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艷煞》 第1页 [穿越重生] 《公主艷煞》作者:越十方【完结】 文案: 高亮排雷【男c女非c,女主前期渣浪,非善类,介意勿入!!!】 禹国长公主姬珧死于元和六年。 临死前,驸马抱着她的身子,嗓音低哑地说爱她…… 虽然他夺了她的权,灭了她的国,还将骄傲的她囚禁在宫城里整整三年。 然后 元和三年,公主重生了。 世人都说,老皇暴毙,新帝尚幼,各地势力纷争不断,皇族独独剩下长公主一人主持大局,嫁的驸马也没实权,禹国气运已尽,迟早要亡的。 后来 长公主不仅没亡国,还收揽政权,将一个个割据的势力剿灭,成为禹国无可撼动的存在。 世人无不敬仰。 除了…… 这个长公主经常会抓些漂亮公子在后院养着,闲时逗着玩玩。 长公主:一条小鱼儿不听话,就养一片海。 后,史书记载,不过堪堪几笔——「宣氏三郎最得宠,常伴公主左右。」 至于驸马,嗐,反正就是惨。 先排雷: 1.男主是【宣承弈】不是前世驸马,前夫追妻火葬场骨灰都给你扬了那种。 2.公主上辈子太悲催了所以重生回来一开场就黑化开大,心狠手辣,见色起意,强取豪夺还不走心,全场最强谁哔哔谁死,介意勿入。 4.男主身份在女主面前天然低,一生身心皆归女主所有,忠贞无二,很卑微很卑微,虽然,他时常心口不一,但没用,女主天然克他。男主不是真的没用,会一点一点成长起来。 5.1v1(女主这辈子真正爱的只有男主) he。 6.女f男c,男主男德班毕业。 做好基层排雷,营造良好环境,你好我好大家好。 【一个互相救赎也共沉沦的故事】 一句话简介:海王就是爽! 立意:一生为她披荆斩棘,成为可以庇佑她的影子。 内容标籤: 重生 朝堂之上 搜索关键字:主角:姬珧(yao二声) ┃ 配角:宣承弈 ┃ 其它: 第1章 公主之死 「我第一次遇见阿舟, 是在积室山后的凤尾涧旁。」 「那日天色已晚, 浓云卷着边儿,昏黄的夕阳是熘着缝儿从山巅上照下来的,微弱光亮像镀了一层薄金,脆弱得不知何时便会断裂。」 「我不小心丢了母后留给我的手帕, 一路沿着清溪去寻, 想赶在夜幕降临之前找到那枚手帕,正心焦时, 忽见前头多了道身影。」 「那就是我第一次遇见他。」 楼台之上,轻纱幔帐飘飘浮浮。 四处有风, 虚掩的窗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 姬珧跪坐在案头, 素手执着银钩,一边捣弄金盆中的炭火,一边絮絮说着。 低敛的黛眉下,弯翘的眼睫轻轻颤动, 她披散着头髮,乌黑的髮丝如藻般垂在身后, 同半铺在席上的裙尾纠缠在一起,发梢覆上衣袂上的金丝绣纹, 隐隐约约能看出是凤凰的图样。 背后三步远处, 有一黑衣人静静伫立, 脸上覆了一张银铁面具, 看不清表情, 只有一双洞如深渊的眼眸发出幽幽的光。 「那人弯下身,伸手在水中一捞,浸透溪水的手帕便安然躺在他掌心上。我看见他干净白皙的指缝里还一滴一滴地落着水珠, 一时想不到有谁的手会这么好看。他穿着一身素淡青衣, 没有繁复绣纹,转身看向我时,正好挡住了他身后隐灭的夕阳,那张脸便藏匿在阴影中,只剩轮廓边泛起柔和的光。」 说到这处,姬珧微微掩嘴,似是笑了笑。 「我一时看得痴了,连他问我什么都没听见,直到他皱起眉,又重复了一遍,我才恍若大梦初醒般,思绪在脑子中勐地拔.出来。他问我,这是姑娘的手帕?他说这话时,语气平淡,甚至有些冷漠,不加尊称,也不见恭敬,眼底的睥睨叫人心头一冷,好像我的凝视让他不舒服了,便刻意作出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之色。我在那一瞬,顿觉有些气恼。」 姬珧摸索着案几,将手中的银钩放在中央,轻轻嘆息一声,明明才廿二的年纪,却犹如行将就木的老者一般,一切都索然无味,只剩下浓浓的倦怠。 「也许是我那时年纪太小,不想他见到我如此窘迫的模样,抢过手帕后,我忿忿地将他踹到了水里,看见他站在溪水中央略微错愕的神色,和浑身湿透的狼狈样,我才觉的好受些,在岸边露出胜利的笑。」 姬珧忽然顿住,她背坐在席上,消瘦的身形在宽大的长袍下显得更加羸弱,低浅的唿吸声蔓延良久,她才又开口,话音里夹杂着一丝轻颤,再也没有方才的淡然。 她轻轻说着:「十九,你知道吗?我想了很久那天的情形,很久很久,白日里想,梦中也想。却怎么也没办法相信,我与他的初见,竟然是他早就预谋好的陷阱。他大抵连弯腰拾起手帕的姿势,看我的眼神,扬起下巴的弧度,都是事先做过预演的。他拿捏我的喜好,握住我的命门,站在我视线可及的地方,不曾近一步,也不曾远一步,就这么一点点引着我,让我走进他的圈套,直到他撕毁假面之前,我都不曾起疑。」 姬珧冷笑一声,轻哂道:「他掩饰得是真的好,我自愧不如。」 十岁那年,禹国长公主姬珧在积室山上初遇虞弄舟,同投于清溪居士孟鹤龄门下。
第2页 那时,他是师兄,她是师妹。 也许是自从出生起便被众星捧月逢迎的她从没受过别人的冷眼,姬珧从那一天起便记住了他,然后慢慢的,就变成了眼中只有他。 六年时光,朝夕相处,想要的一切都唾手可得的姬珧,从没觉得自己将来所嫁之人一定要配得上自己的地位,要门当户对。 于是她在十六岁那年,如愿以偿地让虞弄舟做了她的驸马。 红烛帐暖,喜色潋滟,喝下合卺酒后,他在她耳边承诺,说此生必不负她。 他说必不负她,她信了。 然后元和三年,公主府外,他当着她的面,命人将她的亲信一个个就地斩杀,鲜血殷过长阶,将她膝头染上刺目的红,而她跪在地上,双手皆被铁锁禁锢,动弹不得。 他说会放过她弟弟姬恕,她也信了。 然后三年幽禁时光,她被他关在暗无天日的望玉台上,毒瞎了眼,熬坏了身,只靠着「她活着姬恕才能活着」的威胁苟延残喘,却在不久前被告知,原来早在三年前,弟弟姬恕就已经死在他的剑下。 十岁初遇,到如今,他骗了她整整十二年。 十二年啊…… 狂风骤起,唿号的寒风像老人低沉的哭诉。 姬珧不知何时已经站起身,她挪动脚步,却被蓆子绊得一踉跄,戴着铁面的黑衣人身形瞬动,下意识便冲上前扶住了她。 她抬头,他身体蓦然一僵。 鸦青色晦暗的双眸在灯火映照下闪着淡淡的水光,潋滟春色撩人,却又揪着人心抽疼。 骄傲了一辈子的人,从来不曾跟谁服过软,此时却眸中含泪,面上尽是水痕。 被乱军带出公主府,被逼着跪在地上看着亲信被杀时,她没哭,押进铁锁楼台之上,被逼着喝下致盲的毒药时,她没哭,忍受着漫长的孤独,遭受无情的凌.辱时,她也没哭。 哭意味着什么? 对许多人来说,大抵意味着伤心,难过,不舍,或者悲痛。 但对姬珧这样的人来说,哭,就意味着绝望。 他被派来监视姬珧有三年的时间。 他太清楚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了。 十九看着她,不禁收紧了握住她皓腕的手。 姬珧昂着头,明明在看他,眼睛却空洞无神,好像什么都不存在似的。 「十九,我知道你是他的人,他让你来监视我,又不让你跟我说话,」姬珧向前靠了靠,反握住他的手,带了一丝期冀,「你跟我说一说话,好不好?」 公主从来没用过这样的语气同他说话。 十九僵着身子,眸光闪动。 下一刻,姬珧忽然踮脚,勾着他脖颈,在他唇角,落下湿热一吻。 —— 夜半无声,狂风都已消歇。 姬珧半露着肩,一个人坐在床头,像失了魂一样。 满室旖旎的暧昧气息被潜入高台的风吹散,空中混杂着甜腻的幽香。 姬珧对着空气,忽然厉声喊了一句,「十九!」 没有回应。 「十九!」 还是寂静无声。 她好像早就猜到了这样的结局,肩膀微微塌陷下去,眼中最后一点光泽也消失不见。 就在这时,门「咣啷」一声被撞开,一道人影忽然从外面冲进来,眉宇间带了浓烈的怒火和煞气。 姬珧听见声音,倾斜身子,侧着耳朵去听,推门的巨响之后是绵长的静默。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怀着最后一丝期望,小声地唤了一句…… 「十九——」 可那二字还未完全说出口,一只手便狠狠掐上了她的玉颈,骤然袭来的压迫感让她失声,连同唿吸一起被堵在喉咙里,窒息感扑面而来。 那人将她从床上提起,重重抵在冰冷的床柱上,质问声冷冽无情:「姬珧,你就这么耐不住寂寞?」 听清那人的声音,姬珧一下便不挣扎了。 是虞弄舟,她的好驸马。 他的声音还是那么好听,尽管怒火快要将她燃烧殆尽。冷若玉瓷碰撞的清韵声响迴荡在耳侧,她似乎能根据那声音描摹出他的样子。 她对虞弄舟的一切都无比熟悉,即便他如今站在她面前,她什么都看不见。 似乎知道他因什么而发怒,姬珧昂着头,忽觉心中多了分畅快,她唇角扬起,眼底寒光微动,反问道:「有什么不可以吗?你在后宫软玉在怀,本宫为什么要替你守身如玉。」 男人听见她这么说,力道骤然加重,眼中森然一片。 他穿着金丝银线织就的玄色龙袍,清俊的眉眼被衬得深沉如夤夜,一双世上最温润儒雅的眼眸,此刻只余下熊熊怒火。 他看了看她半露的香肩,凌乱的床帷,翻倒的案几,和地上四散的衣服碎片,内室中一片狼藉,似乎一眼便能让人想像到这里方才发生了什么。 而她却在这一片狼藉中仍旧端庄雍容,眼底清冷无澜,用最淡漠疏离的目光望着他。 姬珧长相极美,是那种浸透肌骨中的妩媚。黛眉轻挑,秋水明睐,朱唇点血,纵不施妆粉,不戴佩饰,举手投足间仍不失矜贵,三年幽居岁月没能夺去她半分颜色。 她从不向他示弱。 即便命被他拿捏在手里,也依然高贵出尘。 「你是不是觉得,仗着朕的喜欢,朕就不会杀你?」虞弄舟骤然加重了力道,声音从喉咙中挤出来,眼底终于闪过杀意。
第3页 姬珧忽地轻嗤一声,而后紧跟着他的声音,「那你为什么还不动手?」 随即,她似是故意一般,微微偏过头,洁白侧颈上深深浅浅的紫红色印记若隐若现,虞弄舟瞳孔一缩,唿吸加重几分,连手指尖都忍不住震颤。 姬珧紧闭双眼,等着他掐碎她的喉骨。 但虞弄舟却没有下手。 下一刻,她被他连人带魂摁在怀中,湿热的唇瓣攀上她的肩膀,正好落在那抹痕迹上,然后到颈窝,再到唇齿唿吸之间。 姬珧没想到他会这样做,慌乱中伸手去推他,扬手扇了他一个巴掌。 暗室中响起一声脆响,之后是无边寂静,虞弄舟侧偏着头,愣了有一会儿。 他用指骨蹭去嘴角鲜血,看了看手,忽然冷笑一声,抬头望她:「你宁愿跟个贱奴在一起,也不愿朕碰你一下?姬珧,你明知道,只要你肯服一次软,朕可以饶了你。」 姬珧的掌心火辣辣得疼,身上像长满了一根根倒刺。 她又听到那种凝视猎物的语气。 她以为他盛怒之下会杀了她,但他没有。 那便是还有更令人绝望的事等待着她。 姬珧退后一步,这微小的动作都落在虞弄舟眼中,他上前,不断拉近两人之间的距离:「姬珧,你怕了?呵,你也有怕的时候,朕刚刚才碰了你一下。」 他伸出手,试探似的碰了碰她的脸,眼底掀起阵阵疯狂。 姬珧终于在无尽的黑暗中感到一丝恐惧。脸上扫过热意,她急忙后退一步,却被一只手大力拉回,被重重推倒在冰冷地面上,没有丝毫留情,虞弄舟扯开她的衣裙,手掌贴上冰肌玉骨,紧紧掐住她腰身。 「虞弄舟!」 姬珧眼眶欲裂,慌怒下唤了一声他的名字,她奋力推开他的胸膛,可不论她怎么挣扎,炙热的身躯都重重压在她身上。 温热的唿吸交错缠绕,所有的抵抗都一一被他无视,这样暗无天日的日子…… 姬珧终于卸下所有力气,她声音嘶哑,缓缓闭上眼。 「你何不直接杀了我?」 身上的人一顿,但仅仅也只是略作停顿而已。 回答她的,是更加肆无忌惮的侵占。 姬珧在那一瞬,蓦然睁大了双眼,她想看清楚,可不管她怎么努力去看那个人,终究只有一团漆黑的影子。 她没等到回答,但她清楚答案。 虞弄舟是不会杀她的。 他接近她,矇骗她,折磨她,就是为了报仇。她父皇杀了他全家,所以他用这样的方式还以颜色。 他不会让她死,死是这世上最简单的事,他要她活着,活着忍受这样的屈辱和折磨,他要击破她的骄傲和颜面,碾碎她的自尊,折断她的羽翼,堕她入泥潭,他想看着她哭喊求饶,想她匍匐在他脚边,想她以一种卑微的姿势仰视他。 他要让她生不如死。 他要撕碎她作为一个公主,最后的尊严。 她在意识残存殆尽时,忽然问他。 「阿舟……凤尾涧第一次相遇……你是不是……就已经计划好了一切?」 其实她想问,你到底有没有爱过我,但这个问题太愚蠢了,愚蠢到令人作呕,肯定的答案无疑是更为讽刺的笑话。 虞弄舟什么也没说。 姬珧也不需要什么回答了。 后来她披着衣裳,迎风站在楼台的栏杆旁,听到背后那人在兵荒马乱之际,仍不忘威胁她。 他说:「姬珧,若你死了!朕就杀了姬恕,朕一定让他不得好死!」 姬珧想,姬恕已死,他终于再也没办法用这个谎言困住她了。 她无视背后的怒号,毫不犹豫地跨过栏杆,广袖在空中飘浮,她拥着风,闭上眼,一跃而下。 空余下背后撕心裂肺的吶喊。 在她跃下楼台的那一刻,虞弄舟疯了一样扑到栏杆前,在虚空中捞了一下,衣袂留香,他却只攥住一把风,而风……是攥不住的。 真好,他困住她的人,而生死,仍握在她手上。 姬珧闭着眼,疼痛如潮水般袭来,她感觉有人抱起她的身子,在她耳边低语,嗓音暗哑,好像不停地说着什么。 哦。 他说他爱她,求她不要死。 她却抓住虞弄舟的衣角,张了张嘴,在那人期冀的注视下,艰难地留下最后一句话:「放了……十九……」 她知道她越是这么说,虞弄舟越是不会那么做。 她想,反正自己已经死了,不如把十九也带走,黄泉路上,她也好问一问他,为何会消失不见。 姬珧有些累了,她轻轻动了动眼睫,恍惚中,她好像看到飞霞烂漫,雾霭凝蒙,有人挡住斜阳,手捧着浸湿的手帕,整个身子都藏在阴影里。 姬珧这时才发现,原来她从未看清过他。 她自嘲一笑,泛白的手指终于没有了力气,颓然垂下。 第2章 「狗东西!」 疼。 四肢百骸席捲而来的碎骨之痛让姬珧一下子从睡梦中醒来。 屋里燃着荧荧灯火, 镂空金制狻猊香球上紫烟裊裊, 沉寂静默的暗室中唯有阵阵交错的唿吸声此起彼伏。 姬珧抚着胸口,试图平復噩梦之后纷乱的心绪,耳边的幻听却有愈演愈烈之势,怎么都挥之不去。 闭上眼就是虞弄舟的脸, 睁开眼就会听到他的声音, 像怎么也逃脱不开的梦魇,死都不肯放开紧拽着她的手。
第4页 姬珧终于忍无可忍, 她一把抄起床榻上的玉枕,重重掷了出去, 青翠玉枕撞上墙壁, 「啪」地一声碎裂,混杂着她咬牙切齿的叱骂。 「狗东西!」 真是个狗东西! 连睡个觉也不能让人睡得安稳。 这声巨响瞬间盖过了耳边的呓语,而后,是漫长无垠的沉寂。 耳根这才终于清净了。 姬珧光着双脚踩在承足上, 长长出了一口气。 每次从噩梦中醒来,她总要缓和很久才肯相信自己确实还活着。 内室的动静惊动了外面的人, 忽闻珠帘碰撞的清脆声响,一道人影从光影交接的连屏后面冲出来, 慌乱地唤了一声: 「殿下!」 姬珧抬眸看去, 那人进来后差点踩到玉枕碎片, 脚步堪堪在那滩碎渣前顿住, 他敛着眉低头瞥了一眼, 收回目光,恭敬地弯身行礼,长长垂袖在空中盪了盪, 随后是他轻柔的声音。 「殿下是又梦魇了吗?」 之所以加个「又」字, 是因为这样的场景发生不止一次了。 姬珧见进来的人是他,警惕之色褪去少许,她按了按眼角,淡漠地「嗯」了一声,又向他轻轻招了招手。 「过来。」 「是。」 那人没有犹疑,恭敬应下,声音是清冷的,却又纠缠了几分柔情。姬珧重新躺下,将头搭在床边的软靠上,阖上眼,再说话时嗓音里就多了几许慵懒。 「驸马还有几日回京?」 那人行至姬珧身后,修长手指从乌青宽袖中探出来,轻放在她额头两侧,柔柔按压起来,动作有几分熟练,边按揉边回道:「驸马后日回京。」 姬珧一听,微不可闻地蹙了下眉。 尽管这话说来有些惊世骇俗,但事实确实不容否认。她重生了,重生在元和三年,一切都已经开始,但又没有尘埃落定的时候。 这个时候,虞弄舟还是她的驸马,没有露出他的青面獠牙,姬珧还大权在握,没有成为困囚于铁笼中的断翅鸟雀。 一切尚有迴旋的余地。 姬珧醒来的这一个月,虞弄舟都不在京城。 元和三年六月,万州刚发生地动,灾后流民四起,引发暴.乱,姬珧派他出去镇压乱民,安抚百姓,本是为了让他树立威信,谁知他便借着这件事暗中招兵买马,振抚灾情过后,那一支乱军也入到了他麾下,更加壮大了他的势力。 姬珧的费心提拔,到头来都是为他人做嫁衣…… 真就是一头活脱脱的白眼狼啊…… 姬珧想到烦心处,眉心皱起,脸色有几分不悦。 眉间却忽然落下一抹温凉之感,柔软的指腹为她抚平皱痕,惬意舒服的抚摸扫清了她心底的阴霾,姬珧换了个姿势,忽然睁开双眸。 「辞年。」 「奴在。」薛辞年应了一声,只是敛眉低首,目光没放在她身上,也没有丝毫僭越,更显恭敬和虔诚。 姬珧幽幽地看着他:「本宫将你从清林苑带出来,一双抚琴作画的手用来伺候人了,你可有怨言?」 薛辞年一顿,却只是将头压得更低,回道:「一年前,如果不是殿下将奴从笙箫馆中救出,带回公主府,奴今日早已奔赴皇权了。如今,奴不必曲迎奉承贵主欢客,已是莫大的荣幸,怎可还有怨言。」 姬珧倒是笑了笑:「怎么,你在公主府,就不用逢迎本宫吗?」 额头上的手动作一停,但很快又恢復动作。 「逢迎殿下,是奴甘愿。」 这八个字,说得是真好听,姬珧復又闭上眼,眼前却浮现薛辞年横刀自刎的场景,何其血腥,又何其壮烈。 当初她带他回永昭公主府,不过是心血来潮,薛辞年本为名士之后,家道中落,不幸流落风尘,身为男儿郎,却入了最低等的贱籍,成为笙箫馆的头牌,又因才名享誉整个大禹,身世颠倒的落差让他深受世人嘲笑。 她虽救下他,对他却也是看不起的,所以就一直放在公主府的清林苑中,从未想起。 后来公主府陷落,面对屠刀,许多对她忠心耿耿的僕从都跪地求饶,央求虞弄舟网开一面,唯有他横眉冷对,朝虞弄舟吐了口水,面露讥讽:「我虽为家犬,其忠可鑑,尔包藏祸胎,庇于公主羽翼之下,却野性难驯,便做了那白眼狼,究竟谁为畜牲,自在人心!」 说完,便撞在了刀口上,在她眼前倒下,连犹豫都没有犹豫。 他说他甘愿,姬珧信。 什么忠言,什么承诺,什么山盟海誓,她现在通通都不在乎。 她就信交託给她的那条命。 敢为她去死的,才是忠实可靠的。 所以姬珧醒来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遣退身边所有僕从,将薛辞年从偏僻的清林苑里带出来。当年虞弄舟能将一切都做得那么隐晦,瞒过她的眼睛,要说公主府里没有他的眼线,她死也不会相信。 还让那些人服侍她,她怕是连眼睛都不敢闭上。 姬珧收起思绪,轻轻抬了抬手,薛辞年收回长袖,恭敬退到一旁。 她从床上坐起,低首敛了敛衣袖,随口问道:「宣府的事办得如何了?」 薛辞年好像早知道她会问起这个,想也没想,便道:「已经命人将宣府围了起来,严禁任何人出入,殿下若想亲自审理大理寺卿宣重,明日便可前去。」
第5页 姬珧垂下眼帘,看了看承足上雕着的麒麟瑞兽,明亮眼眸在灯火映照下多了几分幽深。 她记得清清楚楚,当年虞弄舟命人敲开公主府大门,将她从里面押出来时,跟在他身边最近的人,就是大理寺卿宣重。 既为他人鹰犬,姬珧当然没有半分怜惜之心,在驸马回来之前将宣氏一锅端了,就当是她送他久别重逢的大礼。 但这个清正廉明,刚直不阿的宣重,竟然背叛皇族投靠虞弄舟,姬珧一直百思不得其解,她还真想亲眼去看一看。 「本宫乏了,」姬珧沖他摆了摆手,「你下去吧。」 薛辞年没有迟疑,弯身应是,退到屏风旁边才转身,珠帘发出轻响后,姬珧收回双脚,翻身躺到床榻里面。 玉枕被她摔了,她便枕着被子阖上眼,可这一夜,竟然再也无心入睡。 第二日清早,姬珧命侍女为她梳妆,虽然昨夜睡得不好,精神却还尚可。她换上一身烟色暗花细丝褶缎裙,头上戴了一副凤珠金头面,宝相庄严,却没沾染半分俗气,更衬得人尊贵无俦。 出府时外面正下着毛毛细雨,薛辞年撑着一把油纸伞站在她身侧,一直将她送上马车。 姬珧扶着薛辞年的手,踩着脚蹬上去,余光瞥到了他微湿的肩膀,想了想,张口道:「你也上来吧。」 薛辞年似是没想到她会这么说,神情略一恍惚,下意识抬眸看她,又惊然自己太过逾越,垂下头,静静跟着她钻进了马车。 姬珧没留意他几度变化的神色,坐稳后便让车与先行了。府兵跟在马车后面,飒拓的脚步声惊扰了整条长街,清晨时街市上已有烟火气息,看到公主车驾,百姓纷纷躲远,就害怕冲撞贵主,丢了性命。 偶有议论声透过马车传进里面。 「声势这般浩大,公主殿下又要做什么去?」 「嗐,你不知道吗?昨天宣府被封了!里三层外三层,连个苍蝇都飞不出去!」 「啊?宣大人犯什么事了吗?」 「谁知道?殿下什么时候做事需要理由了?不是向来随心所欲,想办就办?就是可惜宣大人了,本来是个眼里不揉沙子的好官来着。」 姬珧轻挑起帘子,听罢后才放下,有些好笑地看着薛辞年:「本宫在世人眼中,便是这样吗?」 语气里几分随意,似是没将那些话放在心上,薛辞年却皱了皱眉:「世人愚钝,不知殿下用意,那些话不过是信口胡言罢了。」 姬珧不置可否,心中倒觉得那些话也并非都是胡说。 她父皇重病崩逝之前,曾当众命人宣读遗诏,将风雨飘摇的江山交给年仅六岁的太子姬恕,同时让她暂代姬恕总理朝政。 从那时起,她便总忧心自己弹压不住朝中那些心思各异的老狐狸,因此不遗余力地折去可以威胁姬恕帝位的朝中势力,用什么理由的都有,罗织罪名、罔顾事实的时候也不少。 虽未冤枉过一个奸佞,可手段太过激进,在百姓眼里留下这样的印象也不奇怪。 姬珧没有再说话,马车悠悠驶向前方。 过了半刻钟,马车停在宣府门口。 只效忠于皇族姬氏的金宁十八卫在雨中伫立,长刀悬于腰间,目不斜视,肃整庄严。 姬珧刚从马车中探出身子,近卫便训练有素地扶刀跪地,齐声道:「殿下圣安!」 「平身。」 雨势比之前大了一些,姬珧仰头望了望灰濛濛的天,愁云惨澹。 她收回视线,扶着薛辞年的手行进宣府大门。 宣家所有人皆被五花大绑押在院中听候发落,许是跪得时间有些长了,所有人神色都怏怏的,失魂落魄地低垂着头。 姬珧走到迴廊上,倚着美人靠坐下,不疾不徐地整了整衣袖。风雨不及她这里,外面呜咽声不断,她却雍容端庄,行止典雅,连裙裾都没染上半点泥尘。 廊上廊下,一根立柱便割裂了泾渭分明的两个世界。 姬珧侧着身,展臂搭在美人靠的栏杆上:「小十八,审出什么了?」 廊下一个身穿紧身黑衣,披着暗红色披风的少年一惊,然后急忙抱拳回话:「回殿下,宣重的嘴老严实了,什么都不肯说……」 十八有些惶惶不安,姬珧却像早就预料到了一样,脸上未见什么变化。 她瞥了一眼廊下泥泞中跪得笔直的中年男子,虽然那人低垂着头看不清表情,却也能从他挺直的嵴背上看出他的嘲讽、轻蔑……还有发自内心的不服。 姬珧笑了笑,挥了下手:「算了,不说就不说吧,人都杀了,罪名稍后再安也无妨。」 她说得随意,声音经风一盪,落入耳中便有些不真切,宣重嵴背一僵,蓦然睁大了双眸,抬头看向她,终是忍不住大声吼道:「殿下如此草菅人命,冤枉无辜,就不怕引起群臣激愤吗?」 他的质问声那么义正辞严,好像自己做对了一样。 「宣重,」姬珧喊了他的名字,正好截断他的尾音,带了一丝不容忽视的威严,「你自己犯了什么错,应该心知肚明吧?」 宣重瞳孔微缩,浑身一震。 「本宫只给你一次机会,」姬珧眼底的笑意没了,只剩下雪山之巅的浸透骨髓的寒意,「是你自己不要的。」 宣重望向廊上那个慵懒随意的女人,张了张嘴,却忽然一瞬间天地无声,只见她红唇轻启,淡笑着看他,说了一个字。
第6页 口型是——「杀」。 宣重急忙转头,就看到那些押着他们的侍卫齐齐抽出腰间长刀,将武器高高举起,没有一丝犹豫。 可就在刀要落下时,角落里突然传来一把子清冷嗓音,毫不掩饰话里的讽刺。 「公主行事如此狂悖跋扈,不分青红皂白,大禹迟早会亡在你手上。」 十二正要扬起武器,听见这话眉头一挑,心想上一个这么讽刺我家殿下的人坟头草都两米高了,我还能让你有命活?这么想着,那重重落下的刀锋便行云流水地挥了下来。 却忽然听到廊上传来一句失了真的喊声。 「十二!住手!」 于是十二在千钧一髮之际停下动作,刀刃冒着寒光,正落在男子头顶上方不足一寸的地方。 抬头疑惑看去,就见公主殿下不顾细雨,绕过迴廊匆匆行下台阶,踩着污泥走过去,一贯清冷的脸上此时布满惊讶。 「你再说一遍刚才的话。」 她看着十二刀下跪立之人,眸中闪过急色。 第3章 「今后,他就是本宫的人。」…… 从姬珧被虞弄舟关进望玉台的那一天起, 十九就一直跟在她身边, 整整三年。 她知道十九只是他派来监视她的一双眼睛,为了阻止她逃跑,也为了防止她寻死。 十九的任务,便是让她在铁锁囚笼里老老实实做一具傀儡, 他像一缕幽魂一样, 成了她背后一道磨灭不去的影子,三年来一直寸步不离。 其实她不知道他的名字, 「十九」也不过是她随口唤出来的称唿,她不知道他的身份, 没见过他的样貌, 十九在她印象里,只有一团黑乎乎的暗影,连轮廓都不清晰。 但她却清楚地记得他的声音。 人在黑暗中呆久了,无法视物, 总是会对各种声音更加敏感。 十九在她身侧那三年,几乎没有开口说过话, 唯有她临死前的那一夜,云雾笼罩高台, 纱帐随风幽浮, 醉梦中一场荒唐沉沦的欢愉, 压抑的不安和放纵的快感让人摒弃了最后一丝理智…… 她什么都看不见, 就只记得他的声音。 而那声音—— 「你再说一遍, 刚才的话。」 姬珧立在雾蒙蒙的雨中,头顶正好压过来一道伞面,替她遮住了细丝一般的雨水和头顶晦暗的天空, 她却头也没回, 只是半张脸隐匿在阴影中,直勾勾地看着地上跪立之人。 男子抬起下巴,向上看了一眼。 他不知在雨中跪了多久,白衣沾了泥水,被浸透成斑驳陆离的暗色,腰上一条皮革玄色腰封却衬得他嵴背挺直,即便跪在尘埃里,也没折了他半分嵴樑,眉目中倨傲一览无余,也没有他人眼中畏缩不安的惧怕。 只是她让他重复一遍那句话,他却不说了。 好像不愿遂了她的意。 他薄唇紧抿成一线,也不知是咬出血了,还是嘴唇原本就那么红,有几分狠绝,他肤色很白,白中透着一股冷冽,剑眉星眸,朗月疏狂,眼角一点暗褐色泪痣替他化解了眼底的敌意,瞧着,好似多了一抹浓稠郁色,深纵的眉骨刀刻斧凿般,倔强又可怜。 姬珧等了片刻,脸上的焦急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满目的新奇,寂静庭院中,唯有雨声滴滴答答,她在丝雨雾霭中忽然笑了。 这一笑,跪地仰头之人的神色略一愣怔。 姬珧上前一步,指尖轻抬,挑起了他的下巴,颇有闲情逸緻地问了一句:「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眼眸倏地一缩,然后像是受了奇耻大辱一般,极不情愿地偏过头去,脱离她指尖的热度,姬珧看不清他的表情了,只能看到他震颤的肩膀和微微起伏的胸膛。 旁边的十二脸上却闪过一丝慌张,公主殿下难得这么有兴致,那人却毫不留情面,在众目睽睽之下落了殿下的面子,若是把殿下惹怒了,他们都没有好果子吃,想着,十二忙收起手中的刀,抱拳替他答了:「回殿下,此人是大理寺卿宣重的庶子,行三,叫宣承弈。」 姬珧怔了一瞬,下意识偏头去看宣重。 宣重脸上也有讶然,好像没想到自己的儿子会突然顶撞公主,想要劝阻,却又不肯让人看到他怕了公主的权威,只是担忧地望向这边,神情沉重,闭口不言。 「庶子?」姬珧轻轻念叨一句,回头饶有兴致地审视着宣承弈,「你顶撞本宫,觉得本宫该怎么惩罚你好?」 那人低垂着头,背后的拳头狠狠攥紧。 姬珧又道:「本宫见你模样生得好看,就这么死了,未免太可惜,不如入了公主府,跟辞年一样,在本宫身边侍奉着,如何?」 她语气轻挑,满满的轻蔑。 背后很快就传来怒吼声:「殿下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何苦如此折辱我们父子!宣氏男儿哪怕嵴骨断裂五马分尸,也绝不会跟个伶人戏子一样卑颜屈膝,去做他人家奴!」 宣重目眦欲裂,掷地有声,似是说得急了,说完之后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怨毒地看着这边。 永昭长公主声名在外,骄奢淫逸,倒行逆施,世人无不知晓。她仗着先皇宠爱手握权柄,却弃礼教于不顾,诛杀无辜大臣,弄得朝堂人心惶惶。本以为公主嫁给驸马之后会收敛许多,然驸马不在的这一月,公主府声色犬马,府上时常传来醉生梦死的靡靡之音,甚至还听说公主府的清林苑中豢养了许多男宠,皆为长公主的玩物。
第7页 这样的人,如何担当大任? 宣重心中想得慷慨激昂,看着公主的眼神越发不忿,却见姬珧忽地转身,目中似有深究之色,更多的却是嘲笑。 「所以,你不做姬氏家奴,转头去做了别人的?本宫见你满口的仁义道德,倒是想问问你,何谓忠信?何谓背叛?跪驸马不是跪,跪本宫就是卑颜屈膝?」 宣重唿吸停滞,有一瞬间觉得嵴背发凉,心中大为惊骇。 公主果然都知道了! 明知她意有所指,宣重却连反驳的说辞都倾吐不出,公主没有发怒,没有咒骂,甚至语气随意,脸上还有笑意,他却偏偏能感觉到有一把无形的刀悬在头顶上,随时就会噼下! 姬珧看着宣重几度变化的神色,却忽然发觉整件事都变得更有趣了。 前世宣重成为虞弄舟的左膀右臂,她落败之后,正值改朝换代之际,他登上皇位,身边可用之人那么少,宣家的权势应该跟着水涨船高才对,怎么府中三郎最终却去瞭望玉台,成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无名小卒,默默无闻地跟在她身边三年? 姬珧也没想到,会在这里,以这种方式重遇十九。 尽管他没有再度开口,姬珧却可以确信,宣重的庶子——跪地的宣三郎,就是跟在她身侧整整三年的人。 姬珧不由心中冷笑。 宣重话说得那般斩钉截铁,可眼中的担忧却是无法掩饰的。他很看中这个儿子,哪怕他只是一个庶子。 可这个庶子,却在她被幽禁之后,犹如被放逐一般跟她一起丢进瞭望玉台。 监视她,那可不是个好差事。 她还记得虞弄舟的话,他骂他是「贱奴」。 也许是宣家后来出了什么事,也或者是宣三郎自己犯了错,抵过了他父亲的从龙之功,才落到后来那副境地。 但不管怎么说,宣府跟虞弄舟之间的关系,似乎也并非那么牢不可破…… 姬珧回过头,眼中光亮熠熠闪烁,唇角勾起,像是林中之兽遇见了它的猎物,迫不及待地要将之叼回窝里。 她走到宣承弈身前,微微弯了弯腰身,唇角的笑意妖冶如花,口齿轻启:「你愿不愿随本宫回府?」 她的声音里带了些许诱人魅惑,让人情不自禁便想随着她的语气怔怔地点头应下。 但宣承弈没有,他只是冷哼一声。 十二脸上一寒,重重押了一下宣承弈的肩膀,强迫他向公主低头,他却直挺着身,始终不肯弯身,只还给她一句冷硬的话:「殿下不如直接杀了我。」 姬珧一顿,觉得这话有些耳熟。 她抬起身子,烦乱地按了按眉心。 「你不愿,也无妨,本宫不会强迫你,你自己说愿意才算好。」姬珧轻轻说着,明明是网开一面的话,听着却异常渗人。 近卫都紧紧闭着嘴,似乎能感觉到公主周身散发的凌冽寒气。 公主生气了,生气的后果很严重。 姬珧一边不耐地揉着眉心,一边随手指了一个人,淡淡道:「杀了他。」 宣承弈眸中一惊,旁边的十二却不敢怠慢,他顺着公主所指,将人拖拽出来,挥刀,收鞘,一丝犹疑也没有,很快,那人便捂着自己的脖子,睁大双眼倒了下去。 一切就发生在眨眼之间! 眼见着一人毙命,鲜血横流,被捆着手脚动弹不得的人群里惊叫连连,畏惧的哭喊声顿时响彻宣府上空! 「二哥!」宣重声嘶力竭地喊了一声,满脸不敢置信,声音刚落,就听到前方一声轻笑:「这样,你还愿不愿意?」 宣承弈目光怔忪地看着倒在血泊里的人,口中喃喃唤了一声「二叔」,却得不到任何回应,只能看到不断抽搐的身躯,和逐渐涣散的眼珠,直到没有声息。 低沉的气压让人唿吸渐沉,宣家的人只敢哭泣,却不敢在黑压压的侍卫圈里对公主说出任何不敬的话,如果说刚才众人对她还有几分愤懑,宣家二爷死后,他们对她只剩下满心的畏慎。 姬珧没听到回音,又随手指了一个,十二将人拖出来,听见女子颤抖的哭喊求饶,宣承弈才像刚刚回过神来一般,勐然回头去看姬珧。 她在阴雨迷濛间傲然伫立,身形有几分慵懒随意,笑靥却如春花般摇曳生辉。 宣承弈眯了眯眼,扬起的刀锋回射着光,刺得他睁不开双眼,也看不清那个高高在上的人。 惊叫声入耳,他终归低下了头。 「我愿意……」 「嗯?说什么?听不见。」 「我愿意!」 宣承弈负手跪地,以一种极其谦卑的姿势,沉声说道。 姬珧满意地笑了笑,转身便走了。 声音远远传来:「将宣府的人都投进天牢里,听候发落,宣三郎么,带回公主府,记住了,他今后就是本宫的人……」 第4章 「本宫就是冷血啊!」…… 皇家禁卫将整个宣府围困得水泄不通, 除了公主车与, 无人可靠近,于是来看热闹的百姓只能站在遥远的东街抱臂指指点点,时不时传来几声哀嘆,似乎对宣府的遭遇颇为惋惜。 也不知是谁说了一句:「唉?殿下好像出来了!」 「真的真的!是公主殿下!」 「也不知道宣大人怎么样了……」 「那个, 是不是宣家三郎?」
第8页 人群里一声惊唿, 众人急忙踮脚去看,便看到宣府门口, 一个身穿白衣的男子被两个近卫押上了公主府的车架,那人阴沉的脸色快要滴出水来, 不是宣三郎又是谁? 「听说……公主殿下见宣家三郎貌美, 免了宣大人死罪,将他们都押入天牢暂缓发落了!」 「那宣三郎呢?」 「被……被公主殿下带回府上……做……做面首去了!」 「啊?这?」 姬珧撩起马车上的窗帷,透了透风,雨天风凉, 空气中的冷意让她心头冷静不少,马车缓缓向前行着, 所到之处寂静无声,无人敢再议论她, 但她大抵也能猜到那些人心中所想。 无聊。 姬珧闭着眼仰靠在坚硬的车壁上, 身子随着车架轻晃, 看着像是在休憩, 脑中却一直不停地转着。 宣承弈怎么会变成十九。 她隐隐觉得这个问题很重要。 望玉台的三年是她不愿回想的时光, 但姬珧强迫自己不能忘却,因此那些时日的每一分每一秒,每一个唿吸间流逝的画面, 都深深印刻在她心上, 对她来说,这是一种警醒,更是一种探究,每一个细节都有可能成为她这辈子对付敌人的关键…… 「宣三郎原来,是不是得罪过殿下?」 姬珧的思绪忽然被一声略带迟疑的问话打断,她轻抬眼眸,发觉薛辞年正看着她,目光交触时,他眸中多了一抹晦涩和羞愧,急忙垂下头告罪:「是奴僭越了,求殿下责罚。」 姬珧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这一月相处,她多少能发觉出薛辞年的性子,胆小懦弱说不上,但在她面前,却总有一种看不见的自卑感紧紧缠绕着他,因此总是这样战战兢兢,连直视她都不敢。 「为什么会觉得宣三郎曾得罪过本宫?」姬珧反问道,脸上没有不快,反而很是好奇。 薛辞年见姬珧没有因为他的莽撞而降罪,神色略一愣怔,很快又回过神来,认真回道:「奴只是觉得,殿下对宣三郎有些厌恶。」 「厌恶?」 姬珧像是没想到他这么说,下意识问了出来,随即神色一顿,她敛了敛眼眸,扭头看向车窗外面,视线在繁华的金宁城长街上一一掠过,良久之后,她才淡淡地应了一句。 「算是吧。」 马车驶入公主府,姬珧踩着脚蹬行下,转身吩咐薛辞年:「让十二把宣承弈绑到栖云苑。」 栖云苑是公主居住的地方,很少有人能靠近,除了驸马,就是伺候公主的侍女僕从可以出入,往日公主召人享乐,也从不在栖云苑。 宣承弈第一日入府,竟然可以进到那里。 薛辞年心中疑惑,面上却毫无起伏,他刚要躬身应是,便听姬珧又道:「对了,将他带下去仔细洗一洗,被雨淋了那么久,身上太脏了,再换身干净衣裳,打理妥帖了再送过去,别污了本宫的眼。」 语气十分嫌弃。 「是……」 薛辞年应下,依旧秉持着一贯的冷静姿态,身后那些近卫和侍从的神色却有些绷不住,公主殿下这话迷惑性太大,总让人想到不该想的事,不过好在大家也都是懂得礼数的,没有当着殿下的面露出太露骨的神情。 姬珧转身走了,带着十八一起消失在拱门后。 · 凌云轩,姬珧执笔沾了沾墨水,在纸上写着什么,她没抬头,直接开口询问书案前面站着的人:「让你办的事怎么样了?」 书案前站着的是一个浓眉大眼的少年,约么十五六岁的年纪,脸上稚气未脱,却也有这年岁不该有的沉稳,他穿着一身黑色劲装,背上披着暗红色披风,闻言便单膝跪地,恭敬回话,行止干净利落,没有一丝多余的动作。 正是宣府里审问宣重的金宁十八卫之一,排行老末,公主殿下口中的「小十八」。 「回殿下,驸马身边确有高人,我等无法在他毫无察觉的情况下近身,七哥在路上试探过一次,除了驸马身边的侍卫长安,好像还有一些不曾露面的暗卫,跟我们一样都藏在暗处,」十八说到这里顿了顿,思索一会儿,又道,「而且,驸马本身功夫也不俗。」 姬珧停下笔,抬头看了他一眼,语气淡淡的:「那么多话,直接一句刺杀不成功不就行了?」 十八一怔,颇为羞愧地垂了垂头,有些不好意思:「只有我跟七哥,确实有点吃力……」 「罢了,」姬珧并不遗憾,她只是垂下眼眸,看了看桌案上的灯罩,隐隐灭灭的烛火将她的脸映照得晦暗不明,「本宫本来也没想能成功。」 她将写过的纸折起来,放到信封中,用红漆点上,两指一抬,边递出去边道:「把这封信送到魏县洙水村的青玉斋,一定要,亲自交到那人手上。」 十八眨了眨眼,双手接住那封信。 话题转换得有些快,他还没反应过来。 姬珧看他呆愣的模样,弯唇笑了笑:「怎么,看你的样子,有问题要问本宫?」 十八把那封信妥善地放到胸前衣服里,还拍了拍,神色却有些迟疑,他摸了摸后脑:「殿下对驸马是厌弃了吗?您若想杀了他,不必这么畏首畏尾吧,只要您一声令下,我和哥哥们一起出动,保准让他骨头渣都不剩。」 姬珧看他自信满满的样子,哑然失笑:「你怎么知道本宫是厌弃他了?」
第9页 「让属下试探驸马身边的防卫,不是想杀了他?想杀了他,不是厌弃他了?」 逻辑上是没什么问题,但姬珧现在还不太想这么轻易就要了虞弄舟的性命。 前世让他丧心病狂的仇恨源头,那些连她都不太清楚的前尘往事,宣家三郎为何会被派到她身边,这些,姬珧都还没有弄清楚,心中的疑团一日不解,她就不能释怀。 当然,这也不是最重要的。 最重要的是,虞弄舟虽是一把利剑,随时可以伤人,但利用好了,未必不能成为一条被她牵着绳的狗。 让狗去咬别人,那最好不过了。 毕竟,姬珧在金宁城里,可不仅仅只有虞弄舟一个敌人。 「小十八,你知道为什么自己武功不是居于末端,排行却总是末尾吗?」姬珧饶过书案行至他身前,拍了拍他的肩膀。 手掌一覆上他肩头,十八心中莫名震颤,一股没由来的危机感油然而生,他怔怔地点了下巴,小心翼翼回道:「因为属下……年纪最小?」 姬珧笑意更深了:「不对。」 「是因为你总是问一些不该问的话,不是年龄小,而是因为你笨。」 十八后背顿时生出冷汗来,一动也不敢动。 姬珧放开他,手指轻轻推了推他前胸,柔声道:「不过没关系,本宫惯着你,只要你忠心不二,笨一点傻一点都无所谓,孩子就是要有孩子的样子。」 「去吧,别忘了交代你的事。」 十八被推着后退一步,忽然觉得有股热气从脚底板灼烧到头顶,唿吸也有些不畅,他红着脸,手脚不协调地躬身告退,僵硬地走了出去。 把门关上之后,姬珧脸上的笑意瞬间便消失了。 虞弄舟身边有暗卫,这倒是她一开始没有想到的,倘若打草惊蛇,把人吓得逃走了,天高皇帝远的,他一定更不容易掌控,所以如何走好这步棋,姬珧一定要慎之又慎。 明日就要回来了啊…… 姬珧走回到椅子上,仰靠着椅背闭上眼,窗子支开一条缝,能听到淅淅沥沥的雨声,她静静坐了一会儿,忽然睁开双眸,快步走出凌云轩。 一路回到栖云苑,薛辞年像是早就预料到一般,恭敬地站在门边等候她,见她过来,弯了弯身:「殿下,宣三郎已经在里面了。」 其实姬珧没想这么早就过来看他。 但是回过神来,人已经站在栖云苑门前了。 「嗯,」姬珧面无表情地应了一声,推门进去,临走前吩咐他一句,「你在外面守着,没本宫的吩咐不要进来。」 「是。」 门吱呀一声关严,姬珧放开门框上的手,转身向里走。 阴雨连天的关系,屋里有些昏暗,微薄日光透过窗子倾洒进来,湖蓝色的纱帐阻隔着视线,姬珧挑开纱帘,看到地上跪着一个人,手脚皆被捆起,一路的颠簸将他手腕磨出了血,沐浴过后,又泛出鲜红的血珠,看着触目惊心。 他背对着她,似乎听到她的脚步声,微微抬了抬头。 姬珧脚步加快些,绕到他身前。 宣承弈换了一身雪白长袍,不知是不是挣扎过,衣领有些散开,他束着高高的髮髻,垂到侧脸上,形容有些狼狈,双眼红得滴血,看着她时,毫不掩饰心中的怨恨和怒火。 姬珧却像没看到似的,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碰了碰他的侧脸,温凉的指尖触及到他的皮肤,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震颤,她方才始终没看他,直到捧起他的脸,姬珧才垂下头。 「你原来是长这样的啊。」她嘆了一声,眼中却有光亮闪烁。 宣承弈原本要摆脱她的手,却在撞上她眸光时,唿吸勐地一滞。他皱起眉,有些不敢置信地吸了一口气,却觉得胸口沉闷刺痛,像是有无数根针细密扎过一样,疼得他几乎无法唿吸,他不知道是为什么,睁大了眼大口唿吸。 姬珧察觉他的异样,弯了弯身,将他的头髮顺到脑后,抬起他的下巴:「你不舒服?」 宣承弈压下胸口疼痛之感,忽地甩头脱离她的手,想起自己的二叔就在刚刚死于公主侍卫的刀下,那些无谓的思虑通通被他抛到一边,他重新回过头,眼眶更加红了,看着她的眼里满是悲愤。 「你若想逼我侍奉你,不如一刀将我杀了痛快!」 姬珧一怔,随即笑出声来:「本宫可还什么都没说呢,你就这么心急吗?」 宣承弈神色微顿。 姬珧又俯下身来,笑意盈盈地看着他:「你放心,本宫不会让你死,你不愿意跟随我,我也不会逼你,最多是……杀一杀人,来缓解我心中不快。」 「至于杀谁呢,不如,就从你身边最亲近的人里随意挑选好了,你觉得如何?」 宣承弈知道她不是在开玩笑,她说的每一个「杀」字,都不仅仅是在威胁别人。 「你……简直冷血至极!」 宣承弈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了这句话,却在下一刻,忽然感觉到侧脸蹭过一丝温暖。 姬珧把着他肩膀,将头靠了过去,在他耳边轻轻笑了一声,气音夹杂着湿热的唿吸扑散到他耳边…… 「本宫就是冷血啊。」她道。 宣承弈忽觉身子一僵,手指骤然攥紧。 一声略带急促的敲门声忽然打断了屋里微妙的氛围。 薛辞年的声音从外面传来:「殿下……驸马回来了!」
第10页 姬珧身子一顿,眉头微不可闻地皱了皱,她起身,没发觉宣承弈因为她的离开而忽然放松的神态。 虞弄舟居然提前一日回来了,这在姬珧预料之外。沉默片刻,她终于将视线重新挪回到宣承弈身上。 她復又俯下身,抬起他的脸,右手抚上他干净洁白的侧颈,掌心一直顺着衣领滑到他嵴背之上。 他的衣服被她褪去一半,微热的指尖贴着里衣在嵴背游走,宣承弈还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忽然感觉唇上一热,眼前是公主浓密纤长的眼睫,扫得他脸上一阵酥痒。 门被人推开,那人进来时,就正好看到了这样一副香艷场景。 第5章 「他现在还没那个资格。」…… 门被推开的声音与清晰的脚步声并没有那么震耳欲聋, 却犹如狂风骤雨之中的一声震天响雷在宣承弈耳边轰然炸裂, 明明知道有人走近,他却只能僵直着身子,看着眼前放大的面孔,脑海中一片空白。 鼻尖有馨香, 眼睫落下一层阴影, 有什么搅和着热切的芬芳抵在他发麻的舌尖上,他霎时便被悠悠春水包裹, 让人失控的柔软在他口中肆意探寻。 宣承弈睁大了眼睛,唿吸有那么一瞬间完全停滞, 屋里闯进了人, 他也知道自己该躲开,偏生那只发凉的掌心正好覆上他的胸口,他的心就像被什么剜去一块似的,攫走了他所有的理智。 宣承弈背后的手紧紧攥成了拳头, 将捆绑的绳子撑得近乎崩裂。 腕上的伤口擦蹭着绳子边缘,疼痛骤然加巨, 理智回笼,他深吸一口气, 就要向后躲避的时候, 却忽然感觉到有一只手轻轻揽住了他的后脑。 姬珧拥着他, 在他耳边淡笑着。 「你若敢反抗一下, 本宫就让人把你妹妹剁碎了做成肉酱餵给你吃。」 何其恶毒的威胁。 所有热意旖旎都快速褪去, 宣承弈只觉得浑身冰凉,他浑身一怔,落在阴影中的那张脸, 木然, 惊诧,还有几分骇然。 那是附耳说的话,除了二人,没人能听见,包括已经走近的虞弄舟。 「你们,在做什么?」 一声问话将他从震惊中拉了回来。 虞弄舟站在不远处停下,没有再踏前一步。 宣承弈背对着他,无法看到他的样貌,只能听到他的声音,有一丝愠怒,但更多的是超脱想像的冷静,冷静中还有致命的杀意。 致命到如果不是有公主在这,虞弄舟一定会过来弄死他。 姬珧却拍了拍他的肩膀:「别怕。」 宣承弈一愣。 接着,又听见她清冷的嗓音,这次是对那人说的。 「出去。」 只两个字,跟方才的「别怕」语气截然不同,是冷如冰霜般的阴忖,让人嵴背发麻。 虞弄舟隐隐地皱了皱眉。 「什么?」 姬珧这才放开宣承弈,她直直站起身子,目光从身前几步远外的人那双沾染污泥的雪白长靴一直向上扫去,最终落在他眉头轻皱的脸上。 这一面,像过了一辈子那么久,却又好像就在昨天。 姬珧也不知自己是怕了还是满心的期待,就在刚刚,她的心跳都比平常要快,也比以往更兴奋,胸口处仿佛有什么唿之欲出! 可现在,她竟然有点意兴阑珊。 她似乎有些太高估虞弄舟了。 她是他的殿下,也是他的妻子,是他的女人,当一个男人看到自己的女人做出这种事,会是一副什么表情呢? 前世可不是这样隐忍啊。 姬珧整了整自己微乱的衣裳,没回答他那句话,而是端庄优雅地坐到一旁的软榻上,声音里不见起伏,却莫名让人心慌。 「本宫没让你进来,你却闯进门坏了本宫的好事,礼数都丢到哪里去了。」 她说他失了礼数。 驸马回京,第一眼遇见公主同男人亲密,她却在指摘他的礼数。 这似乎有些太过于荒唐。 虞弄舟觉得脚下有些虚浮,或许是刚下了颠簸的马车让他无法快速适应平稳的地面,又或许是连绵细雨浇透了他的身躯,风寒蚀骨。 事实上他并非只是皱一皱眉头那么简单,他只觉得自己摇摇欲坠,身体里有一个声音在告诉他要做点什么,他却在尽力压制。 那句话彻底打乱了他的思绪。 虞弄舟有一肚子的疑问都没得到解答,他不知自己该从何问起。 刚入京就听闻宣家被封的消息,公主府这一月来的「丰功伟绩」成了酒肆茶馆的谈资,他回到栖云苑时,卑贱的薛辞年正在门口毕恭毕敬地站着……这些都不比眼睁睁地看着公主在亲吻宣家三郎来得更让他震惊。 虞弄舟该表现出什么神情呢?他自己也有些恍惚。 他从没想过有朝一日公主会背弃两人的感情,做出对不起他的事,这样的想法不曾存在,所以自然也没有预想好的应对之法。 别的都不论,单单只因为他是一个男人,他似乎就该杀了那个男子,然后极尽手段,让她知道自己犯下的错。 毕竟,没有一个男人肯承受自己的女人在别的男人怀中享受这件事。 但,他的妻子是公主。 而他的目的,远远不只是维繫一段虚假的感情。 这是属于虞弄舟的理智。 可他仍然困惑。
第11页 离开的这一个月似乎颠倒了干坤,虞弄舟根本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如此模样。 他一直自诩冷静沉稳,他能将一切想法都归拢到阴暗的角落里,只选择让公主看到他愿意让她看到的那一面,但此时,他竟然也有些不知所措,从而露出了自己最为拙劣的演技。 他当然没有行礼,也没有出去,而是踏前一步,阴森的目光紧紧缠绕在姬珧身上。 「殿下,难道没有什么要跟臣解释的吗?」 在他冲过来的那一瞬,姬珧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听见他的质问声后,她却哑然失笑。 她还以为他会像之前一样,伸手掐住她脖子,冷声质问。 这就是地位的差距啊。 虞弄舟从来是个淡漠疏离又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而不是那个狂躁偏执狠戾无情的暴君。 所以此时此刻,他还是选择了要继续假装下去,做那个谦逊守礼之人。 要做一个暴君么,他现在还没那个资格。 「如你所见,有些话不说明白了,不是给自己留了脸面?」姬珧伸出手耸了耸肩膀,满脸都是无所谓,「你识趣一点,方才就应该退出去才是。」 虞弄舟面色微变,却仍旧保持着一贯的君子风度,他闭了闭眼,压下心中翻涌的情绪,偏头看了一眼跪在地上五花大绑的人,眸中闪过一抹暗色,就在姬珧想要再度开口时,他忽然弯下身,恭敬的弧度不高一分也不低一分,让人挑不出错处。 姬珧有一瞬的怔忪。 他道:「如此,是臣冒犯了——臣告退。」 说完,他弓着身退后数步,而后甩袖转身,大步走了出去,干净利落,也不见一丝犹豫。 姬珧看着他背影,美目在阴影处闪烁着幽幽的光,忌惮,又有些兴奋。 这都能忍啊。 是真能忍啊。 为了等到扳倒她的那一天,连这样的奇耻大辱也能忍受,他还有什么做不出来的? 薛辞年在驸马走后便跨进门槛,行到姬珧身前,他弯了弯身,似是在领罪:「奴自作主张,揣测殿下用意,放驸马进来了。」 姬珧正想着,虞弄舟离开栖云苑,这会儿会做什么去呢,脸上会是什么表情呢,会无地自容到发疯吗,想着想着,她觉得那样的画面还挺有意思,笑眼就弯了:「辞年,你总是能揣度到本宫的心意,本宫想要好好赏一赏你,说说,你想要什么?」 他果然赌对了,薛辞年心想。 方才他在门外通秉,倘若公主真的不愿意驸马打扰,只要吩咐一声就行,驸马到底不能硬闯,但公主什么都没说,也便是默许驸马可以进来,不需他在外阻挡。 只是刚才屋里发生了什么事,他却猜不到。 他也不必去猜,公主做什么,自然有她的道理。 薛辞年跪下,竟然真的垂着头思索起来,良久之后,他才道:「奴只求一个恩典……奴想一辈子跟在殿下身边。」 宣承弈犹如梦中惊醒一般,木头一样的他忽然有了反应,他扭过头,神情复杂地看了一眼薛辞年,那表情,就像无法理解他竟会说出这样一番话似的。简直难以置信,匪夷所思。 姬珧余光瞥到了他的面色,也没管他,而是看着地上跪伏的薛辞年,眸光幽幽,沉声问道:「你就这么一个心愿?」 「是。」 他就这么一个心愿。 孑然一身,跌入泥泞中无法爬起的他,当初若不是那样一双手将他从绝境中救出来,薛辞年早已不是薛辞年,或许只是一座孤坟,一捧黄土,一粒尘埃。 总归不会活在这世界上。 室内一片寂静,姬珧只是静静看着他,没有说话。 并不是怀疑他的忠心。 别的人,姬珧或许还会迟疑,但薛辞年前世为她死了,只这一点,抵过千言万语。 薛辞年跟金宁十八卫不一样,他没有那个责任必须忠于她,甚至若不是他临死前那几声质问,姬珧或许都不会记得自己府上还有这号人。 而这沉甸甸的归附与信任,姬珧竟然觉得有些承受不起。 她还是更喜欢更冰冷,更实际一点的东西。 利益会让人理智,感情会让人迷失,姬珧从来没觉得自己上辈子脑中只有情情爱爱,但她最后还是输了,可见一点点感情都要不得。 于人于己,都是越冷静越有利。 「你若是能保证一辈子于本宫都有价值,本宫自然无所谓留你一辈子。」姬珧的声音平静无波,就是在叙述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薛辞年的嵴背却有些僵硬。 「是……」 姬珧挥了挥手:「下去吧。」 她有些累了,昨夜醒来之后就没有再阖眼,今晨折腾一番,她早就撑不住了,虞弄舟提前一日回来,见过之后,她好像一下子轻松许多,连着困意也一起袭来。 薛辞年低垂着头退至门外,脸上的神情一直藏在暗处,将门关上之后,他才抬起头。 要做一个,对殿下来说,有利用价值的人。 这就是他毕生的追求了。 关门声再次将内外隔绝,室内变得更为安静了,姬珧收起腿,就着这个姿势靠在软榻上,抱着手臂缩成一团,轻轻闭上眼。 「十九,你好好守着,别让人打扰本宫。」 姬珧似是随口说了一句,宣承弈目光微顿,他眼中的复杂神色渐渐褪去,变成了单纯的探寻和好奇,因为她合衣躺下的随意,也因为她脱口而出念的那个名字。
第12页 宣承弈下意识回头四处看了看,除了他之外,再没有别人。 那是在跟谁说话? 姬珧勐然睁开眼睛,她直直坐起来,略有几分懊恼地以掌心覆上额头。 一时又当作还在望玉台了。 「你刚才做得不错,」姬珧从软榻上站起身,从容淡定地走到床边,假装什么都没发生,坐下去,兀自说着,「在驸马面前,没有说多余的话。」 「不然,本宫真的会……餵你吃肉。」 宣承弈当然知道是什么肉,怒火再次被勾起,他想起方才被她那样亲近,还是当着驸马的面,全身都不自在,甚至让他有些无地自容。屈辱、不堪、怨恨、羞愧交织在一起,终于到了濒临爆发的边缘。 姬珧看他白皙如雪的脸都要憋红了,替他加一把火:「你想同本宫说什么?」 宣承弈屈膝跪地,双腿早已麻木,他知道他越是情难自抑,她越是兴致浓烈,终于,他压下所有情绪,冷声说: 「你刚才是故意的,你利用我。」 第6章 「有什么资格瞧不上他?」…… 姬珧看他恢復理智,眼角的兴味也没褪去,只是饶有兴致地看着他。 「一开始是利用,后来却觉得很有意思。」 宣承弈唿吸粗沉,眉头拧成川字,他紧紧地瞪着姬珧,声音却抵在嗓口发不出来, 姬珧笑得灿烂, 仿佛一切都不放在心上,可越是这样, 他越是觉得自己从始至终就像是一个被她玩弄于股掌之上的玩物,毫无自尊可言。 但更让他难以忍受的是, 当她靠近自己以唇撷吻时, 他竟然没有躲开! 姬珧不知他心中所想,只是托腮看着他,幽幽的目光像是粘在他身上似的,满心满眼的好奇, 她一点儿也不生气,含笑的目光在他身上逡巡良久, 才轻声道: 「本宫不知道,你原来是这样一个刚烈的人,本宫碰一下都不行……你该不会长这么大, 还没碰过女人吧?」 宣承弈一下怔住, 脸上闪过一抹错愕,之后是掩饰羞赧的怒气。 「与你无关!」他急于反驳,脱口而出。 姬珧唇角微微上扬, 碰没碰过女人, 除他自己之外,怕是没有第二个人比姬珧还清楚了。 那晚的生涩笨拙到今日还记忆犹新。 可是…… 为什么等到她醒来时,人就不见了呢? 姬珧的笑容渐渐淡去了,眼底染上一层寒霜。 她一下子躺倒在床上,用手背挡住眼睛。 「你就这样,在本宫床边守一晚,不许离开。」声音恢復清冷,不见一丝起伏。 就在宣承弈尚疑惑她为何情绪转变如此之快时,姬珧那充满威胁的声音又已经传来。 「你若是有任何小动作,明日就等着为宣氏全族收尸!」 宣承弈堪堪闭上嘴,怒目看着床上的人,却没由来地,将口中的话全都咽了回去。 寂然无声的午后,外面阴雨连绵,内室昏暗压抑,女子仰靠在床榻上,手背盖住了脸,也盖住了所有表情,到他依然能看出来…… 她很疲惫。 而这样明目张胆的放任和纵容,如此随意地在他眼前睡下,又让宣承弈心头升起一股莫名的情绪,说不太清楚,只是他无法再开口打扰她此时难得的安稳和宁静。 宣承弈的神色有几分复杂,他静静地看着床上的人,捆绑的手脚早已经麻木,一安静下来,他就想起二叔的惨死,自己的处境,全族的性命都被她捏在手里,脑中思绪混杂交错,他心中觉得自己不该这么坐以待毙,而眼下就是绝妙的好机会。 可是,这样一个阴险狡诈的人,又怎么会给他下手的机会呢? 何况,他原来最不屑那等暗下毒手的小人行径。 宣承弈在恨意与理智的拉扯中不知过了多久,久到雨意消歇,昼夜交错,太阳重新升起。 明亮干净的日光倾泻洒下,照得床上之人眼皮有些发痒,眼睫轻颤,片刻过后,姬珧慢慢睁开眼,她坐起身,拂开身上的被子,扭头看了看窗外,下意识伸手挡住了阳光。 睡意褪去,姬珧很快就清醒过来。清醒过来后,她又有些讶然。 竟然睡了这么久,而且没有再做噩梦。 她垂头去看下面,宣承弈依然跪在地上,只是此时耷拉着头,身形摇摇欲坠,就算是体魄再好的人,这样被捆着绳子跪立一天一夜,也受不了。 姬珧眉目深深,抬头唤人进来,声音一出口,那人犹如梦中惊醒般,猝然抬头,眼中带着猩红血丝,一夜过去,对她的恨意倒是没有丝毫消减,只是对比昨日,好像还多了一点……遗憾? 遗憾这么好的机会没有动手? 姬珧笑了笑,嗓音温吞,满是刚睡醒的慵懒,像是看透他心中所想一般,道:「你没动手是对的,你看不到的地方藏着很多暗卫,有什么异动,你都不会活着看到今天的太阳。」 宣承弈嘶哑着声音:「你试探我?」 「试探?」姬珧一怔,她从床上站起身,扶着侍女的手行到他身边,有些轻蔑道,「犯不上。」说完便走了。 宣承弈在那一瞬间有种无所遁形的屈辱感,就好像自己赤.裸裸地立在她身前,脾气秉性弱点都被她拿捏透了,辛苦纠结一整晚,却都在她掌控里,那种被压抑被束缚的感觉让他无所适从。
