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色之双子红颜》 第1章:楔子(修改版) 盛夏,山谷内溪涧泉边。 仿佛全世界的光芒都汇集在泉边那个男孩的身上,一身纯净出离的白衣穿在他身上,被耀阳的芒色光粒笼罩着,泛着朦胧的光晕。绝美神朗的五官像被精心雕琢过,即使隐没在光影中,也能感觉到他强烈的气场吸引着周遭一切注意力。漠然的冷傲和高贵在这个年幼的孩子身上,不会让人觉得突兀,反而有种神秘难测的魅力。 他埋着头,盘坐在泉边的青苔石上,聚精会神的折腾着手中锐利的小戳刀,将一块上好的檀木雕成他想要的形状。黑漆柔亮的长发顺着颈部的曲线垂至胸前,细碎的发丝随性的在他耳际飞舞,时不时遮住他与众不同的烟灰色瞳孔。他不耐烦的将肆意的乱发绕至脑后,指间却碰到一个温软的小手,将他的长发拢在手中。他惊喜的猛回头,眼眸中的倨傲被一缕幽然的温柔盖过,眼角眉梢乃至飞扬的长发,都在欣喜的欢笑: “颜儿。”他笑着凝望他身后的女孩,同样是一袭白裙,同样飘然的长发,却被一根纯白的丝带精心的修饰,整齐的披在肩后。 “别动。”女孩轻笑着叫他转身,松开自己束发的白丝带,任由万缕青丝翩然落下。 “你干什么?”男孩背对着他,只感觉到自己的发丝从她指间划过,顺从的聚在一起,不再乱舞纷飞。 “好了。”她松开手,一个精致的蝴蝶结盘踞着,整齐的束住他的长发。她走到他身旁,屈膝蹲下,侧着头,好奇的看着他手中的已初见雏形的檀木,问:“这是做什么?” “秘密。”他神秘的摇了摇手中的檀木,冲她挤眉一笑:“做好了就是你的。” “给我的?”她的眼睛顿时一亮,伸手便要拿过来细看,腕间鲜艳的红绳从衣袖间露出来,在她白皙皮肤的映衬下格外显眼。 “别抢,”男孩高举手中的半成品,一手抓住女孩的手腕,“做好了才给你,现在不许看。”他腕间也有一条一模一样的红绳,与女孩腕间的那一根重叠交汇。就像两个本该平行而过的人,在命运的安排下,悄然相遇。 从此,等着他们的,是半生痴爱,半生等待…… 风铃谷,本应是天下武学朝圣之中心,而此时,却冷清的不可思议。 慕容昭,以潘安之貌、华佗之能闻名江湖的“医陀仙”,此时落魄凋零的驻在湖边远眺,全然看不出“天下第一美男子”的风姿。他紧握着一卷画轴,手背在身后,画轴的边缘整齐如新,一看便是新近的画作。可他却没有要鉴赏的意思,长叹一口气,将新画丢进一旁的湖水中,眼中似有不忍,更多的,却是强迫的誓不相见。 画轴在水中慢慢展开,湖水侵湿了画中人——一身红妆明艳照人,似在对他笑。可这笑容,对他而言,却如此陌生…… “师父。”一个稚嫩的女童声在他身后唤他,“慕容叔叔。”紧接着是一个男孩的声音。 慕容昭急速掩去眼中多余的情感,和蔼的笑着回头:“颜儿,轩儿,上哪玩去了?” 白衣女孩并不答他,一眼便看见还在湖水间漂浮的画,她知道师父在想念谁,这么多年过去,他的思念从来没有淡过。可她却不愿当着慕容昭的面说出来:“刚才去找觞轩,他该吃药了。” 慕容昭轻敲女孩的额头,并不十分认真责怪道:“轩儿比你大,你该叫他哥哥,怎能直呼他的名字?” “我就喜欢她叫我的名字,不用改。”男孩一本正经的替女孩掩护,惹得女孩咯咯直笑:“师父,你看,可不关我的事。” 慕容昭一脸无奈的看着两个孩子,却也安慰。也好,有他们陪伴,他在谷中的生活才不会那么难过…… 第2章:十年生死两茫茫(一)(修改版) 谷中十年,世间万变。 自天下武学第一朝圣之地风铃谷隐没后,十多年间,武林格局已大为不同。江南的“暮月山庄”、江北的“圣域”、楚界的“西楚云地”三分天下,彼此相互钳制、相互抗衡,冲突不断。 西楚云地辖区,碧云城分部。深夜时分,守卫也毫不松懈。两三支青甲黑披的巡夜小分队,时不时从分部大院穿过。 趁着月色浓重,三个矫健的身影越墙而过,暂隐至屋檐后。只待带头黑衣人一个手势,便各自飞身向指定方位隐去。带头人自己分身而跃,向后院主屋奔去。 “什么人?!”屋内之人听到异动,闻声而出。他身形魁梧,五大三粗,手持长刀,急紧的四下巡望,正是碧云城分部的首领钟韩离。他话音刚落,从他身后飞掠一条白影,由精钢铸成的银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死死的缠上他的膊颈。 “钟韩离,今天就是你的死期!”黑衣人字字珠玑,清澈响凛,来人竟是一名女子?钟韩离不敢迟疑,拽着银锁,一使劲,女子翩身飞起,袖中一柄短剑飞出,直对钟韩离面门。钟韩离格手挡剑,万不料此乃虚招,黑衣女子袖中洒出一丝白烟,钟韩离躲之不及,白烟硬生生被吸入肺中、打在身上。女子不欲再与他纠缠,挥剑斩断银锁,一个回转,稳稳落地。瞅着钟韩离痛苦的在地下打滚,眼中流露出阴冷的诡笑: “不必挣扎,你中了我的‘三步断肠’,只消一会儿功夫,你便要见阎王去了。少挣扎一会,还能死得痛快些。” 钟韩离被银锁勒住咽喉,早已说不出话。皮肤渐渐出现溃烂,冒着乳白色的气泡,他神情痛苦,双眼凸出直视黑衣女子,微颤道:“你究竟是何人……?” 黑衣女子轻笑,从怀中掏出一块晶石玉坠,在钟韩离眼前晃了晃:“这你可知道了吧?安心去吧!” “你是圣……?!”钟韩离拼着最后一口气,指向黑衣女子手中的门阈信物,一口气接不上,死不瞑目。 只听黑衣女子一声响哨,院中四下硝烟四起,一片火光。 她正待离开与手下会合,不料瞥见墙外一个白影掠过,她心下一惊,莫非还有其他人在此伏击?她不敢多想,急忙翻墙跟去。 追逐间,左手飞出三道寒光,均被白影轻而易举的避开,最后白影在院外一棵粗壮梧桐树上落下。黑衣女子定睛一看,原来对方竟也是一名女子,白衣飘飘,施起轻功来入轻燕回旋,倒像白影一般,只见她此时飘飘然立在树梢上,腾空踩着一根幼枝,竟丝毫不动。轻功了得,可见一斑。 还没等黑衣女子开口,白衣女子已幽幽说道:“姑娘出手真重。” “你是何人?!报上名号!”黑衣女子停在离她不远处,蓄势待发,唯恐一不留神又让对方溜掉。 “名号尚且有假,我若说我是圣域之人,你可信?”白衣女子面遮薄纱,背着月光,更叫人看不清她的模样。 黑衣女子正要出口驳斥,竟闻到一丝奇香,甜而不腻,幽远深长,香味正是从那白衣女子身上传出。就待她愣神这半会儿,哪里还见白衣女子的身影?只落下空枝微颤,夜风徐徐。 此时,随黑衣女子同来的两名手下也会聚到她身边。 “地图找到了吗?”黑衣女子问道。 手下两人相对一眼,均摇头。 “该死!被人抢先一步!”黑衣女子跺脚,懊悔低吼。 ********** 夜风徐徐,夜色中的暮月山庄一派宁静。 容显,号令天下之暮月山庄庄主,静默在窗前,忆起十多年前的往事,惆怅向往—— ………… “昭儿,你可决定了?” “小师叔不必劝我,我心意已决。奈何小师叔日后再也不能来风铃谷小住,陪我下棋品茶、比武论文了。”慕容昭嘴角勉强挤出一丝笑意,宽慰别人,也安慰自己。 “那……菁菁呢?她怎么办?” “她?”慕容昭苦笑,晦涩的说:“菁儿性子刚烈,既然她已决心离开,若非师父在世,怕是谁也拦她不住。由她去吧……” “唉……没想到事情竟会变成这样。” “请小师叔速速离谷。从今往后,江湖上再无风铃谷,还望小师叔珍重!” ………… 若非师兄天行者留下的盖世绝学《幻计》,并嘱不得将此秘外泄,令师侄慕容昭决意以幻术封闭风铃谷入口,自己亦永世不得出谷,怕是江湖不至于混乱至此。回想当年风铃谷一呼百应,众家何等团结? 容显气郁的叹气,管家刚送来的急件平摊着放在书桌上。急件旁的白纸上是容显心烦中写的三行字 “西楚云宫遭人纵火”; “冷霜剑失窃”; “钟韩离遇杀身亡”。 最后一个大大的问号,直剌剌的映射出容显内心深深的担忧。怕是不久之后的江湖,连这虚假的平静都遮不住了…… 第3章:十年生死两茫茫(二)(修改版) 地处边陲的小城,临近黄昏反而更热闹,毫无贫瘠之地的萧索。这是西楚通往中原地区的重要驿站,接近夜晚过往商旅休息借宿的时段,大街小巷均是穿着各式服装的异地人。而因为西楚云宫被纵火盗剑一事,这过往关卡的边陲城镇到处都能见到身穿青甲黑披风的宫闱侍卫队。 侍卫队的领头人便是此时黑面煞神的高壮男子,他那双鹰眼巡视着过往行人,灼灼其光,教人不寒而栗。城门边上已经拦截了十几人,均为形迹可疑、行为猥琐的过路人,他们的行李和随身物品被一遍一遍的搜查,就连身上穿的里衣亦不例外。 “查仔细些!莫不能让行凶之人离开西楚云地!”高壮男子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的叮嘱手下。作为西楚云王的左膀右臂,鹰准自是下了十二万分的精力。 临近城门,一顶青顶软轿从旁边的胡同中窜出来,不疾不徐的前置城门。在这样一个以车马为主的边境,乘轿实属怪异之事。鹰准毫不迟疑,剑柄飞至轿夫面门,略一使劲,轿夫应声倒下,后脑摊出一片血迹。过往妇孺看不得此等血腥,早已惊叫起来。 “你好生无礼!问都不问一声,便杀了我们的轿夫,没有轿夫,谁送我们出城?”一直行至轿子右边的女子傲然仰着头,不客气的说。她虽穿着一身素衣,身上并无饰品,发髻上也只是简单的插着一支银钗,偏生一张俏脸,淡眉如画、目似烁星、肤胜阳雪,惹来过往路人阵阵侧目。此等绝色,莫说在这荒凉之地,即使在美女如云的江南一带,亦是不多见。 鹰准正待动手,只听轿中之人微喏喝止:“月吟,休得无理!不得妨碍鹰队长办事。”此女声轻自若,幽幽然的说:“鹰队长,您母亲病体可愈?” 鹰准一个激灵,已知这轿中坐的是谁,态度立时收敛,不若之前的冷峻,毕恭毕敬答道:“家母已痊愈。这还要多谢沈姑娘相救。” “好说。”女子言罢,掀开轿帘,依身出轿。早知仅仅是一名素衣婢女都有如此绝色,主人更是堂皇不让。此女美目流连,一身轻绾白纱也被施以仙气,出尘脱俗竟似在云端雾里,晚间徐徐凉风抚上她的脸,那张绝世容颜在面纱下若隐若现,世间竟会有如此风姿佳人?若非面遮轻纱,怕是予人惊艳更添百倍。婢女月吟站在她身后,竟硬生生被比了下去,半点也夺不得她的光芒。 只见女子翩翩行至身首异处的轿夫身前,微一凌眉,蹲下将轿夫死不瞑目的双眼合上,略带埋怨对鹰准说:“鹰队长即便执行公务,也万不该如此轻率的处置一条人命。” 鹰准自知理亏,不敢反驳,应声道:“是,沈姑娘说的是,是鹰某草率了。只是云王下令,彻查出入境闲杂人等,鹰准只能奉命行事。” “那你查出什么来了吗?莫非这轿夫有可疑?若真如此,倒是青颜大意了。”女子缓缓说道。她自称“青颜”,鹰准尊其“沈姑娘”。 “这轿夫究竟有无可疑,还要待鹰准彻查后才好下定论。只是刚才看见他企图硬冲关卡,鹰准才出手制止,没想到出手重了。” “你胡说!他哪有冲关卡了?你这么咔嚓一下就把他干掉了,可见他根本不会武功,又何敢硬冲城门?!”月吟沉不住性子,当即反驳。 鹰准皱眉,不予反驳,答曰:“这荒漠小镇,极少有人乘轿出行……” “那是因为我们家小姐不会骑马!” 鹰准不为所动,接着说:“鹰准知道多有冒犯,但还望沈姑娘体谅。沈姑娘对我娘亲的救命之恩,鹰准莫不敢忘,待日后有用得着鹰准之处,鹰准定当竭尽全力。” 沈青颜轻叹一声,道:“罢了,当日我救你母亲,也只是尽医者之心,倒不指望他日有报。鹰队长只是公事公办,当搜便搜吧。”沈青颜略一偏身,让出道来,任由鹰准搜查。 “得罪了!”鹰准稍一迟疑,亲自动手搜查,一顶颇新的青顶小轿立时多了几个剑眼。 第4章:十年生死两茫茫(三)(修改版) 一番搜查毫无结果,鹰准舒了口气,转身对沈青颜歉意道:“沈姑娘,你们可以出城了。” “哼,轿夫都没了,还怎么走?莫不是你给我们家小姐抬轿?”月吟直剌剌的讥讽道。 鹰准表情变也没变,即刻差来手下,命令道:“来人!送沈姑娘出城!”然后对沈青颜一辑,说道:“沈姑娘,鹰准有任务在身,请恕我不能远送。这是通关令牌,有了它,接下来的人万不敢刁难于你。鹰准说话算话,他日有用得着的地方,沈姑娘开口,鹰准莫敢不从。” 沈青颜也不客气,落落大方的说:“那就多谢鹰大人了。青颜这就托你一件事,这位轿夫是我聘的,不知他有无妻小,就请鹰队长将他厚葬。” “自当如此!” “那就有劳鹰队长了。这里有一副药方,待三日后你母亲吐尽淤血,再令她服下,伤病自可痊愈。” 鹰准大喜过望,双手接过药方,亲手揭开轿帘,扶白衣女子上轿:“多谢沈姑娘!沈姑娘请!”众人见队长对此女子都毕恭毕敬,又怎敢怠慢?几个手脚快的早已上前抬起轿杆,起轿出城。 软轿行至西楚疆界,西楚侍卫队的人方才回头。 待西楚云地的侍卫队走得不见踪影,丫鬟月吟方从轿底夹层中取出一个长形檀木盒子,奉到白衣女子面前。 “小姐,果然如你所料,钟韩离一死,西楚云王最信任的就是这左使鹰准,你救了他的母亲,他无论如何也不好为难你。多亏他的令牌,我们才能一路畅通无阻。待明日进入暮月山庄辖地,便不怕他们了!” 沈青颜小心翼翼的打开木盒,一柄清冷宝剑,无鞘,剑身雕花,剑锋透着月光洒落的水银色,触近剑锋还能感到丝丝凉气,剑柄处镶嵌着无极图案,剑柄和剑身衔接处隐约刻着两个字——“冷霜”。 沈青颜手指轻覆过剑身,若有所思:“但愿真如你所说的才好。只是如今冷霜无鞘,怕是还要费一番周折。”她略一思量,心念:“这剑带在身上总是不妥,要想个办法将它放在一个稳妥之处,待找到剑鞘,再将其取回。” 她目光中透着盈亮,思绪万千…… ********** 天未破晓,刚带队执行完搜查任务的鹰准即被告知云王召见。他顾不得休息,即刻赶往偏宫。西楚云宫的主殿被焚,虽说不至于破坏建筑建构,却也已将外墙烧得面目全非,雕金空镂被黑灰盖住,整个宫殿外墙黑一块、白一块,哪里还能看得出当初主殿的富丽堂皇? 鹰准深吸一口气,踏入偏殿。 殿中金边珠帘后,隐约有一个男子的身影,鹰准不敢怠慢,在帘前单膝跪下,恭敬行礼:“属下参加云王。” “鹰准来了?”帘后男子的声音就像从地底冒出,闷闷沉沉,听着十分别扭。纯金打造的面具遮住了他的脸,只有面具下那双阴冷的双眸闪着寒意。他身着锦衣华服,黑漆皮靴,黑亮的长发随意系成一束,斜倚在王座上,居高临下的问:“有收获吗?” “回禀云王,属下无能,尚未有结果。”鹰准直起身,恭敬回答。他的口吻平静得听不出害怕,也无失职的味道。只简单的道:“属下定会全力追查疑凶下落,云王请放心。” “放心?你叫我们如何放心?”一个柔媚的女声不屑的轻哼,从鹰准身后越过,空气中浓郁的脂粉香味横扑上鹰准的脸,六根衔珠凤簪分别插入她两边的发髻,朱红色的金边朝服背面绣着一对相对飞舞的双凤,她直剌剌的走上珠帘后的王座,坐在西楚云王的身侧,对鹰准的回话自是一百二十个不满意,“鹰左使,你身负皇宫守卫之责,今次的事,云王理当判你失职之罪。” “琉璃夫人教训的是。”鹰准一脸默然,垂眼望着自己前方半寸的地面,也不知对这番训斥听进去多少。 第5章:十年生死两茫茫(四)(修改版) 偏殿的空气似要凝结成块,砸在鹰准的头上。他明显感觉到琉璃夫人的不悦,近几年来,她在西楚的身份已与云王正妃无异,差的只是一个正式的册封大礼。云王对她的纵容简直匪夷所思,起初还有人挺身而出弹劾劝谏,但在他们全部被西楚云王下旨赐死以后,再无人胆敢有所非议。 “哼!”琉璃夫人直瞪着鹰准,从腰间取出一物,丢向他。鹰准闻声接住一看,竟是一块月牙型的令牌。他不明所以的抬头看向珠帘后的面孔:“这是……暮月山庄的信物?” “这是在钟韩离怀中发现的,他临死时死死握着这块令牌。”云王接过话茬,声音冰冷。 “云王可是怀疑是暮月山庄的人杀了钟舵主?” “哼!本王可不蠢!贼人扔下这么个玩意,就想把他们做的事嫁祸到暮月山庄头上,引我西楚云地跟暮月山庄大打出手,他们即可坐收渔翁之利!做梦!”云王的声音一下子大了起来,抚着下颚,恶狠狠的说。 “云王可有什么计划?”鹰准揣测王意,谨慎问道。 “贼人偷袭碧云分部,无非就是为了王宫地图!这纵火盗剑、杀钟韩离的事儿,多半是一伙人作为!他们既是要把祸推给暮月山庄,我就遂他们的意!让他们知道我西楚没什么事不敢做!”云王狠力一拍金座扶手,扶手齐切切被砍下一块。只听琉璃夫人接着道:“鹰准,这事儿交给你来办!” “是!属下遵命!” “放出风声,凡举报凶手、寻回冷霜剑者,西楚云宫无条件答应他三个要求!无论他要金银珠宝,还是美女宅契!”琉璃夫人颐气指使的代西楚云王下达最后的命令,鹰准沉下眼,嘴上恭敬应允,心中无奈难当。 他在等,在忍,在期望那顶金漆王座上坐着的王,能与王座相匹配。 ********** 西楚云王扬言要斩杀盗剑者、为碧云分部钟韩离舵主报仇一事一经传出,立刻在江湖上搅起万丈波澜。凡与人有仇怨过节者,均趁机诬告仇家,以图借西楚云王之手,害而杀之。西楚云王看似铁了心要揪出真凶,无论告发者是谁、无论真假,均一一派人灭之。一时间,江湖人心惶惶,各人均不知自己何时就会死于西楚剑下。略有思量者,也纷纷投奔暮月山庄及其庇护下的六门十八台。 容显端坐书房,手捻长卷不知多久,六门十八台已经收容了近千人,如今还有不少人陆续前往。 “万想不到,云王竟如此大胆?!”他持着六门送来的长卷的手微微发抖,这是因恼怒又克制所致。“咳咳咳咳!”情绪激动之余,几声厉咳,声撕竭力。 “父亲勿忧,小心身体。”容显面前,一位俊逸公子递上一件长绒斗篷,披在容显背上。他容貌俊美,剑眉神目中了无戾气,柔和得犹如一池春水,尽是温润之色。淡蓝色的长衫勾勒出他挺拔修长的身姿,腰间深色黑牛皮制束腰,更显得他英气逼人。他手握一把白扇,十指修长,一副贵公子打扮,丝毫不若那些时常出入暮月山庄的习武之人。 他便是容显膝下独子,暮月山庄少庄主,容逸之。 第6章:十年生死两茫茫(五)(修改版) 屋外明媚的阳光从窗棱照射进来,斜射在容显略显苍老的脸上,他的半张脸被光线的阴影遮着,阴晴不定。紧锁的深眉像一道鸿沟,跨不过去。 容逸之站在父亲身旁,看到他愁云惨雾的表情,深知事况严重。他悄声支退管家,扶着容显在书桌前的太师椅坐下,左手不经意间搭上他的脉搏,指尖猛然一颤,踌躇片刻,才低声问道:“父亲,最近可有食用什么特别的东西?” “什么?”容显心不在焉的应答,显然没明白 “孩儿怕是……父亲已中奇毒。”容逸之不再迟疑,坦然相告。 “什么?!我……咳咳咳咳咳!”容显话还没说完,又剧烈的咳嗽起来。 “父亲莫急,这些天你所吃所饮,可都是老管家送上的?” “是啊!” “可有吃过其他人送来的食物?或者有无应酬时吃过什么?” “……只有前两日在映香居与旧友闲话时,尝过那里的核桃酥。” 容逸之沉吟片刻,才道:“父亲所中的乃是一种慢性奇毒,源自西楚之地,无色无味,即便吃下去,普通大夫也决计辨不出中毒症状。幸好孩儿游经西楚地时,曾得一位高人指点,对这种毒的毒性略知一二。我即可派人取药,只是父亲这几日都要安心卧床休养,切不可运功动武。”容逸之此言只是安慰,其实他也无把握可医治此毒。 “西楚……?莫非是西楚云王?!”容显一想至此,哪里能安心?咳嗽更剧。 “父亲,唯今之计,切不能让外人知你身中剧毒,以免恐慌更甚。更怕西楚云宫一旦得知,便会趁机来暮月山庄滋事。你还是修养的好。”容逸之句句均说在容显心坎上,他只得长叹一声,听从容逸之的劝告。 容逸之安顿好父亲卧床,待闻其呼吸均匀后,方才蹑手蹑脚退出房门。 刚走几步,只听一声清亮的女声传来,声音甜巧可人:“逸之哥哥,叔父身体好些了吗?我刚去厨房炖了盅鸡汤,正要拿给他呢。”尤其是喊“逸之哥哥”时,语气中刚添撒娇、亲昵的味道。 容逸之脸上原本带着些许愁容,也因为这一声甜甜的呼唤而舒展:“袖儿。” 被他唤作“袖儿”的女子名叫宁红袖,原是遗孤,被容显带了回来,做亲生女儿好生调养,与容逸之青梅竹马一块儿长大,感情颇佳。她朝着容逸之迎面走来,只瞧她约莫二十岁不到,黑顺长发被精致的梳成一个蝴蝶髻盘在脑后,只留两缕青丝垂至胸前,杏眼梢眉,眼角微微上翘,生的一双丹凤眼,灵气逼人,尖而高挺的鼻梁小巧精致,樱桃小嘴只略比鼻翼稍宽,倒是江南美女的标准长相,艳而不媚,娇而不俗。她身着绛红色长裙,系在腰间忧喜玲叮当作响,双目抬笑,嘴角轻扬,袅娜身姿,望着容逸之走了过来,嘴上说:“怎么?伯父风寒加重了?” 容逸之摇摇头,接过她手中端着的托盘,随她返身往父亲房间走去,边走边说:“父亲……被人下了毒。”他的声音很低,更带着忧虑。 “伯父被人下毒?!何人如此大胆?”她深知事情严重,着急问。 “现下还不知……待……”他边说边轻推房门,竟没料到屋中竟然有人! 一美貌妇人侧立在容显床头,从外表看似三十出头,肌肤胜雪,光滑白皙,发髻飞云入鬓高高盘起,银蛇状的头饰沿着发迹盘符之上,额间以银色微粒缀出三瓣花的形状,魅惑的眼妆邪妄冷傲,斜睨着门外不速之客。 容显靠在床边,惊诧的望着她,刚想开口说什么,就被推门而入的容逸之和宁红袖打断。 宁红袖突见有人立在房中,本能尖叫,当即又急掩住口,双眼圆睁,惊吓无比。容显一眼就认出来者不善:“毒王圣母?!” 第7章:十年生死两茫茫(六)(修改版) 毒王圣母轻哼一声,背对着容逸之道:“本宫倒是想与故人说几句都不成了,你这暮月山庄闲杂人等真多啊!” 容显运气,强撑站起,走到桌前坐下,才对毒王圣母介绍道:“他是我儿逸之。” “他就是逸之?上次见他时他还是个小娃娃,如今竟出落如此,有子如此,你也不必担心后继无人了。”毒王圣母转而上下打量容逸之,啧啧称赞。“看你的样儿,这毒下得可不轻,谁这么狠心肠?”她只消一眼,便看出容显面色不对,说道。 容逸之心中一凛,代父否认道:“父亲并未中毒,只是天凉偶染风寒。” “哦?是吗?容少庄主,论毒你可不如我在行。依我看,你父亲所中乃西楚奇毒‘噬心蛊’,多半是郎霸天那小人所为。”论年纪,毒王圣母比起西楚云王倒小了十岁有余,提起他时竟丝毫不屑。 “你可有救治之法?”容逸之自知毒王圣母用毒之术天下无敌,无论何种稀奇古怪的毒药,到她手上均能迎刃而解;她自己的用毒本领也颇高,故论武功她虽非绝顶高手,但仅凭用毒妙招就无人敢招惹,这也是为什么她所率领的“圣域”能与“暮月山庄”、“西楚云地”平肩而礼,三分天下。想到这层,容逸之也盼望她能施以援手,救父亲一命。 “办法倒是有,只是我不愿治。要是容显真有什么万一,我乐得看慕月山庄群龙无首,自家内讧的样子。”毒王圣母冷笑道。 容逸之知道求错人,当即不语,狠瞪着毒王圣母。 “你来做什么?”容显终于开口,直奔主题。 “呵呵,我偶然听闻暮月山庄庄主身体不适,念我们相识一场,正巧经过便来探望。”毒王圣母没心没肺的笑道,“不料一来方知,可不是染风寒这么简单,真是天大的消息!如今天下除我以外,万找不到第二人可救你一命。你就安心的去吧!”毒王圣母仰天大笑,一拂袖,竟如一阵紫光,乍然在众人面前消失不见。 容显呆坐半响,方才说:“想不到她的武功又得精进……” 容逸之急忙上前扶住体态摇晃的父亲,急问:“父亲,身体要紧!孩儿扶你上床休息!您放心,我定能找到医你之法!” 容显轻轻挣脱容逸之扶着自己的手,叹道:“当今天下,毒手第一家非毒王圣母一人莫属,她既说无救,我自不必强求。命该如此,随它吧……”说罢,强撑着身子,蹒跚移步坐上床,背对着容逸之躺下。 容逸之心下已哽咽,不敢在父亲面前表露,暗暗咬着牙强忍难过。一张俊脸也覆上了阴晦,掩不住的痛。他勉强压着嗓音,强装平静的向容显告安,猛回头拉着红袖就往外走。一直拖到距离容显所居的颐渊阁老远的地方,才突然回头将红袖抱了个满怀。 “逸之哥哥……”宁红袖轻拍他的背,柔声安慰,“伯父的病会好的,你别担心。”其实她明白容逸之能伤心至此,容显的毒伤绝非那么好救治。 “袖儿……”容逸之的头深埋在宁红袖的肩上,声音嘶哑而哽咽:“当年是你……如今是爹,无论谁,我都救不了……” 宁红袖心中一震,原来当年那场意外,容逸之一直记在心里。若不是因为那件事,或许今天一切都不会如此复杂…… 她紧紧抱着容逸之,说不出话,俏丽的丹凤眼中竟也蒙上了一层水雾,有太多难太多痛,她默默独自承受了多年,始终不敢告诉容逸之,也永远不能让他知道。 第8章:十年生死两茫茫(七)(修改版) 蓝天白云下,深爱对方的两人紧紧相拥。时光的痕迹无声的从他们身边流过,仿佛令他们回到十多年前那场浩劫的中心,回忆那段幼年时的惊险经历。容逸之的怀中,抱得好像不是已长得亭亭玉立的宁红袖,而是当年那个弱不禁风却甘愿为他挡暗器、险些中毒送命的小女孩。他的臂弯紧了紧,庆幸伊人犹在。 宁红袖感觉到容逸之微小动作所蕴含的情绪,她知道他爱着她、珍惜她,已经足够。一滴清泪落下,无声无息的沁湿在他的肩上,化去了心中无数的委屈和痛苦。她悄悄抹去眼角的残泪,轻轻挣脱容逸之的怀抱,将他的手握在自己的两掌之间,美眸含笑:“你知道吗?虽然西楚云王不是好人,你我也险些因他而送命……但是,我倒真要感激他,若不是他让我受伤,连累我们分开了五年,也许现在你只当我是你的妹妹。” “傻丫头,说什么傻话,”容逸之食指半勾着敲了敲她的额头,染着温柔的笑,不同意的驳道:“哪有什么如果?若不是因为他,爹也就不用送你到那么远的地方交给故友医治,我们也能多在一起五年,那样我会更爱你几分。” “逸之哥哥……”宁红袖的手指幽幽抚着他的笑纹,注视着他的眼神情真意切,“袖儿是心甘情愿救你的,若你有什么事,袖儿也不愿独活。你若再为当年那桩意外如此自责,袖儿真担当不起了。”她重新埋进他的胸膛,像在严寒中行走多日的路人遇上无限温暖的火堆,渴求得不愿离去,“如果……日后,你发现袖儿做了什么错事,一定要原谅袖儿。逸之哥哥,你能答应我吗?”她如溺水者,紧抓着那唯一的一根浮木不放手,他的承诺、他的原谅才能让她卸下内心的重担。 “你又做什么坏事了?”容逸之好笑的看着她,了然的猜到:“莫不是又偷偷溜进爹的书房,玩他的古董吧?还是戏弄了哪个掌门?放心吧,爹不会怪你,我更不会怪你。” “若是比这还严重呢?”宁红袖搂着他的腰更紧了,非要他说出那句“原谅”。 “好,我答应你,不管袖儿做了什么,我都永远不会生气,永远都会原谅你。”容逸之哭笑不得,任由宁红袖在他怀中撒娇。他看不到深埋在他胸前衣襟的那张俏脸,强忍着溢满双眸的泪水,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因为彻底的释放而哭出声音,甚至连抽泣也不行。 “我们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这是他们之间的约定,即使没有直白说出口,容逸之也已经暗自发誓,一辈子不负。这是他对她的许诺。 终于,宁红袖抬起头,脸上看不出半点泪水的痕迹。她笑得很甜,发髻上那只金色蝴蝶似乎也能感觉到她的雀跃和轻松,高高扬翅,几欲飞翔。 “逸之哥哥,我逗你玩呢!”她调皮的挤眼,一派恶作剧得逞的骄傲,“可是你答应我了哦,就算我砸碎伯父的古董、戏弄那些讨厌的大胡子掌门,你也不能怪我,伯父恼我你更要为我说话。” “我就知道你鬼主意多,竟敢耍我!”容逸之一脸挫败的垂着脸,却趁红袖得意之际,拦腰抱起她,惊得她大叫,他却得意的逗她:“我呀,就把你丢到后园那棵树下,这个季节,那儿的毛毛虫最多了,你往那儿一坐,一动不动就有几只掉到你头上。” “啊!不要啊!放我下来!”宁红袖不停踢着腿一个劲儿的挣脱,双手却牢牢缠在他的脖子上。我知道你不会,她在心底轻轻的说。她就这么倚着他的肩,任由他抱着自己,在山庄仆人惊诧的眼光中,将她送回住所。 第9章:美人娟娟隔秋水(上)(修改版) 容逸之的郁闷和担忧在宁红袖一番胡闹嬉戏间,一时淡了许多。可当他重新想起父亲的病情和如今面临的困境,那股子烦忧无可避免的重上心头。 父亲容显身中奇毒、命不久已一事到底没能瞒住,没过两天便传遍整个武林。他也不去追究究竟是谁泄密,因为他知道,父亲看着众多武林人士逃聚六门十八台,而他身为带头领袖,却始终未露面与六门掌门商议对策,仅凭这一点,就足够多事之人编排各种版本的演义大说特说了。如今他所关心的只有一件事——便是如何才能救父亲。眼看容显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解毒却迟迟未得其法,就足够让容逸之头疼欲裂。他甚至想过低声下气的去求毒王圣母网开一面救父亲,但很快便打消了这个念头,且不说毒王圣母答不答应,仅从暮月山庄到圣域的路程,快马加鞭、马不停蹄都要4天,这一来一回,无论如何也来不及。况且圣域入口隐蔽,就是要寻找入口也要花费不少功夫。 容逸之试过各种解毒方法,无奈都起不了什么作用。宁红袖一直陪在他身边,他不休息,她也决不歇息。短短两日,两人竟憔悴了一圈。容逸之看着宁红袖日益消瘦的双颊,心疼更甚,多次劝她小舚片刻,她却执意不肯。容逸之无奈,只得由着她陪在身边。 这日,天刚蒙亮,荣显中毒第六天。容逸之已习惯一大早去探望父亲,为他诊脉。每次诊脉,便发觉毒侵入心脉一分,照这样下去,也许父亲连两日都熬不过去了。容逸之忧心匆匆,表面上却不敢明说,只是好生劝慰父亲,意为其毒渐退,不日即可痊愈。出了房门,就有掩面痛哭的冲动,他知道他不能倒下,所以咬牙坚持。 这几日一直由容逸之暂代庄主之位,老管家已习惯凡事交由少庄主定夺。容逸之坐在厅堂之上,那张俊脸似被硬生切去两块,憔悴疲倦尽展颜上,老管家轻声禀报:“少庄主,有人上门拜访……这是拜帖。” “这么一大早?什么人?”容逸之揉了揉太阳穴,接过拜帖,扫视一眼,是个生人,名字不熟,也从未听闻江湖上有此人。他随即摆摆手,摇头道:“不见,请他回吧!” “这位便是少庄主了?怎么见也不见便下逐客令?难道你都不关心容庄主的生死吗?”一女子旁若无人之境,大大咧咧从正门进入,语调戏虐说道。 容逸之只消听到“难道你都不关心容庄主生死吗?”这句话,全身已振奋跳起,也不顾来者无礼,急问:“莫非姑娘有办法?” “我没有,不过我家小姐有。你见是不见呢?” 容逸之这才惊觉来者竟是一个不满二十岁的小丫鬟,绝色生姿,打扮朴素,却有咄咄逼人的傲气。容逸之略微失望,又不敢掉以轻心,问道:“你家小姐是何人?如今又在何处?” “我家小姐就在院门外,不过要你亲自迎接。”丫鬟也不顾容逸之是否跟上,自顾自转身向大门走去。容逸之不敢怠慢,赶忙跟上。 这才走到门廊,容逸之已闻到一股幽香,静谧幽雅,香味独特,像花香又似香茗,容逸之只觉味道有些熟悉,竟想不起在哪里闻到过。待他跨出大门,只见门外停着一顶青顶软轿,香味正是从轿中传出。 丫鬟跑上前两步,凑在轿门边道:“小姐,人带来了。” “来人可是暮月山庄少庄主,容逸之?”轿中之人轻问,声音轻扬幽雅,柔靡舒畅,听的人心旷神怡。 容逸之料不准来访之人的身份,又想她怕是有法儿救父亲,遂毕恭毕敬的上前一步,双手做辑,答道:“正是在下。” 轿中女子停顿片刻,自行掀起帘子,款身出轿。待她现身,守立在门口的暮月山庄守卫竟看痴了,连老管家都惊艳的合不拢嘴,天下何来如此绝色? 阳光遮蔽,空气静止,微风褪去,谁也不敢在她身畔多驻留半分。她的双瞳淡然悠远,似有看透世事的沉静,与她二十出头的年纪极不相符。素颜淡雅,一头乌黑如漆的及臀长发简单的用白缎带装饰,无风自扬。白裙飘逸,毫无繁复的款式,穿在她身上竟犹如霓裳羽衣般矜贵。她不争,天下莫与敢争,她只站在那儿,即便不说话,也无人能忽视她的存在。她的存在,让周遭一切都褪去了颜色,只剩下她朦胧绝美的身姿,盖过所有人的光芒。 此时她眼中含笑,嘴角微微上扬,形成一个美丽的月牙型,看着容逸之,微笑道:“少庄主不请我入府吗?” 第10章:美人娟娟隔秋水(中)(修改版) 暮月山庄内曲苑回廊,容显所居的“颐渊阁”就在回廊的尽头,数十位仆人在回廊内来回穿梭,脚步急促。老管家也站在阁外,众侍从之首处,焦急的向屋内张望。 屋内,白衣少女屏退众人,只留容逸之在内,以屏风相隔,挡住屋外喧杂的人影。屋内静悄悄的,只有晨风轻轻推动窗棱的咯吱声,少女的异香随着屋中空气的流转,四散弥漫开来,宁神舒扉。她就如那股香气一般,淡淡的,却与众不同。她专注的捏着一根根大小粗细不一的金针,全然无视容逸之的存在。 ********** 宁红袖一大早起来便亲自捧着三人份的早点前往容显所住的“颐渊阁”。这几日来,随着容显毒伤的急转直下,容逸之几乎天天服侍在床侧。想到他急速消瘦的双颊,她便心疼不已。 她这才刚到颐渊阁外,远远便看到众仆人守望在屋外。莫不是伯父有什么不测?宁红袖着急,步下更加快走向颐渊阁。 行至“颐渊阁”外院,她才问:“逸之哥哥在里面吗?” “是的,不过少庄主吩咐任何人不得打扰……”老管家迟疑,拦住宁红袖。 “哦?屋内有客人?不碍的。”宁红袖不听阻拦,将手中端着的餐点交到老管家手中,提裙便要入屋。 刚到屋外,便闻到一股熟悉的幽香。再入屋内,只见一白衣少女正坐在床头为容显针灸医治。那个身姿体香,宁红袖决计忘不了!她略皱眉头,正迎上容逸之温柔的目光,只听他唤道:“袖儿,你来了。”一直背在身后的右手伸向宁红袖。 宁红袖款步上前,站在容逸之身边,望着白衣少女,又好奇的看向容逸之,问道:“这位是……?” “我给你介绍,这位是沈青颜,沈姑娘。她曾得过楚地巫医的指点,能解此毒。”容逸之脸上溢不住的欣喜,可不是,担心多日,终于被告知父亲有救,他心中的一块大石微落。他将宁红袖推至沈青颜的面前,介绍道:“宁红袖,自幼在这暮月山庄长大,与我们就似一家人般。” 沈青颜微一抬头,朝宁红袖点头轻笑,算是问候:“宁姑娘出落得好生标志,青颜有礼了。” “你叫我红袖就好……”宁红袖警惕的睨着沈青颜,将容逸之拉到屋外,在他耳边轻声说:“逸之哥哥,这个沈青颜沈姑娘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她说能解毒,你便相信?万一她要害伯父呢?” 容逸之微笑着将宁红袖的乱发绕至耳后,说道:“刚才听她说父亲的症状,无不全对,况且她施针时我一直在旁盯着,万不会让她有机会害父亲。依我看,她倒真是个隐世名医,只是年纪轻轻就有如此修为,不知师从何处……” 宁红袖心中百转千回,不知此人到此究竟有何目的,眼看容逸之也不疑有假,只得顺从的回道:“那便好……只是此人来历不明,逸之哥哥要小心谨慎才好。” 容逸之低头望着宁红袖,打量半天,突的笑出来,说道:“袖儿妹妹何时变得如此多疑?放心,我决不会让她有机会谋害父亲。” “可不是,我又岂敢陷害当今武林鼎鼎大名的暮月山庄庄主呢?”不知何时,沈青颜已站在门边,笑看二人,对两人的私下议论并不以为意。 容逸之赶忙致歉:“沈姑娘,你不要误会……是袖儿年幼失言,你勿见怪。” “言重了,我并不是有意偷听你们说话,只是想告诉容公子一声,我已用金针锁住容庄主的心脉,请你吩咐下人按我方子上所写的药材,烧一大锅水,要快。”沈青颜言毕,转身回屋。容逸之不敢怠慢,接过方子,正欲唤来管家,眼神稍往药方上一瞟,竟愣住了。 “逸之哥哥,怎么了?”红袖看明容逸之神情有异,问道。 “甘草、芫花、狼毒、密陀僧……这……这十八反、十九畏的药材怎能配为一剂?!**”容逸之冲进屋,将药方重重压在案上,气急的面对这名绝色女子。 沈青颜倾着侧脸,既无惊讶、也不恼怒,只闲然说:“少庄主果然是识医之人,青颜又岂敢造次,明目张胆的毒害容庄主呢?你若信得过我,便按这方子抓药,我敢担保容庄主十日内必毒清气爽,与常无异。”沈青颜顿了顿,接着说:“若少庄主尚有它法医治容庄主,怕也不会让青颜胡来。如今容庄主生命垂危,何不死马当活马医,搏一搏呢?少庄主,青颜说得可在理?” “逸之哥哥,休听着妖女胡言!她是要害伯父啊!”还没等容逸之做出反应,红袖已急急劝谏道。 容逸之举手制止红袖直言,他知道沈青颜所言非虚,他既无招可试,只能一搏,遂点点头,道:“容某就相信沈姑娘一次,望沈姑娘不要让容某失望才好,容某就看看沈姑娘是否能扭转乾坤,救我父亲一救。刚才出言造次,还望沈姑娘不要见怪。” 沈青颜连眼皮都没抬,回道:“不碍,那就劳烦少庄主按青颜开的方子,差下人办去吧!” 作者按: **本草明言十八反——半蒌贝蔹芨攻乌。藻戟遂芫惧站草,诸参辛勺反藜芦。 十九畏列述了九组十九味相反药,具体是:硫黄畏朴硝,水银畏砒霜,狼毒畏密陀僧,巴豆畏牵牛,丁香畏郁金,川乌、草乌畏犀角,牙硝畏三棱,官桂畏石脂,人参畏五灵脂。 第11章:美人娟娟隔秋水(下)(修改版) 沈青颜果然所言非虚。不出三日,容显高烧日退,脸色也不弱最初苍白无色,脉象趋于平稳。 “小姐,那容逸之先前还怀疑你,这下他可没话说了吧?!哼!”随身丫鬟月吟一边收拾屋子,一边说。沈青颜待她一向平易近人,她们俩不像主仆,更似姐妹,她在这位小姐面前向来也不讲什么主仆礼仪,随便得紧。 沈青颜坐在外屋榻上握书细读,对月吟没大没小的话也不在意,只微微一笑,道:“也不怪他,略懂医理的人也知道那几味药相冲相克,药性毒得紧。” “可小姐又不是普通郎中,他们真不长眼。那天我看到那个什么少庄主那样吼你,我真想恼他!这两天容庄主的病又好些了,我听庄中的婢女说就连老管家都高兴得半夜饮酒,常喝到半醉,早晨都要伺候的人叫醒他去照顾庄主呢!” “哦?……也难怪,容庄主是暮月山庄的顶梁柱,决不能倒。”沈青颜放下书卷,若有所思道,“月吟,别收拾了,到时辰去颐渊阁探诊去了。” 沈青颜偕同月吟穿过后花园,来到颐渊阁,迎面正碰上匆匆赶来的老管家,身上尚带着酒气,衣冠初整,发髻凌乱。沈青颜皱了皱眉,迎了上去,道:“老管家来得真早,我们正要探视容庄主,不知他睡醒没?” 老管家见沈青颜,深深一鞠,正待回答,却听颐渊阁内传来少庄主容逸之的声音:“沈姑娘请进,恭候多时了。” 沈青颜对老管家微一点头,抬步入园。 “少庄主可放心了,容庄主体内余毒渐清,怕不用十日,即可下床行立了。”沈青颜细细诊脉后,对立在床边的容逸之和宁红袖说道。 “逸之哥哥,这下你便不用担心了。伯父很快便能痊愈。”宁红袖欣喜的挽着容逸之的手,说道。 容逸之喜上眉梢,也道:“多亏沈姑娘妙手,容某感激不尽!” 沈青颜轻笑,冷不丁说道:“这毒即已清除,1500两诊金,总该付了吧?” “诊金?”容逸之莫名的看着沈青颜,宁红袖已忍不住嚷道:“1500两?!” “对啊,这么大一个暮月山庄,万不会连请郎中的诊金也舍不得付了吧?这1500两只是半数,待容庄主痊愈,再付剩下的一半。合计3000两。”沈青颜依旧带笑,但表情万不像在开玩笑。 容逸之沉吟片刻,果断叫来管家:“速取1500两银票交予沈姑娘。”随后对沈青颜说:“沈姑娘救了我父亲的姓名,莫说3000两,便是十倍其数,暮月山庄也绝不含糊!” “那便先谢谢少庄主了。交待下人方子照旧,青颜先行告辞。”沈青颜站起身,向容逸之微微行立,带着丫鬟月吟款款出院。 “这根本就是敲诈!她仗着我们别无它法,必须求助于她!”眼看沈青颜走远,宁红袖才忿忿不平的抱怨。 “我们确实别无他法,若3000两可救回父亲的性命,也是值得的。”容逸之宽慰宁红袖道。 宁红袖却不依饶,道:“逸之哥哥,这名女子来历不明,我们是不是应该派人查查她的底细?” 她认真的模样引得容逸之笑意连连,说:“袖儿,你最近是这么了?似对那位沈姑娘颇有成见?整天疑神疑鬼的。” 宁红袖不知如何作答,只得顺水推舟伏在容逸之肩上,娇嗲的说:“我看你对这位沈姑娘如此回护,百依百顺,袖儿总有些担心……” 容逸之打断她的话:“担心什么?沈姑娘不过是我们请回来的大夫,待过几日父亲体内余毒尽清,她便会离开。我心中只有袖儿一个,你勿需吃这种飞醋。”容逸之似责怪、似表白,轻抚着宁红袖的秀发,笑着回答。那份浓情蜜意就如蜜糖水一般,淌入宁红袖的心扉。 她抬起头,正对上容逸之柔情的眼神,心下更是感动,真心诚意的说:“是袖儿失言了……逸之哥哥对袖儿如何,袖儿又怎么会不知道?以后袖儿绝不吃这种飞醋,更不会再怀疑逸之哥哥……”她笑着任由容逸之将她拥入怀中。这份幸福,便是要了她的性命,她也会死守到底。 第12章:龙吟虎啸一时发(一)(修改版) “少……少庄主!不……不好了!”守卫气喘吁吁的冲进颐渊阁,还喘着粗气,打断二人原本的侬侬恋意不说,还破坏容逸之定下的规矩——父亲病愈前,未经他允许,庄内闲杂人等均不得进入颐渊阁。 “何事如此慌张?”容逸之蹙眉,不满的问。 “回……回禀……少庄主!大事不好!!西……西楚……西楚云王……已到上厅!” “什么?!”容逸之大惊,所幸还够冷静,迅速吩咐起来:“派一队人严守颐渊阁!其他人,跟我来!” “逸之哥哥,我跟你去!”宁红袖拉住容逸之,眼神坚定。 “外面危险,你就留在颐渊阁中,听话。万一真有什么意外,我怕顾不上你。”容逸之不容置疑的否决了宁红袖的提议,匆匆带人前往大厅。 *********** 金色的王座、纯金打造的面具、黑底金边、上绣蟠龙吐珠的王袍,华丽繁杂的金属色积聚了万道金光,与暮月山庄上厅的紫檀木家具、珍世古董和典雅别致的水墨名画全然不搭。 西楚云王飞扬跋扈的斜靠在王座之上,金光灿灿的黄金面具遮住他的脸,神情难辨。只是那双利刃似的闪着寒意的眼摄人心魂。他身后冠羽高扇,左右各有两名服侍女官,有捧茶献酒、有捶腿按肩、有摇弋舞扇,随行手下侧立两列,阵势浩大。 而离他最近的便是左使鹰准。 容逸之率领山庄守卫军从大门出,正看见西楚云王动辄百人的阵仗,心中一惊,脸上却不显露:“暮月山庄好大的面子,居然引得云王亲自驾临,不知有何要事?若暮月山庄帮得上的,必出全力。”容逸之此言一语双关,明面上捧了云王,暗里又暗示西楚不过如此,有事到底要求慕月山庄出面。 但这话不过是逞口舌之快,云王倒没听出弦外之音。只瞧他滤着香茗,斜睨着这个少年庄主,冷笑道:“怎么?容显是怕了本王?居然派这么一个小子来迎?当真不把本王放在眼里!” 容逸之轻哼一声,料想这是贼喊捉贼,明明派人下毒,却装作一副无辜的样子。他索性道:“云王倒真认不出我了吗?十年前,你以我性命胁迫我父亲大人投降认输,还让我义妹险些命丧黄泉!如今我安然无恙的站在这里,倒是我父亲的成就了。”他言下讥讽云王当年败给暮月山庄之旧事,却见云王全然不以为意,只有那双露在黄金面具之外的灼眼透着不耐烦,“少跟我废话!叫容显出来!” “云王急着叫我伯父出来,莫非还念念不忘当年之战?非要再败在我伯父手上?”宁红袖不知何时出现在容逸之身后,她换了一身轻便戎装,长发掩在盖帽之下,乍眼看去,倒像一个俊俏少年。 宁红袖此话一出,站在身侧的左使鹰准已炫步而出,一招“雄鹰缚猎”直冲宁红袖面门,来招又快又狠,若真中这一掌,宁红袖不死也重伤? 刹那间,容逸之侧身一步,已挡在宁红袖身前,替她接下这招,手中白扇大展,横扫鹰准中段。两人当即缠斗起来。容逸之一招“鹤舞九天”腾空跃起,以扇比剑,直刺鹰准天顶;鹰准横翻避过,又一次“雄鹰缚猎”故计重施,击容逸之左肩,正好给容逸之借力打力,回旋至鹰准身后,腾空便是一掌。两人功力相当,连拆数十招均难见分晓。若论招式,容逸之风流潇洒,奇招多变;若论气力,又是鹰准胜一筹。 宁红袖在场下看得心惊肉颤,又恨帮不上忙,于是出言相激:“云王,你手下这名鹰爪叫什么名字?好不要脸!明明是我逸之哥哥胜了好几招,他还纠缠不休!当真输不起么?!” 云王闭目养神,对眼前的缠斗毫无兴趣,那表情倒像算准了鹰准不会输,即便听到宁红袖出言激将,也不在意。 宁红袖一看云王不受激,便调转目标,改对正在和容逸之比得难分高下的鹰准吆喝:“看你一学武之人,竟连最基本的道理都不知道了!莫不是在西楚云王手下当鹰犬太久了,连不伤手无寸铁的老幼妇孺的都不记得啦?!你师父是谁?怎么教的你啊!!”她激动之余,不小心碰掉盖帽,青丝长发瞬间如倾斜瀑布般散落。鹰准一瞥,竟发现刚才出手要杀之人真是女子,手下立时犹豫,就这半招,已让容逸之瞧出破绽,格手一弯,鹰准已被止住。 云王猛睁双眼,毫无预兆的闪现至宁红袖面前,一把掐住她的咽喉,宁红袖白嫩的颈部皮肤立时多了一道血印。云王眼中闪着危险的光芒,半眯着眼,凑近宁红袖,道:“你说什么?!谁的鹰犬?我看你是活腻了!本王送你一程!”说着,手下使力,宁红袖呼吸都困难,一张俏脸涨紫,容颜扭曲。 第13章:龙吟虎啸一时发(二)(修改版) 容逸之哪里看得红袖被如此欺凌,急嚷:“放开她!”无奈他压着鹰准,又不能放手。只能干瞪眼,空着急。 “想不到传言云王武功盖世,虽敌不过容庄主,竟也能拿这个不会武功的女子出气。笑煞人也!小姐,你说是吗?”一句插话打断了紧张气氛的凝结,说这话的正是沈青颜身边婢女月吟,她歪着头,巧笑倩兮看着身旁的小姐沈青颜,淘气的问。 全场登时一片静默,面面相觑,摒着呼吸看她们在云王面前出言讥讽,将是怎样的下场。偏偏主仆二人对即将踏入的险境不以为意,沈青颜侧望着月吟,轻笑道: “月吟,不可胡说。云王是何许人也,气急是有的,但若真要他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当真对一个不会武功、只是说出一句无心话的少女下毒手,他也是丢不起这个脸的。” 她这话明着是对身边婢女月吟说,但声音清亮、百转千回,在场众人无一不听闻。云王若真下手,反倒应了她所说的“丢脸”之事。偏生西楚云王固然杀戮无数,但就是喜沽名钓誉,将脸面看得极重。 析出欲望听闻此言,手下果然放轻,扫视着私下聊天的主仆二人,问道:“你,就是你!叫什么名字?”他瞪着沈青颜问。 沈青颜款步上前,彬彬有礼对西楚云王屈膝行礼,才道:“晚辈沈青颜,拜见云王。”说罢,直起身,抬起下巴,直视云王,眼中无恐慌又似胜券在握一般自信。 云王正在琢磨沈青颜师从来历,沈青颜却越过他身前,直直走到容逸之面前,对他说:“少庄主,你手中伏压之人与青颜有些交情,不知少庄主可否看在青颜的面子,暂且放开他?” 容逸之没想到她竟会代云王前来要人,迟疑片刻,冲云王吼道:“云王,你放开袖儿,我便放了你的得力干将!” 西楚云王鼻内哼声,不屑答道:“本王才不屑杀一无知小姑娘,浪费力气!”这摆明是自个儿找台阶下,容逸之了然,迅速松开鹰准,施展轻功回到宁红袖身侧,将她紧紧回护在身后。 鹰准被松开,略舒筋骨,喉中咕哝吐出:“沈姑娘……”这是他第一次看清沈青颜的长相,出于尘世而不染,高洁脱俗,更有一番不可迎视的风姿。鹰准站在她身边已觉得周身不自在,相形自惭。 沈青颜也冲他微微点头一笑,道:“鹰队长,多日不见。”随后又回头看向西楚云王,此时他又重回王座,一脚踩在王座上,身子斜靠,由手肘压在扶枕上。鹰准趁势走过去,向他介绍道:“云王,这位便是我曾跟您说过的妙手神医沈青颜,沈姑娘。” “哦?”云王扬眉,道:“便是治好你母亲旧患的那位神医?” “云王,正是她。” 西楚云王郎霸天显然不太相信眼前这位妙龄少女有如此大的本事,上下细细打量。 只听沈青颜亮声问道:“敢问云王,何以大驾光临暮月山庄?容庄主已身中奇毒,命不久矣,莫非云王还有后招,要趁机灭暮月山庄满门?” 容逸之简直不敢相信沈青颜竟如此率直将容显中毒一事说出,他正待上前阻拦,不料却被身后的宁红袖拉住,宁红袖在他耳边低声耳语:“逸之哥哥,且看看这位沈姑娘要作甚,莫急着出手。” 暮月山庄众人除容逸之、宁红袖及少数陪侍佣人以外,大多未得证实容显中毒一事,沈青颜此言一出,大家震惊之余,更对西楚云王一副同仇敌忾的怒颜。 西楚云王获闻此消息,也是一阵莫名,反问道:“容显中毒了?何人所为?”他随即瞥了身前的鹰准一眼,鹰准轻轻摇头。这个小动作却映入沈青颜眼中,于是她接着说: “容庄主所中之毒来自西楚之地,乃巫医所做的一种蛊毒,又名‘噬心蛊’。” “噬心蛊?什么玩意儿?”西楚云王的目光越过身众旁人,落到一名白发蔼蔼的老者身上,他正是云王手下“毒冢”,毒冢识趣的上前,摇头回禀:“云王,属下并不知此事,这‘噬心蛊’随缘自西楚,但毒性怪异,只有苗域巫医方才好此道。” 云王满意的支退手下,大声言道:“容显中毒一事我概不知!今天我是来找暮月山庄算账!但是为我手下右使钟韩离之死以及暮月山庄盗我冷霜宝剑一事报仇!姓容的!快把冷霜剑交出来!我尚且饶你全尸!” 第14章:龙吟虎啸一时发(三)(修改版) “这冷霜宝剑本就是慕月山庄之物,莫说我慕月山庄没拿,就是拿了,也绝不会还给你!”不知何事,容显在老管家的搀扶下来到正门,身上只披了一件外褂,双颊略微泛红,唇色发白,束发整齐,巍巍风中站立,自是人心大振。暮月山庄守卫一时群情激昂,齐声行礼:“庄主!” 容逸之立时走到他身旁,心忧问道:“爹,你怎么下床了?”宁红袖也问:“伯父,感觉还好吗?” 容显举手劝停二人问候,运气高喊:“云王今天若是要找碴挑衅暮月山庄,我容某绝不容你!” “哼,瞧你那病怏怏的样子,真是大言不惭!给我夷平暮月山庄!”只听西楚云王一声令下,手下众人拔刀相向。暮月山庄守卫也毫不示弱,一时剑拔弩张,气氛紧张。 “慢!容庄主、云王,可听小女一言?”又是沈青颜!她白裙飞袂,长发炫舞,立在两队人马之间,竟无人能动。只听她神态自若道:“有人蓄意挑起暮月山庄和西楚云地之间的冲突,以坐收渔翁之利,容庄主、云王,你们若要遂小人的意,打便打吧!待你双方拼得你死我活、两败俱伤之时,那坐在幕后之人可就要收网对付你们了。” “你说什么?!”西楚云王怒吼。 “姑娘何意?不妨说清楚。”容显也问。 “敢问云王,你凭何判断盗剑杀人是暮月山庄所为?”沈青颜微微一笑,问道。 西楚云王哼了一声,从怀中掏出月牙型令牌,道:“这是什么,你们总认识吧?” 确是暮月山庄的双月令!容逸之和宁红袖面面相觑,容显独皱眉头。 “云王莫不是相信这等挑唆?暮月山庄就算再不济,也不可能背着这么个明显的信物杀人盗剑!这摆明是有人栽赃嫁祸!”宁红袖扭过头去愤道,声音不大不小,却让西楚云王和暮月山庄众人皆闻。 沈青颜接话道:“红袖姑娘说得在理,”她挪步,悠然说道:“不久前我途经省城,听闻暮月山庄出价3000两,请名医上门。一上门方才知道求医者乃暮月山庄容庄主,他已身中西楚奇毒‘噬心蛊’,危在旦夕。常人必认为下手之人是西楚云王,您了。谁让您与暮月山庄势不两立,几欲除之而后快。”说到这里,她目光扫过西楚云王,他也不否认,轻哼一声。 她接着说:“可青颜并不这么认为,近日江湖上并不太平,全是因为云王大开杀戒,诛杀盗剑嫌疑人。如此明刀明枪,方是云王的作风,即便为此得罪天下人,他也丝毫不放在眼里。” 西楚云王的表情掩在黄金面具之下,可手指颇有节奏的敲打着王座,看似遥望别处,实在仔细听沈青颜说话。“况且云王极重面子,否则刚才便不会因为青颜的两句话而放了红袖姑娘。因此……下毒这种明面下的手腕,云王是不屑的。”听到“云王极重面子”一言,他登时猛回头,狠瞪沈青颜一眼! 沈青颜像没看到似的,转向容显,道:“起初我以为诊金3000两是少庄主所开,但一经试探才发觉少庄主似对高额诊金一事毫不知情,红袖姑娘的反应更直接。这让青颜知道,放话出来的并非暮月山庄,而另有他人。此人有机会盗取暮月山庄的‘双月令’,知道容庄主中毒一事,而且放出求诊风声亦能让人深信不疑是暮月山庄所言……” 听到此处,容逸之和宁红袖对视一眼,心中同叹原来沈青颜索取高额诊金竟是为了一探究竟?宁红袖眼中更带复杂情绪,教人摸不透,她的目光始终落在沈青颜身上,细细探究着什么。 “这个人方才是幕后黑手,真正下毒谋害容庄主,企图挑拨暮月山庄和西楚云地两强相争的阴冷小人!”沈青颜落地有声、铿锵有力道,缓缓走向容显。 容逸之已迫不及待问:“沈姑娘的意思是……下毒之人与暮月山庄有莫大的关系?” 沈青颜高深莫讳的一笑,也不回话,旁顾双方,只见双方阵营均互相张望,交头接耳,猜测真凶。 此时,站在容显、容逸之身侧的宁红袖突问道:“老管家,好大的酒味!我记得你以前不会喝酒的啊,何时开始饮酒了?酒量不浅呢!”所有人的目光均集在容显身旁老者上,沈青颜笑道:“红袖姑娘好眼力,他不正是下毒之人嘛?” 年过六旬的“老管家”闻言脸色巨变,身姿矫捷,腾空飞跃,作势要逃。一阵白风掠过,沈青颜袖中白绸绳索已紧紧捆在“老管家”身上,教他动弹不得。宁红袖三两步跑上前,往他脸上一抹,一张人皮面具下竟是个瘦削刀子脸的三十多岁男子,长相奇丑。西楚云王身侧鹰准已认出男子,诧叫:“楚一龙?!你小子原来躲在这里!” 第15章:龙吟虎啸一时发(四)(修改版) 西楚云王急立站起,满脸杀气腾腾,手骨咯咯作响,只消他出手,此人必死。但暗算他的人,又怎可能死得如此轻松?他还要留他一条命,查明幕后黑手究竟是谁!他递了个眼神,鹰准当机了然,上前拘楚一龙。不料此时楚一龙口吐白沫,摇摇晃晃倒落在地,动也不动。他的背后无故多了3根银针,是何人何时所放,竟连容显和西楚云王都没注意到!众人更是心惊!此人胆敢在当今武林两大高手眼皮下杀人,无声无息,功力高深难测。 沈青颜也是一愣,万想不到竟是如此结局。宁红袖不甘心的拽着他的衣衫大叫:“喂!你醒醒!快说是谁指使你毒害容庄主!挑拨暮月山庄和西楚云地的?!喂!说啊!” 容逸之走上前扶其鼻息,随后将宁红袖搂在怀中,叹道:“没用的,他已气绝……” 鹰准从楚一龙身上拔下毒针,针头略带莹红色,银针变黑,必是剧毒无疑。他将银针递给站在一旁的沈青颜,沈青颜只消放在鼻尖一嗅,已皱眉道:“鹤顶红……这倒是寻常毒药,毒性虽烈,却难分派别。” “果然有人有意暗中挑拨暮月山庄与西楚云地的关系!”鹰准惊叫,望向坐立王座的西楚云王。 “云王,青颜敢问楚一龙与西楚云地究竟有何过节?”沈青颜神色不若最初那般自若,微蹙柳眉,直问道。 西楚云王滤着手中清茶,也不答话。鹰准见西楚云王未出言反对,遂代他解释:“楚一龙原属流沙一派,流沙派3年前归顺西楚云地,却在1年前被告发原门人造反,经查属实后,原流沙一派的人自被以西楚云地的规矩处置。这楚一龙乃漏网之鱼,我们寻他多日,万没想到他竟乔装打扮躲在这里!”众人皆明这“按规矩处置”是什么意思?这楚一龙一死,流沙一派再也后继无人。 “原来如此……”沈青颜低眉不语,半响才道:“江湖中人均听闻云王有令,凡举报凶手、寻回冷霜剑者,云王无条件答应三个要求。青颜可否斗胆认为云王是个生意人,绝不会让办事不付钱?” 西楚云王半侧脸,斜睨沈青颜,不明所以,但还是痛快应道:“这是当然!本王说到做到!何时赖过账?” “那便好。青颜今日虽未找到冷霜剑,但也为云王除一害,不知可否向云王讨个赏?” “说!”云王暗自得意,一甩头,大声应道。 “云王这是答应了?青颜不敢要求云王答应3件事,只求一件即可。” “女人说话就是婆婆妈妈的!想要什么?金银珠宝?要多少?说!” “青颜只怕说出来……云王不舍得。”沈青颜挑衅的看着他,道。 “哈哈哈哈哈,笑话!本王要什么没有?!你想要什么?只管说!”西楚云王完全没察觉自己已经一步步踏入沈青颜设下的圈套。她嘴角微扬,晶透的眼眸闪着不同寻常的光芒,轻抿的嘴唇渐张渐合,吐出几个字: “我要冷霜剑。” ……… 一群惊鸟拍翅飞起,杂乱无章的驰向天际。正午炽烈的阳光明晃晃的打在沈青颜的缦纱白裙上,耀出一个个圆形的光环,环中央十字星的亮点刺眼得让人睁不开眼,她就一道道金光下,以出奇淡定的声音,说出震破众人耳膜的话语。 西楚云王的表情随着这句话而变得阴晴不定,暗藏在黄金面具下的瞳孔中隐约闪现危险的讯息。他半眯着眼,冷笑轻哼,睨着沈青颜,而后起身,踱着步子行至沈青颜面前,低头盯着她看。云王身形高大,体态健硕,相比之下,沈青颜更显嘤弱,他若不愿意,动用两根手指头便能要了她的性命。但沈青颜竟毫无畏惧,直面云王冷冷的目光。 “好!本王答应你!若你能找到冷霜剑,这剑便归你!”这便是沈青颜算准的结果。她微微一笑,屈膝行礼:“青颜谢过云王。” “别高兴太早!若本王先找到冷霜剑,这话便不作数。”西楚云王到底舍不得这把绝世宝剑,又补言道。 沈青颜想都不想便应下:“好!” 宁红袖恍然大悟!这才是她的目的!她要的是冷霜剑! 第16章:龙吟虎啸一时发(五)(修改版) 原来这便是沈青颜处心积虑的想得到的结果。宁红袖心中百转千回,暗自冷笑:绕了这么大个圈,原是为了冷霜剑。看沈青颜兀自自信的模样,莫非她早已知道冷霜剑的下落?甚至……盗剑之人便是她?!难怪那晚她会现身西楚云地碧云城分部!那股奇特香味出卖了你,沈青颜! 宁红袖早已肯定沈青颜便是当日先她一步拿到西楚云宫地图的人,现下更对她的计划了然于胸。唯一不明白的是,她为何要自己找上门救容显,甚至冒险为暮月山庄出头呢? “小师妹,这么急着把我找来,何事?”原本只有宁红袖独处的崖边多了一个娉娉俏影,夜行服的打扮显然是不愿暴露身份。月光将两人的身影映在崖壁上,来人身形苗条,比宁红袖略高。 宁红袖背对着她,眼神凌厉,回身便是一个耳光,重重的打在那名女子脸上。 “宁红袖!你干什么!”女子捂着火辣的左脸,怒视宁红袖。宁红袖脸上哪里还见那娇媚动人的表情,取而代之的是阴冷慑人的杀气,只听她冷笑一声,道:“这一掌是代师父给你的!若是让她知道你暗中毒害容庄主,险些还暴露目标,怕是惩罚可不止这轻轻的一耳光!” “你休得得意!别以为仗着师父的庇护,就连我这个二师姐都不放在眼里!”女子撂下狠话,恶狠狠的说。 “澜风师姐,可千万别这么说,”宁红袖换上一副柔媚的笑脸,聂澜风心底暗生寒意,不知她要如何对付自己,只听宁红袖道:“澜风师姐,师父不过将楚一龙安插在暮月山庄,监视容显的一举一动,何时叫他毒害容庄主来着?怕是他受了蒙骗,当了个冤大头,死得真冤!这自作主张之人,就是澜风师姐你吧?噬心蛊不正是你苗家巫医最爱的吗?不过你放心,我并没有向师父吐露半个字,但……你要乖乖帮我的忙,否则,要是我‘一不小心’将此事告知师父,怕是你也命不久已!” 宁红袖笑意越来越浓,聂澜风内心恐惧也更甚,这个小师妹诡计多端,心思细腻,甚得师父欢心。万一她真在师父面前把事情真相说出来,怕她聂澜风就是有十条命,也要死上十次半!她一想到此,不得不低头服软,道:“多谢小师妹代我收拾了那个饭桶!小师妹有何吩咐,只管说出来,师姐定会帮忙。” “这事儿不难,本也不用出动澜风师姐。偏目标住在暮月山庄内,我动手实不方便,只好请澜风师姐代为帮忙。” 聂澜风随即反应过来,反问道:“住在暮月山庄内?莫非你说的是那个沈青颜?!她确实不简单,万没想到她居然能解噬心蛊之毒!倒是小瞧了!” “正是她!此人来历不明,行事诡秘,摸不准究竟是何方神圣,也不知道她究竟效力于谁!我们自当提防着。那就有劳澜风师姐日夜监视她的一举一动,若有异样,立刻向我回报!可别再像这次这般做蠢事了!”宁红袖神色傲慢,对聂澜风下发施令道。聂澜风心中愤愤,却也不敢表露,只道:“师妹大可放心。” “但愿如此。” 第17章:较量(上) 颐渊阁冷清数日,今晚难得热闹。容显、容逸之、沈青颜围坐一桌,桌上摆满了好酒好菜。容显抑不住对沈青颜的欣赏,频频夸赞:“沈姑娘年纪轻轻,竟有如此胆魄,敢在郎霸天口里拔牙。