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虫》 第一章 出壳1 门铃响了,响得异乎寻常。 舒婉茜坐在沙发上,独自看着电视。客厅里,花灯没有全部亮开,灯光柔和,营造出温馨舒适的格调。屋子足够大,但不铺张,浅色调的陈设虽不豪华,倒也优雅气派,透出别样的品味。 门铃又响了,声音急骤,在夜深人静里摄人心魂。 古思在书房里面,正对着电脑赶写一份新闻材料。他是名城日报社的记者、编辑。报道已经写完,他正在逐字逐句进行修改润色,那聚精会神的样子,仿佛对每个字符都投入了对待生命的态度。 舒婉茜的尖叫声发自门口,发自她开门的一刹那。 古思听见妻子的叫声,趿上拖鞋奔了出来。 玄关处,一个庞然大物防不胜防地闯入他的视野。 那是一只从未见过的家伙,它约一米多高,整体上成蛋形,小头在上,大头在下,像个不倒翁。谁呀? 什么呢? 古思的脑海里搅腾一阵,最终留下空白。他发现,那只蛋体的最下端,好像还有两个小支柱,不停地挪动着,定是腿脚了。它每挪动一步,身子就摇摆一下,那样子,同企鹅的走姿一样。古思首先想到了企鹅,但他马上打消了这个判断。企鹅生长在南极,怎么可能出现在这个亚热带国家、这个人口密集的大都市里。 怪物开始往屋内挪步,显得理直气壮。舒婉茜伸出双手,用身子去阻拦,挡不住,却又不敢贸然动手,于是她喊了一声古思。 古思走上前去,冲怪物大声吼,想看看它的反应。怪物对他不睬,一双大眼晴圆碌碌空荡荡的,镶嵌在小头上,每只都好像一个太极图案。鼻子小得可怜,几乎隐藏不见。一张嘴巴,却大得出奇,嘴角向两腮夸张地撕开,宛若一张弦月。嘴咧开,便露出无声的笑容,显得憨蠢、滑稽,却又充满玄机。它的头顶上还长出两只形同电视天线的触角,近尺长,毛绒绒的。怪物浑身都是毛绒绒的,看上去,活像裹着一层熊猫皮。 怪物没有被古思吓着,它似乎什么都听不见、看不见,或许没有正常的头脑,完全不懂人类的语言和意图。它挪动碎小的步子走过玄关,一摇一晃地,竟然来到了客厅中央。然后,它站住不动了,仿佛这才发现自己闯入了一个陌生的地方,这里和它生存的环境完全是两个世界。它转动“太极图”里面的黑眼珠,环顾四周,然后,原地打转,看样子在寻找能够让它感到亲切和适应的东西。 舒婉茜从惊愕的状态中醒过来,但恐惧还缠着她。 “它从哪儿来?是什么怪物?来我们家干什么?” 她挨到古思身旁,接连发问。 “我也想知道。”古思冷静地说,目光散发在怪物身上,捉摸不定。 怪物头躯不分,只在颜色上有所区分,小头呈深灰色,下半截呈乳白色。头上的触角洁白,那说不定是对耳朵的衍生物。那双退化怠尽的腿脚,又是深灰色的。怪物像在有意避让男主人的端视,不停地将正面转向一边。夫妇俩面面相觑。不过有一点,让古思稍为放下心来,怪物虽然身份不定,来历不明,但它好像不会对这个家庭造成破坏,不会对他们夫妇构成威胁。他把这个揣度非常肯定地告诉给妻子,并叮嘱她不必害怕。 舒婉茜无法镇静,她挽上古思的胳臂,浑身无主。 “总得想个办法赶它走。” “当然。”古思机械地回答。 “愣着干吗,动手呀。” 古思意识到刚才的回答过草率了,他回头看妻子一眼,说:“不过,我觉得这个家伙很有来头。” “管它呢,它来我们家,反正不是好事。” “还别说,我倒是对它来了兴趣。” 古思双手交叉着抱在胸前,拿出旁观者的观赏目光瞅着客厅内的不速之客,他的脸上,换上一副超身事外的表情。 “神经病!”舒婉茜见古思这种态度,急得发火。“你不赶它是吧? 我去!”她说完,气势汹汹地冲开了。 怪物彷徨了良久,最终踅向沙发。沙发宽大舒适,坐在上面,正好可以收看本市新闻报道。电视屏幕上,市长和外国投资商正在做轻松愉快的洽谈。报道说,市长向客人详细介绍了名城市的基础设施、人文环境、以及宽松优惠的政策。外商频频点头,当即做出意向性投资决定。电视的播放内容是古思注意到的,连他自己都搞不明白,此刻他居然有心开这小差。这时,舒婉茜已经扑到怪物跟前,以难以预料的勇气阻止了正欲攀上沙发的怪物。她手操水果刀,直逼怪物,很明显,她的胆量全部悬挂在刀尖上了。 “滚出去!”她故意装得凶神恶煞,并试探性地晃动刃具。 古思见状,忍不住笑了。妻子的虚张声势在怪物面前根本不起作用,她这样做,反而暴露出自身的脆弱。怪物当她不存在,顾自攀缘沙发。由于两只脚过于短小,它努力跨出好几次都没能如愿以偿。但它并不着急,较起真来,憨头憨脑地重复着动作。最终大概是个意外,滚圆的身子突然朝前扑倒,它就势一滚,竟然上去了。由于没有控制好力度,那只灰溜溜的脑袋一头磕在沙发的靠背上,险些儿将整个身子又反弹下去。好在那块笨拙的身子尚能掌握住重心,但这并不是关键所在,真正挽救它、避免了意外发生的是接下来的动作。它闯入这个家庭以来,男女主人已经对它做了足够细致的观察。尤其是古思,对于这个不速客,记者特有的敏锐眼光和思维为它锁定了准确的形象。他将怪物从头至脚记了下来,甚至可以详细生动地将之描绘出来。当怪物在紧急关头突然张开一对巨翼的刹那,古思不由得惊呆了。同时,听见咣当一声,舒婉茜手中的水果刀掉在了地板上。她脚生原地,空出的双手恰好用来蒙住面颊。好家伙,那是一对难以想象的翅膀,它扇开,既使尚未全部伸展,已经比身躯庞大了,仿佛那才是怪物的生命力所在。古思震惊之余,为那对翅膀合拢时没有被他发现感到惭愧。且不说他是一名资深记者,单凭半辈子的人生经验,也不该犯下如此疏忽。 他想,说不定这是个绝好的新闻材料。 不过,眼前的怪物毕竟出现在他家,这事未必是种灾难,但无疑是个麻烦。那只怪物在沙发上立稳后,从容地收拢双翼,只见它那短小得不成比例的双腿向前一蹬,身子靠着沙发,哧溜滑了下去,一屁股坐在上面。沙发的弹性将它的身子抛了几下,落定后,它傻乎乎地纹丝不动,样子很疲倦,迫切需要栖息似的。 “为什么,为什么它偏偏选择来我们家?” 舒婉茜大声咆哮起来,好像在向全世界发出抗议。不过,眼前惟有她丈夫一人,而这个人,还不见得会对她的情绪做出她所需要的反应。 “你别这么冲动好不好?”古思对她说。 “说得多轻松! 我明天还要上课,你呢,一早就得去报社。我们经得起折腾吗?”舒婉茜跺着脚说完,随后浑身疲软了。 “你先去睡觉吧。” “这只怪物怎么办? 我们就这样袖手旁观?” “不是袖手旁观。” “还不是!”舒婉茜又愤愤然。情急之下,她突然转个念头,“好吧,你不动手,我叫人来解决。” 舒婉茜要报110.古思没答应,他解释说让民警插手此事不合时宜。夫妇俩为此争执了会儿。后来,舒婉茜电话通知了小区物管部。古思觉得妻子这样做也不妥当,但没法,只得由她。不多时,小区的保安敲门进来,来了两名,都是二十出头的小伙子。他们走进业主家,询问出了什么事。古思感到事情越弄越复杂了,懒得解释。舒婉茜则迫不及待地抖出原委。保安按照女主人的指向走近沙发,他们看见那只怪物,吓得突然张大了嘴巴。 “什么家伙?”其中一个回过头去问女主人。 “谁知道! 不过你们来,要做的不是弄清它的来历和身份,而是把它赶出我们家的门。”舒婉茜说。 “怪事,说出去,谁会相信。”另一个保安说。 两人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表示棘手,不敢轻易履行职责。但是迫于职业要求,他们不得不试着靠近怪物,像面对一只猛兽般,小心谨慎地靠近。怪物呆在沙发上,若无其事。两个保安鼓足勇气,一点一点地,向它慢慢伸出双手。看样子,他们是屏住呼吸的,没准连心跳都停止了。他们打算抓住怪物,或者说想触触它的身体,试试它的反应,但就是差那么点距离,不敢逾越。冷不丁地,怪物动了一下身子,两个保安被吓得将手缩了回来,人也同时跳开一步。黔之驴。两个青年意识过来,不约而同地猛扑过去。说是迟那是快,怪物突然张开巨翼,翅膀呼呼扇动两下,扫开两个保安的手,随后,身子腾空而起。保安被这出乎意料的变故吓得险些儿抱头鼠窜。 怪物贴着天花板飞旋,像只猫头鹰那样撞来撞去,带着烦躁的情绪,好像无端受到了惊扰。两个保安愣过神,迅速投入职业行动。他们放开手脚,来回追赶怪物,高度够不着,情急之下时时往上蹿,连连扑空,还被室内的家具绊得踉跄。怪物怆惶而且固执,认定这家住宅不走。这时,舒婉茜解开束缚,也加入进来。古思独自站在一旁,眼前的格斗好像是在他的头脑里演绎,演绎成虚幻的景象。他为这场混乱感到不可思议。屋内三个驱逐者经过一番徒劳后,最终统一了策略,他们不再散兵作战,联合从客厅的一头着手,像收渔网那样朝另一头赶过去。那头有客厅的推拉门,外面是阳台。这次他们成功了。怪物逼到最后,那道门自然成了惟一的出路。它扇动翅膀,满腹牢骚地扑出去,在阳台上稍作歇息,极其留恋的样子,然后,不等众人扑杀出来,便纵身掠过阳台拦杆,扑嗒嗒地飞出去,融入名城的夜色。 第一章 出壳2 古思驾车,舒婉茜坐在旁边。夫妇俩上班同路一程。 新的一天跟若干个往日没有两样,太阳依然从那个方向升起,给名城市普照同样的光芒。古思上班经过不变的路线,他驾驶的微型轿车自个儿知道哪儿该直行,哪儿该拐弯。沿途高楼林立,幢幢保持着傲视万物的姿态,街上,一草一木在初夏的热情里苏醒,呼应着自然的召唤。车辆还是那么拥挤,行人还是那么密集。世界真的未曾有过改变。在这座城市里,人人各自忙碌,非常现实地过着每一天,在和平与进步中,创造并享受着现代文明,无人想到身边会有奇迹发生,更想不到奇迹发生在自己头上。 表面上,古思夫妇平静如常,昨晚那件咄咄怪事仿佛没有发生过。车上,两人谈论着的,是他们的儿子古跃,因为古跃的生日快到了,下月初。他们惦记着那个日子。不过,他们更关注儿子本人的情况,或说他们时刻在为儿子的前途操着心思。古跃去年大学毕业,按照他们的意思,他应该考研,夫妇俩甚至为儿子出国留学做下了准备。可是,儿子的抉择打破了他们拟定的蓝图,他刚毕业,便一头扎入社会,立志要成为时代的弄潮儿。按说,年轻人最可贵之处,便是具有自立精神和远大抱负,身为父母,足可从中感到欣慰,应该给予支持和鼓励才是。不过,古思夫妇总是对急于求成的儿子心怀忐忑,他们拿不准儿子是否具备了创业的能力和条件。大半年了,古跃一直在外面,不知道在干些什么。每说到儿子,夫妇俩的心头总有不可名状的焦虑,焦虑的阴影里面,还藏着愤恨的情绪。 “这两天,古跃的手机老是打不通。” 舒婉茜说,但没得到丈夫的回应。汽车行了好一程,车内无话。不用问,古思心头,一直盘踞着昨晚那个怪物。 “凭直觉,我想那只怪物还会出现。”他说。 “你是说,它会再次到我们家来?”舒婉茜马上接过这话。 “也许不仅仅是我们家。” “别开玩笑了。我认为那件事并不真实,它是个恶作剧,确切说,是个偶然。至于那个怪物的身份,我们对它肯定有某种误解。” 这种看法,古思不苟同。但他没有提出异议。妻子如此看待这桩怪事,未尝不好。昨晚,他再三劝告她,她总是冷静不下来。事隔一夜,她竟想开了。古思对她放心了,他自己,却被怪物困扰着。 “我想,那只怪物定有来头。”他又说。 “又来了。”舒婉茜揶揄说,“你是不是已经想好了将它写上报纸的版面?” 古思笑了笑,没应声。这桩怪事,他不马上报道,但他已经有了准备。好的报道不是猎奇的产物,而是挖掘和提炼的结晶,而这,需要一定的过程。舒婉茜显然不在意他是怎么想的,她盯着车窗外面,目光静止,被车速带动着划过街道。 世界上,奇迹处处都在发生,只是我们生活在惯有的经验中,对突发事件,往往做不出超出常规的认识,要么误解,要么断不承认。但是,人类从最初的起源进化到现在,漫长的年月已经无法用准确的数据作统计,甭说区区一座城市,即便整个地球,也颠覆过不知多少次。世界瞬息万变,每个人都在不断地经受考验和更新。 在古思鸟瞰般的思维中,名城不觉成了一门课程,繁荣的都市面貌是课程内容,眼下的题目,便是满街忙碌的身影所代表的意义和价值。他从事的职业有利于他寻找线索,他素有的智慧有助于他破解答案。他梳理着前半生的经验库存,感觉答案在人海中沉浮,若隐若现。 学校到了。舒婉茜整整短裙的下摆,抬腿下车。她站到外面后,不忘转过身来,弓下腰,叮嘱丈夫开车小心,然后关上车门。她这系列动作和往常一模一样。古思看着妻子风韵犹存的背影,看着她迈开成熟女性的步伐步入校门,突然感到他们夫妇俩走上了同一条战线,他和妻子共同面临的,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危局。 名城七中是这座城市颇有口碑的学校,每个家长都希望将他们的适龄子女往这里面送。诚然,任何学校都是良莠不齐的集体,同广阔的社会一样,矛盾复杂。每个学生的背景和特性各不相同,家境殷实的,出生寒门的,成绩优异的,学习差劲的,作风良好的,品德不正的,综合素质强的,动手能力差的,所谓林子大了,什么样的鸟都有。舒婉茜在这所中学任教近十年,形形色色的中学生见得多了。她长期担任毕业班的班主任,所教学的班级,升学率一直名列本市前茅,她本人,多次被评选为名城市先进教育工作者及优秀教师。 舒婉茜步上讲台,她的生命便得以升华。她了解班上的每个同学,对他们,远远超出了她对儿子古跃的了解。上课了,同学们安静下来,形态各异的面孔上,凝聚着专注的表情。也有个别同学不安份,控制不住小动作,在座位上显得极不协调。舒老师看见,一名男生正偷偷地伸出手,向邻桌女生索要什么。舒婉茜喝一声,“谢强!”那男生便像触电般地缩回手,收敛了。 这堂语文课平常如昔,谁也想不到会有什么意外发生。可是,当课上到中途,当舒婉茜背向同学们,面向黑板抄写讲题,意外的事发生了。首先是一声尖叫,接着,全教室掀起风起云涌的骚动。 舒老师转过身,正欲发话,霎时间变得瞠目结舌。 天啊,又是它,那个家伙,不正是昨晚闯入她家的怪物吗? 霎时间,同学们如临鬼屋,惊呼乱窜,纷纷逃命,弄得桌椅乒乒乓乓响。他们争先恐后远离的,正是出现在教室正中的怪物。 “它就是那个混蛋变的。” 最先发出惊叫的那名女生大声地说。她骂的混蛋就是谢强。谢强变成这种怪物了! 越来越多的同学开始证实这个说法,他们惊恐得上气不接下气,自称目睹了谢强突然间变成这个怪物。 这怪物是人变的? 人会变成这种怪物? 这怎么可能呢? 舒婉茜的脑海里一下子懵了。 怪物立在谢强的座位上,那里,果真不见谢强的踪影。 “这是咋回事呀? ”同学们惊魂甫定,好奇心又上来了。 他们开始七嘴八舌地惊叹怪物的体形,它的大眼睛、阔嘴,还有头上的触角。有的还指指划划,显得既害怕,又兴奋。 “嘿,看它眼睛里面。” “那是谢强的影子,它还在动。” “谢强怎么藏到那里面去啦。呃,它不见了。” “太可怕了。”有同学带着哭腔说。 “活该! ”刚才那个女生骂出一句。 怪物的身份确定下来后,同学们逐渐放下心来,对他们来说,这完全成了一场闹剧。“谢强,谢强。”几个男生冲着怪物喊,想试试它的反应,或是想出风头。怪物谁也不睬,它不说话,看样子完全不通人性。后来,众多呼喊声变成了幸灾乐祸的戏谑,“谢强,你怎么变成这样子啦。告诉我们,说话呀。” 怪物笨拙地活动身子,想挪出座位。它那愚钝憨蠢的神态和举止逗得教室里哄堂大笑。 “谢强,你变成‘国宝’啦。” “嘿,我倒觉得这挺好玩的。” “嗨,再把你眼睛里面的谢强亮出来看看。” 同生们簇拥着怪物,既不敢靠近,又不愿离得太远,喧闹声则一浪高过一浪。课是没法继续上了。舒老师高声喝止同学们,叫他们不要肆意喧哗。她安排一名学生去通知校长,随后,她拿出放在讲桌下面的手机,拨通古思的电话。 古思接到妻子的报料线索,十分钟赶至名城七中。 他向学校门卫打听怪物出现的位置,年轻保安却被问得一头雾水,“怪物? 什么怪物?”看来,本校发生天大的事,对他都毫无关系,他只管看好大门就行了。古思又向途经校门口的几个不明身份的人打听,得到的却是冷漠的一句“不知道”。没法,记者只好借助电话向妻子询问。有时候,通讯设备比人类自身更值得信赖。 教学楼四楼的走廊上,已经堵满了惊为天物的师生。在新鲜事物面前,同学们的兴趣和热情远远高于对任何课程的态度。古思赶到后,好不容易才穿过人墙,挤到前面去。妻子看见他,忙为他指点被围观的家伙。 “你瞧,又是它” 怪物原地晃动身子,像个当众表演的小丑。古思用数码相机拍下它的各个面的形象。舒婉茜说明,这只怪物是由一位同学变来的。他得知后,震惊得非同小可。 “它是如何变来的? 事发原因是什么?”古思问。 这时,他身边那个胖子别过头来,嫌他一眼。 “这位是巫校长。”舒婉茜对古思介绍说。 古思对巫校长出示了记者证。对方斜睇一眼,没做任何表示。 上课铃响了。校长吩咐身边的几位老师疏散学生,因为他们盘桓在走道上,迟迟不肯回各自的教室。显然,同学们的好奇心理还没有得到满足。疏散工作很费力,在场的几位老师软硬兼施,最终还是驱不走最顽固的几名学生。 舒婉茜向古思叙述了事发经过。古思听着,眉头不由得攒到一起。他四十岁出头,五官端正,眉宇间沉淀着生命的感悟,透发出洞悉万象的睿智,看得出,他在行业里面有着相当的资历和地位。可是,一个同学为什么突然失去人形,变成如此不可思议的样子? 这个问题叩入他的脑海,却使得他的毕生经验都成了空白。 “它原来是个什么样的学生?”古思问舒老师。 这时,巫校长插嘴了,他对记者说:“这个问题好像不该在这个时候提出来?” 古思会意校长的用心,明白了有些问题不便深究。一个同学变成非人怪物,这件事无论说明什么、原因何在,对该校而言,毕竟不是件光彩之事。 古思记下笔录,又盯着怪物,对它的出现百思不得其解。 “它的眼睛里面出现个人影。”记者兴奋起来。 “那是它的原形,一个叫做谢强的同学。”舒婉茜说。 古思心想,这事见了报的话,定将成为石破天惊的新闻。恰这时,巫校长又开口了,他说:“记者先生,这件事,我不希望你将它报道出去,你刚才拍下的相片,也不能让它曝光。” “巫校长,可能你误解了。” “不,没有误解,倒是希望你能理解。” 古思正欲辩论,这时,舒婉茜将他拉开了。 “对不起,校长。”她回过头去对领导补充一句。 古思被妻子一径拉至走廊尽头。这里是楼梯口。 “看来我不该为你提供这条线索。” “什么意思?” “你这就离开吧。” “我的采访还没结束。” “看在我的份上好不好?” “你要我成为不合格的记者?” “只能委屈委屈你了。” “也许,你们的校长同样值得采访和报道。” “行啦,你还是走吧。” 夫妇俩争执不下。这时,舒婉茜看见谢强的父母双双走上教学楼另一端的楼梯,风风火火奔赴事发现场。她再次叮瞩古思离开,然后掉头小跑过去。 天地间骤然暗了下来,当空的太阳迷失不见了,乌云在头上蔓延,转瞬侵占了半边天。古思站在走廊上进退两难。他身边的教室里,响起了朗朗读书声。楼下是运动场,两个班级在同时上体育课。一个班的同学集合在草坪上,老师面向他们,一板一眼地教授着什么。另一个班的同学在沿着四周的跑道跑步,队伍稀稀落落,前后拉得很长,最后面的两三名同学大概坚持不住了,放下步来行走,但没走多远,又勉为其难地跑起来。整个校园和谐有序,处在神圣的自身完善中,没有因怪物的出现受到丝毫影响,知识在传播,不断浇灌着花儿般的心灵,个个发育中的体质在潜移默化中茁壮成长。 再看走廊上那些人、那只怪物,古思又恍若置身于虚幻中。 此时,那边突然发生剧烈冲突,只见怪物的父亲对它猛烈地施加拳头,嘴里骂着粗话,解不了恨,便腿脚相加。学校老师忙不迭拽住他。怪物立在原处不动,像个模具。它的妈妈抱住它,泣不成声。古思见此情形,连连拍下镜头。 “好了好了,这事我们回办公室解决。这里影响同学们上课。”巫校长一个劲催促,当即吩咐两名老师将怪物弄走。 对付这个怪物,两位男老师一时不知该如何下手,面对全校最调皮、管教最棘手的学生也不至如此。他们一个不到三十岁,身健体旺,另一个年近五十,教学经验丰富。他们懵懵懂懂地突破犹豫,一致上前,环抱着怪物的躯体,用力,却不见效,因为怪物的毛皮太滑,劲使不上。他们重复三次相同的动作,均告失败。两名老师联手对付怪物,竟然这般力不从心。可它到底还是一名学生嘛。他们调换各种方式,推、拉、挪、转,施出浑身解数,总是不得要领。 慌乱中,两个老师抓住了怪物身子两侧那对附属般的部位。古思知道他们抓住了怪物的翅膀。两人刚用上劲,只见怪物噌地往上一蹿,同时,猛地张开一对巨大无朋的翅膀。双翼呼啦啦展开,令人觳觫。大家惊恐万状地睁大眼晴,躲闪不及,甚至顾不上发出惊叫,脸上统统被掴了。古思见状,举着相机,朝着那边疾奔过去。 在家长和老师的围困之下,怪物振翅腾空而起,刮出强大的气流,只身掠过阳台,飞至学校的上空。 “看呀!”运动场上的同学们纷纷仰起头,尖叫着,呼喊着。那不是胆战心惊的害怕,而是欢呼雀跃的兴奋,甚至怀着渴望之情。这一幕不但搅乱了体育课,更搅乱了颗颗心灵。孩子们的心儿,似乎也化作奇怪之物,被那双翅膀带走了。