第13页 姬珧很快便回来了,她换了一身衣裳,似乎沐浴过,带了些许水汽,装束同之前没什么不同,还是那么端庄雍容,又有一股不怒自威的霸气。 这次回来,身边多了一个薛辞年。 姬珧看了看宣承弈的手腕,伤口已经结痂,但手指肿胀通红,这样绑时间久了,很有可能会废了双手,她似乎心情很不错,对薛辞年道:「给他松绑。」 薛辞年向来是公主让他做什么便做什么,不会迟疑,也不会问些多余的话,他垂头走过去,蹲在宣承弈身后,从袖口中滑出一把匕首,用匕首为他松绑。 少了绳子的束缚后,宣承弈晃了晃,就要向前倒下,薛辞年几乎是下意识要去扶他,谁知手心刚拉住他的手臂,就被他大力一挥,随之而来的是充满嫌恶的吼声:「别碰我!」 他羸弱到这种地步,依然把薛辞年扫得一踉跄,用手撑住身子才没有摔倒。 姬珧的神色瞬间变了。 她走过去,毫无预兆地抬手扇了他一巴掌,这巴掌猝不及防,宣承弈本来就是用了全身的力气将薛辞年推开,此时正有些脱力,掌风扇过,他的头被打向一旁,口中有一股铁腥味,而他神情还没有反应过来。 「薛辞年是本宫的人,本宫的人,也是你能动的?」 宣承弈咽下口中的血,仰头看她,却不说话,冷冷的眸光跟昨日一样,是一种无声的反驳,他心里不服,自然做不到卑颜屈膝,而刚才的嫌恶,也是发自内心的牴触。 薛辞年是什么人?落入风尘中的男人,比妓子还不如,任何一个正常人不愿意被这种人碰到。 薛辞年握紧了手,却垂下眼帘,改坐为跪,他伏于地板之上,道:「是奴多事了,宣公子不愿——」 「来人!」 姬珧却大声一喝,将他的话打断,门外突然闯进来两个黑衣男子,看打扮,都是金宁十八卫的人,一个人脸上有块刀疤,面目可憎,一个人左眼覆了一个眼罩,似乎是瞎了一只眼睛。 两人在三步开外停下。 姬珧看着宣承弈,美眸中有笑意,笑意却不达眼底:「本宫看你是还没拎清自己的身份,辞年是本宫的奴,你现在也是,有什么资格瞧不上他?」 下一句是对那两个人说的:「把他给我关起来,没有吩咐,谁也不能放他出来!」 「是!」两人应声,利落地将人押在手下拖了出去,宣承弈根本没有力气反抗,人走后,姬珧才甩了甩手,那一巴掌打得她手心现在还疼。 「你起来吧,」姬珧顿了一下,又道,「以后不许再自称『奴』。」 薛辞年缓慢起身,将衣摆整了整,听见这话却愣了愣,但他始终低垂着头,没让姬珧看清他的表情。 「是……」 · 午膳用过之后,姬珧要进宫,却在公主府外面看到了驸马,他像是早就在那里等着似的。 经过了昨日的事,亏他还能面不改色地站在她面前。 「殿下是要进宫吗?」虞弄舟说话时总是慢条斯理的,好像永远都不会生气,即便是愠怒,也不过是像昨天一样,冷声质问两句罢了。 姬珧以前最喜欢他的温柔,她以为柔和能包裹主她所有稜角。 回过神来,姬珧淡淡笑了一下:「进宫看看恕儿。」 虞弄舟垂下眼帘:「臣陪殿下一起去吧。」 姬珧没说话,转身上了马车,不说话便可当作默认,于是虞弄舟也跟着上了马车。 驸马既已上去,薛辞年自然不能继续跟着了,他立在马车旁边,随着车架步行向前。一直到宫里,姬珧始终没说话,虞弄舟就这样安静地跟在她身侧。 路过宫中的御花园时,姬珧突然停住脚步,领路的内侍见状,也急忙止住,就听清冷的声音从身边传来。 「这是什么花?」姬珧指着不远处的那簇花丛。 鲜亮的红异常惹眼,在刺目的阳光照射下更显得妖冶娇媚,是御花园中一大盛景,任是谁人看到了,都忍不住驻足停望。 可是,公主殿下又怎么会认不出那些花呢? 内侍心里疑惑,却也没犹豫,答道:「回殿下,这是虞美人草,又名满园春,因为先皇后最喜欢这种花,先皇为了皇后才在御花园里种了这种花。」 内侍说一下名字还不够,还要说一下来由。 姬珧笑了笑:「是挺美的,驸马觉得呢?」 虞弄舟微顿,而后声音温和:「臣也觉得很美。」 「但本宫不喜欢,」姬珧忽然沉了面色,锐利的目光一扫,那内侍便觉得背后发寒,「将宫中所有的虞美人都除去,但凡再让本宫看到,你的命就别想要了。」 「是、是!」 姬珧抬脚向前,手腕却被人从后拽住,她回头,就看到虞弄舟隐在阴影下的脸,有几分冷戾。 「殿下,似乎意有所指?」 第7章 「那就是愚蠢和无能。」…… 跟随的人都是人精, 看惯了上位者眼色, 见公主与驸马之间气氛不对,都恭敬地低垂着头退后数步,以保证自己绝不会听见贵主们的交谈。 唯有薛辞年立在公主身后一动不动。 姬珧垂眸淡漠地扫了一眼虞弄舟紧紧拽着她长袖的手,復又抬眸, 唇角一弯:「指什么?不过拔一簇花罢了, 驸马以为本宫是什么意思?」
第14页 她说得随意,甚至还带了笑意, 偏就能让人察觉到她身上让人噤若寒蝉的冷然,虞弄舟似是拈花却被刺扎到手一样, 忽地松开, 他皱着眉头,向前靠近一步,看了她良久,声音突然放软了, 低声道:「珧珧,我到底哪里惹了你不快?你如果心里对我有怨气,就说出来告诉我,为何要作践自己的名声?」 虞弄舟与她挨得极近, 近到可以感受到对方的唿吸, 他一边说着, 一边伸手抚上她后背, 像是温声轻哄一般,将她缓缓揽到怀里。 姬珧被他拉着贴到他胸前,能听到他平缓规律的心跳。 她想起其实虞弄舟足足大了她五岁, 所以平日里相处时他总是纵容她的, 每当她生气时,他就会像这样抱着她,在她耳边柔声说话,他不会同她发脾气,大多时候都是他让步。 在积室山师兄弟眼中,向来恪守原则一板一眼的虞师兄唯一会服软的人,就是永昭长公主姬珧,他拒人于千里之外,对所有人都秉持着不远不近的疏离态度,唯有对她,才会露出最温柔最和煦的模样。 私下里无人时,他便会宠溺地唤她「珧珧」,也不会自称「臣」。 姬珧自己不肯承认,但不得不说,她其实很吃这一套。 不过,那也是前世的事了。 薛辞年笔挺地站在公主身后,尽管当下的场合他已经不适合再站在这里,但他依然没有动。 姬珧靠了一会儿,才推开虞弄舟,日光投射的两道交缠影子分开,中间光芒刺眼,像是阻隔的一道屏障。 她推着他胸口,抬眸看他,声音是前所未有的阴冷:「阿舟,你知道,我眼里从来不揉沙子,没有人可以在我眼皮子底下骗我,如果你觉得远在千里之外的万州发生的事可以瞒过我,那你可就大错特错了。」 虞弄舟黑眸一缩,震惊之色也不过是转瞬即逝,他很快就处之泰然:「万州发生了什么?」 姬珧挥了下袖子,拂开他的手,冷道:「发生了什么,你心里清楚,不过,我还是要提醒你一句,既为驸马,你最好谨守本分,若你觉得自己可以跟别的男人一样莺莺燕燕,那就滚我远点,我也不是非你一人不可!」 这话里就带了十足的醋意,跟方才冷漠的语气截然不同。 虞弄舟被她说的话弄得神情微怔,良久之后他才皱着眉重新拉住她的手腕。 「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还想装傻?」姬珧冷笑一声,「江蓁都要亲自随你归京了,你以为我不知道?」 江蓁,是豫国公江则燮的掌上明珠,一直痴恋虞弄舟,京城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上辈子,也是这个人一身锦绣宫装站在姬珧面前,亲口告诉她姬恕早就死于虞弄舟剑下,斩断了她最后一丝念想。 现在提起这个名字,姬珧仍不免咬牙切齿,而这咬牙切齿听在别人耳中大抵更像是嫉恨。 姬珧说完这句话,似是忍无可忍一般,甩开他的手背过身去,沉声道:「驸马陪本宫一路,就到这吧,今日本宫不想再看到你。」 话音一落,玉手轻抬,薛辞年毕恭毕敬地走过去扶住,两人将呆怔的虞弄舟丢在那处,向前行去,后面那些侍卫宫人见公主走了也纷纷跟上,谁也没看站在原地的虞弄舟。 等人都走出很远了,虞弄舟定定地看着公主仪驾的背影,忽然嘆了口气,但这嘆气并非因为松懈或释怀,他只是稍稍安下心来——刚才一直担忧姬珧是发现了什么,现在看来,她只是在吃江蓁的醋。 他在万州安抚灾民镇压叛乱的一个月中,江蓁确实偷偷去万州见过他…… 以公主的性子,发现有女人故意接近他,以牙还牙做出昨日那般出格的事,也在情理之中。 这是她赌气时会干出来的事。 可即便是在情理之中,虞弄舟似乎也无法容忍那样的事情发生,他静立片刻,骤然甩袖离去。 · 姬珧到紫微宫门前时,遥远就看到一排宫女抖抖索索地跪在地上,前面站着一道小小的身影,气势却不输任何人,单手背在身后,一只手指着那些抖若糠筛的人,不知在说着什么。 靠近时,才听到充满稚气的童声里夹杂的怒气:「这是皇姐送给朕的梅瓶,朕珍惜爱护还来不及,竟敢将它打碎了!究竟是谁做的?说!不说朕就将你们通通打杀了,尸体餵狗吃!」 那内侍刚要通秉公主殿下驾到,一听见这小奶音说出这么恶毒的话,堪堪住嘴擦了擦汗,旁边的姬珧却笑出声来。 她想起自己威胁宣三郎时的情景,到底是她弟弟,果然脾气秉性都如出一辙。 宫人们犯了事儿,一个个都怕得丢了魂,哪敢再说话,因此殿外静得落针可闻,姬珧这声笑刚刚好被姬恕听到。 先帝驾崩时他才六岁,登基三年也不过九岁而已,还是个半大的孩子,稚气未脱,可眉眼间又多了几分超脱年龄的狂躁和暴戾,从他刚才那番话中就可见一斑。 姬恕抬头,看到是姬珧,眉头瞬间就展开了,笑眼里都是欣喜:「皇姐!」 他快速越过跪地的宫人走过去,掩盖不住内心的兴奋:「皇姐终于来看我了!」 姬珧摸了摸他的头:「不是三日前才见过吗?」 「皇姐一日不来,如隔三秋!」姬恕跟她说话时,就是一个单纯的孩童,好像什么都不懂。
第15页 「这是做什么?」姬珧不接他的话,而是看了一眼跪地的宫人。 姬恕笑意不减,随口便道:「没什么,宫人犯了错,朕叫他们罚跪而已。」 「我怎么听见你刚才说要将他们都杀了?」姬珧眯了眯眼,姬恕一顿,笑容逐渐淡去,清澈的眼眸中划过一抹狠戾,他偏过头,攥紧了拳头,恨恨道:「她们将皇姐送给朕的梅瓶打碎了,那是朕最喜欢的一个,打碎什么朕或许都能饶过她们,只有那个不行!」 姬珧看着他,久久没说话,那目光也许带了一些冷意,姬恕也察觉到她的不快,小小的肩膀稍微塌陷下去,他抬起头,眼里有几分委屈:「皇姐……我是不是又做错了……」 姬珧嘆了一口气,拉着他的手走到前面,边走边问:「你不知道是谁打碎了梅瓶?」 「不知道……」姬恕摇了摇头,「没人敢承认。」 姬珧转过身,看了一眼旁边恭恭敬敬站着的太监总管魏长骆,问道:「梅瓶什么时候碎的?」 魏长骆头髮已经花白,反应稍慢,意识到公主是在问他之后,才慢悠悠道:「今晨……今晨寅时末还未摔碎,陛下听完太傅大人的日讲回来后……大约是辰时一刻,就看到梅瓶碎了。」 「都谁进来过?」 「春枝,春水,和……映画。」魏长骆说话时总要顿住想想。 跪在地上的是整个紫微宫的所有宫人,岂止三个,姬珧扫了一眼:「是谁做的,现在承认,本宫可以做主饶你一命。」 姬恕要说话,却被姬珧瞪了一眼,只得乖乖地垂下头去,恶狠狠地看着那些人。 「打碎梅瓶的人,总逃不过你们三个,若是没人承认,就都拖下去杖毙吧,」姬珧偏头看了看魏长骆,「她们三人的家人,也一併连坐,一个梅瓶而已,没什么打紧,但做错事了不承认,连累他人受过,总不能就这么算了!」 姬珧的声音虽然不如姬恕方才暴躁,却一样阴寒可怕,那三人一听说自己的家人也要连坐,顿时哭声不止,其中一个抖着身子,纠结良久,终于爬出来不住地磕头求饶:「殿下饶命!是奴婢打扫时不小心将梅瓶打碎了,殿下要杀要剐都没关系,还请饶了奴婢的家人!奴婢知错!奴婢知错!」 她吓得嘴唇都白了,额头也嗑出血来,姬珧等着她嗑了会儿头,才出声道:「既然你承认了,本宫说话算话,饶了你一命,魏总管,将她调到浣洗局吧,这样笨手笨脚的人,就别再陛下身边伺候了。」 「是。」魏长骆应下,那宫女似是被抽走了最后一丝力气,呆愣地跪坐在地,连谢恩都忘了。 姬珧也没在意这个,她拉着面沉如水的姬恕进了宫殿,看他闷闷不乐,问道:「你不满意皇姐的处置?」 姬恕一怔,回过神来,急忙反驳:「不、不是!」 姬珧勾了下他鼻子:「那为何耷拉着脸?」 「我只是气不过,皇姐送我的东西,白白被毁了,用她十条命换都不为过!」 「人命,在你眼里就是这么轻贱的东西?」姬珧直起身,冷冷地看着他。 姬恕一僵,面色有些犹疑,他抿了抿嘴,低头小声道:「不是……皇姐,我错了,你别生恕儿的气,是恕儿不好……」 姬珧正了脸色:「姬恕,你是皇帝,是大禹天子,凡事不能只凭自己喜恶冲动行事,要三思而后行,残暴只是一种手段,目的是为达到自己心中想见的结果,若只是发泄怒火不顾处境和时局,那就是一种愚蠢和无能,懂了吗?」 姬恕被她说得面色发白,到底是孩子,被说了几句就要掉眼泪,但他还是弯了弯身:「恕儿谨遵皇姐教诲。」 魏长骆处理好外面的事正走进来,见到陛下被训得哭鼻子就要避开,谁知姬珧却叫住了他。 「恕儿,你先去内殿看看书,皇姐有事要问一问魏总管。」 姬恕本不想离开,但他刚刚犯了错,还被皇姐抓了个正着,此时也没脸忤逆她,点点头就迈着步子去了里面。 姬珧秉退下人,只留了魏长骆一人。 「父皇刚刚登基时魏总管就跟在他身边了,对吧?」 「殿下说得没错。」魏长骆佝偻着身子,老态龙钟。 姬珧摸了摸袖子上的绣纹,眼神莫测:「不知当年的奉诚伯谋逆案,魏总管知道多少。」 魏长骆身子微微一震,片刻过后,他颤巍巍道:「大理寺和刑部应该都有留底的卷宗,殿下调出来看一看就知道了。」 「本宫问的,自然是那些卷宗上写不到的,」她放下袖子,目光直视魏长骆,「当年汝阴王穆氏背叛大禹投靠北胤,还在他的妻族奉诚伯府搜到了他们通敌的信件,奉诚伯府张家全族被诛,此案在当时轰动一时。本宫现在想问的是,通敌的罪名,是父皇想安到张家头上的,还是确有其事。」 魏长骆老眼昏花,耳朵也不好使,现在倒是都灵了,他扑通一声跪下:「张家已经满门抄斩,那案子都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殿下何必还要过问呢?」 姬珧眉头一皱:「你这么说,就说明还有隐情了?」 她看着魏长骆,目光咄咄逼人,心头想的却是前世虞弄舟对她说过的话。 「朕本叫张舟,是奉诚伯嫡子,张家一百二十四口人,因谋逆通敌罪全族问斩,活的只有我一个……而这一百二十三条人命,全都是被你父皇冤死的,父亲根本没有通敌!你说,朕该不该恨你?」
第16页 第8章 「你好像很喜欢猜本宫的心思?…… 姬珧印象中的母后总是病怏怏地躺在床上, 她偶尔会对她笑, 但更多时候只是双眼空洞地望着窗外,眼中寂灭无光,了无生气的样子。 她也很少理会父皇。 不管父皇跟她说多少话,为她做多少事, 她都只是随声附和, 有时候甚至不会回应。 那已经不只是敷衍的问题,更像是漠然置之。 姬珧生在皇家, 知道皇族里权利争端纠缠不清,腌臜事从来不少, 但他父皇所在的后宫是鲜有的非常干净的地方……也不能算干净, 而是在她父皇的统治下,从来没什么人敢对后宫置喙,哪怕只是背后嚼舌头根都可能会随时丢掉性命。 姬恕随意打杀宫人那也只能算孩子乱发脾气。 她父皇才是真正的暴君。 在这种情形下,她一直以为自己父皇和母后只是貌合神离, 日久生厌,皇家会出现这样的怨侣再正常不过, 姬珧也从不过问。 母后去得早,姬珧记忆中, 不管是私下里还是朝堂上, 父皇就再也没有提过母后一个字, 能做到这种地步的, 大抵也就只有相看两厌的仇敌才能走到这种境地。 但在魏总管那里, 姬珧却听到了一个不一样的故事。 昭烈帝姬砚后宫里没名没分的美人无数,可自始至终,皇后只有一人, 对于这位皇后, 史书中记载甚少,姬砚也很少让她出席非常重要的场合,世人都知道昭烈帝有一个很敬重的皇后,却鲜少有人见过皇后的样貌。 只因这个皇后,是昭烈帝从臣子手中夺过来的。 「陛下娶了臣妻,毕竟不光彩,只能给娘娘另外伪造一个身份,奉诚伯府则对外宣称死了当家主母,这一遮掩,是张家妥协的结果,只是苦了娘娘……过了一年,奉诚伯又娶了新人,是豫国公府的嫡女,身份更加尊贵。」 「五年之后,娘娘也终于为陛下诞下了一个公主,也就是殿下您……老奴那时以为,娘娘肯生下公主便是解开了心结接受了陛下,可谁知,娘娘终究还是忘不了奉诚伯,加之,自打娘娘产子之后就缠绵病榻,身体每况愈下,看了多少太医都只有摇头,那时候,娘娘就只有一个心愿,就是想在临死前见一见奉诚伯。」 「眼见着娘娘就要油尽灯枯,陛下终于还是没抵过娘娘的苦苦哀求,让奉诚伯来见她一面,却不想那一面彻底葬送了娘娘的性命,老奴至今也不知那一晚到底发生了什么。娘娘入殓之后不久,陛下就下旨封了奉诚伯府,抓了张家所有人入狱,后来的谋逆通敌之罪,想必殿下想必也知道了……」 寂静中,有人轻声发问:「张家人,都死光了吗?」 · 雨后的日光热烈耀眼,姬珧从宫里出来之后直接回了公主府。遣退下人,她想要在床榻上小憩一会儿,轻纱帷帐挡住了光,四处一片昏暗,她却怎么也安不下心来。 魏长骆的话还响在耳畔。 他是跟在先皇身边最久,资歷最老,知道得也最多的人。 姬珧不问,他原本是想带着这些秘密进棺材里的,因为对于姬氏皇族来说,这也着实不算一件太过光彩的事。 「奉诚伯和江氏有孩子吗?」 「殿下为何这么问?」 「你只说有,或没有。」 「没有,奉诚伯和江氏曾育有一子,后来早夭了,江氏因此伤了身子,无法再怀孩子。」 魏长骆说得那么斩钉截铁,姬珧差点就信了,可她知道张家有个孩子没有死于那场祸乱,不仅没死,他还隐姓埋名,蛰伏在暗,潜藏在她身边蓄势待发,等到合适的时机一举将她毁灭。 张舟,虞弄舟,阿舟…… 原来是真的有深仇大恨啊! 这样也很好。 床榻上的姬珧忽地睁开眼睛,外面的天色没见一丝阴沉,距离她躺下应该没有过去多久,可她却莫名觉得自己过了很长、很长一段时间。 推开门,姬珧搭着披帛走了出去,薛辞年正站在门外,见到她出来,先是一怔,而后弯身行礼。 姬珧「嗯」了一声,神色淡淡的,好像什么都提不起兴趣,薛辞年瞥了他一眼,忽然侧开身子,恭敬地伸出手:「殿下随属下来。」 午后阳光惹眼,姬珧站在檐下,有些看不清楚他的神情,她搭上他的手,难得露出几分惊讶:「本宫刚刚说话了?」 薛辞年理所当然道:「殿下不是想去看看宣三郎吗。」 虽然是问句结尾,语气却十分笃定,姬珧刚迈出的步子就这么一顿,她偏头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反驳的话到了嘴边,却变成淡漠的两个字:「带路。」 薛辞年笑笑,没有说话,扶着姬珧向前走着。 他身形高挑,要微微弯下腰身才能扶住姬珧的手,可他非但没有半分谄媚,反而举手投足间都有一种风清月朗的干净皎洁之感。 姬珧忍不住多打量他几眼,那双纤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指抚琴作画时最是养目,平日里伺候人也总让人挑不出错处,给人多是一种谦卑的感觉,今日仔细审视过后,姬珧忽然悟了一件事。 他原来也不是供人赏玩的奴隶来着,他曾是名士之后。 与生俱来的清雅风度自然也非那么容易就摒弃,家室造就的根骨亦如此。 这世上许多人的想法和情绪都不会写在脸上,就像虞弄舟,姬珧发觉自己大抵最难应付的是这样干净纯粹之人,藏于表面之下属于人最本真的欲望,他们从不曾表露。
第17页 虞弄舟就是想要復仇,那薛辞年呢,仅仅只是报恩吗? 转眼就到了关押宣承弈的地方,姬珧收起思绪。 门是半掩着的,里面有争吵和什么碎裂的声音,姬珧停了一瞬,快步走过去,刚到门口,就听到一声低吼。 「滚!拿走!」 姬珧的身影挡在门前,将身后的大片光亮遮挡,意识到有人出现,宣承弈的声音一顿,他扭过头来,神情有些呆滞,长时间滴水未进,唇色发白,面色也几近病态的苍白,看来更有一种惹人怜惜的悽美。 只是一双赤目的愤恨丝毫没有消减。 见到来人,他愣了很久才回过神来,半怒不怒地冷哼一声,他轻哂道:「殿下不必如此好心,既然要关住我,何必叫人送来美酒佳肴,幽禁就是幽禁,恕我不会领情!」 那模样,好像吃一口公主府的东西会让他身上掉一层皮似的。 她在地上翻倒的饭食和碎瓷片上瞭了一眼,还有一个盛酒的玉瓶,她眼帘一掀,语气有几分随意:「你也知道本宫是想囚禁你了,消磨摧残你的意志还不够,还会给你送饭?」 眸光一变,她声色俱厉道:「谁送的饭!」 宣承弈刚刚还十分硬气,听见姬珧一声诘问,嵴背忽地僵住。旁边的侍女急忙跪地,抖抖索索地连话都说不利索:「殿下息怒!是、是薛公子吩咐的……他说殿下不让亏待宣公子!」 姬珧瞟了薛辞年一眼,后者也不见慌乱,只是淡定地跪地请罪,不反驳,也不求情:「是属下僭越了,甘愿受罚。」 自从姬珧不让他自称「奴」之后,他就本本分分地称自己为「属下」,没有一丝要讨好的心。 说不想亏待宣三郎是她的意思? 姬珧不知为何,心里有几分不快,她却没发落薛辞年,而是转头看向宣承弈:「把你关在这,就是要让你老实,不想吃就不吃,本宫倒是要看看你能挨到几时。」 说完,姬珧转身便走,薛辞年敛着衣摆站起身,看了看宣承弈错愕的目光,无奈地摇了摇头,吩咐侍女将残羹冷炙收拾好,也转身跟了上去。 侍女收拾好也走了。 徒留下面色灰败,神情愕然的宣家三公子,微微有些不知所措。 回到栖云苑,薛辞年在门外止住脚步,姬珧的声音却传到他耳朵里。 「进来。」 薛辞年脚步一顿,但还是顺从地跟着公主走了进去,窗前的帷帘都没有拉开,里面昏暗无光,只有背影清晰可见,姬珧一摆长袍坐在软塌上,眉眼含笑地看着他。 「你好像很喜欢揣度本宫的心思?」 薛辞年一惊,骤然跪地。 第9章 姬珧看到他喉结滚了一下。…… 姬珧有些头疼, 从宫里出来之后就一直心神不宁。 去看了一趟宣承弈, 回来之后气儿更不顺了。 薛辞年这一跪,倒是让她骤然从烦乱的心绪中拔.出来,意识到自己方才语气似是有些重了,她沉沉嘆了口气, 沖他随意摆了摆手。 不耐道:「你起来, 别动不动就给本宫下跪。」 她不太喜欢看他这样。 「是。」 垂着头的薛辞年唇角一弯,而后抬起膝头, 缓缓站直了身子,再看向她时神色无常, 还是一副恭顺温良的模样。 姬珧起身往里走, 饶过沉香桌案和一道织锦绣团花金凤的屏风,随意坐在床边上。薛辞年本是一路跟着她,到了屏风那处就顿住脚步,不再继续向前, 室内光影婆娑,却还是能看到他映在屏风上的清雅身影。 破有种遗世独立仙姿绰约的飘渺之意。 姬珧抬眸一看, 见人没跟过来,神情略一怔忪, 随即哑然失笑。 虽说薛辞年是出自那等混乱骯脏的地方, 但不得不说, 他是她见过的男子里最懂分寸的人, 不会太过殷勤以至于让人厌烦, 也不会太过疏离以至于让人觉得寡淡。 这样的人,前世却一直被她关在清林苑里,简直是珠玉蒙尘、暴殄天物。 思及此, 姬珧不免有些遗憾。 「你过来。」 姬珧沖那影子唤了一声, 慵懒的嗓音里带了一丝妩媚,勾得人心头微颤。 从来都是公主有问必答的薛辞年今次却在那儿足足愣了半刻,才后知后觉地饶过屏风走进去。 姬珧正半卧在床上,手肘支着新送过来的玉枕,玲珑身段隐在松松垮垮的襦裙下,她光着脚,白玉瓷釉一般的脚踝上系了一双红绳,瞧着有几分俏皮。 这动作叫旁人做出来显得不庄重,她却依然有股浑然天成的骄矜贵气。 薛辞年面色如常走进来,目光触及那双白莹玉足,又不动声色地垂下眼去。 姬珧手指抚了抚小腿,声音还是那样淡淡的。 「走了许多路,脚有些疼。」她看着他,轻声说道。 薛辞年低首行过来,什么话都没说,只是挨着床边坐下,然后撩起长袖挽到小臂上方,伸手覆住她脚踝,轻轻按揉起来。 冰凉之间一碰上肌肤,姬珧的脚下意识一缩,但幅度太小,微不可见,他的手轻柔有力,揉捏按压之间轻松地扫去她肌骨酸疼的疲惫。 姬珧是很舒服的,她身边不缺一些侍女服侍,但自从有了薛辞年后,她就觉得还是薛辞年最好。 她半坐起身,将小腿伸直,平放在他双膝上。
第18页 「你这些,都是从哪学来的?」姬珧冷不丁一问,低浅的声音里多了几分盈盈笑意。 只是不知那笑意里是欢喜更多还是揶揄更多。 薛辞年手上微顿,而后又恢復动作,他头也不抬,低眉看着自己的双手,声音轻柔道:「在教坊里学的,只要是伺候人的,都要学。」 「虎落平阳,什么事都是有可能发生的。」 姬珧不知是在说谁,低声感慨一句,又继续问他:「没入贱籍之前,你最想做的事是什么?」 薛辞年神色不变,声音却比之前低沉不少:「都是前尘旧梦,早已忘了,记得也不过是徒增烦恼,何必庸人自扰呢。」 语气里不无消极的态度。 姬珧意味深长地「嗯」了一声,却不肯就这么轻易放过他:「若本宫说今后可以护着你,你想的,本宫都能替你实现,这样,你还是没什么想跟本宫要的吗?」 薛辞年没有停顿,只是将指尖从脚踝上稍稍向上移了移,指腹在她小腿肚上轻轻按揉着,惹得姬珧绷紧了身体,正要张口时,他忽然反问她:「殿下为何总是问我想要什么?」 姬珧一怔。 他从来都是一副低眉顺眼的样子,今天却有种反客为主的意思。 为什么总是问,因为她真的很好奇。 即便知道前世薛辞年为她而死,不可能有任何不忠不臣之心,她也还是忍不住想问,都说无欲则刚,可人却是最原始的动物,内心深处或许跟野兽没什么分别,皮囊不过是压制欲望的障眼法罢了。 一个人活着,怎么会没有想得到的东西呢? 姬珧垂下眼,抚摸着长袖边缘上的云纹:「这世间没有无缘无故的好,也没有真正无欲无求的人。能从彼此身上互相得到彼此想要的东西,那是一种最安全的相处方式,本宫只是觉得这样能更安心一些。」 毕竟,从前就是有一个人,他不问缘由地对她好,可结果呢,只是为了在她身上谋求更大的利益,等到有一天踩到她头上耀武扬威而已。 要说冷静,姬珧还是冷静的,要说不怨,那是假话。 即便知道了姬氏于张家有不可磨灭的血海深仇,姬珧心中还是咽不下这口气。 听完魏长骆的话之后这口气就一直这么顶着,她装作镇定自若,其实不过是好面子罢了。 腿上的手忽然停下了,姬珧回过神来,这才发觉薛辞年不知何时挨着她近了许多,好像还说了一句什么话,她没听清。 「你说什么?」姬珧追问。 薛辞年双眼直视她,像是要看到他内心的最深处,那双幽幽的双目让人原形毕露,他又重复了一遍:「殿下是怕了吗?」 怕了吗?怕什么? 姬珧恍惚片刻,才知道他是在问什么。 怕别人不求回报付出的好,也怕自己廉价的相信会再次让自己坠入地狱。 所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说得就是她这般了。 姬珧唿吸有些发紧,薛辞年不是那么咄咄逼人的人,但是她发觉他好像总是能让自己觉得难堪。尽管那种杯弓蛇影的谨慎噁心得让人发笑,姬珧也不得不承认,她非常害怕行差踏错任何一步,这种害怕已经到了几近病态的程度,会影响她的为人处世。 尽管她掩饰得很好,却还是一眼就被他看透。 就是这种被他看透的懦弱胆小,会让她觉得有些难堪。 薛辞年却忽然打断她的思绪,垂眸道:「殿下说得对,没有人会真的无欲无求,我也不过是在假装罢了。」 他一边说着,手掌一边顺着衣料向下,握住她的小腿,隔着轻纱拂过肌肤,有种磨砂的粗粝之感,温热的指腹带走一阵阵热流。 姬珧直直地看着他,蓦地收回双脚。 他看了看自己空荡荡的手心,再抬眸时,四目相对。 「我也不是……什么都不想要,」点漆的黑眸有些迷濛,升高的温度让脸色也渐渐染上醉意,姬珧看到他喉结滚了一下,但之后就是自嘲的微哂,「只是不敢想罢了。」 他费尽勇气终于到她身前,却说了一句这么卑微的话,他到最后都很克制,没让她看出任何多余的深情。 绝非不想,而是不敢罢了。 因何不敢,因为早已註定的出身吗? 姬珧有些生气,一把抓住他的肩膀推过去,他肩背抵在床榻上,乱踢的脚踹翻了旁边的花架,锦瓶乍然摔碎,清脆的响声却没有唤醒游走在沉迷边缘的理智,反而让他的眼眸更加黯沉。 这下是真的近在咫尺了。 「本宫看你未必是不敢想……」姬珧眉目冰冷,双掌交叠抵在他胸口上,床头的薰香铜球里冒出裊裊紫烟,满室馨香。 她微抬着下巴,每说出一个字都充满诱惑,一点一点撞击着他的神经,身侧紧抓着衣料的手冒着根根青筋。 她矮下身子,趴在他耳边用气音说着:「你只是不敢做罢了。」 话音未落,忽觉眼前天旋地转。 帐中身影变幻,一声惊唿散在隐忍克制的唿吸中,薛辞年抱着她翻了个身,伏在她身上,鼻息相抵,双唇在触碰的边缘,将碰未碰,就这样过了良久,他都只是看着她,再没有更近一步。 姬珧从未看过那样纯的一双眼,明明有无尽的欲妄勾兑,却让人生不出半分龌龊的心思。
第19页 她只是觉得胸口发闷,那不过是在扒人伤口罢了。 然后她看到薛辞年苍白着脸低下头,如梦中惊醒般退到床边,极为谦卑地弯了下身,「殿下……恕罪,是奴……不配得到殿下的宠幸。」 他说完便转身匆匆离开,从始至终都不敢抬头看她一眼,离去的脚步有些踉跄,背影也十分狼狈。 姬珧没有叫住他,只是定定看着团花金凤的屏风,后知后觉地摸了摸脖子边上,有股湿湿凉凉的水意。 像是眼泪? 不知沉默了多久,她才哑着嗓音唤了一句:「十二。」 窗壁处传来三声敲击。 姬珧敛着眉,藏在暗影中的眸色变幻莫测,寂静过后,她道:「去查,薛辞年在笙箫馆的过往,事无巨细。」 …… 「是!」 第10章 「你早晚得求着我宠幸你。」…… 薛辞年从公主寝居冲出来, 跌跌撞撞地跑到墙角的玉兰树下, 一手扶着树干,控制不住地弓着身干呕。 他背着身站了良久,直到那股翻腾的噁心渐渐压下,手指扣着翻新的树皮, 指甲都要嵌在里面, 他不知用了多大的力气,泛白的指尖不住颤抖, 还冒出了血珠,但他浑然不知, 只是维持着那个姿势, 恨不得整个人溺在尘埃里。 厌弃自己,嫌恶自己。 他大概想把自己埋在土中,永远都不要接近明亮璀璨的日光。 薛辞年蹭了下嘴角,转身靠在树上, 仰着头看天,天上有白云朵朵, 苍蓝色的穹空干净澄明,只有他避在树影下、阴暗处, 光亮不及的地方。 闭上眼, 眼前就会闪过那些不愿回想的画面, 是他一辈子也抹除不去的屈辱烙印…… 片刻过后, 薛辞年从树荫下走出来, 神色已恢復平常,他配不上公主殿下,这是他从跌进深渊的那一刻就已经心知肚明的事, 他从不敢奢望更多。 殿下值得更好的。 哪怕没有, 也一定不是他。 他抖了抖袖子,转身去了别院。 关押宣三郎的地方已经房门紧闭,除了看守的人站在门外,四处一片寂静。 他走过去,没人拦他,薛辞年推开房门走进去,屋子里没有窗户,唯一的光源便是他背后。 一束光落到挨着草垛那人的脸上,他静静眨了眨眼睛,抬头去看来人。 薛辞年立在他身前,声音还是一贯的温和:「为什么不吃饭?」 宣承弈本以为是那人去而復返,发觉来的人更高大,声音也是男人的,顿时就垂下头去,爱搭不理地冷哼一声,闭着眼不说话。 薛辞年能从那一声轻哼里听出他对他的嘲讽和蔑视。 但他不在乎。 若是这样的小事也要搁在心上,那人活着也太累了。 薛辞年笑了笑:「你全族性命都在殿下手中,就算用绝食的方式抵抗,也没人会在意你疼了饿了还是死了,虽然你看起来不是头脑灵活的人,但你不会真的是个傻子吧?」 他说话温声细语的,却十分不留情面。 宣承弈眉头一皱,抬头看他:「跟你有什么关系?」 薛辞年不紧不慢,却又认真严肃地说道:「你不听话,殿下就不高兴,殿下不高兴,我也不开心。」 他说得十足郑重,「殿下」二字被他念在口中,有种虔诚的味道,敬重与爱意都毫不掩饰。 宣承弈听到他的话后神情明显顿了一瞬,几乎是同一时间,他心头忽然升起一股难言的厌恶之感,声音也跟着冷了下去,他嗤笑一声:「这就是她养的狗吗?你虽委身于人,好歹也曾是个堂堂正正的男人,如今这般跪舔卑微的模样,你父亲泉下有知,怕是会脸上蒙羞。」 薛辞年忽然蹲下,他平视着他,眼里没有一丝波澜。 宣承弈骂得那么难听,他也没有丝毫怒意。 「宣三郎,只想要为一人好,值得你这样冷嘲热讽吗?」薛辞年双目直视他,眸光将他逼仄到角落,无所遁形。 宣承弈张了张口,竟然有些哑口无言。 不知为何,心里某处又轻轻地疼了一下,让他的胸口有些发闷。 爱慕一个人,甘愿为她付出一切,不求任何回报,这样一腔孤勇奋不顾身的热切,值得他人从旁置喙、指手画脚吗? 薛辞年轻轻嘆了口气:「你听她的话,她不会亏待你,又能救自己的家人,何乐而不为呢?」 「还是说,你的骨气比族人的性命更重要?」 宣承弈看着他,没有回答。 薛辞年摇了摇头,扶着膝盖起身,转过身要走,宣承弈却忽然将他叫住。 「你为什么,要来跟我说这些?」宣承弈紧了紧眉头,声音一顿,似乎极不情愿说下面那句话,可最终还是好奇战胜了理智,「以你在公主面前的身份……我越激怒她,不是越好吗?」 他说得那么隐晦,可实际上薛辞年很容易就能听懂他话里的意思。 按照外人传言,他们二人都算作公主殿下的裙下之臣,就如皇帝的后宫一般,争斗是必不可少的,谁更受宠一点,谁就能得到更多的好处,以情理推断,薛辞年应该讨厌宣承弈才对。 他更不该帮他。 哪怕嘴上说是为了殿下好。 薛辞年半偏着身子,扭头看着他,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我是什么人,你又是什么人?」
第20页 他垂下眼眸:「我们不一样。」 说完这句话他便转身走了,房门再次关闭,里面又变成了伸手不见五指的小黑屋,只有一丝微弱光亮从门缝中照射进来。 宣承弈还沉浸在那句话中没有回过神来。 他们不一样,哪里不一样? 因为他如今,比之薛辞年还要低贱吗?所有不值得他嫉妒。 宣承弈仰靠在草垛上,烦躁地啧了一声,胸中压抑的怒火无处发泄,他只能暗暗咽下。 只有薛辞年自己知道,他并没有贬低宣承弈的意思。 至少宣承弈还是干净的。 而他…… · 姬珧到夜里又睡不着了。 从重生到现在,唯一一次彻夜酣眠,便是十九守着她的那一晚,那是她少有得一个噩梦也没做,直接睡到天亮的时候。 夜里无法安眠太侵蚀意志,尤其她白日里还要替姬恕处理政务,这两日忙得脚不沾地,晚上再睡不好,她怕是还没等到宿敌们咽气,自己就入土为安了。 两天时间,她整个身形都瘦了一圈,看起来真像纵慾过度的样子。 姬珧想想也是冤枉,身边的人一个个都克己復礼,她除了批阅奏章就是批阅奏章,闲时也不过是让薛辞年为她按揉脑袋。 非常离谱。 堂堂一长公主,竟然找不到一个原意服侍她的人。 还要担着骂名。 姬珧越想越气,她穿上鞋子,随手拿了件披风,推门出去的时候,外面星河璀璨,碧空如洗,旁边的人要跟着她,姬珧冷漠回绝:「本宫随意走走,不用跟着。」 已是后半夜,草丛树上传来阵阵虫鸣,飘拂的微风里带了浓郁的木槿花香。 她说是随意走走,到底最终还是站在了别院的柴房前。 看守的下人都已经困了,迷迷煳煳地打着盹,恍惚间看到公主殿下踩着叶露过来,还以为看走了眼,揉了揉眼眶睁大眼,发现真的是公主,连忙跪地磕头。 姬珧看也没看他们,径直推门进去。 房门打开了,被月色潜入,草蓆上靠着一个身影,她进来,却一点动静都没有。 姬珧眉眼一厉:「死了?」 她走过去,踢了踢那个人,寂静中发出一声闷哼,姬珧微不可闻地松了口气。 下人点上烛火,悄然退去。 宣承弈被关了三日,滴水未进,神志已经有些恍惚不清,他原本就白,被这样摧残折磨,脸色早已没有血色,可唇瓣却还诡异地透着一抹红,映着荧荧烛火一照,更让人忍不住想要怜惜了。 姬珧拨了拨他的脸:「如何,你还敢不听本宫的话吗?」 宣承弈知道是姬珧进来了,眼下好不容易撑了三日,本性叫他绝不说出服软的话,可是那天薛辞年过来威胁他说的话还响在耳畔,哪怕不服软,最好也不要激怒她。 索性就闭眼装作没听到。 姬珧哪看不出来他的用意,她只是觉得他这副模样怪好玩的。 十九在那三年里一直不曾说话,二人虽然朝夕相处,可是交流的时间近乎没有,她常常会想,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三郎,你真不跟本宫说话?」姬珧蹲在他身前,抱着双膝,双眸闪亮,「本宫听说,天牢里你那个病弱的妹妹,天天喊着『三哥三哥』,看起来跟你关系匪浅,你们兄妹两个感情一定很深厚吧?本宫其实不是一个耐性多大的人,只因为是你,才给你三天时间转变态度,佛也有火,何况人呢?你这个意思,是想让本宫把你妹妹的尸体送到你跟前——」 宣承弈猝然睁眼,从草蓆上坐起来,瞪着姬珧。 姬珧心下忍不住发笑。 真是个好摆布的人。 「看你的模样,心里已经做好决定了。」姬珧笑眯眯地,却让人莫名觉得背后发凉。 「你到底想要我做什么。」宣承弈终于开口,虽然声音嘶哑,却依然沉稳有力。 姬珧挑了挑眉:「首先,从唤本宫『殿下』开始,时刻记得自己的身份,你是本宫的奴,知道吗?」 宣承弈皱了皱眉:「然后呢?」 姬珧眉头微不可闻地蹙了一下,他急忙改口加了一句「殿下」,虽然还是有些不情愿,但姬珧很满意。 她伸出手放到宣承弈眼前。 宣承弈盯着她的纤纤玉手,眨了眨眼,没动。 一声夹杂着不耐的嘆气幽幽飘到他耳中,然后是一句含笑的责骂。 「伺候人,不会?」 宣承弈抿了抿唇,压下心头的不情愿,还是将手放到她掌心下,轻轻拖了起来,他虚扶着她从地上站起,却觉得眼前一晃。 他是饿了三日滴水未进没错,可是也不会这么虚弱无力,连起个身都要踉跄,回过神来才发现,是姬珧推了他一把,然后将他怼在冰冷的木板墙上。 「你知道本宫把你带回府中,只是因为你模样生的好看,若是不能取悦本宫,你就一点用处都没有,本宫不会留你的,明白吗?」 姬珧压着他右臂,右手抚上他的侧脸,好奇地探了一眼:「本宫最喜欢你眼角这颗泪痣,虽说是个薄命相,可看着挺招人疼的。」 宣承弈活了这么久,从未被女人这么亲近过,露骨的话也丝毫不加掩饰,他忽然觉得身上有些热。 「取悦?」
第21页 宣承弈懵了。 姬珧放下手,隔着他衣物缓缓下移,到胸口,到小腹……他的唿吸忽然开始断断续续,眼前也有些模煳不清,片刻过后,他忽然伸手按住她的肩膀。 「别……动!」 「除了这个……我什么都答应你……殿下。」 姬珧皱了皱眉:「为什么?」 她有些扫兴。 或者说,事情没有按照她预计的那样发展,姬珧很不高兴。 宣承弈抬起眼眸,认真地看着她:「公主有驸马,身边还有薛公子——」 他本是看着她的脸,谁知目光却一下扫到她衣领半遮住的紫青痕迹上,眸光微地一顿。 他忽然推开她,大口大口喘着气,语气也掺杂了几分无处得知的无名火。 「殿下身边男人环伺,不缺我一个,若您实在寂寞难耐,自有人贴上来要服侍殿下!」 姬珧被他推地一趔趄,稳住身形手甩了下衣袖,眸光渐渐冷了下去。 「若本宫说,就要你伺候呢?」 宣承弈一看到她脖子上的吻痕,就想到她同人缠绵的画面,由此生出的恶寒简直让人难以忍受。 他终究还是妥协不了。 「像殿下这样朝三暮四,水性杨花的女人,也就因为生在皇家,才能有今日的尊荣,我心眼小,只能容纳一个人,就是我未来的妻子,倘若殿下一定要污了我清白,不如一刀杀了我!」 姬珧唇角一挑:「你还想有妻子?」 她走过去,抬手扇了他一巴掌,一声脆响,宣承弈微怔。 这已经不是他挨得第一个巴掌了,但这一下却比之前力道更重。 姬珧不怒反笑:「你倒真是清高,一点都不肯低头。」 「我还以为,你是那种随便一招唿,就会沉沦在美色中无法自拔的人呢!」 「像你这样的正人君子,本宫也不是没见过,打折你们嵴骨,也是我最感兴趣的事。我就喜欢看你们的原则被一点点击碎,面对的现实跟自己坚守的圣贤之道南辕北辙,因为接受不了而崩溃的样子。」 「你早晚得求我宠幸你。」 姬珧说完,转身离开。 宣承弈看着她背影,原本目眦欲裂的愤恨忽然褪去,在那道羸弱背影消失在门边的时候,他忽然觉得心口一疼。 宣承弈抚着胸口直直跪下身去,这次的疼痛比以往来得都更加勐烈,他的额头抵住地板,思绪也在慢慢飘远,意志逐渐模煳。 隐隐约约的,他好像看到有人跪坐在矮几边,手执银钩,捣弄炭火。 她说:「十九啊……」 意识终于消散,宣承弈倒了下去。 第11章 「不然臣忍不住要杀了他们。…… 姬珧前脚走, 后脚就有人来禀报宣承弈在柴房昏死过去的消息。 三日滴水未进, 能熬到现在实属不易,姬珧没怀疑宣承弈是借称病逃脱小黑屋而故意为之,前世不论,单看这两日也知, 宣承弈为人刚直不折, 眼中不纳尘垢,是个清清正正的君子, 不会做出这种阴险狡诈的事。 不然也不会挺到现在了。 她躺在榻上烦躁地揉了揉眉心,而后吩咐下人去找大夫给宣承弈看病。 又是一夜无眠, 她枯枯等到天明。 倒不是因为别的什么, 只是因为没有十九在身侧,她睡不着。 三年来早已成为习惯。 清晨时大夫那边回话,说宣公子只是多日未进食,身子虚脱了, 才会昏倒,没什么大碍, 服下几贴药就好,只是人昏迷着, 药餵不进去, 大夫也束手无策。 姬珧听了之后, 命人将汤药生生给他灌了进去。 得知宣承弈性命无碍, 姬珧也没再为他操心, 上午去宫里处理政务,中午回来时,十八刚好从魏县赶回来, 正在凌云轩等她。 姬珧脚不沾地又去了凌云轩。 十八风尘僕僕的, 神色有几分着急,姬珧坐在椅子上,按了按眉角,疲惫肉眼可见,她轻声道:「让你办的事怎么样了?」 十八原本要说正事,可一看匆匆走进来直接坐到椅子上的殿下脸色十分差,马上变成担忧的表情。 他向前一步,急道:「殿下不舒服?」 十八向来是很诚恳的,关心担忧的神色都很纯粹,姬珧莫名觉得心情好了不少,她摆了摆手:「说正事。」 十八一愣,抿了抿唇,从怀里掏出一个满是褶皱的信封,递到姬珧身前的桌案上。 「殿下,属下如您所说,把这封信亲手送到青玉先生手上了,」他顿了一下,语气多有不满,「但他不要。」 姬珧微怔,眼中却并没有太大的惊讶,信封皱得严重,火漆已经剥落,看得出这封信已经有人看过了,她抬头问他:「你说了是本宫的意思吗?」 「说了,言辞恳恳,就差给他跪地磕头了,但是青玉先生丝毫不为所动,说自己避世隐居多年,曾发誓不入朝堂,言出必行,不论是谁来,哪怕是殿下亲自去,也绝不会违背诺言。」十八皱了皱眉头,说到这里忽然顿住,然后有些欲言又止。 姬珧留意到他的神色,追问:「你还有什么没说?」 十八挠了挠后脑,迟疑一下,道:「有件事,不知道该不该告诉殿下。属下刚去青玉斋那天,先生在招待一位别的客人,属下只是匆匆一瞥,没看清楚,但那人,有点像驸马身边的长安。」
第22页 姬珧神色微变:「确有此事?」 「就是因为不能确定,所以属下才犹豫要不要告诉殿下。」 姬珧垂下头,手掌撑着前额,心思活络。 长安,长安。 这几日,她只见了虞弄舟两面,长安的确没有跟在他身前。 而往常,这个人是跟在虞弄舟身边寸步不离的。 如果虞弄舟也在招揽青玉先生,那上辈子他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同时扳倒她跟豫国公府,也就有了充分的条件。 长安先她一步…… 姬珧仰起头,靠在椅背的软垫上,空空地长出一口气,虞弄舟这个人,为了自己坐上那个位子果然无所不用其极啊,她低下头平视前方,冷声吩咐道:「小十八,你去准备,明日……后日吧,后日本宫要亲去魏县!」 十八惊掉了下巴:「殿下真要为了那人劳师动众?」 姬珧势在必得,笃定道:「别人或许不值得,但这个人值得,本宫一定要将他弄到手。」 她站起身,走到小十八面前,沖他招了招手。十八愣了一下,而后微微矮下身子,侧偏着头,把耳朵对着她,姬珧附耳说了几句什么,他本想认真听,可温柔似水的声音一钻进耳朵里,就像细细麻麻的春雨砸在心头上似的,奇痒难忍,又忍不住更靠近一些。 小十八到底年纪小,等姬珧说完,跟他分开,十八的脸已经红透了,他像个姑娘似的娇滴滴地眨着眼站直身子,手抚着心口不敢看姬珧。 「听懂了吗?」 十八点了点头,然后又慌里慌张地摇了摇头。 姬珧看他如此冒失也不生气,反而轻笑一声,金宁卫里十八年纪最小,虽然他不如其他近卫办事严谨,但心思单纯,她总是对他更宽容些。 「怎么了,脸怎么红得跟煮熟的虾似的?」 十八烫着一样赶紧捂了捂自己的脸,然后沉思半晌,抬头认真看着姬珧:「殿下,您说属下是不是该去怡春楼开个荤了?」 姬珧一怔,万没想到他会问这样一句话,嘴角微不可见地抽动一下,她咬着牙问:「谁跟你说的?」 「十二哥!」十八立正,坚决撇清关系,「他说属下还是个毛都没长齐的小雏鸟,情.事上经验不足会坏事,让人一勾就没魂,让我去怡春楼找个姑娘适应一下。」 姬珧汗颜:「一个敢说,一个敢听!」 「属下知错!」 公主不高兴,十八还是听得出来的,赶紧认错总没关系。 姬珧看着十八弯成直角的身子,想了想,还是正经吩咐道:「以后你十二哥的话尽量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别过心……倘若你真的想找个小娘子,也别去怡春楼那样的妓馆里找,本宫的近卫还配不上家世清白的女人吗?」 十八微微抬头看了公主一眼:「可薛公子……」出身笙箫馆,也不清白啊…… 姬珧作势要打他,十八才高声领命:「属下谨记!」 姬珧慢慢收回手,不耐地赶他出去:「你跑一趟北胤,把魏师兄请过来,到时候直接让他去魏县。」 「是。」 「滚吧。」 「是……」 十八挠了挠头,低垂着脑袋走出去,想着自己惹了公主不快,心里有点难受,怪也怪十二哥,为什么要跟他说公主不喜欢听的话呢?丝毫没自省是他自己在公主面前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他出去后,姬珧也离开凌云轩。 到了栖云苑,薛辞年正面色严肃地站在外面,见她过来,提步走近,在她身前顿住,低声道:「驸马在里面。」 姬珧抬眸,眼里倒是没有惊讶,她知道虞弄舟还会来公主府找她,所以特意吩咐过薛辞年不用拦着。 现在知道了他背地里在广纳英才招贤纳士,心情又有些不同。 姬珧点了点头,提裙踏上台阶,刚要推门,转身对薛辞年道:「你去看看宣三郎吧,别给折腾死了。」 薛辞年并不意外,躬身应下。 姬珧推门进去,里面点着安神醒脑的薰香,烟雾缭绕,昏暗压抑的情景让她想到瞭望玉台的日子,隐隐皱了皱眉,她踏进去,四下看了看,却并没有看到虞弄舟的影子。 继续往里走,姬珧行到寝居里面,一路上都没看见人,正要转身的时候,忽觉背上传来温热,有人从后面紧紧抱住她,下巴挨着她的肩膀,低沉的声音继而传来。 「我不喜欢江蓁,」他声音里有一丝疲倦,「我与她什么都没有。」 虞弄舟在她颈窝缱绻地蹭了蹭,像是受了委屈的小狗。 姬珧面无表情,她忽然想起前世那夜。江蓁穿着皇后仪制的宫装站在她面前,说着姬恕的死讯,还说着阿舟哥哥是如何疼爱她。 比起伤心,姬珧那时更多的感觉是羞愤。 女人争夺爱情的方式似乎永远是踩在女人头上,而他给了江蓁机会来脚踏她。 她想啊,这辈子一定将这种可能扼杀在摇篮里,再不给他们肆意妄为的机会。 姬珧握住虞弄舟的手,低敛的眼眉下看不清神色:「她都追到那里去了,你让本宫如何相信你们之间什么都没有?」 她小声说着,像是吃味,语气里带着深深的怨念。 虞弄舟扳过她身子,将她紧紧拥在怀中,姬珧看不清他的表情,后背抵上了冰冷的床壁,她听到他低浅的唿吸渐渐发沉,也感觉到他身上的热度慢慢升高。
第23页 两人做了三年夫妻,对彼此都不能更熟悉,她知道他想要做什么。 虞弄舟的嗓音几近嘶哑,偎在她颈窝,呵着气音在她耳边说:「殿下不相信,可以验一验。」 姬珧抬头看了看他。 「臣是公主的驸马,这辈子只有你一个女人。」 他轻轻说着,低哑的声音里难见的真诚,就这样坦诚地在她面前倾吐而出。 「所以你别再拿这种事气我了,」他扣着她肩膀,将她搂在怀里,带了丝不易察觉的怒气,却被他说得婉转动听,「珧珧,你把他们都遣退吧,不然我忍不住想要杀了他们。」 姬珧缓缓勾着嘴角,感觉他轻轻在自己额头上吻了一下。 他说:「珧珧,我想你了……」 · 宣承弈似乎做了一个梦。 他在迷迷濛蒙的幻境中看到一个身穿龙袍的男子,满面怒容地看着谁,眉眼尽是杀气。 他恍惚记得那个人,来过几次宣府,偷偷地跟父亲密谋过什么——好像是……公主的驸马? 但他穿着龙袍,气势也跟之前的他完全不同,没了清俊儒雅朗风如月般的孤高,更多的是难掩嗜杀的暴戾。 他对下首跪着的人正说着什么。 「江蓁,没有朕的旨意,你私闯望玉台,是死罪。」 底下的人慌张辩驳:「表哥,你要杀我?不行,不可以!我是你的表妹,马上就要成为大禹的皇后了,我只是去看一眼那个贱.人,有什么不能的——」 一声巨响,桌案上的东西尽数被他扫到地上,砚台正好砸在女人的额头上,她一下顿住,哭声噎在嗓子里。 接下来是一声阴忖森然的质问。 「谁说,朕会封你为皇后了?」 第 12 章 第12章 「你身子畏冷。」 虞弄舟要剥掉姬珧肩膀上的衣服, 被她按住手腕。 外头忽然颳了一阵大风, 撞得窗柩咯吱咯吱响,虞弄舟手指微顿,抬着暗沉的双眸看她,眼中早已春水瀰漫, 浸着深深的占有欲。 姬珧却只是笑:「阿舟, 你知道我的性子,我不会善罢甘休的, 你说你们之间没什么,我姑且信, 可她明知你是我的驸马, 却千里迢迢想要把自己送到你床上去,那是踩着我姬珧的底线,你就算把我哄好了,也不行, 这笔帐,是一定要算的。」 虞弄舟的瞳孔清晰几分, 似有难以察觉的深意,微微眯了眯眼睛:「那你想怎么办?」 姬珧拂开他的手, 伸手整了整自己的衣襟, 从他的桎梏中挣脱出来, 一边向前走着, 一边道:「江则燮身为豫国公, 手中掌有兵权,近年来越发狂妄自大,不把皇家放在眼里, 明眼人都能看出他的狼子野心, 只是因为江家势力盘根错节,不易整治,本宫才留他到今日。」 她转头,似笑非笑地看着虞弄舟:「你是本宫的驸马,本宫宠你,但你若跟江家姑娘纠缠不清,这就不是纵不纵容的事,本宫不会容忍身边人跟江家扯上关系。她亲近你,事情已然发生了,要想让本宫重新信任你,你总要拿出点诚意。」 姬珧坐到旁边的软垫上,倒了一杯冷茶:「这道理,你不会不懂吧?」 虞弄舟静静地听他说完话,目光移到矮几的茶杯上,他神色平静无波,只是眼底有几分沉寂,姬珧正端着杯子看过来,他紧着眉走过去,一把将姬珧手中的茶杯夺走。 「你身子畏寒,不许喝冷茶。」 他是苛责的语气,俨然如一个长辈,姬珧的手还愣在半空中,听他这般说,手指微微蜷缩一下,黛眉紧跟着就皱了起来。 虞弄舟已经兀自坐到她对面,把茶杯搁到离她很远的对角。 「你想要对豫国公出手?」他不着痕迹地看了她一眼,问道。 夺走茶杯只是个小插曲,姬珧怔了一瞬也便收回思绪,她看着虞弄舟,留意着他面部神色,一分变化都不想错过,冷笑道:「这几年他在上原暗自屯兵屯粮,左右拉拢了不少州府官员,以为本宫不知道。只是京中宵小尚未清扫干净,本宫没来得及腾出手收拾他,可他的女儿却见天地往本宫跟前凑,生怕我想不起来他,既然如此,本宫哪有不成全的道理?」 虞弄舟敛眉沉思半晌,抬头看她:「但豫国公不好对付。」 他说得笃定,似乎在暗示姬珧,想让她望而却步。 姬珧也知道江则燮不好对付,不管是哪辈子,她最忌惮的还是这个手握兵权的上柱国。 父皇在时尚且没将他剷除,就说明这个人的手段绝非常人,想要拔除他的势力也势必会伤筋动骨,而大禹经受不住再大的动盪。 可她也知道,江则燮并不会因为她的忌惮就安于现状,再过两月,他就会在上原起兵,举着匡扶山河清君侧的旗号造反。 反正一定要掀起战事,倒不如让她掌握先机。 「本宫也没想一口吃成个胖子,」姬珧眸光闪亮,「你不在的这一月,金宁卫查到繁州刺史已经被他收买,繁州不仅是个大粮仓,也是攻进金宁必经之要道,若能夺回繁州的统治权,起码我们不会陷入被动。」 虞弄舟沉默片刻,才道:「殿下的意思是,让臣去繁州解决生有异心的刺史,拿下繁州的同时,跟殿下表决心,是吗?」 「阿舟,不是本宫不信任你,」姬珧又垂下眼帘,语气似乎多有无奈,「江家近来动作频繁,或许很快就要举兵谋反了,他在这时候放任爱女接近你,又能打什么好主意呢?」
第24页 她伸出手,在虞弄舟手背上轻轻抚了抚:「你就当是让我安心。」 虞弄舟低头看了看她的手,不知在想着什么,就在姬珧以为他不会答应时,他忽然抬眸,目光阴凉地看着她:「所以,薛辞年和宣三郎,是你用来激我的筹码吗?」 姬珧手一抬,颇有些惊讶地看着他,还以为在这种严肃的场合,他会权衡利弊,叫她不要轻举妄动与江则燮为敌,毕竟那是他亲舅舅,上辈子他也是这么做的。 「我若答应你,你会把他们送走吗?」虞弄舟又问,不给她反应的时间。 姬珧原本也只是想试探试探他。 前世江则燮造反,一心想要推翻姬氏自己做皇帝,姬珧苦心应付他时,被虞弄舟在背后捅了刀子。她落败后,他却并没有大开城门放叛军入内,也没有推崇舅舅登上皇位,而是自己称王。 可见在皇权面前,亲情也不值一提。 姬珧没有拒绝:「只是几个不入眼的奴儿,有什么所谓?你把繁州之患解决,本宫就将他们都赶走。」 没说现在就赶走,而是在繁州之患解决后赶走。 虞弄舟未置可否,他突然掀倒矮几,伸手一捞,把姬珧抱在怀里,眼底藏着无尽郁色,在她耳边慢慢悠悠地说道:「珧珧,不然……我们要一个孩子吧。」 姬珧嗅着他怀里清新的香气,正欲闭眼安静地呆会,忽然听他说这句话,眼睛倏地睁开。 从前二人每次做完,姬珧都要喝一碗避子汤,幼帝还不能自己独当一面,她要日日操劳政务,当然没精力再生养一个孩子。 虞弄舟也不强求她,她后来以为他是不想跟杀父仇人的女儿诞下血脉,这会儿却又提起。 也太贪得无厌了点。 「那就先把避子汤停下,」姬珧无所谓道,反正这公主府是她做主,停不停他也不知道,把狗子哄好了替她去咬人,这样的美事何乐而不为?她揽住他的脖子,瞧着那张好看的脸,终于露出几分真心的笑意,「只要你做好本宫交给你的事,别的都应你。」 第二日姬珧亲自送他出京,还将自己的贴身近卫派到他身边去:「你此去定当兇险万分,我让小九小十保护你,此行不宜张扬,最终目的是杀了繁州刺史,断了他的耳目,切勿节外生枝。」 虞弄舟瞥了一眼面无表情的两人,一个刀疤男,一个独眼龙,虽然其貌不扬,却是金宁卫里数一数二的高手。 这保护,想必也有监视的意思。 他收回目光,对姬珧弯了弯身:「那臣就多谢殿下美意了。」 姬珧笑得干净,眉眼弯弯:「等你回来。」 她说完便转身,好像是不愿看这等离别的场景,只把背影留给他,却没看到虞弄舟微震的眼神,他在那愣了片刻,没等到姬珧回头,这才上马离开。 听到打马声愈来愈远,姬珧的笑意也没了,只剩下一股让人嵴背发麻的森然。 她边往回走,边问旁边的十二:「消息放出去了吗,务必要让江则燮知道驸马这次的动向,但要让他自己发现,别太刻意。」 十二不敢怠慢:「殿下放心,绝对保证不出纰漏。」 姬珧听他自信的语气,顿住脚步睨了他一眼,淡淡道:「下次别跟小十八说些没用的东西,要去怡春楼你就自己去,教坏了小十八,本宫可不饶你!」 十二一听,先是震惊,而后脸色涨红,连耳根子都红得滴血,这么隐秘的事都被殿下知道了,他很是无地自容,也没想到十八弟嘴这么快,竟然什么都对殿下说。 意识到姬珧容色严厉起来,他赶忙哈腰,硬着头皮道:「属下知错!以后绝不在十八弟面前说荤话!」 「嗯。」 姬珧没继续发火,十二扶着她上马车,车帘掀开,里面是五花大绑的宣承弈,嘴里还塞了东西不能说话,见姬珧进来,立马瞪大了眼睛。 「去天牢,晾了他们几天,现在嘴总不会还那么硬吧。」 第13章 你每天都必须陪本宫。…… 天牢暗道处, 从上面灌下来阴冷的风, 将墙壁上的灯烛吹得摇晃。人影掠过潮湿墙面,脚步声在里面一声声迴响,像踩在心尖上,莫名让人心中恐慌。 姬珧走在前面, 十二紧跟在后, 手上押着宣承弈,后者被堵着嘴, 又刚大病过,挣脱也挣脱不开, 想要说话, 更说不出来,只能紧紧盯着姬珧背影。 一个空牢门前,姬珧顿住,她回头看了一眼十二, 轻抬下巴,十二也没说话, 只是将宣承弈推进牢门里,自己也跟着走进去。 姬珧没再看二人, 径直走向隔壁的牢房, 狱卒将牢门打开便退到一旁, 她弯身进去, 看了看里面被铁锁拴着的浑身是血的人, 将裙摆扽了扽,坐到一边事先摆好的长凳上。 「几日不见,宣大人看着可没有之前精神了。」 她似笑非笑地说了一句, 眸光清亮地看着阴影里的人。 宣重的模样跟前几日天差地别, 那天下着小雨,他跪在泥泞里也不过是稍稍有些狼狈,如今他披头散髮窝在墙角处,身上一道道新旧叠加的血痕看着骇人,若不是嘴边的头髮时不时被虚弱的唿吸吹起,这人死没死都看不出来。 姬珧将他关在这里,也不是让他躲清净的,自然使了不少手段。 可宣重仍旧一个字都没有说。 姬珧容光焕发,嘴角的消息明艷如霞,轻道:「你为他守口如瓶,却不知,他回京之后,一个字都没跟本宫提起你呢,满城上下无人不知你宣重为人正直清正廉明,可你跟随的人,却都不愿意冒风险跟本宫为你求个情。」