了不起!了不起!”沈青颜谦虚摇头,脸上丝毫没有得意之色。 “逸之,红袖人呢?”酒过二旬,他发觉宁红袖还未到场,问容逸之。 “袖儿这几日陪着孩儿照顾父亲,今天又受了惊吓,刚才随侍的萍儿过来说她身体不适,今晚怕是不能出席了。” 容显颇为感动,捋了捋短须,道:“真是难为袖儿了,她长这么大,第一次这么辛苦吧。一会与你一同去看看她。” “不如也让青颜去看看红袖小姐,给她开几副方子,兴许能好得快些。”沈青颜放下手中碗筷,说道。 容逸之摇头拒绝道:“袖儿只是小伤小病,何劳沈姑娘?待我去照看她便好。今天沈姑娘怕也累了,还是早点休息吧。” 容逸之直白的拒绝多少让沈青颜有些尴尬,容显亦看出沈青颜的神情有变,替独子解释道:“逸之与袖儿从小青梅竹马一块儿长大,感情深厚。平时袖儿有什么伤病,也是逸之照料,他们早已习惯了彼此照顾,沈姑娘不必担心。我代红袖谢谢你了。” “容庄主言重了。” 容逸之一颗心全系在未出席家宴的宁红袖身上,一晚心神不宁,早早离席。他的心不在焉就连沈青颜身边丫鬟月吟都看出来了,夜晚为沈青颜整理被铺时还念叨: “那位容少庄主真不像样!若不想陪宴,干脆别来。何必整晚心不在焉的,还这么不客气的拒绝小姐一番好意!真不识好歹!” 沈青颜独坐偏厅,用手帕包着那根杀死楚一龙的带毒银针,细细思踱,对月吟的抱怨一笑了之:“你没听容庄主说吗?他们俩青梅竹马的感情又怎可与它事相比,少庄主心系红袖小姐,真印证了他俩情谊深厚、莫不可分。若今后真有人也如此这般对待我,我便一辈子无憾了。”她说最后一句话时显是有感而发,语调缠绵婉转,竟有无限遣绻。 “小姐,你万不该有这样的感慨!我瞧你比那什么红袖小姐强多了,又怎么可能寻不到如意郎君呢?我说啊,你未来的夫君必是人中之龙!嗯……是个才情横溢,武功超群的大侠!”月吟从卧房走出来行至偏厅门口,一本正经的对沈青颜说。惹得沈青颜扑哧一笑,道: “你这丫头,越来越没大没小了!口无遮拦,什么都敢说!” “小姐,月吟说的可是心里……什么人!!!”月吟话说到一半,突的飞身出门,手中握着的掸子横飞出去。才一眨眼功夫,哪里还见月吟人? 沈青颜也是一惊,刚才只顾念着今日暗器杀人的疑事,反连有不速之客也没发觉。她不敢多想,随着月吟奔了出去,施展轻功,在黯淡星空下,犹如一道白色幻影划过天际。 来客轻功也不弱,三两下月吟已被甩得不见踪影,待沈青颜追上月吟时,哪里还见对方的人影?这暮月山庄后山苍木云云,夜晚已是最好的藏身之地,况且沈青颜主仆二人并不熟悉地形,一进入后山林地就找不到北,更别提找人。 “月吟,看清楚那人的模样了吗?是男是女?”沈青颜一个翻身跃至月吟身边落下,问道。 月吟摇摇头,懊恼答道:“看不清,他轻功不弱,天又黑……” “……罢了,在附近找找,别走远了。有什么事便大叫。”沈青颜说着已经闪出数十步远,月吟乖乖听命,向相反反向寻去。 第18章:较量(中) 后山湖畔,湖波粼粼,幕布般深蓝色的夜空倒映在湖水中,映着波光、水光、月光,光洁亮丽的湖面成了黑夜中明镜。这便是明镜湖取名的由来。 容逸之独自站立在湖边,四下张望,显然是在盼佳人至。他时而轻笑、时而深思,脑中、心中全是一个人的身影,为她喜,为她忧。湛蓝色的长褂因湖水映射而烁着银边,他整个人似被笼在一层薄雾中,剑眉、精目、高鼻、薄嘴,轮廓分明,更罕有的便是他遗世独立的气质,灼灼而立的风度。 容逸之聆听身后簌簌青草声,惊喜回头,口中唤道:“袖儿?”却不料面对的居然是沈青颜的凌厉攻势,不容多想,一把横扇格在沈青颜腕上,手中借势一推。 沈青颜也惊觉面前之人乃少庄主容逸之,攻势已出,一时收不回,只得硬生解了容逸之这一推,一股刚劲内力从手心直冲之后肩,她勉强后退几步才停下来,急忙道歉:“少庄主……我不知道是你。”沈青颜惊觉湖边人影时,并未想到此人竟是少庄主容逸之。 容逸之脸上的诧异不亚于沈青颜,他莫名问:“沈姑娘?怎么是你?这么晚,你来这儿做什么?” “我……”沈青颜正待回答,只听一个俏生生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逸之哥哥~”来人正是宁红袖。她身披一件白翎红披的罩衣,长发轻散着,随意在背后一束,双颊微红,脚步轻飘,嘤弱的模样更惹人怜爱。她款步走至容逸之身边,亲昵的腕上他的手臂,娇嗲的问:“等很久了吗?” 容逸之摇摇头,眼中一片柔情蜜意,道:“没有,刚到。我还正担心你,不是身体不舒服吗?怎地还要大半夜跑到这后山上来?偏还不让我去接你。这山风硬的很,可别小病变大病。” “我要是病了,逸之哥哥会照顾我的,对吧?”宁红袖撒娇道,“人家好久没到这后山来了,今天不知怎的,想起我们从前夏天常在着湖边抓萤火虫,如今快入秋了,不知还能不能见到~”说到这儿,她才佯装惊讶的望着站在她身前不到三步处的沈青颜,讶异的问:“沈姑娘?你怎么也在这儿?” 沈青颜之前听着两人浓情蜜意,一直低着头,侧着身子斜对着二人。听到宁红袖问话,才转过头来答道:“刚才有个黑衣人在我屋顶上窥视,我追他至后山,却不见踪影。少庄主,你可见到?” “黑衣人?!莫不是想对沈姑娘不利吧?沈姑娘今日在暮月山庄挫败西楚云王一事怕是已经传出去了,怕是过不了两天,全江湖人都要知道了。会不会是一些已经听到消息的人趁机偷袭沈姑娘,讨好西楚云王啊?”宁红袖看看沈青颜,又看看容逸之,一副天真烂漫的样子猜测道。 容逸之可不若宁红袖那般“天真”,他神色一沉,道:“沈姑娘可曾看清黑衣人的长相?什么人如此大胆,居然胆敢夜闯暮月山庄!” “那人轻功不赖,又穿着夜行衣,我也没看清他的长相,亦不知是男是女……这才追到这儿,便不见踪影了。”沈青颜如实相告。 “沈姑娘莫担心,先回山庄暂避,我回去派人严加巡逻,此等意外绝不会再发生!”说着,低头看向身侧的宁红袖,哄道:“袖儿,这儿不安全,我们还是先回去吧。你身子不适,理应多加休息。改明儿你身子好了,我再带你来抓萤火虫?” 宁红袖一副失望之至的表情,皱眉应道:“那也只能如此……” 正巧此时月吟也寻来,看到沈青颜隔着老远就喊:“小姐,找到了吗?” “没有。”沈青颜回道,冲月吟递了个眼色,月吟当下了然。只听沈青颜道:“我们回去吧……”说着四人起步往回走。说时迟那时快,沈青颜和月吟突的转向容逸之和宁红袖,月吟出招隔在容逸之和宁红袖中间,沈青颜徒手一掌向宁红袖肩上打去。 第19章:较量(下) “沈姑娘!你做什么!”容逸之避开月吟,急欲替红袖接住沈青颜那一掌,可哪里来得及?沈青颜武功奇异,招式诡秘,如幻如影,她并非真要取宁红袖之性命,每招皆点到即至,又招招直切要害。宁红袖被逼得步伐凌乱,频频后退,一脸惊慌,突的听“啊!”的一声尖叫,宁红袖“扑通”落入冰冷的湖水中。 “救命!逸之哥……”她在水中扑腾,沉沉浮浮,一看便是不识水性。 容逸之急情之下,也不顾不得轻重。原本对月吟的避让格挡也换为一招“朔日星辰”,一掌重重打中月吟膛上,月吟登时被打到吐血,身子横抛出老远。 “月吟!!”沈青颜惊叫,奔到月吟身边。容逸之一股脑跳入冰冷的湖水中,将宁红袖救上岸,紧紧抱在怀中,如珍如宝。此时他的满腔怒火全发在沈青颜和婢女月吟身上,甚至看都没看二人一眼,就直直从二人身边走过,大步往山庄走。 “月吟?你没事吧?快醒醒我!别吓我!”沈青颜急上眉梢,从腰间取出一个袖珍瓶子,拿出药丸喂进月吟口中,摇晃着月吟,大叫她的名字。过了好一会,月吟才奄奄苏醒,虚弱的挤出一个笑容,摇摇头道:“小姐,我没事……” 沈青颜由急转喜,一把抱住月吟,道:“月吟,你吓死我了!是我失算,连累到你,没想到那位宁姑娘当真一点武功都不会……” 另一头,宁红袖所居“凤兮阁”内,下人们忙成一团。打从一脸怒容的容逸之抱着浑身湿漉漉的宁红袖回来,这儿已经乱了套了。下人们一会烧水,一会给宁红袖换上干净的衣裳,一会又是夏末八、九月天气里燃暖炉,一会按容逸之开的方子煎药。宁红袖脸红燥热,还说着胡话,一摸额头烫的足可以当手炉使唤。容逸之自己还穿着湿答答往下滴水的衣衫,却不肯离开“凤兮阁”半步。他坐在床边,握着宁红袖的手,不断为她擦去额边、颈下的汗水,最初的怒意如今已被忧心取代,他眼中尽是爱怜之色,却带着愁容,谁看了他那模样儿都替他心疼。 “逸之哥哥……我冷……救救我……”宁红袖说着胡话,手脚不安分的摆动,似梦中遇到什么骇人的情景,张恍呼救。 容逸之哪里看的她这副模样,心下又担心又心疼,赶忙被被子拢了拢,对她轻声安慰:“我在这儿,你别怕~没事没事……快把火炉烧热些,门窗关上!”他一门心思全放在宁红袖身上,竟连沈青颜站在他身后半天也全然不觉。 “红袖小姐……她还好吗?我这儿有去热降温的药,给她试试兴许好得快些……”沈青颜言中含有深深的愧疚,她没想到自己的疑心竟害得宁红袖如此狼狈。她刚把月吟送回屋躺下,即刻来到“凤兮阁”探望宁红袖。 容逸之毫不领情,扬手将药瓶打翻在地上,看都没看沈青颜半眼,便吼道:“出去!”哪里还有平日里斯文通达的样子? “少庄主,今晚的事儿是青颜不对,请你代我跟红袖小姐道歉……”沈青颜自知理亏,委婉应道,蹲地拾起药瓶,再次交到容逸之手中:“你气我,但这药确实可治红袖小姐的风寒,别因为气我,耽误了红袖小姐。”沈青颜的话句句敲在容逸之心坎上,他自知她说的不错,闷声不语,接下药瓶。 沈青颜缓缓又道:“今晚是我糊涂,误将红袖小姐当成黑衣人,有心试探……连累了红袖小姐……青颜只愿红袖小姐早日康复……那……我先出去了。” 沈青颜说完,见容逸之仍旧不言一语,轻叹一声,踱步离开“凤兮阁”。 第20章:归宗(上) 沈青颜才进门,月吟便感到她的沮丧心情,挣扎着撑起身子,轻唤一声:“小姐……” “月吟?怎么?哪里不舒服?” “不……你去凤兮阁……那位宁小姐伤得很严重吗?你是不是被赶出来了?” 沈青颜苦笑,摇头道:“没有,那儿已经乱成一片了,我留在那里干什么呢?我担心你,所以把药给了少庄主就回来了。” “那位宁小姐呢?” “今晚吃饭时她身体已经不适,没出席了。再加上今儿个这么一闹,病倒了也不奇怪……放心吧,那‘灵宵丹’对她有用,兴许明天烧就退了。你自己还是个病人,躺下吧。”沈青颜宽慰月吟,扶她躺下。 “小姐……你怎么了?看起来很没精神……”月吟躺在床上,仍不放心的问。 谁又能明白沈青颜现时所思所想呢?她并不怪容逸之今晚的无礼,倒有些羡慕宁红袖身边始终有这样一位疼惜、保护她的男子,对她心无二致。单从容逸之看着宁红袖的眼神,便知他对她用情之深。 她吹灭烛火,哄月吟入睡,自个儿独坐在外院的台阶上,仰望天空。这儿离“凤兮阁”只隔着一个人工庭景湖,她能清楚的看到凤兮阁2楼的纸窗上烛火摇映着那名男子的身影,宁红袖高烧未退,今晚他是不会睡的。折腾了大半夜的凤兮阁,此时已归于平静,下人们应该都被支退了,只有他独自一人陪在床头,悉心照顾那位心上人。 沈青颜莫名的笑了笑,她说不清自己的心境,月吟说她比宁红袖强百倍,可她却觉得宁红袖比她强百倍,有如此惜花之人,不似自己孑然一身,了无依靠。 惆怅之余,她忆起今晚容逸之离席后,她与容显的谈话…… “青颜拜见师叔祖!”容逸之刚刚离开,服侍的婢女们统统守在院外听候差遣,沈青颜单膝跪下,双手握拳做辑,冲容显一拜。容显惊诧万分,缓过伸来才重复道: “你叫我什么?师叔祖……?莫非是你……” “师父慕容昭,正是容庄主的师侄,青颜称呼你为师叔祖,不算错吧?”沈青颜抬头正对上容显,嫣嫣一笑。 容显已然反应过来,大喜过望,连说话都有些磕巴:“你……你是……你是昭儿的徒弟?我早该想到!早该想到!这世上除了医陀仙,还有谁有如此精湛的医术,可解噬心蛊之毒?!好好好~好极了!” “师父嘱咐徒儿,若有机会见到师叔祖,必定问好,行三叩九拜之礼!师叔祖,请受青颜一拜!”沈青颜双膝跪下,头磕硬地,咚咚咚就是三拜。 “快起来快起来~不用行此大礼!昭儿……不,是你师父,如今可好?”荣显架着沈青颜的胳膊,将她扶起,问道。 沈青颜略有迟疑,但很快就答道:“师父他很好,师叔祖无须担心。” “那便好……那便好……对了,当年昭儿明明要将风铃谷的入口封死,外人不可进,谷内人亦不可出,沈姑娘是如何出谷的?” “祖师爷在谷内留有一秘密的逃生出口,以便将来外人入侵,我们退无可退时,还能保条生路。” “我这师兄办事果然周到,早知如此,我也不必多年不见昭儿贤侄!” 沈青颜笑道:“这可不行,师父一直谨记祖师爷的遗训,莫不会再让人进入风铃谷,扰祖师爷清静。” “哈哈哈哈~这可是昭儿的脾气!但凡我师兄所言,他无不言听计从!罢了罢了~” 第21章:归宗(下) 容显对沈青颜的身世颇为感兴趣,这师侄何时收了徒弟,他竟不知。沈青颜也不隐瞒,率直说出自己乃孤儿,恰巧被生父母丢弃在风铃谷入口,兴许是饥饿多日的她嚷嚷哭声引起慕容昭的注意,见她长得眉清目秀,甚是好看,遂带入谷中,随后正式封闭风铃谷的入口。沈青颜自成为慕容昭第一个、也是唯一的一名入室弟子。 谷中生活平静乏味,沈青颜又聪明伶俐,颇得慕容昭欢心,抚养教导沈青颜便成了慕容昭生活的唯一重心,他毫不保留的将所学医术、武功全部传授给沈青颜,甚至特许沈青颜翻看师父天行者留下的卷宗日记。也正是这些日记,才使沈青颜找到了天行者暗中修好、临死前却没来得及告诉慕容昭的逃生出口。 “想不到青颜你竟然也是个孤儿,看样子你和红袖都是苦命的孩子……”容显一声不响的听沈青颜说完身世,长叹一声,道。 这句话倒让沈青颜颇为意外,道:“什么……?宁小姐也是孤儿?” “啊……呵呵~是啊,她也不容易,7岁那年差点就救不过来了,幸亏菁儿愿意帮忙……”说到这里,容显惊觉失言,急忙打断,无奈已引起沈青颜的无限兴趣,她追问道: “师叔祖口中所说的菁儿是……?莫非就是师父曾经跟我提过的那位红颜知己?” 容显欲言又止,犹豫片刻,方才迟疑道:“恐怕她早已不是什么红颜知己……唉,庆幸昭儿一直待在风铃谷中,对如今江湖事不甚了解。我亦不怕与你说,菁儿的全名叫冉菁菁,不过她还有另外一个更响亮名号——毒王圣母。” 沈青颜惊得从椅子上跳起来,不敢相信的反复言道:“什么?毒王圣母?!” 容显当然能理解她的惊讶,当年当他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惊吓更甚,但此事并不能张扬,他决不能让江湖中人知道暮月山庄与圣域竟同出一脉,所幸冉菁菁也有此意,因此彼此共同的秘密得以保守二十年。他压低声音,劝住沈青颜:“青颜,小声些。这件事我从未跟人提起过……若他日你见到你师父,切记别跟他说起,免得他伤心难过……” 沈青颜闻言,很快恢复冷静,点点头,应允道:“师叔祖,我决计不会告诉师父。”她的好奇心已经膨胀,急于想知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又问道:“我不明白,师叔怎么会变成毒王圣母?”冉菁菁身为慕容昭的师妹,天行者的二弟子,沈青颜理应称之为“师叔”,虽然这个称谓同时安在毒王圣母身上很不自然,但她还是谨遵辈分,恭敬称谓。 “此事说来话长……当年她还不过是一个年少的孩子,全家均被郎霸天所杀,当师兄见到她时,她已落入郎霸天手中,眼看手起刀落便要丧命。多亏师兄刀下救人,与郎霸天比武,以冷霜剑为赌。结果比武过程中,西楚云地的人以菁儿的性命要挟,师兄为了救菁儿,以半招败在郎霸天手下,输了冷霜剑,却也救下菁儿。师兄去世后,菁儿执意要出谷找郎霸天为全家报仇,昭儿不同意,两人便闹翻了……菁儿性情刚烈,离开风铃谷后,便以‘毒王圣母’的名号建立圣域……成了今天这个局面。” “难怪今日师叔祖会说冷霜剑本就是暮月山庄之物……” “这些事莫要再告诉你我以外的第三个人,风铃谷隐没江湖二十年,好不容易归于平静,没必要再搅进这不清不楚的尘事中来。” 第22章:凤兮阁(上) 是啊,风铃谷已隐没江湖二十年,没必要再搅进这不清不楚的尘世中来。 容显最后那句话一直在沈青颜耳边回响。她失笑,无奈想到:师叔祖自是不知她手中掌握的那把冷霜剑,已经在冥冥之中将风铃谷的声名牵扯回武林。而她,别无选择,必须取回冷霜剑。 宁红袖和圣域的莫大联系,让沈青颜晚间做出那件莽事,庆幸结果至少让她验证了宁红袖的确不会武功。但不知为何,她的心中仍存隐约不安,萦绕纠缠,使她不得安歇,她摇摇头,试图摆脱这些混乱思绪的纠缠,一仰头,目光停留在不远处那扇纸窗,男子的身影仍在纸窗上摇曳,可却感觉距离越发遥远…… “多情只有春庭月,犹为离人照落花。”她轻轻喃着师父慕容昭常挂在嘴边的诗句,苦涩的撇撇嘴,提醒自己。 若干年后,当沈青颜独自空寥时,还会想起那夜的惆怅与落寞。那便是少女的情窦初开,任由情种落入心内土壤中生根发芽,直到生成一棵参天大树…… 之后的好几天里,整个暮月山庄似乎沉浸在一种莫然的宁静中,初秋冷风夹杂着不安和隐忧,山庄中各人服装已由轻幔细纱换为丝绸软布,夜风起时还要外披罩衣。容显和宁红袖同时病倒,容逸之两头奔忙,难有闲暇处理庄中事务。那位来历不明的沈青颜也鲜少出现在颐渊阁,至多派下人通传给容显用药,而她本人则一直留在所居别院,一日三餐皆有下人送至门口,也不得进屋。服侍容显的下人将此事禀告容逸之,他只摆摆手,却不追究,好在容显的身体一天一天渐转好,这事便不了了之。只有月吟知道,近日小姐常常独坐院中静思,时而蹙眉、时而轻叹,似遇到什么麻烦让她踌躇难断。 这日晚饭后,月吟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想探个究竟,刚要开口,却听沈青颜道:“月吟,我出去一会儿,你休息罢,不用陪我。”说完,起身离去,快步出院。 沈青颜要去的地方,便是与别院只隔一湖的“凤兮阁”,她轻步踱上九曲拱桥,在“凤兮阁”门前疑步再三,方才下定决心跨入门槛。她也不急着上楼,先拉过服侍婢女探问道:“敢问红袖姑娘病情可有好转?” “已经好多了,少庄主刚看着小姐把药服下,才离开,许是去探望庄主了吧。这会儿小姐恐怕已经睡下了。沈姑娘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我来看看红袖姑娘,不会扰她休息,我只待一会儿便走。” “这……”婢女犹疑,又不便阻拦,只好点点头,答道:“那好,沈姑娘请~”婢女怕被怪罪,只让沈青颜独自上楼,自己悄悄退下。 这才是沈青颜第一次瞧清楚凤兮阁的装潢,横梁上木雕飞凤、镂空镶花,厅堂清一色的梨木家具,庄重不足,风雅有余。大厅西侧摆着一鼎三足香炉,紫檀香气冉冉流溢于庭中,平添一分华贵。墙上四壁分别挂着主题为梅兰竹菊的四幅画作,意境傲然深远,丝毫没有半点俗气,画无落款,笔法亦非出自名家,空然放置在这堂皇正厅,足可见主人对这几幅画的喜爱。 沈青颜在画前停顿稍许,细细琢磨,睫亮微扇,杳然轻许,继而才移步上楼。2楼一侧是主卧,一侧是门廊,门廊和主卧间的空间修成一空中花园,举目可将半个暮月山庄景色尽收眼底,花园中半池锦鲤、几簇鲜花、盆景,上下起伏,相映成趣。 沈青颜没多做迟疑,轻摇抬步跨入主卧,本以为屋主人静卧修养,可此时,屋中哪有半个人影? 第23章:凤兮阁(中) 沈青颜环视卧室,放置在床尾的小暖炉徐火绵绵,幔帐垂落,被褥拱起,像是人为布置的假象,误让下人认为主人在卧,不敢惊扰。可沈青颜不是下人,更不怕惊扰,她本意是为主人号脉,探视病情。走至床前才发现,床上空无一人。 人到哪去了? 她唤来婢女,吩咐道:“我刚给红袖姑娘号脉,她脉象跳跃,病情似有反复。你守在门口,方便她差遣。她现下还在熟睡,切勿惊扰。”说罢,自己却下楼,离开凤兮阁,朝位于山庄东侧的“颐渊阁”走去。 沈青颜快到“颐渊阁”时,迎面撞上刚探视完父亲、正欲前往凤兮阁的容逸之。容逸之也看到了她,意外之余又有丝冷漠,怕是她导致宁红袖落水染病、又忽于照顾父亲容显的事,让容逸之耿怀。沈青颜从他眼中明白了这些情绪,也不回避,直直走上去,道: “少庄主,真巧。我正欲前往探视庄主,他的毒伤应已痊愈了吧?” 容逸之背着手,斜睨沈青颜,冷冷道:“沈姑娘问得真怪,我请你入府不正是为了家父的伤病?怎么沈姑娘不比我清楚?” 如此挤兑,沈青颜全不在意,搪幌无视道:“我料不出两日,庄主必能行动自如,一切如常。” “既是如此,沈姑娘业已不必留在府中,尽早离开暮月山庄吧。稍后我便让账房将剩余的1500两送到别院。”容逸之逐客令下得是清楚明白。沈青颜倒应得爽快,接口道: “如此甚好,我在府中待得够久,也是时候离开了。少庄主不介意陪我同往凤兮阁向红袖姑娘辞行吧?若不是我,也不会连累她落水染病,青颜深感愧疚,也想在行行前亲自向她赔礼道歉。” 沈青颜言辞恳切,容逸之不好推辞,点头应允:“好,沈姑娘请吧~”领头与沈青颜同往凤兮阁。 二人才登楼,容逸之便看到婢女小巧立在卧室门外,当下走过去道:“我不是说了让你们在楼下候着吗?袖儿向来不喜欢休息时有人在外伺候。” 小巧倒有些委屈,看看沈青颜,又看看容逸之,不知如何解释。 “不怪小巧~”声音从屋中传出,只见宁红袖还穿着里衫,披着外衣,赤着脚从屋内走出,面色苍白,行动无力,若非扶着门栏,看似随时都会倒地。她干裂的嘴唇微微张合,道:“逸之哥哥别怪小巧,我已经醒了,正想起身。小巧服侍惯了,知道我这时候也该起了,怕是要给我沏一壶花茶呢。小巧,还不去?” 得小姐解围,小巧哪里还敢多嘴,应了一声“是”,匆匆下楼沏茶去了。 “你看你,还病着,穿这么少就跑出来。”容逸之轻皱眉,拦身将宁红袖抱起,送进屋,乃至将她抱至床边,才放下。 沈青颜将一切都看在眼里,低眉不语,面上虽无表情,心里却无端端娆起涟漪,她立在门外。却听宁红袖唤道:“沈姑娘可是来探我?”这才幡然醒悟,应道: “是,红袖姑娘可有好些?” “谢谢沈姑娘关心,红袖感觉好多了。这都多亏逸之哥哥悉心照顾。”说到这里,她举眉笑嫣望着容逸之,容逸之亦报以温柔的回望,与之前对沈青颜的冷漠态度判若两人。 沈青颜簇然不语,缓缓才道:“是吗?那便好,那日是青颜鲁莽,害红袖姑娘落水,大病一场。青颜给红袖姑娘陪个不是,还望红袖姑娘大人大量,莫怪青颜。”说着,屈膝一鞠。 行如此大礼,容逸之先前因为沈青颜所作为而恼的气,倒也消了大半,他毕竟不是心胸狭窄之人,只是对宁红袖关心则乱,才对沈青颜冷颜相向。如今他再一想到若非沈青颜出手相助,父亲怕是早已奔赴黄泉,先前的怒气更是消失殆尽。 只听宁红袖轻笑,摆手道:“沈姑娘言重了,你救了容伯父,便是暮月山庄的恩人。红袖岂敢怪罪于你?你的大恩大德,暮月山庄上下无以为报。” 宁红袖只说“岂敢”,不说“不怪”,这其中的分别沈青颜自然听得出来,她亦不让,道:“青颜有三千两为报,礼已不轻。何谈无以为报?”她话锋一转,道:“刚才青颜来访时不见红袖姑娘,还以为你身体已然无碍,没想到竟还如此虚弱?”她笑意盈盈,望着宁红袖,明眸中透着不一般的意味,这种意味足以让宁红袖坐立不安。 第24章:凤兮阁(下) 容逸之已听出端倪,扶在宁红袖身侧,问道:“大病未愈,你还跑到哪里去?” “我……我……我去找小巧。我一觉醒来,屋中空无一人,我着实难受,想唤小巧来服侍……”宁红袖反应极快,靠在容逸之身上,气若游丝道。 这句话果然将容逸之的注意力引往别处,他一脸关切的凑低身子,一手抚上宁红袖的额头,问道:“怎么?哪里又不舒服?” 宁红袖果然是他最大的死穴…… 沈青颜凝神不语,羽睫灵动,沉语半秒,上前两步,牵着宁红袖的手,嘴上说:“红袖姑娘的脸色不太好,让我看看罢~”手指已搭上宁红袖的手踝处切脉。宁红袖无法反抗,只能由着她。 半响,沈青颜才道:“红袖姑娘脉象虚弱,起伏跳跃,乃风寒不清的症状。”说完,扫过宁红袖的脸庞,嘴角含笑。 宁红袖全然想不到沈青颜会如此回应,心下反而担心更甚,摸不准对方究竟要做什么。幌神失措的模样误让容逸之以为她不舒服,低头轻言:“脸色这么差,躺会儿吧。”也不等宁红袖反应,已托着她的肩膀使其侧躺在卧。 沈青颜颇为识趣,说道:“红袖姑娘既要休息,青颜也不便打扰,这就告辞了。” 容逸之一门心思全在宁红袖身上,甚至没抬眼看沈青颜,只“嗯”了一声,亦无相送之意。 沈青颜朝床榻这边张望半眼,寥寥出院,独返所居别院。 待沈青颜离开,宁红袖才翻身转向容逸之,勉强撑起身子,怯怯的望着容逸之,眼中温婉流长,道不尽的风情,她缓缓开口说:“逸之哥哥,沈姑娘治好了伯父,是暮月山庄的大恩人。这几日你一直陪着我,冷落了贵客。我听小巧说,伯父的毒伤已近痊愈了吧?不如我们在府中设宴,一来多谢沈姑娘,二来也权当为她送行。你说如此可好?” 容逸之宠溺的看着宁红袖苍白绝美的面容,轻抚她日渐消瘦的脸庞,柔声道:“袖儿,你还在生病,怎么还为这些事儿操心?我会吩咐下人去办的了,你安心休息。” “逸之哥哥……”宁红袖还欲言,却被容逸之制止道:“袖儿,你是个病人,小脑袋瓜里别想这些琐事,只管静养。只有你的病好了,我才能彻底放心。嗯?”他柔声细语,却不容反驳,宁红袖不敢再说,只得乖乖躺下,但心内辗转反侧,又如何静养得了? 那头,沈青颜才踏入别院,就听到屋内月吟的声音:“小姐她马上就回来了,您稍候……” “月吟,谁来了?”沈青颜应声问道,一脚跨入屋中。 只见正厅端坐一中年男子,身着青衣大袍,胸襟和袖口处细绣金银丝点缀,冠顶镶玉,两鬓略有银丝,额上已留有一道道岁月的痕迹,却丝毫不减威严气度,他腰上坠着白玉双月玉佩——不是暮月山庄庄主容显是谁? 第25章:生疑(上) 月吟见沈青颜归来,即刻迎了上去,道:“小姐,容庄主他……” “我知道了。”沈青颜点头,打量月吟,唸念道:“月吟,你也太不像话了,我出门前不是让你在床上躺着,别随便下床吗?快,回屋休息,这儿不用你服侍。” 月吟眨眨眼,扁着嘴,略微委屈道:“你不在,我总不能把容庄主一人撂在大厅里,自己却躺在床上‘休养’吧?” “没人怪你~我扶你进去,把药吃了。” 沈青颜不由分说把月吟赶回屋,而后方才转而回到正厅,招呼容显。 她盈盈拜倒,行礼问好:“师叔祖专程来找青颜,可是有什么要事?” “那楚一龙……我越想越担心,他竟以一人之力对抗暮月山庄,我怕是身后仍有后台支持。只是站在暗处的是谁,我们不得而知……唉~~”容显对沈青颜也不隐瞒,开门见山的说清自己的疑虑,望着沈青颜,等她接话。 不料沈青颜倒不急着发表看法,反问道:“师叔祖为何跟我说这些?理应跟少庄主谈论才是吧?青颜对暮月山庄乃至江湖中的门门派派不甚了解,怕是给不出什么有益的建议。” 容显摆摆手,驳道:“青颜你不必掩饰,那日我亲眼目睹你在郎霸天面前的那番表现,我已知道昭儿花了多大的气力栽培你,你年纪轻轻竟有如此心思,不愧是风铃谷的传人!若不是你,我暮月山庄仍养虎为患,留那楚一龙在庄中!可怜老管家跟随我多年,竟被此贼人所害!” 他顿了顿又说:“逸之那孩子重感情,红袖的病还没好,他顾不得这许多。可我实在忧心,苦找不到人商议。青颜,你莫隐瞒,坦言直说便是。” 沈青颜背身踱步半响,才缓缓开口,疑虑重重道:“青颜的想法跟师叔祖一样,这楚一龙背后必有一个庞大的组织,至于对方是谁……青颜现下还拿不准。”沈青颜停了下来,低头犹豫了一会,又改口,道:“青颜也有猜测,但还不肯定,还是不说的好,免得冤枉好人,多生事端。” 容显哪容她多想,忙道:“你可有线索?但说无妨!” 沈青颜还是摇头,道:“不,不是什么线索,只是青颜多心罢了。楚一龙一事给师叔祖提了个醒,师叔祖可要未雨绸缪,事先有所准备。” 容显听出她话中有话,急问:“青颜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怀疑谁,不妨直说出来!” “师叔祖还是别逼我了罢……青颜不想再冤枉好人,待青颜查明真相,再告知师叔祖。”沈青颜迟疑拒绝,之后不管容显如何追问,愣是不说。惹得容显只得作罢,临走前道: “好罢,你既不愿意说,师叔祖也不逼你。唉……这冷霜剑若真不在郎霸天手中倒好了,只是千万别落在心术不正的人手中,否则真要祸害一世!” 沈青颜惊觉望着容显,不明其所指,一时竟无言。 第26章:生疑(下) 容显刚刚离开别院,家丁已随踏而至,手中拿着一个纸包,交到沈青颜手中。沈青颜略一掂量,已知为何物。她轻叹一声,吩咐月吟道:“收拾包袱,我们走~” 容逸之没想到沈青颜这么快便离开,他只差人将剩余的1500两诊金送至别院,当晚沈青颜和丫鬟月吟已不告而别。送信的家丁此时正侯在他身前,躬着身子,毕恭毕敬的汇报今日的情形: “庄主离开以后,我才将纸包交给沈姑娘。她和庄主之前似在讨论什么,我只听到……听到……什什么剑?” “冷霜剑?!”容逸之掩不住惊诧的神情,盼从家丁口中探知些许提示。 家丁摇摇头:“可能是吧……小人不敢凑近听,听得也不真切~还有沈姑娘似乎怀疑什么人,与前些日子混入庄中的楚一龙有关,沈姑娘大概已经有什么线索,我只听见庄主一直在追问。庄主很担心那什么剑落入贼人之手,祸害一世……少爷,我就听到这些。”家丁无奈挠挠头,讪讪回道,“哦,还有,这个是沈姑娘临走前留给门房,嘱咐必须由少爷亲自拆验。”家丁递上纸油包,呈上容逸之。 容逸之只消一眼,便知油包中必定完完整整的叠放着一沓共计3000两的银票。他将油包上下掂了掂,嘴角隐讳的牵起一道弧线。这名女子,来去突然,不求财也无利,倒似专程上门为暮月山庄解围。她究竟要做什么? 冷霜剑,她亦要冷霜剑! “父亲在打听冷霜剑的下落么……?”他低声沉吟,屏退下人,自己在屋中来回踱步。这冷霜剑即便是一柄绝世宝剑,也万犯不着父亲如此伤神,病中仍挂念;西楚云王郎霸天亲自登门要剑,嘴上说是报仇,但一听冷霜剑不在暮月山庄,竟这般撤退,不再蛮横纠缠,实在不若郎霸天那暴戾脾气。如今江湖只因一把“冷霜剑”,已让众多无辜家庭妻离子散,一家人颠沛流离,奔逃四方……自己也该为父亲分忧。 想到这里,容逸之主意已定,非亲自寻访冷霜剑的下落,不足以为父分忧。 暮月山庄后山,明镜湖。 一俏丽身影倒映湖中,绛红色的长裙随风飘摆,精致的蝴蝶发髻上别着一只金蝴蝶发簪,折着月色莹莹而闪,映着湖水灵动波光。与她齐身而立的还有一美貌妇人,神情傲慢,极冷漠的说: “你的意思是……那个沈青颜可能是盗剑之人?” “是,这只是徒儿的猜测。当日徒儿奉命前往碧云分部盗图时就曾与她狭路相逢,她身上那股奇特的异香,徒儿绝不会辨错,一定是她先徒儿一步,取走王宫地图,才有机会盗取冷霜剑!还有那日郎霸天上门滋事,她还敢提出要冷霜剑,多半是胸有成竹,料定郎霸天决计不会先她一步寻得冷霜剑,那么最有可能的解释就是,冷霜剑在她手中!” “说的有理……看不出她年纪轻轻,倒是个麻烦角色,可知她师从何门何人?” “还不知,不过徒儿已经暗中探查,相信很快便会有结果。” “做的好!”美貌妇人赞赏道,“我知道前些日子澜风差点坏了事儿,竟让那楚一龙从中搞鬼!险些误我大事!这事儿你做的干净利落,为师记在心里,日后必定论功行赏,论罪当罚!” “师父……”宁红袖欲言又止,似鼓起极大的勇气,说道:“暮月山庄的事红袖可以独力处理,不用澜风师姐帮忙,请您将师姐召回吧。” 美貌妇眼波流转,打量她半响,闷声不语,好一会儿才道:“我知道,你是怕澜风再使计陷害你义父和你那位心上人。不过我提醒你,成大事者决不能感情用事!” 宁红袖闻言,惊得背脊一阵飕凉,急跪下地,辨道:“不,师父,你误会红袖了!只是……只是前日澜风师姐暗查沈青颜,险些暴露身份,徒儿好不容易替她掩饰过去,可……万一再有下回,徒儿不知道还有没有这么好的运气。要知道,那沈青颜心思慎密,她已经开始怀疑徒儿的身份,若再露破绽,徒儿只怕……会坏了师父全盘计划。”她言辞恳切,似句句在理,美貌妇人显然被她的话说动了,沉吟半许,回道: “澜风……我另有差事让她办。你专心盯紧暮月山庄,随时向我回报!行了,快回去罢,莫教人发现你出走。”她这话等于是答应,宁红袖心下立宽,应道: “是,师父。” 第28章:曲苑风荷(上) 暮月山庄统领之地遍布河南、河北、山东、山西、湖北、江浙一带,黄河以南、长江以北地区。其旗下下六门则分别驻扎六省,势力遍及一方;十八台中六台延长江、黄河流域广善运营,大作水运、航运生意,江河上的渔民得其庇护,每个月乐得上缴少量“税钱”,保平安大吉;其余十二台随六门势力深入六省,各成一派,一旦外敌侵入,一呼百应。各地官府明知其势力庞大,也不招惹,只因暮月山庄每年都向官府上交巨额税款,官家盐运、漕运也暗中得到十八台佑护,再加上西楚之地外强虎视,由暮月山庄为首的六门十八台已成西楚云地最大的对手。如此官民相互牵制,井水不犯河水,多年来倒也相安无事。 “槖籥门”乃距离暮月山庄最近的六门之一。 槖籥,取自“天地之间,其犹橐籥乎?虚而不屈,动而愈出。” 距离暮月山庄步行十日,骑马乘车四日便到。其势力盘根于江浙,富饶偏据一方,省城杭州素有“人间天堂”的美誉,往来巨甲商贾络绎不绝,人群熙攘,甚是热闹。就连杭州城内最大的“西湖客栈”,楼上楼下也尽是穿着讲究、身份不凡的宾客,店小二上下奔忙,从开店一直忙到午后小歇,一刻也不得停,真是累煞人也。 这日时近黄昏,客栈生意依旧火爆,只有偷闲钻空这半个多时辰的时间,筹备晚上开市。店小二乐得趁着这会儿功夫打个盹,即便老板看见也全当不见。打杂的李福记刚躺下,正梦着与“牡丹阁”的姑娘们调情嬉闹,老鸨不识趣儿的冲进来,扬起扫帚就是几下,要多狠有多狠,打得李福记满地乱爬,口不择言一通咒骂:“去你爹娘的!老子今天就是来寻花做乐!老子有的是钱!”他从怀中掏出一大沓银票,摔在老鸨脸上,扬手便是几个耳光,啪啪啪打在老鸨铺着厚厚胭脂水粉的老脸上。 “李福记!快给我起来!!”那声音真真切切,耳边的剧痛也异常真实。李福记恨有人打断他的美梦,骂骂咧咧的爬起来,睡眼惺忪道:“干什么干什么!没看我在睡觉吗?!” 李福记揉揉眼,梦中老鸨的模样真真切切映在眼前,不正是老板娘嘛?她叉着腰,一副凶悍样儿,一手还死拧着李福记的耳朵,嘴中叨念:“还睡?!还睡?!贵客来了!快招呼去~” “知道了……知道了~哎哟!老板娘,您轻点儿啊~”李福记护着耳朵,讪讪爬起,三步并两步的小跑,躲避老板娘的“追杀”。 “李福记!冯四爷在二楼雅座!你小子给我仔细招呼着!”老板娘追在后面嚷道。 “哎~”李福记莫敢不从,应着,小跑一溜烟登上二楼。想都不想便走到最靠右里的雅座“曲苑风荷”,略整衣帽,一躬身,溜着小碎步,笑眯眯的走进去,拖着尾音道:“冯四爷,您来了~今儿个喝点什么茶?还是龙井?” “照旧,再上几个小菜!”说话的男子约莫三十上下,留着一络短须,最骇人的还是他左脸从眼脸到后鄂的一道刀痕,显红灰色,就像一条千足蜈蚣趴在脸上。他便是福威镖局的总镖头冯元虎,人称四爷,槖籥门门主冯元彪的表弟。这“曲院风荷”常年都由冯氏兄弟包下,一年下来除了包定的礼钱,每月品茶饮酒的花销就不下几百两,自是西湖客栈的贵客。 李福记伺候两位冯爷惯了,倒不拘谨,眼角瞟向坐在冯元虎身边两位少年,长相倒挺俊,但粗麻布衣,身无长物,坐在冯元虎身旁不作声,那拘谨沉默的模样惹得李福记暗笑,不知哪里来的乡巴佬?可面上也不显露,他面朝冯元虎,低眉顺眼问道:“西湖莼菜汤、炸响铃、醉鸡,西湖醋鱼也是不错的,您看可好?” “合你心意吗……?”冯元虎转向其中一位少年,口气虽随便,可神情难掩敬畏。 离冯元虎距离较近的少年摇摇头,道:“冯四爷不必客气,您决定就是~” “是……”冯元虎恭恭敬敬点头,转向李福记吩咐道:“吩咐厨房快些上车!别让爷我等急了!” “是。”李福记低着头,倒走后退,退出雅座。心下掂量着那两位少年的身份,怎么五大三粗、粗鲁跋扈的冯元虎在二人面前,今日竟跟小猫似的? 李福记窃笑,莫不是断袖吧……? 第29章:曲苑风荷(下) 看着伙计退下,冯元虎才敢说:“少……不,容兄弟,突的来到杭州,可是带来什么话儿?” 离他较近的那位少年微笑,摆手道:“没有。冯四爷,不用拘谨,叫我逸之便是。论辈分,你还高我一辈。”容逸之换了一身粗麻衣衫,披着头发,只在发尾系了一个结,乍眼看去哪里还有半点富家公子的模样。但他容貌俊美,肤白肉细,双唇滴红,坐在粗壮彪悍的冯元虎身边,怎么看都易让人误会,也不怪得李福记胡思乱想。 “少庄主……这……这怎么好~”冯元虎口齿笨拙,吃吃不清道。 “四爷,我家公子让你这么叫,你便这么叫好了~你怪客气的,一会我们连饭都吃不好了!”容逸之身边的少年也开口道,他双目含笑,体态娇小,坐在容逸之旁边更显几分女相,冯元虎一看便知其乃女儿身,但不说破,回道: “如此……好吧,你们也别叫我四爷,这都是外头人给我瞎起的!你看我这副年纪,能当爷?” “那就说定了,以后我称您四哥,你叫我逸之便好,他是我的书童,宁修。”容逸之一拱手,笑道。他特意将“宁红袖”的名字改成谐音。 “好!” 三人两杯酒水下肚,也不若最初那般生疏,说话也畅快开来,只听容逸之问道:“四哥,我一路上过来,听闻现在有许多人都在寻郎霸天遗失的那把‘冷霜剑’,你压镖走南闯北,可听到什么信儿?” 冯元虎一杯烈酒一饮而尽,答道:“哪有什么信儿!谣言都飞到天上去了,今儿个有人说剑藏在哪个深山老林,明儿个立马有人说剑已经被某门某派暗中寻访到了!就连已经二十多年没声没影的‘风铃谷’也有人传!你说,这信儿有用吗?” 冯元虎又满上一杯酒,接着道:“不过……这剑也是不能落在心术不正的人手中!若真如谣言所说,这剑暗藏绝世武功,那可不得了~” “这话儿你信?”宁红袖搭话问道。 “……说不信吧,也信!你说郎霸天权倾一方,要什么好剑没有?怎么偏就对这把冷霜剑情有独钟?听说这剑原是天行者之物,郎霸天是天行者的手下败将,天行者仙逝前为防郎霸天作恶,留下什么克制他的武功也并非不可能!”冯元虎酒劲上来,话匣子也打开,他凑近容逸之,低声道:“明日辰时,城郊小树林往东5里,有一小酒庄,我们会在那儿聚会,江浙一带的有名有望的人都来了,逸之,你也一起去吧~可别告诉我大哥!” 容逸之和“书童”宁红袖相对一眼,点了点头。 冯元虎所说的小树林,离杭州城约2里,周围一片乱坟岗,过往行人嫌不吉利,大多绕道而行,故此处人烟稀少,乱林丛生。 容逸之与宁红袖二人来到此处时,天刚灰蒙蒙的亮,晨雾尚未散去,小树林中迷雾缭绕,能见度不过5步距离。蚊虫不叫、鸟儿不啼,一片死寂般的沉静。 宁红袖紧紧跟在容逸之身后,一手拽着他的衣襟,怯怯问:“逸之哥哥,我们来这么早作什么?这地方什么都看不见,怪吓人的……” 容逸之放慢脚步,回身握住宁红袖冰凉的手,一股暖流从她的掌心一直延入心里,直到充满全身。“小心些好。”他道。 “你可是不相信冯元虎说的话?”宁红袖瑟瑟轻颤,往容逸之身前凑了凑,容逸之顺势将她搂进怀里,答道: “不,虽说他不是暮月山庄的人,但他兄长冯元彪乃堂堂槖籥门门主,他总不至于害我。我只是担心此次鱼龙混杂,都为利而来,还是小心点好。” 他话音刚落,只听风声有变,一把短刀飞速向容、宁二人袭来,容逸之一手护住宁红袖,从旁一闪,短刀擦过宁红袖袖襟,直插入他们身旁的树干上,刀柄上系着一张绢纸,上书四字: “危险,速离!” 第30章:遇胁(上) “什么人!”容逸之大惊,搂着宁红袖的手臂更紧了紧,立时四下张望。可浓雾之中哪能看到? “逸之哥哥……”宁红袖受惊,拉着容逸之的手更紧了紧,怯怯问道:“要追吗?” “你留在原地等我!千万别走开!有事大叫!”容逸之脱下外衫,披在宁红袖身上,三言两语叮嘱道,自己施展轻功,一个翻腾,以树为桩,眨眼工夫已经消匿在浓浓晨雾中。 “逸之哥哥……”宁红袖呆呆一人立在原地,眼中怯生生的柔弱已隐没在深深的眼眸中,取而代之的是警惕、凌厉的目光。 晨风轻轻吹拂着满林的树叶,沙沙声作响,四周寂静得只听见她自己的呼吸声。 “你那位心上人也太不小心了,怎能留下貌美如你的女子孤独一人呢?不如让我陪陪你?”一个陌生而轻佻的声音从宁红袖身后传来。 在这静得都快凝结的空气中,这个声音犹如一声惊雷,惊得宁红袖怆然回头。不料就在转身的刹那,后悔也来不及了! 是‘迷迭香’!宁红袖暗暗叫苦,连忙屏住呼吸,无奈周身一麻,已经丝毫动弹不得,四肢仿佛不是自己的,知觉全无。 一只大手趁机无理的抚上宁红袖的腰际,整个人贴着她的背部,鼻息凑在她的耳际,吹着呼气,口中言辞放荡:“真香啊~”另一只手已从她肩部缓缓滑至胸脯。宁红袖几时受过如此屈辱,喉中如堵在埂,叫也叫不出来,一张俏脸登时又红又恼,却又只能干瞪眼! “怎么?生气啦?啧啧啧,美人就是美人,就是生气时嘟着嘴的样子都这么迷人~”男子笑眯眯的从宁红袖身后探头,调戏道。宁红袖这才看清这个男子的模样——长相不差,高额深目鹰钩鼻,嘴唇薄而细长,倒似外族人的长相。 “哟哟哟,干嘛这么瞪着我?想说话?呵呵~我偏不让你说!”男子戏言,手已划至宁红袖胸前,轻轻解开衣带,顺着她的肩膀,游走在肩背处,只稍微一使力,外衫即落。他的手又粗又冷,丝毫不若容逸之大而温暖的手掌,宁红袖心下厌恶至极,却又无能为力,一对丹凤眼中尽是委屈和不甘,盈盈清泪在眼眶中打转,但她咬紧下唇,硬是不让眼泪流出。 “还挺倔强!也好,我最不喜欢文弱女子,有脾气,我喜欢!”男子哈哈大笑,拦腰欲将将宁红袖抱起,只觉身后一利器来袭,风驰气动,回身一避,脚下一踢,直踢到来袭者手腕,他顺势抱起宁红袖,连退三步,看清来人,才笑嘻嘻道:“左使,你来的真不是时候~” 宁红袖此时衣衫不整,羞于见人。眼前却又来了一名男子,虽是暂时为她解了围,但来者不是别人,正是那日随西楚云王郎霸天一同上门挑衅暮月山庄的“左使”鹰准,只瞧那男子开口冲鹰准说话的口气,宁红袖已绝望。他们二人是一伙的! 鹰准显然也看到了宁红袖,但他眼神避忌,始终也不看她一眼,只直盯着抱着宁红袖的男子,冷冷道:“云王令你协助我,可不是让你玩女人!” 男子脸上无半点惧色,笑呵呵回道:“谁不知道左使办事精明能干,何须我帮什么忙?还是让我自由自在,别误了你的事儿才好!” 鹰准冷眼相向,语调冰冷更甚伊始,回敬道:“莫不是要我把你的所作所为一字不漏报告给云王,你才放手吧?” “啧啧啧,左使还真是公事公办啊,不知道你将这些事告诉云王,他究竟赏你还是罚你?你何须管这种闲事!”男子的语气也强硬了起来,抱着宁红袖的手更紧,挑衅的凑近她的耳垂,呼着热气,玩舌挑逗。宁红袖又惊又气,挣扎着身子,急欲反抗,一滴清泪终究没忍住,落了下来。 第31章:遇胁(中) “三皇子,你最好放了她。你可知道她背后是怎样的势力?若云王真怪罪起来,即便是你母亲琉璃夫人求情,你也逃不过。” 此言一出,男子倒有些怯弱,但面上不愿意示弱,仍旧强势回应:“哼!我管她背后是什么人!我想要的女人,岂有得不到的?!” “若她是暮月山庄的人呢?”鹰准冷笑,回道。 “暮月山庄?”男子一愣,就在这半会功夫,鹰准枪柄弹出,正中那名男子腹部,他当即疼得弯下腰,原本紧抱着宁红袖的手也松开,捂着肚子。眼看宁红袖落地的瞬间,鹰准枪柄一接,她整个身子压倒在枪上,一口气没接上,急剧咳嗽起来。 鹰准正欲上前为她解穴,容逸之已展轻功飞至,口中喝止:“休得伤她!”白扇一挥,数十支金针扑面而来,就在鹰准躲闪的瞬间,那名男子已趁乱挟制宁红袖,短剑抵在她喉颈处,威胁道:“退后!不许过来!” 容逸之不敢贸然行动,一个飞身,落在男子身外十步距离,阻止道:“我不过去!你别伤了她!” “三皇子!”鹰准也叫出声,隐隐摇头提醒。 男子冷笑,抵着宁红袖的短剑更贴近她白皙的脖颈,张狂吼道:“暮月山庄?哼,我才不怕!快把冷霜剑交出来!否则……”他凑近宁红袖面颊,细嗅着,道:“我就把这女人带走!你们这辈子也别想再见到!”他显然看穿了容逸之的弱点,有持无恐的威胁道。 “冷霜剑不在暮月山庄!你快放了她!”容逸之急吼解释着。可对方又怎么会相信? 他靠近宁红袖耳边,嘲笑道:“美人儿,你这位心上人把一把破剑看得比你的性命还重要,你还要跟着他?不如跟我回西楚,我保证对你比他好!” 鹰准忧心更重,这里可不是西楚云地,这方圆几百里都是暮月山庄的势力范围,若真在这儿惹事,仅凭他是不可能保护这位尊贵的三皇子全身而退的,何况还要带着一个肯定会反抗的女子。他的重重忧虑,那位养尊处优惯了的三皇子又如何了解?看他得意的样儿,还在为自己抓了个有利人质而沾沾自喜。 鹰准面上不露声色,心下却已决定拼他一拼,正巧他人正处在容逸之和三皇子的中间,其指间铜球弹出,袭向容逸之,容逸之挥扇闪躲之际,他长枪已出,直直刺向容逸之心脉。按说两人武功不相上下,容逸之怎么也不会让鹰准占便宜。可此时宁红袖正在敌方手中,他心神已乱,一股脑心思都在飞速转动想着怎样让宁红袖脱身,勉强躲开鹰准的偷袭时,长枪已到身前,无论如何也躲不开。 我命休矣!容逸之近乎绝望的面对来袭,宁红袖早已惊得张嘴大叫,却喊不出声,看口型似言:“不要啊!” 就在命悬一线的瞬间,一白绸席卷而来,正缠在长枪上,还没等鹰准反应过来,白影已闪至他面前,他定睛一看,竟愣住了! 第32章:遇胁(下) 沈青颜仍旧一袭白裙,白得不带半点杂质。袖带白绸,手上套着异样的手套,掌拳即向他袭来。 “沈姑娘!”鹰准窘困接招,又不愿伤到沈青颜,招式避避闪闪,倒落了下风。沈青颜眉间冷峻,面色冰冷,出招毫不留情,自是尽了全力。她的招数本就像奇幻异招,亦幻亦真,难以琢磨,如今鹰准又频频闪躲,岂是她的对手? 就在鹰准东躲西避,频频退让之时,沈青颜高声提醒:“容公子!还不快救红袖姑娘!”这话不仅提醒了容逸之,也点醒了鹰准,他趁隙瞥了三皇子方向,容逸之已然出招,三皇子的武功本就在容逸之之下,况且手中挟制着人质,此时碍手碍脚,反倒无法威胁容逸之。 鹰准心下一急,低吼一声:“得罪了!”守势改攻势,出掌专沿沈青颜的弱处袭去。 沈青颜退后半步,回身躲过鹰准掌风,手放腰间,竟从腰间系带处抽出一柄细长软剑,拳法变剑法,直刺鹰准面门。双方纠缠又起,谁也占不到便宜。 那边,三皇子哪里顶得住容逸之的凌厉攻势,只能勉强以宁红袖为盾,闪躲在她身后,令容逸之缚手缚脚,不敢使全力。 双方战况一时难分胜负。 不料此时,由鹰准统领的侍卫队见队长长时间不回,业已四下寻找,找到此处。看到三皇子被袭,一个两个纷纷冲上去,一副奋勇杀敌的模样跟容逸之拼命。 三皇子看救兵来到,恐惧渐渐消去,得意张狂又占高地,他抓着宁红袖不放手,退后若干步,直到被援兵层层将他回护在“人墙”内。 鹰准见三皇子已脱险境,手下攻势亦加快,但他本意并不想伤沈青颜分毫,顶多也就逼退沈青颜,好让自己脱身。他长袖一挥,似放暗器的样子,沈青颜侧身一避,却见鹰准已退守五六步开外,急速奔向手下侍卫队。原是佯攻!沈青颜懊恼,长剑背负在手臂后,眼看容逸之还在包围圈中奋战,便冲鹰准高喊道:“鹰队长!你曾经答应青颜的话还算数罢?快叫你的手下住手!” 鹰准退后伫立在侍卫队前,高喝一声:“住手!”所有人登时停下,有秩序的迅速撤退至鹰准身旁两侧,刀剑在手,警惕防敌。 三皇子可不乐意了,嚷道:“停什么停!我说不准停!杀了他二人,我重重有赏!” 号令虽出,却无人响应。这支侍卫队由鹰准一手训练带起,即便西楚云王郎霸天在此,没有鹰准的允许,他们也绝不动一动。 三皇子见状,恼羞成怒,吼道:“鹰准!你眼中还有没有父王!!” 鹰准看也不看他半眼,全当没听到,直望着沈青颜,道:“沈姑娘,你知道我不愿与你为敌。可不可以别再苦苦相逼?” 还没等沈青颜回话,容逸之已回道:“你放了袖儿再说!” 沈青颜没吭声,望着容逸之,神色复杂。鹰准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容逸之,叹气道:“容少庄主,这一带均是你暮月山庄管辖之地,我们若放了红袖姑娘,谁又能保我们周全?”他并不知宁红袖全名,只随着沈青颜称她为红袖姑娘。 “我担保暮月山庄的人绝不会为难你们!” “哼!除非你们拿冷霜剑来换!否则就等着十日后收尸吧!”三皇子嚣张跋扈道,丝毫不给鹰准半点回旋的余地。鹰准亦不愿在这么多属下面前驳三皇子的面子,只得应声道: “容少庄主,沈姑娘,红袖姑娘能否安然归来,全在你二人一念之间!”说完,挥手一喝:“我们走!”大队人马随其迅速后撤,队列竟无半点凌乱。 第33章:惊心(上) 容逸之还想再追,却被沈青颜拦住,她手持软剑横在容逸之身前,急劝道:“别追了!” “袖儿还在他们手上!”容逸之已全然将什么风度、理智丢到九霄云外,嘶吼道。 沈青颜立在原地动也不动,长长睫毛下掩着的褐色双瞳中映着容逸之急切得失去理智的模样,半响,她才缓缓开口道:“容公子若执意要追,青颜是拦不住的。”说罢,长剑垂下,身侧一旁,只看着他。 容逸之侧眼望她,明白了她劝阻的警告,剑眉下燃起的怒火渐渐冷却,手一耷,不再执意要追,摇头道:“罢了……”那言辞中的落然和挫败结成一拧,抽在沈青颜的心上。 “我还在担心,若容公子执意要追,我怎能劝住你。现下看来,青颜的担心倒似多余了。”她话中有话,说得隐讳,但容逸之还是听出端倪,诧异的回望着她,问道: “沈姑娘,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容公子,我已经提醒你们趁早离开,此处危险。是你不听劝告……” “发暗器之人是你?!”还未等沈青颜把话说完,容逸之已气急狠抓着她的手肘,原本白皙光洁的皮肤上一圈淤。 “容公子,放手……”她的身子随着手肘扭向一边,面色发青,极忍着疼痛,却不还手,颤着声解释道:“鹰准已收到消息,有人要对西楚云王不利,莫不是你认为他们会袖手旁观?”说着话时,她仍旧昂着头,眼中似倔强、委屈,直对着容逸之说:“现在,怕是已经晚了……”犹疑许久,她才说道。 “什么意思?!” 容逸之几乎是拽着沈青颜飞奔往小树林往东5里的小酒庄,此时晨雾已散,空气中非但没有清晨泥土的清香,反而隐隐约约透着着腥味儿,越接近酒庄,这种味道愈甚。 他们怎么也没想到,眼前的酒庄竟是这样一副惨象——尸横遍野、血流成河,酒庄的墙面、屋顶、甚至庄旁的大榕树干上尽是血迹,刀枪棍棒丢了一地。鲜血混着打破酒坛的酒水渗进土里,酒庄周围一圈都混杂着这种血酒的腥味儿。 这儿曾经历了一场恶战! 沈青颜不禁打了个冷战,喉间一阵恶酸翻滚,转头正想借容逸之壮胆,却见他已跨着满地的尸体,插着空向酒庄内走去。她不敢迟疑,也紧紧跟上去,紧眯着眼抓瞎探路。才没走两步,身子竟撞在一件软物上。惊得她猛睁开眼,正对上容逸之似笑非笑、嘲弄般的眼神,只听他说道: “沈姑娘,你的演技倒不错。这不是你意料的结果吗?何必装出一副怯生生的模样?!”说到最后一句话时,嘲弄已变为质问,声量也大了许多。 “你怀疑是我干的?”沈青颜眼中仅存的一点的怯弱全被决绝的情绪所盖,“或者,你干脆认为我和掳走红袖姑娘的人是一伙的?!”她朝天伸出三只手指,铿锵坚定道:“我沈青颜发誓,若有害暮月山庄之心,活该让我遭受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容逸之心中一凛,注视着她,好似要将她全然看穿。过了好一会,才将目光转向别处,回道:“若害怕就扯着我的衣衫,闭着眼跟我走便是。”说着,提着丝织素色金线外罩衫的一角,递在沈青颜手中。 沈青颜定在原地,一动不动,良久,才伸出手,手指不小心碰触到容逸之的掌心,轻颤一下,略有迟疑才牵上他的外罩衫,边跟着走边问:“你和红袖姑娘一大早到这荒郊野林来做什么?这酒庄中有你认识的人?” “嗯。”容逸之直接跳过第一个问题,继而用最简洁的拟声词回答了第二个问题。 第34章:惊心(中) 听到肯定的回答,沈青颜的脚步停了下来,手中拽着的容逸之的罩衫却没松开,容逸之被她这么一扯,也停了下来,转头看她,只见她澄如秋水的眸子正对上他,眼中竟然有些悲伤,她直直望着他,好半天才开口道:“你那位朋友莫不是福威镖局的冯总镖头?” 容逸之一愣,莫名问道:“你怎么知道?” 沈青颜伸手一指:“他在那儿……”容逸之顺着她的指向看去,却见冯元虎奄奄一息被压在两具尸体的下面,身子还在抽动,看样子是想挣扎着爬起来。 容逸之见状,忙三两步跳跃至他身前,将他从尸堆中扶起,一摸他的鼻息,已经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冯大哥!冯大哥!发生什么事了?你快醒醒!” 冯元虎勉强撑开眼皮,也就一条眼缝,看见来人是容逸之,才困难的牵动嘴皮,几欲探到容逸之耳际说些什么。容逸之了然,凑近他嘴边,只听他气若游丝、用残存的唯一一点力气在他耳边说出:“滴……云……峡……谷……” 他说到最后一个字时,声音就跟断了线的风筝一样,飘忽不定,瞬间消逝在空气中。手一耷拉,双目圆睁,体温渐渐冷去。 沈青颜上前一摸颈脉,冲容逸之摇摇头,也不忍看冯元虎死时痛苦的表情,头扭向一边道:“他好像有什么未了的心愿……死也不瞑目……” 容逸之蹙眉闭眼,深吸一口冷气,才睁开眼轻轻抚上冯元虎的双眼,合上他的眼皮,将他的尸身平放在地上。心里犹豫着要不要将冯元虎临死前说的话告诉沈青颜。他抬头望向沈青颜,却见她双眉紧锁,东张西望似乎在找什么: “沈姑娘,你在干什么?” 沈青颜回望他,将食指放在唇边,轻声道:“嘘,你听。” 容逸之屏息倾听,隐约听到酒庄地窖传来一两声家具轻微的碰撞声,一皱眉,自言自语:“还有生还者?” 沈青颜也不回答,只对他做了一个手势,示意他一起跟着来,自己提起裙摆,小心翼翼的走进屋内,向声音发出的方向寻去。容逸之也不懈怠,起身跟过去。两人顺着声音一路绕到酒庄后门的地窖入口,容逸之指指地下,示意自己先下,很自然的将沈青颜回护在身后,二话不说先行跺下楼梯。他无意识的一个小动作让沈青颜心中一颤,生起些许感动,也跟在他身后走下地窖。 地窖不大,打起火折子即一目了然——三排大酒桶并立,十几缸酒罐堆放在角落,唯一可能藏人的地方最角落里的酒桶后。容逸之和沈青颜相视一眼,默契的分两头包抄绕过大酒桶。 容逸之眼明手快,擒拿手一拽,生从酒桶后拽出一个人来!沈青颜手拿火折子一照,容逸之即认出手中制伏之人——竟是“西湖客栈”的店家李福记?! 第35章:惊心(下) 李福记“扑通”跪倒在地,没命的磕头:“爷,别杀我!别杀我……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看见……别杀我!别杀我……” “谁说要杀你?”容逸之松开擒他衣领的手,淡淡问道。 李福记一听,这声音怎么有点耳熟?微微颤颤的抬起头,正对上容逸之漠视的棕色眸子,吓得又磕头求饶:“爷,我……我……我真什么都不知道。” “你别磕了,快说这儿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沈青颜急欲想知道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也开了口问。 李福记听到这个声音清丽无浊,语气平和,倒真不像是想要他的命,一颗心稍稍定下,额头还顶着地板,头微微歪向一侧,睨着眼角看说话的女子。不看不要紧,一看竟看痴了……连磕头都忘了,坐起身子,两眼发直,直勾勾盯着沈青颜,口中结结巴巴回道: “冯爷……冯爷他招了一伙人来这小聚,以前他们也常来……我……我只是奉命伺候酒菜,别……别的什么都不知道!” 容逸之注意到他肆无忌惮的眼神在人家姑娘家身上打量,手握着扇子往他脑袋上就是一下,疼得李福记不得不把注意力转向他。只听他问:“这上面的事儿,谁干的?” “不……不知道……尽是一伙黑衣人,我哪敢细看,趁着乱就跑到这儿来躲着……”李福记两手护着脑袋瓜子,恐再挨打一下。 “他们在谈些什么?你听到了吗?”沈青颜接过话,问道。 李福记巴不得在美女面前显摆一番,直剌剌就回道:“他们在找一把剑!” 沈青颜一惊,追问:“是不是叫冷霜剑?!” 容逸之还想拦着李福记,不让他多嘴胡言,哪料他早已脱口而出,小鸡啄米似的猛点头: “对对对,就是冷霜剑!” “全江湖的人都想要这把冷霜剑,但仅凭他们,也是不可能找到的。容公子,你说对吗?”沈青颜注视着容逸之的反应,饶有趣味的轻笑道。 容逸之尴尬的点头,掩饰自己的情绪,转问李福记: “你叫什么名字?” “小的李福记,是……是西湖客栈的店小二……” “我知道。你听着,拿着这个信物,去找槖籥门的冯元彪冯门主,告诉他这里发生的一切,交给他处理。”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块汉白玉的月型吊坠,交到李福记手中,“他看到这信物便知是怎么回事,快去!” 李福记双手接过玉佩,就跟得到赦免似的,蹭一下站起来,一溜烟便跑得不见踪影。 地窖中只留下容逸之和沈青颜两人,只听沈青颜开口道:“容公子已经知道冷霜剑的下落,打算独自前去寻剑换回红袖姑娘。青颜没猜错吧?” 容逸之万没料到沈青颜的心思竟细腻至此,一时无言,只直望着她。 沈青颜接着说:“冯总镖头临死前已经把冷霜剑的下落告诉容公子了,公子不打算告诉青颜吗?”见容逸之没吱声,她轻笑两声,道:“就算容公子不说,我也知道。冯总镖头临死前说的地点是——”她对了一个口型,容逸之看得真真切切,真是“滴云峡谷”! 第36章:我歌月徘徊(上) 滴云峡谷距离杭州省城约十天路程,峡谷方圆数百里了无人烟,鸟兽不生。 若冷霜剑真在这儿,那么盗剑之人倒真花了心思。容逸之暗想。 他的顾虑并非没有道理。也不知道谁将这个单听着就让人闻风丧胆的地方起了个这般诗意的名字——“滴云”。 这原是中原腹地的一个袖珍少数民族聚栖地,该民族的人从上古时期开始便潜心研究巫蛊之术,倒不是为了害人,而是祈天求神灵庇佑的一种通灵形式,据传族中上了年纪的老人甚至能用蛊通灵。滴云峡谷地处两江汇流之地,雨水丰富,物种齐全,几百年来该族后代也得休生养性,在此繁衍后代。 可惜好景不长,自秦朝始皇帝开始,秦王二世、汉武帝纷纷迷信黄老,追求长生不老之术,巫蛊更被认为是巫术咒人所用。“巫蛊之祸”在汉朝时席卷了整个中原,穷兵黩武的汉武帝在征战扩充疆土的同时,获知此处竟还有一个民族长盛“巫蛊”,一怒之下举兵灭了全族人,老幼病残一概有杀错、不放过。当该族最后一位老者临死前,向上天祈愿,凡有闯入滴云峡谷者,必遭天谴。他刚使“天蛊”下了咒,既被屠村士兵一刀砍头,他的鲜血洒在“天蛊”上,血祭苍天。从那时起,凡入滴云峡谷者一概有进无出,一个个就跟人间蒸发似的,再也不见踪影。 容逸之端坐在茶寮中,手持瓷杯,漫不经心的品着这郊外的粗茶,料他也品不出什么好味道。关于“滴云峡谷”的传说,这一路上他不知听了多少,虽说不相信那些怪力乱神的诡话,但多年来但凡前往“滴云峡谷”的人有去无回这类消息也让人不由得不相信。 