连体育老师也抬起头,神色专注地望着头上的怪物,和同学们一样,他的心境也掀起惊涛骇浪,浪花溅出,撒落下无数惊叹和疑问。 第一章 出壳3 翌日,名城日报的版面上,怪物被图文并茂地报道出来。这个让人匪夷所思的怪物,一口将综合新闻的版面啃去了大半。 果然,这则新闻在报刊的覆盖范围内引起了轩然大波。 报道的真实性,几乎无人相信。不少读者分析,这是报社内部为自己做的文章,其目的是为了取悦读者。结果大快人心,绝大多数读者对玄之又玄的文章表示欢迎,对科幻中才有的图片感到兴趣,因为这对他们波澜不兴的日子来说,无疑是个有效的刺激。人们在对怪物啧啧称奇的同时,几乎忽略了它的可信性。于是,怪物被激动的人们传闻得越来越广,传播过程中又添枝加叶,使之变得更加玄妙更引人入胜。知晓者当中,也有极少部分对报道疑信参半,不过要他们就此承认一个活生生的人会突然间变成图中怪物,是绝不可能的,他们有那么丁点的信任,完全基于报社的权威,出于他们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某种意识。 报社内部,实际上比外界更闹得沸沸扬扬。同事们纷纷找上古思,对他问长问短。怪物新闻的作者如同惹火上身,逢人便做解释,相同的辩护把他弄得口干舌燥。有个油嘴滑舌的同事甚至对古思开玩笑,说他这是别出心裁玩花招,借以调解不惑男人的落寞感。古思哭笑不得,懒得解说了,索性不再强调自己的立场。 早在报道刊出之前,早在古思将新闻稿交给主编过目之际,其影响就不同寻常了。主编看过稿件,第一反应便是摇头晃脑笑出声来,他对古思说,站在读者的立场上看,内容有胡编滥造的嫌疑。古思正色说,报道的真实性无懈可击,怪物不但是他亲眼目睹,而且是众目睽睽。主编保持着万般不信任的笑容,声称这起新闻注定会遭来非议。古思说,这很正常,它会遭致诸多不理解,但它也可能引起广泛深思,不排除有朝一日,人们会普遍接受这个事实,甚至卷入这种怪圈之中的可能。主编并无坚决反驳古思之意,他只是对古思的做法表示不解。在他眼里,古思是名善于思考富有见地的记者,最主要的是,他对本职的态度是那么严肃认真,而这篇离奇的报道,完全是出自采撷花边新闻的记者之手。 怪物的社会效应确实不同凡响,其程度恐怕超出了事先预料。有市民打进热线,对新闻报道的真实性刨根问底。不少读者对怪物的原身表现出好奇,比如它身为学生时,表现怎样,有无异常,他的背景如何。也有人对怪物的目前情况表示关注,并且希望报社做跟踪报道。还有人打来电话,声称凡事都以眼见为实,他们很想亲眼目睹怪物的卢山真面目,不知如何办得到。影响意味着麻烦。为此,主编把古思叫去,再次和他做过一次谈话。主编说,事已至此,报社已经骑虎难下了,古思既然开了这个头,就应关注到底,假如报道属实的话。末了,他郑重其实地对古思说,一个以稳健著称的记者,写出一篇天方夜谭式的东西,其本身也足可构成新闻。 出现怪物的名城七中,完全成了魑魅魍魉出没之地。 全校师生,每颗心灵都孪生出震惊和恐惧。 操场上、教室里,随处可见同学们凑在一起,成堆成群的,他们或窃窃私语,或高声阔谈,纷纷揣摩怪物出自何种原因,它会给他们带来什么,他们个个紧张不安,好像一下子面临了决定生死的考核。老师们的神色也不对劲,反映出正常的教学工作中,意外地多出一份额外的、难办的任务。他们对怪物的思考虽然理智成熟一些,但是仍然解不开疑团,人怎么会这样? 此现象意味着什么? 叩问中,疑惑顾虑与日俱增。 怪物的出现,为每个人发了一份特殊的考卷。 就这样,议论谢强其人风靡了全校,连从不认识他的人,通过打听和了解都加入进来了。谢强由来就是个让校方感到头痛的学生,读书不用功,常旷课,校内爱惹事生非,校外不学好。可是,用这一切来为他变成怪物承担责任,大概不是行得通的。 无疑,这个世界发生了不可名状的变化,变得危机四伏。 形势眼看着要破坏正常的教学秩序了,为此,巫校长召集全体教师紧急研讨对策方案。学校出现怪物之事,校长一向对外界讳莫如深,他已向门卫下了死命令,不论哪家媒体前来采访,还是市民闻风前来窥奇,都必须将他们拒之门外。校长顾虑着如何遏制影响的传播和外扬,更明白安定内忧是当务之急。一所声誉满城的学校,要是乱成一锅粥的话,结果是要命的。讨论会持续了两个多小时,最后,每个班主任分摊了抚慰各班学生的任务。 另外,如何处置怪物,更是目前咎待解决的问题。既然谢强已经失去人形和人性,并以它特有的方式脱离了学校,那么,删除他的在校名额,便成了顺理成章的事。学校有这方面的打算,但是,谢强父母站出来坚决反对。他们声称,其儿子变成怪物,问题完全出在校方,现在,学校要将它扫地出门,纯粹是推卸责任的做法。 舒婉茜既要遵从校方的意思,又要考虑学生和家长的权益,她在丈夫面前道出履行的为难。 “这是个新课题,处理起来当然不那么容易。”古思说。 “可是,我们必须得处置这个怪物。”舒婉茜说。“怪物事件需要做更多的了解。” “我知道,弄清楚这件事,做教师的责无旁贷。” “这更是对记者的要求。” 家中,车上,夫妇俩只要在一起,就会谈论他们共同关注的话题,并将它和自己的身份对应起来。夫妇俩最早发现怪物,最早将怪物公诸于世,这是他们各自的职业使然,他们的岗位也因此注入了新的内容。投身这起事件,需要拿出超常的热情和勇气,需要挖掘超常的思想和智慧。 古思驱车,刚驶进报社门口,保安示意他停下。古思照做了,随后看见一个姑娘,她从保安后面现身,朝着这边走来。他意识到,这个美丽端庄的少女是冲他而来的,于是放下车窗。 “你是古叔叔吗?”姑娘问。 她的心情燃烧到脸上,如火似焚。 古思做了正面回答,然后提出他的疑惑。 “我叫梦琪,是古跃的女朋友。” 古思听姑娘这一说,连忙下了车。 “我和古跃认识有大半年了。古叔叔,你还不知道吗? 这么久,我们一直住在一起。可是前天,古跃突然不见了,他的手机一直关着。古叔叔,他回家了吗?” 这回事? 古思觉得唐突。儿子向来具有叛逆心理,极不情愿遵循父母的意愿行事做人。他长期荡在外面,父母不知其行踪,更不知他成天在干些什么。从毕业到现在,大半年过去了,他还没有混出任何名堂。诸多迹象证明,父母对他的担心不是杞人忧天。夫妇俩每说到他,一个就骂,“不争气的家伙。”而另一个总是忧心忡忡说,“他这样下去,如何得了。”现在,无缘无故冒出个女孩,还自称是他的女朋友,这就更让做父母的担心了。 “古跃没有回家。我们也想找到他,同样联系不上。”古思说出这话,意识到会让姑娘进一步失望,于是格外宽慰她一番。 果然,姑娘的眼圈一红,热泪盈眶了。 名城日报的新闻中心,是幢二十八层的高楼,它巍峨矗立在商业圈的腹地,好像一个巨大的摄像头,每时每刻探视着城市的每个角落。新闻部处在十二层上,一个偌大的开间,由蓝色隔离板划分出若干个办公小单元。古思那块靠近窗口,办公空间较同事们的宽敞些,座椅后面还安有一张沙发,墙角处,放置着一盆叶面光圆的橡皮树,常年盎然出绿意。 几个同事围在一起,谈论着最近采访到的新闻人物。 他不到三十岁,未婚,家庭殷实且和睦,父母都属于高薪阶层,而他,也有一份相当不错的工作。他之所以构以新闻人物,在于他怪异的行为及其动机。提供新闻线索的是位目击者,当时,这名青年正在攀缘一座通讯接收塔。记者赶到时,他顶着烈日,已经坐上了高塔的顶端,现场民警费了好大功夫,最终将他劝服下来。当被问到为何这么做时,青年的回答让在场所有的人大跌眼镜:“我要让更多的人知道我的存在。” 私家车主当中,有的会记得这样的遭遇,他们到停车场驱车时,发现车轮胎被放气致瘪了。那段时间,车主和停车场保安发生纠纷的事件层出不穷,多起事件如出一辙。对此,报社和电台都曾做过采访报道,社会各界一致认为,这事必有其人故意作祟。后来,停车场方面都提高了警惕,果不其然,工作人员当场抓获了害群之马。他四十余岁,看上去身体还结实。他对汽车使坏,是因为他自己没有汽车。 名城市还有这么个老头,他几乎逢人便上前搭讪,“来,我跟你说。”样子彬彬有礼的,而且衣履整齐,让人看不出有啥不对劲。有人被迷惑了,单纯善良者对他做出了回应,问他有什么要说。而他,却半天支支吾吾的,不留后话,莫名其妙地走开了。要是他遇到粗暴者,遭遇“说什么说,说你妈的鬼。”或冷冰冰的白眼时,他仍呆在原地,嘟囔一阵,然后默默离开。 那个吃霸王餐的少女,很让名城市民谈论了一阵子,而遭遇过她的餐饮店,则颇头痛了好久。该少女长得眉清目秀,烫染出一头蓬松、绚丽的头发,穿戴时尚,气质不同寻常。她每走进一家餐厅,总是挑拣最昂贵的珍馐佳肴,并且要摆满桌面。她的借口是有朋友要来。可是,待她每样美味品尝过后,她的身边,几张椅子还是空着。而且,她菜足饭饱过后,不叫买单,便径直朝外面走。店方将她截住,要她付帐,可她竟然声称身上没钱。店方哪里肯依,将她扣下了,并且报了警,报了媒体。经过好一阵调解,店方最终痛免了不菲的饭局钱,换来这个的,是少女在店里义务打工两个月。据悉,这个少女曾在多家茶楼、酒吧、饭店上演过类似的怪剧。 同事们谈论以上新闻人物时,古思站在窗口处,对着蓝天一隅出神了良久。他听见同事们纷纷指明这些人是和平年代的产物,心想是的,这个世界不知道怎么了,什么怪人怪事都有。可世上再奇怪的人,其存在都具有合理性,人们就是断不承认一个人可以通过另一种形象展示出来。世人遵循现实的客观存在性,维护现实的真实合理性,这是无可厚非的科学态度。可是,他们往往耽于现实的表面,目光和思想从未鞭及到事物的本质,从未将所见之物同抽象中的东西联系起来。古思忖度着那只怪物,既困惑于怪物本身,也逐渐对世人的某种认识态度感到困惑。没错,新生事物和怪诞现象,最初总是偶然产生、极少数人接受。它们通往存在的普遍性,需要经受时间的考验,需要通过人类经验的筛滤。他是最早发现并报道怪物的人,他有义务将它的真相摸清楚,最终将之告白于天下。 不觉中,朱丽来到他的位置上。 “在发什么呆?” 古思被这声音拽醒。朱丽斜依电脑桌,一直瞵视着他。古思转身过来的动作,像是在她的目光的驱使下完成的。朱丽是新闻部的头号美女,她那婀娜多姿的身段蜿延在那儿,不怕拿性感来形容。古思不愿和她的目光正视,除了说话间。 他冲她淡淡一笑,算是招呼过了。 “你还没有放下包袱?” “观察得蛮仔细的。” “那是。”朱丽自鸣得意。 古思没多言语,不再理会她,径直坐到电脑跟前。 “不论如何,我支持你。” “谢谢。不过,你对怪物事件的看法是什么呢?” “看法谈不上,反正你做的一切都有道理,值得信赖。” “又来了,好像我有某种特权一样。” “那是。”朱丽自鸣得意。 古思不想把谈话扯远了。那个怪物一直在他的脑海里踯躅。他意识到,怪物事件不会就此休止,现在仅仅是个开端。 第一章 出壳4 劳动节前夕,报社安排了一场晚会,让员工们齐聚共享。 地点在名城日报宾馆。天色傍黑的时候,宴会大厅里面灯火通明,人声鼎沸。民以食为天,大家首先解决张口问题。但是,无论就餐环境,还是个人表情,都反映出座上客们不单纯是为了填饱肚子,而是在满足一种混合型的需求和欲望。餐厅的装修和布局,远远偏离了吃喝的要求,而这恰恰是经营者投资的主项。对于一日三餐,现代人不仅仅满足于吃饱喝足,更注重感官和心理的享受。 大家就座前,古思发觉有双明晃晃的目光紧随着他。那人是年初来报社的一名实习记者,名叫焦玮。小伙子戴幅深度近视眼镜,人长得白皙而文弱。他挨古思坐下,仿佛找到了某种依靠似的。 大家难得如此其乐融融地汇聚一堂,酒桌上,人人都很兴奋,说起话来海阔天空,觥筹交错间,所有的个性都竞相释放出来。 全场闹哄哄的,惟独焦玮不吭声,静若处子。同事的话博得满桌前俯后仰,他仅仅破颜一笑。仿佛有道门闩在他的心灵与外界之间,任何力量都撞开不了。大家也不和他搭腔,敬酒碰杯同样不找他,完全将他忽略了。 “小焦,我们来碰一杯。”古思特意转向小伙子。 焦玮几乎受宠若惊,抬抬屁股,由于古思没有起身,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站起来。他慌忙中抓起自己的怀盏,一时间,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古思祝他节日愉快,工作进步。小伙子一阵嗯嗯哦哦,糊里糊涂干了杯中之物。 这时候,报社领导们个个端着小酒杯,开始逐桌向员工们敬酒,祝愿大家,勉励大家。所到处,全桌起立,每只杯子迎上去,都附出谢谢领导关心的场面话。席间对碰上下关系,气氛融洽而热烈。领导们对每桌一视同仁地走完过场,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很快,便有员工不召自来为他们敬酒。古思也准备出发,他临时想到了焦玮。同事们都知道,焦玮得以进入报社,靠的是他父亲托主编的关系。 “小焦,你也该去敬敬领导们,尤其是主编。” “我,酒量小,已经喝到位了。”小伙子借故推托。 “别不好意思,我陪你。” 焦玮鼓起了勇气,拎杯起身。迈出这一步,他不是不想,他缺乏的正是勇气。小伙子紧随古思,竭力调动场面上的驾驭能力。可他走近各领导的席桌时,不觉中又形容畏琐了,仿佛有种无形的镣铐将他桎梏着。古思每敬一位领导,便引导焦玮照做。小伙子畏畏缩缩举出酒杯,口中嗫嗫喏喏。领导见状,宽和地笑了,往往自己主动发话。一时间,焦玮被弄得面红耳赤。 敬到主编时,主编正眼瞧一眼焦玮,目光里仿佛有某种暗示。“令尊最近身体好吧?” “他,刚出院。”焦玮如实交代。 “哦? 医院还是法院?” 主编的话引来席上一阵窃笑。 “医院。”焦玮老老实实地回答。 “高血压?” “主编比我,更了解他。” “我们是多年的老交情,这点我是清楚的。我不止一次劝告过他,要注意摄入方面的节制。他那一身肉,完全是吃出来的。” 主编呵呵大笑。焦玮的父亲是财政局局长,酒桌上,凡是知道机关内幕的人都大有名堂地同声笑起来。 焦玮从小性格内向,思想多于行动,外界的信息在他的心灵深处日积月累,最终形成内心世界,形成由文字缔造出的王国。 他生活在一个条件优越的家庭,父亲是位掌握实权的官员,不但工资高,更有明里暗里的各种好处。父亲用个人所有,将一个家营造得有板有眼,更将无形的机构操纵得左右缝源、上下贯通。他和结发妻子离了婚,填补进来的,是个同其儿子的年龄差不离的妖女人。父亲对社会、家庭和女人享有充分的、不可动摇的权力。他的社会背景,远比作为一个父亲的身份错综复杂。焦玮在父亲的庇护下长大,可他的精神世界,却不是建立在家庭的优越感之上。 他上大学攻读的是中文系。大约从那时起,父亲对他所抱的希望便开始淡弱了。按照老人的意思,他应该奔赴行政管理的前程。父亲深感惋惜地忠告他:“你不该对文字感兴趣,一个人的真正前途,是建立在权力之上的。”父亲还说,“一个人万不可以由着性子和爱好行事做人。”他深谙父亲是个什么样的角色,他对儿子的管制和要求,由来就是权力的证明和挪用。然而,他却执迷不悟,坚持走自己的路,憧憬着有朝一日推翻父亲的强硬逻辑。 大学毕业后,他成熟了许多,逐渐明白,理想不是生存的途径,而是建立在生存之上的。他摆动生命的尾鳍,开始在现实的海洋中颠沛流离,越来越体味到命运的乖蹇。他四处找工作,八方无出路,无形中成了网中之鱼。那四五年,是他最不堪回首的人生经历,记不清有过多少次绝望。生活无着,哪有心思顾念理想,而那灵魂深处的渴望,又随时随地羁绊着他。二者如同滋场的两极,相互抵触,他在中间受着双重压力。最令他忍无可忍的是,父亲那张冷峻的面孔一直在背后向着他,带着无声的讥讽。那张现实之网,仿佛正是父亲撒开的,他站在岸上,嘴角上挂着刻毒的阴笑。经过若干次工作的交替、失意的辗转,他终于倒下了,病在床上。生命不断流逝,而外面的世界依旧热闹,杂沓的脚步声、来往的身影从窗外一哄而过。父亲推门走进房间,首先指明,眼前的结果,是他一意孤行造成的。一阵责怪过后,父亲问他去不去报社上班,他愿意的话,马上可以工作。他知道,父亲赢了。父亲的权势那么强大,关系网络那么错综复杂,几乎无所不包。在命运面前,他使出浑身解数都无计可施,而父亲,仅用吹灰之力便解决了所有问题。 父亲显然在密切关注他的种种表现,好像时刻在对他做出审视和衡量,且随时都可能制造出不可思议的变故。他无需对儿子吁长问短,仅靠那双鹰隼的眼睛,便可明晰万象。 早餐桌上,焦玮感到父亲的目光注视着自己,另外一双目光出自那个喧宾夺主的女人。他埋头吃饭,不吭声,心里却盘算着如何尽早获得他最想要的自由。一直以来,他无时不渴望着摆脱父亲的把持,而实际上,他的命运中处处都有父亲的影子。他先后交过几位女朋友,没有一个谈成功,因为他发觉,个个姑娘都不是真正地爱他,而是冲他有个权势在握的父亲而来。单冲这一点,他就应该尽早独立,通过自己的双手书写出理想的家园。可是,他都快到而立之年了,还拿不出足以改变命运的力量。他仍在父亲的安排下消磨着一天天光阴,遥望理想,只能望洋兴叹。目前,他有个女朋友,是个外省姑娘,他们的恋爱是靠电话得以维持的。他拿不准自己和她有无结果,因为他实在不知道靠什么力量给这份关系做个保障。 “近段时间,报社在报道一种怪物,是吧?” 他听见了父亲那惯有的、慢条斯理且暗藏心机的腔调。 “嗯。”他点点头。 “那种怪物还是人变的!”那女人插嘴说。 “嗯。”他又点点头。 人会变成莫名其妙的怪物,这事,人人都会视作无稽之谈。然而,父亲和他的女人,却没有表示出任何惊讶和不解,好像这是既符合逻辑又归属常情的事实一般。 “人变成怪物,总是有原因的。”父亲说。 “依我看,媒体应该把事件背后的真相挖出来。”那女人说。 焦玮不吭声,他的思维追随着他们的话音语义,对那只由人蜕变成的怪物发出了叩问。他没亲眼见过那只怪物,对它的印象是通过古思所拍的照片中得来的。在这个角度上,他也是读者,眼光所及,似乎只是隔山相望。在对怪物展开联想上面,他自觉不如父亲。于是,他的思路又迂回到自己头上。父亲和那女人保持着缄默。回想起来,他们刚才说出的话似乎带有某种暗示。 五一黄金周是每个人的节日,而实际上,绝大多数人没有假期。报社照例在运作。这期间,报纸的版面不会减少,相反,各版的内容还比平常更热闹了。报纸是公开读物,而报社的工作人员,从来就是幕后的动力机组。读者手捧这份读物时,定然不会想到图文背后的采编队伍,看不到他们真实的工作情况,更想象不出他们各自工作的处境和心态。 节假日如常工作,焦玮很乐意。这样,他可以对自己说,“我已尽力了。”他今年二十七岁,正处于人生的黄金时期,能够衡量出今生能否有所作为的年龄。他看上去身体孱弱,内涵似乎很容易流失,毅力让人生疑,谁能想象他的身心在做怎样的抗争。 步入新闻大楼,首先得和一拨人等电梯。这和等公交车一样,都是由不得自己、但又必须为之花费时间的事。焦玮所在的办公室在十二层楼上,不乘电梯几乎没法上去。两部电梯滞留在楼上,迟迟不肯下来。等电梯的人越来越多,埋怨声越来越杂。有些人不一定要上太高的楼层,有人还说只上三楼,但是他们仍然情愿堵在这儿傻候,没有一人想到上步行楼梯。在现代运行工具面前,人们完全忘却了双腿的功能。而这个为人类提供便利的产物,却不是随时都能及时地满足个人的主观意愿。 好半天,电梯下来了。挤进电梯,感觉立足的空间太小,人太多,个个都不好受。焦玮被夹在中间,几乎动弹不得。同乘人员来自报社各个部门,他对他们还没来得及一一熟识。这些人将他围了个严严实实,桎梏着他的呼吸,封锁了他的视线,甚至扼制住他的思维。电梯内,不同的声音散发着各种各样的工作情况。人人直叹压力大,累得喘不过气,连节假日里都得不到休息,他们说,造物主就算够辛苦了,但他也不致于如此拚命。 “成天忙得晕头转向,整个人都快变形了。” “这样忙来忙去又是为了什么呢?” 述怀者惺惺相惜。这时,喧嚷声突发而出,几乎冲爆电梯门,声音发自意外的骇怕,仿佛受到突如其来的生命威胁。焦玮感到,有个东西占去了相当部分空间。同时,乘员们个个你挤我攘,混乱成一团,电梯内,更难立足了。透过人与人之间的缝隙,焦玮看见了那只蹒跚于脑际的身影。刹那间,他的心险些儿蹦出来。怪物! 怪物! 怪物原本让人畏惧三分,与他如此近距离出现,差点没有要了他的命。抑或说,厄运之手险些儿将他也捎带上,他错过此劫,只是运气好。没错,怪物是人变来的,因为大家发现这个怪物之后,也发现身边少了一个人。他们未曾留意到它的前身是谁,不过通过回忆,可以猜出是那个留着金黄色长发的年轻记者。 电梯行至十二层,门打开,泼出的乘员四处逃散。最后,那只怪物大摇大摆地走出电梯。它顺着走道,打算径直往里走,大概还记得办公室的门,以及自己的办公桌。步子太细碎,挪动慢。有人突然碰见它,发出惊叫,逃跑的脚步声砰砰乱响。不多会儿,更多人闻风而来,赶来的脚步声急促而杂遝. “哪儿哪儿?” “好家伙!” 