了,叶子茂密翠绿,上面已经结了像豆子大小的许多小杏子。宝玉就想:“病了几天,竟然把杏花盛开的美景错过了!不知不觉都已经‘绿叶成荫子满枝’了!”于是抬头望着杏子树不舍得离开。又想起邢岫烟已经选了夫婿这件事,虽然男女婚嫁是大事,不能不办,可是又觉得少了一个好姑娘。不过两年,恐怕也要像这杏树一样“绿叶成荫子满枝”了。再过几天,这杏树的果子落了,树枝空了,再过几年,岫烟恐怕头发也白了,容颜也衰老了,所以不免伤心起来,对着杏树不停地流泪叹息。正在悲叹的时候,忽然有一只小鸟飞过来,落在树枝上不停地叫。宝玉又犯了呆气,心里想:“这小鸟肯定是杏花盛开的时候来过这儿,现在看到没有花只有叶子和杏子了,所以才乱叫。这叫声肯定是啼哭的声音,可惜公冶长不在眼前,不能问它。也不知道明年杏树再开花的时候,这个小鸟还记不记得飞到这儿来和杏花相聚呢。” 正在胡思乱想的时候,忽然看到一股火光从山石那边冒出来,把小鸟惊飞了。宝玉吓了一大跳,又听到那边有人喊道:“藕官,你不要命了,怎么弄些纸钱进来烧?我回去告诉奶奶们去,看仔细你的皮肉!”宝玉听了,更加疑惑起来,急忙转过山石看过去,只见藕官满脸泪痕,蹲在那里,手里还拿着火,守着那些纸钱灰在伤心。宝玉急忙问道:“你给谁烧纸钱呢?可别在这儿烧。你要是为父母兄弟烧的,你告诉我姓名,我到外面叫小厮们包好写上名字去烧。”藕官看到宝玉,一声不吭。宝玉问了好几次都不回答,忽然看到一个婆子恶狠狠地走过来拉藕官,嘴里说:“我已经告诉奶奶们了,奶奶们气坏了。”藕官毕竟还是个孩子,怕被羞辱没脸,就不肯走。婆子说:“我就说你们别太得意忘形了,现在可不是在外面能随便乱闹的时候。这是有规矩的地方。”指着宝玉说:“连我们家的爷都守规矩呢,你算个什么东西,跑来胡闹。害怕也没用,跟我快走!”宝玉急忙说:“她没烧纸钱,原来是林妹妹叫她来烧那些写坏了的字纸的。你没看清楚,反倒错怪她了。”藕官正在没主意的时候,看到宝玉,本来就有点害怕,忽然听到他这样掩饰,心里由忧转喜,也壮着胆子说:“你真的看清楚是纸钱了吗?我烧的是林姑娘写坏了的字纸!”那个婆子听她这样说,更加生气了,就弯腰在纸灰里挑那些没烧尽的纸,挑出两点在手里,说:“你还嘴硬,有证据在这里。我只和你到厅上去讲!”说着,拉起袖子就要拽着藕官走。宝玉急忙拉住藕官,用拐杖敲开那婆子的手,说:“你只管拿着那个回去。实话说给你听:我昨天晚上做了一个梦,梦见杏花神跟我要一挂白纸钱,还说不能让本房的人烧,要找一个生人替我烧了,我的病才会好得快。所以我准备了这白纸钱,特意和林姑娘说了让她烦藕官来,替我烧了祈福。本来是不许任何人知道的,所以我今天才能起来,偏偏被你看见了。我现在又不舒服了,都是你冲了!你还要去告她。藕官,你只管去,见到她们你就照我说的话说。等老太太回来,我就说她故意冲撞神灵,保佑我早死。”藕官听了更加有了主意,反倒拉着婆子要走。那婆子听了这话,急忙丢下纸钱,陪着笑脸央求宝玉说:“我原来不知道啊,二爷要是告诉了老太太,我这个老婆子可就完了。我现在就回奶奶们那儿去,就说爷是祭神呢,是我看错了。”宝玉说:“你也不许再回去了,我就不说出去。”婆子说:“我已经回去说了,叫我来带她,我怎么能不回去呢。也罢,就说我已经叫到她了,被林姑娘叫走了。”宝玉想了想,才点头答应。那婆子只好走了。 第126章 戏子起波澜 这里宝玉问她:“到底是为谁烧纸呢?我想啊,如果是为父母兄弟,你们肯定都让外面的人烧过了,在这里烧这几张,肯定有私下的原因。”藕官因为刚才宝玉保护自己心里很感激,知道他和自己是一类人,就含着泪说:“这件事,除了你屋里的芳官和宝姑娘屋里的蕊官,没有第三个人知道。今天被你遇见,又有你这样帮我,不得不告诉你,只是不许再对别人讲。”又哭着说:“我也不方便当面和你说,你只回去偷偷问芳官就知道了。”说完,装作没事的样子走了。 宝玉听了,心里纳闷,只好慢慢走到潇湘馆,看到黛玉越发瘦得可怜,问起来,比以前已经算是好多了。黛玉看到他也比以前瘦了很多,想起以前的事情,忍不住流下泪来,稍微聊了几句,就催宝玉回去休息调养。宝玉只好回来。因为惦记着要问芳官其中的缘由,偏偏湘云、香菱来了,正在和袭人、芳官说笑,不好叫她,怕别人又追问,只好忍着。 这时候芳官又跟着她干娘去洗头。她干娘偏要先让自己的亲女儿洗过了,才叫芳官洗。芳官看到这样,就说她偏心:“把你女儿洗剩下的水给我洗。我一个月的月钱都被你拿着,沾我的光还不算,还把剩下的东西给我。”她干娘羞愧变成恼怒,就骂她:“不识抬举的东西!怪不得人人都说戏子没有一个好惹的。不管你是什么好人,进了这一行,都被带坏了。你这个小崽子,还挑三拣四,说些咸淡话,就像咬群的骡子似的!”娘儿俩就吵起来了。袭人急忙派人去说:“别乱嚷嚷,瞅着老太太不在家,一个个连句安静话都不说。”晴雯说:“都是芳官不懂事,不知道张狂个什么劲儿,会唱两出戏,就像杀了贼王,擒了反叛似的。”袭人道:“一个巴掌拍不响,老的也太不公平了,小的也太可恶了。”宝玉说:“怪不得芳官。自古就说:‘物不平则鸣’。她没亲没故的,在这里没人照顾,赚了她的钱,还作践她,怎么能怪她呢。”又对袭人道:“她一个月多少钱?以后不如你把钱收过来照顾她,不是更省事吗?”袭人道:“我要是想照顾她哪里没照顾了,难道是为了她那几个钱才照顾她?那不是找骂嘛。”说着,就起身到那屋里拿了一瓶花露油,还有些鸡蛋、香皂、头绳之类的东西,叫一个婆子送给芳官,让她另外找水自己洗,别再吵闹了。她干娘更加羞愧,就说芳官“没良心,冤枉我克扣你的钱。”就往她身上拍了几把,芳官就哭起来了。宝玉就走出去,袭人急忙劝道:“干什么呢?我去说她。”晴雯急忙先过来,指着她干娘说:“你老人家太不懂事了。你不给她洗头的东西,我们给她东西,你不害臊,还有脸打她。她要是还在戏班子里学艺,你敢打她吗?”那婆子说:“一日叫娘,终身是母。她给我难堪,我就打得!”袭人叫麝月说:“我不会和人吵架,晴雯性子太急,你快去吓唬她两句。”麝月听了,急忙过来说道:“你先别嚷嚷。我且问你,别说我们这一处,你看看满园子里,谁在主子屋里教导自己女儿的?就算是你的亲女儿,既然分了房,有了主子,自有主子能打能骂,再不然那些大些的姑娘姐姐们能打能骂,谁允许老子娘又在中间管闲事了?都这样管,又要让她们跟着我们学什么?越老越没规矩了!你看到前儿坠儿的娘来吵架,你也跟着学?你们放心,因为最近这个病那个病的,老太太又没心思管,所以我没去回禀。等过两天有空了,咱们好好回禀一回,大家都把威风收一收才好。宝玉才刚好一些,连我们都不敢大声说话,你反倒把人打得狼哭鬼叫的。主子们才出门几天,你们就无法无天了,眼里没了我们,再过两天你们是不是就要打我们了。她不要你这个干娘,难道还怕被粪草埋了不成?”宝玉气得用拄杖敲着门槛子说道:“这些老婆子都是铁石心肠,这可真是件奇事。不能照看也就罢了,反倒折磨人,天长日久的,可怎么好啊!”晴雯说:“什么‘如何是好’,都撵出去算了,这些中看不中用的!”那婆子羞愧得满脸通红,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再看那芳官,只穿着海棠红的小棉袄,底下是丝绸撒花夹裤,裤脚敞着,一头乌黑油亮的头发披在脑后,哭得像个泪人儿似的。麝月笑着说:“把个莺莺小姐,倒弄成拷打红娘了!这会子也不打扮了,还这么松松垮垮的。”宝玉说:“她本来的模样就极好,可别弄紧衬了。”晴雯走过去拉着她,替她洗净了头发,用手巾拧干,松松地挽了一个慵妆髻,让她穿好衣服到这边来了。 接着,管厨房的婆子来问:“晚饭做好了,送不送啊?”小丫头听了,进来问袭人。袭人笑着说:“刚刚吵了一阵,也没注意听钟敲了几下了。”晴雯说:“那劳什子又不知道怎么了,又得去摆弄。”说着,就拿过表来看了看,说:“再等半杯茶的工夫就行了。”小丫头就走了。麝月笑着说:“说起淘气,芳官也该打几下。昨天是她摆弄那个坠子,没一会儿就弄坏了。”说话间,就把食具都准备好了。不一会儿,小丫头捧着盒子进来站住了。晴雯和麝月揭开盒子一看,还是只有四样小菜。晴雯笑着说:“都已经好了,还不给做两样清淡的菜吃。这稀饭咸菜要吃到什么时候啊?”一面摆好饭菜,一面又看盒子里,发现有一碗火腿鲜笋汤,急忙端过来放在宝玉跟前。宝玉就在桌上喝了一口,说:“好烫!”袭人笑着说:“我的菩萨,才几天没见荤腥,就馋成这样了。”一边说,一边急忙端起来轻轻用嘴吹着。看到芳官在旁边,就递给芳官,笑着说:“你也学着伺候人,别总是傻呆呆地光知道睡。吹的时候嘴劲小点,可别吹上唾沫星子。”芳官照着做,吹了几口,很是妥当。 她干娘也赶忙端着饭在门外伺候着。以前芳官刚到的时候是从外面认的干娘,然后就一起到梨香院去了。这个干婆子本来是荣府里的三等人物,不过是让她给那些女孩子们浆洗衣裳的,都没进过内室伺候,所以不知道内室的规矩。现在也是托了她们的福才进了园子,跟着女儿到房里来。这婆子刚刚被麝月教训了一顿,才知道了一点儿规矩,生怕不让芳官认她做干娘,那样就会有很多吃亏的地方,所以心里就想着讨好她们。现在看到芳官吹汤,就急忙跑进来笑着说:“她毛手毛脚的,小心把碗打了,让我来吹吧。”一边说,一边就伸手去接。晴雯急忙喊道:“出去!就算她把碗砸了,也轮不到你吹。你什么时候有空儿跑到这儿来了?还不出去。”又骂小丫头们:“你们这些没心眼儿的,她不懂,你们也不知道告诉她!”小丫头们都说:“我们撵她了,她不出去,说她她又不信。现在连累我们受气,你可相信了吧?我们能去的地方,有你能去的一半就不错了,还有一半是你去不了的呢。何况又跑到我们去不了的地方还不算,还伸手动嘴的。”一边说,一边把她推了出去。台阶下几个等着拿空盒子家伙的婆子看到她出来,都笑着说:“嫂子也不照照镜子,就进去了。”羞得那婆子又恨又气,只能忍耐着。 芳官吹了几口,宝玉笑着说:“好了,小心伤了元气。你尝一口,看行了吗?”芳官只当是开玩笑,只是笑着看袭人等人。袭人道:“你尝一口又何妨。”晴雯笑着说:“你看我尝。”说着就喝了一口。芳官看到这样,自己也尝了一口,说:“好了。”就递给宝玉。宝玉喝了半碗,吃了几片笋,又吃了半碗粥就不吃了。众人收拾好东西拿出去了。小丫头捧着沐盆进来,宝玉洗漱完毕,袭人等人就出去吃饭了。宝玉使了个眼色给芳官,芳官本来就伶俐,又学了几年戏,什么事不懂啊?就假装头疼不吃饭了。袭人道:“既然不吃饭,你就在屋里陪着,这粥给你留着,等饿了再吃。”说完,就都走了。 这里就剩下宝玉和她两个人了,宝玉就把刚才从火光那里开始,怎么见到藕官,又怎么撒谎保护她,还有藕官让自己问芳官的事,从头到尾详细地告诉了她一遍,又问她藕官祭的到底是谁。芳官听了,满脸含笑,又叹了口气,说:“这件事说起来既可笑又可叹。”宝玉急忙问是怎么回事。芳官笑着说:“你说她祭的是谁?她祭的是已经死了的菂官。”宝玉说:“这是朋友之间的情谊,也是应该的。”芳官笑着说:“哪里是什么友谊啊?她简直是疯傻的想法,说自己是小生,菂官是小旦,在戏里常扮演夫妻,虽然是假的,可是每天那些唱词和表演的情节,都是真正的温存体贴的事情,所以这两个人就像入了魔一样,即使不唱戏的时候,平常吃饭喝水、起居坐卧,两个人也是你恩我爱。菂官一死,她哭得死去活来的,到现在都忘不了,所以每逢节日都烧纸。后来补了蕊官进来,我们看她对蕊官也是一样的温柔体贴,还问过她是不是喜新厌旧呢。她说:‘这里面有个大道理。就好比男人死了妻子,有的必须要续弦的,那也得续弦才对。只是不把死去的人抛开不提,那就是情深意重了。如果因为死了的人就不再续弦,孤独终老,耽误了大事,也不合情理,死者反而会不安心的。’你说她是不是又疯又傻?说起来是不是很可笑?”宝玉听了这一番傻话,却正合了他的傻性子,不禁又高兴,又悲叹,又觉得奇妙无比,说道:“上天既然生出这样的人,又何必用我们这些须眉浊物来玷污这个世界呢。”又赶忙拉着芳官叮嘱道:“既然这样,我也有句话要叮嘱她,我要是当面和她说恐怕不太方便,得你去告诉她。”芳官问是什么事。宝玉说:“以后绝对不能再烧纸钱了。这纸钱本来就是后人搞出来的歪门邪道,不是孔子的遗训。以后每逢节日,只准备一个香炉,到时候随便焚香,只要心诚,就能够感动神灵。愚蠢的人本来就不知道,不管是神佛还是死人,一定要分出个等级来,各种各样的规矩。却不知道只要‘诚心’这两个字就够了。就算是在匆忙逃难的时候,即使连香都没有,只要随便有土有草,只要干净,就可以用来祭祀,不只是死者能享受祭祀,就是神鬼也会来享用的。你看看我那桌子上,只设一个香炉,不管日期,经常焚香。他们都不知道原因,我心里可是各有各的想法。随便有清茶就供一杯茶,有新水就供一盏水,或者有鲜花,或者有鲜果,甚至有荤菜羹汤,只要心诚意洁,就是佛也会来享用的,所以说,关键在敬重而不在虚名。以后快让她别再烧纸了。”芳官听了,就答应着。不一会儿,吃过饭,就有人回禀说:“老太太、太太回来了。” 且说众人听闻老太太与太太归来,皆忙整衣装,有序地前去迎候。 那贾母与王夫人此番外出,虽为守制尽孝之事,但一路的劳顿也是难免。贾母毕竟年事已高,此番归来,面上带了些许倦意,然眼神之中依旧透着矍铄。王夫人则在一旁小心搀扶着,轻声与贾母说着话,似是在安慰,又似在禀报些府中的事务。 府中的下人们见主子回来,皆恭敬地垂首站着,大气也不敢出。贾母环视众人,微微点头,众人这才松了口气。随后,众人簇拥着贾母与王夫人进了屋子,各自就座。 这边宝玉在屋内,听到消息后也赶忙整理了下衣冠,带着芳官出了房门。他心中想着,老太太与太太离开这些时日,府里发生了诸多事情,不知该如何向她们说起呢。芳官则是有些怯生生地跟在后面,毕竟她身份低微,在这样的场合里自是不敢造次。 到了正堂,众人皆已聚齐。贾母先是问了问家中这几日是否安宁,尤氏忙上前回禀说,虽有些小波折,但都已妥善处理。贾母听后,又看向宝玉,问道:“宝玉,你身子可大好了?”宝玉忙恭敬地答道:“回老太太的话,孙儿已经好了许多,多亏了众人的照料。”贾母满意地点点头,又叮嘱他莫要再淘气,要多多保养身子。 王夫人也关切地看了看宝玉,又环视众人,见大家都安然无恙,这才放心。她心中暗自思忖,此次守制之事虽繁琐,但幸得府中众人各司其职,并未生出大乱子。 此时,李纨走上前,向贾母和王夫人细细诉说着园中的事务,从梨香院的女孩子们的安置,到各房丫鬟婆子们的情况,皆说得有条不紊。贾母和王夫人一边听着,一边偶尔点头,或是插问几句。 且说那藕官,自被宝玉救下后,心中一直忐忑不安,生怕那婆子日后又生事端。她在园子的一角,远远地望着正堂方向,心中默默祈祷着不要被牵连。旁边的蕊官看出了她的心思,轻声安慰道:“姐姐莫要担心,宝二爷既已应下,定会护得咱们周全的。”藕官听了,虽略感安心,但仍是愁眉不展。 而那与芳官起过争执的婆子,此刻也躲在人群后面,不敢抬头。她心中懊悔不已,想着自己一时冲动,差点闯出大祸,若是被老太太知晓,自己定是没有好果子吃的。 这边众人还在正堂叙话,气氛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涌动。府中的人际关系复杂,各种利益纷争、情感纠葛皆在这看似平常的对话与相处之中。而这一切,如同大观园里的繁花盛景,表面繁荣,内里却有着数不清的故事与秘密。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127章 柳叶渚众女起纷争 话说宝玉听闻贾母等人回来,就多添了一件衣服,拄着拐杖到前边去,把众人都见了个遍。贾母等人因为每日都很辛苦,所以都想早点歇息,这一晚上就没什么事儿。第二天五更天呢,又朝着朝中去了。 离送灵的日子不远了,鸳鸯、琥珀、翡翠、玻璃这四个人啊,都忙活着打点贾母要用的东西;玉钏、彩云、彩霞等人呢,就在那儿收拾王夫人要用的东西,当面清点好了交给跟着去的管事媳妇们。跟着去的丫鬟婆子加起来一共是六个小丫鬟,十个老婆子媳妇子,男仆还没算在内呢。连着好几天都在收拾驮轿要用的器械。鸳鸯和玉钏儿都不跟着去,就在家看屋子。前几天就先把帐幔铺陈这些东西发出去了,有四五个媳妇和几个男人领了东西,坐了几辆车绕着道先到休息的地方,把东西铺陈好,就在那儿等着了。 到了送灵这天,贾母带着贾蓉的媳妇坐了一乘驮轿,王夫人在后面也坐了一乘驮轿,贾珍骑着马带着众家丁护卫着。还有几辆大车,是婆子丫鬟们坐的,车上还放着些随时要换的衣包之类的东西。这天薛姨妈和尤氏带着众人一直送到大门外才回来。贾琏担心路上不方便,就先打发他父母起身去赶上贾母和王夫人的驮轿,自己也带着家丁在后面押着东西跟着。 荣府里呢,赖大又加派了些人夜里值班,把两处厅院都给关上了,所有进出的人呢,都得走西边的小角门。太阳落山的时候,就把仪门也关上了,不让人随便出入。园子里前后东西的角门也都锁上了,只留下王夫人大房后面经常是姐妹们出入的那个门,还有东边通薛姨妈那儿的角门,这两个门因为在内院,就不用关锁了。里面的鸳鸯和玉钏儿也各自把上房关好,带着丫鬟婆子到下房去休息了。每天林之孝的妻子进来,带着十来个婆子夜里值班,穿堂里又安排了好多小厮坐着打梆子,这安排得可算是十分妥当了。 有一天清晨,宝钗春困刚醒,撩开帷帐下了床,感觉有点微微的寒意,打开门一看,哟,园子里的土湿润润的,青苔青青的,原来是五更的时候下了几点小雨。于是就把湘云等人叫起来,大家一起梳洗。湘云说两腮有点痒痒,恐怕是又犯了杏癍癣,就问宝钗要些蔷薇硝来。宝钗说:“前儿剩下的都给我妹子了。”又接着说:“颦儿配了好多呢,我正想找她要些,可是今年竟然没发痒,就给忘了。”于是就叫莺儿去取些来。莺儿刚要走呢,蕊官就说:“我跟你一起去,顺便看看藕官。”说着,两人就一起出了蘅芜苑。 这两人一路上你一言我一语的,一边走一边说笑,不知不觉就到了柳叶渚,顺着柳堤往前走。莺儿看到柳叶刚刚吐出浅碧的颜色,柳丝就像垂下来的金线一样,就笑着说:“你会不会拿柳条子编东西啊?”蕊官就问:“编什么东西呀?”莺儿说:“什么都能编啊,玩的用的都行。我先摘些下来,带着叶子编个花篮儿,再采些各色的花放在里头,那才好玩呢。”说着,也不去取硝了,伸手就去挽那翠绿的柳枝、采那金黄的柳条,采了好多嫩柳条,让蕊官拿着,自己就一边走一边编起花篮来,沿路看到花就采一两枝,编出了一个玲珑精巧、有提梁的篮子。那枝条上本来就满是翠绿的叶子,把花放上去,看起来特别别致有趣。蕊官高兴得直笑,说:“姐姐,给我吧。”莺儿说:“这个咱们送给林姑娘,回来咱们再多采些,编几个大家一起玩。”说着,就到了潇湘馆。 黛玉正在早晨梳妆呢,看到这个篮子,就笑着说:“这个新鲜的花篮是谁编的呀?”莺儿笑着说:“我编了送给姑娘玩的。”黛玉接过来笑着说:“怪不得人家都夸你手巧呢,这个玩意儿可真别致。”一边看,一边让紫鹃把篮子挂起来。莺儿又问候了薛姨妈,然后才跟黛玉要硝。黛玉赶忙让紫鹃包了一包,递给莺儿。黛玉又说:“我已经好多了,今天想出去逛逛。你回去跟姐姐说,不用过来问候妈了,也不敢劳烦她来看我,让她梳了头和妈都到你那儿去,连饭也端到那儿去吃,大家一起热闹热闹。” 莺儿答应着出来,就到紫鹃房里找蕊官,看到藕官和蕊官两人正说得高兴,舍不得分开呢。莺儿就说:“姑娘也要去呢,藕官先跟我们去等着不是挺好的吗?”紫鹃听这么一说,也说道:“这话倒是,她在这儿淘气也有点讨厌了。”一边说,一边就用一块洋巾把黛玉的匙箸包起来,交给藕官说:“你先带着这个去,也算办了一趟差了。” 藕官接过来,笑嘻嘻地和她俩一起出来,沿着柳堤就走。莺儿又采了些柳条,干脆就坐在山石上编起来,又让蕊官先把硝送回去再回来。她俩就爱看莺儿编东西,哪里舍得走啊。莺儿一个劲儿地催:“你们再不走,我就不编了。”藕官就说:“我跟你去,然后很快就回来。”这才两人走了。 这边莺儿正在编呢,何婆的小女儿春燕走过来,笑着问:“姐姐在编什么呢?”正说着呢,蕊官和藕官也回来了。春燕就对藕官说:“前儿你到底烧什么纸啊?被我姨妈看见了,想要告你没告成,反倒被宝玉赖了她好多不是,气的她一五一十地告诉我妈了。你们在外面这两三年是积了什么仇啊,到现在还没解开?”藕官冷笑着说:“有什么仇啊?是他们不知足,还反过来怨我们呢。在外面这两年,别的先不说,就说我们的米菜,不知道被他们赚了多少回家,全家都吃不完,还有每天买东买西赚的钱呢。我们偶尔让他们帮个忙,就怨天怨地的。你说他们有没有良心?”春燕笑着说:“她是我姨妈,我也不好向着外人说她坏话。怪不得宝玉说:‘女孩子没出嫁的时候,就像一颗无价的宝珠,出了嫁啊,不知道怎么就变出好多不好的毛病来,虽然还是颗珠子,可是没了光彩,就像颗死珠子了;再老一些呢,更不像珠子了,简直就是鱼眼睛了。明明是一个人,怎么能变出三样来呢?’这话虽然有点混,可也有点道理。别人不知道,就说我妈和我姨妈,她俩老姐妹,现在越老越把钱看得重了。以前她们俩在家的时候就抱怨没个差使,没个进益,幸亏有了这个园子,把我挑进来了,巧的是把我分到了怡红院。家里省了我一个人的费用不说,我每个月还能剩个四五百钱呢,这还说不够。后来老姐妹俩都被派到梨香院去照看你们,藕官认了我姨妈做干娘,芳官认了我妈做干娘,这几年确实宽裕了不少。现在挪到园子里来,也算是放开手脚了,可还是贪得无厌。你说好不好笑?我姨妈刚和藕官吵了一架,接着我妈就为了洗头的事和芳官吵起来了。芳官连让她洗头都不让。昨天发了月钱,推脱不掉了,买了东西先让我洗。我想了想:我自己有钱,就算没钱要洗头的时候,不管是袭人、晴雯还是麝月,随便跟她们谁说一声,也都容易,何必借这个光呢?真没意思。所以我就没洗。她又叫我妹妹小鸠儿洗了,才让芳官洗,果然就吵起来了。接着又要给宝玉吹汤,你说可笑不可笑?我看到她一进来,就告诉她那些规矩了。她就是不信,还硬装知道,结果讨了个没趣。幸亏园子里人多,没人能记得清楚谁是谁的亲戚。要是有人记得,就我们一家人在这儿吵,多丢人啊。你这会子又跑来弄这个。这一带地上的东西都是我姑娘管着的,一得到这个地方,比得到永远的基业还厉害呢,每天早起晚睡的,自己辛苦不说,每天还逼着我们来照看,生怕有人糟蹋了,又怕耽误了我的差使。现在进来了,老姑嫂两个看得可小心了,一根草都不许人动。你还掐这些花儿,又折这些嫩树,她们马上就会来的,小心她们抱怨。”莺儿说:“别人乱折乱掐是不行的,就我可以。自从分了地之后,每天各房都有份例,吃的就不说了,单说花草这些玩意儿。谁管什么,每天就得把各房里姑娘丫头戴的,必要送些折枝的过去,还有插瓶的。只有我们说:‘一概不用送,等要的时候再跟你们要。’可到现在也没要过一次。我现在就算掐些,他们也不好意思说我。” 话音还没落呢,她姑娘还真拄着拐棍儿走来了。莺儿、春燕等人赶忙让座。那婆子看到采了好多嫩柳,又看到藕官等人采了好多鲜花,心里就不舒服,看着莺儿在编东西,又不好说什么,就对春燕说:“我叫你来照看,你就贪玩不回去了。要是叫你,你又该说我使唤你了,拿我当挡箭牌自己玩乐。”春燕说:“你老又使唤我,又怕这怕那的,现在反倒来说我。难道你要把我劈成八瓣儿不成?”莺儿笑着说:“姑妈,你别信小燕的话。这些都是她摘下来的,麻烦我给她编,我赶她走,她都不走。”春燕也笑着说:“你可别玩了,你只顾玩,老人家可就当真了。”这婆子本来就是个愚昧顽固的人,而且年纪大了,脑子也糊涂了,只认钱,什么情面都不管,现在心疼得不得了,又没有办法,听莺儿这么一说,就倚老卖老,拿起拄杖朝着春燕身上打了几下,骂道:“小蹄子,我在说你呢,你还跟我顶嘴。你妈恨得牙根痒痒,想撕你的肉吃呢。你还跟我像敲梆子似的硬顶。”打得春燕又羞愧又着急,哭着说:“莺儿姐姐是开玩笑的,你老就当真打我。我妈为什么恨我呀?我又没把洗脸水烧糊了,我有什么错啊!”莺儿本来是开玩笑的,突然看到婆子真的生气了,赶忙上去拉住,笑着说:“我刚刚是开玩笑的,你老人家打她,我多不好意思啊。”那婆子说:“姑娘,你别管我们的事,难道因为姑娘在这儿,就不许我管孩子了?”莺儿听了这种蠢话,赌气脸一红,撒开手冷笑说:“你老人家要管,什么时候不能管,偏我说了句玩笑话你就管她了。我看你管去!”说完,就坐下接着编柳篮子。 偏偏春燕的娘又出来找她,喊道:“你不来舀水,在这儿干什么呢?”那婆子就接着说:“你来看看,你的女儿连我都不服了,在这儿数落我呢。”那婆子一边走过来一边说:“姑奶奶,又怎么了?我们家丫头眼里没娘了是吧,连姑妈也不放在眼里了?”莺儿看到她娘来了,只好又把事情的缘由说了一遍。她姑娘根本不容人说话,就把石头上的花和柳拿给她娘看,说:“你看看,你女儿这么大的孩子就知道玩。她先领着人糟蹋我,我还能说什么?”她娘本来就因为芳官的事还在生气,又恨春燕不顺她的心,就走上前去打了个耳光,骂道:“小娼妇,你才出去混了几年?你也跟着那些轻狂浪荡的小妇人们学,怎么就管不了你们了?别人我管不了,你是我肚子里掉出来的,难道我还不敢管你?既然你们这些蹄子能去的地方我去不了,你就该死在那儿伺候,又跑出来浪荡。”一边说,一边抓起柳条子,直接就往她脸上送,问:“这叫什么?这编的是你娘的x!”莺儿赶忙说:“那是我们编的,你老别指桑骂槐。”那婆子特别嫉妒袭人、晴雯这些人,她知道凡是房里大些的丫鬟都比自己有体统、有权势,每次看到这些人,心里又害怕又嫉妒,难免又气又恨,而且还迁怒到其他人身上,又看到藕官,藕官又是她姐姐的冤家,这几股怒气就凑到一块儿了。 那春燕哭着往怡红院跑去了。她娘又担心别人问她为什么哭,怕她说出自己打她的事,又要受晴雯等人的气,就着急起来,赶忙喊道:“你回来!我告诉你再去。”春燕哪里肯回来啊?急得她娘跑过去拉她。她回头看到,就跑得更快了。她娘只顾追她,没注意脚下被青苔滑倒了,引得莺儿等三个人都笑了。莺儿赌气把花和柳都扔到河里,自己回房去了。这可把那婆子心疼得直念佛,又骂道:“小心眼的小蹄子!糟蹋了花儿,会遭雷劈的。”自己就掐了些花给各房送去了,这事儿就先不说了。 再说春燕一直跑到院里,正好碰到袭人往黛玉那儿去问安。春燕一把抱住袭人,说:“姑娘救我!我娘又打我了。”袭人看到她娘也来了,有点生气,就说:“三天两头儿的,打完干女儿打亲女儿,你是显摆你女儿多呢,还是真不知道王法了?”这婆子来了几天了,看袭人平时不怎么说话,以为是好脾气的,就说:“姑娘你不知道,别管我们的闲事!都是你们惯的,现在还管什么?”说着,又要赶着去打。袭人气得转身就进屋里去了,看到麝月正在海棠树下晾手巾,听到这么吵闹,麝月就说:“姐姐别管,看她能怎么样。”一边使眼色给春燕,春燕会意了,就直接朝着宝玉跑去了。大家都笑着说:“这可真是没事都能闹出事儿来。”麝月对那婆子和众人说:“怪不得这嫂子说我们管不着她们的事,我们就算是无知管错了,现在我们请出一个管得着的人来管一管,嫂子就会心服口服,也知道规矩了。”说完就回头叫小丫头子:“去把平儿给我叫来!平儿要是没空就把林大娘叫了来。”那小丫头子答应着就走了。那些媳妇们都笑着上来说:“嫂子,快求求姑娘们把那孩子叫回来吧。平姑娘要是来了,可就不好了。”那婆子说:“不管是哪个平姑娘来,也得讲个理啊,没有娘管女儿大家管着娘的道理。”众人笑着说:“你以为是哪个平姑娘呢?是二奶奶屋里的平姑娘。她要是好心呢,说你两句;她要是一翻脸,嫂子你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说话间,小丫头子回来说:“平姑娘正忙着呢,问我干什么,我告诉她了,她说:‘既然这样,那就先把她撵出去,告诉林大娘在角门外打她四十板子就行了。’”那婆子听这么一说,可舍不得走啊,泪流满面地央求袭人等人说:“好容易我才进来,况且我是个寡妇,家里没人,正好能一心无挂地在这儿伺候姑娘们。姑娘们也方便,我家里也能省些开销。我这一去,又得自己生火过日子,以后恐怕没了活路了。”袭人看她这样,早就心软了,就说:“你既然想在这儿,又不守规矩,又不听话,还乱打人。怎么弄了你这么个不懂事的来,天天吵架,也让人笑话,失了体统。”晴雯说:“别理她,打发她走才是正经的。谁有闲工夫跟她斗嘴。”那婆子又央求众人说:“我虽然错了,姑娘们吩咐了,我以后一定改过。姑娘们这也是行善积德啊。”又央求春燕说:“本来是因为要打你才闹起来的,结果也没打成你,我现在反倒受罪了。你也替我说说好话吧。”宝玉看她这么可怜,就把她留下了,吩咐她以后不许再闹。那婆子过来一一谢过大家,然后就下去了。 这时候平儿走过来,问是怎么回事。袭人等人忙说:“已经没事了,不用再提了。”平儿笑着说:“‘得饶人处且饶人’,能省事就省事吧。这才走了几天,就听各处大大小小的人都在闹事,一处还没处理完另一处又闹起来了,都不知道该管哪一处了。”袭人笑着说:“我还以为就我们这儿闹呢,原来还有好几处。”平儿笑道:“这算什么。正和珍大奶奶算呢,这三四日的工夫,一共大小出来了八九件了。你这里是极小的,算不起数儿来,还有大的可气可笑之事。” 袭人好奇得很,赶忙问道:“还有什么可气可笑的大事呢?你快给我们说说呗。”平儿左右看了看,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说:“我跟你们说啊,那府里有个小厮,平日里看着老老实实的,谁知道呢,趁着主子们都忙得顾不上,他居然偷偷把府里的一些东西拿出去卖了。这事儿本来也不容易被发现,可巧就被一个老妈子看见了。那老妈子本想装作没看见,可这小厮也不机灵,没给老妈子一点好处。这老妈子一气之下,就把这事儿捅到珍大奶奶那儿去了。” 众人听了,都惊得瞪大了眼睛。麝月说:“这小厮可真是胆大包天,府里的东西他也敢偷出去卖。”平儿接着说:“还有更离谱的呢。那府里有个丫鬟,和一个外面来送东西的伙计看对眼了。这丫鬟啊,偷偷摸摸地和那伙计在府里一个偏僻的角落约会。结果被巡逻的家丁发现了,这事儿一下子就传开了。珍大奶奶知道后,气得脸都绿了,直说现在的下人是越来越没规矩了。” 众人听着这些事儿,不禁感叹起来。春燕在一旁听着,也忘记了刚刚自己的遭遇,说:“这府里下人多了,难免有几个不安分的。可这也太不像话了,要是被老爷知道了,还不得大发雷霆啊。” 平儿点点头说:“谁说不是呢。现在府里的事儿啊,就像一团乱麻。主子们忙外面的事儿,下人们就开始在底下搞小动作。我们这些做下人的,还得在中间给他们擦屁股,真是累得够呛。” 正说着呢,突然有个小丫鬟跑过来,气喘吁吁地说:“平姑娘,二奶奶叫您呢,说是有急事找您商量。”平儿一听,忙对众人说:“我得先走了,你们也都小心着点儿,别再出什么乱子了。”说完,就急匆匆地跟着小丫鬟走了。 袭人看着平儿远去的背影,对众人说:“平儿这一天到晚忙得脚不沾地的,也真是不容易。咱们啊,还是自己守好自己的本分,可别再给她添麻烦了。”众人纷纷点头称是。 这时候,宝玉从屋里走了出来,伸了个懒腰说:“你们在这儿聊什么呢,这么热闹?”春燕忙把刚刚平儿说的那些事儿又给宝玉讲了一遍。宝玉听了,皱着眉头说:“这府里怎么净出这些事儿呢?咱们应该想个法子好好管管才是。” 麝月笑着说:“宝二爷,您能有什么法子呢?这事儿啊,还得靠平姑娘她们这些管家的人。咱们只要自己不添乱就行了。”宝玉想了想,觉得麝月说得也有道理,就说:“那咱们就先做好自己的事儿吧。不过,要是真有什么能帮忙的地方,咱们也不能袖手旁观。” 众人又闲聊了一会儿,就各自散去忙自己的事情了。这荣国府里啊,每天都在上演着各种各样的故事,有欢笑,有争吵,也有无奈。不过,日子还得一天天地过下去,至于以后还会发生什么事儿,谁也说不准呢。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128章 芳官送粉起风波 话说袭人见平儿忙得不可开交,就问她怎么回事。平儿笑着说:“都是些让人意想不到的事儿,说起来怪好笑的,等过几天再告诉你吧,现在还没个头绪呢,而且也没空儿。”话还没说完呢,就见李纨的丫鬟来了,说道:“平姐姐在这儿呢,奶奶正等你呢,你怎么还不过去呀?”平儿赶忙转身,嘴里笑着说:“来了,来了。”袭人等人笑着打趣说:“她奶奶一病,她可就成了香饽饽了,都抢着要呢。”平儿走了,这事儿就先不提了。 宝玉就叫春燕:“你跟着你妈,到宝姑娘房里给莺儿说几句好话,可别白白得罪了人家。”春燕答应了,就和她妈出去了。宝玉又隔着窗户叮嘱:“别当着宝姑娘的面说,小心反倒让莺儿挨说。” 娘儿俩一边走,一边唠着闲嗑儿。春燕就对她娘说:“我平常劝您老人家,您老是不信,何苦闹得没趣了才罢休呢。”她娘笑着说:“小蹄子,你走你的吧,俗话说:‘不经一事,不长一智。’我现在知道了,你又要来数落我了。”春燕笑着说:“妈,您要是安分守己的,在这园子里长久待下去,那好处可多着呢。我告诉您句话:宝玉常说,将来这园子里的人,不管是家里的还是外头的,像我们这些人啊,他都要回禀太太,让我们都出去,回到自己父母身边,随自己的便呢。您说这事儿好不好?”她娘一听,高兴得赶忙问:“这话是真的吗?”春燕说:“谁会扯这种谎啊?”那婆子听了,就不停地念起佛来。 不一会儿,娘儿俩就到了蘅芜苑,正好赶上宝钗、黛玉、薛姨妈等人在吃饭。莺儿正去泡茶呢,春燕就和她妈径直走到莺儿跟前,陪着笑脸说:“刚才言语冲撞了姑娘,姑娘可别生气,我们特意来赔罪的。”莺儿忙笑着让座,又倒茶。她娘儿俩说还有事,就告辞回来了。忽然蕊官追出来喊道:“妈妈、姐姐,稍微站一会儿。”一边走过来,递给她们一个纸包,说是蔷薇硝,让带给芳官擦脸用。春燕笑着说:“你们也太小气了,还怕那边没有这个给她,巴巴地又弄一包给她。”蕊官说:“她的是她的,我送的是我的。好姐姐,千万带回去吧。”春燕只好接了。 娘儿俩回来的时候,正好贾环和贾琮来问候宝玉,刚进去。春燕就对她娘说:“我自己进去就行,您老就不用去了。”她娘听了,从这以后就对春燕百依百顺的,再也不敢倔强了。 春燕进了屋,宝玉知道她是来回复的,就先点了点头。春燕明白宝玉的意思,就不再说话,稍微站了一会儿,就转身出来,给芳官使了个眼色。芳官出来后,春燕才悄悄把蕊官的事儿告诉她,还把硝给了她。宝玉和琮、环没什么可聊的,就笑着问芳官手里拿的是什么。芳官忙递给宝玉看,说是擦春癣的蔷薇硝。宝玉笑着说:“亏她想得出来。”贾环听了,就伸着脑袋瞧了瞧,又闻到一股清香,就弯着腰从靴筒里掏出一张纸托着,笑着说:“好哥哥,给我一半儿吧。”宝玉正要给他,芳官心里想着这是蕊官送的,不肯给别人,连忙拦住,笑着说:“别动这个,我再拿些别的来。”宝玉会意,忙笑着包起来,说:“快去拿。” 芳官接过来,自己收好,就到妆奁里去找自己平时用的。打开妆奁一看,盒子里空了,心里很疑惑,早上还有剩下的呢,怎么没了?问别人,都说不知道。麝月就说:“这时候先别忙着问这个了,不过就是这屋里的人一时用完了。你随便拿点什么给他们,他们也看不出来的。快打发他们走了,咱们好吃饭。”芳官听了,就包了一包茉莉粉拿过来。贾环见了伸手就要接,芳官却急忙往炕上一扔。贾环只好到炕上去捡起来,揣在怀里,这才告辞走了。 原来啊,贾政不在家,王夫人等人也不在家,贾环就连日装病逃学。现在得了硝,兴高采烈地去找彩云。正好彩云和赵姨娘在闲聊,贾环笑嘻嘻地对彩云说:“我也得了一包好东西,送给你擦脸。你常说蔷薇硝擦癣,比外面的银硝强多了。你看看,是不是这个?”彩云打开一看,扑哧一声笑了,说:“你跟谁要来的呀?”贾环就把刚才的事儿说了。彩云笑着说:“这是他们哄你这个乡巴佬呢。这不是硝,是茉莉粉。”贾环仔细看了看,果然比之前的带点红色,闻着也香喷喷的,就笑着说:“这也是好东西啊,硝粉都一样,留着擦也行,肯定比外面买的还好呢。”彩云只好收下了。 赵姨娘就说:“有好东西给你就不错了!谁叫你去要的,被耍了能怨谁!依我看,拿了去照着脸摔还给她,趁着现在那些当家的都不在,要么去守灵了,要么在屋里躺着呢,闹一场,大家都别想清净,也算是报仇了。难道过两个月之后,还能拿这个事儿来问你不成?就算问你,你也有话说啊。宝玉是哥哥,你不敢冲撞他也就罢了。难道他屋里的猫猫狗狗,你也不敢去问问吗?”贾环听了,低下了头。彩云急忙说:“这又何苦生事呢,不管怎么样,忍耐一下吧。”赵姨娘说:“你别管,反正和你没关系。趁着抓住理了,骂那些浪荡的小淫妇们一顿也是好的。”又指着贾环说:“呸!你这个没骨气的下流胚子,就只能受这些小崽子的气!平常我随便说你一句,或者无意中拿错了东西给你,你就扭头瞪眼睛,对着我发脾气。现在被那些小婊子耍弄了,你明天还想让家里人怕你啊。你没那本事,我都替你害臊。”贾环听了,又羞愧又着急,又不敢去,只是甩着手说:“你这么能说,你怎么不敢去,指使我去闹。要是闹到学里去,挨了打,你难道不心疼吗?每次都是你挑唆我去闹,出了事,我挨了打骂,你最后也没了底气。现在又挑唆我和那些小丫头们闹。你要是不怕三姐姐,你敢去,我就服你。”就这一句话,可把他娘给气坏了,就喊道:“我生的你,我还能怕她不成!这家里我还不能说话了。”一边说,一边拿着那包粉,就像飞一样往园子里去了。彩云死命劝也劝不住,只好躲到别的屋里去了。贾环也躲到仪门外面,自己玩去了。 赵姨娘气呼呼地径直进了园子,正满腔怒火呢,迎面就碰上藕官的干娘夏婆子走过来。夏婆子见赵姨娘气冲冲地走过来,就问:“姨奶奶这是要去哪儿啊?”赵姨娘又开始抱怨:“你看看,这园子里新来没几天的那些唱戏的小丫头们,都学会看人下菜碟儿了。要是别人,我还不生气,要是被这些小娼妇捉弄了,那还成什么样子!”夏婆子一听,正合她的心意,忙问是怎么回事。赵姨娘就把芳官用粉冒充硝来轻侮贾环的事儿说了。夏婆子说:“我的奶奶啊,您今天才知道啊,这算什么事儿啊。昨天在那个地方,他们私自烧纸钱,宝玉还在前面拦着呢。人家还没拿什么东西进来,就说使不得,什么不干净的忌讳。这烧纸反倒不忌讳了?您老想想,这园子里除了太太,还有谁比您大呀?您自己要是硬气起来,只要能撑得住,谁还不怕您老人家啊?现在我想啊,趁着这几个小粉头不是正经主子屋里的人,得罪了她们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赶紧抓住这两件事做个由头,我在旁边给您做证,您把威风抖一抖,以后也好争别的事儿。就算是奶奶姑娘们,也不好为那些小粉头来说您的不是。”赵姨娘听了这话,觉得更有理了,就说:“烧纸的事儿我还不知道呢,你仔细给我讲讲。”夏婆子就把之前的事儿一五一十地说了,又说:“您只管去说。要是闹起来,还有我们帮着您呢。”赵姨娘听了,更加得意了,壮着胆子就直接到怡红院去了。 巧的是,宝玉听说黛玉在那儿,就往那边去了。芳官正和袭人等人吃饭呢,见赵姨娘来了,都起身笑着让:“姨奶奶来吃饭啊,有什么事儿这么着急呀?”赵姨娘也不答话,走上前来就把粉朝着芳官脸上撒去,指着芳官骂道:“小淫妇!你是我花银子买来学戏的,不过就是个娼妇粉头之类的!我家下三等的奴才都比你高贵些呢,你还学会看人下菜碟儿了。宝玉要给东西,你在前面拦着,难道是要你的东西了?拿这个来哄他,你以为他不认得呢!不管怎么说,他们是兄弟,都是一样的主子,哪有你这样小看他的!”芳官哪里受得了这样的话,一边哭一边说:“没了硝我才拿这个给他的。要是说没有了,又怕他不信,难道这个就不是好东西了?我就算是学戏的,也没到外面去唱过。我一个女孩子家,知道什么是粉头面头的!姨奶奶犯不着来骂我,我又不是姨奶奶家买的。‘梅香拜把子 - - 都是奴几’呢!”袭人忙拉着她说:“别胡说!”赵姨娘气得上来就打了两个耳光。袭人等人赶忙上来拉劝,说:“姨奶奶别和她小孩子一般见识,等我们来说她。”芳官挨了两下打,怎么肯罢休,就抬头打滚,又哭又闹起来。嘴里还说:“你打得起我吗?你也不照照自己的模样再动手!我让你打,我还就活着!”就往赵姨娘怀里撞,让她打。众人一面劝,一面拉她。晴雯悄悄拉着袭人说:“别管她们,让她们闹去,看最后怎么收场!现在都乱套了,什么人都来打,都这样还得了!” 外面跟着赵姨娘来的那些人听到里面这样,心里都暗暗称快,都念着佛说:“也有今天!”还有一些心里有怨气的老婆子见打了芳官,也都觉得解气。 这时候,藕官、蕊官等人正在一起玩呢,湘云的大花面葵官和宝琴的豆官听到这个消息,急忙找到她俩说:“芳官被人欺负了,我们也没面子,得大家一起去大闹一场,才能争回这口气。”这四个人到底还是小孩子心性,只想着她们之间的情分,为了义气就顾不上别的了,一起跑到怡红院里。豆官冲在前面,差点把赵姨娘撞得摔了一跤。那三个也围上来,放声大哭,又撕又撞的,把赵姨娘围在中间。晴雯等人一边笑,一边假装去拉。急得袭人拉起这个,又跑了那个,嘴里直说:“你们不要命了!有委屈好好说,这种没理的事儿怎么能做呢!”赵姨娘反倒没了主意,只能乱骂。蕊官和藕官一边一个,抱住赵姨娘的左右手,葵官和豆官在前后头顶着。四个人只说:“你把我们四个打死就好了!”芳官直挺挺地躺在地上,哭得都快没气了。 正在闹得不可开交的时候,谁知道晴雯早就派春燕去告诉探春了。当下尤氏、李纨、探春三个人带着平儿和一群媳妇走过来,把这四个小丫头喝止住了。问起原因,赵姨娘气得瞪大了眼睛,青筋暴起,可是说得颠三倒四的,根本说不清楚。尤氏和李纨都不说话,只是呵斥那四个小丫头。探春就叹了口气说:“这又不是什么大事儿,姨娘也太容易动气了!我正有句话想找姨娘商量呢,怪不得丫头说不知道您在哪儿,原来在这儿生气呢,快跟我来。”尤氏和李纨都笑着说:“姨娘请到厅上来,咱们商量商量。” 赵姨娘没办法,只好跟着她们三个人出来,嘴里还在不停地唠叨着。探春就说:“那些小丫头们本来就是闹着玩的,您高兴呢,就和她们说说笑笑,不高兴就不理她们就行了。就算她们不好了,也就像猫儿狗儿抓咬了一下,能原谅就原谅,不能原谅的话,也应该叫管家媳妇们去说她们,惩罚她们,何苦自己不尊重自己,大吵大闹的,失了体统。您看看周姨娘,怎么不见有人欺负她呢,她也不去招惹别人。我劝姨娘还是先回房去消消气,别听那些混账人的挑唆,免得惹人笑话,自己还傻愣愣地给别人当枪使。心里就算有二十分的气,也忍耐这几天,等太太回来自然会处理的。”这一番话说得赵姨娘哑口无言,只好回房去了。 这里探春气得和尤氏、李纨说:“这么大年纪了,做出来的事儿总是让人看不起。这是干什么呀,值得这么吵一吵吗?一点体统都不留,耳朵又软,心里又没个算计。这又是那些没脸没皮的奴才们在中间捣鬼,弄出个傻人来给她们出气。”越想越气,就命人去查是谁挑唆的。媳妇们只好答应着,出来后互相看了看,都笑着说:“这就像大海里捞针一样啊。”没办法,只能把赵姨娘身边的人还有园子里的人叫来盘问,都说不知道。众人没辙了,只能回去告诉探春:“一时很难查出来,只能慢慢访查,凡是有说话不妥当的,到时候一起回来受罚。” 探春的气慢慢消了才作罢。巧的是艾官悄悄回来告诉探春说:“都是夏妈和我们向来不对付,经常造谣生事。前儿赖藕官烧纸钱,幸亏是宝玉让烧的,宝玉自己承认了,她才没话说。今天我给姑娘送手帕的时候,看见她和姨奶奶在一块儿说了半天话,叽叽咕咕的,看见我才走开了。”探春听了,虽然知道这里面有猫腻,但也料想她们是一伙儿的,本来就都调皮捣蛋得很,就只答应着,也不肯就把这事儿当成真的。 谁知道夏婆子的外孙女蝉姐儿在探春这儿当差呢,经常给房里的丫鬟们买东西、跑腿儿,众女孩儿都和她关系不错。这一天饭后,探春正在厅上处理事情,翠墨在家里看屋子,就叫蝉姐儿出去叫个小厮买糕去。蝉姐儿就说:“我刚刚扫了大半个园子,腰腿酸痛得很,你叫别人去吧。”翠墨笑着说:“我还能叫谁去啊?你趁早儿去,我告诉你一句好话,你到后门的时候顺路告诉你老娘小心点儿。”说着,就把艾官告她老娘的话告诉了她。蝉姐儿听了,急忙接过钱说:“这个小蹄子还想捉弄人,等我去告诉她。”说着,就起身出来了。到了后门边,只见厨房这会儿没什么事儿,大家都坐在台阶上说闲话呢,她老娘也在里面。蝉姐儿就叫一个婆子出去买糕,自己一边骂,一边把刚才的话告诉了夏婆子。夏婆子听了,又生气又害怕,就想去找艾官问个清楚,又想去探春跟前诉冤。蝉姐儿急忙拦住她说:“您老人家去了怎么说呢?这话是怎么知道的,要是再闹大了可不好了。告诉您小心点儿就行了,也不急于这一时啊。” 正说着呢,忽然看见芳官走过来,扒着院门,笑着对厨房的柳家媳妇说:“柳嫂子,宝二爷说了,晚饭的素菜要一样凉凉的、酸酸的东西,就是别放香油,免得太腻了。”柳家的笑着说:“知道了。今天怎么派你来说这么一句要紧的话。你要是不嫌脏,就进来逛逛呗。”芳官刚进来,忽然有一个婆子手里托着一碟糕。芳官就开玩笑说:“谁买的热糕啊?我先尝一块儿。”蝉姐儿一手接过来,说:“这是人家买的,你们还稀罕这个。”柳家的看见了,忙笑着说:“芳姑娘,你喜欢吃这个啊?我这儿刚买了给你姐姐吃的,她还没吃呢,还收在那儿,干干净净的没动过。”说着,就拿了一碟出来,递给芳官,又说:“你等我进去给你炖口好茶来。”说完就进去现生火炖茶。芳官拿着热糕,凑到蝉姐儿脸前说:“稀罕吃你那糕啊,这个不是糕不成?我不过说着玩儿罢了,你给我磕个头,我也不吃。”说着,就将手内的糕一块一块地掰了,掷着打雀儿玩儿,嘴里还笑着说:“柳嫂子,你别心疼,我回头买二斤给你。”小蝉气得眼睛直愣愣地瞅着她,冷笑着说:“雷公老爷也有眼睛,怎么不劈这作孽的!她还来气我呢。我能跟你们比什么,又有人进贡,又有人甘愿做干奴才,巴结着你们,帮你们说句好话儿。”众媳妇都说:“姑娘们,算了吧,天天见面就斗嘴。”有几个机灵的,见她们俩对上了,怕再生出事儿来,都抬脚各自走开了。当下蝉儿也不敢太过分地说她,只是一边嘟囔着一边走了。 这里柳家的见人都散了,忙出来和芳官说:“前儿那事儿说了没?”芳官说:“说了。等个一两天再提这事儿。偏那赵姨娘不死心又和我闹了一场。前儿那玫瑰露姐姐吃了没,她的病到底好些了没?”柳家的说:“可不都吃了。她喜欢得什么似的,又不好意思再找你要。”芳官说:“不值什么,等我再要些来给她就是了。” 原来这柳家的有个女儿,今年十六岁了,虽然是厨役的女儿,但是长得和平儿、袭人、紫鹃、鸳鸯那些人一样标致。因为她排行第五,所以大家都叫她五儿。她一直身体不好有弱疾,所以没有当差。最近柳家的见宝玉房里的丫鬟活儿轻松而且人又多,还听说宝玉将来要把丫鬟们都放出去,所以就想把女儿送到宝玉房里应个名儿。正愁没门路呢,巧的是这柳家的在梨香院当差,她伺候芳官这些人啊,比别的干娘伺候得还好,特别殷勤。芳官等人对她们也特别好,所以现在就和芳官说了,求芳官去和宝玉说。宝玉虽然答应了,可是最近生病呢,而且事儿又多,还没来得及说。 前面的事儿就先不说了,且说当下芳官回到怡红院,回复了宝玉。宝玉正在听赵姨娘吵闹,心里正不高兴呢,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只能等吵完了,打听到探春把赵姨娘劝走了,才从蘅芜苑回来,又劝了芳官一阵,大家这才安稳下来。现在见芳官回来,又说还要些玫瑰露给柳五儿吃去。宝玉忙说:“有的,我又不大吃,你都拿给她去吧。”说着就叫袭人取了出来,见瓶子里也没多少了,就干脆连瓶子一起给了她。 芳官就自己拿着瓶子去找五儿。正好柳家的带着她女儿出来散心,在那边角落里逛了一会儿,就回到厨房内,正在喝茶歇脚儿呢。芳官拿了一个五寸来高的小玻璃瓶,对着亮光照看,里面小半瓶像胭脂一样的汁子,柳家母女还以为是宝玉喝的西洋葡萄酒呢。母女俩忙说:“快拿旋子烫滚水,你先坐下。”芳官笑着说:“就剩这些了,连瓶子都给你们吧。”五儿这才知道是玫瑰露,忙接过来,谢了又谢。芳官又问她:“身体好些了吗?”五儿说:“今天精神好些了,进来逛逛。这后面一带,也没什么好看的,不过就是些大石头、大树和房子的后墙,真正好看的景致都没看到。”芳官说:“你为什么不往前边去?”柳家的说:“我没让她往前去。姑娘们又不认识她,要是碰上不对眼的人看见了,又要惹出是非。等明天托你带着她有了房头,还怕没人带她逛呢,只怕到时候逛腻了的日子都有呢。”芳官听了,笑着说:“怕什么,有我呢。”柳家的忙说:“哎哟哟,我的姑娘,我们可没你们那么大胆儿,我们脸皮薄。”说着,又倒了茶来。芳官哪里肯喝这茶,只漱了一口就走了。柳家的说:“我这儿正忙着呢,五丫头,你去送送。” 五儿就送出来,见周围没人,又拉着芳官说:“我的事儿到底说了没有?”芳官笑着说:“难道还会哄你不成?我听说屋里正经还缺两个人的位置,还没补上呢。一个是红玉的,琏二奶奶要走了还没安排人来补,一个是坠儿的,也还没补上。现在要你一个也不算过分。只是平儿常常和袭人说,凡是涉及到用人用钱的事儿,能拖一天是一天更好。现在三姑娘正想找个人立威呢,连她屋里的事儿都驳回了两三件,现在正想找我们屋里的事儿还没找着呢,何苦往枪口上撞呢。要是说了话被驳回了,到时候年纪大了,就更不好办了。不如等一等,等老太太、太太有空儿了,不管天大的事儿,先和老的一说,没有不成的。”五儿说:“虽然这么说,可我性子急等不得了。趁着现在有机会能被挑上去,一来给我妈争口气,也不枉她养我一场;二来能添上月钱,家里也能宽裕些;三来我的心里也能敞亮些,说不定这病就好了呢——就算请大夫吃药,也能省家里的钱了。”芳官说:“我都知道了,你就放心吧。”两人告别后,芳官就走了,这事儿就先不提了。 单说五儿回来后,对她娘深深感谢芳官的恩情。她娘就说:“真没想到能得到这些东西,虽然是个珍贵的东西,可是吃多了也容易上火。不如倒些送给别人,也是一份大人情呢。”五儿问:“送给谁?”她娘说:“送给你舅舅的儿子,昨天他热病,也想吃这个东西。现在我倒半盏给他送去。”五儿听了,半天没说话,最后还是随着她妈倒了半盏子去,把剩下的连瓶子就放在橱柜里。五儿冷笑着说:“依我说,干脆不给他也罢了。要是有人盘问起来,又是一件麻烦事儿。”她娘说:“哪里就怕起这些来了,这还得了。我们辛辛苦苦在里面赚些东西,也是应该的。难道还是偷来的不成?”说着,就径直去了。一直到了外边她哥哥家里,她侄子正躺着呢,一看见这个,她哥嫂侄男没有不高兴的。马上从井上取了凉水,和着吃了一碗,心里一畅快,脑袋也清爽了。剩下的半盏,用纸盖着,放在桌子上。 可巧又有家里几个小厮和她侄子平时关系好的,过来问候他的病。其中有个小伙子叫钱槐,是赵姨娘的内侄。他父母在库上管账,他自己被派去跟着贾环上学。因为他有点钱又有势力,还没娶亲,平常就看上了柳家的五儿长得标致,和父母说了,想娶她做妻子。也曾经找了中保媒人再三请求。柳家父母本来也愿意,无奈五儿坚决不同意,虽然没有明说,但是行动举止中已经表现出来了,父母也就没敢答应。最近五儿又想进园子,就更把这事儿丢开了,只等三五年后放出来,自己到外边找婆家。钱家见她这样,也就算了。可是钱槐得不到五儿,心里又气又羞,发誓一定要把她娶到手,才能了却心愿。今天也跟着人来看望柳家侄子,没想到柳家的在这儿。 柳家的忽然看见一群人来了,里面有钱槐,就推说没空,起身要走。她哥嫂忙说:“姑妈怎么不吃茶就走呢?倒难为姑妈还记挂着。”柳家的笑着说:“只怕里面传饭,等有空了再出来看侄子吧。”她嫂子就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纸包,拿在手里送柳家的出来,到墙角边递给柳家的,又笑着说:“这是你哥哥昨天在门上值班,谁知道这五日一班的,竟然特别冷清,一点外财都没发。只有昨天有个粤东的官儿来拜访,送了上头两小篓子茯苓霜。除了这个,给了门上人一篓做门礼,你哥哥分到了这些。这个地方千年松柏最多,所以专门取了茯苓的精液和了药,不知道怎么就弄出这个好看的白霜儿来。说第一用人乳和着,每天早上吃一盅,最补人了;第二用牛奶也行,实在没有,滚白水也可以。我们想着,正适合外甥女吃。本来上午打发小丫头送回家去了,她说锁着门,连外甥女也进园子了。本来我想去看看她,带给她的,又想主子们不在家,各处管得严紧,我又没什么要紧差使,没必要跑来跑去的。况且这两天风声紧,听说里头家反宅乱的,要是沾染上什么可就不值得了。姑娘来得正好,亲自带去吧。” 柳氏道了谢,告别回来。刚到角门前,就见一个小幺儿笑着说:“你老人家到哪儿去了?里头都派人找了三次两趟了,我们三四个人都去找你了,还没找到。你老人家这是从哪儿来的呀?这条路又不是回家的路,我都有点疑心了。”那柳家的笑骂道:“好猴儿崽子……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129章 柳家的惹事厨房乱 那柳家的笑着骂道:“好猴儿崽子,你亲婶子我找野男人去了,你不就多一个叔叔了,有啥好疑的!再啰嗦,小心我把你头上那几根像杩子盖似的毛给薅下来!还不快给我开门让我进去。”这小厮呢,不但不开门,还拉着她笑嘻嘻地说:“好婶子,你这一进去啊,好歹偷些杏子出来给我吃。我就在这儿等着呢。你要是忘了,以后半夜三更你打酒买油的时候,我可不给你老人家开门,也不答应你,让你干叫去。”柳氏啐了一口说:“你这糊涂蛋,今年可不像往年了,这些东西都分给各位奶奶了。一个个眼睛尖得很呢,人从树底下一过,眼睛就像那黑母鸡似的盯着,还想动树上的果子!昨天我从李子树下走过,偏巧有个蜜蜂往我脸上飞,我就拿手挥了一下,你那好舅母离得远没看清楚,就以为我在摘李子呢,扯着嗓子就喊起来了,说什么‘还没供佛呢’,又说‘老太太、太太不在家还没进鲜呢,等进了上头,嫂子们都有份儿的’,说得好像我馋得不行,等着李子熟呢。我也没好话回她,就把她数落了一顿。你舅母姨娘那两三个人都管着这些事儿呢,你怎么不和她们要,反倒来找我。这可真是‘仓老鼠和老鸹去借粮 - - 守着的没有,飞着的有’。”小厮笑着说:“哎哟哟,没有就没有呗,还说这么多闲话!我看你以后就用不着我了吧?就算你姐姐有了好去处,将来使唤我们的日子还多着呢,只要我们多应承着点不就得了。”柳氏听了,笑着说:“你这个小机灵鬼,又在这儿捣鬼耍滑头呢,你姐姐有什么好去处了?”那小厮笑着说:“别哄我了,我早就知道了。难道就你们有内线,我们就没有吗?我虽然在这儿听差,可里头也有两个姐妹做事有模有样的,什么事儿能瞒得过我们!” 正说着呢,就听到门里面有个老婆子朝着外面喊:“小猴儿们,快叫你柳婶子去,再不来可就耽误事儿了。”柳家的听了,也顾不上和小厮说话了,急忙推门进去,笑着说:“别急,我来了。”一到厨房,虽说有几个一起干活的人,可她们都不敢自己做主,就等着柳家的来安排分派呢。柳家的一边忙活着,一边问众人:“五丫头去哪儿了?”众人都说:“刚去茶房找她姐妹们去了。” 柳家的听了,就先把茯苓霜放好,然后按照各房头分派菜饭。忽然,迎春房里的小丫头莲花儿走来说:“司棋姐姐说了,要一碗炖得嫩嫩的鸡蛋。”柳家的说:“可真够尊贵的。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今年鸡蛋可缺得很呢,十个钱一个都不好找。昨天上头给亲戚家送粥米去,四五个买办出去,好不容易才凑了两千个鸡蛋回来。我上哪儿找去?你告诉她,改天再吃吧。”莲花儿说:“前儿要吃豆腐,你弄了些馊的来,让她把我数落了一顿。今天要鸡蛋又没有。什么好东西啊,我就不信连鸡蛋都没有了,你可别让我翻出来。”一边说着,一边真的走过去,揭开菜箱一看,只见里面还真有十来个鸡蛋,就说:“这不是吗?你怎么这么厉害!吃的都是主子的,我们也有份儿的,你干嘛这么心疼?又不是你下的蛋,怕人吃了。”柳家的一听,赶忙放下手里的活儿,走上前来说:“你少满嘴胡咧咧!你娘才下蛋呢!总共就剩下这几个鸡蛋了,是预备做菜的时候当浇头用的。姑娘们要是不要,还不舍得往上做呢,得留着应急的。你们要是吃了,万一什么时候要用,没有好的,连鸡蛋都没了。你们在这深宅大院里,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只知道鸡蛋是平常东西,哪里知道外面买卖的行情呢。别说这个了,有一年连草根都没得吃的日子都有过呢。我劝她们啊,有细米白饭,每天还有肥鸡大鸭子的,将就着吃就行了。吃腻了就开始挑三拣四的,今天要这个,明天要那个。鸡蛋、豆腐,还有面筋、酱萝卜炸儿,净想着换口味,可我又不是专门伺候你们的,一处要一样,那就是十来样。我难道就不伺候上头的主子了,光伺候你们这些二层主子啊。”莲花听了,脸一下子就红了,喊道:“谁天天找你要东西了?你啰嗦这么一大堆!叫你来不就是为了方便点嘛。前儿小燕来说‘晴雯姐姐要吃芦蒿’,你还忙不迭地问是肉炒还是鸡炒呢。小燕说‘荤的不好才另外叫你炒个面筋的,少放点油才好。’你还忙得像什么似的,洗了手就赶紧炒了,像狗讨好主人似的亲自捧了去。今天倒拿我来撒气,还说给大家听。”柳家的忙说:“阿弥陀佛!这些事儿大家可都看着呢。别说前儿那一次了,就从去年厨房设立以来,各房里不管是姑娘还是姐儿们偶尔要添一样半样东西,谁不是先拿了钱来,另外买另外添的。有的没的,说起来名声好听,说我管姑娘厨房省事,还能有剩余,可算起来账来,真让人恶心:姑娘和姐儿们加起来四五十个人呢,一天光要两只鸡,两只鸭子,十来斤肉,一吊钱的菜蔬。你们算算,这些够干什么的?连正常的两顿饭都应付不了,还经得住这个点这个,那个点那个的,买了又不吃,又去买别的。既然这样,还不如回禀太太,多添些份额,就像大厨房预备老太太的饭那样,把天下所有的菜名都用水牌写了,天天轮着吃,一个月吃完了再算账也好啊。就说前儿三姑娘和宝姑娘偶然商量着要吃个油盐炒枸杞芽儿,还专门打发个姐儿拿着五百钱来给我,我都笑了,说:‘二位姑娘就算是大肚子弥勒佛,也吃不了五百钱的东西啊。这二三十个钱的事儿,我还预备得起。’赶忙把钱送回去。可人家到底不收,说赏我打酒喝,又说‘现在厨房在里头,保不住屋里的人不去翻腾,一盐一酱的,哪样不是花钱买的。你不给不好,给了你又没得赔。你拿着这个钱,就当是还了他们平日里翻腾东西的钱。’这才是体谅下人的好姑娘呢,我们心里直给她念佛。没成想赵姨奶奶听了又不高兴,说太便宜我了,隔不了十天,也打发个小丫头来找这个找那个的,我都觉得好笑。你们倒成了惯例了,不是这个就是那个的,我哪有那么多东西赔啊。” 正乱着呢,就见司棋又打发人来催莲花儿,说:“你死在这儿了啊,怎么还不回去?”莲花儿赌气就回去了,还添油加醋地把事儿告诉了司棋。司棋听了,心里的火“噌”地就起来了。这时候伺候迎春吃完饭了,就带着小丫头们走过来,看到好多人正在吃饭,看她来势汹汹的,大家都赶忙起身赔着笑让座。司棋就喝令小丫头们动手,说:“把箱柜里所有的菜都给我扔出来喂狗,谁也别想好过。”小丫头们一听,正巴不得呢,就七手八脚地冲上去,一顿乱翻乱扔。众人一边拉着劝着,一边求着司棋说:“姑娘可别听小孩子瞎说。柳嫂子就算有八个脑袋,也不敢得罪姑娘啊。说鸡蛋难买那是真的。我们刚刚也说她不知好歹呢,不管是什么东西,也得想法子去弄啊。她已经知道错了,连忙蒸上鸡蛋了。姑娘不信就看看火上。” 司棋被众人好言好语地劝了半天,这才渐渐消了气。小丫头们也没把东西都摔完,就被拉开了。司棋又是说又是骂的,闹了一通,才被众人劝走了。柳家的只好自己摔摔碗盘,嘟囔了一会儿,蒸了一碗鸡蛋让人送去。司棋呢,把鸡蛋全泼到地上了。送鸡蛋的人回来也不敢说,怕又生出事儿来。 柳家的让她女儿喝了会儿汤,吃了半碗粥,又把茯苓霜的事儿说了。五儿听了,心里就想分些给芳官,于是就用纸另外包了一半,趁着黄昏人少的时候,偷偷地来找芳官。还好没人盘问她,一直走到怡红院门前,又不好进去,就在一簇玫瑰花前站着,远远地望着。等了一会儿,正巧小燕出来了,五儿赶忙上前叫住。小燕开始没看清是谁,走到跟前才看清,就问:“你在这儿干什么呢?”五儿笑着说:“你把芳官叫出来,我有话跟她说。”小燕悄悄笑着说:“姐姐也太心急了,反正再过十来天就能见面了,老找她干什么。刚刚打发她到前头去了,你就等等她吧。不然,你要是有什么话告诉我,我等会儿告诉她。就怕你等不及,一会儿园门就关了。”五儿就把茯苓霜递给小燕,又说这是茯苓霜,怎么吃,对身体怎么好,“我得了些就想送给她的,麻烦你递给她就行了。”说完,就告辞回去了。 正走到蓼溆一带的时候,忽然迎面碰上林之孝家的带着几个婆子走过来,五儿想躲也躲不及了,只好上前问好。林之孝家的问:“我听说你病了,怎么跑到这儿来了?”五儿陪着笑说:“这两天好些了,就跟着我妈进来散散心。刚刚我妈让我到怡红院送东西去了。”林之孝家的一听,就说:“这话不对啊。刚刚我看到你妈出去我才关的门。既然是你妈让你去的,她怎么不告诉我你在这儿呢,就出去了让我关门,这是什么意思?肯定是你在撒谎。”五儿听了,不知道怎么回答,只说:“本来我妈一早就让我去取东西的,我给忘了,挨到现在才想起来。可能我妈以为我先出去了,所以没和大娘您说。” 林之孝家的看她说话吞吞吐吐,神色也不自然,又因为最近玉钏儿说那边正房里丢了东西,几个丫头互相推诿,没个主儿,心里就起了疑心。正巧小蝉、莲花儿和几个媳妇子走过来,看到这事儿,就说:“林奶奶您可得好好审审她。这两天她往这边跑得可勤了,鬼鬼祟祟的,也不知道在干什么。”小蝉又说:“是啊。昨天玉钏姐姐说,太太耳房里的柜子开了,少了好多零碎东西。琏二奶奶打发平姑娘和玉钏姐姐要些玫瑰露,谁知道也少了一罐子。要不是找玫瑰露,还不知道丢东西了呢。”莲花儿笑着说:“这话我没听见,今天我倒是看到一个露瓶子。”林之孝家的正为这些事儿没个头绪呢,每天凤姐儿都让平儿催着她查,一听这话,忙问在哪里。莲花儿就说:“在他们厨房里呢。”林之孝家的听了,急忙让人打了灯笼,带着众人去找。五儿急得赶忙说:“那原来是宝二爷屋里的芳官给我的。”林之孝家的说:“不管你芳官还是圆官的,现在有了赃物,我只往上呈报,你到主子面前去辩解吧。”一边说着,一边进了厨房,莲花儿带着,把露瓶拿了出来。又怕还有别的偷来的东西,就又仔细搜了一遍,又搜出一包茯苓霜,一起拿了,带着五儿,去回李纨和探春。 那时候李纨因为兰哥儿病了,不管事儿,就让去见探春。探春已经回房了。进去通报之后,丫鬟们都在院子里乘凉呢,探春正在屋里洗漱,只有待书进去回话。过了半天,待书出来说:“姑娘知道了,让你们找平儿回二奶奶去。”林之孝家的只好带着人出来。到了凤姐儿那边,先找到平儿,平儿进去回禀了凤姐。凤姐刚歇下,听到这事儿,就吩咐说:“把她娘打四十板子,撵出去,永远不许进二门。把五儿也打四十板子,马上送到庄子上,要么卖掉,要么配人。”平儿听了,出来就按照凤姐的话吩咐了林之孝家的。五儿吓得哭哭啼啼的,给平儿跪着,把芳官的事儿细细说了一遍。平儿说:“这事儿也不难,等明天问了芳官就知道真假了。但是这茯苓霜前几天人家送过来,还得等老太太、太太回来看看才能动呢,这不该偷了去。”五儿见问,又赶忙把她舅舅送茯苓霜的事儿说了出来。平儿听了,笑着说:“这么说,你可真是冤枉的,被人拿来顶罪了。现在天晚了,奶奶刚吃了药歇下,为这点小事也不方便再去打扰她。现在先把你交给夜里值班的人看守一夜,等明天我回了奶奶,再做处理。”林之孝家的不敢违抗,只好带出来交给上夜的媳妇们看守,自己就走了。 这里五儿被人软禁起来,一步也不敢多走。而且那些媳妇们呢,有的劝她说不该做这种没品的事儿,也有的抱怨说,自己正经的事儿还忙不过来呢,又弄个贼来让大家看着,要是一不小心她寻了短见,或者逃走了,都是大家的不是。还有那些平日里和柳家的不和的人,看到这样,可高兴了,都来挖苦嘲笑她。这五儿心里又气又委屈,可是没地方诉说,而且本来身体就弱又有病,这一晚上想喝茶没有茶,想喝水没有水,想睡觉没有被子枕头,就呜呜咽咽地哭了一整夜。 谁知道那些和她母女不和的人,就盼着赶紧把她们撵出去,还怕第二天有变卦,大家一大早就起来,悄悄地来讨好平儿,一面送些东西,一面奉承她办事果断,一面又说她母亲平日里很多不好的地方。平儿一一应付着,把他们打发走了,然后悄悄地来找袭人,问她是不是芳官真的拿玫瑰露给五儿了。袭人就说:“玫瑰露确实给了芳官,但是芳官又转给谁了我就不知道了。”袭人于是又去问芳官,芳官听了,吓得不轻,赶忙说是自己送的。芳官又告诉了宝玉,宝玉也慌了,说:“玫瑰露虽然有了说法,要是牵扯到茯苓霜,她肯定也会如实招供的。要是听到是她舅舅给的,她舅舅可就有麻烦了,这不是人家的好意,反倒被咱们害了嘛。”于是赶忙和平儿商量:“玫瑰露的事儿虽然解决了,可是这茯苓霜也有问题啊。好姐姐,你让她就说也是芳官给的就行了。”平儿笑着说:“虽然这样,但是她昨晚已经和别人说是她舅舅给的了,怎么又能说是你给的呢?而且那边丢的玫瑰露也不知道是谁拿的,现在有了证据的就这么轻易放了,那去找谁呢?谁还肯承认?大家心里也肯定不服气。”晴雯走过来笑着说:“太太那边的玫瑰露肯定是彩云偷了给环哥儿的。你们可别乱猜了。”平儿笑着说:“谁不知道是这么回事儿啊,可是现在玉钏儿急得直哭,悄悄问彩云的时候,彩云不但不承认,还挤兑玉钏儿,说她偷的。这两个人窝里斗,闹得全府都知道了,我们怎么能装作没事儿人呢。少不得要查一查的。却不知道报失盗的就是贼,又没有证据,怎么能说她呢。”宝玉说:“算了,这件事我来承担,就说是我吓唬她们玩,悄悄偷了太太的玫瑰露。这样两件事就都解决了。”袭人道:“这倒也是件积德的事儿,能保住人的名声。只是太太听到了又要说你小孩子气,不知好歹了。”平儿笑着说:“这倒也是小事。现在就算从赵姨娘屋里找出赃物也容易,我就是怕又伤了一个好人的面子。别人都不管,这一个人要是生气了可怎么办。我可怜的就是这个人,不想为了打老鼠而伤了玉瓶。”说着,伸出三个手指头。袭人等人一听,就知道她说的是探春。大家都赶忙说:“是啊,还是我们这边承担起来比较好。”平儿又笑着说:“也得把彩云和玉钏儿这两个小冤家叫来,问清楚了才行。不然她们得了好处,不说因为这个,倒好像是我没本事查不出来,从这儿找个借口了事,那以后她们就更会偷的偷,不管的不管了。”袭人等人笑着说:“是啊,你也得给自己留个后路。” 平儿就派人叫了她俩来,说:“别慌,贼已经找到了。”玉钏儿先问贼在哪里,平儿道:“现在二奶奶屋里呢,你问她什么她都会应承。我心里明白不是她偷的,可怜她害怕得什么都承认了。这里宝二爷过意不去,想要替她认下一半。我本想说出来,但这个做贼的平日里是和我要好的一个姐妹,那窝主倒没什么,可这里面又会伤着一个好人的体面,所以很为难,少不了央求宝二爷应下,大家就都没事儿了。现在反而要问问你们俩,你们打算怎么办?要是从此以后大家都小心点,注意体面,那就求宝二爷应下,要是不然,我就回了二奶奶,可别冤枉了好人。”彩云听了,不禁脸一红,一时羞恶之心涌起,就说道:“姐姐放心,别冤枉了好人,也别连累了无辜的人伤了体面。偷东西原本是赵姨奶奶再三央求我,我拿了些给环哥是真的。就连太太在家的时候我们也拿过,各自拿去送人,也是常有的事儿。我原本想着嚷嚷两天就过去了。如今既然冤枉了好人,我心里也不忍。姐姐就带我回奶奶那儿去,我一概承认就完事儿了。”众人听了这话,一个个都很诧异,没想到她这么有担当。宝玉忙笑着说:“彩云姐姐果然是个正经人。如今也不用你承认,我只说是我悄悄偷的,吓唬你们玩的,现在闹出事来,我原本就该承认。只求姐姐们以后少生些事儿,大家就都好了。”彩云说:“我做的事为什么要让你承认,死活我都该自己去承担。”平儿和袭人忙说:“不是这样的,你一承认,难免又牵扯出赵姨奶奶来,到时候三姑娘听了,能不生气吗?还不如宝二爷应下,大家都没事儿,而且除了这几个人之外都不让知道这事儿,多干净。只是以后千万大家都要小心些就是了。要拿什么东西,好歹忍到太太回来,哪怕到时候这房子给了别人,我们也就没干系了。”彩云听了,低头想了一会儿,才答应了。 于是大家商量好了,平儿带着她俩和芳官到前面去,到了上夜的房间叫出五儿,悄悄地教五儿说茯苓霜也是芳官送的,五儿感激不尽。平儿带着他们来到自己这边,已经看到林之孝家的带着几个媳妇,押着柳家的等了好长时间了。林之孝家的又对平儿说:“今天一早押着她来的时候,怕园里没人伺候姑娘们吃饭,我就暂时把秦显的女人派去伺候了。姑娘一并回明奶奶吧,她做事干净又谨慎,以后就派她常伺候好了。”平儿说:“秦显的女人是谁啊?我不太熟悉呢。”林之孝家的道:“她是园里南角子上夜的,白天没什么事儿,所以姑娘不太认识。她颧骨高高的,眼睛大大的,是个最干净利落的人。”玉钏儿说:“哦,是她呀。姐姐,你怎么忘了?她是跟着二姑娘的司棋的婶娘。司棋的父母虽然是大老爷那边的人,可她这叔叔却是咱们这边的。”平儿听了,这才想起来,笑着说:“哦,你早说是她,我就明白了。”又笑着说:“也太着急了些。如今这事儿已经水落石出了,就连前儿太太屋里丢的东西也有主儿了。是宝玉那天过来找这两个小冤家要东西,偏这两个小冤家逗他玩,说太太不在家不敢拿。宝玉瞅着她们不注意的时候,自己进去拿了些东西出来。这两个小冤家不知道,就吓慌了。现在宝玉听说连累了别人,才仔细地告诉了我,还拿出东西给我看,一件都不差。那茯苓霜是宝玉从外面得到的,也赏过很多人,不只是园里的人有,就连婆子们讨了出去给亲戚们吃,亲戚们又转送给别人,袭人也曾给过芳官之类的人。他们私下互相往来送东西,也是常有的事儿。前儿那两篓还放在议事厅上,好好的原封没动,怎么就胡乱赖人呢。等我回了奶奶再说吧。”说完,就转身进了卧房,把这件事按照之前说的回禀了凤姐儿一遍。 凤姐儿说:“虽然这么说,但是宝玉这个人不管青红皂白就爱揽事儿。别人再求他一下,他又经不住别人两句好话,就像被人给戴了个炭篓子(指被人奉承就晕头转向),什么事儿他都应承。咱们要是信了他,将来要是遇到大事也这样,还怎么管别人呢。还得仔细追究才行。依我的主意,把太太屋里的丫头都叫来,虽然不方便随便拷打,只叫她们垫着磁瓦子跪在太阳底下,也不给饭吃不给茶喝。一天不说就跪一天,就算是铁打的人,一天下来也得招了。又说‘苍蝇不抱无缝的蛋’。虽然这柳家的没偷东西,但毕竟有点嫌疑,所以才有人说她。就算不按对待贼的刑罚处置,也该把她革职不用。朝廷里原本就有被牵连受罚的,这么做也不算委屈她。”平儿说:“何苦来操这份心呢!‘得放手时须放手’,又不是什么天大的事儿,乐得做个顺水人情呢。依我说,就算在这屋里操上一百分的心,最后咱们还是要到那边屋里去的(指王熙凤病好后平儿还是要跟着她回那边)。没必要结下小人的仇恨,让人心里怨恨。况且自己又三灾八难的,好不容易怀了个哥儿,到了六七个月还掉了,谁知道是不是平日里操劳过度,生气恼怒伤到了呢。现在趁早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算了。”这一番话,说得凤姐儿反倒笑了,说道:“就凭你这小蹄子去处理吧。我刚觉得精神好点了,可别再淘气了。”平儿笑着说:“这才是正事儿呢!”说完,转身出来,一一处理这些事情去了。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130章 宝玉庆生欢乐多 且说平儿出来后,就对林之孝家的吩咐道:“咱这兴旺之家啊,就得把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才行。要是芝麻大点儿的小事,就敲锣打鼓地折腾起来,那可不像话。现在呢,把那母女俩带回去,还让她们照旧当差。秦显家的就退回原处,这事儿啊,以后就别再提了。不过呢,每天小心巡查还是很要紧的。”说完,平儿就起身走了。柳家的母女赶忙向上磕头谢恩,林家的就把她们带回园子,回禀了李纨和探春。这二人都说:“知道了,能没事就挺好。” 司棋她们呢,空欢喜了一场。那秦显家的好不容易等到这个机会钻了进来,刚高兴了半天。正在厨房忙活着接收家伙事儿、米粮、煤炭啥的呢,就查出不少亏空来。她念叨着:“粳米少了两石,常用米多支了一个月的量,炭也没达到应有的数额。”一边还忙着打点给林之孝家的礼物,悄悄准备了一篓炭、五百斤木柴、一担粳米,在外边就打发子侄送到林家去了;又准备给帐房送礼,还预备了几样菜蔬请几位同事,陪着笑脸说:“我这刚来,全靠各位照应了。从今往后咱们都是一家人了,我要是有照顾不到的地方,好歹大家多担待些。”正忙得不可开交呢,忽然有人来告诉她:“您呐,看过这早饭就出去吧。柳嫂儿本来就没什么事,现在厨房还是交给她管了。”秦显家的一听,魂儿都吓没了,垂头丧气的,立马偃旗息鼓,卷包走人了。送出去的东西白搭了不少,自己还得想法子折变东西来补上亏空。连司棋都气得够呛,直翻白眼,可也没辙,只能认了。 赵姨娘呢,正因为彩云偷偷送了好多东西,被玉钏儿吵吵出来,每天都提心吊胆地打听消息。忽然彩云来说:“都是宝玉应下了,这事儿就这么过去了。”赵姨娘这才把心放到肚子里。哪知道贾环听了这话,心里就起了疑,把彩云私下送给他的东西都拿出来,照着彩云的脸就扔过去,气呼呼地说:“你这个两面三刀的家伙!我才不稀罕呢。你要是不和宝玉好,他怎么会替你担着。你既然敢给我,就该谁也不让知道。现在你既然告诉了他,我再要这些东西,可就没意思了。”彩云见他这样,急得发誓赌咒,都哭了出来。百般解释,贾环就是执意不信,还说:“要不是看在平日的情分上,我就去告诉二嫂子,就说这些东西是你偷来给我的,我可不敢要。你好好想想吧。”说完,一甩手就走了。急得赵姨娘大骂:“没福分的东西,坏心眼儿的孽障。”彩云气得哭了个昏天黑地。赵姨娘又百般安慰她:“好孩子,他辜负了你的心意,我都看在眼里呢。我先把东西收起来,过两天他自然就回心转意了。”说着就要去收东西。彩云赌气把东西一股脑儿包起来,趁着没人注意,来到园中,全都扔到河里了,那些东西顺水飘的飘,沉的沉。彩云自己气得晚上躲在被子里偷偷哭。 这时候啊,又赶上宝玉生日到了。嘿,巧了,宝琴也是这一天生日呢。因为王夫人不在家,所以不像往年那么热闹。就只有张道士送了四样礼,换了寄名符儿;还有几处僧尼庙的和尚姑子送了供尖儿、寿星纸马疏头,还有本命星官值年太岁周年换的锁儿。家里常走动的女先儿也来祝寿。王子腾那边呢,送的是一套衣服、一双鞋袜、一百个寿桃、一百束上用银丝挂面。薛姨妈那边送的稍微少一点。其余家里的人呢,尤氏送的还是一双鞋袜,凤姐儿送的是一个宫制的四面和合荷包,里面装着一个金寿星,还有一件波斯国制的小玩意儿。又派人到各庙去放堂舍钱。宝琴收到的礼物就不细说了。姐妹们送的礼物都比较随意,有的送扇子,有的送个字儿,有的送幅画,有的送首诗,就是应个景儿罢了。 这天早上,宝玉早早起来,梳洗完毕,穿戴整齐就出来了。到了前厅院里,已经有李贵等四五个人在那儿摆好了天地香烛。宝玉就点上香,行完礼,奠了茶,烧了纸,然后又到宁府的宗祠和祖先堂行礼。完事儿出来到月台上,又朝着贾母、贾政、王夫人他们住的方向遥遥拜了拜。接着就到尤氏的上房,行了礼,坐了一会儿,才回荣府。先到薛姨妈那儿,薛姨妈拉着他不放,后来又碰到薛蝌,互相谦让了一番,才进园子来。晴雯和麝月两个人跟着,小丫头夹着毡子,从李纨那儿开始,一个一个挨着,把长辈们住的房子都走了一遍。又出了二门,到李、赵、张、王四个奶妈家也都去转了转,表示了一下,这才进来。虽然大家要行礼,宝玉也没接受。回到自己房里,袭人她们也就是来说一声就得了。这是王夫人说过的,不让年轻人受礼,怕折了福寿,所以都不用磕头。 歇了一会儿,贾环和贾兰来了。袭人赶忙拉住他们,坐了一会儿,他们就走了。宝玉笑着说走得累了,就歪在床上。刚喝了半盏茶,就听到外面叽叽喳喳的,一群小丫头笑着进来了。原来是翠墨、小螺、翠缕、入画、邢岫烟的丫头篆儿,还有奶子抱着巧姐儿,彩鸾、绣鸾,八九个人抱着红毡子笑着就进来了,一边走一边说:“来拜寿的人都快把门槛踩破了,快拿面来给我们吃。”刚进来的时候,探春、湘云、宝琴、岫烟、惜春也都来了。宝玉赶忙迎出来,笑着说:“可不敢当,快预备好茶。”进了屋子,大家免不了互相推让了一番,然后才都坐下。袭人等捧过茶来,刚喝了一口,平儿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也来了。宝玉忙又迎出去,笑着说:“我刚刚到凤姐姐门口,让人进去通报了,没见着姐姐,我又打发人进去让姐姐呢。”平儿笑着说:“我正在给你姐姐梳头呢,没法出来回你。后来听说你又让人来让我,我哪能当得起啊,所以就赶忙来给你磕头了。”宝玉笑着说:“我也当不起啊。”袭人早就在外间安排好了座位,让平儿坐。平儿就福了一福,宝玉不停地作揖。平儿就跪下去,宝玉也急忙跟着跪下,袭人连忙把他们搀起来。平儿又福了一下,宝玉又回了一揖。袭人笑着推宝玉说:“你再作个揖。”宝玉说:“已经完了,怎么又作揖啊?”袭人笑着说:“这是她来给你拜寿呢。今天也是她的生日,你也该给她拜寿啊。”宝玉听了,高兴得赶忙作揖下去,说:“原来今天也是姐姐的生日啊。”平儿不停地回万福。湘云拉着宝琴和岫烟说:“你们四个人互相拜寿啊,就这么一直拜上一天才好呢。”探春忙问:“原来邢妹妹也是今天生日啊?我怎么给忘了呢。”急忙吩咐丫头:“去告诉二奶奶,赶紧补上一份礼,和给琴姑娘的一样,送到二姑娘屋里去。”丫头答应着就去了。岫烟见湘云这么直白地说出来了,少不得要到各房去走走,表示一下。 探春笑着说:“可真有意思,一年十二个月,每个月都有几个人生日。人多了就这么巧,有三个人同一天的,也有两个人同一天的。大年初一也不白过,大姐姐生日就在那天,怪不得她福气大呢,生日都比别人早。而且那天还是太祖太爷的生日。过了灯节,就是老太太和宝姐姐生日,她们娘儿俩也是赶得巧。三月初一是太太生日,初九是琏二哥哥生日。二月好像没人。”袭人道:“二月十二是林姑娘生日,怎么没人呢?只是她不是咱贾家的人罢了。”探春笑着说:“我这记性是怎么了!”宝玉笑着指着袭人道:“她和林妹妹是同一天生日,所以她记得清楚。”探春笑着说:“原来你们两个是同一天生日啊。每年连个头都不给我们磕一个。平儿生日我们也不知道,今天才知道呢。”平儿笑着说:“我们这种人啊,生日也没那福分让人来拜寿,也没那资格受礼,还吵闹什么呀,就悄悄过去算了。今天她又偏给说出来了,等姑娘们回房,我再去行礼吧。”探春笑着说:“可不敢惊动你。不过今天倒要给你过个生日,我心里才过得去。”宝玉、湘云等人也都说:“好啊。”探春就吩咐丫头:“去告诉你奶奶,就说我们大家商量好了,今天一天都不让平儿出去,我们大家凑份子给她过生日呢。”丫头笑着去了,过了半天,回来说:“二奶奶说了,多谢姑娘们给她面子。不知道过生日给她吃些什么,只要别忘了二奶奶,就不来唠叨了。”大家都笑了。 探春就说:“可巧今天里头厨房不准备做饭,所有下面弄菜的事儿都得外面厨房来弄。咱们就凑钱让柳家的来做吧,就在咱们园子里弄,这样挺好的。”大家都说好极了。探春一面派人去问李纨、宝钗、黛玉,一面派人去叫柳家的进来,吩咐她内厨房赶紧准备两桌酒席。柳家的不知道怎么回事,就说外面厨房都准备好了。探春笑着说:“你还不知道呢,今天是平姑娘的生日。外面准备的是上头用的,现在我们私下凑了份子,专门为平姑娘准备两桌,请她吃饭呢。你只管挑新鲜精巧的菜蔬准备就行,开了账单到我那儿领钱。”柳家的笑着说:“原来今天是平姑娘的生日啊,我竟然都不知道。”说着,就朝着平儿磕了个头,慌得平儿赶忙拉起她来。柳家的就赶紧去准备酒席了。 这边探春又邀请宝玉,一起到厅上去吃面。等到李纨、宝钗都来了,又派人去请薛姨妈和黛玉。因为天气暖和,黛玉的病也好些了,所以也来了。一时间,花团锦簇的,一厅都是人。 谁知道薛蝌又送了巾扇香帛四色寿礼给宝玉,宝玉就过去陪着他吃面。两家都准备了寿酒,互相赠送,一起吃喝。到了中午,宝玉又陪着薛蝌喝了两杯酒。宝钗带着宝琴过来给薛蝌行礼,敬完酒之后,宝钗嘱咐薛蝌:“家里的酒就不用往那边送了,这些虚礼就免了吧。你就请伙计们喝就行了。我们和宝兄弟进去还要招待别人呢,不能陪你了。”薛蝌忙说:“姐姐和兄弟尽管去忙,只怕伙计们也快到了。”宝玉赶忙又告了个罪,才和她们姐妹一起回来。 一进角门,宝钗就叫婆子把门锁上,自己拿了钥匙。宝玉急忙说:“这道门何必锁呢,又没多少人走。况且姨娘、姐姐、妹妹都在里面呢,要是回家拿个东西,岂不是很麻烦。”宝钗笑着说:“小心点儿总没坏处。你看你们那边,这几天事情接二连三的,我们这边就没有,可见这门关上还是有效果的。要是开着,保不准那些人图方便,抄近路从这儿走,到时候拦住谁好呢?不如锁了,连我妈和我也约束着点儿,大家都别走这儿。就算真有什么事,也怪不到这边的人头上了。”宝玉笑着说:“原来姐姐也知道我们那边最近丢东西了?”宝钗笑着说:“你就只知道玫瑰露和茯苓霜这两件事,还是因为人而牵涉到东西的。要不是因为人,你连这两件事都不知道呢。你不知道还有几件比这两件更大的事儿呢。要是以后查不出来,那是大家的运气好;要是查出来了,不知道要连累多少人呢。你又不管事,我才告诉你。平儿是个明白人,我前几天也告诉她了,都是因为她奶奶不在外面,所以得让她心里有数。要是事情不暴露,大家就都当没这回事儿。要是犯出来了,她心里已经有底,自然有办法,就不会冤枉好人了。你就听我的话,以后小心点儿就是了,这话可别告诉第二个人。” 说着话,就到了沁芳亭边,只见袭人、香菱、待书、素云、晴雯、麝月、芳官、蕊官、藕官等十来个人都在那儿看鱼玩儿呢。见他们来了,都说:“芍药栏里都准备好了,快去入席吧。”宝钗等人就带着她们一起到了芍药栏中的红香圃三间小敞厅内。连尤氏也被请过来了,大家都在那儿,就差平儿没到。 原来平儿出去以后,赖林几家都来送礼,接连不断的,上中下三等家人来拜寿送礼的可不少。平儿忙着打发赏钱道谢,一面又把收到的礼物一一回明凤姐儿,不过只留下几样,有的不收,收了的也有马上赏给别人的。忙了好一会儿,又一直等到凤姐儿吃完面,才换了衣裳往园子里来。 刚进园子,就有几个丫鬟来找她,然后一起到了红香圃。只见筵席已经摆好,坐垫也铺得漂漂亮亮的。大家都笑着说:“寿星都到齐了。”上面的四个座位一定要让宝琴、岫烟、平儿和宝玉坐,这四人都不肯。薛姨妈说:“我这老骨头,又跟你们合不来,我还觉得拘束得慌呢,不如我到厅上去随便躺躺倒好。我也吃不下什么,又不怎么喝酒,你们在这儿反倒自在些。”尤氏等人执意不肯。宝钗说:“这样也好,就让妈到厅上自在些,有爱吃的送些过去,也方便。而且前面没人,还能照看一下。”探春等人笑着说:“既然这样,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于是大家就送薛姨妈到议事厅上,看着丫头们铺好了锦褥、靠背、引枕之类的东西,又嘱咐道:“好好给姨妈捶腿,要茶要水的别推三阻四的。等会儿送了东西来,姨妈吃了就赏你们吃。可别离开这儿出去了。”小丫头们都答应了。 探春等人这才回来。最后还是让宝琴和岫烟坐在上座,平儿面向西坐,宝玉面向东坐。探春又把鸳鸯接来,两人并肩对面陪着。西边一桌,坐着宝钗、黛玉、湘云、迎春、惜春,又拉了香菱和玉钏儿坐在侧面。第三桌上,尤氏和李纨拉了袭人、彩云陪着坐。第四桌上就是紫鹃、莺儿、晴雯、小螺、司棋等人围坐。当下探春等人还想敬酒,宝琴等四人都说:“这一闹,一天都坐不安生了。”这才作罢。两个女先儿想弹词来祝寿,大家都说:“我们可没人想听那些没边儿的话,你到厅上去给姨太太解闷儿去吧。”一面又挑了各种吃食,让人送给薛姨妈去。 宝玉就说:“光这么规规矩矩地坐着可没意思,得行个酒令才好玩儿。”大家有的说这个酒令好,有的说那个酒令好。黛玉说:“依我看,拿笔砚把各种酒令都写下来,搓成阄儿,咱们抓到哪个就玩哪个。”大家都说妙。于是就拿来一副笔砚和花笺。香菱最近学了诗,又天天练字,一看见笔砚就忍不住了,连忙站起来说:“我来写。”大家想了一会儿,想出了十来个酒令,念出来,香菱就一个一个写好,搓成阄儿,扔到一个瓶子里。探春就让平儿去拣,平儿伸进瓶子搅了搅,用筷子拈出一个来,打开一看,上面写着“射覆”两个字。宝钗笑着说:“把个酒令的老祖宗给拈出来了。‘射覆’这东西从古就有,现在都快失传了,现在这个是后人编的,比其他酒令都难。这里面恐怕有一半的人都不会呢,不如毁了,再拈一个雅俗共赏的。”探春笑着说:“既然拈出来了,怎么能毁了呢。现在再拈一个,如果是雅俗共赏的,就让他们去行这个令。咱们就玩这个‘射覆’。”说着又让袭人拈了一个,却是“拇战”,就是划拳。史湘云笑着说:“这个简单干脆,合我的脾气。我可不行这个‘射覆’,免得垂头丧气的闷死人,我就划拳去了。”探春说:“就她乱改酒令,宝姐姐快罚她一杯。”宝钗不容分说,就灌了湘云一杯酒。 探春说:“我先喝一杯,我是令官,也不用宣布什么规则了,就听我安排。”让人拿来令骰和令盆,“从琴妹开始掷,挨着往下掷,掷出相同点数的两个人就玩射覆。”宝琴一掷,是个三,岫烟、宝玉等都掷得不对,一直到香菱才掷出一个三。宝琴笑着说:“只能说室内的东西,要是说到外面去,可就没头绪了。”探春说:“那是自然。三次掷不中的罚一杯。你出题(覆),她猜(射)。”宝琴想了想,说了个“老”字。香菱本来就对这个酒令不太熟悉,一时在屋里屋外看了个遍,满屋子的东西都找不到和“老”字相连的成语。湘云先听了,也跟着四处乱看,忽然瞧见门斗上贴着“红香圃”三个字,就知道宝琴覆的是“吾不如老圃”的“圃”字。见香菱猜不着,众人又击鼓催她,湘云就悄悄拉香菱,教她说“药”字。黛玉眼尖,看见了就说:“快罚她,又在那儿偷偷传递消息呢。”这一下大家都知道了,忙又罚了香菱一杯,气得湘云拿筷子敲黛玉的手。 接着宝钗和探春掷出了相同的点数。探春便覆了一个“人”字。宝钗笑着说:“这个‘人’字太宽泛了。”探春笑着说:“再加一个字,两覆一射就不宽泛了。”说着,又说了一个“窗”字。宝钗想了一下,看到席上有鸡,就猜到她是用“鸡窗”“鸡人”两个典故了,于是射了一个“埘”字。探春知道她射中了,用的是“鸡栖于埘”的典故,两人相视一笑,各自喝了一口面前的酒。 第131章 香菱换裙情谊深 湘云早就等不及了,早和宝玉“三”“五”地乱叫,划起拳来。那边尤氏和鸳鸯隔着席子也“七”“八”地乱叫着划起来。平儿和袭人也凑成一对划拳,只听见叮叮当当的,是腕上镯子碰撞的声音。不一会儿,湘云赢了宝玉,袭人赢了平儿,尤氏赢了鸳鸯,这三个人都得说出酒底酒面。湘云就说:“酒面要一句古文,一句旧诗,一句骨牌名,一句曲牌名,还要一句时宪书上的话,总共凑成一句话。酒底呢,要和人事有关的果菜名。”众人听了,都笑着说:“只有她的酒令也这么啰嗦,不过倒也有趣。”就催着宝玉快说。宝玉笑着说:“谁玩过这个呀,也得让我想一想。”黛玉就说:“你多喝一杯,我来替你说。”宝玉真的喝了酒,听黛玉说道: “落霞与孤鹜齐飞,风急江天过雁哀,却是一只折足雁, 叫的人九回肠,这是鸿雁来宾。” 大家听了都笑了,说:“这一串子还挺有意思。”黛玉又拈了一个榛穰,说出酒底: “榛子非关隔院砧,何来万户捣衣声。” 这一轮令完了,鸳鸯和袭人等说的都是一句带“寿”字的俗话,这里就不多说了。 大家轮流乱划了一阵,这时候湘云又和宝琴对上了。李纨和岫烟也掷出了相同的点数。李纨便覆了一个“瓢”字,岫烟就射了一个“绿”字,两人心领神会,各自喝了一口酒。湘云划拳输了,请她说酒面酒底。宝琴笑着说:“请君入瓮。”大家都笑起来,说:“这个典故用得恰当。”湘云就说道: “奔腾而砰湃,江间波浪兼天涌,须要铁锁缆孤舟,既遇 着一江风,不宜出行。” 大家听了都笑了,说:“好一个绕弯子的。怪不得她出这个令,就是故意惹人笑呢。”又催她快说酒底。湘云吃了酒,拣了一块鸭肉吃了一口,忽然看到碗里有半个鸭头,就拣出来吃脑子。众人催她:“别光吃,到底快说了。”湘云就用筷子举着鸭头说: “这鸭头不是那丫头,头上那讨桂花油。” 众人听了越发笑起来,引得晴雯、小螺、莺儿等一帮人都走过来说:“云姑娘可真会打趣,拿我们开玩笑呢,快罚一杯才是。怎么就见得我们该擦桂花油了?倒得每人给我们一瓶桂花油擦擦才行。”黛玉笑着说:“她倒是有心给你们一瓶油,又怕牵扯上盗窃官司呢。”众人没在意,宝玉却听明白了,急忙低下了头。彩云心里有鬼,不自觉地脸红了。宝钗忙暗暗地瞅了黛玉一眼。黛玉也后悔自己失言了,本来是打趣宝玉的,却忘了打趣到彩云了,后悔也来不及了,忙借着行令划拳把话题岔开了。 接下来宝玉刚好和宝钗掷出相同的点数。宝钗覆了一个“宝”字,宝玉想了想,就知道宝钗是拿自己佩戴的通灵玉打趣,便笑着说:“姐姐拿我来开玩笑呢,不过我猜到了。说出来姐姐可别生气,就是姐姐的名字‘钗’字。”众人问:“怎么解释呢?”宝玉说:“她说‘宝’,下面自然是‘玉’了。我射‘钗’字,旧诗里有‘敲断玉钗红烛冷’,这不就射中了吗?”湘云说:“这用到当下的事情可不行,两个人都该罚。”香菱急忙说:“不只是当下的事,这也是有出处的。”湘云说:“‘宝玉’这两个字没什么出处,不过是春联上或许有,诗书里可没有记载,不算数的。”香菱说:“前几天我读岑嘉州的五言律诗,里面有一句‘此乡多宝玉’,你怎么忘了?后来又读李义山的七言绝句,又有一句‘宝钗无日不生尘’,我还笑着说他们两个的名字原来都在唐诗里呢。”众人笑着说:“这可把你问住了,快罚一杯。”湘云没话说了,只好喝了一杯。然后大家又继续掷骰子,该对点的对点,划拳的划拳。这些人因为贾母和王夫人不在家,没了管束,就肆意玩乐起来,呼三喝四,喊七叫八的。满厅里红飞翠舞,玉动珠摇,热闹极了。玩了一会儿,大家才起身散了散,忽然发现湘云不见了,还以为她到外面方便一下就回来,谁知道等了半天也不见人影,派人到处去找,也找不到。 接着林之孝家的带着几个老婆子来了,一是怕有正事要找姑娘们,二是担心丫鬟们年轻,趁着王夫人不在家,不服探春等人的管束,尽情喝酒,失了体统,所以来问问有没有事。探春一看她们来了,就知道她们的来意,笑着说:“你们又不放心,来查我们了。我们没喝多少酒,不过是大家一起玩乐,拿酒当个由头罢了,妈妈们别担心。”李纨和尤氏也笑着说:“你们歇着去吧,我们也不敢让她们多喝。”林之孝家的等人笑着说:“我们知道,连老太太让姑娘们喝酒姑娘们都不肯喝,何况太太们不在家,自然是玩乐一下罢了。我们怕有事,来打听打听。再说天也长了,姑娘们玩了一会儿也该吃点小点心。平常又不大吃杂七杂八的东西,现在喝了一两杯酒,要是不多吃点东西,怕伤了身子。”探春笑着说:“妈妈们说得对,我们也正想吃呢。”回头就让丫鬟去拿点心。两边的丫鬟答应着,急忙去传点心。探春又笑着让道:“你们歇着去吧,或者到姨妈那儿去说说话儿。我们马上派人送酒给你们喝去。”林之孝家的等人笑着回答:“不敢领了。”又站了一会儿,才退出去。平儿摸着自己的脸笑着说:“我的脸都热了,也不好意思见她们了。依我说,干脆就散了吧,别再让她们来了,怪没意思的。”探春笑着说:“没关系,反正咱们又不是真的喝多了酒就行。” 正说着呢,一个小丫头笑嘻嘻地跑来说:“姑娘们快看看云姑娘去,喝醉了图凉快,在山子后面一块青石板凳上睡着了。”众人听了,都说:“小声点,别吵着她。”说着就都走过去看,果然看见湘云躺在山石偏僻处的一个石凳子上,睡得正香呢。四面的芍药花落在她身上,满头满脸、衣襟上都是,红香散乱,手里的扇子掉在地上,也被落花埋了一半,一群蜜蜂蝴蝶嗡嗡地围着她,她还用鲛帕包了一包芍药花瓣当枕头枕着。众人看了,又是心疼又是好笑,急忙上去推她、唤她、搀扶她。湘云嘴里还嘟囔着酒令呢,嘟嘟囔囔地说: “泉香而酒冽,玉碗盛来琥珀光,直饮到梅梢月上,醉扶 归,却为宜会亲友。” 众人笑着推她,说:“快醒醒,起来吃饭去,这潮乎乎的凳子上睡久了会生病的。”湘云慢慢睁开眼睛,看到众人,低下头看了看自己,才知道是喝醉了。原来是来纳凉、图个清静的,没想到多喝了两杯酒,身体娇弱,就睡着了,心里倒有些不好意思。连忙起身挣扎着和大家来到红香圃中,用清水漱了口,又喝了两盏浓茶。探春急忙让人拿来醒酒石给她含在嘴里,过了一会儿又让她喝了些酸汤,这才感觉好了些。 当下又选了几样果菜给凤姐送去,凤姐儿也送了几样过来。宝钗等人吃了点心,大家有的坐着,有的站着,有的在外面赏花,有的扶着栏杆看鱼,各自随意说笑。探春就和宝琴下起棋来,宝钗和岫烟在旁边看棋。林黛玉和宝玉在一簇花下小声嘀咕着什么。 只见林之孝家的和一群女人带着一个媳妇进来了。那媳妇愁眉苦脸的,不敢进厅,只到了台阶下,就朝着上面跪下了,磕头磕得砰砰响。探春正在为一块棋苦思冥想,算来算去好不容易算出两个眼,就放下了官着,两只眼睛盯着棋盘,一只手却伸在棋盒里,不停地摆弄棋子思考着。林之孝家的站了半天,等探春回头要茶的时候才看见她们,就问:“什么事啊?”林之孝家的指着那媳妇说:“这是四姑娘屋里小丫头彩儿的娘,现在在园子里伺候。这人口风很不好,刚才我听见她说话,那些话我都不敢回姑娘,得把她撵出去才是。”探春问:“怎么不回大奶奶呢?”林之孝家的回答:“刚才大奶奶往厅上姨太太那儿去了,我迎面碰见,已经回明白了,让我回姑娘呢。”探春又问:“怎么不回二奶奶呢?”平儿说:“不回也罢,我回去说一声就是了。”探春点点头,说:“既然这样,就先撵她出去,等太太回来,再回禀定夺。”说完又继续下棋。林之孝家的就带着那个人走了,这里就不提了。 黛玉和宝玉站在花下,彼此心里明白对方的想法。黛玉就说:“你家三丫头可真是个机灵人。虽然让她管些事,可她一步也不多走。要是换了一般人,早就作威作福了。”宝玉说:“你不知道呢。你生病的时候,她做了好几件事。这园子也分给人管了,现在谁也不能随便掐一根草了。又取消了几件事,就拿我和凤姐姐做例子来约束别人。她心里可有数了,可不只是机灵而已。”黛玉说:“这样才好呢,咱们家里花费太大了。我虽然不管事,可平常闲下来的时候,也替你们算过,支出的比收入的多,现在要是不节省,以后肯定会入不敷出的。”宝玉笑着说:“不管以后怎么入不敷出,也少不了咱们两个人的。”黛玉听了,转身就往厅上找宝钗说笑去了。 宝玉正想走的时候,袭人走过来了,手里捧着一个小连环洋漆茶盘,里面正好放着两杯新茶,就问:“她往哪儿去了?我看你们两个半天没喝茶了,特意倒了两杯来,她又走了。”宝玉说:“那不是她,你给她送去吧。”说着自己拿了一杯。袭人就把那杯茶送过去,正好宝钗和黛玉在一起,只有一杯茶,就说:“哪位渴了就先接过去,我再去倒。”宝钗笑着说:“我不渴,只要喝一口漱漱口就够了。”说着先拿起来喝了一口,剩下半杯递给黛玉。袭人笑着说:“我再去倒。”黛玉笑着说:“你知道我这病,大夫不让我多喝茶,这半杯就够了,难为你想得周到。”说完,喝干了茶,把杯子放下。袭人又来接宝玉的杯子。宝玉就问:“这半天没见芳官了,她在哪里呢?”袭人四处看了看说:“刚才还在这里和几个人斗草呢,这会子不见了。” 宝玉听了,急忙回到房里,果然看见芳官脸朝里睡在床上。宝玉推她说:“快别睡觉了,咱们出去玩,一会儿就吃饭了。”芳官说:“你们喝酒不理我,让我闷了半天,我不来睡觉干吗。”宝玉拉她起来,笑着说:“咱们晚上在家里再喝,等会儿我让袭人姐姐带你到桌上吃饭,怎么样?”芳官说:“藕官和蕊官都不去,我一个人在那儿也不好。我也不习惯吃那种面条子,早上也没好好吃。刚才饿了,我已经告诉柳嫂子,先给我做一碗汤,盛半碗粳米饭送来,我就在这儿吃了就完事儿。要是晚上喝酒,不许让人管着我,我要喝个够才行。我以前在家里,能喝两三斤好惠泉酒呢。现在学了这个(唱戏),他们说怕坏嗓子,这几年都没闻到酒味儿了。今天我可得开戒了。”宝玉说:“这容易。” 正说着呢,柳家的果然派人送了一个盒子来。小燕接过来打开,里面是一碗虾丸鸡皮汤,还有一碗酒酿清蒸鸭子,一碟腌的胭脂鹅脯,还有一碟四个奶油松瓤卷酥,再加上一大碗热腾腾、碧荧荧蒸的绿畦香稻粳米饭。小燕把东西放在桌子上,走去拿了小菜和碗筷子过来,盛了一碗饭。芳官却说:“油腻腻的,谁吃这些东西。”只把汤泡饭吃了一碗,拣了两块腌鹅就不吃了。宝玉闻着,倒觉得比平常的味道更好,就吃了一个卷酥,又让小燕也盛了半碗饭,泡汤吃了,觉得十分香甜可口。小燕和芳官都笑了。吃完后,小燕想把剩下的交回去。宝玉说:“你吃了吧,要是不够再要些来。”小燕说:“不用要了,这就够了。刚才麝月姐姐拿了两盘子点心给我们吃了,我再吃了这个,就不用再吃了。”说着,就站在桌边把剩下的都吃了,又留下两个卷酥,说:“这个留着给我妈吃。晚上要是喝酒,给我两碗酒喝就行了。”宝玉笑着说:“你也爱喝酒?那就等着晚上咱们痛痛快快喝一场。你袭人姐姐和晴雯姐姐酒量也不错,也想喝,只是平常不好意思。今天大家都开戒。还有一件事,我本来想着嘱咐你,结果给忘了,现在才想起来。以后芳官就全靠你照看了,她要是有什么做得不对的地方,你提醒她,袭人照顾不过来这么多人。”小燕说:“我都知道,不用操心。不过五儿怎么办呢?”宝玉说:“你和柳家的说去,明天直接让她进来吧,等我告诉她们一声就行了。”芳官听了,笑着说:“这才是正经事呢。”小燕又叫了两个小丫头进来,伺候洗手倒茶,自己把餐具收拾好,交给婆子,也洗了手,就去找柳家的了,这事儿就先不说了。 宝玉就出来了,仍然往红香圃去找众姐妹,芳官在后面拿着巾扇跟着。刚出了院门,就看见袭人、晴雯两个人手拉手回来。宝玉问:“你们做什么去了?”袭人道:“饭摆好了,等你吃饭呢。”宝玉就笑着把刚才吃饭的事儿告诉了她们两个。袭人笑着说:“我说你就是个馋猫,闻到香味就走不动道儿了。总是觉得别人锅里的饭香。虽然这样,你也该上去陪她们多少应个景儿。”晴雯用手指戳着芳官的额头说:“你就是个小妖精,怎么找个空儿就跑去吃饭了,你们俩是不是约好了,也不告诉我一声儿。”袭人笑着说:“不过是碰巧遇到了,说约好那可没有的事。”晴雯说:“既然这样,要我们有什么用。明天我们都走了,让芳官一个人就够了。”袭人笑着说:“我们都走了行,你可走不得。”晴雯说:“只有我是第一个想走的,我又懒又笨,脾气又不好,又没什么用。”袭人笑着说:“要是那孔雀褂子再烧个窟窿,你走了谁能补呢?你可别跟我装模作样的,我让你做点事,你就横针不拈,竖线不动的。这又不是我的私事麻烦你,横竖都是他的事,你就什么都不肯做。怎么我就走了几天,你病得要死要活的,还一夜不顾命地给他做出来了,这又是为啥呢?你好歹说句话,别光在那儿傻笑着,这也不顶事啊。”大家一边说着,一边来到厅上。薛姨妈也已经在那儿了。大家依次坐下吃饭。宝玉只用茶泡了半碗饭,意思一下罢了。不一会儿吃完了,大家又喝着茶闲聊,随便说笑打趣。 外面小螺和香菱、芳官、蕊官、藕官、荳官等四五个人,在园子里玩了好一会儿,大家采了些花草兜着,坐在花草堆里斗草。这一个说:“我有观音柳。”那一个说:“我有罗汉松。”又一个说:“我有君子竹。”再一个说:“我有美人蕉。”这个又说:“我有星星翠。”那个又说:“我有月月红。”这个接着说:“我有《牡丹亭》上的牡丹花。”那个马上说:“我有《琵琶记》里的枇杷果。”荳官就说:“我有姐妹花。”众人都没词儿了,香菱就说:“我有夫妻蕙。”荳官说:“从没听说过有什么夫妻蕙。”香菱解释道:“一箭开一朵花的是兰,一箭开好几朵花的是蕙。凡是蕙有两枝,上下都开花的是兄弟蕙,两枝并头开花的就是夫妻蕙。我这枝是并头开花的,怎么不是呢?”荳官没话说了,就起身笑着说:“照你这么说,如果这两枝一大一小,那就是老子儿子蕙了。要是两枝背对着开花的,那就是仇人蕙了。你男人走了大半年了,你想男人了?就把蕙也扯上夫妻,也不害臊!”香菱听了,脸一下子就红了,急忙要起身去拧她,笑骂着说:“我把你这个烂嘴的小蹄子!满嘴胡说八道的。看我起来不打死你这个小蹄子!”荳官见她要过来,哪能让她起来,就急忙连身子带胳膊把香菱压倒。回头笑着向蕊官等人求救:“你们快来,帮我拧她这张乱说话的嘴。”两个人就在草地上滚来滚去。众人拍手笑着说:“不得了了,那边有一洼子水,可惜要弄脏她的新裙子了。”荳官回头看了一眼,果然旁边有一汪积水,香菱的半扇裙子都被沾湿了,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急忙挣脱了手就跑了。众人笑得停不下来,又怕香菱拿她们出气,也都哄笑着一哄而散。 香菱起身低头一看,裙子上还滴滴答答地流着绿水呢。正恨得不停地骂着,正巧宝玉见她们斗草,也找了些花草来凑趣,忽然看到众人跑了,只剩下香菱一个人低着头摆弄裙子,就问:“怎么都散了?”香菱就说:“我有一枝夫妻蕙,她们不懂,还说我瞎编,就这么闹起来了,把我的新裙子也弄脏了。”宝玉笑着说:“你有夫妻蕙,我这儿正好有一枝并蒂菱。”嘴里说着,手里还真拿着一枝并蒂菱花,又把那枝夫妻蕙拿在手里。香菱说:“什么夫妻不夫妻,并蒂不并蒂的,你看看这裙子。”宝玉这才低头一看,哎呀一声,说:“怎么拖到泥里了呢?可惜这石榴红绫的料子最容易脏了。”香菱说:“这是前儿琴姑娘带来的。姑娘做了一条,我也做了一条,今天才第一次穿呢。”宝玉跺脚叹道:“要是在你们家,一天糟蹋一百件这种东西也不算什么。只是头一件呢,既然是琴姑娘带来的,你和宝姐姐每人就这一条,她的还好好的,你的先弄脏了,这不是辜负了她的心意嘛。二则姨妈老人家嘴碎,就平时那样,我还经常听到她念叨你们不知道过日子,只知道糟蹋东西,不知道珍惜福气呢。这要是让姨妈看见了,又得唠叨个没完了。”香菱听了这话,却觉得正说到自己心坎上了,反而高兴起来,笑着说:“就是这个理儿。我虽然有几条新裙子,但都和这个不一样,要是有一样的,赶紧换了就好了。过后再说吧。”宝玉说:“你千万别乱动,就这么站着才好,不然连小衣、膝裤、鞋面都要弄脏了。我有个主意:袭人上月做了一条和这个一模一样的,她因为有孝在身,现在也不穿。干脆送给你换下来,怎么样?”香菱笑着摇头说:“不好,要是他们听到了可不好。”宝玉说:“这怕什么。等他们孝期过了,她喜欢什么你还不能送她别的吗?你要是这样想,可就不像你平常的为人了!况且这又不是什么瞒着人的事,只管告诉宝姐姐也可以,只是怕姨妈老人家生气罢了。”香菱想了想,觉得有道理,就点头笑着说:“那就这样吧,可别辜负了你的心意。我等着你,你可千万让她亲自送来才好。” 宝玉听了,特别高兴,答应着就匆匆忙忙地回去了。一边走一边心里盘算:“这么好的一个人啊,没了父母,连自己本来的姓都忘了,被人拐出来,又卖给了那个霸王。”又想起上次平儿也是意外发生的事,今天这事儿更是意外中的意外了。一边胡思乱想,一边来到房里,拉着袭人,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详细地告诉了她。香菱这个人啊,没有人不怜惜喜爱的。袭人本来就是个大方的人,再加上和香菱平时关系就好,一听这个消息,急忙就开箱把裙子拿出来叠好,跟着宝玉来找香菱,香菱还站在那儿等着呢。袭人笑着说:“我说你也太淘气了,非得弄出点事儿来才罢休。”香菱红了脸,笑着说:“多谢姐姐了,谁知道那些促狭鬼使坏心眼呢。”说着,接过裙子展开一看,果然和自己的一模一样。又让宝玉背过脸去,自己两手交叉解开裙子,把新裙子系上。袭人道:“把这条脏裙子交给我拿回去,收拾好了再给你送来。你要是拿回去,被人看见了肯定要问的。”香菱说:“好姐姐,你拿回去随便给哪个妹妹吧。我有了这个,就不要它了。”袭人道:“你可真大方。”香菱又急忙万福道谢,袭人拿着脏裙子就走了。 香菱见宝玉蹲在地上,用树枝在地上抠了一个坑,把刚才的夫妻蕙和并蒂菱先抓了些落花铺在坑底,然后把菱蕙放进去,又用些落花盖好,这才把土填好弄平。香菱拉着他的手,笑着说:“你这又是在做什么呢?怪不得人人都说你老是做些让人肉麻的事儿。你看看,你的手弄得都是泥和青苔,还不快去洗干净。”宝玉笑着站起来,走去洗手,香菱也转身走了。两人已经走出了几步远,香菱又转身回来叫住宝玉。宝玉不知道有什么事,两只沾满泥的手扎煞着,笑嘻嘻地转回来问:“什么事啊?”香菱只顾笑。这时候她的小丫头臻儿走过来对香菱说:“二姑娘等你说话呢。”香菱这才对宝玉说:“裙子的事可千万别跟你哥哥说啊。”说完,就转身走了。宝玉笑着说:“我又不是疯了,往虎口里送脑袋呢。”说着,也回去洗手去了。到底后面还有什么事呢,且听下回分解。 第132章 怡红夜宴众女欢 话说宝玉回到房中洗手,就跟袭人商量:“晚上喝酒取乐,可别太拘束了。现在吃啥,早点告诉他们去准备。”袭人笑着说:“你就放心吧。我和晴雯、麝月、秋纹四个人,每人出五钱银子,总共是二两。芳官、碧痕、小燕、四儿四个人呢,每人三钱银子,她们有请假的就不算了,一共是三两二钱银子。这钱早就交给柳嫂子了,让她预备四十碟果子。我还和平儿说了,已经抬了一坛上好的绍兴酒藏在那边了。我们八个人就单为给你过生日呢。”宝玉一听,高兴得赶忙说:“她们的钱是从哪儿来的呀,不该让她们出才对。”晴雯在旁边说:“她们没钱,难道我们就有钱啦?这可都是大家的心意。哪怕是偷来的呢,你只管领了这份情就是了。”宝玉听了,笑着说:“你说得对。”袭人也笑着说:“你呀,一天不被她两句硬话噎着,就过不去似的。”晴雯也笑着回嘴:“你现在也学坏了,专门挑事儿。”说完,大家都笑了。宝玉就说:“去把院门关上吧。”袭人笑着说:“怪不得别人说你是‘无事忙’呢。这会子关了门,别人肯定会起疑的,还不如再等一会儿。”宝玉点了点头,又说:“我出去走走,四儿你去舀水,小燕跟我来。”说完,就走到外边去了。见周围没人,宝玉就问小燕五儿的事儿。小燕说:“我刚告诉柳嫂子了,她可高兴了。只是五儿那天晚上受了委屈,心里烦恼,回家又气病了,现在来不了。只能等她病好了。”宝玉听了,忍不住后悔地长叹一声,又问:“这件事袭人知道不知道?”小燕说:“我没告诉她,也不知道芳官有没有说呢。”宝玉说:“我可没告诉过芳官,也罢,等我告诉她吧。”说完,又走进屋里,故意装作洗手的样子。 这时候已经是掌灯的时候了,就听到院门前有一群人进来了。大家隔着窗户悄悄往外看,果然看到林之孝家的和几个管事的女人走过来了,最前头有一个人提着个大灯笼。晴雯悄悄笑着说:“她们是来查上夜的人了。这一出去,咱们就能关门了。”只见怡红院凡是上夜的人都迎了出去,林之孝家的看了好一会儿。然后吩咐道:“可别耍钱喝酒,然后一觉睡到大天亮,要是让我知道了,可不会轻饶的。”众人都笑着说:“哪有那么大胆子的人呀。”林之孝家的又问:“宝二爷睡下了没有?”众人都回答说不知道。袭人赶忙推了推宝玉。宝玉趿拉着鞋,就迎了出去,笑着说:“我还没睡呢。妈妈进来歇歇吧。”又喊着:“袭人,快倒茶来。”林之孝家的赶忙进来,笑着说:“还没睡呀?如今天长了夜短了,应该早点睡,明天才能起得早。不然明天起晚了,别人笑话不说你是个读书上学的公子,倒像是那些挑脚汉了。”说完,自己也笑了。宝玉忙笑着说:“妈妈说得对。我每天都睡得早,只是妈妈每天进来的时候我都不知道,已经睡了。今天因为吃了面,怕积食,所以多玩一会儿。”林之孝家的又朝着袭人等人笑着说:“应该沏些普洱茶喝。”袭人、晴雯两个人赶忙笑着说:“已经沏了一铫子女儿茶,都喝过两碗了。大娘也尝一碗吧,都是现成的。”说着,晴雯就倒了一碗。林之孝家的又笑着说:“这段时间我听二爷嘴里说的话都变了,对着这几位大姑娘们竟然直接叫名字了。虽然在这屋里,可毕竟都是老太太、太太的人,说话还是该尊重些才是。要是偶尔叫一声还说得过去,要是一直这么叫,就怕以后兄弟侄儿们跟着学,那可就惹人笑话了,说这家子的人眼里没有长辈。”宝玉笑着说:“妈妈说得对。我也就是一时半会儿的。”袭人、晴雯都笑着说:“可别委屈了他。直到现在呢,他嘴里姐姐可没停过。不过玩闹的时候叫一声半声名字,要是当着外人,还和以前一样呢。”林之孝家的笑着说:“这才好呢,这才是读过书、懂礼数的。自己越谦逊就越显得尊重。别说是三五代的老人,就是现在从老太太、太太屋里拨过来的,哪怕是老太太、太太屋里的猫儿狗儿,也轻易不能伤着的。这才是受过调教的公子该有的行事作风。”说完,喝了茶,就说:“请安歇吧,我们走了。”宝玉还说:“再歇歇吧。”可是林之孝家的已经带着众人,又去别的地方检查去了。 这边晴雯等人赶忙让人关了门,进来笑着说:“这位奶奶在别处喝了一杯茶,就跑这儿来唠唠叨叨的,还把我们数落了一顿才走。”麝月笑着说:“她也没什么坏心,少不了要经常提醒我们一下。这也是防止我们出大差错的意思。”说着,一面就开始摆放酒果。袭人道:“不用围桌子了,咱们把那张花梨圆炕桌子放在炕上坐,又宽敞又方便。”大家听了,就真的把桌子抬过来了。麝月和四儿到那边去搬果子,用两个大茶盘搬了四五次才搬完。两个老婆子蹲在外面火盆旁边筛酒。宝玉说:“天热,咱们都把大衣裳脱了才好。”众人都笑着说:“你要脱你脱,我们还要轮流安席呢。”宝玉笑着说:“这一安席啊,就得安到五更天了。你们也知道我最怕这些俗套子,在外人面前没办法才做的,这会子还来为难我就不好了。”众人听了,都说:“就依你。”于是大家先不上座,忙着卸妆宽衣。 不一会儿,把正装都脱了,头上就随便挽了个纂儿,身上都穿着长裙短袄。宝玉只穿着一件大红棉纱小袄子,下面是绿绫弹墨袷裤,裤脚还散着,靠着一个用各色玫瑰芍药花瓣装的玉色夹纱新枕头,和芳官两个人先划起拳来。当时芳官嘴里直嚷着热,只穿着一件玉色红青酡纟式三色缎子斗的水田小夹袄,束着一条柳绿汗巾,底下是水红撒花夹裤,裤腿也散着。头上眉额那儿编着一圈小辫儿,最后都归到头顶心,结成一根鹅卵粗细的总辫,拖在脑后。右耳眼儿里只塞着米粒大小的一个小玉塞子,左耳上戴着一个白果大小的硬红镶金大坠子,这么一打扮,显得脸就像满月一样白,眼睛像秋水一样清澈。引得众人笑着说:“他们两个就像是双生的兄弟俩似的。”袭人等人一个一个地斟了酒,说:“先等等再划拳,虽然不安席了,但是每人也得在我们手里吃一口酒。”于是袭人先端起酒杯,在唇上抿了一口,其余的人依次这样做了,然后大家才围坐在一起。小燕和四儿因为炕沿坐不下,就端了两张椅子,放在靠近炕的地方坐下。那四十个碟子,都是一色的白粉定窑的,只有小茶碟那么大,里面装着山南海北、中原外国的,不管是干的、鲜的,水里的、陆地上的,天下所有的酒馔果菜都有。宝玉就说:“咱们也应该行个酒令才好。”袭人道:“斯文点的才好,别大呼小叫的,让别人听见了。再说我们又不识字,那些文绉绉的可不行。”麝月笑着说:“拿骰子咱们玩抢红吧。”宝玉说:“没趣,不好玩。咱们玩占花名儿的吧。”晴雯笑着说:“这可是我早就想玩的玩意儿了。”袭人道:“这个玩意儿虽然好,但是人少了就没趣了。”小燕笑着说:“要我说啊,咱们悄悄地把宝姑娘和林姑娘请来玩一会儿,玩到二更天再睡也不迟。”袭人道:“又要开门又要大声招呼的,要是碰到巡夜的问起来怎么办?”宝玉说:“怕什么,咱们三姑娘也喝酒呢,再把她也请一声才好。还有琴姑娘。”众人都说:“琴姑娘就算了吧,她在大奶奶屋里,要是折腾起来就闹大了。”宝玉说:“怕什么,你们就赶紧去请吧。”小燕和四儿等不及听完,两个人就赶忙让人开了门,分头去请人了。 晴雯、麝月、袭人三个人又说:“她们两个去请,就怕宝姑娘和林姑娘不肯来,还得我们去请,死活把她们拉来才行。”于是袭人、晴雯赶忙又让老婆子打个灯笼,两个人也去请人了。果然,宝钗说夜深了,黛玉说身体不舒服,她俩再三央求说:“好歹给我们一点面子,稍微坐一会儿就走。”探春听了却很高兴。心里想:“不请李纨的话,要是被她知道了可不好。”就吩咐翠墨跟着小燕也再三去请李纨和宝琴两个人,最后人都到齐了,先后都来到了怡红院。袭人又死活拉着香菱来了。炕上又并了一张桌子,这才都坐得下。 宝玉赶忙说:“林妹妹怕冷,到这边靠着板壁坐吧。”又拿了个靠背给她垫着。袭人等人都端了椅子在炕沿下陪着。黛玉却离桌子远远的,靠着靠背,笑着对宝钗、李纨、探春等人说:“你们天天说别人夜里聚在一起喝酒赌博,今天我们自己也这样了,以后还怎么说别人呀。”李纨笑着说:“这有什么关系。一年当中也就是生日或者过节的时候这样玩一下,又不是天天夜里都这样,这也没什么好怕的。”说着,晴雯拿了一个竹雕的签筒过来,里面装着象牙花名签子,摇了一摇,放在中间。又取过骰子来,放在盒子里摇了摇,揭开一看,里面是五点,数到宝钗。宝钗就笑着说:“我先来抓,不知道能抓到个什么呢。”说着,把签筒摇了摇,伸手抽出一根签。大家一看,只见签上画着一支牡丹,写着“艳冠群芳”四个字,下面还有一句镌着小字的唐诗,写的是: 任是无情也动人。还注着:“在席的人都要一起敬一杯酒,这是群芳之首,然后可以随意指定一个人,不管是说诗词还是开玩笑,说一个来劝酒。”众人看了,都笑着说:“真巧啊,你也最配牡丹花了。”说着,大家一起敬了一杯酒。宝钗喝完酒,就笑着说:“芳官唱一支曲子给我们听吧。”芳官说:“既然这样,大家先把自己面前的酒喝了,我再唱好听的。”于是大家先喝酒。芳官就唱道:“寿筵开处风光好。”众人都说:“快别唱这个了。这会子可不用你来祝寿,挑你唱得最好的来唱。”芳官只好细细地唱了一支《赏花时》: 翠凤毛翎紥帚叉,闲踏天门扫落花。您看那风起玉尘 沙。猛可的那一层云下,抵多少门外即天涯。您再休要剑 斩黄龙一线儿差,再休向东老贫穷卖酒家。您与俺眼向 云霞。洞宾呵,您得了人可便早些儿回话,若迟呵,错教人 留恨碧桃花。刚唱完。宝玉就一直拿着那根签,嘴里颠来倒去地念着“任是无情也动人”,听了这曲子,眼睛看着芳官,也不说话。湘云赶忙一把夺过签,扔给了宝钗。宝钗又掷了一个十六点,数到探春。探春笑着说:“我还不知道能拿到个什么呢。”伸手抽出一根签来,自己一看,就扔到地上,脸红红的,笑着说:“这东西不好,不该玩这个酒令的。这本来是外面男人们玩的酒令,上面有好多乱七八糟的话。”众人都不明白,袭人等人赶忙把签捡起来,大家一看,上面画着一枝杏花,红字写着“瑶池仙品”四个字,诗是这样的: 日边红杏倚云栽。注解说:“拿到这个签的人,一定会得到一个好夫婿,大家一起恭贺一杯,然后一起喝一杯。”众人都笑着说:“我就说是什么呢。这个签本来就是闺阁中玩乐用的,除了这两三根有这种话的签,也没有别的杂话,这有什么关系呢。我们家已经有一个王妃了,难道你也要做王妃不成?大喜,大喜啊。”说着,大家都来敬酒。探春哪里肯喝,可是被史湘云、香菱、李纨等三四个人死拉硬拽地灌了下去。探春只要求换一个酒令,众人怎么也不肯答应。湘云拉着她的手强行掷了个十九点出来,就轮到李氏抽签了。李氏摇了摇签筒,抽出一根签一看,笑着说:“好极了。你们看看,这玩意儿还真有点意思。”众人看那签上,画着一枝老梅,写着“霜晓寒姿”四个字,另一面的旧诗是: 竹篱茅舍自甘心。注解说:“自己喝一杯,下家掷骰子。”李纨笑着说:“真有趣,你们掷骰子吧。我就自己喝一杯,不管你们玩得怎么样了。”说完,就喝酒,然后把骰子递给黛玉。黛玉一掷,是个十八点,就轮到湘云抽签了。湘云笑着,挽起袖子伸手抽出一根签来。大家一看,一面画着一枝海棠,题着“香梦沉酣”四个字,那面的诗是: 只恐夜深花睡去。黛玉笑着说:“‘夜深’这两个字,改成‘石凉’两个字就更好了。”众人就知道她是在打趣白天湘云醉卧的事儿,都笑了。湘云笑着指了指那自行船给黛玉看,又说:“你快坐上那船回家去吧,别再多话了。”众人都笑了。再看签上的注解:“既然是‘香梦沉酣’,抽到这个签的人不方便喝酒,只让上下两家各喝一杯就好。”湘云拍手笑着说:“阿弥陀佛,真是个好签!”恰好黛玉是上家,宝玉是下家。两个人斟了两杯酒,只好要喝。宝玉先喝了半杯,趁人不注意,递给芳官,芳官端起来一仰头就喝了。黛玉只管和别人说话,把自己那杯酒全都倒在漱盂里了。湘云就拿起骰子一掷,是个九点,数过去就轮到麝月了。麝月就抽出一根签来。大家一看,签面上画着一枝荼コ花,题着“韶华胜极”四个字,那边写着一句旧诗,是这样的: 开到荼蘼花事了。注解说:“在席的每个人都喝三杯酒,为春天送行。”麝月就问这是什么意思,宝玉皱着眉头赶忙把签藏起来说:“咱们先喝酒吧。”说着,大家就吃了三口酒,权当是三杯了。麝月又掷了个十九点,轮到香菱了。香菱就抽出一根并蒂花的签,题着“联春绕瑞”,那面写着一句诗: 连理枝头花正开。注解说:“大家一起敬抽到签的人三杯酒,然后大家再陪饮一杯。”香菱又掷了个六点,就轮到黛玉抽签了。黛玉默默地想:“不知道还有什么好签能被我抽到才好呢。”一面伸手取了一根签,只见上面画着一枝芙蓉,题着“风露清愁”四个字,那面有一句旧诗: 莫怨东风当自嗟。注解说:“自己喝一杯,牡丹陪饮一杯。”众人笑着说:“这个好极了。除了她,别人可配不上芙蓉。”黛玉自己也笑了。于是喝了酒,就掷了个二十点,轮到袭人抽签了。袭人就伸手取了一支签出来,却是一枝桃花,题着“武陵别景”四个字,那一面的旧诗写着: 桃红又是一年春。注解说:“杏花陪饮一盏酒,在座中和她同岁的陪饮一盏酒,同生辰的陪饮一盏酒,同姓的陪饮一盏酒。”众人笑着说:“这一回可热闹有趣了。”大家算来算去,香菱、晴雯、宝钗三个人都和她同岁,黛玉和她同生辰,只是没有同姓的。芳官赶忙说:“我也姓花,我也陪她喝一杯。”于是大家都斟了酒,黛玉就朝着探春笑着说:“命中注定要招个好夫婿的,你是杏花,快喝了,我们好喝。”探春笑着说:“这是个什么呀,大嫂子快给她一下子。”李纨笑着说:“人家没得到好夫婿还要挨打,我可不忍心。”说得众人都笑了。 袭人才要掷骰子呢,就听到有人敲门。老婆子赶忙出去问,原来是薛姨妈打发人来接黛玉的。众人就问现在几更了,那人回答说:“二更以后了,钟已经打过十一下了。”宝玉还不相信,拿过表来瞧了一瞧,果真是子初初刻十分了。黛玉便起身说:“我可撑不住了,回去还要吃药呢。”众人都说:“也都该散了。”袭人、宝玉等还想留着众人。李纨、宝钗等都说:“夜太深了不合适,今天这已经是破例了。”袭人道:“既如此,每位再吃一杯再走。”说着,晴雯等已经把酒杯都斟满了,每人吃了一杯,就都让人点灯。袭人等一直送到沁芳亭河那边才回来。 关了门之后,大家又开始行起令来。袭人等又用大钟斟了几杯酒,用盘子装了各种各样的果菜给地下的老嬷嬷们吃。大家都有了三分酒意后,就开始猜拳,赢的人唱小曲儿。那天到了四更时分,老嬷嬷们明里吃着,暗里还偷拿,结果酒坛里的酒都喝光了,众人听了都很惊讶,这才收拾洗漱睡觉。芳官喝得两腮像胭脂一样红,眉梢眼角更添了许多韵味,身子软绵绵的,就睡在袭人身上,还说:“好姐姐,心跳得厉害呢。”袭人笑着说:“谁让你一个劲儿地猛灌呢。”小燕和四儿也熬不住了,早早就睡了。晴雯还在那儿喊呢。宝玉说:“别叫了,咱们就随便歇一歇吧。”自己便枕着那红香枕,身子一歪,也睡着了。袭人见芳官醉得厉害,怕她吐酒弄脏了地方,只得轻轻起来,把芳官扶到宝玉身边,让她睡下。自己则在对面的榻上躺下了。 大家这一觉睡得香甜,啥都不知道了。等到天亮的时候,袭人睁眼一看,只见天色明亮,赶忙说:“可迟了。”又朝对面床上看了一眼,只见芳官头枕着炕沿,还没睡醒呢,连忙起来叫她。宝玉也翻身醒来,笑着说:“可迟了!”又推芳官起身。那芳官坐起来,还发怔地揉着眼睛。袭人笑着说:“不害羞,你喝醉了,怎么也不挑个地方就乱躺呢。”芳官听了,瞧了瞧周围,才知道自己和宝玉同榻而睡,忙笑着下地来说:“我怎么喝得什么都不知道了。”宝玉笑着说:“我竟然也不知道。要是知道的话,就给你脸上抹些黑墨了。”说着,丫头进来伺候梳洗。宝玉笑着说:“昨天玩得真尽兴,今天晚上我还席。”袭人笑着说:“罢了罢了,今天可别闹了,再闹就有人说闲话了。”宝玉说:“怕什么,不过才两次罢了。咱们也算是能喝酒的了,那一坛子酒,怎么就喝光了呢。真有趣,偏又没了。”袭人笑着说:“本来就是这样才有趣。一定要尽兴了,才不会觉得乏味,昨天大家都玩得兴起了,晴雯连害羞都忘了,我记得她还唱了一个呢。”四儿笑着说:“姐姐忘了,连姐姐也唱了一个呢。在席的谁没唱过!”众人听了,都红了脸,两手捂着嘴笑个不停。 忽然平儿笑嘻嘻地走了进来,说亲自来请昨天在席的人:“今天我还席,少一个人都不行。”众人赶忙让座、请喝茶。晴雯笑着说:“可惜昨天晚上没有她。”平儿忙问:“你们夜里都做什么了?”袭人便说:“不能告诉你。昨天夜里热闹极了,就连以前老太太、太太带着大家玩的时候都比不上昨天这一回。一坛酒我们都喝光了,一个个喝得连害羞都顾不上了,不知不觉地又都唱了起来。四更多天才横七竖八地打了个盹儿。”平儿笑着说:“好啊,白向我要了酒去。也不请我,还说给我听,气我呢。”晴雯说:“今天他还席,肯定会请你的,等着吧。”平儿笑着问道:“他是谁呀,谁是他?”晴雯听了,笑着追打她,说:“就你耳朵尖,听得真。”平儿笑着说:“这会子有事,不和你说了,我先去办事。一会儿再派人来请,要是有一个人不到,我可就要打上门来了。”宝玉等忙挽留,可她已经走了。 第133章 群芳贺寿各有态 这里宝玉正在梳洗,刚吃着茶呢,忽然一眼看到砚台底下压着一张纸,就说道:“你们这样随便乱压东西可不好。”袭人、晴雯等赶忙问:“又怎么了,是谁又犯错了?”宝玉指着说:“砚台下是什么?肯定又是谁的样子忘记收起来了。”晴雯急忙掀开砚台拿了出来,是一张字帖儿,递给宝玉看,原来是一张粉笺子,上面写着“槛外人妙玉恭肃遥叩芳辰。”宝玉看完,一下子跳了起来,忙问:“这是谁接了来的?也不告诉我。”袭人、晴雯等见他这样,不知道是哪个重要的人送来的帖子,赶忙一起问:“昨天谁接了一个帖子?”四儿急忙跑进来,笑着说:“昨天妙玉并没有亲自来,只是打发个妈妈送来的。我就放在那儿了,谁知道喝了一顿酒就给忘了。”众人听了,说:“我还以为是谁呢,这么大惊小怪的,这也不值得呀。”宝玉急忙说:“快拿纸来。”当时拿了纸,研了墨,看到她写着“槛外人”三个字,自己却不知道回帖上写什么才能相匹配。只管拿着笔出神,半天也没有主意。又想:“要是去问宝钗,她肯定又会批评我怪诞,不如去问黛玉。” 想罢,就把帖子放在袖子里,直接去找黛玉。刚过了沁芳亭,忽然看到岫烟颤颤巍巍地迎面走来。宝玉忙问:“姐姐去哪里?”岫烟笑着说:“我去找妙玉说话。”宝玉听了很诧异,说道:“她这个人很孤僻,不合群,看不上很多人。原来她看重姐姐,竟然知道姐姐不是我们这种俗人。”岫烟笑着说:“她也未必是真心看重我,不过我和她做过十年的邻居,就隔着一堵墙。她在蟠香寺修炼的时候,我家本来贫寒,租的就是她庙里的房子,住了十年,没事就到她庙里去作伴。我认识的字都是她教的呢。我和她既是贫贱之交,又有半师之份。因为我们去投靠亲戚了,听说她因为不合时宜,被权势不容,就来到这里了。现在又机缘巧合,我们得以相遇,以前的情谊竟然还在。承蒙她看得起我,比以前更胜了。”宝玉听了,就像听到惊雷一样,高兴地笑着说:“怪不得姐姐的举止言谈,超凡脱俗像野鹤闲云一样,原来是有根源的。正好她的一件事让我很为难,我正想去请教别人呢。现在遇到姐姐,真是太巧了,求姐姐指教。”说着,就把拜帖拿给岫烟看。岫烟笑着说:“她这脾气竟然一点都改不了,还是这么放诞古怪。从来没见过拜帖上下写别号的,这可真是俗话说的‘僧不僧,俗不俗,女不女,男不男’,成什么样子了。”宝玉听了,忙笑着说:“姐姐不知道,她本来就不属于这些人当中的,她是世人意料之外的人。因为她觉得我还有点见识,才给我这个帖子。我因为不知道回帖写什么字样才好,竟然没了主意,正打算去问林妹妹呢,正好遇到姐姐。”岫烟听了宝玉这话,就用眼上下仔细打量了他半天,才笑着说:“怪不得俗话说‘闻名不如见面’,也怪不得妙玉竟然给你下这个帖子,也怪不得去年她给你那些梅花了。既然她是这样的人,那我就告诉你原因吧。她常说:‘古人从汉晋五代唐宋以来都没有好诗,只有两句好的,说“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所以她自称‘槛外之人’。又常常称赞庄子的文章好,所以有时也自称‘畸人’。如果她帖子上自称‘畸人’的话,你就回她一个‘世人’。畸人呢,她自称是畸零之人,你谦虚自己是世间庸庸碌碌之人,她就会高兴了。现在她自称‘槛外之人’,是说自己已经超脱于铁槛之外了,所以你现在只回‘槛内人’,就合她的心意了。”宝玉听了,就像被醍醐灌顶一样,哎呦了一声,才笑着说:“怪不得我们家的家庙叫‘铁槛寺’呢,原来有这个说法。姐姐请便,让我去写回帖。”岫烟听了,就自己往栊翠庵去了。宝玉回房写了帖子,上面只写了“槛内人宝玉熏沐谨拜”几个字,亲自拿到栊翠庵,隔着门缝投进去就回来了。 因为又看到芳官梳了头,把头发挽起来,戴了些花翠,宝玉忙让她改妆,又让把周围的短发剃掉,露出碧青的头皮来,在当中分个大顶,又说:“冬天的时候戴上大貂鼠卧兔儿,脚上穿虎头盘云五彩小战靴,或者散着裤腿,只用净袜厚底镶鞋。”又说:“芳官这个名字不好,改成男名才别致。”于是就改成了“雄奴”。芳官非常满意,又说:“既然这样,你出门的时候也带上我。要是有人问,就说我和茗烟一样是个小厮就行了。”宝玉笑着说:“到底还是会被人看出来的。”芳官笑着说:“我说你没才呢。咱们家现在有几家土番,你就说我是个小土番儿。况且人人都说我打联垂好看,你觉得这话妙不妙?”宝玉听了,喜出望外,忙笑着说:“这很好。我也经常看到官员们有很多带着从外国献俘来的人,图的就是他们不畏风霜,骑马方便。既然这样,再给你起个番名,叫‘耶律雄奴’。‘雄奴’这两个音,又和匈奴相通,都是犬戎的名姓。况且这两种人从尧舜的时候就是中华的祸患,晋唐各朝,深受其害。幸亏咱们有福,生在当今这个时代,是大舜的正统后裔,圣虞的功德仁孝,光辉赫赫,与天地日月一样永远不朽,所以凡是历代那些跳梁小丑,到了现在竟然不用一兵一卒,都乖乖地投降了。我们就应该作践他们,为君父增光。”芳官笑着说:“既然这样,你就应该去练习弓马,学些武艺,挺身而出抓几个反叛的人,这才是进忠效力呢。何必借着我们,你自己在这儿开心玩乐,还说是称功颂德呢。”宝玉笑着说:“所以你不明白。现在四海都臣服了,八方宁静,千百年都不用武力防备了。咱们就算是玩闹一下,也应该称颂,这样才不辜负这太平盛世。”芳官听了觉得有道理,两个人都觉得这样很妥当。宝玉就叫她“耶律雄奴”。 其实呢,贾府二宅都有先人当年俘获的囚犯被赐为奴隶的,只不过让他们饲养马匹,都没什么大用处。湘云向来就喜欢嬉戏打闹,而且她最喜欢武扮,经常自己束着銮带,穿着折袖的衣服。最近看到宝玉把芳官扮成男子,她就把葵官也扮成了个小子。那葵官本来就经常刮剔短发,这样方便在脸上涂粉墨油彩,手脚又灵活,打扮起来又省事儿。李纨、探春看到了也很喜欢,就把宝琴的荳官也让她打扮成一个小童,头上梳两个丫髻,穿着短袄红鞋,只差没涂脸了,就像戏里的一个琴童。湘云把葵官的名字改了,换成“大英”。因为她姓韦,就叫她韦大英,这样才符合自己的意思,暗中有‘惟大英雄能本色’的话,何必涂脂抹粉才像男子呢。荳官年龄和身量都很小,又非常机灵,所以叫荳官。园子里的人也叫她“阿荳”,也有叫她“炒豆子”的。宝琴反而说琴童、书童这些名字太普通了,这个“荳”字很别致,就把名字换成了“荳童”。 因为饭后平儿还席,说红香圃太热了,就在榆荫堂中摆了几席新酒佳肴。让人高兴的是,尤氏又带着佩凤、偕鸳两个小妾过来游玩。这两个小妾也是年轻娇艳、天真憨直的女子,不常过来的,今天进了园子,再遇到湘云、香菱、芳官、蕊官一干女子,真应了“方以类聚,物以群分”这句话,只见她们说笑个不停,也不管尤氏在哪里,只让丫鬟们去伺候,就和众人一起游玩起来。一会儿到了怡红院,忽然听到宝玉叫“耶律雄奴”,把佩凤、偕鸳、香菱三个人笑得抱成一团,问这是什么话,大家也学着叫这个名字,可是叫错了音韵,或者忘了字眼儿,甚至有人叫出“野驴子”来,引得园子里凡是听到的人没有不笑倒的。宝玉看到人人都取笑,怕这样作贱了芳官,忙又说:“海西福朗思牙,听说有金星玻璃宝石,他们本国的番语把金星玻璃叫做‘温都里纳’。现在把你比作它,就改名叫‘温都里纳’好不好?”芳官听了更加高兴,说:“就这样吧。”因此又有了这个名字。可是众人觉得拗口,还是按照汉语名字,就叫她“玻璃”。 闲话少叙,且说当下众人都在榆荫堂中借着喝酒的名义,大家一起玩乐,让女先儿击鼓。平儿采了一枝芍药,大家大概二十来人传花来行令,热闹了好一会儿。因为有人回话说:“甄家有两个女人送东西来了。”探春和李纨、尤氏三个人就出去到议事厅相见,这里众人就先出来散一散。佩凤、偕鸳两个人去打秋千玩,宝玉就说:“你们两个上去,我来送你们。”慌得佩凤说:“罢了,别给我们惹乱子了,倒是叫‘野驴子’来送送还差不多。”宝玉忙笑着说:“好姐姐们别闹了,别让人跟着你们学,骂她就不好了。”偕鸳又说:“笑得浑身发软,怎么打呀。掉下来把你的蛋黄都摔出来。”佩凤就追着打她。 正在嬉笑打闹不停的时候,忽然看到东府里有几个人慌慌张张地跑过来说:“老爷去世了。”众人听了,吓了一大跳,忙都说:“好好的没有生病,怎么就没了呢?”家里的下人说:“老爷天天修炼,肯定是功行圆满,升仙去了。”尤氏一听到这个消息,又看到贾珍父子和贾琏等都不在家,一时之间竟然没有一个贴心的男人来帮忙,不免有些慌乱。只得急忙卸了妆饰,让人先到玄真观把所有的道士都锁起来,等大爷回来审问。一面急忙坐车带着赖升等家人媳妇出城。又请太医来看看到底是什么病。大夫们看到人已经死了,哪里还能诊脉呢,他们一向知道贾敬导气之术都是虚诞的东西,更别说什么参星礼斗,守庚申,服灵砂这些行为了,都是些妄作虚为的事情,过于劳神费力,反而因此伤了性命。现在虽然死了,肚子里坚硬得像铁一样,面皮嘴唇都烧得紫绛皱裂。就向媳妇回话说:“是玄教中吞金服砂,烧胀而死的。”众道士慌慌张张地回说:“原来是老爷新制的丹砂吃坏了事,小道们也曾劝说‘功行未到还不能服’,没想到老爷在今夜守庚申的时候悄悄服了下去,就升仙了。这恐怕是因为虔诚得道,已经脱离苦海,脱去皮囊,自己解脱了。”尤氏也不听他们的话,只让人把道士锁着,等贾珍回来处理,并且让人飞马去报信。一面看这里地方狭窄,不能停放尸体,横竖也不能进城,就急忙装裹好了,用软轿抬到铁槛寺停放,掐指一算,至少要半个月的时间,贾珍才能回来。眼 下天气炎热,实在等不了,于是自己主持,让天文生选了个日期入殓。寿木早就早年备下寄存在这个庙中的,很是方便。三日后就开丧破孝,一面又做起道场来等贾珍。 荣府里凤姐儿出不来,李纨又要照顾姊妹们,宝玉又不懂这些事体,只得把外面的事情暂时托付给家里几个二等管事的人。贾打扁、贾珖、贾珩、贾璎、贾菖、贾菱等各有执事。尤氏不能回家,就把她的继母接来在宁府看家。她这继母只得把两个还没出嫁的小女儿带来,一起起居才放心。 且说贾珍听到这个消息,马上告假,贾蓉是有官职的人。礼部看到当今皇上非常推崇孝悌,不敢自作主张,就写了本子请旨。原来天子是非常仁孝的,而且更加尊重功臣的后代,一看到这个本子,就下诏问贾敬是什么职位。礼部代奏:“是进士出身,祖职已经荫庇给他儿子贾珍了。贾敬因为年迈多病,经常在都城之外的玄真观修养。现在因为生病死在了寺里,他的儿子贾珍,孙子贾蓉,现在因为国丧正跟随圣驾在此地,所以请求告假回去入殓。”天子听了,赶忙下了额外的恩旨说:“贾敬虽然是平民百姓,没有为国家立过功劳,但是念在他祖父的功绩上,追赐他五品的官职。让他的子孙扶柩从北下之门进入都城,送到他家去殡殓。任凭子孙们尽完丧礼之后扶柩回原籍之外,命令光禄寺按照旧例赐祭。朝中从王公以下都准许去祭吊。钦此。”这道旨意一下,不但贾府里的人谢恩,就连朝中所有的大臣都高呼万岁,称颂不已。 贾珍父子日夜兼程往回赶,半路上看到贾打扁、贾珖二人带着家丁骑马飞奔而来,看到贾珍,一起滚鞍下马请安。贾珍急忙问:“干什么去?”贾打扁回答说:“嫂子怕哥哥和侄儿来了,老太太在路上没人照顾,叫我们两个来护送老太太的。”贾珍听了,赞不绝口,又问家里事情是怎么料理的。贾打扁等人就把如何捉拿道士,如何把尸体挪到家庙,怕家里没人就接了亲家母和两个姨娘在上房住着这些事说了。贾蓉当下也下了马,听到两个姨娘来了,就和贾珍相视一笑。贾珍忙说了几声“妥当”,然后加鞭就走,连店都不住,连夜换马飞驰。一天就到了都门,先直奔铁槛寺。那天已经是四更天了,打更的听到动静,急忙叫醒众人。贾珍下了马,和贾蓉放声大哭,从大门外就跪爬着进来,到棺材前磕头泣血,一直哭到天亮,喉咙都哑了才停住。尤氏等众人都过来见过面。贾珍父子赶忙按照礼数换了丧服,在棺材前俯伏着,可是毕竟自己要处理事务,不能真的什么都不管,所以只好减少些悲戚之情,好指挥众人。于是把恩旨详细地告诉了众亲友。一面先打发贾蓉回家料理停灵的事情。 贾蓉一刻也等不及,先骑马飞奔回家,急忙命令前厅收拾桌椅,放下槅扇,挂起孝幔子,在门前搭起鼓手棚、牌楼等东西。又急忙进来看外祖母和两个姨娘。原来尤老安人年纪大了,喜欢睡觉,经常歪着,他的二姨娘和三姨娘都和丫头们做针线活呢,他来了都说烦恼。贾蓉却嘻嘻笑着朝着他二姨娘说:“二姨娘,你又来了,我们父亲正想你呢。”尤二姐脸一下子就红了,骂道:“蓉小子,我过两天不骂你几句,你就过不下去了。越发连个体统都没有了。还亏你是大家公子哥儿,每天念书学礼的,现在连那些小家子气的人都比不上。”说着顺手拿起一个熨斗,朝着他头上就打,吓得贾蓉抱着头滚到她怀里告饶。尤三姐就上来撕他的嘴,又说:“等姐姐回来,咱们告诉她。”贾蓉忙笑着跪在炕上求饶,她俩又笑了。贾蓉又和二姨抢砂仁吃,尤二姐嚼了一嘴渣子,吐了他一脸。贾蓉竟然用舌头舔着吃了。众丫头看不过去,都笑着说:“热孝在身呢,老娘才睡了觉,她们俩虽然年纪小,可到底是姨娘家的,你也太不把奶奶放在眼里了。等会儿告诉爷,有你好果子吃。”贾蓉撇下他姨娘,就抱着丫头们亲嘴:“我的心肝,你说得对,咱们馋她们俩。”丫头们忙推开他,恨得骂道:“短命鬼儿,你自己有老婆丫头,只和我们闹,知道的说是玩闹,不知道的人,要是再遇到那些爱多管闲事、嚼舌头的人,一吵闹起来,那府里谁不知道,谁不在背后嚼舌根说咱们这边乱套了。”贾蓉笑着说:“各门各户的,谁管谁的事。都够忙的了。从古至今,连汉朝和唐朝,人们还说脏唐臭汉呢,何况咱们这样的人家。谁家没有风流事,可别让我把那些事说出来。连那边大老爷那么厉害,琏叔还和那小姨娘不干净呢。凤姑娘那样刚强,瑞叔还惦记着她呢。哪一件事能瞒得了我!” 贾蓉就这么信口胡诌的时候,只见他老娘醒了,他赶忙请安问好,又说:“难为老祖宗费心了,又难为两位姨娘受委屈了,我们爷儿们感激不尽。只有等事情完了,我们全家老小,登门去磕头。”尤老点头说:“我的儿,还是你们会说话。亲戚之间本来就该这样。”又问:“你父亲好吗?什么时候得到消息赶回来的?”贾蓉笑着说:“刚刚赶到的,先打发我来看您老人家了。好歹求您老人家事情完了再走。”说着,又朝着他二姨挤眼,那尤二姐悄悄咬牙含笑骂道:“很会嚼舌头的猴儿崽子,难道要留下我们给你爹做娘不成!”贾蓉又戏弄他老娘说:“放心吧,我父亲每天都为两位姨娘操心呢,要找两个又有根基又富贵又年轻又俏皮的两位姨爹,好把这二位姨娘嫁出去。这几年一直没找到合适的,可巧前几天在路上才看准了一个。”尤老还以为是真话,急忙问是谁家的,二姊妹扔了针线活,一边笑一边追着打他。说:“妈,别信这个遭雷打的。”连丫头们都说:“天老爷有眼,小心雷劈你!”正在这时,又有人来回话:“事情都办好了,请哥儿出去看看,好回爷的话。”那贾蓉这才笑嘻嘻地走了。到底后面还有什么事呢,且听下回分解。 第134章 宝玉伤怀思黛玉 话说贾蓉见家里的事儿都安排妥当了,就赶忙跑到寺里,跟贾珍汇报。然后呢,就连夜安排各项执事人员,把幡杠等要用的东西也都预备好了。定在初四卯时把灵柩运进城,还派人通知各位亲友。那天啊,丧仪那叫一个气派,宾客多得像云一样,从铁槛寺到宁府,沿路观看的起码有好几万人呢。这里面啊,有叹气的,有羡慕的,还有一帮半吊子读书人,说什么“丧礼与其办得奢华倒不如节俭而哀伤些”,一路上大家议论纷纷,说啥的都有。一直到未申时分才到地方,灵柩就停放在正堂里了。供奠举哀这些事儿弄完之后,亲友们就渐渐散了,只剩下族里的人负责迎宾送客啥的。近亲里就只有邢大舅还陪着没走。贾珍和贾蓉这会儿被礼法约束着,只能在灵旁睡草垫、枕土块,一副很痛苦的守丧样子。可人一散,他俩就抽空去找小姨子们厮混了。宝玉呢,每天也在宁府守孝,到晚上人都走了,才回园子里。凤姐身体还没好利索,虽然不能经常在这儿,但是遇到开坛诵经或者亲友来上祭的日子,也会挣扎着过来,帮尤氏料理事情。 有一天,早饭供完之后,因为当时白天还挺长的,贾珍他们连着忙了好几天,累得不行,就在灵旁打盹儿。宝玉看没客人来,就想回园子看看黛玉,于是先回怡红院了。进了院子,发现里面静悄悄的没人,只有几个老婆子和小丫头在回廊下乘凉呢,有躺着睡觉的,也有坐着打盹儿的。宝玉也不去惊动她们。只有四儿看见了,赶忙跑过来打帘子。刚要掀起帘子的时候,就见芳官从里面笑着跑出来,差点就和宝玉撞个满怀。一看到宝玉,才含笑站住,说:“你怎么回来啦?你快帮我拦住晴雯,她要打我呢。”话还没说完,就听到屋里稀里哗啦一阵乱响,也不知道啥东西撒了一地。接着晴雯就追出来骂道:“我看你这个小蹄子能跑到哪儿去,输了还不让打。宝玉不在家,我看谁能救你。”宝玉赶忙笑着拦住晴雯,说:“你妹子小,不知道怎么得罪你了,看在我的面子上,饶了她吧。”晴雯也没想到宝玉这时候回来,猛一看到他,忍不住笑了,就笑着说:“芳官简直就是狐狸精变的,就算会拘神遣将的符咒也没这么快啊。”又笑着说:“就算你真请了神来,我也不怕。”说完就伸手还要去抓芳官。芳官早就躲到宝玉身后去了。宝玉就一手拉着晴雯,一手牵着芳官,进了屋里。一看,原来西边炕上麝月、秋纹、碧痕、紫绡她们正在玩抓子儿赢瓜子儿呢。是芳官输给了晴雯,芳官不肯让打,就跑了。晴雯因为追芳官,怀里的子儿撒了一地。宝玉高兴地说:“这么长的白天,我不在家,还担心你们会寂寞呢,吃了饭就睡觉,睡出病来可不好,大家找点事儿玩乐消遣一下挺好的。”又没看到袭人,就问:“你们袭人姐姐呢?”晴雯说:“袭人啊,越来越道学了,一个人在屋里面壁呢。这好一会儿我都没进去,也不知道她在干啥,一点动静都听不到。你快去看看吧,说不定这时候已经参悟了呢,也说不准。” 宝玉听了,一边笑一边走到里间。就见袭人坐在靠近窗户的床上,手里拿着一根灰色的绦子,正在打结子呢。看到宝玉进来,赶忙站起来,笑着说:“晴雯这个家伙编排我什么呢。我因为要赶紧打完这个结子,没功夫跟她们瞎闹,就哄她们说:‘你们玩去吧,趁着二爷不在家,我要在这里静坐一会儿,养养神。’她就编排我这些胡话,什么‘面壁了’‘参禅了’的,等会儿我非撕烂她的嘴不可。”宝玉笑着挨着袭人坐下,看她打结子,说:“这么长的天儿,你也该休息休息,或者跟她们玩玩闹闹,要不,去看看林妹妹也好啊。怪热的,打这个有啥用呢?”袭人道:“我看你戴的扇套还是那年东府里蓉大奶奶的事情的时候做的呢。那个青颜色的东西啊,只有族里或者亲友家夏天有丧事的时候才戴得上,一年也就戴个一两回,平常又不用做。现在那府里有事,这是要过去天天戴的,所以我赶紧再做一个。等打完了结子,就给你把旧的换下来。你虽然不讲究这个,可要是让老太太回来看到了,又该说我们偷懒,连你的穿戴东西都不上心了。”宝玉笑着说:“你可真周到。不过也别太赶了,热出病来可不是小事儿。”正说着呢,芳官早就端了一杯用凉水新湃过的茶过来了。因为宝玉向来身体柔弱,虽然是暑月也不敢用冰,只是用新打来的井水把茶连壶一起浸在盆里,时不时地换水,就为了取个凉劲儿。宝玉就着芳官的手喝了半盏,然后对袭人说:“我来的时候已经吩咐茗烟了,如果珍大哥那边有重要的客人来,就让他马上送信过来,如果没什么要紧事,我就不过去了。”说完,就出了房门,又回头对碧痕她们说:“要是有事就到林姑娘那儿找我。”然后就径直往潇湘馆去看黛玉了。 刚过了沁芳桥,就看到雪雁带着两个老婆子,手里都拿着菱藕瓜果之类的东西。宝玉赶忙问雪雁:“你们姑娘从来不吃这些凉东西的,拿这些瓜果做什么?是不是要请哪位姑娘或者奶奶啊?”雪雁笑着说:“我告诉你,可不许你跟姑娘说哦。”宝玉点头答应了。雪雁就对两个婆子说:“先把瓜果送去交给紫鹃姐姐。要是她问我,你们就说我一会儿就来。”那婆子答应着就走了。雪雁这才说:“我们姑娘这两天才觉得身体好些了。今天饭后,三姑娘来找她一起去看二奶奶,姑娘没去。也不知道想起什么来了,自己伤感了一会儿,提笔写了不少东西,也不知道是诗还是词呢。让我传瓜果过去的时候,又听到她让紫鹃把屋里小琴桌上的摆设都搬下来,把桌子挪到外间中间,还让把那龙文鼒放在桌子上,等瓜果送来好用。要是说请人吧,没必要先忙着把炉子摆出来。要是说点香呢,我们姑娘平常屋里除了摆新鲜花果木瓜之类的,又不太喜欢熏衣服,就算点香,也应该是在常坐卧的地方点啊。难道是老婆子们把屋子熏臭了,要拿香熏熏不成。我也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呢。”说完,就赶忙走了。 宝玉在这儿不由得低下头心里琢磨:“听雪雁这么一说,肯定是有原因的。要是和哪个姐妹闲坐,也不用这么先准备吃的东西啊。或者是姑爹姑妈的忌辰?可我记得每年到这个时候,老太太都会吩咐另外准备菜肴送去给林妹妹私下祭祀,现在这个时候已经过了。大概是因为七月是瓜果的节日,家家都在秋天祭祀祖坟,林妹妹心里有所感触,所以就在自己屋里祭奠,取的是《礼记》里‘春秋荐其时食’的意思,也说不定呢。但我要是现在就走过去,看到她伤感,肯定要极力劝解,又怕她烦恼郁结在心里;要是不去呢,又怕她太伤感了,没人劝止。这两种情况都容易让她生病啊。不如先到凤姐姐那儿看看,在那儿坐一会儿就回来。要是看到林妹妹伤感,再想办法开导她,这样既不会让她过于悲伤,能稍微抒发一下哀痛,也不会让她抑郁生病。”想好了,就出了园子,直接到凤姐那儿去了。 正好有很多执事婆子们汇报完事情,纷纷散开了。凤姐正靠着门和平儿说话呢。一看到宝玉,就笑着说:“你回来啦。我刚吩咐林之孝家的,让他派人告诉跟你的小厮,如果没什么事就顺便请你回来休息休息。再说那边人多,你哪里受得了那些气味呢。没想到你正好就来了。”宝玉笑着说:“多谢姐姐惦记。我也是因为今天没事,又看到姐姐这两天没去那府里,不知道身体是不是好点了,所以回来看看。”凤姐说:“也就那样吧,三天好两天不好的。老太太、太太不在家,这些大娘们啊,哎,哪一个是安分的,每天不是打架就是拌嘴,连赌博偷盗的事儿都闹出来两三件了。虽说有三姑娘帮忙处理,可她毕竟是个没出阁的姑娘。有些事可以让她知道,有些事又不能跟她说,也只能强撑着罢了。总是静不下心来。别说想病好,只求别加重就不错了。”宝玉说:“虽然这么说,姐姐还是要保重身体,少操些心才是。”说完,又说了些闲话,就告别凤姐,一直往园子里走去。 进了潇湘馆的院门一看,只见炉子里的香还冒着残烟,祭奠用的酒食还在。紫鹃正在看着人往屋里搬桌子,收拾摆设呢。宝玉就知道已经祭完了,走进屋里,就看到黛玉脸朝里歪着,病恹恹的,一副很虚弱的样子。紫鹃赶忙说:“宝二爷来了。”黛玉这才慢慢起来,含笑让座。宝玉说:“妹妹这两天是不是好点了?气色看起来倒是安静些了,只是为什么又伤心了呢?”黛玉说:“你可真是没话找话,我好好的什么时候又伤心了?”宝玉笑着说:“妹妹脸上还有泪痕呢,怎么还哄我呢。只是我想妹妹本来就多病,凡事都应该自己宽解一下,不要过于悲伤。要是把身体搞坏了,让我……”说到这儿,觉得后面的话不好说,连忙咽了回去。因为他虽然和黛玉一起长大,情投意合,也愿意同生共死,但这都是心里明白,从来没有当面说出来过。再加上黛玉心思多,每次说话不小心就会得罪她。今天本来是来劝解的,没想到又说话冒失了,接不下去,心里一急,又怕黛玉生气。再一想自己确实是好心,结果就由急转悲,眼泪已经滚下来了。黛玉一开始还恼宝玉说话不分轻重,现在看到他这个样子,心里有所感触,本来就爱哭,这时候也忍不住默默流泪。 这时候紫鹃端着茶过来了,心想这两人是不是又吵架了,就说:“姑娘才身体好些,宝二爷又来气姑娘了,到底怎么回事啊?”宝玉一边擦眼泪一边笑着说:“谁敢气妹妹啊。”一边说着就搭讪着站起来闲逛。忽然看到砚台底下露出一小角纸,忍不住伸手拿起来。黛玉赶忙要起身去夺,已经被宝玉揣到怀里了,笑着央求道:“好妹妹,给我看看吧。”黛玉说:“不管什么东西,一来就乱翻。”话还没说完,就看到宝钗走过来,笑着说:“宝兄弟要看什么呢?”宝玉因为还没看到上面写的是什么,也不知道黛玉心里怎么想的,不敢随便回答,就望着黛玉笑。黛玉一边让宝钗坐下,一边笑着说:“我曾经在古史里看到有才有貌的女子,她们一生的遭遇有让人欣慰羡慕的,也有让人悲伤叹息的,这样的人很多。今天饭后没事,就想挑出几个人,随便写几首诗来抒发感慨。正巧探丫头来找我一起去看凤姐姐,我也浑身没劲儿就没去。刚写了五首,一时觉得困倦,就放在那儿了,没想到二爷一来就看见了。其实给他看也没什么,只是我嫌他动不动就拿给别人看。”宝玉赶忙说:“我什么时候拿给别人看了呢。昨天那把扇子,是因为我喜欢那几首白海棠的诗,所以自己用小楷写了,不过是为了拿在手里看着方便。我难道不知道闺阁里的诗词字迹是不能轻易往外传的吗?自从你说了之后,我就从来没拿出园子去。”宝钗说:“林妹妹这样担心也是对的。你既然写在扇子上,万一不小心忘记了,拿到书房里被相公们看见了,他们哪有不问是谁写的呢。要是传扬开了,反而不好。自古就说‘女子无才便是德’,总归是以贞静为主,女红还是其次的。其他的诗词,不过是闺阁中的游戏,会也行,不会也行。咱们这样人家的姑娘,倒不需要这些才华的名誉。”又笑着对黛玉说:“拿出来给我看看也没关系,只要不让宝兄弟拿出去就行了。”黛玉笑着说:“既然这么说,连你也不用看了。”又指着宝玉笑道:“他已经抢去了。”宝玉听了,这才从怀里拿出来,凑到宝钗身边,一起仔细看。只见上面写着: 西施 一代倾城逐浪花,吴宫空自忆儿家。 效颦莫笑东村女,头白溪边尚浣纱。 虞姬 肠断乌骓夜啸风,虞兮幽恨对重瞳。 黥彭甘受他年醢,饮剑何如楚帐中。 明妃 绝艳惊人出汉宫,红颜命薄古今同。 君王纵使轻颜色,予夺权何畀画工? 绿珠 瓦砾明珠一例抛,何曾石尉重娇娆。 都缘顽福前生造,更有同归慰寂寥。 红拂 长揖雄谈态自殊,美人具眼识穷途。 尸居余气杨公幕,岂得羁縻女丈夫。 宝玉看了,赞不绝口,又说:“妹妹这诗刚好写了五首,不如就叫《五美吟》吧。”于是也不容分说,就提笔写在后面。宝钗也说:“写诗不管什么题目,只要能巧妙地翻新古人的意思就行。要是跟着别人的脚印走,就算字句写得很精巧,也只能算是第二等的,终究算不上好诗。就像以前写昭君的诗很多,有悲叹昭君命运的,有怨恨延寿的,还有讥讽汉帝不能让画工画贤臣却画美人的,各种各样的都有。后来王安石又有‘意态由来画不成,当时枉杀毛延寿’,欧阳修有‘耳目所见尚如此,万里安能制夷狄’。这两首诗都能各抒己见,不跟别人一样。今天林妹妹这五首诗,可以说立意新奇,别具一格。” 第135章 贾琏偷娶尤二姐 还想接着往下说的时候,就听到有人回话说:“琏二爷回来了。刚才外面传说,往东府里去了好一会儿了,想必很快就回来了。”宝玉听了,赶忙起身,到大门里面去等。正好贾琏从外面下马进来。于是宝玉先迎着贾琏跪下,给贾母、王夫人等请了安,又给贾琏请了安。两人手拉手走进来。就看到李纨、凤姐、宝钗、黛玉、迎春、探春、惜春等早就等在中堂了,一一相见之后。就听贾琏说:“老太太明天一早到家,一路上身体很好。今天先打发我回来看看,明天五更,还要出城去迎接。”说完,众人又问了些路上的情况。因为贾琏是远归,大家就告别了,让贾琏回房休息。晚上的事儿就不多说了。 到了第二天吃饭的时候,果然看到贾母、王夫人等回来了。众人见了面之后,坐了一会儿,喝了杯茶,就领着王夫人等人到宁府去了。就听到里面哭声震天,原来是贾赦、贾琏送贾母到家后就到这边来了。当下贾母走进里面,早有贾赦、贾琏带着族里的人哭着迎了出来。他们父子一边一个扶着贾母,走到灵前,又有贾珍、贾蓉跪着扑到贾母怀里痛哭。贾母年纪大了,看到这个情景,也搂着珍蓉等人痛哭不已。贾赦、贾琏在旁边不停地劝,才慢慢止住了。又转到灵右,看到尤氏婆媳,又忍不住抱着大哭了一场。哭完之后,众人这才上前一一请安问好。贾珍因为贾母刚回家,还没休息,坐在这儿看着难免伤心,就再三求贾母回家,王夫人等也再三劝说。贾母没办法,只好回去了。果然上了年纪的人经不住风霜伤感,到了晚上就觉得头闷、眼睛酸、鼻塞、声音重。赶忙请了医生来诊脉开药,整整忙乱了半夜一天。幸好发散得快,没有传经,到了三更天,出了点汗,脉象平稳了,身体也凉下来了,大家才放心。第二天还继续吃药调理。 又过了几天,到了贾敬送殡的日子,贾母还没完全好,就留宝玉在家伺候。凤姐因为还没大好,也没去。其他的贾赦、贾琏、邢夫人、王夫人等带着家人仆妇,都送到铁槛寺,到晚上才回来。贾珍、尤氏和贾蓉还在寺里守灵,等过了百天之后,才把灵柩送回原籍。家里就托尤老娘和二姐、三姐照管。 再说贾琏,平常就听说过尤氏姐妹的名声,一直恨没有机会见到。最近因为贾敬停灵在家,每天和二姐、三姐认识熟悉了,不禁就动了坏心思。而且他知道贾珍、贾蓉等人向来有聚麀的名声,所以就趁机百般撩拨,眉来眼去的。那三姐呢,只是淡淡地对待他,只有二姐也很有意。但是周围人多,没办法下手。贾琏又怕贾珍吃醋,不敢轻易行动,只好二人心领神会罢了。这时候出殡以后,贾珍家下人少了,除了尤老娘带着二姐、三姐和几个粗使丫鬟、老婆子在正室住着,其余的婢妾都在寺里呢。外面的仆妇也就是晚上巡更,白天看守门户,白天没事的时候也不进里面去。所以贾琏就想趁着这个机会下手。于是就以陪伴贾珍为借口,也在寺里住下了,还常常借着替贾珍料理家务的由头,不时到宁府来勾搭二姐。 有一天,小管家俞禄来跟贾珍说:“之前办丧事用的棚杠、孝布还有请杠人、青衣这些,总共花了一千一百一十两银子。除了已经给的五百两,还欠六百一十两呢。