第25页 她摇了摇头,啧啧嘆了两声,不无感慨:「本宫也为你伤心。」 墙角处的人终于有了动静,他放开抱着右腿的手,微微端正了身子,幽暗的双眸在凌乱的头髮下闪着光,难掩憎恨。 「你既然都知道,为何还要再逼问?」他紧紧攥着拳头,心情波动有些大,连唿吸也逐渐紊乱,姬珧说的话还是戳到了他心窝子,他为虞弄舟全族沦陷入狱,如今沦为弃子,虽合情合理,到底意难平。 姬珧站起身,走到宣重身前:「本宫也会好奇,宣氏百年世家,宣大人为官清正,你不惜损害家族清誉也要背叛皇族,为的是什么?因为虞弄舟许了你好处?」 宣重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事,作势偏头吐了一口吐沫,冷哼一声,道:「殿下切莫把臣想得那么肤浅,臣之忠心,天地可鑑!大禹二百年基业,守到如今有多不容易,可惜先帝晚年昏庸,竟把监国大权交到一个女人手上,还是个心狠手辣睚眦必报的女人!先帝去后,朝中多少无辜大臣遭殃,百姓流离失所,这不还都是败你所赐?那日你不由分说杀了我二哥,足矣可见你心肠歹毒,再让公主殿下继续掌政,我大禹国之将亡啊!」 他扬起手,说到激动的地方,声音都有些破碎,也许是想到宣二爷的惨死,眼中更是蓄满泪水。 姬珧等他说完,寂静过后,忽然抬起腿,一脚踹在他肩膀上,将他重重往墙壁上一踩,脚尖还碾了碾。 宣重疼得闷哼一声。 「本宫就喜欢听你们说这种冠冕堂皇的话,为了禹国基业,为了百姓安康……」她声音一顿,寂静中空余一声嗤笑,「这种话昧着良心说出来,午夜梦回的时候你也不会心虚?」 宣重不语,一副任凭她折磨的样子。 「父皇子嗣单薄,却也留下恕儿继承皇位,再不济,姬氏也有旁枝,未曾死绝,你哪怕是追随淮南王姬邺,临滨王姬矾,本宫也不会说什么。虞弄舟,他算是哪根葱,禹国两百年基业跟他有什么关系?」 姬珧加重力道,将他的肩膀踩得向下一沉。 宣重恼羞成怒,扬起头怒瞪着她:「我不忠君,只忠天下百姓,为君怀仁,仁心可治天下!陛下年幼,大禹却没什么时间给他成长,而公主这样草菅人命的人,有一日握有权柄,百姓就多过一日苦日子!虞郎胸怀宽广,可纳天下,我拥护他又有什么不对?」 姬珧堪堪愣了一下,看着气喘吁吁的宣重,神色有些不可思议,半晌之后,她忽然笑了一声,将右脚收了回来。 「本宫自以为见识到了你的无耻,却没想到你还能让本宫更加惊讶。」 她笑着笑着面色就冷了下去,黑白分明的眼眸里只剩下凛冽寒霜:「夸了你几句为官清正,就真的以为自己是个好官了。」 「怡春院枯井女尸,兴武街曝尸悬案,永和一年的连环失踪案,这一桩桩一件件,你身为掌管刑狱的大理寺卿,不会都忘记了吧?」 宣重浑身一震,愤恨的神色骤然褪去,变成了满脸的惊慌。 姬珧点了下头:「看来你都记得。这是一十三条人命,都是尚未及笄的女孩,最小的九岁,最大的也才十三,案件最后都不了了之,成为一卷尘封的无头案综,怕是这辈子都不会再被人提及,可是宣大人啊,你不会不知道真兇是谁吧?」 宣重的脸色已近惨白,他嘴唇打着颤,低下头,张了张口,却一句话都说不出。 「你说本宫草菅人命,面对自己的亲生哥哥犯下的滔天大罪,还不是借职权掩饰包庇他?在世人眼里,本宫养几个男宠都算作水性杨花,你宣府姬妾超逾十指之数,你二哥玩过的更是数也数不清,那还都是些未长开的孩子,在你眼里,这些都不比本宫罪大恶极,对不对?」 「现在,你还好意思说自己不忠君,只忠天下百姓吗?那些因你包庇而未能沉冤昭雪的孤魂野鬼怕是正趴在你肩头哭呢。」 宣重面色灰败,如遭晴天霹雳,姬珧说着,他连头都不敢抬,只颤巍巍地辩驳:「我……我也没有办法,母亲跪地求我保下二哥的命……」 姬珧打断他:「你犯错的心路歷程,本宫并没有兴趣,只是别拿一副正气凛然的态度对着我,我觉得噁心。」 虚伪的假面一旦破碎,露出的真容会非常脆弱,宣重几乎是崩溃到无地自容,恨不得一头撞死在这。 姬珧眼中讥讽,淡淡道:「为臣,你不忠,为官,你不清,为人,你不正,就算本宫没揭露你的丑陋,你起码也不该这么心安理得地自诩正义。」 「我不曾……」不曾什么,他却说不出来。 宣重藏在心头的秘密,这么多年一直见不得光,如今被姬珧戳破,瞬间萎靡地像个耄耋老者。 看到宣重塌陷肩膀,如行尸走肉一般坐在那里,姬珧理了理裙摆,眼睛瞥了一眼侧后方,而后收回视线,看着面前的人:「你二哥已经伏法,至于宣家怎么处置,还看你的意思。愿不愿意说出你所知道的一切,是你自己的事,但你要是个人,就该好好想一想,大禹是姬氏一手创建的,我再不济,也姓姬,没人比我更想看到它繁荣昌盛。」 姬珧已经弯腰走了出去,她并不等宣重回復,狱卒将牢门关上,她走到隔壁牢房门前,看了一眼神情怔忪的宣承弈。 他比宣重更崩溃。
第26页 出了天牢,阳光照射下,姬珧有些睁不开眼睛,她挡着光,登上马车,不一会儿,宣承弈也被十二押了进来。 马车悠悠驶向公主府,姬珧支着手看着窗外,惬意地吹着清风,宣承弈却是一直赤红着眼,复杂地看着她。 半晌之后,姬珧才转过头,将他口中的东西拽了下来,笑容里似有深意,看着他问道:「怎么,你还想骂本宫?」 宣承弈张了张口,却不知要说什么。 他心绪很乱,在做完那个梦之后就一直心神不宁,今天偷听到公主与父亲的谈话,更让他心乱如麻,好像一直以来信奉的东西几近崩塌,他一时不能接受,只能像个呆傻的人一样放空自己。 他不说话,姬珧便继续问:「听闻你二叔是什么样的人之后,你还恨本宫吗?」 「你……早就知道二叔——」 「不,不知道,」姬珧笑容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让人胆寒的冷漠,「杀他时,并不知道,杀他只是因为想杀他,然后胁迫你就范。」 宣承弈一下顿住,看着姬珧的眼神满是震惊。 「这世间有些事总是事发突然,而理由则是后来才加上去的,就像你父亲明明背叛皇族,却要自诩为了天下百姓一样。」 姬珧淡漠地说着这番话,明明顶着一张绝美无暇的脸,是此世间至纯至净的神圣之光,却莫名让宣承弈觉得头顶发麻,他第一次切切实实感觉到了姬珧的恐怖。 「三郎,」姬珧伸出手,替他理了理鬓角髮丝,抚上他的脸,像是在看珍宝美玉,「你父亲虽犯了灭族之罪,但只要你听话,本宫就可以让他们一直活着。」 宣承弈微微偏了偏头,她便强硬地将他的脸掰正,逼迫他直视她。 今天狱中交谈,她是故意让他去听的,一边狠狠打了他的脸,让他知道自己人未必都是良善的,一边让他看到族人被折磨的样子,以此来逼他就范。 就在刚才姬珧先上马车的短暂时间内,十二带他去看了父亲…… 已经被打得不成人形。 「殿下到底……为何对我这么执着?」他怔怔地看着她,喃喃道。 「因为你是本宫见到的男人里,最不听话的那个。」姬珧答得很快,宣承弈有些没反应过来,他微微睁大了黑眸,眼角的那颗泪痣更显诧异。 姬珧忽然揪着他衣领拉进二人之间的距离,鼻息相抵,她嗅到了他身上浓重的药香,眸光微沉,那人却一动不敢动,嵴背紧紧靠着车壁,完全是防备的姿态。 她凑上红唇,在他嘴边点了一下,却并不离去,故意流连,宣承弈看着那双美眸,全身僵硬,背后绑着的手扣着木板,青筋立现。 姬珧轻笑道:「从今以后,你必须每天都陪本宫睡。」 第14章 是他心猿意马无法安眠。…… 宣承弈万万没想到, 姬珧说让他陪她睡, 就真的只是睡觉而已。 什么都没有,简单粗暴,两眼一闭,万事皆空。 姬珧从牢里回到公主府之后便让人给宣承弈松了绑, 跟之前不同, 宣承弈这次没有反抗,哪怕姬珧在众目睽睽之下命令他进入她的寝居, 像是招唿畜牲一样高居在上,只留一道眼风给他, 他也没有反抗。 也许是忽然就想到了薛辞年跟他说的话, 他脑中满是父亲伤痕累累的画面。 姬珧不会骗他,她是真的心狠手辣,把他关在公主府期间,也并没有放过大牢里的宣家人, 马车上姬珧的眼神深深烙印在他心上,她说她杀他二叔时并不知道背后那些腌臜事, 杀了就杀了,只是因为她想杀, 他就知道这个人人闻风丧胆的公主殿下并不是仗着权柄和身份逞兇斗狠。 她就是真的狠, 无关她是谁。 而她之所以没直接灭了宣氏, 也不过是因为自己在他眼中有些价值而已。 姬珧推开门走进去, 宣承弈跟在她身后一步远的距离, 神情复杂地看着她的背影,他以为自己会觉得厌烦和噁心,或者愤怒, 但其实都没有, 他更多的是躁动不安,而这些不安似乎都是眼前这个人带给他的。 「将门关上。」姬珧回身对他冷道,宣承弈顿了一下身子,没说什么,回身把门关上,再扭头时便看到姬珧绕到屏风后面的背影。 她的婀娜身姿打在雪白的织锦屏风上,明明什么都模煳不清却有种风情万种的媚惑,宣承弈忽然觉得喉头有些发紧,他烦躁地用手指掐了掐喉咙,不敢出声,只能吞咽口水。 里面传来冰冷的两个字:「进来。」 宣承弈下意识就抬脚,可是当他发现自己这个下意识的动作时,又有几分懊恼,那是一种让人生畏的本能,也让人难堪。他沉着脸跟过去,然后低垂着眼站在姬珧身前,他的脚尖抵着床边的承足,已经是近得不能再近的距离。 再近,就要越界了。 忽然,他视线里多了一只手,那只手雪白皎洁,像是天然温润的美玉,雕琢出最令人心动的样子,修长的手指攥住他衣袖的一角,然后骤然发力,将他往床上一带。 宣承弈没想到她会这么做,她伸手的那一瞬间,他心底的第一个想法是,她的手为什么会那么好看。 然后反应过来时,已经是一阵天旋地转,她抱着他的肩膀顺势躺在床上,扑面都是她身上的香气。 宣承弈回过神来,升腾的热气让他头脑发昏,他第一反应是要起来,然而还没动身,姬珧放在他肩膀上的手却是轻轻拍了拍。
第27页 「别动,」她的声音里有几分不耐,「本宫很困。」 说是不耐,恼怒更多。 却不是让人嵴背发凉的恼怒,更像是孩童想睡个懒觉却被严父从床上拽起来,那种无奈又无法的恼怒。 宣承弈几乎是下意识就偏头去看她。 姬珧阖着眼,脸上每一分表情都在显露她此刻的疲惫。他担心的事并没有发生,公主什么都没做,只是抱着他进入梦乡,几乎没有耽搁多长时间,很快就听到了她低浅的唿吸声,绵长而又均匀,似乎很久都没有睡好觉了。 宣承弈那一刻不知自己的心是怎么,竟然空了一下,空过之后就泛起细密的疼,疼得他汗流浃背,浑浑噩噩,却不敢动弹一下身子。 他时刻记得自己家人性命都握在她手上,可他下马车之后的不反抗似乎也不仅仅是因为这些。 他有很多事情不懂,比如,为何自从看到她之后就总是心悸,为何明明很讨厌却又僵硬着不躲开她的触碰,为何会做那些奇怪的梦…… 姬珧忽然将腿搭在他身上,是个很暧昧的搂抱动作,宣承弈思绪回笼,身体瞬间僵硬,她的腿并不重,甚至很轻,轻得像是隔靴搔痒的绒毛,浅浅地扫过腿上的每一个角落。 他如坐针毡,汗很快就打湿了枕头。 如果这也算对他的惩罚,那他真想认输……可这个念头一旦扩大,他又忍不住急忙掐灭,仿佛再想便是他禽兽不如,一贯坚持的原则都变得分崩离析,他好像变成了他最不屑成为的那种人,明明厌烦,却又控制不住。 身边人忽然发出一声细软的咕哝声。 她睡梦中把头窝在他胸膛上,像是一个寻求庇护的姿势。 「十九……」 宣承弈唿吸一滞,身上的汗瞬间被逼退回去,见风后一阵冰凉。 这是他第二次听到这个名字,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十九二字明明很奇怪,但他就是知道这是个名字。 是很重要的人吗?重要到恍惚中就会念到,睡梦中也会提起? 驸马似乎不叫这个名字,薛辞年也不是。 宣承弈此时有些心烦了,他想要起身,可鼻尖流连的香气却盘旋不去,像是藤蔓一样缠紧他的身子,让他不受理智控制。 他不知天人交战多久,直到日头落下,屋中一片黑暗,姬珧幽幽转醒。 她睡了一下午,是自己清醒过来的,已经很久没睡个痛快的觉了。 姬珧从床上坐起来,懵懂地低头扫了一眼,发现床上躺着的犹如一具死尸的人时,没有惊慌,也没有讶然,只是冷漠地看着他匆忙闭上眼睛。 忍不住轻嗤一声。 她下地走了出去,没一会儿就有侍女进来点上灯,宣承弈僵硬地从床上直接坐起来,长腿搭在承足上,他支着膝头,另一只手将眼睛盖住。 屈辱有,还有理智回笼后的羞恼。 公主什么都没做,是他心猿意马无法安眠。 门吱呀一声推开,姬珧换了一身衣服走进来,身边这次多了一个薛辞年。 薛辞年几乎是一眼就看到宣承弈,他衣衫不算整洁,胸前松松垮垮地露出一大片肌肤,坐在床头的模样颇像个被人始乱终弃的怨妇,听见声音,他也正茫然地看过来。 姬珧睡了一觉神清气爽,去天牢里惹得一身腥气都已经消散,她看着宣承弈,脸上是真心实意的笑:「你出来。」 宣承弈不解,姬珧已经转身,外面还黑着天,这么晚了,她又要他做什么? 心头疑惑,他却缓慢地从承足上站起身,一边将衣服整理利落一边跟在他们身后出去。 栖云苑外,几个金宁卫抱剑而立,最左边的那个是一脸不悦的十八。 本来殿下下令让他去大胤寻人,都准备好了,殿下却临时换了七哥,似乎是觉得他不靠谱,而任务又太重,最后又把他留在了公主府。 十八当然不快,因为总觉得公主殿下不信任他的能力。 宣承弈走出去时,正看到薛辞年扶着公主的手,将她妥帖地带到一旁的石凳上。 院中灯火通明,月光漫漫,柔和的光晕让人心神紊乱,宣承弈却在目光瞥到薛辞年扶着公主的手时,心头隐隐有些不舒服,但他最终偏过头去。 姬珧让人丢给他一把剑,宣承弈听到咣啷一声,微微抬头,有些茫然。 姬珧看了看黑脸的小十八,一声令下:「小十八,揍他。」 宣承弈莫名其妙,刚要皱眉出声询问,十八已经听从命令拔剑砍了过来,但他没有直接跟他动手,而是用剑尖挑起地上的剑,剑身飞到半空中,宣承弈下意识就握住。 十八见他拿到武器,才喝喊一声无所顾忌地冲过来。 什么理由和解释都没有,宣承弈觉得公主简直就是喜怒无常的疯子,先是关他紧闭,然后故意让他听到父亲难以启齿的罪孽,刚刚抱着他睡了一下午,现在又让侍卫打他。 宣承弈心里也不是没有火的,几乎想也没想,在十八冲过来的同时,也骤然拔剑,抵住狂风骤雨袭来的攻击。 但是剑与剑一碰上,他脸色勐然一变。 十八看着是少年模样,身手却绝对不弱,非但不弱,还很强! 他几乎是一下就被撞得退后数步,脚后跟抵上台阶,才堪堪停住。 他忽然听到寂静中传来一声咋舌的声音。
第28页 「小十八,别留力。」 后面那句话不是对他说的,可他就是知道前面那声轻蔑的咋舌是沖他而来。 宣承弈耳朵一下就烧着了,他沉着脸,二话不说,提着剑又跟十八碰了上去。 结果当然是十八将他收拾得很惨,他不是十八的对手,说难听点,根本不是一个级别。 但他还是在十八胸前的衣服上留下一道割痕,小小一道,不仔细看都看不出来。 十八的脸色更黑了,他恨不得钻进地缝里,把宣承弈打趴下后转身就给姬珧跪下了,面色十分难看:「属下给殿下丢脸了!」 怪不得殿下不信任他,连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鸡都收拾不了,还让他碰到了自己,十八心里懊悔。 如果宣承弈知道十八在想什么,一定会吐血三升,一头磕死算了。 姬珧却兴致勃勃,对这结果有些意外,她起身走到十八面前,先是伸长脖子看了一眼趴在地上的宣承弈,啧啧摇了摇头:「真是个没用的男人。」 宣承弈恨不得死。 「不过也姑且可以算作通过了。」她背着手,声音温软,不似之前那般冷漠无情。 宣承弈又怔了怔。 姬珧却收回视线,弯下腰,手指点了点十八的胸口,轻轻地,像是羽毛扫过,后者一下又脸红了。 「你还在生气?」姬珧是哄人的语气,「明日咱们就要出府,本宫是想让你在路上保护我,才把小七派走。」 十八心里好受一点,姬珧指尖变成了掌心,拍了拍他前身距离心口最近的位置:「别气馁,他只是碰到了你的衣服,武功上他远不如你,你看看你把他打成什么样子了。」 十八扭头看了一眼宣承弈,他身上的刀口多了,虽然都不伤人,那是他刻意手下留情的结果,而宣承弈拼尽全力也不过是在他前胸留下一道火眼金睛才能看到的痕迹而已。 十八彻底安心了,他低着头「嗯」了一声,心底欢唿雀跃。 而这些落在宣承弈眼里都非常扎眼,不管是那个将他打趴下的金宁卫,还是那个言语中对他颇为不屑的女人,亦或是她放在那人胸口上的纤纤玉手。 「快给他换身衣服吧。」姬珧说完,直起身子回了屋里,那话是对薛辞年说的,领命过后,他便带着宣承弈去厢房换了衣服。 「殿下是什么意思。」只有两人时,宣承弈直接开口问薛辞年,口气不怎么好。 薛辞年也没什么笑模样,虽然他看起来人畜无害。 「殿下要出城去一个地方,路上带着的人必须都是身手好的,她要验一验你有没有那个资格。」他回答。 宣承弈听到「资格」二字时心里陡然生出一股烦躁,他刚才被金宁卫血虐,应该算是没有那个「资格」吧。 他面无表情地说了一句:「那正好。」 不跟去也很好,他不想去。 但是第二日他竟然还是跟着马车出城了,反而是薛辞年没有跟去。 枯燥乏味的路途中,他想起昨日夜深人静时,薛辞年嘱咐他的话,说那句话时,他眉眼似乎有抹不去的落寞。 他说:「路上也许会不太平,你一定要保护好她。」 第15章 十九是谁? 姬珧出京之前先去了一趟宫里,姬恕只有九岁,远没到执掌皇权的年纪,她这次临时决定要离京,还不知道会耽搁几天,自然要把宫里的事都安排好。 好在这之前把虞弄舟支开了,不然她真不一定能放心离开。 金宁到魏县要两日多的时间,姬珧没那么多时间浪费,所以选了近路,只是更偏僻一些。 七月的风夹杂着燥热,晚间又有初秋的凉意,尤其是草木深深的荒野,更增添了几分肃杀和萧条。 赶了一日的路,夜色笼罩,队伍便停在一处山林里,安顿下来后,姬珧从马车里出来,仰头看了看天,繁星当空,透过繁茂的树林,天空澄净如冰。她拢了拢衣裳,旁边的十八急忙道:「殿下冷不冷,要不要披上斗篷?」 姬珧扭头看了他一眼,似笑非笑:「你何时也这么有眼力价儿了?」 十八闻言,美滋滋地钻进马车里拿了一件披风,出来盖到公主肩头,道:「临走时薛公子千叮咛万嘱咐,让我们路上千万照顾好殿下。平时我们这些粗手粗脚的不知道服侍人,自打薛公子跟在殿下身边,我才知道什么叫无微不至,唉,这个可不是一朝一夕能做到的。」 十八是真感慨,倒是让姬珧有些意外。 金宁卫平日里没谁能入眼,性格各异,鼻孔要冲着天,看谁都一副死人脸,还真没佩服夸赞过谁。 薛辞年讲求事事周到,且他总能精准地揣测到公主的心,只这一点,就够金宁卫心服口服。 歇脚的地方有一块大石头,放上干净的缎面软垫,姬珧随意坐在上面,听十八夸了薛辞年一番,忽然心中一动,对篝火旁烤肉的十二招了招手。 十二不敢怠慢,放下手里的活计在身上蹭了蹭,颠颠跑过来。 姬珧询问:「上次让你查的事,怎么没有下文了?」 十二听着这不咸不淡的语气,心头犯憷,他当然知道公主问的是什么,只是薛公子私下里找他说过,如果公主不问,就不让他主动说…… 姬珧看出他的犹豫:「辞年跟你说什么了?」
第29页 十二一激灵,急忙躬身,将头压得低低地,迟疑片刻,才道:「没有,薛公子什么都没说。」 姬珧没戳穿他,兀自道:「那就说说吧,都查到了什么。」 十二道了声是,微微抬起身,脸色说不上多差,但总归有些不自然,声音也慢慢悠悠地:「薛公子入了贱籍之后就被送到笙箫馆,其实只要有人拉一把未尝不能将他救出来,只是薛家败得彻底,再无东山再起的可能,树倒猢狲散,薛家的故旧都不愿伸手拉他一把,主要也是因为不想得罪人……」 「谁?」 十二回道:「是武恩侯府的六郎邢兆平,传闻他是个断袖,薛公子孤立无援时,这个邢六郎常常去笙箫馆折辱他,每次离开薛公子身上必定带一身伤,渐渐地人们都知道薛公子是邢六郎的人,自然没人敢为他出这个头。若不是公主出手,薛公子现在恐怕……」 他没往下说,但姬珧也明白他的意思。 这应当不算什么隐秘,姬珧也确实听闻邢家六郎有些特殊的癖好,但她一日要处理那么多事,实在没精力去盯着别人如何寻欢作乐。 朝中显贵众多,清流甚少,谁家没有点饭后谈资一样的新鲜事,这也就是薛辞年如今成了公主府的人,她才会让人去查他之前过得有多苦,若是至今不相识,她连过问都不会过问。 薛辞年是很可怜,但这天下不公平的事太多了,她没法全都照顾到,也没办法全都解救。 「你会为了他整治邢六郎吗?」 不知从哪突然冒出来一个声音,姬珧一顿,恍然回过神来,偏头看了看,才发现是斜靠着马车抱剑的宣承弈。 黑夜里,借着火光能稍微看到他的脸,晦暗莫测,略显苍白的面色平添了几分清冷,像是一只不肯纡尊降贵的白鹤。 这里面,也只有他敢这般无头无尾地跟她说话。 金宁卫都不禁扭头去看他,目光不无探寻,虽然昨夜他刚被金宁卫里排行最末的弟弟虐了一通,但是没人敢小瞧他,倒不是怕了他,而是大傢伙都很敬佩这种过了今日没明日,及时行乐,今朝有酒今朝醉的一腔孤勇。 或者说傻气。 姬珧偏头睨着他,映着点点星火的双眸有几分笑意:「你觉得本宫会不会?」 宣承弈还是那个姿势没动,问题反被踢回来,让他有些错愕,外人都说薛辞年是公主新宠,但他这几日里只看到薛辞年没有根据的忠心,和公主眼底毫无感情的冷静,他不觉得公主会为他出头,因此那句话问出来是带了讽刺的。 可公主刺回来,他却不知该怎么回答。 武恩侯府邢家与豫国公府是姻亲关系,这些年仗着江家势大,在金宁城越发无法无天起来,没人敢因为得罪邢家从而得罪豫国公府。 豫国公是连公主都要好好掂量掂量心中忌惮的存在,没必要为了一个奴率先打破风平浪静的局面,对她来说准没有好处。 心里这么想,却又在隐隐期待着什么,宣承弈直视她,眸光微闪。 姬珧更加好奇:「若是本宫装作不知道这回事,你似乎还有些不乐意?」 说完轻笑一声:「什么时候你们关系这么好了。」 寂静无声,天际有飞鸟掠过,翅膀扇动的声音惊动了落叶。 宣承弈放开手,垂在两侧,抓着剑身的手微微攥紧:「我只是好奇,薛公子,在殿下心里……到底意味着什么。」 「他是什么身份,在本宫心里就是什么样。」姬珧的语气比之前冷了许多,身旁的人都能看出公主有些不快,就连宣承弈也发觉了。 姬珧从石头上起来,理了理衣摆,慢慢走到他身侧,再说话就是警告:「你也时刻记着自己的身份,不该问的话不要问,本宫不是天天都这样心情好的。」 说罢,她上了马车,车帘一放,人已经窝在里面小憩。 宣承弈站了一会儿,后背上的冷汗才褪去。他似是并不是害怕她提点他的那句话,只是忽然想到了那天在栖云苑,他被五花大绑跪在地上,看到薛辞年虔诚而又期待地请求可以永远跟在公主身边。 那时公主是怎么回答的? 她说,只要他一直有价值。 不是不可以为他出头,只要薛辞年有相得匹配的价值,那么为了他得罪邢家,得罪江家,哪怕直接挑起争端都没关系。 而现在呢,薛辞年应当没有那个价值。 宣承弈想到这里,不知为何忽然觉得心头有些悲凉,一半是为薛辞年,一半是为自己,毕竟,跟薛辞年比起来,他也没好到哪去。 正想着,肩头突然被人拍了一下,他一惊,扭头看去,十八拿着一个烤好的肉递过来,眉开眼笑。 宣承弈认出这就是昨天将他打趴下导致他颜面尽失的人,脸色瞬间一黑。 十八硬把东西塞到他手里,看透他心中所想一般,笑得更灿烂了:「宣公子不必妄自菲薄,你能碰到我衣服一角,我已经很意外了。」 听听,这说得是人话吗? 宣承弈不想说话,只好用吃得堵住自己的嘴,十八却很健谈,非要跟他说话,东扯一句西扯一句,说得他有些心烦。 忽然,他顿住话音,片刻之后,凑过来小声问了他一嘴:「殿下有没有……有没有跟你……」 「没有。」宣承弈很快打断他,眉头皱了皱。
第30页 十八退后一步,嘴巴张大一些:「怎么会,那殿下把你带入公主府做什么呢?」肩不能抗手不能提的,不如薛公子会照顾人,武功还没他们好,看起来简直一无是处。 也就脸长得好看些,所以更应该以色事人吧? 十八的小脑袋瓜里不知道想些什么,看着宣承弈的面色越发不对。 宣承弈想起那个寂静的午后,心中像是有无数根羽毛不停扫动似的,奇痒难耐,他垂下眼帘,不动声色地问了一句:「你知道,十九是谁吗?」 他声音有些小,十八没听清,「什么?」 宣承弈又问了一遍:「她身边是不是曾经有过一个叫十九的人?」 十八愣了愣,摇头:「不可能,金宁十八卫,只有十八个人配有名号。」 宣承弈原本心情不太好,听见他这么说,急忙转头看他:「只有十八个人?」 「对啊,」十八豪横地拍了拍胸膛,「我就是最末那个,十八就是我。」 宣承弈看他样子不像在撒谎,莫名心中松了口气,或许「十九」不指代人,或许有别的意思,总之应该不是他想得那样…… 宣承弈又低头吃了几口烤肉,心中又晃过一道人影,让他胸口堵了堵,他忽然放下吃的,问十八:「你知道她……殿下出京为什么不带上薛辞年吗?」 也许是十八对他并没有明显的敌意,又十分好说话,所以宣承弈对他态度还算好。 「知道啊,因为薛公子不懂武功。」十八蹲在一旁,随手拿着个木棍在地上划来划去,也无章法,就是随意为之。 宣承弈早就预料到这个答案,自顾自地笑了一下,语气多有嘲讽:「果然是物尽其用……」 十八没听到,嘴上继续说着:「殿下凡是离开京城,身边只会带金宁卫,你算特例,好歹你有自保能力。」 宣承弈心绪一顿,扭头看了看他:「什么意思?」 「咻!」 话音未落,一支箭风驰电掣袭来,十八不知多块的速度,勐地从地上蹦起,同时抽剑一噼,堪堪将那只羽箭挡下,脸色也立马变得严肃。 「保护殿下!」他话音未出,其实金宁卫就已经动了起来,众人纷纷围到马车前,拔出宝剑蓄势待发。 宣承弈低头看了一眼脚边被砍下来的箭,若是不挡下,那支箭就会刚好穿过车窗射入里面。 姬珧睁开眼,有些烦躁地揉了揉眉心:「果然又来了。」 肃杀的丛林中忽然蹦出许多蒙面黑衣人,金宁卫丝毫不慌,上前迎敌,宣承弈站在一旁,看到有人攻过来,下意识拔剑攻击,姬珧的声音又从里面传来。 「你就好好保护自己吧,别拖后腿。」 第16章 他欺负你了? 一共两日半的路程, 期间总共遇上了五场刺杀, 第一日时都风平浪静,从夜里那场行刺之后,这路上就一直没闲着。 但金宁卫并非吃素的,姬珧从始至终坐在马车里悠闲地喝着茶, 连眼皮都没抬, 似乎是早已对这个情形司空见惯。等金宁卫把刺客全都收拾一通,带到姬珧面前后, 她只三个字「都杀了」,金宁卫连审讯的精力都不用费。 等到快要到魏县时, 十八才跟满腹狐疑的宣承弈解释:「宣公子不知道吧, 别看我们公主殿下表面风光,其实明枪暗箭一点都不少,随时都有可能命悬一线。如今山河未定风雨飘摇,盯着殿下的人多了呢, 不是殿下不想带薛公子,一是怕他拖累, 二主要还是怕金宁卫都顾不上他,让他受伤。」 宣承弈紧着眉头, 本以为十八是在解释一路上为什么会遭到这么多次行刺, 结果他好像是在回答那天晚上二人终止的话题。 他不知道十八…为什么要给他解释这个, 明明他那天之后就没再问过。 心头的那点不平消失了, 可他莫名就异常在意十八说的第二个理由——怕薛辞年受伤。原不知出京路上会如此兇险, 他本以为薛辞年不在随行队伍里,是因为他没这个「资格」,如今却知道原来那是因为公主想要保护他。 只有挂心在意的人才想把他护在羽翼下, 怕他磕了碰了。 宣承弈一路上都没有笑模样, 但他本身就不爱笑,所以也没什么人觉得奇怪,姬珧这两日更是没怎么跟他说话,除了不让他离开马车太远。 马车进了魏县之后,宣承弈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公主与平时不同,不仅话变少了,脸上的神色虽然还是淡淡的,却比平时多了一层讳莫如深的阴霾,招致车架外随行的金宁卫氛围都很低沉。 他终究是没忍住问十八。 「餵。」宣承弈的声音从鼻腔里发出来,带了几分不情愿。 十八扭头,知道他是喊自己,压低了嗓音道:「什么事?」 宣承弈张了张口,却有些犹豫,似乎是后悔自己叫住十八,面色越来越难看。 公主不开心,不开心的理由有很多,但是跟他又有什么关系呢? 想起自己在那五次刺杀里不小心受伤时公主投来的嘲讽眼神,他又觉得自己关心她实在没什么必要。 十八看出宣承弈的犹豫来了,眉头轻皱:「你身子不舒服?是胳膊上的伤口太疼了吗?对不起,我们金宁卫平时出去很少受伤,这次出行匆忙,忘了带伤药,你再忍忍,马上就到青玉斋了。」 十八面色诚恳,态度认真,瞧着一点都没有讽刺的意思,但就是这样一副正儿八经的模样,反而让宣承弈胸口堵上一块石头,上不去下不来。
第31页 沉默良久,他忽然轻轻松了口气,抬起眼帘看着十八,面上不动声色,没否认十八的话,反问道:「她不开心?」 顿了顿,加了一句:「越是到魏县越不开心。」 十八明显一怔:「她,谁?」 宣承弈一哽,偏头看了一眼马车,眼神晦涩,像是极不情愿道出那个人的名字,十八却瞬间领会了,他拍了拍他肩膀,凑过来小声道:「平时也就算了,最近你可千万别招惹殿下。」 宣承弈看了他一眼,面无表情地拂开他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十八却看出来他眼中的嫌弃。 「真不知道殿下相中你哪了,」十八叭叭一嘴,悻悻地摸了摸鼻头,宣承弈不接他话,他不死心,非要跟他说明白了,「你知道殿下要见的人是谁吗?」 宣承弈敛了神情,不答。其实这一路上也常听他们说起,此行是去魏县寻青玉先生。 青玉先生出自沅州玉氏,同积室山清溪书院的山长孟鹤龄为师兄弟。不及弱冠就惊才艷艷,名动天下,但他下山之后却销声匿迹,很久之后才传出他隐居魏县的消息,期间不乏名家大族邀他出世,可惜都被拒绝了。 只是看十八欲言又止的模样,似乎不仅仅是拒不出世这么简单。 「玉无阶,他怎么了。」宣承弈冷面如霜地问了一句。 十八牵起嘴角,似是看透了他一副漠不关心实则忍不住在意的小心思,舔了舔唇角,神秘兮兮地说道:「他可是我们殿下得不到的人。」 . 过了半日路程,终于到了青玉斋门前。 门前打扫的一尘不染,石阶旁立了一尊卧着的石狮,房舍虽不奢华金贵,但另有一番闲情雅致,园中几簇青竹探出墙头,落下一层阴凉。姬珧掀开车帘,伸手停在半空中,旁边的宣承弈脸色青了几分,直到凉薄的目光扫过来,他才伸出去手,轻轻放在姬珧手下,託了一托。 姬珧忍不住轻嗤一声:「你到什么时候才会习惯。」 说罢也不管他脸色,握住他的手走下马车,金宁卫已经去按着牛鼻儿敲门了,过不久,一个身穿青衫的小厮将门推开,抬眼一看这阵仗,先是一愣,却没太惊讶,侧偏着身子大方一指:「贵主请随我来。」 姬珧眼睛亮了一下,没说什么,她迈步踏进青玉斋。 小厮一路指引,姬珧也忍不住打量,这青玉斋门面看着简单,里面却别有洞天,过了一进的院子,后面是一座清新雅致的竹园,顺着青石板路绵延到尽头,有一方小亭坐落在那里,四面轻纱随风飘浮,里面正坐着一个绿袍男子,端着酒壶仰头喝酒,模样好不恣意。 姬珧唇角一弯,对那领路的小厮抬了抬手,后者顿住脚步,恭敬地垂着身子不再向前。 姬珧含笑走过去,放开宣承弈的手,撩着轻纱站在阶上,声音是前所未有地温婉:「你这日子过得好不惬意。」 宣承弈微怔,下意识抬头去看她。她不见往日清冷,连那让人嵴背生寒的阴狠都一道收了起来,看起来有几分随意,也不端着公主的架子,他还没见过她这么温柔过。 玉无阶本是仰倒在席上,见是姬珧站在那,没有丝毫惧怕,反而笑意更深,他支着身子坐起身,竹绿长袍微微塌陷,露出蜜色肌肤,他扯了扯,笑道:「来喝一壶?」 那口气,不像久别重逢的故友,倒像是跟天天相见的身边人一样。 「好,」姬珧坐过去,接过他递过来的酒杯,也不迟疑,长袖遮面一饮而尽,饮过之后脸上浮现惊讶,「是『不知愁』,小师叔,你是知道今天我会来,所以特意准备的吗?」 玉无阶人如其名,面如白玉,一副无欲无求的样子,形放自如,连甩袖的动作都做的潇洒风流。 他扬了扬唇角,替她满上酒,「我又不是神仙,只是想到你或许会来,究竟来不来,什么时候到,哪能猜到?」 姬珧笑而不语,端着酒杯轻啜一口,不动声色地睨着他的神色,眼波流转,似有化不开的浓稠情意,宣承弈在她侧旁站着,有意无意地端详她的脸色,心情越发烦躁。 两人喝了五六杯,玉无阶才又张口:「你瘦了。」 姬珧默默放下酒盅,搁在案几上的手指磨搓着,却是长足地嘆了口气,她扬起脸,笑容里有三分讥诮,但更多的却是埋怨。 「虞弄舟来找你,你答应他了?」 这语气似是夹杂了委屈,让宣承弈和玉无阶皆是脸色一变。 前者惊诧,后者着急。 「他欺负你了?」玉无阶眼中闪过一抹怒色,向前探了探身。 第17章 「他也是你的心上人?」…… 姬珧从来都是个浑身长满倒刺的人,她于人前不露怯,不示弱,不显山不露水,就算难过也要先让别人尝到血腥味,告诉别人招惹她干脆去死,没耐性更没善心,心肠冷硬又歹毒,大多人会觉得她不近人情。 但她也是个人,是人难免有七情六慾,有不想遮掩和假装的时候,好巧不巧,玉无阶就恰好是那个她一对上就下意识放松警惕的人。 踏进青玉斋那一刻起,她心想的是怎么把小师叔说服,如果不能说服,就算绑了他杀了他,也不要让他站到虞弄舟那边,成为她的对立面。 可一见到他,姬珧的心就硬不起来了。 她开始质疑自己两天来不停在脑海里冲撞的揣测。或许长安来寻他,未必是请他为虞弄舟出山,或许请了却被拒绝了,他不帮她,也不会帮虞弄舟。可另一方面又会想,前世光凭虞弄舟一人,不可能把她跟江则燮都玩弄在股掌之中,他背后一定还有运筹帷幄的高人,而这个人,她能想到的只有玉无阶。
第32页 怀疑一旦滋生,就会在心中疯长,姬珧也快要疯了,就像争夺心爱之物的小孩子,哪怕对自己手中的东西不屑一顾,她也不准许虞弄舟染指,更何况这是她心心念念的小师叔! 「你瘦了。」 这是阔别多年后,他对她说的第三句话。 前两句都是寻常态度的寒暄,没有重逢的喜悦,是平湖投石都未见波澜那样的生硬和冷静,只这第三句,叫人听出点思念和唏嘘,他端详着她,嘴角是恰到好处的笑意,眼波中百转千回,像是由对面的她想到了从前。 姬珧的心微不可闻地抽动一下。 世事无常。 她那时心头闪过一个词叫世事无常。但她仍旧想问一问,她被虞弄舟断嵴折翅幽禁在望玉台日日受折磨时,他们在哪? 他又在哪? 有那么一瞬间姬珧理智全无,或许是积压了一路的阴霾,她终于沖他发泄出自己的不满,还有满腹的委屈。 可听了她的质问,看到她眼眸中淡薄的水雾后,对面悠哉散漫的人冷静不再,掌心扣在案几上,身子向前倾,近乎是愠怒的语气。 「他欺负你了?」 姬珧听出他语气中的担忧和袒护,并非是演戏,他那样的人,也犯不着跟她演戏,至少这一句便能看出,在他心里,虞弄舟跟她,还是她更重要。 姬珧垂下眼帘,冲动劲过了,又剩下淡漠疏离,她好好理了理当下的思绪,不动声色地转着酒盅,像是在思考什么。 玉无阶的眉头却皱得越来越紧,声音也不復温和随性,满是冰冷:「说,是不是他欺负你了?」 姬珧不抬头,只是看着手上动作,脸色讳莫如深:「我就是很想知道,长安千里迢迢过来找小师叔,都跟你说了些什么?」 「你不知道?」他面色阴沉下来,那一瞬间他像是收人命不眨眼的阎王,让人一时分辨不清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沉默良久,姬珧没有再把问题踢回去,而是摇了摇头,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我也是听金宁卫说,才知他派人找过你……」 「好了,」说罢她嘆了一声,语气放软许多,像是小时候跟他撒娇一样,「小师叔,你就别卖关子了,长安到底为什么而来,你快告诉我吧。」 宣承弈眼中,她从来没这样过。 看她微微前倾的身子,心中骇然多过惊讶,如同活见鬼了一样,但片刻过后,他又垂下头,不再看二人那边。 玉无阶没有思考,直接道:「你派人来送信,请我入世,长安的目的跟你一样,我以为你们是商量好的。他带话说江家近来动作有些多,大禹可能要再起战事,希望我可以随他回金宁,助你一臂之力。」 姬珧问:「你怎么回的?」 玉无阶笑了笑:「我连你都回绝了,还会答应他?」 姬珧也笑:「我们都是你师侄,按理来说该一视同仁,但倘若有一天我们站在了对立面,非要小师叔你做个选择,你选谁,我还是他?」 玉无阶笑意淡去,眸中愠怒又涌动起来,他暗自压抑片刻,才咬着牙道:「难不成他真的对不起你了?」 不等姬珧回答,他兀自冷哼一声,也不知是嘲讽还是后悔,锋利的眼风让她一时挪不开眼去,「我早说你莫要冲动,再等个一二年聘驸马,他若是真心难道还不能等你吗?哪怕相识时间再长,成亲也是终身大事,你不擦亮眼睛审视审视,回头遭人背叛,哭都不知道去哪哭!」 他是教训的语气,自然而然地把自己端到了长辈的高度,却没看到姬珧越来越沉的面色。 静谧片刻,姬珧忽然看他:「父皇那时已是强弩之末,我不赶在那之前成亲,还要再等三年。」 「你就这么迫不及待?」 「对。」姬珧点头。 「我就这么迫不及待,我想着,怎么也要有一个人在我最难的时候陪陪我。」姬珧很轻松地说出这句话,却悄无声息地露出了她心中最柔软也是最易被伤害的一面,对面的人一下子哽住,没想姬珧还有话没说完。 「倘若小师叔当初给我这个机会,我也不会被他矇骗,活活受了三年的幽禁之苦。」 姬珧意有所指,玉无阶却不会想到她说的那层意思。他只是脸色白了白,眼中有心疼,有歉意,有纠结,有心虚,但就是没有后悔。 玉无阶仰头喝了一杯酒,躲开她的视线。 姬珧也不想自讨没趣,或许是故旧相见,给她古井不波的心带来点波澜,但波澜就是波澜,掀不起大的风浪,涟漪过后,就回归沉寂,她又变得十足冷静。 「所以呢,我亲自来了,小师叔走还是不走。」 心中知道虞弄舟并没有请动他便好,如此一来,姬珧再用他,也不会觉得隔应噁心。 玉无阶不说话,自顾自地倒酒。 姬珧见他面色暗沉,没揪着那个问题,反而四下看了看,状似无意地提起:「怎么没看到小芍,她近来还好吗?」 酒盅磕到案几的声音,清晰可闻,玉无阶终于不再满酒,他把酒壶放在旁边,沉眉静止片刻,忽然抬头对她笑了笑:「我当初就说过,这一生不回玉家,也不入朝堂,就这么山高水远自由自在地过一辈子,哪怕是你亲自来,我也不会离开的,对不起,珧儿。」 他的歉意是真心的,说不离开的决心也是认真的。
第33页 姬珧开口:「为了小芍?」 玉无阶回答:「跟她没关系,是我嫌麻烦。」 「哪怕我在京城孤立无援,身边无人相助,哪怕我快要被人害死了,小师叔还是照样无动于衷?」 玉无阶明显顿了一下,姬珧把话说得太绝,他没想到还会出现这样的局面,因此眉头皱了皱,但仍旧不松口:「真到那时,师叔再去救你。」 骗人。 姬珧想说这两个字,但终究觉得无趣。 她只是对他嘴硬的态度有些不耐烦,世人都爱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可小师叔在她面前还要藏着掖着,姬珧很不爽。 「你不回玉家,不入朝堂,是因为小芍的身份比较尴尬,小芍是你弟弟的妻子,你弟弟死了,她一个孤女无处可去,你想一辈子保护她,所以才不惜跟家族决裂,来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做一个隐世独居的青玉先生,你喜欢她,不想她受委屈,说什么嫌麻烦?小师叔,说谎哄人这一套,你要看碟下菜,别人或许觉得你这样做是善解人意替他人着想,我只会觉得你把我当成一个傻子。」 玉无阶偏头若有似无地看了一眼木桩一样站着的宣承弈,而后回神看她,刚才那一番话不留情面,也能看出她心底的怨气,再遮掩的确就如她所说,把人当傻子,而且没意思。 「如你所说,师叔的确是为了小芍。我不想让那些风言风语去打扰她。」 姬珧似笑非笑,声音里却不见任何感情:「我已经不是从前那个跟在你屁股后面跑的小孩子了,从前我心底放着你,不想伤害你,所以什么都可以容忍,现在却不行。我叫你一声小师叔,就是还顾念当初的情面,你为她拒绝我,我只能以她来要挟你,小芍的面子在我这无足轻重,我想杀就杀她,想留就留她,你怕她名声尽毁深受委屈,还要先想想她有没有这个命来承受。」 玉无阶一言不发,她理了理袖子,端正地坐着,却有一股不怒自威的寒气让人嵴背发麻:「我既然来了,万没有空着手回的道理。」 她说的时候,玉无阶从始至终没有打断,可是神色却由一开始的惊诧到后来的沉寂,眼睛张大了几分,他怔怔看着她,良久之后,却是嘆了一声:「虞弄舟到底做了什么,会把你变成现在这样?」 他没有生气,反而有淡淡的心疼。 姬珧只是冷笑:「没人帮我,我自然要自己争取。」 只一句话,让亭中两个男人皆是为之一怔。 正僵持着,亭子外面忽然冲进来一道人影,宣承弈下意识伸手拦住,另一只手摸着腰间佩剑,那小厮看也不看他,只是神色焦急地对玉无阶道:「先生!夫人又昏倒了,情况有些不对,您快去看看!」 他说到「昏倒」二字时玉无阶已经腾地一下站起来,然后二话不说匆匆走出亭子,连跟姬珧留句话的功夫都顾不上,小厮也跟着走了,一时间亭子里就剩她和宣承弈二人。 姬珧有些恍惚,她在想「夫人」的称唿从何而来,小芍嫁给小师叔的弟弟,就算人死了,仍旧是他的妻,夫人也是别人的夫人,这小厮竟然连称唿都不换。 还是小师叔想要自欺欺人? 不知是该说他可怜还是愚蠢。 姬珧撑着桌子起身,却忽然觉得脑中一空,醉意上涌,她恍惚了一下,下一刻,已经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宣承弈揽着她的腰,另一只手扶着她的肩膀,是极其亲近的姿势。 让他跟着,就是让他来伺候的,姬珧没觉得有什么,她想站直身子,却发现那只手挣脱不开,一抬头,就看到他漆黑双眸中暗自压抑的不快。 姬珧晃了晃头,缓过这波酒劲,伸手去推他胸口,宣承弈却一把握住她的手,语气阴沉,又有几分恼怒。 「他也是你的心上人?」 他着重说了「也」这个字。 第18章 他一定会疯了。 姬珧上一刻还在心中嘀咕自己的酒量,下一刻就被宣承弈抓住手,头顶传来那声不假思索的质问。 姬珧扬起头,有些茫然地看着他的脸,然后从他略带怒意的脸上看见一闪而逝的错愕,上面那双好看的眉头皱了一下,仿佛怕她发现什么,手上的劲道一松,他急忙放开她,向后退了一步。 温热的气息抽身而退,像是猫爪子在心头挠了一下,痒得难受。 姬珧稳住身形,直愣愣地瞧着他,不动声色,不言不语,就那样不加掩饰地看着,被盯着看的人头皮发麻,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那么冲动,下意识扶在佩剑上的手也有些不知所措,那一瞬的慌张都被人尽收眼底。 也不知过了多久,在他以为自己唿吸都要停止的时候,对面忽然传出一声轻笑,似是再也忍不住,姬珧扶着腰笑得身子轻颤,犹如发现一件多好笑的事情。 宣承弈的脸色由白变红,又变成了不可估量的黑沉。 「三郎,原来你这么有意思,」姬珧笑够了,接着抬头看他,像是怎么也看不够似的,眼中有审视,也有揶揄,还有几分不易察觉的惊喜,「我以为你是木头做的,不会在意这些事,所以就算你一直臭着脸,其实也还是忍不住关心我吗?」 宣承弈冷声反问:「你以为这是关心?」 姬珧语气轻挑:「难不成是吃醋?」 她又将他噎得一愣,脸色又沉下几许,不知是无名火壮大了胆子,还是四下无人的环境给他带来点底气,他直视她,一字一顿道:「你想多了。」
第34页 姬珧端着手肘,好整以暇地打量着他,不见她生气,反而心情比方才更愉悦些,她笑着走近,伸手握住他的剑柄,轻轻将宝剑抽出几分,玄铁划动剑鞘发出轻微的声响,好像那蠢蠢欲动的剑锋就悬在头顶上,连同她阴忖的声音:「你骨头真硬啊,就算让你吃再多苦头,也永远找不清自己的身份,多嘴就算了,跟你三令五申说过那么多遍的事,还是不长记性。」 宣承弈能听出她话里的威胁,实际上就算她不提醒,他也时时刻刻都记得自己当下的处境。 但人总有冲动的时候。 公主跟玉无阶诉诸委屈的时候,他满脑子想的都是被撞破的那个吻,床上燥热的体温,还有马车里触之即离的唇…… 宣承弈吞咽口水,忍不住低头。 姬珧也仰起脸看他:「叫『殿下』。」 明明是一个居高临下一个抬头仰视,却好像颠倒过来似的,姬珧淡然的神情叫他无所遁形,想要抽身离去,脚却扎根在地上,怎么都拔不动。 沉默半晌,终于还是张了口:「殿下……」 姬珧扬起嘴角:「本宫心悦谁,用得着跟你说明吗?」 那一瞬,宣承弈突然感觉到一股令人窒息的羞恼冲击着脑海,就像他不知道自己刚才为何会冲动一样,他依然不知道自己的怒火从哪来,只是觉得无地自容。 「不用。」他吐出两个字,面无表情。 姬珧将宝剑向里一推,剑身归鞘的声音听着舒服多了,她心情大好,扫了扫他肩头看不见的灰尘:「别操心不该操心的,扫了本宫的兴,只要你听话,安分守己,别总挑战我的耐性,就算『心上人再多』,也不会亏待了你。」 说完,她抬脚同他擦身而过。 宣承弈紧紧攥着拳头,右手握剑,手背上青筋爆出,骨节发白,但也就是眨眼间的事,他转身跟在姬珧身后,除了眼底有些猩红,已经神色无常。 他想,要是再在公主身边呆一些时日,他一定会疯了。 . 玉无阶脚步匆匆,宽敞的竹绿长袍在空中拂过,他直挺着嵴背,身形还算稳健,就这样一路走到偏僻的宅院,小厮不敢大声喘气,在后面脚跟脚地走着,却看到先生在行过拱门的时候,脚下一个踉跄,有些不合时宜地向前倾去。 他吓了一跳,刚要张口叫出声,玉无阶已经扶着门边站稳了。 小厮松了口气,等先生继续向前。 他知道先生向来最紧张小芍夫人的安危,应当是一刻都等不及的,因为担心,还难得地出了差错,他从前何时见过先生走路还会被绊着? 这样想着,他却发现先生久久都没有动弹,就这样一直扶着墙,微微低垂着头,手指摁在砖面上,肩膀似乎在抖动。 玉无阶看着脚下,面色苍白,焦急的神色已经完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痛色。 但他身上没有哪出真的疼,唯一能算作疼的只有胸口里跳动的那个东西。 已经很多年不见了,再见还是无法保持清醒和理智,别人都以为他是着急离开,只有他知道自己的是落荒而逃。 他理顺唿吸,终于迈脚踏进去。 偏院里有丫鬟在门外守着,他走上前,看着其中一个:「怎么样?」 语气算不上冷漠,但他笑意时常挂在脸上,这样面无表情已经算是不高兴,众人自然以为他是因为屋里那个。 「夫人在院中昏倒,又吐了血,大夫正在里面,说夫人这次病情又加重了。」 玉无阶没说话,径直走了进去,里面果然有个大夫正在诊脉,他进去后没有打搅,大夫发现他了,先是去桌子上写下一张药方,吩咐丫鬟去煎药,而后才走到玉无阶跟前。 「怎么样?」 「实不相瞒,我之前就跟先生说过,二夫人这病我治不了,只能用药拖着,现在已经病入膏肓,我也不知该用什么办法了,先生另请高明吧。」 玉无阶没说话,半晌后让人带他下去,他抬脚向床边那里走,刚迈出几步,里面就传来一声虚弱却坚决的嗓音:「出去。」 玉无阶脚步一顿,却没停下,迈出一步,又是一声。 「出去。」 床上的女子背对着他,消瘦的只剩下皮包骨,被子里空荡荡的,旁边守着的丫鬟觉得有些尴尬,但又像习惯了一样,见怪不怪。 玉无阶还是没停下,他走到床边坐下,先是一阵沉默,然后温声道:「这个大夫看不了你,我会换一个,你放心,有我在一天,你会没事的。」 里面的人看不清神情,也没有接话,就在所有人以为她不会开口时,她忽然说道:「不用你管我,你是我什么人?阿期已经死了,你把我带出玉家,这样不清不楚地关着,我宁愿死。」 玉无阶没有反驳,只是低着嗓音:「我是他哥哥,照顾你不是天经地义吗?」 他神色无常,甚至语气里有几分随意,床里的人忽然扭转过头,愤然地看着他,一双杏眼水光潋滟,虽不是绝色,却也我见犹怜,她底气不足,却仍咬牙切齿:「你扪心自问,真能问心无愧吗?我还要脸,你就算隐世不出,也没有不透风的墙,我跟着阿期叫你一声阿兄,就永远只当你是阿兄,你不必为了我,玉家也不回,一身才华无处施展,我不会感激你,我只会更讨厌!」
第35页 她说完,开始剧烈咳嗽起来,因为说得太急,脸色微微涨红,边嗑边流着眼泪,玉无阶伸出手去,也被她挡住。 她低着头,没看到对面的人脸上的表情。玉无阶将停在半空中的手收回,忽然说了一句:「你知道公主殿下来了?」 女子一顿,但也只是很短的时间,又继续咳起来。 「公主邀我出山帮她。」 女子抬头,眼泪汪汪:「阿兄,你有经世之才,金宁自有你的天地,你把我送回玉家吧,算我求你。」 玉无阶平静说道:「玉家视你为祸害,从来没有承认过你,你回去,不会好过。」 女子像是再也受不了了,闭着眼大声吼道:「那也比这般不清不楚地好过!」 她话音一落,忽听木门一声轻响,讶异地偏头一看,便见一身绯红的女子站在背光处,正款款走过来,后面还跟着一个青衣男子,腰上佩剑。 姬珧笑意淡淡的,在那女子脸上停留片刻,便去看侧偏着头,没有看过来的玉无阶。 「小师叔,我刚才问了那个大夫,原来她的身子已经那么差了,实不相瞒,我前些日子刚好请了魏师兄来大禹一叙,你随我走,我让魏师兄医治她,这个交换,你觉得怎么样?」 第19章 「你可有真心相待的人?」…… 玉无阶没有接话, 姬珧说完之后, 屋里陷入长时间的沉默,小芍扭头想要看一看他,忽然抚着心口咳嗽起来,一声挨着一声, 接连不断, 像是要将肺管子戳破。 咳完之后她脸色更白了,手帕抵着嘴, 艰难地张开嘴,哑着嗓子道:「不牢公主殿下费心了, 民妇身子骨弱, 经不起折腾,若您要阿兄回金宁,不用捎带上民妇,民妇自己回玉家就行。」 她说话时低垂着头, 不敢看过来,姬珧瞧着她低眉顺眼的模样, 却是一个字一个钉,一点都不软呢。 她对小芍的印象还停留在五年前, 小芍是个孤女, 传言她命中带煞, 剋死父母亲人, 是小师叔将她带回积室山。但她并非聪慧之人, 孟山长也动过教授她一些学问的心思,可小芍脑筋笨,大字不识, 不是这块料。 小芍是积室山上的异类, 平日里多少会受到些冷眼和流言蜚语的侵扰,但小师叔对她呵护有加,倒是没有人会欺负她。 后来玉家少主玉自期来积室山探望小师叔,住了一个月不到,这一个月里不知发生了什么,临走时一定要带着小芍走,小师叔一问,原来是二人私下里订了终身,为此,小师叔还和玉自期大吵一架。 后来玉自期在边关战死,小芍成了寡妇,她从没被玉家承认过,留在玉家只会自取灭亡,小师叔就把她带了出来,搬到偏僻的魏县生活,姬珧也是花了很大的功夫才查到二人的住处。 原本跟在小师叔身边倍受照顾,一转眼就跟别人走,姬珧对这样的人自然是看不上。 奈何小师叔喜欢。 姬珧挑了下眉,有些哭笑不得,说的话却十分冷:「本宫不是来徵求你的同意的,但你若真想死得快些,本宫也可以送你一程,然后把小师叔绑到金宁去,你其实没自己想的那么重要。」 小芍一怔,没想到她会这么说,脸色更加难看。 玉无阶忽然站起身,走到姬珧身前,正好将小芍挡住,似是个庇护的姿势,他眉眼长得张扬,此时却有些低沉,犹豫过后,他问道:「你真的把魏师侄请来了?」 「你若是现在就跟我走,算日子,到金宁时正好能看到他。」姬珧笑着说。 看他陷入沉默,像是被说动了,小芍眼中有几分焦虑,情急之下小声唤了一句:「阿兄……」 玉无阶没回头,只是眼睛向侧后方瞥了一下,收回视线,他看着身前的人,嘴唇开阖,温声道:「你让我考虑一下。」 姬珧当然没想现在就逼着他答应,小师叔的性格她很了解,他是个率性而为的人,自己决定的事别人说再多都没用,心里这么想,嘴上却道:「我没有太多时间,小师叔可别让我等太久。」 说完,她睨了一眼后面脸色苍白的小芍,转身走了出去。 庭院里都是绿竹,一片苍翠,清风拂过时竹叶沙沙作响,姬珧闭着眼吸了口气,竟然觉得心情开阔不少。 她当日在青玉斋住了下来,玉无阶知道她白天在亭子里时没尽兴,差人送了几坛不知愁过来。 姬珧看到美酒时眼睛都亮了几分,让宣承弈伺候她倒酒,姬珧不喜欢温酒,喜凉,送来的不知愁都像在寒潭里浸过似的,正合她口味。 姬珧喝了几杯,面色微醺,琉璃眸染上几层氤氲水色,一拿杯发现是空的,她扭头一瞥,看到宣承弈定定地跪坐着,有些心不在焉。 姬珧敲了敲矮几:「倒酒。」 宣承弈勐一回神,发现公主正托着下巴看他,眼角眉梢尽是笑意,比从前少了几分冰冷,媚眼如丝,看得他心神微乱。 急忙垂下头,他听话地给她满上酒,不发一言。 姬珧看他拘谨小心的模样,噗嗤一下笑出来,笑过之后,她慢声道:「我原来就好奇你是什么样的人……实话说,你若从一开始就这么听话,我反而会觉得有些失望。」 宣承弈心里停跳了一下,下意识抬眼看她,虽然没听懂她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只是听到「失望」二字,莫名有些心慌。
第36页 姬珧端起酒杯,朝他递了一下:「这是孟山长独门秘法酿制出来的不知愁,上天有入地无,除了山长之外也只有我小师叔会酿,你想尝尝吗?」 宣承弈盯着那酒杯看了一眼,想要摇头,可酒香偏就这时蹿进他心肺里,也不知是酒诱人,还是那人说的话更诱人。 一瞬的纠结过后,他果断拒绝:「不必了——唔!」 然而拒绝的话还未完全说出口,温热的柔软猝不及防堵住了他的唇。 宣承弈睁大双眼,看到近在咫尺的人,雾蒙蒙的双眸里是促狭的笑意,温与凉半掺的烈酒顺着喉咙向下,从胸腔里窜出一股清冽的酒香,直冲脑顶。 剩余的酒水溢出唇角,顺着下巴滴落,交换着酒慢慢变成了交换唿吸,那抹清凉消失之后,变成了温软抵着舌尖,让他有口不能言。 也没过多长的时间,但宣承弈的大脑有一刻是完全空白的,他只知道酒香醉人,如火舌缠绕流连的柔软更醉人,要离开时,他竟然下意识地舔了一下,然后瞬间回归理智,他惊慌下将人推开,空气一剎那侵入胸腔,他被呛得不停咳嗽,涨红的脸像含苞欲放的海棠,眼梢都是春意。 姬珧被推开也没有生气,反而在他逃避的眼神中找到了更多的乐趣,笑着问:「你忍什么?」 你忍什么。 这四个字在宣承弈脑中轰然炸开。 他抬起头,被呛红的双眸中有泪,他撑着身子站起来,伸手蹭了一下嘴,酒水被抹去,口中的香冽和诱人的芬芳却抹不去,不知愁的味道很好,他尝到了,只是没想到是用这种方式。 宣承弈看着姬珧,发现自己好像怎么都逃不开她的手掌心,就这样被她圈禁在她身侧的一寸三分地里,像是个毫无尊严可言的玩物。 「为什么?」他垂下手,浑身骤然一松,满目都是无奈,犹如走投无路的困兽,「我究竟哪里惹你了?」 姬珧不紧不慢,仰头凝视他,笑容散漫:「我大概是想你多闹腾闹腾,你在我身边闹腾,我开心。」 她眼眸有些迷离,醉意弥散,身子有些歪,语气却是难得的真诚。 宣承弈对这种真诚避之不及,他觉得她就像个为所欲为的疯子,说着他听不懂的话,做着他看不懂的事,像温水煮蛙一样折磨他。 「公主心里可有真心相待的人?你对所有人都如此吗?」他深吸一口气,声音低哑,两问耗光了自己所有的勇气。 姬珧的眉头皱了皱,因为被扫了兴致,脸上有几分不满,她自顾自倒酒灌下,没由来地被他提醒了不好的回忆,真心二字,单拿出来说就是个笑话,冷静的人都是权衡利弊之后再做决定,权衡利弊本就冷冰冰的,哪里谈得上真心? 醉意尽退,姬珧坐正了身子,兴致全无,酒杯搁在嘴边,她轻吐出一字。 「滚。」 宣承弈等着她回答,只等到一个冰冷的「滚」字,一瞬间浇下一桶凉水,连唿吸都冻住。 好像在那之前的瞬间,他还期待着从她嘴里能听到一二句真心话,现在人生气了,只想让他滚,哪怕他们刚刚做过非常亲密的事。 也是,他又有什么资格窥探公主心中最隐秘的地方呢? 宣承弈转身,毫不犹豫地转身出去。 踏入黑夜中,经风一吹,他才觉得更清醒些,想到自己方才竟然问了那种话,惊觉他不自量力,自嘲地笑了笑,手却下意识摸了摸唇瓣,上面还有些火辣辣的,与之相贴的指腹,没有之前的触感柔软…… 想什么呢? 宣承弈手掌覆面,有些烦躁地划到脑顶,正觉懊恼时,背后忽然传来声音。 「你是白天跟在公主身边的人?」 他心中骤然警觉,握剑转身,就看到玉无阶站在他身后不远处,长身玉立,宽袍飘逸,成熟稳重和潇洒自如都出现在他一个人身上。 宣承弈对他没有好感。 玉无阶却浑不在意地走近,在他身前一步远的地方停下,笑道:「你不用紧张,珧儿身边的人,我都会以礼相待。」 宣承弈仍然有戒备:「你想做什么?」 「是有事要问问你,」玉无阶看着他的眼睛,停顿半晌,眼底的散漫渐渐变成认真,「你知道公主和驸马之间发生了什么吗?」 宣承弈不自觉地皱紧眉头:「这种事你应该亲自去问她。」 「我问你,不代表我不会去问她。」 宣承弈被他说的话堵了一下,原本就不顺心,此时心情更是跌到谷底,他偏过头,没好气道:「我才到她身边不久,对她知之甚少。」 说完的瞬间,他忽然想起自己做的梦,虞弄舟一身龙袍,高高在上,而公主…… 他鬼使神差地转过头,黑眸深沉,若有所思地添了一句:「驸马可能对公主有二心。」 玉无阶微张了眼,却看到对面的人后悔地摆了摆手,很是烦躁:「我猜的,没有真凭实据,当我没说过,我走了。」 说完饶过他便离开,玉无阶随着转过身,看着他的背影,眉眼幽深,不知在想着什么。 第二天一早,玉无阶派人来告知姬珧,同意跟她回金宁城,只是她要兑现诺言,让魏济医治小芍,姬珧全盘答应,反正她要的只是小师叔跟她走。 回程的队伍多了两人,因为小芍身子虚弱,不能着急赶路,加上骚扰的刺客不断,两日的路程拖了一半还久,五天后才回到金宁。