他心神摇摆不定,面上却看不出分毫,旁人看来仍旧是一翩翩公子——素色银边天蚕丝纱衣,内着同色同款缎料长褂,银丝琥珀色暗花绸裹腰,脚穿碧云清风长靴,风流倜傥,谦谦风度,又岂是这荒郊野岭平常暴发户可比?何况他身边还坐着一位身穿与他服饰同色素雅荷花裙、黑亮长发延及臀下、过往男子只消她看一眼、三魂便丢了七魄的绝色女子。怎么看,这两人都像新婚伉俪出门远游。 这郊外茶寮老板几时见过这般气派?对他们二人恭敬有加,有问必答。只聊了一盏茶的功夫,容逸之和沈青颜已对这周遭环境了解了八九分。 “沈姑娘,你当真想好了,执意要与我同往滴云峡谷?一路上关于那个地方的奇神乱传可不少,你没必要冒这个险~”容逸之侧过头望着沈青颜,打算最后一次劝说道。 “容公子这个时候还想劝我回头?”沈青颜轻抿一口粗茶,笑道:“我知道你冒险入谷是为了寻找冷霜剑的下落,好救红袖姑娘。你当我为冷霜剑也好,为红袖姑娘也罢,总之我欠红袖姑娘一个情,当日是我累她坠湖,今次你就当我补偿这个人情好了~况且……”沈青颜顿了顿,放下茶杯,迎上容逸之的目光,道:“你也知道滴云峡谷的凶险,我同你一起,万一真遇到什么事儿,彼此有个照应也是好的。” 容逸之凝视着沈青颜,虽说摸不准她究竟是为剑还是为人,但此时她的眼中尽是温和笑意,好像完全不把即将面临的险境放在眼里。这副从容神态倒真正让容逸之诧异,不管沈青颜究竟是为了什么甘愿以身犯险,两个人也的确比孤身一人入谷要好些。想到这里,他犹疑许久,最终打消了劝说的念头。 两人付了茶钱,离开这距离“滴云峡谷”的最近一处歇脚地。再往前走,便是浩瀚森林和荒无人烟的沼泽。 第37章:我歌月徘徊(中) 也不知是否因为对未知环境的警惕,二人一路无言,一行大半日,所经过之处只留下踩过枯草残枝细簌的细簌声。这般高度紧张的心境撑到月悬高空时,终于抵不住身体与心灵的双重疲惫——行至河间吊桥时,沈青颜一个趔趄一脚踩空原本就年久失修的残破桥板,好在容逸之反应及时,扑上前一手拉住她,才免于她险些落入云雾下湍急的河流中。 他环腰紧抱着惊魂未定的沈青颜,一手还紧拉着她冰凉失觉的手,刚才这么一下,还真把她吓了一跳,突突的心跳声在寂静的夜中尤为响彻。 “过了这座桥,我们找个地方生火落脚吧。”容逸之松开环抱着沈青颜的手,另一只手还是谨慎的拉着她,防她一个不小心再出差池。 虽说她自愿跟来犯险,但决不能让她有任何差池,若是因为自己救宁红袖心切,连累了无辜旁人,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原谅自己。何况,沈青颜曾救过父亲。打从进入这不毛之地,容逸之便这样暗暗告诫自己。 他这一松手,沈青颜才发觉自己刚才整个人都在他怀里,发丝、衣襟、袖口处还留有他随身携带的龙涎熏香的香味,不觉双颊飞红,心跳更巨。 “怎么不走?”容逸之察觉她立在原地,以为她误伤到哪里,回头问她。沈青颜这才惊觉打断自己的臆想,紧跟上去,玉手却因为握在容逸之手中而瑟瑟轻抖,掌心都沁出汗珠,脸上不自觉的流露出小女子的腆笑。 “照理说,过了这河间,离滴云峡谷应该就不远了。”容逸之没注意夜幕下沈青颜绯红的面颊,自顾自的说。 沈青颜也没听清他说什么,本能的应了一声:“嗯。” 渡过桥头,容逸之突的停下身来,转身回望沈青颜,上下打量半天,才问:“沈姑娘,你是不是伤到哪儿了?怎么手如此冰凉?”再一看沈青颜的面颊,他疑忧更甚,直接握着她的手腕,把脉问诊,自言自语道:“脉象正常,就是起伏有些频繁,应该无碍。” 沈青颜羞得急抽回手,摇头回道:“我没事……刚才被吓的。” 容逸之不疑有他,点头说道:“没事就好~今晚就在这落脚,我去拾些柴,你在原地休息一会。” 说着,人向森林深处走去。留下沈青颜一人立在桥头,听桥下河间激流拍击崖壁的声音,正应了自己砰砰直跳的心声。 她几时这样六神无主过?明知冷霜剑决不可能在“滴云峡谷”,却在得知他要涉险入谷寻剑时,想都不想执意与他同往。这一路上关于滴云峡谷的传言远比她想象的要奇幻惊险得多,但若此时放弃不去,就真留他一人独往,凶险岂不更甚?一想到此,她更毫不犹豫的与他同进退。 万一真有什么凶险……沈青颜惨淡一笑,所幸还有月吟受命办事不在自己身边,她知道自己所有的计划和秘密,总算不是身后无靠,若自己真有什么不测,月吟一定会替她完成所有的事。想到这里,沈青颜一颗心也平静下来。此时所要做的,便是要保容逸之从这滴云峡谷全身而退,若能明白为何竟有奇怪传言“冷霜剑”在滴云峡谷内又更好了。毕竟冷霜剑无鞘,多条线索也是好的。 “沈姑娘,发呆也别立在峭壁边上。”容逸之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回身看他时,他轻皱着眉,眼中的担心藏不住。看样子,宁红袖落水一事在他心里有了阴影,总不愿意身边的人离河岸浅滩太近。 沈青颜顺从的退后,从他手中接过半捆枯柴,选择一块较干燥的泥地堆柴生火。 第38章:我歌月徘徊(下) 熊熊火光映在容逸之俊美无瑕的面容上,眉间那道深锁挥之不去,沈青颜只消一眼,便知他心中所忧的仍是那魂牵梦萦的青梅竹马宁红袖。 她心中深叹一口气,想着以什么话题打破着尴尬的沉默。于是,她缓缓开口,久久注视着容逸之,才问道: “容公子与红袖姑娘的感情当真让青颜敬佩。红袖姑娘可有什么好处,让容公子对她情深若此?”她话一出口,当即后悔,自己怎么会用“敬佩”这么个古怪的词?明明是想说“羡慕”,可话到嘴边,硬生生改口说了个生僻的怪词。 容逸之闻言,果然侧头看她,哑然失笑,回道:“沈姑娘从未尝过为某个人寝食难安的滋味吧?”从沈青颜的表情中,他已知道答案,接着说道:“袖儿她……曾不顾生死的救过我,我亦对天发誓,永不负她。”他语气平静,但话中透出的坚定不移的情绪,沈青颜又怎么会体会不到? 她的心没来由的一震,这句话便如一粒石子,落入她波澜不惊的心,泛起一圈圈的涟漪,直至扩展到她的四肢百骸…… 永不负她吗?这便是一生一世的承诺了吧…… 在烈焰摇曳映照下,沈青颜绝美而凄凉的一笑,何时?何时才会有人对她说这一句“永不负”? 容逸之沉浸在自己的思念思绪中,丝毫没有注意到沈青颜心下千万般回转的情绪变化,他孤自凝望着眼前滋咧的火光,娓娓述说着他与宁红袖曾一起经历的那一场凶险之战。不自觉的,他的眼眸温柔了许多,回忆在他的脑海里漂浮,每当想起他们曾共同渡过的美好时光,他的嘴角总是抑不住自动牵出一道弧线。 这便是恋爱的滋味吧?沈青颜就坐在他对面望着,隔着火光观察着他脸上每一个表情的变化。 她是一个很好的听众,因为她的情绪始终随着眼前这名男子而波动。 他的喜悦、忧虑、感动、失落都一一印在她那通透得不留一点杂质的眼眸中,画出一道长长的痕迹,很久都未逝去…… “我怎么会跟你说这些?”容逸之一句话打破了这个静谧夜晚的奇妙气氛。他低下头,用扇子轻拍了拍自己额角,不自然的笑了笑:“你听得烦了吧?我不该说的。” “不,不烦,挺好的。”沈青颜眸中某种光彩随着这句话迅速黯淡了下去,又恢复到往常止水般的平静:“不知道明天到达滴云峡谷会是怎样一般光景?今晚还是养足精神的好。”说着,她站起身,找个处离火堆不远的树下,倚在树下合上眼,心中强迫自己睡去。 容逸之仍坐在火堆旁,莫名的望着树下那名白衣女子,终于自嘲的笑了笑。自己怎么会对她说起那些情事?他和沈青颜相识也不过十日,短短几日中甚至还夹杂了一些不快的回忆,他怎么就这么开诚布公的对她说起那些往事? 容逸之啊容逸之,今晚你真是失态了。 他暗自摇头,起身走向与沈青颜方向相反的另一头,也倚着树睡下。 这一夜,是一个开始,但却不知会怎样结束…… 第39章:我舞影零乱(上) 翌日启程时,沈青颜仍是那云淡风轻的模样,仿佛昨晚的谈话没在她心里烙下什么印子。二人同行仍旧一路无言,没太亲近但也没原先那般疏远。 如容逸之所预料的那般,不到傍晚时分,二人便进入了滴云峡谷的地界。之所以如此肯定,是因为这周遭的植物就像被硬生生画了条界线,一边茂密苍绿,一边却枯黄干涩,一如绿树林荫,一如人间炼狱。界线的那一边,仿佛天和地都被染成一渡土黄,枯寂廖然得让人压抑,就连空气仿佛也沾了睙气,一吸入鼻便混浊了心肺,又涩又呛。 “冷霜剑真藏在这儿?容公子,我看其中有诈。”不知怎地,她内心深处浮出一丝不祥之感,趁还没有以身犯险,打算先说服容逸之离开此地。 没想到容逸之想都没想便拒绝,道:“不,即便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也要试试!”他双眼远眺向“滴云峡谷”深处,反转向沈青颜,规劝道:“沈姑娘,你勿需陪我冒险,趁还没进入滴云峡谷,你趁早离去吧。” 这两日的连夜赶路,步入这地势形态异于常态的凶险之地,容逸之已有不好的预感,如今危险可能与他们只有几步之遥,他不能自私的让沈青颜同他一起冒险。他打定主意,劝退沈青颜,自己孤身前往。 但沈青颜没吱声,她单膝侧跪在地,拾起一片枯黄易脆的落叶在手中把玩,若有所思,好一会才回答道:“既然青颜甘愿冒险到此,就没打算回头。既然容公子仍是执意前往,青颜愿意相随。”说罢,率先跨入那青黄相接的奇特异景。 “你何苦……”容逸之叹声,后半句话咽下肚子,加快脚步跟上沈青颜。 两人又往峡谷深处走了一段,沿着谷涧河间顺流而上。探眼看云雾缭绕的谷底,湍急冲锋的河水不甘束缚的拍打着峭壁两边的岸石,激起的却不是白色的浪花,而是泛着幽幽绿光、甚至带着些许恶臭的水花。入谷许久,丛林密布,怪石嶙峋,却皆是一片枯死之色,鸟啼虫鸣一声未闻,四周如死一般寂静,毫无生气。 “你看那儿!!”沈青颜突然看到什么,急扯容逸之衣袖,指着峡谷对岸——就在这鸟兽无迹、死气沉沉的山谷里,居然有一个身穿蓑衣、头戴斗笠的渔夫,身子半挂在峭壁上,手中拎着一网死鱼,鱼身泛着莹绿色的磷光,一如河水的异色。沈青颜皱皱眉头,不解的说:“他该不会吃这些鱼吧?” “跟上他!”容逸之反应极快,拽起身侧大榕树上缠绕着的枯干藤条,狠甩出数十米远,藤条缠在对岸凸起的一块大石上,自己施展轻功,在百米高空悬藤飘移而过,没一会就奔到对岸。 那渔夫也发现了他们二人,惊诧之余,将系在腰上的绳索一紧,脚下使劲,轻而易举的跃上崖壁,夺路便奔。这几个动作连续不带半点拖泥带水,看似简单,却显示此人不凡的身手。在这廖无人烟的地方,竟藏有绝顶高手? 沈青颜不敢多想,身轻如燕跃起,几乎足不沾藤条便渡到容逸之身侧。 “沈姑娘轻功不弱,追上那古怪渔夫应是不难吧?”容逸之冲沈青颜点头一笑,趁势轻轻一推,沈青颜助力,身影一闪,已幻跃至容逸之身前数十步之远,容逸之毫不迟疑,发力跟上。 那渔夫轻功虽不如沈青颜灵巧,但胜在了解地形,眼看沈青颜即将追上他,身形一侧,拐入弯道,待沈青颜也随之转向时,哪里还见那人的影子? 却只看见立在眼前的两块青石碑上赫然刻着——“生路”、“死路”。青石碑后蔓延开来,两条方向相异的竹藤吊桥各指向笼罩在浓浓锁雾中的另一番天地。 “生”或“死”? 此时不过在二人一念之间…… 第40章:我舞影零乱(中) 沈青颜不禁瞟向容逸之,见他踌躇不前,但眼中毫无怯色,眉间一道深锁困住的只是如何抉择眼前“生”“死”后面两道曲然弯折的吊桥。 “容公子……”她迟疑些许,轻声唤道。 这一声将容逸之从深思中拉返,他转头望向沈青颜,道:“沈姑娘,你留在这儿,一天内不见我归返就速速离开,去暮月山庄通知我父亲,告知他袖儿在西楚云地之人的手上,请他定夺救人。”说着便欲走向“死”字石碑后的吊桥。 “慢!”沈青颜大惊,还没来得及细想便一把拉住他的手,他的掌温冰冷,怕内心并不如他表现出来的那般无畏。他是害怕的,但即使害怕,也不能断绝唯一的机会。沈青颜想到此,一颗心没来由的一紧,她盯着他黑漆深邃的眼眸,一字一顿回道: “青颜与你同去。”还没顾上容逸之意外神色,她便转而莞尔一笑,故作轻松道:“人说‘置死地而后生’,或许这一趟过去,我们俩都能平安出来。既然如此,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安全些。况且我看这谷中异像,不似什么神灵鬼怪,倒像有人在此炼毒。青颜精通御毒之术,总能帮上些忙。” “我这趟冒险是为了救袖儿,沈姑娘你又是为何?”容逸之摇摇头,似是无奈,右手一指做了个“请”,默认沈青颜与他同往。 若在平常,沈青颜定会察觉容逸之异样之处,但此时她心里所思所想的全是如何应付即将有可能面临的凶险,分不出多余的念想。就在她掠过容逸之身前那一瞬间,眼前突然一黑,全身瘫软,便再无知觉。 容逸之抱住倒地的沈青颜,眼中愧疚而又无奈,叹声自言自语:“沈姑娘,得罪了。这趟生死未卜,逸之实不愿多连累无辜之人。”说完,他小心的抱起沈青颜,将她倚身于青石碑下。从自己怀中取出一青花瓷瓶,取出一粒灰褐色的药丸给她服下,并在她四周洒下一种青绿色的粉末。量踱四下皆无异样,这才头也不回的踏上“死”路。 不知过了多久,沈青颜才悠悠转醒,明晃晃的圆月在她头顶上挂着,夜风清凉,吹得她一个激灵,整个人都清醒过来。她幌顾四周,半个人影也没有。糟了!她第一反应便是容逸之弃她独自冒险去了。 她挣扎着撑起身子,脚边沾染的青绿色粉末在月光辉映下烁着暧昧的荧光。 “容逸之,你究竟想做什么?”沈青颜取手帕轻沾些许粉末,鼻尖一嗅已知是蟛蜞菊。在她周围所卧周围下这种并不会置人于死地的半毒药,是为了保护她?以防有人在她昏睡之际对她不利?她搭上自己的心脉,脉象无异样,事先肯定服过解药。 他无意伤害她。沈青颜嘴角荡起一个弧线,区区蟛蜞菊,又怎么可能能伤她分毫?但这个人的心意,她收下了。 回望那月光下不甚明了的“死”路,竹藤吊桥隐没在夜色和轻雾中,教人看不真切,在悲凉沉静的晚风中更添诡魅气氛。 沈青颜开始后悔,为什么自己一开始不干脆告诉他,冷霜剑根本就在自己手中!犯不着让他冒这个险。但若告诉他……自己真能将冷霜剑交出,换他心上人平安归来吗?沈青颜摇摇头,自知不可能,比起宁红袖的安危,更有一个对她而言无比重要的人的性命也悬系在这“冷霜剑”上! 如今千不该万不该都迟了,只有想方设法寻他一起平安离开这儿,至于救宁红袖的事,出谷再想辄吧!再说宁红袖在鹰准手上,看在自己曾救过他母亲的面子上,鹰准无论如何也会保她周全。 沈青颜理清自己的思路,一颗心也安定下来。唯今最重要的事,就是确定容逸之的安危!想到此,她微展衣衫,迈步踏上数个时辰以前,容逸之曾走上的那条路…… 第41章:我舞影零乱(下) 沈青颜初过桥时,已做好心理准备,这绝非善地。但眼前所见所景却与她所料想的大相径庭——小桥流水,垂柳障目,妖冶娇媚的滴色花朵傲然绽放,翠竹所设的亭台楼阁藏匿在郁郁翠竹中,时隐时现,虽不精致,但也颇为雅趣。亭中隐约有一身影,背对着沈青颜,抚琴自唱: “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声音空谷悠扬,诗曲中少了几分萧瑟悲情,多了几分潇洒通透,竟有看透人事万物的豁达。听声音,对方也不过是一年轻男子,如此境界反倒让沈青颜一愣,戒备之心稍有松弛。还欲远观再听,却听那男子不疾不徐的唤道: “姑娘还要在那儿站到几时?不累么?” 沈青颜闻言一愣,索性咬牙,缓缓从树后走出,低眉轻笑:“原来公子早就已经发现我了。不知有否打断公子雅兴?”脸上半点慌张也看不出,但心下笃笃惊跳,只有她自己知道。料想自己的轻功不弱,刚才屏息藏在树后,那男子专心抚琴,琴声高亮曲绝,早已盖过周遭一切声响。若非对方有极深厚的内力,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察觉她的存在。 直到她走近竹亭,才大约看清那男子的装扮——令无数女子钦羡的黑亮发丝长垂至腰际,其中一小束黑发用琳琅青漆器绾在一起;身形修长,穿着一件琥珀色缎制褂子,在月色下胧着淡金色的光晕。他背对着沈青颜,端坐在石椅上,有意无意的把弄着琴弦,拨出“噌噌”不规律的音律。 “姑娘也识音律?”男子停止抚琴,依依转过身,那一照面当真让沈青颜永世难忘——剑眉入鬓,潋滟的细长眼梢吊立着,顾盼生姿,鼻梁高挺细直,玫瑰花瓣红润的嘴唇紧紧的抿着,著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嘴角间挂着似有若无的笑意。神明爽朗的绝美五官下竟有一种天生王者的磁场,望之俨然。他琥珀色的长褂上了无装饰,只在腰间随意系着一近色金腰带,上坠大小成色各异的琥珀宝石。师父慕容昭也是当之无愧的美男,曾被冠以“天下第一美男子”的雅号,但和眼前这名男子比起来,竟还略逊一分。 “略同一二。”沈青颜收回惊艳的目光,微一颔首,谦虚应道。 “我猜姑娘一定把我当成隐士高人,在琢磨我如何能发现姑娘藏身于后。”男子潋滟的眼光扫过沈青颜白甚阳雪的肌肤,轻珏笑意的说。没等沈青颜反应,便自顾自揭晓答案:“其实倒也不难,这空谷中别的好处没有,就是夜风阵阵……”他回身轻撩起沈青颜的发间一缕青丝,他的手指修长苍白,男子竟也有这般好看的手?“姑娘身上带着的缕缕异香,全吹到我这儿来了。试问我又怎会不知?” 原来如此。 听他这么一说,沈青颜倒也不那么紧张,只扭过头,发丝顺着男子的手滑落下来。她退后两步,与男子保持一段距离,问道:“公子住在这滴云峡谷中?你可曾见过一名年轻男子从这儿经过?” “年轻男子?你的心上人么?”眼前男子嘴角平耷,笑意立敛,重新走回亭中坐下,从怀中掏出一个三四寸似梳子样儿的漆器在手中把玩。 “不,是一位朋友。他与我走散了。” “朋友?为一位朋友不辞劳苦来这儿骇人听闻的滴云峡谷,怕是这位朋友也不普通啊。”他稍停顿,接着说:“你和你那位朋友是来这谷中找寻‘遗花清露丸’的吗?” “遗花清露丸?”这是起死回生的灵丹妙药,本以为不过传说,即便在师祖天行者的笔记中也只是一笔带过。如今听到有人提起,还说就藏在这滴云峡谷中,沈青颜不免吃惊。 “看样子姑娘也知道这遗花清露丸,”男子从她微变的口吻中听出端倪,道:“全天下的人都认为这遗花清露丸不过是一个传说,姑娘既知,那一定也知道这药丸有起死回生的妙效,若非家父身染恶疾,久难治愈,我也不用千辛万苦的寻着传说中的隐秘之物。”他叹了一口气,万般无奈道:“你说的那名年轻男子我知道,不过他被困在‘神农百草阵’中,除了设阵之人,无人能破。” 说着,他伸手一指,指向蜿蜒回折的山路,那条路一路向上,大部分被笼在山雾中或遮蔽在绿荫下。 第42章:惊风乱飐芙蓉水(一) “好了,该我问了。”男子转向沈青颜,饶有兴趣的笑道,语气虽轻松,却透着一股不容驳斥的威严。 沈青颜不等他问,便回道:“我是来寻我那位朋友的,对你那‘遗花清露丸’半点兴趣也没有。” “姑娘倒爽快。不过我要问的不是这个。”男子笑道:“在下郎觞轩,不知姑娘芳名?” “沈青颜。” “沈青颜?就是不日前在暮月山庄一语挫败西楚云王的那个沈青颜?”郎觞轩掩不住满目的惊诧,道:“本以为该是位仗义侠女,想不到竟是如此芊芊绝色……老天爷这个玩笑可开大了。” “郎公子既有闲情逸致在此抚琴弄月,要么就是已有破阵之法,要么就是无计可施。”沈青颜不欲再与他纠缠,单刀直入的问。 郎觞轩倒也不掩饰,爽快承认:“我知道破阵之法,却无破阵之能。” “此话怎讲?” “神农百草阵,顾名思义,自是以数百味中药为阵石,每种草药相生相克,像我这样不通药理的人,即便知道该从何着手破阵,也不知道这百味药剂千丝万缕的联系。” “原来如此……那么这阵究竟是何人所设?” “自然是这滴云峡谷的主人,不过也没人见过他,无名无号,似是隐士高人。” “这么说,这些年来入谷失踪的那些人都被他所擒?” “许是吧。” 果然与鬼怪无关。肯定了自己最初的猜想,沈青颜心下已有七八分把握。 “我教你破阵的窍门,你来破阵。你救你那位朋友,我寻那遗花清露丸。这笔交易……姑娘你可一点儿也不吃亏。”郎觞轩猜透了沈青颜的所思所想,率先说道。 沈青颜的心思被他人看破,心下一凛,斜眉抬眼看向郎觞轩,却见郎觞轩边走向那蜿蜒山路,边笑道:“神医沈青颜连那噬心蛊都解得了,何况这区区神农百草阵?” 还未等两人上到那“神农百草阵”,只在半山腰上,沈青颜已听到熟悉的话语声,自是来自容逸之:“……吴萸辛热,常山苦寒……药性相斥……”云云,这“吴萸”、“常山”皆是药名,莫非他当真被困阵中?! 郎觞轩闻言,望向沈青颜,放低声音问道:“是你朋友?” 沈青颜回望点头:“嗯。你快说如何破阵?” “凡药之用,或取其气,或取其味,或取其色,或取其形,或取其质,或取其性情,或取其所生之时,或取其所成之地,各以其所偏胜而即资之疗疾,能补偏救弊,调和脏腑。” “《神农百草经》?”“嗯,这就是破阵的法门所在。他阵中有数百味药名,相符的两幅药配在一起,齿轮咬合,便能打开门扇,否则,一旦错开门路,便再也绕不出去了。” “一次都不能错?” “对,一次都不能错!” 看郎觞轩笃定的模样,沈青颜疑惑莫名,直问道:“你如何得知这些?” “我在这儿附近转了好些天,总有些收获吧。”郎觞轩笑笑答道。 “……若是我们没出现,你怕是再绕上一年半载也破不了法阵罢?你父亲不是病重吗?等你拿到遗花清露丸回去,还不迟了些?” 郎觞轩只笑,倒也说不出驳斥的话,回道:“由此可见上天未亡我,这不就把青颜你送到我面前了吗?” 他毫不见外的称呼沈青颜的名字,倒似忘了他们才相识不到一柱香的时间。沈青颜眉头一皱,心下生分,也懒得驳他,只身探前,不忘回头提醒道:“你在这儿等着,我进去。万一我破不了这阵,你就自求多福吧!” 第43章:惊风乱飐芙蓉水(二) 沈青颜飞身进入“神农百草阵”中,难窥此阵全貌,只见眼前一块“凸”字型的石板上红漆楷体刻着“南星”二字,石板后连着三五个大小不一的小齿轮,竟都由精钢所铸,齿间锋利,稍一不慎就能划出几道又深又狠的血痕来。 这究竟是法阵还是暗器?沈青颜谨慎的环视四周,只见四面皆有同等规格的石板,上书不一,她左手边的石板上刻着“藁本”,右手边上书“木通”,正对着“南星”的那块刻着“车前子”。 四块石板上所写皆为药名,但药性各异,难道真如郎觞轩所说的,以此破阵?令沈青颜不解的是,容逸之也精通医理,何以会困在阵中?莫非此中玄机并未如郎觞轩所言那般轻巧? 一想到此,沈青颜不敢大意,索性运气高喊容逸之:“容公子,你在哪儿?” 那头迟疑没回声,好一会才试探问道:“沈姑娘?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一听对方确是容逸之,沈青颜心宽大半,回道:“你可是被困在阵中?” “沈姑娘,你何必……何必冒这个险?”那头的话音渐轻,无奈又担忧,只回道:“这阵古怪得紧,沈姑娘,你要小心了!你现在可是在地骨、威灵、玄参、龙胆四块石碑前?” “不,是南星、木通、藁本、车前子。” “什么?!这阵竟然还会随机变换?!”容逸之那边声调有些惊慌,很快便道:“沈姑娘,你听着,这阵似乎以药性区别有关,药性相生的两块石板才能催开下一道关卡,否则触动机关,不知道会惹出什么来,你切记小心!” 其实当容逸之说出截然不同的四块石板名时,沈青颜已料到情况不妙,好在按容逸之试验所得出的结论与郎觞轩推测的一模一样,她心里早有准备。当即细细思踱石板上的草药来。 “南星性热,车前子寒,藁本气温,木通性寒……”哪里不对呢?沈青颜自言自语反复念诵着四种药材的药性,更有一种微妙的奇怪感觉,一时间却想不出什么特别。 这怪昃法阵也不知道是何人所设,《神农百草经》何等深奥,一旦掌握千变万化的根源,就如同奇门遁甲之术一般,进可攻,退可守。能以此例设阵,该是何等盖世神医? 她琢磨些许,也想不出什么,索性心一横,以内力催动“南星”和“车前子”两块石碑切合,两块石碑后的精钢齿轮刚刚咬合,只听“砰”的一声巨响,刻有“藁本”二字的大石板从中间直直开裂出一道缝隙,足够一人通过。 这就是下一道关卡吗?沈青颜心觉不免太简单,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一时并未举步前行。正在她蹉跎犹豫间,只听容逸之高喊一声:“沈姑娘!快走!”从他声音传来的方向一声巨响,惊天动地!还没等沈青颜反应过来,只见眼前一黑影急速掠过,慌乱间她竟没看清究竟是什么妖怪?本能的求生意识致使她当即使劲全力掷出手中之物,以图打中那黑影。 就在这分秒间,她立时清醒,水袖甩出,又软又韧的白绸正打在那黑影的背上,只听“哼!”的一声闷哼,沈青颜已知对方是个大活人!“什么人?!”她食指和中指夹起地上一粒小石子当暗器飞出,瞄准黑影的头部就是一下! 黑影身形一偏,稳稳停落在沈青颜不远处的大石上。原来不过是个人穿着黑色戴帽斗篷,脸上还戴着个诡异的黑色面具,面具上的两眼如月牙般倒扣着,嘴角夸张的上翘,展露出恐怖怪异的笑容,教人不寒而栗。 第44章:惊风乱飐芙蓉水(三) 看清对方实在是个大活人,沈青颜也无惧,冷笑道:“我道是什么稀罕物,原来不过是一只装神弄鬼的大蝙蝠。” “哼,小丫头年纪轻轻,这张嘴倒挺厉害。不过看你还能得意多久?”对方的声音夹生挟带,听着不知道有多别扭,好似从地缝中传出,带着诡异的调调,而今月黑风高,阴风阵阵,真犹如地狱间的鬼魅祸生。他冷冷言毕,一只手徐徐抬起,距离他约6、7尺远处横吊起一个巨型网兜,网兜内困着一位年轻男子,腰间那块双月环扣形状的白玉吊坠在月光背映下透着温和水润的光泽。 正是暮月山庄那位容少庄主容逸之!他在网兜内一动不动,月色朦胧间,沈青颜也辩不明他究竟是生是死。 “你把他怎么了?!”她又气又恼,一双杏眼怒瞪着黑衣人,问道。 “刚才你不是还挺凶嘛?哼哼,放心,他没死,只不过中了我的‘半步迷迭香’,暂时失去知觉罢了。” 沈青颜知道容逸之无碍,深吸一口气,情绪瞬时平复下来,横眉冷对,不疾不徐道:“说吧,你想怎么样?” “哼,大凡闯我滴云峡谷者,从来都只有一个选择——死!”黑衣人轻哼一声:“不过这个年轻人功力倒不弱,险些破了我这‘神农百草阵’,索性就让他死得好看些,只消服下这‘归天迷迭香’,他就在沉睡中一命呜呼了!哈哈哈哈~~”他笑得阴森,笑声刺耳尖锐,如鬼泣一般,回荡在空寂的山谷中,激起万丈回音。 “别!”沈青颜急喊制止,一张绝世容颜也掩上一层晦暗,担忧紧张瞬时掠过眼帘,她定了定,沉下声来道:“别……别伤害他。” “啧啧啧,刚才不还挺得意的嘛?这会儿那股骄傲劲儿上哪去了?”黑衣人诡计得逞,得意狂笑:“凡进我滴云峡谷的人,全都是上天送给我的奖励!我看这小子医术不差,哼哼,倒也不会这么快要他的命,不过规矩不可破,你们二人中必须有一人成为我的‘毒人’!既然他不行,自然是你了!” 不料沈青颜想都不想便一口答应:“好!你别伤害他!毒药拿来!”她伸手,手心向上指向黑衣人手中那瓶白釉瓷瓶,眼中凛冽着大义凛然般的决绝。 “还真是个不怕死的痴情丫头!”黑衣人言语中有些不屑,手中药品掷出,在半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稳稳落在沈青颜掌中。 “把他放下来!放到我这儿来,我怎么知道你会不会搞鬼!”沈青颜手握白釉瓶,却不急着服食,仍有一搭没一搭的和对方谈条件。 黑衣人琢磨着她绝逃不出这玲珑蹊跷的法阵,回道:“好,料你也逃不出我的手掌心!就让你死在你这位心上人眼前!”他手腕一转,网兜徐徐移动到沈青颜头顶处,缓缓放下。黑衣人并未大意,跳跃几步移至距离沈青颜、容逸之最近的一块大石上,双方相距几尺。他不依不饶的威逼:“还磨蹭什么!难道要我动手?!” 沈青颜白了他一眼,不以为意,只拨拉开困住容逸之的网兜,探他鼻息——呼吸均匀,还好只是迷香,她一颗心放了下来。她起身转向黑衣人,打开白釉瓶,冷笑道:“你也未必能要我的性命!”说着,左掌拍在右手腕上,药丸腾空飞起转了个半弧线,她樱唇小嘴微张,眼看着药丸便要落入口中……! 第45章:惊风乱飐芙蓉水(四) 就在小拇指节大小的朱红色药丸即将落入沈青颜口中的一刹那,只听耳边一声急叫:“青颜不要!”一虚影在沈青颜眼前晃过,药丸已被容逸之所夺。 他叫她“青颜”?除了师父慕容昭,他是第一个这么唤她闺名,且不让她生厌的。沈青颜心中一阵颤栗,一种奇妙的感情从她心底溢出…… 黑衣人一看情势不对,登时也不留情面,劈掌就冲沈青颜招呼,鹰爪擒拿手又快又狠,直掐沈青颜雪白的颈脖,沈青颜避身闪过,顺带抽出腰间软剑,一套“碎影剑法”噌噌使出,剑指黑衣人腋下、手踝、脚踝等软处,招招不留情,碍着黑衣人每一招都出不完整,勉强招架。而她白衣飘逸,出手极快,且凌厉干脆,整个人胧在剑风之中,恍若圈圈白影,教人目不暇接。 这是容逸之第一次专注见沈青颜使剑的功力,不免惊诧她武功招式与暮月山庄所用的隐隐相似。但他没时间细想,白扇飞舞,迅速加入战局。可叹的是他的招数竟似与沈青颜的剑法相辅相成,细看下来又无甚关联,但沈青颜每一剑招点到黑衣人,容逸之总有后招紧跟着袭黑衣人另一处软肋。黑衣人左右上下开弓,仍乏力抵抗,额角渗出滴滴汗珠。 几十招拆下来,二人也渐渐察觉到彼此招数的契合,配合得愈加得心应手。可那黑衣人也不知道是什么修为,连连被压制几十招,每一拳掌生风仍虎虎有力,容沈二人每次与他掌风相错的部位,总生生疼痛,犹如利剑擦过一般。 再这样缠斗下去,二人也决计捞不到什么好处! 容逸之望向沈青颜,沈青颜也正看着他,两人四目相对,眼中同时闪过同一个信息——速战速决! 沈青颜袖间白绸呼出,以绸比剑,配合右手软剑,单手剑化作双手剑,威力更大了许多。容逸之也毫不含糊,白扇横逼,出招更快过往。 眼看黑衣人渐渐落于下风,胜负立分时,阵外突的飞入一身影,离沈青颜还有几米远,一股慑人寒气已直抵沈青颜腰间,她眼角轻瞥,这一看不得了——对方正是不久前在峭壁上所遇的那名身手不凡的渔夫!他手持长刀,刀刃染着红,鲜血正从他手臂间几道又深又长的伤口流出,滴滴流落在刀锋尖,再滴答滴落在泥地上。可他全然不在意自己的伤,呼着大刀便朝沈青颜砍来! 沈青颜避无可避,只好硬生生勉强以软剑相抵,这一挡不要紧,反而令自己空洞大开,给黑衣人有机可乘,他当下毫不迟疑的冲沈青颜就是一掌,沈青颜一口真气没提上来,御不住这强劲掌风,登时喷出一口鲜血!血沾污了她的白裙,在轻纱幔丝上晕出一朵朵“血花”。 他紧接着还要冲沈青颜天灵一掌,容逸之忙不迭以以白扇相格,整个人挡在沈青颜面前,就似一道铜墙铁壁,替她暂顶住黑衣人的狠烈攻势。 形势一下逆转过来!原本是容逸之、沈青颜以二搏一,现下反而变成黑衣人与那渔夫以多打少! 好在那渔夫招式普通,就似只有一通蛮力,抡着长刀一刀一刀向容逸之砍去。容逸之专心应付黑衣人,只腾出一点精力便足以应付那渔夫。 双方你来我往,缠斗激烈。沈青颜抚着胸口,胸间一股热气,顶着喉间,腥味儿从她唇齿间溢出,沿着嘴角滴在她的领口。 但她眼睛眨都不眨,紧盯着这场惊心动魄的武斗,突然眼中灵光一闪,惊吓、恐惧从她黑珍珠般透亮的星眸中闪过,双手紧紧握拳,长长的指甲嵌肉里,隐着血红。只听她尖声叫道: “容公子小心!他刀尖有毒!” 就在她提醒的这一空差,渔夫手中的长刀已劈空而下,正对着容逸之的右肩! 第46章:惊风乱飐芙蓉水(五) 沈青颜连想的时间都没有,一个横身挡在容逸之右侧,刀口在她眼前劈落! 刀剑相拼的铿锵声在她耳边回响,叮叮当当…… 她仿佛听见幼时挂在她窗前的风铃响,耳边响起师父给她批的命:“蜻蜓飞去复飞来。命中有劫逃不过,命中无情却有情。” 沈青颜紧闭着眼,任由刀起刀落…… 忽地,一个宽厚的胸膛将她护在怀里,她猛睁开眼,正对上郎觞轩意味深长的笑容,原来他听到阵中刀剑相搏之声,也飞身入阵。此时他手中未出鞘的水银色长剑架住那落在半空中的大刀,烟灰色潋滟的眼眸深深注视着沈青颜,口中笑道: “你不用这般求死吧?”说着,持剑的右手略一使劲,渔夫就像被什么东西横生拉开般,脚步踉跄后退了好几步。 容逸之一边招架着黑衣人的凌厉掌风,趁空回神瞥了一眼沈青颜,他知道她刚才为救自己差点命丧刀下,他冲沈青颜喊了一声:“沈姑娘,你没事吧?”精神仍不敢涣散,一一招架住黑衣人的攻势。 “我没事!”沈青颜从郎觞轩的怀中挣脱开,说道:“你去帮容公子,这里我来!”说着,也不用软剑,徒手空拳就向渔夫袭去。明知刀锋藏毒,招式上却毫无避忌。 郎觞轩瞧她足可以应付,也不停顿,当即加入战局,与容逸之联手共抗黑衣人。 黑衣人一看大势已去,也无心恋战,朝渔夫大喊:“退!” 渔夫当机了然,大刀也不要了,胡乱丢向沈青颜,那刀刀锋锐利,刀身亦不轻,被砸中也不是闹着玩的。沈青颜避身一闪,渔夫已趁这个空当腾空跃起,躲进那“神农百草阵”中。 黑衣人也不示弱,不知从哪儿喷出一阵白烟,容逸之和郎觞轩恐是毒,避袖不闻,黑衣人当即随同渔夫也躲入“神农百草阵”中。 只留下容逸之、沈青颜、郎觞轩三人进退两难,向再出阵已不可能,但要破阵又谈何容易? 容逸之这才看到郎觞轩,见他气宇轩昂,身手不凡,便求助沈青颜,问道:“这位是……” 郎觞轩拱手自答:“在下郎觞轩。” “郎觞轩?江东第一财庄‘利广源’的东主郎觞轩?” 容逸之听说过这江东第一财庄,只因暮月山庄麾下有些生意也与他们有来往,父亲容显中毒修养后,他曾暂代管过庄中事务,对利广源印象深刻。他们以典当行业起家,如今生意范围已扩展到茶庄、酒肆、客栈、丝绸庄、古董,与江湖中各大势力感情交好。偏生他们的东主行踪隐匿,极少与江湖中人来往,大多数时候都派代理人外出谈判。因此,大家除了知道他的名字外,竟对此人身世背景一无所知。容逸之本以为他该是个白发苍苍的老头,或至少也与自己的父亲同辈,却没料到竟是如此年轻的翩翩公子,年龄在二十五岁上下,同自己相仿。 郎觞轩笑笑,答道:“正是在下。” 沈青颜莫名其妙的看着两人,不明所以然,她常年居于深谷之中,初涉江湖,对这些江湖门派了解不深,也插不上话。她先前中了一掌,体内气息已有些紊乱,再加上而后与渔夫大打出手,现下只觉得胸口胀闷,嗓间泛着腥味,一大口黑血吐了出来。她的肤色原本就白透甚于常人,如今更白得吓人,双唇亦毫无血色。 第47章:密雨斜侵薜荔墙(上) 容逸之见沈青颜吐血,伤势非轻,心下也有些懊恼,更悔让沈青颜陪他冒这个险,忙从怀中掏出一粒疗伤药喂沈青颜服下,关切道:“沈姑娘,你坐下,我替你运功疗伤。” 却听郎觞轩冷语旁言道:“在这儿疗什么伤,还是想着怎么出去的好。要是那两个家伙从阵中冲出来再冲你二人打上一掌,怕是谁也没法儿活着离开这滴云峡谷!” 容逸之横皱眉头,正欲争辩,却听沈青颜道:“我的伤不碍事。郎公子说得对,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还是赶紧想辄离开这里。”言毕,以拂穴手封住脐上七寸的鸠尾穴。 此时,黑衣人在阵中心冷笑,大呼:“哼哼,还想活着从这儿离开?你们已经中了我的‘毒毛旋花’之毒,若无解药,一时三刻便要一命呜呼见阎王了!到时我就将你等三人炼成毒人,哈哈哈哈哈!”他笑声阴森恐怖,如万鬼哭泣,在这夜色中葚人心魄,“你们摸摸肋下第二根肋骨,是否酸痛?” 容逸之与郎觞轩伸手一摸,肋骨果然隐隐作痛,却连对方何时下毒都不察,心下立叫不好!只有沈青颜面无惧色,反而轻笑道:“区区毒毛旋花,又怎比得上曼陀罗?” “你说什么?!”黑衣人声调略有起伏,果真被沈青颜的话惊到。 沈青颜冷笑道:“你以为我会白白便宜让你打一掌?老实告诉你好了,我衣领袖口上均沾有曼陀罗花粉,并配以你山下所种的山谷百合。你说是你的毒毛旋花狠毒,还是我的曼陀罗和五月花(山谷百合又名五月花)的毒性来得快?” 黑衣人的声音已有些战栗,但还强保持着镇定,回道:“哼,小娃儿休想使计骗我!那花草虽毒,但我至多吸食稍许,并未入口,不似你们,一路上来都闻着那山下花香,刚才我又中我用毒毛旋花制成的白烟,这下中毒甚深,等你们死干净了,我再掏你身上的解药,你又奈我何?” “你说的不过是寻常制毒法子,圣域炼毒可没这么简单!”沈青颜此言一出,容逸之立时回眼瞪之,那神情就像受了欺骗,不敢相信似的瞪着沈青颜。沈青颜轻摇头,以眼神示意“我在骗他。” 不料那人的回答差点让三人绝倒!他迟疑许久,他们还道他真被吓住了,谁知他好半天才姗姗回道:“圣域是个什么玩意儿?” “恐怕他多年未离开峡谷,对外面的世界一点都不了解。”郎觞轩低语道。容逸之和沈青颜点头同意。 郎觞轩嘴角一扬,心生一计,运气呼道:“可怜啊可怜,你命不久已却还不自知!凡中此毒者,浑身肌肉在三个时辰内必会僵化,最后会因窒息而死,惨不堪言!你若不信,就试试现在你的手肘还能不能够到下巴!” 那人想来不知道是真傻还是被吓傻了,料想他果然以手肘回曲试图碰触自己的下巴,结果当然不可能办到。 郎觞轩见他半天不吱声,知他上当,又叫道:“沈姑娘说她这儿还剩唯一一粒解药,你要便要,不要的话,我们就此捏成粉末,就算我们死了,也要拉上你陪葬!” “不要!”那人果然害怕了,厉声阻止,“……我给你们解药就是了,让那个受伤的女娃儿把解药送过来!” 他倒不糊涂,知道沈青颜受伤不轻,对他构不成威胁。 郎觞轩一口回绝:“不行!你先放我们出阵,再换解药!” 黑衣人明显迟疑,好一会儿,才心不甘情不愿的答道:“我放了你们便是。听着,往‘南星’方向走4步,转向‘藁本’走6步……”他按部就班指明出路,容逸之、郎觞轩、沈青颜三人依言而行。 没想到的是,当三人依言走到“藁本”石板前时,他们身侧四块石板突然飞速转动起来,不消半刻,这阵仗居然全变了个样儿! “中计了!”三人登时醒悟过来,异口同声道。 第48章:密雨斜侵薜荔墙(中) 还没等他们采取行动,一块比人高的飞石袭来,正冲着三人所站立的方向,三人分侧避开,只听轰隆一声巨响,烟尘四起,乱沙迷眼,等他们再睁开眼时,哪还见身边同伴的踪影? 沈青颜独个儿被困于三块巨石中,这空间可比先前入阵时所处的地方小多了,说是个简陋石牢也不过分——只容一人转身而动,连手臂都抬不起来。 沈青颜不知其他二人处境如何,心下难免有些慌张,但她是何等心智?立时想到黑衣人费尽心思要将三人分开,定是对他们怀着畏惧,心下立定,正想呼唤容逸之和郎觞轩,判断二人安危,一抬眼,却看到黑衣人就立在她头顶的石块上,脸部表情藏于面具之下看不真切,面具上两只银色月牙型眼睛衬着月色,流露出诡怪邪异的光泽。沈青颜身子微颤,一时竟有些被吓到。 只听黑衣人开口道:“担心你的朋友?”那声音就像从地底传出,说不出的别扭。 沈青颜听他说起容、郎两人的安危,神色一凛,追问道:“你把他们怎么了?!” “没怎么,”黑衣人邪魅的笑出声,就像烂木头磕着石头地,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听着别提多刺耳,“我滴云峡谷数十年来,从未有人能全身而退,今儿个就算开了先例,你们三人只需留下一人,另外两人我便放了,条件只有一个——你交出解药!一命换一命。” “我凭什么相信你?”沈青颜斜眼睨他,看她的眼神,全然没把黑衣人的话当成一回事。 “由不得你不信。”黑衣人自负的背着手,侧立斜对着沈青颜,昂着头,也不看她,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 却听那边石头移动,容逸之和郎觞轩的呼喊声传来:“别听他的!” “好,我相信你。我留下,你放他们二人走!”沈青颜微一凛眉,答道。别看她波澜不惊,山崩于前仍面不改色,脑中却已迅速盘算着脱身之策。 “不要!!”容逸之和郎觞轩显然都听到二人对话,口气颇为急切,拦阻沈青颜。 只听郎觞轩大声道:“岂有让女子为我舍命的道理?你放他们二人走,我留下!曼陀罗的解药在我这儿!” “别听他胡说!”沈青颜厉声反驳,将一干责任拦到自己身上,“解药在我这儿,你放他们走!” 黑衣人侧头,居高临下的瞟了她一眼,冷笑道:“小丫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想让我放他们走,自己趁乱脱身?!我岂会给你机会?!喝下这个!”他长袖一甩,一个葫芦形罐子落到沈青颜手中。只听他冷眼说道:“你喝下这妫鸠酒,我便放他们走。” “东方生风,风生木,木生酸,酸生肝,肝生筋,筋生心,肝主目。其在天为玄,在人为道,在地为化,化生五味,道生智,玄生神。神在天为风,在地为木,在体为筋,在藏为肝,在色为苍,在音为角,在声为呼,在变动为握,在窍为目,在味为酸,在志为怒。”这声音醇厚富有磁性,调子四平八稳,自是来自容逸之。 黑衣人听闻,身子不禁微震,侧目向容逸之所在方向瞥了一眼。沈青颜不明容逸之何以在此时说这些不着调的话,但转念一想,料必有玄机,当即细细听着,心底暗自揣摩。 容逸之略一停顿,又接着道:“西方生燥,燥生金,金生辛,辛生肺,肺生皮毛,皮毛生肾,肺主鼻。其在天为燥,在地为金,在体为皮毛,在藏为肺,在色为白,在音为商,在声为哭,在变动为咳,在窍为鼻,在味为辛,在志为忧。忧伤肺,喜胜优,热伤皮毛,寒股热,辛伤皮毛,苦胜辛……”话音刚落,却见黑衣人不知什么时候已跃至他身前,面具也掩不住他眼中厉厉寒光,直射向容逸之。 容逸之扇子一甩,在胸前轻扇,嘴边溢着笑意,道:“看样子,我说的没错……”他话还没说完,突的脖间一紧,黑衣人勾着鹰手,死死磕着他的脖子,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破了我阵中玄机,你只能死!” 容逸之也不抵抗,双眼缓缓闭上,憋着一口气,费劲的说道:“悉听尊便。” 黑衣人心一狠,一罐毒酒狠灌入容逸之口鼻中…… 第49章:密雨斜侵薜荔墙(下) 就在这当口,沈青颜破石而至,与她身侧的还有郎觞轩。她在咫尺间便看到容逸之饮毒,嗓子一紧,一声尖利的叫声划破寂静天际:“不!!!!!!!!”两行热泪夺眶而出。 此时此刻,她的心境无人能知,若不是为了救她,容逸之不会被灌剧毒!若她能早一步参透这阵中玄机…… 他竟为了救她,连性命都不要了! 那一刻,沈青颜心中的震惊和感动,犹如万丈江河奔流而灌,溢满整颗心。容逸之的痴情、专一、无微不至就像一个又一个惊锤,一遍又一遍的撞击着她脆弱的心脏。 即使他痴情、专一、无微不至的对象不是她,她也无法抵受这样浓烈的爱。 这是她期羡、盼望、称许的爱情…… 教她如何能不心动? 如何能不就此沦陷? 那颗情种早已不是初春娇弱的幼苗,此时已变成一棵小树,迎风顽抗着,再要连根拔掉,已不可能了。 她的心痛、懊悔化作一股悲愤的力量,理智、冷静此时都被层层掩盖。她脑中一片空白,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他不能死! 她已顾不上防备黑衣人狠烈的招式,整个人扑跪在容逸之瘫软倒地的身体前,双臂平展挡在他身前! 柔弱纤瘦的躯体在风中瑟瑟发抖,不是害怕,不是胆怯,而是无法抑制的悲痛和愤怒,她的眼中闪耀着从未有过的坚定和执拗,直盯盯的瞪着黑衣人,但那样的冲动和极度的恼怒只在她眼中一闪而过。 几乎同时的,她从袖中掏出一个布囊,展开来齐齐整整的插满了粗细长短不一的两排金针。她毫不犹豫的从中取出几根,扎入容逸之的胸膛。 “金针定位?!”黑衣人见状一惊,脱口而出。 沈青颜迅速插好几根金针后,才冷冽回首,瞪着黑衣人,声音犹如三尺寒冰,冷言道:“我们立个赌约!若我能解你这‘妫鸠’之毒,你就要放我们三人平安离开。若我解不了,我们三人便留下来任你处置!要杀要刮悉听尊便!”也不等黑衣人答话,她又言:“你若失信,我有辄让你死得比中这妫鸠还要痛苦千万倍!” 从她记事起,她从未用如此狠毒的方式威胁过他人。如今她也顾不得这么多,只要能救容逸之的性命,即便让她跃入这深谷,她也绝无半点犹豫! 黑衣人也被她阴冷、强抑着愤怒的神情诧了一跳,知她所言非虚,他自信‘妫鸠’之毒无人可解,况且金针定位之术失传已久,能饱饱眼福也未为不佳,当即点头应允,看这冷艳女子如何妙手回春?于是,他回道:“好,就让你一试,这妫鸠之毒冠绝天下,以九九八十一种特制蛊毒制成,我看你如何能解?!”说罢,甩袖而去,只余一阵阵刺耳尖啸的笑声不绝于幽静山谷间。 郎觞轩始终站在沈青颜身旁,她的失控、慌然、愤怒甚至罔顾生死,都一一映着他烟灰色深邃潋滟的眼眸中,透着星火般微弱的光亮。他一言不发看着这一切,乃至沈青颜以三人生命为赌注换容逸之无恙,也未置一词。 直到黑衣人离去,他才半蹲在地,架着沈青颜的双臂将她扶起。此时“神农百草阵”空门大开,沈青颜亦从容逸之的提示中得到破阵之法,真正是畅通无阻。沈青颜走在前领路,他将鼻息微弱的容逸之背过身负载背上,尾随其后。 经历一番曲折,这才算真正进入滴云峡谷的核心地带。 第50章:风波不信菱枝弱(上) 滴云峡谷地处偏僻,机关重重,和眼前这个看似朴素的农家院落仿若两个世界。 普通的竹搭三间小平房,青竹篱笆围成一圈,只留下一片不大的空地也被主人家堆满了各种草药、器皿,层层叠叠垒起好几架。院落西南角孤零零的落着个石质棋盘,被厚厚的一层细尘掩着,不知已经被主人冷落了多久。唯一还有些生气的便是门前那副五言律诗的门联,豪放的狂草上书“独立三边静,轻生一剑知。” “这个人当真古怪,写下这么个别扭的对联……”沈青颜暗想。“独立三边静,轻生一剑知。”他自己不想活了,偏生还要毒害这么多人,一想到先前入谷的人十有八九是被此人所害,心中不免难过。她侧眉轻瞥容逸之的面色,却见他眉宇间多了一股怪异的黑紫色,双颊不见苍白,反而带着桃粉色的腮红。真该死,这究竟是什么毒!竟然连金针定位之术也刹不住这毒走经脉吗?沈青颜一时慌了神,催促道: “快把容公子放下!” 郎觞轩看她神色急切,知容逸之中毒不轻,当下不敢怠慢,侧身将容逸之扶放躺地。还没等沈青颜施救,只听院中门站着的那人呵呵冷笑道: “知道‘妫鸠’的厉害了吧?现在还有信心解毒么?可别忘了,若你解不了这毒,你们三人可要留在谷中成为我的‘毒人’!”说话的正是那黑衣人,他望向郎、沈二人,口气道不尽的幸灾乐祸。 沈青颜瞪了他一眼,也不顶嘴,一门心思全在解毒上。却听那黑衣人又言道:“这右边的侧间给你们暂用,我倒要看看你有何本事妙手回春?!”说罢,回身“砰”的一声关上中门,进屋去了。 “走,我们进屋!”郎觞轩真不与他客气,驼起容逸之便进屋。 整整一个时辰,这狭窄的房间内静得能听到每个人的呼吸声,空气中的湿气都快凝结成水滴在地上。不甚明亮的月光透过窗棱,倾洒在沈青颜身上,映着她清冷、略带焦虑的面容。郎觞轩不识医理,亦不知‘妫鸠’究竟有多厉害。但仅凭静坐于他身前不到一尺距离的沈青颜那副愁容不展的模样,他便猜到事情棘手。 已经过了三更,他们仍旧一筹莫展。 “对不起,把你也牵连了进来……”沈青颜立在窗棱边,仰头注视着窗外寂静默然的夜空,背对着郎觞轩,幽幽道。 “连你都解不了‘妫鸠’之毒?”郎觞轩虽已想到,但还是不免惊讶,转间又接着说:“罢了,生死有命。”他说得云淡风轻,倒真不把生死看在眼里,只深深的注视着沈青颜的背影。 沈青颜长叹一口气,道:“若我们三人真能平安离开这里,我可试着医你父亲一医。”刚说完,又摇头苦笑说:“现下说这些,也许太晚了……千不该万不该,都不该来这儿……本来,我可以阻止这一切的……他不用为我吃下剧毒,我根本……”她的身子突然一震,原本已疲弱不堪的她就像一根没有依托的缰绳,魂魄飘摇在寂寂夜色中。好一会,她才缓缓开口: “你能不能出去一会儿?我想静一静……” 郎觞轩没有反对,烟灰色的眼瞳里扫过一丝黯然,紧抿的嘴唇动了动,最终没有说什么,站起身,背脊挺得笔直,推门离去。 听到房门“吱”声紧闭,沈青颜才慢慢转过身,夜晚的凉风打着旋儿不甘的挤进窗棱,吹得她发丝轻舞,长裙飞袂,她背着月光,一张脸隐没阴影中,看不清表情: “就博一次吧……”她心一横,双眼紧闭,手中紧握着的小匕首一掠,她白藕般细嫩的手腕上登时多了一道血痕,鲜血汩汩涌出,“滴答”滴落在地板上…… 第51章:风波不信菱枝弱(下)(本卷完) 郎觞轩并未走远,他独自挨着山崖边站着,手中把玩着漆木所制成的梳子样儿的玩物。 幕夜深寂,皓月当空,巨大的圆月仿佛近在咫尺,亮得晃眼的悬在他的身后。 风儿不解愁滋味,肆意的舞弄着他的黑珍珠般丝亮的长发和琥珀色清透的长衫。他随手绾了绾纷乱的发丝,便再也不去管它,任由夜风吹乱。 如果将容逸之比作银月,谦顺莞尔,温柔善意;那么郎觞轩就好比夜幕,高傲淡漠,难以捉摸。 他的目光缥缈的眺向远处,许久,才抬起手,细薄的嘴唇触在漆器上,深吸一口气,不可思议的妖娆缱绻的音色从漆器中飘出,透着悠扬、悲凉、寂寞的情绪,照着演奏者的心弦,上下波动着谱出一曲冷冽的乐章。 她竟不记得他了…… 十六年前,那个灵透聪慧的女孩,那个曾不眠不休照顾了他十几个日夜的女孩,如今,竟然没认出他…… 他的嘴角自嘲的上翘,一冽冷笑,勾勒出他倔傲冷峻的下颚,那样高高昂着…… 我会让你记起来! 暗夜中划过一道亮色,就那么一下,一闪而过,描摹出一个怪异的图案。 危险,就在不知不觉中,悄悄降临了…… ********** 鲜血,一滴一滴的落下,滴在容逸之诡异殷红的唇上…… 他的脸色渐渐由红转白,又由白变红,恢复它原有的生气。眉间的黑紫犹如一道轻绕的烟迹,化作清风一缕,从他额边沁开,越行越淡。 而坐在床边的白衣女子,此时脸色比十二月间的白雪更苍白,白得煞人,生命气息从她腕间一点点的流逝,淌进床上那俊朗公子的身体里。一直胧着她的那股清逸香气越来越淡,淡得几乎闻不到,消匿在空气中。 “唔……”容逸之微微颤了颤,轻哼一声。 “容公子……?”沈青颜手臂垂下,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整个手臂都是麻痹得失去了知觉。她随意从长裙上撕下一条布带缠在腕上止血,轻轻唤容逸之。 容逸之的头略偏,看样子即将转醒。 幸好……幸好他没事。 沈青颜搭上他的脉搏,眼中时刻紧张的情绪终于在此时松懈下来。她撑着床边想站起来,不料眼前一阵眩晕,天旋地转,重心不稳,又重重的摔回床上,“砰”的一声。 “嘎吱”一声轻响,木门开了。 炼色的月光映撒进屋,穿透门前高大修长的身影。 万道银光在他身后闪耀,冷冽气质愈加明显。 “青颜,你怎么了?”郎觞轩一个健步跃到床边,扶着摇摇晃晃的沈青颜。 她看上去又疲惫又虚弱,整个身子靠在床架边,仿佛这徐徐夜风就能将她刮倒在地。她的手冰冷如三尺寒封下的千年雪冰,郎觞轩温凉的手才刚靠近,那阵冰冷就迫不及待的吸取他手掌并算不温暖的温度。 沈青颜长长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眼皮慢慢撑起,原本通透莹亮的黑漆瞳孔失去了往日的神采。她半眯着眼,嘴角强撑起一道弧线,浅浅笑着:“我没事……” 郎觞轩潋滟深邃的目光扫过四周,一眼便睹见容逸之嘴角星星点点的殷红,“你……”他低眉正对上沈青颜腕上胡乱缠绕着的白布,那不带杂质的雪白掩不住的红色液体略略渗出,“你的手腕……!”他难以置信的猛抬起头,紧绷嘶哑的嗓音带着复杂的情绪:“是你的血……你用你的血救他么?!” 他的心被重重的撞击…… 她没变。 即使过了十六年,她仍是那个悲天悯人的沈青颜。 不管对方是谁,她都会倾尽全力施以援手的沈青颜。 十六年前,是他。 十六年后,是眼前这个躺在床上,生死难料的男子。 如果这是宿命,那么命运的转盘从此时此刻开始,已经开始缓缓转动…… 第52章:夜阑风静豰纹平(上) 清晨第一道晨光钻入云层的空隙,普照大地。 金灿灿的光芒像钻石般粒粒闪耀,不客气透过木屋的门窗、房顶撒漏了进来,在房间中跳跃。 静卧在床的女子表情静谧,又长又卷的睫毛微微颤抖,眼皮紧闭着,遮住了透亮纯美的眼瞳,白皙如雪的肌肤被清晨的金色光晕点缀出盈盈光点,每一处都烁着耀眼的芒色。 她的床头静静坐着一个琥珀色的男子,全身逆光拢在晨光中,泛着不真实的虚影。他手肘撑着床架,一根骨节分明的手指抵着额头,睡梦中仍皱着眉,纠成重重的结。 素衣女子捆着绷带的手动了动,男子立时醒过来,凑近她沉静得不真实的脸,轻唤:“醒了么?” 沈青颜眼角抽动,仿佛紧闭了几个世纪的眼睛悠悠睁开,双瞳抚上一层水雾,看不真切。她的眼前白蒙蒙的,依稀可辨的是明亮的阳光逆射在她身侧的人影上。 飘逸的长发、高挺的鼻梁、并不熟悉的五官轮廓,是谁? 她用尽全身的力气,喉间一股气流涌上,樱唇张合:“师父?” 不,不对,这儿不是风铃谷。 她眨了眨眼,眨得很慢很慢,身体就像不是她自己的,所有的反应都变得如此迟钝:“你没事了么?”她把眼前的人当成了容逸之。 男子的嘴角抽动,下颚矜贵的昂着,潋滟的深目中罩上一层寒冰,低沉的嗓音就像穿过冰层:“是我。”他的声音中透出不情愿,但还是直言:“你那位朋友在隔壁屋里躺着,你放心,他已经没事了。” “郎公子?”沈青颜终于辨明眼前那光影笼罩下的身影,那比当年“天下第一美男子”慕容昭还要俊美一分的脸庞,此时盖在上冰层下,潋滟的烟灰色瞳孔中映出的尽是她疲弱的模样。“……你一直在照顾我么?” 郎觞轩侧过脸去,把挺直的鼻梁和完美的侧脸贡献给从屋顶缝隙中漏出的明媚阳光,不置可否。 “谢谢……”沈青颜心里感激,轻声道谢。这一声低柔的道谢声堪比千军万马,瞬间融化了郎觞轩脸上的冰雾。 他干咳了两声,掩饰自己的气虚:“没什么。” 沈青颜勉强想撑起身子,却不料手臂软弱无力,一点儿忙都帮不上,身体又重重的塌了下去,与坚硬的床板吻了个正着,疼得她不禁“哎哟”呻吟。 “不用勉强起来,我会照顾你那位朋友。”郎觞轩扶着她的肩,助她平躺在床,口中劝慰道。 “他还好吗?” 郎觞轩紧抿的唇扁了扁,四平八稳的答道:“有你的血,他很好。”顿了顿,又说:“其实他根本不需要为你饮毒,那区区‘妫鸠’又怎么可能伤得了百毒不侵的你。” “你怎么知道……?”沈青颜莫名的瞪着她,一对凤眼不明所以的望着他。 “你忘了吗?昨晚你自个儿说的。”郎觞轩重新在床头坐定,看也没看她,眼睛瞟向窗外,若无其事的说。 ……………… “若我们三人真能平安离开这里,我可试着医你父亲一医。” “现下说这些,也许太晚了……千不该万不该,都不该来这儿……本来,我可以阻止这一切的……他不用为我吃下剧毒,我根本……” ……………… “你的血可解百毒吗?”郎觞轩站起身,走到窗边,空气流转处带过一丝薄荷的甘甜香味,清凉舒心。 “我不知道……我只是……冒险一搏。”沈青颜如实坦言。 “如果失败了呢?如果你的血救不了他呢?难道你要让自己全身的血液流尽么?”郎觞轩的声音透着冰冷和不耐烦。是她多心了吗?为什么她觉得他好像在气什么,而且,生气的对象好像是她。 她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怔怔的说不出话。 郎觞轩背对着她,全身被一股不明的气旋围绕着,让人难以接近。他背着手,手中仍把玩着那个漆器制成的“口琴”,许久,才说道:“以后不要这样伤害自己,女孩子的手上不应该有伤疤。” 第53章:夜阑风静豰纹平(中) 沈青颜这才发觉原本胡乱扎在手腕上止血的布条已经被重新用纱布平平整整的包裹了一层又一层,伤处感觉不到疼,反而透着丝丝清凉。 是“玉肌雪肤膏”?这种传自西域的奇特膏药据说有美颜化痕的功效,常年使用,可保青春永驻。可惜,它太名贵,别说常年使用,即便求得也不容易。 “哪儿来的‘玉肌雪肤膏’?” 此话一出,她有些后悔,她不应该问这么多。人家是江东第一财阀,有各种奇珍异草也没什么稀奇,自己何必多此一举,多问一遭? 郎觞轩侧过头,久久的望着她,从他的眼中看不到丝毫情绪,烟灰色的瞳孔变得又深又朦,对她的问题也没有表现出任何多余的感情:“最近才找到,一直带着也忘了取下,你运气好。” “谢谢……”这是短短时间内,她第二次说谢谢。 有礼而疏远的态度令郎觞轩不快,他一皱眉,撇过头去:“我说了不用谢!” 屋中的气氛一下子变得很奇怪。 空气就像被喜马拉雅高山的冷风吹过一般,瞬间凝结成块,纷舞的阳光也知情识趣的退到窗外。 屋内静悄悄的,两人淡淡的影子相交重叠在一起,他们都选择了沉默…… “我想去看看容公子……”不知为什么,沈青颜对他有一种莫名的害怕,他周身散发出的尊贵气息和不容置疑的王者风范,在同一个空间里,令她窒息。她在等待他的应允,岂知他毫不犹豫的回绝: “不行,你需要休息。” 他的回绝干脆利落,不带半点回旋的余地。 “…………” 郎觞轩也察觉到自己的态度不妥,想了想,又追加了一句:“等你精神好一些再去看他。你现在连独立站起来都做不到。” 他没说错。 沈青颜没有反驳,用从未有过的顺从态度,低声请求道:“……你扶我起来吧?” 这次,郎觞轩没有拒绝。 他转过身,从窗边走到床头,俯下身扶着沈青颜的肩膀。 她的肩膀单薄纤瘦,在他臂弯里能感觉到的部分都是骨头,他不费吹灰之力就把她从床上扶起来,顺手将枕头直立起来,让她靠在上面。 “容公子的伤没事了么?”沈青颜坐稳,双手平放在腿上,水灵通透但略失平日光芒的眸子望着他,眼底闪过一丝狡鮚. 郎觞轩想都没想,“嗯”了一声。 “郎公子,你不会医术哦?”她眨眨眼,孩子般的调皮,声音跳跃着,有种恶作剧成功时的成就感:“那你怎么知道容公子的伤不碍事呢?” 那副声调,就像十六年前,他们初次见面…… 她摆着手,晃呀晃,在他前面走。 冷不丁的回头,同样的语调,同样的调皮,笑嘻嘻的对他说: “我知道你的眼睛看不见,你不用掩饰的。” 还没等他生气反驳,她软绵绵的小手已经牵住他的手,一阵温暖在两人的掌心中传递,他看不见她的表情,只听她稚嫩的声音柔柔对他说: “不过没关系,我拉着你!” 她的语气里没有嘲笑、没有轻视,连半点异样的情绪都没有,好像他的眼睛与其他人没有任何不同,好像他和所有人一样,能看见大千世界的万物。 郎觞轩的脑子停留在十六年前的回忆中。 当时,她的眼神、表情也跟现在一样吗? 他直直的看着她,生怕一眨眼就会错过了哪个细节似的,直勾勾的看着。 他要把这个表情、这一幕都深深的印在脑海里,不想忘…… 第54章:夜阑风静豰纹平(下) 他的眼中闪着火花,炽热而浓烈的情感从他烟灰色的瞳孔中流过。 阳光、晨风、乃至周围的一切,仿若害羞得不敢多看半眼。四周静悄悄的,只有两人的呼吸声,撩动着他们之间的气流。 沈青颜被他看得有些尴尬,怆然后退,靠在床角里,莫名的望着他,棕黑色的深瞳中有防备、有疑问,唯独没有的,是望着容逸之时流溢的柔情。 