昨天两处做买卖的人都来催着要钱,小的特地来请示爷该怎么办。”贾珍说:“你到库房去领就是了,何必来问我。”俞禄回答说:“昨天已经去库房领过了,但是自从老爷去世以后,各处支取领用的很多,剩下的钱还要预备百日道场和庙里面的花销呢,现在实在是发不出来了。所以小的今天特地来跟爷说,要么爷从内库里先发给我,要么爷指个地方让我去挪借一下,爷吩咐了小的才好办事。”贾珍笑着说:“你还当是以前呢,有银子放着不使。你随便到哪里借了给他就行。”俞禄笑着回话说:“要是一二百两,小的还能挪借,这五六百两,小的一时之间哪里能办得到呢。”贾珍想了一会儿,对贾蓉说:“你去问你娘,昨天出殡之后,江南甄家送来五百两打祭银,还没交到库房里,你先把这银子要过来给他。”贾蓉答应了,连忙到这边来跟尤氏说了,又转回去跟他父亲说:“昨天那笔银子已经用了二百两了,剩下的三百两让人送到家里交给老娘收起来了。”贾珍说:“既然这样,你就带他去,向你老娘要出来交给他。再看看家里有没有什么事,问问你两个姨娘好。剩下的俞禄先借了添上吧。” 贾蓉和俞禄答应了,刚要走,就看到贾琏走了进来。俞禄赶忙上前请安。贾琏就问是什么事,贾珍就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贾琏心里想:“正好趁这个机会到宁府去找二姐。”于是就说:“这多大点事啊,何必去跟别人借呢。昨天我刚得了一笔银子还没花呢,不如我给他添上,不就省事了。”贾珍说:“这样很好。你就吩咐蓉儿,一起让他取了去。”贾琏赶忙说:“这必须我亲自去取才行。再说我这几天没回家了,还要给老太太、老爷、太太们请安去。到大哥那边查查家人们有没有闹事,再给亲家太太请安。”贾珍笑着说:“只是又要麻烦你了,我心里倒有些过意不去。”贾琏也笑着说:“自家兄弟,这有什么关系呢。”贾珍又吩咐贾蓉说:“你跟着你叔叔去,也到那边给老太太、老爷、太太们请安,说我和你娘都请安,打听打听老太太身体是不是完全好了?还吃不吃药了?”贾蓉一一答应了,跟着贾琏出来,带了几个小厮,骑上马一起进城。 在路上叔侄俩闲聊,贾琏有心,就提到了尤二姐,夸尤二姐长得标致,为人又好,举止大方,说话温柔,简直无处不让人可敬可爱,还说:“人人都说你婶子好,依我看哪,她连你二姨的一个手指头都比不上呢。”贾蓉一听就明白他的意思了,就笑着说:“叔叔既然这么喜欢她,我给叔叔做媒,让她做二房,怎么样?”贾琏笑着说:“你这是开玩笑还是说真的呢?”贾蓉说:“我说的可是当真的话。”贾琏又笑了,说:“那敢情好呢。只是怕你婶子不答应,也怕你老娘不愿意。而且我听说你二姨已经有婆家了。”贾蓉说:“这都没关系。我二姨和三姨都不是我老爷亲生的,是我老娘带过来的。听说我老娘在那家的时候,就把我二姨许给皇粮庄头张家了,是指腹为婚。后来张家打官司输了,家道败落,我老娘又从那家改嫁出来了。到现在这十几年,两家都没联系了。我老娘经常抱怨,想要和他家退婚,我父亲也想把二姨转聘给别人。只要有合适的人家,不过就是让人找到张家,给他十几两银子,写一张退婚的字据。想来张家穷得叮当响的人,看到银子,哪有不答应的。再说他也知道咱们这样的人家,肯定不怕他不答应。而且叔叔这样的人说要娶二姨做二房,我保证我老娘和我父亲都会愿意的。只是嫂子那里比较难办。”贾琏听到这儿,心里乐开了花,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只是一个劲儿地傻笑着。贾蓉又想了一下,笑着说:“叔叔要是有胆量,按照我的主意办,肯定没问题,不过就是要多花几个钱。”贾琏忙说:“有什么主意,快说来听听,我肯定都听你的。”贾蓉说:“叔叔回家,一点风声都不要露,等我跟我父亲说清楚了,再向我老娘说妥,然后在咱们府后面附近买一所房子,再把应用的家具都置办齐了,再拨两户家人过去伺候。选个好日子,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二姨娶过去,嘱咐家人不许走漏消息。嫂子在里面住着,深宅大院的,哪里就会知道了呢。叔叔两边住着,过个一年半载的,就算是闹出来了,最多也就是挨老爷一顿骂。叔叔就说婶子一直不生孩子,本来就是为了传宗接代,所以才偷偷在外面办了这件事。就是婶子,看到生米煮成熟饭了,也只能认了。再求求老太太,就没有办不成的事。”自古就说“欲令智昏”,贾琏只顾着贪图二姐的美貌,听了贾蓉这一番话,就觉得是个万无一失的好办法,把自己现在正在守孝,还有停妻再娶、严父妒妻这些不妥当的地方,全都抛到脑后了。他哪里知道贾蓉也没安好心呢,平常贾蓉就因为和他姨娘有情,只是因为贾珍在,不能随心所欲。现在要是贾琏娶了二姐,肯定要住在外面,他就可以趁贾琏不在的时候,去鬼混了。贾琏可没想到这些,还向贾蓉道谢说:“好侄儿,你要是真能说成这件事,我买两个绝色的丫头谢你。”说着,就到宁府门口了。贾蓉说:“叔叔进去,向我老娘要出银子来,就交给俞禄吧。我先去给老太太请安。”贾琏笑着点头说:“在老太太跟前可别说我和你是一起来的。”贾蓉说:“知道了。”又凑近贾琏的耳朵说:“今天要是遇到二姨,可别心急,要是闹出事儿来,以后就难办了。”贾琏笑着说:“少胡说,你快去吧。我在这儿等你。”于是贾蓉就自己去给贾母请安了。 贾琏进了宁府,早有家人头儿带着家人过来请安,一路簇拥着他到了厅上。贾琏随便问了些话,只是敷衍一下,就打发家人散去,自己往里面走去。原来贾琏和贾珍平常关系亲密,又是兄弟,本来就没有什么要避讳的人,向来都是不用通报就可以进去的。于是走到上房,廊下伺候的老婆子早就打起帘子,让贾琏进去。贾琏进了屋子一看,南边炕上只有尤二姐带着两个丫鬟在做针线活,却不见尤老娘和三姐。贾琏赶忙上前问好。尤二姐含笑让座,自己靠东边排插儿坐下了。贾琏还把上首的位置让给二姐,说了几句见面的客气话,就笑着问:“亲家太太和三妹妹去哪儿了?怎么没看到呢?”尤二姐笑着说:“刚有事到后面去了,很快就回来的。”这时候伺候的丫鬟去倒茶了,没人在跟前,贾琏就不停地拿眼睛瞟二姐。二姐低着头,只是含笑不理他。贾琏又不敢冒冒失失地动手动脚,看到二姐手里拿着一条拴着荷包的绢子摆弄,就搭讪着往自己腰里摸了摸,说:“槟榔荷包也忘记带了,妹妹有槟榔,赏我吃一口吧。”二姐说:“槟榔倒是有,只是我的槟榔从来不给别人吃。”贾琏就笑着想靠近来拿。二姐怕被人看见不雅观,就赶忙一笑,把荷包扔了过来。贾琏接住,把槟榔都倒出来,拣了半块吃剩下的放到嘴里,又把剩下的都揣起来。刚要把荷包亲自送过去,就看到两个丫鬟倒茶回来了。贾琏一边接茶喝茶,一边偷偷地把自己带的一个汉玉九龙佩解下来,拴在手绢上,趁丫鬟回头的时候,又扔了过去。二姐也不去拿,就装作没看见,坐着喝茶。只听到后面一阵帘子响,原来是尤老娘和三姐带着两个小丫鬟从后面走过来了。贾琏给二姐使眼色,让她把东西捡起来,可是尤二姐就像没看见一样,不理会。贾琏不知道二姐是什么意思,心里很着急,只好迎上去和尤老娘、三姐相见。一面又回头看二姐时,只见二姐笑着,像个没事人似的,再看看那手绢,已经不知道哪儿去了,贾琏这才放心。 然后大家都坐下,说了些闲话。贾琏说:“大嫂子说,前天有一包银子交给亲家太太收起来了,今天因为要还给别人,大哥让我来取。再看看家里有没有什么事。”尤老娘听了,赶忙让二姐拿钥匙去取银子。贾琏又说:“我也要给亲家太太请安,看看二位妹妹。亲家太太气色倒是挺好的,只是二位妹妹在我们家受委屈了。”尤老娘笑着说:“咱们都是至亲骨肉,说什么受委屈的话。在家里也是住,在这里也是住。不瞒二爷说,我们家里自从先夫去世后,日子过得很艰难,全亏了这里姑爷帮忙。现在姑爷家里有了这么大的事,我们不能做别的,帮忙看看家,还有什么委屈的呢。”正说着,二姐已经取了银子来,交给尤老娘。尤老娘就递给贾琏。贾琏叫了一个小丫头,让她叫一个老婆子来,吩咐说:“你把这个交给俞禄,让他拿到那边去等我。”老婆子答应着出去了。 只听到院子里是贾蓉的声音在说话。不一会儿贾蓉进来了,给他老娘和姨娘请了安,又对贾琏笑着说:“刚刚老爷还问叔叔呢,说有什么事要使唤叔叔。本来想派人到庙里去叫,我跟老爷说叔叔就来。老爷还吩咐我,在路上遇到叔叔让叔叔快点过去呢。”贾琏听了,赶忙要起身,又听到贾蓉对他老娘说:“那一次我和老太太说的,我父亲要给二姨说的姨父,就和我这叔叔的长相身材差不多呢。老太太说好不好?”一边说着,还悄悄地用手指着贾琏和他二姨努嘴。二姐倒有些不好意思,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见三姐似笑非笑、似恼非恼地骂道:“坏透了的小猴儿崽子!没了你娘的话了!多早晚我才撕烂他的嘴呢!”一边说着,就追了过来。贾蓉早就笑着跑出去了,贾琏也笑着告辞出来。走到厅上,又吩咐家人们不许耍钱喝酒等话。又悄悄拜托贾蓉,回去赶紧跟他父亲说。然后就带着俞禄过来,把银子添足,交给他拿去。接着就去给贾赦请安,又去给贾母请安,这些就不多说了。 再说贾蓉看到俞禄跟着贾琏去取银子了,自己没事,就又回到里面,和他两个姨娘调笑了一会儿,才起身。到了晚上回到寺里,见到贾珍就说:“银子已经交给俞禄了。老太太已经大好,现在已经不吃药了。”说完,又趁机把路上贾琏想娶尤二姐做二房的想法说了。还说怎么在外面买房子住,不让凤姐知道,“现在总的来说就是因为子嗣艰难。而且二姨是见过的,亲上加亲,比从别的不知道的人家说亲要好。所以二叔再三求我跟父亲说。”只是没说是自己的主意。贾珍想了想,笑着说:“其实倒也可以。只是不知道你二姨心里愿不愿意。明天你先去和你老娘商量,让你老娘问准了你二姨,再做决定。”于是又教了贾蓉一些话,就走过去把这件事告诉了尤氏。尤氏知道这件事不妥当,所以极力劝阻。可是贾珍主意已定,平常又是习惯顺从他的,而且尤氏和二姐又不是同一个母亲生的,不方便多管,所以也只能由着他们去闹了。 到了第二天一早,贾蓉果然又进城去见他老娘,把他父亲的意思说了。又添油加醋说了很多,说贾琏这人如何好,现在凤姐身体有病,已经好不了了,先买房子在外面住着,过个一年半载,只要凤姐一死,就把二姨接进去做正室。还说他父亲这时候怎么聘,贾琏那边怎么娶,怎么接老人家去养老,以后三姨也会在那边安排聘亲,说得天花乱坠的,尤老娘哪有不答应的。况且平常全靠贾珍接济,现在又是贾珍做主给聘亲,而且嫁妆不用自己置办,贾琏又是年轻公子,比张华强十倍都不止,于是连忙过来和二姐商量。二姐本来就是水性的人,之前就和姐夫关系不正当,又常常怨恨当时错许张华,导致后来终身没有依靠,现在看到贾琏对自己有情,又是姐夫给聘嫁,哪有不答应的,就点头同意了。当下回复了贾蓉,贾蓉又回了他父亲。 第二天就派人请贾琏到寺里来,贾珍当面告诉贾琏尤老娘已经答应这件事了。贾琏自然是喜出望外,对贾珍、贾蓉父子感激不尽。于是两人商量着,派人去看房子、打造首饰,给二姐置办嫁妆和新房里要用的床帐等东西。没几天,这些事就都办好了。已经在宁荣街后面二里左右的小花枝巷内买了一所房子,总共二十多间。又买了两个小丫鬟。贾珍还给了一户家人,叫鲍二,夫妻两口子,来伺候二姐过来之后的生活。那鲍二两口子听到有这么好的事儿,哪有不来的呢?又派人把张华父子叫来,逼着他们给尤老娘写退婚书。原来张华的爷爷以前是皇粮庄头,后来去世了。到张华父亲的时候,还担任这个职位,因为和尤老娘的前夫关系好,所以就把张华和尤二姐指腹为婚。后来没想到打官司输了,家产败落,弄得吃穿都成问题,哪里还娶得起媳妇呢。尤老娘又从那家改嫁出来,两家有十几年都没联系了。现在被贾府家人叫来,逼他和二姐退婚,心里虽然不愿意,可是害怕贾珍等人的权势,不敢不答应,只好写了一张退婚文书。尤老娘给了他二十两银子,两家退亲的事就这么过去了。 这里贾琏他们看到事情都办好了,就选了初三这个黄道吉日,准备迎娶二姐过门。预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136章 贾琏金屋藏二姐 话说贾琏、贾珍、贾蓉这三人把事情商量得妥妥当当的。到了初二那天,先把尤老娘和尤三姐送到新房里。尤老娘一看,虽然不像贾蓉说的那么夸张,但也算是十分齐全了,母女俩心里很是满意。鲍二夫妇呢,就像一盆火似的热情,追着尤老娘一口一个“老娘”或者“老太太”地叫,对着尤三姐也是一口一个“三姨”或者“姨娘”地喊。 到了第二天五更天,一顶素轿把尤二姐抬了过来。各种香烛纸马、铺盖,还有酒饭,早就准备得特别周全了。不一会儿,贾琏穿着素服坐着小轿也来了,拜了天地,烧了纸马。尤老娘见尤二姐身上头上都是崭新的,和在家的时候大不一样,心里特别得意,就搀着她进了洞房。当天晚上,贾琏和尤二姐那是翻云覆雨,百般恩爱,这事儿就不用细说了。 贾琏越看尤二姐越喜欢,越瞧越高兴,都不知道该怎么讨好她了。就吩咐鲍二那些人不许乱说话,直接称呼尤二姐为“奶奶”,他自己也这么叫,就好像把凤姐完全抛到脑后了。有时候他回到家里,就说在东府有事耽搁了。凤姐她们呢,知道他和贾珍关系好,觉得可能是有事商量,也就不怀疑。再说家里下人虽然多,但都不管这些闲事。就算有那些游手好闲专门打听小事的人,也都想着去奉承贾琏,趁机捞点好处,谁会去告密呢。所以贾琏对贾珍那是感激得不得了。贾琏每个月拿出五两银子做日常开销。要是他不来,尤老娘母女三人就一起吃饭;要是贾琏来了,他和尤二姐两个人一起吃,尤老娘母女就回房自己吃。贾琏还把自己多年积攒的私房钱,全都搬到尤二姐这儿让她收着,又把凤姐平时为人处事的情况,在枕边被窝里都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尤二姐,就等着凤姐一死,就把尤二姐接进府里去。尤二姐听了,自然是满心欢喜。当下这十来个人,小日子过得还挺富足的。 眼瞅着两个月就过去了。这天贾珍在铁槛寺做完佛事,晚上回家的时候,因为好久没见他这姨妹了,就想去看看。先让小厮去打听贾琏在不在,小厮回来说不在。贾珍一听可高兴了,把身边的人都打发回去,只留下两个心腹小童牵马。不一会儿,就到了新房,这时候已经是掌灯的时候了,他悄悄进去。两个小厮把马拴在马圈里,自己到下房去等着。 贾珍进了屋,屋里刚点上灯呢。他先看了看尤氏母女,然后尤二姐出来见他,贾珍还是叫她“二姨”。大家喝着茶,闲聊了一会儿。贾珍笑着说:“我做的这个保山怎么样?要是错过了,打着灯笼都找不着这么好的呢。过些日子你姐姐还准备了礼物来看你们呢。”正说着呢,尤二姐就吩咐人准备酒菜,把门一关,都是一家人嘛,也没什么好避讳的。这时候鲍二来请安,贾珍就说:“你这小子还算有良心,所以才叫你来伺候。以后肯定有重用你的地方,可别在外头喝酒闹事。我自然会赏你的。要是这儿缺了什么东西,你琏二爷事情多,那边人又杂,你尽管来跟我说。咱们兄弟可不是外人。”鲍二赶忙答应:“是,小的知道。要是小的不尽心,除非不想要这脑袋了。”贾珍点点头说:“知道就好。”当下这四个人就一起喝酒。尤二姐很懂事,就拉着她母亲说:“我有点害怕,妈跟我到那边走走吧。”尤老娘也明白她的意思,就真的跟她出去了,只剩下小丫头们在屋里。贾珍就和尤三姐挨肩擦脸的,开始动手动脚起来。小丫头们看不下去,也都躲出去了,就随他俩在屋里自在玩乐,也不知道干了些什么勾当。 跟着贾珍的两个小厮都在厨房和鲍二喝酒呢,鲍二的女人在灶上做饭。忽然两个丫头也跑过来凑热闹,要喝酒。鲍二就说:“姐儿们不在上头伺候,也偷偷跑这儿来了。一会儿叫你们的时候没人答应,可就麻烦了。”他女人就骂道:“糊涂透顶的王八!你就顾着灌那黄汤吧。灌醉了,夹着你的那玩意儿挺尸去。叫不叫的,跟你那玩意儿有什么相干!一切都有我担着,不管出什么事都落不到你头上。”这个鲍二本来就是靠他老婆才过上好日子的,最近更是全靠她。自己除了赚钱喝酒,别的什么都不管,贾琏他们也不会责备他,所以他把老婆当成妈一样,百依百顺的,吃饱了就去睡觉。这边鲍二家的陪着这些丫鬟小厮喝酒,讨好他们,想着在贾珍面前能落个好。 这四个人正喝得高兴呢,忽然听到敲门声,鲍二家的赶忙出去开门,一看是贾琏下马了,就问有没有事。鲍二家的悄悄告诉他:“大爷在西院里呢。”贾琏听了就回到卧房。只见尤二姐和她母亲都在屋里,看到他来了,两人脸上都有点不自在。贾琏却装作不知道,只说:“快拿酒来,咱们喝两杯好睡觉。我今天可累坏了。”尤二姐赶忙笑着上前接衣服、奉茶,问长问短的。贾琏心里美得痒痒的。一会儿鲍二家的把酒端上来,两人就对饮起来。尤二姐的母亲不吃,自己回房睡觉去了。两个小丫头分了一个过来伺候。 贾琏的心腹小童隆儿去拴马的时候,看到已经有一匹马在那儿了,仔细一看,知道是贾珍的马,心里就明白了,也来到厨房。只见喜儿和寿儿正坐在那儿喝酒呢,看到他来了,也都明白是怎么回事,就笑着说:“你来得可真巧。我们因为赶不上爷的马,怕犯了夜禁,就到这儿来借宿一晚。”隆儿就笑着说:“有的是炕,尽管睡。我是二爷让我来送月银的,交给奶奶了,我也不回去了。”喜儿就说:“我们喝多了,你来喝一杯。”隆儿刚坐下,端起杯子,忽然听到马棚里闹哄哄的。原来是两匹马在一个槽里,互相踢咬起来了。隆儿他们慌慌张张地放下酒杯,出来喝住马,好不容易才把马重新拴好,这才又进了屋。鲍二家的笑着说:“你们三个就在这儿吧,茶也现成的,我可走了。”说着,就带上门出去了。这边喜儿喝了几杯酒,已经醉得眼睛发直了。隆儿和寿儿关了门,回头看到喜儿直挺挺地仰卧在炕上,就推他说:“好兄弟,起来好好睡,你一个人这么躺着,我们可就难受了。”那喜儿就说:“咱们今天可要公平公正地玩个痛快,要是有一个装正经的,我就狠狠揍他娘。”隆儿和寿儿看他醉成这样,也不多说什么了,就吹了灯,将就着睡下了。 尤二姐听到马闹,心里就不安起来,只好用话来分散贾琏的注意力。贾琏喝了几杯酒,春心荡漾起来,就吩咐收了酒果,关上门宽衣解带。尤二姐只穿着大红小袄,头发松散地挽着,满脸都是春色,比白天看起来更加迷人。贾琏搂着她笑着说:“人人都说我家那夜叉婆长得漂亮,现在我看啊,给你提鞋都不配。”尤二姐说:“我虽然长得标致,但品行不好。看起来还是不标致的好。”贾琏赶忙问:“这话怎么说?我不明白。”尤二姐流着泪说:“你们都把我当傻子呢,什么事我不知道。我和你做了两个月的夫妻,日子虽然不长,但我也知道你不是糊涂人。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现在既然做了夫妻,我一辈子就靠你了,怎么敢隐瞒你一个字呢。我算是有依靠了,可我妹妹将来怎么办呢?依我看,现在这个情况可不是长久之计,得想个长远的办法才行。”贾琏听了,笑着说:“你放心,我不是那种爱吃醋的人。以前的事我都知道了,你也不用惊慌。你因为他是妹夫,又是兄长,自然不好意思,不如我去打破这个局面。”说着就走了,来到西院,只见窗内灯烛明亮,两个人正在喝酒取乐呢。 贾琏就推门进去,笑着说:“大爷在这儿呢,兄弟来给您请安。”贾珍羞得没话说,只好起身让座。贾琏赶忙笑着说:“何必这样呢,咱们兄弟以前是什么样的交情啊!大哥为我操心,我就是粉身碎骨也感激不尽。大哥要是多心了,我心里怎么过意得去呢。从今往后,还求大哥像以前一样才好,不然的话,兄弟我宁可绝后,也不敢再到这儿来了。”说着,就要跪下。慌得贾珍连忙扶起他,只说:“兄弟这是说的什么话,我都听你的。”贾琏赶忙让人:“拿酒来,我和大哥喝两杯。”又拉着尤三姐说:“你过来,陪小叔子喝一杯。”贾珍笑着说:“老二,还是你行,哥哥我一定干了这杯。”说着,一仰头就喝了。尤三姐站在炕上,指着贾琏笑着说:“你别跟我油嘴滑舌的,清水下面条,你吃我看着。大家心里都明白,就别把这层窗户纸捅破了。你别被猪油蒙了心,以为我们不知道你们府上的事。现在花了几个臭钱,你们兄弟俩就把我们姐妹俩当成妓女来取乐,你们可打错算盘了。我也知道你那老婆太难缠,现在把我姐姐拐来做二房,这是见不得人的事。我还想去会会那凤奶奶呢,看看她有几个脑袋几只手。要是大家能好好相处就罢了,如果有一点让人过不去的地方,我可先把你们俩的牛黄狗宝掏出来,再和那泼妇拼了这条命,我也不是好惹的尤三姑奶奶!喝酒怕什么,咱们就喝!”说着,自己拿起酒壶倒了一杯,先喝了半杯,然后搂着贾琏的脖子就灌,说:“我和你哥哥已经喝过了,咱们来亲热亲热。”吓得贾琏酒都醒了。贾珍也没想到尤三姐这么泼辣大胆。他们兄弟俩本来在风月场里混惯了,没想到今天被这个姑娘一顿话给镇住了。尤三姐还一个劲儿地喊:“把姐姐请来,要乐咱们四个一起乐。俗话说‘便宜不过当家’,他们是兄弟,我们是姐妹,又不是外人,都过来吧。”尤二姐反倒不好意思起来。贾珍趁机想溜走,尤三姐哪里肯放他走。贾珍这时候才后悔,没想到她是这样的人,和贾琏也不好再轻薄了。 这个尤三姐松松地挽着头发,大红袄子半掩半开,露出葱绿的抹胸,一片雪白的胸脯。下面穿着绿裤红鞋,一双小脚一会儿翘着一会儿并着,一点也不文静。两个耳坠子像打秋千一样晃荡着,灯光下,那柳眉像是笼罩着翠雾,檀口就像点了丹砂一样。本来就是一双秋水般的眼睛,喝了酒之后,又增添了几分媚态,不但把她二姐比下去了,就凭贾珍和贾琏见过的那些上下贵贱的女子,都没有她这么风流迷人的。这两人已经被迷得酥麻如醉,忍不住想去招惹她一下,可她那股子风情,反而把这两人给镇住了。尤三姐放开手脚稍微施展了一下,这兄弟俩竟然完全没了主意,连一句硬气的话都说不出来了,不过就是酒色之徒罢了。尤三姐自己高谈阔论,尽情地折腾了一阵,拿他们兄弟俩嘲笑取乐,就好像是她嫖了男人,而不是男人嫖了她。过了一会儿,她酒也喝够了,兴也尽了,也不容这兄弟俩多坐,就把他们撵了出去,自己关上门睡觉去了。 从这以后,只要丫鬟婆子有一点伺候不到位的地方,她就把贾琏、贾珍、贾蓉这爷儿三个骂得狗血喷头,说他们三个骗了她们寡妇孤女。贾珍回去之后,以后也不敢轻易再来了。有时候尤三姐自己高兴了,悄悄让小厮去请,他才敢来一会儿,到了这儿,也只能听她的。谁知道这个尤三姐天生脾气就倔,仗着自己长得风流标致,偏要打扮得特别出众,做出很多别人比不上的风流姿态来,把男人们迷得神魂颠倒,想靠近又不敢,想离开又舍不得,被她弄得晕头转向,她就以此为乐。她母亲和姐姐也经常劝她,她反而说:“姐姐真糊涂。咱们就像金玉一样的人,白白让这两个现世宝玷污了,也太没本事了。而且他们家有一个特别厉害的女人,现在瞒着她还能安心。要是有一天她知道了,怎么可能善罢甘休,肯定会有一场大闹,都不知道谁生谁死呢。趁现在我不拿他们取乐作践,到时候白白落个臭名,后悔都来不及。”因为她这么一说,她母亲和姐姐看劝不动她,也就只好算了。尤三姐天天挑吃挑穿的,有了银的,又要金的,有了珠子,又要宝石,吃了肥鹅,又要宰肥鸭。要是不顺心,连桌子都能掀了,衣裳要是不合意,不管是绫罗绸缎还是崭新的,就拿剪刀剪碎,剪一条骂一句。到底贾珍他们什么时候随意过,反而花了很多昧心钱。 贾琏来了,就只在尤二姐房里呆着,心里也有点后悔了。可是尤二姐是个多情的人,把贾琏当成终身依靠了,凡事都知道心疼贾琏。要是论温柔和顺,凡事都和贾琏商量,不敢自作主张,实际上比凤姐强十倍;要是论长相标致,言谈举止,也胜过凤姐五分。虽然她以前有过不检点的行为,但现在已经改过了,可毕竟失过足,有了个“淫”字,就算她有再多的好处也不算数了。偏偏贾琏又说:“谁能不犯错呢,知道错了能改就好。”所以就不提她以前的事,只看现在的好,两人就如胶似漆,亲密无间,一心一意的,发誓同生共死,哪里还把凤姐和平儿放在心上呢?尤二姐在枕边被窝里,也经常劝贾琏说:“你和珍大哥商量商量,找个合适的人,把三丫头嫁出去吧。留着她不是长久之计,迟早会出事儿的,怎么办呢?”贾琏说:“前几天我跟大哥说过了,他就是舍不得。我说‘这是块肥羊肉,就是烫手,玫瑰花儿好看,可刺扎手。咱们未必降得住她,还是正经找个人把她嫁了吧。’他只是含含糊糊的,就不再管了。你让我有什么办法。”尤二姐说:“你放心。咱们明天先劝劝三丫头,她要是同意了,就让她自己去闹。闹到没办法了,少不得就把她嫁出去了。”贾琏听了说:“这话说得对。” 到了第二天,尤二姐另外准备了酒,贾琏也不出门,到中午的时候专门请小妹过来,让她母亲坐在上座。尤三姐心里明白他们的意思,酒过三巡,不用姐姐开口,自己先流着泪说:“姐姐今天请我,肯定是有重要的事要说。不过妹子我不是那种糊涂人,也不用唠唠叨叨地提以前那些丑事,我都知道,说也没用。现在姐姐也有了安身的地方,妈也有地方安身了,我也要给自己找个归宿,这才是正理。但是终身大事,关系到一辈子的生死,可不是闹着玩的。我现在已经改过自新,只想找一个我心里满意的人跟着他。要是让你们来挑选,就算他富比石崇,才比子建,貌比潘安,可我心里不喜欢,也是白过一辈子。”贾琏笑着说:“这也容易。你说是谁就是谁,所有的彩礼我们都来置办,母亲也不用操心。”尤三姐哭着说:“姐姐知道,不用我说。”贾琏笑着问二姐是谁,二姐一时也想不起来。大家想了一会儿,贾琏就说:“肯定是这个人没错了!”然后拍手笑着说:“我知道了。这人确实不错,眼力真好。”二姐笑着问是谁,贾琏笑着说:“别人她怎么能看得上,肯定是宝玉。”二姐和尤老娘听了,也觉得是这么回事。尤三姐就啐了一口,说:“我们有姐妹十个,难道都嫁给你们兄弟十个不成。难道除了你们家,天下就没有好男人了吗!”大家听了都很诧异:“除了他,还有谁呢?”尤三姐笑着说:“别只在眼前想,姐姐只要想想五年前的人就行了。” 正说着呢,忽然贾琏的心腹小厮兴儿过来请贾琏,说:“老爷那边正等着爷呢。小的回奶奶说,爷在家庙里和珍大爷商量做百日的事,可能回不来家。”贾琏又赶忙问:“昨天家里没人问起我吗?”兴儿说:“小的回奶奶说,爷在家庙里和珍大爷商量做百日的事,只怕不能来家。”贾琏赶忙让人拉马,隆儿跟着他就走了,留下兴儿应付来人的事务。 尤二姐拿了两碟菜,命拿大杯斟了酒,就命兴儿在炕沿下蹲着吃,一长一短向他说话儿。问他家里奶奶多大年纪,怎个利害的样子,老太太多大年纪,太太多大年纪,姑娘几个,各样家常等语。兴儿笑嘻嘻的在炕沿下一头吃,一头将荣府之事备细告诉他母女。 兴儿说:“我是二门上该班的人。我们总共是两班,一班四个,一共就是八个。这八个人里有几个是奶奶的心腹,还有几个是爷的心腹。奶奶的心腹我们可不敢惹,爷的心腹呢,奶奶的心腹就敢惹。说起我们奶奶来呀,那可是心里歹毒,嘴上也不饶人。我们二爷也算是个不错的了,可跟她比起来差远了。倒是跟前的平姑娘为人特别好,虽然和奶奶是一伙儿的,可她还背着奶奶常做些好事呢。我们这些小的要是犯了错,奶奶可不会放过,只求求平姑娘就没事儿了。如今全家上下,除了老太太、太太这两个人,就没有不恨她的,只不过表面上怕她罢了。都是因为她老是觉得别人都不如她,就只知道哄着老太太、太太两个人高兴。她说一是一,说二是二,没人敢拦着她。她还恨不得把银子钱都省下来堆成山,好让老太太、太太夸她会过日子,却不知道苦了我们这些下人,就为了讨好。一有好事儿,她不等别人去说,自己就先抢着去做;要是有了不好的事儿或者是她自己错了,她就把头一缩,把责任推到别人身上,还在旁边煽风点火儿。现在连她正经婆婆大太太都嫌她了,说她‘雀儿拣着旺处飞,黑母鸡一窝儿,自家的事不管,倒替人家去瞎张罗’。要不是老太太护着她,早就把她叫过去了。” 尤二姐笑着说:“你背着她这么说她,将来你又不知道会怎么说我呢。我又比她差一层儿,你就更有的说了。”兴儿赶忙跪下说:“奶奶要是这么想,小的不怕遭雷劈!但凡我们这些小的有造化,要是先娶了奶奶这样的人,我们也就少挨些打骂,也不用成天提心吊胆的了。现在跟着爷的这几个人,谁不在背后夸奶奶您心地善良、怜惜下人呢。我们还商量着让二爷把您要出来,都情愿来伺候奶奶呢。”尤二姐笑着说:“猴儿肏的,还不起来呢。说句玩笑话,就吓成这样了。你们是来干什么的,我还要去找你们奶奶呢。”兴儿连忙摇手说:“奶奶可千万不要去。我告诉奶奶,一辈子都别见她才好呢。她那是嘴甜心苦,两面三刀,脸上笑着,脚下使绊子,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这些坏毛病她都占全了。只怕三姨的这张嘴都说不过她呢。好奶奶您这么斯文善良的人,哪里是她的对手啊!” 尤二姐说:“我只以礼待她,她敢怎么样!”兴儿说:“不是小的喝了酒就放肆胡说,奶奶您就算有礼让,她看到您比她长得标致,又比她得人心,她怎么会善罢甘休呢?人家是醋罐子,她可是醋缸醋瓮。但凡丫头们二爷多看一眼,她就有本事当着爷的面把人打得头破血流。虽然平姑娘在屋里,大概一年两年才有那么一次两人在一块儿的时候,她还要嘴里念叨个没完呢,气得平姑娘性子都发了,哭闹一阵,说:‘又不是我自己找来的,你又哄着劝我,我本来就不愿意,你反说我反了,这会子又这样。’她一般的也就算了,还得去央告平姑娘。” 尤二姐笑着说:“难道是在扯谎?这样一个夜叉似的人,怎么反而怕屋里的人呢?”兴儿说:“这就是俗话说的‘天下逃不过一个理字去’了。这平儿是她自幼的丫头,陪嫁过来一共四个,嫁人的嫁人,死的死了,就只剩下这个心腹了。她让平儿做屋里人,一是为了显得她贤良,二是为了拴住爷的心,不让爷在外面沾花惹草。还有一段缘故呢,我们家的规矩,凡是爷们长大了,没娶亲之前都先放两个人伺候着。二爷本来有两个,谁知道她来了不到半年,就找出毛病来,都打发出去了。别人虽然不好说什么,可自己脸上也过不去,所以就硬逼着平姑娘做了房里人。那平姑娘又是个正经人,从来没把这事儿放在心上,也不会挑拨是非,反而一心一意为她伺候着,这才被容下了。” 尤二姐笑着说:“原来如此。但我听说你们家还有一位寡妇奶奶和几位姑娘呢。她这么厉害,这些人怎么能依着她呢?”兴儿拍手笑着说:“原来奶奶不知道。我们家这位寡妇奶奶,她有个外号叫‘大菩萨’,是头一个善良的人。我们家的规矩又大,寡妇奶奶们不管事,只适合清清静静守节。妙就妙在姑娘又多,只把姑娘们交给她,让姑娘们看书写字、学针线、学道理,这就是她的责任。除此之外,什么事都不管不问。就因为最近她病了,事情才多起来,这大奶奶才暂管几日。其实也没什么可管的,不过是按照惯例行事,不像她那么爱多事、爱显摆。我们大姑娘就不用说了,要是不好也没这么大的福气。二姑娘呢,她有个外号叫‘二木头’,拿针戳她一下,她都不知道哎哟一声。三姑娘的外号叫‘玫瑰花’。” 尤氏姊妹忙笑着问是什么意思。兴儿笑着说:“玫瑰花又红又香,没人不爱的,可就是刺扎手。也是一位厉害角色呢,可惜不是太太亲生的,真是‘老鸹窝里出凤凰’。四姑娘还小,她可是珍大爷的亲妹子,因为从小没了母亲,老太太让太太抱过来养这么大,也是个不管事的。奶奶不知道,我们家的姑娘不算,另外还有两个姑娘,那真是天上少有,地下无双。一个是咱们姑太太的女儿,姓林,小名叫什么黛玉,那脸蛋身材和三姨差不多,一肚子的文章,就是身体多病,像这样的天儿,还穿着夹的,出来风一吹就倒了。我们这些没规矩的嘴都悄悄叫她‘多病西施’。还有一位是姨太太的女儿,姓薛,叫什么宝钗,就像雪堆出来的似的。平常出门,要么上车的时候,要么在院子里偶然瞥见一眼,我们就像被鬼使神差了一样,见了她们两个,连大气都不敢出。” 尤二姐笑着说:“你们家规矩虽然大,你们这些小孩子能进去,可要是遇见小姐们,原本就该远远躲开才是。”兴儿摇手说:“不是,不是。那种正经的大礼,自然是要远远躲开的,这就不用多说了。就算躲开了,自己不敢出气,是生怕这气大了,把姓林的吹倒了,气暖了,把姓薛的给吹化了。”说得满屋里的人都笑了起来。到底后面还有什么事儿呢,且听下回分解。 第137章 柳湘莲冷拒尤三姐 话说鲍二家的打了兴儿一下,笑着说:“本来就有几句真话,被你这么一编,更没边儿了。你可不像跟着二爷的人,这一通胡话倒像是从宝玉那儿学来的。”尤二姐刚要再问,忽然尤三姐笑着问道:“你们家那个宝玉,除了上学,都干些啥呀?”兴儿笑着说:“姨娘您可别问他,说起来您可能都不信。他都这么大了,就他没正经上过学。我们家从老祖宗开始,一直到二爷,谁不是苦读十年寒窗,就他不喜欢读书。老太太把他当成宝贝,老爷开始还管管,现在也不敢管了。整天疯疯癫癫的,说的话别人听不懂,干的事也让人摸不着头脑。在外人眼里,模样长得倒是清俊,心里应该是聪明的,可谁知道是外表看着清爽,内里却糊涂呢,见了人,一句话都没有。要说他有啥好处,虽然没上过学,不过还难得认得几个字。每天也不学习文章,也不练习武艺,还怕见人,就喜欢在丫头堆里瞎闹。而且这人也没个刚和柔,有时候见了我们,高兴了就没大没小的,大家一起玩闹一阵,不高兴了就各走各的,他也不理人。我们坐着或者躺着,见了他也不理,他也不责怪。所以没人怕他,都随便得很。” 尤三姐笑着说:“主子管得松了,你们就这个样儿;管得严了,又开始抱怨。可见是难伺候。”尤二姐说:“我们以前看他还挺好的,原来竟是这样。真是白瞎了一个好胚子。”尤三姐说:“姐姐别信他的胡话,咱们又不是只见了一面两面的。他行事说话、吃喝什么的,是有点女儿家的气质,那是在女孩子堆里待惯了的缘故。要说他糊涂,哪儿糊涂了?姐姐还记得不,守孝的时候咱们在一块儿,那天和尚们进来绕棺,咱们都站在那儿,他就站在前面挡着人。别人说他不懂礼数,没眼力见儿。过后他悄悄跟咱们说:‘姐姐不知道,我不是没眼力见儿。我是觉得和尚们脏,怕那气味熏着姐姐们。’接着他喝茶的时候,姐姐您又要茶,那个老婆子就拿他的碗倒茶。他赶忙说:‘我这碗脏了,再洗一个拿来吧。’就从这两件事上,我冷眼旁观,发现他在女孩子面前不管怎样都能应付得过去,只是不太合外人的意,所以外人才不了解他。” 尤二姐听了,笑着说:“照你这么说,你们俩已经是情投意合了。干脆把你许配给他,不挺好的吗?”三姐看有兴儿在,不方便说话,就低着头磕瓜子。兴儿笑着说:“要论模样、行事和为人,倒真是挺般配的一对儿。只是他已经有主儿了,只是还没公开。将来肯定是林姑娘定下来的。因为林姑娘身体多病,再加上两个人年纪还小,所以还没到那一步。再过个两三年,老太太只要一开口,那肯定是板上钉钉的事儿了。” 大家正在说话呢,隆儿又跑来了,说:“老爷有事儿,是件机密大事,要派二爷去平安州,过不了三五日就得动身,来回得半个月呢。今天是来不了了。请老奶奶早点儿和二姨把那事儿定下来,明天爷来了,好做个决定。”说完,就带着兴儿回去了。 这边尤二姐让把门关上早点儿睡,盘问了她妹子一晚上。到了第二天午后,贾琏才来。尤二姐就劝他说:“既然有正事儿,何必急急忙忙又过来呢,千万别因为我耽误了事儿。”贾琏说:“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就是偏偏又出了个远差。出了这个月就得动身,得半个月才能回来。”尤二姐说:“既然这样,你就放心去好了,这儿的事儿不用你操心。三妹子她不会朝三暮四的。她既然说要改悔,就肯定会改悔的。她已经选定了人,你只要照着她的意思办就行了。”贾琏就问是谁,尤二姐笑着说:“这人现在不在这里,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来,不过她眼力倒是不错。她自己说了,这人一年不来,她就等一年;十年不来,就等十年;要是这人死了永远不来了,她情愿剃了头当尼姑去,吃斋念佛过一辈子。”贾琏问:“到底是谁啊,能让她这么动心?”二姐笑着说:“这事儿说来话长。五年前我们老娘家里办生日,妈带着我们去给老娘拜寿。他家请了一伙唱戏的,里面有个唱小生的叫柳湘莲,她就看上了,现在非他不嫁。去年我们听说柳湘莲惹了祸逃走了,也不知道现在回来没有。”贾琏听了说:“怪不得了!我还在想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原来是他!这眼力确实不错。你不知道这个柳二郎,那模样长得可标致了,就是个冷面冷心的人,差不多的人他都觉得无情无义。他和宝玉最合得来。去年因为打了薛呆子,他不好意思见我们,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后来听说有人说他回来了,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去问问宝玉的小厮们就知道了。要是他不来,他就像浮萍一样到处漂泊,谁知道得几年才来,那不就白白耽搁了吗?”尤二姐说:“我们这三丫头可是说到做到的人。她怎么说,你就依着她就行了。” 两个人正在说话的时候,尤三姐走过来,说:“姐夫,你就放心吧。我们可不是那种心口不一的人,说出去的话就像泼出去的水。要是姓柳的来了,我就嫁给他。从今天起,我就吃斋念佛,只伺候母亲,等他来了,就嫁给他。要是一百年都不来,我就自己修行去了。”说着,把一根玉簪折成两段,“要是有一句假话,就像这簪子一样!”说完,就回房去了,还真的就变得非礼不动、非礼不言了。贾琏没办法,就和二姐商量了一些家务事,然后回家和凤姐商量动身的事儿。一边让人去问茗烟,茗烟说:“我真不知道。大概没回来呢,要是回来了,肯定是我先知道的。”又去问他的街坊,街坊也说没回来。贾琏只好回复了二姐。 离动身的日子越来越近了,前两天说起身的事儿,贾琏先到二姐这边来住两晚,再从这儿悄悄出发。果然看到小妹就像换了一个人似的,又看到二姐持家谨慎细心,心里自然就放心了。 当天一大早出城,就朝着平安州大道赶路,白天赶路晚上住店,渴了就喝水,饿了就吃饭。才走了三天,那天正走着呢,迎面来了一群驮着货物的牲口,里面有一伙人,主仆加起来骑着十来匹马。走近一看,不是别人,正是薛蟠和柳湘莲。贾琏觉得特别奇怪,赶忙催马迎了上去,大家见面后互相问候,然后就进酒店歇下,聊了起来。贾琏笑着说:“闹了那场事之后,我们还忙着请你们两个和解呢,谁知道柳兄你一下子就没影了。你们俩今天怎么凑到一块儿了呢?”薛蟠笑着说:“这天下还真有这么奇怪的事儿。我和伙计们贩了货物,春天就出发了,一路上都很平安。谁知道前天到了平安州边界,遇到一伙强盗,把东西都抢光了。没想到柳二弟从那边过来,把贼人赶跑了,夺回了货物,还救了我们的性命。我谢他他又不接受,所以我们就结拜成生死兄弟了,现在一起进京。从现在起我们就像亲兄弟一样。到前面岔路口就分开,他往南走二百里有个姑妈,他去探望一下。我先进京把我的事儿安排好,然后给他找一所宅子,再找一门好亲事,大家一起过日子。”贾琏听了说:“原来是这样,可让我们担心了好几天。”又听到说找亲事的事儿,赶忙说:“我这儿正好有一门好亲事适合二弟。”说着,就把自己娶尤二姐,现在又要把小姨子嫁出去的事儿说了出来,只是没说尤三姐自己选定的事儿。又嘱咐薛蟠先别告诉家里人,等生了儿子,自然就知道了。薛蟠听了特别高兴,说:“早就该这样了,这都是我表妹的错。”湘莲赶忙笑着说:“你又忘形了,还不住嘴。”薛蟠赶紧停下来不说了,然后说:“既然这样,这门亲事一定要做的。”湘莲说:“我本来就希望找一个绝色的女子。现在既然是你们兄弟这么好意,我也顾不了那么多了,就听你们的安排,我无不从命。”贾琏笑着说:“现在空口无凭,等柳兄见了,就知道我这个小姨子的品貌那是古今独一无二的。”湘莲听了特别高兴,说:“既然这样说,等我去探望过姑娘,不超过月中就进京,到时候再定下来,怎么样?”贾琏笑着说:“你我一言为定,只是我信不过柳兄你啊。你就像浮萍一样到处漂泊,要是耽搁在外边不回来,岂不是耽误了人家姑娘。得留下个定礼才行。”湘莲说:“大丈夫怎么会失信呢。小弟我一向贫寒,而且还在旅途之中,哪里能有什么定礼。”薛蟠说:“我这儿现成的,就准备一份让二哥带去。”贾琏笑着说:“也不用金银财宝之类的礼物,得是柳兄自己身上有的东西,不管东西贵贱,我带回去好让人相信。”湘莲说:“既然这样说,我也没别的东西,这把剑是用来防身的,不能解下来。我口袋里还有一把鸳鸯剑,是我们家祖传的宝贝,我也不敢随便用,只是随身带着收藏起来而已。贾兄请拿去做定礼吧。我虽然生性像流水落花一样不定,但也绝对不会舍弃这把剑的。”说完,就解下口袋拿出剑,递给贾琏。贾琏让人收下了。大家又喝了几杯酒,才各自上马,告别后继续赶路。这就叫“将军不下马,各自奔前程”。 再说贾琏有一天到了平安州,见到了节度使,办完了公事。节度使又嘱咐他十月前后一定要再回来一次,贾琏答应了。第二天赶忙往回赶路,先到尤二姐那里探望。谁知道贾琏出门之后,尤二姐操持家务特别严谨认真,每天关着门,外面的事儿一点儿都不打听。她的小妹还真是个干脆果断的人,每天伺候完母亲和姐姐,就安分守己地过日子。虽然晚上一个人睡觉,不习惯寂寞,但是心里只想着柳湘莲能早点回来完成终身大事,别的人都不放在心上了。这天贾琏进了门,看到这种情况,高兴得不得了,深深感激二姐的贤惠。大家互相问候之后,贾琏就把路上遇到湘莲的事儿说了出来,又把鸳鸯剑拿出来,递给三姐。三姐一看,剑上雕着龙吞夔护的图案,珠宝闪闪发光,把剑柄一拔,里面是两把合在一起的剑。一把上面刻着“鸳”字,一把上面刻着“鸯”字,冷飕飕、亮晶晶的,就像两道秋水一样。三姐高兴极了,连忙收下,挂在自己绣房的床上,每天看着剑,暗自高兴自己终身有靠了。贾琏住了两天,回家回复了父亲的命令,然后全家相见。那时候凤姐的病已经好了,出来处理事务、走动了。贾琏又把这件事告诉了贾珍。贾珍因为最近又结交了新朋友,就把这件事抛到脑后了,任凭贾琏自己去处理,只是担心贾琏一个人力量不够,又给了他三十两银子。贾琏拿了银子交给二姐准备嫁妆。 谁知道八月的时候湘莲才进了京,先去拜见薛姨妈,又碰到了薛蝌,才知道薛蟠不习惯风霜,不服水土,一进京就病倒在家里,请医生调理治病呢。听到湘莲来了,就请他到卧室见面。薛姨妈也不再计较以前的事儿,只感激他新的恩情,母子俩对他千恩万谢。又说起亲事的事儿,所有东西都已经准备好了,就等着选个好日子。柳湘莲也是感激不尽。 第二天湘莲又来见宝玉,两个人见面就像鱼见到水一样高兴。湘莲就问贾琏偷娶二房的事儿,宝玉笑着说:“我听茗烟那些人说的,我自己没看见,也不敢多管。我又听茗烟说,琏二哥哥还特别问你呢,不知道有什么话要说?”湘莲就把路上发生的所有事儿都告诉了宝玉,宝玉笑着说:“大喜啊,大喜!难得有这么标致的人,果然是古今少有的绝色,和你的为人很相配。”湘莲说:“既然这样,他们那儿又不缺人,为什么就想到我了呢?而且我平时和她也不是很熟,也不至于关心到这个地步。在路上那么匆忙就非要来定亲,难道女家要赶着男家不成?我自己就开始怀疑起来了,后悔不该留下这把剑做定礼。所以后来就想起你来了,可以好好问个清楚才好。”宝玉说:“你本来是个细心的人,怎么既给了定礼又开始怀疑了呢?你本来就说只要一个绝色的女子,现在既然得到了一个绝色的,就行了呗。何必再怀疑呢?”湘莲说:“你既然不知道他娶亲的事儿,又怎么知道她是绝色呢?”宝玉说:“她是珍大嫂子的继母带来的两位小姨。我在那儿和她们混了一个月,怎么会不知道?真是一对尤物,而且她还姓尤。”湘莲听了,跺脚说:“这事儿不好,绝对不能做了。你们东府里除了那两个石头狮子干净,恐怕连猫儿狗儿都不干净。我可不想做这戴绿帽子的乌龟。”宝玉听了,脸一下子就红了。湘莲也觉得自己失言了,赶忙作揖说:“我该死,胡说八道。你好歹告诉我,她品行怎么样?”宝玉笑着说:“你既然很了解,又来问我干什么?连我都不一定干净呢。”湘莲笑着说:“原来是我一时忘情,你可别多心。”宝玉笑着说:“何必再提,这倒是显得有心了。”湘莲作揖告辞出来,要是去找薛蟠,一是他现在卧病在床,二是他又比较浮躁,不如去把定礼要回来。主意已定,就直接来找贾琏。 贾琏正在新房里呢,听说湘莲来了,高兴得不得了,赶忙迎了出来,把他请到内室和尤老娘见面。湘莲只是作揖称老伯母,自己称晚生,贾琏觉得很奇怪。喝茶的时候,湘莲就说:“在旅途中一时匆忙,谁知道我家姑母在四月间就给我订了媳妇,让我没办法回应您这边。要是依从了老兄您而违背了姑母,好像不太合理。要是普通金银财物的订婚,我不敢索要,但是这把剑是祖父传下来的,请您还是还给我吧,那就太感谢了。”贾琏听了,心里就不自在了,还说:“定了就是定了。就是怕反悔才给的定礼。哪有婚姻的事儿,能随便进出的?还得再考虑考虑。”湘莲笑着说:“虽然这么说,我愿意接受责备和处罚,但是这件事我绝对不敢听从您的。”贾琏还想再说,湘莲就起身说:“请兄台到外面聊一聊,这儿不方便。” 那尤三姐在房里明明听见了。好不容易等到他来了,现在忽然看到他反悔,就知道他在贾府里听到了什么消息,肯定是嫌弃自己是那种轻浮不检点的人,不屑娶自己为妻。现在要是让他出去和贾琏说退亲的事儿,料想贾琏也没办法处理,自己岂不是很没趣。一听到贾琏要和他出去,连忙摘下剑来,把一股雌剑藏在肘内,出来就说:“你们不用出去再商量了,还你的定礼。”一面说着,眼泪像雨一样落下来,左手把剑连着剑鞘递给湘莲,右手回肘就往脖子上一横。可怜啊,就像“揉碎桃花红满地,玉山倾倒再难扶”,这么美好的一个灵魂,就这么飘飘忽忽地不知到哪里去了。当下吓得众人急忙抢救。尤老娘一边哭嚎,一边骂湘莲。贾琏赶忙揪住湘莲,让人捆了送去官府。尤二姐赶忙止住眼泪,反过来劝贾琏:“你太多事了,人家又没有威逼她去死,是她自己寻短见的。你把他送到官府,又有什么好处呢,反而会惹事出丑。不如放他走算了,多省事。”贾琏这时候也没了主意,就放手让湘莲快走。湘莲反而不动身,哭着说:“我原来不知道她是这么刚烈的好妻子,可敬啊,可敬。”湘莲反过来扶着尸体大哭了一场。等买了棺材,看着入殓之后,又趴在棺材上大哭了一场,才告辞离开。 他出门之后不知道该去哪里,昏昏沉沉的,心里想着刚刚发生的事儿。原来尤三姐这么标致,又这么刚烈,自己后悔得不得了。正走着呢,只见薛蟠的小厮来找他回家,那湘莲一直在出神。小厮带着他到了新房里,房间十分整齐。忽然听到环佩叮当的声音,尤三姐从外面进来,一手捧着鸳鸯剑,一手捧着一卷册子,哭着对柳湘莲说:“我痴心等你五年了。没想到你果然是个冷心冷面的人,我就以死来回报我的痴心。我现在奉警幻之命,前往太虚幻境去修订案中所有的情鬼名录。我不忍心就这么分别,所以来见你一面,从此之后就再也不能相见了。”说完就要走。湘莲舍不得,急忙想上前拉住她问个明白,那尤三姐就说:“我来自充满情爱的地方,现在也因情而离开。前生被情迷惑,现在因情而感到羞耻觉醒,与你再无瓜葛。”说完,一阵香风拂过,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湘莲像是从一场似梦非梦的状态中惊醒过来,睁眼一看,哪里有薛家的小童,也不是什么新房,竟然是一座破庙,旁边有个道士盘腿坐着捉虱子呢。湘莲起身恭敬地稽首问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仙师您尊姓大名、法号是什么呢?”道士笑着说:“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这是哪里,我是谁,我不过是暂时在这里歇脚罢了。” 柳湘莲听了这话,顿时觉得一股寒意像冰一样侵入骨髓,他拔出那股雄剑,一挥而尽万根烦恼丝(剃发之意),然后就跟着那个道士,也不知道往哪里去了。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138章 宝钗送物众人喜 话说尤三姐自尽之后,尤老娘、二姐儿、贾珍、贾琏等人那是悲痛得不得了,这就不用多说了。他们赶忙让人把尤三姐盛殓起来,送到城外埋葬了。柳湘莲见尤三姐死了,心里还痴情眷恋着她呢,却被那道士几句冷言冷语点破了迷障,竟然就削发出家,跟着那个疯道士飘飘然地走了,也不知道去了哪里。这事儿呢,咱们先按下不表。 再说说薛姨妈,她听说柳湘莲已经和尤三姐定了亲,心里可高兴了,正欢欢喜喜地打算给湘莲买房子、置备家伙事儿,挑个好日子把尤三姐迎娶过来,也好报答湘莲的救命之恩呢。忽然家里有个小厮吵吵嚷嚷的,说“三姐儿自尽了”,小丫头们听到了,就告诉了薛姨妈。薛姨妈不知道为啥会这样,心里直叹气。正在那儿猜疑呢,宝钗从园子里过来了。薛姨妈就对宝钗说:“我的儿啊,你听说了没?你珍大嫂子的妹妹三姑娘,不是已经许给你哥哥的义弟柳湘莲了嘛,谁知道为啥自刎了呢。那个柳湘莲也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这事儿可真奇怪,让人想都想不到啊。”宝钗听了,却没太在意,就说:“妈,俗话说得好,‘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这都是他们前世注定的命数。前几天妈妈因为他救了哥哥,商量着给他料理婚事,现在呢,死的死了,走的走了,依我看啊,就由着他们去吧。妈妈也不用为他们伤心了。倒是哥哥从江南回来一二十天了,贩来的货物,想来也该发完了吧。那些一起去的伙计们辛辛苦苦的,回来都好几个月了,妈妈和哥哥商量商量,也该请人家吃顿饭,酬谢酬谢呀。可别让人家觉得咱不懂礼数。” 母女俩正说着话呢,薛蟠从外面进来了,眼睛里还带着泪痕呢。一进门就对他妈妈拍手说道:“妈,您知道柳二哥和尤三姐的事儿吗?”薛姨妈说:“我刚听说,正在这儿和你妹妹说这事儿呢。”薛蟠说:“妈,您听说柳湘莲跟着一个道士出家了吗?”薛姨妈说:“这就更奇怪了。柳相公那么年轻聪明的一个人,怎么就一时糊涂,跟着道士走了呢?我想你们关系那么好,他又没父母兄弟,就自己一个人在这儿,你应该到处找找他呀。那道士能带着他跑多远啊,左不过就在这附近的庙里寺里罢了。”薛蟠说:“我何尝不是这么想的呢。我一听到这个消息,就连忙带着小厮们到处找,连个影子都没看见。又去问别人,都说没看到。”薛姨妈说:“你既然找过了,也算尽了做朋友的心了。说不定他这一出家还得了什么好处呢。只是你现在也该张罗张罗买卖的事儿了,再就是把你自己娶媳妇该办的事儿,早点儿料理料理。咱们家没多少人帮忙,俗话说‘笨鸟先飞’,省得到时候丢三落四的不齐全,让人笑话。还有啊,你妹妹刚刚也说,你都回家半个多月了,想来货物也该发完了,跟你去的那些伙计们,也该摆桌酒给他们解解乏才是。人家陪着你走了两三千里地,受了四五个月的辛苦,在路上还替你担了多少惊受了多少怕呀。”薛蟠听了,就说:“妈,您说得很对。还是妹妹想得周到。我也这么想的,只是这些日子忙着到处发货,脑袋都大了。又为柳二哥的事忙了这几天,结果白忙乎一场,反倒把正经事都给耽误了。要不就定在明儿或者后儿下帖子请客吧。”薛姨妈说:“你自己去办吧。” 话还没说完呢,外面有个小厮进来回话说:“管总的张大爷派人送了两箱子东西来,说这是爷自己买的,不在货物的账里面。本来想早点儿送来的,因为被货物箱子压着,拿不出来,昨天货物发完了,所以今天才送来。”一边说着,又见两个小厮搬进来两个用夹板夹着的大棕箱。薛蟠一看,就说:“哎哟,我怎么糊涂到这个地步了!专门给妈和妹妹带的东西,都忘了拿回家了,还得靠伙计送来。”宝钗说:“亏你还说呢,还是专门带的才放了一二十天,要是不专门带的,大概得放到年底才送来呢。我看你啊,什么事儿都太不上心了。”薛蟠笑着说:“可能是在路上被人把魂儿都吓掉了,还没找回来呢。”说着大家都笑了一阵,然后薛蟠就对小丫头说:“出去告诉小厮们,东西收下,让他们回去吧。”薛姨妈和宝钗就问:“到底是什么东西啊,捆得这么严实?”薛蟠就叫两个小厮进来,解开绳子,去掉夹板,打开锁一看,这一箱都是绸缎绫锦、洋货之类的家常要用的东西。薛蟠笑着说:“那一箱是给妹妹带的。”然后亲自去打开。母女俩一看,是些笔、墨、纸、砚,各种各样的笺纸,香袋,香珠,扇子,扇坠,花粉,胭脂什么的,另外还有从虎丘带回来的自行人,酒令儿,用水银灌的会翻跟头的小娃娃,沙子灯,一出一出的泥人儿戏,用青纱罩着的匣子装着,还有在虎丘山上捏的薛蟠的小像,跟薛蟠长得一模一样。宝钗看到了,别的都没太在意,就是拿着薛蟠的小像仔细看了看,又看看她哥哥,忍不住笑了起来。然后叫莺儿带着几个老婆子把这些东西连箱子一起送到园子里去,又和母亲、哥哥说了一会儿闲话,这才回园子里去了。这边薛姨妈把箱子里的东西拿出来,一份一份地整理清楚,叫同喜送给贾母、王夫人那些地方,这事儿咱们就不说了。 再说宝钗到了自己屋里,把那些玩意儿一件一件地看了一遍,除了自己留着用的之外,一份一份搭配得好好的,有的送笔墨纸砚,有的送香袋、扇子、扇坠,有的送脂粉头油,还有的就单送小玩意儿。只有给黛玉的那份和别人的不一样,而且还加厚了一倍。都打点好了之后,让莺儿和一个老婆子跟着,送到各处去。 这边姐妹们收到东西,都赏了来送东西的人,说见面再谢。只有林黛玉看到这些家乡的东西,反而触景生情,伤心起来了。她想起自己父母双亡,又没有兄弟,寄住在亲戚家里,哪里有人会给她带些家乡的土产呢?想到这儿,不由得又难过起来。紫鹃很了解黛玉的心思,可也不敢说破,就在旁边劝道:“姑娘您身体不好,早晚都得吃药,这两天看着比前些日子好了一点儿。虽说精神好了一些,但还没完全好呢。今天宝姑娘送来这些东西,可见宝姑娘平时很看重姑娘您,姑娘您应该高兴才是,怎么反倒伤心起来了呢?这不是宝姑娘送东西来,反倒让姑娘您烦恼了吗?要是宝姑娘知道了,她脸上也不好看啊。再说了,这儿老太太们为了姑娘您的病,千方百计地请好大夫配药诊治,不就是为了让姑娘您的病好嘛。现在才刚刚好了一些,又这样哭哭啼啼的,这不是自己糟蹋自己的身体吗?让老太太看到了,又得添烦恼了。而且姑娘您这病啊,本来就是平时忧虑过度,伤了血气。姑娘您这千金贵体,可别自己看轻了呀。”紫鹃正在这儿劝解呢,就听到小丫头在院子里说:“宝二爷来了。”紫鹃忙说:“请二爷进来吧。” 只见宝玉进了房,黛玉让他坐下之后,宝玉看到黛玉满脸泪痕,就问:“妹妹,又是谁惹你生气了?”黛玉勉强笑着说:“谁生气了呀。”旁边紫鹃朝着床后桌子那儿努了努嘴,宝玉就明白了,往那边一看,看到堆着好多东西,就知道是宝钗送来的,于是打趣说:“这儿这么多东西,妹妹莫不是要开杂货铺啊?”黛玉也不答话。紫鹃笑着说:“二爷还提东西呢。因为宝姑娘送了些东西来,姑娘一看就伤心了。我正在这儿劝解呢,正好二爷来得巧,替我们劝劝吧。”宝玉心里明白黛玉是因为这个缘故,可也不敢直接说,就笑着说:“你们姑娘伤心,想来不是因为别的,肯定是宝姑娘送的东西太少了,所以生气伤心。妹妹,你放心,等我明年让人到江南去,给你带两大船来,省得你掉眼泪。”黛玉听了这些话,知道宝玉是在逗自己开心,也不好推脱,也不好就这么应下,就说:“我再怎么没见过世面,也不至于到这个地步,因为送的东西少就生气伤心。我又不是两三岁的小孩子,你也太把我看小气了。我有我的原因,你哪里会知道。”说着,眼泪又流下来了。宝玉急忙走到床前,挨着黛玉坐下,把那些东西一件一件拿起来摆弄着仔细看,故意问这是什么,叫什么名字;那是什么做的,怎么这么精致;这是什么,用来做什么的。又说这一件可以摆在面前,那一件放在条桌上当古董挺好的。就这么一直说些没要紧的话来哄黛玉。黛玉见宝玉这样,自己心里倒有些过意不去了,就说:“你不用在这儿瞎搅和了。咱们到宝姐姐那儿去吧。”宝玉正巴不得黛玉出去散散心,解解悲痛呢,就说:“宝姐姐送咱们东西,咱们本来就该去谢谢她。”黛玉说:“都是自家姐妹,这倒不必。只是到她那儿去,薛大哥回来了,肯定会给她讲些南边的古迹什么的,我去听听,就当是回了一趟家乡了。”说着,眼圈又红了。宝玉就站着等她。黛玉只好和他一起出来,往宝钗那儿去了。 再说说薛蟠听了母亲的话,急忙下了请帖,办了酒席。第二天,请的四位伙计都到齐了,免不了要说些贩卖账目、发货之类的事儿。不一会儿,上菜了,大家依次入座,薛蟠挨着个儿给大家斟酒。薛姨妈又派人出来表示一下。大家喝着酒闲聊起来。其中一个人说:“今天这席上少了两个好朋友啊。”大家都问是谁,那个人说:“还有谁呀,就是贾府的琏二爷和大爷的盟弟柳二爷呗。”大家一听,还真都想起来了,就问薛蟠说:“怎么不请琏二爷和柳二爷来呢?”薛蟠听了,皱着眉头,叹了口气说:“琏二爷又到平安州去了,头两天就动身了。那个柳二爷啊,可别提了,真是天下头一件奇怪的事儿。什么柳二爷啊,现在不知道在哪儿当柳道爷去了。”大家都很诧异,说:“这是怎么回事啊?”薛蟠就把柳湘莲前后的事情说了一遍。大家听了,更加惊讶了,就说:“怪不得前几天我们在店里好像听到有人吵吵嚷嚷地说,有个道士三言两语就把一个人给度走了,又说一阵风刮走了。只是不知道是谁。我们当时正在发货,哪有闲工夫去打听这个事儿啊,到现在还是半信半疑的。谁知道竟然是柳二爷呢。早知道是他,我们大家都应该劝劝他才是。不管怎么样,也不能让他走啊。”其中一个人说:“不会是这样吧?”大家就问怎么样,那个人说:“柳二爷那么机灵的一个人,未必是真的跟着道士走了吧。他本来就会些武艺,又有力气,说不定是看破了那道士的妖术邪法,故意跟着他,在背地里整治他呢,也说不准啊。”薛蟠说:“要是真这样倒也好了。世上这些妖言惑众的人,怎么就没人治治他们呢。”大家说:“当时难道你知道了也没去找他吗?”薛蟠说:“城里城外,我都找遍了。不怕你们笑话,我找不到他,还哭了一场呢。”说完,就只是长吁短叹的,没什么精神,不像往日那么高兴了。众伙计看他这个样子,自然也不方便久坐,就随便喝了几杯酒,吃了饭,然后大家就散了。 再看宝玉和黛玉到了宝钗这儿。宝玉见了宝钗,就说:“大哥哥辛辛苦苦带回来的东西,姐姐留着自己用就好了,还送给我们。”宝钗笑着说:“本来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不过是大老远带回来的土产,大家看着新鲜罢了。”黛玉说:“这些东西我们小时候倒不怎么在意,现在看到了,还真是新鲜玩意儿呢。”宝钗就笑着说:“妹妹知道,这就是俗话说的‘物离乡贵’,其实也没什么的。”宝玉听了这话,正好说到了黛玉刚才的心事上,就连忙岔开话题说:“明年不管怎样,大哥哥再去的时候,替我们多带些回来。”黛玉瞅了他一眼,就说:“你要是想要,只管说就是了,别拉扯上别人。姐姐你看,宝哥哥不是来给姐姐道谢的,倒像是又要预定明年的东西了。”说得宝钗和宝玉都笑了。三个人又闲聊了一会儿,说起了黛玉的病。宝钗劝了一会儿,就说:“妹妹要是觉得身体不舒服,倒要自己勉强打起精神出来走走逛逛,散散心,总比在屋里闷坐着要好些。我前几天不是觉得发懒,浑身发热,就想躺着,也是因为天气不好,怕生病,所以就找些事情自己混着。这两天才觉得好些了。”黛玉说:“姐姐说得没错。我也是这么想的呢。”大家又坐了一会儿才散了。宝玉还是把黛玉送到潇湘馆门口,然后才各自回去。 第139章 凤姐闻讯起疑心 再说说赵姨娘,她看到宝钗送了贾环一些东西,心里特别高兴,心里想:“怪不得别人都说宝丫头好呢,会做人,很大方,现在看起来果然是这样。他哥哥能带回多少东西啊,她挨家挨户地送,一处都不漏,也不显出谁厚谁薄,连我们这样没运气的,她都想到了。要是那个林丫头,她正眼都不会瞧我们娘儿们一下,哪里还会送我们东西?”一边想着,一边把那些东西翻来覆去地摆弄着看了一会儿。忽然想到宝钗是王夫人的亲戚,为什么不到王夫人面前去卖个好呢。于是自己就扭扭捏捏地拿着东西,走到王夫人房里,站在旁边,陪着笑脸说:“这是宝姑娘刚刚给环哥儿的。难为宝姑娘这么年轻的人,想得这么周到,真是大户人家的姑娘,又大方又得体,怎么能不让人佩服呢。怪不得老太太和太太整天都夸她疼她。我也不敢自己就收起来,特意拿来给太太看看,太太也高兴高兴。”王夫人一听,早就知道她的来意了,又看她说得颠三倒四的,也不好不理她,就说:“你只管收了给环哥玩吧。”赵姨娘来的时候兴高采烈的,谁知道碰了一鼻子灰,满心的生气,又不敢表现出来,只能灰溜溜地出来了。回到自己屋里,把东西往一边一扔,嘴里嘟嘟囔囔地自言自语:“这又算个什么事儿呢。”然后就坐在那儿,自己生了半天闷气。 再看莺儿带着老婆子们送东西回来,回复了宝钗,把众人道谢的话和赏赐的银钱都说完了,那个老婆子就出去了。莺儿往前走了一步,挨着宝钗悄悄地说:“刚才我到琏二奶奶那儿,看到二奶奶一脸的怒气。我送下东西出来的时候,悄悄问小红,她说刚才二奶奶从老太太屋里回来,不像往常那样高兴,叫了平儿去,叽叽咕咕地不知道说些什么。看那样子,好像有什么大事似的。姑娘没听到那边老太太有什么事吧?”宝钗听了,自己也觉得纳闷,想不出凤姐为什么生气,就说:“各人家有各家的事儿,咱们哪里管得着。你去倒茶吧。”莺儿就出去倒茶了,这事儿咱们就不提了。 再说说宝玉送了黛玉回来,想着黛玉孤苦伶仃的,不免也替她伤心起来。他想把这事儿告诉袭人,进屋里却只看到麝月和秋纹。就问:“你袭人姐姐去哪儿了?”麝月说:“左右就在这几个院里,又不会丢了她。一会儿不见就这么找。”宝玉笑着说:“不是怕丢了她。因为我刚到林姑娘那儿,看到林姑娘又在伤心呢。问起来才知道是宝姐姐送了她东西,她看到是家乡的土产,就触景生情了。我想告诉袭人姐姐,让她有空的时候过去劝劝。”正说着呢,晴雯进来了,就问宝玉:“你回来了,你又要叫谁去劝啊?”宝玉就把刚才的话说了一遍。晴雯说:“袭人姐姐刚出去,我听她说要到琏二奶奶那儿去。说不定还会到林姑娘那儿呢。”宝玉听了,就不说话了。秋纹倒了茶来,宝玉漱了一口,递给小丫头,心里很是不自在,就随便歪在床上。 再看袭人,因为宝玉出门了,自己做了会儿针线活,忽然想起凤姐身体不好,这几天也没过去看看,况且听说贾琏出门了,正好可以过去和凤姐说说话儿。于是就告诉晴雯:“好生在屋里待着,别都跑出去了,要是宝玉回来找不到人就不好了。”晴雯说:“哟,这屋里就你一个人惦记着他,我们都是白吃饭混日子的呗。”袭人笑着,也不答话,就走了。 刚走到沁芳桥畔,那时正是夏末秋初的时候,池子里的莲藕新的旧的夹杂在一起,荷叶荷花红红绿绿的,看着有些零乱。袭人一边走着,一边沿着堤岸看风景玩耍了一会儿。突然抬头看到那边葡萄架底下有人拿着掸子在掸什么东西呢,走近一看,原来是老祝妈。那老婆子看到袭人,就笑嘻嘻地迎上来说:“姑娘今天怎么有空出来逛逛呀?”袭人道:“可不是嘛。我要到琏二奶奶家去看看呢。你在这儿做什么呢?”那婆子说:“我在这儿赶蜜蜂呢。今年三伏天雨水少,这果树上都长虫子了,把果子咬得坑坑洼洼的,掉了好多下来。姑娘您还不知道呢,这马蜂最讨厌了,一串果子上只要咬破三两个,那破了的水滴到好果子上,这一串就都要烂掉了。姑娘您瞧,咱们说话这一会儿没赶,就落上好多蜜蜂了。”袭人道:“你就算不停地赶,也赶不过来多少。你应该告诉买办,让他多做些小冷布口袋儿,一串果子套上一个,又透风,又不会糟蹋果子。”婆子笑着说:“还是姑娘说得对。我今年才管这个事儿,哪里知道这个巧法子呢。”又笑着说:“今年果子虽然被糟蹋了一些,不过味道倒是挺好的,不信摘一个姑娘尝尝。”袭人一本正经地说:“这可不行。先不说没熟吃不得,就算熟了,还没有供鲜呢,咱们就先吃了可不行。你在府里这么多年了,难道连这个规矩都不懂了吗?”老祝忙笑着说:“姑娘说得是。我看姑娘好像很喜欢,才敢这么说的,可真是把规矩弄错了,我真是老糊涂了。”袭人道:“这也没什么。只是你们这些上了年纪的老奶奶们,可别带头这么做就好了。”说着就直接出了园子,来到凤姐这儿。 一到院子里,就听到凤姐说:“天理良心啊,我在这屋里熬着,怎么感觉自己越来越像个贼了呢。”袭人听到这话,知道肯定是有原因的,想回去又不好,想进去也不好,于是就故意把脚步放重些,隔着窗子问道:“平姐姐在家吗?”平儿忙答应着迎了出来。袭人就问:“二奶奶也在家吗?身体可大好了?”说着就走进来了。凤姐假装在床上歪着呢,看到袭人进来,也笑着站起来说:“好些了,让你惦记着。怎么这几天不过来我们这边坐坐呢?”袭人道:“奶奶身体不舒服,本来就应该天天过来请安才是。但又怕奶奶身体不爽快,想安静地休息休息,我们要是来了,反倒吵到奶奶心烦。”凤姐笑着说:“心烦倒是没有的事儿。倒是宝兄弟屋里虽然人多,但也就是靠着你一个人照看他,也确实离不开你。我常听平儿告诉我,说你在背地里还惦记着我,常常问起我。这就是你尽心了。”一边说着,叫平儿挪了一张杌子放在床边,让袭人坐下。丰儿端进茶来,袭人欠身说:“妹妹坐着吧。”然后就开始闲聊起来。只见一个小丫头在外面屋里悄悄地和平儿说:“旺儿来了,正在二门上伺候着呢。”又听到平儿也悄悄地说:“知道了。叫他先去,过会儿再来,别在门口站着。”袭人知道他们有事,又说了两句话,就起身要走。凤姐说:“有空来坐坐,说说话儿,我还挺开心的。”然后让平儿:“送送你妹妹。”平儿答应着送了出来。只见两三个小丫头都在那儿屏声息气、整整齐齐地伺候着。袭人不知道是什么事,就自己走了。 再说平儿送袭人出去后,进来回话说:“旺儿刚才来了,因为袭人在这儿,我让他先到外面等等。现在是立刻叫他进来呢,还是再等等?请奶奶指示。”凤姐说:“叫他进来。”平儿忙叫小丫头去传旺儿进来。这边凤姐又问平儿:“你到底是怎么听到这些事儿的?”平儿说:“就是刚才那个小丫头说的。她说她在二门里头听到外面两个小厮说:‘这个新二奶奶比咱们旧二奶奶还漂亮呢,脾气也好。’也不知道是旺儿还是谁,呵斥了那两个小厮一顿,说:‘什么新奶奶旧奶奶的,还不赶紧悄悄儿的,要是让里头知道了,把你们的舌头都割了。’”平儿正说着呢,只见一个小丫头进来回话说:“旺儿在外面伺候着呢。”凤姐听了,冷笑了一声说:“叫他进来。”那小丫头出去说:“奶奶叫你呢。”旺儿连忙答应着进来了。旺儿请了安,在外间门口垂手站着。凤姐说:“你过来,我有话问你。”旺儿才走到里间门旁站着。凤姐说:“你二爷在外面弄了人,你知道不知道?”旺儿又打了个千儿回道:“奴才天天在二门上听差办事,怎么能知道二爷外面的事儿呢。”凤姐冷笑着说:“你自然不知道。你要是知道,你怎么会拦着别人呢。”旺儿听到这话,知道刚才的话已经传出去了,料想瞒不过去了,就又跪下回道:“奴才实在不知道。就是之前兴儿和喜儿两个人在那儿乱说,奴才呵斥了他们两句。这里面具体的情况奴才不知道,不敢乱回。求奶奶问兴儿吧,他是经常跟着二爷出门的。”凤姐听了,狠狠地啐了一口,骂道:“你们这一群没良心的混账王八蛋!都是一伙儿的,还以为我不知道呢。先去给我把兴儿那个王八蛋叫过来,你也不许走。问明白了他,再回来问你。好啊,好啊,好啊,这才是我调教出来的‘好人’呢!”那旺儿只得连连答应几个“是”,磕了个头爬起来出去叫兴儿了。 却说兴儿正在账房里和小厮们玩呢,听到说二奶奶叫他,先吓了一跳,可也没想到是这件事发作了,连忙跟着旺儿进来。旺儿先进去回话说:“兴儿来了。”凤姐厉声道:“叫他!”兴儿听到这个声音,早就没了主意,只得壮着胆子进来。凤姐一见,就说:“好小子啊!你和你爷办的好事儿啊!你就实话说吧!”兴儿一听这话,又看到凤姐的脸色以及两边丫头们的样子,早就吓得腿软了,不自觉地就跪下,一个劲儿地磕头。凤姐说:“论起这件事来,我也听说和你没什么关系。但你不早点来告诉我,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你要是实话说了,我还能饶你,要是再有一个字说谎,你先摸摸你脖子上长了几个脑袋!”兴儿战战兢兢地朝着上头磕头说:“奶奶问的是什么事,奴才和爷办坏了?”凤姐听了,一腔怒火都涌了上来,喝令:“打嘴巴!”旺儿过来刚要打,凤姐骂道:“什么糊涂王八蛋!叫他自己打,用得着你打吗!一会儿你再自己打自己嘴巴也不迟。”那兴儿真的就自己左右开弓打了自己十几个嘴巴。凤姐喝声“站住”,问道:“你二爷在外面娶了什么新奶奶旧奶奶的事儿,你大概不知道吧。”兴儿见说出这件事来,更加慌张了,连忙把帽子抓下来在砖地上咚咚咚地磕得头直响,嘴里说:“只求奶奶饶命,奴才再也不敢说一个字的谎。”凤姐说:“快说!”兴儿直挺挺地跪起来回道:“这件事开始奴才也不知道。就是有一天,东府里大老爷送殡,俞禄到珍大爷庙里去领银子。二爷和蓉哥儿到了东府里,在路上爷儿俩说起珍大奶奶那边的两位姨奶奶来。二爷夸她们好,蓉哥儿哄着二爷,说把二姨奶奶说给二爷。”凤姐听到这儿,狠狠地啐道:“呸,不要脸的王八蛋!她是你哪门子的姨奶奶!”兴儿忙又磕头说:“奴才该死!”往上瞅着,不敢说话。凤姐说:“说完了吗?怎么不说了?”兴儿这才又回道:“二爷听到这个话就高兴了。后来奴才也不知道怎么就弄成真的了。”凤姐微微冷笑道:“这是自然的,你哪里会知道呢!你知道的恐怕都烦了呢。好了,说下面的吧!”兴儿回道:“后来就是蓉哥儿给二爷找了房子。”凤姐忙问道:“那房子现在在哪里?”兴儿说:“就在府后头。”凤姐说:“哦。”回头瞅着平儿说:“咱们都是死人哪。你听听!”平儿也不敢吭声。兴儿又回道:“珍大爷那边给了张家不知道多少银子,那张家就不再过问了。”凤姐说:“这里面怎么又扯上张家李家的了呢?”兴儿回道:“奶奶不知道,这二奶奶……”刚说到这儿,又自己打了个嘴巴,把凤姐都逗笑了。两边的丫头也都抿着嘴笑。兴儿想了想,说:“那珍大奶奶的妹子……”凤姐接着说:“怎么样?快说呀。”兴儿说:“那珍大奶奶的妹子原来从小就许了人家的,姓张,叫什么张华,现在穷得都快要讨饭了。珍大爷许了他银子,他就退了亲了。”凤姐听到这儿,点了点头,回头对丫头们说:“你们都听见了?小王八蛋,之前他还说不知道呢!”兴儿又回道:“后来二爷才让人裱糊了房子,把人娶过来了。”凤姐说:“从哪里娶过来的?”兴儿回道:“就在她老娘家抬过来的。”凤姐说:“好罢了。”又问:“没人送亲吗?”兴儿说:“就是蓉哥儿。还有几个丫头老婆子们,没别人。”凤姐说:“你大奶奶没来吗?”兴儿说:“过了两天,大奶奶才拿了些东西来瞧的。”凤姐笑了一笑,回头对平儿说:“怪不得那两天二爷一个劲儿地夸大一奶奶呢。”转过脸来又问兴儿:“谁伺候呢?自然是你了。”兴儿赶忙磕头不说话。凤姐又问:“之前那些日子说去那府里办事,想来办的就是这个事儿了。”兴儿回道:“也有办事的时候,也有往新房子里去的时候。”凤姐又问:“谁和她住着呢。”兴儿说:“她母亲和她妹子。昨儿她妹子自己抹脖子了。”凤姐说:“这又是为什么?”兴儿就把柳湘莲的事儿说了一遍。凤姐说:“这个人还算运气好,省得当那出名的王八蛋。”又问:“没别的事儿了吗?”兴儿说:“别的事儿奴才不知道。奴才刚刚说的字字都是实话,要是有一个字是假的,奶奶查出来只管打死奴才,奴才也无怨言。”凤姐低了一下头,又指着兴儿说:“你这个小猴崽子就该打死。这有什么瞒着我的?你以为瞒着我,就能在你那个糊涂爷跟前讨好儿了,你新奶奶就会疼你了。我看你刚才还有点害怕,不敢撒谎,要不我把你的腿给打折了呢。”说着喝令“起去。”兴儿磕了个头,才爬起来,退到外间门口,不敢就走。凤姐说:“过来,我还有话呢。”兴儿赶忙垂手恭听。凤姐说:“你忙什么,新奶奶等着你去领赏呢?”兴儿也不敢抬头。凤姐说:“从今天起你不许过去。我什么时候叫你,你什么时候到。晚一步,你试试!出去吧。”兴儿连忙答应几个“是”,退出门去。凤姐又叫道:“兴儿!”兴儿赶忙答应着回来。凤姐说:“快出去告诉你二爷去,是不是啊?”兴儿回道:“奴才不敢。”凤姐说:“你出去要是提一个字儿,小心你的皮!”兴儿连忙答应着才出去了。凤姐又叫:“旺儿呢?”旺儿连忙答应着过来。凤姐直瞪瞪地瞅了他两三句话的工夫,才说:“好旺儿,很好,去吧!要是外面有人提一个字儿,都算在你身上。”旺儿答应着也出去了。 凤姐这才叫倒茶。小丫头们都很会意,都出去了。这里凤姐才和平儿说:“你都听见了?这才好呢。”平儿也不敢答话,只好陪着笑。凤姐越想越气,歪在枕头上就开始出神,忽然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就叫:“平儿来。”平儿连忙答应着过来。凤姐说:“我想这件事就应该这么办才好。也不用等你二爷回来再商量了。”到底凤姐要怎么办理此事呢,且听下回分解。 第140章 凤姐大闹宁国府 话说贾琏走了之后,偏巧那平安节度巡边去了,得一个月才回来。贾琏不清楚情况,就只能在住处等着。等他把事儿办完回来,这一来一回,差不多两个月了。 嘿,您猜怎么着?凤姐心里早就有了盘算。贾琏前脚刚走,她后脚就找来一帮工匠,把东厢房三间收拾得和自己正房一样漂亮,各种装饰、陈设那叫一个讲究。到了十四号,她就跟贾母、王夫人说,十五号一早要去姑子庙进香。只带了平儿、丰儿、周瑞媳妇、旺儿媳妇四个人。还没上车呢,就把真实目的告诉了她们。又吩咐那些男仆,都穿素衣,用素色的遮盖物,然后就直奔目的地去了。 兴儿在前面带路,到了尤二姐的门前敲门。鲍二家的把门打开,兴儿笑着说:“快告诉二奶奶,大奶奶来了。”鲍二家的一听,吓得魂儿都没了,赶忙飞跑进去告诉尤二姐。尤二姐也吓了一跳,不过人都来了,没办法,只能以礼相待,赶紧整理衣服出来迎接。 到了门口,凤姐才下车往里走。尤二姐一瞧,只见凤姐头上都是素白银器,身上穿着月白缎袄,外面罩着青缎披风,下身是白绫素裙。那眉毛就像弯弯的柳叶,眼角高高吊起,丹凤眼儿,眼神透着股子精明劲儿,就像三角一样。模样那叫一个俏丽,就像春天的桃花一样娇艳;气质又很清雅,像秋天的菊花一样高洁。周瑞家的和旺儿媳妇两边搀扶着凤姐进了院子。尤二姐满脸陪笑,急忙迎上去,道了个万福,张嘴就说:“姐姐大驾光临,我没来得及远迎,还请姐姐恕罪,实在是太匆忙了。”说着又福了一福。凤姐赶忙笑着还礼。然后两人手拉手进了屋子。 凤姐在上座坐下,尤二姐让丫鬟拿褥子来,要给凤姐行礼,说道:“我年轻不懂事,自从到了这儿,都是我母亲和姐姐拿主意。今天有幸能见到姐姐,要是姐姐不嫌弃我出身低微,以后什么事儿都得求姐姐指点教导。我肯定对姐姐掏心掏肺,就伺候姐姐您了。”说完就行礼。凤姐赶紧下座还礼,嘴里不停地说:“都怪我这妇道人家见识短,老是劝二爷要稳重,别在外面沾花惹草,怕公婆担心。我这也是一片痴心啊,可没想到二爷误会我的意思了。他在外面玩玩就算了,可娶您这么大的事儿,这是大礼啊,他都不告诉我。其实我以前还劝过二爷早点把这事儿办了呢,也好生个孩子。没想到二爷反倒觉得我是个爱吃醋的女人,自己偷偷把这事儿办了,也不跟我说一声。我真是有苦没处说,只有天地能知道我的委屈。早在十天前我就听到了风声,可又怕二爷不高兴,就没敢先说。现在正好二爷出远门了,所以我就亲自来拜见您,还请姐姐体谅我的苦心,劳您大驾,搬到家里去住。咱们姐妹住在一起,一起劝二爷好好做事,保重身体,这才是正事儿。要是姐姐在外面,我在里面,就算我再笨再贱,可这心里怎么能踏实呢?再说了,要是让外人知道了,也不好看。二爷的名声也重要啊,就算别人说我不好,我也不怨。所以我这辈子的名声可都在姐姐您身上了。那些下人们乱嚼舌根,估计是看我平常管家太严了,在背后说我坏话,这也是常有的事儿。姐姐您这么聪明的人,可别信那些话。要是我真有什么不好的地方,上头有三层公婆管着,中间还有那么多姐妹妯娌看着呢,咱们贾府又是世代有名望的人家,哪能容我胡来呢?现在二爷在外面偷偷娶了姐姐,要是别人知道了,肯定得生气,可我却觉得是件好事。这是老天爷和神佛不忍心看我被那些小人诽谤,所以才安排了这件事。我今天来求姐姐跟我回去一起住,咱们吃一样的,用一样的,一起伺候公婆,一起劝诫丈夫。高兴了一起高兴,伤心了一起伤心,就像亲姐妹一样,比亲骨肉还亲。这样一来,那些小人看到了,就会后悔以前看错我了,就连二爷回来看到了,作为丈夫,心里也肯定会暗暗后悔。所以姐姐您可真是我的大恩人,能把我以前的坏名声都给洗干净了。要是姐姐不跟我回去,我就愿意在这儿伺候姐姐,给姐姐当妹子,每天伺候姐姐梳头洗脸。只求姐姐在二爷面前替我说说好话,给我个安身的地方,我死也愿意。”说着,就呜呜咽咽地哭起来了。尤二姐听了这些,也忍不住流下眼泪。 两人互相见了礼,分宾主坐下。平儿也赶忙上来要行礼。尤二姐看她打扮得很不一般,举止和相貌都不俗,就猜到是平儿了,连忙亲自拉住她,说:“妹子,快别这样,咱们都是一样的人。”凤姐也赶紧起身笑着说:“可别折煞她了!妹子,你就受礼吧,她本来就是咱们的丫头。以后可别这样了。”说完,又让周瑞家的从包袱里拿出四匹上好的尺头,四对金珠簪环当作见面礼。尤二姐赶忙拜谢收下了。两人喝着茶,聊起了以前的事儿。凤姐嘴里全是自责的话,什么“都怪我自己不好”“现在只求姐姐疼我”之类的。尤二姐看她这样,就觉得她是个极好的人,想着那些小人因为不顺心就诽谤主子也是常有的事,于是就把心里话都掏出来说了,还真把凤姐当成知己了。又看到周瑞家的这些媳妇在旁边一个劲儿地夸凤姐平常做了很多好事,就是太痴心了,才招人怨恨,还说:“房子都已经准备好了,奶奶进去看看就知道了。”尤二姐本来心里就想和凤姐回去一起住,现在听她们这么一说,哪有不答应的道理,就说:“我本来就应该跟着姐姐回去,只是这里怎么办呢?”凤姐说:“这有什么难的?姐姐的那些箱子、细软什么的,让小厮们搬进去就行了。这些粗笨的东西也没什么用,就留个人看着。姐姐觉得谁合适就留谁在这儿。”尤二姐忙说:“今天既然遇到姐姐了,我这一进去,什么事儿都听姐姐的安排。我来这儿的日子也不长,也没当过家,什么都不懂,哪敢做主啊。这几件箱子就搬进去吧,我也没什么东西,那些大多也是二爷的。”凤姐听了,就让周瑞家的记清楚,好好看着搬到东厢房去。然后就催着尤二姐穿戴好,两人手拉手一起上车,还悄悄地跟尤二姐说:“我们家规矩可大了。这事儿老太太一点儿都不知道,要是让她知道二爷在守孝的时候娶了你,非把二爷打死不可。现在先别去见老太太和太太。我们家有个特别大的花园子,姐妹们住着,没什么人去。你先在园子里住两天,等我想个办法跟她们说清楚了,再去见她们才妥当。”尤二姐说:“全听姐姐安排。”那些赶车的小厮们早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所以也没去大门,直接奔后门去了。 下了车,把其他人都打发走了,凤姐就带着尤二姐从大观园的后门进去,到李纨那儿见了面。这时候,大观园里差不多十有八九的人都知道了,突然看到凤姐带了个人进来,好多人都过来看热闹、问情况。尤二姐一个一个地见过了。大家看她长得漂亮,又温和可亲,都夸她。凤姐把众人都叫过来,吩咐道:“谁都不许把这事儿说出去,要是让老太太、太太知道了,我先让你们好看。”园子里的婆子丫鬟们平常都怕凤姐,再加上这是贾琏在国孝、家孝期间干的事儿,知道这事儿非同小可,所以都不敢管。凤姐又悄悄求李纨收留尤二姐几天,“等我跟老太太、太太说清楚了,我们自然就走了。”李纨看凤姐那边都已经把房子收拾好了,而且现在是守孝期间,确实不好张扬,就答应把尤二姐暂时收留了。凤姐又想办法把尤二姐原来的丫头都打发走了,还把自己的一个丫头送给尤二姐使唤。又偷偷地跟园子里的媳妇们说:“好好照顾她,要是人丢了或者跑了,我可跟你们算账。”然后自己就去暗中安排其他事儿了。全家的人都暗暗觉得奇怪,心想:“看她怎么突然变得这么贤惠了?” 尤二姐在这个地方住着,又看到园子里的姐妹们都对她挺好,心里也就踏实了,觉得这地方还不错。可没想到,过了三天,那个丫头善姐就开始不听话了。尤二姐就说:“没头油了,你去跟大奶奶说一声,拿点来。”善姐就说:“二奶奶,您怎么这么不懂事儿呢?我们奶奶每天要伺候老太太,还要伺候这边太太、那边太太。那些妯娌姐妹,上下几百号人,每天都得听她安排。每天少说得有一二十件大事,三五十件小事。外面从娘娘那儿开始,还有王公侯伯家的人情往来,家里又有这些亲戚朋友要应酬。成千的银子、上万的钱,每天都得从她一个人手里安排,她哪有闲工夫管这点小事啊?我劝您啊,能凑合就凑合吧。咱们又不是明媒正娶进来的,大奶奶这是难得的贤良,才这么对您,要是换了别人,听到您这话,早就吵起来了,把您扔在外头,您是死是活都没人管,您又能怎么样呢?”这一番话说得尤二姐低下头不吭声了,觉得她说得也有道理,只好将就着了。慢慢地,这善姐连饭都不好好送了,有时候早一顿、有时候晚一顿,送来的还都是剩下的。尤二姐说了两次,这善姐反倒先嚷嚷起来了。尤二姐又怕别人笑话自己不安分,就只好忍着。每隔个五天八天能见凤姐一次,凤姐每次都是和颜悦色的,姐姐长姐姐短的不离口。还说:“要是那些下人不听话,你管不住他们,就告诉我,我来收拾他们。”又骂那些丫头媳妇:“我知道你们这些人,软的就欺负,硬的就害怕,背着我,你们还能怕谁?要是二奶奶跟我告你们的状,我可饶不了你们。”尤二姐看她这么好心,心里想:“既然有她管着,我又何必多事呢?下人不懂事,也是常有的。我要是告了状,他们受了委屈,别人还得说我不贤良呢。”于是就反过来替那些下人遮掩。 凤姐呢,让旺儿在外面打听尤二姐的事儿,结果把什么都打听清楚了。原来尤二姐早就有婆家了,她那女婿现在才十九岁,整天在外面嫖赌,也不干活儿,把家里的钱都花光了,他父亲就把他撵出来了,现在在赌钱的地方混呢。他父亲收了尤二姐母亲十两银子,把这门亲事退了,这女婿还不知道呢。这小伙子叫张华。凤姐把这些事儿都摸得一清二楚,就拿了二十两银子给旺儿,悄悄让他把张华找来,养着他,还让他写一张状子,到衙门去告贾琏,就告他“在国孝、家孝期间,违背圣旨,瞒着长辈,仗着有钱有势,强迫退亲,停妻再娶”这些事儿。这张华知道这事儿闹大了不好,一开始不敢干。旺儿回去跟凤姐说了,凤姐气得骂道:“真是个扶不上墙的癞狗!你好好跟他说,就算告我们家谋反都没事儿。咱就是想借他闹一闹,让大家都没脸。就算他把事儿闹大了,我也有办法摆平。”旺儿听了,就又去跟张华详细说了。凤姐又吩咐旺儿:“要是他把你也告了,你就去和他对质。”然后又说了一些具体的办法,“我自有安排。”旺儿听凤姐这么说,有了主心骨,就又让张华在状子上加上自己的名字,说:“你就告我在中间传话、挑唆二爷干这些事儿的。”张华听了,心里有了主意,就和旺儿商量好了,写了一张状子,第二天就跑到都察院喊冤去了。 都察院的官老爷升堂看了状子,见是告贾琏的事儿,上面还有个家人旺儿,就派人去贾府传旺儿来对质。那些衙役不敢随便进贾府,就只让人带信。那旺儿早就等着这事儿呢,不用人带信,自己就在那条街上等着呢。看到衙役来了,还迎上去笑着说:“麻烦各位兄弟了,肯定是我的事儿犯了。没得说,快来给我戴上枷锁吧。”那些衙役哪敢啊,就说:“您老别闹了,快去吧。”于是旺儿就来到堂前跪下了。官老爷把状子给他看,旺儿故意看了一遍,然后磕头说:“这事儿我都知道,我家主人确实干了这些事儿。不过这张华一直和我有仇,故意把我也牵扯进来。这里面还有别人呢,老爷您再问问。”张华也磕头说:“是还有别人,可我不敢告,所以就只告了他这个下人。”旺儿故意着急地说:“你这个糊涂东西,还不赶紧说出来!这是朝廷的公堂,不管是主子还是下人,都得说。”张华就说出贾蓉来了。官老爷没办法,只好去传贾蓉。凤姐又派庆儿暗中去打听,一听说告起来了,就赶忙把王信叫来,把这事儿告诉他,让他去托察院,只是虚张声势吓唬吓唬人就行,又拿了三百两银子让他去打点。当天晚上,王信就到了察院老爷的家里,把事儿办妥了。那察院老爷本来就知道是怎么回事,收了银子,第二天回堂的时候,就说张华是个无赖,因为欠了贾府的银子,就编瞎话,诬告好人。都察院和王子腾关系好,王信也只到家说了一声,再加上是贾府的事儿,大家都想息事宁人,就都不提这事儿了,只传贾蓉来对质。 这时候,贾蓉他们正忙着贾珍的事儿呢,突然有人来报信,说有人告他们了,把事儿一说,贾蓉就慌了,赶紧跑去跟贾珍说。贾珍说:“我本来防着这一招呢,没想到他还真有胆子。”马上就封了二百两银子让人去打点察院,又让家人去对质。正商量着呢,有人来报:“西府二奶奶来了。”贾珍一听,吓了一跳,赶忙要和贾蓉找地方藏起来。没想到凤姐已经进来了,骂道:“好你个大哥,带着兄弟们干的好事!”贾蓉赶忙请安,凤姐拉着他就往里走。贾珍还笑着说:“好好伺候你姑娘,吩咐他们杀牲口、准备饭菜。”说完,就赶紧让人备马,躲到别的地方去了。 凤姐带着贾蓉走到上房,尤氏正迎出来呢,一看凤姐脸色不对,就笑着说:“什么事儿这么着急啊?”凤姐对着尤氏的脸就啐了一口唾沫,骂道:“你们尤家的丫头就没人要啦?偷偷地往贾家送!难道贾家的人都是好的,天底下的男人都死光啦?就算你愿意把人送过来,也得有三媒六证,大家把事儿说清楚,像个样子才行啊。你是不是脑子糊涂了,猪油蒙了心啊?国孝、家孝在身,就把人送过来了。现在人家把我们告了,我现在孤立无援,连官场的人都知道我爱吃醋、厉害,现在指名道姓地要休我。我嫁到你们家,做错什么了?你们这么害我?是不是老太太、太太有什么话,你们就设这个圈套来挤兑我?现在咱们就一起去见官,把事儿说清楚。回来咱们再把全族的人都请来,当面把事儿讲明白。要是给我一封休书,我马上就走。”一边说一边大哭,拉着尤氏就要去见官。贾蓉吓得跪在地上直磕头,求道:“姑娘、婶子,您息怒啊。”凤姐又骂贾蓉:“你这个天打雷劈、五马分尸的没良心的东西!你不知道天高地厚啊?整天在这儿挑拨是非,干这些没脸没皮、没王法、败家的事儿。你死了的娘在地下都不会饶你,祖宗也不会放过你,你还敢来劝我!”哭骂着抬手就要打。贾蓉赶忙磕头,“砰砰”直响,说:“婶子,您别生气,小心伤了手,我自己打。婶子,您别生气。”说完,自己就左右开弓打起自己嘴巴子来,还边打边问自己:“以后还敢不敢不管不顾地瞎管闲事了?以后还只听叔叔的,不听婶子的话了?”周围的人又是劝,又想笑,可又不敢笑。 凤姐滚到尤氏怀里,哭得那叫一个惊天动地,大喊着:“给你兄弟娶亲我不生气。可为什么要让他违背圣旨、瞒着长辈,让我背这个黑锅?咱们现在就去见官,省得那些衙役来抓人。再说了,咱们就去见老太太、太太和族里的人,大家一起商量商量。要是觉得我不贤良,又容不得丈夫娶亲买妾,就给我一封休书,我马上就走。你妹妹我可是亲自接回家的,就怕老太太、太太生气,都没敢回禀,现在好吃好喝好伺候地让她在园子里住着呢。我还忙着收拾房子,本想着等老太太知道了,一切都妥妥当当的。原以为接过来大家都能安分守己,以前的事儿我也不打算再提了。谁知道又冒出个有婆家的事儿。我啥都不知道,现在人家把我告了,昨天我都急死了,就算我出去见官,丢的也是你们贾家的脸,没办法,我还偷偷拿了太太的五百两银子去打点。现在我的人还被锁在那儿呢。”说完又哭,哭完又骂,后来干脆放声大哭,连祖宗爹妈都喊上了,还说要寻死撞头。把个尤氏揉搓得像个面团似的,衣服上全是凤姐的眼泪鼻涕。尤氏也没别的话说,就只是骂贾蓉:“你这个孽障!和你老子干的好事!我早就说这样不好。” 凤姐哭着,两手扳着尤氏的脸,紧紧盯着她问道:“你是不是昏头了?你嘴里是塞了茄子还是咋的?还是有人给你嘴里塞了嚼子?为什么不告诉我?要是你早告诉我,哪会有今天这些事儿?哪会闹到要见官的地步?现在你还埋怨他们。老话说得好:‘妻贤夫祸少,表壮不如里壮。’你要是个有能耐的,他们怎么会闹出这些事儿来?你又没本事,又不会说话,就像个锯了嘴的葫芦,就知道傻乎乎地瞎小心,就为了落个贤良的名声。可他们根本就不怕你,也不听你的。”说完又啐了几口。尤氏也哭着说:“我是劝过啊,你不信问问跟着的人。可他们不听,我有什么办法呢?怪不得妹妹你生气,我也只能听着了。” 这时候,那些姬妾、丫鬟、媳妇们乌压压地跪了一地,都陪着笑劝凤姐:“二奶奶您最圣明了。虽然我们奶奶有不对的地方,可您也教训得够了。当着我们这些下人的面,您平常对我们多好啊,现在还求您给我们奶奶留点面子。”说完,就有人捧上茶来。凤姐一把就把茶摔了,然后止住哭声,整理了一下头发,又哭着骂贾蓉:“去把你大爷叫来。我要当面问问他,亲大爷的孝才五七,侄儿就娶亲,这规矩我都不知道。我得问问,以后也好教导子侄。”贾蓉就一直跪着磕头,说:“这事儿跟我父母没关系,都是我一时糊涂,挑唆叔叔干的。我父亲根本不知道。现在我父亲正忙着商量接太爷出殡呢,婶子您要是闹起来,我可就死定了。只求婶子您责罚我,我都认。这官司还得求婶子您帮忙料理,我实在是干不了这事儿。婶子您这么厉害的人,肯定知道俗话说的‘胳膊只折在袖子里’。我真是糊涂死了,既然干了这种不像话的事儿,我就跟那些猫狗一样。婶子您既然要教训我,就别和我一般见识了,还得麻烦婶子您费心把外面的事儿压下去。本来就是婶子您有我这个不肖的儿子,既然我惹了祸,您就委屈委屈,还得疼我这个儿子。”说完,又不停地磕头。 凤姐看他们母子这样,也不好再继续闹下去了,就换了一副嘴脸,反过来向尤氏赔礼道歉,说:“我是年轻不懂事,一听到有人告诉我这事儿,就吓昏头了,也不知道刚才怎么得罪嫂子了。就像蓉儿说的‘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还得嫂子体谅我。嫂子还得帮我跟哥哥说说,先把这官司解决了才好。”尤氏和贾蓉一听,赶忙说:“婶子您放心,肯定不会连累叔叔的。婶子您刚才说用了五百两银子,我们娘儿俩少不得也打点五百两银子给婶子送过去,不能让婶子您吃亏,不然我们就更该死了。不过还有一件事,在老太太、太太们面前,婶子您还得周全一下,可别提这些事儿。”凤姐又冷笑着说:“你们瞒着我干了这些事儿,现在又来哄我,让我给你们擦屁股。我就算再傻,也没傻到这个地步。嫂子的兄弟是我的丈夫,嫂子既然怕他没后,我难道就不怕?嫂子的妹妹就跟我的妹妹一样。我一听到这事儿,高兴得连觉都睡不着,赶忙让人收拾屋子,就想把人接进来一起住。可那些下人们见识短,还说:‘奶奶您太好说话了。要是我们,得先回了老太太、太太,看看怎么样,再收拾房子去接人也不迟。’我听了这话,气得都想打人骂人了,后来才忍住没说话。谁知道事情不按我的想法来,半路上又杀出个张华来告了一状。我听到消息,吓得两天两夜没合眼,又不敢声张,只能求人去打听张华是个什么人,怎么这么大胆。打听了两天,才知道是个无赖花子。我一开始还年轻不懂事,觉得好笑,说:‘他能告什么?’那些小子们就说:‘本来就是二奶奶您答应他的。他现在走投无路了,冻死饿死都是死,现在抓住这个理,就算死了,也比冻死饿死强。他不告才怪呢。这事儿本来就是爷办得太急了。国孝是一罪,家孝是一罪,背着父母私娶是一罪,停妻再娶又是一罪。俗话说:“拼着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他是个穷疯了的人,什么事儿干不出来?况且他又有理,不告还等什么呢?’嫂子您说,我就算是韩信、张良再世,听了这话,也得吓得没主意了。你兄弟又不在家,我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没办法,只能花钱去解决,可谁知道越花钱越被人抓住把柄,那些人还来讹我。我现在是耗子尾上长疮——没多少脓血儿了。所以我又急又气,只能来找嫂子了。”尤氏和贾蓉不等她说完,就赶忙说:“婶子您别操心了,我们肯定会把这事儿处理好的。”贾蓉又说:“那张华就是穷急了,才拼了命来告。咱们现在想个办法,给他点银子,让他承认是诬告,咱们再帮他把官司了结了。等他出来,再给他点银子,这事儿就完了。”凤姐笑着说:“好孩子,怪不得你能干出这种顾头不顾尾的事儿。你还是糊涂啊。要是按你说的,他暂时答应了,打完官司又拿了银子,眼前这事儿是了了。可这些人是无赖啊,银子一到手花光了,他又会找事儿来讹诈。要是再闹起来,咱们虽然不怕,可也麻烦啊。人家会问,既然没毛病,为什么要给他银子呢?这事儿没完没了啊。”贾蓉本来就是个明白人,听凤姐这么一说,就笑着说:“我还有个主意,‘来是是非人,去是是非者’,这事儿还得我去解决。我现在就去问问张华,看他是想要人,还是想拿了钱了事再娶。要是他一定要人,我就去劝我二姨,让她出来还嫁给他;要是他要钱,我们就给他。”凤姐急忙说:“虽然这么说,可我舍不得你姨娘走,我也不会让她走的。好侄儿,你要是疼我,就多给他点钱。”贾蓉心里明白,凤姐嘴上这么说,其实心里巴不得尤二姐走呢,这样她就能落个贤良的名声。现在凤姐怎么说,他就怎么答应。凤姐高兴了,又说:“外面的事儿解决了,家里这关怎么办?你得和我一起去回明才是。”尤氏又慌了,拉着凤姐问怎么办,怎么撒谎才好。凤姐冷笑着说:“没这本事,当初干嘛要干这事儿?现在又来问我,我可瞧不上。要是我不管,我又是个心软的人,别人一糊弄我,我就又犯傻了。没办法,我来扛吧。现在你们别露面,我就带着你妹妹去给老太太、太太们磕头,就说本来就是你妹妹,我看着挺好。就因为我一直没孩子,本来就打算买两个人放在屋里的,现在看到你妹妹这么好,又是亲上加亲,我就愿意娶来做二房。她家里父母姐妹最近都死了,日子艰难过不下去了。要是等百日之后,她没家没业的,实在等不了。所以我就把她接进来了,厢房也收拾好了,先住着,等守孝期满了再圆房。我就厚着脸皮,死皮赖脸地这么说,就算有什么错,也找不到你们头上。你们母子觉得怎么样?”尤氏和贾蓉都笑着说:“还是婶子您宽宏大量、足智多谋。等这事儿办好了,我们娘儿们一定过去拜谢。”尤氏赶忙让丫鬟伺候凤姐梳妆洗脸,又摆上酒饭,亲自给凤姐递酒夹菜。 凤姐也没多坐,执意要走。进了园子,把这些事儿都告诉了尤二姐,还说自己怎么操心打听,怎么想办法解决,必须得这么这么办,才能把大家都救出来,少不得自己去把这麻烦事儿解决了,才好让大家没事儿。具体怎么样,且听下回分解。 第141章 吞生金自逝 话说尤二姐呢,听了凤姐的话,感恩戴德地就跟着来了。尤氏也不能不来呀,跟着凤姐就去见贾母,这才合礼数。凤姐笑着跟尤氏说:“你可别吭声,我来说。”尤氏也只能应着:“行嘞,不过要是出了岔子,你可别往我身上推。”说着,一群人就到了贾母屋里。 正巧贾母和众姊妹正唠嗑解闷呢,一眼瞧见凤姐领了个标志小媳妇,就好奇地问:“这谁家的丫头啊?怪招人疼的。”凤姐笑着凑上去:“老祖宗您仔细瞅瞅,俊不俊?”边说边拉过二姐:“这是太婆婆,快磕头。”二姐麻溜地行礼。接着又给她介绍众姊妹,二姐还故意重新问了一遍,然后乖乖站在旁边。贾母上下打量完,笑着问:“你姓啥?多大啦?”凤姐赶忙打岔:“老祖宗先别管这个,就说比我好看不?”贾母戴上眼镜,指挥鸳鸯和琥珀:“把那孩子拉过来,我瞧瞧皮肤。”众人都抿嘴偷笑,把二姐推到跟前。贾母瞧了又瞧,又让琥珀:“把手伸出来我瞅瞅。”鸳鸯还把二姐裙子掀起来点儿。贾母看完,摘下眼镜乐呵着说:“这孩子长得真周全,比你俊呢。”凤姐一听,笑着“扑通”跪下,把尤氏编的那套话一五一十跟贾母说了,求贾母发慈悲,让二姐先住下,一年后再圆房。贾母点头:“这也没啥大不了的。你这么贤惠,挺好。就一年后再圆房吧。”凤姐磕了头起来,又求贾母派俩婆子带二姐去见太太们,说是老祖宗的主意。贾母答应了,就让人带去见邢夫人等。王夫人正为贾琏那些风言风语愁得不行,见这事儿这么处理,心里可高兴了。于是尤二姐就搬到厢房住下了。 可这凤姐啊,一肚子坏水。一面偷偷让人教唆张华去要回他原来的老婆,说不仅有好多陪嫁,还给他银子安家。张华本来没那胆子告贾家,后来贾蓉派人来对质,说法还不一样,说张华先退亲了,是因为欠他们钱才诬赖。这察院和贾王两家有关系,又收了贿赂,就说张华是无赖,讹诈,把状子扔了,还打了一顿赶走。庆儿在外边帮张华活动,没让他打得太重。然后又教唆张华再去告,说只要坚持要回老婆,官肯定会判给你。王信又给察院透信儿,察院就批示让张华限期还钱,等他有能力了再娶回原定的亲事,还把他父亲叫来当堂批准。他父亲听了庆儿的话,觉得能捞一笔,就想去贾家领人。 凤姐吓得跑去跟贾母告状,说都是珍大嫂子办事不靠谱,没退亲清楚,让人给告了,官府都这么判了。贾母一听,赶紧把尤氏叫来,说她这事办得不妥:“你妹子从小和人指腹为婚,没退干净,让人给告了。”尤氏委屈地说:“他银子都收了,咋能没退呢?”凤姐在旁边又说:“张华口供说没见银子,也没人去退亲。他老子说原来亲家母提过一次,没应准,亲家母死了就把人接进来做二房了。这没证据,只能由着他瞎说了。幸好琏二爷不在家,没圆房,还不太要紧。可现在人来了,送回去多丢人啊。”贾母寻思:“没圆房就强留人家有夫之妇,名声也不好,不如送回去。好姑娘多的是。”尤二姐赶忙解释:“我母亲在啥时候给了他十两银子退亲的,他穷急了才翻供。我姐姐没办错。”贾母听了,直摇头:“这刁民真难缠。这样吧,凤丫头去处理处理。”凤姐没办法,只能答应。回来就叫人去找贾蓉。贾蓉心里明白凤姐的想法,要是让张华领回二姐,那成啥了。就跟贾珍商量,派人去吓唬张华:“你现在有银子了,何必非要原来的人呢?你要是坚持,爷们一生气,找个理由就能整死你。有银子回家啥好姑娘找不到。你走的时候,还能给你点路费。”张华琢磨了一下,觉得有道理,和父亲商量好,拿了百来两银子,第二天一大早,就回老家去了。 贾蓉打听清楚了,回来跟贾母和凤姐汇报:“张华父子瞎告状,害怕了就逃走了,官府也知道咋回事,不追究了,这事儿算完了。”凤姐听了,心里一合计:要是张华把二姐领回去,万一贾琏回来花钱再把二姐弄回来,可就麻烦了。还是把二姐留下,自己盯着比较稳妥,走一步看一步吧。可又担心张华这小子跑哪儿去了,要是把这事儿跟别人说了,以后再翻出来,那不就砸自己脚了吗?悔得肠子都青了,又想出个主意,悄悄让旺儿去找张华,要么诬陷他是贼,打官司整死他,要么暗中使坏,反正一定要把张华弄死,斩草除根,这样才能保住自己名声。旺儿接了命令,回家一想:人都走了,何必弄出人命呢?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先糊弄过去再说。于是在外躲了几天,回来跟凤姐说:“张华身上有点银子,逃走第三天在京口地界五更天的时候,被路人打闷棍打死了,他老子也吓死在店房里,都已经验尸掩埋了。”凤姐不信,说:“你敢骗我,我让人查出来敲掉你牙齿!”不过也只能暂时放下这事儿了。从这以后,凤姐和尤二姐好得不得了,比亲姐妹还亲呢。 再说贾琏,忙完事儿回来,到新房一看,门都锁了,只有个老头看门。一问才知道咋回事,气得直跺脚。先去见贾赦和邢夫人,把事情汇报清楚。贾赦挺高兴,夸他能干,赏了他一百两银子,还把十七岁的丫鬟秋桐赏给他做妾。贾琏乐滋滋地谢恩领走,心里那叫一个美。见了贾母和家里人,回来见到凤姐,有点不好意思。没想到凤姐和尤二姐亲亲热热地出来迎接。贾琏说了秋桐的事,脸上满是得意。凤姐呢,心里像扎了根刺,可表面上还得装着,赶忙派人去接秋桐,还摆酒接风,带着秋桐去见贾母和王夫人等。贾琏心里还挺纳闷。 那天正好是腊月十二,贾珍要出门,先去宗祠祭拜,然后来跟贾母等人辞行。族里人一直送到洒泪亭才回来,就贾琏和贾蓉送了三天三夜。路上贾珍还嘱咐贾琏要好好管家,两人就应着,说了些场面上的话,就不多说了。 再说说家里,凤姐对尤二姐,表面上那是没话说,可心里憋着坏呢。没人的时候就跟尤二姐说:“妹妹啊,你的名声可不好听,老太太、太太们都知道了,说你在家当姑娘的时候就不检点,和姐夫不清不楚的。说我捡了个别人不要的,还不把你休了再找个好的。我听了这话,气得差点背过气去。想查是谁说的,又查不出来。时间长了,这些下人面前,我都不知道咋说。我这不是没事找事嘛。”说了两遍,自己还气得生病了,茶饭不思。除了平儿,那些丫头媳妇都在背后指指点点,含沙射影。秋桐仗着是贾赦赏的,根本不把凤姐和平儿放在眼里,更容不下尤二姐,张嘴就骂:“你个先奸后娶、没人要的娼妇,还敢跟我争!”凤姐听了心里暗喜,尤二姐听了又羞又气又委屈。凤姐装病,不和尤二姐一起吃饭,每天让人给尤二姐送的饭菜都是差的。平儿看不下去,自己掏钱弄菜给尤二姐吃,或者找借口说和她去园子里玩,在园子里厨房给她做汤喝,也没人敢告诉凤姐。有一回秋桐撞见了,就跑去跟凤姐告状:“奶奶,你的名声都被平儿搞坏了。这么好的饭菜她不吃,跑去园子里偷吃。”凤姐一听,骂平儿:“人家的猫抓耗子,我的猫倒咬鸡。”平儿不敢吭声,只能离远点,心里还恨着秋桐。 园子里的姊妹们,像李纨、迎春、惜春她们,都以为凤姐是好心,可宝玉黛玉他们却为二姐担心。大家虽然不方便多管闲事,但都可怜二姐。尤二姐常常偷偷掉眼泪,又不敢抱怨。贾琏回来看到凤姐对尤二姐好,也就没多想。这秋桐和贾琏以前就有点暧昧,现在成了贾琏的妾,两人如胶似漆,贾琏对尤二姐的心就渐渐淡了。 凤姐呢,想出个“借剑杀人”的招儿,想借秋桐的手除掉尤二姐,然后再收拾秋桐。没人的时候就悄悄跟秋桐说:“你这小丫头不懂事,她现在是二房奶奶,是爷心里的宝贝,我都让她三分,你要是去招惹她,不是自己找死吗?”秋桐一听,更来劲了,天天破口大骂:“奶奶你太软弱了,那么贤惠,我可做不来。你以前的威风哪去了?你大度,我可眼里揉不得沙子。我得让她知道我的厉害。”凤姐在屋里,假装不敢吭声。尤二姐在房里气得直哭,饭也不吃,又不敢告诉贾琏。第二天贾母看到尤二姐眼睛肿了,问她也不敢说。秋桐还找机会跟贾母、王夫人告状:“她整天要死要活的,背地里咒我和二奶奶早死,好和二爷过二人世界。”贾母听了就不喜欢尤二姐了,说:“人长得太漂亮,心思就不正。凤丫头好心待她,她还吃醋。真是个贱骨头。”众人见贾母不喜欢,也都跟着踩尤二姐,把尤二姐弄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还好有平儿,常常背着凤姐安慰尤二姐。 尤二姐本来就柔弱,哪经得起这么折腾,受了一个月的暗气,就病恹恹的了。夜里做梦,梦到小妹子拿着鸳鸯宝剑跟她说:“姐姐,你就是太心软,要吃亏的。别信那妒妇的花言巧语,她表面贤惠,心里坏着呢,非要整死你。要是我还活着,肯定不让你进这个门,就算进来了,也不会让她这么欺负你。这都是报应啊,谁让我们以前做了错事,让人家家庭不和呢。你听我的,拿剑杀了她,然后我们一起去警幻仙子那儿,听她发落。不然,你就得白白送死,还没人可怜你。”尤二姐哭着说:“妹妹,我知道自己有错,现在这样也是应该的,不想再杀人了,就忍着吧。要是老天可怜我,让我病好了,不就皆大欢喜了吗?”小妹笑着说:“姐姐,你真是个傻瓜。俗话说‘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老天不会放过你的。你就算后悔了,可你把人家父子兄弟搞得关系混乱,怎么能让你好过呢?”尤二姐哭着说:“不能好过,也是我应得的,我不怨。”小妹长叹一声走了。尤二姐惊醒,原来是一场梦。等贾琏来看她的时候,没人在旁边,尤二姐哭着说:“我这病可能好不了了。我来这儿半年了,肚子里有了孩子,还不知道是男是女。要是老天保佑,生下来还好,要是生不下来,我这命可就没了,更别说孩子了。”贾琏也哭着说:“你放心,我找好医生来。”说完就出去找人。 谁知道王太医跑去军队里谋前途,想回来弄个荫封。小厮们没办法,就请了个姓胡的太医,叫君荣。进来把脉后,说尤二姐是月经不调,得大补。贾琏说:“都三个月没来月经了,还老是恶心,会不会是有孩子了?”胡君荣一听,又让老婆子们把尤二姐的手再伸出来看看。尤二姐只好从帐子里伸出手。胡君荣又看了半天,说:“要是有孩子,肝脉应该很洪大。可现在木盛生火,月经不调也是因为肝木的问题。我得大胆点,得看看奶奶的脸色才能开药。”贾琏没办法,只好让把帐子掀开一点,尤二姐露出脸来。胡君荣一看,魂儿都飞了,半天回过神来说:“不是胎气,是淤血凝结。现在得先通淤血,通经脉。”说完写了个方子就走了。贾琏让人送了药礼,抓了药回来给尤二姐吃。结果半夜尤二姐肚子疼得厉害,竟然把一个已经成形的男胎打下来了。血还止不住,人也昏过去了。贾琏气得大骂胡君荣,一边派人再去请医生,一边让人去告他。胡君荣一听,吓得收拾包袱就跑了。其他太医来看了说:“本来身体就弱,怀孕后又受了气,郁结在心里。之前那个先生用的药太猛了,现在元气大伤,很难马上好。得吃煎药和丸药一起,还得少听那些闲言碎语,也许能好。”说完就走了。贾琏急得不行,查出来是谁请的胡君荣,把那人打了个半死。 凤姐比贾琏还着急,嘴上说:“咱们一直没孩子,好不容易有了,还碰上这么个庸医。”然后在天地前烧香拜佛,祷告说:“我要是有病,就让尤氏妹子快点好,再怀个男孩,我愿意吃长斋念佛。”贾琏和其他人听了,都夸凤姐。贾琏和秋桐在一起的时候,凤姐还让人给尤二姐送汤送水。又骂平儿没福气:“你和我一样,我身体不好,你没病也不怀孕。现在二奶奶这样,都是咱们没福,或者是犯了啥忌讳。”然后又让人出去算命打卦。算命的说:“是属兔的女人冲撞了。”大家一算,只有秋桐属兔。凤姐就劝秋桐:“你先去别的地方躲几个月再回来。”秋桐一听就炸了,哭着骂道:“胡说八道!我和她井水不犯河水,怎么就冲撞了?二爷在外面见那么多人,怎么就她有事?这孩子还不知道是谁的呢!奶奶稀罕那野种,我可不稀罕!以后谁不会生孩子?我一年半载就能生个纯种的!”骂得大家想笑又不敢笑。正好邢夫人来请安,秋桐就哭着跟邢夫人告状:“二爷和奶奶要赶我走,我没地方去了,太太您可得给我做主啊。”邢夫人一听,就数落凤姐,又骂贾琏:“你个没良心的,不管她好不好,是你父亲给你的。为了个外面的女人赶她走,你眼里还有没有你老子?你要赶她走,你不如回你父亲那儿去。”说完赌气就走了。秋桐更得意了,跑到尤二姐窗户底下大哭大骂。尤二姐听了,心里更烦。 晚上,贾琏在秋桐房里睡了,凤姐也睡了。平儿来看尤二姐,悄悄劝她:“你好好养病,别理那个泼妇。”尤二姐拉着平儿哭着说:“姐姐,我自从到这儿,多亏你照顾。为了我,你也受了不少气。我要是能活下来,一定报答你。就怕我活不了,只能等来生了。”平儿也哭着说:“都怪我,我本来是好心,知道你在外面就告诉了她。谁知道弄出这么多事。”尤二姐忙说:“姐姐你没错。就算你不告诉她,她也能打听出来。而且我本来也想进来,和你没关系。”两人哭了一会儿,平儿又嘱咐几句,夜深了才走。 尤二姐心里想:“这病也好不了了,孩子也没了,还受这些气,不如死了算了。听说吃生金能死,比上吊抹脖子干净。”想完,挣扎着起来,打开箱子,找出一块生金,也不知道多重,含着泪就吞下去了,费了好大劲才咽下去。然后赶紧把衣服首饰穿戴整齐,躺到炕上。当时没人知道,第二天早上,丫鬟媳妇们看她没叫人,就自己去梳洗了。凤姐和秋桐也没在意。平儿看不过去,说丫头们:“你们也太没良心了,人家病了也不知道可怜。她脾气好,你们也不能太过分,不能墙倒众人推啊。”丫头们一听,赶紧去推门看,发现尤二姐穿戴整齐,死在炕上。这才吓得大叫起来。平儿进去一看,忍不住大哭。大家虽然平时怕凤姐,可尤二姐脾气好,比凤姐强多了,现在死了,谁不伤心,只是不敢让凤姐看见。 全家都知道了,贾琏进来抱着尤二姐的尸体大哭:“你怎么就这么走了,是我害了你啊!”凤姐也假装哭:“狠心的妹妹,你怎么抛下我,辜负了我的心啊!”尤氏、贾蓉等也来哭了一场,劝住贾琏。贾琏去跟王夫人说,要把尤二姐停放在梨香院五天,再挪到铁槛寺。王夫人答应了。贾琏赶忙让人打开梨香院的门,收拾出正房停灵。贾琏嫌从后门出灵不好看,就在梨香院正墙上对着街开了个大门。两边搭棚子,设坛场做法事。用软榻铺上锦缎被褥,把二姐抬上去,盖上衾单。八个小厮和几个媳妇跟着,从内子墙一带抬往梨香院来。那里已请下天文生预备,揭起衾单一看,只见这尤二姐面色如生,比活着还美貌。贾琏又搂着大哭,只叫“奶奶,你死得不明不白,都是我坑了你!”贾蓉忙上来劝:“叔叔节哀些儿,我这姨娘也是自己没福。”说着,又朝南边大观园的界墙指了指,贾琏立马会意,只悄悄跺脚说:“我竟疏忽了,早晚得查出来,定要为你报仇。”天文生回说:“奶奶是今日正卯时去世的,五日出殡不行,要么三日,要么七日才可以。明日寅时入殓最为吉利。”贾琏道:“三日肯定不行,就定七日吧。因家中叔伯兄长皆在外,小丧不敢多停放,等运到外头,还得放五七,做大道场才掩灵。明年往南去下葬。”天文生应诺,写了殃榜便离去。宝玉也早早过来陪哭了一场。众族中人也都纷纷前来。 贾琏急忙进去找凤姐,讨要银子操办棺椁丧礼。凤姐见尤二姐已被抬出去,便推说有病,回道:“老太太、太太讲我正病着,忌三房之事,不许我去。”因而也不出来穿孝服,反倒去往大观园中。绕过重重山峦,到北界墙根下偷听,隐隐约约听到些许言语,回来后又向贾母如此这般回禀。贾母道:“别信他那些胡言乱语,哪家痨病死的孩子不是一把火烧了了事,还真当回事儿似的开丧破土。既然是二房一场,好歹夫妻一场,停个五七日抬出去,要么烧了,要么随便找块地埋了便是。”凤姐赔笑道:“老祖宗说得极是。我又不敢多劝。”正说着,丫鬟来请凤姐,说:“二爷在那边等着呢,问您要银子。”凤姐便说:“家里近来艰难得很,你还不清楚?咱们每月的月例,一月不如一月,都快没米下锅了。昨日我把两个金项圈当了三百银子,你还在做梦呢。这里还有二三十两银子,你若要就拿去。”说着,命平儿拿了出来,递给贾琏,又借口贾母有事,转身走了。气得贾琏无话可说,只得去打开尤氏的箱柜,想拿自己的私房钱。可打开箱柜一看,空空如也,仅有一些破簪子烂花朵以及几件半新不旧的绸绢衣裳,皆是尤二姐平日所穿之物,不禁又悲从中来,痛哭流涕。自己用个包袱一股脑儿包了,也不叫小厮丫鬟帮忙,独自提着去烧了。 平儿又是难过,又是觉得好笑,赶忙偷了一包二百两的碎银子,到厢房拉住贾琏,悄悄递给他说:“你可千万别声张,要哭也别在这儿哭,出去找个地方哭个够。”贾琏点头称是:“你说得对。”接了银子,又将一条尤二姐常穿的裙子递给平儿,说:“这是她平日里常穿的,你好好替我收着,当个念想。”平儿只得接过,自己收好。贾琏拿了银子吩咐众人,又亲自去买棺木板材。好的太贵,中等的又瞧不上。贾琏骑马四处去看,到了晚上终于抬回一副好板,价值五百两银子,先赊着,连夜赶造棺椁。一面安排人穿孝守灵,晚上也不回房,只在灵堂守着。 第142章 林黛玉重建桃花社 话说贾琏在梨香院给尤三姐守了七天七夜的灵,天天都有和尚道士在那儿做佛事。贾母把贾琏叫去,吩咐他别把尤三姐的遗体送往家庙。贾琏没办法,只好又跟时觉商量,在尤三姐的墓穴上点了个穴,就给下葬了。出殡那天,来的人不多,也就是族里的一些人和王信夫妇、尤氏婆媳。凤姐啥都不管,都让贾琏自己去操办。 眼瞅着快过年了,各种事情像刺猬身上的刺一样扎过来。林之孝还拿了个单子来,上面列着八个二十五岁的单身小厮,该给他们娶媳妇成家了,也好把府里到年龄该配人的丫头指配给他们。凤姐看了,先去问贾母和王夫人的意思。大家一商量,虽说有几个丫头该配出去,可都各有各的情况。头一个鸳鸯,发誓说不嫁人,从那事儿之后,一直都不跟宝玉说话,也不打扮得花枝招展了。大家看她决心这么大,也不好勉强。琥珀呢,身体有病,这次也不行。彩云因为最近和贾环闹掰了,也得了个没法治的病。也就凤姐儿和李纨房里干粗活的大丫鬟能配出去,其他的年纪都还小,让那些小厮自己到外面娶媳妇去。 这段时间啊,因为凤姐生病,李纨和探春忙着料理家务,忙得脚不沾地。接着又过年过节,一堆杂七杂八的事儿,诗社就这么给耽搁了。现在到了仲春,好不容易有了点空闲。可宝玉呢,因为柳湘莲出家、尤小妹自刎、尤二姐吞金去世、柳五儿生病这些事儿,心里头忧愁烦闷一股脑儿地往上涌,跟叠罗汉似的,一层接着一层。整个人变得痴痴呆呆的,说话也颠三倒四,好像得了怔忡病。袭人她们可吓坏了,又不敢告诉贾母,只能想尽办法逗他开心。 这天一大早,宝玉刚睡醒,就听到外间屋里传来嘻嘻哈哈的笑声。袭人笑着说:“你快出去救救驾,晴雯和麝月正按着温都里那挠痒痒呢。”宝玉一听,赶紧披上灰鼠袄子出去一瞧,只见她们三个人被褥都没叠,大衣也没穿。晴雯只穿着葱绿院绸小袄,红内裤配红睡鞋,头发披散着,骑在雄奴身上。麝月穿着红绫抹胸,外面披了件旧衣服,在那儿挠雄奴的肋肢。雄奴仰在炕上,穿着撒花紧身衣,红裤子绿袜子,两脚乱蹬,笑得都快喘不过气来了。宝玉赶忙上前笑着说:“你们两个大的欺负一个小的,我来帮个忙。”说着,也上床去挠晴雯痒痒。晴雯怕痒,笑得连忙丢下雄奴,和宝玉对挠起来。雄奴趁机又把晴雯按倒,在她肋下挠个不停。袭人笑着说:“小心别冻着了。”看着他们四个人滚作一团,真是有趣极了。 正闹着呢,李纨打发碧月来说:“昨儿晚上奶奶在这儿把块手帕子忘了,不知道是不是在这儿?”小燕忙说:“有,有,有,我在地下捡到了,不知道是哪位的,刚洗了晾着,还没干呢。”碧月看到他们四人乱滚,笑着说:“还是这儿热闹,大清早的就闹成一团。”宝玉笑着说:“你们那儿人也不少,怎么不玩呢?”碧月说:“我们奶奶不玩,把两个姨娘和琴姑娘也管得死死的。现在琴姑娘又跟着老太太去了,更冷清了。两个姨娘过了今年,到明年冬天也都走了,那就更没趣了。你看宝姑娘那儿,香菱走了之后,就冷清多了,把云姑娘都落单了。” 话音刚落,就见湘云又打发翠缕来说:“请二爷快出去看上好的诗。”宝玉一听,急忙问:“哪儿来的好诗?”翠缕笑着说:“姑娘们都在沁芳亭上呢,你去了就知道了。”宝玉赶忙梳洗了出门,果不其然,黛玉、宝钗、湘云、宝琴、探春都在那儿,手里拿着一篇诗在看。见他来了,都笑着说:“你这懒虫,这时候才起来,咱们的诗社都散了一年了,也没人再组织。现在正好是初春,万物复苏,正该重新把诗社搞起来。”湘云笑着说:“当初起诗社的时候是秋天,可能就不该太兴旺。现在可好了,万物逢春,都生机勃勃的。况且这首桃花诗写得这么好,干脆把海棠社改成桃花社得了。”宝玉听了,连连点头说:“好主意。”说着就急着要看诗。众人又说:“咱们这就去拜访稻香老农,一起商量商量怎么把诗社重新搞起来。”说完,大家一起起身,往稻香村走去。宝玉一边走,一边看纸上写的《桃花行》: 桃花帘外东风软,桃花帘内晨妆懒。 帘外桃花帘内人,人与桃花隔不远。 东风有意揭帘栊,花欲窥人帘不卷。 桃花帘外开仍旧,帘中人比桃花瘦。 花解怜人花也愁,隔帘消息风吹透。 风透湘帘花满庭,庭前春色倍伤情。 闲苔院落门空掩,斜日栏杆人自凭。 凭栏人向东风泣,茜裙偷傍桃花立。 桃花桃叶乱纷纷,花绽新红叶凝碧。 雾裹烟封一万株,烘楼照壁红模糊。 天机烧破鸳鸯锦,春酣欲醒移珊枕。 侍女金盆进水来,香泉影蘸胭脂冷。 胭脂鲜艳何相类,花之颜色人之泪, 若将人泪比桃花,泪自长流花自媚。 泪眼观花泪易干,泪干春尽花憔悴。 憔悴花遮憔悴人,花飞人倦易黄昏。 一声杜宇春归尽,寂寞帘栊空月痕!宝玉看了,没有像往常一样夸赞,反而滚下泪来。他心里知道这肯定是黛玉写的,所以才忍不住落泪,又怕被大家看见,赶紧偷偷擦掉。然后问道:“你们从哪儿弄来的这首诗?”宝琴笑着说:“你猜猜是谁写的?”宝玉笑着说:“肯定是潇湘子的稿子。”宝琴笑着说:“其实是我写的呢。”宝玉笑着说:“我才不信。这诗的风格和声调,一点都不像蘅芜君的风格,所以我不信。”宝钗笑着说:“你这就不懂了。难道杜甫写诗,每一首都只写‘丛菊两开他日泪’那种悲苦的句子吗?他也有‘红绽雨肥梅’‘水荇牵风翠带长’这样清新妩媚的诗句啊。”宝玉笑着说:“话虽这么说。但我知道姐姐肯定不会让妹妹写这种悲伤的语句,妹妹就算有这才华,也不会写的。不像林妹妹经历过离别之苦,才会写出这样哀伤的诗。”大家听了,都笑了起来。 不一会儿就到了稻香村,把诗拿给李纨看,李纨自然是赞不绝口。说起诗社的事儿,大家商量决定:明天就是三月初二,重新起社,把“海棠社”改成“桃花社”,让林黛玉当社主。明天饭后,大家都到潇湘馆集合。然后又开始商量写诗的题目。黛玉说:“大家就写一百韵的桃花诗吧。”宝钗连忙说:“不行不行。历来写桃花的诗太多了,就算写了也容易落入俗套,哪能比得上你这首古风。还得再想个题目。”正说着呢,有人来通报:“舅太太来了。姑娘们快去请安。”于是大家都到前面去见王子腾的夫人,陪着聊天。吃完饭,又陪着进园子里到处游玩了一遍。一直到晚上吃完饭,点上灯才回去。 第二天正好是探春的生日,元春早就打发了两个小太监送来了几件好玩的东西。全家上下都给探春送了寿礼,这自不必多说。饭后,探春换上礼服,到处去行礼。黛玉笑着对大家说:“我这诗社开得可真不凑巧,偏偏忘了这两天是她的生日。虽然不摆酒唱戏,但少不得都要陪着她在老太太、太太跟前说笑玩闹一天,哪有空闲时间啊。”于是就把诗社活动改到了初五。 这一天,众姐妹都在房间里伺候完早饭,贾政的书信就到了。宝玉给贾母请安后,拆开给贾母的信大声念起来,信里大多是些请安的话,还说六月份准能回京。其他关于家里事务的信件,自有贾琏和王夫人去看。大家听说六七月就能回京,都高兴得不得了。偏偏最近王子腾的女儿许配给了保宁侯的儿子,选定五月初十过门,凤姐又忙着张罗这件事,常常三五天不在家。这一天王子腾的夫人又来接凤姐,顺便请众甥男甥女过去玩一天。贾母和王夫人就让宝玉、探春、林黛玉、宝钗四人跟着凤姐一起去。大家不敢违抗,只好回房重新梳妆打扮。五个人告别众人,去了一整天,直到掌灯时分才回来。 宝玉回到怡红院,休息了一会儿,袭人就趁机劝他收收心,有空的时候把书整理整理,准备着。宝玉掐着指头算了算说:“还早着呢。”袭人道:“读书是第一件大事,写字是第二件。到时候就算你书读得好,字写得不好怎么办?”宝玉笑着说:“我平时也有写得好的时候,难道都没留着?”袭人道:“怎么没留着。你昨天不在家,我就拿出来数了数,才五六十篇。这三四年的时间,难道就只写了这么几张字?依我看,从明天开始,你把别的心思都收起来,每天多临几张字补上。就算不能天天都写,也得差不多说得过去。”宝玉听了,自己又仔细检查了一遍,确实没法糊弄过去,就说:“从明天开始,我一天写一百字好了。”说完大家就休息了。 第二天一大早,宝玉梳洗完毕,就在窗下研墨,恭恭敬敬地临帖。贾母因为没看到他,还以为他生病了,急忙派人来问。宝玉这才去请安,解释说是在写字,把早上的时间用来练字了,所以出来晚了。贾母听了,非常高兴,对他说:“以后你就只管写字念书,不出来玩也没关系。你去跟你太太说一声。”宝玉听了,就到王夫人房里说明情况。王夫人说:“临时抱佛脚,也没什么用。这时候着急,要是天天都能写写念念,哪会有完不成的。这一赶,别再赶出病来。”宝玉回说没事。这边贾母也说怕他急出病来。探春、宝钗等人笑着说:“老太太别着急。书我们替不了他,字倒是可以帮忙。我们每人每天临一篇给他,先应付过去这一关。这样一来老爷到家不会生气,二来他也不会急出病来。”贾母听了,高兴极了。 原来林黛玉听说贾政要回家,肯定会检查宝玉的功课,宝玉要是分心,到时候肯定吃亏。所以她就假装不耐烦,诗社也不搞了,也不拿外面的事情去引宝玉分心。探春和宝钗两人每天也临一篇楷书给宝玉,宝玉自己也加把劲,有时候写二百字,有时候写三百字,不拘多少。到了三月下旬,字就凑了不少出来。这一天正在算,再有五十篇,应该就能应付过去了。没想到紫鹃走过来,送了一卷东西给宝玉,宝玉打开一看,是用一色老油竹纸临的钟王蝇头小楷,字迹和自己的非常相似。宝玉高兴得给紫鹃作了个揖,还亲自去道谢。史湘云、宝琴两人也临了几篇送过来。虽然凑起来还不够完成全部功课,但也足够应付了。宝玉这下放心了,于是又把该读的书重新温习了几遍。可巧的是,沿海一带发生了海啸,又有不少百姓受灾。地方官写了奏本上报朝廷,皇上旨意让贾政顺路去查看赈济情况,然后再回来。这么一算,贾政得冬天才能回来。宝玉一听,就又把书和字扔到一边,照旧到处闲逛玩耍。 到了暮春时节,史湘云闲得无聊,看到柳花在空中飘舞,就随手写了一首小令,词牌是《如梦令》: 岂是绣绒残吐,卷起半帘香雾,纤手自拈来,空使啼燕妒。且住,且住!莫使春光别去。史湘云写好后,心里很得意,就用纸条写好,拿给宝钗看,然后又去找黛玉。黛玉看完后,笑着说:“写得好,新鲜有趣。我可写不出来。”湘云笑着说:“咱们这诗社好几次活动都没填词。你明天不如重新起社填词,换个花样,肯定更有意思。”黛玉听了,一时兴起,就说:“你说得很对。我这就去请大家。”说着,一面吩咐准备了一些点心水果之类的,一面派人分头去请众人。她和湘云两人就拟了柳絮的题目,又限定了几个词牌,写好贴在墙上。 大家来了之后,看到是以柳絮为题,限用各种小调。又都看了史湘云的词,纷纷夸赞。宝玉笑着说:“这词对我们来说有点难,不过也只好随便写写了。”于是大家就抽签,宝钗抽到了《临江仙》,宝琴抽到了《西江月》,探春抽到了《南柯子》,黛玉抽到了《唐多令》,宝玉抽到了《蝶恋花》。紫鹃点上一支梦甜香,大家就开始构思。不一会儿黛玉就写好了。接着宝琴和宝钗也都写好了。她们三人写完后,互相交换着看。宝钗笑着说:“我先看完你们的,再看我自己的。”探春笑着说:“哎呀,今天这香怎么烧得这么快,只剩下三分了。我才写了半首。”又问宝玉写好了没有。宝玉虽然写了一些,但自己觉得不好,都擦掉了,想重新写,回头一看香,马上就要烧完了。李纨笑着说:“这就算输了。蕉丫头的半首先写出来吧。”探春听了,急忙把半首《南柯子》写出来: 空挂纤纤缕,徒垂络络丝,也难绾系也难羁,一任东南北各分离。李纨笑着说:“这半首也挺好写的,为什么不接着写完呢?”宝玉看到香已经烧完了,情愿认输,不肯随便乱写应付,就把笔放下,来看这半首词。看到没写完,反而来了兴致,拿起笔接着写道: 落去君休惜,飞来我自知。莺愁蝶倦晚芳时,纵是明春再见隔年期!众人笑着说:“你自己该写的没写好,这接的倒还不错。就算写得好,也不能算你的。”说着,又看黛玉的《唐多令》: 粉堕百花州,香残燕子楼。一团团逐对成求。飘泊亦如人命薄,空缱绻,说风流。草木也知愁,韶华竟白头!叹今生谁舍谁收?嫁与东风春不管,凭尔去,忍淹留。众人看了,都点头感叹,说:“写得太悲伤了,不过确实是好诗。”又看宝琴的《西江月》: 汉苑零星有限,隋堤点缀无穷。三春事业付东风,明月梅花一梦。几处落红庭院,谁家香雪帘栊?江南江北一般同,偏是离人恨重!众人都笑着说:“还是她的词调大气。‘几处’‘谁家’这两句写得最妙。”宝钗笑着说:“终究还是有点太消沉了。我觉得,柳絮本来就是一种轻薄无根无绊的东西,可我偏要把它写好,这样才不落俗套。所以我写了一首,不一定合你们的心意。”众人笑着说:“别谦虚了。我们先看看,肯定是好诗。”于是看这首《临江仙》: 白玉堂前春解舞,东风卷得均匀。湘云先笑着说:“好一个‘东风卷得均匀’!这一句就比别人的高明。”再看下面的: 蜂团蝶阵乱纷纷。几曾随逝水,岂必委芳尘。万缕千丝终不改,任他随聚随分。韶华休笑本无根,好风频借力,送我上青云!众人都拍案叫绝,纷纷说:“果然写得好,有气势。这首应该是最好的。缠绵悲戚的风格,当属潇湘妃子;情致妩媚的,是枕霞;小薛和蕉客今天要算落第了,得受罚。”宝琴笑着说:“我们受罚自然是应该的,不过不知道交白卷的该怎么罚呢?”李纨说:“先别急,肯定要重重罚他。下次就有先例了。” 正说着呢,突然听到窗外竹子上“哗啦”一声响,就像窗屉子倒了一样,大家都吓了一跳。丫鬟们出去一看,帘外的丫鬟喊道:“一个大蝴蝶风筝挂在竹梢上了。”众丫鬟笑着说:“好漂亮的风筝!不知道是谁家的风筝断了线,把它拿下来吧。”宝玉等人听了,也都出来看。宝玉笑着说:“我认得这个风筝。这是大老爷那院里娇红姑娘放的,拿下来给她送过去吧。”紫鹃笑着说:“难道天下就没有一样的风筝,只有她有这个?我不管,我先拿起来。”探春说:“紫鹃也变得小气了。咱们自己也有风筝,这时候捡别人飞走的,也不怕忌讳。”黛玉笑着说:“可是呢,知道是谁放晦气的,快扔出去罢。把咱们的拿出来,咱们也放晦气。”紫鹃听了,赶忙让小丫头们将这风筝送给园门上值日的婆子,好等有人来找时交出去。 这里小丫头们听说要放风筝,立马七手八脚地忙活起来,有的搬高凳,有的捆剪子股,有的拔籰子。宝钗等人站在院门前,指挥丫头们在院外空地上放风筝。宝琴笑着说:“你这个风筝不太好看,不如三姐姐的那个软翅子大凤凰漂亮。”宝钗笑着点头:“确实。”又回头对翠墨说:“你去把咱们的风筝也拿来放放。”翠墨笑嘻嘻地跑去取了来。宝玉也来了兴致,打发个小丫头回家,说:“把昨儿赖大娘送我的那个大鱼风筝取来。”小丫头去了半天,空手回来,笑道:“晴姑娘昨儿放走了。”宝玉无奈道:“我还没放一次呢。”探春笑着说:“横竖是给你放晦气罢了。”宝玉想了想道:“也罢。再把那个大螃蟹拿来罢。”丫头去了,同了几个人扛了一个美人风筝并籰子来,说道:“袭姑娘说,昨儿把螃蟹给了三爷了。这一个是林大娘才送来的,放这一个罢。”宝玉仔细端详,只见这美人风筝做得极为精致,心中欢喜,便命丫头放起来。此时探春的风筝也取来了,翠墨带着几个小丫头在那边山坡上已经开始放。宝琴也让人把自己的一个大红蝙蝠风筝取来。宝钗兴致颇高,也取了一个来,是一连七个大雁的风筝,都放了起来。唯独宝玉的美人风筝怎么也放不起来。宝玉埋怨丫头们不会放,自己放了半天,只飞起房高便落了下来。急得宝玉满头大汗,众人见了又忍不住发笑。宝玉气得把风筝掷在地下,指着风筝道:“若不是个美人,我一顿脚跺个稀烂。”黛玉笑着说:“那是顶线不好,拿出去另找人打了顶线就好了。”宝玉一面派人拿去打顶线,一面又取一个风筝来放。大家都仰着头看,天上这几个风筝都渐渐升上了半空。 一会儿丫鬟们又拿来许多各式各样的送饭风筝,众人玩闹了一阵。紫鹃笑着对黛玉说:“这一回风大,姑娘来放罢。”黛玉听了,用手帕垫着手,稍作停顿,待风力增大,接过籰子,随着风筝的走势将籰子一松,只听一阵豁刺刺响,瞬间籰子线便放尽了。黛玉让众人来放。众人都笑道:“各人都有风筝,你先放尽兴。”黛玉笑着说:“这一放虽有趣,只是心中有些不忍。”李纨劝道:“放风筝本就是图个乐子,又说是放晦气,你该多放些,把病根儿都带走才好。”紫鹃笑着说:“我们姑娘越发小气了。往年哪年不放几个风筝,今儿忽然又心疼了。姑娘不放,等我放。”说着便向雪雁手中接过一把西洋小银剪子,齐籰子根下把线剪得寸丝不留,咯登一声铰断,笑道:“这一去把病根儿可都带了去了。”那风筝飘飘摇摇,一个劲儿地往后退,一会儿只有鸡蛋大小,转眼间只剩了一点黑星,再一眨眼便消失不见了。众人都仰着头,眼睛盯着风筝远去的方向说:“有趣,有趣。”宝玉感叹道:“可惜不知落在何处。若落在有人烟处,被小孩子捡到还好,若落在荒郊野外无人烟处,我倒替它寂寞。想起来把我这个也放去,让它们两个作伴儿罢。”于是也用剪子剪断风筝线,照先放飞。探春正要剪自己的凤凰风筝,见天上也有一个凤凰风筝,便说:“这也不知是谁家的。”众人都笑着说:“先别剪你的,看它好像要来绞缠呢。”说着,只见那凤凰渐渐逼近,竟与探春的凤凰绞在一处。众人刚要收线,那一家也要收线,正僵持不下,又见一个门扇大的玲珑喜字带响鞭风筝,在半空中如钟鸣一般,也逼了过来。众人笑道:“这一个也来凑趣绞缠了。先别收线,让它们三个绞在一处倒更有趣。”谁知线都绞断了,那三个风筝飘飘摇摇地飞走了。众人拍手哄然大笑,说:“真是有趣,可不知那喜字风筝是谁家的,也太调皮促狭了些。”黛玉说:“我的风筝也放去了,我也乏了,我要歇歇去了。”宝钗说:“且等我们放完,大家再散。”待姊妹们都放完风筝,大家这才散去。黛玉回房歪着养神休息。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143章 鸳鸯女无意遇鸳鸯 话说贾政回京后,得了一月假期在家歇息。他年纪渐长,自觉精力不如往昔,又因常年在外,与家人聚少离多,如今阖家团圆,自是喜不胜收。于是,他把一应大小事务都抛诸脑后,整日不是看书,就是与清客们下棋吃酒,要么就和家人共享天伦之乐。 这一年,八月初三是贾母的八十大寿。由于亲友众多,恐筵宴场地不够,贾赦、贾珍、贾琏等人早早就开始商议筹备。最终决定,从七月二十八日起至八月初五日止,荣宁两府同时开宴。宁国府招待男宾,荣国府招待女眷,大观园里的缀锦阁和嘉荫堂等几处宽敞地方则用作休息之所。 从七月上旬开始,前来送寿礼的人便络绎不绝。礼部奉旨送来金玉如意一柄、彩缎四端、金玉环四个、帑银五百两。元春也命太监送出金寿星一尊、沉香拐一只、伽南珠一串、福寿香一盒、金锭一对、银锭四对、彩缎十二匹、玉杯四只。其他亲王驸马、文武官员之家,也都纷纷有礼相赠,礼物多得都记不过来。荣国府堂屋内摆了大桌案,铺上红毡,将所有精细礼品一一陈列,供贾母过目。可贾母起初还高兴地来瞧上一瞧,过了一两天就厌烦了,便说道:“叫凤丫头收了吧,等哪天闷了再看。” 到了七月二十八日,两府张灯结彩,那场面好不热闹。宁国府当日迎来了北静王、南安郡王、永昌驸马、乐善郡王以及几位世交公侯应袭者;荣国府则接待了南安王太妃、北静王妃和其他世交公侯的诰命夫人们。贾母等人皆按品大妆,隆重迎接宾客。众人先在大观园内的嘉荫堂品茶更衣,之后才前往荣庆堂拜寿入席。大家你谦我让了好一阵子,才依次入座。上位两席坐着南北王妃,下方依序是众公侯诰命。左边下手一席,陪客是锦乡侯诰命与临昌伯诰命,右边下手一席,则是贾母的主位。邢夫人、王夫人带领尤氏、凤姐以及族中几个媳妇,像两排雁翅般站在贾母身后伺候。林之孝、赖大家的率领众媳妇在竹帘外负责上菜上酒,周瑞家的带着几个丫鬟在围屏后听候差遣。所有跟来的随从,也早有专人安排到别处款待。 此时,台上开场唱戏,台下十二个未留发的小厮整齐侍候着。不一会儿,一小厮捧着戏单来到阶下,先递给回事的媳妇,媳妇又传给林之孝家的,林之孝家的用小茶盘托着,轻轻走进帘内,递给尤氏的侍妾佩凤,佩凤这才捧给尤氏。尤氏托着戏单走到上席,南安太妃客气了一番,点了一出吉祥戏文,接着北静王妃也点了一出。众人又谦让了一会儿,最后说随便挑些好戏唱便是。没过多久,菜已上了四回,汤也上了一道,各家跟来的人纷纷打赏。随后,众人更衣后又回到园中,重新品茶。 南安太妃惦记着宝玉,贾母笑着解释:“今儿几处庙里念‘保安延寿经’,他跪经去了。”太妃又问起众小姐们,贾母回道:“她们姊妹们有的病了,有的身子弱,见了生人腼腆,所以让她们在屋里待着呢。倒是有小戏子,传了一班在那边厅上陪着他姨娘家姊妹们看戏。”南安太妃听了,便说:“既这样,叫人请来我瞧瞧。”贾母回头吩咐凤姐儿,去把史、薛、林三位姑娘带来,“再叫你三妹妹陪着一起来。” 凤姐儿领命来到贾母这边,只见姑娘们正吃果子看戏,宝玉也刚从庙里跪经回来。凤姐传达了贾母的意思,宝钗姊妹与黛玉、探春、湘云五人便一同前往园中。众人相见,自是一番请安问好。其中有几家是见过这几位姑娘的,也有一两家未曾见过,都忍不住齐声夸赞。湘云与南安太妃最是熟稔,太妃笑着打趣:“你这丫头,听见我来了,还不主动出来,非要等我请。看我明儿怎么跟你叔叔算账。”说着,一手拉过探春,一手拉过宝钗,问她们几岁了,嘴里不住地夸赞。随后,又松开她俩,拉着黛玉和宝琴,细细打量,又是一番夸奖:“都是好姑娘,真叫我不知道该夸哪一个才好。”早有人将准备好的五分礼物拿了出来,每份都是金玉戒指各五个,腕香珠五串。南安太妃笑着说:“你们姊妹们别嫌弃,就留着赏丫头们吧。”五人赶忙拜谢。北静王妃也送了五样礼物,其他的就不一一细说了。 众人喝了茶,在园中逛了逛,贾母又邀请入席。南安太妃却起身告辞,称身体不适:“今日若不来,实在说不过去,所以还请恕我先行告退。”贾母等人不便强留,客气了一番后,送至园门,看着她坐轿离去。接着,北静王妃也略坐片刻后告辞。其余宾客,有的一直待到宴席结束,有的则提前离席。 贾母忙碌了一整天,次日便不再见客,一切都由邢夫人和王夫人代为招待。那些世家子弟前来拜寿的,只到厅上行礼,贾赦、贾政、贾珍等人负责还礼管待,并引至宁府入席。这些暂且不表。 这几日,尤氏晚间不回东府,白日忙着待客,晚上就在园内李氏房中休息。这日晚间,伺候贾母用过晚饭后,贾母说道:“你们也累了,我也乏了,早些吃点东西歇着吧。明儿还有得忙呢。”尤氏应了一声,退出来后,来到凤姐儿房里准备吃饭。此时凤姐儿在楼上忙着收拾送礼的新围屏,房里只有平儿在叠衣服。尤氏问道:“你们奶奶吃了饭没?”平儿笑着回答:“吃饭哪能不请奶奶呢。”尤氏又说:“既然这样,我到别处找吃的去,饿得我实在受不了了。”说着就要走。平儿连忙笑道:“奶奶请回来,这里有点心,先垫补一点儿,回头再吃饭。”尤氏笑着说:“你们忙你们的,我到园里和姑娘们玩去。”话落,人已走出房门,平儿想留也留不住,只好作罢。 尤氏径直来到园中,只见园中正门和各处角门都还开着,各色彩灯依旧高挂。她回头吩咐小丫头去找该班的女人来。小丫头走进班房,却发现空无一人,只好回来禀报尤氏。尤氏便命她传管家的女人来。小丫头应了一声,走到二门外鹿顶内,那是管事的女人议事集合之处。到了那儿,只看到两个婆子在分菜果。小丫头问道:“哪位奶奶在这儿?东府奶奶正等着一位奶奶,有话吩咐。”这两个婆子只顾着分菜果,一听是东府里的奶奶,也没太在意,随口回说:“管家奶奶们刚散了。”小丫头说道:“散了你们就去家里传她呀。”婆子却不耐烦地说:“我们只管看屋子,不管传人。姑娘要传人,再派其他人去。”小丫头一听,急得直跺脚:“哎呀,哎呀,这可反了天了!你们怎么能不传呢?别以为能糊弄我这个新来的,你们平日里可不是这样。一听到有什么好消息,或者赏了哪位管家奶奶东西,你们跑得比狗还快,争着去传。怎么,琏二奶奶要传人的时候,你们也敢这么回?”这两个婆子本就喝了酒,又被小丫头揭了短处,顿时恼羞成怒,回嘴道:“少在这儿胡咧咧!我们的事,传不传与你有什么相干!别老挑我们的刺儿,你也不看看你那爹娘,在管家爷们跟前,比我们还会溜须拍马呢。什么‘清水下杂面你吃我也见’的事,各家门有各家门的规矩,你有本事,去管你们那边的人。我们这边,还轮不到你来说三道四!”小丫头听了,气得脸色煞白,说道:“好,好,这话可真够厉害的!”说完,转身回去向尤氏禀报。 尤氏早已走进园中,路上碰到袭人、宝琴、湘云三人正与地藏庵的两个姑子说笑。尤氏说自己饿了,先到怡红院,袭人装了几样荤素点心给尤氏吃。两个姑子、宝琴、湘云等人则在一旁喝茶,继续说着故事。小丫头气呼呼地把刚才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尤氏听了,冷笑一声:“这是哪两个家伙?”两个姑子和宝琴、湘云等人生怕尤氏生气,赶忙劝解:“不会有这样的事,肯定是这丫头听错了。”两个姑子还笑着推了小丫头一把:“你这孩子,脾气太急,那些糊涂老婆子的话,你不该回来学舌。咱们奶奶这几日累坏了,连口热饭都没好好吃,我们正想着哄她开心呢,你净说这些添堵的话。”袭人也笑着把小丫头拉出去,说道:“好妹子,你先出去歇歇,我派人去叫她们来。”尤氏却说道:“不用你去叫,你把这两个婆子给我叫来,再把她们家的凤儿也叫来。”袭人忙说:“我去请。”尤氏坚持:“偏不要你去。”两个姑子连忙起身,笑着说:“奶奶一向宽宏大量,今日老祖宗千秋大喜的日子,您要是生气了,岂不是让人议论。”宝琴和湘云也都笑着劝说。尤氏却道:“要不是看在老太太的面子上,我可不会就这么算了。先且记下这笔账。” 正说着,袭人已打发一个丫头到园门外找人,恰好碰到周瑞家的。小丫头便把事情告诉了她。周瑞家的虽不管事,但仗着是王夫人的陪房,平日里有些体面,又心性乖巧,专爱各处献殷勤讨好,所以各房主人都对她颇为喜欢。她一听这话,立刻心急火燎地跑到怡红院,一边跑一边说:“这可把奶奶气坏了,不得了!咱们家现在真是越来越没规矩了。可惜我当时不在场,要是在的话,非得狠狠打她们几个耳刮子,过了这几日再好好算账。”尤氏见了她,便笑着说:“周姐姐你来评评理。这都什么时候了,门还大开着,明灯蜡烛的,进进出出的人又多又杂,万一出点什么事,可怎么得了?我就叫该班的人吹灯关门,结果连个人影都找不到。”周瑞家的说道:“这还了得!前儿二奶奶还特意吩咐过,这几日事多人杂,每晚都要关门吹灯,不是园里的人不许放进来。今天居然没人管,等过了这几日,非得好好教训几个才行。”尤氏又把小丫头的话复述了一遍。周瑞家的赶忙说:“奶奶别生气,等事情过了,我告诉管事的,狠狠揍她们一顿。问问她们,是谁教她们说那些‘各家门各家户’的混账话的!我这就去叫她们吹灯,关上正门和角门。” 这边正乱着,凤姐儿打发人来请尤氏吃饭。尤氏说:“我不饿了,刚吃了几个饽饽,叫你奶奶自己吃吧。” 周瑞家的趁机出去,把事情告诉了凤姐儿,还说:“这两个婆子可是管家奶奶,平日里我们和她们说话,她们都凶得像老虎似的。奶奶要是不好好惩戒一下,大奶奶脸上也不好看。”凤姐儿听了,说道:“既然这样,先记下她们的名字,等过了这几日,捆了送到那府里,让大嫂子去处置,是打是饶,随她便,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周瑞家的一听,正中下怀,平日里她就和这几个婆子不对付。出了门,她立刻叫一个小厮到林之孝家传凤姐儿的话,让林之孝家的马上进来见大奶奶,同时又派人去捆了那两个婆子,送到马圈里派人看守。 林之孝家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此时天色已黑,屋里都点上灯了,她急忙坐车赶来。先去见凤姐儿,到了二门,丫头传进话去,说:“奶奶刚歇下了。大奶奶在园里,叫大娘去见大奶奶就行。”林之孝家的只好进园来到稻香村,丫鬟进去通报。尤氏一听,反倒有些过意不去,忙叫她进来,笑着说:“我不过是因为找人找不到,才问了你一句,你这一来一回的,也不是什么大事,谁又多事把你叫进来了,白跑一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已经不追究了。”林之孝家的也笑着说:“二奶奶打发人叫我,说奶奶有话吩咐。”尤氏笑道:“哪有这话,就当你没来过,白问了。估计是周姐姐多嘴说的。你回去歇着吧,没什么事了。”李纨还想解释事情的缘由,尤氏却拦住了她。 林之孝家的见此情形,只好转身出园。刚巧碰到赵姨娘,赵姨娘笑着说:“哎呦,我的嫂子!这都什么时候了,还不回家歇歇,忙什么呢?”林之孝家的便笑着把事情经过说了一遍。赵姨娘一向喜欢打听这些事,又和管事的女人们关系不错,互相勾结。她已经听说了八九成,听林之孝家的说完,便添油加醋地又说了一遍。林之孝家的听了,笑着说:“原来是这么点小事,不值一提!要是大奶奶开恩,就不追究了;要是大奶奶心里不舒坦,顶多打几下也就完了。”赵姨娘却说道:“我的嫂子,事虽然不大,可也能看出她们太张狂了。巴巴地把你叫进来,分明是戏弄你。快回去歇着吧,明儿还有事呢,也不留你喝茶了。” 林之孝家的出来后,走到侧门前,那两个婆子的女儿哭着上来求情。林之孝家的笑着说:“你这孩子真糊涂,谁叫你娘喝了酒胡说八道,惹出麻烦来,我都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呢。二奶奶派人捆了她,连我都跟着遭殃。我能替谁求情去?”这两个小丫头才七八岁,还不懂事,只是一个劲儿地哭着求告。林之孝家的被缠得没办法,只好说:“糊涂东西!你放着现成的门路不走,来缠着我干嘛。你姐姐不是给了那边太太的陪房费大娘的儿子吗?你去找你姐姐,让亲家娘跟太太说一声,什么事都能解决。”一个小丫头听了,如梦初醒,转身就去了。另一个还在哭着求告,林之孝家的啐了一口:“真是个糊涂虫!她去一说,自然就都没事了。哪有只放了你妈,却打她妈的道理。”说完,上车走了。 这小丫头找到姐姐,和费婆子说了。费婆子原是邢夫人的陪房,以前也曾风光过,可如今贾母不太看重邢夫人,连带她这边的人也没了往日的威风。贾政这边但凡有点体面的人,在她眼里都像是在耀武扬威。费婆子常常倚老卖老,仗着邢夫人的势,喝点酒就胡骂乱怨,发泄心中的不满。这次贾母庆寿,她看着别人忙里忙外,自己却只能干瞪眼,心里早就憋了一肚子火,指桑骂槐,说些闲言碎语。这边的人也都懒得和她计较。如今听说周瑞家的捆了她亲家,更是火上浇油,借着酒劲,对着隔断的墙大骂了一通,然后跑去找邢夫人求情,说她亲家没犯什么大错:“不过就是和那府里大奶奶的小丫头说了两句嘴,周瑞家的就挑唆二奶奶把人捆到马圈里,过两天还要打呢。求太太看在我那亲家娘也是七八十岁的老婆子份上,跟二奶奶说一声,饶了她这一次吧。”邢夫人自从讨鸳鸯不成,又被贾母日渐冷落,看着凤姐儿比自己还得宠,心里早就不痛快。前儿南安太妃来了,贾母只让探春出来见客,迎春就像不存在似的,她心里更是怨愤不已,只是一直没机会发作。如今又有这些小人在旁边煽风点火,他们心里嫉妒怨恨,却不敢明着来,只能在背地里搬弄是非。一开始只是告那边的奴才,后来渐渐告到凤姐儿,说她只知道哄着老太太开心,然后在府里作威作福,辖制着贾琏,还挑唆二太太,根本不把正牌太太放在眼里。再后来又告到王夫人,说老太太不喜欢太太,都是二太太和琏二奶奶在背后捣鬼。邢夫人就算再怎么铁石心肠,毕竟是个女人,听了这些话,心里难免生起嫌隙,最近对凤姐儿厌恶到了极点。如今听了费婆子这番话,她也不表态,只是默默听着。 第二天一大早,众人齐聚,贾母出来受礼。因为都是自家族中的子侄辈,贾母便只穿了常服,歪在榻上。榻前左右,摆满了一色的小矮凳,宝钗、宝琴、黛玉、湘云、迎春、探春、惜春等姊妹们围坐四周。贾?之母带着女儿喜鸾,贾琼之母带着女儿四姐儿,还有几房的孙女儿,大小共有二十来个。贾母独见喜鸾和四姐儿生得乖巧可爱,说话行事又与众不同,心中十分欢喜,便命她两个也到榻前同坐。宝玉则在榻下为贾母捶腿。首席坐着薛姨妈,下方众人依着房头辈数依次而坐。帘外两廊都是族中男客,也按序就座。先是女客们一批批行礼,接着男客们行礼。贾母歪在榻上,只命人传话说“免了罢”,众人便很快行完礼。然后赖大等带领众人,从仪门直跪至大厅上,磕头礼毕,又是众家下媳妇,然后各房的丫鬟,这一通折腾,足足闹了两三顿饭的工夫。之后又抬来许多雀笼,在当院中放生。贾赦等焚过天地寿星纸,才开戏饮酒。直等到中台歇了,贾母才进来歇息,命众人随意,又吩咐凤姐儿留下喜鸾四姐儿玩两日再走。凤姐儿出来和她俩母亲一说,这两位母亲素日都得凤姐儿照应,自然求之不得。喜鸾和四姐儿也乐意在园内玩耍,当晚便不回家了。 邢夫人等到晚间散席时,当着众人笑着向凤姐求情:“我听说昨儿晚上二奶奶生了气,打发周管家的娘子捆了两个老婆子,也不知犯了啥错。按说我不该多嘴求情,可老太太好日子,正发狠地舍钱舍米,周济穷人,咱们家倒先折磨起自家人来了。就算不看我的面子,看在老太太份上,就放了她们吧。”说完,上车走了。凤姐儿听了这话,又当着许多人,顿时又羞又气,却一时摸不着头脑,憋得脸紫涨,只好回头向赖大家的等人强笑道:“这是哪的话。昨儿是因为这儿的人得罪了那府里的大嫂子,我怕大嫂子多心,才让她去处置,又不是得罪了我。这是谁的耳报神这么快。”王夫人便问何事,凤姐儿笑着把昨日的事说了。尤氏也笑道:“连我都不清楚。你本就太多事了。”凤姐儿道:“我是为你着想,怕你脸上不好看,才让你去发落,这是个礼数。就像我在你那儿有人得罪了我,你自然也会送过来让我处置。不管多好的奴才,这礼数不能错。也不知是谁多事跑去说,还当成个大事。”王夫人道:“你太太说得对。珍哥儿媳妇也不是外人,不用这么多虚礼。老太太的千秋要紧,放了她们是正理。”说着,回头便命人去放了那两个婆子。凤姐儿越想越气,又觉得委屈,不知不觉灰心转悲,泪水滚落。因赌气回房哭泣,又不想让人知晓。偏巧贾母打发琥珀来叫她,立等说话。琥珀见了,惊讶地问:“好好的,这是为啥?那边正等着呢。”凤姐儿忙擦干泪,重新洗面施脂粉,才同琥珀过去。 贾母问道:“前儿那些人家送礼,共有几家有围屏?”凤姐儿答道:“共有十六家有围屏,十二架大的,四架小的炕屏。内中只有江南甄家一架大屏十二扇,大红缎子缂丝‘满床笏’,一面是泥金‘百寿图’的,那是头等的。还有粤海将军邬家一架玻璃的也不错。”贾母道:“既然这样,这两架别动,好生搁着,我要送人。”凤姐儿应下。鸳鸯忽然过来,盯着凤姐儿的脸直瞧,引得贾母问:“你不认得她?只管瞧啥。”鸳鸯笑道:“她的眼咋肿肿的,所以我奇怪,才多看几眼。”贾母听了,便叫凤姐儿走近,也眯着眼打量。凤姐儿笑道:“才觉得一阵痒痒,揉肿了些。”鸳鸯笑道:“别又是受了谁的气吧?”凤姐儿道:“谁敢给我气受,就算受了气,老太太好日子,我也不敢哭呀。”贾母道:“正是呢。我正要吃晚饭,你在这儿伺候我吃,剩下的你和珍儿媳妇吃。你们俩在这儿帮着两个师傅替我拣佛豆儿,也积积寿,前儿你姊妹们和宝玉都拣了,如今也叫你们拣拣,可别说我偏心。”说话间,先摆上一桌素的。两个姑子吃了,才摆上荤的。贾母吃罢,将残席抬出外间。尤氏和凤姐儿正吃着,贾母又叫把喜鸾四姐儿也叫来,等她俩吃毕,洗了手,点上香,捧过一升豆子来。两个姑子先念了佛偈,然后一人一个地拣在簸箩内,每拣一个,念一声佛。明日煮熟了,让人在十字街结寿缘。贾母歪着听两个姑子讲些佛家的因果善事。 鸳鸯早听琥珀说了凤姐儿哭的事,又和平儿打听了缘由。晚间人散后,便回禀贾母:“二奶奶还在哭呢,那边大太太当着众人给二奶奶没脸。”贾母问是为啥,鸳鸯便把事情原原本本说了。贾母道:“这才是凤丫头懂礼之处,难道为了我的生日,就任奴才们把一族中的主子都得罪了不成?这是太太平日心里有气,不敢发作,今儿拿这事儿做法子,明摆着是当众给凤儿难堪。”正说着,宝琴等人进来,便不再言语。 贾母问宝琴:“你从哪儿来?”宝琴道:“在园里林姐姐屋里聊天。”贾母忽然想起一事,忙唤一个老婆子来,吩咐道:“到园里各处女人们跟前嘱咐,留下的喜姐儿和四姐儿虽穷,却和家里的姑娘们一样,大家要用心照看。我知道咱们家的人,个个都是‘一个富贵心,两只体面眼’,未必能把她俩放在眼里。要是有人小瞧了她们,我可不会答应。”老婆子应了要走,鸳鸯道:“我去说吧。她们哪会听她的。”说着,便径直往园子去。 先到稻香村,李纨与尤氏都不在。问丫鬟们,说“都在三姑娘那儿呢”。鸳鸯转身来到晓翠堂,果见园中人都在那儿说笑。见她来了,都笑着打趣:“你这会子又跑来干啥?”又让她坐。鸳鸯笑道:“不许我逛逛呀?”接着把贾母的话复述一遍。李纨忙起身听了,就叫人把各处的头儿唤来一个,命他们传与众人知晓。此处按下不表。 尤氏笑道:“老太太想得可真周全,我们年轻力壮的,捆上十个也比不上。”李纨道:“凤丫头仗着机灵,还勉强能跟上。我们可就不行喽。”鸳鸯叹道:“罢哟,还提凤丫头虎丫头呢,她也怪可怜的。虽说这几年在老太太、太太跟前没出过岔子,可暗地里不知得罪了多少人。唉,这做人呐,太难了:太老实了没个心眼儿,公婆嫌弃太笨,家里人也不怕;有点心眼儿吧,又难免顾此失彼。如今咱们家更是,那些新冒头的底下奴字号的奶奶们,一个个心比天高,稍有不如意,不是在背后嚼舌根,就是挑拨是非。我怕老太太生气,一个字都不敢提。不然把这些事都抖出来,大家都别想有太平日子过。我不是当着三姑娘说,老太太偏疼宝玉,有人背地里抱怨,说偏心。如今老太太偏疼你,我听着也觉得不妥。你说可笑不可笑?”探春笑道:“糊涂人多了去,哪能计较得过来。依我说,不如小户人家,人少虽清苦些,却欢欢喜喜,无拘无束。咱们这样的大家族,人多嘴杂,外头看着我们是千金万金的小姐,风光无限,实则有说不出的烦恼,难处更多。”宝玉道:“谁像三妹妹这么多心。我常劝你,别老听那些俗语,想那些俗事,只管安享富贵尊荣就好。不像我们没这福气,只能在这俗世里瞎忙活。”尤氏笑道:“谁像你,没心没肺,只知道和姊妹们玩乐,饿了吃,困了睡,再过几年,还是这副模样,一点后事都不考虑。”宝玉笑道:“人事无常,谁知道谁先死谁后死。要是我今儿明儿,今年明年就死了,也算遂了心愿,过了快活一辈子。”众人不等他说完,便纷纷说道:“又发疯了,别理他。和他说话,不是傻话就是疯话。”喜鸾却笑道:“二哥哥,别这么说,等这儿的姐姐们都出了阁,老太太和太太寂寞了,我来陪你。”李纨、尤氏等人都笑道:“姑娘也别说傻话,难道你不出门子?这话哄谁呢。”说得喜鸾羞红了脸,低下头去。此时已起更,大家便各自回房歇息,一夜无话。 且说鸳鸯从园子回来,刚到园门前,只见角门虚掩,尚未上闩。此时园内寂静无人,只有该班的房内透出些许灯光,半空中挂着一弯新月。鸳鸯孤身一人,又没个伴儿,也没提灯笼,脚步轻盈,所以该班的人都没察觉。偏巧她内急,便下了甬路,寻到一处草丛茂密之地,走到一湖山石后的大桂树下。刚转过石后,忽然听到一阵衣衫窸窣之声,吓得她心差点蹦出来。定眼一看,只见有两个人在那儿,见她来了,便慌慌张张往石后树丛里躲。鸳鸯眼尖,借着月色看清一个穿着红裙子、梳着鬅头、身材高大丰壮的,是迎春房里的司棋。鸳鸯只当她和别的女孩子在此处方便,见自己来了故意吓唬人玩,便笑着喊道:“司棋,你快出来,吓着我,我可就喊人当贼抓了。都这么大丫头了,还没日没夜地只知道玩。”这本是鸳鸯的玩笑话,想让司棋出来。谁料司棋做贼心虚,以为鸳鸯已瞧见她的秘密,生怕叫喊起来被众人知晓,那可就糟了。况且平日鸳鸯和自己关系不错,比旁人亲近,于是从树后跑出来,一把拉住鸳鸯,双膝跪地,哀求道:“好姐姐,千万别嚷!”鸳鸯反倒懵了,忙拉她起来,笑着问:“这是怎么了?”司棋满脸通红,又急得流下泪来。鸳鸯再一细想,另一个人影模模糊糊像是个小厮,心里便猜到了八九分,自己也羞得面红耳赤,又有些害怕。镇定片刻后,她悄声问道:“那个是谁?”司棋又跪下道:“是我姑舅兄弟。”鸳鸯啐了一口,低声道:“要死,要死。”司棋又回头悄悄对那人说:“你别躲了,姐姐已看见了,快出来磕头。”那小厮听了,只好从树后爬出来,磕头如捣蒜。鸳鸯正想转身离开,司棋死死拉住她苦苦哀求:“我们的性命可都在姐姐手里了,求姐姐千万要救我们!”鸳鸯道:“你放心,我绝不会告诉任何人。”话还未说完,只听角门上有人喊道:“金姑娘已出去了,角门上锁吧。”鸳鸯正被司棋拽着脱不开身,听见这话,便应道:“我在这儿有事,先别锁,我马上出来。”司棋听了,这才松开手,让鸳鸯离去。 