第37页 到了城内,姬珧先让人带着玉无阶回公主府,自己去了一趟皇宫,姬恕这两日倒是消停,没有趁她不在惹什么事,魏总管也夸姬恕用功。 姬珧特意留了太傅盛佑林说话,主要询问他姬恕近来的表现,两人在宫中水心榭上漫步,盛佑林知天命的年纪,走路有些慢,姬珧体谅他,也缩小了步子。 盛佑林知无不言,说完之后却是抚着鬍鬚,多有迟疑之色,姬珧料到他还有话说,便静静等着,果然几步之后,听到他道:「眼下公主殿下掌权,虽是不得已而为之,却也是先皇留下的遗诏,臣等本该遵从,唯公主殿下马首是瞻。监国的位子责任重大,殿下被推到前面来,有再多的身不由己,还是应该做好样子,为陛下铺路,若是外面流言蜚语太多,污了皇家声誉,再被有心人利用,也许会引发不可挽回之事。」 姬珧听完,眯着眼看着别处,也不知在想什么,盛佑林弓着身子作了一揖,诚恳道:「微臣言语上如有冒犯殿下,还请殿下多有得罪,微臣也是为了陛下好。」 姬珧回过神来,急忙托住他的衣袖,温和道:「太傅大人说得哪里话,你一心为恕儿着想,本宫知道,你今日说的话,本宫也记住了。」 盛佑林露出笑脸:「殿下不怪微臣多嘴就好。」 两人又说了几句,姬珧让盛佑林退下。 出宫后她有些心不在焉,正坐在马车上闭目养神的时候,忽然感觉到车身勐烈一晃,她睁眼,看了看宣承弈,宣承弈顿了一下,撩开车帘探出头,看到前面围着一群人,有人拔高着声音说着什么,正好挡住去路。 「薛辞年,薛公子,薛六郎,你看看自己还有当初的风光吗?怎么,以为入了公主府我就不敢招惹你了?」 第20章 「本宫替你出气。」…… 人群中不时传来指指点点的声音,七嘴八舌的说什么都有。但更多人都是爱凑热闹,也不管圈中争执的人是谁,发生了什么,见别人围观地津津有味,也纷纷走上前。 邢兆平锦衣玉冠立在那处,嘴边弯起邪恶的笑,轻蔑地看着地上的人。 薛辞年撑着地面起身,随手擦去了嘴角的鲜血,慢慢站稳了身形,地上洒了许多药材,他手里还拎着一个空空的药包,却顾不上买来的药,他只想赶紧离开这里,但他知道邢兆平不会这么轻易放他走。 「你那是什么眼神?不服气?我本来在路上走得好好的,你不长眼睛撞上来,把我肩膀撞疼了,我踹你一脚,你有怨言?」 邢兆平挑衅地看着他,向前一步,故意用脚碾了碾地上的药,张狂地向他微抬着下巴,似乎在等待他的反应。 薛辞年捂了捂肩膀,余光瞥到聚集得越来越多的人,眼中闪过一丝羞怒,但他最终只是隐下火气,沖邢兆平弯了弯身:「我撞了你,你还了回来,我们互不相欠,没有其他的事,薛某告辞了。」 今日冤家路窄,出来抓药没想到碰到了邢兆平,他自导自演一出,现在贼喊捉贼,已经引来很多人围观,薛辞年身份卑微,不能跟侯府的人硬碰硬,他更不想因为自己给公主惹来麻烦,所以只想息事宁人。 可他想息事宁人,邢兆平却偏不肯。 两个随从打扮的人挡住薛辞年的去路,邢兆平摸着嘴唇,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怎么,装不认识我?怎么说咱们也是一张榻上睡过的人,现在搭上高枝儿了,我你也不认?」 他话一出,人群中立马有人认出来薛辞年的身份,邢兆平自是不必说,他在金宁城声名远扬,虽然散播的不是什么好事,但他武恩侯府么子的身份单拎出来就够耀眼的了,无人不知他是侯府贵子。 一个侯门之后,一个优伶贱奴,辩清了身份,已有人想起二人的传闻,再看薛辞年时眼神就多了几分暧昧不清,似嘲弄,似嫌恶,似鄙夷,不外如是。 薛辞年拢在袖中的手几乎要攥出血来,疼痛让他清醒,可周遭的窃窃私语传到耳边,他面色已经肉眼可见变得苍白如纸。 咬紧牙,他默不作声继续向前走,没想那随从狗仗人势,竟然毫不犹豫地动手。 他被推倒在地,正落到邢兆平的脚边,邢兆平低头睥睨着他,轻嗤一声:「你还真是下.贱,这都能苟延残喘地活着,我要是你,早一头撞死了!薛辞年……薛公子……薛六郎?啧,多好的名字啊,你还记得自己原来有多风光吗?可惜了,一个贱奴,只能委曲求全才能过活,你在公主府,也像伺候恩客一样卖力吗?」 他说前面那些话时,薛辞年都是敛着神情听着,直到他提到「公主府」,薛辞年的眼神立马变了,他从地上爬起来,一把揪住他的领子,猩红的双眸迸发出杀气,将他推后数步:「闭嘴!」 邢兆平还真被他的兇狠吓得一怔,但很快就反应过来,那几个随从也赶忙冲上前,把死死扒在他身上的薛辞年拉下来,邢兆平挂不住脸,扫了扫自己的衣领,恶声道:「哪来的底气让你招惹我?以为入了公主府你就能压到我头上了?别说公主殿下不会为了一个贱奴闹不愉快,单说武恩侯府的人,也是你能动的?给我打!」 邢兆平气急之下有些口不择言,他指着薛辞年,脸色通红,气得牙根痒痒,一下露出本性,随从都是听命行事,闻言便要动手,忽觉一阵掌风,反应过来时,两个随从都已经倒飞出去。
第38页 痛唿声在身后响起,邢兆平才回过神来,惊诧之下,大吼一声:「谁——」 然而话音还没落下,眼前忽然蹿出一道黑影,邢兆平脑袋猝不及防遭到一下重击,将他打得向左一踉跄,整个人跌了过去,还不等趴到地上,领子就被人薅了起来,那人一个膝踢,他腹上一疼,隔夜饭都吐了出来。 邢兆平被打得神志不清,头上的血流下来,煳在眼睛上,他奋力睁开眼,只看到青红混杂的视线中那人扬唇一笑,笑容灿烂若星辰,语气带了几分戏嚯,谈笑间手上却一点没留力。 「武恩侯府的人不能动?」 十八握住他手臂反手锁在后背上,一手掐住他脖子冲着墙面走过去,围观的人纷纷避开,他像是敲钟一样将邢兆平脑袋往上怼,一下一个血印,那是下了死手。 「公主府的人就能动了?」 「谁给你的脸踩我们殿下面子?」 「是个人你都能惹吗?」 说一句撞一下,邢兆平觉得自己马上就要晕倒,可疼痛又让他清醒,眼泪口水和鲜血都混在一起,他已经分辨不出当下的情形,只能口齿不清地哭着求饶:「别打了!别打了!我错了!求求你别打了!」 恍惚中他感觉到自己调转了一个方向,撞击没有继续,揪着他领子的手却向上一抬,他被迫抬起头,半睁着眼,看到一个笑容温润的女子,一身红衣,端庄优雅,站在他一步远外,关切地问:「疼吗?」 邢兆平一个激灵,双手挣扎,十八松开他,他摔在地上起不来,脸贴着地面,身上一点力气都没有:「殿下恕……恕罪……」 「你哪有罪。」姬珧轻哂一声,漫不经心地笑笑,两人一站着一趴着,画面让人头皮发麻,围观的人恨不得钻进地缝里去,就怕公主将火撒在他们身上。 宣承弈更是面色古怪,刚才的十八简直像变了一个人,面上还是原来那般阳光明朗,手上动作却一下赛一下狠,像是个冷血无情的禽兽。 之前跟他切磋,得留了多少力?给他放了多少水? 「殿下……我错了……饶了我……」邢兆平已经没多少理智,只是下意识求饶。 金宁卫把薛辞年扶起来,姬珧瞥了他一眼,他身上虽有灰尘,脸色惨白,但比邢兆平来说好太多,起码人没什么事。 但她眼底却异常得冷,冷得浸透骨髓。 正要开口,人群中忽然开出一条路,一个身穿褐色锦袍的蓄鬚男子负手走过来,看到地上趴着的邢兆平,先是眼皮一跳,而后神色无常地走近,向姬珧弯了弯身:「殿下。」 「啊,是武恩侯啊,」姬珧毫无感情地打招唿,嘴角还有笑意,「这是做什么去,看你面色焦急,有什么急事吗?」 姬珧明知故问,让邢廉脸色更加难看,对方摆明了装煳涂,他若是继续寒暄,六郎这伤势,拖久了凶多吉少,思及此,邢廉豁出去这张老脸硬着头皮求饶:「犬子不服管教,向来娇纵,这是横行霸道惯了,惹了殿下不快,做父亲的惭愧不已,好在殿下已经替臣教训完了,臣在这谢过殿下,殿下如若还有不满,臣这就将他送官去,让他在牢里清醒清醒,好好反省自己犯下的错,殿下觉得意下如何?」 邢廉正话反说,将退路堵得死死的,滴水不漏,武恩侯府就离这里不远,想必是听闻自己儿子碰上她了,这才紧张地跑过来救急,不敢跟她叫板,只能先躬下身子,姬珧如果还依依不饶,那就是她不讲道理。 外人看着,薛辞年挨了一脚,邢兆平被打了个半死,连命都要没了,谁更惨,不瞎都能看见。 看热闹的往往不分辨谁对谁错,只言谁强谁弱,倘若强弱有个高下之分,一定是一方盛气凌人。 刚临出宫前还有人叮嘱过她。 姬珧看了邢廉半晌,才幽幽说道:「既然武恩侯都这么说了,你的面子本宫得给,把六郎带回去好好治治,一定让他活蹦乱跳的,别落下什么病根,等他好了,来本宫府上,再让他给薛公子道个歉,这事儿就算过了,怎么样?」 给笙箫馆的贱奴道歉,怕是武恩侯府的腰都直不起来,可眼下好不容易让公主松口,邢廉害怕横生变故,决定先答应下来,或许过两日她自己就忘了。 「薛公子受委屈了,道歉是应该的,殿下宽宏大量,微臣感激不尽,那犬子,臣这就带走了。」 姬珧笑而不语,邢廉急忙让人把邢兆平抬起来,他早就昏死过去,有出气没进气,邢廉看他半死不活的样子差点没梗住,没时间理会姬珧,赶紧带着邢兆平离开了。 人都散去,姬珧才走到薛辞年身旁,他垂着眼,似是感觉到万般羞愧,连唇都有些颤抖,公主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的,那些话听了多少,薛辞年最不想让她知道自己那些难堪的往事,就算金宁卫暗地里调查他,只要这层纸不捅破,他都可以自欺欺人当做没发生。 可现在不仅被捅破了,还是在大庭广众之下,连着公主一起受牵连,薛辞年此时才感觉到自己没用,不能给她庇护,还让她丢失颜面。 薛辞年低头:「奴……」 「本宫替你出气。」姬珧打断他。 薛辞年没留意自己下意识又换了自称,但是听到姬珧的话后,勐地抬起眼,内疚的神色还未完全褪去,又多了几分错愕。
第39页 姬珧脸上没有笑,也没有生气,她看着他,漠无表情的脸阴森可怖,安抚中满含威胁:「敢动本宫的人,这口气不出不算完。」 宣承弈在旁边看着,轻轻抿着唇,神情复杂,似乎欲言又止。 她原来……是会为自己人出头的。 不计身份。 第21章 他可以为她生为她死。…… 回府路上经过这么一遭,姬珧心情阴郁,一路上再没怎么说话。 到了公主府门前,扶着公主下马车的人也变成了薛辞年,两人自始至终没什么交流,各自心照不宣,但看在别人眼里则更像是无需多言的默契。 宣承弈骤然变成了角落里最不起眼的人,他怀中抱剑,不远不近地落在后面,视线总是情不自禁地放到前面那两人身上,脸色也越发难看。 但他究竟在气什么,却又说不清楚,只是看什么都觉得碍眼。 「是不是吃味了?殿下一回来身边就没有你位置,你心里觉得不好受。」十八不知何时凑过来,一边看着前面一边小声道。 他手上拿着一个沾满鲜血的帕子,擦了一路,此时还在重复擦拭的动作,纯白的里衣袖口长出一截,上面的血迹已经干得发黑,他面不改色地挽上去,画面有些毛骨悚然。 宣承弈偏头看了他一眼,眼风一扫,脚步下意识落后半截,神情一言难尽。 十八看懂了他的眼神,无奈笑笑,把手帕塞回胸口里:「你放心,我不是谁都往死里打,只要你对公主忠心,我们金宁卫都会善待的。」 他伸出两只手做安抚状,宣承弈听着这样的话更是完全不会放下心来,他现在开始狐疑到底是他有毛病还是公主身边的人有毛病,竟然一个正常人都没有。 上一秒言笑晏晏,下一秒喊打喊杀,连眉头都不会皱一下。 「你觉得我下手太重了?」十八追问。 宣承弈不说话,他自顾自地说着:「薛公子的事你也知道,我那是替他出气,就这我还觉得太仁慈了,毕竟是大街上,没法用金宁卫的手段。你别看殿下没什么反应,其实她最护短——」 「没有,」他开口打断他的话,十八一怔,看到他低下头补了一句,「是邢兆平欺人太甚。」 十八更疑惑:「那你怎么了,从刚才开始就一直闷闷不乐。」 宣承弈很烦躁。 他不想承认自己只是怕了金宁卫,他觉得公主身边的人都是疯子,都是嗜骨饮血杀人不眨眼,强悍到让人望而生畏的疯子。 他更不想承认自己很不想看到公主对薛辞年明目张胆的偏袒。 他不想站在她身后,卑微得像条狗一样,可那位子换了一个人,他也开心不起来,这种人人都可以取而代之的感觉让他无由来地厌烦。 「没事。」 宣承弈留下一句话,加快脚步登上台阶,不想再听十八的追问。 . 薛辞年回府后换了身衣服出来,脸上已经恢復淡泊清雅的神色,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看不出半点异色。他管着府上一应庶物,先是给青玉先生和小芍夫人安排住处,又将几日来积压的政务——需要公主亲自过目的摺子送到凌云轩的书房。 一切都办得妥当后已经到了黄昏。 魏济从大胤赶回来大约需要八.九日,左右就在这两天,姬珧让玉无阶稍安勿躁,言明自己承诺过的事绝不反悔。 街头巷尾燃起三两灯火时,盛佑林披着斗篷低调地站在公主府门口,下人通报过后,姬珧让薛辞年将他引到正厅等候,处理好手头的奏摺后才过去。 推门而入,盛佑林闻声起身。 姬珧看他神色焦急,不紧不慢地走过去,还不等在主位上落座,盛佑林就着急开口:「殿下切不可冲动,邢家六郎已经被打得半残,该认的错都认了,您就放过他这次。」 也许是看惯了姬珧的行事作风,盛佑林大概猜到了她后面会做什么,所以才踩着夜色偷偷前来,打算安抚她的情绪。 他说完后,在旁边倒茶的薛辞年动作顿了顿。 姬珧笑着回身,两眼睇过去:「你是来求情的?」 盛佑林不敢怠慢,垂身道:「正午在南街发生的事,一个下午就闹得沸沸扬扬,现在外面都说殿下张扬跋扈,闹市怂恿属下伤人,手段极其狠辣残暴,邢六郎被打成什么样子,很多人都看到了,如今殿下名声本就不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何况……」 他看了看薛辞年,话音停了一瞬,又继续道:「此事是因薛公子而起,但薛公子良善,最重情义,一定不希望殿下为了他再添一二条人命债。邢家和江家都不得不防,殿下若先落人话柄,就怕最后会不好收场。」 姬珧明白他的意思。 奉行仁义道德的人最重要的就是要做到名正言顺,倒行逆施是自取灭亡,很多人都等着她犯错,等着她继续糟践自己的声誉,她要是再不注意点自己的声望和威信,只怕结局会跟上辈子一样。 大禹现在又不是什么太平盛世。 盛佑林跟邢廉的目的有本质的不同,邢廉只是想保住自己的儿子,盛佑林却是为皇家着想。 是为皇家声誉着想,不是为她,也不是为薛辞年。 姬珧坐到主位上,容色寡淡,嘴角已没了笑意:「他良善,别人欺得也就是他的良善,本宫这种人就算了,太傅大人,这种慨他人之慷的话你说出来,不觉得亏心吗?」
第40页 「他好歹是你的得意门生。」 盛佑林浑身一震,微躬的身子竟然有些颤抖,旁边的薛辞年一下就红了眼,不知是因为盛佑林的反应,还是因为公主为他说话,他赶紧收回视线,摆弄着桌案上的两盏茶。 盛佑林不敢看薛辞年,眼眶已经有些湿润,薛家当年犯事,是他们咎由自取,可是薛辞年本身无辜,他只是一个寄情书画的读书人罢了。 谁会想到,当初那样干净的一个孩子,后来会遭受那么多苦难。 不知是谁嘆息一声,姬珧在嘆息声过后开口:「太傅,你想到的,本宫未必没想到。求个好名声,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改变的事,若就此因噎废食,没人会顾念本宫的好,反而会觉得本宫怕了他们,更加肆无忌惮地试探本宫的底线。」 盛佑林听出姬珧的话外音,微微抬了抬头:「殿下的意思……」 姬珧细眉微挑,脸上多了几分孤傲和锐利:「本宫用不着什么好口碑,因为本宫又不做皇帝。若是因此惹急了疯狗,打就是,你不管他,还要担心他何时会过来咬你一口,战战兢兢的,得不偿失啊。」 盛佑林直起身子,蹭了一下眼角,脸上不知是惊喜还是惊吓,半张了张口,他道:「殿下难不成想动手了?」 姬珧不答,只是笑笑,而后温声说道:「朝中今后还要多多倚仗太傅大人了。」 毋须多言,盛佑林明白了她的意思,又留在凌云轩跟她说了会而话,月上柳梢才匆匆离开。 人走后就剩下两人,薛辞年候在一旁,有些心不在焉。 姬珧沖他招了招手,薛辞年收回思绪,慢慢走了过去。 姬珧问他:「肩膀还疼吗?」 薛辞年一怔,抬眼看着她,摇了摇头,眸光却趋近暗淡。 姬珧又问:「刚才盛佑林在这时,你是不是也想劝本宫到此为止来着?」 被猜中了心思,薛辞年面色微白,他停顿片刻,忽然牵着嘴角笑了笑,笑容有几分惨澹:「殿下不必为了我,我只是一个——」 「不管你是谁,你是我的人,」姬珧打断他,声音抬高了几分,然后又放轻语调,像是在呓语,安抚声闯进他耳朵里,「有我在,谁也不能欺辱了你。」 薛辞年在那一瞬间,嘴里有些发酸。 更多的是自惭形秽,他好像没什么东西可以拿出去,交换她这样没有保留的好了。 他也好想保护她,守护她,让她不受任何人的欺辱,不被任何人束缚,让她去做一切她喜欢做的事。 姬珧忽然站起身,慢慢走向他,她扬着头,伸出青葱玉手,单手捧起他的脸,薛辞年想躲,姬珧用另一只手抓住他的胳膊。 「你不脏。」 薛辞年勐然睁大了眼,他定定看了她良久,直到眼前一片模煳。 姬珧觉得身前的这个人真的很可怜,他比她高大,比她健壮,却又那么弱小,那么默默无闻。 因为受过太多屈辱和折磨,尊严被践踏得十不存一,只能小心翼翼地护着心中唯一的圣光,这一辈子都只剩下一个信念去活着。 他还那么善良。 姬珧觉得他们有些像,又不那么像。 她大概是心硬吧,又是一个冷漠无情的人,她向恶不像善,所以才能无所畏惧地站在这里。 但薛辞年不是这样。 姬珧慢慢靠近他,将脸贴到他胸膛上,听着他清晰的心跳声,竟然觉得此时静谧而美好。 「我这样的人,恶事做多了,也不愿向善,但我想保住你身上最后一点光芒。」她紧紧抱住他的腰,惬意地蹭了蹭脸颊,无关风月,只是觉得这样可以似乎让他们更近些。 薛辞年回应了这个拥抱,没有再尝试躲开,拥抱是最坦诚相待的姿势,公主是在寻求温暖,而他更像是拥住了此生的信仰。 公主一句话,他就可以为她生为她死。 他的命都是她的了,一切都属于她。 . 夜间安寝时,宣承弈顶着一张死人脸站在床边,满脸都写着不情不愿。 姬珧装着繁州的事,有些失眠,或许是辗转次数有些多了,宣承弈竟然开了金口。 「因为薛辞年的事,殿下睡不着?」 姬珧睁开眼,在黑暗中寻到那抹身影,一下子睡意全无,她直接坐了起来,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你好奇?」 出奇的,宣承弈竟然没有反驳,而是轻轻地「嗯」了一声。 姬珧心中的惊讶更大:「本宫若说是,你怎么样?」 沉默过后,他不答反问:「殿下喜欢他?」 姬珧眯了眯眼睛:「你讨厌他?」 两个人在说同一件事,却又说得不是同一个意思。 宣承弈有些烦躁:「薛辞年喜欢殿下,满心满眼里只有殿下一个人,可殿下不仅有驸马,还有许久不见的心上人,那么多人都能入殿下的眼,殿下不觉得对不起薛辞年的真心吗?」 姬珧听他说完,静默片刻,忽然低声笑出来:「你是在为辞年鸣不平,还是在为自己鸣不平?」 宣承弈微怔,慢慢冷静下来,久久没有回答。 就在姬珧以为他不会回应的时候,却听到他轻而弱地吐出两个字。 「……都有。」 第22章 「还是想你。」…… 夜半无声,清冷月光铺洒在地面,浮华微亮。
第41页 姬珧神情略一错愕,借着月色看到背后晕着银光的男人,红唇紧抿,耳边有抹淡淡的红,一直蔓延到眼底,他态度转变得有些不合时宜,或者说是姬珧全没想到,两人之间有短暂的安静。 对面的人似乎也后悔说出这两个字,躁动不安地舔了舔唇角,急忙背过身去,像是要离开。 可刚没走出几步,就听到背后的人叫住他。 「站住。」 宣承弈停下脚步,笔挺的嵴背有些僵硬,迈不动步子,又不想回身。 他看不见背后发生了什么,只听到脚踩在地板上发出的「噔噔」声,不快不慢,听着似乎没穿鞋子,那声音越来越近,他也紧跟着收紧唿吸。 人在黑暗中不能视物,听觉就会愈发清晰,他感觉那人走到他背后就停下了,然后是令人煎熬的寂静,静得能听到他咚咚的心跳声,宣承弈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敢回头,他吞下一口唿吸,闭上眼,想要理顺自己的思路,却忽然感觉到后背覆上一股温热。 温热的触感透过薄薄的衣物直击心脏,姬珧的手掌抵着他的背,向上,攀上肩膀,然后顺着衣襟落到他的脖颈上,没有了阻隔,他感觉到她指尖的滑腻,却犹如吐出红信的毒蛇,接近便是致命的危险。 宣承弈在大脑停止思考前抓住她的手,沉沉地出了一口气,声音有几分暗哑。 「殿下……」 男人的身体紧绷着,像是随时会断裂的弦,姬珧挣了挣手,没挣开,另一只手直接穿过他手臂环上他的腰身,只隔薄如蝉翼的轻纱,两个身子瞬间紧紧相贴。 宣承弈向前错了一步,恍然睁大的双眼中有几分愕然,一声闷哼不自觉地从胸腔中发出,他紧接着闭紧唿吸。 空着的手一把将她作乱的那只手扣住,宣承弈全靠意志力在支撑自己,汗水快要浸透后背,额头上也渗出细密的汗滴,眼底早已被深红覆盖。 「别动了。」他声音里有一丝祈求。 姬珧却张了口,伴着若有似无的轻笑声,一字一顿都是诱惑。 她在他背后说:「三郎,你是不是也喜欢本宫啊,你刚刚在跟本宫抱怨,抱怨本宫除你之外还对别人好。」 那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他要很小心才能听清。 「我以为依你的性子,还要很久才会妥协,起码要三年的时间吧……」 「三郎,你从了本宫,本宫发誓会待你好。」姬珧边说着边收紧手臂,她口中吐出的热气都落在他后背上,像是小虫在心上密密麻麻地爬。 宣承弈的唿吸都是半下半下的,这句话之后他脑中轰然一声,似烟火炸裂,狠狠吸进一口气,他放开她的手,转身,抱着她的腿,将她整个人抗在肩上。 骤然腾空的失重感让姬珧在惊慌中叫了一声,她急忙伸手扶住他肩膀起身,睁圆了眼眸:「你做什么?」 宣承弈沉着脸,白皙的面容竟然有几分暗沉幽深,他仰头看过来,瞪了她一眼:「你说做什么?」 姬珧被噎了一口,见他突然如此大胆,不悦的同时搂住他脖子,似乎害怕摔下去:「你放肆!」 「殿下不就希望我放肆?」宣承弈几步走到床边,将她粗鲁地扔到锦被上,姬珧被摔得大脑一懵,完全没料想到他会骤然翻脸,公主纲不振,她很不满意。 「你就是这么伺候人的?」 宣承弈双膝跪在床边,身子伏在她上面,闻言一顿,眼中有几分羞恼:「我本来就不会伺候人。」 他拉扯被子,反手给她盖上,怕她还动,又使劲掖了掖,姬珧眨了眨眼,宣承弈却偏过头,眼不见为净,他翻身躺下,背对着她,两只手抱臂,一副刀枪不入的姿态。 「公主想睡便睡吧。」 姬珧只露出一个脑袋,反应过来发生什么之后,她恨得牙根痒痒,可咬牙切齿之余,她又闹不清为什么,自己竟然没有真的生气。 姬珧将手伸出来,闭上眼,声音如常:「本宫是真的很宠你了,若是放在我心情不好的时候,你现在就是邢兆平。」 背对着她的宣承弈面色一哽,一言难尽,他不想说话,只能用装作听不见的方式,在黑暗中一点点压下身体的异样,和眼底抹不去的欲望。 姬珧这一觉却睡得香甜。 . 第二日,小七终于回来了,身后还跟了一个二十出头的男子,装束同大禹有些不同,但长相清俊。 有人见到又有模样长得好看的男人进了公主府,还以为公主又收了男宠,一日间,坊间再次多了个有关公主的风流传闻。 姬珧亲自出来相迎,男子看见她,也不行礼,上来便是一声抱怨:「小师妹,你派来的这个人简直太无趣了,北胤到南禹路程有多远你又不是不知道,这一路上我都没人说话,问他什么都不开口,他是个哑巴吗?」 姬珧看了看小七,小七僵硬着一张脸,沖她弯了弯身,意思是「殿下恕罪」,姬珧摆了摆手,扭头看着魏济:「是有一个好玩的,被我留在身边了,有意思的我自己还要解闷,哪会替你想那么多!」 魏济哭笑不得:「最起码得找个会说话的吧。」 姬珧又看小七,小七静止片刻,忽然开口:「我会。」 魏济惊掉了下巴,姬珧得意道:「你没本事叫他开口,是你的问题。」 魏济随她向前走,不时地看了看小七,摸着下巴:「真奇了,你这身边怎么没一个正常人?」
第42页 姬珧笑了笑,不答反问:「谢师兄还好吧?」 魏济努了努嘴,似是不愿意提,最终还是开口道:「还是平常那样,顶着张死人脸,不苟言笑,在北胤做个教书先生做得不亦乐乎。」 姬珧不再多问,虽然他们曾经是同门师兄弟,但是如今已经有了各自立场,说不定今后还会兵戎相见,谢师兄如今是北胤重臣,她很自觉地没问魏济更多问题。 「请你过来,是想拜託你医治一个人。」寒暄过后,姬珧开门见山。 魏济没有意外,他只有医术能拿得出手,别人有事求他,大都是这个请求,便道:「小师妹的忙,得帮,方便的话,现在就去?我在南禹呆不了太久,毕竟北胤那边,我身上也有一官半职。」 姬珧斜眼看他,笑道:「你这么不甘拘束的人,竟然也做官了。」 「帮帮谢九桢而已,」魏济不愿多说,「人呢,带我去看。」 姬珧已经带着他转了个弯,边走边道:「其实要看的人你也认识,是小芍。」 魏济脚步一顿,看向她,眼中有惊诧:「她不是在师叔那吗?」说完,又补了一句,「你竟然让我为她医治?」 姬珧当然明白他的意思,当初她缠着小师叔,积室山上无人不知,后来小师叔带回来小芍,对她宠爱有加,姬珧心中不忿,都是光明正大地表示她对小芍的讨厌,后来发生了一件事,姬珧把目光转移到虞弄舟身上,对小师叔都不屑一顾了,自然也不在意小芍。 虽是不在意,讨厌还是讨厌的。 姬珧扯了扯嘴角,只道:「有求于人,不得不。」 魏济不置可否,嘆了一句:「救下小芍,让你欠我一个人情,但裴师弟却会把我记恨上,得不偿失啊!」 提到「裴师弟」,姬珧目光微闪,没有搭话,两人行过拱门,走到一片竹园里,眼前有个清雅木屋,姬珧突然说道:「你跑回北胤,他又不会提着刀去追杀你,被他记恨上怕什么。」 魏济哑然失笑,想了想那个画面,立刻拒绝:「那可是云城少帅,要是让他追我到洛都,说明北胤要亡国了,你要一统天下了。」 「借你吉言。」姬珧不管他是不是开玩笑,兀自应承下去,说完推开木屋的门,却正好和想要出门的玉无阶撞上目光。 三人互相看看,都没说话,最后还是魏济先开口:「师叔,好久不见。」 玉无阶收回惊讶的神色,点了点头:「让你从那么远的地方赶来,辛苦了。」 两人在积室山上就是正常的师叔师侄的关系,没有走太近,因此并不是很熟络,魏济肯来,主要还是看在姬珧的面子上,这点就算不挑明玉无阶也清楚,没有耽搁太久,玉无阶把两人往里请。 「小芍刚睡下不久。」 魏济随身背着药箱,走到床边,看到小芍躺在床上,真是人比黄花瘦。 小芍没有睡实,听见声音就醒了。她眉头动了动,而后睁开双眼,偏头一看屋子多出来的人,神情有些怔忪。 魏济直接坐下来,二话不说拿住她手腕开始把脉,小芍一惊,想躲,奈何扯不过魏济,又向玉无阶投去求救的眼神。 玉无阶温声道:「把病治好了,你想做什么,我都答应你,你想回玉家,也随你。」 听到这样的承诺,小芍眼中却并没有惊喜,但她没有再闹,只是垂下眼帘默不作声,不知道在想什么。 魏济看诊很快,不一会儿就结束了。他走出木屋,姬珧和玉无阶都跟着,到了外面,两人一齐问:「怎么样?」 魏济胸有成竹:「是心疾,久病成灾,如果再晚些我也有些棘手,现在还可控,只是需要喝药调理,要想立竿见影是很难的,我不能在南禹留太久,会分三个阶段写下不同的药方,按阶段给药就行,不是什么大问题。」 两人面色都一松,玉无阶可能是安心,姬珧主要还是希望自己说过的话可以兑现,对小芍本身的生死倒不是很在意。 屋里突然传来一声什么东西摔碎的声音,玉无阶微怔,而后对二人点了点头,转身去了屋里。 姬珧看着玉无阶离开的背影,魏济看着她,摸了摸下巴:「你还对师叔旧情难忘吗?」 姬珧扯了扯嘴角,按下让金宁卫打他一顿的冲动。 她把魏济拉到偏僻处,不提刚才那个话题,小声问道:「魏师兄,你有没有什么药,能让人言听计从,永远不会违背我说的话。」 魏济神色古怪:「你要这个干什么?」 第23章 把狗骗进来杀。 宣承弈站在背光处,看到昏暗的偏殿里跪着一个人,那个人的背影有些熟悉,他疑心掀起,下意识绕过沉香木雕屏往里走,走得越近,心越是如擂鼓一般跳个不停,直到他行至那人身前,将要低头去看他的样子时,一个冒着蒸腾热气的茶盏忽然摔了过来。 宣承弈闪身一躲,热茶擦着他的面滚落,溅了那人一身,压抑的吸气声响起,可他却丝毫没有灼热的感觉。 他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又在做梦。 前面还有一个人,站在龙座旁,语气森然。 「宣重,你追随朕,朕感激你,但这不代表你可以随时随地替朕做主,为朕下决策,这件事再一再二没有再三,若你执意要上奏赐死永昭公主,就别怪朕没有提醒过你,朕的忍耐是有限度的。」
第43页 宣承弈看不清阴影中站着的人是什么模样,但那声音他很熟悉,不久之前才在梦里听到过,「宣重」二字一出,他僵硬地转过头,此时才清清楚楚地看到跪在地上的人正是他的父亲。 他想要出声,却发现嗓子又干又紧,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宣重向下一拜,额头抵在地板上,似是心存死志一般进谏道:「陛下为了翻案,为张家沉冤昭雪,忍辱负重这么多年,如今好不容易坐到这个位子上,却又放了永昭公主,如何给世人一个交代?她掌权时草菅人命,罪孽深重,罄竹难书,此事需要有个了断,陛下千万不要妇人之仁,留下她的命,必然给别人可乘之机,后患无穷!」 画面一转,跪在地上的宣重忽然消失不见,周身的画面像是被什么吸走一般,宣承弈一阵晕眩,晃了晃头,再去看时,父亲变成了一个身穿黑衣低着头的人。 宣承弈浑身一僵,发现那人竟然是自己。 「从今以后,你就在望玉台负责她的安全,朕要看到一个完整的她,如果她有任何闪失,你和宣家所有人都要陪葬。」 宣承弈转过身,虞弄舟站在前面,脸上寒气逼人,满眼都是煞气,跟那个他印象中温润如玉的驸马大相迳庭。 他又道:「你只需要保护她的安全,不要让任何人接近她,也不能让她离开望玉台半步,除此之外,不该你管的事一件都不要管,也不准跟她有任何交流。除了你,她身边还被安排了其他暗卫,望玉台有任何风吹草动,朕都会在第一时间知道……」 宣承弈听着听着,忽然感觉到大脑针扎一般疼痛,他撑着额头退后数步,抵上墙壁,一股失重感让他瞬间失去了意识。再睁眼时,便听到耳边三两声清脆鸟啼,有温暖的阳光透过雕窗射入,他坐起身,手掌摸到了冰凉的床榻,偏头一看,旁边已经没有人了。 又做了奇怪的梦,明明梦里的一切都荒诞无理,他却莫名地感觉到无比真实。 宣承弈向前一挪,翻身下床,走到门外时看到了蹲在墙角的十八,他面色一黑,转身往回走,却没躲过去。 十八沖他背影喊了一嗓子:「宣公子,你找殿下吗?」 宣承弈顿住脚步,没出声,十八自顾自道:「殿下去竹林看青玉先生了,她说昨夜你累了,让你好好休息休息,不让我们打扰你。」 十八话说得模稜两可,暧昧不清,极容易让人误会,他瞬间感觉到有好多双眼睛看着自己,但比起羞恼,听到他说公主去见玉无阶这件事更让他烦躁。 宣承弈没回头,转身去了耳房。 十八摇了摇头,啧啧嘆息,摸着后脑勺自言自语:「宣公子为什么这么别扭呢,他怎么就这么别扭呢,他不别扭会死吗?他是吃别扭长大的吗?」 . 姬珧和魏济离开竹林之后,竹屋里便只剩下玉无阶和小芍。 地上有一滩水渍,还有四处迸溅的碎瓷片,玉无阶正站在旁边倒水,始终背对着床榻。 小芍靠在床头上,病容憔悴,时不时发出两声低咳,可那人一点反应都没有,她看着玉无阶的背影,他已经在那里站了有一柱香的时间,壶里的水怕是早已经凉了,还没有动静,明显是心不在焉。 自从见到公主之后,小芍总觉得玉无阶哪里不一样,虽然他对她还如从前那般,可她有种莫名的恐惧感,害怕玉无阶丢下她,再也不管她。 在青玉斋时,她时常听到下人的闲言碎语,说玉无阶喜欢她,只是因为纲常伦理无法得偿所愿,他将她从玉家带走,抛弃锦衣玉食荣华富贵,庇护她,宠着她,又不越雷池一步,必然是爱惨了,才会这样珍而视之。 小芍却知道不是这样。 玉无阶从来没跟她提过过分的要求,小芍总是用回玉家来试探他,每次他都是笑意温和看着她,让她不要再说这种话,不放她离开,也不解释他们之间的关系,就这样放任流言传播,好像故意要让谁知道一样。 小芍知道,倘若他们二人之间的那层纸被她戳破了,就连这样的安逸都会消失不见,可是眼睁睁地看着玉无阶越走越远,越来越无法掌控,她真的不甘心就这样坐以待毙。 小芍掀开被子,托着虚弱的身子走到他身旁,伸手将茶盘里倒扣的杯子正放到桌上,问:「阿兄有心事?」 玉无阶一惊,下意识退后一步,看清她是谁之后才缓和脸色,笑了笑,温声道:「怎么下来了,你去床上躺着,我给你倒水。」 他说着这样的话,眼底却一片冰冷,毫无感情可言。 小芍垂下眼帘,沉默良久,声音里都是悲伤难过:「阿兄刚才说的话是真的吗?等我病好了,你要送我回玉家?」 玉无阶没有迟疑,安抚道:「你放心,玉家没有人会欺辱你。」 他没有否认刚才的话,就是默认了,小芍心上一慌,下意识抓住他手臂,抬头看他,眼睛里盈满泪光:「阿兄,你不能让我就这么回去,我跟了你这么多年,名声早已经毁了,你再不要我,哪里还能容得下我啊!」 玉无阶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将她的手挣开,面色如常,声音却不再温和:「你不是盼着回玉家,盼着我可以放你走吗,怎么现在改变主意了?」 小芍摇着头哭泣,想说不是,她只是害怕自己袒露内心,玉无阶会怪她不守妇道,她想要脸,又想要玉无阶的保护,所以才装着清高矜持的样子,玩这种欲擒故纵的把戏。
第44页 这把戏玩一辈子也没关系,可偏偏她跟他来到了京城。 这里不是青玉斋,是公主府,而玉无阶也全然不是从前的样子。 小芍一想到玉无阶不会再像从前一样偏宠她了,心底就生出无穷无尽的恐惧,恐惧蔓延到大脑,让她瞬间抛弃了理智。 她向前一步,冲过去抱住他腰身,玉无阶被她抱得猝不及防,脸色骤变,像是被什么脏东西缠住一样,一把拽住她胳膊,将她甩了出去,小芍撞到柜子上,仓惶间抬起泪湿的脸,然后在玉无阶一向温和的脸上竟然看到了不加掩饰的厌恶。 她心头一震,面色错愕。 「阿兄……」 玉无阶甩了下袖子,眸中寒光微闪,绷紧的青筋昭示着他有多不容易压下心头的怒火,温柔也不再,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冷意:「我以为有些事我们心照不宣,你也心知肚明,阿期托我照顾你,你的命我一定会保住,我们各取所需,井水不犯河水,但你要是一心还奢求别的,就要做好失去一切的准备。」 说完,他又甩了下袖子,像是要挥开什么脏东西,然后转身离开。 小芍慌了,想要去追他,腿却磕到凳子上,连着身子一起被绊倒,她重重摔在地上,可玉无阶自始至终都没有回头,她从来没见到他这么冷漠无情的样子。 就因为来到了京城,来到了公主府吗? 小芍趴在地上,将头埋在手臂里,紧紧握着拳头。 . 魏济来一趟南禹不容易,姬珧在枫林晚为他设宴,席上只有三人。 薛辞年在一旁抚琴,宣承弈连亭子都没进,抱剑靠着立柱,当个没有感情的木头人。 高山流水,余韵悠长,姬珧兴致正好,将玉无阶特意为她从魏县带来的不知愁喝了个精光,三人推杯换盏,酒过三巡,脸上各自有不同的醉意。 魏济倚着案几,迷离的视线在亭外扫了扫,忽然来了一句:「怎么我来公主府这么久,都没看到虞师兄,他去哪了?」 琴音戛然而止,魏济一句话让酒席的氛围直降冰点,几个男人不同程度地看向姬珧,神色也各不相同,姬珧却什么反应都没有,她喝了一口酒,睇给薛辞年一个眼色,薛辞年低头继续抚琴,她才看向魏济,笑道:「驸马去繁州替我处理一些事情,你想他?想他就等他回来再走。」 魏济只是有些醉,还没醉昏了头,当然知道刚才他那句话后气氛的变化,闻言不动声色地放下酒杯,摆了摆手:「算了,我跟他只是泛泛之交,没见到就没见到吧,无所谓无所谓。」 姬珧笑而不语,低头又去找酒,刚要拿起酒壶,就听到旁边传来玉无阶的声音:「别喝了,再喝你就醉了。」 她闻声抬头,见他目光凝在自己脸上,温润透彻,又有几分看不透的缱绻,她顿了一下,把手放到酒壶玉把手上,握住,拿到身前,倒酒,执杯,道:「就喝。」 空气骤然安静。 玉无阶也不挡,兀自笑笑,同样拿起杯,对着她,声音里带了几分慵懒散漫:「陪你。」 魏济跳起来,满面怒容:「你们这是做什么?!」 二人齐齐看向他,他晃了晃脑子,这一下沖得勐了,才感觉到上涌的晕眩感,魏济扶着额头,连连摆手:「我不行了不行了,你们喝,别管我。」 魏济说着,人已经跃下台阶,也不知是真的喝醉了,还是想要赶紧逃离这里,一步一踉跄地离开了。 姬珧脑中有一瞬的空白,她闭了闭眼,再睁开眼时看到席上只剩下玉无阶,有些惊讶:「魏师兄呢?」 玉无阶微怔,哑然失笑,扫了一眼她的酒杯,问道:「还喝吗?」 姬珧重重地眨了下眼:「为什么不喝,今天开心,要尽兴。」 玉无阶问她:「什么事这么开心?」 「魏师兄送了我一个好东西,只要有了它,以后再也没有人敢背叛我,」她把着桌角,将微微摇晃的身子稳住,说到一半像是突然断片了,转过头看他,问了一句无关紧要的话,「你什么时候变成左撇子了?」 玉无阶一直用左手喝酒,右手始终放在桌下,动都不想动。 听到姬珧说前面的话时,他还在沉思,冷不防听到后面一问,他骤然纵起眉头,语气随意又冷漠:「脏了。」 姬珧已经不记得自己问了他什么,又喝下两口酒,却不小心呛到,开始咳嗽起来,玉无阶挪过去,替她顺着后背,依旧用的左手。 刚顺两下,就被一只手甩开。 宣承弈沉着脸,扶住姬珧摇摇欲坠的肩膀,抬眼跟玉无阶四目相对。 「公主醉了,我带她回去。」 第24章 「就喜欢我一个人好不好?…… 薛辞年正拨弄琴弦,忽然感觉眼前扫过一抹黑影,手上动作一乱,只听「铮」地一声,嗡嗡的余音震得头顶发麻,他急忙伸平手掌压住作乱的琴弦。 琴音刚落,前面便传来一声冰冷的叱咄。 「滚开!」 薛辞年抬头一看,只见宣承弈拉着公主的手臂,另一只手挡住玉无阶,两人在桌案旁边僵持不下,一个满面怒容,一个神色散漫,似是有什么将要一触即发。 「宣公子,先生……」 宣承弈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头脑一热冲上前来,反应过来时已经做了。
第45页 魏济离席,亭中只剩下公主和玉无阶,他只知道这种场景他一分一秒都不想再看,他讨厌玉无阶,毋庸置疑,从他知道他是公主心上人那一刻起,即便是曾经,也不能坦然接受,厌烦到了极点。 玉无阶看到姬珧向下滑,想要弯腰扶她一把,宣承弈侧身一挡,搂着姬珧的肩膀,将她向上提了提,玉无阶一点都插不上手,这才笑着开口:「你好像很讨厌我。」 宣承弈扭过头看他,眼中浸透寒意:「不是好像。」就是讨厌。 他没加否认,甚至也没掩饰,玉无阶笑意更浓了,轻声说道:「我想知道为什么。」 为什么? 宣承弈也想知道。 这话他问出来时,宣承弈的脑海中突然出现了一双委屈的眼睛。 谁让她委屈了,必定是那人的错。 他垂眸,很快又掀起眼帘,冷漠地看着身旁的人,一字一顿道:「你有心上人,就离她远一点,别对所有人都是这么一副温柔体贴的样子,给别人希望又让人失望,她这个人,滥情,大抵会当真,当真之后又要动真感情,动了真感情后难免伤心……她不能伤心。」 其实他想说,我不想让她伤心,可话到嘴边还是转了一圈,出来后就变成了另一番模样。 玉无阶本是安静温和地听着他说,却不知从哪句话起,脸上的笑意渐渐淡去,停在半空中的手指蜷了蜷,他低下头,不动声色地收回手。 正好刮来一阵冰冷的秋风,灌进空荡的长袖里,从头冷到脚,他退后一步,再抬头时已恢復了神色:「夜里凉,你带她回去吧。」 宣承弈胸口堵着一股气,上不去下不来,冷声回道:「不用你说我也知道。」 玉无阶哑然失笑。 宣承弈不再管他,他低下头,晃了晃窝在他怀里的人,不自觉地压低声音,似是哄劝:「回去了……殿下……殿下?」 姬珧半睁着眼,还醒着,就是身子不听使唤,找不到自己的身体在哪里,她也不知道自己的头在哪里,醉意弥散,她身子软若无骨,不停地向下滑,宣承弈见一只手拉不住她,两只手一起上,余光瞥到薛辞年像是要过来帮忙,眉头微蹙,弯下身直接将人打横抱了起来。 无视二人,宣承弈走出亭子,直奔栖云苑而去。 薛辞年看了一会儿宣承弈的背影,直到看不见,才转身走回自己的位置,他将桌上的琴抱在怀里,对玉无阶弯了弯身,要离开时,玉无阶忽然叫住他。 「先生有何吩咐?」薛辞年闻声转身。 「宣公子跟在公主身后有多久了?」 薛辞年不假思索回道:「不到一个月。」 玉无阶没想到听到了这样一个答案,面色当即有些僵硬,他以为之前宣承弈口中的「不久」,再不济也有半年,却没想到连一个月都不到。 「公主很信任他吗?」玉无阶又问。 薛辞年点了点头:「信。」 玉无阶沉默,良久之后他低声笑了一下,又长长嘆了口气,摆了摆手,当做结束交谈的讯号。薛辞年本要说什么,最终还是闭上口,抱着琴离开了。 栖云苑 姬珧窝在宣承弈怀里,手攥成拳头抓着宣承弈胸前的衣服,他不知在床边站了多久,站到胳膊都酸了,已经快要麻木得没有知觉,却还是捨不得放下。 是捨不得,这次他不骗自己。 宣承弈低头看着怀里的人,姬珧醉酒后跟平时完全是两个人,卸下一身防备,戾气也消失不见,竟然难得有几分乖顺,她脸颊染上细嫩的醉红,红唇娇艷,鼻樑高挺,均匀的唿吸扫得他全身一阵发麻。 他终于还是将人放到了床上,刚一放下,姬珧就睁开了眼睛。 她顺势起身,坐正了身子,两脚踩在承足上,宣承弈抱着她回来时也没发现,她两脚空空,鞋子竟然不知道去哪了。 四目相对,周遭寂静无声,宣承弈瞬间想要转身躲开,但他还是忍住了,因为不捨得,他想要多看她一眼。 疯了,一定是疯了。 宣承弈压下心头喧嚣,蹲下身去,目光渐渐由不自然,变成几近贪婪的注视。 姬珧没有醒酒,单看她迷离的眼神也能看出来,她坐了一会儿才将视线聚焦到宣承弈身上,像是突然找回了理智似的,她问:「你怎么进来了?出去,守好了,别让人打扰我们喝酒。」 这是把脑子忘在亭子里没带过来。 宣承弈竟然觉得有些好笑,醉酒的姬珧就像个正常人,不似平常那般冷漠无情,他刚要开口,姬珧已经忘记了自己上一句话,她闭着眼嘆息一声,仿佛在赌气,硬邦邦吐出两个字:「脚冷。」 宣承弈低头,看到姬珧蜷着脚趾,右脚搭在左脚上,相互取暖,她两只脚都不大,白白嫩嫩的,蹭来蹭去的小脚丫是撞进心窝里的可爱,他伸出手,握住她的脚踝,轻轻放到自己怀里。 他抬头,等了一会儿,才问道:「还冷吗?」 姬珧又已经忘记了自己说脚冷的事,懵懂地瞪大眼睛:「什么冷?」 宣承弈没忍住笑出声,笑过之后又有些低落,喃喃道:「你要是永远这样该多好。」 姬珧用脚轻轻踹了踹他:「你说什么?」 「我好像有点喜欢你了。」宣承弈仰着头看着她,目光似水,氤氲着微弱的灯火,彤彤闪亮,他柔声说着,像是害怕哪怕一个重音,都会把醉着的人吵醒。
第46页 姬珧忽然道:「太傅说,再过两日是辞年的生辰,我想送他一件寿礼。」 宣承弈眸光一变,心被狠狠扎了一下,他低下头,看着她脚踝上的红绳,有些卑微又自嘲地笑了笑,然后变成近乎无计可施的祈求,声音微颤。 「你就喜欢我一个好不好?」 姬珧向前探了探身子:「嗯?」 他抬头,重复一遍:「你就喜欢我一个人,好不好?」 姬珧要张口,他忽然放低了声音:「求你……」 宣承弈没听到回答,他只等来了一个醉意微醺的吻,姬珧探出身子,侧着头将他的唇封住,像寻找蜜糖,她同他追逐嬉戏,一下深一下浅,诱着他的唿吸,想要让他把空气全都给她。 心底里是告诉自己不可以的,但宣承弈这次没有逃避,也没有闪躲,更没有推拒,他握住她手臂,另一只手扣住她后脑,放纵自己加深这个吻。 夜深人静,无人打搅,没人知道他们在做什么,宣承弈觉得自己的理智还在,他只是身体力行地去做一件他很早就想做了,却一直都没敢做的事。 他推着她向里,她顺势缠上他的身,两人都只是在探寻,他生涩又沉迷,她主动又乐在其中,姬珧抱住他的脖子,开始垂怜别的地方,眉眼,鼻樑,唇角,还有他红透的耳根,很快二人都生出细汗,汗滴滚落,陡生的燥热让她下意识去寻找凉意。 姬珧的一举一动都让宣承弈无法承受,他一边忍耐着蓬勃生长的欲望,一边回应她的吻,她却调皮着闪躲,一口咬住他的耳垂,宣承弈轻哼一声,喘着粗气埋在她颈窝里,嘶哑着声音道:「你还没答应……」 姬珧睁开眼睛,双眸黑沉,却有浓稠的情.欲,她看了又看,忽然张开口,轻轻唤了声「十九」。 「十九。」 两个字在宣承弈脑中轰然炸裂,前一瞬的沦陷沉迷,下一刻归于静止。 无数的寒意涌上嵴背,那一剎那,全身的血液都好像停止流动一般,宣承弈艰难又痛苦地皱了皱眉,问她:「你叫谁?」 姬珧看着他:「十九。」 宣承弈的表情在那瞬间变得难以名状,他能忍受在他之前她还有过别的男人,毕竟要讲求一个先来后到,但他无法忍受她在他身下,在他怀里,却在叫着别人的名字! 宣承弈忽然俯下身,近乎蛮横无理地探入口中,没有敬畏,没有尊卑,像是惩罚一般,带着难以克制的兇狠,这一吻勐烈又窒息,姬珧呜呜出声,尽管不成音调,宣承弈还是听出了那两个字。 十九。 宣承弈勐地坐起身,姬珧浑然不觉,大口大口地唿吸,她醉着酒,兴许明天她醒来什么都不记得,他或许该趁这个机会好好问一问她,十九是谁,为什么会错认成他?可是那个总被她念在口中的名字,定然是她放在心尖上不可触碰的。 问了又能怎么样?他有资格奢求更多吗? 宣承弈翻身下地,几乎是狼狈地逃离这个让他觉得耻辱不堪的地方。 . 姬珧醒来便觉头疼,脑子里一片混沌,记忆只停留在同小师叔和魏济纵情对饮那个画面上,别的什么都记不清楚,连自己怎么回来的都不知道。 早晨起来不见宣承弈,姬珧还有些奇怪,梳洗过后再回寝居,却又在门口见到了他,他还是昨日的衣服,眼底微红,像是没睡好。 「你去哪了,本宫醒来为什么没看到你?」姬珧语气有几分不悦。 宣承弈看着她:「你不记得了?」 姬珧心头一跳:「什么?」 早就在预料之中,可是亲眼看到她的反应,宣承弈仍旧失望,他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高兴,毕竟昨夜最后,对他来说十足难堪。 宣承弈别开视线,自嘲一笑:「没什么,不记得最好。」 姬珧皱了皱眉,想要开口问清楚,十二突然出现在身后,姬珧知道他来干什么,马上将宣承弈抛出脑后,回身问他,有些急切:「怎么样?」 十二看了宣承弈一眼,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好像打断了一个重要对话,可是殿下已经问了,他也不好作答,便道:「邢六郎已经醒了,就在刚刚。」 姬珧闻声一笑:「醒了就好,我还怕小十八下手没个轻重,直接把他打死了。」 十二抿了抿嘴,这话不该他接。 姬珧又道:「七月十六晚上,你把他『请』到公主府来,莫要惊动旁人。」 十二应下,转身离开。 姬珧一回过身,就看到宣承弈正看着她。 「七月十六是什么特殊的日子?」他问。 姬珧听说邢兆平醒来,心情颇好,便赏脸回了他的疑惑:「辞年的生辰。」 听完,宣承弈心上又是一疼。 第25章 你别怕。 姬珧脸上看不出喜怒, 顿了一下, 问他:「你想要说什么?」 她看出他脸上的不自然,宣承弈别开眼睛。 他的确有很多话想说,但昨日都已经说完了,他觉得自己有些可笑, 明知不可能得到回应, 还是心存幻想,等到她将耳光狠狠甩在他脸上时, 他才知道什么叫自欺欺人,什么叫高估自己。 他静静盯着她看了片刻, 才慢慢找回自己的声音。 「殿下怎么知道他的生辰?」 宣承弈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云淡风轻, 仿佛只是不经意间提起。
第47页 姬珧越过他往里走,边走边道:「这有什么稀奇的?本宫随意让人去查一查,别说他的生辰八字,连他接生婆的生辰八字都能查到。」 说着, 她脚步一停,扭头瞥着他:「你的生辰是什么时候?」 宣承弈原本背对着她, 闻言心头一震,嵴背直挺挺地立起来, 然后陡然生出一股难以名状的喜悦, 瞬间将他空滞的思绪填满。 他竟然只因为她随口一问便觉得好欢喜, 可他知道这种欢喜大抵源自他的自作多情, 他不是她第一个放在心尖上的人, 在众多人里也并非最特殊的那一个,今后的绵长岁月里他或许只是她心血来潮时的「顺便」。 顺便这样问上一句。 欢喜过后又是折磨人的失望,宣承弈感觉到心脏泛起细密的疼, 针扎一样。 他转过身, 跟着她一起走进去,伸手为她撩起竹帘,另一只手虚虚护在她身后,神色如常,看不出一点疏漏,他道:「我没有生辰。」 姬珧顺着话问:「怎么会没有生辰?」 宣承弈低垂着眼眸,脸上并没有太多悲伤:「我娘生下我之后没多久就死了,将我抱回宣府的人也不知我具体的生辰八字。」 姬珧只知他是宣府庶子,生母姓甚名谁皆是不知,但听他说的意思,他的生母或许连小妾都不是,也许只是宣重养在庄子里的外室。 到死都没进宣府的门,说明那女子命也不好,但终归是他的娘亲,再说下去宣承弈恐怕会伤心,姬珧难得为他着想一次,想着这个话题便到此为止,宣承弈却没有想要结束的意思,继续道:「按殿下刚才说的,查一个人的生辰八字没有什么稀奇,那殿下能查到我的吗?」 姬珧一时间没听出来他这是在挑衅还是在求自己,扶着头顶上的步摇扭头看他,将他打量一番,宣承弈面无表情的脸毫无破绽,甚至也看不清喜怒,姬珧觉得多半是挑衅。 可是自己刚刚才夸下海口,总不好眨眼就打自己脸。 她扬了扬眉:「你这是在求本宫?」 宣承弈骨头硬,姬珧想激一激他,谁知道对面的人没有像平常一样耍脾气,而是掀起眼帘,清冷黑眸里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柔软。 「是,」他轻道一句,声音又低了半分,「求你……」 姬珧忽觉心头一软,空悠悠地盪了一下,她别开视线,在屋中逡巡一圈,而后才将目光重新放在他身上,镇定道:「看在你这么听话的份上,本宫就答应你这一次。」 宣承弈弯了弯唇。 这次姬珧彻底变了脸色,她冷了眉,眼底锋利如刀,身上一阵恶寒蹿过,她声色俱厉道:「你没病吧?」 宣承弈不知道该不该接话。 · 魏济在永昭公主府住了两日就离开了,临走时交给姬珧一个巴掌大的玉瓶和一枚小竹笛,姬珧空闲时总是把玩那个玉瓶出神,不知在想着什么,但能看出她面色犹豫。 金宁下了场秋雨,空气中多了层寒冷的湿气,原还有些燥热的天气骤然降了温度,薛辞年走到门前,看到公主手托香腮坐在桌子旁边,食指有一下没一下地在脸颊上轻轻敲着,屋子里似乎没人,他抬起手,指骨在门框上发出「咚咚」两声。 姬珧回神抬头,见是薛辞年,面色缓和:「进来吧。」 薛辞年跨进门槛,刚要继续往前走,余光忽然瞥到角落里的人,手上动作一抖,他急忙拿稳托盘,好不容易才没让东西掉下去。 原以为屋里没人,结果宣承弈就站在阴影里幽幽地看着他,视线像鬼魅一样缠在他身上,薛辞年目不斜视,旁若无人地向前走,将手里的东西放在桌上。 姬珧看到托盘里的糕点,眼睛亮了亮:「这是马蹄糕,你哪弄来的?」 薛辞年背后像是长了眼睛一般,他知道有双眼睛在暗处看着自己,一时间如芒在背,但公主问话,他向来都是知无不言,回道:「属下听说殿下最喜欢吃这种糕点,但只有建州那边做得最地道,属下找到一个出身建州的厨子偷偷学来的,不知做得合不合公主口味。」 姬珧已经拿起一块要尝,薛辞年瞬间变了脸色,他赶紧从莲花琉璃盏旁边拿出一根银针,在每块糕点上都试了一下,没有变色,才恭敬地退到一旁。 姬珧看他做完,打量他半晌,笑了笑:「本宫连你都不敢放心吗?」 薛辞年道:「以防万一。」 姬珧不置可否,拈着一块吃了一口,口感微凉,入口即化,只剩下满嘴的清香,甜滋滋的味道溢满心口,她笑弯了眼,又拿起一块,道:「亲自端着有毒的东西送到本宫面前,谁会这么蠢?」 薛辞年看她是满意的神色,放下心微微松了口气,嘴上答着:「只是怕有什么疏漏,殿下的安危最重要。」 姬珧将一整个琉璃盏里的马蹄糕都吃完了,吃完之后她拿着手帕拭嘴,破有几分神秘地看着他,道:「本宫也送你一份礼。」 薛辞年不明所以,但听出公主不愿多说,就没有再问,拿着托盘走了出去。 他一走,宣承弈就开口:「好吃吗?」 姬珧近来便发现宣承弈比以前爱说话多了,她不搭理他时,他也会没话找话,像现在一样。 姬珧高兴的时候就会回一下他,刚刚吃完了一盘合心的糕点,正在兴头上,反问他:「本宫表现得还不明显吗?」