他非常不喜欢这个眼神!他扭过头,自尊心被狠狠的挫伤,不再看她,那层冰雾般迷离疏远的眼神再次浮在他的眼瞳上。 他重新走回窗边,仰望着窗外“细细沙沙”的树影,光影斑驳的照上他的脸,光线有些刺眼,他半眯着眼,手掌向外翻,遮住那肆无忌惮的光影。 屋里再次陷入沉寂…… ********** 房间的木门被风吹得“咯吱咯吱”一通乱响,紧接着,门前的地板上一片亮光。 门开了。 沈青颜巡声看去,通透莹亮的浅棕色瞳孔重新闪现出光彩。 郎觞轩也转头望去,横皱眉头,索性扭过头不去看。 素色银边天蚕丝纱衣,内着同色同款缎料长褂,银丝琥珀色暗花绸裹腰,衬出他清逸的身影,游离于尘世外的清高。 黑漆发丝被涌入门边的乱风吹得飘摇潇洒,频频抚上他的脸。 他逆着光站在明晃晃的屋外,任由初秋的冷风肆虐,在他身边招摇过市。声音因为虚弱而微微发颤: “你……救了我?” 沈青颜凝望着他,长长的睫毛垂了下来,轻轻的点点头:“你感觉怎么样?真的没事了吗?”她的声音中带着浓浓的关切和急迫,急于知道他的安危。 容逸之没有直接回答这个,一只脚跨入门槛,转身将门关合,走近两步,看清沈青颜虚弱苍白的模样,不知该用什么样的话语安慰她:“这是你的血?”他局促的指着衣领上的星星点点,心里已知道答案。 沈青颜只是点头,没有答话。 反而是一直站在窗边的郎觞轩,忽的冷言道:“你在门口站了多久?偷听我们说话?!” “因为用血救我,你才变成这样的么?”容逸之没有理会郎觞轩的冷言冷语,直视着沈青颜,嗓音嘶哑而难过。 “你没事就好……”沈青颜欲言又止,她差点就要告诉他,冷霜剑在她这儿,现在他们所需要做的,只是想办法快些离开这儿!碍于郎觞轩在一旁,她忍住了。 容逸之误会了她的表情,心底的惭愧和感激更甚。是他不好,不该将她拖下这趟浑水。如今面对她孱弱的模样,他几乎无颜以对。 两人就这么离着几步之遥对视着,眼里、心里流过的各种情绪只有他们明白。 “我们赶快离开这儿!”终于,容逸之下定决心说出这句话。不管这里有没有冷霜剑,他们都要离开!他会用自己的办法救出宁红袖。他无法容忍因为自己的私心,而连累无辜的人陪他遭受这一切。 他强自压抑内心苦楚的那一刹那,沈青颜察觉到了。她垂下头,空气在她眼波间流转:“红袖姑娘怎么办?”她那闪烁着异样光芒的眼眸对上他:“你怎么救她?” 容逸之摇摇头,坚定的回道:“出去再想办法……总之,我不能再连累你了。我们暮月山庄欠你太多恩情了。” 暮月山庄……欠的吗? 沈青颜哑然,在他心里,她只是个恩人,仅此而已。 他担心她的安危,看着她时眼中溢出的痛苦,都仅仅是因为,他连累了这位恩人。 是这样吗? 沈青颜苦涩的笑了笑:“那就想办法快些离开吧……神农百草阵已破,虽然你我都受了伤,但是以郎公子的身手,只要我们从旁配合,应该能离开这儿……” “我不走。”郎觞轩终于不再背对着二人,徐徐转身,用一种异常决绝的口吻否决了沈青颜的提议,他不管不顾两人惊诧的目光:“我不走,这儿还有我要的东西。” 第55章:浩浩风起波(一) 初秋的冷风席卷着一片枯黄的落叶,仿若一偏轻舟,轻轻的,落在郎觞轩的脚边。 他紧抿的嘴角轻扬着,似笑非笑,深黯的眼神默默注视着沈青颜。 他的瞳色变得那么深,那么清晰,他是认真的。 “我不走。”他重申了一遍。恍然无视容逸之诧异的神情,和沈青颜的凝神不语。 ********** 黑暗、干燥、冰冷的地窖,一片枯黄的落叶静静的躺在宁红袖的脚边。 点点星光从窄小的天窗中漏进来,正落在落叶上,就像舞台的聚光灯,对着台上唯一的舞者。 宁红袖卷缩着身子,微微瑟瑟的蹲坐在墙边黑暗的角落,双手抱膝,手臂上赫然留着一道道抓淤痕,袖子被拉扯裂了一个大口,梳理精致的发髻略显凌乱的散落在她的耳际。她不敢闭上眼睛,只要一闭眼,仿佛那紧闭许久的大门便会轰然撞开,那个流露猥亵笑容的鹰钩鼻男人就会在她面前淫笑,意图对她不轨。 她险些就…… 宁红袖的手指收紧,深深的嵌入细嫩的皮肤里,只有更剧烈的痛,才能让她忘记那晚的屈辱。若不是那个冷言寡语的高壮男人适时的闯进来说了些什么,恐怕…… 她的眼神凌厉起来,那煞人的光芒只在她的眼眸中停留了一刹那,就深深的坠入了她冷寂夜空般冷调的深瞳中。 她会报复!她要让那个男人,那个什么“三皇子”,为他所做的一切付出代价!她的牙关紧紧咬合在一起,全身因为愤怒和屈辱而止不住的颤抖。 “轰!”紧锁的铁门轰然大开,细小的尘土席卷飞舞着,在暗色月光下恍若点点初雪。 “雪”中赫然立着一个高大的身影,面庞遮掩在黑暗中。 “啊!!”宁红袖想大喊,却又紧紧的用手捂住自己因为恐惧张开的嘴。她不能示弱,宁愿死,也不能示弱! “跟我走。”是个男人的声音,冷得彻骨,不带半点温度…… ********** 容逸之捏着黄叶的根茎,拇指和食指来回搓动着,那枯黄的落叶就像一个小风车,在他手指间来回转动。 他凝视着前方,根本没有任何人任何物的地方,像在想些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想。神情淡漠,眼神黯然。 “在担心红袖姑娘吗?”不知何时,沈青颜从他身后走来,轻轻的问道。 其实不用问,从他失神的目光中,她也猜得到。 “青颜……”他回过头,失神的笑。 从那天清晨起,在她的要求下,他改变了对她的称呼——不再是疏远有礼的“沈姑娘”,而改称为“青颜”。她的理由是,“沈姑娘”要说三个字,“青颜”只有两个字。 “我有一种的不好的预感……那些人,应该是西楚的人……万一他们利用袖儿来威胁暮月山庄,威胁父亲……我……我不该带袖儿出来。”容逸之懊悔的喃喃自语,“冷霜剑……如果冷霜剑不在这儿,究竟在哪呢?” 又一片落叶挣脱了树枝的牵绊,在沈青颜的眼前落下。 她伸出手,叶停落在她的掌心。雪般纯净的白色衣袖下,依稀可见手腕上缠着琥珀色的绷带——那是郎觞轩从他的衣服上扯下来的,上好的江南蚕丝,如今捆在她的腕上,成了最普通的止血绷带。 她静静的盯着掌心的叶子,许久,才道:“在我这儿……”她侧头望着容逸之,澄如秋水的眸子中星光点点,“冷霜剑……在我这儿。” 第58章:浩浩风起波(四) 黑衣人缓缓抬头,五官扭曲着,极痛苦的说出:“她中了失心夺魂丹……” 失心夺魂丹?据说传自外域的诡异毒药,能控制人的心智,迫使其完全按照下药人的意志行事。每九九八十一天需服食一次解药,否则……没有人知道毒发时是怎样的惨状,因为凡遭受毒发折磨的人,早已魂归西天了。 沈青颜心底发寒,骨节不自觉的卷曲在一起,咯咯作响。 “这种毒已经失传数十年了……现今谁还有……?”她直起身,遥望着门外,沉思着说。 “不……二十年前,二十年前她就中了毒……” “二十年?!”沈青颜只觉心脏紧紧收缩,直到几乎让她窒息。二十年……若没有解药,他的女儿已经死了九十次了。她的嘴唇微微发颤:“你的女儿在哪儿?带我去见她。” 这句话直戳到黑衣人的死穴,他的眼中尽是绝望的死光,寒意笼罩了他全身,令他不可遏止的颤抖,他近乎歇斯底里的嘶吼着:“他们抓了她!他们抓了她!他们逼她吃下失心夺魂丹!天啊,她还不到十岁啊!!” “她现在在哪儿?”郎觞轩已经基本明白事情的始末,眼前这个相貌丑陋的的黑衣人的女儿在二十年前就被仇家抓走,并强灌下失心夺魂丹。而现今,她可能仍然下落不明。他下意识的转头看向沈青颜,她苍白无血色的双颊泛起一片潮红,纤弱的肩膀隐隐颤动着,两颚的肌肉绷得紧紧的,通透的眼眸里蒙上了一层水气,而她在咬紧牙关不让自己的情绪流露出来。 这幅模样,让郎觞轩有些不知所措,应该安慰她吗?他下意识的抬起一只手,搭上她的肩膀…… 门,再次不合时宜的被撞开了。 郎觞轩的抬起的手臂僵在半空中,很快,重新垂立在他身体一侧。 出现在门口的,是那位翩翩贵公子,容逸之。 此时他的脸上看不见昔日的冷静和遗世独立,相反,他眉头紧蹙,掩不住的眼中急切的情绪,他的嘴唇上下张合,像在说些什么。郎觞轩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却见身侧的沈青颜不经意的擦去胧在眼帘的水雾,神情随着容逸之说的每个字而渐渐凝结,直到成霜。 原本跪在地上的黑衣人“蹭”的站起来,绝望、歇斯底里都被围绕在他身上的浓浓杀气盖过。只看他猛转过身,飞快的对沈青颜说了些什么。 郎觞轩强迫自己集中精神,听他们说的每一个字。 “别犹豫了,你们不能待在这儿!”从什么时候起,黑衣人站到了他们这一边?他走到床边,扭动床帷,紧接着用力一拍床板,一条深不见底的隧道出现在众人面前。“你们进去!”他不由分说的催促着郎、容、沈三人,自己却甩身出门。 临到门口,他犹豫片刻,转过身,诀别般的望向沈青颜,沙哑的声音中分明带着哀求:“我的女儿,拜托你了……风铃谷的后人……” 还没等沈青颜反应过来他究竟如何得知自己来自风铃谷,他已经快速出门,并牢牢将房门关上。 只听屋外一阵兵器相接的“叮叮当当”的打斗声,紧接着是一个刺耳尖啸的男声:“你躲了二十年,如今还想躲到哪里去?!”他带着嚣张的奸笑,笑声直穿越滴云峡谷上空的云层。 这个声音……怎么这么熟悉?! 沈青颜和容逸之对视一眼,同时忆起,这不就是在小树林里掳走宁红袖的人称“三皇子”的邪佞之徒?! 第60章:冥冥日沉夕(一) 初升的太阳,映得天边的祥云犹如鲜血般艳红。火一般炽烈的浓色覆盖了整个大地。石头、树叶、土地、远山的轮廓皆被一层蜡红色侵染着。 初晨的凝露在阳光穿透云层的那一瞬间,消散在空气中,仿佛被看不见、摸不着的压抑气氛挟持着。 长长的人影拖在地上,一动不动。 那一抹浓烈的艳红从人影四周逸散开来…… 冉奉天的眼前黑乎乎的一片,他什么都看不见、听不到,生命的每一寸温度从他的背上、指尖、发丝一点一点的流走…… 他是个将死之人……不,不对,早在二十年前,他就该死去……他苟延残喘活到现在,究竟是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 渐渐的,一个朦胧的人影在他眼皮上出现,二个、三个…… 他强迫自己集中精力看清眼前的人影,鼻尖传来一股淡淡的薄荷清香,丝丝入味,冰凉得足以让他清醒。 朦胧的人影在他眼前逐渐清晰起来—— 胜雪的白色,白得耀眼。黑漆般油亮的眼珠带着悲伤,直望着他。缕缕青丝抚过她的脸,却掩不住她绝美而苍白的容颜。 冉奉天几乎用尽全身每一点仅存的气力,竭力的张了张嘴,声音在他喉间打了个转,却没发出来。 “别说话……你受伤不轻,还是留点气力……”她摇了摇头,弯弯的柳眉拧成一个结。 “不……”冉奉天再次将所有的气力集结在喉间,勉强而沙哑的拒绝:“我救了你们,你们欠我一条命……”他死死的拽住她的白裙,鲜红的血渍衬着白底,格外刺眼:“你……你把……你把这条命,还……还给我的女儿……”他扯着她的衣袖,痛苦的抬了抬身子,企图靠近她一些:“风铃谷……风铃谷的人,言出必行,答应我……!” 那句“答应我”耗尽了他一时积蓄的所有力量,话一出口,那口气便泄了,整个人重重的摔在地上。原本已经惨不忍睹的五官因为背部撕心裂肺的疼痛而扭曲在一起。 “好,我答应你。”她不忍再看他痛苦的模样,扭过头去。 “这里……是这山谷原本的主人留下的……给你……”他挣扎着从怀里掏出一个八宝琉璃盒,象牙制成的小盒子上镶满了各种宝石,只有掌心般大小。 她接过盒子,不急打开,随意的揣进袖中,又从腰间取出一粒药丸,喂他服下,续他半口气。看他缓过气来,她才说出自己的疑问:“这山谷原本的主人是谁?你的女儿又是谁?” “冉奉天……我……我叫冉奉天。这山谷原本的主人是一个异族老人……我不知道他是谁……只知道,那‘神农百草阵’和……和所有的一切,都是他的,他死后,我……我便借住……借住在此。”冉奉天剧烈的咳嗽,每一咳都连带着他全身每一根神经刺骨的疼。“我……我的女儿……叫……” 他一口气接不上来,一口鲜血从口中喷了出来,呼吸也渐渐变得急促。眯成细缝的变形的眼睛此时大凸出来,睁得又圆又大,他干枯如柴的手死死的拽住她的衣领,用尽身体仅存的最后一点力气凑近她的耳畔,沙哑得难以分辨的声音声嘶竭力的说出:“她叫冉菁菁……” 这一声彻底带走了他最后一丝生气,紧拽着沈青颜衣领的手突然松开,人重重倒地,再也没有醒过来…… 他看不到那个早晨如火的烈日,也看不到沈青颜脸上惊诧得失神的表情,更看不到那镶满宝石、小巧精致的八宝琉璃盒中所盛之物…… 第61章:冥冥日沉夕(二) “给你,这是‘遗花清露丸’,恐怕也是这世上仅存的两颗……”沈青颜手捧着八宝琉璃盒,盒盖开着,正对郎觞轩,淡黄色毫不起眼的小小药丸静静的躺在盒中,“这一颗你拿去救你的父亲,另一颗,是他……”她下意识的望向立在崖边的一座新坟,“是留给他女儿的。” “你给我?”郎觞轩没有接过盒子,背着手飞快的转动着那时常把玩的漆器。这么贵重的东西,她当真说给就给?也许,在她心里,他也不是那么无足轻重。他抬起手准备结果盒子,却听她接着说: “既然找到‘遗花清露丸’,你父亲的病应该也有治了,也不用我再随你去江东。” “什么?!”他的手迅速收回,“不行,你必须跟我去江东!我说过,我并无把握这药一定能救我爹,所以你还要跟我去一趟!” “你爹患的是失心疯,虽说病症并不多见,但这‘遗花清露丸’有起死回生的妙效,要治失心疯绝非难事,你无须担心……” “我说要你跟我回江东!”他霸道得几乎不讲道理,断然否决她的推论。 “对不起,我暂时不能跟你去江东……”她低下头,也没注意他用的是“回”,而非“去”。“他的女儿如果还在世上,这粒遗花清露丸很可能就是唯一能救她性命的东西,再说……我也想找出这遗花清露丸的成分……”她喃喃地说,既像回答他,又像自言自语。终于,她抬起头,直直看着他的眼睛,无视他的坚决霸道要求,只说道:“总之,我还不能去江东。” ********** 容逸之独自跪在新立的坟前,横劈两半的木桩上简单的写着“冉奉天之墓”。坟中所埋的人,他的生平、经历、家族乃至所有的一切,他全然不了解。就连名字,也是从沈青颜口中得知后才写在墓碑上的,描红的红漆未干,顺着木桩的纹理聚滴流下。 讽刺的是,就在几个时辰前,他还义正严词的斥责沈青颜不该为一柄冷霜剑连累他人;而今,埋在厚厚黄土下的人,正正是被他连累所害。 若不是自己破坏了神农百草阵,他的仇家不可能这么轻而易举的进入滴云峡谷深处,找到这儿来。而他在临死前,至死也没有说出他们的藏身之所。没错,冉奉天曾经灌他毒酒,想置他于死地,但毕竟,他现在安然无事的站在这儿,他并没有真正伤害到自己。反而是自己,为了救宁红袖,竟连累藏身于此二十年的人死于非命,最终葬身在仇家刀剑下。这其中的悔恨和深深的罪恶感,就像乞缠树干的蔓藤,紧紧勒住了他的心。 容逸之重重的在墓前磕了三个响头,再捧起一手黄土,抷在坟头上。 昨夜他们陷于地底隧道所听到的每一句话,再次在他耳畔边回响…… ********** “冉奉天,你躲了二十年,如今还想躲到哪里去?!”一个邪佞的笑声回响在滴云峡谷寂静的夜空中,说话的是西楚三皇子骏爻(念yáo),“当年背叛西楚,辜负我母妃对你的信任,你该当何罪?!” “背叛?哼,琉璃夫人对属下真不赖,追杀冉某二十年,当真是惦念着属下啊!别以为我不知道,当年若不是琉璃夫人在云王面前中伤冉某,云王又怎会一怒之下杀我全家?!背叛之罪……太重,冉某担当不起!”冉奉天昂着头,也不正眼看他,长长的黑色斗篷伴着夜风,被吹得呼呼作响,就像入夜中的鬼嚎哭声,裂人心神。 “哼,你也不赖,苟且偷生藏在这人迹罕至的峡谷中,我才一入这山谷,便看出这山谷上下全是你布局的门道!当年我年纪尚幼,还多亏你悉心教导,没想到如今这也成为你葬身此地的契机!” “当年真是我有眼无珠,跟错主子,害了符后,否则怎容你母亲琉璃夫人在宫中作威作福!扰乱云王视听?!” “母妃说了,仅凭当年你暗杀符后有功,教我日后见了你,怎么的也要给你留个全尸,让你死得好看些,少些痛苦!” ********** 一阵刀剑相接的叮当声,顶头的地面上至少有数十人的噼里啪啦的急促脚步声,声响虽杂,但错落有致,必然是当日在小树林中所见的那一队护卫军。容逸之回想起他们当日进退有度的节奏,料想就算不是骏爻的心腹,也绝对是他身边的精英。 就算冉奉天武功再好,一人难敌四手,何况这么多人,他一个人怎能应付? 果然,厮杀声、缠斗声、吆喝声在他耳边吵响好一阵后,声音渐渐变得清晰简单起来,杂乱的金属声越来越少,许是有不少人都被击退了。 再过了一会儿,冉奉天和三皇子骏爻的说话声重新穿透地面传来,从声音发出的地点听来,他们竟就站在容逸之等人的上方。只听骏爻接着说: “我当真要感谢先前入谷的暮月山庄少庄主,替我破了这烦人的阵仗,才能让我一路上畅通无阻!想他为了救他的心上人,也真是冒了大风险。他人呢?”骏爻阴阳怪气的笑道。 “什么人?我不知道!你真当我这滴云峡谷是集贸市场吗?什么人都能进来?!若不是前些天我不小心坏了防阵,就凭你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子,能进到到这儿来?!” “冉奉天,我真服了你了,就连说谎都说得这么不地道。你最好老老实实告诉我,你把他藏在哪儿,我还可以考虑放你半条生路。” “我说了不知道!” “找死!” 第62章:冥冥日沉夕(三) 郎觞轩能感觉到在他怀中的女子微微发抖,他低眉看她,正迎上她抬起的眼眸。 “我们上去。”她简单的一句话,甚至听不出她语气中的任何情绪。 郎觞轩没有阻止,容逸之很快响应,可惜,密道的入口不做美——犹如千斤巨石压顶,丝丝契合着地砖上的每一道缝隙。 地面上的打斗声越来越大,配合着金属相撞的清脆响声,还有冉奉天歇斯底里的怒吼,痛苦的怒吼。 几尺深的地下,他们看不到冉奉天被数十条银光锃锃的铁链捆得一圈又一圈,铁链那头紧紧的拉扯着,仿佛要扼断他的每一根骨头、每一寸皮肤,余温尚存的鲜血从铁链紧缠处丝丝渗出。 剧痛,五脏六腑毫无还手之力的挤压在一起。 渐渐的,疼痛似乎仍在继续,但他已经感觉不到了…… ********** 头顶很安静,人声、兵器相接声、脚步声,仿佛都在一瞬之间消匿在风中,仿佛那个简陋清贫的农家院落从未被打扰过。 “他们走了?”容逸之不自信的自问,这是一个设问句,暂时没有答案。 “也许还没走,正等我们上去自投罗网呢。”郎觞轩轻哼一声,说道。 “这个密道不可能只能从外面打开,找找这附近有没有别的出口或者暗门。”沈青颜沉吟片刻,说道。从心底升起一种不详的预感——冉奉天,那个为了女儿而甘心下跪、甚至赴死的老者,就在她的头顶以上几尺的地面上,生死未卜。他信赖她,或许是因为偷听到那晚她和容逸之的谈话,得知她来自风铃谷,当年叱咤风云的武学圣地。在他看来厉害无比的剧毒“妫鸠”在她面前迎刃而解,更让他坚信她的身份无疑。 “看这儿!”容逸之的手触到墙面一块松动的石头,稍使劲一按,手边的石墙“轰”一声升起—— 墙内躺着十来具白骨,膝盖骨均被人用利器剜去,“他们”东倒西歪的靠在墙上,空洞无一物的眼睛直勾勾的看着墙外三人。已经过去多年,死者的怨念仿佛仍然游弋在空气中,在墙壁打开的一瞬,迅速充满了每一道墙缝、每一方空气,教人不寒而栗。 郎觞轩拾起一节散落的腿骨:“这骨头的颜色有点奇怪……” 沈青颜瞟了一眼,别过头去,不敢再看:“他们是被毒死的。或许这就是多年以来失踪在滴云峡谷的人。”下毒的人炼毒技巧并不高深,沈青颜所能想到的唯一解释是,这些都是冉奉天的实验品,他的“毒人”。在她出现以前,这些人是他的希望,是他试毒求解救女的希望。他们是牺牲品,无辜的牺牲品。 “我想,我知道打开密道的机关在哪儿了。”容逸之定定望着那些被时间磨平的尸骨,灵光一闪,“你们注意到了吗?他们都没有膝盖骨,或许……是将他们困在此处的人不愿让他们站起来,打开顶部的机关?”他摸索着头顶的石面,找寻着。 “喀啦……轰!”他们曾经下来的那条隧道的那一头,传来一声响。 事实证明,容逸之是对的。 清新的空气从入口处涌入隧道,点点阳光形成一圈圈光晕,隐约在密道入口处明晃,粒粒细尘在阳光的映射下翩翩起舞。 当三人从密道中出来时,眼前的一切都变得那样的凌乱—— 房间橱柜的抽屉全被打开了,地上还残留着打碎的茶壶,软绵绵的茶叶趴在地上,组成一副不成规矩的形状。院落中陈放药材的架子打翻在地,各种草药杂乱无章的混在一起,不分彼此。角落处一直备受冷落的石质棋盘被横生生从中砍成两半,楚河汉界从此天各一方。 最显眼的,是院门外躺着的那个人。 长长的人影拖在地上,一动不动。 那一抹浓烈的艳红从人影四周逸散开来…… 黑色的斗篷也遮掩不住土黄地上斑驳的血迹…… ********** 容逸之从地上站起来,结束回忆,手中的酒杯略倾,酒水沿着杯壁缓缓流进坟前的土里,留下一条深黄色的弧形。 “我们……该走了。”沈青颜站在他身后,声音很轻,似乎怕打扰他的祭奠。她的眼睛怔怔的望着坟头,这堆黄土下埋葬的,是师父一生挚爱女子的父亲,曾有机会成为他岳父的人。直到死,他也不知道自己心爱的女儿是当今武林最赫赫有名的用毒高手。 而且,她早已不受“失心夺魂丹”的折磨,很多年了…… 但天下两个深爱她的男人,却因为她,尝尽苦楚。 沈青颜闭上眼,再说了一次:“我们该走了……” 不知是提醒容逸之,还是说服自己。 第63章:冥冥日沉夕(四) 郎觞轩无声的站在院落外,看着院中忙碌的两个身影一一将青竹篱笆扶正,将倒在地上的架子扶起,细致将散落在地的药材分类整理回斗笠中,再摆放到架子上。 白衣女子走到石质棋盘边,想把裂成两半的石桌扶正,一个“车”从石质棋盘的暗格中滚落,一直滚到郎觞轩的脚边,他一抬脚,将“车”踩在脚底。白衣女子抬眼看了他一眼,目光落在他脚下的棋子上。他弯腰拾起棋子,握在手中,走向白衣女子,一声不吭的将棋子交还到她的手里,然后重新退出院外。 他注意到她眼神中细微的变化,但她独自将石桌扶正,什么也没说,然后转身进屋——那屋中并不比这儿整齐多少。他应该帮她,像院中另一个男子那样,可是他做不到。他深邃的目光一直跟随着她的身影,直到她进屋看不见了,才不情愿的收回。 院门上贴着的门联撕裂了,毫无精神的耷拉着,“独立三边静,轻生一剑知。”郎觞轩在心中默念一遍,嘴角浮现出一丝轻蔑的笑意。 “你们在这儿干什么?!我大哥呢?!”一个陌生的声音从郎觞轩身后传来,紧接着是急急风声在他耳畔回响,他猛回头—— 那个“渔夫”正呼着大刀向他砍来! 刀尖有毒。他记得沈青颜曾这样提醒过容逸之。他闪身避开刀尖,回身一脚正踢中渔夫的小腹。对方武功招式普通,于他,根本不是对手。他拇指一顶,长剑出鞘,剑柄狠狠的顶撞渔夫的腋下,很快又回到剑鞘中。这不经意的一下却让渔夫疼得龇牙咧嘴,也对,腋下本就是人身体中最软弱的部位。他出手毫不留情,趁渔夫意志涣散的瞬间,反扭他的手臂,硬生生将大刀抢过来,反架在对方的脖子上。 沈青颜和容逸之听到打斗声,从屋中奔出,正看见郎觞轩用长刀抵着渔夫的脖子,对方就像在砧板上待宰的鱼肉,根本没有还手之力,只能不甘心的用恶狠狠的眼神瞪着他,口中骂骂咧咧,极尽侮辱之能事。 “别伤他!”沈青颜和容逸之同时喊了出来。要不是这一声喊,那刀刃下跳动的脉搏也许就此停歇了。 郎觞轩回过头,面无表情的看着二人:“不杀?”虽是问句,但手中夺来的大刀已经松了松,放到离渔夫脖子半寸远的地方。 “我大哥呢?!”渔夫并不领情,大声嚷道。 院中二人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回答,眼神却都不自觉的落向崖边新坟的方向。 渔夫从二人的神情中看出不对劲,顺着二人的目光眺望去,“冉奉天之墓”几个描红大字仿若鲜血,凝结在简陋的木桩上,多么刺眼的红色。 “是你们!是你们杀了我大哥!!”渔夫歇斯底里的狂暴起来,也不顾架在脖间的利刃,手臂一挥,向郎觞轩冲撞袭去。 郎觞轩怎么会给他机会,夺来的大刀在他手中打了个旋儿,飞快的落下,同时应声落下的还有渔夫的一只手臂——他的右肩被齐整整的切去一块,刺眼的红色奔涌而出。 “郎公子不要!”沈青颜惊叫着阻止,可惜已经来不及了。 渔夫疯狂的仰天长啸,也许是因为断臂之痛,也许是因为兄逝打击,他的怒吼声尖啸着冲破云层,震动着整个山谷。迟钝的双眼因为愤怒而变得通红,充满血丝,他的五官因为仇恨而扭曲,一双红眼充满怨恨的死死盯着三人:“我冉奉韫会让你们为今天所做的一切付出百倍代价!!” 他的诅咒就像一条毒蛇,蚕食着他的心智。他口无遮拦的谩骂着,诅咒郎觞轩、诅咒容逸之,当他最终诅咒到沈青颜时,郎觞轩不可抑制的皱起眉,最后一点耐心和容忍破灭了,烟灰色的瞳孔变得愈加深沉,烁着杀意,长剑紧握,只要从他口中再听到“沈青颜”的名字,对方的脉搏和声音就会同时消失。 然而…… 一双手盖上了他的手,温凉细嫩,手心的温暖如同十六年前一样传递着。 郎觞轩侧头看着他立在他身侧的女子,她也正看着他,轻轻摇头:“放过他吧……” 不知不觉中,郎觞轩握剑的手指渐渐放松,行动上顺从了沈青颜的要求。他侧过身,正眼也不看冉奉韫一眼。 “哈哈哈哈哈,放了我?哈哈哈哈,你们会后悔的,你们会后悔的!”冉奉韫狂笑着,摇晃着步伐,身子不稳的东倒西歪,就像酒醉的醉汉,“总有一天,我冉奉韫会让你们为今天所做的一切付出百倍代价!!” 他重复着诅咒,越行越远,最终施展轻功逍遥离去。 “放走他,是一个错误。”眺着冉奉韫远行的背影消失在密密林群中,郎觞轩开口道,“但愿,将来不会后悔。” 不幸的是,郎觞轩的话一语成谶。 事实上没过多久,冉奉韫手中无形的利剑就深深的刺穿了容逸之的心……多米诺骨牌的连锁效应完全超出了他们想象。 第64章:冥冥日沉夕(五) 日暮时分,三人终于告别了建在崖边的那家农家小院。 晚霞浓烈的色彩勾勒出人影的轮廓,泛着淡红色的光晕。夕阳的余晖将三人影子拖在地上,拉出长长的阴影。院中三间并立平房的剪影与他们影子重叠在一起,冥冥中似乎预示着他们与这里剪不断的联系。 伴着夕阳西下,在夜幕降临时分,他们彻底走出了滴云峡谷。 ********** 烈烈燃烧的火焰在眼瞳中晃动,周围的树林中时不时传出秋蝉的鸣叫声。 沈青颜离火堆最近,郎觞轩和容逸之分别坐在她左右。 初冬的凉意从泥土中渗入脚底。入夜,风儿更是无休止的扫荡着悬挂在树枝上的每一片叶子。沈青颜双手环抱,偶尔将手探前烤火取暖,身子仍是抑制不住的寒冷。 “骏爻在这儿附近,袖儿应该也在,问题是,我们怎样才能找到他们的落脚之处呢?”容逸之心不在焉的转动着手中的野味,自言自语道。自从知道冷霜剑的确切下落,他就一门心思想着救宁红袖脱险。 “来,给你。”郎觞轩没有答话,将烤好的半只山鸡递到沈青颜面前,“吃点东西就没这么冷了。” “谢谢。”沈青颜接过半只山鸡,反而回答容逸之:“鹰准没跟着骏爻,也许红袖姑娘由他看管。我和他有些交情……若是能找到他就好办了。” “嗯,翻过这两座山,再走大半天就是洛城,我们暂时到那儿落脚,从长计议。”容逸之取出入谷前准备的地图,研究了一会儿,说道。 “嗯。”沈青颜点头,郎觞轩毫无反应。 沈青颜转向他,从半只山鸡上撕下一根鸡腿,然后将剩下的山鸡肉交还给郎觞轩:“你吃。” 还没等郎觞轩答话,容逸之就扯下自己这半只鸡的鸡腿送到沈青颜手中,笑笑说:“一只鸡腿怎么够?我的也给你,吃吧。” “我到附近找点野果和水。”郎觞轩面无表情的站起身,向丛林黑暗处走去。 “郎公子,不用了。等天亮再说吧。”沈青颜急忙叫住他,劝道,“都别谦让了,吃完早点睡吧,明天一大早就启程,希望到夜晚时不用露宿荒野。”她尽量轻松的说。 郎觞轩果然停住了脚步,回身望向她—— 手中左右开弓拿着两只鸡腿,高高的举着,身体因为怕冷而卷缩在一起,齐整精致的发髻因为接二连三的意外而变得有些凌乱,青丝顺着耳际垂落,趁着夜风吹拂左右作乱。 出尘不染仙子般的沈青颜也有凡人的一面。 郎觞轩不禁笑了,笑得很小心,眼角不经意的下压,烟灰色的双瞳透着异样的神采,仿佛只要再多看一眼都会被吸进去一般。 沈青颜一愣,不明所以的看着他,搞不明白他的脸上为什么会流露出那样的表情,似曾相识,惹得心脏“砰砰”跳漏了半拍。她急忙扭回头,不敢再看他,强迫似的咬下一小块鸡肉,淡而无味。 淡淡的薄荷香,愈来愈近…… 猛一抬头,却见郎觞轩就在眼前咫尺,那双仿佛会吸人魂魄的深瞳直直盯着她,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抚上她的脸庞。她想躲开,没想到他的手只到她的唇边便停下了,在她嘴角轻轻一抹,声音好似清风拂面般轻柔: “你嘴角脏了。”他笑着看她,“怎么还像个孩子似的?” ********** “你的嘴角……”他触上她的唇,却只在嘴角一舔,然后闪电般弹开,恶作剧似的等着她的反应。 “你干什么!”她恼怒的瞪着他,白皙的双颊泛着桃红。 “你的嘴角脏了。”他笑吟吟的看着她,理直气壮。 “眼睛好不容易治好了就开始恶作剧。”她挪开一尺远,远远看着他。 ********** 沈青颜从梦中醒来,脑中一片空白,好像曾有一些非常熟悉的画面在梦中出现,胸口闷涨,有一种窒息般的疼痛。 夜幕中寥寥几颗星星闪烁,调皮的冲她眨眼睛…… 第65章:洛城无处不飞花(一) 宁红袖遥望着宁静的夜幕,星辰黯淡,寥寥数颗悬在夜空中,例行公事般烁着银光。 “逸之哥哥,你在哪儿?”她靠在窗棱边,思念伴着夜风远远飘散去。身后的八仙桌上还摆放着二三碟小菜,按它们被拿进来时的样子,纹丝不动。 “你最好吃点东西。”门开了,一个精壮男子踏门而入,如夜幕般暗沉的眸子扫向桌上的饭菜,“明天就到洛城了,你从那儿一直往东走,用不了多久就能回到杭州,到时再找暮月山庄的人送你回去。”他的声音寒冷彻骨,不带半点多余的情绪。他走到桌边,一言不发的将饭菜端起,转身就要走。 “你为什么要帮我?”宁红袖回过头,看着他即将离去的背影,开口问道。 “为了报恩。”鹰准没回头,背脊直直的挺着,简短精确的回答。 “你没有欠过我什么。” “不是报你的恩。”他直直走出门去,右脚一勾,门再次关上。门缝间集聚的空气挤压成一阵小旋风,迅速吹灭了房中唯一的光源。 屋中一片漆黑…… ********** 翌日清晨。 天边徐徐升起的朝阳冲破仅存的那点黑暗,扬着万丈金光破云而出。 一路上顺利得不敢想像。 按照计划,夜晚时分,容逸之、郎觞轩、沈青颜平安到达洛城。洛城不大,两条十字形街道已囊括城中主要干道,大小不一各式店铺林立街道两旁,不少做小生意的小贩抬着扁担就在街边吆喝叫卖。听客栈老板说后,他们才知道,明天就是洛城一年一度的“花神祭”,洛城周边村寨的村民也趁着这个机会进城赶集,洛城才会有如今看到的那般热闹。 “传说牡丹仙子当年暗恋吕洞宾,被贬下凡,在洛城一户普通民家投胎转世。王母娘娘疼爱牡丹仙子,不忍她在民间受苦,就在她降世那夜,落下漫天花雨。之后数十年间,洛城一直风调雨顺。为了感激上天之恩德,洛城居民特意在城中立了一个花坛,每年逢十月初一就举行花神祭。”悦来客栈的掌柜一边斟茶,一边絮絮叨叨的向沈青颜等三人解释花神祭的来历。 “花神祭都有些什么仪式?”沈青颜认真听掌柜解释完,抿了一口茶,才问道。她素在风铃谷长大,日子清淡惯了,真有这么个欢庆节日,不免有些好奇。 “那可多了去了!”掌柜又替沈青颜满上一杯茶,笑道:“抽花笺、算姻缘,还可以去花坛祈福,明天晚上会由被选作的‘花神’携着象征吉祥平安的花篮从城中心高立的坛中间飞过,只要顺顺利利的,就表示来年洛城也会一派祥和。”他姗姗点头,有点不好意思的小声多说了一句:“今年是我女儿当‘花神’,姑娘爷几个有兴趣可以一道去看看。” “好啊。”容逸之微笑着应允,从腰间掏出几两碎银子递给掌柜,继而吩咐道:“给我们准备三间上房。” “三间?”先前还眉开眼笑的掌柜面露难色,诺诺解释道:“这可不好办,这花神祭期间人多的紧,只剩下一间上房了……”他顿了顿,望了望沈青颜,再看看容逸之和郎觞轩,心知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让三人住在一间房里。 “啪!”一锭黄橙橙的金色在桌角绽放出迷醉的金属成色。始终坐在桌角一言不发的郎觞轩眉宇挑起,拎起茶壶斟满杯,不紧不慢的说:“现在有房了吗?” “这么个儿吧……我女儿小嫚的房间就在3楼,恐怕要勉强姑娘与她同住……”掌柜盯着那足称的金锭,没办法也得想个办法出来,可话才说到一半,就被郎觞轩那冷冰冰的眼神逼得把后半句话咽进肚子里,张目结舌的杵在原地说不出话来。 “行了,就这么办吧。倒是要为难你女儿了。”沈青颜不露声色的接过话头,应了下来,眼光扫向同桌的两位男子,笑笑说:“那就委屈容公子和郎公子你们二人同房了。” “那就这样吧。”郎觞轩见沈青颜都无异议,也不再勉强掌柜,淡淡的点点头。容逸之也没有反对。 一顿茶饱饭足后,三人各自被领到房间,接连几天的野外跋涉,他们倒是稍作安顿就睡下了。 沈青颜还好说,掌柜的女儿小嫚忙花神祭的事儿去了,她一个人独占一间房。女儿家的房间清雅舒适,粉色的帐子、粉色暗花的桌布、墙上随意挂着长鞭、吊环一类的杂耍物件,难怪他女儿会被选中扮演“花神”了,料想她身手不错。沈青颜仰面躺在床上扫视屋中的摆设,不知过了多久,也就朦朦胧胧的睡了过去。 容逸之和郎觞轩这边不免尴尬。两个大男人都是被人伺候惯了的,虽说出远门也没这么多挑剔,但真要他们两个同房,谁心里都觉得别扭。索性一人睡床,一人合了张桌子凑合睡了。谁也没多聊一句。 第66章:洛城无处不飞花(二) 弦月如钩,夜幕似女子黑亮的秀发,银晃晃的弯月如同发髻上精致简约的发簪,成为深夜天幕中唯一的修饰。 不知为何,眼皮明明重重垂下,大脑却异常清醒。宁红袖直挺挺的躺着,青砖地渗出的凉气侵入她的每一寸肌肤。天上那轮弦月如此的清晰,仿佛就在她眼前,触手可及。屏住呼吸,还能听到隔壁屋中那个男人平稳的呼吸声,他并不担心她逃跑。换句话说,他也根本没把她看成一个人质。 宁红袖索性坐起来,从昨天晚上到现在,她滴米未进。一路上对鹰准的观察,终于在今天做了一个了断。她笃定他并无害她之心——原来是为了报恩,难怪一路上对她礼敬有加,虽然两人几乎没怎么说话,但他始终没有做过任何无理的举动。况且那日被骏爻挟持时,他也曾想帮过她。 防御的心态淡了,肚子也饿得咕咕作响。可惜人生地不熟,真想找点什么吃的,这么晚了怕是也没可能了。宁红袖真有些后悔当初的小肚鸡肠,他要是想害自己,当初也就不会趁骏爻不在,救她出来了。这下好了,五脏庙都不安分了。她低叹了口气,披上那天容逸之给她的罩衣,举步跨出门槛。 洛城郊外的山神庙——他们临时的安身之所。鹰准的确是个小心谨慎之人,没有选择人多眼杂的客栈,反而挑了个僻静的庙宇。可不知道为什么,从昨个儿起,这山神庙下围的“花神庙”便热闹起来,供香拜神的人络绎不绝,一时间半山烟雾缭绕,倒真有些神山仙境的美感。 趁着夜色笼罩下的阴霾,她踱步走向下围的花神庙。她不是个迷信鬼神之人,眼下最重要的还是填饱自己的肚子。难道还有比那“花神庙”神台上的祭祀品更合适的食物吗? “花神娘娘,你有这么多好吃好喝的,单单这么多香火就够你好些天了。反正你也是造福世人的神仙,索性就造福一下我的五脏庙吧。”宁红袖心中默念,毫不客气的撕下一只鸡腿,坐在神台下开始大快朵颐。 “放开我!” “小姑娘,这么晚了,怎么一个人啊?让大爷我陪陪你?” “别碰我!” “哎哟,模样俏,脾气也大。” 一连串男女争执的声音从庙门外传来,听声音似有二男一女。不用说,单听对话内容便知怎么一回事。 宁红袖眉头一皱,不知哪些色胆包天的夜游神调戏无辜少女。她也不知道自己哪儿来这么大的火气,大声嚷道:“混蛋,打扰本姑娘用膳!” 外面的声音一静,许是想不到这夜深人静时分,庙中竟还有人?!一时间他们也摸不准究竟是神还是人,心底的敬畏就如同白日里花神庙的香火一般,冉冉升起。 其中一个胆子稍大点儿冲庙中嚷嚷:“什……什么人?!有种就出来!别在那儿装神弄鬼的!” 宁红袖压了压火,有些后悔自己的冲动鲁莽,不到万不得已,她是不会出手泄露武功底子的。想到这里,她当下住口不再吭声。 对方见庙里没了声音,胆子又大了起来。说话也越发荒诞无稽起来: “我家里那娘门儿连你十分之一都不及,快快从了爷,爷纳你当小妾,保证对你好。” “切切切,柳爷也不顾着兄弟,你都有老婆了,还是顾兄弟我吧!至今还是光棍一条。小姑娘,你跟了我,怎么说也是个正房,来来来~” 两个男人一唱一和,淫笑着调戏道。 “啊!!放开我!放开我!!”女孩儿惊恐的尖叫,紧接着传来手脚相搏的声音,听那阵仗,那两个男人八成是打算用强了。 一群混蛋!宁红袖的脑中迅速闪过当日骏爻对自己的无理,轻浮淫荡的笑容仿佛就在眼前,令她一阵恶心。她也顾不得许多,随手抡起神台上的烛台,奔了出去…… 第67章:洛城无处不飞花(三) “咯噔咯噔咯噔……” 声音有规律的从远及近,仿佛来自梦中,又仿佛传自耳边。 沈青颜猛的睁开眼,急坐起来,眼前一片漆黑,只觉得天旋地转。 “咯噔咯噔咯噔……”果然没有听错!不是做梦,脚步离房门越来越近,她警觉的挽起床帐,不动声色的撑着床边,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门口。在这个陌生小城,会有什么人要对她不利呢?若说有,也只有一个可能,黑店,劫财。 门“吱”一声被轻轻推开,一只鞋尖儿月弯钩般上翘的女式小靴伸了进来,紧接着一个梳着玲珑双环发髻的女孩探了进来,暮的扫见床上的白衣女子——迷离的月光斜映在床侧,阴影遮住了大半边脸,月光的水白色笼上她全身,泛着不可思议的银白色光晕。她不禁尖叫出声: “啊!”双手紧紧捂着张大的嘴唇,微微颤颤的问:“你……你究竟是人是鬼?不不不……不对,你……你该不会是花神娘娘吧?”说着,扑通跪在地上,带着哭腔:“花神娘娘,求你救救小嫚!我不要嫁给柳员外的儿子!求你为小嫚做主!” “你是小嫚?”沈青颜了然,挨着床边站了起来,吹亮火折子点明房中蜡烛,才转向跪在地上的女孩。粉色的夹袄、粉色的绒裤、粉色的弯月靴,不似普通女子的长裙摇曳,一看就是个好动的主儿。年龄不大,也就十五六岁左右,还是个孩子。两行清泪还挂在脸上,楚楚可怜,尽是委屈。 “我不是鬼也不是神,你不用怕。”沈青颜随手绾起头发,走到女孩面前,扶她起身。“你们家的客栈没有房间了,你爹说你不在,就让我借了你的房暂住着。”她取出一帕方巾,轻轻拭去女孩眼间的泪水,柔声问: “你怎么了?你爹说你去准备花神祭了,本以为你今晚不会回来呢。”她的声音不疾不徐,如同一弯清泉,宁人心神。 小嫚接过方巾胡乱在脸上抹了抹,哭腔不止:“我……我……” “别急,慢慢说。”她拍拍女孩的背,“你说什么不愿嫁给柳员外的儿子?怎么回事?” “说媒的人跟我爹爹说,柳公子俊逸人品,文采风流,爹爹也觉得柳家家境宽裕,我嫁过去总不会受什么苦……”小嫚轻轻的抽泣着,“可……可今天……今天我才见到柳公子,他不知道我就是他未过门的妻子,他……他还想……不轨。”说到最后两个字,她实在难以启齿,声音越渐越低。 原来如此。世间女子总是无法操纵自己的命运。沈青颜不禁叹息,柔声道: “你跟你爹爹说了吗?让他给你做主。”没想到小嫚当即摇头,六神无主的解释:“不不不,没用的。姐姐不知道柳家在洛城的势力有多大……根本没有人敢得罪他们……” “那你就这么心不甘情不愿的嫁过去?” “不……不,”小嫚的眼神恍惚,思绪不定,发呆半响,挣脱沈青颜的手,摇摇头:“我……我去找爹爹……”说完,怔怔的走向门边,掩门离去。 沈青颜立在原地,一动不动的望着她离去,耳边嗡嗡作响……周围的世界化作一片混沌,仿佛有一个巨大的漩涡在她脚底盘旋,要将她带离这个世界。她想反抗,可身体好像不是她的,软绵绵的无法做出任何反应。 世界在她眼前消失了……黑乎乎一片。 第68章:洛城无处不飞花(四) 翌日清晨,深秋的晨风把门窗吹得咯吱乱响。天地间已然一片茶色,略显稀疏的枝枝蔓蔓沙沙作响,在清晨暖阳的映射下的洛城,一地金黄。 沈青颜从睡梦中苏醒,窗缝中投进的微粒光线明亮得让她睁不开眼。她伸手遮住眼眉,微微撇过头去。这才意识到,她安然无恙的躺在床上,床帷延床边散落,被褥服帖的盖在她身上。 莫非昨晚的一切只是一个梦?她不禁有些迷惑…… 门外,客栈大堂此起彼伏的传来阵阵争吵,没多久,是桌椅茶具相撞跌地的声音。若不是楼下这般热闹,她还不知醒。 两个住客从沈青颜房外经过,细细脆脆的议论声穿过薄如蝉翼的纸窗传入房中:“那位白衣公子出手真狠,也不知道他们俩有什么深仇大恨。” “不是为利,就是为女人,男人嘛……” 白衣公子? 沈青颜蹙眉一惊,勉强整理了一下妆容,推门下楼。 ********** 悦来客栈很少一大早就这么热闹的。 门外一黑一白两个飘逸身影缠绕着晨风,纠缠在满城飘香的空气中。长枪、折扇拼杀、碰撞、躲闪、格让……愤怒的气息在白影间环绕、威慑,平日里温如暖玉的眸子里净是杀意,洒脱风流的招式本可供人欣赏,此时却无时无刻不散发着慑人的戾气。 “容少庄主,够了!”黑影冷冽,手中银蛇般灵活的长枪将白衣男子狠烈的戾气挡在身体之外,招式虽狠,也仅是打了个平手。眼下,他眼中透着不耐烦,冷雾罩上眉间。 “鹰准!”那一声轻灵悦耳的叫声,如黑夜一阵惊雷闪电,黑衣男子眉间的冷雾登时化去,张头望去—— 烁着耀眼银光的白裙,在冷风间飘扬。 如绸缎般黑亮的发丝轻抚在白皙得透明的皮肤上,张扬着。 通透得不带一点杂质的眼中映出黑白两个突兀的身影。 白绸凤舞,缠在长枪上;赤拳灵巧,隔开愤怒的折扇。 “都住手。”她站在二人中间,黑色黯淡,白色明亮。“你怎么会在这儿?” “快说!袖儿在哪儿?!你们把她怎么了?!”容逸之强迫自己冷静,怒目直瞪那抹阴冷的黑色。 鹰准高傲的扭过头,收紧长枪,冷笑:“现在才想起问么?” “红袖姑娘和你在一起么?可否带我们见她?”沈青颜松开白绸,挡在容逸之身前,淡如秋菊,轻声问道。 冷峭的浓眉登时淡了下来,态度谦顺而恭敬:“她无恙,人在城外花神庙。”他甚至没看容逸之一眼,直对着沈青颜道。 “多谢了。”沈青颜诚心谢过,转向容逸之,只见他背手而立,不情愿但还是清晰的说出那两个字: “谢谢。” “你不用谢我,我全看沈姑娘的面子。”鹰准再次昂起高傲得几乎从未低下的头,侧身让出一条道来,做了个“请”。 第69章:洛城无处不飞花(五) 山涧崖边,冷秋暖阳下,那抹红色红得刺眼,像烈烈燃烧的火焰,点燃了整个山谷。 金色的蝴蝶在阳光下飞舞,恍着金光,修饰着红衣女子精致的发髻。 “袖儿……”熟悉的声音唤着她的名字。宁红袖苦涩的摇摇头,真是思忆成狂,竟会幻想逸之哥哥就在身边。 “袖儿……”那声朝思暮想的轻唤竟这般真切。她的心没来由的一紧,就像飞速转动的陀螺被狠狠的抽上一鞭,噗通心声就在耳边。 忽然间,暖阳般的温暖笼上她全身—— 熟悉的素藕锦缎,熟悉的修长指骨,熟悉的鼻息体香、熟悉的柔声轻唤,那一声“袖儿”她听得真切,就在耳边。 “逸之哥哥!”她猛回过身,紧紧抱住那股温暖。不是梦,真的不是梦!她的逸之哥哥此时就在她双手之间,她就在他的怀里。这个怀抱她依恋了多少年,还将依恋多少年,她不舍得放开,脸庞深埋在素藕怀间:“我好想你……” “我也想你……”容逸之不敢相信这一切竟来得这般容易,他朝思暮想的人儿此时此刻就拥在怀中,他再也不让她有事,再也不能让她有事。那般煎熬,他受不起。“我找你找得好苦……”他低哑的嗓音诉说着分别多日的苦痛。 ********** 红彻漫天的山谷间,纯净莹透的白色显得那样孤单…… 黑影守在她身边。她的心思他猜不透,也没有资格去猜。在她面前,世间万物仿若都失去了颜色,褪去五彩纷澜的外衣,只剩下执拗的白色。 “谢谢你。”终于,她狠下心来不再去看崖边那一红一白的身影,目光停留在身后隐匿于孤影间的黑色,“背叛了云王,你以后怎么办?” 她终于注意到他的存在,甚至有些担心他的前景。 握紧长枪的手指不自觉的紧了紧,鹰准摇头:“不,我不会背叛云王。下令挟持红袖姑娘的是骏爻三皇子,不是云王。” 沈青颜眼中扫过一丝讶然:“我以为你效忠西楚。” “我只效忠云王。”他的语气不容置疑,没有半点拖泥带水。 她笑了:“原来,所谓的三皇子在你眼中竟没有一点地位。” 鹰准心念一动,她笑了,他第一次看到她这般轻松的笑容,不是淡然清漠、客气疏离的笑。 “你不怕云王怪罪于你?你私自放走暮月山庄的人质,他也不怪吗?”沈青颜还是有些担心,性情暴戾的西楚云王会就此放过他? “我自会向云王解释,他不会怪。” “那么……”她轻咳一声,掩饰稍纵即逝的怪异气氛:“这是疗伤的药。我没什么东西可以报答你,你平日厮杀惯了,难免受伤,这药留给你旁身。” 她的指尖凉凉的,触碰到他的手掌,他缩了缩,接过还残留她体温的瓷瓶。“谢……谢。” 他突的想起些什么,举目望向崖边那火焰般炽烈的红色,“我们换个地方说话。……行吗?” “什么事?” 花神庙后的小树林薄雾迷蒙,泥土的气息、露水的清新混杂在一起,那一黑一白突兀对比的色调就站在碧草蓝天之间。 沈青颜的柳眉间带着迷惑。 “我知道我不该说这些……可能,我说了你也不会相信,不过……”鹰准努力咽下卡在喉间的唾液,“我想提醒你,小心那位红袖姑娘。” 第70章:洛城无处不飞花(六) 迷惑变成了惊异,随即又是警惕。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你在挑拨我和我的朋友。”沈青颜疏离的避开好几步,双手平举至腰间,轻绻白袖垂落着,无风自扬。 “我没有。”鹰准一时间手足无措,又不知该如何解释,在原地踱了好几步,“那位红袖姑娘在你们面前装作不会武功、手无缚鸡之力的样子,可……可我亲眼见她使过功夫,用的是两柄弯月短刀,我……我知道你不会相信。”他有些沮丧,沮丧自己亲手毁了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情分。 周围安安静静的,只剩下调皮的林间细风从耳畔吹过的声音。斑驳的树影间映撒着星星点点的光斑,阴晴不定的扫在沈青颜白皙透明的皮肤上。她粉唇紧抿着,嘴角不自觉的下垂,俏丽的睫毛轻轻的一上一下,时不时掩住那双灵透而又不易捉摸的眼眸。 “红袖姑娘……会武功?”沉默半响,她终于开口,语气中带着不确定。 “是我亲眼所见。”鹰准坚定的点头,“就在昨晚,她救了一个险遭强暴的女孩儿。” 又是一阵沉默…… 渐渐的,她眉间的紧皱晕开,恢复了碧波无痕的平静。 “我知道了。谢谢你告诉我这些。”她转向他,“不管怎么说,都谢谢你将红袖姑娘救了出来。从今往后,你再也不欠我什么,我对你母亲的恩情,你已经加倍报答了。只希望,我们下次见面的时候,是朋友,不是敌人。” 鹰准哑然,满腔的话堵在胸口,干裂的嘴唇微微一颤,什么也说不出口。 沈青颜默默的看着他,诀别的转身离去,那一句轻轻的、恍若微风传递的错觉:“再见。”擦肩而过…… 在白裙扫过的绿草丛间,阳光映耀下钻石般醒目的光点,如晨露晶莹剔透—— 珍珠圆琅滴珠的耳环隐没在一片绿色间,放出静谧流转的光华,犹如它的主人那般夺目却不张扬。 鹰准拾起耳环,紧握在五指之间,耳环上仿佛还留住她发间的清香…… ********** 梧桐金黄的落叶铺满了洛城的街道。 行人走在梧桐道间,落叶窸窸窣窣的发出清脆的声响。 几个孩童调皮的散掷片片金黄,嘻嘻哈哈的嬉戏打闹着。时不时随手捡起地上的小石子,弹弓一弹,在半空中划出一道美丽的抛物线,随即又落入远处的金黄之中。 金黄间那一抹明亮的白色孤独的漫步在街道上,在她前面,红与白的亲昵在一片金黄、碧蓝间格外醒目。他们头挨着头,肩并着肩,窃窃私语、又阵阵谈笑,好像有说不完的心事,量不尽的甜蜜。 而她,孤伶伶一人,冷清得连这满城的节庆也感觉不到。 她的心空寥廖的,直到走近客栈的拐角也没觉察。 直到一直走在她身前的那身白影突然回头叫她:“青颜,你在想什么呢?看看你都走到哪儿去了?” 她这才猛然间醒悟过来。距离眼前的树桩还有不到2寸的距离。 她尴尬的用笑来掩饰自己的落寞,走向那两个醒目的红白色。“悦来客栈”的招牌就在他们身后,被乱风吹得咯吱作响。 忽然,一道弧形抛物线从他们头顶横贯而过,夹带着哧哧劲风,直打向客栈前打尖休善的马匹。 “嚜!”黝黑骏马高声嘶鸣,惊叫着,挣脱草草围绕在木桩上的缰绳,举蹄狂躁。 路边玩耍的孩童双手高举,弹弓的皮筋还在抖动,他僵直身子,惶恐的望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黑马发了疯似的毫无目标方向的冲向孩童所在的街巷,拖地的缰绳绊住了孩子的脚,他除了恐惧的哭喊和不知所措的挣脱外,只能被黑马拖在地上拉扯着,脚上的缰绳却越缠越紧。 第71章:洛城无处不飞花(七) 白影飞闪,犹如暗夜闪电,一晃而过—— 沈青颜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施展轻功,足不沾尘的疾追上奔驰的惊马。 惊马所经之地,街边商贩的惊叫声、茶摊案头的跌撞声、被拖在马后的孩童的哭喊声,乱七八糟混成一片。 与黑马平行而驰的白影看准时期,借助倒塌的茶座,足尖轻点,腾空而起,白衣女子稳稳的落在马背上,旋舞的长发被劲风吹得凌乱,却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美丽。 她掉过头,试着将用手勾住缠绕在孩童脚上的缰绳。 一次、两次……她都失败了。 她深吸一口气,屏住呼吸,双腿夹紧马肚子,竭力探身,半个身子几乎腾空于马背之外,双手一探一捞,一手紧紧的拉着孩童滑溜的小手,另一只手手忙脚乱的解开缠绕在孩童脚上的缰绳。 黑马腾空跃起,沈青颜被惯性抛离马背,手还紧拉着孩童,只消半秒,待黑马落地,她必将和孩童一起,被疾驰的惊马拖着跑。 霎时间,一道淡金色的光影从她眼前掠过。 紧接着,一个宽厚的胸膛将她护在怀中,风扬起清凉的薄荷香味。就在黑马落地的一瞬,她稳稳的骑坐在马背上,背后传来一阵温热,薄荷的清香侵袭着她飞舞的发梢。 “坐稳!”低沉的声音不容置疑的下达指示。 沈青颜心神一凛,已知将她护在怀中的人是谁。 “抱着马脖子,双腿夹紧。”她能感觉到背部的温热远离,紧抱着她腰间的手同时离开,她不由得按他说的抱紧马脖子。 她看不到身后发生的事,只听人群中阵阵唏嘘叫好声,低沉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却不是对她说: “小孩儿,抱好了!” 话音刚落,沈青颜背间的温热再次传来,有力的手臂重新抱上她的腰间,那只手修长苍白,却给她无穷信心。 黑马吃重,背上驼了三个人,速度也渐渐放慢下来。那只修长苍白的手趁机撩起拖地的缰绳,精瘦有力的胳膊将沈青颜箍在两臂之间,指间一使劲,马儿被缰绳扯紧嘴,不安分的“嚜嚜”叫了几声,蹄间急刹车,停了下来。 惊魂未定的孩童被慌乱无措的父亲急急从马背上抱下,“你这个孩子啊!吓死爹了!” 沈青颜长舒一口气,极致的惊险到彻底的放松,双腿就有些发软,抑制不住的颤抖起来——此时她才忆起,自己根本不会骑马。 “现在知道怕了?刚才看你挺勇敢的嘛。”琥珀色的缎面袍子在阳光下折射出七彩的斑斓,琳琅青漆器绾着的黑发因为之前的混乱而有些松散,淡淡的垂落在鼻尖、耳际,烟灰色的眼眸间尽是戏弄之色。觞轩侧身下马,站在马边,玩味笑看着姿势狼狈的沈青颜,张开双臂,笑问:“你到底要不要下来?” 沈青颜勉强在马上坐直身子,脚蹬马蹬,翻身就要下马——马背比她想象的要高多了,她一脚踩空,黑马不耐烦的前后走动,她重心不稳,晃悠悠的就要摔倒在地。 又是那个温热的胸膛,带着薄荷的清香,在关键时刻将她拦腰抱起,就像抱着一件易碎的瓷器,轻轻放落在地。 “你太胡闹了!不会骑马还想扮女英雄么?”郎觞轩的口气中有责难和不满,甚至……还有一丝担忧和心疼? “刚才那种情况下,哪有时间想这么多?”沈青颜轻拍去白裙间的灰渍,不以为然的答道。 “一大早的,你上哪去了?” “我……”沈青颜正待回答,却被随后赶来的容逸之和宁红袖扰乱了思绪。 “青颜!你没事吧?!”容逸之掩不住眼中的担心,上下打量着沈青颜,看她有没有受皮外伤。 “我没事……”沈青颜无意间瞟到他和宁红袖十指紧扣的手,撇过头,淡笑着否认:“我没事,多亏郎公子出手相助。”她转向郎觞轩,深深一鞠:“多谢郎公子搭救之恩。” 郎觞轩眼中笑意立敛,下颌高高的昂起,紧绷的勾勒出他特有的孤傲,瞳色变得又深又黯,仿佛深冬凛冽的寒风吹过,浑身散发着冷冽彻骨的寒气。他嘴角扯了扯,斜对着沈青颜:“我说了不用谢!你对谁都这么客气吗?!” 第72章:洛城无处不飞花(八) 他与她的长发迎风飞扬,纠结在一起。 金黄的梧桐叶似飞舞轻盈的蝴蝶,在四人中间旋转跳跃。 她的金色蝴蝶发簪、她的珍珠圆琅耳环、他的折扇、他的琳琅青漆器,在光下隐约折着一层光晕,如薄雾林绕,似光华留痕。 气氛变得微妙而易碎。 沈青颜迎望着郎觞轩深黯的美瞳,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就像变了个人似的,冰冷难近。 “多谢姑娘、公子救我小儿性命。”被救孩童的父亲冲四人深深一躬,破坏了那易碎的撩娆。 除宁红袖外的三人向说话的人望去,已认出孩童的父亲正是悦来客栈的张掌柜。 “张掌柜?”容逸之和沈青颜异口同声,未免太巧了。 “呵呵,正是在下。这是莽儿小宝,还要多谢沈姑娘和这位……”他敬畏的瞟了瞟头也不回的郎觞轩,想不出什么称呼:“公子……救命之恩。”张掌柜压着小宝的头,喝道:“快,还不快给恩人磕头?” 小宝就像被老鹰钳制的小鸡,乖乖跪下,却被离他最近的容逸之拦下,“不用了,下次别这么顽皮。” “是是是,我会看好他的!”张掌柜唯唯诺诺的猛点头,偷偷望了望沈青颜,欲言又止。 “张掌柜,还有事吗?”沈青颜看透了他的心思,径直问道。 “我……”他避讳的张望四周,压低声音:“我们回客栈再说。” ********** 温暖的炉火滋滋作响,熏香炉间逸出阵阵迷香熏味。 沈青颜独坐在一张太师椅,宁红袖和容逸之一人一边占了整张睡塌,郎觞轩斜倚在窗棱边,目光涣散的扫视楼下过往行人。 华锦的桌布略显陈旧,颜色淡褪;并不名贵的青花瓷器疏落的装点着房间,墙上的字画粗鄙造作,模仿痕迹颇重。 在这个不大的城镇里,这已是城中最好的“悦来客栈”雅间的摆设了。 “悦来客栈”的掌柜毕恭毕敬端来几盏茶,一一放到众人手边。 “掌柜,你想说什么就说吧。”宁红袖有些不耐烦,她连梳洗都没来得及,衣衫不整,要不是容逸之拿出御寒的毛皮披肩裹住她,她无论如何也不会以那副尊荣出现在沈青颜面前。 看眼前的她白裙纯白清透,乌丝如瀑布般倾斜,懒散的沓在扶手椅背上,白皙透明的皮肤在炉火的映照下,透着淡粉色的红润,波澜不惊的眼中一派平和,温润静人。容逸之唤她“青颜”,而不是“沈姑娘”,这个改变不免令宁红袖对眼前这个连女子看见都难不被吸引的美人产生强烈的比较心理。她对自己的容貌向来自信,也不怀疑容逸之对自己的专一,但她不甘心被比下去,尤其在这个各方面条件与她旗鼓相当的女子面前。这才是对手! 容逸之轻轻握着她的手,抚平她内心的翻涌,他的话就像风过水面,熨平所有的波澜:“袖儿,别急。”他轻摇折扇,不疾不徐:“张掌柜,你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张掌柜喉间动了动:“我想请沈姑娘代我女儿扮演‘花神’……” “你女儿?”沈青颜眉角一翘,想起了昨晚似梦非梦的对话,“你说的是小嫚?爱穿粉色衣裳的小嫚吗?” “沈姑娘见过我女儿?”张掌柜惊讶的抬眼看她,问。 “嗯……昨晚,她夜里回来,不知道我在屋里。好像,有什么难言之隐。”沈青颜的声调淡淡的,用最简练的语言诉说着昨晚的回忆。 宁红袖的眼间越来越近,弯眉微蹙,可只一瞬,又恢复了常态。穿粉色衣裳、在花神庙外险些遭人侮辱,不正是自己昨晚救下的那个女孩儿吗? 不知何时,郎觞轩不在倚在窗边不问世事,近靠在沈青颜的椅旁,静静的听着他们说话,指间灵活的转动着他常拿在手的梳状漆器。 第73章:洛城无处不飞花(九) 待沈青颜说完,张掌柜脸色已变得铁青,诚惶诚恐:“想不到……想不到还有这样的事!小嫚一个字也没跟我说过,我只道她是身体不适,又怕误了这次的祭祀,刚才看沈姑娘的身手不弱,身形品貌与小嫚相似……” “相似?”郎觞轩无端端打断张掌柜的话,冷笑着。天底下只有一个沈青颜,其他女人又怎配与她相比?寻常人家里的女孩,竟也敢说与她“身形品貌相似”?!郎觞轩的脸色阴冷,带着高贵傲人的王者之气,他只扫过张掌柜的脸,已足以令他硬生生咽下后半句话。 “别打岔。”沈青颜言语中有丝责怪,很随意,也平常,态度间的熟悉亲密令郎觞轩没再说下去,由着沈青颜独说道: “张掌柜,你接着说。” 张掌柜不敢再看郎觞轩,“众位客官都是外地人,不晓得花神祭的重要……先前柳家老爷放出话来,说得上天训示,此次花神祭必败……若当真如此,小嫚定会被指是罪魁祸首,祸及洛城的灾星………会被处以烈火焚身之刑……”想到女儿的处境,他的声音也不禁打抖:“前些日子,柳家上门提亲,说是可保花神祭上,小嫚安然无恙,祭祀圆满结束。我想,柳家在洛城也是大户人家,家境不错,小嫚嫁过去虽是做小,但总能保衣食无忧,也就答应下来……” “你这是卖女儿,还是嫁女儿?”宁红袖忍不住讥讽道。想到那晚柳家少爷的荒淫下贱,人品卑劣,小嫚嫁过去岂会有好日子过? 张掌柜自觉理亏,低着头,不敢出声,只等着沈青颜的答复。 没料沈青颜一言不发,手指成环轻轻抵住鼻尖,思索着。好一会儿才问:“若花神祭圆满结束,你还要把小嫚嫁到柳家么?” “这……”张掌柜迟疑,“我已收下柳家聘礼,没道理悔婚……” “笑话,那花神祭成功或是失败,结果又有什么不同?”宁红袖轻蔑的责难,“小嫚最终还是要嫁给柳家那个混蛋!” “小嫚人呢?我想见见她。” ********** 在张小嫚跨进二楼雅间前,怎么也想不到会同时见到救她于危难之间的恩人和被她误认为仙子的天神般的绝色女子。她们一红一白坐在屋内相对的两个方向,在她推门进屋的一刹那,目光都集中在她的身上。 张小嫚先看到坐在床榻半边的宁红袖,昨晚形势危急,自己惊魂不定,连救命之恩也忘了谢。她走向宁红袖,正要行跪拜之礼,却被迎面而来的宁红袖握着手,打断了她还未启齿的谢辞。 “小嫚,你告诉你爹,你不愿嫁到柳家。”她的手如烈火般炽热,给小嫚无穷的勇气,张小嫚迎上亲爹严肃的目光,跪倒在地: “爹,女儿不要嫁给那个柳公子!