大家纷纷朝这边围来,刚跑开的人也在中途折身返回。很快,怪物被报社员工围观起来。古思夹在后面闻声赶来的人当中,他的步伐匆忙而不失沉稳。大家不约而同地为古思让出一个缺口,好像一个棘手的问题摊在这里,就等他来解决似的。连日来,人们对怪物事件态度隐晦,对古思表示疑惑不解。现在,他们围着怪物指指点点,啧啧惊叹,在亲眼目睹的事实面前,不由得想起前日的报道,想起最早报道怪物的人。 第一章 出壳5 电视台记者接到新闻热线后,第一时间赶到名城日报社,对出现在报社内部的怪物做了现场采录。当晚,新闻播放出来。在电视屏幕上,怪物的形态和动作活灵活现,愚笨无能的特征暴露无遗。它后来张开巨型双翼,惊骇得现场围观者四处逃散的那一幕尤其精彩。观众们既感到惊讶又饶有兴趣,这样一种怪物,他们只会相信动画片里才会出现,此刻,它竟然成了身边发生的事,在新闻拦目里报道出来。随同摄影画面,现场记者兴奋得不停讲解,当介绍这只怪物是由人变化而来时,其语调似乎露出了底气不足。 这种怪物果真是人变的?!这起新闻犹如惊天霹雳,当着电视机面前的观众炸开。相对报刊的文字和图片,电视画面更直观,更能让人们感受到身临其境。于是,人们对怪物事件的相信度骤然提升,他们搁下了疑义,对怪物本源的困惑变得更突出了。 为了弄清怪物的真实背景,古思在妻子的带领下去了趟谢强家。那是幢相当气派的别墅,古思行至跟前时,禁不住说:“这个学生的家庭背景挺不简单嘛。”怪物的父亲在家,奇怪的是,他对儿子的蜕变反应平平,仿佛这是发生在很久以前的事了。他接受采访时,身子一直盘踞在沙发上,未曾挪动一下。主人的态度使采访工作进行得相当尴尬。 怪物的父亲说:“这小子是个什么样的学生,做老师的最清楚不过。没错,他让管教他的人很伤脑筋,就连我们做父母的,也不再有耐心给他灌输什么了。如今,他不再是学生,不再是我的儿子,不再是人,因为他脱离了学校,脱离了这个家,脱离了人类。他变成怪物,让人感到意外,但似乎也在情理之中。因为在这之前,他这人已经报废了。通过它,我看清了这小子的本质,同时,我也通过这起事件看清了一所学校的真实面目。” 很明显,这名家长对他的儿子怀恨已久。不过,他以前究竟给了儿子什么样的成长环境,又是用什么方式来教养儿子的呢,这方面倒值得探究。他对儿子的不满,更大程度上转移到针对学校了,把儿子变成怪物的厄运嫁祸给了校方。后来,他吩咐保姆回房间把怪物叫了出来,当着目瞪口呆的古思夫妇说: “你们应该清楚,我的儿子正是在名城七中变成这种怪物的。学校的义务是什么? 难道就是培养出这样的人才?” 古思对这次跟踪采访的实录做了适当的处理后,将之刊发了。这篇报道为读者的认识给予了一定的引导,至少让他们进一步找到了承认事件的理由。 另据古思报道,对于出现在报社内部的那只怪物,该社的相关部门正在调查它的原形,同时也在积极研讨对怪物的处置问题。 不同的场合先后出现怪物,奠定了其存在的真实性。综合两例事实,古思揣摩,怪物和人必定有着密切的内在联系。它不是一般的动物,不是来自森林、海洋或空中,它的的确确出自人类本身,由一个具体的人变化而来。 古思最早介入怪物事件,从而成了热门人物,仿佛他对怪物拥有了专利权似的。同事找他,希望得到怪物的更多信息,领导找他,和他商榷报道怪物的可行性方案,外界不时有群众打进电话,向他咨询关于怪物的诸多问题。 为此,主编对古思提出要求,要他尽快走访相关的专家,从他们那儿,找到破解怪物之谜的科学依据,好给读者一个交代。古思早有这个打算,因为有始有终是一个记者的本份,他有权利让群众知道一件事,更有义务让群众弄清一件事。 古思驱车进入名城大学。 大学校园绿化得郁郁葱葱,一草一木都沐浴在知识的阳光里,栋栋楼宇仿佛是由一本本厚重的书籍累砌而成。学校面积广袤,几乎囊括了整个世界,莘莘学子密布其间,犹如在无形的摇篮里受着呵护。他们散发着现代时尚的气息,折射出时代的优越性。 古思找到高校长,向他说明了来意。他们俩是多年的朋友。 校长在办公室里接待了古思,他慢腾腾地为老朋友沏上茶,意味深长地说,他看过电视,也看过报纸,说真的,他认为新闻报道有渲染的成份。因为从任何科学的立场分析,这件事都说不过去。不过他尊重媒体,正是基于电台和报社的严肃性,他对怪物才有那么一点点在意。对于高校长的观点,古思并不辩驳。新事物新问题,势必被惯有的经验所排斥,它要载入人类文明尚需一段过程,之间还得打破诸多常规逻辑,征服所有的平常心态。 不过他申明,这是事实。 “但它绝对不是人变的。”高校长坚决地说。 古思不想坚持辩论,处在朋友的关系上,他和高校长只是顺便交换一番看法。接下来,高校长应古思的要求,带他去见生物系的蔡教授。 “蔡教授也许能够给你答案,不过我可以断定,他的结论肯定会推翻新闻报道的立场。” 两人绕过一段林荫翳日的水泥路径,来到蔡教授的宿舍。 蔡教授干瘦如柴,戴副深度近视眼镜。他瞧人的目光打上了专业性的色彩,那是甄别某种生物的目光。经高校长的中间介绍,蔡教授突然来了精神,仿佛来者正是他等候多时的人。古思没有在客厅里落坐,蔡教授邀他进了书房。恰时,高校长接到一个电话,末了,他向二人告辞离开了。 蔡教授的书房别是一番境界,书架霸占了两面墙,各种书籍琳琅满目。屋内有台电脑。除此之外,目光所及全部是各种各样的标本,青蛙蝗虫鲤鱼麻雀老鼠,骨胳肌肉五官内脏皮毛,置身其间,几乎血腥可闻。蔡教授为古思挪来一张凳子,泡了杯茶。他自个儿侧身坐在电脑桌前。 “蔡教授,我是前来请教你的。” “谈不上请教,我们共同探讨吧。”蔡教授说,语调不紧不慢,嗓音略带嘶哑,但吐词清楚。 古思递上名片,口中再次附上对来意的说明。蔡教授表示他明白了,对于媒体报道的怪物,他已经在做分析和研究了。古思立即掏出笔和本子。 “我初步认定,这是人类的异化现象。” 蔡教授开宗明义。接下来,他开始阐术生物界广泛存在的异化现象,并列举出相关实例。然后,话题转向人类本身,讲到染色体基因变异。人类由猿进化而来,经历过无数次变异,例如双手的演变,尾巴的退化。人类自身的进化过程,也出现过不可思议的变异,比如长出尾巴,蹼足等。不过,蔡教授表示,解释人变异成怪物这一现象,单凭这些理论基础是行不通的,但是可以作为科学参考,不妨以此作为认识的切入口。蔡教授还说,对于突如其来的、从未有过先例的现象,我们还来不及找出准确无误的科学依据,时间出真知嘛。也许,在这种怪物面前,人类又面临了一个新的课题。 “这种怪物该命个什么名呢?”古思突然想到这个。 蔡教授略做思考,慢条斯理地说:“它是异化了的人,该有‘异’字。” “异虫。”古思和蔡教授同时叫出这个名字。 “它就叫异虫好了。”蔡教授说完,拍了一下巴掌。 后来,蔡教授讲述得并不多。他不是侃侃而谈,而是言辞谨慎,掩饰不住思考的艰难。他表示,对于名城出现的这个怪现象,他将上报国家生物和人类科学研究院。古思提纲挈领地做下笔录,笔记本上面,“异虫”两个字格外醒目。 名城日报刊登出古思采访蔡教授的全部内容,首次冠用“异虫”这个名词,将怪物的名称确定下来。然而,文章并没有在解释异虫现象上面公开出令人信服的答案。为此,读者反应强烈,有的甚至谴责报社,指出这家媒体是在和群众兜圈子。 针对来自外界的诸多压力,报社内部组织新闻部的全体编辑、记者召开了一次座谈会。主编首先直言不讳,称他这时候好像有点后悔当初答应古思报道异虫事件了。不过这话他只是说说而已,听上去更像是开玩笑。眼下的问题,不是追讨该与不该,而是拿出有效的行动,捩转被动的局面。主编明确表示,当务之急是给广大读者一个满意的答复,而做到这一步,必须得挖掘出异虫的本质。座谈会进行了一个多小时,简短而热烈,大家的兴致非常高,几乎每个人都发表过看法,提出了建议。最终,全体人员站在了统一战线上,首先,报道必须跟踪异虫深入下去,另一方面,尽量多渠道地查阅、收集相关资料,最终找到诠释异虫的科学理论。 目前,众新闻工作者对异虫事件的看法普遍还比较模糊,有的仅是自发的感觉,他们做出相应的行动,完全出于职业本能。人类是不断进化且不断进步着的,异虫蜕化了人,这个现象是有悖人性、有悖自然规律的。看待它、分析它,绝不该用世俗的眼光和智慧,大概也不是用生物进化论阐释得通的。总之,弄清真相,还有待势态的进一步发展。 尽管现在还为时过早,不过大家相信,事件的根源终究会水落石出,异虫的真正意义最终会深入人心。会后,古思坐进主编办公室,向他征求对异虫事件的看法。主编说,他没亲眼看见怪物,不好发表意见,对于事件本身,他姑且表示相信。古思指出,没准这是个社会现象,异虫如同换身法一样取代人形,也许是在向世人昭示什么。主编定住了眼神。古思继续说,不定哪个时候,我们面对、接受异虫的事实会变得不可抗拒。主编淡淡地说,他考虑得过余严重了,把偶然现象列入到必然趋势中去,是说不通的,总而言之,一切尚缺乏科学依据。最后,主编向古思郑重提出,他可以继续采写该事件,但要注意客观性,不要掺和个人的看法,尤其应该注意的,是对当事人的隐私权的处理。 第一章 出壳6 朱丽约古思吃晚饭,他们选定离报社不远的一家餐厅。两人面对面坐在靠玻璃墙的位置,随便点了几样菜。朱丽直视着古思的面孔,仿佛在做联翩浮想。 “每次出来吃饭,你都是心事重重的样子。”她说。 古思不答辩,他留意着邻桌几个青年。他们男生女生围成一大桌,大约七八人,个个穿着标新立异。灯火通明、食客零星的餐厅里,只有这帮少年的声音。他们频频打闹,阵阵起哄,举杯邀饮的呼喝声震耳发聩。估计其中一位今天是寿星的角色。果然,满桌少年纷纷起身,手里举起啤酒杯,各自道出“生日快乐!”然后集体碰杯,叮当声飞溅。古思不觉想起,儿子的生日到了,就在明天。他毫无头绪地思忖着如何为古跃过生。经过这番考虑,便有一桩事搁在心头了。 “我有种预感,具体说不清楚,反正不大妙。”他说。 “和我有没有关系? ”朱丽率真地说,似开玩笑。见古思变得忧心忡忡起来,她便不耐烦了,“我请你吃饭是为了让你放松放松,这倒好,你反而背上新的包袱了。”古思一笑而过,表示放开心情了。“这就对了。如今时代,无需先天下之忧而忧了。你说吧,饭后怎么安排,唱歌还是跳舞?” 古思盯着朱丽,说:“你真能玩儿啊!” “天性,天性。”朱丽故作天真地摆摆头。 朱丽去年离了婚,是她的原因,因为瞧不惯老公。他们有个儿子,刚入小学。离婚后,儿子归她抚养。朱丽复为单身女人,当初,报社同事为此欢庆过一阵,有人说,她从此自由了,有人说,办公室里人人都有机会了。不过近一年来,男同事们得到的机会不外乎就是和朱丽说说笑吃吃饭唱唱歌跳跳舞。 两人一边进餐一边闲聊。这时,一个人走了过来。 “你是报社的古老师吗? ”来人说。 古思礼貌性地站起身,他努力回忆,终究记不起和面前这位戴副眼镜的胖敦敦的男子何曾相识过。 “你好。”古思含糊地面带笑容。 “你恐怕不认识我,准确点说,是记不起我了。不过没关系,这很正常,记者嘛,每天这儿那儿采访,接触的人太多,来不及、也没有必要将每个人都记住。”来者说着,摸出名片,分递给古思和朱丽。古思看过名片,上面注明着本市一家旅行社的名称,名片主人叫伍博,其头衔是总经理。“去年国庆黄金周,你到我公司做过采访。”伍经理补充说。 “记得记得。”古思说。这话绝非敷衍,他确实抠出了一点印象,尽管还不是清晰明了。“非常感谢你那次的采访。它不含任何广告成份,我公司却上了报纸。也许你没有想到这层意义,但我却视之为恩惠了。一直以来,我总想约个时间当面对你表示谢意,但是总怕弄巧成拙。” 古思表示往事不值一提,他反倒对伍博的心意表示谢领,他进一步说,对方今后有什么需要,他很乐意效劳。两个人谦让着客套一阵子。后来,伍博提到了古思报道过的异虫,看样子,这才是他走过来的目的。 “伍总真是个有心人。”古思说。 “这事,绝大多数人不会相信。不过凡是存在的,都是合理的。报道的真实性勿庸置疑。古老师,我支持你。” “谢谢。” “如果可能的话,我倒是希望见识见识那种怪物,看它是如何由人变来的,具体是个什么模样。所以我恳请古老师下次采访这件事的时候,不要忘了通知我一声,到时,我会在尽量短的时间内赶到。”伍博推推眼镜,这才道出他真正想说的话。 古思凝视着这个口舌如簧之人,觉得他别有用心、大有来头。 翌日,古思中午下班后,没有径直回家。今天是古跃的生日,做父亲的应该有所表示才对。当天,他两次接到古跃女友打来的电话,姑娘一再询问古跃是否回到了家中。古思告诉了实情。姑娘并不气馁,声称她下班后,要来为古跃祝生。这几天,她不时打进古思的电话,每次都是打听同一件事。真是个有心的姑娘,古思受了感动。他估摸,姑娘大约比她的男朋友更懂事些。没错,她叫梦琪,古思记下了这个名字。 他走进一家商场,转悠了几大圈,由于事先没有考虑好买什么,结果总是下不了手。看来他和儿子之间确实有代沟了,他甚至想不出什么东西符合他们这代人的审美情趣和价值取向。在他的意识里面,可送的礼物不外乎就是衣服或用具什么的,可他拿不准儿子会不会笑话他。年轻人喜欢的不是生活中的必需品,他们的追求和向往,似乎不建立在现实当中。古思万般拿不出主意,便给妻子打电话。舒婉茜听他这一诉苦,首先揶揄一番,后来表示,她也不知道该送什么给古跃,他什么都不缺,什么都不稀罕。古思无奈地笑了,说古跃没有上班,干脆送他个工作算了。舒婉茜沉默一会儿,最后帮丈夫决定不买任何东西,晚上多弄几样菜就行了,到时候古跃的爷爷奶奶都要过来,就当是全家人聚一聚。古思如释重负,一再赞同妻子的意思,他说,这该是给儿子最大的礼物。 当晚,一家人备好了丰盛的晚餐。古思的父母也过来了,他们住在名城的另一个辖区,是古思中午抽空将他们接过来的。两位老人精力充沛,兴致颇高,好像通过孙子的生日,他们的寿命也将随之得到延续似的。 “跃跃怎么还不落屋? ”老爷子坐在沙发上,一再催问。 “时辰还没到哩,离跃跃出生还有两个小时。”老太太说。 舒婉茜再次拨打古跃的电话,得到的回音仍然是无法接通。 此时此刻,古思夫妇用在儿子身上的心思,比任何时候都要深透,几乎投入了反思和拷问的态度。当年,古跃考上了大学,全家人很是高兴了一阵子,可他毕业后,却让做父母的头痛了好久。他放弃了继续深造,迫不及待地投身经济大潮。舒婉茜强烈阻止儿子的冲动,可是作用往往成了反作用力。叛逆心理驱使着年轻人为了一个决定奋不顾身。古思做得理智一些,他找来儿子,和他做过促膝长谈,谈话的主题围绕着生存,铺出个人与现实社会的关系。他赞同儿子追求自立的精神,但他讲出大堆道理,列举了种种实例,目的是要儿子在抉择面前多做衡量,一定要将目光放长远些。他最终没能劝服儿子,老一套手段和信仰均在年轻人身上失效。 古思一直弄不明白,儿子身无一技之长,毫无社会经验,他在外面靠什么生存,他如何对每一天的光阴加以利用。他觉得古跃游得太远太远,完全脱离了父母的视野和想象。 门铃声为全家人叩开了激动心情。舒婉茜以最快的反应起身,迅速跑去开门。其他人都准备出笑颜,好让古跃进屋后,第一眼便能感受到浓浓的爱意和浓浓的生日气氛。 舒婉茜接进来的是个女孩。女孩一手提着巨大的生日蛋糕,一手搂着束鲜艳的玫瑰。舒婉茜忙不迭接过手,和古思携手将礼物放到茶几上。这时,姑娘转向大家,露出灿烂的笑靥。 “我是古跃的女朋友,我叫梦琪。” 一家人被意外的惊喜砸得措手不及。 站在他们面前的女孩亭亭玉立,恬静而不失大方,t恤衫、牛仔裤、休闲鞋。她一一招呼过屋内的人,声音甜润,泌人心脾。 “古跃还没有回来吗?”末了,女孩问。 她得知实情后,脸上便渗透出失落的表情,她勾下头,眼看着要落泪了。舒婉茜见状,连忙拿话安慰,不断地为她打气。随后,她拉着梦琪,双双坐上沙发,很投缘的样子,自然而然攀谈起来。两位老人东一句西一句地闲聊,他们不时朝梦琪投去观察的目光。古思单独坐在一边发呆,他的脑子里被纷纭杂乱的思绪搅得一塌糊涂,他理不清自己都想了些什么,那些想法念头和古跃的行迹一样扑朔迷离。这是个讲究实际的家庭,屋内每寸空间都发挥出了价值,物尽所用。全家人欢聚—堂,等待着幸福时刻。每个人看似在维持其乐融融的格局,可是不经意中、不时地,他们的目光会朝门口投去一眼。对古跃,他们各有各的爱,各有各的猜想,而表现出来的,都统一成了焦躁不安的表情。家长发出怨言,责怪这个家伙太不懂事,只顾自己,不为别人着想,害得这么多人为他担心。这里还有个专程来为他过生的女孩呢,她是那么用心良苦,那么单纯,那么无辜。 门铃又响了,大家像群小孩子一样欢呼雀跃。 舒婉茜迈步小跑过去。客厅里,人人都集中了注意力。 突然,舒婉茜在门口尖叫起来。客厅里的人个个惊得一个激凌。古思预感到了什么,一个健步冲了过去。 没错,名曰异虫的怪物又找上他们家了。看样子它想进屋,舒婉茜本能地拦住了它。 “让它进来。”古思对妻子说。 舒婉茜惶惑地盯着丈夫,不知他有何用意。但她照做了。 异虫挪动碎步走过玄关,晃晃悠悠地来到客厅里。 霎时,准备迎接幸福时刻的人乱作一团。 “它,它是什么家伙?”老爷子指着异虫,语无论次地大声说。 两个老人吓得东躲西藏,他们的眼神中,煜出大难临头的惊恐之色,那神色像火苗般燃烧起来,原有的幸福屏障顿时化作灰烬。 异虫无视这家子的混乱,它转动着眼珠子,环顾四周。当它看到梦琪时,那双空洞的大眼睛便一直向着她。那对翅膀正欲展开,抖动一下,又收拢,随后,头上的触角使劲地晃动起来。 梦琪立在不远之外,她看着异虫向她走来。 “古跃,它是古跃啊。” 梦琪未等异虫走拢,便扑了上去,将它整个儿抱住。 “古跃,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啦!” 她内心的情感决堤而出,奔涌出伤心的汪洋。 “古跃? 古跃? 古跃?”舒婉茜惊叫,一声高过一声。 古思刚安顿好老人,这时直起身来。 “对,这只异虫就是古跃。”他对妻子说。 古思一直惦着那只怪物,从它最早闯入家中起,他一直揣摩着它的身份。自从怪物被证实是由人变来的之后,古思心头便萌出隐约的预感,他似曾想到了古跃,但害怕再越雷越一步。他整日提心吊胆,却不敢泄露这个猜疑,惟恐提醒了妻子,反而吓坏她。有时,他极想再次见到它,看那怪物的眼中有无原形的影子。那晚上,他没有观察仔细,也许事发太唐突意外,也许是灯光的原因,也许怪他们太紧张。不过回头想,要不是家中成员,它怎么会无缘无故找上这个家呢。分析不断深入,也不断给预感加分。可是,他仍不敢向妻子透露半点,暗自经受着不敢面对的痛苦。 结果出来了,结果便是这场悲剧,它实实在在地、不可更改地降临在这个家庭。 舒婉茜傻愣着,觉醒过来,刹时,泪水夺眶而出。 “为什么真是你呀。”舒婉茜哭诉着,“我一直猜着是不是你,又一直安慰着自己。心头害怕,还不敢让人知道。你为什么这样狠心呀,为什么连一点希望都不留。” 古思看着妻子,被她号啕出来的话感动得揪心的痛。 当他看到梦琪恸哭时全身抽动的可怜模样,更是心如刀割。 舒婉茜强忍着悲痛,走上前去,搂过女孩的身子。梦琪哭得更厉害了,越发不可收拾,那身子,早已软成了一团泥。 古思不知如何安慰伤心欲绝的人,面对身为儿子的异虫,他扼制住快爆裂的痛苦,竭力表现出平静。他盯着它,不禁联想到他亲眼所见的另外两只异虫,他想,它们的原形定有某种共同之处,致使他们统一成这副形象。看来,这不是个别家庭的遭遇,将来,它很可能会成为人类共同面临的灾难。 异虫对亲人们的反应无动于衷,它一脸无辜相,那神态似乎告诉大家,它成这样,不关自己的事。这时,异虫的大眼睛里,活动出古跃的身影,那是个阳光帅气的小伙儿,它在不停变幻,如同点开了电脑游戏。一家人见状,立刻凑到近前,但他们还没看出名堂,双眼里面的古跃旋即不见了,如同电脑关闭了窗口,里面又空无一物。异虫挺难为情似的,它撇开众亲人,挪动开短小的肢腿,走开了。它每挪一步,身子都可能栽倒似的,因此它时不时抖动一下翅膀,虽未张开,但可以保持身体平衡。 “老天爷,这究竟是咋啦!”老太太绝望地呼叫。 “明明是个怪物,怎么可能是我的孙子?”老爷子倔犟地说。 一家人陷入了灭顶之灾,异虫却不当回事,仿佛和这个家庭没有任何干系。它漫无目的来回踟蹰,犹如在自得其乐,更像在为别人的不理解而满腹牢骚。霎时,它张开那双硕大的翅膀,纵身一跃,跳上宝塔般的生日蛋糕,好像突然想起今天是它的生日似的。它扇动双翼,双肢跳动,弄得奶油掀起一片片浪花,涂它一身,蛋糕屑如雪花般溅开,在它周围飞舞。看样子,它是乐坏了,抑或在任性地发泄。鲜花也被打掉,朵朵抛至空中,粉身碎骨,片片花瓣像断弦的余音纷纷扬起,洒洒落落。在众目睽睽之下,异虫像个自由潇脱的舞者,愚笨的身子在翅膀的作用下蹁跹,纵情狂欢,肆意做乱。 第二章 开花1 古跃的事,舒婉茜没有声张出去,她不觉地做了隐瞒处理。通过自己的切身遭遇,她理解了校长当初的良苦用心。