第48页 静了片刻,宣承弈又道:「比起建州的马蹄糕呢?」 姬珧笑容藏不住:「辞年做得更好吃。」 宣承弈抿唇,感觉他在自取其辱,闭嘴不再言语。 . 邢兆平醒来有好几天了。 从一开始瘫在床上,到渐渐能靠着软垫坐一会儿。 这天夜里发闷,他迷迷瞪瞪醒过来,以为自己还在邢家,张了张嘴:「水……」 然后他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给他水。」 那声音里还带了点笑意,邢兆平几乎是瞬间睡意全无。他惊恐地睁大了半只眼,发现自己躺在地上,视线一路蔓延向前,再向上,直到看到慵懒地坐在太师椅上的人。 一瞬静止,然后爆发一声哀嚎。 「救……救命啊!别打我,我错了!我错了!」 邢兆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做梦,但他不想看到姬珧,连梦里都不想,见到公主就哀声求饶已经成了印刻在骨子里的反应。 他唔嗷喊叫地往后躲,连爹娘都嚎了出来,已经全无理智。 姬珧浅浅笑着,昏黄的烛火将她映照得平添几分诡秘,她轻道:「你别怕,我不会让十八再打你。」 她安抚的声音带着几分诱人的魅惑,邢兆平闻声一顿。 姬珧倚靠扶手,微微向上探了探身:「京中纨绔里你最会玩,本宫请你过来,就是想跟你讨教一下,咱们玩个游戏?」 邢兆平是个断袖不错,但他也喜欢女人,公主容色倾城,是那种妖冶妩媚,带有攻击性的长相,这样一张脸对他说着温软的话,邢兆平抵挡不住。 「什……什么游戏?」他咽了咽唾沫。 姬珧反问他:「你最喜欢什么?你平常都怎么玩的?」 邢兆平微微迟疑,姬珧又道:「你在笙箫馆,都会做些什么?」 邢兆平一听她声音里真有几分好奇,再想到如今外面有关公主的传言,都说公主骄奢淫逸,好色成性,会这么做也不是不可能,他感觉自己瞬间揣摩到了公主的深意,得意洋洋地抬了抬下巴:「那花样可就多了,鞭笞,滴蜡,窒息……越是反抗越有意思,哭闹的时候就堵住他的嘴,看他无声绝望,想叫叫不出来,殿下应该懂那种感觉吧。」 「哦?」姬珧有些稀奇,「本宫为什么要懂?」 邢兆平道:「薛辞年不是公主府的人了吗?他难道私底下没告诉公主笙箫馆的贱奴都是怎么伺候人的?」 姬珧笑意不减,眼底却渐渐冷了下去:「本宫觉得你比他懂,所以特意来请教请教你。」 邢兆平闻言更放松,竟真的开始侃侃而谈,丝毫没注意到身后的黑影,等到那黑影慢慢逼近,一把抓着他胳膊将他按在地上时,邢兆平还有些没反应过来:「殿下,这是何意?」 姬珧笑道:「光听你说,没意思。」 她话音一落,耳边就炸开一声痛唿。 邢兆平脸上被狠狠甩了一闷棍,牙齿都给打掉了,这一棍下去他说不了话,眼前也一片漆黑,他感觉到有人在扒自己衣服,顾不上身上没有好全的伤,他胡乱伸手,不断挣扎,另一个人将他两只手反剪到后背上,向下一压,滚烫的油滴倾洒而下,惨叫声如杀猪。 滚烫的油跟滴蜡压根不是一个热度,邢兆平只感觉自己的皮都被烫翻了,疼痛下脑子竟然清醒过来,他大声求饶:「错了!我错了!殿下饶了我!我不该拿薛辞年取乐,他是公主的人,我今后再也不敢了!」 空气中有一瞬静止,落针有声,他以为自己的求饶有用,刚要咧开嘴说几句讨喜的话,就听到姬珧冷声道:「我让你们停了吗?」 一句话像是给他判了斩立决,接下来的一个时辰里,邢兆平终于明白了什么叫真正的生不如死,从一开始的哭喊求饶变成威胁警告,到最后只剩下有出气没进气的呻、吟。 姬珧从凳子上起身,慢慢走到他面前,蹲下身,拍了拍他的脸:「开心吗?快意吗?这个滋味好不好受?」 邢兆平半睁着眼睛,浑身是血,抬眼看她,恐惧害怕都消失不见:「有本事……你就杀了我……我父亲……不会善罢甘休……」 姬珧笑意散漫:「你父亲会永远记着他有你这么一个好儿子。」 她直起身,瞥了旁边两个黑衣人一眼,两人领会意思,架着邢兆平的手臂,将他从地上拽了起来。 姬珧的目光移到他下腹的位置:「辞年这口气,本宫总是要替他出的,本宫是没办法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辞年更不想,他大抵觉得噁心,不过,本宫有个更有意思的游戏。」 邢兆平听着她的声音,心头又萌生出无尽的恐惧,他忽然感觉裤子被人拉了一下,有个油乎乎的东西掉进了里面,门被推开,他看到门口出现了几条流着口水的恶犬,眼睛冒着绿光盯着他裆下。 邢兆平全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两腿打着颤,惊恐地看着她:「你想……做什么?」 第26章 为他打开心结。 姬珧面色无辜,回身坐到太师椅上,扬声道:「本宫做什么?本宫什么都不做啊,我就在这安安静静地坐着看好戏。」 她乖巧地撑着侧脸,欣赏着邢兆平由红变白又变青的脸色,像是开了染坊似的,心头更觉好笑,添油加醋道:「这个把戏你没玩过吧?我想了好几天才想到,本来是想用老鼠的,但我不喜欢老鼠,又想亲眼看着你想反抗却不能,又绝望又痛苦的模样。你快看看门口的两只狼狗,我特意饿了他们三天,现在闻着肉味眼里都冒绿光了,咱们赌一赌,哪只狗会先抢到肉,纯黑那只,还是头顶有块白斑那只?」
第49页 相比较挨打受折磨的痛苦,失去命根子比刀架在脖子上更让人恐惧,邢兆平哪还有什么骨气可言,两只狼狗一出现时,他就已经吓得尿了裤子,此时更是恨不得挣脱束缚跪在姬珧脚边求饶。 「殿下……殿下……我真的知道错了……我以后再也不找薛辞年……不!以后薛辞年就是我爷爷,我走到哪都供着!我当他孙子!我给他提鞋!我给他当牛做马!求求殿下了,只要别放狗咬我!」邢兆平边哭边道,因为掉了几颗牙,说话还漏风,模样别提有多滑稽。 姬珧面露难色:「不是我不想原谅你,我现在就想找乐子,是你说的,看人绝望很有意思,所以我来看看到底多有意思。」 她说完,瞥了门口牵狗的人一眼,邢兆平瞪大了眼,忽然觉得时间都静止了,他盯着那人的手,手指轻轻一抬,两条恶犬就疯了一样向他扑过来,饿昏了头的畜牲哪里辨得清什么好吃什么不好吃,只是疯狂撕咬,拉扯,公主府偏僻的后院里,惨叫声不绝于耳。 宣承弈就站在姬珧身后,听着那人鬼哭狼嚎,这样血腥又噁心的画面他都不想看,可姬珧就是面不改色。 惹谁都别惹永昭公主,你惹急了她,她先叫你不做男人,再叫你不做人,最后叫你做个死人。 宣承弈在心底默默告诫自己,不知何时惨叫声已经弱了下去,邢兆平嗓子里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来,真真印证了他那句话——想叫叫不出,无声绝望,才最有意思。 可姬珧却没有了笑模样。 「给他清理一下,换身干净衣裳。」姬珧吩咐黑衣人,黑衣人领命,拖着人走了出去。 狼狗早就被人牵走了,屋里只剩下浓重的血腥味,姬珧看着地上触目惊心的血迹,讳莫如深的模样在幽幽烛火下更显得有几分诡异。 宣承弈看了她半晌,忍不住想要揣摩她的心,可是他看不透,只好出声问:「殿下觉得下手过重了?」 姬珧心情不是很好,闻言轻嗤出声,无差别怼了他一句:「你要不要试试这种程度过不过重?」 宣承弈闭嘴。 久久没有回应,姬珧终觉无趣,她盯着地上那滩血,释放了胸中郁结的那口气,轻道:「我把他带回公主府后就不闻不问,实际上我也不知他经歷过什么,也许那天只是心血来潮,反正公主府多养个人也没什么。我一直觉得自己冷心冷情,可是看邢兆平挣扎的时候,我心底里突然有个声音,要是能再早见到辞年就好了。」 她说着嘆息一声,趴在椅子的扶手上,缓缓闭上眼,呢喃:「要是我没救他于水火,他还会为我而死吗?」 她声音太低了,到最后只剩下嘴唇轻阖,宣承弈没听到她后面那句话说的是什么,他完全沉浸在她上句话流露出的遗憾里……要是能再早见到薛辞年就好了,那样他就不会被欺负,不会被侮辱,不会活成谨小慎微自卑敏感的样子,不会连自己的尊严都不要,今生只为别人活。 他知道她明明在为别的男人遗憾,可他竟然有些沉迷于此时的公主。 她心狠手辣,冷漠无情,但她对自己人很袒护,近乎蛮横一般的袒护,他现在有些理解金宁卫和薛辞年为什么都会对她那么死心塌地了。 被袒护的薛辞年,终于有机会把刀握在手上,堂堂正正地面对邢兆平,姬珧命人将他叫过来,此时邢兆平身上的血已经清理完了,除了肿得跟猪头一样的脸,别的地方看不出任何异样。 拿着刀的薛辞年还有些茫然,他低头看了看手,又抬头看了看姬珧,动作重复了三遍。 还是姬珧先开口,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变得轻柔,像是害怕自己会吓跑了无家可归的小猫。 「你自己的仇,要自己来报,人你随便杀,底我帮你兜着。你把自己的清白看得这么重要,他是你心底解不开的结,虽然已经发生的事没法更改,但你可以把心头积压的恨意都发泄出来,解决不了问题,就解决制造问题的人,你先杀了他,这世间跟那段回忆有关的人再也没有了,其他的,总会有一天能释怀的。」 薛辞年听她说完,眼睛睁到最大,疑惑的原因是他没想到公主为了帮她会如此大费周折。 但他沉默很久之后,开口的第一句话是:「这会不会对殿下有什么影响?」 薛辞年还是那副儒雅清俊的模样,他轮廓柔和,身上没什么稜角,说话做事永远先将自己排除在外,首先为公主考量。 她前些日子才在闹市教训了武恩侯爱子,没两日就传来他死的消息,外面会传成什么样可想而知,不可能对公主名声一点影响都没有。 所以那句话根本不是问句,而是肯定的陈述。 「本宫既然将他抓过来了,就没想让他活着回去,如何善后不是你该想的,现在给你一个赶快了断的机会,你不做,本宫会不高兴。」姬珧轻轻皱了皱眉。 她知道她一这么说,薛辞年肯定会照做,果然,薛辞年沉默过后转过身去,手里握着刀柄走过去,如果仔细看,能看到他的手大力攥着,指尖微不可见地发着抖,也不知是害怕,还是满腹的愤恨早已经按捺不住。 邢兆平说不出话,只能一边「啊啊」地喊着,一边惊恐地向后爬。 他从来没想过有一天薛辞年能有机会拿着屠刀对着自己,他踩他像踩一只蚂蚁一样容易,但现在薛辞年杀他也比碾死一条鼻涕虫简单。
第50页 这时间从来不缺恶人,怕就怕恶的碰上更恶的,狠的碰上更狠的,姬珧是那种宁愿损失点东西也要别人好看的人,这种事不分赢得漂不漂亮,反正对方一定会比她更惨。 不杀邢兆平,邢廉也註定不是她的人,姬珧没必要让两人面上有多好看。 邢兆平死得挺悄无声息的,什么叫无声绝望,他临死前终于切实体验过了,薛辞年将刀捅进他心口,然后冷漠地拔.出来,邢兆平抽动一会儿才死,死时候没闭上眼睛。 薛辞年松开刀柄,向后退了一步,然后闭上眼,那一瞬间,他的确感觉到由内而外都松懈下来,有些事情註定会被时间掩埋,掩埋的伤痕不会消失,它只是被藏起来了。 但是,邢兆平死了就够了。 他可以松一口气。 姬珧从椅子上站起来,什么话都没说,有人将邢兆平的尸体抬走,不知道要带到哪去,她瞥了宣承弈一眼,宣承弈扶着她的手,两人静静走了出去,留下薛辞年一个人在里面。 「他会打开心结吗?」宣承弈问。 姬珧看着灯火阑珊的石板路,抬眼忘了一眼皇宫的方向,不着痕迹地说了一句:「我醒来后,一次也没登过望玉台。」 宣承弈移过视线看向她,有些摸不着头脑。 姬珧笑笑:「本宫都做到这个份上了,他要是还不能释怀,是不是对不起本宫?」 虽然这么说,却一点埋怨的神色都没有,宣承弈想起方才一个细节,公主是让人把邢兆平清理干净之后才把薛辞年找来,她折磨他的拿着手段,邢兆平最骯脏最悽惨的那副模样,薛辞年通通没看到。 她是怕他看到那个场景心里会不舒服。 宣承弈有一瞬间开心自己捕捉到了公主的想法,同时也厌恶自己为什么要留意这种戳心窝子的细节。 第二日过得风平浪静,邢兆平的死讯也没有传出来,但让人在意的是,邢家那边一点动静都没有,连邢兆平在府上不见了都不知道,不然他们一定会大张旗鼓去找。 第三日还是没有消息,直到第四天,邢兆平的死讯突然轰动全城。 起因是当朝太傅在早朝上指名道姓讽刺邢廉教子无方,又委婉地表达了一下对于他死儿子的慰问,众人这才知道邢兆平死了,怎么死的,为什么邢家秘不发丧也不敢问,只知道邢廉铁青着脸多谢太傅记挂。 好事者之后私下探查,才知道原来是两日前盛佑林亲自去邢府看望邢兆平,他也是他的老师,探望自己的学生本没什么稀奇,可这一看不要紧,竟然让盛佑林看到了极其噁心的画面,邢兆平的屋子都是些光着身子的人,男女都有,其中还有武恩侯的爱妾,邢兆平旧伤未愈就在自己房里玩,也不知引发了什么争执,竟然被人一刀子捅死了,听说玩得特别过火,连那什么都伤了…… 这消息一传出,挡也挡不住,一夜之间满金宁城的人都知道邢六郎自己把自己玩死了,他平时就恶名在外,不懂内情的人自然不会怀疑到别人头上。加上这件事本来就不光彩,就算邢家人有心怀疑,他们也不会大张旗鼓喊冤叫屈,恨不得把这件事摁到地还来不及,最希望的就是再发生一件大事,能让人赶紧把这桩丑事遗忘。 玉无阶跟姬珧说起这事时,满脸都是骄傲得意,好像从头到尾是他做的似的。 「邢廉吃了一个哑巴亏,又死了儿子,肯定咽不下这口气,你要小心他背地里找你麻烦。」得意是得意,但该提醒的话还是要提醒,玉无阶一边放下白子,一边说道。 姬珧观着棋局,迟迟不下子,随声应和:「就怕他不出手,不咬人的狗才可怕。」 「薛公子怎么样?」 姬珧道:「还是那样,他尽量做到让我放心。」 「为什么这么沉不住气,」玉无阶抓了一把白子放在手中,姬珧抬头,他没在意,神色有几分漫不经心,继续道,「明明可以再等等,完全将公主府撇出去,现在,还是有人会怀疑到你头上。」 「薛辞年对你很重要吗?虞弄舟心思不纯,你不要他了,你想让他做你驸马吗?」 姬珧看了他半晌,把黑子放在一个极其刁钻的位置,云淡风轻地看他:「小师叔也是,明明喜欢小芍,却一味顾念她的意愿为她妥协,现在为了她的病都把自己卖给我了,不会觉得有点得不偿失吗,你要是做个商人,恐怕早就赔得倾家荡产了。」 玉无阶不置可否,低头下棋,先来了一个围魏救赵,解了自己的困局,才道:「你为什么把虞弄舟支到繁州?」 姬珧没有停顿,直言不讳:「想知道他到底跟江则燮亲近到各种程度,是一致对我呢,还是各有心思。」 玉无阶不解:「为什么会怀疑虞弄舟跟江则燮有勾结?」 「有件事忘了告诉你,」姬珧落子,胜局已定,她抬眸,笑意幽深地看着他,「虞弄舟其实是张家人,他是奉诚伯的儿子。」 话音刚落,玉无阶脸上的表情出现了一丝裂缝,手中的白子应声落下,砸在棋盘上,局势皆毁。 他不敢置信:「你说什么?!」 姬珧挑了挑眉,小师叔的反应有些过分,那绝不仅仅只是惊讶……莫非,他还有什么她不知道的事瞒着她? 第27章 场面一度陷入尴尬。(含入…… 玉无阶的脸白得近乎透明,他好像不太能接受姬珧说的话,向前倾下身子,一手抓住她的手腕:「你怎么知道他是张家人,张家所有人不是都已经满门抄斩了吗?」
第51页 姬珧低头看了看被他紧攥的手,眉头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玉无阶勐然回神,下意识松开她。白皙的手腕上留下四道指印子,因为皮肤太娇嫩,一下就被掐红了,玉无阶看到,面色稍微缓和些,眼中有心疼和抱歉。 姬珧抚着手腕淡淡道:「是江则燮将他保下来的,肯定是用了什么见不得人的手段……」 她是靠前世记忆推测,自然不能跟他说得太多,可是玉无阶好像没怎么听她说话,他六神无主地看着前面,身上一贯的随性洒脱都消失不见,姬珧审视着他,试探道:「怎么,小师叔不信我说的话?」 玉无阶神色变幻,许久过后才轻出一口气,他温和道:「信你,师叔怎么会不信你。」 姬珧笑了笑:「你不会有什么事瞒着我吧。」 虽然面带笑意,他却能看出她眸中的怀疑和防备。 曾经,那双眼睛里也有钦羡和不加掩饰的爱意,不似现在这般冰冷。 玉无阶才刚维持好的神情竟然有些绷不住,心头陡然升起一股天意弄人的愤怒,若知道他无论如何也躲不过去,还不如当年就直接告诉她一切,要杀要剐都由她来决断,何苦避着她这么多年,还要忍受相思之苦…… 他恨不能亲口告诉她,他有多想回到金宁看一看她,多想搂她入怀,将她狠狠揉碎在自己骨血里,但比起那些不为人知的一腔爱意,他更害怕的是某天她知道真相后骤然变冷的眼神,他怕她恨他,连最初的那点同门之情都消失不见。 玉无阶还是没有那么大的勇气,他张了张嘴,明知对面的人能轻而易举地看出他的谎言,还是笑着说了那两个字:「没有。」 姬珧没接话,眉头越发皱紧,她决心要用他,当然不希望他还对她有所保留,玉无阶忽然撑着棋盘站起来,衣袖将上面的黑白子搅乱,棋局彻底一发而不可收拾,他垂着眼,看不清表情:「小芍还没吃药,我回去看一看。」 他转身便走,脚下有些虚浮,姬珧也跟着起身,眉头不自觉地拧起来:「小师叔,你知道我的脾气,我不喜欢有人欺瞒我,尤其是身边人,我把你请到京城来,不是跟你互猜心意来的,因着往日情分,我或许会纵着你几日,但你别仗着我的偏爱,把这点情分也消磨没了。」 玉无阶背对着她,听出她话音里满含威胁的寒冷,其实她今年只有十九岁,但她总能让人忘记她的年纪,将气势提升到无人敢犯的高度,高高在上,盛气凌人。 「容我再想一想。」他没回头,说完便抬脚离开了。 玉无阶的背影消失在门外,明暗相接的拐角处,宣承弈忽然出现,二人擦肩而过,谁都没看谁,宣承弈虽目不斜视,但他余光其实瞥到了玉无阶的脸色,比起他刚进去前,此时多了几分灰败和落寞。 宣承弈很好奇刚才里面都发生了什么,可他扶着腰间的剑走进去时,姬珧正坐在榻上自己跟自己下棋,面色无常,看不出喜怒。 姬珧一只脚垂在榻下,脚尖轻轻晃着,她知道宣承弈进来了,只不过没给他眼神,专注摆棋子,不过一盏茶的时间,她已把刚才的局势復原,黑白子的位置没有半分偏差。 她端详着棋局,蓦地点了下头,道:「果然是他在让着我。」 宣承弈走过去,不禁出声:「什么?」 姬珧现在是越发纵容他,连他随意插话都不申饬,她还是没看她,仿若自言自语一般,说道:「他原本就不喜欢虞弄舟,只是因为他是我的驸马,所以才肯另眼相待,后来得知他有异心,小师叔对他又变成了从前的态度,说明小师叔对虞弄舟这个人是排斥的。可是刚才我跟他说了虞弄舟的真实身份,小师叔明显不愿意接受,如果这个身份是他敌人,或者是无关紧要的人,他没必要那么大反应,可他刚才反应过于强烈,唯一可以解释的是,这个身份是他不想伤害的,所以他才会犹豫。」 姬珧扶着额头,眼中有一丝困扰:「可是按照他的年纪,张家一百多口人,没有一个身份符合的,他绝对不是张家人。况且小师叔本来就作为玉家少主来培养,若不是他无心朝堂放逐自己,现在玉家早就成为他的囊中之物了。」 「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姬珧闭着眼睛,脸上浮现出浓重的疲惫之色。 宣承弈将她的话都听在耳中,忽然问道:「他为什么不愿入仕?」 姬珧无所谓宣承弈听没听到她说的那些话,确实只是自言自语,那人一发问,她下意识抬头看他,眼中有疑色一扫而过:「因为小师叔生性洒脱……」 说到一半,她顿住,生性洒脱,这样的理由似乎并不能全然解释他如此排斥朝堂。 姬珧十岁那年去的积室山,她去的时候玉无阶就已经在了,那时他便无欲无求,整日在山上过着恣意潇洒的生活,玉家多次派人来请他,他都直言回绝,玉家无法,才将重任压在他弟弟玉自期身上。 若玉无阶真的无心朝堂,玉家又怎么会将他当做少主培养? 好像抓到了至关重要的信息,姬珧站起身,宽袖一挥:「来人!」 门口有道黑影出现,小七走进来,不说话,只弯身听凭吩咐。 姬珧道:「你去查查玉无阶早年的踪迹,除了积室山,他还去过哪做过什么,事情无关大小,只要查到了都要告诉本宫,知道了吗?」
第52页 「嗯。」小七沉默寡言。 姬珧见惯了,摆手:「下去吧。」 小七倒着退出去,将门关好,像是没来过。姬珧面露欢喜,走到宣承弈面前,背着手看他:「今日多亏了你提醒本宫,看来你也不是一无是处。」 宣承弈无法接话,点头,说明他承认自己之前一无是处,摇头,拂了公主的面子。 姬珧笑道:「本宫答应许你一个好处,说吧,你想要什么,本宫通通满足你。」 宣承弈不做犹豫:「你。」 姬珧一怔,眉头微皱:「什么?」 宣承弈把攥着的拳头松开,肩膀也松弛下去,接着道:「能不能放了宣家人。」 姬珧本来挺开心,被他一句没头没尾地「你」弄得心头一抖,现在又说让他放了宣家人,冷冷哼了一声:「许你一个好处,你却要本宫放了所有宣家人,是不是有些过分?」 宣承弈张了张嘴,最后说道:「那就放了我妹妹,蘅儿。」 姬珧当然知道蘅儿是谁,宣承弈刚来府上不服管教时,姬珧就是用她威胁他就范,想到自己多次说过剁了她手脚餵狗,想必他也是信以为真了,才想赶紧救她出苦海。 姬珧笑道:「你别以为本宫放了她,你就可以肆无忌惮无所顾忌了,本宫能放也能抓,你要是讨了本宫的嫌,她照样小命不保。」 她这么说,就说明答应他放了宣蘅了,宣承弈面色稍霁,点了点头:「我知道。」 这人说话不带刺了,姬珧一度以为他换了个芯子,次数多了起来,也就不甚在意。 她差人去将宣蘅从牢里放了出来。 那边玉无阶神情慌乱地逃出栖云苑,回到竹居时还有些心不在焉。 小芍正坐在床边绣花,听见房门传来响声,放下手中的东西抻着脖子看,自从那天她跟他摊牌后,玉无阶已经好几天没有过来看她了,眼见着进来的人就是她朝思暮想的阿兄,小芍想也没想就站起身,看着他道:「阿兄,你回来了!」 玉无阶一直在神游天外,进来之后才回过神来,一见是小芍,他面色微沉,小芍走过去:「阿兄,你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 她低下头,声音里有几分难掩的委屈:「我知道错了,以后那样的话必不再说,阿兄放心,小芍掂量得清自己的身份,阿兄,你别生气了,好么?」 她让开一点身子,露出桌子上摆盘精緻的糕点:「我也不知阿兄什么时候会来看我,每天都央求公主府的厨子做了你最爱吃的马蹄糕,就想着阿兄过来时可以吃上一口,全当我赔罪了。」 玉无阶看了一眼桌子上的点心,面色更加难看,马蹄糕晶莹剔透,香气四溢,可他现在一看到马蹄糕就会心烦意乱,冷眼看向小芍,语气不善:「不用煞费苦心在我身上,我已经说得很明白了,之前你我二人只是互取所需,现在看来,那不过是我自作多情,没有你,她也不会把时间浪费在我身上,这倒省得我继续做戏。」 小芍一下白了脸,他再次把话说得这么明白,她就算想要装傻也不成,看了看桌上的马蹄糕,她强忍着泪意,笑着说道:「讲那些做什么呢?阿兄,这盘马蹄糕其实是我求着公主府的下人通融,亲手做的,你就吃一口吧。」 那马蹄糕卖相极好,一看便知是人间美味,但其实玉无阶不爱吃甜,他每年不厌其烦买建州地道的马蹄糕吃,只不过是因为那人爱吃,满口的浓香四溢,就像是属于她的味道。 可被小芍献上来的东西,会让他感觉非常不舒服。 玉无阶收回视线,瞥了一眼她:「等你身子好些,我就把你送回青玉斋,有人会照顾好你。」 说完他便要走,小芍急忙问:「那阿兄呢?」 玉无阶顿住脚步,扭头冷冷回了一句:「轮不到你过问。」 门再次开阖,人已离开,小芍脸上的神情终于绷不住,她恶狠狠地看了一眼桌上的马蹄糕,伸手一挥,琉璃盏摔到地上骤然碎裂,声音清脆,她捂着脸坐在凳子上,控制不住地发抖。 玉无阶要将她送走……她不能走…… 姬珧去了一趟宫里,又问了魏长骆一些话,听说当年照顾她母后的嬷嬷有一个还活着,姬珧忙让金宁卫去查,回到公主府时已经入夜,刚进栖云苑,就看到薛辞年和宣承弈站在桌子前小声说着什么,连她进来都没发觉。 姬珧看着两人背影,完全想像不到宣承弈竟然有一日会这么和谐地跟薛辞年站到一块,想当初他刚入府时,好几次对薛辞年恶语相向。 「这糕点好做吗?」 「不难,但要做出形状来,需要多练练。」 「你练了多久?」 「……一天。」 「……」 宣承弈面如菜色,觉得薛辞年在炫耀,但他的眼神又像关爱笨蛋,真诚且恳切,宣承弈不知道该怎么回话。 所幸,一声低浅的咳嗽拯救了他。 姬珧走过去:「你们两个说什么呢?」 薛辞年面容含笑:「宣公子想要跟我学如何做马蹄糕,好给公主享用。」 宣承弈勐然回头看他,目光里的内容是警告他别胡说。 姬珧拿起一块尝了尝,神色微顿,但转瞬即逝,吃下一块后,她看向薛辞年:「那你可不能教会他,没听过那句话吗?教会徒弟,饿死师傅。」
第53页 薛辞年哑然失笑:「没关系,我再学别的,公主还喜欢吃什么?」 姬珧便道:「蟹酿橙、东坡脯、鲞扣鸡、蓑衣虾球,冰糖甲鱼、五彩鳝丝……」 后面还跟着一长串菜名。 薛辞年道:「都是浙菜,殿下喜欢浙菜?」 他一问,姬珧才恍惚想起来,当初虞弄舟曾告诉她他是浙州人,所以她特地请了一个精通浙菜的厨子,那段时间,府上晚膳变着花样上浙菜,她也偷偷学了一道。 因为一个人,才喜欢那道菜,原来爱屋及乌的事她也做过。 这样就很没意思,姬珧撇了撇嘴,摇头:「刚刚又不喜欢了。」 宣承弈总觉得这里有事儿,但是又不确定,正想着,门外突然通传,说玉无阶求见。 姬珧慢条斯理地擦了擦嘴:「让他进来吧。」 她起身走到外间,宣承弈为她撩开珠帘,刚迎上烛光,她忽觉眼前一晃,视线有一瞬变得模煳。 宣承弈最先发现她的异常,下意识问:「怎么了?」声音是他自己都察觉不出的温柔。 姬珧晃了晃脑袋,推开他的手:「没事。」 不适感已经褪去,也许是起得勐了,姬珧没放在心上,她坐到上首的位置,整了整自己的衣袖,薛辞年想要退下,被姬珧叫住,她拍了拍自己的肩膀:「有点累。」 薛辞年领会她的意思,走到她身后,给她按着肩膀,力道刚刚合适,姬珧面色放松下来,旁边的宣承弈看着二人若有所思。 不一会儿,玉无阶就走了进来,他脚步匆匆,没想到屋里还有外人在,一时有些愣怔,姬珧像是没看到,问:「小师叔有什么事?」 玉无阶看了一眼薛辞年和宣承弈,犹豫再三,张口道:「我帮你出谋划策对付豫国公和虞弄舟,若有事成的那天,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姬珧愣了一下,不禁失笑:「还没影子的事,你连赏都讨上了!」 玉无阶软了声音:「就当师叔求你。」 姬珧看了薛辞年一眼,后者停下手,她起身走到玉无阶跟前,低声道:「这得看你是不是真心辅弼本宫,本宫以国士之礼待你,你对本宫不可有隐瞒,只要你让本宫放心,别说一件事,十件事也应允你。」 玉无阶知道她这是在暗示他。 「你应该已经派人去查了,」玉无阶是肯定的语气,「只要金宁卫出手,没有他们查不到的事,相信你很快就知道。」 姬珧挑了挑眉,等着他继续说。 「我其实,做过张家的幕僚。」玉无阶眸光清亮,满脸坦荡,可眼底却有畏惧和闪躲。 姬珧忽然觉得脑中一疼,意识断了一下,她其实没听到玉无阶的声音,玉无阶在他眼前左右摇晃,神情也变得扭曲。 她向后退了一步,被人一把抓住手腕,三人都发觉她的异常,玉无阶离得最近,他扶住她肩膀,发觉姬珧整个身子都是软的,不停地向下滑,就像喝醉酒了一样。 可是跟喝醉酒不同,她此时还有些意识:「扶我去……清池……」 栖云苑寝居有个清池,她平时在那里沐浴。 玉无阶感觉到手下人体温在上升,画面跟记忆里重合,他一手扣住她手腕,按了按脉象,脸色骤变。 「她吃过什么?」 薛辞年白了脸:「是我做的马蹄糕……」 「马蹄糕?」玉无阶震惊地瞪大了眼,而后低声咒骂一句,将姬珧拦腰抱了起来,转身往清池那边走。 宣承弈一把拉住他胳膊,眼中有怒火:「你干什么!放她下来!」 第28章 毒。 公主的模样不正常,任是谁都发现了, 宣承弈只慢了那一步,玉无阶已经把她拦腰抱起来。 姬珧脸上染了一层淡薄绯红, 眼睛睁着, 却空洞无神, 怔怔地看着前方,整个人都没什么意识,宣承弈见玉无阶抱着她就要走,脸色骤变, 健步上前,一把扯住他袖子,另一只手托着她后腰,作势要将人抢过来。 「你干什么?放她下来!」 玉无阶被他拽地后撤一步, 稳住身形后扭头冷眼看他,一字一顿道:「放开, 如果你不想她出事。」 他语气中的认真威胁不似假装, 宣承弈一顿, 手指力道松开少许, 下意识问:「她怎么了?」 「她吃的东西有问题。」玉无阶没有遮掩,抬起胳膊挣开宣承弈的手,冷静镇定地说道,尾音里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 宣承弈想也没想就反驳:「不可能。」 公主刚才只吃了马蹄糕,马蹄糕是薛辞年做的,而薛辞年不可能伤害公主。 他说完之后回头看了一眼薛辞年, 后者隐在暗影处,面色发白, 宣承弈给了他十足的信任,尽管回头看他,眼睛里也没有半分疑问。他很不想承认,但他知道,在薛辞年心中,公主的安危大于一切,是谁都不可能是他做的。 薛辞年有片刻失神,回神后并没有解释,而是走上前,快速道:「殿下怎么样?我去请太医——」 玉无阶转身便走,边走边说:「没用,这种毒叫无忧相,是一种烈性媚药,无药可解。」 「什……什么药?」 听到玉无阶的话,二人皆是神色一顿,宣承弈更是直接惊疑出声,这次他再扭头看薛辞年,眼中就多了几分不确定,可是转念一想,他跟在公主身边这段时间,是知道公主对薛辞年的态度的,如果两个人中有一个人不愿意做,那个人一定是薛辞年。
第54页 以公主的为人,她才不会拒绝!他又何需要给她下药? 宣承弈心乱如麻,不仅是因为公主中了毒,还因为她此时就在玉无阶怀里,他宁愿她在薛辞年怀里也不想她在玉无阶怀里。他本是寸步不离地跟在玉无阶身后,忽然似是想到了什么,脚步一滞,生生落后半截,待他回过神来后,眸光骤然锐利。 他快步上前,一手按住玉无阶的肩膀:「你怎么知道她中的就是这种毒?」 玉无阶被迫停下脚步,旁边的薛辞年眼中也有不解,但他比宣承弈多了几分心细,想起玉无阶抱起公主之前扣住她手腕的动作,上前一步,加了一句询问:「先生懂医?」 玉无阶岂止是懂医,魏济学了山长一半医术就能做大胤第一圣手,却很少有人知道,山长孟鹤龄将自己毕生所学倾囊相授,他医术远在魏济之上——小芍的病,他不是不能治,只是不想治罢了。之所以回金宁,也不是因为小芍,他可以泰然处之面对姬珧,却无法拒绝内心深处最浅白的渴求,他不愿看她一个人孤军奋战。 姬珧一出现在他面前,他所有的坚持都开始土崩瓦解。 「嗯……」 怀里的人忽然溢出一声轻吟,她声音歷来都是清冷淡漠的,此时却增添了些许柔软,像羽毛拂在心头软肉上,媚中带娇,三个人听了这一声,都不同程度地变了脸色,浑身紧绷。 姬珧抓着玉无阶前襟,将他扽地头向下低了几分,她还是睁着眼,视线没放在玉无阶脸上,而是空空地看着上面,她张了张嘴,另一只手攀着玉无阶后脑,掌心在他脑后轻抚。 其实不是轻抚,更像是抓,是挠,是提醒。 「热……」她终于发出一个音节,玉无阶本是微微前倾着身子,听到这个字后立刻直起腰身,赶紧对扭头对按着他肩膀的宣承弈道:「无忧相药性极强,而且女子食之,伤害会更大,如果你不想公主出事,就放开我!」 他脸上的从容淡定都已经消失不见,观面色也绝非是在危言耸听,关键是宣承弈发现自己不敢用公主的安危去赌,几乎是瞬间就做出了反应,他手上一松,玉无阶抱着姬珧回身,毫不犹豫地跳下清池。 清池的水漫过腰间,水意寒凉,二人瞬间被浸湿。姬珧搂着玉无阶的脖子,身子触碰到水的那一刻下意识闪躲,可她没有力气,牴触变成了声若蚊蝇的轻唿,冷水浸透,她的意识回炉几分,伸手一扫,她温热的手掌抵在玉无阶身前,似是推拒。 「走……」 水声将人声掩盖,玉无阶看到她红唇轻阖,矮下身子去听,附耳过去时,终于听清她说的话。 「你们走……」 刚好是在最安静的时候,这三个字宣承弈和薛辞年也听见了,二人都忧心公主现下的处境,没有一人真的挪动身子离开。宣承弈蹲在池边,面色焦急,却无从下手,他从没像现在这样切实地体会到自己没用。 他看向玉无阶:「现在怎么办?」 薛辞年却比他更直接:「先生,如果没有完全解毒的方法,请一定选择对公主伤害最小的方式。」 哪种伤害最小,不言而喻,薛辞年就站在这里,但他言外之意已经将自己剔除出去,他的教养和为人不允许自己做乘人之危的事情。而且就公主所说,他的确没真正打开心结,往日受过的伤好了也是块疤,那种低人一等的羞耻感是烙印在骨子里的。 他宁愿一辈子都眼巴巴地望着她,这对他来说是一种最舒服,最能心安理得的方式。 越自负的人越自卑,但这也是属于薛辞年自己的骄傲。 他说罢,陡然直起身,对玉无阶弯腰行了一礼,匆匆别过头转身走了出去。玉无阶知道那一礼的重量,他把公主交给他,希望他能确保公主的安危。 宣承弈没想到薛辞年会走,在他眼里玉无阶就是最危险的人,他绝不会放任这二人独处,更何况是在这种时候。他甚至每时每刻都在纠结犹豫,如果公主真的到了那种不得不为之的地步,那他…… 可是他伸不出手。 玉无阶将姬珧放在清池的角落里,掬着冷水在她脸上拍,姬珧热得不行,刚开始还畏惧清池的冷冰,现在恨不得整个身子都扎进里面,那种难以言喻的痛苦让她不停吸气,每一声里都夹杂着哭腔,委屈难耐。 宣承弈在旁边干着急:「她为什么还是这么难受?毒什么时候可以解开?」 玉无阶半个身子藏匿在水中,身上的异样让他越来越急躁,加之旁边还有人不停催促,将他最后一丝耐性也消磨光,他冷眼瞥了他一下,哑声道:「你出去的话我现在就能给她解毒。」 宣承弈一愣,而后变了颜色,脸上怒火上涌:「你休想!」 「那不然你来?」 「我——」 姬珧靠着清池壁,半闭着眼睛,其实将他们的话都听在耳中了,身上的汗和冷水交融,她浑身都是水珠,发也被浸湿散下,像一只颓丧的燕雀。她一直默不作声,直到宣承弈顿了那么一下,她轻轻皱了皱眉头,用尽力气抓住玉无阶的肩膀,借着浮力靠在他怀里,额头抵着他胸膛,呵出气音:「让他走……」 这一声不大不小,刚好能被宣承弈听到。 他错愕地看了看姬珧,见她半张脸都抵在男人身上,烛光映照的侧脸分辨不出太多的表情,正因为看不出,那三个字才变得尤为刺耳。
第55页 他脸色肉眼可见地白了几分,瞬间觉得自己还继续留在这里就是自取其辱,可比尊严受挫更让人难以承受的是无法控制的失望和愤怒。 就是在那一瞬间,他才勐然发现他把自己和薛辞年放在了等同的位置,不知从何时起他已经渐渐接受了这个人人唾弃的身份,他成了公主的附属品,他悄悄放低了自尊,他甚至在想为她解毒的可能。 公主无心,他有心,他是个男人,没人能抵抗得住公主如此肆无忌惮的撩拨。 但她惹了他就将他抛诸脑后,她不把他当人看,也许在她心中,他就是一个可以随意把玩,玩厌了就随意丢弃的物件。 宣承弈再也待不下去,直起身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比起薛辞年的从容,他更像是逃离,转身的那一刻心底里开始疯狂滋生后悔的情绪,脑海里不停出现缠绵悱恻的画面,只不过人却不是他。 是她让他走的。 除了遵命,他哪有别的选择。 她早就说过,他只是她身边的一个奴隶,仅此而已。 门被关上,将外面稀疏的虫鸣阻隔,姬珧唿着热气,意识在清晰和模煳之间互相碰撞,她艰难地松开手,企图离开玉无阶,却被他紧紧按在怀里。 「利用我?」 姬珧的唿吸一下比一下急促,她想说话,可嗓子却像套上了铁环,紧得难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她其实只想讽刺一下是他想多了,她哪里是利用他,她只是知道宣承弈内心的答案。 他那个人,嘴硬心软,她大抵能猜到他心中所想,就算嘴上应允了,心里也得有十个八个不情愿,事后更是会后悔。姬珧想要什么得不到?何必强人所难。 只有她挑选别人的份,别人休想拒绝她。 玉无阶将她放在清池壁旁,伸手捧起她的脸,轻轻晃了晃:「还难受吗?」 无忧相的药性是不间断的,一波会比一波更勐烈,刚才只是药性刚发作,后面只会更厉害。 姬珧挥开他的手,脸侧过去,一下一下沉着唿吸,晶莹剔透的脸上覆着一层粉红,似娇艷的出水芙蓉,嫩透的花瓣溢出一股清香,萦绕在鼻尖不去,玉无阶淡笑着,扣在边沿的手指却骨节发白:「实在受不了,我可以帮你……」 姬珧闭了闭眼:「我不要别人用过的东西。」 她意识散乱,口不择言,说完这话却有些后悔了,不是对玉无阶抱歉,而是想到薛辞年,要是被他听到这句话,一定又会伤心难过。 愧疚感涌上心头,她转过头,一只手臂横在水台上,看着玉无阶,解释:「我也没有那么飢不择食,不是我的东西,我不要,你也出去。」 玉无阶知道她的意思是他心繫小芍,所以她不会碰他。 「什么算是你的东西?」玉无阶这次竟然没有笑着把话岔开,他难得认真地看着她,目光紧紧凝在她脸上,也强迫她不能有半分闪躲,他忽然伸出手,握住她纤长的指尖,搁到自己心口上。 衣服被水浸透贴在肌肤上,好像没有东西阻隔,掌心传来阵阵温热,还有混乱无序的心跳。 姬珧眼睫半遮,抬眸看着他,手被他拽着进到水中,侵入骨髓的冷意蔓延,却越向下越炙热。 姬珧维持着仅存的理智,抬眸看他,被水浸湿下的双眸艷烈如火,有几分不明所以的茫然。 「你什么意思?」 玉无阶把自己逼到悬崖边上,生死一念间,好像也没什么可怕的了,他把着她的手不放,脸上还是一贯的随性散漫:「我曾经,做过张家的门客,那时少年意气,年轻气盛,不知轻易从嘴边说出的一句话会引发什么样的后果,要不是我口无遮拦,后面的事或许根本就不会发生。」 姬珧睨着他:「什么事?」 玉无阶深吸一口气,犹如即将赴死的人,极尽最后所有的勇气:「是我间接害死了你的母后,和张家满门。」 姬珧先是一怔,而后目光渐渐变冷:「说清楚。」 「你知道你的母后曾经是奉诚伯张云安明媒正娶的妻子吗?是你父皇抢走了她。」 「所以呢?」 玉无阶扬起头,眼中有深深的悔意:「这世间最浅显的道理往往都是最愚不可及的,就算世人明知道夺臣妻为人不齿,明知道怎样做才是正确的,却不会有一个人站出来说出这样的答案,可我那时年轻气盛,现在一看就是太蠢了,才会跟张云安说出救走你母后那样的话。如果我什么都没说,他就不会入宫,或许你母后不会死,张家也不会因为惹怒陛下,落得一个满门抄斩的结局。」 姬珧怔了片刻,在慢慢消化他说的每一个字,如果没有之前在魏长骆那里听来的说法,她现在一定会大骂小师叔。 但她现在知道的东西明显比他要多。 见她没有声音,玉无阶垂下头,满眼希冀地看着她:「你会怪我吗?」 姬珧神情冷漠:「没办法说不怪。」 玉无阶忽然松开她的手,淡然一笑,笑容里却有些落寞:「我知道你一旦清楚这些过往,就永远不能原谅我,与其被你记恨,我倒情愿做个与世无争的隐客,在你心里,永远是那个不拘无束的小师叔。」 姬珧神色不变,看不出喜怒:「所以你想说什么?」 她瞥着他,眼中尽是阴冷:「说你其实不喜欢小芍,你其实一直都知道我的心意,但是害怕我会记恨你,或者有一天知道真相会跟你反目成仇,所以就一直躲着我?你期望我听完这些话应该怎么样,感动还是愤怒?理解还是怨恨?还是谢谢你这么些年来为我着想的辛苦,谢谢你将我拱手送人,现在还要遭受别人的背叛?这样的结局就是你想看到的?」
第56页 她字字珠玑,咄咄逼人,玉无阶终于在这一番话下渐渐变了脸色,他想说出一个「不」字,但姬珧的冷静和漠然让他难以想像,而那些端着的冷静和漠然下,他又看到了她眼底藏着的委屈。 她那样骄傲的一个人,怎么会对他露出委屈的神色? 姬珧心头髮酸,她知道她现在是在迁怒,虞弄舟是她自己喜欢上的人,跟玉无阶没有半分关系,但是她也会好奇,如果当初玉无阶没有推开她,没有让她知难而退,是不是前世的结局就会大不一样? 她许是情绪太过激烈,说完之后热意上涌,昏沉晕眩的感觉又捲土重来。她握紧拳头,吸了一口气,撇下他,往旁边走去,脚下在水中本就虚浮,这一动,身子立刻软得像没有骨头,顺着池水滑下去,玉无阶急忙揽住她的肩膀,却被她滚烫的双肩带起浑身上下蠢蠢欲动的火舌。 姬珧被呛了一口水,咳也咳不出来,她的意识也越来越模煳,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靠着池壁的动作变成了窝在他怀里,姬珧燥热难耐,想要将自己完全浸在水下,身体里的空虚需要填补,被水盈满的感觉会缓解一丝难受。 可是玉无阶怕她呛水,不让她沉下去,只能一次一次将她从水中提起来,最后干脆将双手环到她腋下,让她整个人搭在自己身上。 「无忧相的药力,你还能承受得住吗?」 姬珧紧闭着唇,双臂紧紧搂住他肩膀,理智几乎消失。 她知道小师叔是故意说这种话激她,想要让她保持理智,可是她心里怨愤多过冷静,尤其在知道整件事的真相之后。 凭什么? 她堂堂一个大权在握的长公主,被人算计成这样,到头来,竟然还要自己忍? 她突然转过身去,动作撩起池中清水,她趴伏在池水边缘,扣紧掌心,埋着脸,压抑浪潮一般袭来的药性。 这一次的药性却比刚才更勐烈,姬珧已经几乎没有意识了,玉无阶将她的手拽下来,搭上脉搏一探,面色更加难看。 她脉象奇乱,再这样无法得到缓解,身子一定会承受不住。 原以为冷水能帮她压制一部分药性,结果只是杯水车薪,她身上的难受更甚于千刀万剐,无忧相于男子是药,于女子是毒,想到这,玉无阶温润的眼眸中闪过一抹戾气,杀意涌现。 姬珧的轻哼渐渐变成难耐的嘶吟,她挣开他的手,恨不得浸在池水里。 玉无阶看着她紧闭双眼压抑隐忍的模样,心疼不已,他知道她现在其实很难受,无忧相一旦发作,如万蚁啃噬烈火灼心,其痛难言。 …… 姬珧不知何时没有知觉了,只感觉到冰冷的池水渐渐回暖,恍惚中有人在哭,那哭声有些熟悉,好像就是她自己,像是又回到了积室山上那一夜,周遭的冷意也包裹不住浑身的炙热,疼痛难忍,撕心裂肺。 长夜漫漫,烛火燃尽,热意终于消散,日光沿着边际高升,将墨蓝色的天空分成两半。 姬珧沉沉睡去,玉无阶坐在床边,将被角掖了掖,抬手抚了抚她的髮丝,笑容温和,她头髮已经干了,光洁的脸颊上还有尚未褪去的红意,眉头轻轻皱着,模样无助又可怜。 其实她一点也不娇弱,是他总是把她当小孩子看。 他经常会想起姬珧刚刚去积室山那会儿,端着公主架子,娇纵蛮横,被山长惩罚几次之后不悔改,反倒还变本加厉,两个最不服管教的人,一个裴冽,一个姬珧,把积室山弄得鸡飞狗跳。 只有他说话,她才偶尔会听。 她若是对谁好,便会倾尽一切毫无保留,他心中藏着过往,总觉得受之有愧,越亲近越疏离,等到他发现自己不合时宜的内心时,对她的宠爱早已不可收拾。 他说不出冷漠的话,只能让她知难而退。 门被轻轻推开,薛辞年手里端着一个冒着热气的药碗走了进来,他在床前停下,看了看玉无阶:「药煎好了。」 玉无阶没抬头:「先让她睡一会儿,晾凉吧,她怕烫。」 薛辞年没说话,转身将托盘放在桌子上,再回身时,眼睛总是下意识地看向床上的公主,她被包裹地严严实实,没有一丝缝隙,以他对二人的揣摩,竟然没法猜出昨夜到底是怎么度过的,不过看样子,毒应该是解了。 对他来说,这就是最重要的。 他将猜疑妥帖地收拾好,藏在心里。 却又想起那个人,在栖云苑外面枯坐一夜,自己跟自己赌气,自己不放过自己。 早知如此,何必出来呢? 薛辞年敛了敛神情,面上看不出什么情绪:「我已经查到了,马蹄糕上的毒,不是我放的。」 玉无阶道:「我知道。」 薛辞年隐了隐眉头:「这么说,先生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玉无阶不说话,他又问:「先生打算怎么办?毕竟这人是先生带过来的,殿下没有清醒之前,先生不说话,我们也不好动她。」 玉无阶抬头,看了他一眼:「我已经饶过她一次。」 薛辞年不解,玉无阶也不解释,低头轻道:「交给金宁卫吧,等珧儿醒来,我跟她说明原委。」 薛辞年表面上仿若无事,其实他很想把小芍直接杀了,但他也不是对面前的人全无怨气,想了想,他还是开口了:「虽然不是先生本意,但到底都是因为先生才惹出了这次的乱子,我不知道先生原来是怎么想的,或许你有你的考量,但做出让人误会的事还不给解释,对别人也是一种伤害,伤害到别人,不关我的事,可犯到公主的头上,他身边的人一个都不能忍,先生做好小芍有出气没进气的准备。另外,这件事怎么说,先生也要负一半的责任,毕竟起因是为你,不管小芍最后怎么样,希望你不要迁怒殿下。」
第57页 玉无阶皱了皱眉:「我不会迁怒她。」 他神色难得露出几分厌烦,薛辞年一怔,而后点了点头:「如此最好。」 他转身走出去,到了院子里,背对着他的那个人急忙站起来,转身看着他,嘴唇嗫嚅一下,却没发出声音。 薛辞年先道:「殿下睡了,已经没事了。」 宣承弈面色微缓,然而刚松一口气,也不知想到了什么,脸上浮现一阵青一阵白,他低垂着眼眸,双脚扎根在地上,拳头紧紧握着,像是要冲进去,又像是没有勇气。 薛辞年嘆了一口气:「我问了问金宁卫的人,他们说无忧相这种药,药性极烈,尤其女子吃了,如果不能及时疏解,会对身体伤害很大。」 「比起自己的私心,我还是更希望殿下能安然无恙。」 宣承弈嵴背僵直,他听懂了薛辞年话里的意思,可是脑中却一下子被那人的声音填满,让他感觉到前所未有的仓皇无措。 让他走。 让他走。 即便是那种迫不得已的时候,他也不是她第一选择,更别说唯一了。 宣承弈没说话,转身离开,虽然是离开,也只是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道要走哪去。 薛辞年看着他的背影,忽然觉得没一个人好活。 姬珧睡了没多久就醒过来了,玉无阶见她睁眼,去桌子上拿了药碗,扶着她后背餵她喝药,姬珧觉得嗓子发干,喝下药水时剌着疼,不禁皱起了眉。 玉无阶笑了笑,对她道:「用不用我餵你?」 姬珧瞥了他一眼,看出他眼中的侷促和紧张,明明是在笑着,眼底的心虚却挡不住。 姬珧没管他,咕咚咚将药全都灌下去,玉无阶忙去倒了一杯清水,走过去递给她,姬珧虽是个公主,娇纵无比,但并不娇贵,再苦的药也不会嚷闹,她自己会喝下。皇后活着时,半分母爱也没分给过她,皇帝操心政事,又是男子,对她难免疏于照看,虽然表面上活得光鲜亮丽,实际上比寻常人家的女儿都不如,亲情淡薄,最终就养成了这般性子。 玉无阶眼底有些心疼。 姬珧接过水,喝完之后把杯子递给他,拢了拢被子,缩成一团,开口哑着嗓子问道:「知道是谁下药吗?」 玉无阶一顿,点头:「小芍。」 姬珧唇角一样,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我只是倒霉吧,这药不是下给我的。」 她不是问句,只是陈述,玉无阶没有丝毫惊讶,她会很快想清楚其中缘由,本就在他意料之中。 昨晚一听说薛辞年给她做了马蹄糕,玉无阶就已经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想起在竹屋里,小芍想方设法让他吃马蹄糕,当时他就应该看出不对劲,可惜他只想着赶紧离开,根本没在意桌子上的马蹄牛蹄的。 小芍没道理要害姬珧,她只是想要玉无阶,却没想到中间哪里出了纰漏,她准备的马蹄糕送到了栖云苑,而她摔碎的那盘其实是薛辞年做的。 姬珧昨天吃的时候就感觉到不对劲,因为口感较之前差很多,她只是不想让薛辞年失望,才没直接说出来,硬着头皮咽下去了,还吃了好几块,结果根本不是薛辞年为她做的。 这也是她在药性发作之后偶尔清醒的时候想明白的,现在彻底醒过来了,她当然压不住愤怒:「下手都下到我头上来了,你该不会还要护她吧。」 玉无阶顿了顿,才道:「我把她交给金宁卫了。」 姬珧一怔,本以为在他这里要好生掰扯,没想到人已经给金宁卫了,要是那些孩子知道她吃了亏,保准叫小芍退一层皮。 白让魏师兄跑这一趟了。 姬珧眨了眨眼,想说「好吧」,玉无阶又开口:「我要去看一看她。」 姬珧的「好吧」又咽了回去,抬眸睨着他:「别想在金宁卫面前耍花样,你带不走她。」 玉无阶道:「我知道,你放心。」 姬珧心头烦躁,别开脸,玉无阶走到床边坐下,视线始终粘在她脸上,姬珧看哪边,他就坐到哪边。 忍无可忍,姬珧拿着玉枕摔在他身上:「你烦不烦?」 「不烦,」玉无阶把玉枕放在旁边,抬手想要摸她脑袋,被姬珧大力挥开,他不生气,仍然满是笑意,然后笑意又慢慢隐去,「你为什么不问我,毒是怎么解的?」 姬珧睇着他,眼底是说不清的情绪:「我得问你才能知道吗?」 玉无阶眼底有失落,但转瞬即逝,马上恢復笑意,似是调侃道:「那我说的话,你还记得吗?」 姬珧按了按眉心,把被子再次归拢归拢,确保捂得严严实实:「张家满门被灭跟你没关系,你那时才多大?你以为自己是谁,一个门客说的话,张云安会当做圣旨去听?而且他都已经娶了江氏为妻了,孩子都比我大五岁,他说自己对我母后旧情未了,你就信了,你怎么那么笨?」 姬珧噼头盖脸一顿骂,玉无阶先是有些惊讶,随后面色数度变幻,最后化为一张面无表情的脸。 「这里还有别的事。」他是笃定的语气。 姬珧冷哼一声:「你们都不信父皇,只有我信他,就算他真的嫉恨张云安和母后之间的私情,他要杀只会杀张云安,绝对不会动张家满门。父皇不是什么良善之人,可他在位时诛杀的大臣,哪个不是真的有异心?忍了张家那么多年,何必在最后给自己落下骂名?父皇可不是什么奉行『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人,有仇他就会即时了结,省得徒生祸端。」
第58页 玉无阶眸中闪烁,仔细想了想她的话,脸色越发苍白。 「是我跟他说,你母后在宫中不会快乐,如果真为她好,就应该把她救出来,然后张云安就去求见皇后,不久就出了事。」 他试图理清逻辑,姬珧却道:「不是他求见的,是我母后想见他,母后那时候本来就油尽灯枯了,父皇不忍心看她郁郁而终,才答应张云安见她一面。」 「但是,」姬珧话锋一转,眼神变得锐利,「那天一定发生了什么,母后当时并不是吊着一口气,她本来不该那么快就走的。」 「那到底发生了什么?」 「不知道,正在查。」 姬珧忽然抬眸看他:「你之前说,如果你为我做事,要让我以后答应你一件要求,是不是有关虞弄舟?」 玉无阶怔了怔,而后点点头:「我原本对他有愧,想求你放他一条生路。」 「不可能,他不得好死。」姬珧想也没想就截断他的话。 玉无阶无奈笑笑:「现在你就算不说,我也不会让他有命活了。」 说完之后,声音一顿,视线在她脸上逡巡,端详着她的神色,试探道:「你真的,对他一点旧情都不念?如果他回心转意了呢,你会手下留情,放他一命吗?实际上,现在他似乎也没做什么不可挽回的事。」 姬珧看着自己的手指尖,忽然笑了一声。 「等到不可挽回的时候,不就晚了?他就是一头白眼狼,养不熟的。」 玉无阶微微皱眉,轻声道:「珧儿,你是不是还有事瞒着我?」 如果只是暗地里招兵买马,她对他的恨意应该不会这么大,他隐隐觉得没有那么简单。 屋里一瞬间陷入安静,两个人各怀心思,相对无言,姬珧觉得大脑昏昏沉沉的,很不舒服,她侧身躺下,闭着眼道:「我这两日不进宫了,你让盛佑林来公主府。」 玉无阶一看她无精打采的样子,伸手探了探她额头,面色微变:「你发热了。」 说着,就伸手拉开她被子,姬珧勐然睁开眼,满是防备地看着他:「做什么?」 「把脉。」玉无阶看到她眼中的防备,心底也升起一股怒意,声音就没那么温柔了,将她的手从被窝里拿出来,两指一按,姬珧看他果真是把脉,老老实实地躺着。 过会儿,玉无阶将她的手放到被子里,道:「这两日谁也不许见,好好休息。」 姬珧立起眉眼:「你说话我就得听?」 「师叔说话你什么时候不听了?」 「别拿这个来压我,现在是在公主府。」 玉无阶不甘示弱:「你现在是我的病人,病人要听大夫的话。」 姬珧沉默片刻,抿着唇看他,半晌之后沉声问:「你什么时候学的医术?」 「在你来积室山之前。」 「为什么不给小芍治病?」 这回换玉无阶沉默,良久过后,他才幽幽说道:「你记得自己已经是第二次中无忧相这种毒了吗?」 姬珧懵住,瞪大双眼看着他,眼中光影流转,然后恍然色变,从床上惊坐起,急道:「难道上次也是她?」 她说完脑袋一晕,陌生的晕眩感让她身子摇晃,玉无阶赶紧扶住她肩膀,强迫她躺下。 姬珧转过身背对他,掌心紧紧攥着,她说的事是她当初还在积室山上时发生的,那时也是中了这种药,若不是那次意外,她与阿舟之间也许只是单纯的同门情谊。 「她必须死。」姬珧冷声道,没有一丝温度。 玉无阶看着她单薄的背影,万千心思汇聚到一处,复杂难辨。 从栖云苑出来,玉无阶让下人煎药,薛辞年在门外等着,见他出来了,眼神询问,玉无阶道:「她病了,这两日禁止所有人来打扰她。」 薛辞年眉头微皱,听罢转身进去,脚步匆匆,玉无阶敛了敛宽袖,去了公主府的暗牢,他去时刚好看到十八从厚重的铜门里走出来,二人相对,十八仰起脸笑了笑,笑容阳光灿烂:「先生放心,还有气在,我没下狠手。」 玉无阶面色更难看,他没说话,绕着他走进去,十八背过身来就冷下脸,狠狠踢了一下旁边的铁柱子,骂了一句什么,留下暗卫守在门口,自己离开了。 下了暗牢,玉无阶走过几条浸满水的甬道,最终在一个水牢前看到了小芍,先是一惊,饶是他想到金宁卫会折磨小芍,做好了心理准备,然而看到时还是被她此刻的模样惊得瞪大了眼。 小芍半个身子浸泡在黑漆漆的水里,头髮散下,两只手钉在铁板上,浑身是大大小小的伤口,看到来人,小芍像是看到了来拯救她的天神救星,眼泪瞬间就流了下来:「阿兄!阿兄!你救救我!」 玉无阶走过去,两人之间隔了一道黑水池。 他面容在阴影笼罩下晦暗不明,像是极近压抑的勐兽,小芍浑然不知,哭着道:「我不知犯了什么错,公主要派人来折磨我,阿兄,你救救我,咱们走吧!公主讨厌我,她要杀了我!」 玉无阶听着她哭喊求饶,寂静中突然传来一声嗤笑,嗤笑过后是他冷到极致的声音:「你在糕点里下药。」 小芍一激灵,眼中有慌乱。 玉无阶并非是问话,他在陈述一件事实,而且不容置疑。 「几年了你一点长进都没有,故技重施很有意思吗?」玉无阶语气轻挑,声音里尽是嘲讽,小芍白了脸,张了张口,只唤出一声「阿兄」。
第59页 「阿期也是被你这么骗的,但他傻,甘愿被你欺负,你欺负他就算了,欺负我也算了,但你欺负到珧儿头上,还是两次,你觉得我这次还会放过你吗?」 小芍摇着头,不敢置信:「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 她软了声音,哭诉道:「是你把我从玉家带出来的,你以前对我很好,如果不是来到公主府,你怎么会变成这样?阿兄,你是讨厌我了吗?喜新厌旧了?还是我之前一直拒绝你,你恼了我?」 「如果不是阿期临终遗言,你早已经死了。」玉无阶打断她的哭声,眉头紧紧皱着,脸上几分厌烦。 小芍一噎,仍然不能相信。 「我们在一起五年,比不过重逢公主几天——」 「别拿她跟你相提并论,你配吗?」玉无阶一句话,把小芍说得哑口无声。 「以为我不知道你什么心思?一直冷言冷语,不就是想要我回玉家,重新掌权,这样你也不必困在偏僻的青玉斋,你想让人都敬着你捧着你,跟阿期在一起,也是这样。」 「我不是!」小芍大吼,「我不是!」 玉无阶真后悔带她来金宁,真后悔当年放过她一命。 「噁心。」玉无阶留下最后一句话,转身走了出去,这两个字像是小芍的催命符,她定定地睁大眼睛,眼里有泪,却流不出,那种被心上人羞辱的感觉,瞬间将她的□□和灵魂剥离,像是死了一般,所有话都卡在嗓子眼里。 玉无阶不是不会伤人,只是他一直随性恣意,不愿看到别人痛苦,但前提是,别犯他逆鳞。 小芍犯了两次,就算有亲弟临终嘱託,他也仁至义尽。 玉无阶出去后,在拱门拐角处看到十八,十八两手背到脑后,嘴里叼了一根枯草,见他过来,吐出嘴里的东西,走过去:「这么快,先生就说完了?」 玉无阶淡笑着看他,虽然眼中没有温度:「就交给金宁卫了,我不会插手。」 十八听出他的话外音,不插手,意思就是是死是活跟他没关系,他一怔:「真的?」 玉无阶不说话,越过他离开。 姬珧下午又醒来一次,喝了煎好放凉的药,只看到薛辞年在旁边,有气无力问:「宣承弈怎么不在?」 第29章 消气了吗?没有就再打。 薛辞年难得面露难色, 先是抬眼看了看姬珧,见她面色无常,大抵是还没意识到宣公子会因为昨夜的事萎靡不振, 张了张嘴, 他竟然第一次在公主面前编了谎话:「宣公子身体不舒服,我让他去歇着了, 养好身体才能伺候好殿下。」 一听说宣承弈也不舒服,姬珧心里忽悠一下, 以为是自己过了病气给他, 本想让薛辞年请大夫给他看看, 转念一想, 辞年细心周到,应当不用她再提一嘴, 话音这么一转,变成了咕哝:「他倒跟个爷似的。」 薛辞年抿唇,没接话。 关键是这话也不好接。 姬珧看薛辞年忙前忙后照顾她一天, 也起了怜香惜玉的心,让他也下去休息了, 只让金宁卫在外间候着。 没有宣承弈在身边, 加上白日里睡了太多, 姬珧夜间辗转难眠, 脑子是昏昏沉沉的, 但思绪却异常清晰, 想起玉无阶跟她说过的话, 最后真是越想越气,干脆拥开被子,她哑着嗓子却有气势地朝外面喊了一声:「来人!把小芍带过来!」 本想把人丢给金宁卫, 让她自生自灭,可是两次都着了同一人的道,姬珧不仅没面子,还觉得匪夷所思,她究竟是怎么招惹小芍了,为什么次次都是她中招? 姬珧咽不下这口气,愣是在半夜三更让金宁卫把人带到了栖云苑。 人到时,姬珧坐在软榻上,身上披着厚厚的锦被,包成一个臃肿的小糰子,她病容憔悴,不想让人看到,又命人在中间隔了一道竹帘。 小芍被金宁卫粗鲁地丢在地上,是十八送人过来的,过来之前他还暗自庆幸,还好没把人弄死,就差一点儿人就没气了,他哪里知道公主连这种小喽啰也要亲自面审一下。 姬珧隔着竹帘就闻到一股血腥味,她病中五感皆虚,即便如此还是闻到了,可见小芍身上得伤成什么样,姬珧胃里泛起一阵噁心,皱着眉压了一会儿,感觉好些了,才开口道:「本宫真的好奇你原来是出身哪里,为什么尽会用些下三滥的手段?」 小芍狠毒地瞪大了眼睛,看着竹帘后面虚掩的身影,若不是手脚皆被挑断筋骨,动也不能动,她爬过去也想咬死她,她恨死她了,因为她,现在阿兄也不管她了,人在穷途末路的时候,胆子反倒大了起来。 她闭上眼睛,阴阳怪气地说着:「跟殿下还是比不了,您勾一勾手指头,就有许多男人趋之若鹜,我当然不得不用些见不得人的手段,才能得到我想要的东西……」 「你错了,」姬珧不咸不淡地接了这句话,「本宫连手指头都不用勾。」 她总是有噎死人不偿命的本事,小芍差点没因为这句话背过气去,本来就因为求而不得弄成现在这般模样,原以为阿兄心里多多少少也会有她一席之地,现在算是弄明白了,从头到尾,他心底里就只有公主一人,如果不是这样,他当年也不会亲自为她解毒。而自己五年来装的「谨守本分」,恐怕在那人眼里就是个笑话。 小芍咳出一口血,意识逐渐涣散。
