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昭祈华》 第1页 [古装迷情] 《昭昭祈华》作者:楠相忘【完结】 文案: 人总是贪心不足,梁悯也是。 还是太子时,父皇让他在皇位和谢昭华里选一个,他毫不犹豫的选了皇位。 可只有皇位怎么够呢? 于是,他亲手布下无解的死局,算计谢家和宣家。 没想到,算着算着,竟把大齐的江山算没了。 他清楚的记得,宣祈领兵攻城那天,是皇后顾婉的生辰。 而他的皇后连长寿面都没吃完,便死在了他面前。 ………… 重来一次,他告诉自己。 这辈子不要再贪心了。 * 若是没有梁悯,宣家不会家破人亡,而宣祈会好好做他的刑部侍郎,一辈子效忠大齐。 从梁悯手下逃脱后,他九死一生,辗转得了赵军相助,领兵直攻皇城,手刃梁悯,毫不留情的抄了谢家。 他曾视若珍宝的妻子谢昭华和江慎安逃到了漠北,他怒不可遏,一路追到漠北。 谢昭华是梁悯杀人的刀,梁悯死了,他岂容谢昭华活? 他如愿杀了谢昭华和江慎安。 大仇得报,他本该欢喜才是。 可他一点也不。 他死死抱着谢昭华凉透的尸体,就是不肯松手。 若是有下辈子,他再也不要遇到谢昭华。 * 前世今生,前期先婚后爱 ,后期追妻火葬场。 架空唐宋,勿考据。 初次开文,诸多错漏,望卿海涵。 第一遍的文案没写好,改不了,勿care。 内容标籤: 搜索关键字:主角:宣祈,谢昭华 ┃ 配角:江慎安,梁悯,顾婉,梁景,方宁,谢持昀 ┃ 其它:宫廷侯爵,前世今生。 一句话简介:京都贵女和王府世子的前世今生 立意:有舍才有得。 楔子 朔风夹着沙砾一下又一下地打在谢昭华脸上,她看着倒地的江慎安,顿觉无力,整个身子跪坐在江慎安面前。 谢昭华很想哭,可是她已经哭不出来了——她和江慎安在荒漠中整整走了五天,眼泪早就为满门抄斩的太傅府流干,她再没有眼泪可以替江慎安流了。 她艰难地爬到江慎安旁边,用衣袖轻轻拭去他嘴边的血,喃喃道: 「慎安一生清雅淡泊,怎可被血污了遗容?」 谢昭华跪坐于地,呆滞看着倒地的江慎安。 良久,她眼角终于流下一行泪,许是哭了太久的缘故,泪中竟隐隐带着血。 谢昭华自嘲般地笑了笑,那张原本眉目如画,冠绝京都的脸,经过漠北朔风的摧折,此刻是无比的憔悴。 不远处,身着银甲的少年,握着刚刚穿进江慎安胸口的银枪,高高立于马上,死死盯着跪坐于地的女子。 少年眉眼狠绝,冠玉般的脸上如同结了霜似的冰冷凝重,在女子伸手触到江慎安的那一刻,戾气顿生,再难压住心中怒怨。 他驱马靠近那女子,一桿银枪直抵女子咽喉: 「好一个郎有情切有意,谢太傅果然生了一个好女儿!」 谢昭华麻木的抬头,她本有千言万语想问他,可现在,没有必要了。 她两手握住那杆银枪,绝望的对上他的眼睛: 「你覆了大齐皇权,不忠不义;灭我谢府满门,丧尽天良;杀了江慎安,为友不义;事已至此,还有什么可说的?何不一枪夺了我性命,好登你的大极?」 「看来你知道了。没错,你谢家满门是我带兵灭的,那又如何?我灭了你谢家就是丧尽天良?那谢家呢?你可知宣家满门为何锒铛入狱?你可知太傅为何将你嫁入宣王府?嗯?谢昭华?若不是谢杭同皇帝密谋,费尽心思嫁你入宣王府,趁机安插心腹栽赃嫁祸,我父王母妃何至于枉死狱中?母妃她待你……母妃她待你不薄啊……」 想起宣王和长公主惨死狱中的情状,宣祈强忍悲痛,继续哽咽道: 「你谢家满门是命,宣王府上下又何辜?我宣祈生死存亡之际,你又在干什么?嗯?和江慎安一路逃到漠北妄想远走高飞?」 谢昭华像被抽掉灵魂般,软绵无力的瘫坐在地上,眸中满是痛苦和难以置信。 聪慧如她,很快就想清楚了前因后果: 难怪宣祈一回京就带兵灭了谢家,原来,原来是梁悯哥哥和父亲算计了宣家!原来是谢家欠了宣家的!可是,宣祈说自己和江慎安远走高飞又是何意?难道从头至尾,宣祈都不信自己,不信自己对他的一片情意? 越往下想,越是绝望。 她抬头,看着马上憔悴的宣祈,心想: 宣家没了,谢家也亡了,到头来还是谢家欠了宣家的。阿爹阿娘去了,宣王长公主没了,太后和梁悯哥哥也殁了,还有江慎安,是她对不住江慎安,他本可以待在京都,好好做他的户部尚书…… 自己再喜欢眼前这个少年又如何?他甚至不愿信自己。 可笑,真是可笑啊!谢昭华,人人都赞嘆你的相貌、才华、家世和姻缘,可到头来,还不都是笑话? 谢昭华像是想明白什么一样,用尽力气颤抖着站起来: 「宣祈,你今日是来杀我的吧?如果我说我和江慎安是因得了你的下落才一路赶来漠北寻你,你可信?」 宣祈下意识的将原本抵在谢昭华喉间的银枪往后收了收,眸中似有所触动。 第2页 这一举动被谢昭华看在眼里,她苦笑: 「你不会又信了吧?宣世子?今日你若不杀我,我就把慎安的尸身带走,到时我定寻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同慎安葬在一处。我与慎安生不能同衾,死也合该同穴。」 宣祈眸中仅有的触动瞬间消散,少年好看的脸上布满了肃杀之气,握紧了手中的银枪,怒道: 「谢昭华,你究竟想干什么?」 谢昭华见宣祈盯着自己,迟迟不动手,便转身去抱江慎安的尸体: 「你不杀我,我自是要带着慎安,将自己同他葬一块儿的。」 她一边说,一边把江慎安的手往自己肩上搭。 谢昭华的举动终于惹怒了宣祈,宣祈将银枪用力一握,用枪头把江慎安的手从谢昭华身上挑下来,谢昭华本就打算赴死,对宣祈此举无动于衷,又一次把江慎安的手往自己身上搭。 宣祈闭眼: 原来她如此喜欢那江慎安,连死都要跟他在一处。谢昭华啊谢昭华,就算你死了也是我宣祈明媒正娶的妻,我绝不会让你同江慎安葬在一处,丢了宣家列祖列宗的脸! 待宣祈做好决定睁开眼时,谢昭华已经扶着江慎安的尸体勉强地站了起来,背对着宣祈,往前踉跄走了几步。 宣祈握抢的手暴起青筋,驾马前去拦住谢昭华,他仍旧是银枪一挑,江慎安的尸身又一次倒了下去,可谢昭华还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准备将江慎安再次扶起。 宣祈看着谢昭华决绝的表情,知道他俩再无可能。既然她心中不曾有过自己,谢家与宣家隔着灭族之仇,不杀她,等着给宣家丢脸吗? 宣祈被谢昭华避红了眼,手里的银枪终于刺向了谢昭华的心口: 「这是你逼我的,昭昭。」 谢昭华觉得自己终于解脱了。 她终于可以去陪阿爹阿娘他们了。 不知是不是错觉,在银枪穿过心口的那一瞬间,她竟听到了那声久违的,昭昭。 宣祈最爱唤她昭昭。 宣祈闭眼,一桿银枪利落的从谢昭华心口抽出。 谢昭华倒地后,已经没有任何力气了。 她躺在荒漠上,呆滞的看着漠北的天。 风愈刮愈狠,夹着沙砾,如刀子一般划过她的脸颊。 漠北的天昏暗极了,她想再望一眼京都的天。 漠北的人可怕极了,她想再望一眼京都的人。 来漠北寻宣祈前,兄长说漠北不是她这个小姑娘该来的地方,漠北的风都能把人吃了。 看来兄长说的没错,下辈子,她再也不来漠北了。 下辈子,再也不要遇到宣祈了。 她觉得自己的血要流干了,在她闭上眼的最后一瞬,她瞧见银甲少年慌慌忙忙丢了银枪,神色痛苦的拥她入怀…… 透过抱着自己的宣祈,谢昭华隐隐约约看见了他们的从前: 一向寡言的宣王世子宣祈,替她描眉教她骑马,带她逛最热闹的庙会吃最甜的花糕,小心翼翼的拥她入怀唤她昭昭…… 回不去了。 早就回不去了。 许是错觉,弥留之际,谢昭华竟看见,方才夺她性命的少年,死死抱着她,撕心裂肺的大哭起来。 漠北的秋风不似京都那般,空有萧瑟之感却柔若无力,打在人脸上是生疼生疼的。 起风了,风夹着沙砾,一下又一下打在少年憔悴的面庞上,可少年却始终不为所动,只是抱着怀中的女子,在这片惨无人烟的荒漠上,呆呆地坐了很久很久。 昭华 天启四十九年冬,齐国梁皇薨,太子梁悯继位,改国号永元,尊生母林氏为仁懿皇太后,太子妃顾氏为皇后。 为表先皇仁慈,国丧时大赦天下。 太傅谢杭为新帝帝师,官居正一品。 太傅夫人林如芝是原定远候林放嫡次女,现定远候林征的嫡亲妹妹,更是当今仁懿太后的胞妹,正一品诰命在身,身份贵重无比。 太傅和太傅夫人这几日忙着进宫服国丧,剩女儿谢昭华在府中。 帝师幼女谢昭华,年十四,幼时同家中兄长持昀、持景一同入宫伴读,后避男女之嫌,拜谢杭同窗徐岩为师。 徐岩,与谢杭同窗三年,同年科举,中举后一心入翰林,志在品天下书,育天下人,淡泊名利,宁静致远。 先帝在时,党派之争惨烈,不少世家大族因站错党派被先帝诛九族,连根除之。 徐岩则因一心研学,不问朝堂纷争、淡泊宁静的心性得先帝赏识,先帝在时,曾贊「齐有徐岩,桃李有望 。」 是以世家子弟皆以入翰林拜徐岩为师为荣。 徐岩因和谢杭同窗三年的情分,又看谢家昭华天资聪颖,于学问上是可造之材,这才应了谢夫人的邀请,单独辟了时间为谢昭华讲学。 谢昭华师从徐岩、父亲是帝师,母亲是定远候女,琴棋书画一样也没落下。新帝登基后,谢昭华成了京都炙手可热的贵女。 谢昭华本该与父母一同进宫为先帝服丧,不料在先帝驾崩的前一天突感风寒,高热缠身,太后念在病中,令其在家中养病。 * 昨日下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大雪簌簌地落了一天一夜,太傅府的下人们正往来清扫着府中的积雪。 同许多文人墨客一般,谢昭华独爱红梅,在其住的明苑外辟了一方地种红梅,梅花现已隐隐开出了花苞,在皑皑的雪中现出点点的红,红梅白雪,别有韵味。 第3页 太傅为官清正,不喜奢靡,但太傅夫人是定远候嫡女,仁懿太后胞妹,各种珍宝赏赐从来没少过,故太傅府中的建筑大体上清新雅致,虽不奢靡,但雅致中是随处可见的贵胄大气。 谢昭华是府中嫡幼女,自小便被捧在手心里长大。然谢昭华虽受宠,无半分骄纵跋扈,知书达理,温婉可人,太后尤其疼爱。 谢昭华的明苑在主院西边,坐北朝南,苑前有一景湖,沿湖种了一片梅树。 谢昭华素喜风雅,拟下「清客」二字做为湖中亭子名称,「清客」是梅花雅称,下人们也就习惯称这湖为「梅湖」。 一身着素衣的白净丫鬟两手交叉于身前,恭恭敬敬的低着头往谢昭华的明苑走去,身后跟着两个略青涩的素衣丫头,看面孔还未长开,估摸着十四来岁的模样。 两个小丫头提着食盒,一路紧跟着为首的丫鬟。 半晌,为首的白净丫鬟敲了敲谢昭华的门: 「姑娘,早膳好了。」 「进来吧」。 丫鬟规规矩矩地打开门,只见一素衣娘子正立在紫檀描金山水纹海棠书案前,神色严肃的在抄写着什么。 一眼望去,小娘子肤如凝脂身量纤纤,雪峰傲立 ,身段很是玲珑。 再往上看,小娘子黛眉轻描,粉唇轻扬,杏眼含情凝睇,很是温柔多情。 秀色空绝世,馨香为谁传。 国色天香,想来如此。 小娘子唤做谢昭华。 昭昭若日月之明,离离如星辰之行。 有如星辰般辉洁的操行,有可与日月同样光辉耀眼的才华。 这是昭华二字的出处。 谢太傅希望女儿操行辉洁不输男子,故起了这个名字。 「姑娘,该用早膳了。奴婢瞧姑娘抄了许久的《往生经》,快是该好好歇歇,省的累坏了姑娘的眼睛。」 「无妨。春落,待我抄完这些《往生经》,你派小厮送到母亲那里,由母亲替我献给太后。母亲这段时日陪太后服丧,身子难免疲乏,叫小厮告诉母亲我身子好多了,不必挂念,眼下好好陪着太后才是要紧事。」 谢昭华收起笔锋,将用惯的安庆宣笔置在独山玉笔搁上,随后拿起抄录好的《往生经》,端详再三,觉得满意后,才肯放下。 谢昭华走到刻红木雕八仙圆桌旁,净了手后坐下等着丫鬟布菜。 「姑娘,太医叮嘱了这几日要饮食清淡,小厨房今早熬备了鸡丝清粥,姑娘快尝尝合不合胃口。」 谢昭华端起春落盛的小半碗粥,小口小口喝起来。 一举一动皆是闺秀风范。 用膳漱口后,谢昭华问春落: 「苑前的梅花开了?」 「回姑娘,开了,昨日刚开的。奴婢知道姑娘想去看红梅,可姑娘要顾及身子,莫再因贪看红梅染一场风寒回来。」 谢昭华性情温婉,对下人向来温和。春落的母亲是谢昭华的乳母,自小陪着谢昭华长大,是明苑的一等丫鬟。 一等丫鬟除了春落还有夏知,二人一同贴身伺候着谢昭华。 太傅严谨公正,衷心辅佐太子也就是当今圣上,太傅夫人是京都出了名的温婉贤淑,太傅府家风清明,对待下人宽厚仁善,是以下人大都忠心,甚少有刁奴。 「我不过好奇随口一问,哪能真的去看?」 谢昭华笑着应道。 说罢,谢昭华起身走到贵妃榻旁坐下,拿起案几上的《易经》继续看起来。 「姑娘你还看书?你这些天为了抄佛经,眼下都开始泛乌青了!依奴婢看,姑娘还是快歇歇眼睛。」 「春落,你在我身边待的时间最长,知道我最好这些。不过多看一会《易经》,不碍什么事,你先下去吧。对了,《往生经》已抄好了,你去库房寻个檀木盒子装好,派人送进宫。」 「是,我的好姑娘。」 春落命叶儿兰儿撤下早膳,自己小心翼翼地拿起书案上的《往生经》,准备去库房寻檀木盒子。 许是文人墨客的通病,谢昭华独爱檀木。绿檀、紫檀、红檀、黑檀、金药檀,各种檀木制的古玩珍宝占了昭华的一半库房。 春落很快寻得一个做工上佳,成色极好的镂空雕花紫檀木盒,把《往生经》装进去后,叫了府上的小厮送进宫里。 屋子里地龙烧的暖,谢昭华倚在攒金丝花锦软榻上,对着《易经》一段话入了神: 来之坎坎,险且枕,入于坎窞,勿用。来之坎坎,终无功也。 「来之坎坎,终无功也,难道唯有伏枕以待,才能走出危困吗?可何为伏枕以待的上佳之策?」 谢昭华蹙眉,原本盛满秋水的眼睛此刻却盯着前方失了神。 「前路艰险,或许唯有且走且看慎字当头为上上策。」 忆旧 先帝在时,太后是中宫皇后,膝下子嗣唯有太子。 太后是定远侯嫡女,与先帝虽是圣旨赐婚,帝后二人相互扶持,倒也相敬如宾。 先帝去后,太后急火攻心,躺了一天一夜方醒。 先帝子嗣众多,大皇子梁瑾是贤妃所生,虽是长子,昏庸懦弱;二皇子梁恆是淑妃之子,淑妃自小溺爱,养了二皇子嚣张跋扈的性子;三皇子梁悯乃当今圣上,中宫嫡子,自小被先帝寄予厚望,先帝亲选谢太傅教导,文韬武略,堪任储君之位;六皇子七公主都是惠贵妃所生,六皇子梁景生性淡泊,是徐岩得意门生之一,初此之外,还有两个未满十岁的幼弟幼妹,暂不细说。 第4页 永元元年冬,新帝登基,尊生母林氏为仁懿皇太后,入住寿安宫;太子妃顾氏为皇后,居坤宁宫 ;大皇子二皇子封平王、安王,赐京中府邸封地;六皇子封宁王,赐京中府邸,封地未定;余下皇子公主年纪尚小,将养宫中。 除贤太妃自请为先帝守皇陵,其余太妃皆得到安置。 新帝梁悯年二十,是谢昭华的亲表兄。 梁悯还是太子时,娶顾丞相嫡女顾婉为太子妃,顾婉贤良淑德,堪称典范。 不知是真贤淑还是为做样子,顾婉孕期为太子备了份贵女名册,美名其曰替太子纳侧妃。 太子府的下人现在依然记得,一向温润的太子知道后,面带愠色的冲进太子妃屋里,不知太子妃用了什么法子劝说,一个时辰后,太子满面春风的走了出来。 最后,太子纳了镇北大将军和兵部尚书之女沈岚、董玉芸为侧妃。 太子一纳侧妃,京都无人不贊顾婉高明:娶了镇北大将军和兵部尚书的女儿,等于握了大齐一半的兵权。 天启四十七年春,顾婉诞下嫡子梁珏,一时地位稳固。 梁悯登基后,顾婉顺理成章的正位中宫。 沈岚和董玉芸则各自封妃,看似平起平坐,实则是兵权的相互制衡。 * 琪树琼林春色静,瑶台银阙夜光寒;炉香缥缈高玄殿,宫烛荧煌太乙坛。 永元元年冬,腊月初二。 昨儿又下了场雪。 朱墙映雪,瑶花凝簪;亭台楼阁 ,城垣青瓦,无一不沾了飞雪。 谢昭华和母亲林如芝穿过长长的游廊,往太后的寿安宫走去。 途径御花园,谢昭华瞧见傲雪而绽的红梅,一时思绪万千。 谢昭华最喜欢赏雪,尤其是和梁悯一道。 她还记得,她穿着那身织锦如意海棠纹的朱红斗篷,小手紧紧牵住梁悯,二人瞒着粉雕玉琢的小平昌,偷偷熘去御花园折红梅。 七公主平昌是惠贵太妃的女儿,惠贵太妃寻了太后做庇护,是太后一派,平昌是七公主的封号。 那回,平昌可怜巴巴的向太后姨母告状,梁悯被罚罚抄十遍的《伐秦论》,而她却被罚了替梁悯研磨。 红袖添香,太后的心思昭然若揭。 那年梁悯十五,谢昭华十岁,是她入宫伴读的第二年。 梁悯生得疏朗俊逸,待人谦和有礼,如春风和煦,龙章凤姿,才德兼备。 先帝在时常贊: 「吾儿乃天生的帝王!」 谢昭华最喜欢梁悯那双眼睛,好似藏了天上的星星一般,淌出水一般的温柔多情。 谢昭华虽不过十岁,模样已慢慢长开,明眸皓齿,柳眉细腰,如秋水惊鸿,不难看出日后会出落成大美人。 谢昭华自小温柔乖巧善解人意,见了谁都甜甜一笑,模样十分讨喜。 不知是太后授意还是太子也动了情,梁悯对入宫伴读的谢昭华关怀备至,体贴入微。 谢持昀和谢持景是太子的伴读,而谢昭华只是平昌公主的伴读。 梁悯不和谢持昀他们混作一处,反而天天来寻谢昭华。 梁悯每日给谢昭华带精巧的糕点,搜罗各种琳琅满目珠钗杂玩;他会握着谢昭华的小手临摹自己的字画,天色晴好的时候会抛下平昌,带谢昭华出宫,教她骑马放风筝。 …… 谢昭华父亲谢杭是太子太傅,母亲是定远候嫡次女,太后的嫡亲妹妹。 凭谢昭华的家世,太子妃的位置,她坐得。 太后姨母也属意谢昭华。 谢昭华嫁到东宫,定远候林家的地位只会蒸蒸日上。 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宫人都说她是未来的太子妃,就连梁悯也曾当面问她: 「等昭华过了十四,孤去谢府提亲好不好?」 谢昭华当时羞得不行,捂着脸不愿回答,梁悯则不依不饶拦在她身前: 「昭华若不答应,孤就不让你走。」 谢昭华记得,她当时轻声回了一句: 「那,昭华等太子哥哥来娶我。」 她在梁悯得逞的笑声中羞红了脸,提着花裙跑去找平昌了。 太后钟意谢昭华,梁悯自己也欢喜,以为他的太子妃只会是谢昭华,故梁悯不避男女之嫌,没少牵表妹的手。 梁悯说要娶她的那一年,梁悯十七,她十二。 也正是那一年,梁悯娶了大方贤德的顾相嫡女顾婉做太子妃。 怀春梦碎,心灰意冷。 她负气去了灵昭寺,不慎染了风寒,在灵昭寺躺了三天三夜。 许是心有愧疚,自那以后,梁悯除了宫宴,甚少在她面前出现。 女儿家闺誉事大,梁悯成亲后,太后下令不许宫里提太子和谢昭华的旧事,是以无人敢嚼她的舌根。 …… 「华儿,想什么这么出神?」 谢昭华的思绪被母亲拉回来,回了神: 「母亲,我只是想,昨儿雪下得大,雪后难行,太后怎会今日召母亲入宫?」 林如芝捂着手里的犀纹暖炉,笑道: 「无关其他,太后约摸是想见华儿了,你太后姨母一直想要个女儿,生了陛下后亏了身子,难再生养,这才把你当亲女儿看待。太后在宫中大约也无趣,这不就想起我们华儿了。」 谢昭华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第5页 母女俩很快走到寿安宫。 梁悯登基后太后从坤宁宫搬到了寿安宫。 不愧是歷代太后所居之地,从房梁到地砖,无一不精雕细刻,更不用说宫里的流苏帐帷,珠帘碧翠,当真应了那句「琼楼玉宇,富丽堂皇」。 母女见安后,太后笑眯眯的招手唤谢昭华过去。 寿安宫的地龙最最暖和,谢昭华只觉进了个金碧辉煌的火炉里,全身热烘烘的。 太后林如清穿了身绛紫色暗花云纹锦服,金凤镂花长簪垂下,雍容华贵至极。 太后倚在雕花细木贵妃榻上,握着谢昭华的手,笑着说: 「昭华啊,你替先帝抄了那么多《往生经》,有心了,难为你在病中还想着替陛下抄经。」 「太后,这都是华丫头的分内事,您平时疼她多,替您抄上几卷经书不碍事。」 开口说话的是太后胞妹,谢昭华的母亲林如芝。 林如芝眉眼和太后有七分相似,只是太后在深宫中待久了,通身带了谢夫人没有的精明狠厉。 想来也是,谢杭和林如芝自小便有交情,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二人成婚后恩爱不疑,育有两子一女,谢杭后院只林如芝一人。 无忧的日子过久了,林如芝身上难免显出些温情脉脉来。 「母亲说得对,这是昭华的分内事,昭华只恨风寒缠身,不能再抄上十卷,以表哀思。」 谢昭华抬头,温柔乖顺的看向太后: 「倒是太后娘娘千万要保重凤体,听闻娘娘上回突然晕厥,母亲在府上当心坏了,急得吃不下饭,昭华看着也揪心不已,姨母万望顾好这个儿的身体。」 情绪拿捏的恰到好处,太后听了欣慰不已: 「不愧是哀家看大的孩子,处处向着哀家。对了,哀家突然想起来,再过两月昭华就要及笄,妹妹可替昭华看了人家?」 谢昭华生辰在二月,的确快及笄了,大齐女子及笄后第一要紧事便是定亲。 林如芝摇了摇头,嘆道: 「长姐不提还好,一提这个我就着急,这段时日没少给昭华物色好郎君,挑来挑去,没一个满意的。」 谢家长子谢持昀芝兰玉树,博学儒雅,弱冠之年已是工部侍郎,是京都里顶尖儿的公子。 次子谢持景喜舞刀弄枪,志在驰骋疆场,投身军中,披荆斩棘,已是崭露头角的小将军。 谢家的公子一文一武,仕途不可限量,况,太后一直属意谢昭华做太子妃,有梁悯九五之尊珠玉在前,京都寻常的公子难入林如芝的眼。 太后嘆了口气,露出些许恨意。 若非先帝忌惮林家势大,如今住在坤宁宫里的人该是谢昭华。 先帝以皇位相逼,梁悯不得已选了顾家。 梁悯怕谢昭华左右为难,一直不让太后告诉谢家真相。 「若是昭华愿意入宫来陪哀家,宫里除了皇后,没人能越过昭华,皇后贤德,昭华有哀家护着,凭阿悯待你的情意,册封贵妃不是难事。」 「太后髮髻上的金钗真好看,可是新得的?」 谢昭华果然避而不谈。 太后无奈,摸了一把谢昭华的脸: 「两年前阿悯娶了顾相嫡女做太子妃,委屈你了。好在皇后是个贤德的,手脚干净,心地良善,不然哀家也不会让顾婉做阿悯的皇后。」 谢昭华心里有梁悯,太后和林如芝一直都知道。 林如芝在谢府曾三番两次试问女儿愿不愿意入宫,可谢昭华却铁了心不愿意。 谢昭华对林如芝说,她只愿做嫡妻。 太后和林如芝原以为梁悯登基后会一道圣旨迎谢昭华入宫,可梁悯也不知存了什么心思,每每提起,总是刻意避开。 两个孩子有情却不能成眷属,太后和林如芝瞧在眼里,只能干着急。 林如芝接上方才的话题: 「长姐人脉比我广,眼界比我高,能入长姐眼里的贵公子定是不差,昭华还有两个月及笄,这两个月不如由长姐替我好好挑挑?」 太后正要伸手敲妹妹的头,便有宫人上前通报: 「启禀太后娘娘,宣王世子求见。」 谢昭华乖顺的扶太后起身,太后凤眸轻转,喃喃道: 「宣王世子?哀家有两年不曾见宣世子了,听闻他在刑部青云直上,去年破了几桩疑案,先帝龙颜大悦,看在安阳长公主的面子上,封了侍郎,哀家瞧着,世子来日必有作为啊。」 宫人将小巧的雕花镂空凤纹铜炉递至太后手里,太后捂了捂手,恍然大悟,笑道: 「如芝,你要的贵公子,这不就来了?」 宣祈 齐国素有封功臣为王的例子,宣王便是其中之一。 宣琮,先帝身边最得力的武将,随先帝出征楚国、燕国时立下汉马功劳。 燕国最后一役中,宣琮替先帝挡下毒箭,虽救回一命,却废了一身武功。 先帝长姐,也就是如今的安阳大长公主,爱慕宣琮多年。先帝凯旋而归后,求来了嫁给宣琮的圣旨。 先帝念其赫赫战功与救命之恩,特封宣琮为宣王,命能工巧匠修建宣王府做二人成婚府邸。 宣琮废了武功,先帝封了威远大将军的虚职给宣琮,令其安心养伤。 宣琮与安阳大长公主成婚后,先是生下嫡长女宣熙,三年后诞下嫡子宣祈。 第6页 先帝在宣祈百日宴时,封了宣祈为世子,宣熙为熙宁郡主。 熙宁郡主成亲宴上,林如芝曾远远见过宣祈,不过那是早几年的事,林如芝只隐约记得,世子模样周正,生得倒是不错。 想来是时机未到,宣祈和谢昭华虽听过彼此名姓 ,正经的面却一次也不曾见上。 世子虽生了副勾女子心魄的谪仙皮囊,性子却冷淡,对京都的闺秀敬而远之,无半点旖旎心思。 眼瞧着世子还有两年弱冠,身边连个通房都没有,把安阳长公主急得不行。 安阳长公主有心替宣祈相看人家,成天抓着宣祈去各种宴会,宣祈倒是争气,明面儿上答应长公主去看看姑娘,可回回都是趁人多眼杂熘了出来,一心栽到刑部里头。 长公主拿他没辙,只由着他去,只能抱着宣熙的孩子过过瘾。 宣祈对此漠不关心。 他看见女子就头疼。 他只在意他的刑部。 林如芝面露憾色 : 「长姐,世子的家世在京都也算一等一的好,我哪能没想过?要我说,世子不论是相貌家世宦途都没得挑,偏偏性子太淡了些,是个不好相与的。」 林如芝看了眼面色绯红的谢昭华,凑到太后耳边: 「世子今年十八了,连个通房都不曾碰过,外头那些夫人都传,世子要么不举,要么,就是断袖。」 要么不举,要么,就是断袖。 谢昭华耳力好,脸烧成一片红霞。 太后这回敲到了妹妹的头: 「你啊你,传言岂可信?好了好了,再说下去昭华的脸要热熟了,赶巧你们都在,随哀家一道去看看世子。」 寿安宫正殿。 正殿古色古香,端的是雍容典雅,肃穆大气之风。 太后端坐主位,打量着殿中的宣祈。 少年长身玉立,稜角分明,剑眉星目,一袭云纹月袍着身,如下凡的仙长,清风霁月。 模样比两年前长开不少。 不止太后,林如芝也在悄悄打量着。 她越看越觉遗憾。 世子的模样当真是没得挑,偏偏不举。 真真是可惜了,若世子性情像自家持昀那般悦色和颜,她一定替女儿好好相看相看世子。 宣祈拱手行礼: 「微臣给太后请安。」 神色恭谨,不卑不亢。 「阿祈快起来。哀家有好些年没见着你,如今不仅模样愈发周正,仕途也蒸蒸日上,哀家听皇帝说,阿祈已是刑部侍郎了。」 太后端出逢场作戏的假笑,挥手示意宣祈起身。 「太后娘娘过贊。先帝仙逝后,母妃悲痛欲绝,哭伤了身子卧病在床 ,不能进宫陪伴太后宽慰一二,惶恐不已,故派微臣进宫探望,以宽母妃愧疚之心。」 「阿祈这是哪里的话?论辈分,哀家该唤你母亲做长姐,哪有长姐自降身份探望弟媳的道理?哀家老了,难得出宫,许久未见长公主,长公主如今身子可好?」 太后问得情真意切,眸里却透出精明和得意。 她是太后,是大齐最尊贵的女人。 即便是安阳来到她面前,也得行三跪九叩的大礼 她说要唤安阳长公主长姐不过做做面子,她哪会真唤。 宣祈再度拱手: 「较之先帝刚去时,母妃身子好多了,只是吹不得风。劳太后怀念,微臣替母妃感念太后恩德。」 谢昭华突然捂起了胸口,黛眉轻蹙,似乎不太爽利。 从宣祈开始说话之时,她胸心口便有些疼。 和在梦里一样疼。 「昭华,可是身子有不适?」 太后瞥见谢昭华脸色不好,关切问道。 谢昭华福身行礼: 「回太后,昭华无事。陛下孝敬太后,木炭流水似的往寿安宫送。应是木炭烧的多了,昭华有些闷。」 真是好会讨好谄媚那一套。 宣祈垂着头,听完谢昭华一番奉承,在心里腹诽。 同样是奉承话,太后偏偏喜欢谢昭华说。 太后听完眉开眼笑,眼角笑出了褶皱。 在林如芝和谢昭华面前,太后眼里没有算计,只有宠溺。 「阿祈,这是哀家的外甥女,谢太傅的幼女谢昭华。」 「昭华,这是宣王世子宣祈,安阳大长公主的嫡子。哀家方才听如芝说,阿祈事忙,昭华一直未得相见,今日凑了巧,在哀家这里撞做了一处,正好认个脸生。」 宣祈本不愿和谢昭华打照面,奈何太后开了口,他只得照做。 抬头看向谢昭华的那一瞬间,宣祈失了神。 突如其来的熟悉感涌便全身。 他好像,见过这姑娘。 「见过谢家姑娘。」 很快,他敛了困惑,面色寻常的拱手,朝谢昭华见了平辈之礼。 「臣女谢昭华,见过世子。」 谢昭华福身见礼,随后抬头看向宣祈。 宣祈正好也看着她。 二人猝不及防撞了彼此的眸子。 相视那一瞬,谢昭华心疼到了极点。 心如刀绞,千刀万剐,痛不欲生。 和梦里的感觉一模一样。 谢昭华只看了一眼便退避三舍。 她疾忙别开眼,视线落在青色的地砖上。 原本白嫩细滑的手被攥得通红。 第7页 别过眼不看宣祈后,谢昭华总算得以缓解。 她额上冒了细汗,小腿打着颤。 宣祈倒不像谢昭华那般煎熬。 他只觉得,眼前的姑娘好生熟悉。 他定是在哪儿见过。 今日宫里好生奇怪。下朝后,梁悯拦住他,说太后近日时常念叨长公主,让他去寿安宫拜谒一二,以解太后思念长公主之苦。 官袍在身,他不便出入后宫。 应下樑悯后,宣祈回府换了身常服,向长公主禀明后,带长公主准备的羊脂玉进了宫。 在太后眼里,他没有看出对母妃的挂念,反而有些意外。 太后是在意外,他怎么会来寿安宫吗。 抛开太后不提,谢家那姑娘更是奇怪。 他明明没有见过,却莫名生出熟悉之感。 真是怪哉。 太后察觉出谢昭华不太对劲,隐隐担忧起来。 谢昭华身子弱,感染风寒是常事。 太后怕谢昭华身子不舒坦,索性不留宣祈多说。 「两个孩子能在哀家着正经碰上面,也是缘分。秀礼,去库房拿紫参出来,让阿祈带回去给长公主滋补身子。」 宣祈拱手: 「微臣替母妃谢过太后。母妃知太后待先帝情深意笃,故命微臣带了先帝赐的羊脂玉进宫来献给太后,以缓太后思念之情。」 宣祈带来的羊脂玉水头成色皆是一等一的好,太后远远瞧了一眼,看出这是先帝早些年的文玩。 安阳长公主喜玉,随口贊了一声这块羊脂玉不错,先帝便赏给了长公主。 太后笑着命人将玉收下,眼里却起了戾气。 先帝的东西,她才不屑要。 寻常人也许看不出来,宣祈在刑部待得久了,这些细枝末节瞒不过她。 他看出太后很不喜欢母妃送的羊脂玉。 他不知缘由,只知道他该走了。 宣祈拱手行礼后,躬身退出了寿安宫正殿。 宣祈走后,谢昭华的心渐渐不疼了。 应付过太后和母亲的关切后,谢昭华思忖起宣祈来。 方才心口处的痛感,和她在梦里的一模一样。 银枪穿心而过,心如刀绞,痛不欲生。 宣祈究竟是什么人? 为何宣祈在时,她窒息无比,紧接犯起心疼的毛病来? 直觉告诉她,宣祈不简单。 入梦 入夜。 数九寒天,夜阑人静。 冬夜一如既往的冷冽彻骨,守夜的丫鬟抱着暖炉,昏昏欲睡。 谢昭华躺在床榻上,苦思冥想,难以入眠。 她在想宣祈。 宣祈究竟何许人,不过见了一面,竟惹得她心病发作。 莫非只是巧合? 若说是巧合,似乎也说得通,毕竟她和宣祈素未谋面,哪能把心病发作怪在世子身上? 谢昭华辗转反侧,渐渐入眠。 …… 朱墙碧瓦,画栋雕梁,入目是大齐的宫城。 梁悯和顾婉被叛军围困在勤政殿。 为首的将军杀伐果断,戾气横生,银枪直指梁悯,手下无情。 手起枪落,皇后顾婉的血溅了梁悯一身。 梁悯怆然,紧紧抱着替他挡枪的皇后。 将军讥笑: 「陛下也捨不得身边人死吗?微臣还以为,陛下的心是铁铸的呢。」 将军没有心软,依旧是手起枪落。 终于轮到梁悯倒了地。 画面一转,将军领兵围了谢府。 他右手一挥,底下的将士涌进了谢府。 将军没有进府,高高坐在马上,面无表情听着谢府众人撕心裂肺的哀嚎惨叫。 将士押了个想逃跑的老妪过来,老妪怀里紧紧抱着一个婴儿。 老妪跪地磕头,磕出鲜红刺目的血: 「求姑爷留下谢家最后的血脉!」 马背上的将军不动声色,冷眼看着啼哭的婴孩。 将军不知想起什么,目光有所触动,下马抱过那孩子。 他逼老妪发誓,不论如何,不许告诉孩子身世。 老妪感恩戴德的流涕痛哭,磕头髮誓。 将军抱着孩子上马,一路回了府。 画面又一转,入目是荒无人烟的沙漠。 沙地上横七竖八躺着尸体,是谢府的家丁。 除谢府家丁外,还躺着一玉袍公子。 公子冠玉一般的脸上染了污血,有谢府家丁的,也有他自己的。 谢昭华跪坐在公子身前,替他擦拭血迹。 还是那位将军,立在马上,居高临下冷眼看着谢昭华。 谢昭华铁了心要带玉袍公子的尸身走,将军怒不可遏,持枪拦她,无果。 将军挣扎良久,下了狠心,终于一□□穿过谢昭华的心口。 心如刀绞,千刀万剐,痛不欲生。 梦境至此,戛然而止。 心如刀绞,千刀万剐,痛不欲生。 汗沾湿如意海棠纹的锦被,谢昭华捂着心口,唇色发白,从噩梦中惊醒。 美人黛眉紧蹙,花容失色,颤着身子坐在床榻上,姿态娇弱,我见犹怜。 谢昭华觉得好生诡怪,今日明明不是十五,怎么又做起这梦来? 谢昭华捂着心口,怔愣良久,思绪飘到了两年前。 天启四十七年,秋,九月十五。 第8页 太子梁悯前去顾府提亲,欲聘顾相嫡女顾婉做太子妃。 谢昭华难以置信,哭着去问太后。 太后心疼的抱住她,束手无策: 「好孩子,太子妃……只能是顾家的女儿,待阿悯登基,哀家一定下旨接你入宫。」 谢昭华哭得没了气力,去东宫等梁悯回来。 她从未时等到酉时,终于等到从顾府提亲回来的太子。 谢昭华牵着梁悯绣金线蟒袍的衣袖,红着眼哽咽道: 「太子哥哥……怎么娶了顾家姑娘做……做太子妃?」 那日,一向温润如玉的太子哥哥,竟无情拂开了谢昭华的手,面色如霜,漠然疏离: 「孤要娶谁做太子妃,与表妹何干?孤不日将迎娶顾家姑娘入主东宫,表妹也不小了,还望表妹自重。」 谢昭华没有不知羞耻的纠缠下去,转身去了灵昭寺。 她不知道为什么要去灵昭去,但她就是想去。 仿佛冥冥之中有人指引着她去灵昭寺。 谢昭华一跨进灵昭寺,心口就疼得厉害,没走两步,便倒在了灵昭寺门口。 她在灵昭寺躺了三天三夜,满嘴都是胡话。 林如芝心痛疼不已,呜呜咽咽的守着谢昭华。 寺里的元空禅师告诉林如芝不用担心,谢昭华只是染了风寒,加上身子弱,这才昏迷不醒,好生修养上几天便无大碍。 那三天里,谢昭华反覆做着那个梦,叛军攻皇城,杀梁悯,领兵围杀谢家,为首的将军一□□穿过她心口。 谢昭华看清了所有人,唯独看不清那将军的脸。 谢昭华醒来后,神情有些恍惚,林如芝哭着把她搂进怀里: 「傻孩子,娘亲一定给你挑个更好的夫婿,娘只盼着你,别再做傻事。」 她们以为,她想不开要出家。 谢昭华醒后,元空禅师餵她喝了一碗符水,随后告诉林如芝,谢昭华已无大碍。 谢昭华被接回谢府后,母亲兄长轮流守着她,生怕她再想不开做傻事。 谢昭华回来后不哭不闹,每日在府里看书写字,弹琴绣花。 她原本就温柔聪慧,端庄懂事,梁悯不喜她,她亦不会自甘下贱,要死要活,日子总还得过,她日后还要嫁人。 谢夫人守了谢昭华一月,见她渐渐平復下来,一心看书写字,琢磨女红,这才放下心来。 谢昭华极看重在京都的名声,琴棋书画,规矩仪态,教养性情,人前人后,她都要做到最好。 她生在钟鸣鼎食之家,规矩礼仪自幼熟记于心,她相貌又好,不管见了那位夫人都是大方一笑,圈子里那些夫人都喜欢她。 凭她的家世才情,假以时日,定下一桩显贵亲事不是问题。 谢府钟鸣鼎食之家,谢昭华自小锦衣玉食,绫罗绸缎,身为女子,她没什么大志向,只盼日后嫁做显贵夫人,相夫教子,人前人后珠围翠绕,香车宝马,富贵一生。 至于日后的夫君,夫君喜她也好,厌她也罢,她无须花费心思,最最重要的,是她在京都的脸面名声,她自个儿过得舒坦便好。 原以为日子会就这样过下去,可谢昭华不曾想,她还会再做那个梦。 她去灵昭寺那日是九月十五,此后每逢十五,她定会再做那个梦。 叛军攻皇城,杀梁悯,领兵围杀谢家,为首的将军一□□穿她心口。 每每醒来,细汗沾身,心如刀绞,痛不欲生。 起初谢昭华以为是巧合,不甚在意,可每逢十五,她一定会做这个梦。 谢昭华怕林如芝担心,没敢告诉她。 她避开桂嬷嬷,佯装成丫鬟,带婢女春落偷偷熘出了府,去灵昭寺寻元空禅师。 她把梦境告诉元空禅师,担忧不已: 「禅师,小女子所做之梦可暗示了什么?」 元空禅师稔着佛珠,一脸莫测高深: 「世间万物,死生轮迴皆有命数,有人强改命数,必将反噬。小施主情状,皆因反噬。」 谢昭华虔诚跪地: 「敢问禅师,反噬可有解?」 元空摇了摇头: 「阿弥陀佛。贫僧不知。贫僧只知世间因果,皆有缘法,时机到时,反噬自然而然就解了。小施主莫要担心。」 谢昭华双手合十: 「小女子再问禅师,人可有来世?」 「有,也没有。天机不可泄露,小施主,贫僧只能点到这里,再点,佛祖是要降罪的。」 世间万物,死生轮迴皆有命数,有人强改命数,必将反噬。 世间因果,皆有缘法。 谢昭华回府后参悟许久,仍未参出一星半点。 她不知是谁改了命数。 她也不知何为因,何为果。 她不再执着,索性像禅师说的那般,等候时机。 …… 谢昭华从思绪中挣脱,捂着心口,疼痛渐渐平復下来。 她畏寒,屋里炭火烧得最暖。 烛火三两摇曳,罗粉帐幔垂下,帐中昏暗一片。 谢昭华枕在苏绣海棠纹锦枕上,望着头顶瞧不见颜色的顶帐,喃喃自语。 「禅师所说的时机,想来是到了。」 以往每每入梦,她总瞧不清那将军的脸。 今夜,她瞧清楚了。 梦中覆皇权抄谢府,一枪夺她性命的将军,是宣祈。 第9页 今日方见过一面的宣祈。 * 宣王府,归安院。 宣王年轻时在外征战,九死一生,险些战死沙场,长公主希望宣祈不像他父王那样歷经坎坷,取了「归安」二字做宣祈的院子。 归安归安,归顺平安。 寒风凛凛,万籁俱寂。 世子宣祈躺在榻上,闭目沉睡。 不愧是京都少女日思夜寐的春闺梦里人,烛光昏暗,难掩少年剑眉玉脸,稜角分明,堪称仙人。 谁能想,平日里最清正廉洁,铁面无私不近女色的刑部侍郎宣大人,竟也难逃春梦呢。 锣鼓喧天张灯结彩,宾朋满座觥筹交错 ,宣王府今日好生热闹。 同僚兄弟拥簇宣祈进了洞房。 喝得醉醺醺的宣祈颤着步子,用玉如意挑开新娘的盖头。 盖头下是谢昭华温柔动人的脸。 饮完合衾酒后,喜婆乐呵呵的退了下去。 红莲双瓣沥沥草,牡丹含露涓涓。几番枕上联双玉,寸刻闱中当万金。 大红鸳鸯喜帐下,他搂谢昭华入怀,将佩戴多年的玉佩递到她手里: 「阿祈这辈子只对姝姝一人好。」 宜姝是谢昭华及笄时,太后赐的小字。 阿祈这辈子只对姝姝一人好。 宣祈倏地惊醒,腿间湿乎一片。 他后知后觉,方才做了场见不得人的,梦。 梦里那姑娘,是刚见过一面的谢昭华。 宣祈扶额,鄙夷自己一番。 宣致之啊宣致之,如今竟也学了见色起意那一套,敢把人家姑娘想进春梦里来了! 看来是刑部案宗看得不够多,竟有心思想这些。 于是,克己奉公的宣大人沐浴更衣后,燃起祥云纹铜台上的烛火,三更半夜里写起案宗来。 宣家 永元元年冬,腊月初十。 谢昭华穿了身素白镂金丝牡丹花纹蜀锦衣,挽着祥云髻,髻上别了素色珠花和一支白玉嵌珠藤花簪,素雅不失华贵。 国丧当前,谢昭华这身打扮很是得体。 谢昭华屏退了丫鬟,坐在书案前,看着万宝阁递来的消息。 万宝阁是林如芝给谢昭华准备的陪嫁铺子,里头卖的花钿珠翠动辄百金,供京都贵族大家的夫人小姐买卖珠宝。 万宝阁地段繁华,收利颇丰,林如芝心疼女儿,自是留给谢昭华做陪嫁。 谢昭华自做了那梦之后,渐渐担忧起大齐的情势。 她怕梁悯像梦里那样被叛军夺去性命,怕谢家满门惨死,也怕自己穿心而亡。 她想找出背叛大齐之人。 起初,她不知那将军是叛臣,以为他是赵国的大臣。 后来,次数多了,她虽看不清那将军的脸,却能看出,他盔甲上是齐国的徽记,而他手底下的士兵,是赵国的徽记。 她不知道那是赵国的徽记,但是在梦中她能看见,叛军所到之处,竖起了「赵」字的徽旗。 所以,攻打齐国的,是赵国。 她这才确定,那人是齐国的大臣。 她想找出那叛国通敌之人。 可她不过一女子,不得抛头露面,只能通过一些铺子,收集各处的消息。 万宝阁地段繁华,她以想学管帐的名义,从林如芝手里要了过来。 她付万宝阁的伙计双倍月钱,命伙计私底下替她打探消息。 同时,她让万宝阁的掌柜招募些身手好的,养在万宝阁,随时替她跑腿。 这两年下来,谢昭华对朝中形势有了大致轮廓。 先帝手腕狠硬,锐意图治,几十年的统治下来,在朝为官的大都是德才兼备的臣子。 大皇子梁瑾庸懦,二皇子梁恆跋扈,六皇子梁景淡泊无争,三皇子梁悯正位东宫,众望所归。 是以,朝中党派之争甚微,大都是梁悯的拥护者。 谢昭华发觉先帝果然英明,留下的臣子无一是等闲之辈,万宝阁的伙计将朝中大大小小的官员盯了一遍,竟未发现官员出格之处。 正值瓶颈之际,谢昭华在太后殿里遇见了宣祈,继而做了那个梦,真真切切的瞧了清楚,那将军正是宣祈。 当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 自梦见宣祈后,谢昭华把心思全都放在了宣王府,万宝阁的伙计自然而然的盯上了宣祈。 谢昭华低头,细细看着万宝阁递来的消息。 腊月初五 寅时起身,卯时上朝,辰时去刑部上值,午时刑部用膳,酉时下值,归府,阅案宗至亥时方睡。 腊月初六 寅时起身,卯时上朝,辰时去刑部上值,午时刑部用膳,随后去城东巷查案,侍卫杨嘉,员外郎姜净,刑部下属同行之,戌时方下值,后归府,阅案宗至亥时方睡。 腊月初八 寅时起身,卯时上朝,辰时去刑部上值,后携案宗至大理寺封档,午时大理寺用膳,后至城东巷复查初六日案,侍卫杨嘉,刑部下属同行之,酉时下值后,至宁王府寻宁王饮酒。 …… 谢昭华端坐案前,提笔犹豫再三,未落一字。 宣祈当真是克己奉公,成日不是查案就是在看卷宗,难怪年纪轻轻便任了侍郎一职。 谢昭华起身,踱步至四角莲纹铜炉旁,将万宝阁递进来的信投到炉子里,看着信纸引起火焰化为灰烬后,喃喃自语: 第10页 「宣家异性封王,家世显赫,富贵至极,何至动了叛国的念头?难道是,宣王雄心勃勃,不甘屈居为臣,欲取皇族梁氏而代之?可宣王若想登基称帝,选择勾结赵国这条路,稍有不慎举族覆灭,岂不险哉?」 「宣王年轻时随先帝征战四方,替先帝挡毒箭险些命丧燕国,此等忠心耿耿之辈,竟也被皇权遮了双眼?」 「若宣王无此心,宣祈又是授何人之意?宣祈年纪轻轻,尚未弱冠,入朝为官不过三载,根基尚浅,入的又是刑部,手里没有兵权,若我是赵国,定不会选宣祈做为棋子。」 「宣家当真是错综复杂,若能进宣家细细查探一番,那便再好不过。」 可宣王府非等闲之辈可随意进入,即便长公主邀她和母亲去王府,她也得处处拘束着。 虽是异性封王,到底是超品公爵。 若是能随意出入王府,有些事查探起来就得心应手多了。 她到底只是太傅之女,没法儿成日出入王府。 自做了那梦后,谢昭华每日心神不宁,如坐针毡。 她怕大齐百年的基业毁于一旦,江山拱手让做他人。 她生怕哪一天谢家被人抄了,再也见不到父母兄长。 她也怕,在姑娘家如花似玉的年纪,死在荒凉的漠北之地。 这两年,她的志向依旧是富贵安乐,只是从她一人的,变为大齐皇族和谢家满门的。 她下了决心要寻出大齐叛臣,护大齐,护谢府满门安乐。 谢昭华踱步,走到妆奁前坐下,透过铜镜,看着镜中眉目如画的姑娘。 这两年,她模样渐渐长开了些,夫人们都说她是京都数一数二的大美人。 也不知,宣王府世子妃的位置,她坐不坐得。 是了,万宝阁这几日对宣王府无所进展,是以,她动了这样的心思。 梁悯娶亲,她在灵昭寺大病一场回府后,她暗暗告诫自己,京都好儿郎多得是,凭她的家世性情,寻一门显贵亲事不是难事,不必死缠着梁悯不放。 可等到母亲真正替她挑起夫婿时,她却牴触不已,满脑子都是入宫伴读那几年,梁悯对她无微不至的关怀爱护。 「等昭华提亲,孤就去谢府提亲好不好?」 「那昭华等太子哥哥来娶我。」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情窦初开,寄情一生。 谢昭华发觉,她忘不了她的太子哥哥。 别看谢昭华性子柔和恭顺,底子里偏偏是最心高气傲的,在太后和母亲面前,怎么都不肯认对梁悯旧情难忘。 她甚至想,一辈子都不嫁人,侍奉父母身侧以尽孝道,总好过嫁给除梁悯之外的郎君。 大齐最尊贵俊朗帝王珠玉在前,谢昭华难再动心。 侍奉父母身侧,总好过青灯古佛相伴。 不能嫁得梁悯,再好的郎君,于她而言,总归是意兴阑珊。 幻梦缠身,旧情难忘。 不如嫁入王府,搜罗证据,揪出叛臣,以除后顾之忧。 宣家落罪后,她自会和离,届时母亲不会再逼着她挑郎君,她亦能如愿,一辈子待在谢府。 思及此,谢昭华提笔蘸墨,写下宣祈名讳后,在旁附了句诗: 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墨迹干后,谢昭华拿白玉镇尺一压,摆在书案上显眼的位置。 谢昭华动了宣祈的心思,她不能自己开口,只得由母亲发现。 不出一日,她屋里的婢女便会告诉母亲,她书案上写了宣祈的名讳。 暗许 永元元年冬,腊月十二。 京都处北地,入冬后有一半日子下着雪。 昨儿又下了一场雪,瑶花片片,玉树琼枝,亭台楼阁,雕樑画栋,掩映于一片白雪皑皑中,别有一番韵味。 谢昭华立在屏风前,春落仔细替她披上月白织锦镶毛斗篷,夏知给谢昭华捂手的海棠纹铜炉套上湖蓝的吉祥如意锦套,随后递到谢昭华手中: 「姑娘畏寒,这手炉是奴婢刚备下的,里头香炭烧得正暖,姑娘快捂捂手,外头天寒地冻的,别轻易冻着。」 春落夏知是谢昭华贴身伺候的丫头。 春落闻言点了点头: 「昨儿又下了雪,天寒地冻的,姑娘偏偏要去夫人那儿,若姑娘冻了身子,奴婢可是要心疼的。」 谢昭华面色温和: 「好了,若非有要事儿,我也不肯轻易出门,上回的药,我可是苦怕了。春落,你陪我去母亲院子里,夏知留在这儿,替我看着屋子。」 夏知福身行礼: 「路上滑,姑娘小心些。」 春落搀着谢昭华,二人穿过长廊后拐出明苑,约摸半刻钟,终于走到主院。 主院比谢昭华的明苑大了两倍不止,林如芝素来喜欢一些名花贵草,尤爱兰花,特意挑了上好的乌木边花梨心博古架置在前院,侍弄这些珍贵难求的兰花。 若是春日,兰花开满前庭,谢昭华走进这主院,定要吟上一两句「春晖开紫苑,淑景媚兰场。映庭含浅色,凝露泫浮光」这般描绘兰花的诗句。 可惜如今是冬日,兰花早就枯萎了。 穿过前庭,是主院前厅,林如芝平日招待各家夫人的地方。 前厅布置的规规矩矩,唯那紫玉珊瑚屏风是太后亲到府上赐的,夫人们每回来谢府,总要围着那屏风夸上一夸。 第11页 谢昭华知道,夫人们不是在夸屏风,只是在奉承母亲和太后。 洒扫前厅的婢女见谢昭华来了,连忙福身行礼: 「给三姑娘请安。」 谢昭华挥手示意她起身: 「母亲呢?」 「回三姑娘,夫人和莲嬷嬷在房里对帐。」 莲嬷嬷是林如芝的掌事嬷嬷。 「我知道了。」 谢昭话继续往林如芝的屋里走去。 谢昭华是林如芝亲女儿,守门的丫鬟没有通报,直接给谢昭华开了门。 「给母亲请安。」 谢昭华面色柔和,向林如芝盈盈福了一身。 女儿来了,林如芝眉开眼笑: 「华儿来了!香莲,沏一盏君山银针来,还有,叫丫鬟再烧一盆炭,今儿天冷,切莫冻着华儿!」 莲嬷嬷应了声是,笑眯眯的退下去准备。 「母亲,哪儿那么娇贵了。」 「你是我谢府的女儿,自然千娇万贵。」 林如芝牵着谢昭华的手,在红玉雕云纹榻一道坐下: 「你来得正好,再过两月便是你的及笄礼,你太后姨母的意思,国丧当前,虽不能大半,却也不能失了面子,女儿家的及笄礼可是关乎将来的亲事……」 说到亲事,林如芝顿了下来,小心翼翼看了眼面色如常的女儿,继续往下说: 「华儿若是不愿进宫,该定下一桩亲事了。」 谢昭华柔柔笑着,乖顺的看向母亲: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女儿的婚事全凭母亲做主。」 林如芝面露喜色。 女儿可算是想开了,愿意嫁人了。 两年前,谢昭华偷偷跑去灵昭寺,林如芝以为谢昭华因梁悯肝肠寸断动了出家的心思,吓得不行。 谢昭华回府后,同往常一般读书写字,弹琴作画,时不时向她的讨教女红,她这才安下心来。 她和太后明里暗里问谢昭华愿不愿意入宫多次,谢昭华总是笑着摇头。 林如芝以为谢昭华断了对梁悯的心思,眼瞧谢昭华到了说亲的年纪,也就替女儿相看起了夫婿。 凭谢家的家世,女儿的亲事绝对不成问题。 可林如芝没想到,问题竟出在谢昭华这里。 这一年下来,林如芝搜罗了京都家世样貌拔尖儿的公子,花重金派人描了他们的样貌给谢昭华相看。 谢昭华只装模作样的扫了一眼,就垂眸摇了摇头。 知女莫若母,林如芝哪能不知,谢昭华这是对梁悯旧情难忘。 别看女儿平日一副温温柔柔乖顺懂事的模样,偏偏心里比谁都傲,死活不愿点头入宫…… 谢昭华还有两月就及笄了,林如芝心里一片愁。 愁上心头之际,明苑的丫鬟秋儿昨日告诉她,姑娘书案上写了宣王世子的名讳,还在一旁留了诗。 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林如芝哪能不知这是表露的诗。 林如芝听完,心里一个激灵: 女儿这是……对世子一见钟情芳心暗许了? 林如芝喜忧参半。 终于有人能入自家女儿的眼了。 可那人,是性子冷淡的世子,她怕女儿会受苦…… 谢昭华看出母亲眼里的难以置信,笑着接过话: 「母亲,既然太后姨母说女儿的及笄礼不可轻办,届时,母亲预备请哪些夫人?」 见谢昭华上了心,林如芝面露喜色,掰着指头: 「你外祖一家自是要请,还有你韩姨母,顾家的丞相夫人,董家的尚书夫人,江侍郎的母亲……华儿放心,京都那些有头有脸的夫人,通通都请来。」 莲嬷嬷端着沏好的君山银针走了进来: 「姑娘快喝盏茶暖暖身子。」 谢昭华端起茶盏闻了闻,心满意足的抿了一口。 晾到七分的君山银针,她最喜欢。 「莲嬷嬷不愧是府上的掌事,沏的茶当真是沏到我心里了。」 得了夸的莲嬷嬷笑眯了眼: 「三姑娘过贊了!老奴看着三姑娘长大,哪能不知三姑娘的口味。」 谢昭华放下茶盏,面向林如芝,故作羞态: 「母亲,女儿及笄那日,可预备请安阳大长公主?」 「长公主身份贵重,母亲自会寄去请帖。」 「那,宣王世子可会来?」 谢昭华头垂得更低了些。 「女儿家的及笄礼,世子来做什么?」 林如芝看着谢昭华垂得低低的脸,勐的想起,谢昭华书案上写了世子的名讳,而安阳大长公主,正是世子的母妃! 女儿当真对世子一见倾心芳心暗许了? 林如芝眸子里盛满惊讶: 「若华儿想,世子自然是能来的。」 女儿家的及笄礼,无血缘的未婚男子若是前来,只能是提亲。 谢昭华点了点头。 她自然想宣祈来。 女儿有了心仪的男子本该是喜事,可林如芝想起外头那些夫人说的话,皱了眉头: 「华儿可知,外头那些夫人们都说,世子性情……太淡了些。」 谢昭华抬头,秋水般温柔多情的美眸望着林如芝,脸上泛起红晕: 「无妨,女儿,喜欢。」 立在谢昭华身旁的春落睁大了眼睛。 什么?姑娘何时喜欢上宣王世子的? 第12页 「华儿此话当真?」 「当真。」 「华儿不考虑考虑入宫,你和陛下都是有情的。」 林如芝索性把话问了出来。 谢昭华面色如常,温婉大方: 「母亲,女儿说过了,只愿嫁做嫡妻。况,陛下的情意都在皇后娘娘身上,母亲休要再说。」 是了,梁悯成婚后和顾婉琴瑟和鸣,恩爱不疑,顾婉诞下的嫡子梁珏都快周岁了,听太后说梁悯一直有立梁珏为太子的打算,想来是极看重皇后的。 林如芝没接话,端起案上的茶抿了一口,暗暗思忖起来。 一边是后宫佳丽三千,宠爱皇后的梁悯。 一边是一心扑在刑部,性子冷淡的宣祈。 女儿性子傲得很,既然看中了宣祈,想来是非宣祈不嫁。 也罢,性子淡些就淡些,总好过莺莺燕燕勾心斗角的后宫。 思及此,林如芝握住谢昭华的手: 「华儿放心,长公主那里母亲去周旋,只是委屈了你,这皇后之位本该……」 谢昭华伸手拦住母亲: 「母亲,慎言。」 「母亲,还有一事。大哥快回来了,我听夏知说母亲备了给秦府的节礼,正好女儿想去秦府找章姐姐说说话,节礼就由女儿送去吧。」 提起长子谢持昀,林如芝眉开眼笑: 「那明日就由你去秦府走一遭,替母亲向秦夫人,还有你未过门的梵嫂嫂问声好。」 谢昭华笑着应下: 「是。明日我一定寻梵嫂嫂说说话。」 谢家长子谢持昀年十八,自小文采斐然,拜翰林院徐岩为师。 前年科举,谢持昀中了榜眼,入工部,任了工部侍郎一职。 谢持昀相貌清俊,温润如玉,谈笑间令人如沐春风,是京都拔尖儿的公子之一。 官职加身后,谢持昀同大理寺卿秦誉之妹秦梵定下了亲事,婚期在明年五月。 大理寺卿秦誉,出身苏州寒门,父母早亡,自幼和妹妹寄养在叔父家,所幸秦誉叔父虽不富裕,却也不曾苛待俩兄妹。 秦誉发奋苦读,十六岁那年中了榜眼,任大理寺少卿一职,随后娶了太尉章承之女章清。 四年后,大理寺卿致仕,秦誉遇事果断,查案能力一绝,顺理成章接任大理寺卿一职。 秦誉考□□名之后,替其叔父在苏州老家购置了一套大院子,金银财帛好生供着,当年在京都中也是一桩美谈。 秦誉之妹秦梵,儿时家境虽贫,好在秦誉每日下学后都会带书给妹妹看,亲自教妹妹读书识字,因此秦梵的底子尚不算差。 秦誉在京都任官后,给妹妹请了女先生和教导礼仪的嬷嬷,大嫂章清进门后,又耐心指点着。 经此一番教导,秦梵在京中虽不似谢昭华那般出众,却也中规中矩,不落人后的。 秦家门第一般,谢持昀之所以和秦梵定亲,还得从前年那场庙会说起。 前年秦梵十四,和大嫂章清在热闹的庙会中被人群冲散,章清还好,对京都尚熟,秦梵可就不一样了。 秦被人挤到了寺庙外的街上,本想着凭记忆走到和章清被冲散的地儿,奈何她对京都压根儿不熟,不知怎的,走到一处小巷中。 巷中一群公子哥儿见秦梵打扮不俗,身边又没侍女,以为是哪里的名倌儿,一时起了调戏之心。 当时,谢持昀恰好出来办公务,经过小巷时正好瞧见秦梵被一群纨绔子弟逼至巷尾,接下来无须多说,自然是英雄救美的戏码。 谢持昀成日忙着科举,对男女之事不甚上心。 秦梵体弱,那日受惊,险些晕厥过去,谢持昀身边只跟着办事的下属,多有不便,他只好亲自抱着秦梵从巷子里出来。 谢持昀自知姑娘的清誉是折在自己手上了,一月后便上门提了亲。 秦家的长辈唯老家的叔父,叔父腿脚不便,妹妹的婚事只得由秦誉做主。 所幸谢持昀在外名声一向极好,不仅是小妹的救命恩人,更是处处替小妹的声誉着想,主动上门提亲。秦誉再怎么捨不得小妹,也没有不应下亲事的道理。 谢家虽拜高,却也不踩低,秦家虽出身贫寒,门第上到底过得去,林如芝又是良善明理之人,两家就这样订下了这门亲事。 去岁七月江南一带水患频发,先帝派工部下江南解决水患一事,要解决水患,少不了改耕修桥。 改耕修桥费时费力,就连此次先帝驾崩,谢持昀也分不开身回京。 一个月前谢持昀在家书中写道:一切安好,年末回京。 不出意外的话,谢持昀过几日应当能回府了。 林如芝意向到长子要回京,欢喜的不得了,转而想起次子谢持景,又担心起来: 「军中刀剑无眼,也不知阿景可还好?」 谢家次子谢持景,年十六,作为谢家的公子,相貌貌自是出挑。 同谢持昀不同,谢持景不喜文绉绉的东西,偏爱舞刀弄枪,文才虽不出众,世家公子会的诗词歌赋,他倒也没落下。 谢太傅看小儿子这般爱武,索性把他丢城郊的兵营,一来让他吃吃军中的苦头,看看他是不是当兵的料;二来藉此机会让谢持景练练身子底。 谢太傅刚把谢持景送到兵营的时候,林如芝眼睛都哭肿了。 虽为妇人,林如芝倒也知惯没有把男孩儿捧在手心养着的道理,只是不停抹着泪: 第13页 「阿景啊,军中刀剑无眼,一定要顾好自个儿!」 出太傅所料,谢持景竟在军中待了下来,甚至立了些战功,现已是个锋芒初露的小将军了。 谢昭华知道林如芝担忧二哥,开口劝慰: 「近日天寒,我让春落去鎏衣坊置了些护膝保暖之物,不如派小厮寄给二哥吧,正好看看二哥是胖了还是瘦了。」 林如芝点点头: 「也好。」 持昀 林如芝晓明女儿的心意后,开始盘算起和宣家的婚事来。 她和安阳长公主打过几次交道,长公主是先帝长姐,身份矜贵,为人却和善,京都贵夫人都喜欢和长公主攀关系。 想做宣王府的世子妃,首先得过长公主这一关,让长公主有娶谢昭华做儿媳的念头才行。 女儿家要脸面,林如芝不好主动开口,得想法子让长公主亲自开这个口才好。 是以,林如芝进了一趟宫,求太后从中周旋,撺掇长公主来谢家说亲的心思。 太后听完面露憾色,摇了摇头: 「昭华是哀家亲自看大的孩子,不能做哀家的儿媳,可惜了。也罢,昭华能看中阿祈,也是喜事一桩,总比死守着阿悯,又犟着性子不肯入宫,一来二去犟成老姑娘好。」 「你不提安阳,哀家都快忘了,半年前,卫国公府的卫二夫人孟从华不知使了什么手段,竟说动安阳娶她的女儿卫妤,那对母女你也知道,孟从华是从妾室扶正的继室,卫国公的爵位又是卫家大房的,和二房没有半点干系,凭卫妤一个庶出扶正的小姐,也妄想嫁做世子妃,当真是心比天高的东西。」 「阿祈那孩子看不上卫妤,安阳就来求哀家赐婚,为了皇室脸面,哀家自然是拒了。好在安阳是个明白人,听哀家一番劝后,和卫府断了个干净。」 「想来也是缘分,如今昭华竟瞧上了阿祈。阿祈那孩子除了性子冷淡些,样样都出挑。哀家倒也满意,你既来求哀家,哀家自会促成此事,未免夜长梦多,哀家明日就宣安阳入宫觐见。」 有太后亲口应允,林如芝这才放下心来,只等长姐那边的消息。 * 临近年关,谢太傅愈发忙碌起来。 谢杭和徐岩都是有才之人,只是较徐岩,谢杭对权势多了几分贪恋。 谢杭辅佐梁悯时,不仅授其治国之道,更是借太傅这不惹眼的官职,明里暗里替梁悯铺了不少路,可以说,梁悯能顺利登基,少不了谢杭一番教导谋划。 好在太傅虽喜权,到底是个心怀社稷的良善之辈,先帝在时,谢杭没少提利国利民的政策,譬如当时的废南海海禁。 今儿是腊月十五,离除夕只剩半月。 除夕夜,梁悯会设宴招待各国使臣,以表天子重视,太傅这半个月和其他几个大臣为安置各国的使臣,忙的脚不沾地。 招待使臣本该是礼部的事,上月礼部尚书致仕,梁悯怕底下的人出岔子,这才点了太傅和几个大臣去礼部帮衬着。 中原分齐、赵、楚、燕、韩、北狄六国。 楚、燕、韩、北狄皆小国,数败于齐,俯首称臣,上贡金银无数,得以喘息。 中原唯赵能与齐抗衡。 数十年前,齐赵于益州开战,两国兵马相当,僵持两年,难分胜负,无果。 故,先帝和先赵王亲至益州,亲签停战文书,两国从此修好,互通商贸,和平往来。 赵王于三年前驾崩,太子赵应安登基。 梁悯登基不过两月,须立天威。 除夕接踵而至,各国使臣朝贺,梁悯重视不已,这才派太傅帮衬礼部,筹备安置使臣一事。 * 物换星移祭灶官,蹉跎又到二十三。 麻糖抹嘴期言好,灶君今日上青天。 玉皇若问人间事,乱世文章不值钱。 腊月廿三,小年。 男不拜月,女不祭灶。 虽是小年,林如芝和谢昭华是女流,祭不得灶,故也无事。 谢持昀前几日来信,说已启程回京,最迟廿三这日归家。 不枉谢昭华和林如芝成日盼着,谢持昀在廿三这日总算归了京。 得知兄长今日回府,谢昭华特意穿了身湖蓝云锦裙。 大哥喜欢她穿蓝色衣裳。 奴婢们来来往往准备着祭灶的干果蜜糕,林如芝和谢昭华无事,用过早膳后就在厅里备了茶和糕点坐着,一心等谢持昀归家。 一想到过完这个年,谢持昀的婚事就该张罗起来,林如芝是心花怒放,气色也跟着红润不少。 将近午时,外头小厮一阵喧嚷,谢持昀回来了。 一长身玉立,眉眼温润,儒雅俊秀少年推门而入,恭恭敬敬地向林如芝下跪: 「孩儿给母亲请安,儿不孝,在外半载不曾回京,让母亲挂念了。」 「阿昀快起,你此番前去江南,是为治理水患,替大齐百姓谋福祉,怎是不孝呢?快起来让母亲看看,阿昀是胖了瘦了?」 林如芝看着比自己高出一大截的谢持昀,摸了摸他的手臂,眼眶湿润: 「在江南修了半年的桥路,果然是瘦了!」 谢昭华连忙上前宽慰: 「母亲,阿兄回京是喜事一桩,怎能伤心呢?仔细伤了身子,阿兄连日奔波,定是入宫见过圣上方从宫中赶回来,该命下人们上菜,让阿兄用午膳好生歇歇才是。」 第14页 「瞧我,你兄长定是饿坏了,快,阿昀,娘今日准备的都是你爱吃的。」 说完,林如芝拉着连大氅都来不及脱的持昀往膳厅走去。 「你父亲这几日忙着除夕宴请各国使臣的事,午膳是见不到你父亲了,待你父亲回府后,你再去给他好好请个安。」 「还有,安顿好之后,你再备些礼上秦府去,你妹妹前几日刚去送了冬至的节礼,秦府是我们日后的亲家,此番回京,你理应再去一趟。」 谢持昀清俊的脸上露出无奈的笑容: 「好了,母亲,你不是准备了我爱吃的菜,快传下人上菜吧。」 谢持昀说完,满脸温柔的盯着自家小妹: 「才半年未见,华儿出落得愈发姣好了。二月初五是你及笄的日子,可有什么想要的玩意儿?为兄一定替你寻来。」 「阿兄从小到大送给我东西都能开个库房了。大哥还是想着给梵嫂嫂送些什么礼吧。」 「我竟不知小妹这般会揶揄人了,看来我在江南收集的孤本字画是不用给你了。」 谢昭华听谢持昀这样说,做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 「母亲,阿兄刚回来就欺负我。」 至亲在侧,其乐融融。 用过午膳后,林如芝去忙府上的庶务,谢昭华则寸步不离的跟在谢持昀身边: 「听闻江南风景独绝,阿兄可赏景赋诗了?」 「江南文人婉约,阿兄可遇着风流的江南才子了?」 「阿兄有没有想梵嫂嫂?有没有写信给她呀?」 「这玉笛是阿兄从江南带回来的吗?好生别致,是送给我的吗?」 谢持昀没有嫌谢昭华聒噪,温柔的摸着她的头: 「半年未见,小昭华还是喜欢缠着阿兄呀?阿兄给你搜罗了一大箱玩意儿,你手里的玉笛只是其中之一。」 谢昭华挽过谢持昀的胳膊,秋水一般的眸子似有天星闪烁: 「阿兄待我真好,我最喜欢阿兄了!那阿兄给梵嫂嫂准备了什么呀?」 谢持昀扶额,面露无奈: 「秦姑娘尚未过门,昭华一口一个嫂嫂,秦姑娘会害羞的。」 谢昭华面露俏皮: 「我只在阿兄面前换她梵嫂嫂,在那日去秦府送礼,我可是规规矩矩唤人家秦姐姐。」 小厮来来往往的卸着行李,谢持昀一边把一方砚台摆到书案,一边打趣: 「外头那些夫人都夸你大方懂事,怎么到了我这里就只会撒娇取闹?看来是我平日太惯着你了。」 谢持昀突然想起什么,斟酌开了口: 「陛下登基,昭华……可有入宫的打算?」 谢昭华这回倒是没有接话,低头酝酿片刻,随后柔柔一笑: 「陛下和皇后夫妻伉俪,情比金坚,阿兄捨得我入宫成日看着他们琴瑟和鸣吗?」 「我只愿嫁做嫡妻。」 她只愿,嫁做梁悯的嫡妻。 谢持昀顿住手里的动作,面露讪色: 「好了,都怪阿兄,不说这些。对了,还有八日便是除夕,阿景可说了何时回来?」 大齐治兵严谨,军规异常森严。 军中规定,普通兵士一年除除夕外只回两次家,六品以下的将军每两月休沐四天,六品及六品以上有兵权在手的将军方可自由归家。 正如此,大齐才有如今兵马强壮,和赵国鼎立的局面。 将士们为大齐吃苦卖命,大齐对将士的待遇也不薄,自□□皇帝起,凡事家中有参军者,朝廷都会拨银子给家眷,以安将心。 大齐军规森严,治军有方,这也是谢持景愿意在军中的原因。 谢杭送谢持景入军营时,和大将军霍邱山打了照面,嘱託霍邱山不用看谢家的面子,寻常人怎么来,谢持景就怎么来。 大齐多年无征战,谢持景虽一身武艺,却只在几次剿匪中立了不痛不痒的战功,现只是一七品副尉。 提起谢持景,谢昭华来了兴致: 「军务繁忙,景阿兄要过几日才能归家,等景阿兄回来,我们就去看景阿兄骑马好不好?」 谢持昀疏朗一笑,满脸宠溺: 「好。」 谢持昀收拾了一下午,总算将行李安置得差不多。 快到晚膳时,丫鬟梅香来通报,说太傅回府了,夫人让大公子去太傅房中请安。 谢昭华知道父亲有话对谢持昀说,派小厮搬着谢持昀给她捎回来的稀奇物件,心满意足的回屋去了。 谢昭华走后,谢持昀换了身月白祥瑞云纹的锦袍,薰香净手,冠玉束髮,恭恭敬敬的往谢杭书房走去。 谢杭正坐在书案前写着什么,见谢持昀来了,随意搁下手中的狼毫,摸了把半白的鬍鬚,自得之情溢于言表。 谢杭年过四十,脸上生了褶皱,蓄起了鬍鬚,绣仙鹤一品官袍加身,一身文人政客之气。 虽显老态,仍难掩当年风姿。 谢持昀拱手,向谢杭恭恭敬敬行了官礼,随即下跪: 「孩儿给父亲请安。」 「起来吧,地上凉,被你母亲知道,回头又该念叨我不懂心疼孩子。」 谢持昀应声而起,随谢杭坐到太师椅上。 「听陛下说,这次水患,你治得不错,颇受江南百姓爱戴,皇上有意晋你官位。」 谢杭顿了顿,端起茶抿了一口,润了润嗓子。 第15页 「先帝在时,疑心极重,怕外戚担权干政,明里暗里打压你外祖林家,扶持顾家。若非如此,如今母仪天下的,该是你妹妹。」 「陛下虽是我一手教导,到底是先帝的血脉,难免随了先帝心狠。一朝天子一朝臣,林谢两家风头正盛,树大招风,谁知陛下哪一天就起了杀心呢。」 谢杭眯了眯眼,若有所思: 「持昀吶,明日上朝,陛下定会论功行赏。你官至工部侍郎,已是从三品官,明日早朝,陛下若是有意擢你官职,你千万给我拒了。」 谢持昀温润如玉的面上闪过一丝不解,捋清利害关系后,点头应下: 「父亲,孩儿明白。父亲已是一品太傅,孩儿若是再擢升,谢家怕是树大招灾。孩儿明日会另求赏赐。」 谢杭拍了拍持昀的肩,目光饱含期望: 「吾儿果然一点就通。孩儿放心,待为父致仕,朝廷迟早有你的一亩三分地。对了,后日持景休沐,待他回来,你提点提点,让他在军中多歷练几年,不要一心想着立军功晋品级,收收风头。」 「持昀明白。」 「你母亲等我们用膳一定等得久了,走,随父亲去膳厅。」 谢杭站在谢持昀身前,看着高出自己大半截的儿子,欣慰的理了理他的云纹领边,父子俩随后往膳厅走去。 落梅 永元元年冬,腊月廿四。 冰消雪释,红日渐升,是京都冬日难见的好天气。 官袍玉带,手执笏板,左文右武,百官齐立于金銮殿上,神色各异,各怀心思。 面若冠玉的年轻帝王坐在五龙戏珠的赤金龙椅上,居高临下,面色温和的看着殿下百官: 「工部侍郎谢持昀何在?」 谢持昀出列,跪下行礼: 「微臣谢持昀拜见陛下。」 梁悯摩挲着碧玉扳指,疏朗一笑: 「平身。朕看了江南总督递上的摺子,江南此次水患,谢侍郎带工部治得很好,合该赏赐。谢侍郎,可求何赏赐?」 谢持昀谨记谢杭昨日同他说的话,拱手应答: 「皇上,为大齐治理水患是微臣的本分,微臣不敢居功求赏。」 「谢侍郎倒是肯自谦。自王弘离职后,御史一职空置已久,依朕看,谢侍郎倒合适。」 此话一出,百官面面相觑,交头接耳。 吏部尚书关立麒闻言上前: 「陛下,谢侍郎虽才能出众,却尚未及冠,御史乃从一品官,我朝从未有此先例,望陛下三思!」 梁悯面上虽笑着,眼里却透出不悦: 「朕任人唯贤,资歷年纪在朕这里,无关紧要。朕也不过弱冠之年,关尚书的意思是,朕不堪登基继承大统了?」 关立麒连忙下跪: 「陛下恕罪!老臣不敢。」 谢杭见梁悯此番下了决心要提拔谢持昀任御史一职,眉头紧锁,无声嘆了口气。 他身旁的顾相顾知言瞧见,悄声打趣道: 「喜从天降,太傅嘆气做甚吶?」 谢杭意味深长的白了多年老友顾知言一眼,不愿开口。 谁人知晓,是喜从天降,还是梁悯起了捧杀之心? 「皇上,微臣资歷尚浅,能力不足,难堪大任,望陛下另寻人选。」 谢持昀跪地,神色肃穆的磕了一头: 「微臣来年五月便要成婚,若陛下要赏,不妨赐臣金银珠宝,臣得以搏新妇一笑,足矣。」 龙椅上的梁悯笑出了声,勾人的桃花眼里满是宠溺: 「谢持昀听旨:工部侍郎谢持昀,治江南水患有功,晋御史,从一品。赐黄金百两,白银千两;再赐,西域上贡的珠翠宝石一箱。」 梁悯身旁的王公公将早已拟好的圣旨轻车熟路的递到谢持昀面前,笑眯眯的开口: 「谢御史,快领旨吧。」 情状如此,谢持昀不接旨不行,接过圣旨后,恭敬的磕了个头: 「微臣接旨。微臣谢陛下赏赐。」 梁悯转而看向秦誉,问道: 「秦爱卿,朕替谢御史添的这份妆,你可满意?」 秦誉听后,立刻下跪: 「微臣替小妹多谢皇上厚爱。定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好了,快起来。谢御史去接新妇那天,你可替朕好好拦拦。」 此言一出,朝中大臣皆是面面相觑,纷纷感嘆: 「一个是正一品太傅,一个是从一品御史,谢家不愧是百年的书香世家,当真是人才辈出,圣眷正浓吶!」 下朝后,谢杭和谢持昀回府,在书房里整整商议了一个时辰才出来。 林如芝不知其中缘由,听闻谢持昀升官,欢喜的不行,吩咐莲嬷嬷,赏了伺候谢持昀的下人两个月的月钱。 林如芝不知其中缘由,谢昭华倒是能猜出一两分:父亲是怕谢家林家势大,梁悯动了心思。 谢昭华没这个顾虑,她知道,梁悯不会动谢家。 一来,梁悯不是忘恩负义之徒,谢家替他铺了这么多年的路,他转而动了谢家,反而给人留下口舌。 二来,梁悯想动谢家须顾忌太后的势力,太后这些年揽权不少,护一个谢家绰绰有余。 是以,父兄忧虑的鸟尽弓藏兔死狗烹,谢昭华毫无顾忌。 今儿是谢持景休沐归家的日子,谢昭华暂先抛下这些利害干系,去主院陪母亲等谢持景回来。 第16页 谢持景在军中两个月休沐一次回家,因此,此番归家较之谢持昀,动静小一些。 午膳时分,谢持景果然回府,还带回几个军中的下属。 谢持景回府后,去书房拜见了父亲和半年未见的兄长,随后来到了主院拜见母亲,同谢昭华小打小闹了一会,一家人便开始用午膳。 谢持景儿时较白,这几年在军中,晒黑了些,原本同谢持昀一般温润俊美的脸,多了几分英气。 大户人家忌讲究食不言寝不语的,谢家百年世家,自不例外。 一家人无言的用过晚膳,丫鬟将杯盘惨残炙一一撤下,端上茶点鲜果后,方说起话来。 林如芝围着两个儿子念叨个不停,从谢持昀在江南的饮食起居问到谢持景在军中的奇闻趣事,说起谢持昀明年的婚事时,继而催起谢持景来,谢杭则在一旁笑眯眯的盯着自家夫人。 