第144章 王熙凤羞说病 且说鸳鸯出了角门,脸还红扑扑的,心里头直打鼓,这事儿可太意外了。她寻思这事儿不简单,真要传出去,那可是奸盗相连,关乎人命,说不定还得连累旁人。反正跟自己没关系,还是烂在肚子里,谁也不告诉。回房跟贾母复了命,大家就各自歇着了。从那以后,鸳鸯晚上就不怎么往园子里去了。她心想,园子里都有这种奇奇怪怪的事儿,别的地方更没准儿了,所以连别处也少走动了。 原来司棋打小儿就和她姑表兄弟一块儿玩耍,小孩子开玩笑,就说好了以后不娶不嫁。这几年长大了,两人模样儿都出挑得俊俏,司棋回家的时候,他俩就眉来眼去的,旧情难忘,可就是没办法在一块儿。又怕父母不同意,两人就想法子买通园子里的老婆子,给他们留门看道。那天趁着乱,才刚有了点进展。虽说没成好事,可也海誓山盟,交换了信物,情意绵绵。谁知道被鸳鸯给撞见了,那小厮跟个兔子似的,穿花度柳就从角门跑了。司棋一晚上都没睡着,后悔得不行。第二天看见鸳鸯,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心里头别扭极了。心里有鬼,茶饭也吃不下,坐立不安。过了两天,没听到啥动静,才稍微松了口气。这天晚上,突然有个婆子悄悄告诉她:“你兄弟跑了,三四天没回家了,正到处找人呢。”司棋一听,差点背过气去,心里想:“就算事儿闹出来,也该死在一块儿啊。他倒好,仗着自己是男的,先跑了,真没情意。”这么一来,又气又急,第二天就觉得浑身不舒服,支撑不住,一头倒在床上,病恹恹的。 鸳鸯听说那边有个小厮无故跑了,园子里司棋又病得厉害,还听说要把司棋挪出去,心里就明白了,肯定是这两人害怕东窗事发。“生怕我说出去,才吓成这样。”她心里过意不去,就去看望司棋。支开旁人,自己发誓说:“我要是告诉别人,立刻就遭报应!你只管放心养病,别糟蹋了自己的小命儿。”司棋一把拉住她,哭着说:“我的好姐姐,咱们从小一起长大,你不把我当外人,我也不敢怠慢你。如今我走错了一步,你要是真不告诉别人,你就是我的亲娘。以后我活一天,都是你给的。等我病好了,给你立个长生牌位,天天烧香拜你,保佑你福寿双全。我要是死了,变驴变狗报答你。俗话说,‘千里搭长棚,没有不散的筵席’,再过两三年,咱们都得离开这儿。又说‘浮萍尚有相逢日,人岂全无见面时’,要是以后咱们再见面,我怎么报答你的大恩大德啊。”一边说一边哭。这一番话,把鸳鸯说得心里酸酸的,也跟着哭了。她点头说:“就是这个理儿。我又不是多管闲事的人,何苦坏了你的名声,我可没那么傻。再说了,这事儿我也不方便跟别人说。你放心吧,以后好了,可得安分守己,别再胡来了。”司棋在枕头上一个劲儿地点头。 鸳鸯又安慰了她一会儿,才出来。知道贾琏不在家,这两天凤姐儿没什么精神,不像往常那样,就顺路去看看。进了凤姐的院子,二门上的人看见是她,都恭恭敬敬地站着。鸳鸯刚走到堂屋,平儿从里屋出来,看见她,笑着小声说:“刚吃了饭,正歇午觉呢,你先在这屋里坐会儿。”鸳鸯只好和平儿到东边屋里。小丫头倒了茶来。鸳鸯悄悄问:“你奶奶这两天怎么了?我看她没精打采的。”平儿叹了口气说:“她这样可不是一天两天了,有一个月了吧。这几天又忙又乱,还受了些气,老毛病就又犯了。这两天比以前更严重了,所以有点撑不住,露馅了。”鸳鸯忙说:“既然这样,怎么不早点请大夫来看看?”平儿苦笑着说:“我的姐姐,你还不知道她的脾气。别说请大夫吃药了,我就多问了一句她身体怎么样,她就生气了,说我咒她病了。就算这样,她还是天天操心这操心那,不肯好好养病。”鸳鸯说:“虽说如此,到底也该请个大夫看看是什么病,也好放心啊。”平儿往前凑了凑,在她耳边说:“从上月来月经之后,这一个月一直淅淅沥沥没停。这可不是小病吧?”鸳鸯一听,惊叫道:“哎呀!照你这么说,这不是血山崩了吗?”平儿赶紧啐了一口,笑着说:“你个姑娘家,怎么说话呢,净会咒人。”鸳鸯脸一红,笑着说:“我也不知道什么是崩不崩的,你忘了,我姐姐就是得这个病死的。我当时也不明白,后来听我妈和别人聊天才懂了一点。”平儿说:“你应该知道的,我倒忘了。” 正说着呢,小丫头进来跟平儿说:“刚才朱大娘又来了。我们说奶奶刚歇午觉,她就去太太那儿了。”平儿点点头。鸳鸯问:“哪个朱大娘?”平儿说:“就是那个官媒婆朱嫂子。有个孙大人家来求亲,这两天天天来送帖子,死缠烂打的。”话还没说完,小丫头跑来说:“二爷进来了。”说话间,贾琏已经走到堂屋门口,叫平儿。平儿答应着迎出去,贾琏已经进了这间屋子。到门口看见鸳鸯在炕上坐着,就停住脚,笑着说:“鸳鸯姐姐,今天什么风把你吹来了。”鸳鸯坐着说:“来给爷和奶奶请安,谁知道一个不在家,一个在睡觉。”贾琏笑着说:“姐姐一年到头伺候老太太,我还没去看你呢,哪敢劳驾你来看我们。真是巧了,我正想找姐姐呢。这袍子穿着热,我先来换件夹的,再去找你,没想到你在这儿,省得我跑一趟了。”说着就在椅子上坐下。鸳鸯问:“有什么事吗?”贾琏笑着说:“有件事,我差点忘了,姐姐可能还记得。去年老太太生日,有个外地和尚送了个蜡油冻的佛手,老太太喜欢,就摆上了。前几天老太太生日,我看古董账上还有这一笔,不知道这东西现在在哪儿。古董房的人也问过我两次,我得问准了好记账。所以问问姐姐,是老太太还摆着,还是给谁了?”鸳鸯说:“老太太摆了几天就厌烦了,给了你们奶奶。你怎么来问我。我还记得,是我让老王家的送来的。你忘了,去问你们奶奶和平儿。”平儿正拿衣服,听见这么说,忙出来说:“是交过来了,在楼上放着呢。奶奶已经让人去说过了,他们糊涂,没记住,又来啰嗦这些小事。”贾琏笑着说:“既然给了奶奶,我怎么不知道,是不是你们藏起来了。”平儿说:“奶奶告诉二爷了,二爷还想送人,奶奶不肯,好容易才留下的。现在自己忘了,倒说我们藏起来。那又不是什么好东西,比这好的多了去了,我们也没藏过。这会子倒看上这不值钱的了。”贾琏低着头想了想,拍手说:“我真是糊涂了,丢三落四的,惹人笑话,不像以前了。”鸳鸯笑着说:“也难怪,事情多,麻烦也多,你再喝点酒,哪能记得清楚。”说着就要走。 贾琏赶紧站起来说:“好姐姐,再坐会儿,兄弟还有事求你。”又骂小丫头:“怎么不沏好茶来!快拿干净盖碗,泡一碗昨天新进的茶来。”然后跟鸳鸯说:“这两天因为老太太的生日,几千两银子都花光了。几处房租地税要到九月才有,现在接不上。明天又要给南安府送礼,还要准备娘娘的重阳节礼,还有几家红白喜事,至少得两三千两银子,一时半会儿借不到。俗话说,‘求人不如求己’。姐姐就担个不是,偷偷把老太太查不到的金银器具拿出一箱来,先押个千把两银子应急。用不了半年,银子来了就赎回来,肯定不会让姐姐吃亏。”鸳鸯笑着说:“你可真会想办法,亏你想得出来。”贾琏笑着说:“我没骗你,除了姐姐,也有人能管这么多银子,可他们都没姐姐这么明白事理有胆量。我要是跟他们说,肯定把他们吓着了。所以我‘宁撞金钟一下,不打破鼓三千’。”话还没说完,贾母那边的小丫头急急忙忙来找鸳鸯,说:“老太太找姐姐半天了,到处找不到,原来在这儿。”鸳鸯一听,赶紧去见贾母。 贾琏见她走了,就回来找凤姐。没想到凤姐已经醒了,听到他和鸳鸯借钱的事,自己不方便说话,就躺在榻上。看见鸳鸯走了,贾琏进来,凤姐就问:“她答应了吗?”贾琏笑着说:“虽然没答应,不过有几分希望,得你晚上再跟她说,就差不多了。”凤姐笑着说:“我可不管这事。就算答应了,现在说得好听,等有了钱,你就扔到脑后了,谁来帮你收拾烂摊子。要是老太太知道了,我这几年的脸可就丢光了。”贾琏笑着说:“好人,你要是办成了,我怎么谢你都行。”凤姐笑着说:“你说,谢我什么?”贾琏笑着说:“你想要什么就给你什么。”平儿在旁边笑着说:“奶奶不用谢。昨天还说要办件事,正好缺一二百两银子,不如借了来,奶奶拿一二百两银子,不是两全其美吗?”凤姐笑着说:“幸亏你提醒我,那就这样吧。”贾琏笑着说:“你们可真狠。别说是一千两的抵押,就是要三五千现银子,你们也拿得出来。我不跟你们借就算了,让你说句话,还得要利息,真是不得了。”凤姐一听,翻身坐起来说:“我又不是没见过钱,我这钱也不是从你们贾家赚的。别在我面前说这些话,我听着恶心。你们看看自己家什么样,还说我们王家。把太太和我的嫁妆拿出来比比,哪点比你们差。”贾琏笑着说:“开个玩笑就急了。不就一二百两银子嘛,算什么,多的没有,这还有,先拿进来,你用了再说,怎么样?”凤姐说:“我又不是等着钱办后事,急什么。”贾琏说:“何苦呢,别生这么大气。”凤姐又笑了,“不是我着急,你这话太伤人了。我想着后天是尤二姐的周年,咱们好了一场,虽然不能怎么样,好歹给她上个坟烧张纸,也是姐妹一场。她虽然没留下孩子,也得做做样子,别让人说闲话。”这话说得贾琏没了话,低着头想了半天,才说:“难得你想得周全,我都忘了。后天要用的话,明天要是借到了,你随便用。” 正说着,旺儿媳妇进来了。凤姐问:“成了吗?”旺儿媳妇说:“不行。我说得奶奶做主才行。”贾琏问:“又是什么事?”凤姐说:“不是什么大事。旺儿有个小子,十七岁了,还没娶媳妇,想娶太太房里的彩霞。不知道太太什么意思,没敢轻举妄动。前天太太看彩霞大了,身体又不好,就开恩让她出去,让她父母自己给她找婆家。旺儿媳妇就来求我。我觉得两家门当户对,一说肯定成,谁知道不行。”贾琏说:“这算什么大事,比彩霞好的多着呢。”旺儿媳妇陪着笑说:“爷虽然这么说,可他们家还看不起我们,别人就更不用说了。好容易看准一个媳妇,我想着求爷和奶奶恩典,帮我们促成。奶奶也说肯定行,我就找人去说了,谁知道碰了一鼻子灰。那孩子倒是不错,我私下试探过,她没什么意见,就是她父母太挑剔了。”这话说到了凤姐和贾琏的心坎上,凤姐看贾琏在这儿,就没吭声,看贾琏怎么办。贾琏心里有事,没把这小事放心上。可看着旺儿媳妇是凤姐的陪房,平时也出了不少力,不管又不合适,就说:“多大点事,别在这儿唠叨了。你放心,我明天找两个有面子的人去说媒,带着定礼,就说是我的主意。他要是不同意,让他来见我。”旺儿媳妇看着凤姐,凤姐使了个眼色。旺儿媳妇会意,赶紧给贾琏磕头谢恩。贾琏忙说:“你给你姑娘磕头就行。我虽然这么说了,到底还得你姑娘派人叫她妈来,好好说说。虽然他们肯定会答应,可也不能太霸道了。”凤姐说:“连你都这么好心,我能不管吗?旺儿媳妇,你听见了,赶紧把这事办好。告诉你男人,外面的账,今年年底都得收回来,少一个子儿都不行。我名声不好,再拖一年,别人还不得把我吃了。”旺儿媳妇笑着说:“奶奶别担心,谁敢说您坏话。账收回来,我们也省事,少得罪人。”凤姐冷笑着说:“我也是白操心。我要钱有什么用,还不是因为开销大,收入少。我和你姑爷一个月的月钱,加上四个丫头的月钱,总共才一二十两银子,三五天就花光了。要不是我东挪西凑,早就不知道流落到哪儿去了。现在倒落了个放账破落户的名声。既然这样,我就把账收回来。我又不是不会花钱,以后就坐着花,爱花到什么时候就什么时候。前几天老太太生日,太太急了两个月,没办法,还是我出的主意,把后楼上几箱不值钱的大铜锡家伙拿去当了三百两银子,才把太太的礼钱凑够。我卖那个金自鸣钟还卖了五百六十两银子呢。不到半个月,大事小事一大堆,钱都填进去了。今天外面又缺钱了,也不知道是谁的主意,盯上老太太了。明年说不定就得把各人的首饰衣服拿去换钱了。”旺儿媳妇笑着说:“哪位太太奶奶的首饰衣服换了钱不够过一辈子的,就是不肯罢了。”凤姐说:“不是我没本事,要是这样下去,我可没办法了。昨天晚上做了个梦,挺可笑的。梦见一个人,看着面熟,可不知道是谁,来找我。我问他干什么,他说娘娘打发他来要一百匹锦。我问是哪位娘娘,他说的又不是咱们家的娘娘。我不肯给,他就上来抢。正抢着呢,我就醒了。”旺儿媳妇笑着说:“这是奶奶白天操心宫里的事,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正说着,有人来报:“夏太府打发了个小太监来。”贾琏一听,皱着眉头说:“又有什么事,一年到头,他们也捞够了吧。”凤姐说:“你躲起来,我看看。要是小事就算了,要是大事,我自有办法。”贾琏就躲到内套间去了。凤姐让人把小太监带进来,让他坐下喝茶,问他什么事。小太监说:“夏爷爷今天看到一所房子,还差二百两银子,打发我来问舅奶奶家,有没有现成的银子先借一二百两,过两天就送回来。”凤姐笑着说:“什么送回来,有的是银子,先拿去用。等我们缺钱的时候,再找你们借也一样。”小太监说:“夏爷爷还说,上两回还有一千二百两银子没送来,今年年底一起送来。”凤姐笑着说:“你夏爷爷真小气,这点钱还记着。我说句话,不怕他多心,要是都这么算得清清楚楚,不知道还了多少了。只要有,尽管拿去。”然后叫旺儿媳妇:“出去找地方先支二百两来。”旺儿媳妇笑着说:“我就是因为别处支不到,才来跟奶奶支的。”凤姐说:“你们就知道找我要钱,让你们出去办事就不行。”又对平儿说:“把我那两个金项圈拿出去,先押四百两银子。”平儿答应了,过了一会儿,拿着一个锦盒子回来,里面两个锦袱包着。打开一看,一个是金累丝攒珠的,珍珠都有莲子大小,一个是点翠嵌宝石的,都跟宫里的东西差不多。拿去押了,果然拿了四百两银子来。凤姐让把一半给小太监,另一半给旺儿媳妇,让她去办八月中秋的节礼。小太监就告辞了,凤姐让人帮他拿着银子,送出大门。贾琏出来笑着说:“这一帮外祟,什么时候是个头啊。”凤姐笑着说:“刚说着,就来了一个。”贾琏说:“昨天周太监来,一张口就要一千两。我慢了点,他就不高兴。以后得罪人的地方肯定不少。要是能再发个三二百万的财就好了。”说着,平儿伺候凤姐洗脸、换衣服,去贾母那儿伺候晚饭。 贾琏出了屋,刚走到外书房,林之孝来了。贾琏问他什么事。林之孝说:“刚听说贾雨村降职了,不知道为什么,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贾琏说:“真不真的,他那官也长不了。以后要是出了事,说不定还连累咱们,还是离他远点好。”林之孝点头称是:“何尝不是呢,只是眼下一时半会儿难以彻底疏远。如今东府大爷和他走得颇近,老爷又对他颇为赏识,时常往来,这是众人皆知的事儿。”贾琏摆了摆手:“反正咱们不和他一块儿谋划事情,也牵扯不到咱们。你再去打听清楚,到底是为啥降职。”林之孝应了一声,却没急着走,坐在椅子上,唠起了家常,又说起家里的难处:“咱这家里人口实在太多了。依我看,不如找个空闲日子回明老太太和老爷,把那些出过力但如今不太用得上的老家人放出去几家。一来他们能自己找营生,二来家里一年也能省下些口粮月钱。再者说,园子里的姑娘也不少。俗话说,‘一时比不得一时’,如今可不能再照着以前的规矩来,少不得大家都委屈点儿,该用八个丫头的就用六个,该用四个的就用两个。各房算下来,一年能省下不老少月米月钱呢。况且园子里的女孩子们,有一半都到了年纪,也该给她们找婆家配人了。成了家,说不定还能添丁进口呢。”贾琏深以为然:“我也正琢磨这事儿呢,只是老爷刚回家,好多大事还没商量,哪能顾得上这个。前儿官媒拿了个庚帖来求亲,太太说老爷才回来,一家人正欢欢喜喜团聚呢,突然提这事儿,怕老爷伤心,所以先不让提。”林之孝附和道:“太太考虑得确实周全。”贾琏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对了,说起这事儿,咱们旺儿的小子想娶太太房里的彩霞。他昨天求我,我本以为多大点事,随便找个人去说一声就行。这会子谁有空,我打发个人去说说,就说是我的意思。”林之孝听了,面露难色,犹豫了一下才开口:“依我看,二爷您还是别管这事儿了。旺儿那小儿子虽说年纪轻轻,可在外头喝酒赌钱,啥坏事没干过。虽说都是奴才,可这毕竟是一辈子的大事。彩霞那姑娘这几年我虽说没怎么见,但听说出落得越发好了,何苦把人家往火坑里推呢。”贾琏吃了一惊:“他小儿子这么不成器?光知道喝酒?”林之孝冷笑一声:“岂止是喝酒赌钱,在外头简直是无法无天。我们看在他是奶奶的人,也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贾琏皱起眉头:“我还真不知道这些事。既然这样,哪能还给他娶媳妇,先给他一顿棍子,锁起来,再找他爹娘算账。”林之孝赶忙劝道:“二爷也别在这一时发作。他要是再犯事,咱们自然回禀二爷处置。如今且先饶了他这一回。”贾琏不再言语,过了一会儿,林之孝便退了出去。 到了晚上,凤姐已经派人把彩霞的母亲叫了来,要给她说媒。彩霞的母亲心里本是一万个不愿意,可一看是凤姐亲自出面,那多有面子啊,不由自主地就满口答应下来。这边凤姐问贾琏有没有去说,贾琏就把打听到的情况说了:“我本想去说的,可一打听,他那小儿子实在不像话,所以还没去说。要是真不成器,先管教他两天,再给他娶媳妇也不迟。”凤姐不以为然:“你听谁说他不成器了?”贾琏道:“家里人说的,还能有谁。”凤姐笑着说:“咱们王家的人,连我都入不了你们贾家的眼,更别说奴才了。我已经和她母亲说好了,她娘都欢天喜地应了,难道还能反悔不成?”贾琏无奈地说:“既然你都已经说了,那也只能这样了。明儿告诉她老子,好好管管他儿子就是了。”两人说完,这事也就暂且搁下不提。 且说彩霞,前儿被放出去,等着父母给她择婿。她心里其实一直念着贾环,只是还没个准话。今儿又见旺儿家三番五次来求亲,早就听说旺儿的儿子酗酒赌博,长得又丑,还没个一技之长,心里就越发烦闷懊恼。生怕旺儿仗着凤姐的权势,把这门亲事强促成了,那自己可就一辈子毁了,心里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到了晚上,悄悄让妹子小霞进二门去找赵姨娘,问问到底该咋办。赵姨娘平日里和彩霞关系好,巴不得彩霞能嫁给贾环,自己也能有个帮手。没想到王夫人把彩霞放了出去,她每次唆使贾环去求娶,可贾环一是羞于开口,二是也没太把这丫头当回事,只觉得走了一个丫头,以后还会有别的,就拖着没去说,心里也没怎么在意。赵姨娘舍不得,见小霞来问,晚上抽空先去求了贾政。贾政却不慌不忙地说:“急什么,等他们再读一两年书再放人也不迟。我已经看中了两个丫头,一个给宝玉,一个给环儿。只是年纪还小,怕耽误了读书,所以再等等。”赵姨娘赶忙说:“宝玉都有两年了,老爷还不知道?”贾政一听,忙问道:“谁给的?”赵姨娘刚要说话,只听外面“哐当”一声响,也不知道是啥东西,把众人都吓了一跳。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145章 误拾绣春囊 话说赵姨娘和贾政正说着话呢,突然听到外面“哐当”一声响。赵姨娘赶忙出去查看,原来是外间窗户的窗屉没扣好,掉下来了。赵姨娘骂了丫头几句,自己带着丫鬟把窗屉安好,才回来打发贾政睡下。这事儿就先这么过去了。 再看怡红院这边,宝玉刚要睡下,丫鬟们也都准备休息了。这时候,有人敲院门。老婆子打开门一看,是赵姨娘房里的小鹊。问她啥事,小鹊也不回答,径直往宝玉屋里走。宝玉刚躺下,晴雯她们还在床边说笑呢。看见小鹊来了,都问:“这么晚了,有啥事啊?”小鹊笑着对宝玉说:“我来给你报个信儿。刚才我们奶奶在老爷跟前说了些话,你可得小心点,明天老爷说不定要问你话呢。”说完,转身就走了。袭人想留她喝杯茶,可又怕关门晚了,小鹊就这么直接走了。 宝玉一听,就像孙悟空听到了紧箍咒一样,浑身不自在。他想来想去,也没别的办法,只能赶紧熟悉熟悉书本,准备明天应对老爷的考查。只要嘴里回答不出错,就算有别的事,也能应付过去。想到这儿,他急忙披上衣服起来读书。心里又直后悔,这些日子以为不用提读书了,都生疏了,早知道就该天天温习一点。现在盘算一下,肚子里能背出来的,也就只有“学”“庸”“二论”还比较熟。《孟子》的上本,有一半都是半生不熟的,要是随便提一句,肯定接不上来;到了“下孟”,一大半都忘了。说起五经,因为最近作诗,常读《诗经》,虽然不是很精通,但还能应付一下。其他的书,贾政平时也没让读,就算不知道,也没啥大不了的。至于古文,就那几年读过的几篇,像“左传”“国策”“公羊”“谷粱”还有汉唐的文章,总共不过几十篇,这几年都没再温习过。平时虽然也看过,可都是一时兴起,看了就忘,没下功夫,哪能记得住啊。这可不好应付。还有那八股文,宝玉一向讨厌,觉得这不是圣贤该写的东西,根本不能阐发圣贤的深奥道理,不过是后人用来求名求利的工具。虽说贾政当初走的时候选了百十篇让他读,可他只是偶尔看到其中一两篇里,有的承接之处写得精致、有的写得洒脱、有的像开玩笑、有的很感人,稍微有点意思,就随便读一下,也就是图个一时的兴趣,从来没有认真钻研过。现在要是复习这个,又怕明天问到那个;复习那个,又怕被问到这个。而且就这一晚上,也不可能全都复习完。所以越想越着急。他自己读书不要紧,可把一屋子丫鬟都连累得不能睡了。袭人、麝月、晴雯这些大丫鬟就不用说了,在旁边剪烛芯、倒茶,那些小丫鬟们,都困得东倒西歪的。晴雯忍不住骂道:“你们这些小蹄子,一天天的就知道睡觉,偶尔一次睡晚了,就装成这样。再这样,我拿针戳你们两下!” 话还没说完,就听到外间“咕咚”一声。大家赶紧出去看,原来是一个小丫鬟坐着打盹,一头撞到墙上了。她从梦中惊醒,正好听到晴雯说这话,还以为是晴雯打了她一下,就哭着求饶:“好姐姐,我再也不敢了。”大家都笑了起来。宝玉忙劝道:“饶了她吧,本来就该让她们都去睡。你们也该轮流睡会儿。”袭人着急地说:“小祖宗,你就别管我们了。总共就这一晚上,你先把心思放在这几本书上,等过了这一关,你再想别的,也不算耽误事。”宝玉看她说得恳切,只好又接着读。读了没几句,麝月又倒了一杯茶来润润嗓子,宝玉接过来喝了。看到麝月只穿着短袄,裙子都解了,宝玉说:“夜深了,冷,你还是穿上一件大衣裳吧。”麝月笑着指着书说:“你先别管我们,把心思多放点在这上头吧。” 正说着呢,金星玻璃从后房门跑进来,大喊:“不好了,有个人从墙上跳下来了!”大家一听,忙问在哪里,立刻叫人起来,到处去找。晴雯看宝玉读书读得这么苦恼,费了一晚上神,明天还不一定能行,心里正想着怎么帮宝玉摆脱这个困境呢,正好碰到这个机会,就赶紧给宝玉出主意:“趁现在赶紧装病,就说被吓到了。”这可正合宝玉的心意。于是他们叫来上夜的人,打着灯笼,到处搜寻,可啥也没找到。那些人都说:“小姑娘们肯定是睡迷糊了,把风吹树枝的影子看成是人了。”晴雯可不干了:“别瞎扯!你们肯定没仔细查,害怕了就拿这话来糊弄。刚才可不是一个人看到的,宝玉和我们出去有事,大家都亲眼看到了。现在宝玉吓得脸色都变了,浑身发热,我还得去上房取安魂丸呢。太太要是问起来,肯定得说清楚,哪能就这么算了。”大家听了,吓得不敢吭声,只好又到处去找。晴雯和金星玻璃真的出去要药了,故意闹得大家都知道宝玉被吓着了。王夫人听说后,急忙派人来看,还吩咐上夜的人仔细搜查,又让人去查二门外邻园墙上值夜的小厮。这一下,园子里灯笼火把的,折腾了一晚上。到了五更天,又把管家男女都叫来,让他们仔细查,拷问内外上夜的人。 贾母听说宝玉被吓了,详细问了原因,底下人不敢隐瞒,就都如实说了。贾母说:“我就料到会有这种事。现在各处上夜的人都这么不小心,这还是小事,说不定他们就是贼呢。”这时候,邢夫人、尤氏等人都过来请安,凤姐、李纨她们也都在旁边陪着。听贾母这么说,大家都不敢吭声。只有探春站出来说:“最近因为凤姐姐身体不好,园子里的人比以前放肆多了。以前也就是大家偷偷地在夜里坐更的时候,三四个人聚在一起,掷骰子或者斗牌,玩点小游戏,就是为了打发时间。可最近越来越不像话,竟然开起了赌局,还有头家、局主,输赢能有三十吊、五十吊、三百吊呢。半个月前,还发生了争斗打架的事。”贾母一听,忙说:“你既然知道,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们?”探春说:“我想着太太事情多,而且最近身体也不太好,就没说。只告诉了大嫂子和管事的人,也劝诫过几次,最近好点了。”贾母着急地说:“你一个姑娘家,不知道这里面的利害关系。你以为耍钱是小事,只是怕起争端。你不知道夜里耍钱,就可能会喝酒,喝了酒就可能会随便开锁。要么出去买东西,到处找人,这夜深人静的,很容易藏贼引奸,什么坏事做不出来。而且园子里的姐妹们,身边都是丫头媳妇,有好有坏,混杂在一起,贼盗的事还算小的,要是再有别的事,稍微沾上一点,那可就麻烦大了。这事可不能轻饶。”探春听了,就默默地坐回去了。凤姐虽然病还没好,精神也比平时差,看到贾母这么生气,就赶紧说:“偏偏我又病了。”然后回头让人赶紧把林之孝家的等四个总理家事的媳妇叫来,当着贾母的面教训了一顿。贾母让她们马上把赌头和赌家查出来,有人举报就有赏,隐瞒不报就受罚。 林之孝家的等人看到贾母生气了,谁敢徇私啊,急忙到园子里把人都召集起来,一个个地盘查。虽然大家都想抵赖,可最后还是真相大白了。查出来三个大头家,八个小头家,聚赌的一共有二十多人,都被带到贾母跟前,跪在院子里磕头求饶。贾母先问大头家的名字和输赢的钱数。原来这三个大头家,一个是林之孝家的两姨亲家,一个是园内厨房柳家媳妇的妹妹,还有一个是迎春的乳母。这是三个为首的,其他的就记不太清了。贾母让人把骰子和牌都烧了,所有的钱没收,分给大家,把为首的每人打四十大板,撵出去,永远不许再进来,从犯每人打二十大板,扣三个月的月钱,调到扫厕所的行当里。又把林之孝家的教训了一顿。林之孝家的看到自己的亲戚给自己丢脸,觉得挺没面子的。迎春在旁边坐着,也觉得挺尴尬的。黛玉、宝钗、探春等人看到迎春的乳母这样,有点物伤其类的感觉,就都站起来笑着跟贾母求情:“这个妈妈平时不怎么玩的,不知道怎么这次就参与了。看在二姐姐的面子上,饶了她这次吧。”贾母说:“你们不知道。这些奶妈们,仗着自己奶过哥儿姐儿,就觉得比别人有面子,就到处生事,比别人更可恶,专门挑唆主子护短偏向。我都经历过。而且正好拿她当个例子,没想到就碰上了。你们别管,我自有主张。”宝钗等人听了,只好算了。 过了一会儿,贾母去休息了,大家就都散了。不过都知道贾母今天生气了,谁也不敢回家,就在这儿等着。尤氏就去凤姐那儿闲聊了一会儿,因为凤姐也不太舒服,她就到园子里找众姑嫂聊天。邢夫人在王夫人那儿坐了一会儿,也到园子里来散散心。刚走到园门口,就看到贾母房里的小丫头傻大姐,笑嘻嘻地走过来,手里拿着个花花绿绿的东西,低着头一边看一边走,没注意就撞到了邢夫人。她抬头一看,才站住。邢夫人就说:“你这傻丫头,又捡到什么好玩的东西了,这么高兴?拿来我看看。”这个傻大姐大概十四五岁,是新挑上来专门在贾母这边提水桶、扫院子的粗使丫头。她长得胖胖的,脸也大,两只大脚干活很麻利,而且脑子不太灵光,啥都不懂,说话做事经常不按规矩来。贾母就喜欢她干活爽快,说话又能逗乐,就给她取名叫“呆大姐”,平时闷了就叫她来逗逗乐,也没啥避讳的,所以大家也都不怎么责怪她。这丫头也因为贾母喜欢她,要是贾母不叫她,她就到园子里来玩。今天她正在园子里捉蟋蟀,突然在山石后面捡到一个五彩绣香囊,特别华丽精致,挺好看的,可上面绣的不是花鸟之类的东西,一面是两个人光着身子抱在一起,一面还有几个字。这傻大姐也不认识这是啥春意图,就在心里琢磨:“难道是两个妖精在打架?还是两口子在吵架?”猜来猜去也猜不明白,正打算拿去给贾母看呢,所以就笑嘻嘻地一边看一边走,听到邢夫人这么说,就笑着说:“太太说得真巧,这东西我还真不认识呢。太太您看看。”说着就递了过去。邢夫人接过来一看,吓得赶紧紧紧抓住,急忙问:“你从哪儿捡到的?”傻大姐说:“我捉蟋蟀在山石上捡到的。”邢夫人说:“千万别告诉别人。这不是好东西,连你都可能会被打死。因为你平时傻,以后可千万别再提了。”傻大姐听了,吓得脸都黄了,说:“我再也不敢了。”磕了个头,呆呆地走了。邢夫人回头一看,周围都是些女孩子,不方便给别人看,就自己塞到袖子里,心里特别奇怪,琢磨这东西是从哪儿来的,脸上却不动声色,然后就去了迎春的房间。 迎春正因为她的乳母犯事了,觉得挺没趣的,心里不自在呢,听说母亲来了,就把邢夫人接进屋里。端茶之后,邢夫人就说:“你都这么大了,你那奶妈干这种事,你也不说她。现在别人都好好的,偏偏咱们的人出这种事,像什么话。”迎春低着头摆弄衣带,半天才回答:“我说过她两次,她不听我也没办法。而且她是长辈,只有她能说我,没有我能说她的份儿。”邢夫人生气地说:“胡说!她不好你就该说,现在她犯了法,你就该拿出小姐的架子来。她要是不听,你就告诉我。现在都闹得大家都知道了,这算怎么回事。再说了,她去当赌头,说不定还会巧言花语地跟你借簪环衣服去当本钱,你这人心软,肯定会给她一些。要是被她骗了,我可没钱给你,看你明天怎么过节。”迎春不说话,还是低着头摆弄衣带。邢夫人看她这样,就冷笑着说:“都是你那好哥哥好嫂子,琏二爷和凤奶奶,整天威风八面,百事周到,可就这一个妹妹,他们根本不放在心上。要是我自己的孩子,还有话说,可你虽然不是我亲生的,但也是同一个父亲,也该互相照顾点,免得被人笑话。我想这天下的事也难说得很,你是大老爷跟前的人养的,探春是二老爷跟前的人养的,出身都一样。现在你娘死了,以前看你娘可比现在的赵姨娘强十倍,你应该比探春强才对。怎么现在还不如她一半呢!真是奇怪。还是我没儿没女的好,干干净净,也不会被人笑话议论。”旁边伺候的媳妇们趁机说:“我们姑娘老实善良,哪像三姑娘那么伶牙俐齿,爱出风头。他们明明知道姐姐这样,也不照顾一点。”邢夫人说:“连她哥哥嫂子都这样,别人还能怎么样呢。”正说着呢,有人来报:“琏二奶奶来了。”邢夫人听了,冷笑两声,让人出去说:“让她回去养病,我这儿不用她伺候。”接着又有小丫头来报:“老太太醒了。”邢夫人这才起身去前面。迎春把她送到院外才回来。 绣桔在旁边说:“你看,前几天我跟姑娘说,那个攒珠累丝金凤不知道哪儿去了。跟姑娘说了,姑娘也不问一声。我说肯定是老奶奶拿去当钱赌博了,姑娘不信,还说司棋收着呢。我去问司棋,司棋虽然病着,可心里明白。她说没有收起来,还在书架上的匣子里放着,准备八月十五的时候戴呢。姑娘就该问问老奶奶,可就是抹不开面子怕人不高兴。现在闹出来了,问她估计也没用。”迎春说:“问了有什么用,肯定是她拿去先用一下。我以为她悄悄拿出去,过一会儿就会悄悄送回来,谁知道她忘了。现在闹出来了,问也白问。”绣桔说:“她怎么会是忘了!她就是看准了姑娘的脾气,才这样。我现在有个主意,我直接去二奶奶房里,把这事告诉她,要么她派人去要回来,要么她拿点钱出来赔。怎么样?”迎春急忙说:“算了,算了,别找麻烦了。宁可没有了,也别生事。”绣桔说:“姑娘怎么这么软弱。都像这样怕事,以后连姑娘你都可能被人骗了。我一定要去。”说着就要走。迎春也不说话,就由着她。 没想到迎春乳母的儿媳王住儿媳妇,因为她婆婆犯事了,来求迎春去讨情,听到她们在说金凤的事,就没进去。平时也因为迎春懦弱,她们都不把迎春放在眼里。现在看到绣桔要去告诉凤姐,知道这事躲不过去了,而且还有求于迎春,只好进来,笑着先对绣桔说:“姑娘,你别去生事。姑娘的金丝凤,是我们老奶奶老糊涂了,输了钱,没东西捞本,就先借去了。本来想着很快就赎回来,可一直没回本,就拖到现在。今天不知道是谁走漏了风声,才出了事。虽然这样,这毕竟是主子的东西,我们不敢耽误,肯定会赎回来的。现在还请姑娘看在从小吃奶的情分上,去老太太那儿说个情,救救她老人家。”迎春先就说:“好嫂子,你别做梦了,等我去说情,等到明年也没用。刚才宝姐姐、林妹妹她们一起去说情,老太太都不答应,何况我一个人。我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还去讨没趣。”绣桔说:“赎金凤是一回事,说情是另一回事,别搅在一起说。难道姑娘不去说情,你就不赎了?嫂子你先把金凤拿回来再说。”王住儿媳妇听迎春这么拒绝她,绣桔的话又很锋利,没法回答,一时脸上挂不住,又欺负迎春平时好脾气,就对绣桔发脾气:“姑娘,你别太嚣张了。你看看全家,谁的妈妈奶子不靠着主子多得点好处,就我们这么死板,只许你们偷偷摸摸地把东西骗走。自从邢姑娘来了,太太吩咐每个月省出一两银子给舅太太,这多了邢姑娘的开销,反而少了一两银子。经常缺这个少那个的,不都是我们出的钱?谁又愿意啊。到现在,少说也有三十两了。我们的钱不都白扔了。”绣桔不等她说完,就啐了一口:“什么白扔了三十两,我来跟你算算账,姑娘要了什么东西?”迎春听到这媳妇说邢夫人的坏话,急忙制止:“算了,算了,算了。你要是拿不回金凤,就别东拉西扯地乱嚷嚷。我也不要那金凤了。就算太太们问起来,我就说丢了,也不会连累到你们,你出去歇着吧。”一面叫绣桔倒茶来。绣桔又气又急,说道:“姑娘虽不怕,可我们不能不管,把姑娘的东西弄丢了,她倒赖说姑娘使了他们的钱,现在竟要抵赖。倘若太太问姑娘为什么使了这些钱,难道要说我们从中捣鬼?这还了得!”一边说,一边哭了起来。司棋听不下去了,勉强过来,帮着绣桔质问那媳妇。迎春劝也劝不住,就自己拿了本《太上感应篇》来看。 三人正闹得不可开交,正巧宝钗、黛玉、宝琴、探春等人怕迎春心里不自在,约好了来安慰她。走到院子里,就听到两三个人在争吵。探春从纱窗往里一看,只见迎春靠在床上看书,好像没听到外面的吵闹一样。探春笑了。小丫鬟们忙打起帘子,通报说:“姑娘们来了。”迎春这才放下书起身。那媳妇见有人来了,而且探春也在,不用劝就自动住了嘴,想趁机溜走。探春坐下后,便问:“刚才谁在这儿说话呢?听起来像是在吵架。”迎春笑着说:“没说什么,不过是她们小题大做罢了,不必问了。”探春笑着说:“我刚才听到什么‘金凤’,又说什么‘没钱只和我们奴才要’,谁跟奴才要钱了?难道姐姐跟奴才要钱了不成?难道姐姐和我们不一样有月钱,不一样有花销吗?”司棋和绣桔说道:“姑娘说得对。姑娘们都一样,哪位姑娘的钱不是由着奶奶妈妈们使,我们也不清楚怎么算账,不过要东西说一声就行。现在她偏要说姑娘使过了头,她赔了好多钱。可姑娘何曾跟她要过什么。”探春笑着说:“姐姐既然没跟她要,那是不是我们跟他们要了?你叫她进来,我倒要问问她。”迎春笑着说:“这话真可笑。你们又没牵扯,何必连累她。”探春笑着说:“这可不对。我和姐姐一样,姐姐的事就是我的事。她要是说姐姐,就等于说我。我那边的人要是埋怨我,姐姐听到了也会像埋怨自己一样。咱们是主子,自然不会计较那些钱财小事,只是想要什么就有什么,这也是常有的事。但不知道这金累丝凤怎么会搅在里头?”王住儿媳妇生怕绣桔等人把她供出来,急忙进来用话掩饰。探春心里明白她的意图,笑着说:“你们真是糊涂。现在你奶奶已经犯了错,趁这个机会求求二奶奶,把刚才没收还没分的钱拿出些来赎回去就完了。不像没闹出来的时候,大家都藏着掖着留脸面,现在既然已经没脸了,就算有十个错,也只是一个人受罚,总不能砍两颗头吧。你听我的,去和二奶奶说说。在这儿大吵大闹,像什么样子。”这媳妇被探春说中了要害,也没法抵赖了,只是不敢去凤姐那儿自首。探春笑着说:“我没听到就算了,既然听到了,少不得要帮你们解决解决。”谁知道探春早使了个眼色给待书,让她出去了。 正说着话,平儿进来了。宝琴拍手笑着说:“三姐姐难道有驱神召将的法术?”黛玉笑着说:“这可不是道家法术,而是用兵的高招,正所谓‘守如处女,脱如狡兔’,出其不意的妙策啊。”两人打趣着。宝钗忙使眼色制止她们,岔开话题说起别的。探春见平儿来了,便问:“你奶奶好些了吗?真是病糊涂了,什么事都不上心,让我们受这么大委屈。”平儿忙说:“姑娘怎么受委屈了?谁敢给姑娘气受,姑娘快吩咐我。”王住儿媳妇这才慌了手脚,赶忙上来拉着平儿说:“姑娘坐下,让我说说缘由,请您听一听。”平儿严肃地说:“姑娘们在这儿说话,哪有你我随便插嘴的道理!你要是懂礼,就该在外面伺候。哪有外头的媳妇随便进姑娘们房里的规矩。”绣桔说:“你不知道我们这屋里没那么多规矩,谁想来就来。”平儿说:“都是你们的不是。姑娘脾气好,你们就该把她赶出去,然后再回太太去才是。”王住儿媳妇见平儿这么说,脸一红就退出去了。探春接着说:“我告诉你,要是别人得罪了我,倒也罢了。可现在这住儿媳妇和她婆婆仗着是奶妈,又看准了二姐姐好脾气,私自拿了首饰去赌钱,还造假账,耍赖皮,在卧房里大吵大闹,二姐姐都管不了,所以我看不下去,才请你来问问:是她本来就不懂规矩?还是有人指使她这么做,先把二姐姐制住,然后再对付我和四姑娘?”平儿忙赔笑着说:“姑娘今天怎么说这种话?我们奶奶哪能当得起!”探春冷笑着说:“俗话说‘物伤其类’,‘齿竭唇亡’,我自然会有些担心。”平儿说:“要说这事,也不是什么大事,很好处理。但她是姑娘的奶嫂,姑娘您看怎么办好呢?”迎春只顾着和宝钗看《感应篇》里的故事,根本没听到探春的话,突然听到平儿这么说,就笑着说:“问我,我也没什么办法。他们做错了事,自作自受,我也不会去求情,也不想责怪他们。至于私自拿走的东西,送回来我就收下,不送回来我也不要了。太太们要是问起来,我能瞒就瞒,是他们的运气;要是瞒不住,我也没办法,总不能为了他们欺骗太太们,到时候只能实话实说。你们要是觉得我脾气好,没主见,要是你们有好主意能八面玲珑,不让太太们生气,那就随便你们处置,我都不管。”众人听了,都笑了起来。黛玉笑着说:“真是‘虎狼屯于阶陛尚谈因果’。要是二姐姐是个男人,这一家上下这么多人,又怎么管得了呢。”迎春也笑着说:“是啊,多少男人都这样,何况我呢。”正说着,又有一个人进来了。不知道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第146章 抄检大观园 话说平儿听迎春那么一说,正自个儿乐呢,忽然宝玉来了。原来是管厨房柳家媳妇的妹子,因为放头开赌犯了错。这园子里有跟柳家不对付的,就又把柳家给告了,说她和她妹子是一伙的,虽说妹子出面,可赚了钱两人平分。所以凤姐打算治柳家的罪。那柳家的听到消息,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心想平日里和怡红院的人关系最铁,就悄悄跑来求晴雯、金星玻璃等人。金星玻璃转头就告诉了宝玉。宝玉琢磨着,迎春的乳母也犯了这罪,不如拉着迎春一起去求情,比自己单独为柳家说情更靠谱,于是就过来了。众人见他来了,都问:“你的病好了?跑这儿来干啥?”宝玉不方便说出求情的事,就说:“来看二姐姐。”大家也没太在意,就闲聊起来。平儿呢,就出去处理累丝金凤的事儿了。那王住儿媳妇紧紧跟在后面,嘴里不停地央求:“姑娘您就行行好,我肯定尽快去赎回来。”平儿笑着说:“你早赎晚赎都得赎,早干嘛去了。你要是想糊弄过去,可没那么容易。不过呢,我也不想把这事捅出去,你趁早去赎了拿来给我,我就当啥都没发生。”王住儿媳妇一听,这才放下心,赶忙道谢,又说:“姑娘您忙您的,我晚上拿了来,先跟姑娘说一声,再送过去,行不?”平儿说:“晚上要是不来,可别怨我。”说完,两人就分头走了。 平儿回到房里,凤姐就问她:“三姑娘叫你干啥去了?”平儿笑着说:“三姑娘怕奶奶生气,叫我劝着您点,还问您这两天吃啥呢。”凤姐笑了笑说:“还是她惦记我。刚又出了一档子事:有人来告柳二媳妇和她妹子合伙开局,妹子干的事,都是她在背后指使。我就想,你平时总劝我‘多一事不如省一事’,我要是听你的,也能清闲清闲,好好养养身子。可我不听,这不,先把太太得罪了,自己还落了一身病。现在我也想通了,随他们折腾去吧,反正家里人多着呢。我何苦操这份心,还遭人骂。我先把病养好,就算好了,我也学乖点,能乐就乐,能笑就笑,啥是非都不管了。所以我就只应了一声知道了,没往心里去。”平儿笑着说:“奶奶要是真能这样,那可真是我们的福气。” 话音未落,贾琏进来了,拍着手直叹气:“好好的又出事了。前儿我和鸳鸯借当,也不知道那边太太怎么知道了。刚才太太把我叫过去,让我不管从哪儿先挪二百银子,八月十五过节要用。我回说没地方挪。太太就说:‘你没钱?你肯定有办法,还跟我这儿打马虎眼。前儿那一千银子的当是怎么回事?连老太太的东西你都能弄出来,现在二百银子你就推三阻四。幸亏我没跟别人说。’我就纳闷儿,太太又不缺钱,干嘛故意找我茬呢。”凤姐儿说:“那天没外人啊,谁把消息走漏了呢?”平儿听了,也仔细想那天都有谁在,想了半天,笑着说:“对了。那天说话是没外人,可晚上送东西来的时候,老太太那边傻大姐的娘正好来送浆洗衣服。她在下房坐了一会儿,看见一大箱子东西,肯定得问,说不定就是小丫头们嘴快说出去了。”于是就叫来几个小丫头,问那天谁告诉呆大姐的娘了。小丫头们吓得够呛,都跪下赌咒发誓说:“我们从来不敢多嘴。有人问啥,都只说不知道。这事哪敢乱说。”凤姐看她们的样子,觉得不像撒谎,就说:“谅她们也不敢,别冤枉了她们。先把这事放放,把太太打发走要紧。宁可咱们自己紧巴点,也别去自讨没趣。”就叫平儿:“把我的金项圈拿来,先押二百银子送去应付了。”贾琏说:“干脆多押二百,咱们也能用用。”凤姐说:“没必要,我又没地方花钱。这押出去了,还不知道拿啥钱去赎呢。”平儿拿了项圈,吩咐人叫旺儿媳妇来领去,不一会儿就拿了银子来。贾琏亲自送去,这事儿就先这么着了。 这边凤姐和平儿还在猜疑,到底是谁走漏了风声,可就是想不出来。凤姐又说:“知道这事还算小事,就怕那些小人趁机造谣生事,再弄出别的麻烦来。那边正和鸳鸯结仇呢,现在知道她私自借给琏二爷东西,那些小人眼馋肚饱,没缝儿的鸡蛋都能下蛆,有了这个由头,说不定又会编出些没天理的话来。对琏二爷倒还好,可鸳鸯是个正经姑娘,要是连累她受委屈,那可就是咱们的不是了。”平儿笑着说:“这也没啥大不了的。鸳鸯借东西是看在奶奶您的面子上,又不是为了二爷。再说了,虽说名义上是私情,其实她是跟老太太回过的。老太太是怕孙男弟女太多,这个借那个要,到时候都来撒娇要东西,所以就装不知道。就算闹出来,也没啥妨碍。”凤姐说:“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可那些不知情的人,哪能不怀疑呢。” 正说着呢,有人报:“太太来了。”凤姐很是诧异,不知道太太为啥亲自来,就和平儿赶紧迎出去。只见王夫人脸色大变,只带了一个贴心小丫头,一言不发,走进里间坐下。凤姐赶忙端茶,陪着笑问:“太太今天怎么有空来逛逛?”王夫人却喝命:“平儿出去!”平儿一看这架势,慌了神,不知道咋回事,赶紧应了一声,带着小丫头们都出去了,站在房门外,还把房门关上,自己坐在台矶上,不许任何人进去。凤姐也慌了,不知道出了啥事。只见王夫人含着泪,从袖子里掏出一个香袋子,扔过来说:“你看看。”凤姐急忙捡起一看,是个十锦春意香袋,吓了一跳,忙问:“太太从哪儿弄来的?”王夫人一听,眼泪止不住地流,颤声说:“我从哪儿弄来的!我天天忙得晕头转向,还以为你细心呢。谁知道你也跟我一样。这么个东西大白天明晃晃地摆在园里山石上,要不是你婆婆看见,早送到老太太跟前了。我就问你,这东西怎么会在那儿?”凤姐一听,脸色也变了,忙问:“太太怎么就认定是我的?”王夫人又哭又叹地说:“你还反问我!你想想,一家子除了你们小两口,剩下的老婆子们要这东西干啥?女孩子们又能从哪儿得到?肯定是那琏儿不成器,从外面弄来的。你们感情好,就当成个玩意儿。年轻人在闺房里有点私密东西也正常,你还跟我耍赖!幸亏园子里的人还不太懂,没捡到。要是丫头们捡到了,让你姊妹们看见,那还了得!或者小丫头们捡到,出去说是园子里捡的,外人知道了,咱们这脸还要不要,命还要不要?”凤姐又急又愧,脸涨得通红,赶忙顺着炕沿双膝跪下,也含泪解释道:“太太说的有道理,我也不敢辩解说我没有这东西。但太太您得好好想想:这香袋是外面雇工仿着内工绣的,带子穗子都是外面卖的便宜货。我就算年轻不懂事,也不会要这种东西,真要有,肯定也是好的,这是其一。其二,这东西又不是能常带着的,我就算有,也只会放在家里,哪会带到园子里到处跑?而且园子里姐妹多,大家拉拉扯扯的,要是露出来,别说是在姐妹面前,就是奴才看见了,我这脸往哪儿搁?我虽然年轻,也不至于这么糊涂。其三,论主子我是年轻媳妇,可奴才里比我年轻的多了去了。她们也常进园,晚上回家,说不定就是她们身上的。其四,除了我常进园,那边太太也常带几个小姨娘来,像嫣红翠云她们,都是年轻侍妾,她们更可能有这东西。还有珍大嫂子,她也不算外人,也常带佩凤她们来,怎么就不是她们的呢?其五,园子里丫头太多了,能保证个个都正经吗?也有年纪大些懂人事的,说不定趁人不注意偷跑出去,或者借着机会和二门上的小厮们打情骂俏,从外面弄来的,也不是没可能。我肯定没有这事,就连平儿我也能打包票。太太您仔细想想。”王夫人听了这一番话,觉得挺有道理,就叹了口气说:“你起来吧。我也知道你是大家小姐出身,不会这么轻薄。我是气急了,才拿话激你。可现在怎么办呢?你婆婆刚让人把这个封了给我看,说是前儿从傻大姐手里拿到的,可把我气坏了。”凤姐说:“太太您别生气。要是被大家察觉了,老太太肯定也会知道。咱们先平心静气地暗中访察,查清楚了,就算查不到,外人也不会知道。这叫‘胳膊折在袖内’。现在正好借着赌钱的事革了不少人的机会,把周瑞媳妇旺儿媳妇等四五个靠得住不会乱说话的人安排到园子里,以查赌为名。还有,现在丫头们太多了,人多心思杂,容易生事,等出了麻烦就来不及了。要是无故裁人,姑娘们会委屈,太太您和我也不好交代。不如趁这机会,把年纪大些或者难缠的,找个错儿撵出去配人。这样既能保证不出事,又能省点开销。太太您觉得我这主意咋样?”王夫人叹了口气说:“你说的没错,可仔细想想,你这几个姐妹也挺可怜的。不用远的比,就说你林妹妹的母亲,没出嫁的时候,那是多娇贵,才像个千金小姐的样子。现在这几个姐妹,也就比丫头强点。总共每人就两三个像样的丫头,剩下的四五个小丫头,就跟庙里的小鬼似的。现在还要裁人,我心里不忍,老太太也未必答应。虽说家里困难,也还没到这地步。我虽说没享过啥大荣华富贵,可也比你们强点。以后要省俭,我先带头。现在先叫人传周瑞家的她们进来,吩咐她们赶紧暗中访拿这事才是。”凤姐听了,就叫平儿进来吩咐下去。 一会儿,周瑞家的与吴兴家的、郑华家的、来旺家的、来喜家的这五家陪房进来了,其他的都在南方各有差事。王夫人正嫌人少不好勘察,正巧邢夫人的陪房王善保家的来了,刚才就是她送香囊来的。王夫人向来对邢夫人的心腹没啥偏见,现在见她来打听这事,还挺关心,就对她说:“你去回了太太,也进园里照管照管,你比别人合适。”这王善保家的正因为平时进园,那些丫鬟们不太巴结她,心里窝火,想找她们的茬又找不到,这下可好,出了这事儿,觉得抓住把柄了。又听王夫人委托,正合心意,就说:“这容易。不是我多嘴,这事儿早就该严办。太太也不常进园,这些女孩子们都快上天了,一个个跟千金小姐似的。闹出事来,谁敢吭声。不然就挑唆姑娘的丫头们,说欺负了姑娘们,谁担得起这责任。”王夫人说:“这也是常情,跟着姑娘的丫头是比别的娇贵些。你们该劝劝她们。连主子们的姑娘都得教导,何况她们。”王善保家的却说:“别的都还好。太太不知道,宝玉屋里的晴雯,那丫头仗着自己长得漂亮,嘴又巧,天天打扮得像西施似的,在人跟前能说会道,还爱拔尖儿。一句话不合心意,就瞪着眼睛骂人,妖里妖气的,太不像话。”王夫人一听,突然想起以前的事,就问凤姐:“上次我们跟着老太太进园逛,有个水蛇腰,削肩膀,眉眼有点像你林妹妹的,正在那儿骂小丫头。我当时就看不惯那张狂样,因为跟着老太太,就没说。后来想问是谁,又忘了。今天听你这么一说,肯定就是她了。”凤姐说:“要说这些丫头,晴雯长得是最俊的。举止言语是有点轻狂。太太说的像她,我也忘了那天的事,不敢乱说。”王善保家的就说:“不用这样,现在叫她来让太太瞧瞧不就得了。”王夫人说:“宝玉房里常见我的只有袭人麝月,这俩笨笨的倒好。要是有晴雯,她肯定不敢来见我。我最讨厌这种人,现在又出了这事儿。好好的宝玉,要是被这丫头勾引坏了,那还了得。”就叫自己的丫头去园里,“就说我有话问她们,留下袭人麝月伺候宝玉,不用来,有个晴雯最机灵,叫她马上来。不许跟她说原因。” 小丫头答应了,跑到怡红院,正赶上晴雯身上不舒服,刚睡完午觉起来,正烦闷呢,听说叫她,只好跟着来。平时这些丫鬟都知道王夫人最讨厌打扮妖冶、言语轻薄的,所以晴雯不敢太出头。这几天又不舒服,没怎么打扮,以为没事。到了凤姐房里,王夫人一看她头发松散,衣衫不整,有点像西施捧心的样子,而且模样正是上月看到的那人,顿时火就上来了。王夫人本来就是个直性子,喜怒哀乐都写在脸上,不像那些藏着掖着的人,现在真生气了,又想起以前的事,就冷笑着说:“好个美人!真像病西施了。你天天这么轻狂给谁看?你干的好事,别以为我不知道!我先放过你,明天再跟你算账!宝玉今天怎么样?”晴雯一听,心里一惊,知道有人背后使坏。虽然生气,可不敢吭声。她聪明着呢,听王夫人问宝玉,就不肯说实话,只说:“我不常去宝玉房里,也不总和他在一起,他好不好我不清楚,您问袭人麝月吧。”王夫人说:“这就该打嘴!你是死人啊,要你们干啥!”晴雯说:“我本来是跟着老太太的。老太太说园里太空,宝玉害怕,就把我拨到外间上夜,就是看看屋子。我还说我笨,伺候不好。老太太骂我,说‘又不用你管他的事,要机灵的干嘛。’我这才去的。十天半个月里,宝玉闷了大家就玩一会儿。宝玉的饮食起坐,上面有老奶奶老妈妈们管,下面有袭人麝月秋纹她们。我有空还得做老太太屋里的针线,所以宝玉的事我真没留意。太太要是怪我,以后我留意就是了。”王夫人信以为真,忙说:“阿弥陀佛!你不接近宝玉是我的福气,不用你费心了。既然是老太太给宝玉的,我明天回了老太太,再撵你。”又对王善保家的说:“你们进去,好好看着她,不许她在宝玉房里睡觉。等我回了老太太,再处置她。”又呵斥晴雯:“出去!站这儿,我看不惯你这浪样!谁让你穿得这么花里胡哨!”晴雯只好出来,心里那个气啊,一出门就拿手帕捂着脸,一边走一边哭,一直哭到园子里。 这里王夫人对凤姐抱怨说:“这几年我精神越来越差,没照顾好。这么个妖精似的东西都没发现。说不定还有呢,明天得好好查查。”凤姐见王夫人正在气头上,又知道王善保家的是邢夫人的耳目,经常挑拨邢夫人生事,这时候就算有千言万语,也不敢说,只能低着头答应。王善保家的就说:“太太您别生气,身体要紧,这些小事交给我。要查这东西的主人很容易,晚上园门关了,内外不通,我们给她们来个突然袭击,到各处丫头房里搜。谁有这东西,肯定不止这一个,肯定还有别的。到时候翻出别的,这香袋肯定也是她的。”王夫人说:“这话有道理。不这样,根本查不清楚。”又问凤姐怎么样。凤姐只好说:“太太说的对,就这么办吧。”王夫人说:“这主意好,不然一年也查不出来。”于是大家就商量好了。 晚饭后,等贾母睡了,宝钗她们进园的时候,王善保家的就请了凤姐一起进园,下令把角门都锁上,从值夜的婆子那儿开始抄检。只搜出些多余的蜡烛灯油啥的。王善保家的说:“这也是赃物,不许动,等明天回了太太再说。”然后就到了怡红院,叫人关门。这时候宝玉正为晴雯的事心烦呢,突然见这一帮人来,直奔丫头们的房门,就迎出来问凤姐咋回事。凤姐说:“丢了一件重要的东西,大家都互相推诿,可能是丫头们偷了,所以都查一查,消除嫌疑。”一边说一边坐下喝茶。王善保家的等人搜了一会儿,又仔细问这几个箱子是谁的,叫本人来亲自打开。袭人见晴雯这般模样,料定必有蹊跷之事,又见这阵仗的抄检,无奈只得率先出来,自行打开箱子与匣子,任其翻检了一通,里头也不过是些寻常日用之物。随后众人放下她的箱子,又依次搜查其他人的。待查到晴雯的箱子时,王善保家的问道:“这是谁的箱子,怎不打开让我们搜?”袭人等人刚欲代晴雯开箱,只见晴雯挽着头发匆匆闯进来,“哗啦”一声将箱子掀开,两手抓住箱底,把里面的东西一股脑儿地朝天往地下倒了个干净。王善保家的自觉无趣,随意看了看,也没发现什么私弊之物,便回了凤姐,打算去往别处。凤姐说道:“你们可得仔细查,若这一番查不出个所以然,回头可不好交代。”众人皆回应道:“都细细翻看了,并无差错。虽说有几样男人物件,但都是小孩子的玩意儿,想必是宝玉的旧物,没什么要紧的。”凤姐听了,笑着说:“既如此,咱们就走,再瞧瞧别处去。” 说着,众人径直出来,凤姐向王善保家的说道:“我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要抄检的话,只抄检咱们自家的人就好,薛大姑娘屋里,那是断断不能去抄检的。”王善保家的笑道:“这是自然。哪有抄亲戚家的道理。”凤姐点头称是:“我也这般认为。”一边说着,一边便到了潇湘馆内。黛玉已然睡下,忽闻这些人前来,也不知是为何事。刚要起身,却见凤姐已走进来,凤姐赶忙按住她,轻声说道:“睡吧,我们这就走。”这边两人暂且闲话家常。而那个王善保家的则带着众人去到丫鬟房中,将箱笼逐一开箱倒笼地抄检了一番。因从紫鹃房中抄出两副宝玉常换下来的寄名符儿,一副束带上的披带,两个荷包并扇套,套内还有扇子。打开一看,皆是宝玉往年往日手中曾拿过的旧物。王善保家的自以为得了意,急忙请凤姐过来查验,又问道:“这些东西从何而来?”凤姐笑着说:“宝玉与她们自幼在一处厮混了数年,这些自然是宝玉的旧东西。这也不算什么稀罕之事,撂下再往别处去才是正经。”紫鹃也笑着说道:“直到如今,我们两下里的东西混在一处,也实在算不清。若要问这物件是何时有的,连我自己也都忘了。”王善保家的听凤姐如此这般说,也只得作罢。 随后众人又到了探春院内,谁料想早有人将此事报与探春知晓。探春心下明白,料定必有缘故,才会引出这般丑态来,于是命众丫鬟秉烛开门,静候众人。众人到来后,探春故意问道何事。凤姐赔笑道:“因丢了一件东西,连日来访察不出是何人所为,生怕旁人赖到这些女孩子们头上,所以索性大家都搜一搜,也好洗清她们的嫌疑,此乃是个洗净嫌疑的好法子。”探春冷笑一声道:“如此说来,我们的丫头自然全都是些贼了,那我便是那头号窝主。既如此,先来搜我的箱柜吧,她们所偷来的东西都交予我藏匿着呢。”说着,便命丫头们将箱柜一并打开,把镜奁、妆盒、衾袱、衣包等大大小小之物统统敞开,请凤姐去抄阅。凤姐赶忙陪笑解释道:“我不过是奉了太太之命前来行事,妹妹切莫错怪于我。何必动气呢。”言罢,便命丫鬟们快快将箱柜关上。平儿丰儿等忙着替待书等关的关,收的收。探春又道:“我的东西倒许你们搜阅,可若想搜我的丫头,这却是万万不能。我原本就比众人更为厉害些,但凡丫头们所有的东西,我都心中有数,皆在我这此间收着,她们便是一针一线也没处可藏,若要搜,便只来搜我。你们若是不依,只管去回太太,只说我违背了太太的旨意,该如何处治,我自去领受。你们也莫要着急,自然连你们抄检的日子也不会少!你们今日早起不是还在议论甄家之事吗,说人家自家好好的,却突然被抄家,如今可不就应了验,咱们这儿也渐渐要走上那条路了。可知这般大族人家,若从外头杀来,一时半会儿是难以杀得死的,这正如古人所言‘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必定是要先从家里内部自杀自灭起来,才会最终一败涂地!”说着,不觉间流下泪来。凤姐只是看着众媳妇们,周瑞家的见状便说道:“既然女孩子的东西全都在此处了,奶奶且请到别处去吧,也好让姑娘能够安寝。”凤姐听了,便起身告辞。探春却又说道:“可都细细地搜查明白了?若明日再来,我可绝不依。”凤姐笑着回应道:“既然丫头们的东西都已在此,自然是不必再搜了。”探春冷笑一声:“你果然是乖巧。连我的包袱都打开看过了,还说没翻。明日若是敢说我护着丫头们,不许你们翻了,你趁早给我说明白,若还想翻,不妨现在就再翻一遍。”凤姐深知探春向来与众不同,只得赔着笑脸说道:“我已然连你的东西都搜查得清清楚楚了。”探春又问众人:“你们也都搜检明白了不曾?”周瑞家的等人皆赔笑说道:“都已翻检清楚了。”那王善保家的本就是个心中没甚算计之人,平日虽听闻探春之名,只当是众人没眼力没胆量罢了,哪里能想到一个姑娘家竟如此厉害,况且又是庶出,她又能怎样。她自恃是邢夫人的陪房,连王夫人都对她另眼相看,何况其他人。如今见探春这般模样,只当是探春当真只是恼恨凤姐,与自己并无干系。于是她便想要趁机表现一番,挣些脸面,故而越众向前,伸手拉起探春的衣襟,故意用力一掀,笑嘻嘻地说道:“连姑娘身上我都翻过了,果然是没有什么。”凤姐见她这般行径,急忙说道:“妈妈,你这是做什么,快走吧,莫要这般疯疯癫癫的。”一语未了,只听“啪”的一声脆响,王善保家的脸上已然着了探春重重的一掌。探春登时大怒,指着王善保家的质问道:“你是个什么东西,竟敢来拉扯我的衣裳!我不过是看在太太的面上,念你有几分年纪,尊称你一声妈妈,你便狗仗人势,天天在此作耗,专门寻衅滋事。如今愈发是不得了了。你且莫要以为我如同你们姑娘那般好性儿,由着你们肆意欺负,那你可就大错特错了!你搜检东西我本不恼,可你不该拿我来取笑。”说着,竟亲自解衣卸裙,拉着凤姐儿要细细地翻检。又说道:“省得叫你这奴才来翻我身上。”凤姐平儿等急忙上前为探春束裙整袂,口中喝斥着王善保家的说道:“妈妈,你定是多喝了两口酒,就这般疯疯癫癫起来。前儿还冲撞了太太。快出去吧,休要再提此事。”又忙劝慰探春莫要生气。探春冷笑道:“我若是稍有气性,早一头撞死在此处了!不然岂会容得奴才来我身上翻找贼赃。明儿一早,我先去回了老太太、太太,然后再过去给大娘赔礼,该如何处治,我自去领受。”那王善保家的讨了个没趣,在窗外嘟囔道:“罢了,罢了,这可是我头一遭挨打。我明儿回了太太,还是回我老娘家去吧。我这把老命留着还有何用!”探春喝命丫鬟道:“你们听她这般胡言乱语,还等我与她对嘴去不成。”待书等听闻,便走出去说道:“你若果真回老娘家去,那可是我们的造化了。只怕你是舍不得走。”凤姐笑道:“好丫头,果真是有其主必有其仆。”探春冷笑道:“我们这些被视作贼的人,嘴里岂能没几句厉害话。这还算笨的,背地里还不会调唆主子呢。”平儿赶忙也赔笑劝解,一面又拉了待书进来。周瑞家的等人好一番劝说。凤姐直待服侍探春睡下,才带着人去往对过暖香坞。 彼时李纨尚因病卧于床上,她与惜春乃是紧邻,又与探春相近,故而凤姐顺路先到这两处。因李纨才刚吃了药睡下,不便惊动,只到丫鬟们房中逐一地搜查了一遍,也并未发现什么特别之物,随后便来到惜春房里。因惜春年少,尚不太懂事,被吓得不知究竟发生了何事,故而凤姐少不得要安慰她一番。谁料想竟在入画的箱中寻出一大包金银锞子来,约摸共有三四十个,又有一副玉带板子并一包男人的靴袜等物。入画见此情形,吓得脸色蜡黄。凤姐问道是从何而来,入画只得跪下哭诉实情,说道:“这是珍大爷赏给我哥哥的。因我们的爹娘都在南方,如今我只跟着叔叔过日子。我叔叔婶子只知吃酒赌钱,我哥哥怕交给他们又会被挥霍掉,所以每次得了赏,便悄悄烦请老妈妈带进来交予我收着。”惜春胆小怕事,见了这些东西也极为害怕,说道:“我竟全然不知。这还了得!二嫂子,你若要打她,好歹带她出去打罢,我听不得这些。”凤姐笑道:“这话若果真是实情,倒也还可饶恕,只是不该私自传送进来。此例一开,那什么东西不能传送进来。这错处全在那传递之人。若这话不实,倘若这些东西是偷来的,那你可就别想活命了。”入画跪着哭求道:“我不敢扯谎。奶奶只管明日去问我们奶奶和大爷,若说不是赏的,就拿我和我哥哥一同打死,我也无怨言。”凤姐说道:“这个自然是要问的,只是即便真是赏的,也有不是之处。谁许你私自传送东西了!你且说说这传递之人是谁。”惜春说道:“若说传递之人,再无别个,定是后门上的张妈。她常与这些丫头们鬼鬼祟祟地往来,这些丫头们也都肯照应她。”凤姐听闻,便命人记下,将东西暂且交予周瑞家的拿着,等明日对明再作商议。于是告别了惜春,才往迎春房内而去。 迎春已然入睡,丫鬟们也正欲睡下,众人叩门许久才得打开。凤姐吩咐道:“不必惊动小姐。”遂往丫鬟们房里走去。因司棋乃是王善保的外孙女儿,凤姐倒想看看这王善保家的是否会徇私,于是便留神看她搜检。先从别人箱子搜起,皆未发现什么异样之物。待搜到司棋箱子时,王善保家的说道:“也没什么东西。”正欲盖箱之时,周瑞家的道:“且慢,这是什么?”说着,便伸手掣出一双男子的锦带袜并一双缎鞋来。又有一个小包袱,打开一看,里面有一个同心如意并一个字帖儿。一并递与凤姐。凤姐因平日里当家理事,常常查看帖子与账目,也识得几个字。便看那帖子乃是大红双喜笺帖,上面写道:“上月你来家后,父母已觉察你我之意。但姑娘未出阁,尚不能完你我之心愿。若园内可以相见,你可托张妈给一信息。若得在园内一见,倒比来家得说话。千万,千万。再所赐香袋二个,今已查收外,特寄香珠一串,略表我心。千万收好。表弟潘又安拜具。”凤姐看罢,不怒反乐。旁人皆不识字。王善保家的平日并不知道他姑表姊弟有这般风流韵事,见了这鞋袜,心中已觉有些不对劲儿,又见有一红帖,凤姐又看着笑,她便说道:“必是他们胡写的账目,不成个字,所以奶奶见笑。”凤姐笑道:“正是这个账竟算不过来。你是司棋的老娘,她的表弟也该姓王,怎么又姓潘呢?”王善保家的见问得奇怪,只得勉强解释道:“司棋的姑妈给了潘家,所以她姑表兄弟姓潘。上次逃走了的潘又安就是她表弟。”凤姐笑道:“原来如此。”因道:“我念给你听听。”说着从头念了一遍,众人皆唬了一跳。这王善保家的一心只想抓别人的错处,不想反被拿住了自己外孙女儿的把柄,又气又臊。周瑞家的四人又都问着他:“你老可听见了?明明白白,再无二话可说。如今依你老人家之见,该如何是好?”这王善保家的只恨无地缝可钻。凤姐只瞅着他嘻嘻直笑,向周瑞家的笑道:“这倒也好。不用你们做老娘的操半点心,她悄无声息地给你们弄了个好女婿来,大家反倒省心。”周瑞家的也笑着凑趣儿。王善保家的有气无处撒,便自己抬手打着自己的脸,骂道:“老不死的娼妇,怎么造下这般孽!说嘴打嘴,现世现报在众人眼前。”众人见此情形,俱笑得前仰后合,又半是劝慰半是嘲讽。凤姐见司棋低头不语,也并无畏惧惭愧之意,颇觉诧异。料想此时夜深,暂且不必盘问,只怕她夜间自感羞愧而去寻短见,遂唤两个婆子监守起她来。带着众人,拿了赃证回去,且自安歇,只待明日再来料理。谁料想夜里又连起了数次,下面淋血不止。 至次日,凤姐便觉身体极为虚弱,起身便觉头晕目眩,竟难以支撑。赶忙请了太医来,诊脉完毕,太医遂立药案写道:“看得少奶奶系心气不足,虚火乘脾,皆由忧劳所伤,以致嗜卧好眠,胃虚土弱,不思饮食。今聊用升阳养荣之剂。”写毕,开了几样药名,不过是人参、当归、黄芪等类之药剂。待太医退去,有老嬷嬷们拿了方子回过王夫人,王夫人听闻,不免又添了一番愁闷,遂将司棋等事暂且搁置一旁,未作处理。 可巧这日尤氏前来探望凤姐,坐了一会儿,又到园中去看过李纨。正欲前去问候众姊妹们,忽见惜春派人来请,尤氏遂到了她房中来。惜春便将昨晚之事细细告知与尤氏,又命人将入画的东西一概拿来与尤氏过目。尤氏道:“实是你哥哥赏给他哥哥的,只不该私自传送,如今好好的官盐竟成了私盐了。”因骂入画道:“你这糊涂脂油蒙了心的。”惜春道:“你们管教不严,反倒来骂丫头。这些姊妹当中,独我的丫头这般没脸,我日后如何去见人。昨儿我执意逼着凤姐姐带了她去,凤姐姐只不肯。我想,她原是那边的人,凤姐姐不带她去,也自有道理。我今日正要送过去,嫂子来得恰好,快带了她去。或打,或杀,或卖,我一概不管。”入画听闻,又跪下哭求道:“我再也不敢了。只求姑娘看在从小儿的情分上,好歹留我在身边,生死都愿与姑娘一处。”尤氏和奶娘等人也都纷纷劝解,说她“不过是一时糊涂了,下次定然不敢。她自幼服侍你一场,到底还是留着她为好。”谁料惜春虽然年幼,却天生一种百折不回的廉介孤独僻性,任众人如何劝说,她只认定此事丢了她的体面,咬紧牙关,断乎不肯改变主意。又说道:“不但不要入画,如今我也大了,连我也不便再往你们那边去了。况且近日我常常听闻有人背地里议论诸多不堪的闲话,我若再去,连我也要被编排上了。”尤氏道:“谁在议论什么?又有什么可议论的!姑娘是谁,我们又是谁。姑娘既听见人议论我们,就该去问个明白才是。”惜春冷笑道:“你这话问我倒是好笑。我一个姑娘家,只晓得躲是非,难道还要我去自寻是非,成个什么人了!还有一句话:我不怕你恼,好歹自有公论,又何必去问人。古人说得好,‘善恶生死,父子不能有所勖助’,何况你我二人之间。我只知道保全自己便足矣,你们的事我一概不管。从此以后,你们有事莫要再来累及我。”尤氏听了,又气又好笑,因向地下众人道:“怪道人人都说这四丫头年轻糊涂,我先前只不信。你们听听她这一番话,无原无故,又不知好歹,又没个轻重。虽是小孩子的言语,却能叫人心寒。”众嬷嬷笑道:“姑娘年轻,奶奶自然要多吃些亏。”惜春冷笑道:“我虽年轻,这话却不幼稚。你们不读书,不识几个字,所以才都是些呆子,见我明白事理,反倒说我年轻糊涂。”尤氏道:“你是状元榜眼探花,古今第一个才子。我们是糊涂人,不如你明白,何如?”惜春道:“状元榜眼难道就没有糊涂的不成?可知他们也有不能了悟的。”尤氏笑道:“你倒好。才是才子,这会子又作大和尚了,又讲起了悟来了。”惜春道:“我不了悟,我也舍不得入画了。”尤氏道:“可知你是个心冷口冷心狠意狠的人。”惜春道:“古人曾也说的,‘不作狠心人,难得自了汉。’我清清白白的一个人,为什么教你们带累坏了我!”尤氏心内原有病,怕说这些话。听说有人议论,已是心中羞恼激射,只是在惜春分上不好发作,忍耐了大半。今见惜春又说这句,因按捺不住,因问惜春道:“怎么就带累了你了?你的丫头的不是,无故说我,我倒忍了这半日,你倒越发得了意,只管说这些话。你是千金万金的小姐,我们以后就不亲近,仔细带累了小姐的美名。即刻就叫人将入画带了过去!”说着,便赌气起身去了。惜春道:“若果然不来,倒也省了口舌是非,大家倒还清净。”尤氏也不答话,一径往前边去了。 第147章 异兆发悲音 话说尤氏从惜春那儿赌气出来,正打算往王夫人那儿去呢。跟着她的老嬷嬷悄悄跟她说:“奶奶呀,您先别往上房去。刚甄家来了几个人,还带了些东西,不知道在搞啥机密事儿。您这时候去怕是不太方便。”尤氏一听就纳闷了:“昨天听我家那口子说,看邸报上说甄家犯了罪,现在都抄没家产了,人也都被调取进京治罪。怎么这时候又有人来?”老嬷嬷回答道:“就是呢。来了几个女人,脸色难看极了,慌慌张张的,估计是有啥不可告人的事儿。” 尤氏听了,就不往上房去了,转身往李纨这边来了。巧了,正好太医刚给李纨诊完脉走了。李纨这几天感觉稍微精神了点,正靠在枕头上,想找一两个人来说说闲话呢。结果看到尤氏进来,不像往常那么和颜悦色,就那么呆呆地坐着。李纨就问道:“你来了这半天了,在别的屋里吃了点东西没?别饿着了。”还让素云看看有啥新鲜点心给尤氏拿点来。尤氏赶忙摆手说:“不用不用。你这一直病着,哪有什么新鲜玩意儿。再说了,我也不饿。”李纨又说:“昨天她姨娘家送来的好茶面子,给你泡一碗喝吧。”说完,就吩咐人去泡茶。尤氏在那儿出神,一句话也不说。跟着来的丫头媳妇们就问:“奶奶今天中午还没洗脸呢,这会儿趁着有空洗一洗吧?”尤氏点了点头。李纨赶紧让素云把自己的妆奁拿来。素云拿妆奁的时候,还把自己的胭脂水粉也拿过来了,笑着说:“我们奶奶就缺这个。奶奶要是不嫌弃我脏,这是我的,您将就着用点。”李纨就说:“我虽然没有,你也该去姑娘们那儿拿呀。怎么能直接拿你的出来呢。幸好是她,要是别人,肯定得生气了。”尤氏却笑着说:“这有啥关系。我每次来,谁的东西没使过呀,今天怎么就突然嫌脏了?”说着,就盘着腿坐在炕沿上。银蝶赶紧过来帮她把腕镯戒指都卸了,又拿了一大块手巾盖在下半身,把衣裳遮得严严实实的。小丫鬟炒豆儿捧着一大盆温水走到尤氏跟前,就那么弯着腰捧着。李纨就说:“这孩子怎么这么没规矩。”银蝶笑着说:“都说一个个没机灵劲儿,说啥就干啥。奶奶就是对咱们宽容些,在家里随便点也就罢了,她就得意忘形了,不管在家里还是在外面,当着亲戚也这么随便。”尤氏说:“你就别管她了,洗完了事。”炒豆儿一听,急忙跪下。尤氏笑着说:“我们家这些人啊,就只会讲外面那些假礼假体面,实际上做出来的事儿才真让人无语呢。”李纨一听这话,就知道她肯定知道昨晚的事儿了,就笑着说:“你这话有深意啊,谁做的事儿让人无语了?”尤氏说:“你倒问我!你是不是病得糊涂了!” 正说着呢,就有人通报:“宝姑娘来了。”大家赶忙说快请,这时候宝钗已经走进来了。尤氏赶紧擦了脸起身让座,然后问道:“你怎么一个人突然就来了,别的姐妹呢?”宝钗说:“我也没见到她们。因为今天我家奶奶身体不舒服,家里两个女人也都因为生病起不来床,没别人能依靠了,我今天打算出去陪着老人家夜里作伴儿。我本来想去回老太太和太太的,后来又想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就先不用提了,等奶奶好了我再回来,所以就来告诉大嫂子一声。”李纨听了,就看着尤氏笑。尤氏也看着李纨笑。不一会儿,尤氏洗漱完了,大家就一起吃面茶。李纨笑着说:“既然这样,就先打发人去问问你姨娘的病情。我也病着,不能亲自去。好妹妹,你只管去,我会打发人去你那儿照看屋子的。你好歹住一两天就回来,别让我落不是。”宝钗笑着说:“能落什么不是呢,这也是人之常情,你又没放走贼。依我的主意,也不用派人过去,干脆把云丫头请过来,你和她住一两日,不也省事嘛。”尤氏就问:“史大妹妹去哪儿了?”宝钗说:“我刚打发人去找你们探丫头了,让她俩一起来这儿,我也正好跟她们说清楚。” 正说着呢,果然有人通报:“云姑娘和三姑娘来了。”大家互相让座后,宝钗就把要出去的事儿说了。探春说:“挺好的。不光是姨妈好了能回来,就算好了不回来也没关系。”尤氏笑着说:“这话可奇怪了,怎么还撵起亲戚来了?”探春冷笑着说:“就是呢,有被人撵的,不如我先撵。亲戚们关系好,也不一定非得死赖着不走才好。咱们可都是一家子亲骨肉呢,却一个个跟乌眼鸡似的,恨不得把对方吃了!”尤氏赶忙笑着说:“我今天是走了什么霉运,怎么都碰到你们姐妹在气头上呢。”探春说:“谁叫你赶热灶来了!”然后又问:“谁又得罪你了呢?”接着又寻思道:“四丫头不会招惹你,那会是谁呢?”尤氏就含糊地应了一声。探春知道她胆小怕事,不肯多说,就笑着说:“你别装老实了。除了朝廷治罪,又不会砍头,你不用这么畏首畏尾的。跟你说实话吧,我昨天把王善保家那老婆子打了,我还顶着个罪名呢。不过就是背地里说我几句闲话,难道她还能打我一顿不成!”宝钗赶忙问为什么打她,探春就把昨晚怎么抄检,怎么打她的事儿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尤氏见探春都说了,就把惜春刚才的事儿也说了。探春说:“这就是她的怪脾气,太孤僻了,我们谁也傲不过她。”又告诉她们说:“今天早上没什么动静,我打听了一下,凤辣子又病了。我就打发我妈妈出去打听王善保家的怎么样了。回来告诉我说,王善保家的挨了一顿打,大太太还怪她多事呢。”尤氏和李纨都说:“这倒也是应该的。”探春冷笑着说:“这种掩饰谁不会做,等着瞧吧。”尤氏和李纨都不知道该怎么接话。过了一会儿,估计前面该吃饭了,湘云和宝钗就回房收拾衣服去了,这事儿就先不提了。 尤氏等人就辞别了李纨,往贾母这边来了。贾母正靠在榻上,王夫人在说甄家为什么犯罪,现在家产都被抄没了,人也被押送回京治罪之类的话。贾母听了心里正不舒服呢,正好看到她们姐妹来了,就问道:“你们从哪儿来的?知道凤姐妯娌俩的病今天怎么样了吗?”尤氏等人赶忙回答说:“今天都好些了。”贾母点了点头,叹了口气说:“咱们别管别人家的事儿了,商量商量咱们八月十五赏月的事儿才是正经。”王夫人笑着说:“都已经准备好了。不知道老太太想选在哪儿,就是园子里太空旷了,晚上风冷。”贾母笑着说:“多穿两件衣服怕什么,那儿才是赏月的好地方,怎么能不去呢。”正说着呢,媳妇丫鬟们就把饭桌抬过来了,王夫人和尤氏等人赶紧上去摆筷子端饭。贾母看到自己的几样菜都摆好了,另外还有两大捧盒里装了几样菜,就知道这是各房另外孝敬的,这是老规矩了。贾母就问:“都是些什么菜呀?前几次我就说了,这些规矩可以免了,你们就是不听。现在可不像以前那么富裕了。”鸳鸯赶忙说:“我说过几次了,都没人听,那就算了。”王夫人笑着说:“不过都是些家常的东西。我今天吃斋,没别的。那些面筋豆腐老太太又不太爱吃,只挑了一样椒油莼齑酱来。”贾母笑着说:“这个正好,我正想吃呢。”鸳鸯听了,就把碟子挪到贾母跟前。宝琴一一让了大家后,才坐下。贾母就叫探春来一起吃。探春也都让了一圈,然后和宝琴面对面坐下。待书赶紧去拿了碗来。鸳鸯又指着那几样菜说:“这两样看不出是什么东西,是大老爷送来的。这一碗是鸡髓笋,是外头老爷送上来的。”说着,就把这碗笋端到桌上。贾母尝了两口,就吩咐说:“把那两样让人送回去,就说我吃了。以后不用天天送,我想吃的时候自然会要。”媳妇们答应着,就把菜送回去了,这事儿就先这样了。贾母又问:“有稀饭吗?我吃点。”尤氏早就端了一碗过来,说是红稻米粥。贾母接过来吃了半碗,就吩咐说:“把这粥送给凤哥儿吃去。”又指着说:“这一碗笋和这一盘风腌果子狸给颦儿宝玉两个吃去,那一碗肉给兰小子吃去。”又对尤氏说:“我吃了,你也来吃点吧。”尤氏答应着。等贾母漱口洗手完了,贾母就下地和王夫人一边闲聊一边散步消食。尤氏告了座。探春和宝琴也站起来了,笑着说:“失陪了,失陪了。”尤氏笑着说:“就剩我一个人,这么大桌子菜我可吃不惯。”贾母笑着说:“鸳鸯琥珀来,趁机也吃点,正好作陪客。”尤氏笑着说:“好,好,好,我正想说呢。”贾母笑着说:“看着好多人一起吃饭,才有意思呢。”又指着银蝶说:“这孩子也不错,也过来和你主子一起吃,等你们离了我,再守规矩也不迟。”尤氏说:“快过来,别装假了。”贾母背着手在那儿看着,觉得挺有趣。这时候看到伺候添饭的人手里捧着一碗下人的米饭,尤氏吃的还是白粳米饭,贾母就问:“你怎么糊涂了,给你奶奶盛这个饭。”那人说:“老太太的饭吃完了。今天多了一位姑娘,所以少了点。”鸳鸯说:“现在都是算计着来,一点富余都没有。”王夫人赶忙回答说:“这一两年旱涝不定,田里的米都不能按数交上来。这几样细米就更难得了,所以都是算着吃的量去领,就怕万一不够了,买的又不合口味。”贾母笑着说:“这就是‘巧媳妇做不出没米的粥’啊。”大家都笑了起来。鸳鸯说:“既然这样,就去把三姑娘的饭拿来添上不就行了,真是笨。”尤氏笑着说:“我这个就够了,不用去拿了。”鸳鸯说:“你够了,我可不够吃。”地下的媳妇们听了,就赶紧去拿了。过了一会儿,王夫人也去吃饭了,这儿就剩尤氏陪着贾母说笑。 到起更的时候,贾母说:“天黑了,你们过去吧。”尤氏这才告辞出来。走到大门前上了车,银蝶坐在车沿上。众媳妇放下帘子,就带着小丫头们先走到那边大门口等着。因为荣国府和宁国府的门离得很近,平常家常往来不用太讲究,而且天黑了回来的次数多,所以老嬷嬷带着小丫头,几步就走过去了。两边大门上的人都到东西街口,把行人都拦住了。尤氏的大车上也不用牲口拉,就七八个小厮挽着环拉着轮子,轻轻就把车推到这边阶矶上来了。然后众小厮退到狮子外面,众嬷嬷打起帘子,银蝶先下来,然后搀着尤氏下来。七八个灯笼照着,特别亮堂。尤氏看到两边狮子下放着四五辆大车,就知道是来赌博的人坐的,就对银蝶众人说:“你们看,坐车的都这样,骑马的还不知道有多少呢。马肯定在圈里拴着,咱们看不见。也不知道他们爹娘挣了多少钱给他们,这么能折腾。”说着,就到了厅上。贾蓉的媳妇带着家下媳妇丫头们,都举着蜡烛出来迎接。尤氏笑着说:“我整天想偷偷看看他们,都没机会。今天可巧了,就顺便从他们窗户跟前走过去。”众媳妇答应着,提着灯在前面引路,还有一个先去悄悄告诉伺候的小厮们别大惊小怪的。于是尤氏一行人就悄悄地来到窗下,就听到里面各种叫好声,说笑的声音很多,但是也夹杂着骂骂咧咧的声音。 原来贾珍最近因为守孝,不能随便出去玩乐,也不能看戏听曲儿解闷儿。无聊到极点了,就想出个解闷的办法。白天就以练习射箭为由,把各世家的弟兄和那些富贵亲友都请来一起射箭。他说:“光这么乱射,没什么用,不但不能进步,还会把姿势弄坏了,得定个罚约,赌点东西,大家才有动力。”于是就在天香楼下箭道里立了靶子,都约好每天早饭后来射靶子。贾珍不想自己出面,就叫贾蓉当组织者。这些来的人都是世袭公子,家里都很有钱,而且都年轻,正是喜欢斗鸡走狗、寻花问柳的纨绔子弟。所以大家商量好,每天轮流做晚饭的东道主。每天来射箭,不能光让贾蓉一个人破费。于是天天杀猪宰羊,屠鹅戮鸭,就像临潼斗宝似的,都想显摆自己家的好厨子好厨艺。不到半个月,贾赦贾政听说了,不知道怎么回事,还说这才是正理,读书不行,练武也该练练,何况他们还是靠祖宗的武荫。然后两处就叫贾环、贾琮、宝玉、贾兰等四个人饭后过来,跟着贾珍练一会儿箭,才能回去。 贾珍的心思可不在射箭上,过了一两天,就慢慢以休息胳膊养力气为由,晚上偶尔玩玩骨牌,赌个酒喝,到后来就渐渐开始赌钱了。现在三四个月过去了,竟然赌钱比射箭还多了,公然掷骰子、开局设赌,晚上赌起来了。家里的下人也能跟着捞点好处,都盼着这样,所以就成了风气了。外面的人一点都不知道。最近邢夫人的弟弟邢德全也特别喜欢,所以也在里面。还有薛蟠,本来就是个喜欢送钱给人的主儿,看到这个能不开心吗。邢德全虽然是邢夫人的弟弟,但是为人和邢夫人可大不一样。这个邢德全就知道喝酒赌钱,眠花宿柳,花钱大手大脚,对人没什么心眼,喜欢喝酒的他就亲近,不喝酒的他也不巴结,不管是主子还是仆人,他都一视同仁,没有贵贱之分,所以大家都叫他“傻大舅”。薛蟠早就出名是呆大爷了。今天这两人凑到一起,都喜欢玩“抢新快”,觉得这个又爽利,就又找了两家,在外间炕上玩“抢新快”。别的还有几家在当地的大桌子上玩“打公番”。里间还有一些文雅点的,在玩骨牌打天九。在这儿伺候的小厮都是十五岁以下的孩子,成年男人到不了这儿,所以尤氏才能偷偷到窗外偷看。里面有两个十六七岁的娈童是专门伺候酒的,都打扮得粉妆玉琢的。今天薛蟠又输了一把,正生气呢,幸好第二把掷完,算下来不但没输,还反过来赢了,一下子就高兴起来了。贾珍说:“先停一下,吃点东西再玩。”然后问那两处怎么样了。里头打天九的,也都算好账等着吃饭了。打公番的还没算完,不肯吃。于是大家也不能催,就先摆了一大桌,贾珍陪着吃,叫贾蓉晚点陪那一起。薛蟠高兴了,就搂着一个娈童喝酒,还叫把酒拿去敬邢傻舅。傻舅输了钱,正没心情,喝了两碗,就有点醉了,怪那两个娈童只围着赢家转,不理他这个输家,就骂道:“你们这两个小兔子,就知道巴结赢家。天天在一起,谁的好处你们没捞到,就因为我这一会儿输了几两银子,你们就区别对待了。难道以后就没求着我们的时候了!”众人看他喝醉了,就赶紧说:“就是就是,他们这风气可不好。”然后就叫:“快敬酒赔罪。”两个娈童都是有套路的,赶紧跪下敬酒,说:“我们这行就这样,师父教的不管远近厚薄,只看当时谁有钱有势就亲近谁,就算是活佛神仙,一旦没了钱势,也不用理他。况且我们又年轻,又干这个,求舅太爷体谅我们,这事就过去了。”说着,就举着酒跪在地上。邢大舅心里虽然软了,但是还装着生气不理他们。众人又劝道:“这孩子说的是实话。老舅您向来怜香惜玉,今天怎么这样了?您要是不喝这酒,他们两个怎么起来呀。”邢大舅忍不住了,就说:“要不是你们说,我才不理呢。”说着,就接过来一口喝干了。又倒了一碗。这邢大舅喝了酒就勾起往事,醉了就开始说真话了,拍着桌子对贾珍叹道:“怪不得他们都把钱看得那么重。多少世宦大家出身的,一提到‘钱势’二字,连亲骨肉都不认了。老贤甥,昨天我和你那边的令伯母赌气,你知道不?”贾珍说:“没听说呢。”邢大舅叹气道:“就为钱这混账东西。厉害,厉害!”贾珍知道他和邢夫人关系不好,每次被邢夫人嫌弃,就会抱怨,就劝道:“老舅,您也太散漫了。要是只管这么花,能有多少够您花的。”邢大舅说:“老贤甥,你不知道我邢家的底儿。我母亲去世的时候我还小,啥都不懂。他们姊妹三个,只有你令伯母先出阁,家里的财产都被她把持着带来了。现在二家姐虽然也出阁了,可她家也不宽裕,三家姐还在家里,一应用度都是这边陪房王善保家的掌管。我去要钱,又不是要贾府的,我邢家自己的钱就够我花了。可就是拿不到手,所以有冤没处诉。”贾珍看他酒后唠叨,怕被人听见不好,连忙用话岔开劝他。 外面尤氏听得真真儿的,悄悄对银蝶说:“你听见了吧?这是北院里大太太的兄弟在抱怨她呢。可怜他亲兄弟都这么说,怪不得那些人呢。”正还想听呢,正好打公番的也停下来要喝酒。有个人就问:“刚才是谁得罪了老舅,我们都没听明白,给我们说说评评理。”邢德全就把两个娈童不理输家只理赢家的事儿说了一遍。一个年轻的纨绔子弟就说:“这么说,是挺气人的,怪不得舅太爷生气。我问问你们两个:舅太爷虽然输了,输的也就是点银子钱,又没输了那玩意儿,怎么就不理他了?”话一出口,众人哄堂大笑,连邢德全也笑得喷了一地饭。尤氏在外面轻轻啐了一口,骂道:“听听,这一帮没廉耻的小坏蛋,刚喝了点酒,就满嘴胡咧咧。再灌点黄汤下去,还不知道说出啥来呢。”说着,就进去卸妆睡觉了。到了四更天,贾珍才散场,去了佩凤的屋里。 第二天起来,有人来报说西瓜月饼都准备好了,就等着派人送出去呢。贾珍吩咐佩凤说:“你请你奶奶看着安排送吧,我还有别的事儿呢。”佩凤答应着去了,回了尤氏,尤氏只好一一分派人去送。过了一会儿佩凤又来说:“爷问奶奶,今天出门不?说咱们是孝家,明天十五过不了节,今天晚上倒不错,可以应个景儿,吃点瓜饼喝点酒。”尤氏说:“我可不想出门。那边珠大奶奶又病了,凤丫头也病倒了,我再不过去,就更没人了。而且我也忙,应什么景儿。”佩凤说:“爷说了,今天已经推了别人,要到十六才见客呢,一定得请奶奶吃酒。”尤氏笑着说:“请我,我还没法还席呢。”佩凤笑着走了,一会儿又回来说:“爷说,连晚饭也请奶奶吃,让您早点回来,还让我跟着您去呢。”尤氏说:“这样啊,那早饭吃啥?快吃了,我好走。”佩凤说:“爷说早饭在外头吃,让奶奶自己吃。”尤氏就问:“今天外头都有谁呀?”佩凤说:“听说有两个南京新来的,不知道是谁。”正说着呢,贾蓉的媳妇也梳妆好了来拜见。不一会儿摆上饭来,尤氏在上座,贾蓉的媳妇在下座陪着,婆媳俩吃完饭。尤氏就换了衣服,又去了荣府,到晚上才回去。 果然贾珍煮了一头猪,烧了一只羊,剩下的桌菜和果品多得数不过来,就在会芳园丛绿堂里,把场面布置得像孔雀开屏、芙蓉铺地似的,带着妻子姬妾,先吃饭后喝酒,开开心心地赏月玩乐。到了一更天的时候,真是风清月朗,到处都像银子一样亮堂。贾珍想要行酒令,尤氏就叫佩凤等四个人也都入席,在下面一溜坐下,猜枚划拳,喝了一会儿。贾珍有点醉了,更加高兴,就叫人拿了一竿紫竹箫来,让佩凤吹箫,文花唱歌,那嗓音清脆娇嫩,听得人都要醉了。唱完又行酒令。快到三更天的时候,贾珍已经八分醉了。大家正添衣喝茶,换杯再喝的时候,忽然听到那边墙下有人长叹一声。大家都听得清清楚楚,一下子都害怕起来。贾珍连忙大声呵斥:“谁在那儿?”连着问了几声,没人答应。尤氏说:“说不定是墙外面家里的人呢。”贾珍说:“胡说。这墙四面都没有下人的房子,而且那边紧挨着祠堂,怎么会有人。”话还没说完,就听到一阵风声,竟然越过墙去了。恍惚还听到祠堂里的隔扇门开关的声音。只觉得阴森森的,比刚才更凉飕飕的了,月色也变得惨淡,不像刚才那么明亮。大家都吓得头发都竖起来了。贾珍的酒一下子醒了一半,只是比别人还能撑得住点,心里也特别害怕,一下子就没了兴致。勉强又坐了一会儿,就回房睡觉去了。第二天一大早起来,正好是十五日,就带着众子侄去开祠堂行朔望之礼,仔细查看祠堂里,一切都还好好的,没有什么怪异的迹象。贾珍觉得可能是自己喝醉了疑神疑鬼,就没再提这事儿。行完礼,照旧关好门,锁起来。 贾珍夫妻到晚饭后来到荣府。只见贾赦贾政都在贾母房里坐着闲聊,逗贾母开心。贾琏、宝玉、贾环、贾兰都在地下站着。贾珍来了,一一见过礼。说了几句话后,贾母让他坐下,贾珍就在靠近门的小凳子上侧身坐下。贾母笑着问:“这两天你宝兄弟的箭术怎么样了?”贾珍赶紧起身笑着说:“大有长进,不但姿势好看,而且弓也能多拉一个力气了。”贾母说:“这就够了,别太逞强,小心伤着。”贾珍连忙答应了几个“是”。贾母又说:“你昨天送来的月饼不错,西瓜看着挺好,打开却不怎么样。”贾珍笑着说:“月饼是新来的一个专门做点心的厨子做的,我尝了尝挺好,才敢拿来孝敬您。西瓜往年都还行,不知道今年怎么就不好了。”贾政说:“大概是今年雨水太多的缘故。”贾母说:“这时候月亮都升起来了,咱们去上香吧。”说着,就起身扶着宝玉的肩膀,带着众人一起往园子里走去。 当下园子的正门都大开着,挂着羊角大灯。嘉荫堂前的月台上,烧着斗香,点着风烛,摆着瓜饼和各种果品。邢夫人等女客都在里面等了好久了。真是月明灯彩,人气香烟,漂亮得没法形容。地上铺着拜毯锦褥。贾母洗手后上香拜完,大家也都跟着拜了。贾母说:“赏月在山上最好。”就叫人在山脊上的大厅去准备。众人听了,就赶紧去布置。贾母先在嘉荫堂里喝茶休息,说些闲话。一会儿,有人来报:“都准备好了。”贾母就扶着人上山。王夫人等人说:“怕石头上有青苔滑,还是坐竹椅上去吧。”贾母说:“天天有人打扫,而且路很宽很平稳,活动活动筋骨不好吗。”于是贾赦贾政等人在前面带路,又有两个老婆子举着两把羊角手罩,鸳鸯、琥珀、尤氏等贴身搀扶着,邢夫人等人在后面跟着,从下面曲曲折折地往上走,也就一百来步,就到了山的峰脊上,就是那座敞厅。因为在山的高处,所以叫凸碧山庄。在厅前平台上摆好桌椅,又用一架大围屏隔成两间。桌椅都是圆形的,取个团圆的意思。上面中间贾母坐下,左边依次是贾赦、贾珍、贾琏、贾蓉,右边依次是贾政、宝玉、贾环、贾兰,大家围坐在一起。只坐了半圈,下面还有半圈空着。贾母笑着说:“平常不觉得人少,今天一看,咱们的人还是太少了,不算什么。想当年,那时候男女加起来有三四十个,多热闹。今天这样,真是太少了。想再叫几个人来,他们都有父母,在家里过节,不好来。现在叫女孩们来坐那边吧。”于是让人到围屏后面邢夫人那桌把迎春、探春、惜春三个请出来。贾琏宝玉等人都站起来,先让她们姐妹坐下,然后才依次坐下。贾母就叫折一枝桂花来,让一个媳妇在屏后击鼓传花。花传到谁手里,谁就喝一杯酒,讲一个笑话。 于是先从贾母开始,接着是贾赦,一个个传下去。鼓声转了两圈,正好传到贾政手里,只好喝了酒。众姐妹弟兄都偷偷地你扯我一下,我捏你一把,都笑着等着听他讲笑话。贾政看贾母挺高兴,就想逗她开心。刚要讲,贾母又笑着说:“要是讲得不笑,可得罚。”贾政笑着说:“我就会一个,要是不笑,也只好认罚了。”然后笑着说:“有一家人,有个特别怕老婆的人。”刚说了这一句,大家就都笑了。因为从来没听过贾政讲笑话,所以觉得新鲜。贾母笑着说:“这肯定不错。”贾政笑着说:“要是好,老太太多喝一杯。”贾母笑着说:“那当然。”贾政又接着说:“这个怕老婆的人从来不敢多走一步。偏偏那天是八月十五,到街上买东西,碰到几个朋友,死活拉他到家里喝酒。结果喝醉了,就在朋友家睡着了,第二天才醒,后悔死了,只好回家赔罪。他老婆正在洗脚,说:‘既然这样,你替我舔舔就饶了你。’这男人只好舔,可心里恶心,差点吐了。他老婆就生气了,要打他,说:‘你这么轻狂!’吓得他男人赶紧跪下求饶说:‘不是奶奶的脚脏。是因为昨晚喝多了黄酒,又吃了几块月饼馅子,所以今天胃里反酸呢。’”说得贾母和众人都哈哈大笑。贾政赶紧斟了一杯酒,送给贾母。贾母笑着说:“既然这样,快叫人拿烧酒来,别让你们跟着难受。”众人又都笑了起来。 接着又击鼓,从贾政开始传,巧了,传到宝玉手里鼓停了。宝玉因为贾政在这儿,特别不自在,花又正好在他手里,心里想:“讲笑话要是不逗人笑,就会说我没口才,连个笑话都讲不好,更别说别的了,这肯定不好。要是讲好了,又会说我正经事不会,只会油嘴滑舌,也不好。不如不讲了。”于是起身推辞说:“我不会讲笑话,换个别的吧。”贾政说:“既然这样,限你一个‘秋’字,就即景作一首诗。要是好,就赏你,要是不好,明天等着挨罚。”贾母赶忙说:“好好的行令,怎么又要作诗了?”贾政说:“他能行。”贾母听说,就说:“既然这样就作吧。”叫人拿了纸笔来。贾政说:“不许用那些冰玉晶银彩光明素之类堆砌的字眼,要有自己的想法,看看你这几年的本事。”宝玉听了,正合心意,站着想了四句,写在纸上,呈给贾政看,写的是……贾政看了,点头不说话。贾母看这样子,知道没什么大问题,就问:“怎么样?”贾政想让贾母高兴,就说:“难为他了。只是不肯念书,词句不太文雅。”贾母说:“这就行了。他才多大,难道一定要他做才子不成!这就该奖励他,以后他就更上心了。”贾政说:“正是。”就回头叫个老嬷嬷出去吩咐书房里的小厮:“把我从海南带来的扇子拿两把给他。”宝玉赶紧拜谢,又回到座位上行令。这时候贾兰看到奖励宝玉,他也站起来作了一首递给贾政看,写的是……贾政看了特别高兴,就讲给贾母听,贾母也很欢喜,也叫贾政赏他。然后大家又都坐下,接着行令。 这次花传到贾赦手里,只好喝了酒,讲笑话。他说:“有一家人,儿子特别孝顺。偏偏母亲病了,到处求医都没治好,就请了一个针灸的婆子来。婆子根本不懂脉理,只说心火太旺,用针灸扎扎就好了。这儿子着急了,就问:‘心见铁就死,怎么能扎针呢?’婆子说:‘不用扎心,扎肋条就行。’儿子说:‘肋条离心脏那么远,怎么能治好呢?’婆子说:‘没事。你不知道天下父母偏心的多着呢。’”众人听了,都笑了起来。贾母也只好喝了半杯酒,过了一会儿笑着说:“我也得让这个婆子给我扎一针就好了。”贾赦一听,就知道自己说错话了,贾母可能多心了,赶紧起身笑着给贾母敬酒,用别的话解释。贾母也不好再提,就接着行令。 没想到这次花传到贾环手里。贾环最近读书有点进步,他的脾气和宝玉一样,不喜欢读正书,所以平常也喜欢看点诗词,特别喜欢那种奇诡仙鬼风格的。今天看到宝玉作诗受了奖,他也有点手痒,只是因为贾政在不敢随便。现在花在手里,就也找纸笔来写了一首绝句给贾政。贾政看了,觉得挺奇怪,只是词句里还是带着不喜欢读书的意思,就不高兴地说:“可见是兄弟俩。说话的风格都不正派,以后肯定都不遵守规矩,都是没出息的货。好在古人有‘二难’,你们两个也可以叫‘二难’了。只是你们两个的‘难’字,是难以教训的‘难’字才对。哥哥是公然以温飞卿自居,现在弟弟又以为自己是曹唐再世了。”说得贾赦等人都笑了。贾赦要过诗来看了一遍,连声称赞:“这诗很有骨气。咱们这样的人家,本来就不像那些寒酸人家,一定要‘雪窗荧火’,苦读才能有出息。咱们的子弟只要比别人明白点,能做个官就行了。何必费那么大功夫,弄成书呆子。所以我喜欢他这诗,很有咱们侯门的气概。”就回头叫人拿了自己很多玩物来赏赐给他。又拍着贾环的头笑着说:“以后就这么写,这才是咱们的风格,以后这世袭的前程肯定有你一份。”贾政赶忙劝说:“他不过是瞎写的,哪能就说到以后的事儿了。” 说着就斟上酒,又行了一回令。贾母就说:“你们去吧。外面肯定还有相公们等着呢,也不能冷落了他们。而且二更天了,你们散了,让我和姑娘们再乐一会儿,好休息。”贾赦等人听了,就停止行令,又大家一起敬了一杯酒,才带着子侄们出去了。到底后面还有什么事儿,且听下回分解。 第148章 联诗悲寂寞 话说贾赦贾政带着贾珍等走了,咱就不提他们了。单说贾母这边,让人把围屏撤了,把两桌并成一桌。众媳妇又忙着擦桌子、整水果、换杯子、洗筷子,重新摆了一番。贾母等人都加了件衣服,洗漱完喝了茶,才又坐下,围成一圈。贾母一看,宝钗姐妹俩不在,知道她们回家赏月去了,再加上李纨和凤姐又病着,少了四个人,一下子就觉得冷清了不少。贾母就笑着说:“往年你们老爷们不在家,咱们干脆把姨太太请来,大家一起赏月,那可热闹了。可有时候突然想起你们老爷,又想到母子、夫妻、儿女不能在一起,就没了兴致。今年好不容易你们老爷来了,正该好好团圆取乐,却又不方便请她们娘儿们来说说笑笑。况且她们今年又添了两口人,也不好丢下他们跑到这儿来。偏偏凤丫头又病了,有她一个人在这儿说说笑笑,能顶十个人呢。可见天下的事很难十全十美啊。”说完,忍不住叹了口气,就叫人拿大杯来斟热酒。王夫人笑着说:“今天能母子团圆,自然比往年有意思。往年姐妹们虽然多,可终究不像今年自己家人这么齐全。”贾母笑着说:“就是因为这样,所以才高兴得拿大杯喝酒。你们也换大杯才是。”邢夫人等只好都换上大杯。可因为夜深了,身体也乏了,又喝不了多少酒,大家都有点倦意,无奈贾母还兴致勃勃,只好陪着喝。 贾母又让人把毛毯铺在台阶上,把月饼、西瓜、果品什么的都搬下去,让丫头媳妇们也都围坐在一起赏月。贾母看到月亮升到了中天,比刚才更加明亮可爱,就说:“这么好的月亮,不能不听听笛子。”于是叫人把演奏十番乐的女孩子传来。贾母说:“音乐多了反而没了雅致,就让吹笛的在远处吹就行了。”刚说完,正准备去叫人吹呢,就看到跟着邢夫人的媳妇过来,在邢夫人跟前说了两句话。贾母就问:“说什么事呢?”那媳妇就回话说:“刚才大老爷出去,被石头绊了一下,崴了腿。”贾母一听,急忙叫两个婆子快去看看,又让邢夫人赶紧去。邢夫人就告辞起身了。贾母又说:“珍哥媳妇也趁着这机会回家吧,我也准备睡了。”尤氏笑着说:“我今天不回去了,一定要和老祖宗玩一夜。”贾母笑着说:“那可不行,那可不行。你们小夫妻,今晚不团圆团圆,怎么能因为我耽搁了呢。”尤氏脸一红,笑着说:“老祖宗说得我们也太不像话了。我们虽然年轻,可也结婚十来年了,都快四十岁的人了。况且孝服还没满,陪着老太太玩一夜还行,哪有自己跑去团圆的道理。”贾母听了,笑着说:“这话也对,我倒把孝服没满这事儿忘了。可怜你公公都去世两年多了,我竟然忘了,该罚我一大杯。既然这样,你就别送了,陪着我吧。你叫蓉儿媳妇去送邢夫人,然后顺便回去吧。”尤氏就照办了。蓉妻答应着,送走邢夫人,两人一起到大门,各自上车回去了。这事儿就先这么着了。 这边贾母还是带着众人赏了一会儿桂花,又入席换了暖酒来喝。正说着闲话呢,突然听到那边桂花树下,传来呜呜咽咽、悠悠扬扬的笛声。在这明月清风、天空地净的环境里,这笛声真让人心里的烦恼一下子都没了,什么忧虑都烟消云散了,大家都端正地坐着,静静地欣赏。听了大概两盏茶的工夫,笛声才停,大家都不住地称赞。于是又斟上暖酒。贾母笑着问:“真的好听吗?”众人笑着回答:“实在是好听。我们也没想到会这么好听,多亏老太太带着,我们也能开阔开阔心胸了。”贾母说:“这还不算特别好,得挑那曲谱越慢的吹来越好。”说着,就把自己吃的一个内造瓜仁油松穰月饼,又让人斟了一大杯热酒,送给吹笛的人,让她慢慢吃了再细细地吹一套来。媳妇们答应着,刚送过去,就看到刚才去看贾赦的两个婆子回来了,说:“右脚面上有点白肿,现在吃了药,疼得好些了,也没什么大问题。”贾母点头叹了口气说:“我也太操心了。人家都说我偏心,我还这么关心他。”就把刚才贾赦讲的笑话讲给王夫人、尤氏等人听。王夫人等就笑着劝道:“这本来就是酒后大家说笑,不小心说错了也是有的,哪有人敢说老太太的道理。老太太别往心里去就是了。”这时候鸳鸯拿了软巾兜和大斗篷来,说:“夜深了,怕露水下来,风吹了头,得加上这个。坐一会儿也该休息了。”贾母说:“今天高兴,你又来催。难道我醉了不成,非要坐到天亮!”就叫人再斟酒来。一边戴上兜巾,披上斗篷,大家陪着又喝了起来,还说了些笑话。就在这时,又听到桂花阴里,传来呜呜咽咽、袅袅悠悠的笛声,这次比刚才更加凄凉。大家都静静地坐着。夜静月明,再加上这悲怨的笛声,贾母年纪大了,又喝了酒,听了这声音,心里不免有些触动,忍不住流下泪来。众人也都有了凄凉寂寞的感觉,过了好一会儿,才发现贾母伤感了,赶紧转身陪着笑脸,说些话来安慰。又让人暖酒,还让停了笛音。尤氏笑着说:“我也来讲个笑话,给老太太解解闷。”贾母勉强笑着说:“这样更好,快说来我听听。”尤氏就说道:“有一家养了四个儿子:大儿子只有一只眼睛,二儿子只有一只耳朵,三儿子只有一个鼻孔,四儿子倒是齐全,可偏偏是个哑巴。”正说到这儿,就看到贾母已经迷迷糊糊,好像要睡着了。尤氏就停住了,和王夫人轻轻地叫醒贾母。贾母睁开眼笑着说:“我不困,就是闭闭眼养养神。你们接着说,我听着呢。”王夫人等笑着说:“夜已经四更了,风露也大了,请老太太休息吧。明天再赏十六的月亮,也不算辜负这月色。”贾母说:“怎么就四更了?”王夫人笑着说:“真的已经四更了,她们姐妹们熬不住,都去睡了。”贾母仔细一看,果然都散了,只有探春还在。贾母笑着说:“也罢。你们也熬不住,况且身体弱的弱,生病的病,走了倒省心。只是三丫头可怜,还在这儿等着。你也去吧,我们散了。”说着,就起身,喝了一口清茶,早有预备好的竹椅小轿,围着斗篷坐上,两个婆子抬着,众人围着出了园子。这事儿就先说到这儿。 这边众媳妇收拾杯盘碗盏的时候,发现少了一个细茶杯,到处找都找不到,就问众人:“肯定是谁不小心打碎了。放在哪儿了,告诉我好拿磁瓦去交差,不然又要说有人偷了。”众人都说:“没有打碎,说不定是跟着姑娘的人打碎的,也不一定。你好好想想,或者去问问她们。”这一句话提醒了管家伙的媳妇,她笑着说:“对了,刚才记得是翠缕拿着的。我去问问她。”说着就去找,刚下了甬道,就碰到紫鹃和翠缕来了。翠缕就问:“老太太散了,知道我们姑娘去哪儿了吗?”这媳妇说:“我来问那个茶钟去哪儿了,你们倒来问我要姑娘。”翠缕笑着说:“我给姑娘倒茶喝,一转眼的工夫,就连姑娘也不见了。”那媳妇说:“太太刚说都睡觉去了。你们不知道去哪儿玩了,还来问我。”翠缕对紫鹃说:“肯定不会悄悄地去睡觉,说不定在附近走了走。现在看到老太太散了,可能赶到前面去送了,也不一定。我们先往前边找找去。找到了姑娘,你的茶钟自然就有了。你明天一早再找,也不着急。”媳妇笑着说:“有了下落就不用忙了,明天再找你要吧。”说完就回去,继续收拾东西。这里紫鹃和翠缕就往贾母那儿去了。这事儿先放一放。 原来黛玉和湘云两人并没有去睡觉。只因黛玉看到贾府这么多人赏月,贾母还感叹人少,不像当年热闹,又提到宝钗姐妹回家母女弟兄自己赏月去了,不由得触景生情,自己靠在栏杆上掉眼泪。宝玉最近因为晴雯病得很重,什么事都没心思管,王夫人再三让他去睡,他就去了。探春又因为最近家里的事烦恼,没心思游玩。虽然有迎春和惜春两个人,可平时和她们也不太合得来。所以就只剩下湘云一个人来安慰黛玉了,湘云说:“你是个明白人,何必这么自己折磨自己呢。我也和你一样,可我就不像你这么心眼小。何况你又多病,还不自己保养。可恨宝姐姐,姐妹们天天说亲道热,早就说今年中秋要大家一起赏月,还要起诗社,一起联句,到今天却扔下咱们,自己赏月去了。诗社也散了,诗也不作了。倒是他们父子叔侄玩得挺开心。你知道宋太祖说的好:‘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他们不作,咱们两个来联句,明天羞他们一羞。”黛玉看到她这么劝慰,也不想扫她的兴,就笑着说:“你看这里这么吵,哪有什么诗兴。”湘云笑着说:“在这山上赏月虽然好,可终究比不上在水边赏月妙。你知道这山坡底下就是池塘边,山坳里靠近水的一个地方就是凹晶馆。可见当年盖这园子的时候是很有讲究的。这山高的地方,就叫凸碧;山低洼靠近水的地方,就叫凹晶。这‘凸’‘凹’两个字,以前很少有人用。现在直接用来做轩馆的名字,更新鲜,不落俗套。可见这两个地方一上一下,一明一暗,一高一矮,一山一水,就是专门为赏月设计的。喜欢山高月小景色的,就来这里;喜欢皓月清波景色的,就去那里。只是这两个字平常俗念作‘洼’‘拱’两个音,就显得俗了,所以不怎么用,只有陆放翁用了一个‘凹’字,说‘古砚微凹聚墨多’,还有人说他俗,岂不可笑。”林黛玉说:“也不只是放翁才用,古人中用的可多了。像江淹的《青苔赋》,东方朔的《神异经》,还有《画记》上说张僧繇画一乘寺的故事,多得数不过来。只是现在的人不知道,误当成俗字用了。跟你说实话吧,这两个字还是我想出来的呢。那年考宝玉,他拟了几处名字,有的留用了,有的删改了,有的还没拟。后来我们大家把没有名字的地方也都拟出来了,注明了出处,写了房屋的位置,一起拿给大姐姐看。大姐姐又拿给舅舅看。谁知道舅舅很喜欢,还说:‘早知道这样,那天应该让他姐妹一起拟,岂不是更有趣。’所以凡是我拟的,一个字都没改就用了。现在咱们就去凹晶馆看看。” 说着,两人就一起下了山坡。刚一转弯,就是池塘边,沿上有一排竹栏连接着,一直通到藕香榭的小路。因为这几间屋子就在山的怀抱里,是凸碧山庄的附属建筑,因为地势低洼又靠近水,所以取名叫“凹晶溪馆”。这里房子不多,而且又矮小,所以只有两个老婆子值夜。今天听说凸碧山庄的人在忙,和她们没关系,这两个老婆子关了门,吃着月饼果品和犒赏的酒食,吃得又醉又饱,早就熄灯睡觉了。 黛玉和湘云看到熄了灯,湘云笑着说:“她们睡了正好。咱们就在这卷棚底下靠近水边赏月怎么样?”两人就在两个湘妃竹墩上坐下了。只见天上一轮皓月,池中一轮水月,上下交相辉映,就像置身在水晶宫或者鲛人的屋子里一样。微风一吹,池面波光粼粼,就像铺了一层皱纹似的,真让人神清气爽。湘云笑着说:“这时候要是能坐上船喝酒就好了。要是在我家这样,我肯定马上坐船了。”黛玉笑着说:“正是古人常说的好,‘事若求全何所乐’。依我说,这样就挺好了,非要坐船干什么。”湘云笑着说:“得陇望蜀,人之常情嘛。那些老人家说得对。说贫穷人家以为富贵人家事事顺心,告诉他们不是这样,他们还不信;非得自己经历了,才会明白。就像咱们两个,虽然父母不在了,可也算是在富贵之乡,只是咱们也有很多不顺心的事。”黛玉笑着说:“不但你我不能顺心,就连老太太、太太还有宝玉、探丫头等人,不管大事小事,有理没理,不能顺心的原因都是一样的,何况咱们还是寄人篱下的人呢!”湘云听了,怕黛玉又伤感起来,急忙说:“别说这些闲话了,咱们联诗吧。” 正说着呢,就听到悠扬的笛音传来。黛玉笑着说:“今天老太太、太太高兴,这笛子吹得真有趣,倒能助咱们的诗兴。咱们都喜欢五言诗,就还是五言排律吧。”湘云说:“限什么韵呢?”黛玉笑着说:“咱们数这个栏杆的直棍,从这头到那头为止。是第几根就用第几韵。如果是十六根,就是‘一先’韵起。这新鲜吧?”湘云笑着说:“这倒别致。”于是两人起身,从头数到尽头,只有十三根。湘云说:“偏偏又是‘十三元’韵。这韵字少,作排律恐怕会牵强,不好押韵呢。少不得你先起一句吧。”黛玉笑着说:“那就试试咱们谁强谁弱,只是没有纸笔记下来。”湘云说:“没关系,明天再写。这点聪明我还是有的。”黛玉说:“我先起一句现成的俗语吧。”就念道: “三五中秋夕,”湘云想了想,说: “清游拟上元。撒天箕斗灿,”林黛玉笑着说: “匝地管弦繁。几处狂飞盏,”湘云笑着说:“这一句‘几处狂飞盏’有点意思。这可不好对,得对个好的。”想了一会儿,笑着说: “谁家不启轩。轻寒风剪剪,”黛玉说:“对得比我的好。只是底下这句又说俗套话了,得加把劲好好说才行。”湘云说:“诗韵难押,也要先铺垫一下。就算有好的,也先留着后面用。”黛玉笑着说:“到后面没有好的,我看你羞不羞。”就接着说: “良夜景暄暄。争饼嘲黄发,”湘云笑着说:“这句不好,是你瞎编的,用俗事来难我。”黛玉笑着说:“我说你没读过书呢。吃饼是有典故的,你看看《唐书》《唐志》再说。”湘云笑着说:“这也难不倒我,我也有了。”就接着说: “分瓜笑绿媛。香新荣玉桂,”黛玉笑着说:“分瓜可是你实实在在瞎编的。”湘云笑着说:“明天咱们对查出来,大家看看,现在别耽误时间。”黛玉笑着说:“虽然这样,下句也不好,没必要又用‘玉桂’‘金兰’之类的词来应付。”就接着说: “色健茂金萱。蜡烛辉琼宴,”湘云笑着说:“‘金萱’这两个字便宜你了,省了你不少力气。这么现成的韵被你用了,只是别老给他们歌功颂德。况且下句你也是应付。”黛玉笑着说:“你不说‘玉桂’,我难道硬对个‘金萱’么?再说也要写得富丽堂皇些,才符合眼前的实景。”湘云只好又接着说: “觥筹乱绮园。分曹尊一令,”黛玉笑着说:“下句好,只是难对些。”想了想,就接着说: “射覆听三宣。骰彩红成点,”湘云笑着说:“‘三宣’很有趣,把俗事变得高雅了。只是下句又说到骰子了。”没办法就接着说: “传花鼓滥喧。晴光摇院宇,”黛玉笑着说:“对得倒好。下句又随便了,老是拿些风花雪月来应付。”湘云说:“毕竟还没说到月亮上,也得点缀一下,才不跑题。”黛玉说:“先这样吧,明天再斟酌。”就接着说: “素彩接乾坤。赏罚无宾主,”湘云说:“又说他们干什么,不如说咱们。”就接着说: “吟诗序仲昆。构思时倚槛,”黛玉说:“这可以说到咱们了。”就接着说: “拟景或依门。酒尽情犹在,”湘云说:“是时候了。”就接着说: “更残乐已谖。渐闻语笑寂,”黛玉说:“这时候可越来越难了。”就接着说: “空剩雪霜痕。阶露团朝菌,”湘云笑着说:“这一句怎么押韵,让我想想。”因起身负手,想了一想,笑道:“够了,幸而想出一个字来,几乎败了。”因联道: “庭烟敛夕棔。秋湍泻石髓,”黛玉听了,不禁也起身叫妙,说:“这促狭鬼,果然留下好的。这会子才说‘棔’字,亏你想得出。”湘云道:“幸而昨日看历朝文选见了这个字,我不知是何树,因要查一查。宝姐姐说不用查,这就是如今俗叫作明开夜合的。我信不及,到底查了一查,果然不错。看来宝姐姐知道的竟多。”黛玉笑道:“‘棔’字用在此时更恰,也还罢了。只是‘秋湍’一句亏你好想。只这一句,别的都要抹倒。我少不得打起精神来对一句,只是再不能似这一句了。”因想了一想,道: “风叶聚云根。宝婺情孤洁,”湘云道:“这对的也还好。只是下一句你也溜了,幸而是景中情,不单用‘宝婺’来塞责。”因联道: “银蟾气吐吞。药经灵兔捣,”黛玉不语点头,半日随念道: “人向广寒奔。犯斗邀牛女,”湘云也望月点首,联道: “乘槎待帝孙。虚盈轮莫定,”黛玉笑道:“又用比兴了。”因联道: “晦朔魄空存。壶漏声将涸,”湘云方欲联时,黛玉指池中黑影与湘云看道:“你看那河里怎么像个人在黑影里去了,敢是个鬼罢?”湘云笑道:“可是又见鬼了。我是不怕鬼的,等我打他一下。”因弯腰拾了一块小石片向那池中打去,只听打得水响,一个大圆圈将月影荡散复聚者几次。只听那黑影里嘎然一声,却飞起一个大白鹤来,直往藕香榭去了。黛玉笑道:“原来是他,猛然想不到,反吓了一跳。”湘云笑道:“这个鹤有趣,倒助了我了。”因联道: “窗灯焰已昏。寒塘渡鹤影,”林黛玉听了,又叫好,又跺足,说:“了不得,这鹤真是助他的了!这一句更比‘秋湍’不同,叫我对什么才好?‘影’字只有一个‘魂’字可对,况且‘寒塘渡鹤’何等自然,何等现成,何等有景且又新鲜,我竟要搁笔了。”湘云笑道:“大家细想就有了,不然就放着明日再联也可。”黛玉只看天,不理他,半日,猛然笑道:“你不必说嘴,我也有了,你听听。”因对道: “冷月葬花魂。”湘云拍手赞道:“果然好极!非此不能对。好个‘葬花魂’!”因又叹道:“诗固新奇,只是太颓丧了些。你现病着,不该作此过于清奇诡谲之语。”黛玉笑道:“不如此如何压倒你。下句竟还未得,只为用工在这一句了。” 一语未了,只见栏外山石后转出一个人来,笑道:“好诗,好诗,果然太悲凉了。不必再往下联,若底下只这样去,反不显这两句了,倒觉得堆砌牵强。”二人不防,倒唬了一跳。细看时,不是别人,却是妙玉。二人皆诧异,因问:“你如何到了这里?”妙玉笑道:“我听见你们大家赏月,又吹的好笛,我也出来玩赏这清池皓月。顺脚走到这里,忽听见你两个联诗,更觉清雅异常,故此听住了。只是方才我听见这一首中,有几句虽好,只是过于颓败凄楚。此亦关人之气数而有,所以我出来止住。如今老太太都已早散了,满园的人想俱已睡熟了,你两个的丫头还不知在那里找你们呢。你们也不怕冷了?快同我来,到我那里去吃杯茶,只怕就天亮了。”黛玉笑道:“谁知道就这个时侯了。” 三人遂一同来至栊翠庵中。只见龛焰犹青,炉香未烬。几个老嬷嬷也都睡了,只有小丫鬟在蒲团上垂头打盹。妙玉唤他起来,现去烹茶。忽听叩门之声,小丫鬟忙去开门看时,却是紫鹃翠缕与几个老嬷嬷来找他姊妹两个。进来见他们正吃茶,因都笑道:“要我们好找,一个园里走遍了,连姨太太那里都找到了。才到了那山坡底下小亭里找时,可巧那里上夜的正睡醒了。我们问他们,他们说,方才亭外头棚下两个人说话,后来又添了一个,听见说大家往庵里去。我们就知是这里了。”妙玉忙命小丫鬟引他们到那边去坐着歇息吃茶。自取了笔砚纸墨出来,将方才的诗命他二人念着,遂从头写出来。黛玉见他今日十分高兴,便笑道:“从来没见你这样高兴。我也不敢唐突请教,这还可以见教否?若不堪时,便就烧了;若或可政,即请改正改正。”妙玉笑道:“也不敢妄加评赞。只是这才有了二十二韵。我意思想着你二位警句已出,再若续时,恐后力不加。我竟要续貂,又恐有玷。”黛玉从没见妙玉作过诗,今见他高兴如此,忙说:“果然如此,我们的虽不好,亦可以带好了。”妙玉道:“如今收结,到底还该归到本来面目上去。若只管丢了真情真事且去搜奇捡怪,一则失了咱们的闺阁面目,二则也与题目无涉了。”二人皆道极是。妙玉遂提笔一挥而就,递与他二人道:“休要见笑。依我必须如此,方翻转过来,虽前头有凄楚之句,亦无甚碍了。”二人接了看时,只见他续道: “香篆销金鼎,脂冰腻玉盆。 箫增嫠妇泣,衾倩侍儿温。 空帐悬文凤,闲屏掩彩鸳。 露浓苔更滑,霜重竹难扪。 犹步萦纡沼,还登寂历原。 石奇神鬼搏,木怪虎狼蹲。 赑屃朝光透,罘罳晓露屯。 振林千树鸟,啼谷一声猿。 歧熟焉忘径,泉知不问源。 钟鸣栊翠寺,鸡唱稻香村。 有兴悲何继,无愁意岂烦。 芳情只自遣,雅趣向谁言。 彻旦休云倦,烹茶更细论。后书:《右中秋夜大观园即景联句三十五韵》。” 黛玉湘云二人皆赞赏不已,说:“可见我们天天是舍近而求远。现有这样诗仙在此,却天天去纸上谈兵。”妙玉笑道:“明日再润色。此时想也快天亮了,到底要歇息歇息才是。”林史二人听说,便起身告辞,带领丫鬟出来。妙玉送至门外,看他们去远,方掩门进来。不在话下。 这里翠缕向湘云道:“大奶奶那里还有人等着咱们睡去呢。如今还是那里去好?”湘云笑道:“你顺路告诉他们,叫他们睡罢。我这一去未免惊动病人,不如闹林姑娘半夜去罢。”说着,大家走至潇湘馆中,有一半人已睡去。二人进去,方才卸妆宽衣,盥漱已毕,方上床安歇。紫鹃放下绡帐,移灯掩门出去。谁知湘云有择席之病,虽在枕上,只是睡不着。黛玉又是个心血不足常常失眠的,今日又错过困头,自然也是睡不着。二人在枕上翻来复去。黛玉因问道:“怎么你还没睡着?”湘云微笑道:“我有择席的病,况且走了困,只好躺躺罢。你怎么也睡不着?”黛玉叹道:“我这睡不着也并非今日,大约一年之中,通共也只好睡十夜满足的。”湘云道:“却是你病的原故,所以……”不知下文什么,且听下回分解。 第149章 斩情归水月 且说王夫人见中秋已过,凤姐的病也比先头好了些,虽说还没全好,可好歹能出来走动了。王夫人仍叫大夫天天来诊脉开药,又弄了个丸药方子,打算配调经养荣丸。这药得用上等人参二两,王夫人就去翻找,在小匣子里扒拉了半天,只找出几枝像簪子把儿那么粗的。王夫人一瞧,嫌弃得不行,就命人再去找。这一找,找出一大包参须末子来。王夫人立马就急了,说道:“平常不用的时候到处都是,真要用了,却找不着。我成天念叨,让你们把这些东西都归拢到一块儿,你们可倒好,全当耳旁风,随手乱扔。你们根本不知道这人参的好处,真要用起来,花多少钱买的都不顶用。”彩云赶忙接话:“可能是没了,就只剩下这些。上次那边的太太来要走了一些,还是您给的呢。”王夫人不信,说道:“不可能,你再仔细找找。”彩云无奈,只好又去找,拿了几包药材回来,说:“我们也不认得这些都是啥,请太太您自己瞅瞅。除了这个,真没有别的了。”王夫人打开一看,也懵了,早忘了这些都是啥药,反正里面没有一枝人参。没辙了,王夫人只好打发人去问凤姐有没有。凤姐回话说:“我这儿也只有些参膏芦须。虽说有几枝人参,可也不是啥好货,每天煎药还得用呢。”王夫人听了,只好去邢夫人那儿问问。邢夫人说:“上次就没有了,才去你那儿找,早用完了。”王夫人这下没招了,只能亲自去请教贾母。贾母赶忙让鸳鸯把当初剩下的人参拿出来,好家伙,还有一大包,根根都有手指头那么粗。贾母称了二两给王夫人。王夫人出来后,交给周瑞家的,让小厮给医生送去,又把那几包认不出的药也带上,让医生给认认,都做好记号再送回来。 没过多久,周瑞家的又回来了,说道:“这几包药都包好了,也标上名字了。不过这包人参虽然是上等货,可现在就是花三十倍的价钱也买不到这样的了。但年头太久了,这东西和别的不一样,不管多好的人参,只要过了一百年,自己就变成灰了。现在这人参虽说还没成灰,可也成了朽糟烂木,没什么药力了。太太您还是收着吧,别管粗细,好歹再换点新的才好。”王夫人听了,低着头半天没吭声,最后才说:“这可咋整,只好去买二两回来了。”也没心思看那些药了,就吩咐道:“都收起来吧。”又对周瑞家的说:“你去告诉外头的人,挑好的换二两回来。要是老太太问起来,你们就说用的是老太太的,别的别多嘴。”周瑞家的刚要走,宝钗在旁边说话了:“姨娘且慢。如今外面卖的人参没一个好的。就算有一枝整的,他们也肯定截成两三段,再镶上芦泡须枝,掺巴掺巴就卖,光看粗细根本看不出来好坏。我们家铺子常和参行打交道,我这就去和我妈说,让我哥托个伙计去和参行商量商量,让他们把没加工过的原枝好参兑二两回来。咱多花点银子也没啥,只要能买到好的就行。”王夫人一听,乐了:“还是你机灵。那就辛苦你跑一趟,这样更好。”于是宝钗就去了,过了半天回来说:“已经派人去了,晚上就能有回信。明天一早去配药也来得及。”王夫人这才高兴起来,叹了口气说:“真是‘卖油的娘子水梳头’,家里以前有那么多好东西,也不知道送人多少了。轮到自己用的时候,却到处求爷爷告奶奶的。” 等宝钗走了,屋里没别人了,王夫人就把周瑞家的叫来,问前儿在园子里搜检的事儿咋样了。周瑞家的早和凤姐她们商量好了,一五一十地都告诉了王夫人。王夫人听了,又惊又怒,可又有点犯难。为啥呢?这司棋是迎春的丫头,属于那边的人,得先告诉邢夫人一声。周瑞家的说:“前天那边太太嫌王善保家的多事,打了她几个嘴巴子,现在她正装病在家,不敢露头呢。再说司棋又是她的外孙女,她自己打了自己的脸,现在只能装忘了,等过些日子风头过去了再说。咱们要是现在过去回禀,她可能又多心,以为咱们故意找事儿呢。不如直接把司棋带过去,连赃物一起给那边太太瞧,大不了打一顿配个人家,再给姑娘指个丫头,这不就结了。要是光告诉她一声,那边太太再推三阻四的,说‘既然这样,你太太就该自己料理,还来跟我说啥’,这不就耽误事儿了。万一那丫头瞅个空寻了短见,可就不好了。这都看了两三天了,人都有个偷懒的时候,要是一时没看住,出了岔子可咋整。”王夫人想了想,说:“你说得也对。先把这事儿办了,再收拾咱们家那些小妖精。” 周瑞家的听了,就把那几个媳妇叫齐了,先到迎春房里,对迎春说:“太太们说了,司棋大了,这两天她娘求了太太,太太已经答应给她娘配个人家,今天就让她出去,再给姑娘挑个好的丫头使。”说着,就叫司棋收拾东西走人。迎春听了,眼里含着泪,好像有点舍不得。其实前天晚上她就听别的丫鬟偷偷说了这事儿,虽说和司棋有几年的情分,舍不得,可这事儿关乎风化,她也没办法。司棋也求过迎春,指望迎春能保住她,可迎春这人老实巴交的,耳朵软没主见,做不了主。司棋见这情形,知道躲不过去了,就哭着说:“姑娘好狠心!哄了我这两天,现在怎么连一句话都没有?”周瑞家的等人就说:“你还指望姑娘留你啊?就算留下了,你在园子里还咋见人。听我们一句劝,赶紧收拾收拾,悄悄地走,大家都好看点。”迎春含着泪说:“我知道你犯了大错,我就算想使劲儿留你,那不也把我自己搭进去了。你看入画不也一样,说走就走了。肯定不止你们两个,这园子里凡是大一点的丫头,估计都得走。依我看,早晚都得散伙,不如你自己走吧。”周瑞家的连忙说:“还是姑娘明白事理。明天还有打发走的人呢,你放心吧。”司棋没办法,只好含着泪给迎春磕头,又和众姐妹告别,还凑到迎春耳边说:“姑娘好歹打听着我要是受罪了,替我说个情儿,主仆一场,求您了!”迎春也含着泪答应:“放心吧。” 然后周瑞家的等人就带着司棋出了院门,又让两个婆子拿着司棋的东西。没走几步,绣桔追上来了,一边擦着泪,一边递给司棋一个绢包说:“这是姑娘给你的。主仆一场,现在要分开了,这个你留着当个念想吧。”司棋接过来,哭得更厉害了,又和绣桔抱头痛哭了一场。周瑞家的不耐烦了,一个劲儿地催,两人只好分开。司棋又哭着哀求道:“婶子大娘们,求求你们可怜可怜我,稍微等一会儿,让我去和相好的姐妹道个别,我们也好了一场啊。”周瑞家的她们都忙得很,干这事儿本来就不情愿,再加上平时就看不惯这些丫头们趾高气扬的样子,现在哪有闲工夫听她啰嗦,就冷笑着说:“我劝你赶紧走,别拉拉扯扯的。我们还有正事儿呢。谁和你是一伙儿的,道什么别,她们不落井下石看你笑话就不错了。你也就是能拖一会儿是一会儿,难道还能不走了?听我的,快走!”一边说,一边脚步不停地往后角门走去。司棋无奈,也不敢再吭声,只好跟着出去了。 巧了,正好宝玉从外面进来,看见带着司棋出去,后面还抱着些东西,心里明白这一去肯定回不来了。他听说了前儿晚上的事儿,晴雯的病也因为那天加重了,他问晴雯怎么回事,晴雯又不肯说。前天见入画走了,现在司棋又要走,宝玉心里像丢了魂儿似的,急忙拦住问道:“去哪儿?”周瑞家的她们都知道宝玉平时的脾气,怕他啰嗦耽误事儿,就笑着说:“不关你的事,赶紧念书去。”宝玉赶忙说:“好姐姐们,就站一会儿,我有话要说。”周瑞家的就说:“太太不让耽搁一会儿,你有啥道理。我们只听太太的,顾不了那么多。”司棋看见宝玉,就拉住他哭着说:“她们做不了主,你好歹求求太太去。”宝玉心里也难受,含着泪说:“我不知道你犯了什么大错,晴雯也病了,现在你又要走。都要走了,这可怎么办啊。”周瑞家的急了,冲司棋吼道:“你现在可不是副小姐了,要是不听话,我可就不客气了。别想着以前姑娘护着你,你们就能无法无天。越说你还越来劲,还不赶紧走。现在和小爷们拉拉扯扯的,像什么样子!”那几个媳妇不由分说,拉着司棋就走了。 宝玉又怕她们去告状,气得直瞪着她们,看她们走远了,才指着骂道:“真奇怪,这些人怎么一嫁了男人,沾了男人的味儿,就变得这么混账,比男人还可恶!”守园门的婆子听了,忍不住笑了,问道:“照你这么说,凡是姑娘都是好的,凡是女人都是坏的?”宝玉点点头说:“没错!”婆子们笑着说:“还有句话我们不明白,想问问你。”刚要说,几个老婆子走过来,急忙说:“你们小心点,都准备好伺候着。太太亲自来园子里了,在那儿查人呢。说不定还会查到这儿来。又吩咐赶紧叫怡红院晴雯姑娘的哥嫂来,在这儿等着领人呢。”还笑着说:“阿弥陀佛!今天老天开眼了,把这个祸害妖精弄走了,大家能清净清净了。”宝玉一听王夫人来清查,就知道晴雯肯定保不住了,飞也似的往怡红院赶去,所以后面那些幸灾乐祸的话他都没听见。 宝玉赶到怡红院,只见一群人在那儿,王夫人在屋里坐着,脸色铁青,看见宝玉理都不理。晴雯已经四五日水米未进了,病恹恹的,现在被人从炕上拉下来,头发蓬乱,脸也没洗,两个女人才架着她走。王夫人吩咐,只许把她的贴身衣服扔出去,好衣服留下来给好丫头们穿。又让人把这儿所有的丫头都叫来,一个个过目。原来王夫人那天生气之后,王善保家的趁机告倒了晴雯,园子里本来就有和晴雯不对付的人,也跟着说坏话。王夫人都记在心里了。因为过节忙,就忍了两天,今天特意来亲自查看。一是为了晴雯的事儿,二是因为有人说宝玉大了,懂事了,都是被屋里的丫头们带坏的。这事儿比晴雯一个人更严重,所以从袭人开始,到最小的做粗活的小丫头,王夫人都亲自看了一遍。王夫人问:“谁和宝玉同一天生日?”本人不敢答应,老嬷嬷指着说:“这个蕙香,也叫四儿的,和宝玉同一天生日。”王夫人仔细打量了一下,虽然比不上晴雯一半漂亮,可也有几分清秀。看她的举止,聪明都写在脸上,打扮也和别人不一样。王夫人冷笑着说:“这也是个不知羞耻的。她背地里说,同一天生日就是夫妻。这是你说的吧?你以为我离得远,啥都不知道呢。我就这么一个宝玉,能眼睁睁地看着你们把他带坏吗?”四儿听王夫人说出她平时和宝玉的悄悄话,脸刷地红了,低着头直掉眼泪。王夫人马上让人叫她家人来,领出去配人。又问:“谁是耶律雄奴?”老嬷嬷们就把芳官指了出来。王夫人说:“唱戏的女孩子,肯定是狐狸精!上次放你们走,你们赖着不走,就该老老实实的。你倒好,还作妖,教唆宝玉干这干那。”芳官急忙辩解说:“我可没教唆什么。”王夫人笑着说:“你还嘴硬。我问你,前年我们去皇陵的时候,是谁教唆宝玉要柳家的丫头五儿了?幸好那丫头短命死了,不然进了园子,你们还不得合伙把园子搅翻天。你连你干娘都欺负。别人就更别说了!”说完就喝令:“叫她干娘来领走,赏她出去自己找个女婿。把她的东西都给她。”又吩咐,上年凡是姑娘们分的唱戏的女孩子们,一个都不许留在园子里,都让她们的干娘领出去,自己找婆家嫁了。这命令一下,那些干娘都感恩戴德的,都约好了一起给王夫人磕头,然后领人走了。王夫人又在屋里翻箱倒柜地搜查宝玉的东西。只要是看着眼生的东西,都让人收的收,卷的卷,拿到自己房里去了。王夫人说:“这才干净,省得别人说闲话。”又吩咐袭人、麝月她们:“你们小心点!以后再有一点出格的事,我绝不轻饶。今年不宜搬家,先凑合过了今年,明年都给我搬出去,省得心烦。”说完,茶也不喝,带着人又去别的地方查看了。这事儿先说到这儿,后文再讲。 再说宝玉,本以为王夫人就是来随便搜检搜检,没什么大事,没想到王夫人这么大发雷霆。王夫人指责的那些事,都是平时说的话,一字不差,宝玉知道肯定没法挽回了。虽然心里恨不得一死了之,可王夫人正在气头上,他也不敢多说一句,多走一步,一直跟着王夫人送到沁芳亭。王夫人命令他:“回去好好念书,明天我可要考你。我这次可是动真格的了。”宝玉听了,只好回来,一路上心里琢磨:“是谁这么爱告状?这儿的事又没人知道,怎么都被说出来了。”一边想,一边进了屋,看见袭人在那儿掉眼泪。走了最得力的晴雯,袭人能不伤心吗?宝玉也倒在床上哭起来。袭人知道他心里最放不下的就是晴雯,就推推他劝道:“哭也没用。你起来,我跟你说,晴雯已经好了,她这一回家,能好好养几天。你要是真舍不得她,等太太气消了,你再去求老太太,慢慢地把她叫回来也不难。太太也就是一时听信了别人的谗言,气头上才这样的。”宝玉哭着说:“我到现在都不知道晴雯犯了什么弥天大罪!”袭人道:“太太就是嫌她长得太漂亮了,有点轻浮。在太太看来,这么漂亮的人肯定不安分,所以讨厌她。像我们这种长得粗笨的,倒没事。”宝玉说:“这也罢了。咱们平时私下说的话怎么也被知道了?又没有外人传出去,这可太奇怪了。”袭人道:“你也不忌讳,有时候一高兴,就不管有没有人了。我也给你使过眼色,递过暗号,可别人还是知道了,你却没察觉。”宝玉说:“怎么别人的错太太都知道,就不挑你和麝月、秋纹的毛病呢?”袭人听了这话,心里一动,低着头半天不知道怎么回答,只好笑着说:“也是啊。要说我们也有开玩笑不小心的时候,太太怎么就忘了呢?可能还有别的事,等处理完了再处置我们,也说不定。”宝玉冷笑着说:“你可是出了名的大好人,麝月和秋纹又是你带出来的,怎么会有犯错该罚的地方呢!只是芳官还小,太机灵了,有点仗着自己聪明欺负人,让人讨厌。四儿是我害了她,那年我和你吵架之后,把她叫上来做些细活,可能抢了别人的风头,才有今天。晴雯和你一样,从小在老太太屋里长大,虽然她长得比别人漂亮,可也没什么错处。就是她性格直爽,说话厉害点,也没得罪过你们啊。可能就是因为她长得太漂亮了,才被这美貌所误。”说完,又哭起来。袭人听了这话,觉得宝玉好像怀疑自己,也不好再劝,就叹口气说:“天知道怎么回事。现在也查不出是谁告的状,哭也白哭。你还是养足精神,等老太太高兴的时候,再把晴雯要回来才是正理。”宝玉冷笑着说:“你别安慰我了。等太太平静了再去要,还不知道晴雯的病能不能等。她从小娇生惯养,什么时候受过委屈。连我都得让着她。她这一去,就像一盆刚抽出嫩箭的兰花被扔到猪窝里。她又病得那么重,心里一肚子气。她又没有亲爹亲娘,只有一个不成器的姑舅哥哥。她肯定不习惯,还不知道能不能再见她一面呢!”说着越发伤心起来。袭人笑着说:“你这可真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我们偶尔说句不太合适的话,你就说不好,你现在却在这儿咒晴雯,这像话吗?她就算比别人娇贵点,也不至于这样。”宝玉道:“我不是咒她,今年春天就有兆头了。”袭人忙问啥兆头。宝玉道:“那阶下好好的一株海棠花,无缘无故死了半边,我就觉得要出事,没想到应在她身上了。”袭人听了,又笑起来,说道:“我本不想说,可又忍不住。你也太婆婆妈妈了。这话哪是你个读书的爷们该说的。草木怎么会和人有关系呢?你要再这么婆婆妈妈,可真成呆子了。”宝玉叹道:“你们哪里知道,不只是草木,天下万物都是有情有理的,就像人一样,遇到知己,就会有灵验。往大了说,有孔子庙前的桧树,坟前的蓍草,诸葛祠前的柏树,岳武穆坟前的松树。这些都是堂堂正正、充满正气的东西,千古不朽。世道乱就枯萎,世道好就繁荣,几千年来,枯了又活过来好几次。这难道不是预兆吗?从小了说,就像杨太真沉香亭的木芍药,端正楼的相思树,王昭君冢上的草,不也有灵验吗?所以这海棠花也是因为晴雯要出事,才先死了半边。”袭人听了这一通痴话,觉得可笑又可叹,就笑着说:“你这话可真让我生气。晴雯算个什么东西,你为她费这么多心思,还拿她和那些正经人比。再说了,就算她好,也比不上我的地位。就算这海棠花有预兆,也该先应在我身上,还轮不到她。难道我要死了?”宝玉一听,赶紧捂住她的嘴,劝道:“你这是何苦呢?一个还没弄清楚,你又这样。罢了,别再说这事了,别弄得去了三个,又搭上一个。”袭人听了,心里暗喜,想:“要不是这样,你也没法收场。”宝玉就说:“以后别再提了,就当她们三个都死了,也没什么大不了。况且以前也有人死过,我不也好好的,这道理是一样的。现在先说说眼前的事,把晴雯的东西,悄悄地打发人送出去给她。要是有咱们平时攒下的钱,拿几吊出去给她养病,也算是你们姐妹一场。”袭人听了,笑着说:“你可别把我们看得又小气又没良心。这话还用你说,我早就把她平时的衣裳和各种东西都收拾好了,放在那儿。现在白天人多眼杂,怕出事,等晚上,偷偷叫宋妈给她送出去。我还有攒下的几吊钱,也给她吧。”宝玉听了,感激不尽。袭人笑着说:“我本来就是出了名的好人,连这点好名声都不会赚吗?”宝玉听了她的话,赶忙陪笑安慰了一会儿。晚上果然偷偷让宋妈送去了。 宝玉稳住了所有人,找了个机会从后角门溜出去,求一个老婆子带他去晴雯家看看。这老婆子开始怎么都不肯,说怕被人知道,“要是太太知道了,我还吃不吃得上饭了!”宝玉好说歹说,又许给她钱,老婆子才带他去。晴雯原来是赖大家花钱买来的,那时她才十岁,还没留头发呢。因为经常跟着赖嬷嬷进府,贾母见她长得机灵标致,很是喜欢。赖嬷嬷就把她孝敬给贾母使唤,后来才到了宝玉房里。晴雯进府的时候,都不记得自己的家乡父母了。只知道有个姑舅哥哥,是个厨子,也在外面混日子。晴雯求了赖家的,把哥哥也弄进来吃工食。这哥哥日子好过了,就忘了本,整天喝酒,家也不管。还娶了个风流媳妇,见丈夫这样,心里不满,就到处勾搭人。这媳妇就是上次贾琏见过的多浑虫灯姑娘儿。现在晴雯只有这一门亲戚,所以被赶出来后就住在他家。 这时候多浑虫出去了,灯姑娘吃了饭串门去了,屋里就晴雯一个人,正趴在芦席土炕上。宝玉让老婆子在院门口守着,自己轻轻掀起草帘进去。一眼看到晴雯睡在那儿,还好被褥还是以前的。宝玉心里难受极了,含着泪轻轻拉她,小声叫了两声。晴雯因为着了风,又听了哥嫂的难听话,病更重了,咳嗽了一天,刚迷糊着。突然听到有人叫她,使劲睁开眼睛,一看是宝玉,又惊又喜,又悲又痛,一把紧紧抓住宝玉的手。哽咽了半天,才说出半句话:“我还以为见不到你了。”接着又咳嗽个不停。宝玉也只能陪着流泪。晴雯说:“阿弥陀佛,你来了正好,快给我倒半碗茶。我渴了半天了,叫个人都叫不来。”宝玉忙擦泪问:“茶在哪儿?”晴雯说:“那炉台上就是。”宝玉一看,有个黑沙吊子,可不像茶壶。只好到桌上拿了个碗,又大又粗,也不像茶碗。还没拿到手,就闻到一股油膻味。宝玉拿过来,先用清水洗了两遍,又涮了涮,才提起沙壶倒了半碗。一看,红通通的,根本不像茶。晴雯扶着枕头说:“快给我喝一口!这就是茶了。哪能跟咱们以前的比。”宝玉先尝了尝,没有一点清香,也没什么茶味,只有一股苦涩,稍微有点茶的意思。尝完了,才递给晴雯。晴雯像得到甘露一样,一口气全喝下去了。宝玉心里想:“以前那么好的茶,她还不满意,现在这样。看来古人说的‘饱饫烹宰,饥餍糟糠’,还有‘饭饱弄粥’,都是对的。”一边想,一边流泪问:“你有什么话,趁现在没人,赶紧告诉我。”晴雯呜咽着说:“还有什么可说的!不过是挨一刻是一刻,挨一日是一日。我知道自己也就剩三五日的活头了,到时候就回去了。只有一件事,我死也不甘心:我虽然长得比别人好点,可从来没有勾引你,凭什么一口咬定我是狐狸精!我不服。现在既然担了这个虚名,而且临死了,不是我后悔,早知道这样,我当初就该有别的打算。没想到我一片痴心,以为大家能一直在一块儿。没想到平白无故出了这事,我有冤没处诉啊。”说完又哭起来。宝玉拉着她的手,感觉瘦得像柴棒,手腕上还戴着四个银镯,就哭着说:“先把这个摘下来吧,等病好了再戴。”说着给她摘下来,塞在枕下。又说:“可惜这两个指甲,好不容易长到二寸长,这一病,又要短不少。”晴雯擦着泪,伸手拿了剪刀,把左手上两根像葱管一样的指甲齐根铰下,又伸手到被子里把贴身穿的一件旧红绫袄脱下来,和指甲一起递给宝玉说:“这个你收着,以后看到这个就像看到我一样。快把你的袄儿脱下来给我穿。我以后在棺材里躺着,就像还在怡红院一样。按说不该这样,可既然担了虚名,我也没办法了。”宝玉忙脱了衣服换上,把指甲藏好。晴雯又哭着说:“回去他们要是问,你不用撒谎,就说是我的。既然担了虚名,索性就这样,也没什么大不了。” 话还没说完,晴雯的嫂子笑嘻嘻地掀帘进来,说:“好啊,你们俩的话我都听见了。”又对宝玉说:“你一个当主子的,跑到下人房里干什么?看我年轻又漂亮,是不是想来调戏我?”宝玉吓了一跳,急忙陪笑央求:“好姐姐,别大声。她伺候我一场,我偷偷来看看她。”灯姑娘一把拉着宝玉进了里间,笑着说:“你不叫嚷也可以,只要答应我一件事。”说着,坐在炕沿上,把宝玉紧紧搂在怀里。宝玉哪见过这个,心里突突直跳,又羞又怕,忙说:“好姐姐,别闹。”灯姑娘斜着醉眼,笑着说:“呸!整天听说你在风月场里是个老手,今天怎么这么害羞。”宝玉脸红了,笑着说:“姐姐放手,有话好好说。外面有老妈妈,听见了多不好。”灯姑娘笑着说:“我早就进来了,让婆子在园门口等着呢。我盼星星盼月亮,今天可算等到你了。以前只听说你长得好,今天见了,没想到是个没胆的炮仗,中看不中用,就会装样子,还不如我呢。看来人的传言都不能信。就像刚才我们姑娘被赶出来,我还以为你们平时肯定有猫腻。我进来在窗下听了半天,就你们俩在屋里,要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肯定会说到。没想到你们俩竟然干干净净。看来天下委屈的事还不少。现在我倒后悔错怪你们了。既然这样,你放心,以后你只管来,我也不纠缠你。”宝玉听了,这才放下心来,起身整理衣服,央求道:“好姐姐,你千万照看她两天。我现在得走了。”说完出来,又告诉晴雯。两人依依不舍,可也只能分别。晴雯知道宝玉不好留,就用被子蒙着头,不理他,宝玉只好出来。想去芳官、四儿那儿,可天黑了,出来半天了,怕里面人找他,又怕出事儿,就先进园了,打算明天再说。到了后角门,小厮正抱着铺盖,里面嬷嬷们在查人,再晚一步门就关了。 宝玉进了园子,还好没人知道。回到自己房里,告诉袭人说在薛姨妈家,这才糊弄过去。到了睡觉的时候,袭人忍不住问今天怎么睡。宝玉说:“随便怎么睡都行。”原来这一两年,袭人因为王夫人看重她,越发自重。只要没人的时候,或者晚上,都不和宝玉亲近,比小时候还疏远。虽然没什么大事,可宝玉和小丫头们的针线、出入银钱、衣履什物这些事都很繁琐,而且袭人以前有吐血的老毛病,虽然好了,可一劳累或者受了风寒,咳嗽就带血,所以最近晚上都不与宝玉同房。宝玉夜间常醒,又胆小,每次醒来必唤人。因晴雯睡卧警醒,且举动轻便,故夜晚一应茶水起坐呼唤之任皆悉委她一人,所以宝玉外床只是她睡。今她去了,袭人只得要问,因思此任比日间紧要之意。宝玉既答不管怎样,袭人只得还依旧年之例,遂仍将自己铺盖搬来设于床外。 宝玉发了一晚上呆。及催他睡下,袭人等也都睡后,听着宝玉在枕上长吁短叹,复去翻来,直至三更以后。方渐渐的安顿了,略有齁声。袭人方放心,也就朦胧睡着。没半盏茶时,只听宝玉叫“晴雯”。袭人忙睁开眼连声答应,问作什么。宝玉因要吃茶。袭人忙下去向盆内蘸过手,从暖壶内倒了半盏茶来吃过。宝玉乃笑道:“我近来叫惯了他,却忘了是你。”袭人笑道:“他一乍来时你也曾睡梦中直叫我,半年后才改了。我知道这晴雯人虽去了,这两个字只怕是不能去的。”说着,大家又卧下。宝玉又翻转了一个更次,至五更方睡去时,只见晴雯从外头走来,仍是往日形景,进来笑向宝玉道:“你们好生过罢,我从此就别过了。”说毕,翻身便走。宝玉忙叫时,又将袭人叫醒。袭人还只当他惯了口乱叫,却见宝玉哭了,说道:“晴雯死了。”袭人笑道:“这是那里的话!你就知道胡闹,被人听着什么意思。”宝玉那里肯听,恨不得一时亮了就遣人去问信。 及至天亮时,就有王夫人房里小丫头立等叫开前角门传王夫人的话:“‘即时叫起宝玉,快洗脸,换了衣裳快来,因今儿有人请老爷寻秋赏桂花,老爷因喜欢他前儿作得诗好,故此要带他们去。’这都是太太的话,一句别错了。你们快飞跑告诉他去,立刻叫他快来,老爷在上屋里还等他吃面茶呢。环哥儿已来了。快跑,快跑。再着一个人去叫兰哥儿,也要这等说。”里面的婆子听一句,应一句,一面扣扭子,一面开门。一面早有两三个人一行扣衣,一行分头去了。袭人听得叩院门,便知有事,忙一面命人问时,自己已起来了。听得这话,促人来舀了面汤,催宝玉起来盥漱。他自去取衣。因思跟贾政出门,便不肯拿出十分出色的新鲜衣履来。只拿那二等成色的来。宝玉此时亦无法,只得忙忙的前来。果然贾政在那里吃茶,十分喜悦。宝玉忙行了省晨之礼。贾环贾兰二人也都见过宝玉。贾政命坐吃茶,向环兰二人道:“宝玉读书不如你两个,论题联和诗这种聪明,你们皆不及他。今日此去,未免强你们做诗,宝玉须听便助他们两个。”王夫人等自来不曾听见这等考语,真是意外之喜。 一时侯他父子二人等去了,方欲过贾母这边来时,就有芳官等三个的干娘走来,回说:“芳官自前日蒙太太的恩典赏了出去,他就疯了似的,茶也不吃,饭也不用,勾引上藕官蕊官,三个人寻死觅活,只要剪了头发做尼姑去。我只当是小孩子家一时出去不惯也是有的,不过隔两日就好了。谁知越闹越凶,打骂着也不怕。实在没法,所以来求太太,或者就依他们做尼姑去,或教导他们一顿,赏给别人作女儿去罢,我们也没这福。”王夫人听了道:“胡说!那里由得他们起来,佛门也是轻易人进去的!每人打一顿给他们,看还闹不闹了!”当下因八月十五日各庙内上供去,皆有各庙内的尼姑来送供尖之例,王夫人曾于十五日就留下水月庵的智通与地藏庵的圆心住两日,至今日未回,听得此信,巴不得又拐两个女孩子去作活使唤,因都向王夫人道:“咱们府上到底是善人家。因太太好善,所以感应得这些小姑娘们皆如此。虽说佛门轻易难入,也要知道佛法平等。我佛立愿,原是一切众生无论鸡犬皆要度他,无奈迷人不醒。若果有善根能醒悟,即可以超脱轮回。所以经上现有虎狼蛇虫得道者就不少。如今这两三个姑娘既然无父无母,家乡又远,他们既经了这富贵,又想从小儿命苦入了这风流行次,将来知道终身怎么样,所以苦海回头,出家修修来世,也是他们的高意。太太倒不要限了善念。”王夫人原是个好善的,先听彼等之语不肯听其自由者,因思芳官等不过皆系小儿女,一时不遂心,故有此意,但恐将来熬不得清净,反致获罪。今听这两个拐子的话大近情理,且近日家中多故,又有邢夫人遣人来知会,明日接迎春家去住两日,以备人家相看,且又有官媒婆来求说探春等事,心绪正烦,那里着意在这些小事上。既听此言,便笑答道:“你两个既这等说,你们就带了作徒弟去如何?”两个姑子听了,念一声佛道:“善哉!善哉!若如此,可是你老人家阴德不小。”说毕,便稽首拜谢。王夫人道:“既这样,你们问他们去。若果真心,即上来当着我拜了师父去罢。”这三个女人听了出去,果然将他三人带来。王夫人问之再三,他三人已是立定主意,遂与两个姑子叩了头,又拜辞了王夫人。王夫人见他们意皆决断,知不可强了,反倒伤心可怜,忙命人取了些东西来赍赏了他们,又送了两个姑子些礼物。从此芳官跟了水月庵的智通,蕊官藕官二人跟了地藏庵的圆心,各自出家去了。再听下回分解。 第150章 杜撰芙蓉诔 且说两个尼姑领了芳官等去后,王夫人就往贾母那儿去请安。见贾母心情不错,王夫人便趁机说道:“宝玉屋里有个晴雯,那丫头也大了,而且一年到头,病就没断过。我瞅着她比别的丫头格外淘气,还懒,前儿又病了十几天,找大夫来看,说是女儿痨。所以我就赶紧让她出去了。就算养好了,也不用叫她再进来,赏给她家,让她配人去算了。还有那几个学戏的女孩子,我也做主放出去了。一来呢,她们都会唱戏,嘴里没个轻重,净胡说八道,姑娘们听了哪成啊?二来,她们唱了这么久戏,放了她们也是应该的。再说丫头本来就多,要是觉得不够使,再挑几个进来也一样。”贾母听了,点了点头说:“这倒是正理,我也正这么寻思呢。不过晴雯那丫头我看挺好的呀,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我是觉得这些丫头里,论模样、爽利劲儿、言谈、针线活儿,好多都比不上她,本想着以后就她能好好伺候宝玉呢。谁知道变了。”王夫人笑着说:“老太太您挑中的人原本是不错。可也许她没那个福分,所以才得了这病。俗话说,‘女大十八变’。况且有本事的人,难免有点小脾气。老太太您啥没经历过呀。其实三年前我就开始留意这事儿了。一开始就看中了她,然后就一直留意着。冷眼瞧着,她各方面是比别人强,就是不太稳重。要说稳重懂事,那袭人当属第一。虽说有贤妻美妾的说法,可还是性情和顺、举止稳重的更好些。虽说袭人模样比晴雯稍微差那么一点儿,可放在屋里,那也算是一二等的了。而且她做事大方,心地老实,这几年,从来没顺着宝玉胡闹过。但凡宝玉瞎折腾得厉害,她都是拼命劝阻。所以我考察了两年,觉得一点没错,就悄悄把她的丫头月分钱停了,从我的月例银子里拿出二两给她。就是为了让她自己心里有数,更加小心谨慎,好好学着。之所以不明说,一是宝玉年纪还小,老爷要是知道了,又该说耽误读书了;二是宝玉要是知道自己身边的人被特殊对待,可能就不敢听她劝,反倒更任性了。所以直到今天才跟老太太您说。”贾母听了,笑着说:“原来是这样,这么做更好。袭人打小就不怎么爱说话,我还说她是个没嘴的葫芦呢。既然你这么了解她,肯定不会有大错。而且你不跟宝玉明说这主意不错。咱们大家也别再提这事儿了,心里知道就行。我可知道宝玉将来是个不听妻妾劝的主儿。我也想不明白,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孩子。别的淘气倒也罢了,就是他跟丫头们好得过分,这真让人难懂。我就为这事儿担心,时不时地冷眼观察他。只看到他和丫头们闹,我就寻思是不是人大心大,知道男女之事了,所以才爱跟她们亲近。可仔细一查,根本不是这么回事。难道这孩子是丫头投错胎了?”说着,大家都笑了。王夫人又回禀了今天贾政如何夸奖宝玉,又怎么带他们出去逛的事儿,贾母听了,更加高兴了。 没过多久,迎春打扮好了前来告辞。凤姐也来请安,伺候贾母吃过早饭,又说笑了一阵儿。贾母歇晌后,王夫人就把凤姐叫过来,问她丸药配好了没。凤姐儿说:“还没呢,现在还吃着汤药。太太您放心,我已经好多了。”王夫人看她精神恢复得跟以前差不多了,也就信了。接着就把撵走晴雯等人的事儿告诉了她,又说:“宝丫头怎么私自回家睡了,你们都不知道?我前儿顺路都查了查。谁知道兰小子新进来的那个奶子特别妖里妖气的,我可不喜欢。我也跟你嫂子说了,不行就叫她走人。再说兰小子也大了,用不着奶子了。我还问你大嫂子:‘宝丫头出去,难道你也不知道?’她说是告诉她了,就住个两三天,等她姨妈好了就回来。她姨妈其实也没什么大病,不过就是咳嗽、腰疼,每年都这样。她这回去肯定有原因,会不会是有人得罪她了?那孩子心思重,亲戚们住在一起,可别得罪了人,那就不好了。”凤姐笑着说:“谁能得罪她呀?况且她天天在园子里,左右不过是和那些姐妹们在一起。”王夫人说:“会不会是宝玉有嘴无心,傻了吧唧的,从来没个忌讳,一高兴就信口胡说?”凤姐笑道:“太太您这是太操心了。要说他出去干正事儿、说正经话,那确实像个傻子,可要是在这些姐妹跟前,甚至大小丫头们跟前,他最懂得谦让,生怕得罪人,根本不可能有人恼他。我想薛妹妹这次回去,肯定是因为前儿搜检丫头们东西的事儿。她自然是信不过园子里的人,才会搜检。她又是亲戚,园子里还有她的丫头婆子,我们又不好去搜检她的,怕她多心,所以她才多了这份心思,自己回避了。这也是应该避嫌的。” 王夫人听了觉得这话有道理,自己低头想了想,就派人去请宝钗来,把前儿的事儿解释清楚,好打消她的疑虑,又让她照旧回来住。宝钗笑着说:“我本来早就想出去了,只是姨娘您有好多大事要忙,所以没好意思来说。正巧前儿我妈又不舒服了,家里两个能靠得住的女人也病着,我就趁机出去了。姨娘今天既然都知道了,我正好把道理讲清楚,就从今天起辞了,好搬东西。”王夫人和凤姐都笑着说:“你也太固执了。还是正经搬回来住才对,别为了这点小事就疏远了亲戚。”宝钗笑着说:“您这话可就误会了,我真不是因为什么事儿才出去的。一是我妈最近精神比以前差多了,而且晚上连个能依靠的人都没有,总共就我一个。二是我哥哥眼看就要娶嫂子了,好多针线活计,还有家里要用的各种器皿,都还没准备齐全,我得帮着我妈去料理料理。姨妈和凤姐姐都知道我们家的事,我可没撒谎。三是自从我在园子里住,东南边那个小角门就一直开着,本来是为了我进出方便,可保不准有人为了图省路也从那儿走,又没人检查,要是从那儿出了什么事儿,那不就两边都不好看了。而且我进园子里住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前几年大家年纪都小,家里也没事,有在外面的,不如进来姐妹们一起,做做针线,玩玩闹闹,比在外面干坐着强。现在大家都长大了,也都各有各的事儿。再说姨娘您这边这几年老是碰到不顺心的事儿,那园子又太大,一时照顾不过来,都有关系,少几个人,也能少操点心。所以今天我不但执意要走,还得劝姨娘您能减的就减点儿,也不算失了大家的体统。您也知道我们家以前的情况,难道我们以前也是这么冷冷清清的?”凤姐听了这话,就对王夫人笑着说:“这话在理,就别勉强了。”王夫人点了点头说:“我也没什么好说的,那就随你便吧。” 正说着呢,宝玉他们回来了,说他父亲还没散场,“怕天黑了,所以先让我们回来了。”王夫人忙问:“今天有没有出丑?”宝玉笑着说:“不但没出丑,还得了好多东西呢。”接着,就有老婆子们从二门上小厮手里接过东西来。王夫人一看,有扇子三把,扇坠三个,笔墨共六匣,香珠三串,玉绦环三个。宝玉说:“这是梅翰林送的,那是杨侍郎送的,这是李员外送的,每人一份。”说着,又从怀里掏出一个旃檀香小护身佛说:“这是庆国公单独给我的。”王夫人又问都有哪些人在席,作了什么诗词等等,然后只拿着宝玉那一份,带着宝玉、贾兰、贾环去见贾母。贾母看了,喜欢得不得了,免不了又问了些话。可宝玉心里一直惦记着晴雯,回答完话后,就说骑马颠得骨头疼。贾母便说:“快回房去换了衣服,活动活动就好了,不许睡倒。”宝玉听了,就急忙进园子里去了。 这时候麝月和秋纹已经带着两个丫头在等着了,见宝玉辞别贾母出来,秋纹就把笔墨拿起来,跟着宝玉进园。宝玉嘴里一个劲儿地说“好热”,一边走,一边摘帽子、解衣带,把外面的大衣服都脱下来让麝月拿着,只穿着一件松花绫子夹袄,里面露出大红裤子来。秋纹见这条红裤是晴雯做的针线活,就感叹道:“这条裤子以后收起来吧,真是东西在人没了。”麝月也笑着说:“这是晴雯的针线。”又叹了口气说:“真是物是人非啊!”秋纹拉了麝月一把,笑着说:“这裤子配上松花色袄儿,石青靴子,更显得宝玉这靛青的头,雪白的脸了。”宝玉在前面假装没听见,又走了两步,就停下来说:“我想走走,这可怎么办?”麝月说:“大白天的,怕什么?还怕把你丢了不成!”然后让两个小丫头跟着,“我们把这些东西送回去就来。”宝玉说:“好姐姐,等我一会儿再去。”麝月说:“我们去去就来。两个人手里都拿着东西,倒像摆执事的,一个捧着文房四宝,一个捧着冠袍带履,像什么样子。”宝玉一听,正合心意,就放她们走了。 宝玉带着两个小丫头走到一块石头后面,也没干什么,就问她们:“我不在的时候,你袭人姐姐派人去看晴雯姐姐了吗?”一个小丫头回答说:“打发宋妈妈去看了。”宝玉问:“回来说什么了?”小丫头说:“回来说晴雯姐姐直着脖子叫了一夜,今天早上就闭了眼,不说话了,什么都不知道了,只有喘气的份儿了。”宝玉忙问:“一夜叫的是谁?”小丫头说:“一夜叫的是娘。”宝玉擦了擦眼泪说:“还叫谁了?”小丫头说:“没听见叫别人。”宝玉说:“你糊涂,肯定没听清楚。”旁边另一个小丫头最机灵,听宝玉这么说,就上来说:“她确实糊涂。”又对宝玉说:“不但我听得真切,我还偷偷去看了呢。”宝玉忙问:“你怎么又亲自去看了?”小丫头说:“我想着晴雯姐姐平时和别人不一样,对我们可好了。现在她受了委屈被赶出去,我们又没别的办法救她,就亲自去看看,也不枉她平时疼我们一场。就算有人知道了告诉太太,打我们一顿,我们也愿意。所以我拼着挨顿打,偷偷下去瞧了瞧。谁知道她平时那么聪明,到死都没变。她想着那些俗人没法说话,就只闭眼养神,见我去了就睁开眼,拉着我的手问:‘宝玉去哪儿了?’我告诉她实情。她叹了口气说:‘不能见了。’我就说:‘姐姐为什么不等他回来见一面,这样不就两厢情愿了吗?’她就笑着说:‘你们还不知道。我不是死,如今天上少了一位花神,玉皇大帝命令我去当。我今天未正二刻上任管花,宝玉要到未正三刻才到家,就差那么一会儿,见不着了。世上凡是该死的人,阎王派小鬼来勾魂。要是想拖延一会儿,只要烧点纸钱,浇点浆饭,那鬼就只顾抢钱去了,该死的人就能多活一会儿。我这是天上的神仙来召请,哪能拖延时间!’我听了这话,不太相信,等进屋里看时辰表的时候,果然未正二刻她咽了气,正三刻就有人来叫我们,说你来了。这时间都对上了。”宝玉忙说:“你不识字看书,所以不知道。这原来是有的,不但花有花神,一种花有一位神,还有总花神呢。但不知道她是去当总花神了,还是只管一种花的神?”这丫头一时编不出来。正好这是八月,园子里池上的芙蓉正开着。这丫头就见景生情,忙回答说:“我也问她是管什么花的神,说以后好供奉她。她就说:‘天机不可泄漏。你既然这么虔诚,我只告诉你,你只能告诉宝玉一个人。除了他,要是泄露了天机,五雷就要轰顶。’她就告诉我说,她是专管芙蓉花的。”宝玉听了这话,不但不觉得奇怪,还转悲为喜,指着芙蓉笑着说:“这花也得有她这样的人去管。我就料想她那样的人肯定能有一番作为。虽然她超脱了苦海,以后不能相见,也难免伤心思念。”又想:“虽然临终没见着,现在去她灵前拜一拜,也算是尽了这五六年的情谊。” 宝玉想着就急忙回到屋里,又重新穿戴好,只说去看黛玉,就一个人出了园子,往上次的地方去,以为晴雯的灵柩停在那儿。谁知道她哥嫂见她一咽气就报了上去,想早点拿到几两发送的例银。王夫人知道后,就赏了十两烧埋银子,又命令:“马上送到外面烧化了。得女儿痨死的,千万不能留!”她哥嫂拿了银子,就雇了人来入殓,抬到城外化人场去了。剩下的衣服、鞋子、簪子、耳环,大概值三四百金,她兄嫂自己收起来留作以后用。两人锁上门,一起送殡去了,还没回来。宝玉扑了个空。 宝玉在那儿站了半天,没办法,只好又回到园子里。回到屋里,觉得特别没意思,就顺路去找黛玉。偏偏黛玉不在屋里,问丫鬟们,丫鬟们说:“去宝姑娘那儿了。”宝玉又到蘅芜苑,只见里面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屋里的东西都搬得差不多了,不禁大吃一惊。忽然看见一个老婆子走过来,宝玉忙问是怎么回事。老婆子说:“宝姑娘出去了。这儿交给我们看着,还没搬完呢。我们帮着送了些东西去,马上就完了。你老人家请出去吧,让我们扫扫灰尘也好,以后你老人家也不用往这儿跑了。”宝玉听了,愣了半天,看着院子里的香藤异蔓,还是那么翠绿,可不知怎么的,忽然觉得比昨天凄凉多了,心里更难受了。默默地出来,又看见门外的翠樾埭上半天也没人走动,不像以前各处屋里的丫鬟们不约而来,络绎不绝。又低头看看埭下的水,还是缓缓地流着。心里想:“天地间怎么会有这么无情的事!”悲伤了一阵,又想到司棋、入画、芳官等五个人走了,晴雯死了,现在宝钗又搬走了,迎春虽然还没走,可这几天也不见回来,而且接连有媒人来求亲。大概园子里的人不久都要散了。就算烦恼也没用。