第60页 姬珧怕她就这么断气,赶紧翻旧帐:「如果小师叔不说,本宫还不知道当年给我下毒的也是你。」 「只是运气不好罢了……」小芍冷嗤一声,自嘲之意更明显,也许是老天作弄人,让她两次下手都没成功,阿兄註定是那个她得不到的人,「上一次……也是他给你解毒……现在想想……如果不是早已情根深种……他一定不会理睬你……就像现在对我一样……」 姬珧听后,直接从软榻上站了起来,她两脚还光着,绯色脸颊上染了一层浓浓的诧色:「你说什么?谁为我解的毒?」 小芍的听觉和意识都有些迟钝,愣了片刻,直到姬珧光脚踩着地板撩开帘子,一双死气沉沉的眼睛撞上另一双明亮灵动的琉璃眸时,她才努力扯开嘴角笑了笑:「原来,你不知道啊。」 姬珧的确不知道,在她印象中,那个人不是玉无阶,而是别人,她醒来时就看到他站在身旁,所以下意识认为…… 姬珧蹲下身,推着小芍的肩膀,让她看着自己,罗剎般视线将小芍盯得一怔,尽管知道死期将近,仍然不免恐惧。 「无忧相这种毒药极难得到,是谁给你的?」 姬珧召人带她过来,本意就是想问这个,原来只是心头有些怀疑,经她刚才那么说,她怀疑更甚,或许从很早开始,某人就开始编织这张网了,利用了一切可以利用的人和事,然后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活成了她心中最干净最韦正的模样。 小芍不停咳嗽,呕出的血越来越多。 十八见状赶紧跑过来,摸了摸她的脖子,越来越弱的起伏,最后归于平静,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瞪着上方,直到最后都没吐出一个字,姬珧知道是她有些心急了,即便小芍不死,恐怕也不会轻易告诉她,别说她早已经油尽灯枯。 小十八战战兢兢:「殿下恕罪!属下不知道您还有事要问她,玉先生松口,说不会插手,属下怕他反悔,所以动作快了点……」 姬珧也没想责怪他,挥了挥手,命人将小芍的尸体抬出去,熟悉的晕眩感又涌上脑顶,十八赶紧蹭了蹭自己的手托住她的手腕,小心翼翼地把她扶到床边。 闭上眼,耳边就响起小芍留下的那句话。 小师叔给她解过毒,为什么不说?还要让她误会? 姬珧躺回到床上,让十八下去了,也许是诸多烦心事扰得头晕,加上病中虚弱,她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再醒来时天已大亮。 白光从雕窗上照射进来,分散成一道道明亮的光线,姬珧睁开眼,刺目的光让她再次盖上眼帘,适应一会儿之后,她才復又掀开眼皮,玉无阶正给她把脉,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有新奇,也有温柔,还有许多她看不懂也不想深究的情绪。 姬珧很不高兴,这一晚上,她反反覆覆做那个梦,从望玉台上跳下去,身后是那些因她而死的人。 她闭了闭眼,挣开玉无阶的手,从床上坐起来,散落的髮丝盘旋在肩头上,玉无阶急忙拿了一个软靠放在她背后,扶着她的胳膊让她坐好。 姬珧口干舌燥,玉无阶像是早有预料,很快又端来一杯水,清水入腹,嗓子干痛的感觉消去些,她递给他玉杯,垂着眼道:「昨儿夜里,小芍死了。」 玉无阶接过杯子的手明显一顿,他不着痕迹地抬眼看了看她,放下手,略有试探地问了一句:「你见她了?」 姬珧没否认。 玉无阶面色无常,无悲无喜,只是随意说道:「死了就死了吧。」 姬珧不动声色地磨搓着自己的手背,沉默片刻,忽然出声,语气虚浮无力,却阴寒入骨:「她跟我说,之前那次无忧相,也是小师叔为我解的毒。」 玉无阶浑身一僵,放在膝头的手不知怎么搁好,手指紧紧攥着玉杯,像是要将它掐碎,那一瞬的局促不安让姬珧心情更加烦躁,将视线从他的手挪到他的脸上,姬珧眸光幽深地看着他,像是无底深渊,一句简单又凌厉的诘问落到他头顶。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玉无阶喉咙发紧,看到她突然变红的眼睛,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 「珧儿……」 「睡完就走了,你留我一个人在那,你知道我把你当成谁了吗?」姬珧满心的愤怒,还有无处发泄的恨意。 玉无阶似乎怔了怔:「当成谁——」 「啪」地一声,干脆清亮。 姬珧病中无力,可这一巴掌却结结实实落在他脸上。 玉无阶被打偏了头,眉头微不可见地皱了一皱,却不是因为脸疼,而是因为心疼,被打的那一瞬,他看到她眼里映着水光,只因为骄傲不肯落下。 他回过头,看着她还没有放下的手掌,起伏不定的胸口,最后将目光移到她脸上,忽然什么想法都没有了,他放软声音,眸色柔和:「消气了吗,没有的话就再打。」 姬珧闻声,又狠狠地甩了一掌,但这次后继乏力,有心使劲却使不上,落在他脸上像轻抚,玉无阶抓住她的手,摊开掌心,伸手铺平,笑着问:「疼吗?」 挨打的是他,她疼什么? 姬珧被气得头脑发昏,偏偏拳头像是挨到了棉花上,让她心里没着没落的,她有心跟他发脾气,可是也清楚他为什么要那么做,关键是事情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现在翻脸,总有种用不上力的感觉。
第61页 他还这么任打任罚。 姬珧不想看到他,让他走,玉无阶却不动,而是拿起床边矮几上的药:「把药喝了。」 姬珧气不顺,却也不会跟自己的身体过不去,她忧心恕儿,忧心朝局,还忧心繁州,哪有那么多时间让她在这歇着,拿起药碗仰头就喝了,把碗摔在矮几上,厉声道:「可以走了吗?」 玉无阶不想惹她生气,刚要起身,门外就匆匆走进来两个人,是薛辞年跟小十八,两个都面色紧张,小十八也就算了,连薛辞年也这样。 姬珧心里咯噔一下,开口问:「怎么了?」 小十八不敢说,关键时刻还是得靠薛辞年。 「宣公子想要离京,被我们的人拦下来了,」薛辞年顿了顿,迟疑过后还是决定如实招来,「还有刚刚从牢里放出来的宣蘅。」 姬珧听闻,好看的眉心微微蹙起,眼里有茫然和压抑的怒气:「离京,他为什么要离京?」 第30章 「本宫平日里待你不好?」…… 人头攒动的闹市街上, 旁边一个不起眼的面摊子,一个穿着脏兮兮的囚服,十四五岁大小的女孩一边吃着阳春面一边哽咽。 她脸上还有污黑, 但皮肤是白皙干净的, 长了一双讨喜的桃花眼,一哭一闹更让人怜惜了。 宣承弈眸光晦暗, 双肘搭在桌面上看着她,时不时用手掌摸摸她的头顶, 安抚道:「别哭了, 快吃吧。」 宣蘅已经很久没有吃到一顿饱饭, 以前宣府还没出事时, 她路过这种街边的面摊子怕是看都不会看一眼,可是现在一碗连牛肉都加不了、连点荤腥都没有的阳春面竟然也成了人间美味。 她身上并非一点伤都没有, 后背上有鞭挞过的伤疤,皮开肉绽,现在已经结痂了, 只是衣服破了,现在外面批着的是宣承弈的披风。 她强忍哽咽, 将阳春面吃到底, 最后把汤也都给喝了, 放下碗的时候, 她终于忍不住, 抬头看着对面的人, 嘴角撇了撇, 哇地一声哭出来。 「三哥!咱们走吧,我再也不想回那个鬼地方了,你不知道, 我在牢里都遭到了什么样的折磨!如果再不出来,我一天也活不下去了!」宣蘅红着眼睛,说着说着便激动起来,她精神本就恍惚,怕极了在牢狱之中的那些日子,现在好不容易得了自由,什么族人,什么父母,早已经不管不顾了,只想逃离京城,走得越远越好,最好永远都不要回来。 宣承弈是宣府的庶子,虽然宣重对他很好,但是府上其他人对他的态度大多不冷不热,明面上的欺辱和背地里的谩骂嘲讽也不是没有,只有宣蘅对他最好。 现在看到她被折磨地不成人形,言语之间还有对公主府深深的畏惧,让她就这么跟他回去,以她那个胆小的性子,早晚要自己被自己吓得疯魔。 「你放心,我都已经安排妥当了,一会儿去成衣店给你买身新衣裳,然后去见张筹,一起离开京城。」 张筹是宣府原来的管家,后来宣家入狱,没有牵连到他,他却也没离开京城,而是一直就在金宁,宣承弈也是不久之前才找到他。 他说一起,却没说是谁跟谁一起,宣蘅听得高兴,没注意这个细节,闻言已经按捺不住了,撑着桌子站起来:「那还等什么,三哥,咱们这就走吧!」 宣承弈见她起得勐了,身子摇晃,忙伸手扶住她肩膀,这么一触碰,宣蘅才有一种眼前人是真实的感觉,鼻子一酸,忍不住又落了泪:「三哥,我终于等等到出来的那天了,我还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三哥了,这次以后,我们谁也不离开谁,好不好?」 宣承弈没有答话,沉默过后,只是压着嗓子说了一句「走吧」。 他脑海中都被另一件事所占据,有些心不在焉。 但宣蘅却眉开眼笑,欣喜若狂,她只当三哥答应了她,两人去了成衣铺,宣蘅换下囚服,穿了一身简便干净的衣裳,尽管还灰头土脸的,但已能看出原本姿容。 她并非是倾国倾城的貌美长相,五官端正和谐,看着是十分讨喜的模样。 成衣铺外面,有一辆简单的马车正停在阴影处,一个耄耋老者佝偻着身子,手中套着缰绳,兄妹二人出来,他抬起浑浊的眼眸,也不知是哭是笑。 「三少爷!七小姐!」 张筹在宣府多年,看着宣蘅长大,对她多有疼爱,宣蘅见到他又不免一阵唏嘘,二人抱着哭了一会儿,宣承弈心中有事,黑沉着一张脸,说道:「先上马车。」 宣蘅和张筹分开,一个上了马车,一个站在马旁,神情复杂地看着宣承弈。 宣承弈压低声音:「蘅儿就拜託你了。」 张筹眼鼻发酸,闻言赶紧推辞:「少爷说得是哪里话……只是,您真的不跟……」 宣承弈瞥了一眼马车,用眼神示意他别说,张筹闭了嘴,他卸下腰间佩剑拿在手里,弯身钻进马车,张筹在外面驾马,车身真的开始悠悠动起来,宣蘅才盈满喜色,又哭又笑:「三哥,咱们终于要离开这里了!」 宣承弈靠在角落里,目光落在微风浮动的车帘上,没将那句话听进去,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宣蘅此时才发现他有些不对劲,挪了挪位子凑过去,担忧地看着他:「三哥,你怎么了?你在公主府这些天是怎么过的?殿下是不是欺负你了?」 她心目中对公主的印象全都是道听途说,加上抄府那天公主眼睛都不眨就把二叔杀了,公主在她眼里就是杀人不眨眼的恶魔,三哥入公主府就是狼入虎口,不死也要退层皮。
第62页 宣承弈回过神来,转头怔怔地看着她,想起自己在公主身边的遭遇,被打,被关,挨饿,羞辱,什么都受过,但那只是在他不顺从公主意愿的时候。 除了他,别人都没有被这么虐待过。 宣承弈不知为什么,觉得口中发涩,他忍了忍,才用正常的语调,说了一句:「没有。」 「没有你为什么不开心?」宣蘅不信他的话,审视打量着他,虽然看不到什么伤痕,但相比分开之前,三哥看起来消瘦许多,她认定他在公主府受了很多苦。 为什么不开心? 宣承弈也想问自己。 但这个问题要是深究的话,就太让他无地自容了,宣承弈逃避地挪开眼,撩开车帘一角,见城门已经越来越近了,忍不住攥紧帘子,手指因用力而变得发白。 他也很想离开,有什么在拉扯着他,不让他走。 宣承弈回头,看着宣蘅,认真道:「一会儿张筹会带你离开,滁州有一处宅院,是我很久之前买下来的,不在宣家名下,你在路上不要哭不要闹,张筹年纪大了,你也不是小孩子,相互扶持,等这边的事一了,三哥会去看你。」 宣蘅的眼睛渐渐瞪大,不敢置信地看着他:「你不走?」 宣承弈点头,宣蘅急忙拉住他的袖子,声音里尽是恐惧和害怕:「三哥,你跟我一起走吧,求求你了!我一个人怎么离开?张伯年纪那么大了,他根本就照顾不了我,我不想跟他走,我想跟你走!」 宣承弈把着她的手,强迫她松开,眉头微微皱起:「爹和族人都在狱中,我怎么可能离开?」 宣蘅一顿,忽然放开他的手,背过身去:「那我也不走了!」 她是赌气,就像小时候一样,每次撒娇耍脾气,他都会让着她,可是这次不行,宣承弈冷下脸,语气加重几分:「你听话。」 宣蘅咬着唇,刚刚满心的欢喜已经幻灭,三哥不跟她走,她一个人走有什么用,她总觉得这次与三哥再见面时有些不同了。 从前他看着她眼中就有她,现在却神思不定,怀揣着她不知道的隐秘,那种感觉她很不喜欢,觉得三哥离她越来越远。 他对她也不再温柔,会这样冷声冷气地跟她说话。 宣蘅忽然转过身,在宣承弈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冲出马车,她身子小,动作灵活,轻易就挤开张筹,将他手中的缰绳抢了过来,正好是城门之前,前面还有等着出城的路人,马儿一声嘶鸣,路人都下意识纷纷避让。 宣承弈面色一变,车身却剧烈一晃,他急忙把着车壁坐稳身形,朝外面吼了一声:「宣蘅!你干什么!」 宣蘅置若罔闻,城门前值守的士兵见有人闯卡,拿起手中长缨便要拦住,宣蘅心头一横,拔下头顶唯一一根银钗插到了马屁股上,马儿一声长啼,疯了一般沖向那个带头的士兵,前面还有一个来不及避让的小孩。 士兵见状,急忙冲上前,将小孩抱在怀里,千钧一髮之际滚到了无人处,却也错失拦住马车的最好时机。 发狂的马车横冲直撞,连宣蘅也不知道它要往哪里去,车里飞快钻出一道人影,将就快要被马车甩开的宣蘅拽回到马车里,另一只手拉着张筹,两人被迫向后一错,宣承弈自己则坐在了发狂的马儿背上。 几个唿吸之间,马车已经离开城门口很远了,宣蘅看着后面越来越小的城门,心头隐隐激动,刚要放心时,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嘶鸣,比之前更惨烈,紧接着,是马车剧烈摇晃,整个车身倒了下去,连同她一起撞到车壁上,一下被摔得七荤八素。 这一下重重磕到了额头,还不等她喊出「三哥」,人就昏了过去。 马车外面,十二拿着染血的刀,似笑非笑地看着宣承弈:「你这就做得过分了吧,放你妹妹一人走行,你也跟着离京,让我们跟殿下怎么交代?」 宣承弈撑着身子从地上爬起来,发狂的马已经一击毙命,汩汩鲜血流出,空气中瀰漫着一股铁腥气,他没有解释,而是沉着嗓音道:「让她走。」 十二抱着臂笑着,摇了摇头,目光却渐渐变冷:「晚了。」 宣承弈心中一沉,起身要拔剑,却忽然感觉后颈一疼,他眼前发黑,意识瞬间剥离,直直倒了下去。 十二干净利落地挥手:「把人都带走!」 说完,砸吧下嘴,摸了摸后脑勺,又骂了一句:「这算怎么回事,回去保准被殿下骂!」 · 宣承弈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置身于昏暗的屋室之中,两边点着灯火,氤氲光亮不及太远,隔着的竹帘之后一道暗影倾斜而下,他眼带茫然地向上抬了下头,忽觉后颈传来一阵疼痛,忍不住吸了口气。 室内落针有声,他这声吸气就显得异常刺耳。 不消片刻,竹帘之后便有人说话:「你醒了?」 她的声音却有些失真,落在耳边熟悉,却又有一种异样的陌生感。 声音是那个声音,语气却不是从前的语气,力道也十分微弱。 宣承弈知道是谁说话,抿紧双唇不出声,好像从那晚过后他还没看过她,但是脑海中一刻也没停地闪过她的影子,现在人就在眼前了,只隔了一道光影斑驳的竹帘,他却心里空空,思绪一下停滞不前。 没听到回应,帘后的人终于有了动作,她直起身,撩起竹帘。宣承弈脸上落下一道影子,他迎上眼去看,双眸却突然震了震。
第63页 姬珧面色苍白,手扶竹帘的身形比之前还要消瘦,不是说没事吗?为什么现在一副病骨支离的样子?宣承弈心头涌上一股怒火,正要起身,却发觉自己手脚皆被捆着,一丝一毫也动不了,他一怔,扭头看了看自己身上五花大绑的粗绳,惊异不去。 姬珧抵着唇咳嗽两声,迈步走到他身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气若游丝:「本宫平日待你不好?」声音无力,却空幽寒冷,让人心头一凛。 宣承弈这才勐然想起昏倒之前十二说的话,急色闪过,他紧跟着问道:「蘅儿呢?」 姬珧不说话,他心中更着急,她的手腕他是知道的,给身边人无限的纵容,但对无关紧要的人如何下狠手她眼睛都不会眨一下。宣承弈挣扎着跪起身,眼带惊慌地看着她:「不关她的事,是我要送她走的。」 他的惊慌更像是为了给宣蘅脱罪,姬珧蹲下身,伸手掐住他的脸,强迫他抬头看着自己:「你不想走吗?」 她神色无常,眼底看不出一丝波澜,可他就是能看出她生气了,压抑在平静浪潮下的暗涌就快要掀起,他不知道她现在站在他面前心里在想些什么,也许是一个不可控制的人脱离手心,让她觉得自己的权威受到了挑战,他这样一个随便一捏就会死的人,怎么可能有自己的意志,他应该说「不想」,应该伏在她身前,卑微地祈求她,永远别赶我走。 宣承弈张了张口,艰难地发出声音:「如果我想的话,你会吗?」 第31章 一生蛊,双生相。 若问姬珧为什么一定要把宣承弈带在身边,她一定会回答, 一个玩意儿而已,看得顺眼就搁在眼皮子底下了, 有必要非要问为什么吗? 因为前世的鱼水之欢?那时, 她连他姓甚名谁都不知道, 什么模样都瞧不见,在阖眼临终之前,她不过是想放纵快活一下,是什么人不重要, 有这个人才比较重要。 然而等她重来一世,日日夜夜被噩梦惊醒之时,她能以双眼视物了,才觉得身后空荡荡的, 从前,就算置身黑暗中数载, 知道有个人站在自己身后, 好像就会莫名安心不少, 当那个人走了, 不存在了,姬珧心里没觉得怎样,身体却在用各种手段抗议。 宣承弈对她来说像无处不在的空气,稀疏平常,可人要不能唿吸了,也就离死不远。 在姬珧尚未弄清宣承弈为何于她而言如此重要之前, 她不介意将他搁在身边,哪怕寻不到答案, 能睡个安稳觉也是好的。 在这种情况下,他说他想走,想要脱离她的掌控,姬珧觉得无比新奇,但同样感觉到一股无名火在心头烧着。她掐着他的脸颊,素手如玉,指尖冰凉,又带了几分强硬,近乎讽刺般地嗤笑一声:「你真敢这么想,本宫倒要反思反思自己,是不是对你太过纵容了,宣蘅的事,本宫都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你想逃,就是触到本宫逆鳞上。」 宣承弈被掐得嘴里发酸,喉咙也像堵着东西,他觉得公主从未把他当做一个人来看,可是即便是一个物件,那也应该是特别的,他在只言片语中找寻那种「特别」,可是,找不到。 他喉咙滚了滚,就着这个仰视的姿势,声音像从磨刀石上碾过一样,干哑而暗沉。 「你身上的毒,是怎么解开的?」 他抛开眼前的一切,只想问这句话,问出那个在脑海中过了无数遍,却被逃避的怯懦终结,一直没敢问出来的这句话。 姬珧明显一怔。 而后是微抬的黛眉,即便病容苍白,仍旧眉眼锐利:「跟你有什么关系。」 她轻飘飘的一句反问,将他彻底钉死在砧板上。 宣承弈面色有一瞬地扭曲,心口上被狠狠扎了一刀,每次自取其辱之后,他想的都是自己为什么要问出那句话,得到的教训还不够吗?但他同样清楚自己在希冀什么,再像原来那样自欺欺人,他做不到。 宣承弈也知道自己这种想法很病态,像一个身体里住进了两个人,一个要进,一个要退,而这种进无可进退无可退的境地将他逼得近乎崩溃。 他张了张口,声音里再也没有一分傲气。 「跟我是没关系,既然没关系,殿下可以放我离开吗?你放过我吧……我只是一个不堪入眼的蝼蚁,不懂顺从,不懂奴颜屈膝,不懂如何讨好你,只会成日里碍殿下的眼,有一天我疯了死了,更是坏了殿下好心情,何必如此呢?或者你干脆杀了我……」 他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幽深双眸里混杂着抹不去的挣扎,像是豁出去了。 姬珧看了他半晌,眼中没有任何情绪,良久之后,她忽然放开他,站直身子,冰冷道:「你疯了死了,也得是在本宫跟前,生是公主府的人,死是公主府的鬼。」 宣承弈的心凉了半截,姬珧又抬高几分声音:「来人!」 声音落地,有人推门而入,熟悉的金宁近卫将他从地上拖起来,有一个人从姬珧手中接过了什么,那人冲着他而来,丝毫没有犹豫,一把掐上他的脸,强迫他张开嘴。 宣承弈还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只觉得喉咙中滚下一层清凉之意,那人一拍他前胸,他不自觉地将东西咽了下去,甘辣之物顺着喉管剌过,又疼又痒。 在不明之物入腹的那一刻,他瞬间扑倒在地,双膝跪着,青筋爆出的额头抵在冰凉的地板上,唿吸停滞,腹中蔓延开来的疼痛很快抵达四肢百骸。
第64页 那是一种极其难忍的疼,全身上下犹如被万蚁啃食,每一根汗毛都竖起来,不消片刻就大汗淋漓,他湿了嵴背,在地上挣扎不起,难耐的痛唿声压抑在喉咙里。 但他始终不肯叫出声,越是疼就越是忍着。 精神就在濒临崩溃的边缘,耳边发出嗡嗡的轰鸣声,他的四肢像浸在水中,五脏六腑却在火上烤。 他不清楚公主让人给他吃了什么,他只知道自己在欲生欲死的边界,很想让人给他来个痛快。或许就这样一死了之,所有的痛楚后悔迎刃而解,他再也不必身心皆受煎熬。 金宁卫已经出去,灯火暗沉的静室中,压抑的低吟气息逐渐变弱。 姬珧一个人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神有些悲悯,倒真像看蝼蚁般,只是无光的眸底好像还藏着些什么,她看他挣扎了半刻钟,已经快要到极限,从袖中拿出一支小短笛,搁在嘴边吹了一声。 悠扬清越的声音一入耳,疼痛才如潮水般褪去,宣承弈整个人就如从水中捞出来的一样,豆大的汗滴从额角滚落,他趴伏在地,侧脸挨着地面,艰难地睁开眼向上看,半阖的眼皮沉重无比,他只能看到她半个身子。 姬珧抱着双膝蹲下,有些遗憾地看着他:「这是我跟魏师兄讨要的一种蛊毒,很珍贵来着。食入之人这辈子都不能离开蛊母,蛊母在我身上。我本来不想用,是你非要提醒我,你想离开这里。」 宣承弈身上没有力气,仍然用尽努力抬起头,他额角上青筋暴出,脸色已经苍白得近乎透明,他用不知是爱是恨的眼神死死地盯着她,说:「杀……我。」 姬珧眉心一蹙,伸出手,捧起他的脸,指尖为他拂去眼角细汗,在那点泪痣上轻柔地抚摸着,虚弱道:「你怎么总说这种话惹我生气呢?你就这想离开我吗?从前是这样,现在也还是这样。」 姬珧幽幽说着,唇角弯起好看的弧度,在他眼里却凛冽如刀锋。 她伸手抚了抚他的脸:「我说了,你只要乖乖听话,想要什么我都满足你,就是别想着背叛我,离开我……」 姬珧说着说着咳嗽起来,久久才平復下来,她觉得自己已经对他够好了,比所有人都要宽容,为什么他还是想走,他就这么讨厌她? 讨厌也没关系,姬珧觉得自己做下的决定跟别人的喜恶无关,这是一块嚼不动啃不烂的硬骨头,硬骨头有治硬骨头的法子,他想走,她偏要将他一辈子栓在身边,要么二人之中谁死一个,不然谁也别想离开谁。 宣承弈听着她阴冷的声音,整颗心都像浸在寒潭冰窟之中一样,从脚底到头顶,都生出无尽的凉意,他抵着膝头,想要爬起来,喉咙中却忽然溢出一丝哽咽。 心逃不掉,人也逃不掉了。 她死也不放过他,宣承弈很想知道到底为什么。 可面前的人就像毫无章法的疯子一样,偏执地让他咽下苦果,固执地把他留在身旁,最让人无法忍受的是,即便身上遭受了蚀骨焚心一般的疼痛,他竟然觉得面前的人才最可怜。 明明遍体鳞伤的是他,高高在上的是她,他竟然觉得她更可怜! 她那么孤高,背后空无一人,他想问问她,那里冷吗?孤独吗?为什么没人能陪着她?她知道心疼吗?懂什么是爱吗?还是浑身都被恨填满了,再也无法拥抱别人给她的温暖? 姬珧将他慢慢扶起来,替他解开背后捆着双手双脚的绳子,眉眼温柔:「还走吗?」 宣承弈双眸猩红,唇齿开阖,有一句话在口中迴转良久,他终是闭了闭眼,哑着嗓音问:「我还有别的选择么。」 没有,答案是肯定的。 所以姬珧也不需要回答他。 蛊毒销了宣承弈几乎半条命,他最终晕死过去,玉无阶过来的时候,姬珧正坐在他身边打瞌睡。 他越过屏风,一眼看到窝成一团的影子,她就那样抱着双膝睡着了,侧脸挨着膝头,像是无依无靠的飘萍,玉无阶只觉得心上疼了一下,快步走过去,将她从冰凉的地面上抱起,肌肤隔着衣服,却也能感觉到炙热的体温。 好不容易休息两日,病情非但没有缓和,反而加重了。 玉无阶有些生气,说了让她好好休息,还是要这样折腾,姬珧身子一腾空就醒了,她睡得不实,抬眼一看是小师叔,喉咙里轻轻哼了一声,像是没睡醒时的撒娇,她抓了抓他前襟,闭着眼睛说道:「你去看看他,别叫他死了……」 玉无阶胸口郁结,想说再折腾说不定要没命的就是她,但看她虚软疲惫的样子,动了动唇,终是没说话,将她放到床上,伸手扯过被角给她盖上,姬珧转了个身拥着被子便继续睡。 他走到宣承弈跟前,先是站着看了一会儿,一声嘆息从喉咙中溢出,他蹲下身,拿起他的手腕把脉,刚探了脉象,眉头微微皱起,不知过了多久,他脸色忽然一变,骤然回头看地上昏迷不醒的人,眼中惊色不去,直到最后,化为浓浓的探究。 姬珧第二日清早就醒了,身上仍然滚烫得像个火炉,喝下药后神情怏怏,她靠着软垫,怀里抱着一块莹润剔透的绿如意,室内燃的安神香裊裊飘拂。 她伸手抓了一把,看着手心兀自说着:「既然查出是府上下人的疏忽,这次暂且饶过他们一次,但是公主府是留不下他们了,给足银两,让他们另谋出路吧。」
第65页 姬珧神色淡淡,看不出喜怒,立在床前的薛辞年低垂着眼,一一应下,心中明了这次公主肯对那些人网开一面,还是因为此事涉及了他。 姬珧又道:「宣蘅呢?」 「已经让大夫来看过,没什么大碍,但是还没有醒来。」 姬珧「嗯」了一声,忽然不疾不徐地问了一句:「繁州那边有消息到了吧?」 坐在床边的玉无阶手一顿,跟薛辞年撞上目光,二人皆不说话。 「怎么,不说?公主府让你们做主了?」 第32章 身世。 虞弄舟走了半月有余, 算着时间来看,繁州应该快要传来消息了,如果不是因为这场来势汹汹的病, 姬珧本打算近日要起程去一趟繁州, 结果横生枝节,她也没想到最终会因为那些腌臜人耽误了正事。 姬珧会收权也会放权, 但府上难免有人会看碟下菜,知道薛辞年是公主眼前的红人, 一些人恨不得把他也当作主子捧着, 为的就是能找机会在公主眼前露脸, 薛辞年近日来总用厨房, 那边的人因他便对此松懈,结果反而给了小芍可乘之机。 本来未经准许又来路不明的吃食是绝对送不到栖云苑的, 结果因为下人的疏忽,将两盘一模一样的马蹄糕弄混了,薛辞年端着被下了药的那盏, 阴差阳错送到了栖云苑,闹了乌龙, 厨房上下到薛辞年都有错, 姬珧偏着心眼, 这才轻拿轻放, 只是遣散众人, 并没夺了他们性命。 况且罪魁祸首是小芍, 人现在都已经凉了, 再因此而迁怒就没必要。 她怕薛辞年多想,尽量不让他感觉到自己很生气,身心如琉璃般易碎的人, 姬珧就是想多保护保护他。 但她要是早知道当初小芍还用过这样下三滥的手段,姬珧绝对会严防死守不让她在公主府作妖,本来以为她在小师叔心里尤为重要,这才没叫人对竹居那边下太多禁令,结果闹出了这样的事,姬珧对玉无阶的不满其实比对薛辞年还要多。 眼下玉无阶又因为她尚在病中不让她处理积压的政务,姬珧烦不胜烦,久不闻繁州之事,她心中惦记,方才不过是随口试探一番,没想到真就被她猜中了,单看两人彼此视线交错心照不宣的模样,姬珧就知道繁州绝对有消息传过来。 她深吸一口气,眉眼中的不耐不加掩饰,忍着怒意道:「公主府还是本宫做主吧?」 薛辞年听后身子一震,他原也只是担心她的身体,才打算先将繁州的事放一放,可是他一向是公主的任何命令都不会违背,现在清楚知道公主的意思,宁愿拖着病体也要先解决繁州之患,自然就不肯再同玉无阶一起瞒着。 他先开了口:「是金宁卫传来的消息。」 玉无阶立眼瞪他,他余光瞥到了,却没理会,姬珧「嗯」了一声,他继续说道:「驸马前不久已经成功杀了繁州刺史李守文,暂时将刺史府掌控住了。繁州只有刺史李守文、乌阳校尉马卫才等几个握有兵权的人归顺了豫国公,他们手下许多人都蒙在鼓里,繁州百姓对此更是毫不知情。驸马杀了上头的人,得手之后就很难再瞒住,被发现之后,他自然就说是殿下的命令,李守文的名声不好,他跟一窝水匪背地里有勾结,经常做一些欺压百姓的事,繁州的人对他积怨也深,驸马此举不仅没遭到质疑,反而给公主赢得了好名声,如今繁州暂且在他控制下,没闹出什么乱子。」 姬珧给了虞弄舟一部分金宁卫,又有小九小十在身旁,刺杀几个人不在话下,姬珧并不惊讶,知道薛辞年还有事情没有说完,便没有打断。 一旁的玉无阶却出了声:「繁州毗邻豫州,是打开南腹的必经之路,自古以来就是重镇要地,又有粮仓之美名,作为大后方还会有源源不断的粮草供给,江则燮若是想南下攻入京城,最快的方法就是率先拿下繁州,你派虞弄舟过去,不怕他两头周旋,最后反而把繁州收入囊中吗?」 姬珧本是靠着软垫,闻声坐直了身子,玉无阶见状,忙扶着她肩膀,帮她调整好软靠的角度,又给她归拢归拢被角。 姬珧目露不满:「你不用这样亲力亲为,我把你从魏县带回来,不是让你伺候我的,万事有辞年。」 薛辞年心神一动,不禁抬眸望了她一眼,尽管知道那灼灼目光太过僭越,可「万事有辞年」这句话就好像花刺戳到了心窝子上,疼,可却浸了甜蜜的香。 玉无阶面色稍顿,停在半空中的动作有些尴尬,他能听出姬珧语气中的疏离,是真的不想让他碰,蜷了蜷手指,玉无阶放下胳膊,眼中有苦笑:「只是给你盖一盖被子,算什么伺候,论辈分,你是我师侄,师叔照顾一下你也不行吗?」 姬珧抬眉看他,眼中似有深意:「你还给谁掖过被角?」 玉无阶一顿,表情明显是被噎住,姬珧也不拆穿,回答他刚才问起的事。 「我是想试一试他,让他两头都周旋不了,让他需得在最快时间内作出一个选择,是先依附于他舅舅呢,还是先依附于我,或者说不再掩饰自己的野心了,直接从繁州举反旗……」 她轻声细语说着,难得有这么温柔似水的时候,只是目光一点也不温柔,说到这里,眼中有不加掩饰的讽刺,「不过这个可能性微乎其微,繁州于我来说是布帛菽粟,于江则燮来说是如虎添翼,但虞弄舟要是得了,就会同时成为我和江则燮的眼中钉肉中刺,到时背腹受敌,要么被我灭,要么被江则燮灭,还没踏出繁州,这野心就得被踩成肉酱,繁州对他来说不是一个好地方。」
第66页 「逼他做选择……」玉无阶念叨一遍这句话,而后抬眸看她,「你把消息透露给江则燮了?」 姬珧还没来得及跟他说清楚繁州的计划,三言两语玉无阶就已经猜到,也省得她解释,轻轻点了点头。 玉无阶道:「江则燮若是从别处知道消息,虞弄舟是授了你的意要去杀李守文,而他始终被蒙在鼓里,一定会对虞弄舟起疑心,你这么做,看来是笃定他们两个之间的关系并没有那么无坚不摧。」 姬珧笑而不语,示意薛辞年继续说。 薛辞年顿了顿,才道:「豫国公知道李守文已经身死,前后派了四波人想要跟驸马通信,都被金宁卫暗中做掉了,豫国公现在很着急。」 他当然着急,原本打算十一月才举旗谋反,现在因为繁州落跑,虞弄舟那边又琢磨不透,他肯定百般犹豫,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玉无阶感慨:「你是逼得他们二人反目啊。」 姬珧冷哼一声,道:「江则燮想利用虞弄舟使个反间计,我就反其道而行之,偏让虞弄舟去跟他作对,他不知道虞弄舟到底向着哪边,繁州又不能丢,着急之下,只能取最简单便捷的方法了。」 玉无阶笑眼看她:「起兵,攻下繁州。」 姬珧不置可否,抬头去看薛辞年:「过两日繁州应该还会有信传来,你一定要第一时间禀报我,切不可再像今天这样了。」 薛辞年面色微凛,正要说话,外头忽然有人叩门,说陛下来公主府了,就在门外。 姬恕是皇帝,自然没人拦着,姬珧怎么也没想到姬恕会来,他不能随意出宫,怕是身边的近侍抵不住他的威逼才硬着头皮带他出来,好在他身边有姬珧安排的金宁卫,倒是不用太在意安危。 玉无阶再待在这里就有些不合适了,他本来有话要说,被皇帝的到来打断,临走时欲言又止,姬珧也没瞧他,仰着头跟薛辞年吩咐什么,张了张口,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姬恕是跨着小短腿跑进来的,还被高高的门槛绊了一下,看到姬珧所在后直奔床边,然后一把扑在她身上,将她抱了个满怀。 「皇姐,你没事吧,阿朝说你生病了,好几日都不能来宫里。」姬恕的声音有些颤抖,很没有安全感,他挨着她肩膀,小小的身子带了清晨朝露的凉意,让姬珧觉得分外舒服。 姬珧抱着他往床上带了带,摸了摸他的后脑,看到跟着姬恕一起走进来的高大男人,示意他不用行礼,轻晃身子,安抚怀里的人:「皇姐没事儿,只是这两日太累了,你有没有听盛太傅的话?皇姐病好之后可是要去盛太傅那里检查你的表现。」 姬恕声音闷闷的:「皇姐嘱咐的事恕儿都很认真。」 言下之意就是最近表现很好,他很听话,希望得到表扬。 姬珧弯了弯嘴角,却没有说话,她放开他,摸了摸他白嫩的小脸,轻轻掐一下就有印子,姬恕好像很不喜欢这样,但是眼神不悦,却没反抗,嘴上说着:「皇姐身上好烫!真的没事吗?」 他眼中仍旧有化不去的担忧,微昂着小脑袋,眉头轻轻皱着,眼底的戾气都消失不见,看起来终于像个正常的小孩子。 「皇姐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做完,尤其是还没看到你长大,怎么会有事呢?你乖乖听话,不让我为你操心,我很快就会好起来。」 姬珧很少这样温声细语地哄人,姬恕听了之后急忙点头,头如捣蒜:「皇姐放心,昨日临朝时,我已经能提出一些自己的见解了,太傅也夸我。」 她没听政,但是早朝的动向都会有人告知她,姬恕的一举一动都在她眼里。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生病了让她心思忽然变得柔软起来,姬珧看他哪里都顺眼,尽量装作乖巧模样的姬恕在他眼里更添可爱,她大力摸了摸他头顶,挨着他的小脸蛋亲了亲:「恕儿真好!」 脸颊上留下「吧唧」一口,又得了皇姐的夸赞,姬恕的脸马上就红了,激动地手足无措,他跳下床去桌边喝了一口水,又颠颠跑回来,看着姬珧的眼睛,小声问了一句:「皇姐,今天我可不可以不走了?」 公主府又不是没有他住的地方,但是姬珧不想姬恕太黏她,接下来很长时间内她都可能不会长时间待在京城。他今年九岁,姬珧醒来之后就开始有意识地让他接触朝政,倒不是希望他很快就能独当一面,如果京城这边能让她多少放下一点心,她在外面也不必总是记挂。 见到皇姐没有出声,似是在思量什么,姬恕察言观色,觉得皇姐听了他的话之后面色不是很开心,抿了抿唇,马上换了说法:「我在这陪一会儿皇姐,用过午膳之后就回宫。」 姬珧露出笑脸,沖他招了招手,看姬珧笑了,他也咧开小嘴,慢腾腾地挪过去。 谁知接下来就听到姬珧对他说:「皇姐正好有件事要告诉你,你仔细听好,过两日皇姐要出京,可能要离开很久,你在宫里要听话,尤其要听太傅的话,皇姐可不想回来就听到太傅跟我告状。」 姬恕微愣,开心的表情很快就变成焦急,面色大变:「皇姐要去哪?多久?能不能带恕儿一起?」 姬珧被他气笑了:「你是大禹的皇帝,不在京城待着还能去哪里?」 姬恕眼中慌张无措,急道:「是要去繁州吗?」 「你怎么知道的。」
第67页 「我看到了云城那边递上来的摺子,裴将军本该七月十五回京述职,你让他先不要回京,改道去繁州,」姬恕急着解释,说完之后也不停下,握住姬珧的手晃了晃,「父皇也御驾亲征,我不行吗,我也想跟皇姐一起去。」我不想见不到你。 后面那句话他没说,他知道他说了皇姐会生气。 姬珧反手握住他的小手,在掌心里拍了拍,她看着他的眼睛,是醒来之后第一次这样认真看,偶尔会在梦中见到他被人一剑捅穿的样子,血淋淋的胸口,嘴角流出的鲜血,还有满眼的泪,到处都找不到他的皇姐,她发现自己也有害怕的东西,那害怕倒叫人理解成冷漠。 只有姬恕不会误解她对他的感情,她从小看着他长大,他们是彼此最亲的人,姬珧甚至对两个人每一个相处的画面都记忆犹新。她每每从积室山上回来,回宫看他时,他早早就坐在大殿中等着,就那样直愣愣地等,只要门口一出现她的身影,他就会从高高的软榻上跳下来,一下子扑到她怀里。 父皇对他并不热络,姬珧也是很久之后才知道,至于他的生母,在他出生的那天就被赐死了,至死都无名无份,姬珧姑且当做那是父皇对母后最后的情分,可别说这是皇家,就算是普通的王公贵族,去母留子的手段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同为帝子王孙,姬恕倒是比她还要更可怜些。 但这次姬珧没有再哄他,淡着神色轻道:「你若是能跟父皇一样骁勇善战,有能力帮得到我,我怎么会不带你去,但你现在这样说,只是在给我添麻烦。」 姬恕一听,眼中的光慢慢寂灭下去,他瘪了瘪嘴,在露出失望和不甘的表情之前低垂下头:「我知道了。」 之后姬恕绝口不提这件事,跟姬珧用过午膳之后,姬恕在软塌上睡着了,姬珧看了看始终跟在他身后形影不离的男人,放轻嗓音说道:「本宫离京之前会做好安排,你跟容玥负责陛下的安危,京城里有任何风吹草动都要传信于我,盛佑林暂时可信,但是本宫最信任的还是你们。」 男人颔首领命,躬身之前微不可见地看了一眼她,再抬身时又变作恭敬的样子,姬珧却能看出他有话要说。 「你想说什么?」对于金宁卫,姬珧没有那么多弯弯绕。 贺朝是金宁卫大统领,一身肃杀黑衣,金宁卫那些崽子再怎么无法无天,也都怕他,他只有在公主面前才会收敛起自己的血煞之气,尽量让自己变得更为平和一些。 虽然姬珧并不能看出来有多平和。 「殿下要离京,还是让容玥跟着吧,交给别人,我不放心。」 姬珧起身往里走,对他勾了下手指,两人避开姬恕之后,姬珧才用正常的语气跟他说话:「陈充替本宫跑了云城,本宫离开之前不知道他还能不能回来,你和容玥是金宁卫正副统领,你们都在恕儿身边,本宫才能放心。」 贺朝便道:「属下已经让三弟尽快赶回来了,大概后日能到。」 姬珧瞄了他一眼,半晌之后点点头:「那就让容玥过来吧。」 贺朝见公主松口,难得露出几分笑意,是别人都看不出来的那种。 姬恕醒来之后,姬珧就让贺朝带着他回宫了,前脚刚走,玉无阶后脚就到,说得却是正事。 「我打算回一趟玉家,你千里迢迢亲去魏县请我过来,只我一人怕是当不得这么大阵仗,我既然已经答应你,总要拿出点诚意。」 他说话洒脱,眼中不掺假意,姬珧倒是有些没想到:「你现在回去,玉家人还能听你的吗?」 「自然,」玉无阶不加掩饰,「我只是隐居魏县,并非与世隔绝,跟玉家一直有联繫。」 姬珧皱了皱眉,但玉无阶好像不愿意在这个问题上多说,静默片刻,他忽然道:「你知道宣承弈的母亲是什么人吗?」 第33章 「水。」 姬珧眉头一挑, 抬眼睇着他,语气不咸不淡的,却有种因他人误入自己境地而不自觉表现出不悦的野兽本性。 「你问这个做什么?」 玉无阶也没想到姬珧会这么敏感, 眼波盪了一圈, 他放轻唿吸,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平静正常。 「昨日我为他号脉, 在他身体里发现了不止一种毒。」 姬珧本是坐在软榻上,闻言眉眼一立, 直接从上面站了起来:「你说什么?」 玉无阶眼见着她为别人勃然变色, 心里想着一向淡然的人竟然也有这么沉不住气的时候, 便觉得心头压着一块巨石, 不上不下,最让人气恼的是, 他也不知自己该站在什么立场上去责怪她。 师叔?那好像只是自欺欺人而已。 玉无阶的眸光暗淡几分,面上却不动声色地道:「是一种隐藏颇深的毒,似乎是从娘胎里带过来的, 因为毒不是直接下到他身上,所以这么多年来都隐而不发, 不过……」 他声音一顿, 抬眼看了看姬珧, 姬珧皱紧眉头:「别卖关子。」 玉无阶不是卖关子, 他只是想知道姬珧对宣承弈在乎到了何种程度, 起码在他眼里, 已经能看出她的心急了, 有的表情骗得了人,有的表情骗不了人,姬珧此时的模样就恰好是后者。 他提了一口气, 脸上多了几分认真,沉声道:「不过他近来受了很多折磨,身心俱疲,正是身体最虚弱的时候,这种情况下,他身体里的毒侵蚀入骨,现在已有隐隐扩散之相。我昨日回去后就翻阅了医书古籍,如果没认错的话,这种毒的名字叫『月满弓』,跟你给他餵下的『一生蛊』出自同一个地方,都是来自南疆月柔族,那里盛产这样阴毒的药和蛊。」
第68页 姬珧静静听着,眸中隐有思量,沉默过后,她重新移过目光,问他:「为什么要问到他的娘亲?」 玉无阶想了想,先给她解释起这种毒的由来:「月柔族有一个不容质疑不可更改的规定,所有月柔族女子都是月神转世,一生只可嫁给一个男子,以保月神纯洁无瑕。凡是月柔族女子,自出生起便会被餵下『月满弓』这种药,只有同服了解药的男子欢好,这种毒才会迎刃而解,反之,如果女子在此之前失了清白,『月满弓』就会一直折磨她到死。」 「原本这种毒是用来惩罚月柔族不贞的女子,同时也防止月柔族女子同外族通婚,后来民间渐渐淡化了这种束缚,唯有月柔皇族还保持着这种规定,一直严格遵守。」 姬珧越听脸色越不好,到最后已是黑沉得厉害:「男人可以三妻四妾却要女人为之守贞,毒怎么不下在他们自己身上?弄一个断子绝孙毒,这世上不就再也没有那么些腌臜事了?一群狗男人拍脑门做的决定,还整那么多冠冕堂皇的理由,我也没听说为了防止外族通婚,月柔族男子就不娶中原人了,倒是把女人当做玩意,只许自己快活。」 姬珧嘴很厉害,她若是不高兴了,能刺儿得人张不开嘴,毒也能把人毒死。 玉无阶忍不住看了看她,半开玩笑地反问一句:「你又有什么资格说别人?」 姬珧毫不犹豫:「你没快活?」 玉无阶一噎,姬珧又道:「我不让你去睡别人了?」 玉无阶眉头微挑,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姬珧清了清嗓子,轻抬下巴:「对,我不让。」 这世间所有人里,也只有姬珧能把不讲道理演绎得理直气壮,两人没必要在这种事情上掰扯,姬珧说回他刚才那个问题:「你怀疑宣三郎的娘亲是月柔族人?照你这么说,他或许还是月柔皇族之后了。」 玉无阶摇了摇头:「只有月柔皇族严格执行,不代表他们的子民就不用这种办法检验女子贞洁了,并不能妄下定论。」 姬珧沉默片刻,沉下音说道:「本宫只想知道他到底有没有事。」 「原本这种毒从娘胎上带过来,毒性会损失不少了,但他现在身子太弱,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毒发,到时候除非有解药,不然就算是我也救不了。」玉无阶坦言。 姬珧听了之后眼中马上闪过一抹烦躁的神色,她靠着软垫揉了揉眉心,想问事情怎么会就这么巧,平时宣承弈反抗挖苦她时都一副生龙活虎的样子,谁知道他身体里还有别的毒,身子骨这么弱…… 玉无阶看她忧虑焦躁的模样,急忙改了口:「你放心,既然现在已经知道他中的是什么毒了,我让人跑一趟南疆,一定把解药带回来,只要有解药,就不是问题。」 姬珧眼前闪过宣承弈痛苦地蜷缩在地上,低声呻.吟的样子,如果他好好听话,也不至于沦落到这副田地。 「算了,我让金宁卫去吧。」她兀自说了一句,似乎有些心不在焉。 玉无阶的人也许是玉家的势力,姬珧不能完全放心,即便是玉无阶自己,姬珧也有三分戒备,交给金宁卫是她下意识做的决定,玉无阶明显怔了一下,而后他回过神来,浅浅地点了下头:「也好。」 盛佑林下午来了府上,姬珧很早之前就跟他说过要去繁州的事,此去要带兵,京城中可调动的兵力不多,而且大部分精锐也不能全带走,还要保卫京师,不然前脚刚走老窝起火,那她还出去征什么战。 「靳州营的林将军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粮草也已经备齐,林不语是先皇的得力干将,曾经跟先皇一起北越徐川,殿下可以相信他的能力,只不过……」 盛佑林欲言又止,见姬珧望过来,直言道:「如要借兵靳州营,就需要途经涉江,殿下的动向可能会被涉江王发现,他这两年拥兵自重,越发混不吝,在自己属地做个土皇帝,就差没明着举旗造反了。」 姬珧没什么惊讶之色,执着银钩捣了捣香灰:「本宫知道,父皇还在的时候,他每年向朝廷进贡的东西越来越少,这两年更是完全没有动静。涉江富庶,好的时候,国库能有四成都来自涉江,那实在是个好地方。」 盛佑林捻了捻鬍子,沉思片刻,忽然抬头:「难道殿下想把他收为己用?」 姬珧放下银钩,闭上眼按了按眼皮,酸涩的感觉缓解不少,她才继续道:「涉江王这个人虽然张狂,但是没什么野心,只想安安心心做个逍遥王,不过时逢乱世,也不是他想安稳就能安稳的……」 顿了顿,姬珧睁开眼:「本宫到时候去会一会他。」 她不知在忧虑什么,有些心不在焉,在凌云轩与盛佑林说了一会儿话就有些精神不济,人走后,她回了栖云苑,在床上拥着被子,觉得身上忽冷忽热,口干舌燥。 迷迷煳煳听到门声轻响,她竖起耳朵听,来人脚步轻盈,刻意放慢的步调,她听出是谁,微微放下心,那人走到床边,刚要将帷帐放下,就看到床上的人偏头往过看了一眼,哑着嗓音轻唤:「辞年,水。」 姬珧没看清人,眼前氤氲着灯光,光影交错,模煳不清,但她看出那人顿了顿,姬珧闭上眼,又听到渐远的脚步声,过了一会儿,那人回来,将她小心翼翼地从床上扶起。 姬珧不想睁开眼睛,感觉到温热的杯沿搁到了嘴边,她张开口喝水,一口一口喝,最后将一杯子温水都喝完了,那人把杯子放到旁边的案几上,发出一声轻响,又伸手探了探她额头。
第69页 姬珧握住他手腕,声音如呓语:「已经不烫了。」 那人没说话,姬珧等了一会儿,终于发现出不对劲,她急忙睁开眼,四目相对,眼角一颗泪痣瞬间撞入她眼眸,她发觉看着他的人眼神跟从前有些不同,软了许多,藏着千言万语,他面色也苍白无色,瞧着憔悴,看她似乎是看直了眼,才幽幽问了一句,语气不善:「不是他,殿下失望了?」 姬珧以为自己出现幻觉,闭了闭眼,再睁开眼的时候发现确实是他,没有看错。 她其实分辨不出别人的脚步声,只是薛辞年的脚步从来都比别人轻,动静都比别人小,几乎是刻进骨子里的小心翼翼。 「你怎么过来了,谁放你进来的?」 第34章 「奉命。」 凉夜如水。 宣承弈守在靠门的位置,旁边站着两个身穿黑衣的男子, 在交头说着什么,不一会儿, 其中一个人走到他身前, 冷着眉抬了一下下巴, 示意他开门。 宣承弈愣了半刻,在男子皱眉露出不耐神色之前转身将门打开,男子撩开衣摆踏进门槛,他也跟着走进去, 一入眼便看到万鸟朝凤织锦屏风后有一道随意的身影投在上面。 烛光微弱,有轻微的落子声。 男子绕过屏风走进去,上来便是一句轻讽,眼底的不屑毫不掩饰。 「先生还有闲情逸緻在这下棋, 这等处变不惊的心态当真是无人能及,在下佩服。」 靠在软塌上的人衣袖轻拂, 坐姿颇有几分随意, 他拿起一枚黑子叩在棋盘的正中央, 黑白子战况焦灼, 他头抬都不抬,放下后就去抓白子,声音淡淡的,全没把来人放在心上。 「你若是来杀我的,尽管动手,要是没有别的事, 别挡了我的光,妨碍我下棋。」 男子噎了一口, 脸色由青变白,看着榻上之人,咬紧牙道:「先生难不成还没有改变想法?你就算不看在陛下的面子上,玉家上上下下那么多口人的性命,可都在你一念之间,这样僵持下去对任何人都没有好处,陛下的耐心也已经被先生消磨干净了。」 玉无阶丝毫没因他的话改变神色,不紧不慢道:「玉家自有玉家的造化,一朝天子一朝臣,张舟若真的想大开杀戒,不给自己博一个好名声,那就尽管去杀,我就是我,不代表玉家人,我不想做的事就是不想做,费再多口舌也没用。」 说着,他将手中的白子放在战况激烈的棋眼上,男子面部颤了一下,已是难以压抑心中怒火,没沉住气,厉声道:「陛下难道逼迫先生做什么人神共愤的事了吗?当初的事情陛下都可以既往不咎,他没怪你害得张家满门抄斩,不仅留先生一命,还允诺许给先生丞相之位,那是何等的尊荣!你究竟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玉无阶终于抬头看他,微扬的唇角带了几分戏嚯,看着他的眼睛清透澄澈,正倒映出他心急火燎的模样。 「我是对不起他,但他又有什么资格可称做『陛下』?靠着女人上位,玩弄人心于股掌,是个人都看不起他,让我为这种人俯首称臣,做不到。」 男人气得胸口起伏,目眦欲裂:「这些话你可敢跟陛下当面说?」 玉无阶冷笑一声:「他现在站在这,我也还是这些话。」 男人终于忍无可忍,手已经按在腰间佩剑上,刚要动手,门口突然出现一个人影,低沉的声音犹如从水中淬过的兵刃,让人头皮发麻。 他站在门前,高大挺拔的身影遮住影影绰绰的光,隔着一道屏风,声音传到里面:「你是因为永昭公主才不肯臣服于朕。」 玉无阶根本不用看清来人,也知道他是谁。 男人转身行礼,恭敬弯下身:「陛下。」 宣承弈也随着他转身,低下头时,余光瞥着榻上端坐着的玉无阶,他看到他拂开桌子上的棋子,看到他嘴角的笑意隐去,看到他紧攥的手背上布满青筋,好像在顷刻之间,他所有的云淡风轻,气定神闲都因为门口的人消失不见。 又或者是因为他口中提到的那个名字。 玉无阶根本不用看清来人的样子,就知道他是谁,闻言不禁冷笑出声,手肘倚着棋盘,将上面的战局打乱,眼底寒意森森。 「如今登上帝王之位了,再唤她都变作了『永昭公主』,」他睇着门口那道身影,轻嗤一声,「早知如此,当初就不应该把她交给你。」 那人穿着一身锦绣玄服,胸前龙纹威严,他走进去,几步以后就站在玉无阶身前三步远的地方。 「别把自己想得那么举足轻重,她嫁给朕,与你又有什么关系?」 他不是来耀武扬威的,看着他的眼神就像个死人,玉无阶大抵知道自己死期将近了,并没有觉得害怕,只是觉得遗憾。 遗憾和后悔,自责和愧疚,痛苦和绝望,那么多感情交织在一起,就是没有害怕。 玉无阶闭了闭眼,悔不当初,倘若他没在年轻气盛时说出那一番话,没因为心底的顾虑置她于不顾,没在偏僻的魏县一躲耗费五年光阴,现在也不会被囚困在这里任人宰割。 为的什么啊? 为了他自己心安理得? 结果把她害成这个样子。 他忍着喉中腥甜,向后靠了靠,放轻了语调,像是在求饶,却不是为自己求饶,他道:「珧儿肯嫁给你,就说明她真心待你,父母之间的血海深仇与她又有什么干系,她那么骄傲的人,不可能忍受你将她这样囚禁在望玉台上,你迟早会将她折磨疯的,如果你心中还顾念一点旧情,哪怕一点,就放她走吧,你关着她,不就因为害怕失去她?可你越是这样,越是留不住她。」
第70页 虞弄舟面不改色:「朕让人看着她。」 顿了一下,又道:「她以为姬恕没死。」 玉无阶身子一僵,骤然睁开眼睛看着他,眼里满是震惊之色,震惊之后是难掩的怒火,他从榻上起身,一时气结,忽然吐出一口鲜血,他眼前发昏,脚步也生生顿住,就那样控制着摇晃的身子,他伸手抚着胸口,抬头看着眼前人,眼眸猩红。 「你还是不是人?」 玉无阶不想承认,姬珧那时看着虞弄舟的眼神,是真的欢喜,她是曾经喜欢过自己,但也只是曾经,她后来只喜欢虞弄舟,所以满心满眼里都是那人。 那天醒来,看到她发着热,他起身去煎药,回来时却看到他心上的姑娘抱着别人。 她也希望为她解毒的是虞弄舟吧,才会那么欢喜。 可她这样心悦他,他却这样羞辱她。 虞弄舟看他心痛的眼神,眉头皱了皱,那鲜血喷在地上,颜色灼眼,他垂眼去看,眼中依然是漠视一切的冷然:「师叔,我本来没想杀了你,毕竟积室山的人对我来说恩重如山,但小芍临死之前说的话实在让我不能释怀。」 他抬眸,目光直视他:「她说你心上人不是她,她说你一直念着永昭公主。」 「是真的吗?」 玉无阶红着眼,将嘴角的鲜血拭去:「你不是明知故问吗。」 虞弄舟沉默,良久后才道:「师叔这是承认了——」 话音未落,有道黑影忽然冲上前来,他偏头一躲,伸手挡住擦着耳边挥来的手,另一只手的袖口里却带出一道寒芒,长安急忙冲上前来,用剑柄撞向那人胳膊,方向一歪,刀尖只在虞弄舟脖子上留下一条浅浅的伤痕,绝对要不了他的性命。 可玉无阶已是强弩之末。 刚才一口血已经耗去他半条命,强撑着一口气好不容易近了他的身,没想到还是没有得手。 玉无阶只觉得脑袋空了那么一下,眼前黑影交叠,胸口穿过一个冰凉的东西,带走他身上的温热,他低头看了看,前胸殷出好大一片红,还在继续扩散,像一朵绽开的罂粟。 罂粟也像她啊,又美又毒,还让人上瘾,欲罢不能。 他眼前又晃过姬珧的脸。 已经那么久没见过了,却还是记忆犹新。 玉无阶无力支撑,双膝撞在地上,然后是整个身体,长安收回带血长剑,见他主子受伤了,急忙带他出去,外面一阵兵荒马乱。 人都走了,没人管玉无阶是死是活,他睁着眼睛,瞳光却越发涣散。宣承弈走了过去,在他身前蹲下,侧偏着头,想要听清他的呢喃。 「珧儿……」 宣承弈忽然张了口:「她这几日睡得很好。」 玉无阶身子一震,勉力抬眼看他。 宣承弈顿了顿,才问道:「她有什么好,为什么你们都那么喜欢她?」 宣承弈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好像只是随口一问。 他将他扶起来,靠在锦屏底座上,玉无阶有出气没进气,只剩下满面的笑,他大概是感觉不到疼了,弥留之际,眼前心里都是那个人:「她哪里都好……」 玉无阶的声音轻轻的,只有气音发出,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嘴角牵起一抹笑:「真想再听她喊一声『小师叔』……」 他目光越发涣散,却将手放在了宣承弈胳膊上,掌心忽然攥紧他的衣服。 他听到他说:「救她……云城……裴——」 宣承弈想要听清他在说什么,尽力向前探出身子,靠近他耳边,却忽然感觉到全身僵硬,像从高处坠落一般,他勐然睁开眼睛,仿佛在瞬间找回了唿吸,静默良久,他方才看清眼前景物,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顶青色承尘。 意识在脑海里慢慢復甦,他撑着身子坐起来,只觉得全身上下虚弱无力,后背全是汗,这样一见风,灌进来一阵凉意。 宣承弈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身在何处。 他在公主府。 记忆如潮水般涌上来,蚀骨焚心的疼痛,低入尘埃的卑微,都一併钻进他脑海中,宣承弈抚着额头,手指陷入头髮缝隙里,虚实不清的梦境和苦不堪言的现实都在折磨他,让他睡也不安生,醒也不安生。 靠着床边的莲花雕木架上,他强迫自己静下心来,将近日来所做的梦境全都一一梳理一遍,而后竟然震惊的发现所有事情都可以串联起来。 背后陡然升起一股凉意,像藤蔓不停攀岩,他心跳得厉害,仿佛有什么快要唿之欲出……公主的驸马成了皇帝,江家的女儿成为宫妃,宣家被虞弄舟掐在手里威胁他做一个不见天日的影子,玉无阶死在一个寂静无声的夜里。 而公主呢? 好像被关在一个地方。 头疼欲裂,心脏也跟被撕扯一般蔓延着阵阵疼痛,他额头上渗出一层汗,却顾不得擦拭,一把撩开紧闭的帷帐,跌跌撞撞地跑下床,一推开房门,跟正要拥门而近的人差点撞上,薛辞年手里拿着汤药,空不出手来扶他,只好急道:「小心!」 宣承弈形容太过狼狈,眼中布满血丝,他一手撑住门框,稳住身形,张口要说话,这才发觉嗓子干得难受,但他还是艰难地问了出来。 「公主呢?」 这里就是栖云苑,宣承弈住在西厢,距离公主的寝居只有一廊之隔,薛辞年不知为何在他眼里看到了惊慌和害怕,虽然可能那人自己都没意识到,他看了看公主那边的房门,回答地言简意赅:「在里面休息。」