林如芝抿了一口茶,气色红润: 「等年过完,持昀的婚事该慢慢张罗起来了,我听外头那些夫人说,秦家夫人章清知书达理,精明能干,不仅把秦府上下打理的井井有条,更是花了心思教秦寺卿的妹妹,秦梵出自苏州,小家碧玉温婉可人,有秦夫人悉心教着,想来不差,娘可就等抱孙子了。」 谢持景见谢持昀耳朵泛了红,朗朗笑道: 「原来阿兄害羞起来,是先红了耳朵呀!有趣,有趣得很。」 谢持昀宠爱谢昭华,谢昭华自要替他解围: 「母亲,二阿兄今年也十六了,怎么还不见他有定亲的打算?」 谢持景扒了一瓣橘子,细细挑去橘瓣上的苦条,一口餵进谢昭华嘴里: 「营里那些兄弟都羡慕我有个美若天仙温柔大方的妹妹,回头我便告诉她们,我这个妹妹呀,从来都是只对外人大方有礼,对我这个兄长,不是揶揄就是呛话,他们可千万别再想着了。」 谢昭华咽下谢持景餵的橘子,随后拿了颗松子糖递进他嘴里: 「哪有呀,我还会餵阿兄吃糖,乖得不得了。」 谢持昀和谢持景从小就疼谢昭华这个妹妹,一有什么好东西最先拿到妹妹面前献宝,千方百计的哄妹妹开心,惯着妹妹。 因此,谢昭华在兄长面前最是随心所欲,撒娇调侃打闹,和外头那些贵夫人眼里知书达理举止端庄的闺秀,仿佛不是一个人似的。 林如芝想起太后递的消息,面露喜色: 「持景是男儿,亲事晚些无碍,倒是昭华,再过两月便要及笄,亲事该有个着落。你们兄弟二人可认得宣王府的世子宣祈?昭华及笄那日,世子……该会到场。」 宣家和谢家不是血亲,谢昭华及笄,宣祈一介外男却到场,林如芝言下之意再明显不过。 谢昭华闻言,面露惊讶,随后垂下头,面上泛起羞色。 没想到,母亲竟这么快和长公主谈上了。 当然,谢昭华并非真得的害羞。 这种场合若是她面色还如寻常,难免叫人觉得不对劲。 两兄弟闻言意味深长的看向低头害羞的妹妹,尤其是谢持景,凑到谢昭华身边,笑着调侃: 「小妹及笄,世子一介外男来做甚么呀?」 谢持昀则一把拉回谢持景,不让他调侃妹妹。 太傅谢杭则面露疑惑。 他这段时日忙着宫中庶务,不知林如芝有跟宣王府结亲的打算,听得此消息,眉头一皱。 怎么会是宣家? 先帝猜忌宣王有反心,驾崩前再三嘱託他和梁悯要拔了宣家这跟刺,若非梁悯心慈手软留宣家不死,谢杭早遵先帝遗愿,动手办下宣家了。 谢持昀见父亲面色不对劲,开口询问: 「可是宣家不妥?父亲竟不欢喜吗?」 众人闻言齐齐看向谢杭,谢杭笑着应付: 「没什么,为父只是想到,女大不中留,昭华及笄后便要出嫁,实在是不舍。」 林如芝接过夫君的话: 「我也想再多留昭华几年,可女子啊,终归是和男子不一样。昭华不是皇家的公主,若是及笄了还不定下亲事,是要叫人笑话的。」 「好在长公主是性情宽厚良善之人,不然,我可不愿昭华嫁过去受婆母的气。」 谢昭华抬头,面色羞赧: 「母亲!」 「好了好了,不说宣家了。再说下去,华儿的脸都要熟了。」 谢杭瞧妻子的兴致高,自不愿扫兴,端起案上的茶抿了一口,在心里暗道: 也罢,明日再去问问陛下,若陛下当真无心动宣家,女儿要嫁,便嫁吧。 宣家的世子他见过,模样端正得很,年纪轻轻便任了刑部侍郎一职,瞧陛下的意思,若不动宣家,那宣祈,定是要重用,来日青云直上出将入相,大有可为。 * 是夜。 谢昭华立在书案前,神色专注,一笔一笔,细细勾勒着红梅。 粉墙低,红梅照眼,依然旧风味。 露痕轻缀,疑净洗铅华,无限佳丽。 砌下落梅如雪乱,她与郎子,拂了一身还满。 红梅点点,落在行人肩。 她与郎子,拂了一身还满。 画上是她和梁悯一道去御花园折红梅的场景。 每想梁悯一次,她就画一副。 心思落在工笔勾勒上,心里头那股不甘愿就少一些。 第17页 两年下来,她画了无数张《落梅图》。 没有一张留下来,全让夏知拿去卖了,卖画得的银两,分给贫苦的百姓。 画毕,谢昭华端起画细看再三,恬然点了点头。 画技比上一幅长进不少,应当能卖五两银子。 随后,谢昭华徐徐铺开纸,提笔练起字来。 她最拿得出手的是簪花小楷,先帝曾当太后的面,对她的字夸赞不已。 纸上落下一行极娟秀的小字: 因缘合和而生,因缘聚则物在:因缘散则物灭。 今儿是腊月廿四,十五早过去了。 出乎意料的,这月十五,她没再做那梦。 元空禅师没说错,万物皆有缘法,时机到时,反噬自然可解。 而宣祈,就是她的时机。 传言 谢持昀升御史后,谢府这几日可谓门庭若市,来送礼恭贺的官员接踵而至,谢持昀忙着接待同僚,无一天闲着。 官员们纷至沓来,夫人们也没闲着,前厅的茶水换了一波又一波,林如芝往来招待脸都要笑僵了。 「谢夫人真是好福气,只可惜谢御史定了秦寺卿的妹妹,不然吶,我定是要替自家玉敏争上一番的。」 刺史夫人彭氏亲昵的挽着林如芝,眼珠悄熘熘打着转,一片讨好之色。 「说来秦寺卿也是福泽深厚之人,寒门出身,十年苦读,一朝中举,妹夫又是新晋的御史,这福气,啧啧啧,我可是羡慕得很啊。」 兵部尚书董夫人把话引到了秦家身上,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纷纷羡慕起秦家来。 谢持昀定了婚,谢家还有谢持景和谢昭华,特别是谢昭华,就快及笄了,这亲事也没透出个消息,不少夫人可是动了心思。 「昭华快及笄了吧,这般讨喜的姑娘,想来亲事该是定下了?」 户部侍郎江慎安的母亲江夫人笑着问出了口。 江慎安痴慕谢昭华多年,江夫人此番是为儿子探探口风。 若谢夫人还没挑好中意的郎君,她可是要替儿子说亲的。 林如芝闻言掩帕一笑: 「劳江夫人记挂,小女的及笄礼在二月,这亲事啊,也谈得八九不离十了。」 有太后做媒,林如芝放心得很。 江夫人心底一凉,却撑着笑: 「是哪家的公子?谢夫人竟瞒得这样好,一点儿也不叫人知晓。」 夫人们纷纷附和: 「是啊是啊,谢夫人快说说定了哪家的公子?」 「是宣王爷的世子,刑部的宣小侍郎,待昭华及笄后呀,也该正儿八经张罗起来。」 林如芝徐徐道出。 宣王和安阳大长公主的嫡子,位分确实尊贵,诸位夫人见家世比不过,也就歇了心思,转而夸起宣祈来。 那股子恭维劲儿,仿佛她们不曾传过宣祈「不是断袖,就是不举」一般。 林如芝放了话后,消息飞一般传遍了京都,继而,传到了刑部。 今儿是腊月廿八,官员应完今日的卯,除夕休沐便开始了。 休沐将至,刑部近日清闲得很,员外郎姜復瑜见宣祈不在,凑到众人面前,一副长舌妇的模样: 「诸位可知,咱们大人要定亲了!」 此言一出,众人议论纷纷: 「昨日下值归家,家中夫人倒是提了一嘴,我还当是谣言,不甚在意,难道是真的?」 姜復瑜暼了一眼说话那人,捋了捋短须,洋洋得意: 「这是自然!刺史家的李夫人是妻姐,李夫人昨儿来府上做客告诉家妻的,咱们宣大人要和谢家的三姑娘定亲了!妻姐亲眼目睹,谢夫人亲口放的话,岂会有假?」 「谢夫人何许人也?那可是太后娘娘的亲妹妹,谢夫人既然开了口,那就是确有其事!」 「哎呦,咱们大人可真好福气啊!」 「啧啧啧,谢家三姑娘知书达理貌若天仙,难怪大人偷偷藏着掖着,不舍的告诉咱们,哈哈哈哈哈。」 姜復瑜正要开口,众人却纷纷垂下了头。 他暗道大事不妙,大人回来了! 果然,宣祈手里捧着一沓陈年案宗,悄无声息的站在姜復瑜身后: 「姜復瑜,你方才说什么?我要同谁定亲?」 被宣祈抓个正着,姜復无奈,只得拱起手,笑眯眯向宣祈道喜: 「属下恭喜大人!大人不日将和谢家三姑娘定亲,实乃喜事一桩,可喜可贺!」 余下众人纷纷附和: 「恭喜大人!恭喜大人!」 「大人好福气!」 宣祈面露困惑,转身见侍卫杨嘉露出同样疑惑的表情,顿生不妙。 「杨嘉,备马回府。」 姜復瑜留在原地,不知所措的挠了挠脑袋: 「诶,奇了怪了,能娶谢家三姑娘是京都多少郎子求也求不来的,你们说,大人怎么不高兴呢?」 宣王府。 不愧是先帝亲赐的府邸,亭台楼阁,水榭花都,一砖一瓦,无一不精雕细琢。 朱漆雕花,铜铃高悬,宣祈穿过长长的游廊,径直去主院寻了长公主。 宣祈推门而入时,长公主正倚在美人榻上,由嬷嬷捏着肩。 长公主今日穿了凤穿牡丹的织锦玄袍,牡丹皆以金线绣成,玄金二色衬得她雍容华贵,周身气度逼人。 不愧是皇族中人,长公主年过五十,仍保养得宜,若非额上几丝白髮,丝毫不显老态。 第18页 「还没到下值的时辰,阿祈怎么捨得回府了?」 长公主凤眼微眯,似笑非笑看着宣祈。 宣祈挑眉,面露不耐: 「若是再不过问,只怕长公主连世子妃都替臣娶回来了。谢家三姑娘,又是怎么回事?」 长公主从容的从榻上坐起来: 「阿祈知道了?谢三姑娘蕙质兰心,秀外慧中,娶她,你还委屈上不成?本宫告诉你,这桩婚事,是太后娘娘的意思,这回,你无论如何也拒不了。」 「太后的意思?」 宣祈哂笑: 「长公主莫拿太后来压我。您上回逼我娶卫家的姑娘,也说是太后的意思,信誓旦旦进宫求太后赐婚,还不是被太后拒了下来。」 提起卫家,长公主面露不快,驳了回去: 「卫妤家世差了些,太后瞧不上卫妤,本宫认了。可谢三姑娘是太后的亲外甥女,谢太傅的嫡亲女儿,更何况,与谢家的婚事本就是太后授意,宣大人若不信,大可问问,太后几日前是否召了我入宫。」 一想到和谢家的婚事,长公主眉舒眼展,心生欢喜。 谢昭华是京都鼎鼎有名的才女,性情和婉,大方懂事,那些夫人都喜欢她,长公主不是没想过娶谢昭华做自家的儿媳。 奈何宣祈性子太淡了,太后和谢夫人一向疼爱谢昭华,自然不愿她成日捂着块石头过日子,是以,长公主有这个心,没这个胆。 不想,半月前太后突然召她入宫,先是问起宣祈的婚事,随后又提起外甥女谢昭华,感嘆谢昭华还有两月就要及笄,亲事却没个着落。 太后明里暗里说了一大堆,最后甚至来了一句: 「阿祈尚未婚配,昭华不日及笄,这郎才女貌的,哀家看了难免生出撮合之心……」 长公主反应过来后大惊: 太后一向疼爱胞妹,谢夫人若没这个意思,太后哪会来提这一遭! 是以,谢家是有意同宣家结亲了。 「你信也好,不信也罢。等谢三姑娘及笄那日,自有赐婚圣旨下来,你拭目以待就是。」 「宣致之,本宫可告诉你,你若敢驳了太后和谢家的颜面,本宫可救不了你日后的仕途。宣家异性封王,和那些正统的王爷相比,到底隔了层血缘。你父亲的爵位,还不是太后一句话的事?」 长公主顿了顿,嘆了口气继续往下说: 「你姐夫娶你姐姐那年才十六岁,如今,你小外甥都满周岁了!本宫身边的夫人们早都抱上孙子了,不像本宫,只能抱抱外孙过过瘾。你父亲年轻时在外征战,九死一生才捡回一条命,母妃这才希望你早日成婚,生个大胖小子……」 宣祈认命嘆了口气,剑眉星目貌似谪仙的面庞上露出无奈和顺从: 「母妃,儿子娶她便是。」 长公主大喜过望,急忙从榻上站起: 「阿祈,此话当真!」 归安院。 文房四宝,笔墨纸砚,烛火摇曳,墨溅袖袍。 宣祈立在书案前,笔下是龙飞凤舞,悦目赏心的行书。 宣祈顿笔,不知怎的,眼前偏偏浮现出,谢家三姑娘,在他身下娇软承欢的旖旎画面。 不可置否,谢三姑娘生得很美,是天生的尤物。 不然,他不会只瞧了一眼,当晚就做了春.梦。 宣祈把湖笔置在笔搁,随后靠在紫檀木椅上,闭眼沉思。 他想不明白,谢家怎么看上了他? 他迟迟不娶亲,性子又淡得很,京都盛传,他要么不举,要么是断袖,背地里和宁王行龙阳之好。 他听过谢昭华的名讳,京都有名的才女,相貌又生得好,很讨夫人们的喜欢。 他曾听宁王说,陛下和她青梅竹马,太后也属意她做太子妃,可不知什么缘由,陛下最后娶了顾家姑娘做太子妃。 不仅如此,他身边不少王公子弟更是倾慕她,明里暗里写了不少情诗,不过谢三姑娘一封都没收。 宁王的先生徐翰林对谢三姑娘也是赞誉不绝,常夸她才气不凡。 他曾想过,宁王若是不曾遇见刘凝脂,喜欢的姑娘该是谢三姑娘那样的。 京都相貌清秀性情温和的公子多了去了,谢家怎么就看上他了? 宣家门第虽高,可谢家的也不差,太傅不是攀龙附凤之辈,断不会为了攀宣王府这点关系卖女儿,更何况,谢家有太后这个长姐在,别人攀谢府的关系还来不及呢。 宣祈思来想去,无果。 谢三姑娘总不能是看上自己这张脸吧,论皮相,他可比不过当今陛下。 也罢,长公主让他娶,他娶就是。 他总不能公然抗太后的懿旨,父亲虽是王爷,到底是异性封王,太后要削宣家的爵,不过一句话的事。 见过一面就让他夜入春梦的女子,想来也是缘分,娶了便娶了。 反正他迟早都要娶亲,娶知书达理的谢三姑娘,总比娶王容安那般庸脂俗粉好。 宣祈迟迟不娶亲,前御史王弘之女王容安逃不了干系。 前年宣祈十六,考中科举后长公主在府上摆了宴席,邀各家夫人来吃酒,王容安一心攀高枝儿,在宣祈酒里下了药,想生米煮成熟饭,藉此嫁入王府做世子妃。 谁知宣祈立马嗅出酒不对劲,没喝,王容安见事情败露,竟一把夺过酒杯,不知羞耻的钻到他怀里,反咬宣祈在她酒里下药。 第19页 所幸二人当时在花园一角,花树遮掩着,并不引人注目,王容安钻到他怀里后,正要开口喊人时,被手疾眼快的宣祈一掌噼晕,偷偷送回了王府。 宣祈被王容安膈应得不行,不愿闹大污了脸面,到刑部任职后,亲自查了王家,误打误撞竟查出王家和一起贪墨案子有牵连。 证据递上后,先帝大怒,一气之下革了王弘的职。 王容安这口气宣祈是出了,可自那以后,他再不愿靠近那些涂脂抹粉的姑娘,一看见她们,他就直泛噁心。 谢三姑娘是徐翰林单独讲学的学生,想来和那些庸脂俗粉是不同的。 既然长公主喜欢,他娶了就是,不过府里添副碗筷,娶回府里养着就是,总归碍不到他办案。 思及此,心间阴霾一扫而空,宣祈拿起案上的卷宗细细看起来。 除夕休沐,刑部今年的案宗全归了档,他手里头的是刑部早几年的案宗。 与其纠结美娇娘,不如多看几桩案子来得实在。 是了,宣祈最爱的是他的案宗,他的刑部。 他立志,有朝一日,京都再无冤假错案。 如此,足矣。 宣祈自小对破案审讯一事上心,中举后一心入刑部查案。他刚入刑部时只是员外郎,破了不少疑案后,先帝青睐有加,多番赞赏。 去岁刑部侍郎致仕,先帝破格提拔他接任侍郎一职。 两月前,刑部尚书严择涵在回府的路上遭仇人刺杀,伤及要害奄奄一息,宣祈去府上探望时,严夫人抹着泪,说严尚书怕是时日无多了。 是以,刑部如今归宣祈管,尚书一职,形同虚设。 除夕(上) 永元元年冬,除夕宫宴。 彩绸飘悬,宫铃轻响,檐上挂满描金山水花卉宫灯。 王室宗亲、皇亲贵戚、高官贤才、各国使臣齐聚临华宫。 宫婢来往于权贵间端茶递水,邻桌间你来我往,谈笑风生,把酒言欢;舞姬和着丝竹管弦之声,风情万种扭着柔软的腰肢。 觥筹交错,莺歌燕舞,宫灯摇曳,烟花缭乱,是为除夕宫宴。 谢昭华抬头,看向高坐正殿主位的皇帝和皇后。 玄黄龙袍加身,天子气度尊贵不已。 温润如玉的帝王梁悯,薄唇微扬,悦色和颜牵过皇后的手,一同饮下使臣上前敬的酒。 举手投足间,无一不显帝后恩爱和睦,伉俪情深。 谢昭华目光穿过轻歌曼舞的舞姬,偷偷落在梁悯面庞上。 梁悯成亲后,除了在宫宴上远远望他一眼,她再没有私下见过他。 梁悯有心避开她,她也不愿遇见他。 梁悯的桃花眼真是好看吶。 里头藏了天星一般,深邃明净。 她从前最喜欢看梁悯的眼睛,在他眼里,她能瞧见水一般的柔情。 可如今这般柔情,现在是皇后的了。 「华儿,里头闷得慌,你瞧方宁都憋坏了。你对宫里熟,带方宁出去透透气儿。」 思绪被林如芝一番话拉回来,谢昭华闻言,起身行礼: 「那女儿带方宁走走。长公主殿下、母亲,昭华先失陪了。」 长公主满意的瞧着谢昭华,眼里乐得开出了花: 「好孩子,快去罢。」 此次宫宴,男宾女眷各坐一侧。 好巧不巧,安阳长公主的座次和林如芝的正好挨着,宫宴开始后,长公主和林如芝满面春风的交谈了起来,谢昭华则在一旁,面含浅笑,乖巧的垂头听着。 女儿家要脸面,有谢昭华在场,二人只聊些无关紧要的家长里短,林如芝有意支开谢昭华,想来是要和长公主谈谈两家的亲事了。 林如芝口中的方宁是谢昭华的手帕交,户部尚书家的嫡女。 尚书夫人韩双柔出身金陵,是林如芝母亲韩仲媛堂兄韩研的嫡女,长林如芝两岁的表姐。 韩双柔嫁了户部尚书方铎做嫡妻,生下一儿一女。林如芝和韩双柔本就是表姐妹,方府和谢府又比邻而居,一来二去的处成了手帕交,连带着方宁和谢昭华也相熟起来。 方宁比谢昭华小几个月,古灵精怪,可爱得很。 辜负了「宁」这个字,方宁是出了名的贪玩闹腾,常常男扮女装去茶楼吃茶听戏,京中没有比她更熟悉街巷茶肆的闺秀。 方宁虽贪玩,好在心思不坏,很是天真烂漫,谢昭华也很宠方宁。 方家夫人的座次不似谢家那般靠前,谢昭华绕后走了几桌,请示过方夫人后,这才带了方宁出去。 方宁今日穿了身罗粉色桃花图案的衣裙,梳了双刀髻,髻上别了浅粉的珠花和白玉簪,粉嫩可爱。 出了门,方宁立即松了松原本挺得笔直的腰背,挽过谢昭华的手,露出解脱的表情: 「昭昭,你可算把我带出来了!我在里头简直闷坏了,有那些长舌夫人在,我吃个玫瑰花糕都小心翼翼的,生怕一口咬多了,她们明日又传我不雅!」 谢昭华摸了摸方宁的头 ,满脸宠溺: 「好啦,毕竟是除夕宫宴,使臣都在这儿,你暂且忍着些,我估摸再过半个时辰,宫宴就该结束了。」 已是酉时,外头天黑如墨,不时有寒风吹过,因着天冷,谢昭华只带方宁沿着宫廊随意走了走。 方宁心满意足的跟着谢昭华,一双眸子如泉水淌过明澈灵亮,一想到不用拘束在里头,乐呵一笑,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 第20页 想起谢昭华要定亲的消息,方宁突的变了面色,担忧起来: 「昭昭,听母亲说你要和宣世子定亲,可是真的?」 谢昭华笑着点了点头: 「是。」 方宁瞪大了眼睛,满脸吃惊: 「为何?我以为你会入宫的!你明明就对陛下……」 谢昭华看了眼来往的宫婢,伸手堵住方宁的唇,面色从容,眼里无波无澜: 「宁儿,这里是皇宫。」 方宁反应过来,立马捂住嘴。 谢昭华则继续说道: 「儿女亲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快及笄了,定亲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二人走到拐角一僻静的凉亭时,突然有男声传来。 「谢三姑娘。」 谢昭华和方宁齐齐转身,男子则在离她们七八步远的地方顿下脚步。 公子官袍加身,面如冠玉,眉眼间却清冷一片 ,月光打在他身上,徒增凉意。 谢昭华笑着福身行礼: 「原来是江大人。给江大人请安。」 见人来了,方宁收起满不正经的神色,端了端仪态: 「给江大人请安。」 江慎安上前一步: 「二位姑娘不必多礼。」 「大人方才唤我,是为何事?」 谢昭华垂头,开口问道。 江慎安神色犹豫,欲言又止: 「在下……在下有话想和谢三姑娘说,这位姑娘可否迴避?」 方宁正要开口答应他,被谢昭华伸手一拦: 「小女出来时未带宫婢,方宁若再迴避,孤男寡女,不合规矩。方宁是我密友,不是外人,江大人有何事,大可放心说与。」 江慎安又往前走了两步,到离谢昭华只有五步远时 ,谢昭华往后退了一步。 江慎安顿步,神色慌张: 「在下非轻狂之辈,不会对谢三姑娘做逾矩之事,姑娘不必担心。」 江慎安神色复杂,眼里全是低着头不语的谢昭华,他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道: 「听闻谢三姑娘要和宣世子定亲了,此事,当真?」 「家母确是替小女相看了宣家,亲事,想来也快定下了。」 江慎安掩于官袍下的手紧攥成拳,眼角泛起了红,索性抛了颜面,堵上一把: 「谢三姑娘……在下倾慕姑娘已久……姑娘的亲事尚未成定局,可否……给江某,一个聘姑娘为妻的机会?」 方宁闻言睁大了眼睛,不敢出声,敛息屏气,悄悄打量着二人。 谢昭华这会儿面上没了笑,一片恭谨: 「江大人慎言!谢家与宣家的婚事八九不离十,小女不敢叨扰家父家母,徒生变故,损长公主的颜面。小女谢过大人厚爱,望大人早日得觅良缘。」 谢昭华说完又向江慎安福了福身: 「小女出来多时,不宜再久留,望大人见谅,告辞。」 江慎安怔愣在原地,谢昭华没再给他开口的机会,福了一身,拉着方宁直往回走。 「昭昭,这这这……我瞧这位江大人对你是情根深种啊,人长得也俊俏,你何不考虑考虑江大人?」 「我可听说你要定亲那个世子,他跟宁王是断袖!」 谢昭华停下步子,正要捂住方宁口无遮拦的嘴时,身后突然传来一阵欢快的笑声: 「哈哈哈哈哈,王兄可听着了,满京都的人都知道,你跟宣致之有隐情!」 宁王和宣祈纷纷顿步。 宁王摇了摇头,面露无奈,执扇轻轻拍了下平昌公主的肩: 「阿昌,不得胡闹!」 宣祈沉着脸,不发一言。 好巧不巧,来人是宁王梁景,公主平昌,以及宁王的好友宣祈。 宁王和平昌一母同胞,皆是惠贵太妃所生。 平昌过了年十四岁,是先帝最宠爱的公主,粉雕玉琢,美艷逼人,被先帝宠的无法无天,娇奢金贵。 谢昭华和平昌是自小玩到大的情分 ,平昌方才见谢昭华离席,正好自己也闷得慌,便拉王兄出来走走。 宁王出来,自然而然的邀了表兄宣祈一道。 三人方才从另一条游廊走来,拐了个角,正好跟在离谢昭华十步远的地方。 平昌正要开口唤谢昭华,便听得方宁下半句话: 「我可听说你要定亲那个世子,跟宁王是断袖。」 平昌这才止不住笑出声来。 见来人是宁王和宣祈本人,方宁暗道不好,急忙福身行礼: 「见过宁王殿下,见过平昌殿下,见过世子。方才情急,臣女一时失言,望殿下饶恕。」 谢昭华自然不能坐视不理,福身: 「宁王殿下万福。殿下,方宁当真只是情急,求殿下饶过方宁这一回。」 宁王瞧了眼远处惊慌躬身的方宁,觉着有趣,戏嚯一笑: 「宣致之吶,你我间的秘事被昭华表妹知晓了,这该如何是好?本王可是听说,安阳姑母有意和谢家仪亲吶。」 梁氏皇族出美人,宁王生得亦是剑眉星目,疏朗清俊,玄色蟒袍着身,尽显天家尊贵。 宣祈暼了一眼梁景,没有理会他。 他可不想在姑娘面前和梁景拌嘴。 「方姑娘起身吧,下回在宫里莫要冲动了。」 语气算得上温和,不似和宣祈说话那般调侃。 方宁如释重负: 第21页 「多谢王爷。」 「昭华表妹,你也快起身。」 「多谢宁王。」 平昌迈着碎步快走过去,扶起谢昭华和方宁 ,神采飞扬: 「昭华表姊!可算见到你啦,我王兄方才是跟宣致之开玩笑,表姊莫要放在心上。」 「还有阿宁,我可是有段时日没见你了,你可是又寻了什么好去处?」 「公主,人多眼杂,多有不便,可否换个地儿说话?」 谢昭华抬头看了眼远处的宁王和宣祈,随后又低下头,言外之意不言而喻。 宁王和宣祈在这里,她们不方便。 平昌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宣致之,「嗷」了一声后,对梁景说道: 「我要跟她们做一处,王兄带宣致之先先走吧。」 谢昭华和方宁继而福身: 「恭送宁王,恭送世子。 」 被迫离开的宁王挑了挑眉: 「致之,男女授受不亲,我妹妹这是在赶我们走呢。走吧。」 梁景和宣祈果然转身,往游廊另一头走去。 「表姊,你竟要和宣致之定亲嘛?他这个人,跟我王兄一样,性子可不好,哪里比得过我皇兄!」 平昌噘嘴,眼里满是不屑。 谢昭华是她的伴读,谢昭华和梁悯那些事她都看在眼里,哪能不知道谢昭华的心思。 即便梁悯有了皇后,凭他们二人的情意,平昌一直觉得谢昭华会入宫。 她不喜欢宣致之,自然不愿认定的嫂嫂去做他的妻子。 「阿昌,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此处人来人往的,不是说话的地儿,我估了估时辰,该回席上去了。待我下回入宫,再细细说与你听,可好?」 平昌听完,眼里流露出失望: 「好吧。里头的宫宴确实快结束了,表姊跟阿宁快回席上去吧,下回要记得来寻我说话呦!」 除夕(下) 宫婢领宁王和宣祈来了临华宫西侧一间暖阁,端上茶点后,颔首退了下去。 西暖阁仍能听得丝竹管弦,觥筹交错之声。 方才在席间饮多了酒,梁景扶着头,瘫坐在黄花梨木椅上: 「还未恭喜致之表哥,要和京都第二美人定亲了。」 言语间是打趣调侃。 宣致之这么些年对女子敬而远之,竟也逃不过成亲的命运。 宣祈没理会他的戏嚯,反问: 「为何是第二美人?」 「怎么?致之替昭华表妹抱不平?」 宣祈给了他一记眼刀,端起茶,掀盖撇了撇茶沫,确实是庐山云雾后,浅浅抿了一口: 「我只是好奇,谢三姑娘为何居第二?第一是谁?」 梁景似笑非笑望着宣祈,一身酒气,面色泛红: 「昭华表妹和皇嫂的容貌各有千秋,不相上下,按理说都该是第一美人。皇嫂母仪天下,除了母后,皇嫂是大齐最尊贵的女人,这第一的位置,自然而然是皇嫂的。」 「本王应当同你说过,昭华表妹和皇兄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若不是父皇忌惮谢家势大,这后位早该是谢家的。啧啧啧,宣致之,便宜你了,昭华表妹国色天香,你娶回府后可得好生疼着,如若不然,别说是谢家,怕是皇兄也不会放过你。」 宣祈不甘落下口舌之争,眼里藏了刀子,盯回去: 「是了,是便宜我了。」 「若我没记错,扩文过了年,该十七了,婚事,想来也快了。」 扩文是梁景的字。 「宣致之,人家为了兄弟是两肋插刀,你,你倒好,刀子净捅我心里来了。」 梁景伸手比划了两下,似在宣洩不满。 前年,梁景心仪的姑娘刘凝脂被年老好色的燕王抢夺至府,不堪受辱,自尽而亡。 余梁景一人,饱受相思之苦。 梁景文采出众,是徐翰林的得意门生。惠贵太妃投靠太后,梁景为敛锋芒避风头,索性不问朝政,醉心诗书山水,性子渐渐淡了下来。 刘凝脂死后,梁景更是颓丧萎靡,一蹶不振,在府上终日醉酒,追思故人,愈发沉默寡言。 也就在宣祈面前,梁景难得开口调侃一二。 若不是各国使臣都会到场,今日这除夕宫宴,梁景才不愿来呢。 可恨的是,燕王是先帝的兄长,位分尊贵,先帝只罚了燕王半年俸禄,再不过问。 恶者作伥,逝者不得安生,生者亦苦痛。 铜台上烛火摇曳,烛影打在宣祈稜角分明的侧脸。 他摩挲着白玉扳指,勾人心魄的眼里透出杀意: 「陛下交了桩案子给我,燕王,活不久了。」 梁景清醒了几分,立马坐直身子,慌慌张张: 「宣致之,你疯了?外头人来人往,你的话万一传到燕王那里,不要命了?」 「陛下英明神武,雷霆手段,整个皇宫都是陛下的人,你觉得,陛下眼里容得了沙子?」 梁景自嘲一笑: 「也是,皇兄的手段,你我不是不知。燕王,何时能死?」 他颓坐着,俊朗的脸上透着漫不经心,眼里却爬满杀意。 「至多三月。」 宣祈暼了一眼醉酒的梁景,皱了皱眉,开口嫌弃: 「梁扩文,勿要再醉酒了,燕王就地正法后,娶一位王妃,好生过日子。」 梁景不以为意,软绵无力瘫在椅上,望着头顶悬下的红绸,晕乎乎的喘着气: 第22页 「致之娶了京都第二美人,那我,自是要娶京都第三美人的!」 「第三美人又是谁?嗯?梁扩文?」 醉意上头,梁景瘫在椅上睡了过去,没有应他。 宣祈摇了摇头,满脸嫌弃的走近他身旁,见他眼角有清泪落下,恨铁不成钢嘆了口气: 「男儿有泪不轻弹,好男儿怎可为女子流泪,消沉至此?」 「来人,宁王醉了,扶他去太妃宫里。」 王公子弟皆传,顾婉是京都第一美人,谢昭华屈居第二,平昌公主位列第三。 梁景自然不能娶亲妹妹平昌。 平昌之后的美人是户部尚书家的姑娘,方宁。 * 王公大臣纷纷散去,宫宴结束了。 梁悯勤政,即便是除夕,宴饮过后,仍坐在勤政殿看摺子。 檀木书案上的奏摺齐齐分做两沓,玉制湖笔,松烟朱墨,金粟笺纸,祥云龙纹砚台 ,笔墨纸砚,动辄千金。 姿容冠世,君子如玉。 帝王正提笔硃批。 皇后顾婉提着食盒,施施然进了勤政殿。 「臣妾给陛下请安。」 梁景顿笔,面色温和: 「今日劳累,婉卿怎么来了?快起身吧。」 梁悯温情脉脉盯着顾婉,伸手示意她过来。 顾婉生了张讨喜的鹅蛋脸,眉眼弯弯,明眸皓齿,黛眉朱唇,今儿除夕宫宴,上了层精緻的妆后,更是艷气逼人。 顾婉提裙走近梁悯,打开描金红木雕花的食盒,拿出了里头的醒酒汤: 「诸国使臣轮番敬酒,陛下席间喝了不少酒,臣妾亲手制了这碗醒酒汤,特来递给陛下。」 梁悯接过醒酒汤,随意搁在了案上,右手攀住顾婉柔软的腰肢,将她一把揽入怀里。 顾婉身子一个趔趄,连忙搂住那人的肩,面色绯红,惊慌失措: 「陛下?」 梁悯那双勾人的桃花眼温柔的盯着她,酒气缠绕,四目相对,身子火一般烧起来。 梁悯贴近顾婉的耳垂,声色迷离: 「皇后,好香啊。」 帝王随后起身,抱着娇艷欲滴的皇后,往内殿走去。 明黄龙纹帐幔垂下,烛火摇曳,殿内檀香酒气萦绕,美人香汗淋漓,旖旎不已。 …… 顾婉繫着衣带,面色潮红,娇嗔道: 「陛下,今儿是除夕,臣妾可是要在坤宁宫守岁的。」 梁悯从背后缠了上来,把玩她散了的青丝: 「婉卿唤朕什么?陛下?」 「方才,不是还唤朕阿悯吗?」 顾婉轻轻推开他,起身坐到铜镜前,整理散乱的妆发。 透过铜镜,顾婉瞧见,墙上那副《落梅图》,似乎又换了新的。 「陛下画技愈髮长进了,臣妾瞧那梅花,一笔一画皆是韵味,还有阿昌,难怪父皇宠阿昌,阿昌儿时真是可爱!」 梁悯暼了眼夏知刚送出来的《寒梅图》,酸涩涌上心头,面上却笑得欢: 「是啊,阿昌粉雕玉琢,朕也喜爱她。外头风大,婉卿回宫时别叫风吹着了,待朕批完奏摺,去坤宁宫陪你。」 顾婉喜上眉梢: 「那臣妾让乳母把阿珏一起抱过来,陛下这段时日忙,没空抱阿珏,阿珏怕是都认不得父皇了。」 梁珏是梁悯和顾婉的嫡子,刚满周岁。 「好,依婉卿的。」 「给昭华表妹和阿祈赐婚的事,母后可跟你说了?」 「回陛下,母后昨儿跟我说了。昭华表妹及笄那日,臣妾会下旨赐婚。安阳姑母操心世子的亲事已久,这下,可算了了心愿。」 谢昭华和梁悯儿时的情谊,只有宫里人知道,梁悯成亲后,太后封了宫人的嘴,是以顾婉并不知二人过往。 京都的夫人个个都是人精,那么几个知情的夫人晓得轻重,不敢嚼谢昭华的舌根,以免得罪太后。 谢昭华和梁悯最多只是牵了手,两个尚未成人 ,又是嫡亲的表兄表妹,旁人就算是敢嚼,也嚼不出什么别的来。 太后疼谢昭华,顾婉这个做儿媳的,自然也不敢轻待谢昭华。 梁悯唤谢昭华做表妹,顾婉也跟着唤她表妹。 梁悯抿唇,若有所思点了点头。 不光是安阳长公主了了心愿。 他又何尝不是,隐忍克制,咬牙割爱,烈火烹油般还着上辈子的债。 他欠宣家的,欠谢家的,欠顾婉的,欠大齐祖辈江山的。 他通通要还。 自忆起前世,发觉自己重生那一刻起,他就告诉自己。 这辈子,别再贪心了。 * 子夜时分。 更夫敲响永元二年第一声梆子,烟花爆竹响彻京都,一片热闹喜庆。 祠堂传来噼里啪啦的鞭炮声。 谢杭心疼妻女,只带了谢持昀和谢持景在祠堂守岁。 谢昭华被吵闹声惊醒,披上斗篷,推门而出,抬头望琳琅满目的烟花。 宫中有守岁的规矩,想来,梁悯正陪着皇后,在坤宁宫观赏漫天的火树银花吧。 是了,她还没有和梁悯一起看过烟花呢。 「姑娘!姑娘怎么只披了斗篷就出去了?也不让奴婢备个暖炉?」 春落一脸担忧的跑过来,握住谢昭华: 「姑娘的手冰凉冰凉的,明儿是初一的好日子,姑娘千万别着凉了。」 第23页 又一束烟花绽开,映亮了半边天。 谢昭华眉目如画的脸被映的惨白。 「春落,陪我看会烟花。」 春落想开口劝她,见主子一脸憧憬,以为她在想郎子: 「若是姑娘婚期定的早,明年这个时候,陪姑娘看烟花的人就是世子了。」 谢昭华浅笑着,敷衍点头。 宣祈陪她看烟花? 宣祈能在人前和她相敬如宾,给她三分薄面就不错了。 她可不奢求宣祈会陪她看烟花。 谢昭华闭眼,虔诚的合上双手,对着漫天烟花许愿。 愿大齐江山百代稳固。 愿谢家阖府安康无虞。 愿她早日寻出宣家错处。 如此,足矣。 及笄 永元二年春,二月初五。 垂杨拂绿水,摇艷东风年。 花明玉关雪,叶暖金窗烟。 春光明媚,草长莺飞,花团锦簇,美不胜收。 游廊的娇花儿迎春而绽,一片云蒸霞蔚。 今儿是谢昭华及笄的日子。 谢家是京都有头有脸的人家,是以,谢昭华及笄礼请了不少公爵夫人。 谢府的下人们寅时起就忙活起来,厨娘们有条不紊的备着今日的膳食。 正堂备了醴酒、饭、盥、香炉、挂图等及笄礼上用到的物件,一片俨然。 谢昭华一大早便在婆子的簇拥下起来上妆。 按大齐女子及笄的规矩,婆子替谢昭华梳了挽髻,简单的插了几朵珠花,将髮髻空出来等笄礼者簪笄。 林如芝在一月前便着京都中最负盛名锦衣阁制了采衣、襦裙和长裙,一针一线系老师傅亲手所绣。 林如清疼爱谢昭华,愿屈尊至谢府,做谢昭华及笄礼上的贊者。 谢杭和谢持昀则告了假,在前厅接待前来观礼的同僚大臣。 林如芝盯了一会给谢昭华梳妆的婆子们,随后便出去接待各家的夫人了。 谢家荣宠正盛,朝中谁人看不出来? 哪怕是平素同谢家不太亲近的权贵夫人也来了,林如芝免不了一番招待。 吉时将近,梁悯和太后的銮驾停在了谢家门外的胡同,众人随谢杭和林如芝在门口跪迎圣驾。 在场的朝臣夫人无不感慨: 谢家当真是深受皇恩! 不过是谢家三娘一场及笄礼,太后,皇上,皇后竟都来了! 天威如是,气氛变得严肃拘谨起来。 太后从金銮轿撵下来,挂着虚伪凌厉的笑: 「众卿家不必拘谨,哀家今日来是为昭华行及笄礼的,不必因哀家拘束了自己。」 「母后说的对,朕今日带皇后与诸位爱卿一同观礼,诸卿不必多礼,拘了谢府的气氛。」 梁悯笑着看向众人,面色一片温和。 众人听完,连忙将太后皇上和皇后迎到主位上坐着。 「谢家三姑娘几世修来的好福气啊,不过是女儿家的及笄里,太后,皇上和皇后竟都来了!啧啧啧,福泽深厚吶。」 「若是我儿能娶到谢三姑娘,我出家去做尼姑也乐意!」 「谢家三姑娘哪轮得到你儿子娶?你们方才没瞧见宣王世子跟长公主一道来了?他一介外男,安阳长公主带他来,这是什么意思,还用我多说?」 「谢夫人怎么会看上宣小世子?不是说他和宁王那个吗?」 「哪个?」 「那个,就是那个……断袖啊!」 「是吗?之前我也有所听闻……」 躲到花廊一角的宣祈打了个喷嚏。 在大齐,女子及笄须加三礼:初加、再加和三加。 初加时穿着童子服及采衣,初加礼成后及笄着换上襦裙,待再加礼成后换上成年女子穿的长裙,此时笄礼者给及笄者的挽髻簪上钗冠,待及笄者再次换上大袖礼服、钗冠出房后,向来宾展示,面向挂图,行正规三次拜礼,则及笄礼成。 吉时到了,谢杭请示梁悯后,站在山水挂图前,庄重说道: 「吾女昭华,温婉贤淑,今年十五,大齐君主在上,谢家祖先在上,同观吾昭华及笄。」 随后是谢昭华繁琐的三加及笄礼。 礼毕,谢昭华跪到太后面前,女官在一旁宣旨: 「礼仪既备,令月吉日,昭告尔字。爰字孔嘉,髦士攸宜。宜之于假,永受保之,曰宜姝甫。」 宜姝宜姝,宜室宜家,容貌姣好,太后赐的小字,谢昭华很喜欢。 「某虽不敏,敢不夙夜祗来。」 跪拜完太后,谢昭华提裙,跪在梁悯和顾婉的面前,规规矩矩磕了个头: 「臣女拜见皇上,拜见皇后娘娘。陛下百忙之中前来观礼,臣女感恩戴德,日夜欢欣。」 谢昭华脸上是万年不变的温柔浅笑,手心却出了细汗。 她很久没有,离梁悯这么近了。 梁悯身上的檀香气味传来,她躬身跪地,强忍着一触即发的溃散。 帝王摩挲着玉扳指,压下亲手扶谢昭华起身的冲动,朗朗一笑: 「表妹快起。」 梁悯挥了挥手: 「来人,赏。」 翡翠珠宝,孤本字画。 赏赐流水一般端了上来,足足派了五个太监。 众人一片唏嘘,却也只能红着眼羡慕。 春和景明,清风徐徐,亭台楼阁,花香鸟语。 第24页 暖烘烘的日光照在谢昭华身上 ,心里却凉了一片。 谢昭华垂头起身,自始至终,不敢看梁悯一眼。 梁悯也不敢看她。 皇后顾婉挥了挥手,示意谢昭华上前: 「不愧是母后从小疼到大的,昭华表妹果真生得沉鱼落雁,国色天香之貌。」 皇后抬头,扫视一圈后,目光落在安阳长公主身旁宣祈身上: 「阿祈,快上前来。」 宣祈鸡皮疙瘩起了一身。 太后唤他阿祈就算了,他与皇后不相熟,皇后唤他阿祈,叫他浑身不自在。 宣祈上前,拱手行礼: 「微臣拜见陛下,拜见皇后娘娘。」 梁悯笑着看向宣祈,眸色却复杂一片: 「致之快起来。」 宣祈今日穿了身如意竹纹的束袖白袍,玉冠墨发,剑眉星眸,疏朗清俊。 谢持昀身旁的谢持景细细打量一番,终于露出满意的表情。 总归是个眉清目秀的郎君。 「今儿昭华表妹及笄,阿祈特意前来,想来是倾慕昭华表妹许久,待她及笄礼成后好提亲的。」 宣祈不想理会顾婉。 若不是长公主说皇后今日会赐婚,姑娘家的及笄宴,他可没脸来。 内心再牴触,也只得拱手: 「回皇后娘娘,微臣的确有此打算。」 顾婉牵过谢昭华的手,大方一笑: 「昭华表妹知书达理,秀外慧中,难怪阿祈这么些年都不愿定亲,原是为等昭华表妹及笄。」 谢昭华垂头,面露绯色: 「皇后娘娘过贊。」 宣祈咬了咬后槽牙,有苦说不出,照单全收: 「皇后娘娘所言,确是微臣心中所想。」 宣祈吃瘪,安阳长公主乐的不行,幸灾乐祸看着自家儿子。 顾婉从头上卸了支海棠花钿金簪,转而簪到谢昭华髮髻上: 「本宫难得出宫一趟,阿祈苦恋表妹多年,久未定亲,等的实在幸苦。今日不如由本宫做主赐婚,成全了阿祈这份痴心。昭华表妹,你可愿意?」 谢昭华福身,羞赧一笑: 「臣女但凭娘娘做主。」 顾婉看了眼一脸满意的太后,又看了眼默许的梁悯,玉手一挥,女官捧着懿旨上了前,宣祈和谢昭华则走到一处,齐齐跪下。 众人见女官拿出了圣旨,纷纷下跪。 「恪恭久效于闺闱,升序用光以纶綍,咨尔谢氏之女也,秉性端淑,持躬淑慎。温脀恭淑,有徽柔之质,柔明毓德,有安正之美,静正垂仪。动谐珩佩之和、克娴于礼,敬凛夙宵之节、靡懈于勤。皇后躬闻之甚悦,兹特以指婚宣王世子宣祈,责有司择吉日挑定婚期。」 宣祈和昭华行了大礼,随后谢恩: 「微臣(臣女)多谢太后、皇上、皇后圣恩。」 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梁悯看着跪在一处的宣祈和谢昭华,倏的忆起上辈子。 上辈子,他奉父皇的命,撮合宣谢两家。 这辈子,为了偿清心债,撮合宣谢两家。 两辈子,宣祈和谢昭华,都是他暗中撮合。 希望这辈子,不再重蹈覆辙,落得满盘皆输。 酸涩苦痛涌上心头,梁悯强装欢喜,开了口: 「诸位快起身,赐婚一事和满,朕心甚慰,太后久居宫中,不宜在外劳累过久。」 「谢太傅,你好生办着昭华表妹的及笄宴,朕,先行回宫。」 「皇帝说得对,哀家也累了,宣谢两家能结亲,哀家心中实在欢喜。如芝,给华儿的赏赐太多,哀家回宫后派人送来。」 林如清目光扫向妹妹,语气温和许多。 「恭送太后,恭送皇上,恭送皇后娘娘。」 宫人鱼贯上前,拥簇三人回宫。 送走圣架后,谢府顿时闹了起来。 「谢太傅,恭喜啊!」 「同喜同喜!」 「得娶娇妻,宣侍郎好福气啊!」 「哪里哪里,大人过誉。」 「谢御史,府上双喜临门,快快喝了这一杯!」 「来来来,谢太傅快喝了我这一杯!」 「太傅可不能只喝顾相的,来,再饮了我这一杯!」 …… 衣香鬓影,觥筹交错,往来道喜,热闹不已。 春落和夏知扶谢昭华回屋,走到一半时,被宣祈叫住。 「谢姑娘,留步。」 宣祈拒了喝不完的酒,偷偷熘了出来。 谢昭华垂头福身: 「世子有何指教?」 宣祈在离谢昭华五步远的地方停下来,拱手说道: 「宣某有惑,烦请姑娘解答一二。」 桂嬷嬷这段时日入宫伴在太后身侧,桂嬷嬷不在,春落和夏知面面相觑,不知该不该让姑娘和世子说话。 谢昭华则大大方方的应下: 「世子,这边请。」 穿过花廊水榭,谢昭华带宣祈寻了个僻静的凉亭: 「春落,夏知,你二人上前守着,不许叫人来打搅。」 「是。」 跟宣祈一道来的杨嘉见状,识趣的退到一旁。 谢昭华保持离宣祈五步远的距离,微微俯身垂头,自始至终,都没有抬头看宣祈。 皇后虽赐了婚,到底顾忌着男女大防,宣祈亦垂眸,不去打量人家。 「谢姑娘,宣某至此,只一事不明。京都儿郎千万,性情胜过宣某的大有人在。谢姑娘,为何挑中了宣某?」 第25页 杨嘉耳力好,听到这话后心一惊,替主子捏了把汗。 大人,姑娘家要脸面,这种难堪的话,怎能如此直白的问出口? 被长公主知道了,又得挨骂。 谢昭华闻言怔愣片刻,原本浅笑着的脸上掠过一丝尬色,随后恢復从容: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何来小女挑中世子一眼?世子莫要说笑?」 宣祈穷追不捨,眉眼间是在刑部审问犯人的狠厉: 「谢太傅和谢夫人向来宠爱幼女,谢姑娘若不愿,谢家如何说动太后召家母入宫,引得家母起了和谢家结亲的心思?」 杨嘉眉头紧皱,苦不堪言: 大人快住嘴!叫长公主知道了,非得连着我一起训。 谢昭华依旧浅笑着,但却无言以对。 除了在太后殿里,她和宣祈素未谋面,总不能说倾慕他已久吧。 见谢昭华沉默不语,宣祈心中猜想得到证实: 「谢姑娘所图为何,宣某日后自会知晓。望谢姑娘嫁做世子妃后,修身养德,自持贵重,莫要在王府,使些见不得人的把戏。」 杨嘉这回彻底绝望。 大人,宣大人!别再说了,别再说了,再说,小的半年俸禄要没了! 换做寻常闺秀,怕是早不堪受辱,掩面哭闹。 谢昭华倒是心宽,不卑不亢,面色从容,盈盈福了一身: 「小女记下了。世子可还有其他指教?」 宣祈拱手: 「再无。今日多有冒犯,望姑娘海涵。宣某先行告退。」 「恭送世子。」 上苑春寒花信迟,东风不放镇帷犀。 柳塘沙冷回鸳梦,草阁梁深落燕泥。 谢昭华看着宣祈远走的背影,不由想起一句诗。 上苑春寒花信迟,东风不放镇帷犀。 柳塘沙冷回鸳梦,草阁梁深落燕泥。 春暖花开之际,难免春寒料峭。 犹如宣祈,器宇轩昂却淡漠寡情。 叫人吹了春夜凉风一般,打起寒颤来。 审讯 永元二年春,三月。 刑部大牢。 锁链夹棍,鞭绳烙铁,血腥腐臭,不见天日。 牢里阴森潮湿,蛇鼠虫蚁,腥臭血汗混做了一处,叫人闻了直犯噁心。 「死人不会说话,活人可以。刑部每日都有太医当值,拿参吊你们一口气,再容易不过。要知道,在刑部,死永远比活着难。」 宣祈手握铁鞭,面色阴沉,居高临下看着绑在刑架上的囚犯: 「你是说还是不说?」 囚犯蓬头垢面,面色狰狞,咬牙不发一言。 宣祈看了一眼杨嘉,杨嘉立马会意,端了一盆盐水上来,放在血迹斑斑的案上。 铁鞭浸入盐水,宣祈挑眉,饶有兴致地看着刑架上的囚犯: 「不愧是燕王手下的人,嘴就是硬,我倒要看看,是你的嘴硬,还是我的铁鞭硬?」 铁鞭从盐水中被捞起,手起鞭落,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囚犯起初尚能咬牙坚持,随盐水不断渗进伤口,他终于发出了惨痛的叫声。 宣祈似乎打不过瘾,咬了咬后槽牙,铁鞭接连落下,和血肉混做一处,发出滋滋的声响。 血飞溅而起,污了宣祈的官袍。 盐水不断渗入皮肉,囚犯终于松口: 「我招,我招,我都招!快给老子倒盆清水来沖沖!老子全都招了!」 宣祈将铁鞭仍给小厮,对着杨嘉兄长杨木说道: 「去拿纸笔来,今日他吐出的话,本官一字一字的记。」 半个时辰后,宣祈带刑部下属进了一趟宫,将证据呈给梁悯。 「这桩案子可算是结了,燕王这次怕是死罪难逃。宣大人,您带着咱刑部,又立了一功啊!」 从勤政殿出来后,员外郎姜復瑜狗腿子一般,笑眯眯黏在宣祈身边奉承。 刑部这些人跟了宣祈后,一个月破的案子比以往一年破的案子还多,他们的官职蹭蹭往上升,无一不拥护宣祈。 「姜復瑜,皇宫之内,慎言。我看你最近活太少了,正好京都西巷出了一桩命案,我看不如交给你。」 宣祈走在前头,懒得理会姜復瑜。 「诶,大人不出半年就要成婚,哪能这样兇巴巴的呀?大人到时候把谢三姑娘吓跑了该如何是好?」 姜復瑜今日嘴瓢歪了,杨木连忙示意他住嘴,可已经来不及了。 「宣某家务事,有劳姜员外郎操心了,员外郎既清闲,西巷和古街那两桩命案,何不一块操心了去?」 「杨木,西巷和古街那两桩案子,通通留给姜復瑜,其余人不得插手。」 姜復瑜愣在原地,随后意识到大事不妙,急忙追上宣祈他们: 「大人,等等属下!」 「大人!」 宣祈回府时,天色暗了下来。 小厮来通报,长公主在主院等他。 沐浴薰香后,他换了身常服,随后去主院见宣王和长公主。 长公主椅在雕花岫玉美人榻上,满脸嫌弃的看着宣祈: 「你还知道回府?你可知,后日是你纳采的日子?」 宣祈好看的脸上露出困惑,反问: 「纳采?为何如此之快?」 「赐婚圣旨是皇上亲笔,皇后凤谕。皇后这番赐婚给足了谢家和太后的面子,宣王府岂能怠慢?更何况,你长姐在你这个年龄,你外甥都出生了!你不着急,我跟你父王还急呢!」 第26页 长公主说完,放下手上的白豪绿茶,朝宣王使了个眼色,原本在一旁看好戏的宣王立马附和: 「长公主说得是,你早到了该成家的年纪,若是再拖着,我同你母亲何时才能含饴弄孙啊?」 「宣致之,本宫告诉你,不管你在刑部如何,进了这宣王府,就得听本宫的。后日我就托媒人上谢家提亲,你好生准备准备。」 长公主来势汹汹,颇有要吃了宣祈的架势。 宣祈无言以对,咬牙应下: 「微臣遵命,长公主殿下。」 * 是夜,月影朦胧,微星点点,夜风夹着淡淡的杏花香,柔柔地往谢昭华脸上吹。 谢昭华披了件杏色云锦薄披风,在廊中八角琉璃瓦亭中,借着夜灯,盯着刚开的杏花看了许久。 此情此景,若换做从前,她定会吟出一两句如「屋头微夜杏花繁」般的诗来。 可现下,她无心风花雪月,满脑子都是母亲今日跟她说的话: 「长公主那边派人来说了,后日便找媒人上门纳采!你及笄不过一月,宣王府便张罗起来,看得出是上了心的。」 后日,宣府就要派媒人上门纳采了。 她以为,至少要等上半年,不想长公主如此心急。 也好,快些就快些,早些嫁入王府,早些搜寻证据。 如此,她便再无后顾之忧。 这段时日她常想,她做这个决定是对还是错。 若宣王府蓄意谋反,寻了证据后,宣家抄家灭族,她自后顾无忧。 若宣王府清清白白,她下半辈子,註定要烂在宣家了。 她何尝,不是在赌。 谢昭华不是优柔寡断之人,心里头傲得很,一旦做了决定,即便明知会输,断不会回头。 更何况,她有一半的把握会赢。 「三姑娘,宫里送来一批料子,夫人唤三姑娘去挑花样,让师傅裁几身衣裙。」 林如芝院里的婢女来报。 「知道了,这就去。春落,夏知,走吧。」 谢昭华起身,春落和夏知齐齐跟在身后,主僕三人往林如芝院子里走去。 *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 弧月孤傲的挂在天上,看尽人间阴差阳错,悲欢离合。 却不曾想,自己又何尝不是到了十五才能如愿圆满一回呢? 江府。 江慎安一袭竹纹白衣,负手立于月下,少年面容清俊,身形匀称挺拔,眉眼间是隐忍和克制。 夜风一阵阵往他脸上扑去,醉意被吹散了七八分。 听闻宣府后日派人上谢府行纳采礼,他悲从中来,饮了两坛酒。 谢昭华那日拒他的场景歷歷在目,每每想起,痛不欲生。 他心悦谢昭华四年,原想着,等谢昭华及笄了,他就让母亲上门提亲。 谁知道,让宣家提前一步。 江慎安知道谢昭华心悦陛下多年,因此,他不怕别人上谢家提亲。 他赌谢昭华不会答应。 这两年上谢家提亲的人从东巷排到西巷,提亲的人连谢夫人的面都没见上。 他以为,谢昭华不会愿意的。 大齐女子及笄后一年若是未定下亲事,会被人看做没人要的老姑娘。 江慎安想,谢昭华及笄后若不入宫为妃,他再上门也不迟。 江慎安这回失了手,他赌错了。 亲事被宣家截胡了。 江慎安踉踉跄跄端起一旁的酒,不顾酒烈灼喉,饮了一大口。 夜风吹过,不知名的花落到他肩头。 江慎安拂了拂肩上的花儿,醉意上头,对月喃喃自语: 「谢姑娘,你等我来娶你。」 江慎安不胜酒力,面色潮红,整个人醉晕,趴在石案上。 纳采 谢昭华平日一样,在林如芝屋里用完早膳,听完林如芝念叨一些琐事后,回屋绣起了香囊。 大齐习俗,男方派媒人提亲后,女方若是满意,纳采后须绣个香囊给男方,以表心意。 宣家请的媒人明日就要上门,是以,谢昭华的香囊该预备起来了。 如今是三月时节,谢昭华定亲在即,谢持昀五月成婚,两桩事临得近,林如芝忙得是脚不沾地,无暇指导谢昭华的绣工,好在有桂嬷嬷。 桂嬷嬷是太后身边的老嬷嬷,在宫里跟了太后几十年,精明强干,谢昭华十岁那年,太后把桂嬷嬷赐给了谢昭华。 桂嬷嬷是跟太后从定远侯林府里头出来的,谢夫人对她知根知底,这才放心留在谢昭华身边。 先帝驾崩那几日,太后急火攻心,卧榻不起。林如芝想着桂嬷嬷伺候长姐一向周到,索性带了桂嬷嬷一道入宫侍疾。 太后病好后,念着和桂嬷嬷儿时的交情,留桂嬷嬷在宫里住了几月,谢昭华及笄那日,桂嬷嬷方回府。 谢昭华挑了湖蓝云锦做香囊底,选了月银丝线和金线,在桂嬷嬷的指点下,着手绣起香囊。 谢昭华的明苑有两个嬷嬷,两个一等丫鬟,两个二等丫鬟和七个做杂活儿的三等丫鬟。 谢昭华坐在榻上,留了桂嬷嬷和春落伺候,夏知去厨房替谢昭华端糕点果子,余下丫鬟则在苑中擦拭木具,摆弄物件儿。 桂嬷嬷今日替谢昭华梳了京都正流行的挽云髻,髻边别了珠花,簪了支赤金海棠步摇,又配了身绯色苏锦百花群,温婉华贵。 第27页 「姑娘的绣活儿愈髮长进了,老奴还以为姑娘醉心诗书笔墨,绣活会差了些,现下看来,是老奴多心了。」 「嬷嬷谬赞,嬷嬷快替我看看这针法可有错?有几处针脚我平不来,嬷嬷快替我平平。」 谢昭华停了针线,把香囊递给桂嬷嬷。 桂嬷嬷接过香囊,眯着眼看了看,拿针挑了挑不平整的地儿,随后动手绣了几针,端看再三,觉着满意后方递给谢昭华: 「老奴改了几处针脚,姑娘瞅瞅,可比刚才好来些?」 桂嬷嬷眯着眼,祥和说道。 桂嬷嬷虽从宫里出来,为人倒是和善,微微眯着眼,一脸慈祥。 「嬷嬷果然好手法。」 谢昭华故作惊喜。 香囊以湖蓝云锦为底,用银线绣了云纹,又将金线和银线掺在一块,右底角绣了「祈」字,谢昭华又寻了块水头极好的蓝田白玉缀于带上,香囊看着很是不错。 香囊是小物件儿,绣起来不费事,谢昭华舍了一日读书的时间便绣好了。 晚膳前,谢持昀亲手拎着芳香斋的食盒,满面春风走到谢昭华身前: 「小妹这个香囊绣得好生精緻,是特意给兄长的吗?」 谢昭华将香囊别在身后,嗔笑: 「阿兄若是要香囊,找梵嫂嫂绣去,别来惦记妹妹的。」 谢持昀将食盒置在一旁,佯装生气: 「早知小妹连一个香囊都不捨得给,为兄就不去买芳香斋的牛乳糕了,小厮排了整整一刻钟才买着,我该留着自己吃的。」 谢昭华心生欢喜,笑得眉眼弯弯: 「还是阿兄疼我,惦记着我爱吃芳香斋的牛乳糕。」 谢持昀一脸无奈,宠溺的敲了敲谢昭华的头: 「你呀你,在父亲母亲面前乖顺无比,怎么到阿兄这儿便只剩下撒娇了?」 * 坤宁宫。 皇后顾婉刚刚沐过浴,穿了层薄薄的丝绸寝衣,端坐铜镜前,由宫婢替她篦着头髮。 顾婉今年十九,生下孩子后,容貌只增不减,曲线愈发玲珑有致,韵味非常。 新帝登基不到半年,宫中嫔妃不多,除了沈妃沈岚和董妃董玉芸,便只有幽州节度使李瑜献上的美人:王栀和徐怜儿。 梁悯各自宠幸了一次,看在节度使的面子上封了婕妤,没怎么再召见。 董玉芸去岁秋季诞下一位公主,梁悯十分喜爱,登基后赐了封号,唤做容月公主。 沈岚和董玉芸是亲自挑的侧妃,能被顾婉挑中的妃子,品性才华自不必说,二人对顾婉甚是恭敬。 今儿是初五,皇后猜想,梁悯大概在勤政殿歇下了,便没多等,篦发过后,命宫女吹了灯,先睡了。 坤宁宫富丽无比,殿内处处是凤凰牡丹雕花的樑柱,奇珍异宝,尽在坤宁宫。 依宫规,皇后前殿可彻夜燃烛。 顾婉一向勤俭,派宫人灭了前殿的蜡烛,只在内殿留了一对凤烛。 夜阑人静,正要酣然入睡之际,帐幔被人掀开,有人摸黑上了她的床。 顾婉被窸窣声惊醒,嗅到那人身上的檀香后,安下心神,迷迷煳煳道: 「陛下怎么这个时辰过来了?臣妾殿里一片黑,陛下怕是看不清路,也不叫王公公来通传,臣妾好准备准备。」 「婉卿预备如何准备?倒不如,朕亲自动手。 「陛下?」 「婉卿唤朕什么?」 「阿……阿悯。」 探到一片湿润,梁悯愈发肆无忌惮。 冰肌玉骨,长驱直入,帐幔摇曳。 …… 梁悯单手枕在榻上,沉思冥想,毫无睡意。 明日是宣府上谢府提亲纳采的日子。 不管是这辈子还是上辈子,谢昭华都不是他的妻。 他的妻只能是顾婉。 思及前世,梁悯彻夜难眠。 * 是日,长公主果然派了媒人上门提亲,请的是兵部尚书董贺的夫人。 在京都名门贵圈里,夫人们一向爱找那些品级高,膝下又多子多福的夫人做媒人。 被选中的夫人也乐意做回媒人,不仅是身份地位的象徵,更说明自己膝下多子多福,换做谁,都是乐意。 董夫人今日穿了身喜庆的朱红海棠织锦红裙,带着宣王府和董府的奴僕,乐呵呵的来到了谢家。 林如芝见媒人是董夫人,心中不由大喜:长公主果然看重谢家。 随后满面春风的将董夫人迎进府。 董夫人是正二品诰命,林如芝是正一品诰命,董夫人行了礼后,谢夫人便亲切牵着董夫人的手,到正厅入了座。 赐婚圣旨已下,董夫人今日只是来走过场撑面子,二人很快交换了庚帖,将亲事敲定。 董夫人对谢夫人的态度十分满意,说出来的话也格外好听: 「世子和三姑娘呀,当真是天造地设,郎才女貌啊!你瞧世子,年纪轻轻便任了刑部侍郎,仕途定是……」 二人将事谈妥帖后,林如芝命人拿了一套翡翠头面给董夫人,董夫人很捧场,假意推託一番后便收下了。 送董夫人出府后,林如芝派人唤了谢昭华来主院,将宣家送来的信物给谢昭华,满意道: 「长公主请了兵部尚书家董夫人来说媒,董夫人是董妃的母亲,地位尊贵不已,长公主倒是有心。」 第28页 宣家送来的信物装在紫檀雕花檀木匣子里,当着林如芝的面,谢昭华没打开。 「董夫人?听闻董妃娘娘诞下的容月粉雕玉琢,太后姨母很是喜爱。」 谢昭华浅浅笑着,将檀木匣子递给了春落。 梁悯的女儿,一定冰雪可爱。 回屋后,檀木匣子被谢昭华置到了妆奁最底下,丝毫没有要打开看的意思。 宣祈的信物,她不屑去看。 说书 永元二年暮春,四月初八。 桃花樱花红雨零,桑钱榆钱划色青。 花树烂漫,落英缤纷,京都的桃花和樱花开得正盛,小娘子纷纷换上轻快明媚的罗裙,争相出游,一赏春色。 寻常人家的娘子爱春色满园,方宁却爱街市熙攘热闹,不往姑娘堆里扎,偏偏去了酒楼。 东巷是京都最热闹繁华的商贸市场,不仅汇聚了大齐的商人,燕国、楚国、波斯往来的生意人也十分常见。 摊贩们在街上摆着各式各样的生意:糖人、糕点、皮影、胭脂水粉、飞禽走兽…… 东巷如此有意思的地儿,方宁自然心驰神往,轻车熟路的避开嬷嬷小厮,男扮女装,带丫鬟巧朵来了东巷一家祥记酒楼。 方宁最喜欢和丫鬟在酒楼的包间点上一大桌子菜,一边吃着菜,一边听楼下的说书先生声色并茂的谈京都近日的奇闻异事。 方宁今日,仍选了祥记酒楼,无关其他,这家酒楼的菜最合她胃口。 丫鬟巧朵撑在桌子上,笑嘻嘻问道: 「姑娘,你猜说书先生今日会说些什么稀奇的故事呀?」 方宁吃着桌上的糕点,水灵灵的眼睛一眨一眨的,可爱极了: 「待会儿就知道了。」 约摸一刻钟后,菜陆陆续续的上齐了,主僕二人大快朵颐吃着菜餚,楼下执扇的说书先生开始了: 「话说啊,宣王世子,年纪轻轻,官至侍郎,前途不可限量……」 巧朵吃着桌上的八宝鸭,迷迷煳煳道: 「宣世子的事我们都听了八百遍了,真是无趣。」 说书先生继续往下道: 「世子,龙章凤姿,仪表堂堂,十八了仍未定亲,民间纷传,世子好龙阳啊!」 楼下客人不禁发出疑问: 「此话可当真?那宣家怎的愿意同谢家结亲?」 「此话自然不当真!」 先生收起手中的扇子,喝了一大口茶,继续说道: 「世子这般谪仙之人,自然要挑最好的相配,我老夫可问诸位,这京都,第一美人儿是谁啊?」 「那还用说,当然是皇后啊!」 「那第二美人儿是谁呀?」 「自是谢家三姑娘!」 「这不就对了?皇后娘娘是陛下的,除了皇后娘娘,余下姑娘里,当属谢三姑娘容貌最艷。」 「谢三姑娘及笄那日,世子在皇后娘娘面前亲口承认,倾心谢三姑娘已久,一心等着三姑娘及笄啊!」 台下人声鼎沸: 「如此说来,世子竟是个痴情的!」 「可不是嘛?前几日宣家下聘,聘礼足足抬了一百八十八担呢!」 「宣王府果真大手笔啊!」 「没想到宣侍郎竟也有为美人折腰的一日?」 「你说待世子娶了娇妻,成日温香软玉的,还能审的动犯人不?」 「这……难说啊,哈哈哈哈哈。」 …… 「姑娘,你觉得,世子当真喜欢华姑娘吗?」 方宁夹了一块糖醋鱼送进嘴里,嘟囔道: 「世子若喜欢昭昭,那可再好不过了,昭昭苦恋陛下多年,好不容易走了出来,她愿意嫁去做世子妃,想来也是有几分喜欢世子的吧,昭昭若是不愿意,谢姨母才不捨得逼她呢,不像母亲,成日净逼我学女红。」 巧朵讪讪挠了挠头: 「姑娘……华姑娘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在京都是出了名的才女,姑娘若是像华姑娘那般懂事,想来夫人也会像谢夫人那般的。」 方宁嘟起小嘴,极其不满的瞪着巧朵: 「巧朵,若是我同昭昭那般,你可别想吃到祥记酒楼的八宝鸭!」 巧朵咽了咽口水,连忙闭嘴。 * 永元二年春,四月十五。 燕王派人刺杀新帝,意欲谋反,人赃并获,证据确凿。 梁悯派抚军中将杨兴烨领兵围抄燕王府,果然在府中私库发现大量兵器。 新帝念先帝手足之情,网开一面,留女眷继续住在燕王府邸;燕王入狱,兵权悉数上缴,府中中馈尽数充公。 京都百姓纷传:新帝恩威并施,雷霆手腕,这是要开始清君侧了。 消息传到刑部时,众人只道燕王活该。 要知道,刑部为了挖出背后的燕王,足足审了两月,累死累活,换燕王这样的下场,倒也值。 大齐君主虽治国清明,可下头总有不知好歹的臣子,燕王便是其中之一。 燕王是□□幼子,生的肥头大耳,沉迷酒色,强抢民女、强拆民屋的事儿没少干,先帝念手足之情,每回只是罚些金银俸禄草草完事。 不知是真存了谋反的心思还是遭人陷害,燕王这回,是彻底完了。 宣祈下值后,直去了宁王府。 宁王梁景是先帝六皇子,文採过人,拜徐岩门下,是徐岩得意门生,为避锋芒,索性醉心诗书山水。 第29页 宣祈是长公主之子,长公主是先帝长姐,是以,宁王唤宣祈一声表哥。 宁王和宣祈自幼便处在一处,少时相伴南下游歷,一路至了苏州。 二人情谊,堪称兄弟。 宣祈下了马车后,轻车熟路的进了宁王府,府中的下人甚至不通报,直接让他进去了。 梁景的府邸完全照他的风格建成,曲水流觞,亭台水榭,假山翠竹,十足十的文人做派。 宣祈一路往府中挨着假山的亭子走去,果然,梁景正坐在亭子里煮酒品书,好不快活。 梁景无奈地笑了笑,命丫鬟秋吟去准备下酒菜: 「宁王府的厨子该涨月钱了,致之日日来蹭食,定是被哪道菜勾了魂去。」 一袭月蓝广袖长袍,头上束一色泽极好的玉冠,腰间佩香囊和玉佩,成绮余霞中,梁景不经意一笑,风流极了。 「府上无人替我留饭,致之只好上门,寻宁王作伴了。」 宣祈自顾坐下。 「事儿办好了?」 梁景漫不经心问道。 「办好了,燕王入狱,中馈充公,陛下虽允女眷继续住在府上,没了银子,想来也是难过。」 宣祈给自己斟了酒。 不愧是西域贡上来的酒,酒香四溢,浓烈醇厚。 「燕王罪有应得,留他家眷一命,便宜他了。」 梁景苦笑,将温好的酒一饮而尽。 「燕王确实罪有应得,但他家眷总是无辜。」 宣祈不去看梁景,只盯着手中的山水斗彩瓷酒杯。 「无辜?他家眷珠围翠绕,玉堂金马,花的那些银子可都干净?她们无辜?那凝脂何辜?」 梁景将酒杯重重的放在桌上,痛苦的闭上眼。 「殿下,慎言。府上有多少眼线,不用我多说。」 是了,不仅是皇宫,连宁王府都是梁悯的。 梁景睁开眼,嘲讽一笑: 「致之,来,咱们今日痛快的喝一场,不醉不休。」 宣祈看着失意颓丧的少年,心下一软,就这么和梁景喝了起来,二人一直喝到月上楼阁。 梁景喝得烂醉,趴在桌上,喃喃自语。 宣祈无奈的白了他一眼,就这酒量,还敢跟他喝酒? 夜风吹过,吹来宁王府阵阵芳香,宣祈嗅着风中淡淡的花草香,抬头看着弧月,不由想起了谢昭华。 前段时日,谢府派人送来谢昭华亲手绣的香囊,长公主美滋滋的把香囊繫上了他的腰带。 谢昭华给他绣的香囊,湖蓝底的云锦,绣了银线,缀一蓝田白玉,精緻得很。 宣祈突然发现,他其实是很欣赏谢昭华的。 欣赏她国色天姿,华贵大气,端庄懂事,不哭不闹。 谢昭华及笄那日,他说了那样不堪入耳的话,她竟还沉得住气,真是不容易啊。 尤其在知晓,户部侍郎江慎安,为了她竟暗中给刑部下绊子之后,更欣赏她了。 不愧是京都第二美人,江慎安那般克己慎独,守心明性之人,竟也拜倒在她裙下。 若不是江慎安给刑部下绊子,刑部早把燕王办了。 江慎安待她这般深情,她放着江慎安不嫁,嫁他做甚么? 等她嫁进来,他一定挑个刑部的女使死死盯着她。 宣祈倒要看看,谢昭华打了什么好算盘。 管家 林如芝自今年开了春以后,便不曾好好歇息过: 忙完了谢昭华的及笄礼,紧接着忙谢昭华的定亲礼。谢昭华的亲事定下后,再过一月便是谢持昀娶亲的日子,林如芝又马不停蹄的张罗起来。 好在太后体恤,从尚宫局拨了四个得力的女官来谢府,帮着林如芝筹备谢持昀的婚事,林如芝这才得以松下一口气。 长公主请护国寺的大师算了二人的生辰八字,大师算出今年七月初七是顶好的吉日,林如芝虽捨不得,到底是同意把婚期定在七月初七。 在大齐,除了皇后和太子妃,女子出嫁,要亲手绣嫁衣,哪怕是请外头师傅缝的嫁衣,待嫁姑娘也要在不起眼的地方缝上一两针,以表心意。 林如芝在下聘后,立马量了谢昭华的身量,託了鎏衣坊的老师傅绣制嫁衣。 谢昭华的嫁衣两月才能做好,是以,这段时日她跟着林如芝,学执掌中馈。 谢府人口简单,谢太傅是家中独子,长姐谢涵嫁去扬州一世家大族,难得回京一次。 谢杭祖上是正经的书香世家,祖父是正三品翰林大学士,父亲是正四品国子监祭酒,家学渊源。 谢杭二十五那年,父母南下扬州,路遇劫匪,双双遇害。 谢杭的叔伯利慾薰心,欲争谢杭父亲的家产,奈何林如芝长姐是皇后,迟迟不敢动手,只得明里暗里为难谢杭。 后来不知为何,叔伯几个突然安分下来,自那以后,就甚少往来。 如今谢家权势滔天,炙手可热,几个叔伯后悔不已,想要攀回谢家的关系,谢杭铁了心不允。 谢昭华外祖是定远候林放,曾是骠骑大将军。林如芝嫁入谢府后,怕先帝猜忌,主动上交了兵权,传爵位于嫡子林征,带着谢昭华外祖母在定远侯府中安享晚年。 先帝疑心重,先帝在时,林谢两家为了避嫌,甚少往来。 谢昭华尚未定亲时,林如芝不曾让其管过家,眼看女儿还有三月便要出嫁了,林如芝自然要带着她学管家之道。 第30页 毕竟,谢昭华可是日后的宣王妃。 谢昭华聪慧,八面玲珑,管家之道一点就通,这一点林如芝倒无甚担心。 她担心的是,谢昭华嫁过去后能否同世子处的融洽。 林如芝想起宣祈那日来府上下聘的场景: 身着紫袍,束玉冠,腰间别着女儿亲手绣的香囊,器宇轩昂,仪表堂堂,模样周正,她越看越喜欢。 除了陛下,京都难再找比未来女婿更俊的脸了! 可当宣祈开口说话时,她可算明白,长公主为何如此心急来下聘了。 一言一行,皆合礼法。 言语间除了规矩礼仪,余下是一片淡漠疏离。 林如芝扶额,若不是女儿喜欢,她定是不选宣祈做女婿的。 谢昭华这几日不是看书写字,就是跟着母亲学管家,帮忙筹备大哥的婚事,一刻也没闲下。 管家这件事,谢昭华不太喜欢,甚至有些反感,想来和方宁多多少少有些关系。 方宁这丫头一肚子八卦,回回来寻谢昭华,定要将高门后院里头妻妾争宠吃醋的事说上一箩筐,谢昭华听完便厌烦的很。 好在父亲后院清净,没有惹人心烦的妾室。 如若不然,母亲的日子怕是不好过。 夫君三妻四妾,妻子不仅不能善妒,甚至要帮夫君照料一大帮妾室,谢昭华断是受不了。 这是谢昭华不愿入宫的原因之一。 不是正妻也就罢了,她还要装作大方贤良,看梁悯宠幸一个又一个妃子。 她心高气傲,自不愿入宫为妃。 好在宣王府人口简单,她无须多费心思。 王府如今就住着宣老夫人,宣王,长公主和世子,宣老夫人这几年身子不大好,离不开汤药,常年卧床,甚少走动。 宣王亲弟弟宣茂是兖州节度使,手握兵权,长驻兖州,只有回京述职时,才得以一见。 谢昭华没有长住宣家的打算,宣家人口如何,她半点都不上心。 她只等着到宣家后,将证据一丝一丝搜罗出来,交由梁悯,然后和离回谢家,一辈子做谢府无忧无虑的三姑娘。 兄长成婚在即,有研究宣家的心思,还不如花在替兄长筹备婚礼上。 成亲 闲云潭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度秋。 窗外日光弹指过,席间花影坐前移。 月落日出,转眼间到了五月十五,谢持昀成婚的日子,谢府处处张灯结彩,红绸高挂,下人们忙里忙外,十分热闹。 谢持景休沐的日子是每月十五,两月一休,定婚期时,林如芝专门挑了谢持景休沐的日子,好让他能看着自家大哥成亲。 谢持昀请来了从前工部的同僚以及好友沈奉贤,带着迎亲队伍浩浩荡荡的往秦府去了。 沈奉贤是沈大将军的幼子,宫中沈妃的弟弟。 谢持昀本就生得俊雅,今日着一身大红喜服,衬得整个人神采奕奕,坐于马上,惹得街边姑娘频频侧目。 谢持景看了看比自己受欢迎的大哥,嘟囔不屑: 「不就是比我白了些,这么招小姑娘喜欢,我非得告诉嫂嫂去。」 迎亲队伍吹着唢吶,浩浩荡荡的来到了秦府门口,秦府和谢府一样,人来人往,处处张灯结彩,十分喜庆。 谢持景和谢持昀几个好友在路上就商量好,待会要怎么让兄长进去抢新娘子了。 秦誉见谢持昀带着迎亲的队伍来了,立马示意叔父家几个堂兄弟 ,该准备拦亲了。 谢持景是第一回同别人接亲,见这场景,乐得不行,和江慎勉说: 「我头一回来接亲,可是把我乐坏了!」 江慎勉是江慎安嫡亲弟弟。 平日本就令人如沐春风的谢持昀,今日笑得大方明朗,对着秦誉规规矩矩的作了一揖: 「妹夫谢苏与,前来迎亲。」 苏与是谢持昀的表字。 人群开始起闹: 「新郎官先来首催妆诗!」 谢持昀听完,耳根突然就红了,朗朗笑道: 「谢某献丑了」 「十步笙歌响碧霄,严妆无力夜迢迢。羞将双黛凭人试,留与谢郎见后描。」 人群中有人和道:「新郎官好文采,何不再来首!」 秦誉虽然对这个妹夫很满意,奈何今日的宾客喜婆兴致盎然,根本没有要罢休的意思,只得点头: 「谢御史果然好文采!今日宾客兴致高,御史何不再来一首催妆诗尽尽兴?」 谢持昀当然有准备,继续吟道: 「娇羞不肯下妆檯,侍女环将九子钗。寄语倦妆人说道,轻施朱粉学慵来」 「好!新郎官好文采!」 …… 秦梵这边早就上好了妆,现正由嫂嫂章清和叔父家的婶婶表嫂陪着,等着谢持昀来接人。 秦梵婶婶是温和之人,家里再穷,也不曾短了秦誉兄妹俩,婶婶自己没有女儿,将秦梵当做自己亲亲女儿来看。 秦婶婶抹了抹眼泪:「咱们梵儿了可算找了个好人家,听说那谢御史是个俊郎君,谢家个个都好相与,咱们梵儿嫁过去呀,定会过上好日子。」 盖头下的秦梵听到婶婶开口,立马湿了眼眶: 「婶婶。」 「好了,今日是梵儿大喜的日子,婶婶当高兴才是!梵儿可也不许哭,哭花了妆就不好看了。」 第31页 章清一只手握着秦婶婶的手,一只手抚着秦梵的背,温柔说道。 这时,来了几个丫鬟,兴高采烈将谢持昀的催妆诗背与屋中众女眷听,章清身边的嬷嬷听了后,乐呵呵的上前赏了银子,几个丫鬟满脸笑意的下去了。 秦梵庆幸自己盖着盖头,听了这催妆诗,她感觉自己的脸已经熟透了。 谢持景见秦府没有要放人的意思,和几个兄弟对视了一眼,站到谢持昀面前大声说道: 「诸位宾客,今日是我兄长成亲的好日子,谢某近日学了一套拳法,谢某不才,今日献丑,就当替兄长助兴了!」 谢持景的话果然吸引了看客们的注意,只见她上前一步,打起拳来。 谢持景身形匀称,在军中待了几年,虽略略晒黑了些,底子总归是白的,一举一动,颇显男子气概。 宾客们果然被吸引,将注意力放在了谢持景身上,秦誉见状在心中直唿不好,果然,谢持昀和几个兄弟不知何时已经入了秦府大门,待看客们反应过来,谢持昀已经进府了。 谢持昀进了秦府后,就没有再拦的必要了,婆子们便领着谢持昀一路往秦梵闺房走去。 一行人在秦梵闺房外等着。 沈奉贤拿出银子给喜婆打了赏,喜婆拿了银子后,乐呵呵地通报去了。 很快,喜婆们拥簇着秦梵出了门,将红绸另一端递给新郎官后,跟在章清和秦婶身后,送秦梵出门。 在络绎不绝的起闹和道贺声下,谢持昀就这么用红绸牵秦梵上了花轿。 秦梵坐在轿子上,回想方才谢持昀用手扶她上花轿时的触感,脸上一顿火烧。 紧跟在迎亲队伍后的秦梵的嫁妆,整整八十八担,在京都算拿得出手。 谢家的迎亲队伍和秦家的嫁妆,就这么热热闹闹的铺红了谢秦两家的之间的大街。 约摸半个时辰后,花轿到了谢府,秦梵在谢持昀的带领下,跨了火盆,一步一步往正堂走去。 宾客早就把正堂围了满,谢杭和林如芝端坐堂上,等着儿子儿媳行礼,谢持景回府后,寻了谢昭华,站在她旁边,得意笑道: 「小妹,你可知今日我随大哥去迎亲有多难?