不如还是去找黛玉,和她相伴一天,回来再和袭人在一起,就这两三个人,说不定还能同死同归呢。想着就又往潇湘馆去,偏偏黛玉还没回来。宝玉想应该出去迎一迎,可又不忍心悲伤,还是不去了,垂头丧气地又回来了。 正在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时候,王夫人的丫头来找他说:“老爷回来了,找你呢,又有好题目了。快走,快走。”宝玉听了,只好跟着出来。到了王夫人屋里,他父亲已经出去了。王夫人派人把宝玉送到书房。 这时候贾政正和众幕友们谈论寻秋的乐趣,又说:“快散的时候忽然说到一件事,那可是千古佳话,‘风流隽逸,忠义慷慨’这八个字都占全了,真是个好题目,大家得作一首挽词。”众幕宾听了,都急忙请教是什么妙事。贾政就说:“以前有个被封王的叫恒王,到青州去镇守。这恒王特别好色,而且公事之余喜欢练武,就选了好多美女,天天练习武事。每次公事之余就连续开宴,让那些美女们练习战斗、比武之类的事。他的姬妾中有个姓林排行老四的,长得最漂亮,武艺也更精湛,大家都叫她林四娘。恒王最宠爱她,就提拔她统领其他姬妾,还叫她‘姽婳将军’。”众清客都称赞说:“妙极神奇。竟然在‘讙匼’下面加‘将军’两个字,反而更显得妩媚风流,真是绝世奇文。这恒王也算是千古第一风流人物了。”贾政笑着说:“话是这么说,但还有更奇更让人感叹的事。”众清客都惊讶地问:“不知道还有什么奇事?”贾政说:“谁知道第二年就有‘黄巾’‘赤眉’那些流贼的余党又聚集在一起,在山左一带抢掠。恒王觉得这些家伙就像恶狗绵羊,不值得大动干戈,就带着轻骑兵去剿灭。没想到这些贼寇很狡猾,用了些诡计,恒王打了两仗都没赢,还被贼寇给杀了。于是青州城里的文武官员,个个都说‘恒王都打不过,我们又能怎样!’就打算献城投降。林四娘听到这个噩耗,就召集众女将,下令说:‘我们都承蒙恒王的大恩,顶天立地之人,不能报答他的万分之一。现在恒王为国捐躯,我也打算为他而死。你们有愿意跟我去的,就马上和我一起出发;有不愿意的,也早点各自散去。’众女将听她这么说,都齐声说愿意。于是林四娘就带着众人连夜出城,一直杀到贼营里。贼寇们没防备,被她们杀了几个首领。可后来贼寇们发现原来只是几个女人,觉得她们成不了事,就回兵反攻,奋力一阵厮杀,把林四娘她们一个都没留下,不过倒也成就了林四娘的一片忠义之心。后来报到京城,从天子到百官,没有不惊叹称奇的。后来朝廷自然又派人去剿灭,天兵一到,那些贼寇就化为乌有了,这就不用多说了。就单说林四娘这事儿,各位听了,羡慕不羡慕呢?”众幕友都感叹道:“实在是可羡可奇,真是个好题目,确实该大家都来作一首挽词。”说着,早有人拿了笔砚,按照贾政说的稍加改动了几个字,就写成了一篇短序,递给贾政看。贾政说:“也就这样吧。他们那儿本来就有原序。昨天因为又接到恩旨,让核查以前那些应该嘉奖却遗漏没上奏的各类人等,不管是僧尼乞丐还是妇女,只要有一件事值得嘉奖,就马上把履历送到礼部去申请恩奖。所以林四娘的原序也送到礼部去了。大家听到这个新鲜事儿,所以都要作一首《姽婳词》,来记载她的忠义。”众人听了,又笑着说:“这是应该的。只是更让人羡慕的是,本朝有这么多从古至今都没有的旷典隆恩,实在是历代都比不上的,可以说是‘圣朝无阙事’,唐朝人提前就说了,竟然应在本朝。像现在这个年代,才真不辜负这一句话。”贾政点了点头说:“正是。” 说话间,贾环叔侄也到了。贾政让他们看了题目。他们两个虽然也能作诗,比起肚子里的学问,和宝玉也差不太多。但第一呢,他们两个走的是科举考试那条路,要是论科举文章,好像比宝玉强点儿,可要是论杂学,那就远远比不上了;第二呢,他们俩才思比较迟钝,不像宝玉那么空灵娟逸,每次作诗就像写八股文一样,未免有点呆板生硬。那宝玉虽然算不上是个正儿八经的读书人,可多亏他天性聪明,而且平时喜欢看些杂书,他觉得古人也有瞎编乱造、出错的地方,没必要太较真。要是总是前怕狼后怕虎的,就算堆砌出一篇文章来,也觉得没什么意思。因为心里有这种想法,每次看到一个题目,不管难易,他都能轻松应对,就像世上那些能说会道的人,没影的事儿都能说得跟真的似的,凭着一张巧嘴,长篇大论,胡编乱扯,也能弄出一篇文章来。虽然没什么根据,可听起来让人如沐春风。就算有那些一本正经批评的人,也没法盖过他这种潇洒劲儿。最近贾政年纪大了,对名利看得淡了,可一开始他也是个诗酒风流、不拘小节的人,因为在子侄辈里,少不了要教导他们走正路。最近看宝玉虽然不怎么读书,可还挺能理解这些事儿的,仔细一评判,也不算太给祖宗丢脸。就想到祖宗们,也都各有各的样子,就算有精通科举的,也没见有谁飞黄腾达的,看来这也是贾家的命数。再加上母亲溺爱,所以也就不硬逼他走科举这条路了。所以最近对他就是这样的态度。又想让贾环和贾兰在科举之余,要是也能像宝玉这样就好了,所以每次作诗,肯定把他们三个一起叫来对着作。 闲话少说。且说贾政又让他们三个各作一首挽词,谁先写好有赏,写得好的额外再加赏。贾兰和贾环最近当着好多人的面都作过几首诗了,胆子也大了,现在看了题目,就自己去琢磨。一会儿,贾兰先写好了。贾环生怕落后,也很快写出来了。他们俩都已经抄录好了,宝玉还在发呆呢。贾政和众人就先看他们俩的诗。贾兰写的是一首七言绝句,上面写着: 姽婳将军林四娘,玉为肌骨铁为肠, 捐躯自报恒王后,此日青州土亦香。 众幕宾看了,都纷纷夸赞:“小哥儿才十三岁就能写出这样的诗,可见家学渊源,真是不假。”贾政笑着说:“小孩子的话,能写成这样也不容易了。”又看贾环的,是一首五言律诗,写着: 红粉不知愁,将军意未休。 掩啼离绣幕,抱恨出青州。 自谓酬王德,讵能复寇仇。 谁题忠义墓,千古独风流。 众人都说:“这首更好。到底是大几岁,立意又不一样。”贾政说:“也没什么大错,就是不够恳切。”众人说:“这就不错了。三爷才大不了两岁,还没成年就能写成这样,再用点功,过几年,恐怕就和竹林七贤里的大阮小阮差不多了。”贾政说:“过奖了。只是他不肯读书,这是个毛病。”又问宝玉怎么样了。众人说:“二爷肯定是精心构思,肯定又是那种风流悲感的风格,和他们的不一样。”宝玉笑着说:“这个题目好像不太适合近体诗,得用古体诗,要么是歌,要么是行,写一首长篇的才行,这样才能表达得恳切。”众人听了,都站起来点头拍手说:“我说他立意不同吧!每次拿到一个题目,他肯定先考虑用什么体裁合适,这就是老手的妙法。就像裁衣服一样,没下剪刀之前,得先量好尺寸。这个题目叫《姽婳词》,而且既然已经有了序,那肯定得是长篇歌行才合适。要么就模仿白乐天的《长恨歌》,要么就模仿古代的咏史诗,半叙事半抒情,流利飘逸,这样才能接近妙境。”贾政听了,也觉得有道理,就自己拿起笔对着纸,又对宝玉笑着说:“既然这样,你念我写。写得不好,我可捶你。谁让你先夸下海口的!”宝玉只好念了一句:“恒王好武兼好色,”贾政写下来看了看,摇摇头说:“粗俗。”一个幕宾说:“就得这样才古朴,其实并不粗俗。再看看下面的。”贾政说:“先留着吧。”宝玉又念道: 遂教美女习骑射。秾歌艳舞不成欢, 列阵挽戈为自得。 贾政写出来,众人都说:“就这第三句就古朴老健,非常妙。这四句平铺直叙,也很得体。”贾政说:“别乱夸,看看转折得怎么样。”宝玉念道: 眼前不见尘沙起,将军俏影红灯里。 众人听了这两句,都叫起来:“妙!好一个‘不见尘沙起’!又接上一句‘俏影红灯里’,用词用句,都出神入化了。”宝玉又说: 叱咤时闻口舌香,霜矛雪剑娇难举。 众人听了,都拍手笑着说:“这更形象了。难道宝公当时也在场,看到她的娇美还闻到她的香气了?不然怎么能描写得这么细致。”宝玉笑着说:“女孩子习武,就算再勇猛,也比不上男人。不用问也能想象出她娇弱的样子。”贾政说:“还不快接着写,又在这儿贫嘴。”宝玉只好又想了想,念道: 丁香结子芙蓉绦, 众人都说:“转韵转到‘绦’,‘萧’韵,更妙了,这样才流利飘荡。而且这一句也很绮靡秀媚。”贾政写了,看了看说:“这一句不好。已经写了‘口舌香’‘娇难举’,何必又来这一句。这是没力气了,所以才用这些华丽的词来凑数。”宝玉笑着说:“长诗也得有点词藻来点缀一下,不然就太单调了。”贾政说:“你就知道用这些,可这一句下面怎么转到武事上去?要是再多说两句,不就画蛇添足了吗?”宝玉说:“这样的话,下面一句转折收尾,应该也可以。”贾政冷笑一声说:“你有多大本事?上面说了一句很宽泛的话,现在又要一句既转折又收尾,难道你能行?”宝玉听了,低下头想了想,说了一句: 不系明珠系宝刀。 忙问:“这一句还行吗?”众人都拍案叫绝。贾政写了,看着笑着说:“先放着,接着写。”宝玉说:“要是行,我就一口气写下去了。要是不行,干脆涂了,我再想别的意思,重新措辞。”贾政听了,就呵斥道:“别废话!写得不好就再写,就算写十篇百篇,还怕累着你了?”宝玉听了,只好又想了一会儿,念道: 战罢夜阑心力怯,脂痕粉渍污鲛鮹。 贾政说:“又一段了。下面呢?”宝玉说: 明年流寇走山东,强吞虎豹势如蜂。 众人说:“好一个‘走’字!就看出高低了。而且整句转折也不呆板。”宝玉又念道: 王率天兵思剿灭,一战再战不成功。 腥风吹折陇头麦,日照旌旗虎帐空。 青山寂寂水澌澌,正是恒王战死时。 雨淋白骨血染草,月冷黄沙鬼守尸。 众人都说:“妙极了,妙极了!布局、叙事、词藻,没有一处不好的。再看看怎么写到林四娘,肯定还有更妙的转折和奇句。”宝玉又念道: 纷纷将士只保身,青州眼见皆灰尘, 不期忠义明闺阁,愤起恒王得意人。 众人都说:“铺叙得很委婉。”贾政说:“太长了,下面恐怕要累赘了。”宝玉于是又念道: 恒王得意数谁行,姽婳将军林四娘, 号令秦姬驱赵女,艳李秾桃临战场。 绣鞍有泪春愁重,铁甲无声夜气凉。 胜负自然难预定,誓盟生死报前王。 贼势猖獗不可敌,柳折花残实可伤, 魂依城郭家乡近,马践胭脂骨髓香。 星驰时报入京师,谁家儿女不伤悲! 天子惊慌恨失守,此时文武皆垂首。 何事文武立朝纲,不及闺中林四娘! 我为四娘长太息,歌成馀意尚傍徨。 念完了,众人都不停地夸赞,又都从头看了一遍。贾政笑着说:“虽然说了不少,可到底不太恳切。”然后说:“去吧。”三个人就像得到大赦一样,一起出来,各自回房了。 众人都没什么别的事,不过就是晚上睡觉而已。只有宝玉心里特别难受,回到园子里,突然看到池上的芙蓉花,想起小丫鬟说晴雯成了芙蓉花神,心里又高兴起来,就对着芙蓉花感叹了一会儿。又想起晴雯死后还没到她灵前祭拜过,现在何不在芙蓉花前祭一祭,这样岂不是更别致。想着就打算行礼。可又停住了说:“虽然这样,也不能太草率,得衣冠整齐,祭品完备,才算是诚心敬意。”想了想,“现在要是学那些世俗的祭奠礼仪,肯定不行;得另辟蹊径,弄出点新花样,风流奇异,和世俗没关系,这样才配得上我们俩的为人。况且古人说过:‘潢污行潦,苹蘩蕴藻之贱,可以羞王公,荐鬼神。’本来就不在东西的贵贱,全在心里是不是诚敬。这是其一。二则诔文挽词也得有自己的独特见解,放开手脚去写,不能抄袭前人的套路,写几句敷衍了事的话来糊弄人,必须得是一边流泪一边写,一个字一哽咽,一句话一哭泣,宁可文章写得不够好但悲情要足够,千万不能只追求词藻华丽而失去了悲伤的情感。况且古人写文章经常用隐喻,不是我开创的。无奈现在的人都被功名迷惑了,古风都没了,如果不合时宜,对功名有妨碍。我又不稀罕那功名,也不是为了让世人看了称赞,何必不效仿楚人的《大言》、《招魂》、《离骚》、《九辩》、《枯树》、《问难》、《秋水》、《大人先生传》等写法,要么杂用单句,要么偶成短联,要么用典故,要么设比喻,随意发挥,信笔写去,高兴了就拿文章当游戏,悲伤了就用文字抒发内心的痛苦,写到把意思表达清楚为止,何必像世俗之人那样被格式束缚呢。”宝玉本来就不是个循规蹈矩读书的人,心里又有了这些想法,怎么能写出好诗文呢。他就自己随意编纂,也不让别人知道,所以写得特别大胆,竟然杜撰出一篇长文,用晴雯平时喜欢的冰鲛縠写成楷书,名字叫《芙蓉女儿诔》,前面有序,后面有歌。又准备了四样晴雯喜欢的东西,在夜里月光下,让小丫鬟捧到芙蓉花前。先行了礼,然后把诔文挂在芙蓉花枝上,哭泣着念道: 维 太平不易之元,蓉桂竞芳之月,无可奈何之日,怡红院浊玉,谨以群花之蕊,冰鲛之縠,沁芳之泉,枫露之茗,四者虽微,聊以达诚申信,乃致祭于白帝宫中抚司秋艳芙蓉女儿之前曰:窃思女儿自临浊世,迄今凡十有六载。其先之乡籍姓氏,湮沦而莫能考者久矣。而玉得于衾枕栉沐之间,栖息宴游之夕,亲昵狎亵,相与共处者,仅五年八月有畸。噫!女儿曩生之昔,其为质则金玉不足喻其贵,其为性则冰雪不足喻其洁,其为神则星日不足喻其精,其为貌则花月不足喻其色。姊妹悉慕媖娴,妪媪咸仰惠德。孰料鸠鸩恶其高,鹰鸷翻遭罦罬,薋葹妒其臭,茝兰竟被芟鉏!花原自怯,岂奈狂飙;柳本多愁,何禁骤雨。偶遭蛊虿之谗,遂抱膏肓之疚。故尔樱唇红褪,韵吐呻吟;杏脸香枯,色陈顑颔。诼谣謑诟,出自屏帏,荆棘蓬榛,蔓延户牖。岂招尤则替,实攘诟而终。既忳幽沉于不尽,复含罔屈于无穷。高标见嫉,闺帏恨比长沙;直烈遭危,巾帼惨于羽野。自蓄辛酸,谁怜夭折!仙云既散,芳趾难寻。洲迷聚窟,何来却死之香?海失灵槎,不获回生之药。眉黛烟青,昨犹我画;指环玉冷,今倩谁温?鼎炉之剩药犹存,襟泪之余痕尚渍。镜分鸾别,愁开麝月之奁;梳化龙飞,哀折檀云之齿。委金钿于草莽,拾翠バ于尘埃。楼空鳷鹊,徒悬七夕之针;带断鸳鸯,谁续五丝之缕?况乃金天属节,白帝司时,孤衾有梦,空室无人。桐阶月暗,芳魂与倩影同销,蓉帐香残,娇喘共细言皆绝。连天衰草,岂独蒹葭;匝地悲声,无非蟋蟀。露苔晚砌,穿帘不度寒砧;雨荔秋垣,隔院希闻怨笛。芳名未泯,檐前鹦鹉犹呼;艳质将亡,槛外海棠预老。捉迷屏后,莲瓣无声;斗草庭前,兰芽枉待。抛残绣线,银笺彩缕谁裁?折断冰丝,金斗御香未熨。昨承严命,既趋车而远涉芳园;今犯慈威,复拄杖而遽抛孤柩。及闻槥棺被燹,惭违共穴之盟;石椁成灾,愧迨同灰之诮。尔乃西风古寺,淹滞青磷;落日荒丘,零星白骨。楸榆飒飒,蓬艾萧萧。隔雾圹以啼猿,绕烟塍而泣鬼。自为红绡帐里,公子情深;始信黄土垄中,女儿命薄!汝南泪血,斑斑洒向西风;梓泽余衷,默默诉凭冷月。呜呼!固鬼蜮之为灾,岂神灵而亦妒。钳诐奴之口,讨岂从宽;剖悍妇之心,忿犹未释!在君之尘缘虽浅,然玉之鄙意岂终。因蓄惓惓之思,不禁谆谆之问。始知上帝垂旌,花宫待诏,生侪兰蕙,死辖芙蓉。听小婢之言,似涉无稽;以浊玉之思,则深为有据。何也?昔叶法善摄魂以撰碑,李长吉被诏而为记,事虽殊,其理则一也。故相物以配才,苟非其人,恶乃滥乎?始信上帝委托权衡,可谓至洽至协,庶不负其所秉赋也。因希其不昧之灵,或陟降于兹;特不揣鄙俗之词,有污慧听。乃歌而招之曰: 天何如是之苍苍兮,乘玉虬以游乎穹窿耶? 地何如是之茫茫兮,驾瑶像以降乎泉壤耶? 望繖盖之陆离兮,抑箕尾之光耶? 列羽葆而为前导兮,卫危虚于旁耶? 驱丰隆以为比从兮,望舒月以离耶? 听车轨而伊轧兮,御鸾鹥以征耶? 问馥郁而崛毁猓纫蘅杜以为纕耶? 炫裙裾之烁烁兮,镂明月以为打当耶? 籍葳蕤而成坛畸兮,檠莲焰以烛兰膏耶? 文瓟匏以为觯斝兮,漉醁乙愿」瘐耶? 瞻云气而凝盼兮,仿佛有所觇耶? 俯窈窕而属耳兮,恍惚有所闻耶? 期汗漫而无夭阏兮,忍捐弃余于尘埃耶? 倩风廉之为余驱车兮,冀联辔而携归耶? 余中心为之慨然兮,徒嗷嗷而何为耶? 君偃然而长寝兮,岂天运之变于斯耶? 既窀穸且安稳兮,反其真而复奚化耶? 余犹桎梏而悬附兮,灵格余以嗟来耶? 来兮止兮,君其来耶! 若夫鸿蒙而居,寂静以处,虽临于兹,余亦莫睹。搴烟萝而为步幛,列枪蒲而森行伍。警柳眼之贪眠,释莲心之味苦。素女约于桂岩,宓妃迎于兰渚。弄玉吹笙,寒簧击敔。征嵩岳之妃,启骊山之姥。龟呈洛浦之灵,兽作咸池之舞。潜赤水兮龙吟,集珠林兮凤翥。爰格爰诚,匪簠匪筥。发轫乎霞城,返旌乎玄圃。既显微而若通,复氤氲而倏阻。离合兮烟云,空蒙兮雾雨。尘霾敛兮星高,溪山丽兮月午。何心意之忡忡,若寤寐之栩栩。余乃欷歔怅望,泣涕傍徨。人语兮寂历,天籁兮筼筜。鸟惊散而飞,鱼唼喋以响。志哀兮是祷,成礼兮期祥。呜呼哀哉!尚飨! 宝玉读毕,遂焚帛奠茗,犹依依不舍。小鬟催至再四,方才回身。忽听山石之后有一人笑道:“且请留步。”二人听了,不免一惊。那小鬟回头一看,却是个人影从芙蓉花中走出来,他便大叫:“不好,有鬼。晴雯真来显魂了!”唬得宝玉也忙看时… 第151章 贾迎春误嫁中山狼 且说宝玉在晴雯的祭礼结束后,正独自伤感,冷不丁听到花影里传出声响,吓得他一哆嗦。待他壮着胆子走过去一瞧,竟是林黛玉笑意盈盈地站在那里。黛玉打趣道:“你这祭文可真是别出心裁,说不定能和曹娥碑齐名流传后世呢。”宝玉一听,脸刷地红了,不好意思地回应:“我就觉得以往那些祭文都太老套了,所以搞了个新花样,本就是我自己瞎琢磨着玩的,谁成想被你给听见了。你要是觉得有啥不妥,帮我改改呗。”黛玉来了兴致,追问:“原稿在哪呢?我可得好好品一品。你那洋洋洒洒一大篇,我都没太弄明白讲的啥,就记住中间两句,什么‘红绡帐里,公子多情,黄土垄中,女儿薄命。’这两句意思倒是不错,可就是‘红绡帐里’有点太常见啦。咱现成的好素材不用,是不是傻呀?”宝玉一头雾水,忙问:“啥现成的素材呀?”黛玉笑着解释:“咱现在不都是用霞影纱糊窗户嘛,你就不能说‘茜纱窗下,公子多情’?”宝玉一听,乐得上蹿下跳,直夸:“妙啊,太妙了!还是你聪明,这脑瓜转得就是快。你瞧瞧,这世上现成的好东西可多了去了,就是那些笨家伙想不到也说不出。不过呢,这一改虽然特别棒,但你能这么说,我可不敢当啊。”说着,嘴里像倒豆子似的,连着说了一二十个“不敢”。黛玉白了他一眼,嗔怪道:“这有啥,我的窗户不就相当于你的窗户,干嘛分得那么清。古人就算和陌生人,都能大方分享好东西,咱这关系,还用得着客气?”宝玉也笑着说:“交朋友可不看这些身外之物,就算是金银财宝,也不该斤斤计较。可要是冒犯了女孩子,那可绝对不行。要不我把‘公子’‘女儿’都改了,就当是你给晴雯写的,这主意咋样?再说你平时对晴雯也挺好的,我宁可不要这篇文章,也不能丢了这‘茜纱’的好句子。干脆改成‘茜纱窗下,小姐多情,黄土垄中,丫鬟薄命。’这么一改,虽然和我没直接关系了,我心里也舒坦。”黛玉又好气又好笑:“晴雯又不是我的丫头,我干嘛这么说。而且小姐丫鬟的叫着,也不太文雅,等我的紫鹃以后不在了,我这么说还差不多。”宝玉急得直摆手:“你这是何苦咒紫鹃呢。”黛玉哼了一声:“是你要咒的,可不是我。”宝玉眼珠一转,又有了新点子:“我又想到一个绝佳的,你听听。就说‘茜纱窗下,我本无缘;黄土垄中,卿何薄命。’”黛玉一听,脸色瞬间变了,心里像揣了只小兔子,各种猜疑,但表面上还强装镇定,连忙笑着点头称赞:“改得好,真不错。别再改了,你赶紧去忙正事儿吧。刚才太太派人叫你明天一早去大舅母那边。你二姐姐的婚事定下来了,好像明天那家来人下聘,所以叫你们都过去呢。”宝玉一听,嘟囔着:“着什么急啊?我这身体也不太舒服,明天还不一定能去呢。”黛玉皱着眉头数落:“你又来了,我劝你还是改改你那臭脾气吧。你都老大不小了,还这么任性……”话还没说完,就咳嗽起来了。宝玉赶紧说:“这儿风大,咱别在这儿傻站着了,快回去吧。”黛玉说:“我也回去休息了,明天见。”说完,就自顾自走了。宝玉只好垂头丧气地往回走,走着走着,突然想起黛玉没人陪着,又赶紧叫个小丫头跟着黛玉回去。他自己回到怡红院,正好王夫人派了个老嬷嬷来,说的和黛玉告诉他的一样,让他明天一早去贾赦那边。 原来啊,贾赦已经把迎春许配给孙家了。这孙家是大同府的,祖上是军官,以前还是宁荣府的门生呢,也算是世交。现在孙家在京城里就剩一个人,正袭着指挥的官职,叫孙绍祖。这人长得高高大大,身体倍儿棒,骑马射箭样样精通,还特别会应酬,不到三十岁,家里也挺有钱的,正在兵部等着升官呢。他没结婚,贾赦看他是世交的孙子,人品家境都不错,就相中他做女婿了。也跟贾母说了。贾母心里不太满意,可又觉得拦不住,儿女的婚事都是天注定的,何况这是亲爹的主意,自己也没必要多管闲事,就只说了句“知道了”,别的啥也没说。贾政特别讨厌孙家,虽说两家是世交,可当年孙家祖上就是因为羡慕荣宁二府的势力,有求于他们才拜在门下的,根本不是什么书香门第,所以贾政劝了贾赦两次,可贾赦不听,他也没办法了。 宝玉从来没见过孙绍祖,第二天只能硬着头皮去应付一下。他听说娶亲的日子特别急,今年就得过门,又听说邢夫人把迎春从大观园接出去了,心里更没劲儿了,整天迷迷糊糊的,不知道该干啥。还听说迎春陪嫁过去四个丫头,他气得直跺脚,叹着气说:“这下可好,世上又少了五个干净人了。”从那以后,他每天都跑到紫菱洲附近溜达,看着那地方冷冷清清的,窗户没人开,帘子也不动,就几个上夜班的老婆子在那儿。再看看岸上的蓼花苇叶,池里的翠荇香菱,也都病恹恹的,好像在怀念以前的日子,和以前那生机勃勃的样子比起来,简直差太远了。宝玉心里难受,忍不住就作了一首歌: 池塘一夜秋风冷,吹散芰荷红玉影。 蓼花菱叶不胜愁,重露繁霜压纤梗。 不闻永昼敲棋声,燕泥点点污棋枰。 古人惜别怜朋友,况我今当手足情! 宝玉刚吟完,就听背后有人笑着说:“你又在这儿发什么呆呢?”宝玉回头一看,原来是香菱。宝玉笑着转身问:“我的好姐姐,你怎么跑这儿来了?好久都没见你进园子逛逛了。”香菱高兴地拍着手说:“我怎么没来。现在你哥哥回来了,我可没以前那么自由了。刚才我们奶奶叫人找你凤姐姐,没找着,说在园子里呢。我听说了,就主动进来找她。碰到她的丫头,说在稻香村。我这正往稻香村去呢,没想到就碰到你了。我问问你,袭人姐姐最近怎么样?晴雯姐姐怎么突然就没了,得的什么病啊?还有二姑娘搬出去也太快了,你看这地方空落落的。”宝玉一个劲儿地回答,还让香菱跟他回怡红院喝茶。香菱说:“现在不行,我得先找到琏二奶奶,把正事儿办完了再去。”宝玉好奇地问:“什么正事儿这么着急?”香菱说:“就是你哥哥娶媳妇的事儿,所以才急。”宝玉说:“哦,原来是这样。那到底是哪家的姑娘啊?这半年光听你们吵吵了,今天说张家好,明天又说李家好,后天又议论王家的。这些人家的女儿也不知道上辈子造了什么孽,被你们这么议论来议论去。”香菱笑着说:“现在定下来了,不用再讨论别家了。”宝玉赶紧问:“定的哪家啊?”香菱说:“上次你哥哥出门做生意,顺路去了个亲戚家。这门亲事本来就是老亲,而且和我们家在户部都挂着名做生意,也是个大户人家。前几天说起这事儿,你们两府都知道。在长安城里,从上到下,都叫他家‘桂花夏家’。”宝玉笑着问:“为什么叫‘桂花夏家’呢?”香菱解释说:“他家本来姓夏,特别有钱。别的地儿就不说了,光种桂花就有好几十顷,这长安城里城外的桂花局都是他家的,连宫里摆的那些桂花盆景都是他家进贡的,所以才有这个外号。现在他家老太爷不在了,就剩老奶奶带着一个亲生女儿过日子,也没有儿子,这一门眼看着就要绝后了。”宝玉满不在乎地说:“咱管他绝不绝后呢,这姑娘怎么样?你们大爷怎么就看上了?”香菱笑着说:“一方面是缘分,另一方面就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呗。当年两家经常往来,小时候还一起玩过。算起来是姑舅兄妹,也没什么嫌疑。虽然分开了几年,前几天一到他家,夏奶奶没有儿子,看到你哥哥长得这么好,又哭又笑的,比看到自己儿子还高兴。又令他兄妹相见,这姑娘长得跟朵花似的,还在家里读书写字呢,所以你哥哥一眼就相中了。在人家家里连当铺里的伙计们都住了三四天,人家还想让多住几天,好容易才回来。你哥哥一进门,就缠着我们奶奶去求亲。我们奶奶以前也见过这姑娘,门当户对的,就答应了。和这边姨太太、凤姑娘商量了一下,派人去一说就成了。就是娶亲的日子太急,所以我们都忙得晕头转向的。我还盼着早点把新媳妇娶过来,又多一个能一起写诗的人呢。”宝玉冷笑了一声说:“虽说如此,可我听你这么一说,倒有点担心你以后的日子呢。”香菱一听,脸刷地红了,严肃地说:“你这是什么话!咱们平时关系都不错,今天你突然说这些,什么意思?怪不得大家都说你这人不好亲近。”说完,转身就走了。 宝玉看着香菱的背影,心里空落落的,像丢了什么东西似的,在那儿站了半天,胡思乱想,不知不觉眼泪就流下来了。他无精打采地回到怡红院。这一晚上都没睡好,在梦里还喊着晴雯的名字,要么就被噩梦吓醒,折腾得够呛。第二天就不想吃东西,还发起烧来。这都是最近抄检大观园、司棋被赶走、迎春出嫁、晴雯去世这些事儿带来的惊吓、羞辱和悲伤,再加上受了点风寒,就一下子病倒了。贾母听说了,天天亲自来看他。王夫人心里后悔,觉得自己当初对晴雯太过分了。可她心里这么想,脸上却不表现出来。只是吩咐那些奶妈们好好照顾宝玉,一天带两次医生来把脉开药。过了一个月,宝玉才慢慢好起来。贾母让他好好保养,一百天之内不许吃荤腥油腻的东西,也不能出门。这一百天里,连院子门口都不让他去,只能在屋里玩。四五十天之后,宝玉就憋不住了,像个小炮仗似的,可贾母和王夫人就是不同意,他也没办法。只能和那些丫鬟们在屋里瞎折腾,玩各种花样。又听说薛蟠摆酒唱戏,热闹得很,还把媳妇娶进了门,听说那夏家小姐长得特别俊,还懂点文墨,宝玉心里痒痒的,恨不得马上跑过去瞧一瞧。再过些日子,又听说迎春出嫁了。宝玉想起以前姐妹们在一起,整天嘻嘻哈哈,亲密无间,可从今往后,就算再见面,也不可能像以前那么好了。现在又不能去看一眼,心里那叫一个难受。没办法,只能忍着,和丫鬟们闹闹,解解闷,好歹不用被贾政逼着读书了。这一百天里,除了没把怡红院拆了,宝玉和丫鬟们简直闹翻了天,什么稀奇古怪的事儿都玩了个遍。这些事儿啊,咱就先不说了。 再说说香菱,自从那天教训了宝玉之后,心里就觉得宝玉是故意冒犯她,“怪不得宝姑娘不敢和他亲近,看来我和宝姑娘比起来差远了;怪不得林姑娘老是和他吵架哭鼻子,肯定是他老冒犯人家。以后我可得离他远点。”所以从那以后,香菱连大观园都不怎么进来了。每天忙得晕头转向的,薛蟠娶了媳妇,香菱以为自己有了依靠,能轻松点了;再加上听说新媳妇是个才貌双全的佳人,肯定温柔和善,所以香菱盼着新媳妇进门,比薛蟠还着急呢。好不容易盼到娶亲那天,香菱那叫一个殷勤,小心翼翼地伺候着。 这夏家小姐今年才十七岁,长得那叫一个漂亮,也认识几个字。要说这心思和手段,和王熙凤有得一拼。就是有个毛病,她小时候父亲就去世了,又没有兄弟姐妹,她妈把她当成宝贝一样,宠得不得了,要啥给啥,结果就养成了个坏脾气。觉得自己像仙女一样,别人都是臭泥巴,外表看着挺温柔,内里却是个火爆脾气。在家的时候就经常对丫鬟们发脾气,不是骂就是打。现在嫁了人,觉得自己是当家主母了,不能再像当姑娘时那么害羞温柔,得拿出点威风来,才能镇得住人;再加上看到薛蟠脾气又硬,花钱又大手大脚,要是不赶紧把他收拾服帖了,以后自己可没法当家作主,又看到香菱长得漂亮又有才,心里就更不舒服了,就像宋太祖容不下南唐一样,“我的地盘怎么能有别人撒野”。因为她家种了好多桂花,她小名叫金桂。她在家的时候就不许别人说“金桂”这两个字,谁要是不小心说了,肯定得挨一顿打。她觉得“桂花”这两个字肯定没法禁止,就想换个名字,想到桂花和广寒嫦娥有点关系,就把桂花改成了嫦娥花,也显示自己的身份高贵。 薛蟠本来就是个喜新厌旧的人,而且是个有勇无谋的家伙,现在娶了这么个媳妇,刚开始还觉得新鲜,对金桂百依百顺。金桂一看这情况,就开始得寸进尺。刚开始一个月,两人还能势均力敌,可两个月之后,薛蟠就有点招架不住了。有一天,薛蟠喝了酒,想做点什么事,先和金桂商量,金桂不同意。薛蟠忍不住说了几句,赌气自己去做了。这可把金桂气坏了,哭得跟个泪人似的,茶饭不思,还装起病来。请医生来看,医生说“气血不顺,得吃点宽胸顺气的药”。薛姨妈气得把薛蟠骂了一顿,说:“你都娶了媳妇了,马上都要有儿子了,还这么胡闹。人家姑娘多好啊,像个宝贝似的,人家看上你才嫁给你。你不好好过日子,还喝了酒瞎折腾,折腾人家姑娘。现在花钱买药,你活该。”薛蟠听了,后悔得不行,反过来安慰金桂。金桂看到婆婆这么说丈夫,更得意了,就开始摆架子,不理薛蟠。薛蟠没了主意,只能自己生闷气。好不容易过了十天半个月,才慢慢哄好金桂,从那以后,薛蟠更加小心翼翼,气势也矮了半截。金桂看到丈夫被自己拿捏住了,婆婆又好欺负,就开始变本加厉。刚开始只是欺负薛蟠,后来又对薛姨妈撒娇讨好,慢慢地又想对薛宝钗下手。宝钗早就看穿了她的心思,每次都能巧妙应对,用话把她顶回去。金桂知道宝钗不好惹,想找机会又找不到,只能暂时忍着,假装讨好。有一天,金桂没事,和香菱闲聊,问香菱的家乡父母。香菱说都不记得了,金桂就不高兴了,说香菱故意骗她。又问香菱“香菱”这名字是谁起的,香菱说:“是姑娘起的。”金桂冷笑一声:“人人都说你姑娘聪明,我看这名字就起得不好。”香菱忙笑着说:“哎呀,奶奶您不知道,我们姑娘的学问连姨老爷都经常夸呢。”想知道后面发生了什么事,那就得等下回分解了。 第152章 胡诌妒妇方 且说金桂听了香菱的话,脖子一扭,嘴一撇,鼻子里哼了两声,拍着手冷笑道:“菱角花能有多香?真要是菱角香,那那些正儿八经的香花还不得气炸了?这也太不通情理了!”香菱赶忙解释:“不只是菱角花,荷叶莲蓬也都有股清香呢。只不过这香和花香不太一样,要是在安静的早晚细细品味,那股香比花儿还好闻。就连菱角、鸡头米、苇叶、芦根沾了风露后,那股清香都能让人神清气爽。”金桂不依不饶:“照你这么说,兰花桂花的香都不行了?”香菱说得兴起,忘了忌讳,接口道:“兰花桂花的香自然也非寻常花香可比。”话还没说完,金桂的丫鬟宝蟾就指着香菱的脸喊道:“你不要命啦!怎么敢叫姑娘的名字!”香菱这才回过神来,又羞又窘,忙笑着赔罪:“我这嘴一秃噜就说错了,奶奶您可别跟我计较。”金桂却笑着说:“这有啥,你也太胆小了。不过我觉得这个‘香’字确实不妥,想换一个字,也不知道你同不同意?”香菱忙不迭地笑道:“奶奶您这说的是哪里话,现在我整个人都是奶奶的,换个名字哪还轮得到我同意不同意,我哪有那么大的面子。奶奶说啥字好,就用啥字呗。”金桂笑了笑:“你虽然这么说,可我怕姑娘多心,觉得‘我起的名字,难道还不如你?你才来几天,就敢驳回我的话’。”香菱笑着说:“奶奶您有所不知,当初买我来的时候,是老奶奶使唤我,所以姑娘才给我起了名字。后来我伺候爷了,就和姑娘没太大关系了。现在又有了奶奶您,就更和姑娘不相干了。再说姑娘那么明白事理,肯定不会为这点小事生气的。”金桂眼珠一转,说道:“既然这样,‘香’字还不如‘秋’字合适。菱角菱花在秋天最盛,不比‘香’字有来历多了。”香菱只好说:“就听奶奶的吧。”从这以后香菱就改叫秋菱了,宝钗也没太在意。 这薛蟠就是个贪心不足的家伙,娶了金桂后,又看上了金桂的丫鬟宝蟾。宝蟾那丫头长得有几分姿色,举止又轻浮可爱,薛蟠就老是借着要茶要水的机会去撩逗她。宝蟾心里明白着呢,可她怕金桂,不敢太放肆,得时刻看着金桂的眼色行事。金桂也察觉到了薛蟠的心思,心里琢磨着:“我正想找机会收拾香菱呢,这可是个好机会。我先把宝蟾让给他,他肯定就会疏远香菱,到时候我再好好整治香菱。等香菱被赶走了,宝蟾还不是得乖乖听我的。”打定了主意,就等着找机会下手了。 这天薛蟠晚上喝得有点醉醺醺的,又叫宝蟾倒茶来喝。薛蟠接茶碗的时候,故意捏宝蟾的手。宝蟾装模作样地躲闪,手一缩,结果茶碗“哗啦”一声掉地上了,茶水溅了一地。薛蟠有点不好意思,还嘴硬说宝蟾没拿稳。宝蟾也不示弱:“是姑爷您没接好。”金桂在旁边冷笑:“你们俩这一唱一和的,可别把人当傻子。”薛蟠低着头嘿嘿笑,不吭声。宝蟾红着脸跑出去了。到了睡觉的时候,金桂故意撵薛蟠:“你别在这儿馋猫似的,去别的地方睡。”薛蟠只是笑。金桂又说:“你要是有啥想法,跟我说清楚,别偷偷摸摸的,不像个男人。”薛蟠借着酒劲,胆子大了起来,跪在被子上拉着金桂的手,笑嘻嘻地说:“好姐姐,你要是把宝蟾赏给我,你让我干啥我就干啥。哪怕你要我去弄个人脑子来,我都给你弄来。”金桂笑着骂道:“你这说的什么胡话。你喜欢谁,就明明白白地说,收到房里去,别整得这么难看。我又不稀罕你啥。”薛蟠一听这话,高兴得直道谢。这一晚上,薛蟠可劲儿地讨好金桂。第二天也不出门,就在家里晃悠,更加肆无忌惮了。 到了下午,金桂故意出去,给薛蟠和宝蟾腾出空来。薛蟠就开始对宝蟾动手动脚,宝蟾心里也愿意,半推半就的,眼看就要成事了。可金桂早就计划好了,她料定这时候两人正难解难分,就叫小丫头小舍儿过来。这小舍儿从小父母双亡,没人管,金桂从小使唤她,就让大家都叫她小舍儿,平时就干些粗活。金桂把小舍儿叫过来,吩咐道:“你去告诉秋菱,到我屋里把手帕拿来,别说是我让的。”小舍儿就跑去找到香菱说:“菱姑娘,奶奶的手帕忘在屋里了,你去取来给奶奶送去吧。”香菱这段时间老是被金桂刁难,不知道她又要搞什么鬼,正想办法讨好她呢。一听这话,赶紧往金桂屋里跑。谁知道正好撞见薛蟠和宝蟾拉扯的场景,香菱羞得满脸通红,急忙转身就跑。薛蟠还以为自己和宝蟾的事已经公开了,除了金桂,他谁也不怕,所以连门都没关。现在看到香菱撞进来,虽然有点不好意思,但也没太在意。可宝蟾就不一样了,她平时就好面子,这时候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急忙推开薛蟠,跑了出去,嘴里还不停地埋怨,说薛蟠强奸逼她之类的话。薛蟠好不容易哄得宝蟾快到手了,被香菱这么一搅和,心里的火“噌”地就上来了,把气都撒在香菱身上,追出去对着香菱就啐了两口,骂道:“你个死娼妇,这时候跑过来干什么!像个游魂野鬼似的!”香菱知道大事不妙,三步并作两步跑了。薛蟠再去找宝蟾,人已经没影了,他气得只骂香菱。到了晚饭后,薛蟠喝得醉醺醺的去洗澡,水稍微热了点,烫了脚,他就说是香菱故意害他,光着身子就追出来踢打香菱。香菱从来没受过这种气,可这时候也没办法,只能自己伤心难过,躲到一边去了。 这时候金桂已经和宝蟾商量好了,晚上让薛蟠和宝蟾在香菱房里成亲,让香菱过来陪自己睡。香菱开始不愿意,金桂就骂她:“你是不是嫌我脏?还是想偷懒,不想伺候我?你那没出息的主子,见一个爱一个,把我的人抢走了,又不让你来伺候我。你到底想干什么?是不是想逼我死啊。”薛蟠听了这话,怕宝蟾的事黄了,又跑过来骂香菱:“你个不识抬举的东西!再不去我可真打了!”香菱没办法,只好抱着铺盖过来。金桂让她在地上睡,香菱只能听她的。刚躺下,金桂一会儿叫倒茶,一会儿叫捶腿,一晚上折腾了七八次,根本不让香菱好好休息。薛蟠得到了宝蟾,高兴得不得了,把香菱的事全抛到脑后了。金桂心里暗暗发狠:“你就先乐这几天吧,等我慢慢收拾你,到时候可别怨我。”她一边忍着,一边想办法整治香菱。 过了半个月,金桂突然装病,说心疼得厉害,四肢都动不了。请了好多医生来看,都治不好。大家都说是香菱气的。闹了两天,金桂从自己枕头里拿出个纸人来,上面写着她的生辰八字,还有五根针钉在心窝和四肢关节的地方。这一下大家都慌了,像听到了什么大新闻似的,赶紧告诉薛姨妈。薛姨妈急得手忙脚乱的,薛蟠更是乱了阵脚,马上就要拷打家里的人。金桂却笑着说:“别冤枉大家了,可能是宝蟾的镇魇法。”薛蟠不信:“她这段时间没多少机会在你房里,别乱冤枉好人。”金桂冷笑道:“不是她还有谁?难道是我自己?就算有别人,谁有胆子进我的房啊。”薛蟠说:“香菱天天跟着你,她肯定知道,先拷问她就知道了。”金桂冷笑:“拷问谁谁会承认啊?要我说,就当不知道,这事就这么算了。反正我死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你再娶个好的呗。说句良心话,不就是你们三个嫌弃我一个嘛。”说着就大哭起来。薛蟠被这话气得更急了。薛姨妈听金桂句句都在挟制儿子,那副恶赖的样子,真是可恨。可儿子又不争气,老是被金桂拿捏得死死的。现在又和丫头勾搭上了,被金桂说霸占了丫头,自己还想装出个温柔让夫的样子。这魇魔法到底是谁干的,真是“清官难断家务事”,公婆也难断这床帏之间的事啊。没办法,薛姨妈只好赌气骂薛蟠:“你这个不争气的东西!连条狗都比你强!谁知道你稀里糊涂地就和陪房丫头搞上了,让老婆说你霸占丫头,你还有脸出去见人吗?也不知道是谁使的坏,你也不问清楚,就动手打人。我就知道你是个喜新厌旧的家伙,真对不起我当初对你的期望。香菱就算不好,你也不许打,我马上叫人牙子来把她卖了,这样你就省心了。”说着就让香菱收拾东西跟她走,还让人去叫人牙子:“赶紧找个人牙子来,卖几个钱,拔掉这根肉中刺,眼中钉,咱们也好过太平日子。”薛蟠看母亲生气了,只好低下头不吭声。金桂在屋里隔着窗户哭着喊:“你老人家要卖人就卖,别扯上这个又扯上那个的。难道我们是那种爱吃醋、容不下人的人吗?什么叫‘拔出肉中刺,眼中钉’?这是谁的钉,谁的刺?要是真嫌弃她,就不会把我的丫头收到房里了。”薛姨妈气得浑身发抖,话都说不利索了:“这是谁家的规矩?婆婆在这儿说话,媳妇隔着窗户就敢顶嘴。你还是旧家出来的女儿呢!满嘴大喊大叫的,像什么样子!”薛蟠急得直跺脚:“行了行了!让人听见笑话。”金桂却越闹越凶:“我才不怕人笑话!你的小老婆欺负我,我还怕人笑话?不然你就留下她,把我卖了。谁不知道你们薛家有钱,到处拿钱收买人,又有好亲戚撑腰。你不赶紧想办法,还等什么?嫌我不好,你们当初干嘛死乞白赖地跑到我们家求亲?现在人来了,钱花了,好看的都被你们霸占了,就想把我挤兑走了!”一边哭一边打滚,还自己拍打自己。薛蟠急得不知道该怎么办,说也不是,劝也不是,打也不是,央告也不是,只能在屋里唉声叹气,抱怨自己运气不好。这时候薛姨妈已经被薛宝钗劝进去了,只让人来卖香菱。宝钗笑着说:“咱们家向来都是买人,可没听说过卖人。妈您是不是气糊涂了?要是让人听见,不得笑话咱们。哥哥嫂子要是嫌香菱不好,就留给我使唤吧,我正缺人呢。”薛姨妈说:“留着她也是个麻烦,不如打发了干净。”宝钗说:“她跟着我也一样,反正不会让她到前面去。这样就和卖了她差不多。”香菱早就跑到薛姨妈跟前,哭着哀求不要赶她走,说愿意跟着姑娘。薛姨妈也只好算了。 从这以后,香菱就跟着宝钗了,和以前的生活彻底断了联系。虽然不用再受金桂的气,可她心里还是很难过,常常对着月亮伤心,晚上一个人挑灯叹息。香菱本来身体就弱,在薛蟠房里几年也没怀上孩子,因为她血分里有病。现在又受了这么多气,身体和精神都被折磨得不行,竟然得了干血之症,越来越瘦,还老是发烧,吃不下东西,看了好多医生,吃了好多药,都没什么效果。金桂还时不时地吵闹,薛姨妈和宝钗只能偷偷地掉眼泪,埋怨命运不公。薛蟠虽然借着酒劲顶撞过金桂两三次,拿着棍子想打她,可金桂根本不怕,把身子凑过去让他打;薛蟠拿着刀想杀她的时候,她就把脖子伸过去。薛蟠哪能真下得去手啊,每次都是闹一阵就收场了。慢慢地,金桂的威风越来越大,薛蟠却越来越没脾气。香菱虽然还在,可就像不存在一样,金桂虽然还是看她不顺眼,但也暂时不想再折腾了。后来金桂又开始找宝蟾的麻烦。宝蟾可不像香菱那么好欺负,她脾气火爆得很。她和薛蟠好上之后,就把金桂忘到脑后了。最近金桂老是欺负她,她可不愿意忍气吞声。一开始是拌嘴,后来金桂急了就骂她,再后来甚至动手打她。宝蟾虽然不敢还嘴还手,可她撒起泼来也是不得了,又是撞头又是打滚,寻死觅活的,白天拿着刀剪,晚上拿着绳索,闹得鸡飞狗跳。薛蟠这时候夹在中间,两边都顾不过来,只能在旁边干着急,实在没办法了就出门躲起来。金桂不发脾气的时候,心情好了,就叫人来一起斗纸牌、掷骰子玩。她还特别喜欢啃骨头,每天都要杀鸡杀鸭,把肉赏给别人吃,自己就用油炸焦骨头下酒。要是吃腻了或者生气了,就破口大骂:“别人都过得逍遥自在,我为什么不能乐呵乐呵!”薛家母女根本不理她。薛蟠也没别的办法,只能天天后悔自己当初不该娶这个搅家精,都是一时糊涂啊。宁荣二府的人,上上下下,都知道这件事,没有不叹气的。 这时候宝玉已经过了百日,可以出门走动了。他也去见过金桂,回来后心里直纳闷:“这金桂长得也挺漂亮的,和姐妹们比也不差,怎么性格这么古怪,真是奇怪极了。”这天他去给王夫人请安,正好迎春的奶娘也来请安,说起孙绍祖的事,说他特别不像话:“姑娘只能偷偷地哭,想回家来散散心。”王夫人说:“我本来这两天就想接她回来,就是事情太多给忘了。前儿宝玉去了,回来也说过。明天是个好日子,就接她回来吧。”正说着呢,贾母派人来找宝玉,说:“明天一早去天齐庙还愿。”宝玉正想出去逛逛呢,一听这话,高兴得一晚上都没睡着,眼巴巴地盼着天亮。 第二天一大早,宝玉梳洗打扮好,跟着两三个老嬷嬷坐车出了西城门外,来到天齐庙烧香还愿。这庙是前朝修的,以前很壮观,现在年久失修,变得很荒凉。庙里的泥胎塑像都特别凶恶,宝玉生性胆小,不敢靠近。他们匆匆烧了纸马钱粮,就到道院休息。吃了饭,嬷嬷和李贵他们陪着宝玉在庙里到处闲逛玩耍了一会儿。宝玉有点累了,就回到静室休息。嬷嬷们怕他睡着了,就把当家的老王道士叫过来陪他聊天。这老王道士专门在江湖上卖药,弄些海上方骗人赚钱,庙外还挂着招牌,丸散膏丹啥都有。他经常在宁荣两府走动,大家都给他起了个外号叫“王一贴”,意思是他的膏药灵验,一贴就能治好百病。王一贴进来的时候,宝玉正歪在炕上想睡,李贵他们正说着“哥儿别睡着了”。看到王一贴进来,大家都笑着说:“来得好,来得好。王师父,你最会讲故事了,给我们小爷讲一个吧。”王一贴笑着说:“是啊,哥儿别睡,小心肚子里的蛔虫作怪。”这话一说,满屋子的人都笑了。宝玉也笑着起来整理衣服。王一贴叫徒弟赶紧泡好茶来。茗烟说:“我们爷可不吃你的茶,这屋里还有膏药味呢。”王一贴笑着说:“哪能呢,膏药从来不拿到这屋里来。知道哥儿今天要来,头三五天就用香熏了又熏。”宝玉问:“你这膏药到底能治啥病啊?”王一贴开始吹嘘:“哥儿要是问我的膏药,那可就说来话长了,这里面的道理深着呢,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这膏药一共用了一百二十味药,君臣搭配合理,宾客相处融洽,温凉并用,贵贱有别。吃了能调元补气,开胃健脾,养荣卫,宁神安志,祛寒消暑,化食化痰,还能和血脉,舒筋络,去腐生肌,祛风散毒。效果神奇得很,贴过的人都知道。”宝玉不信:“我才不信一张膏药能治这么多病。我问你,有一种病能治好吗?”王一贴说:“不管什么病,都能治好。要是治不好,哥儿你就揪着我的胡子打我的脸,把这庙拆了都行。你先说说是什么病。”宝玉笑着说:“你猜猜,要是猜对了,就能治好。”王一贴想了一会儿,笑嘻嘻说道:“难猜哟,莫不是哥儿在那房中的事儿上,想要点滋补助力的药?”话还没落地,茗烟就大声呵斥:“闭嘴,你个作死的!”宝玉一脸懵懂,忙问:“他说啥呢?”茗烟气道:“别听他胡咧咧。”王一贴被吓得不敢再吭声,只怯生生地说:“哥儿,您就明说吧。”宝玉这才开口:“我就问你,有没有能治女人妒病的方子?”王一贴一听,乐了,拍手笑道:“这可奇了!压根儿就没这方子,连听都没听过。”宝玉却不以为意:“这也没啥了不起。”王一贴又赶忙道:“治妒的膏药没见过,倒是有一种汤药,或许能行,就是见效慢些,不能立马就好。”宝玉来了兴致:“啥汤药?咋个吃法?”王一贴眉飞色舞地介绍:“这叫‘疗妒汤’:只需一个上好的秋梨,二钱冰糖,一钱陈皮,加三碗水,把梨煮到熟烂就成。每天大清早吃这么一个梨,吃着吃着,病就好了。”宝玉听了直摇头:“这也太普通,恐怕没啥用。”王一贴拍着胸脯保证:“一副不见效就吃十副,今天不行明天接着吃,今年不行吃到明年。反正这三味药吃了润肺开胃,对人没害处,甜滋滋的,能止咳,味道也好。人嘛,就算吃它个一百年,终究也是要死的,死了还妒个啥!到那时候,肯定就见效了。”他这话一出口,宝玉和茗烟笑得前仰后合,直骂他:“你这油嘴滑舌的家伙,就会瞎忽悠。”王一贴却满不在乎,笑着说:“我就是逗大家解解闷儿,图个乐子,又没啥大不了的。跟你们说句实话,我这膏药都是假的。我要有真药,还在这儿混啥,早吃了升仙去喽。”正说着,吉时已到,众人请宝玉出去焚化钱粮散福。等这些仪式都完事儿了,宝玉才进城回家。 再说迎春,已经回贾府大半日了,孙家的婆娘媳妇们伺候她吃过晚饭,就被打发回去了。迎春在王夫人屋里哭得那叫一个伤心,诉说着孙绍祖的不是:“他就是个好色之徒,整天就知道赌博酗酒,家里的媳妇丫头,差不离都被他祸害遍了。我就劝了他两三次,他就骂我是‘醋坛子泡大的’。还说老爷收了他五千两银子,到现在还没还。他都来要了好几回了,要不到就指着我的鼻子骂:‘你别在我面前充什么夫人娘子,你老子拿了我五千银子,把你折卖给我。你要是不听话,我就打你一顿,撵你到下房睡去。当年你爷爷在的时候,眼巴巴地想攀附我们家的富贵,赶着和我们结交。论辈分,我和你父亲是一辈,现在倒好,我还得低你一头,这门亲事真是倒了八辈子霉,弄得好像我多势利似的。’”一边说,一边哭得稀里哗啦,王夫人和众姐妹听了,也都跟着落泪。王夫人只能好言安慰:“既然碰上这么个不讲理的,又能咋办呢。当初你叔叔就劝过大老爷,不让结这门亲,可大老爷不听啊,非得一头扎进去,这下可好,弄成这样。我的儿,这都是命啊。”迎春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不信我的命就这么苦!打小没了娘,好在婶子这边过了几年舒心日子,谁能想到如今落得这么个下场!”王夫人一边劝,一边问她想在哪儿歇着。迎春哽咽着说:“刚离开姐妹们,心里空落落的,老是惦记着以前的屋子,想在园子里旧房子里住个三五天,就是死了也甘心了。也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再住了。”王夫人赶忙劝道:“可别瞎说。小夫妻之间,吵吵闹闹是常有的事,别老把死啊活啊的挂在嘴边。”说完,急忙吩咐人去收拾紫菱洲的屋子,让姐妹们陪着迎春,宽解她的心情,又特意叮嘱宝玉:“千万别在老太太跟前透露一个字,要是老太太知道了,可都算在你头上。”宝玉连连点头,乖乖应下。 当晚,迎春就住在了旧馆。众姐妹围着她,亲亲热热的,比往日更甚。就这样过了三日,迎春才往邢夫人那边去。先去给贾母和王夫人辞行,然后和众姐妹依依惜别,大家都难过得不行。还是王夫人和薛姨妈好一番劝慰,迎春这才忍着泪,往邢夫人处去了。在邢夫人那儿又住了两日,孙绍祖就派人来接了。迎春心里一百个不愿意,可又惧怕孙绍祖的恶行,只能强忍着悲痛,和众人告别。邢夫人呢,对迎春的遭遇根本没放在心上,也不管她夫妻是否和睦,家里有没有难处,只是走个过场,应付一下罢了。至于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153章 两番入家塾 且说迎春回婆家之后,邢夫人跟个没事人似的,反倒是王夫人,好歹抚养了迎春一场,心里着实伤感,在房里自个儿唉声叹气了好一会儿。这时候宝玉过来请安,瞧见王夫人脸上挂着泪痕,也不敢随便坐下,就站在旁边。王夫人让他坐,他才挨着炕沿坐了,紧挨着王夫人。王夫人见他傻愣愣地瞅着,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便问:“你这是咋啦?傻呆呆的。”宝玉回答:“没咋,就是昨儿听说二姐姐那处境,我心里特难受。又不敢跟老太太讲,这两宿都没睡踏实。咱这等人家的姑娘,哪能受那种委屈啊。二姐姐又那么柔弱,向来不跟人吵架,偏碰上这么个没心肝的,一点儿都不体谅女人的苦处。”说着,眼泪都快掉下来了。王夫人无奈地说:“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儿。俗话说,‘嫁出去的女孩儿泼出去的水’,我能有啥法子呢。”宝玉突发奇想,说道:“我昨晚琢磨出个主意,咱干脆跟老太太挑明了,把二姐姐接回来,还让她住紫菱洲,咱们兄弟姐妹照旧一起吃喝玩乐,省得在孙家受那混账东西的气。他来接,咱就硬不让走,他来一百回,咱留一百回,就说是老太太的意思。这多好啊!”王夫人听了,又好气又好笑,数落道:“你又犯傻气了,瞎咧咧啥呢。女孩子家,迟早要嫁人。嫁出去了,娘家哪能管那么多,只能看她自己的造化。运气好就好,不好也没辙。你没听过‘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吗?哪能个个都像你大姐姐当娘娘呢。况且二姐姐刚过门,孙姑爷也年轻,两人都有脾气,刚在一块儿,有点别扭很正常。过几年摸透了脾气,生儿育女后就好了。你可千万别在老太太跟前提半个字,不然我可不饶你。赶紧该干啥干啥去,别在这儿瞎叨叨。”宝玉被说得不敢吭声,坐了一会儿,垂头丧气地出去了。心里憋了一肚子火,没处撒,就径直往潇湘馆去了。 刚进潇湘馆门,宝玉就放声大哭。黛玉刚梳洗完毕,见他这样,吓了一跳,忙问:“咋啦?跟谁怄气了?”连问几声,宝玉低着头,趴在桌上,呜呜咽咽,哭得话都说不利索。黛玉坐在椅子上,呆呆地瞅着他,过了会儿问道:“到底是别人惹你了,还是我得罪你了?”宝玉直摇头:“都不是,都不是。”黛玉又问:“那为啥哭得这么伤心?”宝玉说:“我就寻思着,咱们大家还不如早点死了算了,活着真没啥意思。”黛玉一听,更惊讶了,说道:“你这说的啥胡话,是不是疯了?”宝玉解释道:“我没疯。我跟你说,你听了也得伤心。前儿二姐姐回来那模样、说的那些话,你也都瞧见听见了。我就想,人长大了为啥要嫁人呢?嫁出去遭这么多罪。还记得咱刚结‘海棠社’的时候,大家吟诗做东道,多热闹啊。现在宝姐姐回她家了,连香菱都来不了,二姐姐也出嫁了,几个知心好友都不在一块儿,园子里变得冷冷清清。我本打算跟老太太说接二姐姐回来,谁知道太太不答应,还说我傻、胡说八道,我又不敢再提。这才没多久,你看看园子的样子,变化可大了。再过几年,还不知道啥样呢。所以越想越难受。”黛玉听了,慢慢低下头,身子往后挪到炕上,一声不吭,叹了口气,就朝里躺下了。 紫鹃刚端茶进来,见他俩这样,正纳闷呢。恰好袭人来了,进屋看见宝玉,便说:“二爷在这儿呢,老太太叫你呢。我就猜到二爷在这儿。”黛玉听见是袭人,起身让座。黛玉的两眼哭得通红。宝玉瞧见了,说:“妹妹,我刚说的都是傻话,你别伤心。你要是在意,可得保重身体。你歇会儿吧,老太太叫我,我去看看就来。”说完就出去了。袭人悄悄问黛玉:“你们俩咋回事?”黛玉回答:“他为他二姐姐伤心,我是眼睛痒揉的,没啥事。”袭人没再追问,赶忙跟着宝玉出去了,随后各自散去。宝玉来到贾母那儿,贾母正在午睡,他只好回怡红院。 到了下午,宝玉睡完午觉起来,觉得特无聊,随手拿本书看。袭人见他看书,赶紧去泡茶伺候。哪晓得宝玉拿的是《古乐府》,翻着翻着,看到曹孟德“对酒当歌,人生几何”那首诗,心里像被扎了一下。于是放下这本,又拿了本晋文书,看了几页,忽然把书合上,托着腮帮子,呆呆地坐着。袭人倒好茶,见他这样,便问:“怎么不看了?”宝玉不吭声,接过茶喝了一口,又放下了。袭人摸不着头脑,只能站在旁边干看着。突然宝玉站起来,嘴里嘟囔着:“好一个‘放浪形骸之外’!”袭人听了,觉得好笑又不敢问,就劝道:“你要是不喜欢看这些书,不如去园子里逛逛,省得闷出病来。”宝玉嘴上应着,却走神儿地往外走了。 不一会儿走到沁芳亭,只见一片萧条景象,人去楼空。又来到蘅芜院,香草依旧,门窗却紧闭着。绕过藕香榭,远远瞧见几个人靠在蓼溆一带栏杆上,几个小丫头蹲在地上找东西。宝玉轻手轻脚走到假山后面偷听。只听一个说:“看它游上来不游上来。”像是李纹的声音。一个笑着说:“好,下去了。我就知道它不上来。”这是探春的声音。又一个说:“对,姐姐你别动,等着就行。它肯定上来。”还有一个说:“上来了。”这是李绮和邢岫烟的声音。宝玉忍不住,捡起一块小砖头扔到水里,“咕咚”一声,把四个人吓了一跳。她们惊讶地叫着:“谁这么调皮,吓我们一跳。”宝玉笑着从假山后跳出来,说:“你们玩得挺开心啊,怎么不叫我一声?”探春说:“我就知道肯定是二哥哥你在捣蛋。没说的,你得好好赔我们的鱼。刚才有条鱼都快咬钩了,被你吓跑了。”宝玉笑着说:“你们在这儿玩也不找我,我还得罚你们呢。”大家笑了一阵。宝玉提议:“咱们今天钓鱼,看看谁运气好。钓到了就是今年运气好,钓不到就是运气不好。谁先来钓?”探春让李纹先钓,李纹不肯。探春笑着说:“那我先来。”又回头对宝玉说:“二哥哥,你可别再把我的鱼吓跑了,不然我可不依。”宝玉说:“刚才是我想逗你们玩,现在你钓吧。”探春把鱼线甩下去,没说几句话的工夫,就有一条杨叶窜儿咬钩,把浮漂拉下去了。探春一提竿,往地上一甩,鱼活蹦乱跳的。侍书在地上忙活着,两手捧着鱼,放在小瓷坛里用清水养着。探春把鱼竿递给李纹。李纹也把鱼竿垂下去,感觉鱼线动了一下,急忙挑起来,却是空钩。又垂下去,过了好一会儿鱼线才动,再挑起来,还是空钩。李纹把钩子拿上来一看,原来是钩往里弯了。李纹笑着说:“怪不得不咬钩呢。”忙叫素云把钩子弄好,换上新虫子,上面贴好苇片。垂下去一会儿,见苇片直往下沉,赶紧提起来,钓上来一条二寸长的鲫瓜儿。李纹笑着说:“宝哥哥,你来钓吧。”宝玉说:“索性让三妹妹和邢妹妹钓完我再钓。”岫烟没吭声。李绮说:“宝哥哥先钓吧。”正说着,水面上冒了个泡儿。探春说:“别老让来让去了。你看鱼都在我这边呢,还是我先钓吧。”李绮笑着接过鱼竿,果然很快就钓上来一条。接着岫烟也钓着了一条,然后把鱼竿递给探春,探春才递给宝玉。宝玉说:“我要学姜太公。”就走下石矶,坐在池边钓起来。哪知道水里的鱼看见人影,都躲到别处去了。宝玉拿着鱼竿等了半天,鱼线一动不动。刚有一条鱼在水边吐泡泡,宝玉一晃动鱼竿,又把鱼吓跑了。宝玉着急地说:“我这人急性子,这鱼却慢性子,可咋办呢。好鱼儿,快来吧,成全成全我。”说得大家都笑了。话音未落,鱼线微微一动。宝玉满心欢喜,用力往上一提,结果鱼竿撞到石头上,折成两段,鱼线也断了,钩子都不知道飞到哪儿去了。众人笑得更厉害了。探春说:“没见过像你这么冒失的。” 正说着,麝月慌慌张张跑来,说:“二爷,老太太醒了,叫你快去呢。”五个人都吓了一跳。探春问麝月:“老太太叫二爷啥事?”麝月说:“我也不知道,就听见说什么事闹破了,叫宝玉去问,还要叫琏二奶奶一起查问呢。”宝玉听了,直发愣,说:“不知道又是哪个丫头倒霉了。”探春说:“不知道啥事儿,二哥哥你快去,有消息了,先让麝月来告诉我们一声。”说完,就和李纹、李绮、邢岫烟走了。 宝玉来到贾母房中,见王夫人正陪着贾母摸牌。宝玉一看没啥事,心里才踏实了一半。贾母见他进来,就问:“你前年那次大病,后来多亏一个疯和尚和一个瘸道士治好了。你生病的时候,感觉咋样?”宝玉想了想,说:“我记得生病的时候,本来好好站着,突然像有人在背后给了我一闷棍,疼得眼前发黑,满屋子都是青面獠牙、拿刀举棒的恶鬼。躺在炕上,感觉脑袋上像被加了几个脑箍。后来疼得啥都不知道了。病好的时候,记得堂屋里一道金光直射到我房里,那些鬼都吓跑了,然后我的头也不疼了,心里也清楚了。”贾母跟王夫人说:“差不多就是这样。” 这时凤姐进来了,见过贾母和王夫人后,说:“老祖宗叫我啥事?”贾母说:“你前年得邪病,还记得啥样不?”凤姐笑着说:“我不太记得了,就觉得自己身子不受控制,好像有鬼怪拉着我,让我杀人,看见啥拿啥,见啥杀啥。自己本来很累,却停不下来。”贾母又问:“病好的时候还记得啥?”凤姐说:“病好的时候好像空中有人说了几句话,但是不记得说啥了。”贾母说:“看来就是她了。她俩生病的情况跟刚说的一样。这老家伙太坏了,宝玉还认她做干妈呢。还是那和尚道士厉害,救了宝玉的命,只是没报答人家。”凤姐问:“老太太怎么想起我们的病了?”贾母说:“你问你太太去,我懒得说。”王夫人就说:“刚才老爷进来说,宝玉的干妈是个混账东西,搞邪魔外道。现在事情败露了,被锦衣府抓了送到刑部大牢,要判死罪呢,前几天被人告发的。那人叫潘三保,有一所房子卖给斜对过的当铺。这房子加了好几倍价,潘三保还想加,当铺不肯。潘三保就买通了这老家伙,因为她常去当铺,当铺里人的家眷都跟她关系好。她就使坏,让人家的内眷得了邪病,家里乱成一团。然后她又说能治病,烧了些神马纸钱,果然有效果。她又跟人家内眷要了十几两银子。谁知道老天有眼,事情败露了。那天她急着回去,掉了一个绢包。当铺里人捡起来一看,里面有好多纸人,还有四丸很香的香。正奇怪呢,她回来找绢包。当铺里的人就把她抓住了,一搜身,搜出一个匣子,里面有象牙刻的一男一女,光着身子的两个魔王,还有七根朱红绣花针。马上就送到锦衣府了,还审出好多官员家太太姑娘们的隐私事。所以通知了营里,把她家里抄了,抄出好多泥塑的煞神,几匣子闹香。炕背后空屋子里挂着一盏七星灯,灯下有几个草人,有戴脑箍的,有胸前钉钉子的,有脖子上拴锁子的。柜子里无数纸人儿,底下还有几本小账,上面记着某家验过,应找银若干。得人家的油钱香分也数不清。”凤姐说:“咱们的病肯定就是她搞的。我记得病好后,那老妖精到赵姨娘那儿去过几次,找赵姨娘要银子,看见我,脸色变得很难看,两眼像乌鸡似的。我当时还纳闷呢,现在才知道是有原因的。不过我在这儿当家,招人恨很正常,怪不得有人整我。可宝玉跟人有啥仇啊,下这么狠的手。”贾母说:“说不定是因为我疼宝玉不疼环儿,给你们招恨了。”王夫人说:“这老家伙已经定罪了,没法让她来对质。没有对质,赵姨娘肯定不认账。事情又大,闹出去不好听,就让她自作自受,迟早会彻底败露的。”贾母说:“你这话也对,这种事没对证,不好办。还好菩萨有眼,他们姐儿俩现在也不比谁差。算了,过去的事,凤哥儿也别再提了。今天你和太太都在我这儿吃晚饭再回去吧。”就叫鸳鸯、琥珀等传饭。凤姐赶忙笑着说:“老祖宗怎么还操心起这个了。”王夫人也笑了。这时几个媳妇在外面伺候着。凤姐连忙告诉小丫头传饭:“我和太太都跟着老太太吃。”正说着,玉钏儿进来对王夫人说:“老爷找东西,请太太伺候完老太太吃饭自己去找找。”贾母说:“你去吧,说不定老爷有要紧事。”王夫人答应着,留下凤姐伺候,自己出去了。 回到房里,王夫人和贾政聊了几句闲话,把东西找出来。贾政就问:“迎儿已经回去了,她在孙家咋样?”王夫人叹口气说:“迎丫头一肚子苦水,说孙姑爷凶得很。”然后把迎春的话复述了一遍。贾政也叹气说:“我就知道不合适,可大老爷定了,我也没办法。只能让迎丫头受点委屈了。”王夫人说:“毕竟是新媳妇,指望以后能变好。”说着,忍不住笑了。贾政问:“笑啥?”王夫人说:“我笑宝玉,今天早上专门到我屋里,说的都是孩子气的话。”贾政好奇地问:“他说啥了?”王夫人笑着把宝玉的话讲了一遍。贾政也笑了,又说:“你提到宝玉,我想起一件事。这孩子天天在园子里,不是个事儿。生女儿迟早是别人家的人,生儿子要是没出息,那可不得了。前几天有人跟我推荐一位先生,学问人品都特别好,是南边人。不过我想南边先生性子太温和,咱们城里的孩子都调皮捣蛋,鬼点子多,能糊弄就糊弄,胆子又大,先生要是不给面子,他们就像哄小孩一样对付先生,那不是耽误时间嘛。所以老一辈都不愿意请外面的先生,只在本家找有年纪又有学问的来教家塾。现在儒大太爷学问虽然一般,但还能管住这些孩子,不会敷衍了事。我觉得宝玉闲着不好,不如还让他到家塾里读书去。”王夫人说:“老爷说得对。自从老爷外任,他又常生病,耽误了好几年。现在在家塾里温习温习也好。”贾政点点头,又聊了些别的,就不提了。 再说宝玉第二天起床,梳洗完毕,小厮们来传话:“老爷叫二爷过去说话。”宝玉赶紧整理衣服,来到贾政书房请安站着。贾政说:“你最近都做些啥功课?虽说有几篇字,也不算啥。我看你最近越来越散漫了,还老推说生病不肯念书。现在身体好了,我还听说你天天在园子里和姐妹们玩闹,跟丫头们瞎混,把正事儿都丢一边了。就算会写几句诗词,也没啥了不起的,这对科举考试有啥用。我跟你说,从今天起,不许再写诗对对子了,专门学写八股文。给你一年时间,如果没进步,你就别念书了,我也不认你这个儿子了。”然后叫李贵来,说:“明天一早,让焙茗跟着宝玉去收拾要念的书,都拿过来我看看,我亲自送他到家塾去。”又命令宝玉:“去吧,明天早点来见我。”宝玉听了,半天说不出话来,只好回怡红院。 袭人正在着急等消息,听说要取书,倒也高兴。可宝玉想马上让人给贾母送信,求她阻拦。贾母收到信后,让人叫过宝玉,告诉他:“放心先去,别让你老子生气。有我在,不会让你受委屈。”宝玉没办法,只能回来嘱咐丫头们:“明天早点叫我,老爷要送我到家塾去呢。”袭人她们答应着,和麝月轮流守了一夜。 第二天一大早,袭人便叫醒宝玉,梳洗了,换了衣服,打发小丫头子传了焙茗在二门上伺候,拿着书籍等物。袭人又催了两遍,宝玉只得出来过贾政书房中来,先打听“老爷过来了没有?”书房中小厮答应:“方才一位清客相公请老爷回话,里边说梳洗呢,命清客相公出去候着去了。”宝玉听了,心里稍稍安顿,连忙到贾政这边来。恰好贾政着人来叫,宝玉便跟着进去。贾政不免又嘱咐几句话,带了宝玉上了车,焙茗拿着书籍,一直到家塾中来。 早有人先抢一步回代儒说:“老爷来了。”代儒站起身来,贾政早已走入,向代儒请了安。代儒拉着手问了好,又问:“老太太近日安么?”宝玉过来也请了安。贾政站着,请代儒坐了,然后坐下。贾政道:“我今日自己送他来,因要求托一番。这孩子年纪也不小了,到底要学个成人的举业,才是终身立身成名之事。如今他在家中只是和些孩子们混闹,虽懂得几句诗词,也是胡诌乱道的;就是好了,也不过是风云月露,与一生的正事毫无关涉。”代儒道:“我看他相貌也还体面,灵性也还去得,为什么不念书,只是心野贪顽。诗词一道,不是学不得的,只要发达了以后,再学还不迟呢。”贾政道:“原是如此。目今只求叫他读书、讲书、作文章。倘或不听教训,还求太爷认真的管教管教他,才不至有名无实的白耽误了他的一世。”说毕,站起来又作了一个揖,然后说了些闲话,才辞了出去。代儒送至门首,说:“老太太前替我问好请安罢。”贾政答应着,自己上车去了。 代儒回身进来,看见宝玉在西南角靠窗户摆着一张花梨小桌,右边堆下两套旧书,薄薄儿的一本文章,叫焙茗将纸墨笔砚都搁在抽屉里藏着。代儒道:“宝玉,我听见说你前儿有病,如今可大好了?”宝玉站起来道:“大好了。”代儒道:“如今论起来,你可也该用功了。你父亲望你成人恳切的很。你且把从前念过的书,打头儿理一遍。每日早起理书,饭后写字,晌午讲书,念几遍文章就是了。”宝玉答应了个“是”,回身坐下时,不免四面一看。见昔时金荣辈不见了几个,又添了几个小学生,都是些粗俗异常的。忽然想起秦钟来,如今没有一个做得伴说句知心话儿的,心上凄然不乐,却不敢作声,只是闷着看书。代儒告诉宝玉道:“今日头一天,早些放你家去罢。明日要讲书了。但是你又不是很愚夯的,明日我倒要你先讲一两章书我听,试试你近来的工课何如,我才晓得你到怎么个分儿上头。”说得宝玉心中乱跳。欲知明日听解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第154章 痴魂惊恶梦 话说宝玉下学回来,先去给贾母请安。贾母笑着打趣:“哎呀,野小子总算被管住了。行啦,快去见你爹,完了就放松放松。”宝玉应了声,跑去见贾政。贾政问:“今天咋这么早放学?老师给你布置功课了没?”宝玉忙答:“布置了,早起整理书本,饭后写字,中午讲书念文章。”贾政点点头,说道:“去吧,再去老太太那儿陪陪她。你也该懂点规矩,别就知道贪玩。晚上早点睡,早上早点起去念书,听到没?”宝玉一连串地“是是是”,退出来后,又匆匆去见王夫人,接着在贾母那儿打了个照面。 他心急火燎,恨不得一步跨进潇湘馆。刚到门口,就拍手笑道:“我可算回来了!”这一嗓子,把黛玉吓了一跳。紫鹃掀起帘子,宝玉进屋坐下。黛玉问:“我好像听说你去念书了,咋这么早回来?”宝玉夸张地说:“哎呀呀,我的天!今天被老爷叫去念书,我心里就觉着没日子和你们见面了。好不容易熬了一天,这会子看到你们,就跟死而复生似的,古人说‘一日三秋’,可真没说错。”黛玉又问:“你去上头都见过了?”宝玉答:“都去过了。”黛玉追问:“别处呢?”宝玉摇摇头:“没去。”黛玉劝道:“你也该去看看他们。”宝玉耍赖道:“我这会子累得不想动,就想和妹妹坐着说会话。老爷还让早睡早起,明天再去瞧他们吧。”黛玉说:“你坐会儿,也该歇歇了。”宝玉却道:“我不是累,是心里憋闷。和你坐着说说话,这闷才能散,你倒催我走。”黛玉微微抿嘴一笑,吩咐紫鹃:“把我的龙井茶给二爷沏一碗。二爷如今念书了,和以前不一样。”紫鹃笑着应声,去拿茶叶泡茶。 宝玉忍不住抱怨:“还提念书,我最讨厌那些道学话。八股文更是可笑,拿它骗功名混饭吃也就罢了,还说什么代圣贤立言。好点的,用经书凑凑还行;更有那种肚里没货的,东拉西扯,胡编乱造,还自以为了不起。这哪是阐述圣贤道理,眼下老爷非让我学,我又不敢不听,你还提念书呢。”黛玉却有不同看法:“我们女孩子家虽说不看重这个,但小时候跟着雨村先生念书,也看过。里头有讲得通情达理的,也有清新高雅的。那时候虽不太懂,也觉得不错,可不能一竿子全打倒。况且你要想考取功名,这个也更体面些。”宝玉一听,心里不太舒服,暗忖黛玉平时不这样,咋也变得这么功利了?可又不敢当面反驳,只在鼻子里哼了一声。 正说着,秋纹和紫鹃在外面说话。秋纹说:“袭人姐姐叫我去老太太那儿接你,没想到在这儿。”紫鹃道:“我们刚沏了茶,让他喝了再走。”说着两人进来。宝玉和秋纹开玩笑:“我这就过去,还劳你来找。”秋纹还没回答,紫鹃就催:“你快喝了茶去,人家都等了一天了。”秋纹笑骂:“呸,你这丫头瞎咧咧!”大家都笑了。宝玉起身告辞,黛玉送到门口,紫鹃站在台阶下,宝玉离开后,才回房里。 宝玉回到怡红院,袭人迎上来问:“回来了?”秋纹答:“二爷早来了,在林姑娘那儿呢。”宝玉问:“今天有事没?”袭人道:“没啥事。刚才太太叫鸳鸯姐姐来吩咐,说老爷发狠让你念书,要是有丫鬟再敢和你嬉笑玩耍,就照晴雯、司棋的例子办。我想,伺候你一场,落这么个话,真没趣。”说着,就有点伤心。宝玉赶忙安慰:“好姐姐,你放心。我好好念书,太太就不会说你们了。我今晚还要看书,明天老师让我讲书呢。我要使唤人,还有麝月秋纹呢,你歇歇吧。”袭人说:“你要真肯念书,我们伺候也高兴。” 宝玉匆匆吃了晚饭,就叫点灯,翻出念过的“四书”。可从哪看起呢?翻开一本,看每章好像都懂点,仔细一琢磨,又不太明白。看着小注和讲章,不知不觉到了晚上。他心里犯愁:“我学诗词挺容易,这玩意儿咋这么难?”坐在那发呆。袭人劝:“歇歇吧,学习也不在这一时。”宝玉随口应着。麝月和袭人伺候他睡下,两人也睡了。宝玉一觉醒来,听到他在炕上翻来覆去。袭人问:“你还醒着?别瞎想了,睡好才能念书。”宝玉说:“我也想睡,就是睡不着。你给我把被子揭一层。”袭人说:“天不热,别揭了。”宝玉烦躁道:“我心里热得慌。”自己把被子褪了。袭人赶紧起来按住,一摸他额头,有点发烧。袭人问:“你别动,有点发烧了。”宝玉说:“可不是。”袭人着急:“这可咋办?”宝玉安慰:“别怕,是我心烦。你别嚷嚷,不然老爷知道了,肯定说我装病逃学,哪能病得这么巧。明天好了,回学校就行。”袭人觉得他可怜,说:“我靠着你睡吧。”给他捶了会背,两人慢慢睡着了。 第二天太阳老高才起床。宝玉惊呼:“坏了,晚了!”急忙洗漱,去给长辈请安,然后往学校赶。代儒脸色不好,说:“怪不得你老爷生气,说你没出息。第二天就偷懒,这都啥时候才来!”宝玉把发烧的事说了,才算了事,接着念书。到了傍晚,代儒说:“宝玉,有一章书你来讲讲。”宝玉一看,是“后生可畏”章。心里庆幸:“还好,不是‘学’‘庸’。”问道:“咋讲呢?”代儒说:“你把节旨句子好好讲讲。”宝玉先大声读了一遍,说:“这章书是圣人劝年轻人,让他们抓紧努力,别弄到……”说到这,抬头看代儒。代儒领会了,笑着说:“你尽管说,讲书没那么多忌讳。《礼记》上说‘临文不讳’,‘不要弄到’啥?”宝玉说:“不要弄到老大无成。先拿‘可畏’二字激励年轻人的志气,再用‘不足畏’二字提醒他们以后的日子。”说完,看着代儒。代儒点头:“还行。串讲呢?”宝玉说:“圣人说,人年轻时,聪明能干,确实可怕。谁能想到他以后不如现在呢。要是稀里糊涂到了四十、五十岁,没发达,这人年轻时看着还行,到那时就没人怕他了。”代儒笑了:“你节旨讲得清楚,就是句子有点孩子气。‘无闻’不是说不能当官。‘闻’是自己明白道理,不当官也有‘闻’。不然古代圣贤有隐居不出名的,难道也是‘无闻’?‘不足畏’是让人能预料到,和‘焉知’的‘知’对应,不是‘怕’的意思。得明白这点,才能讲透彻。懂了吗?”宝玉忙说:“懂了。”代儒又说:“还有一章,你也讲讲。”往前翻一篇,指着“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宝玉觉得这章有点扎心,陪笑道:“这句话没啥好讲的。”代儒呵斥:“胡说!要是考试出这题,也说没的讲?”宝玉无奈,讲道:“圣人看到人不爱品德,看到美色就着迷。不想品德是天生就有的,人却不爱。美色虽也是天生的,人人都爱。但品德是天理,美色是欲望,人哪能把天理像欲望那样去爱呢。孔子这是叹息,也是希望人能转变。而且可见人就算爱德,也大多爱得浅,要像爱色一样爱德,才是真的好。”代儒说:“这也凑合。我问你,你既然懂圣人的话,为啥还犯这两样毛病?我虽不在家,你老爷也没告诉我,但你的问题我都清楚。做人,咋能不求上进?你现在正是‘后生可畏’的时候,‘有闻’‘不足畏’全看你自己。我限你一个月,把旧书整理好,再念一个月文章。以后我出题让你写作文。要是偷懒,我可不饶你。自古道:‘成人不自在,自在不成人。’你好好记着。”宝玉只能答应,天天按功课努力。 宝玉上学后,怡红院清净不少。袭人能做点针线活,想绣个槟榔包儿,心想宝玉有了功课,丫头们也能安稳些。想到晴雯,不禁伤感落泪。又想到自己不是宝玉正妻,只是妾室。宝玉虽可靠,就怕他娶个厉害的正妻,自己岂不成了尤二姐、香菱那样的可怜人?看贾母、王夫人和凤姐的意思,宝玉将来的妻子多半是黛玉。黛玉又敏感多疑。想到这,她脸红心跳,针扎错了地方,放下活计,想去黛玉那儿探探口风。 黛玉正在看书,袭人进来,黛玉欠身让座。袭人忙问:“姑娘身体好些了吗?”黛玉答:“哪能呢,就是稍微精神点。你在家忙啥呢?”袭人道:“现在宝二爷上学了,屋里没啥事,就来看看姑娘,说说话。”这时紫鹃端茶进来。袭人起身说:“妹妹坐着吧。”又笑着说:“我前儿听秋纹说,妹妹背后说我们啥了。”紫鹃笑道:“姐姐别信她。我说宝二爷上学了,宝姑娘又不来,连香菱也不过来,自然闷得慌。”袭人道:“你还提香菱,她可苦了,碰到那位厉害奶奶,真不知道咋过。”伸出两根手指说:“比她还厉害,都不顾外面名声了。”黛玉问:“尤二姑娘咋死的?”袭人道:“可不是。想来都是女人,就名分有别,何必那么狠毒,名声也不好听。”黛玉奇怪袭人平时不背后说人,今天这话有深意,便说:“这也难说。家庭里的事,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袭人道:“做妾室的,心里先就胆怯,哪敢欺负人。” 正说着,一个婆子在院里问:“这是林姑娘的屋子吗?哪位姐姐在这儿?”雪雁出来一看,好像是薛姨妈那边的人,问:“啥事?”婆子说:“我们姑娘让我给林姑娘送东西。”雪雁说:“等等。”进屋告诉黛玉,黛玉让领进来。婆子请安后,没说送啥,只盯着黛玉看,看得黛玉不好意思,问:“宝姑娘让你送啥?”婆子笑着回:“我们姑娘送了一瓶蜜饯荔枝。”又瞧见袭人,问:“这位姑娘不是宝二爷屋里的花姑娘吗?”袭人笑道:“妈妈怎么认识我?”婆子说:“我们在太太屋里看屋子,不常跟太太姑娘出门,所以姑娘们不太认识我们。姑娘们要是去我们那边,我们大概能记得。”把瓶子递给雪雁,又看看黛玉,笑着对袭人道:“怪不得我们太太说林姑娘和宝二爷是一对,真是天仙似的。”袭人觉得她说话冒失,忙岔开:“妈妈,你累了,坐会儿喝杯茶。”婆子笑嘻嘻地说:“我们不忙,都在忙琴姑娘的事呢。姑娘还有两瓶荔枝,要给宝二爷送去。”颤颤巍巍地告辞出去。黛玉虽恼她冒失,但因是宝钗派来的,也不好怎样。等她出门,才说:“给你们姑娘道声谢。”那老婆子还嘟囔:“这么好模样,除了宝玉,谁配得上。”黛玉假装没听见。袭人笑道:“这人老了,就爱胡说,让人又气又笑。”雪雁拿瓶子给黛玉看。黛玉说:“我不想吃,放着吧。”又聊了会儿,袭人就走了。 晚上卸妆时,黛玉进了套间,看到荔枝瓶,想起婆子的话,心里难受。黄昏人静,各种思绪涌上心头。想到自己身体不好,年纪渐长。看宝玉的样子,心里虽没别人,但老太太和舅母好像没那意思。恨父母早亡,没定下这门亲事。又想就算父母在世,别处定了亲,能有宝玉这么好吗?心里七上八下,像辘轳一样。叹了口气,掉了几滴泪,没精打采地和衣躺下。 恍惚中,小丫头进来说:“外面贾雨村老爷请姑娘。”黛玉心想:“我虽是他学生,但我又不是男学生,找我干啥?况且他和舅舅往来,从没提过见我,我不便见。”就对小丫头说:“就说我身体不舒服,不能出去,替我请安道谢。”小丫头说:“只怕是来道喜的,南京有人来接。”话刚说完,凤姐和邢夫人、王夫人、宝钗等人进来笑着说:“我们一来道喜,二来送行。”黛玉慌了:“你们说什么?”凤姐说:“你别装傻。你不知道林姑爷升了湖北的粮道,娶了个继母,很合心意。现在觉得你在这儿不合适,托贾雨村做媒,把你许给你继母的亲戚,说是续弦,派人来接你回去。估计一到家就要过门,都是你继母做主。怕路上没人照顾,还让你琏二哥哥送你。”黛玉吓出一身冷汗,恍惚中好像父亲真在那做官,硬着头皮说:“没这回事,是凤姐姐胡闹。”邢夫人向王夫人使眼色,说:“她还不信,我们走吧。”黛玉含泪说:“二位舅母坐会儿。”众人不说话,冷笑离开。黛玉心里着急,却说不出话,哽咽着。又想只能求老太太,或许还有救。于是跪下抱住贾母的腰:“老太太救我!我死也不去南边!况且有了继母,又不是亲娘。我情愿跟着老太太。”却见老太太面无表情地说:“这与我无关。”黛玉哭着问:“老太太,这是怎么回事?”老太太说:“续弦也好,还多份嫁妆。”黛玉哭道:“我在老太太身边,不会多花一分钱,只求老太太救我。”贾母说:“没用。做了女人,总要出嫁。你小孩子不懂,在这儿不是长久之计。”黛玉说:“我情愿在这儿做奴婢,自食其力,只求老太太做主。”老太太不说话。黛玉抱着贾母的腰哭:“老太太,您向来慈悲,最疼我,怎么关键时候不管我了?不说我是您外孙女儿,隔了一层,我娘是您亲生女儿,看在我娘份上,也该护着我。”说着,撞在怀里痛哭。听到贾母说:“鸳鸯,送姑娘出去歇歇。我被她闹累了。”黛玉知道求也没用,不如寻死,站起来往外走。心里痛恨自己没亲娘,外祖母和舅母姐妹平时虽好,原来都是假的。又想:“今天怎么不见宝玉?见他一面,或许还有办法。”这时宝玉出现,笑嘻嘻地说:“妹妹大喜。”黛玉一听,更急了,拉住宝玉:“好,宝玉,今天才知道你无情无义。”宝玉问:“我怎么无情无义?你有了人家,咱们就各走各的。”黛玉越听越气,没了主意,哭着说:“好哥哥,你让我跟谁去?”宝玉说:“你不想去,就在这儿住。你本就许给我了,才来我们家。我对你咋样,你想想。”黛玉恍惚记得好像许过宝玉,转悲为喜,问:“我死活不想走,你到底让不让我去?”宝玉说:“我说让你住下。你不信,就看看我的心。”说着,拿把小刀子往胸口划,鲜血直流。黛玉吓得魂飞魄散,忙用手捂他心窝,哭道:“你怎么这样,先来杀了我吧!”宝玉说:“不怕,我把心给你看。”还在伤口处乱抓。黛玉又怕又哭,怕人看见,抱住宝玉痛哭。宝玉说:“不好了,我的心没了,活不成了。”眼睛一翻,倒了下去。黛玉放声大哭。突然听到紫鹃喊:“姑娘,姑娘,怎么魇住了?快醒醒,脱了衣服睡吧。”黛玉翻身醒来,原来是一场噩梦。 她喉咙还在哽咽,心跳得厉害,枕头都湿透了,浑身冰冷。心想:“父亲去世很久了,和宝玉的婚事也没定,这梦从哪来的?”又想起梦中情景,无依无靠,如果宝玉真死了,可怎么办?痛定思痛,神魂错乱。又哭了一会儿,出了点汗,挣扎着起来,脱掉外罩,让紫鹃盖好被子,又躺下。翻来覆去睡不着,听到外面淅淅沥沥,像风声又像雨声。停了一会儿,又听到远处的呼喊声。紫鹃在旁边睡着了,呼吸均匀。黛玉挣扎着坐起来,围着被子坐会儿,感觉窗缝透进凉风,寒毛直竖,又躺下。快睡着时,听到竹枝上鸟雀叽叽喳喳叫个不停。窗户纸渐渐透出光亮。 黛玉这时清醒得很,一会儿咳嗽起来,紫鹃也被咳醒了。紫鹃问:“姑娘,你还没睡着?又咳嗽了,是不是着凉了?窗户纸都亮了,天快亮了。歇歇吧,别胡思乱想了。”黛玉说:“我哪是不想睡,实在是睡不着。你睡你的吧。”刚说完,又咳嗽起来。紫鹃见黛玉这般模样,心里也不好受,没了睡意。听到黛玉又咳,赶忙起身,端着痰盒。这时天已大亮。黛玉问:“你不睡了?”紫鹃强笑道:“天都亮了,还睡啥。”黛玉道:“既然这样,你把痰盒换了吧。”紫鹃应了一声,忙出去换了个痰盒,将手里的放在桌上,打开套间门出来,又轻轻带上,放下撒花软帘,叫醒雪雁。去倒痰盒时,只见盒里满是痰,痰里还有好些血星,唬得紫鹃叫出了声:“哎呀,这可不得了!”黛玉在屋里听到,问道:“痰盒里怎么了?”紫鹃自知失言,连忙改口:“手滑了一下,差点把痰盒摔了。”黛玉追问:“不是盒子里的痰有问题?”紫鹃说:“没啥问题。”可这话说得声音都变了,眼泪也流了下来。黛玉本就疑惑,听到紫鹃声音不对,心里明白了八九分,便叫:“紫鹃,进来吧,外面凉。”紫鹃应了一声,那声音带着哭腔。黛玉一听,心凉了半截。紫鹃推门进来,还拿手帕擦眼睛。黛玉问:“大清早的,为啥哭啊?”紫鹃勉强笑道:“谁哭了,早起眼睛不舒服。姑娘昨晚估计醒了很久吧,我听你咳了大半夜。”黛玉说:“可不是,越想睡越睡不着。”紫鹃劝道:“姑娘身体不好,依我看,得自己宽心。身体是本钱,俗话说,‘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况且老太太、太太她们,谁不疼姑娘。”这一句话,又让黛玉想起了那个噩梦。心里一慌,眼前一黑,脸色都变了。紫鹃赶紧端着痰盒,雪雁给她捶背,好半天才吐出一口痰,痰里一缕紫血,还在颤动。紫鹃和雪雁脸都吓黄了。两人守在旁边,黛玉昏昏沉沉地躺下。紫鹃觉得不妙,努努嘴让雪雁去叫人。 雪雁刚走到屋门,就见翠缕和翠墨笑嘻嘻地走来。翠缕说:“林姑娘怎么还不出门?我们姑娘和三姑娘都在四姑娘屋里讨论四姑娘画的园子图呢。”雪雁连忙摆手,翠缕和翠墨吓了一跳,问:“怎么了?”雪雁把刚才的事一五一十告诉她们。两人吐了吐舌头,说:“这可不得了!你们怎么不告诉老太太?太糊涂了。”雪雁说:“我正打算去,你们就来了。”正说着,紫鹃在屋里喊:“谁在外面说话?姑娘问呢。”三人赶忙一起进去。翠缕和翠墨见黛玉躺在床上,盖着被子,黛玉见了她们说:“谁告诉你们了?这么大惊小怪。”翠墨说:“我们姑娘和云姑娘在四姑娘屋里看画,让我们来请姑娘,不知道姑娘身体不舒服。”黛玉说:“也不是啥大病,就是身子发软,躺躺就好。你们回去告诉三姑娘和云姑娘,饭后要是没事,请来坐坐。宝二爷没去你们那儿?”二人回答:“没有。”翠墨又说:“宝二爷这两天上学了,老爷天天查功课,不能像以前那样乱跑了。”黛玉听了,默默不语。二人又站了一会儿,悄悄退出去了。 再说探春和湘云正在惜春那儿评论惜春画的大观园图,这个地方多一点,那个地方少一点,这处太疏,那处太密。大家正商量着题诗,派人去请黛玉来一起商议。正说着,翠缕和翠墨匆匆回来,神色慌张。湘云先问:“林姑娘怎么不来?”翠缕说:“林姑娘昨晚又病了,咳嗽了一夜。我们听雪雁说,吐了一盒子痰血。”探春惊讶地问:“真的吗?”翠缕肯定地说:“当然是真的。”翠墨接着说:“我们刚进去看了,脸色很差,说话都没力气。”湘云着急地说:“病成这样,还能说话?”探春说:“你怎么这么糊涂,不能说话不就……”说到这儿,把话咽了回去。惜春说:“林姐姐那么聪明,就是有时候太较真。天下事哪有那么多真真假假。”探春说:“既然这样,咱们都过去看看。要是病得厉害,就告诉大嫂子,回老太太,找大夫来瞧瞧,总得有个主意。”湘云点头:“对。”惜春说:“姐姐们先去,我等会儿再过去。” 于是探春和湘云扶着小丫头,来到潇湘馆。进了房间,黛玉见她们来,又忍不住伤心。心里又想起梦中的事,老太太都那样,何况她们。而且自己不请她们,她们也不来。虽然心里这么想,面子上还是得过得去,让紫鹃扶自己起来,嘴里让着座。探春和湘云坐在床沿,一边一个。看到黛玉的样子,也很是伤感。探春问:“姐姐怎么又不舒服了?”黛玉说:“没啥大事,就是身子没力气。”紫鹃在黛玉身后悄悄指了指痰盒。湘云性子直爽,年轻气盛,伸手就把痰盒拿起来看。这一看,吓得她叫出声来:“这是姐姐吐的?这可糟了!”黛玉之前昏昏沉沉,没细看,现在听湘云这么说,回头一看,心里凉了半截。探春怪湘云冒失,忙解释:“这就是肺火大,带出一点血,常有的事。云丫头就是大惊小怪。”湘云脸一红,后悔自己说错话。探春见黛玉精神不好,像是累了,连忙起身说:“姐姐好好休息,我们过会儿再来看你。”黛玉说:“辛苦你们惦记着。”探春又嘱咐紫鹃好好照顾姑娘,紫鹃答应着。探春刚要走,就听到外面有人大声叫嚷。不知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第155章 闹闺阃 话说探春和湘云正打算离开潇湘馆,突然听到外面一阵叫嚷:“你这没规矩的小丫头!跑这园子里瞎晃悠啥!”黛玉一听,气得脸色煞白,大喊道:“这地儿没法待了!”只见她手指窗外,双眼一翻,差点昏死过去。 黛玉在大观园里住着,虽说有贾母宠着,可心里老是提心吊胆的。这老婆子骂得这么凶,她就觉得是在骂自己。一个娇滴滴的千金大小姐,没了爹娘,还被人这样羞辱,心里那个委屈哟,简直像被刀割一样,立马就哭晕了。紫鹃在旁边急得直哭:“姑娘,你醒醒啊!”探春也在一旁呼喊。好一会儿,黛玉才缓过劲儿,可还是说不出话,手指还朝着窗外指着。 探春心里明白,急忙开门出去,只见一个老婆子正拿着拐棍追打一个脏兮兮的小丫头,嘴里还念叨着:“我是来管这园子里花草树木的,你跟着来干啥!等我回去好好收拾你!”那小丫头呢,歪着头,把手指含在嘴里,冲着老婆子直乐。探春见状,立马火冒三丈:“你们这些人也太无法无天了,这是能随便骂人的地方吗?”老婆子一看是探春,连忙赔着笑脸说:“哎呀,这是我外孙女,瞧见我来了就跟着跑来了。我怕她捣乱,才吆喝她几句,哪敢在这儿骂人呀。”探春不耐烦地说:“行了行了,别啰嗦了,赶紧都给我出去。林姑娘身体不舒服,还不快点走。”老婆子连声称是,转身就走,那小丫头也跟着跑了。 探春回到屋里,看到湘云拉着黛玉的手哭得稀里哗啦,紫鹃一手抱着黛玉,一手给她揉胸口,黛玉的眼睛这才慢慢有了神。探春笑着打趣:“是不是听到那老婆子的话,多心啦?”黛玉只是摇了摇头。探春又说:“她骂的是自己外孙女,我刚才也听到了。这种人说话没个把门的,哪懂什么避讳。”黛玉听了,微微点头,拉着探春的手,有气无力地叫了声:“妹妹……”却又没了下文。探春安慰道:“你别心烦。我来看你是应该的,你身边又没多少人伺候。只要你乖乖吃药,多想想开心的事,身体一天天好起来,咱们还能像以前那样结社作诗,多好啊。”湘云也跟着说:“就是,像三姐姐说的,开心点不好吗?”黛玉哽咽着说:“你们光想着让我高兴,可我哪有那福气哟,恐怕是不行了。”探春忙说:“你这话说得太离谱了。谁还没个头疼脑热的,哪能往坏处想呢。你好好歇歇,我们去老太太那儿,一会儿再来看你。你要是缺啥东西,尽管叫紫鹃告诉我。”黛玉流着泪说:“好妹妹,你去老太太那儿就说我问安,有点小毛病,不打紧,别让老太太操心。”探春答应着:“知道了,你好好养着吧。”说完,就和湘云一起出去了。 这边紫鹃扶着黛玉躺在床上,地上的事自有雪雁照料,她就守在床边,看着黛玉,心里又酸又苦,却不敢哭出声来。黛玉闭着眼躺了半天,哪能睡得着啊?只觉得园子里往日挺安静,现在躺在床上,风声、虫鸣声、鸟叫声、人的脚步声,还有远处传来的孩子啼哭声,一阵阵地吵得人心烦意乱,便叫紫鹃把帐子放下来。雪雁端了一碗燕窝汤递给紫鹃,紫鹃隔着帐子轻声问:“姑娘,喝口汤吧?”黛玉轻轻应了一声。紫鹃把汤递给雪雁,自己起身扶起黛玉,接过汤,先在唇边试了试温度,一手搂着黛玉的肩膀,一手把汤送到她嘴边。黛玉微微睁开眼,喝了两三口,就摇摇头不想喝了。紫鹃把碗递给雪雁,又轻轻扶黛玉躺下。 过了一会儿,稍微安静了些。突然听到窗外有人悄悄问:“紫鹃妹妹在吗?”雪雁赶忙出去,一看是袭人,便悄悄说:“姐姐进来坐。”袭人进来也小声问:“姑娘怎么样了?”一边走,雪雁一边把昨晚和刚才的事告诉了她。袭人一听,也吓了一跳,说:“怪不得刚才翠缕到我们那儿,说你们姑娘病了,吓得宝二爷急忙叫我来看看。”正说着,紫鹃从里间掀起帘子往外看,见是袭人,点头示意她进来。袭人轻轻走到床前,问:“姑娘睡着了吗?”紫鹃摇头,问:“姐姐都听说了?”袭人点头,皱着眉头说:“这可怎么办才好呢?昨晚宝二爷也把我吓得够呛。”紫鹃忙问怎么回事,袭人道:“昨晚睡觉还好好的,谁知道半夜里突然大喊心疼,嘴里胡言乱语,说好像有刀子在割似的。闹腾到打更后才好点。你说吓人不吓人?今天都没法上学,还得请大夫来吃药呢。”正说着,黛玉在帐子里又咳嗽起来。紫鹃赶紧过去拿痰盒接痰。黛玉微微睁眼问:“你和谁说话呢?”紫鹃说:“袭人姐姐来看你了。”说着,袭人已走到床前。黛玉让紫鹃扶自己起来,指着床边让袭人坐下。袭人侧身坐下,连忙笑着劝道:“姑娘还是躺着吧。”黛玉说:“没事,你们别大惊小怪的。刚才说谁半夜心疼了?”袭人道:“是宝二爷不小心魇住了,没什么大事。”黛玉心里明白,知道袭人是怕自己担心,心里既感激又难过,趁机问:“既然魇住了,没听到他说什么吗?”袭人道:“没说什么。”黛玉点点头,过了好一会儿,叹了口气说:“你们别告诉宝二爷我不舒服,别耽误了他读书,让老爷生气。”袭人答应着,又劝道:“姑娘还是休息吧。”黛玉点头,让紫鹃扶着自己躺下。袭人坐了一会儿,又安慰了几句,就告辞回怡红院了,只说黛玉有点不舒服,没什么大病。宝玉这才放了心。 再说探春和湘云出了潇湘馆,往贾母这边走。探春嘱咐湘云:“妹妹,见到老太太,可别像刚才那样冒失了。”湘云笑着点头:“知道了,刚才是被吓懵了。”到了贾母那儿,探春说起黛玉的病。贾母听了,心里烦闷,说:“这两个玉儿,老是病病歪歪的。林丫头也长大了,身体可得紧。我看这孩子就是心思太重。”众人都不敢搭话。贾母对鸳鸯说:“你告诉他们,明天大夫给宝玉看完病,就叫他去林姑娘屋里看看。”鸳鸯应了一声,出去传话。探春和湘云就在贾母这儿吃了晚饭,然后回园子里去了。 到了第二天,大夫来了,给宝玉瞧病,说只是饮食没调好,受了点风,不碍事,吃点药疏散疏散就好了。王夫人和凤姐一面派人拿方子回贾母,一面派人到潇湘馆说大夫马上过去。紫鹃赶紧给黛玉盖好被子,放下帐子,雪雁忙着收拾屋里的东西。不一会儿,贾琏陪着大夫进来了,说:“这位老爷经常来,姑娘们不用回避。”老婆子掀起帘子,贾琏让大夫进屋坐下。贾琏说:“紫鹃姐姐,你先把姑娘的病情跟王老爷说说。”王大夫说:“先别急,等我诊了脉,看看我说得对不对,如果有不对的地方,姑娘们再告诉我。”紫鹃从帐子里扶出黛玉的一只手,放在脉枕上,又轻轻把镯子和袖子往上捋了捋,不让压住脉。王大夫诊了好一会儿,又换另一只手诊,然后和贾琏出来,到外间坐下,说:“六脉皆弦,是平日郁结导致的。”紫鹃也出来站在里间门口。王大夫对紫鹃说:“这病经常会头晕,没胃口,多梦,每到五更,肯定会醒好几次。就算是白天听到和自己没关系的事,也会生气,还多疑害怕。不了解的人会觉得性格古怪,其实是肝阴亏损,心气衰耗,都是这病闹的。是不是这样?”紫鹃点头说:“很对。”王太医说:“既然这样,就没错了。”说完起身,和贾琏到外书房去开方子。小厮们早就准备好一张梅红单帖,王太医喝了茶,提笔写道: 六脉弦迟,素由积郁。左寸无力,心气已衰。关脉独洪, 肝邪偏旺。木气不能疏达,势必上侵脾土,饮食无味,甚至胜所不胜,肺金定受其殃。气不流精,凝而为痰;血随气 涌,自然咳吐。理宜疏肝保肺,涵养心脾。虽有补剂,未可 骤施。姑拟黑逍遥以开其先,复用归肺固金以继其后。不 揣固陋,俟高明裁服。又把七味药和引子写好。贾琏拿来看,问:“血往上冲,柴胡能用吗?”王大夫笑着说:“二爷只知道柴胡是升提的药,吐血的时候不能用。可你不知道用鳖血拌炒柴胡,只有这样才能宣少阳甲胆之气。用鳖血制住它,不让它升提,还能培养肝阴,压制邪火。这就像《内经》里说的‘通因通用,塞因塞用’。柴胡用鳖血拌炒,就像‘假周勃以安刘’的办法。”贾琏点头说:“原来是这样,明白了。”王夫人又说:“先吃两剂,再根据情况加减或者换方子。我还有点事,不能久坐,改天再来请安。”说着,贾琏送他出去,问:“我弟弟的药就这么吃?”王大夫说:“宝二爷没什么大病,大概再吃一剂就好了。”说完上车走了。 贾琏让人去抓药,自己回房告诉凤姐黛玉的病情和大夫开的药。正说着,周瑞家的进来回了几件小事,贾琏听了一半就说:“你回二奶奶吧,我还有事。”说完就走了。周瑞家的回完了事,又说:“我刚去林姑娘那儿,看她那病,好像不太好。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摸上去身上没多少肉。问她话,也不怎么说,就光流眼泪。回来紫鹃跟我说:‘姑娘病着,想要什么自己又不肯说,我想从二奶奶那儿支一两个月的月钱。现在吃药是公中的,可平时零用也得花点钱。’我答应了她,来跟奶奶说。”凤姐低头想了一会儿,说:“那就这样吧:我给她几两银子用,别告诉林姑娘。月钱可不好支,一个人开了先例,要是都来支,那可不行。你忘了赵姨娘和三姑娘吵架,不就是为了月钱。而且最近你也知道,花钱的地方多,进钱的地方少,这日子不好过。不知道的人,还说我不会管家;更有那些乱嚼舌根的,说我把钱搬到娘家去了。周嫂子,你是经手的人,应该知道这些。”周瑞家的忙说:“真是委屈死了!这么大的家,除了奶奶这么能干的当家,别人可不行。别说是女人,就是男人有三头六臂,也撑不住。还说这些混账话。”说着,笑了一声,又说:“奶奶还没听说呢,外面的人更糊涂。前儿周瑞回家,说外面的人都以为咱们府里富得流油。有的说‘贾府里银库金库里的金银财宝多得数不清,用的东西都是金子镶玉石嵌的。’有的说‘姑娘做了王妃,肯定能从皇上家分一半东西给娘家。前儿贵妃娘娘省亲回来,我们亲眼看到带了好几车金银,所以家里才布置得像水晶宫似的。那天在庙里还愿,花了几万两银子,就像牛身上拔了一根毛。’还有人说‘他家门口的狮子都是玉石的。园子里还有金麒麟,被人偷了一个,现在还剩一个。家里的奶奶姑娘们就不用说了,就是伺候的丫头们,也是啥活不用干,喝酒下棋,弹琴画画,反正有人伺候。穿的戴的都是别人见都没见过的。那些少爷小姐们更厉害,就算要天上的月亮,也有人给摘下来。’还有首歌谣呢,说‘宁国府,荣国府,金银财宝如粪土。吃不穷,穿不穷,算来……’”说到这儿,突然停住了。原来歌谣里说的是“算来总是一场空”。周瑞家的不小心说漏了嘴,想起这话不好,就赶紧咽住了。凤姐听了,知道肯定是句不好的话,也不方便追问,就说:“那些都不重要。这金麒麟的谣言是从哪儿来的?”周瑞家的笑着说:“就是那庙里的老道士送给宝二爷的小金麒麟。后来丢了几天,多亏史姑娘捡到还给他,外面就传出这些谣言了。奶奶说这些人可笑不可笑?”凤姐说:“这些话不是可笑,是可怕。咱们的日子一天不如一天,外面还传得这么离谱。俗话说‘人怕出名猪怕壮’,何况这都是虚名,以后还不知道怎么样呢。”周瑞家的点头说:“奶奶说得对。可这谣言在城里的茶馆酒肆和胡同里都传遍了,都传了一年了,也堵不住众人的嘴。”凤姐点点头,叫平儿称了几两银子,递给周瑞家的,说:“你先拿去给紫鹃,就说我给她添补着买东西用。要是公中的不够,只管去要,别提月钱的事。她是个聪明人,肯定明白我的意思。我有空了就去看姑娘。”周瑞家的接过银子,答应着走了。 贾琏走到外面,一个小厮迎上来说:“大老爷叫二爷说话。”贾琏赶紧过去,见了贾赦。贾赦说:“刚听说宫里头传了一个太医院御医、两个吏目去看病,估计不是宫女太监。这几天娘娘宫里有啥消息没?”贾琏说:“没有。”贾赦说:“你去问问二老爷和你珍大哥。不然,还得派人去太医院打听打听。”贾琏答应了,一面吩咐人往太医院去,一面连忙去见贾政贾珍。贾政听了这话,问:“这消息哪来的?”贾琏说:“是大老爷刚说的。”贾政说:“你干脆和你珍大哥去宫里打听打听。”贾琏说:“我已经派人去太医院了。”说完就退出来,去找贾珍。正好贾珍来了,贾琏忙告诉他。贾珍说:“我也正为这事儿,打算去回大老爷二老爷呢。”于是两人一起去见贾政。贾政说:“要是元妃的事,肯定会有消息的。”正说着,贾赦也来了。 到了中午,派去打听的人还没回来。门上的人进来说:“有两个太监在外头要见二位老爷。”贾赦说:“请进来。”门房领着太监进来。贾赦贾政迎到二门外,先给娘娘请安,然后一起进来,到厅上坐下。太监说:“前天贵妃娘娘身体不舒服。昨天奉了旨意,宣召四位亲眷进宫探望。每人只能带一个丫头,其他人不能去。男亲眷只能在宫门外递牌子请安,不能进去。明天辰巳时进宫,申酉时出来。”贾政贾赦等人站着听完旨意,又坐下,请太监喝茶,太监喝完就走了。 贾赦贾政送太监出门,回来先跟贾母禀报。贾母说:“四位亲眷,自然是我和你们两位太太。还有一个人呢?”众人都不敢吭声。贾母想了想,说:“肯定得是凤姐儿,她办事周全。你们爷儿们自己商量吧。”贾赦贾政答应着出来,安排贾琏贾蓉看家,文字辈到草字辈的都进宫。又吩咐家人准备四乘绿轿,十几辆大车,明天黎明前准备好。家人领命而去。贾赦贾政又进去跟贾母说明天进宫的时间,让她早点休息,明天好早起收拾进宫。贾母说:“我知道了,你们去吧。”贾赦贾政退出来。邢夫人王夫人、凤姐儿也说了会儿元妃的病,又聊了些家常,就各自散了。 第二天黎明,各屋丫头把灯都点亮了,太太们梳洗完毕,爷们也都收拾好了。卯初时分,林之孝和赖大进来,到二门口禀报:“轿车都准备好了,在门外候着。”不一会儿,贾赦邢夫人也来了。大家吃了早饭。凤姐先扶着贾母出来,众人簇拥着,每人带一个丫头,慢慢往前走。又吩咐李贵等两人先骑马去外宫门接应,自家女眷随后。文字辈到草字辈各自上车骑马,跟着家人,一起出发了。贾琏贾蓉在家看家。 且说贾家的车辆轿马都在外西垣门口停着等候。一会儿,两个太监出来说:“贾府进宫探病的太太奶奶们,进宫探望;爷们在宫门外请安,不能进去。”门房叫大家赶紧进宫。贾府的四乘轿子跟着小太监往前走,贾家爷们在轿子后面步行跟着,让家人在外面等着。走到宫门口,几个太监在门口坐着,看到他们来了,就站起来说:“贾府爷们到了。”贾赦贾政依次站好。轿子抬到宫门口,众人下轿。几个小太监引路,贾母等人由丫头扶着步行。走到元妃寝宫,只见宫殿金碧辉煌,光彩夺目。两个小宫女传话说:“只请安就行,其他礼仪都免了。”贾母等人谢恩后,走到床前请安,元妃赐座,贾母等人告坐后,元妃便向贾母问道:“近日身上可好?”贾母颤颤巍巍起身,身旁小丫头赶忙搀扶,贾母回道:“托娘娘洪福,起居尚健。”元妃又向邢夫人、王夫人问安,二人站着恭敬回话。元妃接着问凤姐家中日子过得怎样,凤姐起身回奏:“尚可支持。”元妃道:“这几年来难为你操心。”正说着,一宫女呈上众多职名,元妃一一过目,看到贾赦、贾政等人名讳,眼眶不禁泛红,泪水夺眶而出。宫女递上绢帕,元妃拭泪同时传谕:“今日稍安,令他们外面暂歇。”贾母等人忙起身谢恩。元妃含泪叹道:“父女弟兄,反不如小家子得以常常亲近。”贾母等人强忍泪水安慰:“娘娘不必悲伤,家中皆托娘娘之福。”元妃又问:“宝玉近来若何?”贾母答:“近来肯用心念书,因他父亲督促严厉,如今文章也有进步。”元妃点头:“如此甚好。”随后元妃命外宫设宴请众人,有两个宫女儿、四个小太监引着众人到一座宫殿,里面早已摆好宴席,众人依序入座,此处不必细表。 众人用完饭,贾母带着邢夫人、王夫人谢过宴,又稍作停留。眼见酉时将近,不敢久留,纷纷辞行。元妃令宫女儿引路,送至内宫门,门外四个小太监等候相送。贾母等人依旧乘轿出宫,贾赦在外接应,众人一道回府。到家后又要筹备明后日进宫事宜,安排众人各司其职,暂且不表。 且说薛家这边,夏金桂把薛蟠撵了出去,白天想找人拌嘴都没对手,秋菱又住到宝钗那儿,只剩宝蟾陪着。宝蟾做了薛蟠妾室后,脾气见长,金桂看她愈发不顺眼,心里后悔不迭。一日,金桂多喝了几杯闷酒,躺在炕上,拿宝蟾撒气,问道:“大爷前儿出门,到底去哪儿了?你肯定知道。”宝蟾嘴硬道:“我哪知道,他在您跟前都不说,我怎会清楚!”金桂冷笑:“如今哪还有什么奶奶太太的规矩,这都成你们的天下了。别人我惹不起,有人护着,我可不敢去捋虎须。你别忘了你还是我的丫头,问你一句,就敢甩脸子,说难听话。你要有能耐,咋不把我勒死,你和秋菱谁当奶奶不都清净了。可我偏不死,碍着你们的好事了。”宝蟾一听,哪能忍得了,眼睛直勾勾瞪着金桂:“奶奶您这些话还是留着跟别人说吧,我可没招惹您。您不敢惹别人,何苦拿我撒气。平日里您就装糊涂,跟个没事人似的。”说着,就哭闹起来。金桂火冒三丈,跳下炕就要打宝蟾。宝蟾也不是吃素的,半点不让。金桂把屋里桌椅杯盏摔了一地,宝蟾只顾喊冤叫屈,根本不理会她。 薛姨妈在宝钗房里听到吵闹声,对香菱说:“你去瞧瞧,劝劝她们。”宝钗连忙阻拦:“使不得,妈妈别让她去,去了只会火上浇油。”薛姨妈说:“那我自己过去。”宝钗无奈道:“依我看,妈妈也不用去,由着她们闹吧,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薛姨妈却执意道:“这还了得!”说完,扶着丫头就往金桂这边来。宝钗只好跟着,又叮嘱香菱:“你在这儿待着。” 母女俩走到金桂房门口,就听到里面哭闹声不止。薛姨妈高声道:“你们这是怎么了?闹得鸡飞狗跳,这哪还像个家!咱们这院子就这么大,也不怕亲戚们笑话。”金桂在屋里回应:“我还怕人笑话?这家里乱得连主次都没了,没主子,没奴才,没妻没妾,简直是个混账世界。我们夏家可从没这样的规矩,在这儿我可受够委屈了!”宝钗说道:“大嫂子,妈妈是听到吵闹声着急才过来的。可能刚才问得急了点,没分清‘奶奶’‘宝蟾’,这也没啥大不了的。咱们先把事情说开,和和气气过日子,也省得妈妈天天操心。”薛姨妈附和道:“是啊,先把事情弄清楚,你要是有气,等会儿再说我也不迟。”金桂却不领情,对着宝钗嚷道:“好姑娘,你可真是个大好人,以后肯定能找个好婆家,好女婿,不像我守活寡,孤苦伶仃,任人欺负。我没心眼儿,只求姑娘别挑我话里的刺儿,我从小没爹娘教导。再说了,我们屋里这些事儿,您也管不着!”宝钗听了,又羞又气,看着母亲难受的样子,又心疼不已。只得忍气吞声劝道:“大嫂子,您少说几句吧。谁挑您刺儿了?又有谁欺负您了?别说您,就是秋菱,我也从没给过她脸色。”金桂听了这话,拍着炕沿哭得更凶了:“我哪能跟秋菱比,我连她脚底下的泥都不如。她在这儿久了,知道姑娘的心思,会讨好卖乖。我新来的,不会这些,怎么能跟她比。算了,这世上能有几个当贵妃的命,积点德吧!别像我,嫁个糊涂蛋守活寡,丢人现眼!”薛姨妈听到这儿,气得浑身发抖,站起来道:“不是我护着自己闺女,她好心劝你,你却句句顶撞。你要是有气,别找她,勒死我算了,反正也容易。”宝钗赶忙拉住薛姨妈劝道:“妈妈,您别生气。咱们来劝架,自己反倒气坏了身子,不值当。不如先出去,等嫂子气消了再说。”又转头吩咐宝蟾:“你别再吭声了。”说完,扶着薛姨妈走出房门。 刚走到院子里,就碰到贾母身边的丫头和秋菱。薛姨妈问道:“你从哪儿来?老太太身体可好?”丫头回答:“老太太身体硬朗,让我来给姨太太请安,还谢谢前儿的荔枝,另外给琴姑娘道喜。”宝钗问道:“你来了多久了?”丫头说:“来了好一会儿了。”薛姨妈知道刚才的事恐怕瞒不住,尴尬地说:“如今我们家里闹得不成样子,让你们看笑话了。”丫头忙说:“姨太太别这么说,哪家没点磕磕碰碰的事,您别多心。”说完,跟着薛姨妈回到房中,坐了一会儿就走了。宝钗正嘱咐香菱一些事,突然听到薛姨妈喊道:“我左肋疼得厉害。”说完,便躺在炕上。宝钗和香菱顿时慌了神,不知如何是好。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156章 宝玉始提亲 且说薛姨妈被金桂气得肝气上逆,左肋直疼。宝钗心里明白是咋回事,也顾不上等医生来,赶忙叫人去买了几钱钩藤,浓浓地煎了一碗,给母亲灌下去。接着和秋菱又是给薛姨妈捶腿,又是揉胸,好一会儿,薛姨妈才稍微缓过劲儿来。她心里又悲又气,气的是金桂那撒泼样儿,悲的是宝钗太有涵养,受了委屈,怪可怜的。宝钗又劝了一阵,薛姨妈不知不觉睡着了,肝气也慢慢平复了。宝钗就说:“妈妈,您可别把这闲气放心上。过几天等身体好了,就去老太太、姨妈那儿串串门,散散心。家里有我和秋菱守着,谅她也不敢怎样。”薛姨妈点点头:“过两天再说吧。” 元妃病好了之后,家里人都挺高兴。过了些日子,几个太监带着东西和银两来了,传贵妃娘娘的旨意,说因为家里人进宫探望很是殷勤,所以都有赏赐。太监们把物件和银两交割清楚就走了。贾赦贾政向贾母禀明情况,一起谢了恩。众人回到贾母房中,说笑了一会儿。这时,外面老婆子进来说:“小厮们来回话,说有人请大老爷去说要紧事。”贾母就对贾赦说:“你去吧。”贾赦应了一声,退出去了。 贾母忽然想起啥,笑着对贾政说:“娘娘心里可惦记着宝玉呢,前儿还专门问起他。”贾政赔着笑说:“只是宝玉不太肯念书,辜负了娘娘的心意。”贾母说:“我还给他说了好话,说他最近文章写得有进步了。”贾政笑道:“哪能像老太太说的那么好。” 贾母接着说:“你们总让他出去作诗作文,难道他都没做好吗?小孩子家,得慢慢教,俗话说‘胖子不是一口吃成的’。”贾政忙点头:“老太太说得对。”贾母又说:“说起宝玉,我有件事和你商量。他也大了,你们得留意给他找个好姑娘定下来,这可是他一辈子的大事。别管远近亲戚,也不管穷富,只要那姑娘脾性好、模样周正就行。”贾政说:“老太太吩咐得是。但有一点,姑娘得好,关键是宝玉自己得学好,不然找个不靠谱的,耽误了人家姑娘,多可惜。”贾母听了不太高兴,说:“论理,有你们做父母的操心,本不该我多事。但宝玉这孩子从小跟着我,我可能是多疼了他些,耽误了他读书上进也说不定。不过我看他模样长得俊,心地也实在,不一定就没出息,不至于糟蹋了人家姑娘。也不知道是不是我偏心,我瞅着他比环儿强点儿,你们觉得呢?”这几句话说得贾政心里直发慌,连忙赔笑说:“老太太见多识广,既然说他有造化,肯定错不了。可能是儿子我望他成才太急了,倒应了那句‘莫知其子之美’了。”这话说得贾母也乐了,众人都跟着笑。贾母又说:“你现在也上了年纪,又当着官,肯定越历练越沉稳。”说到这儿,回头瞅着邢夫人和王夫人笑着说:“想当年他年轻的时候,那古怪脾气比宝玉还厉害一倍呢。等娶了媳妇,才懂了点人事。现在倒埋怨宝玉,我看宝玉可比他当年通情达理些。”邢夫人、王夫人都笑了,说:“老太太又说起打趣的话了。”正说着,小丫头进来告诉鸳鸯:“请示老太太,晚饭准备好了。”贾母就问:“你们在嘀咕啥呢?”鸳鸯笑着回明了。贾母说:“那你们都去吃饭吧,就留凤姐儿和珍哥媳妇陪我吃。”贾政及邢王二夫人都答应着,伺候摆上饭来,贾母又催了一遍,他们才都退出去各干各的了。 邢夫人走后,贾政和王夫人进了房。贾政提起贾母刚才的话,说:“老太太这么疼宝玉,他总得有点真才实学,以后能混个功名,才不枉老太太疼他,也不会糟蹋了人家姑娘。”王夫人说:“老爷说得在理。”贾政就吩咐屋里丫头传出去告诉李贵:“宝玉放学回来,让他吃完饭再过来,我有话问他。”李贵答应了。宝玉放了学刚要去请安,就听李贵说:“二爷先别过去。老爷吩咐了,今天叫二爷吃了饭再过去,说还有话问二爷呢。”宝玉一听,心里“咯噔”一下,像打了个闷雷。只好先去见过贾母,就回园里吃饭。三口两口扒拉完,匆忙漱了口,就往贾政这边来。 贾政正在内书房坐着,宝玉进来请了安,在旁边站着。贾政问:“这几天我心里有事,忘了问你。那天你说你师父让你讲一个月书就给你开笔,这都快两个月了,你到底开笔了没?”宝玉说:“才做了三次。师父说先别告诉老爷,等写得好点再回禀,所以这两天没敢说。”贾政问:“都是啥题目?”宝玉说:“一个是《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一个是《人不知而不愠》,还有一个是《则归墨》三字。”贾政问:“都有稿子吗?”宝玉说:“都是写了抄出来师父又改的。”贾政问:“稿子在学房还是家里?”宝玉说:“在学房呢。”贾政说:“叫人取来我看看。”宝玉连忙叫人传话给焙茗:“去学房,我书桌抽屉里有本写着‘窗课’俩字的竹纸本子,拿来。”一会儿焙茗拿了递给宝玉,宝玉呈给贾政。贾政翻开看,第一篇题目是《吾十有五而志于学》。宝玉原来破题写的是“圣人有志于学,幼而已然矣。”代儒把“幼”字抹去,改成“十五”。贾政说:“你原来的‘幼’字就没紧扣题目。‘幼’字是说从小起到十六岁以前都是‘幼’。这章书是圣人讲自己学问随着年龄增长的,所以十五、三十、四十、五十、六十、七十都得点明,才能看出不同时候的学问境界。师父把你‘幼’字改‘十五’,就清楚多了。”看到承题,被抹去的原本写着:“夫不志于学,人之常也。”贾政直摇头:“不光孩子气,还能看出你没个学者的志向。”又看后句“圣人十五而志之,不亦难乎”,说:“这更不像话。”再看代儒的改本:“夫人孰不学,而志于学者卒鲜。此圣人所为自信于十五时欤。”就问宝玉:“改的能懂吗?”宝玉答:“懂。”又看第二篇,题目是《人不知而不愠》,先看代儒改本:“不以不知而愠者,终无改其说乐矣。”然后眯着眼看那被抹去的底本,说:“你写的啥?‘能无愠人之心,纯乎学者也。’上一句好像只写了‘而不愠’三个字的题目,下一句又跟下文君子的界限混淆了。只有改笔才贴合题意。而且下句得呼应上文,这才符合书里的道理。得用心领会。”宝玉应着。贾政又往下看,“夫不知,未有不愠者也,而竟不然。是非由说而乐者,曷克臻此。”原本末句是“非纯学者乎。”贾政说:“这和破题犯一样的毛病。这改的还算凑合,起码清楚。”第三篇是《则归墨》,贾政看了题目,仰着头想了想,问宝玉:“你的书讲到这儿了?”宝玉说:“师父说《孟子》好懂些,就先讲《孟子》,大前天刚讲完,现在讲‘上论语’呢。”贾政看这篇的破承没怎么大改。破题是:“言于舍杨之外,若别无所归者焉。”贾政说:“第二句有点难度。”“夫墨,非欲归者也;而墨之言已半天下矣,则舍杨之外,欲不归于墨,得乎?”贾政问:“这是你写的?”宝玉答:“是。”贾政点点头,说:“这也没多出众,但初次动笔能写成这样,还算不错。前年我在任上时,出过《惟士为能》这个题目。那些童生都读过前人写的,没点新意,大多抄袭。你读过没?”宝玉说:“读过。”贾政说:“我要你换个思路,不许跟前人雷同,就写个破题试试。”宝玉只好答应,低头苦想。贾政背着手,也在门口站着想。这时一个小厮飞跑出来,看见贾政,赶紧侧身垂手站住。贾政问:“干啥去?”小厮说:“老太太那边姨太太来了,二奶奶叫预备饭呢。”贾政没吭声,小厮就走了。 宝玉自从宝钗回家后,心里一直惦记着。听说薛姨妈来了,还以为宝钗也跟着来了,心里立马慌了神。壮着胆子说:“破题倒是想了一个,就是不知道行不行。”贾政说:“你念来听听。”宝玉念道:“天下不皆士也,能无产者亦仅矣。”贾政听了,点头说:“还凑合。以后写文章,得先把界限搞清楚,把道理想明白再动笔。你来的时候老太太知道吗?”宝玉说:“知道。”贾政说:“既然这样,你去老太太那儿吧。”宝玉应了声“是”,慢慢退出来,刚过穿廊月洞门的影屏,就撒腿跑到老太太院门口。焙茗在后面追着喊:“小心摔着!老爷来了。”宝玉哪能听见。一进院子,就听见王夫人、凤姐、探春等人的说笑声。 丫鬟们见宝玉来了,忙打起帘子,悄悄说:“姨太太在这儿呢。”宝玉赶紧进来给薛姨妈请安,然后才给贾母请晚安。贾母问:“你今天咋这么晚才散学?”宝玉把贾政看文章、让他作破题的事说了一遍。贾母笑得合不拢嘴。宝玉就问众人:“宝姐姐在哪儿呢?”薛姨妈笑着说:“你宝姐姐没来,在家和香菱做活呢。”宝玉一听,心里凉了半截,可又不好马上走。这时摆上饭来,自然是贾母和薛姨妈坐上座,探春等人陪着。薛姨妈问:“宝哥儿呢?”贾母忙笑着说:“宝玉跟我这边坐。”宝玉忙说:“散学时李贵传老爷的话,让我吃了饭过去。我匆匆吃了点就过来了。老太太和姨妈姐姐们吃吧。”贾母说:“既然这样,凤丫头过来陪我。你太太说她今天吃斋,让她们自己吃去。”王夫人也说:“你跟着老太太和姨太太吃,不用等我,我吃斋呢。”于是凤姐告了座,丫头摆好杯筷,凤姐斟了一轮酒,才坐下。 大家吃着酒,贾母问:“刚才姨太太提到香菱,我听丫头们前儿说‘秋菱’,不知道是谁,问了才知道是她。这孩子好好的为啥改名字呢?”薛姨妈脸涨得通红,叹了口气说:“老太太别提了。自从蟠儿娶了那个不知好歹的媳妇,整天吵吵闹闹,家里都不像个家了。我也说过她几次,她不听,我也没精力跟他们一直吵,只好由着他们。她哪是嫌名字不好,是因为这名字是宝丫头起的,才故意要改。”贾母问:“这又是为啥呢?”薛姨妈拿着手绢不停地擦眼泪,又叹了口气说:“老太太不知道,现在媳妇专门跟宝丫头斗气。前天老太太派人看我,我们家正闹呢。”贾母忙问:“是不是前儿听说姨太太肝气疼,要派人去看,后来听说好了,就没去。依我看,姨太太别把他们的事放心上。他们刚结婚,过段时间就好了。我看宝丫头性格温和宽厚,虽然年轻,比大人还强几倍。前天那小丫头回来说,我们这边都夸她呢。都像宝丫头那样,公婆能不疼,家里上上下下能不服气吗?”宝玉本来听得不耐烦,想找借口走,听到这话,又坐下来呆呆地听。薛姨妈说:“不行啊。她再好,毕竟是个女孩子。养了蟠儿这个糊涂虫,我真不放心,就怕他在外面喝点酒,闯出祸来。幸亏老太太这边的大爷二爷常和他在一起,我还能放心点。”宝玉接口说:“姨妈不用太担心。薛大哥结交的都是正经买卖大客人,都是有身份的,不会出事的。”薛姨妈笑着说:“照你这么说,我真不用操心了。”正说着,饭吃完了。宝玉先告辞,说晚上还要看书,就走了。 丫头刚端上茶,琥珀走到贾母耳边嘀咕了几句,贾母就对凤姐说:“你快去看看巧姐儿吧。”凤姐一愣,大家也都很诧异。琥珀过来跟凤姐说:“刚才平儿打发小丫头来说,巧姐儿不大好,请二奶奶赶紧过去。”贾母说:“你快去,姨太太不是外人。”凤姐连忙答应,在薛姨妈跟前告辞。王夫人也说:“你先过去,我就去。小孩子家魂儿不全呢,别让丫头们大惊小怪的,屋里的猫狗也得留神。这孩子金贵,就是事儿多。”凤姐应了,带着小丫头回房去了。 薛姨妈又问起黛玉的病。贾母说:“林丫头这孩子还行,就是心思重,所以身体不太结实。要说机灵劲儿,和宝丫头差不多;要说宽厚待人,就比不上宝姐姐有度量、能忍让了。”薛姨妈又聊了几句闲话,说:“老太太歇着吧。我也得回家看看,就剩宝丫头和香菱了。等会儿和姨太太一起去看看巧姐儿。”贾母说:“对。姨太太上了年纪,去看看是咋回事,也能出出主意。”薛姨妈就告辞,和王夫人一起往凤姐院里去了。 贾政考了宝玉一番后,心里其实挺高兴,出来和那些门客闲聊。新近来了个很会下围棋的王尔调,他说:“据我们看,宝二爷的学问进步可大了。”贾政说:“哪有多大进步,不过懂了点皮毛,离‘学问’还差得远呢。”詹光说:“这是老世翁谦虚。不光王大兄这么说,我们也觉得宝二爷以后肯定有出息。”贾政笑着说:“这是诸位抬爱了。”王尔调又说:“晚生还有句话,斗胆和老世翁商量。”贾政问:“啥事?”王王尔调着笑说:“晚生有个朋友,做过南韶道的张大老爷家有个小姐,那真是德容功貌俱全,还没定亲呢。他家没儿子,家财万贯。但他们想找个富贵双全的人家,女婿还得特别出众才肯结亲。晚生来了两个月,瞧宝二爷的人品学业,将来肯定有大成就。老世翁这样的门第,再合适不过了。要是晚生去说媒,肯定能成。”贾政说:“宝玉也到了说亲的年纪,老太太也常念叨。只是对张大老爷不太了解。”詹光说:“王兄说的张家,晚生知道。他们和大老爷那边还是旧亲,老世翁一问就清楚。”贾政想了想,说:“大老爷那边没听说过这门亲戚。”詹光说:“老世翁不知道,这张府上和邢舅太爷那边有亲。”贾政这才明白是邢夫人的亲戚。坐了一会儿,贾政进来,想跟王夫人说,再问问邢夫人。谁知王夫人陪薛姨妈去看巧姐儿了。天已经黑了,薛姨妈走后,王夫人才回来。贾政把王尔调和詹光的话告诉她,又问巧姐儿怎么样了。王夫人说:“怕是惊风的症状。”贾政问:“严重吗?”王夫人说:“看着像是要风,还没抽出来呢。”贾政听了,没再吭声,各自回房休息,一夜无话。 第二天,邢夫人来给贾母请安,王夫人就提起张家的事,一边跟贾母汇报,一边问邢夫人。邢夫人说:“张家虽说算是老亲,但近些年都没联系了,不知道他家姑娘咋样。前天孙亲家太太派人来问安,说起张家的事,说他家有个姑娘,托孙亲家那边有合适的帮忙提提亲。听说就这一个女孩,娇生惯养的,也识几个字,见不得大场面,经常在屋里不出来。张大老爷还说,就这一个女儿,不舍得嫁出去,怕公婆厉害,姑娘受委屈,得女婿入赘到他家,帮着料理家事。”贾母不等她说完就说:“这可不行。我们宝玉还得别人伺候呢,哪能去给人家当家。”邢夫人说:“老太太说得对。”贾母就对王夫人说:“你回去告诉你老爷,就说我的话,这张家的亲事不能答应。”王夫人应了。贾母又问:“你们昨天看巧姐巧姐儿?平儿平儿说很不好,我也想去看看。”邢王二夫人说:“老太太心疼她,可她也经不住折腾。”贾母说:“也不光是为她,我也想活动活动,松松筋骨。”说着,吩咐:“你们先去吃饭,回来陪我一起过去。”邢王二夫人答应着出来,各自去了。 一时吃了饭,都来陪贾母到凤姐房中。凤姐连忙出来接了进去。贾母便问巧姐儿到底怎么样。凤姐儿道:“只怕是搐风的来头。”贾母道:“这么着还不请人赶着瞧!”凤姐道:“已经请去了。”贾母因同邢王二夫人进房来看,只见奶子抱着,用桃红绫子小绵被儿裹着,脸皮趣青,眉梢鼻翅微有动意。贾母同邢王二夫人看了看,便出外间坐下。正说间,只见一个小丫头回凤姐道:“老爷打发人问姐儿怎么样。”凤姐道:“替我回老爷,就说请大夫去了。一会儿开了方子,就过去回老爷。”贾母忽然想起张家的事来,向王夫人道:“你该就去告诉你老爷,省得人家去说了回来又驳回。”又问邢夫人道:“你们和张家如今为什么不走了?”邢夫人因又说:“论起那张家行事,也难和咱们作亲,太啬克,没的玷辱了宝玉。”凤姐听了这话,已知八九,便问道:“太太不是说宝兄弟的亲事?”邢夫人道:“可不是么。”贾母接着因把刚才的话告诉凤姐。凤姐笑道:“不是我当着老祖宗太太们跟前说句大胆的话,现放着天配的姻缘,何用别处去找。”贾母笑问道:“在那里?”凤姐道:“一个‘宝玉’,一个‘金锁’,老太太怎么忘了?”贾母笑了一笑,因说:“昨日你姑妈在这里,你为什么不提?”凤姐道:“老祖宗和太太们在前头,那里有我们小孩子家说话的地方儿。况且姨妈过来瞧老祖宗,怎么提这些个,这也得太太们过去求亲才是。”贾母笑了,邢王二夫人也都笑了。贾母因道:“可是我背晦了。” 说着人回:“大夫来了。”贾母便坐在外间,邢王二夫人略避。那大夫同贾琏进来,给贾母请了安,方进房中。看了出来,站在地下躬身回贾母道:“妞儿一半是内热,一半是惊风。须先用一剂发散风痰药,还要用四神散才好,因病势来得不轻。如今的牛黄都是假的,要找真牛黄方用得。”贾母道了乏,那大夫同贾琏出去开了方子,去了。凤姐道:“人参家里常有,这牛黄倒怕未必有,外头买去,只是要真的才好。”王夫人道:“等我打发人到姨太太那边去找找。他家蟠儿是向与那些西客们做买卖,或者有真的也未可知。我叫人去问问。”正说话间,众姊妹都来瞧来了,坐了一回,也都跟着贾母等去了。 这里煎了药给巧姐儿灌了下去,只听喀的一声,连药带痰都吐出来,凤姐才略放了一点儿心。只见王夫人那边的小丫头拿着一点儿的小红纸包儿说道:“二奶奶,牛黄有了。太太说了,叫二奶奶亲自把分两对准了呢。”凤姐答应着接过来,便叫平儿配齐了真珠、冰片、朱砂,快熬起来。自己用戥子按方称了,搀在里面,等巧姐儿醒了好给他吃。只见贾环掀帘进来说:“二姐姐,你们巧姐儿怎么了?妈叫我来瞧瞧他。”凤姐见了他母子便嫌,说:“好些了。你回去说,叫你们姨娘想着。”那贾环口里答应,只管各处瞧看。看了一回,便问凤姐儿道:“你这里听的说有牛黄,不知牛黄是怎么个样儿,给我瞧瞧呢。”凤姐道:“你别在这里闹了,妞儿才好些。那牛黄都煎上了。”贾环听了,便去伸手拿那铞子瞧时,岂知措手不及,沸的一声,铞子倒了,火已泼灭了一半。贾环见不是事,自觉没趣,连忙跑了。凤姐急的火星直爆,骂道:“真真那一世的对头冤家!你何苦来还来使促狭!从前你妈要想害我,如今又来害妞儿。我和你几辈子的仇呢!”一面骂平儿不照应。正骂着,只见丫头来找贾环。凤姐道:“你去告诉赵姨娘,说他操心也太苦了。巧姐儿死定了,不用他惦着了!”平儿急忙在那里配药再熬,那丫头摸不着头脑,便悄悄问平儿道:“二奶奶为什么生气?”平儿将环哥弄倒药铞子说了一遍。丫头道:“怪不得他不敢回来,躲了别处去了。这环哥儿明日还不知怎么样呢。平姐姐,我替你收拾罢。”平儿说:“这倒不消。幸亏牛黄还有一点,如今配好了,你去罢。”丫头道:“我一准回去告诉赵姨奶奶,也省得他天天说嘴。” 丫头回去果然告诉了赵姨娘。赵姨娘气的叫:“快找环儿!”环儿在外间屋子里躲着,被丫头找了来。赵姨娘便骂道:“你这个下作种子!你为什么弄洒了人家的药,招的人家咒骂。我原叫你去问一声,不用进去,你偏进去,又不就走,还要虎头上捉虱子。你看我回了老爷,打你不打!”这里赵姨娘正说着,只听贾环在外间屋子里更说出些惊心动魄的话来。未知何言,下回分解。 以下是润色后的内容: 邢王二夫人应了声,各自散去用餐。 吃完饭,众人陪着贾母前往凤姐的住处。凤姐赶忙迎出来,将众人接入屋内。贾母立刻问道:“巧姐儿究竟怎样了?”凤姐忧心忡忡地说:“怕是惊风的症状,情况不太妙。”贾母一听,着急地说:“那还不赶紧请大夫来瞧瞧!”凤姐忙回应:“已经派人去请了,应该快到了。”贾母便与邢王二夫人一同走进里屋查看,只见巧姐儿被奶子抱着,裹在桃红绫子小绵被里,小脸泛青,眉梢和鼻翼微微颤动。看了一会儿,贾母等人又回到外间坐下。正说着,一个小丫头进来向凤姐禀报:“老爷派人来问姐儿的情况。”凤姐说道:“你去回老爷,就说大夫已经请了,等开了方子,我马上过去回禀。”这时,贾母突然想起张家提亲的事,对王夫人说:“你得赶紧去跟老爷说,省得人家来说了,又被驳回,多不好。”接着又问邢夫人:“你们家和张家怎么后来不走动了呢?”邢夫人撇撇嘴说:“说起张家的行事作风,和咱们家结亲可不大合适,他们太吝啬小气,别委屈了宝玉。”凤姐一听,心里明白了七八分,问道:“太太说的是宝兄弟的亲事吧?”邢夫人点点头:“可不是嘛。”贾母便把刚才的话跟凤姐说了。凤姐笑着说:“老祖宗、太太们可别嫌我大胆,现成的好姻缘就在眼前,何必再去别处找呢?”贾母笑着问:“你说的是哪家?”凤姐眨眨眼说:“一个是宝玉,一个有金锁,老太太怎么忘了?”贾母笑了笑说:“昨天你姑妈在这儿,你怎么不提呢?”凤姐解释道:“老祖宗和太太们在前面说话,哪有我们小孩子插嘴的份儿。况且姨妈是来看望老祖宗的,这时候提这个也不合适,再说这也得太太们出面去求亲才是正理。”贾母听了,笑了起来,邢王二夫人也跟着笑了。贾母自嘲道:“唉,瞧我这记性,真是糊涂了。” 正说着,有人通报:“大夫来了。”贾母便坐在外间等候,邢王二夫人稍稍避开。大夫和贾琏一同进来,先给贾母请安,然后才走进里屋诊视。不一会儿,大夫出来,站在地下恭敬地对贾母说:“妞儿这病,一半是内热,一半是惊风。得先用一剂发散风痰的药,还得配上四神散才行,这病情可不轻。只是如今市面上的牛黄大多是假的,得找到真牛黄才管用。”贾母道了声谢,大夫和贾琏便出去开方子了。凤姐皱着眉头说:“人参家里倒是常有,可这牛黄还真不好找,只能到外面去买,还得确保是真的。”王夫人说道:“我这就打发人到姨太太那儿找找看。她家蟠儿常和那些西域商人做生意,说不定能找到真的。我让人去问问。”正说着,众姐妹都来看望巧姐儿了,坐了一会儿,又都跟着贾母等人离开了。 这边煎好了药给巧姐儿灌下去,只听“喀”的一声,巧姐儿连药带痰一起吐了出来,凤姐这才稍微松了口气。这时,王夫人那边的小丫头拿着一个小红纸包儿过来,说道:“二奶奶,牛黄找到了。太太说了,让您亲自把分量称准了。”凤姐接过纸包,应了一声,便叫平儿把真珠、冰片、朱砂配齐,赶紧再熬药。凤姐自己用戥子仔细称了牛黄的分量,掺进药里,就等着巧姐儿醒来服用。就在这时,贾环掀帘进来了,问道:“二姐姐,巧姐儿怎么样了?妈叫我来看看。”凤姐一看见他,心里就厌烦,没好气地说:“好点了。你回去告诉你妈,让她别操心了。”贾环嘴里应着,眼睛却四处乱看。看了一会儿,他又问凤姐:“听说这儿有牛黄,我还没见过,让我看看啥样呗。”凤姐不耐烦地说:“你别在这儿捣乱了,巧姐儿刚有点起色,药都快熬好了。”贾环不听,伸手就去拿药铞子,哪知道一不小心,“沸”的一声,药铞子被碰倒了,火也被泼灭了一半。贾环知道闯祸了,灰溜溜地跑了。凤姐气得火冒三丈,大骂道:“你这个捣蛋鬼!怎么老是来捣乱!以前你妈想害我,现在又来害巧姐儿,我跟你们母子俩是有什么仇啊!”一边骂,一边责怪平儿没看好。正骂着,有个丫头来找贾环。凤姐冲着丫头喊道:“你去告诉赵姨娘,她别瞎操心了,巧姐儿要是有个三长两短,都是她儿子害的!”平儿在一旁急忙重新配药熬制,那丫头一脸茫然,悄悄问平儿:“二奶奶为啥发这么大脾气呀?”平儿把贾环弄翻药铞子的事说了一遍。丫头恍然大悟:“怪不得他不敢回来,躲到别处去了。这环哥儿明天还不知道要挨多少骂呢。平姐姐,我来帮你收拾吧。”平儿说:“不用了,还好牛黄还剩一点,现在已经配好了,你回去吧。”丫头说:“我一定回去告诉赵姨奶奶,省得她老是唠叨。” 丫头回去后,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了赵姨娘。赵姨娘一听,气得大叫:“快把环儿给我找来!”贾环正躲在外间屋里,被丫头揪了出来。赵姨娘指着贾环的鼻子骂道:“你这个不争气的东西!为啥把人家的药弄洒了,惹得人家骂咱们。我本来叫你去问问就行,别进去,你偏不听,还在那儿瞎晃悠,你是不是故意找事!等我告诉老爷,看不揍你一顿!”赵姨娘正骂着,贾环在外间屋里突然说出一番让人震惊的话来。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157章 薛文起复惹放流刑 话说赵姨娘在屋里正埋怨贾环呢,就听贾环在外屋嚷嚷:“我不过弄倒了药铞子,洒了点药,那丫头又没死,凭啥他骂我,你也骂我,还赖我心坏,往死里糟践我。等着,明儿我要那小丫头的命,看你们能咋的!叫他们小心着点。”赵姨娘赶紧从里间出来,捂住他嘴说:“你可别瞎咧咧,小心人家先要了我的命!”娘儿俩吵了一阵。赵姨娘听了凤姐的话,越想越气,也不派人去安慰凤姐。过了几天,巧姐儿病好了。这么一来,两边的仇怨可比从前更深了。 有一天,林之孝进来禀报:“今儿是北静郡王生日,老爷您看咋办?”贾政吩咐:“照往年旧例办,跟大老爷说一声,送贺礼去就行。”林之孝应了声就去忙乎了。不一会儿,贾赦过来找贾政商量,要带贾珍、贾琏、宝玉去给北静王拜寿。别人倒没太在意,宝玉可不一样,他一直仰慕北静王的模样和风度,恨不得天天见,赶忙换了衣服跟着去。贾赦贾政递上名帖等着传唤。不多会儿,出来个太监,手里掐着数珠儿,见到贾赦贾政,笑嘻嘻地问好,哥俩也忙不迭地回礼。宝玉他们三个也过来问安。太监说:“王爷有请。”于是爷儿五个跟着太监进了王府。过了两道门,转过一座殿,才到内宫门。刚到门口,大家站住,太监先进去通报。门上的小太监都迎上来问好。一会儿太监出来说了个“请”字,爷儿五个恭恭敬敬地跟进去。只见北静郡王穿着礼服,已经在殿门廊下等着了。贾赦贾政先上前请安,接着贾珍、贾琏、宝玉依次行礼。北静王单单拉着宝玉说:“好久不见你,怪惦记的。”又笑着问:“你那块玉儿咋样?”宝玉弯着腰打了个半千儿,回答说:“托王爷的福,都挺好。”北静王说:“今天你来,没什么好吃的招待你,咱就唠唠嗑。”说着,几个老公打起帘子,北静王说“请”,自己先走进殿里,贾赦等人都弓着身跟进去。先是贾赦请北静王受礼,北静王客气了两句,贾赦就跪下了,接着贾政等人依次行礼,这都不必细说了。 贾赦等人又恭敬地退出来。北静王吩咐太监把他们带到众亲戚老友那儿好好款待,只留下宝玉在这儿聊天,还赐了座。宝玉又磕头谢恩,在靠近门边的绣墩上侧身坐下,聊了会儿读书作文的事儿。北静王对宝玉很是爱惜,又赏了茶,说:“昨天巡抚吴大人来觐见皇上,说起你父亲前任学政的时候,办事公正,那些学生都心服口服。他觐见时,皇上也问起,他还极力保举,这可是你父亲的喜事。”宝玉赶紧站起来,听完这话,才回答说:“这都是王爷的恩典,吴大人的盛情。”正说着,小太监进来禀报:“外面各位大人老爷都在前殿谢王爷赏宴,还呈上谢宴和请午安的帖子。”说着,把帖子递上来。北静王随便看了一眼,又递给小太监,笑着说:“知道了,辛苦他们。”小太监又说:“给贾宝玉王爷单独预备的饭好了。”北静王就叫那太监带宝玉到一个小巧精致的院子里,派人陪着吃了饭,宝玉又过来谢恩。北静王又说了些好话,忽然笑着说:“上次见你那块玉挺有意思,我回去说了个式样,叫人也做了一块。今天你来得正好,就带回去玩吧。”于是叫小太监取来,亲手递给宝玉。宝玉接过来捧着,又谢了恩,然后退出来。北静王还派了两个小太监跟着,这才和贾赦等人回去。贾赦就各自回自己院里去了。 这边贾政带着贾珍、贾琏、宝玉回来见过贾母,问了安,说了些在王府里碰到的人。宝玉又跟贾政说了吴大人觐见保举的事儿。贾政说:“这吴大人和咱们一向交好,也是个有骨气的人。”又闲扯了几句,贾母就说:“累了一天,你们歇着去吧。”贾政退出去,贾珍、贾琏、宝玉都跟到门口。贾政说:“你们都回去陪老太太坐着。”说完就回房了。刚坐下一会儿,一个小丫头来报:“外面林之孝请老爷回话。”说着,递上一个红单帖,写着吴巡抚的名字。贾政知道是来拜访,就叫小丫头叫林之孝进来。贾政走到廊檐下。林之孝进来禀报:“今天巡抚吴大人来拜访,奴才已经回了。还有,奴才听说工部出了个郎中的缺,外面人和部里都在传说是老爷拟正呢。”贾政说:“看看再说吧。”林之孝又说了几句就出去了。 再说贾珍、贾琏、宝玉三人回去,只有宝玉到了贾母那边,眉飞色舞地讲北静王对他咋好咋好,还拿出那块玉给大家看。大家都笑着瞧了一会儿。贾母就吩咐:“收起来吧,别弄丢了。”又问:“你那块玉好好戴着没?可别弄混了。”宝玉从脖子上摘下来,说:“这不是我原来那块,哪能那么容易掉。这两块玉差远了,混不了。我正想跟老太太说呢,前天晚上我睡觉把玉摘下来挂在帐子里,它居然放光了,整个帐子都是红的。”贾母说:“又胡说,帐子檐子是红的,火光照着当然红了。”宝玉说:“不是,那时候灯都灭了,屋里漆黑一片,还能看见玉发光呢。”邢王二夫人抿着嘴笑。凤姐说:“这是有喜事儿的兆头。”宝玉问:“啥喜事儿?”贾母说:“你不懂,闹了一天了,你去歇歇吧,别在这儿说傻话了。”宝玉又站了一会儿,才回园子里去。 贾母问:“对了,你们去看薛姨妈的时候说起这事儿没?”王夫人说:“本来打算去看的,因为凤丫头为巧姐儿生病耽搁了两天,今天才去的。都跟姨妈说了,姨妈也挺乐意,就是说蟠儿这时候不在家,他父亲又刚去世,得和他商量商量再办。”贾母说:“这也在理。既然这样,大家先别吭声,等姨太太那边商量定了再说。” 不说贾母这边商量亲事,单说宝玉回到自己房里,跟袭人说:“老太太和凤姐姐刚才说话含糊不清,不知道啥意思。”袭人想了想,笑着说:“我也猜不着。不过刚才说这些话的时候,林姑娘在旁边不?”宝玉说:“林姑娘才病好,这阵儿哪能到老太太那边去。”正说着,就听外屋麝月和秋纹在拌嘴。袭人问:“你们俩又闹啥?”麝月说:“我们俩斗牌,我赢了她拿我的钱,她输了却不肯给钱,还把我的钱都抢走了。”宝玉笑着说:“几个小钱儿,别闹了。”说得两人都嘟着嘴不吭声了。袭人伺候宝玉睡下,这就不提了。 袭人听了宝玉的话,心里明白是给宝玉提亲的事儿。她怕宝玉犯傻,一提这事儿又不知会说出多少呆话,所以装作不知道,其实心里也挺在意。晚上躺在床上想了个主意,打算去见见紫鹃,看她有啥反应,就能知道个大概了。第二天一大早,打发宝玉上学后,自己梳洗了,慢慢走到潇湘馆。紫鹃正在掐花儿,看到袭人进来,笑着说:“姐姐屋里坐。”袭人问:“掐花儿呢?姑娘呢?”紫鹃说:“姑娘刚梳洗完,等着温药呢。”紫鹃一边说着,一边和袭人进屋。见黛玉正拿着本书看。袭人陪着笑说:“姑娘也太费神了,起来就看书。我们宝二爷要是能像姑娘这样用心读书就好了。”黛玉笑着把书放下。雪雁端着个小茶盘,里面放着一杯药、一杯水,小丫头在后面捧着痰盒漱盂进来。袭人本来是想探探口风,坐了一会儿,却找不到机会开口,又想到黛玉心思多,探不出消息还惹她不高兴就不好了,于是又坐了会儿,搭讪着告辞出来。 快到怡红院门口的时候,看到两个人站在那儿。袭人不好往前走,其中一个人眼尖,赶紧跑过来。袭人一看,是锄药,就问:“你在这儿干啥?”锄药说:“刚才芸二爷来了,拿了个帖子,说给宝二爷看的,在这儿等回信呢。”袭人说:“宝二爷天天上学,你不知道啊,还等啥回信。”锄药笑着说:“我跟他说了。他让告诉姑娘,听姑娘的信儿。”袭人正要说啥,另一个人也慢慢蹭过来,仔细一看,是贾芸,鬼鬼祟祟地往这边走。袭人看到是贾芸,就赶紧对锄药说:“你告诉他知道了,等宝二爷回来再看。”贾芸本来想过来和袭人说话,亲近亲近,又不敢太冒失,只能慢慢走过来。离得不远了,没想到袭人这么说,他也不好再往前走,只好站住。袭人转身往回走了。贾芸只好怏怏不乐地和锄药出去了。 晚上宝玉回房,袭人就说:“今天廊下小芸二爷来了。”宝玉问:“干啥?”袭人说:“他还有个帖子呢。”宝玉说:“在哪儿?拿来我看看。”麝月就到里屋书槅子上拿了来。宝玉接过来看,封皮上写着“叔父大人安禀”。宝玉说:“这孩子怎么又不认我当父亲了?前年送我白海棠的时候还称我‘父亲大人’,今天这帖子封皮上写‘叔父’,这不是变卦了吗?”袭人说:“他也不害臊,你也不害臊。他那么大了,认你这么个小的当父亲,本来就奇怪。你正经连个……”说到这儿,脸一红,微微一笑。宝玉也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就说:“这不好说。俗话说:‘和尚无儿,孝子多着呢。’我看他挺机灵的,才这样;他要是不愿意,我还不稀罕呢。”说着就拆帖子。袭人也笑着说:“这小芸二爷鬼头鬼脑的。一会儿要看人,一会儿又躲躲藏藏,肯定不是啥正派人。”宝玉只顾着看帖子,没理会袭人这些话。袭人看他看帖子的时候,一会儿皱眉,一会儿笑,一会儿又摇头,到最后好像很不耐烦。袭人等他看完了,问:“啥事儿啊?”宝玉不吭声,把帖子撕成几段。袭人看这情形,也不好再问,就问宝玉吃了饭还看书不。宝玉说:“可笑芸儿这孩子,太混账了。”袭人看他答非所问,就笑着问:“到底啥事啊?”宝玉说:“问他干啥,咱们吃饭吧。吃了饭歇着,心里烦死了。”说着叫小丫头点火,把撕的帖子烧了。 一会儿小丫头摆上饭。宝玉呆呆地坐着,袭人连哄带劝,他才吃了一口饭,就放下了,又闷闷不乐地躺在床上。突然,眼泪就流下来了。袭人麝月都摸不着头脑。麝月说:“好好的,这又是为啥?都是这芸儿啥的,不知道弄了个啥帖子来,把人弄得一会儿哭一会儿笑。要是天天这样闹别扭,可让人咋受啊。”说着,自己也有点伤心。袭人在旁边忍不住想笑,就劝道:“好妹妹,你别气人了。他一个人就够烦的了,你还这样。他帖子上的事儿难道和你有关?”麝月说:“你乱说啥。不知道他帖子上写的啥混账话,你就往我身上扯。要这么说,他帖子上说不定还和你有关呢。”袭人还没回答,就听宝玉在床上扑哧一声笑了,爬起来抖抖衣服,说:“咱们睡觉吧,别闹了。明天我还得早起上学呢。”说着就躺下睡了。一夜无话。 第二天宝玉起来梳洗后,就往家塾去。走到院门,突然想起啥事,叫焙茗等等,急忙转身回来叫:“麝月姐姐呢?”麝月答应着出来问:“怎么又回来了?”宝玉说:“今天芸儿要来,告诉他别在这儿闹,再闹我就告诉老太太和老爷去。”麝月答应了,宝玉才转身走。刚往外走,就见贾芸慌慌张张往里来,看到宝玉连忙请安,说:“叔叔大喜了。”宝玉估计是昨天那件事,就说:“你也太冒失了,不管人家心里有事没事,就来捣乱。”贾芸陪着笑说:“叔叔不信就去看看,人都在大门口呢。”宝玉更急了,说:“这是哪儿的话!”正说着,就听外面一片吵闹声。贾芸说:“叔叔听,这不是?”宝玉心里越发疑惑,就听一个人嚷道:“你们这些人真没规矩,这是什么地方,在这儿瞎嚷嚷。”那人回答:“谁叫老爷升了官呢,怎么不让我们来道喜。别人家想吵还没这机会呢。”宝玉这才知道是贾政升了郎中,有人来报喜。心里当然很高兴。正想走,贾芸追着说:“叔叔高兴不?叔叔的亲事要是再成了,那可就是双喜临门了。”宝玉脸一红,啐了一口说:“呸!没趣儿的东西!还不快走。”贾芸脸也红了,说:“这有啥,我看你老人家就不……”宝玉沉着脸说:“就不什么?”贾芸没敢说完,不敢再吭声了。 宝玉连忙来到家塾,代儒笑着说:“我刚听说你老爷升了。你今天还来干啥?”宝玉赔笑说:“过来给太爷请个安,再去老爷那儿。”代儒说:“今天不用来了,给你放一天假。可不许回园子里玩。你年纪不小了,虽说不能办事,也该跟着你大哥他们学学。”宝玉答应着回来。刚走到二门口,李贵迎上来,站在旁边笑着说:“二爷来了,奴才刚想去学里请呢。”宝玉笑着说:“谁说的?”李贵说:“老太太刚打发人到院里找二爷,姑娘们说二爷学里去了。刚才老太太又打发人叫奴才给二爷请几天假,听说还要唱戏贺喜呢,二爷就来了。”说着,宝玉自己进去。进了二门,满院子的丫头老婆都笑容满面,看到他来了,笑着说:“二爷这时候才来,还不快进去给老太太道喜。” 宝玉笑着进了房门,看到黛玉挨着贾母左边坐着,右边是湘云。地下邢王二夫人,探春、惜春、李纨、凤姐、李纹、李绮、邢岫烟一帮姐妹都在屋里,只不见宝钗、宝琴、迎春三人。宝玉高兴得不知道说啥好,忙给贾母道喜,又给邢王二夫人道喜,一一见过众姐妹,然后对黛玉说:“妹妹身体好了吗?”黛玉微笑着说:“好了。听说二哥哥身体也不舒服,好了吗?”宝玉说:“可不是,那天夜里突然心里疼,这几天刚好些就上学去了,也没顾得上去看妹妹。”黛玉不等他说完,就扭过头和探春说话去了。凤姐在地下站着笑着说:“你们俩哪像天天在一块儿的,倒像客人似的,尽说些客气话,这就是人说的‘相敬如宾’吧。”说得大家都笑了。林黛玉脸涨得通红,想说又不好说,犹豫了一会儿,才说:“你懂什么?”众人笑得更厉害了。凤姐一会儿回过神来,才知道自己说错话了,正想找话岔开,就见宝玉突然对黛玉说:“林妹妹,你看芸儿这个冒失鬼。”说了这句,才想起不该说,就不吭声了。引得大家又都笑起来,说:“这从哪儿说起。”黛玉也莫名其妙,跟着傻笑。宝玉没话找话,又说:“刚才我听说有人要送戏,是哪天啊?”大家都瞅着他笑。凤姐说:“你在外面听说的,你来告诉我们。你这会子问谁呢?”宝玉趁机说:“我再出去问问。”贾母说:“别出去了,一来让人看笑话,二来你老子今天大喜,回来碰到你,又该生气了。”宝玉答应了一声“是”,就出来了。 贾母问凤姐谁说送戏的话,凤姐说:“是舅太爷那边说,后儿日子好,送一班新出的小戏给老太太、老爷、太太贺喜。”又笑着说:“不但日子好,还是个好日子呢。”说着,看着黛玉笑。黛玉也微笑。王夫人说:“可不是,后儿还是外甥女儿的好日子呢。”贾母想了想,也笑着说:“看我这老糊涂,差点忘了。亏得有我这凤丫头,像个‘给事中’。既然这样,挺好,他舅舅家贺喜,你舅舅家就给你过生日,不是挺好吗?”说得大家都笑起来,说:“老祖宗说话就是有水平,怪不得有这么大福气。”正说着,宝玉进来,听到这些话,高兴得手舞足蹈。一会儿,大家都在贾母这边吃饭,热闹得很,这就不用多提了。饭后,贾政谢恩回来,先到宗祠里磕了头,接着来给贾母磕头,站着说了几句话,就出去拜客了。这两天,亲戚族人来来往往,府里热闹非凡,车水马龙,高朋满座,真可谓是: 花到正开蜂蝶闹,月逢十足海天宽。 到了庆贺那天。一大早,王子腾和亲戚家就送了一班戏来,在贾母正厅前搭起了戏台子。外面爷们都穿着官服陪着,来贺喜的亲戚摆了十几桌酒。里面因为是新戏,又看贾母高兴,就用琉璃戏屏隔出后厦,也摆了酒席。上首薛姨妈那一桌,是王夫人和宝琴陪着;对面老太太那一桌,是邢夫人和岫烟陪着;下面还空着两桌,贾母叫人快来坐。一会儿,就见凤姐领着一群丫头,簇拥着林黛玉来了。黛玉稍微换了几件鲜亮衣服,打扮得如同嫦娥下凡一般,羞答答笑着出来见众人。湘云、李纹、李纨都让她坐首席,黛玉不肯。贾母笑着说:“今天你就坐这儿吧。”薛姨妈站起来问:“今天林姑娘也有喜事?”贾母笑着说:“是她生日。”薛姨妈说:“哎呀,我倒忘了。”走过来对黛玉说:“恕我健忘,回头叫宝琴来给姐姐拜寿。”黛玉笑着说“不敢”。大家都坐下了。黛玉留神一看,没见到宝钗,就问:“宝姐姐可好?怎么没来?”薛姨妈说:“她本该来的,只因没人看家,所以没来。”黛玉红着脸微笑道:“姨妈那里又有了大嫂子,怎么反倒让宝姐姐看起家来?大概是她怕人多热闹,懒得来吧。我还怪想她的。”薛姨妈笑着说:“难得你惦记她。她也常想你们姐妹,过两天我叫她来,大家好好聚聚。” 正说着,丫头们开始斟酒上菜,外面的戏也开场了。开头肯定是一两出吉祥的戏文,到了第三出,只见金童玉女在前,旗幡宝幢引路,引出一个穿着霓裳羽衣的小旦,头上披着一条黑帕,唱了一段就进去了。众人都不认识,就听外面有人说:“这是新排的《蕊珠记》里的《冥升》。小旦扮的是嫦娥,之前下凡到人间,差点就嫁人了,幸亏观音点化,没嫁成还去世了,现在升回月宫。没听那曲子里唱‘人间只道风情好,那知道秋月春花容易抛,几乎不把广寒宫忘却了!’”第四出是《吃糠》,第五出是达摩带着徒弟过江回去,台上弄得跟海市蜃楼似的,热闹得很。 大家正看得高兴,忽然薛家的人满头大汗闯进来,对薛蝌说:“二爷快回去,也跟太太说一声,请她赶紧回去,家里有急事。”薛蝌问:“什么事?”家人说:“回家再说。”薛蝌也顾不上告辞就走了。薛姨妈见丫头传进话来,吓得脸色煞白,赶忙起身,带着宝琴,匆匆告别,上车回去了。这一下,弄得在场众人都很惊愕。贾母说:“咱们这儿派个人跟过去听听,到底咋回事,大家都挺关心的。”众人齐声答应。 不说贾府这边继续唱戏,单说薛姨妈回到家,只见两个衙役站在二门口,几个当铺伙计陪着,说:“太太回来自有道理。”正说着,薛姨妈已经进来了。衙役们看到簇拥着一位老太太,知道是薛蟠之母。看这阵仗,也不敢造次,只能垂手站着,让薛姨妈进去。 薛姨妈走到厅房后面,就听到有人大哭,是金桂。薛姨妈急忙赶过去,只见宝钗迎出来,满脸泪痕,看到薛姨妈,就说:“妈妈先别着急,办事要紧。”薛姨妈和宝钗进了屋子,因为之前进门的时候已经听家人说了大概,吓得战战兢兢的了,哭着问:“到底是和谁?”只见家人回道:“太太这时候先别问那些细节,不管是谁,打死了人总是要偿命的,先商量怎么办才好。”薛姨妈哭着说:“还有什么商量的?”家人说:“依我们的想法,今晚准备些银两,二爷和大爷见了面,就在那儿找个厉害的刀笔先生,给他些银子,先把死罪弄开,回来再求贾府去上司衙门说情。还有外面的衙役,太太先拿出几两银子打发了。我们好赶紧办事。”薛姨妈说:“你们找到苦主,多给些发送银子,再给些养济银子,让原告不追究,事情就能缓一缓。”宝钗在帘内说:“妈妈,不行。这种事越给钱越闹得凶,还是刚才小厮说的对。”薛姨妈又哭道:“我也不想活了,赶到那儿见他一面,和他死在一块儿算了。”宝钗急得一边劝,一边在帘子里叫人:“快和二爷办去。”丫头们搀着薛姨妈进来。薛蝌刚要往外走,宝钗说:“有什么消息赶紧派人寄回来,你们在外面好好照料。”薛蝌答应着去了。 宝钗这才劝薛姨妈,那边金桂瞅准机会抓住香菱,又跟她叫嚷:“平常你们老夸他们家打死了人都没事,还能进京来。现在可好,真打死人了。平时就知道说有钱有势有好亲戚,这时候我看也都慌了神。要是大爷有个三长两短回不来,你们各自跑了,留下我一个人遭罪!”说着,又大哭起来。薛姨妈听到这些,气得差点昏过去。宝钗也急得没办法。正闹着,贾府里王夫人打发大丫头来打听消息。宝钗心里知道自己是贾府的人,可一来没正式定下来,二来事情紧急,只好对那大丫头说:“现在事情还不清楚,只听说我哥哥在外面打死了人,被县里抓了,也不知道会怎么定罪。刚才二爷去打听了,等有了准信,马上给那边太太送信。你先回去谢谢太太惦记,以后我们还得多仰仗贾府爷们呢。”那丫头答应着走了。薛姨妈和宝钗在家里干着急,啥办法也没有。 过了两天,小厮回来,拿了封信交给小丫头送进来。宝钗拆开一看,信里写着: 大哥人命是误伤,不是故杀。今早用蝌出名补了一张呈纸进去,尚未批出。大哥前头口供甚是不好,待此纸批准后再录一堂,能够翻供得好,便可得生了。快向当铺内再取银五百两来使用。千万莫迟。并请太太放心。余事问小厮。宝钗看完,一字一句念给薛姨妈听。薛姨妈擦着眼泪说:“这么看来,生死还不一定呢。”宝钗说:“妈妈先别伤心,叫小厮进来问清楚再说。”一边打发小丫头把小厮叫进来。薛姨妈就问小厮:“你把大爷的事详细跟我说一说。”小厮说:“那天晚上我听到大爷和二爷说的话,都吓糊涂了。”究竟小厮说出什么话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158章 受私贿老官翻案牍 话说薛姨妈拿到薛蝌的来信,就把小厮叫进来问:“你听到你大爷说,到底咋就把人打死了呢?”小厮挠挠头说:“小的也没听太清楚。那天大爷跟二爷讲,”说着还回头瞅瞅,见没人,才接着说,“大爷说家里闹得太凶,他也没心思了,就想去南边进货。那天想约个人一起走,这人住在城南二百多里地。大爷去找他,路上碰到以前和他要好的蒋玉菡带着些小戏子进城。大爷和他在铺子里吃饭喝酒,那跑堂的老是拿眼瞟蒋玉菡,大爷就来气了。后来蒋玉菡走了。第二天,大爷请那个要一起去南边的人喝酒,喝多了想起前一天的事儿,叫跑堂的换酒,跑堂的来晚了,大爷就骂起来了。那人不乐意,大爷就拿起酒碗砸过去。谁知道那人也是个泼皮,还把头伸过来让大爷打。大爷的碗就砸到他脑袋上,他就冒血了,躺在地上,开始还骂骂咧咧,后来就没声了。”薛姨妈皱着眉问:“就没人劝劝?”小厮摇摇头说:“这个大爷没说,小的不敢瞎猜。”薛姨妈摆摆手说:“你先下去歇歇吧。”小厮答应着出去了。 薛姨妈赶忙去见王夫人,求王夫人让贾政帮忙。贾政问了前因后果,也只能含糊答应,说等薛蝌递了呈子,看本县咋批再说。薛姨妈又去当铺兑了银子,叫小厮赶紧送去。三天后有了回信。薛姨妈接到信,马上叫小丫头喊宝钗来看。信上写着: 带去的银两都用在衙门上下打点了。哥哥在牢里也没吃太多苦,太太放心。就是这儿的人很刁钻,死者的亲戚和证人都不松口,连哥哥请的那个朋友都帮着他们。我和李祥在这儿人生地不熟,好不容易找到个厉害的先生,给了他银子,他才出了个主意,说得把和哥哥喝酒的吴良拉进来,想办法保他出来,给他银子,让他去周旋。他要是不答应,就说张三是他打死的,把责任推到外乡人身上,他怕了,事情就好办了。我照做了,吴良真出来了。现在又买通了死者亲戚和证人,重新写了呈子。前几天递上去,今天批下来了,您看看呈子内容就知道。 接着又念呈子内容: 具呈人某,呈为兄遭飞祸代伸冤抑事。我亲哥薛蟠,老家南京,住在西京。在某年月日去南边做生意。没去几天,家奴送信回家,说出了人命。我就赶到官府,知道哥哥误伤了张姓之人,人已经在牢里了。据哥哥哭诉,他和张姓根本不熟,也没仇。就因为换酒吵起来,哥哥把酒泼地上,正好张三低头捡东西,不小心酒碗碰到囟门就死了。承蒙官府审讯,哥哥怕挨打,承认是斗殴致死。多亏大人您仁慈,知道可能有冤情,还没定案。哥哥在牢里想申诉,可按规矩又不行。我想着兄弟情分,冒死代呈,求大人开恩,提证人来对质审讯,这大恩大德我们全家永远不忘。急切呈上。 批文是: 尸场检验,证据确凿。而且没用刑,你哥自己承认斗杀,都记录在案了。现在你大老远来,又没亲眼看见,怎么能乱告状。按道理该治你的罪,看在你为兄心切,就饶了你。不准。 薛姨妈听到这儿,急得直跺脚:“这不是没救了吗?这可咋好啊!”宝钗忙说:“二哥的信还没看完呢,后面还有。”又接着念:“有要紧的问来使便知。”薛姨妈就问来人,来人说:“县里早知道咱们家有钱,得在京里找大关系,再送份厚礼,才能复审,从轻判案。太太得赶紧办,再晚大爷就得受苦了。” 薛姨妈让小厮走了,立刻又到贾府找王夫人说明情况,求贾政帮忙。贾政只肯托人跟知县说情,不肯提送钱送物的事儿。薛姨妈怕不管用,又求凤姐跟贾琏说,花了几千银子,才把知县买通。薛蝌那边也把事情办妥了。然后知县升堂,把邻居、证人、死者亲戚都传齐了,把薛蟠从牢里提出来。刑房书吏一个个点名。知县先让地保说说初审的情况,又问死者母亲张王氏和死者叔叔张二。张王氏哭着说:“我男人是张大,住在南乡,十八年前就死了。大儿子二儿子也都不在了,就剩下这个死了的儿子张三,今年二十三,还没娶媳妇呢。我家穷,养不起,他在李家店当跑堂的。那天中午,李家店派人叫我,说‘你儿子被人打死了。’我的老天爷啊,我当时就吓傻了。跑去一看,儿子头破血流躺在地上喘气,问他话也说不出,没一会儿就死了。我当时就想揪住那个小杂种拼命。”众衙役吆喝了一声。张王氏赶紧磕头:“求青天大老爷给我儿子伸冤啊,我就这一个儿子啊。”知县让她下去,又问李家店的人:“张三是你店里干活的?”李二回答:“不是干活的,是当槽儿的。”知县问:“那天尸场上你说张三是薛蟠用碗砸死的,你亲眼看见的?”李二说:“我在柜台,听见客房要酒。没一会儿,就听说‘不好了,打伤了。’我跑进去,就看见张三躺在地上,不能说话。我就喊地保,还通知他母亲了。他们到底咋打的,我真不知道,求太爷问喝酒的人就知道了。”知县生气地说:“初审口供,你说亲眼看见,现在怎么又说没看见?”李二陪着笑说:“小的那天吓糊涂了,乱说的。”衙役又吆喝一声。知县又问吴良:“你是一起喝酒的?薛蟠咋打的,老实交代。”吴良说:“小的那天在家,薛大爷叫我喝酒。他嫌酒不好要换,张三不肯。薛大爷生气把酒泼他脸上,不知道咋的就碰到脑袋上了。这是我亲眼看见的。”知县一拍桌子:“胡说。前天尸场上薛蟠自己承认拿碗砸死的,你说你亲眼见,今天怎么口供不一样?掌嘴!”衙役就要动手,吴良求饶说:“薛蟠真没和张三打架,酒碗是失手碰到脑袋上的。求老爷问薛蟠就知道了,老爷开恩啊。”知县让人把薛蟠带上来,问:“你和张三到底有啥仇?到底咋死的,说实话。”薛蟠哭丧着脸说:“求太爷开恩,小的真没打他。他不肯换酒,我就把酒泼他,没想到失手了,酒碗碰到他脑袋。我赶紧捂他的血,谁知道捂不住,血越流越多,一会儿就死了。前天尸场上怕太爷打,才说拿碗砸的。求太爷开恩啊。”知县大声说:“你这糊涂虫!本县问你咋砸的,你说恼他不换酒才砸,今天又说失手碰的。”知县装模作样要打要夹,薛蟠一口咬定是失手。知县叫仵作把前天尸场填写的伤痕如实报来。仵作说:“前天验得张三尸身没别的伤,就囟门有瓷器伤,长一寸七分,深五分,皮开了,囟门骨裂了三分。确实是磕碰伤。”知县核对尸格没错,知道书吏改轻了,也不追究,随便就让画供。张王氏大喊:“青天大老爷!前天听说还有好多伤,今天咋都没了?”知县不耐烦地说:“这妇人胡搅蛮缠,有尸格在,你不知道?”又问张二:“你侄儿死,你知道有几处伤?”张二忙说:“脑袋上就一处伤。”知县说:“这不就对了。”叫书吏把尸格给张王氏看,还让地保和张二给她解释,现在尸场的证人都说没打架,不是斗殴。就按误伤让画供。把薛蟠继续关着等详细报告,其他人让保人领走,然后退堂。张王氏哭闹着不肯走,知县叫衙役把她撵出去。张二也劝张王氏:“确实是误伤,别耍赖。现在老爷都断明白了,别闹了。” 薛蝌在外面打听清楚,心里高兴,就派人回家送信。等批复详细报告回来,就可以打点赎罪了,他先住着等消息。这时候,路上有人传言,说有个贵妃薨了,皇上辍朝三日。这儿离陵寝不远,知县忙着办差修路,估计一时半会儿没空处理案子,薛蝌觉得在这儿待着也没用,就想去牢里告诉哥哥安心等着,“我先回家,过几天再来。”薛蟠也怕母亲担心,带信说:“我没事,就是衙门还得再打点几次,就能回家了。别心疼钱。” 薛蝌留下李祥在这儿照顾,自己回家了。见到薛姨妈,把知县徇私、审案的情况说了,说最后定了误伤,将来再给死者亲戚点银子,肯定能赎罪,没事了。薛姨妈这才松了口气,说:“正盼着你回来照应呢。贾府那边本来该去谢谢,可周贵妃薨了,他们天天进宫,家里冷冷清清的。我想去给姨太太作伴儿,可咱们家没人啊。你回来得正好。”薛蝌说:“我在外面就听说贾妃薨了,所以赶紧回来。咱们元妃好好的,怎么说死了?”薛姨妈说:“去年是病过一次,后来好了。这次也没听说元妃生病。就前几天老太太身体不舒服,一闭眼就看见元妃娘娘。大家都不放心,后来打听,又没什么事。大前儿晚上,老太太还说‘元妃怎么一个人到我这儿?’大家以为是病中说胡话,没当回事。老太太又说:‘你们不信,元妃还跟我说荣华易尽,要懂得退步抽身。’大家都说‘谁想不到呢?这是老人思前想后的话。’