第71页 宣承弈的眼神先是一松,随即又觉得自己的想法有些可笑,他低头看了一眼薛辞年手中的托盘,觉得他应该是端给公主的,并没有丝毫那是给自己准备的想法。 晕倒之前的记忆清晰起来,他想起她苍白的脸,又抬眼问他:「我睡了多久……她的病好了吗?」 薛辞年觉得他真正想问的是后面那个问题,但是也没吝啬回答:「一天一夜,殿下病情反反覆覆,还是那副样子。」 宣承弈紧跟着皱紧眉头,转身欲走,薛辞年是给他端来的药,在背后喊了他一声,但他好像没听到,本以为他刚醒,身子正在虚弱的时候,却没想到他步履如风,竟然走得那样快,看方向,是沖公主寝居去的。 门口有金宁卫守着,他将要推门,被人挡在外面,是两张不熟的面孔,穿着一身黑,看腰封上革带,能看出他们应该比十八卫地位要低。 「让开。」 两个金宁卫互相看了看,纳了个闷,心想你谁啊就给你开门,许久不见能在公主府撒野的人了,他们也新奇,而且还闹到公主门前,更是新鲜事儿,左边的那个刚要动手,迴廊上传来薛辞年的声音。 「让他进去吧。」 金宁卫手一缩,狐疑地看了一眼宣承弈,薛公子发话,虽然要听,但也要掂量掂量,正巧十八走过来,看到僵持不下的场面,眨了眨眼:「做什么呢在这堵着扰殿下清净?」 金宁卫把事情简单说了一遍。 十八看了看宣承弈的后背,光看后背也能看出他的悽惨,昨天的事他也隐隐听说了,公主为了把他留在身边,连毒蛊都给人下了,可以说是相当不择手段,但是谁让他非要离开京城,还被十二哥撞了个正着呢? 公主生平最讨厌别人背叛她。 小十八想了想,又急忙改口,这不是公不公主的事,谁都会讨厌别人背叛自己。 他抬头,摆摆手,金宁卫这才把交叉的长刀放下来。 十八走过去拍了拍宣承弈的肩膀,状似沉稳老成实则很够义气地道:「你别跟殿下在这犟了,该服软服软,殿下不会太狠心,你那天是把她气急了,我都没见过殿下这么生气!她现在本来就在病中,身体正是虚弱的时候,再把她气出个好歹,别说金宁卫,我都不会绕过你。」 他挥开左边的金宁卫,把门轻轻推开:「听我的话,保准叫你以后不用再吃这种苦。」 说完又推了一下他的后背:「放你进去,别犟了啊!」 宣承弈本来脚步不稳,被他这样一推,身子踉跄一下,然而脑中突然响起薛辞年说公主在里面休息,又强自稳住身形,轻轻迈进门槛。 十八把门关上,这才看到薛辞年:「薛公子送药吗?」 薛辞年有些哭笑不得,小十八、大概会错了宣承弈的意思,他来这里可不像要服软的模样,但总归也应该不会伤害公主,他看了看自己手里的汤药,抬头说了一句:「现在不用了。」 说完他转身离开,十八摸了摸后脑勺,嘀嘀咕咕:「怎么又不用了呢……」 宣承弈踏入屋内,视线在里面逡巡一圈,最后落在半遮的纱帐身后,被子鼓出一块,却还是小小一团,是冷吗,才蜷缩着身子?十八把他推进来,但他好像已经忘了自己要做什么,现在满脑子想的都是她那张苍白的病容,他鬼使神差地走过去,把帷帘拉开一点。 那人似乎没睡实,听到声音转过头,双眼迷濛,果然容颜憔悴,她张了张口:「辞年,水。」 宣承弈的动作一僵,也不知哪空了一块。 有这么难以分辨吗?还是她在深思不清的情况下只想看到薛辞年? 想要转身就走,但脚步停在桌子边就迈不动了。 他心想,这应该就是贱骨头吧,当初在她面前那么硬气,宁折不弯,一身嶙峋傲骨,如今都被她揉搓拿捏软了,十八让他服软,他有服软的必要吗?公主要的是他听话,自由攥在她手上,命也攥在她手上,不听话,她就让他疼。 倒了一杯水,他重新走回去,将她从床上扶起来,掌心握住她消瘦的肩膀,能感觉到一阵温热,姬珧就着杯沿喝了几口,也许是渴急了,最后把整杯水都喝了下去,他放下杯子,下意识伸手探她额头,姬珧躲开,握住他手腕,有些牴触:「已经不烫了。」 分明还是有些热,他能感觉到。 握着她肩膀的手不禁紧了紧,姬珧这才慢慢睁开眼,眼中迷茫褪去,渐渐转为惊色。 宣承弈顿时觉得唿吸难受:「不是他,殿下失望了?」 刚才应该让薛辞年进来,他是来送药的,姬珧闭了闭眼,虽然很莫名其妙,但她竟然觉得看到他在这心里有点儿高兴,确定不是梦境,她復又睁开眼,故意放低了声音:「你怎么过来了,谁放你进来的?」 宣承弈抿了抿唇,而后轻出一口气:「奉你的命……」 第35章 「他这么贱?」 「来侍奉你。」 这句话一出, 姬珧又拿不准了,她轻轻阖上眼睛,只觉得身子在云端漂浮, 像落叶漂萍一样没着没落, 不禁抓紧了他的衣袖,再睁眼看发现还是他。 竟然破天荒说出这种话来了, 姬珧觉得稀奇。 也许是蛊毒将他折磨得服帖了,再硬的骨头也被她凿碎了, 人不仅变得听话懂事许多, 还比从前更会照顾人。
第72页 可看他眼神复杂难明, 在彤彤灯火的映照下更如深渊幽芒, 大抵是心中仍有挣扎,不肯这么快就纡尊降贵向她服软, 姬珧开始反省自己,其实她待他是不好的,关过小黑屋, 不给吃的,言语上的羞辱, 又给他餵了蛊毒, 一个铁骨铮铮的男儿, 愣是被他折磨成这样一副精神恍惚病弱不堪的样子。 难得心里出现一丝涟漪, 她伸手碰了碰他的脸, 他没躲, 便改成了轻抚, 温热的指尖描摹他的轮廓,在那颗浅色的泪痣上流连好久,她真喜欢他的样子, 就算没有前世的一夜放纵欢爱,他的模样也足够让她念念不忘。 「还疼吗?」 姬珧轻声问她,说出口却只余气音入耳,更多的轻柔缱绻,听着像隔靴搔痒,一颦一笑都是极致诱惑。 宣承弈的唿吸顿了一下,眸光黯下去,没有说话。 姬珧靠在他肩上,片刻的安宁也能暂缓她的思虑,她现在什么都不愿想,就想这样安安静静地待一会儿,闭上眼,寻了一个舒服的位置,侧脸搭在他肩头上,嘶哑着张口:「三郎,你今后不许再惹我生气。」 她鼻音有些重,说出的话声音闷闷的,甜糯如蜜,她很少有这样卸下一身防备的时候,宣承弈揽着她细腰的手不自觉地收紧力道,舌尖抵着上颚,张口欲答,理智却又制止着他。 「还喝水吗?」 末了,问了一句毫不相干的话。 姬珧的确还是渴,便点了点头,宣承弈松开她,将她轻轻放在床前的软垫上,又垫高了一些,尽量让她靠得舒服,姬珧任凭他摆弄着,目光随着他转。 虽然是宣府庶子,但好歹也是高门少爷公子,养尊处优惯了,这等伺候人的活是做不来的,现在也熟能生巧,看着恬静又贤惠,跟薛辞年一样周到。 这世间没有什么事是难做的,单看他有没有心,愿不愿意。 宣承弈拿着方才的玉杯,走到桌边倒了一杯水,许久没有侍女进来过,那壶中的热水现在已经放凉了,他皱了皱眉,想要让人进来换,可他又从来没使唤过公主府的下人,不知这样做算不算逾矩,面上的犹豫都被姬珧看透了,她低浅地扬起唇角,轻道:「不用了,我就喜欢喝凉的。」 能听出她声音虚软无力,是真的病蚀入骨,也不知那人到底在干什么,一个风寒竟让她迟迟不见好。 心思一出,宣承弈心头忽地一震,他感觉到自己切切实实在担心她,也不忍看到她这么憔悴,这么柔弱的模样,连说一句话都要使力气。 之前她看着他眸中凌厉如刀,笑起来也是惹眼的艷烈,让人不敢直视,又心嚮往之,现在一身的锋芒都收起来,他竟然有些不愿见。 转过身,他走到床前,在边上坐下,一手托着杯底,一手握着杯身,递到她面前。 姬珧觉得还是刚才他抱着她餵水的姿势更舒服些,所以没有动,宣承弈怔了一下,隐隐蹙了蹙眉头,问她:「不喝?」 姬珧向前探了探身子,表现自己的吃力,哑着嗓子道:「不舒服。」 宣承弈看了半晌,突然意会了她的意思,还是那副神情,丝毫未改,红晕却悄然爬上了他的耳朵,像火燎过一样,他眼帘半遮,托着杯底的手放下,坐得近了一些,伸手揽过她的肩膀,让她靠在自己怀里。 胸腔里焦躁不安的心如擂鼓,他听得真真的,不知道靠他那样近的人能不能听到。 姬珧就着杯口喝水,忽然觉得公主府的井水竟如甘泉一样清凉甜爽,她以前都没觉得白水也这样好喝。 她咽水的时候会发出一点声音,是不自觉的,像小猫呜咽的样子,娇娇柔柔的搔着人心,宣承弈喉结动了动,手指不注意就用了一分力气。 姬珧觉得肩膀一痒,一口水咽岔了,呛到嗓子,半杯水都洒到了她衣服上,宣承弈急忙把杯子撤开,还是晚了,姬珧抬头看他,嘴边有水光,下巴上还有嘀嗒的水珠,那目光不知是埋怨还是别的什么,总之让宣承弈头上一软,全身都麻了一下。 他把杯子放到旁边,姬珧脸上都是水也不擦一下,就那样看着他:「你想什么呢?」 这是质问的语气,不满已经很明显了,宣承弈暗自唿出一口气,随身没有手帕,他默不作声地坐回去,手指在她下巴上擦了一下。 姬珧眼光柔了一瞬,随即又板起脸,但她病中容颜娇弱,也或许是心情好,那画面就不像从前那般面目可憎,反倒多了几分让人情不自禁就怜惜的娇媚。 宣承弈看她前襟都湿了,又是因为自己不小心,终于露出几分歉意,他紧着眉,想着要不要让人进来服侍她更衣,姬珧已经出声:「你给我换。」 床尾就放了一身干净的衣裳,本来她也是要换的,宣承弈勐然抬眸,眼中有几分诧异,更多的还是惊骇,姬珧真是一点都不想动,她向后靠了靠,身子向下滑,一副柔软无骨的样子。 宣承弈看她眼下双靥微红,是久热不散的病相,之所以染了风寒,也是因为那日在冷池中泡了太久,正在身子最虚弱的时候,湿着衣裳无疑会加重她的病情,想到这,他也抛去了心头的顾虑,拿起一旁干净的衣服,双手扶着她双肩,让她坐正身子。 姬珧听话地坐正了。 宣承弈心无旁骛,连眉丝都分外认真,他伸手撩开她衣裳,露出莹白如玉的肌肤,她身子瘦弱,锁骨精緻,锁骨上方还有一个红点,像是胎记,只有芝麻那么大,再向下也是有遮盖的,还有一层亵衣,里面倒是没有湿,姬珧病歪歪地瘫着肩膀,像是一个失魂落魄的小兽。
第73页 目光不知触及到哪,宣承弈的身子忽然绷紧,刚刚心无旁骛的劲也消失不见,热意如排山倒海之势一样袭来,他赶紧拿着旁边的衣服展开披到她身上,像是裹粽子一样将她包裹起来,前面还认认真真慢条斯理,后边就着急忙慌行止粗糙。 姬珧被裹得只剩下一颗头。 黛眉微微蹙起:「你就是这么伺候人的?」 她尾音轻挑,不知道话音里是不是还藏了一点儿别的什么意思,宣承弈却觉得她就是故意的,故意要看他难堪,故意要看他出糗。 姬珧是真的没有力气,她也不想动弹,两个人就这样相对坐着。姬珧不催促,怏怏地耷拉着眼皮,坐得累了也不躺下,不知是衣料滑还是她身子滑,衣服从脖颈到肩膀,再骤然落下,又露出她洁白的肩头,宣承弈终于忍无可忍,拿起她的胳膊伸进袖筒里,另外一边如法炮制。 衣服穿好了,也就是顷刻之间。 姬珧终是没忍住笑,在寂静无声的寝居内显得尤为刺耳,宣承弈还握着她的手腕没有放开,闻声抬了冷眸,被撩拨的怒火和慾念交织缠绕,攀到他脖子上,让他无法唿吸。 他张了张嘴,像是质问:「你有没有把我当个男人?」 姬珧微怔,随即扬起唇,觉得好笑:「难不成把你当女人?」 宣承弈不答,垂眼想了想,然后抬起头看着她,映着烛光的双眸没有那么深不见底,却多了十足的认真。 他道:「我娘亲没名没分,到死都没能入宣府大门,我不知道她的长相,也不知道她的脾性,我不能喊她母亲,因为我的母亲另有其人,尽管她跟我没有半分血缘关系。」 姬珧也沉了脸:「你想说什么?」 宣承弈发现她有些不高兴了,却没有退却,眼中澄澈清透,没有一丝一毫的掩饰,直言道:「我很早之前就发过誓,这一生只会娶一人当妻子,再也不会有别的女人。」 如果是寻常人听到这样的话,不会感动到热泪盈眶起码也会觉得心中温暖,天真烂漫一点的,恐怕抛下一切跟他走都不成问题。 但姬珧哪是寻常人,闻言不过是轻扬起唇,眼中满是浑不在意,高高在上地看着他:「哦,那是你自己的事儿,跟我有什么关系?」 他有十足的认真,她就有十足的冷漠。 宣承弈没有吭声,良久之后才问:「你喜欢玉无阶吗?」 姬珧挑眉:「这是我的事,跟你有什么关系?」 宣承弈喉头髮紧,继续问: 「薛辞年呢?」 「驸马呢?」 他都不知道哪来的那么多名字,总之是没有停顿,像是知道姬珧根本就不会回答一样。她终于敛起眉,阴郁地看着他:「你到底想说什么?」 想说什么,还不明白吗? 不就是逼迫她向他许下承诺,倘若真的把他当男人看,要招惹他,要撩拨他,就要负责,别整天让姓薛的姓玉的姓虞的围在她身边,还有那些心思不纯的金宁卫,垂涎她美貌的意味都昭然若揭了,她看不到吗?还是根本不在乎?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姬珧默了半晌,忽然似笑非笑地说了一句,眼中清冷淡漠,有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讽刺,「但我也说了,你想要什么,怎么想,是你自己的事,跟我没关系。」 「随你怎么纠结难受,心里过不去那道坎死也给我过去,你想让我这辈子只对你好?先要看看自己有没有那个本事,还有,我不是在招驸马,我只是要一个伺候我的人,你要分清这之间的区别。」 又来了,又是这样冰冷无情的话。 她冷静地像是一颗没有心的石头。 宣承弈喉咙发酸,干涩生疼,浑身蔓延开来的那种撕扯的疼痛甚至比蛊毒还要难受,这是他第一次在两个人都清醒的时候把话说开,得到的无一例外是她的拒绝,没有什么意外,可还是失望。 他已经无话可说了。 该怎么办啊? 他要的,她给不了,也不愿意给,而他也逃不开,除非死。 姬珧定定地看着他,将他眼中的失望痛苦尽收眼底,忽然想起前世那夜,静默之后出了声。 「三郎,你原意为我死吗?」 宣承弈有些诧异地看着她,面色渐渐变为不敢置信,并不是因为这句话有多么特别,而是在她冷漠无情地践踏完他的勇气和真心之后,再问出这句话,是不是就有些太过分了? 难道都已经这样了,还要他口口声声说一句「原意」吗? 他这么贱? 「不」字都已经快要说出口,他脑中忽然闪过一个画面,男人胸前血色刺目,嘴角也流着鲜血,在那个虚无缥缈的梦中,那个人为她死了,或许她要的就是这种将自己的存在尽数磨灭的爱,不加一丝杂质,没有半分属于自己的意志,等到该为她献出性命的时候,可以毫不犹豫地奉上自己最赤诚的热血。 宣承弈咽下一口气,滚了滚喉结,终究没有把那个「不」字说出来,姬珧却已经不想听他说话了,她翻身躺在床上,侧身对着里面:「守夜吧,哪也不许去。」 宣承弈那也没去,她很快就睡着了,唿吸声很轻,她睡着的时候很安分,收敛了一身的冷戾,他为她守了那么多的夜,好像已经要习惯了,他喜欢这样看着他。 这种时候可以什么都不必想。
第74页 该怎么办? 没有办法。 得过且过,慢慢熬。 熬到他被她折磨死,或者守得云开见月明的那天。 烛火燃烬,悄然熄灭,在黑暗中他突然轻笑一声,声音里是无尽的冷意和讥讽,笑他自己,都已经这样了,竟然没有想过要逃开,看来是他自己不想走。 他一定是疯了。 姬珧这一觉睡得很实,到第二天正午才醒来,身上也觉得松快不少,一点热意都不在了,玉无阶来给她号脉,惊奇地看着她:「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已经好全了,你是有什么开心事吗?」 姬珧悻悻地喝完药,把药碗递过去,心说也不算什么开心事,挫了一顿宣承弈而已。 面上不动声色:「既然好了,明日我可以上朝了吧。」 玉无阶不置可否,两人说着话,外面忽然有人敲门,说容副统领求见,姬珧眼睛一亮,道:「进来。」 说罢,门被推开,门口闪过一道人影,隔着屏风,能看到来人飒爽英姿和利落步伐,来人隔着屏风单膝跪下,嗓音清越,也很沉稳:「属下容玥,参见殿下!」 姬珧喜上眉梢:「平身。」 那人起来,姬珧又道:「正好有个人需要你好好调.教,不用让她多厉害,听话懂事就行。」 容玥躬身:「殿下吩咐,属下一定照办。」 宣承弈还以为说的是他自己,结果姬珧偏头去看薛辞年。 问:「宣蘅关哪了?」 第36章 「我让他不得好死。」…… 薛辞年突然被殿下问话,神色微微愣怔, 然后下意识回头去看宣承弈,后者正青白着脸, 眸中急色不加掩饰。 姬珧还是那副模样, 笑意绵浅, 只是声音低了了一个度:「宣蘅关哪了?」 薛辞年不敢怠慢,回过头说道:「在清林苑,昨天晚上醒过来的。」 薛辞年私下里跟宣承弈提到过这件事,所以他知道宣蘅已经醒了, 而且没有大碍,心里才放心,现在一听到公主突然问了宣蘅,整颗心又提起来。 正当他犹疑时, 姬珧已经吩咐容玥:「让辞年带你过去,不管用什么手段, 只要能放在本宫身边就行。」 容玥眉眼锋利, 五官是那种清秀的好看, 只是被冷硬的表情趁得那张脸冷漠无情, 看着煞气可怖。 她躬着身,抱拳的视线看向薛辞年,眉头微挑,薛辞年也应了声,这就要带她下去了。 宣承弈终于有了动作,竟对她直直跪了下去, 这下不仅薛辞年和玉无阶有些惊诧,连姬珧都慢慢睁大了眼睛。他掐着身边两侧的衣服, 紧紧攥着又倏地放开,低着头道:「蘅儿还小,在府上被娇纵惯了,那天情急之下失了理智,才会让马车冲撞城门,还请殿下看在……奴的面子上,饶了她这次。」 说完,闭了闭眼,附身在地上嗑了个响头,那声音「咚」地一声,像是将他全部自尊和骄傲都豁出去了,那个改口,也犹如火舌一样将他全身燎过,姬珧看到他露出的脖颈外面是红红的一片,这得是多不情愿,又不得不去做这种事啊。 姬珧睇着他,不咸不淡地问了一句:「你的面子很值钱?」 声音一落,宣承弈的身子明显僵了一僵,屋子里不是没有其他人,他感觉到很多双眼睛都落在自己身上,那种感觉煎熬无比,像是被扒光了衣服在街上游、行。 他张了张嘴,喉咙紧得发不出声,可是宣蘅还在她手里,他不得不用更卑微的姿态,就在他要继续为宣蘅求饶的时候,姬珧开口了:「行了,你起来吧,本宫又不会要了她的命,只是你们宣家人骨头都硬,本宫是没那个精力一个一个调.教,她又不想离开你,既然要放在身边,本宫怎么也要让她懂点事,小芍那样的事,本宫不想再见到了。」 姬珧的声音不容置疑,说完她看了容玥一眼,容玥领命退下,后面跟着薛辞年。 突然提到了小芍,玉无阶的脸色不怎么好,姬珧回头看他,他面露不悦,实则是掩盖心底的难堪:「怎么还翻旧帐呢?」 姬珧面无表情:「事实就是这样,你带来的人,没有管好,反倒让我遭罪,我没发落你已经算待你仁慈了。」 姬珧和仁慈二字根本就搭不上边,但玉无阶偏就无法反驳,他也知道是自己的疏忽,本以为小芍病着身子不会有闲心去做那些乱七八糟的事,他每天在药里加料,延缓她病癒的速度,结果还是让她钻了空子。 究其原因就是他跟姬珧二人没有互通心思,姬珧以为他很看重小芍,他以为姬珧很戒备小芍,一来二去,就造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两个人绊了会儿嘴,姬珧这才去看跪在地上的宣承弈,没有再说温软的话安抚他,张口是一句不耐的威胁:「你要是再跪,本宫说不准就会生气,本宫一生气,说不准就让容玥不用顾忌你妹妹的性命了。」 宣承弈紧着拳头,从地上站了起来。 玉无阶倒是有些看不透这两人的相处方式了,但总觉得就算他的小珧儿表现得再冷漠刻薄,对宣承弈也好像多了几分宠溺在里头。 如果不是说正事,姬珧也不会让他在屋里多待,玉无阶为她改了药方,又重新号了下脉,没一会儿就出去了。 屋里只剩下两人,姬珧靠在矮几上托腮看宣承弈,他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不用多说也知道心底在想着什么。
第75页 她饶有兴致地看着他:「听闻你在宣家时,只跟这个妹妹相处最好,你不是个庶子吗?她不会看不起你?」 宣承弈抬头,斩钉截铁道:「她不是这样的人。」 姬珧顿了一下,嘴角多了几分笑意:「本宫已经从宣府那个管家那里听说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你原本是没打算走的,是她从马车里突然蹿出来,用髮钗扎伤马屁股以致马儿发疯,她想要跟你一起走,为此,不惜惹怒我,也不顾宣府数十条人命,你觉得本宫会想她是个怎样的人。」 宣承弈心里一沉,明知姬珧说得都是对的,却还是忍不住为她狡辩:「她只是没想那么多……」 宣蘅有没有想太多,姬珧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想得有点多。 原以为一个宣府庶子,身份低微,没什么值得她费心的地方,结果从玉无阶那里听来的事还是让她分心了,月柔族毗邻云城,是跟大禹接壤的唯一一个外族,之前月柔族皇权倾轧,陷入内乱,大禹边境才得几年安宁,玉无阶的弟弟玉自期战死疆场,就是死在月柔族人的手里。 倘若宣承弈真的跟月柔族有关系,他的身份一下就会变得微妙起来。 姬珧按了按眉心,神情多了几分不耐:「你身子可有什么不适?」 两人本是说着宣蘅,话题突然转移到他身上,宣承弈有些愣怔,慢半拍回道:「没有。」 看他的模样,应该是不知道自己身上还有一种从娘胎里带过的毒,他对她娘心姓甚名谁生卒年月皆是不知,看来要想弄清楚他的身世到底如何,还要从宣重那里下手。 姬珧想着想着就觉得烦躁,为什么一个小小侍从的身世也要她来操心,每天烦心事够多了,还要给自己找不痛快,也许她天生就是劳碌命。 劳碌命的姬珧把这件事交给十二去办了,第二日上朝,她没提豫国公可能要造反的事,只提到繁州刺史暗中勾结水匪恐有不臣之心,要亲自去繁州看看。 朝臣还没那么快知道李守文已经身死的消息。 姬珧行程匆忙,在宫城北边的校场上点了三千将士一起跟她出发,日子定在后天,姬恕有点捨不得皇姐,愣是拉着她看了一下午将士们的演练。 因为场合不对,他没有像私下里一样黏着姬珧,反而端着皇帝的架子,倒真有点少年天子的味道。 姬珧嘱咐他:「皇姐走之后,你要听太傅的话,凡是懂得三思而后行,千万不要被情绪牵着走,你是天子,背后匍匐万民,时时刻刻都要保持理智,这样跟随你的人才肯信服你。」 姬恕乖巧地点头,声音还没变得粗沉,是很讨喜的清亮音调:「皇姐放心,朕不会让皇姐失望的。」 姬珧心里勐得一颤,那种失而復得的酸楚很快就漫上心头,她在众目睽睽之下抬手揉了揉姬恕的脑袋,轻柔着嗓音,极尽温柔与冷漠:「谁伤了恕儿,皇姐叫他不得好死。」 姬恕抬头的瞬间,姬珧已经松开手,他左右看了看,旁人神色无常,好像没听到那句话,可他分明听出了里面的滔天恨意。 皇姐在说谁呢? 谁要伤害他? 两人看到日落黄昏才从校场离开,姬珧让姬恕没事儿多来校场转转,于提高声望有好处,从宫城里出来,刚要登上马车,忽然看到邢廉的身影。 宣承弈大多时候都当自己是个隐形人,在姬珧身后抱剑而立,不会说话,只做自己份内的事,却在看到邢廉的时候,有意无意地向前跨出一步,将姬珧隐隐护在身后。 姬珧瞥了他一眼,然后笑着上前:「侯爷皇城前驻足,是在等本宫吗?」 邢廉恭敬行礼,脸上没有半分不该存在的神情,甚至看着姬珧时脸上还有浅浅的笑,看起来慈眉善目的。 邢廉比了个请的手势,示意姬珧边走边说,行在宫城墙外,红墙金瓦映夕阳,倒是有几分闲情逸緻,虽然这两个人,一个刚死了儿子,一个是杀人兇手。 「殿下此去繁州,路途遥远,还是要保重身体,听闻殿下前两日染了风寒?」 开头是客套话,姬珧也不拆穿:「托侯爷的福,已经痊癒了。」 邢廉迈着四方步,看了看遥远的群山:「臣听说繁州近来不太平,那里民风剽悍,匪患严重,殿下就带三千人去,是不是有些太过冒险了?现在陛下尚幼,大禹还得仰仗着殿下呢。」 姬珧脚步一顿,偏头看他,颇有些好笑:「侯爷这么担心本宫的安危,不如多派些府兵在道上护着,实在不行,侯爷亲自随行护驾也好。」 邢廉诚惶诚恐的模样:「殿下说笑了。」 「繁州离上原近,你跟豫国公交好,又是连襟,许久不见,也很想念吧,不如就随本宫走一趟?」 邢廉更加弯低了身子:「臣在朝中也有职位,哪有那么容易走开,前面就是闹市了,殿下还是上马车吧,臣就送到这里。」 姬珧眯眼笑了笑,转身登上马车,宣承弈要松手的时候,被她掐了下手心,领会了她的意思,他跟她一起上了马车。 坐稳后马车缓缓前行,宣承弈有些诧异地转头看了看姬珧,不开口,只是眼里有询问。 姬珧睨着他:「被一个丑八怪噁心了,看看你,让本宫赏心悦目一下。」 宣承弈愣了愣,脑筋有些没转过来。 姬珧却移开视线,轻嗤一声:「丑人多作怪,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还想来套本宫的话。」
第76页 第37章 「想跟你讨一种药。」…… 姬珧回府后, 见到十二正站在栖云苑门前,看姬珧回来了急忙弯身行礼,又抬头瞄了一眼宣承弈, 神色不言而喻。 姬珧面不改色, 转头对宣承弈道:「你去竹居把小师叔叫过来,本宫突然觉得身子有些不舒服。」 宣承弈眸光一闪, 似有急色,上下端详着她, 下意识问道:「又发热了吗?」 说完之后神色又有一闪而过的懊恼, 边转身边僵硬地留下一句「我这就去找他」, 然后匆匆离开。 姬珧把人支走了, 回身示意十二跟她进去,坐到贵妃椅上, 才復又张口:「宣重说什么没有?」 十二过来也就是要说这事,他面色不好,犹豫着开口:「宣重怎么都不肯说, 金宁卫各种手段都用尽了,他一口咬死宣公子就是他的亲儿子。对于宣公子娘亲的身份, 他说那是他外放云城时别人送给他的瘦马, 因为身份太过低贱所以一直只当个外室, 后来难产死了, 他觉得对不起她, 所以才对宣公子格外疼爱。」 十二说到这里顿了顿, 抬眼偷偷瞥了公主一眼, 又继续道:「属下私底下领过核查,宣重曾经的确在云城呆过一段时间,那里盛产瘦马, 官员之间互相拉拢相赠礼物,瘦马也是首选,就目前来说,宣重所说没有任何问题,主要是金宁卫也不敢下手太重,怕把他弄死。」 姬珧端起桌上的清茶小啜一口,不知在思量着什么,十二这次任务完成得不是很出色,单看公主脸色也知道她不是很满意,他将头压得很低,夹着尾巴做人,那感觉如芒在背,结果半晌之后,上头只传来姬珧淡淡一声:「你先下去吧。」 十二身子一松,如释重负,转身走了出去,把门关紧。 姬珧摸着贵妃椅的扶手,眸色幽沉,宣重曾外放云城看起来也是一个巧合,但云城是边城,就跟月柔族挨着,瘦马要真是瘦马也就算了,怕的是那人其实是月柔族人。 只是宣承弈自己不明真相,他不知道自己身份有多离奇,如果此事就摁在这不再查下去,似乎对她来说也没什么所谓。 深究不放好像才是自找烦恼。 姬珧揉了揉眉心,刚闭上眼睛没一会儿,门就被人推开,玉无阶匆匆忙忙往里走,后面跟着一道黑影,他到近前来,担忧之色全显在脸上。 「宣三郎说你身子不舒服?」 姬珧眨巴眨巴眼睛,越过他看了看宣承弈,然后笑着摇了摇头:「没有,骗你的。」 两个人不同程度地变了脸色,却都又暗自放下心来,玉无阶当然不会问她为什么要骗人,公主做事不需要理由,随心所欲,她开心就好,只是来了都来了,也不好空手回去,于是他坐到贵妃椅的另一边,隔着红木矮几给她把了脉。 的确什么都没有,玉无阶真正放下心。 姬珧道:「后日咱们一起离京,中途你回玉家,我要去一趟江东。」 玉无阶眼中有疑问,看了看她:「先去江东,再去繁州?」 姬珧点头:「两个地方挨着,但在江东应该待不了多长时间。」 「你想拉拢涉江王秦徵涣?」玉无阶目光微沉,「他可不容易被人牵着鼻子走,如果说一个人有野心有目的,反而更好利用,但秦徵涣这个人,就在江东逍遥,别人管不了他,他也不会踏出江东一步去骚扰别人,坐山观虎斗才是他最乐意去做的事。」 姬珧忍不住轻笑一声:「坐山观虎斗哪有那么容易,火烧眉毛了,我看他还会不会继续快活逍遥。」 话音一转,她扭头看了看玉无阶:「既然你熟读医书,医术比魏师兄还要好,有件事我想要麻烦你。」 玉无阶还想着秦徵涣的事,闻声一愣,抬眼看她,道:「你我之间还说什么麻烦不麻烦,说吧,什么事?」 姬珧颇有些神秘:「想跟你讨一种药。」 「什么药?」 「能致人双目失明的药……」 两日后,姬珧随军启程,临走之前金宁卫又收到了繁州的消息,这次信上的内容比较出其不意,连姬珧都没想到。 信上说,江则燮以匪患泛滥为由,领兵亲临繁州,举着剿灭水匪的旗号想要驻军城里,却不知哪里来了一队兵马,正好把江则燮堵截在城外,两军交火一次,各有损伤。 突然出现的杂军奉虞弄舟为首,加上繁州本来就有驻兵,江则燮出师未捷,再想要拿下繁州不是那么容易。 姬珧已经猜到那队突然出现的兵马一定是虞弄舟在万州收拢的叛军,但是她没想到这步棋虞弄舟会走得这么快。 把自己的底牌亮出来显然不是一个好选择,也或许是他和江则燮之间的龃龉比她以为得要更深,江则燮要杀了他,而他不拼尽全力,也许姬珧还没到,繁州就已经被灭,他人也死了。 又或者,他是知道自己不会救他? 姬珧有些捉摸不透虞弄舟的意图,但他把万州好不容易得手的人马在繁州被迫亮出来,对她来说有百利而无一害。 这次出京有护军随行,目标虽大,但想要在三千禁军精锐和金宁卫的手中伤了公主,也是痴人说梦,所以这次离京比上次暗中去魏县要安全得多,姬珧不仅带上了薛辞年,连府上一直负责她膳食的厨娘都带上了。 江东和繁州那边都嗜甜,姬珧喜辣喜咸,吃不惯那边的菜。
第77页 行了十日,终于到了靳州地界,林不语早就在城门前等候多时,他一脸络腮鬍,身穿盔甲,每一根眉毛都显得这人很粗犷,也没什么心机。 见到姬珧,激动地迎上去,甚至有些热泪盈眶:「微臣参见公主殿下!」 宣承弈拉着姬珧的手下意识往后捎,这才没让林不语靠太近,他都以为这人过来是要扑向姬珧的。 林不语早年跟先帝南征北战,先帝对姬珧的疼爱他都看在眼里,虽然多年驻守靳州,除了每年述职很少回京城,但姬珧在他眼里依旧是那个惹人爱惜的小公主,先帝喜欢她,他也把她当晚辈后生疼爱。 只是君臣有别,他还知道自己的身份。 姬珧笑眼看他:「林将军,跟本宫还这么见外,快平身吧。」 听出公主话里的亲近,林不语又要老泪纵横,一边蹭着眼角一边起身,嘴里念叨着「礼不可废礼不可废」。 虽然长相粗犷人高马大,但这性子却和外表南辕北辙,姬珧怕在城外寒暄太久,催促着林不语赶紧让公主车驾进去。 林不语将她暂时安排在驿馆,靳州刺史不在这边,要赶过来还需要两日的路程,但姬珧来了,两人总是要见一面,便先在驿馆住下。 晚上林不语为公主接风洗尘,却也没惊动别人,只是把公主请到自己的将军府上,姬珧入座,身边跟着的都还是往常那些人,除了玉无阶回玉家中途就跟他们分开了。 林不语笑呵呵地敬酒,眼神在姬珧身后的几个身影上迴旋,眸光中带了几分揶揄的味道,却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有些感慨:「殿下虽然是陛下亲生的,但这性情差别也太大,想当年,陛下为了皇后娘娘虚置后宫,传为千古佳话,殿下若不是女儿身,只怕这太子之位万万轮不到别人,早就是殿下的囊中之物了。」 他一口一个「陛下」,说的当然是姬珧的父皇,在外人眼里,帝后之间的感情还是很为人津津乐道的,别人不知这其中隐秘,只知道先帝后宫里只有皇后一人,那是多少个皇帝都没做到的事。 林不语这话听起来大逆不道,要看说给谁听,姬珧只是淡淡得喝了口酒,未置可否。 不一会儿,外头忽然有人嚷嚷起来,听着是女子的声音,尖锐刺耳,狂霸豪横。 「林不语,你这个狗东西!又背着老娘跟哪个小娘子花前月下谈心事呢?你给我出来!」 第38章 二更 那声音从院子里传进来, 一直冲到天灵盖,颇有种要把房顶给掀了的架势。 姬珧眉头一跳,神情难得变得有些迷茫懵懂, 她偏头去看林不语, 后者脸都绿了,先是下意识翻身要钻到桌案底下去, 然后在姬珧更一言难尽的注视下从里面爬出来。 门「咣啷」一下被撞开。 门口出现一个气势汹汹的妇人,体态丰腴, 面露兇相, 但细看五官是姣好的, 宣承弈在门被撞开的同时就已经站到了姬珧身前, 一只手稳稳握住佩剑剑柄,蓄势待发。 比起突然出现在门口的女子, 姬珧更多的注意力都放在了眼前的男人身上。 他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好像已经慢慢习惯了自己的定位,遇事会毫不犹豫地沖在她身前,而她发觉这样的变化, 眼前的人却好像还没察觉到。 宣承弈隐隐皱着眉头,全身皆是戒备的姿态, 冷眼看着门口的妇人, 妇人却不看他, 锐利的眸光先是扫了一眼姬珧, 随后勐地锁定到躲到屏风后面的林不语身上, 掐着腰冷笑:「好啊你个林老狗, 竟敢背着老娘跟貌美小娘子月下对酌?你知道我在内院等你多久了吗?」 众人都能看出来林不语的举动是没经过思考的, 因为他刚躲到一半就咳嗽一声从屏风后面走出来了。 他似乎还想挽回点什么,弱弱地解释:「我去后面整理下仪容。」 屋里一下陷入可怕的安静之中,姬珧还是面色如常, 慵懒地坐在席上。 妇人还要发作,林不语忙走上前安抚:「夫人,夫人!你稍安勿躁稍安勿躁,这位其实是——唉!唉!夫人,你放开我,疼疼……这还有人呢!」 林不语急着走过去,笑得眼睛都没了,比对公主说话时要殷勤得多,妇人却面色一凛,伸手掐上他耳朵,无视林不语的求饶,反而慈眉善目地看向姬珧,皮笑肉不笑道:「这位小娘子,真是对不住,今儿是个特殊的日子,林老……林将军还有要事同我相商,将军府恐怕不能招待你了,来人,送客!」 林不语的耳朵都被薅红了,不顾身份地嗷嗷叫,可惜叫得越狠妇人就更用力,姬珧饶有兴致地看着二人,向前探了探身,玉手托香腮,柔柔看着林不语:「林将军,想不到你疆场上攻无不克,骁勇善战,原来背后这么听夫人话啊……」 姬珧的声音带了几分意味不明的揶揄,听起来特别像嘲讽。 宣承弈也有些傻了,在他听到长相凶神恶煞的林不语管妇人温柔又忌惮地叫着「夫人」的时候。 薛辞年算是比较镇定的那个,只是眉头也微不可见地挑了挑。 林不语老脸一红,不停得给姬珧哈腰:「让殿下见笑了,是臣的疏忽,臣没……哎呦!」 闻人瑛向上提搂一下他的耳朵,林不语又是一声哀嚎。 她此时正在气头上,全没注意林不语口中的尊称,只是昂着下巴看姬珧,面色稍顿,似乎在腹中捣鼓这话该怎么说,想好了,才开口:「你那是什么意思?疆场上勇武跟私底下听我的话有什么关系,你不要想着挑拨我们二人之间的关系!」
第78页 姬珧没忍住低头笑了出来,是真的开心地笑,笑得肩膀都在抖动,众人都错愕地看着她,她笑过之后拍了拍手,蹭了蹭眼角笑出的眼泪:「谁要挑拨你们夫妇之间的感情了?我是想夸一夸林将军,男人就该这样!但林将军不事前跟夫人解释清楚,造成这样的误会可有些不好。」 林不语没由来地听出公主最后一句话里暗藏的冷意,赶忙把闻人瑛的手拽过来,推了推她肩膀:「还不快行礼,这是公主殿下,你方才太失礼了!」 闻人瑛被推得错了下步子,身子一踉跄,却在听到林不语的话之后猝然抬头,看了看姬珧,又扭头看了看自己的相公,眨巴着大眼睛:「公主殿下?永昭公主?」 林不语点头,给她挤眉弄眼。 闻人瑛脸上惊喜一闪而过,随后浮现懊恼之色,恨不得把林不语脑袋打爆,她回过身来,竟然一下收敛了全身的气势,小巧伊人地屈身行了一礼,嗓音轻柔:「殿下恕罪……方才……方才是妾身失礼了……」 林不语当场僵住,那一瞬间,他脑中飞快地闪过四个字,就是「矫揉造作」,但是他不敢说,所以只好苦笑着上前来,给姬珧解释:「是微臣忙忘了,今晚说好要陪夫人的,结果临时决定今日给殿下接风洗尘。」 姬珧手撑着下巴,眼中似有深意地看着林不语:「你是做过什么事,让你夫人这么杯弓蛇影?」 如果不是有「前车之鑑」,闻人瑛刚才不至于这么恼怒。 林不语和闻人瑛的面色都有些挂不住,闻人瑛背后的手掐了一下他后腰,然后笑意盈盈地看着姬珧:「之前他被个浪蹄子算计过,所以妾身、妾身才这么敏感。」 姬珧状似惊讶:「竟然还让人算计了,苍蝇不叮无缝的蛋,一个巴掌拍不响,那定然是林将军的错。」 闻人瑛纵了下鼻子,颇为贊同,然后恶狠狠地扭头去看林不语。林不语尴尬笑笑,也不敢反驳,二人在那眉目传情,姬珧忍不住失笑,对他们摆摆手:「既然林将军与自己的夫人有约,今日就到这儿吧,风也接了尘也洗了,本宫正好也累了……」 她起身,玉手一抬,宣承弈很自觉地弯身托住,闻人瑛面露难色,觉得自己出现打扰了公主的兴致,有些过意不去,欲言又止。 姬珧回头看了一眼闻人瑛:「明日你若不嫌弃,再请本宫喝一杯?」 闻人瑛听出公主话音里的轻松,并没有因为她的失礼而生气,赶紧应下,喜笑颜开的模样竟然显得有几分可爱。 姬珧回了自己的住处,沐浴过后让薛辞年烫了一壶酒,坐在小杌子上,三个人相对而坐。 姬珧想起方才的事,笑了笑:「原来夫妻也可以是这个样子的啊。」 第39章 男人总是更容易跟男人共情…… 靳州的夜里已经很凉了, 这里没有峰峦叠嶂的群山,平原苍茫,冷风如过无人之境。 姬珧命人将门窗关严, 屋里煨着温暖炭火, 烫了几壶清酒,把在林不语那里未尽的兴都尽了。 姬珧酒量不差, 她喝得多又喝得快,才会赶在别人醉酒之前先醉倒, 清酒没那么浓烈, 她喝了几杯下肚精神反而越好, 也不知想到了什么, 忽然浅笑着低语一声,不是跟谁说话, 像是在自言自语。 姬珧和薛辞年是相对而坐,宣承弈则是坐在旁边,闻言面色更加一言难尽, 脑海中闪过林夫人揪着林将军耳朵的模样,只觉得自己的耳朵都有种撕裂的疼痛, 他伸手摸了摸耳后, 又想起公主从来不会做出这种有辱斯文的事情。 她都是把有辱斯文的事情交给别人来做, 自己始终是从容优雅的。 这样的担心似乎也没必要。 宣承弈天人交战, 全没注意到自己竟然在想这种无聊的事, 薛辞年那边伺候倒酒, 接了这句话。 「林将军好像乐在其中, 也没有半点儿嫌弃厌烦,即便林夫人在外人面前没有给他面子,」二人相处方式实在有趣, 薛辞年也忍不住低笑一声,末了加了一句,「这样的感情实在太难得了。」 姬珧抬眸,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那你羡慕吗?」 薛辞年开了个玩笑:「属下还想要耳朵。」 摸着耳朵的宣承弈也暗暗跟着点头。 话音一落,姬珧跟着仰头大笑,灯火昏黄的静室之中,三人推杯换盏,几壶清酒很快就下了肚。 姬珧难得有这样的雅兴,烛光盈盈,人影相错,像今日这般恬淡而温情的时光不知还会不会再有,她也说不上是羡慕还是不羡慕,总之看到了林不语和闻人瑛,她打心底里觉得舒坦和高兴,因为那是在金宁看不到的光景。 第二日一早,林不语派人来通秉,说靳州刺史连夜从弗阳赶过来,正在将军府上等着拜见公主殿下。 靳州刺史叫赵仲安,当初三元及第名动一时,是个磊落的清雅儒生,年纪不大,还不到而立的岁数,却和林不语私交甚好,两人一文一武,治下的靳州百姓安稳幸福,这在大禹已十分难见。 调动靳州营兵马的事瞒着谁也瞒不动靳州刺史,姬珧就是因为林不语和赵仲安都能暂且放心,靳州位置也合适,所以才选了这个地方。 三人跟几个将领在正厅议事,赵仲安站在沙盘前,伸手指了指涉江上面:「殿下若在繁州同江则燮交战,需得小心旁边的涉江王会不会乘虚而入,江东这个位置实在太过微妙,水陆两路对他们都十分有利,要是真的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对殿下和江则燮来说都是个很大的威胁。」
第79页 姬珧还没说自己要去一趟江东,除了林不语没人知道,但赵仲安能想到这里并且跟她直言不讳,姬珧心底是乐意见得的。 「你说的本宫已经想到了,所以本宫会先去一趟江东。」 赵仲安明显一怔,北边的繁州已经燃起战火,转道去江东又要延误一些时机,他觉得不是上上策,便开口道:「那繁州呢?」 姬珧笑笑:「繁州有驸马坐镇,暂时还不会出现什么问题,而且,靳州营的兵马不随本宫绕道江东。」 众人对视一眼,眸中都有不解,姬珧指了指沙盘上繁州上方插着的小旗,说道:「林将军明日就带兵北上,在涉江南岸停下驻扎,繁州一旦有失守之势,就马上越江进攻。」 赵仲安听出言外之意,若是繁州一直顽强抵抗,那他们就按兵不动,这是……让他们坐山观虎斗的意思? 可是,这让繁州的将士们怎么想? 赵仲安想到此处,忽然灵光一闪,好像明白了公主的意图,可静下心来细想又觉得自己的猜测不合乎常理,林不语搓了搓脸上的鬍子,大嗓门一出,打断赵仲安的思绪。 「总之,不让江则燮过江就得了呗!」 姬珧点点头,没把话说得那么明白,毕竟虞弄舟如今还是她名义上驸马,也没有做出什么背弃她的事,现在更是替她在前线跟敌人奋战,要是她做得太过分,导致军心偏移,难保不会出现什么乱子。 男人总是更容易跟男人共情,这点是亘古不变的道理。 路上繁州不停有消息传来过,后来虞弄舟跟江则燮在城外又交手五次,皆是有胜有负,近几日才消停下来,既然虞弄舟有心替她守城,姬珧便要看看他到底会做到什么地步。 众人商讨完之后大都散去,只留下赵仲安和林不语,姬珧见二人有话要说,便停下系披风颈带的手:「还有什么事?」 赵仲安和林不语互相对视一眼,后者踏前一步,面露难色:「有件事,将来可能一直会困扰殿下,我们想了想还是提前说出来好,让殿下心里有个数。」 姬珧问:「什么事?」 赵仲安张口:「殿下想必也知道,近两年各地都不太平,有割据势力的江东,淮南、临滨王也蠢蠢欲动,加上层出不穷的叛军,许多人暗地里都行招兵买马之事,人,我们有,可是兄弟们手中武器短缺,马匹也不足,要想长时间连续作战,这些问题都要得到解决。」 林不语也道:「靳州矿山少,很多兵器都是从别的州府运过来的,平时没有歷经大的战事,或者对付三两贼匪都不成问题,但今后可就很难说了。」 姬珧沉思半晌,这二人说的问题的确不容小觑,之前在金宁时她也和盛佑林谈到过这种事,各个州府屯兵屯粮的事在她父皇还在时就时有发生,有些人看她是女儿身,新帝又是个孩子,早就异心四起,就看谁敢起这个头,去做第一个反抗朝廷的人。 江则燮开了头,接下来的纷争只会更多,她两个王叔应当也不会等太久。 到时候兵器供应不足绝对是个大问题。 姬珧看了看赵仲安:「勘探矿山的事别停下,至于武器马匹,暂时也不要着急,靳州营中屯下的兵器够用多久?」 赵仲安想了想,回道:「整个靳州武器库的东西加在一起,维持半年战事没有问题。」 姬珧已经舒展开眉头:「这就够了。」 她笑得胸有成竹,赵仲安也不知道公主的意思是半年内就能解决繁州之患,还是半年后就会有源源不断的武器供给,但公主显然没有要跟她多说的意思,他也没有再问。 明日林不语就要行军赶路,姬珧本以为闻人瑛会跟她相公多待一会儿,没想到竟然真的去驿馆寻她了,还带着上好的女儿红。 靳州这边的人就喜欢喝女儿红,别的名酒都看不上,姬珧好这口,倒是不挑。 闻人瑛圆脸杏眼,不是那种消瘦轻盈的美,她个子也高,跟林不语比也只挨了半头,闻人瑛拎着酒来,姬珧想起自己昨夜临走时留下的话,自然不会将人赶出去,只是有些好奇,调侃她:「怎么不去陪林将军?他明日就离开靳州了。」 闻人瑛笑不露齿:「殿下有所不知,妾身也随将军出征的。」 本以为闻人瑛会因为不好意思说几句打马虎眼的话,没想到她竟然说要随林不语一起行军。 姬珧上下打量着她,眼中兴趣更浓:「你莫非会武?」 闻人瑛点头,这次笑出了洁白的牙齿,眼睛眯成弯月的形状,煞是可爱:「嗯,妾身从小是在军营中长大的,父亲是一个百夫长,他虽然在军中职位不高,但功夫还算不错,教了我一些拳脚功夫,后来父亲战死,将军看我无依无靠,便把我放在他身边,教我读书写字,还教我骑射兵法,现在虽然不敢说有多厉害吧,但是肯定不会拖将军后腿!」 姬珧安静地听她说,明明是寂静寒凉的夜里,却感觉好像被春日暖阳拂过面颊,她扭头看了一眼容玥,跟她点了下下巴:「你跟林夫人过过招?」 容玥看向闻人瑛,有些迟疑:「这不好吧……」一看就会被她一招打趴下,她不想这么不给人面子。 闻人瑛倒是很兴奋,撸胳膊网袖子:「殿下既然发话了,妾身便恭敬不如从命,这位……妹妹,咱们切磋一下?」
第80页 姬珧看热闹不嫌事大,容玥早就领略过公主的心性,闻言也不再多话,将一只手背在身后,另一只手抬起,对闻人瑛勾了勾。 意思是,让你一只手。 容玥人狠话不多,闻人瑛也不是孬种,这么被挑衅,当然不会退缩,两人到空地上,她率先动手——姬珧低头喝了口酒的功夫,闻人瑛已经揉着腰回来,委屈兮兮地控诉:「殿下也太欺负人了,我相公也在这个妹妹手下也过不去三招。」 是她抬高自己相公了,林不语一招都过不去。 宣承弈早就知道金宁十八卫身手都是一顶一的好,十八就曾把他打得毫无招架之力,今日再看容玥,其武功还要在十八之上。 姬珧得意地嗑了个瓜子,对闻人瑛轻道:「容玥是金宁卫的副统领,但金宁卫里最厉害的就是她,你败给她,不丢脸。」 容玥突然开口:「夫人方才错步躲的那一下很有水平。」 闻人瑛脸色一红,低头不好意思地跟容玥屈了屈身,她刚才还以为她是公主身边的侍女,没想到竟然是大名鼎鼎的金宁卫,而且还是副统领,想起自己敢在关公面前耍大刀,就羞愧得想要钻进地底。 正好薛辞年提着酒从外面走进来,缓解了她的尴尬,她带过来的女儿红都已经喝美了,刚才薛辞年出去拿酒,是姬珧特意带来的不知愁。 姬珧私下颇为随意,让所有人都落座了,席上闲聊,姬珧突然想起昨天闻人瑛说到的事,便问了一嘴:「你说林将军曾经被设计过,他这么不讲究的人,没有真的做什么对不起你的事吧?」 闻人瑛闻言一顿,脸上爬满了羞红之色,羞涩之下眼中还有几分懊恼,她苦笑着道:「这倒是没有,虽然也是差一点,但后来相公跟我解释过,其实也不怪他。」 「怎么回事?」 闻人瑛没想到公主真的关心她的私事,却也没觉得被冒犯,而且也不是什么说不得的话,靳州怕是早就传遍了,于是便娓娓道来。 「我那时在营中陪相公,无意中撞到一个落跑的军妓,她身上衣裳都被撕扯开了,脖子上还有掐痕,其实军中这样的情况很常见,但相公特别忌讳这个,我看那个军妓哭得梨花带雨的模样,宁死也不从,便起了恻隐之心,让人将她带回到府上。」 闻人瑛嘆了口气:「其实她那会都快死了,我让大夫尽力将人救活,那女子躺了三天三夜才醒来,我后来才知道她是从别的军营那里逃出来的,到靳州又被捉住,就投到了靳州营里。她求我救她,我看她那么决绝,而且好不容易将人救回来,我觉得是天意,就让她跟在我身边。」 姬珧听到这里就大概猜出后面的走向,果然闻人瑛脸色一变,眼中有愠怒闪过:「我真心实意待她,结果她却藏了不该有的心思,经常以我的名义给相公送汤汤水水,相公不知道,也没什么戒备,后来有一次,这个小浪蹄子竟然在羹汤里下了药!还好那天赶巧,我有事找相公相谈,结果就看到她正扒相公的衣裳……」 闻人瑛把酒杯重重一放,脸色已憋得涨红。 姬珧「啧」了一声,用手帕蹭了蹭唇角:「怎么都爱用这种手段,就没点新意吗?」 「啊?」闻人瑛茫然抬头。 姬珧摆摆手:「那个女的怎么处置的?」 闻人瑛又露出怒色:「本来我将她关进柴房里,是想等相公醒过来,让他处置,也埋汰埋汰他,谁让他这么蠢,被人算计了还睡得跟死猪一样,都让我一个人为他操心。谁知道,等相公醒过来后,那个女人竟然跑了。」 「跑了?」姬珧错愕。 「嗯,」闻人瑛也满满不甘,「也怪我没有把她放在眼里,只让两个丫鬟守在外面看着她。」 这个结果听起来可有点让人不爽,姬珧想了想,问道:「那个女子叫什么,从前是什么身份,你知道吗?」 闻人瑛沉思片刻,绞尽脑汁想,而后摇了摇头:「她没说自己是什么身份,我也没问,只知道她叫澜娇。」 姬珧正想着,或许可以让金宁卫查一查这人的身份,却忽然听到「噹啷」一声,酒杯摔落的声音,众人都下意识扭头去看声源处,薛辞年白着一张脸,神情竟然有些失控。 「你说她叫什么?」 第40章 来抢香饽饽。 屋中骤然陷入安静之中, 闻人瑛转过头,神色不解,迟疑着道:「她说她叫澜娇……」 说完之后又回过头去看姬珧, 眼中充满问询, 她不知道自己哪句话说错了,惹得公主身边的人脸色变得这么快, 若是不小心得罪了别人,她心中难免惶恐不安, 更怕的是给自己相公招致祸端。 姬珧笑了笑, 打断她的思绪:「不用在意他, 是这个名字听着有些耳熟, 他大概听错了,以为是自己认识的人。」 说着, 看了看薛辞年。薛辞年面色仍有隐隐不安,可听了姬珧的话之后犹如醍醐灌顶,他垂头看了看桌子, 而后起身,对闻人瑛弯身道歉:「在下方才失礼了, 还请林夫人莫要怪罪。」 伸手不打笑脸人, 何况还是公主殿下身边的人, 闻人瑛心还在砰砰跳着, 脸上已经浮现笑意:「公子说得哪里话, 再说了, 摔的酒杯是殿下的, 也不是我的,我不心疼。」 她有心用玩笑话把刚才那场变故岔过去,姬珧有了台阶便下:「说的是, 摔了本宫的玉杯,该罚,就罚你三杯酒,喝吧!」
第81页 薛辞年没说话,坐下先是闷头喝了三杯,半分犹豫都没有,神色也恢復如常。 闻人瑛绝口不再提澜娇的事,几人喝到东倒西歪才散席,人走之后,姬珧命别人都退下,只留下薛辞年一个人,眸中清明一片。 「刚才是怎么回事?」 姬珧开门见山,也没有多余的寒暄,薛辞年始终低垂着头,闻声一顿,默了半晌,才道:「的确如殿下所言,是属下听错了。」 「听成谁了?」 薛辞年只答:「是个故人,其实也没什么,是不是她都没什么所谓,臣只是略一听到她的名字,有些震惊罢了。」 姬珧不说话,半晌之后挥了挥手:「下去吧。」 这么快就问完话了,薛辞年也没有想到,他微微抬头看了一眼上头,而后怀着心事弯身,最后走了出去,人走后姬珧才皱起眉,对着空处冷声唤了一句。 「十二。」 窗边传来「笃笃」的敲击声。 「进来。」 话音一落,窗边闪过一道黑影,不消片刻,门便被推开,十二干净利落走进来,到了跟前单膝跪地,一副听凭吩咐的模样。 姬珧沉了沉脸,面色不愉:「本宫让你调查过薛辞年的过往,『澜娇』这个名字,你听没听过?」 十二早在进来之前就听出公主心情不美了,因此踏进门槛时提起一口气,心里战战兢兢,脸上故作镇定,他低头想了想,琢磨着回答「是」与「不是」都有坑,殿下突然提到这个名字,一定跟这人有关的事打了公主一个措手不及,那就是他当初调查不清的错。 猜测着公主不高兴的缘由,他也不敢隐瞒,回道:「属下记得,薛公子有一个嫡亲妹妹,好像就叫这个名字。」 「好像?」 十二嵴背一凉,忙道:「没错,就是叫这个名字!」 姬珧眼睛微眯,冷锋一般的视线在他身上流连,十二感觉自己像在铁针板上滚过一圈,然后便听到她的问话:「为什么当初没告诉本宫,他还有亲人活着?」 「活着?」十二一顿,抬头急道,「不可能,属下调查过薛公子的背景,事无巨细。他家族蒙难过后,全家都入了狱,薛公子这一支,父母在狱中就身亡了,他哥哥后来被斩首,剩下兄妹两人算是逃过一劫,可妹妹被丢到了军营中充做军妓,就是殿下口中的薛澜娇,她入了军营中没多久就死了,薛家人如今只剩下薛公子一个。」 十二急于为自己辩解,说得很快,姬珧听完之后,神色没有松动,反而更加暗沉:「是死了,还是逃了?」 「当然是死——」十二脱口而出,说到一半却突然顿住,面色几度变化,越发难看。 当初是他负责调查的薛辞年,查到他那个妹妹时,甚至还亲自跑了一趟军营,薛澜娇身死的消息是从负责罪奴军妓的军卫那里听说的,如果人真是逃走了,面对他突然查问,不愿引火烧身,直接编了谎话骗他是死了也有可能。 想到这里,十二就没办法那么笃定了。 「属下失职,求殿下责罚!」知道是自己出了差错,十二赶紧认错,姬珧却有些烦躁,薛辞年都已经听到了跟自己妹妹有关的事,还是装作若无其事,没跟她多说一个字。 是不想麻烦她,让她为此事费心? 还是因为闻人瑛那层关系?不管闻人瑛说得是不是真的,薛澜娇此人的身份都过于尴尬。 他觉得,不说比说出来好。 肯定不是为了自己,多半也是为她。 「交给你事情去办,结果还给人煳弄了,你说本宫该怎么罚你?」 十二紧紧闭了闭眼,面色扭成一团,他趴在地上,头藏在手背上,心中挣扎一番,视死如归道:「属下去暗厂领罚——」 「行了!」姬珧打断他,「本来出来一趟人手都不够,你再走,让本宫给他们送人头?」 嘆息一声,姬珧按了按眉心,思量片刻,声音已恢復如常:「去查一下澜娇在将军府里发生的事,到底是不是如闻人瑛所说,还有澜娇现在身在何处,本宫不管你用什么办法,一定要查到,再让人煳弄,你就别在金宁卫吃白食了。」 「是!」 公主没降罪,他如获新生,高高地应了一声,抬头见公主让他退下,这才僵硬地直起身子,拉出门槛后将门一关,冷风一吹,他不禁打了个激灵,才发觉自己全身都快要湿透了,竟然流了那么多汗。 要是回暗厂,半条命都得搭进去。 他暗自嘆了一声,松了口气,一眨眼便消失在茫茫夜色里。 第二日城门送别,林不语带着五万兵马直奔繁州而去,原本盛佑林跟她说的是三万,赵仲安又带来两万人,加上姬珧带来的三千精锐,大军也算浩荡。 林不语走后,姬珧同时动身去江东。 一路上薛辞年都有些心不在焉,众人都看出他那天酒席失态后状况有些不对,可公主没发话,别人也不好多问。 只有宣承弈没忍住问了一嘴,薛辞年只是温和笑笑,让他别多想。 行了三日后换了船,越过涉江就是江东,又行了三日才到涉江王府所在的泊州,姬珧这次没有大张旗鼓,扮成了普通商人的样子,在客栈安顿下来之后,便派人去打探消息。 十二回来復命的时候脸都绿了,姬珧从来没见过他面色这般精彩纷呈。
第82页 「什么事啊让你紧张成这样,难不成秦徵涣暗中屯兵要造反了?」 十二摸了摸后脑:「比这个更复杂……」 「怎么?」 「涉江王府戒备森严,属下没能太过深入,但属下好像在涉江王府看到了江则燮的人。」 姬珧只是皱了皱眉,没有太多惊诧:「然后呢?」 十二把自己的头压得更低:「属下好像还看到了驸马……」 「什么?」姬珧终于站起身,面色微沉,「没看到小九小十?」 十二摇头:「属下刚去不久就惊动了涉江王府的护卫,只是匆匆一瞥,不敢确信,没看到九哥和十哥。」 姬珧心中已有猜测,她重新坐回去,沉默过后,忽然笑了一声,轻轻呢喃:「看来这涉江王真是一块香饽饽,谁都想过来分上一口。」 十二不言语,姬珧看他还有话没说完,但想来也没有比这两件事更让她惊讶的了,便平和地问:「还有什么事?」 十二硬着头皮,终于把他最难以启齿的事吞吞吐吐地说出来:「还有……殿下让属下查薛公子嫡妹的下落,好巧不巧……就碰上了……」 一室静默,半晌后,传出一声似笑非笑的惊唿。 「不会吧?」 姬珧眉头跳了跳。 第41章 因为驸马在这里? 薛澜娇能从军营中逃出来, 在将军府生事后又能从闻人瑛看管下再次逃脱,不管她用了什么方法,耍了什么手段, 这狡兔三窟的本事是不小的。 姬珧那天从闻人瑛口中听说这人时, 就觉得她颇有些能耐,大概是那种不安于室的性子, 在哪都不会安分守己。 然而被迫从将军府逃出来,她又能去哪呢? 听十二说在涉江王府见到她了, 姬珧脑中闪过无数种可能, 虞弄舟、江则燮和秦徵涣凑一块去了, 府上还有个薛辞年的妹妹, 大抵是说书的都不敢这么编排。 姬珧半信不信的语气,抬眼瞥着十二, 唇角弯起一抹弧度,像笑却又不及眼底:「你怎么知道她就是我们要找的人?你又没见过她的样子。」 十二听不出公主喜怒,本以为自己接连说出在涉江王府的所见所闻, 公主会非常恼怒,最起码会很堵心, 对他也什么好脸色, 但现在看来并不是那样, 因此也稍稍放下一点心, 胆子也大起来。 「属下的确没见过她, 但是听到别人唤她『澜娇妹妹』, 下人管她叫『澜姨娘』, 便下意识觉得她就是我们要找的人,」十二摸了摸下巴,「也或许是个巧合。」 他今日只是初初夜探王府, 来不及将所见所闻一一印证就赶紧回来復命了,这种事也不能一口咬死,只能明日他再派人去细细打听。 姬珧眸光幽远,面容深沉,她从椅子上站起身,在屋里来回踱步,其实一点都没想澜娇不澜娇的事,她思量的是虞弄舟和江则燮为什么会一同出现在涉江王府。 秦徵涣坐守江东,手中有兵又有钱,就是没什么野心,只想做一个逍遥自在无拘无束的王爷,这样的人若是能收为己用,绝对是一大助力。 姬珧倒是不担心虞弄舟和江则燮联手,两人在繁州城外打得你死我活难捨难分,早就杀红了眼,要是单纯只是做戏为了让她安心,双方战死的人都不少,没必要做这么大的牺牲,江则燮也不会同意让虞弄舟跟他一起过来,让繁州那边自己唱空城计。 现在两个人都在涉江王那里,肯定是其中一个听闻消息,不甘其后追了过来,目的大概跟姬珧一样,现在再算上姬珧自己,这泊州是热闹了。 姬珧想着想着就笑起来,转身看着十二:「去把容玥喊进来,本宫有事吩咐她!」 十二还在纠结薛澜娇的事,没想到公主脸色前后变化如此之大,只是现在看着比方才高兴不少,他应声,起身走了出去,不一会儿,容玥匆匆走进来,脚步干净利落,行到近前,想要行礼,姬珧急忙摆手。 「虚礼就不用了,本宫有些事要吩咐你,附耳过来。」 容玥迟疑一瞬,倾身过去,姬珧耳语几句,说完之后后撤一步,容玥抱了抱拳:「属下领命!」 姬珧点点头,坐回到椅子上,心情颇为愉悦,嘱咐完正事,多了几分闲情逸緻,她饶有兴趣地看着容玥,把后者盯得浑身不适,不住地抬头瞥过来。 姬珧失笑:「你不用总是这么紧绷着身子,虽说出身金宁卫,但也没必要跟那些男人一样,整日如丧考批,你看小十八,他活得多快乐啊!」 容玥身形高挑,嵴背永远挺得笔直,她一身紧緻黑衣,身披护甲,从后面一看俨然就是一个男人。 听公主突然这么说,她神色一顿,微微低下了头:「属下……习惯了……」 姬珧像是想起什么,问她:「你今年多大了?」 「十八。」 「嗯,」姬珧应和一声,语气开始认真起来,「寻常人家的女儿现在都已经嫁人了,本宫倒不是要逼你出嫁的意思,只是怕你心里想,不敢跟本宫说,成不成家的只看你们意愿,但你若是没尝过男人的滋味,惦记着,本宫可以为你做主——」 「咳咳咳!」 容玥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把姬珧的话打断,她偏着身挡住嘴,耳朵上染了一抹红,咳嗽半晌都不停下。 姬珧满眼宠溺:「怎么还不好意思起来了……」