待宣祈那小子来迎你时,二哥我定好生拦着他。」 面对突如其来的揶揄,谢昭华不动声色的打了一下谢持景,随后看向身着大红喜袍的兄嫂。 谢持昀在傧相的主持下,同秦梵规规矩矩的行了礼。 礼毕,秦梵在谢府喜婆的拥簇下进了洞房,谢持昀则毫不留情的被宾客们拉去灌酒了。 谢昭华在礼成之后,则去了大哥的院子,准备陪会嫂嫂,全然没有发觉,不远处江慎安痴痴盯她的目光。 今日婚宴,宣祈这个未来妹夫自然在场,有趣的是,宣祈的目光一直落在盯着谢昭华的江慎安身上。 三人浑然不知,这一切,被顾相之子顾怀明尽收眼底。 喜婆将秦梵送入新房后,案习俗说了些吉利话,领了赏便下去了,屋中剩秦梵和她带来的嬷嬷丫鬟,谢夫人为其准备的八个丫鬟则在外头守着。 谢昭华贴心说道: 「许嬷嬷,母亲替你们在沉晖院安置了新住处,这会儿我来陪着嫂嫂,你先带两个丫头去安置行李吧。春落,你带许嬷嬷她们去。」 许嬷嬷受宠若惊,徵得秦梵同意后,带着画琴画音二人随春落下去了,屋中只剩姑嫂二人。 谢昭华这一年常替母亲上秦府送节礼,同秦梵相处甚欢,她拿了块桌上的糕点,递给秦梵: 「嫂嫂饿了吧?吃块蜜糕垫垫肚子,看这阵势,阿兄一时半会怕是过不来。」 「有你在这陪着我,我多少心安些。」 「嫂嫂不必紧张,阿兄他待人很好的。」 「昭华,多谢你在这儿陪着我,若没有你,我心里头难耐得很。」 「我同你阿兄,统共还未说上十句。若不是那场庙会,你阿兄本可以娶出身更高的女子……」 一想到嫁给谢持昀的原因,秦梵心里头便发虚。 谢昭华紧了紧秦梵的手: 「嫂嫂切莫担心,缘之一事,向来是註定的。嫂嫂和阿兄若是无缘,又怎会碰巧遇上他呢?阿兄待人素来温和,嫂嫂就安心吧。 秦梵若有所思点了点头。 小半时辰后,许嬷嬷和丫鬟收拾好了东西,跟同来的桂嬷嬷回了屋。 桂嬷嬷对秦梵和谢昭华福了福身: 「姑娘,夫人唤你一同去招待客人呢」 「既然许嬷嬷回来了,那我便招待女宾去了。嫂嫂,你好生歇息。」 「昭华快去罢。」 昭华握了握秦梵的手,起身离开了。 「都说谢家人好相与,今日一见,才知传言不假。方才和我们一道来的桂嬷嬷,从前是伺候太后的,竟半点架子也没有,好说话的很,姑娘啊大可安下心来。」 谢府的宴席依旧是男宾和女宾分开,宣祈趁人多,坐到了江慎安旁边那一桌,时不时瞧上他一眼。 一向自持稳重的户部侍郎江慎安今日不知怎的,有些心不在焉魂不守舍,连别的官员向他敬酒,他都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 谢持昀倒是惨得很,被同僚兄弟们一杯接一杯灌着酒,连说话的间隙也没有。 谢杭和谢持景,做为谢持昀的父亲兄弟,自然逃不了喝酒。 第32页 觥筹交错,举杯畅饮,你来我往,好不热闹。 女宾这边好一些,女子大都不胜酒力,以茶相代是常事。 今日长公主和熙宁郡主也到场赴宴,长公主唤了谢昭华坐在她身侧,说了好一会的话。 约摸一刻钟后,丫鬟春落来报,说是有人寻谢昭华,谢昭华向长公主和郡主福了福身,随后带春落退下: 「何人寻我?」 「回姑娘,是顾小公子。顾小公子在阅兰阁后的凉亭等您。」 「我知道了,这就去。」 想到待会要见的顾怀明,谢昭华颇为无奈。 顾怀明是顾相嫡幼子,皇后顾婉的亲弟弟,年十七,只比谢昭华大了两岁。 顾相夫人宠爱幼子,顾怀明被宠得无法无天,成日斗鸡走狗,不务正业,一副纨绔子弟做派,把顾相气得不行。 前年宫宴,顾怀明对谢昭华一见钟情,变着法儿的成日往谢府送礼,但都被谢昭华拒了。 顾相知此事后,把顾怀明拉回家好生打了一顿: 「谢府的女儿你也敢招惹?也不看看自己平日里什么德行?」 顾怀明被顾相打了一顿后收敛许多,不再缠着谢昭华,反而转了性子,在学业上下了苦功夫。 一年了,顾怀明倒是长进不少。 「谢小姑娘你来了?瞧我今日给你带了什么好东西?」 少年面如冠玉,唇红齿白,眉目风流。 若顾怀明能收心敛性,考中科举,凭他的相貌家世,和宣祈谢持昀等公子齐名,不是难事。 顾怀明递了一雕花红檀木盒给昭华: 「呶,前朝王瑞的亲笔诗集,本公子可是花了大价钱才寻来,当做你的及笄礼。」 谢昭华面上不跟顾怀明客气,接过盒子,福身行礼: 「多谢顾小公子,今日兄长娶妻,顾小公子定要多喝几杯才是,小女还有客人要招待,若公子无事,恕先失陪。」 顾怀明张嘴,欲言又止,违心道: 「本公子只是想把及笄礼送给你,其他倒是没什么要紧事,谢小姑娘忙去吧。」 「小女失陪。」 谢昭华福福身,带嬷嬷和丫鬟走了。 顾怀明呆呆立在原地,一副怅然若失的模样。 她如今已定亲,多说,无益。 那人是宣祈,他怎么都比不过他。 不知不觉,天色已经黑了,宾客散得差不多,只剩谢持昀一帮兄弟们,喝得醉醺醺的,吵着要闹洞房。 谢持昀无奈,拦不住他们,只好由他们跟来。 喜婆见新郎官来了,将准备好的红枣花生桂圆撒了帐,随后递上玉如意。 沈奉贤带头起闹: 「谢御史,快让我们看看嫂子生的多美!」 洞房闹到这儿,也就差不多了,谢持景虽然也想看嫂嫂,到底是帮自家兄长将闹洞房的公子哥儿赶了回去。 丫鬟婆子们得了谢持昀一句「赏」后,喜滋滋的退了下去,房里只剩夫妻二人。 秦梵手心已经被汗水浸湿了,她告诉自己不要慌,心却扑通扑通跳的极快。 盖头被挑开,谢持昀温柔的看着秦梵: 「不必紧张,你我拜堂成亲,日后便是夫妻,在我面前,不用拘束自己。」 谢持昀握住秦梵的手,牵她到桌前坐下,端起合衾酒,递到她手中。 秦梵羞红了脸,压根儿不敢抬头,僵着身子饮了合衾酒。 秦梵出身寒门,若非兄长考中了进士,她连来京都的机会都没有,更不用说嫁进百年清贵的谢家。 她和谢持昀是云泥之别,她觉得自己配不上谢持昀。是以,在谢持昀面前,她总是心虚没底气。 「你,可是还未准备好?若你害怕,我今晚歇在软榻便是。」 察觉秦梵的身子在打颤,谢持昀体贴开口。 秦梵虽然慌张,可她更怕,大喜之夜若不圆房,婆母会不喜她。 是以,秦梵委屈巴巴的抬起头,伸手拉住谢持昀的衣袖,眸中满是娇弱和无助: 「大人……不要……不要走。」 谢持昀对上秦梵无辜的眼眸,宠溺一笑: 「好。我是你夫君,自然陪着你。」 语气温柔到让秦梵恍惚。 大人笑起来可真好看。 谢持昀这回没再问秦梵,一把将她抱起,一步一步,往大红喜床迈去。 耳鬓厮磨,温柔缱绻。 …… 五月十五,宜嫁娶。 是夜,月明星繁,大红灯笼在谢秦两家燃了一整晚,喜庆极了。 则明 兰色结春光,氛氲掩众芳。过门阶露叶,寻泽径连香。 暮春时节,林如芝院前的兰花开的正盛。 鬼兰花色洁白,清冷明冽;春建艷丽耀目,风韵窈窕,煦风吹拂,芳香阵阵,沁人心脾。 谢持昀一路牵着秦梵,给谢杭和林如芝敬茶。 成亲第一日,秦梵挑了身烟霞色罗裙,许嬷嬷替她梳了妇人髮髻,戴了整套红玛瑙头面,华贵喜庆。 秦梵出身苏州,生了张讨喜的鹅蛋脸,柳眉弯弯,杏眼柔情,温婉可人,一举一动是极标志的江南女子做派。 谢杭接过秦梵递的茶后,捋着鬍鬚,笑眯眯的递了包大红封: 「嗯。秦寺卿栋樑之才,教出的妹妹果然不差,持昀啊,日后好好待人家。」 第33页 谢持昀笑着拱手: 「是。」 相比之下,林如芝则热情得多,一手牵过秦梵: 「老大媳妇啊,我是越看越喜欢,日后在谢家若有什么不习惯的,尽管和我说,别委屈着自个儿。」 秦梵垂着头: 「多谢母亲。」 秦梵身为长嫂,备了给谢持景和谢昭华的见面礼。兄妹二人甜甜唤了声「大嫂」后,喜滋滋的接过礼。 谢杭父母南下扬州时,遭歹人杀害,谢家众叔伯起了贪分谢家的心思,彼时谢杭尚无官职,刚刚娶妻,妻姐林如清在后宫遭贤妃一派打压的厉害,无暇顾及,谢家险些被拆分。 当时,顾相顾知言是户部新晋的侍郎,顾知言和谢杭年幼相识,情谊深厚。 见谢杭有难,顾知言明理暗里帮他打压谢家叔伯,直至梁悯被立为太子,谢杭才挨过来。 自那以后,谢杭和谢家叔伯断了来往。 是以,新妇敬茶,不见谢家旁支人影。 谢杭长姐谢涵嫁了扬州一许姓世家大族,谢涵产子后身子虚亏,越补越弱,行动多有不便,派了长子许则明代表许家观礼。 许则明年十九,满腹经纶,仪表堂堂,举手投足无一不显孔孟之风。 三年前春闱应试时,许则明染了风寒,与进士失之交臂。 先帝驾崩时,许则明赴京,住在谢家别院,一心备考三月会试。 四月中旬放榜,许则明中了二甲第五名,现留京,等吏部下职。 谢持昀娶妻,许则明正好来观礼。 谢昭华同秦梵说过许则明,是以,秦梵备了许则明的礼。 秦梵走到许则明身前,婢女递了一紫檀匣子给他。 「表弟好。早听闻表弟考中进士,如今一见,当真是一表人才。初次见面,这是表嫂一点心意。」 许则明躬身接过匣子: 「表嫂过誉了。则明在此,恭贺表兄、表嫂新婚欢愉,恩爱长久。」 一一见礼后,林如芝让谢持昀带秦梵去府上各处走走,认认谢府的路。 谢杭则带了许则明去书房,商议他日后在京都宦途。 许则明出门后,余光暼了眼谢昭华,随后眼眸一沉,随谢杭去书房了。 陪林如芝在屋里说了会话后,谢持景和谢昭华兄妹俩并肩走了出来。 走至一处假山后,谢持景突然凑近谢昭华,神秘兮兮问道: 「小妹,你觉得,则明表兄怎么样?」 「则明表兄?表兄满腹经纶,儒雅守礼,是为正人君子。听母亲说,父亲有意留他在京都栽培。」 谢持景面露遗憾,点了点头: 「则明表兄文采斐然,此次春闱,他本是一甲第三,父亲怕被人议论徇私,求了陛下,把则明表兄的位次调了后。」 「可惜啊,父亲本来,有意把你许给则明表兄,母亲差不多也同意了,偏偏来了个宣祈……」 谢昭华蹙眉,反问: 「母亲怎么半点口风都不曾透给我?」 谢持景漫不经心理了理袖口,小声嘟囔: 「我们都以为你惦记着陛下,哪敢跟你提?万一你再跑去灵昭寺怎么办?」 谢昭华这回无言。 「如你所说,则明表兄满腹经纶,儒雅守礼,推崇孔孟仁义之风,父亲又有心提拔,仕途不可限量哇。」 「小妹,说句心里话,阿兄心底里,偏向则明表兄多一些,希望你嫁给则明表兄。」 谢昭华拽了拽谢持景的衣袖,笑道: 「阿兄怎么不说,希望我一辈子不嫁人呢?若我一直不嫁人,阿兄可愿养我?」 日光透过树叶罅隙,影影绰绰落到谢持景脸上,少年俊朗的面庞爬满严肃: 「阿兄倒是想你一辈子不嫁人,永远做谢府的三姑娘。」 谢昭华眉眼弯弯,眸里一片明亮, 「那阿兄可要说话算话!」 * 宣祈下值后,轻车熟路的去了宁王府,美名其曰品书论画,实则是蹭饭。 梁景正在书房作画,暼见宣祈进来,头也不抬: 「照世子的喜好去备晚膳。」 丫鬟秋吟应声退下。 「还是扩文对我好,不像府上那位长公主,对我无一日有好脸色。」 宣祈瞧他在作画,没去打搅,走到红檀云纹太师椅旁,自顾坐下。 「安阳姑母年过五十,和姑母交好的伯爵夫人孙子都抱腻了,偏偏致之毫不在意。若换我是姑母,我也不给你好脸色。」 「待昭华表妹过门,致之努力一把,生了小世子,何愁姑母不给你好脸色?」 梁景画完女子步摇,收笔一笑,面上尽是调侃。 「听闻惠贵太妃近日正忙着相看王妃,也不知扩文属意哪一位?」 「致之嘴上功夫了得,我只是调侃一二,致之倒好,字字往我痛处戳。」 梁景面上云淡风轻。 五品内侍省都知刘诞之女刘凝脂,宁王梁景的心上人,一年前,为保清白,拿簪刺入喉中,死于燕王府邸。 梁景放不下旧爱,日日颓丧。 燕王伏法,梁景大醉一场后,像是放下许多。 宣祈进一步试探: 「扩文日后如何打算?偌大的宁王府,迟早要有个宁王妃。」 「我能有何打算?你来时也说了,替我相看王妃的,是我母妃。母妃要我娶谁,我就娶谁。」 第34页 梁景对着案上的画思索再三,復又提笔,在画右下角用楷书工工整整的写着: 永元二年春末,齐宁王梁景梁扩文,悼亡妻刘氏凝脂作。 梁景拿私印落了章,取案上一玉质镇尺将画压好晾墨。 「致之表兄,请吧,宁王府的厨娘早摸清你的口味,做的菜只怕比宣王府的更合胃口。」 「扩文这么说,不怕我日日来蹭食?」 宣祈起身,和梁景并排着往膳厅走去。 「有致之作伴,求之不得。」 * 寿安宫。 太后还是皇后时,屡遭贤妃毒手,惠贵妃明智,站了皇后一派,多次相助。 梁悯登基后,贤太妃自知无脸待在宫中,自请为先帝守陵,惠贵太妃站对了人,受太后照拂,在宫中日子十分畅快。 惠贵太妃正和太后看画师送来的画像。 她要替梁景挑王妃。 「惠太妃啊,若有合眼的姑娘,尽管告诉哀家,阿景的王府,确实该添王妃了。」 宫女举着各世家姑娘的画像,低头站做一排。 太后倚在金丝白纹牡丹锦软榻上,吃着宫女餵的葡萄。 「太后眼光好,若能帮妾相看一二,是妾和宁王的福分。」 惠贵太妃一脸讨好。 「宁王是你的孩子,他的性子你最清楚不过。自刘家姑娘去后,哀家瞧,他的精气神儿是一日不如一日。」 「这正是妾最担心的,阿景才十八岁,来日方长,总不能叫他一门心思耽在里头。」 惠贵太妃面露担忧。 「诶,莫急。宁王性子静,你替他挑个活泼些的王妃,日子久了,总能打动他一二。若是再挑个乖巧懂事的,二人谁都不说话,想来是无趣。」 惠贵太妃面露喜色: 「太后所言有理。太后可是有了人选?」 太后用手比了比从左往右数第二个宫女,宫女福身,往前走了两步。 宫女手上的画像是方宁。 「礼部尚书家的嫡女,方宁。惠太妃可有印象?」 「妾身,记不大得了。不过瞧这模样,倒是水灵得很。」 惠贵太妃走近,将画像端详再三。 太后盯着方宁的画像,眯了眯眼: 「不仅模样水灵,人也活泼可爱,昭华同她交好,对她喜欢得紧。你若是信得过哀家,选她做王妃就是。」 能和谢昭华交好,想来品性不差。 太后开了口,惠贵太妃不敢拒绝,福身谢恩: 「多谢太后指点。」 乐意 今儿是秦梵回门的日子,谢持昀夫妇带着林如芝备的回门礼,一大早地便往秦府去了。 两日前林如芝得了太后的意思,立即派人递了帖子给尚书夫人韩双柔,邀她今日带着方宁来谢府做客。 约摸巳时,韩双柔和方宁便到府上了,两人由丫鬟领着到了主院会客的小厅。 林如芝和谢昭华这会儿已经在厅里等着了,见方夫人她们来,命丫鬟上了热茶点心。 「见过谢姨母,姨母今日用的甚么香料,我可是在门外就闻见了。」 方宁今日穿了身蜜合烟纱散花裙,梳了阁中女儿常梳的朝月髻,髻上簪的桃色珠花和衣裙颜色极相称,衬得方宁肤色雪白,加上那双水灵灵的大眼睛,我见犹怜。 「姨母今日用的是苏合香,扬州商人近日才送到京都的,宁儿若是喜欢,姨母让人给你包一些可好?」 「姨母此话当真?方宁就不客气啦!」 方宁笑出两个浅浅的梨涡来。 「方宁!不得无礼!」 韩双柔无奈摇了摇头,上前握住林如芝的手: 「还好是在你和昭华面前,若换做其她夫人,我这脸都丢尽了。」 「姨母,母亲又责怪我。」 方宁嘟了嘟嘴,躲到林如芝身后。 「好了,咱们做了几十年的伴儿,方宁是我看着长大的,我自不会笑话。今日邀你来是有要事相商。」 林如芝看了一眼昭华,谢昭华会意: 「韩姨母,我带方宁去园子里逛逛,姨母尽管和母亲待着。」 听到这儿,方宁眼睛亮了起来,向韩双柔和林如芝福身行礼后,拉着谢昭华往园子里去了。 林如芝和谢昭华见怪不怪,倒是韩双柔,看着谢昭华的身影,不由羡慕起来: 「如芝啊,你说咱们的宁儿何时能像华儿这般端庄懂事啊?眼看宁儿明年就及笄了,前段时日在祥记酒楼被她父亲抓个正着,闹了好大的笑话。再这样下去,如何寻个好郎君啊?」 林如芝拉着韩双柔,就着红檀雕花木椅面对面坐下,嬷嬷见状有眼力见儿地退了下去,剩姊妹二人说着体己话。 「韩姊姊,你可知妹妹今日为何邀你与宁儿同来?」 林如芝将君山银针推到韩双柔面前,示意她用茶。 「你我二人不必拘束,妹妹有话直说即可,莫不是宁儿又惹了哪家夫人不快,托你来问罪?」 林如芝听到这儿实在是忍不住,掩袖一笑: 「我说韩姊姊,宁儿就这般不让你省心?」 「今日邀你前来,是太后的意思,宫中的惠贵太妃,相中了宁儿,托我来探探意思。」 韩双柔诧异不已,神色惊慌: 「宫中的惠贵太妃?你是说……惠贵太妃有意选方宁做宁王妃?太妃如何会挑中宁儿?」 第35页 「听长姐的意思,宁王性子淡泊内敛,宁儿天真俏皮,时日一长,定能感化宁王一二。」 「妹妹的消息莫不是有错?宁儿,她是俏皮了些,可皇家宗妇哪是这般好当的?我真怕宁儿一个不小心犯了错,惹了太后太妃不快……」 对于这个消息,韩双柔虽颇为欢喜,到底是担忧居多。 「韩姊姊你细想,宁王殿下是个静的,宁儿又是个闹的,这一动一静,二人将来处久了,可不就互补了?说不准啊,嫁与宁王后,宁儿的性子会收一收?你看,连宁王的封号还带着宁儿的『宁』呢!这不是天赏的缘分是什么?」 韩双柔听完林如芝这番话,心下大喜: 「若是真如此,那便最好了,我听闻,宁王是徐岩的得意门生,一副翩翩公子的俊俏模样。」 「这事儿韩姊姊回去和方尚书考虑考虑,宁儿那边我已让昭华去探意思了,若是宁儿愿意,你和方尚书也觉着妥当,立马派丫鬟来递个信儿,我这就替你回了太后去。姊姊放心,日后宁儿若是成了王妃,太后姊姊定是偏帮咱的。」 林如芝说完,端起茶细细抿了一口,给韩双柔思虑的时间。 谢昭华屏退了丫鬟,挽着方宁的手,一路走到谢家的园子。 谢家园子布置的精巧,名花奇株,曲水流觞。 谢持昀早些年常带同窗于此赏春花乘夏凉,品秋茗吟冬雪,借曲水流觞饮酒赋诗,极为风雅。 凡卉与时谢,妍华丽兹晨。欹红醉浓露,窈窕留余春。 五月是芍药花期,园中芍药开的鲜研明媚,窈窕留春。 「昭昭啊,我上回熘去祥记酒楼,正好碰见爹爹在那儿谈公事,把我抓个正着……」 方宁走近亭中的红木围椅,无奈坐下,不安地望着远处的芍药花,讪讪开口: 「昭昭,你能不能借我些银子……自酒楼回来,爹爹一气之下把我的银子全收了……没了银子,我只能成日闷在府里头,你是最知我的,这样会把我闷坏的!昭昭~」 「你啊你,想要多少?我待会让春落点给你便是。」 昭华不捨得责备眼前水灵灵的丫头,把话题往惠贵太妃那处引。 「对了,宁儿,你可知宁王?」 「祥记酒楼是白去的吗?我怎么会连宁王都不知?宁王我知道,原先的六皇子,生母是同你太后姨母交好的惠贵太妃。」 「听说书先生说,宁王的心上人刘姑娘一年前被燕王看上,强抢上府,刘姑娘为了保全清白,竟一簪子……自尽了。宁王是个痴情的种儿,现在还忘不了人家姑娘呢。对了,宁王和你未来的世子夫婿走得还挺近。」 方宁骄傲的看向谢昭华: 「你看,酒楼不是白去的吧?这京都啊,就没有我方宁不知道的八卦!对了,你问宁王作甚?」 方宁拿起桌上一块牛乳糕,闻了闻后味儿,一脸满足的吃进嘴里。 「宁儿,你觉着,宁王此人,如何啊?」 「宁王,极好啊。博学多才,天家贵胄,富贵一生,若是她心爱的姑娘还活着,想来已经有小世子了。」 方宁吃着牛乳糕,颇为遗憾。 「宁儿,若是让你嫁与宁王做宁王妃,你可愿意?」 谢昭华怕吓到方宁,语气比平时还要温柔。 「昭昭,你方才说什么?嫁做宁王妃?你莫不是说笑吧?且不说宁王对刘凝脂余情未了,就说我这气性,做一家主母都头疼,更何况是王妃?」 方宁果然受到惊吓,坐直了身子,睁大双眼,满脸疑惑盯着谢昭华。 「听宁儿的意思,在意的不是宁王心里有人,而是管不好王府中馈咯?」 方宁松了一口气: 「这是自然,昭昭你是知道的,我最爱去京都的茶楼,听各种风流趣事,话本子我也没少看,女子为男子伤情的故事,我可听多了。 「那些个才子佳人,起初浓情蜜意如胶似漆的,可过了几年,谁能保证才子不变心呢?与其死守着虚无缥缈,握不住的东西,倒不如将心思放在牢靠的事儿上,比如银子啊,牛乳糕啊!我才不在意甚么情意呢!」 听方宁说完,谢昭华略显惊讶。 方宁虽是个贪玩儿的,却将情之一字看的如此通透,实乃难得。 「从前我只知你贪玩,竟不知,咱们宁儿竟看得这般透彻呢。难怪,惠贵太妃属意你做宁王妃。」 「是吧,昭昭,你可算知晓我的长处了!」 「唔?你方才说甚么?惠贵太妃属意我做宁王妃?难怪,今日是你嫂嫂归宁的日子,姨母却这般急的邀我们过来。这么说,以后我就是宁王妃啦?那宁王府的中馈岂不是都在我手上?」 谢昭华见方宁心思在银钱和管家上,松了一口气。 还好宁儿不在意宁王的心思如何,否则,她定是要替宁儿拦一拦,寻一个和宁儿两情相悦的。 「宁儿可愿意呀?」 「愿也不愿。」 「愿是因宁王府就宁王一人,惠贵太妃在宫中,府中人口清净。不愿是因,我管不好王府那么大的中馈!原本我打算,让母亲替我寻一门家中人口简单,好管家的,从未想过会嫁入宗室……宗室规矩繁杂,我最不喜这些繁文缛节。」 谢昭华听罢觉着有趣,掩面一笑: 「我可听说,王府的金银珠宝是寻常官宦人家几倍之多。若为了这些银子,你可愿?」 第36页 方宁右手椅在栏上,托腮仔细细想了一想: 「听你这么一说,我又好像是愿的,反正迟早都要嫁人,宁王府上不仅银子多,人口也十分清净,婆母在宫中不用我伺候……似乎是个好去处。」 方宁又想到: 「听说世子与宁王交好,常去宁王府邸,日后我若成了宁王妃,你岂不是可以随世子一同来宁王府了?昭昭,我乐意!这么想着,我可太乐意了!」 谢昭华探明方宁的心思后,将话题引向了别处。 「宁儿,那儿的芍药开得鲜艷,随我一同去观赏?」 「昭昭,你如何才说?我方才就想着把芍药花摘下来,花瓣晒干好放在我的香囊里头!昭昭我们走!」 六月 星疏月朗,春虫微鸣,如练月光洒向人间,铺了一条条银光路。 谢持昀和秦梵在秦府用过晚膳后,一同乘轿回府。 秦梵坐在谢持昀右侧,满脑子都是今日婶婶和嫂嫂叮嘱的她的话。 「梵儿呀,你已为人妇,婶婶有些话须叮嘱着你,咱们女人啊,想要留住丈夫的宠爱,光靠年轻貌美,是远远不够的,还要有子嗣傍身。你夫君官至御史,是皇上跟前的红人儿,日后纳妾在所难免的,你莫因此争风吃醋,须端出当家主母的气度来。」 「眼下你已成了亲,婶婶过几日便回苏州了,走之前,将这方子给你,这是咱老秦家祖传的方子,你看你大嫂,去岁不是给你生了个小侄子?」 「婶婶这次回去,不知何时能再见,听婶儿的话,在谢府好好过日子。」 秦梵一想到婶婶要回苏州,心里难受的紧,两只手交叠在一块儿,沮丧的垂着头。 谢持昀握住秦梵的手: 「可是,捨不得婶婶?」 听谢持昀问出来,秦梵瞬间红了眼眶: 「秦家祖辈都在苏州,叔父捨不得离开苏州上京都来,婶婶这次回去,不知何时再见……我是婶婶带大的,婶婶待我如亲女儿一般……」 眼泪从秦梵脸上珠串儿一般滚了下来。 见小姑娘红了眼,谢持昀不知所措,遂将人一把揽入怀中,伸手去擦她的眼泪: 「莫要担心,年底我带你回一趟苏州如何?按规矩,我当去苏州拜见你叔父一家。届时我再陪你去给岳父岳母上香,告其在天之灵。」 秦梵越哭越厉害,哽咽道: 「真的吗?」 谢持昀摸了摸秦梵的头: 「你夫君可像说谎之人?」 秦梵听到这儿是又羞又臊,头紧紧埋入谢持昀的怀里。 秦梵入府后,每日里,谢昭华有半日是陪着她的。 姑嫂二人常约上方宁,一同去兰金阁挑时兴的珠花首饰,去鎏衣坊制花色相仿的衣裙,回府的路上去芳香斋买刚出炉的糕点,三人年岁相差不大,甚有话聊,日子过得十分惬意。 姑嫂二人常在屋中说些体己话,谢昭华待人温柔体贴,处处思虑周到,秦梵十分喜欢和小姑子待做一处。 秦梵入府后,林如芝有意教她管家,正好谢昭华近日也在学,林如芝索性将二人带在身边,一同教着。 * 五月渐过去,转眼到了六月,京都慢慢燥热起来,姑娘们换上轻薄的细纱裙,人手执一把团扇,借团扇微凉消暑。 六月初,太后给宁王和方宁下了赐婚圣旨,着二人年底完婚。 圣旨一下,京都众说纷纭。 有羡慕方宁能做宁王妃的,也有等着看她笑话的。 毕竟京都谁人都知,宁王是个痴情种。 这其中反应最大的当属刘府。 刘凝脂的父亲是五品内侍省都知刘诞,刘诞虽有才,生了一副好样貌,奈何风流成性,处处留情,家中妻妾成群。 刘诞祖上经商,家中财力雄厚,刘诞父亲刘显一心望着子孙入仕,藉此摆脱铜臭,好在京都挣个脸面。 刘凝脂是刘诞嫡女,母亲是扬州六品盐运司副使许棣之女许碧君,下头有个十岁的胞弟刘晖,除此之外,刘凝脂的庶弟庶妹数也数不过来。 刘显原本以为,孙女刘凝脂能顺利嫁进宁王府做王妃,届时能给刘家带来诸多便利。 没想孙女竟被燕王抢了去,为保清白自戕了。 当时燕王势大,刘家不敢闹,燕王草草赔了金子便了事,刘家的算盘暂时落了空。 燕王府倒下后,刘家的算盘又支棱起来。 没了刘凝脂,还有底下的庶女。 秀姨娘的女儿刘凝怡,相貌和刘凝脂肖了六分,品□□好更是似了八分,知那宁王痴情,至今未娶,刘家本将希望寄在刘凝怡身上,未想太后竟突然赐婚。 太后赐婚,方宁是尚书家的女儿,家世背景样样都胜过刘凝怡,这下刘家可是急了。 刘显急,刘诞急,秀姨娘急,可刘凝怡却不。 她很聪明,知道自己是庶女,从未想过要做王妃。 但是,王妃做不得,宁王的心她还抓不住吗? 嫡姐如此讨宁王欢心,她的样貌又肖了嫡姐六分,嫡姐能做到的,她自然也能做到。 方宁心思单纯,她压根儿不放在心上,让她做王妃又如何? 是以,刘凝怡只等着宁王娶妃,然后进王府,好做她的侧妃。 * 「宁王殿下好事将近,宣某特地带了上好的贡酒,今夜,一醉方休才好。」 第37页 宣祈手提两坛贡酒,踏入梁景书房,贱兮兮调侃。 「致之表兄总是这般戳本王的心,也不怕本王哪日,治你个大不敬之罪?」 梁景放下手中书卷,直勾勾盯着宣祈。 「宣某再如何不济,也是长公主独子,宁王殿下亲亲的表兄,何来『怕』这一说?」 「世子官从二品,是宣王和安阳大长公主的独子,刑部大权在握,不日更是要迎娶太傅幼女,世子如此,尚称不济,本王这闲云野鹤,岂不无颜见人了?」 梁景待人一向谦让有礼,唯独对宣祈,嘴上绝不留情。 「若说好事将近,也是致之表兄在先,若本王没记错的话,再有一月半,致之表兄便能拥美娇娘入怀了,着实羡煞本王。」 宣祈不愿输了嘴仗,往太师椅一坐,贡酒随意一放,右眉轻挑: 「方姑娘倒是天真跳脱,方尚书上回在祥记酒楼谈公事,正巧抓了女扮男装出门听戏的女儿,回去可是好一顿训。」 宣祈以为梁景这回无话可说,端起案上的庐山云雾,得意洋洋抿了一口,等着看梁景吃瘪。 不想那人脸上一片云淡风轻,甚至了带几分笑意: 「致之表兄得的消息不假,却也不全。」 「方姑娘被抓回府后,方尚书断了她大半年的月钱。也不知方姑娘后来从哪儿来的钱,改不了贪玩的毛病,依旧在外头大吃大喝,出手阔绰。」 「致之说,方姑娘的银钱从何而来?可别是去谢府,问昭华表妹借的吧?方姑娘在祥记酒楼一次要花二十两,这两月来一共去了八次,算上珠宝首饰的开销,方姑娘至少得问昭华表妹借二百两银子。」 梁景也端起案上的茶,满意地抿了一口: 「哈哈,听闻致之表兄给谢府的聘礼,足足抬了一百八十八担,不知去了致之表兄几年俸禄?」 「本王未过门的妻子能得致之兄出手相助,实乃乐事一件。」 「你派了人,盯方家姑娘?」 方宁在祥记酒楼被方尚书抓回府这事儿,方尚书一早派人封了消息,手底下的人好不容易才打听到。 梁景不仅知此,连方宁出了几次府都记得清清楚楚,定是派人私下里盯了方宁。 「致之不也查了方家?宁王府未来的王妃,底细如何,自要知晓。」 梁景轻轻摩挲着白瓷茶杯,若有所思。 「宁王殿下的人可查出甚么?」 「心思单纯,天真烂漫,喜甜食,爱玩闹,尤爱扮男装上茶楼听书。」 许是觉得有趣,说到这儿,梁景淡淡一笑,眼中透出几分好奇。 「太后是个会挑人的,方姑娘和你一动一静,实在般配。」 「左不过一个小姑娘,太后让我娶,我娶了便是。宁王妃的位置迟早要有人坐,换谁都一样。」 「我心中只认凝脂一个妻子便是。」 宣祈摇了摇头,本以为他能放下,没想竟越埋越深。 也罢,情爱一事,向来轮不到他置喙。 * 「多谢太后赐婚,妾无以为报,这是兄长自西北送来的何首乌。何首乌生在深山灌丛,得天地滋养,比寻常何首乌大了两倍不止,极为难得,妾特此奉上。」 惠贵太妃挥手,宫女端着放何首乌的雕花木匣,走到太后跟前。 「惠太妃有心,哀家是宁王的嫡母,赐婚不过随手之劳,哪值如此难得的何首乌?对了,沈大将军远在西北,身子可还康健?」 太后盯着成色上佳的何首乌,面露满意。 「回太后,兄长来信说,一切安好。只是远在西北,思念岚儿和奉贤,有些想念京都了。」 言外之意,西北苦寒,兄长想回京都。 「对了,惠太妃可得了消息?昨夜撷芳殿来报,沈妃诊出身孕,已一月有余。」 太后突然想起,沈妃有了身孕。 撷芳殿昨夜亥时方派人禀的消息,惠贵太妃今日来得早,并不知情。 听太后这么一说,她喜出望外: 「当真?妾今日来得早,并未得到消息。」 「沈岚是你侄女,此番有孕,你这个姑母要费心些了。」 太后用银叉取了一块芙蓉糕,放入嘴中,细嚼慢咽,眉眼舒展,似笑非笑。 「方才你说沈大将军思女?惠太妃啊,你我都是宫里头的老人儿,自该知晓,你、沈妃、还有奉贤,若想在京都安然无恙,西北的兵权和回京,你兄长只得选一样。」 惠贵太妃诚惶诚恐,双手置地,低头下跪: 「沈锦多谢太后提点,妾回去定当修书一封,告诫兄长。」 「好了,你我之间,不必如此规矩。沈妃初次有孕,有些事儿难免不周到,你这个做姑母的,快去撷芳殿看看吧。」 太后身边的嬷嬷将人扶起,沈锦福身告退后,一路往撷芳殿去了。 坤宁宫。 「皇后娘娘,撷芳殿宫女来禀,沈妃昨夜诊出有孕,已一月有余。」 皇后顾婉端坐于铜镜前,手上那支金凤镂花长簪怎么也戴不好,遂放下长簪,选了支简而华贵的步摇,果然一下就戴好了。 「彩莲,你去库房挑些上好的人参燕窝,翡翠首饰,本宫要去撷芳殿。」 铜镜中那人告诫自己,既坐了皇后这个位置,就得端出国母的气度来。 第38页 这些年,不都是这般过的? 梁悯,不可能只属于她一个人。 沈妃一向安分守己,构不成威胁,自己又失落什么? 顾婉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告诉自己,梁悯对她,已经够好了。 尊她为后,正位中宫,每月宿在坤宁宫的时日最多。 荣和宠,梁悯都给了,身为国母,她不允许自己奢求太多,比如,梁悯独一无二的爱。 泪湿罗巾梦不成,深前殿按歌声。 红颜未老恩先断,最是无情帝王家。 她一想到沈岚承欢梁悯身下的场景,心就刺痛起来。 这天下,有几个女子捨得将夫君分给她人呢? 顾婉对着铜镜苦笑,拿起妆奁上的脂粉,试图遮住脸上的失落。 调整得当后,顾婉挂上她大方端庄的笑容,带着一大堆赏赐,往撷芳殿去了。 有喜 小扇引微凉,悠悠夏日长。 日子渐渐长了起来,树上知了叫个不停,给本就炎热的暑夏平添几分聒噪。 京都的姑娘们个个都是爱美的,怕叫日头晒了去,出门的次数也都少了许多。 谢昭华这段时日,除了和嫂嫂一同学管家,邀方宁到府上说话,便是读书写字弹琴绣花,日子过得倒也惬意。 顾相夫人何湘原定了六月廿七那日办场品茗宴,邀众夫人及各家千金前来品茗,奈何天公不作美,那几日京都连下暴雨,难以出行,顾相夫人遂将宴会往后延了期,另择佳日。 原兴高采烈准备去宴会的方宁这下不高兴了,自赐婚圣旨下了后,方尚书寻了五个婆子守在她院中,日日盯着她绣花算帐,丁点儿都出不去。 好容易受邀,能去顾府上解解闷儿,结果叫暴雨搅了,可把她好一顿气。 水窗低傍画栏开,枕箪萧疏玉催;一夜雨声凉到梦,万荷叶上送秋来。 暑夏在虫鸣莲香中缓缓而过,转眼入了秋,至了七月。 「后日是大人成亲的大喜日子,怎的不早些下值?」 刑部第一嘴瓢姜復瑜见宣祈端坐案前,神色专注批着卷宗,大着胆子上前问道: 「大人再不回去,长公主可要派人来催咯。」 刑部众人听姜復瑜如此,不由替他捏了把汗。 当然,也有在心中暗暗乐呵的,比如今日值夜的徐文州。 「姜復瑜啊,」 宣祈停下手中的笔,抬头盯着他: 「刑室里那位嘴硬的,本官交由你来审,如何?」 「嘿嘿,大人又说笑了。下官如何能审?下官手里头还有事,先退下了。」 姜復瑜似乎意识到自己嘴又瓢了,忙找了由头离开。 刑室里那位犯人,连宣祈都未审出半字,他如何敢审? 兖州的人,骨头硬的很。 宣祈正为兖州那位犯愁,没心思跟姜復瑜计较,低头继续看那犯人的卷宗,冷哼一声: 「下去吧,本官今日不跟你计较。」 看热闹的弟兄们觉着无趣,知宣祈正烦着,不愿自讨苦吃,继续手头上的活儿。 一刻钟后,长公主果然派了小厮来催。 「禀世子,长公主请世子回府,试试后日要穿的喜服合不合身。」 刑部众人听罢,强忍笑意,个个拉长了耳朵听。 「前日不是刚试过?」 宣祈不耐烦道。 「禀世子,长公主昨日又命师傅改了喜服腰身,这才请您再去试试。」 好不容易安分下来的姜復瑜听到这儿,再管不住嘴: 「大人,长公主考虑的如此细緻,您就快些回府罢。」 「着,刑部员外郎姜復瑜,夜审重犯。」 宣祈重重合上卷宗,不情不愿起身,狠狠刀了姜復瑜一眼。 杨嘉拍了拍姜復瑜的肩膀,留下一个好自为之的眼神,跟上宣祈走了。 宣祈走后,众人围到姜復瑜面前,忍不住哂笑: 「我说姜兄啊,大人近日为兖州的犯人正烦在头上,你何不管好自个的嘴?」 徐文州也幸灾乐祸: 「本以为今夜又只我一人当值,没想到復瑜兄竟捨命陪君子,乐哉乐哉!」 * 「昭昭,后日你便出嫁了,我可真是捨不得你。」 方宁在谢昭华屋中,围着嫁衣看了许久: 「不过你这嫁衣真是好看,不愧是京都最负盛名的老师傅亲手绣的。」 「可不是好看?你看上头的凤凰牡丹,那可是掺了数十种金丝银线绣成,尤其是这羽毛,绣得跟真凤凰似的。」 秦梵和谢昭华坐在软榻上,百无聊赖看着走来走去的方宁。 「昭华,后日便要出嫁,物件儿可都备好了?明院一众丫鬟,你想好要带哪些?」 「母亲心细,该带的物件儿,早都替我备好了,只等后日带去。桂嬷嬷行事稳妥,是太后所赐,我是一定要带的;春落,夏知,自小同我长大,最知我脾性,我也要带去。」 「昭昭,你同姨母学管家学得如何?日后可得帮着我一些,教我管管王府。」 方宁看过嫁衣,走回来坐到软榻上: 「秦嫂嫂,你的面色,似是不太好。」 方宁比谢昭华小一岁,跟着谢昭华一同唤秦梵「嫂嫂」。 谢昭华看向秦梵,见她面色确有些苍白,握了握她的手,果然一片冰凉,不由担心: 第39页 「嫂嫂身子不适?」 「该是今日吃的杂了,油腻腻的,腻得我噁心,小肚也有些痛。」 「秦嫂嫂莫不是有喜了?我看话本子里,姑娘家有喜大都是此症状,昭昭,快给秦嫂嫂请个大夫来。」 秦梵听罢面上一红,暗暗算着日子,月事确实迟了半月,莫非真有了? 「夏知,去外头请位大夫来,就说我身子发虚便。」 秦梵面露忧色: 「若只是吃坏肚子,便空欢喜一场了。」 「嫂嫂身子金贵,既是吃坏肚子,请个大夫又何妨?」 谢昭华握住秦梵的手。 夏知领命而去,半个时辰后,大夫提着药箱,跟夏知来到厢房。 方宁和谢昭华一左一右扶搀着秦梵到了厢房。 大夫放好药箱,拿出脉诊,秦梵将手置在脉诊上,由大夫替她把脉。 大夫把过脉后,面带喜色: 「恭喜御史夫人,夫人有了身孕,一月有余,只是胎儿尚小,胎象不稳,夫人身子孱弱,以至腹下坠痛。老夫开些温补的安胎药,夫人按时喝下即可。」 「此话当真?」 秦梵眉眼舒展,满是笑意。 「秦嫂嫂,大夫还能诓你不成?」 方宁听了消息也十分欣喜。 「老夫行医多年,诊个喜脉还是有把握的。夫人身子弱,现下天热,切忌寒凉之物。」 「多谢大夫!夏知,跟大夫去写安胎的药方,替我好好赏赐这位大夫。」 「多谢姑娘。」 大夫走后,秦梵难以置信的摸着小腹,想着该如何告诉谢持昀。 谢昭华盯着秦梵的小腹,心中涌起一股暖意,她竟要有侄子了! 「秦嫂嫂,你肚子居然真的有个娃娃!你说这娃娃长大后会是甚么样子?」 「傻丫头,娃娃还小,我如何得知?倒是昭华,后日便要出嫁,昭华不在府中,我倒少了个伴。」 「姨母会仔细照顾嫂嫂的,还有谢大哥,谢大哥如何疼爱嫂嫂,我可是看在眼里。秦嫂嫂真是好福气啊。」 方宁满脸慕羡的瞧着秦梵。 是夜,谢昭华难以入眠。 她羡慕嫂嫂,将来能有自己的孩子承欢膝下。 她,会有自己的孩子吗? 既要嫁做世子妃,她早做好了破身的准备。 她和梁悯难续前缘,于她而言,破身与否,无关紧要。 宣祈会如何待她,她亦不会在意。 要紧的是,早些搜罗出证据,早日扳倒王府,回谢府做她的谢三姑娘。 兄嫂日后会有自己的孩子围绕膝头,欢声笑语 ,若她能有自己的孩子,不至孤身一人。 可若有了孩子,他的出身何去何从? 瞻前顾后,当真叫人难以抉择。 谢昭华想,或许,她选了条不归路。 水满则溢,月满则亏。 老天给了她顶好的出身,却也给了她顶傲的心性。 若她能放下身段平心低头,她和梁悯,该在一处的。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 人生,总是难得圆满。 辗转反侧,夜不能寐。 七夕 永元二年夏,七月初七。 今儿是谢昭华出嫁的日子,谢家头一回动了关系,替谢持景请了五天休沐,好让他能见谢昭华回门。 寅时不到,谢昭华便被丫鬟唤醒,身穿红衣的喜婆个个面带喜色,乐呵呵地替谢昭华换上嫁衣,开面上妆。 方宁昨夜宿在了谢府,一大早便跟着林如芝和秦梵来谢昭华屋里,看谢昭华上妆。 林如芝看着铜镜前霞帔加身的女儿,心下一酸,红了眼眶。 昨日跟在身后学看帐的姑娘,今儿怎么就嫁人了呢? 喜婆见谢夫人如此,心下瞭然: 「待老奴给世子妃上了妆,夫人再来说体己话也不迟。」 林如芝听完觉得有理,女儿大喜之日,她可不能掉眼泪,遂託了秦梵照看,自己寻了由头迎宾去了。 林如芝心酸,谢昭华又何尝不是? 她死死咬住嘴唇,垂着眼眸,不让眼泪流出来。 「凤冠霞帔,昭昭今日真是美极了!」 方宁挽着秦梵,两人在一旁看着谢昭华。 「过了今日,昭华便是世子妃了,日后记得常回府,多看看你嫂嫂。」 谢昭华不敢开口,她怕一开口,会止不住泪,哭花了新妆。 「嫂嫂……」 「好了,你正上着妆,我们不多说了,省的平白勾你的眼泪。」 秦梵刚嫁人不久,深深体会到,这个时候身边人说的越多,新娘子越止不住哭,于是示意方宁闭上嘴。 约摸过了半个时辰,喜婆给谢昭华上好了妆,桂嬷嬷赏了每个喜婆一个钱袋子。 喜婆拿到钱袋子后掂了掂,知分量不小,笑的十分欢庆,道了一堆吉利话,随后去屋外替谢昭华守着。 桂嬷嬷派人去请了林如芝,韩双柔也跟着一块来,桂嬷嬷带屋里伺候的丫鬟退了下去,剩林如芝她们跟谢昭华说体己话。 「华儿啊,过了今日便是世子妃……宣王府……千万要照顾好自个儿……有什么理不好的,千万派人同母亲说,谢府自会护着你。」 林如芝拿着帕子拭泪,哽咽道。 第40页 「如芝,今儿华儿大喜,合该高兴才对。长公主一向喜欢昭华,有长公主照拂,昭华在王府的日子,定是锦上添花。」 韩双柔扶林如芝走到谢昭华身后: 「你看咱们的昭华,真是美的不可方物,要我说啊,放眼整个京都,都难找颜色盛过昭华的。」 林如芝被韩双柔这么一说,好受了些: 「韩姊姊这话不假,华儿的相貌礼仪向来拿得出手。」 谢昭华见林如芝开怀,心里也好受许多: 「母亲,莫要抬举女儿,若说相貌,谁人盛得过宫里的娘娘?」 「昭昭,你这就谦虚了,若说宫里的娘娘,我觉得唯有皇后娘娘能和你媲美!」 「方宁!」 韩双柔见她口无遮拦,头又疼了。 「昭华啊,有些话,你韩姨母要嘱咐你,咱们女人啊……」 秦梵一把捂住了方宁的耳朵。 「咱们做女人的,若是没有子嗣傍身,无依无靠 ,再得宠也不是长久之计,你嫁过去第一要紧的事,便是怀个孩子。」 韩双柔贴近谢昭华的耳朵,悄声道: 「行房时,腿抬得高些,这样更容易受孕。」 谢昭华脸红成了熟虾。 林如芝正要开口,喜婆笑呵呵的走进来,福身行礼: 「谢夫人,吉时已到,快给世子妃盖上盖头。」 林如芝小心翼翼的替谢昭华盖上红盖头,心中五味杂陈,等着宣祈来迎人。 长公主请了女婿平阳候世子韩启,卫国公世子卫迢和顾相之子顾怀明,宣祈则请了宁王梁景,以及六部一些好友,一同去谢家迎亲。 耀目的大红喜服衬得宣祈意气风发,若是新郎官能爱笑一些,一定比谢持昀更招姑娘喜欢。 唇红齿白,五官立挺,公子举世无双。 只是眉眼疏冷,看着像是来抢亲一般。 「小舅子,催妆诗你可写好了?」 韩启驾马到宣祈身侧,看着街道两旁看热闹的百姓,寻了个由头和他搭话。 「世子当年探花出身,文韬武略,区区几首催妆诗,自是不在话下。」 卫迢很是捧场。 梁景意味深长地看了眼宣祈,开口嘲讽: 「我倒要看看,宣致之作出的催妆诗,是否同他本人一样无趣。」 迎亲队伍奏着唢吶喜乐,浩浩荡荡的来到谢府门口。 众人下马,谢持昀和谢持景果然带了一堆世家子弟们在谢府门口拦亲,这回的看客比上回秦府的还多。 无他,大家都想看看,在刑部舔血为生的宣大人,迎亲时究竟是个什么样。 谢持昀看着容貌周正的宣祈,颇为满意,倒是谢持景,一脸嫌弃。 「世子探花郎出身,不知今日备的催妆诗如何?」 谢持昀开口,看客随之起了哄。 「宣大人来一首,来一首。」 宣祈拱手,对谢持昀作了一揖,念道: 「不知今夕是何夕,催促阳台近镜台。谁道芙蓉水中种,青铜镜里一枝开。」 「新郎官儿作得好!再来首!」 「新郎官儿再来首!」 梁景立在一旁挑眉侃笑。 他喜欢看宣致之被人为难的模样。 宣祈无声嘆气,復揖了一礼: 「传闻烛下调红粉,明镜台前别作春。不须满面浑妆却,留着双眉待画人。」 姐夫韩启帮腔: 「谢御史,你看这催妆诗也做了,是不是该放人了?」 谢持昀知宣祈的性子,不多加为难,一如平日温润: 「世子好文采,吉时将近,世子请吧。」 若不是林如芝叮嘱谢持景,今日不许为难宣祈,他定要同宣祈比划几下的。 锣鼓喧天,宾朋满座,贺喜声不绝于耳。 宣祈在正堂跪拜过谢杭和林如芝,牵着大红喜绸那端的谢昭华,上了花轿。 宣家封了王爵,谢昭华便是宗妇,王府的婚仪,由礼部和宫中女官一手操办,礼仪繁琐且庄重。 虽是初秋,天气还是燥热,一层又一层的喜服闷得谢昭华难受,一套流程下来,谢昭华身上出了薄汗。 礼成后,女官领着谢昭华步入新房,宣祈则被拉去毫不留情的灌酒。 宣祈成婚,长公主笑逐颜开,春风满风,热情无比的接待各家夫人。 张灯结彩,花团锦簇,觥筹交错,人声鼎沸。 暮色沉沉,宾客散尽。 夏知估摸着时辰,向桂嬷嬷请示: 「嬷嬷,天色不早了,我去看看外头是个什么情形。」 夏知素来稳妥,桂嬷嬷没多想,点头应允: 「也好,你去看看世子喝得如何了。」 夏知出了门,揪了个小厮问了问路,趁人来人往,悄悄混进了厨房。 陛下派人给了她一包药粉,要她想法子,务必让宣祈服下。 夏知思来想去,佯装成长公主派来的丫鬟,向厨房要了碗,给宣祈的醒酒汤。 拿到醒酒汤后,夏知把药粉掺了进去,仍以长公主的名义,寻了王府的小厮,把醒酒汤端给了宣祈。 事成后,夏知原路熘回了新房。 王府今日人来人往,她又是新面孔,没人会知道,那碗醒酒汤是她递出的。 小厮将醒酒汤送到时,宣祈被灌得不省人事,倒在姐夫韩启身上。 第41页 宁王酒力比宣祈差,早在厢房睡下了。 长公主和熙宁郡主没去想醒酒汤为什么那么快制好了,母女合力,把汤餵进宣祈嘴里。 「阿祈的酒量一向不错,竟也被灌成这样,看来今日,客人们兴致极高啊。」 韩启扶着面红耳赤的小舅子,无奈摇头。 长公主拍了拍宣祈的脸,笑道: 「可别说阿祈,我记得你娶阿熙的时候,不也被灌得头重脚轻的?快把阿祈唤起来,不让他睡,若是一觉睡到天亮,那还得了?昭华可是会等着急的。」 长公主喋喋不休的念叨终于吵醒宣祈,宣祈迷迷煳煳睁开眼,扶着额头: 「姐夫,你看到了,宣王府,只有阿姐和谢三姑娘是亲的,我只是个外人。长公主一心偏帮谢三姑娘,王府,哪还有我的立足之地?」 宣熙和韩启被宣祈的醉话逗得不行,韩启拍了拍他的肩: 「阿祈日后努力些,长公主含饴弄孙之时,便是阿祈地位稳固之日。」 宣祈无言,重重捶了姐夫一拳。 长公主白了宣祈一眼: 「时辰不早了,你既已酒醒,还不快去新房呆着?」 宣祈咬了咬后槽牙: 「遵命,长公主殿下。」 宿在新房又如何? 他不喜欢谢三姑娘,有的是法子不圆房。 …… 宣祈推门而入,嗅到屋里不知名的薰香时,身上如火一般烧了起来。 唇干舌燥,气血齐齐涌在下腹处 他以为是醉酒的缘故。 女官和奴婢见他来了,喜气洋洋的拥簇在他身前: 「给世子请安。」 为首的女官端着玉如意,走到他面前: 「世子世子妃郎才女貌,珠联璧合,实乃天人之作。请世子揭盖头。」 「赏。」 「多谢世子。」 浓郁的香气弥散满屋,宣祈越闻身子越燥,渐渐涣散起来。 他走近端坐喜帐上的谢昭华,拿起玉如意一挑,大红盖头落了地。 兽纹铜台上烛火摇曳,宣祈借烛火一看,确实是个大美人。 姿容绰约,顾盼生姿,秋水惊鸿。 不愧是京都第二美人。 宣祈喉结微动。 谢昭华垂眸,抿嘴浅笑,没有抬头看他。 若不是宫里的女官在屋里,她甚至,不愿佯装欢喜。 女官端了合衾酒上前,躬身行礼: 「合卺酒,红酥手,执子与共誓言久。请世子世子妃共饮合衾酒。」 又两名女官上前,端起鎏金酒杯,分别递给二人。 宣祈坐在谢昭华身旁,接过女官递的酒,和谢昭华碰了碰杯,随后一饮而尽。 不远处的夏知见二人都饮了合衾酒,松了一口气。 陛下有交代,以防万一,屋里一应酒水,通通加上那药粉。 女官去用膳时,夏知趁机动了手。 「赏。」 「多谢世子,多谢世子妃。恭祝世子世子妃长长久久,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女官得了赏后,齐齐退了下去。 桂嬷嬷暼了眼春落夏知,三人会意,一齐退了下去。 红绸高悬,鸳鸯锦帐。 无一不是耀目的红。 饮下合衾酒后,宣祈身子烧得厉害,坐在谢昭华身边,跟是喘不过气,索性起身踱到桌前,给自己倒了杯茶。 「我歇在软榻上,你先安置。」 谢昭华闻言松了一口气,福身道: 「是。那妾身先卸妆。」 宣祈点头默认。 谢昭华走到妆奁前坐下,对着铜镜,慢条斯理的卸下钗环凤冠。 谢昭华越卸越奇怪,不过饮了杯合衾酒,她怎么就晕乎起来了? 她酒量是不好,可也没那么差呀。 头上钗环卸干净后,谢昭华透过铜镜,发觉脸早已红得不成样子。 不知名的燥热难耐,涌遍全身。 谢昭华未经人事,以为合衾酒太烈,自己醉了,扶额撑在妆案上。 宣祈连饮了两杯茶水,不想燥热没褪去,唿吸反而粗重起来,下腹是前所未有的血气方刚。 额上冒了细汗,他闭眼,紧紧攥着青花瓷杯。 他想走,又不想走。 进退两难间,他忆起,初见谢昭华那夜,他做的梦。 那样旖旎,那样娇软。 药效上头,绷紧的弦,戛然而断。 他起身,往妆案那处走去,一把抱起撑在铜镜前的谢昭华,直往喜帐走去。 饮散玉炉烟裊,缓髻轻拢,罗带渐逍遥。 喜帐低语偏浓,香汗暗沾红褥,几叠叠鸳衾红浪。 云鬓花颜金步摇,芙蓉帐暖度春宵。 具体如何,谢昭华记不太清。 只记得,情到浓时,她伸手挠了宣祈的手臂,似乎还挠得不轻。 谢昭华累极了,唤水沐浴后,沉沉睡去。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今儿是七夕。 七夕佳节,情投意合的公子姑娘,挽着彼此的手,一同赏花灯,逛庙会。 江慎安只身一人,面色清冷,在胡同暗处,盯着张灯结彩的宣王府,负手站了许久许久。 第42页 敬茶 宣祈起得早,谢昭华醒时,见枕边没了人影,长长舒了一口气。 见谢昭华起身,桂嬷嬷领春落和夏知端了热水来,伺候谢昭华梳洗净面。 一番梳洗后,谢昭华换了身朱红团锦百花如意云锦裙,桂嬷嬷依世子妃用度,给谢昭华梳了妇人髮髻,簪了赤金海棠珠花,云鬓花颜金步摇和双层花蝶鎏金银簪,耳环是景泰蓝红珊瑚的云珠,昳丽华贵。 这是世子妃最简的用度。 新妇第一日给公婆敬茶,须由夫君带着去,宣祈不知去哪儿了,谢昭华便在新房等着宣祈,顺便走走看看,瞧瞧新房的摆设。 昨儿盖了一整天的盖头,谢昭华还未看清,新房是什么模样。 新房在归安院东侧,比谢昭华的闺房大了两倍不止。 整间屋子由五尺花罗香云纱珠帘隔开,分了外室内间,纱上缀了数十颗珍珠玛瑙,奢华至极。 外屋置了红漆楠木八仙桌、紫漆描金山水纹海棠式香几等木具,屏风、花瓶、名画、茶具、软榻等物件儿自不用说,皆是上乘。 内室相对素雅,令谢昭华意外的是,里头那张紫檀雕梅花纹书案,同她在谢府上的相差无几。 「新房布置得雍容雅致,长公主有心了。」 春落搀着谢昭华在屋里走了一圈,不由发出感嘆。 「长公主确实有心,就是,奢华的过了头……」 话未说完,被守门的丫鬟打断: 「给世子请安。」 谢昭华迎了出去,面带浅笑,福身行礼: 「给世子请安。」 「起身,不必多礼。」 「若收拾好了,我带你去敬茶。」 谢昭华垂头: 「是。」 「随我走。」 「是。」 谢昭华欲等宣祈先走,然后跟在他身后侧,故未有动作。 出乎所有人意料,宣祈朝谢昭华伸出了手。 谢昭华垂着头,玄色兽纹衣袖倏地入目,衣袖下是骨节分明且修长的手,瞧架势,宣祈似是要牵她。 侍卫杨嘉见此情景,瞪大双眼,一脸不可置信。 世子,又被长公主威胁了? 谢昭华不知所措,垂头立在原地。 她不知道宣祈要干什么,不敢贸然搭上手。若宣祈是要她身上什么物件,她岂不丢了脸面。 「世子?」 谢昭华试探问出声。 宣祈不多言,一把牵起她左手,并肩着向外走去。 谢昭华瞳仁缩了缩,一头雾水,端着得体的笑,任由宣祈牵着,一路往主院走去,不发一言。 跟在身后的杨嘉喃喃自语: 「长公主这回又拿什么威胁世子了?我怎么不知道?」 春落和夏知相视一笑,随后跟了上去。 宣王府不愧是先帝下旨修建的,一路走来,只觉碧瓦朱甍,亭台楼阁,处处雕樑画栋,一砖一瓦,无不精巧绝伦。 宣王和长公主已在主院等着。 昨夜虽情急,谢昭华却也没忘元帕一事,手忙脚乱中铺了洁白的元帕。 染了浊血的元帕已送到长公主跟前过目,长公主见了后笑的合不拢嘴,道了好几声好。 宣祈牵谢昭华进门时,宣王正饮着茶,见二人手牵做一处,险些被茶水呛到。 宣王以为是安阳命宣祈这样做的,转过头看了眼长公主,发觉长公主跟她一样惊讶不已,立即揉了揉眼睛。 莫不是看错了? 宣祈拱手: 「儿带新妇来敬茶请安。」 「这是父王。」 谢昭华行了大礼,跪到宣王面前: 「儿媳给父王请安,父王喝茶。」 宣王慈眉善目的接过谢昭华手中的茶,饮了一口后,递了个大红封给谢昭华: 「好。早问太傅教女有方,如今一见,名不虚传。」 谢昭华笑着垂头: 「父王过誉,儿媳不敢当。」 随后,谢昭华端着茶跪到长公主面前: 「儿媳给母妃请安,母妃喝茶」 长公主接过茶,喜滋滋抿了一口,随后扶谢昭华起来,牵住她的手: 「还孩子,快起来。快让本宫好好看看,啧啧啧,谢夫人貌美,生的女儿果然也貌冠京都,本宫真是越看越喜欢!魏嬷嬷,快把东珠拿上来。」 魏嬷嬷忙递上一镂空雕花的黄花梨木匣子,长公主给了谢昭华: 「陛下得了二十东珠,赐了十珠给本宫,你初入王府,本宫没什么拿得出手的宝贝,思来想去,只有这东珠才配你,快些收下。」 谢昭华福身婉拒: 「东珠十分难得,又是陛下所赐,此等贵重之物,儿媳断断是不敢要的。」 「母妃给你东珠是喜欢你,既给了,你收下便是。」 宣祈开了口。 「阿祈说的是,本宫是太喜欢你了。好孩子,快收下吧。」 谢昭华不好推託,恭恭敬敬福了一身: 「多谢母妃。」 「按理说,该带你去拜见阿祈的祖母,奈何老夫人长年累月的昏在榻上,白日里没几个时辰是清醒的,清醒了认不着人,太医再三叮嘱要静养,今日便罢了,等老夫人稍稍好些,我再带你拜见。成亲礼仪繁琐,昨日你定是累坏了,趁时辰还早,快回去歇息歇息。」 轮到宣祈,长公主一脸不情愿: 第43页 「阿祈,带昭华回去。陛下准了你三日休沐,这三日你哪都别去,给本宫老老实实在府上待着,如若不然,自个儿给本宫等着。」 宣祈见惯了长公主偏心的模样,不以为然,拱手应道: 「遵命,长公主殿下。」 二人一前一后出了屋子。 要下台阶时,宣祈又朝她伸了手,谢昭华这回没犹豫,小心翼翼的把手搭上去。 二人在前边走着,杨嘉、春落、夏知在后头跟着。 「你的小字,是宜姝?」 「回世子,正是。妾身及笄那日,太后赐了宜姝做小字。」 「好。」 宣祈没有和女子搭讪的经验,草草问了几句,便不再开口。 二人一路无言,倒是默契。 行至新房时,宣祈松开她的手,和在刑部相比,眉目算得上温和。 至少,不似审问犯人那般,穷追不捨咄咄逼人,叫人看了敬而远之。 「我去书房。你若累了,休息便是。」 谢昭华浅浅笑着,柔声应下: 「是。」 宣祈走后,谢昭华唤了桂嬷嬷上前来。 「桂嬷嬷,除了你和春落夏知,归安院的一应下人,我们尚不熟悉。劳嬷嬷整理份丫鬟小厮的名册出来,哪些人手脚来歷不干净,哪些人能用,劳嬷嬷去细查了。这几日的杂活交给春落夏知,嬷嬷专心去查就是。」 桂嬷嬷一脸赞许: 「老奴正有此想法,未想世子妃竟抢先一步说了出来。」 桂嬷嬷领了差事退下后,春落夏知替谢昭华更衣,伺候她歇下了。 若是换做平时,谢昭华定不会白日贪睡,实在是昨夜被折腾得不行,周身酸软无力,这才要歇息一番。 虽说她对王府别有所图,可总要顾着身子,她可不愿把身子赔在王府。 来日方长,不可操之过急,徐徐图之,方为上策。 天命 宣祈走进内屋时,谢昭华还在睡着,他示意春落夏知勿要出声,放缓脚步,轻声踱到榻前坐下。 春落夏知识趣退了下去。 宣祈坐在榻前,细细打量着谢昭华。 美人肤如凝脂,唇若丹霞,脖颈上的脂粉蹭了些,露出昨夜他荒唐的痕迹。 时值七月,所谓大红喜被,不过一条薄锦。 目光忍不住往下落,薄被下峰峦起伏,藏着昨夜细细尝过的柔软。 食髓知味,某处似是有了反应,宣祈忙挪开视线,往她脸上看去。 她的脸真是好看,许是端庄得体的缘故,远远一看只觉风姿绰约,丽质天成;近看则如惊鸿艷影,江水皆香。 如此国色天香,难怪几番入梦,叫自己黯然神伤。 昨夜入睡后,宣祈做了场怪梦。 北风唿啸,风沙凛人,荒漠上横陈着几十具尸体。 他手握银枪,身披银甲,高坐马上。 手起枪落,热血飞溅,他的银枪毫不留情的捅进一女子的心口。 光怪陆离,玄幻莫测。 银枪捅的明明是那女子,他的心却抽痛起来。 抽出银枪后,他急忙下马,死死抱住那女子。 他用尽气力,方看清那女子的脸。 那女子,是谢昭华。 谢昭华髮髻凌乱,憔悴万分,眼角隐隐流下一行血泪,永远阖上了双眼。 宣祈从梦中惊醒,寝衣湿了大半。 他惊觉,心如刀绞,千刀万剐,痛不欲生。 他试图唤人,咽喉却被人扼住一般,怎么都发不出声。 他想起身,浑身却失了气力,半分都动弹不得。 痛感愈演愈烈,止不住颤抖的双唇开始发白。 宣祈无奈的闭上双眼。 身子休克得厉害,他渐现出了幻觉。 谢昭华那张髮髻凌乱,憔悴不已的脸出现在他眼前,绝望地质问他。 「阿祈,我满腔真情,你为何不信?」 神志愈发不清,一片头晕目眩,嘴唇一片惨白。 看来,熬不过今夜了。 他突然忆起谢昭华,想要再看她一眼。 他拼尽最后一丝气力,微微侧过头。 目光触及谢昭华那一瞬,痛感尽散,五官恢復知觉。 他不知如何形容瞧见谢昭华的感觉。 想来,落水濒死之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便是这样。 宣祈匆忙下床,走至铜镜前,仔仔细细看了自己的模样。 额冒细汗,唇色苍白。 方才真真切切,九死一生,他险些命丧新婚夜。 按捺住心悸,宣祈思量起谢昭华来。 他把和谢昭华所有交集串成珠线,愈发坚信,她是他的天命。 若不是天命,为何太后殿中初遇便相熟不已,见她似经年故人,顿生相识之感? 若不是天命,为何初见那晚便同她共赴庄周,洞房花烛,巫山云雨? 若不是天命,为何今夜同她生离死别,为她寸心如割,见之容颜,方解剜心之痛? 九死一生,天命在此,宣祈不再疑谢昭华入府是心怀不轨。 或许,谢昭华比他更早觉察,姻缘一事,冥冥之中,自有天定。 短短几个时辰,宣祈生了要同谢昭华白头偕老的念头。 毕竟,他还要了谢昭华的身子。 姻缘天定,肌肤之亲。 第44页 于情于理,他合该对谢昭华好。 宣祈摇头哭笑,梁景那厮若是知此,不知作何感想。 正想着,榻上那人睁眼,红着脸坐了起来。 「世子?」 「醒了?昨夜莽撞,可把你伤了?」 谢昭华真想捂住他的嘴。 这般羞臊的问题,她一个姑娘家,如何开得了口。 谢昭华只得死死低着头,脸红得跟螃蟹似的,强装欢笑: 「回世子,并未。」 宣祈伸手,递了一白瓷膏盒至她手中,不自在的别过头: 「若是伤着,上些膏药,会好的快些。」 「你先换衣裳,我带你去府上各处走走。」 宣祈说完,耳根泛了红,随后逃一般出了内室。 「我在外头等你。」 谢昭华握着白瓷膏盒,黛眉轻蹙,满脸不知所措。 世子是,吃错药了? 姝姝 永元二年夏,七月初八。 时逢夏日,处处是夏的印迹。 莲香清幽,伴着咕声一片,自湖中传来。 夏末燥热,香料熏人,谢昭华挑了时令的香花,插在白瓷细瓶中,以添芳香。 沐浴后,谢昭华着了身月白薄绸寝衣,散着髮髻,坐在紫檀祥瑞纹美人榻上,翻看记册的嫁妆名目。 寝衣薄薄一层,紧紧贴在谢昭华身上,勾勒出美人曲线玲珑,凹凸有致。 谢昭华觉得不雅,在外头披了件湖蓝云锦长袍。 夏末初秋给更迭之际,天气最是燥热,若非如此,谢昭华定不愿在宣祈面前穿这般轻透的寝衣。 嫁妆册子细细看下来,谢昭华不禁感嘆: 「地段最好的几个铺子,母亲竟通通给我了。」 桂嬷嬷在一旁笑眯眯附和: 「世子妃是夫人的心头宝,夫人自然千疼万爱,最好的都供着世子妃。」 「世子。」 守门的丫鬟传来请安声,宣祈回来了。 谢昭华放下嫁妆册子,领着桂嬷嬷福身行礼: 「给世子请安。」 「在我面前,不必多礼。起身吧。」 谢昭华起身,发觉宣祈换了身玄色常服,应是沐浴盥洗过才来的。 瞧着时辰,该就寝了,按嬷嬷教的规矩,她该伺候宣祈更衣上榻。 谢昭华垂头浅笑,试探问道: 「妾伺候世子更衣?」 「可。」 谢昭华走到他身前,双手搭在他腰上,按桂嬷嬷教他的,解开宣祈的腰带。 第一次替人更衣,生疏不已,谢昭华摸索了许久才解开。 解下的腰带递给桂嬷嬷,随后去脱宣祈的外衣。 隔着寝衣,指尖触到宣祈精瘦的腰腹,谢昭华倏地红了脸。 谢昭华忍着牴触和不自在,不断安慰自己。 伺候更衣而已,无碍的。 等拿到了证据,她立马回谢府,过回闲适自在,不伺候人的日子。 谢昭华将褪下的外衣递给桂嬷嬷,桂嬷嬷把衣袍披在雕花楠木木架上,灭了几支烛,随后退了出去。 屋里只余六支烛火,一下子暗了大半。 桂嬷嬷关门的声音传来,谢昭华抿嘴苦笑。 桂嬷嬷能不能进来陪她?她不想同宣祈待做一处。 宣祈上榻后,谢昭华踱到屏风后,犹豫再三,将外袍褪了下来。 她垂着头,悄声上榻,轻拨月勾,大红帐幔垂了下来。 幸好她睡在外榻,不用考虑如何越过宣祈,掀开外榻的锦被,钻了进去。 气息缠绕,帐中逼仄不已。 谢昭华闭上眼,故作假寐,祈祷宣祈不要开口。 宣祈今日反常得很。 早间小憩醒时,他坐在榻前,给她送涂□□的药膏。 谢昭华换好衣裳后,他一路牵着她的手,慢悠悠的逛了整个王府,惹不少丫鬟小厮停足注目。 用午膳时,他食箸,替她夹了满满一碗菜。 午膳后一个时辰,他拎着芳香斋的食盒,送来她爱吃的牛乳糕。 晚膳后,他带谢昭华去书房,递了把钥匙给她: 「这是我私库钥匙,日后,交由你保管。库里有什么看得上眼的物器,尽管挑。」 …… 凡此种种,一反常态,打的谢昭华措手不及。 知宣祈性子冷淡,谢昭华早做了独守空房,忍气吞声,备受疏离的准备,谁知宣祈竟来了这一出。 谢昭华一头雾水,连带理不清头绪。 数月未见,宣祈竟转了性子? 亦或是,宣祈察觉了什么,故饰深情,掉以轻心,引她露出马脚? 谢昭华百思不得其解。 思绪万千之际,锦被下一阵摩挲。 「你的小字,是宜姝?」 「是……」 「那我,唤你姝姝可好?」 宣祈掀被,欺身而上。 「姝姝。」 轻拢慢捻,復挑红珠,此起彼伏。 …… 次日。 眼瞧卯时将至,桂嬷嬷推门而入,叫唤睡得正沉的谢昭华: 「世子妃?世子妃?」 谢昭华迷迷煳煳睁开眼: 「嬷嬷?几时了?」 「再过一刻钟就到卯时,世子妃快些起身,老奴伺候您穿衣梳妆,去向长公主问安。」 谢昭华听完,急忙起身下床: 第45页 「竟这般迟了?这才第二日,请安若是迟了,会叫人笑话的。嬷嬷快些替我梳妆。」 「是。」 春落夏知替谢昭华拿了衣裳,王府的丫鬟秋儿端了热水进来,桂嬷嬷在妆奁前挑着今日要戴的首饰,主僕乱作一团。 宣祈进来时,桂嬷嬷刚替谢昭华簪完最后一支金钗。 「老奴给世子请安。世子妃要去向长公主请安,世子可一道?」 宣祈点头: 「正好同去。」 桂嬷嬷面露喜色: 「如此甚好,眼瞧要到卯时,烦请世子快些,不然,世子妃该迟了。」 宣祈朝谢昭华伸出手: 「既如此,随我走吧。」 谢昭华强颜欢笑,向宣祈福了一身,搭上他的手: 「烦请世子。」 桂嬷嬷,不必劳烦世子,我自己,可以走的更快些。 宣祈带她走路,比她自己走还要慢一些。 果然,二人至主院时,卯时过了半刻钟,宣王已经喝了半盏茶。 守门的丫鬟见世子牵着世子妃的手,皆是一惊。 宣祈进门后,大大方方松开谢昭华,拱手道: 「儿给父王请安,给母妃请安。」 宣王眯着眼,饶有兴致的放下茶盏。 长公主瞟了他一眼,满脸嫌弃: 「宣致之,什么时辰了,才来问安?你眼里还有没有本宫?」 自知理亏,宣祈任由长公主嘴他,拱手认错: 「儿知错,但凭长公主责罚。」 见状不妙,谢昭华蹙眉,屈膝行礼: 「是儿媳起晚,这才误了请安的时辰,连累世子。母妃若要罚,请罚儿媳一人,勿要迁怒世子。」 长公主连忙起身,扶谢昭华起来,换了副慈眉善目的面孔,握着谢昭华的手,温柔说道: 「昭华莫要自责,不过晚来半刻钟,无碍的。本宫当年刚嫁做人妇时,没有一日是请安是准时的。你还年轻,难免贪睡,多睡会又何妨?无碍的。」 长公主扶谢昭华到一旁的黄花梨木椅上坐下: 「本宫训阿祈训惯了,待他难免凶些,昭华莫要被吓到了。站着说话累,快坐下歇歇。」 谢昭华受宠若惊,小心翼翼看了眼宣王,宣王笑眯眯点头,示意谢昭华坐下。 谢昭华这才入了坐。 长公主不情不愿瞥向宣祈: 「阿祈,你也坐吧。」 「是,长公主殿下。」 宣王有职务在身,略坐坐就走了。 长公主倒是兴致极高,拉谢昭华说了好一通的话,由宣祈在一旁自生自灭。 回去时,春落和夏知手上各捧了只匣子,谢昭华不知里头是什么,长公主赏的东西,价值应该不菲。 拜宣祈所赐,谢昭华浑身酸软,疲乏无力,提不起半分精神。 谢昭华身子孱弱,经不起折腾,一心想着回归安院好好歇息,喝盅燕窝粥,养养精神。 宣祈依旧牵了她一路。 触到宣祈温热的手心,谢昭华忆起昨夜覆在她腰上那只手,抵死缠绵歷歷在目,羞愧和酸涩瞬间涌上心头。 不可置否,男欢女爱,叫人彻骨销魂,酣畅至极。 她和宣祈如此,梁悯和顾婉,亦如此。 思及此,嫉恨顿生,谢昭华垂头,任由宣祈牵着,漫不经心的往前走。 行至归安院前的游廊,宣祈顿了步子,松开谢昭华的手。 春落和夏知端着长公主赏的匣子停在身后,侍卫杨嘉则停在了春落身后。 谢昭华随他顿步,松了口气。 可算松开了,再不松开,她的手要僵了。 果然,宣祈只是在外人面前做戏而已,一回归安院,立即松了手。 谢昭华抬头,端着万年不变的浅笑,福身问道: 「世子在此处停下,可是有何吩咐?」 出谢昭华意料,宣祈解下腰间玉佩,递到谢昭华手里,神色正经: 「这块玉佩我自幼带在身边,母妃请领灵昭寺的禅师开过光,能保平安顺遂,给你。」 杨嘉挑眉,瞪大了眼睛。 昨儿把私库钥匙给了世子妃,今儿把贴身保平安的玉佩给了世子妃,世子可,真大方。 听到灵昭寺三个字,谢昭华心里一咯噔,福身婉拒: 「长公主替世子求的福泽之物,贵重异常,妾身不敢沾染,世子还是留在身边。」 宣祈浅浅一笑,眉间似有春风拂过: 「我有宜姝亲手绣的香囊,香囊上缀了玉,佩香囊,也一样。我既给了你玉佩,你便收着。」 谢昭华握着手上水头极好的蓝田玉佩,一股不知名的熟悉感涌遍全身。 这块玉佩,她好像,在哪里见过。 不是在那梦里,而是在某个,她想不起来的地方。 她一定见过这玉佩。 究竟是在哪儿见过? 谢昭华被勾了魂儿一般怔愣走神,立在原地不知所措。 「宜姝?」 宣祈的叫唤声将她拉回来,谢昭华连忙笑着,福身行礼: 「妾身谢过世子。」 宣祈弯腰,双手扶起她: 「宜姝,你我是夫妻,在我面前,不必多礼。」 「我要去书房看卷宗,你先回屋歇着。」 谢昭华福身: 「恭送世子。」 第46页 谢昭华回屋后,拿起玉佩端详再三,愣是没想起来在哪见过,最后心神不宁的将玉佩仔细收了起来。 用了碗厨房熬的燕窝粥,谢昭华勉强打起精神,倚在美人榻上,寻了本《中庸》翻看。 桂嬷嬷打开长公主赏的匣子,惊喜说道: 「世子妃快来瞧瞧,匣子里头是王府各处的田庄商铺地契,还有府上奴才的身契,长公主这是要让世子妃管家吶!」 谢昭华放下《中庸》,走近一看,匣子里果然是些地契身契。 长公主如此信爱,谢昭华突然心生愧疚: 「春落,去咱们的库里寻些上好的药材,我要去寻长公主。」 谢昭华带春落和夏知折回了主院,推託再三,仍推不了长公主让她管家的一番好意,只得无奈应下。 长公主说,地契和身契先给着谢昭华,等她回过门,一切安置好后,再把帐本和库房钥匙给她,手把手教她管家。 是以,嫁到王府的第二天,宣祈私库,王府中馈,谢昭华尽收入囊中。 入夜。 有了昨晚的教训,谢昭华学了乖,沐浴盥洗后,穿了身严实的锦制寝衣,热些就热些,总好过夜里被吃干抹净,白日里精疲力尽。 伺候完宣祈更衣,谢昭华轻手轻脚爬上了床,这回,她连气也不敢喘。 盖好锦被后,谢昭华悄悄转过身,背对着宣祈。 「宜姝。」 宣祈压着嗓子,轻声唤她。 她身子一激灵,随后打了颤。 谢昭华紧紧闭眼,不发一言,试图装睡。 宣祈钻进她被子,一只手臂圈住她身子。 「世子不可!」 谢昭华惊慌失措,喊出声来。 宣祈挑眉,淡淡一笑: 「宜姝以为,我要做什么?」 「我只是,想抱着你入眠。」 宣祈另一只手臂覆在枕上,顺着脖颈往下,好让谢昭华能枕他的手臂。 谢昭华半信半疑,小心翼翼枕上他手臂,猫儿一般蜷在他怀里。 宣祈搂着她香香软软的身子,某处难免有了反应,谢昭华意识到后,不由自主往外一挪,尽量不贴着他。 宣祈察觉怀中人的小动作,笑着吻了吻她髮丝,随后把她搂回来: 「安心睡吧,明日要陪你回谢府,今夜,不动你。」 谢昭华今日本就浑身酸软,疲乏困顿,得了宣祈的应允,果然放松了绷紧的身子,很快入了眠。 入眠之前,谢昭华满脑子都只一句话。 宣祈究竟是怎么了,发了疯似的对她好。 归宁 永元二年夏,七月初十。 今儿是三朝回门归宁的日子,谢昭华梳洗妆扮后,带着长公主备的归宁礼,和宣祈乘轿,回了谢府。 一早在谢府门口等着的谢持景见宣祈扶谢昭华下了马车,揉了揉眼睛: 「阿兄,我可看花眼了?」 谢持昀朗朗一笑: 「你并无看花眼。」 下了马车,宣祈牵着谢昭华,一路走到门口,对二人恭恭敬敬揖了一礼: 「大哥,二哥。」 听宣祈唤自己二哥,谢持景乐呵起来,宣祈毕竟比他大了两岁。 「世子和小妹来了,快请。」 谢持昀笑着伸手示意。 谢持景本想和谢昭华并肩走进去,宣祈先一步牵起了谢昭华的手,谢持景冷哼一声,走回到了谢持昀身边。 林如芝等人一早便在正堂候着,见女婿牵着女儿的手,又惊又喜,险些落下了泪。 「女婿给岳父,岳母请安。」 宣祈下跪向堂上二人见礼,态度恭谨,谦和有礼。 谢杭捋了捋鬍鬚,将人上下打量一番后,眯着眼点了点头: 「姑爷在朝堂之上甚是寡言,老夫原先不曾注意,今日细看,果真一表人才,不逊宣王当年之风姿,快起吧。」 「岳父谬赞,致之不敢当。」 「你的表字,是致之?致,而取之,激进了些。事事致之,锋芒太盛,不是长远之道。」 谢杭这番话意味深长,别有所指,谢持昀立在一旁,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宣祈拱手: 「岳父有何指教?」 谢杭端起茶盏抿了一口: 「夫人,你不是有话要跟华儿说?带她下去吧。」 「致之,随老夫去书房。」 「是。」 …… 谢昭华掺着林如芝,一路去了主院。 方府和谢府比邻而居,今儿谢昭华回门,韩双柔带着方宁过来了。 谢昭华前脚踏入主院,方宁后脚便沖了上来: 「昭昭,你回来了?」 谢昭华温柔的拂过方宁的碎发: 「宁儿想我了?」 方宁握住谢昭华的手,嘟嘴撒娇: 「这是自然。昭昭,在王府过得怎么样?世子有没有欺负你?」 「没有,世子他,待我很好。」 谢昭华这话发自内心,宣祈这几日,确实待她很好,不管是床上,还是床下。 韩双柔和秦梵在里头等着,谢昭华牵着方宁往里走,向韩双柔见了礼。 满屋都是女眷,谢昭华被林如芝和韩双柔缠着问了许多话,方宁和秦梵在一旁乐呵呵的听着。 被问到房事如何时,谢昭华红着脸,支支吾吾答了句「安好」,方宁则被秦梵捂住了耳朵。 第47页 宣祈随谢杭去了书房,谢杭只允了谢持昀跟进去。 