他不是好人!” “胡闹,你不怕柳家人上门滋事吗?!”张掌柜跺脚,忍不住训斥女儿。 “花神祭的流程,女儿已经烂熟于心,绝不会失败!若失败了……”小嫚哭着,抱住父亲的腰,“女儿就是死,也绝不嫁到柳家!” “倒不必死……”宁红袖和沈青颜异口同声,一急一缓,说出的内容却一字不差,她们同时愣了愣,望向对方,“只要花神祭完美落幕,柳家就再无话说。”又是同声同气。连容逸之也忍不住失笑道: “你们几时变得这么有默契?” “我愿替小嫚扮作花神。”两人第三次同出一言。静默在旁的郎觞轩也不免用古怪的眼神望向二人。 第74章:洛城无处不飞花(十) 秋菊迷香。夜幕降临,洛城的灯火盖住了神幕下的繁星,满城欢庆,灯铺十里。 漫街的落叶梧桐成了天然的金色地毯,街边挂着的红灯笼都被映出金色的迷醉,晕开一圈圈灿色。 粉色、蓝色、绿色、黄色的花笺齐整整的挂在灯笼下,指引着有缘人灯下一聚,有缘千里一线“笺”。 城中心广场的高台上,万灯通明,指向的都是高台顶部足有两人高的大竹筐。明晃间,长而细的纤绳从高空中横贯而出,连接到高台另一处的长明灯。 每年的“花神”都将徒手扶住竹筐,从纤绳上横晃飞过,点亮象征来年承运无双的长明灯。长明灯一亮,固定竹筐的细丝线就会很快被烧断,竹筐中盛满的秋菊金瓣满天飞落,犹如天贯祥兆,花神显灵,降福洛城人家。 悦来客栈。 彩装女子对镜梳妆,流云异彩的虹色长裙正是“花神”的装束。秀丽的长发被灵巧的双手盘成一个飞云髻,鲜花为饰,刻意的插在发髻和云鬓处。 屋角的熏香炉散出迷昧的轻烟,大花刺朵儿的地毯、通亮的红色灯罩、铺满一桌的胭脂水粉,朦胧艳红,映衬出镜前女子的千千绝色。 眉间一点朱砂,神秘曼妙,散发出一种致命的吸引力,似神非魅。 虹色纱巾一遮,她便成了“花神”张小嫚。 “小嫚,快点儿!祭祀就要开始了!”婶婶催促着,领着轿夫,抬着八人软塌坐轿,在屋外侯着。 门开了,流彩虹纱的女子美得不真实,只露出一双婉转妩媚的眼眸流畅在众人身上,一扫而过,娉娉婷婷的跪坐在软塌上,背脊挺得笔直。 藏红色的软轿从客栈出发,一路浩浩荡荡的抬往城中心广场。夜风吹拂,撩起暧昧的轻纱笼帐,挑逗沿街围观者的好奇心。虹色的长裙轻扬曼舞,同色的纱巾也藏不住掩盖下的绝色天资。偏偏轿中少女目不斜视,容貌隐匿在藏红色纱幔和遮面纱巾下,看不真切。 人群中议论纷纷,洛城几时有容貌如此出众的女子?认识张小嫚的街坊邻里窃窃私语,好奇女大十八变,小嫚越长越标志,后悔当初有眼无珠,没趁早订下这门亲事来,让柳家争了先。 “恭迎花神娘娘!”礼仪性的呐喊标志着祭祀正式拉开序幕。 在万众瞩目下,虹色长裙从藏虹色的纱幔间探了出来,紧接着便是那让人忘了呼吸的容颜,眉间的朱砂仿佛有诡魅的诱惑力,眉宇抬笑间,无人不被迷惑、吸引、痴狂。 人群惊艳于虹衣女子的娇媚冷艳,如着魔似的齐齐跪落,高喊:“恭迎花神娘娘!”声浪一波传递一波,广场人密密麻麻的人群就像多米诺骨牌般,一个接一个的跪下,齐声高喊:“恭迎花神娘娘!” 只容一人乘坐的升降篮从高台上徐徐降下,虹色的飘影在空中旋舞着上身。红澄澄的灯笼发出的淡红色光晕落在她含笑的眼眸间,在她双颊扫上飞云绯红。 升降篮升至高台顶端停下,张小嫚孤身站在数十米高的孤台上,风声从她耳畔掠过,发出嗤嗤的尖啸。虹纱贴服在她冰凉的皮肤上,隐隐透着熏香的迷醉。虹色的长裙披挂仿若夜间彩虹,绚丽焕彩。 黑色的夜幕下,她是唯一的光点,彩色的光点,比繁星更耀眼,比皓月更夺目。 高台下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的注视着她,只要她半点失误,洛城的好运好像就真的到此为止。 洒脱于密密麻麻的人群外,正对高台的三楼茶座间,琥珀色男子淡淡的品饮清茶,月白色男子目不转睛的盯着高台上的一举一动。 “求花神娘娘赐福洛城!” “求花神娘娘赐福洛城!” 呼喊声、朝觐声此起彼伏,如澎湃的大海海浪,一层层的扑打在沙滩上,阵阵回音…… 第75章:洛城无处不飞花(十一) 张小嫚提着裙摆,在没有任何保护措施的情况下,徒手扶着比她高一倍的大竹篮。竹篮中盛满各种花瓣,混淆着阵阵花香。 对面的长明灯台淡淡的、不露声色的隐没在黑暗之中,隐约勾勒出轮廓。只要将它点亮,一切就顺利结束了。 她踩着半凸出的一处落脚地,这是她所有重心之依赖,只有半脚宽窄,却要助她飞越过腾空的纤绳,渡到对面的灯台。 张小嫚试着踩了踩,还算稳。这个动作她熟悉了无数次,只要身子用力一荡,大竹篮和她便会随着惯性踩着连接的纤绳,滑至高台的那一头。 “求花神娘娘赐福洛城!” 喊声更热烈了。她低头,看不见高台下蜂拥的人群,只看到黑漆漆的一片和四周明亮的红灯笼。黑暗包裹中,只有她独自一人,面对未知的瞬间。 她心一横,全身的力气都落在手脚落点处,大竹篮携带着她,“呼”的从纤绳上滑过。篮内的花瓣零零星星的飘洒,在骤黯的夜空下,徐徐飘下。 她的耳朵响得发疼,除了风声,还有脚下激动的呼喊声:“多谢花神娘娘赐福!多谢花神娘娘赐福!” 长明灯台在她眼中渐渐变得清晰起来,越行越大。 忽然,她脚下一空,大竹篮失去重心朝她压来,花瓣迎着她倾泻而出,滑过她梳理有致的飞云鬓,滑过她透着熏香迷离的面纱,滑过她眉心妖醉的朱砂,滑过她娇媚婉转的眼眉。 失败了!花神祭失败了! 人群从极致的兴奋中跌落至震惊的恐惧中……他们睁大眼睛目睹半空中发生的一切—— 纤绳中途崩断,“花神”连同大竹篮从空中摔落,那一抹虹色在暗淡的夜空中混杂在粉蓝黄白各色花瓣中,显得那么不起眼。 厄运将降临洛城,全城人都要遭殃!惊恐无声的在各个人心中传递,比瘟疫更迅速。 茶座间,月白色男子已从露台飞落,借着房檐、招牌飞檐走壁,冲向出事的高台。 三楼茶座瞬时空空如也。琥珀色男子独立在距离高台最近的房檐一角,目睹着眼前的一切,长衫在月光下隐出淡金色的光华。 白色,黑色夜幕间,白色犹如晴天霹雳,从大竹篮中破空而出。纤长柔韧的白色长绸迅速缠绕住瞬间下坠的竹篮和花神“张小嫚”,张小嫚遮掩容颜的虹色面纱被风吹散——宁红袖穿着虹色长裙,仰面下落,正对上白裙飞扬的沈青颜。 沈青颜袖间的长绸缠上宁红袖的纤腰,另一头则飞绕上近在咫尺的长明灯台。白色的长绸犹如暗夜银河,她们一人一边扶着大竹篮,任由竹篮在白绸间滑过,渡向长明灯台。 沈青颜轻功卓绝,在半空中仅凭借一条半尺宽的白绸,便带着宁红袖和足足两人高的巨型竹篮横空飞跃。一股真气在她穴道间流窜,她从未尝试过在高空中做出如此惊险的动作。 若不是下午众人商量的结果—— 未知柳家会用何种方式破坏花神祭,但最大的可能便是在连接高台和长明灯的纤绳上做手脚。原本容逸之不同意不会武功的宁红袖上台冒险,但若由沈青颜一人扮作花神,万一纤绳断裂,她连个落脚发力处都没有,绝无可能在半空中无依无靠的施展轻功,还要带着巨大的竹篮飞跃至长明灯台。 张小嫚本人自可以继续扮演“花神”,但宁红袖瞒着容逸之,在沈青颜的默许下,偷龙换柱顶替了张小嫚,直到宁红袖扮演的“花神”乘着软轿,浩浩荡荡的沿街行至容逸之和郎觞轩所暂坐的茶座下时,容逸之才认出轿中之人,但阻止已来不及。 沈青颜事先藏于竹篮之中,万一纤绳断裂或是有其他意外,她则可借助竹篮下坠前的助力,施展轻功,使一切迎刃而解。哪怕带着宁红袖直接飞到灯台上,问题也不大。 眼看二人距离长明灯台越来越近,胜利近在眼前。 沈青颜不由得加快速度,但……!! 流溢于她胸腔间的真气突的如烟雾散去,一点不剩。丹田那口气一散,她足下犹如万千重石拉扯一般,身体急速下坠!宁红袖惊觉异常,急望向沈青颜,却被她用尽气力竭力一推,半空中,她本能的借助沈青颜的助力,足下生风,展起轻功滑向灯台,稳稳的落在长明灯旁。 而沈青颜则随着竹篮,高空坠下…… 第76章:洛城无处不飞花(十二) 头疼欲裂,掌心有尖钻般的刺痛。 无数个画面不成规则的从她脑海中闪过,却一个都看不清楚。 系发的白缎松散,黑漆般柔亮顺滑的发丝轰然散开,仿若无数只急欲求生的手,在空中张扬着。 隐约间,她扫见宁红袖站在高高的长明灯台上,惊慌的低头望向自己。鹰准没有骗她,宁红袖确是会武功。 瞬间,漆黑的夜幕间燃起一道耀眼的火光,——长明灯亮,宁红袖用最快的速度点亮了它。 祭祀完成了,但还不够圆满。 白色的身影在半空中接住下落的沈青颜。 她眼上的巨型竹篮在空中打了个转儿,一股强大的气息扰乱了夜幕下的气流,满蓝的花瓣被高高扬起,又伴着气旋轻轻飘落,落在洛城广场的每一个角落。 她只看到金色的人影如天神般,单足伫立在大竹篮的一角,随着大竹篮急剧下落,身形却稳如泰山,烟灰色的眼脸深深凝望着她,闪着强烈的情感—— 这个眼神,似曾相识。但脑中空白一片。 沈青颜眼前再次黯然无光,在白衣华袍间昏厥过去。 洛城全城百姓眼睁睁看着祭祀过程大起大落的演绎。 三个俊美洒脱的身影从半空中踩着盛花的竹篮翩翩下落,月白色长袍男子怀中抱着从竹篮中迸飞而出的女子,疾呼她的名字;琥珀色男子背着手,斜睨着他们二人。 长明灯台上那抹虹色“花神”借着风中轻扬的白色长绸,在众人的惊呼中,从空中拽绸而落,稳稳落在那三人旁…… ********** 噩梦! 不断的噩梦! “颜儿,你永远都不能离开风铃谷,发誓!”师父的轮廓在她眼皮上方出现,不断重复着这句话。 沈青颜张了张嘴,说出的却是咿咿呀呀不着边际的话,一夜间,她好像失去了语言的能力。 “慕容昭,没用的,她命中注定必将……” 一个陌生沧桑的声音,冰冷带着至上的威严,他的嘴巴在动,但人影轮廓朦胧,他在说什么?沈青颜听不到。 “颜儿,跟我走。”冰凉的手抚上她,言语间有着无穷的坚定。她不想抗拒,可是身子却一动也动不了。 “你不走吗?”他绝望的质问。 这不是她的记忆,为什么她从来不记得发生过这些事?这只是一个噩梦,她担心师父了,所以做了这样一个梦。 这个梦很长,很痛,痛得她就连在昏睡间,都能感觉到心脏撕裂般的疼痛。胸中好像有什么东西被掏空、被掠夺,空荡荡的只剩下砰砰乏味的心跳。 掌心的疼痛,尖锥般的刺痛。 沈青颜从噩梦中惊醒,那双烟灰色的瞳孔正在她上方,瞳中弥漫着隐隐的担忧,直直望着她。他的手冰凉,就连掌心也感觉不到温暖,正抚在她的额头。剧烈的头疼在那阵冰凉间被镇压下去。 她怔怔的望着他,现实和梦境不可遏止的混淆在一起:“你是谁?” 他愣了愣,眉间轻笑:“是我。你终于醒了。” “郎公子?”她挣扎的要起身,却被那双苍白冰凉的手重新压在床上。 “你刚才昏倒了,容逸之说你需要多休息。”他为她掖紧被角,说道。 容逸之?对了,沈青颜逐渐清醒过来,容逸之,刚才就在她从高空中坠落时,是容逸之接住了她。不知道为何,就在马上飞至长明灯台时,她的内力就像被人抽空似的,在半空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容公子呢?” 烟灰色的瞳色紧了紧,深黯些许,很快又变得明亮:“他和宁姑娘一起,陪着张掌柜和他女儿去柳家退婚去了。” “退婚?”她这才想起她代替张小嫚完成花神祭的起因,“花神祭顺利完成了吗?” 第77章:洛城无处不飞花(十三) “嗯。”他漫不经心的回答,梳状漆器在他手中灵活飞快的转动着。 房中摇曳的烛火在红色灯罩下多了平添一分暧昧,两人相对无话。 沈青颜不由得想找些话题打破这阵尴尬的沉默:“容公子他们去了多久了?” “一个时辰。”郎觞轩似乎体会到沈青颜的心思,自觉的站起身,走到窗边,背对着她。如水的月色倾洒在他发梢、眉间、琥珀色绸褂上,有一层朦胧的水光银色似雾似幻,腰间大小成色不一的宝石光泽跳跃,如同一个个小精灵轻舞。他的回答仍旧简短,但话语间隐隐的局促反令沈青颜诧异。 她自觉的闭上嘴,不再辛苦找话题,索性头疼轻了些,遂干脆靠在床头,闭目养神。黑暗间,那双神情却又绝望的眸子仿佛就在她眼前,撕裂般的心疼从简短的话语中喷涌而出:“你不走吗?” 走?走去哪儿?沈青颜迷惑而又惶恐,究竟在害怕什么,她说不清,冥冥暗示中她似乎感到有什么东西曾从她指缝中滑过、溜走、逝去。 她错过了什么? 脑中空寥廖一片。她引以为傲的记忆力在此刻,就如同她挥洒自如的内力般,消失得无影无踪——她什么都想不起来。 屋内静悄悄的,两人的呼吸声就在耳边,嘶……呼……嘶……呼…… 这种安静令人不安,甚至有些烦躁。 郎觞轩有心打破这种令人不安的沉静,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有节奏的轻轻敲打着窗棱,发出“咚咚咚”的微响。 沈青颜有些迷茫,眼前的男子距离自己不到十步远,夜风吹拂着他黑漆般柔亮的长发,烟灰的瞳色在炼色月光下愈发迷蒙,如流水般宁静,淡然幽远,日月光华映在他身上竟像是天生的陪衬,映托他天神般伫立的神态。 她第一次察觉,她一点儿都不了解眼前这个俊美男子。 回忆他们的相遇,竟似一个天大的巧合——带着无数不可能。那时,他独自身处骇人听闻的滴云峡谷,夜色下竟还有心思抚琴?说是为了救父,可在得到传说中的“遗花清露丸”时,他丝毫没有急于返程的念头,反而一路陪着她和容逸之走走停停,甚至插手这俗家儿女情长的婚嫁来。 她记得他在半空中独立于巨型竹篮上,袖间带风,此时回想起来,她几乎可以肯定那阵扬起万片花瓣的气流是他的杰作。 而他当时居高临下望着她的眼神,她永远记得—— 那种强烈的情感,如果不是爱情又会是什么? 可惜当时的沈青颜并未了解这样的“爱情”。 郎觞轩似乎察觉到沈青颜对自己的关注,睫毛动了动,轻咳一声,一直拿在手中把玩的梳状漆器改放在玫瑰花瓣色的唇边。 行云流水的音符从那不起眼的小玩意中传出,在他唇下被赋予独立的灵魂,那样清透富有灵气,跳跃着侵蚀着她的耳膜。 曾几何时,她也会吹奏这样的器乐,不过所凭借的并非这样的旧物,而是大自然万物众生的明绿—— 只要随手摘一片树叶,她亦能吹出如此缱绻妖娆的音色。这本领好像从她幼时就存在于她的每一寸肌肤里,不费吹灰之力。 她听着,想着,幻想着这首明快悠扬的曲子从自己唇间的绿叶中奏出的情形。 正在冥想间,那妖冶的乐音却停了。 郎觞轩眉角一扬,淡淡的说道:“他们回来了。” 话音刚落,门开了…… “我终于找到你了!”素衣丫头扑向靠在床上休养的沈青颜,插着银钗的发髻深深埋入沈青颜的被褥间,声音哽咽:“小姐,月吟真怕你出什么事……” 素衣丫头抬起头,泪眼汪汪的望着沈青颜。 正是沈青颜的随身丫鬟月吟! 第78章:不知何处吹瑟琴(一) 容逸之和一身红妆的宁红袖随后跨门而入,他们身后是悦来客栈的掌柜和他的女儿张小嫚,再往后,是一个身形壮大却一身儒夫打扮的陌生中年男子, 沈青颜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竟会在此情此地重逢月吟:“你……怎么在这儿?” 月吟擦去眼泪:“冯门主带我来的。”她本能的望向跟随容逸之等进屋的中年男子,想必他就是冯元彪。沈青颜忆起那日身首异处的冯元虎,冯元彪的同姓兄弟,两人的模样天差地别:一个粗爽,一个儒雅;一个武夫,一个文臣。 “这位就是沈青颜沈姑娘了?原来江湖传言也未必言过其实。”冯元彪对着沈青颜略一欠身,算是问好,言行举止间仍保持着门主的傲慢和优越感。对沈青颜的赞美说得都有些勉强。 沈青颜简单点头回礼,也不在意,拉着月吟坐在床边,转问张掌柜:“退亲的事儿……成了吗?” 张掌柜显然对眼前的冯元彪心存忌讳,看他那么大阵仗,搞不清什么来头,就连回话也客气拘谨许多:“成了,还托各位爷儿的福……哦,还有沈姑娘和宁姑娘,老夫代小女小嫚多谢了。” 张小嫚年纪轻,不知什么轻重脸色,插过话说:“可惜我们是不能在洛城待了,柳家在洛城势力庞大,现在还好,但等哥哥姐姐们一走,他们必会找机会报复我和爹。” “……你们可有什么打算?”沈青颜沉吟问道。 “有有有,多谢沈姑娘关心,”张掌柜不自然的撇向窗边,眼珠咕噜转了转:“我打算带着小嫚和小宝去江东投奔亲戚,已经招呼好了,过几日就启程。” “这还要多谢郎哥哥。”张小嫚嘴快,张掌柜想拦着已来不及。 在场人除了冯元彪不识郎觞轩外,其余几人均将目光集中注视一直靠在窗边默默无言的郎觞轩,尤其以容逸之和沈青颜的神情最为诧异。 既然别人提到了自己,郎觞轩也躲不过了,幽幽的转过身,跟没多大事儿似的,仍是那副淡淡的调子:“好说。” 月吟这才注意到角落里还有一个人——悦来客栈的房间实在小得可怜,一屋八个人,除去床上的沈青颜和月吟,和之前未被注意的郎觞轩,屋里其余五人并肩一战,郎觞轩正好隐没在他们身后。月吟从进门起,一股脑心思都在沈青颜身上,完全没注意到郎觞轩的存在。 她的目光正对上郎觞轩烟灰色冷调的眼睛,浑身竟如过电般颤了颤,好在屋中其他人都将注意力集中在郎觞轩身上,谁也没注意到她的异样。 没等郎觞轩再说什么,张掌柜已厉声训斥女儿的多嘴:“不是说好了,这事儿不能说的吗?!你这丫头……真是!” 张小嫚不敢顶嘴,低着头被训。 “行了,多大的事儿啊,别骂她了。”听宁红袖劝阻,张掌柜才住了口,知情识趣的带着小嫚掩门出去。 冯元彪见屋中无闲杂人等,虽然他不认识郎觞轩,但看少庄主对他也无多避讳,也就把他看成自己人,说出自己的目的: “属下奉庄主之命,安全将少庄主和红袖小姐带回暮月山庄。” “该不是庄里出了什么事儿吧?”宁红袖柳眉微蹙,略有些着急的问。 “不,命令是庄主亲自下达的,他正在槖籥门杭州会馆小住。”冯元彪依旧是那副骄傲的神态,言行举止中看不出任何对宁红袖的敬意,好歹她也是暮月山庄的大小姐,虽非亲生,但容显一向视她如己出。而冯元彪此时的态度令沈青颜讶异,心生疑虑。 “冯门主可知父亲急于找我们回去所为何事?”容逸之端坐在桌边,折扇轻摇,听到父亲无恙,他也不就不急了。 冯元彪喉间卡了一下,刹那间神色有变,全落在沈青颜眼里,只听他很快脱口而出:“属下不知。” “好吧,那我们明日就起程。”容逸之收起折扇,站起身来,下意识的扫向沈青颜,迟疑片刻,还是说出了他的疑虑:“青颜,你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回去?” 沈青颜正在琢磨冯元彪奇怪的反应,对容逸之的问话猝不及防,还没来得及回答,只听冯元彪抢答道:“庄主说了,如果途中见到沈姑娘,将她一并带回。” 这一下,沈青颜几乎完全猜到了冯元彪的心思,以及容显急欲找他们回去的理由! 第79章:不知何处吹瑟琴(二) 戌时即过,子时将至,客栈外的世界仍是喧哗热闹,红光漫天,叫卖、嬉戏声不绝于耳。 自打他们一行人商议好明日的行程后,就各自回房休息,养精蓄锐应对舟车劳顿。张掌柜特意排出几间上等厢房,供大伙休息,容逸之和郎觞轩终于不需要挤住一间房了。 客栈的厢房内,烛火摇曳,两个清淡的身影长长的拖在地上。沈青颜展了展腰肢,试着催动内力——一切如常。 月吟蹑手蹑脚的行走于厢房内,替沈青颜打点简单的行李,听到身后异响,才意识到沈青颜醒了:“小姐,你这是怎么了?身子这么弱?”自从听容逸之说起今夜的惊险,她就陷入深深的忧心中。跟随小姐多年,她的武功修为如何,没有人比自己更清楚了。尤其是一身上天入地的轻功,莫说应付数十米高的祭坛,即便穿越行走于悬崖峭壁,小姐也是游刃有余的。 沈青颜察觉到月吟的担心,微笑着摇摇头,抚平她内心的隐忧:“我不碍,今晚是我大意了。”她自顾自的沿着床边坐起,及臀的青丝服帖的勾勒出她纤细的腰肢和少女特有的优美曲线——常用的系发白缎在祭典中松散掉落,此时她没有盘起发髻,清汤挂面的任由黑亮得足可以映出烛光的长发垂在身畔。 沈青颜随手撩起垂在耳际的长发,绾到肩后,一手牵起月吟,笑道:“洛城的花神祭一年一次,也算难得。我休息够了,要是你不累的话,我们出去逛逛吧?” 月吟还有些犹豫,却被沈青颜挽着手臂带离房间。 ********** 夜色渐深,初冬的冷风一点不含糊,在月影星稀的暗夜里,吹得更欢了。沿街悬挂的红灯笼被风吹乱了阵脚,灯笼下系着的各色花笺五颜六色的纠缠成结。 金色的梧桐叶在秋风中扬起、漂浮、落下,一次又一次。 醉金的“长毯”、娆红的灯色、深蓝的天幕、明晃的星星、炼色的弯月、满城的花香,丝毫不逊色于大城市的喧哗热闹,洛城的居民鱼贯而出,聚集在城中最繁华的十字街,打着花鼓、琢磨花笺、游园嬉戏。 沈青颜和月吟行走在密集的人群里,任由人流将她们带往任何地方。 “小姐,”月吟沉寂了半晚,终于忍不住开口问:“我初到客栈楼下时,听到一阵琴瑟之音……” “很好听,对吧?”沈青颜随手抽了一支花笺,漫不经心:“郎公子精通音律,我也是第一次听到他吹瑟琴,挺意外的。” 第一次吗? 月吟扑通直跳的心脏逐渐平复下来,恢复以往的活泼好动,探头看沈青颜手中的花笺:“十五日,猜一字。这是什么?” 沈青颜想都没想:“十五日即半个月,月半不就是一个‘胖’字么?” “六月飞雪,打一中药名。”主仆二人身侧不知何人手持一支花笺,自言自语。 “夏冰。”沈青颜脱口而出,侧头看旁人是何?—— 月白色的缎制褂子,淡金色的绸亮腰围束腰,领口、袖间分针走线刺绣着抽象图腾似的图案,鬓边的长发飞舞着,玫瑰花瓣色的嘴角高高的扬起,带着久违的笑容,唯一不变的是不同于中原人士的烟灰色双眸,如温玉沉静。郎觞轩扯下花笺,笑对沈青颜:“还是青颜厉害。” “郎公子?”沈青颜愣了愣,随即笑道:“怎么?你也睡不着,出来凑热闹了么?” 郎觞轩轻瞟月吟,笑着回沈青颜的问话:“算是吧。”他当然不会说自己其实是看着沈青颜和月吟离开客栈,随后跟出的。 “猜中的花笺越多,奖品越丰厚,这些全是药名,给你猜了吧。”郎觞轩不知什么时候扯下一大沓各色花笺,塞到沈青颜手里。 “戴月禾锄归……?”月吟替主子默念出花笺上娟秀的楷体,对笺上的内容一窍不通,侧着头等沈青颜说出答案。 “是‘行夜’吧。” “还有这个,今日秋尽。” “这笺倒真应景,现已是深秋,过不了几天也该入冬了。‘明天冬’。” 第80章:不知何处吹瑟琴(三) 月吟一口气念了近十张花笺,沈青颜只消等她念完,张口就说出答案。直到她手中的花笺所剩无几,沈青颜才笑望一直看着自己猜灯谜的郎觞轩:“郎公子偷懒么?只等青颜猜出答案,自己去领奖品吗?” “我这儿有。”郎觞轩晃了晃手中的花笺,递给沈青颜,“答案我都猜到了,考考你。” “落花满地不惊心……猜一古人名?”沈青颜凝神思索,月吟也忍不住凑热闹一通瞎猜,都被郎觞轩否决了。 “落花满地……就是‘花谢’,不惊心,猜个‘安’。谜底可是东晋宰相‘谢安’?”沈青颜说出自己的答案。 “青颜果然聪明,你的丫头可比你差远了。”郎觞轩笑着挤兑月吟。 ********** 盛夏的荷花池。 满池的王莲,足以稳稳的承受一个几岁大孩子的体重。她盘着腿坐在王莲上,任由粼粼的水波摇晃着座下王莲。 男孩赤着脚,双足浸在水中,上下拍打着。晶莹的水花在空中打了个筋斗,承载着阳光的刺烈,闪烁着刺眼的银光,跌落池中。 一圈圈的涟漪从男孩戏水间晕撒开来,推动着不远处的王莲离岸边越行越远。大自然中最普通的翠绿在他唇齿之间演变成为最精贵的乐器,悠扬着婉转缱绻的音色。女子才有的黑亮长发在他两肩散开,垂至背部,才被一根素雅的细白绸系着,打了一个漂亮的蝴蝶结。炽热的阳光穿过云层,直射在他身上,却仿若隔着一层看不见的隔膜,不再热烈,反而带着温柔的金色光晕。 她简直看痴了。同样的翠绿叶在她唇间,只能发出“噗噗”难听的闷响,无论她怎么努力模仿他的姿势,也吹奏不出他唇间的妖娆。 她隔着岸冲他大叫:“为什么我总吹不出来声来?” 他抬起头,沾在他睫毛上的露珠滴落,他缓缓睁开眼,缱绻的音色在半空中打了个旋儿,随风而逝。 他笑着回答她:“你比颜儿差远了。” ********** 明明是深秋的冷风,此时却让月吟体会到盛夏的温热。她的思绪仿佛飘回至那一年盛夏的荷花池边。 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竟然也有了奢望——明知道不可能实现,却还是无法割舍,难以遗忘。 直到后来的路人狠狠撞了撞她的肩膀:“柳家比试射箭,好大的排场!”他们议论纷纷,从她身边擦过,月吟才从那阵遥想中回过神来。 “我们也去试试吧?”月吟挽上小姐的胳膊,“郎公子,你若赢不了这寻常百姓,那可真是大大的丢脸了。”她狠狠的将他一军。 只要静静的守在他们身边就好了吧?她心中有个声音轻轻的说。 “怎么可能?”郎觞轩傲然大笑,笑声中带有不可言喻的自信,“走吧!我倒要看看柳家究竟有多大的排场。” 柳家门院。 一把巨大的玉质弓箭被两个大汉合力抬在肩上。红纸黑字的牌子上赫然写着: “中红心者,黄金百两。 中八环以上,东海明珠一颗。 五环以上,台上礼物任选。“ 箭靶旁两张红木亮漆的官字台平列而放。 左边台子的一边黄橙橙的金条垒成金字塔形状,另一边镀金的器皿上呈放着一颗光泽温润的珍珠。 右边台子上,零散的摆放着各种玉器、发钗、首饰,摆得凌乱,丝毫看不出它们应有的价值。 一个挑战者上前,中等体型,虽不算壮硕,但看着也颇为结实。只待他摆出阵势,沈青颜等几人已看出此人有些练家功底,好歹也练过外功。 只见他拱手抱拳,冲台上的柳家家眷致意:“在下洛城王一水!特来挑战!” 王一水手掌上翻,叉着腰,劈着腿,就要从两个大汉肩间取过玉弓。他的手紧紧握着弓身,臂间的肌肉因为使劲而鼓起,而那把弓—— 纹丝不动。 第81章:不知何处吹瑟琴(四) 围观众人忍不住发出阵阵惊呼。 月吟挤进人群中,为沈青颜生生挤出一条路来,郎觞轩紧随其后。不一会儿,他们就站在距离射箭人最近的位置。看着挑战者意气风发的上来,沮丧尴尬的下去。反复两三次后,再无人敢上前挑战。 柳家管家在台上高声疾呼:“还有哪位高人要上前挑战?” 台下无人应声。 月吟小声在沈青颜耳边嘀咕:“我还道柳家出手阔绰,原来摆了个霸王阵,料定谁也拿不走他们的百两黄金。” “我倒想看看,要真有人赢得百两黄金,不知柳家少爷又是何嘴脸?”沈青颜轻视的眺着高坐台上的柳家少爷—— 一副标准纨绔子弟的行头,穿金戴银,脖子上戴着足金的同命锁,拇指上套着巨大的翡翠扳指,两位姿色不差的丫鬟供奉左右,一人端着水果,一人躲着空盘,供他吞吐;他身后坐着三位头梳盘髻的少妇,时不时以幽怨的眼神瞟向他,想来必是他的三位妻妾。这样的男人,还想染指豆蔻年华的张小嫚,沈青颜立时更不耻。 “想看吗?”郎觞轩听见沈青颜的话,笑着跨前一步,应了柳家管家的吆喝,手中的梳状漆器飞快在五根手指间灵活翻动:“我来试试。” “你?”柳家管家不相信的打量着眼前的俊美公子,文绉绉看似手无缚鸡之力,天生高贵傲然的气质有别于众人,手指修长,骨节分明,白嫩的一看就是没干过重活儿,他不禁挥挥手:“这位公子还是别试了吧,这弓可沉。” 郎觞轩踱前两步,手中把玩之物转得更快,他轻瞥管家一眼,故作无奈的表情:“我也知道这弓沉,可偏偏我妻子看上了你们摆着的那根珠钗……”他伸手一指,宠溺的望向沈青颜。 沈青颜登时双颊飞红。妻子?!他撒谎还真是脸不红心不跳!围观女子们的眼神“唰”的聚集在她身上,有嫉妒、有羡慕、还有惊艳。 月吟若有所思的看了看郎觞轩,又看了看沈青颜,心下翻腾,说不出什么滋味。 柳家管家登时释然,大笑道:“原来是为博红颜一笑。好吧,那你上来试试吧!” “慢着,”郎觞轩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晚风扬起他鬓间的碎发,烟灰色的瞳孔烁如繁星,闪着奇特的光芒,他嘴边含笑,带着魅惑的妖魅:“若我三箭齐中红心,又当如何?” 全场人“哗”的议论开来,这必成洛城一个月的谈资! 管家不知所措的望向台中看好戏的柳家少爷,等待主人的裁定。柳家少爷显然听到了郎觞轩的话,甩起宽袍大袖,迈着官步走至台前,半蹲于半人高的台上,斜睨台下口出狂言的挑战者,带着威胁:“你若三箭齐中红心,台上所有的东西任你取!全拿走都行!但……”他话锋一转,细小的眼眉中瞬过狡诈的芒亮:“你若输了,你那位娇妻,可就是我柳家的人了!” “好。”郎觞轩看都没看他一眼,“一言为定。”他声音不大,却时时透出一种至尊的威严,不怒自威。柳家公子一身金银华贵,在他身旁却如褴褛衣衫,相形见惭。当然,这是旁观者的感觉,柳家公子可不会这么想。 转瞬间,沈青颜竟成了两个男子手中的赌注,这一赌,竟是她的终身。 此时她的眼波仍如一池静水,看不到半点波澜,许是夜色渺渺,黑漆瞳色竟由黑转蓝,变成如夜幕般沉溺的深蓝色,犹如蓝宝石般静谧。她的目光停留在郎觞轩身上,静静的望着他…… 台上,玉质弓箭再次被两位大汉齐肩搬上台,停驻在郎觞轩的身旁。 他能感觉到来自台下默默的注视—— 有探究,有迷惑,还有一丝猜不透。 他背对着众人,小心翼翼的将惯于手中的漆器放入怀中,伸手握上冰凉的弓箭…… 玉器特有的温润青色在深蓝色天幕中划了一道弧线,落入郎觞轩的手中,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紧紧握着它,月白色的青衫仿佛都被勾出青白的水银色,剔透的玉色将他从头到脚描出一个挺拔的身型。巨大的玉弓在他手中宛如瑶琴、古筝或任何乐器,与他相得益彰,全无武器的杀气。 第82章:不知何处吹瑟琴(五) 三支镀金箭牢牢顶着弓心,箭尾的祥翎压着紧绷的弓弦—— 三箭齐发!三道金光在众人眨眼间飞速掠过,瞄准远处靶心的殷红! “嘚嘚嘚!”整齐的三声,三道金光稳稳的射入那撮殷红,只一瞬间,三支金箭准确无误的插入麻质的箭靶! 全场翻了锅似的炸开,眼前惊艳的一幕足可以让他们回去吹嘘半年,编出各种版本的演义。 持弓的月白色公子,连气都没喘,随手将弓箭丢给负责背弓的两个彪形大汉,就像抛弃一壶酒、一件换洗的衣衫、或一把轻巧的长剑,那么随意、那么轻松,若不是彪形大汉脸上吃力痛苦的表情,谁也想象不出那把弓究竟有多重。 “好了,该选奖品了。”郎觞轩拍去手上的污尘,好像刚才握着的是什么肮脏的东西似的,烟灰色的眼眸中笑意全无,冷冷的直射向台上目瞪口呆的柳家公子,一股寒气宛如从地底喷薄而出,瞬间围绕在他四周,有种压迫性的震慑力。“你是要我动手,还是你自己来?”他看都没看箭靶两边摆满金银珠宝的官字台,只盯着柳家少爷一人。 他的眼神那样的冰冷,犹如三尺冰封的彻骨,冻得柳家公子连说话都打哆嗦:“你……你想要什么?全……全部拿去就是了!” “若我要的是你项上的人头,又该如何?”当郎觞轩妖色的瞳孔扫向柳家少爷,用平淡得不像话的语调说出骇人听闻的威慑时,可想而知,在场人是何种反应。就连沈青颜都愣住了。 唯一没被吓到的,大概只有沈青颜身边的随身丫鬟,月吟。 如同十多年前那般高贵和冷酷,温柔和残忍在他身上竟然那么完美的融合着,凡是伤害到沈青颜的人,在他看来都只有一个结果—— 不需要占卜问卦,就能看到的结果,毁灭,彻底的毁灭。 毫无疑问的,他在报复,若不是柳家公子的恣意妄为,张小嫚不会悔婚,沈青颜亦不用替她登上高台,那也就不会有她从高空坠落的危险。 所以,他该死!毫无疑问。 这个看似完全不合理的逻辑,到郎觞轩那里,就变得合情合理。 此时此刻,没有人比月吟更了解他的想法。 正如十年前,没有人比沈青颜更清楚他的脾气一般。 月吟回过神,结束心中胡想,再看向台上时,柳家少爷身前已齐齐站了八个手持钢刀、全副武装的家奴。 郎觞轩就在他们面前五步距离,背着手,面无表情。 这种静默的等待最是折腾人,看不出对方何时要出手,要怎么出手,柳家少爷脸上全无最初的骄蛮,眼中净是敬畏,却有不愿太丢面子,仍要出口辩驳:“这台上的金银珠宝你拿走就是了,别……别动粗。我可不是奖品。” 围观人群中爆出一阵狂笑,柳家在洛城不得人心,偏生财大势大,谁也不敢招惹,如今看向来嚣张跋扈、无恶不作的纨绔恶少被人恶整,无不大快人心。 “可是你说的,若我三箭均中靶心,‘台上’东西任我索取。你不就站在‘台上’么?”郎觞轩也有闲情逸致陪他猫抓老鼠的戏耍,故意调侃道。台下又是阵阵嬉笑。 柳家少爷脸上青白变化,连说话都不利索:“你……你你!好大的胆!光天化日之下谋财害命!” “我就是谋财害命,你怎么着吧?”郎觞轩哼笑,宽袖一扬,谁也没看清他的动作,护在柳家少爷跟前的八个家奴却绝命倒地,每个人的喉结处都有一个醒目的红点。 这下,谁也笑不出来了。 众人大眼瞪小眼,面面相觑,谁都搞不清发生的状况。没有了娱乐的气氛,没有人笑得出来。 柳家少爷腿一软,跪倒在地,几位妻妾瑟瑟发抖的躲在他身后,有的已发出低低的抽泣声。随侍的丫鬟吓得一哄而散,盘子瓜果丢了满地。 “别……别,这位大侠、大爷……别杀我……这些你都拿去……若,若不够,我再叫人回去取……保……保证不让您空手而归,败兴而返……!” 郎觞轩仍旧站在原地,看他的神情就知道,柳家少爷的贿赂彻底失败了。他的眼神似冰,锋利的足以刺穿面前跪地求饶的富少爷。“看样子你是要我动手了?” “够了。” 人群中终于传出喝止之声。 郎觞轩转过头,顺着声音发出的方向看去…… 第83章:不知何处吹瑟琴(六) 白色的貂皮斗篷下,黑珍珠般灵透的眼瞳中映出郎觞轩骄傲的身姿。细碎的长发不安分的涌出满是绒毛的帽兜,抚上她的嘴唇、她如雪的肌肤和高挺的鼻梁。 “吉祥的日子不要见血。”她提裙,缓步走上台阶,行至摆满珠宝首饰的桌前,修剪有致的长指甲轻轻滑过每一件器物,偶尔发出叮当的脆响。 空气仿佛静止,不再流动。 台上俊美男子的目光一直尾随着她的身影,她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神态都落在他的眼中。她不说话,他也不动。 月吟站在台下,呆呆的望着,不知自己可以做什么。 青颜小姐喝止他。他顺从了。 难道即便青颜小姐早已认不出他,潜意识里却仍知自己是他最大的死穴吗?——他绝不会忤逆她任何意志。 终于,她不再背对着他,从一堆价值不菲的珠宝首饰中转过身,手中多了一只珠钗,银制郁金香的形状,花蕊处镶嵌着一颗拇指甲大小的珍珠,流转宁水般的光润。她望着他,温婉的微笑:“觞轩,我就要这支珠钗。” 瞬间,郎觞轩的世界天崩地裂,地动山摇。 全身的肌肉、每一寸骨骼都在抑制不住的颤抖,血液在皮下泄洪般奔流,每一个毛孔都舒张着,拼命呼吸着氧分。即便紧握双拳,他也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无法掩饰面部的抽搐。他圆睁双眼,竖起耳朵,辩不明究竟是梦境还是真实。 她叫他什么? 沉睡在身体某处的那一寸柔软,从冬眠中苏醒。 月吟同样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小姐究竟怎么了? 柳家少爷什么也没空想,他脑中只有一个念头:得救了。 “你……你叫我什么?”他声音少有的轻颤。 沈青颜略侧着头,眼中扫过一际不解,避开他的问题,脸上仍保持着最初的笑容:“我说我要这支珠钗。”她晃了晃手中的珠钗,白藕色的玉手从斗篷中伸出,绕置脑后,在众目睽睽之下绾起一头的青丝。 “我来。”不知何时,郎觞轩从她手中接过珠钗,从她眼前环抱,为她盘好脑后的长发,最后将珠钗轻轻插入黑亮的发髻。整个过程、姿势都如此暧昧,旁人还道他们是夫妻,只当夫妻情深,浓情蜜意。 “好了。”他的气息在她发际耳边吞吐,温柔如春日暖风。 她的发髻仍是她常梳的款式,只是白丝带换成了珍珠发钗,斜斜的插入精致的发髻。他的手修长苍白,在她发间回旋盘绕,任由缕缕青丝从他指间带起、滑过。 月吟脑中一片空白,双腿跟注了铅似的定在原地。 不,不能再任由事态发展下去。 他对她的迷恋不但没有随着时间而消匿,反而越烙越深。他清楚的记得她的喜好、习惯,仿佛他们从未分开过,或者说—— 她就活在他的身体里,从未离去。 “小姐!”喉间躁动令月吟无意识的脱口而出,喊得大声,“我……我不舒服。” 水月镜花的温存破裂了,碎成五六七八块,弃在地上。 沈青颜避开郎觞轩的怀抱,走下台,冰凉的手抚上月吟的额头,“病了吗?”她搭上她腕间的脉动,细细体会着。郎觞轩孤零零的被晾在台上,与他为伴的只有仍趴倒在地的柳家公子。 他连杀人的兴致都没有了。嫌弃的瞥向趴在地上瑟瑟发抖的人,狠狠踢了一脚:“起来!滚!”三个字简洁的反映他此时此刻的全部想法。 “我们回去吧,月吟不舒服。”沈青颜在台下向他张望,白貂皮斗篷披在月吟的两肩,尽管月吟十万个不愿意,拼命推脱,最终却不得不听从沈青颜的话,乖乖将斗篷裹在身上。 那一声久违多年的“觞轩”,究竟是幻觉,还是真实? 郎觞轩的大脑从来没如此混沌过。可转瞬间,沈青颜又变回了那个对他客气礼貌而又隐约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遗世少女。“郎觞轩”这三个字对她而言,好像没有任何意义。 过去的若干年间,在她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从未像现在这样急欲知道答案。 这个答案,有一个人知道,而他已经找到了她。 第84章:不知何处吹瑟琴(七) 客栈外的街道仍然喧闹,月吟走到窗前,掩闭镂花的窗棱。烛光微弱的影像在纸窗上晃动,房间的墙壁上拖出一个孤独的人影。白裘皮斗篷还暖暖的拢在她的肩上,如她的脸色一般惨白。 沈青颜推门而入,手中捧着一个蓝白花釉瓷碗,冲月吟柔和一笑:“窗边风大,别站在那儿。”说着,将瓷碗小心翼翼的放在房中间的圆桌上,“来,把药喝了。”她纤细的手指轻轻按在耳垂上,驱散指尖的炙热,嘴上还不忘念叨:“几时见你身子这么弱,吹吹风也能生病。明天还有赶远路,可别病倒了难受。” “小姐……”月吟戚戚焉望着素衣淡颜的沈青颜,胸口堵得慌,她多想说,这不是伤风,是心病。但她终究什么也没说出口,顺从的行至桌前,端起药碗一饮而尽。 “这药有这么好喝么?喝得这么急。”沈青颜稳了稳月吟肩上的白裘皮斗篷,笑道,“行了,快睡吧,明儿个睡醒就不难受了。” “嗯,”月吟没有反驳,胸口却闷得胀痛,五味杂陈在她心中翻滚,她本就不是多能沉住气的主儿,当即脱口而出:“小姐,柳家门院前……你为什么直呼郎公子的名字?” 沈青颜一愣,不知月吟没头没脑的怎么蹦出这么一句话,失笑道:“这算什么问题?” 月吟局促的裹紧身上的斗篷,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搁,急急的解释道:“我的意思是……你和郎公子不熟,怎么……?” 沈青颜这才明白她的意思,握着她的手依桌边坐下:“他在大庭广众下说我是……”妻子二字沈青颜到底害羞说出口,打了个晃子:“我只好直呼他的名字,难道还真让我叫他相公不成?”她如雪的肌肤透出一阵晕红,好不容易稳住调子:“当时救人要紧,只得将错就错。” “你当真不记得……”月吟关注着沈青颜的每一个反应和表情,一句话险些脱口而出,只说了一半,又生生咽下去,惹得沈青颜莫名其妙的望着她,不知她究竟要什么。 她掩着嘴轻笑道:“我们月吟从什么时候开始,也这么沉得住气,一句话对半说了?”沈青颜完全误解了月吟的反应,取笑道:“郎公子相貌不凡,仪表堂堂,若我们的月吟嫁过去,衣食无忧,倒真了了我一番心愿。” “小姐!”月吟“噔”的从凳子上跳起来,嗔怪道:“别拿月吟开玩笑。”她眉宇一垂,眼色黯然,“月吟只求,能永远留在小姐身边,嫁不嫁人,月吟不想。” 沈青颜抬头望向这个与自己从小一块儿长大的随身丫鬟,怔怔的说不出话,好半天,才拉着她的手,宽慰道:“傻丫头,尽说傻话。我逗你玩呢,行了,快睡吧,明儿个还要早起。” 月吟这才乖乖的除衣上床,沈青颜特地在屋角点起一炉薰衣草香,哄她入睡。见她呼吸渐渐平稳,才蹑手蹑脚的出门回房。 ********** 是夜,在悦来客栈的另一间客房中,郎觞轩倚窗而站,耳边反复回响那一声久违多年的“觞轩”。 漆器在他手中打了个转儿,被移到唇边,妖娆的乐声随着夜风,飘绕入天,传至同层另一边那间房中,惊起一个个噩梦。 那晚,月吟睡得极不安稳,零碎破裂的臆想在她脑中挥之不去,她时而看见沈青颜眼中满是悲怆望着自己,时而又听见那个熟悉的月白长袍背着手质问:“你为什么没有照顾好颜儿?!” 第二天,待沈青颜推门欲唤醒月吟时,她已是满身大汗,额头宛如烧红的炽热,昏睡间仍痛苦的皱着眉,呓语不止。月吟彻底病倒了。 第85章:冬风百里杭州路(一) 萧条的郊外官路,夹道两边的枯草足有半人高,在寒风呼啸中左右飘摇,涌成一波接一波的浪花 数十人的车队从官路上经过,打头的旗帜上,弯月标志迎风飞舞。儒生打扮的中年男子率先骑着黑色骏马担当开路先锋,在他身后,两匹通体雪白的西域大马分别驮着一金一白对比鲜明的两位俊逸公子—— 一个面若冰霜,一个笑甚春风;一个幌神的深思不语,一个则时不时向后方的精致马车频频观望。 再往后,四匹桃花马拉着一辆粉帐金边的雍容马车,遮窗的纱幔时不时被风吹起,车中女子的身影若隐若现。 整个队伍浩荡缓慢,看似官家出游,又似富人踏雪,一派闲云雅致的潇洒。 马车中。 月吟躺在沈青颜的怀中,身上盖着羊毛绒被,神志不清的咕哝胡语。昏沉中说得胡话不着边际,却带着极度不安的情绪,惊叫、呻吟、哭泣,不知在她梦中是怎样的幻境。 沈青颜仍旧穿着那件白裘皮斗篷,连蓬的帽子置于脑后,郁金香珠钗随着马车颠簸,在发鬓边来回晃动。她手中拿着一幅方帕,时不时擦去月吟额鬓的汗珠,柳眉紧紧的蹙在一起,扭成重重的结。 在她印象里,月吟身体历来好得很,极少生病,偶尔感冒,也从未像现今这般说胡话、发高烧。 在她身边,红衣少女抱膝而坐,望着窗外白马上的心上人,间隙也会偷偷打量同车的主仆二人。 “她病得不轻,要不要在前面的城镇歇脚,找个大夫看看?”宁红袖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 “不用。”沈青颜一边拭去月吟额上密密的汗滴,一边摇头婉拒宁红袖的好意。 宁红袖倒是忘了,这世上上哪儿找比沈青颜医术更高明的大夫?想到这儿,她当即闭嘴不语,重新转向窗外,凝视高眺着湛蓝无云的冬日晴空。 一对大雁排成人字型列队飞过天际,发出尖刺的鸣叫。荒草丛中的麻雀禽鸟振翅飞出,扑腾着翅膀。 相比之下,整个车队阵势不小,却安静得异常。车外静悄悄的,只有马蹄咯噔咯噔的声音;车内更静,甚至能清楚的听到沈青颜和宁红袖发间珠钗发簪碰撞的叮当声响,还有月吟厚重的呼吸声。 郎觞轩不知何时退到马车窗边,骑着西域白马,侧头探向窗中:“月吟好些了吗?” 沈青颜摇摇头,没答话,但表情已将答案写得清楚明白,月吟病得不轻。 “不要走!”昏昏沉沉躺在沈青颜膝间的月吟无挣扎的呢喃喊叫,手舞足蹈,“对不起,对不起……我对天发誓,决不让任何人伤害小姐……我发誓……” 沈青颜的心紧紧一抽,说不出什么滋味,紧抿着嘴唇,牙关死磕着,痛苦的闭上眼。 隔着窗帘,她的表情模糊而难过,郎觞轩忍不住伸手搭在马车窗上:“到下一个驿站,我们休息吧,你开个药方,我想办法给她抓药。”末了,他又加了一句:“别担心。” “嗯。”沈青颜点点头,此刻,她还能说什么呢?即使在重病昏睡中,月吟心中放得最重的仍是她。而号称医术多么高超的自己,对月吟的病情却有些束手无策,毕竟,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急促的阵阵马蹄声从他们车队后方传来,激起大群麻雀从高高的枯草中再次林罗飞起。宁红袖探出头向后张望,领头人竟是……?! “逸之哥哥!是他们!”她冲马车前的容逸之高喊。 领队的冯元彪、容逸之和与马车并排骑行的郎觞轩,均本能的向后张望。 后方的人马高调疾奔,所经之处乱尘敝眼,黄沙漫天。领头人一身黑衣,同色的斗篷在风中跋扈飞扬,双目精明有神,如雄鹰般锐利,身后背着的银制长枪在冬日暖阳映射下灼灼奇光。 在他身旁,与他并肩而骑的男子,高额深目鹰钩鼻,一副外族人的长相,嘴唇薄而细长,邪妄狂傲的似笑非笑。他似乎有意赶超领头的黑衣男子,手中的马鞭挥舞频繁,座下骏马发了狂似的疾奔。不多一会儿,就要超过沈青颜等乘坐的马车。 第86章:冬风百里杭州路(二) 冤家路窄! 宁红袖双拳紧握,长长的指甲几乎嵌入细嫩的掌心,双眼仿佛能喷出火来,下颚曲线因为强抑的愤怒而绷紧高昂着。 就算他化成灰,她也绝对忘不了他对她的无理!那个名叫“骏爻”的异族男子,西楚的三皇子,只有死,才能洗清她对他的仇恨。 同样昂着头远眺的还有马车旁的郎觞轩,下颌也绝立的高昂着,勾勒出完美的线条。他的眼中没有愤怒,而是一种超越的淡淡然,浑然天成的王者气息从脚跟延至发梢。他望向的是领头背枪的黑衣人,对他身边并骑的骏爻视若无睹。 容逸之也认出了那一队人,领头的黑衣人是红袖的救命恩人,西楚云王的左使鹰准;而他旁边的,很不巧,是红袖、乃至暮月山庄的仇人,所谓的“三皇子”骏爻。虽然他无法看到马车内红袖的表情,但他几乎能感受到红袖那能燃烧马车的出离愤怒。 两队人马愈行愈近,对方同时也认出了容逸之。骏爻所骑乘的骏马从马车旁飞速掠过,从郎觞轩身边飞速掠过;紧接着,鹰准的黑色坐骑也从他们身边掠过,如万丈光影。 电光火石的对视,充满火花的碰撞,一触即发的危机,就在速度瞬间的超越间,迸发了! 鹰准所率领的黑甲精骑在车队前的路口急刹停下,并迅速排成两列,留出中间一条道来。鹰准和骏爻高坐于马背上,并立行出,走到队列的最前排。与此同时,身后的黑甲骑兵迅速收拢,站成整齐有序的队列。 “西楚云王的黑甲精骑?”车队最先列的冯元彪扯紧马缰绳,正对眼前不知敌友的阵列。 “我们和暮月山庄当真是冤家路窄啊!”骏爻率先带着轻妄的笑意,不冷不热的说,“美人儿是不是在马车里?怎么,想不想我啊?”他高声冲马车叫嚷。 “啪!”束发的王冠被打落在地,骏爻甚至连暗器都没看清楚,只见头顶上晃过一个白影,飞速飞回至容逸之手中。他手腕一甩,白色的折扇在他手中轻摇:“休得放肆!”他出言反激,带着挑衅的意味。 “你!”骏爻高高扬起马鞭,一脸凶神恶煞。 “三皇子,别忘了我们还有正事要办。”一直在旁冷眼无言的鹰准终于开口,冷冷的提醒道。 “正事?这就是正事!黑甲精骑听令!给我掀翻那辆马车!”他手中马鞭一指,指向粉帐金边的马车。 “谁敢动?!”鹰准几乎同时下达了意思完全相反的指令。黑甲精骑纹丝不动,整整齐齐的排在二人身后。 “左使,你但敢违抗我的命令?!”骏爻恼羞成怒的质问。 鹰准眼中锐利的精光迅速扫过马车,以及马车旁那个身影……瞳孔瞬间放大!半秒后,他准确无误的发出命令:“我们走!”自己率先调转马头,向后奔去。黑甲精骑随后井然有序的退列,一个接一个的紧紧跟随在鹰准后面。 骏爻眼睁睁的看着强大的后援撤离,气得直瞪眼。正准备忍气吞声跟着大队前奔,却听身后一声娇斥:“冯门主!给我活捉他!” 火红的坠地长裙在马车前迎风摇曳,金色的蝴蝶迎着阳光迸发出十字星的烁点,腰间的忧喜铃被风吹得叮当作响,俏丽的丹凤眼中尽是怒意,炽热得喷出火来。命令,从宁红袖嘴里毫不犹豫的说出来:“活捉他!就是为暮月山庄立下大功一件!” 还没等冯元彪反应,他身后两侧的近卫队已群情激昂,烈马举起前足,朝天嘶吼,众人“噌噌噌”的拔出腰间佩刀佩剑,蹬着马肚子,向西楚三皇子奔去! 第87章:冬风百里杭州路(三) 火红色如喷薄而发的火焰,急速点燃了两派间的战火。 骏爻惊慌失措的调转马头,但早已错过时机,只瞬间就被槖籥门近卫队团团围住。他们手中的利剑钢刀映射出冷冽的寒气,若非宁红袖下的命令是“活捉”,这数十把利器怕是已从高空劈下,正对骏爻的头颅。恐惧逐渐在他傲慢邪佞的细长眼梢中晕散开来。 距离他几丈远的金边马车旁,郎觞轩独自轻蹙眉头远远看着,挺拔身姿僵直的坐在马背上,下颌高高昂起,寒风吹乱的发丝缠绕他颌下硬冷的曲线。他不经意间望向车中白色身影,只见她莫衷一是静默在车内,对车外的纷乱漫不经心。 相比之下,容逸之可不如他们二人那番轻闲,红袖对骏爻的仇恨超出了他的想象。他忆起在洛城郊外重遇红袖时的情形,当时她身披着被掳前自己给她的罩衫,罩衫下的红色长裙有些狼狈,肩膀处裂开一大道口子……他怎么会没想到?!骏爻绝不仅仅是掳走她而已,或许,还曾冒犯过她!想到这里的同时,容逸之满腔的怒火直冲到头顶,腿下一夹,座下骏马撒蹄奔向被团团围住的骏爻。 他操过近卫队员手中寒风闪闪的利剑,手腕灵巧翻动,剑刃停留在距离骏爻白嫩颈脖处半寸的地方。手背上的青筋根根爆出,两颌的肌肉绷直,剑眉飞扬深入额角,眉宇间划出一道深深的皱褶。 利剑森森寒气透过脖子细嫩的皮肤渗入骏爻的四肢百骸,他就像砧板上待宰的鱼,生死全不在自己掌握中。他用尽气力才使牙关不再颤抖,瞳孔却放得老大,瞪着眼盯着容逸之的一举一动。 容逸之也同样回瞪着他,剑刃逐渐靠近骏爻颈部皮下泛青色的血管,内心深处有两个声音天人交战,情感告诉他“此人该死”,理智却劝阻他“不能杀他”。 就在他犹豫的刹那,银色的长枪从天而至,直直插向两人之间的泥土地上,马儿受惊跃起,猛地退后几步,团团围住骏爻的暮月山庄近卫队被迫乱开,包围圈露出一条缝隙。容逸之手中的利刃不知被何暗器打落,“噌棱”一声跌落在地。 骏爻获释般趁乱逃出包围圈,他身后,黄沙漫舞,黑色的骑兵奔涌而至,领头的鹰准率马挡在骏爻和容逸之中间,从马背上探身拔起擦入地下的银色长枪,以战斗之姿将枪头对准容逸之和紧护在他身边的暮月近卫队。 “容少庄主,我们又见面了。”鹰准一袭黑衣,威武的肩甲连着同色披风,在乱风中高扬,一手抽紧马缰,一手紧握银枪,礼貌而不谦恭的对着容逸之说道。他雄鹰般犀利的眼穿过容逸之的发际,透望向远停在他身后的金边马车,这个眼神只一瞬,很快收回来,重新直面容逸之的怒视。 “鹰左使,我还道你已经不屑再与这个混蛋为伍,才助袖儿逃离他的爪牙,原来……不是这样。”容逸之简短而冷淡的回应,鄙夷的扫过鹰准身后被黑甲精骑层层保护的骏爻。 “鹰准将红袖姑娘送还,只是不愿西楚和暮月山庄之间有什么间隙,伤害了两边的感情。”鹰准不卑不亢的回应。 “是么?你这么处心积虑的为西楚打算,不知道你们家主子领不领情?”容逸之反唇相讥,盯着骏爻的眼神弥漫杀气。 鹰准听出他的弦外之音和不快的情绪,面无表情,甚至无视骏爻脸上青白易怒的神色,冷冷的斜瞥向骏爻,一字一顿的说:“云王有令,要鹰准将三皇子平安送回。其余俗事,鹰准一概不理。” 还没等容逸之笑出声,骏爻已气得脸色发青,冲鹰准怒吼:“鹰准!你说什么!” 鹰准完全不将他放在眼里,眼角瞟向策马恭候在容逸之身后的冯元彪,拱手一辑:“冯门主。” 冯元彪冷冷哼声,把头扭向别处,毫不领情。 鹰准不以为意,握拳冲容逸之一礼:“容少庄主,可否行个方便?”他说着,远望向车队最后方那辆马车上迎风直立的宁红袖,同样施以一礼,喻意不言自明。 第88章:冬风百里杭州路(四) 双方势力就在官道中间对峙着,各不相让。唯一超然于两派争斗的,大概只有金边马车里的一主一仆,以及冷眼旁观看着这一切的郎觞轩。 宁红袖跳下马车,一身火红长裙在众人间格外醒目,她紧绷着脸,缓步向冲突交接的两派人马间走去。 “袖儿。”容逸之的口气软了软,深深的望着她,眼中蕴含千言万语。 “鹰大哥,我不想为难你,但就这么放了他,我不甘愿!”宁红袖没有看容逸之,昂着头直盯着马上的鹰准,口气坚定。 “红袖姑娘……”鹰准面露难色,一方面他受命护三皇子周全,另一方面也明白三皇子曾冒犯宁红袖,如果无法满足她的要求,最后两派只能兵戎相见。就在他踌躇间,一直侯在马车边伫立不语的郎觞轩终于策马向前,双脚使劲一蹬马蹬子,跃身而起,在空中一个完美的翻身,探手拽住骏爻的衣领,就像老鹰抓小鸡一般,将他从黑甲精骑的层层包围中挟持出来,退入暮月近卫队的护卫区。 与此同时,一柄水银色的长剑死死顶住鹰准手中的长枪,只在眨眼间,鹰准已被他先行制住,难以出手救驾。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所有人登时愣住了。 只听郎觞轩冷冷的发号施令:“放下武器,黑甲精骑后退!”寒冰般的冷色双瞳淡淡冷峻的盯住鹰准,“叫他们后退。” “后退!不得动武!”鹰准依言号令,眼中满是敬畏。 眼看黑甲精骑后退远离数十丈远,郎觞轩才转向宁红袖:“你想怎么处置仇人,就怎么处置,别杀了他就行。” 宁红袖杵在原地,一动不动,紧握的拳头渐渐松懈下来,丹凤眼中净是探究。她接过郎觞轩递给她的宽刃大刀,斜瞥向被郎觞轩压跪在地上动弹不得的轻薄男子,面无表情。 容逸之翻身下马,站在宁红袖身旁,看着她那副喜怒不明的表情,不得不低声提醒:“袖儿,刀下留情。” 猛地,宁红袖嘴角扬起一丝笑意,在此情此景,笑得诡异,教人不寒而栗,骏爻一脸惊恐的望向她,用力咽了一口口水。 利器特有的寒气从天而降,逼得骏爻猛打一个寒战,暗自叫苦:“我命休以!”宁红袖手中的宽刃大刀劈天而落,刀身的冰锋擦过骏爻的耳畔,他耳边的发丝撮撮沿肩滑落,右半脑勺露出光秃秃一片。 “帮我。”宁红袖嬉笑着把刀递还给郎觞轩,“给他剃个头。这刀我用不顺手。” 容逸之微怔,却见郎觞轩没有拒绝的接过大刀,手腕灵动,刀身化作一条银龙,在骏爻脑袋上翻腾。只消一会儿功夫,原本长相不差的三皇子就变成了“禾几马户”。 “这下解恨了吧?”郎觞轩弯着嘴角,带着一丝玩闹的笑意,含笑“欣赏”自己的大作。 “好极了,不知道在他脑袋上刻字行不行?”宁红袖拍手,故意将语调拉得很长,试探骏爻的反应。 可怜的三皇子骏爻垂头丧气的跪在地上,锃亮的头丧气的低垂着,心里有气,同时又庆幸小命留存,表情似怒非怒,似笑非笑,颇为滑稽。 “袖儿,够了。”容逸之拦下宁红袖的“刻字”举动,朝她轻轻摇头。转而向鹰准说:“这账一笔勾销,你带你家主子走吧。” 郎觞轩这才放开鹰准,退后几步,容他们离开。 鹰准不禁透过眼角斜瞥向他,眼中透着不一般的意味,迟疑稍许,即拱手向容逸之还礼:“多谢容少庄主,后会有期!”话音刚落,率马兜起跪坐在地的骏爻,策马远离众人。 远处的黑甲精骑见鹰准向他们奔来,立刻散开围护队形,将二人围在包围圈中,前后护卫,迅速离开。 一时间,官道上的热闹烟消云散。 “想不到云王手下竟有这样一支训练有素的部队……不可小觑。”容逸之望着远去的黑影,由衷赞叹。 第89章:冬风百里杭州路(五) 冯元彪撇撇嘴,对容逸之的赞叹不以为意,骑在马上居高临下看着宁红袖,冷言道:“宁姑娘未免太随性了,险些酿成大祸,累及暮月山庄。少庄主,您将来是要执掌暮月山庄的人,对于身边人,还请多加约束!” 宁红袖怔了怔,笑容凝固在脸上,扯了扯嘴角道:“冯爷架子不小,仗着是长辈,教训起我们这些晚辈来了。可刚才大敌当前,怎么不见您出面周旋,反而让个外人占了先?”她不顾冯元彪难看的表情,向郎觞轩嫣然一笑:“郎公子好身手,真让红袖见识了。” “过奖。”郎觞轩带着似有似无的笑意,翻转手中的漆器,眼神缥缈,眺向远处,谁也没看。那份漫不经心,误让冯元彪认为是轻视,不禁重重“哼”了一声。扬手率车队继续赶路。 “这梁子是结下了。”宁红袖不悦的瞪向冯元彪的背影,“真搞不懂,既是同姓兄弟,他怎么跟冯四哥差这么多!逸之哥哥,”她转向容逸之,“我还真有些挂念冯四哥了,不知他现在在不在杭州。” “不在。”声音清丽无浊,从三人身后传来。郎觞轩微微侧过头,却不回头看;容逸之低头不语,垂视着自己的鞋面;宁红袖转身,正见那袭白裙在风中飞舞,郁金香珍珠发钗在青丝绾髻间晃动。沈青颜看了看容逸之,又看看宁红袖,重复了一遍:“容公子还没来得及告诉你,冯元虎……死了。” “死了?”宁红袖不敢相信的向容逸之求证,却见他默默的点点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恐怕冯门主专程来接我们,正是要弄清发生了什么事。”沈青颜的语调波澜不惊,有种看透世事的沉静。顾不上应对宁红袖的疑问,继而对郎觞轩道:“郎公子,这儿有份药方,月吟的高热愈发严重,还请你就近找间药铺,抓些药来。”说罢,头也不回的转身走回马车。 容逸之望着宁红袖探究的目光,长长叹了口气,牵过她的手:“上马,我慢慢跟你细说。” 郎觞轩揉了揉手中的药方,隐隐带着玉兰香味,凝神些许,将药方揣入怀中,翻身上马。 于是乎,容逸之与宁红袖共骑一驹,沈青颜和月吟独占马车,郎觞轩骑着马远远赶在车队的最前面。车队恢复了异样的宁静,除了马蹄有规则的嘚嘚声,风中隐约飘溢的就只剩下容逸之和宁红袖窃窃私语的说话声。 ********** 车队行至傍晚,终于赶得及在途中驿站歇息,不至于风餐露宿。 郎觞轩不知从哪儿寻来草药,刚进驿站,就径直吩咐店小二煎药。宁红袖刚从容逸之那儿得知冯元虎的噩耗,听闻惨状,心下抑郁的同时,不禁开始琢磨凶手为何人。沈青颜最是幽静,整整大半个晚上一言不发,陪护在月吟床边,喂她服下良药,看着她睡去。 有了冯元虎的不幸在先,冯元彪的反常和冷落反而令宁红袖释然,不那么介怀。对他时而无理的行为也颇为忍让。 入夜时,冯元彪吩咐近卫队守护在驿站周围。众人胡乱吃了些粗粮淡饭就各自回屋休息去了。 容逸之睡前还不忘嘱咐店小二送两份饭菜到沈青颜屋里,自己想着要去探探月吟的病情,最终因为男女有别,恐有不便而作罢。他深知沈青颜医术高明,也就不那么在意,陪宁红袖说了会话,就回房睡去了。 相比之下,郎觞轩毫无顾忌,取代了店小二将饭菜送至沈青颜房中,却又不走,静静的坐在房中角落,直至看着沈青颜喂月吟进食些许,她又勉强吃了些粥菜,这才放心离开。 第90章:冬风百里杭州路(六) 第二日众人启程时再见沈青颜主仆二人,月吟已可以在沈青颜的搀扶下勉力行走,脸色虽还苍白,行动无力,但总比昏睡间混沌不清要好许多。沈青颜的表情也明显轻松许多,但仍旧无话,瞳色越发淡漠,甚至有些幌神。 宁红袖不甘寂寞,不愿再乘坐马车,硬是要骑马,与容逸之并排走。郎觞轩做了个顺水人情,将坐骑让给宁红袖,自己则做了兼职车夫,驾驶四匹桃花马所牵引的金边马车。 车队一行浩浩荡荡,逐渐进入暮月山庄的势力范围,沿途有官家势力庇护,又有自家门人招呼,路途虽长,但吃住日益精良。所经之处莫不是软塌高床、金玉美食,倒也惬意。 月吟本来身子虚弱,但在沈青颜精心调理下,沿路进补,渐近杭州时,脸色红润更甚病前,愈发明艳照人。她耐不住寂寞,时常说些趣事笑话供沈青颜消遣,逗得她呵呵直笑。马车里时不时传来二人银铃般悦耳的笑声,引得宁红袖也甘愿放弃骑马,重新坐马车,与她们谈笑消磨时间。这样一来,容逸之也加入到郎觞轩的车夫队伍中来,时不时插嘴参与三位女子的讨论中来。 反而是郎觞轩日益疏离,起先还每日送药探病,渐渐的,连话都不说了,常在众人谈笑时沉思,仿佛与他们隔了一个看不见的屏障,始终难以参与其中。 