所以没在意。结果第二天早上,就听说娘娘病重,叫诰命夫人们进宫请安。他们都吓了一跳,赶紧进去。他们还没出来,我们就听说周贵妃薨了。你说外面的谣言,家里的疑心,都凑一块了,奇不奇怪!”宝钗接着说:“不光外面谣言传错了,家里人一听到‘娘娘’两个字,就慌了神,后来才明白。这两天贾府的丫头婆子来说,他们早知道不是咱们家的娘娘。我说‘你们怎么能肯定?’他们说‘前几年正月,外省来了个算命的,算得很准。老太太把元妃的八字夹在丫头们的八字里送出去算。他就说正月初一日生日的那位姑娘,要是时辰没错,肯定是个贵人,还说不能在这府里久待。老爷和大家说,不管错不错,照八字算。那先生就说,甲申年正月丙寅这几个字里有伤官败财,只有申字里有正官禄马,这就是家里养不住的,也没什么好。日子是乙卯,初春木旺,虽是比肩,却越来越好,就像好木料,越砍削越能成大器。时上有辛金为贵,巳中正官禄马独旺,这叫飞天禄马格。还说日禄归时,特别贵重,天月二德坐本命,能受椒房之宠。这位姑娘要是时辰准了,肯定是个主子娘娘。这不是算准了吗?我们还记得说,可惜荣华不久,只怕遇到寅年卯月,就是比了又比,劫了又劫,就像好木,太追求玲珑剔透,本质就不坚了。他们都忘了这些话,就知道瞎忙。我才想起来告诉大奶奶,今年可不是寅年卯月。”宝钗还没说完,薛蝌着急地说:“先别管别人家的事,既然有这么个神算,我想给哥哥算算,看他今年是不是有啥灾星,怎么就出了这横祸。快把哥哥的八字给我,让他算算。”宝钗说:“他是外省来的,不知道还在不在京城。” 说着,就收拾东西让薛姨妈去贾府。到了那儿,李纨、探春等人在家接了,就问:“大爷的事怎么样了?”薛姨妈说:“等上司批复才能定,不过应该不会是死罪了。”大家这才放心。探春说:“昨晚太太还说,上次家里有事多亏姨太太照应,现在自己家有事,都不好意思提了。心里一直不踏实。”薛姨妈叹口气说:“我在家里也难受。你大哥出了事,你二兄弟又出去办事了,家里你姐姐一个人,能顶什么用?而且我儿媳妇也不太懂事,所以我来不了。现在知县忙着周贵妃的差事,没法结案,你二兄弟回来了,我才能过来看看。”李纨说:“姨太太在这儿住几天更好。”薛姨妈点点头:“我也想给你们姐妹们作伴儿,就是你宝妹妹冷清些。”惜春说:“姨妈要是惦记,为啥不把宝姐姐也请来?”薛姨妈笑着说:“不行。”惜春奇怪地问:“怎么不行?她以前不也在这儿住过吗?”李纨解释说:“你不懂,人家家里现在有事,怎么来呢?”惜春信以为真,就不再问了。 正说着,贾母等人回来了。看到薛姨妈,也顾不上问好,就急着问薛蟠的事。薛姨妈详细说了一遍。宝玉在旁边听到蒋玉菡的事,当着众人不好问,心里琢磨:“他回了京,怎么不来找我?”又看到宝钗也没来,不知道为啥。正发呆呢,黛玉来请安了。宝玉心里一喜,就把想宝钗的念头抛开了,和姐妹们在老太太那儿吃了晚饭。大家散了后,薛姨妈就住在老太太的套间屋里。 宝玉回到自己房里,换了衣服,突然想起蒋玉菡送的汗巾,就问袭人:“你那年没系的那条红汗巾子还在不?”袭人说:“放着呢。问这个干啥?”宝玉说:“随便问问。”袭人说:“你没听说薛大爷和那些乱七八糟的人混在一起,才出了这人命关天的事。你还提这些干啥?有这闲心,不如好好读书,把这些没用的事放一边。”宝玉说:“我又没闹,就是突然想起,有就有,没有就算了,我就问问,你们就唠叨。”袭人笑着说:“不是我多嘴。一个人知书达理,就该往上努力。就算是心爱的人来了,也得让人家瞧得起你,尊敬你啊。”宝玉被袭人一说,就说:“哎呀,刚才在老太太那儿,人多我没和林妹妹说话。她也没理我,散的时候她先走了,现在肯定在屋里。我去去就来。”说着就走。袭人在后面喊:“快回来啊,都是我多嘴,惹你起了兴致。” 宝玉不吭声,低着头就往潇湘馆走。进去一看,黛玉正靠着桌子看书。宝玉走上前,笑着说:“妹妹回来得早啊。”黛玉也笑着说:“你不理我,我还在那儿待着干嘛!”宝玉一边笑一边解释:“他们人多,我插不上嘴,所以没和你说话。”一边看黛玉看的书。书上的字他一个都不认识,有的像“芍”字,有的像“茫”字,还有个“大”字旁边“九”字加一勾,中间又添个“五”字,还有上头“五”字“六”字又添一个“木”字,底下又是一个“五”字,看着奇怪又纳闷,就说:“妹妹最近厉害了,都看天书了。”黛玉忍不住笑了:“你这读书的人,连个琴谱都没见过。”宝玉不服气地说:“琴谱我怎么不知道,可这上面的字怎么都不认识。妹妹你认识?”黛玉说:“不认识看它干嘛?”宝玉说:“我不信,没听说你会弹琴。我们书房里挂着好几张,前年来了个清客先生叫嵇好古,老爷让他弹了一曲。他拿下琴来说都不行,还说‘老先生要是高兴,改日带琴来请教。’估计我们老爷也不懂,他就没来。你怎么会有这本事藏着?”黛玉说:“我哪会真弹。前几天身体舒服点,在大书架上翻书,看到一套琴谱,很有意思,上面讲的琴理很通,手法也说得明白,真是古人修身养性的好东西。我在扬州也听说过,还学过一点,后来不弄就忘了。这真是‘三日不弹,手生荆棘。’前几天看这几篇没有曲文,只有操名。我又找了本有曲文的来看,才有意思。到底怎么弹好,可难了。书上说师旷弹琴能招来风雷龙凤;孔圣人还跟师襄学琴,一弹就知道是文王的曲子;高山流水,得遇知音。”说到这儿,眼皮微微一动,慢慢低下头。宝玉听得高兴,说:“好妹妹,你说得真有趣,可我不认识上面的字,你教我几个。”黛玉说:“不用教,一说你就明白。”宝玉说:“我笨,你得教我那个‘大’字加一勾,中间一个‘五’字的。”黛玉笑着说:“这‘大’字‘九’字是用左手大拇指按琴上的九徽,这一勾加‘五’字是右手钩五弦。并不是一个字,乃是一声,是极容易的。还有吟、揉、绰、注、撞、走、飞、推等法,是讲究手法的。”宝玉乐得手舞足蹈:“好妹妹,你既懂琴理,咱们为啥不学起来?”黛玉说:“琴者,禁也。古人制琴,本就为修身养性,抑制淫荡,去除奢侈。若要抚琴,须选静室高斋,或在层楼之上,或于林石之间,或是山巅,或是水畔。待天地清和,风清月朗之时,焚香静坐,心无杂念,气血平和,方能与神合灵,与道合妙。故而古人云‘知音难遇’。若无契合知音,宁可独自对着清风明月,苍松怪石,野猿老鹤,抚弄一番,以寄情思,才算不辜负这琴。再者,还需指法精妙,取音悦耳。若真要抚琴,先得衣冠整齐,或披鹤氅,或着深衣,要有古人风范,才配得上这圣人之器。然后净手,焚香,方能在榻边就坐,将琴置于案上,坐在第五徽处,正对自己心口,两手从容抬起,如此心身皆正。还须知轻重疾徐,卷舒自如,体态端庄方好。”宝玉挠挠头:“咱们学着玩,要这么讲究,可太难了。” 两人正说着,紫鹃进来,看见宝玉笑道:“宝二爷,今天这么高兴。”宝玉笑答:“听妹妹讲琴,让我茅塞顿开,越听越爱听。”紫鹃说:“不是因为这个高兴,是说二爷来我们这边的事儿。”宝玉解释:“之前妹妹身体不适,我怕打扰她。加上我又上学,就显得疏远了些。”紫鹃不等他说完,便说道:“姑娘才好,二爷既这么说,坐坐也该让姑娘歇歇,别让姑娘只顾着讲解劳神了。”宝玉忙道:“我只顾着听入迷,倒忘了妹妹劳神了。”黛玉微笑:“说说倒也开心,并不劳神。只是怕我只管说,你却听不懂呢。”宝玉满不在乎:“慢慢总会明白的。”说着站起身:“妹妹确实该歇歇。明儿我告诉三妹妹和四妹妹,让她们都学起来,我来听。”黛玉打趣:“你可真会享受。要是大家都会弹了,你却不懂,岂不是对……”黛玉说到此处,想起心事,赶忙收口。宝玉却笑:“只要你们能弹,我就爱听,管它呢。”黛玉脸一红,紫鹃雪雁也都笑了。 三人走出门,秋纹带着小丫头捧着一小盆兰花过来:“太太那边有人送了四盆兰花,因里头有事没空摆弄,给二爷一盆,林姑娘一盆。”黛玉一看,有几枝双朵儿的,心中忽起波澜,也不知是喜是悲,只是呆呆望着。宝玉此时满心都是琴,说道:“妹妹有了兰花,就可以作《猗兰操》了。”黛玉听了,心里反倒不是滋味。回到房中,看着花,黛玉不禁思绪万千:“草木逢春,花繁叶茂,可我年纪尚小,却似三秋蒲柳般脆弱。若能如愿,或许慢慢会好起来,不然,恐如残春的花柳,怎经得住风雨侵袭。”想着想着,泪水夺眶而出。紫鹃在旁瞧见,满心疑惑。方才宝玉在此还那般高兴,如今好好地看着花,怎就伤起心来?正发愁不知如何劝解,宝钗那边派人来了。欲知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159章 走火入邪魔 且说黛玉让宝钗家的婆子进来,问了好,接过书信。黛玉让婆子去喝茶,自己打开信来看,只见上面写着: 妹生辰不偶,家运多艰,姊妹伶仃,萱亲衰迈。兼之猇声狺语,旦暮无休。更遭惨祸飞灾,不啻惊风密雨。夜深辗侧,愁绪何堪。属在同心,能不为之愍恻乎?回忆海棠结社,序属清秋,对菊持螯,同盟欢洽。犹记“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之句,未尝不叹冷节遗芳,如吾两人也。感怀触绪,聊赋四章,匪曰无故呻吟,亦长歌当哭之意耳。 悲时序之递嬗兮,又属清秋。感遭家之不造兮,独处离愁。北堂有萱兮,何以忘忧?无以解忧兮,我心咻咻。一解。 云凭凭兮秋风酸,步中庭兮霜叶干。何去何从兮,失我故欢。静言思之兮恻肺肝!二解。 惟鲔有潭兮,惟鹤有梁。鳞甲潜伏兮,羽毛何长!搔首问兮茫茫,高天厚地兮,谁知余之永伤。三解。 银河耿耿兮寒气侵,月色横斜兮玉漏沉。忧心炳炳兮发我哀吟,吟复吟兮寄我知音。四解。 黛玉看完,心里满是伤感。又琢磨:“宝姐姐不寄给别人,只寄给我,也是同病相怜的意思。”正想着,就听外面有人喊:“林姐姐在家吗?”黛玉把宝钗的信叠好,应了声:“谁呀?”话还没落,几个人就进来了,是探春、湘云、李纹、李绮。大家互相问好,雪雁端上茶,喝了几口,就闲聊起来。说起前年的菊花诗,黛玉忍不住说:“宝姐姐自从搬出去,就来了两趟,现在有事干脆不来了,真奇怪。也不知道她以后还来不来咱们这儿。”探春笑着说:“怎么会不来,肯定会来的。现在是她嫂子脾气大,姨妈年纪大了,又加上薛大哥的事,宝姐姐得忙着照料,哪像以前有那么多空闲时间。”正说着,一阵大风刮过,吹得落叶噼里啪啦打在窗纸上。过了会儿,一阵清香飘进来。众人都吸吸鼻子,问:“这是哪儿来的香风?像什么香?”黛玉嗅了嗅说:“好像是木樨香。”探春打趣道:“林姐姐还是脱不了南方人的习惯,这都九月了,哪还有桂花。”黛玉也笑了:“就是嘛,所以我才说好像,没直接说是桂花香。”湘云在旁接话:“三姐姐,你可别这么说。你忘了‘十里荷花,三秋桂子’?在南边,这时候晚桂正开呢。你没见过,等以后去南边就知道了。”探春笑着回她:“我为啥要去南边?再说这我早就知道,不用你们啰嗦。”李纹李绮在旁边抿嘴笑。黛玉叹口气说:“妹妹,这可说不准。俗话说‘人是地行仙’,今天在这儿,明天说不定就到别处了。就像我,本来是南边人,怎么就到这儿来了呢?”湘云拍手笑道:“今天三姐姐可被林姐姐问住了。不光林姐姐是从南边来的,咱们几个也各有不同。有的本来就是北方人;有的祖籍南方,在北方长大;还有的在南边出生,又到了北边,今天都凑到一块儿了。可见人都有定数,人和地方也是有缘分的。”大家听了都点头,探春也跟着笑。又扯了会儿闲话,众人就散了。黛玉送到门口,大家都嘱咐:“你身体才好点,别出来了,小心吹风。” 黛玉站在门口和她们又寒暄了几句,看着她们出了院子,才转身回屋坐下。看看天色,鸟儿归林,夕阳西下。因史湘云说起南边的事,黛玉不禁遐想:“要是父母还在,南边的景色多美,春花秋月,水秀山明,二十四桥,六朝遗迹。有一堆下人伺候着,想干啥就干啥,说话也不用顾忌。坐着香车画舫,看着红杏青帘,那是何等自在。哪像现在寄人篱下,虽说有人照应,可事事都得小心。也不知道前世作了什么孽,今生这么孤苦。真像李后主说的‘此间日中只以眼泪洗面’啊!”想着想着,就出了神。 紫鹃进来,看到黛玉这副模样,心想肯定是刚才说起南北的话,触动了她的心事,就轻声问:“姑娘们聊了半天,是不是又累着了?我刚叫雪雁让厨房给姑娘做了一碗火肉白菜汤,加了点虾米,还有青笋紫菜。姑娘想不想吃?”黛玉说:“行吧。”紫鹃又说:“还熬了点江米粥。”黛玉点点头:“那粥你们俩自己熬就行,不用厨房弄。”紫鹃解释:“我也怕厨房不干净,本来就是自己熬的。汤的话,我也跟雪雁和柳嫂儿说了,要弄干净。柳嫂儿说她会弄好,拿到她屋里让五儿盯着炖呢。”黛玉微微皱眉:“我不是嫌人家脏,是病了这么久,事事都麻烦人家,这会子又要汤要粥的,怕惹人厌烦。”说着,眼眶就红了。紫鹃赶忙安慰:“姑娘想多了。姑娘是老太太的外孙女,又是老太太的心头肉。别人想在姑娘跟前讨好还来不及呢,哪会抱怨。”黛玉嗯了一声,又问:“你刚说的五儿,是不是那天和宝二爷那边的芳官在一起的女孩?”紫鹃答:“就是她。”黛玉好奇:“不是说要进来伺候吗?”紫鹃说:“可不是,之前病了一场,好了就想进来,正好赶上晴雯他们出事,就耽搁了。”黛玉评价:“我看那丫头长得还挺干净。”这时,外头婆子把汤送来了。雪雁出去接,婆子说:“柳嫂儿让我回姑娘,这是五儿做的,没敢在大厨房做,怕姑娘嫌脏。”雪雁应了接进来。黛玉在屋里听到了,让雪雁告诉老婆子,说费心了。雪雁出去传话,老婆子就走了。雪雁把黛玉的碗筷放在小几上,问:“还有咱们从南边带来的五香大头菜,拌点麻油醋吃好不好?”黛玉说:“行,别弄太麻烦。”盛上粥,黛玉吃了半碗,喝了两口汤,就放下了。两个丫鬟把东西撤下去,擦干净小几,又换了一张常用的小几。黛玉漱了口,洗了手,问:“紫鹃,香添了没?”紫鹃说:“这就去添。”黛玉又说:“你们把汤和粥吃了吧,味道不错,也干净。我自己添香就行。”两人答应着,在外间吃起来。 黛玉添了香,刚想拿本书看,就听园子里风呼呼地从西边刮到东边,穿过树枝,哗啦哗啦响个不停。一会儿,檐下的铁马也叮叮当当敲起来。雪雁先吃完进来伺候,黛玉问:“天气冷了,我前几天让你们把小毛衣服拿出来晾晾,晾了没?”雪雁答:“都晾过了。”黛玉说:“你拿一件来我披上。”雪雁抱来一包小毛衣服,打开毡包让黛玉挑。黛玉看到里面夹着个绢包,伸手拿出来打开,是宝玉生病时送的旧手帕,上面自己题的诗,泪痕还在,里面包着剪破的香囊、扇袋和宝玉通灵玉上的穗子。原来是晾衣服时从箱子里翻出来的,紫鹃怕丢了,就夹在毡包里。黛玉一看,也不挑衣服了,就拿着两方手帕,呆呆地看着上面的诗,看着看着,眼泪就流下来了。紫鹃从外间进来,看到雪雁捧着毡包衣服在旁边站着,小几上放着剪破的香囊、扇袋穗子,黛玉拿着两方旧手帕在那儿掉眼泪。正是: 失意人逢失意事,新啼痕间旧啼痕。 紫鹃知道她触景生情,想起往事,劝也没用,就笑着说:“姑娘还看这些干嘛,都是以前宝二爷和姑娘小时候,一会儿好一会儿闹,弄出来的玩意儿。要是像现在这样客客气气,哪会把这些东西弄成这样。”紫鹃本想让黛玉宽心,没想到这几句话让黛玉想起刚来贾府和宝玉的事,哭得更厉害了。紫鹃又劝:“雪雁在这儿等着呢,姑娘披件衣服吧。”黛玉这才放下手帕。紫鹃赶紧捡起,把香袋等东西包好拿走。黛玉披上一件皮衣,闷闷地走到外间坐下。回头看到案上宝钗的诗还没收好,又拿起来看了两遍,叹道:“境遇不同,伤心却是一样。我也写四章,翻成琴谱,可以弹唱,明天写好寄给她当和诗。”就让雪雁把外边桌上的笔砚拿来,挥笔写了四叠诗。又翻出琴谱,借《猗兰》《思贤》两操的音韵,和自己写的配在一起,写好准备送给宝钗。又叫雪雁从箱子里把自己的短琴拿出来,调好弦,练了练指法。黛玉聪明,在南边也学过,虽说手生,可一摆弄就熟了。弹了一会儿,夜深了,就叫紫鹃收拾睡觉,这事儿就先不提了。 再说宝玉这天起床梳洗后,带着焙茗往书房走,墨雨笑着跑来迎接:“二爷今天运气好,太爷不在书房,都放学了。”宝玉问:“真的吗?”墨雨说:“二爷不信,三爷和兰哥儿都来了。”宝玉一看,贾环和贾兰跟着小厮们,叽叽喳喳说着话过来了。见到宝玉,都规规矩矩站好。宝玉问:“你们俩怎么回来了?”贾环说:“今天太爷有事,放一天假,明天再去。”宝玉听了,先去贾母和贾政那儿禀报,然后回怡红院。袭人问:“怎么又回来了?”宝玉解释了,刚坐一会儿,就往外走。袭人问:“去哪儿啊,这么着急?就算放学了,也该歇歇。”宝玉站住,低下头说:“你说得对。可好不容易放一天假,不出去逛逛,你也可怜可怜我吧。”袭人看他说得可怜,就笑着说:“那二爷去吧。”正说着,饭端来了。宝玉没办法,只好先吃饭,三口两口吃完,漱了口,就往黛玉屋里跑。 跑到门口,看到雪雁在院里晾绢子。宝玉问:“姑娘吃饭了吗?”雪雁说:“早上喝了半碗粥,不想吃。这会子正打盹呢。二爷先去别处转转,晚点再来吧。”宝玉只好回来。 没地方去,突然想起好久没见惜春了,就信步走到蓼风轩。刚到窗下,静悄悄的没人声。宝玉以为她在睡午觉,就不想进去。刚要走,就听到屋里轻微一响。宝玉站住细听,半天又听到啪的一声。宝玉还没听出是谁,就听到一个人说:“你在这儿下了一个子儿,那儿你不应吗?”宝玉这才知道是在下围棋,可一时听不出是谁的声音。又过了会儿,才听到惜春说:“怕什么,你这么吃我,我这么应,你又这么吃,我又这么应。还早着呢,最后肯定能连上。”另一个人说:“我要是这么吃呢?”惜春说:“哎呀,还有一招‘反扑’呢!我倒没防备。”宝玉听着声音很熟,可又不是姐妹们。想着惜春屋里没外人,就轻轻掀帘进去。一看,不是别人,是栊翠庵的妙玉。宝玉看到是妙玉,不敢出声。妙玉和惜春正在专心下棋,也没注意到他。宝玉就在旁边看她们下棋。妙玉低头问惜春:“你这个‘畸角儿’不要了吗?”惜春说:“怎么不要。你那儿都是死子儿,我怕什么。”妙玉说:“先别夸海口,走着瞧。”惜春说:“我这就打起来,看你怎么办。”妙玉微微一笑,把边上的子一接,来了个“倒脱靴势”,把惜春的一个角儿都吃了,笑着说:“这叫‘倒脱靴势’。” 惜春还没回答,宝玉在旁边忍不住哈哈一笑,把两人都吓了一跳。惜春说:“你这人怎么回事,进来也不吭声,这么吓唬人。你什么时候进来的?”宝玉说:“我早就进来了,看着你们争这个‘畸角儿’。”说着,给妙玉行礼,笑着问:“妙公轻易不出禅关,今天怎么下凡来了?”妙玉听了,脸一红,也不回答,低着头看棋。宝玉觉得自己冒失了,连忙赔笑说:“出家人就是不一样,心比我们俗人静。静能生慧嘛。”宝玉还没说完,妙玉微微抬眼,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脸越来越红。宝玉看她不理自己,只好尴尬地在旁边坐下。惜春还要下棋,妙玉过了会儿说:“先不下了。”起身整理衣服,重新坐下,呆呆地问宝玉:“你从哪儿来?”宝玉正盼着她问呢,好解释刚才的话,可又一想:“说不定是妙玉的禅机。”脸一下子红了,不知道怎么回答。妙玉微微一笑,又和惜春说话。惜春笑着说:“二哥哥,这有什么难答的,没听过人家说‘从来处来’吗?你怎么脸都红了,像见了生人似的。”妙玉听了这话,想起自己,心里一动,脸也热了,觉得不好意思。就站起来说:“我来久了,得回庵里去了。”惜春了解妙玉的脾气,也不多留,送到门口。妙玉笑着说:“好久不来,这路都快不认识了。”宝玉赶紧说:“我来给你带路怎么样?”妙玉说:“不敢,二爷先请。” 于是两人告别惜春,离开蓼风轩,曲曲折折地走着,快到潇湘馆时,听到叮咚的琴声。妙玉问:“哪儿来的琴声?”宝玉说:“肯定是林妹妹在弹琴。”妙玉说:“原来她也会,怎么以前没听说过?”宝玉就把黛玉的事说了一遍,说:“咱们去看看。”妙玉说:“从古到今只有听琴的,哪有‘看琴’的。”宝玉笑着说:“我本来就是个俗人。”说着,两人走到潇湘馆外,在山石上坐下静静听琴,觉得音调清切。只听到低吟: 风萧萧兮秋气深,美人千里兮独沉吟。望故乡兮何处, 倚栏杆兮涕沾襟。停了一会儿,又听到: 山迢迢兮水长,照轩窗兮明月光。耿耿不寐兮银河渺茫,罗衫怯怯兮风露凉。又停了一会儿。妙玉说:“刚才‘侵’字韵是第一叠,现在‘阳’字韵是第二叠了。咱们接着听。”里面又吟道: 子之遭兮不自由,予之遇兮多烦忧。之子与我兮心焉相投,思古人兮俾无尤。妙玉说:“这又是一段。怎么忧愁这么深啊!”宝玉说:“我虽然不懂,但听这音调,太悲伤了。”里面又调了调弦。妙玉说:“君弦太高了,和无射律可能不配。”里面又吟: 人生斯世兮如轻尘,天上人间兮感夙因。感夙因兮不可惙,素心如何天上月。妙玉听了,脸色大变:“怎么突然变成变徵之声了?这音韵能震裂金石。只是太极端了。”宝玉问:“太极端会怎么样?”妙玉说:“恐怕不能持久。”正说着,就听到君弦嘣的一声断了。妙玉立刻站起来就走。宝玉问:“怎么了?”妙玉说:“以后你就知道了,别多问。”说完就走了。宝玉满肚子疑惑,无精打采地回怡红院,这就先不说了。 单说妙玉回到庵里,道婆接着,关上庵门。妙玉坐了会儿,念了一遍“禅门日诵”。吃了晚饭,点上香拜菩萨,让道婆去休息。自己的禅床靠背都整理好,闭目静坐。坐到三更,听到屋顶瓦片哗啦哗啦响。妙玉怕有贼,下了禅床,走到前轩,看到云影在天,月光如水。当时天气还不太凉,妙玉独自在栏杆边站了会儿,就听到房上两只猫一叫一答。妙玉突然想起白天宝玉的话,心里一阵乱跳,脸也发热。赶紧镇定心神,回到禅房,重新坐在禅床上。可心怎么也静不下来,像有万马奔腾,感觉禅床都在晃,好像自己不在庵里了。一会儿看到好多王孙公子来求娶她,还有媒婆拉着她上车,她不肯去。一会儿又有盗贼拿着刀棍逼她,她只能哭喊求救。庵里的女尼道婆听到动静,拿着灯来看。只见妙玉两手张开,口吐白沫。叫醒她后,看到她眼睛直瞪,两颊通红,嘴里喊着:“我有菩萨保佑,你们这些坏蛋想干嘛!”众人都吓傻了,说:“我们在这儿呢,快醒醒。”妙玉迷迷糊糊地说道:“我要回家去,你们有什么好人送我回去罢。”道婆赶忙说道:“这里就是您住的房子呀。”说着,又叫别的女尼急忙到观音像前祷告,求了签,翻开签书一瞧,说是触犯了西南角上的阴人。有个女尼就说:“是了。大观园中西南角上本来没人住,阴气重着呢。”众人手忙脚乱地弄汤弄水。那伺候妙玉的女尼是从南边带来的,对妙玉格外尽心,挨着妙玉坐在禅床上。妙玉回头瞅了瞅,问道:“你是谁?”女尼轻声回答:“是我。”妙玉仔细打量了一番,忽然道:“原来是你。”接着竟抱住那女尼呜呜咽咽地哭起来,边哭边说:“你是我的妈呀,你不救我,我可怎么活呀。”女尼一边唤醒她,一边给她揉着。道婆端来茶,妙玉喝了,一直折腾到天亮才睡去。 女尼赶紧派人去请大夫来瞧病,大夫们众说纷纭,有的说是思虑伤脾,有的说是热入血室,有的说是邪祟触犯,还有的说是内外感冒,总之没有个定论。后来请了一位大夫,大夫问道:“可曾打坐过?”道婆连忙回答:“向来是打坐的。”大夫又问:“这病可是昨夜突然得的?”道婆点头称是。大夫捻着胡须说道:“这是走魔入火的缘故。”众人紧张地追问:“有碍事吗?”大夫说道:“幸亏打坐时间不长,魔障入得浅,还有得救。”于是写了降伏心火的药方,妙玉吃了一剂,病情稍稍有了好转。 外面那些游手好闲的浪荡子们听说了妙玉的事,就编造出许多谣言,说:“这么年轻,哪能忍得住。况且她模样又俊俏,性子又机灵,以后还不知道便宜了哪个小子呢。”过了几日,妙玉的病虽然好了一些,可精神还是恍恍惚惚的。 一日,惜春正坐在屋里,彩屏匆匆进来禀报:“姑娘,您知道妙玉师父的事吗?”惜春抬起头,问道:“她怎么了?”彩屏说道:“我昨日听邢姑娘和大奶奶说起。她自从那天和姑娘下棋回去,夜里就突然中了邪,嘴里胡言乱语说强盗来抢她了,到现在还没好呢。姑娘您说这是不是怪事?”惜春听了,沉默不语,心里暗自思忖:“妙玉虽然一心向佛,追求洁净,可到底还是尘缘未断。可惜我生在这样的人家,想出家也不方便。我若是出了家,哪里会有这些邪魔侵扰,定能一念不生,万缘俱寂。”想到此处,仿若突然开悟,心中似有所得,便随口吟出一首偈子: 大造本无方,云何是应住。 既从空中来,应向空中去。 吟罢,即命丫头焚香。自己静坐了一会儿,又翻开那棋谱来,把孔融、王积薪等所着的棋局看了几篇。其中“荷叶包蟹势”“黄莺搏兔势”都没什么稀奇,“三十六局杀角势”一时半会儿也难以领会牢记,唯独看到“八龙走马”,觉得饶有趣味。正沉浸在思考之中,只听见外面有个人走进院来,连声叫着彩屏。欲知来者何人,且听下回分解。 第160章 贾珍鞭悍仆 且说惜春正对着棋谱琢磨得入神,忽听得院内有人唤彩屏,一听那声音,竟是鸳鸯。彩屏出去,不多时便同鸳鸯走了进来,鸳鸯身后还跟着个小丫头,小丫头手里提了个小黄绢包儿。惜春笑着问道:“啥事儿呀?”鸳鸯忙道:“老太太明年就八十一岁喽,这可是个暗九。老太太发了大愿,要做一场九昼夜的功德,打算写三千六百五十零一部《金刚经》,已经安排外面的人写了一部分。但俗话说《金刚经》就像是道家的符壳,《心经》才是符胆,所以《金刚经》里得夹着《心经》,这样才更有功德。老太太想着《心经》更为要紧,观自在菩萨又是女菩萨,就想让几个亲丁奶奶姑娘们写上三百六十五部,这样既虔诚又洁净。咱们家里除了二奶奶,一来她当家忙得没空闲,二来她也写不来,其余会写字的,不论写得多写得少,连东府珍大奶奶、姨娘们都分了任务,本家里的人就更不用说了。”惜春听了,连连点头:“别的我可能做不好,若是写经,我可是最有信心的。你先放下东西,喝口茶歇歇。”鸳鸯这才把小黄绢包搁在桌上,与惜春一同坐下。彩屏赶忙倒了杯茶来。惜春笑着又问:“你写不写呀?”鸳鸯笑着说:“姑娘可别打趣我了。前几年还行,这三四年姑娘可曾见我拿过笔?”惜春道:“这写经可是积功德的好事。”鸳鸯说道:“我也有件事呢。平常服侍老太太安歇后,我就念米佛,到如今已经念了三年多了。我把这些米都好好收着,等老太太做功德的时候,我把它们衬在里头供佛施食,也算是我的一点诚心。”惜春打趣道:“这么说来,老太太成了观音,你可不就是龙女了。”鸳鸯忙摆手:“我哪能比得上。只是除了老太太,我也服侍不了别人,也不知道前世是啥缘分。”说着便要起身告辞,叫小丫头把小绢包打开,拿出里面的东西说道:“这一扎素纸是写《心经》用的。”又拿起一子儿藏香说:“这是写经时点着用的。”惜春一一应下。 鸳鸯辞了惜春,带着小丫头回到贾母房中,将事情回禀了一遍。只见贾母正和李纨玩双陆,鸳鸯便在旁边瞧着。李纨手气不错,骰子一掷,把老太太的好几个棋子都给打下了。鸳鸯抿着嘴直笑。忽然宝玉走了进来,手里提着两个细蔑丝编的小笼子,笼子里装着几只蝈蝈儿,笑嘻嘻地说:“我听说老太太夜里睡不好,就弄了这几个蝈蝈儿来,给老太太解解闷。”贾母故作嗔怪道:“你别瞅着你老子不在家,就尽淘气。”宝玉忙道:“我可没淘气。”贾母道:“你没淘气?不在学房里好好念书,弄这些东西干啥?”宝玉解释道:“不是我自己弄的。今儿师父叫环儿和兰儿对对子,环儿对不上来,我悄悄告诉了他。他对出来了,师父很高兴,夸了他两句。他感激我,就买了这蝈蝈儿来孝敬我。我这才拿来孝敬老太太的。”贾母一听,说道:“他不是天天都念书吗?怎么连对子都对不上?对不上就该让你儒大爷爷打他嘴巴子,看他臊不臊。你呀,也不省心,不记得你老子在家的时候,一让做诗做词,你就吓得像个小鬼儿似的,这会子倒会说嘴了。那环儿小子更没出息,求人替做了,还变着法儿讨好别人。这么点大的孩子就学会搞这些鬼名堂,也不害臊,长大了还不知道成啥样呢。”说得满屋子人都笑了。贾母又问道:“兰小子呢,他的对子做出来了没有?按说该环儿帮他,他又比环儿小。是不是?”宝玉笑道:“他是自己对的。”贾母不信:“我才不信呢,说不定也是你在背后捣鬼。如今你可不得了,‘羊群里跑出骆驼来了,就只你大。’你还会做文章了。”宝玉笑着说:“真的是他自己做的。师父还夸他以后肯定有出息呢。老太太要是不信,就派人把他叫来亲自考考,不就知道了。”贾母点头:“要是真这样,那我可就高兴了。我就是怕你撒谎。既然是他自己做的,这孩子以后说不定还真有点出息。”说着,看着李纨,又想起贾珠来,不禁感叹:“这也不枉你大哥哥死了,你大嫂子辛苦拉扯他一场,日后他也能替你大哥哥顶门壮户了。”说着,眼泪就流了下来。李纨听了,心里也不好受,只是见贾母伤心,连忙忍住泪,笑着劝道:“这都是老祖宗的福泽庇佑,我们托老祖宗的福罢了。只要他能如老祖宗所言,那就是我们的造化了。老祖宗刚还高兴着呢,怎么就伤心起来了。”又回头对宝玉说:“宝叔叔,明儿可别再这么夸他了,他还是个小孩子,懂什么。你不过是疼他,可他哪能明白,要是总这么夸,他该眼高手低了,还怎么能有长进呢。”贾母道:“你嫂子说得也对。他还太小,别逼得太紧了。小孩子胆子小,要是逼急了,弄出点毛病来,书也念不成了,岂不是白费功夫。”贾母正说着,李纨忍不住扑簌簌地掉眼泪,又赶紧擦掉。 这时,贾环和贾兰进来给贾母请安。贾兰又见过母亲,然后在贾母旁边站着。贾母道:“我刚听你叔叔说你对子对得好,师父还夸你了。”贾兰只是抿着嘴笑,不说话。鸳鸯过来说道:“请示老太太,晚饭已经准备好了。”贾母便说:“请你姨太太来一起吃。”琥珀听了,马上叫人去王夫人那边请薛姨妈。这边宝玉和贾环就退出去了。素云和小丫头们过来把双陆收拾好。李纨还等着伺候贾母吃晚饭,贾兰就跟着母亲站在一旁。贾母笑着说:“你们娘儿俩就跟着我一起吃吧。”李纨忙答应了。一会儿饭菜摆上桌,丫鬟回来禀报:“太太让回老太太,姨太太这几天忙忙碌碌的,不能过来给老太太请安,今天饭后就回家了。”于是贾母让贾兰在身边坐下,一家人开始吃饭,这些就不细说了。 且说贾母刚吃完饭,洗漱完毕,正歪在床上闲聊。小丫头跑来告诉琥珀,琥珀过来回贾母道:“东府大爷来请晚安了。”贾母摆摆手说:“你去告诉他,他如今办理家务忙得很,累坏了,让他回去歇着吧。我知道了。”小丫头转告了老婆子们,老婆子才去告诉贾珍。贾珍听了,只好退出。 到了第二天,贾珍过来料理各种事务。门上小厮陆续回了几件事,又有个小厮禀报:“庄头送果子来了。”贾珍问道:“单子呢?”小厮连忙呈上。贾珍一看,上面写着些时鲜果品,还有些菜蔬野味。贾珍看完,问是谁在经管这些事。门上小厮回答:“是周瑞。”贾珍便叫周瑞:“照帐清点清楚,送到府里去交代明白。等我把来帐抄个底子,留着以后好核对。”又吩咐:“告诉厨房,给送果子的来人加几个菜,照常赏饭给钱。”周瑞答应着,一面让人把果子搬到凤姐儿院子里,又把庄上的帐和果子都交代清楚。过了一会儿,周瑞又回来问贾珍:“刚送来的果子,大爷您点过数目没有?”贾珍有些不耐烦:“我哪有闲工夫点这个。给了你帐,你照帐点就是了。”周瑞忙道:“小的点过了,数目没错,也没多出来。大爷既然留了底子,要不要再问问送果子的人,这帐是不是真的。”贾珍皱皱眉:“这有什么好问的,不过是几个果子罢了,有什么要紧的。我又没怀疑你。”正说着,鲍二走过来,磕了个头说:“求大爷还是让小的在外头伺候吧。”贾珍奇怪道:“你们这又是怎么回事?”鲍二抱怨道:“奴才在这儿也说不上话。”贾珍气道:“谁叫你说话了。”鲍二嘟囔着:“何苦呢,在这儿像个受气包。”周瑞在旁边接口道:“奴才在这里经管地租庄子,银钱出入每年也有三五十万,老爷太太奶奶们都没说过什么,何况这些小事情。要是照鲍二这么说,爷们家里的田地房产都得被奴才们败光了。”贾珍心想:“肯定是鲍二在这儿拌嘴,不如叫他出去。”于是对鲍二说:“快滚吧。”又对周瑞说:“你也别啰嗦了,干你的活去。”两人便各自散了。 贾珍正在厢房里休息,忽听得门上吵吵嚷嚷,像翻江倒海似的。叫人去查问,回来说:“鲍二和周瑞的干儿子打架了。”贾珍问道:“周瑞的干儿子是谁?”门上小厮回答:“他叫何三,是个没正形的,天天在家喝酒闹事,常来门上坐着。听到鲍二和周瑞拌嘴,他就掺和进去了。”贾珍怒道:“这太可恶了。把鲍二和那个什么何三给我一块儿捆起来!周瑞呢?”门上小厮说:“打架的时候他先走了。”贾珍道:“把他也给我抓来!这还了得!”众人连忙答应。正闹着,贾琏回来了,贾珍便把事情说了一遍。贾琏一听也急了:“这还了得!”又加派人手去抓周瑞。周瑞知道躲不过,也被找到了。贾珍下令把他们都捆上。贾琏对着周瑞骂道:“你们前面的事本来也不算啥,大爷都不计较了。为什么外头又打架!你们打架就不对,还弄个野杂种何三来闹,你也不压压他们,竟然还跑了。”说着就踢了周瑞几脚。贾珍说:“只打周瑞也没用。”喝令把鲍二和何三各打五十鞭子,然后撵了出去,这才和贾琏商量正事。下人们在背地里议论纷纷,有的说贾珍护短,有的说他不会处理事情,还有的说他本来就不是好人,前儿尤家姊妹出的那些丑事,鲍二不就是他叫来给二爷办事的吗,这会子又嫌鲍二没用,肯定是鲍二的女人伺候得不好。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说啥的都有。 且说贾政在工部掌印,家里人跟着沾了不少光,不少人都发了财。贾芸听说了,也想插一手弄点事儿,就在外头找了几个工头,谈好了分成,买了些时新绣货,想去走凤姐儿的门路。凤姐正在房中,听到丫头们说:“大爷二爷都生了气,在外头打人呢。”凤姐正纳闷,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正想叫人去问问,贾琏就进来了,把外面的事说了一遍。凤姐听了,说道:“事情虽说不太要紧,但这风气可不能长。现在咱们家还算兴旺,他们就敢打架。等以后小辈们当家了,还不得更无法无天了。前年我在东府里,亲眼看到焦大喝得烂醉,躺在台阶子底下骂人,不管上上下下,一股脑儿地乱骂。他虽说有功劳,可主子奴才的名分还是要有的,也得讲点规矩才好。珍大奶奶呢,我不是说她,她就是个老实头,把下面的人都惯得无法无天了。如今又弄出个鲍二,我还听说这是你和珍大爷重用的人,怎么今天又打他了呢?”贾琏听了这话,心里像被刺了一下,觉得有些讪讪的,就拿话岔开,说有事,说完就走了。 这时小红进来禀报:“芸二爷在外头要见奶奶。”凤姐心想:“他又来干什么?”便说:“叫他进来吧。”小红出来,看着贾芸微微一笑。贾芸赶忙凑近一步问道:“姑娘替我回了没有?”小红脸一红,说道:“我就是见二爷的事多。”贾芸笑着说:“何曾有多少事能劳动姑娘呢。就是那一年姑娘在宝二叔房里,我才和姑娘……”小红怕被人撞见,不等他说完,急忙问道:“那年我换给二爷的一块绢子,二爷见了没有?”贾芸一听,心里乐开了花,刚要说话,一个小丫头从里面出来,贾芸连忙和小红往里走。两人一左一右,离得不远,贾芸悄悄说:“等我出来还是你送我,我给你讲个笑话。”小红脸涨得通红,瞅了贾芸一眼,也不答言。到了凤姐门口,小红先进去回了,然后出来,掀起帘子招手,嘴里却故意大声说:“奶奶请芸二爷进来呢。” 贾芸笑着走进房里,见了凤姐,忙请安问好,并说:“母亲叫我向婶娘问好。”凤姐也问了他母亲好。凤姐问道:“你来有什么事?”贾芸恭敬地说:“侄儿以前承蒙婶娘疼爱,心里一直感激,总觉得过意不去。想孝敬婶娘,又怕婶娘多想。如今重阳时节,略备了一点东西。婶娘这里什么没有,这只是侄儿的一点孝心。就怕婶娘不肯赏脸收下。”凤姐笑着说:“有话坐下说。”贾芸这才侧身坐下,连忙把东西捧起来放在旁边桌上。凤姐又道:“你也不是什么富裕的人,何苦花钱买这些。我又不缺。你今天来到底是怎么想的,跟我说实话。”贾芸无奈,只得站起来陪着笑说:“真没别的想法,就是感念婶娘的恩情,心里不安罢了。”说着微微地笑了。凤姐摇摇头:“不是这么回事。我知道你手头不宽裕,我也不想白要你的东西。你要我收下,得先跟我说明白。要是这么遮遮掩掩的,我可不收。”贾芸没办法,只好说道:“真不是有什么非分之想。前几天听说老爷总办陵工,侄儿有几个朋友办过不少工程,都很妥当,想请婶娘在老爷跟前提一提。要是能办上一两种工程,侄儿忘不了婶娘的大恩。要是家里有什么事用得着侄儿,侄儿也一定全力效劳。”凤姐听了,说道:“别的事我还能做主。可衙门里的事,上头都是堂官司员决定的,底下都是书办衙役们办的。别人很难插手。就算你二叔去,也只是为了自家的事,也不能干预公事。论起家事,这里也是错综复杂,连珍大爷都弹压不住,你年纪又轻,辈分又小,哪能理得清这些人呢。况且衙门里的事也快办完了,不过是些吃饭闲逛的事。你在家里什么事做不了,难道还没饭吃?我这是实话,你回去好好想想就知道了。你的心意我领了,把东西拿回去,是从哪儿弄来的,就还给人家吧。”正说着,奶妈子带着巧姐儿进来了。巧姐儿穿得像个小团子似的,手里拿着好些小玩意儿,笑嘻嘻地走到凤姐身边学舌。贾芸一见,忙站起来笑着说:“这就是大妹妹呀?想要什么好东西不?”巧姐儿却“哇”的一声哭了。贾芸赶紧退下。凤姐连忙把巧姐儿揽在怀里,轻声哄道:“乖乖不怕。这是你芸大哥哥,怎么认生了呢。”贾芸忙说:“妹妹长得真漂亮,将来肯定有大福气。”巧姐儿回头看了贾芸一眼,又哭起来,连着哭了好几次。贾芸看这情形坐不住了,便起身告辞要走。凤姐说:“你把东西带回去吧。”贾芸有些不舍:“这一点东西婶娘都不肯赏脸?”凤姐道:“你不带回去,我就叫人送到你家去。芸哥儿,你别这样,你又不是外人,以后有机会,我少不得会叫人找你,没机会也没办法,不在乎这点东西。”贾芸见凤姐执意不收,只好红着脸说:“既然这样,我以后再找些合用的东西来孝敬婶娘吧。”凤姐便叫小红拿了东西,跟着贾芸送出去。 贾芸一边走,一边心里想:“都说二奶奶厉害,果然厉害。一点破绽都不露,真是干脆果断,怪不得没人敢惹。这巧姐儿也怪,见了我就像见了仇人似的。真倒霉,白忙活了一天。”小红见贾芸没达到目的,也不太高兴,拿着东西跟出来。贾芸接过来,打开包儿挑了两件,悄悄递给小红。小红不肯接,嘴里说:“二爷别这样,要是奶奶知道了,大家都不好看。”贾芸劝道:“你好好收着,怕什么,哪会那么容易知道。你要是不收,就是看不起我。”小红微微一笑,这才接过来,说:“谁稀罕你这些东西,不值一提。”说完,脸又红了。贾芸也笑着说:“我也不是为了东西,再说这东西确实也不算什么。”说着话,两人走到二门口。贾芸把剩下的东西仍旧揣进怀里。小红催着贾芸道:“你先走吧,有啥事,只管来找我。我今儿个在这院里,方便得很。”贾芸点点头,说道:“二奶奶太厉害了,我怕是不能常来。刚才我跟你说的话,你心里有数就行,有空了我再跟你细聊。”小红满脸羞红,说道:“你快去吧,以后也多来走走。谁叫你跟她生分呢。”贾芸应了声:“知道了。”说完便出了院门。小红站在门口,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贾芸远去的背影,直到看不见了,才转身回屋。 且说凤姐在房中安排预备晚饭,又问道:“你们熬粥了没?”丫鬟们赶忙去问,回来回禀道:“已经预备好了。”凤姐接着说:“把那从南边来的糟东西弄一两碟来。”秋桐应了一声,便叫丫头们去伺候。平儿笑着走进来,说道:“我差点忘了,今儿晌午奶奶在老太太那边的时候,水月庵的师父派人来,要跟奶奶讨两瓶南小菜,还想预支几个月的月银,说是身体不舒服。我问那道婆咋回事,道婆说:‘四五天了,前儿夜里那些小沙弥小道士里有几个女孩子睡觉没吹灯,师父说了几次都不听。那一夜三更都过了,灯还亮着,师父就去给她们吹灭。回到炕上,却瞧见有一男一女坐在炕上。师父赶紧问是谁,哪晓得他们拿根绳子往师父脖子上一套,师父就叫起来。众人听见,点灯赶来,师父已经躺在地上,口吐白沫,幸好救醒了。现在还吃不下东西,所以来讨些小菜。’我看奶奶不在房里,就没给。跟她说:‘奶奶这会子没空,在老太太那儿呢,回头再告诉。’就打发她回去了。刚听说起南菜,才想起来,不然就忘了。”凤姐听了,愣了一下,说道:“南菜还有呢,叫人送些去就行。那银子过两天叫芹哥来领。”正说着,小红进来禀报:“才刚二爷差人来说,今晚城外有事,回不来了,先通知一声。”凤姐道:“知道了。” 话音刚落,就听见小丫头在后面气喘吁吁地叫嚷着,直跑到院子里来。平儿在外面接着,还有几个丫头在旁边叽叽咕咕地说话。凤姐问道:“你们在说啥呢?”平儿说道:“小丫头胆小,在说鬼话呢。”凤姐便叫那个小丫头进来,问道:“啥鬼话?”那小丫头战战兢兢地说:“我刚到后边叫打杂的添煤,就听到三间空屋子里哗啦哗啦响,我以为是猫儿耗子,接着又听到‘嗳’的一声,像有人喘气似的。我害怕,就跑回来了。”凤姐呵斥道:“胡说!我这儿不许说神说鬼,我从来不信这些。快滚出去!”小丫头灰溜溜地出去了。凤姐便叫彩明把一天的零碎日用帐核对一遍,这时已将近二更。大家又歇了一会儿,随便聊了几句,就各自回屋休息去了。凤姐也躺到床上。 将近三更,凤姐似睡非睡,忽然感觉身上寒毛直竖,一下子惊醒了,越躺着越觉得心里发毛,就叫平儿和秋桐来作伴。两人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这秋桐本就对凤姐不太服气,后来贾琏因尤二姐的事不怎么待见她了,凤姐又拉拢她,她这才安分些,可心里还是比不上平儿对凤姐的贴心,只是表面上过得去。如今见凤姐不舒服,也只好端上茶来。凤姐喝了一口,说道:“辛苦你了,睡去吧,留平儿在这儿就行。”秋桐却想表现一下,说道:“奶奶睡不着,我们俩轮流陪着也行啊。”凤姐没再搭话,一会儿就睡着了。平儿和秋桐见凤姐睡了,只听到远处传来鸡叫声,两人才穿着衣服稍微躺了躺,天就亮了。赶忙起来伺候凤姐梳洗。凤姐因为夜里的事,心神不宁,可还是强撑着。正坐着发呆,忽然听到小丫头在院里问道:“平姑娘在屋里吗?”平儿应了一声,那小丫头掀起帘子进来,原来是王夫人打发来的,找贾琏,说:“外头有人来报要紧的官事。老爷刚出门,太太叫快请二爷过去呢。”凤姐一听,吓了一跳。欲知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161章 蛇影杯弓颦卿绝粒 且说凤姐正自起身纳闷,忽闻小丫头这话,不由得唬了一跳,赶忙问道:“啥官事呀?”小丫头回说:“我也不清楚。刚才二门上小厮进来禀报,说老爷有要紧官事,所以太太才叫我来请二爷。”凤姐一听是工部的事,心里稍稍放松了些,说道:“你回去跟太太说,二爷昨晚出城办事,没回来。先打发人去回珍大爷吧。”小丫头应了声便走了。 一时贾珍过来,见了工部的人,问明情况后,进来向王夫人回禀:“部里来报,昨日总河奏称河南一带决了河口,好些府州县都被淹了。这又得开销国库里的钱,修理城防工事。工部的官员们得一番忙活,所以特来告知老爷。”说完便退了出去。等贾政回家,也照样回明了此事。从这以后直到冬天,贾政天天都有事,常在衙门里。宝玉的功课也渐渐松了些,只是怕贾政察觉,不敢不常去学房,连黛玉那儿都不敢多去了。 那时已到十月中旬,宝玉起床准备去学房。这日天气陡然变冷,只见袭人早已收拾好一包衣服,对宝玉说:“今天冷得很,早晚宁可穿暖和点。”说着,把衣服拿出来让宝玉挑了一件穿上。又包了一件,叫小丫头拿给焙茗,嘱咐道:“天凉了,二爷要换衣服时,你可得好生预备着。”焙茗答应了,抱着毡包,跟着宝玉就走了。宝玉到了学房,做完功课,忽然听到纸窗被风刮得呼啦啦响。代儒老师说道:“天气又变冷了。”推开风门一看,只见西北方向一层层黑云正往东南涌来。焙茗走进来对宝玉说:“二爷,天气冷了,再添件衣服吧。”宝玉点了点头。只见焙茗拿进一件衣服,宝玉不看还好,这一看就看呆了。那些小学生都眼巴巴地瞧着,原来是晴雯补过的那件雀金裘。宝玉问道:“怎么拿这一件来!谁给你的?”焙茗说:“是里头姑娘们包出来的。”宝玉说:“我身上不太冷,先不穿了,包起来吧。”代儒还以为宝玉是爱惜衣服,心里倒也高兴他懂得节俭。焙茗却着急地说:“二爷穿上吧,要是着凉了,可就是我的不是了。二爷就当心疼我吧。”宝玉无奈,只好穿上,然后呆呆地对着书坐着。代儒只当他在认真看书,也没太在意。晚上放学时,宝玉就向代儒托病告假一天。代儒年纪大了,平常不过是陪着几个孩子解解闷,自己也时常闹个小病小痛的,少个学生正好少操点心。况且他也知道贾政事忙,贾母又溺爱宝玉,便点头答应了。 宝玉径直回到家,见过贾母和王夫人,也是这般说辞,自然没人怀疑。坐了一会儿便回园子里去了。见了袭人等人,也不像往日那般有说有笑,和衣躺在炕上。袭人问道:“晚饭准备好了,这会子吃还是等会儿?”宝玉说:“我不吃了,心里不舒服。你们吃吧。”袭人又说:“那你也该把这件衣服换下来,这衣服可禁不起揉搓。”宝玉说:“不用换。”袭人说:“这可不只是娇嫩的东西,你看看上头的针线,也不该这么糟蹋呀。”宝玉听了这话,正触动心事,叹了口气说:“那行,你就收起来给我包好,我以后也不穿了。”说着就站起来脱下衣服。袭人才要过来接,宝玉已经自己叠好了。袭人笑道:“二爷今天怎么这么勤快?”宝玉没搭话,叠好后问:“包这衣服的包袱呢?”麝月连忙递过来,让他自己包好,然后和袭人挤眉弄眼地笑。宝玉也没理会,自己无精打采地坐着。忽然听到架上钟响,低头看了看表,指针已指向酉初二刻了。不一会儿小丫头点上灯来。袭人说:“你不吃饭,喝口粥总行吧。别饿着,要是饿出虚火来,可又是我们的麻烦。”宝玉摇摇头说:“不太饿,硬吃下去也难受。”袭人说:“既然这样,那就早点歇着吧。”于是袭人麝月铺好床,宝玉就躺下了,可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快到黎明时,才迷迷糊糊睡去,可没一顿饭的工夫,又醒了。 这时袭人麝月也都起来了。袭人说:“昨晚听你翻腾到五更,我也不敢问你。后来我睡着了,不知道你到底睡没睡着?”宝玉说:“也睡了一会儿,不知怎么就醒了。”袭人问:“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宝玉说:“没有,就是心里烦。”袭人又问:“今天还去学房吗?”宝玉说:“我昨天已经告假了,今天想在园子里逛一天,散散心,就是怕冷。你叫他们收拾一间屋子,准备一炉香,再放上纸墨笔砚。你们忙你们的,我自己静坐上半天就好。别让他们来打扰我。”麝月接着说:“二爷要想静静用功,谁敢来打扰。”袭人说:“这样挺好,也免得着凉。自己坐坐,心神也能安定些。”又问:“你既然不想吃饭,今天吃点啥?早点告诉厨房。”宝玉说:“随便就行,别搞得大惊小怪的。倒是给我在屋里放几个果子,借点果香。”袭人说:“哪个屋子好呢?别的屋子都不太干净,只有晴雯以前住的那间,因为一直没人,还干净,就是清冷了些。”宝玉说:“不妨事,把火盆挪过去就行。”袭人答应了。正说着,一个小丫头端着茶盘进来,上面有一个碗,一双牙筷,递给麝月说:“这是刚才花姑娘要的,厨房老婆子送来了。”麝月接过来一看,是一碗燕窝汤,就问袭人:“这是姐姐要的吗?”袭人笑着说:“昨晚二爷没吃饭,又翻腾了一夜,今天早上肯定心里空落落的,所以我叫小丫头们让厨房做了这个。”袭人一面叫小丫头放桌子,麝月伺候宝玉喝了汤,漱了口。这时秋纹走过来说:“那屋子已经收拾好了,等炭劲过了,二爷再进去吧。”宝玉点了点头,心里满是心事,懒得说话。一会儿小丫头来请,说笔砚都放好了。宝玉说:“知道了。”又一个小丫头回说:“早饭好了。二爷在哪吃?”宝玉说:“拿过来吧,别折腾了。”小丫头应了声就走了。一会儿端上饭来,宝玉笑了笑,对袭人麝月说:“我心里闷得慌,自己吃恐怕吃不下,不如你们俩陪我一起吃,说不定我能多吃点。”麝月笑着说:“这是二爷高兴,我们可不敢。”袭人说:“其实也可以,我们以前也一起喝过酒。只是偶尔给你解解闷还行,要是总这样,可就没规矩了。”说着三人坐下。宝玉在上首,袭人麝月在旁边陪着。吃了饭,小丫头端上漱口茶,两人看着撤了下去。宝玉端着茶,默默发呆,又坐了一会儿,问道:“那屋子收拾好了吗?”麝月说:“早就回过了,这会子又问。” 宝玉又坐了一会儿,就来到那间屋子,亲自点了一炷香,摆上些果品,然后叫人出去,关上了门。外面袭人等人都静悄悄的。宝玉拿出一幅泥金角花的粉红笺,嘴里念叨了几句,就提笔写道: 怡红主人焚付晴姐知之,酌茗清香,庶几来飨。其词云: 随身伴,独自意绸缪。谁料风波平地起,顿教躯命即 时休。孰与话轻柔?东逝水,无复向西流。想像更无 怀梦草,添衣还见翠云裘。脉脉使人愁!写好后,就在香上点着火焚化了。然后静静地等着,直到一炷香燃尽,才开门出来。袭人说:“怎么出来了?是不是又闷得慌了?” 宝玉笑了笑,撒谎道:“我本来心里烦,找个地方静坐了会儿。现在好了,想去外头走走。”说着,就径直来到潇湘馆,在院里问道:“林妹妹在屋里吗?”紫鹃在屋里应道:“是谁呀?”掀帘一看,笑着说:“原来是宝二爷。姑娘在屋里呢,请二爷进来坐。”宝玉跟着紫鹃走进来。黛玉在里间,说道:“紫鹃,请二爷屋里坐吧。”宝玉走到里间门口,看见新写的一副紫墨色泥金云龙笺的小对,上面写着:“绿窗明月在,青史古人空。”宝玉看了,笑了笑,走进门去,笑着问:“妹妹在做什么呢?”黛玉站起来迎了两步,笑着让道:“请坐。我在写经,只剩两行就写完了,写完再说话。”又叫雪雁倒茶。宝玉说:“你别忙,只管写。”说着,看见中间挂着一幅单条,上面画着一个嫦娥,带着一个侍者;还有一个女仙,也有一个侍者,捧着一个长长的衣囊似的东西,两人身边有些云气环绕,再无其他点缀,全是仿李龙眠白描手法,上面有“斗寒图”三个字,是用八分书写的。宝玉说:“妹妹这幅《斗寒图》是新挂上去的?”黛玉说:“可不是。昨天他们收拾屋子,我想起来,就叫他们挂上了。”宝玉问:“这画有什么出处?”黛玉笑着说:“这是很常见的,你还问我。”宝玉笑着说:“我一时想不起来了,妹妹快告诉我。”黛玉说:“你没听过‘青女素娥俱耐冷,月中霜里斗婵娟’吗?”宝玉说:“哦,原来是这样。这画确实新奇雅致,这时候挂出来正合适。”说着,又东瞧瞧,西看看。 雪雁沏好茶,宝玉喝着。又等了一会儿,黛玉经写完了,站起来说:“怠慢了。”宝玉笑着说:“妹妹还是这么客气。”只见黛玉穿着月白绣花小毛皮袄,外面套着银鼠坎肩;头上梳着平常的云髻,插着一支赤金匾簪,没有别的花朵装饰;腰下系着杨妃色绣花绵裙。真是: 亭亭玉树临风立,冉冉香莲带露开。宝玉问道:“妹妹这两天弹琴了吗?”黛玉说:“两天没弹了。写字手都冷,哪还有心思弹琴。”宝玉说:“不弹也罢。我觉得琴虽是高雅之物,却不是什么好东西,从没听说弹琴弹出富贵长寿的,倒都是弹出些忧思哀怨。而且弹琴还得心里记谱,太费神了。依我看,妹妹身体单薄,不操这份心也好。”黛玉抿嘴笑了笑。宝玉指着壁上问:“这张琴就是你平时弹的?怎么这么短?”黛玉笑着说:“这琴不是短,是我小时候学琴时,别的琴都够不着,所以特地做的。虽不是焦尾枯桐那样的名琴,可这鹤山凤尾也还搭配得整齐,龙池雁足高低也合适。你看这断纹像牛毛似的,所以音韵还清越。”宝玉又问:“妹妹这几天作诗了吗?”黛玉说:“自从结社以后就没怎么作了。”宝玉笑着说:“你别瞒我,我听到你吟的‘不可惙,素心如何天上月’,放在琴里弹奏,声音格外响亮。有没有这回事?”黛玉问:“你怎么听到的?”宝玉说:“那天我从蓼风轩过来听到的,又怕打扰你,就静静地听了一会儿就走了。我正想问你,前面是平韵,最后怎么突然转了仄韵,这是什么意思?”黛玉说:“这是心里自然的感受,写到那儿就那样了,没有一定的规矩。”宝玉说:“原来是这样。可惜我不懂音乐,白白听了一会儿。”黛玉说:“从古至今,能有几个知音呢?”宝玉一听,觉得自己说话冒失了,又怕伤了黛玉的心,坐了一会儿,心里有好多话,却又不知道说什么好。黛玉也觉得刚才的话有些冷淡,也不吭声了。宝玉心里琢磨黛玉是不是生气了,就讪讪地站起来说:“妹妹坐着吧。我还要去三妹妹那儿看看。”黛玉说:“你要是见到三妹妹,替我问候一声。”宝玉答应着就出去了。 黛玉送到屋门口,回来后闷闷不乐地坐着,心里想:“宝玉最近说话吞吞吐吐,忽冷忽热的,不知道他什么意思。”正想着,紫鹃走过来说:“姑娘,经不写了?我把笔砚收起来吧?”黛玉说:“不写了,收起来吧。”说着,自己走到里间床上躺着,细细思量。紫鹃进来问:“姑娘喝碗茶吧?”黛玉说:“不喝。我躺一会儿,你们忙自己的去吧。” 紫鹃答应着出来,看见雪雁在那儿发呆。紫鹃走到她跟前问:“你这会子也有心事了?”雪雁正发呆,被吓了一跳,说:“你别嚷嚷,今天我听到一句话,可奇怪了。你可别告诉别人。”说着,往屋里努努嘴,自己先走,点着头叫紫鹃跟她出来,到门外平台底下,悄悄说:“姐姐你听到了吗?宝玉定亲了!”紫鹃一听,吓了一跳,说:“这是从哪来的消息?恐怕不真吧。”雪雁说:“怎么不真,别人好像都知道了,就咱们没听说。”紫鹃问:“你从哪听来的?”雪雁说:“我听侍书说的,是个什么知府家的小姐,家里有钱,人也长得好。”紫鹃正听着,忽然听到黛玉咳嗽了一声,好像要起来的样子。紫鹃怕黛玉听到,就拉着雪雁摇摇手,往屋里看看,没动静,才又悄悄问:“她到底怎么说的?”雪雁说:“前儿不是叫我去三姑娘那儿道谢吗,三姑娘不在屋里,只有侍书在。大家坐着,无意中说起宝二爷淘气,说宝二爷就知道玩,不像个大人,还说已经定亲了,还是那么傻里傻气的。我问定了没有,她说是定了,是个王大爷做媒的。那王大爷是东府里的亲戚,所以不用多打听,一说就成了。”紫鹃歪着头想了想,说:“这话奇怪!”又问:“怎么家里没人说起?”雪雁说:“侍书说这是老太太的意思。要是说起来,怕宝玉野了心,所以都不提起。侍书告诉了我,又叮嘱我千万别乱说,说出来就成我多嘴了。”说着,往屋里指了指,“所以在他面前也不提。今天是你问起,我才不瞒你。” 正说到这儿,只听鹦鹉叫起来:“姑娘回来了,快倒茶来!”把紫鹃雪雁吓了一跳,回头一看没人,就骂了鹦鹉一句,走进屋里。只见黛玉气喘吁吁地刚坐在椅子上,紫鹃赶忙问茶问水。黛玉问:“你们俩去哪儿了?叫个人都叫不来。”说着就走到炕边,身子一歪,又倒在炕上,往里躺下,叫把帐子放下来。紫鹃雪雁答应着出去了。她们俩心里担心刚才的话被黛玉听到了,只好都不再提。其实黛玉心里正犯愁,又偷听到紫鹃雪雁的话,虽然不太明白,也听了个大概,就像自己被扔到大海里一样,心里七上八下。思前想后,觉得应了前些日子梦中的预兆,千愁万恨都涌上心头。心里盘算着,不如早点死了算了,省得看到那些意外的事,到时候更难受。又想到自己没了爹娘的苦,就打算从现在开始,一天天糟蹋自己的身体,想着一年半载后,就能彻底解脱了。于是被子也不盖,衣服也不添,就闭眼装睡。紫鹃和雪雁来伺候了几次,看她没动静,也不敢叫她。晚饭也不吃。点灯以后,紫鹃掀开帐子,见她好像睡着了,被窝都蹬到脚后了。怕她着凉,轻轻给她盖上。黛玉也不动,等紫鹃出去,又把被子蹬下来。紫鹃一直在想:“今天的话到底是真是假?”雪雁说:“肯定是真的。”紫鹃说:“侍书怎么知道的?”雪雁说:“是从小红那儿听来的。”紫鹃说:“刚才咱们说话,恐怕姑娘听到了,你看她刚才的样子,肯定有问题。从今天起,咱们可别再提这事了。”说着,两人也准备睡觉。紫鹃进来看时,只见黛玉的被窝又蹬下来了,就又轻轻给她盖上。这一晚就这么过去了。 第二天,黛玉早早起来,也不叫人,自己呆呆地坐着。紫鹃醒来,看见黛玉已经起来了,惊讶地问:“姑娘怎么这么早?”黛玉说:“睡得早,所以醒得早。”紫鹃连忙起来,叫醒雪雁,伺候黛玉梳洗。黛玉对着镜子,只是呆呆地看着自己。看了一会儿,眼泪就断断连连地流下来,把罗帕都湿透了。真是: 瘦影正临春水照,卿须怜我我怜卿。紫鹃在旁边也不敢劝,怕勾起黛玉的旧恨。过了好一会儿,黛玉才随便梳洗了一下,可眼中的泪渍怎么也擦不干。又独自坐了一会儿,对紫鹃说:“你把藏香点上。”紫鹃问:“姑娘,你没睡多久,怎么就点香?难道是要写经?”黛玉点了点头。紫鹃又说:“姑娘今天醒得太早,这会子又写经,是不是太劳神了?”黛玉说:“不怕,早写完早好。其实我也不是为了写经,只是借写字来解解闷儿。以后你们看到我的字迹,就当是看到我本人了。”说着,眼泪又流了下来。紫鹃听了这话,心里一酸,不但不敢再劝,自己也忍不住掉下泪来。 打这以后,黛玉打定了主意,有意糟践自己的身子,茶饭不思,每天吃得越来越少。宝玉下学后,也常抽空来问候,可黛玉虽然心里有千言万语,却知道自己年纪大了,不能再像小时候那样和宝玉柔情蜜意,所以满心的话只能憋在心里,说不出来。宝玉想安慰她,又怕惹黛玉生气,加重她的病情。两人见了面,只能说些无关紧要的话,真是应了那句“亲极反疏”。贾母王夫人等人虽然怜惜黛玉,也只是请医调治,只当黛玉是平常生病,哪知道她是心病。紫鹃等人虽然明白黛玉的心思,可也不敢说破。就这样,黛玉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差,过了半个月,肠胃功能越来越弱,到后来连粥都喝不下了。黛玉白天听到的话,都好像是宝玉娶亲的消息,看到怡红院的人,不管是主子还是奴才,也都像是在为宝玉娶亲忙碌。薛姨妈来看望时,黛玉没见到宝钗,心里更加起疑,干脆谁也不见,药也不肯吃,一心只求速死。睡梦中,还常常听到有人叫宝二奶奶。满心的疑虑,让她如惊弓之鸟,一日竟粒米未进,粥也不喝,气息奄奄,眼看就要不行了。未知黛玉性命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162章 送果品 且说黛玉自打立意自戕后,身体愈发不行,到了某一天,干脆粒米不进。前十几日里,贾母等众人轮流来瞧看,她偶尔还能说上几句话;可这两日,却干脆不怎么言语了。她心里头虽说有时昏昏沉沉,却也有时清醒得很。贾母等人见她这病来得蹊跷,毫无缘由,便把紫鹃雪雁盘问了两回,这俩哪敢吐露半个字。就连紫鹃想从侍书那儿打听消息,也怕越闹越真,让黛玉死得更快,所以见了侍书,绝口不提。那雪雁呢,本就是因她传话才惹出这档子事,此刻恨不能长出百十个嘴来喊“我没说”,自然更不敢吭声。 到了黛玉绝粒这天,紫鹃料想没了指望,守着哭了一会儿,便出来悄悄对雪雁说:“你进屋好好守着她。我去回老太太、太太和二奶奶,今日这情形大不寻常。”雪雁应了,紫鹃便匆匆离去。 这边雪雁在屋里陪着黛玉,见她昏昏沉沉,小孩子家哪见过这阵仗,只当这般便是死的模样了,心里又痛又怕,恨不得紫鹃立马回来才好。正害怕着,只听窗外传来脚步声,雪雁知道是紫鹃回来了,这才松了口气,连忙起身掀起里间帘子等候。却见外面帘子一掀,进来的竟是侍书。原来侍书是探春打发来看黛玉的,见雪雁在掀帘子,便问道:“姑娘怎么样了?”雪雁冲她点点头,示意进来。侍书跟进屋,见紫鹃不在,瞧了瞧黛玉,只剩一口气在,吓得惊疑不定,忙问:“紫鹃姐姐呢?”雪雁说:“去上屋了。” 雪雁此时只当黛玉已人事不知,又见紫鹃不在,便悄悄拉了侍书的手问道:“你前儿告诉我说的什么王大爷给宝二爷说亲,是真的吗?”侍书说:“怎会有假。”雪雁追问:“啥时候定下来的?”侍书回说:“哪就定了呀。那天我告诉你,是听小红说的。后来我去二奶奶那儿,二奶奶正和平姐姐念叨,说那都是门客们为了讨老爷欢心,好拉拢关系瞎编的。别说大太太不同意,就算大太太乐意,她能看出啥好人来!再说老太太心里早有人选了,就在咱们园子里。大太太哪能摸得着底。老太太不过是因老爷的话,不得不问问罢了。又听二奶奶说,宝玉的事,老太太铁定要亲上作亲,不管谁来说亲,都没用。” 雪雁一听,失神道:“这是咋回事,岂不是白白害了我们姑娘的命!”侍书不解:“这从何说起?”雪雁道:“你还不知道呢。前儿都是我和紫鹃姐姐闲聊,被这一位听到了,才弄成这样。”侍书忙说:“你小点声,别让她听见。”雪雁说:“人都快不行了,你瞅瞅,顶多一两天的事了。” 正说着,紫鹃掀帘进来,呵斥道:“这还了得!你们有啥话,不能出去说,非得在这儿讲。非要逼死她才甘心吗?”侍书不信:“哪有这等奇事。”紫鹃气道:“好姐姐,不是我要说你,你又该恼了。你懂啥!要懂就不会传这些闲话了。” 这三人正说着,黛玉忽然又咳嗽一声。紫鹃赶忙跑到炕沿前站定,侍书雪雁也不敢吭声了。紫鹃弯腰在黛玉身后轻声问:“姑娘,喝口水不?”黛玉微微应了一声。雪雁连忙倒了半杯热水,紫鹃接过托着,侍书也走近前来。紫鹃冲她摇头,示意别说话,侍书只好闭嘴。站了一会儿,黛玉又咳一声。紫鹃趁机问:“姑娘喝水呀?”黛玉又微微应了一声,头似有抬起之意,却哪抬得起来。紫鹃爬上炕,趴在黛玉旁边,试了试水温,送到黛玉唇边,扶起她的头,就着碗沿,黛玉喝了一口。紫鹃刚要拿开碗,黛玉似乎还想再喝,紫鹃便托着碗不动。黛玉又喝了一口,摇摇头表示不喝了,喘了口气,又躺回去。过了半晌,黛玉微微睁眼问:“刚才说话的不是侍书吗?”紫鹃答:“是。”侍书还没出去,忙过来问候。黛玉睁眼瞧了瞧,点点头,歇了会儿说:“回去问你姑娘好。”侍书见这情形,只当黛玉嫌烦,便悄悄退出去了。 其实黛玉虽病势沉重,心里却还明白。先前侍书雪雁说话时,她迷糊中也听到了一星半点,只装作不知,实在是没精力搭理。等听了雪雁侍书的话,才明白前头的事只是议而未成,又听侍书说是凤姐所言,老太太要亲上作亲,且人选就在园中,不是自己还能是谁?这么一想,阴极阳生,精神顿时清爽不少,所以才喝了两口水,还想问侍书话。恰好贾母、王夫人、李纨、凤姐听了紫鹃的话,都赶来瞧看。黛玉心中疑团已破,自然没了先前寻死的念头。虽说身体仍虚弱,精神也不足,却也能勉强应答一两句了。凤姐便叫来紫鹃问道:“姑娘怎会病成这样,这是咋回事,你可真会吓人。”紫鹃说:“实在是先前看着不妙,才敢去禀报,回来见姑娘竟好了许多,我也纳闷。”贾母笑道:“你也别怪她,她能懂啥。见不好就言语,这倒是她机灵之处,小孩子家,只要不偷懒就好。”说了一阵,贾母等人见黛玉无大碍,便散去了。正是: 心病终须心药治,解铃还是系铃人。 且不说黛玉病情渐好,单说雪雁紫鹃背地里直念佛。雪雁对紫鹃说:“亏得她好了,只是病得奇怪,好得也奇怪。”紫鹃道:“病得倒不怪,就是好得奇怪。想来宝玉和姑娘定是有姻缘,常言道‘好事多磨’,又说‘是姻缘棒打不回’。如此看来,人心天意,他俩竟是天造地设。再说,你记得那年我说林姑娘要回南,宝玉急得像啥似的,闹得家里鸡飞狗跳。如今一句话,又把这一位折腾得死去活来。可不就是三生石上百年前就定下的。”说着,两人偷偷抿嘴笑了。雪雁又道:“幸亏好了。咱们往后可别再提了,哪怕宝玉娶了别家姑娘,我亲眼瞧见他成亲,也绝不多嘴。”紫鹃笑道:“这就对了。” 不光紫鹃雪雁私下议论,众人也都发觉黛玉这病来得怪,好得也怪,三三两两,交头接耳。没多久,连凤姐也知道了,邢王二夫人也有些疑惑,倒是贾母猜出了八九分。 那时邢王二夫人与凤姐正在贾母房中闲聊,说起黛玉的病。贾母道:“我正想跟你们说,宝玉和林丫头自幼一起长大,我原以为小孩子家,没啥要紧。可后来常听林丫头时病时好,都是因为有了心思。我琢磨着,他俩老在一块儿,总归不成体统。你们咋看?”王夫人听了,愣了一下,只得回应:“林姑娘是个有心计的。至于宝玉,傻头傻脑,不避嫌疑是有的,外表瞧着,到底还是个孩子样。若此时突然把其中一个挪出园子,岂不是欲盖弥彰?古话说‘男大须婚,女大须嫁’。老太太您想,不如趁早把他俩的事办了。”贾母皱皱眉说:“林丫头的古怪,虽是她的长处,我不把她许给宝玉,也是因这点。况且林丫头身体虚弱,恐难长寿。还是宝丫头最合适。”王夫人道:“不单老太太这么想,我们也如此。但林姑娘也得给她说门亲事才好,不然姑娘家长大了,哪能没心事?倘若她真对宝玉有意,知道宝玉定了宝丫头,那可就糟了。”贾母道:“自然得先给宝玉成亲,再给林丫头说人家,哪有先顾外人后管自家人的。况且林丫头比宝玉小两岁。依你们所言,宝玉定亲之事莫让她知晓便是。”凤姐便吩咐众丫头:“都听见了,宝二爷定亲之事,不许乱嚷嚷。谁多嘴,小心挨罚。”贾母又对凤姐说:“凤哥儿,你近来身体欠佳,也不大管园里的事了。我跟你说,可得上点心。不单此事,就像前年那些人喝酒赌钱,不像话。你得精细些,多操点心,管束管束他们。毕竟众人只服你管。”凤姐应下。娘儿们又聊了会儿,才各自散去。 自那以后,凤姐常到园中照料。一日,刚踏入大观园,走到紫菱洲畔,便听到一个老婆子在叫嚷。凤姐走近,老婆子瞧见,赶忙垂手侍立,请安问好。凤姐问:“你在这儿吵吵啥?”老婆子答:“蒙奶奶们派我在此看守花果,我没出啥差错,不料邢姑娘的丫头竟说我们是贼。”凤姐问:“为何?”老婆子说:“昨儿我家黑儿跟着我来这儿玩了会儿,它不懂事,又跑去邢姑娘那边瞧了瞧,我便叫它回去了。今儿早起,听她们丫头说丢了东西。我问丢了啥,她就来质问我。”凤姐道:“问你一声,也犯不着生气呀。”老婆子说:“这园子到底是奶奶家的,不是她们家的。我们都是奶奶指派的,哪敢担贼名。”凤姐啐了一口,厉声道:“少在我跟前絮叨!你在这儿照看,姑娘丢了东西,就该去查问,怎可说这些无理的话。把老林叫来,撵出去。”丫头们应了。 这时邢岫烟赶忙出来,迎着凤姐赔笑道:“使不得,没这回事,事情早过去了。”凤姐道:“姑娘,不是这么说。不讲事情本身,单论这名分,就太荒唐了。”岫烟见老婆子跪地求饶,忙请凤姐进屋坐。凤姐道:“这种人我清楚,除了我,他们对谁都没大没小。”岫烟再三替老婆子讨饶,只说自家丫头不好。凤姐道:“看在邢姑娘的份上,饶你这回。”老婆子这才起身,磕了头,又给岫烟磕了头,才离去。 两人坐下后,凤姐笑着问:“你丢了啥东西?”岫烟笑道:“不是啥要紧的,一件旧红小袄儿。我本叫她们找,找不到就算了。这小丫头不懂事,问了那婆子一声,婆子自然不依。都是小丫头糊涂,我也骂过了,不必再提。”凤姐打量岫烟,见她虽有些皮棉衣,却都半新不旧,未必暖和,被窝想必也单薄。至于房中桌上摆设,虽是老太太给的,却原封未动,收拾得干干净净。凤姐心中不禁起了敬意,说道:“一件衣服虽不要紧,这大冷天的,又是贴身衣物,怎可不问一声。这婆子太放肆了!”说了一阵,凤姐起身,在园中各处转了转,便回去了。 回到自己房中,凤姐叫平儿取了一件大红洋绉小袄儿、一件松花色绫子一斗珠儿小皮袄、一条宝蓝盘锦镶花绵裙、一件佛青银鼠褂子,包好让人送去。 岫烟被那老婆子闹了一场,虽有凤姐出面压制,心里终究不安。想着“众多姊妹都在这儿,没一个下人敢得罪,唯独我这儿,他们竟说三道四,还正巧被凤姐撞见”。思来想去,觉得无趣,却又难以言说。正暗自垂泪,见凤姐那边的丰儿送衣服来。岫烟坚决不收。丰儿道:“奶奶吩咐,若姑娘嫌是旧衣裳,日后送新的来。”岫烟笑着谢道:“多谢奶奶好意,因我丢了衣服,她便送来,我万万不敢收。你拿回去务必代我谢过奶奶,这份情我领了。”说着拿了个荷包给丰儿。丰儿无奈,只得拿回去。 不多时,平儿同丰儿又来,岫烟忙起身相迎问好,让座。平儿笑着说:“我们奶奶说,姑娘太见外了。”岫烟道:“不是见外,实在过意不去。”平儿道:“奶奶讲,姑娘若不收这衣裳,不是嫌旧,就是瞧不起我们奶奶。方才说了,我要拿回去,奶奶不许呢。”岫烟红着脸笑谢:“既如此,我不敢不收了。”又让了一回茶。 平儿与丰儿回去,快到凤姐处时,碰见薛家差来的一个老婆子,彼此问好。平儿问:“你从哪来?”老婆子答:“那边太太姑娘叫我来给各位太太、奶奶、姑娘们请安。我刚在奶奶前问起姑娘,说姑娘去园中了。可是从邢姑娘那儿来?”平儿问:“你怎知道?”老婆子说:“刚听说的。二奶奶和姑娘们行事真是令人感念。”平儿笑了笑说:“你进来坐会儿吧。”老婆子道:“我还有事,改日再来瞧姑娘。”说罢便走了。平儿回去,向凤姐回复了此事。 且说薛姨妈家中被金桂搅得不得安宁,见婆子回来,说起岫烟之事,宝钗母女不禁落泪。宝钗道:“都因哥哥不在家,让邢姑娘受苦了。亏得凤姐姐照应。咱们也得留意,到底是自家人。”正说着,薛蝌进来道:“大哥哥这几年在外结交的都是些啥人,没一个正经的,来的都是狐朋狗友。这两日我都打发走了。已吩咐门上,不许再放这种人进来。”薛姨妈问:“又是蒋玉菡那些人?”薛蝌道:“蒋玉菡倒没来,是其他人。”薛姨妈听了,又伤心起来,说:“我虽有儿,却似没有,就算上司准了,也是个废人。你虽是侄儿,却比你哥哥懂事,我后半生全指望你了。你今后定要学好。再者,你聘下的媳妇儿,家道不如从前。人家姑娘出嫁不易,别无所求,只盼女婿有出息,日子方能好过。若邢丫头也像那一位,”说着朝里屋一指,“我也不说了。邢丫头有廉耻、有心计,能安贫,也能耐富。等咱们的事了结,早些把你们的婚事办了,也了我一桩心事。”薛蝌道:“琴妹妹还未出嫁,这也是太太的烦心事。至于其他,不足为虑。”众人又聊了会儿闲话。 薛蝌回到房中,吃了晚饭,想起邢岫烟寄人篱下,在贾府园中日子清苦,日用起居可想而知。又想到当初一同前来,她的模样与性格自己都清楚。只叹天意不公:像夏金桂那般,偏生有钱,被娇惯得泼辣无比;邢岫烟这样的,却受尽苦难。真不知阎王判命时是何标准。烦闷之际,想吟诗一首解闷,又苦于没时间,只得胡乱写道: 蛟龙失水似枯鱼,两地情怀感索居。 同在泥涂多受苦,不知何日向清虚。写完看了看,本想贴墙上,又觉不好意思。暗自思忖:“莫要被人瞧见笑话。”又念了一遍,道:“罢了,粘墙上自己看着解闷吧。”再看一回,终究不妥,便夹在书里。又想到自己年纪不小,家中又遭横祸,不知何时了结,致使幽闺弱质的岫烟如此凄凉寂寞。 正想着,宝蟾推门进来,端着一个盒子,笑嘻嘻放在桌上。薛蝌起身让座。宝蟾笑着对薛蝌说:“这是四碟果子,一小壶酒,大奶奶叫我送来给二爷。”薛蝌赔笑道:“大奶奶费心。叫小丫头送来便是,怎敢劳烦姐姐。”宝蟾道:“二爷客气。自家人,不必说这些套话。再者我们大爷之事,让二爷操心,大奶奶早想谢二爷,又怕旁人多心。二爷也知道,咱们家中人心不齐,送点东西本不要紧,就怕惹来闲言碎语。所以今日略备了些果子和酒,叫我悄悄送来。”说着,又冲薛蝌笑了笑,瞅了一眼,道:“明儿二爷莫再这般说,叫人听了难为情。我们不过是下人,伺候得了大爷,自然也伺候得了二爷,无妨的。”薛蝌秉性忠厚,且年轻,见金桂与宝蟾这般相待,心想宝蟾所言因薛蟠之事也在情理之中,便说:“果子留下,这酒姐姐拿回去。我向来不善饮酒,偶尔喝一杯,平日不喝。难道大奶奶和姐姐不知?”宝蟾道:“别的我能做主,独此事不敢。大奶奶的脾气,二爷晓得,我若拿回去,不说二爷不喝,倒要说我不尽心了。”薛蝌无奈,只得留下。宝蟾正要走,又到门口张望,回头冲薛蝌一笑,手指屋内说:“她或许还会来亲自向你道谢呢。”薛蝌不知何意,反倒有些局促,说道:“姐姐代我谢大奶奶。天寒,莫着凉。再者,叔嫂之间,不必拘礼。”宝蟾不答,笑着离去。 薛蝌起初以为金桂因薛蟠之事,或许真有歉意,备了酒果来致谢,也有可能。待看到宝蟾这般鬼鬼祟祟、不尴不尬的模样,心里也起了几分疑窦。可他转而又想:“她到底是嫂子的名分,能有什么别的心思呢?或许是宝蟾不懂事,自己不好意思怎样,便借着金桂的名头,也未可知。但不管怎样,她毕竟是哥哥屋里的人,总归不妥。”忽又念头一转:“那金桂向来毫无闺阁礼数,有时还打扮得妖里妖气,自以为美,说不定是心怀不轨呢?要么就是她和琴妹妹有了什么过节,所以设下这毒计,想把我也拖进浑水,落个不清不白的名声,这也说不定啊。”想到此处,心里竟害怕起来。正在他六神无主的时候,忽听窗外“扑哧”一声笑,把薛蝌吓得不轻。欲知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第163章 宝玉妄谈禅 话说薛蝌正在那犯嘀咕呢,忽听窗外传来一声笑,吓得他一哆嗦。心里寻思着:“不是宝蟾,那肯定就是金桂。哼,我就不理她们,看她们能耍啥花样。”他竖着耳朵听了半天,外面却又没动静了。他也不敢吃那些酒果,关上房门,刚要脱衣服,就听见窗纸上“微微”一响。薛蝌被宝蟾那么一折腾,心里正七上八下的,这下更不知所措了。他瞪大眼睛瞧着窗纸,等了一会儿,又没了声响,自己倒先疑神疑鬼起来。他捂着胸口,坐在灯前,傻愣愣地苦想;又拿起一块果子,翻来覆去地仔细看,好像能从果子里看出啥秘密似的。突然一回头,看见窗上有一块湿了,他走过去眯着眼瞧,冷不丁外面往里一吹气,把薛蝌吓得差点蹦起来。紧接着就听到“吱吱”的笑声,薛蝌慌得赶紧把灯吹灭,大气都不敢出,躺在床上装睡。这时,只听外面一个人说道:“二爷怎么不喝酒吃果子,就睡了?”一听这声音,还是宝蟾那丫头。薛蝌心里直发毛,只管闭着眼装死。又过了一会儿,又听到外面像是有人恨恨地说:“天下哪有这么没福气的人。”薛蝌听着像是宝蟾的声音,又像是金桂的,这下他算是明白了,这两人打的啥主意。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直到五更天才迷迷糊糊睡着。 天刚蒙蒙亮,就有人来敲门。薛蝌忙问是谁,外面没人答应。他只好起身开门,一看,竟是宝蟾。这宝蟾头发乱蓬蓬的,衣服也没整理好,穿着一件片锦边琵琶襟小紧身,系着一条松花绿半新的汗巾,下面连裙子都没穿,露出石榴红洒花夹裤,脚蹬一双新绣红鞋。原来宝蟾没来得及梳洗,怕被人瞧见,赶早来拿东西。薛蝌见她这副模样走进来,心里又是“咯噔”一下,只得陪着笑问道:“怎么这么早就起来了?”宝蟾脸涨得通红,也不吭声,只顾把果子往碟子里装,装完端着就走。薛蝌看她这样,知道是昨晚的事儿闹的,心里琢磨着:“算了,随她们去吧。要是她们恼了,死了这份心,倒也省得麻烦。”这么一想,他心里反倒轻松了些,叫人打水洗脸。他打算在家安安静静地待两天,一是养养神,二是出去怕被那些不三不四的人缠着。为啥呢?原来和薛蟠要好的那些人,见薛家没个主心骨,就薛蝌在这儿办事,又年轻,就都动起了歪脑筋。有的想在中间跑腿捞好处;有的会写状子,认识几个衙门里的人,就想帮着打点,从中捞钱;还有的造谣吓唬人,想趁机捞一笔。各种各样的人,啥样都有。薛蝌看到这些人,能躲多远躲多远,可又不敢当面拒绝,怕惹出啥意外的麻烦,只好躲在家里,听天由命。这事儿就先说到这儿。 再说金桂,昨晚打发宝蟾送酒果去探薛蝌的口风,宝蟾回来把情况一五一十地说了。金桂一看事情不太妙,心里就怕白忙活一场,还被宝蟾笑话,想改口遮掩过去,可又觉得薛蝌这人不错,舍不得,心里纠结得很,傻坐在那儿发呆。她哪知道宝蟾也在打自己的小算盘呢。宝蟾知道薛蟠一时半会儿回不来,正想找个新靠山,可又怕金桂收拾她,所以不敢明说。现在看到金桂先开了头,她就想借着这机会,先把薛蝌弄到手,到时候金桂也没办法。于是就用话来挑拨。她看薛蝌好像也不是对她一点意思都没有,可又不怎么热情,所以也不敢太放肆。后来见薛蝌吹灯睡了,心里很扫兴,回来就告诉金桂,看金桂有啥办法,再作打算。结果看到金桂在那儿干瞪眼,好像没招了,她也只好陪着金桂睡了。夜里,宝蟾翻来覆去睡不着,终于想出个主意:明儿一早起来,先去把东西拿回来,然后换上两件漂亮衣服,也不梳洗,故意显得娇媚动人。看薛蝌啥反应,如果他有后悔的意思,那就好办了;要是他还不领情,自己就装出很生气的样子,不理他。薛蝌要是个聪明人,肯定会来讨好自己。等再见到薛蝌时,发现他还是昨晚那副冷冰冰的样子,没有一点不正经的念头,宝蟾没办法,只好假装真的生气了,端着碟子回来,还故意留下酒壶,想着以后还有机会再找他。金桂看到宝蟾回来,就问:“你拿东西去,有人瞧见没?”宝蟾说:“没有。”“二爷也没问你啥?”宝蟾回答:“也没有。”金桂因为一晚上没睡着,也想不出啥好办法,心里寻思着:“这事儿要想成,别人能瞒,宝蟾肯定瞒不住。不如我给她点好处,她肯定会尽心尽力帮我。我又不能自己出面,少不了要靠她帮忙,不如和她商量个稳妥的主意。”于是笑着对宝蟾说:“你觉得二爷这人咋样?”宝蟾说:“我看他像个糊涂虫。”金桂听了笑着说:“你这丫头,怎么能这么说爷们呢。”宝蟾也笑着说:“他辜负了奶奶的一番心意,我就忍不住要说他。”金桂好奇地问:“他怎么辜负我了,你倒说说看。”宝蟾说:“奶奶好心给他好吃的,他都不吃,这不是辜负奶奶是啥。”说着,还冲金桂挤眉弄眼地笑了一下。金桂假装严肃地说:“你别胡思乱想。我给他送东西,是为了大爷的事不辞辛劳,所以敬重他;又怕别人说闲话,才问问你。你这些话跟我说,我都听不懂啥意思。”宝蟾笑着说:“奶奶别多心,我是跟着奶奶的,哪能有二心呢。不过这事儿得保密,要是传出去,可就麻烦了。”金桂听了,脸“唰”地红了,说:“你这丫头,就不是个好东西!是不是你看上他了,拿我当幌子呢?”宝蟾嘴一撇,笑着说:“哎呀,奶奶,我这是在帮您呢,您倒说起我来了。”从这以后,金桂就一门心思地想笼络薛蝌,也没心思瞎闹了,家里也稍微安静了些。 当天宝蟾去拿回酒壶时,装得一本正经,满脸正气。薛蝌偷偷看了,心里反倒有点后悔,怀疑是不是自己想错了她们,说不定人家真没那意思呢。要是这样,可就辜负了人家的好意,说不定以后还会跟自己闹别扭,这不是自找麻烦嘛。过了两天,家里挺安静。薛蝌碰到宝蟾时,宝蟾低着头就走,眼皮都不抬一下;碰到金桂时,金桂却热情得像团火,一个劲儿地往上凑。薛蝌看到这情景,心里还怪不好意思的。这事儿就先不提了。 再说宝钗母女,发现金桂这几天突然安静了,对人也亲热起来,一家人都觉得奇怪。薛姨妈特别高兴,心想肯定是薛蟠娶这媳妇的时候冲犯了啥,才闹了这么多年。现在出了这事儿,多亏家里有钱,贾府又肯帮忙,才有了盼头。现在媳妇突然变好了,说不定薛蟠的运气也跟着转好了呢,这么想着,心里就像捡到宝了一样。这天饭后,薛姨妈扶着同贵,到金桂房里看看。刚走到院子里,就听到一个男人和金桂在说话。同贵很机灵,马上说:“大奶奶,老太太过来了。”说着就到了门口。只见一个人影在房门后一闪,薛姨妈吓了一跳,赶紧往后退。金桂忙说:“太太请屋里坐。不是外人,他是我的过继兄弟,住在屯里,不习惯见人,所以没去给太太请安。”薛姨妈说:“既然是舅爷,见见也无妨。”金桂叫兄弟出来,给薛姨妈作了个揖,问了好。薛姨妈也回了礼,坐下聊起天来。薛姨妈问:“舅爷啥时候进京的?”那夏三说:“上个月我妈没人管家,就把我过继过来了。前天刚到京城,今天来看姐姐。”薛姨妈看这人有点怪,坐了一会儿,就起身说:“舅爷坐着吧。”回头对金桂说:“舅爷刚来,就留在这儿吃顿饭再走吧。”金桂答应着,薛姨妈就走了。金桂见婆婆走了,就对夏三说:“你坐着,今天算是见过婆婆了,以后二爷也不会说啥了。我今天还让你买点东西,别让人看见。”夏三满不在乎地说:“这事儿包在我身上。你要啥,只要有钱,我就能买来。”金桂说:“别光说大话,买错了我可不要。”说着,两人又笑了一阵,然后金桂陪着夏三吃了晚饭,告诉他要买啥,又嘱咐了一番,夏三就走了。从这以后,夏三经常来,虽然有个老门房知道他是舅爷,可也不怎么管。这么一来,又要出不少事儿,这是后话,先不说了。 有一天,薛蟠来信了,薛姨妈打开让宝钗看,上面写着: 男在县里也不受苦,母亲放心。但昨日县里书办说,府里已经准详,想是我们的情到了。岂知府里详上去,道里反驳下来。亏得县里主文相公好,即刻做了回文顶上去了。那道里却把知县申饬。现在道里要亲提,若一上去,又要吃苦。必是道里没有托到。母亲见字,快快托人求道爷去。还叫兄弟快来,不然就要解道。银子短不得。火速,火速。薛姨妈看了,又哭了一场,这伤心劲儿就不用提了。薛蝌在旁边一边安慰,一边说:“这事儿得赶紧办。”薛姨妈没办法,只好叫薛蝌到县里去照料,让人赶紧收拾行李,兑了银子,家人李祥本来就在那儿照应着,薛蝌又带了一个伙计连夜就出发了。 那时候家里乱成一团,虽然有下人帮忙,可宝钗还是怕他们想得不周到,亲自来帮忙,一直忙到四更天才歇着。到底是富家小姐,娇生惯养惯了,心里又着急,这一劳累,晚上就发烧了。第二天,连汤都喝不下。莺儿跑去告诉薛姨妈。薛姨妈急忙来看,只见宝钗满脸通红,浑身滚烫,话都说不出来。薛姨妈吓得手脚都不知道该咋放了,哭得死去活来。宝琴在旁边扶着劝薛姨妈。秋菱也哭得稀里哗啦,一个劲儿地叫着。宝钗不能说话,手也动不了,眼睛干干的,鼻子也不通气。赶紧请医生来治,慢慢地才苏醒过来。薛姨妈等人这才稍微松了口气。这事儿很快就惊动了荣宁两府的人,先是凤姐派人送来了十香返魂丹,接着王夫人也送来了宝丹。贾母、邢王二夫人还有尤氏等都打发丫头来问候,可都瞒着宝玉,不让他知道。连着治了七八天,都不见好,还是宝钗自己想起冷香丸,吃了三丸,病才好了。后来宝玉知道了,因为宝钗病好了,就没去看她。 这时候薛蝌又来信了,薛姨妈看了,怕宝钗担心,就没告诉她。自己去求王夫人,还说了一会儿宝钗的病。薛姨妈走后,王夫人又去求贾政。贾政说:“这事儿上头好托人,底下难办,得花点钱打点才行。”王夫人又提起宝钗的事,说:“这孩子也挺苦的。既然是我家的人了,也该早点娶过来,别把身子弄坏了。”贾政说:“我也这么想。不过他家现在正乱着,而且现在到了冬底,快过年了,各家都有各家的事儿要忙。今年冬天先把婚给定了,明年春天再送彩礼,等过了老太太的生日,就定日子成亲。你把这话告诉薛姨太太。”王夫人答应了。 第二天,王夫人把贾政的话告诉了薛姨妈。薛姨妈觉得也有道理。饭后,王夫人陪着薛姨妈来到贾母房里,大家坐下后,贾母问:“姨太太刚过来?”薛姨妈说:“昨天就来了。因为晚了,没来得及给老太太请安。”王夫人就把贾政昨晚说的话跟贾母说了一遍,贾母听了很高兴。正说着,宝玉进来了。贾母问:“吃了饭没?”宝玉说:“刚从学房回来,吃了饭要再回学房去,先过来看看老太太。又听说姨妈来了,过来给姨妈请安。”接着又问:“宝姐姐大好了?”薛姨妈笑着说:“好了。”原来刚才大家正说着话,见宝玉进来,就都不说了。宝玉坐下后,发现薛姨妈不像以前那么亲热了,心里纳闷:“就算我现在没心情,也不至于大家都不说话呀。”心里满腹猜疑,自己就往学房去了。 晚上宝玉回来,见过众人后,就往潇湘馆去。掀帘进去,紫鹃迎上来,宝玉见里间没人,就问:“姑娘去哪儿了?”紫鹃说:“上屋里去了。知道姨太太过来,姑娘去请安了。二爷没去上屋吗?”宝玉说:“我去了,没见到你姑娘。”紫鹃说:“这就奇怪了。”宝玉又问:“姑娘到底去哪儿了?”紫鹃说:“不知道。”宝玉转身就往外走。刚出屋门,就看到黛玉带着雪雁慢悠悠地走来。宝玉说:“妹妹回来了。”缩身又退了进来。 黛玉进来,走进里间坐下,请宝玉也进来坐。紫鹃拿了一件外罩给黛玉换上,然后黛玉坐下问:“你去上屋见到姨妈了吗?”宝玉说:“见到了。”黛玉又问:“姨妈说起我了吗?”宝玉说:“不但没说起你,连见了我也不像以前那么亲热。今天我问起宝姐姐的病,她就笑了笑,没说话。难道是怪我这两天没去看她?”黛玉笑了笑说:“你去看过吗?”宝玉说:“头几天不知道;这两天知道了,也没去。”黛玉说:“可不是。”宝玉说:“老太太不让我去,太太也不让我去,老爷也不让我去,我哪敢去呀。要是以前那扇小门还通的时候,我一天去看她十趟都没问题。现在门堵了,要从前头过去,多不方便呀。”黛玉说:“她哪知道这些原因。”宝玉说:“宝姐姐这人最体谅我了。”黛玉说:“你可别想错了。要说宝姐姐,可没那么体谅人。又不是姨妈生病,是宝姐姐病了。以前在园子里,一起写诗赏花喝酒,多热闹,现在隔开了,你看她家里有事,病成那样,你却像个没事人一样,她能不生气吗?”宝玉说:“难道宝姐姐就不和我好了?”黛玉说:“她和你好不好我可不知道,我只是照理这么说。”宝玉听了,瞪着眼傻愣了半天。黛玉看他这样,也不理他,自己叫人添了香,又拿出书来看了一会儿。宝玉突然皱着眉,跺着脚说:“我想这人生出来干嘛!天地间没了我,倒也清静!”黛玉说:“本来有了我,就有了别人;有了别人,就有一堆烦恼,什么恐怖、颠倒、梦想,还有好多麻烦事。——刚才我说的都是玩笑话,你不过是看姨妈没精神,怎么就怀疑到宝姐姐身上了?姨妈过来是因为她的官司心烦,哪有心思应酬你?都是你自己胡思乱想,走火入魔了。”宝玉一听,恍然大悟,笑着说:“对呀,对呀。你的悟性比我强多了,怪不得前年我生气的时候,你跟我说禅语,我都答不上来。我虽有丈六金身,还得靠你这一茎所化。”黛玉趁机说:“我问你一句话,你怎么回答?”宝玉盘着腿,合着手,闭着眼,嘘着嘴说:“你说。”黛玉说:“宝姐姐和你好你怎么样?宝姐姐不和你好你怎么样?宝姐姐前儿和你好,如今不和你好你怎么样?今儿和你好,后来不和你好你怎么样?你和她好她偏不和你好你怎么样?你不和她好她偏要和你好你怎么样?”宝玉呆了半天,突然大笑道:“任凭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黛玉说:“瓢之漂水奈何?”宝玉说:“非瓢漂水,水自流,瓢自漂耳!”黛玉说:“水止珠沉,奈何?”宝玉说:“禅心已作沾泥絮,莫向春风舞鹧鸪。”黛玉说:“禅门第一戒是不打诳语的。”宝玉说:“有如三宝。”黛玉听了,低头不再说话。 这时,只听见屋檐外老鸹“呱呱”叫了几声,就往东南方向飞走了。宝玉说:“不知道这是主啥吉凶。”黛玉说:“人有吉凶事,不在鸟声中。”忽然秋纹走进来说:“二爷,快回去吧。老爷让人到园里问二爷从学里回来了没有,袭人姐姐只说已经来了。二爷快去罢。”宝玉一听,吓得赶忙站起身来往外就走,黛玉也不敢挽留。欲知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164章 贾政参聚散 话说宝玉从潇湘馆出来,赶忙问秋纹:“老爷叫我干啥呀?”秋纹笑着说:“没叫你呢,是袭人姐姐让我来请你,我怕你不来,就吓唬你一下呗。”宝玉这才松了口气,埋怨道:“你们请我就请呗,干嘛吓我呀。”说着就回怡红院了。 袭人见他回来,就问:“你这半天跑哪儿去了呀?”宝玉回答:“在林姑娘那儿呢,说起薛姨妈和宝姐姐的事儿,就多坐了会儿。”袭人又问:“都说啥了呀?”宝玉就把打禅语那一段讲了一遍。袭人一听,笑着说:“你们呀,就没个正事儿,好好说些家常话,或者聊聊诗句多好,咋又扯到禅语上去了,又不是和尚念经呢。”宝玉却说:“你不懂,我们这有我们的禅机,别人可插不上嘴。”袭人打趣道:“你们参禅要是参出乱子来,可又得让我们跟着犯迷糊了。”宝玉接着说:“以前我年纪小,她也孩子气,我偶尔说话没留神,她就生气了。现在我注意着,她也不轻易恼了。只是她近来不怎么过来,我又得念书,偶尔碰到一起,倒好像生疏了似的。”袭人点头说:“本来就该这样呀,都长大几岁了,哪能还像小时候那样没个分寸呢。”宝玉应道:“我也知道。先不说这个了,我问你,老太太那边打发人来说啥了没?”袭人道:“没说啥呀。”宝玉嘟囔着:“肯定是老太太忘了。明天不就是十一月初一日嘛,每年这时候老太太那儿都有老规矩,要办消寒会,大家聚一块儿喝酒说笑呢。我今天都在学房里请假了,到现在没个信儿,明天到底去不去呀?去了呢,这假不就白请了;不去吧,老爷知道了又该说我偷懒了。” 袭人听了,劝道:“要我说,你还是去的好。刚念得有点起色,就想着歇着可不行。昨儿听太太说,兰哥儿念书可认真了,从学房回来还自己接着念书、写文章,天天晚上折腾到四更多才睡呢。你比他大不少,又是叔叔,要是赶不上他,老太太得多生气呀。倒不如明儿早起去呢。”麝月在旁边听了,撇撇嘴说:“这么冷的天,都告了假了又去,那学房里不得说‘既然这样就不该请假呀’,这不明显是撒谎偷懒嘛。依我看,正好歇一天呗。就算老太太忘了,咱们这儿就不能自己办个消寒会呀,闹一闹也挺好嘛。”袭人一听,气道:“就你起头捣乱,这下二爷更不想去了。”麝月却满不在乎地说:“我呀,就是能乐一天是一天,哪像你,就想着要个好名声,多挣那二两银子使唤呢!”袭人啐了一口,骂道:“小蹄子,人家说正经话呢,你又在这儿胡扯。”麝月笑着说:“我可不是胡扯,我这是为你好呢。”袭人奇怪了:“为我好啥呀?”麝月挤眉弄眼地说:“二爷去上学了,你就噘着嘴,心里盼着二爷早点回来,好有说有笑的。这会儿又装正经,何苦呢!我可都瞧见了。” 袭人正要骂麝月,就见老太太那边打发人来说:“老太太说了,叫二爷明天不用去上学了。明天请姨太太过来解闷儿,估计姑娘们都会来,家里的史姑娘、邢姑娘、李姑娘们都请了,明天来参加消寒会呢。”宝玉没等听完就乐了,说:“可不是嘛,老太太这么一说,明天不用上学就名正言顺了。”袭人也就不吭声了。那丫头回去了。宝玉正经念了几天书,早就盼着能玩一天了,又听说薛姨妈要来,心里想着“宝姐姐肯定也来”,别提多高兴了,催着说:“快睡吧,明天早点起。”这一夜也就没啥事儿了。 到了第二天,宝玉一早先去给老太太请了安,又到贾政、王夫人那儿请了安,回明了老太太今天不让上学的事儿,贾政也没说啥,他就慢慢退出来,没走几步,就撒丫子跑到贾母房里去了。进去一看,众人还都没来呢,只有凤姐那边的奶妈子带着巧姐儿,跟着几个小丫头过来给老太太请安了。奶妈子说:“我妈妈先叫我来请安,陪着老太太说说话儿。妈妈一会儿就来。”贾母笑着说:“好孩子,我一大早就起来了,等他们老半天也不来,就你二叔叔来了。”那奶妈子便对巧姐儿说:“姑娘,给你二叔叔请安。”宝玉也问了句:“妞妞好呀?”巧姐儿说:“我昨儿晚上听我妈妈说,要请二叔叔去说话呢。”宝玉好奇地问:“说啥呀?”巧姐儿回答:“我妈妈说,我跟着李妈认了几年字了,可她不知道我到底认得不认得。我说都认得,还念给妈妈听呢。妈妈说我瞎认,不信我,说我一天就知道玩,哪能认得。我瞧着那些字也不难呀,就连《女孝经》也挺容易念的。妈妈说我哄她,要请二叔叔有空的时候帮我看看呢。”贾母听了,笑着说:“好孩子,你妈妈不识字,所以才觉得你哄她呢。明儿让你二叔叔给她讲讲,她就信了。”宝玉又问:“你认了多少字了呀?”巧姐儿挺得意地说:“认了三千多字了,念了一本《女孝经》,半个月前又开始念《列女传》了。”宝玉来了兴致,说:“你念了懂不懂呀?要是不懂,我给你讲讲呗。”贾母也说:“做叔叔的是该给侄女讲讲这些呢。”宝玉就开始讲了:“那文王后妃就不用说了,想来你知道的。像姜后脱簪待罪,齐国的无盐虽然长得丑,可人家能安邦定国,那在后宫里算是贤能的了。要说有才的,有曹大姑、班婕妤、蔡文姬、谢道韫这些人。孟光荆钗布裙,鲍宣妻提瓮出汲,陶侃母截发留宾,还有画荻教子的,这都是不嫌贫的。苦的里面呢,乐昌公主破镜重圆,苏蕙的回文感主。孝的就更多了,木兰代父从军,曹娥投水寻父的尸首啥的,可多了,我一时也说不完。还有魏国那个曹氏引刀割鼻的故事呢。守节的那就更多了,只能慢慢讲。要是说那些长得漂亮的,像王嫱、西子、樊素、小蛮、绛仙等等。嫉妒的,像秃妾发、怨洛神之类的倒比较少。文君、红拂那可是女子里有胆量的……”贾母听着听着,打断他说:“够了,别说了。你讲这么多,她哪能记得住呀。”巧姐儿却说:“二叔叔刚说的,有的我念过,有的没念过。念过的二叔叔一讲,我就更明白了呢。”宝玉笑着说:“那字你既然认得,就不用再看了。明儿我还得上学去呢。”巧姐儿又说:“我还听我妈妈昨儿说,咱们家小红以前是在二叔叔这儿的,我妈妈要了去,现在还没补上人呢。我妈妈想着把柳家的五儿补上,也不知道二叔叔要不要呀。”宝玉一听,更高兴了,笑着说:“听你妈妈的呗!想补谁就补谁呗,还问啥要不要的呀。”又扭头跟贾母笑着说:“我瞧大妞妞这小模样儿,又这么聪明,将来恐怕比凤姐姐还厉害呢,还比她认的字多。”贾母却说:“女孩子家识字也好,不过女红针线活儿那才是要紧的呢。”巧姐儿忙说:“我也跟着刘妈妈学着做呢,像扎花儿、拉锁子这些,我虽然做得不太好,可也能学着做几针了。”贾母点点头说:“咱们这样的人家,虽说不用自己动手做这些,可到底得知道些,以后才不会被人拿捏呀。”巧姐儿应了声“是”,还想让宝玉接着讲《列女传》,见宝玉在那儿发呆,也不敢再吭声了。 你说宝玉为啥发呆呀?原来呀,这柳五儿要进怡红院,头一回是她病了没进来,第二次王夫人撵了晴雯之后,但凡有点姿色的,都不敢挑了。后来宝玉去吴贵家看晴雯的时候,五儿跟着她妈给晴雯送东西,宝玉见了她一面,就觉得这五儿娇俏妩媚,心里挺喜欢的。今天听巧姐儿这么一说,凤姐要让五儿补小红的缺,那可真是意外之喜呀,所以他就愣神儿想这事呢。 贾母等着其他人来,等了半天还不见人影,又叫丫头去请。不一会儿,李纨带着她妹子,探春、惜春、史湘云、黛玉都来了,大家先给贾母请了安,又互相见了礼。唯独薛姨妈还没到,贾母又让人去请。果然,没过多久,薛姨妈带着宝琴来了。宝玉赶忙请安问好,却没瞧见宝钗和邢岫烟。黛玉就问:“宝姐姐怎么没来呀?”薛姨妈就假说身上不舒服。邢岫烟呢,知道薛姨妈在这儿,所以就没来。宝玉虽说见宝钗没来,心里挺纳闷的,可一看黛玉来了,就暂且把想宝钗的心思放一边了。没多会儿,邢王二夫人也来了。凤姐听说婆婆们先到了,觉得自己不好落后,就打发平儿先来告假,说自己身上发热,等会儿就来。贾母听了说:“既然身上不舒服,不来也行。咱们这时候也该吃饭了。”丫头们就把火盆往后挪了挪,在贾母榻前摆了两桌,大家按顺序坐下吃饭。吃完饭,照旧围着炉子闲聊,这就不多说了。 再说说凤姐为啥没来呢?一开始是因为怕比邢王二夫人来得晚,觉得不好意思;后来旺儿家的过来回话说:“迎姑娘那儿打发人来请奶奶安,还说没去上头,只到奶奶这儿来。”凤姐听了挺纳闷,不知道又有啥事,就叫那人进来,问:“姑娘在家咋样呀?”那人说:“哪有啥好的呀,奴才可不是姑娘打发来的,实在是司棋的母亲央我来求奶奶的。”凤姐奇怪了:“司棋都已经出去了,为啥来求我呀?”那人就讲起来了:“自从司棋出去后,天天哭个不停。忽然有一天,她表兄来了,她母亲瞧见了,气得不行,骂他害了司棋,一把拉住就要打。那小子吓得不敢吭声。谁知道司棋听见了,急忙跑出来,也不顾脸面了,跟她母亲说:‘我是为他才出来的,我也恨他没良心。现在他来了,妈要打他,不如勒死我算了。’她母亲骂她:‘不害臊的东西,你心里到底想咋样?’司棋说:‘一个女人就该配一个男人。我一时糊涂上了他的当,我就是他的人了,决不肯再失身给别人。我恨他为啥这么胆小,敢做不敢当,为啥要逃。就算他一辈子不来了,我也一辈子不嫁人了。妈要是给我配别人,我原本就打算一死的。今天他来了,妈问问他到底咋样。要是他不改心,我就在妈跟前磕了头,就当我死了,他去哪儿,我就跟到哪儿,就算讨饭我也愿意。’她妈听了,气得要命,又哭又骂地说:‘你是我的女儿,我偏不答应,你能咋着。’哪知道这司棋也是个糊涂性子,一头就撞到墙上了,脑袋撞破了,鲜血直往外流,当场就死了。她妈哭着救也救不过来,就要那小子偿命。她表兄却说:‘你们别着急。我在外头发了财,就是想着她才回来的,这心意也算是真的了。你们要是不信,只管瞧。’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匣子金珠首饰来。她妈一看,心就软了,说:‘你既然有心,为啥之前一直不吭声呀?’她外甥说:‘一般女人都是水性杨花的,我要是说有钱,她肯定是贪图钱财了。现在她只看重人,那可是难得的。我把金珠给你们,我去买棺材把她装殓了。’司棋的母亲接了东西,也顾不上女儿了,就由着外甥去办。哪知道她外甥叫人抬了两口棺材来。司棋的母亲瞧见了,很诧异,问:‘怎么要两口棺材呀?’她外甥笑着说:‘一口装不下,得两口才好。’司棋的母亲见他外甥也不哭,还以为他心疼得傻了呢。谁知道他忙着把司棋收拾好,也不啼哭,趁人不注意,拿出带的小刀子往脖子上一抹,也抹死了。司棋的母亲这才后悔起来,哭得死去活来的。现在街坊知道这事了,要报官呢。她着急了,就央我来求奶奶说个人情,她回头再来给奶奶磕头。”凤姐听了,惊讶地说:“哪有这么傻的丫头呀,偏偏又碰见这么个傻小子!怪不得那天翻出那些东西来,她心里跟没事人似的,敢情是这么个烈性的孩子。按理说,我也没那闲工夫管这些闲事,不过听你这么一说,倒也怪可怜的。也罢了,你回去告诉她,我跟你二爷说一声,打发旺儿去帮着处理处理。”凤姐打发那人走了,这才往贾母这边来,这事儿就先说到这儿了。 且说贾政这天正和詹光在下大棋呢,整盘棋输赢差不多,就单有一个角儿死活还没定,正在那儿打劫呢。这时候,门上的小厮进来回话说:“外面冯大爷要见老爷。”贾政说:“请进来吧。”小厮出去把冯紫英请进来了。贾政赶忙起身迎接。冯紫英进了书房坐下,一看在下棋,就说:“你们接着下,我在旁边看看。”詹光笑着说:“我这棋可拿不出手,没啥看头呀。”冯紫英说:“别客气,接着下就行。”贾政问:“有啥事儿不?”冯紫英说:“没啥话,老伯您接着下棋,我也跟着学学几招。”贾政又对詹光说:“冯大爷和咱们挺熟的,既然没事,咱们索性把这局下完了再聊天,冯大爷就在旁边看着呗。”冯紫英问:“下不下赌注呀?”詹光回答:“下赌注的。”冯紫英笑着说:“下赌注的话,那我可就不好多嘴了。”贾政却说:“多嘴也没事,反正他输了十来两银子,到最后也不会掏出来的。往后就罚他做东请客呗。”詹光也笑着说:“这倒也行。”冯紫英又问:“老伯和詹公是对下吗?”贾政笑着说:“以前对下,他输了;现在我让他两个子儿,他又输了。还时常要悔棋,不让他悔,他就着急了。”詹光赶忙说:“哪有这事呀。”贾政说:“你试试就知道了。”大家一边说笑,一边把棋下完了。数起棋子来,詹光还了棋头,输了七个子儿。冯紫英说:“这盘棋吃亏就吃亏在打劫这儿了,老伯您劫少,就占便宜了。” 贾政对冯紫英说:“耽误你时间了,罪过罪过,咱们聊聊天吧。”冯紫英说:“小侄和老伯好久没见了,一来是来见见您,二来呢,广西有个同知进京引见,带了四种洋货,都能当贡品呢。有一件是围屏,一共二十四扇,都是紫檀雕刻的。中间虽说不是玉,可也是特别好的硝子石,石头上镂刻着山水人物、楼台花鸟这些东西。一扇上头有五六十个人,都是宫妆打扮的女子,名字叫《汉宫春晓》。人的眉眼口鼻,还有衣服的褶皱,刻得那叫一个清楚细腻,整个的点缀布置都特别好。我想着尊府大观园里的正厅能用得上呢。还有一个钟表,三尺多高,是一个小童儿拿着时辰牌,到了啥时候就报啥时辰,里面还有人在打十番呢。这两件太笨重了,还没拿过来。现在我带在这儿的两件也挺有意思的。”说着,他从身边拿出一个锦匣子,外面裹着好几层白绵,揭开绵子,第一层是个玻璃盒子,里头有金托子,大红绉绸托着底,上面放着一颗桂圆大的珠子,那光彩晃得人眼睛都睁不开。冯紫英说:“据说这就叫母珠。”说着,叫人拿个盘子来。詹光赶忙端过来一个黑漆茶盘,问:“这个行不?”冯紫英说:“行。”然后又从怀里掏出一个白绢包儿,把包里的珠子都倒在盘子里散开,把那颗母珠放在中间,再把盘子放在桌上。只见那些小珠子滴溜溜地滚到大珠身边,不一会儿,这颗大珠子就被抬高了,别的小珠子一颗也不剩,都粘在大珠上。詹光惊讶地说:“这可真奇怪。”贾政解释道:“这是有的,所以才叫母珠,它就是珠之母嘛。”那冯紫英又回头对跟来的小厮说:“那个匣子呢?”小厮赶紧捧过来一个花梨木匣子。大家打开一看,匣子里衬着虎纹锦,锦上叠着一束蓝纱。詹光好奇地问:“这是啥东西?”冯紫英说:“这叫鲛绡帐。”从匣子里拿出来时,叠起来长不满五寸,厚不到半寸,冯紫英一层一层打开,打到十来层,桌子上都快铺不下了。冯紫英说:“你看里头还有两折呢,非得在高屋里才能完全展开。这是鲛丝织成的,夏天在堂屋里一张开,苍蝇蚊子都进不来,又轻又亮。”贾政说:“不用全打开了,怕叠起来麻烦。”詹光就和冯紫英一起把鲛绡帐一层一层折好收拾起来。冯紫英说:“这四件东西价钱也不算太贵,两万银子他就肯卖。母珠一万,鲛绡帐五千,《汉宫春晓》和自鸣钟一共五千。”贾政一听,连连摇头说:“咱可买不起。”冯紫英说:“你们是皇亲国戚,难道宫里头用不上吗?”贾政说:“用得上的东西多了,可就是没这些银子。等我叫人拿进去给老太太瞧瞧。”冯紫英忙说:“很是。” 贾政就叫人叫贾琏把这两件东西送到老太太那边去,还让人请了邢王二夫人、凤姐儿都来看看,又把两件东西一一试过。贾琏回来说:“他还有两件,一件是围屏,一件是乐钟,总共要卖二万银子呢。”凤姐儿接着说:“东西自然是好东西,可咱们哪有这些闲钱呀。咱们又不像外任督抚要给宫里办贡。我都琢磨好些年了,像咱们这种人家,得置办些根基才好,比如祭地,或者义庄,再置些坟屋。以后子孙要是遇到不顺的事儿,也有个依靠,不至于一败涂地。我是这么想的,也不知道老太太、老爷、太太们觉得咋样。要是外头老爷们想买,那就买呗。”贾母和众人听了都说:“这话倒是实在。”贾琏却不乐意了,说:“还给他算了。本来是老爷叫我送给老太太瞧的,就为了宫里能进献。谁也没说要买了搁家里呀。老太太还没开口呢,你就说了一大通丧气话!” 说着,就把两件东西拿出去了,告诉贾政说老太太不要。又对冯紫英说:“这两件东西是挺好,就是没银子买。我帮你留意着,要是有想买的人,我就给你送信儿去。”冯紫英只好把东西收拾好,坐下来说些闲话,可也没了兴致,就想告辞。贾政挽留说:“你在我这儿吃了晚饭再走呗。”冯紫英客气地说:“算了,来了就打扰老伯,哪能还留下吃饭呢。”贾政说:“这是哪儿的话。”正说着呢,有人回:“大老爷来了。”贾赦已经进来了。大家互相见了礼,说了些家常话。没一会儿,摆上酒来,菜肴满满当当摆了一桌,大家就喝起酒来。喝了四五轮后,说起洋货的事儿,冯紫英说:“这种洋货本来就难卖,除非像尊府这样的人家,还能消费得起,其他人家可就难了。”贾政不太认同,说:“这也不一定。”贾赦也叹口气说:“咱们家也不像从前了,现在也不过是个空架子。”冯紫英又问:“东府珍大爷最近咋样啊?我前儿见他,说起家常话,提到他儿子续娶的媳妇,好像远不如以前那位秦氏奶奶了。现在续娶的到底是哪家的姑娘,我也没问。”贾政说:“我们这个侄孙媳妇,也是这城里的大家闺秀,她父亲以前是做京畿道的胡老爷。”紫英点点头说:“胡道长我倒是知道。不过他家教好像也就那样。罢了,只要姑娘好就成。” 贾琏这时插话说:“我听内阁里的人说,贾雨村又要升官了。”贾政说:“这也好,就是不知道准不准。”贾琏肯定地说:“大概是有谱儿了。”冯紫英也说:“我今儿从吏部来,也听到这么说。雨村老先生是贵本家吧?”贾政回答:“是。”冯紫英追问:“是有服的还是无服的呢?”贾政说:“这说来话长了。他原籍是浙江湖州府,后来流寓到苏州,过得挺不如意。有个甄士隐和他关系好,时常接济他。后来他中了进士,当了榜下知县,还娶了甄家的丫头。现在的太太可不是正配。谁知道甄士隐后来落魄得不行,没了下落。雨村被革职以后,那时候和我家还不认识,是因为我妹夫林如海林公在扬州巡盐的时候,请他当西席,我外甥女儿是他的学生。因为他有起复的消息要进京,正好我外甥女儿也要来探亲,林姑老爷就托他照应着,还有一封荐书,托我帮忙推荐推荐。那时候看他还不错,大家就常有往来。谁知道雨村这人也有本事,对我们家世袭以来,从代字辈往下,宁荣两宅的人口房舍、起居事宜,都了解得清清楚楚,所以就觉得亲近了。”说到这儿,贾政又笑着说:“这几年他倒是学会钻营了。从知府升成御史,没几年,又升了吏部侍郎,还署兵部尚书。因为一件事降了三级,现在又要升了。”冯紫英感叹道:“这人世间的荣辱兴衰,仕途的得失,真是难以预料啊。”贾政也跟着感慨:“像雨村这样也算运气好的了。还有和我们差不多的人家,就是甄家,以前一样有功勋,一样世袭爵位,一样的生活,我们还时常走动呢。没几年,他们进京派人来请安,还挺热闹。结果后来抄了原籍的家财,到现在一点消息都没有,也不知道他们近况如何,心里还怪惦记的。看看这样,当官的能不害怕吗?”贾赦却满不在乎地说:“咱们家肯定没事。”冯紫英笑着说:“那是,尊府确实不用怕。一来有贵妃照应,二来亲戚故旧多,三来从老太太到少爷们,没一个刁钻刻薄的。”贾政却谦虚地说:“虽说没有刁钻刻薄的,可也没什么德行才情,就这么白吃白喝,哪能担得起呀。”贾赦不耐烦地说:“咱们别说这些了,大家喝酒吧。”大家又喝了几杯,就摆上饭来。吃完饭,喝茶的时候,冯家的小厮走过来,悄悄对紫英说了句话,冯紫英就起身告辞了。贾赦贾政问:“你说什么?”小厮回答:“外面下雪了,打更的梆子都响过了。”贾政叫人去看,雪都有一寸多深了。贾政又问:“那两件东西你收拾好了吗?”冯紫英说:“收拾好了。要是尊府要用,价钱还能再商量商量。”贾政说:“我会留意的。”紫英说:“那我等您消息。天气冷,您留步,别送了。”贾赦贾政就吩咐贾琏送他出去。未知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第165章 风月案 话说冯紫英走后,贾政叫来门上的人问道:“今儿临安伯请吃酒,所为何事?”门人忙答:“奴才问过了,没啥喜庆事儿,就南安王府来了一班小戏子,据说是名班。伯爷高兴,想请相好的老爷们看戏热闹热闹,估计不用送礼。”正说着,贾赦过来问:“明儿二老爷去不去?”贾政点头:“人家这么亲热,不去不合适。”这时,门上又进来说:“衙门里书办请老爷明儿上衙门,有堂派的事,得早点去。”贾政应了一声。 接着,管屯里地租子的两个家人前来请安磕头,站在一旁。贾政问:“你们是郝家庄的?”两人齐声答应。贾政没再追问,就和贾赦各自聊了会儿,便散了。家人打着灯笼送贾赦回去。 贾琏随即对管租的人说:“说说怎么回事。”那人道:“十月的租子本应明天到,谁料在京外,车上东西被人不由分说掀在地上。我表明是府里收租的车,他们根本不听,还把车夫打了一顿,硬拉走两辆车。所以先来禀报,求爷打发人去衙门要回来,顺便整治整治那些无法无天的差役。爷您不知道,那些买卖车更惨,客商的东西全被扔下来,赶车的稍有言语,就被打得头破血流。”贾琏一听,骂道:“这还了得!”立马写了帖子,叫家人去拿车和东西,还吩咐找周瑞,周瑞不在;又找旺儿,旺儿中午出去还没回。贾琏气道:“这些家伙,一个都不在!整年吃粮不干活。”又让小厮们赶紧去找。说完,就回屋睡了,暂且不提。 临安伯第二天又派人来请。贾政告诉贾赦:“我衙门有事,琏儿要等拿车的消息,去不了,要不您带宝玉应酬一天?”贾赦同意了。贾政派人叫宝玉,说:“今儿跟大爷去临安伯那儿听戏。”宝玉高兴极了,赶忙换衣服,带着焙茗、扫红、锄药三个小厮出来。见了贾赦请了安,就上车前往临安伯府。 到了府里,门上人通报后,出来说:“老爷请。”贾赦带着宝玉走进院内,只见宾客众多,热闹非凡。他们与临安伯及众宾客见过礼,坐下说笑了一阵。这时,一个掌班拿着戏单和牙笏,上前打千儿说:“求各位老爷赏戏。”从尊位开始点戏,点到贾赦,贾赦也点了一出。掌班回头看到宝玉,竟直奔过来打千儿道:“求二爷赏两出。”宝玉一看,这人面如傅粉,唇若涂朱,像出水芙蕖般鲜润,似临风玉树般飘逸,原来是蒋玉菡。前儿听说他带小戏班进京,却没到自己这儿来。此刻相见,宝玉又不便起身,只得笑着问:“你啥时候来的?”蒋玉菡往自己身上一指,笑道:“二爷怎会不知?”宝玉因众人在旁,不便多言,就随意点了一出。蒋玉菡走后,众人议论纷纷,有人说:“他以前唱小旦,现在年纪大了不唱了,在府里掌班,以前还改过小生。他攒了不少钱,家里有两三个铺子,可还不肯放下唱戏这行,依旧领班。”还有人说:“想必成家了吧。”又有人说:“亲事还没定。他主意很正,说人生配偶关系一生一世,不能随便,不论尊卑贵贱,得配得上才行,所以至今未娶。”宝玉暗自寻思:“不知以后哪家姑娘能嫁给他,能嫁这样的人才,也算不辜负了。” 戏开场了,有昆腔、高腔、弋腔、梆子腔,十分热闹。过了晌午,摆桌吃酒,又看了会儿戏,贾赦想走。临安伯挽留说:“天色还早,听说蒋玉菡还有一出《占花魁》,是他们的拿手好戏。”宝玉一听,巴不得贾赦留下。于是贾赦又坐了会儿。只见蒋玉菡扮成秦小官,把照顾花魁醉后的神情演绎得淋漓尽致,对饮对唱时,更是缠绵缱绻。宝玉都不看花魁了,只盯着秦小官,再加上蒋玉菡声音响亮、口齿清楚、按腔落板,宝玉都听得入神了。等这出戏演完,宝玉深知蒋玉菡是个情种,非普通戏子可比。他想起《乐记》里说的“情动于中,故形于声。声成文谓之音。”觉得这声音、音律大有讲究,诗词只能传情,不能像这样深入骨髓,便琢磨着以后要好好研究音律。正出神呢,贾赦起身要走,主人也留不住。宝玉无奈,只能跟着回去。到家后,贾赦回自己那边,宝玉去见贾政。 贾政刚下衙门,正问贾琏拿车的事。贾琏说:“今儿门人拿帖儿去,知县不在家。他的门人说,这事儿知县不知道,也没出官票拿车,都是些混账东西在外胡来。既然是老爷府里的车,他马上派人去追,保证明天连车带东西一并送来,如有差池,再禀报知县严惩。现在知县不在,求老爷别计较,最好别让知县知道。”贾政问:“既无官票,到底是些什么人在捣乱?”贾琏说:“老爷您不知道,外面都这样。想来明天肯定能送来。”贾琏说完退下,宝玉上前见过贾政,贾政问了几句,就让他去老太太那儿。 贾琏因为昨夜叫人没人在,就出来传唤,那些人都已到齐。贾琏骂了一顿,叫大管家赖升:“把各行档的花名册拿来,去查点查点。写个谕帖,告诉那些人,若有未告假私自出去、传唤不到、贻误公事的,立刻打一顿撵出去!”赖升连忙答应,出去吩咐了一番,家人都各自留意。 没过多久,有个人头戴毡帽,身着青布衣裳,脚蹬撒鞋,走到门上给众人作揖。众人打量他一番后问:“你从哪儿来?”那人说:“我从南边甄府来,有我家老爷的亲笔信,求爷们呈给尊老爷。”众人一听是甄府来的,忙起身让座,说:“你累了,先坐坐,我们去禀报。”门上人进去禀报贾政,呈上书信。贾政拆开一看,上面写着:“世交情谊深厚,一直十分敬仰。我因才疏学浅获罪,自觉万死难偿,幸得宽宥,在边地待罪,如今家门零落,家人离散。我曾用过的家奴包勇,虽无特殊技能,但为人忠厚老实。若能让他在贵府奔走效力,有口饭吃,我将感激不尽。专此奉达,余容再叙。不宣。”贾政看完笑道:“正缺人手,甄家就荐人来,不好拒绝。”吩咐门上人:“叫他来见我,暂且留下,量才使用。”门上人出去带包勇进来。包勇见贾政磕了三个头,起身又打个千儿说:“包勇请老爷安。”贾政回问甄老爷好,上下打量包勇,见他身长五尺有余,肩背宽厚,浓眉大眼,额头宽阔,长须飘飘,气色粗黑,垂手站着。贾政问:“你一直在甄家,还是只住过几年?”包勇答:“小的一直在甄家。”贾政又问:“那你为何现在出来?”包勇说:“小的本不愿出来,是我家老爷再三让我来,说这里老爷家就跟自己家一样,所以小的就来了。”贾政说:“你们老爷不该遭此变故。”包勇说:“小的不敢说,我家老爷就是太好了,真心待人,却反倒惹出事来。”贾政笑了笑说:“真心待人是好的。”包勇说:“就是因为太真了,有些人不喜欢,惹人厌烦。”贾政道:“上天不会亏待他的。”包勇还想再说,贾政又问:“听说你们家少爷也叫宝玉?”包勇答:“是。”贾政问:“他还肯上进吗?”包勇说:“老爷若问我家哥儿,那可真是奇事。哥儿脾气和我家老爷一样,也是老实诚恳。从小就总和姐妹们一起玩,老爷太太狠狠打过几次,他都不改。那年太太进京时,哥儿大病一场,都死了半日,老爷差点急死,连装裹都准备好了。幸好后来醒了,说是走到一座牌楼,见一个姑娘领他到庙里,看到好多柜子和册子,屋里还有无数女子,有的变得像鬼怪,有的成了骷髅,他吓坏了,就哭喊起来。老爷知道他醒了,赶忙调治,慢慢就好了。之后老爷仍让他和姐妹们一起玩,可他脾气改了,以前爱玩的都不要了,只专心念书。不管谁来引诱,他都不动心。现在还能帮老爷料理些家务了。”贾政沉思片刻说:“你先去歇歇,等用人时,自会安排你。”包勇答应着退下,跟着人出去歇息,此事暂告一段落。 一日,贾政早起准备上衙门,见门上人交头接耳,像是有话想让他知道,却又不敢明说,只在那嘀咕。贾政叫他们过来问:“你们有啥事,这么鬼鬼祟祟的?”门人回道:“奴才们不敢说。”贾政说:“有啥事不敢说?”门人说:“奴才今早开门,见门上贴着一张白纸,写了些不成体统的字。”贾政问:“哪有这种事?写的啥?”门人说:“是水月庵的脏话。”贾政说:“拿给我看。”门人说:“奴才本想揭下来,可贴得紧,揭不动,就边抄边洗。刚才李德揭了一张给奴才看,就是门上贴的话,奴才不敢隐瞒。”说着呈上帖子。贾政一看,上面写着:“西贝草斤年纪轻,水月庵里管尼僧。一个男人多少女,窝娼聚赌是陶情。不肖子弟来办事,荣国府内出新闻。”贾政气得头晕目眩,赶忙叫门上人不许声张,悄悄派人到宁荣两府夹道子墙壁去找找,又派人叫贾琏出来。 贾琏急忙赶来。贾政忙问:“水月庵里寄居的女尼女道,你以前查考过没有?”贾琏说:“没有,一直是芹儿在管。”贾政问:“你知道芹儿管得怎么样?”贾琏说:“老爷既然这么问,想来芹儿肯定有不妥之处。”贾政叹道:“你看看这帖子写的啥。”贾琏一看,惊道:“有这种事?”正说着,贾蓉拿着一封写着“二老爷密启”的信走来。打开一看,也是和门上一样的无头榜。贾政说:“快叫赖大带三四辆车到水月庵,把那些女尼女道士都拉回来,不许走漏风声,就说府里传唤。”赖大领命而去。 原来水月庵里的小女尼女道士,刚到庵里时,沙弥和道士由老尼管教,白天学些经忏。后来元妃不用她们了,就学得懒散了。那些女孩子渐渐长大,也有了自己的心思。贾芹本就是风流之人,以为芳官等人出家只是小孩子心性,就去招惹,结果芳官真心出家,他没得手,就把心思转到女尼女道士身上。其中有个叫沁香的小沙弥和叫鹤仙的女道士,长得颇为妖娆,贾芹就和她们勾搭上了。闲暇时还学些丝弦,唱个小曲儿。当时正值十月中旬,贾芹给庵里人领了月例银子,就想找点乐子,对众人说:“我为你们领月钱不能进城,只能在这儿歇着,怪冷的,今晚我带些果子酒,大家一起乐一乐好不好?”那些女孩子都很高兴,就摆起桌子,连本庵的女尼也叫来了,只有芳官没来。贾芹喝了几杯后说要行令。沁香等人说:“我们都不会,不如划拳,谁输了喝一杯,多爽快。”本庵女尼说:“这才过晌午,就这么闹哄哄喝酒不像话。先喝几杯,想走的先散,愿意陪芹大爷的,晚上接着喝,我不管了。” 正说着,道婆急忙进来说:“快散了吧,府里赖大爷来了。”众女尼忙乱收拾,让贾芹躲开。贾芹多喝了几杯,说:“我是送月钱来的,怕什么!”话还没说完,赖大就进来了。赖大见此情形,心里大怒,但因贾政吩咐不许声张,只能强装笑脸说:“芹大爷也在这儿啊。”贾芹连忙起身问:“赖大爷,你来干什么?”赖大说:“大爷在这儿正好,快叫沙弥道士收拾上车进城,宫里传呢。”贾芹等人不知缘由,还想问。赖大说:“天不早了,赶紧进城。”众女孩子只好上车,赖大骑着大走骡押着车往城里赶,这事儿先按下不表。 再说贾政知道此事后,气得班都上不了了,独自在内书房叹气。贾琏也不敢离开。这时门上人进来说:“衙门里今晚该张老爷值班,可张老爷病了,有通知来请老爷代班。”贾政正等着赖大回来处置贾芹,此时又要代班,心里烦闷,一言不发。贾琏上前说:“赖大是饭后出去的,水月庵离城二十来里,就算赶回来也得二更天了。今天又是老爷的帮班,老爷只管去,赖大来了,让他押着人,别声张,等明儿老爷回来再发落。要是芹儿来了,也别说明情况,看他明儿见了老爷怎么说。”贾政觉得有理,就去上班了。 贾琏抽空回自己房里,一边走一边埋怨凤姐出的主意,本想埋怨,可她病着,只能忍着,慢慢走着。府里下人传得很快,先是平儿知道了,赶忙告诉凤姐。凤姐因为那晚身体不适,一直没精神,正惦记着铁槛寺的事呢。听说外头贴了匿名揭帖,吓了一跳,忙问贴的是什么。平儿随口一答,没留神说错了:“没要紧,是馒头庵的事。”凤姐本就心虚,一听馒头庵,吓得愣住了,一句话都说不出,急火攻心,眼前一黑,咳嗽起来,哇的一声吐了一口血。平儿慌了,忙说:“水月庵里不过是女沙弥女道士的事,奶奶别着急。”凤姐听说是水月庵,才缓过神来,说道:“呸,糊涂东西,到底是水月庵还是馒头庵?”平儿笑道:“我刚听错了,以为是馒头庵,后来才知道是水月庵,刚才说顺嘴了。”凤姐说:“我就知道是水月庵,那馒头庵跟我有啥相干。原是这水月庵我让芹儿管的,估计是克扣了月钱。”平儿说:“我听着不像月钱的事,还有些脏话呢。”凤姐说:“我不管那些。你二爷去哪儿了?”平儿说:“听说老爷生气,他不敢走开。我听说事情不好,吩咐大家别吵嚷,也不知道太太们知道了没。只听说老爷叫赖大把那些女孩子带走了。我先叫个人去打听打听。奶奶现在病着,依我看,先别管这闲事了。”正说着,贾琏进来了。凤姐想问,见贾琏一脸怒气,就装作不知。贾琏饭还没吃完,旺儿进来说:“外头请爷呢,赖大回来了。”贾琏问:“芹儿来了没有?”旺儿说:“也来了。”贾琏说:“你去告诉赖大,说老爷上班去了。把那些女孩子先收在园里,明天等老爷回来送进宫去。叫芹儿在内书房等我。”旺儿走了。 贾芹走进书房,见那些下人指指点点,不知道怎么回事。看这情形,不像宫里要人。想问又没人肯说。正在疑惑,贾琏出来了。贾芹忙请安,垂手站着说:“不知道娘娘宫里为啥突然传那些孩子们,侄儿好赶。幸好今儿送月钱还没走,就跟赖大来了。二叔肯定知道原因吧。”贾琏说:“我知道啥!你才清楚呢。”贾芹摸不着头脑,也不敢再问。贾琏说:“你干的好事,把老爷气得不轻。”贾芹说:“侄儿没干啥呀。庵里月钱每月都给,孩子们的经忏也没忘。”贾琏见他还不明白,又想到平时常在一起玩,就叹口气说:“该打嘴的,你自己看看吧!”从靴掖里拿出揭帖扔给他。贾芹捡起一看,吓得面如土色,说:“这是谁干的!我没得罪人啊,为啥这么坑我!我每月就送趟钱,没这些事。要是老爷回来打我问我,侄儿就死定了。我母亲知道了,更得打死我。”说着,见没人在旁,就跪下去说:“好叔叔,救救我吧!”一边说一边磕头,眼泪直流。贾琏心想:“老爷最讨厌这种事,要是问出确有其事,这气可不小。闹出去名声也不好,还长了贴帖人的志气。以后咱们家事儿多着呢。不如趁老爷上班,和赖大商量商量,要是能混过去就没事了,现在也没证据。”想好主意后说:“你别瞒我,你那些鬼鬼祟祟的事,别以为我不知道。要想没事,等老爷问你的时候,你一口咬定没有才好。没脸的,起来吧!”说完,便叫人去唤赖大。 不多时,赖大来到。贾琏与他商量对策。赖大皱着眉头说:“这芹大爷闹得也太不像话了。奴才到庵里的时候,他们正喝得欢呢。帖儿上的事儿肯定有。”贾琏对贾芹说:“芹儿你听,赖大还能冤枉你不成?”贾芹此时脸涨得通红,一声不敢吭。贾琏拉着赖大,央求道:“您就帮着遮遮吧,就说芹哥儿是在家里找的人。您带他走,就说没见到我。明儿您求求老爷,也别问那些女孩子了,干脆找个媒人来,把她们领走卖了了事。要是娘娘以后还要,咱们再买就是了。”赖大寻思,闹大了也没好处,还坏了名声,就点头答应了。贾琏对贾芹说:“跟赖大爷去吧,听他的话。”贾芹又磕了个头,跟着赖大出去。到了没人的地方,贾芹又给赖大磕头。赖大无奈地说:“我的小爷,你这事儿闹得太大了。你好好想想,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才弄出这么个乱子。”贾芹苦思冥想,忽然想起一个人来。究竟贾芹想起了谁,且听下回分解。 第166章 失宝玉 且说赖大带着贾芹出来后,一夜相安无事,只等贾政回府处置。那些女尼女道被重新带回园中,个个满心欢喜,想着能在园里逛逛,为明日进宫做准备。谁料赖大吩咐看院的婆子和小厮把她们看守起来,只给些吃的,一步都不许离开。女孩子们摸不着头脑,只好干坐着等到天亮。园里的丫头们虽说知道拉来女尼是为宫里使唤,可也不清楚其中的详情。 第二天一大早,贾政正要下班,却因堂上发下两省城工估销册子,需要马上查核,不能立刻回家,便派人告诉贾琏:“赖大回来后,你务必查问清楚,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不必等我。”贾琏领命,心里先为芹儿松了口气,可又寻思着:要是办得太干净,毫无痕迹,恐怕贾政会起疑。“不如去请示二太太,按她的主意办,就算不合老爷心意,我也不至于担太大责任。”想好后,贾琏便去见王夫人,说道:“昨日老爷见了揭帖大发雷霆,把芹儿和女尼女道都叫进府来查办。今日老爷没空管这档子事,让我来问太太该如何处置。太太您看这事咋办呢?”王夫人听了很是诧异:“这是怎么回事!要是芹儿真做出这种事,那还像咱们家的人吗!不过那个贴帖的人也太可恶了,这种话能随便乱说吗?你到底问没问芹儿有没有这事?”贾琏回答:“刚问过了。太太您想,别说他有没有干,就算干了,谁会承认自己做了混账事呢?而且我觉得芹儿也不敢这么做,他知道那些女孩子是娘娘要用的,要是闹出乱子,那可不得了。依侄儿的想法,要查问也不难,可要是真查出来了,太太打算怎么处理呢?”王夫人问道:“那些女孩子现在在哪儿?”贾琏说:“都在园里锁着呢。”王夫人又问:“姑娘们知道吗?”贾琏说:“大概姑娘们只知道是为宫里预备的,外面没传别的闲话。”王夫人点头:“嗯,这些人一刻也留不得了。之前我就想打发她们走,都是你们说留着好,现在出事了吧。你就让赖大找些可靠的人,把她们送回去。仔细查问她们本家有没有人,找出文书,花几十两银子雇条船,派个妥当的人送回本地,连文书一起发还,这样也能落个清净。要是因为一两个不好,就把她们都押着还俗,那就太造孽了。要是在这儿发给官媒,虽说咱们不要身价,可她们会把人卖了赚钱,哪会管人的死活。至于芹儿,你狠狠教训他一顿。除了祭祀和喜庆日子,没事别让他到这儿来,要是撞上老爷生气,那可就惨了。再告诉帐房,把这一项钱粮档子销了。还得派人去水月庵传老爷的话:除了上坟烧纸,要是本家爷们去那儿,不许接待。要是再有什么不好的风声,就连老姑子一起撵出去。” 贾琏一一应下,出去把王夫人的话告诉赖大,说:“这是太太的主意,你就照办。办完了告诉我,我好回太太。你赶紧去办吧。等老爷回来,你也按太太的意思回禀。”赖大听了说:“咱们太太真是菩萨心肠。把这些人送回去,得挑个好人。芹哥儿就交给二爷您处置吧。那个贴帖的人,我想法子查出来,好好收拾他。”贾琏点头:“行。”马上就去发落贾芹。赖大也赶忙把女尼等人领走,按吩咐去办理。晚上贾政回家,贾琏和赖大向他回明了事情经过。贾政本就不爱多事,听了也就不再追究。只是那些无赖之徒,听说贾府放出二十四个女孩子,个个都动了心思,可这些女孩子最终能否顺利回家,还不知道,也难以凭空猜测。 再说紫鹃,见黛玉身体渐好,园里也没什么事,听说女尼预备进宫,不知怎么回事,就到贾母那边去打听。正好碰上鸳鸯下来,两人闲着坐下闲聊,说起女尼的事。鸳鸯很是诧异:“我没听说呀,等会儿问问二奶奶就知道了。”正说着,傅试家的两个女人来给贾母请安,鸳鸯要陪她们上去。因为贾母正在睡午觉,那两个女人就和鸳鸯说了一声回去了。紫鹃问:“这是谁家派来的?”鸳鸯撇撇嘴说:“可讨人嫌了。他家有个姑娘长得好些,就像得了宝贝似的,常常在老太太面前夸他家姑娘长得漂亮,心地善良,有礼貌,会说话,干活手巧,能写会算,对长辈孝顺,对下人也和气。一来就唠叨这么一大套,老太太还爱听。我都听烦了。这几个老婆子真讨厌。奇怪的是,老太太喜欢听,宝玉平时见了老婆子就厌烦,可对他们家的老婆子却不厌烦。你说怪不怪!前儿还来说,他们姑娘有好多人家来求亲,他们老爷都不肯答应,心里就想和咱们这样的人家结亲。一会儿夸奖,一会儿奉承,把老太太说得心动了。”紫鹃听了一愣,故意说:“要是老太太喜欢,为啥不给宝玉定下来呢?”鸳鸯正要解释,就听上头说:“老太太醒了。”鸳鸯急忙上去了。 紫鹃只好起身回园里。一边走一边寻思:“难道天下只有一个宝玉,你也惦记他,我也惦记他。咱们家那位更是痴心,看她那神情,心思肯定在宝玉身上。三番五次生病,不就是为了这个嘛。这家里金银财宝的事还乱着呢,要是再来个傅姑娘,可就更麻烦了。我看宝玉心里也有咱们姑娘,可听鸳鸯的话,他好像见一个爱一个。这不是让咱们姑娘白操心了吗?”紫鹃本是想着黛玉,往下再一想,自己也没了主意,不禁掉下泪来。想劝黛玉别瞎操心,又怕她烦恼;可看着她这样,又心疼。左思右想,心里烦躁起来,忍不住骂自己:“你瞎操什么心!就算林姑娘真和宝玉配成一对,她那脾气也不好伺候。宝玉虽然脾气好,可也是个多情的。我劝别人别瞎操心,自己才是瞎操心呢。以后我就尽心伺候姑娘,别的事一概不管!”这么一想,心里倒畅快了些。回到潇湘馆,见黛玉独自坐在炕上,整理以前写的诗文词稿。黛玉抬头见紫鹃进来,便问:“你去哪儿了?”紫鹃说:“我去看姐妹们了。”黛玉随口问:“是去找袭人姐姐了吗?”紫鹃说:“我找她干嘛。”黛玉说完才发觉这话顺嘴就溜出来了,有些不好意思,便啐道:“你找谁关我什么事!倒茶去。” 紫鹃心里暗笑,出去倒茶。就听到园里一阵喧闹,不知出了什么事,一边倒茶一边让人去打听。回来的人说:“怡红院里的海棠本来枯了几棵,也没人去管。昨天宝玉过去,看到枝头上好像有了花苞。大家都不信,没理会。没想到今天开得特别好,众人都很惊讶,都争着去看。连老太太、太太都惊动了,过来瞧花呢,所以大奶奶叫人收拾园里的败叶枯枝,那些人在那儿传话。”黛玉也听到了,知道老太太要来,便换了衣服,叫雪雁去打听:“要是老太太来了,马上告诉我。”雪雁去了一会儿,跑回来说:“老太太、太太好多人都来了,请姑娘快去。”黛玉对着镜子稍微整理了一下,掠了掠鬓发,就扶着紫鹃去怡红院。 到了怡红院,见老太太坐在宝玉常卧的榻上,黛玉上前请安:“请老太太安。”然后又向邢王二夫人行礼,接着与李纨、探春、惜春、邢岫烟互相问好。只有凤姐因病没来;史湘云因叔叔调任回京,被接回家了;薛宝琴跟姐姐回去住了;李家姐妹因为园里事多,李婶娘带她们在外居住。所以黛玉今天只见了这几个人。大家说笑了一阵,都在议论这花开得奇怪。贾母说:“这花应该在三月开,现在虽然是十一月,可节气晚,还算十月,赶上小阳春的天气,暖和些开花也是有的。”王夫人附和道:“老太太见多识广,说得对,这也不算稀奇。”邢夫人却说:“我听说这花已经枯了一年,怎么现在不该开的时候开了,肯定有原因。”李纨笑着说:“老太太和太太说得都有道理。依我看,说不定是宝玉有喜事要来了,这花先来报信。”探春虽然没说话,心里却想:“这花肯定不是好兆头。常言道,顺者昌,逆者亡。草木能感知运势,不合时宜地开花,肯定是妖孽。”只是不好说出口。只有黛玉听说是喜事,心里一动,高兴地说:“以前田家有棵荆树,三兄弟分家后,荆树就枯了。后来他们兄弟和好如初,荆树又活过来了。可见草木也随人情。现在二哥哥认真念书,舅舅高兴,这树就开花了。”贾母和王夫人听了很欢喜,都说:“林姑娘比喻得好,有意思。” 正说着,贾赦、贾政、贾环、贾兰都进来看花。贾赦说:“依我看,把这树砍了,肯定是花妖作怪。”贾政却说:“见怪不怪,其怪自败。不用砍,随它去吧。”贾母一听,不高兴地说:“谁在这里胡说!人家有喜事,什么怪不怪的。要是好事,你们跟着享福;要是不好,我一个人担着。不许乱说。”贾政听了,不敢吭声,讪讪地和贾赦等人走了出去。 贾母高兴,让人传话到厨房,赶紧准备酒席,大家一起赏花。还说:“宝玉、环儿、兰儿每人写一首诗庆祝。林姑娘病刚好,不用费心,要是高兴,就给他们改改。”又对李纨说:“你们都陪我喝酒。”李纨答应着,笑着对探春说:“都是你闹的。”探春说:“不让我们写诗,怎么是我闹的。”李纨说:“海棠社不是你发起的吗,现在这海棠也要入社了。”大家听了都笑了。一会儿酒菜摆上,大家边喝边聊,都想讨贾母欢心,说着喜庆的话。宝玉站起来,斟了酒,很快写了四句诗,念给贾母听:“海棠何事忽摧隤,今日繁花为底开?应是北堂增寿考,一阳旋复占先梅。”贾环也写好念道:“草木逢春当茁芽,海棠未发候偏差。人间奇事知多少,冬月开花独我家。”贾兰认认真真誊写好,呈给贾母,贾母让李纨念:“烟凝媚色春前萎,霜浥微红雪后开。莫道此花知识浅,欣荣预佐合欢杯。”贾母听完说:“我不太懂诗,听起来还是兰儿的好,环儿的差些。都过来吃饭吧。”宝玉见贾母高兴,兴致更高了。可忽然想起:“晴雯死的那年海棠死了,现在海棠又活了,是不是意味着我们院里的人都会好起来呢?只是晴雯不能像花一样死而复生了。”顿时转喜为悲。又想起前儿巧姐说凤姐要把五儿补进来,难道这花是为她开的?这么一想,又转悲为喜,继续和大家说笑。 贾母又坐了一会儿,才扶着珍珠回去了。王夫人等人跟着离开。只见平儿笑嘻嘻地迎上来说:“我们奶奶知道老太太在这儿赏花,自己来不了,叫我来伺候老太太、太太们,还有两匹红绸送给宝二爷包这花,当作贺礼。”袭人接过来,呈给贾母看。贾母笑着说:“还是凤丫头想得周到,做事又体面又新鲜,有意思。”袭人笑着对平儿说:“回去替宝二爷谢谢二奶奶。要是有喜大家都沾光。”贾母听了笑道:“哟,我都忘了,凤丫头虽然病着,还是这么机灵。”大家一边说着,一边跟着走了。平儿悄悄对袭人道:“奶奶说这花开得奇怪,叫你剪块红绸子挂挂,就会应在喜事上。以后别老把这当奇事到处说。”袭人点头答应,送平儿出去。 那天宝玉原本穿着一件皮袄在家休息,因为看到花开,就不停地出来看,一会儿欣赏,一会儿感叹,一会儿喜爱,心里各种悲喜情绪都集中在这株花上了。突然听说贾母要来,急忙去换了一件狐腋箭袖,套上元狐腿外褂,出来迎接贾母。匆忙中换衣服,没把通灵宝玉挂上。等贾母走后,又换衣服时,袭人发现宝玉脖子上没挂玉,便问:“那块玉呢?”宝玉说:“刚才忙乱换衣,摘下来放在炕桌上了,我没戴。”袭人回头看桌上没有,就到处找,可找遍了也不见玉的踪影,吓得袭人直冒冷汗。宝玉说:“别着急,肯定在屋里。问问他们就知道了。”袭人以为是麝月等人藏起来逗他玩,就笑着对麝月等人说:“小蹄子们,开玩笑也得有个度。把这东西藏哪儿了?可别真弄丢了,不然大家都没好日子过。”麝月等人都严肃地说:“这可不是闹着玩的。玩笑归玩笑,这事可非同小可,你别乱说了。你自己好好想想,放哪儿了。现在可别乱赖人。”袭人见他们这样,知道不是开玩笑,着急地说:“老天爷呀,小祖宗,你到底放哪儿了?”宝玉说:“我记得明明放在炕桌上,你们快找啊。”袭人、麝月、秋纹等人也不敢让别人知道,偷偷地在各处找。找了大半天,毫无结果,连箱子柜子都翻遍了,实在没地方找了,就怀疑是不是刚才进来的人捡走了。袭人说:“进来的人谁不知道这玉对二爷像性命一样重要,谁敢捡走呢。你们先别声张,快去各处问问。要是姐妹们捡了逗我们玩,你们给她们磕头要回来;要是小丫头偷了,查出来也别告诉上头,随便拿什么东西换回来都行。这可不是小事,真丢了这玉,比丢了宝二爷还严重呢。”麝月和秋纹刚要往外走,袭人又追出来嘱咐:“先别去问刚才在这里吃饭的人,要是找不到还惹出麻烦,就更糟了。”麝月等人依言分头去各处追问,可谁也不知道,都很惊讶疑惑。麝月等人回来,都目瞪口呆,面面相觑。宝玉也吓傻了。袭人急得只是干哭。找又找不到,回又不敢回,怡红院里的人都像木雕泥塑一样不知所措。 大家正在发呆,园里各处知道消息的人都来了。探春叫人把园门锁上,先让一个老婆子带着两个丫头,再到各处去找;一面又叫人告诉大家:谁要是找出来,重重有赏。大家一来想脱干系,二来听说有重赏,都拼命地找了一遍,甚至连茅厕都找了。可那块玉就像绣花针一样,找了一天,一点踪迹都没有。李纨急了,说:“这事可不是闹着玩的,我得说句不好听的了。”众人问:“什么话?”李纨说:“事已至此,也顾不了那么多了。现在园里除了宝玉,都是女人,我想让各位姐姐、妹妹、姑娘都叫自己的丫头脱了衣服搜一搜。要是没有,再让丫头们去搜那些老婆子和粗使丫头。”大家都说:“这话有道理。现在人多手杂,这么做也能证明自己清白。”只有探春没说话。那些丫头们也都愿意证明自己。平儿首先站出来说:“从我开始搜起。”于是大家都解开衣服,李纨挨个搜。探春埋怨李纨说:“大嫂子,你怎么也学那些没出息的样子。偷玉的人既然偷了,还会藏在身上吗?况且这玉在家里是宝贝,在外面不知道的人眼里就是块废物,偷它干嘛?我觉得肯定是有人恶作剧。”众人听了,又想到昨天贾环在屋里乱跑,都怀疑到他身上,只是不敢说出来。探春又说:“会恶作剧的只有环儿。叫个人悄悄把他叫来,背地里哄他拿出来,然后吓唬他,让他别声张。这样就解决了。”大家都点头称是。 李纨对平儿说:“这事还得你去才能弄清楚。”平儿答应着,赶紧去叫贾环。不多时,平儿带着贾环来了。众人都装作没事的样子,让人沏了碗茶放在里间屋里,然后故意走开。本来是让平儿哄贾环,平儿笑着对贾环说:“你二哥哥的玉丢了,你看到了吗?”贾环一听,脸涨得通红,瞪着眼说:“别人丢了东西,干嘛叫我来查问,怀疑我。我是犯过案的贼吗?”平儿见他这样,不敢再问,又陪着笑说:“不是这个意思,怕三爷拿了玉去吓唬他们,所以问问你看到没有,好让他们去找。”贾环说:“他的玉在他身上,看见没看见该问他,干嘛问我。围着他转的人多着呢!有好事想不到我,丢了东西就来问我!”说着,起身就走。众人也不好拦他。宝玉急道:“都是这劳什子闹事,我也不要它了。你们也别闹了。环儿这一去,肯定会闹得满院子都知道,这可就麻烦了。”袭人等人急得哭起来:“小祖宗,这玉丢了可不是小事,要是上头知道了,我们这些人可就惨了!”说着,便放声大哭。 众人愈发焦虑,明知这事瞒不住,只能商量好说辞,准备回禀贾母等人。宝玉无奈道:“你们也别商量了,就说我把它砸了吧。”平儿赶忙制止:“我的爷,哪能这么轻巧。上头要是问为啥砸的,我们可就没命了。要是追究起砸破的碴儿,那可咋办?”宝玉又说:“要不就说我前天出门丢了。”众人一琢磨,这话似乎能糊弄过去,可这两天宝玉既没上学,也没去别处。宝玉连忙补充:“怎么没出去,大前天还去南安王府听戏了呢,就说那天丢的。”探春却摇头:“这也不妥。既然前天丢的,为啥当天不找?”众人正绞尽脑汁编造谎言,就听到赵姨娘哭闹着走来:“你们丢了东西自己不找,为啥背地里拷问环儿。我把环儿带来了,索性交给你们这些巴结人的,要杀要剐随你们便。”说着,把环儿往前一推:“你是个贼,快招了吧!”环儿气得也哭喊起来。 李纨正欲劝解,丫头来报:“太太来了。”袭人等人顿觉无地自容,宝玉等人急忙出去迎接。赵姨娘也不敢吭声,跟着出来。王夫人见众人神色惊慌,才相信玉真丢了,问道:“那块玉真丢了?”众人不敢作声。王夫人走进屋里坐下,唤袭人。袭人忙跪下,含泪欲言。王夫人道:“你起来,赶紧叫人仔细找,一慌乱更不好了。”袭人哽咽着说不出话。宝玉生怕袭人说出实情,抢着说:“太太,这事不怪袭人。是我前天去南安王府听戏,在路上丢的。”王夫人质疑:“为啥那天不找?”宝玉解释:“我怕他们知道,没告诉他们。我让焙茗他们在外头找过了。”王夫人呵斥:“胡说!平时换衣服都是袭人她们伺候。但凡哥儿出门回来,手巾荷包少了都得问清楚,何况这玉不见了,能不问?”宝玉无言以对。赵姨娘一听,得意起来:“外头丢了东西,就赖环儿!”话未说完,被王夫人喝止:“在这儿说这个干啥,净说些没用的!”赵姨娘不敢再言语。李纨和探春如实向王夫人讲述了事情经过,王夫人急得落泪,打算回明贾母,去查问邢夫人那边的人。 凤姐在病中听闻宝玉失玉,知道王夫人过来,料想躲不过,便扶着丰儿来到园中。恰逢王夫人起身欲走,凤姐虚弱地请安:“请太太安。”宝玉等人也向凤姐问好。王夫人说道:“你也听说了吧,这事儿可真奇怪。眨眼就丢了,怎么也找不着。你想想,从老太太身边的丫头到你们平儿,谁手脚不稳,谁爱使坏。我得回了老太太,好好查出来才行。不然,这可是断了宝玉的命根子。”凤姐回道:“咱家人口众多,人心难测。俗话说,‘知人知面不知心’,谁能保证谁没问题。但现在这事已经传开了,偷玉的人要是知道太太要严查,肯定怕得要死,说不定会毁了玉来灭口,那可就糟了。依我看,就说宝玉本来就不喜欢这玉,丢了也没啥要紧。只要大家保密,别让老太太和老爷知道。然后悄悄派人四处寻访,哄骗出来,这样既能找回玉,也能定了罪名。太太您觉得咋样?”王夫人犹豫半天,才说:“你这话虽有道理,可老爷那边怎么瞒得住?”于是叫来环儿:“你二哥哥的玉丢了,就问了你一句,你咋就乱嚷。要是嚷破了,人家把玉毁了,我看你咋办!”贾环吓得哭起来:“我不敢嚷了。”赵姨娘也不敢吭声。王夫人吩咐众人:“这玉肯定在没找过的地方。好端端在家里,还能飞了不成。只是不许声张。限袭人三天内找出来,要是找不着,恐怕也瞒不住了,大家都别想安宁。”说完,叫凤姐跟她去邢夫人那边商量追查之事。 李纨等人在这边议论纷纷,叫来林之孝家的,悄悄告诉她事情经过,让她吩咐前后门的人,三天内,不论男女下人,只许在里头走动,要出去一律不许放行,就说里头丢了东西,等玉有了下落,再放人。林之孝家的答应着,说道:“前儿我家也丢了件不重要的东西,林之孝非要弄清楚,上街找了个测字的刘铁嘴。测了个字,说得明明白白,回来一找就找到了。”袭人一听,赶忙央求林家的:“好林奶奶,出去求林大爷也帮我们问问。”林之孝家的出去后,邢岫烟提议:“外面那些测字打卦的,未必靠谱。我听说妙玉能扶乩,何不让她问问。况且这玉据说有仙机,或许能问出来。”众人都很惊讶:“我们常见她,咋没听她说过。”麝月急忙求岫烟:“想来别人求她肯定不行,好姑娘,我给你磕头,求你快去。要是问出来,我一辈子感激你。”说着就要下跪,岫烟连忙拦住。黛玉等人也都催岫烟快去栊翠庵。这时林之孝家的进来说:“姑娘们大喜。林之孝测字回来说,这玉丢不了,将来肯定有人送还。”众人半信半疑,只有袭人、麝月欣喜不已。探春问道:“测的啥字?”林之孝家的回答:“他话多,我学不上来,只记得是个赏人东西的‘赏’字。那刘铁嘴也没多问,就说:‘是不是丢了东西?’”李纨说:“这就不错。”林之孝家的接着说:“他还说,‘赏’字上头一个‘小’字,底下一个‘口’字,这东西能放在嘴里,肯定是个珠子宝石。”众人夸赞:“真是神了。往下咋说?”林之孝家的又道:“他说底下‘贝’字,拆开不成一个‘见’字,可不就是‘不见’了。因上头拆了‘当’字,叫快到当铺里找。‘赏’字加一‘人’字,就是‘偿’字。只要找到当铺就有人,有了人就能赎回来,可不就是偿还了。”众人商量:“既然这样,先在附近的当铺找起,找遍了肯定能找到。有了东西,再找人就容易了。”李纨说:“只要能找回东西,不问人也行。林嫂子,麻烦你把测字的结果告诉二奶奶,回了太太,先让太太放心。再叫二奶奶赶紧派人去找。”林家的答应着走了。 众人稍微安心了些,呆呆地等着岫烟回来。正等着,只见焙茗在门外招手,叫小丫头出去。小丫头赶忙出去。焙茗兴奋地说:“你快进去告诉二爷和里头的太太奶奶姑娘们,天大的喜事。”小丫头不耐烦地说:“你快说,别这么啰嗦。”焙茗笑着拍手:“我告诉姑娘,姑娘进去回了,咱们俩都能得赏钱。你猜怎么着,宝二爷的那块玉呀,我得到准信了。”究竟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167章 宝玉疯癫 话说焙茗在门口神秘兮兮地对小丫头说宝玉的玉有消息了,小丫头心急火燎地跑回去告诉宝玉。众人一听,都迫不及待地推着宝玉出去问个究竟,自己则在廊下偷听。宝玉心里也松了口气,走到门口就大声问道:“你在哪儿找到的?快拿过来。”焙茗却挠挠头说:“拿是拿不来的,还得托人做保去呢。”宝玉着急地说:“你快说说怎么回事,我好赶紧叫人去取。”焙茗开始滔滔不绝:“我在外头听说林爷爷去测字,我就悄悄跟去了。我听到说在当铺里找,话还没听完,我就跑去好几家当铺。我给他们比划这玉的样子,有一家说有。我就说给我吧,那当铺的人却问我要当票。我问当多少钱,他说三百钱的也有,五百钱的也有。前儿有个人拿这么一块玉当了三百钱,今儿又有人拿了一块玉当了五百钱。”宝玉没等他说完,就急着说:“你快拿三百五百钱去取回来,我们挑挑看是不是我的。”这时屋里的袭人忍不住啐道:“二爷别理他。我小时候听我哥哥常说,有些人卖那些小玉儿,没钱用时就拿去当。想来是家家当铺里都有类似的。”众人正听得一头雾水,被袭人这么一解释,想了想,都忍不住笑起来,纷纷说:“快叫二爷进来吧,别理那个糊涂蛋了。他说的那些玉,肯定不是什么正经玩意儿。” 宝玉正笑着,岫烟来了。原来岫烟跑到栊翠庵见到妙玉,顾不上寒暄,就求妙玉扶乩。妙玉却冷笑几声,说道:“我和姑娘交往,就因为姑娘不是势利场中的人。今天怎么听了外面的谣言,就来缠着我。况且我根本就不懂什么叫扶乩。”说着,就打算不理岫烟。岫烟懊悔自己来这一趟,知道妙玉就这脾气,“可我话已出口,不好空手回去,又不好和她争论她会不会扶乩。”只好陪着笑脸,把袭人等说的性命攸关的事讲了一遍,见妙玉态度稍有缓和,就起身拜了几拜。妙玉叹口气说:“我这真是何苦,给别人帮忙。不过我进京以来,没什么人知道我会这个,今天你让我破例,就怕以后麻烦不断。”岫烟赶忙说:“我也是一时不忍心,知道你心地善良。就算以后别人求你,愿不愿意还不是在你,谁敢强迫你。”妙玉笑了笑,叫来道婆焚香,在箱子里找出沙盘乩架,写了符,让岫烟行礼,祈祷完毕,和妙玉一起扶着乩。不一会儿,只见那仙乩快速写道:“噫!来无迹,去无踪,青埂峰下倚古松。欲追寻,山万重,入我门来一笑逢。”写完,停了乩。岫烟就问请的是哪位神仙,妙玉说:“请的是拐仙。”岫烟赶紧抄录下来,请教妙玉怎么解读。妙玉却摇摇头:“这个我可不会,连我也不懂。你快拿去,你们那儿聪明人多着呢。”岫烟只好回来。走进院子,众人都围上来问怎么样了。岫烟来不及细说,就把抄录的乩语递给李纨。众姐妹和宝玉都争着看,大家都觉得这意思是:“一时半会儿要找是找不着的,但是丢也丢不了,不知道啥时候不找了它自己就出来了。就是不知道这青埂峰在哪儿?”李纨说:“这是仙机隐语。咱们家里哪有什么青埂峰,会不会是谁怕被查出来,把玉扔在有松树的山子石下面了,也说不定。就是这‘入我门来’到底是进谁的门呢?”黛玉在旁边问:“不知道请的是哪位神仙?”岫烟回答:“拐仙。”探春皱着眉头说:“要是仙家的门,那可就难进了。” 袭人心里着急,像没头苍蝇似的到处乱找,每一块石头下面都不放过,可就是找不到。回到院子里,宝玉也不管找没找到,就在那儿傻笑。麝月急得直跺脚,说:“小祖宗!你到底是在哪儿丢的,说清楚呀,就算我们受罪也得知道为啥呀。”宝玉却笑着说:“我说在外头丢的,你们又不信。现在问我,我哪知道!”李纨和探春无奈地说:“今天从一大早闹到现在,都三更天了。你看林妹妹都撑不住,回去了。我们也该歇歇了,明天再说吧。”说着,大家就散了。宝玉躺下就睡了。可怜袭人她们哭一会儿,想一会儿,一整晚都没合眼。 这边黛玉先回了潇湘馆,想起以前金玉良缘的说法,心里反倒高兴起来,自言自语道:“和尚道士的话真不能信。要是真有金玉良缘,宝玉怎么会把玉丢了呢。说不定是因为我的事,把他们的金玉良缘给拆散了,也说不定。”想了半天,更觉得安心,把这一天的劳累都抛到脑后,又重新看起书来。紫鹃却累得不行,不停地催黛玉睡觉。黛玉虽然躺下了,又想到海棠花上,说:“这块玉是胎里带来的,不是普通东西,来去肯定有原因。要是这花预示着好事,就不该丢了这玉呀?看来这花开得不祥,难道宝玉有什么不好的事?”想着想着,又伤心起来。可又转念想到喜事上,觉得这花好像应该开,这玉好像也应该丢,就这样一会儿悲一会儿喜,一直想到五更天才睡着。 第二天,王夫人早早派人到当铺去查问,凤姐也在暗中想办法寻找。折腾了好几天,一点消息都没有。好在贾母和贾政还不知道。袭人她们每天提心吊胆,宝玉也好几天没去上学,整天傻愣愣的,不说话,没精神。王夫人只以为他是因为丢了玉才这样,也没太在意。那天正纳闷呢,贾琏笑嘻嘻地进来请安,说:“今天听军机贾雨村派人告诉二老爷,舅太爷升了内阁大学士,奉旨来京,定在明年正月二十日宣麻。已经有三百里的文书去了,估计舅太爷日夜赶路,半个多月就能到。侄儿特来告诉太太。”王夫人一听,高兴得不得了。正发愁娘家人少,薛姨妈家又衰败了,兄弟又在外地当官,照应不上。现在听说兄弟拜相回京,王家要荣耀了,以后宝玉也有依靠了,就把丢玉的事稍微放了放。天天盼着兄弟来京。 突然有一天,贾政满脸泪痕,气喘吁吁地跑进来,说:“你快去告诉老太太,马上进宫。不用太多人,你伺候着进去就行。因为娘娘突然得了重病,现在太监在外头等着呢,说太医院已经奏明是痰厥,治不了了。”王夫人一听,放声大哭。贾政着急地说:“现在不是哭的时候,快去请老太太,说得委婉点,别吓坏了老人家。”贾政说完,就出去吩咐家人准备。王夫人擦干眼泪,去请贾母,只说元妃病了,进去请安。贾母嘴里念叨着:“怎么又病了!上次就吓得我不轻,后来才知道是弄错了。这次就算弄错了也好啊。”王夫人一边回答,一边催鸳鸯等人开箱拿衣服首饰穿戴好。王夫人匆忙回到自己屋里,也穿戴整齐,过来伺候。一会儿就出厅上轿进宫了。 元春自从被选进凤藻宫后,圣眷正浓,身体也发福了,行动起来有些吃力。每天的起居生活很劳累,时不时就发痰疾。前几天侍宴回宫,不小心受了寒气,旧病复发。没想到这次病得特别厉害,痰气堵住,四肢冰凉。赶忙奏明皇上,召太医来诊治。谁知道喝了药也不管用,用了通关的药剂,也没效果。内官们很担心,奏请准备后事。所以传旨让贾氏椒房进宫。贾母和王夫人遵旨进宫,看到元妃嘴里都是痰,说不出话,看到贾母,只是悲伤地哭泣,却没多少眼泪。贾母上前请安,说了些宽慰的话。不一会儿贾政等人的职名递进宫,宫嫔传奏,元妃眼睛都顾不上看,脸色渐渐变了。内宫太监要奏闻皇上,又怕派其他妃子来看视,椒房姻戚不便久留,就请贾母她们在外宫伺候。贾母和王夫人怎么舍得离开,可是国家制度在那,只好出来,又不敢哭,只能在心里悲伤。朝门内的官员传来消息。不多时,太监出来,传钦天监。贾母心里知道不好,可不敢动。一会儿,小太监传谕出来说:“贾娘娘薨逝。”这年是甲寅年十二月十八日立春,元妃薨逝那天是十二月十九日,已经交卯年寅月,享年四十三岁。贾母含悲起身,只能出宫上轿回家。贾政等人也得到消息,一路悲伤。到家后,邢夫人、李纨、凤姐、宝玉等人出厅分东西两边迎着贾母请安,又向贾政和王夫人请安,大家都哭成一团。 第二天一大早,凡是有品级的人,都按照贵妃丧礼,进宫请安哭灵。贾政在工部,虽然按照礼仪办理,可堂上要应酬,同事又要来请教,所以两头忙得不可开交,不像以前太后和周妃的丧事那么轻松。元妃没有子女,谥号是“贤淑贵妃”。这是王家的制度,就不多说了。只说贾府里的男女天天进宫,忙得晕头转向。幸好凤姐最近身体好些了,还能出来料理家事,又要准备王子腾进京的接风贺喜。凤姐的哥哥王仁知道叔叔入了内阁,也带着家眷来京。凤姐心里高兴,心病也去了些,有娘家人在,心情也好了,所以身子比以前更硬朗了些。王夫人看到凤姐能照常办事,肩上的担子也轻了一半,又眼看着兄弟来京,心里很踏实,安静了不少。 只有宝玉,本来就没官职,又不用念书,代儒学里知道他家里有事,也不来管他;贾政忙得脚不沾地,自然没空管他。本以为宝玉能趁这个机会和姐妹们天天玩乐,可没想到自从丢了玉,他整天懒洋洋的,不爱走动,说话也糊里糊涂的。贾母等人出门回来,有人叫他去请安,他就去;没人叫他,他就不动。袭人等人心里发慌,又不敢去招惹他,怕他生气。每天的茶饭,送到面前就吃,不送也不要。袭人看他这样子不像是生气,倒像是生病了。袭人偷偷跑到潇湘馆告诉紫鹃,说:“二爷这样,求姑娘去开导开导他。”紫鹃告诉了黛玉,黛玉却觉得要是因为亲事,自己去见他有点不好意思:“要是他来,从小一起长大,不理他也不好;可要是我去找他,那可不行。”所以黛玉不肯去。袭人又悄悄告诉探春。探春心里明白海棠花开得奇怪,宝玉丢玉更奇怪,接着元妃又薨逝了,觉得家里肯定要倒霉,天天愁眉苦脸,哪有心思去劝宝玉。再说兄妹有别,就过来一两次。宝玉还是那副懒洋洋的样子,所以也不常来。 宝钗也知道宝玉丢玉的事。那天薛姨妈应了宝玉的亲事,回去就告诉了宝钗。薛姨妈还说:“虽然你姨妈说了,我还没答应,说等你哥哥回来再定。你愿意不愿意?”宝钗一本正经地对母亲说:“妈妈这话错了。女孩子的婚事是父母做主。现在我父亲不在了,妈妈应该做主,再不济也该问哥哥。怎么问起我来了?”所以薛姨妈更疼爱她,说她虽然从小娇生惯养,可天生贞静,因此在她面前,就不再提宝玉了。宝钗自从听了这话,自然也不再提宝玉。现在虽然听说宝玉丢了玉,心里也很惊讶,可不好问,只能听别人说,好像和自己没什么关系。只有薛姨妈打发丫头过来问了好几次消息。她自己正为儿子薛蟠的事着急,只等哥哥进京好为他脱罪;又知道元妃薨逝了,虽然贾府忙乱,可凤姐能出来理事,就把贾家的事放在一边了。只有袭人可怜,在宝玉跟前低声下气地伺候劝慰,可宝玉就像听不懂似的,袭人只能干着急。 过了几天,元妃停灵在寝庙,贾母等人送殡去了几天。谁知道宝玉一天比一天傻,不发烧,不疼痛,就是吃不好,睡不好,说话都没头没脑的。袭人、麝月等人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找凤姐说了好几次。凤姐时不时过来看看,一开始以为他是因为找不着玉生气,现在看他失魂落魄的样子,只能天天请医生来诊治。吃了好几剂药,病不但没好,还加重了。问他哪儿不舒服,宝玉也不说。 元妃的丧事办完后,贾母惦记着宝玉,亲自到园子里来看他。王夫人也跟着来了。袭人等人忙叫宝玉去接贾母请安。宝玉虽然病着,每天也还能起来活动活动,今天叫他接贾母,他还是去请安了,只是袭人在旁边扶着教他怎么做。贾母看了看,说:“我的儿,我以为你病得很重,所以来看看你。现在看你还是老样子,我就放心多了。”王夫人也跟着松了口气。可宝玉不回答,就在那儿傻笑。贾母等人进屋坐下,问他话,袭人教一句,他说一句,一点不像以前,就像个傻子。贾母越看越怀疑,说:“我刚进来的时候,看你不像有病,现在仔细一瞧,这病可不轻,好像神魂都丢了。到底是怎么回事?”王夫人知道瞒不住了,又看看袭人可怜巴巴的样子,就把宝玉去南安王府听戏时丢玉的事,悄悄地说了一遍。心里也很忐忑,怕贾母着急,还说:“现在派人在四处找,求签问卦,都说在当铺里找,肯定能找到。”贾母一听,急得站起来,眼泪直流,说:“这玉怎么能丢呢!你们太不懂事了,难道老爷也不管了!”王夫人知道贾母生气了,叫袭人等人跪下,自己恭敬地说:“媳妇怕老太太着急,老爷生气,所以没敢回禀。”贾母生气地说:“这是宝玉的命根子。因为丢了,所以他才失魂落魄。这还了得!况且这玉全城的人都知道,谁捡了能乖乖送回来!叫人赶紧请老爷,我跟他说。”王夫人、袭人等人吓得连忙哀求:“老太太您别生气,要是老爷知道了更不得了。现在宝玉病着,交给我们一定拼命找回来。”贾母说:“你们怕老爷生气,有我呢。”就叫麝月传人去请,一会儿传来话说:“老爷谢客去了。”贾母说:“不用他也行。你们就说我说的,先别责罚下人,我叫琏儿写个赏格,贴在宝玉前天经过的地方,说有人捡到送来,给一万两银子;有人知道谁捡了来报信,找到的,给五千两。要是真找到了,别舍不得银子。这么一找,肯定能找到。要是光靠咱们家几个人找,找一辈子也找不到。”王夫人不敢反驳。贾母传话给贾琏,叫他赶紧去办。