谢持景无处可去,百无聊赖,索性去了谢昭华的明苑,坐在庭院的鞦韆上,晃荡着晒太阳。 鞦韆是谢持昀和谢持景亲手替妹妹搭的,搭这鞦韆时,谢昭华才十岁,一转眼,妹妹竟都嫁人了。 谢持景坐在鞦韆上,心下一酸。 宣祈态度谦逊,平和有礼,林如芝一改从前担忧的态度,越看越喜欢,午膳时吩咐丫鬟给宣祈夹了不少的菜。 谢持昀和谢持景则一股脑儿的灌他喝酒,大舅子灌酒,宣祈不敢推託,来者不拒,烈酒一杯又一杯的下了肚。 谢持景不捨得谢昭华出嫁,觉得宣祈抢了他的宝贝妹妹,今儿特意拿了府上最烈的酒,想把宣祈灌个烂醉。 没成想,宣祈酒量好,没把他灌醉,自个儿反而趴在桌上,昏睡了过去。 谢杭瞅了瞅烂醉的谢持景,一脸无奈: 「阿景想灌别人,也不看看自个儿的酒量。」 「持昀,快把你弟弟带回去,在妹夫面前,丢人现眼。」 谢杭说完,嘱咐谢昭华和宣祈用完晚膳再走,随后和谢持昀离了席。 林如芝看着面红耳赤的宣祈,眉开眼笑: 「阿景今日特意拿了最烈的酒,致之竟还没醉,酒量可比阿景好多了。昭华,带致之去你房中歇歇,你父亲和兄长今日兴致高,你和致之用了晚膳再走。」 「是。」 「女儿带世子先下去。 杨嘉扶宣祈去了谢昭华房中歇息,方宁正要起身跟上谢昭华,被韩双柔一把拉住: 「宁儿,不许去。」 方宁气鼓鼓的坐回原位,小嘴不停嘟囔着: 「哼,世子一来,我连昭昭的闺房都去不了了。」 秦梵闻言,掩面一笑,凑到方宁耳边: 「昭华和世子新婚燕尔,正是情浓之时,你去,岂不打搅人家?」 方宁听完,脸烧成一片,果然乖乖闭上了嘴。 杨嘉把宣祈扶进谢昭华的闺房,随后退了下去,春落夏知端了热水和醒酒汤,谢昭华餵宣祈喝下醒酒汤,替他拭去热汗,扶他去床榻躺下。 替他盖好锦被,谢昭华正要起身去寻秦梵时,被宣祈一把拉住。 方才从席上下来,宣祈整个人倚在杨嘉身上,差不多醉了过去,现下却醒了过来。 白净的脸醺红一片,宣祈拉住谢昭华,迷迷煳煳睁开眼: 「宜姝,陪我。」 谢昭华听罢身子一颤,皱了皱眉,随后强撑着微笑: 「世子,妾身不走,一直都在这儿。」 宣祈沉沉睡去。 谢昭华松开手,没有去找秦梵她们,轻声踱到书案旁,铺纸研磨,提笔作画。 工笔勾勒,笔下落梅朵朵,落在郎子与小娘子的肩。 画毕,谢昭华落下一行极娟秀的簪花小楷。 狼披羊皮,逢场作戏,诱其深入,掉以轻心,实乃高明。 谢昭华停笔,转过头看了眼榻上沉睡的宣祈,厌恶感油然而生。 她不轻易相信任何人。 宣祈变了个人一般,敬她爱她宠她,若说这背后没有阴谋等着她,她是断断不肯信的。 及笄那日,宣祈穷追不捨咄咄逼人的场景歷歷在目。 「谢姑娘,宣某至此,只一事不明。京都儿郎千万,性情胜过宣某的大有人在。谢姑娘,为何挑中了宣某?」 「谢太傅和谢夫人向来宠爱幼女,谢姑娘若不愿,谢家如何说动太后召家母入宫,引得家母起了和谢家结亲的心思?」 「谢姑娘所图为何,宣某日后自会知晓。望谢姑娘嫁做世子妃后,修身养德,自持贵重,莫要在王府,使些见不得人的把戏。」 …… 婚前无礼至极,婚后何至转了性子? 苦思冥想,谢昭华隐隐猜出了答案。 宣祈知她不怀好意,有所警惕,故饰情深,待她掉以轻心,请君入瓮。 除此之外,谢昭华猜不出别的情状。 她深吸一口气,唤了夏知进来,将画拿去烧了。 画上提了毫不相干的字,卖不出去了。 卫府 八月初十。 金井梧桐秋叶黄,珠帘不捲夜来霜;熏笼玉枕无颜色,卧听南宫清漏长。 七夕过后,夏末的燥热渐散了去,天气开始转了凉。 谢昭华晨起时咳了几声,紧了紧身上的锦被,京都入秋了。 算算日子,她来王府,已经一个月了。 初来王府的这一月,谢昭华忙得很。 白日跟在长公主身边,着手管起王府的大小庶务,王府的奴才,她挨个认熟了脸。 夜里好不容易回了屋,隔三差五的被宣祈吃干抹净。 有一回她累极了,汗津津的趴在宣祈身上,沉着眼皮睡了过去,最后还是宣祈抱她去沐的浴。 起初她不知道是宣祈,第二日,春落和夏知在她面前死死垂着头,压根儿不敢看她,她再三逼问,春落才红着脸,说了实话: 「昨儿夜里,世子妃睡了过去,世子抱世子妃去盥室沐的浴。」 谢昭华听罢面如火烧,心灰意冷看着案上的帐本。 她当即告诉自己,得快些搜寻证据,快些回谢府,不然,脸面会丢光,而她,会死在宣祈身下。 第48页 这日,春落夏知伺候她用过早膳后,桂嬷嬷屏退了丫鬟,拿了份名册递与谢昭华。 「世子妃,院里丫鬟婆子的身份名目都在这儿,老奴这一月细细查了一番,长公主挑的人大都干净的,只有一名唤作翠竹的丫鬟,老奴起初死活查不出底细,怪得很,託了大公子的人细查,最后查出,她竟是卫国公府里头的人。」 桂嬷嬷是宫中老人儿,她觉得翠竹不太对劲,那必是有猫腻。 「卫国公府的丫鬟为何会被卖到宣王府?」 谢昭华把玩着景泰蓝镶玉手镯,把卫国公府在心头捋了一遍。 卫家共有三房,老卫国公去后,大房嫡子卫泽袭爵,卫老太太尚在,卫家三房尚未分家,那日同宣祈迎亲的便是卫泽嫡长子卫迢。 卫家二房卫汀也是嫡出,虽未袭爵,却是四品通政使司副使。 卫家三房卫清虽是庶出,无官职在身,好在国公府家大业大,三房日子倒也无忧。 「老奴打探到,翠竹原先是卫家二房小姐卫妤手底下的。卫家二夫人孟从嬅出身金陵氏族,嫁来京都后不知怎的同长公主攀了关系,想必是卫家借了长公主的手,趁机把翠竹送到府上的。」 提起孟从嬅,桂嬷嬷眼里满是厌恶,谢昭华见了,颇为疑惑。 「嬷嬷何出此言?」 「世子妃有所不知,老奴在宫中时,曾见过卫家二夫人几面,卫二夫人虽是氏族出身,可却是个庶女。原本是卫二老爷的妾室,不知使了甚么手段,原卫二夫人病去后,她一庶女竟被扶正,做上了正经夫人。」 桂嬷嬷说到这儿,顿了顿,有所顾忌的看了眼谢昭华,继续往下说: 「世子妃有所不知,卫二夫人的女儿卫妤随了母亲,拜高踩低,处处逢迎攀附,约莫一年前,长公主被卫二夫人哄得晕头转向,世子不愿娶卫妤,长公主就进宫,欲向太后求赐婚圣旨。」 「卫妤何许门第?母亲是从妾室扶正的庶女,不光不彩的,太后顾忌皇家颜面,不留情面的拒了长公主。」 「这事,我竟从未听说过。」 「长公主经太后娘娘一番提点,幡然醒悟,世子身份贵重,怎能因自己一时眼拙而娶继室之女做世子妃?长公主面上过不去,命卫家的人住了嘴,世子妃这才难以知晓。」 谢昭华越听越怪: 「桂嬷嬷,既如此,长公主如何会把卫府的丫鬟置于我院中?」 桂嬷嬷面露难色: 「这些啊,都是老奴上回进宫,太后同老奴说的。老奴出宫时,世子与世子妃已有婚约,太后特意叮嘱,长公主虽精明,可有些事,怕是自个儿深陷其中,难参透其中原委。」 见谢昭华面色不太好,桂嬷嬷斟酌再三,还是说了出来: 「长公主良善,对世子妃极好,这次怕是,被别人当了枪使。世子妃切莫因此而同长公主生了嫌隙,白白遂了那些人的意。」 「长公主待我好,我都知晓。来王府之前,母亲千叮咛万嘱咐,要我尽心侍奉长公主。院里的丫鬟大都是新採买的,我猜翠竹是卫家趁机安插进来的,长公主知情与否,日后自有分说。」 「老奴特意问了府上掌管丫鬟的嬷嬷曹氏,曹嬷嬷是个人精儿,拉着老奴吃了茶点,老奴问她此次的丫鬟採买,长公主是否过了眼,曹嬷嬷含煳其辞,把世子妃夸了一通,老奴问的是一句也没答。」 谢昭华皱眉,这背后,怕是不简单。 曹嬷嬷是长公主得力嬷嬷之一,若无长公主授意,曹嬷嬷怎么敢搪塞桂嬷嬷? 除非,曹嬷嬷也被卫家收买了。 敢收买长公主的心腹嬷嬷,卫家胆子不小。 「桂嬷嬷,翠竹在院中都干些什么活?」 「回世子妃,翠竹平日里只干些洒扫的杂活,瘦瘦弱弱的,看上去本分的很。」 「我明了,桂嬷嬷,此事先勿声张,你挑个底子干净信得过的丫鬟盯着她,若有不寻常之处,立即来禀了我。」 谢昭华完全可以寻了由头把翠竹赶出去,但她没有这么做。 她想看看,一个翠竹,能牵出多少秘密来。 若长公主知情,此举是在防备谢昭华,还是和她一样,有所图谋。 若长公主不知情,谢昭华倒要看看,卫家多少能耐,竟敢把算盘打到她身上。 桂嬷嬷走后,谢昭华拿出帐本,仔细算起了帐。 密密麻麻的数字,她虽理的清楚,却不感兴趣。 同琴棋书画比起来,算帐确实让她头疼。 不喜归不喜,总归是白花花的银子,手里一旦离了银子便成不了事,再无感,也要硬着头皮算下去。 谢昭华坐在攒金丝软榻上,仔仔细细对着帐,夏知拎着食盒走了进来。 谢昭华放下帐本: 「世子派人送来的?」 夏知打开食盒,将里头的牛乳糕玫瑰酥一一拿出,眼角眉梢皆是笑意: 「回世子妃,世子特意吩咐杨侍卫去买的,芳香斋的牛乳糕和玫瑰酥,是世子妃最爱吃的两种。」 这一个月来,宣祈隔三差五的派人给她送东西,除了珠钗首饰便是吃食糕点,谢昭华见怪不怪,拿起甜软可口的牛乳糕,轻轻咬了一小口。 「世子妃可收到宫里的请帖了?」 「宫里的请帖?」 第49页 夏知立即解释道: 「方才经过主院时,瞧见宫里的公公来送请帖,说是沈妃娘娘孕中烦躁无趣,皇后娘娘体恤,邀了各家夫人进宫赴宴,替沈妃娘娘解闷儿。」 牛乳糕的甜醇滋味在嘴里散开,谢昭华却觉得一片苦涩: 「沈妃娘娘,当真是好福气。你可听清了,宫宴定在何时?」 夏知思索一番: 「听那位公公说,在后日。」 「我知晓了。沈妃娘娘的身孕,几个月了?」 夏知挠了挠头,故作思索: 「六月诊出有孕,已一月有余,如今是八月,算起来有三个月了。」 谢昭华点头: 「我知晓了。」 谢昭华不知是该庆幸,还是该嫉妒。 她以为,梁悯为了皇后,会虚设六宫,只宠她一人。 原来梁悯,不止属于顾婉一人,还属于后宫的三千佳丽。 原来梁悯,也会宠幸别的女人,让她们生下皇子。 如果,她是梁悯的皇后,梁悯会为了她守身如玉,还是会为了平衡朝局,挨个儿宠幸? 若她不那么高傲,把姿态放低些,愿意入宫做他的后妃,如今怀有龙嗣的人,合该是她。 儿时戏言如藤蔓般在她心中疯狂生长,连根拔起时,却实实在在的剥了她一层皮。 每每忆起,难免酸涩。 丰神俊朗的君王梁悯,是她儿时惊鸿一瞥的念念不忘,是她少时不可言说的情窦初开,也是她心灰意冷一夜间筑起的心墙。 谢昭华原本该是天上灼日,炽热而滚烫。 可她曾心心念念温润如玉的少年郎,伸手遮了火光,贬她为清冷不可及的月亮。 日月迢迢,皆不可及,日光灼灼尚存温情,哪似月洒清辉,携盘独出,皆是清冷荒凉。 谢昭华味同嚼蜡的吃了块宣祈送来的牛乳糕,随后合上帐本,起身至书案前,铺纸研磨,提笔作画。 砌下落梅如雪乱,她与郎子,拂了一身还满。 书房 刑部这段时日忙着兖州副节度使一案。 七月二十那日,抚军中将杨兴烨押了个刺客,踏夜送入刑部大牢。 刺客刺杀梁悯未遂,被羽林军拿下。 梁悯命人压下此事,不许声张,刺客交由刑部,责命宣祈秘密问审。 杨兴烨临走前交待: 「陛下说刺客狡猾,劳宣侍郎费心。陛下授意之前,不可透出半点风声。」 刑部众人严阵以待,如临大敌,各个拿出了看家本领。 然,刑部只审了一夜,刺客轻易招供,直言指使他刺杀陛下的人,是兖州节度使宣茂,宣祈的亲叔父。 听刺客的口音,是兖州人不假。 宣祈陷入两难。 宣茂是他的亲叔父,他理当避嫌。 可陛下却指明宣祈问审。 宣祈直觉有异,修书叔父,问明此事。 送出的信,有去无回。 宣祈没有将证词上交,着人画了刺客的画像,派姜復瑜前往兖州,查探此人。 打探消息,姜復瑜最最在行。 姜復瑜前去兖州,一来一回,折腾了二十日。 不负所望,姜復瑜一路寻到刺客老家,带回刺客的老父老母。 刺客父母说,儿子是宣茂手底下的参将,跟了宣茂十余年。 宣茂嫌疑不小。 一筹莫展之际,宣祈突然发觉,刺客的父母即便知道儿子犯了诛九族的大罪,仍不哭不闹,每日在刑部,吃好睡好。 事出反常。 这对父母是假的,真的父母,想来已经被灭口了。 趁假父母熟睡,宣祈派人刺杀他们,果然,他们会功夫。 宣祈将假父母捆到刺客面前,揭下□□,在刺客面前扬言,他的父母,已经死了。 刺客悲痛不已,当场道了实情。 他是节度使宣茂的参将不错,可他,更是兖州副节度使程裴的派出的棋子。 蛰伏宣茂身边数十年,只等一朝刺杀天子,栽赃嫁祸。 若宣茂被治罪,兖州节度使的位置,自然而然,会由程裴接替。 刺客被捕时,身上故意带着自证身份的腰牌。程裴心中暗算,梁悯为避嫌,不会让宣祈接查此案。 是以,程裴买通了大理寺少卿,却从未想过在刑部动手脚。 可梁悯似乎有所预料,偏偏将此案交了刑部秘审。 计败于此。 刑部忙了一个来月,终于结完这桩案子。至于怎么处置,那是陛下的事。 酉时已过大半,宣祈看完刺客证词,终于舒展了眉目。 「杨木,这份证词,你亲自送入宫中。」 宣祈为避嫌,决计不亲自面圣。 宣祈带杨嘉走后,姜復瑜贱兮兮的,又把大伙凑到了一处: 「哎呀,大人可真是归心似箭,这案子一结,立马回府抱美娇娘去了,啧啧啧,咱们大人好福气啊。」 杨木立即附和道: 「你们听说了吗?大人刚娶进门的世子妃,那叫一个爱不释手啊。杨嘉告诉我,世子妃进门的第一日,大人把私库钥匙给了她;世子妃进门的第二日,大人把自小佩到大的玉佩给了她。杨嘉这一个月来,除了在刑部办案,便是在芳香斋排队,替世子妃买刚出炉的糕点。这段时日有大案子在身,我没敢跟你们说,如今案子结了,大人又下了值,我憋得慌,干脆跟兄弟们说了。」 第50页 「呦,是吗?咱大人还有这一面呢?」 「我可是记得,大人未娶亲前,连喜服都不乐意试呢?今儿竟转了性子?」 姜復瑜搭着一旁同僚的肩,意味深长: 「诶,此言差矣,世子妃貌若天仙,温香软玉在怀,哪个男人能忍得住?咱们大人这叫『本性暴露』,哪能叫转了性子?」 众人嬉笑起闹: 「哦呦,也是,毕竟世子妃是出了名的大美人。」 「啧啧啧。」 一传十,十传百。 世子宠爱世子妃的传言就这么散了出去,一发不可收拾。 用膳沐浴后,宣祈在书房批阅案宗。 谢昭华亲自拎着食盒到书房,美名其曰送汤,实则想趁机探探宣祈的书房。 书房是重地,闲杂人进不得书房。 守在门外的杨嘉自作主张,赌了一把,未经通报就给谢昭华开了门。 杨嘉赌,世子不仅不会怪他,反而会夸他有眼力见。 跟谢昭华一道来的春落自觉守在门外。 谢昭华面带浅笑,微微福身: 「给世子请安。妾身备了参汤,世子可愿一尝?」 宣祈顿笔,抬头看向谢昭华: 「快起身,宜姝松来的参汤,我自是愿尝的。」 谢昭华立在宣祈身侧,伺候他用了参汤。 参汤饮毕,谢昭华唤春落进来撤了食盒。 「妾身替世子研磨。」 谢昭华想借研磨一事留在书房,趁机暼一眼,宣祈书案上,都有些什么。 宣祈既要扮深情,应该不会拒绝她。 「有劳宜姝。」 宣祈果然应了下来。 阴沉了一天,外头终于下起了雨。 雨有些大,打下不少树叶落在庭院。 谢昭华着了条胭红撒花软烟罗裙,乖巧的立在书案旁,颔首磨墨。 宣祈着一身月白竹纹长袍,端坐案前,凝神批着刑部案宗。 玉炉生香菸裊裊,不及红袖添情侬。 二人没有叫雨声打搅,安安静静各做各的。 书案上的公文信函,谢昭华尽收眼底,扫了一圈下来,没有她想要的证据。 想来也是,宣祈敢让她进来,自然有把握不让她瞧见,与赵国通敌的信函。 她一女子,不宜成日出入男子的书房。 等过段时日,她把万宝阁的羽络「买」进府里来。 羽络武功高强,身轻如燕,悄声进出书房,应该不在话下。 谢昭华顿时没了兴趣,停下研墨的动作,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梦中宣祈用一桿银枪杀了她,为何,她不曾见到那杆银枪呢? 宣祈把私库钥匙给了她,她去私库看过几次,里头并无银枪。 谢昭华走到宣祈身后,双手搭在他肩上,轻轻捏了起来。 谢昭华最擅长的就是扮乖扮巧扮懂事,宣祈要演,她陪他就是。 「妾身在阁中,常听闻世子文武双全。说起来,妾身还未见过世子一展身手的模样呢。不知世子擅的是□□还是战戟?」 宣祈闻言,不自觉皱了皱眉。 他在思索,要不要对宜姝说实话。 他的功夫,是灵昭寺一位武僧教的。 那武僧来去自如,随性而为,机缘巧合下,见宣祈命格不凡,自请入宣王府教他武功。 武僧对长公主说,教授宣祈武功一事,不可叫外人知晓。 灵昭寺的僧人大都参透天机不可冒犯,长公主只得命府上丫鬟奴才管紧嘴,一句话都不许对府外的人提起。 那武僧是个有意思的,教了宣祈一年基本功,紧接着教了他三月枪法。 三月后,武僧留下一槓银枪给宣祈,不知所踪。 和银枪做一处的,还有一句话: 待师归前,银枪不可显于人前。 宣祈虽参不透原委,倒谨遵武僧告诫。 宣祈不打算让谢昭华知晓,却也不愿欺瞒,索性停笔,将她一把搂进怀中,望着她携满秋波的双眼,温声开口: 「宜姝想知道?」 谢昭华盯着宣祈撩拨勾人的眼,天真的点了点头。 宣祈一把抱起谢昭华,往床榻走去: 「是□□还是战戟,我这便告诉姝姝。」 宣祈平日里唤她宜姝。 只有在恩爱缠绵时,他才会唤她姝姝。 谢昭华睁大了双眼,她开始害怕了。 这里是书房,杨嘉和春落还在外头。 谢昭华在宣祈怀里轻轻挣扎一番,慌张无助的抬头看向宣祈,压低声音: 「世子,这是书房……春落和杨侍卫还在外头。」 宣祈眉目舒展,疏朗一笑,贴近谢昭华耳边打趣: 「姝姝忍着,不要叫唤出来,他们不会知道的。」 谢昭华又羞又恼,她不该问的。 宣祈,坏极了。 夜风携桂香拂过,杨嘉和春落听着书房里头不可言说的动静,齐齐红了耳根,往院外走去。 半个时辰后,宣祈牵着谢昭华,若无其事的走了出来。 谢昭华则暗暗庆幸,幸好幕夜深沉,身边人觉察不出,她掩于罗裙下的玉腿,正止不住地打颤。 是夜,宣祈搂着香香软软的谢昭华,称心遂意入了眠,而谢昭华,嗅着他身上幽远清冽的木香,思绪一路辗转。 第51页 她羞觉,与宣祈行房,似是一件乐事。 初初破身那晚,腿间那处撕疼地厉害。 第二日,宣祈突的与她亲近,夜里缠着她要了两次,彼时,宝地尚开,虽不似初次那般撕痛难耐,倒也无甚快觉。 自那之后,回回与宣祈行房事,无一不淋漓畅快,宣祈爱抚之处皆中要害,进退有度得其宜,腿间那处被他一波復一波推向峰顶。 她只觉通身畅快淋漓,回回情至深处,回回娇吟不断。 思及此,羞涩和不安涌上心头。 她来王府,是为了找证据,而不是为了房中□□。 谢昭华轻挣开他臂膀,支起身子将人细看。 若非当初她一番算计,也不知哪家姑娘这般好福气,能夜夜拥此皮囊入眠。 同这副皮囊相守一生,倒为人间乐事。 谢昭华轻轻拍了小脸,试图让自己清醒一些。 保谢府上下平安,才是第一要紧事。 她可不想重蹈梦中覆辙,死在宣祈枪下。 女之耽兮,不可脱也。 男女之情最是缠人,一旦沾染便难以脱身。日后有所羁绊难成事,岂不白白入了那人圈套? 秋荷花开香满庭,夜深微雨灭柔情。 屋外雨渐浓,听着淅淅沥沥的雨声,谢昭华渐渐清醒,宣王府尚未探清,她如何敢生出这样的爱念? 她置梁悯何地? 秋雨缠缠绵绵下了一夜,将宣王府洗的不沾一尘;谢昭华滋生于黑暗中的几分情愫,悄无声息地散在宣祈幽远清冽的木香中。 宫宴(上) 岁岁年年秋色里,玳筵红烛醉春光。 京都自入了秋,日头一天天弱了下来,百花凋落,枫染红丹,平添秋意。 八月十三这日,秋高气爽,皇后挑的日子果然宜人。 宫宴设在映月台,映月台东临御花园,南壤御湖,亭台楼阁池馆水谢,来往观赏方便的很。后宫宫宴大都设于此。 谢昭华跟着长公主到映月台时,女眷们到的差不多了。 夫人们各聚一处寒暄见礼,鹅黄宫装的宫女来往端着茶点。 今日宫宴,皇后娘娘早在帖上命各夫人不必拘束多礼,当做寻常家宴,是以长公主方才嘱了丫鬟不必通报。 虽如此,皇宫苑内,天威如是,即便是方宁也知不得无礼,更何况往来京都高门的夫人们。 长公主方到,不知哪位眼尖儿的夫人说了句「长公主到了,」诸位夫人们忙上前福身见礼。 「臣妇见过长公主,长公主万安。」 □□皇帝子嗣缘薄,膝下除先帝、燕王、勇王,便只安阳长公主一独女。□□皇帝赐名梁双文,双文双文,齐下双竖,以大齐国称赐名,无尚尊荣。 在宫中除了太后皇上皇后太子,其她人依品阶,都该向长公主见礼。 长公主位尊,待人却和善,不然卫二夫人一介庶女,万万不敢去攀附长公主。 「诸位夫人不必多礼,皇后娘娘早吩咐了不必拘束,夫人们随意便是。」 「人逢喜事精神爽,娶了太傅家么女做儿媳,臣妇瞧着,长公主气色都红润不少。」 「谢三姑娘一结亲,京都不知有多少夫人碎了心呢,要不怎说长公主眼尖儿,就连挑的儿媳都是京都最出挑的。」 夫人们一言一语,夸得长公主顺心顺意,夫人们说的不错,谢昭华这儿媳,她确实满意不得了。 「昭华,来见过诸位夫人。」 谢昭华料有此迎逢场面,不愿惹人注目,遂挑了身湖蓝烟罗绮云裙,髻上赤金珠钗贵却不繁,大方得体。 这些夫人谢昭华大都识得,在长公主引见下道了些场面话,皇后同各妃嫔的仪仗就到了。 「皇后娘娘凤安。」 「长公主安。」 顾相夫人见自家皇后女儿来了,面上有光,洋洋得意,眉毛往上扬了三分。 顾婉今日着了身明黄凤穿牡丹织锦长袍,袍上除了凤穿牡丹图案,便只在袖口处绣了祥云纹,饶是样式简单,可配上这天下最尊贵的明黄,只一眼便觉天家富贵威严。 髮髻上垂下的金凤镂花长簪衬得她身姿娉婷,一举一动皆顾盼生姿。 方宁说过,满京也就皇后容貌尚能与谢昭华并论,此话不假。 顾婉身后站着董妃,沈妃,以及幽州节度使献上的王婕妤、徐婕妤。 董沈二人面相温婉,倒是徐婕妤,眉眼隐隐透出几分趾高气昂来。 「今日宫宴既是替沈妃妹妹解闷儿,诸位夫人无须多礼。沈妃妹妹孕中烦躁无趣得很,夫人小姐们若搏其一笑,本宫今日重重有赏。」 「臣妾谢皇后娘娘厚爱。」 沈妃施施然行了一礼。 「安阳姑母近日身子可安好?皇上甚是挂念姑母。」 安阳长公主是先帝长姐,太后都得敬上三分,更不用说皇后顾婉。 「多谢皇后挂念。说来还得谢皇后娘娘的赐婚,阿祈得娶新妇,本宫得偿所愿,连带身子也好了不少。」 夫人们一片唏嘘,长公主也忒给谢家面子了。 「安阳姑母身子康健便好。世子和昭华表妹郎才女貌,天造地设,本宫成人之美罢了。御花园的秋海棠开得华艷,姑母若是喜欢,本宫派宫女引路。」 顾婉刚指了宫女,长公主笑着婉拒: 第52页 「今日宫宴,不敢劳娘娘费心。本宫带昭华去寻谢夫人。沈妃娘娘有孕,不宜站太久,皇后娘娘快些入座才是。」 顾婉得体一笑,将谢昭华打量了一番: 「安阳姑母随意。」 「诸位姐妹快随本宫入座。映月台临近御花园,午宴尚未开始,夫人们不必拘着,只管随处走走。」 顾婉说完,凤颜舒展,踏着宫步款款入座。 女官玉手一挥,丝竹声裊裊奏起,气氛遂活泛起来。 女眷们也不拘束,一一活络起来。 几位尚书、将军夫人精得很,拥簇着顾相夫人往皇后、沈妃跟前儿去了。 安阳长公主见状,不着急上前,只领着谢昭华找亲家去了。 兵部尚书董夫人当初做了两家的媒,面上添光,见皇后跟前儿围满了人,难凑上去,便领着几位夫人一同往谢夫人小憩八角凉亭去了。 秦梵尚未过前三月,胎气未稳,今日留了府里。 倒是方宁,见长公主带谢昭华往这来了,立即打起了精神。 林如芝见长公主纡尊降贵往这处走来,欣喜不已,忙起身见礼: 「臣妇给长公主请安。」 长公主眉目含情,心情甚佳,伸过手虚虚扶了一把: 「亲家夫人不必多礼。」 刺史李夫人彭氏是个人精儿,皇后娘娘那儿乌泱泱围了一堆人轮不得她献好,能在长公主面前得个脸也不错。 谢夫人还未开口,彭氏立即掩面笑了起来: 「昨儿府上小厮去芳香斋买糕点,足足排了半个时辰的队,我正纳闷儿呢,芳香斋生意是火爆,平日排上一刻钟顶天了,怎么就要排半个时辰呢?」 长公主转过头,饶头兴致的看着她: 「哦?那李夫人可打听出,芳香斋出了何事?」 长公主开口问话,李氏立马起了劲儿: 「小厮一打听才知道,世子身边的杨侍卫日日出现在芳香斋,替世子排队买糕,只为买回去搏世子妃一笑。是以,众人都想尝尝,芳香斋的糕点,是怎么个滋味。」 谢昭华垂头,脸上爬满红晕,浑身不自在。 她真想派人捂住李彭氏的嘴。 李夫人说到这里,掩帕一笑,瞅了眼长公主和林如芝,二人面色不变,眼里那份欢喜却做不了假,知自己这话说得讨喜,遂继续往下说道: 「依臣妇看,世子同世子妃当真是般配,长公主系先帝长姐,谢夫人是太后嫡亲胞妹,长公主同谢夫人,可不是这天底下顶顶般配的亲家?」 李夫人一番话说的漂亮,长公主笑出了声: 「李夫人的嘴,可是抹了蜜?快一道坐下,给本宫讲讲,京都近日,还有哪些趣闻。」 长公主亲切地挽着林如芝,示意李夫人挨着她坐下。 眼见风头被李夫人抢走了,董夫人趁无人注意时白了她一眼,在心里暗暗啐了一口,碍于长公主的面子,只得陪着笑。 长公主这处的风头抢了便被抢了,待会在皇后面前有的是机会。 董夫人如此想着。 林如芝原本同韩双柔寻了个八角亭子坐,长公主来了后,加上董夫人带过来的几位夫人,恰好将亭子坐了满。 林如芝瞄了眼韩双柔身边的方宁,对女儿挥了挥手。 「昭华,母亲在这略坐坐,映月台东边是御花园,南边是御湖,湖里的荷花应是开着,你带方宁随意走走。」 谢昭华听完轻柔一笑,向长公主,诸位夫人福了福身: 「那昭华先失陪。」 「去吧,待宫宴开始,本宫派宫女去寻你们。」 长公主允后,方宁学着昭华福身,说了句「方宁失陪」,姊妹俩便往御湖处走去。 「方尚书家的姑娘,水灵的很,难怪入了惠贵太妃的眼。本宫可是等着宁王府的喜酒。」 韩双柔同林如芝交好,长公主爱屋及乌,十分给韩双柔面子,众夫人见长公主对方家抬举,自是会意,一句接一句地夸起方家来。 方宁牵着谢昭华,规规矩矩地走了好一会,走近御湖,见周围没甚么人,立刻放松下来。 「昭昭,那些夫人当真无趣。当着她们的面,我的脸都要笑僵了。若不是皇后娘娘下的帖子指了我的名儿,我才不愿来呢。」 方宁眨着清泉一般水灵透彻的眼睛,委屈的看着谢昭华。 若皇后娘娘没有指名,她定要趁韩双柔不在,熘出府好好玩一趟。 「你与宁王有婚约在身,惠贵太妃不便召见,皇后娘娘自要替她相看一番。待会在皇后面前,可要规矩些,莫出差错。」 方宁跳脱,方夫人压根管不住她,可不知为何,在谢昭华面前,她就是出奇的乖顺。 「昭昭,你放心就是,那毕竟是皇后娘娘,我知晓分寸的。对了,适才李夫人说的芳香斋,你可知晓?」 提起这个,谢昭华笑着摇了摇头: 「我知晓一些。不过是传闻,听听就算了,世子不过派人给我买了糕点,哪这么玄乎,引得京都百姓争相抢买?」 方宁似懂非懂点了点头,突然惊道: 「对了,你可瞧着宝姝了?方才我远远的跟宝姝打了招唿,她只是微微点了头,和从前比,宝姝对我生分了不少。」 「宝姝前日刚抵京都,今日便入了宫?」 第53页 谢昭华面露惊讶。 「听闻宝姝外祖家在扬州任上出了些事,她如此着急进宫,怕是有所求吧?宝姝跟在陆夫人身后,瞧我的眼神淡淡的,我看了心里不舒服。」 谢昭华黛眉轻蹙。 前段时日她忙着成亲,未留意陆宝姝的动向,不知她近况如何,听方宁如此说,难免担忧。 「宝姝外祖任上出了何事?」 「好像是她外祖主修的堤坝塌了,压死了不少人。昭昭,你说宝姝是不是要入宫啊?不然,她一回京都就入宫,能有什么事这般急。不过,若是宝姝能入宫,倒能在陛下面前求求情。」 谢昭华听完,端出假笑,心里头却十分不是滋味。 她和梁悯情分如何,陆宝姝全都知晓。 陆宝姝若入宫承欢,她情何以堪? 「待会我们去寻宝姝问问?」 方宁拍掌: 「好!」 时值八月,桂花开得正盛,风携桂香吹过,很是惬意。 二人沿御湖走着,时不时有端着红漆木盘的宫女停步颔首见礼。 碍于在宫里头,方宁并未搀着谢昭华,只是靠得近近的。 姊妹二人轻声说着体己话,脚踩着工匠精心铺的雨花石子路,往映月台那处走去,丝毫没有注意,假山石后,有人暗暗盯着她们。 御湖畔铺着青色雨花石。 假山假石,花坛盆景,藤萝翠竹,点缀其间;红漆琉璃顶八角亭立于湖上,亭中红漆柱子皆盘了赤金祥云纹,尽显天家富贵。 谢昭华盯着红漆柱上的祥云金纹,突然想起,宣祈的常服,大都绣了云纹。 呵,想宣祈做什么。 谢昭华扶了扶髮髻,将注意力放到方宁身上,饶有兴致听方宁叭叭的抱怨方尚书最近管她管得极严。 约摸过了两刻钟,一十七八岁模样,着鹅黄宫装的宫婢来亭中寻二人。 「奴婢请世子妃、方姑娘安。长公主殿下派奴婢寻二位主子回去,午宴很快开始。」 宫婢两手置于膝前行了礼,低着头恭恭敬敬地说着。 一想到要回夫人堆里去,方宁很是郁闷,皱了皱眉,眼巴巴盯着谢昭华。 同方宁处了多年,谢昭华最知她性子,向她投去安抚的目光后,让宫婢起身带路。 二人回去后,各自入了座。 方宁尚未出阁,随韩双柔坐在一处;谢昭华已嫁作人妇,断没有随林如芝坐一处的道理,自然而然的坐在了长公主身后侧。 午宴设在映月台主殿。 太后还是皇后时,为笼络人心费心费力应付诸位人精儿似的夫人,常笑僵了脸。 如今贵为太后,无人能掣肘,区区一沈妃有孕 ,不值得太后自降身份前来,只在寿安宫逗猫享乐,等命妇夫人们主动去寿安宫请安即可。 今日来的都是女眷,梁悯不便出席,太后又不曾露面,殿中主位自由皇后顾婉稳坐。 皇后顾婉高高端坐主位,举手投足间尽显国母风范;董妃,沈妃,王徐婕妤依着位分,在顾婉两侧对坐开来。 谢昭华在长公主入座后,隐隐觉得有人盯着自己,顺着那道视线望去,卫国公府二房的卫妤果然正打量自己。 卫妤母亲卫孟氏虽说是妾扶正的,到底是正正经经的主母。 大伯卫国公卫泽一等公爵加身,父亲卫汀乃四品通政使司副使,凭此身份,再加上母卫孟氏一张能说会道的嘴,卫妤在京都贵女圈,倒有一席之地。 谢昭华惯与人交好,卫妤这个人,她打过照面的。 卫妤虽比不上谢昭华那般姿容惊绝,却也是闭月羞花之貌,随了母亲,身量纤纤娇小可人,任谁见了都要道一句我见犹怜。 见谢昭华看向自己,卫妤面上柔柔一笑,轻轻点头以示回应。 谢昭华笑着点头示意后,收回目光,端坐案前,思忖着卫家。 卫孟氏和卫妤费尽心机在她身边安插人,定有所图。 至于所图为何,她倒能猜出一二。 桂嬷嬷先前说,卫妤有意嫁进宣王府,只是不知,卫妤谋的是宣王府的权,还是宣祈这个人。 宣祈毕竟生了张谪仙面庞,京中爱慕他的女子不在少数。 卫妤所图为何,谢昭华无甚在意。 毕竟,宣家迟早都要倒。 宫宴(下) 宫婢们低头鱼贯而行,精緻可口的菜餚一道道摆上案几,丝竹弦乐声自远处传来,清远雅致。 「夫人们不必拘谨,午膳用得尽兴才好。」 皇后说完,拾银箸夹了一块松子鳜鱼到碟中,以示动了筷。 底下人见皇后动了筷,也不拘谨,陆续动起筷来。 今日宫宴是皇后为沈妃解闷而办,主角是谁不言而喻。 风头太盛,不是什么好事,是以,谢昭华不打算去凑热闹,席下静静坐着便是。 不过照今日这情形,哪怕她真想抢风头,也抢不过那些迫不及待献宝的夫人。 这不,方才刚在长公主面前得脸的李夫人,带着她十三岁的嫡女李玉敏,迫不及待的开始献艺。 李夫人彭氏,五品刺史李琨嫡妻。 李琨商户出身,虽居五品,奈何妻妾成群,沉迷酒色,难再升官。 李彭氏为嫡妻,虽生下长女李敏、嫡子李玦,奈何年老色衰不受宠爱。 第54页 李彭氏这些年,一心巴结讨好京都各权贵夫人,为的就是一双儿女。 今日李玉敏若是在皇后沈妃跟前得了脸,日后定能说上一门好亲事。 彭氏未得诰命,原不在皇后邀约之列,不过她嘴皮功夫了得,巴结上了董夫人,哄得董夫人一套一套的。 董夫人系董妃生母,写了书信与董妃,董妃在皇后跟前提了几句,彭氏这才得以入宫。 李家如何谋求利益,同谢昭华无甚干系,她端坐位上,等着看热闹便是。 李夫人带着李玉敏款款走到殿前,规规矩矩行了礼后,开口便是一顿谄媚: 「皇后娘娘倾国倾城,母仪天下,心繫沈妃娘娘腹中皇嗣,故有了今日宫宴。臣妇托皇后娘娘,沈妃娘娘的福,方进宫窥见凤颜。定不负皇后娘娘所託,搏沈妃娘娘及腹中皇嗣一笑。家中拙女玉敏,愿献艺搏诸位娘娘一乐。」 董夫人见状,心里头有些不快,李彭氏前段时日费尽心思哄她,原来是为今日入宫巴结皇后来了。 皇后哪能不知李彭氏的心思,心里虽看不上这副巴结做派,面上却未显露半分,大方温婉笑道: 「早就听闻李家夫人是个玲珑妙人,今日一见果不其然。李姑娘有何才艺,献上即可。」 李彭氏不受宠,自己过得不如意,在养儿女上可是花了血本心思。 李玉敏身量纤纤,容貌清秀,一举一动得体大方,一看就是正经人家的嫡女。 李玉敏向皇后福了福身,「臣女便在诸位娘娘面前献丑了。」 李容敏说完,便有宫婢将琴案薰香摆了上来。 「李家姑娘要奏曲儿?」 沈妃见状,颇有兴致地问了一句。 殿中几位夫人互相交换了眼神,饶有兴致的等着看李玉敏的笑话:沈岚系威北大将军嫡女,琴技了得,京都难有女子与之比肩。 李玉敏胆敢在沈妃面前奏琴,岂不是班门弄斧? 董夫人挑了挑嘴角,暗暗笑道,原以为李彭氏是个聪明的,谁知竟如此愚笨? 叫她急着出风头!待会在沈妃面前丢了脸,日后再去董府求她,她可不稀罕帮! 李玉敏则毫无惧色,一副从容模样: 「回沈妃娘娘,臣女正是要奏曲。」 沈岚见小姑娘似胸有成竹,也不多说,漫不经心的挥手,示意李玉敏开始。 方才李玉敏说要弹琴,皇后身边的嬷嬷派了宫婢,命奏曲的乐师停下,故殿中很是安静,只偶传来几声碟箸相碰之音。 李容玉敏款步走到琴案前,净手薰香后,方才落座。 少女青葱般的指尖轻轻拨动琴弦试了音后,便弹起了曲。 李玉敏神情温柔而专注,妙手将琴弦轻拨,悦耳琴音缓缓泄出。 琴声起初温柔缱绻,婉转悦耳,突的一下,琴音激昂高亢,豪情壮志;最后辗转萧瑟,一弦一音皆是遗憾。 「昵昵儿女语,恩怨相尔汝。划然变轩昂,勇士赴敌场。 浮云柳絮无根蒂,天地阔远任飞扬。喧啾百鸟群,忽见孤凤凰。 跻攀分寸不可上,失势一落千丈强。嗟余有两耳,未省听丝篁。」 李玉敏琴技算得上出众,这首《月沉西》弹得十分出色。 谢昭华知道,李玉敏今日这首曲子,弹到沈妃心里去了。 一些不知情的夫人听罢,在心里头暗暗嘲笑,李姑娘这首曲子弹得虽好,比之沈妃,却逊了好几分颜色。 曲毕,李玉敏起身行礼。 皇后方才听这曲《月沉西》时,明眸微转,见沈妃神色动容,三两下便想通其中关窍,对李玉敏难免高看三分。 「李家姑娘这首《月沉西》弹得极好,不知沈妹妹觉着如何?」 顾婉侧过头,柔声询问沈岚。 沈大将军常驻西北,难得回京一趟。 沈岚十岁那年曾随父亲去西北住过几年,待及笄后便回了京被顾婉挑做太子侧妃。 沈大将军手握重兵,若居京都,帝王难免忌惮,惠贵太妃和沈岚在宫中,某种意义上来说,是为人质。 沈大将军这几年回京的次数屈指可数,沈岚对父亲,思念的紧。 《月沉西》奏的是军旅生活,沈岚在西北那几年,常在大将军面前奏此曲。 李玉敏今日敢奏此曲,无非是料定了沈岚的思父之情。 沈岚眼中一片氤氲,忙收起眼中愁思,起身行礼: 「回皇后娘娘,玉敏这首曲子弹得好,妾身方才听时,仿佛回到了西北,在父亲膝前弹琴奏曲的那些时日。」 方才等着看笑话的几位夫人见这小丫头片子入了沈妃的眼,先是一惊,随即连带着将李夫人高看了三分。 「本宫说过,妹妹有孕在身不必多礼,快些坐下。」 顾婉身边的掌事宫女见状,连忙扶了沈岚坐下。 「李家小娘子今日所奏十分合本宫心意,崔掌事,赐李家小娘子红宝石头面一套,翡翠镯子一对,玛瑙璎珞项圈一只。李夫人日后若是得空,常带小娘子进宫走动走动。」 女儿在皇后面前得了脸面,彭氏面上十分得意,笑眯眯的带着李玉敏向皇后行礼谢赏。 谢昭华瞧,李夫人是个喜怒形于色的,倒是李玉敏,皇后赏赐她时面色从容,大方得体。 小小年纪便心性如此,日后是个有能耐的。 第55页 「昭华,尝尝这梅花冻糕,本宫曾听太后提起,宫里的糕点,你最爱吃这梅花冻糕。」 谢昭华尝了一口,笑着同长公主说道: 「多谢母妃,母妃有心了。」 彭氏母女开了头,余下夫人小姐也不拘束,逐一献艺献礼来。 长公主今日备了礼,谢昭华同长公主一体,无须再备礼,今日只等着看各家小姐如何献艺博沈妃一笑便是。 卫妤不知怎的,不看殿中展示才艺的姑娘们,反倒时不时盯着谢昭华看。 谢昭华当然感受到她打量的目光,只是她不去看卫妤,装作不知的模样。 长公主注意到卫妤投向谢昭华的目光,眸中神色复杂,想对谢昭华说些什么,最终还是没开口。 孟从嬅看着女儿的举动,心中十分不是滋味。女儿性子倔,既认定了那宣祈,便不会轻易改变心意。 从前她费尽心思攀附长公主,眼看长公主对卫妤欢喜的很,好不容易松了口应下宣祈和卫妤的婚事,未曾想长公主进了躺宫后,竟同卫家悄无声息的断了来往。 宫里头除了太后,谁人能左右长公主的决定?别说卫妤父亲卫汀是卫国公嫡亲弟弟,哪怕是老卫国公在世,卫家也是断断惹不起太后的! 这也是孟从嬅最最担心的。 太后乃皇帝生母,从前便正位中宫,如今太后不喜卫家,谢昭华又是太后亲外甥女,卫妤入宣王府做个妾堪比登天,更何况做正妃了。 太后手腕了得,何等精明?一向宫于心计的孟从嬅,在太后跟前,是半点手段也不敢耍。 孟从嬅爱怜的看着女儿,心里头是又爱又恨:自己当然捨不得亲生女儿受半分委屈,可谢家哪是她们能招惹的? 此时的孟从嬅不知卫妤在宣王府安插了人手,一心只愿女儿能放下对世子的执念。 谢昭华不知卫家母女心中所想,见陆宝姝着一身烟霞银罗花绡舞裙,款步向殿中走去,心思瞬间被陆宝姝吸引了去。 京都谁人不知,正四品宗正陆瀚之女陆宝姝仙姿玉色,楚腰曼妙,曾在先帝寿宴上一舞动天下? 陆宝姝和谢昭华是两种类型的美人。 远远暼见谢昭华,只觉她生得实在标緻,柔美端庄,典型的大家闺秀样貌。 可若近看,又会觉着,标緻端庄的脸上竟带了三分美艷,谢昭华性子沉稳不张扬,这三分美艷反倒替她添了几分清冷贵气。 同谢昭华相比,陆宝姝则美得纯粹。 陆宝姝母亲蒋氏年轻时便是京都数一数二的美人,陆宝姝遗传了母亲,美艷极了,身量高挑,眼角眉梢处处透着妩媚。 陆宝姝生得虽张扬妖艷,好在正经世家出身,举动也规矩的很,性子算得上温柔,十分讨喜。 前段时日陆宝姝外祖家生了些变故,她随母亲回了一趟扬州,这才错过了谢昭华成亲。 方宁坐在谢昭华对侧,陆宝姝上场时,方宁就使劲儿朝她弄甩眼色,谢昭华刚想示意她稍安勿躁,就见太后身边的秀礼嬷嬷走到皇后身边,俯身在皇后耳侧说了些什么。 丝竹之声復响起,方才几家姑娘已经展示了才艺,殿中气氛渐渐活络起来。 夫人们互相敬着果酒,你一句我一句的聊了起来,故秀礼嬷嬷的出现并未引起注意。 殿上陆宝姝正要起舞,皇后不想扰了兴致,只笑着点了头,示意秀礼嬷嬷去做便是。 秀礼嬷嬷是个知趣的,见皇后如此,也不敢讨人嫌,派了两个宫女分别到方宁和谢昭华身边。 宫婢请示过韩双柔和长公主后,轻悄地将方宁和谢昭华带出了映月台。 几人动静虽小,可陆宝姝心却细,知道太后要召她二人去寿安宫,美得不可方物的秋水眸中,闪过不可言说的,羡慕、无奈、甚至是,嫉妒。 凭什么谢昭华生来华贵,陛下宠她,太后爱她,一辈子高高在上,无虑无忧。 而她,为了替外祖求情,只能委曲求全,捨弃婚事,入宫为妃。 嫉恨顿生,将陆宝姝的理智烧得一丝不剩。 陆宝姝咬牙,藏好情绪,和着丝竹,翩翩起舞。 母亲让她今日,务必跳好这场舞。 这样,她才有机会入宫,好替外祖求情。 程裴 永元二年秋,八月十四。 缠五爪金龙的宝鼎焚着龙涎,博古架上除去动辄便万金之数的珍宝玉器之外,还摆了三两白瓷梅细瓶。 软金丝明黄锦帘上的流苏缓缓垂下,书卷奏摺在那方紫檀书案上堆成了小山。 梁悯手执刑部证词,温润俊朗的脸霎时间眉头紧锁,戾气顿生。 「程裴竟如此胆大妄为,派人冒充兖州节度使宣茂的名义刺杀朕,意欲栽赃,不管刺客功成与否,宣茂都脱不了干系,哪怕不能除掉朕,反过来借朕的手除掉节度使宣茂,他这个副节度使则将节度使之位收入囊中,百利而无一害,好个一石二鸟之策,是朕,错看了他。」 「陛下,微臣此番折了不少暗卫,方使刺客开口。若非陛下顾及母亲情面,允微臣细审刺客,现节度使之位怕是已落在那反臣手中。据刺客所供,程裴私下豢养了十万私兵,实不可小觑。昨日兖州来信,信上说,程裴在叔父面前一如既往恭敬顺从,应是尚未觉察异样。」 偌大的勤政殿只他二人,梁悯听完靠在龙椅上,闭眼扶额沉思许久。 第56页 一想到上辈子大齐基业是毁在程裴这个父皇一手提携的人手中,不由心生杀气,气的浑身骨节发颤。 「副节度使程裴,父皇在位时待他不薄。未想竟是如此忘恩负义狼子野心之人,着实令朕心寒。程裴手中十万私兵,虽抵不上兖州五十万大军,到底是个隐患。依致之看,此局何解?」 梁悯是出了名的温润,可方才这话却字字凛冽彻骨,连宣祈听了也不由生出三分寒意。 「回陛下,程裴虽有十万私兵在兖州,可私兵毕竟是私兵,见不得光。若程裴来了京都,远水救不了近火,就算他再有个五十万私兵,那又如何?」 「依微臣所见,陛下不如假意迁怒微臣二叔,为掩人耳目暂革其职,提程裴为兖州节度使,命其押送二叔回京接任节度使一位,待其抵京一网捕之,来个请君入瓮。」 梁悯看向殿中的宣祈,深邃的眼眸一时神色复杂,不仅有对宣祈的赞赏,更有一股不知名的醋意。 「致之不愧是姑母嫡子,致之如此谋略,留在刑部倒是可惜,日后若入中书,定为朕之肱骨。」 宣祈闻言下跪行了一礼: 「替陛下分忧乃微臣本分。祈因幼时经歷,志在肃大齐刑狱清明,罪者得其罚,良者还其清,寻常百姓蒙冤得其伸不至无路可走,大齐无冤假错案。故微臣无心入中书,望陛下恕罪。」 宣祈这话半真半假。 梁悯知宣王一家不愿功高盖主树大招风,遂没继续追究,只提笔一笑。 「致之既志在肃清大齐刑狱,朕自不勉强。朕这就下密诏,诏程裴押宣茂入京都,至于程裴入京后如何部署,朕明日召顾相和谢御史来商议。此事你功不可没,待程裴入网,朕再论赏。」 梁悯说完这番话,不知又想起甚么,眼眸闪过一丝不甘,犹豫再三,最终还是说出了口: 「对了,昭华乃朕亲表妹,母后只朕一子,自小把昭华当做亲女儿疼,朕更视她做亲妹妹。致之看在太后和朕的面子上,好生疼着爱着,莫叫她受了委屈。」 「回陛下,臣妻温婉聪慧,微臣定竭尽心力爱护,不叫她有任何闪失。」 「如此便好。今日就先到这,致之回刑部后,替朕将那刺客看好了,届时若没了人证,事情怕是棘手。」 「微臣遵旨。」 宣祈退下后,梁悯起身踱到勤政殿内殿,在《落梅图》前,负手而立。 一向温润如玉的大齐君主,看着画上点点红梅,霎时戾气顿生,眼尾渐渐发红,手掌不知何时起了青筋。 上辈子,若是没有赵应安,他不会满盘皆输。 赵应安,是赵国国君,长他五岁。 兖州副节度使程裴,是赵应安安插在齐国的心腹之一。 梁悯盯着墙上的《落梅图》,那双温柔深邃的桃花眼里,突然起了杀意。 上辈子,若不是赵应安不择手段,费尽心思在齐国养了赵国的走狗,泱泱齐土,何至归入赵国囊中? 重活一世,梁悯发誓,赵应安施加在他身上的,他要一点一点还回去。 赵应安会谋算,他梁悯,亦会。 思及此,梁悯像是得了救赎般,长长松了口气,在画前喃喃道: 「昭华啊,朕欠你和致之的,该还清了。」 * 天色昏暗,红木画花卉六方宫灯高悬,映得红漆八角凉亭及长廊一片明亮。 梁景着白月墨竹长袍,端坐琴案前,左手执古琴谱,右手轻勾琴弦,名曲《春江花月夜》自他手下缓缓泻出。 曲到情深处时,传来一阵脚步,他忽压弦停手。 「本王今日可是见鬼了?致之竟能捨得家中美娇娘,来这冷清的宁王府赴本王的约?」 宣祈不理他这番调侃,寻了一处自顾自坐下了。 「宁王莫要这般说,年底宁王妃入府,府上定热闹得很。爱妻同宁王妃私交甚密,届时微臣携爱妻常来府上,宁王府何愁冷清?」 梁景抿了一口茶,听到「爱妻」二字后呛出了声,连忙上下打量宣祈,似乎想要确认,眼前这个宣祈,是否被人掉了包。 「本王可是记得,致之未成亲前对昭华表妹丝毫不上心,曾因归安院被翻修只得睡客房一事,在本王这儿抱怨了许久,怎的才刚成亲一月,便转了性子,一口一个『爱妻』叫唤?致之莫不是被昭华表妹的美色迷惑了心智?」 梁景见宣祈不做解释,当他默认此事,想起宣祈从前那副女子勿近的模样,执扇大笑了起来。 「致之不说话,本王当你默认了。如此说来,京都近日所传世子宠妻,句句当真咯?昭华表妹不愧生了副讨喜的绝色模样,竟有通天的本事,将致之的心收的妥妥帖帖。只可惜,前王御史没能生得一个倾国倾城的女儿,不然何至于一把年纪还丢了官?」 梁景起身走到宣祈跟前,上下打量着他,越想越觉有趣,遂拿扇子拍了拍他肩膀。 「宁王殿下莫要取笑。前王御史女儿自作孽,做出那等腌臜事,生得再绝色也容不下她,岂可同微臣爱妻相较。宁王殿下或许不信天命,但致之经生死一事,若无她,恐早入鬼门。故视之为天命,天命註定,致之不敢逆。」 梁景剑眉微皱,见宣祈眼眸中透着坚定,虽疑惑他话中「天命」「生死」何意,但知他是动了真格,遂不再调侃。 第57页 「致之既心生欢喜,可得好好待人家,莫要像本王这般,活在日復一日的追忆当中。对了,你二叔那边的事可解决了?本王屏退了下人,你无须顾忌,但说无妨。」 「今日已入宫向陛下陈清了,此事系兖州副节度使程裴所为,栽赃嫁祸于我二叔。陛下不日将秘密诏召他入京,请君入瓮一网打尽。」 「程裴?程裴是父皇亲手一步一步提携上来的,为何存如此心思?」 梁景闻言皱了皱眉,程裴原只是一介布衣,阴差阳错得先帝赏识才一步步做到副节度使之位,不安安分分恪尽职守,为何意图不轨? 「刺客只吐出程裴豢养了十万私兵,不知他所图是节度使之位还是其他。殿下放心,程裴回京后的安排,陛下自有断决。」 梁景坐回琴案前,抬手随意拨弄了几下琴弦,眉眼间看不出悲喜,语气有些平淡,毫不在意的说着。 「皇兄办事的手段你又不是不知,轮不着本王这个闲云野鹤过问,这点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只是,想到父皇费心栽培了多年的人一朝不轨,难咽这口气。」 「也罢,致之既过来,想必已请示过昭华表妹,今晚便在我府上用膳,尝尝我亲手酿的桃花酿,这桃花酿还是凝脂在时同我一起酿的,今日特地从土里掘出来开封,只等致之一品。」 宣祈听到「凝脂」二字后,轻嘆了口气。 日后的宁王妃是谢昭华手帕交,爱屋及乌,他得想个法子劝宁王放下那刘凝脂才好。 「扩文,已故者就由她去吧,惠贵太妃为你和七公主隐忍多年,此番为何匆忙替你订下这门亲事,你比谁都清楚。喝了这桃花酿,便释怀吧。」 梁景抬头,冷哼一声,面上带了十足十的调侃意味看向宣祈,打趣一笑。 「我说宣致之,为你府上那位爱妻,至于用这般矫情的话劝我?本王明日便上宣王府,亲自见见表妹是如何将致之的心抓得这般牢,胳膊肘也不向着兄弟了。」 梁景说完起身,执琴谱拍了拍宣祈的肩,朝凉亭外走去。 「走,本王今日定叫你不醉不归,喝得烂醉,带一身酒气回府,惹表妹生气去。」 夜风携不知名的花香吹过,残存在秋季的夏虫时而微鸣。 宣祈和梁景并排在廊上走着,一路无言。 路上遇到的婢女似乎对二人相处时的安静模样见怪不怪,颇为熟稔的福身行礼后,便低着头走开了。 待二人快将长廊走到底时,梁景终缓缓开了口,字字平淡却句句往他心上锥。 「凝脂确实故去已久,可若连我都不能将她长记,这世间,得忆她之人又余几何呢?」 李瑜 永元二年九月,兖州副节度使程裴奉皇帝密诏押节度使宣茂入京,抵京面圣后惹龙颜大怒,欲自戕,天子以家眷胁之,遂伏。入狱关押,命大理寺连同刑部主审。 程裴不惧死生苦刑,知宣秦二人良善之辈不忍加刑于家眷,受尽酷刑仍不吐一言。 天子知此,派重兵把守牢狱加以看守,程裴插翅难飞。 程裴一事未露半点风声,除几位重臣,无人知晓程裴入狱之事。 十月,幽州节度使李瑜以已故祖母百年为由,上书天子欲携家眷回京都祭拜。 天子感其孝,允其回京。 众人不知李瑜回京真正缘由,纷纷感其纯孝。 兖州副节度使入狱,幽州节度使接连请求入京,谢杭知晓后,捋了捋半白的鬍鬚,和谢持昀感嘆道: 「李瑜此番入京,有来无回。」 「陛下手段,较之先帝,有过之而无不及,陛下吞併赵国,指日可待,有生之年,若能得见陛下统称中原,老夫,死而无憾吶。」 谢持昀闻言惊诧不已,却没有多问。 谢杭若想让他知道,自会开口告诉他。 扰扰马足车尘,闹市无情,时日也暗消。 一场夜雨过后,京都一日比一日凉。宣王府的香樟树叶悄无声息落了满地,林如芝最爱的兰花又谢了一轮,京都猝不及防地入了深秋。 去岁的衣裳款式早已过了时,姑娘家爱美,几家有名气的衣料铺子伙计已经好几天没合过眼。一些心灵手巧的女子开始替夫君缝制秋衣,将心意一针一线缝进衣裳里。 秋冬日子难免短,王府的香樟树不知何时只剩了光秃的枝干,谢府的御史夫人渐渐显了肚子,不过一转眼,京都便入了冬。 京都地处黄河以北,冬日难免颳风吹雪。京都虽冷,毕竟是一国之都,百姓们穿上缝了绒毛的冬衣,依旧乐此不疲的上街做着生意。 最繁华的东西两巷每日依旧能见来自各国各地的车马商队,方宁爱去那家祥记酒楼的伙计,每天依旧乐呵呵同不同的金髮碧眼商人谈着一桩又一桩生意。 京都最不缺的便是有钱人家。 辛苦那些衣料铺子的伙计,赶完秋装不久,刚寻思着歇口气,便紧接赶夫人小姐们的冬装冬裙了。绣得一手好针线的女子才替夫君制了贴身的秋衣,紧接又备起护膝等冬日的保暖玩意儿来,不亦乐乎。 徐徐图之,方为上策。 谢昭华不知宣祈情意绵绵之后藏着什么等着她,不敢贸然行事,这几个月过得倒安分。 除去承欢侍奉长公主膝前,余下时间便待在落安院里管家算帐看书写字,晚间时不时端着汤送去书房,立在书案旁替宣祈沏茶研磨。 第58页 婆母宽厚疼爱,同和丰神俊朗年少有为的夫君日日耳鬓厮磨琴瑟和鸣。 若非她深知眼前良辰美景不过二人各怀心计假意扮演,只怕连她自己都要像天下大多数女子那般,求个天长地久细水长流了。 婚期将至,方宁这几个月被方尚书看管得严严实实的,只得安安分分待嫁闺中,在韩柔眼皮子底下绣些大喜物件儿。 方宁一日日无聊地很,只在心里盼着早些出嫁,成为宁王妃后,头上无人管着才好。 秦梵系苏州女子,原生得弱柳扶风之姿。 有孕后谢夫人疼得紧,日日山珍药膳滋养着,补了三四月后竟丰腴了些,多了几分妇人韵味。 以谢昭华同陆宝姝多年的交情,陆宝姝回京后该迫不及待同姊妹一聚才是,未想谢昭华下了三次拜帖皆被陆宝姝以身体不适为由拒了,惹谢昭华生了疑心,派了万宝阁的伙计私下盯着陆家的动静。 冬日日子愈发短了起来,转眼间到了冬月初一,方宁出嫁的日子。 方宁出嫁那日天气极好,京都初雪未至,天晴万里。 宁王是新帝登基后第一位娶亲的王爷,圣上添的聘礼足足写了三页礼单。 大红喜绸铺满了来往两府间的街巷,队伍锣鼓喧天,尽显天家迎亲声势之浩大。 惠贵太妃身份不宜出宫,新帝为表恩宠,携皇后顾氏亲临宁王府观礼。百姓一时皆道,新帝重手足之情,实乃宽爱仁厚之君。 自然,此皆后话。 方宁着凤冠霞帔,端坐大红喜帐内,红盖头下一张脸正正经经上了大妆,倒真有几分一家主母的模样。 此时的方宁是又欢喜又紧张:过了今日自己便是高高在上的宁王妃了,宁王府的聘礼本就丰厚,皇上又着人添了许多,父亲母亲平时虽严厉,可备的嫁妆实在是不少,这下她手里头可有的是钱! 等过了这几日得了空,定要包下祥记酒楼最好的雅间,带丫鬟嬷嬷出去好生玩上一顿! 可一想到昨晚看的小人裸着身子的图册子,方宁的心就怦怦跳,不过她一向擅长安慰自己:宁王有个故去的心上人是京都皆知的事儿,照着话本上写的,宁王今晚为那姑娘守身如玉也不是没个可能,所以还是放宽心。 方宁如此想着便渐渐乐呵起来,觉着肚子有些饿,刚想唤庆嬷嬷拿块儿糕给她垫垫肚子,房门便被人打开了。 方宁在盖头下看不清,听婢女们齐齐道了声「给宁王殿下请安」后,宾客闹洞房的喧闹声和喜婆道的各种吉利话混在一处传进她的耳朵。 不知谁喊了一声「咱们闹到这儿就够了,快快将余下良辰春宵留给我们宁王殿下!」 宾客们听罢觉着有理,毕竟是宁王,随便闹闹走个过场图个吉利就好,遂三两成群退了下去。 喜婆们往帐上又撒了些花生桂圆,备好合衾酒后一边说着吉利话一边退了下去,方宁身边的庆嬷嬷见状朝两个丫鬟使了个眼色,朝宁王行了一礼后也齐齐地退了下去。 新房里头一时只剩夫妇二人,刚才安慰自己的话方宁一句也想不起来,心怦怦狂跳,只觉紧张。 梁景的酒量实在不算好,每次找宣祈饮酒,最先倒下的必定是他。 今日他难免被灌酒,若不是提前喝了解酒汤,这会子怕是要醉倒过去。 梁景原就生的清俊,一身大红喜袍衬得他俊美无双。约摸喝得醉了,他面色潮红,甚至有些站不稳。 红漆木盘上置着镶金玉如意,他暼了一眼,拿起玉如意,缓缓走向方宁,右手轻挑,方宁的红盖头便落了地。 方宁抬头,看向梁景的眼里满是好奇探究。然而不等她细看,那人便折回桌案,一手端着一杯合衾酒向她走来。 她胆子一向大,掀了盖头后反而不紧张了。 梁景走近后,方宁接过他手中的合衾酒,学着嬷嬷教她的样子起身行了一礼: 「妾给殿下请安。」 那人看起来神智有些不清,朝方宁柔情一笑,言语间不知为何,是温柔和缱绻。 「王妃不必多礼。饮了这杯合衾酒,你我日后便是夫妻,只是委屈你嫁给本王这个闲散王爷了,本王日后定好好待你。」 方宁眨着水灵的眼,在一片难以置信中喝下同梁景的合衾酒。 酒饮毕后梁景眸色迷离,接过她手中鎏金空杯,随意掷在地上,随即牵过眼前的美娇娘,将人一把搂入怀中。 不知是梁景喝多了站不稳还是别的甚么缘故 ,两人没搂多久便一同倒在了大红喜帐上…… 方宁从未对男子上过心,更不用说有什么亲密举动。 梁景生得清俊出尘,宛若仙人,方才一番话本就说得她心枝乱颤,二人现又如胶似漆行着衽席之礼,委实将她心神扰乱了一二。 小娘子欲罢不能妙不可言之际,郎君一句「凝脂」猝不及防将她浇了半醒,怔愣片刻后,缓缓回过神来。 王爷不过喝醉,把她当刘凝脂了。 …… 是夜,宁王府处处张灯结彩,大红喜烛足足燃了一整夜。 而宁王妃将将生出的三分欢喜,不过一句话的功夫,便如轻烟般消散的无影无踪,仿佛不曾存在一般,无人知亦无人晓。 伫倚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阑意? 第59页 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皇族成亲规矩颇多,方宁第二日要和宁王入宫,分别拜见皇上皇后,太后和惠贵太妃,于太庙请示列祖列宗,由礼部司务将方宁名姓记上玉碟才算礼成。 一整套规矩下来,二人回王府时已至午时。 二人在丫鬟的伺候下用了午膳,梁景像是替方宁立威一般,当众人的面命王府的管事冯伯将府上的帐本、各门房钥匙、房契地契一併清点了交到方宁手上。 冯伯乐呵呵的领命下去办事儿了,梁景身边的一等丫鬟秋吟听罢倒是暗暗皱了眉,眸中闪过一丝不甘和嫉妒。 方宁早就等着宁王府的中馈了,遂连客气推託的戏码也省了,笑着行了一礼,大大方方的受下了。 交代完这事儿后梁景便以作画为由头,带了小厮往书房去了,剩方宁在膳厅,乐呵呵的盘算着手头的银钱。 铜镜 梁景喜诗书山水,书法造诣极高,性子是出了名的淡泊,哪怕无刘凝脂一事,人前人后面色都是一副清冷。 他贵为王爷,回门之日能陪方宁回门,给方家这个面子,方尚书和方夫人就已经谢天谢地了。 方正清和韩双柔表面对方宁管得严厉,实际却最是疼这个女儿。 夫妻俩知方宁愿意嫁王府入是为了过逍遥快活日子,倒不在意宁王对方宁有情意否,只求宁王能做上几分表面功夫,女儿在王府日子过得舒坦顺心便成。 二人碰面时话不多,不过梁景出于情面,倒是会在丫鬟奴才面前关心她一二句。 纵然对她无意,毕竟是方尚书府千金万贵的女儿,不能叫她在宁王府被下人们轻看,失了脸面。 方宁本就是尚书嫡女,加上樑景一番明里暗里的立威,因此,她在王府的日子十分快活。 或许是感念梁景许她如此畅快逍遥的日子,她在梁景面前,跟小白兔似的,十分乖顺规矩,倒把方父方母乐了一番。 成亲后,除新婚之夜,梁景便没再同方宁同过床,新婚必须同房的那一月,他顾及方宁面子,在软榻上将就了整整一月,随后藉口钻研道法礼易,宿在了书房。 梁景出身皇族,自小受仁义礼乐教养,性子虽淡,毕竟是守规矩礼法的君子。 王府中馈,王妃尊荣,锦衣玉食,珠围翠绕,除了情意,他倒是能许的都许了。 * 天仙碧雪琼瑶,点点扬花,片片鹅毛。 方宁成亲后半月,京都迎来永元二年第一场雪。 冬雪来势汹汹,下了整整两天两夜,待雪停时再看京都,早已一片玉琢银装,盈盈白雪堆了数尺,压得枯枝喘不过气来。 初雪至时,谢昭华坐的马车正至宣王府门口。丫鬟将绣金丝如意云锦软车帘轻拨开时,宣祈谪仙般的面庞便猝不及防地入了她眼,随即便有雪落了下来。 谢昭华愣了愣,轻搭在那人伸过的手上,提裙下了马车。 「给世子请安。世子今日下值倒是早。 」 宣祈眼中闪过一丝不明所以的趣味,随即拿过小厮手上的油伞,在二人中间撑开。 「姜復瑜说今日降雪,左右刑部无事,雪后路难行,命众人早早下了值。回府后见你不在,问了下人知你去东市,冬雪将至,怕你未带伞,便在这儿等你。」 雪渐大,落在伞上的声音愈发大了起来。 「多谢世子厚爱。」 二人行至归安前一处藤花木架下时,宣祈忽的凑到她耳旁,喃喃问了一句。 「姝姝月事可走干净了?」 谢昭华身子一颤。 奴才丫鬟还跟在后头,谢昭华自然没脸大庭广众之下回他此事,只寻了另一话头岔开。 「回世子,妾身今日在万宝阁挑珠钗,见一打杂丫头很是讨喜,于是就从掌柜那儿买了丫头来,世子若不嫌弃,妾身明日就派人领那丫头进来。」 谢昭华面染红晕,话却问得一本正经,任谁也听不出异常。 宣祈调侃完觉着有趣,轻笑了一声: 「不过採买一个下人,母妃既将中馈交予你,你全权去做便是,后院的事,不必请示我。」 谢昭华笑着应下。 入夜。 白雪簌簌下着,屋内地龙烧得正暖,缠麒麟纹铜炉烧着银丝炭,时不时发出噼啪声响。 谢昭华畏寒,入了冬就手脚冰凉,即便有地龙 ,仍离不开火炉子,只有烧上炉子,她才能觉到暖意。 沐浴过后,谢昭华随意着了身湖蓝锦裙,青丝半披,坐在书案前读着《周易》。 原始反终,故知死生之说。 读到这句时,她黛眉轻蹙。 这句话她看了不下百遍,可死生一事岂是轻易能参透的? 回回读此,回回难知其意。 想到这儿她觉着烦闷,遂合上《易经》,起身至了贵妃榻上歇息。 桂嬷嬷上了年纪,自入了冬谢昭华就不让她晚间伺候,许她早早的歇息了。 春落半蹲在铜炉前,见主子不看书了,边用镊子烧着银丝炭,边疑惑的开口: 「万宝阁在京都繁华地段,盈利颇丰,甚有名气,是夫人给世子妃的陪嫁,世子妃看上万宝阁里头的羽络丫头,直接把人带回来就行,怎的还要同掌柜商量,费钱买上一番?」 第60页 谢昭华抬头,笑着看向春落: 「傻丫头,正因万宝阁是我们手头上的,才要特意点明羽络是外来身份。有些事我现在说了,你应是不懂,日后你该会明白。」 春落听罢低着头继续烧她的炭,心里头却疑惑得很:她家主子回回去万宝阁,回回退了下人,只留掌柜在雅间里,一坐便是大半个时辰。 所幸掌柜是个女子,不然外人还不知道要往何处想呢。 春落知谢昭华不喜别人过问太多,知趣的将话题岔往别处: 「世子妃上回回谢府时,奴婢瞧大少夫人的身子,果然丰腴了些,比初入谢府时,看着康健许多。」 提起嫂嫂肚里的孩子,谢昭华面色柔和,眼里满是对未来侄子的期盼,她半椅榻上,拿了案上一串红玛瑙莲花珠串把玩起来: 「大哥乃性子温润,嫂嫂乃她髮妻,平日里千百般宠着疼着,嫂嫂前三月害喜害得辛苦,所幸母亲疼爱,日日山珍鸡汤滋养,熬过前三月,气色果然好了些。」 「世子日日宿在世子妃屋中,若非世子妃体寒虚弱,咱们宣王府该添个小世子了!」 烛台上的灯火映得玛瑙红光熠熠,谢昭华抚了抚平坦的小腹,想起今日在万宝阁一番筹谋,陷入沉思。 「母亲说城东那家观音庙求子很是灵验,等雪停了,咱们约上宁王妃一道去求上一求。」 春落刚想接话,外屋就传来一片丫鬟的请安声。 「给世子请安。」 随宣祈掀珠帘走了进来。 「妾身给世子请安。」 谢昭华起身下了榻,春落见状,将夹炭的镊子收置框里好,福身行了一礼,带上珠帘后的门,退了出去。 宣祈着了身玄色常服,腰间配着定亲时谢昭华绣的香囊。 谢昭华青丝半披,如出水芙蓉一般娇嫩欲滴,画册上相艷的画面一一闪过眼前,宣祈喉结微动。 谢昭华走到他跟前,欲伺候他更衣,手刚触到腰带,整个人就被宣祈拥到怀中。 谢昭华受惊,勐的抬头: 「世子?」 「姝姝还未回答我,月事可走了?」 话音低迷,字字撩人。 暖黄烛光打在谢昭华身上,宣祈不等人回应,就将人横抱而起,步伐轻缓的往妆案那处走去。 谢昭华起初不知宣祈抱她到妆案上做什么,有些懵怔。 待她反应过来后,整个人被平放在妆案上,周遭衣裙落了一地,只剩了亵衣。 亵衣层薄,难遮姝姝妍姿婀娜。 那人慾解亵衣时,谢昭华双手护在身前拒着,咬唇看向那人,美眸中盛满娇羞和哀求,十分惹人爱怜。 见宣祈丝毫无停手的意思,她忙急急软软唤了声: 「世子莫要在此处……」 话尚说完,玉手被轻轻拨开,那人虽生了张高高在上不可亵渎的谪仙皮囊,底下的手却不安分。 牡丹纹铜台上的红烛燃得只剩了半截,美人的亵衣在一片烛影摇曳中,不知何时悄悄然地落了地。 没了那层遮掩,始作俑者愈发嚣张,肆无忌惮的採撷美人身上最最丰硕饱满的果实。 不止于此。 宣祈唤了声「姝姝」,连哄带骗,将妆案上的谢昭华翻了个身,正对着那面铜镜。 屋外风雪愈发大了起来,流苏穗禾被吹得不停摆动,所幸地龙银炭烧得暖。 谢昭华半跪在椅上,双手紧紧搭在妆案上,青丝垂泻肩头。 迷离恍惚间,谢昭华抬头,瞥见铜镜中人影交缠。 归安院那张红木雕花妆案上时不时发出,珠钗玉饰相撞的声响,以及,世子妃一声接一声酥软骨头的,娇吟。 谢昭华被抱到床上时,香汗颊背,髮丝黏乱,双腿直打着颤。 沐浴上榻后,谢昭华蜷在宣祈怀里,思绪万千,一夜未眠。 怀中的人儿不发一言,宣祈以为谢昭华睡着了,思及方才滋味,意犹未尽。 姜復瑜的那本册子,倒是不错。 宣祈今儿从姜復瑜手里,收了本册子上来。 「瞧着这天,晚间怕是要落雪。对了杨木兄,听闻近你最近可是纳了个美妾,恭喜恭喜!」 杨木听罢却面露愧色,摇了摇头。 「家中主母淑德贤良,纳妾非我本意,奈何那位淑德过了头,做那事时实在无趣。这男人嘛,谁不想快活些,索性纳了个会来趣儿的,那位自知在房事上讨不得我好,倒也大大方方替我张罗着。」 「杨兄这话说得有理,咱们男人在外奔波劳碌,养着一大家子人口,归了家后可不就想着快活些?」 姜復瑜见周围一片安静,偷偷凑到他耳边,压低着声音: 「我憩室里藏了本精妙绝伦的图册子,上头画了各式各样快活上天的做姿,家里头管得严,只得偷藏在刑部里,倒不如赠予杨兄?」 「姜復瑜。」 宣祈不满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两个二十七八的大老爷们胆大心粗,丝毫未察觉柱后听墙角的宣祈和杨嘉,杨嘉年纪尚小未经人事,耳根红了一大片。 杨木和姜復瑜自然吓了一大跳,见来人是宣祈,齐齐下跪请罪: 「你是自己将那东西呈上来,还是本官派杨嘉去搜?」 姜復瑜想留住最后一丝脸面,连忙磕头: 第61页 「下官立即将那污秽东西呈上,还请大人恕下官不敬之罪!」 这日下午天阴阴沉着,香樟树枝干被风吹得吱吱作响。 宣祈着紫袍官服,直挺挺坐在憩室书案前,如平时审阅卷宗一般严肃谨慎,把姜復瑜那本画册翻了一遍又一遍。 画册相艷,勾的他身如火烧,继而,烧到了谢昭华身上。 雪兔 朱楼向晓帘开,六花片片飞来。无奈熏炉烟雾,腾腾扶上金钗。 每每大雪天,鸟雀难相觅;王公富贵家,捣椒泥四壁。到处爇红炉,周回下罗幂;暖手调金丝,蘸甲斟琼液。 日子过得极快,转眼间到了腊月。 京都最是繁华,即便雪地冰天一片,也掩不住朱楼奢靡之色。 寻常世家大族皆如此,自不用说当今宁王殿下的府邸。 宁王虽性子淡无心争权,身上到底淌着皇家血脉,即便一辈子混吃等死,府上的金银财宝怕也难挥霍完。 平日的吃穿用度自不用说,真要计较起来,怕是仅次于宫里头了。 光是府上膳厅,便抵寻常人家两倍之大。 膳厅正中摆着雕如意蟒纹黄花梨木八仙桌,雕花木架上养着波斯上贡迎冬盛开的「美人舞」娇花儿和陛下登基后赏的青花白瓷瓶。 膳厅里头随意摆的古玩珍宝动辄千金,更不用说王妃屋里头是何等奢华富贵,也难怪刘凝脂死后,刘家还不肯死心,费了心思死活也要将庶女刘凝怡给送进王府来。 当然,此皆后话。 屋里头地龙烧得暖,一身素净打扮的秋吟正低着头替梁景布菜——那刘凝脂平日最爱打扮的一身素净,秋吟日日学刘凝脂从前的衣着喜好,只为有朝一日能讨梁景欢心,好一步登天做那人上人。 丝毫不知秋吟心思的梁景则挺直着身子坐在八仙桌上用膳,一身祥云玄衣愈衬其矜贵。 梁景面色如平常那般清冷,垂着眼眸用着碟中秋吟替他步的菜。 这满桌色香味俱佳的菜餚是祥记酒楼的厨子做的。方宁入了王府后,实在馋祥记酒楼的饭菜,遂花了大价钱将厨子挖了过来,日日照着酒楼的菜式备膳。 她顿顿吃得心满意足,连带一向对口腹之慾无求的梁景,嘴竟也被养得叼了起来。 府上管事冯伯见王爷被王妃带的食慾好了不少,对这位心思单纯以吃喝为重的王妃竟很是喜欢——自那刘凝脂故去,王爷食慾是一日不如一日,人也渐瘦了。 方宁不知周遭人是何想法,专心顾着碟里的八宝鸭。她今日穿了身湖蓝绣依兰云锦裙,这衣裳衬她白皙肤色。 清泉般一望见底的眸子盯着桌上的菜挑来挑去,很是娇俏灵动。 梁景拾箸时余光瞥见一旁的方宁,竟觉着十分有趣:眼前这丫头眨着水灵灵的大眼睛,碟上虽布了不少菜,可她却时时盯着那道八宝鸭,生怕别人抢了她吃的似的。 再说这丫头吃相实在可爱,樱桃似的小小嘴儿一口倒是能吃下不少东西,腮帮子一鼓一鼓的,让他想起徐翰林府上养的那只雪白兔子——方宁的吃相和那只雪兔吃胡萝蔔的模样像极了。 想到这里,他觉着方宁实在是可爱极了,清冷的眸子竟不知不觉染了三分笑意。 当然,除了他自己,无人能发觉。 梁景看着她小口小口不停地吃着碟中片好的鸭腿肉,一时竟来了食慾,拾银箸夹了片八宝鸭尝了起来。 八宝鸭做的确实有滋味,这丫头嘴叼,能入她口中的吃食,味道果然不差。 秋吟见主子时不时往王妃那处看去,不吃自己替他布好的菜,反而动箸夹了王妃正在吃的那道八宝鸭,布菜的手一抖,在心里暗暗啐了一口。 梁景不仅生得俊,更是天潢贵胄。 她贴身伺候多年早已芳心暗许,知身份低贱坐不上侧妃之位,想着能当个通房也好。可好不容易等到刘凝脂那小蹄子死了,来了机会,未想又来了个宁王妃,天天扮单纯勾着王爷,碍了她攀高枝的路。 秋吟在丫鬟里头算貌美出众的,又贴身伺候梁景多年,存了近水楼台先得月的心思,这段时日见方宁似乎颇引王爷注意,遂在心里头打起了小算盘。 大户人家讲究食不言,寝不语。方宁用膳时不用应付梁景,一心扑在吃上。 方才她低头进食,不曾察觉那人的目光。待她吃得心满意足抬起头后,见梁景正盯着自己,不由怔愣了一下。 王爷看着我做甚?莫非是我吃相太粗俗了?可我方才明明是小口小口吃的呀?王爷是嫌我脸上有东西? 方宁想到这里,如受了惊的小白兔一般拿出袖中帕子,低头擦了擦嘴,随后小心翼翼的瞄了一眼梁景,犹豫再三方抬起头来——她知梁景明里暗里给了她不少面子,若是没有梁景,她在宁王府的日子定然没有现在这般舒坦。 所以方宁在他面前一向乖顺,生怕惹了他不快,在王府过不上好日子。 梁景不知她心中所想,见她此状愈发觉着她可爱有趣,和徐先生那只雪兔简直一模一样。遂抿嘴轻笑一时间竟想伸手去捏一把她粉雕玉琢般的小脸。 这般活泼可爱的姑娘,如何下得了手割腕自尽? 梁景想起成亲那夜令他心如刀绞梦境,想起刘凝脂藏在书房里那封遗书,一时情难抑自,瞬间沉了脸色。 第62页 梁扩文,你如何配得上这般明澈干净的方宁? 冯伯跟了梁景多年,立在一旁看出了些许门道,瞄了眼桌上不知所措的王妃和沉着脸的宁王,轻摇了摇头,在心里暗暗嘆了口气。 方宁见梁景沉了面色,以为他嫌自己仪态不好生气了,委屈的嘟起小嘴,无辜的眨巴眨巴眼。 随后端直了身子调了调仪态,规规矩矩的低着头,更加小口的继续进食。 梁景草草用完碟上布的菜,漱口净手后带着冯伯和丫鬟小厮走了,剩方宁愣在桌上,若有所思地盯着一大桌子珍馐,转过头悄声问身旁的庆嬷嬷: 「庆嬷嬷,王爷走了,我还能继续吃桌上这些菜吗?」 「王妃啊!」 「庆嬷嬷你怎么又这般叫我?你看王爷方才可是生气了?」 方宁用手托着下巴,看了眼左手腕上戴的和田玉镯,随意把玩起来: 「老奴的意思是,王妃莫要一门心思只在吃喝玩乐上,合该关心关心王爷才对。依老奴猜着,王爷方才该是想起了刘家那姑娘,这才沉了脸色,王妃不如去寻了王爷劝慰一二?」 庆嬷嬷原是韩双柔母家的老人儿,跟了方宁外租母几十年,是韩双柔亲自向母亲求来随方宁入王府做管事大嬷嬷的。 方宁对庆嬷嬷一向言听计从,可这回她却不以为然,暼向不远处木架上摆的青花瓷瓶,有些敷衍地应付着庆嬷嬷: 「嬷嬷思虑过甚了,王爷能将我看顺眼就谢天谢地了!