一路游山玩水的旅程过得飞快,转眼间,他们距离杭州不过一天的路程。路过一碧水无痕的湖泊时,车队打尖儿休息。被困在马车中颠簸多时的几人鱼贯而出,纷纷探身吸一吸新鲜的空气。尤以月吟兴趣最甚,不停催促沈青颜下车沿湖步行。 “我从没睡过这么多,这次真遭罪!”月吟背着手小跳着走,时不时回头冲沈青颜笑,两人半点不像主仆,倒像出游的姐妹。 “我也从没这么累过,你呀,半夜里张牙舞爪的,尽说胡话,连累我都睡不安稳。”沈青颜笑着应道。 “我?说胡话?”月吟一惊,忙问:“我都说了些什么?” “我哪儿记得?”沈青颜没好气的白了她一眼,笑:“尽是些不着调儿的话,一不小心还把心上人的名字喊出来。” “什么?!”月吟吓出一身冷汗,挽着沈青颜的胳膊,满是惊恐:“我真的说了?真的说了?” “你有心上人?”沈青颜吃惊的侧望着她,瞪着眼:“怎么连我都不知道?我还道你没章没据的乱喊一气,原来还是有源头的。”她食指圈着,轻抵下颌,仰着头,好像在回忆:“你喊的是……薛哥哥?还是谢哥哥?” “小姐!你又戏弄我!”月吟悬着的一颗心放下了,趁机岔开话题,胡乱嗔怪道:“尽胡说八道!哪有什么薛哥哥、谢哥哥的!” “你倒不糊涂。”沈青颜好笑的说。 两人嬉笑间,却听湖中心传来叫唤声,呼着她俩的名字:“月吟!沈姑娘!”她们侧头望去,却见宁红袖站在一艘小船上冲她们招手,船舷另一侧坐着的白衣公子面带温柔的笑容顺从的划着桨,也冲二人点点头。 “想去么?”沈青颜看月吟跃跃欲试的模样,不禁笑问。 月吟哪里矜持得了,即刻点头,毫不迟疑的答道:“想!我能去吗?” “你病刚好,别在湖上被风一吹又病倒了。”沈青颜淡淡的说,看月吟高昂的兴趣被一盆冷水泼到底遗憾的样子,话锋一转:“披着这个,小心点。”她笑着脱下白裘皮斗篷,裹在月吟身上,冲她挥挥手,催她去。 月吟这才乐呵呵的施展轻功,踏波无痕,渡至湖中,落船时脚步太重,颠得小船左右摇晃,惹得宁红袖好一顿笑骂。平静的湖面登时热闹起来。 第91章:冬风百里杭州路(七) “你怎么不去?” 沈青颜正淡笑着远看湖中心三人划船,身后没征兆的传来一句话,带着淡漠疏离的冷调,空气中夹杂着他独有的清凉薄荷体香,在瑟瑟冷风中,更让人浑身一颤,寒气彻骨。她缓缓回过身,莞尔一笑: “我不识水性。” “不会骑马,不识水性,偏偏还是个练武之人。”郎觞轩背着手,月白色长衫在冬日暖阳映照下格外明亮,他注视着,玩味的笑着,嘴角漫不经心扬起一道弧线,“你还有什么不会的?” “郎公子这是在嘲笑青颜吗?”沈青颜昂着头,泰然自若,像一只骄傲的白鹤,捍卫着自己的尊严。 “不敢。”郎觞轩答得极快,笑意渐渐从嘴角弥漫至眼梢。他爱极她沉静如水外表下隐藏着的好强倔强,只有他,只有他才见过她这副模样。想到这儿,他眼角的笑意更深了。 “郎公子言不由衷,”沈青颜误会了他的反应,别过头:“想笑就笑吧,何必憋得这么辛苦。” “好吧,我不笑了。”他变脸变得极快,转眼间,脸上满满的笑意荡然无存,刻意板起的神色带着傲然的威严。 反而让沈青颜愣了愣,随即摇头:“你还是笑吧,这副模样太严肃,怪吓人的。” “你喜欢我笑?”郎觞轩表情松弛下来,笑意重新满上他的脸。 沈青颜不习惯与他过分亲近,走了两步,才道:“嗯。”她顿了顿,又说:“若是真心的笑,当然好。若是刻意装出来的笑,倒不必了。”她言罢,却没听见郎觞轩回答,正要回头看他的反应,却觉身上一暖,一件厚厚的披风盖在她肩上,还有那双骨节分明的手,隔着披风搭在她的肩上: “我们回去吧,这儿风大。一会儿冯元彪该催了。”他的手只在她肩上停留稍许即离开,只留下暖暖的披风,残存着他的体温包裹在她身上。 郎觞轩有意放慢脚步,配合她的步调,两人并肩而走,好一会儿没说话,直到郎觞轩开口打破了这道安静:“当日,在柳家……我出言冒犯了。” “嗯?”沈青颜愣神,转瞬便想起那日他为她盘起发髻的尴尬,当即摇头:“都过去了,只是戏言而已。” 戏言?郎觞轩不满的皱皱眉头,不再说话。却听沈青颜道: “柳家少爷是该好好教训教训,你那么做,挺解恨的。”她回想起当日柳家少爷的狼狈,不觉掩嘴笑出声来。 “……很久没人直呼我的名字了,自从……我母亲不在以后。”郎觞轩垂下眼帘,深吸一口气,缓缓说道。 “对不起,”沈青颜不知怎么的,脱口而出竟是一句道歉,“我造次了。” “挺好的。”郎觞轩眼中的哀戚一晃而过,仿佛只是一个虚影,他很快恢复了初时的淡漠疏离,轻声道。 一时间,两人再次陷入沉默。就这么肩并着肩,走回车队驻地。 冯元彪早已等候多时,看到二人回来,眼下有些不耐烦,催促道:“怎么才回来?该起程了。少庄主和宁姑娘呢?”没等他们回答,他又招呼几名近卫队的队员,指派道:“快去,把少庄主和宁姑娘找回来!” 沈青颜和郎觞轩相视一笑,识相的坐上马车,掀着车帘子,一个坐在马车前,一个坐在马车中,静待其余众人归来。 刚等没多久,却听湖岸边传来一阵激斗声。守候在驻地的暮月近卫队登时警觉起来,一部分留下看守,另一部分人在冯元彪的带领下赶往发声方向。 “我们也去看看!”沈青颜果断的跳下马车,拢着肩上的披风,脚下毫不含糊,发力奔自湖边—— 只见容逸之、月吟正与一位身形苗条的黑衣女子缠斗!对方招式狠毒凌厉,无一不是杀招。容逸之既要顾全宁红袖,手下生分;月吟大病初愈,功力减了二三成。两人各有顾忌,勉强占着上风,但也捞不到别的什么好处。 第92章:冬风百里杭州路(八) 冯元彪一个手势,近卫队立时拔剑相向。黑衣女子一看大势已去,放弃抗争,甩下烟雾弹,企图趁乱逃离。 月吟哪里答应,袖中无数根银针飞出,只听那女子“啊!”一声,已知中招。月吟见势便要追,被沈青颜喝止:“留在这儿!”自己却跃过月吟头顶,施展轻功追去。 黑衣女子身手不凡,一身轻功竟似不在沈青颜之下,两人在静如纹镜的湖面上追逐,足尖划过水面处,捋开一道道涟漪,静水无波的湖水清晰的映出她们的倒影,与水中的山水海天混作一色。 所幸那女子身中暗器,两人持续追逐间,气力已然消耗了大半,终于落在下风,速度减慢下来。沈青颜看准时机,借力跃过她,抽出腰间软剑,挡在她身前,整个人轻飘飘的立于水面之上,任由白裙裙摆沁湿在冰冷的湖水中。 她染着笑,温润的气息中丝毫感觉不到杀气和敌意,笑吟吟的望着黑衣女子,对方不开口,她也不说话。但她手中的软剑清楚明白的震慑对方:别想逃。 终于,黑衣女子不堪忍受如巨石压顶的古怪气氛,加上身上带伤,勉力提气立于水面上远不如沈青颜气定神闲,开口道:“你想怎么样?!” “呵呵,姑娘问得好生奇怪,应该是我问姑娘想怎么样吧?”沈青颜微侧着头,笑意不减反增。 黑衣女子眉头一紧,扬起长鞭就朝沈青颜甩去,趁她避让之际,趁机逃离湖面,降落至岸边,还没等她择路再逃,月白色的身影已拦在她前面,冰冷的声音带着迫人的压力:“往哪儿走。” 黑衣女子一抬眼,正对上一双深邃冰冷的烟灰色眸子,犹如寒月里的冷风吹过,立刻僵直了身子。她还想再做抵抗,用袖中短剑刺向郎觞轩,却被他轻易闪过,同时钳制她的手腕,狠狠往后一弯,膝盖用力一顶,这一系列动作只在瞬间完成,干净利落。待沈青颜落到他身边时,黑衣女子整个人早已被制得半蹲在地上,动弹不得。 “有种你就杀了我!”黑衣女子不甘心的瞪着二人,口不择言的赌咒。 “你以为我不敢?!”郎觞轩手上使劲,女子立刻疼得龇牙咧嘴。 “你究竟是何人?为什么偷袭我们?!”沈青颜扳起她的下巴,直视着她的眼睛逼问道。 黑衣女子别过头,带着轻蔑的笑,一言不发。可惜笑容还没在她脸上驻留半秒,就被一巴掌打散了—— 郎觞轩斜眼横瞥向她,居高临下,扬起的手臂还没来得及放下,无视她杀人般愤怒的眼神,冷冷道:“还不快回答。” 黑衣女子一咬牙,不情愿的答道:“奉命行事。” “谁的命令?” 黑衣女子低着头,牙关死磕着,还没等她决定要不要回答,又一个清亮的耳光狠狠打在她的右颊上,加上郎觞轩之前所打的那一下,她原本美艳的脸蛋上立时红胀一片,发丝凌乱的散落在耳畔。她猛抬起头,愤怒吞噬了一切,如火一般从她眼中喷涌而出,却又在她抬头的一瞬间,仿被一盆冷水临头浇灭—— 一袭火红的长裙在冷风中摇逸着,宁红袖狠狠的瞪向她,口中恼道:“混账东西,胆敢偷袭我们?!” 要不是容逸之随后制止,黑衣女子免不了再受第三掌。 容逸之朝尾随的暮月近卫队下令:“将她绑起来,带回杭州会馆再做定夺。”暮月近卫队依言而行。容逸之这才安抚宁红袖:“小心她再出什么暗器伤了你,别意气用事,你又不像青颜会武功。”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看着近卫队将黑衣女子带走,沈青颜才问道。 “她想杀容公子!”月吟率先脱口而出,“要不是红袖姑娘眼尖,将容公子扑倒,那黑衣女子已经得逞了。” 沈青颜惊诧的盯着月吟,继而转向含情脉脉相视的宁红袖和容逸之,沉默了。 容逸之紧握着宁红袖的手,叹道:“好在没伤到袖儿,不然我宁愿受伤的是我。”他装愠望着宁红袖,责怪道:“下次别做这么危险的事,明明不会武功,还逞能!” 宁红袖抿着嘴低头笑了,顺从的点点头。 郎觞轩侧目瞥向颔首不语的沈青颜——仍是一如既往如水般宁静的神情,但在她通透明亮的眼眸中,不经意流露出点点落寞。她掩饰得很好,从外表看不出半点端倪。他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稍许,轻咳一声,化解流淌在四人之间的奇怪气氛:“走吧,再走大半天,也该进杭州城了。”说罢,顺手轻轻推了推沈青颜的后背,她略微失神的跟着他并肩而行。月吟紧跟其后。 第93章:冬风百里杭州路(九)(本卷完) 细雪从空中飘落,随风在空中纷舞,随即落在各人的发梢、眉间、斗篷上。 月吟拢了拢白裘皮斗篷,不时的拍打落在她身上的细雪。雪很小,但在江南湿暖的冬天已不寻常。细密的雪亲吻着她的脸庞,冰凉凉的,触肤即化,只残留点点寒意。 沈青颜走在她前面,步履缓慢,静默无言,纤瘦的肩膀上盖着厚重的棕毛斗篷,尺寸样式都非女装。 再看她身旁同样沉默的郎觞轩,月白色的长衫在飘雪间格外明亮,雪点在他身畔飞舞,不经意的落下,也被同色的长衫盖过,只有黑亮如丝的长发上星星点点透着晶莹的小水珠——那是雪化的痕迹。他衣衫单薄,飘逸的长衫时不时飞扬起,修长有致的手指比平日更苍白,指甲盖上隐隐透着紫色。 月吟这才猛然间意识到,自己穿着的正是小姐的御寒衣物,慌不择言:“小姐,你……你穿这件斗篷吧!”她边脱去身披的白裘皮斗篷,一边下意识扒拉沈青颜肩上厚重温暖的棕色毛皮。 郎觞轩拦住她的动作,潋滟的眼梢从她脸上扫过,声调如这突如其来的漫天细雪一般清冷:“行了,就这样吧,你穿着。” 经月吟这么一提醒,沈青颜方才回过神来,忙要将棕毛斗篷脱下还给郎觞轩,同时又因为郎觞轩这个拒绝的举动愣得进退不得,棕毛斗篷耷拉在她手臂上,穿起也不是,脱下也不是。 “穿好,别着凉。”郎觞轩不容拒绝的替沈青颜将斗篷重新拢上肩,半环抱似的姿势如柳家那夜一样暧昧,但态度却淡漠了许多,只帮她将斗篷穿好,又继续悠悠向前行,偶尔催促着众人的脚步。 月吟能清晰的感觉到他的疏远,却又对他的疏远不明所以。她有心搅热寒天的气氛,索性挽着沈青颜并肩而行,故作轻快的调子问道:“小姐,你说那个黑衣女子什么来头?为什么要刺杀容公子?” “我也不知道。”沈青颜低着头,直直的盯着前方的地板,缓步前行,回答得漫不经心。 月吟本以为沈青颜会像以前那般,就算一时猜不透真相,也会和她细细分析讨论各种可能。如今她这般直白的回答,让月吟也不禁惊讶的打量起来。 郎觞轩原本只走在她俩前方几步的距离,这时也忍不住停下来,回头注视着沈青颜。直到沈青颜幌神前行撞进他怀中,他才无奈的摇头,叹道:“你累了,一会儿上车别顾着说话,休息一会儿。” 沈青颜低着眼眉,长长的睫毛上落着点点细雪,几乎与肤色同色。她紧抿着嘴没说话,直至眼前一黑,跌进那个宽厚的胸膛,月吟的惊叫和那个熟悉又陌生的清冷声音从她耳畔呼啸而过,她便再也感觉不到任何事。 ********** 入夜。 飞舞的雪花压上墙间那簇孤冷的冬梅,枝头唯一一朵梅花迎风孤傲的展着身瓣,在瑟瑟寒风中打着颤。 变天了。 容显默默的伫立在窗边,目光停留在雪夜里最醒目的红梅花上,手指轻轻的敲打着窗棱。掐指算算日子,冯元彪离开杭州会馆已经有些时候了,该回来了。冯元虎的棺木还停在侧堂,由槖籥门的门人日夜守护。一夕之间,杭州郊外酒馆数十位武林同道被杀,手段之狠、武功之高令人咋舌。 按照一般人的猜想,武林中有如此胆量和能力的,无外乎西楚云地和圣域,无论是谁,都是一次示威。 但这次情况却不同。西湖客栈的店小二死里逃生,并且信誓旦旦的说他亲眼看见一男一女两位白衣人杀了冯元虎,他手中更有凶手掉落的玉佩——双月形状的汉白玉。 容显深深的叹了口气。只听门庭外喧闹,一队侍从提着灯笼从院门外急促走过。 他们,终于回来了…… 第94章:闻道欲来相问讯(一) 杭州会馆的驻地在面朝西子湖畔的私家园林“清瞻园”。亭台楼阁隐在水榭繁花间,朱漆红瓦的楼阁玉宇掌着红色的灯笼,在冬夜里勾勒出仅有的暖色。精致的石船画舫孤伶伶的靠在湖边,它正对着的正是清瞻园的右厅“澹然厅”。清瞻园内所有的佣人一夜之间仿佛全在厅内出入,奉茶、升火各司其职。厅内上坐的几人神色不一,却无一例外的冷着脸、蹙着眉。时不时说上几句话,也只让其中几人脸色更难看。 相比之下,与“澹然厅”一湖之隔的“怡芳斋”可就冷清多了。除了床上躺着的女子,屋内只有一老一少两人。老者不时抚着白须,面露难色。年轻女子则侧立在旁,忧心匆匆,俏丽的桃花眼稍也垂落下来,黯失神彩。 “大夫,我家小姐究竟患了什么病?”待老者从床边站起,侧立在旁的年轻女子急忙问道。 “这个……”老者慢吞吞的收拾药箱,皱着眉,“请恕在下医术不精……你家小姐脉相平稳,体气饱满,我实在看不出她有什么毛病……至于,她为何久睡不醒……”他摇摇头,手掌一摊,无能为力的说:“老实说,我也不知。” “……这,您不是杭州城内最好的大夫吗?怎么也会不知?”女子急了,硬压着老者的药箱,急问。 “月吟姑娘,依我看,你家小姐不像是得了什么怪病,倒像……倒像是中邪了。”老者实在想不出什么答案,只得讪讪地说,带着不情愿的承认。他行医多年,若非不得已,怎么也不愿承认世上还有这般奇难杂症是自己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 “中邪?胡说!”月吟急得跺脚,眼前这个江湖郎中病急乱投医,什么都敢说。她虽不懂医术,但跟随在世间两大名医身边沁染多年,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世上还有什么“中邪”一类神鬼之说。“你这个庸医,不会看就别乱说!快快快,走吧走吧!”她不耐烦的下逐客令,敞开大门,没一点好脸色的送老者离开,也不管对方脸上一阵青白,愧愤难当。 床上的女子犹如沉睡了几个世纪,神态静谧安详,除了苍白得毫无血色的面颊,看不出一点病痛的样子。她双手搭在腹间,宽袖延手臂滑落,露出藕色白皙的腕间肌肤,和右手腕上紧系的褪色红绳。 月吟倚在窗边,握了握沈青颜系着红绳的手,掌心仍有温热,指尖却冷得冰凉。 究竟是怎么了?为什么自打离开风铃谷,小姐就状况不断。先是失手从高空摔落,而以她的身手,这种失误根本不可能发生;再来就是气虚昏倒,昏睡了两天,所有大夫的诊断都是“脉相平稳,无痛无恙”。难道真应了当年的预言?月吟下意识的咬紧嘴唇,平放在膝上的手紧握成拳。她握着沈青颜的手轻轻拂过她腕上褪色的红绳,“命中有劫逃不过”,原本她是不信的,小姐也不信。可现在,小姐昏迷不醒,她倒真的有点相信了。 “颜儿还没醒么?”身后冷不丁的清冷声音打断了月吟的臆想,她猛地回过头,熟悉的琥珀色身影从她眼前掠过,径直坐在床尾,烟灰色的潋滟眉梢抬都没抬,只是那双骨节分明的苍白手指小心翼翼的拢了拢被褥,一门心思全在静卧在床的沈青颜身上。 “没有。”月吟本想说“明知故问”!但话到嘴边,硬生换成了顺从的回答。她别过头,起身为桌上烛台添灯油,强抑制住怦怦跳跃的心跳声。这是他们重逢以来,第一次单独面对面。 “你怕我?”冷调得不带一丝情绪的问话从她身后传来,月吟只觉背脊僵硬,有某种情绪从脚跟一直攀爬至脖颈后,她的手无意间被晃动的烛火烫到,狠狠一缩。“你还认得我,我知道。”还是那个冷冰冰的声音,听不出愠怒或是喜悦,空寥寥的什么也没有,反而更慑人。 此言一出犹如当头冷水泼下,浇得月吟全身一个激灵,猛地否认道: “我不认识你。” 郎觞轩仿佛什么也没听到,手指从沈青颜柔亮的黑发间滑过,一点点温暖的温柔从眼底冉冉升起,星星点点,满布于眼角眉梢。“我离开后的那几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认得出我,颜儿不可能认不出。”他枉顾月吟的回答,自顾自的说:“除非,她失忆了。不过这对医术冠绝天下的慕容昭来说,也不是什么难事。但若是他有意为之,也就不奇怪了。他为什么要抹去颜儿的记忆,令她完全不记得我?”他终于抬起眼,斜斜的射向距离他三步之遥的月吟。 月吟背对着他,看不到他的表情和动作,却能清晰的感觉到他锐利的目光从她身后穿透而过,她强咬着牙关,才能遏抑身体剧烈的颤抖。“我不知道。”她用尽力气说出这四个字,却听身后一声冷笑: “你不说也没关系,不管颜儿记不记得我,这次我都会带她走。” 第95章:闻道欲来相问讯(二) 琥珀色的挺拔身形从月吟身旁掠过时,怀中多了一个人—— 沈青颜沉睡着,毫无反抗的被他抱在怀里,靠在他的肩上。 “你干什么?!”月吟一惊,赶忙拽住他,“你不能把小姐带走!” “这儿没有人能治好她,我自然会为她找到能医治她的人!”郎觞轩瞥向齐肩高的月吟,矜贵的昂着头,脚下无半点犹豫,无视月吟的拖拽,跨出怡芳斋的门槛。 “郎公子,你这是做什么?” 容显偕同容逸之、冯元彪、宁红袖一席人迎面撞上怀抱沈青颜的郎觞轩和拽着他衣袖不放手的月吟,场面一时有些尴尬。容显到底镇定从容得多,目睹眼前一切,口中礼貌周全的试问,但身子恰到好处的堵着郎觞轩前行的去路。 “你要带青颜去哪儿?”容逸之上前一步,同时也拦住他的去路,“她虚弱得很,经不起你瞎折腾。” 月吟在众人的注视下,触电般松开紧拽着郎觞轩的手,打着马虎眼为他掩饰:“小姐醒了,说是想出来吹吹风,偏偏身子虚,走不动。我一个人搬不动,正好遇上郎……郎公子,所以请他帮个忙。”磕磕巴巴的说完,她还不忘挤出一个感激的笑容,看看郎觞轩,又看看将信将疑的众人。 “青颜醒了?”容逸之凑近半步,只见沈青颜仍紧闭着眼,意识全无。 “今晚变天了,外面风大,就算吹风也不急于一时,还是等明儿个一早太阳出来时再说吧。”他好心劝阻,郎觞轩却毫不领情,立在原地纹丝不动,急得月吟不得不推了推他。 倒是宁红袖坦白,直直说道:“青颜姑娘明明还在昏睡中,哪儿像清醒的样子?该不是说胡话了吧?” 她话音刚落,却看沈青颜无意间动了动,在郎觞轩的怀中挪了挪,垂放身侧的手缓缓抬起,满是倦意的抚上额头。 “小姐,你醒了?!”月吟欣喜若狂,连自己刚才演得那出戏都忘了。 沈青颜倦怠的冲月吟微微颔首,略一抬眼,正对上郎觞轩那双深黯如夜色的眼眸。“醒了么?有没有觉得哪儿不舒服?”他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问道。 “好冷……”沈青颜轻轻摇了摇头,试图让自己清醒起来。这一句话无意间让所有人瞬间都找到了台阶,月吟顺水推舟的接过话,暗暗扯了扯郎觞轩的衣袖,道: “是啊,今晚变天了,外边还在下雪呢。我们还是回屋吧,我再叫人把暖炉烧热一点。” “嗯。”沈青颜点点头,只觉得四肢无力,头脑一片空白,掌心锥心的疼痛令她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她乏力的倚在郎觞轩肩上,闭目养神。 郎觞轩定定的看着她疲弱的模样,轻轻的叹了口气,接受了月吟的暗示和劝告,重新抱着怀中的她返回屋中,再将她放置卧床,为她盖上被褥。然后旁若无人独坐在床边,一头靠在床帏上,不紧不慢的冲一大伙随之进屋的人说: “青颜身子虚弱得紧,你们有什么要问的,改天吧。”他的态度是那样随意的居高临下,半眯着眼的冷淡态度带着他独有的傲然尊贵。 容逸之和宁红袖习惯他这种高傲疏离,并不以为意;容显见惯大场面,涵养极深,也无不悦;只有冯元彪气的狠拍桌子,震得烛台内装满的灯油泼洒在苏绣精美的桌布上,留下斑驳难看的印子: “你说什么?!这儿是清瞻园!是我们暮月山庄的地方!你算什么东西?!居然在我们的地方指使起人来了?!” “你们的地方?”郎觞轩无视月吟频频递来的眼色,轻哼一声,驳道:“可惜修清瞻园时一大半的银子要么是跟利广源下属的钱庄借贷,要么就欠着利广源的工钱,按这么算起来,这清瞻园终归属于谁,还真说不准。” “……你,你怎么知道这些?!”冯元彪刚才还颐气指使,这会儿已矮了一截。 还是容逸之及时截住话头,解释道:“郎公子是利广源的东主。” 容显行至床头,大略看了看沈青颜的面色,摇摇头,冲众人说道:“今儿个就算了吧,沈姑娘病得不轻,精神也差,”他若有所指的望向冯元彪,“想问什么也不必急于一时。”然后挥挥手,率先踏出怡芳斋的门槛,踱步离去。众人这才尾随而出。 转眼间,怡芳斋又恢复了初时的冷清和安静。 第96章:闻道欲来相问讯(三) 只有郎觞轩还无去意,闭着眼倚在床边,手中玩弄着他惯拿的瑟琴漆器。 “你还不走?”月吟往熏香炉中添置了些许凝神静气的迷迭香熏,问道。 “今晚我陪着她,你去睡吧。”他连眼睛都没睁,淡淡的回应。 “你?”月吟摇头,断然拒绝:“不行,这儿好歹是暮月山庄的地方,这么多人看着,你怎么可以……!你不在乎自己,我可在乎小姐的声誉。” “谁敢说她半句不是,我拧烂他的嘴!”他仍旧半眯着眼,眉间却带着隐隐戾气,用他一贯淡然清冷的语调说出恶狠狠的话。 “我不跟你争,你快走,小姐睡着了,别又把她吵醒了。”月吟强忍着笑,催促道。 “你走,我不走。”他稳如泰山,双手环胸,动也不动,“若不想吵醒颜儿,就快坐下,闭嘴。”他努努下巴,示意月吟坐下。 “你……!”月吟气结,最终不得不妥协,沿着圆桌坐下,把烛火调暗了些,再放上暗红色的灯罩。迷醉昏暗的烛光无形间为屋中的气氛平添一份暧昧,空气无声流转,她摒着呼吸,却能听到他清晰匀称的呼吸声。若非烛火暗淡,他一定会发现她绯红的双颊。 “这些年……你过得好吗?”她还是忍不住把心中反复问过无数遍的问候说了出来。 “……嗯。”他回答得含糊不清,顿了顿,似乎在回忆思索着什么,想说什么,最后却一字未吐。 “小姐过得很好。”她脱口而出,也知道他关心的是这个问题。 “……是吗?”月吟能感觉到他反问间的点点落寞,即使没有他,小姐仍能过得很好,这大概是他最矛盾的地方。 一时间,两人再也无话。一个是想说,却不知道说什么;一个是什么也不想说,闭着眼,任由萦绕多年的那丝香气在鼻尖肆掠。 ********** 天明时分,最后一片雪花随着初出云层的那一缕金光,在无声无息中消匿不见了。 银装素裹下的清瞻园内非但没有寒冬的冷清萧瑟,反而因为这场意外的大雪变得格外热闹。南方甚少下这样的大雪,大家都尝了鲜,也不顾清晨雪化时的寒意,在一片白蒙蒙的雪地间嬉戏。 郎觞轩被屋外此起彼伏的嬉闹声吵醒,背脊一片温热,原本由他他亲手披在沈青颜肩上的棕毛斗篷不知何时盖在他身上。再一定神,房间的床上空空如也,沈青颜不知去向。他猛地回头,月吟还趴在圆桌上沉睡,肩上也多了一件御寒的衣物。屋角衣架上撑放着的裘皮斗篷随着她的主人一起失踪了。 一定是因为香炉里助睡的熏香起了作用,他竟如此大意,连沈青颜何时离开都浑然不觉。 当郎觞轩悄然走出房间,第一眼看到的正是屹立在湖边,全身几乎与地上积雪一色的熟悉背影。 她背对着他,柔亮的长发揶揄在白裘皮斗篷衣领间,隔着半个人工湖,遥望湖心亭内几个侍女玩雪嬉闹。听到身后咯吱踩雪的声音,方才回过头,带着一贯淡淡的笑意,抿着嘴角,直到郎觞轩走近,才说: “昨晚睡得好吗?” 郎觞轩走近她身边,与她并肩而立:“是你给我披的衣服?” “嗯,说起来真过意不去,这是你第三次彻夜照顾我。加上滴云峡谷和洛城那两次,我已经欠你三个人情了。”沈青颜眺着远方,答道。 “说到照顾,应该是四次,”他笑了笑,顺着她的目光看着远处,“在洛城悦来客栈时,有一次你还在房中晕倒了,若不是我,你睡在冰冷地板上怕是要伤风了吧。” “悦来客栈?”沈青颜回想起初见张小嫚的那个夜晚,只记得当时天旋地转,眼前一黑,就失去了知觉。第二天醒来时却发现自己好好的躺在床上,当时还道一切不过是梦境和幻觉,没想到……她哑声:“原来……那次是你……” “谢谢就不用了。”郎觞轩截断了她即将说出口的致谢,“当时见你一直没起身,还打算叫你下楼吃点东西,没想到敲了半天门,屋里一点反应都没有,推门一看,就看到你晕倒在地。”他笑着多说一句:“要是不解释清楚,真怕你误会我乱闯你的房间。” “怎么会……”她笑着摇摇头,继而想起当时制服惊马时,他手中还有一个小纸包,想来他一大早不在客栈,多半是以为她病了,而出去给她抓药了。 第97章:闻道欲来相问讯(四) 沈青颜自己都闹不清楚,自己的身体几时变得如此虚弱。 他们默默的并肩站了一会儿,郎觞轩伸手遮住了她的眼睛,这个动作亲昵得近乎暧昧,惹来沈青颜本能的挣扎,举起手就要把他的手扒开。 “闭上眼,”他几乎命令式的话语在她耳畔响起,只听他解释道:“长时间盯着白雪,眼睛会受损,患上雪盲。” 她的手在半空中停住了,僵了一会儿,又重新垂至身子两侧,点头答应:“我闭上眼,你把手拿开。”郎觞轩这才慢慢捂着她眼睛的手拿开,继而牵着她的手: “也不知道你在这儿呆了多久,先回屋吧。昨天大夫给你开了点药,也不知道有没有效,你这个神医自己过目再斟酌要不要照方抓药吧。” 沈青颜的手缩了缩,很快从他的手心中将手抽回,摇头:“我自己走。”她徐徐睁开眼,慢慢的与郎觞轩并肩而走,距离不到二十步的房门,此时好比隔着千里,怎么也走不到。 郎觞轩收起被拒绝的手,暖暖的塞进宽大的斗篷里,面上一点尴尬也看不出来,好像什么发生,直到月吟从房间冲出,正看到二人,余惊未定的望着沈青颜,大嘘一口气: “小姐,我一睁眼你就不见了,吓我一跳!”说着,又看着郎觞轩,埋怨道:“郎公子,你醒了怎么也不叫我?!” “这儿才有多大,我还能撇下你跑到哪儿去?”沈青颜心底不知多感谢月吟的出现化解了两人之间怪异的气氛,当即加快脚步走到她身旁,笑着揶揄。 “想让你多睡一会儿,倒被埋怨了。”郎觞轩一脸冤枉的摇摇头,看似无奈的样子。 沈青颜笑着打断月吟的埋怨,转移话题:“行了行了,我这不是好好的吗?倒是现在有些饿了,劳烦我的好月吟寻些好吃的来?”她转向郎觞轩,又看了看月吟,“三份,不会很麻烦吧?” 月吟摆摆手,“不麻烦,你等着,我这就去。”说着,蹬蹬跑开了。 没一会儿,月吟捧着三碗还冒着热气的腊八粥进了屋。 “厨房里现成的东西,我热了热,味道还不错,尝尝吧。”她首先端了一碗放在沈青颜面前,“小心烫嘴。” 沈青颜笑吟吟的接过,不忘赞扬几句:“月吟手巧,谁要是娶了你,当真有福气!” “小姐!”月吟羞得直跺脚,趁着沈青颜低头喝粥时偷偷瞥向郎觞轩,只见他半侧着头,看沈青颜喝粥,看样子压根儿没把她们二人的话听进去。她这才松了口气,送了一碗粥至郎觞轩面前,最后才是自己的。 沈青颜才吃了一下口,就皱起眉:“好淡……怎么没一点味道?你忘了放佐料吧?” “怎么会?”月吟颇受打击,嘟着嘴自己尝了一小口,甜枣合着小米的香丝丝入味,“明明很好吃啊,甜甜的。”她不解的侧望着沈青颜,委屈的申辩。 “是吗?”沈青颜比她还不解,又试了一次,仍旧淡而无味。难道是因为病了这一回,连胃口都变淡了?她习惯性的搭上右手的脉搏—— 一切正常,连一点虚弱的征兆都没有。 “你的身子才刚开始恢复,理当吃一些清淡的食物。”坐在身旁的郎觞轩轻轻舀起半勺粥,合着嘴细细咀嚼,偏生就有人连喝粥的样子都那么好看,他抬起头看看月吟,嘴角不经意的扬起,由衷赞叹:“好手艺。” “小姐,看吧,一定是你这次昏睡得太久,味觉一时都变迟钝了。你多吃一点,身体才能快些恢复。”月吟从郎觞轩的赞美中获得无限自信,把沈青颜面前的碗推了推,催促她快些进食。沈青颜不得不顺从的将满满一碗淡而无味的腊八粥喝了个干净,最后还“言不由衷”的赞美了月吟的厨艺,满足她小小的虚弱。 要不是突如其来的仆人前来通报,请沈青颜前往正厅,这样和谐温暖的气氛还能持续下去。偏偏,他就是来得这么不巧: “沈姑娘,庄主有请,请您前往最前厅议事。” “议事?”沈青颜莫名,琢磨着“议事”二字,心里明白多半是问冯元虎被害身亡的事。她和容逸之是当时的见证,凭着尸身上的伤痕,至少也能给众人提供凶手的线索。到底,冯元彪等不及了。她点点头,应道:“好,请你回禀庄主,我即刻就到。” 第98章:闻道欲来相问讯(五) 待传讯的仆人刚离开,月吟便拉住沈青颜,阻止她起身的动作:“小姐……我要告诉你一件事,”她面露难色,话到嘴边又不知如何开口,好一会儿,才犹豫的说:“我要告诉你……容少庄主他,被软禁了。” “发生什么事了?!” “他们怀疑是容逸之杀了冯元虎,你是帮凶。”郎觞轩自动自觉的替月吟将难以启齿的话简单直白的告诉沈青颜,“你这会儿要去了,多半是对质,万一对不出他们想要的结果,那么下一个软禁的,就是你了。” “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沈青颜挣开月吟的手,急转身,指环抵着鼻尖,脑中飞速的转动着,分析一切可能。 “最大的误会就是当时传讯的人,那个客栈小二,他拿着暮月山庄的传令牌,称是凶手遗落之物。”郎觞轩也站来起来,不疾不徐的替自己斟满一杯茶,倚在桌边细细品着,全然没有半点忧虑。“事情很简单,你们被人陷害了。” 他意简言骇的每一个字就像一块块巨石,重重的砸进沈青颜的心里。被陷害了,的确是被陷害了,可陷害他们的人又是谁呢? “好了,情况摆在这儿,想想该如何应对吧。”郎觞轩用力的放下茶杯,站起身,略微整理了一下披肩的御寒斗篷,“我跟你一块儿去,走吧。” 清瞻园的前厅距离怡芳斋不过短短一段路程,却因为沈青颜的心事重重而拖慢了步伐。 郎觞轩同样静默无言,同行在她身旁。 冬日暖阳穿透云层,直射在白皑皑的积雪上,有刺眼的光芒。纯净无杂质的雪地上只留下两行一深一浅的脚印,从怡芳斋一路沿至前厅。 “你不要进去了,这是我自己的事。放心,我能处理好。”临进门前,她伸手拦住郎觞轩,眼波沉静温润,有看透世事的通透。她就这么静静的望着他,口气很轻,不是命令,却很坚决。 郎觞轩回望着她—— 如水般的女子,看似温柔,内心却无比坚韧。他不置可否,轻轻替她拂去斗篷、发梢上的点点细雪,淡淡的回应:“进去吧。” ********** 当沈青颜跨入前厅门槛时,满堂的目光“唰”的集中到她身上。 容显独坐正中,威严不失慈祥,关切的望向面色苍白的沈青颜,他的身子动了动,想起身又未起,最终伸出右手指了指,平稳的说了个“坐”。 坐在容显左手第一座的冯元彪冷冷瞥向二人,在他眼里,已经将她看做帮凶,害死他胞弟的人。他暗哼一声,碍于容显的颜面,什么也没说,也顾不上什么礼数周全。 再往下的其他人,沈青颜一个也不认识,但看他们的架势,想来也猜到必是能在暮月山庄说得上话的人。 她没有接受容显的一番好意,行至大厅中央,在众目睽睽之下,背脊挺得笔直,下颌尊贵的昂着,异常冷静的直望向容显,然后深深一鞠: “青颜见过容庄主。” 容显略显尴尬,收回指向的右手,做了个“起”,“不必多礼。你大病初愈,不用拘泥俗礼,坐吧。”这是他第二次请她坐下,这次,沈青颜没有拒绝,直直走到座位上坐下,没等众人开口,径直问道: “各位前辈摆下这么大阵势请青颜来,有何指教?” 第99章:闻道欲来相问讯(六) “沈青颜,我不管你是什么来头!还我弟弟的命来!”冯元彪气得一拍圈椅扶手,噌的站起身,指着沈青颜训斥道。 “你们既已问过容公子,想必已经有什么答案了吧,想让青颜说什么呢?”她的目光漠然的扫向一脸怒意的冯元彪,神情淡淡然,完全没有喜怒哀乐,“听冯门主的意思,是以认定我和容公子即是害死你弟弟的人,既然如此,为什么不直接将青颜也软禁起来,听候发落?还专程来这儿对什么质,岂不是笑话?!” “对质?!你还敢说什么对质?!唯一的证人都死了,上哪儿去对质?!”冯元彪完全顾不得风度礼仪,冷笑回应。 死了?那个店小二死了?这是沈青颜始料未及的情况,她怔怔的盯着冯元彪,眉头微皱,说不清道不明的冤枉倾轧在她身上。好半天,才重复冯元彪的话:“死了?” 沈青颜的惊异只维持了刹那,随即又恢复淡定的模样,定了定,又道:“那就是死无对证了?即使如此,你又有何证据证明冯前辈是被我等小辈所杀?冯门主当真看得起青颜,青颜又真有这个本事么?” “你!”冯元彪气结,重重的坐回椅子上,喘着粗气。她说的没错,死无对证,她无法证明自己的清白,而他也无法证明她就是凶手。他愤恨的横扫她一眼,有气无处撒。 “如果各位前辈无事要问,青颜身体不适,先行告退。”沈青颜果断的站起身,横扫堂中众人。空气中倾挤的压力排山倒海的拥在她的四周,她能清楚的感受到来自他们的敌意。她恭恭敬敬的向上座前辈做了个辑,头也不回的向门外走去。 “慢着。”温和而不失威严的声音止住了沈青颜前行的步伐,因为声音的主人,沈青颜不得不顺从的停下脚步,回身屈膝做礼,回应道: “容庄主有何见教?”她浅棕色的瞳孔看上去清冷疏远,纤弱的身躯挺得笔直,孤立在空旷的大厅中。 容显定了定神,站了起来,眼前的女子突然疏远得陌生,“你跟我来。”他冲沈青颜摆摆手,率先绕进后厅。 ********** 比起前厅的杀气腾腾,后厅显然温暖许多。沈青颜跟在容显身后,突的发觉他一夜之间衰老许多,心知刚才自己一番话对他而言擎天压力,一时自感愧疚,默声不语。 “青颜,坐下。”容显也不坐主位,随身找了个就近的位置坐下,冲沈青颜摆摆手,开门见山直问道: “按照你师父和我的情分,和你叫我这声‘师叔祖’,你我之间应该无所不谈,你知道我想问你什么了。”他的手反复摩挲椅子扶手,也不看沈青颜。 “我和容公子,并无杀害冯大侠。”沈青颜远站在容显几步之外,表情已不似最初那般冷淡。 “我知道。”容显的回答是那般平静,预料之中的坦然,他站起身,从沈青颜身旁走过,轻叹一声:“这本就是不可能的事,况且我知道依逸之的脾气和你的心智,也绝不可能这么做……西湖客栈的那个店小二带回双月玉佩后离奇死亡,而那块玉佩也不翼而飞,这么重要的信物若是落在心怀叵测的人手里……” “师叔祖……”沈青颜低眉略思,打断容显的话:“那么师叔祖想听、而青颜又知道的事,究竟是什么呢?”她白袖平举在腰间,清冷的面容已笼上一丝为难。庆幸容显看不到她的表情,她亦无须掩饰。 可惜这短暂的局促只因容显的另一句话而破功: “关于红袖,你知道多少?” 第100章:青颜昼眠知浪起(一) 堂中间温暖的炉火瞬间失去了温度,整个后厅忽然间犹如被一阵彻骨的寒风吹过,只剩下两个孤零零背对的背影。 沈青颜向前走了两步,距离容显更远一些,“青颜不明师叔祖所指。红袖姑娘是师叔祖一手抚养长大,与暮月山庄感情深厚,怎么师叔祖会不比我清楚红袖姑娘的背景?” 容显微微回头,凝视沈青颜一动不动的背影,好半天才开口解释道:“红袖并非我亲生,这事儿你可能知道……”他转过身,行至沈青颜正前方的座位上坐下,目光驻留在大厅顶部的梁柱上,思绪飘悠多年,哀然叹气: “红袖7岁那年,为救逸之,身受重伤,苦病无良医。无奈之下,我将她托付给……托付给菁菁,也就是你师父的小师妹,现在更多人叫她‘毒王圣母’。” “师叔祖……”沈青颜背对着容显,这一声师叔祖唤得很轻,却与平常多了一分不同寻常的意味,“上次楚一龙的事,你曾问过我是否有线索。我想有些事情,你应该知道……” ********** 亮得发白的天空絮絮扬扬的飘落起不大不小的碎雪。 郎觞轩就如一个时辰之前那样,定定的倚站在雪中,任由冬季里调皮的雪精灵在他发梢、眉间、斗篷处戏耍,也一动不动。雪中他的瞳色剔透更甚以往,烟灰色接近银灰色,空洞洞的眺着远处,被冻得青白的手指在腕间摩挲着—— 那条已经陈旧得褪去鲜艳颜色的红绳牢牢的系在他的手腕上。 时间能褪去得只是光鲜华丽的外表,却始终无法掐断外表下坚韧执着的联系。 “郎公子,你还在这儿?” 郎觞轩闻声侧头,空洞的眼中重新燃起一丝温度,挟带着嘴边的笑容:“你终于出来了。”他眼中的那片白色,比皑皑白雪更纯净,映出他眼底的温存。 她淡笑着点头回应,说不出的疲惫包裹着她的身躯,“能陪我四处走走吗?”她的笑容掩不住声音的无力。 “走吧。”他拍了拍肩上的雪,行至她身边,与她并肩而行。 又是一阵长时间的沉默,只听得见两人踩着积雪的吱吱声。 “你怎么不说话?”沈青颜终于率先打破二人之间的沉默,浅浅的笑着,也不看郎觞轩,自言自语的问。 “你想让我说话的时候,自然会开口的。比如……现在。”他笑着回应。 这本就是一种默契,虽然暂时消匿于她记忆的深处,却常驻进他的骨髓。他侧目凝望着她的侧脸—— 白皙剔透的肌肤犹胜寒雪,大病初愈的倦意趁其不备爬上她清丽脱俗的容颜,眼眸仍旧通透黑亮,却少了平日的平静释然。她心里有事,一时抑郁难解。 郎觞轩收回注视的目光,加快脚步向前走了几步,修饰有致的手指果断的折断冬雪素裹的翠叶,满枝的积雪随着这一震动簌簌下落,落了他一身,他却毫不在意的只顾拂去叶尖的冰凉,转过身递到她的面前: “会吗?” 沈青颜一愣,接过寒冬时节仍鲜绿的叶子,摇摇头,苦恼的笑笑:“很久没练了,不知还行不行……”话音刚落,耳边已传来那缕仙乐般的旖旎之声,飘逸、悠远,还带着……深深的寂寞。 第101章:青颜昼眠知浪起(二) 清瞻园清静的后园小路,叮铃细碎的钥匙碰撞声杂入远处飘来的幻灵之声,握着钥匙的身影也不住停了下来,竖耳倾听。 琴瑟合鸣,丝丝入耳,搅乱的,却是旁听者的心。 如火般燃烈的鲜红在一片雪色天地中是那样的显眼。宁红袖迟疑片刻,绕向树后,隔着湖,遥望对岸两个倚肩而立的人影—— 如出一辙的姿势,双手举至唇边,同样淡然清冷的神情,同样游弋于尘世之外的气质,如此空灵的音色,也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吹奏出来。 只是,不知道他们在这儿待了多久?刚才自己从湖边走过时,他们有没有看见?只怪这场罕见的大雪将世界包裹成天地一色,偏偏沈青颜一身素装,郎觞轩身上掉落的雪花成了天然的伪装,而自己当时心不在焉,连周围环境都没太注意,万一…… 宁红袖皱皱眉,不敢多做耽搁,悄然按原路返回,绕至澹然厅后的小路,走向掌中钥匙原本的归处。 ********** 容显独坐后厅,冉冉的炉火和他一道,记录着刚才那段谈话…… 前厅众人,眼睁睁看着沈青颜扬着头,带着清冷难以琢磨的神情,枉顾旁人的离去,留下一屋异香。 “庄主……就这么放沈姑娘走?”冯元彪试探的问,却见容显疲惫的摆摆手,长叹一口气:“你们都出去,让我一个人静静。” “庄主!沈青颜是嫌犯,是害死我弟弟的凶……!”冯元彪的语气急迫起来,但硬生生被容显同样不耐烦的口气打断: “我说出去!你们都给我出去!”生硬的声音只坚持了一句话的空当,又被一种无力的倾轧打乱了,容显满是倦意的闭上眼,重复了一遍:“都出去吧……” “庄主!庄主!”待众人面面相觑,正准备退下时,一阵急促的脚步从外厅由远及近,拿着长枪的守卫不顾礼仪,冲进后厅,跌跪在容显脚边,冯元彪眼明手快,一把拦住他,狠狠一推,将守卫推出四五米远,后仰摔在地上。 “干什么!清瞻园的人哪来这么不守规矩的!”冯元彪一脸愠意,挡在容显身前,一手叉着腰,不满的瞪着地上的守卫,眼角扫向掉在一边的长枪,眉头皱的更深:“谁准你带武器进来的?!谁教的规矩?!” 守卫跪爬起身,指着厅外,“禀庄主、门主,先前带回来的那个女犯人逃出来了!兄弟们拦不住,已经死伤不少了!” “什么?!怎么现在才报?!”冯元彪气得摔衣袖,还记得回身作辑告退:“庄主,我立刻就去看看。” “嗯,”容显直起身,待冯元彪风风火火离开后厅,才冲爬倒在地的守卫说:“去,命人将公子放出来,你们几个,都出去看看!一个女子,整个清瞻园的守卫都拦不住,外人还道我暮月山庄没人!”他冷眉横向垂手离在一旁的元老级属下,不再说话,率先迈着大步向外走去。其他人赶忙亦步亦趋的跟上。 第102章:青颜昼眠知浪起(三) 天地间纯净通透的的雪白间,瘦削冷冽的黑色身影在漫漫白雪间炫舞,刺眼的鲜血一次又一次的洒在白净的雪地上,刹那间如一朵朵明艳的花儿,带着死亡的气息。 聂澜风手握短柄弯刀,招式矫捷狠毒,自是尽了八九成的功力。清瞻园的守卫一波又一波的涌向她,她的眼中却看不见半点怯意,阴冷冷的娆起一丝冷笑,袖中万针齐射,眼前的守卫就如一个个木桩,毫无生命痕迹的倒下了。 车轮战一轮接一轮的下来,胜负早已分得清楚,剩余的守卫已无人再敢上前,严严实实的将她围了一圈又一圈,严阵以待的盯着她。 “哪里来的妖女!”只听一声恶咤,冯元彪从众人头顶跃过,赤拳挟带哧哧掌风就冲聂澜风袭去。 聂澜风不紧不慢的侧身躲过,冷笑道:“怎么?暮月山庄就这点能耐,连冯门主都要亲自出手了吗?”谈吐间,手中的短柄弯刀化作一道银色的弧线,划向冯元彪的胸膛。 冯元彪怒瞪一眼,不敢轻敌大意,也顾不上与她口舌相争,心念绝不可扫了暮月山庄的威风,拳下自是不客气的使出当家本领“冯门长拳”,借由深厚的内力出手制敌。聂澜风也非省油的灯,短柄刀化作双头弯刀,横扫着迎向冯元彪的长拳。 正当刀拳相接的瞬间,只听冯元彪“啊”的一声,一片银箔携着鲜血射入白皑的雪地中,鲜血沿着箔片刃间慢慢低落,渗进雪中,如刀锋般锋利的银箔在白雪映射下耀着金属的银光。聂澜风的短刀趁机砍向冯元彪空洞大开的胸膛,要不是冯元彪反应及时,侧旁避过,恐怕难逃开胸破肚的惨状。可惜右肩猝不及防,被锋利的刀尖狠狠划出一道深裂的口子,鲜血顺着衣袖滴滴滑落,说不出的狼狈。 “你使暗器?!”冯元彪又气又窘,硬要挺直胸膛掩饰他的狼狈,直斥道。 聂澜风嘲笑的扭过头,“冯门主这话听着怎么这么好笑?”她的眼眉被笑意溢满,眼神穿过冯元彪,直直望向他身后。 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湖心亭的顶部,一个同样窈窕的女子穿着黑色的紧身服,面遮黑纱,指间紧夹着的银箔片与射伤冯元彪的如出一辙。她隔湖居高临下的望着对岸满是惊恐的眼神,掩在面纱下的樱唇微微扬起,带着不羁的笑意,手中第二片银箔化作一道闪电,在众目睽睽之下,射向孤零站立在众守卫之外的—— 暮月山庄庄主,容显! 冯元彪瞪大眼睛,还未从惊诧中回神,眼睁睁的看着那一道银光带着炽烈的杀气从眼前驰过。聂澜风毫不含糊,跃身就冲容显刺去。双头弯刀脱手飞速的转动,阻挡在容显身前的守卫被烁着凌厉银光的“圆盘”扫过,一个个闷声倒地。精巧的小匕首正对着容显的心口,直直的刺去。 就在刀尖抵上容显衣衫的那一秒,忽地,匕首如泄了气的的皮球,失去了劲风的杀气,就在容显的眼前,顺着他墨绿银丝线的长袍,跌在他的脚底。那个瘦削冷冽的黑色身影如同她手中的匕首般,僵硬的定在半空中,然后软塌塌的滑在地上,沿着容显脚下的台阶慢慢滚落……她胸前的衣衫间隐隐显露出的汉白玉双月玉佩,比她的死更震撼着在场所有目击者的心。 第103章:青颜昼眠知浪起(四) 聂澜风直至死都不明白,为什么,为什么完美的计划会夭折,为什么?杀死她的不是冯元彪的劲拳、不是暮月山庄守卫手中的长枪,而是她背上那片再熟悉不过的银箔片,那片来自她同门师妹的银箔片……? 她的意识渐渐冷去,眼前最后浮现出的,是不久前,那个出现在地牢的红色长裙和那张熟悉的娇媚笑容…… ********** “小师妹,别说我没提醒你,师父有令,要杀容逸之!你一味的包庇他,万一师父怪罪下来,你我谁都担不起!”阴冷的监狱,仅有的天窗透进来的,不是温暖的阳光,而是冷得摄人的飘雪。聂澜风单薄的衣衫早已御不住南方罕见的严寒,她双手环抱胸前,肩膀瑟瑟发抖,背对着那个火红长裙,不让她看到自己冻得禁不住打颤的牙齿。 温暖厚重的御寒衣物轻轻裹上她的肩膀,只听说道:“澜风师姐,你不会怪我打了你那个耳光吧?”阴影下的那张脸阴晴不定,装饰有致的发髻上,金色的蝴蝶发簪几欲展翅飞翔。她叹了口气,“你还是不明白师父真正的意图……师父最想对付的是谁?容逸之只不过是还未上位的少庄主,真正能一呼天下应的,只有一人——庄主容显。澜风师姐,红袖自问辈分、武功皆不如你,师父向来对你寄予厚望,若你能杀了容显,岂不是大功一件?” 聂澜风心念一动,压着调子回道:“小师妹,你这么费心竭力的帮我,可是有所求?” 宁红袖轻笑着端起特意准备的暖酒热饭,送到聂澜风面前:“澜风师姐,你这是在笑话红袖吧?你当然知道这是为何……”她娇笑着扭过头,“只要你答应不伤害容逸之,让红袖如何帮你都是好的。” 聂澜风胜券在握,得意的笑着,接过一杯热酒,一杯下肚,一股热气从喉间烧到五脏六腑,全身说不出的暖和,“又是为了那个容逸之!你对他当真是死心塌地,可怜萧师兄对你一片深情……” “不,”宁红袖一脸正色的否认,“红袖一早就对萧师兄表明心意,不敢让他有多余的念想。倒是澜风师姐你……同门师兄妹都知道,你才是和萧师兄最般配的人,你应该尽早让他明白你的心意才是。” 聂澜风被猜中了心事,砰砰心跳,“别……别胡说!”她顿了顿,眼前立刻浮现的是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孔,她摇摇头,阻止自己的杂念,“难怪师父那么疼爱你,也亏难你有这么一颗七窍玲珑心。你可有什么好计策?” “当然有,”宁红袖的笑意更深,压低声音,在聂澜风耳际窃窃私语…… “这不行!”聂澜风只听到一半,厉声拒绝,人弹出半米远,警惕的瞪着宁红袖。 “哦?当真不行?”宁红袖笑吟吟的逼近,高深莫讳的笑容让聂澜风足底的寒意一直延至颈后。“我从来不强迫人做他不愿意的事,只是……不知道这‘三日断肠’有没有这么好的耐心?”她晃了晃手中剔透的水晶瓶,乳白色的粉末如流沙滑落,埋葬的,是聂澜风最脆弱的神经。 聂澜风震栗不止的指着宁红袖,连声音都不可抑制的发颤:“你……你偷师父的……?!” “你尽管放心好了,毒在我这儿,解药也在我这儿。这里是半粒解药,剩下的半粒,事成之后我自会给你。”宁红袖笑颜如花,五指摊平,掌心间小拇指盖般大小的药丸此时比千两黄金更珍贵,“我的好师姐,我怎么会害你呢?”她笑得如此灿烂,带着运筹帷幄的自信。 只要是为了那个人,就算让她倾其所有,她亦不会皱眉! 第104章:青颜昼眠知浪起(五) 一批接一批的守卫在冯元彪一声号令下,冲向湖心亭,追赶刺杀未果的刺客。 “好热闹,你不去看看?”郎觞轩的指间划过手中的漆器,漫不经心的说。 沈青颜摇摇头,摩挲着手中的绿叶,“清瞻园里这么多人,能出什么事?我一个外人多管闲事,说不定还遭人嫌呢。” “说得有理。”郎觞轩扬眉,“真热闹,不知道还以为野猪冲进园子了。我们回去吧。”他转身,随时准备离去。 “嗯。”沈青颜顺从的点头,与郎觞轩并肩而行,她回头望向那片结冻成冰的湖面,如镜面般光洁,只那一瞬间,就像一柄大刀的刀刃,闪着寒光…… ********** 夜间,怡芳斋。 屋外时不时传来一阵阵急促的脚步声,清瞻园热闹如白昼,火光映天,到处都是搜罗刺客和紧戒的守卫队。 月吟端上一壶新砌的茶,在沈青颜身旁坐下,说起自己从园中侍女那儿听来的小道消息:“那刺客身上带着双月汉白玉佩,就这么……”她伸手比划着,“一下掉出来了,在场的人全都吓坏了!容庄主当时就下令放容公子出来,现在已经下令严查,到底是谁丢了这么贵重的信物。冯门主这回可说不出话了,听说过两天就要给冯四爷办丧下葬,毕竟拖了这么久。” “是么?”沈青颜用杯盖轻轻划过茶杯,吹着气,一副云淡风清、事不关己的样子,对月吟千方百计搜罗来的消息不以为意,“刺客呢?抓到了吗?” “没有,不过倒确定是圣域的人,”月吟声音放低了些,凑到沈青颜耳边悄声说:“要我说,那个女刺客多半是立功心切,自顾自为的演了这么一场好戏,哪想到在老虎头上拔毛,被自家人清理门户。别人不知道,我们可明白,冉姑姑再怎么说,也是从风铃谷出来的,总不会为难容庄主吧?都是自家人……” “这话跟我说行,到了外边可别胡说,会给师叔祖添麻烦。”沈青颜打断月吟的推测,笑容转瞬即逝:“只怕,更大的麻烦还在后面……”她沉吟片刻,又道:“月吟,有件事需要你去办……” 烛火摇曳,在墙面上勾勒出两个紧凑的人影,仿若一把刀口大开的锋利剪子,随时准备剪断维系在清瞻园另一头那一对情侣之间的红绳。 ********** 深黯夜空下,漫天火光点亮着另一个人的不眠之夜。 容显在床上翻来覆去,睡意全无。只要一闭上眼,耳边就会响起沈青颜的话: “红袖姑娘早已是圣域的人,她被安插在暮月山庄多年,山庄内究竟出过多少事,青颜不知,但师叔祖明白。她和容公子感情深厚,若到时身份曝露,容公子能否受得了这个打击,快刀斩情丝?若非不能,容公子夹在师叔祖和红袖姑娘之间,情何以堪?” 情何以堪? 情何以堪? 容显烦躁的坐直身子,头痛欲裂。若当事人不能快刀斩情丝,那么挥刀的只能是他这个做父亲的! 他紧握的拳头凝聚着全身的力量。一个重要的决定,已经悄然在他心中生根。 第105章:红袖夜语觉潮生(上) “啊!”指尖猛然承受的刺痛,令宁红袖本能的叫出声来。一股殷红从指尖的伤口涌出,感觉不到疼痛,却有一种危机四伏的寒意。 “怎么了?”容逸之踏入房门,正看见宁红袖吮吸手指,独皱眉头的样子,“被扎着手了吗?怎么这么不小心?”他快步上前,将那根葱白玉润的手指吮在自己舌尖。 “没什么,你这衣服里哪来的芒刺……”她抬眼,看他的注意力都在自己受伤的手指上,“这几天……不好过吧?”她理了理他鬓间的乱发,不自觉的柔声问候。衣服能沾上芒刺,可见冯元彪并未因为他是未来的少庄主而对他多有优待,反而真正将他当犯人一般囚禁在暗无天日的牢房中。 “好在真相大白。我没做过,没什么好怕的。”容逸之轻松的冲她笑,“倒是你和爹爹,才几日不见,爹爹好像老了几岁。你也好不到哪去……你看看这个黑眼圈,我的袖儿不能不漂亮。”他的鼻尖抵着她的额头,宠溺的揉搓着。 “我真的担心你啊,也不知道那个冯元彪在想什么,竟会将这一切推到你的身上,我想到就有气!”宁红袖娇笑着推开他,跺脚愤愤抱怨。 “也不怪他,到底是自己的弟弟出了事……他着急找出真凶,也是情理之中。”容逸之搂上她的腰,将她抱坐在膝上。 “我总觉得他不怀好意。就拿那个刺客来说吧!门禁森严的清瞻园,竟会让一个被拘的囚犯逃出,又让一个刺客混入!险些伤了伯父……我要是伯父,定要办他失职之罪!”宁红袖的环上他的颈脖,恨恨的抱怨。 她的一本正经惹来容逸之的笑,食指画钩,在她的鼻尖上一刮:“小丫头脾气倒不小,被关的人好像是我呀,我还没你生气。” “我是为你不值啊!”宁红袖跳起来,双手叉腰,“将来我一定要以牙还牙,以眼还眼!让那个冯元彪好看!” 她话音刚落,一阵冷风破窗而入,席卷她的衣裙,携来刺骨的寒意。被风撞开的窗户咯吱乱响,互相拍打。 黑暗间,窗外远处那一袭白裙尤其醒目—— 她眸似繁星,不经意间扫向这边,平日里通透得不带半点杂质的黑亮双瞳,在今晚却如夜幕般捉摸不透。她的眼神只在敞开的窗里停留半会,意外的愣神后,是点到即止的点头行礼,笑容依旧淡然,气质清冷如水,只是水面翻风而起的涟漪,令宁红袖感到一丝不安。 宁红袖随之一愣,强挤出一个亲和的笑容,远远的也冲她点头一笑。不安之后是巨大的疑问—— 在她身边,明明还有一个人,她的随身丫鬟月吟。只是,为什么在现今这个时辰,却一副外出的打扮,背上明明还背着行囊。她要上哪去? 宁红袖还想看得更清楚些,停在窗棱上的手一动不动,寒夜里的冷风飕飕的挤入房中,阵阵嗖凉。 “袖儿,你在发什么愣?”容逸之被风吹得狠狠一缩,却见身形单薄的宁红袖还愣愣的站在窗边吹风,不禁催促道,起身到窗边,替她将窗子合上,“关个窗还发什么呆?外面有什么这么好看?”他抚着她的肩,揽着她走向桌边,将屋中的炉火烧得更旺一些。 “没什么……”宁红袖失神,漫不经心的敷衍道:“我刚才在想,什么时候才能回暮月山庄?我不喜欢这儿,也不想看到冯元彪那副嘴脸。这儿离暮月山庄又不远,我们为什么不能回去?” “应该快了吧,待处理完这边的事,还有冯四哥的后事,应该就要回去了。看样子……有人是等不及了。”容逸之从背后抱着她,下颌抵在她的肩膀上。 “等不及什么?”宁红袖莫名其妙的回过头,距离他的唇不过几公分之远,他的呼吸拂乱她的碎发。 “等不及要嫁给我啊!”容逸之坏笑的在她唇边一啄,吻得很小心,却一下子将她的脸染成炉火般浓烈的红色。 “讨厌!谁说要嫁给你啦!”宁红袖羞得从他怀间挣脱,伸手就打,“我不跟你说了!你自个儿收拾房间吧!”她提起裙子蹦出房门,还不忘回头冲他做一个俏皮的鬼脸。 风使劲的拽紧她的长裙。 宁红袖迎着风跑,任由冷风搅乱她的头发,搜刮她身体的温度。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不安? 在她以为自己看透沈青颜的同时,沈青颜也将她看透了吗? 沈青颜拥有的只是一把冷霜剑,而自己呢?圣域、毒王圣母、楚一龙、聂澜风,还有……她有太多不能被揭穿的秘密,它们每一个都是一块巨石,足以摧毁她和容逸之之间点点滴滴建立起来的爱情! 第106章:红袖夜语觉潮生(中) 融雪的清晨尤其冷。地底的寒气随着渐渐化去的积雪冒出来,渗入四肢百骸。 琴音颤颤,带着空灵清透的弦音,从湖心亭中飘散四溢。白衣胜雪的身影浑然天地一色,在一片纯白的画面里,犹如虚影幻境。晨风轻带起她的长发、扰乱她的裙摆、在她袖间飞舞,小心翼翼,唯恐破坏这幅美丽的画卷。 那个炽热的红色,比冬日暖阳更耀眼的红色,侧立在她的身旁,打断她抚琴的静谧,犹如落入湖面中的石子,破坏了一切平静。 “沈姑娘,起得真早啊。”她语中带笑,切断了最后一声琴响。 沈青颜悠悠抬起头,回以同样的笑:“红袖姑娘,你也不晚。” “月吟呢?她从来不离你身边,今儿个一大早起不来么?”宁红袖坐在沈青颜侧面的石椅上,她的一颦一笑一抬眉都在她密切的注视下。 “她病了,正在屋中休养。今年冬天冷得厉害,她不习惯。”沈青颜侧过身,正对着宁红袖,波澜不惊的答道。 “病了吗?那我真应该去看看她。”宁红袖“噌”的站起身,就要往怡芳斋方向走,却被沈青颜伸手拦住: “多谢红袖姑娘好意,只是她现在不宜被人打扰。你的一番心意,我自会转告,有劳费心了。”她的眼底仿若一滩静水,看不见半点波澜。 就是这份出离的宁静,令宁红袖不安,她盯着她的眼睛几秒,才别过头,似笑非笑的回道:“那只好改日再探了。” “我先代月吟谢谢红袖姑娘。”沈青颜收回手,任由宁红袖从她身旁擦身而过。 那一红一白两个身影背对着越行越远,犹如烈火和冰水,上天注定她们无法共存! 沈青颜的手再次抚上琴弦时,被绷得紧紧的商弦毫无征兆的崩断,在她白皙如玉的手背上划出长长的血痕。 再遥看远处模糊的红衣身影,犹如涌出的鲜血那般艳红…… ********** 清瞻园,澹然厅。 大厅中央的铜制镂空雕花炉时不时兹咧火花碰撞的声响,四周的顶梁大柱各自孤零的立着,居高临下的注视着厅中的一老一少。门厅的大门紧闭着,谢绝一切打扰者。这屋中没有庄主和属下,只有父亲和儿子。 容显伸出手探在铜制镂空雕花炉上,冰凉的手奢侈的吸取炉中散发出的每一股热气。这是一双号令天下的手,此时却微微颤抖。 在他的身后,容逸之一身浅蓝长褂,黑牛皮束腰让他看起来比往日更挺拔精神。他手捧一盏热茶,端到容显身侧:“爹,喝茶。今年天寒,没什么好茶,这雨后龙井也是旧茶,过些日子我再吩咐青门台从安徽带些毛山茶回来。” “嗯。”容显心不在焉的接过杯盏,冷不丁被烫手的温度灼痛,缩了缩手。 “爹,小心热茶。”容逸之掀开杯盖,长长的吹了几口气,再用手扶着杯侧试了试温度,这才重新递到容显面前,“您试试。” 容显看着儿子奉茶的一举一动,心中如龙蛟翻腾一般痛—— 母亲早逝、从小以“少庄主”身份养尊处优的容逸之在他这个父亲看来,并未如其他富家公子那般骄纵。相反,他的性格中时不时总能透出他母亲的温柔善良。十七岁离家的他,云游三年,苦练医术,甚至不以真名示人,为的,就是不沾父亲的光,不沾暮月山庄的声名。在他的心目中,父亲就是天,是可以崇拜和仰慕的人,况且还是这个身兼母职、从小把他拉扯大的父亲,这份父爱对他而言尤其宝贵。 而红袖,从小与他青梅竹马、长大后情投意合的容家大小姐,则是容逸之心中的“地”。 天地不可分。而将要劈开天地的,不是盘古手中的那柄大斧,而是父亲心中的利器。 容显从来没像此刻这般为难过,沈青颜说过的话就像魔咒,死死捆住他的爱子之心—— “容公子夹在师叔祖和红袖姑娘之间,情何以堪?” 容显的手指僵直,接过容逸之递来的茶,轻咳道:“逸之,你觉得青颜怎么样?” 第107章:红袖夜语觉潮生(下) “青颜?”容逸之闻言一愣,随即笑道:“什么怎么样?”他想了想,莫名其妙,“爹怎么会问这个?” “没……没什么。”容显转身,小心翼翼的品了半口茶,压下胸腔下砰砰的心跳,“有件事爹一直没告诉你,青颜她……是我师侄慕容昭的嫡传弟子……” 容逸之看着父亲,不知道他究竟想说什么,只先点头应道:“逸之知道,青颜跟我提过。” 容显愣神,转而无奈的笑,试图轻松的补充道:“逸之,你听着,青颜无论在任何情况下,都是值得你信赖的人。若日后……不,若以后有什么难解的事,爹又不在你身边……你尽可找她商量。” “爹,您放心,我日后定会多向青颜讨教医术上的事!”容逸之莫名其妙的答应,对容显的话似懂非懂。只以为父亲希望他们同门晚辈之间能相互切磋,相互学习。 不久之后,他才明白,那天父亲的话,并非偶然闲来无事找他闲话家常那么简单。若他能早些明白…… ********** 怡芳斋内,寂静无声。 月吟不在身边,沈青颜连个可以说话的人没有。她手上那条被断弦所伤的血痕,在藏红色灯罩的映衬下触目惊心。 今天就是冯元虎的下葬的日子。也就是今天,月吟也该回来了。这出戏该如何演下去?沈青颜仰望窗外云雾里渐隐的金光,一声苦笑。天快亮了,可那丝本该温暖的阳光,却照不进她的心里…… 与怡芳斋相隔半个小花园的另一处宅子,琥珀色的人影一动不动的隐没在假山楼阁后。窗大开着,望向的是烛火彻夜未灭的那个房间。 