她这样做,是为了维护自己的脸面,而巫校长,却是考虑到名城七中的形象和利益。 通过研讨,校方认为开除谢强这只异虫、将它隔离到校门之外,是铲除恶劣根源的惟一途径。校方决意这么做。这天,当异虫跟往常一样赶到学校上课时,被门卫坚决地挡在了外面。异虫大约有自知之明,没有采用翅膀强行飞入学校。或许,它正好找到了不上学的理由。此后数日,它不再出现,整个儿销声匿迹了。 异虫不再出现,但是,它产生的影响却遗留下来,在校园里孵化着。尽管学校做了大量工作,但是,异虫给师生们留下的阴影始终得不到消除。同学们仍在明里或暗中议论着谢强,议论着异虫,议论着谢强和异虫存在的共性,议论着异虫的命运会不会落到自己头上。在舒婉茜的班上,同学们不时向她提出相关的诸多问题。很明显,孩子们对学习分了心。对此,舒老师没有做出强性制止,但她由衷地劝大家不要为异虫之事心存余悸,安心学习才是本份。 “出现异虫,好像不是偶然现象。”有同学大胆地指出。 “这不是你们该管的事。”舒老师说。 “万一我们当中还有人变成异虫呢?” “怎么会呢!只要专心学习,哪还有心思变异虫呢?” “这么说,谢强是自愿变成异虫的喽?” “好啦,别想那么多,也不必害怕,相信自己嘛。” 舒婉茜的劝解工作往往难以收场,她拿不准能否劝住学生,表面上,他们听话了,但是那一张张脸蛋仍然布满阴云。同学们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上学、放学,每天都在接受生命的考验。这个周末的下午,同学们像获得解放似的涌出校门口,忽见一个庞然大物划过上空,冲破夕阳的余晖,投掷下巨大的阴影,也像投掷下一枚爆炸物,在校门口炸出狂烈的呼号声。 “异虫。异虫。” “啊!它是不是谢强。” 同学们惊叫着,七嘴八舌地聒噪。有人大声喊“谢强”,说他看到了异虫的眼睛里面闪过了谢强的身影。 谢强又回到他们中间了,它似乎特地来造声弄势,而它只消一出现,目的便达到了。同学们很快里三层外三层地围拢上来,几乎没有一个人想到径直回家。异虫在人堆里面看见熟悉的同学,便痴蠢地咧开阔嘴,身子摇跩起来,仿佛在为他们传送另类的信息。围观同学中七嘴八舌的,个个都踊跃着别样的心情。 “谢强,别来无恙。做异虫的滋味不错吧。” “我好羡慕你呀谢强,告诉我,如何才能变成异虫?” 有的同学高声打趣,站在局外沾沾自喜。他们当中,一个女生突然嘤嘤哭泣起来,她泪眼汪汪地瞵视着异虫,抽噎不止,伤心而绝望。大伙儿又拿这名女生向异虫取乐。他们知道,谢强和她虽然不是同班同学,然而却是早恋的一对。 “谢强,带她走啊。” “让她也变成异虫好不好,那样,你们可以比翼齐飞啦!” 面对各种挑逗,异虫急得原地打转,仿佛在恨自己无能。它如同一只耍杂戏的狗熊,博得一片喝彩与起哄。 “舒老师来了。” 同学们看见舒老师,自发地让开一条通道。舒婉茜跻身进来,一眼认出由谢强变成的异虫。异虫立定,无助地盯着老师,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面对如此一个学生,任何教学经验似乎都派不上用场。异虫的问题大概已经超出了学校的范围,但是又考验着教师的职业态度。舒婉茜首先疏散学生,要求他们立刻回家,别围在这里耽误自己,也防碍别人。围观群体开始松散。舒老师摸出手机,翻阅出谢强家的电话,拨了过去。异虫好像有所意识,它突然展开翅膀,使劲扇动两下,刮起一片骚乱,整个身子腾空而起。就这样,它再次离开昔日的同学,离开培育它的环境。 撇开部分对异虫不太知情的市民,相信和承认异虫的人越来越多了。这是个突如其来、荒诞不经的现象,人们接受这个事实,却没有耗费太多周折,只不过缺乏应有的思考,甚至还来不及说服自己。异虫为什么出现?它暴露了什么问题?它对人类有何影响?面对它,我们该怎么做?诸如此类的问题还未成形,异虫便深入人心了。 也许,现在对异虫做出鞭辟入里的分析,时机尚不成熟。目前,人们能够做到的,只有关注事态本身的发展。诚然,各种目光的背后,怀有各种不同的心态,漠然、困惑、痛苦、担心、害怕,抑或站在命运之上、局势当中,准备着积极迎对这种灾难。 名城日报内部出现的那只异虫,一直是该社员工谈论的热门话题。连日来,它又出现在报社门口两次,如同一只巨隼歇落下来。可见,它没有忘记自己原有的身份。人们想看个究竟,围拢上去,结果总是把异虫惊得飞走。报社有关部门一直在调查这只异虫的身份和背景。调查结果出来了,他是文娱版的记者小邹。大家对小邹其人不甚了解,于是参照着异虫,对他做出种种猜测,关系到他的为人,他对工作的态度,他的个人素质,甚至还有他的长相。然而,诸多真相都藏匿在那个怪异的躯壳里面,成了奇特的符号。 昨天一早,古思在办公室里公布了一只最新出现的异虫,那就是他的儿子古跃。消息传出,同事们无不瞠目结舌,个个想不明白,却又不敢轻易对古思问长问短。当天,古思将自己的遭遇写入了新闻报道。面对古思的从容,同事们稍许放下心来,但是他们仍在古思身边围了起来,询问惊讶叹息劝慰纷纷发向这位不幸的同事。而古思,却面带客观的微笑,对自家的遭遇接受得相当平静。 他说:“儿子要怎么样,我能奈他如何呢?” 焦玮没有凑过来,他坐在办公桌前,那副明晃晃的镜片却不时照向这边。谁都没有注意到他,更无人知道他的思维在做怎样的猜疑和碰撞,他的内心,又在对身外的现实做出怎样的感应。后来,主编走进办公室,叫古思到他那儿去。古思起身、离开的过程中,焦玮一直跟随着他脸上的表情,似乎在向对方征询更确切的关于异虫的信息。最后,焦玮独自发起呆来。先后变成异虫的,究竟是些什么人呢,他们身上具备哪些变异的因素。为此类问题,焦玮冥想苦想,朦胧中,他意识到,异虫是现实世界考验其人的结果。 这时,焦玮的手机收到一则短消息。是兰婷发来的。焦玮翻阅内容后得知,女友打算到名城来。名城出现怪物之事,他告诉过她。前日,兰婷打来电话,特意打听怪物事件的发展情况。他讲述了亲眼所见的怪物,而且说明,怪物事件有扩展的趋势,还说怪物在名城己被命名为异虫。兰婷说:“一个人变成异虫过后,该如何生存啊!”他回想着女友说过的话,想象着她到名城来会有的情形,心底莫名冒出隐约的担忧。他们恋爱至今,双方还不怎么了解,就连女友的长相,似乎都在他的脑海里模糊了,他回忆不起她的眼睛是大是小,忘了她的发型,知道是张圆脸,却想不出五官搭配的效果。大半年来,他们恋爱的形式除了通电话便是发短信,他对她本人还不如对她的手机号码熟悉,若一味地只发短信交流,恐怕连对方的声音都会分辨不出了。 焦玮回复了短信,把最新出现的异虫告诉了兰婷。 现在看来,异虫对外界没有危害性,它带来的不幸,只是退化了一个人。然而,这无疑是人间的最大不幸。如今,人们把异虫事件仅仅视作个人厄运,就像看待车祸或疾病那样,几乎无人考虑它的性质,以及带给世人何种启示。 谢强变成异虫,似乎为同学们开了头,这天,一名同校女生变成了和他相同的模样。这名女生是在家中变成异虫的,她的妈妈成了新闻报料人。 古思接到热线,马上出访。 他刚走出办公室,朱丽从后面撵了上来。 “需要同行吗?”她说,目光里闪烁着诚意。 “不用了,你也挺忙。” 朱丽得到这个答复,还是紧随着他。他们一道等着电梯。 “你的压力好大,担子又重。” “这话指的是什么?” “这个世界对你太不公平。” “没有什么公平不公平。” 古思走进电梯。她立在外面,突然闪身进来。封闭的空间里,只有他们俩,一时,都不说话。她的目光在他身上犹豫。她凑近身子,替他理了理挎包的肩带。她凝望着他的脸,目光里噙着爱莫能助的蕴意。她想说什么,电梯在中途停止了。她的手突然缩回,身子退开了。有两人进来,带入正在兴头上的谈笑。古思和朱丽被隔离了。到了楼下,古思随众人走出电梯。朱丽也跟着出来。 “你要经得住才行。”她说。 古思对朱丽笑了笑,表示知道了。他欲走,她又叫住他。 “我想抽时间去趟你家,看看不幸的古跃。” 他点点头。 古思将车驶进这座小区,首先记下了小区的印象。这类住宅楼在名城普遍存在,既不是朝气蓬勃的高档商品房,也不是老态龙钟的危旧建筑。论年份,应为十多年前的产物,明显不是出自大手笔,看不出精心构造的气质,整体规模庞杂,缺乏先进合理的统一规划。建筑物设计陈旧,毫无特色可言。绿化杂芜,丧失了应有的美感。所见处,仿佛是在匆忙中勉强凑合而来的。 小区大院内,打麻将的居民身穿背心短裤,在树荫下围成了好几桌,唏哩哗啦的声音在午后的阳光里聒噪。无人留意到古思的采访车驶进来。古思瞅好一块空处,将车停靠过去。这时,一个手摇折扇的老头经过此处,他在古思身边停下来。 “你是来采访那只异虫的吧?” “我之前,有人来过吗?” “一家电视台的记者刚刚离开,另外一家的记者上去不久。” 古思仰望着幢幢住宅楼,显得茫然。老头子见机,为他指明异虫家的位置。待古思转身,老头子在后面念叨着:“一个人,变成异虫是那样,没有变成异虫还不是那样。” 古思走上通往异虫家的楼道。楼道里安静得虚无,仿佛不是存在人间现实当中。他揣摩着小区居民生活在这里的态度,心想,人啊,在一个地方呆的时间长了,也就麻木了,消磨了人所特有的积极精神,他们不再是万物的主宰,倒是成了一方的附属物。古思一步步往楼上走,上面蓦地传出嘻嘻哈哈的声音,不多时,楼道上出现一对少男少女,他们像跨越障碍物似地一级级跳腾下来,不看古思,一径闹下楼梯。古思行至三楼时,一个扎马尾的男子和他擦肩而过。异虫家在五楼。古思无需敲门,门是敞开着的。有三个小孩子围在门口探稀奇,但是可以断定,他们完全不明白发生在这家的事意味着什么。古思进屋之前,电视台的记者正从屋内走出来。 和绝大多数家庭一样,异虫家无需特别介绍,它体现着名城最真实的生活水平。显然,异虫惊动了这个家的所有亲属,他们在客厅里济济一堂,各种情绪的言论之声不绝于耳。异虫如同亟待甄别的罕物被围在中间。它仍是那副无辜相,如同受到了天大的委屈,时而急得原地转动,向在场的每个人发出无声的求援信号。 据异虫的母亲讲,她女儿是在午休中变成异虫的。女儿每晚都要熬夜看书,中午必得补补睡眠。平时,她总是迷糊一阵便翻身爬起,然后匆匆忙忙抓过书包,扑天抢地奔出家门。没法,学习紧张呀。可是今天,都快到上课时间了,女儿的房间门仍没打开。她在外面喊了几声,屋里面没有回应,最后,她开门进去了。万万想不到,女儿在床上成了人人谈之色变的异虫。 可以想象这位母亲见到女儿变成异虫后的反应。古思沉吟稍顷,向这位母亲索取她女儿作为学生的表现情况。异虫的母亲交代,她女儿很懂事,循规蹈矩,尽管学习成绩不算特别优异,但她从未放松努力,她很少出门和同学玩,经常熬至深夜地看书、做作业。那种刻苦劲,连做父母的都为之感动。不过近段时间,她看上去有点紧张,现在回想起来,定是异虫事件做的怪。谁不担心自己变成这种怪物呢?可是,最担心的事偏偏就发生了。 通过对这只异虫的了解,古思又积累了对异虫做进一步分析的材料。诚然,对事件的真相而言,这些原素尚不明朗,不过对认识异虫起到了填充作用。从中,他原有的预感又重现脑际:异虫在名城滋生了,很可能无穷蔓延。 第二章 开花2 时代仍在进步,带动着经济增长的步伐,进步着。 对一座城市而言,个人遭遇是微不足道的。有人失恋了,寻死觅活,有人失了业,整日陷入消沉,意外车祸顷刻间夺取正常的生命,疾病吞噬着一个个好端端的家庭。这一切悲剧,每天都在发生,可它们对这座城市不会带来任何影响。政府照旧大做招商引资的文章,广大民众仍在拼命地创造物质生活。城市还需建设,还需发展,实事上,人人都在推动着时代前进的车轮。 名城是座地处内陆的大都市,这里地势平坦,一年四季,大自然的颜色转换得非常分明。从都市出发,四通八达的铁路线和高速公路网穿越广袤的跃野,将若干中小城市贯通起来,也像锦带似的,将名城这颗明珠绣在神州大地之上。 在中国,名城是座声名显赫的都市,历史渊源、现代产业、今古文明、人居环境均有相当的代表性。纵观历史,名城经历了数千年的变迁,战争曾在它身上风云际会,一次次改朝换代轮番将它推向前进。这里回荡着先人改造自然的壮歌,锓刻着进步与和平的诗篇,人类文明在这里汇聚,人类历史在这里浓缩。 名城顶过了历代的风风雨雨,积淀下深厚的经验和教训,一代又一代传承下来,焕发出今天的面貌。 当今名城,犹如修成正果返老还童,浑身亮丽激情四射。历史湮没在高楼林立下,车水马龙中,再也找不着传统的影子,人们的思想在通讯网络中传递,文明和时尚已达人类信仰的巅峰。人为行迹泛滥成灾,名城从未如此张扬。 会展中心是名城市的标志性建筑,远远望去,犹如一艘巨型游轮。它泊在较为开阔的地段,四周的高楼大厦都退让了三分,腾出空位,形成气势恢弘的广场,恰似浩瀚的洋面。 太阳刚刚跳出朝霞,这里便鼓乐喧天。广场上,彩旗迎风招展,五颜六色的巨型气球浮在空中,到处是花的海洋,人的海洋。上午九点,锣鼓声骤停。人人都举目翘望,等待着激动人心的时刻。人群前面,主席台布置得庄严而喜庆,上面站列着一排身着统一西装、胸佩鲜花的人物。这些人均为名城市的政府领导,他们个个昂首挺胸,身子纹丝不动,任凭无数的摄像头和相机扫射。市长站在演讲台上,面向广大市民和来宾,以哄亮的嗓音、慷慨激昂的气势宣布:本届国际商贸交易会——开幕。 霎时,礼炮放出二十一响,军乐齐奏进行曲,锣鼓声更猛烈地擂响,无数彩球放出,争色斗艳地升上蓝天。 记者们蜂拥而上,他们当中,活跃着古思和朱丽的身影。 四处人潮涌动,波澜壮阔地汇入会展中心。红色地毯在千万双足下延伸,将参会人员带至展区的每个角落。商家的脚步带着明确的目标,各大媒体的记者步履匆忙。这里面,没有闲庭信步的局外人。古思和朱丽一块,几乎忙得昏头转向。他们首先采访了政府领导。作为东道主的代表,各大官员对盛会的情况大致做过介绍。此届交易会规格颇高,可说盛况空前,参展品种和数量为历届之最,国内每个省市都有好些企业强势登陆,来自世界数十个国家的集团公司更是特别看好这个契机,纷纷入驻交易会现场。 展场内人头攒动,接踵比肩。各家展台都迎来了客人,不少可望达成合作伙伴。古思投入了全身心的精力,完全抛开了自家的不幸。他穿梭于各展台、各商家之间,及时抓住具有代表性的场面。朱丽紧随古思左右,与他密切配合。场内,每个人都心无旁骛,专注于商品和商家,从中捕捉商机。无论对个人,还是团队,此届交易会都称得上是生命的大碰撞。 所以,当展场内出现两个怪物,当它们在一家展台旁边手舞足蹈,多数人没有发现,即使有人看到,也不外乎顺眼带过,大不了有一两个声音说: “瞧那两个玩艺儿。” “商家为了吸引眼球,什么招都使得出来。” 它们出现了,也就是出现而已。人们为着既定的计划和目标挤挤攘攘,正急得分不开身呢,哪有心思理会那是两个什么家伙,哪有空暇顾及它们出现的意义。至于它们和交易会有何联系,可能给场内人员带来哪些影响,怕是根本无人想到过。 古思经过这里,一时没有发现两个家伙,是朱丽突然惊叫一声,提醒了他朝那边看。 “那不是两只异虫吗?”她说。 古思迈过攒动的人头望去,不由得惊呆了。 “异虫怎么会在这种场合出现呢?”朱丽又说。 古思看到异虫,马上意识到异虫已经无处不在了,凡是有人的地方,便有那个蛋形物的存在。眼下的情况是,异虫还没有引起在场人员的关注和认识。人们尚未觉察到身边的异虫,异虫却已经挤上了名城与国际交流的舞台。古思突然觉得,将采访焦距调至这两只异虫,似乎更有价值些。他安排朱丽继续原定的采访,随后,他挤过重重人群,来到异虫所处的展台跟前。他向商家代表亮过记者证,然后开门见山地问到他们和两个异虫之间的关系。 “什么异虫?”对方莫名其妙。 “这么说,它们不关贵方的事?” “我们参展的玩具,大多数是最新的开发成果,比如这些卡通机器人。你所指的他们俩是我们的创意,为了宣传的必要嘛。” “可是我觉得,它们不是玩具,而是人。” 古思话一出口,现场工作人员个个捧腹大笑。 “他们俩本来就是人嘛。” 古思对两个玩艺儿从上到下一打量,发现了穿皮鞋的人脚,他这才恍然大悟,知道自己闹了个误会。可是,他离开之后,心情久久没有平静下来。他隐约感觉到,自己没有搞错,异虫似乎就存在于这人山人海当中。 据悉,此届国际商贸交易会将持续十五天。期间,名城各大媒体将对每天的交易实况做连续报道。另悉,盛会期间,市领导还将会见部分中外企业的代表团,大做招商引资的文章。在投资开发项目的引进上面,预计将有可喜的成绩。 当天下午,古思和朱丽联袂前往政府大楼。 朱丽驾车。古思一直盯着车窗外面,目光不动,身子不动。沉浸在盛会期间的名城显得分外招摇,像个耍人来疯的顽童。交易会的影响力溢满大街小巷,热闹,喜庆,活力四射,随处可见相关的标语和横幅。在一些主要街区及重要路段,参展商不惜代价打出各式各样的广告。有的悬挂出一台巨型电脑模型,就像一间空中楼阁,有的耸立着一只顶天立地的酒瓶,犹如一座巍峨宝塔,有的布置出许多卡通,体内鼓充气流,使其不停地摇头摆尾,有的用花木塑造出长约五米高约两米的金元宝,上面塑出自己的公司品牌。一景一物从车外晃过,晃过古思的视野,竟然没有被他录入大脑。 这是个竞争激烈的时代,为了生存,为了永无止境的贪婪,人人都在忘我地搏斗拼杀。而在激流勇进中,有的人却分离出来,退化成了非人之物。于名城,于波澜壮阔的大潮流中,这是个多么不和谐的群体。 古思相信,异虫之躯不会仅仅限于自己所见的几例,他相信,异虫已经成了相当一部分人的替身。 最为悲哀的是,他的儿子也成了这种不合时宜的角色。 “很疲惫吗?”朱丽问他。 “那倒不。”古思调整下姿态。 朱丽不再说话,仿佛和古思想到了一起。他们都不挑明。过了会儿,朱丽似乎想着疏导古思的心情,于是打破沉默。 “最近,有部好莱坞巨片特火。我请你看一场。” “那敢情好。”古思爽快地回应。 采访车行至市政府门口,停下来。朱丽伸出头,对岗哨说明来意,并出示了证件。古思注意到对方是个二十出头的标致小伙,全服军装,英姿飒爽。他看过证件,准许采访车入内。下午的招待会才是真正的重头戏,相对而言,此届交易会只可看作是为人作嫁而已了。招待会由市政府筹办,全国乃至世界各国的著名企业家共计三百余人应邀参加。勿庸置疑,这是名城有史以来最值得浓笔重彩的财富峰会。 政府大门内,若大个广场上停满了轿车。为了此次经济大碰撞,名城政府面向社会征用了数百辆高档轿车,用于接送远道而来的贵宾。为了繁荣经济,推动社会进步,政府做得到向市民低头。在车保的调度下,朱丽将采访车停放在一个僻静角落。这时候,仍有接送轿车不断地驶来,场面好似百流入海、千鸟归林。 政府大礼堂。 因工作性质,古思没少来过这里。作为一方政府,大小政治会议总是接连不断,大礼堂当仁不让地成了上层建筑运筹帷幄的舞台。今天,这个舞台一跃升至世界级别,成了全球瞩目的焦点,每个人踏进这道门口,其身影其笑颜便会传播给千家万户。会场布置得极为隆重,古思走进来,几乎产生了初来乍到的陌生感。嘉宾们已经就座,正面的主席台上,市领导还未列席,他们不是没有露面,而是纷纷活动于台下,和到会嘉宾一一握手见面,以拉近宾主间的距离。会场上热闹而秩序井然,庄严而其乐融融。若干家中外电台的记者各自摆开架式,其场面使人联想到战斗交火前,轻型重型武装装备就绪,一触即发。报社记者几乎都是轻装上阵。招待会尚未正式召开,其前奏已经是采访内容了。古思和朱丽刚来,便开始忙碌不停。 市领导陆续步上主席台,各就其位,个个正襟危坐。会议开始了,会场上一片肃静。摄像机开始交锋,闪光灯不停发射。一位来自中央的高官首先致欢迎辞。他每念一句,站在几步之遥的翻译小姐便用英语解说一遍。洪亮之声交替着婉约之音,相得益彰,组成有机统一的旋律。掌声过后,名城市市长站出来,开始切入正题。翻译员如法炮制。 由此可见,为了城市的繁荣和发展,官员们做出了多大的努力,付出了多少辛劳和智慧。没错,城市需要勤政务实的领导班子,他们是当家人,应该极尽所能地为本土谋财富共发展。城市的变化日新月异,家园愈来愈美好,生活一天比一天富足。可是,人们享受着这一切的同时,几乎从未想到过它们是从何而来。 此时,市长的形象是解说员、促销员、广告员,他的演讲的宗旨便是用溢美之词将名城打造出去,深入到面向他的每一个人心。讲稿的内容包罗名城的方方面面,纵伸远朝历代,横跨东西南北,细说风土人情,详报经济产业。市长的声音沉稳而富有激情,吐词清晰而准确,听起来既有鼓舞性又有可靠性。他站立的姿势未见变动,演说的态度一丝不苟,时而放眼济济一堂的会场,时而提高演讲的声音。台下,听众要么拗着全神贯注的目光,要么认真地做下笔录。 会上,专注的氛围令人窒息,更令人振奋,古思被深深感染了。他想,政府能做到这一步,百姓足可从中感到欣慰了。虽然明白内幕的人不多,虽然难以想象各领导的具体活动,但是所有的市民都在不知不觉中受益。形势一片大好,我们有什么可埋怨的呢。 