我又不是那凝脂姑娘,何来天大的本事去劝王爷?」 庆嬷嬷连忙看了一圈膳厅里的丫鬟,确认都是自己屋里的丫鬟后方松了一口气,凑近方宁耳边小声说着: 「王妃日后还是慎言!不过王妃莫要这么早灰心,时日还长,王妃有的是机会讨王爷欢心。退一万步来说,即便王妃不在意王爷的宠爱,可也要替自己好好打算打算,至少要有嫡子傍身吶。」 提起子嗣一事方宁倒是坐直了身子,拉着庆嬷嬷的手,上心听了起来。 她知子嗣是女子傍身的根本,日后若无所出,这宁王妃坐不坐得稳当还难说,更不用想留在王府日日享福了!可她和梁景统共就圆过一次房,加之月信已来过了一回,这事怕是难。 「可王爷这些时日日日宿在书房,女子受孕又非易事,嬷嬷可有何法子?」 见方宁总算上了心,庆嬷嬷老脸笑出了褶: 「王妃若是信得过,老奴让家中媳妇儿替王妃去寻些偏方,试试对王妃身子总归无害,万一就有了呢!」 「偏方易寻,可王爷甚少宿在我屋中……」 方宁想起同梁景唯一一次行房时的场景:那人□□着身子,清俊面庞染了□□的勾人模样,白皙的脸倏地微红。 可不知她又想到了甚么,随即冷了眸子嘟起小嘴,气鼓鼓的说道: 「罢了罢了,王爷爱宿在哪儿是他的事儿,咱们即干涉不了,也没那般通天的本事留他在我屋中,时日还长,子嗣一事另说,咱们还是先好好享福才对!」 庆嬷嬷不知发生了甚么,以为方宁开窍了刚要乐呵起来。 这才一瞬的功夫呢,这王妃怎的又变了心思呢? 庆嬷嬷正欲张嘴再劝上几句,方宁便唤了贴身丫鬟巧朵过来,向她使了个眼色: 「巧朵,给宣王府下帖子,邀昭昭后日来府上听戏吃茶点。王爷既搭了戏台给我,自然不能辜负他一番心意。前几日我新包的戏班子,那出《白蛇传》和《让□□》戏腔妙,正好邀昭昭一同听听!」 巧朵见她眼色立马会意,边说边搀着她往外走去: 「给宣世子妃的帖子还是要王妃亲自写才好呢,奴婢这就扶王妃去写帖子!」 主僕二人说完便走出了膳厅,剩庆嬷嬷愣在原地,无奈的摇了摇头,喃喃嗔怨: 「王妃出嫁前夫人千叮咛万嘱咐要助王妃地位巩固,可王妃这般心性,老奴如何办得啊!」 羽络 十指纤纤玉笋红,雁行斜过翠云中。 夏知将方宁的帖子递与谢昭华时,桂嬷嬷正伺候她染着指甲。 闺阁女子一向爱美,五月花开之候,取花瓣捣之,以染指甲,鲜红透骨,经年乃消,称之蔻丹。 时值腊月凛冬,百花大都凋萎。 寻常大户人家欲染蔻丹,非价千金寻冬日异花而不能;公侯伯爵朝堂人臣,天子赏赐,冬日得见娇花已是恩宠滔天。 是以,除去天子后妃,冬日得染蔻丹之女子,不过几几。 谢昭华,恰是这几几之一。 京都汤泉三处皆归齐皇室,热泉气暖,养百花百草,四季如春。 齐皇梁悯宠下,赐平王、安王、宁王、宣王、安阳长公主汤泉盆栽各五十株,以示天威恩宠。 谢昭华一双手养的白嫩,两寸长的指甲平日里染着千层花蔻丹,衬得她手格外娇嫩惹人爱怜。奈何入了冬百花凋零,难寻鲜花瓣染蔻丹。 宣祈喜欢她一双玉手染上蔻丹的模样,不忍叫她的手失了颜色,到主院去寻长公主,将皇上赐的花求了去。 安阳长公主每每想起宣祈讨花时那副模样就忍不住笑,常和女儿打趣: 「你是不知你那好弟弟,那会儿突的到我院子里来,说要求陛下赐的花儿。我问他讨去做甚,不是已经送了几盆到归安院了?」 第63页 「你猜宣致之怎么说?他说要将花拿回去,给他的世子妃染红指甲,你说笑人不笑人?」 「阿熙,你是没见着宣致之那副别扭模样。还是昭华厉害啊,把宣致之收得服服帖帖的。」 宣祈将花带回去时,谢昭华受宠若惊,推託再三,不敢拿如此珍贵的花染蔻丹。 拗不过宣祈性子硬,她只得挑了罗粉颜色的花儿,派丫鬟黏汁液,让桂嬷嬷替她染上。 夏知拿着帖子进屋时,谢昭华正椅在软榻上,挽着袖子,左手平放案几那方绣金丝海棠帕子上,由桂嬷嬷替她上着花汁。 不愧是汤泉旁养出的花朵儿,颜色比寻常千层花嫩了几分。 「禀世子妃,宁王府的小厮送来帖子,约世子妃后日到宁王府听戏。」 夏知一边说一边将帖子平撑开,双手递到谢昭华眼前。 谢昭华左手包着染蔻丹的布,右手暂空着,她伸了伸,拾过那帖子一看,不禁发出一声轻笑。 「宁王何等清净之人,竟允宁儿在府上请戏班子唱戏。由此见来,宁儿当初选的真是不错,在王府里的日子,确实自在快活。」 「宁王心虽不在王妃身上,到底皇家出身,徐翰林在谢府教世子妃时,可没少夸宁王。能入徐翰林的眼,自然是人中君子。王爷即便对王妃无意,照样好吃好喝养着供着。王妃那般跳脱,依老奴看,宁王府还真是王妃的好去处。」 「喏,左手染好了,世子妃瞧瞧满不满意?」 桂嬷嬷说完,将谢昭华左手的染布拆了下来,仔细擦拭一番后忍不住贊道: 「不愧是汤泉养出来的花儿,这罗粉色很衬世子妃吶。」 谢昭华将帖子往桌上一放,看了眼手上新染的指甲,拐了话题去别处: 「嬷嬷尽会说些福气话。不过嬷嬷方才所言宁王倒是有理,先生从前常夸宁王才情出众,画技绝佳,我亦是心痒许久。后日在宁王府若能一睹佳画,那便好了。」 桂嬷嬷不知突然想起甚么,满脸笑颜: 「世子后日不是正逢休沐?世子同宁王私交甚繁,世子妃邀世子一同去宁王府,岂不美哉?」 她刚拐了话题,桂嬷嬷就又拉了回来。 谢昭华面上笑了笑,心头却烦得很: 「桂嬷嬷不说我都忘了世子后日休沐。世子若得空,与他同去宁王府,再好不过了。待世子下值回府,我再问问他得空与否。」 「嬷嬷染指甲的活计愈发好了,染的这手蔻丹很是好看。改日教教春落夏知她们,不能叫好手艺白白荒废了。」 谢昭华抬起左手,故作一副细细端详模样。 「世子妃谬赞。从前在候府时,老奴跟老夫人身边一老嬷嬷学的,不想日子过得飞快,倏一下几十年过去,老奴竟也成了老嬷嬷了。世子妃上回去侯府还是两月前呢,得空可要再去看看老夫人?」 今定远候林征系林如芝嫡亲兄长,谢昭华舅父。 谢昭华外祖林放自马背上起家,曾任骠骑大将军。 大女儿林如清入主中宫,小女儿林如芝嫁了太子太傅,林家一时权势滔天。 先帝猜忌心甚重,林放深知功高盖主树大招风非善事,遂主动递了兵符,传侯爵之位与嫡子林征,带谢昭华外祖母韩氏在侯府里成日享着清福,羡煞不少人。 先帝虽立梁悯为太子,到底身为天子,疑心极重,生怕林谢两家哪一天联合起来弒君助太子早日登基,遂不喜两家往来过甚。 因此,先帝在时,林谢两家为避嫌,除借逢年过节上门送礼寒暄,不敢有其他往来。 直到梁悯登基大权得握后,两家方松了口气,渐渐走动频繁起来。 谢昭华外祖母韩氏乃金陵氏族之女,方夫人韩双柔系韩氏远房堂兄韩哲之女,虽说血缘差得有些远,林如芝到底要唤韩柔一声表姐。二人年纪相仿,又有这样一层关系在,这才自小交好。 今年谢昭华只去了侯府两次,一次是正月初八,另一次是九月十五。 谢昭华今年及笄后便在府中待嫁,无甚机会上侯府走动。 现在嫁入了宣王府,日日得空闲,桂嬷嬷又对侯府思念得紧,难免多提一嘴。 谢昭华上回去侯府时,长公主依旧十分给面儿,备了足足两马车的礼送去侯府。 「嬷嬷这么一说,我倒有些想外祖母了。后日要去宁王府,不如等十日后,世子下回休沐之时,邀母亲嫂嫂她们,一同看外祖母去。」 「老夫人年纪大了,见着大少夫人肚子里的曾外孙,必定欢喜。只是不知大少夫人经得起马车颠簸否,可别累坏身子受罪。」 听谢昭华有去侯府的意思,桂嬷嬷可是高兴。她虽在宫里跟了太后几十年,可到底是从候府出去的。 老夫人待她不薄,她早把候府当做故乡,上了年纪后便开始想念起侯府来。 「嬷嬷考虑的是。届时派春落回谢府问问母亲的意思,母亲若是同意,那便邀嫂嫂同去。对了,后日去宁王的礼嬷嬷替我备着。方宁贪玩,府上若有甚么新奇玩意儿,一併添了送与她去。」 桂嬷嬷笑眯眯的应下。 谢昭华美眸微转,假装不经意: 「新来的羽络,活儿干得怎么样?」 春落走上前,拿绢布替谢昭华擦拭多余的汁液: 「羽络丫头长得讨喜,性子也好,府上那些小丫鬟都喜欢跟她玩做一处。至于活儿,羽络干的都是些打杂的,算不上好,倒也不算坏。」 第64页 「世子妃既喜欢羽络,何不留在跟前伺候?」 春落面露疑惑。 谢昭华若无其事看了看染好蔻丹的左手,浅浅笑着: 「羽络初来乍到,多有不熟之处,让她先在府上打打杂,认认脸。日后再提到跟前。」 她把羽络带进王府,是为了打探消息,自然不会留在身边。 羽络是江湖人士,武功高强,轻功尤甚,谢昭华去不了的地方,她能轻而易举的进进出出。 比如,宣王和宣祈的书房。 宣祈的书房她虽进得,但那都是宣祈在的时候。 当着宣祈的面,她不敢翻翻看看。 宣王的书房就更不用说的,她做为儿媳,更去不得。 但愿,羽络不会令她失望,能寻到她想要的东西。 温柔似水的眸子里透出厌恶,谢昭华一心,只想快些离开王府。 一想到妆案那次,屈辱涌上心头。 她是大齐太傅之女,怎可与人对着铜镜交欢? 那是青楼□□才会做的事。 她于宣祈,不过是承欢身下的玩物。 等羽络寻到了证据,她立马和离,回她的谢府。 投赵 宣祈果然应下和谢昭华同去宁王府。 宣王较之宁王,虽同为一等公爵,到底是异姓封王,身上淌着的不是大齐皇族梁家的血。 真论起来,宣王府在宁王府跟前,身份还是差了些许。 谢昭华最重规矩,初次拜会宁王府邸,一身妆扮从上到下无一不照着世子妃的衣着份例规矩来,端庄得体。 宣祈早有带谢昭华上宁王府会见好友的打算,只是宁王府先前没个当家主母招待,谢昭华去了也是多有不便。 这下倒好,宁王府不仅有了正经王妃,这王妃还是姝姝的闺中密友,宣祈自然乐意陪她同往宁王府。 方宁为应付庆嬷嬷随口一挑的日子倒是不错,地面上雪已融的干干净净,天晴且暖,是京都入了冬后少有的好天气。 谢昭华畏寒,外头披了件厚厚的织绒锦海棠花斗篷,手里捂了只祥云如意样式的暖炉,光是瞧着就觉暖和。 似乎早习惯了宣祈一副体贴疼爱的虚伪模样,谢昭华在马车前笑着福身行了半礼,随后熟稔的搭上宣祈的手,提裙弯腰上了马车。 两人似乎已有了某种难以言说的默契。 成亲几个月来,宣祈对谢昭华可以说是日日捧在手心里千般疼百般爱,从衣裳珠宝到糕点吃食无一不放在心上。 京都几家出名的衣料珠宝铺子时常能见到替宣祈出门採买的杨嘉。 宣祈奉谢昭华为掌中至宝百般疼爱,谢昭华又是温婉端庄贤良懂事的性子。 宣祈实打实的捧了真心相待,谢昭华别有所图,整日扮温柔贤良虚与委蛇,二人人前人后皆一副恩爱伉俪模样。 街巷各茶馆里的说书先生,回回都要贊上一句「郎才女貌」「天作之合」之类的话,一时间不知羡煞京都多少夫人小姐。 宣祈上月陪谢昭华回谢家,原先不喜宣祈的二哥谢持景竟硬生生将宣祈看顺眼了。 若非谢昭华为梦所困,忧谢家满门死生,一心认定宣家存了谋反之心,只怕月老下凡见了这一对,也要贊上一句「实乃上上佳偶姻缘吶」。 宽敞的马车里置了矮腿案几,几上备了君山银针和各式糕点,都是些谢昭华平日爱吃的。 宣祈原只饮庐山云雾,成亲后倒随了谢昭华的口味,开始喝起君山银针来。 宣祈牵过谢昭华的手,握在自个儿手里暖着。 「梁扩文倒是好性子,竟允宁王妃在府上请戏班子咿咿呀呀的唱戏,真是闻所未闻。」 驾马跟在马车旁的杨嘉闻言顿觉无言。 世子不妨先打听打听自个儿在外头是怎么传的,再仔细思虑是否有脸嘲笑宁王吧。 芳香斋的掌柜整天拿我当金主看,就差把女儿许给我了。 「妾身也好奇,宁王殿下究竟何方神圣,竟叫一向活泼的方宁在他跟前无比乖顺守规矩了去。说起规矩一事,妾身有一疑惑,世子可解?」 谢昭华说这话时明显顿了顿,宣祈察觉她异样,转过头看她: 「宜姝有何疑惑?」 「女儿家重声誉,刘姑娘好歹是五品内侍省都知的嫡女,怎的不明不白就同宁王殿下有了渊源?妾身并无冒犯凝脂姑娘的意思,实在疑惑罢了。」 谢昭华一向重规矩,刘凝脂尚未出阁就和宁王这般不清不楚,在她眼里多少有些轻浮。 此等男女隐秘□□,光是说书先生嘴里就有几十种版本,更不用说探子能从宁王府里打听些什么出来,倒不如问宣祈来得直接了当。 「宜姝打听此事,可是为了宁王妃?」 这事没什么好瞒的,谢昭华也不瞒他。 「妾身视宁王妃为亲妹妹,此番打听,确是存了私心,欲助宁王妃在王府过得肆意畅快些。」 她不遮掩,宣祈也不再多问。 宜姝想知道,说与她听就是。 他伸手拿了块牛乳糕递与谢昭华,随后开口: 「前年三月春,宁王邀我城郊桃林品茶,遇刘母携儿女踏春,彼时刘氏正抚琴,所奏《玉妃引》乃失传古曲,宁王寻求已久。刘氏琴技极佳,引宁王频频回首。宁王心系古曲,遂不顾男女之防,得刘母允,常邀刘氏于京中别苑抚琴品茗。刘氏温柔貌美琴技极佳,一来二去,宁王难免渐生情愫。」 第65页 谢昭华听罢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宁王才情卓着,竟因一五品小官之女意志消沉,她从前就觉疑惑,听宣祈一番说道,她这才想通一二。 宁王嗜琴如命,刘凝脂珍有古曲谱又抚得一手好琴,难怪能入宁王的眼。 谢昭华美眸微转,随即想到点子上:刘凝脂和宁王一番相遇虽有缘分,可这缘分是天命註定还是有人刻意为之,谁人又能道得清呢? 想到这里,谢昭华心里头松快不少,方宁傻乎乎的毫不在乎,她可不允宁王心里住着个散不去的人。 一月前章清父亲章太尉六十大寿,秦梵邀了谢昭华一道上门贺寿。 席间,李夫人彭氏不知从何处听来了消息,说笑话似的议论起刘家来,说刘家欲栽培容貌肖似刘凝脂的庶女刘凝怡入王府当侧妃,藉此攀龙附凤…… 谢昭华不知李夫人好端端的说这个做甚,只当她爱嚼舌根嚼惯了,不过李夫人一番话她倒是仔细听了进去,派人去刘家仔细打探一番。 谢昭华原不打算插手方宁和梁景之间的事儿,可探子递来消息,刘家近日确实费尽心思栽培着刘凝怡,谢昭华这才动了心思。 谢昭华想的正认真时,马车在西街一人群喧闹突的被人拦下。 「禀世子,拦车之人乃户部江侍郎江大人。」 谢昭华听来人是江慎安时,心里头疑惑的很,江慎安在此处拦宣王府的马车做甚? 可别是为了她。 谢昭华蹙眉。 宣祈则皱了皱眉,方才温和面色全然不见,直直抬手掀了车帘,见来人果然是江慎安。 江慎安虽面色苍白,却难抵眉眼间深邃,他着一袭白衣,披着白狐裘大氅,左手捻着沉香木佛珠,右手拎着印有芳香斋徽记的食盒,携三两小厮,直直立在西市这处街上。 「宣侍郎,别来无恙。」 江慎安缓缓开口,言语中能听出他身子气尚虚。 「许久不见江大人,可在府上养好身子了?宣某瞧,江大人面色不太好。」 江慎安余光瞥见马车内隐隐露出的一角女子衣裙,心中翻涌起万千情绪,可到了眼中却只剩一片隐忍。 「劳宣大人挂念,江某身子虽弱,倒也还好。今日休沐,宣大人此去何处?」 「休沐之日,应宁王府邀约,携拙荆同去拜会。寒冬时节,江大人面色尚虚,理应在府上好好将养才是。时辰不早,宣某还要上宁王府,就不与大人寒暄了。告辞」 依礼节,宣祈既然提了谢昭华,她此时理应出面见礼的,可宣祈似乎没有让谢昭华见他的意思,正打算放下车帘,命车夫动身。 不想刚放下车帘,江慎安又开了口: 「听闻宣大人喜食芳香斋的糕点,江某正好才从那处买了新出炉的,今日和大人有缘,江某正好以糕赠之,还望大人笑纳。」 江慎安说罢,也不等宣祈应答,直接将食盒递与身旁的小厮,小厮接过食盒,低着头走到马车前面前,弓着身子将食盒奉上。 宣祈右眉微挑,再次掀了车帘,他扫了眼食盒上的徽记,随后直直看向眼前的江慎安。 冬日的太阳虽明亮,照在人身上却不暖和。 江慎安面上虽浅笑,可眼眸里分明是无尽隐忍和即将掀浪而起的,杀意。 宣祈就这么直直对上江慎安死水般黯淡冰冷的眼眸,二人也不说话,无声的对峙着,仿佛周遭尘世与他们无关。 不知想起了什么,宣祈掩于袖中的手握了握拳,沉了面色,戾气顿生,仿佛在刑部审犯人一般,连眼角都发起狠来。 江慎安察觉他敌意,面上依旧一不急不缓的淡然模样。 许久,宣祈终开口: 「多谢江大人美意。杨嘉,还不快将江侍郎的食盒仔细收好。」 杨嘉觉察气氛压抑,只低着头接过那食盒。 江慎安浅笑着作了一揖: 「那江某就不叨扰宣大人,大人慢走。」 他说完随即退到一旁,示意给让路 车夫见杨嘉向他使了个眼色,不管三七二十一,扬鞭继续驾起车来。 今日天气晴好,西市人来人往一片熙攘热闹。 江慎安不理街上嘈杂,自顾自把那串沉香木佛珠带回手腕上,望着驶向宁王府的那辆马车,不发一言。 宣祈办燕王的案子时,江慎安动了手脚。 未曾宣祈眦睚必报,竟派人刺杀他。 不过给宣祈使了些绊子,却九死一生险些丢了性命。 心爱的女子近在眼前,一面难见,一音难闻。江慎安心里苦得厉害,墨竹云纹袖下的手,不知何时渗出了鲜红的血。 即便天气晴好,冬日里难免有寒风吹过,江慎安上回伤得极重,不过吹了会风便轻刻起来。 饶是如此,他依旧一副不急不缓模样,从袖中抽出一支海棠金钗,一遍又一遍的抚着上头的海棠花。 京都街巷向来繁华,朱楼林立,吆喝叫卖声此起彼伏,百姓来往穿梭于商铺摊子间,街上一片熙攘热闹,冒着热气的混沌被小二端上了桌,糖人摊前围满了不足半人高的孩童…… 江慎安抬头看着眼前人烟火一片,锥心挣扎良久。 不过一念之间,于他而言却似过了沧海桑田。 宣祈身上流着的是安阳长公主和宣王的血,齐皇族不倒,他江慎安即便爬到顾相的位置,落魄世族的出身也始终难越过宣祈去,他凭何与宣祈一较高下? 第66页 幽州节度使李瑜诚意十足,自明身份向他抛出橄榄枝。 他既已知李瑜身份,若敢不应,李瑜屠尽江家满门不过一根手指头的事。 先帝对江家先祖本就不公,事已至此,他何不搏一把,助李瑜和赵皇一臂之力,覆齐皇权,极赵人臣,届时要夺谢昭华回来,岂不易哉。 江慎安冷冷清清的回了江府。 捕兔(上) 「玉石桥斜倚把栏杆靠,鸳鸯来戏水。金色鲤鱼在水面朝啊水面朝。长空雁,雁儿飞呃呀雁儿啊,雁儿并飞腾。月奴的声音落花荫,这景色撩人慾醉,不觉来到百花亭。」 临园正屋新搭的戏台上,着圆领云肩缀彩色丝绦水袖戏服的花旦咿咿呀呀唱着《舞娇娘》的戏词,司鼓和着曲调一下一下敲着梆子,曲乐齐鸣,临园一时间十分热闹。 丫鬟们低头垂眸立在一旁伺候,方宁和七公主各捧了只鎏金牡丹纹手炉坐在雕花红漆木椅上,正兴致勃勃地听着台上的《舞娇娘》。 七公主封号平昌,年十四。 先帝膝下公主不多,平昌儿时生得粉雕玉琢,深得先帝宠爱,自小便在宫里头千娇万贵的养着。惠贵太妃虽时常管教,奈何先帝宠的紧,惯了平昌一副娇矜性子。 平昌性子娇惯,好在心思不坏。先帝膝下公主仅三位,只十四岁的平昌稍大些,其她两位公主尚不足十岁。两个妹妹太小,平昌在宫里难有适龄的玩伴,只得唤些王侯公爵家的女儿进宫作伴。陆家陆宝姝就深讨平昌欢喜,常被唤到明阳殿说话。 齐皇梁氏一族相貌皆出挑,平昌贵为公主自不例外。和皇兄梁悯一样,平昌生了双温情十足的桃花眼,肤若白绸缎软滑。左眼角下有颗硃砂小痣,仿佛红墨轻点上去似的。 平昌身量虽不及表姊,胸前那处凸起却夺目,丝毫不输谢昭华。 先帝宠女,香膏肤脂流水似的往平昌身上砸,养得她身子无一处不娇软香滑,稍一用力就会留下红痕。 太后常和惠贵太妃调侃,平昌这般娇香软玉,日后定要寻个温柔儒雅的公子做驸马才好。 惠贵太妃属太后一派,平昌幼时常在嫡母宫里玩耍。谢昭华幼时常随母亲进宫同姨母作伴,十次里有七次能碰着平昌。二人名义上是表姊妹,年纪又相仿,时常做一处玩耍,称二人一句发小再合适不过。 平昌在宫里长大,后妃间腌臜东西见多了,一双眼看起人来竟也毒辣。 梁景成亲第二日带方宁进宫拜见太后太妃时,平昌也在场。方宁心思单纯,平昌只瞧了一眼便喜欢上她——这般清澈明净的眼眸,她已许久不曾见过了。 平昌从前见过刘凝脂:不仅一副清高扭捏姿态,还那般不自爱,连带坏了王兄的名声。刘凝脂去了便去了,竟引王兄茶饭不思夜不能寐,平昌明里暗里劝过王兄多回,奈何无一次成效,使得平昌愈发嫌弃起刘凝脂来。 起初,平昌对这位王嫂有些许怜悯:满京都谁不知王兄心里住了人儿?王兄用情至深,既认定了刘凝脂就不会轻易动摇心意。天下间女子谁人不求夫妻间情深意重?可依王兄那死倔心性,王嫂若想在王兄身上求得情意二字,怕是堪比登天。一想到王嫂年纪轻轻就守了活寡,平昌就替她惋惜。 后来,平昌在母妃宫里听一宫婢说起,王嫂在府上日子过得十分滋润,一门心思用在吃穿用度上,日日琢磨着玩乐寻趣,丝毫不在意王兄心思如何。而王兄更不知是着了什么道,对王嫂颇为纵容:一向喜静的六王爷梁景梁扩文,竟允王嫂将戏班子请到了府上! 平昌听完顿时对方宁来了兴趣,请示过皇兄梁悯后,备了整整三马车的礼去宁王府拜会方宁。 平昌被先帝惯得娇矜,对上方宁活泼贪玩儿的性子正好,二人处了几次后发觉脾性喜好甚是相投。平昌在宫里待了十几年早就待腻了,方宁花样乐子多,勾的她隔三差五就往宁王府上跑。这一来二去的,她和方宁竟处成了手帕交。 平昌和谢昭华是表姊妹,知方宁今日邀了谢昭华来府上听戏,正好一併过来凑热闹。宁王府所在的京东城胡同离皇宫近,故平昌比谢昭华早到了小半个时辰。 戏台上花旦唱到情深处掩水袖遮了面,抽噎着诉起苦来。 戏台下平昌听的正入迷,方宁身边来了丫鬟通报竟也未察觉。 「奴婢给王妃、公主请安。回王妃,宣世子和世子妃即刻就到正门,王妃亲自去迎还是派人去迎着?」 来通报的丫鬟穿了身鹅黄衣裙,看上去脸生得很,方宁半分印象都没有。她将这丫鬟上下打量一番,有些疑惑:庆嬷嬷和巧云替她备茶点去了不能在身边伺候,可怎会派个新丫鬟来办事儿? 换做平时,她定要细细问一番,不过昭昭儿马上就到了,她才不愿意在这丫鬟身上浪费时间。 平昌听见丫鬟说话声这才反应过来。 她扫了那丫鬟一眼,将暖炉搁在案上,端直了身子,从红漆梨花木椅上悠悠起身,笑着看向方宁。 「嫂嫂看重昭华表姊,今日表姊头回登府拜访,嫂嫂定想到正门亲自迎一迎。不过嫂嫂如今贵为王妃,宣世子尚未承爵,表姊还只是世子妃。表姊重规矩,嫂嫂若亲自去迎,只怕表姊要惶恐了。嫂嫂何不遣庆嬷嬷去?」 方宁听完亲昵的拉过她绣金丝牡丹的衣袖,满脸欢欣说道: 第67页 「平昌儿果然知我!既如此,那便派庆嬷嬷替本宫去迎,你去寻庆嬷嬷来。」 丫鬟得令后应了一声「是」,随后弓着身子退下找庆嬷嬷去了。不知是初次在王妃跟前办差事有些紧张还是怎么的,那丫鬟神色有些慌张。 丫鬟慌张神色被平昌收尽眼底,平昌眼睛毒,直觉那丫鬟不对劲,直接向方宁问道: 「王兄府上的丫鬟也不顾个仪态,主子跟前办事儿慌慌张张的,当真没规矩。方才那丫鬟嫂嫂也不管教管教?」 方宁往丫鬟那方向若有所思的看了一眼,随即收回目光看向平昌。 「说来也奇怪,方才那丫鬟我竟从未见过,许是从人牙子那儿新採买来的,不识规矩,今日让平昌见笑了。待会我就让负责教丫鬟规矩的郭嬷嬷好好管教管教,省得日后丢了王爷的脸面。好了,这事儿暂先不提。昭昭儿快到了,午膳也该备起来,平昌儿中午可想吃那道八宝鸭?」 论起吃食,平昌和方宁一样挑得很。宫中吃食虽精緻可口,吃了十几年她也早该腻了。宁王府上厨子备的菜不仅花样新鲜,滋味也可口,尤其那道八宝鸭,蒸得鸭肉酥烂,腴香浓溢,这几日在宫里,可是把她馋坏了。 听方宁提起八宝鸭,平昌一下来了兴致。 「那道八宝鸭我馋了多日,定是要的。昭华表姊不喜辣,吩咐厨子,午膳备得清淡些。」 「瞧瞧,昭昭跟我十几年的交情,我岂会不知她口味,劳烦公主殿下叮嘱?」 平昌见嫂嫂这吃味模样觉有趣,掩袖一笑,一双桃花眼携满笑意,像极了梁悯。 「哈哈哈。嫂嫂瞧瞧你这小气模样。谁还能抢了你的昭昭儿不成?」 台上轮到了小旦叫唱着,屋中地龙烧得暖,暖气儿中搀了方宁最喜欢的苏合香。 方宁气鼓鼓哼了一声,随后问道: 「算着时辰,昭昭他们应是快到了,公主可随我一处去正堂迎着?」 「许久未见表姊,自要去的。今日宣致之也来,王兄可陪王嫂一道去?」 因喜欢方宁的缘故,平昌总是有意无意的撮合着王兄王嫂,盼着方宁能早日给她生个侄儿。 「不过接待客人,怎敢劳烦王爷跟我同去?王爷同不同我去无甚干系,这不是还有我们小昌儿陪着?」 提起梁景,方宁一副若无其事查无此人的模样。她接过丫鬟递来的斗篷,仔仔细细的披好;随后挽过平昌的手,欲领她去正堂。 方宁方才话说的大声,正巧入了窗外梁景的耳,一时顿了他脚步。 今日宣致之携谢昭华初登府,梁景难得穿了身金蟒纹官制玄衣。谢昭华是方宁密友,又是先生常挂嘴边的才女,梁景这才愿给几分薄面。 眼见宣致之就要到了,方宁和平昌也没个轻重,竟还在临园听戏,他这才动身来寻方宁,不料冷不防竟听得方宁一句「无甚干系」。 他于方宁无意,新婚之夜后从未与她同房,按道理来说,他该无感才是。 可不知为何,梁景此时觉着心里有股说不出的滋味。 方宁提裙踏过门槛,抬头见梁景正立在雕花窗牖前,眉眼间是难以言说的失落。方宁打量了那人一番片刻,随后犯起花痴来:梁景穿玄色衣裳真是好看,犹如话本执掌天下万物至高无上清冷尊贵的,谪仙。 因沉迷梁景美色而怔愣许久的方宁回过神儿来,旋即收起方才那副嬉笑模样,乖顺无比的垂着头,朝梁景福了一身。 「妾给王爷请安。」 身后婢女见状跟着方宁一齐福身请安。 「王兄此时来临园,可是为了寻嫂嫂的?」 平昌见兄长屈尊到喧闹的临园来,先是吃了一惊,随后美眸微转,抢在梁景前头开了口。 梁景一时间不知如何回应平昌:他确是来寻方宁的,可方宁那句「无甚干系」着实令他有些不悦。 冯伯在梁景身边多年,最知他心性,见他静默不语,遂拱手行了一礼,笑着开口。 「回殿下,王爷正是来寻王妃的。世子即刻就要到了,王妃和殿下迟迟未到正堂,王爷这才来了临园。」 平昌听罢眉舒眼展,暗暗吃惊叫好:王兄竟肯亲自到临园寻嫂嫂,这算是,在意起嫂嫂了? 方宁不知梁景听了她方才的话,只垂眸低头,乖乖等着梁景吩咐。 「致之快到了,即便平昌在府上也该注意些分寸。随本王去正堂。」 梁景说罢,看了方宁一眼。淡漠的面色隐隐透出光热,似乎在极力克制些什么。 方宁生得水灵可爱惹人怜,梁景越看越觉她像徐翰林府上那只兔子,娇软可爱。他越看越想伸手,去捏方宁软软滑滑的小脸。 可方宁那句「无甚干系」令他心烦的很。罢了,反正在方宁心里,有他无他都无甚干系。 他实在心烦,遂不多说,自顾转了身,往正堂方向走去。 方宁双手规规矩矩的交叠在身前,悄悄抬头,望着那人清冷背影,在心里直犯嘀咕:王爷平日对我至少尊着敬着,今日为何连话都不说一句?莫非王爷又想那姑娘想的伤心了? 平昌瞧了瞧王兄,又瞧了眼王嫂,不知洞察出什么,会意一笑。她轻推了方宁一把,示意她跟上前去。 「王兄走了,嫂嫂还不快些跟上去。」 方宁暗暗皱了眉头,认命般嘆了口气,朝平昌苦笑后,踏碎步跟上了梁景,在他身后侧静静跟着。 第68页 方宁今日穿了身朱红锦绶盘金彩裙袍,腰间束了玄色百合金纹束腰;梁景则穿了身金蟒纹玄衣。平昌跟在后头,打量二人今日一身装扮,实觉相配。 梁景余光瞥见乖巧跟上来的那只兔子,心上阴霾散去不少,眉眼渐舒展开来,面上难得带了笑意。 暂不论,这份笑意如何浅如风烟。 一时间,他仿佛忘了从前血染燕王府的姑娘。此刻心心念念携三分欢喜之人,不过一只兔子。 暂不论,宁王殿下是否觉察到这片刻懵动。 冯伯有眼力见儿,故意放慢了步子跟到平昌身后去。待王兄王嫂走的远了,平昌侧过头,浅笑着向冯伯问道着: 「冯伯,母妃替王兄挑的王妃如何?」 冯伯双手交叠揖了一礼: 「老奴不敢妄议王妃。惠主子火眼金睛,王妃能入惠主子的眼,自当是那上上佳人。」 「本宫既问你,但说无妨。冯伯看人最准,依您看,王兄和王嫂日后可能生出情意来?」 冯伯摇了摇头,惋嘆道: 「王爷师从徐翰林,每每落笔成章必传诵于京都,虽无心朝堂,到底是京都第一才子,于学问上何等意气风发?自刘姑娘故去后,王爷日復一日的消沉。王妃入府将近两月,古灵精怪行事可爱,确惹王爷注目。只是在王爷心里,刘姑娘那道坎实难迈吶!再说,王妃心思虽纯良,可……」 下人不得妄议主子,冯伯说到此处有些犹豫,遂顿了顿,不继续往下说。 「冯伯替母妃效忠多年,本宫早把冯伯当做长辈看待。冯伯有何话但说无妨。」 得了平昌应允,冯伯也不再遮掩,捋了捋鬍子,继续往下说道: 「寻常人家的主母一颗心时时刻刻系在主君身上,盼着和主君情深意长两心相许。王妃入府将近两月,可心思是半分也没在王爷身上!王妃若是有情意,王爷这道坎或许还好迈些;现下王妃压根儿无心王爷,若想二人生出情意,只怕是难。」 临园处王府西边,园内引水蓄了湖。时值冬月,湖上夏莲早已枯尽,几场冬雪后,只余了一片寂寥。 风携寒意吹过,平昌听完冯伯一番话,紧了紧身上的红狐裘斗篷,望着兄嫂二人的背影开了口。 「湖上夏莲萎得干干净净又如何?到了夏日依旧开得盛。冬日再冷又如何?春日不也总是要来的?好不容易有人能入了王兄的眼,来日方长,冯伯和本宫暂且看着吧。」 冯伯随平昌一道往湖上看了看,随后点头一笑。 「殿下随了惠主子聪慧明理,那老奴就翘首等着看春日来临那一天。」 捕兔(中) 宣祈携谢昭华穿过明黄琉璃瓦雕花红漆长廊至宁王府主院正堂时,府上丫鬟小厮分了两列,垂头齐齐的立在堂前;方宁则立在梁景身侧,仪态端庄规矩,乖顺中透出几分兴奋来。 北风吹雪四更初,嘉瑞天教及岁除。半盏屠苏犹未举,灯前小草写桃符。 临近年关,家家户户忙着除旧迎新,筹备年节一应用度。安阳长公主看重谢昭华,将宣王府大小事物一併交了她管。谢昭华这段时日在府上忙得脚不离地,好容易才得空来宁王府一趟,方宁自是喜悦。 梁景神色一如既往的平淡,难辨心中悲喜。 方宁身侧的平昌上下打量了宣致之一眼后,轻哼了一声——平昌打心底里觉着,冷木头宣致之压跟而比不上芝兰玉树的皇兄梁悯。每每想到勤政殿挂的那副《寒梅图》,平昌就替皇兄意难平。 表姊入宫伴读那四年,皇兄对表姊事无巨细,处处照顾有加。皇兄玉质金相帝王之才,表姊粉面朱唇名满京都,二人常作一处谈经论道抚琴作画,任谁看了不贊一句天作之合? 平昌幼时最爱黏着梁悯,早把表姊当皇嫂看待,未曾想表姊最后竟嫁了京都最不知情趣的宣致之!是以,平昌对宣祈怎么都看不顺眼。 「下官携拙荆谢氏拜见宁王、宁王妃、平昌公主。」 宣祈双手交叠,半俯着身行了一礼。谢昭华则跟着宣祈福身屈膝行了大礼,一举一动端庄得体,难挑错处。 「妾拜见宁王、王妃、平昌公主。」 梁景难得见宣祈在自己面前如此正经,遂起了调侃之心。 「世子世子妃不必多礼,久闻世子妃大名。缘分一事说来妙绝,依族系干系,本王唤致之一声表兄,唤世子妃一声表妹。世子妃入宫伴读那四年,本王恰随徐先生一道在外游山,同世子妃只匆匆见了几面。致之更甚,每每入宫皆逢世子妃休沐回府,竟落得未见一面。原以缘浅,未想竟是缘深。」 「宁王殿下所言甚妙。夫缘之一说,实乃幻妙。致之同谢氏如此,王爷同王妃亦如此。拙荆常贊王妃冰雪可爱,乃天下少有纯然之人。今日得见,方知不假。」 宣祈一番话说得方宁有些懵征:她尚未同宣祈说过话呢,宣祈如何看出她纯然? 谢昭华听出二人话中调侃,低头浅笑不语。 梁景听到「王妃冰雪可爱」时,想起方宁用膳时专注模样,又想起徐翰林府上那只兔子,不自觉抿嘴一笑。 平昌不愿见宣祈和王兄在这儿较嘴劲儿,等不及拉她们去临园听戏说话,遂开了口。 「临园备了表姊喜爱的茶点,嫂嫂请的戏班子早在临园侯着了,王兄和世子想必有事要论,平昌一介女眷不便打搅,这便携嫂嫂表姊上临园听戏。」 第69页 「王妃带她们去便是。」 梁景朝身侧的方宁轻道了声。 方宁听罢眉舒目展,灵眸含笑,朝梁景福身行了一礼后,便领二人一道往临园走去。 「若非昭华表妹,本王怕是难见致之行大礼。致之日后定要常带昭华表妹来我府上。」 梁景出了正堂,往书房方向走去,宣祈习以为常般跟在他身侧。 「王爷还是唤拙荆一声『世子妃』较为妥当。」 宣祈转头看向梁景,暗含警告。 梁景觉察他身上一股酸劲儿,觉着十分有趣,挑眉轻笑起来。这一年来,只有在宣祈面前,尚得见当年京都第一才子的风发意气——梁景虽隐退朝堂,文墨却尽显「一日看尽长安花」之肆意风流。 「百闻不如一见,致之果真护妻。致之尚未成亲时曾在宁王府说过『不过一女子,娶回府上置着不理便是』,本王可是记忆犹新吶。莫非致之叫昭华表妹天香国色姿容迷了心窍去?这般同兄弟较劲。」 「宁王殿下这般清净之人不也破了例允王妃在临园搭了戏台听戏?今日一见,王妃实生得冰雪可爱,莫非王爷也叫王妃勾了魂魄,连府上清净都不要了?」 二人待一处时皆嘴不饶人,谁也胜不过谁。换做平时,梁景定要寻了宣祈痛处怼回去。可此时的梁景却顿了步子,在长廊拐角一处八角凉亭停了下来。 寒风吹过,廊下祥云纹铜铃作响。 梁景抬眸看向廊外不远处,刘凝脂生前爱的那颗梧桐树只余了萧瑟,光秃的枝干在晴风中无力□□。 「致之,你曾言同谢氏姻缘乃天命所定,堂堂刑部侍郎岂可信鬼神天命一说?彼时只觉荒谬。今细想来,天命轮迴一说实幻妙哉。」 宣祈顿生疑惑,面上不显,皱着眉头听梁景继续往下说。 「致之,同谢氏成亲那日,你可曾梦见什么?」 梁景问的不急不缓,语气一如既往的从容平淡。可偏是这般平淡字句,一字不落的砸进了宣祈心里。 「殿下可是也梦见什么! ?」 宣祈问得虽不急,梁景却从中听出几分不可置信来。听宣祈用了「也」字,梁景便知晓,他猜对了。 他和宣祈一样,都在成亲那夜做了一场怪梦。他不知梦中情景是真是假,只知他的心会不由自主随梦中血尽而亡的姑娘抽痛。 梦中血尽而亡的姑娘,是他的王妃方宁。 梦中,方宁在刘凝脂故后依旧被赐婚嫁入了王府。起初他心里有刘凝脂,和方宁相敬如宾有名无实,两人各过各的。 方宁入府不到两月,刘凝脂庶妹刘凝怡以亡姐留在王府的旧物为由日日上门。刘凝怡貌似亡姐,藉此勾引梁景,勾引不成,买通府上丫鬟构陷方宁损毁亡姐旧物。所幸平昌机敏,助方宁脱冤屈。刘凝怡见事败,竟拿出刘凝脂遗书。 刘凝脂在遗书上说:她本心有所属,刘家贪权,以心上人性命要挟,刘凝脂这才听从刘家安排,故意在城郊桃林抚琴,以古琴谱引得梁景注目,进而步步接近。奈何刘家心狠,竟杀心上人以除后患。刘凝脂心如死灰,一心求死却又不忍刘家失势。万般无奈之下只得借燕王好色之名自刎燕王府,一来随心上人共赴黄泉;二来望宁王顾此情分,日后照拂提携刘家一二。 刘凝脂有愧梁景,藏遗书于宁王府书房架上一本《周易》内。梁景一向不信周易之理,从未翻阅,致遗书阴差阳错落到刘凝怡手中。 梁景观遗书,知刘家荒诞行径后,大怒。 来年开春,刑部侍郎宣祈以行贿之名,捕刘家家主五品内侍省都知刘诞入狱,刘家一时风雨飘摇。 梁景于刘凝脂用情至深,知她为心上人甘愿赴死,一时心郁愤结,大病一场。 病间,一向贪玩好乐的方宁日日守在床前悉心照料;梁景病癒后,她更是寻了花样乐子千方百计在他跟前摆弄,只为博他一笑。 方宁心性纯然,珊珊可爱。梦中,梁景在方宁日復一日的悉心照料下,悄然动了心。 正当梁景明确心意时,赵国向齐国宣战。 齐赵势本相当,不知为何,京郊十万守军突叛齐投赵,里应外合。不过一月功夫,叛军竟助赵军直捣京都城。 赵军攻皇城那日,梁景执意带护卫入宫救驾。临行前,方宁立在王府门前,红着眼目送梁景离开。 银甲披身的梁景抬手,轻抚过她髻上金钗,浅笑着留下一句: 「傻丫头,哭什么。等我回来就在临园给你搭个戏台,日日供你听戏消遣」。 言语间是千般温柔百般缱绻。 亦是二人前世最后诀别。 随后,梁景头也不回的翻身上马,紧牵缰绳直奔皇宫而去。 梦中的方宁最终没等到梁景搭的戏台子,只等来了一具凉透的尸体。 梦的最后,一向怕疼的小姑娘竟拿了把锋利无比的短刀,狠心割破了手脉,红着眼趴在梁景冰凉尸身上,血尽而亡。 …… 一场梦醒,梁景久难平復心境。 梦见方宁血尽而亡时,他心如刀绞,冷汗浸湿了寝衣。痛状如此,以致他不得不猜想,那究竟是一场梦,还是他和方宁所谓的,前世。 梁景不信鬼神之说,更不信人有转世。第二日一早,他立即去书房,果然在《周易》扉页见到刘凝脂所藏遗书。遗书乃刘凝脂蘸硃砂墨所写,梁景细辨再三,字迹确属刘凝脂无疑。 第70页 此事玄幻至极,梁景一时心境繁杂,难辨周遭真假。 那日过后,梁景日日在书房,除了反覆研读《周易》,探死生轮迴之理,便是秘密上书奏请梁悯细查与赵往来密切之人。 梦至突然,他实难以参透,更难辨心意。 这段时日,除了和方宁一道用膳,其余时刻他皆刻意避着方宁,在漫漫冬夜里一遍又一遍理心中思绪。 即便如此,他依旧被那只兔子不知不觉的吸引,一次又一次,不由自主的,想拥那只兔子入怀。 一次午膳后,他竟提出要在临园给方宁搭个戏台子! 他想,他定是迷了心窍了;可他又想,这戏台子本就是他上辈子欠方宁的。 他想,或许这辈子该轮到他想方设法宠着方宁。刘凝脂既心有所属,他自不该再故作多情,一生消极。 可他又想,京都谁人不知他心悦刘凝脂,他倾注了这么多情意在刘凝脂身上,又如何配得上如清泉般明澈透净的方宁? 梁景跨过了刘凝脂那道坎,竟难跨自己这道坎。 宣祈见梁景沉思许久不发一言,上前拍了拍梁景的肩。 「殿下可是梦见什么?」 梁景闻言回过神,转了身继续往前走着。 「致之可信,人有转世轮迴?」 这回轮到宣祈静默许久。 他视谢昭华为天命所定,但却不知梁景为何提到「轮迴转世」,莫非他和谢昭华前世就认识?若是换做别人,宣祈定嘲讽不屑,可那人是梁景,是比他还不信鬼神的宁王殿下樑景。 「扩文,若是换做从前,我定不信怪力乱神之说。自遇宜姝,方知姻缘二字乃天定,非人力所能改。」 「若我说,我与那刘凝脂事已成往,欲携方宁之手重拾情爱,你可觉荒谬?」 廊上铜铃高挂,携风发出清脆声响;廊外假山石景林立,日光直直照向冬湖,透过湖面一片死谧,直入湖底。 二人穿过梧桐树下小迳到书房,一路无言。 宣祈琢磨许久方参悟梁景话中「欲携方宁之手重拾情爱」之意。步入书房后,他随梁景一道立于书架前,斟酌再三后开了口: 「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已往已逝,唯惜来者。来者尚不知追,何以载凡生欢愉。扩文方才问我新婚夜梦见什么,想来该是同我一样,入难解难辨之幻梦。祈不知谁人入扩文梦境,亦不知梦境如何,遂不多加妄言。只一句,得入梦境者,天命所定。天命既已定,扩文何不依天命行事?」 梁景听罢,垂眸不发一言。 良久,良久。 他似挣脱困顿已久的枷锁一般抬起了头,眉间似有春雪消融。 屋外日光透过穿牖,穿过博古檀木书架层隙打在梁景身上,赠他眼眸一片明光,散了那盘踞一年之久的,深不见底的阴霾。 他抽了书架第三层置的《周易》一书,随手递与宣祈,眉眼间是未遇刘凝脂前那股少年风流得意。 宣祈接过《周易》,见他一副意气风发模样,一时来不及反应,竟有些懵征。 「宣致之,待本王捕了那只兔子,再谢今日一番拨云散雾指点之恩。这本《易经》你暂一阅,阅过也只当没阅过,阅过之后放回原处便是。今日晴光正好,必得同致之杀上一局。」 梁景也不等宣祈说话,自顾走到棋案前,背对宣祈,将棋盘上残局所余黑白子一一收起,面上温和一笑,眉眼间宛若春风拂过。 宣侍郎极为不屑的暼了一眼梁景:冬日难行,皇家几处猎场早封了,梁景这时想起捕兔做甚?要猎也该猎只雪狐才是,猎只兔子何来趣味? 还有,不过一本《易经》,怎么就「阅过也只当没阅过」? 宣祈在心里揶揄一番后,照梁景所说,随意翻了《易经》一阅。 半刻钟后,宣祈阅毕抬头,沉着脸将《周易》放回原处,眸中杀意隐现。 随后,他朝棋案处走去,若无其事的在梁景对侧坐下。 「致之恭祝宁王殿下同宁王妃琴瑟和鸣,恩爱不疑,致之在此,静候殿下佳音。」 捕兔(下) 世上唯有时辰最不经过。 闺阁女儿家悄悄话多,姊妹三人许久未见,自攒了一大箩筐的悄话儿说。三人在戏台下坐了一排,台上戏不忘听,台下悄话儿也不忘说。 平昌才说完宫里沈妃此番有孕辛苦,正要说幽州节度使李瑜送来的两个美人因争宠起了内讧时,方宁身边的庆嬷嬷便掀帘进来了。 「老奴给王妃、平昌殿下,世子妃请安。」 庆嬷嬷满面红光,脸上笑出了深深的褶皱,似有什么大喜事一般。 方宁见庆嬷嬷乐呵呵的进来,将吃了半块儿的花糕放下,从袖中抽出帕子擦了擦手,好奇的看向庆嬷嬷。 「庆嬷嬷可是遇着什么喜事了,今日这般高兴?」 庆嬷嬷揣着好消息等不及向方宁回禀,一时忘了起身。 「回王妃,王妃大喜!冯伯方才将王爷在书房软榻锦被一应搬到了王妃屋里,听冯伯的意思,王爷从今日起要宿回王妃屋中!」 方宁听罢有些失望,她还当梁景又赐了什么珍宝物件儿给她,原来是宿在她屋中呢。 梁景要宿就宿呗,左不过是歇在屏风后的软榻上,让府中的下人以为王爷宠爱王妃,给自己脸面罢了。 第71页 相较之下,不知内情的平昌显得吃惊许多。 「嬷嬷此话当真?王兄何时搬到书房宿的?为何不宿在嫂嫂屋里?」 提起这个,方宁无奈的笑了笑。 「殿下莫要问庆嬷嬷,就连我也不知王爷为何搬到书房去……有一回午膳,王爷好端端提起要在临园搭个戏台子给我听戏,我怕听戏扰了王爷清净,当着王爷的面拒了……然后王爷不知怎的,连午膳也不继续用,当即往书房去了……随后王爷对外说要鑑赏名画,便一直歇在书房了。」 方宁无辜的看着平昌和谢昭华, 「王爷文雅,为一幅画宿在书房似乎也说得过去……吧。」 平昌听完长嘘了一口气。 「我还当王兄同嫂嫂闹别扭了呢!嫂嫂不用担心,这是常事,王兄遇到了好的字画,巴不得抱着它们睡呢!王兄今日搬回嫂嫂屋里,想来是将那那副画鉴得差不多了。」 方宁对着平昌和谢昭华点了点头,随后面色寻常吩咐庆嬷嬷。 「本宫知晓了。嬷嬷快先起来,大冷天的别冻着自个儿,王爷既要宿回屋中,屋中一应事物嬷嬷替本宫打点好就是。」 庆嬷嬷见方宁这般不上心的模样,碍着平昌和谢昭华的面,不好开口相劝,只在心里干着急: 王爷要宿回来,王妃应当亲自打点准备以表心意的呀! 王妃自个儿不上心,如何抓住王爷的心?虽说王爷心里头有人,可那人早就死了,死了的人如何同眼前人争? 王妃外祖母看重她才派她到王妃身边时时提点着,哪怕分不到王爷十成十的宠爱,十成之一二也好呀! 可如今……她怕是要辜负老夫人的信任了。 外人都传,宁王对王妃宠爱有加,就连府里的下人也这么认为。可她跟在二人身边伺候,哪能看不出来,二人不过顶着夫妻之名,相敬如宾罢了! 王爷只在外人面前现出宠爱王妃的一面,待无外人时,二人几乎从不说话,冷冰冰各过各的,这天底下哪对恩爱的夫妻是这样的? 庆嬷嬷晓得,王爷能做到这个份儿上已经无可挑剔了,毕竟谁都知道王爷心里头有个死了的刘凝脂。 但是庆嬷嬷做为方宁外祖母的贴心女使,自然贪了心,希望王爷对方宁不只有敬,若是能从敬中生出些许情意来,那便再好不过。 可是,王妃如此不上心…… 想到这里,庆嬷嬷面露颓丧,低头应了一声。 「老奴遵命。」 谢昭华见方宁寻常的过了头,看不出个悲喜,有些疑惑。 「宁儿不欢喜吗?」 平昌这会儿也反应过来,转过头看向方宁。 「表姊问得是,嫂嫂如何这般镇定?依我看,嫂嫂应该欢喜些才是!」 欢喜? 她有什么好欢喜的? 梁景只是宿在她房中,又不是宿在她床上,有甚么好欢喜的? 除成亲那夜醉酒,梁景再未同她圆房,就连成亲后新婚夫妇必须宿在一处的第一月里,梁景也只是将就宿在软榻上。 这事儿除了贴身丫鬟巧夺和庆嬷嬷,其余伺候的丫鬟一概不知晓,谢昭华和平昌她更是未提一句。 梁景放着书房好好的床不睡,来回折腾一番回她屋中睡软榻,不过是给她正妻脸面。 要说情意,她对他也还是有的,不过不是欢喜,只是感激。 感激他一直护着她王妃尊荣。毕竟到目前为止,王府的下人对她毕恭毕敬,不敢轻视她这个王妃。 方宁挥了挥手示意庆嬷嬷起身,端起案上牛乳茶抿了一口,热牛乳下肚,胃里果真暖了起来。 「哪有!王爷回我屋中,我当然高兴啊,这不是庆嬷嬷教我,王妃要有王妃样子,不可大惊小怪,失了宗妇体面嘛。」 方宁随即换上笑脸,俏皮的说道。 一旁的庆嬷嬷内心:…… 谢昭华瞧方宁欲盖弥彰的模样,猜她有心事。方宁想说的话,自会寻机会说给她听;现下她不说,她也就不多问。 有些事,须自己慢慢参悟。 方宁先前就说过不在意宁王对她有无情意,只要过得好就行,方宁自己不在意,她这个外人,也不好掺和。 谢昭华想起刘家庶女刘凝怡的事儿,开口提了一嘴。 「宁儿,前些时日我在宴席上听闻,刘家有意让貌似刘凝脂的庶女刘凝怡入王府,这事,你可曾知晓?」 怕吓到方宁,谢昭华说这话的语气比平时更加轻柔。 「表姊说什么?刘家出了一个刘凝脂还不够,竟想再来一个刘凝怡?刘家怎么有这个脸?待我回宫,定要回禀母妃,好好治一治刘家!」 平昌本来就厌恶刘凝脂,听到这个消息,气不打一处来,将手中的暖炉重重的置在案上。 「公主和昭昭不用替我担心,王爷天潢贵胄,纳妾是迟早的事,若是那刘家姑娘能取王爷欢心,暂解王爷相思之苦,纳进府里也是好的。左不过一个妾室,越不过我头上去,不要紧的。」 方宁笑着说完,随手拿了块花糕餵进嘴里,依旧是那副天真惹人爱怜的模样,叫人看不出情绪。 方宁在谢府同谢昭华说过这些,是以谢昭华只是看着方宁,随后温柔的笑了笑。 平昌倒是反应比方宁大: 「嫂嫂?嫂嫂竟一点也不在意王兄宠幸别的女人吗?嫂嫂放心,待我回宫就去求了母妃,将刘凝怡解决个干净,不叫她污了嫂嫂的眼!」 第72页 平昌自小被宠着长大,性子难免娇躁了些,说完话的功夫,就已经起身走到方宁身边,拉起她的手,以表安慰。 方宁则反握住她的手,一脸轻松的说道: 「殿下怎么比我还生气?殿下莫要替我生气啦!我当真不在意这些的。你们也都知道我是个贪玩享乐的人儿,我已经是王妃,何苦为了些有的没的糟了自己的心,误了享乐的好时辰?我才不为那些伤心呢?即便日后王爷不再护着我,还有殿下和昭昭护着呢,无人敢欺负我这个宗室王妃。放眼当下,还是及时享乐较为重要,平昌你说是不是?」 平昌还来不及反应方宁说了什么,方宁又靠过来,贴近她的耳朵: 「祥记酒楼来了个新的说书先生,过几日我带殿下去……」 「方宁,不可带平昌殿下去那种地方!」 谢昭华听到酒楼二字就知放哪打的什么主意,她是不会让方宁带平昌去酒楼那种人多眼杂的地方,万一平昌出了什么事,方宁可担待不起。 「昭昭~」 方宁无辜的看向谢昭华。 「宁儿,刘凝怡一事你自己有盘算就好,我今日告诉你这事,为的是让你留个心眼。若是刘凝怡对你做出些见不得人的腌臜事,我和平昌定不留她。」 「我知道了~昭昭最好了~」 半个时辰后,丫鬟来报,晚膳已备好,请方宁她们到膳厅用膳。 冬日日头短,一行人至膳厅时,天色全然昏暗下来。 膳厅地龙烧得暖,如意蟒纹黄花梨木八仙桌上摆满各式菜餚,伺候净手布菜的丫鬟垂头弓着身子,满满当当围了一桌。 平昌自迈入膳厅便觉察梁景有些异样:王兄似乎,有些不对劲。 但她又说不出来哪儿不对劲。 她的王兄依旧一副不悲不喜的模样,可她却隐隐看出,王兄那双深邃的眼里,藏了股明光。 平昌往王兄身上瞧了好几眼,见王兄目光时落在王嫂身上,想起庆嬷嬷在临园所说王兄搬回王嫂屋里歇息一事,在二人身上来来回回瞧了好几眼后,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王兄莫不是,开始对王嫂上心了? 王嫂心思单纯,珊珊可爱惹人怜,比那个端清高的刘凝脂强上百倍。更何况刘凝脂早就不在了,王兄风华正茂,总不能为她守身一辈子,喜欢上王嫂,不过是时间的问题罢了! 王兄定会和自己一样喜欢上王嫂的! 平昌想到这里,把自己乐的不行,灵眸微转,朱唇轻扬,在丫鬟的伺候下净了手,入座用起膳来。 宁王为府上主君,因谢昭华在席,十分给面子的说了一番场面话,又有平昌这个活泼闹腾的在场,场面总算没有冷下来。 方宁惧梁景。梁景在时,她一向规矩乖顺,甚少讲话。况且膳桌上摆的菜都是她爱吃的,即便谢昭华在场,她也只一心进食,乖乖听着众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 整顿晚膳下来,梁景的目光始终难离方宁,时不时就往方宁身上瞄一眼,生怕她会不见似的。 方宁忙着专心进食,丝毫未察觉梁景落在她身上贪恋却又隐忍的目光。 立在一旁伺候布菜的庆嬷嬷,巧朵,不似方宁那般淡然,一早就看出王爷今晚的不对劲来。 庆嬷嬷刚开始觉得是自己老眼昏花了,可一顿晚膳伺候下来,她确定自己没看错,王爷正是在瞧着她们家王妃! 庆嬷嬷心里那叫一个欢呀!她抬头,目光和一同立在身旁伺候的巧朵相撞,二人互相交换了眼神,随后皆会心笑了起来。 巧朵这丫鬟虽有些呆,却不笨,自然看出来王爷一直往自家主子身上瞧。 巧朵做为方宁的贴身丫鬟,知晓王爷留在主子屋中只歇在软榻上一事,今晚瞧王爷这般转变,觉得自家主子马上就要守得云开见月明了,和庆嬷嬷一样,欢喜的不得了。 谢昭华敏锐,晚膳初开始时便察觉宁王今夜神色有异,不似原先那般颓然。不仅如此,她更是在宁王看向方宁的目光中,品出几分慕恋情意来。 谢昭华不动声色的看着二人,很是疑惑,转而看向一旁的宣祈,见他不以为怪一副寻常模样,猜他或知晓些什么,遂耐心用着晚膳,等回府后再一问究竟。 宣祈见梁景时不时往方宁身上瞄,甚觉有趣,想着下次定要好好腹诽梁景一番。 席上三人皆看出梁景今夜不同寻常,一顿晚膳下来往方宁身上瞟了十几眼。独方宁未察丝毫,坐在梁景身侧,规规矩矩的垂着头,不停歇的往小嘴里进着食,把一旁布菜的庆嬷嬷急得直咬牙。 我的祖宗呀,王爷他在看着您嘞,快抬头好好看一看王爷! 我的祖宗呀,快别吃了,快抬头看一看王爷! 立在梁景身侧布菜的秋吟见此情状,嫉妒得不行,王爷这段时日好不容易歇在书房,今日却搬了回去,眼瞧王爷对这位王妃有几分宠爱,再不抓紧些,日后怕是不得机会。 梁景对方宁的敬护秋吟看在眼里,她能感觉到王爷如今对王妃是愈发上心了,对此,她不得不着急。 秋吟的盘算是趁梁景歇在书房的当儿,寻机爬上樑景的床,侧妃之位她不敢想,只要能当姨娘就够了,当上了姨娘,不仅能光明正大的在床上伺候谪仙一般的王爷,更有数不尽的富贵荣华等着她,因此,不论怎样,她都要爬上樑景的床。 第73页 荣华富贵在向秋吟招着手,秋吟,她有些等不及了。 膳桌上除了平昌方宁皆是喜静之人,平昌不喜宣祈,又忙着瞧王兄偷瞄王嫂,甚少说话;方宁一向惧梁景,一顿晚膳下来乖顺无比,更是话少。晚膳除了梁景谢昭华几声交谈,大多安静。 待晚膳过后,已至酉时。 宫门酉时末下钥,平昌同谢昭华和方宁道了几句离别话后便坐上马车匆匆回宫了——她很想留下看看王兄王嫂相处的怎么样,可若是再晚些,就赶不上宫门落锁了。平昌不想明日惹母妃一顿教训,只得匆匆的回宫了。 即便白日日头晴好,入夜仍难免寒凉。 平昌贵为公主,深受宠爱,所乘马车乃上好金丝楠木制成,车内细软无一不掺金丝银线,小几上盛茶点所用青白瓷盘,系梁悯亲赐,动辄便百金之数。 天家皇女,理当如此。 平昌今晚贪嘴多饮了果酒,现下整个人晕乎乎的,她坐在马车里头,出了些细汗。 马车驶过宁王府所在东城胡同拐角处时,平昌实在晕闷,整个人椅在窗边,随手掀了车帘欲吹风透透气儿。 谁能知晓,平昌这一掀帘,竟遇见了候在宁王府外,欲远远瞧一眼谢昭华的江慎安。 帘外,江慎安未携小厮,提了一山水纹画灯笼,独一人立在胡同拐角处。 夜色深沉,难掩江慎安出尘清绝之色。 齐皇族尊贵的平昌公主只在马车上借月色远远看了一眼,便再难忘怀。 平昌走后,方宁带谢昭华到膳厅西侧的阁间,拉着她的手说了好一通的话,眼见时辰已晚,方宁这才依依不捨的同谢昭华道别。 送宣祈夫妇离开后,方宁觉着有些疲乏,转身欲向梁景行礼福身,回屋叫庆嬷嬷替她捏捏肩,好生松泛松泛。未想刚转身,便对上樑景直直看向她的目光。 铜台上烛火明晃晃燃着,正堂樑上垂下的流苏随烛火摇曳。 梁景想同她亲近,又生怕吓着眼前娇滴滴的小姑娘。掩于袖下的手微攥,欲言又止。 看着好端端立在他面前的方宁,他终鼓起气力,朝方宁浅浅一笑。 「王妃……宁儿可是累了?累了便先回去歇着。」 方宁闻言大惊,王爷方才唤她什么? 宁儿! 方宁鸡皮疙瘩起了一地,浑身不自在起来。 王爷这是怎么了?莫不是饮酒饮的醉了? 梁景生得清俊矜贵,面上甚少有和颜悦色,周遭带了股生人勿近的清冷气息,使人望之生畏。方宁在梁景面前之所以乖顺规矩,一方面是倚靠梁景在王府立威,另一方面则是惧怕梁景的缘故——梁景清冷深沉的面孔,任谁见了也不敢亲近。 方宁有些害怕,忙低下头福了一身。 「时辰不早了,王爷早些回房盥洗歇息,妾身先退下了。」 梁景听罢,心一沉。 她果然,戒备着抗拒他吗? 「宁儿既累了,不用等我,早些回去安歇便是。今夜我回去的晚些。」 方宁知他今日命人将细软搬回主屋之事,以为他只是像上回那样宿在软榻,也就没太在意。 不过她一听梁景「宁儿」「宁儿」的唤她,身上十分不自在,朝梁景福身行了一礼后,逃一般的回主屋去了。 苏合 麒麟纹铜烛台上燃满红烛,烛火摇曳,角兽铜炉内燃着苏合香,苏合气味清甜且安眠,方宁最爱这味香,睡前必叫巧朵燃上。 屋内地龙烧得暖,方宁梳洗后只着了身寝衣坐在妆案前,由庆嬷嬷替她篦着发。 「王妃晚膳时光顾着吃食没瞧见,老奴和巧朵却瞧得真切:王爷眼睛跟住在王妃身上似的,时不时就要看上一眼呢!」 「王妃,庆嬷嬷说得对,不光我们,平昌公主和世子妃也瞧见了,王妃若不信,下回找世子妃一问便知晓了。虽说王爷平日里和王妃相敬如宾,处处敬着护着,奴婢却觉得那些只是冷冰冰的虚礼。王爷今日对王妃才像是有真真切切的情意呢!」 庆嬷嬷和巧朵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把方宁吵的头疼。 「王爷不过看了我一眼,竟把你们激动成这副模样?叫旁人听去,还以为王爷平日里没正眼瞧过我呢?嬷嬷也不怕叫人笑话吗?」 「王妃不知,老奴瞧得是……」 「嬷嬷,不许再说了。还有巧朵,平日里最听我的话,今晚竟也和嬷嬷做一处去了。罚你明日一整日不许吃点心!」 都说丫鬟随主子,方宁常赏些珍馐糕点给下面伺候的丫头,巧朵伺候方宁久了,嘴也变的馋起来,听主子罚她明日不许吃点心,立即委屈的闭上了嘴。 方宁对着镜子装模作样的揉着太阳穴,做出一副疲乏模样,嚷嚷着睏乏要歇息。庆嬷嬷自知拗不过,念叨了声「王妃还是对王爷上点心」后,便伺候方宁歇下了。 方宁身边除了巧朵,原还有一个贴身丫鬟巧云,巧云和巧朵差不多十六七岁的年纪。 前年,巧云家中娘亲重病,方宁心善,开了恩许巧云回家照料老母,老人家身子骨弱,经这么一遭愈发下不了床,方宁干脆允了巧云长假,待母亲病癒后再回府伺候,未想一去竟去了这么些时日。 出嫁时,韩柔见贴身伺候方宁的丫鬟少,拨了一大批丫鬟给她挑,方宁挑来挑去没有中意的,故只留了巧朵和庆嬷嬷和贴身伺候,其余丫鬟负责一些洒扫的活计。 第74页 梁景今日派人将书房的一应细软搬回了主屋,方宁对此不以为意,反正梁景又不歇在她床上,她才不等他呢! 庆嬷嬷替她擦好养肤的玉脂膏后,方宁便舒舒坦坦的睡下了。 方宁刚入王府时,必等梁景回来了,学嬷嬷教她的规矩伺候梁景更衣盥洗后才敢睡下,谁知梁景推拒再三,指明不用她伺候,当着庆嬷嬷的面告诉她:他回来的晚,日后不用等他,自己困了就先睡下,王府无长辈,无人束缚她规矩。 方宁嘴上说着不敢,身子倒实诚。王爷既发了话,庆嬷嬷也就由着她,方宁这才敢在梁景回来前就睡下,并且睡得十分香甜。 到底是腊月,白日里日头再好,夜里也还是冷的,屋外的风依旧刮个不停。 眼瞧戌时快过了,庆嬷嬷透过珠帘,看了眼外室守门的丫鬟,不由得焦躁起来: 按往常的时辰,王爷早该回主屋歇着了,就算不与王妃同榻而眠,断不会拖到这么晚回来,今晚这是怎么了?王爷今日明明派冯伯将东西搬回来了呀?难不成是王妃哪里惹了王爷不快,引得王爷改主意了? 庆嬷嬷转过头看着榻上睡得正香的方宁,嘆了好几口气:夫君晚归,她这个正头娘子丁点儿的心都没操上,反倒是她这个陪嫁嬷嬷,把心放在火上烤一般焦灼着,这究竟是个什么道理? 庆嬷嬷心正焦灼着时,只听「咣当」一声响,外室房门被人打开了,庆嬷嬷高悬的心瞬间落了地,直在心里念叨: 菩萨保佑!菩萨保佑!王爷终于回来了! 内间灭了一半的灯火,光线有些昏暗,以珠帘相隔的外间倒是灯火通明。 庆嬷嬷轻手轻脚掀帘走出内间,正要示意丫鬟过来伺候王爷时,梁景突然发了话: 「都退下。」 庆嬷嬷闻言大惊:王爷命她们退下,是要和王妃……行夫妻之礼吗?若真是,那可就太好了!我就说王爷今日不一样,王妃还不信我!早知就不让王妃那么早睡下了!唉!瞧我着榆木脑袋! 庆嬷嬷领着丫鬟齐齐福身行了一礼,随后便退下了。 庆嬷嬷趁退下的间隙抬头瞄了一眼梁景:梁景换了身广袖白袍,腰间却未束腰带,连玉佩都未曾挂上,王爷是遇着了何事如此着急? 庆嬷嬷再往上瞧,王爷那张不食人间烟火,清贵至极的脸竟是红晕一片,如同醉了酒一般。 看到这里庆嬷嬷还有什么不明白的,酒最是催人情动,孤男寡女……庆嬷嬷盼了许久的嫡子,可算是有些着落了! 一行人关上房门后,庆嬷嬷美滋滋的指使起丫鬟来:「春月春梅,你二人去备些沐浴的水,主子待会用的上;其余丫鬟随我在这守着。」 春月春梅是两个未经人事的小丫鬟,虽不知嬷嬷为什么让她们大半夜备水,却也只得照做,齐齐应了声「是」后,去厨房烧水去了。 屋内。 梁景强忍着迷情药性,踉踉跄跄的步入内室。 秋吟不知哪儿得来的药,膳汤他只喝了一口,不到一刻钟的时间竟发作的如此厉害,若非有小厮搀着,凭他自己根本走不到主屋。 换做以往,他定会选择去净室以凉水沐浴一番醒醒药性,可今日,在这种浑身绵软情难自禁的时候,他就是想见方宁,他也只想见方宁。 晓明刘凝脂一事后,他已将刘凝脂放下,刘凝脂既从未有心于他,他亦不会将时日耽误在刘家的谋算上,他只想要他的方宁。 可是,他能感觉到方宁对他有意无意的疏远,防备和畏惧。想来也是,满京都谁人不知他和刘凝脂的前尘旧事,他凭什么奢求方宁这般干净明澈的小姑娘,接纳他这个为旧情人萎靡不振的颓丧之人? 他想,他只是来看一看她,看她一眼就走。至于别的,他不敢奢求。 京都时兴内外间以珠帘相隔,宁王府自不例外。梁景不愿吵醒方宁,可他身子绵软得厉害,伸手去拨珠帘时果然发出了烦人的一串声响。 待梁景反应过来时,床上那人已经起了身。 「庆嬷嬷~发生了何事?」 方宁被珠帘碰撞声吵醒,迷迷煳煳的坐起来,睡眼惺忪,委屈巴巴的问道。 「是我。」 「王爷?」 方宁听来人是梁景,顿时睡意全无,怔愣片刻后,她意识到要下床行礼,但来不及了——梁景已经在她床前坐下了。 梁竟伸手拦住欲下床行礼的她: 「不必多礼,我来,来看一看你,一会,一会就走。」 梁景身上药效正发作得厉害,话也说得不稳。 方宁听他话说得断断续续有气无力的,以为他身子不舒坦,借昏暗的烛光,大着胆子凑近一看,果然,梁景脸红了一片。 「原来王爷喝醉了,妾身这就让人备醒酒汤来。」 方宁正要唤人,便被梁景制止住。 梁景见到心心念念的姑娘,所幸把那理智都抛了,一个起身,握住方宁的手腕,将她压在身下。 「我不要醒酒汤,我只要你。」 「王爷!」 方宁从未想过会这样,心里害怕极了,她避开梁景直勾勾盯着她的眼睛,在脑子里思索着对策: 完了!王爷又像上回那样喝醉了把我认成刘凝脂了! 我要不要告诉王爷我不是你的刘姑娘? 呜呜呜,嬷嬷你在哪儿快来帮帮我! 第75页 算了,庆嬷嬷巴不得我早日生下王爷的嫡子呢! 对了,嫡子,嫡子! 庆嬷嬷说的话其实也有道理,王爷面上敬我护我那又如何?若是没有孩子傍身,我在王府还能有几年快活日子?没有孩子,恐怕宫里的惠贵太妃该第一个坐不住了。 王爷喝醉了,话本上说,喝醉的男人在房事上都情难自禁,王爷是不是忍得难受了才到我屋里来? 王爷平日对我敬护有加,没有王爷就没有我在王府的富贵日子,王爷既然有需求,替他解决是我的本分,我怎么能白吃王爷家的粮食呢? 方宁想了这么一大串,神情从惊慌到害怕到平静再到理所应当,梁景通通看在眼里。 梁景不明白,不过片刻的功夫,方宁脸上的神情何至变了又变? 他撑着身子,将方宁的脸转过来直直看着他,轻声的问: 「你在想什么这么入神?」 二人这个姿势极其暧昧,梁景温热的气息洒在她脸上,她全身都烫了起来。她盯着梁景清俊如谪仙的面庞,一瞬间失了神,竟口不择言起来: 「我在想……我们的嫡子。」 梁景听完怔愣许久,随后不可思议的浅笑了一声,原本如古井不波的眼在昏暗的烛灯下漾开朵朵桃花,撩人心弦: 「王妃说什么?」 意识到自己说错话的方宁立即捂住自己红透的脸,眨着水汪汪的大眼睛软软的解释: 「不是,我只是在想惠贵太妃……」 梁景在迷情药效下本就忍得紧,方宁那句话拨开了他层层阴霾,断了他紧绷着的最后一根弦。 梁景低头轻轻吻住她的唇,没给她说完这句话的机会。 「王妃若是想要嫡子,本王给你就是。」 角兽铜炉里燃着苏合香,麒麟纹铜台上烛火摇曳,时而有火花跳动的声响。 雪峰在一下又一下的撞击中起起伏伏,酣畅淋漓,美人香汗掺着清甜的苏合香,平白添了一室旖旎。 事毕,梁景抱着软软糯糯的方宁去洗了身子。 方宁则在迷迷煳煳睡过去之前勐然想起: 等等!王爷刚才跟她说什么? 王妃若是想要嫡子…… 所以说,王爷今晚没认错人! 坤宁 坤宁宫。 皇后顾婉穿了身暗花云锦凤袍,端坐在正殿主位,居高临下的和诸位嫔妃说着话。 顾婉今日的妆容比往常精緻许多,细眉拂面,口含朱丹。料是如此,沈妃沈岚依然注意到,皇后眼下泛了圈淡淡的乌青。 皇后心善贤德,后宫无一不喜,哪怕是自恃有节度使撑腰,趾高气昂逢人就怼的徐昭仪,对皇后也是喜欢的不得了。 徐昭仪徐怜儿和王婕妤王栀是幽州节度使李瑜献给皇上的美人,徐怜儿跋扈难缠,性子和王栀相差甚远,可梁悯封了脾气火爆的徐怜儿为昭仪,温柔大方的王栀却还只是婕妤,惯得徐怜儿更加不知天高地厚,在宫中树敌颇多。 梁悯登基不过一年,尚未选秀,后妃不多,除皇后顾婉,便是沈妃沈岚,董妃董玉芸,徐昭仪徐怜儿,王婕妤王栀以及太后前些时日送进宫的林昭仪林妙如。 林妙如是太后兄长定远候林征的嫡亲女儿,按辈分唤梁悯一声表哥。太后原本不欲林家的女儿入宫,林谢两家现在的风头已经够盛了,树大招风。奈何林妙如自小倾心梁悯,非梁悯不嫁,甘愿入宫做妾也要服侍在梁悯身边,林家人无奈,这才将她送进宫里。 时辰到了,众妃齐齐起身向皇后请安,皇后往下扫视一圈,见人齐了,也就开了口: 「诸位妹妹免礼,快些坐下罢。」 「多谢皇后娘娘。」 皇后转头看向右侧的沈妃,十分体贴的问候起来: 「如今已是腊月,京都不比江南淮南一带,腊月时节冻人得很,沈妃妹妹怀着龙胎,宫里伺候的宫人定要仔细些,勿要着凉了才好。本宫弟弟贪玩,不知从哪儿弄了件毛狐大氅献给本宫,本宫放在宫里也是闲置着,这件大氅成色极好,外头又天寒地冻的,还是穿在妹妹身上才好。」 皇后说完,一等宫女彩莲立即将毛狐大氅端到沈妃面前,沈妃正要起身谢恩,被皇后拦下: 「妹妹的肚子已经六个月了,在本宫面前,无须多礼,快些好好坐下。」 「臣妾多谢皇后娘娘体恤。臣妾见娘娘眼下乌青,昨夜可是没歇好?」 沈妃关切的看向皇后。 「是啊,臣妾方才也瞧见了,寒冬腊月,皇后娘娘身为六宫之主,可要保重身体啊。」 沈妃旁边的林昭仪附和道。 皇后闻言故作惊讶,掩袖一笑: 「哦?是吗?本宫今日整整上了半个时辰的妆,没想到还是让你们瞧出来了。妹妹们既然问起,本宫也不好隐瞒,本宫眼下乌青正好和今日要说的事有关。」 皇后说完怔愣片刻,想起昨夜和梁悯在床榻上的欢愉,凤袍下的玉腿轻颤了颤。 「皇后娘娘,到底是何事,竟惹娘娘思虑了一夜?」 董妃见皇后停顿,开口问了起来。 皇后随即大方的笑道: 「说来是件喜事,宫里要添人了。正四品宗正陆瀚之女陆宝姝,贞婉淑嘉,陛下封其为昭仪,正月初六入宫,赐居储秀宫。」 众人听完,神情各异: 第76页 沈妃低头垂着眼,轻轻摸着鼓起的肚子;董妃跟个没事儿人似的,端起案上的碧螺春抿了一口;林昭仪刚入宫不久,尚不会掩饰情绪,原本笑着的脸瞬间塌了下来,死死攥着手帕;徐昭仪长长嘆了一口气,一副命该如此的模样;王婕妤和董妃一样,看不出个悲喜,仿佛一点儿也不在乎似的。 「听闻陆宝姝在京都是个拔尖的美人儿,皇上得此美人,咱们日后多一位姊妹作伴,确是喜事一桩。臣妾给陛下道喜,给皇后娘娘道喜。」 董妃见大家气氛不高,为了不冷皇后的场,率先起身道了喜。 其余妃嫔见状也齐齐起身: 「恭贺陛下,恭贺娘娘。」 「诸位妹妹免礼,快坐下。」 皇后挽了挽髮髻,继续笑着说道: 「陆家妹妹知书达理,诸位妹妹宽心即可。董妃,陆宝姝日后住在你的储秀宫,有些规矩劳你替本宫多教教了。」 「承蒙娘娘信爱,臣妾遵旨。」 「还有一事,半月前,是先帝忌日,陛下虽已在礼部操办的祭祀大典上拜祭过先帝,然陛下孝心纯然,每每思及先帝时寝食难安,故命各宫诚心誊抄佛经送到勤政殿。」 「陛下为慰先帝,腊月廿八以先帝之名于京都多处设铺施粥,扬先帝贤名,直至正月初十。施粥所用银钱皆由陛下私库所出。陛下私库银钱固然数不胜数,本宫想,后宫与陛下一体,若是后宫能在银钱上出一份力,也算成全陛下孝心。」 「银钱多少是小事,要紧的是这份心意。本宫不会强求诸位妹妹,只当提个醒,至于出与不出,诸位妹妹自有断决。」 皇后说完,众妃嫔齐齐起身行礼: 「多谢皇后娘娘提点。」 「大家都是姊妹,不必如此多礼。今日就到这,本宫还要处理后宫杂务,不留妹妹们了。外头风有些大,沈妃妹妹月份大了,多注意些。好了,你们都退下吧。」 顾婉说完挥了挥手,示意众人退下。 「多谢皇后娘娘,臣妾告退。」 退出坤宁宫后,董玉芸搀着沈岚一路走到了撷芳殿,饮了口丫鬟端上的碧螺春,说道: 「听闻陆宝姝外祖父蒋年岳半年前在扬州水运任上出了事,死了不少百姓,陛下大怒,革了蒋年岳的职,陆宗正几番求见陛下无果,不得已才将女儿送进宫来。可怜了那陆宝姝,若不出此事,凭陆宝姝的家世姿容,寻一门显贵宗亲做正头嫡妻不是难事,如今却为家族进宫,一辈子困在这深宫里」 「姐姐慎言!陛下九五至尊,龙章凤姿,即便是妾,宫外的命妇进了宫依旧要行礼朝拜,陆宝姝能进宫是她几辈子修来的福气,何来可惜一说?」 董玉芸轻轻摸着沈岚的肚子,似笑非笑的看着她: 「我的傻妹妹,你心悦陛下多年,自然处处替陛下说好话。我与你不同,陛下对我无情,我亦对陛下无意。陛下在后宫虽雨露均沾,可后宫谁看不出来,陛下心里头只有皇后娘娘这个正妻,我们吶,不过是陛下制衡前朝的棋子罢了。」 沈岚闻言垂下眼某眸,挤出一丝苦笑来: 「姐姐说的这些我都知晓,皇后娘娘贤良淑德,待人心善,陛下理应看重皇后娘娘。可是……就算陛下心里没有我,能常伴陛下身边,替他生儿育女,这辈子,我就知足了。」 「深宫寂寥,妹妹还有惠贵太妃这个姑母在宫里陪着,不像我,只能在宫宴上远远的瞧上母亲一面,好在有月和承欢膝下……也罢,不提这些伤感的,今日我还有一桩喜事要说与妹妹听,皇后娘娘念你我二人孕育龙嗣辛劳,求了陛下,待除夕过后,你我二人便是贵妃!娘娘说了,你我的封号由陛下亲定。」 本该是件喜事,沈岚听完却再难抑制情绪,眼泪如珠串一般落了下来: 「姐姐你说,我们到底是陛下的妃子还是娘娘的妃子,若是娘娘不记挂着,陛下是不是丁点儿也记不起我们的事?」 董玉芸本想让沈岚乐上一乐,没想到好心办了坏事,竟把人惹哭了,忙安慰起来: 「好了好了,我的好妹妹!孕中不宜忧思,妹妹为了陛下的孩子,快些止住,叫娘娘知道了,可要责怪我一顿……」 …… 坤宁宫。 顾婉坐在紫檀皮雕瑞兽花卉榻上,翻看着各宫的月例支出,殿内的暖梨香混着若有若无的檀香,熏得她一时间走了神。 暖梨香是她宫里的香,檀香却是梁悯宫里的,梁悯昨夜歇在坤宁宫,难怪殿里会有檀香的气味。 昨夜梁悯来坤宁宫用晚膳,和她商讨是否纳陆家女儿入宫一事。陆家姻亲遭罢官,陆家为何送女儿入宫,其中利害,她自然知晓。然顾婉心善,不忍断了陆家前程,故劝梁悯将陆宝姝纳入宫中。 梁悯听完皱着眉头,一双好看的眸子紧盯着她: 「婉卿就这么捨得让朕宠幸其她女子?」 顾婉一时语塞,欲敷衍过去: 「臣妾不仅是陛下的妻子,更是大齐的国母,替陛下充沛后宫,绵延子嗣是臣妾的本分,臣妾……」 然顾婉的话还未说完就被梁悯一把抱到了床榻上,梁悯三两下松了她的裙带,贴近她耳垂上: 「无论皇后替朕纳多少妃子,朕最想要的,只皇后一人。皇后既替朕的子嗣着想,那就替朕再生一个,朕这就满足皇后的心愿,如何?」 第77页 梁悯不给顾婉辩解的机会,一双手轻车熟路的摸索起来。 天渐沉了下来,伺候晚膳的宫婢早已自觉退了下去,桌上摆着用了一半的菜餚,博古架上的夜明珠发出剔透的光,翡翠玉枕上的青丝染上了香汗,枕上人更是抵不过汹汹来势,趁着喘气的间隙,不断讨起饶来。 …… 思及此,顾婉脸上竟泛起红来。好在她很快就稳住了心神,这才继续看起面前的帐本来。 