纤长的青竹笺被他紧紧握在掌中,笺中措辞大同小异,核心内容无外乎就是催他回去。可她会走吗?郎觞轩在心中轻轻否认。几年前的那次拒绝仿佛就在昨天,而如今,她的眼眸里连当日那一点点不舍和心痛都看不见—— 她的记忆中,早已没有“郎觞轩”这三个字。 想到这儿,郎觞轩自嘲的笑了笑,随手将掌中的青竹笺丢进一旁的火炉。 ********** 送丧的队伍在万丈金光破云而出之前的那一刻,沿着清瞻园沿街的大道,浩浩荡荡的走向后山。冯元彪走在队伍的最前面,和他并肩而行的,是暮月山庄庄主容显。一个失去唯一的弟弟,一个没了得力的帮手,满脸皆是哀戚。招魂幡和漫天的纸钱在空中飘洒,队伍中嘤嘤呜呜的哭泣声将悲痛弥散到整条街,队伍两侧的超度和尚喃喃念经,令人烦躁的重复着。 沈青颜与冯元虎并无交情,默默然面无表情的随着丧葬队伍一路前行,对槖籥门的门人而言,她只是一个外人,没有人会在乎她的存在。除了郎觞轩。 他一早注意到她手上刺眼的暗红色伤痕,没有包扎、没有护理,就那样直剌剌的暴露在空气中。 “你的手怎么了?”他加快走步,与她平行,问道。 “没什么。”她比以往任何一个时候看上去都要冷淡,只用衣袖略微遮住手上的伤痕,甚至连看,都没看郎觞轩一眼。 “明天我要走了。”与这句话同时冲击沈青颜耳朵的,还有和尚们猛力敲钟的一声巨响。她完全没有听见郎觞轩的话。 而当他说出这句犹豫再三的话,期待她能有所反应,却见她仍旧面无表情,他走与不走,对她而言毫无关系。罢了……郎觞轩勉强牵起嘴角的弧度,烟灰色的眼瞳从未像此时这般黯淡。 宁红袖时不时瞥向沈青颜那个方向—— 这样的场合,连她都出席了,她身旁的丫头却仍不见踪影。月吟当真病得这般厉害?抑或压根就不在清瞻园? 如果当真派去办什么事,那会是什么?宁红袖只待半秒,便想到了答案,心底冷冷发笑—— 从西楚碧云城到暮月山庄,从滴云峡谷再回到这儿,从未见过沈青颜拿过什么特殊器物,如今所有的事情都暂时了结,那把冷霜剑总该露面了吧?若非当时容显被人下毒一事传得沸沸扬扬,恐怕她也不会多此一举走这一遭,救她的师叔祖。风铃谷的后人、容显的好师侄! 原本宁红袖还在怀疑沈青颜千里迢迢来到暮月山庄有什么企图,自打从容逸之那儿听说沈青颜的身份后,这一切前因后果便在她心里清清楚楚的画出脉络来。 她从未像现在这样渴望拿到那把冷霜剑—— 聂澜风之死全是自己一手导演,若没有一个合理的解释和一个将功补过的办法……宁红袖脊柱飕凉。她的师父,毒王圣母冉菁菁,说什么也不可能放过她! 第108章:日出云中乱事喧(上) 这一场葬礼风光体面。而除了冯元彪和容逸之真正为入土的冯元虎伤心难过外,其余三人均心有所思,神色凝重,倒也应了这样悲戚戚的气氛。 葬礼一结束,容显一行人返回暮月山庄的事也提上议程,毕竟,年关将至,归心似箭。 冯元彪自知冒犯过容逸之,对他的态度三百六十度大反转,恭敬客气得几乎成了宁红袖背后取笑的笑柄。对于返程的安排,容逸之说一不二,他只有维诺点头。 葬礼结束的当晚,月吟重新出现在沈青颜的身旁,参加清瞻园设宴。她依旧是那副古灵精怪的倔强模样,只是她家小姐——沈青颜,整晚都沉默寡言,偶尔抿嘴一笑,也只是应对容显的谈话。 ********** 时近二更,怡芳斋的灯火依旧明晃晃的照着,在窗纸上剪出两个人影。 月吟小心翼翼的捧着一个长形檀木盒子,放到沈青颜面前,语气中带着疑惑:“小姐,无端端的把这个取来做什么?沉在明镜湖底不是很好吗?” 沈青颜的手指轻轻摩挲着盒面,食指一钩,打开紧扣的盒环—— 逼人的寒气从渐开的缝隙中射出,无数人觊觎的清冷宝剑安静的躺在盒中,无鞘,剑身雕花,剑锋透着月光洒落的水银色,触近剑锋还能感到丝丝凉气,剑柄处镶嵌着无极图案,剑柄和剑身衔接处隐约刻着两个字——“冷霜”。 “真是一把好剑……”沈青颜握紧剑柄,将冷霜剑竖直拿起,剑刃的寒意在她面门一闪,烁着冷冽的银光。她答非所问,眼中只有冷霜剑,“还有一件东西呢?”她的指尖幽幽从剑刃上划过,刺骨的冰凉。 “在这儿。”月吟不敢再问,从怀中逃出一卷锦缎书简,递到沈青颜手中,“小姐,怎么无端端想起要看这部‘毒卷’来了?” “你的问题真是越来越多了,”沈青颜回眸一笑,“我还有些东西不太明白,或许太师父这卷手札能让我想明白。” “哦。”月吟扁扁嘴。小姐越发神秘了,即使跟随了她这么多年,有时候仍摸不准她的想法。 “一路上舟车劳顿,你也累了,先睡吧,用不着在这儿陪我了。”沈青颜重新将剑放入檀木盒,打开锦缎,对月吟说。 “我不累。”月吟探身就要捧起木盒,却被沈青颜制止: “别动,就放在这儿。”她按住盒身,不让月吟取走,反而催促她:“行了,去睡吧,这儿不用你。” 月吟有些委屈,退了半步,不甘愿的应道:“好嘛好嘛,我这儿就走!” “等等,”沈青颜开口叫住她,月吟窃喜,笑吟吟的回过头等着小姐留她,听到的却是:“这包熏香你拿着,睡前点上,能睡得好些。” “知道了……!”月吟不甘愿的抢过熏香,气鼓鼓的摔门而出。 屋中又只剩下沈青颜一人,和她无奈的一声叹息。 第109章:日出云中乱事喧(中) 打更的刚喊过四更。沈青颜桌前原本完整的蜡烛烧得只剩烛头,烛光虚弱的摇摆着,奄奄一息。 沈青颜从沉思中抬起头,思绪还久久沉浸在锦缎的文字中,葱白玉润的手指轻轻敲打着缎面。她的袖臂不知何时沾上细细尘埃,在纯净如雪的白衣上格外醒目。她不以为意的拂去白袖上的污尘,起身打开屋角的立柜,取来一根新蜡烛。还没等她换上,那残存的烛火“呼”的熄灭了,屋中一片漆黑…… “红袖姑娘。”这一声唤堪比晴空惊雷,惊得宁红袖猛然回头!夜风吹拂下的白裙飞袂,沈青颜巧笑倩兮立在她身后,清冷的月光斜洒在她身上,有一种飕凉从宁红袖的脚底飞蹿至四肢百骸。她小看了沈青颜的轻功,竟连她何时出屋都不知道。 沈青颜晃了晃手中冷冽的宝剑,回身一笑:“想要冷霜剑,就跟我来吧!”说罢,幻作一道白影,在深黯夜空下一晃而过。宁红袖再不敢大意,紧了紧袖中的双刀,紧跟上去。 两人你追我赶,直到那道白影在西子湖畔停下,回头望向一直紧跟其后的黑衣女子,赞道:“红袖姑娘轻功不弱啊!” 一身夜行衣装扮的宁红袖警惕的在她十步之外落下,除去遮面的黑巾,回道:“过奖。”她面无笑意,娇俏的丹凤眼中只有浓浓的敌意和机警,“你故意以冷霜剑引我现身?你几时知道我伏在屋顶?” “不久,若不是屋檐的尘土落在我的衣袖上,我还不知道红袖姑娘你已经来了,你的轻功远在我想象之上。”沈青颜笑着应答,眼眸中有一层迷蒙的雾气,叫人看不清她眼底的蕴意。 “我早知不能小看你,当日在西楚碧云城盗剑的当真是你!”宁红袖用遮面巾抹去身旁石凳的污糟,侧身随意坐下,手肘撑在石桌上,斜睨沈青颜。沈青颜一派轻松,她也不能流露出半点紧张的样子。 “这件事,你早该猜到了吧。现下想起来,打从你第一次在暮月山庄见到我,就已经知道我就是当日在碧云城分部的那个人了,不是吗?”沈青颜走近宁红袖,在她身旁挑了一张石凳,毫不客气的借过她的面巾,同样的动作拭去凳上的尘土,径直坐在她的对面。 两人遥望着面前凝冻成冰的西子湖,谁也不看谁。但心下那根紧绷的神经,谁也不比谁轻松。 “是,”宁红袖答得干脆,“你身上那股异香出卖了你。”她顿了顿,抑不住内心的好奇,回问道:“你又是何时知道我会武功,而且……觊觎冷霜剑?” “比你晚得多,”沈青颜坦率的承认,“起初只是怀疑杀害楚一龙的人一定是暮月山庄中的人,那几根沾染鹤顶红的银针竟然能在我的眼皮下杀人于无形……不过,当时我没想到那个人是你,因为你‘不会武功’。”沈青颜下意识的将“不会武功”四个字语气加重,侧看她一眼,接着说:“最初对你起疑……是在凤兮阁,那日我去探你,可床上空无一人……” “所以你特意去找逸之哥哥一同来凤兮阁‘探病’?”宁红袖打断她的话,也看向她。那四目交汇的电光转瞬即逝,两人同时回过头,重新望向西湖方向。 “不错,可惜我们到凤兮阁时,你已经回来了。”沈青颜云淡风清的一语带过,没有炫耀、也没有遗憾。 “你为什么不揭穿我?你给我把过脉,知道我根本不是伤风寒热。你为什么不揭穿我?”宁红袖沉着气,问道。 “你想知道吗?”沈青颜站起身,向前几步,背对着宁红袖,独站在湖岸边。她没有直接回答宁红袖的问题,只说道:“如果你的心再狠一点,也许我不会再怀疑到你身上。” 宁红袖凝视着她的背影,眼中的敌意淡了些许,“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张小嫚,”沈青颜徐徐回过头,“你不忍心张小嫚被人欺凌,所以出手相救。你不希望她被迫嫁给柳家少爷,所以在花神祭上宁愿暴露自己会武功,也要滑向长明灯,让花神祭可以顺利完成。” “……我没你说的那么好。”她扭过头,倔强的否认。“是鹰准告诉你的?” 沈青颜不知可否:“你早该知道可能会暴露。后悔了吗?” “后悔?”宁红袖冷笑,怅然道:“这个世上从没有什么是可以后悔的。”说完,妖娆一笑,讥讽道:“鹰准对你的情意还真不简单。我曾问过他为什么要救我,他说是为了报恩,是为了报你的恩吧?他以为我是你的朋友。” 沈青颜眼中那丝惊异一扫而过,黑夜中几乎让人察觉不到,她没有接话,翩翩转身,走近宁红袖,在她三步之外停住,直视着她的眼睛。宁红袖一辈子也忘不了她说那句话时自己震惊的心情—— 沈青颜就站在她面前几步之遥的地方,眸中的迷离的雾气散去,眼底隐匿着从未有过的执拗和坚定,甚至还有一丝令宁红袖意想不到的不忍,她樱唇张合,用淡淡然的语气肯定的说道:“是失心夺魂丹么?你中了失心夺魂丹。” 第110章:日出云中乱事喧(下) 那一瞬间,风静止了,空气凝结了,时间停驻了。 宁红袖的心就像西湖的水,结冻成冰。她的伪装、她的镇定就在那一刻,被压抑多年的苦痛冲破!她几乎能听到自己成冰的心脏在一点一点的破裂。 她慌了,从未有过的慌张,她的软弱就那么卑微的、赤裸裸的暴露在沈青颜的面前。她不甘心,猛地抬头,带着不可置信的惶恐盯着沈青颜,仿佛也要将她看穿,但看到的,却是那副永远淡然清冷的容颜。“你……怎么知道?!”她的声音不可抑制的颤抖,那是深深的不甘。 沈青颜没有回答,只是看着她。她的反应告诉她,她说对了。 “是上次在凤兮阁给我把脉……是那时候?对不对?”宁红袖咬着下唇,有一种屈辱的委屈。 “是。”沈青颜点点头,意简言骇:“原本还不肯定,只觉得你的脉相有点奇怪,但又说不出怪在哪儿,到今晚,我终于肯定……” “不要告诉逸之哥哥!”宁红袖站起身,与沈青颜比肩齐站,然后……慢慢的跪下,“我求你,不要告诉逸之哥哥。” 沈青颜垂目看着跪倒在自己裙下的女子,她面朝地下,她只能看见她的后脑勺,她不知她是以什么样的心情甘愿屈膝一跪。 “好。”这一声承诺几乎用尽了她全身的力量,她的嘴角微微扬起,明明是在笑,偏偏有一种苦涩的味道。 宁红袖不敢相信这一切竟答应得这般容易,惊喜的抬头看她,却见沈青颜手掌一翻,半粒淡黄色的小药丸枕在她的掌心。原来如此!宁红袖悲愤交加,笑不成笑,哭不是哭,她到底不会这样轻易放过她。尤其是她的存在可能危害暮月山庄! 只听沈青颜依旧淡淡的,说出那句令宁红袖触目惊心的话:“毒王圣母既然可以用失心夺魂丹控制你,我也要以防你他日为求活命,做出什么伤害暮月山庄的事来。” 她就连要挟,也是一副玉洁冰清、正义凛然的样子。宁红袖冷笑着,接过那半粒毒药,一口下肚,冰冷凄厉的反问:“这样,你满意了吧?!” “满意。”沈青颜不再看她,扭过身去,“这半粒药丸可以暂时抑制你体内失心夺魂丹的毒性,但同样的,若你做出什么危害暮月山庄的事来,这半粒药丸亦可以要你的命!你想清楚,该站在哪边吧。” 宁红袖自嘲的撇撇嘴角。又是威胁,好像在她的记忆中,每个企图控制她的人,用的都是这样赤裸裸的威胁。她笑了,是无所畏忌的笑,似乎为自己的下跪感到不值。她起身,拂去膝间的尘土,仰着头,用一种与她面前这个白衣女子同样的身姿态度,冷冷回应:“我知道。” 她不愿再多在这儿与她多待一秒,傲然转身,刚走出几步,又回头,异常嘲笑道:“你和毒王圣母一样狠毒!只不过长着一张出尘脱俗的脸,他们都当你是好人!可是风铃谷又怎样?你们和圣域一样,为达到自己的目的,什么都做得出!”她的眼中有恨,刚说完旋即又笑了:“不过,我也差不多,没什么资格教训你。”说完最后一句话,她头也不回的离去。 远处的天边,天与地的交界,一道白光呼之欲出。 天就快亮了。沈青颜远眺着天边的光亮,对宁红袖的话置之一笑。 她静静站了一会,眼皮慢慢垂下,眼角一滴晶莹的泪顺着透明的肤色滑下,掌心的殷红仿若浓重的夕阳,没有日出的朝气,只有日落的萧索…… 第111章:凤凰台上凤凰游(一) 当沈青颜回到清瞻园时,已时近午时。侍从们忙着扫园中积雪、为枝枝蔓蔓修剪乱枝。她手中拿着冷霜剑,不好从正门入,只能绕道后门,沿着墙体弯转返回怡芳斋。 她推门入屋,无端端被月吟一惊一乍吓了一跳:“小姐,你回来啦!这么一大早,你去哪儿了?” “小声些,”沈青颜食指放至唇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将藏于背后的冷霜剑交到月吟手里:“把这个放回盒子里。” “你还带着冷霜剑做什么?”月吟莫名接过剑,自觉不该多问,匆忙又闭嘴。她一面将剑重新仿佛剑盒中,一面从腰间掏出一个巴掌大的玉兰花状玉匣,交到沈青颜手里:“郎公子一大早来过了,说是要我把这个交给你。” “是什么?”沈青颜刚把玉匣拿在手上,就闻到匣中隐约的淡香。 “不知道,他说交给你,你就知道了。”月吟茫然摇头,小心的将檀木盒用包裹布包好,放回床底。 是“玉肌雪肤膏”,沈青颜还未打开玉匣,心中就已明了。在滴云峡谷时,自己的手腕上就曾擦过这种药膏。她下意识的抚上手腕上的旧伤处,当时又深又粗的剑伤,如今光滑如新。 “他还说了什么?”沈青颜一边打开玉匣,一边问道。 “他说他走了,有些事情需要他回去处理。”月吟下意识的偷偷观察沈青颜的反应,只见她正打开玉匣,听到自己的话,手上的动作停顿了一会儿—— “哦。”她很快应了一声表示知道。眼前满满一盒剔透的水状药膏让她讶异,这种药膏不是很珍贵吗?求得都甚为不易,他竟把整盒都留给了自己?沈青颜撩起长袖,手背上的血痕已变为暗红色,雪块凝结在皮肤上。这就是他留药的原因吧?她的手指在伤痕上来回摩挲,有一种说不明的感情一点一滴注进她的心里。 “小姐,郎公子留给你的是什么?”月吟安置好檀木剑盒,凑热闹问道,却看见那条刺眼的血痕像蜈蚣一样盘俯在沈青颜白皙的手背上,惊得叫出来:“小姐!这……这伤……怎么弄的啊?!” “没什么,弹琴时不小心被断弦伤到了。”沈青颜取出一点药膏,轻轻擦拭在手背上,冰冰凉凉,还有一种淡淡的清香。 “郎公子留给你的是什么?”月吟凑近闻了闻,很特别的香味,还有罕见的形态,一看就是名贵的药物。她长舒一口气,既然是特意留下的药膏,应该有奇特的疗效。“我帮你擦。”她学着沈青颜的样子,取出药膏擦在伤口上,突然想起另外一件事: “对了,刚才容公子也来过,说是后天起程回暮月山庄,叫我们收拾一下。” “嗯,年关将至,怕是庄中还有不少事需要师叔祖定夺,也该回去了。”沈青颜犹豫了一下,望向月吟,“你就别去暮月山庄了。” “为什么?!”月吟跳起来,委屈极了:“小姐,你是不是嫌月吟烦了?最近总不让月吟跟着你……” “不是不是,”沈青颜拉过月吟,安慰道:“我怎么可能嫌你烦呢?只是我身边就只有你这么一个信任的人,我有些事想让你去办。”她郑重其事的将月吟的手握在自己双手之间,那个表情是认真严肃的托付,月吟知道事关重大,也不敢再闹脾气,静静的坐下,听她说:“我要你带着冷霜剑回风铃谷……” “可是,小姐,你不回吗……?”月吟的疑问刚开口,就被沈青颜打断: “什么都别问,听我说,我教你打开后山的机关,你一个字一个字的记牢了……!” 第112章:凤凰台上凤凰游(二) 月吟走了,仿佛也带走了沈青颜身上唯一一抹暖色。 明明周围宾客云集,觥筹交错,冷清多日的石船画舫被红彤彤的灯笼映得通天的透亮。湖面的冰层被硬生生打碎,浮冰漂游在画舫四周,仿若一个个天然的反光镜,将画舫一派喧闹烘托了个彻底。 沈青颜就这么静静地坐着,即使与容显同桌,敬酒的人一波接着一波,她也融不进这喧嚣的气氛中。宁红袖就坐在她的正对面,除了夹菜抬头的空隙,她们俩大多数时候都刻意不去看对方。只是与沈青颜不同的是,今晚的红袖格外活泼,对敬酒者来者不拒,一杯一杯的利落入喉,惹得同宴的槖籥门门人时时起哄,灌酒更凶了。 “袖儿,别喝了。”这是容逸之第二十四次为红袖挡酒,敬酒的是冯元彪,他的酒杯刚举到宁红袖眼前,就被容逸之夺过一饮而尽。 “少庄主,这可不成,我这杯酒敬的是红袖小姐。”冯元彪不依不饶,重新斟满一杯,送到宁红袖面前。自从刺客一事了结后,冯元彪不遗余力的修补与这位未来庄主的关系,对宁红袖也是百般礼让,全然看不出前些日子的傲慢无礼。 “我喝我喝!”还没等容逸之挡酒,宁红袖接过酒杯就是一口。火辣辣的酒精沿着喉舌一路烧至胃,全身神经在酒精触碰胃壁的那一刻,就像被烈火焚烧一般,麻痹的抽搐着。 “好极了,想不到红袖小姐也是爽快个性!哈哈,再来再来!”冯元彪再度斟满一杯酒要送到红袖面前时,容显接过酒杯,捋着胡须笑道: “元彪,你就放过袖儿吧,她的酒量再好,也敌不过你们这些大老爷们啊!”说罢,代宁红袖饮下这杯酒,拱手一鞠。 冯元彪赢来莫大的面子,高兴的招呼在座的宾客,呼道:“今个儿在清瞻园设宴,就是为了给庄主践行!来来来,大伙儿拿起酒杯,我们一起敬庄主一杯!” 沈青颜身侧周围坐着的宾客响应号召,纷纷举杯,只有她一个人还静静的坐在椅子上。她的目光跃过容逸之、宁红袖、和那个早已兴奋得口齿不清的冯元彪,落在容显的身上。他终于下定决心了吗?她想了想,拿过白釉瓷细口酒壶,醇香的酒水从壶嘴缓缓滚落入同款白釉瓷酒杯中。她的动作很慢,似乎在等待容显说出的那句话。 容显抬手示意大家安静,轻咳一声,单举酒杯。表面看起来,他仍旧笑容满面,但谁又知道,他为这一刻下了多大的决心?他仿佛一步一步的走向峭壁的边缘,对岸在十步之外,脚下是云雾环绕、深不见底的悬崖。他这一跳,是有惊无险?还是粉身碎骨?他狠狠咬了咬牙,这才开口道:“今儿个我要宣布一件事!一件……喜事。”他笑着看了看容逸之,下一眼扫向的,却是沈青颜所坐的方向。 宁红袖面上佯装着笑意,心却一点点的……滑进深渊。容显望向沈青颜的那一刹,别人不注意,可她却从这位抚养她十余年的养父眼中,看到了一种情绪,叫“托付”。他已经决定亲生儿子、未来庄主容逸之,送到他那位完全信任的师侄女身边,而不是她这个妖女。想必沈青颜已经将她的事告知容显,即便容显念及多年养育的情分,不拆穿她,也绝不可能再赌上儿子的终身幸福和暮月山庄的未来。 她直直的注视着手中的酒杯,直到感觉到容逸之深情凝望的目光,才抬起头来,嘴角扬得很高,丹凤眼角飞扬入鬓,她在笑,内心却在流血,等着悬在头顶的铡刀落下,彻底斩断自己那颗已经残破不堪的心…… 宁红袖不知道,今晚的她有多美,容逸之几乎看痴了—— 那一身火红的长裙在红色灯笼的辉映下,勾勒出一个曼妙窈窕的身姿,有一圈光晕笼罩在她的四周。她的双颊绯红,红唇欲滴,尤其是她凝视着他的眼神,迷离、妖娆、有一种致命的吸引魔力。 “我儿逸之,年纪也不小了,也是时候成家立业,为容家开枝散叶……” 来了来了,那把铡刀,终于要落下了。宁红袖的笑容逐渐凝结,她想哭,却哭不出来。眼前的他英气逼人,那双令她沉醉多年的眼眸映出的正是自己的身影,他的眼底那么深、那么沉,蕴含无数深情,她恨不得永远沉浸在这片溺死人的温柔中。 可是,过了今晚,他将属于另外一个女子。即使她想争、想夺,也不可能。那个足以毁灭他爱她之心的把柄,像套在她颈脖上的绳索,绳子的那一头,牢牢的拉在那个夺走他的女子手上。 第113章:凤凰台上凤凰游(三) 这一杯酒,仿佛倒了一夜。 沈青颜一直维持着倒酒的姿势,但注意力却牢牢被容显说出的每一个字牵动。 “……今天,我当着大伙儿的面,正式宣布!我儿逸之与……” 酒满了,沿着白釉瓷酒杯的边缘流了出来。葱白玉润的青葱手指捏着杯脚,不动。 “……我儿逸之与袖儿的婚事!他们俩从小青梅竹马,感情笃深……” 沈青颜的手颤抖了一下,白釉瓷酒杯里盛满的美酒倾洒在她手上,沿着她白皙清透的皮肤慢慢滑落,像雪中一滴晶莹的泪。容显后面说了什么,她已经听不进去了。她用那一把剪子,剪断了自己的情丝。 她果断的站起身,高举酒杯,率先恭贺:“青颜祝容公子、红袖姑娘白头偕老,永结同心!” 在场的人还被这突如其来的喜讯懵住了,听到沈青颜的祝词,忙不迭以的纷纷祝酒庆贺。 那一夜,沈青颜第一次品尝酒的滋味。原来,所谓美酒竟是这么难喝,带着苦涩的味道,直冲脑门,那灼烈的刺烧感侵袭着她的四肢百骸。 如果不是容逸之欣喜的抱着她,宁红袖简直觉得自己在做梦。新娘,真的是自己吗?她本能的转向沈青颜,却见她放下酒杯,隐没在一众起哄、恭贺的宾客中,那袭白裙很快消失在石船画舫的出口处,然后再也看不见。 “袖儿,乐傻了?”容逸之抑不住高兴的语调,在宁红袖耳边低语。他的体温透过长裙,一点点侵蚀着宁红袖的每一寸肌肤,她这才开始渐渐有些真实感。她回搂着容逸之,心情从极度绝望到异常狂喜的落差实在太大,紧张之后是彻底的放松,她竟然觉得脚软,站都站不稳。软软的任由容逸之抱着她、搂着她,支撑着她身体的全部重量。 她由衷的笑起来。原来,沈青颜并没有将她的身份告诉容显。此刻,就算有再多的毒药放在她面前,她也会毫不犹豫的吞食干净。 “红袖小姐才貌双绝,与少庄主自是再般配不过了!来,大家为少庄主和未来的庄主夫人干杯!”冯元彪趁势助兴,将红袖从恍惚中拉回现实。 当她再喝下这杯酒时,竟觉原先让她麻痹抽搐的烈酒,现下甘泉如饴,甜甜的沁入她的每一个毛孔,如沐春风。 ********** 这一场践行宴一直闹到子夜时分,才意犹未尽的结束。 容逸之几乎为宁红袖挡下了所有恭祝的酒,最后还得在侍从的搀扶下,摇摇摆摆的回屋。解酒茶、催吐的方式都用了个遍,他才稍微舒服一些。即使喝醉了酒,他也紧紧拽着她的手不肯放。 宁红袖屏退下人,点亮夜灯,坐在容逸之的床头。只是静静的看着他,一直看着他,都令她心里的甜蜜一点一点攀升。 “袖儿,你知道吗?我很开心,很开心……”他的话语因为酒精的干扰而变得混淆不清,但他盯着她的眼神,却始终如一,半醉半醒中仍带着幸福的坚定,“我一定会好好待你……你……会很幸福……”他的意识渐渐淡去,口中呓语直到完全昏睡过去。 宁红袖染着泪,幸福的笑着,看着他呼吸均匀的在自己面前睡去。在这一刻,她竟然有点感谢沈青颜那颗毒药,就算当时她递来的是逼她自刎的钢刀,只有能换来这样的幸福时刻,她亦无怨无悔。 她举头望向窗外的圆月,温润的月光犹如她的心情,温柔的映现出她情郎英俊的脸庞。上天啊,她本从未奢望过自己有资格拥有如此幸福,如今既然已将这样的奢望放在她的掌中,无论她将为此付出多少代价,她都心甘情愿! 第114章:凤凰台上凤凰游(四) 比起石船画舫的人声鼎沸,湖对岸的怡芳斋可就冷清多了。银月的冷光打在屋檐上,映出窗内那个倚窗而坐的人影—— 沈青颜倦极的坐靠在窗下突出的平台上,屋内没有掌灯,只有屋角的小香炉冉冉透着点点火光,一股宁神醒脑的浓烈香气从炉内飘出,溢满了整间屋子。 炼色如水的月光下,她的脸色白得透明,毫无血色,额角隐隐涔出汗珠。她双目紧闭,贪婪的呼吸着空气中的香味,缓缓起伏的胸脯是她浑身上下唯一的生气。生命的味道幽幽的漂浮在她的周围,仿若一阵风吹来,便会消逝不见。 郁金香珍珠发钗顺着她略微凌乱的松散发髻滑下,“叮铃”一声跌落在地。在她鼻尖肆掠的那股浓烈熏香也渐行渐远,直到彻底闻不到…… 沈青颜闭着眼,淡然出离的笑容爬上了她的嘴角,是洒脱,还是无可奈何? ********** 距离杭州百里之外的江东码头,天还没亮就已人影攒动。数百条大小规模不一的货船密密麻麻的布满了整个码头水域。搬运工人搬上搬下,忙着将抵垀的货物卸下,再把要出港的货物搬上船。 “驾,驾,驾!让开让开!”一声急促的马蹄声从最热闹的码头大街横贯穿过,行人、乃至肩负重物的搬运工人忙不迭以的让路,任由骑马人呼啸而过,谁也没多看一眼,谁也没半声不满。待马匹渐远,该干嘛还干嘛,那副镇定自若、面不改色,若让不知情的人看了不免佩服。 可换作长期出没在码头工作的商贾、工人而言,那不过是江东第一大财阀“利广源”每日送报来自全国各地的信件和报告,见怪不怪。说得再直白些,这其中有多少人还多亏背靠“利广源”,才能养家糊口,供养一家老小,甚至连停泊着数百条货船的江东码头,也几乎全在“利广源”的控制之下。 那匹疾驰的快马穿过整个江东城,在城郊一处青瓦灰砖的大宅门前停下。大门上没有任何昭示庄主人身份的牌匾,可在江东,就连3岁小孩都知道,这是归属于“利广源”的宅邸。庄主人深入简出,偌大的江东城竟无人见过。 信使翻身下马,冲门前的带刀侍卫亮出表明身份的门牌,才背着装满重要信件汇报的箱子匆忙入屋。他没有直接进正厅,而是绕至位于宅子右侧的一件偏房,熟练的敲门而入。 “凌管家。”信使放下沉甸甸的箱子,恭敬有加的对端坐屋中的灰袍男子就是一礼。 “哦,你来了。”凌楚丞闻声抬头,放下手中的卷宗,站起身接过打着封条的木箱,“今儿个还挺沉。”“是啊,这刚过完年了,事儿多!这不,全挤到一块儿了。”他边说边取出怀揣的小本子,双手捧至凌楚丞的身前。 凌楚丞从袖中掏出一个玉石方章,稳稳当当的在本子上一盖,挥手送客:“行了,辛苦你了。” “属下先行告辞了。”信使礼貌的一鞠,匆匆退下。 一张大红烫金的喜帖格外醒目的混在一大沓格式统一的信件中,“暮月山庄……?”凌楚丞皱皱眉,自言自语,细想稍许,当即不敢再耽搁。他只将信封右上角盖着玉兰花状图章的信件单独抽出来,连同那张大红烫金喜帖一同拿在手里,推门而出。 穿过庄中高矮规模不一的勾栏画栋、亭台楼阁,位于全庄正中央的重檐翼馆隐约可见…… 第115章:凤凰台上凤凰游(五) 行至宅邸后园,竟像进入另一番天地—— 一迳抱幽山,居然城市间。整个花园环抱在山涧中,天外银河似的奇丽瀑布延山壁奔流而下,淌入环绕花园的溪涧流水间。青石板小路蜿蜒曲折,隐没在繁华绿树间,垂岸的柳枝划过潺潺流水,新嫩的鲜芽沁在清透的水中,仿若一粒粒湛青的宝石,折着波光粼粼的水面透着淡翠的光点。一团团锦鲤畅游在水中,时不时翻滚出水,瞬间就像一朵在水面上绽放的花儿,激起层层水花和一声声清脆的乐符。 汉白玉八角凉亭雅致的落在一片青山绿水间,每一角亭檐处垂挂着一个水晶制风铃,每一个风铃下系着一条皓白的丝带,在晨风中飞舞盘旋。伴随着风铃叮叮铃铃的脆响,就像一个个白衣仙女,迎歌起舞。 绕过凉亭,沿着青石板小路前行,地势突然低了下去,一大片人工湖将一派翠绿繁华从中劈开,直映入眼帘的是满湖的王莲和还未盛开的荷花籽,在湖面上摇摆。 这儿的一景一物,全然不像普通的江南园林,反而有一种误入深山、擅闯桃花仙境的错觉。登上停驻在岸边的小船,划桨驶向荷花池中心,藏匿在荷花池中心的重檐翼馆渐渐明朗起来。 初春的早晨雾蒙蒙间透着金色的光芒,暖暖的阳光穿过云层,温暖大地。 游鱼桥上,琥珀色高贵挺拔的身影倚栏而站,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拢着一包鱼饲料,不疾不徐的洒进水中,成千上万只锦鲤跃水而出,在湖面跳跃,仿若一朵巨大的盛世莲花盛开在水中。 春风柔和如丝的吹拂着他的长发,琳琅青漆器在金色光粒的辉映下闪着独特的金属光芒,衬托出他与众不同的烟灰色眼瞳。薄荷清凉的香气萦绕在他的四周,凸显他冰冷难近的冷峻气质。他的存在,令身边一切美景都黯然失色,有一种强大不可侵犯的气场包裹着他。 看上去,他在喂鱼,可只要再多看一眼,就能明白此时,他的眼中空荡荡的,即使一直看穿至他的眼底,也看不出任何情绪。郎觞轩有些自嘲的无可奈何,哪怕看着桥下翻腾的锦鲤,他的眼前也会浮现她站在他身边吹奏叶曲时那副模样。 离开杭州清瞻园已然一个月了,她却无时无刻不出现在他的生活中—— 用膳时,她仿佛就坐在他的眼前,笑着夸赞小米红豆粥的甘甜; 抚琴时,她好似坐在他身侧,用那张他亲手摘给她的绿叶与他琴瑟合鸣; 甚至在处理那些早已得心应手的生意时,也会因为仿若她在他耳边唤他“觞轩”而分神出错。 郎觞轩妥协的笑了,笑意中的温柔比春风更柔和,比阳光更温暖。 “东主……”凌楚丞在他身后一句话,打乱了他的思念,他惶然回头,前一秒那令人沉醉的笑容仿佛只是一个虚影,此时他的脸上仍旧是那副冷冰冰高贵淡漠的表情。他干咳一声,应道: “什么事?” “刚刚送来的信件……”凌楚丞示意手中的一大沓重要的加密信件,想了想,又直接将那张大红烫金的喜帖递至郎觞轩面前,“还有一封暮月山庄的请帖,五日后容少庄主大婚,邀请你出席。” “大婚?和谁大婚?”郎觞轩的心猛地震了一下,飞速拆开喜帖—— 还好,新娘不是她……他长出一口气,转念再一想,冷笑着心觉即使新娘是她,他也会将她从任何人身边抢回来。 只有她才有资格站在他的身边; 也只有他,才是她今生唯一的臂膀。 “立刻派人准备恭贺的礼品,明日就起程前往暮月山庄。”一想到很快又能再见到她,郎觞轩的脸色也不那么冰冷,有一股暖流从他心中沁出,不自觉牵引出他罕有的笑容。 “可明日,兰凰小姐和……” “别管他们,偌大一个重檐翼馆随便给她们找个地方住就是了!”郎觞轩摆摆手,对管家的担忧不以为然,“但是‘离苑’不可以让任何人靠近,尤其是那个兰凰!” 第116章:凤凰台上凤凰游(六) 明天就是大婚的日子,好像整个暮月山庄的佣人们一夜之间全涌入了凤兮阁。订喜被、丈喜床、做喜服、试凤冠……就连红袖平日里疏于照料的花儿,似乎也感受到这段日子以来与众不同的喜气,农历年刚过,就迫不及待的赶着寒冬的尾巴争奇斗艳,开出玲珑的花骨朵。 三五个丫鬟伴在红袖的身边,你一言我一语的讨论着搭配喜服的发型。贴身丫鬟小巧更像个总设计师,看着小姐自个儿不吱声,大大咧咧的指导丫鬟们如何梳髻、配饰。宁红袖一副好脾气的模样坐在正当中,任由她们摆布,手里却不甘寂寞的摆弄着各式各样的金钗发簪,时不时看看自己镜中的模样—— 黛如远山,唇若桃花,上翘的眼梢藏不住欣喜的心事。大红凤喜袍加身,一条意气昂扬的金飞凤从胸口游走至下摆,围腰上暗色的花案虽不明显,但做工丝毫不马虎,在夜间昏暗的灯光下,还能看见五彩斑斓奇变的色彩。袖口和裙摆清一色的金线缝制出梅兰竹菊四种花儿的抽象图案。容逸之知道红袖喜欢红色,特意请了杭州最好的布庄和百位巧手刺绣师父为她订制这件喜褂,甚至连喜褂的设计也亲力亲为。 一想到过了明日,自己就正式成为容少夫人,可以携着他的手相伴天涯,宁红袖的眼神不觉温柔起来,无尽缱绻的爱恋在她眼波中流转…… 若非镜中浮现的那个白色身影,她还沉浸在对未来生活的向往中。可就是那个身影,将她从甜蜜浮想中硬生生扯离出来,她脸色一沉,略一摆手,支退下人,自个儿动手拆去头上繁复的发饰和精心梳理的发髻。 当她正要取下最后一支簪子上,宽大的裙袖不知趣儿的勾着了她的发髻一角,无论她怎么弄,也弄不下来。 “我帮你。”那袭白裙翩然入屋,葱白玉润的指尖轻轻一撩,便解除了宁红袖的尴尬。她不动声色的帮她取下最后一根金凤发簪,小心翼翼的放在铜镜前的梳妆台上。 “谢谢。”这声道谢说得勉强,两人心照不宣,“你在屋外站了这么久,为何不进来?” 沈青颜浅浅一笑,为她松开盘俯的鸣凤髻,道:“屋里人多,恐妨碍了她们。”她拢着头发的手指一松,如丝的长发翛然滑落。 那一瞬,浮云遮住了阳光,花儿垂下了眼帘,空气小心翼翼的在屋中浮动。 宁红袖毫无避忌的直直盯着镜中的沈青颜,似要将她看穿。沈青颜就像不知道她琢磨的视线似的,不紧不慢悠悠然替她松开一个个精致的发辫。 “你甘心成为毒王圣母手中的凶器,是自愿,还是被逼?”两人之间的寂静被沈青颜突如其来的问话打破,她头也不抬,似乎对答案并不那么感兴趣。 “自愿。”宁红袖不再看她,起手收拾梳妆台上凌乱的首饰发簪。 “是不得不‘自愿’吧?”沈青颜眼眉微翘,看着镜中人,可随即又重新将注意力转回到梳头上,话却不停,“我听说你当年是为了救容公子才受的伤,毒王圣母用医治你当筹码吗?” “沈青颜,你不像是这么幼稚的人,何必为我找借口?若是担心我将来可能危害暮月山庄,你大可以现在就去伯父那儿告发我!”宁红袖冷笑着将手中一大串珍珠链子重重放下,反讽道。 沈青颜笑了,声若空谷幽兰,淡淡的,毫无敌意:“你可以不说。” “……”宁红袖扭过脸去,带着几分不甘愿:“她用失心夺魂丹以毒攻毒,救了我的命。很讽刺吧?”她勉强扬了扬嘴角,似笑非笑,万般无奈。 沈青颜的动作明显停顿了一下,好半天才接下一句话:“是么?”她的话中没有疑问,就像自言自语。终于,她放下最后一缕头发,幽幽说了声:“好了。”同时将一个苏绣锦囊递到宁红袖的手中,“这是另外半粒。” “这就是你‘恭祝’我成亲的贺礼?”宁红袖接过锦囊,眼中透着戾气,“沈青颜,你真可怕!旁人都小看了你,你才是真正杀人于无形!”她无所畏惧的将锦囊拽在掌中,注视着沈青颜渐欲离去的背影,用最锋利的话语狠狠的羞辱她:“你也喜欢逸之哥哥,是吗?”她像个胜者,骄傲的展示着自己的战利品,“你就不怕我对容逸之的感情是假的,我只是在利用他吗?” 沈青颜已经迈出的门栏的脚步停住了,仿佛真的被宁红袖的话伤到了深处。可当她翩翩转过侧脸时,眼带微笑却是告诉宁红袖:“若真是那样,你那位同门就不会死得不明不白了。”她轻轻敲打门框,“还有,你说错了一点,我要送你的贺礼不是那个锦囊,而是这个。” 第117章:凤凰台上凤凰游(七) 门边,冷冽的锋芒划过刃尖,阳光斜射在剑刃上,仿若瞬间就失去了温度。剑柄上醒目的太极图案和那两个篆体的小字,无一不彰显着这把兵器不寻常的身份。 可当宁红袖拿起来再细看时,便没有伊始的激动—— 这把冷霜剑,是假的。 但同时有一点能肯定,有了这把假可乱真的冷霜剑,她对师父可以有交代了。 ********** 夜深了。 整个暮月山庄都沉浸在大喜之前的宁静中。照明的红灯笼喜庆的挂满了整个后院,就连透入怡芳斋的光亮,也是红彤彤的一片。和映照在窗纸上的红色一样醒目的,就是沈青颜掌心那颗血点。 此时,她刚从刺痛中清醒过来,疲倦的坐在床边,目光游离的望着膝盖上平翻起的手掌。腕间那条褪色的红绳恍然间竟像有两条,飞旋的重影在她眼前掠过。沈青颜揉揉眼,狠狠的闭上眼,睁眼再看时,还是那一条。 罢了,她撑着床栏站起身,推开倚床的窗门。元宵刚过,天上的月儿圆圆的,比平日里更为明亮。 待明日观礼后,她便要离开暮月山庄。这样的十五圆月她还能看见几次?她怆然一笑,从腰间取出一个青花瓷瓶,捏了一颗棕黑色的药丸干咽入喉。瓶身晃动发出清脆的撞响,这样的药丸也已所剩无几…… ********** 太阳出来了。蔚蓝的天空看不到半丝浮云,阳光就那么直剌剌的照射在暮月山庄的一草一木上,清晨的晨露还没来得及湿润土壤、点缀叶尖,就在这道金光中烟消云散。喜庆的红色如阳光般装饰着整个暮月山庄,从门窗到房柱,无一遗漏。 从各地受邀前来观礼的宾客陆续抵达前厅,口灿莲花的说着吉祥话,恭维着未来的庄主容逸之。 这些人沈青颜大都不认识,只得孤零零的坐在一旁,她融不进这热闹喜庆的气氛中,别人仿佛也与她隔着一堵看不见的墙,不敢随意靠近。 容显被簇拥在一群宾客中,站在前厅的另一角。只有他注意到沈青颜空洞虚无的飘渺眼神和苍白吓人的脸色,就连平日里玫瑰色的樱唇,此时都是病弱的粉白色。她的额角还在冒着虚汗,目光直直的垂落地面,别人还道她在发呆,容显却看出她在勉力隐藏自己的伤病,半闭眼养神。 “喜轿来了!”喜娘的一声唤打断了容显本欲上前问候的举动。在场的宾客纷纷退让到两边,伸长脖子看着厅门外徐徐放落的大红花轿。 容逸之痴痴的立在原地,直视着看不见的轿中人,大红的喜袍衬出他喜不胜收的浓情蜜意,似连这满堂的喜帐红烛都要在他浓浓的情意中融去、化去。 喜娘摇着金葵扇,一步三摇的行至容逸之面前,深深一鞠:“请新郎官踢轿门。”他才幡然醒悟,迈着轻快的步伐跨门而出,接过媒人递来的金箭,一箭射入轿顶,低声道:“袖儿,后退些。”这才一脚踢开轿门。 凤披霞盖下的新娘款款起身,牵着红绣球,在新郎的牵领和喜娘的搀扶下摇逸身姿,走向前厅大门。 “踩碎瓦,象征碎碎平安;跨火盆,红红火火……”喜娘一路引领着新人照着婚俗旧历一一做齐,这才步入前厅。 “吉时到!新人拜天地!一拜天地……”喜娘扯着嗓子高喊着,她每一声唤,都让宁红袖心中的温存增添一分。透过红喜帐的盖头,她能依稀看见他的身影就跪立在自己身侧,怀着同样感恩欣喜的心情同她一起,完成天地之礼。这一膝距离,比被他拥在怀中还近。 “……夫妻交拜。”喜娘拉着她转身,宁红袖顺从的一鞠,只觉得砰砰心跳止不住要跃出喉间。“礼成!”她终于成为了他的妻子,一生一世。宁红袖咬着唇,不让自己因为这份惊天的喜悦而落泪。 那根金灿灿的掀帘杖探进她的盖头,杖的那头是她的夫婿,她这一生唯一的爱人。她能感觉到他激动心情下微微颤抖的手,缓缓的掀起盖头…… “暮月山庄办喜事,这么大的事怎能不通知我?!”一声娇叱从天而落,就像一道闪着电光的惊雷,轰然击中宁红袖的头顶。 容逸之猛地拉过宁红袖,将她护在身后,“毒王圣母,你来做什么?!” 第118章:凤去台空江自流(一) 宁红袖一把掀起盖头,俏丽的丹凤眼睁得老大,眼底深深的恐惧一点一点的渗出,纠结成浪,翻滚出来。难道她的幸福只能维持这短短的一刻吗?甚至在她的婚礼上,就要悔之怠尽?她凄然的望向那个她永远无法摆脱的梦魇,卑微的轻轻摇头哀求,只求不要在此时此刻将一切美好打碎。 岂知毒王圣母看也不看她一眼,直盯盯的看着一群宾客中那袭胜雪的白色,朝厅门外问:“是她吗?”顷刻间,一个粗壮的身形如一道旋风窜入厅中,盘绕上梁,急速绕至她身后,嘶哑的声音带着无尽的恨意: “就是她!还有他!”大汉的手指向一身喜庆的新郎,下一秒便以同样深切的仇恨死死盯着沈青颜。 沈青颜一眼便认出那个人,他的右衣袖空寥寥的,风儿吹起了他的“右手”,也将这断臂之仇吹散至暮月山庄的每一个角落。冉奉韫!他竟然找到了毒王圣母?! ………… “我冉奉韫会让你们为今天所做的一切付出百倍代价!!” ………… 当日他在滴云峡谷仰天长啸的悲壮和刻骨铭心的诅咒仿佛在沈青颜耳边回响,她万万没想到他竟会在这个时候出现,还带着他的亲侄女——毒王圣母冉菁菁!她第一反应便是扫向宁红袖,见她绝望的神情和眼中的不甘,和死死挡在她身前的容逸之紧张护着她的模样,沈青颜只那一瞬间便下定决心—— 腰间软剑如惊鸿出鞘,长袖挥舞,坚韧纤长的白绸似蛟龙出水,齐齐攻向毒王圣母。 “青颜!”容显惊呼着想喝住她,却见她眼中闪列着从未有过的毅然和决绝,他知道她是为了维护红袖,不愿逸之在此情此景之下接受那般残酷的现实。他心中哀叹一气,恐师侄女吃亏,眼看冉奉韫便要出手相助,容不得他多想,即刻出手袭向冉奉韫。 冉菁菁侧身避开沈青颜的软剑,一手缠上了柔韧难断的白绸,冷笑道:“乳臭未干的丫头也敢对我出手?不知死活!”她纤指一弹,乳白色的烟尘顺着白绸滑向沈青颜,潜藏在宽袍大袖下的另一只手悄然化掌,准备趁沈青颜避让之际袭向她。却不料沈青颜避也不避,硬生生接下了她暗放的毒烟,“碎影剑法”直刺向她的手腕。 冉菁菁一惊,施力震开她的白绸,以两指夹住她的软剑,愕然惊问:“谁教你的碎影剑法?!慕容昭是你什么人?!” 沈青颜也不答她,倾其内力往剑上一推,尖细的软剑剑刃划过冉菁菁两指间,直冲向她的面门。同时袖带金针,万箭齐发。 一旁的容逸之早已不甘袖手旁观,借过旁人的宽剑便要加入战局,却被沈青颜喝止:“容公子别过来!你去帮师叔祖!” “师叔祖?容显是你的师叔祖?你是慕容昭的弟子?!”冉菁菁的注意力完全不在对招拆招上,直拷问沈青颜。 沈青颜毫不理会她的疑问,手下加劲,回道:“打赢我再说!” “好!”毒王圣母一声闷哼,数百名黑衣裹身、红绸系腰的圣域杀手从天而降,破瓦而入,见人就砍。他们数人以双刃短刀和精钢银链为武器,编成一个一个蜘蛛网似的阵型,厅中的观礼宾客有的会武功还奋力一搏,不会武功的妇孺少儿只能束手待毙。一时间,欢腾喜庆的喜堂变成了血雨腥风的战场。 宁红袖眼睁睁看着眼前的一切,她的世界天旋地转,尖尖的指甲深刺入柔嫩的掌心,沁出艳红的血丝。这些杀手大都是她的师兄弟妹,即便看着她痴痴的呆站在原地,谁也不会对她动手。偏偏容逸之甚少用剑,宽剑重手,他的招式已少了平日的飘逸风流,要不是容显功力深厚令冉奉韫难以分身,他恐怕早已败下阵来。可就是这等处境,他仍不忘担心宁红袖的处境,看着她被“围困”在一群圣域杀手中危机重重,不免心急大叫:“袖儿,别站在那儿!当心!” 宁红袖凄苦的朝他倾然一笑,再看向独自招架毒王圣母的沈青颜,向来宁静致远的淡然双瞳中竟然有一种舍生忘死的狠冽,盘结的愁皱爬上她波澜不惊的容颜,柳眉紧紧的蹙着,不言自明的严肃。起初她还能仗着幻变离奇的招式占上风,可渐渐的,她的额角凝聚的涔涔汗滴聚流成积,大滴大滴的顺着鬓间滴落,攻击削弱了许多,又被毒王圣母逐渐占领上风。 宁红袖啊宁红袖,你究竟在逃避什么?你还逃得过吗?宁红袖在心里反复质问自己, 终于,宁红线斩断那高悬在头的铡刀绳索,任由那把她恐惧已久的夺命刀从头落下,她从一个圣域杀手的尸身上拾起她再顺手不过的双刃短刀和精钢银链,用与他们同样的杀招,步步逼近沈青颜和毒王圣母的战局…… 第119章:凤去台空江自流(二) 刺痛,钻心的刺痛!心脏就像痉挛一般抽搐,重重砸在胸腔内。 沈青颜紧紧咬着牙关,再次催动内力以求速战速决,她知道,自己就快到极限了。尖细的软剑化作千万缕竹丝光影,在她手中不断的幻化成线,一圈又一圈的环绕在冉菁菁的周围,逼得她不得不转攻为守,半点杀招都使不出。她起初还对沈青颜充满疑问,如今看沈青颜使得行云流水的“碎影剑法”,已心知慕容昭必将全部绝学传授于她,当下不敢再分心,只得全力应对。 别人还道沈青颜剑法精妙,已占尽上风,却不知这每一剑每一式就像燃烧的火焰,一点一点的耗尽沈青颜的心力。她的耳际嗡嗡做鸣,厮杀声、呼啸声在她听来就像狂烈的飓风,不停的侵袭她的耳膜,她一个字都听不清,脑腔中就像有两股巨大相左的力道冲击她的太阳穴。 掌心锥尖的刺痛震麻了她持剑的手,毒王圣母只巧力一格,尖细软剑当即脱手,抛向空中,在半空中打着旋儿急速落下。 几乎与此同时,那两股横蹿在她脑中的力道终于冲破了她的耳膜,瞬时间,她的耳边听不到风声、听不到厮杀声、听不到呼啸声,就连自己的呼吸声,她也感觉不到。沈青颜捂着耳朵,跌跪在地上,眼看那把腾空的软剑便要直直刺在她的身上。 容逸之猛然看到,惊得大喊:“青颜,躲开!”下一秒容显已替他挡住冉奉韫的攻招,他趁机以手中宽剑横打向那柄即将落地的软剑,自己横扑过去,以赤拳接住冉菁菁临空一掌。 “又来一个自寻死路的!”冉菁菁气结,早已没有最初的高傲轻视和漫不经心。她面对容逸之的每一招皆又狠又准,容逸之先前还能化解,可他无兵器在手,拳掌修为亦不精,再缠斗下去几乎每一次避开冉菁菁的攻击都是惊险交加。 就在此时,精钢银链像一条银蛇,吐着锋利的信子死死缠住了冉菁菁的手臂。双刃短刀如急速飞旋的陀螺,挥舞着锐利的“双臂”朝冉菁菁的背部划去。几乎与此同时,容逸之以掌比扇,一招“鹤舞九天”就冲冉菁菁的腰间袭去。冉菁菁腹背受敌,勉强躲开了容逸之的拳掌,从右肩到背部却被那把急速旋转的双刃短刀狠狠割出一道重重的“沟壑”,涌出的鲜血仿若怒吼的洪水,迅速染红了她的青衣华服。 她气急败坏的朝身后望去,千万怒火像喷薄的火山岩浆从四面八方涌来:“宁红袖,你胆敢背叛我!” 沈青颜趁此间隙将掉落在一旁的细软长剑丢给容逸之,还没等他接住,便听到冉菁菁那句令他触目惊心的话—— “别以为要嫁入暮月山庄就可以不认我这个师父,只怕等你的新郎知道你曾经的所作所为,还愿不愿意娶你,这可说不定!” 顷刻间,容逸之心中刚刚建起的幸福地动山摇,天崩地裂,他不敢相信他所听到的,曾经满布柔情的眼瞳被背叛和震惊溢满,满目严厉的瞪着宁红袖,他多么希望能从她的口中听到否认的答案。 触到他质问眼神的那一刻,宁红袖的灵魂似要剥离,一片一片的撕成碎片,看不到血。可此刻,她无法否认,也不能分心,索性一咬牙,双刀在手,化作猛烈的飙风,拼尽全力迎向冉菁菁。顾不上容逸之惊见她娴熟的刀法和彻底破坏他原本卑微的奢望。 第120章:凤去台空江自流(三) 痛苦和背叛几乎要把容逸之撕裂,刨成两半。他仰天长啸,那一声嘶吼冲破了瓦顶,直指天际。 一波又一波的暮月守卫队全副武装的冲进大厅,两派力量进入胶着状态,互不相让。 沈青颜急喘的呼吸在她强力的压制下渐渐平缓,可掌心钻心的刺痛有增无减。她翻开手掌,直径足有半指宽的血点就像恶魔的眼睛,刺红得吓人。她掏出惯用的瓷瓶,倾力一倒,最后一颗棕黑色药丸如悬崖上唯一一根救命稻草,吃进去,草就断了。 而她,选择了万劫不复…… 容显最后一掌用了八成功力,重重的撞击在冉奉韫的胸膛上。他的心脏就像被闪电劈中,狠狠一抽,浑浊的瞳孔慢慢放大,直到变成空洞的白色,熊一样健壮的身子如一堵倒塌的墙,直挺挺的向后倒去。 “二叔!”冉菁菁绝望的尖叫着,眼睁睁看着容显杀了她在这个世上最后一个亲人。 零碎的画面飞快的从她脑中飞闪而过…… 当二叔冉奉韫告诉她,她爹没有被西楚云王杀死,而是逃入骇人听闻的滴云峡谷,过了十几年生不如死的生活,尝尽百草百毒,只为这个独生女儿能活下去; 当他告诉她,害死她父亲的是闯入谷中的两男一女,一个叫容逸之,一个叫沈青颜,还有一个人的名字,还没等他打听到,已是现今的结局; 当她决裂般的下令誓杀容逸之、沈青颜,彻底扭断那微妙的、维系在圣域和暮月山庄之间的一根名为“风铃谷”的纽带…… 如今,一切都完了! 冉菁菁的嘴角边浮起一丝阴冷的笑意,宁红袖只觉得有一股寒意从冉菁菁的周围渗入她的四肢百骸,她跟随师父多年,那是复仇的刀尖将要刺穿仇人的心口。 “宁红袖,你要为背叛我而付出应有的代价!”她阴森的冲宁红袖笑道,无视宁红袖手中的双刀将插入她的肩膀。冉菁菁宽袖一卷,夹带劲风,裹着宁红袖的手和她手中的刀…… “容公子,制敌要紧,红袖姑娘的事等日后再让她解释!”沈青颜的声调淡淡的,却如醍醐灌顶,容逸之强打起精神,也许在他内心深处,仍希望能给自己一个理由,原谅那个他爱了一辈子的女子。“拿着!”沈青颜将一柄轻便长剑递到他手里,“还记得我们在滴云峡谷时的配合吗?”说着,径直奔往宁红袖和冉菁菁缠斗的方向。 那席卷着宁红袖的手和双刀的宽袖像吸铁一样牢牢牵制住她的一举一动,容显焦灼的深皱眉头,边疾步冲向冉菁菁,边好言相劝:“菁菁,回头是岸!”他神色虽严肃,可手下并无使劲,无论如何,不到万不得已,他都不想与她为敌。 “太晚了……”冉菁菁悲戚的笑着,衣袖挥舞,甩向的是容显奔来的方向,“你……杀了我在这个世界上最后一个亲人……”她话语中几近带着哭腔,说到最后一个字时,她的牙关已咬得生疼,挟带着宁红袖手中的双刀,倾尽全力刺向容显空洞大开的胸膛。 那一刻,宁红袖意欲急缩回的尖利刀刃生生刺穿容显毫无防备的心口,可为什么,她竟从这位养育她多年、犹如亲父的容显眼中,看到了彻底的解脱。没有痛苦,没有悲伤,分明还有一丝化不去的情意…… 容显胸口的鲜血沿着嗜血的刀刃,滴滴落地。而冉菁菁衣袖适时的松开,她冷冷的退后—— 只容众人看到宁红袖手握那柄索命的双刀,脸上还凝留着面对冉菁菁时杀意,刀尖深深插入容显的心窝。 容显的身子僵在原地,瞪大双眼盯着宁红袖,不,应该说是盯着宁红袖身后半步的那个华服美妇,慢慢跪倒,伸长手臂意欲拉住她的手,身子却因撑不住而重重倒地,沾满鲜血的双手错身而过,在美妇人的裙摆上留下一道浓重的血痕,嘶哑的嗓音已耗尽他仅存的一口气力:“不要错下去……” 第121章:凤去台空江自流(四) 他爱了她二十余年。 终于在刀尖穿胸的时候,随着他渐渐流失的体温,烟消云散…… “拜见师叔,我叫冉菁菁。”她笑颜如花,一身红妆明艳照人,那是他们初次见面的情形。那一年,他28岁,她16岁。 “怎么办?我想……我喜欢上了慕容师兄。”荷花池边,她苦恼的撑着下巴向他诉苦。 ………… 一切都结束了,容显困倦的闭上眼,这一句爱,他藏了二十余年,直到死,也未能说出口,却已万事成空…… 宁红袖的手剧烈的颤抖着,五根手指仿佛已经不再是她的,僵硬得不知道离开那把杀人的刀。容显的体温隔着寒冷的刀锋,淌入流转的空气中。有一股温热的液体从她的眼角不停的溢出,她的嘴唇动了动,艰难的轻唤:“伯父……爹……”她和容逸之已经正式拜堂成亲,她却还没来得及喊他一声“爹”。 “爹!!!”容逸之撇开挡路的众人,冲向容显冰冷的身体。他看到了他最不敢相信和永远无法原谅的一幕—— 那把深入心扉的刀,紧紧的握在宁红袖、他的新婚妻子手里! 原谅?他该如何原谅?他残存的一点原谅也被这把嗜血的刀斩得魂飞破碎。出离的悲愤占据了他身体的全部,他没有半点退缩,咆哮着舞出手中的长剑,以同样的方式刺向宁红袖的心。 宁红袖甚至没有躲,痛苦的闭上眼。她不敢看他曾经满是柔情的眼眸,如今爆发的是撕心裂肺的仇恨。失去他的爱,就算活着也只是行尸走肉,能死在他的剑下,对她而言,何尝不是一种解脱? 他的剑最终擦过心口,深深的插入她的左肩。他恨自己的心软,竟无法下手杀她,只能粗暴的对她嘶吼:“滚!滚!我再也不想看见你!滚!”他逼自己狠下心来,彻底斩断他们之间的情丝,呼啸的掌风毫不留情的击中她受伤的左肩。伤口受外力巨大挤压,鲜血奔涌而出,沾污了他和她的喜服,却又很快隐没在同样的艳红下,变成一块暗色的斑驳。 “逸之哥哥……”宁红袖哑着嗓子,试着哀求。却被容逸之粗暴的打断: “我叫你滚!滚啊!”容逸之不留情的指着门外,头半埋在父亲冰冷的尸身上,双肩剧烈的抖动。 “背叛我,这就是背叛我的下场……”冉菁菁仰天呼喊,同样的悲切,终于,她又成了孤家寡人。她抱起冉奉韫的尸体,脚下发力,疾奔而出,很快便化作一道光影,消失不见。 沈青颜站在距离容逸之身后几步之遥的地方。她亲眼见到冉菁菁挟持着宁红袖手中的武器,刺向容显。是冉菁菁故意这么做的,她的报复不是杀人,而是噬心。她很想上前劝住容逸之,可眼睁睁看着真正的凶手逃之夭夭,她的步伐不得不迟疑了一会儿,料想容逸之如今很难冷静听她说出事实,遂调转步伐,施展轻功追向冉菁菁。 正是—— 多少旧事,空回首、烟霭纷纷。 襟袖上、空惹啼痕。伤情处,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 无奈归心,暗随流水到天涯,往事随风…… 第122章:凤去台空江自流(五) 冉菁菁万没想到沈青颜会追来,更没想到她的轻功竟似在自己之上。她抱着冉奉韫的尸体已然僵硬冰冷,沉重不堪。一路疾奔的冷风吹干了她眼角的泪,迫使她冷静下来。她索性停下身姿,一跃落到一棵郁葱榕树顶端,足尖踮在枝头,侧眉望向紧随她而来的白衣少女。却见对方也不紧跟上来,反而落在她不远处的另一棵小树上,初春的新芽并不费力的承担着她全部的体重。 “看样子,慕容昭将你调教得很好。”冉菁菁的表情冰冷彻骨,言语间有丝不悦。 沈青颜幽幽然注视着她的眼,声若晨风:“你不想知道师父的近况吗?” “不想。”冉菁菁言不由衷的别过头去,不愿别人看见她眼中的痛。 “你还在恨当年师父没有随你一起离开风铃谷?”沈青颜垂着眼帘,话中似有惋惜,也并不指望冉菁菁的回答:“直到今天,你还想利用冷霜剑打开谷中的机关?难道对你来说,师父对你的感情,还比不上一把冷霜剑,还比不上太师祖留下的武功?” “你说反了,是对慕容昭放不下,无论我当年怎么哀求他,他也不肯助我报灭门之仇!天行者死前命他不得将《幻计》外传,他就连我的请求都不在乎!” “所以你利用红袖,利用师叔祖对你的同情?”沈青颜的声音有些激动,这是她从未有过的口吻,她为师父所承受的一切不值。 “你连红袖的事都知道?”冉菁菁流露出一丝惊讶,不认输的嘲笑道:“是容显自己把宁红袖送到我这来,求我救她;也是红袖自己甘愿服下失心夺魂丹,我也没逼她。我所做的一切都不过是顺手推舟,满足他们的要求罢了。” “如今,红袖对你没有利用价值了,你便要在喜堂之上拆穿她的身份,令暮月山庄陷入两难,遭受武林同道的耻笑?”还没等她说完,冉菁菁已扬起树枝上的绿叶,似飞刀一般疾击向沈青颜: “你住口!”她居高临下的斜瞥着她,“是你们……是你们杀了我爹,还有二叔!这笔帐还不算完!” 沈青颜淡淡的望着她,回道:“可当日却是你布局杀了福威镖局的冯元虎一干人等,还让他相信冷霜剑在滴云峡谷,你想找人当开路虎,却没想到把我们引了进去……”她注意到冉菁菁的表情慢慢僵硬,两颚的线条绷得紧紧的,顿了一下,接着又说:“换句话说,是你害死了你的父亲和你二叔……冉姑姑。” 沈青颜的语言像一把把利剑,刺向冉菁菁。她也在报复,为冉菁菁对容逸之和宁红袖的残忍,和对师父慕容昭的无情: “还有,杀死冉前辈的是西楚云王的三皇子骏爻和他的手下,并非我和容公子。我只承认冉奉韫前辈的手臂确是因我而断,其他的,你信也好,不信也罢。若非你寻错仇,大闹喜宴,或许,冉奉韫前辈也不会命丧黄泉……如果你要报仇,还是先杀了你自己的好。”她咄咄逼人的话一步一步将冉菁菁逼入疯狂,她厉声制止沈青颜进一步说下去,那双魅惑的凤眼中满是杀意: “沈青颜,你今天说得太多了!”她眼中闪过一道寒光,八个黑衣人从四面八方跃起,手中银琤琤的精钢银锁像八条银蛇,吐着凶狠的信子向沈青颜甩来。 “萧烈,这儿交给你!”冉菁菁脸带狰狞的笑意,冲带头黑衣人下令,“杀了她!”最后那三个字,她几乎是咬着牙说出来的,那一瞬,她将对慕容昭的怨,一股脑倾泻到沈青颜头上。 第123章:凤去台空江自流(六)(本卷完) 沈青颜避开八条直冲她而来的精钢银锁,腾空上天。 强烈的太阳光包裹着她,她就像一粒金色的光点,从高高的天空一坠而落,软剑的剑尖直对着带头黑衣人萧烈的头顶俯冲下来,乱舞的白绸缠住了萧烈手中的锁链,硬生生逼得锁链脱手,朝另外7个黑衣人的方向甩去。 萧烈索性放弃锁链,以赤掌一把拽过那飘然的白绸,狠力一拉,沈青颜的身体急坠而落,7个黑衣人配合默契的将她围绕在战局中。 沈青颜的视线一阵模糊,周围七个人的身影化成十几、二十几个人影,她甚至看不清他们的招式,被动的凭着直觉一一格挡。她的双颊泛着异样的潮红,红润的脸色配上白皙的皮肤,仿若一朵几欲盛开的桃花,美得不真实。心脏不规则的在她体内蹦跳,扰乱她体内的气息,双耳轰鸣,似有千军万马在她耳边驰过。 “命中有劫逃不过……”师父慕容昭为她批的命在她脑海中浮响,她知道,她已无力再同时抵抗多个人致命的攻击。7条铁链不约而同的缠上她的四肢,向相反方向一拉,将她整个人腾空撑开。 她的意识渐渐化去,四肢被扯得生疼,她依稀感觉到那个领头的萧烈好像在对紧缚着他的下属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听不见……阳光下金属的反射刺痛了她的眼睛,可除了这道光,她好像什么都看不见。 突然,紧紧捆住她四肢的铁锁猛的一松,她就像负重千斤,身体无法遏制的从半空中重重坠地—— 一个宽阔温暖的胸膛接住了她,那丝薄荷香味夹杂在风中,钻进她身体的每一个毛孔。她体内那股扰乱气息的力量,似乎隐隐将深埋在她身体某处的悲伤……和一种揪心的情感释放出来。烟灰色的眼眸牵引着她全部的注意力,在他的眼底,她再次看到了那日他在花神祭上从高空踏篮而落时的所蕴藏的感情,那种深深凝视着她,从未离去的深切感情。 沈青颜在那种强烈感情的包裹下,昏死过去,彻底跌入他的怀中…… ********** 刺眼的阳光急速吞噬着宁红袖混乱不堪的意识,她捂着不断流血的左肩,脚步乏力、漫无目标的走着。斑驳的血迹掩去了大红喜庆的凤褂应有的娇艳,一个暗色的血点沾在那翅几欲腾空的飞凤上,就像一滴痛彻心扉的泪。 她的眼前不断扫过他悲痛欲绝、带着深切悔恨的模样,冲自己怒吼,叫她滚。那双从来只被她一个人占有的瞳孔,已被背叛的愤怒淹没。 他刺向她肩膀的那一剑,刺穿的是她疲惫不堪的心; 他击向她的那一掌,打散的是她孤立撑着多年的生存欲望; 他望着她厌恶的眼神,已将她的灵魂一片片剥落…… 宁红袖的脚步愈发沉重,已然撑不住身体的重量,她不知道能上哪儿去,她早已没有家……她无力的倚着一棵树慢慢坐下,烈烈灼目的阳光像是在嘲笑她的绝望,烘得她心烦意乱。 一个苏绣锦囊从她怀中掉出,有一层迷蒙的光晕笼罩着。不知是眼花还是意识消散,宁红袖竟觉得这就像上天留给她的最后一道门,走进去,她就彻底解脱了。沈青颜给她的另外半粒毒药,为了钳制她背叛暮月山庄的毒药,此时竟像是她的“救命”稻草。宁红袖慢慢打开锦囊,半粒淡黄色的药丸跌入她的掌心。 远处依稀传来歌女悲戚戚的吟唱:“天长梦短,问甚时,重见桃根者次第,算人间没个并刀,剪断心上愁痕……”正应了宁红袖的痛彻心扉,情已逝,梦已空,今生与郎终不见。她毫无犹豫,一口吞入那半粒淡黄色的药丸,然后带着解脱的笑容,悠然闭上眼…… 第124章:隆重预告:【第一番外篇】脉脉多情风铃诉 长嘘一口气,共同期待心诺计划中的几篇番外。 这次的「第一番外篇」男主角就是当仁不让滴“武林第一美男子”慕容昭,也就是青颜的师父。心诺也想通过这个故事,将四大主角之外的人物情感描写得更丰满些。故事背景将回到《双子红颜》正式开始前的二十年,一段发生在风铃谷的情缘。 第一番外篇共5章,让大家可以喘口气,接着期待第七卷后滴故事。放一段文字预告,让大家尝尝鲜:)其实这段文字在心诺的qzone里曾经发过,男女主角是谁你们一看就知道啦! ——番外篇预告—— 夕阳的火光浓烈的染红了风铃谷的一花一草,一水一木。哀戚的冰冷气氛笼在那个在红日下长剑狂舞的青衫男子四周,咄咄逼人的怨气和强迫冷静的自控相互牵制,飘逸洒脱的身形怎么也摆脱不了几日前那个惹人悲伤的消息带来的沉重。平日里梳理整齐的长发,今日从发根至发梢都有一种张扬的放肆,随着他愈舞愈快的剑招,在劲风中狂舞。 终于,他停了下来,喘着粗气,任由豆大的汗珠滴落在他的衣襟,代替泪水,冲刷他内心的悲戚。 “给你。”一个娇嫩的手递来一块方帕,上面绣着雅致的木兰花图案,散发着少女独有的清香。 “我不要。”慕容昭毫不客气的打开她的手,背过身去,拾起地上的剑鞘,还剑入鞘。 “我叫冉菁菁!”少女三步两步冲到他的面前,伸出手,一脸认真的自我介绍。 慕容昭侧对着她,看也不看她一眼,抬步欲走。没想到又被她拦在身前,郑重其事的介绍:“我叫冉菁菁!