贾母又叫人:“把宝玉的东西都搬到我那儿去,只派袭人、秋纹跟过来,其他人留在园子里看屋子。”宝玉听了,还是不说话,就在那儿傻笑。 贾母带着宝玉起身,袭人等人搀扶着出园。回到自己屋里,叫王夫人坐下,看着人收拾里间屋子安置,对王夫人说:“你知道我的意思吗?我是因为园子里人少,怡红院里的花树一会儿枯一会儿开,很奇怪。以前靠着那块玉能辟邪,现在玉丢了,怕邪气进来,所以我带他过来一起住。这几天也别让他出去,大夫来了就在这儿看。”王夫人赶忙说:“老太太想得对。现在宝玉跟老太太住,老太太福气大,肯定能压住邪气。”贾母说:“什么福气,不过我屋里干净,经卷也多,可以念念定定心神。你问宝玉好不好?”宝玉被问,只是笑。袭人叫他说“好”,他就说“好”。王夫人看到这样,忍不住落泪,在贾母这儿,又不敢出声。贾母知道王夫人着急,就说:“你回去吧,这儿有我照顾他。晚上老爷回来,告诉他别见我,也别说话。”王夫人走后,贾母叫鸳鸯找些安神定魄的药,按方吃了。 贾政当晚回家,在车里听到路上有人说:“人要发财可太容易了。”另一个人问:“怎么见得?”这人又说:“今天听说荣府里丢了什么哥儿的玉,贴了告示,上面写着玉的大小样子颜色,说有人捡到送去,就给一万两银子;送信的还给五千呢。”贾政虽然没听太清楚,心里很奇怪,急忙赶回家,叫门上的人问起这事。门上的人回禀:“奴才开始也不知道,今天晌午琏二爷传老太太的话,叫人去贴告示,才知道的。”贾政叹口气说:“家道要衰败,偏偏养了这么个孽障!生他的时候满街谣言,过了十几年好了点,现在又大张旗鼓地找玉,像什么话!”说着,急忙走进屋里问王夫人。王夫人就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贾政知道是老太太的主意,不敢违抗,只埋怨了王夫人几句。又走出来,叫瞒着老太太,把告示偷偷揭下来。谁知道早就有那些游手好闲的人揭走了。 过了些日子,真有人到荣府门上,自称送玉来。家里的人一听,高兴得不行,赶忙说道:“快拿来,我这就给你回禀。”那人却不慌不忙,从怀里掏出赏格,在众人眼前晃了晃,“瞧瞧,这可是你们府上的帖子,写得明明白白,送玉来赏银一万两。二太爷,您可别小瞧我,等我拿了银子,就是财主啦。别这么冷淡。”门上人见他这般强硬,便说:“你好歹给我瞅一眼,我好去回禀。”那人起初不肯,经众人好说歹说,才掏出那玉,托在掌心一扬,“看看,这是不是?”众家人平日只晓得有块玉,却极少见到真容,此刻争相传看,觉得像极了,急忙跑回府里,抢着去报信。 偏巧那日贾政、贾赦外出,家中只有贾琏。众人七嘴八舌回明情况,贾琏谨慎,追问真假。门上人拍着胸脯保证:“小的亲眼所见,只是他不肯给我,非要见主子,说一手交银,一手交玉。”贾琏心中一喜,忙去告知王夫人,随后回明贾母。袭人听闻,激动得双手合十,连念阿弥陀佛。贾母不改口,连声催促:“快叫琏儿请那人到书房坐下,把玉拿来我瞧,若是真的,即刻送银。”贾琏依言照办,将那人奉为上宾,言辞恳切:“劳烦您把玉借我送进去,待本人确认,谢银一分不少。”那人这才递过一个红绸包儿。贾琏打开一瞧,莹润美玉在目。他素日对这玉并未上心,此刻却也好奇,端详半日,隐隐约约认出“除邪祟”等字样,心中大喜,忙叫家人好生伺候,匆匆送往贾母与王夫人处辨认。 这一下,全家都被惊动,纷纷围拢过来,争睹玉的模样。凤姐眼疾手快,见贾琏进来,一把夺过玉,却不敢先看,径直送到贾母手中。贾琏笑骂:“你这急性子,连个功劳都不让我抢。”贾母打开细看,却见那玉色泽昏暗,远不如从前。鸳鸯递上眼镜,贾母戴上再瞧,“怪哉,这玉模样倒是对的,怎的没了先前的宝光?”王夫人看了半晌,也拿不准,便唤凤姐过来。凤姐瞧后,也觉疑惑:“像倒是像,只是颜色不对。不如叫宝兄弟自己瞅瞅,他准能认出。”袭人在旁,心中虽觉此玉有疑,可盼玉归来之心太切,不敢吐露半字。凤姐于是从贾母手中接过玉,同袭人一道走向宝玉。 此时宝玉刚睡醒,睡眼惺忪。凤姐轻声说道:“你的玉找着了。”宝玉迷糊中接过,看都未看,随手往地上一扔,“你们又来哄我。”说罢,只是冷笑。凤姐大惊,连忙捡起,“这可奇了,你怎的一眼就识破?”宝玉并不理会,只顾傻笑。王夫人也走进屋来,见状叹道:“罢了,这玉本就古怪,他既如此反应,想来这玉定是仿造。”众人这才恍然大悟。贾琏在门外听得真切,怒冲冲说道:“既不是真的,快拿来,我去质问那人,竟敢来此捣乱。”贾母赶忙喝止:“琏儿,莫要为难他。他许是走投无路,见咱家悬赏,才起了贪念。如今玉虽假,也别伤了他,把玉还他,赏些银子打发走。若不然,往后真有人捡到,也不敢送来了。”贾琏无奈,只得应下,转身出门。那人正等得心慌,见贾琏满脸怒容出来,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168章 凤姐设奇谋 话说贾琏气冲冲拿了那块假玉,大步迈向书房。那人见贾琏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心里立马打起了鼓,慌慌张张站起身,满脸堆笑迎接。还未等他开口,贾琏就冷笑一声:“好你个胆大包天的家伙!这是什么地方,你也敢来糊弄人!”转头大喝:“小厮们呢?”刹那间,几个小厮如炸雷般齐声回应。贾琏下令:“拿绳子来,把他捆了。等老爷回来问清楚,直接送衙门里去。”小厮们又响亮应道:“预备着呢!”可嘴上虽这么说,脚却像生了根似的一动不动。那人早已吓得手脚没处放,见这阵仗,心里明白今日这关不好过,“扑通”一声跪下,冲着贾琏直磕头,嘴里不停地念叨:“老太爷别生气,小的实在是穷得没办法,才想出这不要脸的主意。那玉是我借钱仿造的,不敢要了,就孝敬府里的哥儿玩吧。”说完,又一个劲儿地磕头。贾琏啐了一口:“你这不知死活的东西!咱家可不稀罕你那破玩意儿!”正闹得不可开交,赖大进来了,笑着对贾琏说:“二爷消消气,别跟这种人一般见识,饶了他,让他滚蛋算了。”贾琏余怒未消:“实在太可恶!”赖大在贾琏身边好说歹说,劝了半天。外面的众人也跟着起哄:“你这糊涂蛋,还不给爷和赖大爷磕头谢恩,麻利儿地滚,小心挨揍!”那人赶忙又磕了两个响头,连滚带爬地跑了。这事儿很快就在街上传开了,大家都笑着说:“贾宝玉弄出个‘假宝玉’来,可真有意思。” 且说贾政那日外出拜客回来,众人因为正值灯节,又怕贾政生气,况且过去的事了,就都瞒着没说。元妃的丧事忙了好一阵,最近宝玉又病着,虽说有旧例家宴,可大家都没心思,也没啥值得一提的事儿。到了正月十七日,王夫人眼巴巴盼着王子腾来京,正想着呢,凤姐匆匆进来禀报:“太太,今儿二爷在外头听说,咱家大老爷急着进京,离城就二百多里地了,可半道上没了。太太您听说了吗?”王夫人惊得瞪大了眼睛:“我没听说啊,老爷昨晚也没提,到底在哪听说的?”凤姐回答:“说是在枢密张老爷家听到的。”王夫人愣了半天,眼泪止不住地流,边擦泪边说:“叫琏儿再去打听清楚了回来告诉我。”凤姐应了一声就走了。王夫人心里那个难受啊,又哭女儿又哭弟弟,还为宝玉的病揪心。接二连三的糟心事,她哪能扛得住,心口就开始疼起来。不一会儿贾琏打听清楚回来报告:“舅太爷赶路累着了,不小心染上风寒,到了十里屯,找医生看病。可那地方没好医生,药不对症,一剂下去就没了。也不知道家眷到没到那儿。”王夫人听了,心里一阵发酸,心口疼得坐都坐不住,让彩云扶着上炕,强撑着叫贾琏去回贾政:“赶紧收拾行装,迎到那儿帮忙料理后事,完了立刻回来告诉我们,好让你媳妇放心。”贾琏不敢违抗,只好辞别贾政出发了。贾政其实早知道了,心里很不是滋味;又知道宝玉丢玉后神志不清,吃药也不管用;再加上王夫人心疼。那年正好赶上京察,工部把贾政评为一等。二月,吏部带着贾政去见皇上。皇上看贾政这人老实勤恳又谨慎,就派他去江西当粮道。贾政马上谢恩,也奏明了起程日期。虽说亲朋好友都来道喜,可贾政哪有心思应酬,满心都是家里这一堆烦心事,又不敢耽搁在家。正发愁呢,听到贾母那边叫他过去。 贾政急忙赶过去,见王夫人带着病也在。先给贾母请了安。贾母让他坐下,叹口气说:“你这马上就要去外地当官了,我有好多话想跟你说,也不知道你听不听?”说着,眼泪就下来了。贾政赶忙起身:“老太太有话尽管吩咐,儿子哪敢不听。”贾母哽咽着说:“我都八十一了,你又要出远门,幸亏有你大哥在家,你也没法守着我。你这一走,我最心疼的就是宝玉,偏偏他又病得稀里糊涂,也不知道以后咋样。我昨天叫赖升媳妇出去找人给宝玉算算命,那先生可神了,说要娶个金命的姑娘帮衬他,得冲冲喜才好,不然怕保不住。我知道你不信这些,所以叫你来商量商量。你媳妇也在这,你们俩好好琢磨琢磨,是要救宝玉呢,还是就这么着?”贾政赔着笑说:“老太太疼儿子,儿子哪能不疼自己的孩子。就是因为宝玉不上进,才老说他,也是恨铁不成钢啊。老太太要给他成家,那是应该的,我哪能反对。现在宝玉病着,我也不放心。可老太太不让他见我,我也不敢多嘴。我还是先看看宝玉到底啥病。”王夫人见贾政说着说着眼眶红了,知道他心里也疼,就叫袭人扶着宝玉来。宝玉见了父亲,袭人让他请安,他就机械地请了个安。贾政看他脸瘦得皮包骨,眼神呆滞,像个傻子,心里一酸,叫人扶他进去,不禁想到:“我都快六十的人了,又要去外地当官,不知道几年才能回来。要是这孩子真有个好歹,我这老了没儿子在身边,虽说有孙子,可毕竟隔了一层;再说老太太最疼宝玉,要是出了事,我这罪过可就大了。”看看王夫人,哭得眼睛通红,又心疼起来,站起来说:“老太太这么大年纪,想救孙子,我哪敢不听。老太太说咋办就咋办。只是姨太太那边不知道说清楚了没?”王夫人回答:“姨太太早就答应了。就是因为蟠儿的事还没了结,所以一直没提。”贾政又说:“这就是头一个难处。他哥哥还在牢里,妹子咋出嫁。再说贵妃的事虽说不禁婚嫁,可宝玉按规矩得给已出嫁的姐姐守九个月的孝,现在也不好娶亲。而且我的起程日期都定了,不敢耽误,这几天可咋整?”贾母想了想:“你说得对。要是等这些事都过去了,你又走了。万一宝玉的病越来越重,可咋办?只能破例办了。”主意一定,就说:“你要是给他办,我自有办法,保证不会出岔子。姨太太那边我和你媳妇亲自去求。蟠儿那儿我让蝌儿去说,就说为了救宝玉的命,一切从简,肯定能行。要是按规矩娶亲,肯定不行。况且宝玉病着,也不能真成亲,就是冲冲喜。咱们两家都乐意,孩子们又有金玉良缘的说法,婚书就不用写了。挑个好日子,按咱家的规矩送了礼。赶紧再定个娶亲的日子,啥鼓乐都不用,就照宫里的样子,用十二对提灯,一乘八人轿子抬过来,照南边的规矩拜堂,一样坐床撒帐,就算是娶亲了。宝丫头聪明懂事,不用操心。还有袭人,也是个稳妥的孩子。再有个明白人常劝着就更好了。他和宝丫头又合得来。再说姨太太说过,宝丫头的金锁也有和尚说过的,等有玉的就是姻缘,说不定宝丫头嫁过来,能把宝玉那块玉引出来呢,那就好了。这会子赶紧收拾屋子,准备起来。这屋子得你安排。亲戚朋友都不请,也不摆宴席,等宝玉好了,过了孝期,再摆酒请客。这样时间上也来得及。你也看见了他俩的事,走了也能放心。”贾政听了,心里不太愿意,可贾母都这么定了,不敢违抗,只好勉强笑着说:“老太太想得周到,也妥当。就是得吩咐家里人,别到处嚷嚷,不然要出事。姨太太那边,怕她不肯;要是真答应了,也只能按老太太的意思办。”贾母说:“姨太太那儿有我呢。你忙你的去吧。”贾政答应着出来,心里别提多别扭了。因为赴任的事太多,部里领文书,亲朋好友推荐人,各种应酬不断,就把宝玉的事,交给贾母和王夫人、凤姐处理了。只把荣禧堂后面王夫人内屋旁边的一大排二十多间屋子给宝玉住,其他的就不管了。贾母拿定主意让人告诉贾政,贾政只说挺好,这是后话。 且说宝玉见过贾政后,袭人扶他回里间炕上躺着。因为贾政在外面,没人敢跟宝玉说话,宝玉就迷迷糊糊睡着了。贾母和贾政说的话,宝玉一句都没听见。袭人她们可听得清清楚楚。之前虽说也听到点风声,可不确定,又没见宝钗过来,所以半信半疑。今天听了这些话,心里才明白过来,还挺高兴。心里琢磨着:“果然老太太眼光好,宝姑娘和二爷才般配。我也跟着沾光。就是二爷心里只有林姑娘,幸亏他没听见,要是知道了,还不知道闹成啥样呢。”袭人想到这儿,又高兴又担心,“这可咋办?老太太、太太不知道他们心里咋想的。要是为了让他病好,高兴地告诉他,可他还念着林姑娘,以前见了林姑娘就摔玉砸玉;那年夏天在园里还把我当成林姑娘,说了好多心里话;后来紫鹃开个玩笑,他就哭得死去活来。现在要是跟他说要娶宝姑娘,把林姑娘撇一边,除非他傻了不知道,要是还有点明白,这哪是冲喜,简直是要命啊!我要是不说,这不是害了三个人吗?”袭人想好主意,等贾政出去,叫秋纹看着宝玉,自己从里间出来,走到王夫人身边,悄悄请王夫人到贾母后面的屋子说话。贾母以为是宝玉有话,没在意,还在那盘算着咋送礼,咋娶亲呢。 袭人跟着王夫人到了后间,“扑通”一声跪下就哭。王夫人莫名其妙,拉着她问:“好好的,这是咋了?有啥委屈说出来。”袭人说:“这话我本不该说,实在是没办法了。”王夫人说:“你慢慢说。”袭人就把宝玉和黛玉的那些事一五一十说了,还说:“这些事太太都亲眼见过。就是夏天的话我没敢跟别人说。”王夫人拉着袭人说:“我也看出点苗头了。你今天一说,更清楚了。刚才老爷说的话,你看他啥表情?”袭人回答:“现在宝玉有人跟他说话就笑,没人理就睡。所以刚才的话都没听见。”王夫人犯愁了:“这可咋办呢?”袭人说:“我是说了,还得太太告诉老太太,想个周全的办法才好。”王夫人说:“行,你忙你的,这屋里人多,先别说,等我找机会告诉老太太,再商量。”说完,又回到贾母跟前。 贾母正和凤姐商量呢,见王夫人进来,就问:“袭人那丫头说啥呢?鬼鬼祟祟的。”王夫人趁机把宝玉的心思详细告诉了贾母。贾母半天没吭声。王夫人和凤姐也不敢说话。过了一会儿,贾母叹口气说:“别的事都好说,林丫头倒没啥;要是宝玉真这样,可就难办了。”凤姐眼珠一转,说:“难倒不难,我有个主意,就是不知道姑妈肯不肯。”王夫人说:“你有主意就跟老太太说,大家一起商量。”凤姐说:“我想,只有用掉包儿的办法。”贾母问:“咋掉包儿?”凤姐说:“不管宝兄弟明白不明白,先嚷嚷出去,就说老爷做主,把林姑娘配给他了。看他啥反应。要是他不在乎,这包儿就不用掉了。要是他有点高兴,那可就麻烦了。”王夫人问:“就算他高兴,你咋整?”凤姐凑到王夫人耳边,叽叽咕咕说了一通。王夫人听了,不住点头,笑了笑说:“行吧。”贾母着急地问:“你们娘儿俩嘀咕啥呢,快告诉我。”凤姐怕贾母不懂,泄露了秘密,也凑到贾母耳边轻轻说了一遍。贾母开始没明白,凤姐又笑着解释了几句。贾母笑了:“这样也行,就是苦了宝丫头了。要是传出去,林丫头咋办呢?”凤姐说:“这话只说给宝玉听,外面谁也不许提,没人会知道。” 正说着,丫头进来说:“琏二爷回来了。”王夫人怕贾母问起王子腾的事,给凤姐使了个眼色。凤姐迎着贾琏努努嘴,两人一起到王夫人屋里等着。一会儿王夫人进来,看到凤姐哭得两眼通红。贾琏请了安,把到十里屯料理王子腾丧事的情况说了一遍:“皇上开恩,赏了内阁的职衔,谥号文勤公,让本家扶柩回籍,沿途地方官员照料。昨天出发了,连家眷一起回南方了。舅太太叫我回来请安问好,说没想到不能进京,好多话没法说。听说我大舅子要进京,要是路上碰到,让他来咱家好好说说。”王夫人听了,悲痛万分。凤姐安慰了几句:“太太先歇歇,晚上再商量宝玉的事。”说完,和贾琏回自己屋,让贾琏派人收拾新房。 一天,黛玉早饭后带着紫鹃去贾母那边,一是请安,二是散散心。出了潇湘馆,没走几步,突然想起忘拿手绢了,就让紫鹃回去取,自己慢慢走着等。走到沁芳桥那边山石后面,就是当初和宝玉葬花的地方,听到一个人在呜呜咽咽地哭。黛玉停下脚步细听,听不出是谁的声音,也听不清哭着说啥。心里纳闷,就慢慢走过去。走近一看,是个浓眉大眼的丫头在哭。黛玉没看到人时,还以为是府里哪个大丫头有心事,来这儿发泄呢;看到这丫头,又觉得好笑,心想:这种傻丫头能有啥情种,肯定是做粗活的丫头被大丫头欺负了。仔细一瞧,不认识。那丫头见黛玉来了,不敢再哭,站起来擦眼泪。黛玉问:“你好好的为啥在这儿伤心?”那丫头听了,又哭起来:“林姑娘您评评理。他们说的话我又不知道,就说错了一句,我姐姐就打我。”黛玉听不懂,笑着问:“你姐姐是谁?”丫头回答:“就是珍珠姐姐。”黛玉这才知道是贾母屋里的,又问:“你叫什么?”丫头说:“我叫傻大姐儿。”黛玉笑了笑,接着问:“你姐姐为啥打你?你说错啥了?”傻大姐说:“就是因为我们宝二爷娶宝姑娘的事。”黛玉一听,如遭雷击,心里“怦怦”直跳。定了定神,对傻大姐说:“你跟我来。”傻大姐跟着黛玉来到葬桃花的角落,那地方很安静。黛玉问:“宝二爷娶宝姑娘,你姐姐为啥打你?”傻大姐说:“我们老太太和太太、二奶奶商量好了,因为老爷要走,就赶紧去跟姨太太商量把宝姑娘娶过来。第一呢,给宝二爷冲喜;第二呢……”说到这儿,瞅着黛玉笑了笑,才说:“赶紧办了,还要给林姑娘说婆家呢。”黛玉听得呆住了。傻大姐还在那唠叨:“我又不知道他们咋商量的,不让人吵嚷,怕宝姑娘害羞。我就跟宝二爷屋里的袭人姐姐说了一句:‘咱们明儿更热闹了,又是宝姑娘,又是宝二奶奶,这可咋叫呢!’林姑娘您说我这话咋得罪珍珠姐姐了,她过来就打我一个嘴巴,说我乱说,不听上头的话,要撵我出去。我又不知道为啥不让说,你们也没告诉我,就打我。”说着,又哭起来。 黛玉此时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甜酸苦辣啥滋味都有,说不出话来。停了一会儿,颤巍巍地说:“你别乱说。再乱说,让人听见又要打你了。你走吧。”说完,转身要回潇湘馆。可那身子像有千斤重,两只脚像踩在棉花上,软绵绵的。只能一步一步慢慢挪。走了半天,还没到沁芳桥,因为走得慢,又迷迷糊糊,绕了远路,多走了不少。刚到沁芳桥边,又不知不觉顺着堤往回走。紫鹃拿了手绢回来,不见黛玉。正着急呢,看到黛玉脸色雪白,身子摇摇晃晃,眼睛发直,在那东转西转。又看到一个丫头在前面走,离得远,看不清是谁。心里又惊又疑,赶紧赶过去轻声问:“姑娘怎么又回去了?要去哪?”黛玉模模糊糊听到,随口应道:“我问问宝玉去!”紫鹃摸不着头脑,只好搀着她去贾母这边。 黛玉走到贾母门口,稍微清醒了点,回头看见紫鹃搀着自己,站住问:“你干啥来了?”紫鹃笑着说:“我找手绢来了。刚才见姑娘在桥那边,我赶过来问,姑娘没理我。”黛玉笑着说:“我还以为你来瞧宝二爷了呢,不然咋往这儿走。”紫鹃看她迷糊,知道肯定是听到那丫头的话了,只能点头微笑。心里却担心她见了宝玉,一个疯疯傻傻,一个恍恍惚惚,要是说出啥不合适的话,可咋办?心里虽这么想,可不敢违抗,只好搀着她进去。黛玉却很是奇怪,此时竟不似先前那般绵软无力,也无需紫鹃帮忙打帘子,自己抬手掀起帘子就进了屋,屋内寂静无声。原来是贾母正在屋里歇午觉,丫头们有的偷偷跑出去玩了,有的在打瞌睡,还有的在旁边伺候着老太太。恰好袭人听见帘子响,从里屋走出来一看是黛玉,忙侧身让道:“姑娘屋里请坐。”黛玉笑着问道:“宝二爷在家吗?”袭人不知其中缘由,刚要回答,只见紫鹃在黛玉身后冲她一个劲儿地努嘴,又指着黛玉,连连摇手示意。袭人满心疑惑,也不敢多言。黛玉却没在意这些,自顾自走进房内。只见宝玉坐在那儿,也不起来让座,只是盯着黛玉嘻嘻傻笑。黛玉也不讲究,自行坐下,同样瞅着宝玉笑个不停。两人既不问好,也不交谈,更无丝毫推让,就这么面对面傻笑着。袭人瞧见这般情景,心里直发慌,全然没了主意。忽然听到黛玉说道:“宝玉,你为何病了?”宝玉咧着嘴笑道:“我为林姑娘病了。”袭人同紫鹃在一旁听了,吓得脸色大变,急忙开口想要岔开话题。可这两人就像没听见一样,依旧沉浸在傻笑之中。袭人见此情形,心里明白黛玉此刻的迷惑程度丝毫不亚于宝玉,于是悄悄对紫鹃说:“姑娘才刚好些,我叫秋纹陪着你搀姑娘回去歇歇吧。”又回头对秋纹讲:“你和紫鹃姐姐送林姑娘回去,可千万别乱说话。”秋纹只是笑着,也不多言语,便同紫鹃一道搀起黛玉。 那黛玉顺势起身,眼睛仍盯着宝玉,不住地点头笑着。紫鹃在旁催促道:“姑娘,咱们回家歇歇吧。”黛玉应道:“可不是,我也该回去了。”说罢,转身笑着往外走,依旧不用丫头们搀扶,脚下的步子却比往常快了许多。紫鹃和秋纹赶忙在后面紧紧跟随。黛玉出了贾母的院门,径直一路走去。紫鹃连忙伸手搀住她,叫道:“姑娘,往这边走。”黛玉脸上挂着笑,顺从地随着紫鹃往潇湘馆的方向走去。眼看离门口不远了,紫鹃刚松了一口气,说道:“阿弥陀佛,可算到家了!”话还未说完,只见黛玉身子猛地往前一倾,“哇”的一声,一口鲜血直喷而出。究竟黛玉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169章 黛玉焚稿断痴情 话说黛玉晃晃悠悠到了潇湘馆门口,紫鹃那一句“阿弥陀佛,可到了家了!”刚落音,黛玉心里像是被重重捶了一下,气血翻涌,“哇”地吐出一口血来,差点一头栽倒。亏得秋纹和紫鹃在旁,手忙脚乱地将她搀进屋里。秋纹走后,紫鹃和雪雁守着,见黛玉渐渐缓过劲儿来,有了点意识。黛玉瞧见她俩哭哭啼啼,便有气无力地问道:“你们守着哭啥呢?”紫鹃见她能清醒说话,心里松了口气,忙扯谎道:“姑娘刚从老太太那边回来,身体不太舒服,可把我们吓坏了,所以才哭呢。”黛玉扯出一抹苦笑:“我哪能那么容易就死呀。”话还没说完,又咳嗽起来,喘气都费劲。 原来黛玉是因今日听闻宝玉和宝钗的婚事,这多年的心病瞬间被引爆,急火攻心,迷了心智。等回到屋里吐了这口血,心里反倒慢慢清楚了些,之前那些事儿却像被橡皮擦过一样,一点都记不得了。这会儿见紫鹃哭,才模模糊糊想起傻大姐的话,可此刻她也不伤心了,只盼着能快点死,了却这尘世孽缘。紫鹃和雪雁只能守着,想找人去通报,又怕像上次那样被凤姐数落大惊小怪。 且说秋纹回去时,神色慌张。恰逢贾母午觉醒来,见她这般模样,便问道:“怎么了?”秋纹吓得结结巴巴,把刚才的事一五一十说了一遍。贾母大惊失色:“这还了得!”赶忙叫人喊来王夫人和凤姐,告知婆媳二人。凤姐皱着眉说:“我都嘱咐过了,这是谁走漏了风声呢?这下可麻烦了。”贾母急道:“先别管那些,赶紧去瞧瞧怎么样了。”说着就起身,带着王夫人和凤姐去看望黛玉。 众人到了潇湘馆,见黛玉脸色惨白如雪,一丝血色都没有,眼神昏沉,气息微弱。不一会儿,黛玉又咳嗽起来,丫头递上痰盒,吐出来的痰里全是血。众人都慌了神。黛玉微微睁开眼,看见贾母在旁,喘着粗气说:“老太太,您白疼我了!”贾母听了,心里像被刀割一样难受,安慰道:“好孩子,你好好养着,别怕。”黛玉微微浅笑,又闭上了眼。这时,外面丫头进来通报:“大夫来了。”众人便稍稍避开。王大夫同贾琏进来,给黛玉诊了脉,说道:“目前还暂无大碍。这是郁气伤肝,肝不能藏血,所以导致神气不定。现在要用敛阴止血的药,才有望好转。”说完,王大夫同贾琏出去开方子取药去了。 贾母见黛玉状态不佳,出来对凤姐等人说:“我看这孩子的病,不是我咒她,只怕是难好了。你们也该为她早做准备,冲一冲喜。要是好了,大家都省心;就算不好,也不至于到时候手忙脚乱。咱们家里这两天事情正多呢。”凤姐连忙应承。贾母又问紫鹃到底是怎么回事,可谁也不知道是哪个传出去的话。贾母心里直犯嘀咕,说道:“孩子们小时候在一起玩耍,感情好是正常的。如今长大了,该懂些分寸,这才是女孩子该有的样子,我也才会真心疼她。要是她心里有别的想法,那还像什么样子!我岂不是白疼她了。你们这么一说,我倒有些不放心了。”回到房中,又叫来袭人询问。袭人把前几天回王夫人的话以及刚才黛玉的情况又说了一遍。贾母摇头道:“我方才看她还不至于糊涂,这其中的道理我就想不明白了。咱们这样的人家,别的事自然不会有,可这心病却是千万不能有的。林丫头要是得的不是这病,我花多少钱都愿意。要是这病,不但治不好,我也没心思管了。”凤姐赶忙说:“林妹妹的事老太太不必太操心,反正有他二哥哥天天陪着大夫瞧看。倒是姑妈那边的事要紧。今天早上听说房子差不多妥当了,不如老太太、太太到姑妈那边去,我也跟着,把事情商量妥当。只是有一件,姑妈家里有宝妹妹在,有些话不好说,不如干脆请姑妈晚上过来,咱们一夜把事情谈妥,那就好办了。”贾母和王夫人都点头称是:“你说得对。今天晚了,明天饭后咱们就过去。”说着,贾母用了晚饭。凤姐和王夫人各自回房。 次日,凤姐吃了早饭就过来,想试探一下宝玉。她走进里间,笑嘻嘻地说:“宝兄弟,大喜啊,老爷已经选了好日子要给你娶亲了。你高兴不?”宝玉瞅着凤姐,一个劲儿傻笑,微微点了点头。凤姐又逗他:“给你娶林妹妹过来好不好?”宝玉却突然放声大笑。凤姐看着他,猜不透他是真明白还是假糊涂,又问道:“老爷说你好了才给你娶林妹妹呢,要是你还这么傻,可就不给你娶了。”宝玉一本正经地说:“我不傻,你才傻呢。”说着就站起来:“我去瞧瞧林妹妹,让她放心。”凤姐急忙扶住他:“林妹妹早知道了。她现在要做新媳妇了,自然害羞,不肯见你。”宝玉追问:“娶过来她到底见不见我?”凤姐又好笑又着急,心里想:“袭人的话没错。一提林妹妹,虽说还是说些疯话,可感觉倒明白些了。要是真明白了,将来发现新娘不是林妹妹,那可就麻烦大了。”于是忍着笑说:“你好好的她就见你,要是疯疯癫癫的,她就不见你了。”宝玉嘟囔着:“我有一颗心,前儿已经交给林妹妹了。她要是过来,横竖会给我带回来,还放在我肚子里头呢。”凤姐一听,这还是疯话,便出来看着贾母笑。贾母听了,又是笑又是疼,说道:“我早就听见了。现在先别管他,叫袭人好好安慰他。咱们走吧。” 正说着,王夫人也来了。大家到了薛姨妈那里,只说惦记着这边的事来看看。薛姨妈感激不已,说起薛蟠的事,不禁落了泪。喝了茶,薛姨妈要叫人告诉宝钗,凤姐连忙拦住说:“姑妈不必告诉宝妹妹。”又笑着对薛姨妈说:“老太太这次来,一是瞧姑妈,二是有句要紧的话特地请姑妈到那边商议。”薛姨妈听了,点头说:“是了。”于是大家又闲聊几句便回去了。 当晚薛姨妈依约过来,见过贾母,到王夫人屋里。说起王子腾,大家不免伤感落泪。薛姨妈问道:“刚才我到老太太那里,宝哥儿出来请安还好好的,只是稍微瘦了些,怎么你们说得那么严重?”凤姐解释道:“其实也没那么糟糕,只是老太太担心。如今老爷又要外任,不知道几年才回来。老太太的意思,一是让老爷看着宝兄弟成了家能放心,二是给宝兄弟冲冲喜,借大妹妹的金锁压压邪气,说不定就好了。”薛姨妈心里虽愿意,只是顾虑宝钗会委屈,说道:“也行,只是大家还得好好商量商量。”王夫人便照着凤姐的话对薛姨妈说:“姨太太现在家里没人,不如把嫁妆都免了。明天就打发蝌儿去告诉蟠儿,这边过门,同时给他想办法解决官司的事。”丝毫未提宝玉的心事,又说:“姨太太,既然结亲了,早点娶过来,大家也能早安心。”正说着,贾母差鸳鸯来听信儿。薛姨妈虽怕宝钗受委屈,可也没办法,又见这般情形,只好满口答应。鸳鸯回去回了贾母。贾母很高兴,又叫鸳鸯过来求薛姨妈跟宝钗说明情况,别让她受委屈。薛姨妈也应下了。于是议定凤姐夫妇做媒人。事情商定,众人散去。王夫人姊妹俩又聊了大半夜。 第二天,薛姨妈回家把这边的话细细告诉宝钗,还说:“我已经答应了。”宝钗起初低头不语,后来忍不住落泪。薛姨妈好言劝慰了许久。宝钗回房内,宝琴跟着去给她解闷。薛姨妈才告诉薛蝌,叫他明天动身:“一是打听审案的详情,二是给你哥哥带个信儿,然后就赶紧回来。” 薛蝌去了四天就回来了,回复薛姨妈道:“哥哥的事上司已经判定是误杀,一过堂就要上报了,叫咱们准备赎罪的银子。妹妹的事,哥哥说‘妈妈做主很好,赶着办又能省不少钱,叫妈妈不用等我,该怎么办就怎么办。’”薛姨妈听了,一则薛蟠有望回家,二则宝钗的事有着落了,心里踏实不少。虽说看着宝钗好像不太乐意,“但她是个女孩子,向来孝顺守礼,知道我应下了,也不会多说什么。”便叫薛蝌:“办泥金庚帖,填上八字,马上叫人送到琏二爷那边去。再问问过礼的日子,好做准备。本来咱们不打算惊动亲友,哥哥的朋友你说都是些不靠谱的人,亲戚嘛,就贾王两家,如今贾家是男方,王家没人在京里。史姑娘放定的事,她家没请咱们,咱们也不用通知。倒是把张德辉请来,托他照料些,他上了年纪,做事稳妥。”薛蝌领命,派人送帖过去。 第二天贾琏过来,见过薛姨妈,请安后说:“明天就是好日子,今天过来回姨太太,明天就过礼吧。只求姨太太别挑剔。”说着,捧过通书来。薛姨妈客气了几句,点头同意。贾琏赶忙回去回明贾政。贾政说:“你回老太太,既然不叫亲友们知道,诸事宁可简便些。若是东西方面,请老太太过目就是了,不必告诉我。”贾琏答应,进内把话回明贾母。 这边王夫人叫了凤姐,命人把过礼的物件都送给贾母过目,还叫袭人告诉宝玉。宝玉嘻嘻笑着说:“这东西从这边送到园里,回头园里又送回这边。都是咱们自己人送,自己人收,何苦来哉。”贾母和王夫人听了,都笑道:“说他糊涂,他今天怎么这么明白呢。”鸳鸯等人忍不住偷笑,上前一件一件给贾母展示:“这是金项圈,这是金珠首饰,共八十件。这是妆蟒四十匹。这是各色绸缎一百二十匹。这是四季的衣服共一百二十件。外面没预备羊酒,这是折羊酒的银子。”贾母看了都说好,轻声对凤姐说:“你去告诉姨太太,不是虚礼,求姨太太等蟠儿出来慢慢给她妹妹做来就是了。好日子的被褥就咱们这边代办了。”凤姐答应,出来叫贾琏先过去,又叫周瑞、旺儿等,吩咐他们:“不必走大门,只从园里从前开的便门内送去,我随后就到。这门离潇湘馆还远,倘若别处的人看见,嘱咐他们别在潇湘馆里提起。”众人答应着送礼而去。宝玉信以为真,心里乐开了花,精神也似乎好了些,只是说话还是有些疯傻。那些送礼的回来都不提名道姓,所以上下人等虽都知晓,只因凤姐有令,都不敢声张。 且说黛玉虽按时服药,病情却日益加重。紫鹃在旁苦苦相劝:“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不得不说了。姑娘的心事,我们都清楚。至于意外之事是绝对不会有的。姑娘不信,就拿宝玉的身子来说,他这样大病着,怎么能成亲呢。姑娘别听那些瞎话,自己安心养病才是。”黛玉微微一笑,并不答话,又咳嗽几声,吐出不少血来。紫鹃等人看着,黛玉已奄奄一息,明知劝不住,只能守在一旁流泪,每天三四趟去告诉贾母。鸳鸯心想贾母近来对黛玉的心疼不如从前,所以不常去回禀。况且贾母这几日心思都在宝钗和宝玉身上,没听到黛玉的消息也不大过问,只请太医来诊治。 黛玉向来多病,以往从贾母起,直到姊妹们的下人,常来问候。如今贾府中上下人等都不再过来,连个问安的人都没有,睁眼只有紫鹃相伴。黛玉自知命不久矣,强撑着对紫鹃说:“妹妹,你是我最知心的,虽说老太太派你来服侍我这几年,我早把你当作亲妹妹。”话说到一半,气就接不上来。紫鹃听了,心中酸楚,哭得说不出话来。过了好一会儿,黛玉又喘着气说:“紫鹃妹妹,我躺着难受,你扶我起来靠着坐坐。”紫鹃劝道:“姑娘身体不好,起来会更难受的。”黛玉听了,闭眼不再言语。一会儿又要起身。紫鹃无奈,只得同雪雁把她扶起,两边用软枕靠住,自己在旁边守着。 黛玉哪能坐得住,下身疼得厉害,拼命支撑着,对雪雁说:“我的诗本子。”说着又喘起来。雪雁料想她要前天整理的诗稿,找来送到黛玉跟前。黛玉点点头,又抬眼望向那箱子。雪雁不明所以,直发愣。黛玉气得两眼圆瞪,又咳嗽起来,还吐了一口血。雪雁连忙回身取来水,黛玉漱口后,吐在盒内。紫鹃用绢子给她擦嘴。黛玉拿着那绢子指着箱子,又喘成一团,说不出话,闭眼休息。紫鹃以为她要歪一歪,黛玉却摇摇头。紫鹃猜她要绢子,便叫雪雁开箱,拿出一块白绫绢子。黛玉瞧了一眼,扔在一边,用力说:“有字的。”紫鹃这才明白,是要那块题诗的旧帕,叫雪雁拿出来递给黛玉。紫鹃劝道:“姑娘歇歇吧,何苦又劳神,等好了再看。”只见黛玉接到手里,看都不看诗,挣扎着伸出那只手,拼命想撕那绢子,可手只是颤抖,根本撕不动。紫鹃早知道她是恨宝玉,却不敢点破,只说:“姑娘何苦自己生气!”黛玉点点头,把绢子塞在袖里,叫雪雁点灯。雪雁答应,连忙点上灯。 黛玉看看四周,又闭眼坐着,喘了一会儿,说:“笼上火盆。”紫鹃以为她冷,说:“姑娘躺下,多盖一件被子吧。那炭气怕您受不了。”黛玉又摇头。雪雁只好笼上火盆,放在地下火盆架上。黛玉点头,示意挪到炕上来。雪雁端上来,出去拿火盆炕桌。黛玉欠起身,紫鹃赶忙双手扶住。黛玉把刚才的绢子拿在手中,瞅着那火点点头,往上一扔。紫鹃吓了一跳,想抢却不敢动。雪雁正拿进桌子来,看见黛玉扔东西,不知是什么,赶忙去抢,可纸遇火就着,瞬间烧了起来。雪雁顾不上烧手,从火里抓出来扔在地下乱踩,却已烧得所剩无几。黛玉把眼一闭,往后一仰,差点把紫鹃压倒。紫鹃连忙叫雪雁上来,将黛玉扶着放倒,心里怦怦直跳。想叫人,天又晚了;不叫人,自己同雪雁和鹦哥等几个小丫头,又怕出什么意外。好不容易熬了一夜。 到了次日清晨,黛玉似乎缓过一点劲儿来。饭后,忽然又咳嗽呕吐,病情又加重了。紫鹃预感不妙,急忙把雪雁等人都叫进来看守,自己则去回禀贾母。到了贾母上房,却静悄悄的,只有两三个老妈子和几个做粗活的丫头在看屋子。紫鹃问道:“老太太呢?”那些人都说不知道。紫鹃觉得奇怪,又到宝玉屋里去看,竟也没人。问屋里的丫头,也说不清楚。紫鹃心里明白了八九分,“这些人怎么如此狠毒冷淡!”又想到黛玉这几天连个问候的人都没有,越想越悲愤,索性一肚子闷气,转身就走。心里想着:“今天倒要看看宝玉是啥模样!看他见了我怎么有脸!那一年我说了句谎话他就急病了,如今竟敢做出这种事!可知天下男人的心真是冷酷无情,让人恨得咬牙切齿!”一边走一边想,很快来到怡红院。只见院门虚掩,里面寂静无声。紫鹃突然想到:“他要娶亲,肯定有新屋子,可不知在何处?” 正在犹豫徘徊,看见墨雨飞跑过来,紫鹃忙叫住他。墨雨笑嘻嘻地说:“姐姐在这儿干啥呢?”紫鹃说:“我听说宝二爷娶亲,想来看看热闹。谁知不在这儿,也不知道是哪天。”墨雨悄悄说:“我只告诉姐姐,你可别告诉雪雁她们。上头吩咐了,连你们都不让知道。就是今晚娶亲,不在这儿,老爷派琏二爷另收拾了房子。”说完又问:“姐姐有啥事吗?”紫鹃说:“没啥事,你去吧。”墨雨又跑开了。紫鹃发了会儿呆,突然想起黛玉,不知她此时是死是活。不禁泪流满面,咬着牙恨恨地说:“宝玉,我看他明天死了,怎么有脸见我!你如意了,拿什么脸来面对!”一边哭一边走,呜咽着回去了。 还没到潇湘馆,就见两个小丫头在门里探头探脑。一眼看见紫鹃,其中一个喊道:“那不是紫鹃姐姐来了吗。”紫鹃知道不好,连忙摆手示意别叫嚷,急忙进去查看。只见黛玉肝火上炎,两颊通红。紫鹃觉得不妙,叫来黛玉的奶妈王奶妈。王奶妈一看,就大哭起来。紫鹃本想靠王奶妈能有个主心骨,谁晓得这王奶妈是个没主意的,反倒让紫鹃心里更慌了。忽然间,紫鹃一拍脑袋,想起了李宫裁。这李纨如今孀居,宝玉结亲她肯定得回避。况且这园子里的大小事情往常都是李纨在料理,所以赶忙打发人去请。 李纨正在屋里给贾兰改诗呢,冷不丁一个丫头跑进来回禀:“大奶奶,只怕林姑娘快不行了,那边都哭成一团了。”李纨一听,吓得差点蹦起来,也顾不上多问,急忙起身就往潇湘馆赶,素云碧月紧紧跟着,一路走一路落泪,心里直叹:“姐妹一场,她那容貌才情真是世间少有,就像那青女素娥一般,谁能想到这么年轻就要香消玉殒!偏偏凤姐想出个偷梁换柱的主意,我自己也不好到潇湘馆来,竟没能好好尽一尽姊妹的情分。真是可怜可叹啊。”心里想着,脚底下也没停,很快就到了潇湘馆门口。 里面静悄悄的,李纨心里“咯噔”一下,心想难道人已经去了?是不是都哭过了?那衣裳被褥不知道准备妥当了没?她三步并作两步冲进屋子。里间门口一个小丫头瞧见了,忙说:“大奶奶来了。”紫鹃正从里间往外走,和李纨撞了个满怀。李纨忙问:“怎么样了?”紫鹃张了张嘴,喉咙里像被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那眼泪就跟断了线的珠子似的,一个劲儿地掉,只用手指着黛玉。李纨一看紫鹃这模样,心里更酸了,也不再追问,急忙走到黛玉床前。只见黛玉已经说不出话来,李纨轻轻唤了两声,黛玉微微睁开眼,好像还有点意识,可眼皮和嘴唇只是微微颤动,嘴里还有微弱的气息,却没有一滴眼泪。李纨转身不见紫鹃在旁边,便问雪雁:“紫鹃呢?”雪雁回答:“她在外头屋里呢。”李纨赶忙出来,只见紫鹃躺在外间的空床上,脸色青黄,闭着眼一个劲儿地流泪,那鼻涕眼泪把个砌花锦边的褥子湿了好大一片。李纨赶紧叫醒她,紫鹃才慢慢睁开眼,欠起身来。李纨嗔怪道:“傻丫头,这都什么时候了,光顾着哭!林姑娘的衣裳还不赶紧拿出来给她换上,还等啥时候呢?难道让她一个女孩子家赤身露体地走吗?”紫鹃听了这话,哭得更厉害了。李纨一边哭一边着急,一边擦眼泪一边拍着紫鹃的肩膀说:“好孩子,你都把我的心哭乱了,快收拾她的东西吧,再晚就来不及了。” 正闹得不可开交,外面突然有个人慌慌张张地跑进来,把李纨吓了一跳,仔细一看是平儿。平儿跑进来看见屋里的情形,也傻了眼,呆呆地站在那儿。李纨问道:“你这会子不在那边,跑这儿来干啥?”说着,林之孝家的也进来了。平儿缓过神来说:“奶奶不放心,叫我来瞧瞧。既然大奶奶在这儿,我们奶奶就只管那头的事儿了。”李纨点了点头。平儿又说:“我也见见林姑娘。”说着就往里走,眼泪也跟着流了下来。这里李纨对林之孝家的说:“你来的正好,快出去安排安排。告诉管事的准备林姑娘的后事。妥当了叫人来回我,不用到那边去。”林之孝家的答应了,却还站着没动。李纨奇怪地问:“还有啥事?”林之孝家的犹豫了一下说:“刚才二奶奶和老太太商量了,那边要用紫鹃姑娘使唤使唤呢。”李纨还没答话,紫鹃就忍不住了:“林奶奶,您先请回吧。等林姑娘去了,我们自然会出去,哪用得着这么着急……”说到这儿觉得不妥,又改了口:“况且我们在这儿守着病人,身上也不干净。林姑娘还有气儿呢,时不时地叫我。”李纨在旁边解释道:“这林姑娘和紫鹃丫头也是前世有缘。倒是雪雁是从南边带来的,林姑娘却不怎么理会。只有紫鹃,我看她俩一时半会儿谁也离不开谁。”林之孝家的一开始听紫鹃的话,心里有点不舒服,被李纨这么一说,也不好再说啥,又见紫鹃哭得像个泪人儿,只好瞅着她笑了笑,又说道:“紫鹃姑娘说的这些话倒也没啥,只是我怎么回老太太呢?况且这话能告诉二奶奶吗?” 正说着,平儿擦着眼泪从里间出来问:“告诉二奶奶什么事?”林之孝家的就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平儿低下头想了想,说:“这样吧,就让雪姑娘去。”李纨怀疑地问:“她能行吗?”平儿凑到李纨耳边小声嘀咕了几句,李纨这才点头说:“既然这样,让雪雁过去也行。”林之孝家的就问平儿:“雪姑娘真的行?”平儿肯定地说:“行,都一样。”林家的便对雪雁说:“姑娘,那就快跟我走吧。我先去回了老太太和二奶奶,这可是大奶奶和姑娘的主意。回头姑娘再自己回二奶奶。”李纨也说:“对,你这么大年纪了,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好吗?”林家的笑着说:“不是办不好,头一宗这事儿是老太太和二奶奶办的,我们也不太明白;再者又有大奶奶和平姑娘在呢。”说着,平儿已经叫了雪雁出来。原来雪雁这几天觉得自己小孩子家不懂事,被人冷落了,心里有点凉。再加上听说是老太太和二奶奶叫她,也不敢不去。连忙整理了一下头发,平儿又让她换了身干净衣服,跟着林家的就走了。随后平儿又和李纨说了几句话,李纨嘱咐平儿催着林之孝家的让她男人赶紧把事办好。平儿答应着出来,拐了个弯,看见林家的带着雪雁在前头走,赶忙叫住说:“我带她去吧,你先告诉林大爷去办林姑娘的东西。奶奶那儿我去回。”林家的答应着走了。这里平儿带着雪雁到了新房子里,自己又忙别的事去了。 再说雪雁到了那儿,看着这阵仗,心里就想起自家姑娘,忍不住一阵伤心,只是在贾母和凤姐面前不敢表露出来。心里又琢磨着:“也不知道叫我来干啥,我且看看。宝玉以前和我们姑娘好得跟一个人似的,这会子怎么不见他了?难道是装病,想让我们姑娘寒心,好娶宝姑娘?我得去瞅瞅他,看他是不是还在装傻。难不成今天还装?”一边想着,就悄悄溜到里间屋子门口,偷偷往里瞧。这时候宝玉虽说因为丢玉还迷糊着,但一听说娶的是黛玉,那心里就像吃了蜜一样甜,浑身都来劲了,病好像都好了一大半,所以凤姐这计谋才这么顺利。他眼巴巴地盼着见黛玉,盼到今天成亲,高兴得手舞足蹈。虽说还是会说几句傻话,可和生病的时候比那精神头可强太多了。雪雁一看,又是生气又是伤心,她哪能明白宝玉的心思,一转身就走了。 这边宝玉急得直叫袭人:“快快给我收拾收拾,我要当新郎官啦!”然后坐在王夫人屋里,看着凤姐和尤氏忙忙碌碌,等不到吉时,一个劲儿地问袭人道:“林妹妹从园子里过来,怎么这么慢,还不来?”袭人强忍着笑说:“等好时辰呢。”过了会儿,又听见凤姐和王夫人商量:“虽然有孝在身,外面不用鼓乐,可咱们南边规矩要拜堂,冷冷清清可不行。我叫了家里学过音乐管过戏子的那些女人来吹打,热闹热闹。”王夫人点头说:“行。” 不一会儿,大轿从大门进来,家里的细乐迎出去,十二对宫灯,排着队走进来,看着还挺新鲜雅致。傧相请了新人出轿。宝玉瞧见新人蒙着盖头,喜娘披着红扶着。再一看下首扶新人的,竟然是雪雁。宝玉心里犯嘀咕:“怎么紫鹃没来,是雪雁呢?”又一想:“对了,雪雁是从南边家里带来的,紫鹃是咱们家的,自然不用来。”这么一想,见了雪雁就跟见了黛玉似的,满心欢喜。傧相赞礼拜了天地。请出贾母受了四拜,又请贾政夫妇登堂,行礼完毕,送入洞房。还有坐床撒帐等事,都是按照金陵的老规矩来。贾政本是因为贾母做主,不敢反对,也不信冲喜这一套。没想到今天宝玉像个正常人一样,贾政见了,心里也高兴。新人坐了床就要揭盖头,凤姐早有防备,所以请贾母王夫人等进去照应。 宝玉这时候还是有点傻气,走到新人跟前说:“妹妹身体好了?好些天没见了,盖着这玩意儿干啥!”说着就要去揭盖头,把贾母吓得一身冷汗。宝玉又一转念:“林妹妹爱生气,不能莽撞。”停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上前就把盖头揭了。喜娘接过盖头,雪雁退到一边,莺儿等上来伺候。宝玉睁眼一看,好像是宝钗,心里不信,自己一手拿着灯,一手揉眼睛,再仔细一看,可不是宝钗嘛!只见她盛装打扮,丰肩柔体,鬟低鬓垂,眼神含情脉脉,真是美若天仙。宝玉一下子愣住了,又看见莺儿在旁边,雪雁不见了。他这时候脑子一片空白,还以为自己在做梦呢,呆呆地站在那儿。众人接过灯,扶着宝玉坐下,他两眼直勾勾地看着前方,一句话也不说。贾母怕他病又发作,亲自扶他上床。凤姐和尤氏请了宝钗到里间床上坐下,宝钗自然是低着头不吭声。宝玉定了定神,看见贾母和王夫人坐在那边,轻轻叫袭人道:“我这是在哪儿呢?是不是在做梦?”袭人手捂着嘴,笑得说不出话来,半天才说:“你今天大喜的日子,别乱说。老爷在外面呢。”宝玉悄悄指着宝钗问:“坐在那儿的美人是谁?”袭人憋着笑说:“是新娶的二奶奶。”众人听了,都忍不住回头笑。宝玉又问:“好糊涂,二奶奶到底是谁?”袭人道:“宝姑娘。”宝玉急了:“林姑娘呢?”袭人道:“老爷做主娶的是宝姑娘,你别瞎说了。”宝玉还是不依不饶:“我刚才还看见林姑娘了,还有雪雁呢,怎么说没有?你们在玩什么把戏?”凤姐赶紧走过来轻声说:“宝姑娘在屋里坐着呢。别乱说,得罪了她,老太太可不依。”宝玉这时候更糊涂了。本来就有昏病,加上今晚这事儿太离奇,他彻底没了主意,嘴里一个劲儿地只要找林妹妹。贾母等人上前安慰,可他根本听不进去。又有宝钗在,也不好明说。知道宝玉旧病复发,也只能先点起安息香,稳住他的神魂,扶他睡下。众人都不敢出声,过了一会儿,宝玉就沉沉睡去。贾母等人才稍微松了口气,只能干坐着等天亮,叫凤姐去请宝钗休息。宝钗像没听见一样,和衣在里间歇息。贾政在外面,不知道里面的缘由,只就刚才看到的情形想来,心里倒还踏实。正好明天就是起程的吉日,歇了一会儿,众人来贺喜送行。贾母见宝玉睡了,也回房休息。 第二天一大早,贾政到宗祠辞行,然后来拜别贾母,说道:“儿子不孝,要远行,只愿老太太保重身体。儿子一到任所,就写信请安,您别挂念。宝玉的事,已经按老太太的意思办了,只求老太太多多教导。”贾母怕贾政路上担心,没提宝玉复发的事,只说:“我有句话,宝玉昨夜成亲,还没同房。今天你要走,本该叫他远送。但他因病冲喜,刚见好,昨天又忙了一天,怕出去着了风。所以问问你,要是叫他送,我这就去叫;你要是心疼他,我就叫人带他来,给你磕个头就行。”贾政忙说:“叫他送什么,只要他以后认真读书,比送我还让我高兴。”贾母听了,又放心不少,叫贾政坐着,让鸳鸯去带宝玉来,叫袭人跟着。鸳鸯去不多会儿,宝玉来了,还是叫他行礼。宝玉见了父亲,神志稍微清醒了些,一会儿还挺清楚,没出什么大岔子。贾政嘱咐了几句,宝玉应承了。贾政叫人扶他回去,自己回王夫人房里,又郑重地叫王夫人管教儿子,千万别再像以前那样娇惯。明年乡试,一定得让他去考。王夫人一一答应,也没提别的。又赶忙叫人扶了宝钗过来,行新妇送行之礼,宝钗也没出房。其余内眷都送到二门就回去了。贾珍等也被教导了一番。大家举杯送行,一班子弟和晚辈亲友,一直送到十里长亭才分别。 不说贾政赴任的事。只说宝玉回到屋里,旧病突然加重,更加迷糊,连饭都吃不下了。也不知道他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170章 绛珠魂归 话说宝玉见了贾政后,回到房中就觉得脑袋昏昏沉沉,浑身没劲儿,连饭都不想吃,倒头便睡。请了大夫来看,吃了药也不见好,到后来竟连人都认不清了。大家把他扶起来坐着,看着倒像个好人似的。就这么折腾了好几天,正赶上回九的日子。不去吧,薛姨妈脸上肯定不好看;去吧,宝玉又这副模样。贾母心里明白,宝玉这病是因黛玉而起,可要是跟他说明白了,又怕他急出个好歹。宝钗刚进门,不好去劝慰,得薛姨妈过来才行。要是不回九,薛姨妈准得生气。贾母就和王夫人、凤姐商量:“我瞅着宝玉像丢了魂儿似的,出去走走应该没事。叫人用两乘小轿抬着,从园子里过去,把回九这事儿应付了。完了让姨妈过来安慰宝钗,咱们再专心给宝玉治病,这不就两全了嘛。”王夫人点头答应,马上就去准备。幸好宝钗是新媳妇,宝玉又迷迷糊糊的,稀里糊涂就被人弄过去了。宝钗心里清楚是咋回事,只埋怨母亲办得糊涂,可事已至此,也不好多说啥。薛姨妈瞧见宝玉这样,心里直后悔,只能草草地把回九的事弄完。 回到家,宝玉的病更重了,第二天连坐都坐不起来,一天比一天厉害,到最后连水都喝不进去。薛姨妈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到处请名医,可那些大夫都瞧不出个所以然。城外破寺里有个姓毕、别号知庵的穷大夫,他一诊断,说是悲喜交加、冷暖失调、饮食不规律、忧愤积在心里、正气堵住了,是内伤外感的毛病。开了药,晚上吃了,二更天的时候,宝玉居然清醒了些,要水喝。贾母、王夫人这才松了口气,把薛姨妈和宝钗请到贾母那儿休息。 宝玉清醒了一会儿,心里明白自己这病怕是好不了了,见屋里没人,就把袭人叫到跟前,拉着她的手哭着说:“我问你,宝姐姐怎么在这儿?我记得老爷给我娶的是林妹妹,咋被宝姐姐给占了地方?我想说又怕得罪她。你听见林妹妹哭得咋样了?”袭人不敢说实话,就说:“林姑娘病着呢。”宝玉又说:“我想去看看她。”说着就要起来,可他好几天没吃东西,哪有力气动弹,急得直哭:“我要死了!我有句心里话,你告诉老太太:反正林妹妹也快不行了,我这病也好不了。两个病人都要死了,到时候更麻烦。不如腾出个空房子,趁早把我和林妹妹抬到那儿,活着能一起治病照顾,死了也能停放在一块儿。你要是依了我,也不枉咱们这么多年的情分。”袭人听了,哭得话都说不利索。这时候宝钗和莺儿正好过来,也听见了,宝钗就说:“你病着不好好养着,说这些不吉利的话干啥。老太太刚舒心点,你又来添乱。老太太多疼你啊,都八十多了,虽说不指望你光宗耀祖,可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老太太以后可咋乐呵。太太就更不用说了,一辈子的心血都花在你身上,你要是半道儿走了,太太可咋办。我虽说命苦,也不至于这样。就凭这三点,你就是想死,老天爷也不让啊,所以你死不了。乖乖养病,过个四五天,风邪散了,正气足了,病自然就好了。”宝玉听了,一时不知道咋回,过了半天才笑着说:“你好久都没跟我好好说话了,这会子说这些大道理给谁听呢?”宝钗又说:“跟你说实话吧,你迷糊那两天,林妹妹已经不在了。”宝玉一下子坐起来,惊讶地大声说:“真的死了?”宝钗说:“真的死了。我哪能咒人呢。老太太、太太知道你们姐妹关系好,怕你知道了也跟着去,所以才瞒着你。”宝玉听了,放声大哭,倒在床上。 忽然眼前一黑,啥都看不见了,心里正迷糊呢,就见有人走过来,宝玉懵懵懂懂地问:“这是哪儿啊?”那人说:“这是阴曹地府。你阳寿还没尽,咋跑这儿来了?”宝玉说:“我听说一个老朋友死了,就找过来了,结果迷路了。”那人问:“老朋友是谁?”宝玉说:“姑苏林黛玉。”那人冷笑一声说:“林黛玉生得与众不同,死了也和别人不一样,没魂没魄的,你上哪儿找去!一般人的魂魄,聚在一起就有了人形,散了就成了气,活着的时候聚着,死了就散了。普通人都找不着,何况是林黛玉呢。你快回去吧。”宝玉听了,愣了半天说:“既然说人死了魂魄就散了,那为啥还有阴曹地府呢?”那人冷笑着说:“阴曹地府说有就有,说没有就没有。都是因为世人太迷信生死的说法,才弄出这么个地方来吓唬人。说什么上天会惩罚那些不安分守己、没到寿数就夭折、或者好色好斗自己找死的人,把他们的魂魄关在地狱里,让他们受苦,偿还生前的罪孽。你来找黛玉,就是自己往坑里跳。而且黛玉已经回太虚幻境了,你要是有心找她,好好修养,以后总有机会相见。要是不安分,就会因为自己夭折的罪过被关在阴司,除了父母,这辈子都别想见黛玉了。”那人说完,从袖子里拿出一块石头,朝宝玉的心口扔过来。宝玉被石头砸中,吓得只想回家,可又迷了路。 正在着急呢,忽然听到有人叫他。回头一看,原来是贾母、王夫人、宝钗、袭人都围着他哭呢。再一看,自己还躺在床上。看见桌上的红灯,窗外的明月,周围还是那么富贵繁华。定了定神,才知道原来是一场大梦。出了一身冷汗,可心里却清爽了不少。仔细想想,又觉得无奈,只能长叹几声。宝钗早就知道黛玉死了,因为贾母不让告诉宝玉,怕他病更重。可宝钗明白,宝玉这病主要是因为黛玉,丢玉倒是其次,所以趁着这个机会说出来,让他痛痛快快哭一场,也好让他的魂儿收回来,病才能好。贾母、王夫人不知道宝钗的心思,还怪她太莽撞。后来见宝玉醒了,才放心。赶紧请毕大夫进来再看看。大夫把脉后说:“奇怪,这回脉象沉稳,神情安定,没那么郁闷了,明天吃点调理的药,应该就能好了。”说完就走了。大家这才安心散去。 袭人一开始埋怨宝钗不该告诉宝玉,可又不好明说。莺儿也偷偷跟宝钗说:“姑娘太急了。”宝钗说:“你懂什么,有我呢。”宝钗不管别人怎么说,只盯着宝玉的心病,想法子给他治。过了些日子,宝玉的精神渐渐好了,虽说偶尔还会想起黛玉,心里难受,但不像以前那么糊涂了。袭人也慢慢跟他说:“老爷选的宝姑娘为人厚道,嫌林姑娘性子太怪,怕她早夭。老太太怕你不懂事,病中着急,才让雪雁过来哄你。”宝玉听了还是会伤心落泪,想寻死吧,又想起梦里的话,怕老太太、太太生气,可又放不下黛玉。再看看宝钗,确实是个好媳妇,这才相信姻缘天注定,心里也好受了些。宝钗看宝玉没啥大事了,自己也安心了,在贾母、王夫人面前好好尽媳妇的本分,还想法子让宝玉宽心。宝玉虽然不能常起来走动,但经常看到宝钗坐在床边照顾他,忍不住又犯起了老毛病。宝钗就用正儿八经的话劝他:“身体要紧,咱们既然成了夫妻,也不在这一时。”宝玉心里虽然不太乐意,可白天有贾母、王夫人、薛姨妈陪着,晚上宝钗回房睡,还有人伺候,也只能乖乖养病。又见宝钗温柔体贴,慢慢地,对黛玉的那份心思就转到宝钗身上了,这都是后话。 再说说宝玉成亲那天,黛玉白天昏过去了,不过还有一口气在。李纨和紫鹃哭得死去活来。到了晚上,黛玉又缓过来了,微微睁开眼,像是要喝水喝汤的样子。这时候雪雁已经不在了,只有紫鹃和李纨在旁边。紫鹃端了一碗桂圆汤和梨汁,用小银匙喂了她两三匙。黛玉闭着眼休息了一会儿,心里好像清楚又好像糊涂。李纨看黛玉情况好了点,知道这可能是回光返照,估计还能撑半天,就回稻香村处理点事。 黛玉睁开眼,看到只有紫鹃、奶妈和几个小丫头在,就紧紧抓住紫鹃的手,使劲说:“我不行了。你伺候我这么多年,我原指望咱们能一直在一起。没想到我……”说着又喘了会儿气,闭上眼睛歇着。紫鹃见她抓着不放手,自己也不敢动,看她样子比白天好点,还以为能好起来呢,听了这话,心里凉了半截。过了半天,黛玉又说:“妹妹,我在这儿没亲人。我身子是干净的,你好歹叫他们送我回去。”说完又闭上眼睛不说话了。那手却越抓越紧,呼吸急促,出气多进气少。 紫鹃慌了,赶紧叫人请李纨,正好探春来了。紫鹃悄悄跟探春说:“三姑娘,看看林姑娘吧。”说着眼泪就像下雨似的。探春过来一摸黛玉的手,已经凉了,眼神也散了。探春和紫鹃正哭着让人端水给黛玉擦洗,李纨就进来了。三个人还没来得及说话,刚擦着,就听到黛玉大声叫:“宝玉,宝玉,你好……”说到“好”字,浑身冷汗,就没声了。紫鹃等人赶紧扶住,汗出得越多,身子就越凉。探春、李纨忙着给她整理头发、穿衣服,只见黛玉两眼一翻,香魂飘散,愁绪难消! 黛玉断气的时候,正是宝玉娶宝钗的时辰。紫鹃等人放声大哭。李纨、探春想起黛玉平时的好,现在又这么可怜,也跟着伤心痛哭。因为潇湘馆离新房远,那边都没听见。大家哭了一阵,听到远处传来一阵音乐声,仔细一听,又没了。探春、李纨走出院子再听,只有风吹竹梢、月影移墙的声音,冷冷清清的。接着叫了林之孝家的来,把黛玉停放好,派人守着,等明天早上告诉凤姐。 凤姐见贾母、王夫人忙得不可开交,贾政又走了,宝玉还病得厉害,正着急呢,要是这时候把黛玉的死讯告诉贾母、王夫人,怕她们愁苦交加,急出病来,就亲自到园子里。到了潇湘馆,也哭了一场。见到李纨、探春,知道事情都安排好了,就说:“挺好。刚才你们咋不吭声,急死我了。”探春说:“刚才送老爷,咋说呀。”凤姐说:“还是你们俩心疼她。我还得去照顾那个冤家。不过这事儿挺麻烦,今天不说不行,说了又怕老太太受不了。”李纨说:“你看着办,能说再说。”凤姐点头,匆匆走了。 凤姐到了宝玉那儿,听到大夫说没事,贾母、王夫人稍微放心了点。凤姐就背着宝玉,慢慢把黛玉的事告诉了贾母、王夫人。贾母、王夫人吓了一跳。贾母眼泪汪汪地说:“是我害了她。这丫头也太傻了。”说着就要到园子里去哭一场,又惦记着宝玉,左右为难。王夫人含着泪劝贾母别去:“老太太身体要紧。”贾母没办法,只好让王夫人去。又说:“你替我告诉她的在天之灵:‘不是我狠心不来送你,实在是有亲有疏。你是我的外孙女儿,已经很亲了,可跟宝玉比起来,宝玉更亲些。要是宝玉有个好歹,我咋跟他父亲交代呢。’”说着又哭起来。王夫人劝道:“林姑娘是老太太最疼的,可生死有命。现在已经死了,咱们只能在葬礼上尽心。一来能尽咱们的心意,二来也能让姑太太和外甥女儿的魂儿安息。”贾母听了,哭得更厉害了。凤姐怕贾母太伤心,仗着宝玉不太明白,就偷偷叫人来骗贾母说:“宝玉找老太太呢。”贾母一听,止住眼泪问:“又咋了?”凤姐笑着说:“没咋,他可能是想老太太了。”贾母赶紧扶着珍珠儿,凤姐跟着走。 走到半路,正好碰到王夫人过来,王夫人把情况跟贾母说了。贾母还是很伤心,因为要去看宝玉,只能忍着泪说:“既然这样,我就不去了。你们看着办吧,别委屈了她就行。”王夫人、凤姐都答应了。贾母到了宝玉那儿,宝玉问:“你为啥找我?”宝玉笑着说:“我昨晚看见林妹妹了,她说要回南边去。我想没人能留住她,得老太太帮我留一下。”贾母说:“行,放心吧。”袭人就扶宝玉躺下。 贾母又到宝钗这边。宝钗还没回九,见了人还有点害羞。这一天看到贾母满脸泪痕,端了茶后,贾母让她坐下。宝钗侧身陪着坐了,问:“听说林妹妹病了,好些了吗?”贾母一听,眼泪又流下来了,说:“我的儿,我跟你说,你可别告诉宝玉。都是因为你林妹妹,让你受了不少委屈。你现在是媳妇了,我才跟你说。你林妹妹两三天前没了,就是你成亲那个时辰死的。现在宝玉这病也是因为这个,你们以前都在园子里,应该都明白。”宝钗脸一下子红了,想到黛玉死了,也忍不住落泪。贾母又说了会儿话就走了。从这以后,宝钗想了很久,有了个主意,可不敢随便行动,等回九之后才开始实施。现在宝玉果然好多了,大家说话也不用像以前那么小心翼翼了。 只有宝玉虽然病一天天好起来,可心里还是放不下黛玉,非要去哭一场。贾母知道他病没好利索,不让他瞎想,可宝玉心里难受,病就容易反复。大夫看出他这是心病,说干脆让他发泄一下,再用药调理,可能好得更快。宝玉一听,马上要去潇湘馆。贾母只好叫人抬来竹椅子,扶宝玉坐上。贾母、王夫人先走一步。到了潇湘馆,看到黛玉的灵柩,贾母哭得差点背过气去。凤姐等人好不容易劝住。王夫人也哭了一场。李纨请贾母、王夫人到里间歇着,可她们还是不停地落泪。 宝玉一到,想起以前没生病的时候来这儿的情景,现在人去楼空,忍不住放声大哭。想起以前和黛玉那么亲密,现在生死相隔,更加伤心。大家怕宝玉病后太悲伤,都来劝他,宝玉哭得死去活来,大家把他扶到一边休息。其他人,像宝钗,也都哭得很厉害。宝玉非要见紫鹃,问黛玉临死前说了啥。紫鹃本来很恨宝玉,见他这样,心里的气也消了些,又看到贾母、王夫人都在,不敢对宝玉太冷淡,就把林姑娘怎么病复发、怎么烧手帕、焚诗稿,还有临死前说的话,都告诉了宝玉。宝玉又哭得喘不过气来。探春趁机把黛玉临终要把灵柩带回南边的话也说了。贾母、王夫人又哭了起来。多亏凤姐能说会道,劝了一会儿,才请贾母等人回去。宝玉舍不得走,可贾母非让他走,只好勉强回房。 贾母年纪大了,从宝玉生病就没睡过好觉,现在又大哭一场,头晕脑热的。虽然不放心宝玉,可实在撑不住了,回房休息。王夫人心里也疼得厉害,也回去了,派彩云帮着袭人照顾宝玉,还说:“宝玉要是再伤心,赶紧告诉我们。”宝钗知道宝玉一时放不下,也不劝他,只是说些话刺他一下。宝玉怕宝钗生气,也只能忍着眼泪收收心。睡了一夜,倒也安稳。第二天早上,大家都来看他,觉得他身体虚弱,不过心病好像好了些。于是就精心调养,慢慢好起来了。贾母幸好没生病,就是王夫人心疼的毛病还没好。那天薛姨妈来看望,见宝玉精神不错,就放心住下了。 有一天,贾母专门请薛姨妈商量:“宝玉这命多亏了姨太太救的,现在看应该没事了,就是委屈了你的姑娘。等宝玉调养百日,身体恢复了,又过了娘娘的功服期,正好圆房。还得请姨太太做主,选个好日子。”薛姨妈说:“老太太主意好,不用问我。宝丫头虽然不机灵,可心里明白。她的脾气老太太也知道。但愿他们小两口和和美美,老太太也能省心,我姐姐也能安心,我也放心了。老太太定日子就行。要不要通知亲戚呢?”贾母说:“宝玉和你们姑娘的事是头等大事,费了这么多周折,现在才安稳,得热闹几天。亲戚都得请。一是还愿,二是咱们也喝杯喜酒,不枉我操这么多心。”薛姨妈听了也高兴,又说了些准备嫁妆的事。贾母说:“咱们亲上加亲,不用太讲究。要说用的东西,他屋里都有。要是宝丫头有喜欢的,姨太太拿来就行。我看宝丫头不是小心眼的人,不像我那外孙女儿脾气急,所以才没长寿。”说着,薛姨妈也跟着落泪。正好凤姐进来,笑着说:“老太太、姑妈在想啥呢?”薛姨妈说:“说起你林妹妹,心里就难受。”凤姐笑道:“老太太和姑妈且别伤心,我刚才听了个笑话儿来了,意思说给老太太和姑妈听。”贾母拭了拭眼泪,微笑道:“你又不知要编派谁呢,你说来我和姨太太听听。说不笑我们可不依。”只见那凤姐未从张口,先用两只手比着,笑弯了腰了。未知他说出些什么来,下回分解。 第171章 老舅担惊 且说凤姐见贾母与薛姨妈为黛玉之事神伤,便笑着打岔:“我这儿有个笑话,专给老太太和姑妈解闷儿。”话未出口,自己已先笑得直不起腰,边比画边说:“老太太和姑妈猜猜是哪儿的笑话?嘿,就是咱自个儿家那俩新姑爷新媳妇!”贾母好奇道:“咋回事?”凤姐拿手比划着:“一个在这儿坐着,一个在那儿站着。一个往这边扭,一个往那边转。一个又……”贾母被逗得大笑,嗔怪道:“你好好说,这哪是说他们小两口,倒把人急得不行。”薛姨妈也笑着催促:“别比划了,快直说。” 凤姐这才绘声绘色地讲起来:“我方才去宝兄弟屋里,瞧见好几个人在那儿偷笑。我心下纳闷,扒着窗户一瞧,原来是宝妹妹坐在炕沿上,宝兄弟站在地下。宝兄弟扯着宝妹妹的袖子,嘴里嘟囔着:‘宝姐姐,你咋不吭声啦?你就说句话,我的病保管立马就好。’宝妹妹呢,脸一扭,直往旁边躲。宝兄弟倒好,作了个揖,又上前拉宝妹妹的衣裳。宝妹妹一着急,用力一扯,宝兄弟病刚好,脚还发软呢,这一扯不打紧,整个人往前一扑,就扑到宝妹妹身上了。宝妹妹羞得脸通红,嗔道:‘你越发没个正形了。’”贾母和薛姨妈笑得前仰后合。 凤姐接着说:“宝兄弟一骨碌爬起来,笑嘻嘻地说:‘多亏这一跤,可算把你的话给摔出来了。’”薛姨妈笑着打趣:“这宝丫头也太较真,小两口说笑几句有啥打紧。她是没瞧见他琏二哥和你。”凤姐佯装委屈:“这可咋说的,我好心讲笑话逗乐,姑妈倒拿我打趣。”贾母也笑道:“就得这样才好。夫妻间固然要和和睦睦,但也得有个分寸。我就喜欢宝丫头这懂分寸的劲儿。只是我还愁宝玉那傻小子,不过听这事儿,倒比以前明白些了。你还有啥笑话,再讲来听听?”凤姐眼珠一转:“等明儿宝玉圆了房,亲家太太抱上外孙子,那才更是笑话一箩筐呢。”贾母笑骂:“你这猴儿,我正和姨太太念叨你林妹妹,你来逗趣也罢了,咋还扯到这臊人的事儿上。你可别得意,你林妹妹在天上恨着你呢,以后可别独自往园子里去,小心她拉着你算账。”凤姐却满不在乎:“她才不怨我,倒是临死前咬牙切齿地恨着宝玉呢。”贾母和薛姨妈只当是玩笑话,并未在意,说道:“你别瞎咧咧了,赶紧去挑个好日子,给你宝兄弟圆房。”凤姐领命而去,挑了吉日,又是摆酒又是唱戏,热热闹闹地宴请亲友,这且按下不表。 再说宝玉,病好之后,已大不如前那般机灵。宝钗有时翻书看,与他谈论起来,发觉他眼前常见的事还勉强记得,可那股子灵透劲儿却消失得无影无踪,宝玉自己也纳闷。宝钗心里明白,定是通灵宝玉丢了才落得如此。倒是袭人时常唠叨:“你咋把从前的机灵劲儿都忘光了?那些老毛病忘了才好,可怎么脾气还照旧,道理上却更糊涂了呢?”宝玉听了也不恼,只是嘻嘻傻笑。有时宝玉任性胡闹,亏得宝钗好言相劝,才稍稍收敛。袭人也能省些口舌,只管尽心伺候。其他丫头们向来敬重宝钗的娴静平和,个个心服口服,府里一片安宁。 只是宝玉好动不好静,总惦记着去园子里逛逛。贾母等人一是怕他着了凉热,二是怕他触景伤情。虽说黛玉的灵柩已寄放在城外庵中,可潇湘馆依旧人去楼空,怕宝玉去了勾起伤心事,旧病复发,所以不让他去。况且如今亲戚姊妹们也大多不在园中。薛宝琴回了薛姨妈那儿;史湘云因史侯回京,也被接回家,且有了出嫁的日子,只在宝玉娶亲那日和吃喜酒时来过两次,来了也只在贾母处歇着。她想着宝玉已娶亲,自己也即将出阁,便不再像从前那般嬉笑打趣,见了宝玉也只是礼貌性地问好;邢岫烟在迎春出嫁后就随邢夫人过去了;李家姊妹另住在外,即便同李婶娘过来,也不过是到太太们和姐妹们处请个安,问声好,然后回李纨那儿住上一两天就走了。园子里就只剩下李纨、探春、惜春。贾母本想把李纨等人挪进来住,可元妃薨后,家中琐事不断,一直没空料理。眼瞅着天气越来越热,园子里还能勉强住人,打算等秋天再作安排,这都是后话,先不提。 且说贾政带着几个在京聘请的幕友,日夜兼程,回到本省。见过上司后,便到任就职,着手清查各属州县的粮米仓库。贾政以前一直在京城当官,只熟悉郎中事务,外任也只是学差,对吏治之事知之甚少。那些外省州县折收粮米、勒索乡民的猫腻,虽也听人说过,却从未亲身经历。他一心只想当个好官,于是和幕宾商议后,张贴告示严厉禁止这些弊端,并宣称一经查出,必定上报严惩。刚上任时,那些胥吏差役们确实惧怕,挖空心思地想讨好他,偏巧贾政古板固执,不为所动。 他那些家人在京城时没捞到啥好处,盼着主人外放能跟着发财,在京时就打着贾政的旗号四处借贷,置办好行装,本以为到了任上,银子就会像流水般进来。哪晓得贾政这一较真,州县送来的贿赂一概不收。门房签押等人心里直叫苦:“再这么熬半个月,衣服都得当光了。债主又逼上门,可咋整哟。眼睁睁看着白花花的银子,就是到不了手。”那些长随也抱怨:“你们好歹没花啥本钱,我们才冤呢,花了大把银子买通关系才进来,来了一个多月,连个铜板都没见着。看来跟了这主儿,是别想回本儿了。明儿咱大伙一起告假走人。”第二天,众人果真聚齐,都来要求告假。贾政不明就里,说道:“要来是你们,要走也是你们。既然嫌这儿不好,那就都请便。”那些长随们骂骂咧咧地走了。 只剩下些家人,又凑在一起商量:“他们走就走了,咱们走不了的,总得想个法子。”其中一个管门的叫李十儿,大剌剌地跷着腿坐在椅子上,挺直腰杆说:“你们这群没出息的,着啥急!我看那些长字号的走了也好,省得抢风头。如今他们都饿跑了,且看我十太爷的手段,少不得老爷得听我的。不过咱得齐心协力,弄些钱回家好好享受。要是不跟我干,我可就不管了,反正我不怕你们。”众人忙不迭地说:“好十爷,我们就信你。你要是不管,我们可就没活路了。”李十儿又说:“可别等我弄来钱了,你们又眼红,窝里斗可就没意思了。”众人连忙保证:“你放心,绝没这回事。就算钱不多,也比我们自己掏腰包强。” 正说着,粮房书办来找周二爷。李十儿斜着眼问:“找他干啥?”书办陪着笑脸说:“本官上任都一个多月了,那些州县太爷见告示厉害,都不敢开仓。这要是误了漕运,可咋整?”李十儿呵斥道:“别瞎咧咧。老爷那是说到做到的。这两天本要发文催兑,是我劝了才缓一缓。你到底找我们周二爷干啥?”书办忙说:“就是来打听催文的事儿,没别的。”李十儿冷笑:“还敢嘴硬,我刚说催文,你就接话。可别偷偷摸摸来谈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小心我叫老爷收拾你。”书办赶忙解释:“我在衙门都三代了,在外头也有些面子,家里日子过得去,只想规规矩矩伺候本官,盼着他高升,不像那些等米下锅的人。”说完,打了个招呼就走了。李十儿却又起身,堆着笑说:“这么不禁逗,说几句就急眼了。”书办无奈地说:“不是我急,再乱说,可别连累了二太爷的名声。”李十儿凑上前拉着书办的手问:“你贵姓?”书办回答:“不敢,我姓詹,单名一个‘会’字,早年也在京城混过几年。”李十儿套近乎道:“詹先生,久仰大名。咱们都是兄弟,有啥话晚上来这儿好好聊聊。”书办也客气道:“谁不知道李十太爷神通广大,我刚才都被吓着了。”说笑着各自散开。当晚,李十儿就和书办嘀咕了半宿,第二天拿话去试探贾政,结果被贾政痛骂一顿。 隔了一天,贾政去拜客,里头吩咐伺候,外头应了一声。等了好一会儿,都打点三下了,大堂上却没人接鼓。好容易找来个人打了鼓,贾政走出暖阁,却发现站班喝道的衙役只有一个。贾政也没细问,在台阶下上了轿,又等轿夫等了老半天。轿夫到齐后,抬出衙门,炮只响了一声,吹鼓亭的鼓手只有一个打鼓,一个吹号筒。贾政忍不住生气道:“往常还好好的,今儿怎么乱成这样?”抬头一看,执事队伍也是参差不齐。勉强拜完客回来,便下令要打误班的人,有的说没帽子误事,有的说号衣当了误事,还有的说三天没吃饭抬不动。贾政气不过,打了一两个也就算了。又过了一天,管厨房的来要钱,贾政把带来的银两给了他。 从这以后,贾政就觉得诸事不顺,比在京城时还麻烦。无奈之下,叫来李十儿问道:“我带来的这些人怎么都变了样?你也管管。现在带来的银子都快花光了,藩库的俸银还早着呢,得打发人回京城去取。”李十儿禀报道:“奴才天天说他们,可他们都没精打采的,奴才也没辙。老爷说回京城取银子,取多少呢?最近打听到节度衙门这几天有生日,别的府道老爷都送了上千上万的礼,咱们到底送多少合适呢?”贾政诧异道:“怎么不早说?”李十儿解释道:“老爷您最圣明,咱们新来乍到,又和别的老爷没什么交情,谁会来给咱们通风报信。他们巴不得老爷不去送礼,好惦记着老爷这美差呢。”贾政不悦道:“胡说,我这官是皇上任命的,难道不送节度生日礼就当不成官了?”李十儿赔笑道:“老爷说得对。可京城离这儿远,啥事都得靠节度奏报皇上。他说好就好,说不好就麻烦了。等明白过来,可就晚了。再说老太太、太太们,谁不盼着老爷在外头风风光光地做官呢。”贾政听了这话,心里也明白几分,问道:“我正想问你,怎么大家都在议论这事?”李十儿犹豫了一下说:“奴才本不敢说,老爷既然问到,要是不说就是没良心,可要是说了,老爷准生气。”贾政道:“只要说得有理。”李十儿便说:“那些书吏衙役都是花了钱才进的粮道衙门,哪个不想发财?都得养家糊口。自从老爷上任,没见为国家出啥力,倒先有了不少闲言碎语。”贾政追问:“民间都传些啥?”李十儿说:“百姓都说,新上任的老爷,告示越严厉,就越想捞钱。州县害怕了,就多送银子。收粮的时候,衙门里说新道爷法令严,表面不敢要钱,可一刁难拖延,乡民们为了早点了事,宁愿花点钱。所以大家不说老爷好,反而说老爷不懂民情。就是本家大人,老爷一直说他好,他没几年就高升了,还不是因为懂得变通,能上下和睦相处。”贾政生气地说:“胡说,难道要我同流合污?”李十儿赶忙回道:“奴才是一片忠心才这么说。要是老爷一直这么坚持,到最后功不成名不就,老爷又会怪奴才没早提醒。”贾政问道:“依你看该怎么办?”李十儿出主意道:“也没啥别的,趁着老爷年轻有精力,上头又有人照应,老太太身体硬朗,为自己着想才是。不然用不了一年,家里的钱都得贴补光,还落得上下埋怨,说老爷在外任捞了钱自己藏着。万一遇到点难事,谁会帮老爷?到时候想办也办不清,后悔都来不及。”贾政警惕地说:“照你这么说,是要我做贪官?丢了性命事小,要是毁了祖父的功勋可就糟了。”李十儿苦口婆心地说:“老爷圣明,没瞧见去年犯事的那几位老爷吗?他们和老爷关系好,老爷以前还夸他们清廉,如今呢?名声扫地。倒是有几位老爷,老爷以前总说他们不好,现在却升官的升官,调任的调任。关键是要把事情办好。老爷要知道,百姓要顾,官场规矩也得顾。要是老爷不让州县得一点好处,这外头的差使谁来办?只要老爷外面名声清正就好,里头的事儿奴才去办,绝不让老爷操心。奴才跟了老爷一场,总得尽份忠心。”贾政被李十儿说得没了主意,无奈道:“我只想保住性命,你们可别闯出祸来连累我。”说完,便转身进屋。 李十儿从此大权在握,内外勾结,把贾政哄得团团转,办起事来反倒觉得事事顺遂。上司见贾政老实忠厚,也不细查。只有幕友们消息灵通,有看不惯的便找机会劝谏,可贾政不听,有的幕友便辞了职,也有的和贾政关系好,还在暗中维持。好在漕务之事办完,没出啥大岔子。 一日,贾政在书房看书,签押送来一封书信,信封上写着:“镇守海门等处总制公文一角,飞递江西粮道衙门。”贾政拆开一看,上面写道: “金陵故交,情谊深厚。去年在京任职,常得亲近,承蒙厚爱,提及结亲之事,至今难忘。后因调任海疆,未敢冒昧相求,心中愧疚。如今得知您荣升至此,欣喜不已。正欲道贺,先蒙赐教,倍感荣幸。虽相隔甚远,仍蒙眷顾。想您不嫌弃寒微,盼能结亲。小儿承蒙错爱,令媛亦早闻芳名。若蒙应允,即遣媒人。虽路途遥远,一水可通。不敢言百辆之迎,仅备仙舟以待。特此修书,恭贺高升,并求赐复。临颖不胜待命之至。世弟周琼顿首。”贾政看罢,心想:“儿女姻缘果然天定。去年见他在京任职,又是同乡,关系不错,见那孩子长得好,席间也曾提过此事,因未确定,便没和家人说起。后来他调往海疆,大家也不再提及。没想到如今我升任至此,他来信询问。看门户倒也相当,与探春也算般配。只是我没带家眷,只能先写信商议。”正思量间,又有门上传进一角文书,是议取到省会议之事。贾政只好收拾行装前往省城,等候节度委派。 在公馆闲坐时,贾政见桌上堆满字纸,便一一翻看,看到刑部一本:“为报明事,会看得金陵籍行商薛蟠--”贾政不禁一惊:“糟了,已经提本了!”连忙仔细看下去,是“薛蟠殴伤张三身死,串嘱尸证捏供误杀一案。”贾政一拍桌子:“完了!”又接着看,底下写着: “据京营节度使咨称:薛蟠籍贯金陵,路过太平县,在李家店住宿,与店内当槽的张三素不相识。于某年月日,薛蟠令店主备酒邀请太平县民吴良同饮,让当槽张三取酒。因酒不好,薛蟠要求换酒,张三称酒已买好不能换。薛蟠因其倔强,将酒泼向张三脸,因用力过猛,恰逢张三低头拾筷子,一时失手,将酒碗砸在张三囟门,致其皮破血出,不久身亡。李店主救援不及,告知张三之母。其母张王氏前往查看,见儿子已死,便喊禀地保赴县呈报。前署县前往验尸,仵作漏报骨破一寸三分及腰眼一伤,详府审转。经判定,薛蟠系泼酒失手,掷碗误伤张三身死,将薛蟠照过失杀人,准斗杀罪收赎等因前来。臣等细阅各犯证尸亲前后供词不符,且查《斗杀律》注云:‘相争为斗,相打为殴。必实无争斗情形,邂逅身死,方可以过失杀定拟。’应令该节度审明实情,妥拟具题。今据该节度疏称:薛蟠因张三不肯换酒,醉后拉着张三右手,先殴腰眼一拳。张三被殴回骂,薛蟠将碗掷出,致伤囟门深重,骨碎脑破,立时殒命。是张三之死实由薛蟠以酒碗砸伤深重致死,自应以薛蟠拟抵。将薛蟠依《斗杀律》拟绞监侯,吴良拟以杖徒。承审不实之府州县应请……以下注着‘此稿未完’。”贾政因薛姨妈之托曾托过知县,若请旨革审起来,牵连着自己,好不担心。于是又翻开下一本,却不是相关内容。只好翻来覆去将这些文书看完,始终没再看到关于薛蟠案子的下文。心中疑虑重重,愈发害怕起来。 正在烦闷之际,李十儿走进来:“请老爷到官厅伺候去,大人衙门已经打了二更鼓了。”贾政正发呆,压根没听见。李十儿又高声请了一遍。贾政才回过神,焦急道:“这可如何是好?”李十儿忙问:“老爷有啥心事?”贾政便将看文书得知薛蟠案子之事说了一遍。李十儿满不在乎地宽慰道:“老爷放心。就算部里这么判了,对薛大爷来说还算便宜呢。奴才在京城的时候就听说,薛大爷在店里找了好些个媳妇,喝得醉醺醺后闹事,生生把个当槽儿的给打死了。奴才听说不但托了知县,还求琏二爷花了大把银子在各衙门疏通,才弄成个误杀的说法。也不知道为啥部里没搞清楚。如今就算事情败露,官场上不都官官相护嘛,最多就是个承审不实革职处分,哪还会真因为收了银子就认真追究呢。老爷别瞎琢磨了,等奴才再去打听打听。可别耽误了上司的事儿。”贾政忧心忡忡地说:“你们哪里知晓,只可惜那知县因听了人情,连官都丢了,也不知道会不会被治罪。”李十儿劝道:“如今想他也没用,外头都等半天了,请老爷赶紧去吧。”贾政满心疑惑,不知节度传办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172章 香菱结恨 话说贾政去见节度大人,进去老半天都没出来,外面的人议论纷纷。李十儿在外面打听不出个所以然,心里惦记着报上那档子事儿,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好不容易盼到贾政出来,赶忙迎上去,跟着贾政,瞅着没人的地儿就问:“老爷,您这进去大半晌,到底有啥要紧事啊?”贾政笑了笑说:“没啥大事。就是镇海总制是这位大人的亲戚,写信来托我照应,所以说了些好话。还说咱两家如今也算亲戚了。”李十儿一听,心里乐开了花,胆子也壮了不少,一个劲儿地撺掇贾政答应这门亲事。贾政心里却想着薛蟠那案子,不知道会不会有啥麻烦,在这外头消息不灵通,不好打点,就打算回任所后打发家人进京去探听消息,顺便把总制求亲的事儿跟贾母回禀一声,要是贾母乐意,就把三姑娘接到任上。家人领命后匆匆赶到京城,先跟王夫人说了情况,又到吏部打听,得知贾政没啥处分,就是那位署理太平县的老爷被革职了。家人赶忙写了禀帖安慰贾政,然后就在京城住下,等着消息。 再说说薛姨妈,为了薛蟠那起人命官司,在各衙门里不知道花了多少冤枉钱,好不容易才定了个误杀上报。原本打算把当铺折变了,凑钱给薛蟠赎罪。谁知道刑部驳回重审,又托人使钱,可还是没用,最后还是定了死罪,在牢里等着秋天大审。薛姨妈又气又疼,整天以泪洗面。宝钗时常过来劝解,说道:“哥哥就是没那个福气。继承了祖父的家业,就该老老实实过日子。在南边就闹得不像话,就说香菱那事儿就够呛,仗着亲戚的势力,花了钱,可这不是白打死了一个公子哥嘛。哥哥就该改邪归正,好好奉养母亲,没想到进了京还是老样子。妈妈为他受了多少气,流了多少泪。给他娶了媳妇,本想着能安安稳稳过日子,谁知道命该如此,偏偏娶的嫂子又是个不安分的,所以哥哥才躲出去。真是应了那句‘冤家路窄’,没几天就闹出人命官司。妈妈和二哥哥也算是尽心尽力了,花了钱不说,还到处求爷爷告奶奶地疏通关系。可这就是命啊,也算是自作自受。一般人家养儿女都是为了老了有个依靠,就算是小户人家,儿女也得想法子挣口饭养活母亲,哪有把现成的家业折腾光,还把老人气得死去活来的?不是我埋怨哥哥,他这哪是儿子,简直就是个冤家对头。妈妈您也别太糊涂,别整天哭个没完,还得受嫂子的气。我呢,又不能总在这儿陪着您劝解,我看您这样,心里哪能放得下。他虽说傻,可也不让我回去。前儿老爷派人来说,看了京报吓得不轻,所以才派人来打点。我想哥哥出了事,担心的人可不少。幸亏我还在跟前,要是离得远,听到这消息,只怕我想您都得想死。我求您先歇歇神,趁着哥哥还活着,把各处的账目都理一理。人家欠咱们的,咱们欠人家的,都找个老伙计来算算,看看还剩多少钱。”薛姨妈哭着说:“这几天就为你哥哥的事,你来不是劝我,就是我跟你说衙门里的事。你还不知道,京里的官商名字都撤了,两个当铺都给了人家,银子早花光了。还有一个当铺,管事的跑了,亏空了好几千两银子,也在打官司。你二哥哥天天在外头要账,估计京里的账已经花了几万两银子,只能拿南边公分里的银子和住房折变才够。前两天还听了个不靠谱的消息,说南边的公当铺也因为亏本收了。要是这样,我这老命可就没了。”说着,又大哭起来。宝钗也哭着劝道:“钱的事儿,您操心也没用,还有二哥哥给咱们料理。就是那些伙计太气人,看咱们家势败了,都各奔东西,我还听说他们帮着外人来挤兑咱们。可见我哥哥活了这么大,交的都是些酒肉朋友,遇到难处一个都指望不上。妈妈要是疼我,就听我一句劝,您年纪大了,得保重自己。家里这点东西,就随嫂子去吧,也没办法。那些家人婆子,看他们也没心思在这儿,该走的就让他们走。就可怜香菱苦了一辈子,只能跟着您。要是缺什么,我有的话,肯定拿出来,料想我们那位也不会不答应。就是袭姑娘也是个正派人,她听说我哥哥的事,一提起您就哭。我们家那位还以为没事,所以不太着急,要是知道了,肯定也得吓个半死。”薛姨妈不等她说完,就说:“好姑娘,你可千万别告诉他。他为了林姑娘差点丢了命,现在才好点。要是他急出个好歹,不但你多一层烦恼,我也更没依靠了。”宝钗说:“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一直没告诉他。” 正说着呢,就听见金桂在外屋哭闹起来:“我这命也不要了!男人都没活路了,咱们干脆闹个大的,都到法场上去拼一拼。”说着,就拿脑袋往隔断板上撞,撞得披头散发。薛姨妈气得眼睛都直了,半天说不出话来。多亏宝钗一口一个嫂子,好说歹说地劝。金桂却嚷嚷着:“姑奶奶,你现在可不像以前了。你和你男人好好过日子,我是个孤家寡人,还要脸干啥!”说着,就要往街上跑回娘家,幸亏人多,把她拉住,又劝了好半天才消停。宝琴都被她吓得不敢见她。要是薛蝌在家,金桂就描眉画眼,打扮得花枝招展,时不时从薛蝌住房前走过,要么故意咳嗽一声,要么明知道薛蝌在屋里,还故意问屋里是谁。有时候碰到薛蝌,就娇声娇气地问寒问暖,一会儿高兴一会儿生气。丫头们见了,都赶紧躲开。她自己却不觉得,一门心思就想把薛蝌迷得晕头转向,好实施宝蟾的计划。可薛蝌呢,总是躲着她;偶尔碰上了,也只能应付一下,生怕她撒泼耍赖。金桂是越看薛蝌越喜欢,越想越美,根本看不出薛蝌是真冷淡还是假客气。只有一点,她见薛蝌的东西都让香菱收着,衣服也是香菱缝洗,两个人偶尔说句话,她一来,就赶紧散开,这可把她的醋坛子打翻了。她想对薛蝌发作,又舍不得,只能把一肚子气都撒在香菱身上。可又怕闹了香菱得罪薛蝌,所以只能忍着。 有一天,宝蟾笑嘻嘻地对金桂说:“奶奶,看见二爷了吗?”金桂说:“没看见。”宝蟾笑着说:“我说二爷那假正经靠不住。前天咱们送酒去,他说不会喝;刚才我看见他从太太屋里出来,脸上红扑扑的,一身酒气。奶奶不信,就在咱们院门口等着,等他过来,您叫住他问问,看他怎么说。”金桂一听,火“噌”地就上来了,说:“他哪会那么快出来。他都没情义,问他干啥!”宝蟾说:“奶奶您这就傻了。他好说话,咱们也好说;他不好说话,咱们再想别的招儿。”金桂觉得有道理,就让宝蟾盯着,看他出来了就告诉自己。宝蟾答应着出去了。金桂就去打开镜子,又照了照,抹了抹嘴唇,拿了条花手绢,刚要出去,又好像忘了什么,心里七上八下的。就听见宝蟾在外面说:“二爷今天高兴啊,在哪喝了酒回来?”金桂一听,知道是叫自己出去,赶紧掀帘子出来。就见薛蝌和宝蟾说:“今天是张大爷的好日子,被他们硬灌了半杯酒,到现在脸还发烧呢。”话还没说完,金桂就接话道:“自然是外人的酒比自家的酒有意思。”薛蝌被她这么一呛,脸更红了,赶忙走过来赔笑说:“嫂子这说的是什么话。”宝蟾看他们俩说话,就躲屋里去了。 金桂本来想假装生薛蝌的气,说他两句,可一看到他两颊泛红,眼睛水汪汪的,带着一种老实可怜的样子,自己那股子骄横劲儿一下子就没了,笑着说:“这么说,你这酒是被逼着才喝的呀。”薛蝌说:“我哪会喝酒。”金桂说:“不喝也好,总比你哥哥喝出事来强,不然娶了媳妇像我这样守活寡,多孤单。”说着,眼睛都眯起来了,两腮也红扑扑的。薛蝌听这话越来越不对劲,就想走。金桂也看出来了,哪能让他走,急忙走过去一把拉住。薛蝌急了,说:“嫂子,您自重些。”说着,浑身直发抖。金桂却厚着脸皮说:“你进来,我跟你说句要紧的话。”正闹着,突然听到背后有人喊:“奶奶,香菱来了。”金桂吓了一跳,回头一看,是宝蟾掀着帘子看他们俩呢,一抬头看见香菱从那边过来,赶紧告诉金桂。金桂这一惊可不小,手一松,薛蝌趁机挣脱跑了。香菱正走着,本来没注意,听到宝蟾一喊,才看到金桂拉着薛蝌往屋里拽。香菱吓得心怦怦直跳,连忙转身回去了。金桂这边呢,又气又吓,傻愣愣地看着薛蝌跑了,半天没回过神来,恨了一声,扫兴地回房了,从此把香菱恨得牙痒痒。香菱本来是要去宝琴那儿,刚出腰门,看到这场景,吓得回去了。 这天,宝钗在贾母屋里,听到王夫人跟老太太说要聘探春的事。贾母说:“既是同乡,倒也不错。只是听说那孩子来过咱们家,怎么你老爷没提过?”王夫人说:“我们也不知道。”贾母说:“好是好,就是路太远。虽说老爷在那儿,万一以后老爷调任,咱们孩子不就孤单了吗?”王夫人说:“两家都是当官的,也说不准。说不定那边还会调进来;就算不调进来,总有落叶归根的时候。况且老爷在那儿当官,上司都开口了,怎么好拒绝呢?想来老爷主意已定,只是不好做主,才派人来跟老太太说。”贾母说:“你们愿意就好。只是三丫头这一去,不知道两三年能不能回来。要是再晚些,恐怕我都见不到她了。”说着,眼泪就下来了。王夫人说:“孩子大了,总得嫁人。就算是本乡本土的,要是当官的,也不能保证总在一块儿。只要孩子有福气就好。就说迎姑娘,嫁得近,可老是被女婿欺负,连饭都不给吃。我们送东西去,她都拿不到。最近听说更糟了,都不让她回来。两口子一吵架,就说咱们花了他家的钱。可怜这孩子,一点好日子都没有。前儿我惦记她,派人去看,迎丫头躲在耳房里不敢出来。老婆子们硬要进去,看到咱们姑娘大冷天还穿着几件旧衣服。她哭着跟婆子们说:‘回去别告诉她们我这么苦,这都是命,也别送衣服东西来,不但拿不到,还得挨顿打,说是我要的。’老太太您想想,这是近在眼前的事,要是不好,更让人难受。亏得大太太也不管,大老爷也不出头!现在迎姑娘比咱们家三等丫头都不如。我想探丫头虽然不是我亲生的,老爷既然见过女婿,肯定是好才答应的。就请老太太示下,挑个好日子,多派些人送到老爷任上。老爷做事向来不将就。”贾母说:“有她老子做主,你就办好,挑个合适的日子送去,也算是了了一件事。”王夫人答应着“是”。宝钗在旁边听得清清楚楚,也不敢吭声,心里直叫苦:“我们家姑娘里就算她最出众,现在又要远嫁,眼看着家里人越来越少了。”看到王夫人起身告辞,她也跟着送出来,回到自己屋里,也不跟宝玉说话。看到袭人一个人在做针线活,就把听到的事说了。袭人听了也不好受。 再说赵姨娘听说探春的事,心里可高兴了,暗想:“我这个丫头在家老是瞧不起我,我好歹是她娘,还不如她的丫头。还老是向着别人,挡着路,连环儿都出不了头。现在老爷把她接走,我可清净了。还指望她孝敬我,没门儿。只盼她像迎丫头那样,我就称心了。”一边想着,一边跑到探春那儿去道喜:“姑娘,你这是要高飞了,到了姑爷家肯定比家里好。想来你也乐意。我养你一场,也没沾到你的光。就算我有七分不好,也还有三分好,可别一去就把我忘得一干二净。”探春听她这话莫名其妙,只低着头做针线活,一句话也不说。赵姨娘见她不理,气呼呼地走了。 探春这儿呢,又气又笑又伤心,只能自己掉眼泪。坐了一会儿,闷着头走到宝玉这儿。宝玉就问:“三妹妹,我听说林妹妹死的时候你在那儿。我还听说,林妹妹死的时候远远有音乐声。说不定她是有来历的。”探春笑着说:“那是你自己瞎想。只是那夜的声音很奇怪,不像平常的鼓乐声。你的话也许有点道理。”宝玉听了,更觉得是真的了。又想起前几天自己神志恍惚的时候,见过一个人,说黛玉生不同人,死不同鬼,肯定是天上的仙子下凡。忽然又想起那年唱戏扮嫦娥的,飘飘欲仙,多美啊。过了一会儿,探春走了。宝玉非要紫鹃过来,马上回了贾母去叫。可紫鹃心里不愿意,虽然贾母王夫人派她来,也没办法,只是在宝玉跟前,不是叹气就是哼哼。宝玉偷偷拉着她,低声下气地问黛玉的事,紫鹃从来没给过好脸色。宝钗却在背后夸紫鹃忠心,也不怪她。雪雁呢,因为宝玉娶亲那晚出过力,宝钗看她脑子不太灵光,就回了贾母王夫人,把她配给一个小厮,各自过日子去了。王奶妈养着她,以后好送黛玉的灵柩回南边。鹦哥等小丫头还伺候着老太太。宝玉本来就想念黛玉,看到跟黛玉有关的人都散了,心里更烦闷。闷到没办法的时候,又想黛玉死得那么干脆,肯定是超凡脱俗成仙去了,心里又高兴起来。 突然听到袭人和宝钗在商量探春出嫁的事,宝玉“啊呀”一声,哭倒在炕上。吓得宝钗和袭人赶紧来扶,问:“怎么了?”宝玉哭得话都说不出来,好半天才缓过神,说:“这日子没法过了!我的姐妹们一个一个都散了!林妹妹成仙去了。大姐姐死了,这也罢了,本来也不常见。二姐姐呢,碰上一个浑蛋东西。三妹妹又要远嫁,肯定见不到了。史妹妹也不知道去哪儿。薛妹妹也有婆家了。这些姐姐妹妹,难道一个都不留在家里,就留我一个人干啥!”袭人赶忙拿话安慰。宝钗摆摆手说:“你别劝他,让我来问他。”然后问宝玉:“照你的意思,要这些姐妹都在家里陪着你到老,都不嫁人吗?要是别人,也许还有别的想法。你自己的姐姐妹妹,先不说有没有远嫁的;就算有,老爷做主,你能有什么办法?难道只有你一个人喜欢姐姐妹妹,要是都像你,连我也不能陪着你了。一般人读书,本来是为了明理,你怎么越读越糊涂。这么说,我和袭姑娘都走,让你把姐姐妹妹都叫来守着你。”宝玉两手拉住宝钗和袭人说:“我也知道。为什么散得这么早呢?等我化成灰的时候再散也不迟啊。”袭人捂着他的嘴说:“又胡说。这两天才好点,二奶奶才吃点饭。你要是又闹起来,我可不管了。”宝玉听他们俩说得都有道理,只是心里乱糟糟的,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只能勉强说:“我明白,就是心里慌得很。”宝钗也不理他,悄悄叫袭人快给宝玉吃定心丸,慢慢开导他。袭人就想跟探春说临行前不用来辞行,宝钗说:“这怕什么。等过几天,等他心里清楚些,还要让他们多说说话呢。况且三姑娘是个明白人,不像那些虚伪的人,肯定会好好劝他。以后他就不会这样了。”正说着,贾母那边打发鸳鸯来说,知道宝玉旧病复发,叫袭人好好劝说安慰,别让他胡思乱想。袭人等人答应了。鸳鸯坐了一会儿就走了。贾母又想起探春要远行,虽然不用准备嫁妆,但是一应生活用品都得预备好,就把凤姐叫来,把老爷的意思说了一遍,让她去操办。凤姐答应了,可到底怎么办理,还得下回分解。 第173章 神签异兆 且说凤姐回房,见贾琏还没回来,就安排起那些负责筹办探春行装嫁妆的人。这时天色已近黄昏,凤姐忽然想起探春,打算去瞧瞧她。于是叫上丰儿和两个丫头,让一个丫头在前面打着灯笼。刚走出门,就见月光如水般洒下。凤姐便吩咐打灯笼的丫头:“回去吧。”随后走到茶房窗下,听到里面传来叽叽喳喳的声音,像是有人在哭,又像是在笑,还像是在议论着什么。凤姐心里明白,估计又是那些婆子们在搬弄是非,心里很是不爽,就叫小红进去,装作不经意的样子好好打听打听,想法子套出事情的原委。小红应了一声就去了。 凤姐只带着丰儿来到园门前,门还没关,虚掩着。主仆二人推开门进了园子,只见园中月色比外面更亮堂,地上树影重重,四周寂静无声,透着一股凄凉劲儿。刚要往秋爽斋的方向走,就听到“呼”的一声风刮过,吹得树枝上的落叶在园中沙沙作响,枝梢也发出哨声,把那些栖息的寒鸦宿鸟都惊飞了。凤姐刚喝过酒,被风一吹,不禁打了个寒颤。丰儿也缩着脖子说:“好冷啊!”凤姐实在受不了,就对丰儿说:“快回去把那件银鼠坎肩拿来,我在三姑娘那儿等你。”丰儿巴不得赶紧回去穿暖和点,答应一声,转身就跑了。 凤姐刚走没多远,就感觉身后有呼哧呼哧的声音,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闻她,吓得她头发都竖起来了。回头一看,原来是一只大狗,黑黝黝的,正伸着鼻子闻呢,两只眼睛像灯光一样。凤姐吓得魂都没了,忍不住咳了一声。那狗转身拖着扫帚尾巴,一下子跑到大土山上站住了,还回头朝凤姐拱爪子。凤姐心跳得厉害,慌慌张张地往秋爽斋赶。刚转过山子,就看到前面有个人影一闪。凤姐心里犯嘀咕,想着肯定是哪个房里的丫头,就问道:“是谁?”问了两声,没人答应,凤姐心里直发毛。这时,恍惚听到背后有人说:“婶娘连我也不认得了!”凤姐急忙回头,只见这人长得眉清目秀,穿着打扮也很时髦,看着特别眼熟,可就是想不起是哪房的媳妇。就听那人又说:“婶娘您只顾着享荣华富贵,把我当年说的那些话都忘到九霄云外了。”凤姐低下头寻思,可就是想不起来。那人冷笑一声说:“婶娘那时候对我多好啊,现在怎么都不记得了。”凤姐这才突然想起是贾蓉的前妻秦氏,惊讶地说:“哎呀,你是死了的人啊,怎么跑这儿来了!”啐了一口,刚要转身,不小心被一块石头绊倒了,就好像从梦里突然惊醒,浑身冷汗直冒。虽然心里害怕,可脑子还清醒着,正好看到小红和丰儿模模糊糊地过来了。凤姐怕被人说闲话,赶紧爬起来说:“你们干什么去了,这么久才回来?快拿来给我穿上。”丰儿过来帮她穿上坎肩,小红在旁边搀扶着。凤姐说:“我刚到那儿,她们都睡了。咱们回去吧。”说完,带着两个丫头匆匆回了家。 贾琏已经回来了,看到凤姐脸色不对劲,和平常不一样。他想问问,可又知道凤姐的脾气,不敢冒冒失失地开口,只好先睡了。 第二天五更,贾琏早早起来,要去总理内庭都检点太监裘世安家打听事情。因为太早了,看到桌上有昨天送来的抄报,就随手拿起来翻看。第一件是云南节度使王忠的报告,说查获了一起私带神枪火药出境的案子,一共有十八个犯人。头一个叫鲍音,自称是太师镇国公贾化的家人。第二件是苏州刺史李孝的弹劾,说有人纵放家奴,仗势欺人,还因奸不遂杀死了一家三口。凶手叫时福,自称是世袭三等职衔贾范的家人。贾琏看到这两件事,心里就不自在起来。他想接着看第三件,又怕去晚了见不到裘世安,于是急忙穿上衣服,连早饭都顾不上吃。正好平儿端上茶来,他喝了两口,就出门骑马走了。 平儿在屋里收拾换下来的衣服。这时凤姐还没起床,平儿说:“昨晚我听着奶奶没怎么睡,我给您捶捶背,您好好打个盹儿吧。”凤姐半天没吭声。平儿猜她是同意了,就爬上炕坐在旁边轻轻捶起来。刚捶了几下,就听到那边大姐儿哭了。凤姐又睁开眼睛,平儿连忙朝那边喊道:“李妈,你怎么回事啊?姐儿哭了,你好好拍拍她。你也太能睡了。”李妈在睡梦中被惊醒,听到平儿这么说,心里很不高兴,只好使劲拍了几下,嘴里还嘟囔着:“真是个小讨债鬼,大半夜不睡觉,嚎什么丧!”说着,还在孩子身上拧了一把。孩子“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凤姐听到了,生气地说:“不得了!你听听,她肯定在折腾孩子。你过去把那个黑心的婆娘狠狠打几下,把妞妞抱过来。”平儿笑着说:“奶奶别生气,她可能是不小心碰到孩子了。这时候打她几下倒没什么,就怕明天她们在背后说闲话,说咱们大半夜打人。”凤姐听了,半天没说话,长叹一声说:“你看看,我现在看着还挺精神,可谁知道以后呢。要是我哪天死了,剩下这小冤家,还不知道会怎么样呢。”平儿笑着说:“奶奶这说的是什么话!大清早的,别这么说。”凤姐冷笑着说:“你不知道,我心里清楚得很。我也活不了多久了。虽说才二十五岁,可该见的都见了,该吃的也吃了,也算是没白活。这世上的好东西我都有了,气也争了,强也出了,就是寿命可能差了点,不过也没什么了。”平儿听了,忍不住流下眼泪。凤姐又笑着说:“你别在这儿假惺惺地哭了,我又还没死呢。你哭得这么伤心,好像我已经不行了似的。”平儿连忙止住眼泪说:“奶奶说得这么伤感。”说着,又继续捶背,过了一会儿,凤姐迷迷糊糊地又睡着了。 平儿刚要下炕,就听到外面有脚步声。原来是贾琏去晚了,裘世安已经上朝去了,他没见到人,只好回来,心里正窝火呢。一进门就问平儿:“那些人还没起床吗?”平儿回答说:“还没有。”贾琏一路摔着帘子进来,冷笑着说:“好啊,好啊,这时候还都不起来,是不是想偷懒啊!”接着就一个劲儿地要茶喝。平儿赶紧倒了一碗茶来。那些丫头老婆们以为贾琏出门了不会这么早回来,所以都没准备。平儿只好把温过的茶拿给他。贾琏生气地举起碗,“哗啦”一声摔得粉碎。 凤姐被惊醒了,吓出一身冷汗,“哎哟”一声睁开眼睛,看到贾琏气呼呼地坐在旁边,平儿正弯腰捡碗片呢。凤姐问道:“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问了一声,贾琏半天没理她,她只好又问了一句。贾琏大声说:“你是不是不想让我回来,想让我死在外面啊!”凤姐笑着说:“这又是何必呢!平时你回来没这么早,我问一句,你也不会这么生气啊。”贾琏又嚷道:“没见到人,我能不回来吗!”凤姐笑着说:“没见到,那就再耐心点,明天早点去,肯定能见到。”贾琏喊道:“我可不想白忙活。我自己这儿一堆事还没处理呢,为了别人的事瞎跑了这么久,图什么啊!真正有事的人倒在家里逍遥自在,还听说要大张旗鼓地摆酒唱戏过生日呢。我这不是瞎折腾吗!”说着,往地上啐了一口,还骂了平儿。凤姐听了,气得说不出话来,想和他争辩几句,想了想又忍住了,勉强笑着说:“何必生这么大的气呢,大清早的跟我叫嚷什么。谁叫你答应了人家的事?既然答应了,就得有耐心,好好给人家办。也没见过这样的人,自己有麻烦事,还有心思唱戏摆酒过生日。”贾琏说:“你说得倒轻巧,你明天去问问他!”凤姐奇怪地问:“问谁?”贾琏说:“问谁!问你哥哥。”凤姐说:“是他吗?”贾琏说:“不是他还有谁!”凤姐急忙问:“他又有什么事让你帮忙?”贾琏说:“你还蒙在鼓里呢。”凤姐说:“这可真奇怪了,我一点都不知道。”贾琏说:“你怎么会知道呢,这件事连太太和姨太太都不知道。一是怕太太和姨太太担心,二是你身体一直不好,所以我在外面瞒着,没让家里人知道。说起来真是气人!你今天要是不问我,我也不想告诉你。你以为你哥哥是个好人吗?你知道外面人都怎么叫他吗?”凤姐问:“叫他什么?”贾琏说:“叫他什么,叫他‘忘仁’!”凤姐忍不住笑了:“他可不就叫王仁嘛。”贾琏说:“你以为是那个王仁吗?是忘了仁义礼智信的那个‘忘仁’!”凤姐说:“是谁这么刻薄,这样说他。”贾琏说:“不是说他吗?今天干脆告诉你,让你也知道你哥哥的德行。你知道他给二叔过生日是怎么回事吗?”凤姐想了想说:“哎呀,对哦,我还忘了问你,二叔不是冬天生日吗?我记得每年都是宝玉去。上次老爷升职,二叔那边送戏来,我还偷偷说二叔小气,不像大舅太爷。他们两家关系还不好。这不,昨天大舅太爷没了,他作为兄弟,也没出个面管管。所以那天还说,等他生日的时候还他一班子戏,省得在亲戚面前落下话柄。现在这么早就过生日,不知道是什么意思。”贾琏说:“你还在做梦呢。他一到京城,就接着大舅太爷的事办了个追悼会,他怕我们知道拦着他,所以没告诉我们,赚了好几千两银子。后来二舅生气了,说他不该独吞。他没办法,就借着二叔的生日又想捞一笔,好去讨好二舅太爷,也不管亲戚朋友怎么想,冬天夏天的,人家知不知道,真是丢脸!你知道我为什么起这么早吗?现在因为海疆的事,御史参了一本,说大舅太爷有亏空,人已经死了,应该让他弟弟王子胜和侄子王仁赔偿。他们父子俩急了,找我帮忙托人情。我看他们吓得那样,又关系到太太和你,就答应了。想去找总理内庭都检点老裘帮忙办办,或者前任后任挪挪账。结果去晚了,他进宫了,我白跑一趟。他们家里还在定戏摆酒呢。你说气人不气人!” 凤姐听了,才知道王仁干的好事。可她一向要强护短,听贾琏这么说,就说:“不管怎么样,他毕竟是你的亲大舅。再说了,这件事死了的大太爷和活着的二叔都会感激你。算了,没什么好说的,我们家的事,少不得我低声下气求你了,省得连累别人受气,背后骂我。”说着,眼泪就流下来了,掀开被子坐起来,一边挽头发,一边穿衣服。贾琏说:“你不用这样,是你哥哥不像话,我又没说你。再说了,我都起来了,他们还在睡觉。咱们家以前有这样的规矩吗?你现在倒好,想当老好人不管事了。我说一句你就起来,难道以后我嫌这些人,你都要替他们吗?真没意思!”凤姐听了这些话,才止住眼泪说:“天不早了,我也该起来了。你既然这么说,就好好给他们家办事吧,这也是你的情分。再说了,也不光是为了我,太太知道了也会高兴的。”贾琏说:“知道了,‘大萝卜还用屎浇’。”平儿说:“奶奶这么早起来干什么,平时奶奶起床都有固定时间的。爷也不知道哪来的火,拿我们出气。何必呢,奶奶为爷也够累的了,哪点不是奶奶冲锋在前。不是我说,爷吃了多少现成的,现在为奶奶办点事,又牵扯这么多,还这么挑剔,就不怕让人寒心。况且这也不只是奶奶的事啊。我们起晚了,爷生气是应该的,毕竟我们是奴才。奶奶都累出病来了,这又是何苦呢。”说着,自己的眼圈也红了。贾琏本来一肚子气,看到这一对娇妻美妾又厉害又温柔的样子,忍不住笑了:“好了,算了吧。有她一个人就够了,不用你帮忙。反正我是外人,哪天我死了,你们就清净了。”凤姐说:“你也别这么说,谁知道以后会怎么样呢。你不死我还死呢,早死早省心。”说着,又哭起来。平儿又劝了一会儿。这时天已经大亮,阳光照在窗户上。贾琏也不好再说什么,站起来出去了。 凤姐起来梳洗,王夫人那边的小丫头过来传话说:“太太问二奶奶今天去不去舅太爷那边?要是去,就和宝二奶奶一起去。”凤姐因为刚才的事,心里很沮丧,又恨娘家不争气;再加上昨晚在园子里受了惊吓,实在没精神,就说:“你先回太太,我还有一两件事没办完,今天去不了。宝二奶奶要去就让她自己去吧。”小丫头答应着回去了。 凤姐梳好头,换好衣服,想了想,虽然自己不去,也该给那边带个信儿。再说宝钗是新媳妇,出门肯定需要照应。于是去见了王夫人,找了个借口,就来到宝玉房中。只见宝玉穿着衣服歪在炕上,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宝钗梳头。凤姐站在门口,宝钗一回头看到了,连忙起身让座。宝玉也爬起来,凤姐笑着坐下。宝钗对麝月说:“你们看到二奶奶进来也不言语一声。”麝月笑着说:“二奶奶进来时摆手不让我们说话嘛。”凤姐对宝玉说:“你还不走,等什么呢?这么大个人了,还像个小孩子。人家梳头,你在旁边看什么?整天在屋里还看不够?也不怕丫头们笑话。”说着,笑了一声,又朝他咂咂嘴。宝玉有点不好意思,但没太在意,把宝钗弄得满脸通红。宝钗不好说什么,正好袭人端茶过来,就搭讪着给凤姐递了一袋烟。凤姐笑着站起来接过来说:“二妹妹,你别管我们的事,快穿衣服吧。”宝玉在旁边东找西找,装作很忙的样子。凤姐说:“你先去吧,哪有爷们等着奶奶们一起走的道理。”宝玉说:“我只是觉得我这衣服不太好,不如前年老太太给的那件雀金呢。”凤姐故意逗他说:“你为什么不穿?”宝玉说:“现在穿太早了。”凤姐突然想起什么,后悔自己说错话了,好在宝钗和王家是亲戚,可在那些丫头面前还是有点不好意思。袭人接着说:“二奶奶不知道,就算能穿,他也不会穿了。”凤姐问:“为什么呢?”袭人道:“告诉二奶奶,我们这位爷做事总是出人意料。那年二舅太爷生日,老太太给了他这件衣服,结果那天就烧了个洞。我妈病重,我不在家。那时候还有晴雯妹妹,听说她病着还给他补了一夜,第二天老太太才没看出来。去年有一天上学天冷,我叫焙茗拿给他披上。谁知道这位爷看到衣服想起晴雯了,说以后再也不穿了,要我给他收一辈子呢。”凤姐不等她说完就说:“你提起晴雯,真是可惜了,那孩子模样好,手也巧,就是嘴巴厉害点。偏偏太太不知听了什么谣言,把她的小命给害了。还有一件事,那天我看到厨房里柳家的女儿,叫五儿,那丫头长得和晴雯简直一模一样。我想叫她进来,后来问她妈,她妈也愿意。我想着宝二爷屋里的小红跟了我,还没还回去,就想把五儿补过来。平儿说太太那天说了,凡是像那样的都不能派到宝二爷屋里。所以我就没再提。现在宝二爷都成家了,还怕什么呢,不如我就叫她进来。不知道宝二爷愿意不愿意?要是想着晴雯,看到五儿就像看到晴雯一样。”宝玉本来要走,听到这些话就愣住了。袭人道:“怎么会不愿意呢,早就想弄她进来了,只是因为太太的话才没成。”凤姐说:“那明天我就叫她进来。太太那边有我呢。”宝玉听了,高兴得不得了,这才去贾母那边。宝钗继续穿衣服。凤姐看着他们两口子恩恩爱爱的,想起贾琏刚才的样子,心里很难过,坐不住了,就起身对宝钗笑着说:“我和你去老太太屋里吧。”笑着出了房门,一起去见贾母。 宝玉正在跟贾母说要去舅舅家。贾母点头说:“去吧,少喝点酒,早点回来。你身体才好点。”宝玉答应着出来,刚走到院子里,又转身回来在宝钗耳边说了几句悄悄话。宝钗笑着说:“好了,你快去。”把宝玉催走了。这边贾母和凤姐、宝钗没说几句话,秋纹就进来说:“二爷打发焙茗回来,说请二奶奶。”宝钗奇怪地说:“他又忘了什么,怎么又叫人回来?”秋纹说:“我让小丫头问了,焙茗说‘二爷忘了一句话,二爷叫我回来告诉二奶奶:若是去呢,快些来罢;若不去呢,别在风地里站着。’”贾母、凤姐还有那些老婆子、丫头们听了都笑了。宝钗脸涨得通红,啐了秋纹一口说:“你这糊涂东西!这点事也值得这么慌慌张张地跑来说。”秋纹笑着回去让小丫头骂焙茗。焙茗一边跑一边回头说:“二爷专门叫我下马回来传话的。我要是不说,回头对出来又得骂我。现在说了,她们又骂我。”那丫头笑着跑回去把话传开了。贾母对宝钗说:“你去吧,省得他惦记。”宝钗被说得不好意思,又被凤姐打趣,只好走了。 正说着,散花寺的姑子大了来给贾母请安,见过凤姐后,坐下来喝茶。贾母问她:“怎么这阵子不来了?”大了回答说:“这几天庙里在做善事,有好几位诰命夫人经常在庙里歇着,所以没空来。今天特意来告诉老祖宗,明天还有一家要做善事,不知道老祖宗有没有兴趣去凑个热闹?”贾母就问:“做什么善事呢?”大了说:“前个月王大人府上老是闹鬼,太太晚上还看到去世的老爷。所以昨天在我庙里许愿,要在散花菩萨跟前烧香,做四十九天的水陆道场,保佑家人平安,死者升天,生者有福。我这才忙得没空来给老太太请安。” 凤姐平常最讨厌这些神神鬼鬼的事,可自从昨晚撞见鬼后,心里就疑神疑鬼的。听了大了的话,一下子就信了几分,好奇地问:“这散花菩萨是谁啊?怎么就能辟邪驱鬼呢?”大了一看她有点信了,就说:“奶奶今天问我,我就给您讲讲。这个散花菩萨来历可不简单,本事大着呢。她生在西天大树国,父母靠打柴为生。她生下来就头长三角,眼横四目,身长三尺,两手拖地。父母以为是妖精,就把她扔到冰山后面了。谁知道山上有个得道的老猢狲出来找吃的,看到菩萨头顶白气冲天,连虎狼都躲得远远的,知道她不是一般人,就抱回洞里抚养。这菩萨聪明得很,跟着猢狲天天谈禅说道,说得天花乱坠。一千年后就飞升了。到现在那山上还有她当年谈经的地方,到处都是天花呢。在这菩萨跟前许愿,那是有求必应,经常显灵,救人于苦难之中。所以世人才盖了庙,塑了像供奉着。”凤姐追问:“这有啥证据呢?”大了笑着说:“奶奶您又较真了。一个佛爷能有啥实实在在的证据呢?就算是撒谎,也就能哄一两个人,难道古往今来那么多聪明人都被哄了?奶奶您想想,只有佛家的香火一直不断,那肯定是因为能保佑国家百姓,有点灵验,人们才信服啊。”凤姐觉得挺有道理,就说:“既然这样,我明天去试试。你们庙里有签吗?我去求一签,看看能不能把我心里的事算出来。算得出来我就信了。”大了说:“我们的签可灵了,明天奶奶去求一签就知道了。”贾母在旁边说:“既然这样,干脆等到后天初一再去求。”大了喝了茶,又到王夫人各房里去请安,然后就回去了。 到了初一一大早,凤姐强打起精神,让人准备好车马,带着平儿和一大帮奴仆来到散花寺。大了带着众姑子把她们迎进去。献茶之后,凤姐洗手到大殿上烧香。她也没心思看那圣像,只是诚心诚意地磕了头,举起签筒,默默地把见鬼的事和身体不舒服的情况祷告了一遍。摇了三下,就听到“唰”的一声,一支签跳了出来。凤姐赶紧叩头捡起签,只见上面写着“第三十三签,上上大吉。”大了连忙查签簿,只见上面写着“王熙凤衣锦还乡”。凤姐看到这几个字,吓了一跳,惊讶地问大了:“古代也有叫王熙凤的吗?”大了笑着说:“奶奶您知识渊博,难道不知道汉朝的王熙凤求官的故事吗?”周瑞家的在旁边说:“前年李先儿还说过这一段书呢,我们还告诉他别和奶奶重名呢。”凤姐也笑了:“哎呀,我都忘了。”接着又看下面的,写着:“去国离乡二十年,于今衣锦返家园。蜂采百花成蜜后,为谁辛苦为谁甜!行人至,音信迟,讼宜和,婚再议。”凤姐看了不太明白。大了高兴地说:“奶奶大喜啊。这签太巧了,奶奶从小在这里长大,哪回过南京呢。现在老爷在外面当官,说不定要接家眷过去,顺便就能回家乡,这不就是‘衣锦还乡’吗?”一边说,一边抄了个签经给丫头。凤姐半信半疑的。大了摆上斋饭,凤姐只吃了一点就放下了,起身要走,给了香钱。大了怎么留也留不住,只好让她走了。 凤姐回到家,见到贾母、王夫人等人,说起求签的事,让人一解签,大家都特别高兴,都说:“说不定老爷真有这个打算,咱们走一趟也好。”凤姐看大家都这么说,也就信了。 这边宝玉正在睡午觉,醒来没看到宝钗,正想问呢,宝钗就进来了。宝玉问:“你去哪儿了?半天不见人影。”宝钗笑着说:“我去给凤姐姐看签了。”宝玉好奇地问:“签怎么样?”宝钗把签帖念了一遍,又说:“家里人都说好。不过我看这‘衣锦还乡’四个字有点深意,以后再看看吧。”宝玉说:“你又多想了,乱猜签的意思。‘衣锦还乡’从古到今都是好事,你今天怎么看出问题来了?依你说,这‘衣锦还乡’还有别的解释?”宝钗正要解释,王夫人那边打发丫头来请二奶奶。宝钗马上就过去了。不知道是什么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174章 符水驱妖孽 且说王夫人打发人来叫宝钗,宝钗赶忙过去,给王夫人请安。王夫人说道:“你三妹妹马上要出嫁了,你们当嫂子的可得多开导开导她,到底是姐妹一场。况且她也是个明白事理的孩子,我看你们俩挺合得来。只是我听说宝玉因为他三妹妹要出门,哭得厉害,你也得劝劝他。如今我这身子是毛病不断,你二嫂子也是时好时坏。你是个聪明人,以后家里的事,可不能怕得罪人就不管,将来这一大家子的担子,可都在你身上了。”宝钗忙点头答应。王夫人又说:“还有件事,你二嫂子昨天带了柳家媳妇的丫头来,说要补到你们屋里。”宝钗道:“今天平儿才领过来,说是太太和二奶奶的主意。”王夫人道:“是啊,你二嫂子跟我提了,我想着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没驳她。只是这丫头,我瞧着眉眼间透着股机灵劲儿,不太安分。之前宝玉房里的丫头一个个跟小狐狸似的,我撵出去好几个,你那时候也知道,不然你怎么会搬回家呢。现在有你在,自然和以前不一样了。我就跟你说一声,你多留个心眼儿就行。你们屋里也就袭人那孩子还靠得住。”宝钗应了,又说了几句,就告辞离开了。饭后,宝钗到探春那儿,说了好些安慰的贴心话,这里就不细说了。 第二天,探春要出发了,又来和宝玉告别。宝玉心里那叫一个舍不得,难分难舍。探春就跟他讲了些大道理,什么家族规矩啦,为人处世啦,说得宝玉开始低着头不吭声,后来慢慢转悲为喜,好像有点想通了。于是探春放心地辞别众人,上了轿就出发了,一路舟车劳顿,渐行渐远。 想当初众姐妹都住在大观园里,后来贾妃去世,园子也没人打理修缮了。等到宝玉娶亲,林黛玉一死,史湘云回了家,宝琴在自己家待着,园子里的人越来越少,天气又冷,李纨姐妹、探春、惜春等都搬回原来的住处了。不过每逢良辰佳节,大家还是会约着在园子里玩耍。如今探春这一走,宝玉病好后也不出屋门,园子里更没个热闹的人了。所以园子变得冷冷清清,只有几家看园子的还在那儿住着。那天尤氏来送探春启程,因为天色晚了,省得套车麻烦,就从前年在园子里开通宁府的那个便门走回去了。一路上看着园子衰败凄凉的景象,亭台楼阁还在,可围墙边上都种上了菜,跟普通菜园子似的,尤氏心里空落落的,像丢了什么东西。回到家后,就感觉身上发热,强撑了一两天,最后还是病倒在床上。白天发烧还能忍,到了夜里,那体温高得吓人,嘴里还不停地说胡话。贾珍赶紧请了大夫来看。大夫说这是感冒引起的,现在邪气入了足阳明胃经,所以才胡言乱语,好像看到了什么东西,只要能把体内的脏东西排出去,病就能好。尤氏吃了两剂药,一点都不见好,反而发起狂来。 贾珍急得团团转,叫来贾蓉,让他出去打听打听,看看有没有更好的医生,再请几位来瞧瞧。贾蓉回话说:“前儿请的这位太医已经是很有名的了。我看我母亲这病,恐怕不是吃药能治好的。”贾珍一听就火了:“胡说八道,不吃药难道就这么干等着?”贾蓉忙解释:“不是说不治。是因为前天母亲从西府回来,是从园子里走回家的,一到家就发烧,会不会是撞到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了?外面有个叫毛半仙的,是南方人,算卦可灵了,不如请他来算算卦。要是卦象有办法,咱们就照着做,要是不行,再请别的好大夫。”贾珍觉得有道理,立刻叫人把毛半仙请来。毛半仙坐在书房里,喝了口茶,问道:“府上叫我来,是算什么事呢?”贾蓉说:“家母生病了,想请您算一卦。”毛半仙说:“既然这样,先取净水洗手,摆好香案。我来起一卦看看。”一会儿,下人都准备好了。毛半仙从怀里掏出卦筒,走到香案前,恭恭敬敬地作了个揖,手里摇着卦筒,嘴里念叨着:“伏以太极两仪,絪缊交感。图书出而变化无穷,神圣作而诚求必应。兹有信官贾某,为因母病,虔请伏羲,文王、周公、孔子四大圣人,鉴临在上,诚感则灵,有凶报凶,有吉报吉。先请内像三爻。”说着,把筒里的钱倒在盘里,说“有灵的头一爻就是交。”拿起来又摇了摇,倒出来说是单。第三爻又是交。捡起钱来,嘴里说道:“内爻已示,更请外像三爻,完成一卦。”起出来是单拆单。毛半仙收起卦筒和铜钱,坐下来说:“请坐,请坐。让我好好看看。这个卦是‘未济’之卦。世爻是第三爻,午火兄弟劫财,晦气肯定是有的。现在您为母亲问病,用神是初爻,这父母爻动出官鬼来。五爻上又有一层官鬼,我看令堂太夫人的病可不轻。不过还好,子亥之水休囚,寅木动而生火。世爻上动出一个子孙来,倒是能克鬼。而且日月生身,再隔两日子水官鬼落空,交到戌日就好了。但是父母爻上变鬼,恐怕令尊大人也会有点麻烦。还有就是本身世爻比劫过重,到了水旺土衰的日子也不太妙。”说完,翘着胡子坐在那儿。贾蓉一开始听他神神叨叨的,忍不住想笑,后来听他讲卦理讲得头头是道,还说父亲可能也会不好,就有点担心地说:“卦是算得很高明,可我还是不知道我母亲到底得的什么病?”毛半仙说:“从这卦上看,世爻午火变水相克,肯定是寒火凝结。要想断得更清楚,用揲蓍法我也不太明白,除非用大六壬才能算准。”贾蓉问:“先生您大六壬也很厉害吗?”毛半仙说:“略知一二。”贾蓉就想请他算,报了个时辰。毛半仙就画了个盘子,把神将排好。“算出来是戌上白虎,这课叫‘魄化课’。一般来说,白虎是凶将,要是乘旺像气受制,就不会为害。现在它乘着死神死煞及时令囚死,那就是饿虎,肯定会伤人。就像魄神受惊消散,所以叫‘魄化’。这课象说人身丧鬼,忧患相仍,病多丧死,讼有忧惊。按象来看,是傍晚得病的。还有,凡占此课,必定旧宅有伏虎作怪,或者有什么声响。现在您为大人算,正合着虎在阳忧男,在阴忧女。这课可是十分凶险啊。”贾蓉没听完,脸色都吓白了,说:“先生说得是。可这和之前的卦不太一样,到底有没有妨碍呢?”毛半仙说:“你别慌,我再仔细看看。”低着头嘟囔了一会儿,突然说:“好了,有救星了!算出巳上有贵神救解,叫‘魄化魂归’。先忧后喜,没事的。只要小心点就行。” 贾蓉给了卦金,把毛半仙送出去,回来跟贾珍说:“母亲的病是在旧宅傍晚得的,好像是撞到了什么伏尸白虎。”贾珍说:“你说你母亲前天从园子里走回来就病了,说不定就是在那儿撞到的。你还记得你二婶娘去园子里,回来就病了。她虽说没看到什么,可后来那些丫头老婆们都说看到山子上有个毛烘烘的东西,眼睛跟灯笼似的大,还会说话,把你二奶奶吓得跑回来,病了一场。”贾蓉说:“怎么不记得。我还听宝叔家的茗烟说,晴雯成了园里芙蓉花的神了,林姑娘死的时候半空里有音乐,说不定她也管着什么花儿呢。园子里这么多妖怪,可不得了!以前人多阳气重,来来往往没事。现在园子冷清了,母亲从那儿走,说不定踩了什么花,或者撞到哪个妖怪了。那卦还算挺准的。”贾珍问:“到底有没有妨碍呢?”贾蓉说:“他说戌日就会好。只希望能早点好,要么就晚两天也好。”贾珍奇怪地问:“这又是什么意思?”贾蓉说:“那先生要是算得这么准,我怕父亲也会出点事。” 正说着,屋里有人喊:“奶奶要坐起来去园子里,丫头们都拦不住。”贾珍等人进去安慰。就听到尤氏嘴里乱说:“穿红的来叫我,穿绿的来赶我。”旁边的人又害怕又觉得好笑。贾珍就叫人买些纸钱送到园子里烧化,还真别说,那天夜里尤氏出了汗,就安静些了。到了戌日,病也渐渐好了。这么一来,大家都传开了,说大观园里有妖怪。吓得那些看园子的人也不敢种花修树、浇水施肥了。刚开始晚上不敢在园子里走,后来白天都得结伴拿着家伙才敢进去。过了些时候,贾珍真的生病了。他也不请大夫,要么到园子里烧纸许愿,要么就拜星斗祈福。贾珍刚病好,贾蓉他们又相继生病。就这么折腾了好几个月,两府上下都人心惶惶。从此只要有点风吹草动,就以为是妖怪作祟。园子里也没什么收成了,各房的月例还得重新增加,荣府的日子更紧巴了。那些看园子的人没了盼头,都想离开,还经常造谣生事,把花妖树怪说得有鼻子有眼的,一个个都想搬出园子,把园门都封了,再也没人敢进去。结果那些高楼大厦、漂亮楼阁,都成了飞禽走兽的栖息地。 再说晴雯的表兄吴贵住在园门口,他媳妇自从晴雯死后,听说晴雯成了花神,每天晚上都不敢出门。这一天吴贵出去买东西,回来晚了。他媳妇本来就有点感冒,白天吃错了药,晚上吴贵到家时,发现她已经死在炕上了。外面的人觉得这媳妇死得蹊跷,就都说肯定是妖怪翻墙过来吸了她的精魄才死的。老太太知道后急得不行,专门派了好多人把宝玉的住房围起来,巡逻打更。那些小丫头们还添油加醋,说有的看到红脸的,有的看到漂亮女人,吵吵嚷嚷个不停。吓得宝玉天天担惊受怕。亏得宝钗厉害,听到丫头们乱说,就吓唬着要打她们,这才让那些谣言少了点。可各房的人还是疑神疑鬼,不安生,又加了人值夜,开销也更大了。 只有贾赦不太相信,说:“好好的园子,哪有什么鬼怪!”挑了个风和日丽的日子,带了好几个家人,手里拿着家伙,到园子里查看。众人劝他别去,他不听。进了园子,确实感觉阴森森的。贾赦还硬着头皮往前走,跟在后面的人都畏畏缩缩的。其中有个年轻的家人,心里本来就害怕,突然听到“呼”的一声,回头一看,只见一个五彩斑斓的东西跳过去,吓得“哎哟”一声,腿一软,就瘫倒在地上了。贾赦回头问怎么回事,那小子气喘吁吁地说:“我亲眼看到一个黄脸红须绿衣青裳的妖怪走到树林子后面山窟窿里去了。”贾赦听了,心里也有点发毛,问:“你们都看见了吗?”有几个会拍马屁的家伙忙说:“怎么没瞧见,因为老爷在前面,不敢惊动罢了。我们可不怕。”贾赦听了害怕,也不敢再往前走,急忙往回走,还吩咐小子们:“别跟别人说,就说看遍了,什么都没有。”其实心里已经相信有妖怪了,打算到真人府里请道士来驱邪。谁知道那些家人没事还想找点事,看到贾赦害怕了,不但不瞒着,还添油加醋地到处说,说得大家都惊掉了下巴。 贾赦没办法,只好请道士到园子里做法事驱邪捉妖。选了个吉日,先在省亲正殿上摆好坛场,供上三清圣像,旁边设着二十八宿和马、赵、温、周四大将,下面排着三十六天将的图像。香花灯烛摆了满满一堂,钟鼓法器放在两边,插着五方旗号。道纪司安排了四十九位道士的执事,先净坛一天。三位法官行香取水后,就擂起法鼓,法师们都戴上七星冠,穿上九宫八卦的法衣,蹬着登云履,拿着牙笏,开始拜表请圣。又念了一天消灾驱邪接福的《洞元经》,然后出榜召将。榜上大大地写着“太乙混元上清三境灵宝符录演教大法师行文敕令本境诸神到坛听用。” 那天两府上下的爷们都仗着法师能擒妖,都跑到园子里来看热闹,都说:“这法事可真够大的!又是呼神又是遣将的,就算有再多妖怪也得吓跑了。”大家都挤到坛前。只见小道士们举起旗幡,按五方站好,等着法师发号施令。三位法师,一位提着宝剑拿着法水,一位捧着七星皂旗,一位举着桃木打妖鞭,站在坛前。只听法器一停,上头令牌响了三下,法师嘴里念念有词,那五方旗就四处散开。法师下坛,让本家的人领着到各处楼阁殿亭房廊屋舍山崖水畔洒法水,用剑比划了一番,回来后连着击打令牌,把七星旗祭起,众道士把旗幡聚拢,接过打怪鞭朝空中打了三下。本家众人都以为抓住妖怪了,争着要看,可到跟前一看,什么动静都没有。只见法师叫众道士拿瓶罐把妖收了,贴上封条。法师用朱笔写符收禁,让人带回本观塔下镇住,然后撤坛谢将。 贾赦恭恭敬敬地叩谢了法师。贾蓉等小兄弟们在背后笑得直不起腰,说:“搞这么大场面,我还以为能看看妖怪到底是什么东西,谁知道就这么收场了,到底妖怪抓住了没有啊?”贾珍听到了,骂道:“糊涂东西,妖怪本来就是聚在一起就有形状,散开就成了气,现在这么多神将在这儿,它还敢现形吗!能把这妖气收了,让它不再作祟,这就是法力。”众人半信半疑,打算等以后看看有没有动静再说。那些下人们只知道妖怪被抓住了,心里不害怕了,也不再大惊小怪。后来果然没人再提妖怪的事了。贾珍等人病也好了,都说法师厉害。只有一个小子笑着说:“之前那些动静我不太清楚,就是跟着大老爷进园那天,明明是只大野鸡飞过去了,拴儿吓得看花眼了,说得跟真的似的。我们都帮他圆谎,大老爷还当真了。不过倒看了一场热闹的法事。”众人虽然听到了,可谁也不愿意相信,这事也就这么过去了。 有一天,贾赦没事,想叫几个家下人搬到园子里看守房屋,怕晚上有坏人藏在里面。刚要吩咐下去,贾琏进来了,给贾赦请安后说:“今天我去大舅家,听到一个小道消息,说二叔被节度使参了,好像是因为失察属员,多征了粮米,被皇上降旨革职了。”贾赦吃了一惊,说:“恐怕是谣言吧。前儿你二叔来信说,探春在某天到了任所,还选了个好日子把你妹子送到海疆了,路上顺顺利利的,叫家里人别担心。还说和节度成了亲戚,人家还摆酒庆贺呢,哪有刚成亲戚就参人的。先别声张,快去吏部打听清楚了回来告诉我。” 贾琏立刻出去,不到半天就回来了,说:“我刚到吏部打听了,二叔确实被参了。题本上去后,多亏皇上开恩,没有交到刑部,直接下了旨意,说失察属员,重征粮米,苛虐百姓,本来应该革职,看在他刚上任,不太懂官场规矩,被属员蒙骗了,就降三级,加恩让他还在工部员外上行走,并且让他马上回京。这消息肯定是真的。我在吏部的时候,来了个江西引见知县,说起二叔,还挺感激的,说他是个好上司,就是用人不当,那些家人在外面仗势欺人,招摇撞骗,把二叔的好名声都弄坏了。节度大人早就知道了,也说二叔是个好人。不知道为什么这次又被参了。可能是闹得太不像话了,怕以后出大祸,所以借着失察这件事参他,也许是避重就轻的意思。”贾赦还没听完,就对贾琏说:“先去告诉你婶子,别告诉老太太。”贾琏就去回王夫人了。不知道王夫人会说什么,且听下回分解。 第175章 雨村空遇旧 第175章 雨村空遇旧 话说贾琏到了王夫人那里,把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第二天,他到部里把事情都打点妥当,回来后又到王夫人这边,将在吏部打点的情况告知。王夫人便问:“打听准确了吗?要是真这样,老爷也能安心,全家也能放心。那外任的官可不好做!要不是这次被参回来,说不定那些混账东西会把老爷的性命都给坑了呢!”贾琏说:“太太您有所不知啊。”王夫人道:“自从你二叔去做外任,没见拿回来一个钱,反倒把家里的钱掏出去不少。您瞧瞧那些跟着老爷去的人,他们男人在外面没多久,那些小老婆子们就穿金戴银地打扮起来了,这不是在外面瞒着老爷捞钱吗?你叔叔也不管,要是出了事,不但自己的官做不成,恐怕连祖上的官荫都得被抹掉。”贾琏道:“婶子说得太对了。我刚听说二叔被参的时候,吓得不轻,直到打听清楚了才放心。其实我也希望老爷能做个京官,舒舒服服地过几年,这样才能保住一辈子的名声。就是老太太知道了,也能放心,只要太太您跟老太太说的时候委婉点。”王夫人道:“我知道。你还是再去打听打听吧。” 贾琏答应着,刚要走,就见薛姨妈家的老婆子慌慌张张地跑进来。到了王夫人里间屋子,连请安都顾不上,就说:“我们太太叫我来告诉这里的姨太太,说我们家出大事了。”王夫人一听,赶忙问:“出什么事了?”那婆子一个劲儿地喊:“了不得,了不得!”王夫人不耐烦地哼道:“糊涂东西!有要紧事你倒是说呀!”婆子这才说道:“我们家二爷不在家,连个男人都没有。这事儿出来可怎么办!求太太打发几位爷们去料理料理。”王夫人听得一头雾水,着急地问:“到底要爷们去干什么事?”婆子道:“我们大奶奶死了。”王夫人一听,啐了一口说:“这种女人,死了就死了呗,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婆子忙说:“不是好好死的,是闹出事死的。快求太太打发人去办办。”说完就要走。王夫人又好气又好笑,说:“这婆子真混账。琏哥儿,你不如过去瞧瞧,别理这糊涂东西。”那婆子没听见打发人去,只听见说别理她,就赌气跑回去了。 这边薛姨妈正在着急,等那婆子等得心急火燎。好不容易见她回来了,便急忙问:“姨太太打发谁来了?”婆子叹着气说:“人啊,就怕遇到急事,这时候什么亲戚都靠不住。姨太太不但不肯帮忙,还骂我糊涂。”薛姨妈又气又急地说:“姨太太不管,你姑奶奶怎么说?”婆子道:“姨太太都不管,我们家的姑奶奶肯定更不管了。我都没去告诉。”薛姨妈啐道:“姨太太是外人,姑娘是我亲生的,怎么会不管!”婆子这才恍然大悟,说:“是啊,这么着我还得去。” 正说着,贾琏来了,给薛姨妈请了安,说了些安慰的话,然后说:“我婶子知道弟妇死了,问那老婆子,她也说不清楚,着急得很,打发我来问个明白,还叫我在这里料理。姨太太您有什么想法,尽管说,我去办就是了。”薛姨妈本来正哭得伤心,听到贾琏的话,便擦了擦眼泪笑着说:“倒要二爷费心了。我说姨太太是对我们最好的,都是这老货说不清,差点误了事。二爷快坐下,我慢慢跟您说。”接着说道:“不是别的事,是媳妇死得不正常。”贾琏问:“是不是因为兄弟犯事,她怨命才死的?”薛姨妈道:“要是那样倒好了。前几个月,她天天蓬头垢面地疯闹。后来听说你兄弟判了死罪,她虽然哭了一场,可之后却突然开始涂脂抹粉。我要是说她,她就大吵大闹,我干脆就不理她。有一天,她不知怎么的要香菱去陪她,我说:‘你放着宝蟾,要香菱干什么,况且你又不喜欢香菱,何必自找气受。’她却不依不饶。我没办法,就叫香菱到她屋里去了。可怜香菱不敢违背我的话,带着病就去了。谁知道她对香菱还挺好,这倒让我挺意外。你大妹妹知道了,说:‘只怕不是好心吧。’我也没当回事。前几天香菱病着,她还亲手给香菱做汤喝。可谁能想到,香菱没这福分,汤刚端到跟前,她自己烫了手,连碗都砸了。我本以为她肯定会迁怒于香菱,没想到她没生气,自己拿笤帚扫了地,又用水泼干净,还是和香菱好好的。昨晚,她又叫宝蟾做了两碗汤,说要和香菱一起喝。过了一会儿,就听到她屋里两只脚乱蹬的声音,宝蟾急得大喊大叫,接着香菱也喊着扶着墙出来叫人。我赶忙过去看,只见媳妇鼻子眼睛里都流出血来,在地下打滚,两手在胸口乱抓,两脚乱蹬,可把我吓死了。问她怎么回事,她也说不出话来,只是一个劲儿地叫嚷,闹了一会儿就死了。我看那情形像是服了毒。宝蟾就哭着来揪香菱,说香菱把她奶奶药死了。我看香菱不像会干这种事的人,再说她病得起都起不来,怎么能下毒呢。可宝蟾一口咬定是香菱。我的二爷,您说这可怎么办!我只好狠下心来叫老婆子们把香菱捆了,交给宝蟾,还把房门反锁了。我和你二妹妹守了一夜,等府里门开了才去报信。二爷您是个明白人,这事儿该怎么处理才好?”贾琏道:“夏家知道了吗?”薛姨妈道:“总得把事情弄清楚了才能去报啊。”贾琏说:“依我看,这事儿恐怕得报官才能解决。我们自然会怀疑宝蟾,可别人要是问宝蟾为什么要药死她奶奶,我们也不好回答。要是说是香菱干的,倒还勉强能说得通。”正说着,荣府的女人们进来说:“我们二奶奶来了。”贾琏虽是大伯子,但从小就认识宝钗,也不用回避。宝钗进来,见过母亲,又和贾琏打了招呼,就到里间和宝琴坐下。薛姨妈又把事情跟宝钗说了一遍。宝钗说:“要是把香菱捆了,不就等于我们也认定是香菱药死的了吗?妈妈说这汤是宝蟾做的,那就应该把宝蟾捆起来审问呀。一边得派人去通知夏家,一边赶紧报官才是。”薛姨妈觉得有理,就问贾琏。贾琏道:“二妹子说得很对。报官的事得我去,我在刑部里有熟人,到时候相验问口供的时候也好有个照应。只是要捆宝蟾放香菱恐怕有点难办。”薛姨妈说:“我也不是想捆香菱,我是怕香菱病中受委屈着急,一时想不开寻了短见,那就又多了一条人命,所以才把她捆了交给宝蟾,也是无奈之举。”贾琏道:“话虽如此,可我们这样做倒像是帮了宝蟾。要放就都放,要捆就都捆,他们三个人是在一处的。现在只要派人安慰香菱就行了。”薛姨妈便叫人开门进去,宝钗就派了带来的几个女人帮着捆宝蟾。只见香菱哭得死去活来,宝蟾却得意洋洋。等荣府的人要捆她的时候,她就大喊大叫起来。不过在众人的吆喝下,还是被捆住了。门就开着,好让人看着。这边报夏家的人已经去了。 那夏家以前不住在京城,因为这几年家境衰败,又惦记着女儿,就搬到京城来了。金桂的父亲已经去世,只有母亲,还过继了一个不成器的儿子,把家业都败光了,所以经常到薛家。金桂本就是个水性杨花的人,哪里守得住空房,何况又天天惦记着薛蝌,都有点饥不择食了。可她那些兄弟都是蠢货,虽然也有点察觉,却还没成事。所以金桂经常回娘家,还补贴他们些钱。这时候正盼着金桂回家,看到薛家的人来,还以为又带什么东西来了。没想到听到的却是姑娘服毒死了,金桂的母亲顿时气得大喊大叫。金桂的母亲听到这个消息,也跟着哭喊起来:“好好的一个闺女在你们家,怎么就服毒了呢!”哭着喊着,带着儿子,也顾不上雇车,就往薛家跑。 他们一进门也不打招呼,就扯着嗓子哭闹着要讨人命。那时贾琏到刑部托人去了,家里只有薛姨妈、宝钗、宝琴,她们哪里见过这种阵仗,都吓得不敢吭声。想要跟他们讲道理,他们也不听,只说:“我女儿在你们家得到什么好处了,整天被两口子打骂。闹了这么久,还不让他们两口子在一起,你们商量着把女婿弄进监狱,让他们永远见不着面。你们娘儿们仗着有好亲戚就享福,还嫌我女儿碍事,叫人把她药死了,还说是服毒!她为什么要服毒!”说着,就直奔薛姨妈而去。薛姨妈只好往后退,说:“亲家太太先看看你女儿,问问宝蟾,再说这些难听的话也不迟。”宝钗和宝琴因为外面有夏家的儿子,不好出来阻拦,只能在屋里干着急。恰好王夫人打发周瑞家的来照看,周瑞家的一进门,就看到一个老婆子指着薛姨妈的脸骂。周瑞家的知道肯定是金桂的母亲,就走上前说:“这位是亲家太太吗?大奶奶是自己服毒死的,和我们姨太太有什么关系,您也不能这么糟蹋人呀。”金桂的母亲问:“你是谁?”薛姨妈看到有人来了,胆子稍微大了点,说:“这是我亲戚贾府里的。”金桂的母亲便说道:“谁不知道你们有后台,才敢把姑爷弄进监狱。难道我女儿就这么白死了不成!”说着,就去拉薛姨妈说:“你到底把我女儿怎么害死的?让我看看!”周瑞家的一边劝说:“您只管看,别动手动脚的。”一边伸手推了一下。夏家的儿子看到了,跑进来不依不饶地说:“你仗着贾府的势力来打我母亲!”说着,就拿起椅子砸过去,不过没砸着。屋里跟着宝钗的人听到外面闹起来,赶紧出来看,怕周瑞家的吃亏,就一起上去又劝又呵斥。夏家的母子干脆撒起泼来,说:“知道你们荣府厉害。我们家姑娘已经死了,我们也不想活了!”说着,又朝薛姨妈扑过去。人虽然多,可哪里拦得住,俗话说“一人拼命,万夫莫当”。 正闹得不可开交的时候,贾琏带着七八个家人进来了。看到这种情况,就叫人先把夏家的儿子拉出去,然后说:“你们别闹了,有话好好说。赶紧把家里收拾收拾,刑部的老爷们马上要来验尸了。”金桂的母亲正在撒泼,看到来了一位老爷,还有几个人在前面吆喝,那些人都恭恭敬敬地站着。金桂的母亲不知道贾琏是贾府什么人,又看到自己儿子被人揪住,还听说刑部来验尸,她本来想先把女儿的尸体闹个稀烂再去喊官,没想到这里已经先报官了,气势就弱了些。薛姨妈已经吓得六神无主了。还是周瑞家的回话说:“他们来了,也不先看看姑娘,就来欺负姨太太。我们好心劝他们,谁知道闯进一个野男人,在奶奶们中间又打又骂,这还有没有王法了!”贾琏道:“现在先不和他们讲道理,等会儿审问的时候就说:男人有男人该待的地方,这里都是姑娘奶奶们,况且有他母亲在,还怕看不到姑娘吗?他跑进来不是要打人抢东西吗!”家人们连哄带吓,总算是把他们压住了。周瑞家的仗着人多,就说:“夏太太,您不懂事。既然来了,就该先把事情弄清楚。你们姑娘是自己服毒死的,要不就是宝蟾药死了主子,您怎么不先问明白,也不看尸首,就想讹人呢?我们难道会让一个媳妇白白死掉吗?现在宝蟾捆着呢,因为你们姑娘有点病,所以叫香菱陪着,也在一个屋里住,所以两个人都看守在那里,就等你们来看刑部验尸,问出个结果来。” 金桂的母亲此时孤掌难鸣,只好跟着周瑞家的到她女儿屋里。只见金桂满脸黑血,直挺挺地躺在炕上,就又哭了起来。宝蟾看到是自己家的人来了,就哭喊着说:“我们姑娘好心对待香菱,叫她一起住,她却趁机药死了我们姑娘!”这时薛家上下人等都在,就齐声喊道:“胡说,昨天奶奶喝了汤才死的,这汤可是你做的!”宝蟾道:“汤是我做的,端来后我有事出去了,不知道香菱起来放了什么东西在里面把奶奶药死的。”金桂的母亲还没听完,就冲向香菱。众人赶紧拦住。薛姨妈说:“看样子是砒霜毒死的,家里肯定没有这东西。不管是香菱还是宝蟾,肯定有人替她们买的,等刑部来查,肯定能查出来,谁也赖不掉。现在先把媳妇放平,好让官来验尸。”众婆子就上来抬放尸体。宝钗说:“男人都进来了,你们把女人用的东西检查检查。”只见炕褥底下有一个揉成团的纸包。金桂的母亲看见了就捡起来,打开一看,什么都没有,就扔到一边。宝蟾看到了说:“这不就是证据吗。这个纸包我认识,前几天闹耗子,奶奶回娘家跟舅爷要的,拿回来放在首饰匣子里,肯定是香菱看见了拿来药死奶奶的。要是不信,你们看看首饰匣里还有没有。” 金桂的母亲就按照宝蟾说的去拿首饰匣,里面只有几支银簪子。薛姨妈说:“怎么好多首饰都不见了?”宝钗叫人打开箱柜,都是空的,就说:“嫂子这些东西被谁拿走了,这可得问问宝蟾。”金桂的母亲心里有点虚,看到薛姨妈质问宝蟾,就说:“姑娘的东西她怎么会知道。”周瑞家的道:“亲家太太可别这么说。我知道宝姑娘天天跟着大奶奶,怎么会不知道!”宝蟾被问得紧,又不好随便推脱,只好说:“奶奶自己经常带回家去,我能管得着吗?”众人就说:“好个亲家太太!哄着拿姑娘的东西,哄完了让她寻死来讹我们。行啊,等会儿验尸就这么说。”宝钗叫人:“到外面告诉琏二爷,别放了夏家的人。” 金桂的母亲这下慌了手脚,就骂宝蟾道:“小蹄子别乱说话了!姑娘什么时候拿东西到我家去了。”宝蟾道:“现在东西是小事,给姑娘偿命才是大事。”宝琴说:“有了东西就知道谁该偿命了。快请琏二哥哥问清楚夏家儿子买砒霜的事,好回刑部的话。”金桂的母亲着急地说:“这宝蟾肯定是撞见鬼了,乱说一通。我们姑娘什么时候买过砒霜。要是这么说,肯定是宝蟾药死的。”宝蟾急得大叫:“别人冤枉我就算了,怎么你们也赖我!你们不是经常跟姑娘说,叫她别受委屈,闹得他们家破人亡,然后把东西一卷就走,再找个好姑爷。这话有没有说过?”金桂的母亲还没来得及回答,周瑞家的就接口说:“这可是你们家的人说的,还赖什么。”金桂的母亲恨得咬牙切齿,骂宝蟾说:“我对你不错啊,你为什么要陷害我!等会儿见了官,我就说是你药死姑娘的。”宝蟾气得瞪着眼说:“请太太放了香菱吧,别冤枉好人。我见官自有我的说法。” 宝钗听出了点门道,就叫人放开宝蟾,说:“你本来是个爽快人,何必白白被冤枉在里面。你有话干脆都说出来,大家弄清楚了,事情不就完了吗。”宝蟾也怕见官受苦,就说:“我们奶奶天天抱怨说:‘我这么好的人,为什么碰到这么个瞎眼的娘,不给我配二爷,偏给了这么个混账糊涂虫。要是能和二爷过一天,死了也愿意。’说到这里,就恨香菱。我开始没在意,后来看到她和香菱好了,我还以为是香菱教她什么了,没想到昨天的汤没安好心。”金桂的母亲接着说:“你越说越离谱了,要是想药香菱,为什么自己喝了呢?”宝钗便问香菱:“香菱,你昨天喝汤了吗?”香菱说:“前几天我病得起不来,奶奶叫我喝汤,我不敢说不喝,刚要挣扎着起来,那碗汤就洒了,还让奶奶收拾了半天,我心里很过意不去。昨天又听到叫我喝汤,我实在喝不下去,正没办法要喝的时候,突然头晕起来。正好宝蟾姐姐端了汤进来。我刚松了口气,就合上眼休息,奶奶却拿着汤到我床边,让我尝尝,我只好勉强喝了。”宝蟾不等香菱说完,急忙说道:“对了,我说实话吧。昨天奶奶叫我做两碗汤,说要和香菱一起喝。我心里气不过,觉得香菱哪配我给她做汤喝。于是我故意在一碗里多抓了一把盐,还做了个暗记,本想给香菱喝。可端进来后,奶奶却叫我出去雇车,说要回家。我出去交代完回来,发现盐多的那碗汤在奶奶跟前,我怕奶奶喝着咸骂我,正着急呢,奶奶往后头走了一下,我趁没人注意就把香菱那碗汤换了过来。谁知道这是命中注定,奶奶回来就端起汤到香菱床边喝,还说:‘你也尝尝。’香菱也没觉出咸。结果两人都喝完了。我还在心里笑香菱没口福,哪晓得这奶奶要药香菱,肯定是趁我不在把砒霜撒到碗里了,也不知道我换了碗,这可真是天理昭彰,自己害了自己。”众人前后一琢磨,觉得一丝不差,就把香菱也放了,扶着她仍旧睡在床上。 不说香菱被放了,且说金桂母亲心里知道事情败露,可还想狡辩抵赖。薛姨妈等人你一言我一语,反过来要她儿子为金桂偿命。正吵得热闹,贾琏在外面喊道:“别多说了,快收拾好,刑部老爷马上就到。”此时只有夏家母子着忙,心里明白自己肯定要吃亏,无奈之下只好求薛姨妈说:“千错万错,都是我那死去的女儿不争气,这也是她自作自受。要是刑部来验尸,到底对府上名声不好。求亲家太太把这事平息了吧。”宝钗说:“那可不行,已经报官了,怎么能平息呢。”周瑞家的等人在旁边好说歹说:“要想息事宁人,除非夏亲家太太自己出去拦住刑部验尸,我们就不再追究了。”贾琏在外面也把夏家儿子吓唬住了,他只好答应到刑部具结拦验。众人这才同意。薛姨妈命人买棺成殓,此事暂告一段落。 且说贾雨村升了京兆府尹兼管税务,有一天出京城去查勘开垦的土地,路过知机县,到了急流津。因为要等手下人夫,就暂时停轿休息。只见村子旁边有一座小庙,墙壁坍塌,露出几株古松,看着很是苍劲。雨村下轿,信步走进庙里,只见庙内神像身上的金漆脱落,殿宇歪斜,旁边有一块断碑,字迹模糊,根本看不清写的什么。他想走到后殿看看,却见一棵翠柏树下有一间茅草屋,屋里有个道士闭眼打坐。雨村走近一看,觉得这道士面容很是熟悉,好像在哪里见过,可一时又想不起来。随从们见道士不理会他们,就想呵斥。雨村制止了他们,慢慢走上前轻声叫道:“老道。”那道士微微睁开双眼,笑着说:“贵官有何事?”雨村便说:“本府出京查勘事务,路过此地,见老道您静修自在,想来道行高深,想冒昧请教一些问题。”那道人说:“来有来处,去有去处。”雨村一听,就知道这道士不是一般人,于是恭敬地作揖问道:“老道您从哪里修行而来,为何在此结庐居住?这庙叫什么名字?庙中共有几人?若是真心修行,为何不在名山;若是想结缘度人,为何不在繁华之地?”那道人道:“一个葫芦就能安身,何必非在名山建舍。庙名早已隐没,断碑尚存。形影相伴,无需修缮募捐。哪像那‘玉在匮中求善价,钗于奁内待时飞’之辈。” 雨村本是个聪明人,一开始听到“葫芦”两字,又听到“玉钗”这一对,忽然想起甄士隐的事来。他又仔细端详那道士一番,见他容貌和以前一样,就叫随从退下,问道:“您莫非是甄老先生?”那道人从容地笑着说:“什么真,什么假!要知道真就是假,假就是真。”雨村听他说出“贾”字,更加确定了,于是重新行礼道:“学生自从承蒙您慷慨相助到京城,托您的福科举高中,在贵乡任职,才知道老先生超凡脱俗,已飘入仙境。学生虽然思念心切,可自认为只是个尘世俗吏,没机会再见到您。今天有幸在此相遇,求老仙翁指点我这愚笨之人。如果您不嫌弃,我在京城的住处离这不远,学生愿意供奉您,以便能朝夕聆听教诲。”那道人也站起来回礼道:“我在蒲团之上,不知天地间还有其他事物。刚才您说的话,贫道一概不明白。”说完,又坐下了。雨村心里又犯疑了:“我想他若不是甄士隐,为何容貌和言语如此相似?离别已经十九年了,面色还和以前一样,肯定是修炼有成,不肯说出自己的身份。但我既然遇到恩人,又不能当面错过。看来不能用富贵打动他,更不必提妻女之情了。”想罢又说:“仙师既然不肯说出前因,弟子于心何忍!”正要下拜行礼,只见随从进来禀报说天色将晚,快请渡河。雨村正不知如何是好,那道人道:“请尊官赶快渡河,以后还有见面的机会,晚了就会风浪突起。如果您真的不嫌弃,贫道他日还会在渡头等候您的教诲。”说完,又闭上眼睛打坐。雨村无奈,只好辞别道人出庙。正要渡河,却见一人飞奔而来。不知来者何人,且听下回分解。 第176章 公子触前情 第176章 公子触前情 话说贾雨村刚要渡河,就见有人飞奔而来。那人跑到跟前,大声说道:“老爷,刚进去的那庙着火啦!”雨村回头一看,只见大火冲天,浓烟滚滚,遮天蔽日。雨村心里直犯嘀咕:“这可怪了,我才出来没多远,这火咋就烧起来了?难道甄士隐在里面遭了难?”他想回去看看,又怕耽误了过河;要是不回去,心里又老是不踏实。犹豫了一下,他问道:“你刚才看见那老道士出来了没有?”那人回答道:“小的本来跟着老爷出来,可肚子突然疼起来,就去旁边走了走。一回头就看见火光,原来是那庙着火了,所以赶紧跑来告诉老爷。没看见有人出来。”雨村心里虽然满是疑惑,可他毕竟是个把名利看得极重的人,哪肯为了这事儿耽误行程回去查看,就对那人说:“你在这儿等着,等火灭了进去瞧瞧那老道还在不在,然后立刻回来向我禀报。”那人只好答应在这儿守着。 雨村过河后,继续去查看事务。又走了几处地方,遇到公馆就进去歇脚。第二天又走了一段路,进了京城。众衙役赶忙上前迎接,前呼后拥地簇拥着他往前走。雨村坐在轿子里,忽然听到轿前开路的人在吵吵嚷嚷。雨村就问是咋回事。开路的衙役拉过来一个人,让那人跪在轿前禀报道:“这人喝醉了酒,不知道躲避,还硬往这边冲。小的吆喝他,他仗着酒劲耍赖,躺在街中间,还说小的打了他。”雨村一听,说道:“我是管理这地方的官。你们都是我的子民,知道本府要经过,喝了酒还不躲开,居然还敢撒泼!”那人却满不在乎地说:“我喝酒花的是自己的钱,醉了躺的是皇上的地,就算是大人老爷也管不着。”雨村一听就火了,怒道:“这人目无法纪,问他叫什么名字。”那人回答道:“我叫醉金刚倪二。”雨村听了更生气了,叫人:“给我打这金刚,看看他到底是不是真金刚!”手下的衙役立刻把倪二按倒,狠狠地抽了几鞭子。倪二疼得受不了,酒也醒了,赶紧求饶。雨村在轿子里冷笑一声,说:“哼,原来是这么个金刚啊。先不打你了,把人带到衙门里,慢慢审问。”众衙役齐声答应,拴住倪二,拉着就走。倪二苦苦哀求,可一点用都没有。 雨村进府复旨回衙后,根本没把这事儿放在心上。街上那些看热闹的人三三两两在议论:“倪二仗着自己有点力气,喝醉了酒就讹人,今天碰到贾大人手里,肯定没好果子吃。”这话很快就传到了倪二的妻女耳朵里。那天晚上,倪二一直没回家,他女儿就到各个赌场去找。赌场里的人都这么说,他女儿急得直哭。众人就劝她:“你别着急。那贾大人是荣府的亲戚。荣府里有个什么二爷和你父亲关系挺好,你和你母亲去找他说情,肯定能把人放出来。”倪二的女儿听了,想了想说:“对呀,我父亲常说隔壁贾二爷和他好,为啥不去找他呢。”于是赶忙跑回家,和母亲说了。 娘儿俩就去找贾芸。那天贾芸正好在家,看到她们母女俩过来,就赶紧让座。贾芸的母亲还倒了茶。倪家母女把倪二被贾大人抓走的事说了一遍,求贾芸帮忙说情把人放了。贾芸胸脯一拍,满口答应:“这不算啥事儿,我到西府里说一声就行。那贾大人全靠我家西府照应才当上这么大的官,只要派个人去说一下就搞定了。”倪家母女一听,高兴得不得了,回家就告诉了倪二,让他别着急,已经求了贾二爷,贾二爷答应得好好的,肯定能把他放出来。倪二听了也挺开心。 可没想到贾芸自从上次给凤姐送礼被拒后,就不好意思再进荣府了。荣府的门房那些人,都是看着主子的脸色行事的。主子看重谁,谁来通报就有面子;要是主子不怎么理会了,不管是本家还是亲戚,一概不通报,随便打发走就完事了。那天贾芸到府上说要“给琏二爷请安”。门房的人就说:“二爷不在家,等他回来我们再替你回禀吧。”贾芸本想接着说“请二奶奶的安”,又怕门房厌烦,只好灰溜溜地回家了。倪家母女又来催他,说:“二爷您常说荣府里有面子,不管哪个衙门,您说一声谁敢不听。现在还是府里的亲戚,又不是什么大事,这人情都讨不来,那可就说不过去了。”贾芸脸上挂不住,可嘴里还硬着:“昨天我们家里有点事,没派人去说,今天说了肯定就放了。多大点事儿啊!”倪家母女也只能听信他的话。 谁知道贾芸这几天根本进不了荣府的大门,绕到后面想进大观园找宝玉,可园门又锁着,只好垂头丧气地回来。他心里忍不住埋怨:“那年倪二借钱给我,我才能买香料送礼,这才谋到种树的差事。现在我没钱打点,就被拒之门外。他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拿着太爷留下的公款在外面放高利贷,我们这些穷本家想借一两银子都不行。他还以为自己能一辈子富贵呢,也不想想外面名声多差。我不说罢了,要说起来,他手里的人命官司都不知道有多少。”一边想着,一边回到家,看到倪家母女还在等着。贾芸实在没话可说,就瞎编道:“西府里已经派人去说了,可贾大人不答应。你们还得去求我们家奴才周瑞的亲戚冷子兴,找他才行。”倪家母女一听,失望地说:“二爷您这么体面的人都不行,要是找个奴才,那更没指望了。”贾芸尴尬得不行,心里又着急,就说:“你们不知道,现在的奴才比主子还厉害呢。”倪家母女听了,也只能冷笑几声,说:“这可真是辛苦二爷白跑这几天了,等我们家那位出来,再好好谢谢您吧。”说完就走了,另找了人把倪二弄了出来,只打了几板子,也没什么大罪。 倪二回家后,他妻女把贾家不肯说情的事跟他说了。倪二正喝着酒,一听就火冒三丈,嚷嚷着要去找贾芸算账:“这小杂种,没良心的东西!以前他没饭吃的时候,跑到府里钻营找事做,多亏我倪二爷帮了他。现在我有难了,他却不管。哼,要是我倪二把事情闹大,连两府里都别想安宁!”他妻女赶忙劝他:“哎呀,你又喝多了,就会说些胡话。前几天不就是喝醉了闹事,才挨了打,还没好呢,你又要闹。”倪二却不服气地说:“挨了打我就怕他了?我是没找到机会!我在监狱里的时候,认识了几个讲义气的朋友。听他们说,不光城里姓贾的多,外省姓贾的也不少。前几天监狱里收了好几个贾家的家人。我还纳闷呢,这里的贾家小辈和奴才不怎么样,老一辈的还行啊,怎么也犯事了。我一打听,说是和这里贾家是一家,都住在外省,犯了事被审清楚了才送进来问罪的。我这才放心。这贾二小子忘恩负义,我就和几个朋友说说他家怎么仗势欺人,怎么剥削老百姓,怎么强娶有夫之妇,让他们把这些事嚷嚷出去,要是传到都老爷耳朵里,这一闹起来,你们就知道我倪二金刚的厉害了!”他女人不耐烦地说:“你喝了酒就睡觉去吧!他又强占谁家女人了,你别在这里瞎说了。”倪二却不依不饶:“你们在家里知道什么外面的事。前年我在赌场里碰到小张,他说他女人被贾家占了,还和我商量怎么办。我还劝了他,这才把事了结。也不知道小张现在去哪儿了,这两年都没见着。要是再碰到他,我倪二出个主意,非得让贾老二好看,好好孝敬孝敬我倪二太爷才行。你别理我!”说着,倒头就躺下,嘴里还嘟嘟囔囔地说了一会儿,就睡着了。他妻女只当他说的是醉话,也没理会。第二天一大早,倪二又跑到赌场去了。 且说雨村回到家中,休息了一晚,把路上遇见甄士隐的事跟他夫人说了一遍。他夫人一听就埋怨他:“你为啥不回去看看,要是他被烧死了,咱们不就成了没良心的人了!”说着,眼泪就掉下来了。雨村却满不在乎地说:“他已经是方外之人了,不会和咱们这些凡人在一起的。”正说着,外面有人传话说:“前天老爷吩咐去查看火烧庙的人回来了,要回话。”雨村慢悠悠地走出来。那衙役赶忙行礼请安,回禀道:“小的奉老爷的命回去,没等火灭就冒火进去找那个道士。谁知道他坐的地方都烧没了。小的以为那道士肯定被烧死了。可那烧塌的墙屋往后倒的时候,道士的影子都没瞧见,就剩下一个蒲团和一个瓢儿还好好的。小的到处找他的尸首,连骨头渣子都没找到一点。小的怕老爷不信,想把蒲团和瓢儿拿回来做个证据,谁知道一拿,都变成灰了。”雨村听完,心里明白了,知道甄士隐已经成仙去了,就把那衙役打发走了。回到屋里,他没提甄士隐火化的事,怕他夫人和家里女眷听了伤心,只说没找到踪迹,肯定是先走了。 雨村出来,独自坐在书房里,正想着甄士隐的话,忽然有家人来报:“内廷传旨,让您去看件事。”雨村急忙上轿进宫。就听到有人说:“今天贾存周从江西粮道任上被参回来,在朝内谢罪呢。”雨村赶忙到内阁,看了关于海疆办理不善的旨意,然后出来就急着找贾政,先假惺惺地说了些为他抱屈的话,然后又道喜,问:“一路回来还顺利吧?”贾政也把分别后的事详细说了一遍。雨村问:“谢罪的本子递上去了没有?”贾政说:“已经递上去了,等吃完饭下来看旨意吧。”正说着,就听到里面传旨叫贾政,贾政赶忙进去。那些和贾政关系好的大人都在里面等着。等了好一会儿,才看到贾政出来,满头大汗。众人迎上去问:“旨意说了些什么?”贾政惊魂未定地吐了吐舌头,说:“吓死人了,吓死人了!多亏各位大人关心,幸好没什么大事。”众人好奇地问:“旨意都问了些啥?”贾政说:“旨意问的是云南私带神枪的案子。本上写明是原任太师贾化的家人干的,皇上一时想起我们先祖的名字,就问起来了。我赶紧磕头奏明先祖的名字是代化,皇上就笑了,还降旨说:‘前放兵部后降府尹的不也叫贾化么?’当时雨村也在旁边,可把他吓了一跳。”说着,贾政看向雨村问:“老先生您当时怎么奏的?”贾政接着说:“我就慢慢奏道,‘原任太师贾化是云南人,现任府尹贾某是浙江湖州人。’皇上又问‘苏州刺史奏的贾范是你一家了?’我又磕头奏道:‘是。’皇上脸色就变了,说:‘纵使家奴强占良家妻女,这还得了!’我一句话都不敢多说。皇上又问‘贾范是你什么人?’我忙奏道:‘是远族。’皇上哼了一声,就降旨让我出来了。真是怪事。”众人议论纷纷:“本来就巧,怎么一下子连着出这两件事。”贾政无奈地说:“事倒不奇怪,就是都姓贾,不太好。咱们贾家寒族人多,年代久了,到处都有。现在虽然没出什么事,可皇上记着一个贾字,总归不是好事。”众人安慰道:“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怕什么。”贾政叹口气说:“我心里其实不想做官了,可又不敢告老还乡。现在我们家里有两个世袭的爵位,也是没办法。”雨村说:“现在老先生还是在工部,想来京官应该没什么事。”贾政摇摇头说:“京官虽然暂时没事,可我毕竟做过两次外任,谁知道以后会怎么样呢。”众人又说:“二老爷您的人品和行事我们都很佩服。就是令兄大老爷,也是个好人。只要在令侄辈身上多管教管教就行了。”贾政说:“我在家的日子少,对侄子们的事不太清楚,心里也不放心。诸位今天提起,都是好朋友,是不是听到东宅的侄儿家有什么不合规矩的事?”