刀落 永元二年冬,腊月十七。 京都地北,难有几日天晴,昨儿天阴阴沉了一日,夜里果然下起雪来。 临近年关,雪也愈发狠起来,勤政殿掌事王柘仁王公公三更天起身预备伺候皇上时,一不留神踩进雪里,发觉雪足足积了五寸厚,气急败坏的啐了一口气: 「刚出门就湿了鞋袜,真晦气,呵忒!小顺子,仔细掂量掂量你们的脑袋,这雪都积多厚了,?陛下上朝前若是不把雪清干净,这份差事就别干了!」 小顺子听完急急忙忙扶着王公公回屋: 「干爹别气坏了身子!儿子这就替您换上新的鞋袜!这雪,儿子马上去叫人清!」 王公公换好鞋袜后寻了条雪少的远道,待他端着沏好的君山银针到勤政殿时,梁悯右手边已齐齐摆了五本奏摺,王公公知道,那五本奏摺是陛下批过了的,他来晚了。 他躬着身,将君山银针轻放在书案上,随后垂着头,立在一旁磨着硃砂墨。 他服侍陛下多年,深知陛下的喜好: 陛下和谢家姑娘一样,爱喝晾到七分烫的君山银针;陛下处理政务时不喜旁人打扰,他迟了就迟了,只要不打搅到陛下,那就不是要紧事。 王公公立在梁悯身侧,余光瞥见着梁悯匀称玉立的身姿,暗暗贊道: 陛下弱冠登基,贤明持重,锐意图治,内政修明,不过一年时间,拔了兖州节度使程裴这根大刺,手段心计非常人可及。陛下,是天生的帝王。 梁悯今日穿了身绣五爪金龙的玄袍,愈发衬出天子气度尊贵,威严不可冒犯,他落下硃批的手骨节分明,修长而有力。 年轻帝王目光扫过被一堆奏摺压在最底下的梅花纹信函,随即顿了笔,修长的手将信函一抽,不紧不慢的看了起来。 信上,是谢昭华的日常起居。 阅毕,梁悯如获至宝般的把信纸叠好,轻轻塞入梅花纹信函,随后熟稔的递给王公公。 王公公接过信函,行了个无声的礼,拿着信封往勤政殿内殿去了——陛下的宝贝,他得替陛下仔细收着。 梁悯确实是天生的帝王,可帝王之路艰辛,难免有所捨弃。 在这条路上,他舍过千珍万宝,这辈子是,上辈子也是。 谢昭华,是他舍过最珍贵的宝贝。 重活一世,他本以为能放下对谢昭华的执念,可他依然控制不住对谢昭华的疯魔,谢昭华身边,不少都是他的人。 每每想起谢昭华,梁悯心里就疼的不行。 他忆起上辈子大齐的颠覆,克制着内心深处占谢昭华为己有的荒唐念头。 他上辈子欠下太多,这辈子要还的也多。 王公公安置好了信函,眼见到了上朝的时辰,开口说道: 「陛下,该上朝了。外头风雪大,奴才替陛下披见大氅。」 梁悯停笔,点头「嗯」了一声。 「王柘仁,备些庐山云雾,朕下朝后要顾相,刑部侍郎宣祈,大理寺卿秦誉,抚军中将杨兴桦商讨要事。」 「奴才遵旨。」 平王梁瑾庸碌惧事,安王梁恆跋扈不知收敛,梁悯珠玉在前,锐意图治,抚定内外,有谢家、林家、顾家、宣家、沈家、董家等朝中领头文官武官的拥立,梁瑾梁恆不敢翻出什么风浪来:与其冒着得罪梁悯死无全尸的风险,不如当个王爷自在——超品公爵,地位仅此皇帝,一辈子富贵无忧。 平王安王安分守己,这也是梁悯不动他们的原因。 是以,梁悯处理起朝政来得心应手。 早朝时,工部尚书上书禀奏: 「启禀陛下,扬州水运司正使一位空缺已久,工部已将堤坝补修完善。臣以为,陛下当选调能人上任。」 原扬州水运司正使蒋年岳,借修筑堤坝之名徇私枉法,以权谋私,劣料筑之,六月水灾泛滥,堤坝不堪洪水一击,塌之,死伤数百。梁悯大怒,罢了蒋年岳的官职。 堤坝已派工部官员补修完善,水运司正使一职空缺,理应调令,然梁悯迟迟未有人选,朝中不少人起了心思。 扬州富庶之地,盐运往来,随便揩一手油水便够寻常百姓一年开支,此等肥差,也不知陛下属意谁任职。 尚书话毕,底下大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交头接耳,讨论起合适的人选来。 「扬州水运司正使一职干系扬州水运,事关重大,马虎不得。诸卿以为,正使一职,谁能胜任?」 梁悯摩挲着玉扳指,笑着看向底下一众官员。 大臣们在底下商量来商量去,也没商量个所以然出来,正使一职虽油水颇多,但越是这样的官职,就越要避嫌,是以谁都想要,但谁也不敢开口。 梁悯朗朗一笑: 「看来诸爱卿尚未有人选。正使一职事关重大,为长远计,为期五日,朝中正五品以上官员各抒己见,写一封奏摺,五日后递上来,朕阅过奏摺后再做决议,吾朝人才济济,朕允众卿各推三人。」 第78页 大臣听完齐齐跪下: 「陛下英明,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卿平身,今日若无事,退朝。另,顾相,刑部侍郎宣祈,大理寺卿秦誉,抚军中将杨兴桦留下,朕有要事相商,其余人退朝。」 「臣遵旨。」 散朝后,谢持昀和父亲谢杭身着官服,手持笏板,一同走在长长的宫阶上。 「父亲,陛下留下这些人,怕是……」 顾忌这里是皇宫,谢持昀欲言又止,谢太傅倒是不惧这些,顺着谢持昀把话说完: 「怕是今日过后,幽州节度使,要换人咯。李瑜自以为做的滴水不漏,天子脚下,竟以家眷性命威胁江慎安谋反。李瑜这是罪有应得啊!」 谢杭摸了一把开始发白的鬍鬚,惋惜的摇了摇头: 「幽州易守难攻,为歷代兵家必争之地。先帝指派李瑜为节度使,对其寄予厚望,怎料李瑜放着高官厚禄的节度使不做,竟甘愿背上叛国的千古骂名呢?」 先帝待李瑜不薄,谢太傅知李瑜投赵后惊愕不已,百思不得其解: 「李瑜为何投赵,背后缘由非你我能猜透,等杨抚军今日带兵拿下李瑜,一切自会揭晓。看陛下的意思,是让致之和忆寒同审李瑜,一个是你大舅哥,另一个是你妹夫,吾儿若感兴趣,大可跟去看看。」 谢持昀疏朗一笑: 「拿下李瑜是大功一件,致之忆寒此次皆有功在身,唯独孩儿置身事外,竟要靠姻亲关系才得以一观,实乃汗颜。」 「哈哈哈哈哈哈,吾儿说笑。儿若是都汗颜,那这天下泛泛之辈岂不羞耻而亡?」 勤政殿。 「幽州节度使李瑜忘恩负义,和兖州节度使程裴勾结,书信往来多年,同现任赵国主君密谋,欲里应外合,吞齐于措手不及。今程裴已招,书信为证,证据确凿。」 梁悯神色凝重,说得虽不缓不急,底下人却听出,陛下这回是动了真格,就连德高望重的顾相一时也不敢多言,整个勤政殿压抑的很。 梁悯摩挲着玉扳指,居高临下的望着低头俯身作揖的宣祈,脑中一时浮现出谢昭华承欢宣祈身下的场景,妒恨暗生。 然理智终归占了上风,梁悯收回神,继续往下说: 「李瑜此番回京,带兵甲一万,驻扎京郊,李府内私兵五百。抚军中将杨兴烨何在?」 「微臣在。」 「待朕宣李瑜入宫后,你命人率一千兵围住李府,府上家眷严加看守,不许一人出入。李府的老夫人对先帝有恩,李府家眷严加看管即可,不得无礼失了分寸;另你亲点五百精兵埋伏勤政殿,待朕酒杯落地时,拿下李瑜。」 杨兴烨上前一步,行了臣礼: 「微臣遵旨。」 「拿下李瑜后,押李瑜至大理寺,着大理寺卿秦誉,刑部侍郎宣祈同审李瑜。驻扎京郊的五千兵马,朕已派钱运海领兵去收,不出一个时辰就有结果。」 宣祈秦誉闻言齐齐上前一步: 「微臣领旨。」 「顾相,待李瑜证词上交后,弹劾李瑜程裴的奏摺,就有劳顾相。此外,这段时日烦请顾相替朕物色新的节度使人选,不限官职年龄,能力为重。」 「老臣遵旨。」 「今日之事非同小可,劳诸卿费心。杨抚军,你功成与否至关重要,快些去部署。时辰不早,诸卿暂先退下。」 「微臣领旨。」 宣祈和秦誉从勤政殿出来后,许是对李瑜一事深有感慨,二人一路默契无言。 待出了宫门,临别前,宣祈拱手作揖: 「待李瑜下大理寺狱后,能和秦大人一同办公,是致之之幸。」 「哪里哪里,致之过谦了。久闻致之审讯手段,可算能亲眼见上一见。时辰不早了,今日风雪也大,致之今日不如早些下值,回府上好好歇上一些,接下来可有个硬骨头要啃,估计得好好忙上一阵。」 秦誉说完回了一揖,随后坐上车轿回去了。 宣祈回头看了一眼皑皑白雪下朱红的宫墙,无声的嘆了口气,随后掀帘上了车轿。 宣祈早些年随梁景游至幽州,曾得李瑜款待,席间三人发觉彼此志趣相投,相谈甚欢,不顾年龄差距,相结成了好友。 可惜了。 可惜了李瑜一块好料。 宣祈想到不日即将审问李瑜,胸口一顿烦闷。 李瑜为何好端端投了赵国? 宣祈一路思忖,百思不得其解。 约摸一刻钟后,马车驶过万宝阁。车夫突然停了车,侍卫杨嘉在车外说道: 「大人,前边停着宣王府的马车,像是世子妃的车架。」 宣祈掀帘一看,前头果然停着自家夫人的车,他刚要下车,看了眼「万宝阁」的牌匾后,打消了这个念头:万宝阁多是女眷,他不便进去。 他正要坐回车中,谢昭华就带着侍女走了过来。 谢昭华披着镂金百蝶穿花斗篷,手里捧着精巧的暖炉,对着宣祈盈盈一笑,随后福身行礼: 「这个时辰,世子不在刑部,怎会来万宝阁?」 宣祈伸手刚要牵谢昭华上马车,不过一眨眼的功夫,一只箭矢猝不及防的射了过来,正射轿门,离宣祈不过三寸的地方。 「有刺客,快来人,护驾!」 街道两边的屋顶不知何时多了一批黑衣人,手上拿着兵器,往宣祈这处袭来。 第79页 变故发生的太快,宣祈从车上一跃而下,抓着谢昭华的手腕: 「街上不安全,你带侍女先进万宝阁里躲着,除非我唤你,不然不许出来。」 春落夏知和羽络连忙护着谢昭华进万宝阁里。 「有刺客,快逃命啊!」 万宝阁所在街市繁华,今日虽下着雪,街上仍有许多百姓,百姓们见有刺客,乱做一团,惊叫着落荒而逃。 万宝阁的客人大都是些达官贵人的女眷,雪大路滑,是以今日万宝阁除了谢昭华没有别的女眷。 万宝阁本就是谢昭华的陪嫁铺子,掌柜见外头乌糟糟的一片,赶忙把店里伙计全都叫出来,围在一处护着主子。 宣祈在刑部办案,得罪的人多,每次出门都会带着护卫。护卫和黑衣人迅速扭打在了一处,宣祈会武,自免不了一番打斗。 奇怪得很,这批刺客身手似乎一般的过了头,护卫几乎不费力气的就把刺客打倒在地。 宣祈虽觉疑惑,然谢昭华还在里头,他心系谢昭华,一时略过这不寻常之处,吩咐杨嘉将刺客捆起来,随后火急火燎的去寻谢昭华。 他走进万宝阁,见谢昭华安然无恙这才宽了心。万宝阁的伙计见宣祈进来,跪地行礼: 「草民拜见主子。」 「你们叫我什么?」 谢昭华见他疑惑,走上前解释: 「世子莫要见怪,万宝阁是妾身的陪嫁铺子,因此伙计们才唤世子做主子。」 宣祈点头示意知晓: 「既是如此。你们今日护世子妃有功,待本官回府后一一论赏。起来罢。」 领头掌柜乐呵呵的对宣祈说: 「万宝阁是世子妃的产业,保护世子妃安危是草民本分,岂可再要世子赏赐?」 「世子既赏,你们收下便是,不必推託。」 谢昭华在旁边打着圆场。 「刺客解决了?世子可伤着哪里?」 谢昭华面露担忧之色,作势在宣祈身上细细查看了一番: 「妾身第一次遇着这样的场面,让世子分心了。」 宣祈反握住她的手,牵着她往外走: 「无妨,不碍。刺客多半是沖我来,叫你这般撞见,受惊了。」 二人一左一右走出万宝阁,三个丫头跟在身后。 春落惊魂未定,面色依旧有些惨白;夏知则在心里谢天谢地谢佛祖——要是世子妃出了事,陛下可饶不了她;羽络则有些遗憾,她很久没有大展身手了,好想和刺客打一顿过过瘾…… 宣祈见刺客被捆的差不多了,这才带谢昭华向马车走去: 「今日事有蹊跷,怪得很,此地不宜久留,我先送你回府再去刑部……」 宣祈话还没说完,一个刺客不知何时挣脱了绳索,拾起地上一把短匕直朝宣祈刺过来,宣祈手疾眼快,护谢昭华在身后,和刺客搏斗起来。 杨嘉和众护卫闻声沖了过来,刺客依旧很快被制服,宣祈盯着制服在地的刺客,右眼皮直跳,心里总觉得不对劲。 果然,待众人再次看向被捆起来的那群刺客时,众刺客早已挣开绳索,再次向宣祈袭来,刺客们这次不再隐藏实力,杨嘉和护卫渐渐吃力起来。 一阵马蹄声响起,刺客们听见马蹄声,知负责守卫京都的禁卫军来了,于是不再恋战。 为首的刺客不再和护卫交缠,将目标锁定在谢昭华身上,另一个刺客和他交换眼神后点了点头,佯装要去伤谢昭华的模样,果然藉此将护在谢昭华身前的羽络引开了。这种场合,无人关注为何羽络会武功。 而为首的刺客则趁这个机会,握着短匕,拼尽全力沖向谢昭华,做出一副要杀谢昭华的模样。 羽络见状大叫: 「不好,保护世子妃!」 谢昭华身后的春落夏知尚未反应羽络说了什么,刺客就已到了离谢昭华两步远的地方,刺客蓄力,高高扬刀欲刺向谢昭华。 来不及了,来不及了。 事发突然,刺客手里的刀已经落下来了。 谢昭华在刺客朝她落刀的那一瞬认命的闭上眼睛,她知道,今日,活不成了。 手起刀落。 血溅在谢昭华脸上,顺着紫色的官袍往下流,流入皑皑的白雪里。 谢昭华睁眼,不可置信的看着挡在她身前的宣祈:宣祈面对着他,明明伤得很重,却只是皱了皱眉头。 谢昭华往下看去,短匕穿透了宣祈的胸口。 刺客见事成,将插在宣祈胸口的短匕抽出,转而从袖子里掏出一颗药丸吞下,其余刺客见状纷纷效仿。 这些刺客是死士,见事成,自尽了。 谢昭华怔愣着,直直盯着宣祈的眼,眼里的不可置信在一瞬间化成了心疼,泪水顺着她的脸滑落,她自责摇头: 「世子何苦替妾身挡这一剑……」 宣祈轻轻笑了笑,抬手拭去她的泪水: 「唔……你是我妻子,我自是要护你的。」 宣祈说完吐了一大口血,整个人倒在谢昭华身上。 谢昭华不知所措的抱着宣祈,任由血沾染她的斗篷: 「世子,世子?世子昏过去了,杨嘉,杨嘉!快送世子回府,快寻大夫来!」 猫儿 宣祈被送回府时,血浸湿了官袍,嘴唇一片惨白,身子凉得厉害。 长公主见状吓的不行,险些昏厥过去,幸而有郡主宣熙照料。 第80页 宫里很快得了消息,太监领着一拨又一拨的太医进出宣府,端水的丫鬟们来来回回走了好几遭,端出的水一盆比一盆红浊。 各府遣来问候的小厮一个接着一个,宣王心烦得很,索性把人都拒了。 谢持昀到宣府时,谢昭华正盯着不断摇头嘆气的太医们。谢昭华见兄长一脸担忧,反过来安慰他,可只有谢昭华自己知道,她的手,在抖。 谢持昀见小妹斗篷上染了血,担忧不已,见小妹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也就没多问。 谢持昀陪小妹在宣祈治伤的屋子里,整整待了三个时辰,直至天色昏暗下来离去。 酉时。 太医院左院判冯提墨用衣袖擦了擦汗,领着众太医向宣王行礼: 「回王爷,世子的伤情十分兇险,锐器穿胸而过,离心脉不到一寸,若非世子习武,身体强健,换做寻常人早就回天乏术。但能否救醒世子还得看今夜,世子若是熬过今夜,老臣有八成把握救回世子;若世子熬不过今夜……恕老臣无能。」 宣王闻言瘫坐在椅上,宣熙拿手帕拭了拭脸上的泪水,上前扶住宣王,哽咽道: 「父王,阿祈他……我头一回见阿祈伤的这么重,若是阿祈熬不过今夜,这该……」 冯院判这时顾不得宣王和郡主的情绪,行礼说道: 「臣今夜会在府上守着,每隔半个时辰替世子换一次药。」 宣王忙起身握住太医的手: 「犬子身家性命就託付在院判身上了!若犬子能渡过难关,捡回一名,本王定有重赏!来人,快快给院使和众太医备上厢房,好生招待。」 「王爷有礼,臣定当竭尽全力。臣先退下了,一个时辰后来换药。」 「有劳院判,院判稍作歇息。」 冯院判和众太医走后,谢昭华拭了拭眼泪,强装镇定: 「今夜我来守着世子。母亲差点昏过去,母亲那里不能少了人。」 宣熙紧紧握住谢昭华的手: 「昭华你莫要太难过,阿祈,阿祈他福大命大,定能熬过今夜。我和父王去守着母亲,阿祈这里一有什么消息,你速派人来通传!」 宣王点了点头,沧桑的回应着: 「也好,你守着致之我们放心。今日这情形大家都无心安寝,我和阿熙回你母亲屋里等太医的消息,阿熙,走。」 送走宣王和郡主后,谢昭华走到宣祈榻边坐下,握起他冰凉的手,呆滞的望着他。 一眼望去,榻上人如易碎的白瓷,苍白脆弱,叫人看了惊心动魄。 她伸手抚过宣祈冰凉的唇,心如刀绞,泪水无声的滑落,浸湿了锦被一角。 刺客手里的刀落下时,她认命的闭上眼,她想过宣祈会来救自己,但她从未想过,宣祈竟愿意豁出自己的命。 嫁做宣祈的世子妃后,宣祈一反常态,把自己捧在心尖儿上事无巨细的宠着爱着,若说宣祈心里没什么盘算,她是不信的。 她如何能信? 她和宣祈婚前只匆匆见过两面,宣祈甚至不顾女儿家脸面,在谢府和她说「望谢姑娘日后自持贵重,在宣王府里别用上腌臜下作的那一套」,这般无礼的男子,谢昭华是半分好感也没有。 她和宣祈在催情酒的药效下莫名其妙的圆了房后,宣祈不知挖了什么坑等着她,日日装作一副温柔夫君的模样,人前人后膈应着她,还要了许多次她的身子…… 起初,她以为宣祈知道她意图,故意接近逗弄她。后来,她带羽络进府,羽络把王府来来回回翻了好几遍,除了几封谈经论道无署名的书信,毫无进展。 一筹莫展之际,万宝阁在今日传消息给她:梁悯今日要对幽州节度使下手。 这一消息瞬间打开了她的思路。 梁悯前段时日办了兖州节度使程裴,现又对幽州下手,节度使事关重大,更何况是两个洲的节度使。梁悯如此大动干戈,直觉告诉她,程裴李瑜二人和赵国有关。 她知道,宣祈几年前和梁景曾游歷至幽州并结识李瑜,莫非……莫非宣祈是通过李瑜和赵国勾结在一起的? 有些念头一旦起了就难消停,更何况这是困扰谢昭华多年的枷锁。 是以,谢昭华今日不顾大雪难行,寻了由头去万宝阁,亲自问问前因后果。 谁知宣祈会碰巧遇到她的马车,刺客会选在万宝阁下手。 兄长谢持昀告诉她,梁悯今日派抚军中将捉拿李瑜,而宣祈和秦誉负责审问。 宣祈竟负责审问李瑜? 他不是和李瑜勾结一处吗? 难道她又想错了? 谢昭华确认再三后,将几人串在一线,隐隐约约的想明白了什么。 勾结赵国的是程裴和李瑜,宣祈和李瑜只是交好而已。她能得到消息,李瑜也能,李瑜得知身份暴露,而宣祈又是主审,理所当然以为宣祈是皇帝的探子,当年游歷幽州只为查探消息,一时恼羞成怒,派刺客杀宣祈以泄愤。 若这样没错,那么,宣家没有勾结赵国。 可在她的梦里,宣祈才是叛贼反臣,不仅灭了大齐,更拿一桿银□□穿了她心口。 谢昭华摸了摸自己的胸口,随后看着床上生死未卜的宣祈,困顿不已。 过了许久,许久。 她对着床上的宣祈哽咽道: 「一场梦而已,醒了就当做散了。勾结赵国的是程裴和李瑜,不是宣家。世子豁出性命替我挡下一刀,妾自当时时铭记于心。世子若能平安无事,妾定结草环相报;世子若是,若是熬不过今夜,妾也不离开王府,留在王爷和长公主跟前,替世子尽孝。」 第81页 谢昭华说完尽孝二字后心疼的厉害,索性趴在宣祈手边,压着声音,一下一下的抽泣着。 草药的清苦气味散了满屋,铜台上的烛火明晃晃的亮着,榻前的谢昭华哭到情难自抑之时,躺在榻上貌似病谪仙的公子突的开口: 「宜姝天香国色,我怎捨得叫你守一辈子的寡?」 谢昭华勐然抬头,一时间连泪也忘了擦,喜出望外看着睁开眼的宣祈: 「世子?世子你醒了?」 * 永元二年冬,腊月十九。 幽州节度使李瑜、兖州节度使程裴,叛国通敌,朋党比周,刺杀朝廷命官,寡廉鲜耻,愧对先帝提拔之恩,罪不可恕,赐毒酒;府上男丁流放岭南,女眷卖官为奴,后代永世不得入京;李家老夫人于先帝有恩,免卖奴之罚,夺诰命,贬庶人,终身不得出府。 腊月廿五。 赵国国君遣使臣快马加鞭入京都,禀明程裴李瑜勾结赵国一事,乃赵国宰相李天鹤一人所为。 李天鹤狼子野心,不顾两国邦交,经此查明,流放抄家斩首示众,悬尸首于城门五日,以示警训。 赵皇献金银美人珍玩无数,以表诚心愿同大齐缔结百年之好,珍宝金银已出赵国国界,不日抵达京都。 使臣言辞恳切,齐皇为之动容,待赵使臣为上宾,着礼官接待安置,留至元宵。 腊月廿六。 事后论功行赏,抚军中将擢升上将,赐黄金千两,良田百顷;大理寺卿秦誉赐黄金千两,妻章氏章清封正三品诰命;刑部侍郎宣祈遭叛贼行刺,赐黄金千两,以示抚慰。 户部侍郎江慎安,不畏强权,证李瑜反叛一事有功,赐黄金千两,其母欧阳氏封正二品诰命夫人。 到江家宣旨的徐公公宣完第一道圣旨后,紧接着宣第二道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平昌公主,朕之幼妹,系惠贵太妃所出,身份贵重。自幼聪慧灵敏,旦夕承欢皇太后与朕躬膝下,太后与朕疼爱甚矣。今公主年已豆蔻,适逢婚嫁之时。朕承皇太后懿旨,于诸臣工中择佳婿与爱妹成婚。闻户部侍郎江慎安人品贵重、仪表堂堂、且未有家室,与公主婚配堪称天设地造,朕心甚悦。为成佳人之美,兹将平昌公主下降户部侍郎,一切礼仪由礼部尚书与钦天监正商议后待办。布告中外,咸使闻之。」 徐公公宣完圣旨后,江慎安强装欢笑,颤着身子接旨谢恩。 圣旨一下,江家一片譁然,无一不贊江慎安好福气,得尚公主。 江家金陵望族出身,江慎安祖父江伯觉系天启年间的状元,仕途本该一片大好,奈何一次宫宴上吃醉了酒,在先帝面前口无遮拦状似疯癫,先帝大怒,撤了江伯觉的状元,责其终身不得参加科举,江家自此衰败。 江伯觉失意后一心栽培儿子,不料儿子江怀远资质平庸不成器,江伯觉只得重新将希望寄託嫡孙江慎安上,好在老天对江家不薄,江慎安自小聪敏慧觉,一路考中科举,官拜户部。 大齐律,尚公主者不得在朝为官,即便为官,官不得超三品,然梁悯爱才,特在赐婚圣旨后添了一句:朕尤爱江卿之才,江卿尚公主后,朕允之不辞官,续任户部侍郎,望江卿不负朕望,早为大齐之肱骨。 江伯觉原本担心孙子尚公主后仕途难再,不料陛下如此开明爱才。他捧着孙子的圣旨来来回回看了好几眼后,眯着眼睛笑道: 「好,实在是好!我江家起復再望吶!」 江慎安将圣旨收好,强颜欢笑受着众人的道贺,随后藉口身子不适躲回了书房。 勤政殿。 平昌穿了身朱红宫装,立在梁悯身侧,乖巧无比的替他剥了一颗葡萄: 「我就知道,皇兄对阿昌最好了,皇兄快吃一颗阿昌剥的葡萄!」 平昌把葡萄递到梁悯嘴边,梁悯笑了笑,无奈的推开她的手: 「葡萄你自个儿留着吃。朕不求其他,只求你出嫁后别忘了朕这个皇兄才好。」 「阿昌忘了谁都不能忘了皇兄呀,阿昌最喜欢皇兄了,多谢皇兄的赐婚。」 平昌那日从宁王府回宫时遇见提灯站在巷子的江慎安,平昌醉了酒,借月色远远一观,恍惚间只觉碰见了仙人。起初,平昌不知那人是谁,渐渐的也就没放在心上。 几日后,平昌抱了只猫儿去勤政殿寻梁悯一同逗猫,平昌到时勤政殿里有大臣,她就在殿外侯着。 勤政殿的门从里打开时,猫儿不知受了什么惊吓,从平昌怀里一跃而下,拦在了商议完李瑜之事的江慎安面前,任平昌怎么唤它也不肯动。 江慎安是外男,平昌不好露面,立即躲在侍女身后,侧过身对着江慎安。 江慎安见状,俯身抱起猫儿,恭恭敬敬的送还给平昌身边的侍女。平昌自报身份道谢后,江慎安拱手行了一礼,随后便离开了。 平昌这才走上前,瞧着江慎安清冷绝尘的侧颜,发觉他竟是那天晚上见到的仙人。缘分至此,姑娘家家的心思瞬间燃了起来,随后平昌进了勤政殿,缠着梁悯打听着江慎安的一切。 梁悯看出平昌心思,将此事报给太后和惠贵太妃。江慎安年少有为,日后可堪大任,太后和惠贵太妃尚算满意,眼见平昌到了说亲的年纪,也就允了此事。 梁悯合上奏摺,拿奏摺敲了敲平昌的头: 第82页 「朕还有政务要忙,你少来烦朕。你若真感激朕,多替朕陪陪母后。」 「阿昌遵旨!」 自灸 宣祈虽在九死一生中捡回一条命,到底是穿胸而过的伤口,不得不仔细养着,是以梁悯许了长假,待他身子好全再回刑部担职。 除夕本该是一年里是最最热闹的日子,然宣祈身子尚虚弱,静养为佳,故王府今年的除夕一切从简。 宣祈醒后,谢昭华日日在他床前伴着。 宣祈念着刑部的案宗,谢昭华就让杨嘉把案宗送到府上,桩桩件件念与他听;宣祈起了棋瘾,谢昭华就命人把棋盘移到榻上,陪他下棋打发着时间。二人如胶似漆,日日腻在一起,竟也十分快活。 也不知是不是帮谢昭华挡了一剑的缘故,宣祈总感觉,谢昭华待他,和从前不一样了些。 谢昭华在他面前一向规矩自持,最是端庄大方,如今渐渐抛下了面子包袱,常在他面前撒娇,柔声唤他「夫君」,露出从前没有的小女儿情态来。 他是个男子,不懂姑娘家的玲珑心思,反正他就是在谢昭华那双秋水明眸里,看出些不同的情意来。 永元三年春,二月初八。 律回岁晚冰霜少,春到人间草木知。 日转星移,窗间过马,转眼过了立春时节。 道旁柳树抽了新芽,泥地里冒出了草尖儿,庄稼人扛着耕耙犁起了地,京都从一片死气沉沉中活了过来。 虽如此,然京都不比江南,冬来早去晚,盘踞北地迟迟不走,是以这盎然春意里,时不时能嗅出些残冬寒意来。 永元三年春,三月初十。 礼部依着平昌和江慎安的生辰八字,算出三月初十这日是顶顶好的吉日,时间虽仓促,好在来得及筹备,惠贵太妃虽捨不得平昌,却不想女儿错过此等吉日,只得抓紧替平昌筹备嫁妆。 平昌出嫁这日,梁悯为表恩宠,携皇后顾婉亲送她出城门。 平昌是皇女,嫁妆从国库里出,梁悯又特意着人添了不少私库里的珍藏,是以,平昌的嫁妆足足有两百多担。 平昌是新帝登基以来首位出嫁的公主,仪仗之盛不必多说。 京都百姓后来每每忆起,无一不咋舌艷羡: 「平昌公主不愧深受宠爱,啧啧啧,我若是能娶得公主,别说这辈子,就是下下辈子我也不愁吃穿了。」 驸马江慎安身着大红喜服,高坐于红缎裹头的鬃马上。公子姿容无双,郎艷独绝,满面春风的走在迎亲队伍前头。 哪怕他对这桩婚事无所期待,甚至有些厌恶,他也绝不能露出半点不高兴——从圣旨落到他手里那一刻起他就知道,江家的仕途,是离不开这位平昌公主了。 街道两旁挤满了看热闹的百姓,身侧是陪他迎亲的江氏族弟,人声鼎沸,锣鼓喧天。 仪仗很快到了江府,他和平昌在礼官傧相的唱和下,有条不紊的拜了天地。 喜婆亲眷拥簇着他送平昌入了新房。 江慎安虽尚公主,陛下却仍允其在朝为官,可见恩宠之盛。他在朝中正炙手可热,王公贵臣纷至沓来,生怕吃不到江府的喜酒。 府上宾朋满座,衣香鬓影。 「恭喜驸马!」 「江侍郎大喜啊!」 「驸马今日大喜,快快喝了杨某这一杯!」 江慎安难逃酒劫,被人拉着一杯接一杯的灌,最后喝得晕头转向,险些连路都走不稳。 同江慎安交好的官员和江氏族弟喝得醉醺醺的,起了哄要看新娘子,被闻声而来的女眷们拉走: 「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那是公主,岂容你来闹洞房?」 夕阳西下,夜色渐沉。 江慎安接过女官递过来的赤金和合玉如意,忍着醉意,挑开了平昌的盖头。 二人饮了女官备好的合衾酒。 女官们得了江慎安的赏钱后,乐呵呵的退了下去。 江慎安这会醉得正厉害,稳着步子迈向平昌。 平昌本就生得美艷,明眸皓齿,细腰□□,堪称国色,上了大妆后更是夺目耀人,美得摄人心魄。 江慎安却无心多看,醉中不忘臣礼,拱手俯身: 「臣给平昌殿下请安。」 青丝散乱钗横斜,两身香汗暗沾濡。 几番枕上联双玉,寸刻闱中当万金。 夜风微凉,风中含着淡淡的春花甜香。 一番折腾后,平昌累得不行,净了身子后沉沉睡去。 枕边人安睡的气息传来,江慎安揉着昏胀的头,缓缓睁开眼。 入目是一片刺眼的红。 他抿了抿唇,忆起向李瑜投诚那日。 他原本做投靠李瑜,投靠赵王的打算,若赵王事成,他日论功行赏,封侯拜相,抢回谢昭华,于他而言都不是难题。 去李府的路上,他掀开车帘,看着街上来往的百姓,听着摊贩争相吆喝的声音: 「墙上贴了告示,陛下仁厚,过几日要给那些吃不上饭的乞丐穷民开铺施粥了!」 「真的?」 「老李头,我没事骗你做甚?陛下仁孝,说是思念先帝,此次施粥以先帝之名,钱全由陛下自己出!你若不信大可过去看看,呶,就贴在那儿!」 江慎安顺着小贩指的方向望去,果真见一群人围在那儿看刚刚张贴的皇榜。 「那可真是好事一件!别的不说,就说陛下登基后,行的善事得有一箩筐了吧?」 第83页 「岂止一箩筐,几个月前京都疫症昌行,陛下拨了多少银子?还有,上回……」 江慎安顿住,在马车里征了许久。 从谏如流,好贤爱民。 梁悯,是当之无愧的帝王。 而他江慎安自小饱读孔孟之道四书五经,今之所为,堪称君子乎? 他去了李府,问李瑜为何选他。 李瑜志在必得的告诉他,他知道他想要什么,事成之后,他想要的那个人,李瑜会给他。 江慎安顺势假意投靠了李瑜。 李瑜知道江慎安苦恋谢昭华多年,想以谢昭华为赌注。可惜,他这回赌错了。 他低估了江慎安的家国大义,以为江慎安会为了谢昭华背叛齐国。虽然,江慎安确实想过。 江慎安对谢昭华的痴情模样取得了李瑜信任,李瑜自以为看懂了江慎安的心,便不再盯着江家人不放。 可李瑜万万没想到,他挑的的痴情种竟捨弃了苦苦慕恋的谢昭华,转身选了梁悯,择了大齐? 江慎安替梁悯拔了一根大刺,他知道,凭自己的才能,来日封侯拜相也不是没可能。 可他从未想过,那日在勤政殿前抱猫的平昌公主会嫁做他的妻。 早知如此,就不捡那只烦人的猫了。 他转过头,看了眼熟睡的平昌。公主朱唇细眉,不遑多论,是个大美人。 可,不是他想要的那个美人。 他望了眼刺目的大红锦帐,认命的闭上眼。 这几年的一厢情愿无病自灸,到此为止。 倒不如投身宦海,争做那顶峰掌权的人上人。 产子 永元三年春,四月二十。 谢府的小厮来报信时,谢昭华正对镜簪钗。 宣祈昨日送的那支白玉穿花细钗。 「禀世子妃,大少夫人要生了,夫人着您过去看看。」 谢昭华喜上眉梢,放下那支玉钗,起身问道: 「当真?嫂嫂几时发动的,产婆怎么说?」 「奴才不懂这些,世子妃回府上看看就知道了。」 秦梵生产在即,谢昭华关心不已,派丫鬟向长公主请示后,迫不及待的去了谢府。 谢昭华到产房外时,秦梵正在里头用力,撕心裂肺的喊着疼。 「华儿,你来了?」 谢夫人从产房里出来,焦灼的握着谢昭华的手: 「你父亲和兄长上朝去了,我派了小厮在宫门口守着,一见着他们就报信。你大嫂身子虚,肚里胎儿养吃得健硕,大大夫说,这一胎不好生,你大嫂得吃些苦头。」 「少夫人再使些力呀,已经见到孩子的头了,再使点劲儿夫人!」 「啊,啊! 好疼!」 秦梵的叫疼声和产婆的引导声从屋里传了出来,谢昭华往里探头: 「母亲,我能进去陪着大嫂吗?」 「你是外嫁女,尚未生育,不要进去的好。桂嬷嬷有经验,让桂嬷嬷和我一同进去,你在这侯着你大哥他们。」 和谢昭华一道来的桂嬷嬷行礼: 「老奴也是这么想的,太后生陛下时老奴在一旁伺候着,生孩子的活计如今倒也没忘了。夫人带老奴进去瞧瞧,老奴或许能帮上什么。」 春时正盛,谢府花廊如云蒸霞蔚,一片奼紫嫣红。 此刻的谢昭华无心观赏。她双手合十,默默祈祷着秦梵能平安生产。 云开雾散,日头渐大了起来,已至辰时。 丫鬟来来回回的端着热水,秦梵在里头撕喊了一个时辰,谢昭华越听越揪心,派春落去瞧了好几眼。 嫂嫂和孩子千万要平安。 谢昭华正祷告着,产房里传来秦梵绝望的叫喊,随后,哇哇的哭声响彻谢府。 「恭喜夫人,恭喜少夫人,是个小少爷!」 秦梵醒时,谢夫人正抱着孩子坐在贵妃榻上,嬷嬷丫鬟满满当当围了一圈,生怕怠慢了小公子。 秦梵这几个月丰腴不少,因刚生完孩子的缘故,嘴唇起了层皮,谢持昀和谢昭华不着急看孩子,耐心的守着秦梵。 屋里血腥味重,秦梵顶不住,轻咳了起来。 谢昭华见秦梵醒了,第一个开口: 「嫂嫂醒了?嫂嫂此番真是辛苦,恭喜嫂嫂,是个小侄儿!」 秦梵有力无气的躺在床上,谢夫人闻状抱着孙子走了过来,容光焕发的把孩子轻轻放在秦梵身旁: 「梵儿醒了?快看看你的孩子,和持昀小时候吶是一模一样。」 秦梵看了眼皱巴巴的孩子,随后望着谢持昀娇羞一笑: 「原来夫君……儿时是这副模样。」 谢持昀握了握秦梵的手: 「陛下早朝后留了我和父亲议事,若非如此,我能陪着你生产的。今日辛苦夫人,为夫日后定当好好补偿夫人今日所受之苦。」 「夫君不必自责,能为陛下分忧是夫君和谢家的福分,别人求都求不来。对了,父亲可看过孩儿了?」 「持昀从勤政殿先出来一步,陛下单独留了老爷谈话。算着时辰,老爷此时应在回府的路上 」 谢夫人心满意足的瞧了眼正在熟睡的孙儿,紧接着对谢昭华说: 「华儿,你嫂嫂刚生产完,让你兄长好好陪一会,你随母亲出来,给你侄儿挑乳母去。」 乳母早就挑好了,谢夫人只是想让夫妻俩单独待一会儿说说话。谢昭华知道母亲的意思,顺着谢夫人的话往下说: 第84页 「那我和母亲替嫂嫂挑乳母去,嫂嫂好好休息,我待会再来看嫂嫂。」 谢夫人带谢昭华一路回了自己的屋子。 谢夫人净手后拾了香箸,亲自在香笼里焚了一饼伽蓝香以去血腥。 焚完香后,谢夫人坐在雕兰花紫玉美人榻上,问起谢昭华的近况: 「你那么关心兄长的孩子,何不自己生一个?你嫁到王府也大半年了,肚子里可有动静?」 谢昭华摸了摸尚平坦的小腹,有些无奈: 「我自然也想要孩子,只是,子嗣一事强求不来,还是顺其自然。」 谢昭华这话不假,她一直都想要个孩子。 对宣祈心存防备时,她想要一个孩子。若宣家是反贼,她和宣祈自会和离。和离后她没有再嫁的打算,甘愿一辈子在谢府孝顺爹娘,若能有个孩子,她谢昭华也算有自己的血脉,不至于后继无人。 如今她对宣祈卸了那层戒备,更想要一个她和宣祈的孩子。她想和宣祈做一辈子的夫妻,这天下哪对恩爱和美的夫妻没有孩子呢? 但她自幼体寒,那年在灵昭寺病了一场后更是落下病根,底子虚得很,子嗣一事,怕是得多下些功夫。 谢夫人皱眉思索一番后,面露憾色: 「也是,我生完你两个哥哥后身子亏的厉害,怀你的时候血气不足,你生下来时比寻常娃娃小了一圈,长大后畏寒畏得厉害,好不容易养润了些,又在灵昭寺染了风寒,身子得好好调养一番……娘亲只是替你担心,宣家毕竟是入了宗谱的王公大家,你若是长久的无子嗣,只怕会有人动了纳妾的心思。」 谢昭华看着母亲头上新制的镂空兰花金钗,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女儿尽力。」 「对了,可给致之递了消息?这会儿应该见着致之的人才是。」 提起宣祈,谢昭华柔柔一笑: 「世子前几月告假修养,积了许多案子在刑部,这段日子正忙。女儿走前派人留了口信,想必世子过会儿就到。」 * 宣祈回府后,丫鬟秋儿上前通报: 「禀世子,谢府的大少夫人今日生产,世子妃一大早回谢府去了。」 宣祈点了点头,正要命杨嘉备轿去谢府时,丫鬟翠竹突然进屋,扑通一声跪下。 翠竹是卫国公府卫妤从前的丫鬟。 翠竹跪下后狠狠的磕了一个响头,颤着嗓子开口: 「启禀世子,奴婢有要事禀报。」 宣祈沉着眼看了一眼翠竹,边起身边理着官袍袖子: 「有什么事等世子妃回来报给世子妃,后宅不归我管。」 宣祈说完带着杨嘉往外走。 翠竹见状又磕了个响头,提高了声量: 「事关世子妃和谢府,奴婢只敢报给世子,也只能报给世子!」 宣祈顿住脚步,暼了眼跪在地上的奴婢。 这奴婢也是狠,为了报个事,竟把头给磕破了。 宣祈剑眉轻挑,古井不波的脸上突然起了兴致。 他想知道,谢家能有什么事竟让一个婢女在他面前如此冒险。 「我要去谢府,你有何事,速速道来。」 翠竹抬头,畏惧的看了一眼杨嘉: 「能否请杨侍卫退避。」 宣祈有些不耐烦,示意杨嘉退下。 翠竹见杨嘉退下后,往四周探了一圈,确定无人后,起身对屏风后的人喊了一句: 「王姑娘,可以出来了。」 宣祈循声望去,一女子从乌木雕花刺绣的屏风后缓缓走出。 女子穿着王府丫鬟的衣裳,脸上覆了层面纱。 面纱揭下,入目是一张云淡风轻不问世事的脸。 「民女王容安,拜见宣大人。」 来人是前御史王弘之女,王容安。 王容安从宣府出来后,趾高气昂的松了一口气。 她王容安得不到的,谢昭华凭什么拿走? 不管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 前年那场宴会,她不过在宣祈酒里下了药,想和宣祈生米煮成熟饭,谁知宣祈竟嗅出酒不对劲,毫不留情的拒了她的酒。 几日后她父亲被刑部的人寻了错处,牵进一桩案子里,紧接着被先帝罢了官。 而她从风光无限的御史小姐跌成了平民之女,祖父恨她毁了王家仕途,一气之下将她送入到道观里。 好在上天对她不薄,她在观里昏厥后,阴差阳错的记起了前世。 她知道,她重生了。 她记得,上辈子自己被祖父送入道观,在观里吃苦受罪,最后被庶妹毒死。 上辈子被困在观里,她依旧知道外面的消息。 上辈子,陛下被叛军杀了。 夺陛下性命之人,是她爱慕多年,被陛下抄家流放的宣祈。 宣祈攻下皇宫后,立即带兵抄了谢家。 百姓们都在传,宣家是冤枉的:陛下和谢太傅借着把谢昭华嫁到宣府的机会吧,趁机安插了人手好栽赃嫁祸。 她还听人说,谢昭华和江慎安私奔了。 至于谢昭华是死是活她不知道,因为她很快就死了。 被嫉妒她多年的庶妹毒死了。 上辈子的谢昭华死活与她无关,但这辈子,她要谢昭华死,她要谢昭华被宣祈休弃。 她王容安得不到的,谢昭华凭什么轻而易举拿到? 第85页 凭她父亲是太傅?凭她姨母是太后? 忆起前世的她没有选择惊动众人,而是默默布起了局。 她知道卫国公府的卫妤的心悦宣祈,于是一步又一步的接近卫妤,挑唆卫妤在宣王府安插人手。 卫妤是个没脑子的,她用起来得心应手。 她蛰伏了很久,终于等到这次机会。谢昭华一大早去了谢府。 她乔装成府上的丫鬟混进王府,躲在谢昭华的屋子里。 世子妃就是好啊,屏风上的百年好合如意图是苏绣,随便一支金钗够她在道观里一年的花销。 她还是御史小姐时,也曾珠围翠绕,香车宝马。 可她不再是御史小姐。 只因一时脑昏惹了宣祈。 瞧宣祈方才的反应,显然是信了她几分。 无事,能信她几分已经够了。 宣祈是刑部侍郎,羽络那丫头,他能查明白。 待谢昭华被休弃后,她有的是办法再接近宣祈。 重活一世,她不会再用那些笨拙的手段。 这一世,她要活得高明。 这一世,她才是那人上之人。 质问 谢昭华从谢府回来时,暮色沉沉。 一行人至游廊时,婢女秋儿急沖沖的迎了上来: 「世子妃可算回来了!」 桂嬷嬷见秋儿差些冲撞了谢昭华,站上前斥责: 「世子妃不在府上一天你们就忘了规矩,这般大惊小怪像什么样子?」 秋儿慌张跪地磕了一个头: 「奴婢眼巴巴等着世子妃回来,一时情急冲撞了世子妃,甘愿领罚。可奴婢确是有急事禀明世子妃。」 「桂嬷嬷,秋儿也是情急,这次暂饶了她。秋儿,今日我不在府上,何事令你如此着急?」 「世子今日下值回府,奴婢按世子妃的交代,说谢府大少夫人临盆在即,世子妃赶回谢府了。世子正要命杨侍卫备车去谢府,却被翠竹拦了下来。」 桂嬷嬷听到翠竹二字,狠狠的皱了皱眉头: 「那小蹄子拦世子做什么?」 「奴婢不知。世子被翠竹拦下,随后让杨侍卫退了出来,奴婢算着时辰,世子和翠竹在里头整整待了一个时辰!」 秋儿抬头看了眼凶神恶煞的桂嬷嬷和一脸平和的谢昭华,继续往下说: 「一个时辰后,世子出门,唤了杨侍卫来,说是……说是让杨侍卫去把羽络抓起来……奴婢瞧世子出门时气得不轻……对了,世子走后,除了翠竹,还有个蒙着面纱的姑娘从屋里走了出来,奴婢派小厮悄悄跟着那姑娘,小厮回来禀报,说那姑娘乘着马车,一路去了卫国公府里头。」 桂嬷嬷不明所以: 「世子好端端抓羽络干什么?羽络犯了什么事?蒙着面纱的姑娘又是谁,竟敢私进世子妃的屋里!翠竹在哪里,把翠竹给我唤来!」 「奴婢忘了说,翠竹和面纱姑娘一道去了卫国公府,未曾回来。」 「岂有此理?长公主可知晓?」 「世子妃回谢府后,卫国府的卫二夫人紧接着上门邀长公主去万佛寺礼禅,长公主午间派小厮来传话,万佛寺这几日佛光正盛,长公主要在万佛寺小住几日。」 「还有世子,世子出了府后,到现在还不曾归来。」 桂嬷嬷咬牙啐了一口: 「今日这一连串事儿赶巧得很,若说和卫家没关系,老奴是半点不信的,世子妃,依老奴看……」 桂嬷嬷这才发觉谢昭华从容淡定的很,忙拉过谢昭华的手: 「世子妃,你……」 桂嬷嬷欲言又止。 谢昭华如平时那般和婉一笑: 「秋儿,先起来。今日这件事你做的很好,待会去找桂嬷嬷领赏。」 「谢世子妃。」 春落不似谢昭华那般沉得住气: 「世子妃,羽络妹妹怎么被世子抓走了?还有那卫国公府,奴婢瞧着很不对劲,卫府一定有问题。」 夏知在一旁侯着,颔首不发一言。 世子为什么把羽络抓走,世子妃自个儿再清楚不过了。 「桂嬷嬷,游廊夜里风大,我们回屋里去说话。」 桂嬷嬷原以为谢昭华回屋后会和她好好商议一番,不料谢昭华竟照往常一样,气定神闲翻了一刻钟的帐本,读了半个时辰的《易经》,甚至练了半个时辰的字。 唯一不同的是,已至亥时,世子尚未归府。 桂嬷嬷和春落忧心忡忡的守着谢昭华。 打更的梆声传来,已至丑时。 谢昭华坐在美人榻上,有一搭没一搭的翻着的《易经》。 宣祈还没回来,她有些心不在焉。 想来宣祈已经知道了,她安排羽络进府是为了什么。 卫国公那边的事,她不着急。 等稳住了宣祈,她再好好治卫家。 秋儿告诉她消息的那一刻,她没有半分惊慌,反而像是得了解脱一般畅快自在。 宣祈以命护她,她却为了查宣家才嫁到这宣府。 她对宣祈不公,若能把事说明,不用藏着掖着,她反而自在。 夜阑人静,将将破晓,宣祈推门而入,一身风尘。 哐当一声,夜风袭来,吹得桂嬷嬷和春落一阵激灵: 「世子回来了。」 「你们都退下去。」 冷冽的声音传来,桂嬷嬷和春落面面相觑,惴惴不安,犹豫再三后退了下去。 第86页 风吹的烛影摇曳,流苏摆盪,环佩轻响。 谢昭华放下《易经》,起身规规矩矩行了一礼: 「给世子请安。」 宣祈没有回应,径直走到黄花梨木椅旁,掀袍而坐。 绛紫官袍上染了污迹,应是去了刑部大牢;下巴隐约见了胡茬,嘴唇起了皮,想来是为羽络的事忙活了整晚。 谢昭华目光再往上,果然瞧见一双凌眉狠眼。 那是宣祈审问犯人的眼。 不是宣祈看姝姝儿的眼。 谢昭华面向宣祈,斟酌一番后试探开口: 「羽络,怎么样了。」 宣祈不想听这个。 他想听她的解释。 谢昭华自出生以来便被拥簇着众星捧月一般长大,从未被人冷落过。被宣祈晾了这么一会,难免涌起一股失落,然她理亏在先,不好发作,只继续往下说: 「羽络所为,全是妾身一人指使,念羽络未酿大错,恳请世子放过羽络。」 「当初,为何要嫁我?别说是皇后赐婚,谢家若不同意,皇后不敢做这个主。」 言间是疏冷淡漠。 事已至此,谢昭华没有再瞒的必要,索性趁此机会说个明白: 「世子想必已经问出,妾派羽络暗中查探王府一事,事已至此,妾供认不讳。然事出有因,望世子容妾陈情。」 谢昭华不卑不亢,从从容容的行了大礼,双膝跪地: 「妾十二岁那年在灵昭寺染了风寒,病了三天三夜。病的那几日里,妾做了一个梦。」 「梦里,有一人联同赵国,里应外合灭了齐国,领兵抄了谢府满门,甚至,一□□穿了妾身的心。」 一□□穿她的心? 宣祈想起私库里那杆银枪,欲言又止。 老和尚不让他在人前显露那杆银枪。 谢昭华看出宣祈眼里的三分动容,继续往下说: 「起初,妾以为只是一场梦,不必理会。可妾从灵昭寺回府后,每月十五必做此梦,梦醒时,妾总是满身大汗,心口慌疼不已。」 「妾将此事告知灵昭寺的元空大师,元空大师告诉妾身,万物皆有缘法,妾身不必忧心。」 「可妾身害怕,害怕那梦境成了真,谢府落得满门抄斩的下场,妾为此忧心不已。妾每月十五依旧会做那梦,可妾身就是看不清拿叛臣的脸。」 「妾身那在太后殿里遇见世子那日,本不是十五,妾身回府那晚却又做了那场梦,梦里那叛臣,竟是世子。」 「那日过后,妾便不再做那场梦,妾身想,或许是因遇见世子的缘故。是以,妾求了母亲,一心嫁到王府来。」 她也做了梦? 宣祈想起和谢昭华成亲那日做的梦,梦里也是一名女子穿心而亡。 莫非他们做了一样的梦?世间竟有如此巧合? 宣祈百思不得其解,思绪乱杂,突然头疼起来。 「若我是叛贼,你打算怎么做?」 宣祈扶额,话间露出疲惫。 「若世子是,妾会把证据交与陛下,陛下自有断绝。可,世子不是。若世子是,妾身手底下的羽络不会空手而归。」 谢昭华挺直腰板,神色坦然,无半分畏惧。 宣祈闭眼抚额,沉思良久。 他思绪凌乱,头疼欲裂。 他想知道那梦到底是什么,竟如此神通广大,搅得他家宅不宁 。 谢昭华见宣祈似有所动摇,继续往下: 「程裴李瑜被捕后,妾方知世子与赵国无关,一身清白。那日世子捨命挡剑,妾感激涕零,自知无以为报。若世子不嫌妾粗笨,妾愿陪在世子身边,一辈子服侍世子。」 王容安说谢家派人栽赃宣家,他审问羽络再三,羽络只承认夜探书房一事,并无栽赃。 他派杨嘉把王府里里外外清查了一遍,并未发现赃物,谢昭华也只认了派羽络查探宣府一事,王容安和谢昭华所言有出入。 谁真谁假? 宣祈不明白怎么回事,不过一夜未归,头竟疼得如此厉害。 他紧紧扶额,忍着痛感,继续往下想。 于理,他站在谢昭华这一边。 于情,他本该也站在谢昭华这边,可一想到他捧在手心里宠着的妻子竟暗中猜忌防备他,心中难免有怒气。 「你防我这么久,辜负了我对你的一腔情意。」 失望透顶,精疲力竭,冷若冰霜。 宣祈一而再再而三的疏离漠然,谢昭华的心里结了一层霜。 谢昭华平日里对谁都柔情似水善解人意,可动起真格来,她比谁都心高气傲。 她敛去眉间的乖顺,正色道: 「妾身辜负世子一片情意,无颜再服侍世子。世子若要和离,妾身毫无怨言。然羽络无辜,恳求世子饶羽络一命。妾要陈的情陈完了,任凭世子处置。」 跪着的那人云淡风轻的说出和离二字,把宣祈的心窝子狠狠捅了一刀。 宣祈原就在气头上,此时头昏脑涨,像是要裂开一样疼得正厉害,他见谢昭华一副义正辞严从容不迫恬不知意的模样,再遏制不住情绪,戾气横生。 龙泉青瓷冰裂纹茶盏被用力掷在地上。 飞溅而起的茶水污了谢昭华并蒂莲纹的衣袖。 桂嬷嬷和春落被里头的动静吓得不行,没有宣祈的命令不敢闯进去,只能干着急。 第87页 宣祈起身,拂袖而去。 谢昭华跪在原地,拭了拭袖上的污迹。 泪液夺眶而出,落在并蒂莲纹正中。 宣祈走后,桂嬷嬷和春落沖了进来,扶起跪地的谢昭华。 「世子妃,这……」 「无事。春落,备水,我要沐浴。」 府上还有许多事等着她经手。 只要宣祈不说和离,她就还是宣王府的世子妃。 休书 「杨嘉,备马。」 宣祈出府后策马疾行,风驰电掣的去了灵昭寺。 他也不知为何要去灵昭寺,只觉得头昏脑涨呲目欲裂,仿佛有什么东西挣脱着要唿之欲出一般。 一股无形的掣肘冥冥之中指引着他去灵昭寺。 他和谢昭华做的那个诡秘的梦,到底在指示着什么? 灵昭寺似乎有他想要的答案。 灵昭寺坐落于京郊玉山之中,依山傍水,云蒸霞蔚,宛似仙境。 杨嘉气喘吁吁的跟宣祈登着寺阶,除却僧人执经叩问,青钟迴荡之声,余下是一片万籁俱寂。 灵昭寺是皇家寺院,寻常人不得轻易进出。 宣祈赶至灵昭寺时,晨光熹微,将至卯时,是以灵昭寺除了宣祈,暂无香客。 僧人们聚在大殿,虔诚的阖眼,默念着早禅,寺中木鱼声响,香火逼人。 大殿正中供奉着佛祖。 宣祈迈入灵昭寺后,盯着佛祖的眼入了神。 梵音迴响,莫测高深,宣祈突然捂着胸口,吐了一大口血,随后倒了地。 杨嘉顾不得佛寺幽静,冲上前抱起宣祈: 「世子?世子快醒醒,世子,世子?」 杨嘉正要背宣祈回去,一高僧突然拦在他们面前: 「阿弥陀佛,贫僧总算不负佛祖所託,候来了施主。施主里面请。」 杨嘉不明所以,护在宣祈身前: 「何人?」 高僧身边的一个小和尚开口: 「师父是寺里的元空禅师。施主若是再拦着,即便是佛祖来了也无力回天,救不回这位施主了。」 小和尚说完,和另一个小和尚合力扶起宣祈进了禅房。 杨嘉紧紧握着剑,警惕的守着。 元空禅师生得慈眉善目,一副渡化众生的模样。 他在宣祈床榻前阖眼打坐,稔着佛珠,轻诵着梵经。 半刻钟后,小和尚端来一碗符水,元空禅师餵宣祈喝下。 「一个时辰后若是宣小施主还不醒来,派人来寻贫僧。」 元空禅师不多言,看了眼昏睡的宣祈,随后嘆着气走了。 榻上的宣祈唇色苍白,还好气息尚在。 杨嘉把剑搁在桌上,近身护在宣祈榻前。 元空禅师怎么知晓,大人姓宣? 先不管那么多,等大人醒了就把大人送回府,不然世子妃要担心坏了。 想起世子和世子妃正闹着别扭,杨嘉就头疼,世子和世子妃快些和好罢。 不然,他可有的受。 他不想再一口气爬这么高的寺阶了。 半个时辰后,宣祈转醒,倏的坐起,剑眉高蹙,神色一片惘然。 「杨嘉?你还活着?」 杨嘉暗道不好,世子魔怔了!方才就不该让世子喝下那来路不明的符水,邪乎得很。 「世子?世子问什么?属下一直活的好好的,安然无恙。」 两世的记忆交错在一起,搅得他一片杂乱。 他没有问错,杨嘉上辈子死了。 逃亡之际杨嘉替宣祈挡了一剑,随后被羽林军乱箭射杀在幽州。 上辈子的事,宣祈记起来了。 * 谢昭华派人给安阳长公主传了信,不知什么缘由,派去的小厮连长公主的面都见不上就被万佛寺的僧侣赶了出来。 谢昭华愈发肯定,卫家动了手脚。 谢昭华今日换了身素净的月白烟罗衫裙,髻上只别了支海棠金钗。 她跪坐在香案前,轻轻拨弄香箸,在镂花紫铜兽纹香炉里点了伽蓝香。 伽蓝是赵国献的佛香,传言,燃伽蓝,逢凶化吉,遇难成祥,渡愚者困顿。 谢昭华在等宣祈回来。 宣祈今日告了假,不在刑部。 算着时辰,已是酉时。 日薄西山,薄暮冥冥,天色渐渐昏暗下来。 晚膳热了一遍又一遍,厨娘干脆把膳食焖在笼屉里,等主子要开动了再端上桌去。 桂嬷嬷不在宣府,谢昭华知道桂嬷嬷进宫向太后告卫家的状去了,她没拦着,也不想拦。 区区一个卫家本不必交由太后动手,凭她的手腕整治卫家,绰绰有余。 可她现下没这个心思,宣祈他还没有回府。 她不知宣祈预备如何,揭过不提,亦或是,给她一纸休书和离。 若宣祈揭过不提,待她如往初,她亦会把心都捧出来待宣祈。 若宣祈要同她和离,她亦无话可说。 人间四月芳菲尽,这话倒也不全。 京都地北,花期晚,游廊的花这段时日开得正盛。 她前几日刚挽了宣祈在游廊赏花。 天黑如墨,穹星点点,月移上了柳梢头。 春落催了好几遍,谢昭华仍要等宣祈回来一起用膳,春落拗不过,和夏知一起陪谢昭华等着。 谢昭华想出去看看,正要起身,哐当一声,门被人推开。 第88页 谢昭华整颗心提了起来,宣祈回来了。 宣祈身上仍是那件绛紫色官袍,下巴的青茬比昨日长了些许。 该是夫妻二人好好说话的时候,春落夏知识趣的退了下去,春落顺带着拉走了杨嘉。 谢昭华福身行了一礼。 她没有再抬头望看着宣祈,而是垂眸不语,等着宣大人最后的决断。 「你……先起身。」 上辈子死在他怀里的谢昭华此刻活生生的立在他面前,他情难自抑,险些冲上去拥她入怀。 可他不能。 他和谢昭华横亘着血恨家仇。 宣祈不否认,他爱谢昭华,上辈子爱,这辈子也爱。 可他跨不过那道鸿沟。 谢家和梁悯,一心要宣家死。 宣家和谢家,是解不开的死局。 他和谢昭华没有好结果,他不想再杀谢昭华一次。 重活一世,他不会让宣家像上辈子那样惨死狱中。 重活一世,他不想再和谢家有任何交集。 谢昭华起身,正要开口,宣祈却抢在了前头: 「昨日一事,祈思虑良久。祈一介泛泛之辈,自知难配宜姝贤良淑德。故写休书一封,放宜姝归家,再觅良人。」 语气疏离淡漠至极。 谢昭华抬头,不可思议的盯着他。 宣祈还是那个宣祈,相同眼的眉,相同的眼,同样是那张谪仙般俊朗勾人的皮囊,为何会说出这般无情的话。 官袍下的手青筋暴起,宣祈不敢看谢昭华,他怕再多看一眼,会再犹豫纠缠下去。 他从袖里抽出写好的休书,置在香案上。 谢昭华和他猜想的一样,没有寻常女子的大哭大闹,只是颤着手拾拿起香案上的休书,反问: 「休妻一事事关重大,世子可思虑周全了?」 一如既往的从容淡定。 宣祈索性狠了心: 「我既写了休书,定是思虑再三。或是你以为,我该对你依依难别?」 「从今日起,你我便不再是夫妻。今后各自婚嫁,互无瓜葛。」 宣祈不敢谢昭华的眼眸,别过头推门而出,逃一般的出了王府。 从香炉散出的伽蓝香弥散满屋。 屋里却只谢昭华一个人。 各自婚嫁,互无瓜葛。 休书被谢昭华紧紧攥在手里。 她颤着身子,把休书收进袖里。 谢昭华抬手拭泪,却愈拭愈烈,最后不得已拿了帕子出来。 止住眼泪后,谢昭华唤春落和夏知进来: 「春落,夏知,你二人带丫鬟把我的行李全都收拾好,派小厮去谢府报信,让兄长带几个家丁来接我回谢府。」 春落吃惊: 「世子妃这是要做什么?怎么要回谢府?」 「今日起,我便不再是世子妃了,以后唤回我姑娘。」 谢昭华往书案走去,沉着面色,垂着眼眸,收拾起书案上的孤本。 在外人面前,她绝不落一滴泪。 「世子……姑娘这是何意?世子他?」 「不错,世子写了休书与我。时辰不早,你们带丫鬟快些去收拾东西,不然今日回不了谢府。」 谢昭华伸手,示意春落闭嘴,打发她去收拾衣裙。 意乱心烦,谢昭华不愿多言。 春落和夏知见谢昭华神色落寞,欲言又止,犹豫再三,最终还是退了下去。 前世 谢持昀急匆匆赶到王府时,谢昭华跪坐于香案前,手持香箸,正拨弄着镂花紫铜兽纹香炉内的伽蓝香。 伽蓝不愧是佛香,燃之,逢凶化吉,遇难成祥,渡愚者困顿。 谢昭华在香案前坐了小半时辰,许是伽蓝薰香的功效,她心里平復了许多。 春落领谢持昀进了门。 谢昭华闻言,抬头看向兄长,淡然平静: 「阿兄,你来了。」 谢持昀走近谢昭华,眸里满是担忧和焦灼: 「昭华,宣致之要休妻?」 谢昭华点头默认。 「你们吵架了?宣致之人呢?我要亲自问问他!」 谢昭华垂着头,不愿开口。 春落急急上前开口: 「大公子,世子他出去了,奴婢不知世子去哪儿了。」 「王爷和长公主呢?」 「世子出府后,奴婢亲自去主院寻王爷,主院的小厮说,王爷下值后被同僚拉去喝酒了。」 「至于长公主,这几日万佛寺有禅师开佛光,长公主前日便留宿在了万佛寺,至今未归,奴婢派小厮去寻长公主,小厮连长公主的面都未曾见上,就被寺里的小僧赶了出来。」 谢持昀皱眉,气不打一处来: 「岂有此理,宣王府欺人太甚!昭华,宣致之亲口说要休你?」 谢持昀蹲在谢昭华身边,手搭在她肩上,以示安抚。 谢持昀能感觉到,谢昭华的身子在发颤。 谢昭华深吸一口气,从袖中抽出休书,递到谢持昀面前: 「阿兄,世子写了休书给我。」 谢持昀接过休书,拆开细看,确认是休书后,伸出双手,小心翼翼扶妹谢昭华起来: 「谢家的姑娘,还轮不到宣家肆意休弃。小妹放心,阿兄定替你讨回公道。走,阿兄带你回家。」 谢昭华漠然点了点头。 第89页 谢持昀将谢昭华虚虚揽进怀里,带她一路出了王府。 谢府家丁来往搬着谢昭华的衣箱行李,王府下人战战兢兢立在一侧,偷偷抬头去看谢昭华,压着嗓子交头接耳。 「听说世子休了世子妃,谢御史正要带世子妃回娘家呢。」 「啊?世子他怎么敢?等长公主和王爷回府,不得打断世子一条腿?」 「世子和世子妃平日向来伉俪情深,好端端的,世子怎么要休了世子妃?」 「我听说啊,世子昨日和一位蒙着面纱的姑娘,在世子妃屋里整整待了半个时辰,你说,世子会不会是……」 「蒙着面纱的姑娘?你可知是谁?」 「昨儿我只瞧见她和世子一块从屋里出来,至于是谁我就不知晓了。」 …… 谢昭华行李不少,家丁浩浩荡荡搬着衣箱,闹起一番动静,纵然夜幕深沉,街上不少百姓仍看起了热闹,议论纷纷。 …… * 歌姬的欢笑声从里头传来,杨嘉守在屋外,焦灼不安。 世子居然休了世子妃? 等长公主回来,世子怕是逃不过一顿家法。 杨嘉擦了擦额头的汗,焦急却又无奈,只得在外头守着。 细腰柔舞,笙歌不绝,花街柳巷,秦楼楚馆。 宣祈醉倒在美人堆,一杯接一杯往嘴里浇灌着酒,面色颓然。 歌姬替他斟满酒,满脸谄媚的走到他身前半蹲下,有意无意露出胸前那抹春光: 「客官,快喝了奴家这杯。」 宣祈接过酒杯,沉着脸一饮而尽。 「出去。」 他身前的歌姬仿佛听不懂人话,扭着身子,愈发肆无忌惮的往他身上贴: 「客官说什么?奴家听不清,客官靠近些说。」 剩下的歌姬纷纷附和起来,往宣祈身上贴。 嫌弃和杀意从眸中透出,酒杯被重重掷在地上: 「我叫你们出去。」 酒杯碎了一地,杨嘉闻言拔刀推门而入,几个歌姬花容失色,手忙脚乱的收拾乐器往外跑。 歌姬落荒而逃后,杨嘉上前拱手: 「世子,府上小厮来报,谢御史……接世子妃回谢家了。」 「过来,斟酒。」 杨嘉不知所措,替宣祈倒了一杯酒,递给他。 「我与谢家三娘已和离,休再唤她世子妃,坏了谢姑娘清誉。」 宣祈醉醺醺的倚在榻上,衣裳不整,神色迷离,萎靡的目光落在手上的青瓷酒杯,思绪却飘向远处。 荒天下之大谬,他居然,得以重活一世。 上辈子的事,他全都记起来了。 世间因果循环,当真是妙不可言。 他最后,竟死在谢仲修手上。 谢仲修,是谢持昀和秦梵的孩子,他屠谢家时一时心软,留下谢家最后的血脉,倾注心血将谢仲修带大,最后竟被他一碗毒参汤,送上了天。 不过,他屠了谢家满门,死在谢仲修手上,倒算是罪有应得。 前日谢持昀夫人产子,想来,那孩子就是谢仲修。 上辈子唤了他十三年姑父的阿修。 赶走了歌姬,红月楼依旧吵得很,恩客来往寻欢作乐声不绝于耳。 宣祈烦躁极了,索性掷了酒杯,整个人瘫在榻上。 杨嘉自知劝不动宣祈,遂闭上嘴,退到一旁,静静守着他。 宣祈阖上眼,前世景象恍恍而现。 天启四十八年,秋。 刑部追捕的命犯有了眉目,他领着属下追捕命犯,一路追到了万宝阁。 命犯是个武功高强的女子,逃到万宝阁后无路可退,噼晕了正在挑首饰的谢昭华,挟持在身前做为人质。 春落和夏知哭着跪在宣祈面前,告诉他被挟持的女子是谢太傅幼女谢昭华,求宣祈救她一命。 彼时,宣祈只是刚入刑部的员外郎,不愿和谢家结下樑子,被逼无奈,只得同意放了命犯。 女命犯持刀抵在谢昭华脖前,带着她一步一步退到万宝阁外的街市,引来不少百姓的围观。 女命犯瞧准时机,将不省人事的谢昭华往宣祈身上一推,立即混入人群,逃之夭夭。 谢昭华被命犯一掌噼晕,宣祈再不喜欢女子,断没有把当朝太傅幼女横放在闹市地上的道理,只得将人一把抱起,送进万宝阁休息。 闹市之中,众目睽睽,谢昭华的清誉毁在他手上,他不情不愿,上谢家提了亲。 所幸,谢昭华温婉贤淑,容貌倾国倾城,娶她,不亏。 成亲那夜,合衾酒被下了□□,他迷迷煳煳要了谢昭华的身子。 宣祈虽因王容安的缘故厌恶女子,却也知晓,要了姑娘身子,是要一辈子待她好的。 不管怎样,他要一辈子待谢昭华好。 别看他平日寡言冷淡,一旦认定了某个姑娘,他就会捧出一颗真心,事无巨细的待她好。 谢昭华十六岁生辰那日,他去街上挑了只花灯,在灯布上描了谢昭华的小像,带谢昭华去画舫上放花灯。 小姑娘放完花灯后哭唧唧落了两行泪,把头死死埋在他怀里,哽咽得说不出话。 宣祈见不得他哭,将她抱进画舫里头,温声细语的哄她。 哄着哄着,他在画舫要了她。 宣祈以为,他和谢昭华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第90页 也正是那一年五月,宣家在京都的一处别苑,被人告发私藏兵甲。 梁悯派大理寺去查实,大理寺在别苑找到一处地下密室,密室里果然藏了数以千计的兵甲刀剑。 证据确凿,宣家百口莫辩。 梁悯禀雷霆之势,宣王连御前面圣的机会都没有,就被大理寺收监入狱。 梁悯的意思是,只追宣氏一族的罪,长公主身份尊贵,接回宫中看管,不必下狱。 奈何长公主情深执拗,铁了心要和宣家同甘共苦,自降身份,跟宣王一起入了狱。 宣祈姓宣,宣王嫡子,自然难逃牢狱之灾。 别苑那些兵甲,宣王毫不知情,宣祈知道,宣家遭了暗算。 身正不怕影子斜,宣祈在狱中曾天真的以为,宣家无罪,梁悯迟早会还宣家清白。 永元三年夏,六月。 宣祈在狱中,等到了梁悯的毒酒。 他亲眼看着宣王和长公主哭着饮下毒酒,耳鼻流血,惨死狱中。 宣祈悲恸不已,跪在长公主面前,哀声哭嚎。 紧接着,他被宫里的太监按住手脚,灌下了毒酒。 痛不欲生,头晕脑胀。 他以为,他要死了。 闭眼之前,他最最挂念的,是谢昭华。 也不知,他走了,他的宜姝,要怎么办。 再睁开眼,他躺在幽州节度使李瑜的府邸之上。 李瑜在大理寺安插了人,一番辗转,偷天换日,把他救了出来,偷偷运到幽州。 李瑜告诉他,栽赃嫁祸一事,是梁悯和谢太傅一手筹谋。 谢昭华握着王府中馈,谢家想弄到那处别院,轻而易举。 李瑜还告诉他,他和兖州节度使程裴,是赵国埋在齐国的心腹,赵王率五十万兵马,正压齐国边境。 若宣祈愿为赵国所用,助赵王吞併大齐,幽州和兖州三十万兵马皆归宣祈统辖,手刃仇敌,指日可待。 灭族深仇,不共戴天。 少年失魂落魄,沉着眉眼,颤着手,接过李瑜递来的兵符。 李瑜和程裴藏得滴水不漏,两州三十万大军,猝不及防去了齐国十中之三的兵力,齐国被打得手忙脚乱,节节退败。 赵军很快打到了京都。 赵国国君赵应安应允宣祈,京都皇城,由他来破。 他如愿破了皇城,取了梁悯的性命。 他没有心软,领兵屠了谢家满门。 梁悯临死前,瘫坐在龙椅上,讥笑着告诉他,谢昭华和江慎安,双宿双飞,一路私奔,逃去了漠北。 谢昭华是梁悯杀人的刀,宣祈自不会放过她。 屠尽谢家后,他马不停蹄,领兵追到了漠北。 他在漠北,果然寻到了谢昭华和江慎安。 他没给江慎安解释的机会,一枪夺了他性命。 起初,他捨不得杀了谢昭华。 他想把谢昭华带回京都,一辈子锁在王府,做他一人的禁脔。 偏偏,谢昭华不愿舍下江慎安,一心要带江慎安的尸身走。 谢昭华说,她和江慎安,生不能同衾,死也合该同穴。 他嫉恨极了。 谢昭华是他的妻子,凭什么和江慎安同穴而葬。 嫉恨烧将理智烧得一丝不剩,他握紧手中的银枪,狠了很心,直取了谢昭华性命。 …… 他把谢昭华的尸身,带回京都,葬在了谢家陵园。 谢家人,不配葬进宣家的陵园。 谢家被屠时,一老妪抱着婴孩,拼死沖了出来 ,跪在他面前,求他留下谢家最后的血脉。 那是谢持昀出生不久的嫡子,谢仲修。 谢仲修满月时,谢昭华曾让他这个姑父抱抱他。 鬼使神差的,他留下了谢仲修。 永元三年冬,十一月。 赵应安吞併齐国,齐国更名齐都,由都主李瑜全权管辖,俯首称臣于赵。 伐齐一事,宣祈功不可没,水涨船高,李瑜封他为齐都大都护,统率兵马,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地位仅次于程裴。 大都护威风凛凛,风光无限,所到之处,拥护之人数不胜数。 一王姓世家动了心思,一次宴会,给宣祈送了个美人。 没想到,宣祈当场掐死了那美人。 第二日,给宣祈送女人的王姓世家被抄了家,罪名是贿赂重臣。 京都人人自危,无人再敢往大都护身边送女人。 宣祈倾尽心血,亲自教养谢仲修。 他告诉谢仲修,谢家是被齐国原来的皇帝梁悯害死的。 大都护权势滔天,京都无人敢告诉谢仲修真相。 宣祈亲自教他骑马射箭,诗词歌赋,把谢仲修当做亲生儿子培养。 不愧是谢持昀的儿子,谢仲修没让宣祈失望,文韬武略,皆不在话下。 宣祈带谢仲修一同住在归安院。 谢仲修在庭院练剑时,宣祈就坐在石椅上,饮着晾到七分的君山银针,静静看着他在树下练剑。 谢仲修练完一套剑后,会喜滋滋的扑到宣祈怀里问他: 「姑父,阿修练得怎么样?」 宣祈会笑着拍他的肩,拿起石案上的牛乳糕餵进他嘴里: 「阿修练得很好。」 宣祈以为,他亲自带大的阿修,会一辈子在他身边,不离不弃。 第91页 他又失算了。 谢仲修十三岁那年,梁珏一党费尽心思,辗转寻到了他。 梁珏是梁悯的嫡子,齐国原来的太子。 城破之际,顾家倾举族之力,寻了个身形和梁珏差不多的孩子,换上樑珏的莽袍,保下樑族最后的血脉。 齐国覆灭,顾家难逃灭族,千钧一髮之际,许则明冒死,救下了梁珏,隐姓埋名,带他回扬州求存。 宣祈抄谢府时,派属下去扬州一併抄了许家,许则明为了寻谢昭华,在去漠北的路上,侥倖逃了一命。 十三年来,许则明带着梁珏,在扬州隐姓埋名,掩饰容貌,艰苦经营。 许则明化名王瑞鸣,在扬州一边教导梁珏,一边科考,所幸王瑞鸣天资聪颖,一朝中举,是那年的状元。 许则明轻轻松松,任了户部侍郎一职,带梁珏,重新回了京都。 京都诸多臣子明面上虽效忠赵国,却忘不了,他们骨子里,流的是齐人的血。 许则明虎口夺食,走在刀刃上,自报身份,撺掇了不少大臣。 谢仲修十三岁那年,梁珏十七岁,已长成玉树临风的翩翩少年。 许则明掐准时机,趁宣祈不在,带梁珏去见了谢仲修。 真相如惊天霹雳一般,猝不及防打在谢仲修身上。 起初,谢仲修不愿相信,许则明二话不说,私底下带他见了前朝几位老臣。 宣祈还记得,上辈子他死的那日,谢仲修强装镇定,端了碗参汤给他。 谢仲修目光闪躲,不敢看他。 宣祈嗅出参汤里加了毒药,但他没有拆穿谢仲修。 他如释重负笑了笑,将参汤一饮而尽。 「阿修啊,你都知道了。你知道了也好,省得姑父夜不能寐,日日梦见你姑母,还有你父亲。」 谢仲修泣不成声,冲到他身前,抱着他疼得发颤的身子,哽咽问道: 「姑父,你明知道汤里有毒,为什么还要喝下?」 宣祈记得,他当时笑着摸了摸谢仲修的脸: 「阿修啊,因为姑父,想你姑母了。」 谢昭华死后的第十三年,宣祈在谢仲修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中,毒发生亡。 闭眼前最后一刻,宣祈心想,阿修长大了,他终于能安心,去见他心心念念的宜姝了。 …… 老鸨领着姑娘揽客的声音不绝于耳,宣祈颓然睁开眼,发觉眼角湿润了一片。 他踉踉跄跄从榻上起身,整个人醉醺醺的跌在杨嘉身上: 「杨嘉,走,这里太吵了,带我去宁王府。」 杨嘉扶着他走了两步,宣祈突然想起什么,立即嘟囔道: 「不对,宁王妃和宜姝要好,不能去宁王府,杨嘉,去京郊那处别苑。」 杨嘉面露难色: 「世子,王府在京郊有很多别苑,您说的是哪一处?」 宣祈扶额,思索许久: 「嗯……去那处叫晖什么的……」 杨嘉反问: 「明晖苑?」 宣祈喝得醉醺醺的,傻笑着点头: 「对,就是明晖苑,快去。」 明晖苑,是上辈子被人告发私藏兵甲那处别苑。 佛寺 宣王带着一身酒气回府时,已近子时,管家陈伯带着小厮,一头跪在了宣王身前: 「回王爷,大事不好!」 宣王被陈伯吓得一激灵,酒醒了七八分: 「府上出了何事?」 陈伯一脸焦灼: 「王爷,世子把世子妃休了,谢御史已经把世子妃接回谢家了!」 宣王一脸吃惊,酒完完全全的醒了: 「混帐!可派人去请长公主了?」 「王爷,奴才派小厮去了三趟万佛寺,寺门口的小僧一听是宣王府的人,门都不让进就将人赶了出来。王爷,依奴才看,长公主去万佛寺一事,不简单啊。」 「岂有此理?管家,备马,点一千精兵,本王要去万佛寺接长公主回来。」 夜阑人静,暮色沉沉。 宣王带兵马行至万佛寺时,守门的小僧睡得正香,倏地被马蹄声吵醒,勐然睁开眼: 「万佛寺乃国寺,何人胆敢带兵夜闯万佛寺,扰佛祖清静?」 小僧十五六岁的模样,理直气壮质问来人。 宣王下马,属下拔剑直抵在了小僧脖子上: 「安阳大长公主在何处?」 见来人是找长公主的,小僧愈发肆无忌惮,连抵在脖子上的刀也不怕,不屑道: 「长公主有令,慧海禅师礼佛期间,闲杂人等不许打搅。」 那名属下持刀贴近小僧的脖子: 「大胆!宣王面前,岂容你放肆?快带我们去找长公主!」 刀锋凛冽,激的小僧腿止不住发软,见来人是宣王,暗道不妙,立即没了气势,哭喊道: 「原来是宣王!王爷饶命,王爷饶命!贫僧这就带王爷去寻长公主!」 长公主睡得正香,被心腹魏嬷嬷叫醒: 「主子快醒醒,王爷来寻主子了。「 长公主被魏嬷嬷唤醒,一脸嫌弃,不情不愿起了身: 「大半夜的,王爷怎么来寻我了?」 魏嬷嬷正要开口,卫二夫孟从嬅闻声而来,面色焦灼不安。 「从嬅,发生了何事叫你如此紧张?」 孟从嬅心虚的走到长公主跟前,佯装替长公主穿衣: 第92页 「听闻王爷踏夜而来,想来是有要事,妾身替殿下担忧,特来看看。」 长公主立在铜镜前,由魏嬷嬷伺候她穿衣: 「从嬅有心了。」 「卫二夫人确实有心了,二夫人之心计,本王佩服不已。」 宣王沉着脸,推门而入。 孟从嬅脸一阵红一阵白,立在原地,不知所措。 长公主一脸不悦: 「从嬅是本宫密友,王爷何故这般羞辱?」 宣王气在头上,语气重了些: 「梁双文,你说本王羞辱她?你怎么不问问她们卫家做了什么?你捧在手心的儿媳,被你那不知好歹的儿子休回谢府了!」 长公主眉毛高挑,满脸不可置信: 「王爷,你说什么?宣祈那厮混帐休了昭华?」 宣王叉着腰,气不打一处来: 「不错!逆子今日给昭华写了休书,谢持昀亲自来府上接的人,满京都都知道了!就只有你,被人骗来万佛寺,一股脑儿的蒙在鼓里。」 「府上奴才今日来万佛寺请了你三回,回回都被拦在寺外,连你的面都见不上。若非我带兵前来,只怕你连儿子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梁双文瘫坐在榻上,看了眼孟从嬅。 宣王的意思很明显,她是被孟从嬅骗来了万佛寺。 孟从嬅双手紧握,额上出了细汗,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咬着嘴唇,死死垂头,不敢发一言 显而易见,孟从嬅心虚了。 长公主捂住胸口,深吸一口气,手用力搭在魏嬷嬷身上,起身走到孟从嬅身前: 「从嬅,你怎么不说话?」 