招待会持续了四个小时,会上,一些著名的跨国公司的代表应邀做过精辟演说。晚上,则准备了丰盛的宴席,定在名城大酒店。当然,最主要的议程还是各个投资合作项目的签字仪式。 古思和朱丽随访完毕,名城的夜生活已经全面开花了。 第二章 开花3 古思夫妇每晚都在不眠之夜中受煎熬,他们为异虫折腾得身心疲惫,同时,又陷入困惑的泥塘里不能自拔。儿子为什么会成这样?这个问题像酷刑般折磨着他们。舒婉茜怪罪命运,古思则提到了古跃平素的做人态度。他们在回忆中罗列出儿子的种种性情和表现,从他步入学堂至今,甚至提到了他的孩提时代。尤其是他去年大学毕业以来,这一年的人生经历,将他积累一身的人性弱点暴露无遗。可他成为这样的人,又该怨谁呢?他本人,成长的环境,抑或父母双方。夫妇俩在分析和反思中越陷越深,睡意在无边的黑夜里演变成令人绝望的期待。 早晨起床,古思看妻子的双眼,知道她又垂了一整夜眼泪。 “不要这样,没用的。”他劝慰说。 “你敢保证你想得开?”妻子反问他。 “但你这样,会伤着身体。” “儿子已经没了,我活得再好有什么用!” 夫妇俩下床后,第一桩事便是直奔隔壁房间,打开那道门的锁,然后小心翼翼地走进去。异虫再次回到家后,一家人不再想方设法将它驱走,反而强行把它弄进卧室,将它反锁在里面。每当古思夫妇打开这道房门,首先就抱着侥幸,希望一眼看见真正的古跃,而不是异虫。几天过去了,每当他们打开房间门,失望便一陈不变地迎面而来。异虫蜷缩在床上,比一个植物人还糟糕。 “人不像人,他这样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舒婉茜神经质地叫嚷。她憔悴了许多,好像大病了一场,实际上,这种打击比罹患病疾更为痛苦。古思见妻子这样,心都碎了。都知道,古跃变成异虫,和他们永远失去儿子没有两样。对一个家庭来说,这是个毁灭性的灾难。可他作为一家之主,他清楚自己该坚守什么样的立场。他必须克制住内心的悲痛,必须做出不被家人的情绪所感化的样子。他得挺住,还要竭尽所能地帮他们挺住。另外,身处这个特殊的悲剧当中,他还需工作,在岗位上,必须努力收敛起家事不幸的阴影,甚至需要拿出加倍的工作热情。 古跃变成异虫后,总想着回家。它回来了,却被反锁在房间里面。因为父母惟恐它溜出门,流落在外。其实,异虫呆在屋里很安心,恬静得近似宠物。梦琪下班后,总要回来陪它,逢上礼拜天,她更是整日守候在它身边。为这,异虫更是安份得可以。 它被关在家里之后,爷爷和奶奶就住在这边了,以便随时观察它的动静,其间,也少不了对它悉心照料。异虫取代了孙子,让两个老人难过得不堪一击。古思回头来又需要抽出精力抚慰他们,开导他们,每当出门前,不忘再三叮咛,好像家里面出事的不是古跃,而是老爷子和老太太似的。 两个老人坐在屋里,心头蔓延着无边的悲凉。几间屋子阒寂无声,宛若一个巨大的窟窿,恰似地狱的入口。沮丧而且寂寞,老两口只得相互絮叨,聊以自慰。他们风雨同舟蹚过一生,各自的经历和心灵彼此融合,如今都快并作一人了。他们了解对方如同了解自己,回忆和倾述的,都是共同的拥有。他们的童年撒落在抗日战争时期,战火不断的岁月里,他们冒着枪淋弹雨艰难地成长,在动荡不安的时代中,他们在贫脊的大地上颠沛流离。终于,他们迎来了解放。随后而来的是土改、文革,在那愚昧而疯狂的年代里,他们几经绝望,为自己,也为祖国。但他们从未放弃信念,从未放弃希望,为自己,也为祖国。终于,他们熬了过来,在难以想象的生命极限中熬了过来,迎来了春天般的新时代。春风和阳光为大地焕发出生机,江山姹紫嫣红,举国载歌载舞。如今,人人享受着和平,感受着进步,在这个国度,传统精萃用之不竭,现代文明层出不穷,宽松与富足连本带息存入每颗心灵。两位老人安度着晚年,感觉世间太多美好,他们享之不尽。就现实而言,他们各自有不菲的退休金,儿子儿媳都属于中产阶层,孙子大学毕业了,已经长大成人,这样的家庭还有什么可愁呢? 异虫!由宝贝孙子变成的异虫!是它带来了灾难,把他们的晚年篡改成了悲剧。老人如何想象得到,好端端的生活,竟然遭遇如此厄运。这个打击,他们如何承受得了。 “古跃犯了什么错,天老爷会这样对他!” 难过深处,老太婆老泪纵横。老头子见状,不停地用手去揩老伴那张皱褶交错的面颊。 “也许孙子在跟我们开玩笑呢。” “你别骗我啦。” “好了,异虫又不光是我们家才有。” “这世道,都成什么样子啦!” “咱们跟不上形势了,只能作壁上观。” 他们愈是絮叨,愈在岁月沧桑里陡增伤感。 梦琪来了,她双手拎着大口袋,累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她招呼过爷爷奶奶,但没应他们的款待落座。她从古爷爷手中接过钥匙,径直打开古跃的房间门。 房间里异常安静,没有破坏的迹象。异虫本能地维护着原有的一器一物。这时候,它躺在床上,如同一只蚕蛹。梦琪联想到,古跃一直有睡懒觉的习惯。 “古跃,起床啦,看我为你带来了哪些好吃的。” 梦琪走到床前,腾出一只手去扳异虫。异虫睁开滴溜溜圆的眼睛,头上的触角晃动两下,仿佛在做会意的表示。它欲起身,但浑圆笨拙的身子太难做出这一步,它双腿不停地蹬着床垫,可惜腿脚太短太细弱,没有足够的能力使它翻身。梦琪见状,不禁为其无能相感到由衷的失望。她想出手帮它一把,异虫却不耐烦了,在床上滚来滚去。“好啦,笨蛋,让我来。”梦琪撂下口袋,伸出双手将异虫抱住,使出浑身的劲,好不容易将它拉了起来。异虫立在床上,像伸懒腰似地抖动抖动翅膀,一双天真无邪的眼睛盯着梦琪,像个卡通似的不露任何用心。 梦琪为异虫带来了炸鸡腿、汉堡和可乐,还有其它古跃爱吃的零食。她拿出鸡腿,伸至异虫跟前。它的阔嘴一张开,便像在无声地大笑,显得憨态十足。鸡腿喂到嘴边,它一口咬住。 梦琪猛地将它抱住,脸俯上去,哭出声来。 “你为什么成这样?为什么成这样?” 梦琪按时上班,步入办公室,便心无旁骛地投入工作。她供职于豪盛房地产公司,是办公室文员。梦琪的心事藏在工作状态之下,同事们浑然不觉。惟有郭姐,梦琪感觉到,她的目光老爱朝自己瞅,似乎对她的内心有所洞察。郭姐三十余岁,一头短发,染成了浅棕色,戴副近视眼镜。她是公司内的资深预算员,实为以本事取胜的女性,尽管相貌普通,但是浑身充满了自信。梦琪和郭姐无话不谈,她们除了同事关系,更是互为信赖的交心朋友。 这个上午,她经手打印的文件频频出错。同事们拿她开玩笑,问她是不是失恋了,精神受到了打击。梦琪闷不作声。她内心的痛苦,比失恋更让人难以承受。 同事们先后出门办事去了。这时,郭姐从座位上起身,端着茶杯,到饮水机那儿接过开水,然后绕步来到梦琪面前。她不留意梦琪的美貌,而是透过外表,看到了她精神层面上的东西,从中找到了梦琪的本质,并且为之生出爱慕之情。梦琪在这里工作已有一年时间,尽管年龄小,但是凭借自己的聪颖能干、热情大方,在公司上下享有很好的口碑。女孩并不安于现状,还在攻读自考课程。大家一致认为她是个求上进的姑娘。郭姐提出请梦琪吃午饭。梦琪谢过,表示改天应邀。郭姐没有坚持,接下来,她出于关爱,问到梦琪学习和考试的情况。梦琪说进展太慢,时间不够用。郭姐称赞她,说一个女孩子,有这种心境实为可贵。梦琪不好意思地抿嘴一笑。末了,郭姐一口挑明,她定有心事。 郭姐知道梦琪在恋爱,并且见过古跃。她不看好她的男朋友,小伙子英俊的外貌没有在她眼里留下印象,仿佛那是透明的影子,而她看到的,正是那透明中的空无一物。她对姑娘有过旁敲侧击的暗示,梦琪不太明白她的用意。直到古跃上次离开她,她苦寻无着,郭姐终于当着她的面,指出古跃不是一个可以托付终生的人,他身上有太多不负责任的原素,总之,这个人不值得她爱。梦琪阐明了她在感情上的立场,以此回驳了郭姐。她不会放弃,除非感情破裂,无论他怎么样,他们还是相爱的。郭姐听到这些话,怅然若失,从那以后,不再对梦琪提及此事。 谁想得到,被她所爱、被郭姐鄙夷的古跃,最终会沦入这般境地。这给了她多大的愚弄,多大的打击。现在,郭姐又问到她,她该如何开口。她的内心在做斗争。最终,那种压倒一切的情感战胜了羞愧,使她道出积压于心的悲痛。 “他变成异虫了!”郭姐略显惊讶,但她很快就调整了容颜,举杯喝了口茶,恢复平素那种毫无趣味的表情,“我早就劝过你。”她说完这话,如释重负。 梦琪不言语,但内心里有很多话想说,既委屈,又不甘心。 “不过现在分手还来得及。”郭姐进一步说。 “我们并没有分手。” “但你应该这么做。” “我没有想过。” “对一只异虫,你没有必要为它浪费时间。” “我不是浪费时间,而是期待。” “期待什么呢?” 郭姐步步紧逼,几乎为她生气了。梦琪埋着头,既为异虫感到痛苦,又竭力想着如何捍卫它。她感到,他们的感情还是完好无损的,它的尊严,已经成了她的尊严。 “现在不该对它计较这些,要做的是如何帮助它。” 郭姐听梦琪这么说,好半天盯着她,最后禁不住连声叹息。 第二章 开花4 星期天,古思送朱丽母子去学校。行车途中,坐在前面的朱丽不时回过头去冲儿子吆喝。小家伙独个儿坐在后座上,脚不停手不住,磨皮擦痒的,不时在座垫上翻来滚去。 “聪聪,听话,再不规矩点就叫你下车了。” “下去就下去!”小家伙呼一声坐正,然后扑到前排座的靠背上,冲着两个大人叫嚷,“停车停车,我要下去,我要下去。” 古思不吭声,集中注意力开车。朱丽喝止不住聪聪,又气又急,反过手去,一把将他推开,“越来越不像话了!”她厉声斥责。 “聪聪,不要让妈妈生气。”古思开口说。 聪聪不服气,冲着古思的后背龇牙咧嘴,发出怪音。古思忍不住笑了,朱丽却叹出口气。 学校到了。朱丽还没来得及下车,聪聪便抢先打开车门,噌地滑出去了,不顾妈妈在后面大呼小叫,提着书包横跑过大街。朱丽在后面穷追不舍,撵到校门口,才将聪聪抓住。气头上,她在小家伙的屁股上给了两下。小家伙驯服了,身上仿佛祛了邪,恢复了童真,任妈妈拉着他的小手走进学校。 朱丽安顿好聪聪,返回来,将苦水一瓢一瓢地勺进古思车内,说孩子和她缺少沟通,难管,埋怨她这辈子就这样给束缚了,再没别的指望了,道明她想做好母亲,却太不容易,因为她从来没有好好享受过做妻子的滋味。古思默默地听着,待朱丽身心疲惫地安静下来,他语出双关地问:“接下来该怎么走?” “去你家。”朱丽这话脱口而出。 小车开往古思家,车上的谈话迈过聪聪,转移到古跃身上。 “该怎么说他呢?”古思显得有气没力的,“他成了不合时宜的异虫,像个白痴,像只动物,像个玩具,反正,他失去了一个人存在的意义。” 走进古思家的门,一种不祥的颓废气息扑面而来。两位老人蜷缩在沙发上,如同在等待死神降临。饭菜备好了,放在餐桌上,没人动。古思提出吃饭,朱丽不依,要先看异虫。 那道房间门掩着,里面有喁喁低语声。二人来到门外,正欲推门而进,一时间,却又趑趄不前了。 “有人,是个女孩。”朱丽压低嗓门说。 “是梦琪,古跃的女朋友。” “她在叙说他们的过去,给人的感觉,就像在帮助失忆人找回记忆。” “它关在屋里之后,梦琪每天都过来。” “一个好姑娘。” 古思叩两下房间门,叫梦琪吃饭了。里面传过来一串脚步声,门开了,梦琪出现在门内,宛若刚从幽禁的角落里走出来,整个人显得恍恍惚惚。朱丽凝视着女孩,险些儿为其清纯的容颜惊叹出声。古思指了指同行者,示意梦琪叫朱阿姨。梦琪招呼一声,声音近乎悲戚。朱丽深受感染,忙垂下眼睑,嗯嗯点头,再次抬起头时,眼圈已经红了。“妹妹,难为你了。”她哽咽出声。 异虫站在几步之外,一动不动地注视着门口的一幕,如同一个不懂事的孩子。众人看见它,它便又像企鹅那样活动开了,像在逃避什么似的。它能干些什么呀!古思暗自思忖,没的说,除了张口吃东西,它什么都不会做,整天整天的光阴被它无知地浪费掉。唉,一个好端端的人,青春少年,就这样给毁了。毁了吗?毁了。 朱丽走上前去,凑到异虫跟前,试着喊了声古跃。连唤三声没有得到回应,她调回头,茫然地看着身后的两个人。古思冲她摆了摆头。朱丽又转向异虫,用手摩挲着异虫那光滑如缎的身子,上上下下打量着。又站开两步,环绕着它,仔细观察好一番,仿佛在鉴定异虫本身的意义,又好似在寻找古跃变成异虫的密码。后来,她又立到异虫的正面,对它瞅上好一阵子。最终,朱丽满头雾水地回到古思这边来。 朱丽看望古跃是个心意,她前来,更抱着一个幻想,希望自己发掘出异虫的奥秘。事实证明,她太天真。吃过饭,朱丽又坐上古思的车,她的心情和来时相比,变得沉重多了。 “这个打击真够大呀。” “我倒是挺得住,可是我的妻子,她的毅力需要支撑。” “看得出你很疼你的妻子,更敬重她。” 古思默默体味着这句话,一种突发的激情喷出心底,进一步加深和巩固了原有的情感。小车行过好一程,车内一直无语。 “对不起,朱丽。” 古思打破沉默的,却是这句话。 朱丽侧过脸来,望着他,双眼流露出惶惑之色。 “今晚的电影,我不同你看了。” “为什么?”朱丽问,不解,更感到意外。 “你的心意,我领了,表示感谢,但是请你原谅。” “我们在一起上班,同事请同事,有什么不可以?” “我知道,但不是这个问题。” “票我已经买好了,两人的。” “很抱歉,我是刚刚想到这上面的,临时改变的主意。” “我明白了。”朱丽头靠背垫,精力涣散的样子,“我明白了。算我自做多情好了。原打算为你减压。没想到。” “对不起。”古思自觉犯下大错似的。他万没料到朱丽会有如此大的反应,“下次我补偿吧。”他说。 “不用了。”朱丽说完,断然提出下车。 古思放缓车速,但没停。朱丽再次要求下车,态度相当强硬。无奈,古思只得在街边将车停下。他于心不忍地盯着她,见她打开车门,抬腿下地,最终,整个人暴露在烈日之下。 灯光电闪,器乐雷鸣,激情四射的舞场,超凡脱俗的异类。朱丽人在其中,却不知身在何处。低胸短裙,乱发飞舞,身肢幻动。烦扰摔出身外,灰飞烟灭,伤害击得粉碎,落英满地。她成了天使,她成了魔鬼。迪厅里挤满人,全场都成了她的陪衬。一个留刺猬头的男孩跻身过来,和她面对面摇拽。彩光闪烁下,她的笑脸如梦似幻。男孩的目光直勾勾地盯着她。两人的动作配合得激烈而紧凑,如同身受同一种力的驱使。男孩越靠越拢,呼吸和体温包抄而来,几乎看得见一种欲望在膨胀。朱丽毫无觉察,抑或被迷惑,甚至萌生出某个隐而不发的期待。她的如痴如狂是个暗示。男孩慢慢地贴上她,双方的身体在扭动中有了磨擦。他不自觉、实则蓄谋己久地伸出双手,看似随意地搂上她的腰肢。她没有拒绝,仿佛毫无戒备。两人搭在一起,继续摇摆。她像受到不自觉的本能反射,两只手自然而然勾上男孩的脖际。男孩抛开了顾虑。两个躯体在爆炸的音乐声中绞缠着。这时候,她不是记者,不是母亲,她只是一个女人。没有职责,没有负担,她只是一个舞者。 累了,朱丽像只美人鱼划向吧台,攀附上去。媚笑一直在她的脸上荡漾,和暧昧的灯光相映生辉,那是出自嘈杂与放纵的一朵奇葩。吧台服务生本着彬彬有礼的形象忙碌着,一个调酒师在轻松自如地摔弄酒瓶,变幻出各种花样。吧台上,趴俯满了标新立异的精灵,他们是现实中的异类,和白天中忙于职场中的人相比较,如同处在魔幻世界中的妖姬。 “酒。”朱丽的神态和声调传承了原有的三分醉意。 一瓶啤酒蹴到她跟前。这时,剌猬头也凑了过来。 “我也来一瓶。” 他们开始对着干,俨然一对不知死活的狂癫之陡。他们的身子应和着猛烈的节奏,还在不停摇拽,碰杯浪笑打闹。不多时,朱丽醉得晃来晃去。男孩频频为她渗酒,她浑然不觉。 “你一个人吗?”男孩问。 “不,我有一大帮朋友。” “他们人呢?” “那儿。”朱丽偏偏歪歪地指向一个角落。好几个红男绿女围坐在那边,喝酒抽烟怪笑打闹。 “你干吗不过去?” “我才不干呢。” “我看你并不认识他们吧。” “懒得跟你说。” 朱丽转身,摇摇晃晃地朝外面撞。 “上哪去?” “回家。” “等等,我送你。”男孩子紧缠着她。 “谁跟你一起?谁跟你一起?” 朱丽跌跌撞撞地扑出喧嚷之门,一条流光溢彩的楼梯廷伸在她的足下。看样子,她会像只皮球那样蹦下去。刺猬头从后面赶上,将她搂搂抱抱地搀住了。 “你想干吗?嗯,想干吗?送我?哈哈,我看你比我小很多吧,乳臭未干,怎么送我?” 两人相拥着下楼梯,动作磕磕碰碰,不如跳舞时那么配合一致。他们纯粹是为寻欢作乐而存在,行走自然比纵情困难得多。此时,名城正处在醉生梦死的酣畅当中,包容了世间所有的龌龊与险恶。在刺猬头的唆使下,朱丽坐上一辆出租车,她整个儿烂醉如泥,身子完全瘫在刺猬头怀中了。她神智不清,但仍然感觉到有双手在她身上游动。她努力集中思维,于迷糊中挤出一点点理智,当她的敏感部位遭到侵犯时,大脑尚能及时做出拒绝和抵抗的决策。“你不老实,人小小的,思想复杂。”她嗲声嗲气地说。刺猬头贴着她的脸,和她油腔滑调,一只手却顺着她的腿部,伸入她的短裙里面。“离远点,没正经的家伙,你以为我不清楚你在打什么主意!” 出租车行入一条巷道,街灯突然变晦暗了,就像突然掉入了陷阱,朱丽从酣醉中猛然惊醒。 “停车。”她断然大叫,这股力量仿佛不是出自她自身,而是受到了外界的刺激。刺猬头叫司机别停。司机缄默一程,将车停下了。刺猬头拉着朱丽,一再挽留,苦苦哀求。她最终打开车门,整个人像只包囊似的掉到外面。站稳后,摇摇晃晃地转过身,“拜拜。”她对刺猬头招招手。可就在这时,她却前俯后仰地哈哈大笑起来:“哈哈,异虫,一个异虫,哈哈,凭你这副模样,也想泡我?呸,滚开去吧,丑陋的家伙,哈哈,异虫!” 第二章 开花5 古思劝动妻子看电影,他动用了朱丽用在他身上的好心话。他还特意向梦琪发出邀请,要她随同前往。梦琪没答应,说要陪古跃。几天前,梦琪辞去了工作,毅然搬进古家,和古跃同居一室,这样,她几乎足不出户,时刻守在异虫身边。 舒婉茜对看电影提不起劲,同古思走在一起,显得很勉强。他们没有驱车,权当散步。白昼刚刚退尽,热气还窝旋于城市之腹,像在发酵一般。夜色降临这座城市,却被异化得光彩夺目。大小商店门口,灯火通明,犹如撒开一张张网,密密麻麻的消费者被囊入其中。霓虹灯像浓妆艳抹的女郎,肆意摆弄风情。城市有两个面,白天是战场,夜间是天堂。电影院离家有好一段路程。古思夫妇俩穿街过巷,专抄僻静的路线行走。 “这日子,不知还要熬多久。”舒婉茜说。 “学校里面的情况怎么样?”古思有意引开话题。 “一团糟,个个人心慌慌。” “看样子,考验人的时刻到来了。” “谢强已经开除了。” “这样做,恐怕不是个办法。” “另外还能怎么样呢?” “反正校方在这上面的角色值得怀疑。” “我又专程去过谢强家,这回吃了闭门羹。” “家长也有问题。” “我们呢?也有问题吗?” 妻子一语中的,提到的问题,正是他们一直考虑着的。古思叹了口气,长久缄默,他想,在古跃的问题上,他做父亲的不是没有责任。 “好啦,放开点。”舒婉茜反过来开导丈夫,夫妇俩的角色颠倒了过来。 他们拐上一条主干道,眼前豁然开朗,四周变得热闹起来。在这十字口处,有个拉二胡的老头坐在街边,成了华丽乐章里面一个极不协调的音符。他说不上是不是个艺人,但毫无疑问是个落魄的流浪汉。他打着盘腿,跟前摆着一只破搪瓷碗,里面扔有几张皱巴巴的小钞。遄遄人流从他跟前涌来涌去,当他不存在。他神情投入地拉着二胡,如在无人之境。 古思夫妇走过几十米远,身后的二胡声嘎然而止,如同被什么一口吞噬了。回想起来,那乐音倒也婉啭悠扬。 “倒过去吧,投张元票给他。”古思说。 舒婉茜对他会意地一笑。两人返了回来。他们远远地看见,流浪人所处的位置,已被黑压压的人群围上,二胡声消失了,代之的是围观者的嘈杂声。夫妇俩不约而同地小跑过去。 是的,人们在对着一只异虫指指点点、啧啧惊叹。不用问,异虫是流浪人变来的,二胡已不知去向,仿佛升华成无形之象了。破碗依旧躺在原地,像个祭品留下来,可供遐想和思索。“这就是异虫吧。”“我亲眼看见那个流浪人变成这样的。”“太奇怪了。”“这个城市可不欢迎它。”“打110”“不对,应该找市容管理部门。”“这大概是民政部门的事。”“通知救济站才是正确的。”人群中发出不可思议的唏嘘声,同时议论纷纷,。 古思觉得,他有必要站出来,向大家做出正确的解说,并由他来号召大家拿出合理的处置方法。“大家听我说。”他刚开口,便自知没法再说下去。因为人们各说各的,大声喧嚷,根本无视他的存在。人群中,有个少女举起手中的冰淇淋,对着异虫高呼要不要舔两口。另有人说,碗里还有钱呢,难道它不要了。一个青年刚啃完西瓜,他走出人群,将手中的西瓜皮扣在异虫头上。人们哄然大笑。就在此时,异虫突然展开翅膀,将哈哈笑声扇成一片惊呼。都不敢想象,一个颓废老头竟会突然间变得如此强大、震憾人心。异虫在众目睽睽之下腾空而起。冰淇淋在尖叫声中掉落。那个青年脚踩掉下的西瓜皮,摔倒在地。人们感到一股强劲的气流刮过头顶,个个来不及躲闪,却又忍不住仰头观望。异虫像只精灵般,乘着满城灯火的辉映飞向夜空,仿佛追踪失去的乐音去了。 “哗——”惊呼声响成一片,那是陶醉之声,喝彩之声,甚至还包括仰慕之声,在场的个个人心,都仿佛进入了涅槃。 望着异虫飞逝的方向,古思呆立良久。他没法理解异虫和流浪艺人也存在可变性。看来,异虫的原形已无界定,异虫的出处开始延伸至更多样的领域。异虫的意义由此变得多元化、复杂化,远不是单纯的眼光能够看清、常规的思维能够透析了。 影片是朱丽当初意中的那部好莱坞巨片、她后来个人看过的《人兽大战》。影片场面宏大,冲突相当激烈,处处惊心动魄,令观众心潮澎湃。伴着强烈的音响效果,成千上万的猛兽从森林里面涌出,以排山倒海之势扑向人类,村庄和城市惨遭践踏,沦入血腥之灾,数以万计的同胞成了野兽的口中之物。于是,人类和兽类的战争残酷地爆发,双方的生命都在不断地做出牺牲。最终,人类依靠智慧和科学战胜了兽类。战斗平息了,但是留给人类的沉痛教训和深刻思考却铭刻于每个人心,包括影片之外的观众。 就在影片放映至尾声、人类欢庆胜利的时刻,影院内顿时产生出强烈共鸣,和剧幕中的场面一样,掀起如潮般的呼喝声,乃至激动深处的嘶声尖叫。古思和妻子坐在影院的正中央位置,声势发自前后左右,迅速将他们席卷。夫妇俩相视而笑,既对影片中的结局感到欣慰,也为四周观众的强烈共鸣所鼓舞。看来,现实中的人们已经和影片中的人类同呼吸共命运,站到了同一历史高度。 在这激动人心的时刻,突然有几个庞然大物飞出全场观众,啪啪啪拍打着翅膀,在影院的穹顶下盘旋。 “异虫!” 有人高声叫喊。 古思夫妇仰起头,一眼认出头上的飞行之物。它们约摸四五只,在上空瞎碰乱撞。他们俩明白了,刚才那阵骚动是因异虫而起,而非影片的感染力所致。放映结束了,观众纷纷起身离座,他们在挤挤攘攘中举步维艰,但不忘抬头仰视盘旋中的异虫,已分不清这是现实当中,还是在影片里面。影院内闹闹嗡嗡,混乱成一片,正如影片里面群兽冲进城市的场景。混乱中,有好些声音划向上空叫出不同的人名,那些名子代替着异虫的原形,有男性的,也有女性的。声声呼唤的,定是异虫最亲最爱的人。 古思万没想到,看场电影的过程中,竟然发现如此多的异虫。他更不能、也不敢想象,异虫的队伍终将形成何等规模,会给名城带来哪样的影响和变化。没错,异虫越来越多地出现了,其原形已不分男女老少。对于一个稳定繁荣的城市来讲,这个现象仿佛揭开了它的隐私,露出其本相的另一面。这一面逐渐显示出来,关系到每个人,也源自每个人。 午夜过后下了场暴雨,纠集着闪电雷鸣。早晨,雨住了。天色没有放晴,昼色黯淡,苍穹上涂满污垢,那是大气中的垃圾。 当天的报纸早已经投向覆盖面。街上,随处可见手持一份报纸的市民,古思最新采写的异虫,定然跃入了他们的视野,歇落在他们的心坎上,新奇而沉重。一个个报贩淌过水汪汪的街面,一路叫卖,奔走相告:“异虫异虫,我市发现大量异虫。” 古思为了赶稿子,一宿没睡觉。早晨,感觉脑袋发沉,路上驾车一直恍恍惚惚的。舒婉茜埋怨他不知道照顾身体。他驶进报社大门时,感觉步入了陌生的、与他毫无关系的幻境。 古思泊好车,准备上报社的新闻大楼。恰这时,后面有人叫他。原来是焦玮。小伙子上气不接下气地从后面赶上来。 “古老师,异虫真的越来越多了。” “这是我们不愿看到的,也是我们不得不看到的。” 他们一道走进办公楼。古思留意到小伙子的气色太差。 “到底什么样的人会变成异虫呢?”焦玮说。 “这个不好说。我想,大概没人讲得清楚。什么样的疾病,该由什么样的人患得,谁也不能对之明确归类。道理一个样。” “那么,人人都有可能变成异虫?” “可以这么说。” 他们走进电梯。同乘人员有好些,阻碍了他们对话。然而,众人的谈话,正是他们的话题的延续。异虫,这种地球上从未出现过的进化物,如今却在这座大都市里找到了适宜它生存的环境,通过对人体的变异演化而来。这个现象该做何解释呢?真是中邪了。古思听着大家伙的谈论,注意力却集中在焦玮身上。小伙子的脸色反映出内心的忐忑不安,目光里跳动着难言的惧怕。他问焦玮干吗如此紧张。焦玮说,他处处感到紧张。 “不,你好像有心事。” 焦玮承认了,并说正因为此,才叫他每时每刻放不开心情,那是种牵制,是个负荷,然而却和生命血脉相连。 古思表示意外,他欲言又止,怕触到对方的隐私。 “在想女朋友吗?”他故意这么说。 焦玮淡淡一笑。今天早晨,兰婷又打来电话,再次问到异虫发展的情况。当得知异虫的数量越来越多了,她显得特别兴奋,声称下周就来名城,看看异虫到底是个什么模样,更想弄清这座城市是如何滋养出这种怪物的。古思对焦玮说,女朋友到你身边来,应该感到高兴才是。焦玮又说他处处感到紧张,受到一种压力。 两人跨入办公室,又在同事们当中听到关于异虫的种种谈论。看来,异虫现象已成了当今名城的头等大事。有的同事语出惊人,说异虫会像病毒那样疯狂蔓延,任何人都可能失去正常的机能,一不小心变成蛋形躯体、身首不分、腿脚退化萎缩、双手进化成翅的家伙。 第二章 开花6 今天是商贸交易会在名城举办的最后一天,主办方安排了盛大的闭幕仪式。各媒体都将前往做现场报道。报社派出了古思和朱丽。 天色放晴了。古思和朱丽坐在采访车里,两人相处的气氛却处于阴霾之中,天上一扫而光的乌云,好像都堆积在他们之间了。朱丽时不时打出喷嚏。古思瞧一眼她,劝她看医生。朱丽淡淡地说,吃药没用的。 闭幕式在展览馆内举行。古思一行赶到时,这里早已经人山人海了,其热闹程度不亚于开幕式。前后相比较而言,闭幕式更洋溢着成功的豪情、丰收的喜悦。台上是政府,台下是商家,台上台下皆赢家。掌声音乐鲜花笑脸组成欢欣鼓舞的海洋,古思和朱丽穿梭于现场,几乎被喜庆的汹浪淹没。到处都是声音,却分不出具体的声音。不知不觉中,朱丽开始和古思配合起来,情感的蜿流归入人海,融合得无声无息。报道需要具体准确的数字,交易总额、最大赢家、最大一宗合作、成交量最多的一天、政府总共引进的外资等等。 时代打造了舞台,舞台浓缩了时代,家家比高低,人人竞风流,分不清谁是主角谁是配角。闭幕式汇聚了社会各界精英,当中大概没有局外人。 但是,这个圈子里面仍然出现了异虫。 异虫从不知哪个旮旯里走出来,两只一起,它们像企鹅那样一步一晃,走向最密集的人群。台上,市领导正在讲话,台下,人人都翘首瞻望。异虫没有引起广泛注意,有人无意中看见它们,却没当回事。人们大概记得,这两个人为的家伙,是在交易会期间出现过的。不过在众人看来,两个人这时候还套上面具,未免太不合时宜,他们若对表演意犹未尽,满可以舞狮子耍龙灯。异虫对身外的种种目光毫不理会,它们只想挤入人群,可惜处处不得逞。这时,台上的讲话告一段落,台下掌声一片。这时,更多的人看见了异虫,他们的目光折射出冷漠,嘴角表示出鄙屑,因为在他们眼里,这两个人是那么卑微,注定是挤不上场合的。 古思看到异虫时,它们已经出现好一阵了。乍看,他也联想到开幕那天所见的两个扮装者,但是,他敏锐地看清楚了,两个小丑不是人,至少已经没有人的躯壳。至于它们是不是那两人变化而来,自另当别论,反正,它们毫无疑问是异虫。两只异虫还在做徒劳的努力,那个架式仿佛要挤到最前面去,直至跳上会台,和各位官员平起平坐。 古思提醒了朱丽。朱丽看见异虫,惊讶得捂上嘴。古思叫她拍下照片,作为资料,以备后用。 “这么多人,怎么无人做出反应?”“异虫和他们没有关系。” 两名记者不务正事,在会场上为不协调的事物忙着不协调的工作。台上,政府领导讲话完毕,接下来,参展企业的部分代表按照议程依次上台发言。掌声过后,会场气氛变得异常活跃起来。正当这时,人们突然感到头顶上方划过两只黑影。有的人还没回过神,有的人看见后,惊呼开了。 “天啊,那是什么怪物?!” 很快,异虫掀起的骚动席卷了整个会场,一时间,喧哗的场面覆盖了闭幕式的进程。财富巨头经济大腕们纷纷仰望着傻愣着,对市场前景具有超人洞察力的眼光,这时都充满了好奇,一张张刚毅的面孔变得茫然无知。诚然,针对盘旋于会场拱顶之下的庞然大物,他们仅靠被营销策略和财物管理填充的头脑是琢磨不出所以然的。这个时候,甚至还有部分代表认为,那是某商家运作失误的杰作。在他们眼里,当今的科技什么都制造得出来,空中的两个玩艺儿,定是模拟飞行物,它们闯入会场,必定是商家操作不当造成的意外。更有甚者,有的人这样质疑,认为这是炮制当年茅台人当会痛摔酒瓶的不得己之计。 接下来,司仪小姐代表政府,发出婉约的声音: “请xx玩具商注意,你方的参展产品不小心闯入了会场,正在人们的头上盘旋,请你方马上采取措施控制好它们,以消除现场的混乱局面。” 婉啭之音未落,两只异虫已经歇落在台上,位置距她仅几步之遥。它们立定后,慢慢地收拢翅膀,然后,双双呆在那里,一动不动。它们处于台下、群体之外的时候,一心渴望着登台亮相,而一旦真正走上场面,却犯憷了,不知该如何施展。 台下,数千双眼睛翘望着台上的动静,却无人站出来,表示对这起意外事件负责。这时,官方领导们当机立断,迅速采取行动,他们一声令下,旋即,两名保安应声而上,开始动用职业性的手脚。他们的想象中,弄走这两个家伙轻而易举,一经上手,方知完成任务不是那么简单。在旁的领导眼明心细,立刻增调四名保安上台。每三个人围住一只异虫,手忙脚乱地凑在—起。闭幕式被迫中断后,迟迟得不到恢复。领导们看在眼里,急在心头,就差亲自上前动手了。但是他们不能,因为他们是官员。“绳子,拿绳子来。”有位领导实在急得忍无可忍,不顾形象地大声吆喝。不多时,有人手绾一圈绳子跳上会台。在无形的压力下,几名保安的动作变得迅疾干练。很快,两只异虫被五花大绑束缚起来。台下有人见机,马上找来两根木杠,递给台上的演出人员。最终,两名保安肩抬着异虫,另一名扶着异虫,两组一前一后,同步走下舞台。这场意外的插曲于闹闹哄哄中结束。 遵照名城政府的旨示,各大媒体报道闭幕大会的实况时,都不得插入异虫捣乱的那一段。官方领导也许最终没有搞清飞行物的真相,也许认出了那是两只异虫,但不论认识情况如何,都坚定了他们对新闻报道加以限制的立场。政府行为的严肃性,不容掺杂闹剧的成份,让异虫影响到整个名城的形象,更万万不可。对此,多家媒体表示理解,很乐意遵章行事,有的甚至想在了政府的前面,早就做了剪辑。当晚,电台以头条新闻播出了交易会的闭幕式。大会按既定程序进行,直至圆满落下帷幕。千万观众被盛大隆重的画面所蒙蔽,谁也想不到,早有耳闻的异虫已经出现在政府的视野,出现在财富峰会的舞台上。 报纸以文字和图片的形式,同样隐瞒了读者。古思作为采写者,如此处理新闻事件,不是他的本意。对于政府的态度,同事们的看法莫衷一是,有的表示遗憾,有的认为官方是顾全大局,有的指出,在媒体报道上面,老百姓不喜欢大而空的内容,他们希望尽多地看到贴近生活的身边事,尤其欢迎更具人性化的东西。有的同事说,看样子,名城政府至今都没留意到异虫的出现,或者说,异虫还没有引起当局的重视。多数同事则一再分析那两只异虫是由什么样的人变来的,话头似乎指向了导虫的本质,但是却毫无头绪。 在闹嗡嗡的办公室里,古思的电话响了。他拿起办公桌上的话筒,突然听到久违的、但并不让他感到亲切的声音。 “古老师,你好,我是伍博。” “你好。”古思轻描淡写地回应一声。 “我想和你面谈一件事。事关大局。现在我在报社门口,门卫要我先和你通个电话,证明我确是找你。” “你上来吧。” 五分钟后,伍博走进办公室,经打听,找到古思的位置。 “没打搅你吧,古老师?” “我可以抽出十分钟时间。” “够了够了,至表感谢。” 伍博切入正题,立刻谈到异虫。他有位朋友是一家演出公司的老总,此届交易会,他承揽了全部的文艺活动。昨天下午的闭幕式上,他在现场,亲眼目睹了异虫出现、撒野、绑走的全过程。他知道它们是异虫,但不便声张,因为他看得出,成千上万人员中,无人明白真相,他个人道破天机,不但得不到回应,反而可能招来麻烦。昨晚,他找到伍博,同他一道喝酒。酒桌上,他向伍博讲述了事发经过。伍博向古思申明,他前来报社,不是为了向他说明这件事。他特别指出,那位朋友酒后吐出一个想法,竟然和他蓄意已久的念头不谋而合。原来,早在古思最先报道出怪物之时,伍博便用商业性的眼光捕捉到潜藏其中的价值了。他故不声张,以利日后伺机而行。随着异虫在名城越来越多地出现,他原有的算盘逐渐酝酿成型。出乎意料的是,他从事演出行业的朋友,也对异虫起了觊觎之心。 伍博长得圆盘实脸,镜片背后,绿豆小眼闪烁着诡黠之光。他的声音中气颇足,声如洪钟,但不时压低声调,变得轻言细语,还神秘兮兮地带着抿笑,身子前倾,比划着手势,甚至暧昧地碰碰古思,从而引起对方注意。这一系列别有用心的语调、表情和动作,使得他的话既有煽动性又有暗示性。古思留意到,此人前额秃掉了好大一片,头皮圆滑,泛着油光。他的意思,古思领悟了。 “异虫是人,伍先生,你是知道的。” “当然,就跟泰国的人妖一样,难以置信,但也是人。就凭这一点,外面的人肯定想一睹为快。” “怎么能这样说?异虫和人妖绝不该扯到一起。” “但同样可以开发利用。想想看,人妖不已成了泰国旅游业的金字招牌么?” “好啦,伍先生,我没有多余时间了。” 伍博迅速起身,但嘴上仍说个不停,匆忙离开之际,不忘伛下身子,凑近古思,再三向记者灌输他的创造性思想。 “媒体、广告是一家,应该联起手来,加大这方面的宣传。这是个发展机遇,得抓住,搞好了,可做大文章。”伍博伸直浑圆的躯体,呵呵笑着,“就这么定了,古老师。”最后,他高声强调说,充满热情友好的诚意,也注入了不可反驳的豪爽。 第二章 开花7 两个少女在街边乘上一辆出租车,目的地不远,司机很快将她们送达。出租车停下后,司机等着后面的乘客付钱下车。良久没动静,便转过头去,他惊恐地发现,两个少女不见了,代替她们的,是两只棘手的异虫。 夜晚,河边的绿荫下充满诗情画意,情侣们处处都是,自成卿卿我我的画廊。没有喧嚣与浮躁,远离了纷扰的现实。路人看见,有的情侣搂在一起,双双变成了异虫。 同在河边的绿荫下,清晨,这里成了老年人健身的乐园。没有喧嚣与浮躁,远离了纷扰的现实。老人们有的练太极拳,有的舞剑,有的做体操。变成异虫的老人还浑然不知,继续原来的动作。 茶楼、咖啡馆不仅可供人们避暑解渴,更是人们品味生活的好去处。在名城,大大小小的休闲场所数不胜数,每天可让数以万计的市民领略轻松和惬意。可如今,安适懈怠的顾客当中,每天变成异虫的有数十人之多。 各大商场,门口的促销活动成了一大亮点。台上要么是帅哥,要么是美女。台下,则挤满形形色色的观众,当中,少不了潜在的顾客。台上内容丰富多彩,场面相当热烈。商场的竞争就是伎俩的竞争。一家商场外面,爆发出强有力的音乐节奏,几名身穿比基尼的靓妹粉墨登场,在台上跳起劲舞。无数双眼睛看得呆了,后来,台上的靓妹统统变成了异虫,仍然跳着一致的舞步,而围观群众,都还没有反应过来。 色情场所由来就是罪恶的渊薮,却在这个时代泛滥着,如今提到这个角落,不再难以启齿。不论当事人,还是局外者,对其丑恶都不以为意。这当中出现异虫,自然也不足为怪。有的嫖客洗过澡,走出浴室,准备就绪的小姐已经变成异虫亮在他眼前。有的双方干过了好事,一觉过后,嫖客骇然看见一只异虫躺在自己身边。事实证明,变成异虫的,往往是出卖肉体和灵魂的那一方。 股市交易大厅,也成了滋生异虫的温床。这里面总是人满为患。大屏幕具有神的力量,系着朝圣者的五脏六腑,屏幕上的彩色数字和符号,牵引着每双目光,无论飘红挂绿,都充满惊险。凡是步入这个场所的人,无一不渴求得到命运的垂青。但是,命运并非随人所愿。人下的赌注是身外之物,命运下的赌注则是人自身。所以,亏盈的不只是金钱,结果还有人和异虫的区分。 最具规模的群体变异,是在一个迪吧内。当时,舞乐正值猛烈,灯光疯狂地滚动闪烁,烟幕嘶声裂腑地喷出,气氛火爆得阵阵推向高潮。最先变成异虫的是台上的dj,转瞬间,台下数百个扭动的肢体统统变成蛋形之躯。全体异虫不能自已,继续狂舞,犹如满粪池的孑孓。 显而易见,异虫出现得最普遍的场所还是网吧。名城市成千上万家网吧,几乎成了异虫的摇篮。这个虚拟般的场所,大有取代当今现实世界之势。这里面,总是坐满凝固不动的身影,宛若一具具失去人性的玩物。它们可以不学习,不工作,甚至可以不进食,但是它们存在着。无需言语,无需运动,惟有大脑在虚幻中腾云驾雾,但是它们存在着。它们既使没有变成异虫,已和异虫没有区别了。 这便是近段时期内,古思相继采写的关于异虫的报道。综上所述,可见异虫已在名城盛行了。 如今,名城的每所学校均有或多或少的异虫出现。这个群体有别于正常的学生,使得教学工作相当棘手。值得一提的是,异虫并非全部都是成绩差作风坏的同学,它们当中,不乏品学兼优的孩子。这个形势,无疑将问题复杂化了。异虫的命运似乎没有选择性,更无任何预兆可言。每个教师的心头,都为此搁下挥之不去的阴影,在他们的教学生涯中,这个局面无疑是个巨大的挑战。迎接挑战,他们需要付出对待生命的态度。 多数情况是,异虫依然坚持到校上课。它们体形怪异、不能说话、缺乏应有的行动能力,但是它们懂得赶时间,认得出自己的座位,分辨得清上下课的铃声。课堂内,操场上,上学放学的路上,处处都是学生和异虫混杂的情形。 名城七中的异虫越来越多,巫校长知道再也没法捂住盖子了,他也意识到,他当初所持的隐瞒态度,实际上完全没有必要。异虫事件让学校折损形象,这个逻辑不是他所想的那么实在,而他,也顾不到那么多了,异虫业已形成危害,已经闹得风声鹤唳了。 如果说个别人变成异虫,是起人人称奇的偶发事件,那么日益增多的异虫,则让人看到一种灾难了。这不仅仅是学校的灾难,而是属于整个名城,它覆盖了这座城市的各个领域。 名城七中,每个同学都成了惊弓之鸟,生怕自己沦为异虫之躯。这种心理,已经足以影响同学们的正常学习。这天,舒婉茜在讲课时,看见一名女生在座位上嘤嘤啜泣,浑身哆嗦。舒老师走到那张课桌旁边。经询问,女生道出了内心的恐惧,甚至提出不敢再进学校了。当即,舒老师中止了语文课,改作讲解异虫灌输思想的特殊课程。不过,她没有足够充分的论述让同学们吃下定心丸,反而时时被问得不知所措。总之,在异虫得到科学的诠释之前,在人们找到有效抵制异虫的方法之前,各种积极乐观的态度都是经不起考验的。 眼看问题严重得即将颠覆教学秩序了,巫校长忙召集全体教职员工共商应急方案。此外,巫校长开始主动向媒体发出信息,希望得到舆论上的声援。 昨日下午,天色阴沉,预示着一场暴雨即将来临。名城市的一条繁华街上,上演了极为惊险的剧幕。始作俑者是个三十来岁的男子,他站在一幢楼的屋顶上面,准备跳楼寻死。楼下围满群众,乃至堵塞了交通。一辆警车停在人群当中,民警队长手持扬声器,冲着楼顶,不停劝告肇事者放弃轻生念头。那名男子所处的位置相当危险,双足稍有不慎,整个人便会跌落下来。 他在上空高声疾呼:“全没有了,只剩下一条命。” 人群中议论纷纷,猜测不断,是什么原因逼得一个魁梧壮年走上绝路呢,恋爱?婚姻?工作?健康?心理?还是综合因素的浸浊? 民警队长努力施展心理战术,散发生命可贵的道理。 男子的态度相当坚决。现场局面僵持不下。 “生命毫无用处,除了痛苦,它不能为我带来任何东西。” 男子的声音在半空回响,仿佛发自云蓬深处,他自个儿,随时都可循声而去,升至天庭一般。 半刻钟后,几名特警赶到。他们接过领队长的指令,火速冲进大楼。民警队长仍然口干舌燥地高声散发着人间的无限精彩,竭力稳住男子的情绪。 “世界是座坟墓,我在里面呆够了。” 轻生者又一次发出呐喊。这时,楼下的群众突然发出尖叫。原来,楼上那名男子喊完最后一句,身子突然朝前倾倒,像根锤断的水泥桩一样倒下了。围观群众抱头鼠窜,尤其是正对着自杀者垂直落下的那一块,来不及躲避的人,好多都捂上了眼睛。这时候,可也有人面不改色,他们睁大双眼,努力锁住最为惊心动魄的一幕,不肯疏漏哪怕一个小小的细节。也只有保持镇定的这部分人目睹了最终突变的瞬间。那名男子从楼顶上栽下,没有常理下的嘶声喊叫,生命尚在,身体却已成了一具僵尸,笔挺挺的。然而,奇迹就在一刹那出现了。就在人们将心提到嗓子眼上,既害怕看到又在期盼中想象着最终的惨相时,空中之物却在楼层的半腰浮住了。它如同打开了降落伞,突然展开一对骇人的翅膀。 第三章 解剖 14 名城日报刊发了一篇论文,题名为“人类的历史·异虫的时代”。作者站在人类学的高度,首先对历史做过一番追溯,然后,以鞭辟入里的思维直剖当今世界,分析出异虫存在的现实基础,并阐述了异虫和人类的关系,从而得出广泛而深邃的见解,最终提出“异虫时代”这一说法。 不同时代,其特征也明显不同,譬如,有段历史人文气息笼罩着每颗心灵,有段历史科学实践创造了无数神奇,有段历史英雄主义巅覆了整个世界。当今世界,波澜壮阔的画卷收裹起来了,光芒四射、彪炳史册的人物走下了神圣的殿堂。人类发展至今,从未有过如此和平,我们摆脱了强权统治,不再需要个人的引导和主宰。每个人,都极尽所能地过好自己,享受着丰衣足食,享受着时代的馈赠。