众人纷纷说:“没听到别的,就是有几位侍郎之间不太和睦,内监里也有点矛盾。不过想来也没什么大事,只要嘱咐那边令侄做事小心点就行。”众人说完,就各自散去了。 贾政然后回家,众子侄都迎了上来。贾政先去给贾母请安,然后众子侄都给贾政请安,接着一起进府。王夫人等已经在荣禧堂等着迎接了。贾政先到贾母那里拜见,说了些分别后的情况。贾母就问探春的消息。贾政把许嫁探春的事详细说了,还说:“儿子走得急,没赶上重阳节,虽然没亲眼见到,听那边亲家的人说挺好的。亲家老爷太太都请老太太安,还说今冬明春大概能调进京来,那就好了。现在听说海疆有事,只怕到时候调不了。”贾母一开始因为贾政降调回来,又知道探春远在他乡,没个亲人在身边,心里不太高兴。后来听贾政把官场上的事说明白,又知道探春一切安好,这才转悲为喜,笑着让贾政出去。然后兄弟相见,众子侄拜见,定好明天一大早去拜祠堂。 贾政回到自己屋里,王夫人等见过后,宝玉和贾琏又单独拜见。贾政看到宝玉比走的时候脸色圆润,神情安静,却不知道他心里其实还是糊涂的,所以心里很高兴,也不把降调的事放在心上了,还暗自庆幸:“多亏老太太照顾得好。”又看到宝钗比以前更加稳重,兰儿文雅俊秀,脸上更是喜形于色。唯独看到环儿还是老样子,心里不太喜欢。休息了半天,贾政忽然想起:“今天怎么少了一个人?”王夫人知道他是想起黛玉了。因为之前家书没提,今天贾政刚到家,大家都挺高兴,不方便直接告诉他,就说黛玉病着。可宝玉心里像被刀绞一样难受,因为父亲在家,只能强忍着伤心伺候着。王夫人家摆宴为贾政接风,子孙们都来敬酒。凤姐虽是侄媳妇,但现在管着家事,也跟着宝钗他们一起递酒。贾政就说:“递完一轮酒,大家都去休息吧。”又吩咐众家人不用伺候了,等明天拜完宗祠再说。安排好后,贾政和王夫人说起分别后的事,其他的王夫人都不敢多嘴。倒是贾政先提起王子腾的事,王夫人也不敢表现得太悲伤。贾政又说起蟠儿的事,王夫人只说他是自作自受,顺便把黛玉已经去世的消息告诉了贾政。贾政一听,吓了一跳,眼泪忍不住掉下来,连声叹息。王夫人也忍不住哭了。旁边彩云赶紧拉了拉王夫人的衣服,王夫人这才止住眼泪,又说起些高兴的事,然后就休息了。 第二天一大早,众人到宗祠行礼,众子侄都跟着去了。贾政在祠旁厢房坐下,叫过贾珍和贾琏,询问家里的事。贾珍挑能说的简单说了说。贾政叮嘱道:“我刚回家,也不方便仔细查问。只是听外面说家里不像以前了,做事要小心谨慎。你年纪也不小了,孩子们得好好管教,别让他们在外面闯祸得罪人。琏儿你也得注意。不是我刚回来就说你们,是因为我听到些风声,所以才提醒,你们更得小心。”贾珍等人脸涨得通红,只敢应了个“是”字,不敢多说什么。贾政也就不再追问。回到西府,众家人行完礼,众人又进内院,女仆们行礼的事就不多说了。 只说宝玉因为昨天贾政问起黛玉,王夫人说她病了,心里暗暗伤心。一直等到贾政让他回去,一路上眼泪止不住地流。回到屋里,看到宝钗和袭人在说话,他就独自坐在外间发呆。宝钗让袭人送茶过去,以为他是怕老爷检查功课,所以过来安慰他。宝玉就趁机说:“你们今晚先睡一会儿,我想静一静。现在我脑子不如以前,说过的话转头就忘,老爷要是看到不好。你们睡吧,让袭人陪着我就行。”宝钗觉得有道理,就先回房睡了。 宝玉轻轻叫袭人坐下,求她把紫鹃叫来,说有话要问。“只是紫鹃每次见我,好像都有气,得你去帮我解释清楚,把她叫来才好。”袭人道:“你说要定神,我还挺高兴,怎么又扯到这上头了?有话不能明天问吗?”宝玉道:“我就今晚有空,明天万一老爷叫我做事就没时间了。好姐姐,你快去叫她来吧。”袭人道:“她不是二奶奶叫,是不会来的。”宝玉道:“所以才求你去说明白呀。”袭人道:“叫我说什么呢?”宝玉道:“你难道不知道我的心,也不明白她的心吗?都是为了林姑娘。你说我不是负心人,可现在倒成了负心人!”说着,往里头瞧了瞧,用手一指说:“我本不愿意娶她,都是老太太他们乱安排,好好的一个林妹妹就这么没了。就算她死,也该让我见一面,把话说清楚,那她死了也不会怨我。你听三姑娘她们说的,她临死还恨我呢。紫鹃为了她姑娘,也恨我恨得要命。你以为我是无情无义的人吗?晴雯说到底只是个丫头,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好处,她死了,我实话说,我还写了祭文祭她。那时候林姑娘还亲眼瞧见了。如今林姑娘死了,难道还不如晴雯?连祭都不能祭一下。林姑娘在天有灵,肯定更怨我了!”袭人道:“你要祭就祭呗,拉着我们做什么?”宝玉道:“我病好后就想写祭文,可现在一点灵感都没有。祭别人,随便写写还行;祭她,可不能有一点俗气。所以叫紫鹃来问问,她姑娘的心思,她们是怎么看出来的。我没病的时候还能想起一些,病了之后全忘了。你说林姑娘都快好了,怎么突然就死了?她好的时候我没去看她,她会怎么说?我病的时候她没来,她又会怎么想?我把她的东西骗过来一些,你二奶奶总不让我动,也不知道什么意思。”袭人道:“二奶奶是怕你伤心罢了,还能有什么!”宝玉道:“我不信。她要是真念着我,为什么临死把诗稿烧了,不给我留个纪念?又听说天上有音乐响,她肯定是成了仙或者神了。我虽然见了棺材,可到底不知道里面有没有她。”袭人道:“你这话越说越离谱了,哪有人不死就放个空棺材的。”宝玉道:“不是啊!一般成仙的人,要么肉身去,要么脱胎去。好姐姐,你到底去叫紫鹃来。”袭人道:“等我好好跟紫鹃说说你的心思,她要是肯来还好,不肯来,还得费好多口舌。就算来了,见了你也不一定肯细讲。依我看,明后两天等二奶奶不在,我慢慢问她,或许能问清楚。有空了再慢慢告诉你。”宝玉道:“你说得也对。你不知道我心里多着急。”正说着,麝月出来说:“二奶奶说,天已经四更了,请二爷进去睡吧。袭人姐姐肯定是聊得太高兴,忘了时间。”袭人一听,忙道:“可不是,该睡了,有话明天再说吧。”宝玉无奈,只好带着忧愁进房,又在袭人耳边说:“明天可别忘了。”袭人笑着说:“知道了。”麝月打趣道:“你们两个又在偷偷摸摸说什么。怎么不跟二奶奶说,到袭人那边睡去,让你们说个够,我们也不管。”宝玉摆摆手说:“别乱说了。”袭人嗔怪道:“小蹄子,你又乱嚼舌根,看我明天怎么收拾你!”回过头对宝玉说:“这都怪二爷,说了这么久,也没个重点。”一边说,一边送宝玉进屋,众人这才散去。 那夜宝玉翻来覆去睡不着,第二天还在想着这事。只听到外面有人传话说:“众亲朋因为老爷回家,都要送戏接风。老爷再三推辞,说:‘唱戏就不必了,就在家里备些酒菜,请亲朋过来聊聊。’所以进来通报,定在后天摆席请客。”也不知道请了哪些人,且听下回分解。 第177章 查抄宁国府 第177章 查抄宁国府 话说贾政正在荣禧堂摆宴请客,热热闹闹的。忽然赖大急匆匆跑进来,对贾政说道:“老爷,锦衣府堂官赵老爷带着好几位司官说来拜访。奴才想去拿名帖来通报,赵老爷却说:‘我们关系好,不用那么麻烦。’一边说着,就下车走进来了。请老爷和爷们赶紧去迎接。”贾政一听,心里直犯嘀咕:“这赵老爷跟我平时没什么往来啊,怎么突然来了?现在又有客人在,留他吧,不太方便;不留吧,又不合适。”正寻思着呢,贾琏在旁边说:“叔叔,您赶紧去吧,再磨蹭一会儿,人都进来了。”话还没说完,就见二门上的家人又跑进来禀报:“赵老爷已经进二门了。”贾政等人赶忙快步迎上去,只见赵堂官满脸堆笑,啥也不说,径直就往厅上走。后面跟着五六个司官,有的贾政认识,有的不认识,可这些人都不吭声。贾政他们心里没底,只好跟着进来让座。众亲友里有认识赵堂官的,看他仰着头,不怎么搭理人,只拉着贾政的手,随便说了几句客套话。大家一看这架势,就知道来者不善,有的赶紧躲进里间屋,有的站在一旁大气都不敢出。 贾政正想陪着笑脸寒暄几句,就见家人慌慌张张地跑来报告:“西平王爷到了!”贾政又急忙跑去迎接,已经看到王爷进来了。赵堂官抢先一步上前请安,然后说:“王爷已经到了,随王爷来的各位老爷,就该带着府役去把守前后门了。”众官齐声应了,出去办事了。贾政等人知道大事不好,连忙跪下来迎接。西平郡王双手扶起贾政,还笑嘻嘻地说:“没事我可不敢轻易来打扰,今天是有奉旨交办的事情,要赦老接旨。现在这满堂的筵席还没散,估计有亲友在这儿不太方便,就请各位府上的亲友先散了吧,只留下本宅的人在这儿听候吩咐。”赵堂官在旁边接话道:“王爷这是恩典,不过东边的事,这位王爷办事可认真了,估计早就把那边封门了。”众人一听,知道这事儿跟两府都有关系,恨不能马上开溜。这时王爷笑着说:“各位只管走,叫人送你们出去,告诉锦衣府的官员,这些都是亲友,不用盘查,赶紧放他们走。”那些亲友一听,像一阵风似的跑没影了。只剩下贾赦、贾政一干人,吓得脸色像土一样,浑身直发抖。 没过多久,就见一大群番役进来了,把各门都守住。本宅上下的人,一步都不敢乱走。赵堂官立马换了一副嘴脸,对王爷说:“请王爷宣旨吧,宣完旨好动手。”那些番役一个个撩起衣服,挽起袖子,就等着旨意呢。西平王不慌不忙地说:“小王我奉旨带着锦衣府赵全来查看贾赦的家产。”贾赦等人一听,全都趴在地上。王爷站在上头大声说道:“有旨意:‘贾赦勾结外官,仗势欺人,辜负了朕的恩情,辱没了祖宗的德行,着革去世职。钦此。’”赵堂官扯着嗓子喊:“把贾赦拿下,其余的人都看守起来。”当时贾赦、贾政、贾琏、贾珍、贾蓉、贾蔷、贾芝、贾兰都在,只有宝玉假说有病,在贾母那边待着,贾环本来就不怎么见人,所以就把在场的这些人看住了。赵堂官马上叫他的家人:“传齐司员,带同番役,分头到各房去抄查登记。”这一句话可不得了,吓得贾政上下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可那些番役和赵堂官的家人却高兴得摩拳擦掌,就想去各房翻箱倒柜。西平王却说:“听说赦老和政老虽然住在一个院子,但各过各的日子,按道理应该只查抄贾赦的家资,其余的先按房封锁起来,我们复旨之后再做决定。”赵堂官站起来说:“回王爷,贾赦贾政并没有分家,听说他侄儿贾琏现在总管着家,不能不全都查抄。”西平王听了,没吭声。赵堂官又说:“贾琏和贾赦两处,得奴才带着人去查抄才行。”西平王就说:“先别急,先派人到后宅传个信,让内眷先回避一下,再查也不迟。”话还没说完呢,老赵家的奴仆和番役已经拉着本宅的家人在前面带路,分头去查抄了。王爷大声喝道:“不许乱来!等本爵我亲自去查看。”说着,就慢慢站起来要走,又吩咐说:“跟着我的人一个都不许动,都在这儿站着候着,等回来一起看着登记东西。”正说着,就见锦衣司官跑过来跪着禀报:“在里面查出了御用的衣裙和好多禁用的东西,小的们不敢随便动,回来请示王爷。”一会儿又有一伙人拦住王爷,回话说:“东跨所抄出两箱房地契,还有一箱借票,都是违规取利的。”老赵一听,就说:“好个重利盘剥!就该全抄!请王爷在这儿坐下,让奴才去把东西全抄来,再做定夺。”刚说完,就见王府长史来禀报:“守门的军士传话说,主上特意命令北静王到这儿来宣旨,请王爷去接旨。”赵堂官一听,心里暗喜,说:“我今天可真倒霉,碰到这个酸王。现在那位来了,我可就能施展威风了。”一边想着,一边也迎了出去。 只见北静王已经到了大厅,站在外面说:“有旨意,锦衣府赵全听宣。”然后念道:“奉旨意:‘着锦衣官只把贾赦带去质审,其余的交给西平王遵照旨意查办。钦此。’”西平王领了旨,心里很高兴,就和北静王坐下,让赵堂官把贾赦带回衙门。里面那些正在查抄的人听说北静王来了,都跑了出来,等听说赵堂官走了,都觉得没趣,只好站在那儿听候吩咐。北静王就挑选了两个老实的司官和十几个上了年纪的番役,把其余的人都赶走了。西平王就说:“我刚才正跟老赵生气呢。多亏王爷您来了,降了旨,不然这儿可就惨了。”北静王说:“我在朝堂上听说王爷奉旨查抄贾宅,我就挺放心的,想着这儿不会太过分。没想到老赵这么混账。不知道现在政老和宝玉在哪儿呢,里面闹成什么样了。”众人回禀说:“贾政等人在下房看守着,里面已经抄得乱七八糟了。”西平王就吩咐司员:“快把贾政带过来问话。”众人就把贾政带了上来。贾政跪着请安,忍不住含着泪求情。北静王赶紧起身拉着他说:“政老放心。”然后把旨意说了一遍。贾政感激得眼泪鼻涕都下来了,朝着北边又谢了恩,然后又回来听候吩咐。王爷说:“政老,刚才老赵在这儿的时候,番役禀报说有禁用的东西和重利的欠票,这些我们可没法遮掩。那禁用的东西本来是给贵妃办的,我们说明情况,也没什么大碍。就是这借券,得想个办法才好。现在政老先带着司员把赦老的家产如实呈出来,这事也就算了,可千万不能再有隐瞒,不然可就是自找麻烦。”贾政连忙答应道:“犯官再也不敢了。只是犯官祖父的遗产一直没分过,只是各人住的房子里有的东西就归自己了。”两王就说:“这也没关系,只要把赦老那边所有的东西交出来就行。”又吩咐司员们照办,不许瞎折腾。司员们领命去了。 再说贾母那边女眷们也正在摆家宴,王夫人在那儿说:“宝玉不到外头去,怕他老子生气。”凤姐带着病,哼哼唧唧地说:“我看宝玉不是怕人,他是看前头陪客的人不少了,所以在这儿照应也是有的。要是老爷想起里头少个人照应,太太就把宝兄弟推出去,不就得了?”贾母笑着说:“凤丫头病成这样,这张嘴还是这么厉害。”正说得高兴呢,就听见邢夫人那边的人扯着嗓子喊着跑进来:“老太太、太太,不好了!好多穿着官服的强盗来了,翻箱倒柜地拿东西呢!”贾母等人一听,都愣住了。又见平儿披头散发地拉着巧姐,哭哭啼啼地跑来说:“不好了,我正和姐儿吃饭呢,就见来旺被人拴着进来,说:‘姑娘快传进去,让太太们回避,外面王爷要进来查抄家产。’我一听就慌了,正要进房拿重要东西,就被一伙人又推又赶地弄出来了。咱们这儿该穿该带的,赶紧收拾收拾。”王邢二夫人等人一听,吓得魂都没了,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只有凤姐一开始还圆睁着两眼听着,后来就往后一仰,栽倒在地下,昏死过去了。贾母还没听完,就吓得眼泪鼻涕一起流,话都说不出来了。这时候一屋子的人,拉这个,扯那个,闹得翻天覆地。又听见一阵叫嚷声:“叫里面女眷们回避,王爷进来了!” 可怜宝钗宝玉等人正没办法呢,就见地下这些丫头婆子乱抬乱扯的时候,贾琏气喘吁吁地跑进来,喊道:“好了,好了,幸亏王爷救了我们!”众人正要问他怎么回事,贾琏看见凤姐死在地下,又哭又叫。他又怕老太太吓坏了,急得死去活来。还好平儿把凤姐叫醒了,让人扶着。老太太也缓过神来,哭得气短神昏,躺在炕上。李纨在旁边不停地安慰。然后贾琏定了定神,把两王的恩典说了一遍。他怕贾母和邢夫人知道贾赦被抓,又要被吓死,所以暂时不敢明说,只得出门去照料自己屋里的事情。 一进屋门,就看见箱子开着,柜子破了,东西被抢得差不多了。贾琏急得两眼发直,眼泪止不住地流,发呆发愣。听见外头叫他,只好出去。见贾政正和司员登记东西,一个人在那儿报:“赤金首饰共一百二十三件,珠宝俱全。珍珠十三挂,淡金盘二件,金碗二对,金抢碗二个,金匙四十把,银大碗八十个,银盘二十个,三镶金像牙筋二把,镀金执壶四把,镀金折盂三对,茶托二件,银碟七十六件,银酒杯三十六个。黑狐皮十八张,青狐六张,貂皮三十六张,黄狐三十张,猞猁狲皮十二张,麻叶皮三张,洋灰皮六十张,灰狐腿皮四十张,酱色羊皮二十张,猢狸皮二张,黄狐腿二把,小白狐皮二十块,洋呢三十度,毕叽二十三度,姑绒十二度,香鼠筒子十件,豆鼠皮四方,天鹅绒一卷,梅鹿皮一方,云狐筒子二件,貉崽皮一卷,鸭皮七把,灰鼠一百六十张,獾子皮八张,虎皮六张,海豹三张,海龙十六张,灰色羊四十把,黑色羊皮六十三张,元狐帽沿十副,倭刀帽沿十二副,貂帽沿二副,小狐皮十六张,江貉皮二张,獭子皮二张,猫皮三十五张,倭股十二度,绸缎一百三十卷,纱绫一百八一卷,羽线绉三十二卷,氆氇三十卷,妆蟒缎八卷,葛布三捆,各色布三捆,各色皮衣一百三十二件,棉夹单纱绢衣三百四十件。玉玩三十二件,带头九副,铜锡等物五百余件,钟表十八件,朝珠九挂,各色妆蟒三十四件,上用蟒缎迎手靠背三分,宫妆衣裙八套,脂玉圈带一条,黄缎十二卷。潮银五千二百两,赤金五十两,钱七千吊。”所有的东西,不管是家具还是房产地契、家人文书,都一一登记在册,然后封存起来。贾琏在旁边偷偷听着,只没听见报他的东西,心里正纳闷呢。就听见两家王爷问贾政:“所抄家资里有借券,明显是盘剥,到底是谁干的?政老你得说实话。”贾政一听,跪在地下磕头说:“实在是犯官我不管家务,这些事我全不知道。问犯官侄儿贾琏才清楚。”贾琏连忙走上前跪下,禀说:“这一箱文书既然是在奴才屋里抄出来的,奴才怎么敢说不知道。只求王爷开恩,奴才叔叔真的不知道。”两王就说:“你父亲已经获罪,只能并案办理。你现在认了也是应该的。来人,把贾琏看守起来,其余的人都散了,留在宅内。政老,你得小心等着旨意。我们进去复旨了,这儿有官役看守。”说着,就上轿出门了。贾政等人就在二门跪着送行。北静王把手一伸,说:“请放心。”脸上还露出很不忍心的样子。 这时候贾政才稍微缓过神来,还是有点发怔。贾兰就说:“请爷爷进内宅看看老太太,再想法子打听东府里的事。”贾政急忙起身进内宅。只见各门上的妇女乱哄哄的,也不知道在干什么。贾政没心思查问,一直走到贾母房中,只见人人都泪痕满面,王夫人、宝玉等人围着贾母,谁都不吭声,只是一个劲儿地掉眼泪。只有邢夫人哭得稀里哗啦。看见贾政进来,都说:“好了,好了!”然后告诉老太太:“老爷好好地进来了,请老太太安心。”贾母奄奄一息,微微睁开眼睛,说:“我的儿,没想到还能见到你!”话还没说完,就放声大哭起来。于是满屋子的人都跟着哭个不停。贾政怕哭坏了老母,赶紧收住眼泪说:“老太太放心吧。本来这事儿可不小,多亏主上洪恩,两位王爷恩典,对我们很是体恤。就是大老爷暂时被拘押,等问明白了,主上肯定还有恩典。现在家里的东西都不会再动了。”贾母见贾赦不在,又伤心起来,贾政再三安慰才止住。 众人都不敢走散,只有邢夫人回到自己那边,见门都被封锁了,丫头婆子也被锁在几间屋里。邢夫人没地方可去,放声大哭起来,只好往凤姐那边去。见二门旁的屋子也都上了封条,只有屋门开着,里面传来阵阵哭声。邢夫人进去,见凤姐脸色像纸一样灰,闭着眼睛躺在那儿,平儿在旁边偷偷地哭。邢夫人以为凤姐死了,又哭起来。平儿迎上来说:“太太不要哭。奶奶刚被抬回来的时候,好像是死了,幸好休息了一会儿缓过来了,哭了几声,现在气息平稳了些,稍微安安神。太太也定定神吧。不知道老太太怎么样了?”邢夫人也不答话,又走到贾母那边。见眼前都是贾政的人,自己丈夫被拘押,媳妇病危,女儿受苦,自己现在连个安身的地方都没有,怎么能受得了。众人劝慰,李纨等人让人收拾房屋请邢夫人暂住,王夫人也派人去服侍。 贾政在外面,心里七上八下,不停地拈着胡须,搓着手,等着旨意。就听见外面看守的军人乱嚷嚷:“你到底是哪一边的?既然在我们这儿,就登记在册。把他拴起来,交给里头锦衣府的爷们!”贾政出去一看,原来是焦大。就说:“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焦大见问,就大哭大闹起来:“我天天劝,这些不长进的爷们,都把我当仇人!连老爷您都不知道我跟着太爷受过多少苦!现在倒好,弄成这个样子!珍大爷、蓉哥儿都被什么王爷抓走了,里头的女主儿们都被府里的衙役抢得披头散发,关在一间空房里,那些不成器的家伙却像猪狗一样被拦起来。所有的东西都被抄出来扔在那儿,木器都被砸得破烂,瓷器都被打得粉碎。他们还要把我拴起来。我活了八九十岁,以前都是我跟着太爷捆别人,现在倒要被人捆起来!我就说我是西府里的,就跑出来了。那些人不依,把我押到这儿,没想到这儿也这样。我现在也不想活了,跟那些人拼了!”说着就撞头。众役看他年纪大了,又是两王吩咐过的,不敢太过分,就说:“你老人家安静点,这是奉旨办事。你先在这儿歇歇,等有消息再说。”贾政听明白了,虽然没理焦大,可心里像被刀绞一样难受,叹口气说:“完了,完了!没想到我们家败落得这么惨!” 正在着急等里面的消息呢,就见薛蝌气喘吁吁地跑进来,说:“好不容易进来了!姨父在哪儿呢?”贾政说:“你来得正好,你是怎么进来的?”薛蝌说:“我再三央求,又答应给他们钱,这才进来的。”贾政就把抄家的事告诉了他,然后让他去打听打听,“就算有好亲戚,这时候也不方便送信,你去最合适。”薛蝌说:“这儿的事我真没想到,东边东府的事我倒听说了,完了。”贾政问:“到底犯什么事?”薛蝌缓了口气,接着说道:“今儿个我为哥哥的事去打听判决消息,在衙里听闻,有两位御史风闻珍大爷引诱世家子弟赌博,这事儿还算轻的;更严重的是强占良民妻女为妾,那女子不从,竟被凌逼致死。御史怕这事儿不准,还把咱们家的鲍二抓走了,又扯出一个姓张的来。恐怕连都察院都脱不了干系,因为这姓张的以前告过状。”贾政还没听完,就急得直跺脚,喊道:“不得了!完了,完了!”说着,眼泪扑簌簌地掉下来。 薛蝌赶忙宽慰了几句,又转身出去打听消息。过了老半天,他才回来,说道:“事情不妙。我在刑科打听,没听到两王复旨的信儿,却听说李御史今儿个早上参奏平安州奉承京官、迎合上司、虐害百姓,列了好几大罪状。”贾政慌了神,忙问:“管别人干啥,咱自家的事儿到底咋样了?”薛蝌皱着眉头说:“说是平安州的事儿跟咱贾家有关,参的京官就是赦老爷,说他包揽词讼。这可真是火上浇油啊!眼下同朝的这些官员,都躲得远远的,谁肯来给咱送信儿。就像刚才散去的那些亲友,有的直接回家了,有的在远处歇下,只在那儿打听消息。可恨那些本家亲戚,在路上还说风凉话,‘祖宗创下的家业,这下出事儿了,不知道这灾祸会落到谁头上,咱也能趁机威风威风。’”贾政没等他说完,又连连顿足,叹道:“都是我们大爷太糊涂,东府也太不成样子。如今老太太和琏儿媳妇是死是活都不知道呢。你再去打听打听,我得去老太太那儿瞧瞧。要是有消息,能早一步知道也好。”正说着,就听见里头乱嚷嚷地有人喊:“老太太不好了!”贾政心急如焚,立刻冲了进去。至于老太太生死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178章 祷天消患 第178章 祷天消患 话说贾政听闻贾母情况危急,赶忙进去查看。只见贾母被吓得气息不顺,王夫人和鸳鸯好不容易才把她唤醒。众人赶紧给贾母服下疏气安神的丸药,贾母这才渐渐缓过劲儿来,只是不停地伤心落泪。贾政在旁边一个劲儿地劝慰,嘴里念叨着:“都是儿子们不成器,闯了祸,连累老太太受惊。老太太您要是能宽宽心,儿子们还能在外头想法子料理;要是您心里一直不自在,儿子们的罪孽可就更重啦。”贾母叹着气说:“我都活了八十多岁了,打从做姑娘起,一直到你父亲当家,都是托祖宗的福,从来没听说过咱家出这种事。如今老了,眼睁睁看着你们遭罪,我这心里咋过得去哟!还不如闭上眼,跟着你们去算了。”说着,又哭了起来。 贾政这时候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正着急呢,外面有人喊:“请老爷,内廷有信儿。”贾政急忙跑出去,一看是北静王府的长史。这长史一见面就笑着说:“大喜啊!”贾政连忙道谢,然后请长史坐下,问道:“请问王爷有啥谕旨?”长史不紧不慢地说:“我们王爷和西平郡王进宫复奏的时候,把大人您害怕担忧的心情,还有感激天恩的话,都一并转达给皇上了。主上很是怜悯体恤,又念着贵妃刚去世不久,不忍心加罪,就开恩让您仍在工部员外的职位上任职。被抄封的家产呢,只把贾赦的那部分充公,其余的都还给您。还传旨让您尽心供职。只是那些抄出来的借券,王爷得核查一下,要是有违禁重利的,一律照例充公,那些按规定生息的,连同房产地契文书,都还给您。贾琏就革去职衔,不过免罪释放了。”贾政听完,立马起身叩谢天恩,又拜谢王爷的恩典,说道:“先请长史大人代我向王爷禀谢,明儿一大早我就进宫谢恩,再到府里给王爷磕头。”长史走了之后,没过多久,旨意就传出来了。承办官照着旨意一一清查,该充公的充公,该归还的归还,把贾琏也放了出来。贾赦名下的那些男男女女都造册登记,准备充公。 可怜贾琏屋里的东西,除了按例发还的文书,其余的虽说没全被充公,可早被查抄的人抢得精光,剩下的就只有些家具物件了。贾琏一开始害怕得要命,后来被释放,觉得已是不幸中的万幸。可一想到这些年积攒的东西,还有凤姐的私房钱,加起来不下七八万两银子,一下子全没了,心里就像被刀割一样疼。再加上他父亲还被关在锦衣府,凤姐又病得奄奄一息,这心里的悲痛啊,就甭提了。正难受着呢,贾政含着泪叫他,问道:“我因为官事缠身,没怎么管家里的事,所以让你们夫妇俩总理家事。你父亲干的那些事,固然难劝阻,可那重利盘剥的事到底是谁干的?咱们这样的人家可不能干这种事。现在东西充公了,钱倒还不是最要紧的,可这名声传出去还得了!”贾琏“扑通”一声跪下,说道:“侄儿管家里的事,可不敢存一点私心。所有进出的账目,都有赖大、吴新登、戴良他们登记着,老爷您只管叫他们来查问。这几年啊,库里的银子出得多进得少,虽说侄儿没从里头拿过钱补贴自己,可也在各处欠了不少账,老爷您问问太太就知道了。那些放出去的账,侄儿连银子在哪都不知道,得问周瑞和旺儿才清楚。”贾政皱着眉头说:“照你这么说,连你自己屋里的事都不清楚,那家里上上下下的事就更不知道了。我这次也不查问你了,你现在没事了,你父亲和你珍大哥的事,还不快去打听打听。”贾琏满心委屈,含着眼泪答应了,出去了。贾政在屋里不停地叹气,心里想:“我祖父辛辛苦苦为朝廷办事,立了大功,得了两个世职。如今两房都犯了事,世职全被革去了。我看这些子侄,没一个有出息的。老天爷啊,老天爷!咱们贾家咋败落成这样了!虽说皇上格外开恩,把家产还给我,可那两房的吃穿用度都得归到一处,我一个人咋撑得住啊。刚才琏儿说的话更奇怪,说库里不但没银子,还亏空了,这几年都是空有个虚名。只恨我自己咋这么糊涂。要是我珠儿还活着,还能给我搭把手;宝玉虽说长大了,可根本没什么用。”想到这儿,眼泪止不住地流,把衣襟都湿透了。又想:“老太太这么大年纪了,儿子们没一天能好好奉养她,反倒连累她吓得死去活来。这一身的罪孽,我咋担当得起哟!” 贾政正独自悲悲切切呢,家人进来禀报说各亲友来看望了。贾政一个一个地向他们道谢,说起:“家门不幸啊,都怪我没管教好子侄,才落到这步田地。”有的亲友就说:“我早就知道赦大老爷做事不妥当,那边珍哥更是骄纵。要是因为公事上出了差错,那还情有可原,可现在是自己闯出这么大的祸,倒连累了二老爷您。”有的说:“别人家闹事的也多了,也没见御史参奏。要不是珍老大得罪了朋友,咋会这样。”还有的说:“也不怪御史,我听说啊,是府上的家人和几个混混在外面瞎嚷嚷,御史怕参奏不实,就把咱这儿的人骗去,这才把事捅出来的。我想咱府上对下人够宽容的了,咋还出这种事呢。”又有人说:“这奴才啊,一个都不能惯着。今天在这儿都是好亲友,我才敢说,就是您在外头当官的时候,我不敢保证——您虽说不爱钱——可外面的风声也不好,都是奴才们闹的。您可得提防着点。虽说现在没动您的家,可要是主上哪天起了疑心,那就麻烦大了。”贾政一听,着急地问:“众位听到关于我的什么风声了?”众人回答:“我们虽说没听到啥实据,就只听说您在粮道任上,门上的家人跟人要钱。”贾政赶忙解释:“我可是问心无愧,从来不敢有要钱的念头。都是奴才们在外面招摇撞骗,闯出祸来我可受不了。”众人纷纷点头说:“现在怕也没用了,只能好好查查现在的管家们,要是有违抗主子的奴才,查出来一定严惩。”贾政听了,连连点头。这时候门上的人进来禀报:“孙姑爷那边打发人来说,他自己有事来不了,派人来瞧瞧。还说大老爷欠他一笔银子,要二老爷您来还。”贾政心里烦闷,只说了句:“知道了。”众人都冷笑着说:“都说令亲孙绍祖混账,还真是。现在丈人抄了家,他不但不来帮忙照应,还急着来要银子,真不像话。”贾政无奈地说:“现在先不说他。那头亲事本来就是家兄配错了,我侄女儿受的罪已经够多了,现在又来烦我。”正说着,薛蝌进来了,说道:“我打听了,锦衣府赵堂官肯定会照着御史参奏的办,只怕大老爷和珍大爷吃不消。”众人都对贾政说:“二老爷,您还得出去求求王爷,想法子挽回挽回,不然这两家可就完了。”贾政连忙答应,向众人致谢,众人这才散去。 这时候天已经黑了,点灯了。贾政进去给贾母请安,见贾母稍微好了点。回到自己屋里,贾政忍不住埋怨贾琏夫妇不懂事,现在闹出放账取利的事,大家都跟着遭殃。想起凤姐的所作所为,心里就很不舒服。可凤姐现在病得厉害,知道她的东西都被抄抢光了,心里虽然有气,也只能暂时忍着不说。这一夜就这么过去了,没啥大事。第二天一大早,贾政进宫谢恩,又到北静王府和西平王府叩谢,求两位王爷照应他哥哥和侄儿。两位王爷都答应了。贾政又在同僚好友那儿托人情。 再说贾琏打听到父兄的事不太妙,可又没什么办法,只好回到家里。平儿守着凤姐在那儿哭,秋桐在耳房里不停地抱怨凤姐。贾琏走到旁边,看着奄奄一息的凤姐,心里虽说有不少怨言,可这时候也说不出来。平儿哭着说:“现在事情已经这样了,东西没了也回不来了。奶奶这样,还得再请个大夫来给调理调理才好。”贾琏没好气地啐了一口,说:“我的命都快保不住了,还管她呢!”凤姐听到这话,微微睁开眼睛看了看,虽然没说话,眼泪却止不住地流。等贾琏出去了,就对平儿说:“你别这么不懂事了,都到这地步了,你还顾着我干啥。我恨不得今天就死了才好。只要你以后能照顾好巧姐儿,我在阴曹地府也感激你。”平儿听了,放声大哭。凤姐又说:“你是个聪明人。他们虽然没当面说我,心里肯定在埋怨我。虽说这事儿是外头闹出来的,可我要是不贪财,也不会有今天。不但白费了心思,争了一辈子的强,现在倒落在人后头。我只恨自己用人不当,恍惚听说珍大爷的事,好像是强占良民的妻子做妾,那女子不从,被逼迫致死,里头还有个姓张的。你想想还有谁,要是这事儿审出来,咱们二爷肯定脱不了干系,到时候我咋有脸见人。我想现在就死,可又不敢吞金服毒。你还说要请大夫,这不是为了照顾我反倒害了我吗。”平儿越听越难受,心里想这可真是太难了,怕凤姐想不开自杀,只能紧紧守着。 幸好贾母不知道这些底细,因为最近身体好了些,又看到贾政没事,宝玉和宝钗天天在身边陪着,心里稍微放心了点。贾母向来最疼凤姐,就叫鸳鸯:“把我的体己东西拿些给凤丫头,再拿些银钱给平儿,让她们好好照顾凤丫头,我再慢慢安排。”又吩咐王夫人照看邢夫人。宁国府被抄没了,所有的财产、房子、地契还有家奴都造册登记收走了。贾母让人派车把尤氏婆媳接过来。可怜曾经显赫一时的宁府,现在只剩下她们婆媳俩和佩凤、偕鸾两个人,连一个下人都没有了。贾母指了一所房子给她们住,就在惜春住的隔壁。又安排了四个婆子和两个丫头去伺候。吃的喝的都从大厨房送过去,衣裙杂物啥的都是贾母送去,零碎的花销就在账房里支取,都按照荣府每人每月的例钱来算。贾赦、贾珍、贾蓉在锦衣府里要用钱,可账房里实在没银子可支。现在凤姐一无所有,贾琏又满身债务,贾政不了解家务情况,只说已经托人了,会有照应。贾琏实在没辙了,想到亲戚里薛姨妈家已经败落,王子腾也死了,其他亲戚虽然有,可都帮不上忙,只好偷偷派人到乡下把地亩卖了几千两银子,好给监里的人送些费用。贾琏这么一弄,那些家奴看到主家势败,也都趁机捣鬼,连东庄的租税都被他们借着名头挪用了。这是后话,先不说了。 且说贾母看到祖宗的世职被革去,现在子孙在监牢里受审,邢夫人、尤氏等人整天哭哭啼啼,凤姐又病得快不行了,虽说有宝玉和宝钗在旁边,可他们只能劝解,不能分忧,所以贾母日夜不安,思前想后,眼泪就没停过。一天傍晚,贾母让宝玉回去,自己挣扎着坐起来,叫鸳鸯等人到各处佛堂上香,又让在自己院里燃起斗香,拄着拐棍走到院子里。琥珀知道老太太要拜佛,赶紧铺上大红短毡拜垫。贾母上香后跪下,磕了好多头,嘴里念着佛,含着泪向天地祝告:“皇天菩萨在上,我贾门史氏,虔诚地向您祷告,求菩萨慈悲。我贾门几代人以来,从来不敢行凶霸道。我帮着丈夫,教育儿子,虽说没做什么大善事,可也不敢作恶。肯定是后辈儿孙骄奢淫逸,挥霍浪费,才导致全府被抄家。现在儿孙被关在监牢里,肯定是凶多吉少,这都是我的罪孽啊,没教育好儿孙,才落到这个地步。我现在只求皇天保佑:在监牢里的能逢凶化吉,有病的能早日康复。就算全家都有罪孽,我也情愿一个人承担,只求饶恕儿孙们。要是皇天可怜我,念我虔诚,早点赐我一死,宽免儿孙的罪过。”说到这儿,贾母忍不住伤心,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鸳鸯和珍珠在旁边一边劝解,一边扶着贾母进房。 正好王夫人带着宝玉和宝钗来请晚安,看到贾母这么悲伤,三个人也跟着大哭起来。宝钗心里更是难受:想着哥哥也在外面监牢里,不知道将来判决能不能轻点;公婆虽说没事,可眼见着家业萧条;宝玉还是那么傻,一点志气都没有。想到以后的日子,比贾母和王夫人哭得还厉害。宝玉看到宝钗哭得这么伤心,心里也涌起一股悲戚。想着老太太年纪大了还不得安宁,老爷太太看到这样的情景肯定也难过,众姐妹也都各奔东西,一天比一天少。回想起在园子里吟诗起社的时候,多热闹啊,自从林妹妹死了,自己就一直郁闷到现在。宝姐姐来了之后,也不好老哭哭啼啼的。现在看到她为兄思母,整天难得有笑容,现在又哭得这么悲痛,心里更加不忍,干脆放声大哭起来。鸳鸯、彩云、莺儿、袭人看到他们这样,也都各有各的心思,跟着呜咽起来。其他丫头们看到这场景,心里也难受,都陪着哭,竟然没人去劝解安慰。屋里哭声震天动地,把外头上夜的婆子都吓慌了,急忙跑去告诉贾政。贾政正在书房里发愁呢,听到贾母这边的人来报,心里一紧,飞奔进内宅。远远就听到哭声一片,还以为老太太不行了,吓得魂魄都快没了,急忙跑进去,看到贾母坐在那儿哭,这才定了定神。说道:“老太太伤心,你们应该劝解才是,怎么反倒一起哭起来了。”众人听到贾政的声音,赶紧止住哭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愣住了。贾政走上前安慰了老太太,又说了众人几句。大家心里都在想:“我们本来是怕老太太悲伤,才来劝解的,怎么就忍不住一起痛哭起来了呢。” 正纳闷呢,老婆子带着史侯家的两个女人进来了。她们先给贾母请了安,又向众人问好,然后说:“我们家老爷、太太、姑娘打发我们来,说听说府里的事没什么大事,就是一时受惊了。怕老爷太太烦恼,让我们来告诉一声,说这里二老爷肯定没事了。我们姑娘本来想自己来的,因为没几天就要出嫁了,所以来不了。”贾母听了,客气地说:“你回去给我问好。这都是我们家的命数。多谢你老爷太太惦记,过些日子我再去道谢。你家姑娘出嫁,想来姑爷肯定不错。他们家的情况怎么样?”两个女人回答:“家计倒不是特别好,不过姑爷长得很好,为人也温和。我们见过好几次,感觉和这里的宝二爷差不多,还听说才情学问都很好。”贾母一听,高兴地说:“咱们都是南边人,虽说在这里住久了,可那些大规矩还是按南方的来。所以新姑爷我们都没见过。我前几天还想起我娘家的人,最疼的就是你们家姑娘,一年到头,在我跟前的日子就有二百多天,都长这么大了。我本来想给她找个好女婿,又因为她叔叔不在家,我不方便做主。现在她有这么好的造化,配了个好姑爷,我也放心了。本来想着月里出嫁我去喝杯喜酒,没想到我家出了这样的事,我这心里就像在热锅里熬着似的,哪能再去你们家。你回去代我问好,我们这儿的人也都给你们姑娘请安问好。你告诉她,别把我放在心上。我都八十多岁了,就算死了也不算没福。只愿她嫁过去,两口子和和睦睦,百年偕老,我就安心了。”说着,眼泪又流了下来。那女人赶紧说:“老太太别伤心。姑娘嫁过去,等回门之后,肯定会和姑爷一起来给老太太请安,到时候老太太见了就高兴了。”贾母点了点头。那女人就出去了。别人都没太在意,只有宝玉听了直发愣,心里想:“现在这日子一天比一天难熬。为啥人家养了女儿长大了就得嫁人,一嫁人就变了呢。史妹妹这么好的人,又被她叔叔硬逼着嫁人了,以后见了我肯定不理我了。我想一个人要是到了没人理的地步,活着还有啥意思。”想到这儿,心里又是一阵难过。看到贾母这时候才稍微平静点,又不敢哭,只能憋在心里,闷闷不乐。 过了一会儿,贾政还是不放心,又进来看看老太太,见她好些了,就出来叫赖大,让他把合府管事家人的花名册拿来,仔细点了点。除去贾赦入官的那些人,还剩下三十多家,总共男女二百一十二名。贾政把现在府内当差的二十一名男人叫进来,询问历年的家用开销情况,总共进了多少,又该花出去多少。管总的家人把近来的支用簿子呈上来。贾政一看,这收入根本不够支出,再加上连年宫里的花费,账上还有不少在外头的借款。又查了东省的地租,近些年交上来的还不到祖上的一半,可现在的用度却比祖上多了十倍。贾政不看还好,这一看急得直跺脚,说道:“这可不得了!我原以为虽说琏儿管事,可家里总有个分寸,哪知道好几年前就开始寅吃卯粮,还在那儿打肿脸充胖子,把世职俸禄都不当回事,这能不败落吗!我现在想节省,也已经晚了。”想到这儿,背着手在屋里走来走去,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个办法。 众人心里明白贾政不会管家,现在着急也是白搭,就劝道:“老爷您别太操心了,哪家不是这样。要是真算起来,连王爷家都不够花。大家都是装装门面,走一步算一步。现在老爷您好歹得了主上的恩典,还有这点家产,要是全都充公了,老爷您可咋活啊。”贾政生气地骂道:“放屁!你们这群没良心的奴才,仗着主子风光的时候就肆意挥霍,把钱花光了,你们拍拍屁股走人,哪管主子的死活。现在你们还觉得没被查封就挺好,可知道外面的名声都臭了。老本都快没了,还在外面瞎吹牛、骗人,等出了事就往主子身上一推了事。现在大老爷和珍大爷的事,说是咱们家的鲍二在外面传出去的,我看这人口册上并没有鲍二,这是咋回事?”众人赶忙回禀:“这鲍二不在正式的册档上。以前在宁府的册子上,因为二爷看他老实,就把他们两口子叫过来了。后来他女人死了,他又回宁府去了。再后来老爷衙门有事,老太太们爷们去皇陵的时候,珍大爷代管家事又把他带过来,之后就走了。老爷您这么多年不管家事,哪能知道这些事。老爷您以为册上没有名字的就只有这一个人,可不知道一个人手下还有亲戚,奴才还有自己的奴才呢。”贾政听了,惊叫道:“这还了得!”可一时半会儿也理不清这乱麻,只好先把众人喝退,心里暗自盘算着,等贾赦等人的事审出个结果再说。 有一天,贾政正在书房里苦思冥想,突然有个人飞奔进来,大声喊道:“请老爷快进内廷问话。”贾政一听,心里“咯噔”一下,慌慌张张地赶紧进去。至于这一去是凶是吉,且听下回分解。 第179章 政老沐天恩 第179章 政老沐天恩 话说贾政进了枢密院,瞧见各位大人和王爷,心里直发慌,赶紧跪下。北静王开口说道:“今天叫你来,是有奉旨要问你的事儿。”贾政忙不迭地回道:“犯官自从承蒙主上恩典,被钦点为学政,任期满了之后就去查看赈恤情况,去年冬底才回的家。接着又蒙堂派了工程,后来还到江西监道任职,被题参后回到京都,一直在工部做事,那可是日夜不敢偷懒。只是家里的事儿,我实在没顾得上,真是糊涂透顶,没管教好子侄,辜负了圣上的隆恩。只求主上重重地惩罚我。” 北静王听了,说要转奏皇上。没多久,旨意就传下来了。北静王传达道:“主上因为御史参奏贾赦勾结外官、仗势欺人、纵容儿子聚赌、强占良民妻女不成还逼死人命这些事儿,才传你来问。据那御史说,贾赦在平安州和人互相往来,还包揽词讼。可严审贾赦后,他供称平安州只是姻亲之间的走动,并没有干涉官事,御史也拿不出实据。只有强索石呆子古扇这事儿是真的,不过那也就是个玩物,和强索良民的重要东西不一样。虽说石呆子自尽了,可他本来就有点疯傻,和被逼迫致死还是有区别的。现在从宽处理,把贾赦发到台站去效力赎罪。至于参奏贾珍强占良民妻女为妾,人家不从就逼死了这一款,把都察院的原案调来看,发现尤二姐其实是张华指腹为婚但没娶的妻子,因为他家穷自愿退婚,尤二姐的母亲才愿意让她给贾珍的弟弟做妾,并不是强占。还有尤三姐自刎掩埋没报官这事儿,查清楚尤三姐本是贾珍的妻妹,本来是想给她找个好人家,结果被索要定礼,外面又传些难听的话,她羞愧气愤才自尽的,也不是贾珍逼死的。但贾珍身为世袭职员,不懂法纪,私自掩埋人命,本来应该重罚,不过念在他到底是功臣的后代,不忍心加罪,也从宽革去他的世职,派到海疆去效力赎罪。贾蓉年纪小,没他的事儿,就释放了。贾政你呢,确实是在外任职多年,当官还算勤勉谨慎,就免了治你治家不正的罪。”贾政听完,感激得眼泪鼻涕一把抓,不停地磕头,又求王爷代他向皇上表达感激之情。北静王就说:“你该好好叩谢天恩,还有啥要奏的?”贾政说:“犯官承蒙圣恩,没被加罪,还把家产还给我,我心里实在愧疚,想把祖宗留下来的那些俸禄和置下的产业都交上去。”北静王赶忙说:“主上对下面的人很仁慈,判刑也很慎重,赏罚分明。现在给了你这么大的恩典,把财产还你,你何必多此一举呢。”其他官员也跟着说不用。贾政就谢了恩,给王爷磕了头,然后出来,心里惦记着贾母不放心,急忙往家赶。 贾府上下的男男女女都不知道贾政被传进去是吉是凶,都在外面打听消息。一看贾政回来了,都稍微松了口气,可也不敢多问。贾政匆匆忙忙走到贾母跟前,把皇上恩典宽免的事儿仔仔细细说了一遍。贾母虽然放心了些,可想到两个世职被革去,贾赦要去台站,贾珍要去海疆,又忍不住伤心起来。邢夫人和尤氏听到这个消息,更是哭得厉害。贾政就安慰道:“老太太放心。大哥去台站效力,那也是为国家办事,不会吃苦的,只要事情办得好,就能复职。珍儿还年轻,正该出去闯闯。要不是这样,就算有祖父的余德,也不能长久。”说了好些宽心的话。 贾母本来就不太喜欢贾赦,东府的贾珍又隔了一层。只有邢夫人和尤氏哭得停不下来。邢夫人心里想:“家产都没了,丈夫年纪大了还出远门,膝下虽说有琏儿,可他向来听二叔的,现在都得靠着二叔,他们两口子肯定更顺着那边了。就剩我一个孤苦伶仃的,可怎么办哟。”尤氏呢,本来在宁府当家作主,除了贾珍就数她最大,和贾珍夫妇关系又好。“现在出了事,贾珍远走他乡,家财被抄光,只能来荣府投靠。虽说老太太疼爱,可毕竟是寄人篱下。还带着偕鸾佩凤,蓉儿夫妇又没本事兴家立业。”又想到“二妹妹和三妹妹都是被琏二叔连累的,现在他们倒没事,还夫妻团聚。就剩我们几个,这日子可怎么过啊!”越想越伤心,就大哭起来。贾母不忍心,就问贾政:“你大哥和珍儿的事儿已经定了,他们能回家不?蓉儿既然没事,也该放出来了吧。”贾政回答:“按规矩,大哥是不能回家的。我已经托人说了情,让大老爷和侄儿回家收拾行李,衙门那边也答应了。估计蓉儿会和他爷爷、父亲一起出来。老太太放心,我去办就行。”贾母又说:“我这几年老得不成样子,从来没管过家里的事儿。现在东府全抄了,房子充公肯定没跑。你大哥那边和琏儿那儿也都抄了。咱们西府的银库、东省的地,还剩下多少啊?他们要走,怎么也得给他们几千两银子才行。” 贾政正发愁呢,一听贾母这么问,心里寻思:“要是说实话,怕老太太着急;不说吧,现在和以后可咋整呢?”想了一会儿,才回道:“老太太要不问,儿子也不敢说。现在既然问到了,琏儿也在这儿。昨天儿子查了一下,旧库的银子早就空了,不但花光了,外面还欠了一屁股债。现在大哥这事儿,要是不花钱托人,虽说主上开恩,他们爷儿俩怕是不好过。可这钱还没着落呢。东省的地,早就寅吃卯粮了,一时半会儿也弄不来钱,只能把没被抄走的衣服首饰折变现成银子,给大哥和珍儿做盘缠。以后的事儿,只能再想办法了。”贾母一听,眼泪又止不住地流,着急地说:“怎么会这样?咱们家咋落到这步田地了!我虽然没经历过,可想起我家以前比这儿强十倍,也是摆了几年空架子,还没出这种事就不行了,不用一两年就得完。照你这么说,咱们一两年都撑不住了。”贾政无奈地说:“要是那两个世职俸禄还在,外面还能周转一下。现在啥都没了,谁肯来帮咱们啊。”说着,自己也泪流满面,“想起那些亲戚,以前用过咱们的现在都穷了,没用过咱们的又不肯帮忙。昨天儿子没细查,就看了看家里的人丁册子,别说上面没钱进来,下面的人都快养不起了。” 贾母正发愁呢,贾赦、贾珍、贾蓉进来给贾母请安。贾母看着他们,一只手拉着贾赦,一只手拉着贾珍,放声大哭起来。贾赦和贾珍脸上羞愧,看到贾母哭,都跪在地上哭着说:“儿孙们不成器,把祖上的功勋都丢了,还连累老太太伤心,我们真是死有余辜啊!”屋里的人看到这场景,也都跟着大哭。贾政在旁边劝道:“先得想想他们俩要用的钱,估计在家只能待一两天,晚了人家可不答应。”老太太含着泪说:“你们俩先各自和媳妇说说话儿去吧。”又吩咐贾政:“这事儿不能拖,外面借钱怕是不行,误了钦限可就糟了。只能我来想办法了。家里现在乱糟糟的,也不是个长久之计。”一边说着,就叫鸳鸯去安排了。 贾赦他们出来,又和贾政哭了一会儿,都忍不住说起以前任性,现在后悔,马上要分离的话,然后各自找媳妇悲伤去了。贾赦年纪大了,还能看得开一点;贾珍和尤氏可就难舍难分了。贾琏和贾蓉也只能拉着父亲哭。虽说比充军流放好一点,可毕竟是生离死别,事已至此,也只能硬着心肠面对了。 贾母让邢王二夫人和鸳鸯把从做媳妇到现在攒的东西都拿出来,又把贾赦、贾政、贾珍等人叫来,一一分派说:“这儿现有的银子,给贾赦三千两,你拿两千做盘缠,留一千给大太太用。这三千给珍儿,你只能拿一千,剩下两千给你媳妇过日子。以后还是各过各的,房子在一块儿,饭分开吃。四丫头将来的亲事我来管。可怜凤丫头操心了一辈子,现在一无所有,也给她三千两,让她自己收着,不许贾琏用。她现在病得厉害,叫平儿来拿。这是你祖父留下来的衣服,还有我年轻时穿的衣服首饰,我现在用不着了。男的呢,让大老爷、珍儿、琏儿、蓉儿拿去分了;女的呢,让大太太、珍儿媳妇、凤丫头拿去分。这五百两银子给琏儿,明年把林丫头的棺材送回南边去。”分派完了,又对贾政说:“你说现在还欠着别人钱,这得还。把这些金子变卖了还钱。这是他们弄丢的我的东西,你也是我儿子,我不偏心。宝玉已经成家了,我剩下的这些金银,大概还值几千两银子,都给宝玉。珠儿媳妇向来孝顺我,兰儿也不错,我也分给他们一些。我的事儿就这么多了。”贾政见母亲这么明白事理,都安排得清清楚楚,“扑通”一声跪下,哭着说:“老太太这么大年纪了,儿孙们没一点孝顺的地方,承受老祖宗这么大的恩典,让儿孙们无地自容啊!”贾母说:“别瞎说,要不是出了这乱子,我还收着呢。现在家里人太多,只有二老爷你在当差,留几个人就够了。你叫管事的把人都叫来,好好分派一下。各家有人就行了。要是全抄光了,可怎么办?咱们里头的人,也得安排一下,该配人的配人,该赏的赏。虽说咱们这房子没充公,你还是把园子交了吧。那些田地本来是让琏儿管的,该卖的卖,该留的留,可别打肿脸充胖子。我干脆说了吧,江南甄家还有些银子,二太太收着,叫人送过去吧。要是再出点事,他们可就躲了初一躲不过十五了。” 贾政本来就不太会管家,听了贾母的话,一一答应,心里想:“老太太可真是个管家的能手,都是我们这些不争气的把家搞坏了。”贾政看贾母累了,求老太太歇歇。贾母又说:“我剩下的东西也不多了,等我死了留着办后事。剩下的都给我身边的丫头。”贾政他们一听,更难过了。大家都跪下说:“请老太太宽心,但愿儿子们能托老太太的福,以后都能得到皇上眷顾。到时候兢兢业业把家管好,赎以前的罪过,好好奉养老太太,让您长命百岁。”贾母说:“但愿如此,这样我死了也能见祖宗了。你们别以为我是只能享富贵不能受贫穷的人,这几年看你们风风光光,我就不管事,说说笑笑养身体。哪知道家运一败涂地到这个地步!虽说外面看着风光,里面空虚,我早就知道。只是过惯了好日子,一时改不过来。现在正好借着这个机会收敛,守好这个家,不然让人笑话。你们不知道,别以为我知道穷了就会急死,我是想着祖宗的大功勋,天天盼着你们比祖宗还强,能守住这份家业就行了。谁知道他们爷儿俩干出这种事!” 贾母正说着,丰儿慌慌张张跑过来对王夫人说:“今早我们奶奶听到外面的事,哭了一场,现在气都喘不过来了。平儿叫我来告诉太太。”丰儿还没说完,贾母就问:“到底怎么样了?”王夫人就代她回答:“现在不太好。”贾母站起来说:“哎呀,这些冤家要把我折腾死啊!”叫人扶着,要亲自去看看。贾政赶紧拦住劝道:“老太太刚伤心了一回,又分派了好多事,该歇歇了。就算孙子媳妇有事,叫媳妇去看看就行了,何必老太太亲自去呢。要是再伤感,老太太身体有个好歹,儿子可怎么办。”贾母说:“你们先出去,等会儿再进来。我还有话说。”贾政不敢多说,就出去安排兄侄出发的事,又叫贾琏挑人跟着去。贾母这才叫鸳鸯派人拿着给凤姐的东西跟过去。 凤姐正喘不过气来。平儿哭得眼睛通红,听说贾母带着王夫人、宝玉、宝钗来了,急忙出来迎接。贾母就问:“现在怎么样了?”平儿怕吓到贾母,就说:“现在好些了。老太太既然来了,请进去看看吧。”她先跑进去轻轻揭开帐子。凤姐睁开眼睛看到贾母进来,满心愧疚。本来以为贾母会讨厌她,不疼她了,生死都不管了,没想到贾母亲自来看她,心里一宽,觉得堵着的气松了些,就想挣扎着坐起来。贾母叫平儿按住她,说:“不要动,你好些了吗?”凤姐含着泪说:“我从小在老太太、太太身边长大,老太太、太太那么疼我。谁知道我没福气,被神鬼弄得失魂落魄,不但不能在老太太跟前尽孝,在公婆面前讨好,还把家里搞得乱七八糟,我哪还有脸见老太太、太太啊!今天老太太、太太亲自来,我更担当不起了,恐怕本来能活三天的,现在只能活一天了。”说着,又哭起来。贾母安慰道:“那些事本来是外面闹起来的,和你有什么关系。就算你的东西被人拿走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带了好多东西给你,你随便用。”说着,叫人拿上来给她看。 凤姐本来贪心不足,现在被抄得干干净净,正愁苦呢,又怕人埋怨,都不想活了。今天贾母还疼她,王夫人也没责怪,还来安慰她,又知道贾琏没事,心里稍微踏实了些,就在枕头上给贾母磕头,说:“请老太太放心。要是我的病托老太太的福好了,我情愿当个粗使丫头,尽心尽力伺候老太太、太太。”贾母听她说得伤心,也忍不住掉眼泪。宝玉从来没经历过这种大风浪,只知道安乐,不知道忧患,现在到处都是哭哭啼啼的,他比傻子还傻,看到别人哭他就哭。凤姐看大家都忧愁,反倒强打精神说几句宽心的话,求着“请老太太、太太回去,我好了就去磕头。”说着,把头仰起来。贾母叫平儿“好好服侍,缺什么到我那儿拿。”然后带着王夫人回自己房里。只听到两三处哭声。贾母实在不忍心听,就叫王夫人把人都散开,叫宝玉“去送送你大爷大哥,就回来。”自己躺在榻上掉眼泪。幸好鸳鸯能说会道,好言好语地劝解,贾母才暂时安歇。 不说贾赦他们分离的悲痛。那些跟着去的人都不愿意,心里直抱怨,叫苦连天。真是生离比死别还难受,看的人比当事人还伤心。好好的一个荣国府,闹得鸡飞狗跳,人嚎鬼哭。贾政最守规矩,在伦理纲常上也很讲究,和他们依依惜别后,自己先骑马赶到城外,举杯为他们送行,又反复叮嘱要为国家效力,报答皇恩。贾政他们挥泪告别。 贾政带着宝玉回家,还没进门,就看到门口好多人在吵吵嚷嚷。那些人说:“今天旨意下来,把荣国公的世职让贾政承袭了。”他们在那儿跟门房要喜钱,门房和他们理论,说:“本来这世职就是我们本家承袭,有什么好报喜的。”那些人不依不饶:“这世职的荣耀比什么都难得,你们大老爷弄丢了,想要再得到可不容易。现在圣人在位,宽恕罪过,还赏给二老爷承袭,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事,怎么能不给喜钱。”正闹着,贾政回来了,门房禀报了情况。贾政虽然高兴,可想到是哥哥犯事才轮到自己,又感动得眼泪直流,急忙进去告诉贾母。王夫人正担心贾母伤心,过来安慰,听说世职又回来了,自然欢喜。贾政进来,贾母拉着他说了些要勤勉报恩的话。只有邢夫人和尤氏心里悲苦,只是不好表现出来。那些以前贾府风光时趋炎附势的亲戚朋友,贾府出事的时候都躲得远远的,现在贾政承袭了世职,知道皇上还眷顾贾府,又都来贺喜。贾政为人忠厚老实,因为袭了哥哥的职,心里反倒烦恼,只知道感激皇恩。第二天进宫谢恩,还想把赏还的府第园子再奏请充公。内廷传旨说不必了,贾政才放心。回家后,规规矩矩地供职,可家里经济萧条,入不敷出。贾政又不擅长在外应酬。 家里的仆人看贾政老实,凤姐生病不能管家,贾琏亏空越来越大,难免要卖房子卖地。府里几个有钱的仆人,怕贾琏找他们麻烦,都装穷躲着,甚至请假不来,各自另谋出路。只有一个包勇,刚到贾府就碰上坏事,他倒是真心想办事,看到那些人欺骗主子,心里就生气。可他刚来,人微言轻,一句话也插不上,心里憋闷,每天吃了就睡。众人嫌他不合群,就在贾政面前说他整天只知道喝酒惹事,不干活。贾政却说:“随他去吧。他是甄府推荐来的,不好意思撵他走。家里多他一个人吃饭,也穷不到哪儿去。”就没叫人赶走他。众人又在贾琏跟前说包勇的坏话,贾琏现在也不敢随便耍威风,只能由着他。 有一天,包勇喝了几杯酒,在荣府街上闲逛,听到两个人在聊天。一个人说:“你瞧,这么大的贾府,前儿被抄了家,也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另一个人接话道:“他家怎么会败呢?听说里头有位娘娘是他家的姑娘,虽说死了,可到底有根基。而且我常见他们和王公侯伯往来,能没人照应?就说现在的府尹,前任的兵部是他们家的亲戚,难道这些人还护不住他们?”先说话的那人却摇摇头:“你可太天真了!别人也就罢了,那个贾大人可不得了!我常看见他在两府走动,上次御史参奏,主子叫府尹查明真相再办。你猜怎么着?他本得了两府的好处,怕人说他偏袒,就狠狠地踩了一脚,所以两府才被抄了。你说现在这世道,还有良心吗?”两人闲聊,哪晓得旁边有人听得一清二楚。包勇心里暗暗想:“天下竟有这样忘恩负义的人!可不知道是我老爷的什么人。要是让我碰见,非打死他不可,出了事我担着!” 正想着,就听到喝道声,有人过来了。包勇站在远处瞧着,只见那两人小声说:“来的就是那个贾大人。”包勇一听,心里的火“噌”地就起来了,借着酒劲,大声喊道:“没良心的东西!怎么忘了我们贾家的恩!”雨村坐在轿子里,听到一个“贾”字,就留意看了看,见是个醉汉,就没理会,轿子径直过去了。包勇醉醺醺的,还以为自己了不起,得意洋洋地回到府里,问了同伴,才知道刚才见到的那位大人是贾府提拔起来的。“他不念旧恩,还来害咱们家,我骂他几句,他都不敢吭声。”荣府的人本来就讨厌包勇,看他又在外面闯祸,趁着贾政有空,就把这事儿回禀了。贾政正怕再生事端,一听家人汇报,顿时火冒三丈,把包勇叫进来骂了几句,然后派他去看守园子,不许他再到处乱跑。包勇性子直,本想忠心护主,哪晓得贾政反倒责骂他。他也不敢争辩,只好收拾行李,到园子里去看守浇灌了。后事究竟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180章 潇湘闻鬼哭 第180章 潇湘闻鬼哭 却说贾政之前把房产和大观园奏请充公,可内廷没接收,这园子又没人住,只能先封锁起来。这园子紧挨着尤氏和惜春的住处,太宽敞又没人气,于是就派包勇去看守这荒园子。眼下贾政管家,又遵了贾母的吩咐,慢慢裁减家里的人口,能省就省,即便这样,日子还是紧巴巴的。好在凤姐呢,贾母挺疼她,王夫人虽说不太喜欢,可说起管家办事,她还是有两下子的,所以家里的事还是交给凤姐来管。但自从被抄家后,很多事都不好办了,手头也总是缺钱。那些下人们以前过惯了好日子,现在和以前比,少了七成的花销,哪能事事周全,嘴里的怨言就没断过。凤姐也不敢推脱,拖着病身子还得想法子让贾母高兴。 过了些日子,贾赦和贾珍都到了服役的地方,有了些用度,暂时也算安稳,写信回家都说过得挺自在,让家里别挂念。贾母听了放心,邢夫人和尤氏也稍稍宽了心。 有一天,史湘云出嫁后回门,来给贾母请安。贾母说她女婿不错,史湘云也说那边日子过得平静,让老太太别操心。又说起黛玉不在了,大家忍不住掉眼泪。贾母想起迎春的苦处,更伤心了。史湘云劝了一会儿,又到各房问安后,回到贾母房里休息,说起:“薛家本来好好的人家,被薛大哥折腾得家破人亡。今年虽说判了缓决,明年还不知道能不能减刑呢?”贾母叹口气说:“你还不知道呢,昨天蟠儿媳妇死得不明不白,差点又出大乱子。多亏老天有眼,是她带来的丫头自己招了,夏奶奶才没闹起来,自己拦住没让人验尸。你姨妈这才好歹把事应付过去。你说说,真是亲戚们都跟着倒霉!薛家这样了,你姨太太守着薛蝌过日子,这孩子有良心,说哥哥在牢里还没结果,不肯娶亲。你邢妹妹在大太太那边也挺苦。琴姑娘因为公公去世还没满服,梅家也还没娶她。二太太的娘家舅太爷一死,凤丫头的哥哥也不成器,二舅太爷又小气,还欠着官债,也在发愁。甄家自从被抄家后就没消息了。”湘云问:“三姐姐走了后有信回来吗?”贾母说:“自从嫁出去,二老爷回来说,你三姐姐在海疆挺好。只是没写信,我也天天惦记。因为咱们家接二连三出事,我也顾不过来。现在四丫头也没给说亲。环儿呢,谁有空管他。咱们家现在比你以前在的时候更难熬。只可怜你宝姐姐,自从嫁过来,一天好日子都没过。你二哥哥还是疯疯癫癫的,这可怎么办!”湘云说:“我从小在这儿长大,这些人的脾气我都清楚。这次回来,发现都变了样。我原以为好久没来,他们生疏我了。仔细想想,不是这么回事,就算见了我,看他们的样子本来想和以前一样热闹,可不知怎么,说着说着就伤心起来。所以我坐了会儿就来老太太这儿了。”贾母说:“现在这样的日子,我这把老骨头还能将就,你们年轻人可怎么受得了!我正想找个法子让大家再热闹一天,就是没这精神头。”湘云眼睛一亮,说:“我想起来了,宝姐姐不是后天生日吗?我多住一天,给她拜寿,大家热闹热闹。老太太您看怎么样?”贾母一拍脑袋:“哎呀,我真是气糊涂了。你不说我都忘了,后天可不就是她生日!我明天拿出钱来,给她好好办一场。她没定亲的时候还办过好几次,现在嫁过来了,反倒没办。宝玉这孩子以前机灵又淘气,现在因为家里的事,变得话都没了。倒是珠儿媳妇不错,不管什么时候都稳稳当当,带着兰儿安静过日子,也不容易。”湘云说:“别人还凑合,唯独琏二嫂子连模样都变了,说话也不利索了。明天我来带带气氛,看看他们怎么样。不过他们嘴上不说,心里可能要埋怨我,说我有了……”湘云说到这儿,脸一下子红了。贾母心领神会,笑着说:“这怕什么。原来姐妹们在一起都玩惯了,说说笑笑,别想太多。人啊,不管有没有,总得能享富贵也能受贫贱才好。你宝姐姐生来大方,以前她家好的时候,她一点不骄傲,后来家道中落,她也能坦然面对。现在在我家,宝玉对她好,她就好好过日子;宝玉对她不好,她也不烦恼。我看这孩子有福气。你林姐姐那是性子小又多心,所以才不长命。凤丫头也经历过不少事,不该遇到点风波就变了样,要是这样没见识,可就小家子气了。后天宝丫头的生日,我专门拿出银子来,热热闹闹给她过,也让她高兴一天。”湘云忙点头:“老太太说得对。干脆把姐妹们都请来,大家聚聚。”贾母说:“那肯定得请。”一时高兴起来,对鸳鸯说:“拿出一百两银子交给外面,让他们明天开始准备两天的酒饭。”鸳鸯领命,叫婆子去办了。这一晚倒也平静。 第二天,消息传出去,派人去接迎春,又请了薛姨妈、宝琴,让带着香菱来,还请了李婶娘。没多久,李纹、李绮都来了。宝钗本来不知道,听到老太太的丫头来请,说:“薛姨太太来了,请二奶奶过去呢。”宝钗心里高兴,穿着平常衣服就过去了,想去见母亲。到那儿一看,妹子宝琴和香菱都在,李婶娘等人也来了。心里琢磨:“这些人肯定是知道我们家的事过去了,所以来问候的。”先向李婶娘问好,见过贾母,又和母亲说了几句话,就和李家姐妹们打招呼。湘云在旁边笑着说:“太太们都请坐,让我们姐妹们给姐姐拜寿。”宝钗一听愣住了,回过神来一想:“可不是明天是我生日嘛!”就连忙说:“妹妹们来看老太太是应该的,要是为我的生日,那可不敢当。”正推让着,宝玉也来给薛姨妈、李婶娘请安。听到宝钗在推辞,他心里其实早想着给宝钗过生日,只是家里乱糟糟的,不敢在贾母面前提。现在看到湘云等人要给宝钗拜寿,高兴地说:“明天才是生日,我正想告诉老太太呢。”湘云打趣道:“得了吧,老太太还用你告诉。你以为这些人为什么来?是老太太请的!”宝钗心里不太相信。只听贾母和她母亲说:“可怜宝丫头做了一年新媳妇,家里接二连三出事,一直没给她办过生日。今天我给她办,请姨太太、太太们来聚聚。”薛姨妈说:“老太太这段时间心里才安稳些,她小孩子家还没孝顺老太太,倒让老太太操心了。”湘云说:“老太太最疼的孙子是二哥哥,难道二嫂子就不疼了?况且宝姐姐也值得老太太给她办生日。”宝钗低着头不说话。宝玉心里想:“我还以为史妹妹出嫁后变了个人,所以不敢亲近她,她也不理我。现在听她说话,还是和以前一样。可为什么我那个媳妇过门后更害羞了,话都少了呢?” 正想着,小丫头进来说:“二姑奶奶回来了。”接着李纨、凤姐都进来了,大家互相见礼。迎春说起她父亲出门的事,说:“本来想赶来看看,他不让来,说咱们家正倒霉,别沾染上晦气。我拗不过,没来成,哭了两三天。”凤姐问:“今天怎么肯放你回来了?”迎春说:“他又说咱们家二老爷袭了职,可以走动走动,没事了,所以才放我来。”说着,又忍不住哭了。贾母皱皱眉说:“我本来是想解解闷,接你们来给孙子媳妇过生日,你们又提这些烦心事,又惹我心烦了。”迎春等人都不敢吭声。凤姐虽然勉强说了几句热闹话,可不像以前那么机灵有趣了。贾母想让宝钗高兴,故意逗凤姐说话。凤姐也明白贾母的心思,就努力张罗,说:“今天老太太心情好点了。你看这些人好久没聚在一起,今天可齐了。”说着回头一看,婆婆、尤氏不在,赶紧闭上嘴。贾母因为“齐全”这两个字,想起邢夫人等人,叫人去请。邢夫人、尤氏、惜春听到老太太叫,不敢不来,心里却不情愿,想着家业败落,老太太还高兴给宝钗过生日,真是偏心,来了也没精打采的。贾母问起岫烟,邢夫人假说病了不来。贾母心里明白,知道薛姨妈在这儿有些不方便,就不再提了。 一会儿摆上了果酒。贾母说:“也不送到外面去,今天就咱们娘儿们乐一乐。”宝玉虽然结了婚,因为贾母疼爱,还在里面跟着玩,只是不和湘云、宝琴她们坐一起,在贾母旁边有个座位,和宝钗轮流给大家敬酒。贾母说:“先坐下喝酒,到晚上再去各处行礼。要是现在就行礼,大家又要讲规矩,把我的兴致弄没了就不好玩了。”宝钗就依言坐下。贾母又叫人来说:“今天咱们索性自在点,各留一两个人伺候。我让鸳鸯带着彩云、莺儿、袭人、平儿她们到后面去,也喝杯酒。”鸳鸯等人说:“我们还没给二奶奶磕头,怎么能先喝酒呢。”贾母笑着说:“我说了,你们去吧,有事再叫你们。”鸳鸯等人就去了。这边贾母才让薛姨妈等人喝酒,看他们都没什么精神,着急地说:“你们这是怎么了?大家高兴点才好。”湘云说:“我们又吃又喝,还不行啊!”凤姐解释道:“他们小时候都活泼,现在长大了,都顾着脸面不敢随便说笑,所以老太太觉得冷清了。” 宝玉悄悄对贾母说:“也没什么话说,再说就说到不好的地方了。不如老太太出个主意,让他们行个酒令吧。”贾母侧着耳朵听了,笑着说:“要是行令,又得叫鸳鸯来。”宝玉一听,不等再说,就起身到后面找鸳鸯,说:“老太太要行令,叫姐姐去呢。”鸳鸯嘟囔着:“小爷,让我们好好喝杯酒不行吗,干嘛又来捣乱。”宝玉笑着说:“真的是老太太说的,跟我可没关系。”鸳鸯没办法,只好说:“你们先喝着,我去去就来。”就到贾母那边。老太太问:“你来了,行个什么令呢?”鸳鸯想了想说:“姨太太年纪大了,不想太费神,不如拿出令盘骰子来,大家掷骰子赌输赢喝酒,按掷出的曲牌名来。”贾母点头说:“行。”就叫人把骰盆放在桌上。鸳鸯说:“用四个骰子掷,掷不出名儿的罚一杯,掷出名儿了,每人喝的杯数再看掷出来的点数定。”众人都说:“这简单,我们跟着玩。”鸳鸯先打点儿。众人让鸳鸯喝了一杯,从她开始数,正好是薛姨妈先掷。薛姨妈掷了一下,是四个幺。鸳鸯说:“这有名堂,叫‘商山四皓’。年纪大的喝一杯。”于是贾母、李婶娘、邢王二夫人都该喝。贾母举起酒杯要喝,鸳鸯说:“这是姨太太掷的,还得姨太太说个曲牌名儿,下家接一句《千家诗》。说不出就罚一杯。”薛姨妈苦笑着说:“你又来为难我,我哪说得上来。”贾母忙说:“不说就太冷清了,还是说一句的好。下家就是我了,要是说不出来,我陪姨太太喝一杯。”薛姨妈想了想说:“我说个‘临老入花丛’。”贾母点头称赞:“将谓偷闲学少年。”说完,骰盆轮到李纹,她掷了两个四两个二。鸳鸯说:“这也有名,叫‘刘阮入天台’。”李纹接着说:“二士入桃源。”下家李纨马上说:“寻得桃源好避秦。”大家又喝了一口。骰盆又到贾母跟前,掷了两个二两个三。贾母问:“这要喝酒了?”鸳鸯笑着说:“有名儿的,这是‘江燕引雏’。众人都该喝一杯。”凤姐开玩笑说:“雏是雏,可飞走不少了。”众人都瞪了她一眼,凤姐赶紧闭嘴。贾母笑着说:“我说什么呢,‘公领孙’吧。”下家李绮接道:“闲看儿童捉柳花。”众人都说好。宝玉早就想说话,可令盆一直轮不到他,好不容易到了跟前,他掷了一个二两个三一个幺,自己也愣住了,问:“这是什么?”鸳鸯笑着说:“这是个‘臭’,先喝一杯再掷。”宝玉只好喝了又掷,这次掷了两个三两个四,鸳鸯打趣说:“有了,这叫‘张敞画眉’。”宝玉知道是在打趣他,脸一下子红了,宝钗的脸也红了。凤姐不太懂,还催着:“二兄弟快说,下家是谁。”宝玉知道不好说,干脆说:“罚了罢,我也没下家。”令盆轮到李纨,她掷了一下。鸳鸯说:“大奶奶掷的是‘十二金钗’。”宝玉一听,跑到李纨身旁去看,只见红绿对开,忍不住说:“这个好看。”忽然想起十二钗的梦,心里一阵难过,呆呆地回到座位上,心想:“这十二钗说是金陵的,怎么家里这些人现在七零八落就剩这几个了。”又看看湘云、宝钗,虽说都在,可黛玉却不在了,心里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怕人看见,就借口身上燥热,脱了衣服,挂了筹出去了。史湘云看宝玉这样,以为他掷不出好的,被别人占了先,心里不开心就走了;又觉得这个令没趣,有些厌烦。李纨见大家都没兴致,就说:“我不说了,人也不齐,罚我一杯吧。”贾母也觉得:“这个令不热闹,算了吧。让鸳鸯掷一下,看看能掷出个什么。”小丫头把令盆放在鸳鸯跟前。鸳鸯掷了两个二一个五,还有一个骰子在盆里转,鸳鸯叫着:“不要五!”可那骰子偏偏转出一个五来。鸳鸯叫着:“哎呀!我输了。”贾母说:“这不算什么吧?”鸳鸯说:“名儿有,可我说不上曲牌名。”贾母大方地说:“你说名儿,我来编。”鸳鸯说:“这是浪扫浮萍。”贾母略一思索:“这也不难,我给你说个‘秋鱼入菱窠’。”鸳鸯下家是湘云,湘云马上说:“白萍吟尽楚江秋。”众人都夸:“这句很妙。”贾母说:“这令完了。咱们喝两杯就吃饭。”回头一看,见宝玉还没进来,就问:“宝玉去哪儿了,还不来?”鸳鸯说:“换衣服去了。”贾母又问:“谁跟着去了?”莺儿忙上前说:“我看见二爷出去,叫袭人姐姐跟去了。”贾母和王夫人才放心。 等了一会儿,王夫人叫人去找。小丫头到了新房,看见五儿在插蜡。小丫头问:“宝二爷去哪儿了?”五儿说:“在老太太那边喝酒呢。”小丫头着急地说:“我刚从老太太那儿来,太太叫我来找的。哪有在那儿还让我来找的道理。”五儿也疑惑地说:“这我就不知道了,你到别处找找吧。”小丫头没办法,只好回来,路上碰到秋纹,问道:“你看见二爷去哪儿了?”秋纹也在找,说:“太太们等他吃饭,他这时候去哪儿了呢?你快去回老太太,别说不在家,就说喝了酒不太舒服,不吃饭了,躺一会儿再来,请老太太们先吃饭。”小丫头照话回了珍珠,珍珠又回了贾母。贾母说:“他本来吃得少,不吃也罢。让他歇歇。告诉他今天不用过来了,有他媳妇在呢。”珍珠对小丫头说:“你听到了?”小丫头答应着,不好明说,就在别处转了转,说告诉了。众人也没在意,吃完饭,就散坐着聊天。 且说宝玉心里难受,走了出来,正不知道去哪儿,袭人追上来问怎么了。宝玉说:“没什么,就是心里烦。不如趁他们喝酒,咱们去珍大奶奶那儿逛逛。”袭人道:“珍大奶奶就在这儿,去找谁?”宝玉说:“不找谁,看看她住的房子怎么样。”袭人只好跟着,一边走一边说。走到尤氏那边,有个小门半开半掩,宝玉不想进去。只见看园门的两个婆子坐在门槛上聊天。宝玉问:“这小门开着吗?”婆子说:“平时不开。今天有人说,老太太要用园里的果子,所以开着门等着。”宝玉慢慢走过去,果然看见腰门半开,就想进去。袭人忙拉住说:“别去,园里不干净,好久没人去了,别碰到什么东西。”宝玉借着酒劲说:“我不怕。”袭人死死拉住不让他去。婆子们上来说:“现在这园子挺安静的。自从那天道士捉了妖,我们摘花、打果子经常走。二爷要去,我们跟着,这么多人怕什么。”宝玉一听高兴了,袭人也不好再阻拦,只得跟着。 宝玉进了园子,只见满眼凄凉,花木枯萎,好些亭馆的彩色都掉得差不多了。远远瞧见一丛竹子长得还茂盛。宝玉心里一动,说:“我生病那阵儿出了园子住在后边,好几个月不让我进来,这一会儿工夫就变得这么荒凉。你看那几竿翠竹绿油油的,这不是潇湘馆嘛!”袭人道:“你几个月没来,连方向都忘了。咱们光顾着说话,不知不觉都走过怡红院了。”说着回过头用手指着,“这才是潇湘馆呢。”宝玉顺着袭人的手一看,“哎呀,可不是走过了!咱们回去看看。”袭人道:“天晚了,老太太肯定等着吃饭,该回去了。”宝玉不吭声,沿着旧路一个劲儿往前走。 其实宝玉虽说离开大观园快一年了,哪能真忘了路。只是袭人怕他见了潇湘馆,想起黛玉又伤心,所以故意哄他。哪知道宝玉一门心思就在潇湘馆里。袭人见他急着往前走,只好跟上,见宝玉站着,好像看见了什么,听见了什么,就问:“你听到什么了?”宝玉说:“潇湘馆里好像有人在哭,怎么会没人!”袭人道:“你听错了。平常你到这儿,常听见林姑娘伤心,所以现在才会这样。”宝玉不信,还想听。婆子们赶上来,着急地说:“二爷快回去吧。天晚了,别的地方我们还敢走走,就是这儿路偏,又听说林姑娘死后常有人听到哭声,所以都不敢来。”宝玉和袭人一听,都吓了一跳。宝玉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说:“可不是。林妹妹,林妹妹,是我对不起你啊!你可别怨我,都是父母做主,不是我变心。”越说越难过,大哭起来。袭人正没主意,秋纹带着人赶来,对袭人埋怨道:“你胆子可真大,怎么敢领二爷到这儿来!老太太、太太他们到处找,刚才腰门上有人说你和二爷来了,可把老太太、太太吓坏了,骂了我一顿,叫我带人来找,还不快回去!”宝玉还在痛哭。袭人顾不上他哭,和秋纹两人拉着他就走,一边给他擦眼泪,一边说老太太着急。宝玉没办法,只好回去。 袭人知道老太太不放心,把宝玉送回贾母那儿。众人都还没散。贾母沉着脸说:“袭人,我一直觉得你懂事,才把宝玉交给你,怎么今天带他到园子里去!他病刚好,要是碰到什么,又闹起来,可怎么办?”袭人不敢辩解,低着头不说话。宝钗看宝玉脸色不好,心里也担心。还是宝玉怕袭人受委屈,说道:“大白天的怕什么。我好久没到园子里逛逛了,今天趁着酒兴走走。哪会碰到什么呢!”凤姐在园子里吃过亏,吓得寒毛都竖起来了,说:“宝兄弟胆子也太大了。”湘云笑着说:“不是胆大,是实心眼。不知道是去会芙蓉神了,还是找什么仙人去了。”宝玉听了,也不答话。只有王夫人急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贾母叮嘱道:“你到园子里没吓着吧?这次就算了,以后要逛,多带几个人。不然大家都不安心。回去好好睡一觉,明天一早过来,我再想法子让你们乐一天。别再因为这个出什么事。”众人听了,向贾母告辞出来。薛姨妈到王夫人那儿住下。史湘云留在贾母房里。迎春去惜春那儿了。其他人各自回去。只有宝玉回到房里,唉声叹气。宝钗知道他为什么叹气,也不搭理他,就怕他一忧愁,老毛病又犯了,就到里间叫袭人来,仔细问问宝玉在园子里的情况。 第181章 迎女返真元 第181章 迎女返真元 话说宝钗为防宝玉因黛玉之死悲伤过度成疾,便借着与袭人闲谈,有意说道:“这人呐,活着的时候有情有义,可一死就各奔东西喽,哪会像生前那样。活人就算痴心一片,死人可啥都不知道啦。何况林姑娘都说自己仙去了,她肯定觉得咱凡人都是些俗气玩意儿,怎会还在这世上瞎晃悠。都是人自己瞎琢磨,才招来些怪力乱神的东西缠着。”其实这话是说给外间的宝玉听的。袭人多机灵啊,马上接话:“就是就是,哪有这种事。要是林姑娘的魂儿还在园子里,咱们和她关系也算不错,咋就没梦见过一回呢?” 宝玉在外面听得真真儿的,心里直犯嘀咕:“这可奇了怪了。我天天念叨林妹妹,咋就从没梦到过她呢?难不成她真成了仙,嫌我是个凡夫俗子,不肯和我在梦里相见?罢了罢了,我今晚就在外间睡,说不定她看我心诚,能来梦里和我唠唠。到时候我可得好好问问她到底去哪儿了,我也能时常祭拜祭拜。要是她真不理我这俗人,连个梦都不给我,那我就努力不想她了,哼!”主意拿定,就扯着嗓子喊:“我今儿个就在外间睡了,你们都别管我。”宝钗也不勉强,只叮嘱:“你可别瞎想。你也不想想,就因为你去了趟园子,太太急得话都说不利索了。你要是还不好好保养身子,万一老太太知道了,又得说我们不尽心。”宝玉满不在乎地说:“行了行了,我就坐会儿,一会儿就进去。你也累了,先睡吧。”宝钗心里明白他肯定还得进来,就假意说:“那我睡了,让袭姑娘伺候你吧。”宝玉一听,正合心意。等宝钗睡了,他就叫袭人、麝月在外间另铺了床铺,还时不时让人去瞅瞅二奶奶睡着了没。宝钗呢,其实没睡着,心里也不踏实。宝玉知道宝钗睡了,就跟袭人说:“你们都睡吧,我又不难过。你要是不信,就伺候我睡了再走,只要别吵到我就行。”袭人依言伺候他睡下,又准备好茶水,关好门,才进里间照应着,还留了个心眼,宝玉要是有啥动静,就赶紧出来。 宝玉见袭人她们进来了,就把值夜的两个婆子打发到外面,然后悄悄坐起来,嘴里念念有词地祷告了几句,才躺下,满心期待能和神仙来个约会。刚开始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后来不知怎的,心一静,就呼呼大睡起来。 谁能想到,这一觉睡到天亮。宝玉醒来,揉了揉眼睛,坐那儿想了半天,啥梦都没有,忍不住叹了口气:“唉,真是‘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啊。”宝钗在里间一夜没合眼,听到宝玉在外头念这两句诗,就接了一句:“你这话可就冒失了,要是林妹妹在,又该生你气了。”宝玉一听,有点不好意思,赶紧起身,一边往屋里走,一边打着哈哈:“我本来是想进来的,不小心打了个盹儿。”宝钗白了他一眼:“你进不进来跟我有啥关系。”这时候,袭人她们本来就没睡踏实,听到他俩说话,赶紧倒了杯茶过来。正好老太太那边派小丫头来问:“宝二爷昨晚睡得咋样?要是安稳,就早点和二奶奶梳洗了过来。”袭人忙说:“你去回老太太,说宝玉昨晚睡得挺好,一会儿就过去。”小丫头领命而去。 宝钗起床梳洗完毕,带着莺儿、袭人先去给贾母请了安,又到王夫人那儿转了一圈,最后又回到贾母处,见她母亲也在。大家都围着问:“宝玉昨晚没事吧?”宝钗笑着说:“回去就睡了,没啥事。”众人这才放了心,又开始唠起了家常。正说着,小丫头进来说:“二姑奶奶要回去了。听说孙姑爷那边派人到大太太那儿说了些话,大太太叫人到四姑娘那儿说不用留了,让她回去。现在二姑奶奶在大太太那儿哭呢,估计马上过来跟老太太辞行。”贾母等人一听,心里都不是滋味,纷纷感叹:“二姑娘命咋这么苦呢,摊上这么个人,一辈子都没个出头之日。这可咋整啊!” 话还没落音,迎春就进来了,哭得那叫一个梨花带雨。可因为是宝钗的生日,不好太失态,只能强忍着泪水,跟众人辞行。贾母知道她心里苦,也不好强留,只能安慰说:“你回去也好。别太伤心了,遇上这种人,也是没办法的事。过几天我再派人接你过来。”迎春哽咽着说:“老太太您一直疼我,可现在也疼不了啦。我恐怕再也没机会来了。”眼泪止不住地流。众人都劝道:“咋不能回来呢?又不是像你三妹妹,隔得老远,见一面难如登天。”贾母等人一想起探春,也跟着抹起了眼泪。后来想到今天是宝钗生日,又赶紧转悲为喜,说:“这也不难,只要海疆那边太平了,亲家调进京来,就能见着了。”大家都点头称是。迎春只好含着泪离开了。众人送她出门,又回到贾母屋里。这一整天,从早到晚,都在忙活着。 众人见贾母累了,就各自散了。只有薛姨妈留下来,跟宝钗说:“你哥哥这事儿,得等到皇恩大赦才能减刑赎罪。这几年可苦了我喽,孤孤单单的。我想把你二哥哥的婚事办了,你觉得咋样?”宝钗心里明白,笑着说:“妈妈是不是被大哥哥娶亲的事吓怕了,所以对二哥哥的事犹豫不决。依我看,早办早好。邢姑娘的情况您也清楚,在这儿过得也不舒心,娶过去虽说咱们家现在不富裕,但总比寄人篱下强多了。”薛姨妈点头说:“你瞅着合适的时候,跟老太太说一声,就说咱家没人操持,得赶紧挑个日子了。”宝钗应道:“妈妈您和二哥哥商量好就行,挑个好日子,跟老太太、大太太说一声,娶过去就完事儿了。大太太肯定也盼着早点办呢。”薛姨妈又说:“今天听说史姑娘也要回去了,老太太想留她多住几天,所以她就留下来了。我看她也待不了多久,你们姐妹俩就多唠唠嗑吧。”宝钗说:“正该如此。”薛姨妈又坐了会儿,才起身告辞回去了。 到了晚上,宝玉回到屋里,心里还在琢磨为啥昨晚黛玉没入梦呢。“难道她真成了仙,不屑见我这俗人?还是我太心急了?”想来想去,他跟宝钗说:“我昨晚在外间睡,感觉比屋里睡得香,今天起来心里也敞亮。我想再在外间睡两晚,你们可别拦我。”宝钗一听,就知道他早上念诗是为了黛玉。这呆子的脾气,劝也劝不住,倒不如让他睡两晚,死了这份心也好。再说昨晚他睡得确实安稳,就说:“行吧行吧,你爱睡就睡,我们才不拦你呢。不过可别胡思乱想,招些妖魔鬼怪来。”宝玉乐了:“我才没瞎想呢!”袭人在旁边忍不住说:“依我看,二爷还是回屋里睡吧,外面万一照应不到,着了凉可不好。”宝玉还没来得及回答,宝钗就给袭人使了个眼色。袭人立马会意,改口说:“那也行,叫个人跟着你吧,晚上好给你倒茶递水。”宝玉笑嘻嘻地说:“那你就跟我来吧。”袭人一听,脸“唰”地红了,一声不吭。宝钗知道袭人稳重,就说:“她跟惯了我,还是让她跟着我吧。叫麝月和五儿照顾你就行。再说今天她忙了一天,也累了,该歇歇了。”宝玉只好笑着出去了。宝钗吩咐麝月和五儿给宝玉在外间铺好床,还千叮咛万嘱咐,晚上警醒着点,别误了伺候二爷。 这俩丫头答应着出来,见宝玉像个和尚似的,端坐在床上,闭目合掌,都不敢吱声,只在旁边偷笑。宝钗又叫袭人出来照应着。袭人出来一看,也觉得好笑,轻轻喊道:“该睡了,怎么又打起坐来了!”宝玉睁眼看到袭人,说:“你们都睡吧,我坐会儿就睡。”袭人道:“就因为你昨晚那副模样,闹得二奶奶一夜没睡。你再这样,像什么样子。”宝玉知道自己不睡她们也不会睡,就乖乖躺下了。袭人又嘱咐了麝月几句,才进屋关门睡了。麝月和五儿也收拾好床铺,等宝玉睡了,才各自休息。 哪知道宝玉越想睡越睡不着,看着麝月和五儿在那儿铺床,突然想起以前袭人不在家时,晴雯和麝月伺候他的情景。有一次晚上,麝月出去了,晴雯想吓唬她,结果没穿衣服着了凉,最后就因为这个病死了。想着想着,他的心思就全跑到晴雯身上去了。又想起凤姐说五儿长得像晴雯,就又把对晴雯的那份心思移到了五儿身上。他假装睡着,偷偷看着五儿,越看越觉得像晴雯,不禁又犯起了呆劲。听了听里屋,没动静,知道她们都睡了。再看看麝月,也睡得正香。他就故意叫了麝月两声,没人答应。五儿听到宝玉叫人,就轻声问:“二爷要什么?”宝玉说:“我要漱漱口。”五儿见麝月睡着了,只好起来重新剪了蜡花,倒了杯茶,一手托着漱盂。因为起来得急,只穿着一件桃红绫子小袄儿,头发松松地挽着。宝玉一看,哎呀,这不就是晴雯复活了嘛!又想起晴雯说过的“早知担个虚名,也就打个正经主意了”,不禁呆呆地看着五儿,茶也忘了接。 五儿自从芳官走了以后,本来没心思进府。后来听说凤姐叫她进来伺候宝玉,心里比宝玉还盼着能进来。可进来之后,见宝钗和袭人都那么尊贵稳重,心里只有敬重和羡慕。又看宝玉整天疯疯傻傻的,不像以前那么有灵气,再加上听说王夫人因为女孩子和宝玉打闹就把人都撵走了,所以就把那些儿女私情都抛到脑后了。可今晚这呆爷把她当成晴雯,一个劲儿地怜惜她。五儿脸涨得通红,又不敢大声说话,只能小声说:“二爷漱口啊。”宝玉笑着接过茶,也不知道漱没漱,就笑嘻嘻地问:“你和晴雯姐姐关系挺好的吧?”五儿被问得一头雾水,说:“都是姐妹,没什么不好的。”宝玉又悄悄问:“晴雯病重的时候我去看她,你不是也去了吗?”五儿微微笑着点了点头。宝玉接着问:“你听到她说什么了吗?”五儿摇了摇头说:“没有。”宝玉这时候已经忘乎所以了,伸手就拉了五儿的手。五儿又急又羞,脸更红了,心里像小鹿乱撞,忙说:“二爷有话就说,别拉拉扯扯的。”宝玉这才松开手,说:“她跟我说,‘早知担了个虚名,也就打正经主意了。’你怎么没听到呢?”五儿一听,这不是在轻薄自己嘛,可又不敢怎么样,就说:“那是她自己没羞没臊,我们女孩子家哪能说这种话。”宝玉着急地说:“你怎么也这么古板!我看你长得和她一模一样,才跟你说这些,你怎么还数落她呢!” 五儿这时候心里也搞不清宝玉到底啥意思,就说:“夜深了,二爷快睡吧,别老坐着,小心着凉。刚才奶奶和袭人姐姐都嘱咐过了。”宝玉说:“我不冷。”说着,突然想起五儿没穿厚衣服,怕她像晴雯一样着凉,就说:“你怎么不穿件衣服就过来了!”五儿说:“二爷叫得急,哪有时间穿衣服啊。要是知道要聊这么久,我早就穿上了。”宝玉一听,赶紧把自己盖的月白绫子绵袄儿拿起来递给五儿,说:“你披上。”五儿不肯接,说:“二爷盖着吧,我不冷。我冷了有自己的衣服。”说完,回到自己床边,拿了件长袄披上。又听了听,麝月睡得正香,才慢慢走过来,说:“二爷今晚不是要养神吗?”宝玉笑着说:“实话说吧,什么养神,我是想遇仙呢。”五儿一听,心里更纳闷了,就问:“遇什么仙?”宝玉说:“你要知道,这话说来可长了。你过来挨着我坐,我告诉你。”五儿脸一红,笑着说:“你在那儿躺着,我怎么坐呀。”宝玉满不在乎地说:“这有啥。那年冬天,也是你麝月姐姐和晴雯姐姐闹着玩,我怕晴雯冻着,还把她拉到被子里捂着呢。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做人呐,别太矫情。”五儿听了,觉得宝玉句句都是在调戏自己,可她哪知道这呆爷是实心实意的呢。五儿这时候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走也不是,尴尬得要命,只能微微笑着说:“二爷别乱说了,让人听见多不好。怪不得人家说你就喜欢在女孩子身上下功夫,你身边有二奶奶和袭人姐姐这样的天仙,还老和别人纠缠不清。你要是再这么说,我就告诉二奶奶,看你到时候脸往哪儿搁。” 正说着,突然外面“咕咚”一声,把两人吓了一跳。里屋宝钗咳嗽了一声。宝玉赶紧示意五儿别出声。五儿急忙把灯吹灭,悄悄躺下了。原来宝钗和袭人因为昨晚没睡,白天又忙了一天,所以睡得很沉,没听到他们说话。这时候被外面的动静惊醒,听了听,没什么动静,就又睡了。宝玉躺在床上,心里直犯嘀咕:“难道是林妹妹来了,听到我和五儿说话,故意吓我们的?”翻来覆去,胡思乱想,一直到五更天才迷迷糊糊睡去。 五儿被宝玉折腾了半夜,又担心宝钗听到他们的谈话,心里七上八下,一夜没合眼。第二天一大早,见宝玉还在呼呼大睡,就轻手轻脚地收拾屋子。这时候麝月醒了,问:“你怎么这么早起来了,难道一夜没睡?”五儿听了,以为麝月知道了昨晚的事,只讪笑着,不说话。不一会儿,宝钗和袭人也都起来了,开门见宝玉还睡着,都觉得奇怪:“怎么在外间睡了两晚,反而睡得这么香?”等宝玉醒来,看到大家都起来了,赶紧爬起来,揉着眼睛,心里纳闷昨晚怎么又没梦见黛玉,难道真的仙凡两隔了?他慢慢下了床,又想起五儿昨晚说宝钗和袭人像天仙,觉得这话也没错,就呆呆地看着宝钗。宝钗被他看得有点不好意思,就说:“二爷昨晚真的遇见仙了吗?”宝玉一听,以为昨晚的话被宝钗听到了,笑着掩饰:“哪有这回事!”五儿听了这话,心里更慌了,又不知道该怎么说,只能看着宝钗的脸色。只见宝钗又笑着问五儿:“你听到二爷睡梦中和人说话了吗?”宝玉一听,坐不住了,借口有事,赶紧溜走了。五儿脸涨得通红,含含糊糊地说:“前半夜是说了几句,我也没听清楚。好像是什么‘担了虚名’,又是什么‘没打正经主意’,我也不懂,劝着二爷睡了,后来我也睡了,不知道二爷还说没说。”宝钗心里明白,这肯定是宝玉又在想黛玉了。可老让他在外面睡,怕他走火入魔,招来些花妖狐媚。再说他这病根就是太重情,得想个办法把他的心思转移过来,才能太平无事。想到这儿,宝钗自己也有点不好意思,就讪讪地进房梳洗去了。 这两天贾母心情好,多吃了点,结果晚上就不舒服了。第二天胸口闷得慌,鸳鸯想告诉贾政,贾母不让,说:“我就是嘴馋,吃多了点,饿一顿就好了。你们别大惊小怪的。”所以鸳鸯就没告诉别人。 晚上,宝玉回到屋里,想起早上的事,有点不好意思。宝钗看他这样,知道他心里不好受,就想:“他是个痴情种,要治好他这病,还得用痴情的法子。”想了一会儿,就问宝玉:“你今晚还在外间睡吗?”宝玉觉得没面子,就说:“里间外间都一样。”宝钗还想再说,又觉得有点难为情。袭人在旁边说:“哎呀,这是怎么回事。我就不信在外间能睡得那么安稳!”五儿一听,赶紧接话:“二爷在外间睡,别的倒没啥,就是爱说梦话,让人摸不着头脑,我们又不敢问。”袭人说:“那我今天挪到床上睡,看看会不会说梦话。你们把二爷的铺盖搬到里间就行。”宝钗没说话。宝玉心里愧疚,也不敢反驳,就依言搬到里间。一是宝玉想安慰宝钗,二是宝钗怕宝玉愁出病来,想借着这个机会和他亲近亲近,好让他把心思从黛玉那儿挪开。这一晚,袭人果然挪出去睡了。宝玉心里有愧,对宝钗格外温柔;宝钗也想拢住宝玉的心,所以两人自成亲以来,头一回如鱼得水,恩恩爱爱。这都是后话。 且说第二天,宝玉和宝钗一起起床,宝玉梳洗完毕,先去贾母那边请安。这边贾母因为疼宝玉,又觉得宝钗孝顺,突然想起一件东西,就叫鸳鸯打开箱子,拿出祖上留下来的一个汉玉玦。这玉虽然比不上宝玉丢的那块通灵宝玉,但挂在身上也挺稀罕。鸳鸯找出来递给贾母,说:“这东西我好像从来没见过,老太太这么多年还记得这么清楚,还知道在哪个箱子哪个匣子里装着,我按您说的一拿就拿到了。您怎么突然想起拿这个出来呀?”贾母笑着说:“你不懂,这块玉是祖爷爷传给我们老太爷的,老太爷疼我,我出嫁的时候亲手递给我,还说:‘这玉是汉朝时候的宝贝,很贵重,你拿着就像见到我一样。’我那时候小,没当回事,就扔在箱子里了。到了这儿,家里东西多,更不觉得它怎么样,就这么放了六十多年。今天看宝玉这么孝顺,他又丢了那块玉,就想把这个传给他,也算是祖上的心意。”一会儿宝玉请了安,贾母高兴地说:“你过来,我给你看个好东西。”宝玉走到床前,贾母把汉玉玦递给他。宝玉接过来一看,这玉三寸见方,形状像甜瓜,颜色带着红晕,精致极了。宝玉忍不住连连称赞。贾母说:“喜欢吗?这是我祖爷爷给我的,现在传给你。”宝玉笑着谢恩,还说要拿给母亲看看。贾母连忙说:“你太太看了,又得跟你老子说我疼孙子比疼儿子还厉害。他们都没见过这东西呢。”宝玉笑着走了。宝钗又和贾母说了几句话,也告辞出来了。 可谁知道,贾母这一病,一天比一天严重。请了好多大夫来看,吃了药也不见好,后来还添了腹泻的毛病。贾政急得不行,知道这病难治,就到衙门告了假,日夜守在贾母床边,和王夫人一起亲自看着熬药喂药。有一天,贾母稍微能吃点东西了,贾政心里稍微松了口气。这时候,有个老婆子在门外探头探脑。王夫人叫彩云去看看是谁。彩云一看,是陪迎春回孙家的人,就问:“你来干什么?”婆子着急地说:“我来了半天了,找不到一个姐姐们,又不敢随便闯,我心里急死了。”彩云问:“你急什么?是不是姑爷欺负姑娘了?”婆子带着哭腔说:“姑娘不好了。前儿闹了一场,姑娘哭了一夜,昨天痰堵住了。他们也不请大夫,今天更厉害了。”彩云一听,忙说:“老太太病着呢,你别大惊小怪的。”可王夫人在屋里已经听见了,怕贾母听了伤心,赶紧叫彩云把婆子带到外面去说。偏偏贾母病中心静,耳朵还灵,听到了这话,问:“迎丫头要死了吗?”王夫人赶紧说:“没有。婆子不懂事,说这两天有点病,可能好得慢,来问问大夫的事。”贾母说:“让我的大夫去看看就行,快请了去。”王夫人就叫彩云让婆子去回大太太。婆子走了以后,贾母忍不住伤心起来,说:“我三个孙女儿,一个享尽了福死了,三丫头远嫁他乡见不着面,迎丫头虽说命苦,我还指望她能熬出来,没想到年纪轻轻就要死了。留着我这把老骨头还有什么用啊!”王夫人和鸳鸯等人劝了半天。这时候宝钗和李纨不在屋里,凤姐又有病,王夫人怕贾母太悲伤加重病情,就叫人把她们叫来陪着,自己回到屋里,把彩云叫来埋怨那个婆子:“以后我在老太太那儿的时候,你们有事别直接来回报。”丫头们都不敢吭声。谁知道那婆子刚到邢夫人那儿,外面就传来消息说:“二姑奶奶死了。”邢夫人听了,也大哭了一场。现在迎春的父亲不在家,只能叫贾琏赶紧去看看。可因为贾母病重,众人都不敢把这消息告诉她。可怜迎春,如花似玉的年纪,嫁出去才一年多,就被孙家折磨死了。孙家草草办了丧事,众人也只能干看着。 贾母的病越来越重,心里老是惦记着那些好女儿。突然想起湘云,就派人去看看她。派去的人回来后,悄悄找到鸳鸯,因为鸳鸯在老太太身边,王夫人等人也在,不方便上去,就到后面找了琥珀,跟她说:“老太太想史姑娘,叫我们去打听。谁知道史姑娘哭得厉害,说是姑爷得了暴病,大夫看了,说这病恐怕好不了,要是转成痨病,还能拖个四五年。所以史姑娘心里着急。又知道老太太病了,不能过来请安,还叫我别在老太太面前提起。要是老太太问起来,务必请你们想个办法回了老太太。”琥珀听了,叹了口气,半天没说话,最后说:“你去吧。”琥珀也不知道该怎么回,心里打算告诉鸳鸯,让她撒谎应付过去。所以来到贾母床前,只见贾母脸色不好,一屋子人都在那儿小声议论,说“看这样子怕是不好了”。琥珀也不敢说话。这时候贾政悄悄把贾琏叫到身边,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贾琏轻轻答应着出去了,把家里的仆人都召集起来说:“老太太的事恐怕不好了,你们赶紧分头去办事。第一件事就是把棺材板请出来看看,好准备里子。再到各处把每个人的衣服尺寸量好,列个清单,叫裁缝赶紧做孝衣。还有棚杠执事这些东西,都去定好。厨房里也得多派几个人。”赖大等人回答说:“二爷,这些事不用您操心,我们早就准备好了。就是这办丧事的银子从哪儿出啊?”贾琏说:“这银子不用愁,老太太自己早就留好了。刚才老爷说了,只要办得风光就行。”赖大等人答应着,派人分头去办了。 贾琏回到自己屋里,问平儿:“你奶奶今天怎么样?”平儿努努嘴说:“你进去看看就知道了。”贾琏走进屋里,见凤姐正想穿衣,可身体虚弱,一时动不了,只能暂时靠在炕桌儿上。贾琏说:“你这身体怕是撑不住了。老太太的事这两天就要有结果了,你能躲得过去吗?快叫人把屋里收拾收拾,得强撑着上去帮忙了。要是真有了事,咱们还能回得来吗?”凤姐有气无力地说:“咱们这儿也没什么好收拾的,就这点东西,怕什么。你先去吧,看老爷叫你不。我换件衣服就来。” 贾琏先回到贾母房里,悄悄对贾政说:“诸事都安排好了。”贾政点了点头。这时候外面又报太医进来了,贾琏赶紧出去迎接,太医又给贾母诊了一回脉,出来悄悄对贾琏说:“老太太的脉气很不好,得小心点。”贾琏心里明白,告诉了王夫人等人。王夫人赶紧使眼色叫鸳鸯过来,让她把老太太的装裹衣服准备好。鸳鸯就自己去料理了。贾母睁开眼睛要茶喝,邢夫人赶紧端了一杯参汤进来。贾母刚要喝,就说:“不要这个,给我倒杯茶来。”众人不敢违抗,赶紧送上来一杯茶,贾母一口喝了,还要,又喝了一口,说:“我要坐起来。”贾政等人忙说:“老太太要什么尽管说,不一定要坐起来。”贾母说:“我喝了口水,心里舒服点,靠着和你们说说话。”珍珠等人轻轻扶起贾母,见她这时候精神好像好了点。也不知道这是回光返照还是病情好转,且听下回分解。 第182章 史太君寿终 第182章 史太君寿终 却说贾母强撑着坐起身来,拉着家常:“我来这贾家都六十多年喽,打从年轻一直享用到老,也算是福泽深厚。从老爷开始,儿子孙子也都还不错。就是宝玉啊,我这心里头最放不下的就是他。”说着,眼睛在屋里扫了一圈。王夫人赶忙把宝玉推到床前。贾母从被窝里伸出手,紧紧拉住宝玉,“我的儿,你可得给我争口气!”宝玉嘴里忙不迭地答应,心里却一阵发酸,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又不敢哭出来,只能硬着头皮站着。贾母又接着说:“我就盼着能再看到一个重孙子,我这心里也就踏实了。我的兰儿呢?”李纨便把贾兰也推到前面。贾母松开宝玉,又拉住贾兰,“你母亲是个孝顺的,等你长大了,可一定要让你母亲风光风光。凤丫头呢?”凤姐本来就站在旁边,赶紧凑上前说:“在这儿呢,老太太。”贾母看着她说道:“我的儿,你太聪明了,以后可得多积点福。我这辈子也没怎么吃斋念佛,就去年让人写了些《金刚经》送送人,也不知道送完了没有?”凤姐忙回答:“还没呢。”贾母皱皱眉:“早该送完才好。你说大老爷和珍儿,在外面自在逍遥。最可气的就是史丫头,一点良心都没有,怎么都不来看看我。”鸳鸯等人心里明白是怎么回事,都不敢吭声。贾母又瞅了瞅宝钗,叹了口气,脸上泛起一阵红晕。贾政一看,知道这是回光返照,赶紧端上参汤。可这时候贾母牙关已经紧了,合了会儿眼,又睁开眼睛把屋里瞧了个遍。王夫人和宝钗轻轻扶着她,邢夫人和凤姐等人忙着给她穿衣。地上的婆子们早就把床准备好了,铺上了被褥。突然,贾母喉咙里轻轻一响,脸上露出笑容,就这么去了,享年八十三岁。众婆子赶紧把贾母的遗体安置停当。 这下可好,贾政他们在外面跪着,邢夫人她们在里面跪着,哭声一片。外面家里人把各种丧葬用品都预备齐全了,就等着里头消息一传出来,荣府从大门到内宅,门扇全都糊上了白纸,孝棚高高搭起,大门前的牌楼也立马立了起来,上上下下的人都穿上了孝服。贾政赶忙去报了丁忧。礼部上奏朝廷,皇上念着贾家世代功勋,又因为贾母是元妃的祖母,赏赐了一千两银子,还下令让礼部主持祭祀。家里人也四处去报丧。众亲友虽说知道贾家现在势败了,可看到圣恩这么隆重,也都纷纷前来吊唁。选了个吉利的时辰入殓,把贾母的灵柩停放在正厅。贾赦不在家,贾政是长子,宝玉、贾环、贾兰是亲孙子,年纪又小,都该守灵。贾琏虽然也是亲孙子,不过带着贾蓉还能分派家人办事。虽说请了些男女外亲来帮忙,可内里邢王二夫人、李纨、凤姐、宝钗这些人才是该在灵旁哭泣守灵的。尤氏虽说能照应照应,可她在贾珍外出时住在荣府,一向不怎么管事,而且对荣府的事也不太熟悉。贾蓉的媳妇就更不用说了。惜春年纪小,虽说在这儿长大,可对家里的事一窍不通。所以内里就没一个能真正挑大梁的,只有凤姐还能管管里头的事。再加上贾琏在外头主事,他俩这么一搭配,倒也还算合适。 凤姐以前仗着自己有本事,还想着老太太这一去世,自己能大显身手呢。邢王二夫人也知道她办过秦可卿的丧事,肯定没问题,就还让她总理里头的事。凤姐心里也乐意,想着:“这家里的事本来就归我管,那些仆人也都是我手下的人,太太和珍大嫂子的人本来就难使唤。现在她们都不在了,虽说没了对牌取银子,可这办丧事的银子现成的。外头的事又有贾琏操办。虽说我现在身体不太好,可想来也不至于办砸了,肯定比在宁府办得还好。”主意一定,就等着明天接了三,后天一大早就让周瑞家的把花名册拿上来。凤姐仔细一瞧,总共才二十一个男仆,十九个女仆,剩下的都是些丫头,把各房的人都算上,也不过三十来个人,这可怎么分派差使啊。心里不禁犯嘀咕:“这回老太太的丧事,人手可比东府那次少多了。”又想从庄上叫几个人来,可还是不够用。 正琢磨着呢,一个小丫头过来说:“鸳鸯姐姐请奶奶过去。”凤姐只好过去。只见鸳鸯哭得像个泪人似的,一把拉住凤姐说:“二奶奶您坐,我得给您磕个头。虽说服丧期间不能行礼,可这个头我必须得磕。”说着就要跪下。凤姐赶忙拉住她,“这是干啥,有话好好说。”鸳鸯跪着,凤姐把她拉起来。鸳鸯说道:“老太太的丧事,里里外外都靠二爷和二奶奶操办了。这银子是老太太留下来的。老太太这辈子可没糟蹋过钱,现在这最后一件大事,可得求二奶奶办得风风光光的。我刚听老爷在那儿说什么诗云子曰的,我也听不懂,又说什么‘丧与其易,宁戚’,我也不明白啥意思。我问宝二奶奶,说是老爷的意思是老太太的丧事只要悲切就是真孝,不用太铺张浪费。可我想老太太这么个人物,怎么能不办得体面些呢!我虽然只是个丫头,可也不能眼睁睁看着。老太太生前那么疼二奶奶和我,临死了怎么也得让她走得风光啊!我知道二奶奶能办大事,所以才来求您给拿个主意。我生是老太太的人,老太太死了我也跟着她。要是看不到老太太的丧事办好,我以后可怎么有脸去见她老人家啊!”凤姐听了,觉得这话有点奇怪,就说:“你放心,要体面不难。再说老爷虽说要节省,可这排场也不能太差。就算把这银子都花在老太太身上,那也是应该的。”鸳鸯又说:“老太太的遗言说,剩下的东西都是给我们的。二奶奶要是不够用,就拿这个去折变补上。就是老爷有啥意见,我也不能违背老太太的遗言。那天老太太分派的时候,老爷不也在旁边听着嘛。”凤姐说:“你平时挺明白的,怎么这会子这么着急呢?”鸳鸯着急地说:“不是我着急,大太太本来就不管事,老爷又怕太招摇。要是二奶奶也和老爷一个想法,说咱们抄过家的人家丧事还这么好,以后再被抄家怎么办,就不管老太太了,那可怎么行!我虽然是个丫头,可好歹也在乎这府里的名声。”凤姐拍拍她的手说:“我知道了,你放心,有我呢!”鸳鸯这才千恩万谢地走了。 凤姐出来后心里想:“这鸳鸯今天可真奇怪,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过按说老太太的丧事是该办得体面些。算了,先不管她,就照着咱们家以前的样子办吧。”于是叫旺儿家的把贾琏叫进来。不一会儿,贾琏进来了,说:“叫我干啥?你在里头照应着就行。反正做主的是咱们二老爷,他说怎么着咱们就怎么着。”凤姐白了他一眼:“你也说这话,可不就像鸳鸯说的那样了。”贾琏一脸疑惑:“鸳鸯说什么了?”凤姐就把鸳鸯找她的事说了一遍。贾琏不屑地说:“她们的话能算什么。刚才二老爷叫我去,说老太太的事固然要认真办,但是知道的人会说老太太是自己寿终正寝,不知道的还以为咱们把钱都藏起来了,现在很宽裕呢。老太太这银子不用了还能给谁,当然还是该花在老太太身上。老太太在南边有坟地,可阴宅还没有。老太太的灵柩要运到南边去,这银子得留着在祖坟上盖些房子,剩下的再买几顷祭田。咱们以后回去也好,就算不回去,让那些贫穷的族人住着,也好按时祭祀。你觉得这话是不是很有道理?难道你想把这银子都花光?”凤姐问:“银子发出来了没有?”贾琏无奈地说:“谁见过银子啊!我听咱们太太听了二老爷的话,一个劲儿地撺掇二太太和二老爷,说这主意好。我能有什么办法!现在外头棚杠上要用几百两银子,到现在还没发出来呢。我去要,他们都说有,先让外头办了事回来再算。你说这些仆人,有钱的早跑了,按册子叫人,有的说病了,有的说下庄子去了。能干活的没几个,就知道赚钱,赔钱的事谁干啊!”凤姐听了,半天没说话,最后叹了口气:“这还怎么办丧事啊!” 正说着呢,一个丫头进来说:“大太太问二奶奶,今天第三天了,里头还乱糟糟的,供了饭还让亲戚们等着吗?叫了半天,菜来了,饭却不够,这像什么话!”凤姐一听,急忙进去,吆喝着仆人来伺候,好歹把早饭应付过去了。偏偏那天来的人特别多,里头的人都像没了魂似的。凤姐在那儿照料了一会儿,又惦记着派人的事,赶紧出来叫旺儿家的把家人和女仆们都叫齐了,一个个分派任务。可众人都站在那儿不动。凤姐急了:“什么时候了,还不供饭!”众人嘟囔着说:“传饭容易,可您得把里头的东西发出来,我们才能去办啊。”凤姐骂道:“糊涂东西,派了你们还怕没你们的份儿?”众人这才勉强应着。凤姐又往上房去取要用的东西,想去请示邢王二夫人,可看到人太多,不好开口。这时候太阳都快落山了,没办法,只好去找鸳鸯,说要老太太存的那套家伙。鸳鸯没好气地说:“你还问我呢,那年二爷当了赎了,你不知道啊!”凤姐忙说:“不用金银的,就只要平常使的那套。”鸳鸯说:“大太太和珍大奶奶屋里用的是哪儿来的?”凤姐一想,对啊,转身就走,到王夫人那边找了玉钏和彩云,才拿了一套出来,赶紧叫彩明记账,发给众人收管。 鸳鸯看到凤姐这么慌张,想叫她回来又不好开口,心里想:“她以前做事多利落,现在怎么这么狼狈。这两三天一点头绪都没有,老太太不是白疼她了吗?”她哪知道邢夫人一听贾政的话,正合了她以后家计艰难的心思,巴不得能省一点是一点。再说老太太的事本来该长房做主,贾赦不在家,贾政又古板,一有事就说请大奶奶拿主意。邢夫人早就知道凤姐花钱大手大脚,贾琏也不靠谱,所以就死抓住钱不放松。鸳鸯还以为这银子已经交出去了,看到凤姐这么为难,就以为她不肯用心,在贾母灵前唠唠叨叨哭个不停。邢夫人等人听了,觉得她话里有话,也不想想是自己不让凤姐方便行事,反而说凤丫头果然不用心。到了晚上,王夫人叫凤姐过去,说:“咱们家虽说不宽裕,可外头的体面还是要的。这两三天人来人往,我看那些人都照应不好,是不是你没吩咐清楚啊?还得你多操点心才行。”凤姐听了,愣了半天,想把银子不够用的事说出来,可这银钱是外头管的,王夫人说的是照应的事,凤姐也不敢争辩,只好不说话。邢夫人在旁边阴阳怪气地说:“按说这该是我们做媳妇的操心,本来不是孙子媳妇的事。可我们走不开,所以才托给你,你可不能撒手不管。”凤姐气得脸通红,正要说话,外面鼓乐响起来了,到了烧黄昏纸的时候了,大家又都哭起来,凤姐只好把话咽了回去。本想等会儿再说,王夫人又催她出去料理,说:“这儿有我们,你快去料理明天的事吧。” 凤姐不敢再说,只能含着泪出来,又叫人把众人都叫齐了,吩咐了一番:“大娘婶子们,可怜可怜我吧!我在上面挨了不少骂,都是因为你们办事不利索,让人笑话。明天你们可得多辛苦点。”那些人回答说:“奶奶办事又不是一回两回了,我们哪敢不听啊。只是这回的事上头太麻烦。就说打发这顿饭吧,有的要在这儿吃,有的要在家里吃,请了这位太太,那位奶奶又不来。这样那样的事,哪能都办好啊。还得请奶奶劝劝那些姑娘们,别太挑剔了。”凤姐无奈地说:“头一层是老太太的丫头们难伺候,太太们的人也不好说话,我能去说谁呢?”众人说:“以前奶奶在东府里管事的时候,要打要骂都行,怎么现在这么没威风了,连这些姑娘们都管不住了?”凤姐叹了口气:“东府里的事是托我办,可太太在那儿,我不好太过分。现在是自己家的事,又是公中的,人人都能说上话。再说外头的银钱也不凑手,就像棚里要个东西,传了出去总不见拿进来。我能有什么办法呢?”众人问:“二爷在外头也应付不来吗?”凤姐苦笑着说:“别提他了,他也难。第一件就是银钱不在他手里,要一件得回一件,哪能那么快凑齐。”众人又问:“老太太这银子不在二爷手里吗?”凤姐说:“你们回头问管事的就知道了。”众人抱怨说:“怪不得我们听外头男人们说:‘这么大的事,我们一点好处都没有,净当苦差!’这让人怎么能齐心呢?”凤姐说:“现在先不说这些了,眼前的事大家都上点心。要是上头怪罪下来,我和你们都没好果子吃。”众人说:“奶奶要怎么样,我们哪敢抱怨啊。只是上头一个人一个主意,我们实在太难办好了。”凤姐没办法,只好央求道:“好大娘婶子们,明天就帮我一天,等我把姑娘们的事弄明白了再说吧。”众人这才答应着走了。 凤姐心里一肚子委屈,越想越气,可天一亮又得上去忙活。想把各处的人整顿整顿,又怕邢夫人生气;想和王夫人说,可邢夫人又在中间挑唆。那些丫头们看到邢夫人不帮凤姐,更加肆无忌惮地欺负她。幸好有平儿帮凤姐解围,跟大家解释说:“二奶奶也想把事办好,可老爷太太们吩咐了外头不能太浪费,所以二奶奶才应付不来。”说了好几次,才稍微安静点。虽说请了和尚道士念经,上祭的挂帐也不少,可毕竟银钱有限,谁也不肯多出力,都只是应付了事。连着几天,王妃诰命来了不少,凤姐也没办法上去照应,只能在下面忙得团团转,叫了这个,走了那个,发一通火,又央求一阵,好不容易应付完一批,又来一批。别说鸳鸯等人看着不像话,就连凤姐自己心里也觉得过不去。 邢夫人虽说名义上是冢妇,可仗着“悲戚为孝”四个字,啥都不管。王夫人就跟着邢夫人的样子行事,其他人更不用说了。只有李纨看出了凤姐的难处,可也不敢替她说话,只能自己感叹:“俗话说,‘牡丹虽好,全仗绿叶扶持’,太太们要是不帮着凤丫头,那些人能听话吗?要是三姑娘在家就好了,现在只有她自己的人瞎忙活,还被人在背后抱怨说一个钱都摸不着,一点面子都没有。老爷只知道尽孝,对这些杂事不太懂,这么大的事,不多花点钱能办好吗?可怜凤丫头忙了这么多年,没想到在老太太的丧事上,恐怕要丢脸了。”于是抽空叫了自己的人来吩咐:“你们别跟着别人学,也去欺负琏二奶奶。别以为穿孝守灵就是大事了,不过是混几天罢了。看到那些人忙不过来,帮把手也没什么,这也是公事,大家都该出力的。”那些信服李纨的人都答应着说:“大奶奶说得对。我们也不敢那样,只是听鸳鸯姐姐们的话,好像在怪琏二奶奶似的。”李纨说:“我也跟鸳鸯说过了,我说琏二奶奶不是不想把老太太的事办好,只是银子不在她手里,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现在鸳鸯也知道了,所以她也不怪了。只是鸳鸯的样子好像变了很多,这也奇怪,以前有老太太疼她,她也没作威作福,现在老太太死了,没了靠山,我看她脾气好像大了不少。我以前还替她担心,幸好大老爷不在家,不然她可怎么办。” 正说着,贾兰走过来,说:“妈妈睡吧,一天到晚人来人往的,您也累了,歇歇吧。我这几天都没看书,今天爷爷让我在家里睡,我可高兴了,想复习一两本书。等脱了孝再看,怕都忘了。”李纨笑着说:“好孩子,看书是好事。今天先歇歇,等老太太送殡之后再看。”贾兰说:“妈妈要是睡了,我就在被窝里想想也行。”众人都夸道:“好哥儿,这么小就知道用功。不像宝二爷,都娶了亲还像个孩子似的。这几天跟着老爷跪着,看他那难受样,巴不得老爷一走开就去找二奶奶,也不知道在嘀咕啥,搞得二奶奶都不理他了。他又去找琴姑娘,琴姑娘也躲着他。邢姑娘也不太爱跟他说话。倒是咱们本家的喜姑娘和四姑娘,跟他哥哥长哥哥短的,挺亲热。我们看那宝二爷,整天就跟奶奶姑娘们混在一起,估计心里也没别的事,白白辜负了老太太对他的疼爱。哪像兰哥儿,这么懂事。大奶奶,您以后可就指望他了。”李纨叹口气说:“他就算好,可现在还小呢,等他长大了,咱们家还不知道啥样呢。环哥儿你们觉得咋样?”众人七嘴八舌地说:“那环哥儿更不成样子!两只眼睛滴溜溜转,像个活猴儿。虽说在那儿哭丧,可一看到奶奶姑娘们来了,就躲在孝幔子里偷偷瞧人。”李纨摇摇头:“他年纪也不小了,听说前阵子还要给他说亲呢,现在又得往后拖了。哎,还有件事,咱们家这些人啊,真是乱得像一团麻,先不说这些闲话了。后日送殡,各房的车辆都安排好了吗?”众人回答:“琏二奶奶这几天忙得晕头转向的,也没见她安排。昨天听我男人说,琏二爷派了蔷二爷去料理,说咱们家的车不够,赶车的人也少,还得去亲戚家借呢。”李纨忍不住笑了:“车也能借啊?”众人说:“奶奶您别逗了,车怎么不能借?只是那天所有亲戚都要用,恐怕不好借,估计还得雇呢。”李纨又问:“底下人的车雇也就罢了,上头白车也有雇的?”众人解释道:“现在大太太、东府里的大奶奶和小蓉奶奶都没车了,不雇哪来的车呀?”李纨听了,无奈地叹息:“以前看到别人家太太奶奶坐雇来的车,咱们还笑话,现在轮到自己头上了。你明天告诉你男人,咱们的车马早点准备好,别到时候挤。”众人答应着出去了。 且说史湘云,因为她女婿病着,贾母去世后只来过一次。算起来后日送殡,她不能不去。又想到自己命苦,好不容易嫁了个才貌双全、性情又好的男人,却偏偏得了痨病,只能一天天熬日子。心里越发悲痛,直哭了半夜。鸳鸯等人怎么劝都劝不住。宝玉在旁边看着,心里也不好受,可又不知道怎么去劝。只见湘云淡妆素服,不施脂粉,却比未出嫁的时候更添了几分韵味。宝玉转头又看到宝琴等人淡雅的装扮,各有各的风姿。再看宝钗,一身孝服,却比平时穿鲜艳衣服的时候更显得雅致。宝玉不禁在心里想:“都说千红万紫,可梅花才是花魁,现在才明白,不是因为梅花开得早,而是‘洁白清香’这四个字,别的花比不了。要是这时候林妹妹也这么打扮,不知道又会是怎样的风姿呢!”想到这儿,心里一阵酸楚,眼泪忍不住滚了下来。趁着贾母的丧事,索性放声大哭起来。众人正围着湘云劝慰,外面又多了一个哭的。大家都以为宝玉是想起贾母疼爱他的好,所以伤心,哪知道他们俩各有各的心事。这一场大哭,引得屋里的人都跟着落泪。最后还是薛姨妈和李婶娘等人好不容易把他们劝住了。 到了坐夜那天,场面更加热闹。凤姐这天实在支撑不住了,可又没办法,只能拼了老命,喉咙都喊破了,才勉强应付了半天。到了下午,人越来越多,事情也越来越繁杂,顾了这头顾不了那头。正着急呢,一个小丫头跑过来说:“二奶奶,怪不得大太太说,里头人多照应不过来,二奶奶是躲着偷懒去了。”凤姐一听,气得一口气差点没上来,憋在胸口,眼泪止不住地流。突然眼前一黑,嗓子里一股血腥味,“哇”地喷出一口鲜血,身子一软,就蹲倒在地上。幸亏平儿眼疾手快,急忙跑过来扶住。只见凤姐的血不停地吐,也不知道她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183章 鸳鸯女殉主 第183章 鸳鸯女殉主 话说凤姐听到小丫头那番话,又气又急,心里一酸,“哇”地吐出一口血,整个人就昏晕过去,一屁股坐在地上。平儿赶忙跑过来扶住,心急火燎地叫人帮忙,把凤姐慢慢搀回自己屋里,小心翼翼地安置在炕上。接着,忙不迭地指使小红赶紧倒杯开水来,送到凤姐嘴边。凤姐抿了一小口,仍旧昏迷不醒,沉沉睡去。秋桐呢,只是过来随便瞅了一眼,就转身走了,平儿也没心思搭理她。丰儿在旁边站着,平儿急忙吩咐:“你快去跟邢夫人和王夫人回禀,就说二奶奶吐血晕倒,实在没法照应了。” 邢夫人心里犯嘀咕,觉得凤姐是在装病躲懒。当时女眷们来得不少,她也不好多说啥,可心里压根儿就不信,只是随口应道:“那就让她歇着吧。”其他人也都没吭声。这一晚,客人来来往往,跟走马灯似的。幸亏有几个内亲帮着照应,才不至于乱成一锅粥。家里那些仆人,一看凤姐不在,都偷偷找地方偷懒,吵吵嚷嚷,整个府里闹得乌烟瘴气,不成样子。 到了二更天,远客们都走了,这就要准备辞灵。孝幕里的女眷们个个哭得稀里哗啦。只见鸳鸯哭得太过伤心,竟然昏晕过去。众人七手八脚地又是捶背又是呼喊,好一会儿才缓过劲儿来,嘴里还念叨着“老太太疼我一场,我跟了去”之类的话。大家都以为人在极度悲痛时都会说些胡话,也没太在意。辞灵的时候,上上下下有百十号人,唯独不见鸳鸯。当时大伙都忙得晕头转向,谁还有心思去留意她呀。等到琥珀等人哭奠的时候,还是没瞅见鸳鸯,都以为她是哭得太累,在别处歇着呢,也没人多问。 辞灵之后,外头贾政把贾琏叫住,询问送殡的安排,商量着得留些人看家。贾琏回话说:“上头长辈们安排芸儿在家照应,不用去送殡;下头仆人里安排了林之孝一家子负责拆棚这些事儿。就是不知道里头该派谁看家呢?”贾政道:“听你母亲说你媳妇病了去不了,就让她在家待着。你珍大嫂子又说你媳妇病得厉害,还得让四丫头陪着,带几个丫头婆子照看上屋里才好。”贾琏听了,心里直犯嘀咕:“珍大嫂子和四丫头向来不对付,肯定是她撺掇着不让四丫头去送殡。就四丫头那性子,让她照应,能顶啥用。我那媳妇又病着,也难指望。”想了半天,对贾政说:“老爷您先歇歇,等我进去商量好了再回您。”贾政点点头,贾琏就进去了。 再说鸳鸯,哭了一场后,心里琢磨着:“我跟了老太太一辈子,临了这身子却没个着落。如今大老爷不在家,可大太太那德行我实在瞧不上。老爷又不管事,以后这府里还不得乱了套,我们这些人还不得被人随意摆弄。要是被收在哪个屋里当小老婆,或者随便配个小子,我可受不了这折磨,倒不如死了干净。可一时半会儿又想不出个好死法。”一边想,一边慢慢走回老太太的套间屋。刚跨进门,就瞧见灯光昏暗,隐隐约约有个女人拿着汗巾子,好像要上吊的样子。鸳鸯一点也不害怕,心里还寻思:“这是谁呢?跟我心思一样,倒比我还急。”于是问道:“你是谁?咱俩心思一样,要死一块死。”那个人一声不吭。鸳鸯走近一看,这不是这屋里的丫头,再仔细一瞧,突然感觉一股冷气袭来,那女人就不见了。鸳鸯愣了一下,退到炕沿边坐下,细细想来:“哦,明白了,这是东府里的小蓉大奶奶啊!她早就死了,怎么跑这儿来了?肯定是来叫我一起走的。她为啥又上吊呢?”想了一会儿,恍然大悟:“对了,肯定是来教我死的法子。”鸳鸯这念头一冒出来,就像着了魔一样,站起身来,一边哭,一边打开妆匣,拿出那年铰下来的一绺头发,揣在怀里,又解下身上的汗巾,照着刚才秦氏比划的地方拴好。自己又哭了一会儿,听到外头客人都散了,怕有人进来,急忙关上屋门,然后搬来一个脚凳,站上去,把汗巾扣儿套在咽喉上,一脚蹬开脚凳。可怜鸳鸯,就这么香消玉殒了。她的魂魄正四处游荡,不知往哪儿去,忽然看见秦氏在前面若隐若现,鸳鸯的魂魄赶忙追上去说:“蓉大奶奶,等等我。”那个人却说:“我不是什么蓉大奶奶,我是警幻之妹可卿。”鸳鸯纳闷道:“你明明是蓉大奶奶,咋说不是呢?”那人解释道:“这事儿有缘由,听我跟你说,你就明白了。我在警幻宫原本是钟情的首座,管的就是风情月债。下凡到尘世,就该是第一情人,引领那些痴情怨女早早归入情司,所以才会悬梁自尽。因为我看破了凡情,超脱情海,归入情天,所以太虚幻境痴情一司没人掌管了。如今警幻仙子让你补我的缺,替我掌管此司,所以才叫我来引你前去。”鸳鸯的魂儿说:“我是个最无情的人,咋算我是有情的呢?”那人耐心说道:“你还不知道。世人都把那淫欲之事当成‘情’,所以干出伤风败俗的事,还自以为风月多情,没啥大不了。其实‘情’这字,喜怒哀乐没发作的时候就是个性,发作出来才是情。像咱俩这情,正是没发出来的情,就像花含苞待放一样,要是发泄出来,这情就不真了。”鸳鸯的魂听了,连连点头,就跟着秦氏可卿走了。 这边琥珀辞了灵,听邢王二夫人安排看家的人,突然想起得问问鸳鸯明天咋坐车。在贾母的外间屋找了一圈没找着,就跑到套间里头去找。刚到门口,见门掩着,从门缝里往里一瞧,灯光忽明忽暗,影影绰绰的,心里有点害怕,又没听见屋里有啥动静,就转身回来说:“这丫头跑哪儿去了?”正好碰见珍珠,就问:“你见鸳鸯姐姐了吗?”珍珠说:“我也在找她呢,太太们还等着跟她说话。说不定在套间里睡着了。”琥珀说:“我看了,屋里没人。那灯也没人剪烛花,黑灯瞎火的,怪吓人,我没进去。咱俩一块儿进去找找吧。”琥珀和珍珠进去刚要剪烛花,珍珠说:“谁把脚凳放这儿了,差点绊我一跤。”说着往上一瞧,“啊”地一声尖叫,身子往后一仰,“咕咚”一下栽在琥珀身上。琥珀也看见了,吓得扯开嗓子大喊起来,两只脚却像钉在地上一样,挪不动步。 外头的人听到动静,都跑进来瞧。一看这情形,嚷嚷着跑去告诉邢王二夫人。王夫人和宝钗听了,都哭着跑去看。邢夫人感叹道:“没想到鸳鸯这丫头这么有骨气。快派人去告诉老爷。”宝玉听到这个消息,吓得眼睛瞪得老大。袭人赶忙扶住他,说:“你想哭就哭,别憋着。”宝玉这才“哇”地放声大哭出来,心里想:“鸳鸯这么好的一个人,怎么就这么死了呢。”又想:“天地间的灵气都聚在这些女子身上了。她这也算死得其所,我们这些人都是浊物,还是老太太的儿孙,谁能比得上她。”想着想着,又有点高兴起来。这时候宝钗听到宝玉大哭,也出来了,看到他又笑,袭人着急地说:“不好了,又要发疯了。”宝钗却明白:“不妨事,他有他的想法。”宝玉听了,更喜欢宝钗这话,心想:“还是她懂我。”正胡思乱想呢,贾政等人进来了,不住地叹息:“好孩子,老太太没白疼她。”当下就吩咐贾琏出去,连夜买棺木盛殓,“明天跟着老太太的殡一起送出去,停在老太太棺木后面,也算是遂了她的心愿。”贾琏连忙答应着出去了。这边让人把鸳鸯的遗体放下来,停放在里间屋。平儿也知道了,过来和袭人、莺儿等一帮人哭得死去活来。紫鹃在旁边也想起自己终身没个着落,“恨不得跟了林姑娘去,既全了主仆情分,自己也有个归宿。如今空在宝玉屋里,虽说宝玉对我还不错,可这又算得了什么呢。”于是哭得更加悲切。 王夫人叫来鸳鸯的嫂子,让她看着入殓。又和邢夫人商量,从老太太的财物里赏了她嫂子一百两银子,还说等有空了,把鸳鸯所有的东西都赏给他们。她嫂子磕了头出去,心里乐滋滋的,嘴里还念叨:“我们姑娘真是有志气,有造化,既得了好名声,又有好的后事。”旁边一个婆子忍不住说:“得了吧,嫂子。这会子你把个活姑娘卖了一百两银子就这么高兴,当初要是把她给了大老爷,你还不得发大财,那时候才更得意呢。”这话说得她嫂子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转身就走了。刚走到二门上,看见林之孝带人抬着棺材进来了,只好跟着进去帮忙盛殓,还假惺惺地哭了几声。贾政因为鸳鸯是为贾母而死,拿了香来上了三炷,作了个揖,说:“她是殉葬的人,不能当普通丫头看待。你们小一辈的都该行个礼。”宝玉一听,高兴得不得了,走上前恭恭敬敬地磕了几个头。贾琏想起鸳鸯平日的好处,也想上去行礼,邢夫人拦住说:“有一个爷们行礼就行了,别折了她的福,让她不得超生。”贾琏只好作罢。宝钗听了,心里有点不自在,说道:“我本不该给她行礼,可老太太去世,咱们都有未了之事,不敢乱来。她肯替咱们尽孝,咱们也该托托她,让她好好伺候老太太西去,也算是尽点心。”说着,扶着莺儿走到灵前,一面奠酒,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奠完拜了几拜,狠狠地哭了一场。众人有的说宝玉两口子傻,有的说他们心肠好,还有的说他们知礼,贾政听了倒觉得合意。 接着商量定了,看家的还是凤姐和惜春,其他人都去伴灵。这一夜,谁都不敢睡踏实。天一放亮,就听见外面集合的声音。到了辰初,开始发引。贾政是长子,披麻戴孝,哭得极其悲痛,把孝子的礼数尽到了极致。灵柩出了门,一路上各家都设了路祭,那场面好不热闹,这里就不细说了。走了半天,来到铁槛寺停灵。所有孝男都该在庙里守夜,暂且不提。 且说家中,林之孝带人拆了棚子,把门窗都关好,院子打扫得干干净净,安排了巡更的人晚上打更。荣府有个规矩,一到二更,三门就得关上,男人就进不去了,里头只有女人们查夜。凤姐虽说隔了一夜,精神稍微好了点,可还是动弹不得。只有平儿陪着惜春在各处走了走,吩咐了上夜的人几句,就各自回房了。 再说周瑞的干儿子何三,去年贾珍管事的时候,因为他和鲍二打架,被贾珍狠狠揍了一顿,撵出了府,整天在赌场鬼混。最近听说贾母死了,寻思着府里肯定有不少事能捞点油水,可探了几天消息,啥好处都没捞着,只好唉声叹气地回到赌场。那些赌友打趣他:“怎么着,不打算赢点钱回来翻本啦?”何三无奈地说:“想倒是想,可没本钱啊。”那些人不信:“你在你们周大太爷那儿混了几天,府里的钱还能少拿?别在这儿装穷了。”何三哭笑不得:“你们可别瞎说了,他们家金银财宝是不少,可都藏着不用。说不定哪天不是被火烧了就是被贼偷了,他们才肯死心。”那些人更来劲了:“你又吹牛,他家都抄过家了,还能有多少金银?”何三神秘兮兮地说:“你们不知道,抄去的都是些不值钱的。如今老太太死了,还留了好多金银,他们都不使,全放在老太太屋里,等送了殡回来才分呢。”有个人听了心里一动,扔了骰子说:“我输了点钱,也不翻本了,睡觉去。”说着,拉着何三到一边说:“老三,跟你说个事儿。”何三跟着他走过去。那人说:“你这么机灵的人,怎么就这么穷呢,我都替你不服气。”何三叹口气:“我命里穷,有啥办法。”那人凑近了说:“你刚说荣府银子多,为啥不去拿点来花花?”何三瞪大了眼睛:“我的哥,他家金银再多,咱去要一两银子他们能给吗?”那人嘿嘿一笑:“他不给,咱不会自己拿吗?”何三听出话里有话,忙问:“依你说怎么拿?”那人压低声音:“我说你没本事,要是我,早弄到手了。”何三不服气:“你有啥本事?”那人悄悄说:“你要是想发财,就带个头儿。我有好些朋友,本事大着呢,别说他们送殡去了,家里就剩几个女人,就是有再多男人也不怕。就怕你没这胆子。”何三犹豫了:“什么敢不敢!你可别小瞧我,我那干老子我才不怕,我是看在干妈面子上才认他的。不过你这主意,万一弄砸了,可就捅大篓子了。他们家在衙门里关系熟得很,别说是拿不到,就算拿到了也得被查出来。”那人胸有成竹地说:“你运气来了。我那些朋友还有在海边混的,现在都在这儿等着机会呢。要是到手了,咱在这儿也没啥意思,不如一起出海逍遥快活。你要是舍不得你干妈,咱把她也带上,大家一起乐呵乐呵。”何三哭笑不得:“老大,你是不是喝多了,净说胡话。”说着,拉着那人到个僻静地方,两人商量了半天,然后各自分头走了。暂且不表。 且说包勇,自从被贾政派去看园子,贾母的事一出来,也没人顾得上给他派差使,他也不在乎,每天自己做饭吃,闷了就睡一觉,睡醒了就在园子里耍刀弄棍,倒也自在。那天贾母出殡,他知道这事,可没人安排他干啥,他就随便闲逛。正好看见一个女尼带着一个道婆在园子腰门那儿敲门,包勇走过去问:“女师父这是去哪儿?”道婆回答:“今天听说老太太的事办完了,没见四姑娘送殡,想必在家看家。怕她寂寞,我们师父来看看她。”包勇摇摇头:“主子们都不在家,园门归我管,你们回去吧。要来等主子们回来再说。”婆子一听就火了:“你是从哪儿冒出来的黑炭头,也敢管我们的事!”包勇也不示弱:“我不让你们进,你们能咋的!”婆子气得大叫:“这还反了天了!老太太在的时候都没拦过我们,你算哪根葱!我偏要从这儿走!”说着,使劲在门环上拍了几下。妙玉在旁边气得说不出话,转身就要走。没想到里头看二门的婆子听到有人吵架,开门一看是妙玉,已经转身走了。最近婆子们都知道上头太太们和四姑娘都跟妙玉亲近,怕她以后说出去门上不让她进来,那可担待不起,赶忙跑出来说:“不知师父来了,我们开门晚了。我们四姑娘在家正念叨师父呢,快请回来。看园子的小子是新来的,不懂事,等回了太太,打他一顿撵出去就完了。”妙玉根本不理她。那看腰门的婆子急得都快跪下了,再三央求,妙玉无奈,只好跟着婆子进来。包勇看到这情形,也不好再拦,气得直瞪眼,叹着气回去了。 这里妙玉带着道婆来到惜春那儿,说了会儿话,解了解气。妙玉说:“在家看家,就得熬几个晚上。可二奶奶病着,我一个人又闷又害怕,要是有个人陪着就好了。今天你来了,肯陪我一晚上,咱们下棋聊天,行不?”妙玉本来不想答应,看惜春那可怜样,又提到下棋,一时兴起就答应了。打发道婆回去取茶具衣褥,还让侍儿送过来,然后两人就坐下来聊天。惜春特别高兴,吩咐彩屏去拿去年存的雨水,准备好茶。妙玉自己有茶具。道婆没一会儿就回来了,还跟着个侍者,带了妙玉日常用的东西。惜春亲自烹茶。两人聊得投机,说了半天话,不知不觉就到了初更。彩屏摆好棋枰,两人开始下棋。惜春连输两盘,妙玉让了四个子儿,惜春才赢了半子。这时候已经四更天了,四周安静得很。妙玉说:“我五更的时候得打坐一会儿,有人伺候我,你去歇歇吧。”惜春还舍不得,可看到妙玉要养神,也不便强留。 正打算去歇着,突然听到东边屋里上夜的人一阵大喊,惜春这儿的老婆子们也跟着叫嚷起来:“不得了啦!有贼!”吓得惜春和彩屏魂飞魄散。只听见外头上夜的男人也大声呼喊起来。妙玉紧张地说:“不好,肯定是进贼了。”说着,赶忙把屋里的灯弄暗。从窗户缝往外一瞧,只见几个男人站在院子里,吓得不敢出声,转身轻轻爬下来说:“坏了,外头有几个大汉站着。”话还没说完,又听到房顶上噼里啪啦响个不停,接着就有外头上夜的人进来吆喝着抓贼。一个人喊道:“上屋的东西都被偷了,没看到贼影。东边有人过去了,咱们去西边看看。”惜春的老婆子听到有自己人在,就在外间屋里喊道:“这儿好多人上房了。”上夜的人都说:“你瞧,可不就是嘛。”大家一起叫嚷起来。这时候,房顶上飞下来好多瓦片,众人都吓得不敢靠前。 正在没办法的时候,只听到园门腰门“哐当”一声巨响,有人打门进来。只见一个高大威猛的大汉,手里拿着木棍。众人吓得四处躲藏,就听到那人喊道:“别让他们跑了一个!都跟我来。”这些家人一听,吓得腿都软了,连跑都跑不动。再一看,这人站在院子当中,只管大声呼喊。家人里有个眼睛尖的,仔细一瞧,惊讶地说:“哎呀,这不是包勇嘛!”众人一听,胆气顿时壮了些,哆哆嗦嗦地说:“有一个贼跑了,还有的在房上呢。”包勇二话不说,往地上一扑,纵身跳上房顶,去追那些贼。这些贼人原本以为贾家没什么人,先在院子里偷看惜春的房间,看到有个美貌的女尼,就起了坏心思。又欺负上屋都是女人,没什么可怕的,正打算踹门进去,突然听到外面有人进来追赶,所以贼人们都上了房。一看追来的人不多,还想抵抗一下。没想到包勇用力一棍打过去,就把一个贼打落房下。那些贼吓得撒腿就跑,从园墙翻了过去。包勇在房上紧追不舍。谁知道园子里早藏了几个贼在那儿接赃,已经接了不少东西。看到贼伙们跑回来,都拿起家伙保护。一看追来的只有包勇一个人,就想仗着人多欺负他,反而迎了上来。包勇一看,生气地说:“你们这些毛贼,还敢跟我斗!”那伙贼说:“我们有个伙计被他打倒了,也不知道死活,咱们得把他抢回来。”包勇一听,挥棍就打。那伙贼也抡起器械,四五个人把包勇围在中间,乱打起来。外头上夜的人看到这情形,也鼓起勇气,追了过来。众贼一看打不过包勇,只好逃跑。包勇还想追,不小心被一个箱子绊倒,站起身来一看,东西没丢多少,众贼也跑远了,就不再追了。便叫众人拿着灯照着,只见地下只有几个空箱子,让人收拾好,他就打算回上房。可因为对路不太熟,走到凤姐那边,看到里面灯烛明亮,就问:“这儿有贼吗?”里头的平儿战战兢兢地说:“这儿也没开门,只听上屋喊有贼呢。你到那儿去吧。”包勇正摸不着头脑,远远看到上夜的人过来,就跟着一起找到上屋。只见门开着,那些上夜的人在那儿哭哭啼啼。 这时候,贾芸和林之孝都进来了,一看是失盗了,大家都着急忙慌地进去查看。老太太的房门大开,拿灯一照,锁都被拧断了。走进屋里一瞧,箱柜都被打开了。林之孝忍不住骂那些上夜的女人:“你们都是死人啊!贼进来都不知道!”那些上夜的人哭着说:“我们几个人轮流值更,我们管的是二三更,他们是四更五更的班。只听到他们喊起来,没看到一个贼影,等我们赶过去看,东西早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偷光了。求爷们问问管四五更的。”林之孝生气地说:“你们都等着,回头再收拾你们。咱们先到各处看看。”上夜的男人领着他们走到尤氏那边,门紧紧关着,屋里有人说:“吓死我们了。”林之孝问:“这儿没丢东西吧?”里头的人打开门说:“这儿没丢东西。”林之孝又带着人走到惜春院子里,就听到里面有人说:“不得了啦!姑娘都被吓晕了,快醒醒。”林之孝叫人开门,问是怎么回事。里头婆子开门说:“贼在这儿打仗,把姑娘吓坏了,多亏妙师父和彩屏才把姑娘救醒。东西没丢。”林之孝问:“贼人怎么打仗了?”上夜的男人说:“幸亏包大爷上房把贼打跑了,还听说打倒一个人呢。”包勇在旁边说:“在园门那儿呢。”贾芸等人走到园门那儿,果然看到一个人躺在地上,死了。仔细一瞧,好像是周瑞的干儿子。众人都很诧异,派了一个人看守着,又派两个人照看前后门,都照旧关锁好。 林之孝让人打开门,报了营官。营官很快就来了,查看一番后说:“从后夹道上房进来的,到了西院房上,瓦片碎了一地,一直跑到后园去了。”众上夜的人齐声说:“这不是贼,是强盗。”营官不乐意了:“又不是明火执仗,怎么能算强盗?”上夜的人解释说:“我们赶贼的时候,他们在房上扔瓦片,我们近不了身。幸亏我们家包勇上房把他们打退。赶到园里,还有好几个贼跟包勇打架,打不过才跑了。”营官听了,说:“行了,你们赶紧查清丢了什么东西,写个失单给我,我去上报。” 贾芸等人又回到上屋,这时候凤姐强撑着病体过来了,惜春也来了。贾芸给凤姐请了安,又问候了惜春。大家开始查看失物,可因为鸳鸯死了,琥珀等人又送灵去了,那些东西都是老太太的,本来也没个数,只知道都上了锁,现在从哪儿查起呢?众人都议论纷纷:“箱柜里东西不少,现在全空了,偷的时间肯定不短,那些上夜的人都干啥吃的!再说打死的那个贼是周瑞的干儿子,说不定他们是一伙的呢。”凤姐一听,气得眼睛冒火,大声说:“把那些上夜的女人都给我拴起来,送到营里审问!”众人一听,都叫苦连天,跪地哀求。也不知道最后这些人会怎么处置,丢失的东西能不能找回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184章 赵妾赴冥曹 第184章 赵妾赴冥曹 话说凤姐要把上夜的众女人捆起来送到营里审问,那些女人吓得跪地求饶。林之孝和贾芸在一旁说:“你们求也没用。老爷派我们看家,不出事算运气好,现在出了事,上下都得担责任,谁能救得了你们。要说那贼是周瑞的干儿子,这事儿可就麻烦了,从太太开始,里里外外都脱不了干系。”凤姐气喘吁吁地说:“这都是命里该有的,跟她们啰嗦啥,带她们走就是了。丢的东西你告诉营里,那可都是老太太的宝贝,得问老爷们才清楚。等我们报上去,请老爷们回来,自然会开了失单送过去。文官衙门那边我们也这么报。”贾芸和林之孝应了声就出去了。 惜春在旁边一声不吭,只是哭着说:“这些事我从来没听说过,怎么偏偏让咱们赶上了!明天老爷太太回来,我可怎么见人啊!说把家交给咱们,现在弄成这样,我还活个啥劲儿!”凤姐无奈地说:“咱们也不想这样啊!现在不是还有上夜的人在嘛。”惜春抱怨道:“你还能说,况且你又病着。我是没话说了。这都是我大嫂子害了我,她撺掇太太让我看家。这下我的脸往哪儿搁啊!”说着,又放声大哭起来。凤姐赶忙劝道:“姑娘,你可别这么想,要说没脸,大家都一样。你要是这么瞎琢磨,我心里更不好受了。”两人正说着,就听到外头院子里有人大声嚷嚷:“我说那些三姑六婆最要不得,我们甄府从来不许她们上门,没想到这府里倒不讲究。昨天老太太的殡才出去,那个什么庵里的尼姑死乞白赖地要来,我吆喝着不让进,腰门上的老婆子还骂我,一个劲儿地求我放那姑子进来。那腰门一会儿开一会儿关的,也不知道在干啥。我不放心,没敢睡,听到四更天这儿就吵起来了。我来叫门还不开,听到声音越来越急,我打开门,看到西边院子里有人站着,我就把那人赶走打死了。我今天才知道,那是四姑奶奶的屋子。那个姑子就在里头,今天天没亮就溜出去了,说不定那贼就是这姑子引进来的呢。”平儿等人听了,都说:“这是谁啊,这么没规矩?姑娘奶奶都在这儿,竟敢在外头瞎嚷嚷。”凤姐猜测道:“你听他说‘他甄府里’,会不会就是甄家推荐来的那个讨厌鬼啊。”惜春听得清清楚楚,心里越发难受。凤姐接着问惜春:“那个人胡说什么姑子,你们怎么弄了个姑子住在这儿?”惜春就把妙玉来看她,留下来下棋守夜的事说了。凤姐惊讶地说:“是她?她怎么会这样,这可不像她的作风。不过让这讨厌的家伙嚷嚷出去,老爷知道了可不好。”惜春越想越害怕,站起身要走。凤姐虽然自己也坐不住,又怕惜春害怕出什么事,只好叫她先别走。“先看着人把偷剩下的东西收拾起来,再派人看着,然后再走。”平儿说:“咱们可不敢收,得等衙门里的人来查看了才行。咱们只能先看着。就是不知道老爷那儿有没有派人去?”凤姐说:“你叫个老婆子去问问。”一会儿老婆子进来说:“林之孝走不开,家里人要伺候查验,还有些事说不清楚,已经让芸二爷去了。”凤姐点点头,和惜春坐在那儿发愁。 再说那伙贼,原来是何三纠集的,偷抢了好多金银财宝运出去,看到有人追赶,知道追的都是些没用的人,就想去西边屋里再偷点。在窗外看到灯光下有两个美人,一个姑娘,一个姑子。这些贼色胆包天,也顾不上性命了,就想闯进去。正好包勇赶来,他们才带着赃物逃走了。只是不见了何三。大家先躲到窝主家里。第二天打听消息,知道何三被打死了,已经报了文武衙门。他们觉得在这儿躲不住了,就商量着趁早投奔海洋大盗一伙,要是去晚了,通缉文书一下来,关津就过不去了。其中有个人胆子特别大,说:“咱们走是走,我就是舍不得那个姑子,长得太漂亮了。不知道是哪个庵里的小美人呢?”另一个人说:“哎呀,我想起来了,肯定就是贾府园里栊翠庵的姑子。不是前年外面传说她和他们家宝二爷有点啥,后来又听说害相思病了,请大夫吃药的就是她。”那个人听了,说:“咱们今天先躲一天,叫咱们大哥借钱置办些买卖行头,明天天亮就陆续出关。你们在关外二十里坡等我。”众贼商量好,分了赃就散了。暂且不提。 且说贾政等人送殡,到了寺里安置好,亲友们都散去了。贾政在外面厢房守灵,邢王二夫人等在里面,一晚上都在哭泣。到了第二天,重新上祭。正摆饭的时候,贾芸进来了,在老太太灵前磕了个头,急忙跑到贾政跟前跪下请安,气喘吁吁地把昨晚被盗,老太太上房的东西都被偷了,包勇赶贼打死了一个,已经呈报文武衙门的事说了一遍。贾政听了直发愣。邢王二夫人在里头也听到了,吓得魂都没了,一句话也说不出,只是哭。贾政过了一会儿问失单怎么开的,贾芸回答说:“家里的人都不清楚,还没开单。”贾政说:“还好,咱们刚被抄过家,要是开的东西太好反而要担罪名。快叫琏儿。”贾琏带着宝玉等人去别处上祭还没回来,贾政让人把他叫回来。贾琏一听,急得直跺脚,看到贾芸,也顾不上贾政在旁边,就把贾芸狠狠骂了一顿:“你这个不争气的东西,我把这么重要的任务交给你,让你押着人上夜巡更,你是死人啊!还有脸来告诉我!”说着,还往贾芸脸上吐了几口唾沫。贾芸低着头,不敢回一句嘴。贾政说:“你骂他也没用了。”贾琏这才跪下说:“这可怎么办?”贾政说:“也没办法,只能报官抓贼。但有一件事,老太太留下的东西咱们都没动,你说要银子,我想老太太刚去世没几天,谁忍心动她那笔银子。原本打算办完丧事算完账就还人家,剩下的在这儿和南边置些坟产,到底有多少东西也没个数。现在文武衙门要失单,要是把几件好东西写上恐怕不好,要说金银多少,衣饰多少,又没有确切数目,瞎写也不行。你现在怎么变得这么笨,这点事都处理不好!你跪在这儿干啥!”贾琏也不敢吭声,只好站起来要走。贾政又问:“你去哪儿?”贾琏又跪下说:“赶回去把事情处理清楚再回来汇报。”贾政哼了一声,贾琏把头低下。贾政说:“你进去告诉你母亲,叫老太太的一两个丫头来,让她们仔细想想,开个单子。”贾琏心里明白老太太的东西都是鸳鸯管着,她死了问谁啊?就算问珍珠,她们也记不清楚。可又不敢反驳,连连答应,起来走到里头。邢王夫人又埋怨了他一顿,让贾琏快回去,问问那些看家的“明天怎么见我们!”贾琏也只能答应着出来,一面让人套车准备让琥珀等人进城,自己骑上骡子,带着几个小厮,飞快地回去了。贾芸也不敢再回贾政,侧身慢慢溜出来,骑上马去追贾琏。一路上没啥事。 回到家里,林之孝请了安,一直跟着进来。贾琏到了老太太上屋,看到凤姐和惜春在那儿,心里又气又说不出话来,就问林之孝:“衙门里查看了没有?”林之孝知道自己有罪,就跪下回答:“文武衙门都查看了,来踪去迹也看了,尸体也检验了。”贾琏吃惊地问:“又验什么尸?”林之孝就把包勇打死的贼好像是周瑞的干儿子的事告诉了贾琏。贾琏说:“叫芸儿。”贾芸进来也跪着听候吩咐。贾琏问:“你见老爷的时候怎么没说周瑞的干儿子做贼被包勇打死的事?”贾芸说:“上夜的人说像他,怕不确定,所以没说。”贾琏生气地说:“你这个糊涂虫!你要是告诉我,我带周瑞来认一下不就知道了。”林之孝说:“现在衙门里把尸首放在市口让人认呢。”贾琏更生气了:“这又是个糊涂事,谁家的人做贼被打死了,还要偿命啊!”林之孝说:“不用别人认,奴才就认得是他。”贾琏想了想说:“是啊,我记得珍大爷那年要打的不就是周瑞家的吗。”林之孝回答:“他和鲍二打架来着,我还见过呢。”贾琏听了更来气,就要打那些上夜的人。林之孝哀求道:“请二爷息怒,那些上夜的人,派了他们,他们不敢偷懒。只是爷府上的规矩,三门里一个男人不敢进去,就算是奴才们,里头不叫,也不敢进去。奴才在外头和芸哥儿一直查点,看到三门关得严严的,外头的门一道都没开。那贼是从后夹道进来的。”贾琏又问:“里头上夜的女人呢?”林之孝把按照奶奶的吩咐把她们捆着等爷审问的事说了。贾琏又问:“包勇呢?”林之孝说:“又去园子里了。”贾琏就说:“去叫来。”小厮们把包勇带来。贾琏说:“还亏有你在这儿,要是没有你,恐怕所有屋里的东西都被抢光了。”包勇也不吭声。惜春怕他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心里着急。凤姐也不敢说话。这时外头有人说:“琥珀姐姐等回来了。”大家见了,又忍不住哭了一场。 贾琏让人清点偷剩下的东西,只有些衣服布料、钱箱没动,其他的都没了。贾琏心里更着急了,想着“外头的棚杠银、厨房的钱都没付呢,明天拿什么还啊!”就呆呆地想了一会儿。琥珀等人进去,哭了一会儿,看到箱柜开着,里面的东西哪能记得清楚,就胡乱猜想着,写了一张失单,让人立刻送到文武衙门。贾琏又派人上夜。凤姐和惜春各自回房。贾琏不敢在家睡觉,也顾不上埋怨凤姐,直接骑马赶出城外。这边凤姐又怕惜春想不开,就打发丰儿过去安慰。 天已经二更了。不说这里贼走后大家小心防范,谁都不敢睡觉。再说那伙贼一心惦记着妙玉,知道她在孤庵里,又是女众,觉得好欺负。到了三更半夜,就拿着短兵器,带着闷香,跳上高墙。远远看到栊翠庵里还有灯光,就悄悄溜下墙,躲在房头偏僻的地方。到了四更天,看到里头只有一盏海灯亮着,妙玉一个人在蒲团上打坐。过了一会儿,妙玉就唉声叹气地说:“我从元墓到京城,本想闯出名声,被请到这儿,又不能去别的地方。昨天好心去看四姑娘,反倒受了那蠢人的气,夜里又受了大惊。今天回来,这蒲团都坐不稳了,只觉得心惊肉跳。”因为她平时习惯一个人打坐,今天也不肯让人陪着。谁知道到了五更天,她开始浑身发冷打颤。正要叫人,就听到窗外“哗啦”一声响,想起昨晚的事,更加害怕,只好叫人。可那些婆子都不答应。她自己坐着,感觉一股香气钻进脑门,就手脚麻木,不能动弹,嘴里也说不出话来,心里更着急了。这时看到一个人拿着明晃晃的刀进来。妙玉心里明白,只是动不了,以为这人要杀自己,索性横了心,倒也不怕了。哪知道那个人把刀插在背后,腾出双手轻轻抱起妙玉,轻薄了一会儿,就把她背在身上。这时候妙玉就像喝醉了一样,迷迷糊糊的。可怜这么一个冰清玉洁的女子,被强盗的闷香迷倒,只能任人摆布。 这贼背着妙玉来到园后墙边,搭了软梯,爬上墙跳出去了。外面早有同伙弄了车辆在园外等着,那人把妙玉放倒在车上,还打着官衔灯笼,叫开栅栏,急急忙忙赶到城门,正好赶上开门。门官以为是有公事出城的,也没仔细检查。出了城,这伙贼加鞭赶到二十里坡,和其他强徒会合,然后各自分头朝南海奔去。不知道妙玉被劫后是甘愿受辱,还是不屈而死,也不知道她的下落,不敢乱猜。 只说栊翠庵里一个跟着妙玉的女尼,她住在静室后面,睡到五更天,听到前面有动静,还以为妙玉打坐不安稳。后来听到有男人的脚步声,门窗响,想起来看看,可是身子发软,懒得开口,又没听到妙玉说话,就睁着眼睛听着。天亮了,她清醒过来,披上衣服起来,叫了道婆准备妙玉的茶水,就到前面来看妙玉。哪知道妙玉不见踪影,门窗大开。她心里很诧异,昨晚的响动就让她很疑心,现在忍不住说:“这么早,她去哪儿了?”走出院门一看,有一个软梯靠墙立着,地下还有一把刀鞘,一条搭膊,就说:“不好了,昨晚是贼用了闷香!”急忙叫人起来查看,庵门还是紧闭着。那些婆子女侍们都说:“昨夜被煤气熏着了,今天早上都起不来,这么早叫我们干啥。”那女尼说:“师父不知道去哪儿了。”众人说:“在观音堂打坐呢。”女尼说:“你们还做梦呢,来看看吧。”众人不知道怎么回事,也都着急起来,开了庵门,在园子里到处找,“说不定是到四姑娘那儿去了。” 众人来敲腰门,又被包勇骂了一顿。众人说:“我们妙师父昨晚不知去向,所以来找。求你老人家叫开腰门,问问来了没来。”包勇说:“你们师父引了贼来偷我们,已经偷到手了,她跟贼跑了,去享福了。”众人说:“阿弥陀佛,说这种话小心下割舌地狱!”包勇生气地说:“胡说,你们再闹我就打人了。”众人笑着央求道:“求爷叫开门我们瞧瞧,要是没有,再不敢惊动你太爷了。”包勇说:“你们不信就去找,要是没有,回来再找你们算账。”包勇叫开腰门,众人找到惜春那儿。 惜春正在发愁,心里想着“妙玉清早走后,不知道听到包勇的话没有,只怕又得罪了她,以后肯定不会来了。我的知己没了。况且我现在也没脸见人。父母早死,嫂子嫌我,以前有老太太,还疼我一些,现在老太太也死了,留下我孤苦伶仃,可怎么办啊!”又想:“迎春姐姐被折磨死了,史姐姐守着病人,三姐姐远去,这都是命啊,没办法。只有妙玉像闲云野鹤,自由自在。我要是能像她那样就好了,可我是世家之女,哪能遂愿。这回看家就犯了大错,还有什么脸待在这儿。又怕太太们不明白我的心思,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呢?”想到这儿,就想把自己的头发绞掉,出家算了。彩屏等人听到动静,急忙来劝,可已经绞掉了一半头发。彩屏更着急了,说:“一件事还没完,又出一件事,这可怎么办啊!”正在吵闹,妙玉的道婆来找妙玉。彩屏问起缘由,吓了一跳,说妙玉昨天一早出去就没回来。里面惜春听到了,急忙问:“去哪儿了?”道婆们把昨晚听到的响动,被煤气熏着,今天早上不见妙玉,庵里有软梯刀鞘的事说了一遍。惜春惊疑不定,想起昨天包勇的话,觉得肯定是那些强盗看到妙玉,昨晚把她抢走了。可妙玉一向孤傲高洁,怎么会惜命呢?“你们都没听到动静吗?”众人说:“怎么没听到!只是我们这些人都被迷得睁着眼说不出话,肯定是那贼子烧了闷香。妙姑一个人肯定也被迷住了,不能说话;况且贼人肯定不少,拿着刀枪威胁,她哪敢喊啊?”正说着,包勇又在腰门那儿叫嚷:“里头快把这些混账婆子赶出来,快关腰门!”彩屏怕担责任,只好叫婆子出去,让人关了腰门。惜春更加痛苦,无奈彩屏等人再三劝说,才把剩下的一半头发盘起来。大家商量好先不声张,就算妙玉被抢了也装作不知道,等老爷太太回来再说。惜春心里已经下定决心要出家,暂且不提。 且说贾琏回到铁槛寺,把到家查点上夜的人,开了失单报上去的事告诉了贾政。贾政问:“失单怎么开的?”贾琏就把琥珀记得的数目单子拿出来,说:“这上面元妃赐的东西已经注明了。还有些别人家没有的东西不方便写上去,等侄儿脱了孝出去托人仔细找找,肯定能找回来一些。”贾政听了觉得还行,就点点头没说话。贾琏进内见了邢王二夫人,商量着“劝老爷早点回家才好,不然这儿乱得像一团麻。”邢夫人说:“可不是嘛,咱们在这儿也是提心吊胆的。”贾琏道:“这事儿我可不敢乱说,还得太太拿主意,二老爷向来听您的。”邢夫人便与王夫人商量妥当。 过了一夜,贾政心里也不踏实,打发宝玉进来说:“请太太们今日回家,过个两三天再过来。家里人都安排好了,里头就请太太们派人吧。”邢夫人就派了鹦哥等一帮人伴灵,让周瑞家的等人做总管,其余上下人等都回去。一时间,众人忙忙乱乱地套车备马。贾政在贾母灵前拜别,众人又大哭了一场。 正起身要走的时候,却见赵姨娘还趴在地上不起来。周姨娘以为她还在哭,就去拉她。没想到赵姨娘满嘴白沫,眼睛直勾勾地瞪着,舌头都伸了出来,把家人吓得够呛。贾环在旁边乱喊乱叫。赵姨娘清醒过来后说道:“我不回去,我要跟着老太太回南去。”众人都说:“老太太哪用得着你!”赵姨娘嚷嚷着:“我跟了老太太一辈子,大老爷还不放过我,搞那些神神鬼鬼的来算计我。我本想靠着马道婆出出心里的气,银子花了不少,可一个人也没弄死。现在我回去了,还不知道谁又要来算计我。”众人一听,就知道是鸳鸯的鬼魂附在她身上了。邢王二夫人都不吭声,只是瞅着。只有彩云等人替她求情:“鸳鸯姐姐,你是自己愿意死的,和赵姨娘有啥关系,放过她吧。”因为邢夫人在这儿,彩云也不敢多说别的。赵姨娘又说:“我不是鸳鸯,她早就到仙界去了。我是阎王派来拿我的,要问我为啥和马婆子用魇魔法害人的事。”说着又喊:“好琏二奶奶,你在老爷面前少说一句吧,我就算有一千个不好,也总有一个好的时候吧。好二奶奶,亲二奶奶,我不是真要害你,我是一时糊涂,听了那个老娼妇的话。”正闹得不可开交的时候,贾政派人来叫贾环。婆子们去回话说:“赵姨娘中邪了,三爷在看着呢。”贾政说:“哪有这种事,我们先走。”于是爷们儿们先回去了。这里赵姨娘还在胡言乱语,一时半会儿也救不过来。邢夫人怕她再说出什么难听的话,就说:“多派几个人在这儿看着她,咱们先走,到了城里再派大夫来瞧。”王夫人本来就讨厌她,也不想管。宝钗是个善良的人,虽然想着她害宝玉的事,但心里还是过不去,就偷偷托周姨娘在这儿照应。周姨娘也是个好人,就答应了。李纨说:“我也在这儿吧。”王夫人说:“不用了。”于是大家都准备上车回家。贾环急忙问:“我也在这儿吗?”王夫人呵斥道:“糊涂东西!你姨妈的死活都不知道,你还想走!”贾环不敢吭声了。宝玉说:“好兄弟,你走不得。我进了城就派人来瞧你。”说完,众人都上车回了家。寺里就只剩下赵姨娘、贾环、鹦鹉等人。 贾政、邢夫人等人先后到家,到了上房又哭了一场。林之孝带着家下众人请了安,跪着。贾政呵斥道:“滚吧!明天再找你算账!”凤姐那天晕了好几次,根本出不来迎接。只有惜春出来了,满脸羞愧。邢夫人也不理她,王夫人还是像往常一样,李纨和宝钗拉着手说了几句话。只有尤氏说:“姑娘,你这几天可操心了,照应得不错!”惜春一句话也不答,脸涨得通红。宝钗拉了尤氏一把,使了个眼色。尤氏等人就各自回房去了。贾政大致看了看,叹了口气,啥也没说。到书房席地坐下,叫了贾琏、贾蓉、贾芸,吩咐了几句话。宝玉想在书房陪着贾政,贾政说:“不用。”兰儿还是跟着他母亲。这一晚没啥事。 第二天,林之孝一大早进书房跪着,贾政把前后被盗的事详细问了一遍。林之孝说周瑞已经供出来了,又说:“衙门抓住了鲍二,在他身边搜出了失单上的东西。现在正在严刑拷打,要从他身上找出这一伙贼呢。”贾政听了勃然大怒:“家奴忘恩负义,引贼来偷家主的东西,简直是反了!”立刻叫人到城外把周瑞捆了,送到衙门审问。林之孝只管跪着不敢起来。贾政说:“你还跪着干啥?”林之孝道:“奴才该死,求老爷开恩。”正说着,赖大等一帮办事的家人进来请安,呈上丧事账簿。贾政说:“交给琏二爷算清楚了再来回我。”然后呵斥林之孝起来出去。贾琏单腿跪着,在贾政身边说了句话。贾政瞪着眼说:“胡说,老太太的事,银两被贼偷了,难道要罚奴才们拿出来吗!”贾琏脸涨得通红,不敢说话,站起来也不敢动。贾政问:“你媳妇怎么样了?”贾琏又跪下说:“看样子是不行了。”贾政叹了口气说:“我没想到家运衰败到这个地步!况且环哥儿他妈还在庙中病着,也不知道啥病症,你们知道不知道?”贾琏也不敢吭声。贾政说:“传我的话,叫人带个大夫去瞧瞧。”贾琏连忙答应着出去,叫人带了大夫到铁槛寺去瞧赵姨娘。也不知道赵姨娘是死是活,且听下回分解。 第185章 凤姐托村妪 第185章 凤姐托村妪 话说赵姨娘在寺里突然得了重病,周围人少了,她就开始胡言乱语起来,吓得众人心里直冒火。有两个女人勉强搀扶着她,赵姨娘却双膝一跪,跪在地上,一会儿说,一会儿哭,时不时还趴在地上喊饶命:“别打我了!红胡子的老爷,我再也不敢了。”过一会儿又双手合十,直喊疼。眼睛瞪得老大,嘴里鲜血直淌,头发乱得像鸡窝,模样实在吓人,谁都不敢靠近。天色渐晚,赵姨娘的声音变得沙哑,跟鬼叫似的。没人敢在她跟前待着,只好叫了几个胆子大的男人进来守着。赵姨娘一会儿没了气息,过一会儿又缓过来,这么折腾了一整晚。 到了第二天,赵姨娘不吭声了,光在那儿扮鬼脸,自己用手把衣服撕开,露出胸膛,好像有人在剥她衣服一样。可怜的赵姨娘说不出话,但那痛苦的样子真让人看不下去。就在这紧急关头,大夫来了,可大夫吓得不敢把脉,只嘱咐说:“准备后事吧。”说完就想走。送大夫的家人赶忙央求:“老爷,您好歹给看看脉,小的好回去跟家主交代呀。”大夫伸手一摸,已经没脉了。贾环一听,“哇”地大哭起来。众人都围着贾环安慰,没人顾得上料理赵姨娘。只有周姨娘心里不是滋味,暗自寻思:“做小老婆的,下场也就这样了。她好歹还有个儿子,我以后死了还不知道咋样呢。”想着想着,哭得更伤心了。那人回去向贾政禀报了情况。贾政马上派家人去按规矩处理后事,让家人陪着贾环在寺里住了三天,然后一起回家。 消息传得飞快,一人传十,十人传百,大家都在传赵姨娘是因为使坏害人,被阴司惩罚打死了。还有人说:“琏二奶奶恐怕也不行了,听说还是琏二奶奶告的状呢。”这些话传到平儿耳朵里,平儿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再看凤姐,那模样就知道好不了了,贾琏最近对凤姐也没了往日的恩爱,整天忙得晕头转向,好像凤姐的事跟他没关系似的。平儿在凤姐跟前不停地劝慰,又想到邢王二夫人回家好几天了,只派人来问问,都不亲自来看看。凤姐心里别提多苦了。贾琏回来也没句贴心话。凤姐这时候一心求死,心里一乱,就感觉各种妖魔鬼怪都来了。只见尤二姐从房后走过来,慢慢靠近床前说:“姐姐,好久不见了。妹妹我可想念你了,想见又见不着,今天好不容易进来看看姐姐。