孟从嬅性子原就胆小,如今事败,她害怕极了,眼里蓄满泪水,依旧不敢抬头: 「长公主,我……」 她不敢狡辩。 宣王既然敢这样说出口,定是有证据。 她越狡辩,越没脸。 啪的一声,长公主重重打了孟从嬅一个巴掌: 「你一而再,再而三利用本宫对你的怜悯,当真无半点羞耻吗?孟从嬅,本宫告诉你,即便宣祈休了昭华,本宫也绝不会让你的女儿进门!孟从嬅,你们卫家,给本宫等着!」 孟从嬅被长公主一巴掌打倒在地上,脸上火辣辣的疼,眼泪珠串儿一般滑落,但她不敢哭出声,只忍着疼,死死垂着头。 长公主暼了她一眼,没再理会,命奴婢收拾行李,立即回府。 长公主回府后,把归安院所有奴才叫了起来,召集在一处: 「昨日在世子妃屋里那个女子,你们可看清了模样?」 一小厮跪着上前: 「回长公主,那姑娘蒙着面纱,奴才并未看清模样。世子妃身边的秋儿昨儿派奴才跟着面纱姑娘,奴才瞧见,面纱姑娘上了马车后,一路去卫国公府,在国公府小门下的马车。」 听到卫府二字,长公主原本挺直的腰板松了下来,落寞的嘆了口气: 「本宫知道了。」 宣王暼了长公主一眼,气唿唿开口: 「世子死哪儿去了?」 一奴婢上前回话: 「回王爷,世子先是去了……红月楼喝酒,随后又去了京郊的明晖苑。」 宣王连拍了三下桌案,大声呵斥: 「逆子,这个逆子!等他回来,我非打断他的腿!得罪了太后和谢府,我看他今后有几条命待在刑部!」 卫国公府。 王容安坐在卫妤屋里,悠然自得喝着茶,卫妤则握着她的手,欢笑起来: 「王姐姐,你真厉害!阿祈哥哥果真休了那小贱妇。」 卫妤粉嫩的小脸上转而露出担忧: 「王姐姐,若是被太后知晓了,会不会迁怒卫家呀?」 王容安放下茶盏,不紧不慢: 「阿妤,凡事讲究名正言顺,太后知道了又如何?太后要想治卫家的罪,总得有由头,我们不过动了些手脚,太后哪来的由头治罪呢?」 小呆头楞,太后当然会治卫家的罪了。 太后要弄死你,就跟弄死一直蚂蚁一样简单,卫家,很快要倒霉咯。 得了王容安的安慰,卫妤这才放下心来: 「王姐姐,等我做了阿祈哥哥的世子妃,一定少不了你的赏赐!」 王容安志满意得笑了笑。 小卫妤啊,世子妃的位置是我的,轮也轮不到你。 你就等着被太后娘娘折磨吧。 「阿妤,我要回道观让师傅替你算算你何时能嫁入王府做世子妃,明儿一早我就动身。」 「世子妃」这三个字吹得卫妤心花乱颤,不加思索点了点头: 「好,劳烦王姐姐替我多问问师傅,我和阿祈哥哥……几时能有孩子。」 王容安端出假笑,看着天真无邪做着春秋大梦的卫妤,点头应了下来: 「好!」 次日一早。 宣王和长公主到明晖苑时,宣祈趴在膳桌上睡得正沉,桌上零零散散摆了空酒罈。 宣祈喝了一晚的酒。 杨嘉见两位大主子脸黑得不行,急忙推醒了宣祈。 宣祈迷迷煳煳睁开眼,嘴里不停嘟囔: 「杨嘉,一大早的,你叫本官起来干什么?」 长公主强忍一盆水泼醒他的冲动: 「宣致之,给本宫起来,去谢府给谢太傅赔罪!」 宣祈这才完完全全睁了眼,见来人是宣王和长公主后,漫不经心趴回桌上: 第93页 「长公主,我下了决心要休谢三姑娘,您莫再劝了。谢府,我才不去。」 宣王拎起案上一个酒壶,重重掷在地上: 「混帐,你这番作为,可想过今后的仕途?谢家岂是你能得罪的?」 宣祈趴在桌子上,闭上眼继续睡,无动于衷: 「父王,明日我就向吏部递上辞呈,从今往后,我安心做我的宣王世子,再不入仕。」 「宣致之你疯了?凭你的才能,出将入相指日可待,何必自毁前途?」 事关宣祈前程,长公主皱眉,十分担忧。 宣祈闭着眼,自嘲一笑。 呵,仕途算什么? 眼下保命才是最要紧的。 梁悯一心算计宣家,他何必再为大齐效忠? 「父王,树大招风。宣王府,收敛些为好。」 宣王听罢,面露不安,当即反问: 「你……你知道了什么?」 长公主原本是来问罪,父子二人你一言我一语,莫名其妙,将她绕得云里雾里。 「父王派人仔细查查这明晖苑,别叫人在里头藏了什么私甲兵器,栽赃嫁祸给我们宣王府。」 宣王眉头一皱,二话不说,转身出了门,叫来府丁,派他们将明晖苑里里外外仔细搜查一遍。 宣王出门后,长公主走近宣祈,推了推他肩膀: 「宣致之,本宫问你,同昭华发生了什么?怎么好端端要休了人家?还有,前日府上那蒙面纱的姑娘又是怎么回事?你可宠幸了她?」 宣祈把头埋进臂膀,不情不愿张嘴: 「母妃,儿子休谢三姑娘,同别人无干,不过是情分断了,仅此而已。儿心意已决,同谢三姑娘再无可能,母妃日后,切莫再提。」 方才听父子二人一番话,长公主意识到形势不妙,对宣祈的气渐渐消了。 她坐在宣祈身侧,看着趴在桌上萎靡不振的宣祈,百感交集。 看样子,宣祈是动真格了。 可她该如何向林如芝和太后交代啊? 谢昭华那般好的儿媳,她是真捨不得。 一刻钟后,宣王气沖沖闯了进来: 「宣祈,明晖苑干干净净,不该有的东西半点也没有,你方才那话,是从哪儿道听途说来的?」 宣祈被这话惊得站起了身,神色严肃,语气笃定: 「不可能,明明就在明晖苑。父王,你可查仔细了?」 宣王冷哼一声,白了他一眼,在长公主身旁坐下: 「好,你嫌本王查得不仔细,那你自己去查,我和你母妃坐在这等着你,今日你若查不出来,就随我们上谢府,向谢太傅赔罪!」 宿醉立即散去,宣祈整个人清醒起来,清俊却憔悴的面庞满是困惑: 「杨嘉,随我走。」 杨嘉颔首领命,跟宣祈将明晖苑里里外外查了一遭,果然一无所获。「 宣王和长公主愁眉苦脸,将近坐了半个时辰。 宣王粗粗算了算时辰,直觉不好,派管事陈伯去叫宣祈回来。 陈伯领命而出,很快折了回来: 「王爷,小厮说世子在明晖苑一无所获,带杨侍卫往府上其他别苑去了。」 「逆子,这个逆子!陈伯,派人把世子带回王府!不,直接捆了他,把他捆回王府,我看他还怎么跑!」 家法 宣祈从明晖苑走后,安阳长公主和宣王回王府,精挑细选,挑了整整三马车的礼,上谢家赔罪。 思忖再三,长公主觉着,无论如何,都要上谢家接谢昭华回去。 想当初,娶谢昭华之前,宣祈也是这副不情不愿的嘴脸。 结果呢,娶回去之后宝儿一样捧在手心疼着爱着,生怕哪里委屈了人家。 小夫妻嘛,床头吵架床尾和,把谢昭华接回王府,两个孩子抬头不见低头见,彼此把话说开,自然就和好了。 宣祈当时递给谢昭华的休书,被谢昭华收进了袖子里。 王府的下人不知有休书这回事,只告诉宣王,世子扬言要休了世子妃。 是以,宣王和长公主都以为,宣祈只是一时气在头上,口不择言才说出要休了谢昭华的话,不知宣祈已经写好了休书。 宣祈若是真的休了谢昭华,那就是得罪了谢家和太后,日后在京都,哪个世家敢跟太后做对,肯把女儿嫁到王府来? 是以,宣王和长公主一致认同,夫妻俩先抛下老脸,上谢府赔罪,把儿媳接回来再说。 二人到谢府时,谢府的下人不敢拦当朝王爷和长公主,惴惴不安的将人迎进谢府正厅。 谢府掌事莲嬷嬷亲自给二人上了茶,一脸愧疚: 「哎呦,实在是不巧,夫人这几日头风病犯了,头疼得厉害,压根儿下不来床,实在没法儿来接客,还请王爷和长公主多担待。」 莲嬷嬷的弦外之音,长公主自然能听出来。 林如芝为着宣祈干的混帐事儿,正头疼,压根不愿见他们。 长公主心虚得厉害,端着苦笑,对莲嬷嬷好言好语道: 「亲家母既然头风疼,那……本宫也不多叨扰。嬷嬷告知亲家母一声,让她好生歇息。」 莲嬷嬷福身见礼: 「长公主的话,奴婢记住了。算着时辰,老爷和大公子应下值了,夫人病痛缠身,不便起身待客,奴婢这就去请老爷和大公子。」 第94页 莲嬷嬷这话正是长公主想说的,长公主喜出望外: 「有劳嬷嬷,嬷嬷快去吧。」 莲嬷嬷退下后,宣王和长公主在厅里坐了整整一刻钟,伺候茶水的奴婢添了两遍热水。 宣王沉着脸,靠在雕花紫檀太师椅上,冷声说道: 「等宣祈那孽障回府,本王非打断他一条腿不可。」 长公主垂丧着脸,点头附和: 「王爷,回府后,我跟你一起打。」 心灰意冷之际,廊外传来一阵动静,长公主以为谢太傅来了,立即打起精神,端出笑容,往门口望去。 来人却是谢持昀。 长公主虽有些失望,到底是见上了谢家有分量的人物,也就没太在意。 谢持昀进门后拱手行了一礼: 「下官见过王爷,见过长公主。」 语气疏离严肃,一本正经。 谢持昀是出了名的好脾气,如今板着一张脸,叫人看了心生敬畏。 长公主急忙起身,走到谢持昀身前,虚虚扶了一把: 「谢御史快起身。」 谢持昀往后退了一步,漠然开口: 「家父忙于朝务,抽不出身,只能由下官前来招待,还请王爷和长公主见谅。对了,下官不知,王爷莅临谢府,可是有要事相商?」 宣王和长公主来干什么,谢持昀心底儿明镜儿似的,可他就是揣着明白装煳涂。 「犬子昨日被鬼迷了心窍,一时煳涂,不知天高地厚,竟扬言要休了昭华,折了谢家的面子。本王今日前来,是代犬子向谢府赔罪。」 「婚姻大事,岂由犬子一时气话说了算?依本王看,都不算数,昭华还是我们宣王府名正言顺的世子妃。」 宣王挺直身子,端坐在太师椅上,身为王爷,此番他姿态已经放得很低了。 「哦?王爷以为,世子只是『扬言』要休了下官小妹?」 谢持昀从袖中掏出宣祈亲手写的休书,示意小厮递与宣王。 「休书」二字赫然印在纸上,宣王接过休书,面色大变,气的直拍桌案: 「气煞我也!本王以为,宣祈只是一时煳涂说了气话,未曾想,他竟真敢写下休书!谢御史,待本王回府,亲自捆了那逆子前来赔罪。」 「烦请谢御史告诉昭华一声,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只要本王和长公主在一日,那逆子写的休书就做不得数。」 谢持昀拱手,拦在宣王身前: 「恕下官直言,世子若是一心想和离,王爷和长公主就算是说干了口舌,半分用处也没有。解铃还须繫铃人,关键还得看世子。」 「家父让下官告知王爷,世子若是无意于小妹,王爷不必大费周章的再来谢府。和小妹朝夕相伴过日子的,是世子,而不是王爷和长公主。」 「家父说了,三日之内,若世子不愿真心诚意来谢府接人,宣谢两家的姻亲干系,就此作罢。从今往后,两家各自婚嫁,互不干涉。」 「京都最不缺博学多才的好儿郎,谢家的女儿,即便是再嫁之身,断也没有愁嫁那一日。」 不愧是御史,谢持昀一番话如行云流水,宣王听后脸色铁青,说不出半个字来。 宣王到底是超一品公爵王爷,哪能没脾气,怒气沖沖朝长公主大喊: 「双文,随本王回府!」 长公主这会儿脸色有些挂不住,被宣王吼得一激灵,死死皱着眉头,怒上心头: 「王爷,回府!看本宫今日不要了宣致之半条命!」 谢持昀拱手侧身,替二人让出道: 「下官恭送王爷,恭送长公主。」 * 算着年月,那批凭空而出栽赃宣王府的兵甲,该现身了。 宣祈派杨嘉拿了王府所有地契,照地契挨处儿寻了一遍,仍一无所获。 攥着一大沓地契,宣祈面露惫色,眼里满是颓丧和失落。 他弓着身子,瘫坐在游廊尽头的石阶上,杨嘉立在一侧,斟酌开口: 「世子,王爷和长公主四处派人,正寻您回府呢 ,各处别苑世子都一一搜过了,并无不妥,世子……还是快些回府吧。」 宣祈扫了眼手上一沓地契,未发一言。 他想,若是再寻不到那批栽赃王府的兵甲,宣家,就只能等着举族覆灭了。 幽州节度使李瑜和兖州副节度使程裴早被抄家流放,命丧京都。 这辈子,没人能救得了他。 等等!李瑜和程裴的罪名是,勾结赵臣,叛国通敌! 上辈子,李瑜藏得天衣无缝,滴水不漏,幽州和兖州三十五大军才得以打得梁悯措手不及。 这辈子,二人为何早早暴露了身份? 或者说,梁悯为何知晓,二人是赵国埋在齐国的棋子? 一个寒颤可怖的想法蔓延心头。 梁悯,或许早就记起了前世。 若果真如此,凭梁悯的手段心计,想要宣氏一族的命,轻而易举,指日可待。 梁悯想要宣家的命,他再怎么防备,都是徒劳无功。 宣家,只能等死。 万念俱灰。 宣祈颤颤巍巍起身,周身萎靡颓丧,苦笑一声: 「杨嘉,走,回府见长公主。」 他想多见长公主几眼。 不然,等梁悯对宣家动手,他就见不到长公主了。 第95页 王府家丁见宣祈回来,不由分说将他捆了起来,送至长公主跟前。 宣祈知长公主正气头上,也就没反抗,任由家丁捆他。 宣王和长公主端坐正堂,凶神恶煞瞪着宣祈: 「本宫以为你只是嘴上说说要休谢昭华,没想你竟胆大包天到这个份儿上,连休书都写了。宣致之,本宫问你,谢昭华究竟是哪里做的不好,惹你铁了心要休她?」 见长公主凶神恶煞,活生生的训骂他,宣祈反而莫名安心。 至少现在,长公主还好好的活着。 他被家丁用麻绳捆着,上半身动弹不得,往下一跪,面色是难得的乖顺: 「回长公主,谢三姑娘,她很好。是儿子腻了谢三姑娘温柔贤淑这一口,不愿日日对着无趣烦闷的姑娘,这才将她休了。一切都怪儿子,怪儿子不是个长情的。」 乖顺果然只是表面,吐出的话和平时一样气人。 「混帐!谢太傅的女儿,太后从小疼到大的嫡亲外甥女,是你一时腻了想休就能休的?」 宣王脸色铁青,气急了,抄起案上的茶盏,直往宣祈身侧的地板砸去: 「我问你,休了太傅嫡女,你日后如何打算?京都有谁敢把女儿嫁给你?还有你日后的仕途?跟太傅对着干,你的仕途不想要了?」 「父王,我已说过,树大招风。父王和母妃的封地食邑够宣家几代人混吃等死,我就算是游手好闲一辈子,照样荣华富贵衣锦无忧。」 二人被宣祈不思进取的模样惊到了,长公主坐在木椅上,捂着胸口,一脸不可置信。 宣祈自小便严于律己,刻苦上进,如今竟萌生了这般窝囊的想法。 长公主端起茶抿了一口,顺了顺气儿,随后问道: 「好,宣致之,你说本宫的食邑够宣家三代人富贵无忧,那本宫问你,你若膝下无子,宣家三代从何而来?」 这话倒是把宣祈问住了,他跪地思索片刻,随后吊儿郎当一笑: 「不是还有阿姐嘛?把阿姐的小儿子抱来,让他唤我做父亲。」 宣王从未见过宣祈这般轻浮浪荡,对管家陈伯开口: 「陈管事,将逆子拖到祠堂,本王要动家法!」 安阳长公主默认,没有拦他。 宣祈被家丁小心翼翼带到了祠堂,在祖宗牌位前跪下,无半点反抗。 宣王手里拿了跟长鞭,足足有五个指头那么粗,施家法前,宣王神色严肃,郑重问了宣祈一遍: 「谢太傅有言,若你回心转意,三日内亲上谢府登门赔罪,此事一笔勾销;若三日内未见你人影,宣谢两家婚事就此作罢,男婚女嫁,互不干涉。你若是去,为父今日就免了你这顿鞭子;你若是不去,我定叫你好好受一顿皮肉之苦,下不来床走不了路,在谢太傅跟前,也好有个交待!」 听到男婚女嫁四个字时,宣祈心颤了颤。 也不知,他的宜姝,今后会嫁给什么样的男人。 不管嫁给谁,都比留在他身边好。 宣王府自身难保,他的宜姝,总归是要离开的。 真是难为谢太傅,和梁悯联手精心算计宣家,明知宣家时日无多,居然还肯给他三日的机会。 太傅也不怕事情败露,宣家一气之下,杀了他的宝贝女儿。 宣祈抬头,看向祖宗的牌位,嘴角挑起苦笑: 「谢家,儿子死也不去。父王快些动手吧。」 长公主立在祠堂门口,愁眉苦脸,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 她抬手揉了揉太阳穴: 「魏嬷嬷,去备些上好的金疮药膏,送到世子的归安院去。」 宣王武将出身,用足了力道,长鞭一下又一下打在宣祈身上,发出惊心的声响。 皮开肉绽,血肉模煳,额上不断渗出细汗,宣祈咬牙,不发一言。 长公主在祠堂外看着宣祈满背的血,到底是抹起了眼泪。 …… 延平候世子韩启和郡主宣熙赶到时,宣祈疼得晕了过去,被小厮抬回归安院,杨嘉正替他上着药。 「杨侍卫,阿祈如何了?」 杨嘉停下上药的动作,下跪行礼: 「回郡主,王爷力道大,世子疼晕过去了。」 宣熙接过杨嘉手里的金疮药,一脸心疼的坐到床边,替宣祈上药: 「怎么会这样?父王母妃呢?」 杨嘉抿了抿唇,斟酌再三: 「王爷和长公主应是……气在头上,这会儿不愿见世子。」 「夫人,莫要伤心。小舅子福大命大,一顿鞭子而已,吃的消,吃的消。要我说啊,小舅子这不是自找的吗?好好的媳妇说休就休,若是一般人家的姑娘,那也就算了,可致之休的是谁啊,那是谢太傅家的姑娘!你说日后,京都谁敢把姑娘嫁到王府来,和谢府做对?」 韩启盯着宣祈满背的鞭伤,双手交叠于胸前,无奈摇头。 宣熙听他这么一说,眼泪直落了下来,替宣祈上药的手抖了抖: 「杨侍卫,好端端的,阿祈怎么要休了昭华?昭华性子温婉,哪里惹了阿祈不快?」 「郡主,世子当着王爷和长公主的面说……世子妃太过贤淑,实在无趣……世子他腻了世子妃……」 宣熙听完,立即止住泪水,变了神色,起身将金疮药重重递到韩启手里: 第96页 「这般不知天高地厚,活该他挨这顿鞭子。夫君,我们走,去见父王和母妃,叫他在这自己受着。」 宣熙带韩启出门后,趴在床上的宣祈睁开眼,冷声说道: 「杨嘉,你就不会挑好听的说?好不容易来了人关心我,就这么被你赶跑了。」 杨嘉一惊,立马跪地: 「世子恕罪。」 「行了,快起身替我上药。」 杨嘉刚从地上起来,随后又跪了下去: 「世子……药……被郡主带走了。」 满月 永元三年春末,四月二十六。 三日之期已过,宣谢两家婚事就此作罢,宣祈休妻一事,传遍京都。 屋里弥散着药草和血腥味,宣祈百无聊赖趴在床上,遐思之际,宁王梁景走了进来。 杨嘉跪地行礼: 「参见宁王殿下。」 宁王挥手,示意杨嘉起身,随后坐到宣祈床前,面带怜惜,摇头嘆气: 「我说宣致之吶……」 宣祈这会儿不愿让梁景看笑话,索性闭眼装睡。 梁景不管他双目紧闭,自顾掀了锦被,去看他的伤口: 「啧啧啧,宣致之,你是哪根筋抽了,敢休本王的昭华表妹?瞧瞧你这满背的伤,宣王没少用力啊?」 「致之,快睁开眼,本王知道你没睡。」 宣祈舔了舔干燥脱皮的嘴唇,刀了梁景一眼: 「看在我满背是伤的份儿上,殿下能否赏我一个清净?」 梁景看过伤后,替他盖上锦被: 「宣致之,告诉本王,为何要休昭华表妹?你之前不是很喜欢她吗?怎么突然间变了卦?还有,听说你向吏部递了辞呈?你辛苦经营的刑部,就这么不要了?」 宣祈伸手揉了揉太阳穴,一脸烦躁: 「宁王问了这么多,让我先答哪一个?」 梁宁持扇拍了拍他的肩: 「一个一个来。先说何故要休昭华表妹?」 「美则美矣,枯燥无趣。我腻了。」 「至于辞官,树大招风,收敛些,对王府总归无碍。」 「宁王殿下快趁现在多看我几眼,说不定哪一日,宣家突然被抄了呢?」 梁景震惊不已,立即正了神色: 「谁要抄宣王的家?你是说……皇兄?」 宣祈无言,以示默认。 「你从何来的消息?宣王府犯了何事?可有我能帮得上忙的地方?」 「多谢殿下好意。殿下不用管我从何来的消息。至于犯了何事,陛下若想宣王府死,就算府上清清白白,也难逃灾祸。」 「皇兄他……」 宣祈将头转向里侧,不愿看梁景,他总不能说,他已经活过一辈子了。 此等荒谬之事,谁信? 宣祈认定的事,别人很难再动摇,是以,梁景不再追问,坐在床前,静静看着他。 宣祈突然开口,打破顷刻的沉默: 「殿下一人来的宣王府?宁王妃呢?」 梁景拿扇子敲了敲他的头: 「宣致之,你休了宁儿的手帕交,还指望她能来看你不成?拜你所赐,方宁昨儿从谢府回来之后,迁怒到我身上,半句话都不肯跟我说。本王昨儿抱着她哄了一宿才哄好。」 「宁王妃,去看她了?她,现下如何?」 「啧啧啧,本王就知道你心里有她。你自个儿拿镜子照照,心疼担忧全写脸上了。」 梁景打量着宣祈的伸色,继续往下说: 「不过,昭华表妹心倒比常人宽上许多,听方宁说,表妹依旧温柔大方,逢人就笑,看上去好的很。」 宣祈哂笑一声。 和他想的一样,谢昭华要强的很,不会叫别人看出她丁点不好来。 「梁扩文,待我伤好了,来府上一道饮酒。咱兄弟俩,好好喝上几坛。」 梁景淡笑: 「好!」 梁景走后,宣祈单手撑着下巴,忆起上辈子梁景的结局。 上辈子,他带兵攻皇宫那日,梁景领着一队兵马,在宫门拦他。 顾及二人兄弟之情,宣祈不愿动手杀他,欲留他一命。 他冷着声,叫梁景回他的宁王府。 梁景偏偏不听,以卵击石,一心要拦他。 他记得,自己当时在高高坐在马上,只挥了挥手,底下的兵士轻轻松松的将人拿下。 梁景不堪受辱,自刎于他马下。 他还记得,梁景死前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 「致之,皇兄他,对不住你。但是方宁无辜……求你饶方宁一命……」 他派人将梁景的尸体送回宁王府,依梁景遗言,允了方宁和宁王府无虞。 后来属下告诉他,梁景头七那日,方宁自刎了。 真是感人。 不过,这辈子梁悯比他先记起前世,拔了李瑜和程裴两个心腹大患,齐国再无后顾之忧。 想来,梁景和方宁这辈子,该是能相守一生,白头偕老。 不像他和谢昭华,纠缠了两辈子,到最后草草收场。 不过迄今为止,他仍想不明白,宣家安分守己,宣王虽封将军,手上不过三万兵权,梁悯何至忌惮于此? 也罢。 他不愿多想。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第97页 宣家就算逃到天涯海角,也逃不出梁悯的手掌心。 倒不如趁梁悯未有动作,窝在王府里,及时行乐。 * 永元三年春末,五月二十,谢府小公子满月。 小公子的满月酒整整摆了三十桌,京都排得上号的世家权贵林如芝请了个遍,当然,宣王府和国公府卫家除外。 谢家到底给宣家留了最后一丝脸面,对外只说夫妻二人感情不睦,至于因何缘由不睦,谢家不曾对外透露半点。 宣谢二府的事早传遍京都,不知是谁先起的头,说秦梵生产、谢昭华回谢府那日,有人在宣王府门口瞧见卫府的马车,马车上下来一戴面纱的女子,在王府整整待了两个时辰才出来,第二日,世子就写了休书给谢昭华。 那女子身形和卫府五小姐卫妤差不多,因此,京都纷传,卫府五小姐卫妤寡廉鲜耻,趁谢昭华不在府上勾引宣祈,迷惑世子休了世子妃。 对此,宣王和长公主没有出面解释半分,反倒是卫家大房卫国公卫泽和三房卫清怕被二房连累,快刀斩乱麻,连夜分了家。 卫家一分家,更加证实众人心中所想,是以,谣言愈演愈烈,卫家二房的名声臭的一发不可收拾。 嫡孙儿的满月酒,林如芝原本不打算请卫家,见卫家二话不说分了家,顺水推舟,请了大房和三房。 卫家一共三房,大房是承了国公爵位的卫泽;二房是嫡出的卫汀,也就是卫妤的父亲;三房是庶出的卫清。 林如芝嘴上虽不说什么,满月宴连卫家庶出的三房都请了,却没有请嫡出的二房,背后的意味不言而喻。 是日,谢昭华梳回未出阁时的发鬟,随林如芝和秦梵一道,出面接待往来的宾客。 不愧是太傅的女儿,太后从小疼到大的嫡亲外甥女,即便为休弃之身,谢昭华脸上也无半分卑怯之色,面上挂着讨喜的浅笑,端庄大方,一如未出阁时温婉可人。 赴宴的夫人私下虽对谢家议论纷纷,明面儿上却不敢说,夫人们心照不宣,约好似的,对宣谢两家的事闭口不谈,只可劲儿的夸林如芝的嫡孙。 小傢伙出生后,谢杭亲自替他起了名,族谱上记做谢仲修。 伯仲叔季,仲字行二,本该用在家中行二的孩子,谢杭之所以选了仲字,别有深意。 仲,中也,言位在其中。 谢杭希望嫡孙禀中庸之道,凡事勿要太过激进,以免惹来无妄之灾。 午膳过后,秦梵抱着小仲修,在夫人们面前走了一圈,也算是给满月的小仲修开开眼。 小仲修白白胖胖的,比寻常满月的男娃沉上许多,是以秦梵不过抱了半刻钟,手臂便酸泛起来: 「我怀孕时母亲体贴,日日滋补着,仲修生下时就沉,如今满了月,分量更是见长不少,昭华,我手臂酸得很,你帮嫂嫂抱会。」 抱侄子这种乐事,谢昭华自然乐意,她从秦梵怀里小心翼翼接过谢仲修,在顾相夫人身旁坐下: 「小仲修快来看丞相夫人,沾沾丞相夫人的喜气。」 顾相夫人瞅着小小一团的谢仲修,眉开眼笑: 「孩子生得真白净,跟他爹似的,将来啊一定跟他爹一样,眉清目秀,玉树临风!」 「二祖母你看,小弟弟张嘴了。」 开口说话的是顾相夫人大嫂的嫡亲孙女顾兰觅,今年六岁,顾相夫人的大嫂席间酒水吃多了,闹了肚子,急着出恭,将孙女先放在弟媳身边带着。 「兰觅呀,小弟弟好不好看?喜不喜欢小弟弟呀」 顾夫人牵顾兰觅走上前,让她仔细瞧了眼谢仲修。 顾兰觅看了一眼尚未长开的谢仲修,懵懵懂懂点了点头: 「小弟弟……好看,阿觅喜欢!」 随后小姑娘抬头看了看抱着孩子的谢昭华,笑眯眯的张嘴: 「祖母常跟我说,谢府三姑娘美若天仙,姐姐生得跟仙女似的,一定是谢府三姑娘吧?」 顾兰觅一向嘴甜讨喜,顾相夫人笑着看了她一眼,也就由着她继续说。 谢昭华看向顾兰觅,温柔一笑,小姑娘嘴甜,林如芝也就多说了一句: 「小兰觅真棒!不过依着辈分,小兰觅要唤她一声姑姑呦。」 顾兰觅甜甜一笑,笑出两个浅浅的梨涡: 「姑姑!」 谢昭华抽出一只手摸了摸她的头: 「兰觅真乖呢!」 顾兰觅顺势握住谢昭华的手: 「阿觅常听祖母提起姑姑。祖母说,阿觅若是喜欢吃芳香斋的糕点,日后就要寻个像姑父那般的好郎君,日日替姑姑去买糕点。」 在座夫人瞬间变了脸色,面面相觑,顾夫人连忙牵过顾兰觅,搂进怀里,替她圆场: 「童言无忌,童言无忌!谢夫人和昭华莫要放在心上。」 谢昭华不甚在意,大方一笑,摸了摸顾兰觅的头: 「孩童天真无邪,无碍的。」 顾兰觅听了这话后挣脱顾夫人的怀抱: 「二祖母,昭华姑姑不介意的。对了,阿觅还听祖母说,刚出生的小娃娃天生祥瑞,自带喜气。姑姑这么喜欢抱小弟弟,定能沾上小弟弟的喜气,早日怀上娃娃,替姑父生个大胖小子!」 「顾兰觅!」 顾夫人这会顾不上其他,急忙起身陪笑: 「谢夫人,小孩子家不懂事,我这就带她出去。」 第98页 说完,顾夫人一把抱起顾兰觅,身边的嬷嬷捂了她的嘴,急忙将人带了出去。 余下场面十分诡异,夫人们见林如芝沉着一张脸,面面相觑,无人敢开口;秦梵立在林如芝身侧,小心翼翼观察着谢昭华的脸色。 谢昭华装作无事发生的模样,逗弄着怀里的谢仲修: 「小仲修,祖母怎么不说话呀?快快长大,学会说话,仲修会说话了,以后就能哄祖母开心了。来,姑姑抱累了,叫祖母抱抱。」 谢昭华起身,把仲修递到林如芝怀里,林如芝看着襁褓里的乖孙,长吸一口气,终于露出笑容: 「今天来了好多姨祖母看咱们小仲修呢,快睁开小眼瞧一瞧,来,这是你董姨祖母,这是你江姨祖母……」 林如芝收起情绪后,夫人们你一言我一语,很快将话题拐了别处,气氛渐渐活络起来。 倒是春落和夏知突然间想起什么,勐的抬头,相视一眼后,彼此会意,寻了时机,接连退了下去。 谢昭华知道两个丫头在担心什么,方才顾兰觅说让她早日怀上娃娃时,她右眼跳了一下,预感不妙。 这段时日她心思全扑在嫂嫂和谢仲修身上,一时大意未察觉,她的月信,迟了将近一月半。 去岁秦梵成婚时,秦婶婶把老秦家祖传的求子药方给了嫂嫂,秦梵入门一月便怀了身孕,可见那药方功效不一般。 今年三月初,秦梵见谢昭华迟迟未有孕,私下里抄了一份药方给她,谢昭华自知体寒,不易受孕,也就存了侥倖,按那药方抓了药,当调养身子的补药喝。 那会儿宣祈刀伤初愈,成夜缠着要她身子,二人房事频繁。 谢昭华的目光有意无意扫过平坦的小腹,若有所思。 不愧是老秦家祖传的药方,药效真是不错。若真有了孩子,她该留,还是不留? 筵席散后,春落和夏知一左一右搀着谢昭华,仔仔细细将人扶进了屋里。 两个丫鬟自作主张,替她请了大夫把脉。 大夫把脉时,春落和夏知眼巴巴盯着大夫的手,看上去比谢昭华还要紧张。 春落送走大夫后,迟迟不进屋,立在游廊下,愁眉苦脸,垂头丧气: 「夏知,你说姑娘这孩子,该如何是好啊?」 夏知拍了怕春落的肩,细声安慰: 「你呀,暂放宽了心,姑娘何等通透,自会有断决,姑娘有身孕这事咱先瞒着,莫叫夫人知道了去。」 春落点了点头。 入宫 永远三年夏,六月初三,太后召谢昭华入宫。 天晴日朗,热浪灼人。 宫婢在前边引路,谢昭华在后头跟着,手心里冒了细汗。 穿过雕花朱漆的游廊,宫婢没有带谢昭华去正殿拜见太后,而是在一八角凉亭拐了道,引谢昭华进了寿安宫一处偏僻不起眼的偏殿。 若非引路是太后宫里一等婢女环香,谢昭华是断不敢跟着来的。 环香福身行礼: 「华姑娘,主子在里头侯着,您快进去吧。」 守在门前的两个奴婢颔首行了一礼,随后开了门,请谢昭华进去。 谢昭华,深吸一口气,提裙跨过门槛,走了进去。 宫婢合上了门。 伽蓝香的气味扑散而来,谢昭华循烟迹,往内殿望去。 雕花紫檀博古架上摆了各式文玩珍宝,千秋书架上立着许多书,谢昭华扫了一眼,发觉那些书,她大都看过。 香案上白瓷细颈瓶内插了海棠花,一男子跪坐香案前,手执香箸,细细拨弄铜炉之中的伽蓝香。 男子身着玄衣,玄衣上是用金线绣的五爪金龙和祥云纹,日光透过窗牖,落在男子美玉一般的面容,叫人移不开眼,心甘情愿就这么一辈子看着他。 不出谢昭华所料,果然是梁悯。 她很久没有这般见过梁悯了,她的太子哥哥一如既往的丰神俊朗。 若换做从前,得见日思夜想的梁悯,她定喜极而泣。 可如今,只剩一片惘然。 梁悯借太后之名召她前来,所为何事。 收起心中思绪万千,谢昭华福身行礼: 「臣女给陛下请安,陛下金安。」 梁悯停下焚香的动作,起身缓步走近谢昭华,小心翼翼伸出手,想要扶谢昭华起身: 「表妹何故多礼?快些起来。」 那双勾人的桃花眼里,满是柔情。 手将要触到谢昭华那一瞬间,谢昭华有所察觉,往后退了两步: 「男女授受不亲,陛下自重。」 梁悯愣在原地,哂笑一声收回手: 「表妹与朕,这般生分了?」 谢昭华垂头,没有看他。 她不想看他。 「臣女休弃之身,不敢污了陛下九五之尊。臣女斗胆,陛下今日召臣女前来,所为何事?陛下与臣女独居一室,恐于礼不合。」 梁悯忍着上前拥她入怀的冲动,佯装镇定: 「表妹莫急,朕今日召表妹前来,确有要事相商。宣致之不知好歹休了表妹,表妹今后,打算如何?」 「臣女欲如何,恐怕与陛下无干。」 无关? 梁悯心心念念多年,如何无关? 内心深处的情愫再难抑制,眼角渐发了红,梁悯顾不得其他,一把抓住谢昭华的手腕,脸凑近她: 第99页 「昭华,我错了,一切都是我的错。我本来是能娶你的,可父皇他偏偏不让! 「父皇生性多疑,忌惮林谢两家势大外戚夺权,若我娶了你,他就要废了我,改立大哥为太子!无奈之下,我只能娶顾婉做太子妃。」 「昭华,现在不一样了,父皇驾崩,皇权都在我一人手里,无人再能掣肘,整个天下都是我的,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昭华 ,宣致之不要你,朕要你!来朕的后宫好不好?朕封你做贵妃,独一无二的贵妃,朕只钟爱你一人!我保证,我发誓,只要你愿入宫,朕绝不再宠别的女人!昭华,你答应我好不好?入宫来陪我好不好?」 曾经苦苦等了两年的话就这么毫无徵兆从梁悯嘴里说了出来,高高筑起的防线坍塌,眼泪止不住的滑落: 「这些话,为什么现在才说?」 谢昭华继续哽咽: 「我并非不识大体之人,若陛下早早以实情相告,哪怕再等上陛下十年,我也愿意。」 「可陛下为什么就是不肯告诉我不肯来寻我?先帝驾崩后,陛下明明已大权在握,再无顾虑,为何迟迟不来寻我?陛下若真想我入宫,登基后何不一道圣旨接我入宫,非要等我被人休弃了再开口?」 梁悯不知所措睁大双眼,他愣住了。 他给不了她答案。 他不能告诉她,他重活了一世。 谢昭华抬头,直勾勾盯着梁悯,杏眸蓄满泪水、遗憾和不甘愿: 「我再问陛下,陛下心里究竟装了多少人?」 「昭华,朕保证,心里只有你一人!」 梁悯那双桃花眼里,满是笃定。 「陛下若是心里只有我,那后宫,为何有这么多皇子公主?皇后是国母,陛下要给她子嗣,我无话可说。那董妃娘娘和沈妃娘娘呢?陛下明明不喜欢她们,却愿意让她们诞下陛下的骨血。听太后姨母说,陛下似乎很喜欢容月公主呢。」 谢昭华承认,她曾经嫉妒被梁悯宠幸的后妃,嫉妒的发疯。 可如今,她早将梁悯放下了。 谢昭华哭着哭着,继而笑出了声: 「陛下的后宫,我是不会入的。陛下快放手吧。」 手腕上的力道果然小了下来,谢昭华稍一用力,挣开梁悯的桎梏,往后退了两步。 梁悯深吸一口气,红着眼,问出上辈子问过的话: 「昭华,你可是,喜欢上宣致之了?」 「臣女喜欢谁,与陛下无干。」 「你若不喜欢他,为何冒着名节尽毁的风险,留下他的孩子。」 谢昭华一脸不可置信,思索片刻后反问: 「陛下在我身边安插了人?」 谢昭华有身孕这件事瞒得严严实实,连林如芝也不知道,梁悯又是如何知晓。 「昭华,你不用如此惊慌。我只问你,你若留下宣致之的孩子,日后,这个孩子会是个什么名分?」 谢昭华垂眸,无言以对。 孩子名分的问题,亦困扰她多日。 梁悯笑了笑,手搭在她肩上: 「昭华,你若愿意入宫,这个孩子,朕替你养。只要你愿意,他就是我大齐皇室的血脉,朕会像待亲生孩子那般待他。」 梁悯为了谢昭华,当真是发了疯。 谢昭华再次挣开梁悯的手,拭了拭眼泪,恭恭敬敬行了大礼,跪在地上磕头: 「陛下好意,臣女心领。臣女腹中孩子是谢家血脉,担不起皇子的名分。臣女心意已决,不愿入宫为妃,望陛下成全。」 「缘分一事,尽了就是尽了,强求不来的。」 「皇后娘娘母仪天下,那才是陛下名正言顺的妻。」 梁悯垂着眼眸,失魂落魄走到香案前一坐,拾起香箸,拨弄香炉里的伽蓝香饼。 「朕乏了,你退下吧。」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臣女告退。」 梁悯放下香箸,自嘲一笑。 命运当真爱捉弄人。 两辈子的阴差阳错,兜兜转转,他和谢昭华,终究是错过了。 有些结局,在他舍谢昭华而选皇位那一刻,早就註定好了。 就像天启四十七年,父皇告诉他的那般: 「帝王家桎梏在权利的牢笼,身不由己,有舍才会有得。」 他早知谢昭华会像上辈子那般拒他,可他就是不死心,偏要再试一次。 万一,谢昭华心里还有他呢? 只可惜,世间万一屈指可数,哪儿就轻易轮到他。 最终,也没能轮到他。 真相 永元三年夏,六月初十。 梁悯处理完手头堆积的政务,派人去王府,召了宣祈觐见。 宣祈是刑部侍郎,官从二品,一月前递上的辞呈吏部不敢批,转而递给了梁悯。 辞呈被梁悯压在奏摺最底下,迟迟未批註。 两月过去,宣祈鞭伤早好了,邀好友成日在府上饮酒作乐,斗鸡走狗,活生生一副纨绔模样,惹京都众人惊了下巴。 「世子一向克己奉公,年岁见长,怎么反而胡闹起来?」 「谁知道呢?我猜啊世子这是后悔休了谢三姑娘,正为情所伤呢!」 宣王和长公主苦劝多次无果,眼见心烦,索性搬去别苑,把王府留给宣祈折腾: 「阿祈着孩子犟,外人是半点都说不动他,让他折腾,等他什么时候想开了,自然就收心了。」 第100页 是以,宣王和长公主也不多管,由着他去。 宣祈到勤政殿时,虽换了衣袍,却盖不住一身酒气,守门的太监嗅了大惊失色: 「哎呦,世子一身酒气怎可御前面圣?来人,快带世子去薰香,酒气散了再带来。」 「不必薰香,陛下若要怪罪,只怪罪我一人,定不会牵连公公。公公快放我进去吧。」 宣祈嗅了嗅身上酒气,漫不经心说道。 他今日是来赴死的,一身酒气又如何。 小太监欲再劝,被从内殿走出的王公公遏止: 「小李子,放世子进去。宣世子,请吧。」 宣祈走进勤政殿时,梁悯端坐龙椅上,正看着宣祈写的辞呈。 传召的公公到王府时,宣祈和沈奉贤正饮着桃花酿,坐在棋案前一较高下。 得了入宫旨意,宣祈不情不愿的沐浴更衣。 他不知该如何面对,上辈子死在他枪下的梁悯。 他今日随意穿了身玄袍,终日醉酒玩乐无心打理容貌,眼下泛了圈乌青,下巴的胡茬杂乱无章冒出了头,整个人萎靡不振,如丧家之犬一般。 宣祈走到大殿中央,垂着眼眸,有气无力拱手行礼: 「微臣……世子宣祈,见过陛下,陛下万岁。」 语气是显而易见的漫不经心。 梁悯放下宣祈的辞呈,抬头看向他,清俊绝伦的面庞一片清冷,好似一块美玉淬了冰。 「宣致之,数年未见,别来无恙。」 数年未见。 他和梁悯上次见面是两个月前。 梁悯果然都知道。 都是明白人,不必揣着明白装煳涂,宣祈干脆抛了礼仪规矩那一套,自顾起了身,自嘲道: 「托陛下的福,微臣无恙。」 他看向梁悯,五味杂陈: 「微臣在府上,日日等着陛下来抄家。夜里做梦,回回都是父王母妃饮下鸩酒,惨死狱中的场景。微臣当真煎熬极了,陛下何不早些抄了宣王府,给微臣一个痛快?」 「还是说,陛下忌惮微臣会像上辈子那样领兵造反,亲手要了陛下的命?」 「陛下英明睿智,处置了李瑜和程裴,这辈子,微臣起復无望,再无生机。陛下究竟,在犹豫什么?「 太监退了下去,宣祈愈发肆无忌惮,一步一步往殿上走去,走到书案前两步远的地方,目光凌厉: 「陛下怎么不说话?」 隔着书案,梁悯坐在龙椅上,那双原本温润多情的桃花眼结了层冰霜,直勾勾对上宣祈,冷声道: 「宣致之,朕重活一世,若真想要你的命,又怎捨得,把昭华嫁给你?」 宣祈不信他,双手撑在书案上: 「陛下不想要宣家的命?那上辈子,陛下为何同谢杭勾结,栽赃诬陷我宣家?明晖苑那批兵甲,分明与宣家无关!」 梁悯起身,引宣祈往内殿走: 「宣致之,朕,从未想过要宣家的命,朕只是,遵照父皇遗愿。」 宣祈跟上他: 「你是说,先帝舅舅?为何,父王对先帝忠心耿耿,随先帝征战了大半辈子,甚至替先帝挡下毒箭,险些命丧燕国。先帝封父王为大齐的异姓王,父王感恩戴德,鞠躬尽瘁,安分守己,先帝何至猜忌?」 「致之,你可知赵国国君,赵应安?」 宣祈点头,示意他知晓。 赵应安是上辈子他投诚的君主,谋略心计,手段了得。 不然,兵强马壮的齐国也不会被他收入囊中。 「赵应安运筹帷幄,手腕心计皆在朕之上,不仅安插了李瑜和程裴在大齐,更收买了父皇身边的掌事太监李福成。」 「父皇身为帝王,本就疑心重重,到了晚年,猜忌心愈重,被赵应安收买的李福成在父皇跟前进言蛊惑,这才引起父皇对宣家的杀心。」 「不止你宣家,林谢两家势大,父皇亦忌惮多年,欲除之而后快。朕十七岁那年,欲向谢家下聘,娶昭华做太子妃,可父皇他不让。朕还记得,父皇当时抓着朕的肩,气急败坏的说,若朕敢娶谢昭华,他就废了朕这个太子。」 思及往事,不甘和遗憾涌上心头,梁悯垂下眼帘,握了握拳: 「朕苦心经营多年,当然要选皇位!父皇他告诉朕,林谢两家外戚势大,势必危及梁氏皇权,所以,他要除了林家和谢家,自然,还有你宣家。」 二人沉默许久,两两无言。 一番思索后,宣祈苦笑: 「所以,先帝舅舅故意放出刑部罪犯,引我去万宝阁,那罪犯故意噼晕谢三姑娘往我身上推,让我不得不娶她。」 「先帝舅舅一开始的打算,是想让宣谢两家联姻,最后,好来个一网打尽?」 梁悯颇为赞许: 「不愧是朕的刑部侍郎。如你所想,父皇确实这么打算,只是……」 宣祈接过梁悯未说完的话,语气咄咄逼人: 「只是陛下钟情谢三姑娘,信任谢家,不忍谢家受灭族之苦,所以一面答应先帝剷除宣谢两家,一面又联手谢杭,背地里算计宣家。算到最后,只有我宣家受了苦。」 「宣家倒后,陛下再迎谢三姑娘入宫,好抱得美人归。」 梁悯上下打量他一番,摇了摇头,神色落寞: 「致之说错了,朕的江山,还不是拱手让给了赵应安。致之投靠赵应安,领兵攻下皇城,凭致之的才能,该是位极人臣的。」 第101页 宣祈跟梁悯走到内殿一副《落梅图》前,盯着画上的落梅,戏嚯道: 「不。陛下,若微臣没猜错,这江山,最后还是你梁家的,有其父必有其子,陛下和谢御史的儿子 ,丝毫不逊色。」 梁悯来了兴致,挑眉反问: 「哦?你是说,阿珏和仲修?上辈子,阿珏还活着?」 将死之人,不必囿困于礼节,宣祈走到雕花紫檀棋案前,掀袍肆意一坐,自顾斟了杯茶,面露赞赏: 「不错。一路辗转,太子梁珏竟被人保了下来,在京都经营了股不小的势力,最后竟撺掇我的阿修,送微臣上了西天。」 「你的阿修?你收养了谢仲修?」 「正是。微臣倾注心血养了阿修十三年,最后被他一碗毒参汤要了命,当真是因果报应。」 每每思及此,宣祈心中酸涩不已。 养了谢仲修十三年,他早把谢仲修当成亲生孩子,最后却…… 梁悯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 「好啊!阿珏不愧是朕嫡出的太子!宣致之,一命还一命,上辈子,你我也算扯平了。」 梁悯在棋案另一侧坐下,从容不迫的拾起残局白子。 死到临头,宣祈无心和他下棋,抿了一口茶,颓然开口: 「不错,上辈子,确实扯平了。那这辈子,陛下又打算如何处置宣家呢?」 「微臣自记起前世,无时无刻不等着陛下赐死,坐立难安,实在焦灼。陛下不如快些动手,也好给微臣,一个痛快。」 盛白子的棋笥被梁悯轻轻掷于棋案: 「宣致之,上辈子朕告诉你,昭华和江慎安双宿双飞去了漠北,那是朕骗你的。」 「彼时,朕知大齐兵败已成定局,派人传了假消息,让她误以为你在漠北。她去漠北,是为了去寻你,江慎安不忍她独去,狠心抛了平昌,一路护她……」 愤怒从胸腔蔓延,身上每一处被烧得炽热滚烫,杀意从眼里泻出,尽数落在梁悯脸上。 宣祈沖向他,双手提起他的衣领: 「你说什么?你骗我?你知不知道,正是信了你的话,我才亲手杀了她,亲眼抱她在我怀里没了声息!你为什么要骗我?」 梁悯习过武,用力挣开他的手,歇斯底里朝他大喊: 「因为她到最后喜欢上了你!」 「若不是她喜欢上了你,宣氏一族倒后,她早就被朕接到宫中,做朕最宠爱的妃子了!」 「可她为你竟然拒了朕,朕和她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若不是父皇阻拦,她早该是朕的!可她偏偏喜欢上了你!」 「宣致之,朕嫉妒你嫉妒的发疯!」 一番歇斯底里后,梁悯喘着粗气,逼回夺眶而出的泪水: 「朕知道,上辈子,是父皇和朕欠了宣家。这辈子恢復记忆的那一刻起,朕就告诉自己,欠别人的,是要还的。」 「朕生生忍下纳昭华入宫为妃的念头,替你们一点一点铺好路,只希望还清上辈子欠下的罪孽,还你和昭华,一个圆满。」 「可是你呢,宣致之,你又做了什么?谢仲修出生那日,你听信王容安那个贱人的谗言,迁怒于她,竟敢甩冷脸给她,甚至在她面前摔茶盏?」 「宣致之,朕心心念念两辈子,捧在手里小心翼翼呵护的表妹,你凭什么敢在她面前摔茶盏?你怎么敢休了她?」 宣祈彻底被激怒,手臂青筋暴起,再一次提起他衣领,力道远比上次大,勒红了梁悯的脖颈: 「梁悯,你问我为什么要休她?上辈子宣家惨遭污衊,你敢说这背后没有她的手笔?如若不然,你们从何得来明晖苑的地契,瞒天过海,在明晖苑藏了那么一批兵甲?」 「拜你所赐,我与她隔着血海深仇,如何抬起头面对她?」 「还有,宣王府时日无多,我不休她,留她在王府陪葬吗?啊?」 梁悯被勒得面红耳赤,用尽气力挣开,往他脸上狠狠打了一拳,将他打倒在地: 「宣致之,朕告诉你,上辈子朕和谢太傅所作所为,谢昭华毫不知情!明晖苑的地契,是朕安排在她身边的夏知偷偷拿的,和她半点干系也没有!」 「还有,不要再说宣王府时日无多这种话,朕说了,这辈子一心赎清罪孽,不会再动宣家!」 「你听懂了吗?朕不会动宣家,只想你们所有人好好的!」 「朕好不容易替你们铺好了路,你竟不知好歹休了她。宣致之,朕对昭华确实还不死心,几日前召她入宫,亲口问她愿不愿意入宫做朕的妃子?」 「你猜怎么着?和上辈子一样,她再一次拒了朕!宣致之,她喜欢上了你,因你,拒了朕两辈子的深情!」 被一拳打倒在地的宣祈擦了擦唇边的血,一脸不可置信: 「你……你说什么?上辈子,她毫不知情?」 梁悯在他身旁蹲下,单手掐着他的脖子,眼里恨意翻涌: 「宣致之,你还不知道吧,她怀了你的孩子,谢姨母再三苦劝,她就是不捨得打掉,宁愿背负骂名,也要生下来。」 瞳仁骤然放大,惊诧和难以言说的喜悦,遍布全身: 「我的……孩子?」 梁悯松开宣祈的脖子,决绝起身: 「朕那日允她,若她入宫,朕不介意认他为梁氏血脉,给他一个名分。可朕都做到这份上了,她还是不愿意。」 第102页 「宣致之,你说,她对朕这般无情,是不是因为喜欢你的缘故?」 「朕今日明明确确告诉你,这辈子,不会动宣家;你递上的辞呈,朕不会批,你仍是我大齐的刑部侍郎。」 「至于昭华和她腹中孩儿何去何从,宣致之,你自做断决。」 「你二人的婚书,仍在礼部记册。朕命礼部官员好生保管,不得销册。是以,你写的休书,做不得数,名义上,她还是宣王府的世子妃。」 「若你想明白了,早些去谢府,接她回来。」 话音刚落,宣祈三两下从地上起来,端正身姿,敛去怒色,恭恭敬敬跪地行礼: 「微臣,谢陛下。」 求见 宣祈回府后,一刻也没耽搁,唤小厮备水,沐浴薰香后,仔细挑了身常服,腰间佩上谢昭华亲手绣的湖蓝缀玉香囊,刮须净面,敛去周身颓丧之气,直奔谢府。 杨嘉瞧主子终于回过神恢復了人样,双手合十对着老天爷谢天谢地,就差跪下磕三个响头。 宣祈赶至谢府时,林如芝正抱着乖孙和韩双柔吃茶点,小厮王顺急急进来通报: 」回夫人,宣王世子来了,说是求见老爷,正在大门外候着……」 谢昭华被休回谢府后,林如芝气愤交加,给府上奴才下了严令,不准宣祈再踏入谢家的大门。 是以,守门的小厮不敢轻易请他进来,急派王顺来传话。 韩双柔正用着栗子百合酥,闻言呛了一口气,又惊又喜: 「如芝,世子这是回心转意,来接我们华儿了?」 林如芝白了眼传话的小厮,一边拍着小仲修的背,冷哼一声: 「没瞧见我正同尚书夫人吃茶?王顺,你差事干得愈发好了,这般不知轻重,半丁点儿的破事也敢拿到我面前打搅?」 林如芝平素待下人宽和,若非宣祈触了她的坏脾气,她断不会这般厉色。 王顺意识到不对劲,磕了个头: 「都是奴才的错,夫人饶了奴才这一回。」 林如芝沉着脸挥了挥手,王顺赶忙退了下去。 韩双柔知她对宣祈诸多不满,温声劝道: 「如芝啊,宣祈好歹是世子,你这般将人拒之门外,叫外头如何议论?」 「韩姊姊勿劝我。谢家书香世家,祖上百年清贵,暂不说那小子损了谢家脸面,单凭他让华儿伤心这一点,足以拦他进谢家的大门!」 提起宣祈,林如芝一脸怨色,恨不能亲手抽他一顿。 韩双柔斟酌再三: 「他毕竟是世子,将来爵位在身……」 「好了,韩姊姊,提他晦气,快替我看看,仲修的虎头帽,该选哪个样式好……」 林如芝怀里的小仲修不知怎么了,突然嚎啕大哭起来,二人赶忙哄起孩子来。 王顺提心弔胆赶去大门,朝宣祈行礼后,支支吾吾回话: 「世子,夫人她……不愿见您,求您别难为小的。」 小厮的反应在意料之中。 宣祈点了点头,随后在大门牌匾正中,掀袍一跪: 「你去告诉谢夫人,我就在这跪着,谢夫人何时愿意见我,我就何时起来。」 万顺急挠了头,欲哭无泪: 「世子爷,您这是,为难奴才啊!」 说罢,王顺跑去了内院回话。 宣祈端着身子,神色坚定的跪在谢府门前,引来不少看客议论纷纷。 「呦,这不是宣世子吗,听闻他这段时日在府上饮酒作乐,连刑部的官都辞了,怎么跪在这儿了?」 「唉,依我说啊,世子这是迷途知返,惦记起谢三姑娘的好处来了,不然他跪在谢府做甚么呀?」 「来,哥几个今儿打个赌,赌世子进不进得了谢家的大门……」 杨嘉耳力好,百姓的玩笑话一字不落听进了耳朵,忧心忡忡看着跪地的宣祈: 「世子,您跪在这未免太……不如先回府,等谢夫人的通传。」 谢家纵然势大,然宣家好说歹说是先帝亲封的异性王,爵位远高于谢家,宣祈大张锣鼓跪在谢家大门,实在是……丢人现眼。 宣祈挺直嵴背,清冷而严肃: 「不必。谢夫人心中有怨,我若是不拿出诚意,如何接世子妃回去。」 杨嘉偷偷白了他一眼。 这会儿知道拿出诚意了? 谢太傅允三日之期时,你早干嘛去了? 世子妃世子妃,都把人家休了还叫世子妃,当心谢二公子一拳打死你! 王顺再次将话禀了后,林如芝把熟睡的小仲修递给乳母,疾言厉色: 「叫府上的下人把嘴管严实了!谁敢报到老爷跟前去,我立即将他赶出门!还有,三姑娘和大少奶奶去苏州一事,不许叫那小子知道!」 王顺得了林如芝的意思,擦了把汗,急匆匆去吩咐下面的人。 时值盛夏,日头毒辣得很,宣祈在谢府门口跪了整整一个时辰,流泻而下的汗沾湿衣襟。 眼瞧到了未时,杨嘉肚子饿得咕咕叫,正要请示宣祈去用午膳时,在外头巡视的谢持昀回了府。 谢持昀的小厮拨开看热闹的百姓,清出一条道,请他行至谢府大门。 见宣祈笔直跪在这,谢持昀心下瞭然三分,扶额嘆了口气。 谢持昀对宣祈虽心怀芥蒂怒气难消,到底是涵养极好的读书人,从容走到他面前,亲自扶他起身: 第103页 「世子跪在这 ,折煞谢府了。快随我进来吧。」 眉宇间透出欣喜,宣祈拱手: 「多谢兄长!」 谢持昀则不屑哂笑: 「谢某算世子哪门子的兄长?世子慎言。」 杨嘉跟在身后,替主子捏了把汗。 想接世子妃回府,怕没那么容易。 谢持昀知晓母亲的性子,直接带他去了谢杭的书房。 宣祈进书房后,谢杭瞧着他冷俊的面庞,手中的狼毫重重掷在案上,溅起点点飞墨。 「谢府百年清贵,岂是始乱终弃不三不四之人可进的?持昀,你母亲若知道了,少不了你一顿骂。」 谢杭背过身去,没有正眼瞧宣祈。 谢持昀正要开口辩解,宣祈扑通一声跪到地上: 「谢太傅,宣某有罪,求太傅原谅。」 谢杭仍不肯转过身,负手背对着他: 「世子犯了错,自有宣王和大长公主管教,与老夫何干?世子请回。」 宣祈正色,头抵在青板砖上: 「谢太傅,宣某年少轻狂不知世事,一气之下写了休书给宜姝,今悟已往荒谬草率,追悔莫及,盼太傅谅宣某无知,给宣某一个机会,接宜姝回王府。」 「宣某保证,接宜姝回府后,定千百般尊爱,断不会再有上次的事发生。」 谢杭转过身,居高临下坐在太师椅上,冷眼打量他: 「保证?空口无凭,世子拿什么担保?或是世子觉得,你宣家有什么价值连城的宝贝,值老夫拿宝贝女儿去换?嗯?」 谢持昀心软,被宣祈三言两语哄住,正要替他辩解,被谢杭一记眼刀止住。 跪地的少年思忖再三,从容而坚定的抬头,眼里是清峰万丈: 「太傅若不放心,宣某可写军令状担保。若宣某胆敢再负宜姝,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谢杭铁了心刁难他,自不会被这三眼两语哄骗去: 「呵,世子位尊,老夫如何敢杀敢剐?再有,世子既写了休书 ,小女同宣家再无瓜葛,好端端的,世子凭什么接小女回去?」 谢杭提起汉白玉笔搁上的狼毫,继续书写,没有再瞧他: 「持昀,谢府舍寒,岂敢叫世子污了靴,还不快将人请出去。」 谢杭的语气不容置喙,谢持昀无奈,朝他做手势: 「世子,请吧。」 谢持昀引宣祈穿过游廊,故作眉头紧蹙: 「世子啊,你怎么就,现在才来呢?」 宣祈拱手: 「兄长,前段时日……」 「好了好了,不必多言。刚知道你休小妹时,我也气愤不已,恨不能毒打一顿,叫你长长记性。时日一长,见小妹强撑情绪,外强内软,我这个做兄长亦心疼不已。思来想去,若要叫小妹真正欢喜起来,你才是那剂良药。」 「更何况,小妹她……怀了你的孩子,只有回到王府,她腹中孩儿方可名正言顺。」 宣祈麻熘跪在谢持昀面前,面露欣喜: 「太傅和谢夫人对宣某多有不满,依御史之见……」 谢持昀扶他起来,语重心长拍了拍他的肩: 「世子啊,父亲和母亲固然重要,可眼下最最重要的,是小妹她不计前嫌,愿意跟你回去。」 「拙荆叔父七月初八五十大寿,小妹正好不愿待在京都,随她大嫂往扬州去了。今日六月初十,小妹是六月初六动的身。」 「小妹怀着身子不便,马车比平日慢了一倍不止。世子若快马加鞭去扬州,应能赶上。」 宣祈走后,谢持昀望着他心急如焚的背影,忍不住笑出了声。 他方才告诉宣祈,秦梵祖籍扬州,引他往扬州去。 可谢府谁人不知,大少夫人秦梵,出自江南苏州。 小妹明明就被宣祈休弃,怀了他的孩子却迟迟不愿打掉,非要一路颠簸去苏州,偷偷生下那孩子,若说小妹对宣祈没有情意,他是断断不信的。 自宣祈跪在谢府门口那一刻起,他就知道,他的傻妹妹,迟早要被宣祈骗回去。 虽拦不住,使点绊子总是要的。 不然,如何替小妹出这口恶气呢? 至于宣祈能不能找到小妹,全看他的造化。 若是连大理寺卿秦誉的祖籍都打探不出来,那他这个刑部侍郎,不做也罢。 秦府 宣祈回府后,吩咐杨嘉收拾行李,派小厮向长公主传了话,随后启程去了扬州。 宣祈平日里行事雷厉风行,言简意赅,他说要去扬州 ,杨嘉没多问,着手去准备。 京都离扬州约莫十五日的车程,算算日子,谢昭华动身了四日,走不了多远,宣祈快马加鞭,想着能追上谢府的车队。 谢昭华怀着身孕,想来不会走水路,是以,宣祈选了去扬州的官道。 不知是谢家寻了别的线路还是怎的,宣祈行了整整五日,沿官道一路到了扬州城门,连谢家的影子都没瞧见。 扬州城三字赫然在目,兵士持枪守在城门口,查看进出百姓的身籍文书。 宣祈从马车下来,观望再三,迟迟未有动作。 他想在这等谢昭华。 连日奔波,眼见到了扬州城门,主子却不进去,杨嘉忍不住开口: 「世子,扬州城到了,为何不进去?」 宣祈思索片刻,若有所思点了点头: 第104页 「也罢。杨嘉,进城吧。」 他本想在城门等着,但转念一想,谢家的车队或许已经进城了。 不管怎样,宜姝总要进扬州城,只要他进去,总能等到她。 「杨嘉,进了城后,你去打听打听,秦寺卿的叔父府宅安置在何处。若赶得上,今日去拜会秦府,顺道在府上落脚。」 杨嘉刚从袖中抽出身籍文书,闻言脸色大变: 「世子说的可是大理寺卿秦大人的叔父?」 「正是。秦寺卿发生了何事,你脸色这般差?」 杨嘉蹙着眉头,欲哭无泪: 「世子来扬州……莫不是为了寻秦大人叔父吧?秦大人的祖籍……在苏州,秦大人的叔父自然也在苏州,怎么会在扬州呢?」 「你说什么?秦寺卿祖籍在苏州?谢御史明明告诉我……」 事已至此,还有什么想不明白的? 谢持昀这是,故意使绊子,好替他的妹妹出气呢。 宣祈扶额,沉沉嘆了一口气,眉间露出疲色。 换做别人这般欺他,他定将人捆回刑部,治他个不敬朝廷命官之罪。 偏偏那人,是谢昭华的长兄,他的大舅子,这口气,他只能闷声吞下。 罢了,只要能让宜姝回心转意,这份亏,他吃下就是了。 所幸扬州离苏州不算远,赶过去不是难事。 他转过头,看向不知所措的杨嘉: 「杨嘉啊,动身去苏州。」 说罢,宣祈上了马车。 连日奔波累成狗的杨嘉哭丧着脸,走上前对驾马的车夫说: 「唉,这纸醉金迷的扬州城,今儿是歇不了,改道去苏州吧。」 * 谢家车队行至秦府宅邸时,一早得了信儿的秦婶婶领着几个儿媳,在门口迎着。 秦叔父早年是农民,下地耕作时伤了右腿,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是以,秦叔父只在厅里侯着。 谢杭嫡亲侄儿,长姐谢涵的儿子许则明去岁中举后任宗正少卿一职,官从五品。适逢苏州一官员致仕,吏部擢升许则明为苏州通侍,调任苏州,为期三年,调令时间是七月。 正巧秦梵和谢昭华要来苏州,谢持昀和谢持景抽不开身护送,许则明提前一月交接了京都官务,一路护送秦梵和谢昭华来苏州。 许则明虽是谢昭华嫡亲的表兄,到底顾着男女大防,谢昭华和秦梵下了车后,戴着帷帽,远远跟在许则明身后。 秦婶婶见到秦梵后欣喜不已,眼眶湿润,连忙将人迎了进去。 一行人到正厅时,除了秦叔父和三个儿子,苏州得了信的官员一併在厅里候着。 许则明向秦叔父见礼后,立即被当地几个官员拥簇着请去苏州府衙,见知府大人。 秦家原本替许则明备了接风酒,知府大人要见许则明,秦家也就不强留。 许则明供手向秦叔父见礼: 「知府大人盛情,许某不便婉拒。许某初来乍到,尚未正式领任,领任之前,许某想暂住秦府。」 许则明住在秦府是为秦府添光,秦家众人求之不得,秦叔父自满心欢喜的应下。 许则明走前,有意无意往谢昭华身上瞄了一眼,随后被地方官员拥簇着走了。 时值盛夏,谢昭华穿了身烟霞色杭锦袍裙,孕期未施粉黛,肤若凝脂,较平时的美艷绝伦,添了几分素雅,平白惹人爱怜。 谢昭华被宣王世子休回府一事,京都传的沸沸扬扬,秦家自是知晓的。 因此,秦婶婶三个儿媳和谢昭华见礼打招唿时,心照不宣的忽略此事不提。 谢昭华和秦梵是女眷,秦叔父和三个儿子见礼打过照面,不便多留,先一步出了正厅。 「梵儿,你和三姑娘连着十几日的奔波,身子定是疲乏,三姑娘的厢房早备好了,快让几个嫂嫂领你们去歇息,把带来的行李安置安置。」 大媳妇彭氏最为年长,做事周到,赶忙凑上前搀着谢昭华,语气关切: 「是啊,梵儿来信说三姑娘要在府上长住。三姑娘可是千金之躯,厢房一桌一椅都是我亲自着人布置的,还望三姑娘不要嫌弃。」 谢昭华朝她柔柔一笑: 「昭华此番住在秦家,本就给秦家添了麻烦,秦大嫂嫂一番心意,感激都来不及,岂会嫌弃?」 「呕……呕」 话未说完,一阵噁心从胃里涌出,谢昭华把手从彭氏手里抽出来,急忙转过身,一只手搭在春落身上,另一只捂着胸口。 夏知则从袖子里掏出一小包酸杏,餵进谢昭华嘴里,压压噁心。 秦婶婶满脸关切: 「三姑娘可是哪里不适?苏州和京都气候不大相同,三姑娘若是水土不服,老身这就派人替三姑娘煎副药去。」 秦梵走上前拍了拍谢昭华的背,随手指了两个婢女: 「你们替三姑娘引路,先带她回厢房歇息。」 「夏知,昭华的药只管吩咐府上的下人去煎。」 谢昭华这会一张小脸苍白,难受得紧,勉强挤出笑: 「秦老夫人,初次见面,多有失礼,不当之处。待我身子好些,再来赔罪。」 「诶,这是什么话?老身不在乎这些虚礼,三姑娘身子不爽利,快下去好好歇着,晚膳我叫人送到你房里去。」 「多谢秦老夫人。」 第105页 谢昭华走后,秦梵叫人关上门,命丫鬟都退下去,只留了婶婶和三个嫂嫂。 秦梵走到婶婶跟前儿,斟酌再三,温声开口: 「婶婶,我在信上跟你说,昭华要在秦府长住,实不相瞒,昭华此番……是来秦府养胎的。」 秦二夫人霍氏面露惊诧: 「养胎?谢三姑娘不是被世子……难不成,谢三姑娘怀的,是世子的孩子?」 秦点头默认。 秦大夫人彭氏连忙接上话: 「这可怎么好?谢三姑娘的容貌,方才我也瞧见了,美若天仙,即便身子不适,也是活脱脱一个病西施,凭三姑娘的容貌,即便是休弃之身,也不愁再嫁,这……这又是何苦呢?」 「大嫂,昭华有自己的苦衷,由她去吧。昭华随我来时,原本想另找间别苑待产,母亲不放心,想让昭华来秦府住着,有婶婶和嫂嫂照应,总叫人放心些。」 「我今儿先替昭华问问,若婶婶和嫂嫂有所忌讳,我再替她寻间别苑。婶婶放心,家中公婆和夫君一向疼爱昭华,银钱上不会短了秦家。」 秦婶婶牵过秦梵的手拍了几下: 「傻孩子,三姑娘千金万贵,能在秦府住下,是秦府的荣幸,哪来那么些避讳不避讳?你放心,三姑娘的事儿,包在你婶婶身上!」 秦婶婶转头,看向一旁三个媳妇: 「这事儿,你们三可有不乐意的?」 抛开钱财不说,单凭谢昭华的身份就叫她们欢喜。父亲是帝师,兄长是都察院御史,太后是她嫡亲的姨母,唤当今陛下一声表哥…… 一般大户人家求也求不来照料谢三姑娘的机会,秦家如何会拒绝。 是以,秦婶婶三个儿媳想都没想,笑眯眯地点头应了下来,秦大夫人彭氏更是胸有成竹拍着胸脯: 「梵儿放心,待你回府后告诉谢夫人,叫她只管放心,由我们照料着,定不叫三姑娘在秦府受半点委屈!」 秦梵松了一口气,笑着点了点头: 「待我回京后,会叫奴婢扮作昭华的模样,假装她已经回京了。回京后母亲会称昭华重病,不见宾客,还望婶婶管好下人的嘴,传出去毕竟会伤了颜面……」 秦婶婶思忖片刻,点头应下了。 许则明在苏州知府府上用过晚膳,回秦府后正儿八经拜见了秦叔父和秦婶婶,随后由小厮引路,带他去厢房歇息。 月明星稀,夜阑人静,许则明穿过花廊,嗅到夜风吹来的芬芳。 「谢三姑娘,安置在何处?」 秦府小厮顿步回话: 「回大人,谢三姑娘歇在澜月阁。大人可是要去看谢三姑娘?」 「不必,夜深人静,于礼不合。我只随口一问,继续走吧。」 大人当真只是随口一问吗? 许则明的贴身小厮刘七奇,抬头暼了眼主子清冷孤寂的背影,无声嘆了口气。 唉,他家公子今年二十,已是弱冠之年,婚事却一而再再而三拖到了现在。 四年前公子春闱染了风寒,与春榜失之交臂,落榜后一心苦读,拒了好几门亲事。 今年四月的时候好不容易被谢太傅说动,正要和抚军中将杨兴烨的妹妹杨锦青议亲,偏偏谢三姑娘这时候被世子休回了谢府,惹得公子心魂不定,果断弃了杨家的婚事。 起初,刘七奇不知自家公子因何缘由迟迟不娶妻,直到有一日,公子藏在谢府园子的假山后,默不作声瞧了谢三姑娘许久。 他这才意识到,公子倾慕之人,或许是谢三姑娘。 谢姑娘赏完花从园子走后,公子去了太傅的书房,他在外面偷偷听了一耳朵,公子果然想求娶谢三姑娘。 刘七奇只记得,太傅说他做不了主,全凭谢三姑娘的意愿。 然后,然后他们公子就趁了这次机会,一路护送谢三姑娘来苏州。 刘七奇又嘆了口气,唉,公子恪守礼节,谨遵规矩,和谢三姑娘除了碰面时说上一两句,再无其他交流。 公子这般呆闷,三姑娘何时才能知晓他的心意啊? 更棘手的是,三姑娘怀了世子的孩子,似乎还打算生下来。 唉,这该怎么是好,公子难道要认世子的孩子做许家血脉吗? 夫人才不会同意呢! 求娶 谢昭华身子原就弱,如今又怀着孩子,从京都到苏州十几日的路程,日日煎熬着,昨儿用过晚膳,喝了一整碗安胎药后,春落伺候她早早的歇下。 谢昭华真是累极了,一觉睡到了辰时。 春落见她起身,走上前替她穿衣: 「姑娘醒了?秦大夫人派人送了金丝小枣细米粥,现是六月,天气正热着,大夫人体贴,送来的都是些开胃小菜,姑娘待会定有食慾。」 谢昭华笑着点头,穿好衣裳后,坐到铜镜前,夏知替她梳着发鬟。 夏知梳发的手艺没有桂嬷嬷巧,梳了好几次才成形,春落看了在一旁笑嘻嘻的说: 「姑娘,明日奴婢替您梳头!夏知的手太笨了,梳的发鬟还没有奴婢梳得好看!」 夏知被春落说红了脸,抿着嘴偷笑。 主僕三人在铜镜前说说笑笑,倒也温馨。 一番梳洗后,从谢府带来的丫鬟画竹替谢昭华盛了碗粥,立在身侧替她布菜。 江南一带喜甜,这金丝小枣细米粥甜甜的,枣香浓郁,倒也对谢昭华的胃口,谢昭华破天荒要了第二碗。 第106页 见谢昭华胃口打开,春落和夏知松了一口气。姑娘这段时日吃什么吐什么,明明怀着身子,人却消瘦起来,她们担心得不行。 果然,怕什么来什么,第二碗小粥才喝了一半,谢昭华又吐起来。 画竹连忙拿了痰盂跪到谢昭华身前,春落熟稔的从袖子里掏出酸杏,待谢昭华漱口后,餵她吃下去,压压噁心。 谢昭华捂着胸口,含了会酸杏后终于好些: 「春落,你去同老夫人说一声,今日身子疲乏,就不去拜见了。」 「姑娘有所不知,老夫人一早派了嬷嬷来,嬷嬷说姑娘若无事,在屋里静静修养便好,不用在意虚礼,有什么吩咐尽管传。」 咽下酸杏后,谢昭华漱了漱口,平和说道: 「老夫人如此体贴,想来嫂嫂是知会过了,正好,我也不愿走动。」 廊外传来一阵动静,谢昭华循声望去,见秦婶三个儿媳带了一大堆东西,正往她屋里来,大夫人彭氏走在最前头,笑眯眯开口: 「三姑娘,早膳用得可还香?」 谢昭华端出万年不变的温柔浅笑应付着来献殷勤的三个妯娌,心里却烦得很。 也不知怎么了,自怀了身子后,她心绪阴晴不定,时而压抑,时而愁思,总之烦躁得很,不似从前那般平静。 好在她脾气极好,不然,春落和夏知得挨不少骂。 谢昭华压下不耐烦,温柔的接待三位夫人,听她们问些家长里短无关紧要的话。 「听闻三姑娘曾入宫,做平昌公主的伴读呢!」 「听闻三姑娘是徐翰林的得意学生,先帝都曾夸三姑娘的簪花小楷好看呢!」 「听闻三姑娘……」 眼瞧三位夫人坐了一刻钟还不走,尤其是大夫人彭氏,在她耳边叽叽喳喳问个不停,她实在受不了,索性做出呕吐的动作: 「呕……呕……」 春落早察觉出主子不耐烦,紧接着开口: 「姑娘又犯噁心了,快吃颗酸杏干儿压压,画竹,姑娘的安胎药怎么还没好?」 「算着时辰,这就好了,奴婢立即去端。」 谢昭华拿帕子擦了擦嘴角,蹙了蹙眉,故作内疚: 「三位夫人实在是热情,本该再陪些时辰。想来大嫂已同夫人们说了,昭华腹中……怀了胎儿,这几日害喜得厉害,只怕不能多陪了。」 谢昭华生得昳丽,一双杏眼盛满秋水,温柔含情,这般作态,十分讨人怜爱,三位夫人见状纷纷起身道别: 「唉,都怪我们,明知三姑娘有孕在身,经不得辛劳,还在这拉着三姑娘说了那么久的话,三姑娘快些喝药歇息,我们就不打搅了。对了,三姑娘有什么不习惯,只管派人跟我们说……」 送走三位聒噪的夫人后,谢昭华倚在美人榻上,盯着楠木屏风上苏绣的海棠图案,渐渐出了神。 换做从前,她定不会弄虚作假把人赶走。 如今她是怎么了? 心绪愈发烦躁,哪里还是从前温婉懂事的谢昭华? 罢了罢了,听闻女子孕中多烦躁,想来,她也是如此吧。 嘴里没有滋味,不如吃个酸橘。 「春落,替我要些酸橘来,再备些山楂糕,还有,天气炎热,若能制碗酸梅汤……」 画竹这会儿端来了安胎药,春落从画竹手里接过,轻轻吹了吹: 「主子,把安胎药喝了,奴婢再替您去寻酸橘。主子孕期净馋些酸的,肚子里定是个小少爷!」 画竹也附和: 「是啊,姑娘自怀孕后,连平日最爱的牛乳糕都不碰了,嗜酸嗜得厉害,定怀了个小少爷!」 好不容易起復的心情在听到「牛乳糕」三个字后戛然而止,嘴里的安胎药瞬间苦了十倍,喝完安胎药,谢昭华突的烦躁起来,沉了脸色,扬言累了要休息。 牛乳糕? 宣祈倒是常派杨嘉去芳香斋替她买牛乳糕。 不过都是从前了。 画竹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立即跪地: 「姑娘恕罪,奴婢是无心的。」 谢昭华浅浅一笑: 「你哪就有罪了,快起身,替我去寻酸口的吃食,解解噁心。」 画竹讪讪退了下去。 春落不敢多说,伺候谢昭华上榻眯了一会。 用过晚膳后,秦梵陪谢昭华说了会儿话,随后被小厮叫去前院,见族中的长辈了。 夏夜最是闷热,谢昭华怀着身子,屋里用不得冰,只得生生挨着,她想透透气,于是带了春落夏知出去散散步子。 苏州不比京都,以主院为中轴分东西两侧,而是呈园林布局,苏州的园林,毕竟是闻名天下的。 谢昭华沿雕花游廊走着,亭台楼阁,曲水流觞,一路走下来,忍不住感慨: 「我在京都也曾见过园林式的府宅,断不如苏州的精巧雅致,宁儿曾夸谢府园子的曲水流觞巧致,和苏州的相比,实在相形见绌。日后若有机会,定要带宁儿来苏州一游。」 主僕三人寻了个六角凉亭,在此处歇脚,秦府的丫鬟还算有眼力见,很快端上果脯茶点,供谢昭华享用。 秦府的下人办事还真是……贴心,谢昭华粗粗扫了眼,四道果脯里有三道是酸的,糕点是她心心念念的山楂糕。 谢昭华在凉亭坐了一会,盯着凉亭柱上的云纹发呆。 第107页 她在想腹中孩子的名字,大家都说是男孩,那就是男孩吧,要唤他什么呢? 阿兄的孩子从仲字,那他也从仲字好了,仲什么呢…… 谢仲…… 谢昭华想的正入神,许则明冷不防出现在面前。 谢昭华起身见礼: 「许表兄。」 许则明恪守规矩,推崇儒学,一举一动皆是孔孟之风,在扬州,常被称作世家子弟典范。 许则明立在离她五步的地方,目光毫不掩饰的落在她身上,平静开口: 「昭华表妹,我有话……对你说。」 公子终于鼓起了勇气! 许则明身后刘七奇激动得攥紧了拳头,手心甚至出了汗。 他竟然比自家公子还要紧张! 虽顾着男女大防,许则明到底是她嫡亲的表兄,说几句话也无碍。 「这段时日劳表兄一路护送,表妹感激不已。正好丫鬟上了茶点,表兄不妨在此处坐下,用些点心。」 许则明立在原地,没有往前: 「事关重大,烦请表妹的婢女,迴避。」 春落夏知见状不对劲,面面相觑,不知该不该迴避,谢昭华倒是坦然,笑着挥手,示意春落她们退下去。 刘七奇自觉退到了一旁,同时屏退了秦府的奴婢。 今儿是六月二十,一轮残月挂在墨色天穹,如练月光洒在许则明身上,映出他轮廓清冷。 夏蝉聒噪躲在树上不停聒噪,谢昭华垂着眸,避开他深邃的目光。 许则明没有走近她,立在原地,斟酌再三,终开了口: 「表妹今后,如何打算?我指的是,表妹的终生大事。」 谢昭华怔愣片刻,反应过来后轻轻一笑: 「太傅府书香世家,百年清贵,我已是休弃之身,若是再嫁,反倒污了谢府清贵家风。」 「京都谁人不知,舅父舅母疼爱幼女,岂会在意这些细枝末节。若我没猜错,表妹不愿千里来苏州,是为了避开京都待产。敢问,日后这个孩子,表妹给他什么名分?」 许则明语气平缓,说出的话却字字锥心。 内心深处最暗无天日的地方被许则明毫不留情撕扯开,谢昭华有些狼狈,低头不语。 是啊,这个孩子,又是怎么个身份,人前人后,他可能光明正大喊她一声娘亲? 许则明往前走了一步,向谢昭华拱手: 「实不相瞒,则明倾慕表妹已久。若表妹愿嫁则明为妻,则明定时时爱护表妹,绝不做出始乱终弃之事。表妹腹中的孩子,则明愿视为亲生骨肉。今日一番话,皆肺腑之言,望表妹成全。」 等等,则明表兄,倾慕她已久? 自怀了身子后,谢昭华反应似乎比别人慢了半拍。 则明表兄平时待她规规矩矩,二人几乎没在私下里说过话,则明表兄又怎会……倾慕她已久? 