于是,我们忘了历史,忘了祖先,忘了文明的渊源。 一个城市也是如此,不论处于哪个时代,总有某个典型特征最能反映它的本质,一起事件、一个人物、一处名胜古迹,均可成为城市的代言。时代在进步,其特征也在不停地更换,当今时代的精神实质,如何概括在一座城市里呢?名城的面貌欣欣向荣,众多富豪巨贾站出来呐喊叫阵,无数文化名流在背后撑腰,全球的跨国公司纷至沓来,在名城安家落户,繁荣的商业流通市场,更是为别的城市所标榜。这一切,难道就是名城的特征? 生活在这座城市的人,如同生活在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聚宝盆里。同时,人人都处在激烈的竞争当中。当今社会,需要每个人都发挥作用,同时,又用它的现实性,抑制着一个个灵魂。实际上,自从有了从猿进化而来的生灵,他们便开始受着人为和非人为的种种限制。到了今天,我们对现实世界的认识,已达深刻的极端,这无疑加剧了内心同外界的感应,使之更细微,也更脆弱。一旦个人的感观、欲望和外部条件产生抵触,即可发生不可调和的冲突,乃至人性扭曲和裂变。 一方面,城市在创造人类文明,另一方面,城市又在废弃人类文明。人们生活在城市里,总是想方设法要让自己过得更好,要么拼命赚取物质财富,要么尽情享受现成的拥有。我们被工资套在固定的时间和空间里,生意场覆没了我们心灵的归宿,一旦我们空闲下来,便醉身于网络,沉浸于酒吧,满足各种本性。城市因我们的欲望变得丰富多彩,处处张出贪婪的大口。在身外,我们确立远大的人生目标,每时每刻,又贪恋于身外之物,实际上我们遗失了太多,甚至丧失了做人的本质。 我们丧失了本质,又如何做人呢。我们要么忘了如何做人,要么没有机会真正地做人。这正是当今时代的一个显著特征,大概也是产生异虫的总体因素。换言之,异虫即是这个时代的产物。 文章除了做出上述分析,还特别指出异虫对时代主流的影响。当今世界是以和平与发展为主题,一个社会是以经济建设为中心。异虫退化了人的特性,注定无法参与创造和建设,它们甚至连自身的生存问题都解决不了。试想,一个人丧失了语言表达功能、缺乏行动能力、无法与人相沟通、不能自立,他还有什么正常生活可言。而连人的体形都完全改变的异虫,它存在的意义,更可想而知。 面对异虫,面对成为异虫的种种可能,我们该怎么做,正是我们面临的人生课题,也是社会课题,了解它、善待它、攻克它,已成当务之急。 这篇文章的作者署名黄禀贤,他是名城市社会科学院院士。 古思驱车开往社会科学院。 他刚从名城大学出来。在那里,他再次访问过蔡教授。这位生物学专家透露,他已上书了国家生物科学院,满以为异虫现象会在生物界引起轩然大波,并得到上面的高度重视,没想到,书信会石沉大海。他想不通,心头着急,直接挂了电话过去。上面说,信函已经收到,但是很抱歉,他们不会到名城来,因为这个现象不至于让他们做出积极的反应。蔡教授愤愤难平地对古思说,多不可思议,他们竟然如此冷漠,不,完全就是麻木不仁。古思说,上面的态度,是不是有另一层意思。蔡教授说,他们的意思就是不管不问,纯粹官僚作风,可那是科研机构啊。古思问他经过这事后,又将做何打算。蔡教授声明,他不会放弃对异虫的研究。古思祝愿说,希望早得喜讯。采访结束时,蔡教授还气犹未消地说,上面的态度,比异虫本身更荒唐,更让人费解。 一路上,古思脑子里乱哄哄的,他和蔡教授一样困惑,不仅为刚刚采访得来的情况,更为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事物。天气炎热,车内尽管开了空调,还是挡不住外面的热浪,下午的日光像狂怒的手,擂得挡风玻璃噼啪作响。古思感到脑袋几欲爆裂,身上的蓝色t恤衫紧贴着背膛,好不难受。 街上车流如织,红灯又很多,汽车走走停停,更让人难耐。塞车时,个个小姑娘便趋之若鹜,就像一直潜伏在附近似的。她们手里拎着朵朵桅子花,花朵点缀着脸蛋,一同贴上车窗,纠缠着叫卖。在芸芸众生的大地上,任何生存的缝隙都有人钻。不过,小姑娘们都该是读书的年龄。古思对她们感到一阵心酸。行过一程,又遇红灯了,行人横涌过斑马线。一个着装颇露的少妇夹杂在人流中,十分惹眼,她身穿桃红色吊带,裸肩露背,亮出肚脐和腰肢,牛仔短裤下面,修长白净的腿部一览无遗。最引人注目的,是她怀里抱着那只雪白的小狗狗。在人的催化作用下,狗类完全丧失了其骁勇的本性,嬗变成了养尊处优的玩物。少妇像哺奶似的对它爱抚着,可以想象,假如那只宠物突然滑落,她会紧张成什么样子,万一有辆汽车冲它开去,说不定她可冒着生命危险扑抢过去。 半个小时后,古思走进黄禀贤院士的办公室。黄院士身材高大,鹤发童颜,双眼炯炯有神。两人见面后,招呼寒暄两三句,思想便在目光中交汇到一起。他们不约而同地谈到异虫。 “我赞同异虫这个称谓。”黄院士的声音低沉而有力,“但我不认为这是人体生理变异的结果。” 古思记录下院士的论述。 “这个现象不应列入生物学范畴,它是社会性的,生理属性不明显。 “针对异虫,我们与其研究人类的进化史,倒不如研究人类的社会史,尤其是分析当今时代的特征。 “人类文明在进步,人类自身却在退化。这就是异虫告诉我们的事实。 “没错,我们倡导人性解放,可实际上,我们往往走上了两个极端,要么放纵泛滥,要么萎缩压仰。 “正如有位哲人说到的,我们经历了由虫到人的漫长过程,但是某些方面,我们仍然是虫。 “试想,人既然有理由变成甲虫,上帝既然可以把人变成牡牛,人变成异虫,有啥不可能呢? “我认为,这起事件不是突如其来的,而是蓄势已久的必然。异虫背负着特定的个人情况,也反映出了现实中的普遍性。 “没错,这既是个人遭遇,但它更是社会性的现实问题,可以说,异虫现象就是所谓的时代病。” 黄院士思路清晰,侃侃而谈。古思感到,凝结在心头的难题,在逐渐冰释瓦解。黄院士的论述总是围绕着个人与社会,如同在做学术讲座,让人获得许多可供诠释异虫的道理。末了,古思站出记者的立场,约采访对象共进晚餐。对方谢绝了。黄院士说,实际上,他有事需外出,古思若不事先打来电话,会扑个空的。原来,古思一直占据着对方办事的时间,他表示歉意。黄院士却说不要紧,适才谈到的话题,比要办的事更为重要。他们一同下楼。社科院呈现出园林式的建筑风格和绿化效果。大院里,专车已等候黄院士多时了。 临别之前,古思突然想到个问题,他请教黄院士,问异虫改变了人形,但它们是否保留着原有的思想。黄院士说:“据我分析是这样的。从某方面说,它们还是原来的人。” 15 为了古跃,梦琪瞒着父母,毅然辞去了工作。她和异虫昼夜相伴,对异虫的饮食起居照顾得无微不至。她毫不动摇地坚信,异虫还是人,还是她热恋着的古跃,仍保留着原有的思想和情感。梦琪动手让异虫吃饱喝足,除此之外,更下着力气抚慰异虫的心灵,劝它不要难过,一切会好的,不论怎么样,她会始终陪在它身边。 在梦琪眼里,一个人变成异虫,不是他的罪过,而是他的不幸。实际上,这是他们共同的不幸,爱情的不幸。 他们热恋后,在一所小区租了套住房,构建成他们的爱巢。这是古跃的意思。梦琪不太赞成,但依了他。他们过上了亚当夏娃式的生活,除了上班,其余时间几乎一直黏在窝里,除了吃饭,就是不断地亲昵,纯粹得仿佛世上仅存他们俩。这样的日子没过多久,梦琪便厌倦了。她觉得这种生活太不现实,显得颓废,没有保障,而且抹灭人的意志。她向古跃提出心中的感受,激动时,甚至要求退房。 “我们在一起不是挺好么?” 古跃总是拿出这句话来。她又依了。 可是后来,她实在过不下去了。 “我们都有家呀!”她忍不住说。 “你不愿意我们天天在一起,是不是?” “我们在两边家庭走动,不是更好吗?” “我说过,我不情愿就这样面对他们。” “你究竟在逃避什么呀?” “我不是逃避,听清楚,我不是逃避。” 争论变为争吵,虽然没有闹翻,双方却都埋下一肚子怨气。各自不同的生活态度,使原本亲密无间的感情出现了分水岭。从此以后,冲突时有发生,哪怕一句无心之言、一个细微的表情或动作,都可能成为导火线。为了这事,他们动辄争得脸红脖子粗,互相宣泄中,矛盾愈显突出。爱情的纽带迅速点燃,燃起熊熊大火。发展到后来,他们开始质问对方的感情,甚至互相怀疑这段恋情的真实性和可靠性。 梦琪琢磨,古跃变成异虫,应该归咎于上次的交锋太激太过。 争吵大致为了相同的问题,她坚持要离开,坚持要将他们的关系明朗化。当时,古跃刚刚失去工作,情绪糟糕透顶,脾气大得骇人,结果,双方闹得不可收拾。梦琪一气之下背包走人。她从未当着古跃的面发如此大的脾气,也是她从未想到过的。待她回到家里,早已气消云散,冷静下来,却有莫名的担忧漫上心坎。她渴望着古跃的电话,盼了一夜,手机没有任何反应。他此时在哪里、在做什么、处于何种心情,她不知道,却整夜揣摩。第二天,她好不容易熬过下班,迫不及待赶到住处。古跃不在,打他手机,被告之对方关机。这下,她急坏了,好像闯下大祸一般。 对古跃,对异虫,梦琪不仅满怀爱怜,更在后悔的阴影里自责。 那两天,不见男朋友的姑娘完全丢了魂。她四处打听,八方寻觅,像在经受生命的炼狱。后来,她想到去报社,找古跃的父亲问问。但是,从古思那儿可得到的消息,却令她倍加失望。万般无奈之下,梦琪将希望寄托在古跃的生日上面。男友的生日快到了,梦琪早早地定下礼物,心想,她一定要在那天见到他。几天的时间是那么难熬,食不甘味,睡不安寝,凝聚着人生的全部痛苦。 梦琪怎么都想不到,她最终见到的古跃,竟是一只异虫。 她熟悉古跃浑身的每块部位,熟悉他的神态和举止,熟悉他的体味和气息,熟悉他特有的内心世界和存在形式。她一眼认出它是古跃。没错,古跃就是异虫,异虫就是古跃。它没有因变形而失去个性,想起来,异虫似乎更能真实地体现出他的本质。 梦琪决定用心用爱来唤回古跃的原形。她自然而然这么做了,没有考虑到结果会怎样,以及这过程对她来讲意味着什么。她买来他喜欢吃的水果,弄他爱吃的菜,为它翻阅他钟爱的书籍,引导它使用他最擅长最迷恋的电脑,更多时间里,她和它一起回顾当初的浪漫和缠绵。 他们俩是上网认识的。通过网上聊天,梦琪发现古跃身上有种超凡脱俗的东西。他不滥表态,每句对白都没有轻佻的成份。看得出,他的思想富有个性和锋芒,认识前卫,见解独特。他说,现实世界是个怪圈,每个人在里面,永远感受着荒谬和悲观。她油然对他生出好奇,每次上网都点击他的网名,每次,他都及时做出了回应。他老是讲述自己的情况,抒发个人胸怀,有时话锋偏激,好像全世界都不理解他似的。她和他交流,谈人生和社会,谈家庭与工作,逐渐推心置腹。她对他的那种好奇,不觉中演化成好感,这种情愫是她不曾想到的,却又不得不承认。她发现,他是个古怪的、叫对方感到赏心悦目的人。她在网上发过去的观点,他多数不赞成,并以他特有的方式相驳击,好像他才是真理的化身。后来,两个年轻人走出网络,到现实中来会面,他们的形象都是那么出众,完全吻合各自的想象和憧憬。 这是梦琪每天要异虫回忆的内容,她反复讲给它听,希望触动它的思想库存,找回他们当初的默契。没错,异虫有它的思想,保留着原有的头脑,它的意念、观点和逻辑仍是古跃式的。梦琪一直这样认为,以此撑起希望。眼下,她最痛心的,是无法同异虫交流,无法知道它的蛋头脑袋里面装了什么,她更不知道,它对她的日夜守候有何想法。每想到这些,梦琪总会情绪低落,难过得掉下眼泪。 异虫一动不动,惟有眼睛里面的“太极图”偶尔转动一下。那里面,偶尔闪出古跃的身影,像在显示一种感应,同时,也揭开心灵上的伤疤。 “你在听吗?”梦琪认真地问,“你在想些什么?” 异虫毫无反应,对她无动于衷。这大大地伤了姑娘的心。 “你不是这样的,我们曾经那么相爱。你说过,我们要天天在一起,永不分离,难道我们就这样相处么? “我们在一起,有说不完的话,总嫌时间不够。 “我们互相怀疑过,伤害过,难道非要做得这么绝不可吗? “你曾经问过我是不是真的爱你,我可以向你回答千遍万遍,我是真的爱你,真的真的好爱你。可你相信吗?你听得懂吗? “你说说话呀!哪怕露出一点会意的表情也好。” 她忍不住抱住异虫,失声恸哭。 “难道我们真的没法沟通了吗?” 这天,异虫烦躁不安起来,它在房间里不停窜动,如临大敌,任梦琪怎么喝止都不听。纵使在吃饭的时候,它都像个淘气的孩子那样不安份,激动处,还抖动抖动翅膀,愤愤难平的样子。梦琪跟着它,在屋内左冲右突,既焦急,又害怕,几个回合下来,累得全身是汗,晕头转向。 古跃找不到工作那阵子,脾气异常暴戾,身边的一切,都可触发他大发雷霆。他回到住处,为一时掏不出钥匙破口大骂,往沙发上坐时,碰到膝盖的茶几成了他的出气筒,梦琪好心相劝,往往被他顶撞得遍体麟伤。他怎么会是这样?她扪心自问,有时难免感到失望,可她不断地开导自己,像安慰他那样。她想,是生活的现状改变了他,待他找到工作后,会好的。就这样,她默默地承受着一切,任他无端唉声叹气,任他动不动就大发脾气,任他神经质地在屋内冲过来扑过去。在她的放任下,他倒会自行收敛些,往往闷着一肚子气,回到她身边。她瞧着他,笑了。他,也笑了。这情形给了她说不出的幸福感,他原来是那么可爱,像个小孩。接下来,他防不胜防地将她搂入怀中,格外用力,几乎将她装入体内。她明白,他需要她,他不能一无所有。就这样,现实又被感情超越,笼上美轮美奂的外衣。 “我是不是很没用?”好长一会儿,他意味深长地说。 “命运不是一陈不变的。”她一脸灿烂地对他说。 梦琪瘫软在床上,回想着这些,看着异虫仍然不停地东碰西撞,心里充满了无助和委屈,不知如何再能找回当初的信心。 当晚,梦琪将异虫的情况讲给古思夫妇听,并且提出担忧,怕它有过激行为。舒婉茜除了叹息,还是叹息,既为了古跃,也为了梦琪。她看着儿子的女朋友,抬屁股坐近她,伸出手,揽上那个柔弱的肩坎。 “娃,你瘦了。” “我怕古跃出事。” “它不是古跃了,梦琪。” “他是古跃,舒姨,他是古跃。” 舒婉茜的目光越过梦琪的头顶,询问般地望着古思。她该怎么办?梦琪该怎么办?他们该怎么办?近段时期,夫妇俩谈论最多的不是家中的异虫,而是梦琪。在他们看来,古跃沦为异虫,已成不可更改的事实,而梦琪所做的一切,不仅是徒劳,更是巨大的牺牲。 “梦琪。”古思提醒女孩,语重心长地对她说,“异虫出现在我们身边,早已不是个别现象了。这个城市,越来越多的人转瞬间失去人形。我们已来不及惋惜,来不及悲伤,更来不及做出分析和思考,甚至,我们连统计其数目都来不及。可以预料,还有更多的人已经具备了异虫的种种特征,他们暂时没有变成异虫,仅仅是差某个刺激。而刺激因素又是那么容易产生,它可来自外界,也可来自个人本身,稍有不慎,他就会脱离这个现实世界,从人类中分化出去。这就是存在于名城的普遍现象,实际上,也成了名城的主要特征。你出去走走,随时都会看见异虫,并且会感觉到,尽管你为一只异虫倾注了全部心血,耗尽了精力和体力,但是放在整个社会大局里面,却是那么微不足道。我说这话,并不是抹煞你的好意,而是为了让你看清事实,以便果断地做出另一种选择,那样做,才对你有利。” 梦琪睁大双眼,认真听完古思的话,表情木然。 “放弃吧。”舒婉茜补充说。 梦琪盯着她,像在辨认一个陌生人。 “你付出这么多,是得不到回报的。” 梦琪哇地一声号啕大哭。 放弃还是坚持?带着这个问题,诸多矛盾纷至沓来,对梦琪纠缠不休。她招架不住,几乎崩溃。而这时,异虫已把卧室弄得一片狼藉。梦琪站在门内,目睹着屋里的一切,感到五脏六腑都绞在了一起。异虫坐在地板上,身子斜倚着床沿,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它的情绪稳定了些,闹腾一整天,大概累了。梦琪回想起,原来的古跃也常常这样发呆,他发着呆,脑子里面汹涌出各种离经叛道的念头,她琢磨不透,有时,也对他做人的态度产生过质疑。眼前的场景交替着回忆中的画面,透析出了人和异虫的内在联系。她看着它,走近它,攀缘贯通于人和异虫间的链索,不觉步入二者的共性世界。她来到它跟前,慢慢蹲下,顿时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绝望。 “我该怎么办?”她望着它,深切地问。 异虫继续发呆,惟有头上的触角摆动两下,幅度轻微,仿佛有所感应。她讲的话,梦琪深信它能够听懂,说不定它一直体味着她进退两难的处境。在心与心的交流上面,它必有超常的感应。它可能在恨自己,并为她着急,和她一样感到难过。 “我不能离开,我也离不开,可是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呀?”她的嘴角抽搐几下,险些儿又哭出声来。 她动手去扶异虫,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它拖起,放倒在床上。她默默地收拾完房间,最后,整个人在异虫身边躺下,虽然心力交瘁,却睁大着双眼,定定地望着天花板。 是什么力量支撑着她?她扪心自问,毅力吗?可她感到过疲惫,信心吗?可她有过灰心念头。她能坚守住,靠的是他们的爱情。爱情让人变得单纯,也让人变得伟大。深厚专一的感情,占据着她的生命,驱动着她的生命。可是现在,思想触到情感的边界,她的心便跳出被割剜的疼痛。 “让我也变成它吧,让我也变成它吧。” 她声嘶力竭地叫喊起来。 当晚,她彻夜未眠,天将拂晓,方才迷糊过去。意识刚刚隐退,便溜入梦境。她看到,古跃还是那个帅气逼人的古跃,他和她手牵着手,走在大街上,她的脸上极尽灿烂之色,一如她睡着后那副微笑着的模样。 16 异虫睁开双眼,古跃原有的思想和记忆便回到它的脑海。窗口处,晨光熹微,屋内的一景一物依稀可辨。这是它的房间,它明白。昨天,它弄乱了所有的东西,后来,亲眼看着梦琪将它们收拾好,使之又秩序井然。梦琪,最爱的人就躺在它的身边。它滚过身,看得见那张动人的笑脸。可怜的梦琪,只能在梦中如愿以偿,而让她心力交瘁的现实,睁眼便能看见。 它滚动身子,打算起床。以往,它表现出这个意向时,梦琪便会过来帮它一把。现在,它要秘密行动,当然不能吵醒她。失去人形以后,它终于认清自己的短处,梦琪陪在身边,它更看到了他们之间的差别。是的,它太没用了,窝在家里,还连累这么多人,这是怎样的悲哀。它小心地使着劲,无奈身子太笨,无法起身。它恨自己这副模样,这样子,剥夺了作为人的正常活动能力。是的,它还是人,还是古跃,还跳动着原来那颗浮躁的心,往昔的一切,存封得完好无损。可是,它已成这副模样,连起码的日常起居都不能自理。它愤恨不已,苦恼着,并为之挣扎。一不小心,整个身子骨碌滚下床沿。这是个意外,却解决了起床的问题。掉下去的,仅是下半身,上半身依然横亘在床上,由未展开的双翼掌着平衡。这样,身子呈斜立之势倚在床沿上,它只消再使一把劲,就能真正地站立。它想,今后起床,就这么办了。好的,它背部一用力,身子便弹立起来,恰到好处地站稳了。 它定定神,头上的触角静止不动。梦琪没动静。它知道,她太累了。它瞅着房间门,悄悄地朝着那边挪步,待走至跟前,却犯难了。它没有正常的手,靠什么握住锁把?无奈之下,它展开翅膀,企图用它特有的方式来完成这一步。翅膀扇着锁把,拍得啪啪直响。门未开,床上的梦琪倒被惊醒了。 梦琪翻身坐起,一眼看见异虫,噌地跳下床,来不及趿拖鞋,赤着双脚跳腾过来。 “你在干吗?”她惊慌大叫。 它想着出门,离开家。它不乐意老是在家呆着。尽管已成异虫之躯,但它仍然经受不住外面的诱惑。它头上那对毛茸茸的触角,不时发出振动,或做轻微的摇摆,那是接收和发出信息的显示。用触角传递信息,是异虫和外界沟通的惟一方式。最近,它接收信息的次数越来越频繁,从而知道它的同类已经遍布名城了。异虫的舞会即将开场,人们陆陆续续加入进来,它独自呆在屋里算什么呢,外面才是它们的舞台。 它豁出去了,狠命地拍打门锁。 梦琪急得大声呼喊。 门突然打开。外面有人,而非异虫所为。是舒婉茜。她还将门推开一道缝,看样子,人准备进来。就在这时,异虫抢先了一步,它那笨拙的身子以不可阻挡之势强行挤过门缝。这当儿,舒婉茜一直没有愣过神,甚至本能地被异虫挤到了一边,眼看着它晃出房间。 异虫出了门,没有为此感到松懈,它还需冲出下一道出口。诚然,防盗门是根本无法打开的。它机智地想到各间屋的窗口,看它们是否开着。此时,梦琪和舒婉茜向它反扑过来了,它不得不动用翅膀,紧贴着天花板来回冲撞。空间太小,它不能更好地施展动作,不是碰着墙壁,就是磕上花灯。下面的两个人随它兜来兜去,她们仰起头,紧盯着它,焦急而担心。她们阻止它出门,是为了它好,可它并不领情,内心的冲动使它义无反顾。异虫穿越过每间屋,最后认定冲破饭厅的纱门 第四章 失控 20 梦琪回到豪盛房地产公司。又见到同事,姑娘笑容满面。 “大家好!”她热情地打过招呼,整个人像焕发了新的生命力。