姐姐你机关算尽,可咱们二爷糊涂,不领你的情,还埋怨你做事太狠,毁了他的前程,让他现在都没脸见人。我都替姐姐气不过。”凤姐迷迷糊糊地说:“我现在也后悔自己心眼太小了,妹妹你不记仇,还来看我。”平儿在旁边听到,忙问:“奶奶,你说什么呢?”凤姐一下子清醒过来,想起尤二姐已经死了,肯定是她来索命。被平儿叫醒后,心里害怕,又不敢说出来,只好强装镇定:“我有点迷糊,可能是说梦话。给我捶捶。”平儿赶紧上去捶背,这时一个小丫头进来说:“刘姥姥来了,婆子们带着她来给奶奶请安。”平儿急忙下来说:“在哪儿呢?”小丫头说:“她不敢进来,还等奶奶示下呢。”平儿心想凤姐病了肯定不愿见人,就说:“奶奶正在休息,先让她等等。你问问她来有啥事?”小丫头说:“问过了,没什么事。说知道老太太去世了,因为没得到消息所以来晚了。”小丫头正说着,凤姐听到了,就叫:“平儿,你来,人家好心来看我,别冷淡了人家。你去请刘姥姥进来,我和她说说话。”平儿只好出去请刘姥姥进来坐。 凤姐刚要闭眼,就看见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朝炕前走来,像是要上炕。凤姐慌了,忙叫平儿:“平儿,有个男人跑到这儿来了!”连叫两声,丰儿和小红跑过来问:“奶奶,你要什么?”凤姐睁眼一看,却没人,心里明白是怎么回事,可不敢说,就问丰儿:“平儿去哪儿了?”丰儿说:“不是奶奶叫去请刘姥姥了吗?”凤姐定了定神,不再说话。 平儿带着刘姥姥和一个小女孩进来,刘姥姥问:“我们姑奶奶在哪儿呢?”平儿把她引到炕边,刘姥姥说:“请姑奶奶安。”凤姐睁开眼一看,心里一阵难过,说:“姥姥,你好啊?怎么现在才来?你看你外孙女儿都长这么大了。”刘姥姥看着凤姐瘦得皮包骨头,神情恍惚,心里也不好受,说:“我的奶奶,才几个月不见,怎么病成这样了。我真是糊涂,怎么不早点来请安!”然后让青儿给姑奶奶请安。青儿只是笑,凤姐看了却很喜欢,叫小红照顾着。刘姥姥说:“我们乡下人不怎么生病,要是病了就求神许愿,从不吃药。我想姑奶奶的病是不是冲撞什么了?”平儿一听这话不靠谱,在后面悄悄拉刘姥姥。刘姥姥明白过来,就不吭声了。没想到这话正合凤姐心意,她挣扎着说:“姥姥,你年纪大,说得有道理。你知道赵姨娘死了吗?”刘姥姥惊讶地说:“阿弥陀佛!好好的一个人怎么就死了?我记得她还有个儿子,这可怎么办呢?”平儿说:“这怕什么,还有老爷太太呢。”刘姥姥摇摇头:“姑娘,你不懂,不是亲生的,关键时刻可指望不上。”这话又勾起了凤姐的伤心事,呜呜咽咽地哭起来。众人都来劝解。 巧姐儿听到母亲哭,走到炕前拉着凤姐的手也哭了。凤姐哭着问:“你见过姥姥了吗?”巧姐儿说:“没有。”凤姐说:“你的名字还是她起的呢,就跟干娘一样,你给她请个安。”巧姐儿走到刘姥姥跟前,刘姥姥忙拉着说:“阿弥陀佛,可别折煞我了!巧姑娘,我一年多没来,你还认得我吗?”巧姐儿说:“怎么不认得。那年在园里见的时候我还小,前年你来,我还跟你要隔年的蝈蝈儿,你没给我,肯定是忘了。”刘姥姥笑着说:“好姑娘,我是老糊涂了。要说蝈蝈儿,我们村里多的是,就是离这儿远,要是去了,要多少有多少。”凤姐说:“要不你带她去玩吧。”刘姥姥连忙摆手:“姑娘这金贵的身子,从小娇生惯养,吃的都是好东西,到了我们那儿,我拿什么哄她玩,给她吃呢?这不是为难我吗。”说着自己笑了起来,又说:“要不,我给姑娘说门亲事吧。我们那儿虽然是农村,也有大财主,家里有几千顷地,几百头牲口,银子也不少,就是没有这儿的金银珠宝。姑奶奶肯定看不上这种人家,可我们庄稼人眼里,那就是大富大贵了。”凤姐说:“你去说,我愿意就成。”刘姥姥笑道:“这是开玩笑呢。放着姑奶奶这样的家世,大官大府的人家还不一定能配得上,怎么会许给庄稼人。就算姑奶奶愿意,上头太太们也不会答应。”巧姐儿听这话不高兴,就走到青儿那边说话去了。两个女孩挺投缘,一会儿就熟了。 平儿怕刘姥姥话多,惹得凤姐心烦,就拉着刘姥姥说:“你提到太太,还没去见过呢。我带你出去,让人领你去请安,也不枉来这一趟。”刘姥姥便要走。凤姐说:“急什么,你坐下,我问问你最近日子过得怎么样?”刘姥姥感恩戴德地说:“我们全靠姑奶奶照顾。”说着指着青儿说:“要不是姑奶奶,她爹娘都得饿死。现在虽说庄稼人辛苦,可家里也有几亩地,还打了口井,种些蔬菜水果,一年卖不少钱,够吃够用了。这两年姑奶奶还经常给些衣服布匹,在村里我们也算过得不错了。阿弥陀佛,前几天她爹进城,听说姑奶奶这儿出了事,我吓得不轻。幸亏后来知道不是这儿,才放心。后来又听说老爷升官了,我可高兴了,本想来道喜,可地里庄稼走不开。昨天听说老太太没了,我正在地里打豆子,听到这个消息,吓得豆子都拿不住了,就在地里大哭了一场。我跟女婿说,我顾不上你们了,不管真假,我得进城看看。我女儿女婿也不是没良心的,听了也哭了一场,今天天没亮就催我进城。我谁也不认识,也不知道去哪儿打听,就直接到了后门,看到门神都糊了,又吓了一跳。进了门找周嫂子,找不到,碰到一个小姑娘,说周嫂子犯了事被撵走了。我等了好久,才碰到熟人,这才进来。没想到姑奶奶病成这样。”说着又掉眼泪。平儿等不及她啰嗦,拉着就走,说:“你老人家说了半天,口干了,咱们喝碗茶去。”拉着刘姥姥到下房坐下,青儿在巧姐儿那边。刘姥姥说:“茶倒不用。好姑娘,叫人带我去给太太请安,再去哭哭老太太。”平儿说:“你别急,今天也出不了城了。刚才我是怕你说话不小心惹奶奶哭,才催你出来。别多想。”刘姥姥说:“阿弥陀佛,姑娘多心了,我知道。奶奶的病可怎么办呢?”平儿说:“你看看,情况怎么样?”刘姥姥叹口气:“罪过啊,我看不太好。” 正说着,凤姐又叫人了。平儿跑到床前,凤姐又不说话了。平儿正问丰儿怎么回事,贾琏进来了,往炕上一看,也不吭声,气呼呼地走到里间坐下。秋桐跟着进去,倒了茶,殷勤了一番,两人在屋里叽叽咕咕不知道说些什么。一会儿贾琏出来叫平儿:“奶奶不吃药吗?”平儿说:“不吃药。怎么了?”贾琏没好气地说:“我怎么知道!你把柜子上的钥匙拿来。”平儿看贾琏生气,不敢多问,只好到凤姐耳边说了一声。凤姐没反应,平儿就把一个匣子放在贾琏那儿转身要走。贾琏火了:“有鬼叫你吗!你放这儿让谁拿?”平儿忍着气打开,取了钥匙开柜子,问:“拿什么?”贾琏说:“咱们有什么东西吗?”平儿气得哭了:“有话就直说,大不了一死!”贾琏这才说:“还用说吗!之前的事都是你们闹的。现在老太太的事还缺四五千银子,老爷让我拿公中的地账弄钱,你说有吗?外面欠的账不还能行吗?谁让我担这个名!只好把老太太给我的东西变卖掉。你不同意吗?”平儿听了,一句话也不说,把柜里的东西往外搬。这时小红过来说:“平姐姐快走,奶奶不好了。”平儿顾不上贾琏,急忙跑到凤姐跟前,只见凤姐在空中乱抓,平儿赶紧握住她的手哭叫。贾琏过来一看,跺着脚说:“要是这样,可要命了。”说着也流下泪来。丰儿进来说:“外面有人找二爷。”贾琏只好出去。 这边凤姐的情况越来越糟,丰儿等人忍不住哭起来。巧姐儿听到动静也赶过来。刘姥姥急忙走到炕前,嘴里念念有词,捣鼓了一番,还真奇怪,凤姐的情况稍微好了点。这时王夫人听了丫头的禀报也过来了,看到凤姐安静些,心里松了口气,看到刘姥姥,就说:“刘姥姥,你好啊?什么时候来的?”刘姥姥赶忙请安,简单说了几句,就着重说起凤姐的病。两人商量了半天,彩云进来说:“老爷请太太。”王夫人嘱咐了平儿几句,就走了。凤姐闹了一会儿,这会儿又清醒些,看到刘姥姥在,心里相信她求神祷告有作用,就把丰儿等人支开,让刘姥姥坐在旁边,告诉她自己心神不宁,老是看到鬼怪。刘姥姥就说他们村里哪个菩萨灵,哪个庙有感应。凤姐说:“求你帮我祷告,要用的银钱我有。”说着从手腕上褪下一支金镯子递给她。刘姥姥连忙推辞:“姑奶奶,不用这个。我们庄稼人许愿,好了花几百钱就行,用不着这么贵重的东西。就算我替姑奶奶去求,也是许愿。等姑奶奶好了,想花什么自己花。”凤姐知道刘姥姥是好心,不好勉强,只好说:“姥姥,我的命就交给你了。我的巧姐儿也老是生病,也交给你了。”刘姥姥顺口答应:“这么着,我看天色还早,还能出城,我就先去了。明天姑奶奶好了,再去还愿。”凤姐被那些冤魂吓得够呛,巴不得她赶紧走,就说:“你要是能让我安稳睡一觉,我就感激不尽了。你外孙女儿就让她在这儿住下吧。”刘姥姥说:“庄稼孩子没见过世面,在这儿怕闹笑话。我还是带她走的好。”凤姐说:“这就是多心了。咱们是一家人,怕什么。虽说我们现在穷了,多一个人吃饭也没什么。”刘姥姥看凤姐是真心,心想让青儿住几天也好,还能省家里的口粮。就怕青儿不愿意,不如问问她,要是愿意就留下。于是和青儿说了几句。青儿和巧姐儿玩得熟了,巧姐儿又不想让她走,青儿也愿意留下。刘姥姥嘱咐了几句,告别平儿,匆匆出城去了。暂且不提。 且说栊翠庵本来是贾府的地儿,因为盖省亲园子,就把庵围在里面了。以前庵里的吃穿用度和香火钱都不从贾府的钱粮里出。现在妙玉被劫,女尼报到官府,一是等官府追查盗贼下落,二是妙玉的基业不能就这么散了,所以还照旧住在那儿,只是跟贾府说明了情况。贾府的人虽然都知道这事,可因为贾政刚去世,大家心里都乱糟糟的,也不敢把这小事去禀报。只有惜春知道,心里日夜不安。慢慢地,这事传到宝玉耳朵里,有人说妙玉被贼劫走了,也有人说妙玉动了凡心跟人跑了。宝玉听了很纳闷,心想肯定是被强盗抢走了,妙玉那样的人肯定不会屈服,说不定已经不屈而死。可一点消息都没有,宝玉心里特别担心,整天唉声叹气。还说:“妙玉自称‘槛外人’,怎么会有这样的结局!”又想到:“当初园子里多热闹,自从二姐姐出嫁后,死的死,嫁的嫁。我以为妙玉能一尘不染,谁知道突然出了这事,比林妹妹的死还离奇!”这么一想二想三想的,宝玉不禁想起《庄子》里的话,觉得人生虚无缥缈,大家最后难免各奔东西,忍不住大哭起来。袭人等人以为他的疯病又犯了,百般温柔地劝慰。宝钗开始不知道怎么回事,也用话开导他。可宝玉还是抑郁寡欢,精神恍惚。宝钗打听了好久,才知道妙玉被劫不知去向,心里也很伤感,可为了宝玉不再愁烦,就用正言劝他。说:“兰儿自从送殡回来,虽然不上学,可听说日夜刻苦学习。他是老太太的重孙,老太太一直希望你有出息,老爷也为你操心,你却为了这些闲情愁坏了身子,我们守着你又能怎样呢?”宝玉听了,无言以对,过了一会儿才说:“我才不管别人的闲事,只可惜咱们家运气太差了。”宝钗说:“就是啊,老爷太太都是为了你好,希望你能光宗耀祖。你却执迷不悟,这可怎么办。”宝玉听了这话不投机,靠在桌上就睡了。宝钗也不理他,叫麝月等人伺候着,自己去睡了。 宝玉看到屋里人少,就想起紫鹃:“紫鹃到了这儿,我还没跟她说过心里话,就这么冷冷清清地把她晾着,我心里过意不去。她又不像麝月秋纹,我能随便安排。想起以前我生病的时候,她在我这儿陪了好久,她的那面小镜子还在我这儿,可见她对我情义不浅。现在不知道为什么,看到我总是冷冰冰的。要说因为我娶了宝钗,她和林妹妹关系好,可我看她对宝钗也不错。我不在家的时候,紫鹃和宝钗有说有笑;我一回来,紫鹃就躲开了。想来肯定是因为林妹妹死了,我又娶了亲。唉,紫鹃啊紫鹃,你这么聪明的女孩,难道看不出我的苦处吗!”又想:“今晚他们有的睡了,有的在干活,我不如趁这个机会去找她,看她有什么话。要是我哪里得罪了她,给她赔个不是也行。”想好后,轻轻走出房门去找紫鹃。 紫鹃的房间在西厢里间。宝玉悄悄走到窗下,看到里面还有灯光,就用舌头舔破窗纸往里看,只见紫鹃独自坐在灯下,也没干什么,就呆呆地坐着。宝玉轻声叫道:“紫鹃姐姐还没睡吗?”紫鹃吓了一跳,半天回过神来说:“是谁?”宝玉说:“是我。”紫鹃听声音像是宝玉,就问:“是宝二爷么?”宝玉在外轻轻应了一声。紫鹃问道:“你来做什么?”宝玉道:“我有一句心里话想和你说说,你开了门,我到你屋里坐坐。”紫鹃停了一会儿说道:“二爷有什么话,天晚了,请回罢,明日再说罢。”宝玉听了,心里凉了半截。自己还想进去,又怕紫鹃不开门,想回去,可心里这一肚子的话,被紫鹃这一句堵得更难受了。无奈,说道:“我也没有多余的话,只问你一句。”紫鹃道:“既是一句,就请说。”宝玉半天却不吭声了。紫鹃在屋里不见宝玉说话,知道他平时有点傻气,怕刚才那句话说得重了,勾起他的老病可就不好了,于是站起来仔细听了听,又问道:“是走了,还是傻站着呢?有什么又不说,尽在这儿气人。已经气病了一个,难道还要再气病一个么!这是何苦来呢!”说着,也从宝玉舔破的地方往外看,见宝玉在那儿发呆。紫鹃不好再说什么,回身剪了剪烛花。忽然听到宝玉叹了一声道:“紫鹃姐姐,你从来不是这样铁石心肠,怎么近来连一句好话都不和我说了?我固然是个糊涂人,不配你们理我;但只我有什么不是,只望姐姐说明了,哪怕姐姐一辈子不理我,我死了也做个明白鬼呀!”紫鹃听了,冷笑道:“二爷就是这个话呀,还有什么?若就是这个话呢,我们姑娘在时我也听得多了!若是我们有什么不好处呢,我是太太派来的,二爷倒是回太太去,左右我们丫头们更算不得什么了。”说到这儿,声音就哽咽起来,说着又擤鼻涕。宝玉在外面知道她伤心哭了,急得直跺脚道:“这是怎么说,我的事情你在这儿几个月还有什么不知道的。就算别人不肯替我告诉你,难道你还不让我说,要憋死我不成!”说着,也呜咽起来了。 宝玉正在这儿伤心,忽然听到背后一个人接话道:“你叫谁替你说呢?谁是谁的什么?自己得罪了人自己去求呀,人家给不给面子在人家,何苦拿我们这些不相干的撒气呢。”这一句话把屋里屋外两个人都吓了一跳。你道是谁,原来是麝月。宝玉觉得挺没面子。只见麝月又说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一个赔不是,一个又不理。你倒是快点求求呀。嗳,我们紫鹃姐姐也太狠心了,外面这么冷,人家求了半天,连点松动的意思都没有。”又对宝玉说:“刚才二奶奶说了,这么晚了,想着你在这儿呢,你却一个人站在这房檐底下干什么!”紫鹃在屋里接着说:“这是什么意思呢?早就请二爷进去,有话明日说罢。这是何苦来!”宝玉还想说什么,见麝月在这儿,不好再说别的,只好一边同麝月往回走,一边说道:“罢了,罢了!我这辈子也难说明白这心思了!只有老天知道罢了!”说到这儿,眼泪止不住地流。麝月说:“二爷,依我劝你死了这条心吧,白流眼泪也可惜了。”宝玉也不答话,进了屋子。只见宝钗装睡,其实是醒着。袭人说了一句:“有什么话明天说不行吗,非得跑去闹,闹出……”说到这儿不肯再说了,停了一会儿才接着道:“身上没觉得怎么样吧?”宝玉也不吭声,只摇摇头,袭人这才安排他睡下。这一夜,宝玉翻来覆去,自然是睡不着的,这就不必细说了。 这边紫鹃被宝玉这一闹,心里越发难受,哭了整整一夜。思前想后,“宝玉的事,明知道他生病时糊涂,所以大家才瞒着他办了婚事。后来宝玉明白了,旧病复发,常常哭着想林姑娘,可见他不是忘情负义的人。今天他这一番柔情,更让人心里不是滋味,只可怜我们林姑娘没福气享受。这么看来,人生的缘分都是注定的,没到尽头时,大家都痴心妄想。等到没办法了,糊涂的就不再理会,情深义重的也不过是对着风对着月,流泪伤心。可怜那死去的未必知道,活着的才是真苦恼伤心,没完没了。算起来还不如草木石头,无知无觉,心里倒还干净!”想到这儿,心里那股子热情一下子就冷了。刚要收拾睡下,就听到东院里吵吵嚷嚷。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186章 历幻返金陵 第186章 历幻返金陵 却说宝玉和宝钗听闻凤姐病重危急,赶忙起身。丫头们举着蜡烛在旁伺候。正打算出院,王夫人那边派人来说:“琏二奶奶情况不妙,还没咽气呢。二爷二奶奶先别急着过去。琏二奶奶的病有点怪,从三更天到四更的时候,嘴里就没停过,净说些胡话,一会儿要船,一会儿要轿的,还说要回金陵归入册子去。大家都听不懂,她就只是哭哭啼啼地喊。琏二爷没办法,只好去糊了船和轿,还没拿回来,琏二奶奶正喘着气等呢。叫我来告诉你们,等琏二奶奶走了再过去。”宝玉好奇道:“这可奇怪了,她回金陵干啥?”袭人轻声对宝玉说:“你忘了那年做的梦啦?我还记得说有好多册子呢,当时不是也有琏二奶奶吗?”宝玉听了点头说:“对哦,可惜我都不记得那上头的话了。这么说来,人都有定数啊。就是不知道林妹妹去哪儿了?你这一提,我好像有点明白了。要是再做这个梦,我可得好好瞧瞧,说不定还能未卜先知呢。”袭人笑着说:“你这人可真逗,就这么随便提一句,你还当真了。就算你能先知,又能咋样?”宝玉无奈道:“就怕不能先知,要是能,我也不用为你们瞎操心了。” 两人正说着,宝钗走过来问:“你们在聊啥呢?”宝玉怕她追问,忙说:“我们在说凤姐姐呢。”宝钗说道:“人都快不行了,你们还在这儿议论。去年你还说我咒人,结果那个签不就应验了?”宝玉想了想,拍手道:“对呀,这么说你还能先知呢。那我干脆问问你,你知道我以后会咋样吗?”宝钗笑道:“你又开始瞎胡闹了。我那是就着她求的签随便说说,你还真信了。你和邢妹妹一样,你丢了玉,她去找妙玉扶乩,批出来的话大家都不懂,她还偷偷跟我说妙玉多厉害,能前知,会参禅悟道。结果呢,她现在遭了大难,自己都不知道,这能算前知吗?我也就是偶尔说中了二奶奶的事,其实我哪知道她到底咋回事,说不定我连自己以后咋样都不知道呢。这种事哪能全信啊!”宝玉说:“别提她了。你就说说邢妹妹吧,自从咱们这儿接连出事,都把她的事给忘了。你们家这么大的事,怎么就简简单单办了,也没请亲戚朋友啥的。”宝钗白了他一眼说:“你这话说得可真傻。我们家的亲戚就咱们这儿和王家最近。王家现在也没几个靠谱的人了。咱们家刚办了老太太的丧事,所以没请,就琏二哥随便张罗了一下。别的亲戚虽说有一两门子,你又没去过,你咋知道。其实我二嫂子命和我差不多,好好地许给了我二哥哥,我妈本来想风风光光给二哥哥办这门亲事。一是因为我哥哥在牢里,二哥哥也不想大办;二是因为咱们家的状况;三是我二嫂子在大太太那儿过得太苦,又赶上抄家,大太太又苛刻,她确实难受。所以我跟我妈说了,就简简单单地把她娶过来了。我看二嫂子现在对我妈可好了,比亲媳妇还强十倍。对二哥哥也是尽心尽力,和香菱相处得也不错,二哥哥不在家,她俩和和睦睦地过日子。虽说穷了点,我妈最近倒也轻松不少。就是想起我哥哥来,还是会伤心。而且我哥常派人来要钱,多亏二哥哥在外面讨账应付他。我听说城里有几处房子都典出去了,还剩一处,打算搬过去住。”宝玉不理解地问:“为啥要搬?住这儿你来回也方便,要是搬远了,你去一趟得花一天时间。”宝钗解释道:“虽说咱们是亲戚,可到底还是自己住自在些。哪有一辈子住在亲戚家的道理。” 宝玉还想再说说不搬的理由,这时候王夫人派人来说:“琏二奶奶咽气了。大家都过去了,请二爷二奶奶也过去。”宝玉一听,忍不住跺脚想哭。宝钗虽然也伤心,可担心宝玉太难过,就说:“在这儿哭有啥用,不如到那边哭去。” 于是两人来到凤姐那儿。只见好多人围着哭呢。宝钗走到跟前,看到凤姐已经停床,不禁放声大哭。宝玉也拉着贾琏的手大哭起来。贾琏也重新哭了起来。平儿等人见没人劝解,只好含着泪上来劝住。大家都悲痛不已。贾琏这时候六神无主,叫人把赖大找来,让他操办丧事。自己去向贾政禀报,然后再安排其他事。可手头没钱,啥都紧巴巴的,又想起凤姐以前的好,哭得更厉害了,再看到巧姐哭得死去活来,心里越发不是滋味。一直哭到天亮,马上派人去请大舅子王仁过来。王仁自从王子腾死后,王子胜又没本事,他就胡作非为,搞得六亲不认。现在知道妹妹死了,才赶来哭了一场。看到这儿办事这么寒酸,心里就不舒服,埋怨道:“我妹妹在你们家辛辛苦苦管了这么多年家,也没犯啥错,你们家应该好好办这场丧事才对。怎么到现在啥都没准备好!”贾琏本来就和王仁关系不好,听他说这些混账话,知道他啥都不懂,也不想理他。王仁就把巧姐叫过来说:“你娘在的时候,办事就不周全,只知道讨好老太太,根本不把我们娘家人放在眼里。外甥女儿,你也长大了,你看我以前沾过你们家啥便宜没有!现在你娘死了,你得听舅舅的话。你母亲娘家的亲戚就我和你二舅舅了。你父亲啥样我也清楚,就知道看重别人,那年尤姨娘死了,我虽然不在京城,可听说花了好多钱。现在你娘死了,你父亲就这么随便办办?你还不快劝劝你父亲。”巧姐说:“我父亲也想办得风光,只是现在不比从前了。手里没钱,所以只能省着点。”王仁不信地说:“你能没东西?”巧姐儿无奈地说:“去年抄家的时候,东西都没还回来呢。”王仁还不死心:“你可别这么说。我听说老太太又给了好多东西,你应该拿出来。”巧姐不好说父亲用掉了,只能推说不知道。王仁就自以为聪明地说:“哦,我知道了,你是想留着当嫁妆吧。”巧姐听了,不敢吭声,气得哽咽着哭起来。平儿生气地说:“舅老爷,有话等我们二爷进来再说,姑娘还小,她懂啥。”王仁却不依不饶:“你们是不是巴不得二奶奶死了,你们好掌权啊。我又不要啥,办得好看点也是你们的面子。”说完,赌气坐在那儿。巧姐心里特别不舒服,心想:“我父亲不是无情的人,我妈妈在的时候,舅舅拿了我们家多少东西,现在却说得这么干净。”从这以后,巧姐也有点瞧不起这个舅舅了。可王仁却在心里琢磨,他妹妹肯定攒了不少钱,虽说抄了家,屋里的银子能少吗?“肯定是怕我来要,所以巧姐也帮着他们说话,这小丫头片子也没啥用。”这么一来,王仁也嫌弃巧姐了。 贾琏不知道这些,只忙着弄钱办事。外面的大事交给赖大办,里面也得花不少钱,一时半会儿实在弄不来。平儿看他着急,就对贾琏说:“二爷,你别把自己身体急坏了。”贾琏苦着脸说:“还身体呢,现在连日常花销的钱都没有,这可咋办!偏偏还有个糊涂虫在这儿胡搅蛮缠,你说有啥办法!”平儿说:“二爷别着急,要说没钱用,我还有些东西,去年幸亏没被抄走,还在我这儿。二爷要用就拿去先顶着。”贾琏一听,高兴地说:“这太好了,省得我到处找人借钱。等我有了银子就还你。”平儿说:“我的东西也是奶奶给的,还啥还,只要事情办得漂亮就行。”贾琏心里特别感激她,就把平儿的东西拿去当了钱用,有啥事都和平儿商量。秋桐看到了,心里很不是滋味,时不时就在嘴边嘟囔:“平儿没了奶奶,这是要往上爬了。我可是老爷的人,她怎么能越过我去呢。”平儿也察觉到了,只是不理她。倒是贾琏心里明白,越发讨厌秋桐了,一有烦心事就拿秋桐出气。邢夫人知道了,反而说贾琏不对。贾琏只能忍着。暂且不提。 再说凤姐停灵十多天后,出殡了。贾政为老太太守孝,一直在外书房。那时候清客相公们慢慢都走了,只剩下程日兴还在,经常陪着贾政说说话。说起“家运不好,死了好多人,大老爷和珍大爷又在外面,家里的日子一天比一天难。外面东庄的地也不知道咋样了,真是愁人!”程日兴说:“我在这儿这么多年,也知道府上的人有不少中饱私囊的。一年一年都往自己家里拿,那府上自然是越来越差了。又加上大老爷珍大爷那边的开销,外面还有些债务,之前又破了不少财,想让衙门追回被偷的东西可难了。老世翁要是想把家里的事安排好,除非把那些管事的叫来,派个信得过的人各处去清查清查,该走的走,该留的留,有了亏空就让经手的人补上,这样心里才有数。那座大园子别人不敢买,里面的收入也不少,可现在都没人管了。那年老世翁不在家,这些人就捣鬼,搞得都没人敢进园子。这都是下人的毛病。现在把下人查一查,好用的留下,不好的赶走,这才是正理。”贾政点头说:“先生你不知道,别说下人了,就是自己的侄儿都靠不住。要是让我去查,我哪能都亲眼看到亲耳听到。何况我还在守孝,不能管这些事。我平时又不太管家,家里到底啥情况我都不太清楚。”程日兴说:“老世翁是最仁慈的人,要是在别人家,这样的家境,就算穷个十年八年也不怕,找管家的要钱就够了。我听说世翁的家人还有当知县的呢。”贾政叹口气说:“要是靠家人的钱过日子,那可就完了,只能自己节省点。就怕册子上的产业有名无实啊。”程日兴说:“老世翁说得对。我为啥说要查查呢。”贾政听出他话里有话,问道:“先生是不是听到啥了?”程日兴赶忙说:“我虽然知道些那些管事的手段,可我也不敢说呀。”贾政听了,知道这里面有问题,无奈地说:“我从祖父那辈起就宽厚待人,从来没刻薄过下人。可现在这些人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我要是现在管起来,还得让人笑话。” 两人正说着,门上的人进来禀报:“江南甄老爷来了。”贾政问:“甄老爷进京干啥?”那人回答:“奴才打听了,说是蒙圣恩官复原职了。”贾政说:“行了,快请进来。”那人出去请了甄应嘉进来。这甄应嘉就是甄宝玉的父亲,叫甄友忠,也是金陵人,是功臣之后。以前和贾府有亲戚关系,经常走动。前年因为犯错被革职,家产也受了损失。现在皇上念他是功臣,又恢复了他的官职,让他进京觐见。知道贾母刚去世,特意准备了祭礼,选好日子到寄灵的地方祭拜,所以先来拜访贾政。贾政因为守孝不能远迎,就在外书房门口等着。甄应嘉一见到贾政,悲喜交加,因为守孝不能行礼,就拉着贾政的手说了些久别思念的话,然后分宾主坐下,仆人献上茶,两人又说起分别后的事情。贾政问:“老亲翁啥时候觐见的?”甄应嘉说:“前天。”贾政又问:“主上有啥好旨意?”甄应嘉兴奋地说:“主上的恩典比天还高,下了好多旨意呢。”贾政好奇地问:“啥旨意?”甄应嘉说:“最近越寇很嚣张,沿海一带的百姓不得安宁,派了安国公去剿灭贼寇。主上知道我熟悉当地情况,让我去安抚,马上就要出发了。昨天知道老太太去世,特意准备了香到灵前祭拜,略表心意。”贾政赶忙叩首拜谢,说:“老亲翁这一去,肯定能让皇上安心,让百姓安宁,这可是大功一件啊。只可惜我不能亲眼看到您的风采,只能等着听捷报了。现在镇海统制是我的亲戚,到时候还请您多多关照。”甄应嘉问:“老亲翁和统制是什么亲戚?”贾政说:“我在江西粮道任职的时候,把小女许配给了统制的儿子,结婚都三年了。因为海口的案子没结清,接着又有海寇闹事,所以音信不通。我很想念小女,等老亲翁安抚完了,麻烦您顺便去看看。我写封信让您的仆人带过去,那就感激不尽了。”甄应嘉说:“儿女的事,大家都难免操心。我也正好有件事想拜托老亲翁。我蒙圣恩进京,因为小儿年幼,家里没人,就把家眷都带来了。我因为期限紧,先赶过来了,家眷在后面慢慢走,到京还得些日子。我奉旨出京,不敢久留。等家眷到京,肯定要到尊府拜访,让小儿来拜见。要是有合适的姻缘,还请老亲翁多留意,那就太感谢了。”贾政一一答应。甄应嘉又说了几句,就起身说:“明天在城外再见。”贾政看他事情忙,知道留不住,只好送出书房。 贾琏和宝玉早就等在那儿准备送甄应嘉,因为贾政没叫,不敢擅自进去。甄应嘉出来,两人上前请安。甄应嘉看到宝玉,愣住了,心想:“这孩子怎么和我家宝玉长得这么像?就是全身穿着孝服。”于是问:“好久不见,都快认不出了。”贾政忙指着贾琏说:“这是我哥哥赦老爷的儿子琏二侄儿。”又指着宝玉说:“这是我的二儿子,叫宝玉。”甄应嘉惊讶地拍手道:“真奇怪!我在家就听说老亲翁有个衔玉出生的爱子叫宝玉。因为和我家小儿同名,我还觉得挺稀奇。后来想这也常见,就没在意。没想到今天一见,不但长得像,连举止都一样,这太奇怪了。”问起年纪,比这里的宝玉小一岁。贾政就说起包勇的事,还有两家宝玉同名的事。甄应嘉因为对宝玉感兴趣,也顾不上问包勇的事了,只是不停地说:“真是太奇怪了!”又拉着宝玉的手,特别热情。又担心安国公出发早,自己得赶紧准备远行,只好勉强分手慢慢离开。贾琏和宝玉送他出去,甄应嘉一路上又问了宝玉好多问题。等甄应嘉上车走后,贾琏和宝玉回来见贾政,把甄应嘉问的话重复了一遍。 贾政让他们俩回去。贾琏又去忙活着算清楚凤姐丧事的账目。宝玉回到自己房间,告诉宝钗:“常说的甄宝玉,我想见见不到,今天倒先见到他父亲了。我还听说甄宝玉过些日子要进京,要来拜见我老爷呢。大家都说他和我长得一模一样,我还不信。要是他过几天来了,你们都去看看,是不是真和我像。”宝钗笑着说:“哎呀,你说话怎么这么不小心,什么男人和你一样都说出来了,还让我们去看?”宝玉这才意识到失言,脸一红,连忙想解释。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且听下回分解。 第187章 宝玉失相知 第187章 宝玉失相知 话说宝玉因失言被宝钗问住,正想找个法子蒙混过去,这时候秋纹进来说:“二爷,外头老爷叫您呢。”宝玉一听,如获大赦,立马溜了出去。到了贾政那儿,贾政就说:“叫你来也没啥别的事,你现在穿着孝呢,不方便去学堂,就在家里好好温习以前念过的文章。我这几天闲着,隔三岔五要做几篇文章看看,也瞧瞧你有没有进步。”宝玉只能乖乖答应。贾政又接着讲:“你环兄弟和兰侄儿,我也让他们去温习了。要是你写的文章还比不上他们,那可不行哦。”宝玉低着头不敢吭声,只应了个“是”,站在那儿动都不敢动。贾政挥挥手说:“去吧。”宝玉这才退了出来,刚巧撞上赖大他们拿着些册子进来。 宝玉像一阵风似的跑回自己房间,宝钗问了情况,知道是让他写文章,心里还挺高兴,可宝玉就不乐意了,但也不敢偷懒。他刚想静下心来,就瞧见两个姑子进来了,宝玉一看是地藏庵的,来给宝钗请安。宝钗不冷不热地说:“你们好啊?”然后叫人:“倒茶给师父们喝。”宝玉本想和姑子聊几句,见宝钗不太待见她们,也只好把话咽了回去。那姑子知道宝钗是个冷淡的人,也没多坐,就告辞要走。宝钗还客气了一句:“再坐坐呗。”那姑子忙说:“我们在铁槛寺做了法事,好些日子没来给太太奶奶们请安了,今天来了,见过了奶奶太太们,还得去看看四姑娘呢。”宝钗点点头,随她们去了。 姑子到了惜春那儿,见到彩屏就问:“姑娘在哪儿呢?”彩屏苦着脸说:“别提了,姑娘这几天连饭都不吃,就躺在床上发呆。”姑子很是诧异:“为啥呀?”彩屏叹口气:“说来话长,您见了姑娘,她估计会跟您说。”惜春在屋里早听到了,赶忙坐起来说:“你们俩可算来了,是不是看我们家不行了,就不登门了?”那姑子赶紧念了句佛:“阿弥陀佛!不管怎样,有也是施主,没有也是施主,何况咱们本家庵受过老太太那么多恩惠呢。如今老太太的事,太太奶奶们都见着了,就没见着姑娘,心里惦记,今天特地来瞧瞧姑娘。”惜春就问起水月庵的姑子,那姑子说:“她们庵里出了些事,现在门上也不随便让人进去了。”又好奇地问惜春:“前儿听说栊翠庵的妙师父跟人跑了?”惜春立马反驳:“可别乱说!说这话的人小心烂舌头。人家遭了强盗抢,怎么还能说这种坏话。”那姑子却小声嘀咕:“妙师父这人脾气怪,说不定是装的呢。在姑娘面前我们也不好多说。哪像我们这些粗人,只知道念经念佛,给人家忏悔,也为自己修个善果。”惜春来了兴趣:“怎样才能修得善果呢?”那姑子滔滔不绝起来:“除了咱们这样的积善人家不怕,要是换了别家,那些诰命夫人小姐也保不住一辈子荣华富贵。等苦难来了,就没辙了。只有观世音菩萨大慈大悲,见人有难就出手相助。为啥都称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呢。我们这些修行的人,虽说比夫人小姐们苦多了,但没什么险难。虽说成不了佛做不了祖,修修来世转个男身,自己就好过了。不像现在托生成个女人,有苦也说不出。姑娘您还不知道,那些姑娘们出了门子,这一辈子跟着男人,更没指望了。要说修行,就得真心。那妙师父自认为才情比我们高,就嫌我们俗,殊不知俗人才有善缘呢。她如今可算是遭了大劫了。”惜春听这姑子说得头头是道,也顾不上丫头们在旁边,就把尤氏怎么对她,前儿看家的事一股脑儿说了出来,还指着头发说:“你以为我是那种没主意、贪恋富贵的人吗?我早有这心思,就是不知道咋办。”那姑子假装惊慌地说:“姑娘可别再说这话!珍大奶奶听见了,不得骂死我们,把我们赶出庵去!姑娘这人品,这出身,将来肯定能配个好姑爷,享一辈子荣华富贵。”惜春不等她说完,脸就红了,嗔怪道:“珍大奶奶能撵你们,我就撵不得?”那姑子知道惜春是认真的,就故意激她:“姑娘别怪我多嘴,太太奶奶们可不会依着姑娘的性子。到时候闹得不愉快就不好了。我们也是为姑娘好。”惜春哼了一声:“走着瞧吧。”彩屏在旁边听着不对劲儿,忙使眼色让姑子快走。姑子心领神会,本来心里就有点怕,不敢再招惹,就告辞出去了。惜春也不留她,还冷笑着说:“以为天下就你们一个地藏庵啊!”姑子也不敢回嘴,匆匆走了。 彩屏觉得事情不妙,怕担责任,悄悄跑去告诉尤氏:“四姑娘还想着绞头发出家呢,这几天不是生病,是在怨命。奶奶您得小心点,别出什么事,不然到时怪到我们头上。”尤氏却不在意地说:“她哪是真想出家,就是大爷不在家,故意跟我过不去,随她去吧。”彩屏没办法,只能常常劝解。谁知道惜春一天比一天不吃饭,就想铰头发。彩屏实在扛不住了,只好到处去说。邢王二夫人也来劝了好几次,可惜春就是一根筋,听不进去。 邢王二夫人正打算告诉贾政,就听外面有人传话说:“甄家的太太带着他们家的宝玉来了。”众人赶忙出去迎接,在王夫人屋里坐下。互相行礼,寒暄了几句,这里就不多说了。只说王夫人提起甄宝玉和自己家的宝玉长得一模一样,想见见甄宝玉。传了话出去,回来说:“甄少爷在外书房和老爷聊天,聊得挺投机,还打发人来请我们二爷、三爷和兰哥儿,在外头一起吃饭,吃完了再进来。”说完,屋里就摆上饭了,这事儿先按下不表。 且说贾政见甄宝玉果然和宝玉长得像,就想试试他的文采,这一试,发现甄宝玉对答如流,心里很是欣赏,于是叫宝玉他们三个出来,也好激励激励他们,顺便让宝玉和甄宝玉比比。宝玉他们奉命出来,宝玉穿着素服,带着兄弟侄儿。宝玉见了甄宝玉,就像见到老朋友一样,甄宝玉也觉得宝玉似曾相识。两人行了礼,然后贾环、贾兰也见了面。本来贾政是坐在地上的,想让甄宝玉坐椅子,可甄宝玉是晚辈,不敢坐,就在地上铺了褥子坐下。现在宝玉他们出来了,又不能和贾政一起坐,甄宝玉是晚辈,也不好让宝玉他们站着。贾政觉得这样不太方便,站着又说了几句,就叫人摆饭,说:“我先失陪了,让小儿辈陪着,你们好好聊聊,也让他们跟你学学。”甄宝玉谦逊地说:“老伯大人请便,侄儿正想向世兄们请教呢。”贾政回了几句,就去内书房了。甄宝玉还想送送,被贾政拦住了。宝玉他们先一步跨出书房门槛,看着贾政进去了,才进来请甄宝玉坐下。然后大家就开始互相客套,什么久仰之类的话,这里就不细说了。 贾宝玉见了甄宝玉,就想起梦里的情景,而且他一直觉得甄宝玉肯定和自己志同道合,心想可算找到知己了。不过第一次见面,也不好太冒失。再说还有贾环、贾兰在旁边,只能一个劲儿地夸赞:“久仰大名,一直没机会亲近。今天一见,真是神仙一样的人物。”甄宝玉也早知道贾宝玉的为人,今天见了,确实名不虚传,心里却想:“这人跟我长得一样,可性格能不能合得来呢?他既是和我同名同貌,也算是三生石上的旧相识了。我既然懂些道理,得找机会跟他好好聊聊。但刚见面,还不知道他心里咋想的,只能慢慢来。”于是也说道:“世兄的才名,我早就听说了,在世兄这样的万人之中选出的最清雅之人面前,我就是个平庸的愚人,和你同名,真是玷污了这两个字。”贾宝玉听了,心里犯嘀咕:“这人说话咋跟我想的不太一样呢?可我们都是男人,又不像女孩子那么单纯,他怎么好像把我当女孩子看了?”嘴上却说:“世兄过奖了,我才是又笨又浊,就像一块顽石,哪敢跟世兄比,世兄才是真正的品学兼优。”甄宝玉又说:“我小时候不懂事,还以为自己有点本事。哪知道家里败落了,这几年过得像瓦砾一样惨。虽说没经历多少大苦大难,但也明白了不少世道人情。世兄你是锦衣玉食,要啥有啥,文章肯定写得好,所以老伯才那么看重你,把你当成宝贝。所以我才说你才配得上这好名声。”贾宝玉一听,这不是又在说那些追求功名利禄的老一套吗?正想着怎么回呢,贾环在旁边早就不乐意了,因为没人跟他说话。倒是贾兰听了觉得挺对胃口,就说:“世叔您太谦虚了,要说文章经济,那都是经历过磨练才有的真本事。我年纪小,虽然不太懂文章是啥,但把读过的东西细细品味,那些富贵荣华和好名声比起来,简直差远了。”甄宝玉还没来得及回答,贾宝玉听了贾兰的话就更不舒服了,心想:“这孩子啥时候也学会这套酸话了。”就说:“我听说世兄也很讨厌那些俗套,心里肯定有不一样的见解。今天有幸见到世兄,还想听听超凡入圣的道理,好让我开开眼界,没想到世兄把我当傻瓜,净说些世俗的话。”甄宝玉一听,知道他误会自己了,就想干脆把话挑明,说不定还能交个知心朋友,于是说:“世兄说得对,我以前确实讨厌那些旧东西。但年纪越大,我爹退休在家,懒得应酬,就让我去接待客人。后来见了那些大人先生,都是追求显亲扬名的,写书立说也都是讲忠孝,这才明白要有一番立德立言的事业,才不枉生在这好时候,也不辜负父亲师长的养育之恩,所以就慢慢把小时候那些天真的想法改掉了一些。现在还想找些好老师好朋友,教教我这笨人。今天见到世兄,肯定能让我学到不少。我刚才说的可都是真心话。”贾宝玉越听越不耐烦,可又不好表现出来,只能随便应付几句。好在这时候里面传话出来说:“要是外头爷们吃了饭,就请甄少爷里头去坐。”宝玉一听,赶紧趁机邀请甄宝玉进去。 甄宝玉就跟着进去了,贾宝玉他们陪着去见王夫人。贾宝玉见甄太太坐在上座,就先请安,贾环、贾兰也见了礼。甄宝玉也给王夫人请安。两母两子互相打量,虽说贾宝玉已经娶了亲,可甄夫人年纪大了,又是老亲,见贾宝玉和自己儿子长得一样,就格外亲热。王夫人更是不用说,拉着甄宝玉问这问那,觉得他比自己家的宝玉成熟稳重。又看看贾兰,也是眉清目秀,虽然不像两个宝玉那么像,也还不错。就是贾环长得粗笨,王夫人难免有点偏爱。众人见两个宝玉在这儿,都围过来看,纷纷议论:“真是奇了,名字一样就算了,怎么连相貌身材都一样。多亏宝玉穿着孝,要是穿一样的衣服,一时还真认不出来。”紫鹃在旁边看着,突然想起黛玉来,心里想:“可惜林姑娘不在了,要是还在,把甄宝玉配给她,说不定她也愿意呢。”正想着,就听到甄夫人说:“前儿听我们老爷说,我们宝玉也大了,想请这里老爷帮忙留意一门亲事。”王夫人正喜欢甄宝玉,就顺口说:“我也想给令郎做媒呢。我家有四个姑娘,三个都有主了,还有珍大侄儿的妹子,就是年纪小了点,恐怕不太合适。倒是我大媳妇的两个堂妹子长得挺俊,二姑娘已经许了人家,三姑娘和令郎挺般配。过些日子我给令郎做媒,就是他家境现在不太好。”甄夫人忙说:“太太这话说得太客气了,现在我们家也不怎么样,只怕人家嫌我们穷呢。”王夫人笑着说:“现在府上又有起色了,以后肯定比以前更兴旺。”甄夫人笑着说:“但愿像太太说的那样,那就拜托太太做个媒人了。”甄宝玉一听他们说起亲事,就告辞出来了。贾宝玉他们只好陪着回到书房,见贾政已经在那儿了,又站着说了几句。就听到甄家的人来跟甄宝玉说:“太太要走了,请爷回去吧。”于是甄宝玉就告辞了,贾政让宝玉、贾环、贾兰去送,这事儿就先说到这儿。 且说宝玉自从知道甄宝玉要来京,就天天盼着。今天见了面,本以为能找到个知己,谁知道聊了半天,发现两人根本不是一路人。心里郁闷,回到自己房间,也不说话,也不笑,就坐在那儿发呆。宝钗就问:“那甄宝玉真和你长得一样吗?”宝玉说:“相貌是一样,可说话没什么见地,也是个追求功名利禄的人。”宝钗不赞同地说:“你可别乱给人下结论,怎么就看出他是禄蠹了?”宝玉说:“他说了半天,没一句说到点子上的,就知道说什么文章经济,忠孝之类的,不是禄蠹是什么!可惜他长了这么一副好相貌。我都想,有他这样的,我都不想要我这相貌了。”宝钗听他又说傻话,就说:“你这话说得真可笑,相貌怎么能不要呢。而且人家说的是正理,男人就该立身扬名,哪像你整天情啊爱的。不说自己没出息,还说人家是禄蠹。”宝玉本来就听甄宝玉的话不耐烦,又被宝钗数落一顿,心里更不自在了,闷闷不乐,不知不觉旧病又犯了,也不说话,就一个劲儿傻笑。宝钗不知道他怎么了,还以为自己说错话,他在生气,就没理他。谁知道从那天起,宝玉就有点发呆,袭人他们逗他也不吭声。过了一夜,第二天起来还是发呆,就像上次生病一样。 有一天,王夫人因为惜春非要绞头发出家,尤氏又拦不住,看惜春那架势,不答应她就得自杀。虽然派人日夜看着,可这也不是个事儿,就告诉了贾政。贾政气得直跺脚,埋怨说:“东府里到底干了什么,闹成这样。”把贾蓉叫来骂了一顿,让他去跟他母亲说,好好劝劝。“要是她一定要这样,就别当我们家的姑娘了。”谁知道尤氏不去劝还好,这一劝惜春更要寻死,说:“做女孩迟早要出嫁,像二姐姐那样,老爷太太们还得操心,最后还死了。现在就当我死了,让我出家,清清静静过一辈子,才是疼我。而且我又不出门,就在栊翠庵,本来就是咱们家的地方,我在那儿修行。我有什么事,你们也能照应。现在妙玉的当家的在那儿,你们依了我,我就有活路;不依我,我也没办法,只有死路一条。要是我能遂了心愿,哥哥回来我跟他说,不是你们逼我的。要是我死了,哥哥回来该说你们容不下我了。”尤氏本来就和惜春关系不好,听她这么说,好像也有点道理,只好去回王夫人。 王夫人这时候正在宝钗那儿,见宝玉失魂落魄的,心里着急,就责怪袭人道:“你们也太不小心了,二爷病了也不来告诉我。”袭人道:“二爷这病时不时就犯,有时候好,有时候不好。天天去给太太请安的时候还好好的,今天才有点糊涂。二奶奶正想告诉太太,又怕太太说我们大惊小怪。”宝玉听到王夫人责怪他们,心里清醒了一点,怕他们受委屈,就说:“太太放心,我没什么病,就是心里有点闷。”王夫人说:“你这病根早就有了,早说让人请大夫看看,吃两剂药好了不好!要是再像上次丢了玉那样,就麻烦了。”宝玉说:“太太要是不放心,就请个人来看看,我吃药就是了。”王夫人就叫丫头传话请大夫。这时候心思都在宝玉身上,就把惜春的事给忘了。过了一会儿,大夫来了,看了病,开了药,王夫人就回去了。 过了几天,宝玉更迷糊了,连饭都吃不下,大家都急得团团转。这时候又赶上脱孝,家里没人手,就叫贾芸来照应大夫。贾琏家没人,就请了王仁来帮忙料理外面的事。巧姐因为母亲去世,天天哭,也病了。荣府里乱成了一锅粥。 又到了脱孝回家的时候,王夫人亲自来看宝玉,见宝玉人事不省,众人都慌了神。王夫人一边哭一边告诉贾政:“大夫说没办法开药,只能准备后事了。”贾政连连叹气,只好亲自来看,见宝玉确实情况不妙,便让贾琏去操办。贾琏不敢违抗,只能着手安排,可手头又紧巴巴的,正发愁呢,一个小厮跑进来喊道:“二爷,不好了,又出麻烦事了!”贾琏吓了一跳,瞪眼问道:“啥事儿啊?”小厮气喘吁吁地说:“门上来了个和尚,手里拿着二爷您之前丢的那块玉,说要一万赏银才肯给。”贾琏啐了一口说:“我还以为啥大不了的事呢,慌慌张张的。前儿那假玉的事儿忘了?就算这是真的,现在人都快不行了,要玉有啥用!”小厮忙说:“奴才也跟他说了,可和尚说给了银子人就能好。”正说着,外头又有人叫嚷着:“这和尚撒野,自己硬闯进来了,大伙拦都拦不住。”贾琏不耐烦地说:“哪有这种怪事,还不赶紧把他打出去!” 这边正闹着,贾政听到动静也没了主意。屋里又传出哭声:“宝二爷不好了!”贾政越发心急如焚。这时和尚大声嚷道:“要命就拿银子来!”贾政突然想起,之前宝玉的病就是和尚治好的,这次和尚来了,说不定是救星。可又担心这玉要是真的,和尚要起银子来可咋办?想了想,决定先不管那么多,真能把人治好再说。 贾政让人去请和尚,和尚已经进来了,也不行礼,也不答话,径直往里冲。贾琏拉住他说:“里头都是女眷,你这野和尚乱跑啥!”和尚着急地说:“再晚就来不及救了。”贾琏无奈,一边走一边喊:“屋里的别哭了,和尚进来了。”王夫人只顾着哭,根本没理会。贾琏走近又喊了几声,王夫人等回过头,看到一个身材高大的和尚,吓了一跳,想躲也来不及。和尚直走到宝玉炕前,宝钗忙躲到一边,袭人见王夫人站着,不敢走开。和尚说道:“施主们,我是来送玉的。”说着,举起那块玉:“快把银子拿出来,我好救人。”王夫人等惊慌失措,也顾不上真假,忙说:“要是能把人救活,银子肯定有。”和尚笑道:“拿来。”王夫人说:“你放心,肯定能凑出来。”和尚哈哈大笑,拿着玉在宝玉耳边叫道:“宝玉,宝玉,你的宝玉回来了。”这一声喊完,王夫人等就见宝玉睁开了眼睛。袭人惊喜地说:“好了!”宝玉迷糊地问道:“玉在哪儿呢?”和尚把玉递到他手里。宝玉先是紧紧攥着,后来慢慢拿过来,放在眼前仔细看了看,感叹道:“哎呀,好久不见!”屋里众人都高兴得念佛,连宝钗也顾不上和尚还在这儿了。贾琏过来一看,宝玉真的缓过来了,心里一喜,又赶紧躲出去忙别的事了。 和尚也不吭声,过来拉着贾琏就跑。贾琏只好跟着到了前头,赶忙告诉贾政。贾政一听高兴极了,立刻去找和尚施礼叩谢。和尚还了礼坐下。贾琏心里犯嘀咕:“肯定得要了银子才肯走。”贾政仔细打量这和尚,发现不是上次见过的,就问道:“大师从哪来?法号是什么?这玉是从哪儿得到的?怎么小儿一见到玉就活过来了呢?”和尚微笑着说:“我也不知道,拿一万银子来就行。”贾政见和尚举止粗鲁,也不敢得罪,就说:“有。”和尚说:“有就快拿来,我要走了。”贾政说:“请大师稍坐片刻,我进去看看。”和尚说:“你快去快回。” 贾政急忙进去,也来不及细说就走到宝玉炕前。宝玉见是父亲,想爬起来,可身子太虚起不来。王夫人按着他说:“别动。”宝玉笑着把玉递给贾政看:“宝玉回来了。”贾政大略看了一眼,知道这事儿肯定有蹊跷,也没细究,就和王夫人说:“宝玉好了。那赏银怎么办?”王夫人说:“把我所有的东西折变了给他就是。”宝玉却说:“我觉得这和尚不像是只为了银子。”贾政点头道:“我也觉得奇怪,可他一直嚷嚷着要银子。”王夫人说:“老爷先出去留住他再说。”贾政出去后,宝玉就嚷着饿了,喝了一碗粥,还说要吃饭。婆子们赶紧取来饭,王夫人还不敢让他多吃。宝玉说:“没事了,我已经好了。”便坐起来吃了一碗,精神头渐渐好了起来,还想坐起来。麝月轻轻扶他起来,高兴得忘乎所以,说道:“这玉可真是宝贝,才看了一会儿人就好了。亏得当初没砸破。”宝玉一听这话,脸色突变,把玉一扔,身子往后一仰。至于死活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188章 幻境悟仙缘 第188章 幻境悟仙缘 话说宝玉一听麝月的话,身子往后一仰,又昏死过去,可把王夫人她们急坏了,哭叫个不停。麝月心里那个悔啊,知道是自己说错话闯了大祸,这时候王夫人她们也顾不上责怪他。麝月一边哭,一边在心里打定主意:“要是宝玉有个三长两短,我就跟着他去,自杀算了!”先不说麝月心里的小九九。且说王夫人她们见叫不醒宝玉,赶忙让人出去找和尚来救命。谁知道贾政进去又出来的这当口,那和尚已经没影了。贾政正纳闷呢,就听见里头又闹腾起来,急忙跑进去。只见宝玉又跟之前一样,牙关紧闭,脉搏也摸不着,拿手往心窝一探,还好有点热气。贾政没办法,只能赶紧请大夫来灌药救治。 其实啊,宝玉的魂魄早就出窍了。你可别以为他死了,他迷迷糊糊地赶到前厅,看见那个送玉的和尚正坐着呢,就赶紧上去行礼。哪晓得和尚站起身来,拉着宝玉就走。宝玉跟着和尚,感觉自己身轻如燕,飘飘忽忽的,也没见出大门,就不知道从哪儿到了外面。走了一段路,来到一个荒郊野外的地儿,远远瞅见一座牌楼,宝玉心里犯嘀咕,这地方好像来过。正想问问和尚呢,就见一个女人恍恍惚惚地走过来。宝玉心里琢磨:“这荒郊野外的,咋会有这么漂亮的女人,难不成是神仙下凡?”边想边走近仔细一瞧,嘿,这人看着有点面熟,可一时半会儿又想不起来是谁。只见这女人和和尚打了个照面就消失了。宝玉一拍脑袋,这不是尤三姐嘛,心里更纳闷了:“她怎么也在这儿?”刚要再问,和尚拉着他就过了那牌楼,只见牌楼上写着“真如福地”四个大字,两边还有一副对联: 假去真来真胜假,无原有是有非无。 转过牌坊,就是一座宫门。门上横着写了“福善祸淫”四个大字,旁边也有一副对子: 过去未来,莫谓智贤能打破, 前因后果,须知亲近不相逢。宝玉看了,心里想:“原来如此,我得好好问问这因果报应的事儿。”正想着呢,就看见鸳鸯在那儿招手叫他。宝玉又迷糊了:“我都走了半天了,咋感觉还在园子里呢,咋还变样了?”赶忙要和鸳鸯说话,谁知道一转眼鸳鸯就不见了,宝玉心里直发毛。走到鸳鸯站过的地方,是一溜配殿,到处都挂着匾额。宝玉没心思看,就朝着鸳鸯站的地儿奔过去。见那一间配殿的门半掩半开,宝玉不敢冒冒失失进去,心里正想问问和尚,一回头,和尚早没影了。宝玉稀里糊涂的,看这殿宇又高又大,肯定不是大观园的景儿。就站在那儿,抬头看匾额上写着“引觉情痴”,两边的对联是: 喜笑悲哀都是假,贪求思慕总因痴。宝玉看了,直点头叹气。想进去找鸳鸯问问这是啥地方,可越想越觉得这地儿熟悉,就壮着胆子推门进去。屋里一瞧,黑咕隆咚的,心里有点害怕。正想退出来,看见有十几个大橱,橱门半开半掩。 宝玉突然想起:“我小时候做梦好像来过这地方。今天能真的到这儿,可真是运气。”这一愣神,把找鸳鸯的事儿都给忘了。就大着胆子把上头的大橱打开一瞧,看见好几本册子,心里乐开了花,想:“都说做梦是假的,你看有这梦就有这事儿。我以前老说想再做这个梦,可做不着,没想到今天给碰上了。就是不知道这册子是不是我以前见过的?”伸手拿了一本,册上写着“金陵十二钗正册”。宝玉拿着册子想:“我好像记得是这个,就是记不太清了。”就翻开第一页看,见上头有画,可画得模模糊糊的,啥也看不出来。后面有几行字也不清楚,勉强能辨认,就仔细看起来,看到有“玉带”,上头好像有个“林”字,心里一惊:“难道说的是林妹妹?”又认真看,底下还有“金簪雪里”四个字,奇怪地说:“怎么又像她的名字呢?”把前后四句连起来一念:“也没啥特别的道理,就是藏着他俩的名字,这也不算稀奇。就是这‘怜’字‘叹’字有点怪,啥意思呢?”想到这儿,又啐了自己一口:“我这是偷看呢,要光在这儿发呆,万一有人来,又看不成了。”就接着往后看,也没心思仔细看那图画,就从头开始看。看到最后有几句词,“相逢大梦归”这句,宝玉恍然大悟:“对了,果然没错,这肯定是元春姐姐。要是都这么清楚,我抄下来好好琢磨,那些姐妹们的命运就都知道了。我回去肯定不会说出去,就做个未卜先知的人,也省得瞎想了。”又往各处瞅瞅,没找着笔砚,又怕人来,只能赶紧接着看。只见图上影影绰绰有个放风筝的人,也顾不上看。急急忙忙把那十二首诗词都看了一遍。有的一看就明白,有的想一下就懂了,有的不太清楚,不过都牢牢记在心里了。一边看一边叹气,又拿了本《金陵又副册》来看,看到“堪羡优伶有福,谁知公子无缘”这句,之前不懂,现在看到上面还有花席的影子,就大哭起来。 正想往后再看,就听见有人说:“你又发呆了!林妹妹叫你呢。”声音好像是鸳鸯的,回头一看却没人。心里正奇怪呢,忽然鸳鸯在门外招手。宝玉一喜,赶忙跑出去。只见鸳鸯在前面影影绰绰地走,可就是追不上。宝玉喊:“好姐姐,等等我。”鸳鸯理都不理,只顾往前走。宝玉没办法,使劲追,忽然看到别有一番天地,楼阁高高耸立,殿角精致漂亮,还有好多宫女在里面若隐若现。宝玉光顾着看景致,把鸳鸯都给忘了。顺着路走进一座宫门,里面有各种奇花异草,他也认不出来。就看见白石花栏围着一棵青草,草叶尖上有点红色,也不知道是啥草,看着挺珍贵。就见微风一吹,那青草晃个不停,虽说就是一棵小草,也没开花,可那姿态,把宝玉看得都发呆了,魂儿都快没了。宝玉正傻看着呢,就听见旁边有人说:“你是从哪儿来的傻小子,在这儿偷看仙草!”宝玉吓了一跳,回头一看,是个仙女,赶紧行礼说:“我找鸳鸯姐姐,不小心进了仙境,姐姐恕罪。请问神仙姐姐,这是啥地方?为啥鸳鸯姐姐到这儿还说林妹妹叫我?求姐姐告诉我。”仙女说:“我哪知道你的姐姐妹妹,我是看管仙草的,不许凡人在这儿瞎待。”宝玉想出去,又舍不得,只能求仙女:“神仙姐姐既然是管这草的,肯定是花神姐姐了。不知道这草有啥好处?”仙女说:“你要知道这草,那可就话长了。这草本来在灵河岸上,叫绛珠草。后来快枯死了,多亏一个神瑛侍者天天用甘露浇它,才活下来。后来下凡经历劫难,报了灌溉之恩,现在又回到仙境了。所以警幻仙子让我看着,不让蜂啊蝶啊缠着它。”宝玉听得稀里糊涂,一心认定这肯定是花神,今天可不能错过,就问:“管这草的是神仙姐姐,那肯定还有管其他名花的,我不敢多问,就想问问看管芙蓉花的是哪位神仙?”仙女说:“我不知道,得问我主人。”宝玉又问:“姐姐的主人是谁?”仙女说:“我主人是潇湘妃子。”宝玉一听乐了:“对了,你不知道这妃子就是我表妹林黛玉。”仙女生气地说:“胡说,这是上界神女住的地方,虽然叫潇湘妃子,可不是娥皇女英那种,跟凡人可没亲戚关系。你别瞎说了,不然叫力士把你打出去。” 宝玉听了直发愣,觉得自己脏兮兮的,正想走,又听见有人跑来说:“里面叫请神瑛侍者。”那人说:“我等了好久了,总不见神瑛侍者来,叫我去哪儿请啊?”另一个笑着说:“刚走的那个不就是嘛?”那侍女赶忙跑出来说:“请神瑛侍者回来。”宝玉以为叫别人呢,又怕被人追,只能跌跌撞撞地跑。正跑着,就见一个人提着宝剑拦住他说:“往哪儿跑!”宝玉吓得惊慌失措,壮着胆抬头一看,原来是尤三姐。宝玉松了口气,求道:“姐姐怎么也来逼我啊?”那人说:“你们兄弟没一个好东西,败坏人家名声,破坏人家婚姻。今天你到这儿,可饶不了你!”宝玉一听话头不对,正着急呢,就听后面有人喊:“姐姐快拦住,别让他跑了。”尤三姐说:“我奉妃子之命等了好久了,今天见到了,肯定要一剑斩断你的尘缘。”宝玉更慌了,又不明白这些话啥意思,只能回头就跑。谁知道身后说话的不是别人,是晴雯。宝玉又悲又喜,说:“我一个人迷路了,遇到仇人,想跑又没人跟着我。现在好了,晴雯姐姐,快带我回家吧。”晴雯说:“侍者别多疑,我不是晴雯,我是奉妃子之命来请你一会儿,不会为难你。”宝玉满心疑惑,问:“姐姐说是妃子叫我,那妃子是谁啊?”晴雯说:“现在别问,到那儿就知道了。”宝玉没办法,只能跟着走。仔细看那人背后的样子就是晴雯,声音模样都对,“怎么她说不是呢?我现在脑子乱哄哄的。先不管了,到那儿见了妃子,要是有问题,再求她,女人的心肠总是软的,肯定会原谅我冒失。” 正想着,没一会儿就到了一个地方。只见殿宇精美,光彩夺目,院子里一丛翠竹,外面几棵苍松。廊檐下站着几个侍女,都穿着宫装,看见宝玉进来,就悄悄说:“这就是神瑛侍者吗?”引着宝玉的人说:“就是。你快去通报吧。”一个侍女笑着招手,宝玉就跟着进去。过了几间屋子,看见一间正房,珠帘高高挂着。那侍女说:“站着等旨。”宝玉不敢吭声,就在外面等着。侍女进去一会儿,出来说:“请侍者参见。”又有一个人把珠帘卷起来。宝玉抬头一看,是黛玉的模样,忍不住说:“妹妹在这儿啊!可把我想坏了。”帘外的侍女轻声呵斥:“这侍者无礼,快出去。”话还没说完,又一个侍儿把珠帘放下了。宝玉想进去又不敢,想走又舍不得,想问清楚,可那些侍女都不认识,还被赶出来,只能无奈地出来。心里想找晴雯问问,回头一看,晴雯不见了。心里犯嘀咕,只能垂头丧气地出来,又没人带路,想找原路回去,可又找不到了。 正着急呢,看见凤姐站在一间房檐下招手。宝玉一喜:“可算好了,原来回到家了。我怎么迷糊成这样。”赶紧跑过去说:“姐姐在这儿啊,我被这些人折腾惨了。林妹妹又不见我,也不知道为啥。”走到凤姐站的地方一看,不是凤姐,是贾蓉的前妻秦氏。宝玉只能站住问:“凤姐姐在哪儿呢?”秦氏也不答话,径直往屋里走。宝玉稀里糊涂的,不敢跟进去,只能站在那儿叹气:“我今天犯啥错了,大家都不理我。”就大哭起来。这时候几个黄巾力士拿着鞭子过来,说:“哪儿来的男人敢闯进我们天仙福地,快走!”宝玉不敢说话,正找路出去呢,远远看见一群女子有说有笑地走过来。宝玉一看,像是迎春她们,心里一喜,喊道:“我被困在这儿了,你们快来救我!”正喊着,后面力士追上来了。宝玉吓得往前乱跑,忽然那群女子都变成鬼怪模样,也来追他。 宝玉正害怕呢,就见那个送玉的和尚拿着一面镜子一照,说:“我奉元妃娘娘旨意,特来救你。”一下子鬼怪都没了,还是一片荒郊。宝玉拉着和尚说:“我记得是你带我到这儿的,你怎么一会儿就不见了。我看见了好多亲人,可他们都不理我,还突然变成鬼怪,这到底是梦是真啊,大师你给我讲讲。”和尚说:“你到这儿是不是偷看啥东西了?”宝玉想:“他能带我到天仙福地,肯定是神仙,瞒不住他。再说我也正想问个明白呢。”就说:“我是看了些册子。”和尚说:“这就对了,你看了册子还不明白吗?世上的情缘都是些魔障。你只要把经历的事情好好记着,以后我再跟你说。”说着,使劲推了宝玉一把,说:“回去吧!”宝玉站不稳,摔了一跤,嘴里喊:“哎哟!” 王夫人她们正在哭呢,听见宝玉醒了,连忙叫他。宝玉睁开眼,还躺在炕上,看见王夫人、宝钗她们眼睛都哭肿了。定了定神,心里想:“对了,我这是死而复生啊。”就把灵魂经历的事情慢慢回想,还好记得不少,就哈哈笑着说:“对了,对了。”王夫人以为他旧病复发,就想赶紧请大夫来治,马上叫丫头婆子去告诉贾政:“宝玉醒过来了,之前是心迷了,现在能说话了,不用准备后事了。”贾政一听,赶忙进来查看,见宝玉真的醒了,说:“你这傻小子,想吓死谁啊!”说着,眼泪也流下来了。又叹了几口气,出去叫人请医生来看脉开药。这边麝月正想着自杀呢,见宝玉好了,也放心了。就见王夫人叫人端来桂圆汤让宝玉喝了几口,宝玉渐渐缓过神来。王夫人她们放心了,也没责怪麝月,只叫人把玉还给宝钗,让给宝玉戴上,还说:“想起那和尚,这玉也不知道从哪儿找来的,真奇怪。一会儿要银子,一会儿又不见人影,难道是神仙?”宝钗说:“说起那和尚的行踪,这玉不是找来的。之前丢玉的时候,肯定是那和尚拿走的。”王夫人不信:“玉在家里,他怎么拿得走?”宝钗说:“他能送来,就能拿走。”袭人、麝月也说:“那年丢玉,林大爷测了个字,后来二奶奶进门,我还跟二奶奶说过,测的是‘赏’字。二奶奶还记得吗?”宝钗想了想:“对了。你们说测的是在当铺里找,现在明白了,原来是和尚的‘尚’字在上头,可不就是和尚拿走的嘛。”王夫人说:“那和尚本来就怪。那年宝玉生病,和尚说我们家有宝贝能解,说的就是这块玉。他既然知道,这玉肯定有来历。况且这玉是你女婿生下来就含在嘴里的。古往今来,你们听说过第二个吗?只是不知道这玉最后到底会怎样,就连咱们这一个也不知道。生病是因为这玉,好也是因为这玉,生也是因为这玉——”说到这儿突然停住了,忍不住又流下泪来。宝玉听了,心里明白,更觉得死去的经历有原因,只是不说话,在心里仔细回忆。这时候惜春说:“那年失玉,还请妙玉请过仙,说是‘青埂峰下倚古松’,还有‘入我门来一笑逢’的话,现在想来‘入我门’三个字大有深意。佛教的法门最大,只怕二哥进不去。”宝玉听了,冷笑几声。宝钗听了,不禁皱起眉头发呆。尤氏说:“怎么你一说又是佛门。你出家的念头还没断啊?”惜春笑着说:“不瞒嫂子说,我早就断了荤腥了。”王夫人说:“好孩子,阿弥陀佛,可别起这念头。”惜春没再说话。宝玉想到“青灯古佛前”的诗句,不禁连连叹气。又想起一床席一枝花的诗句,看着袭人,忍不住流下泪来。众人见他一会儿笑一会儿哭,也不知道咋回事,只以为他旧病又犯了。其实宝玉是触景生情,把偷看册上的诗句都记住了,只是没说出来,心里已经有了主意。这事儿先不说了。 且说众人见宝玉死而复生,精神越来越好,又加上天天吃药,身体一天比一天棒,慢慢就恢复了。贾政见宝玉好了,现在丁忧也没事,就想起贾赦不知道啥时候能遇赦,老太太的灵柩还在寺里停着,心里不踏实,想把灵柩运回南边安葬,就把贾琏叫来商量。贾琏说:“老爷想得对,现在趁着丁忧办了这件大事更好。等老爷服丧期满,恐怕就不方便了。只是我父亲不在家,侄儿我不敢自作主张。老爷的主意好,就是这得花不少钱。衙门里追赃肯定追不出来了。”贾政说:“我的主意定了,就是因为大爷不在家,才叫你来商量怎么办。你不能出门。现在家里没多少人,我想把蓉哥儿带上。他媳妇的棺材也在这儿。还有你林妹妹的,这是老太太的遗愿,要跟着老太太一块儿回去。我琢磨着这钱只能从别处挪借几千,应该就够了。”贾琏道:“如今的人都很现实,不讲情面。老爷正在丁忧,我们老爷又在外头,一时半会儿肯定借不到钱。只能拿房地文书出去抵押了。”贾政说:“咱们住的房子是官盖的,不能动。”贾琏回应:“住房确实不能动,不过外头还有几所房子可以卖掉,等老爷起复后再赎回来也行。将来我父亲回来了,要是能再被起用,也方便赎回。只是老爷这么大年纪,辛苦这一场,侄儿们心里实在过意不去。”贾政说道:“老太太的事,是我们应该做的。你只要在家谨慎行事,把事情办好就行。”贾琏连忙答应:“是,老爷放心,侄儿就算再糊涂,也绝对不敢不认真办理。况且老爷回南,肯定要多带些人,留下的人有限,这点费用还是能应付的。就算老爷路上缺点钱,必定会经过赖尚荣的地方,也可以让他出点力。”贾政却摆摆手:“自己家老人的事,怎么好意思让人家帮忙。”贾琏应了一声,就退出去盘算银钱的事了。 贾政便告诉了王夫人,让她管家,自己选了个发引长行的日子,准备出发。宝玉这时候身体已经复原,贾环和贾兰都在认真念书,贾政把他们都交给贾琏,让他好好管教,还说:“今年是大考的年头。环儿有孝在身,不能参加考试;兰儿是孙子,服丧期已满,可以去考。务必让宝玉陪着侄儿一起去考。要是能中个举人,也能为咱们家减轻点罪过。”贾琏等人唯唯诺诺地答应。贾政又嘱咐了在家的人一番,才告别宗祠,在城外念了几天经,就发引下船,带着林之孝等人离开了。也没有惊动太多亲友,只有自家的男女送了一程就回来了。 宝玉因为贾政让他去赴考,王夫人就时不时地催促检查他的功课。宝钗和袭人也常常在旁边劝勉,这自不必说。谁知道宝玉病好之后,虽然精神越来越好,可他的想法却变得更古怪了,完全换了一种风格。不但对功名利禄厌烦,就连儿女私情也看淡了许多。只是大家都没太在意,宝玉也没有说出来。有一天,紫鹃送完林黛玉的灵柩回来,一个人在屋里闷坐着哭泣,心里想:“宝玉真是无情,看到林妹妹的灵柩回去,他居然不伤心落泪,看到我这么痛哭,也不来安慰一下,还瞅着我笑。这个负心汉,以前都是花言巧语哄我们!还好我前儿想得开,不然又差点上了他的当。只是有一件事让人想不通,现在我看他对袭人她们也冷冷淡淡的。二奶奶本来就不喜欢亲近人,可麝月她们就不抱怨吗?我想女孩子们大多都很痴心,白白操了这么久的心,真不知道以后会是什么结局!”正想着,五儿过来看她,见紫鹃满脸泪痕,就说:“姐姐又在想林姑娘了?都说闻名不如见面,以前听着宝二爷在女孩子面前是最好的,我母亲费了好大劲才把我弄进来。谁知道我进来后,尽心尽力伺候了他几次病,现在他病好了,连句好话都没有,现在干脆连正眼都不瞧我一下。”紫鹃听她这么说,觉得好笑,噗嗤一笑,啐道:“呸,你这小丫头,你想让宝玉怎么对你好啊?你一个女孩子家也不害臊,连正儿八经的屋里人看着他这样都没辙,哪有功夫理你!”说着,笑着用手指在脸上抹了一下,问道:“你到底算宝玉的什么人啊?”五儿一听,知道自己说错话了,脸涨得通红。正想解释不是想让宝玉特殊对待,只是想说他最近不体贴下人,就听到院门外乱哄哄地叫嚷:“外头和尚又来了,要那一万银子呢。太太着急,叫琏二爷去跟他理论,可偏偏琏二爷不在家。那和尚在外头说些疯话,太太叫请二奶奶过去商量。”也不知道这和尚最后会怎么打发,且听下回分解。 第189章 佳人双护玉 第189章 佳人双护玉 话说王夫人派人叫宝钗去商量事儿,宝玉一听说是和尚在外头,立马一个人跑到前头,嘴里直嚷嚷:“我的师父在哪儿呢?”叫了老半天,没瞅见和尚的影儿,只好走到外面。见李贵正拦着和尚,不让他进来。宝玉就说:“太太叫我请师父进去。”李贵一听,松了手,那和尚就晃晃悠悠地进去了。宝玉瞧这和尚的模样,跟他死去时见到的一模一样,心里就有点明白了,赶忙上前施礼,连叫:“师父,弟子来晚了,迎接来迟。”那和尚却说:“我可不要你们招待,只要银子,拿了银子我就走。”宝玉一听,这和尚说话咋这么不靠谱呢,再看他满头癞疮,浑身脏兮兮、破破烂烂的,心里琢磨:“老话说‘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可不能错过机会,我先应下这谢银的事儿,探探他的口风。”于是说道:“师父别着急,家母正在料理呢,请师父先坐下等会儿。弟子斗胆问一句,师父可是从‘太虚幻境’来的呀?”那和尚却说:“什么幻境,不过是从该来的地方来,到该去的地方去罢了!我是来送还你的玉的。我倒要问问你,这玉是从哪儿来的?”宝玉一下子被问住了,答不上来。那和尚笑着说:“你连自己的来历都不知道,还来问我!”宝玉本来就机灵,又经过这一点化,早就把红尘的事儿看破了,只是自己的身世还不清楚。一听和尚问起玉,就像被敲了一闷棍,便说:“师父您也别要银子了,我把这玉还您得了。”那和尚笑道:“也该还我了。” 宝玉也不吭声,转身就往院里跑,回到自己院子,见宝钗、袭人都去王夫人那儿了,急忙到床边拿了玉就出来。正好撞上袭人,撞了个满怀,把袭人吓了一跳,说道:“太太说,你陪着和尚坐着挺好,太太正在打算给他些银两呢。你又回来干啥?”宝玉说:“你快去告诉太太,不用准备银两了,我把这玉还给他就行。”袭人一听,赶忙拉住宝玉说:“这可使不得!那玉就是你的命根子,要是他拿走了,你又得生病。”宝玉却说:“我以后不会再生病了,我已经想明白了,要那玉有啥用!”说着,挣脱袭人就要走。袭人急得边追边喊:“你回来,我跟你说句话。”宝玉回过头说:“没啥好说的了。”袭人也顾不上那么多了,一面追一面嚷:“上次丢了玉,差点要了我的命!好不容易才找回来,你要是拿走给了和尚,你活不成,我也活不成了!你要还他,除非我死了!”说着,追上一把拉住。宝玉急了,说:“你死也要还,不死也要还!”使劲把袭人一推,抽身就走。可袭人两只手紧紧拽着宝玉的带子不松开,坐在地上哭喊起来。屋里的丫头听见动静,连忙赶来,瞧见他俩这副模样,就听袭人哭着说:“快去告诉太太,宝二爷要把玉还给和尚呢!”丫头赶忙跑去告诉王夫人。宝玉更生气了,用手去掰袭人的手,好在袭人忍着疼就是不放手。紫鹃在屋里听说宝玉要把玉送人,比谁都着急,把平日里对宝玉的冷淡都忘得一干二净,急忙跑出来帮着抱住宝玉。宝玉虽是个男人,用力挣扎,可这两人死命抱住不撒手,他也没法脱身,无奈地叹口气说:“为了一块玉,你们就这么死命不放,要是我一个人走了,又能怎样呢?”袭人、紫鹃听了这话,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正僵持不下,王夫人和宝钗匆匆赶来,看到这情景,哭着呵斥道:“宝玉,你又发疯了吗?”宝玉见王夫人来了,知道走不了了,只好赔着笑说:“这算啥事,又让太太着急。他们总是大惊小怪的,我说那和尚不通情理,非要一万银子,少一个子儿都不行。我气不过,回来拿这玉还他,就说这玉是假的,要它干啥。他要是见我们不稀罕这玉,随便给点钱就能打发了。”王夫人说:“我还以为你真要还他呢,要是这样,倒也罢了。可你为啥不跟他们说明白,搞得哭哭啼啼的,像什么样子。”宝钗说:“这么说倒还可以。要是真把玉给他,那和尚怪得很,万一给了他,家里又不得安宁,那可就糟了。至于银钱嘛,把我的首饰拿去变卖,也够了。”王夫人听了说:“也罢,就这么办吧。”宝玉也不搭话。只见宝钗走上前,从宝玉手里拿过玉,说:“你不用出去了,我和太太给他钱就是了。”宝玉说:“玉不还他也行,只是我还得当面见他一见才好。”袭人等人还是不肯放手,到底还是宝钗果断,说:“放手让他去吧。”袭人这才松开手。宝玉笑着说:“你们这些人,原来只看重玉不看重人啊。你们既然放了我,我就跟着他走了,看你们守着那块玉能怎样!”袭人一听,心里又着急起来,还想拉他,只是当着王夫人和宝钗的面,又不好太放肆。恰好宝玉一撒手就走了。袭人忙叫小丫头在三门口告诉焙茗等人:“告诉外头的人照应着二爷,他有点疯了。”小丫头答应着出去了。 王夫人和宝钗进来坐下,问袭人是怎么回事,袭人就把宝玉的话详细说了一遍。王夫人和宝钗很不放心,又叫人出去吩咐大家盯着,听听和尚说些啥。小丫头回来传话给王夫人:“二爷真有点疯了。外头的小厮们说,里头不给玉,他也没办法,现在人出来了,求着那和尚带他走呢。”王夫人听了说:“这还了得!那和尚说了什么?”小丫头回说:“和尚说要玉不要人。”宝钗问:“不要银子了吗?”小丫头说:“没听见说,后来和尚和二爷说了好多话,外头的小厮们都不太懂。”王夫人说:“糊涂东西,听不懂,学总能学得来吧。”就叫小丫头:“你把那小厮叫进来。”小丫头连忙出去把小厮叫进来,小厮站在廊下,隔着窗户请了安。王夫人问道:“和尚和二爷的话你们不懂,难道学都学不来吗?”那小厮回说:“我们只听见说什么‘大荒山’,什么‘青埂峰’,又说什么‘太虚境’,‘斩断尘缘’这些话。”王夫人听了也一头雾水。宝钗听了,吓得两眼发直,半天说不出话来。 正打算叫人把宝玉拉进来,就见宝玉笑嘻嘻地进来说:“好了,好了。”宝钗还在发呆。王夫人说:“你疯疯癫癫地说什么呢?”宝玉说:“我说正经话,你们又说我疯癫。那和尚和我本来就认识,他不过是想见我一面。他哪是真要银子,只是想结个善缘罢了。所以说明白了,他自己就飘然而去了。这不就好了嘛!”王夫人不信,又隔着窗户问那小厮。小厮赶紧出去问了门上的人,回来回话说:“和尚确实走了。说请太太们放心,他本来就不要银子,只要宝二爷时常到他那儿去去就行。凡事只要随缘,自有它的道理。”王夫人说:“原来是个好和尚,你们问他住哪儿了吗?”门上的人说:“奴才也问了,他说我们二爷知道。”王夫人问宝玉:“他到底住哪儿?”宝玉笑着说:“这个地方说远就远,说近就近。”宝钗不等他说完,就说:“你醒醒吧,别老迷在这些事儿里。现在老爷太太就疼你一个人,老爷还吩咐你要考取功名呢。”宝玉说:“我说的不是功名的事儿吗?你们不知道,‘一子出家,七祖升天’呢。”王夫人一听,忍不住伤心起来,说:“我们家这是怎么了,一个四丫头口口声声要出家,现在又多了一个。我这日子过得还有啥意思!”说着,大哭起来。宝钗见王夫人伤心,只好上前劝慰。宝玉笑着说:“我说了句玩笑话,太太又当真了。”王夫人止住哭声说:“这些话能随便说吗?” 正闹着,丫头来回话:“琏二爷回来了,脸色很难看,说请太太回去说话。”王夫人又吃了一惊,说:“罢了,叫他进来吧,小婶子也是旧亲,不用回避了。”贾琏进来,给王夫人请了安。宝钗也迎上去问了贾琏的安。贾琏回话说:“刚接到我父亲的信,说病得很重,叫我马上回去,要是晚了恐怕就见不着面了。”说着,眼泪就掉下来了。王夫人问:“信上说是什么病?”贾琏说:“说是感冒风寒引起的,现在变成痨病了。情况很危急,专门派人连日连夜赶来的,说要是再耽搁一两天就不行了。所以来告诉太太,侄儿必须马上回去才好。只是家里没人照应。蔷儿和芸儿虽说糊涂,但好歹是个男人,外头有事儿还能传个话。侄儿家里倒没什么大事,秋桐天天哭闹着不想在这儿,侄儿叫了她娘家的人来把她领走了,这样平儿也能少生些气。虽说巧姐没人照顾,还好平儿心地不坏。妞儿心里也明白,就是性子比她娘还倔强些,求太太时常管教管教她。”说着,眼圈一红,忙用腰里拴槟榔荷包的小绢子擦眼睛。王夫人说:“有她亲祖母在那儿,托我做什么。”贾琏轻声说:“太太要是这么说,侄儿就该被打死了。没别的说的,只求太太一直疼侄儿就好。”说着,就跪了下来。王夫人也红了眼圈,说:“你快起来,娘儿们说话,这是干什么。只是有一件事,孩子也大了,要是你父亲有个三长两短又耽搁了,或者有门当户对的来提亲,是等你回来,还是太太做主呢?”贾琏说:“现在太太们在家,自然是太太们做主,不用等我。”王夫人说:“你要去,就写个禀帖给二老爷送个信,说家里没人,你父亲不知怎样,快请二老爷把老太太的丧事早点办完,赶紧回来。”贾琏答应了“是”,正要往外走,又转回来回话说:“咱们家的下人家里还够用,只是园子里没人太空了。包勇又跟了他们老爷去了。姨太太住的房子,薛二爷已经搬到自己房子里住了。园子里的屋子都空着,没人照应,还得太太叫人常去查看查看。那栊翠庵本来是咱们家的地基,现在妙玉不知道去哪儿了,庵里的当家女尼不敢自己做主,想请府里派个人去管理管理。”王夫人说:“自己家的事儿还忙不过来,哪顾得上外头的事儿。这话千万别让四丫头知道,要是她知道了,又要闹着出家了。咱们家是什么人家,好好的姑娘出了家,那还了得!”贾琏说:“太太不提起,侄儿也不敢说,四妹妹毕竟是东府里的,又没有父母,她亲哥哥又在外头,她亲嫂子又说不上话。侄儿听说她寻死觅活好几次了。她既然铁了心,要是硬逼她,将来要是真寻了死,比出家还糟糕。”王夫人听了点头说:“这件事真让我为难。我也做不了主,让她大嫂子看着办吧。” 贾琏又说了几句就出去了,叫来众家人交代清楚,写了信,收拾好行装,平儿等人免不了叮嘱了好多话。只有巧姐儿伤心极了,贾琏想托王仁照应巧姐儿,巧姐儿不愿意;听说外头托了芸蔷二人,心里更不乐意,只是嘴里说不出来,只能送父亲走后,小心翼翼地跟着平儿过日子。丰儿和小红因为凤姐去世,一个告假,一个告病,平儿想接家里一个姑娘来,一是给巧姐儿作伴,二是能照顾她。想来想去没人合适,只有喜鸾和四姐儿是贾母以前喜欢的,偏偏四姐儿刚出嫁,喜鸾也有了人家,不久就要出嫁,也只好作罢。 且说贾芸和贾蔷送完贾琏,就进来拜见邢王二夫人。他俩轮流在外书房住着,白天就和家里人打闹,有时找几个朋友喝喝酒、聚聚会,甚至还聚赌,里头的人根本不知道。有一天,邢大舅和王仁来了,看到贾芸和贾蔷在这儿住得热闹,就借着照看的名义,时常在外书房设局赌钱喝酒。剩下的几个正经家人,贾政带了几个走,贾琏又带了几个走,就只有赖林几家的儿子侄儿了。这些年轻人仗着老子娘的福,吃喝玩乐惯了,哪懂得当家过日子的道理。况且他们长辈都不在家,就像没了缰绳的马,又有两个不靠谱的主人怂恿,都乐意得很。这一闹,把个荣国府弄得乱七八糟,没个上下尊卑,没个内外之分。贾蔷还想拉拢宝玉,贾芸拦住说:“宝二爷这人没运气,别去招惹他。那年我给他说了一门好亲事,女方的父亲在外头做税官,家里开着几个当铺,姑娘长得比仙女还漂亮。我仔仔细细写了封信给他,谁知道他没福气,——”说到这儿,看看左右没人,又接着说:“他心里早就和咱们这个二婶娘好上了。你没听说还有个林姑娘,相思病都害死了,谁不知道。这也罢了,各有各的姻缘。谁知道他因为这事儿还生我的气,总不理我。他还以为别人都是想借他的光呢。”贾蔷听了点点头,这才打消了念头。 他俩还不知道宝玉自从见了那和尚后,就想斩断尘缘。只是在王夫人面前不敢任性,和宝钗、袭人等人也不怎么亲近了。那些丫头不知道,还想逗他,可宝玉根本不放在眼里。他也不把家里的事儿放在心上。王夫人和宝钗时常劝他读书,他就假装看书,心里老想着和尚带他去仙境的事儿。觉得周围的人都是俗人,在家待着难受,没事就和惜春聊聊。他俩越聊越投机,那种出家的心思就更坚定了,哪还管贾环和贾兰呢。贾环因为他父亲不在家,赵姨娘又死了,王夫人也不太管他,就和贾蔷混在一起。倒是彩云经常劝他,反而被贾环骂。玉钏儿见宝玉越来越疯癫,早就和她娘说想出去。现在宝玉和贾环这哥儿俩各有各的脾气,闹得大家都不愿意理他们。只有贾兰跟着他母亲认真读书,写了文章送到学里请教代儒。因为近来代儒老病在床,只能自己刻苦。李纨一向文静,除了给王夫人请安,和宝钗见见面,其余时间都待在屋里,就看着贾兰读书。所以荣府里住的人虽然不少,可都是各过各的,谁也不愿意管谁的事儿。贾环和贾蔷等人越闹越不像话,甚至偷偷典当家产、变卖东西,什么坏事都干。贾环还经常嫖娼赌博,无恶不作。 有一天,邢大舅和王仁都在贾家外书房喝酒,喝得高兴了,叫了几个陪酒的来唱歌劝酒。贾蔷就说:“你们这么闹太俗气了。我来行个酒令吧。”众人都说:“行啊。”贾蔷说:“咱们玩‘月’字流觞。我先说个‘月’字,数到谁谁就喝酒,还要说酒面酒底。得听令官的,不听的罚三大杯。”众人都同意了。贾蔷喝了一杯令酒,说:“飞羽觞而醉月。”顺着数到贾环。贾蔷说:“酒面要个‘桂’字。”贾环就说:“‘冷露无声湿桂花’。酒底呢?”贾蔷说:“说个‘香’字。”贾环说:“天香云外飘。”邢大舅说:“真没趣,没趣。你又懂什么字了,还假装斯文。这哪是取乐,简直是气人。咱们都别玩这个了,干脆划拳吧,输的喝酒输的唱歌,这叫‘苦中苦’。要是不会唱歌,说个笑话也行,只要有趣。”众人都说:“好。”于是就乱划起来。王仁输了,喝了一杯,唱了一个。众人叫好,又划起来。这次是个陪酒的输了,唱了个“小姐小姐多丰彩”。后来邢大舅输了,众人要他唱曲儿,他说:“我唱不来,我说个笑话吧。”贾蔷说:“要是不好笑还是要罚的。”邢大舅喝了一杯,就说:“诸位听着:村庄上有一座元帝庙,旁边有个土地祠。那元帝老爷常叫土地来说闲话儿。有一天,元帝庙里被盗了,就叫土地去查访。土地禀报说:‘这地方没有贼,肯定是神将不小心,被外贼偷了东西去。’元帝说:‘胡说,你是土地,失了盗不问你问谁?你不去抓贼,反而说我的神将不小心?’土地禀报说:‘虽说不小心,到底是庙里的风水不好。’元帝说:‘你还会看风水?’土地说:‘待小神看看。’那土地向各处瞧了一会,便来回禀道:‘老爷坐的身子背后两扇红门就不谨慎。小神坐的背后是砌的墙,自然东西丢不了。以后老爷的背后亦改了墙就好了。’元帝老爷听来有理,便叫神将派人打墙。众神将叹口气道:‘如今香火一炷也没有,那里有砖灰人工来打墙!’元帝老爷没法,叫众神将作法,却都没有主意。那元帝老爷脚下的龟将军站起来道:‘你们不中用,我有主意。你们将红门拆下来,到了夜里拿我的肚子垫住这门口,难道当不得一堵墙么?’众神将都说道:‘好,又不花钱,又便当结实。’于是龟将军便当这个差使,竟安静了。岂知过了几天,那庙里又丢了东西。众神将叫了土地来说道:‘你说砌了墙就不丢东西,怎么如今有了墙还要丢?’那土地道:‘这墙砌的不结实。’众神将道:‘你瞧去。’土地一看,果然是一堵好墙,怎么还有失事?把手摸了一摸道:‘我打谅是真墙,那里知道是个假墙!’”众人听了哈哈大笑起来。贾蔷也忍不住笑,说道:“傻大舅,你可真行!我又没骂你,你怎么骂起我来了!快拿杯来罚一大杯。”邢大舅喝了,已有醉意。 众人又喝了几杯,都醉醺醺的了。邢大舅数落他姐姐的不是,王仁也说他妹妹的坏话,都说得很难听。贾环借着酒劲,也说凤姐的不是,说她怎样苛刻对待自己,怎样踩在自己头上。众人说:“做人嘛,总得厚道些。看凤姑娘以前仗着老太太那么厉害,现在可倒好,焦了尾巴梢子了,只剩下一个姐儿,说不定也要遭报应呢。”贾芸想起凤姐以前对自己不好,又想起巧姐儿见了自己就哭,也跟着瞎咧咧。还是贾蔷说:“喝酒吧,说人家干啥。”那两个陪酒的问:“这位姑娘多大年纪了?长得怎么样?”贾蔷说:“模样儿那是相当漂亮。年纪也有十三四岁了。”那陪酒的说:“可惜这样的人生在府里这样的人家,要是生在小户人家,父母兄弟都做了官,还发了财呢。”众人问:“怎么讲?”那陪酒的说:“现今有个外藩王爷,最是多情,要选一个妃子。要是合适,父母兄弟都能跟着去。这可不是好事儿吗?”众人都没太在意,只有王仁心里稍微动了一下,接着又喝酒。 只见外头走进赖林两家的子弟来,说:“爷们好乐呀!”众人站起来说:“老大老三怎么这时候才来?让我们好等!”那两个人说:“今早听到一个谣言,说咱们家又出事了,心里着急,赶紧到里头打听,发现不是咱们家的事儿。”众人说:“不是咱们就好,为啥不早点来?”那两个说:“虽说不是咱们家的事儿,但也有点关系。你们知道是谁吗?就是贾雨村老爷。我们今儿进去,看见他戴着枷锁,说要被押解到三法司衙门审问呢。我们见他常来咱们家,怕有什么事牵连,就跟去打听了。”贾芸说:“还是老大有心,是该去打听打听。你先坐下喝一杯再说。”两人谦让了一番,便坐下喝酒,说道:“这位雨村老爷人是挺能干,也会钻营,官也不小了,就是太贪财,被人弹劾了几款婪索属员的罪名。如今的万岁爷那是圣明又仁慈,一听一个‘贪’字,要么是糟蹋了百姓,要么是仗势欺人,肯定很生气,所以旨意就叫拿问。要是查出来真有事儿,恐怕就够呛。要是没有的事,那弹劾的人也不好办。现在可真是个好时候,只要有造化做个官儿就好。”众人说:“你哥哥就有造化,现做知县还不好吗?”赖家的子弟说:“我哥哥虽说做了知县,可他的行为保不准怎么样呢。”众人问:“手也长吗?”赖家的子弟点点头,举起杯来喝酒。众人又问:“里头还听到什么新闻?”两人说:“别的事没有,只听说海疆的贼寇抓了不少,也押解到法司衙门审问。还审出有些贼寇藏在城里,打听消息,抽空就抢劫人家,不过现在知道朝里那些老爷们能文能武,出力报效,所到之处早就把贼寇消灭了。”众人问:“你听说有在城里的,不知道审出咱们家失盗的案子没有?”两人说:“没听说。好像有人说有个内地的人,在城里犯了事,抢了一个女人下海去了。那女人不依,被这贼寇杀了。那贼寇正要跳出关去,被官兵抓住了,就在抓住的地方给正法了。”众人说:“咱们栊翠庵的妙玉不是被人抢去了,会不会就是她呀?”贾环说:“肯定是她!”众人问:“你怎么知道?”贾环说:“妙玉那个家伙最讨人嫌。她一天到晚酸溜溜的,见了宝玉就眉开眼笑。我每次见她,她都不正眼瞧我一下。要是真的是她,我才高兴呢!”众人说:“抢人的事儿多了,不一定就是她。”贾芸说:“有点像。前天有人说,她庵里的道婆做梦,说看见妙玉被人杀了。”众人笑道:“梦话可不能当真。”邢大舅说:“管它梦不梦,咱们快吃饭吧。今晚好好赌一场,大赢一把。”众人都乐意,于是吃完饭,就大赌起来。 赌到三更半夜,就听到里头乱嚷嚷,说是四姑娘和珍大奶奶吵嘴,四姑娘把头发都绞掉了,跑到邢夫人和王夫人那儿磕头,要求让她做尼姑,给她一个地方修行,如果不让,她就死在眼前。那邢王两位太太没了主意,叫请蔷大爷和芸二爷进去。贾芸一听,就知道是上次看家的时候四姑娘起的念头,想来是劝不住了,就和贾蔷商量说:“太太叫我们进去,我们可做不了主。况且也不好做主,只能去劝劝。要是劝不住,那就只能随她去了。咱们商量着写封信给琏二叔,这样就跟我们没关系了。”两人商量好主意,进去见了邢王两位太太,就假装劝了一会儿。无奈惜春决心已定,非要出家不可,只求给她一两间干净屋子让她诵经拜佛。尤氏见他们两个不肯做主,又怕惜春寻死,就自己拿主意说:“这个事儿索性我担了吧。就说我这做嫂子的容不下小姑子,逼得她出了家就完了。要是说到外头去,那可不行。要是在家里,太太们都在这儿,就当是我的主意吧。叫蔷哥儿写封信给你珍大爷和琏二叔就是了。”贾蔷等人答应了。也不知道邢王二夫人会不会同意,且听下回分解。 第190章 舅兄欺弱女 第190章 舅兄欺弱女 话说邢王二夫人听了尤氏那一番话,心里明白这事儿怕是难以挽回了。王夫人只好说道:“姑娘想要行善,这也是前世修来的缘分,我们实在拦不住。只是咱们这样的人家,姑娘出家,总归不太像话。如今你嫂子同意你修行,这也算是个好事。不过有句话得说在前头,这头发可以不用剃,只要心里虔诚,又何必在乎头发呢。你看妙玉也是带发修行的,谁知道她怎么凡心一动,就闹到那个地步。姑娘既然执意如此,我们就把姑娘住的房子当作你的静室。至于服侍姑娘的人,也得问问她们:愿意跟着的,就不能再提说亲嫁人;不愿意跟的,再另做打算。”惜春听了,止住眼泪,向邢王二夫人、李纨、尤氏等人拜谢。王夫人说完,就问彩屏等人谁愿意跟着姑娘修行。彩屏等人回道:“太太们派谁就是谁。”王夫人心里清楚她们不愿意,正在寻思合适的人选。袭人站在宝玉身后,原以为宝玉肯定会大哭一场,还提防着他的旧病复发。没想到宝玉却叹道:“这可真是难得。”袭人听了,心里更加悲伤。宝钗虽然没说话,可一有机会试探,见宝玉执迷不悟,也只能暗中落泪。王夫人才要叫众丫头来问话,忽然紫鹃走上前去,在王夫人面前跪下,回道:“刚才太太问跟四姑娘的姐姐,太太觉得怎么样?”王夫人说:“这哪能强迫别人,谁愿意自然会说出来。”紫鹃道:“姑娘修行当然是姑娘自己愿意,不是别的姐姐们的意思。我有句话回太太,我不是要拆姐姐们的台,只是各人有各人的心思。我服侍林姑娘一场,林姑娘待我情深义重,太太们也都知道,我实在无以为报。她死了,我恨不得跟了她去。但她不是这里的人,我又受了主子家的恩典,不能轻生。如今四姑娘既要修行,我就求太太们把我派去跟着姑娘,服侍她一辈子。不知太太们准不准。要是准了,那就是我的造化了。”邢王二夫人还没来得及回答,宝玉听到这儿,想起黛玉,一阵心酸,眼泪就下来了。众人刚要问他,他却又哈哈大笑起来,走上前说:“我不该说这话。这紫鹃蒙太太派到我屋里,我才敢说。求太太准了她吧,成全她的一片好心。”王夫人说:“你以前姐妹们出嫁,还哭得死去活来;现在看见四妹妹要出家,不但不劝,还说这是好事,你到底是怎么想的,我真是搞不明白了。”宝玉道:“四妹妹修行这事儿已经定了,四妹妹主意也很坚决。要是真的,我有句话告诉太太;要是还不确定,我可不敢乱说。”惜春说:“二哥哥说话真有意思,一个人主意要是定了,难道还能被太太们扭过来?我就像紫鹃说的,容我修行,是我的造化,不容我,大不了一死。有什么可怕的!二哥哥有话就直说。”宝玉道:“我这也不算泄露天机,这事儿也是注定的。我念一首诗给你们听听吧!”众人说:“人家正难受呢,你倒来作诗。真气人!”宝玉道:“不是作诗,是我在一个地方看到的。你们听听吧。”众人说:“行,你就念念,可别瞎编。”宝玉也不辩解,就念道: 勘破三春景不长,缁衣顿改昔年妆。 可怜绣户侯门女,独卧青灯古佛旁!李纨和宝钗听了,惊讶地说:“不好了,这人入迷了。”王夫人听了这话,点头叹息,问宝玉:“你到底是从哪儿看到的?”宝玉不方便说出来,就回道:“太太也别问了,我自有看到的地方。”王夫人回过味来,仔细一想,又哭起来说:“你前儿说是玩笑话,怎么突然就有了这首诗?罢了,我知道了,你们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我也没办法了,只能由着你们了!但要等我闭眼了,你们爱咋地咋地!”宝钗一面劝着,心里却像被刀绞一样难受,也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袭人已经哭得死去活来,幸亏秋纹扶着。宝玉既不哭也不劝,只是不说话。贾兰和贾环听到这儿,各自走开了。李纨极力解释说:“宝兄弟大概是见四妹妹修行,心里太难受,才不顾前后说些疯话,不能当真。只有紫鹃的事儿准不准,赶紧定下来,好让她起来。”王夫人说:“什么依不依的,反正一个人的主意定了,谁也扭不过来。不过宝玉说的也像是注定的了。”紫鹃听了磕头谢恩。惜春又谢了王夫人。紫鹃又给宝玉和宝钗磕头。宝玉念了声“阿弥陀佛!难得,难得。没想到你倒先好了!”宝钗虽然一向有主见,这时也难以控制自己。只有袭人,顾不得王夫人在跟前,就痛哭不止,说:“我也愿意跟了四姑娘去修行。”宝玉笑道:“你也是好心,不过你可享不了这份清福。”袭人哭着说:“这么说,我是要死了!”宝玉听了,心里也不好受,只是说不出来。因为已经五更了,宝玉请王夫人去休息,李纨等人也各自散去。彩屏等人暂且服侍惜春回去,后来都被指配了人家。紫鹃则终身服侍惜春,始终如一。这是后话。 且说贾政扶着贾母的灵柩一路南行,因为遇到班师回朝的兵将船只过境,河道拥挤,没法快走,在路上心里十分焦急。幸好遇到海疆的官员,听说镇海统制被钦召回京,心想探春肯定会一起回家,这才稍稍宽了点心。只是打听不出探春起程的日期,心里又烦躁起来。想到盘缠不够用,无奈之下写了封信,派人到赖尚荣任职的地方借五百两银子,让那人在路上迎着送来应急。那人去了几天,贾政的船才走了十几里。家人回来,迎着船只,把赖尚荣的禀启呈上。信里说了一大堆苦处,只附上五十两白银。贾政看了很生气,立刻叫家人把银子送还,把原信发回,让他别再费心了。那家人没办法,只好回到赖尚荣的任所。 赖尚荣接到原信和银子,心里很烦闷,知道事情办得不好,又加了一百两,求来人带回去,帮忙说些好话。谁知道那人不肯带,放下东西就走了。赖尚荣心里不安,马上写信回家,告诉他父亲,让他想办法告假赎身。于是赖家托了贾蔷、贾芸等人在王夫人面前求情。贾蔷心里明白这事儿办不成,过了一天,就假说王夫人不同意,回复了赖家。赖家一面告假,一面派人到赖尚荣任上,叫他告病辞官。王夫人并不知道这些事儿。 那贾芸听说贾蔷的假话,心里没了指望,连日在外又输了不少钱,没东西抵偿,就和贾环商量。贾环本来一个子儿都没有,虽说赵姨娘以前有点积蓄,也早就被他花光了,哪能帮得了别人。他想起凤姐以前对他刻薄,就想趁贾琏不在家,算计巧姐出气,于是给贾芸设了个套,故意埋怨贾芸说:“你们年纪都不小了,放着赚钱的事儿不敢干,倒来和我这个没钱的人商量。”贾芸说:“三叔,你这话说得真奇怪,咱们平时一起玩闹,哪有什么赚钱的事儿。”贾环说:“不是前儿有人说外藩要买个偏房,你们怎么不和王大舅商量把巧姐说给他呢?”贾芸说:“叔叔,我就说句你可能不爱听的话,外藩花了钱买人,还能和咱们有来往吗?”贾环在贾芸耳边悄悄说了些话,贾芸虽然点头,只当贾环是小孩子胡说,没当回事。恰好王仁走来说:“你们俩在商量什么呢,还瞒着我?”贾芸就把贾环的话小声告诉了他。王仁拍手说:“这倒是个好事,又能赚钱。就怕你们没这个胆子。要是你们敢办,我是亲舅舅,我说了算。只要环老三在大太太跟前说一声,我再找邢大舅说说,太太们问起来,你们一起说好话就行。”贾环等人商量好了,王仁就去找邢大舅,贾芸去回邢王二夫人,说得天花乱坠。 王夫人听了虽然觉得有点道理,但不太相信。邢夫人听说邢大舅知道这事儿,心里乐意,就派人找邢大舅来问。邢大舅已经听了王仁的话,又能从中捞一笔,就在邢夫人跟前说:“要说这位郡王,那可是很有面子的。要是应了这门亲事,虽说不是正妻,可保证一过了门,姐夫的官就能复职,咱们家的声势也能恢复。”邢夫人本来就没主意,被傻大舅一番假话哄得心动了,又请王仁来问,王仁说得更热闹。于是邢夫人反而叫人出去追着贾芸去说定这事儿。王仁马上找人到外藩公馆说了。那外藩不知道底细,就要派人来相看。贾芸又买通了相看的人,说:“这事儿本来是瞒着全家的,只是王府来相亲。等成了,他祖母做主,亲舅舅做保人,不用担心。”相看的人答应了。贾芸就送信给邢夫人,也回了王夫人。李纨、宝钗等人不知道缘由,还以为是件好事,都挺高兴。 那天果然来了几个女人,都打扮得花枝招展。邢夫人把她们接进去,聊了些家常。来人知道邢夫人是诰命,也不敢怠慢。邢夫人因为事情还没定,也没和巧姐说明,只说有亲戚来看看,叫她出来见见。巧姐到底是个小孩子,哪管这些,就跟着奶妈过来了。平儿不放心,也跟着来。只见有两个穿着宫装的女人,看见巧姐就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番,还起身拉着巧姐的手又看了一遍,坐了一会儿就走了。把巧姐弄得挺害羞,回到屋里心里纳闷,想来想去没有这样的亲戚,就问平儿。平儿先看到来人的派头,心里也猜到八九不离十,肯定是相亲的。“可是二爷不在家,大太太做主,到底不知道是哪家王府。要是门当户对的亲事,不该这样相看。看那几个人的样子,不像本家王府的,倒像是外面的路数。现在先别和姑娘说明,等打听清楚了再说。” 平儿心里留意着打听消息。那些丫头婆子都是平儿使唤过的,平儿一问,听到的外面风声都告诉了她。平儿听了吓得没了主意,虽然没和巧姐说,却赶忙去告诉李纨和宝钗,求她们告诉王夫人。王夫人知道这事儿不好,就和邢夫人说了。可邢夫人相信了兄弟和王仁的话,反而怀疑王夫人不安好心,就说:“孙女儿也大了,现在琏儿不在家,这事儿我还做不得主?况且是她亲舅爷爷和亲舅舅打听来的,难道还能有假?我反正乐意。要是有什么不好,我和琏儿也怪不到别人头上!” 王夫人听了这些话,心里暗暗生气,勉强说了几句闲话,就走了出来,告诉了宝钗,自己忍不住落泪。宝玉劝道:“太太别烦恼,我看这事儿成不了。这也是巧姐儿命中注定的,只求太太别管就行了。”王夫人说:“你一开口就是疯话。人家都定好了,就要把人接走。要是依了平儿的话,你琏二哥回来还不得埋怨我?别说自己的侄孙女儿,就是亲戚家的孩子,也要为她好才行。邢姑娘是我们做媒嫁给你二大舅子的,现在不是和和顺顺地过日子吗?那琴姑娘嫁到梅家,听说过得丰衣足食,挺好。就是史姑娘,是她叔叔的主意,以前也不错,现在姑爷痨病死了,你史妹妹立志守寡,也挺苦的。要是巧姐儿错嫁了人家,难道是我的心坏?” 正说着,平儿过来瞧宝钗,顺便探听邢夫人的口气。王夫人把邢夫人的话告诉了她。平儿呆了半天,跪下求道:“巧姐儿的终身可全靠太太了。要是信了人家的话,不但姑娘一辈子受苦,就是琏二爷回来,可怎么说呢!”王夫人说:“你是个明白人,起来,听我说。巧姐儿毕竟是大太太的孙女儿,她要做主,我能拦得住吗?”宝玉劝道:“没关系的,只要心里明白就行。”平儿生怕宝玉疯疯癫癫地嚷出来,也不敢说话,回了王夫人就走了。 这里王夫人心里烦闷,一阵心痛,叫丫头扶着勉强回到自己屋里躺下,不让宝玉和宝钗过来,说睡一会儿就好。自己却烦闷得很,听说李婶娘来了,也没心思接待。只见贾兰进来请安,回道:“今早爷爷派人带了一封信来,是外面小子传进来的。我母亲接了正要过来,因为我老娘来了,叫我先呈给太太看,等会儿我母亲就过来回太太。还说我老娘要过来呢。”说着,把信呈上。王夫人接信的时候问:“你老娘来干什么?”贾兰说:“我也不知道。我只听我老娘说,我三姨儿的婆婆家有消息来了。”王夫人听了,想起来之前给甄宝玉说了李绮,后来下了聘礼,想来是甄家要娶过门,所以李婶娘来商量这事儿,就点了点头。一面拆开信,见上面写着: 近因沿途俱系海疆凯旋船只,不能迅速前行。闻探姐随翁婿来都,不知曾有信否?前接到琏侄手禀,知大老爷身体欠安,亦不知已有确信否?宝玉兰哥场期已近,务须实心用功,不可怠惰。老太太灵柩抵家,尚需日时。我身体平善,不必挂念。此谕宝玉等知道。月日手书。蓉儿另禀。王夫人看了,又递给贾兰,说:“你拿去给你二叔看看,再交给你母亲吧。” 正说着,李纨和李婶娘过来了。请安问好之后,王夫人让她们坐下。李婶娘就把甄家要娶李绮的事儿说了一遍。大家商量了一会儿。李纨问王夫人:“老爷的信太太看过了吗?”王夫人说:“看过了。”贾兰就拿着信给母亲看。李纨看了说:“三姑娘出门好几年了,一直没来信,现在要回京了。太太也能放心些了。”王夫人说:“我本来心里难受,听说探丫头要回来,心里稍微好了点。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到。”李婶娘就问贾政在路上怎么样。李纨对贾兰说:“哥儿看到了吧?场期近了,你爷爷惦记得很。你快拿给二叔叔看去。”李婶娘说:“他们爷儿俩又没进过学,怎么能去考试呢?”王夫人说:“他爷爷做粮道的时候,给他们爷儿俩援了例监了。”李婶娘点了点头。贾兰拿着信出来,去找宝玉。 却说宝玉送了王夫人之后,正拿着《秋水》一篇文章在那儿仔细琢磨。宝钗从里屋出来,见他看得入神,就走过去一看,见是这篇文章,心里很烦闷。心想他只把这些出世离群的话当成正经事,终究不是办法。看他这样,估计劝也劝不过来,就坐在宝玉旁边发呆。宝玉见她这样,就问:“你这又是为什么?”宝钗说:“我想你我既然成了夫妻,你就是我终身的依靠,可这不是说情欲方面。说起荣华富贵,本来就是过眼云烟,但自古以来的圣贤,都以人品根基为重。”宝玉没等她听完,就把书放在一边,笑着说:“照你说人品根基,还有那些古圣贤,你可知道古圣贤说过‘不失其赤子之心’。那赤子有什么好的,不过是无知无识、无贪无忌。我们生来就陷在贪嗔痴爱里,就像在污泥里一样,怎么能跳出这尘世的网呢。现在才明白‘聚散浮生’这四个字,古人说了,可没人提醒我们。要说人品根基,谁能达到太初的境界呢!”宝钗说:“你既然说‘赤子之心’,古圣贤是以忠孝为赤子之心,可不是你说的遁世离群、无关无系的赤子之心。尧舜禹汤周孔时刻都想着救民济世,所谓赤子之心,不过就是‘不忍’两个字。像你刚才说的,忍心抛弃天伦,这像什么话?”宝玉点头笑道:“尧舜不强求巢父、许由,周武王不强求伯夷、叔齐。”宝钗不等他说完,就说:“你这话更不对了。要是自古以来都是巢父、许由、伯夷、叔齐这样的人,为什么现在人们把尧舜周孔称为圣贤呢?而且你自比伯夷、叔齐,更不像话,伯夷、叔齐生在商朝末年,有很多难处,所以才隐居避世。现在是太平盛世,咱们世受国恩,祖父锦衣玉食;何况你从小,去世的老太太以及老爷太太都把你当成宝贝。你自己想想,对不对?”宝玉听了不回答,只是仰头微笑。宝钗又劝道:“你既然理屈词穷,我劝你把心收一收,好好用用功。只要能考上个功名,往后就此打住,也不算辜负了天恩祖德。”宝玉点了点头,叹了口气说:“考个功名嘛,倒也不是啥难事,你说的‘从此而止,不枉天恩祖德’,这话倒还在理。”宝钗还没来得及搭话,袭人走过来说:“刚才二奶奶讲的那些古圣先贤,我们也听不太懂。我就寻思着,我们这些人打小儿就辛辛苦苦跟着二爷,虽说这是应该的,可二爷您也得体谅体谅我们。况且二奶奶在老爷太太跟前,替二爷尽了多少孝道,就算二爷不把夫妻情分当回事,也不能太寒了大家的心。至于什么神仙,那纯粹是瞎话,谁见过神仙下凡来着?哪来的这么个和尚,说了几句胡话,二爷就信以为真。二爷您是个读书人,难道他的话比老爷太太的还中用?”宝玉听了,低着头不吭声。 袭人还想再说,就听到外面传来脚步声,有人隔着窗户问道:“二叔在屋里吗?”宝玉一听,是贾兰的声音,便站起身来笑着说:“你进来吧。”宝钗也站了起来。贾兰进来,满脸笑容地给宝玉和宝钗请了安,又问候了袭人,袭人也回了礼,随后贾兰把书信递给宝玉看。宝玉接过来一看,就说:“你三姑姑要回来了。”贾兰说:“爷爷都这么写了,肯定是要回来的。”宝玉点了点头,没再说话,像是在想心事。贾兰便问:“叔叔看到爷爷在后面写的,让咱们好好念书了吧?叔叔这阵子是不是都没写文章?”宝玉笑着说:“我也正打算写几篇,热热身,好去骗个功名回来。”贾兰说:“叔叔既然这样,那就拟几个题目,我跟着叔叔一起写,到时候也能去考场混混,免得交白卷让人笑话。不光笑话我,连叔叔您也得跟着被人笑话。”宝玉说:“你不至于那样。”说着,宝钗让贾兰坐下。宝玉还坐在原来的地方,贾兰侧着身子坐下。两人聊了一会儿文章,越说越高兴。宝钗见他们爷儿俩谈得投机,就回屋里去了。她心里琢磨着宝玉现在的样子,说不定是醒悟过来了,可刚才他只认可“从此而止”这四个字,也不知道是啥意思。宝钗心里正犯嘀咕,只有袭人见宝玉喜欢谈论文章,还提到去考场,心里很是欢喜。她暗自想:“阿弥陀佛!可算把二爷拉到正路上来了,就像讲四书似的,好不容易才让他转过弯儿来!”这边宝玉和贾兰谈文章,莺儿端茶进来,贾兰连忙起身接过。又说了一会儿关于下场考试的规矩,还提到请甄宝玉一起的事儿,宝玉也挺乐意。过了一会儿,贾兰回去了,把书信留给了宝玉。 宝玉拿着书信,笑嘻嘻地走进来递给麝月收好,然后把那本《庄子》收了起来,又让麝月、秋纹、莺儿等人把几部他平时最得意的书,像《参同契》《元命苞》《五灯会元》之类的,都搬到一边去。宝钗见他这么做,很是诧异,想试探他一下,就笑着问:“不看这些书是对的,可为啥要搬走呢?”宝玉说:“现在我才明白过来,这些书都算不得什么,我恨不得一把火烧了,那才干净。”宝钗听了,更加欣喜。只听宝玉嘴里轻轻念道:“内典语中无佛性,金丹法外有仙舟。”宝钗没太听清,只听到“无佛性”“有仙舟”这几个字,心里又犯起疑来,想看看他接下来要干什么。宝玉就让麝月、秋纹等人收拾出一间静室,把那些语录、名稿以及应制诗之类的东西都找出来放在静室里,自己则真的静下心来用功读书。宝钗这才放了心。 袭人可是从来没见过宝玉这样,觉得新鲜得很,就悄悄笑着对宝钗说:“到底还是奶奶厉害,一番话就把二爷劝明白了。就是可惜晚了点儿,离考试没几天了。”宝钗笑着点了点头说:“功名这东西,有没有都是命中注定的,中与不中倒不在于用功早晚。只盼着他以后能一门心思走正路,别再沾染上以前那些歪门邪道就好了。”说到这儿,见屋里没人,就小声说:“他这次悔悟过来当然是好事,可就怕他又犯老毛病,跟那些女孩子不清不楚的,那可就糟了。”袭人说:“奶奶说得对。二爷自从信了和尚的话,就对姐妹们冷淡了;现在不信和尚了,真怕他又走回头路。我想奶奶和我平时跟二爷也不怎么亲近,紫鹃又走了,现在就剩她们四个。这里头五儿有点妖媚,听说她妈求了大奶奶和奶奶,想把她领出去嫁人。不过这两天还在这儿呢。麝月和秋纹倒没什么,就是二爷以前跟她们也有点小调皮。现在算来,只有莺儿,二爷不太在意,而且莺儿也稳重。我想以后倒茶送水的事,就让莺儿带着小丫头们伺候就行了,不知道奶奶怎么想。”宝钗说:“我也正担心这些呢,你说得有道理。”从这以后,就派莺儿带着小丫头伺候宝玉。 宝玉呢,整天待在屋里不出去,每天只派人去给王夫人请安。王夫人听说他这样,心里那股欣慰劲儿就别提了。到了八月初三,这一天正好是贾母的冥寿。宝玉早上过来磕了头,就回屋去了,又到静室里待着。吃过饭,宝钗、袭人等人都和姐妹们跟着邢王二夫人在前面屋里闲聊。宝玉独自在静室里静坐沉思,忽然莺儿端着一盘瓜果走进来说:“太太叫人送来给二爷吃的。这是老太太的克什。”宝玉站起身来答应了一声,又坐下说:“放在那儿吧。”莺儿放下瓜果,悄悄对宝玉说:“太太在那儿夸二爷呢。”宝玉笑了笑。莺儿又说:“太太说了,二爷这么用功,要是明天进考场中了,明年再中个进士,做了官,老爷太太可就没白盼着二爷了。”宝玉只是点头微笑。莺儿忽然想起那年给宝玉打络子的时候,宝玉说的话,就说:“要是二爷真中了,那可是我们姑奶奶的福气。二爷还记得那一年在园子里,您叫我打梅花络子的时候说的话吗?说我们姑奶奶以后会跟着有福气的人家走。现在二爷可就是有福气的人了。”宝玉听到这儿,心里又泛起一丝杂念,赶忙收敛心神,笑着说:“照你这么说,我是有福气的,你们姑娘也是有福气的,你呢?”莺儿脸一下子红了,勉强说:“我们不过是当丫头一辈子,能有什么福气!”宝玉笑道:“要是真能一辈子当丫头,你的福气可比我们都大呢!”莺儿听这话又像是疯话,怕勾起宝玉的病根,就想走。只见宝玉笑着说:“傻丫头,我告诉你……”不知宝玉又要说什么,且听下回分解。 第191章 贾家延世泽 第191章 贾家延世泽 话说莺儿见宝玉说话没头没脑,正想走呢,就听宝玉又说:“傻丫头,我跟你讲啊。你姑娘有福气,你跟着她,肯定也差不了。你袭人姐姐靠不住。以后你就好好伺候你姑娘,要是有啥好处,也不枉你跟她一场。”莺儿听着,前面还像那么回事,后面就又不对劲了,就说:“我知道了。姑娘还等着我呢。二爷要是想吃果子,就叫小丫头来找我。”宝玉点点头,莺儿这才走了。过了一会儿,宝钗和袭人都回自己屋里去了。这事儿就先不提了。 再说过了几天就到考试的日子了。别人都盼着他们爷儿俩能写出好文章,高中榜单。只有宝钗心里犯嘀咕,虽说宝玉功课还行,可他那有意无意的样子,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冷静。她知道宝玉要进考场了,头一桩,叔侄俩都是头一回考试,怕人多拥挤出啥意外;第二桩,自从和尚走后,宝玉就没出过门,虽说见他用功挺高兴,可这转变也太快太突然了,让人有点不敢相信,就怕又出啥变故。所以考试前一天,宝钗一面让袭人带着小丫头们和素云等人,把他们爷儿俩的东西都收拾妥当,自己还检查了一遍,放好备用;一面又和李纨一起去回了王夫人,多派了几个家里老成管事的,就说怕人多挤着碰着。 第二天,宝玉和贾兰穿着半新不旧的衣服,高高兴兴地来见王夫人。王夫人嘱咐道:“你们爷儿俩都是第一次进考场,你们长这么大,还没离开我一天过。就算不在我跟前,也有丫鬟媳妇们围着,啥时候自己孤孤单单睡过一晚啊。今天各自进去,冷冷清清的,举目无亲,可得自己小心。早点写完文章出来,找到家人早点回来,也让你母亲和媳妇们放心。”王夫人说着说着,眼泪就下来了。贾兰听一句答一句。再看宝玉,一声不吭,等王夫人说完了,走到跟前“扑通”一声跪下,满眼含泪,磕了三个响头,说:“母亲生我一场,我没啥能报答的,只有这次进考场用心写文章,好好考个举人回来。到时候太太高兴了,我这辈子的事儿也就算有个交代了,以前的不好也都能遮过去了。”王夫人听了,心里更难受了,就说:“你有这心当然好,可惜你老太太看不见了!”说着,伸手去拉他起来。可宝玉只管跪着不起来,还说:“老太太见不见我,她心里都知道,都会高兴。既然心里知道、高兴,见不见都一样。不过是隔了层皮囊,又不是隔了精气神儿。”李纨见王夫人和他这样,一是怕勾起宝玉的病,二是觉得这情景不太吉利,赶紧过来说:“太太,这是大喜事,咋哭成这样呢?再说宝兄弟最近懂事多了,又孝顺,还肯用功。只要带着侄儿进去好好写文章,早早回来,把文章拿给咱们那些世交老先生们看看,等爷儿俩都报了喜就万事大吉了。”一面叫人搀起宝玉。宝玉却转过身来给李纨作了个揖,说:“嫂子放心。我们爷儿俩肯定能中。以后兰哥可有大出息,大嫂子等着戴凤冠穿霞帔吧。”李纨笑着说:“但愿能像叔叔说的这样,也不枉……”说到这儿,怕又惹王夫人伤心,赶紧把话咽了回去。宝玉又笑着说:“只要有个好儿子能接着祖宗的家业,就算大哥不在了,他的后事也算圆满了。”李纨看天色不早了,也不想和他多说,只好点点头。这时候宝钗在旁边听着,早就傻了眼。宝玉说的这些话,不光是他,就连王夫人和李纨说的,句句都像不祥之兆,可又不敢当真,只能忍着眼泪不吭声。宝玉走到跟前,给她深深作了个揖。众人见他行为古怪,也不知道咋回事,又不敢笑他。再看宝钗,眼泪止不住地流。大家就更奇怪了。又听宝玉说:“姐姐,我要走了,你就好好跟着太太,等我的好消息吧。”宝钗说:“时候不早了,你别啰嗦了。”宝玉说:“你倒催我催得紧,我自己也知道该走了。”回头一看,众人都在,唯独没见惜春和紫鹃,就说:“四妹妹和紫鹃姐姐那儿,替我带个话儿,反正迟早还会再见的。”众人听他这话,好像有理,又好像是疯话。大家都觉得他是从没出过门,被太太这一番话弄得这样,不如早点催他走,省得麻烦,就说:“外面有人等你呢,你再磨蹭就误了时辰了。”宝玉仰天大笑道:“走喽,走喽!别瞎闹了,事儿都了啦!”众人也都笑着说:“快走快走。”只有王夫人和宝钗娘儿俩,感觉像生离死别似的,眼泪也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一个劲儿地流,差点就哭出声来。再看宝玉,嘻嘻哈哈的,像个疯子,就这么出门走了。正是: 走求名利无双地,打出樊笼第一关。 不说宝玉和贾兰出门考试的事儿。且说贾环见他们去考试了,心里又气又恨,就自个儿在那儿琢磨:“我可得给我妈报仇了。家里现在没个男人管事,上头大太太又听我的,我还怕谁!”想好主意,就跑到邢夫人那儿请安,说了一堆奉承话。邢夫人听了自然高兴,就说:“你这才是懂事的好孩子。就像巧姐儿的事儿,本来就该我做主,你琏二哥糊涂,放着亲奶奶不用,倒托别人去办!”贾环说:“人家那头儿也说了,只认这一门亲。现在都定了,还说要送份大礼给太太呢。太太有了这样的藩王孙女婿,还怕大老爷没大官做吗?不是我要说自己的太太,他们有了元妃姐姐,就老欺负人。说不定巧姐儿以后也这样没良心,我得去问问她。”邢夫人说:“你也该跟她说说,让她知道你的好。只怕她父亲在家也找不出这么好的亲事来!就是平儿那个糊涂虫,说这事儿不好,还说你太太也不愿意。想来是怕我们得意。要是等你二哥回来,又听了别人的话,这事儿可就办不成了。”贾环说:“那边都定了,就等太太给个八字。王府的规矩,三天就得把人娶走。不过有个事儿,就怕太太不愿意,那边说不该娶犯官的孙女,只能悄悄把人抬走,等大老爷免了罪做了官,再大办喜事。”邢夫人说:“这有什么不愿意的,本来就该这样。”贾环说:“既然这样,这帖子就请太太出了吧。”邢夫人说:“你这孩子又糊涂了,屋里都是女人,你叫芸哥儿写一个不就行了。”贾环一听,高兴得不得了,连忙答应着出来,又赶忙去找贾芸,拉着王仁就到外藩公馆去立文书、兑银子了。 哪知道刚才他们说的话,早被邢夫人身边的一个丫头听见了。这丫头是求了平儿才进府当差的,一听这话,赶紧抽空跑到平儿那儿,一五一十地全说了。平儿早就知道这事儿不好,已经和巧姐儿细细说过了。巧姐儿哭了一晚上,说一定要等父亲回来做主,大太太的话不能听。今天又听到这话,“哇”的一声又大哭起来,要去找太太理论。平儿急忙拦住说:“姑娘先别急。大太太是你的亲祖母,她都说了二爷不在家,她能做主,况且还有舅舅做保山。他们都是一伙儿的,姑娘你一个人怎么说得过他们呢。我毕竟是个下人,说话也不顶用。现在只能想办法,可千万不能莽撞。”邢夫人那边的丫头说:“你们赶紧想办法,不然可就要被抬走了。”说完,就走了。平儿回头一看,巧姐儿哭得稀里哗啦,连忙扶着她说:“姑娘,哭也没用,现在二爷又不在,听他们那意思……”话还没说完,就见邢夫人那边派人来说:“姑娘大喜的事儿来了。叫平儿把姑娘要用的东西都收拾出来。要是陪嫁的东西,本来就说好了等二爷回来再办。”平儿只好答应着。 刚说完,就见王夫人过来了。巧姐儿一下子扑到王夫人怀里,哭得死去活来。王夫人也哭着说:“妞儿别着急,我为你的事儿被大太太说了不少难听的话,看来是拗不过她了。我们只能先应着,拖一拖,马上派个人到你父亲那儿去告诉他。”平儿说:“太太还不知道呢,早上三爷在大太太跟前说,外藩的规矩三天就得把人抬走。现在大太太都叫芸哥儿写了名字和年庚送过去了,还等得到二爷吗?”王夫人一听是“三爷”,气得话都说不出来了,愣了半天,一个劲儿地叫人找贾环。找了半天,有人回话说:“今天早上同蔷哥儿和王舅爷出去了。”王夫人又问:“芸哥呢?”众人都说不知道。巧姐儿屋里的人都干瞪眼,一点办法都没有。王夫人也不好跟邢夫人去争,只能大家抱头痛哭。 这时候,有个婆子进来说:“后门上的人说,那个刘姥姥又来了。”王夫人说:“咱们家都这样了,哪有功夫接待她。随便找个理由把她打发走算了。”平儿说:“太太还是让她进来吧,她是姐儿的干妈,也得跟她说说这事儿。”王夫人没吭声,那婆子就把刘姥姥带进来了。众人见了都问好。刘姥姥见大家眼睛都红红的,也不知道咋回事,过了一会儿,就问:“这是怎么了?太太姑娘们肯定是想二姑奶奶了。”巧姐儿一听提到自己母亲,哭得更厉害了。平儿说:“姥姥别瞎说了,你既然是姑娘的干妈,有些事儿也该知道。”就把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刘姥姥。刘姥姥一听,也吓了一跳,想了半天,突然笑着说:“你说巧姐儿这么机灵的姑娘,没听过鼓儿词吗?那里面办法多着呢。这有啥难的。”平儿赶忙问:“姥姥你有啥办法,快说呀。”刘姥姥说:“这简单,趁他们不注意,偷偷跑了不就完事儿了。”平儿说:“姥姥可别乱说。我们这样的人家,能跑到哪儿去?”刘姥姥说:“就怕你们不想跑,要是想跑,就到我屯里去。我把姑娘藏起来,马上叫我女婿找人,让姑娘写个字条,送到姑老爷那儿,他肯定会来。这不就好了吗?”平儿说:“大太太知道了咋办?”刘姥姥说:“我来的时候他们知道吗?”平儿说:“大太太住在后头,她待人刻薄,有些信儿都不送她那儿。你要是从前门来,可能就被发现了,现在从后门来,没事。”刘姥姥说:“那咱们说好了啥时候走,我叫女婿雇辆车来接。”平儿说:“这还等啥时候,姥姥你先坐着。”说完,急忙进屋,避开旁人,把刘姥姥的话告诉了王夫人。王夫人想了半天,觉得不太妥当。平儿说:“只有这个办法了。要不是太太您,我也不敢说。太太您就装作不知道,回头再去问大太太。我们这儿马上派人去,想来二爷也快回来了。”王夫人没说话,叹了口气。巧姐儿听了,对王夫人说:“只求太太救救我,等父亲回来,肯定会感激您的。”平儿说:“别说了,太太您先回去吧。回头只要太太派人看着屋子就行。”王夫人说:“小心点,别让人发现。你们俩的衣服铺盖也得带上。”平儿说:“得赶紧走才有用,要是他们定下来了,可就麻烦了。”这一句话提醒了王夫人,就说:“对,你们赶紧办,有我呢。”于是王夫人回去,还故意去找邢夫人闲聊,把邢夫人先稳住了。平儿这边就赶紧派人去料理,还嘱咐说:“别躲躲藏藏的,要是有人进来看到,就说是大太太吩咐的,要一辆车送刘姥姥走。”又买通了看后门的人,雇了辆车来。平儿把巧姐儿打扮成青儿的模样,急急忙忙就走了。后来平儿假装送人,趁人不注意,也上了车。 原来最近贾府后门虽然开着,只有一两个人看着,其他的家下人,因为房子大人少,空荡荡的,谁也顾不过来。再加上邢夫人不体恤下人,众人虽然知道这事儿不好,但都感念平儿的好,所以就串通一气,把巧姐儿放走了。邢夫人还在和王夫人聊天呢,哪知道这事儿。只有王夫人特别不放心,说了一会儿话,悄悄跑到宝钗那儿坐下,心里还惦记着。宝钗见王夫人神色慌张,就问:“太太,您是不是有啥心事?”王夫人就把这事儿偷偷告诉了宝钗。宝钗说:“这可太险了!现在得赶紧叫芸哥儿去阻止那边,才妥当。”王夫人说:“我找不到环儿啊。”宝钗说:“太太您就装作不知道,我来想办法找人去告诉大太太。”王夫人点点头,就由着宝钗去想办法。这事儿先不说了。 再说外藩本来是想买几个使唤的女人,听了媒人的一面之词,就派人来相看。相看的人回去跟藩王说了。藩王问起这家人家,众人不敢隐瞒,就如实说了。外藩一听,知道是世代勋戚,吓了一跳,说:“哎呀!这可是违反禁令的,差点坏了大事!况且我朝觐都已经过了,马上就要起程,要是有人再来提这事儿,赶紧打发走。”这天正好贾芸、王仁等人来送年庚,就听到府里的人说:“奉王爷的命,要是再敢拿贾府的人来冒充民女,就要抓起来治罪。现在太平盛世,谁敢这么大胆!”这一喊,吓得王仁等人抱头鼠窜,出来还埋怨那个办事的人,大家都扫兴而归。 贾环在家里等着消息,又听说王夫人叫他,急得心烦意乱。见贾芸一个人回来,急忙问:“定了吗?”贾芸着急地直跺脚,说:“坏了坏了!不知道谁走漏了风声!”还把吃亏的事儿说了一遍。贾环气得发呆,说:“我早上在大太太跟前说得好好的,现在可怎么办?都怪你们这些人坑了我!”正没主意呢,就听到里面乱喊,叫着贾环等人的名字说:“大太太、二太太叫你们呢。”两人只好硬着头皮进去。只见王夫人满脸怒容,说:“你们干的好事!现在逼死了巧姐儿和平儿,赶紧把尸首给我找回来!”两人“扑通”一声跪下。贾环不敢吭声,贾芸低着头说:“孙子不敢干什么,是邢舅太爷和王舅爷说给巧妹妹做媒,我们才回太太们的。大太太愿意,才叫孙子写帖子去的。人家还不要呢。怎么能说我们逼死了妹妹呢?”王夫人说:“环儿在大太太那儿说,三天就要把人抬走。哪有这样说亲做媒的!我也不跟你们啰嗦,快把巧姐儿还给我们,等老爷回来再说。”邢夫人现在也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是哭。王夫人又骂贾环说:“赵姨娘那个混账东西,生的儿子也是混账!”说着,叫丫头扶着回自己屋里去了。 贾环、贾芸和邢夫人三个人互相埋怨,贾环说:“现在先别埋怨了,想来人肯定没死,肯定是平儿带着她到什么亲戚家躲起来了。”邢夫人叫来前后门的人骂着,问他们知不知道巧姐儿和平儿去哪儿了。哪知道下人们异口同声地说:“大太太别问我们,问当家的爷们就知道了。大太太也别闹,等我们太太问起来,我们有话说。要打大家打,要罚大家罚。自从琏二爷出了门,外面闹得不成样子!我们的月钱月米都不给了,他们赌钱喝酒,还找小旦,甚至把外面的女人接到宅子里来。这都是爷们干的好事。”说得贾芸等人哑口无言。王夫人那边又派人来催,说:“叫爷们赶紧去找。”贾环等人急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又不敢去问巧姐儿那边的人。心里明白众人恨他们,肯定是把人藏起来了。可这话又不敢在王夫人面前说。只能到处到亲戚家打听,一点消息都没有。里面一个邢夫人,外面贾环等人,这几天闹得日夜不安。 眼看就到了出场的日子,王夫人就盼着宝玉和贾兰回来。等到中午,不见人影,王夫人、李纨和宝钗都着急了,派人到他们住的地方去打听。去了一拨人,没消息,连去的人也不回来。又派一拨人去,还是不见回来。三个人心里像热锅上的蚂蚁,急得不行。等到傍晚,有人进来,一看是贾兰。众人高兴地问:“宝二叔呢?”贾兰顾不上请安,“哇”地一声就哭了,说:“二叔丢了。”王夫人一听,当时就愣住了,半天没说出话来,接着直挺挺地往后一倒,躺在床上。多亏彩云在后面扶着,拼命地叫醒她,王夫人醒过来就哭。再看宝钗,也两眼发直。袭人哭得像个泪人,边哭边骂贾兰:“你这糊涂东西,你和二叔在一起,怎么能把他弄丢了?”贾兰说:“我和二叔在住处,吃睡都在一起。进了考场,离得也不远,一直都在一块儿。今天一大早,二叔的卷子就写完了,还等着我呢。我们俩一起去交了卷子,一块儿出来,在龙门口一挤,我一回头,人就不见了。咱们家接场的人都问我,李贵还说看见了,就离几步远,怎么一挤就没了呢。现在我叫李贵他们分头去找了,我也带着人把各个考号都找遍了,没有,所以这时候才回来。”王夫人哭得话都说不出来,宝钗心里大概猜到了几分,袭人哭得停不下来。贾蔷等人不等吩咐,也都分头去找了。可怜荣府的人,本来满心欢喜地准备接场,现在却个个如遭雷击,空准备了接场的酒饭。贾兰也顾不上辛苦,还想自己去找。倒是王夫人拦住他说:“我的儿,你叔叔丢了,可不能再把你弄丢了。好孩子,你歇歇吧。”贾兰哪肯走啊,尤氏等人苦苦相劝,他才作罢。众人里只有惜春心里好像明白了什么,可又不好说出来,就问宝钗:“二哥哥带着玉去了吗?”宝钗说:“那是他随身的东西,肯定带着啊。”惜春听了,就不吭声了。袭人想起那天抢玉的事儿,心里料定是那和尚在作怪,柔肠寸断,眼泪止不住地流,呜呜咽咽地哭个不停。回想起当年宝玉对自己的好,有时候惹他生气了,他一恼,可也有让人回心转意的地方,那温柔体贴就更不用说了。要是把他惹急了,他就赌咒发誓说要去做和尚。哪知道今天真应了这话!看看天,都四更了,还是没有一点消息。李纨怕王夫人哭坏了身子,极力劝她回房休息。众人都跟着伺候,只有邢夫人回去了。贾环躲着不敢出来。王夫人让贾兰也去休息,自己却一夜没合眼。第二天早上,虽然有家人回来,可都说找遍了所有地方,根本没有宝玉的影子。于是薛姨妈、薛蝌、史湘云、宝琴、李婶等人,接二连三地过来请安问消息。 就这么连着好几天,王夫人哭得吃不下饭,眼看就不行了。忽然有家人来报:“海疆来了个人,说是统制大人那儿来的,说咱们家的三姑奶奶明天就到京城了。”王夫人听说探春要回来,虽说不能解宝玉失踪的忧愁,可心里还是稍微放松了一点。到了第二天,探春真的回来了。众人远远地去迎接,只见探春出落得比以前更漂亮了,穿着光鲜亮丽。她看到王夫人形容憔悴,众人眼睛红肿,也大哭起来,哭了一会儿,才行礼。又看见惜春穿着道姑的衣服,心里很不是滋味。再听说宝玉心迷走失,家里又出了这么多不顺心的事,大家又哭成一团。还好探春能说会道,见识又高,慢慢地劝解了好长时间,王夫人等人的情绪才稍微好了一些。第二天,三姑爷也来了。知道家里出了这些事,探春就住下劝解众人。跟着探春的丫头老婆们也和众姐妹们聚在一起,各自诉说着分别后的事情。从此,上上下下的人,没日没夜地就等着宝玉的消息。 那天夜里五更刚过,外面几个家人跑到二门口报喜。几个小丫头顾不上告诉大丫头,直接跑进屋子就喊:“太太、奶奶们大喜啦!”王夫人以为宝玉找到了,高兴地站起来说:“在哪儿找到的?快叫他进来!”那人说:“中了第七名举人。”王夫人又问:“宝玉呢?”家人不吭声了,王夫人又慢慢坐下。探春就问:“第七名中的是谁?”家人回答说是“宝二爷”。正说着,外面又有人喊:“兰哥儿中了。”那家人赶紧出去接了报单回来禀报,说贾兰中了第一百三十名。李纨心里高兴,可因为王夫人还在为宝玉失踪难过,不敢表现出来。王夫人见贾兰中了,心里也挺欣慰,就想:“要是宝玉能回来,咱们这些人该多高兴啊!”只有宝钗心里又悲又苦,可又不好哭出来。众人都来道喜,说:“宝玉既然有中举的命,肯定不会丢的。天下哪有中了举人还迷失的道理。”王夫人等人觉得这话有道理,脸上才稍微有了点笑容。众人就趁机劝王夫人多吃点东西。这时候,三门外焙茗大声嚷嚷说:“我们二爷中了举人,肯定丢不了。”众人就问:“你怎么知道?”焙茗说:“‘一举成名天下闻’,现在二爷走到哪儿,哪儿的人都会知道。谁敢不把他送回来!”屋里的人都说:“这小子虽然没规矩,可这话没错。”惜春说:“这么大个人了,哪能说走失就走失。只怕他勘破世情,出家当和尚了,那就难找了。”这话又惹得王夫人等人大哭起来。李纨说:“从古至今,成佛作祖成神仙的,很多都是抛弃了爵位富贵的。”王夫人哭着说:“他要是抛弃父母,那就是不孝,怎么能成佛作祖呢。”探春说:“人啊,有时候太特别了也不好。二哥哥生来就带着那块玉,大家都觉得是好事,现在看来,都是这块玉惹的祸。要是再过几天还找不到,我不是想让太太生气,可能真的有什么缘由,那就只能当没生过这个哥哥了。要是他真有什么来头,成了正果,那也是太太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宝钗听了不说话,袭人哪里忍得住,心里一疼,脑袋一晕,就栽倒了。王夫人见她可怜,叫人扶她回去休息。贾环见哥哥侄儿都中了,又想起巧姐儿的事,特别不好意思,只埋怨蔷芸两个人,知道探春回来,这事肯定不会就这么算了,又不敢躲开,这几天就像坐在针毡上,难受极了。 第二天,贾兰只好先去谢恩,知道甄宝玉也中了,大家互相道贺,说起同年之谊。又提到贾宝玉心迷走失的事,甄宝玉叹息着劝慰。知贡举的把考中的卷子呈给皇上看,皇上一篇一篇地批阅,看到中举的文章都写得平正通达。看到第七名贾宝玉是金陵籍贯,第一百三十名又是金陵贾兰,皇上就传旨询问,这两个姓贾的是金陵人氏,是不是贾妃一族。大臣领命出来,传贾宝玉贾兰问话,贾兰把宝玉场后迷失的事说了,又把贾家三代的情况详细说明,大臣代为转奏。皇上最是圣明仁德,想起贾氏家族的功勋,就命大臣查复,大臣便仔细地奏明情况。皇上很怜悯他们,又命有司把贾赦犯罪的情由查清楚呈上来。皇上又看到海疆靖寇班师善后事宜的奏章,上面说海宴河清,万民乐业。皇上龙心大悦,命九卿叙功议赏,还大赦天下。贾兰等朝臣散后拜了座师,又听说朝内有大赦的消息,就回府告诉了王夫人等人。全家人这才稍微有了点喜色,只盼着宝玉能回来。薛姨妈更是高兴,打算给儿子赎罪。 有一天,有人来报甄老爷和三姑爷来道喜,王夫人就叫贾兰出去接待。不多会儿,贾兰笑嘻嘻地回王夫人说:“太太们大喜了。甄老伯在朝内听说有旨意,大老爷的罪名免了,珍大爷不但免了罪,还能继续袭宁国三等世职。荣国世职还是老爷袭,等丁忧服满,还升工部郎中。抄家的家产,全都赏还回来。二叔的文章,皇上看了很喜欢,问知是元妃兄弟,北静王还奏说人品也好,皇上传旨召见,众大臣奏称据伊侄贾兰回称出场时迷失,现在各处寻访,皇上降旨着五营各衙门用心寻访。这旨意一下,请太太们放心,皇上这么圣恩,肯定能找得到。”王夫人等人才都互相道贺,高兴起来。只有贾环等人心里着急,还在四处找寻巧姐儿。 哪知道巧姐儿跟着刘姥姥和平儿出了城,到了庄上。刘姥姥可不敢亏待巧姐儿,打扫出上房让巧姐儿和平儿住。每天吃的虽然是乡村风味,可也干净。又有青儿陪着,巧姐儿心里暂时踏实了些。庄上有几家富户,听说刘姥姥家来了贾府姑娘,都跑来看,都觉得巧姐儿像天上的神仙。有的送菜果,有的送野味,也挺热闹。其中有个特别富的人家,姓周,家财万贯,良田千顷。只有一个儿子,生得文雅清秀,十四岁了,他父母请了老师教他读书,最近科试还中了秀才。那天他母亲看到巧姐儿,心里羡慕得不得了,就想:“我是庄家人家,哪能配得上这样的世家小姐!”呆呆地在那儿想。刘姥姥看出她的心思,拉着她说:“你的心思我知道,我给你们做个媒怎么样?”周妈妈笑着说:“你可别哄我,他们是什么人家,能把小姐许配给我们庄家人?”刘姥姥说:“先说着看看呗。”说完,两人就各自走开了。 刘姥姥惦记着贾府,叫板儿进城去打听消息。那天板儿到了宁荣街,看到好多车轿在那儿。他就在附近一打听,有人说:“宁荣两府复了官,抄的家产也都赏还了。只是他们的宝玉中了官,却不知道去哪儿了。”板儿心里高兴,正想回去,又看到好几匹马过来,在门前下马。就听到门上的人打千儿请安说:“二爷回来了,大喜!大老爷身体好了吗?”那位爷笑着说:“好了。又遇恩旨,就要回来了。”还问:“这些人是干什么的?”门上的人回说:“是皇上派官在这里下旨意,叫人领家产。”那位爷就高兴地进去了。板儿知道是贾琏回来了,也不用再打听,赶紧回去告诉了他外祖母。刘姥姥听说,笑得合不拢嘴,去给巧姐儿道喜,把板儿的话又说了一遍。平儿笑着说:“可不是,多亏了姥姥这么一办,不然姑娘哪能有这好时候。”巧姐儿听了也很高兴。正说着,送贾琏信的人也回来了,说:“姑老爷感激得很,叫我一到家快把姑娘送回去。又赏了我好几两银子。”刘姥姥听了更得意了,叫人赶了两辆车,请巧姐儿和平儿上车。巧姐儿在刘姥姥家住久了,反而有点舍不得,青儿也哭着,恨不得留下来。刘姥姥知道她们舍不得,就叫青儿跟着一起进城,直奔荣府而来。 再说贾琏,先前知道贾赦病重,赶到配所,父子相见,痛哭了一场,后来贾赦渐渐好了起来。贾琏接到家书,知道家里的事,就禀明贾赦回来。走到半路,听说大赦,又赶了两天路,今天到家,正好赶上颁赏恩旨。里面邢夫人等人正愁没人接旨,虽说有贾兰,毕竟年轻。这时有人报琏二爷回来了,大家相见,又是悲又是喜,这时候也顾不上叙旧,就到前厅叩见钦命大人。问了他父亲好,又说明天到内府领赏,宁国府第发交居住。众人起身辞别,贾琏送出门去。看到有几辆屯车,家人们正拦着不让停,吵吵闹闹的。贾琏早就知道是巧姐儿来的车,就骂家人说:“你们这些糊涂蛋、忘八崽子,我不在家,就敢欺负主人,把巧姐儿都逼走了。现在人家送回来,你们还敢拦着,是不是和我有什么仇啊?”众家人本来就怕贾琏回来不依,想着能拖一会儿是一会儿,哪知道贾琏说得这么明白,心里不明白怎么回事,只好站着回话说:“二爷出门后,奴才们有的生病,有的告假,都是三爷、蔷大爷、芸大爷做主,和奴才们没关系。”贾琏说:“什么混账东西!等我忙完了再和你们算账,快把车赶进来!” 贾琏进去见邢夫人,也不说话,转身就到了王夫人那里,跪下磕了个头,说:“姐儿回来了,全亏太太。环兄弟的事,太太也别和他计较了。只是芸儿这东西,上次看家就闹事,我才走了几个月,就闹成这样。回太太的话,这种人撵走了,以后别让他进府。”王夫人说:“你大舅子为什么也这样?”贾琏说:“太太不用问,我自有办法。”正说着,彩云等人回来说:“巧姐儿进来了。”巧姐儿见了王夫人,虽说分开没多长时间,可想起这逃难的经历,眼泪忍不住流下来。巧姐儿哭,王夫人也跟着哭。贾琏谢了刘姥姥。王夫人拉巧姐儿坐下,说起那天的事。贾琏看到平儿,外面不好说别的,心里感激,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从这以后,贾琏心里更加敬重平儿,打算等贾赦回来,要扶平儿为正室。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邢夫人本来担心贾琏回来找不到巧姐儿,肯定会大闹一场,又听说贾琏在王夫人那里,心里更着急,就叫丫头去打听。回来说是巧姐儿同刘姥姥在那儿说话,邢夫人才如梦初醒,知道是他们捣的鬼,还埋怨王夫人说:“肯定是你调唆我母子不和,到底是谁给平儿报的信?”正问着,就见巧姐儿同刘姥姥带着平儿,王夫人在后面跟着进来了。王夫人先把事情都推到贾芸和王仁身上,说:“大太太原来是听人说这是好事,哪知道外面这些人的鬼把戏。”邢夫人听了,自觉羞愧。想想王夫人的主意没错,心里也服气了。于是邢王夫人彼此心里的疙瘩解开了。 平儿回了王夫人,带着巧姐儿到宝钗那里请安,各自说起自己的苦处。又说到“皇上隆恩,咱们家该兴旺起来了。想来宝二爷肯定会回来的。”正说着,就见秋纹急忙过来说:“袭人不好了!”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192章 归结红楼梦(终章) 第192章 归结红楼梦(终章) 话说宝钗听秋纹说袭人不好,急忙进屋去瞧。巧姐儿和平儿也跟着到了袭人炕前。只见袭人心口疼得厉害,一下子昏了过去。宝钗等人赶紧用开水把她灌醒,又扶她躺下,接着派人去请大夫。巧姐儿就问宝钗:“袭人姐姐怎么病成这样了?”宝钗说:“大前儿晚上哭得太伤心,一时发晕栽倒了。太太叫人扶她回来,她就一直躺着。因为外头有事,没顾上请大夫,所以就严重了。”正说着,大夫来了,宝钗等人稍稍避开。大夫把了脉,说是急怒攻心导致的,开了方子就走了。 原来袭人迷迷糊糊好像听见说,要是宝玉不回来,就要把屋里的人都打发出去,这一急,病就更重了。大夫走后,秋纹给她煎药。袭人独自躺着,神魂不定,恍惚看见宝玉在面前,可又像是个和尚,手里拿着本册子翻着看,还说:“你别想错了,我可不再认得你们了。”袭人想跟他说话,这时候秋纹走过来说:“药好了,姐姐吃吧。”袭人睁眼一看,知道是个梦,也没告诉别人。吃了药,就自己琢磨:“宝玉肯定是跟和尚走了。上次他要拿玉出去,那就是想脱身的样子,我揪住他,他可不像往常,把我又推又搡的,一点情意都没有。后来对二奶奶也更厌烦了。在别的姐妹跟前,也没了情分。这就是悟道的样子啊。可你悟了道,抛下二奶奶怎么行呢!我是太太派来服侍你的,虽说月钱是按屋里人的份例拿,可实际上我还没在老爷太太跟前正式算你的屋里人呢。要是老爷太太把我打发出去,我要是死守着,让人笑话;要是出去了,又想起宝玉对我的情分,实在不忍心。”左思右想,真是左右为难。又想起刚才梦里“好像和我无缘”的话,“倒不如死了干净。”哪知道吃了药后,心疼减轻了不少,也躺不住了,只好勉强起来。过了几天,就起来服侍宝钗了。宝钗心里惦记着宝玉,常常偷偷掉泪,感叹自己命苦。又知道她母亲在为给哥哥赎罪忙前忙后,不能不帮忙。这事儿就先不说了。 再说贾政扶着贾母的灵柩,贾蓉护送秦氏、凤姐、鸳鸯的棺木到了金陵,先安葬好了。贾蓉又去安葬黛玉的灵柩。贾政就忙着料理坟地的事儿。有一天接到家书,一行行看下来,看到宝玉和贾兰中举,心里挺高兴。可后来看到宝玉走失了,又烦恼起来,只好赶紧往回赶。在路上又听说有恩赦的旨意,又接到家书,知道真的赦罪复职了,这才又高兴起来,日夜兼程地赶路。 有一天,走到毘陵驿这个地方,天气突然变冷,还下起了雪。船停在一个安静的地方。贾政打发众人上岸去辞谢朋友,都说船马上就开,不敢劳烦大家。船里只留一个小厮伺候,贾政自己在船里写家书,打算先派人早点送回家。写到宝玉的事,就停了笔。抬头忽然看见船头上雪影里有个人,光着脑袋,赤着脚,身上披着一件大红猩猩毡的斗篷,朝着贾政倒身下拜。贾政还没看清是谁,急忙出船,想去扶住问问。那人拜了四拜,站起来打了个问讯。贾政刚要回礼,仔细一看,不是别人,正是宝玉。贾政吓了一跳,忙问:“是宝玉吗?”那人不说话,表情似喜似悲。贾政又问:“你要是宝玉,怎么打扮成这样,跑到这儿来了?”宝玉还没来得及回答,就见船头上来了两个人,一个和尚一个道士,夹着宝玉说:“俗缘已尽,还不快走。”说着,三个人飘飘然上岸走了。贾政顾不上地滑,急忙去追。只见那三个人在前面,可怎么也追不上。只听到他们三个人嘴里不知道谁在唱歌: 我所居兮,青埂之峰。我所游兮,鸿蒙太空。谁与我游?兮,吾谁与从。渺渺茫茫兮,归彼大荒。贾政一边听着,一边追,转过一个小坡,一下子就看不见他们了。贾政追得气喘吁吁,惊疑不定,回头一看,自己的小厮也在后面追来。贾政问:“你看见刚才那三个人了吗?”小厮说:“看见了。奴才为了帮老爷追赶,所以也跟来了。后来只看到老爷,不见那三个人了。”贾政还想再往前追,却只见白茫茫一片旷野,一个人也没有。贾政知道这事儿很奇怪,只好回来。 众家人回到船上,见贾政不在舱里,问了船夫,说是“老爷上岸追赶两个和尚一个道士去了。”众人也从雪地里顺着脚印去找,远远看见贾政来了,迎上去接着,一起回到船上。贾政坐下,喘了好一会儿,才把见到宝玉的事说了一遍。众人就说要在这附近找找。贾政叹口气说:“你们不知道,这是我亲眼看见的,不是鬼怪。况且听到的歌声很玄妙。宝玉生下来就衔着玉,本来就很古怪,我早就觉得是不祥之兆,因为老太太疼爱,才养到现在。那和尚道士,我也见过三次:第一次是他们来说玉的好处;第二次是宝玉病重,他们来拿着玉念了一番,宝玉就好了;第三次是送玉来,坐在前厅,我一转眼就不见了。我当时心里就有点奇怪,只以为宝玉真有造化,有高僧仙道来保佑他。哪知道宝玉是下凡历劫的,竟然哄了老太太十九年!现在我才明白。”说到这儿,眼泪掉了下来。众人说:“宝二爷要是下凡的和尚,就不该中举人啊。怎么中了举才走呢?”贾政说:“你们哪里知道,大凡天上星宿,山中老僧,洞里精灵,都有自己的性情。你们看宝玉平时哪里肯念书,可他要是稍微用心,就没有做不到的。他那脾气也是与众不同。”说着,又叹了几声。众人就拿“兰哥中举,家道复兴”的话来安慰他。贾政又接着写家书,把这事写上,劝家里人别太想念了。写完封好,就叫家人赶紧送回去。贾政随后也往家赶。这事儿先不提。 再说薛姨妈得到赦罪的消息,就叫薛蝌到处去借钱。自己也凑齐了赎罪的银子。刑部批准了,收了银子,发了文书,把薛蟠放了出来。他们母子兄弟姐妹见面,那情景就不用细说了,自然是悲喜交加。薛蟠自己发誓说:“要是我再犯以前的毛病,就让我千刀万剐!”薛姨妈见他这样,就想捂他嘴说:“你只要自己能拿定主意就行,何必发这么狠的誓呢!就说香菱跟着你受了多少苦,你媳妇也自己把自己折腾死了,现在虽说穷了,可好歹还有口饭吃。依我看,就把香菱算成媳妇了,你觉得怎么样?”薛蟠点头同意。宝钗等人也说:“就该这样。”倒把香菱急得脸通红,说:“我服侍大爷是应该的,何必这样呢。”众人就开始叫香菱大奶奶,没人不服气。薛蟠想去拜谢贾家,薛姨妈和宝钗也都一起去。见了众人,互相诉说分别后的事情。 正说着,恰好那天贾政的家人到家,呈上家书,说:“老爷过不了多久就到了。”王夫人叫贾兰把家书念给大家听。贾兰念到贾政亲眼见到宝玉的那段,众人听了都大哭起来,王夫人、宝钗、袭人哭得更厉害。大家又把贾政家书里说宝玉是“借胎”的话解释了一番。“与其做了官,要是命运不好,犯了事把家败了,那还不如现在这样。咱们家能出个佛爷,也是老爷太太的积德,所以才投生到咱们家。不是说不顾前后的话,当初东府里太爷修炼了十几年,也没成仙。这佛更难成。太太这么一想,心里就敞亮多了。”王夫人哭着对薛姨妈说:“宝玉抛下我,我还恨他呢。我叹的是媳妇命苦,才成亲一两年,他怎么就狠下心走了呢!”薛姨妈听了也很伤心。宝钗哭得昏天黑地。男人们都在外面,王夫人就说:“我为他担了一辈子的心,刚娶了亲,中了举人,又知道媳妇有了身孕,我才高兴点,没想到是这样的结局!早知道这样,就不该给他娶亲,害了人家姑娘!”薛姨妈说:“这都是命中注定的,咱们这样的人家,还能说什么呢?幸好有了身孕,将来生个外孙肯定有出息,以后就有指望了。你看大奶奶,现在兰哥儿中了举人,明年要是成了进士,不就当官了吗。她以前吃了那么多苦,现在苦尽甘来,也是她做人好。咱们姑娘的心肠,姐姐是知道的,不是刻薄轻佻的人,姐姐倒不用太担心。”王夫人听薛姨妈说得有理,心想:“宝钗小时候就很安静,不爱那些花里胡哨的东西,所以才有这样的事。想来人生在世真是有定数。看宝钗虽然哭得厉害,可那端庄的样子一点没变,还来劝我,这真是难得!没想到宝玉这样的人,在红尘里一点福分都没有!”想了一会儿,心里也觉得好受了些。又想到袭人:“要是别的丫头,没什么难办的,大的配出去,小的服侍二奶奶就行。唯独袭人可怎么办呢?”这时候人多,不好说,就打算晚上和薛姨妈商量。 那天薛姨妈没回家,怕宝钗哭坏了,就在宝钗屋里劝解。宝钗很明理,前思后想,“宝玉本来就是个奇特的人。前世因缘,都是注定的,没什么可怨天尤人的。”还把这些大道理跟她母亲说了。薛姨妈听了心里踏实多了,就到王夫人那儿,先把宝钗的话说了。王夫人点头叹道:“要说我没福,不该有这么好的媳妇。”说着,又伤心起来。薛姨妈又劝了一会儿,又提起袭人,说:“我看袭人最近瘦得厉害,她一心想着宝哥儿。要是正配,守着是应该的,屋里人愿意守的也有。可这袭人,虽说算是屋里人,到底和宝哥儿没个正式名分。”王夫人说:“我刚才就在想,正想和妹妹商量呢。要是放她出去,怕她不愿意,又要寻死觅活的;要是留着她,又怕老爷不答应。所以难办。”薛姨妈说:“我看姨老爷肯定不会让她守着。再说姨老爷也不知道袭人的事,想来不过是个丫头,哪有留着的道理?只要姐姐叫她本家的人来,好好吩咐他们,给她找个正经人家嫁了,再多陪送她些东西。那孩子心肠好,年纪又轻,也不枉跟着姐姐一场,也算姐姐待她不薄了。袭人那儿我去好好劝劝。叫她本家的人来也先别告诉她,等她家里真说定了好人家,我们再去打听打听,如果真的衣食无忧,女婿也不错,再让她出去。”王夫人听了说:“这个主意好。不然让老爷稀里糊涂地一办,我不是又害了一个人吗?”薛姨妈点头说:“可不是嘛!”又说了几句,就告辞王夫人,回宝钗屋里去了。 看见袭人满脸泪痕,薛姨妈就劝解安慰了一会儿。袭人本来就老实,不是能说会道的人,薛姨妈说一句,她应一句,回话说:“我是做下人的,姨太太看得起我,才和我说这些话,我从来不敢违背太太的意思。”薛姨妈听了,心想:“真是个柔顺的孩子!”心里更喜欢她了。宝钗又把大道理跟袭人说了一遍,大家这才都安心了些。 过了几天,贾政到家,众人都去迎接。贾政见贾赦、贾珍都回来了,叔侄兄弟相见,各自说起分别后的情况。然后女眷们见了面,不免又想起宝玉,都伤心了一会儿。贾政制止说:“这都是命里注定的。现在我们在外头要好好把持家事,你们在里头也要帮忙,可不能再像以前那样散漫了。别的房里的事,各有各的人料理,也不用总揽。我们本房的事,里头就全交给你了,都要按规矩来办。”王夫人就把宝钗有孕的事告诉了贾政,还说打算把丫头们都放出去。贾政听了,只是点头,没说话。 第二天,贾政进宫,向大臣们请示,说:“蒙恩感激,只是我还在服丧期,不知道该怎么谢恩,请大人们指教。”众朝臣说代为奏请旨意。于是圣恩浩荡,马上让贾政进宫觐见。贾政进宫谢了恩,圣上又下了好多旨意,还问起宝玉的事。贾政如实回奏。圣上觉得很惊奇,下旨说,宝玉的文章确实清奇,想来他一定是经历过很多事的人,所以才这样。要是在朝中,可以重用。他既然不敢接受朝廷的爵位,就赏给他一个“文妙真人”的道号。贾政又叩头谢恩,然后出宫。 回到家,贾琏、贾珍接着贾政,贾政把朝里的事说了一遍,众人都很高兴。贾珍回话说:“宁国府已经收拾好了,我想搬过去。栊翠庵圈在园子里,给四妹妹静养。”贾政没说话,过了半天,才吩咐了一番要感恩皇恩的话。贾琏趁机回说:“巧姐的亲事,父亲太太都愿意许给周家。”贾政昨晚已经知道巧姐的事,就说:“大老爷大太太做主就行。别说村居不好,只要人家清白,孩子肯念书,有上进心。朝里那些当官的难道都是城里人吗?”贾琏答应了,又说:“父亲年纪大了,还有痰症的病根,静养几年,诸事都得靠二老爷了。”贾政说:“说起村居养静,很合我意。只是我受恩深重,还没报答呢。”贾政说完就进内宅了。贾琏派人请了刘姥姥来,定下了这门亲事。刘姥姥见了王夫人等人,就说些以后怎么升官、起家、子孙昌盛的话。 正说着,丫头来报:“花自芳的女人来请安了。”王夫人问了几句话,花自芳的女人说有亲戚做媒,说的是城南蒋家,有房有地,还有铺面,姑爷年纪大了几岁,没结过婚,而且长得一表人才。王夫人听了愿意,说:“你去答应了,过几天进来再接你妹子吧。”王夫人又派人去打听,都说好。王夫人就告诉了宝钗,又请薛姨妈仔细告诉袭人。袭人伤心极了,可又不敢违抗命令,心里想起宝玉那年到她家去,说死也不回去的话,“现在太太硬要做主。我要是守着,让人笑话我不知羞耻;要是走了,又不是我的心愿。”哭得泣不成声,又被薛姨妈和宝钗苦苦相劝,才转过念头想:“我要是死在这儿,可就辜负了太太的好心。我该死在家里才对。” 于是,袭人含悲向众人叩别,姐妹分手时自然又是难舍难分。袭人怀着必死的决心上车回家,见了哥哥嫂子,也是哭个不停,可就是说不出话来。花自芳把蒋家的聘礼给她看,又把自己准备的嫁妆一一指给她瞧,说这是太太赏的,那是自己置办的。袭人这时候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住了两天,仔细想想:“哥哥办事没错,我要是死在哥哥家里,不是又害了哥哥吗?”千思万想,左右为难,心里那叫一个纠结,最后只好忍住。 到了迎娶的日子,袭人本来就不是那种泼辣的人,委屈巴巴地上轿走了,心里想着到了那儿再作打算。哪知道过了门,见蒋家办事特别认真,全是按照正妻的规矩来的。一进家门,丫头仆妇都叫她奶奶。袭人这时候要是寻死,又怕害了人家,辜负了人家的好意。那天晚上本来哭着不肯就范,可那姑爷特别温柔体贴,顺着她。到了第二天开箱,这姑爷看见一条猩红汗巾,才知道她是宝玉的丫头。原来当初只知道她是贾母的侍女,没想到是袭人。这时候蒋玉菡想起宝玉对他的旧情,心里很是愧疚,对袭人更加殷勤,还故意把宝玉换给他的那条松花绿的汗巾拿出来。袭人一看,才知道这姓蒋的就是蒋玉菡,这才相信姻缘是前世注定的。袭人就把心里的事说出来,蒋玉菡也很是叹息敬佩,不敢勉强她,还越发温柔体贴,弄得袭人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看官听说:虽然事有前定,无可奈何。但孽子孤臣,义夫节妇,这“不得已”三个字也不是随便能推托的。这就是袭人在又一副册里的原因。正是前人过那桃花庙的诗上说的: 千古艰难惟一死,伤心岂独息夫人! 不说袭人从此有了新的生活。且说那贾雨村犯了贪污的案子,审明定罪,正好赶上大赦,被削职为民。雨村就让家眷先走,自己带了一个小厮,一车行李,来到急流津觉迷渡口。只见一个道士从渡头草棚里出来,拱手相迎。雨村认出是甄士隐,也连忙行礼。士隐说:“贾先生别来无恙?”雨村说:“老仙长果然是甄老先生呀!之前那次相逢,您当面却不认我,后来得知您那草亭被火烧了,我心里可愧疚得很呢。今天有幸又碰上了,越发感叹您道德高深呀。只怪我这人太愚笨,才落得如今这地步。”甄士隐说道:“之前您高官厚禄的,我这小道士哪敢贸然相认呀!念在咱们是老相识,才冒昧赠您几句言语,没想到您根本没当回事儿。不过呢,这富贵贫穷,也都不是偶然的,今天又能见面,倒也是桩稀奇事儿。这儿离我的草庵不远,要不咱们进去聊聊,您看行不?” 雨村挺乐意地答应了,两人手拉手就走,小厮赶着车在后面跟着,不多会儿就到了一座茅庵。甄士隐把雨村让进去坐下,小童子端上茶来。雨村赶忙请教仙长超凡脱俗的事儿。甄士隐笑着说:“有时候就是一念之间,这尘世和仙界就变了个样儿。老先生您从繁华世界中来,难道不知道那温柔富贵乡里有个宝玉吗?”雨村说:“我哪能不知道呀。最近老是听到大家传,说他也出家当和尚了。我当时还和他打过几次交道呢,真没想到他能这么决绝。”甄士隐说:“可不是您想的那样。这段奇缘呀,我早就知道了。早在当年我和您在仁清巷旧宅门口聊天之前,我就见过他一面了。”雨村惊讶地问:“京城离咱这儿可远着呢,您怎么能见得着呀?”甄士隐说:“那是神交已久呀。”雨村又说:“既然这样,那宝玉现在在哪儿,仙长您肯定知道吧。”甄士隐说:“宝玉嘛,就是宝玉呀。在荣宁二府被查抄之前,钗黛分开那时候,这玉就已经脱离尘世了。一是为了避祸,二是为了促成一些事儿,从此和尘世的缘分就了断了,形神归一了。后来又稍微显了显神灵,让他高中举人,这才显出这玉是天地间的奇宝,可不是凡间那些普通玩意儿能比的。之前是茫茫大士和渺渺真人带着它下凡,如今尘世缘分已满,还是这二位又把它带回原来的地方了,这就是宝玉的下落呀。”雨村听了,虽说不能全明白,可也懂了个大概,就点头叹道:“原来如此呀,我还真不知道呢。不过那宝玉既然有这么神奇的来历,为啥又会在情里迷得那么深,后来又一下子大彻大悟了呢?还得请您给讲讲。”甄士隐笑着说:“这事儿啊,老先生您未必能全弄明白。那太虚幻境其实就是真如福地呀。看了那册子,了解了从头到尾的事儿,自己一生的经历都摆在眼前了,哪能不悟呢?仙草回归本真了,那通灵宝玉哪有不复原的道理呀!”雨村听着,却有点迷糊了,知道这是仙家机密,也不好再多问,又接着说:“宝玉的事儿我算是听您讲了,不过呢,咱们贾家的那些姑娘们那么多,为啥从元妃往下,这结局都挺平常的呢?”甄士隐叹了口气说:“老先生您可别嫌我说话直白啊,你们贾家的那些姑娘们呀,那可都是从情天孽海中来的。大凡从古到今的女子呀,那‘淫’字固然不能犯,可这‘情’字沾上了也没好结果呀。就像那崔莺莺、苏小小,无非就是仙子动了凡心;宋玉、司马相如,那可都是文人留下的风流债呀。凡是情思缠绵的,那结局往往都不咋样。”雨村听到这儿,忍不住摸着胡子长叹一声,又问道:“请教老仙翁,那荣宁两府,往后还能像以前那样兴旺不?”甄士隐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这从古到今都是不变的道理。现在荣宁两府里,善良的人继续修福缘,做了错事的人也在悔过,以后兰桂齐芳,家道恢复如初,那也是自然的事儿。”雨村低着头想了半天,忽然笑着说:“哦,我明白了,明白了。现在他们府里有个叫兰的已经中了乡试,正好应了这‘兰’字。刚才仙翁您又说‘兰桂齐芳’,还提到宝玉‘高魁贵子’,难道他还有个遗腹子,以后能飞黄腾达不成?”甄士隐微微一笑说:“这都是以后的事儿了,现在可不方便说呀。”雨村还想再问,甄士隐不搭理他了,让人摆上饭菜,邀请雨村一起吃。 吃完了饭,雨村还想问自己往后的事儿,甄士隐就说:“老先生您先在这草庵里歇歇吧,我还有一段俗缘没了结呢,正好今天得去把它完结了。”雨村惊讶地问:“仙长您都这么清心寡欲地修行着了,还有啥俗缘呀?”甄士隐说:“也不过就是儿女私情那点儿事儿罢了。”雨村听了,越发觉得奇怪了,忙问:“仙长,您这话怎么说的呀?”甄士隐说:“老先生您不知道呀,我那小女儿英莲小时候就遭了难,您刚当官的时候还审过她的案子呢。现在她归了薛家,生孩子的时候把劫数过完了,留了个儿子在薛家延续香火。现在正是她尘缘彻底了结的时候,我得去接引接引她呀。”甄士隐说完,甩甩袖子就起身了。雨村心里迷迷糊糊的,就在这急流津觉迷渡口的草庵里睡着了。 甄士隐呢,就去度脱香菱了,把她送到太虚幻境,交给那警幻仙子去对照册子。刚走过牌坊,就看见那一僧一道飘飘渺渺地过来了。甄士隐迎上去说:“大士、真人,恭喜呀,贺喜!这情缘都完结了,都交割清楚了没?”那僧道说:“情缘还没全了结呢,倒是那宝贝石头已经回来了。还得把它送回原来的地方,把它后来的事儿讲明白,才不枉它下凡这一遭呀。”甄士隐听了,拱手告别。那僧道又带着玉到了青埂峰下,把宝玉安放在女娲炼石补天的地方,然后就各自云游去了。从此呀,“天外书传天外事,两番人作一番人。” 这一天呢,空空道人又从青埂峰前经过,看见那当初女娲补天没用上的石头还在那儿,上面的字还和以前一样,就又从头到尾仔细看了一遍,看到后面偈文后面又讲了好多缘分了结、事情有结果的话,就点头叹道:“我以前看石兄这奇妙的文章,就觉得可以传出去让大家都知道,所以还抄录过,可没见它返本还原呀。也不知道啥时候又有了这么一段佳话,这才明白石兄下凡这一回,历经磨炼,最后修成正果,也算是没遗憾了。就怕时间长了,这上面的字模糊了,反而出错,不如我再抄录一遍,找个世上清闲没事干的人,托他去四处传播,让大家知道这事儿看着奇,其实也不奇,看着俗,其实不俗,看着真,其实也不真,看着假,其实也不假。说不定那些在尘世里忙忙碌碌的人,听了这故事,就像听到鸟儿叫着让自己回家一样,心里有了触动;又或者那山里好客的神仙,看到这石头的故事,让它变得更有意思,也说不定呢。”想完,就又抄了一遍,还是把它放在袖子里,又到那繁华热闹的地方去,找了一圈儿,发现那些人不是忙着建功立业的,就是为了糊口穿衣奔波的,哪有闲工夫听他讲这石头的事儿呀。一直找到急流津觉迷渡口,看见草庵里睡着个人,心想这人肯定闲着没事,就想把抄录的《石头记》给他看看。哪知道怎么叫都叫不醒这人。空空道人使劲拉了拉,那人才慢慢睁开眼坐起来,草草地看了一眼,又扔回来说:“这事儿我早就亲眼见过,全都知道了。你抄录的倒是没什么错,我就给你指一个人,你托他去传播,就能把这新鲜事儿了结了。”空空道人急忙问是谁,那人说:“你得等到某年某月某日,到一个叫悼红轩的地方,那儿有个曹雪芹先生,你就跟他说是贾雨村让你这么做的,把事儿跟他一说就行。”说完,又躺下睡了。 那空空道人牢牢记住这话,也不知道过了多少世多少劫,还真有个悼红轩,看见那曹雪芹先生正在那儿翻看着以前的古书呢。空空道人就把贾雨村交代的话说了,然后把《石头记》拿出来给曹雪芹看。那雪芹先生笑着说:“果然是‘贾雨村言’呀!”空空道人就问:“先生您怎么认得这个人,就愿意替他传播这事儿呢?”曹雪芹先生笑着说:“都说你肚子里空空的,还真是呀!既然是假语村言,只要没那些错别字,也没前后矛盾的地方,正好咱们几个志同道合的人,吃饱喝足了,在下雨的晚上,或者点着灯的窗前,一起看看,解解闷儿,又不用那些大人物来点评,让它流传后世。你这样刨根问底的,就跟刻舟求剑、胶柱鼓瑟似的,太死板了呀。”那空空道人听了,仰天大笑,把抄本一扔,飘然而去了。一边走,一边还念叨着:“果然是瞎编乱造的荒唐事儿呀!不光是作者不知道真假,抄的人不知道,就连看的人也弄不明白。不过就是写着玩玩,自己图个乐子罢了!”后来的人看了这本奇书,也写过四句诗来说这书的由来,还把意思更升华了一下,说的是: 说到辛酸处,荒唐愈可悲。由来同一梦,休笑世人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