哦,对了,谢持景同她说过,父亲曾有意把自己嫁给许则明,就连一向挑三拣四的谢持景对则明表兄也是赞不绝口。 则明表兄一表人才,行事沉稳有度,她该答应吗? 怎么男子都喜欢在凉亭对女子表明心意? 她记得,除夕那回宫宴,江慎安也曾在凉亭求娶她。 原来她这般抢手呀? 只可惜,她的情意,早在这几年,被梁悯和宣祈蹉跎得一丝不剩。 则明表兄这般好,若是嫁给则明表兄,她拿什么待他呢? 倾注宣祈身上的情意,她又拿不回来。 四下一片寂静,谢昭华只听见聒噪蝉鸣的声音。 良久,谢昭华站起来福身行礼: 「表兄的心意,昭华心领了。还是那句话,昭华休弃之身,残花败柳,表兄满腹经纶,来日官场上定大有作为,表妹不敢污表兄清贵名声。」 谢昭华说罢就要走。 急火攻心,许则明被沖昏了头脑,清俊的面庞上是不甘和执着,他竟上前一把握住她的手: 「表妹口口声声说着名声,却不顾名声一心生下世子的孩子。表妹究竟是怕坏我的名声,还是对世子念念不忘余情未了?」 谢昭华手腕被拽的生疼,一心想挣开,可她越挣,许则明攥得越紧。 春落和夏知见状急坏了,夏知急急忙忙抽出袖中的哨子,吹了一声后,一蒙面人从屋顶落了下来,立即拔刀挡在谢昭华面前。 许则明从未料到谢昭华会有暗卫,见暗卫拔了刀,不得不松手。 许则明松手后,谢昭华躲到春落夏知身后,惊魂未定,捂着胸口,颤着身子说道: 「则明表兄厚爱,昭华心领。但昭华只有一句话,不论如何,昭华都不会再嫁。」 谢昭华平復之后,扫了一眼周遭,确定没有秦府的奴婢,这才放下心来: 「夏知,叫你的人快走。若是叫秦府的下人瞧见,解释不清。」 蒙面人听完,思忖片刻,轻轻一跃,跃上了屋顶。 谢昭华朝许则明福了一身,随后扶着春落夏知的手,逃一般赶了回去。 刘七奇见自家公子失了魂一般怔愣在原地,刚要上前,许则明便转了身,落寞的朝游廊另一侧走去。 月光洒在许则明身上,衬得他愈发清冷孤寂。 名分 春落和夏知搀谢昭华回了屋。 谢昭华垂着眼眸,一脸失落,把手从夏知身上抽回来。 第108页 许则明抓着她手腕时,夏知吹了声哨,不过片刻,暗卫便从屋顶上跳下来。 察觉到主子对她的疏远,夏知心里一沉,回屋后屏退丫鬟,二话不说,跪到谢昭华身前: 「姑娘听奴婢解释!」 谢昭华没有理会她,径直坐到铜镜前,示意春落伺候她卸钗盥洗。 谢昭华在外人面前从来都是温婉和善的模样,从未摆过什么臭脸色,可这会儿,她的脸阴得厉害。 春落从未见过谢昭华这般淡漠失落的神情,扫了眼心虚跪地的夏知,惴惴不安的替谢昭华卸金钗。 春落不傻,方才情急,夏知不过吹了声哨,就有暗卫现身保护主子,想来,暗卫是在姑娘身边跟了很久。 但姑娘不知暗卫一事。 若姑娘知晓此事,夏知又怎会平白无故的跪在地上呢? 画竹这会端来刚煎好的安胎药,瞧夏知死死跪在地上,心生疑惑,再瞧了眼沉着脸的谢昭华和小心翼翼的春落,立马察觉气氛不对劲,打起十二分精神: 「姑娘,安胎药好了,张大夫说明日来给姑娘把把脉象。」 画竹把安胎药端到谢昭华跟前,亲手递给谢昭华。 谢昭华此刻散了发鬟,三千青丝垂肩,眉间却寂寥落寞,仿佛神坛之上的清冷神女,不食人间烟火。 安胎药的清苦气味飘了出来,谢昭华静静打量着那碗安胎药,嘴里不由发起苦来。 她端起安胎药,蹙了蹙眉头,一口气把药喝完。 谢昭华全程不发一言,漱口净面后,由春落伺伺候着上榻安歇。 她没有要罚的夏知意思。 夏知自己心中有愧,她要跪,那便由她跪着吧。 谢昭华累极了,盖着薄被,很快沉沉睡去。 是夜,她做了一场梦。 梦里,她生下一个男孩,记作谢昭华在苏州抱养的养子,唤做谢仲凌。 小仲凌很懂事,乖乖巧巧,不哭不闹,从不叫谢昭华操心。 谢昭华告诉谢仲凌,他是她亲生的骨肉,可生父是谁,谢家闭口不提。 谢家上下,没人敢谢告诉仲凌真相。 有一日,三岁的谢仲凌和五岁的谢仲修在庭院玩耍,两个孩子不知什么起了争执,谢仲修面红耳赤,把刚会走路的谢仲凌一把推到地上: 「竹蜻蜓是爹爹亲手做给我的,你要是想要,就找你爹爹做去,凭什么抢我的?」 「你是姑母亲生的又如何,还不是个没有爹爹的野孩子?」 三岁的谢仲凌懵懵懂懂,被推到地上后哇哇大哭,嬷嬷怎么哄都哄不好。 谢仲凌被谢昭华抱在怀里后,一双眼哭得通红,眼泪和鼻涕交织在一起,小手紧紧搂着谢昭华的脖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爹爹……阿凌要爹爹……阿凌要爹爹做竹蜻蜓 。」 「修哥哥有爹爹做竹蜻蜓,为什么……为什么阿凌没有爹爹?」 「野孩子,呜呜呜,修哥哥说,阿凌是野孩子,阿凌不要做野孩子,阿凌要爹爹……」 …… 阿凌不要做野孩子。 谢昭华从梦中惊醒,醒来时,泪打湿了枕巾。 她躺在榻上,咬牙攥着锦被,不让自己哭出声。 谢家众人顾及谢昭华心绪,即便这个孩子名不正言不顺,也不捨得在谢昭华面前说如此不留情面的话。 偏偏许则明说了,说得这般直截了当,字字句句往她心窝里戳。 可许则明说得对,是啊,这个孩子,日后要给他什么名分? 她谢昭华的孩子,理当花团锦簇骄阳似火,堂堂正正明明朗朗,怎能被唤做名不正言不顺的野孩子? 想到这里,谢昭华心疼得厉害,起身抱住膝盖,缩做一团,颤着身子抽泣起来。 谢昭华平日心气高傲,比谁都要强,哪怕被宣祈休回谢府,也从未如此狼狈的哭过,只是闷声落了几滴泪。 为母则刚,怎么她当了母亲后,反而变得脆弱爱哭起来? 跪在地上的夏知闻言匆匆起身,一瘸一拐走到帐前,掀开帐幔,跪在榻前,轻轻拍着谢昭华的背,哽咽道: 「都是奴婢的错,姑娘莫要伤心,担心哭坏了身子,对小少爷不好。」 夏知一脸自责,她以为,谢昭华是因她深夜抽泣。 谢昭华不愿狼狈的一面叫别人看见,很快止住了抽泣平復下来,伸手摸了摸夏知的头: 「傻丫头,无须自责,我只是……替腹中的孩儿伤心」 「三更半夜,我身子乏得很,实在熬不住,有什么话,你明日再禀。」 屋里只留了一支烛火,夏知抬起满是泪痕的头: 「姑娘,暗卫是陛下派来跟在姑娘身边,护姑娘周全的,没有恶意……」 听到「陛下」二字后,谢昭华明显怔愣片刻,随后挤出一丝苦笑: 「我知道,我都知道。夏知,我真的不怪你。听话,跪了那么久,快下去歇着,明日再说。别忘了,我肚子里还有个小人,经不起折腾。」 夏知愧疚不已,到底顾及谢昭华的身子,欲言又止,仔细替谢昭华掖好被,向谢昭华磕了个头,一步三回头退了下去。 是夜,谢昭华躺在榻上,千头万绪,转辗反侧,彻夜难眠。 次日,天将将现出鱼肚白,谢昭华起身,唤了春落伺候梳洗。 第109页 春落瞧见她眼下的乌青,吃了一惊: 「姑娘昨儿夜里没休息好?奴婢待会拿鸡蛋替姑娘柔柔,消消乌青。」 谢昭华点头默许。 春落替她拿了身淡蓝的苏绣锦裙,谢昭华未施粉黛,皮肤白皙,衬得她大方素雅,惹人怜爱。 用过早膳,谢昭华挑了些补品和金钗首饰,准备去前院拜会秦婶婶和她三个儿媳。 该有的礼数还是要有的。 给秦婶婶和三个妯娌送完礼后,谢昭华跟着秦梵,一路去了秦梵的房屋。 「昭华,叔父寿辰将至,嫂嫂不大得空,没怎么陪你,在秦府可住得习惯?」 谢昭华和秦梵坐在浮雕紫木软榻上,笑着点头: 「嫂嫂多年未回苏州,尽管去忙就是。府上各处雅致精巧,下人细心周到,一应安好。」 秦梵亲自替她斟了茶: 「那就好。等我抽了空呀,就带你四处逛逛。苏州也算半个鱼米之乡,别的不说,单说护城河上的画舫,精緻极了,乘着画舫沿护城河往下,两岸风景尽收眼底,若不是你怀着身子,我定要带你去的。」 谢昭华没有接画舫的话,端起秦梵递过的茶,面露难色,垂着头不发一言。 「昭华面色怎的这般难看?可是犯噁心了?都怪我不好,我这就丫鬟去备酸杏来。」 谢昭华伸手拦住秦梵: 「嫂嫂不必唤人。此番前来,是有一事想求嫂嫂。」 秦梵面露关怀,握住她的手: 「何事但说无妨,我是你大嫂,但凡我能帮到的,定竭力而为。」 谢昭华抿唇,踌躇再三,终是说出了口: 「嫂嫂,我想求您,认我腹中的孩子……做嫡亲的次子,我不想叫他名不正言不顺,还求嫂嫂成全。」 谢昭华一脸乞求,委屈巴巴盯着秦梵。 秦梵虽和她要好 ,毕竟事关重大,她没有把握,秦梵会答应他这个请求。 「昭华这般严肃正经,我还当是何事?」 出乎谢昭华意料,秦梵倒是轻快笑出了声: 「你兄长早和我说过这件事了。不愧是一母同胞的兄妹,你持昀阿兄,也是这个意思。若你的孩子将来无名无分,直接记在我名下就是。就是……」 谢昭华喜出望外: 「就是什么,嫂嫂快说?」 秦梵调侃一笑: 「就是我们这回要在苏州待上许久了。怀胎十月,孩子哪能说有就有?」 「嫂嫂和阿兄一点不介意吗?毕竟是我和……他的孩子,不清不白,平白占了阿兄嫡子的名分。」 「你阿兄疼你,自然连带着疼你的孩子,哪会在意他是谁的?不管是谁的,只要是从你肚子里生下的,那就是谢家的血脉,我们岂会在意?你阿兄早跟我商量过,你只管安心生下孩子,其他的,交给我和你阿兄。」 谢昭华正要开口道谢,只见秦梵的丫鬟双儿急匆匆闯了进来: 「夫人,世子到我们府上来了,说是要见三姑娘,人已到了前院,老夫人拿不定主意,派奴婢来请你出去。」 「砰」一声,谢昭华手里的青瓷茶盏落了地,茶水洒了一地。 秦梵闻言吃惊不已,立即反问: 「世子?哪个世子?」 丫鬟双儿小心翼翼瞄了眼谢昭华,不安答到: 「夫人,是京都的……宣世子。」 秦梵从软榻上站起来,往前走了两步: 「世子可说了寻三姑娘做什么?「 见两位主子气色不好,双儿把头磕在地上: 「回夫人,世子拿了礼部记册盖印的婚书,说给三姑娘的休书做不得数,三姑娘仍是他……记册盖印的世子妃,他要……接三姑娘回府。老夫人瞧那婚书盖了印,不知是真是假,不敢断决,请夫人出去看看。」 「岂有此理!」 谢昭华佯装吃着山楂糕,虽一副从容不迫事不关己的模样,发颤的手却骗不了人。 秦梵上前牵着她的手,不知所措: 「昭华,这该如何是好?」 「休了便是休了。嫂嫂别忘了,方宁的父亲是礼部尚书,不过是礼部登记在册的一纸婚书,届时修书一封给方伯伯,婚书不过是一笔勾销的事,还请嫂嫂,替我代为转达。」 「我跟世子,桥归桥,路归路,各自婚嫁,互不干涉,半点干系也没有,嫂嫂请世子回京便是。」 谢昭华强装淡定,甚至端出平日那副大方从容的浅笑,反过来安慰秦梵: 「有太后姨母护着,世子不敢怎么样的。嫂嫂只管去回绝。」 「唉,也罢,你心意已决,我也不好再说什么。我出去替你拒了世子便是,你在屋里等着我。」 秦梵无奈嘆了口气,跟丫鬟一路去了前院。 安置 丫鬟领秦梵到前院正厅时,秦叔父和秦婶婶坐在主位上,惴惴不安和宣祈打着太极。 宣祈穿了身浅色的云纹长袍,腰间佩谢昭华亲手绣的湖蓝缀玉香囊,端坐在太师椅上。 日光透过游廊罅隙,落在宣祈脸上,衬得他稜角分明,面若美玉。 见来人是秦梵而非心心念念的谢昭华,一股凌厉涌上眉眼。 上辈子做了十三年权势滔天的齐都大都护,一举一动皆是上位者的压迫。 瞧秦梵来了,大媳妇彭氏赶忙凑到秦梵耳边,细声说道: 第110页 「阿梵,你可算来了,世子拿出礼部的文书,说是要见三姑娘,我们不知三姑娘的意思,不敢擅自做主。你应当认识世子,快同世子说说。」 彭氏说完,心虚的暼了宣祈一眼。 不愧是京都的刑部侍郎,周身气场,着实叫人畏惧。 不光彭氏,对着气场逼人的刑部侍郎,秦叔父和秦婶婶虽端坐主位,目光却躲躲闪闪,不敢去看他。 家主如此,更不用说底下的秦二夫人和秦三夫人,压根儿不敢抬头。 这会快到了巳时,日头愈发毒辣,热浪袭人,屋里头也愈发压抑闷热起来。 宣祈念了谢昭华两辈子,一心只想见她,若非顾及秦家是谢持昀岳家,给秦家几分面子,他早进去寻谢昭华了。 罢了,毕竟是他休谢昭华在先,态度还是放软些,不然,宜姝会生气的。 宣祈起身,朝秦梵拱手: 「致之见过大嫂。敢问大嫂,宜姝,现在何处?」 秦梵不惧宣祈,气定神闲入了座,笑道: 「世子快坐。宣谢两家非亲非故,我如何担得起世子这声『大嫂』?世子折煞我了。至于昭华,昭华是我谢家闺阁女眷,世子一介外男,贸然见昭华,于理不合,怕是不妥。」 「哦?外男?」 宣祈示意杨嘉把那份礼部记册盖印的婚书递到秦梵面前: 「大嫂看看这婚书,我与昭华的婚事是皇后娘娘亲赐,婚书由礼部盖了官印,如今婚书尚在,昭华是我光明正大的世子妃,何来外男一说?」 宣祈再度起身拱手: 「大嫂,前段时日是我一时煳涂,情急之下这才写了休书。如今幡然醒悟,知已往荒谬,只求能接回昭华,倾尽所有,求得她原谅。」 「何况,礼部婚书尚在,昭华是我王府记册的世子妃,休书一事,做不得数。恳请大嫂,让我见昭华一面。」 杨嘉不动声色吃了一惊。 啧啧啧,世子在外人面前,姿态何时放得这般低过? 众人面面相觑,神色各异,齐刷刷等着秦梵回应。 秦梵接过婚书后,粗粗扫了一眼后,放回杨嘉手上,左右为难: 「世子,实不相瞒,我来这之前,昭华正好在我房里。她同我说,礼部尚书是方宁的父亲,勾销这笔婚事,轻而易举。所以,世子莫要再拿婚书说事。」 宣祈哂笑: 「是吗?按礼说,我和昭华的婚事早该被一笔勾销,礼部为何迟迟不动手?若是没有陛下的授意,礼部哪敢同谢太傅做对?」 众人不知原位,越听越迷煳,压根听不明白。 诶,怎么还跟陛下扯上干系了? 难不成,这婚书还是陛下不让动的? 秦梵这边也是一头雾水,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宣祈不愿把时间耗在这儿,走到厅正中,朝秦叔父作揖: 「秦老爷,我与大理寺秦大人常常一道破案,算是有几分交情。宣某初来苏州,人生地不熟,也没个落脚的地,老爷可否看在秦大人的面子上,允我在府上借住几日?」 「世子哪里的话?寒舍简陋,世子若不嫌弃,尽管在此住下。」 宣祈是当朝王爷世子,先帝亲自提拔的刑部侍郎,除了秦誉,秦叔父三个儿子皆无功名在身,经商为主。 宣祈既开了口,秦家自不敢拒绝。 秦叔父说完,秦婶婶紧接搭话: 「是啊是啊,世子能在府上住下,是秦府的福气。老身这就派人替世子收拾厢房。世子一路奔波劳累,有什么事,先安顿下来再说。」 没把人送走,反而叫人在府上住下,秦梵无声嘆了一口气。 望着厅中长身玉立俊朗无双的宣祈,秦梵突然忆起,谢昭华死活不愿喝落胎药的场景。 那日,林如芝亲自端了碗打胎药,递到谢昭华面前,一面拭泪一面劝道: 「华儿,母亲也捨不得这个孩子……谢家不是养不起,只是,这个孩子无名无分,终究是个累赘,留着他,你日后还怎么嫁人?听母亲的话,快喝下它,把孩子打了。」 秦梵记得,谢昭华当时跪在林如芝身前,朝她磕了三个头,咬牙含泪求林如芝: 「母亲,求母亲留下这个孩子!女儿自幼体寒,好不容易得来的孩子,若是没了他,只怕要万念俱灰,再无心于世……」 秦梵若有所思点了点头。 也罢,宣祈要住,那便住下,两个都是有情的,把话说开后,指不定就和好了。 秦梵正思忖着,宣祈的话猝不及防传到她耳里: 「多谢秦老夫人盛情。至于宣某的厢房,无须大动干戈,安置在澜月阁的东侧间即可。」 澜月阁,是谢昭华歇息的院子。 不愧是刑部侍郎,连谢昭华住哪儿都打听好了。 秦大夫人彭氏立即反应过来,支支吾吾看向宣祈: 「世子,澜月阁……是谢三姑娘的院子。世子住那,实在是于理不合,要不世子在澜月阁旁边的明轩阁住下?离谢三姑娘的院子也近。」 「我说了,礼部盖印的婚书在此,何来于理不合?」 一边是谢家,一边是宣家,两家都得罪不起,彭氏害怕极了,目光转向秦梵,向她求助。 「世子既要住澜月阁,那就住吧。大嫂,你派人替世子去收拾吧。」 第111页 秦梵无奈,瞧宣祈这阵势,谁也拦不了,倒不如让他住。 得了秦梵的示意,彭氏如释重负,松了一口气。 秦梵算半个谢家人,秦梵既开了口,日后怪不到她们身上。 「世子,随民妇来,民妇领你去澜月阁安置行李。」 秦梵回屋后,把经过同谢昭华说了一遍,谢昭华原本倚在软榻上看书,得知宣祈要住在澜月阁东侧间后,立马坐直身子: 「嫂嫂,我可是听错了,世子住在澜月阁?这如何行?」 秦梵摇摇头: 「世子位尊,他想住哪儿,府上没人敢拦他。何况,他带着礼部的婚书,说你是他……名正言顺的世子妃。」 「昭华,我瞧世子的模样,不像是说笑,不如……」 秦梵想劝谢昭华,不如二人把话说开,安安心心过日子,这样一来,她腹中孩子也好有个正经归宿。 「嫂嫂,若是阿兄同你争辩,一气之下离家出走,一夜未归,第二日风尘僕僕回府,二话不说递与你一封休书,你可会轻易原谅他?」 秦梵倒是犹豫了: 「这……我也不知。」 「嫂嫂莫要再劝我。世子性子阴晴不定,极难琢磨,谁知他来苏州,到底存了怎样的心思?不是所有男儿都似阿兄那般温柔体贴表里如一,这世上的男儿,没几个是真正可信的。世子既能休我一次,也能休我第二次,我是断断不敢再信的。」 谢昭华重新倚在软榻上,往嘴里送了颗酸杏: 「他城府深得很,我们不管他,过好我们的便是。既然他要歇在澜月阁,那我就在嫂嫂这儿歇下,所幸我带的行李不多,没什么好搬的。我同他,总归是互不相干。」 谢昭华心里空落落的,总觉得遗忘了什么,可她一时想不起来。 自怀了身孕后,不仅身子日渐疲乏惫懒,连带着脑子也迟钝不灵光,一件事很难想周全。 「姑娘,安胎药好了。」 安胎药早好了,春落原本想等谢昭华回去再给她喝,不过看着样子,澜月阁,谢昭华是回不去了。 是以,春落把安胎药端到了秦梵住的院子。 谢昭华盯着黑乎乎的安胎药,舌尖不由发苦,为了腹中的孩子,她忍着苦得发麻的滋味儿,小口喝完了安胎药。 等等,她现在怀着身孕。 那,宣祈可知道这件事? 难不成,宣祈是为了孩子来的? 秦梵这会儿也想到了这点,勐地拍头: 「哎呀,方才见你喝安胎药我才想起来,你还怀着世子的孩子,难不成,这事叫世子知晓了?可今日,他却丝毫未提及!」 事关腹中孩子,谢昭华终于意识到不对劲,一颗心七上八下,烦躁不安。 一阵不安过后,谢昭华神情突黯淡下来,喃喃自语: 「原是为孩子来的,难怪。我还以为,他是沖我来的,亏我方才……」 即便心存芥蒂,可得知宣祈来苏州时,谢昭华心中仍不可避免的闪过一丝欣喜。 或许,他回心转意了呢? 如今想来,宣祈来苏州寻她,该是为了她腹中的孩子。 罢了,期待什么。 不过是空欢喜一场。 「昭华,不要这般想。你怀孕的事瞒得严严实实,哪就这么容易叫他知晓?」 「严严实实?」 谢昭华哂笑一声,目光扫向立在一旁的夏知。 夏知自觉不妙,一脸心虚的低下头。 「嫂嫂你错了,我身边,从来就没有瞒得严严实实的事。你说是吧,夏知。」 夏知闻言,心里一沉。 谢昭华从软榻上起身: 「嫂嫂,我先回澜月阁了,左右避不开,倒不如回自己屋里,自在些。」 秦梵上前搀着她的手: 「可要我陪你同去?」 「不了,我突然想起来,有些私话要问夏知。嫂嫂好不容易回府一趟,秦叔父寿辰在即,上门拜会嫂嫂的夫人更是一波接着一波,嫂嫂去忙便是。」 秦梵送她出了门,温柔叮嘱道: 「那我就不送你回去。世子在你院子里,你万事当心,有什么事,尽管来找我。我这就向你阿兄修书一封,告知他世子一事。」 「还有,是人皆有苦衷,世子当时休你,背后或许有什么难言之隐。你对世子若还有情,不妨把话说开。」 想通宣祈是为孩子才来苏州这一层后,原本就坠于谷底的心,愈发沉了几分,浮躁散了去,谢昭华反而平静下来,端出她万年不变的浅笑: 「我知晓了,嫂嫂。」 谢昭华走后,秦梵反而担忧起来。 和谢昭华相处得久了,秦梵渐渐发觉,别看谢昭华平时对谁都柔柔一笑,温婉和善,可偏偏是这般喜怒不形于色冷静自持的人,生性凉薄,清冷孤傲,心要比常人冷上三分,极难捂热。 昭昭若日月之明,离离如星辰之行。 她是天上的明月,清晖遍地,却迢不可及。 谢昭华笑得愈和婉,愈疏离,愈拒人于千里之外。 秦梵半靠在门上,望着谢昭华清冷孤傲的背影,替宣祈捏了一把汗。 唉,要想捂热谢昭华的心,怕是没那么容易。 听苏 谢昭华从秦梵那儿出来后,没有回澜月阁,而是唤了走廊的小厮: 第112页 「替我备辆马车,我要出门一躺。」 「姑娘是要去哪儿?眼瞧到用午膳的时辰,姑娘怀着身子,不能不进食呀。」 春落小心翼翼扶着谢昭华,十分关切。 「我何时说过不进食?早听闻苏州菜式极具特色,正好带你们去尝尝。」 谢昭华原本鼓足心气,做好了去见宣祈的准备,可从秦梵屋里出来后,她却怯了场。 怀了身孕后她胃口本就不好,若是回去后碰见宣祈,她估计是连饭都吃不下了。 既然宣祈在她院子里,她就到外头去。 无论如何,宣祈她是避不开了,可她心里就是烦躁得很,不想那么快就见到他。 她不知,以何种姿态面对他。 「姑娘初来乍到,贸然出府有失稳妥,奴婢同秦大夫人说一声,派几个府丁护姑娘周全。」 春落如是思虑。 夏知这会低着头,心里愧疚得很,垂丧着脸跟在谢昭华身后。 谢昭华突然顿住脚步,转身面向夏知,目光落在夏知那双无处安放的手上,轻声笑道: 「夏知,那暗卫,可还跟着?」 夏知立马跪在地上,一双眼红红的: 「姑娘听奴婢解释……」 」好了,我只是问你,那暗卫可还跟着?若有暗卫时时跟着,春落就不用去向秦大夫人要府丁了,总归有他护着。叫那么些府丁,排场太大了。」 夏知抬头盯着谢昭华,眼泪就这么滑了下来,哽咽道: 「姑娘……在的,阿严他武功高强,在姑娘身边跟了多年。姑娘安心出府便是。」 谢昭华半俯下身,扶夏知起来: 「好了,我不怪你。方才在嫂嫂屋里那样问你,是我一时火大。对了,你唤那个暗卫阿严?果然是相识已久。待会到了酒楼,和我说说那暗卫的事。」 夏知咬牙,擦去脸上的泪水: 「是,姑娘。」 春落见谢昭华不生夏知的气,松了一口气,欣喜的走到夏知身旁,想缓缓气氛: 「姑娘,你要带我们酒楼?伺候宁王妃的巧朵常常跟宁王妃混出去玩,奴婢羡慕好多年了,如今终于有了机会。」 谢昭华笑了一声。 秦府下人不敢懈怠谢昭华,不用春落去说,半刻钟后,彭氏就领着二十府丁,硬要塞给谢昭华,护送她出街。 谢昭华拗不过彭氏,又不想排场太大,再三婉拒下,最终无奈,带了两个府丁出府。 谢昭华身份贵重,又怀着身子,初来乍到,只带两个府丁随从,把彭氏担心的不行。 要是谢昭华在苏州出了什么意外,秦家可担待不起。 是以,目送谢昭华的马车出了府,彭氏立即派人去澜月阁给世子递了信。 世子不是说,此番是来接三姑娘回京的吗。 听下人说,三姑娘从秦梵屋里出来后,没回澜月阁,突的来了兴致,要去外边的酒楼,尝尝苏州一带口味。 如此说来,世子岂不是连三姑娘的面都没见上。 方才在厅中,瞧世子那模样,该是对三姑娘念的紧。 既如此,她派人知会世子一声,世子定会去寻三姑娘。 有世子护着三姑娘,彭氏多多少少安了些心。 谢昭华向车夫打听了几家闻名当地的酒楼,最后挑了最贵的听苏楼。 水榭花都,亭台楼阁,迴廊曲折,听苏楼环境清幽雅致,设雅座于园林之中,能来听苏楼观景消遣的人,大都是达官贵人,非富即贵。 春落拿了袋沉甸甸的银子,要了间上好的雅座,穿过莲池上的拱桥,小二领谢昭华进了一间靠窗的雅座,透过雕花窗牖,能瞧见满池的莲花,倒也别具一格。 谢昭华见春落夏知拘束着站在两侧,笑道: 「因着不愿抛头露面,京都的酒楼我倒是没怎么去。好不容易这般无拘无束带你们出来一趟,别拘束着,一同入座便是。」 春落和夏知行了一礼后,惴惴不安落了座: 「多谢姑娘。」 谢昭华端起小二上的热茶,掀盖吹了几口: 「夏知,趁这会儿还没上菜,你仔细跟我说说,那暗卫的事。不用起身,你坐着慢慢说便是。」 夏知不敢抬头,垂着眼眸,一双手紧紧攥着,斟酌再三,缓缓道出暗卫一事: 「暗卫叫做肖惟严。奴婢记得,是姑娘入宫做平昌公主伴读的那一年。那一日,姑娘随夫人进宫拜见太后娘娘,奴婢和春落进不了宫,在宫门外的马车上候着。春落应当也记得,当时突然来了个不认识的公公,说姑娘有急事寻我,领我进了皇宫。」 「奴婢没进过宫,只得跟那公公走着。公公领我进了一处偏僻的宫殿,说姑娘在里头等着。奴婢虽觉得不对劲,但不敢违背公公的意思,进了那处宫殿。」 「奴婢进去后,发觉……发觉陛下在里头等着。除了陛下,还有一个黑衣侍卫,就是肖惟严。奴婢只记得,陛下当时指着阿严,阴森森的对奴婢说,从今往后,阿严会在暗处,时时护着姑娘的安危。并且……」 夏知说到这,再也坐不住,直接跪地,头死死磕在地上: 「求姑娘赎罪。陛下当时以奴婢家人性命相要挟,让奴婢把姑娘的起居谈话,事无巨细的记下来,寻机交到阿严手里,再由阿严传给陛下……」 第113页 谢昭华垂眸喝着茶,不发一言。 春落见气氛不对,在夏知身边一併跪下: 「姑娘,夏知被陛下要挟,她是无心的。况且,陛下本意是保护姑娘,求姑娘恕夏知的罪。」 夏知这会又红了眼睛,眼泪吧嗒吧嗒落在地上: 「这八年来,姑娘的一言一行被奴婢透露给了陛下,奴婢自知无颜辩解,甘愿领罚 」 「还有一事,六月初五,就是陛下以太后的名义召姑娘入宫那日,那天夜里,阿严带奴婢「飞」进皇宫,偷偷见了陛下一面。」 「陛下对奴婢说,姑娘日后的起居,不用再传给他了。万宝阁那次刺杀,险些伤着姑娘,陛下说他每每忆起,诚惶诚恐夜不能寐。所以,继续把阿严留在姑娘身边……」 哐当一声,雅座的门被推开,几个上菜的侍女见状愣了一下,端着菜餚立在原地,不知所措。 谢昭华放下茶盏,朝她们挥了挥手,示意她们上菜。 「听苏楼的招牌菜都在这,贵客慢用。」 精緻可口的菜餚一一摆上桌后,侍女们鱼贯退了出去。 春落和夏知依然跪在地上,等谢昭华最后的惩罚。 得知梁悯替她做的这些,谢昭华原以为,她会心慌意乱,会伤心,会失落,甚至会后悔,那日为何不答应梁悯,入宫做他的宠妃。 她和梁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她记挂梁悯那么多年,傲了那么些年,终于等到梁悯开口求她入宫,她怎么就拒了呢? 那是她儿时心心念念的太子哥哥呀。 可当她听到,梁悯吩咐夏知今后不必传信给他时,她反而松了一口气。 她知道,梁悯这是放下了。 而她,没有意料之中的情意难平,反而像是被人解开桎梏多年的枷锁一般,空前的坦然自在。 她知道,她对梁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情意,早在宣祈捨身替她挡剑那一刻,消失殆尽了。 时值六月末,莲池的莲花朵朵绽开,清甜的莲香被风一阵阵从雕花窗牖吹进来,一时间芳香满室,叫人闻了心旷神怡。 谢昭华看向跪地的两个丫头,拾起桌上莲花纹的银箸,轻笑了一声: 「再跪下去,菜要凉了。快起来把手擦干净,坐下一道用膳。」 「姑娘不罚我?」 夏知勐的抬头,傻乎乎的追问。 「你若是再跪下去,坏了我的食慾,我才真的要罚你。」 不枉谢昭华花了银子,桌上的菜式不仅看上去精緻可口,味道更是不差。 那道松鼠鳜鱼,色泽橘黄,谢昭华孕中本就爱吃酸,鳜鱼的料汁酸甜适口,很合胃口;还有碧螺虾仁,虾仁色如白玉,茶叶缀于其中,入口带有清新的茶香,鲜嫩弹牙,甘甜素雅,正好解腻。 阳澄湖的大闸蟹在苏州顶顶有名,若非螃蟹性寒,谢昭华怀着身子,定要叫春落替她刨上几只。 一番大快朵颐后,春落心满意足说道: 「本以为听苏楼胜在环境雅致,菜品会次些,是我多虑了。来苏州这几日,奴婢第一次瞧姑娘食慾这般好呢。」 「对了,用过午膳,姑娘该喝安胎药了。姑娘打算坐会再走还是……」 提起回府,春落突然想起宣祈还在她们的澜月阁,语气突然弱了下来: 「姑娘,世子在我们的澜月阁,这该如何是好?」 谢昭华接过夏知递的温水漱了漱口: 「世子位尊,他要住澜月阁,秦府无人敢拦他。他要住澜月阁,那便住吧。我不信,父亲母亲会允他进谢府的门。」 「姑娘想回京都?」 谢昭华轻轻摸着小腹,点头: 「不错,不过也不一定。启程回京都,车马颠簸,只怕孩子跟着受苦。世子能寻到苏州,去哪儿都能被他找着,不如顺其自然乖乖回澜月阁。」 「回澜月阁后同他把话说清,若他肯走,我们就安心留在苏州;若他执意纠缠,我们就收拾行李回京都。无名无分,总不能长久跟他住在一个院子,叫父亲知道了,定要生我的气。」 「那……午膳也用了,姑娘预备何时回府?」 谢昭华思忖片刻,目光落向窗外的景致: 「回府倒是不急。春落,你不是说羡慕宁儿身边的巧朵吗?苏州风景独具一格,今日我便带你们四处逛逛,等玩累了再回去。」 夜遇(上) 听苏楼前身是苏州一处园林,后被巨贾收购,改做了酒楼雅座,风景雅致,专供达官权贵品茗消遣。 绿荫流水,花廊曲折,虽值六月,但听苏楼处处有绿荫遮蔽,倒也凉快。 是以,用过午膳后,谢昭华干脆带着春落和夏知,游起听苏楼来。 听苏楼的侍女採莲见谢昭华穿戴不凡,出手阔绰,十分殷勤的领着谢昭华游着园子。 採莲约四十来岁的模样,滔滔不绝嚼着话: 「听姑娘口音,不是苏州人,倒像是京都一带的。姑娘可是头回来苏州?」 谢昭华笑着点头。 「姑娘真是慧眼如炬,头回来苏州就挑中了听苏楼。姑娘瞧瞧,全苏州的酒楼里,咱们听苏楼的景致可是头一份呢。」 「姑娘快瞧,那儿停着画舫,画舫里头……」 主僕三人就这么在园子逛了一下午,採莲口齿伶俐,能说会道,兴致勃勃向谢昭华介绍听苏楼的景观,把谢昭华逗笑了好几回。 第114页 天色渐沉了下来,眼瞧该用晚膳了,谢昭华从发鬟上卸下一支赤金海棠金钗递给採莲: 「难为你带我们逛了一下午,这支钗权当打赏。天色不早,我想换个地方再看看,你们这儿哪条街比较得趣?」 採莲接过谢昭华的金钗,放在手里掂了掂,眼里直冒金光: 「多谢贵客赏赐!要说哪条街最得趣,当属沿京杭大运河的凌波路,特别是天黑以后,各式杂耍玩意儿,应有尽有,若是贵客不晕船,租一艘画舫,泛舟湖畔,丝竹管弦声自岸上传来,两岸美景,尽收眼底,实乃乐事!眼瞧天色沉了下来,从此处去凌波路,约摸半个时辰,贵客这会去,正好凑个热闹。」 谢昭华笑着点了点头: 「有劳。」 採莲目送主僕三人出了听苏楼,捧着手里的赤金海棠金钗看了又看,乐呵了半天,自言自语: 「果然没看错人,是个大户人家的姑娘,出手如此阔绰,不枉我费了一下午的唇舌!」 正高兴着,一面容俊朗的男子突然立在她身前,旁边跟着一带刀侍卫,採莲吓坏了,立刻把金钗藏在身后: 「你们……你们要干什么?」 男子长身玉立,剑眉星目,是採莲见过最俊的男子,可偏偏他神情淡漠,眉眼清冷,仿佛要吃人一般。 採莲害怕极了,往后退了两步: 「我告诉你们,别想打我的主意,只要我一出声,立马有人来抓你!」 採莲畏首畏尾,只见带刀侍卫从衣袖里掏出一钱袋,递到她手上。 「若把那支金钗给我,这袋银子就归你。」 採莲小心翼翼接过钱袋打开,发觉里面全是白花花的银子,拿出一锭来咬了一口,确认是银子,欢天喜地的把金钗递给男子: 「一言为定,这袋银子既给了我,公子可不许反悔!」 男子接过金钗后,面露嫌弃,用衣袖擦了擦金钗,视若珍宝的藏入袖中: 「不过一袋银子,哪怕再给你十袋,本官眼睛都不会眨一下。杨嘉,走。」 採莲捧着沉甸甸的银子,乐得直跳脚: 「今儿怎么什么好事都找上我了!」 要知道,宣祈方才给她那袋银子,够她买五支赤金金钗! 「姑娘快看,那就是京杭大运河!」 半个时辰后,春落搀谢昭华下了马车,因天黑,谢昭华也就没戴帷帽。 谢昭华抬头,入目是一片灯火阑珊,船来船往 ,熙攘热闹,叫卖声络绎不绝,那就是造福天下的大运河。 採莲所言不虚,这果然是个好地方。 「若不是怀着身子,易犯噁心,今日这样好的机会,定带你们去画舫上坐坐。乘不了画舫,沿街走走总是要的。看看苏州的街市都卖些什么玩意。」 「姑娘这般貌美,快来瞧瞧胭脂,咱家的胭脂轻薄细腻,里头加了玫瑰花汁,专门养肤的!」 谢昭华随手拿起摊主介绍的玫瑰脂粉,掀开盖闻了闻,笑道: 「味道果真不错,可还有其他味道的?」 摊主是个大娘,连忙指着摊上其他脂粉,笑眯眯道: 「有,有,有!有白芷的,幽兰草的,绿梅的,牡丹的,山茶的,姑娘看看喜欢哪一种?」 谢昭华在京都,顾着贵女形象,这般热闹接地气的街市几乎没来过,今儿得了机会,难得兴致高,扫了一眼做工精緻雕花胭脂木盒后,笑道: 「难得来一次,全都包起来吧,等到时候回京都,给母亲和姨母瞧个新鲜。」 跟在身后的两个秦府府丁闻言相视一惊,交头接耳: 「不愧是京都的贵主,出手就是阔绰。家中娘子想要这的胭脂很久了,可一盒要五两银子,顶我半年的月钱,我攒了许久才捨得买!」 谢昭华难得有这样好兴致的时候,一路逛下来,不仅自己挑了一大堆玩意,连带给春落夏知买了不少,团扇、口脂、流苏、璎珞、玉石挂件等,女儿家喜欢的东西,谢昭华都买了一遍。 逛着逛着,谢昭华被街上一卖花灯的摊子吸引。 「姑娘瞧瞧,可有喜欢的花灯?」 摊主挑了一只苏绣簪花仕女图的六面提灯递与谢昭华,苏绣本就难得,灯面上的仕女绣得栩栩如生,活灵活现,玉制的灯柄,触手生凉,手感极好。 春落瞧谢昭华想买这提灯,前后扫了一眼,面露难色: 「姑娘,这侍女提灯固然好看,可是……再买我们就拿不下了……」 谢昭华闻言,转身看向背后,她买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不仅春落和夏知,就连跟在后头的两个府丁,手里也拿满了东西。 谢昭华不由轻笑一声: 「早知就不拒回秦大夫派的府丁了。这下好了,好不容易出来一回,看中的东西却买不回去。这盏提灯上的仕女图绣得好,可惜了。」 谢昭华笑着把提灯递给摊主: 「这盏灯实在精巧,烦请摊主替我留着,明儿我再派下人过来买。」 「逛了这么些时候,我有些累了,我瞧前边有个亭子,正好没什么人,我们过去坐坐。」 谢昭华一行人走后,花灯灯主刚要把苏绣仕女图提灯收回远处,便听得一句: 「这盏灯,我要了。」 这会儿时辰不早了,画舫上虽仍有丝竹声传来,街上行人却已散了大半,谢昭华挑的亭子临近大运河,隐约能听见从画舫上传来的嬉笑玩乐声。 第115页 谢昭华不用想也知道,画舫上尽是些吃喝玩乐的纨绔子弟。 春落把手里头一大堆玩意置在石案上,掏出帕子仔细擦了擦石凳,这才扶谢昭华坐下。 谢昭华挥手,示意两个府丁上前来: 「你们跟了我一天,定是累坏了,你们应当和我一样,未用晚膳。我在这小坐一会儿,你们领着赏钱,先去吃完热汤面。」 两个府丁面面相觑,直摇头: 「姑娘美意,奴才心领了。奴才奉大夫人的命护卫姑娘,岂有离开之理?」 谢昭华看了眼春落,春落会意,立刻从钱袋里,掏出两锭银子,分别递到他们手上: 「姑娘也是心疼下人,姑娘让你们去,你们去便是。实不相瞒,我和这位夏知姑娘皆有武功在身,一般人伤不了我们姑娘。你们手头上的玩意儿先搁在这儿,去吃碗热腾腾的汤面,等你们吃饱了,我们就启程回府。」 两个府丁接过足量的大白银子,朝谢昭华行了一礼,随后心满意足的退下找吃的了。 「姑娘逛这么久,想来也饿了。奴婢瞧这附近点心铺子不少,姑娘可有想吃的?奴婢买些来,姑娘在马车上吃些好垫垫肚子。姑娘是有身子的人,最经不得饿了。」 谢昭华轻轻摸着小腹,点了点头: 「你去买吧。许是中午在听苏楼吃得太多了,这会竟还不饿,你替我买些酸甜开胃的糕点来。」 丝竹弦乐声阵阵传到谢昭华耳里,随之而来的,还有从运河上吹来的冷风。 冷风扑面而来,谢昭华颤了颤身子,春落买糕点去了,此刻,只有夏知陪在她身边。 「早知运河边风大,该带件披风出来的。姑娘,车夫就在不远处侯着,奴婢扶姑娘上马车先等着。省的叫风吹坏了身子。」 谢昭华伸手拦住夏知,没有要起身的的意思。 她抬头,看向灯火阑珊的画舫,神色突的有些落寞。 「夏知,我八岁那年你就开始向陛下传信了。你老实告诉我,这些年我画的《落梅图》,究竟是卖给了书肆,还是一併到了陛下手里?」 「姑娘……姑娘的画确实到了陛下手里,那些银钱是陛下出的,依姑娘的吩咐,施捨给城郊那些揭不开锅的贫户。」 「只是……姑娘自成亲后,甚少再画落梅。陛下虽没再收到姑娘的画,私下却添了不少钱,着阿严定期送给那些贫户。」 「阿严?夏知,你唤他这么亲切,他可知晓你的心意?」 夏知闻言红了脸,低头小声嘟囔: 「姑娘莫要取笑,阿严在暗处陪了奴婢八年,奴婢自然……」 谢昭华牵过夏知的手: 「夏知啊,寻个时间,把你的阿严带来给我掌掌眼。没记错的话,你今年十七了,婚事,该有个着落。」 夏知半蹲着,伏在谢昭华膝上: 「姑娘待奴婢这般好,奴婢不愿嫁人,要一辈子跟在姑娘身边。」 「夏知,听话。你和阿严若能成眷属,无形之中,算是了了我一桩心愿。」 谢昭华闭眼,任由风往她脸上吹。 帝王家多是身不由己。 梁悯处处顾着大局,运筹帷幄,志在决胜千里;而她却心口不一,心高气傲,僵持着不愿放下身段。 若梁悯肯好好告诉她背后的掣肘和苦衷,她定一心一意等着梁悯大权在握,迎她入宫。 可梁悯没有。 谢昭华还记得,得知梁悯要娶顾婉那日,她哭红了眼,在东宫苦苦等了好几个时辰。 最后她只等来一句: 「孤不日将迎娶太子妃,望表妹自重。」 她以为的两小无猜,两心相许,最后换来一声,望表妹自重。 谢昭华一心等梁悯的时候,他没有出现。 偏偏在她喜欢上另一个男子后,紧紧握着她的手,哭着求她入宫。 阴差阳错,兜兜转转。 她和梁悯,到底是错过了。 夏知若能和阿严在一起,她和梁悯之间的蹉跎,某种意义上,也算有个圆满。 夏知不知何时轻手轻脚起了身,一股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谢昭华睁开眼时,身上多了件外袍。 她细看,是一件玄色的外袍,袍上用金线绣了祥瑞兽纹和云纹,除了皇室和王公之家,无人敢穿绣金线的玄袍。 怔懵之际,方才她舍下的苏绣仕女图提灯映入眼帘。 她坐在石椅上,侧过头,顺着玉制灯柄往上看,先是瞧见他精瘦的身躯,滚动的喉结,下巴刚冒出头的青茬。 月光柔和的洒在他美玉一般的脸上,薄唇微张,似是欲言又止,一双狭长勾人的眼,正温柔专注的看着她。 果然是宣祈。 夜遇(下) 天黑如墨,月朗星疏,夜风习习,画舫上语笑阑珊,丝竹声乐清脆宛转,揉进夜风,飘进谢昭华耳里。 辗转反侧日思夜想的面庞,就这么猝不及防闯进谢昭华眸子里。 惊慌、失措、屈辱、怨恨,掺杂着隐忍压抑的思念涌上心头,一时间五味成杂。 谢昭华立即拿开披在身上的玄色外袍,递给一旁的夏知,往后退了三步,福身行礼: 「见过世子。臣女不敢污了世子的外袍,烦请世子收回。」 宣祈低头,看着活生生的谢昭华,泪水突的蓄满眼眶。 第116页 任齐都大都护那十三年,午夜梦回,无一不是她死在自己怀里的模样。 他恨自己恨得咬牙切齿,当时怎么就忍心杀她呢? 十三年来,他无时无刻不在思念她,日日笼罩在那个女子带来的苦痛之下。 如今重活一世,活生生的人就这么立在他面前,思念决了堤一般涌泻而出,他再也抑制不住。 「宜姝,婚书尚在,你仍是我宣祈名正言顺的妻。」 谢昭华仍弓身行礼,头垂得低低的,不卑不亢,一脸云淡风轻。 「一纸婚书罢了,勾销的法子多的是……」 宣祈没等她说完话,径直往前走了两步,拿过夏知手里的衣袍,披在她肩上,随后弯腰,熟稔的将人一把抱在怀里。 「世子,你做什么?于理不合,快放我下来!」 待谢昭华反应过来,人已被他抱在怀里,出了凉亭,往秦府的马车走去。 「休书一事是我一时煳涂,未经深思熟虑。我已知错了,你原谅我可好?」 宣祈抱着她穿过尚有人来往的大街,夏知惊慌失色的跟在后头。 夜色虽深沉,到底是在街上,谢昭华不愿张扬闹出动静,在街上丢了脸面,只把头偏向宣祈怀里,尽量不叫人看见,冷冰冰说了一句: 「世子仍是这般我行我素,从不顾及别人的想法。街上人来人往,若叫人发觉臣女的身份,谢家的颜面何存?」 眸中闪过一丝异色,宣祈没停下,将人抱得更紧了些。 谢昭华很快被抱到秦府的马车上,车夫见杨嘉身上带着刀,虽吃惊,到底没敢多问。 谢昭华被抱上马车后,坐在角落,离宣祈远远的: 「世子自重!休书上写的一清二楚,从此各自婚嫁,互不打搅。世子今日此举,又是何意?难不成在世子眼里,臣女不过一件玩物,兴致上来的时候捧在手心里宠着,待玩腻厌恶了,弃之如敝履吗?」 谢昭华不知内情,误会得狠了。 宣祈急忙解释: 「宜姝,是我急火攻心,不顾后果一时冲动,这才写了那封休书。休你非我本意……我已知错了,求你原谅我。」 谢昭华端坐在软垫上,拢了拢方才蹭乱的发鬟,抬头看着她,面无惧色,从容不迫: 「世子,还是那句话。你既写了休书给我,宣谢两家再无干系。勾销婚书于谢家而言,轻而易举,世子莫要再拿礼部婚书压我。世子若再这般无理取闹下去,臣女这就回京都求太后做主。」 活了两辈子,宣祈知道谢昭华心高气傲,没那般好哄,是以,他拿了十足十的耐心。 他轻笑一声,慢慢逼近她,牵起她的手小心翼翼握进手掌: 「宜姝,你说同我没有干系,那你肚子里的小傢伙,该怎么算?」 谢昭华心沉到了谷底,垂着眼眸,不发一言。 果然,他只是为着孩子才来的。 若没有这个孩子,他哪里会想起她? 若他真心记挂着她,为何现在才来? 黛眉微蹙,眉目如画的脸上染了层落寞,谢昭华决绝的把手从他手里抽出来,靠在马车壁上,闭目沉思。 察觉她心情低落,宣祈不敢招惹她,往后坐了些。 外边一阵动静,是春落和秦府两个府丁回来了。 春落见杨嘉在此处,暗道不好: 」夏知……姑娘呢?」 夏知愁着脸,指了指马车,悄声道: 「姑娘和世子,在马车上。」 「这……这如何是好?我买了些糕点,姑娘还没用晚膳呢!」 说完,马车帘子被人掀开: 「杨嘉,把糕点递上来。人可来齐了?若是齐了,那就回秦府。」 春落到底不敢忤逆宣祈,乖乖把食盒递给杨嘉,由杨嘉送进了马车。 杨嘉扫了眼春落夏知,再看了看手里拿满小玩意儿的两个府丁,随后朝车夫说道: 「驾车,回秦府。」 宣祈接过食盒放在小几上,从里边端出一盘六格装的山楂糕: 「宜姝可要来一块?」 谢昭华倚在马车壁上闭目养神,没有理会他。 无礼就无礼吧,反正无人敢追究她在宣祈面前不守礼节一事。 心里烦得慌,她不愿再同宣祈说话,生怕宣祈拿孩子威胁她。 从凌波路驾车回秦府大概半个时辰的车程,谢昭华一路上闭着眼,不发一言。 马车行至秦府时,谢昭华武士宣祈悬在半空想扶她下车的手,提起裙摆,自顾下了马车,由春落夏知搀着,径直回了澜月阁。 宣祈也不恼,静静的跟在她身后。 秦府下人见谢昭华回来了,连忙去禀了秦大夫人,秦大夫人悬着的一颗心这才落了地。 「三姑娘出去这么久,可算回来了,回来就好!对了,可是和世子一道回来的?」 「回大夫人,正是。奴才瞧见了,三姑娘和世子从一辆马车上下来的。」 彭氏点头: 「我知晓了。世子要如何不干咱的事,三姑娘人安全回府就行。」 谢昭华回屋后,刚要叫春落锁门,宣祈便跟了进来。 屋里的奴婢纷纷行礼: 「世子。」 「春落,不必多礼,起来替我斟茶。」 「夏知,我饿了,你去厨房传菜,顺道煎剂安胎药来,正好用过晚膳喝。」 第117页 谢昭华坐在八仙桌上,神情自若,语气温和,权当宣祈不在。 春落暼了眼宣祈,见他无愠色,犹豫再三,最终还是听谢昭华的,起身替她倒了茶。 见春落如此,夏知只好也跟着做,起身去厨房,替谢昭华传菜。 谢昭华目光扫过画竹,笑道: 「画竹,你还跪着做什么?过来替我捏肩。」 画竹胆小,偷瞄了宣祈好几眼,确定他不生气后,这才轻手轻脚起身,走到谢昭华身后,替她捏着肩膀。 目睹宣祈吃瘪的杨嘉捏了把汗。 啧啧啧,世子妃的脾气还真是……倔。 世子这回,可有的受 宣祈哂笑一声: 「谢府的下人我倒是使唤不动。杨嘉,过来斟茶。」 谢昭华仍没理他。 约摸一刻钟后,晚膳满满当当摆了一桌,秦府的丫鬟见宣祈在这,自然而然上了两副碗筷,谢昭华没说什么,自顾用起晚膳来。 「宜姝啊,多吃些,怀着身子辛苦,我瞧你清减了不少。」 边说,边往谢昭华碗里夹菜: 「为着肚子里的小傢伙,宜姝多吃些。」 谢昭华没动他夹的菜,别过头吩咐春落: 「春落,布菜。」 宣祈冷笑,一双眼直勾勾盯着春落: 「春落,你若还想要这双手,就把银箸放下。」 春落害怕极了,立刻跪地: 「世子息怒。」 宣祈没恕春落起身,舀了一碗猪肚参鸡汤放到谢昭华面前: 「喝碗鸡汤养养胃。」 这回,谢昭华没再拒绝,垂着头,乖乖喝他舀的汤,随后拾箸,夹起宣祈布的菜,送进嘴里细嚼慢咽。 「宜姝,来苏州之前,我已派人把羽络放了出来。刑部没对羽络用刑,她完好无损回了万宝阁,你放心就是。」 「母妃得知卫家一事后,和卫二夫人断了干净,再无往来。」 「那日来府上寻我的是前御史之女王容安,不是卫妤,京都传我和卫妤私会,都是假的,你勿要放在心上。我派人打听过了,王容安原本被送进了道观,后来搭上了卫家,母亲被卫二夫人骗去万佛寺一事,是她一手挑唆。」 「宜姝放心,我已派人教训了王容安,谅她日后不敢再犯。」 「还有卫妤,不知你可得了消息,三日前,陛下封卫妤为才女,纳入了后宫。有太后舅母在宫中亲自管教,想来,卫妤不会好过。」 「宜姝,当日写休书给你,非我本意。只是背后关系王府身家性命,我不得不写休书给你。背后牵扯太多,一时解释不清,我日后再同你细说。」 「宜姝,你可知礼部为何迟迟不动婚书?若背后没有陛下的授意,礼部哪敢同太傅做对?你我的婚事的是皇后赐婚,礼部婚书尚在,单凭我一封休书,做不得数的。」 「所以,你仍是我的妻,是宣王府名正言顺的世子妃。宜姝,随我回王府好不好?宜姝莫要气了,同我说句话可好?」 …… 宣祈身段放的极低,语气温柔无比,一边替谢昭华布菜,一边耐心的解释。 杨嘉听得鸡皮疙瘩掉了一地,浑身不自在,干脆退到门外守着。 谢昭华仍不为所动,神色自若,只管进她的食,仿佛没听见一般。 谢昭华吃的差不多了,放下银箸: 「夏知,你去看看安胎药可煎好了,若煎好了就端上来,今儿逛了太久,我乏了,早些喝了药,我早些歇息。」 「是。」 「春落,别跪着,跪久了伤膝盖,快起来。」 宣祈在这,春落不敢随意起来,委屈无助的看了眼谢昭华,继续跪着。 「世子妃让你起来,你起来就是。」 宣祈发了话,春落这才敢起身: 「谢过世子。」 夏知很快端来了安胎药,宣祈接过安胎药,吹了几口,试了试温度,舀起一口,想要餵她。 谢昭华没喝宣祈餵的,从他手端过药碗,一鼓作气全喝了。 …… 喝过药,谢昭华含了温水漱口,随后走到内室,坐到妆奁前,唤春落替她卸钗净面,盥洗妥当后,自顾自上了榻,丁点儿不理宣祈。 春落熄了烛,走到宣祈面前,面色为难: 「姑娘……世子妃她歇了,世子如何安置?」 「无碍,我在这坐一会。」 宣祈踱到软榻边坐下,拿起谢昭华半翻的《周易》,安安静静的守着。 春落方才熄了烛,怕宣祈伤了眼睛,忙拿起火摺子点了案几旁的烛。 屋外蝉鸣不停,夜风拂散夏日的燥热,屋里的花瓶插着时令的鲜花,满室芳香。 孕期本就疲乏,何况白日里逛了一天,谢昭华上榻后没过多久,沉沉睡去。 两刻钟后,宣祈放下《易经》,走到床前,轻轻掀开帐幔,温柔注视着熟睡的谢昭华。 宜姝正在气头上,不理他就不理他,总归人还在,好端端活在他眼前,不像上辈子那般,死在他银枪下,叫他日思夜想,悔恨挂念了十三年。 赵国对齐国数十年的布局谋划,先帝对宣谢两家的疑心猜忌,梁悯温润君子笑里藏刀后的运筹帷幄,精心算计…… 重生一事荒谬至极,上辈子的血海深仇,爱恨嗔痴,造化弄人,他不会告诉谢昭华。 第118页 这辈子,梁悯比他先一步忆起前世,未雨绸缪,步步为营,剷除赵国潜伏在齐国数十年的叛臣,李瑜和程裴。 凭梁悯的心机手腕,可保大齐百年无忧。 梁悯一心赎罪,平定国土攘外安内,费尽心思替他二人铺好前路,他,又岂可辜负? 但祈,吾如天星,汝为明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月暂晦,星常明。留明待月復,三五共盈盈。 来日方长,细水涓流。 日復一日伴在她身侧,总有一日,能捂热她明月一般清冷孤傲的心。 鞦韆 翌日一早。 「公子,宣世子昨夜,宿在了澜月阁……」 许则明着了身青袍常服,端坐在书案前,看着苏州知府送来交接的文书单册,眸中晦暗不明。 刘七奇立在原地,偷偷打量自家公子的神色。 前儿夜里公子求娶表姑娘不得,正伤着神,未想世子昨儿竟拿礼部婚书上了秦府,咄咄逼人,硬要宿在表姑娘的院子。 刘七奇无声嘆了口气,公子和表姑娘的事本就悬乎,这下来了个世子,简直是难上加难。 许则明放下前苏州通侍替他理备的文书,铺纸提笔,淡道: 「七奇,着人收拾行李,向秦老爷通传一声,苏州知府替我备了厢房,知府大人盛情难却,许某只得从命,不叨扰秦府了。」 刘七奇暗暗嘆气,领命而去。 他家公子这是心灰意冷,知难而退了。 刘七奇退下后,许则明继续写他的字。 江南一带天气怪得很,昨儿还是天晴日朗,万里无云,这会竟乌云密布,乌沉沉的一片,瞧这阵仗,今儿是躲不过一场暴雨了。 苏州的窗牖多呈雕花镂空圆窗,风透过窗楞支起的罅隙,直往许则明背上吹。 许则明背着窗,俊朗深邃的面庞,在乌云遮日之下,愈发阴沉。 「啪」的一声,手中的狼毫突的被折成两段,鲜红的血顺着狼毫滴落在纸上,宣洩爱而不得的暴戾和苦痛。 痛感从右手掌心传来,许则明突的自嘲哂笑。 或许,他该议亲了。 他如是想到。 * 谢昭华原先的打算是在苏州养胎,待产下孩儿出了月子再回京都,宣祈猝不及防的现身,倒是扰了谢昭华心绪。 谢昭华不愿同宣祈纠缠,奈何眼下不便回京。一来秦梵叔父的寿辰的在七月初六,若要启程回京,须等秦叔父过了寿辰之后;二来谢昭华怀着身子,此番前来苏州本就车马劳顿,一路颠簸,立马动身,只怕孩子要跟着受苦。 是以,谢昭华只得暂留苏州,待秦叔父过完寿辰,再做商议。 是以,宣祈得了机会,日日缠着谢昭华。 谢昭华用膳时,他坐在一旁布菜;谢昭华喝安胎药时,他揣着干果蜜饯随时投餵;谢昭华绣花时,他就坐在一旁静静看书…… 总之,除了夜里安寝,谢昭华在哪儿,他就在哪,时时刻刻黏着她。 虽说,谢昭华至今未开口同他说一句话。 一日闲来无事,宣祈在庭院的花圃前亲手扎了鞦韆,扎鞦韆时动静不小,扰了谢昭华清休。 谢昭华孕期脾气愈发大,为此,没少在秦梵跟前抱怨。 「为了个鞦韆大费周章,碍了花圃观景不说,平白惹出些动静,实在是烦人。待鞦韆扎好后,我非叫人拆了它不可。」 两日后,鞦韆扎好了,鞦韆柱子是上好的楠木,鞦韆椅上雕了海棠花纹,立在花圃边,竟也别致。 谢昭华嘴上虽嫌弃,到底没忍心命人拆了,某日用过晚膳后在院中消食,走得累了,忽视跟在身后的宣祈,面不改色理所当然的往鞦韆上一坐,惹得宣祈眉开眼笑。 「你若喜欢,回王府后,我再替你扎个鞦韆。」 「我瞧你近日嗜酸,想来怀的是个小子,待他会走路了,我再替他扎个鞦韆。」 「对了,日后若得了机会,我再替仲修扎个鞦韆。」 上辈子倾注心血养了些仲修十三年,宣祈对谢仲修倒是感情深厚,几乎把他当亲生儿子教养。 思及谢仲修,宣祈嘴角往上挑了挑。 说起来,这辈子他还没见过谢仲修呢。等回京都,他可得好好抱抱他。 也不知,阿修还认不认得他这个姑父。 思罢,宣祈走到谢昭华身后,替她缓缓推着鞦韆。 彼时黄昏,残阳映得落霞绯红,院中的花草树木镀了层金光,风中弥散着夏的燥热,暖黄的日光落在二人身上,倒是一片和谐。 谢昭华坐在鞦韆架上,轻轻抚摸着尚未隆起的小腹,望向院中的藤萝,嘴上虽不说什么,依旧不理会宣祈,心倒是安宁。 在苏州待了大半月后,谢昭华知道兄长当初为何要南下治水患了。 南方夏季总是多雨,常常上午万里无云,日头毒得人直冒汗,下午便猝不及防的乌云压顶,电闪雷鸣,风雨交加在一处,较之北地京都,堪称暴雨。 谢昭华在京都甚少经歷这般电闪雷鸣暴雨如注,倒是有些怕起打雷来。 有回半夜被轰隆隆的雷声惊醒,加之孕期烦躁不安情绪起伏,哪怕有夏知守着,仍翻来覆去,一夜未眠。 许是传信的活计干得久了,夏知见谢昭华雷雨夜里睡不安稳,索性大着胆子,翌日一早偷偷告诉了宣祈…… 第119页 …… 日月逾迈,转眼到了七月初六,秦叔父五十大寿的日子。 宣祈来秦府时未掩藏身份,苏州当地官员慕名已久,再三邀约,皆被宣祈拒了不见,一门心思陪着谢昭华。 借住秦府多日,秦叔父五十大寿,自要给秦府脸面,是以,宣祈出了寿宴。 谢昭华不清楚和宣祈到底是个怎么关系,不愿和他一同现身人前,惹闲言碎语,藉故推了宴席。 秦叔父三个儿子虽经商,一手抚养大的秦誉却是京都的大理寺卿,加上秦谢两家的姻亲干系,秦家在苏州算数一数二的家族,秦叔父五十大寿,苏州有名的官宦氏族几乎都到了场。 谢昭华和宣祈借住秦府,在苏州不是密事,秦府不让下人乱嚼舌根,外头不知宣祈带婚书前来迎谢昭华一事,猜测不绝,流言纷纷。 「听闻太傅家的三姑娘借住秦府,世子竟一块跟来了,你说他是来干什么的?」 「我也正有此惑!谢三姑娘早被世子休了,难不成,世子回了心转了意,是来求谢三姑娘谅解的?」 「哎呦,这可说不准,不过……谢家丢了那么大的脸面,能轻易原谅他去吗?」 「啧啧啧,我看难……」 女宾席上,苏州贵妇们私下议论纷纷。 男宾这边也十分热闹,觥筹交错往来应贺之间,一薛姓承务郎喝得有些醉了,摇摇晃晃到宣祈面前,欲向他敬酒: 「薛某敬世子一杯!世子年纪轻轻便任了侍郎,一表人才,大有可为!薛某今日幸得见世子玉面!」 宣祈不愿拂秦叔父面子,笑着饮了酒: 「过誉了。」 薛承务郎本就饮多了酒,见京都来的大官饮了他的酒,愈发飘飘然,竟一手搭上宣祈的肩,口不择言: 「世子此番南下来苏州,是为了太傅的三姑娘吧?薛某可听闻,世子早把谢三姑娘休回谢府了,难不成,世子反悔了?」 此言一出,周遭突的安静下来,有等着看热闹的,也有替薛承务郎捏一把汗的,众人神色各异,各怀心思。 秦叔父和三个儿子惊慌失措,生怕宣祈发脾气,砸了这场寿宴。 不远处的许则明停箸,垂眸替自己斟了杯酒,自顾喝了起来,静候下言。 出乎众人意料,宣祈面无愠色,浅笑道: 「宣某不敢瞒薛兄,休书一事,实乃宣某年少鲁莽不知轻重,我与谢三姑娘的婚事系皇后娘娘亲赐,礼部造册在记,非一纸休书可左右。礼部造册盖印的婚书尚在,宣某亦知错追悔,故特来苏州,接世子妃回京都。」 「薛某知晓了,谢三姑娘,名义上还是世子妃对不对?」 「正是。」 薛承务郎屁颠屁颠的拿起酒壶,笑嘻嘻给宣祈斟了一杯: 「那薛某在此,祝世子世子妃破镜重圆,夫妻恩爱,再无罅隙!世子快再饮了薛某这杯!」 宣祈没推拒,痛痛快快饮了他这杯。 众人见状,顿时松散,继续开始说笑,气氛又活络起来。 宣祈给自己斟了一杯酒,端着酒杯,寻到许则明面前。 许则明在京都为官,他打过几次照面,不算面生。 宣祈面上笑着朝许则明敬酒,眉间却现出一股若有若无的凌厉。 宣祈任职刑部,手底下暗卫不少,那夜许则明对谢昭华表白心意一事,他是知晓的。 「许表兄。拙荆和大嫂来苏州,是许表兄一路护送,有劳许表兄!宣某在此,敬表兄一杯。」 许则明嘴角勾起一丝哂笑,起身回敬宣祈: 「下官正好受调令前来苏州,顺道相送而已,举手之劳,并非难事,世子客气了。」 「许表兄今年二十有一,如今官运亨通,这亲事,可要订下才好。」 宣祈刻意咬重「亲事」二字,似笑非笑看着许则明,眸中暗含警告。 许则明一口饮尽杯中的酒,坦然回看他: 「劳世子记挂。下官早修书一封给家父家母,议亲一事,想来快走上章程了。」 「那就好。宣某在此,提前祝许表兄新禧了。」 许则明何等聪明,宣祈话中的警告,他自明了。 宣祈走后,他坐回原位,前来向他敬酒的官绅一波接一波,他麻木一笑,眸中黯淡呆滞,索性来者不拒,藉此机会喝个烂醉。 宣祈藉故走后,方才一番话传遍秦府内外,前来赴宴的宾客无一不晓。 照女眷嚼舌根的嘴皮功夫,传回京都谢府,指日可待。 按理说,宣祈来苏州一事,秦梵早该传信给谢府,偏偏谢持昀从中作梗,怕谢杭和林如芝知道后去苏州找宣祈算帐,瞒得严严实实的。 谢持昀受梁悯点拨,除了重生一事,前因后果大概明了,故谢持昀一心帮衬着宣祈。 是以,即便京都有了风声,谢杭和林如芝仍不知情。 宴席散后,天色渐沉了下来,怕酒气熏着谢昭华,宣祈回屋沐浴更衣,一番细细薰香后,这才去见她。 宣祈进屋时,谢昭华正倚在攒金丝软榻上看京都来的书信,边看边皱着眉头: 「春落,世子来苏州一事母亲可是全然不知?为何母亲在信中只字未提?按理说,母亲这会该来信催我回京都了。」 「宜姝有所不知,岳父岳母这是默许你我二人了。秦叔父寿宴已过,宜姝预备何时随我回王府?」 第120页 宣祈笑着走近谢昭华,随后变戏法一般从身后掏出一朵花,献宝似的送到她面前。 谢昭华没瞧那花,更没瞧宣祈,权当他不存在,将几上的书信收好,从软榻下来,坐到铜镜前: 「春落,替我打水来,时辰不早,早些洗漱歇息。」 宣祈缓缓走到她身后,突的鼓起勇气,双手搭上她的肩,试探道: 「宜姝,我替你卸妆发可好?」 谢昭华卸下头上的金钗,用金钗挑开肩上的手: 「夏知,这人再无理取闹动手动脚,你就把你的阿严唤下来,将他捆出去。」 屋里的奴婢早习惯谢昭华对宣祈的冷淡排斥,低头偷偷笑着。 宣祈实在是怕了,无可奈何嘆了口气,乖乖把手从谢昭华肩上松开: 「宜姝莫要叫人,我暂离你远些就是。」 宣祈咬了咬后槽牙,踱到软榻边,拾起几上的《易经》继续看着。 《易经》晦涩难懂,这大半月来,谢昭华不理他,他正好捧着《易经》攻读,打发时间。 来苏州前他向刑部告了长假,刑部一事,暂移交了姜復瑜管辖,姜復瑜人虽八卦,办案的能力还是有的。 谢昭华梳洗后上了榻,春落替她放下帐幔,很快睡着了。 宣祈看了小半个时辰的书,确认她熟睡后,轻手轻脚踱到床榻边,掀开罗粉的流纱帐幔,在她额间轻轻落下一吻。 平日里温温婉婉的,未想性子竟这般倔,费尽心思哄了大半月,话都不肯同他说一句。 宣祈轻轻刮她鼻樑,抿嘴一笑。 也罢,倔就倔些吧,总归有他惯着,再倔他都受着。 谁让,他两辈子都栽在她手上呢。 雨夜 苏州不愧水乡之称,是夜,下了场雷雨。 「轰隆轰隆」,突的一阵轰雷将宣祈惊醒。 宣祈从床榻上坐起,轰轰的雷声紧接而来,听屋外淅淅沥沥的落雨惊雷声,他皱了皱眉,下榻匆匆穿了衣袍,往谢昭华屋里跑去。 夏知上回同他说,谢昭华雷雨夜里心悸不安,一整夜都睡不安慰。 是了,京都地北,纵有雷雨,和江南一带梅雨相较,简直是小打小闹,不痛不痒。 这般大的雷雨,京都少有,谢昭华惧雷心悸,情有可原。 宣祈到时,床前果然燃了支烛火,春落和夏知跪坐榻前,守着谢昭华。 夏知瞥见宣祈的身影,不由一喜,心想世子可算来了。 夏知拉了拉春落的手,示意她世子来了,二人对视一眼后,默契的起身退出去: 「姑娘,有几道窗似是没关好,奴婢和春落去瞧瞧,很快回来。」 罗粉流纱帐内传来一道疲惫的女声: 「你们去就是,仔细些,莫叫雨水泼着。」 春落夏知应是后退了出去,经过宣祈身旁时,夏知朝宣祈使了个眼色,仿佛在说: 世子,姑娘交给你了。 二人退下后,宣祈放缓步子,轻声踱到床榻前,在矮墩椅上坐下,静静守着。 宣祈步子虽轻缓,谢昭华到底能听见,隔着纱帐,以为是春落或夏知回来了,安了安心,重新闭上眼,试图入眠。 可惜天公不作美,暴雨似乎没有要停歇的意思,打在树叶地面上沙沙作响,扰得谢昭华难以入眠,在榻上翻来覆去,锦被摩挲的声音勾得宣祈喉结滚动,唿吸渐粗。 「轰隆」一声,惊雷响彻雨夜,谢昭华双手捂住耳朵,试图忽视雷声,不料雷声一声大过一声,谢昭华孕期本就心绪烦躁,这会被雷声搅得心悸不安,干脆坐了起来,双手环住锦被,头伏在膝上,闭着眼,长长嘆了一口气: 「春落,再点两支蜡烛,外头电闪雷鸣,总觉得不够亮堂。」 话毕,纱帐被人掀开,谢昭华随即抬头,还来不及看清那人的脸,便落入一个陌生而又熟悉的怀抱。 脸埋进那人厚实的胸膛,后肩背被一双大手紧紧环着,一道温柔清冽的男声从头顶传来: 「宜姝,有我在,莫要怕。」 谢昭华呆呆傻傻怔愣在他怀里,大脑一片空白,旋即,一双玉臂搂上宣祈的腰,眼泪吧嗒吧嗒掉落,软软哭了起来。 谢昭华要强,很少在人前落泪。 她不知为何而哭,可她整个人埋在宣祈怀里,就是想哭,宣洩压抑已久的情绪。 宣祈轻轻拍着她的肩,下巴抵在她头顶,柔声安慰道: 「宜姝莫哭,我在,我在这的。莫怕莫怕,雷公伤不到我们宜姝,莫怕莫怕……」 「宜姝莫怕莫怕,我在这……」 宣祈越安慰,谢昭华哭得越狠,整个身子蜷在他怀里打颤,哭出了声。 谢昭华突的从他怀里睁开,顶着一双泪眼委屈巴巴对着他: 「你当日既休了我,何不断个干净,跑来苏州缠我做甚?」 宣祈双手搭住她的肩,慌张解释: 「宜姝你因为说……」 话未说完,谢昭华挣开他的手: 「你若想要孩子,世间女子千千万,你何必盯着我的孩子不放?你随便勾勾手指头,孩子要多少有多少,何必缠着我的?」 提及孩子,谢昭华越哭越凶,话中甚至带了颤音: 「你只在乎这个孩子,若……若没有……若是没有这个孩子,你也不会到苏州寻我,此刻也不知身在何处逍遥……」 第121页 宣祈恍然大悟。 原来谢昭华以为,他是为着孩子来的,难怪对他那么大的偏见,一句话都不肯与他说。 宣祈轻笑一声,半跪在榻上,一只手抓住她手臂,一把将人搂进怀里。 谢昭华哭得梨花带雨,青丝垂散肩上,美人落泪,楚楚可怜,惹得宣祈又疼又爱。 「宜姝,谁告诉你,我是为了孩子而来?不管有没有这个孩子,为了你,我都会来。」 谢昭华显然不信,依旧在宣祈怀里落着泪。 宣祈把她从怀里捞出来,捧着她满是泪痕的脸,注视着她,柔声道: 「宜姝若不信,待回京都,大可问问你父兄。来苏州前,我曾亲登谢府赔罪,欲接你回府。彼时我尚不知你怀有身孕,是谢御史亲口告知。」 和梁悯两辈子的纠缠牵扯,宣祈说不清,更不知如何开口,索性拿谢持昀挡枪。 毕竟,谢持昀确实亲口告诉她谢昭华怀孕一事。 谢昭华闻言止住眼泪,委屈巴巴盯着他,哽咽道: 「当真?你当真只是,为我而来?」 「自然当真。宜姝若不信,回京都后亲口问问太傅。太傅对我成见颇深,不会偏帮我说话。」 美人落泪,梨花带雨,惹人怜爱极了。 宣祈捧着她眉目如画的小脸,轻轻拭去她眼角的泪。 「宜姝不哭了好不好?嗯?」 话毕,宣祈覆上她柔软的唇,止住她残存的呜咽。 谢昭华没拒他,心甘情愿任他掠夺索求。 拨云散雾,心结顿开。 刨去顾虑猜忌,心底炽热如火的感情交织一处,二人只恨不能融为一体。 外头雷雨不歇,轰轰作响。灯台烛火摇曳,屋里昏黄朦胧,罗衾半褪,隐约瞧见红豆缀雪,玲珑傲挺,细稔浅尝。 谢昭华迷离失神,渐哼出声,到底顾及腹中孩儿,回了回神,一把推开他,红着脸拉上寝衣: 「现在不行……还有孩子呢。」 宣祈扫了眼尚她未隆起的小腹,将人搂进怀里,略显不满: 「宜姝,孩子这般坏我好事,你说,我怎会专门为他而来呢?」 谢昭华羞的低下头,小脸扑红扑红,杏眼水雾朦胧,散下的青丝垂肩,再次从他怀里挣开,抱着锦被,不去看他,故作从容: 「时辰不早了,我该歇了。」 宣祈慢悠悠凑近,贴近她耳垂: 「宜姝,今夜雷雨,我陪你睡可好?」 谢昭华避开他炙热的目光,一双杏眼温柔含情,垂头思忖良久,轻轻点了头,当做默认。 是夜,屋外虽雷雨不断,谢昭华蜷在宣祈怀里,嗅着他身上清冽的木香,睡得却比任一晚都安稳。 睡前,宣祈俯在她耳边,轻声问她: 「宜姝,随我回京都可好?」 谢昭华蜷在他怀里没说话,良久,往他怀里贴了贴,乖顺的点了点头。 宣祈无声笑了笑,支起身子,在她唇上落下一吻: 「宜姝,你这般香这般软,这般叫人欢喜,睡在你身侧,要我如何忍得住?」 谢昭华抬手,往他胸口轻轻一捶: 「世子若是再不安分,今夜休想歇在这。」 宣祈讪讪,怕被赶出去,搂着谢昭华,老老实实入了眠。 终章 永元三年夏,八月初三。 秦叔父寿宴过后,一行人打点道别启程回京,顾及谢昭华怀有身孕,谢家车队缓缓而行,七月初十从苏州出发,至京都时,已是八月。 除谢昭华怀有身孕一事,二人在苏州的纠缠早在京都传的沸沸扬扬,纵谢持昀有心隐瞒,拦不住闲话飞一般飘进林如芝耳里。 林如芝知晓后气得不行,立即进宫求太后主持公道: 「宣家当真欺人太甚!宣祈当华儿是什么?厌弃时弃如敝履,一纸休书送她回谢家,这会想起来了,上赶着去苏州接人?凭他宣祈是谁?竟这般折辱我谢家?求长姐替华儿做主!」 宣谢两家之事,梁悯早在太后面前替宣祈编了谎,明里暗里透出宣祈休谢昭华一事是他的旨意,至于背后所图,不宜细说。 太后何等精明,哪能不知梁悯在扯谎,见梁悯一副正儿八经替宣祈编谎的模样,索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暂饶了宣祈这一回。 毕竟,安阳大长公主是皇室,她总要顾及皇室的颜面。 林如芝在太后面前诉完苦后,太后从贵妃榻上悠悠然起身,凤眼微眯,拍了拍妹妹的肩膀,故作语重心长: 「如芝,华儿那犟性子你又不是不知,她自个儿若不愿,阿祈哪能顺顺利利把人接回来?更何况,陛下同我说了,阿祈休妻一事实由陛下授意,背后隐情事关朝堂,不容你我一介女眷细说……总之,这事怨不得阿祈。」 「宣王府虽无实权,安阳毕竟是先帝长姐,若非安阳好脾气,凭安阳的尊位,真要计较起来,谢府哪能抵得过?不仅如此,如芝,你更要替昭华的孩儿着想。你真捨得嫡亲的乖外孙儿名不正言不顺的诞生于世?」 什么事关朝堂啊陛下授意啊听得林如芝云里雾里,似懂非懂,倒是后半段话,实在是戳到她心窝子里: 「长姐这话说的是,为着这事,我和老爷头疼许久……也罢,宣家那小子暂且不提,倒是卫家那小蹄子,断不能放过她!」 第122页 前段时日,梁悯拟了圣旨,擢升卫妤父亲卫汀为通政使司正使,紧接着封卫妤为品阶最低的才女,纳入后宫。 梁悯这一赏一贬,明摆着告诫卫汀,若想官运亨通,就不要插手卫妤在后宫的事。 太后饮了口茶,面带嫌弃,不屑道: 「如芝放心,阿悯纳卫妤为品阶最低的才女入宫,不正是存了替昭华出气的心思?哀家听闻,阿悯把她丢在最偏僻的翠岚殿不闻不问,从未宠幸。哀家已授意,翠岚殿一应吃穿用度按最简的来。一个涉世未深的丫头片子,哀家随便一句话,下头为难她的人多的是,犯不着哀家亲自动手。待昭华回京入宫,哀家再召她前来,当着昭华的面亲自调教。」 有太后这番话,林如芝这才肯罢休。 算着日子,谢昭华已有四个多月的身孕,小腹隆起,渐显了身子。 回京都那日,谢持昀和谢持景立在一侧,谢杭和林如芝冷眼瞧着跪地的宣祈,高坐正堂,半句话也不愿多说。 奈何谢昭华挺着大肚子,委屈巴巴立在一侧盯着二老,生怕父亲母亲为难他。 谢杭拿小女儿没辙,终于松了口: 「老夫替她挑了不少青年才俊,她愣是没看上,一颗心全系你身上了。也罢,华儿既原谅了你,老夫再端着记恨着,反倒没趣,何况她怀了你们宣家的种……」 「宣致之,人你可以领回去,但若再有下回,老夫定奏请圣上,以不贤之名削了你们宣家的王爵!起来罢,怀着身子的人不禁哭,你再跪下去,华儿回头要埋怨老夫了。」 林如芝没多说,看在女儿和外孙的面子上,勉勉强强留他在谢府用午膳。 午膳席间,小仲修哭闹不止,乳母怎么哄也哄不好,只得抱来寻秦梵,不料秦梵竟也哄不好,小仲修在母亲怀里越哭越大声,谢持景正要伸手抱小侄儿时,宣祈先一步起身: 「大嫂,不如让我抱抱仲修。」 谢持景极为不满暼了他一眼: 「呦,世子连小妹都顾不好,竟也会抱孩子?真是荒谬。」 谢昭华放下银箸,委屈巴巴暼了他一眼: 「阿兄!莫要再说!」 谢持景气不过,双臂交叉,一把子坐回原位,嘟囔着嘴抱怨: 「好好好,阿兄不说。也不知当初是谁铁了心一路颠簸去苏州,一心想着偷偷生下我外甥。」 宣祈不理会谢持景的敌意,走近秦梵,轻手轻脚接过哇哇大哭的谢仲修。 大红祥瑞花纹襁褓里的谢仲修小小一团,尚未长开的小脸沾满泪水,乌黑的眼睛熘熘盯着宣祈转,到宣祈怀里后,突的止住嚎啕。 谢持景惊讶的看向宣祈,不信谢仲修就这么止住哭了,倒是谢持昀笑着走向他: 「仲修似乎很喜欢致之,竟也不哭闹了。」 宣祈淡笑一声,一脸慈爱抱着小仲修。 上辈子他养了谢仲修十三年,谢仲修自然喜欢他了。 宣祈望着谢仲修稚嫩的眉眼,突的忆起上辈子在谢仲修怀里毒发身亡的场景,不由湿润了眼眶。 也不知,他的仲修到最后,是否助梁珏夺回大齐江山。 小仲修一到他怀里就不哭了,想来,是记得他这个姑父的吧。 谢昭华察觉他对谢仲修不同寻常的情绪,心生疑窦,突的闪过一丝猜测。 听手下的人说,宣祈那日在王府质问她过后,策马直去了灵昭寺。 灵昭寺。 是她大病三日,怪梦缠身初始的地方。 谢昭华敛去眸中猜忌的神色,望向抱着谢仲修的宣祈,释然一笑。 冥冥之中,百转千回,自有天定。 她,又何须囿于执念。 亲族俱在,国泰昌盛,钟鸣鼎食,玉食锦衣。 如此,倒也足矣。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