然而,同事们一眼发现,梦琪消瘦了许多。他们为她回来表示惊喜,也为她的精神状态疑虑重重。好在梦琪的身体状况看不出问题,整个人倒是变得成熟了不少。她明显打理过一番,头发烫了卷,染成浅棕色,从未见过她穿这身t恤和休闲裤,看上去是崭新的,肩上的挎包,也是重新换上的一只。 梦琪坐上原来的办公位置,脑海里面自然铺开熟悉的办公程序。她主管公司的资料。时隔一个月,她在岗位上仍然表现得从容不迫,好像昨天下班后才离开这儿似的。启动电脑,整理案头上的文件,动作麻利,开始工作。隔着办公桌,同事们纷纷向她道来问候,关心她离开公司这段时间的情况。梦琪一边忙于手中活计,一边不停地做出答复,遇到不好作答的问题,便随意地搪塞过去。 交谈中,一个男同事走到梦琪这边来。 “我还以为你变成异虫了。” 这位同事是工程部的。他将一页稿纸递给梦琪,上面绘有工程变更的简图,需要她用电脑将之描出,打印出来,形成正式的归档资料。 梦琪很想知道她辞职后,这个岗位又是谁来接替的。可同事们避而不谈这事,她又不便开口问起,想了想,也不当回事了。 在同事们的想象中,梦琪离开公司这么久,必定在更好的薪酬中落户了。当初,她向公司交出辞呈时,无人不表示惊讶。经理挽留,同事挽留,都无济于事,无奈之余,他们断定梦琪另攀高枝了。姑娘离开前,经理在办公室里和她做过一次长谈,她否认了大家的猜疑,但没有说明辞职的真正原因。公司里面的人都不知晓,这样一个求上进的姑娘,竟能为了爱情而放弃个人前程。经理非常民主,提出今后若需要她再回公司,希望她不要拒绝。她愉快地答应下来。实际上,她离开公司算不上辞职,称之为停薪留职更为确切些,好比请个长假。她这次回公司,便是经理再三打电话催她的结果。守在异虫身边的那段日子,她没有答应经理。如今,异虫离开家已有一个星期了,一直没有它的消息。 梦琪很快投入了工作。不多时,经理来到这间办公室,当众吩咐了几项任务,最后,把梦琪叫到了他的办公室。 “这次安得下心了吧?”经理开门见山地说。 梦琪为难地笑了笑,说:“我很乐意。也许吧。但说不清楚。” “什么意思?” “还是上次的私事,很麻烦,不知道今后还会怎么样。” “我是看到了希望,还是该感到失望呢?”经理反倒笑了。 经理如此器重她,她很感激,他毕竟代表公司。可她内心里确实相当矛盾,不知往后又将做出什么样的选择。她一直惦着古跃,她的心还受着爱情的羁绊,她不敢保证一旦有了古跃的消息,她会不会再次背叛公司。她勾下头,突然看到一个阴影。经理仍在孜孜不倦地为她灌输留魂汤。现在,她回来了,可她真正是为了报效公司吗?或说,真正是为了工作?她这样做,难道不是为了私利吗?不错,为了转移失去古跃的痛苦,这无疑是条挺好的途径,可是,站在公司的立场上,这意味着什么呢。她不知该如何面对经理,当她抬起头,再次看见那张刚毅而略带书卷气息的方脸时,惭恧得差点当即提出离开。可是,就在思想交锋的刹那,另外一个念头突然横闯脑际,以绝对优势主导了她的决策。 “好吧,我决定做下去,并且全力以赴把工作干好。” 经理释然而笑,脸上浮现出憧憬已久的胜利之色。 梦琪也为自己的最后决定感到欣慰,能这么做,是她没有想到的。她骤然感到压力减轻了许多,心中的重重矛盾,也冰释瓦解了。 一个月来,资料增加了好些部分,电脑里面保存的内容有了许多陌生的。梦琪花了整整一天时间,才将这期间的工作断层弥补上。待她舒口长气,环顾办公室,才发现同事几乎走光了,仅剩下预算员郭姐。郭姐收拾好案桌上的图纸和资料,起身来到梦琪这边。 “这么久一直陪着那只异虫?”她问。 梦琪点点头。 “做到这步真是不容易。” 梦琪抬起头,目光撞见郭姐那副明晃晃的镜片。 郭姐笑了笑,说:“收拾了,走吧,咱们一道吃饭。” “不啦。”梦琪说,“改天我做东吧。” 她们走出办公室,乘上电梯。 “那只异虫怎么样了?”郭姐问。 梦琪会意,她的目光不知该投向何处。 “它闯出家门了,至今下落不明。” “这下,你对它总该死心了吧?” “郭姐,异虫是不是越来越多了?”梦琪转移了话题。 郭姐凝视着梦琪,半晌回不过神。 “我们没有必要过问那么多。” “那么该由谁来出面整顿这个局面?” “操这份心更是多余的。” “你抱的是超身事外的态度?” “我的态度是不可指责的,因为它有利于我干好自己的工作。一个人只要全心全意投入到本职中去,就不该受到非议。” 郭姐这番话,给了梦琪莫大的启示。是的,一个连本职工作都没做好的人,如何谈得上对别人关心、对家庭负责、对社会奉献? 两人来到公司楼下,郭姐要梦琪去她家吃饭。梦琪再次婉言谢绝,她感觉得出,郭姐的邀请背后,似乎另有用意。 梦琪沿街步行一程,来到公交站台上。这时候,赶车的人特别多,仿佛都从一个地方逃难出来。每辆驶来的街车,都成了诺亚方舟。人们在等不同路线的公交车,各自将去不同的地方。人群中,梦琪看见公司大楼的一名保安。他似乎早就看见她了,但他佯装没有看见,像在有意回避和她面对。梦琪没有过多考虑,跻身过去,主动和他打招呼。他转过脸来,露出局促不安的表情。 “我在这里等了好久啦。”他刻意找话说。 梦琪问他在等哪路车。他回答说11路。 “我们同车。”梦琪说。 保安拘谨地笑了笑,目光变得躲躲闪闪的。 “赶车的人真多呀!”他颇有感概地说。 “你到哪一站下车?”梦琪又问。 “终点。”保安回答时,抬眼望着街对面的一幢高楼。眼神充满了渴望,也饱含着疲惫。 11路公交车出现在众目翘盼的视野,行驶得客观冷静,好像代替着生命的步伐。它刚停住,下面的人便一哄而上,惟恐错过奔赴新生的机会一般。梦琪和保安互相礼让了一阵,最终,她走在前面。人群如同洪峰,几次将她从车门口冲开,她拼命往车上挤,一个浪头掀来,将她推了上去。接着,梦琪听见有人在叫:“师傅,等一等。”那是保安的声音。司机不耐烦了,叫他快点。公交车又晃晃悠悠地行驶起来。车内异常拥挤,闹闹嗡嗡的,空气特别窒闷。和好多乘客一样,梦琪卡在过道里,几乎没法动弹。她想,保安应该上车了,大约在车门口处。他们之间相隔着重峦叠嶂的脑袋和躯体。经过四五站,乘客有的下去有的上来,车内总不见松动。梦琪一直没有座位,她面向窗外,任城市在目光中流动。报社到了,大门刚出现,旋即消逝,新闻大楼也只是晃了一眼。她不觉想起上次来这里找古思打听古跃的情形,她的脑海里,突然跳出古跃的身影,随后,又浮现出那只异虫,于是,她的内心再次被重重困扰。 梦琪正在遐思迩想,车内突然乱作一团。她在挤攘中努力站稳脚跟,透过慌恐不安的人群,隐约窥得见一只异虫的身影。 “刚才还是一个年轻小伙子呢。”“他一直满头大汗,脸色难看得很,肯定有点晕车。” “我还看见他打过手机,不过好像是查话费。” “可惜呀!本来长得蛮不错的一个年轻人。” 乘客们当着异虫的面,对它众说纷纭,每个人都竭力说得更详尽些,以此证明自己最了解这起事件的真相。也有人对这只异虫不以为然,表现出不为所动的恣态,有个声音说: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我每天乘坐公交车,每天都会在车上看到有人变成异虫。” 梦琪也把此事搁开了,她正为一只异虫犯愁,仅仅这只异虫,已经占据了她的全部心思。它干吗非出门不可,它有什么地方好去的,它不能自力更生,只身漂泊在外,谁来照顾它。带着种种担忧,她心绪在茫然中沉沦。快到站了,她挤到前面去,准备着下车。适才那只异虫就在车门口处,被乘客夹在当中。梦琪没有留意它,她在寻找那名保安,为的是和他说声再见。保安的身影没找到,她正纳闷,突然想到身边这只异虫的来历,于是向它投去观察的目光。异虫见梦琪注视着自己,拼命挣扎,几乎想逃之夭夭。它的努力是徒劳的,因为根本动弹不了,而那双圆辘辘的大眼睛,像两面镜子似的,毫无遮掩地照映出保安的原形。 21 异虫充斥了整个名城,其数量还在不断地增加,数量的增长,超过了每天婴儿的降生。人们对异虫的态度,也像对新生儿一样,视之为人类的自然规律了。当然,这是局外人的态度,因为他们的亲人当中,没有人是异虫,他们更坚信自己永远不可能变成异虫。 最近,古思从黄禀贤院士那里获悉,他正在撰写下一篇关于异虫的论文,试图以他的学识和智慧,来对异虫做出全方面的分析。他把这个荒诞而严肃的现象,既当作社会性问题,也看成是与每个人休戚相关的人生课题。在名城,像黄院士这样关注大局的不乏其人,他们在名城生活了几十年,从中积累了丰富的人生经验,对这座都市的感情,几乎超越了自身之上。他们在有生之年里,对名城还需付出更多、索取更多,他们不愿看到名城被异虫搞得一塌糊涂。 纳税人由来就是社会的中坚力量,他们在一手创造的领域内,享有充分的主使权。要是他们手下的某个员工变成了异虫,他们可以直接判决它的命运。没错,无论在公司办公室,还是工厂车间,或是其它劳动场所,均有异虫频频出现。频频出现的异虫,无一例外的,都被老板扫地出门。老板们对待它们,办法总是简单而干脆,没有二话可说,至于职场中人为何变成异虫,这个问题无须弄清楚。老板需要的是劳动力,显而易见,异虫什么都不会做,没有哪个老板会傻得将之留下,照常管它们的工资。于是,一家家公司门口,保安合力拽住一只异虫,奋力朝外拖,最终将它驱逐出门的情景处处可见。 稍做分析,不难发现,老板如此对付异虫,完全侵犯了它们的权益。长期以来,员工们一直出汗卖力,老板的财富,是靠他们的劳动创造的。一旦有谁变成异虫,丧失了劳动力的价值,老板就将它一刀了断,这种做法,完全是出于极端自私的心理,不但抹灭了异虫的功绩,而且连它起码的尊严也给戕殁了。另外,老板打发掉异虫之后,是不会将当月的工资如数发给它的,这意味着,老板暗中冻结了异虫的劳动报酬。有的员工早被拖延了数个月的工资,其可观的数目,都将在他变成异虫之后化为乌有。为此,有异虫的家属事后找上门来,向老板索要这笔夹在死角里的酬金。但是,他们未能如愿以偿,因为老板讲出的道理更强硬、更能压倒人,一是异虫不是老板威逼的结果,而是出于它自愿,二是异虫失去劳动能力之后,也为老板带来了不可估量的损失,若要一五一十地列算出来,那笔工资远远不够做赔偿。 老板如此对待员工,未免心狠手辣,但他们似乎有说得通的道理,仿佛他们才是真正的受害者一样。在名城,还有这样一部分人,他们直接打着异虫的主意,目的是想从它们身上获利。相比之下,这类人胆更大,也更阴险。他们的眼光,敏锐得超乎寻常,那种开发、创造的勇气和雄心,几乎让人望而生畏。这类有识之士当中,伍博称得上是个先躯,此人为的是寻求可行性支持,不止一次找到古思,向他透露宏远设想和目标。古思没有对他挑明,但无异于持反对立场。可是,伍博并未因此改变主意。这段时期,他联络上各大广告公司及媒体,一直忙于创建名城旅游业的新品牌。他们将异虫渲染得天花乱坠,传递给四面八方。在其它各大城市,伍博拥有数家旅行社的分支机构,如果将异虫的影响输送出去,势必在当地引起普遍的好奇,和前来观光的向往。伍博在大肆宣传的同时,不忘做到周密谨慎,尽量使之神秘化,让人明确惟有通过旅行社到达名城,才能够看见真正的异虫。伍博即将开通名城旅游专线,按照他本人的说法,一旦达到预期目的,必将增加名城旅游业的收入,从而进一步带动多种产业。到那时,不但会有更多的人认识和了解异虫,而且,名城也增添了一张名片,多了一个对外开放的窗口。 如果时间可以淡化一切,古思应该走出痛失爱子的阴影了。不过,他能否做到这点还很难说。他明显消瘦了,有了眼带,眉宇间愈加深邃了,突然变得老了许多,精神状态似乎还行,但看得出,那是靠意志硬撑的。他在本职范围内奔忙,完善着职业道德,竭力将做人的标准推向极致。时下,古思在密切关注名城大学的一支科研小组。小组是蔡教授创建的,企图通过试验,通过探索,最终攻破生命的密码,研制出防止人体变异的疫苗。 异虫的发展情况,几乎不再被媒体关注,无论报社,还是电台,都将重心倾向异虫产生的影响。报社是党政的喉舌,刊登党政各大会议、报道经济建设实况、采写各级官员出访,诸如此类的内容,均排在最显眼的版面,占据大量篇幅。不过,当读者翻过这些内容,便有无数的异虫扑面而来。 前不久,有位老板在大学招聘人才,共录用十六名各方面都挺优秀的毕业生。这些年轻人很快被纳入他的网络公司,他们由此获得了有生以来第一份工作。对他们来说,这是一生中的起点,对公司来说,这是个崭新的开端。无疑,老板非常重视这个开端。他每天都在偌大个写字间里巡查,衡量每张电脑桌前的员工,总的说来,他感到满意。可他没有摸清年轻人初涉世事的心态,不知晓他们对工作实践的承受能力。这批员工朝气蓬泼,工作态度极端认真,如同系上了自己的生命。半个月后,老板走进写字间时,竟发现他的新员工全部变成了异虫,个个窝在座位上,一动不动,像蚕蛹似的束缚着。摊上这么多异虫,老板一筹莫展。他向赶来的记者诉苦,说他被异虫坑了,并提出找校方论理,他口口声声说,这是学校的预谋。 以下的主人公,恋爱时情深意浓,婚后也相当恩爱。男的有份高收入的工作,女人没事,成天呆在家里,衣食无忧,除了料理日常家务,其余时间都花在电视麻将睡觉打扮逛街购物上面,然后等候老公下班归屋。这样的二人世界,足让人羡慕,生活又小康,更叫人眼红。可是,不久前的一天,男人下班回家,打开门,却见一个异虫蜷在沙发上。毫无疑问,他从此再也见不到漂亮柔媚的娇妻了。从这以后,他彻底变了个人,不吃不喝,不睡觉不上班,日夜和身为异虫的老婆躺在一起,不知是万念俱灰,还是为了弥补什么过失,须臾不离开异虫。美满的家庭,原来如此不堪一击。这家子的最终结局,是通过尸体发出的恶臭味告诉邻居及外界的。男主人的死因正待查明。异虫也死了,时间稍晚些。 异虫带来的不安定因素,不断通过媒体报道出来,不断总结在人们的心目中。这期间,一些热心读者打进电话,向报社反映出各种忧虑的预见。他们说,名城极有可能陷入一场灭顶之灾。为此,报社召集来各部门负责人,听证多方意见。会上,编辑、记者们各抒己见,热情超越了报业人士的专业素质,也跨出了他们的职权范围,那场面,如同革命者指点江山,共谋救国大计。意见很多,其中比较一致的看法是,应对异虫,需要政府出面,因为异虫不是个别人的遭遇,而是整个社会的灾难。另外,大家口径统一地表示,将尽全力发挥自身的作用,并号召全社会、每个公民都积极行动起来,做好抵御异虫的准备。 古思叩开父母家的门。 父母住在福田社区。两代人的家,处在名城的不同辖区,来往需穿城而过。自从他们家的异虫飞出家门过后,两位老人又回到这边了。二老处在什么样的心境世界,不用想也是知道的。 老太太见到古思,第一句话便问:“有古跃的消息吗?” “没有喜讯可报。”古思回答时,自觉出这话的残酷。 果然,老母脸上一下子涌现出悲恸之色。 她带着哭腔说:“难道我再也见不到孙子了么?” “别为古跃担心。”古思强调说。 古思见到父亲时,他正从沙发上站起身。电视开着,播放着本市新闻。老爷子凝视着古思的双眼,似乎想从中找出些什么来。 “异虫的数量还在增加。” “我们要做的,是如何巩固自身的价值,包括你们应该特别注意的健康。” 老爷子深长地叹口气。父子俩一同坐上沙发。老太太泡上一杯茶。老爷子用的,是一只结满茶垢的大瓷杯,上面有双龙戏珠的图案。古思的目光落在瓷杯上,定住了,思绪,却游得不知去向。 “最近几天,我们这里又出现五六只异虫。”老爷子说。 “真不知道这个城市中了什么邪了。”老太太插嘴说。 “哎,难道政府就坐视不管么?”老爷子说。 老人的话,都是对记者说的。古思收回莫名的遐想,调整了思路。“出现这个局面,政府能怎么样!”他说,“这段时间,我专此采访过一些官员,他们也显得束手无策。” “无论如何得想个法呀。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异虫泛滥吧。”老太太说,“照这样下去,我们都会变成异虫,这世上,再也不会有人类啦。” 古思指明老母言过其实了,并解释说,异虫仍然属于我们人类群体,从某种意义上说,它们同样是人。他说出这些抽象领域的东西,马上意识到偏离了他的初衷。他还留意到,二老的表情,毫无应和的迹象,仿佛处在冻结状态。就这个问题,他们不愿发表看法,痛苦和怨尤,已把内心世界搅得晦暗无光。古思转而开始开导他们,尽极手法劝慰他们。这才是他此行的目的。 “我们都是黄土埋过脖子的人了,能求什么呢?”老太太兀自唠叨,“不论这个世界搞成啥样,对我们来说,都无所谓了。” “可是,我们在有生之年里,就经受了这种遭遇。”老爷子说。他一直愁眉紧锁,要么唉叹家中的异虫,要么埋乌七八糟的时世。看得出,他对这个时代颇有成见,甚至一口气列举出种种弊病。时代越进步,越混杂。“我们忘本忘得太多啦。”他最后说。 古思一再劝慰二老,可是,他很快发现,这番用心是没有多大意义的。不久,他起身,打算离开。 “找找古跃吧。”老太太紧随着古思,对他说,“它无手无脚的,流落在外,如何生存呀!” 古思点点头,叫老太太放心。他走至门口时,老爷子也从后面跟了出来。他对记者说: “政府不应该束手无束,我们都不应该,每个人总得做点什么。” 22 古思连夜赶写一份材料。 有生以来,没有一件事让他投入这么大的精力,异虫!异虫!异虫!因扰他的,也许不仅仅是异虫本身,而是其深无比的背景和奥秘,涉及到社会的方方面面了。他在家里,总是呆在书房,除了整理新闻报道,更多时间用于撰写抵御异虫的文章。他如此投入,舒婉茜不怎么看好,在她眼里,丈夫在工作上越俎代庖了,而对待儿子,对待家庭,则严重失职。 古跃离开家之后,舒婉茜每天都在寻找它的踪影。她除了工作,最重要的任务就是寻找儿子。上班下班途中,她仔细留意沿途,晚饭过后,她总要骑上电动自行车出门,过街穿巷,希望找到那只熟悉的异虫。名城太大,找一个人,犹如大海捞针,而异虫的体态特征都是一致的,辨认就更难了。有一次,她看见一只活像古跃的异虫,于是紧跟上去,结果被会飞的家伙逗得晕头转向,带出老远,导致迷了路,费了好一番周折,才走出陌生的街区。 半个月过去了,舒婉茜苦找儿子无果,而古思,却几乎将儿子淡忘。他坐在电脑跟前,专心致志地记录着他的思想,似在挖掘生命的意义。舒婉茜推开书房门,一脸愠怒之色。古思没有看她,但注意力转移了。他将身子往椅背上一靠,双臂交叉在胸前,那情形,好像遇到了可述衷肠的知音。 “我们面临了前所未有的考验。” “得啦,古跃出走都好几天啦。” 他这才转过头,看着妻子,脸上的感慨变得错综复杂。 “你这样找它,没用的。” “我只是希望你也多为儿子作想。” “我知道你受苦了。” 舒婉茜走至丈夫跟前,怨气不觉消了大半。 “你在写什么?” “一封信,写给市政府的。我想,当局应该做出行动了。” 翌日是个礼拜天,天气一如既往的晴好。骄阳伸出千万只手,将普天下的障眼之物全部撕毁,名城通体被剥得津光,赤裸裸,让每个人一览无遗。 舒婉茜刚出门,汗就止不住地往外冒。电动车上撑开一把太阳伞,但似乎不起作用。日头太毒,将伞穿射得千疮百孔,几欲将之点燃。她的背上,很快汗湿一层,胳臂上的防晒霜几乎蒸发。她行过一程,不见异虫的身影,满城市的车辆行人不断制造出热流声流和气流,使人晕眩、窒息。 渐入闹市区,异虫开始陆续出现。它们有的在人行道上蹒跚挪步,如同假借残疾的乞讨者,匆匆行人视若不见。有的异虫在蓝天中翱翔,如同战争时期的飞行之物,随时可能把危难掷到地面上。突然,一只异虫自空中俯冲而下,正好着落在快车道上。一辆辆轿车飞驰而来,引发出嘶声裂肺的急刹声,司机们个个吓得够呛,半天不知如何换档,或再次发动引擎。而异虫,却若无其事,在车头跟前蹁跹起舞。舒婉茜恰好经过这里,被目睹的这一幕惊得魂飞魄散。经过此处的行人,纷纷驻足下来,围观肇事异虫,“好险!”他们惊叹,但是更多的声音发自愤恨,纷纷指责异虫是名城的祸害,简直太可恶了。 纵观舒婉茜的任教生涯,这类似的寻找,她不知经历过多少次。以前是为了学生,他们有的连日逃学,有的离家出走,在读书期间突然消失,家里学校均不见其人。家长四处寻找,她作为有责任的班主任,也满城打听。为了迷失少年,名城的游戏室、网吧、迪厅、歌城,几乎被她挨家找遍。现在和以前的情况相似,只不过寻找的对象不是学生,而是她的儿子,不单纯是人,而是异虫。寻找异虫,难道也是她的职责吗?除了教书育人,还得不自觉地担负起这份课外的义务?勿庸置疑,她已将二者融为一身了,说不定,这正是需要她奉献毕业的事业。 寻找异虫的,不只是舒婉茜一人。单说名城七中,异虫就已出现了二、三十只,她所知道的,寻找异虫孩子的家长,至少有五六名。出现这么多异虫,学校仅靠自身是没法摆平的了,巫校长已向教育局递交了报告,希望得到相应的援助。教育部门在处理异虫的问题上,还没形成统一的、有章可循的方案。实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