你叫什么名字?” ………… 第125章:脉脉多情风铃诉(一) 薄雾缭绕,晨曦初照,万道金光拨开云雾,将隐匿在山林中的那一圈环形深谷慢慢照亮。峭壁下,天外银河般的大瀑布喷涌而落,扰动了一泓静水,就像万千晶莹的珍珠在山谷间、水面上跃动。顺着曲延的水流,不远处几间青竹小屋隐隐可见。屋檐下装饰的水晶风铃在晨风吹拂中叮铃作响,奏鸣清晨第一篇乐章。 风铃下,一个飘逸的青衣身影独靠在屋外的栏杆上,倚着房柱,手握书卷,细细研读,似乎一切光响都与他无关,也无法搅乱他的心神。风吹起他的长衫,就像迎风起舞的舞女欢欣跳跃,额前的碎发随风扬起,也不敢惊扰他的视线。戴着玉质指环的中指时不时的轻叩书页,伴随他起伏的思绪,轻重有致。 忽然,青衫男子猛地坐起身,向薄雾覆盖的远景张望。雾中一个朦胧的人影缓缓走出,白须老人抱着一个十多岁的瘦小女孩向青衫男子走来。 “师父。”青衫男子放下手中的书卷,走向白须老人,“这位姑娘是……?”他的淡眉扫向白须老人怀中的女孩,静波无澜的眼眸中泛起隐隐涟漪。这儿是风铃谷,外人绝不能入。可这个女孩,面色苍白得犹如死去一样,毫无知觉的卷缩在白须老人的怀里,痛苦的皱眉是她唯一的生气。 “昭儿,你跟我进来。”白须老人也不多解释,举步进屋,将女孩小心翼翼的放置在青竹床板上,才回头对被他唤作“昭儿”的青衫男子解释: “她是我从西楚云王手中救下的女孩,她们全家被灭门,似乎与……”白须老人的语气略带迟疑,轻咳一声,避开了那个令他愁绪一生的名字,“总之,她也算与风铃谷有些渊源。” “她怎么了?好像伤得不轻。”慕容昭凑近一看,不无担心的说。 “嗯,云王灌她吃下了失心夺魂丹。”白须老人坐在床边,满是褶皱的手指搭上她如芦苇飘摇的细弱手腕,摇摇头:“怕是没救了……” 可她还这么小,不过十五六岁的样子。慕容昭不忍的轻皱眉心:“云王怎么会对一个小女孩痛下杀手。”他不悦的从一旁的柜子中取出一些药剂和一包金针,交到白须老人手中。 白须老人默然接过,犹疑许久,才展开金针,故作不在意的答:“你的符师姑……被她父亲害死了。”他坚韧的心脏就像不得不接受这个残酷的事实,狠狠的抽痛,无声的泪淌进他的心底,熄灭了最后一粒火种。 “符姑姑她……?”慕容昭不敢相信的倒吸一口冷气,轻轻瞥看师父天行者的表情,仍是一脸严肃,看不出悲伤,但那种名为“心如刀割”的情绪已悄然渗入他眼角额间的皱纹,几日不见,师父却看似老了十余岁。“我们何必要救一个……”慕容昭心有不忍,撞着胆说,却被天行者打断: “杀你符姑姑的是她父亲,不是她。她年纪轻轻,不该为她父亲承受这些痛苦。”天行者幽幽抬眼,似教训般说:“风铃谷的人要心存仁念。”刚说完,自己又轻叹一口气,“你与符姑姑感情历来好,就由你为她在谷中立一座衣冠冢吧……” “是,师父……”慕容昭点头,不再看昏迷在床上的女孩,迈着大步离开屋。 ********** 夕阳的火光浓烈的染红了风铃谷的一花一草,一水一木。哀戚的冰冷气氛笼在那个在红日下长剑狂舞的青衫男子四周,咄咄逼人的怨气和强迫冷静的自控相互牵制,飘逸洒脱的身形怎么也摆脱不了几日前那个惹人悲伤的消息带来的沉重。平日里梳理整齐的长发,今日从发根至发梢都有一种张扬的放肆,随着他愈舞愈快的剑招,在劲风中狂舞。 终于,他停了下来,喘着粗气,任由豆大的汗珠滴落在他的衣襟,代替泪水,冲刷他内心的悲戚。 “给你。”一个娇嫩的手递来一块方帕,上面绣着雅致的木兰花图案,散发着少女独有的清香。 “我不要。”慕容昭毫不客气的打开她的手,背过身去,拾起地上的剑鞘,还剑入鞘。 “我叫冉菁菁!”少女三步两步冲到他的面前,伸出手,一脸认真的自我介绍。 慕容昭侧对着她,看也不看她一眼,抬步欲走。没想到又被她拦在身前,郑重其事的介绍:“我叫冉菁菁!你叫什么名字?” 慕容昭不耐烦的瞥了她一眼,她的精神较十天前初到风铃谷时已经好了很多,可她体内的毒却迟迟未能解,只是多亏师父和他尽力拖延压制,她才能这般神采奕奕。慕容昭不得不承认,她长得很美,就像一朵怒盛的玫瑰,美艳动人。即使双颊未见血色,却也难掩她俏丽灵动的眼波,勾人心弦。可他只要看到她,就会将她与害死符姑姑的凶手重叠在一起,也许她长得很像她的父亲,也许害死符姑姑的人,就是这幅模样。 想到这儿,浓浓的厌恶感从他心底奔涌而出,他压根不想见到她,索性冷冰冰的回道:“我不想认识你。” “可是我想!”冉菁菁张开双臂,阻挡他前行的路,一脸正色的说:“你的剑舞得真好,我想求你教我!”说着,她啪一声跪倒在地,什么也不说就是咚咚咚三个响头。 “你这是干什么?”慕容昭出乎意料的退后一步,却见冉菁菁磕头后抬起脸,直直盯着他,满眼执拗,白白净净的额头被泥土擦出一块黑斑,模样顿时有些狼狈。她不屈不挠的强求:“我求你,教我剑法!” 慕容昭一时无言,咬紧牙,狠心拒绝:“不可能!”他狠狠擦过她的身畔,头也不回的走。刚走开几步,就听身后有人唤他: “昭儿,原来你在这儿,让我好找!” 第126章:脉脉多情风铃诉(二) 慕容昭停下脚步,强迫自己褪去刚刚燃起的愠怒,碧波无澜的回头,淡笑着回应:“师叔,你来了。”他的眼前,一个持剑侠士一手拿剑,一手握着酒壶,豪迈的大笑冲他走来: “我专程来找你喝酒比剑。师兄呢?” “师父在后山,去了一整天,怕是要晚上才能回来。”慕容昭上前接过酒壶,率先就是一大口酣畅下肚。 “好极好极,师兄不在,就没人说我了。”持剑侠士笑着,猛然发现跪在一旁不愿起身的冉菁菁,“这是什么情况……?”他揶揄的笑捅慕容昭:“你欺负人家了?” 慕容昭尴尬的别过脸,还没等他解释,冉菁菁已然跪走到持剑侠士的眼前,咚咚咚又是三个响头:“我求你,教我剑法!” “这……这是什么情况?”持剑侠士一脸茫然,求助的望向慕容昭,见他不做答,遂先俯身扶起少女:“先起来再说……” “不!除非你答应!”冉菁菁死死的跪在地上,坚决不起身。 “好吧好吧,你先起来再说。”持剑侠士半蹲在她眼前,也伸出手说道:“我叫容显,你叫什么名字?” “拜见师叔,”她笑颜如花,那双魅惑的凤眼就像一个无底的黑洞,“我叫冉菁菁。” 容显一愣,他的视线无法离开她的眼睛。她的笑就像拥有无穷的魔力,将他一步一步吸引向她的眼眸,滑向无底深渊。 这一笑,是他一生的梦魇,在蚕食了他最后一点心魔后,随着他的离世,随风消逝,无影无踪…… ********** 三个月后,风铃谷山崖边。 绚丽的春日仿若少女轻柔的衣袖,阳光灿烂,却感觉不到烤热,反而带着清新舒旎的温柔。 山崖边上,一个惹眼如火的红色长裙在风中摇曳,剑锋干净利落,截断了飞扬的绿叶。被齐整整切成两半的叶子软弱无力的飘荡落地,在落地的瞬间,被那把截断它的长剑稳稳的插入土中。 “我舞得怎么样?”红衣少女撑着剑柄,满怀希翼的回头望向那个侧靠在崖边大石上的青衫男子,等待他的夸奖。 温柔的阳光斜映在他身上,有一道细碎的光环笼罩在他的全身,山风携带起他的发梢,在他胸前扫来扫去。被冠以“天下第一美男子”美誉的他,难以超越的不是他近乎完美的五官,而是无法复制的漫不经心和静澜如水的气质。俗尘往事仿佛从他身外流过,绝不沾他半点,就像不入尘世的世外仙人,任谁也无法打扰他的隐世清修。他神情慵懒,从书卷中抬起头:“呃?哦,还不错……”“你在敷衍我!”冉菁菁有些气恼,冲上去一把夺过他手中的书卷,顺手丢下万丈深崖。 “你这是干什么!”慕容昭烦闷的猛然起身,探视崖下,好险,那本书被崖边的枯枝架在半山腰,勉强支撑着左右摇摆,摇摇欲坠。他沉着脸,就像黑压压的乌云盖顶,即使看不到怒容,也能感受到令人窒息的压迫:“我只是受师叔之托,在他不在的这段时间‘指点’你。我从来没答应过要教你。” “可你看都没看,如何指点?!”冉菁菁不甘示弱的扬着头,几乎顶着他的下巴,倔强的回应。 慕容昭深吸一口气,似用无形的气流抑制内心的不悦,一字一顿的说:“老实告诉你,你根本不适合学这套‘碎影剑法’,你做不到心无旁骛,也做不到心存仁念,你的每一招都想置人于死地,全无‘碎影剑法’的飘逸淡定!就算你练再久,也就这幅样子,还能有什么进步?我用得着看么?!”说完,头也不回的就欲离去。 冉菁菁不甘心的瞪着他离去的背影,口中娇喝:“看剑!”手中长剑如虹,直刺向慕容昭的后背。 慕容昭感受到身后的杀气,回身长袖一挥,似一道青色的旋风,冉菁菁手中的剑就像阳光下的一粒光点,在半空中盘旋些许后,急速落入悬崖,如流星划过,消失不见。 “你疯了?!”他气恼的皱着眉,搞不清楚这个女孩怎么会有如此重的戾气,心下厌恶更添一分。 “怎么会……”冉菁菁木然立在原地,一脸难以置信,“我练了这么久,竟还抵不住你半招……我不信!”她郁闷的喝了一声,赤掌空拳又欲向他袭去。 “冥顽不灵!”慕容昭的厌恶变成极度的不耐烦,不知道为什么,眼前这个倔强暴烈的女孩总能激起他的情绪,令他烦躁易怒。他越是想克制,越是想保持平静,就越是做不到。他索性也不再退让,决意要让她吃些苦头,直面迎上她的拳,狠狠一拉,然后一扭身子,反扣在她身后,用力压着她的双手。“你够了!” 第127章:脉脉多情风铃诉(三) “放开我!”冉菁菁被反扣双手,压低身子竭力挣扎。突然,她放弃挣扎,就像一滩积雪般化去,双膝慢慢跪倒在地,身体就像一块突沉入水的巨石,重重向地面摔去。 慕容昭猝不及防,原本扣押着她的手急忙拦着她的肩,想阻止她摔倒。没料到手中束缚的女子猛地挣脱他的压制的手,一拳狠力打在他的左肩。她的拳艺不精,但这一拳也用了十分的力量,震得慕容昭深疼。 他第一反应便是被耍了,当即就要松开手,任由她摔落在地。可眼角不经意间一瞟,竟看见她脑后的地面上,一块半掩在泥土中的尖石如利器,足可以将她的后脑捅出一个窟窿。这下他非但没松手,反而以手腕护着她的颈脖,整个人随着即将倒地的她重重撞跌在地上。 尖利的石尖撞上慕容昭的手腕,发出明显的“喀拉”断骨声,他闷哼一声,腕间锥心的痛。冉菁菁就枕在他的臂弯里,毫发无伤。 他愠怒的半撑起身,强压怒火,用手臂的力量将她扶起,遂猛收回手,一手固定着那个断裂的手腕:“这出戏演得不错,我愈发后悔答应容师叔‘指点’你武功了!”说罢,独力站起身,任由暖阳将他的身形拖出一道长长的孤影,头也不回的离去。 冉菁菁怔怔的凝望着他的背影,指尖触到泥土地里的冰凉,那块仍旧闪着寒光的尖石就在她的脑后,若不是他…… 她的心门在那一瞬轰然打开,有一股暖阳照进她内心倔强孤独的角落,烘得她全身都渐渐感受到一丝久违的温暖。 ***** ***** 入夜,谷中静谧得只容得下烛火的劈啪声和瀑布水流声。 只有谷中那间专门收集药草的青竹小屋,此时乒乒乓乓乱成一团。冉菁菁埋首在一堆瓶瓶罐罐中,一同乱翻。 “菁菁,你在干什么?”天行者闻声而入,一进门就撞见冉菁菁狼狈的模样,头发略微有些凌乱,红艳的长裙上污糟斑驳,“你在找什么?” “师父……我,您这儿有哪些药是可以续骨疗伤的?”冉菁菁迟疑了一会儿,索性直问道,也不顾天行者疑惑的表情。 “你找这些药做什么?你伤到哪儿了?” “不是我……”她一时有些手足无措,胡乱指向慕容昭所住的房间方向:“是……是慕容师兄……” ***** ***** 摇曳的烛火边,那个从不沾尘世的仙人般男子此时笨拙的咬着绷带,仅凭一只手为自己骨折的手腕包扎。 门外传来师父天行者的敲门声:“昭儿,你睡了吗?”“没……等等。”慕容昭手忙脚乱的收起桌上的绷带和药酒,将受伤的右手藏在身后,长呼一口气,佯装没事模样的开门,“师父。” 天行者背着手站在门外,在他身后,冉菁菁怯生生的探出半个脑袋,“慕容师兄……”此时他的身后明亮如佛光,他就这么居高临下的斜睨她一眼,便再也不看他,只请天行者入屋,对她的存在置若罔闻。 “你的手怎么了?”天行者明知故问,却也掩不住关切。 “我……没事,”慕容昭的目光不经意间扫向冉菁菁愧疚的脸,脱口而出的竟是为她掩饰的话:“是徒儿不小心,今天练剑时把手腕扭了。” “是吗?”天行者拉出他藏在身后的手,皱着眉看了一眼:“伤得不轻,你就打算这么随便包扎一下就算了?以后你还想不想拿剑了!”说着,扭头望向冉菁菁:“菁菁,你帮昭儿包扎固定一下。”他掏出一瓶跌打扭伤的药酒,放在桌上,遂转身离去。 冉菁菁知道这是他给自己跟慕容昭独处道歉的机会,心下感激,忙不迭以的取过药酒,作势便要帮慕容昭上药。不料慕容昭仍是一副冰冷冷的模样,横抽回手,侧坐在床边,看也不看她一眼:“你来做什么?” “我……我……我是来给你这个……”冉菁菁从怀里掏出一本书,小心翼翼的平放在他面前,还不忘用手展平被卷皱的书页。这是她今天丢下山崖的那本书,她费了好大的劲爬下悬崖,才从崖间的枯枝上捡回来的。就连红色如新的长裙也因此被划出一道大口子,沾上斑驳泥迹。 慕容昭只瞥了一眼,心上赌的那口气登时泄了。他本就不是易怒之人,只是不知为什么遇上了这么一个小魔星,那副平淡如水的心境就如翻大风似的涟漪不止。他叹了口气,摇头道:“罢了,我不气你了。”他终于转过头上下打量她一番,见她平日里美丽可人的模样今日却狼狈不堪,终忍不住责难:“你爬下悬崖拿回来的?只是一本书而已,用不着这般冒险,下次不要这样了。” 他没意识到自己这句话中包含了多少关心、多少在乎的意味,听得冉菁菁心里暖暖的,当即面对面坐在他面前,猛点头:“嗯。”她尝试着想牵起他受伤的右手腕为他包扎,唯恐他又抽回手。没想到这回,他没有阻止她的动作,任由她轻握着自己的手,小心的将药酒抹上他断骨的手。 她的手软软的,滑腻得像一条鱼,修剪平滑的指尖一圈一圈的在他的手腕上擦拭着,也像一团棉絮,渐渐拭去了他心镜上的薄雾,那颗驿动不止的心脏在他体内砰砰直跳。昏黄的烛光迷离的照在她的脸上,他的目光一时间竟有些难以离开她那副认真在意的模样。他第一次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一种不同于平时倔强、好胜的情绪,而是深深的关切、隐隐的心疼、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暗暗情愫。 “好了。”她终于抬起头,甜笑着迎向他紧锁住她的目光,他登时尴尬的别过头,轻咳一声掩饰自己异样的情绪: “谢谢。”他如是说。 第128章:脉脉多情风铃诉(四) 那一夜里,心内同样扬起惊涛骇浪的不仅是慕容昭一人,还有与他面对面、完全被他吸引的冉菁菁。哪怕他完全不看自己,哪怕他对自己冷言冷语,只有能看见他,看一夜她都不会腻。 她忆起山崖边她毫发无伤的枕在他的臂弯里,如今回想起来,他就像海中心的一座岛屿,让她漂泊流浪、战战兢兢的心可以停靠,甘愿长居其中。 ***** ***** 风铃谷的晴天,依旧风和日丽。初夏的荷花池已能看到几朵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冉菁菁一袭青衣长裙,满池的荷叶几乎与她同色,俏丽丽犹如荷花仙子依坐池边。她双手撑着下巴,呆呆的盯着池中游弋的小鱼。 “怎么了?在这儿发呆?不练剑了?这可不像你……”容显从她身后走来,侧坐在她脚边,取笑道。 数天不见,她似乎又美了几分,弯月柳眉间不若初时那般倔强刚烈,隐隐透出小女子的柔情。就连那双几近令他陷入万劫不复的魅惑凤眼,此时也犹如暖风般温驯可人,依旧撩人心弦的不再是那股凌厉的北风。 冉菁菁半侧着脑袋,冲他灿烂一笑,就连夏日的日头也被她的笑容盖过,“容师叔,你回来啦?” “嗯,刚回到,来,先来检查一下你这段时间练剑的成效。”容显起身欲拉冉菁菁比剑,不料她摇摇头,轻轻抽回手,婉拒道: “今天不练了。” 容显这才重新正视她的异样,关切的半蹲在她身旁,问:“菁菁你怎么了?是不是哪儿不舒服?” “我……”眼前向来直来直往的她吞吞吐吐,容显已料到事情并不简单,却没想到她终于脱口而出的话语像一道惊雷,劈碎了他一直藏于心的渴望:“怎么办?我想……我喜欢上了慕容师兄。” “是么……”他的脚步一时凌乱不堪,竟不知该如何接下文,“你告诉他了吗?” “还没……我觉得,慕容师兄讨厌我。”冉菁菁苦恼的闷着头,唉声叹气。 “那你试着告诉他吧……”容显几乎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只知道从那时起,他的心就碎成五六七八块,直到死,也无法修复。 “容师叔,你会帮我吧?”她突然拉着他手臂,满眼哀求。 “会,我一辈子都会站在你这边……”这句话是一个魔咒,可他还是毫不犹豫的说出口,并且,从不曾后悔。她不明白,这也是一种告白,是他用生命和名誉去守护了一生的告白。 ***** ***** 落日斜阳烧红了整个山崖,容显远远的站在山崖下不远处,仰望着对立在崖边的两个熟悉的身影,心如刀割。 是他亲手成全了他们,为此宁愿心化成灰,也要她能得到她想要的幸福…… 慕容昭没有想到,本该是赴师叔容显的约,眼前出现的却是与他身着同色同料、荷花边长裙的冉菁菁。他能感觉到她变了,却也说不出变化在哪儿。 “怎么是你?小师叔呢?”他望着她的背影,不由得找话题。 “……是我让小师叔约你来的,慕容师兄。”她依依回头,淡淡的浅妆恰到好处的衬托出她的娇艳的面容,晚霞为色,掩住了她想发烧般烤热的双颊。“我……有事想跟你说。” 慕容昭心念不好,转身便想走。他怕自己无法拒绝她将要说的话,也怕自己会接受一个害死符姑姑凶手的女儿。可他刚走出几步,却听见她在他身后急着大喊: “慕容昭,我喜欢你!”她的告白震动整个山谷,彻底扰乱了他碧波无澜的心,彻底撕碎了容显无声的爱恋。慕容昭愣神定在原地,微张的嘴不敢相信,他咬着牙缓缓回头,声音轻而慢: “你……说什么?” “我说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慕容昭!”冉菁菁早已顾不得少女的矜持,她没想到说出这句话竟需要如此大的勇气,也没想到说出这句话后她的感情竟像山洪爆发般难以克制,她冲上去紧抱着慕容昭的腰,头埋进他的胸膛,眼泪不明为何奔流不止,口中一遍又一遍的说着:“我喜欢你,我喜欢你……” 慕容昭全然没有反应的、像石化般定立在原地,双手高举着,他本能的想推开她,可双手却无法接受这个指令:“放手……”他的拒绝就如他的双手一般无力,“放手,我不喜欢你。”他的牙关死磕着,切断脑中一切胡想,只容下拒绝。 “不会不会,你要是真想拒绝我,一开始就会把我推开,可是你没有!”冉菁菁抱着他的腰更紧了些,在他怀里一个劲的摇头。 “我叫你放手!”他狠下心来想推开她,双手刚握上她的肩,迎来的却是她蕴含强烈情感、执拗的吻,她的唇火热得像烈日,急速融去他内心的冰山,与她的唇同时触到他心底的,是咸咸的泪,她在哭,如暴风雨般的泪洗刷去环绕在他心上的犹豫。他的拒绝变成了迎合,他吻向她,放弃了那并不存在的恨,放弃了他多年来的心如止水。 两个紧紧相拥相吻的恋人的身影,碾碎了山崖下那颗孤零零受伤的心。容显怅然回首,不愿再看,她终于得到了她想要的幸福;而他,也终于彻底失去了他一度渴求的爱恋…… 第129章:脉脉多情风铃诉(五)(本番外篇完结) 时间如瀑布流水,淌过风铃谷仅有的几间青竹小屋,一切如旧。只是青竹不再翠绿,风铃不再剔透,人,亦不若当年那般飘逸出世。 仍是那身青色长衫,仍是那番无法复制的漫不经心和静澜如水的气质,可尘世爱恋留给他太多的痛,太多牵挂,他永远无法回到二十多岁时那般不入尘世的世外仙人的模样。岁月对他是仁慈的,他的五官依旧完美得令人无法逼视,只有些许时光刻刀的痕迹盘俯在他的脸上,却无法削弱他的俊美,反而令他增添了成熟沧桑的魅力。 慕容昭静静的坐在木制轮椅上,远眺着夕阳西下。二十多年过去了,每当他来到这个山崖边,眼前仍会浮现出那一日她直白的爱慕、热烈的双唇。是她心中的那团火,沸腾了他曾经的心如止水。也是她心中的那团火,蒸发了他浩瀚的心湖。 “师父,该回去了,要起风了。”一声清透淡然的女子嗓音从他身后传来,异香混杂在风中渗入他的鼻腔。 “嗯,”慕容昭转过轮椅,白衣少女就在他眼前,那副云淡风清、出离脱俗的淡定风度像极了二十多年前的自己。“颜儿,推我回去。” “是,师父。”沈青颜自觉的走到轮椅后,不急不缓的推着轮椅走下山崖,“师父,今天感觉好些了吗?” “嗯。”慕容昭随口应了一声,违心的说。他知道自己好不了,从他当年决定为冉菁菁换血过毒,解去她体内的失心夺魂丹时,他就知道自己好不了。 沈青颜也明白,师父不过是在敷衍。现下他们能做的,只不过是拖延时间,可她不愿说破:“今天月吟特意做了师父您最喜欢吃的清蒸鲈鱼,她学了好些天呢。”她换了一个轻松的话题。 “是么?好极了,我们快些回去。”慕容昭做出夸张的迫不及待的高兴反应,催促道。可他越这样,沈青颜的心情越是沉重一分。 “师父,颜儿决定明天出谷……”她没有留给慕容昭半点否决的机会,径直说下去:“颜儿一定会找回冷霜剑,取出太师父留在后山秘洞里的最后一卷内功心法,助师父驱毒。” “颜儿,你……”慕容昭用手扶住滚动的木轮,任由掌心的嫩皮被擦去一大块,露出鲜红的肉,他也不管。他回过头,映入眼帘的是她执拗倔强的坚定眼神,硬生生将他要说的下半句话堵了回去。 “师父,你别劝了,颜儿绝不会眼睁睁看着您……看着您离去。您放心吧,我已经认真看过太师父以前留下的手札,只要我能取出后山的内功心法,您一定会没事!” 慕容昭无言的叹了一口气,到底,他还是无法阻止她离开风铃谷。如果她重遇上那个人,她会怎样? 他不禁想起当年师父天行者得知他和冉菁菁在一起时,所说的话:“你和菁菁在一起,若能化去她内心的戾气,令她安心留在风铃谷避居,不再想着报仇的事,那也是好的。”可事实残忍的证明,他失败了。他始终没能将她留下,始终没能解开她仇恨的心结,她走了,走得毅然决然,甚至连头都没回…… 慕容昭曾经不甘愿,不愿承认自己的失败。所以当他面对那个名叫觞轩的小男孩,看见他对青颜的回护和付出,和青颜与他的知心默契时,他默许了他们的感情,就像当年天行者默许他和冉菁菁一样。 可他再次失败了。 郎觞轩走了,仍是毅然决然的走了,他走前想带走青颜,却被自己阻止了。慕容昭不知道如果青颜离开了风铃谷跟觞轩走,会不会遭遇与自己同样的伤痛,就像他为青颜批下的命理:“命中有劫逃不过。” 慕容昭经历过那种痛,他只希望觞轩和青颜能永远留在风铃谷,只有风铃谷,能避免青颜的命运会跟预言那般。但只要青颜一出谷,降临在她身上的厄运会是什么?于是乎,他暗中让青颜喝下了“忘情水”,抹去她曾经的记忆,让她像面对一个陌生人一样面对觞轩,告诉他,她不会走,她要留下。 如果觞轩愿意为她留下,他仍会默许他们在一起。 可是,郎觞轩走了,纵使他留下一句话:“总有一天,我定会将颜儿带走。”他走时神情落寞,全然不像以往的傲然孤冷。即便如此,他仍选择出谷,去履行他的使命…… 慕容昭倦了,尽管他早已想到会有这么一天,他料到他无法阻止命运的车轮滚动,可他万万没想到迫使青颜离开庇佑她的风铃谷的理由,竟是为了他这个师父。 黎明破晓时,沈青颜偕同与她从小一块儿长大的婢女月吟,瞒着他这个师父,悄悄然离开了风铃谷。 慕容昭纵使万般无奈,也只能孤坐在空旷的山谷中,任由瀑布的激流溅起的水花打在他的脸上,沁湿他的青衫长褂…… 多情只有春庭月,犹为离人照落花。 这句诗就像困扰风铃谷的诅咒,狠狠折磨着风铃谷的三代传人…… 第130章:无边思绪细如愁(一) 暗蓝色调的夜空,寥寥繁星悬挂其中,弯弯的月牙黯淡的散发着银魅的光,照不亮孤戚戚的大地。 江东城郊,那座冷清安静、却气势非凡的大宅子在夜色下,更显得毫无生气。园内,似银河天外来的山崖瀑布唰唰的水流声,已是整座大宅子中唯一的声响。千万朵水花在空中翻了个跟头,借着月光的亮色,就像一粒粒璀璨的珍珠,辉映了半壁崖面。 瀑布正对着的汉白玉八角凉亭内,一个琥珀色的背影直挺挺的坐着,背脊笔直,却满是落寞。夜间无风,就连挂在凉亭几角的水晶风铃也发不出脆耳的鸣响,风铃下系着的白丝带自然垂落,完全没有清风吹拂时好似仙女起舞的妖娆。 凉亭内的石桌上,白釉瓷细嘴酒瓶和一个同色同款的酒杯都被同一个人握在手中。夜色中暗暗绽放白光的小酒杯被轻靠在玫瑰色的唇边,杯内只剩下半杯酒,可这半杯酒却让他喝了一夜。 “东主……”管家凌楚丞在凉亭外小心翼翼的唤:“夜色已深……” “知道了。”酒杯被两根修长苍白的手从嘴边挪开,放在石桌上。郎觞轩深吸一口气,撑着桌边站起,“我去趟‘离苑’。”他从凌楚丞身边走过,简单的一句话算是交代。凌楚丞心下早已了然,应声跟上去。 ***** ***** 一只黄鹂落在屋檐窗下,窗虚掩着,屋内冉冉烛光彻夜不灭。 床上的白衣少女在梦什么?径自昏睡了好些天,面色依旧,姿势依旧,就连倦意也依旧。她露在白裙外的皮肤几乎白得与裙色一致,是极不健康的白皙。只有腕间那根褪了色的红绳,是她全身唯一的暖色。黄晕的烛光披在她身上,有温暖的温度,却唤不醒她沉睡多日的意识。 黄鹂不解人意的朝屋内张望,忽地扑哧挥着翅膀,惊吓的飞离。房间的门咯吱一声打开,琥珀色的人影跨步进来,第一眼便看到床上少女静谧的睡脸,仍和一个月前一样,感觉不到真实的存在。 “不用等了,你下去吧。”他烟灰色的眼眸中略有失望,冲屋外的管家凌楚丞说道。自己收身进屋,关上门,慢慢的走到床边坐下。 自上次将她从圣域的杀手手中救下,到如今,整整33天,她仍未苏醒。请来的大夫注意到她掌心刺红的血点,却谁也说不出那究竟是不是她久睡不醒的原因。他等了十六年,本不应该在乎这短短的一个月,可这33天就像要耗去他全部的耐心。当她静静的躺在面前,而他却无法看到她对他笑、看着他说话,甚至连那双在他心里从未离去的沉静通透的眼眸,此时也是紧紧闭着,失去神采。 她的手冰冷,冷彻他的心。他就这么握着,整整一夜,整整33天,从不放手。那两根在时光的清洗下褪色的红绳,历经多年,终于再度汇集在一起。 她的手在他掌中颤了颤,他还以为是错觉。慢慢的,她的手反握着他的手,那声离别已久的声音重新回盼在他耳际,只是轻咛一声,却似万千甜言蜜语,瞬间融化了他内心的孤寂和冰冷。 “颜儿?”郎觞轩轻声唤着她的闺名,实在忍不住内心的狂喜,猛地起身打开门窗,朝外大喊:“来人!叫大夫!” 她幽幽转醒,神智尚未完全清醒,掌心传出的沁沁温热像奔腾的山洪,冲破了他全部的心防。 “是我!你睁开眼看看!”那双烟灰色向来清冷孤傲的双眸,此时难掩铺天盖地的欢欣鼓舞。他将她抱在怀里,轻摇着她的肩,“颜儿?醒了吗?” “师父呢?我要见师父……”她迷糊的乱语,偎依在他怀里的身躯如苇草飘摇,虚弱得好像只要他一放手,她便会随风而去。 可是,她至少醒了。此时此刻,在郎觞轩心中,比起她微不足道的失忆,只要她平安无事就是他最大的欣慰。 第131章:无边思绪细如愁(二) 沈青颜恍然睁开眼,房中的每一件器物都如她在风铃谷的房间一模一样。细白纱的窗帘在风中旋舞着,窗棱前那个莹透的水晶风铃随风摇晃,铃坠上系着一条白丝带,小巧的蝴蝶结仿若女子的宽袖,迎风摇摆。 可她的耳边,什么声音也听不到,风铃左右摇晃,在她听来却是一片静寂。她的双眸依旧清透淡然,眼底却是空空的茫然,仿佛有一层厚厚的白雾蒙在她的瞳孔中,看什么都不真切。 她满是疲倦的淡扫过屋中的摆设,梨花木不规则形状的茶盏似乎有些不同,可盏上那盏水帘灯就跟她离开风铃谷时一样,纯净的木兰花蕊在水中绽放,点点烛火在蕊心透着星火微弱的光芒。粉白的圆帐上依旧有清雅的百花香,她在谷中常戏耍的纸鸢挂在她正前方的墙面上,徽墨绘成的木兰花素雅别致,画旁一行篆体小字极不应景的写着:“多情只有春庭月,犹为离人照落花。” 那是师父慕容昭常念在嘴边的诗句,当时她提着新做好的风筝求师父帮她作画时,他毅然提笔写下这两句诗。当时沈青颜年纪尚小,未能体会其中的蕴意。而如今,当亲身经历过那段酸楚时,才算明白师父的无奈与悲凉。 “我要见师父……”她挣扎着起身,步履摇晃的便要朝门口走去,却被扶着她臂膀的那双强而有力的大手紧紧拉着。她感觉到他在说话,但他在说什么,她一个字也听不见。只是口中反复念道:“我要见师父,我要见师父。” 房门猛然间被撞开,三五个大夫在管家凌楚丞的引领下迈着大步进屋,大汗还未干,一进门就见郎觞轩强权一抱,将沈青颜横抱起,转头冲目瞪口呆的大夫们喝令:“还不快过来给她把脉?!杵在那儿干什么?”他们这才手忙脚乱的打开随身背的药箱,一一上阵,轮番为沈青颜诊治。 沈青颜像一个木偶一样呆坐在床边,眼神失焦,任由郎觞轩不放心的抱着她的手臂,也全无反应。她看见大夫们的嘴唇在动,也知道他们在说话,而她却失去了“听”的能力。只能看着他们飞快张合的唇,不知所谓。 郎觞轩在她身旁唤她,若不是他下意识的抖动她的手臂,她还浑然不觉。她莫然的侧头,盯着的嘴形,用眼睛来“听”他说的话,庆幸他说得很慢:“你有哪儿不舒服?你知不知道你已经昏迷了33天?” 33天?她默然的接受了这个事实,似乎一切都在慢慢应验。于是,她点点头,随即又摇摇头,答道:“我没事,我很好,他们也帮不上什么忙,请他们出去吧。”末了,她又加了一句:“人多吵杂。”她当真佩服自己能佯装无事的说出这句话,吵杂?她的耳边再也不会出现“吵杂”,再大的声响在她听来都如同蚊虫嘤咛。 几个大夫面面相觑,等着郎觞轩发话。只见他微一颔首,凌楚丞当即了然,催促着大夫们速速离开房间。房中又只剩下沈青颜和郎觞轩二人。 紧抱着她手臂的那个怀抱慢慢松开,沈青颜只感觉一直坐在她身旁的那个琥珀色身影缓缓起身,就在她的头顶说了些什么,身子停顿了一下。她抬眼,意识到他是在道晚安,准备离去,遂报以感谢的一笑,浅浅的,抿着嘴,唇形似月牙弯弯,却是他渴望已久的笑容。 郎觞轩迟疑片刻,仍走到门边,回头望正坐在床沿发呆的沈青颜,语气中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局促:“早点休息。”他所能尽力表达的关心仅限于此,却见她毫无反应,低垂着眼帘,若有所思,这才带着不甘开门离去。 沈青颜只知道他走了,屋中就剩下她自己,关门间夹带的夜风挤吹入屋,吹灭了梨花木茶盏上的水帘灯,她的视线里一片漆黑,只有细白纱窗帘映透着的黯淡月光,细细碎碎的倾洒进屋中,照亮窗前的地板,铺满满地银光。水晶风铃的光影黑漆漆的挡住部分银光,就像她心中的阴影。 命中有劫逃不过……终于在她身上应验了。沈青颜苦笑着翻开掌心,凝视着那个殷红的血点,思绪飘然,回到了若干天前,月吟从明镜湖取回冷霜剑的夜里…… 第132章:无边思绪细如愁(三) “小姐,怎么无端端想起要看这部‘毒卷’来了?” “你的问题真是越来越多了,”沈青颜回眸一笑,“我还有些东西不太明白,或许太师父这卷手札能让我想明白。”她特意换了一直蜡烛,缓缓展开那本锦面的卷轴,熟练的找到她想查的内容,隶书小楷的字体工整清秀的的写着“失心夺魂丹”几个字,标题下的注解只有短短几行字—— “来源不详,九九八十一日发作一次,如万蚁噬心。”接下来的一段文字中简单的描述着中毒症状。沈青颜微微侧着头,食指成环顶着额边,脑中回忆的是几个月前她在凤兮阁为宁红袖把脉时的症状。她已然明白红袖屈从于冉菁菁的原因,心下叹然。 月吟背对着她整理完被褥,回头催促她:“小姐,床铺好了,你早点休息。” “好,”沈青颜随性应了一声,指尖指向另外几段文字:“遗花清露丸,奇药,传言能解百毒,现已失传。体态为浅黄色丸状,带异香。”旁边还有一行潦草的文字,似是太师父天行者后来补上的批注:“失心夺魂丹。”料想是当时为冉菁菁寻找疗伤方法时写下的,此时无形中却解了沈青颜的疑惑。 她舒了一口气,困惑已久的问题得到解答。那边月吟已一再催促,“小姐,很晚了。” “知道了。”她收起卷轴,站起身,有些无奈的笑:“别催了,你呀,越来越唠叨,看来我要快点给你找个人家嫁了。”她的宽袖掠过桌沿,那卷锦面卷轴顺着她的衣袖滚落在地,“看吧,都是你催的。”她边笑着恼月吟,边蹲下身,欲将全然展开的卷轴收起…… 无意中,竟看到卷尾写的最后行字…… 她的指尖无意识的抚上字面,轻轻一颤,一丝惶然的情绪从她的身体慢慢溢出,牵动她浑身不可遏止的颤抖。 “小姐,你怎么了?”月吟莫名其妙的望着半蹲在地、一动不动的沈青颜,便要上前帮忙,却被沈青颜拦住了。只见她迅速卷起散落的卷轴,嘴角牵起一丝笑,“睡吧。”她手中那卷锦面的卷轴,此时犹如巨石压在她的心口,令她无法呼吸。 直到月吟离开屋,她才重新展开直接看最后那行字,最终,卷轴顺着她乏力发软的手,滑落在地,白纸黑字隐约可见: “天蛊,诅咒非毒,无解。中蛊者伤口为细小血点,毒发时伤口剧痛,内力尽失。而后将逐步失去嗅觉、味觉、听觉、视觉……到亡。”那行字旁边还有一段潦草的注释,显然是天行者当年并不相信天蛊存在,嘲笑的写下:“传言矣,不可信。据传此蛊能化百毒?缪言!”再往下,还有几个墨迹较新的批注,笔迹与前如出一辙,仍是天行者写下:“或以三颗遗花清露丸化解之?” 沈青颜还想再往下看,却是一段修补的痕迹,字迹早已被水沁染化开。按那一段篇幅不少的文字,许是太师父而后又有什么发现,但她却已无从得知。 夜风吹上她的脸,丝丝凉意渗入她的身体里。沈青颜倚着窗,释怀的浅笑,眼中空无一物。莫说这世界上可能根本没有3颗遗花清露丸,即便有,就连天行者也无把握定能解此毒。 而她的决定,早在西湖湖畔那夜便已做出,既然她已不可活,就把活着的希望交给别人。 或许真是“命中有劫躲不过”,她的手指轻轻摩挲着掌心的殷红,与他共入滴云峡谷是她选的,放血救他亦是她选的。许是师父慕容昭有先见之明,一早就以千百种草药为她沁身,保她百毒不侵。可慕容昭又怎会料到,传言中的天蛊诅咒竟真的存在!而她,却偏偏遇上了…… ………… “青颜,你要不要坐起来?”容逸之回敬的反瞪郎觞轩,转问她。 “坐起来?难道抱着她?那不是更过分?”郎觞轩横着眉,就像占有一件属于自己的珍爱之物般不放手。 “别争了。”她横撑着身子,遵从容逸之的建议勉强坐起来,头顶着天花板,身子难受的弯曲着。 “青颜,到这儿来。”容逸之好心扶着她,助她慢慢挪动身子。却被郎觞轩霸道的一搂,她在狭窄的空间里本来就重心不稳,被这么一抱,整个人跌进他的怀里,手不知被什么尖锐物扎了一下,她本能的“啊!”一声。 ………… 天蛊的传说,慕容昭的预言,都在她身上一一实现。如今她已经失去了味觉、嗅觉,听觉似乎也在渐渐离她而去。“蜻蜓飞去复飞来,命中无情却有情。”这又是什么? 沈青颜有种无力的被摆布感,她以为自己可以算尽天下,却不知自己才是被天下算尽的人。这是命运的无奈,还是命运的残忍? 第133章:无边思绪细如愁(四) 那一轮孤月,覆亮了两个身在异方的女子同样凄凄的心境。 当宁红袖从死亡的冥河重新回到人世间时,她已从郊野树林挪到了僻静竹屋。一个再熟悉不过的背影坐在她几步之外的方桌旁,酌酒自饮。她撑起身子,满眼萧索,极不情愿的唤了一声:“萧师兄……” 一个火辣辣的耳光横扫上她的脸,那张俏丽的容颜登时一片红肿,她捂着脸,却不见愠怒,连眼神都失去了以往的凌厉,男子的声音就在她的头顶,怒极而又无奈:“我认识的红袖不会寻死!又是为了那个容逸之吗?!他值得你这么做吗?!” “他值得。”她的回答坚定,蕴含着深深的悔恨和伤痛,“你不该救我,如果你知道我做过什么……” “我不管你做过什么!”男子的话音突然出现在宁红袖的耳畔,带着侵略性的男性气息紧紧笼罩在她周围,结实有力的臂弯将她一揽入怀,他紧紧拥着她,似乎下定了极大的决心才说出那一番话:“忘了容逸之,我喜欢你,你知道我喜欢你!” “可我不喜欢你,”这句坚定如磐石的回绝从宁红袖的嘴里毫无情愫的说出,就像一声问候、一声简单回应,冷漠得感觉不到她一丝丝的感情。她没有极力的反抗,只是轻轻推开他的胸膛,再无往日神采的丹凤眼直直注视着眼前男子的眼,“对不起,萧师兄,我不喜欢你。请你不要再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她沿着床边站起身,走到方桌前,取过他独酌的酒壶,仰着头任由酒水流入她的喉腔。 她累了,倦了。独撑了这么多年,到最后一刻方才知道一切不过是镜花水月。 原来,只要错过一次,就再难回头了。 飞溅的酒水犹如一滴滴泪珠,落在她的双颊上,沿着脸部的轮廓,聚流成滴,慢慢滑落。有一丝咸味渗入她的舌苔,她已分不清这究竟是泪,还是酒,只知道她的心,已经再无知觉…… 痛也好,爱也罢,都随着他撕心裂肺的那声历吼,烟消云散…… 那个结实有力的怀抱再次从背后搂着她的肩,略带酒气的气息侵略着她的鼻尖。宁红袖的脑中空白得已经不记得该有什么反应,只忆起他也曾这样从背后抱紧她,取笑她说—— ………… 看样子……有人是等不及了。”他从背后抱着她,下颌抵在她的肩膀上。 “等不及什么?”她莫名其妙的回过头,距离他的唇不过几公分之远,他的呼吸拂乱她的碎发。 “等不及要嫁给我啊!”他坏笑的在她唇边一啄,吻得很小心,却一下子将她的脸染成炉火般浓烈的红色。“讨厌!谁说要嫁给你啦!”她羞得从他怀间挣脱,伸手就打,“我不跟你说了!你自个儿收拾房间吧!”她提起裙子蹦出房门,还不忘回头冲他做一个俏皮的鬼脸。 ………… “红袖,”这一声实实在在的将她从回忆中生扯出来,原来,抱着她的早已不是那个她倾心多年的臂弯,宁红袖定定站在原地,没有挣脱,也没有拒绝,只是静站着听他说:“红袖,跟我回圣域,我会跟师父求情,求她别再怪你!”萧烈的声音几近哀求的嘶哑,她明知自己爱慕她多年,却始终是拒绝,决绝的拒绝,没有给过他半点希望。 宁红袖默默的听完他的告白,好半天,才用另一种残忍拧杀他的爱意:“我杀了澜风师姐……”她掰开他环抱着她的手臂,回过身,一脸认真的重复说道:“我杀了澜风师姐,我做了很多背叛圣域的事,只求保护逸之,保护暮月山庄。即使你知道这些,还要这么肯定的为我求情吗?又还能这么肯定,师父不会怪罪我?别骗自己了……”她扭过脸,自嘲的冷笑。萧烈,圣域首席大弟子,若问天下间有谁对圣域最是忠心耿耿,也就只有他了。 “我会,”萧烈的回答不带半点迟疑,似乎早已等着宁红袖问这个问题,而他也已想好答案,“师父若执意要怪罪于你,我甘愿为你受罚。” 宁红袖的瞳孔因为惊诧而放大,愣了许久,才敢重新迎视他的眼:“萧师兄,你这是何苦……红袖不值得你这么做。” “你值得。”当萧烈用宁红袖回复他的话,将自己最坚定的情意剖开放在她面前时,宁红袖无言以对。 那短短几秒,仿佛过了很久,只听到宁红袖似乎在这几秒间做了一个任何人都意想不到的决定:“好,我跟你回去。” 如果她再也得不到他的爱,那就让她倾尽一切,求得他的原谅…… 第134章:依依梦里无寻处(一) 这里不是风铃谷,尽管沈青颜一而再的提醒自己,但当她走出居所时,眼前的熟悉的一切却让她难以走出幻境。 天外银河般的瀑布沿着半壁悬崖,像掉落玉盘的珠子,奔涌着滚落入水潭,潺潺流水曲延攀环绕着整个庭院。成群的锦鲤从她脚下的溪水中游过,时不时跃出水面,仿若一朵朵盛开的橘色莲花。挂在八角凉亭飞檐上的水晶风铃在灿烂的阳光下耀着芒星的颗粒状金光,在她身后,分明就是她居住多年的青竹小屋,除了门苑上写着的“离苑”二字,这儿的一切都与风铃谷一模一样。 甚至连……沈青颜惊讶的杵在原地,望着眼前一大片荷花池,此时还未到季节,荷塘里的荷花还隐在水面下,尚未绽开。只有水面上漂浮的一片片巨大的王莲圆叶…… 沈青颜提起裙摆,轻点足尖,落在王莲上。天上的云层幽幽飘过,遮住绚烂的阳光,只落下光影斑驳从她身上扫过。 “颜儿。”一声轻唤,仿佛事隔多年。她本以为只是幻听,本能的转头却看见荷花池岸边那个琥珀色的身影,逆着光,只勾勒出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人形。原来她还能听见声音,只是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有多久。可眼下,她最关心的不是这个,而是开口直问: “你……到底是谁?”她斜倾着身子,只侧着半边面孔,阴影遮住她看不见的那边脸,却将无数光粒笼在她的全身,映出那身胜雪的白裙。 这一幕、这一回眸似乎过了很久,郎觞轩的眼前仿佛出现了若干年前的重影,那时她也像现在这般浮立在王莲上,回头看到他时,却是带着独属于他的笑容,唤着他的名字——“觞轩”,而不是茫然的问“你是谁。” 他没有回答,而是跳上距离她最近的王莲,像她一样飘立在水中,随着王莲的漂移,阳光渐渐照上他的脸,烟灰色的瞳孔中只容得下她的身影,“你不记得我了吗?”他的嘴角微微扬起,玩味的笑着。 “你去过风铃谷?我们以前见过面?”沈青颜莫名的迎向他深沉的眼眸,那双好似曾在梦中见过的瞳孔—— “颜儿,跟我走。” “你不走吗?” 沈青颜注视着郎觞轩,等待着他的回答,却见他转身一跃,跳上岸,只留下一个孤独的背影,用倨傲的语调对她说:“是,我们见过,可我要你自己想起来。” 自己想起来……原来她真的错过了什么。沈青颜忆起当日在洛城从惊梦中清醒时的心情—— 迷惑而又惶恐,究竟在害怕什么,她说不清,冥冥暗示中她似乎感到有什么东西曾从她指缝中滑过、溜走、逝去。沈青颜掌心的血点,比任何时候都要刺痛,就像一把钻心的刺刀,不停的挤压她的心房。她的眼前突然闪现出无数个旋转的画面,像陀螺一样从她的记忆中飞掠而过,那番被掏空得只剩下砰砰乏味的心跳不甘的提醒着她,似乎有什么曾经被封存的回忆像地涌般从她的心底井喷而出。 她只感觉到自己落入一片冰凉的湖水中,随着窒息而来的是一个一个残缺的画面,纵使她不熟悉,却已看得清清楚楚……! ………… “颜儿,”是师父慕容昭的声音,他牵着她的手,把她带到一个生着一双奇特的烟灰色瞳孔的男孩面前介绍道。“这是觞轩,他比你大4岁,你要叫他哥哥,知道吗?” 她主动上前牵起他的手,想领着他走,却被他毫不留情的甩开,冷冽骄傲的童声执拗的回应:“我自己会走!”他的眼中一片空洞的茫然,昂着头慢慢挪步向前,刚走出没几步,一个趔蹶摔倒在地。 她愣了愣,不明白他的冷酷,却能体会他的骄傲。她跑上前冲他笑,尽管他看不见:“我知道你的眼睛看不见,你不用掩饰的。” 还没等他生气反驳,她软绵绵的小手已经牵住他的手,一阵温暖在两人的掌心中传递,他看不见她的表情,只听她稚嫩的声音柔柔对他说: “不过没关系,我拉着你!” ………… 第135章:依依梦里无寻处(二) 即是梦,为何梦中的一切都如此真实。就像拼图的碎片,一块一块在梦中拼凑成画。 仍是她最敬爱的师父,此时却是她从未见过的严肃专断的神情,直视着她的眼神是毫无商量余地: “颜儿,你出去告诉他,你不会走,你要留在风铃谷。”他坐在轮椅上,将一个雕花瓷瓶塞进她的手心。 梦中的自己,似乎清楚的知道自己拿着的是什么,双肩无可抑制的颤抖,强忍着的泪水顺着脸颊奔流不止,她咬着牙,忍着哭腔尝试拒绝:“师父,不要……” “月吟!你还愣在那儿干什么!让她喝下去!”师父转向呆立在一旁捂着嘴抽泣不已的月吟,眼中点滴的心软被更强烈的意愿掩盖,他果断的夺过那个雕花瓷瓶,撑着桌子,摇摇晃晃的从轮椅上站起,作势要亲自动手。 “师父!”她震惊的扶着屹立不稳的师父,她视作父亲的唯一的亲人,顺着他软弱无力的手臂,慢慢跪下,泣不成声,只顾着猛摇头:“师父,不要……我不能喝啊!” “月吟!”慕容昭最后一声吼,隐约带着鼻音,“难道你要看着小姐一直痛苦吗?让她喝下去!”他用力的将瓷瓶撞放在桌上,双腿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重重摔坐在轮椅上,他瞪视月吟的表情似乎是在竭力克制自己的情绪。 月吟颤颤缩缩的走过来,那个瓷瓶仿佛有千斤重,她拿着瓶子的手剧烈的颤抖着,带着哭腔:“小姐,对不起……对不起……” 她想躲开,脖子上却被重重的一击,眼前晃过师父高举的手臂,而月吟手握的瓷瓶死死磕在她的紧咬的牙间,一股苦涩的味道涌上她的味蕾…… “不!!”她在梦中嘶声抗拒,梦境犹如断裂的峡谷,生生折断,将她重新抛向清醒的现实。 沈青颜猛然睁开眼,刺眼的光线遮住了她的眼,她的眼前一片亮白,只有那个似乎就在她眼前不远处的暗色人形阴影,陌生而又熟悉。 “你是觞轩?”第一次,她不带犹豫、本能的脱口而出,直呼他的名字。她的眼睛渐渐适应了这种光亮,那个模糊的人影逐渐清晰,听见她的唤声,倚在窗前背对着她的男子幽幽回身—— 仍是那双深邃冷敛的烟灰色瞳孔,背影仍带着不可或缺的冷峻与骄傲,可他看向她时的表情,却是三月春风般和煦的释然的笑意:“是,是我。”他一步一步走近她,高大挺拔的身姿就立在她眼前,居高临下,“这个世上,能直呼我名字的……只剩下你,颜儿。” ***** ***** 千层林荫郁郁葱葱覆满方圆百里,拨开迷雾,似乎只有那高耸入云的石头山孤零零的伫立在林海中间。焦躁热烈的阳光似乎不甘被浓雾遮住它傲然的光辉,竭尽全力将火辣辣的日头集射在雾中最高的石山。 石山顶端,一个人工削成的大石台上,火红如烈日的长裙在高空猛烈的狂风中乱舞,金色的蝴蝶发簪黯然失色的垂落在她松散凌乱的发髻上。宁红袖双手平绑在铁架上,黑森森的铜铁链结结实实的捆住她的手脚,周围呜呜直叫的乌鸦似乎感觉到这个平台上死亡的气息,不停的在她上空盘旋。 她已经整整三天滴水未进,烈日当头下严重脱水的身体几近拖垮她残存的意志。这就是圣域的惩罚,也是冉菁菁的惩罚,因为她的背叛,她理应经受这些痛和折磨。 一根黑漆漆的乌鸦羽毛从天而落,从她眼前晃过,颤悠悠的飘荡落地……压倒了她最后一丝生存的意识。 第136章:依依梦里无寻处(三) 圣域大厅内,阴暗的烛火随着山间气流左右晃动,石壁上两个一站一跪的人影硬生生被拉得巨大。 一身黑衣的男子匍匐在地,黑色的夜行服就像乌鸦的羽毛,带着死亡的征兆——这是圣域杀手的标准装扮,而他领口暗花勾勒的奇特图案,又昭示着他与众不同的身份,“师父,请您放过红袖吧,她宁愿回来接受处罚,也不背叛圣域啊!”萧烈直跪着,低垂着头一遍又一遍的乞求着。 “宁愿回来受罚?哼,恐怕这世上再也无她容身之所,她怎会不回来?”冉菁菁的冷笑隐隐透出复仇的快感,“容逸之亲眼看见她‘杀’容显,还会原谅她?哈哈哈哈,想嫁入暮月山庄,摆脱我的控制,她一辈子也别想!”她饶有兴趣的打量着跪埋在地的萧烈,即是复仇,又怎能只让她受一点皮肉之苦?冉菁菁只觉得全身每一根神经都因为兴奋而跃动:“想让我饶了红袖,也行。不过,我有一个条件……就看她答不答应。” 萧烈欣喜的抬起头,正迎上冉菁菁打量的目光,她眼中的寒意和仇恨盖过一切,生冷得让人毛骨悚然。 果然,事情不会像想象的那般顺利。萧烈的心情一点一点沉入谷底,只待冉菁菁说出下文…… ***** ***** 宁红袖曾试想过所有可能被折磨的方法,她跟在冉菁菁身边多年,料想她绝不会这般轻松的放了自己。她早已做好一切心理准备,迎接她的酷刑,却万万没想到她提出的条件竟会是—— 嫁给萧烈?! 她勉力抬起眼皮,侧眼望着眼前的男子,领口的暗线勾勒出圣域诡异的花纹,他是冉菁菁身边最信任的人,也是一众圣域门人马首是瞻的大师兄。他爱了她很多年,尽管她一早拒绝,他却依然爱着她。这份情,她一直很感激,可要嫁给他…… 宁红袖强咽下一口唾沫,难以决断。 “我知道这很为难,料想你也不可能真的愿意嫁给我……”她每一个表情细微的变化,都在他眼中化做一粒粒小石子,弹开一个个涟漪,震动着他的眼波,直指他的心房。他知道她不愿意,可当真正面对她的宁死不屈,他的心还是无可抑制的震痛,他沉着嗓子,压低声音,凑近她的耳旁,“我只要你活着。” 这一句话说得极快,转瞬而来的是一个火辣辣的耳光,她眼前的萧烈就像变了一个人,斜睨着她狂妄的笑:“宁红袖,你真以为你还有选择吗?!就算你要求死,也要等到我们成亲以后!”他一招手,下令道:“来人,给我看好她!我要她活着当我的新娘!” 萧烈走时,高昂着头,得意而狂妄。可不知为什么,当宁红袖在眩晕的朦胧中,竟觉得他是那样的陌生,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萧烈,原来也有如此挫败的一刻。 纵使他竭力掩饰,她仍能感觉到自己未说出口的拒绝,将他撕成了碎片,蹂躏在脚下…… 对不起,萧师兄。 宁红袖虚弱的闭上眼,任由看守的同门师弟将她从铁架上放下……至少,她活着。只要她活着,就是全部的希望。 不仅对她如此,对萧烈而言,更是如此…… 第137章:依依梦里无寻处(四) “这个世上,能直呼我的名字……只剩下你,颜儿。” 沈青颜独坐在扁舟中,隐匿在半人高的荷叶下,白皙如玉的手轻轻划着初春冰凉的湖水,脑中反复响起他居高临下望着她时,蕴含莫名深意的那句话。 没错,她想起了他,曾在风铃谷治眼疾的他。可断裂的记忆层似乎将他们之间更多的渊源藏匿在大脑深处,唤之不出。 她长吁一口气,双手后撑,仰起头迎接并不猛烈的阳光。点点光斑透过林立的荷叶,稀疏的映在她的脸上,有一层不可思议的朦胧光晕轻抚上她白皙剔透的皮肤。恬静的空气在她四周流淌,引导着她的思绪在记忆的迷宫中游荡。 那瓶药,师父慕容昭和月吟合力逼迫她喝下的药究竟是什么?她依稀能猜到这是她完全认不出郎觞轩的诱因,是因为那瓶被强灌入喉的药,让她失去了一部分记忆。可一向疼爱她的师父,怎么会这么做?就连月吟,一向心无城府的月吟也瞒了她这么久,甚至在郎觞轩出现以后,也没有露丝毫口风。 到底是怎么了?沈青颜心乱如麻,一时间身边最亲的人竟都在骗她、瞒她,她忆起落水时脑中断断续续的画面,当年那阵心痛欲碎、硬生生被抽离的痛楚仿佛重回到她身上,即使她那样痛、那样哀求,他们仍然选择一意孤行。 她的手就那样一直浸泡在冰凉的湖水中,湖水的温度不停的刺激她的神经,那根褪色的红绳在水下缓缓浮动,颇识灵性的仰望着水面上的“她”。 “兰凰小姐,兰凰小姐……”一阵疾呼从岸上传来,“东主交代过,那边谁都不准靠近。” 紧接着是一个娇蛮的女声,大声驳斥:“胡说!昨儿个我明明看到有人在那院子里出入!凌楚丞,别以为二哥哥器重你,你就可以尊卑不分!” 沈青颜用衣裙拭干手,无奈一番思绪被这阵喧嚷声搅乱殆尽。她不动声色的拨开碍眼的荷叶,在间隙中瞧见岸上一个黄衫裤装女子义气指使着冲那个灰袍男子一通教训。 虽然只能看见一个背影,却见那女子长发盘起,以皮饰束之。紧身的黄衫裤装勾勒出她成熟丰满的身材,她腰上挂着金边皮鞭,脚穿鹿皮长靴,背部镂空,露出半背诱惑的柔肤。好一个尤物,声音略显稚嫩,体态身形却已发育完满如成年女子,尽显成熟魅力。 沈青颜正想划桨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却听那女子万般风情的唤了一声:“二哥哥。”嗓音情绪与先前的娇蛮无理全然不同。她好奇的重新探头眺去,只见那个琥珀色身影从远处走来,表情隐没在光线的阴影处,看不真切。郎觞轩就是她口中的二哥哥?沈青颜没来由的好奇,原欲离去的念头也扫之一空,索性壮胆,划桨靠近些,隐在荷叶后静看好戏。 第138章:依依梦里无寻处(五) “二哥哥,你可来啦,这个家伙说什么也不让我去过去。”那个名叫兰凰的女子欣喜的奔上前,拉住郎觞轩的手,一个劲的撒娇:“你快说说他!” 沈青颜实在好奇,面对如此性感娇媚的女子,郎觞轩是何表情。偏偏此时郎觞轩恰巧侧对着她所在的方向,只留给她大半个背影,那身渲染着淡金色光晕的琥珀色身形在明媚的春光下修长挺拔,飘逸的长发适时的随微风轻扬,遮住他全部的表情。 “楚丞,看到有人经过吗?”他的声音依旧冷漠,即使在初春的温暖中,也透着彻骨寒。他抽出被兰凰紧拉着的手,反将双手背在身后,转对凌楚丞问道。 凌楚丞一愣,旋即明白郎觞轩话中意,遂摇摇头,答道:“没有,”他偷睨向郎觞轩,只见他一脸不耐烦,随时准备离去的模样,当即知趣的为他开脱:“东主,刚送到几封急件,恐怕需要您亲自处理。” “二哥哥,你不是答应要跟我去试马吗?”兰凰不甘心的拉着急欲离去的郎觞轩,埋怨道。 “你自己去吧,楚丞,你陪她!”郎觞轩再次甩开手,不由分说的欲离去。 “噗通!”湖中巨大的落水声打断了郎觞轩离去的脚步。他顺着声响定睛望去,只见那袭纯净出离的白裙暗藏在密集的荷叶中,尴尬的想现身又不好现身,不禁自觉暗暗好笑。即使她已出落似出尘脱俗、不沾俗世的仙子,骨子里深藏的那丁点童心仍如十多年前一样。 渐渐的,他的表情也不那么冰冷,一丝难以察觉的笑意慢慢染上他的嘴角。他驻在原地,静待她如何现身。 此情此景似乎有些熟悉,好像若干年前,也有那么一次…… ………… 那年盛夏,满池的荷花在暖风中摇曳,盈盈水波频频泛起涟漪,无数颗光粒落在水面上,连成一片明晃晃的光圈,倒映着水面上淡粉色荷花。 当白衣少年出现在阳光下的荷塘边时,仿佛全世界只剩下他一人,瞬间夺走了一切耀眼的光芒,奢侈的阳光心甘情愿的落在他身上,衬托他近乎完美的风姿。可他面露焦色,东张西望的似乎在找寻什么,烦躁的气息隔离了流转的空气,就像一道看不见的屏障,冷冽难近。 她失踪了大半天,仿若人间蒸发,任由他找遍整个风铃谷也不见踪影。 正在这时,素色裙衣的小女孩满脸焦急的朝他跑来,手指向后山方向,口中疾呼:“不好了不好了,小姐……小姐在落水啦!” “在哪?”环绕在白衣少年周围的冷冽尽数散去,只容满脸紧张,猛拽住求救的小女孩,“带我去!”“在这边,快来!”女孩反应极快,拉上他便跑。他没看见女孩眼中瞬间闪过的狡黠,带着恶作剧得逞的骄傲。 刚跑出几步,他隐约听到身后传来扑哧一笑,那个再熟悉不过的白色身影抱着腿卷缩在他身后的大树树杈上,捂着嘴忍不住的笑。 “小姐!你怎么不藏好呀!不算不算!”素衣女孩眼中的佯装出来的焦急迅速消匿,跺脚直抱怨,拉着他的手却没松开。 “这也拿来开玩笑!太胡闹了!”白衣少年虚惊一场,长出一口气,抬头望着树上的白衣女孩,“颜儿,下来,危……”还没等他的“险”字出口,只见支撑着白衣女孩的树枝猛然折断,她苍然失足,从树上摔落…… 他就像一道白色的旋风,在那一瞬毫不犹豫的甩开松开素衣女孩的手,冲向树下,张开双臂几欲接住失足跌树的白衣女孩。 素衣女孩愣在原地,怅然若失,眼睁睁的看着他站在十几步之外,牢牢抱着怀中的她,卸去一切冷漠疏离,眼中只有她。 “颜儿,这个玩笑不好笑。”他略带愠意,半假半真的斥责道。 白衣女孩倒也不怕,双手环上他的脖子,笑嘻嘻的解释道:“月吟和我打赌,他说你听到我落水,一定会上当冲过去。可我说你不会,她的谎编得一点都不好,什么后山落水……要是我真在后山落水,等你们赶过去,我都要淹死了……我说你怎么也不可能这么轻易的上当,”说到最后一句时,她好笑又遗憾的望向那个愣神的素衣女孩,“月吟,算你赢了。” “你知道为什么我会被这种谎话骗到吗?”白衣少年打断她们的对话,直视着怀中的她,“你不会水,我怕你有危险,我怕你什么时候就会离开我,就像我娘……” 他的心有那么一刻,就像被抽空一般冰冷得感觉不到一切,当他听到她落水时。他是认真的,她比以往任何时候更能感受到他内心的悲伤和曾经不堪的回忆。 “对不起,”她第一反应便是倾入他的胸膛,环抱着他的手不自觉的紧了紧,彼此温暖的体温相互取暖,“对不起,我不该拿这个打赌。下次不会了……不,永远都不会。” 第139章:依依梦里无寻处(六) 郎觞轩飘离的思绪好不容易抽回,回忆起她说的那句“永远都不会”,似乎是一个承诺,她对他承诺:永远不会离开他。如今,她虽然没有完全想起他,却实实在在的在他身边。 他罕有的笑容越来越深,深不可测,足令自认为完全了解他脾气的凌楚丞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当凌楚丞将不可思议的目光转向荷叶中隐匿的那袭白裙时,一切都明了了。 ***** ***** 沈青颜懊恼的看着船桨噗通落水,暴露了她的位置。当她靠另一只船桨慢慢现身在岸上众人面前时,抬眼第一眼便看到那个琥珀色男子蕴藏千言万语的笑容—— 这个笑容独属于她,当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时,眼中已容不下任何多余的事物。 这个笑容太熟悉,熟悉得令她头疼,却苦思难忆。 若不是兰凰厉声娇喝,她几乎要陷入那个熟悉而又陌生的专属笑容中,难以抽身。她的脑中第一次如浆糊一片,完全失去思考的能力。幸好,在这之前,被兰凰娇蛮的打断了: “你是谁?!哪来的这么不知礼数的丫头竟敢偷听我们说话?!”她抽出腰间的皮鞭,对准正停船上岸的沈青颜重重一抽。 沈青颜侧身避过,一手缠上了两指粗的皮鞭,只淡淡然望着她,并不回话,也看不出半点不悦。她臂弯一收,那根长鞭就跟着了魔似的猛甩开主人的手,像一条灵蛇绕上了沈青颜的白衣宽袖。 “姑娘,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下次没摸清对方的底,就别贸贸然出手,免得伤到自己。”沈青颜走到兰凰的面前,将收紧的长鞭递到她眼皮底下。那个清冷淡漠的面容,即使不怒,亦自有一番傲然风度,令人无法忽视,难以辩驳。 兰凰暗咬紧嘴唇,极不情愿的接过皮鞭,却不甘心就此罢休,握着皮鞭的手狠狠一抽,高旋的皮鞭在半空中扬起头,鞭笞向沈青颜白皙如玉的面容—— 她讨厌眼前这个白衣女子,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压迫感似乎从她上岸起就向自己侵袭而来,一个陌生却出离美丽的女子,一个尘封多年却突然有人迹出入的别苑,这一切都在告诉自己,眼前的白衣女子正是“离苑”真正的主人。 就在鞭子落下前的一瞬,兰凰的面前昏天暗地,高大的身影遮住了投射向她的阳光,长鞭被琥珀色宽袖下沿着的修长苍白的手死死握住,伴随着鞭子被震断的声响,她再熟悉不过的冰冷疏离的冷漠嗓音就在她的头顶:“我怎会让你这样的人住在重檐翼馆!” 断裂长鞭的一部分横扫向兰凰细嫩的脸颊,啪的一声狠抽出一道暗红色的伤痕,打散了她的嚣张跋扈,她忍着泪捂着脸,侧望向那个高贵得难以直视的完美脸庞,烟灰色的眼瞳中除了星点密布的愠意,就是冰冻三尺的严寒。 “二哥哥……”兰凰的声音微微颤抖,虽然他从未给过她好脸色,但她也习惯了他疏离高贵的神情,而如今,她在他眼中看到的是直刺刺的愠怒和寒意。 “我们走。”郎觞轩对兰凰的委屈和欲哭的表情置若罔闻,再自然不过的扶上沈青颜纤细的腰肢,护着她望离苑方向走。临走还不忘掠过凌楚丞,下达简单直接的命令:“让她滚!” 当他目不斜视的掠过兰凰,像空气一样忽略她的存在时,伴随着那声“让她滚”,兰凰满眶漫起的泪滴答直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