第83页 容玥绷着的脸终于出现一丝裂缝,冷硬如锋的眉眼也多了几分柔和,因为咳嗽太久了,眼里有泪光,脸上红扑扑的,媚而不娇,又急于掩饰羞涩,将身子压得更低了。 「属下没有不好意思,只是殿下刚才说的那些事,属下都没有想过。」 「真的没有想过?」姬珧循循善诱,「模样好的男人本宫这里可有不少。」 容玥不停摇头:「属下真的没有……」 姬珧看她耳朵都红透了,没忍住轻笑出声,掩了掩唇,她捧着小腹,抬眼看向她:「不逗你了,本宫就是怕你面皮薄,不敢跟本宫提,既然没有这心,也没关系,十八也还早。」 容玥松了口气,姬珧又问:「宣蘅如何了?」 姬珧出宫,宣蘅也一直随行,只是被关在一个马车里,除了容玥,谁也不能见,包括宣承弈。 容玥道:「属下正要禀告殿下,殿下可以放心了,宣蘅可以到殿下身边服侍了。」 姬珧眼睛一亮,却没让容玥现在就把宣蘅带过来,夜间安寝时,客栈的上房睡得也不如在公主府舒服,姬珧躺在床上,两眼透亮,在盈盈月色下水光潋滟。 她拍了拍床板,惊醒黑暗中的人。 「明日让你见你妹妹。」 黑暗中传出一声响动,姬珧挑了挑眉:「这么开心?」 宣承弈借着月色看她眉眼,虽然含着笑意,他却总觉得她好像在掩饰什么,分明没有那么开心,还是装作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是你不开心。」 宣承弈皱了皱眉:「因为驸马在这里?」 第42章 礼尚往来。(修改过,建议…… 夜色阑珊, 朦胧的光在宣承弈脸上投下一层淡薄的月影,姬珧怔怔看了半晌,一只手支着身子起来, 眸光凝着他, 红唇轻轻张开:「你说什么?」 宣承弈靠着拔步床的床壁,转过半扇身子, 他守在床前,像是一樽毫无血肉的雕塑, 又如一个虔诚的信徒。 自从被种下蛊毒之后, 他又变回了从前那副沉默寡言的模样, 但是刚才他忍不住开口了。 姬珧问他, 于是他便重复一遍:「你不开心,因为驸马在这。」 是笃定的语气。 姬珧在那一瞬间有些愣怔, 其实她从没想过这种事,或者是她刻意不去想。十二说虞弄舟在涉江王府,她第一反应是揣测他为何而来, 有什么目的,第二反应是如何应付, 怎么解决当下的局面。 她以为自己足够冷静。 但其实还是没能逃避内心的烦闷, 她越是掩饰, 越是不安躁动, 而她的这种自欺欺人已经到了让外人一眼看穿的地步。 这实在是让她难堪。 姬珧心火顿生, 拿起枕头, 有些气急败坏地朝宣承弈身上一扔:「你以为自己是谁?你很了解我?」 枕头里絮着荞麦皮, 不轻不重,正好被宣承弈稳稳接住。 他先是垂头看了一眼,又抬头, 看到她微微嘟着唇,似生气又没有太生气,只是跟自己较着劲儿,比起恼他更恼自己。 他知道她有多骄傲,不想让别人看到她有一点脆弱和动摇的时候。 有的人活着就会竖起一身铠甲,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只让别人看到她最坚硬最冷漠最无情的一面。 他不想看到她这样的眼神,因为一看到她这么看着他,他就想过去抱抱她。 但他最终只是垂下眼帘,未置一词。 他弯腰将怀中的枕头放到床头上,工工整整地摆放好,然后双手扶住她肩膀,将她轻轻放下。 姬珧始终端详他的神色,他做这些事的时候眼睛都不向上瞟一下,也不知是不敢看还是不想看她。 宣承弈拉过被子,给她盖好,刚刚要起身,姬珧忽然从被中伸出手来,一把揪住他前襟。 他冷不防被拽得向下一沉,双手撑住身子,膝盖也跪在床沿上,寂静中,床板发出「嘎吱」一声,然后是更久的沉默。 四目相对,咫尺的距离,姬珧眸光与月色交缠,眼波荡漾,星辰璀璨。 不是没靠得这么近过,但宣承弈好像怎么也习惯不了,黑暗中一切感官都变得异常清晰,她媚眼如丝,呵气如兰,撩拨的气息如花香四散。 宣承弈抓紧床褥,唿吸渐沉,喉结上下滚了滚,只有眼中还维持着一片清澈。 「殿下……」他闭了闭眼试着发出声音,声音一出才发觉自己嗓音太沙哑了,透露着浓浓的情.欲,所有掩饰都一览无余,顿了顿嗓音,他刻意换了镇定的语调,「你想做什么?」 姬珧紧紧抓着他胸前的衣裳,攥出了褶皱也不松手,看他全身紧绷,听他佯装镇定的时候却跳得比谁都快的心跳声,明明身体已经给了最真诚的反应,却还要做出若无其事的表情。 每一根头髮丝都显得那么可爱! 姬珧莫名想起前世那一夜,那时她什么都看不见,却也能感觉到身前人的紧张。 的确就像他说的,她太恶劣了。 是她先招惹他,前后两辈子都不放过他,看他挣扎沦陷,看他推拒沉迷,看他这样子好像比任何事情都有趣。 「我的确不开心,」姬珧抿了抿唇,掌心顺着他后脑,声音像是蒙在水中,闷闷的,又带了些刻意假装的委屈,「我一直在纠结该怎么对他才好,折磨人的手段不外乎就那几样,可是在我看来怎么都不够。你知道吗?猫抓到耗子后不会那么快就把他吃下去,而是会玩一玩,玩够了才填饱肚子……我现在就在纠结该怎么玩。」
第84页 宣承弈看着她:「只是如此?」 姬珧微怔,抬眸看他,宣承弈紧接着又道:「你就没有一刻有过心软的时候?」 以前她说这种话的时候,他会胆寒又恐惧地看着她,再要么就露出一言难尽的神色,好像她有多狠毒似的。 今日却完全不同,姬珧好像从他眼里清楚地看到了独占欲和霸道,没有一点躲闪和惧怕,一心只想听到她的答案。 就,还挺稀奇。 玩心一起,姬珧面色故作暗沉,垂下眼皮,压低了声音道:「你觉得呢,毕竟是本宫的驸马,我们做了三年夫——」 宣承弈起身欲走,姬珧赶紧闭嘴,弯起眉眼压着笑意,她手上加大力道,另一只手勾住他的脖颈,没给人留反应的余地,她向下一扽的同时闭上眼睛,张口含住他的唇。 宣承弈的身子蓦地一惊。 姬珧吻着他,这一吻没有那么强硬勐烈,也不是浅尝辄止的青涩,她只是慢慢地,撬开他的齿关,在黑暗中探寻,介于热情和柔软中。 宣承弈微微瞪大了眼,他能清晰地看到眼前放大的脸神色有多沉迷,直到一抹柔软深深探入,带了丝香蜜的甜腻,灵活地滑进他口中。 他顿住唿吸,缓缓闭上眼。 分明是想问清楚她为何不开心。 结果却变成了这样。 宣承弈血气方刚,是个正常的男人,经不住这样缠绵不休的撩拨,但他理智又在,他知道怀里的是谁,也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与公主亲密总是介于想做与不想做之间,几次试探和印证之后,他终于能看清自己真正的想法。 还逃吗? 她似乎在这样无声地询问他,满眼轻蔑。 宣承弈忽然伸手托住她不盈一握的腰肢,将她向上提了提,姬珧一声惊唿,人已经从床上被他捞到了怀里,她措手揽住他脖颈,急促地理着自己的唿吸。 宣承弈却低下头来,同她交额对视,一双眼睛半醉半醒,一双眼睛暗沉动情,唿吸交错,热意相抵,彼此给予了对方片刻喘息的间隙,他却忽然探出头来,直接咬住了她的唇。 姬珧下意识向后躲,他连着身体欺过来。 这次接吻多了几分消磨耐性的急迫,他反客为主,把着她的肩膀,按着他的后脑,指尖深入髮丝中,有力的臂膀将她圈在怀里,一寸寸攻陷她的领地。 姬珧疼得闷哼一声,他马上改咬变为轻吻,轻吻中又带了些不容反抗的力道。 他好像在一次次亲吻中逐渐摸透了她最舒服的力度和方式,而这种经验同时也在取悦着他自己,落针有声的寂静暗室中,热意节节攀升,在陌生的地方陌生的床榻上,唇齿相依,轻轻浅浅的吸气声,如清池中骤然降落的春雨。 连绵不休,纠缠不止。 那只手不知何时已经探到衣裳里,忽闻外面火光乍现。 两人同时睁开双眼,宣承弈很快从情动中回神,他利落地伸手抓住被子裹住姬珧,匆匆下床走到门边,一只手扒在门框上,侧耳细细听着。 姬珧还有些愣怔,她眨巴着眼,呆呆地看着前面,眼神空洞无神,脸上还有淡淡绯红。 很快门外就出现一道人影,容玥的声音从外面传来:「殿下有没有受惊?方才客栈里出现几个刺客,都已经抓到了。」 姬珧没出声,宣承弈扭头看了看她,静默过后,隔着一道门回道:「殿下已经睡下了,明日再说。」 他声音还夹杂了半分沙哑,是化不开的轻柔缱绻。 门外的容玥听到是宣承弈的声音当即一怔,不禁挑了挑眉,嘴上却冷静说道:「那……宣公子照顾好殿下,我会让客栈周围加强防备。」 「嗯。」 门外的人影转身离开,宣承弈又站了一会儿,最后深深吸了一口气,他面不改色走回到床前,刚定住脚步,空中又飞来一个枕头。 宣承弈照例稳当接住,低头看她。 姬珧恨恨纵了纵鼻子,咬牙切齿:「我才刚到泊州,这么快就暴露了行踪,真够可以的,专挑这种时候打扰本宫好事!」 宣承弈把枕头放回去,不动声色,故作镇定:「你知道是谁?」 「不知道,」姬珧闷闷说了一声,而后眸中闪过一抹杀气,「别被我知道……」 宣承弈没说话,他隐隐知道姬珧在生什么气,未必是因为有人派杀手刺客来搅她清静,大概只是因为这个时机不太对。 她生气,他却觉得松一口气。 兴致全无,姬珧气唿唿睡下了,第二日叫来容玥,夜里侵入客栈的一共有六个人,都被金宁卫挡住了,贼人身手不怎么样,只是闹出的动静有点大。 容玥一脸冷漠:「嘴不是很严,都是涉江王府的人,人也不是很聪明,都不用逼问就和盘托出了,应该也是涉江王的意思,他们说涉江王还有话要带给公主。」 姬珧压着火,眉头一挑,冷笑着问:「什么话?」 容玥轻咳一声,回道:「涉江王说,礼尚往来,公主派人夜探王府,他没什么可还礼的,只好也派人过来跑一趟,如果公主抓住他们了,希望公主能大人有大量,把人给他送回去。」 第43章 十八卫为什么从来没凑齐过…… 容玥是个面相十分寡淡的人,她不笑的时候五官就像从木头上雕刻出来的一样僵硬, 因此明明是正常地复述这段话,看起来却异常嘲讽。
第85页 把姬珧嘲讽地面色一僵, 手边的茶水就这样飞了出去。 自然不是砸向容玥的, 姬珧就是被秦徵涣这人给气坏了, 想起昨夜三郎这只小刺猬好不容易跟她露出小肚皮,如无意外,被她吃干抹净不是问题,结果就因为几个小毛贼, 害她嘴边煮熟的鸭子都飞走了! 竟然还想让她把人送回去? 姬珧扔了茶杯之后愣了半晌,旋即一笑,笑容越发扩大,她撑着桌子盖住表情, 笑得肩膀一颤一颤的,派人来扰她清净, 不为别的, 就因为想要报復回去, 还特意让人传这种不着四六的话, 不知是该说他狂妄还是蠢笨。 容玥和宣承弈看到她生完气又开始笑,都觉得有些毛骨悚然,姬珧靠在椅背上,素手轻抬,沖容玥挥了挥:「算了,放回去吧。」 「就这么放回去?」容玥还有些迟疑, 觉得公主不是吃这种哑巴亏的人,以为她还有后手。 姬珧点头:「对, 就这么放回去。」 容玥还有不解,她笑了笑,从椅子上站起来,边走过来边道:「昨夜里搞这么一出,他就是想告诉本宫,他知道本宫来了,也知道本宫派人探他虚实,现在涉江王府『群英荟萃』,谁都惦记着他这块香饽饽,他派人传话来的言外之意,就是告诉本宫,本宫已经到江东这件事他不会声张。」 「看来他还没答应那两个人啊。」姬珧淡笑一声,模样变得十分有趣,秦徵涣一看就是个不按套路出牌的人,这种人,金钱权势诱惑之,他或许看都不会看一眼,还需要反其道而行。 给予姬珧方便,就是给她机会。 姬珧笑意更深了,她坐到桌边,眸光幽幽,像是自言自语一般说道:「青楼花魁要开.苞,恩客各显神通,就看谁能独得青睐,赢他惊鸿一瞥,这么一看,江东之行还挺有趣的,是不是?」 说到最后,她冷不丁地朝宣承弈这边看过来,问题是抛给他的,宣承弈脸色难看,这个比喻在各种角度解读都让他很不舒服,所以他装作没听到,直直地看着前面,没有回话。 姬珧看了他半晌,忽然道:「把宣蘅带过来。」 宣承弈豁然扭头看她。 容玥领命出去,把门关上,姬珧手托香腮,目光在他脸上流连:「日后你跟宣蘅兄妹两个都是我的人,但我不准你在意她比在意我多,我是你的主子,你凡事要把我放在第一位,要是让我看出你有任何怠慢的地方,倒霉的不是你,是宣蘅,知道了吗?」 宣承弈皱了皱眉:「她是我妹妹。」 「我知道啊。」 姬珧一脸纯良无辜,宣承弈胸口堵了一口气,他不知道她是真的没听懂他的言外之意还是故意这样,正当他要开口时,姬珧忽然压下笑意,眸光清冷又略带威胁地睇着他。 「她是你妹妹,我是你的命。」 「谁更重要,还用我说吗?」 她口气不容置疑,替他做了决断,宣承弈却在听到那句「我是你的命」时,寒气从脚底蹿升到头顶,冻得他全身僵硬,偏偏又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敲碎他心底的防线,让他不知所措的同时,还有雀跃和欣喜在悄然滋生。 门忽然从外面打开,一道淡青色的身影走了进来。 二人移开目光,纷纷向门口看去,一个模样十五六的女子低垂着头,脚步有些迟疑地停在半路上,紧紧绞在一起的手指显出她现在紧张和恐惧的内心,来人正是宣蘅。 她全身素整干净,脸色白中透着粉嫩,甚至比之前还要丰润不少,不见半分伤痕,只是举止变得战战兢兢唯唯诺诺的,像是受了惊吓的兔子。 宣承弈忍不住踏前一步,刚要张口,忽然察觉到飞来的眼刀,他咽了口口水,担忧的话都浓缩成了两个字。 「蘅儿?」 宣蘅听见声音才抬头,她先是看了看宣承弈,眼圈立刻就红了,不等她说话,就听到茶杯底座落在桌子上的响声,她骤然回神,看到姬珧擦拭唇角,条件反射一般突然跪下,对姬珧嗑了个头。 「奴婢宣蘅,叩见公主殿下,殿下万安!」 宣承弈眉锋一皱。 从前的宣蘅从来不会这么卑微,更不会轻易对人自称奴婢,她从小被娇惯着长大,宣府谁人都让着她,便养成了为所欲为不顾后果的性子,眼下她忽然这么乖巧听话,他第一时间不是欣慰,也不是松一口气,而是忍不住担忧。 容玥到底用了什么手段把她变成这样? 姬珧已经抬手:「平身吧,过来,让本宫看看你。」 宣蘅从地上站起来,不敢抬头,迈着小步子走到姬珧跟前,仍旧是低垂着脑袋,双手不知该怎么放好。 「抬头,看着本宫。」 姬珧的声音比之平常要温和不少,但宣蘅总是像惊弓之鸟似的,被吓得抖动身子,她慢慢抬起头,看到姬珧那双古井不波的眼眸后下意识要躲,可恐惧又让她不敢转身逃开。 「你怕什么,本宫又不会杀了你。」 宣蘅摇头,似拨浪鼓一般。 姬珧问她:「今后就留在本宫身边,你可愿意?」 宣蘅又变成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姬珧笑意不变,伸手拉住她手臂:「今后不会想着再逃了吧?」 宣蘅又不停摇头,眼泪簌簌掉下来,是怕极了的模样,宣承弈面色微变,更加确信容玥一定是用了什么手段才让她变成这样。
第86页 宣蘅整个人精神都不对了,对姬珧只有由衷的畏惧,而这种畏惧迫使她对公主百依百顺。 「殿下——」 他刚张口,姬珧便伸手替宣蘅擦去眼泪,旁若无人一般,将他的话打断。 「哭什么,本宫不会吃了你,」姬珧起身,抬脚往里间走,「换身衣裳,一会儿本宫要带你出去。」 二人去了里面,把宣承弈一人留在这,原本以他的身份,可以跟在公主身边寸步不离,可是公主刚才说要宣蘅换衣裳,他再跟进去就有些不好。 索性姬珧没让他等太久,一刻钟过后,两个人双双从里面出来,宣蘅已经不哭了,她换了身青碧绣竹缎裙,是高门大户人家的丫鬟常穿的制式。 姬珧也换了她雍容奢贵的锦绣华服,着了身水红色的织锦散花裙,身上披了一件月白绣花小披风,从头到脚都比平时低调不少。 宣承弈目露疑惑,姬珧已经推开门走了出去,宣蘅在后面跟着,临走时看了他一眼。 宣承弈皱了皱眉,也抬脚跟上。 出了客栈便是人声鼎沸的喧闹街道,行人来来往往,叫卖吆喝声络绎不绝,江东民风淳朴,百姓富足,泊州更是富庶殷实,纸醉金迷醉生梦死的金宁也不过如此,只不过金宁人享乐像是在粉饰太平,而泊州人享乐却是合该如此。 姬珧戴着帷帽走在街市上,并没有什么目的性地闲逛,遇到胭脂水粉的铺子便进去看看,金银首饰的店面也都临幸一遍,短短半个时辰就买了许多东西,宣承弈跟十八两个人都要拿不过来了。 好不容易在一个露天说书摊子上停下,姬珧跟宣蘅坐在空位上,宣承弈跟十八则坐到不远处的角落里,两个人才得喘息的空隙。 十八把堆成山高的礼盒放到桌子上,仰头看了看,啧啧称奇:「没想到泊州的东西卖得这么贵,明明都是一样的物件,金宁要一两银子,泊州要二两!我不应该做金宁卫,我应该把金宁的东西拿到泊州来卖,赚得满钵金,然后全孝敬殿下。」 宣承弈无视十八的胡言乱语。 十八一路上都是这么被无视过来的,虽然早已习惯,但是无聊的时候他还是希望宣承弈能搭他两句话。 宣承弈不理他,他就会不停得没话找话。 「昨天二哥去殿下那里请罪,发生什么了?为什么二哥脸色那么红出来,把我们吓一跳!」 宣承弈蹙起眉头,脑中晃过昨夜的画面,放在膝头上的手抓紧了衣服,扭头看向十八,神色如常:「为什么管容副统领叫『二哥』?」 说完一顿,下意识接了自己的话:「因为她在金宁卫之中、功夫最好吗?」 十八看傻子一样看他:「那怎么可能?功夫最好也是女人啊,我们怎么可能因为这个就叫她『哥』。」 宣承弈被他看傻子一样的神情伤害了,脸色骤然沉下来,十八没留意,兀自说道:「因为习惯了,我们喊了好多年二哥,突然变成女人了,也改不了口。」 宣承弈眉头皱得更紧,每个字都听清楚了,却没法理解这段话的意思。 十八知道他的疑惑,笑着拍拍他肩膀:「你别误会,不是你想的那个意思,我们副统领妥妥的女人,不会有假。」 「只不过之前坐副统领这个位子的不是她,另有其人。」 宣承弈听懂了,随口一问:「那原来的副统领呢?」 十八抬眼,嘴角渐渐抻平,笑意淡淡的,半晌之后才道:「死了。」 宣承弈一震,十八补充一句:「为了救殿下,死了。」 宣承弈毫不掩饰眼底的惊诧,听到这句话就好像听说公主从良了一样,都让人不敢置信,十八看出他心中所想,呵得一笑,拿起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你不会真以为十八卫是无敌的吧?」 金宁卫也是人,有血有肉只有一条命,受伤了也会死。 直到十八问出这句话,他才勐然间发觉这么显而易见的事。 十八搓着手里的花生皮:「副统领的位子比较重要,有人死了自然要马上有人顶上,别的位子就不一定……你是不是一直好奇十八卫为什么从来没有凑齐过?」 宣承弈没有接话,但眼神是询问的,十八垂了眼,把桌上的花生米幼稚地放到茶杯里,闷闷地说道:「因为你没见过的,都死了。」 第44章 (修) 这世上只有一个永昭…… 十八将混着花生米的茶水一股脑喝下去, 在嘴里津津有味地咀嚼着,若有所思道:「我从有记忆开始就在暗厂,五年前才到殿下身边, 那时候十八卫就已经凑不齐了吧……早些年, 先皇没有自己的血脉,宗室之人便一直对那个位子虎视眈眈, 先皇疼爱殿下,也因此没少受到那些明枪暗箭的侵扰, 后来把他们赶到自己的封地之后才好点。」 宣承弈迟疑片刻, 张口问他:「暗厂是什么?」 十八摸了摸下巴, 扭头看了看公主那边, 似乎是在考虑这件事能不能告诉他。 宣承弈留意他的视线,沉声道:「如果不方便说就不用说了。」 十八轻轻皱了下眉头, 深思熟虑之后摇了摇头:「总之就是一个培养死士的地方,金宁卫都是从里面千挑万选的人,只有最顶尖最厉害的人才会提拔为十八卫。许多国家都会有这种组织, 不过最早是谁创建的已经不可考了,我只知道北胤也有。再具体的, 就属于机密了, 你去问殿下, 殿下或许会亲口告诉你, 我就不敢过多透露了。」
第87页 「死士?」宣承弈皱紧眉头, 重复一遍这两个字, 偏头看向十八, 「原来你们都是死士,所以……才对公主这么忠心耿耿吗?」 一些拥有自己势力的皇族贵胄会暗中豢养只忠于自己的死士,这并不罕见。 谁知十八却摇摇头:「老实说, 我们都是孤儿,从小就没有亲人,不懂父母亲情为何物,我十岁就在殿下身边,因为保护需要,明里跟从是寸步不离,暗中也要时刻关注着殿下的一举一动,渐渐就变成了习惯……」 他眼球向上转,掐着下巴细细想了想,道:「也不能说是忠心吧,感觉这就是我们唯一能做的事,如果没有先皇和殿下,或许我们早就渴死饿死了,跟破庙里衣不蔽体抱着草垛冻死的乞丐没什么两样。」 宣承弈没有说话,只觉得胸口闷闷的,他从前不知道金宁卫都是孤儿,尽管他见到的都是一些性情迥异的怪人,但起码像小十八这样开朗健谈的,他以为他会有一个很完整美满的家。 现在想想,他跟了公主时间也不久了,的确从未听说金宁卫的人有什么家人,这次出京,也没有一个人提出过要安顿好双亲再离开。 原来都是孑然一身,孤苦伶仃的可怜人。 「你倒是也不必露出这种表情吧。」小十八忽然拍了一下他肩膀。 宣承弈抬头,就看到小十八沖他露出干净的笑脸,皓齿莹白,双眼反射着耀眼金芒,整个人犹如沐浴在阳光下,不见一点阴霾。 「对我们来说,殿下就是我们的亲人,还有金宁卫别的哥哥们,」他摸了摸腰间佩刀,挺直了嵴背,「如果我有一天为了保护殿下牺牲了,那也是我心甘情愿的!」 小十八说完这句话,宣承弈瞳孔微颤,他有些愣怔地看着他,眼中的诧色溢于言表,可不久之后便淡了下去,他垂下头吹了吹冒着热气的茶水,看着水面倒映的自己,哑然失笑。 他发觉是他有些先入为主了,在那之前,他总是下意识把公主身边的人想成自己,而他之所以留在这里,都是被逼无奈之下所做的选择,对公主的忠心、为公主拼命、把公主放在第一位……这些全都是那人强加到他身上的。 他在这之中看不到任何一点属于自己的意志。 而他们不一样,薛辞年是因为公主救他出泥潭的恩情,金宁卫是因为这么多年朝日相处的陪伴,他们都各有各的理由,而他呢,从遇上她那天起,得到的就只有无休止的逼迫和折磨。 要是问他「心甘情愿」这四个字,宣承弈心中顶着一口气,恐怕不能轻而易举地说出答案。 那他对她呢? 如果没有权势与身份之间的鸿沟壁垒,如果没有他身上的蛊毒,如果她答应放过他,他是不是会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 「哗——」 旁边忽然传来一阵喧闹声,宣承弈还没回过神来,十八一把揪住他领子甩到自己身后,紧接着是一碗冒着蒸腾水汽的热茶,刚好洒到宣承弈刚才坐着的地方。 如果没有十八,宣承弈现在肯定会被烫伤。 他们正处于闹市街口,对面是一座酒楼,那碗热茶不是沖宣承弈而来的,而是冲着他背后哭着闪躲的女人,宣承弈只是差点被殃及。 姬珧也察觉到这边的动静,从长凳上站起来,跟宣蘅一起走到这边,好好打量一番宣承弈,担忧道:「你没事吧?」 宣承弈面色僵硬,十八明明比他小许多,只是个乳臭未干的少年,但他不仅打不过他,还三番四次被他救,在别人眼里,恐怕他就是一个肩不能抗手不能提的拖油瓶,如何不让人尴尬。 果然,姬珧又加了一句:「啧,你怎么会这么没用……我的护卫,到头来还要顾及你的安危,连杯茶都躲不过去。」 宣承弈面色一黑,十八在旁边笑笑:「举手之劳,举手之劳——」 他话说一半,一道人影便撞了过来,他急忙伸开手臂挡在几人身前,退后几步远离是非之地。 只见一个满面泪痕的妇人撞到桌子上,仓惶之下将上面的茶水碗碟都扫到了地上,然后是一阵噼噼啪啪的声音,一个身穿黄褐色团花直裰的男子气势汹汹地走过来,那人贼眉鼠眼,一脚踹翻了妇人扶着的桌子,指着她骂道:「老子是不是给你脸了?好说歹说你不给银子,非要爷亲自动手!」 妇人哭着扑过去:「相公,你别去赌了!这月酒楼收支不好,家里已经没有多余的银钱供你挥霍了,你就少赌一两天不行吗?」 妇人哭哭啼啼地说着,那男人却无动于衷,不耐烦地对着妇人胸口又是一脚:「滚!你算什么东西?这是我们老吴家的钱,老子想什么时候花就什么时候花,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轮得到你说三道四!老子娶你是生金的,酒楼经营不好是你的问题,别挡着爷快活,快说,爹交给你那一百两银子放哪了!」 男人一把薅起妇人衣领,将她从地上拽起来逼问打骂,全然不顾街坊邻里和走过路过的人对他们指指点点。 对面说书摊子的人都聚了过来,连说书先生都闭了嘴,伸长脖子往过看,四下的议论声时不时传到姬珧耳朵里,旁边有个看热闹的人手里端着一盘瓜子,咂咂嘴道:「吴掌柜又开始了,他媳妇也够倒霉的,怎么就嫁给这么一个败家子!三天两头吵闹,酒楼生意能好起来嘛,现在人都嫌麻烦不去他家吃!」
第88页 另一个跟着附和:「就是,原以为吴夫人嫁得挺好,穿金戴银的,现在看来,真不如嫁给那个穷酸书生了,也好过这样三天两头挨打,面子里子都丢尽了。」 十八没经歷过这种事,几人交换了眼色,都是有些懵懂茫然,十八好奇地插了句话:「三天两头这么闹,就没有官府来管吗?」 其中一个斜眼瞥过来,撇了撇嘴道:「这话说的,你不知道有句话叫『清官难断家务事』吗?」 另一个怼了怼他胳膊,煞有介事道:「一开始是有官府管来着,可是吴掌柜不休妻,吴夫人不和离,那能有什么办法?久而久之,谁愿意管,只要别闹出人命,让他们打去呗,反正丢的是老吴家的脸!」 几人正说着,那边又撕打纠缠上,说是撕打,其实是妇人单方面挨打,男人身体再怎么亏空,那把子力气对上妇人来说还是绰绰有余的,妇人显然没有还手之力。而路过的人不管是见惯的还是觉得新奇而凑热闹的,都没有一个人出来帮一帮妇人,甚至还有人露出幸灾乐祸的表情,津津有味地看着前面。 这在大禹来说实在不算什么大事,用那些看客的话说,充其量也就是人家自己的「家务事」。宣承弈也许是在公主府呆久了,被公主强权压迫得不能翻身,都已经忘记了大禹男尊女卑才是常态。 有几个人能跟公主一样跟随自己喜恶做事? 这世上女人那么多,也就只有一个永昭公主。 眼见着那个吴掌柜打红了眼,要是再不停手,妇人可能把命都交代在这,宣承弈眸光沉敛,长腿一跨,刚要走出人群,忽地被姬珧按住手臂,他低头,就听到她压低的声音:「这里是江东,你别给我找事。」 宣承弈身子一顿,跨出的那只脚却没有收回来,吴夫人始终不肯告诉吴掌柜那一百两到底在哪,换来的是更加勐烈的拳打脚踢。 「你想救她?」姬珧看他紧拧双眉,眼睛直直地看着那两人,没有下一步动作,却也没有退回去。 宣承弈不知该不该点头,他在思量姬珧说的那句话,如果在这齣头真的会给她招致麻烦,那他—— 正犹豫时,忽闻「咻」的一声。 宣承弈的思绪被打断,还不等众人看清发生了什么,只听一声哀嚎,吴掌柜忽然捂起自己的眼睛嗷嗷叫起来,有鲜血顺着指缝流出来,他一下躺倒在地上,不停打滚哭喊,看热闹的人有胆小的,大声尖叫着躲开。 姬珧几人都下意识去看十八,十八赶紧扬起双手:「不是我!」 说完之后他眼色立马就变了,锐利警惕地目光扫了一周,最后在一处高高的楼阁上停住,他马上摸上佩刀:「那边有人!」 姬珧眯了眯眼睛,顺着他的视线去看,果然遥遥看到远处的楼阁之上有一道浅色的人影,人影只冒了一个头就赶紧躲了起来,并不是他们的人。 「小十八,抓住他!」 姬珧眸色一凛,压低嗓音给小十八下命令。 十八刚要动身,脚步迈出去却有些迟疑。 「快去!」 姬珧再次催促,十八先是看了宣承弈一眼,而后才转身混入人群。 第45章 (修) 我回来了,只是晚了…… 十八很快消失在人群中, 宣承弈收回视线,有意无意地侧身挡在姬珧身前,全身戒备地看着四周, 连动作都变得僵硬起来。 「有人要害你?」他沉声问了一句, 却不敢有半分松懈。 姬珧将帷帽撩起,挂在帽檐上, 看了看趴在地上唔嗷喊叫的男人,冷笑一声:「那么远的距离下都能打到他的眼睛, 如果不是蒙上的, 就说明那人准头不错, 不是冲着我来的。」 说完, 她看到身前的宣承弈明显松了口气,没忍住笑出声来, 她推了推他后背:「你怎么不去散发你那无处安放的善心去救她了,还站在这做什么?」 姬珧明显是拿话刺儿他,宣承弈紧了紧眉头, 无动于衷,那个妇人见自己相公的眼睛受伤之后, 火急火燎地求人去喊大夫, 心无芥蒂, 仿佛刚才揪着她的衣襟挥动拳头的人不是地上那个男人似的。 他忽然转身, 拉着姬珧胳膊走出人群, 姬珧被他冷不防地一拽, 身子踉跄一下, 他下意识饶过她后背扶了下她肩膀,两个身子被迫挨在一起。如此亲密的姿势,又是在人头攒动的街上, 他竟然做得那么理所当然,一点儿都没觉得不好意思。 姬珧挑了挑眉,就还觉得这样被他护着也挺稀奇的,走出一段路之后,才用力挣开他的手,停下脚步。 宣承弈跟着停下,回头看她,姬珧假装木着一张脸:「你做什么?」 宣承弈转头,看了看二人,宣蘅低垂着头看不清表情,她从出来就是这副样子,视线只是在她身上稍作停留,很快就转移到姬珧身上。 她带着藕色帷帽,轻纱撩起,露出风华绝代的容色,唇上涂了口脂,跟浓烈秋意融为一体,张扬又艷烈,却又有种岁月静好的清绝恬淡之美。 街边有商贩吆喝,热气腾腾的肉包香气在空中弥散,到处都是烟火的气息,而她站在这方天地之间,仿佛也被消弭了稜角,连昔日的刻薄在他眼里都化作了俏皮。 他有一瞬间想着,若她不是公主该多好。 这个念头在脑海中一闪而过,他有些无措地紧了紧眉头,压下心思,将头侧偏开,看着旁边的摊贩,其实眼里根本容不下任何东西,满心都在想她。
第89页 良久后,他小声又认真地说了一句:「十八不在,我一个人没有能力保护好你们两个,如果遇见危险,我怕我应付不来。」 「你倒是挺诚实的,」姬珧眨巴下眼睛,细细端详着他的脸,颇有些新奇,「所以你是在担心……我?」 说着又沉下脸:「还是担心你妹妹。」 宣蘅突然被提及,肩膀抖了一下,可还是没抬头。 宣承弈把视线移了回来,胸膛已经有些起伏不定,他莫名升起一股火气,这话问的,就好像她不相信他也会担心她一样。 可是喉咙中堵着的那句回答怎么也说不出来,她越是想听到什么,他越是不想轻易说出口。 姬珧看她把宣承弈逼得脸都快红透了,一声轻笑打断,她转过身向前走,状似无意地环顾四周,语气平平道:「那也要回去,我买的东西都落在说书先生那儿了,去拿回来。」 宣承弈低头一看自己的手,这才发现之前买的那些东西的确忘记拿了。虽然不知道骄奢淫逸的公主什么时候把身外之物看得这么重,但买那些东西的确花了不少银两,连金宁卫都觉得肉痛就可见一斑,他没办法,还是转身跟了上去。 好在回去的时候东西还在,说书摊子那已经没有人了,方才摩肩接踵围观的人都已经散去,酒楼里也空空荡荡的,只有地上的血迹印证此处才发生过一场闹剧。 也不知那二人最后怎么样了。 宣承弈把多于之前两倍的东西抱在怀里,头被挡在后面,声音却从那里传过来:「我们可以回去了吗?」 姬珧有意无意地看了看四周:「我还没玩够呢。」 说完,她继续向前走,宣承弈的视线被遮挡住,只好侧过身子扭头看路,见到二人离他已有几步远,赶紧加快脚步行到姬珧身边,姬珧扬了扬唇,心情似乎颇为愉悦。 「本……我已经想不起来你刚到我身边时是什么样子了,但你现在很有自知之明,知道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就是武功水准差得不是一星半点。」姬珧先是翻旧帐,然后突然夸赞他,夸赞完又毫不客气地刺儿他,可谓一波三折,宣承弈的脸色变了又变。 但他没功夫跟姬珧置气,只是紧张兮兮地看着四周,恐怕会发生什么变故。其实他心中明了,他的确被她驯服得失去了许多稜角,开始变得不像原来的宣承弈。 而这种变化,不知是好还是坏,不知是不是出自他本心…… 他忽然开口,平淡的语气听不出任何情绪:「金宁卫的武功都在我之上,你要是嫌我没用,现在就赶紧回去,别在外面当个活靶子了。」 他这么自然地坦诚自己的无能,姬珧还有些适应不了,她眨了下眼睛看着前头,莫名起了护短的心,尽管刚刚是她贬低了他。 「阿朝来公主府的时候见过你一面,他私下里跟我说,你筋骨不错,要是从现在开始勤学苦练……没准也能练成十八卫的水平。」 苦练多久她特意没说,贺朝的原话是:「此人根骨不差,如果把他放在暗厂十年,兴许能达到金宁卫的水平……大概吧。」 有多不确定?像贺朝那么惜字如金的人,「兴许」二字都没能表达完全,末尾还要加一句「大概吧」,由此可见一斑。 姬珧是为他找补,谁知宣承弈完全没有把这段话放在心上,他一听到从公主口中说出的「阿朝」二字,脑袋空空,然后便觉得后槽牙一紧,霎时露出不耐的神色,语气也没那么恭敬了。 「阿朝又是谁?」 他在「又」字上加了重音,鬼知道他咬牙切齿得又在较什么劲,姬珧以为他只是单纯的询问,接道:「是一个很靠得住的男人,比你强太多了。」 宣承弈停住脚步,斜眼看她,姬珧根本没注意他在发脾气,自顾自地往前走,走出好几步远都没回头。 宣承弈忽然觉得自己很没趣,连他自己都觉得酸,要是真问清楚了,公主大抵还是那句话,关你什么事。 她根本不懂他在气什么。 或许也不是不懂,就是在装傻,亦或者是压根不在乎。 他终是咬了咬牙跟上,心里自己给自己盘逻辑,是了,他没进公主府的时候外面就传言公主养了很多男宠,虽然他除了有数几个,别的一个没见着,可是他一次也没踏足过清林苑,说不定那里有很多日日夜夜等着侍奉公主的男人呢。 什么阿朝也是其中之一吧? 如果比他先,那也是没办法的事。 宣承弈好像把自己说服了,他重新走回到姬珧身边,因为叠罗汉一般的礼盒高高垒起,根本看不清前路,所以只是凭藉身边人的反应认路。 忽见姬珧睁大了眼睛看着前面,他不知发生了什么,心头一凛,紧接着就听到不远处传来一声马儿的嘶鸣声——是马儿发狂和滚动的车轮轧着地面的声音。 周遭已经传来此起彼伏的惊叫,有人被马车冲撞开,发出惨叫声,突然发生的变故让人猝不及防,宣承弈能感觉到马车是沖他们而来的,情急之下,他顾不得怀里的东西,将东西一抛,拉着身边最近的两个人闪身躲到一旁。 马车疾驰而过,便是几个唿吸之间的事,有人骂骂咧咧地指责纵马之人,被冲撞开的路人都有些狼狈。宣承弈心有余悸,转头一看,脸色骤然一变,手中拉着的人哪里是公主?分明是战战兢兢的宣蘅,还有一个惊魂未定的陌生人,再去看对面,早已经空无一人。
第90页 公主不见了! 这几个字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宣承弈只觉得喉咙发紧。 那一瞬间,有无数层层叠叠的暗影使劲钻进他大脑中,搅和得视线一片漆黑,他扶着额头退后一步,马上有人扶住他。 「三哥!」 是宣蘅。 宣承弈大汗淋漓,却是扶额摇了摇头,努力晃走脑海中挥之不去的画面,再抬眼时,双眸红了一片,他焦急地推开宣蘅,头也不回地道:「你把这里发生的事回去告诉金宁卫,快去!」 他欲追马车,手臂却被人一把拉住,回过头,就见宣蘅面色惊惶,握着他的手也忍不住发抖,几乎是拼尽了全身力气,她哭道:「三哥,这是个好机会!别管她了,我们逃走吧,再不逃就来不及了,我不想再回去,我求求你,三哥,我求求你了!跟我一起走吧,趁着现在,没人会发现我们的!」 她惊惧之下口不择言,说话前言不搭后语,但害怕的样子不是假装,宣承弈却觉得心中有什么在一点一点流失,像是刀口割肉,他竟然完全没听到宣蘅在说什么,只知道莫大的恐惧在侵蚀他的思绪。 宣承弈惊慌失措地挣开她的手,转身便走。 「三哥!三哥!」 宣蘅在后面不停地喊他,但宣承弈始终没回头,他边往马车离开的方向追,边四顾周遭,想要喊出那个名字,却又不敢太过声张。 只是心里一遍遍唤着。 「公主!」 「殿下!」 「姬珧!」 「你在哪?」 可是哪里都没有,什么都没有。 眼前一片虚无,心头却就是有道影子挥之不去,头疼欲裂的感觉再次如潮水般袭来,十八说公主总是无时无刻不在警惕刺杀和暗害,他还说金宁卫很多人都为她而死。 他根本不敢想像,如果公主真的被人抓走了将会面临什么,有多少人连她掉根头髮丝都捨不得。 那他呢? 他现在还不肯承认自己是心甘情愿留在她身边的吗? 宣承弈大脑一片混沌,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现在应该找到她,他只想看到她平安无事。 他不想再失去她了。 宣承弈忽然顿住脚步,在逐渐扭曲的画面中浑身僵硬,为什么要说「再」? 然后是更为勐烈的针刺一般的疼痛,他闷哼一声,手扶着头,一下撞到墙壁上,背抵着冰冷的墙面,抬起头,恍惚中,他好像看到了姬珧的身影,她站在楼阁高台之上,汹涌的风吹起她长袍宽袖,迎着昏黄的夕阳,她的身影渐渐与背后的景象融合。 耳边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了,仿佛一下置身冰冷的水中,然后他看到那人缓缓张开双臂,闭着眼一跃而下。 「别——」宣承弈蹲在墙角,周围有发觉不对而凑上前的人,在询问他怎么了,但他只是捂着头,从喉咙挤出两个字,带着痛苦的哭腔,「别跳——」 「怎么不等等我?」 「我回来了……」 第46章 是只属于姬珧一人的十九。…… 公主不喜点灯, 所以望玉台上总是一片漆黑。 她经常站在望玉台顶端地栏杆旁,一立便是一天,层云遮掩着涌动的日光, 而她背着身, 将自己融于绯红霞光的剪影里,在他猜测她站在那儿时到底在想什么的时候, 她会用温柔又清澈的嗓音问他。 「望玉台外面美不美?」 他知道她想出去,特别想。 可是巍峨耸立的楼台将她困在了这里, 她如一只可怜的断翅鸟雀, 每日在囚笼里舒展美丽的羽毛, 眼巴巴地望着笼子外面的一切, 可望,而不可即。 每当她问出那句话时, 他会替她看一看望玉台之外的锦绣江山,唇齿开阖,无声地说一句「好看」。 但都不及她。 望玉台上大多数时间, 她都是安静且沉默的,高高的楼阁之上遍布她的身影, 她有时坐在矮几前, 有时坐在妆檯前, 有时站在栏杆前, 有时伏在软榻上, 即便披头散髮, 也不曾失去从容和优雅。 她总是那么寡淡, 好像参透了尘世间一切虚妄,成了一个无悲无喜的方外人,极少有人或事能挑起她的情绪。 可却只有他知道, 她撑不了多久。 然后那根紧绷了三年的琴弦,终于在江蓁登上望玉台的那天,骤然断裂。 那天阴云浓皱,秋风飒踏。 他回来得有些晚,赶到望玉台的时候,江蓁正轻蔑地睨着矮几旁跪坐的人,丝毫不掩饰心中的怨毒和嫉恨,讥讽地看着她:「姬恕已经死了,你为什么不去找他?」 「你说谁死了?」 如果是从前,公主理都不会理她,可她提到了姬恕,那是唯一一个无法让她保持沉默的人。 江蓁似乎被她的疑惑取悦了,良久的寂静过后,她忽然捧腹大笑,豁然开朗地看着她:「原来你不知道?」 她骤然变了脸色,愤恨地看着她吼道:「姬恕死了!你亲弟弟姬恕,早在三年前就被陛下一箭穿心!你听懂了吗?」 「你留他一人在阴曹地府等你,自己却苟延残喘地活着,还跟杀他之人同衾共枕,我若是他,怕是死也不能瞑目!」 江蓁等了很久,想要看到姬珧会有什么反应,然而她只是静静坐着,除了最初的那句问话,再也没有一个字说与她。 瞥到有人走上来,江蓁终归有些惊惶,她甩了甩衣袖,留下最后一句话,当做二人对话的终结,满面嘲讽地道:「手掌天下的长公主,一朝被俘,还不是断嵴折腰?长公主啊,也不过如此。」
第91页 望玉台有暗卫严格把守,宣承弈不知道江蓁是怎么上来的,他只看到在他上来的时候,公主消瘦的肩膀,有些微的塌陷。 而那一点塌陷,几乎是毁灭了她整个世界。 她几乎不用质问谁去得到肯定的回答,比起相信姬恕还活着,当下的结果才是最符合情理的现实。 所以在听到真相后,她竟然前所未有地冷静。 其实她一直隐隐心有怀疑,只是不肯放弃那点微薄的希望,她想着,那人都已经这样对她了,她都已经逃不掉了,这样一个小小的谎言也没必要再敷衍她了吧。 她着实没想到人可以这样无耻。 宣承弈走到她身后,踏着夜露的黑靴在地板上留下一道道脚印,那是他第一次故意走路发出声音,想让她知道他在。 姬珧侧着耳朵去听,淡淡地说了一句:「十九,你来了。」 他讶异她还能如常地说出话来,可她越是冷静,他心中就越是没底,越是忍不住担忧害怕。 他想着,或许应该把那个好消息告诉她。 可他一时之间又有些踌躇,一个奉命来监视她的人,虽有苦衷却仍做了那人扬手噼向她的刀,她怎么会相信他说的话? 她对所有暗卫都温柔平和,但他知道她也恨他们。 然而姬珧好像也没想等他回答。 她捣腾着火盆里燃着的炭火,仿佛终于找到了一个发泄的出口,一张嘴便一发不可收拾。 她说了从她被困到望玉台之后说得最多的话,从积室山到皇宫,从弟弟姬恕到驸马张舟,她絮絮说着,更似娓娓道来的故事。 宣承弈从她一字一句中描摹出他不曾参与过,又十分嚮往的光景,他听得有些沉迷了,直到姬珧撑着矮几起身。 微一踉跄,他几乎是下意识去扶。 她再抬头,他才看清她眼中闪动的泪光,宣承弈的心勐得一疼,像是有千万根刺生生扎进血肉里。 他没看过她哭,空洞的双眸无声落着泪,是一个人到了穷途末路却仍旧一筹莫展的孤独和绝望,有一瞬间他很想发誓,他想要让她一生再也不要流泪。 姬珧摸索着掀开他的铁面,伸手在他脸上小心翼翼地抚摸,一向孤高又淡漠的人,此时竟然夹杂着哭腔,带了些委屈祈求他。 她说:「十九,你跟我说句话好不好?」 她太想听到他的声音了,那是寂灭天地中唯一一点光亮,姬珧很想知道自己确实还活着。 她搂紧了他,而他始终僵直着身子。内心告诉他该抽身离开,可是双脚却像生根一般,怎么都拔不出来。 她管任何一个潜藏在望玉台的暗卫都唤作「十九」,他知道她这句话并不是只对他一个人说。 他只是许多人中最平平无奇的一个,他隐在暗处,观察她,保护她,揣度她,心疼她,沉迷她,然后爱上她,这都是他一个人的事。 而她对所有人都一样,不会对他有半分特别之处。 他明知她没曾把他放在眼里,可那种阴暗之中滋生的不明感情却在日夜相处中不断扩大,他知道不该,也尽量克制,可疯狂涌动的爱意仍旧在压抑中此消彼长。 他在她眼里就是一个微不足道的蝼蚁,但他贪得无厌想要得到她的全部。 就是那样一个触手不及只能仰望的人,此时此刻,竟然环住他脖颈,迎着他的唇,隔着冰冷的铁面奉上了湿热一吻。 所有思绪和感官都快速停滞,他脑中轰然一声,仅存的理智开始土崩瓦解。 望玉台有任何风吹草动,都会有人告知虞弄舟,宣承弈知道。 看似静无一人的高台楼阁之上,其实有很多双眼睛,他也知道。 可他无法推开身前的柔软,那是他梦寐以求日夜肖想的人,尽管他知道他配不上她,知道她这样做只是为了泄愤,知道她根本都不在意自己吻的到底是谁,这一瞬间的放纵沉沦,多半是因为他的幸运。 他也认了。 姬珧将他的铁面丢在地上,指尖轻轻触着他脸上的轮廓,像是要记住每一个根骨脉络,宣承弈闭着眼,等着她描摹出他的五官,想她记住这一切,哪怕一点也好。 她身子一沉,忽然将他扑倒在地板上,脚跟带翻了矮几,银钩落地的轻响混着一声闷哼,她用嘴堵住他摔疼嵴背的痛唿。 宣承弈后背硌着一块紫金石砚,半身发麻,身上骤然起了一层湿汗,姬珧趴在他双腿之间,整个身子伏在他身上,欲动的星火乍作燎原之势,她还不肯罢休,孩子一样地缠着他。他沉沉吸了口气,忽然翻身将她压在身下,嘶哑的嗓音带了十足的克制与隐忍,却又在崩解的边缘。 他趴在她耳边,问出了与她相伴以来的第一句话。 「殿下,你知道我是谁吗?」 姬珧抓着他后背的护甲,神情有一瞬的恍惚,低沉的嗓音入耳,音色同窗外叫嚣的狂风相和鸣,旋于耳边不去。 「十九,」姬珧轻唤一声,手指搭上他腰间革带的暗扣,低浅的嗓音媚惑如钩,「不管你是谁,从今以后,就是只属于我姬珧一人的十九。」 革带应声落地,他眸光一黯。 姬珧忽然在他肩头重重咬了一口,像是要印证那句话一般,要在他身上留下不可磨灭的烙印,从此他就是她的人,生生世世都是她的人。
第92页 疼痛如火舌席捲全身,他忍着疼生生挨了这一口,连一声闷哼都没发出,血腥味在空气中蔓延,他循着味道欺身而来,交错的唿吸混杂着冰冷的铁锈味儿,他小心又虔诚地吻着她,一寸一寸,试探着她的防线。 冷风从窗缝中吹进来,热意和冷意混为一体。他伏着身,膝头轻轻抵着她,单手扣着她的后脑,想要迫她环住他整个身体,手肘却不小心压着她的头髮,姬珧「嘶」了一声,在一片漆黑中按住他汗湿的手。 「你会不会?」那声嗫嚅的质问里有几分不满。 回答她的是一个生涩又夹杂了几分烦躁的深吻。 姬珧下意识迎合着,耳边却落下一层薄薄的湿热,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沙哑,还带了一丝意味不明的热火,像是生气,他在她耳边轻轻蹭着,喑哑道:「不会……你教我……」 姬珧微怔,似是有些意外,他在她身边三年都不说一句话,今天却叫她听到了两句,一句是问她知不知道他是谁,一句是让她教他—— 她的确不知道他是谁,但跟自己所想的人总归是没出什么差错,起初她还时常会认错人,但派到望玉台监视她的那些暗卫里,只有他身上有淡淡的香气,也只有他,在听她说话时,会那么安静,那么认真。 他就是十九,只有他是十九。 姬珧在黑暗无垠的视野中似乎看到了一个模煳不清的轮廓,低沉厚重的嗓音深深烙印在记忆里,她不明所以,但她知道自己再也忘不掉。 她发现他总是像个横冲直撞的莽撞少年郎,在云雾中迷路,在迷途中探寻,隐忍又急躁,姬珧只好耐着性子,一边伸手抚着他脑后的头髮,一边在他耳旁低语。 若有似无的笑意抓挠着耳根,他稍一用力,那声轻笑就破碎成低浅的轻吟。 彼此都忘了当下的处境最好。没有皇宫,没有帝位,没有威胁和逼迫,没有囚禁和欺骗,只交融彼此的炙热,让她知道,即便是在阴寒四壁的囚笼里,也依然有人陪着她,那是一场没有终结的救赎,他于她若此,她于他亦然。 狂风消歇,层云浮动,夜色悄然退却,天际泛起鱼肚白。 宣承弈将她抱到床上,伸手为她拨了拨额前被汗水浸湿的发,然后握住她的手,在唇边亲了亲。 「公主,」他轻轻唤了一声她,也不知她能不能听到,只是郑重而又认真地看着她,低声道,「我的名字,叫宣承弈。」 姬珧皱着眉,睡得不安稳。 他抚平她眉心褶皱,在她耳边轻语。 「我一定会救你出去。」 「你等我。」 他将一个包裹着什么东西的丝绢压在她枕头下面,把她的手放回被子里,最后看了她一眼,起身向外走,脚步不曾停留,他怕自己只要一回头就无法离开了。 望玉台外面有层层把守的侍卫,还有知道他犯下大逆不道之罪而不能让他离开的暗卫。宣承弈知道从这里逃走是九死一生,但起码还有一线生机,可留在望玉台一定会死。 其实宫外的部署都已经布置完全了,距离救她出来只剩下一步之遥…… 可是,可是—— 当他回来时,一切都变了。 …… 宣承弈感觉到自己手腕在隐隐作痛,身上的血不停流走,无尽的绝望和恐惧在蔓延,都不及他心头疼痛的万分之一,那种感觉比死难受,他艰难地发出一声呻.吟,耳边的喧嚣声也越来越大。 「你怎么了?」 他感觉有人拍了一下自己的肩膀,熟悉的声音由远及近,冲破喧闹的人声传入他耳中。宣承弈勐地一抬起头,猩红的双眸中有几分无措,狼狈的神情像一只困兽,却在看到人群中微微弯下腰身,撩起帷帽一角的女人时,忽然化柔了表情。 他挣扎着站起身,将她一把捞入怀中,帷帽掉在地上,姬珧猝不及防撞上他胸膛,刚要说话,忽觉颈窝却落下一层冰凉,那人紧紧收着手臂,还不肯作罢,恨不得将她揉碎,失而復得的喜悦和庆幸将她整个身子包裹住,不论她怎么挣扎都动弹不得。 她越是挣扎,宣承弈抱得越紧。 旁边已有指指点点的议论声,而他好像完全丧失了理智,神志不清地靠在她肩头,不停低语:「对不起,对不起……」 他后面还说了什么,姬珧没听清,只好踮起脚靠近一些,才终于听到后面那句话。 「对不起,」他声音一哽,「我回来晚了……」 第47章 好,实在是太好了! 发狂的烈马疾驰而来, 马蹄砸地的声音由远及近,瞬息间便到近前!姬珧却不见慌乱,侧偏着身子想躲, 刚要握住旁边之人的小臂提醒他闪让, 手却抓了个空。 她仓惶抬头,在视线触及马车帘后伸出一只手的同时——看到宣三郎那个傻子竟然拽着一个茫然无措的陌生人跳到了对面! 肩膀上骤然传来一股拉力, 劲风将帽檐上的轻纱吹下,腾空而起再到安稳着落不过是一个唿吸的时间, 反应过来后, 姬珧已经坐在了马车里。 一声清亮的哨音过后, 烈马的步伐趋于稳健, 周遭也没了惊慌失措的唿救声,马儿的狂怒被抚平, 只有车厢还在轻轻摇晃。 姬珧一手撑着身子,一手按住头顶的帷帽,三次交换唿吸, 竟压不住胸口郁结的火气。 这个蠢货……这个蠢货!
第93页 这么紧要的关头,竟然将别人当做她! 姬珧一时气结, 被人忽然劫到马车里都没有丝毫慌乱, 她只顾得生气, 路遇危险被别人「抛下」还是第一次, 第一次她这么轻易就被人抓住! 虽然也是她有意为之。 可, 倒是也不至于这么戏剧性。 马车里还有别人, 从把姬珧带到车厢里之后, 目光就一直落在她身上,从头到脚,但他只能看到一个消瘦的背影, 朦胧的轮廓隐在面纱之下,看不太清晰。 他眯着眼端详着,凌厉的眉骨微微凸起,眉锋之下的双眸露出些许阴鸷,但整个人看起来并不可怕,因为唇边还挂着淡淡笑意,有几分漫不经心,化开了眉眼的煞气。 秦徵涣等着她先开口,或者是惊惶哭喊,或者是害怕求饶,哪怕是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问一句话,但是她都没有。 他看到她按着头顶的帷帽,稳住身形的同时,似乎在生闷气——路上被人劫持,还有「歹人」在侧,这人竟然什么反应都没有,自己生闷气? 秦徵涣觉得自己有几分挫败,马车驶出一段路了,他始终盯着被面纱遮盖的脸,有些沉不住气,率先开口。 「殿下特来江东,臣还来不及拜见,便先跟殿下互相打了招唿,思前想后,臣觉得于理不合,所以特地来请殿下,到涉江王府一叙。」 他睨着帷帽下平静无澜的姬珧,睫毛轻动,「殿下不会怪罪微臣吧?」 他问得意味深长,等待姬珧的回应。 当然说不上怪罪。 她今日出府,为的就是试探秦徵涣会不会有什么动作,涉江王府有外人在,她不好直接去见他,有些话也不能光凭几个近卫传递通信,只好等秦徵涣自己来找她。 横竖他已经知道自己到了江东泊州,又有珠玉在前,他没道理不清楚姬珧所来何意,要么对她全无兴趣,联合自己决定追随的人想办法将她困在江东,要么背着那两个人,私下与她会面,听听她的筹码加得多不多。 第一日的结果出来,他的选择已经显而易见了。 秦徵涣还在观望,他替姬珧遮掩了行踪,他还没有决定好站在哪一边。 所以这面是必须要见的。 姬珧怕他因为金宁卫的关系得不了手,还特地让自己周围的护卫看起来特别松懈,有他可乘之机,为此,还支开了小十八——虽然是个意外。 就是宣承弈那边,她没想到会这么容易就给她送人头……姬珧压下心中哭笑不得的情绪,微微转过身,映入眼帘的是一个高大的身影,在马车里坐着会稍微蜷缩点身子,依然不影响他健硕和挺拔,但隔着面纱看不清脸,她也没有欣赏的心情。 「王爷半道劫持本宫,这就是你说的『特地来请』?」 嗓音偏清冷,有几分不近人情和咄咄逼人,让人一听便觉得刻薄,是男人最不喜欢的那种音调。 秦徵涣微微皱了皱眉,末了轻笑一声:「我要是隆重盛情夹道欢迎,不方便的好像是殿下你。」 他话锋一转,自称变了,口气也不再恭敬。 姬珧听着他自带霸气与震慑的嗓音,忽然想起他派人夜闯客栈,只为了以彼道还之比身,捉摸不透的同时,也能看出他的狂妄自大。 连她也敢挑衅。 姬珧抚平袖口,端正了身子,眼帘一掀:「那王爷特此邀请本宫,是有什么要事相商呢?」 「你们都喜欢这么拐弯抹角……」秦徵涣轻嗤一声,脸上挂着淡淡的不屑,目光森凉,「殿下不是有求于我吗?还这样试探我,不怕我生气?」 姬珧没说话,他顿了一下,整了整自己袖口,动作有几分随意,语气平静无波,听着却让人心头微凛。 「我这个人,素来不喜欢上别人的赌桌,赌注再大我也不感兴趣,因为有没有胜算都不是我在掌控。」他勾了勾唇,眼眸里闪过一道精芒,「我喜欢自己坐庄。」 「哦,」姬珧应了一声,饶有兴致地接上他的话,「自己坐庄的意思是?」 「你觉得抓住本宫了,又是在你的地盘上,什么筹码什么赌注,本宫都会任你宰割?」 秦徵涣没想到她会这么冷静,好奇心更甚,他很想知道帷帽之下的她到底长成什么样,是如他所想那般刻薄恶毒呢,还是空有一副嘴皮子,实际上没什么姿色。 这么想着,他心里就越发痒,像是有小猫抓着挠着似的。 「说实话,我对你们的争端没有半分兴趣,不管繁州还是上原,争得头破血流,谁胜谁败与我何干,江东偏安一隅这么多年,我犯不上拿整个江东陪你们玩,玩好了皆大欢喜,玩脱了,我自己岂不是得不偿失。」 「那你的意思?」 秦徵涣发出一声轻笑,忽然向前倾身,伸手捏住轻纱一角:「我对打仗不感兴趣,但大名鼎鼎的长公主殿下,闻名不如见面,我对你倒是——」 声音刚落,忽见车帘一掀,一道刺眼寒芒让他下意识闭上眼,警觉顿起,但反应却不如那人快,还不等他睁开眼,便感觉脖颈上落下一阵凉意。 是刀锋抵着皮肉的凉意。 他抬起眼皮,不看以刀挟持自己的人,只是看着姬珧,唇角微挑,眼中挂着深深笑意:「是我小看殿下了。」 风水轮流转,姬珧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语气有几分轻快:「你对本宫怎么?接着说呀。」
第94页 马车还在向前行驶,车厢摇摇晃晃,十二自己站得稳,握着剑的手却抖了又抖,也不知是不是故意的,秦徵涣瞥了一眼锋利的刀刃,仍旧面不改色,只是语气生硬许多:「臣对殿下仰慕已久——」 刀刃立时割上他的皮肉,秦徵涣顿住声音,长「咝」了一声,姬珧转头去看十二,十二若无其事地移开点刀锋,一本正经道:「殿下,宣公子刚才追马车来着,但是中途忽然停下了,属下看他好像有点不对劲……」 姬珧眉头立刻就皱了起来,听到那人心里又拱起一股火:「怎么不对劲?」 「属下只是匆匆一瞥,他抱着脑袋缩在墙角里,好像很痛苦……」 姬珧沉吟片刻,忽然对外说道:「调转马头,回去!」 「是!」 秦徵涣一听,外面答话的也不是自己人,便知道整个马车都被她控制了,事到如今,他也明白了是自己被她摆了一道,他带来的人跟公主身边的金宁卫根本不是一个级别。 果然名不虚传。 心里慨嘆一声,他并未着急,他知道姬珧不会杀他,可是两人说话说得好好的,就因为那个护卫随口插了一句,现在公主毫不在意他,再没说一句话。 到了地方,姬珧撩帘便走,十二留在里面,坐在外面御马的是面无表情的小七,他扶姬珧下马车,刚出来就听到一阵喧闹声,前边聚拢了一拨人,好像把什么围起来了。 她心神一动,小七犹有先觉地给她开出一条路,姬珧走过去,正看到宣承弈如十二所述那般,痛苦地缩在墙角里,他蛊毒发作时都没这么狼狈,现在竟然让她听到了哀吟,可怜兮兮的模样让她忘了刚刚的恼火。 她弯下身,轻轻碰了碰他肩膀:「你怎么了?」 那人仓惶抬头,眼眸一片猩红,姬珧被他的面色惊得向后一撤,可下一刻就被他拽回到一个冰冷的怀抱里,他抱得猝不及防,姬珧心头一颤,唿吸不过来,觉得骨头都要碎了,但那人似乎是怕她跑掉,手臂越收越紧。 他嘴上还在说着什么,对不起,对不起,我回来晚了…… 晚了,什么晚? 姬珧脑海中明明空荡荡一片,茫然不知,却觉得有什么要唿之欲出,她刚要张口,忽觉身上一松,抱着她的人垂下手臂,身子向旁边一歪,她下意识身后去扶,却差点被他带倒,好在有小七帮忙。 宣承弈彻底昏迷了,他上身湿透大半,脸色苍白,只有唇色红艷似血,姬珧心头微乱,皱眉看着小七:「去把他带回客栈,请个大夫来看看。」 小七刚要回答,姬珧摆摆手:「算了,坐这个马车一起回去吧。」 于是,宽大的马车立马就变得有些逼仄。 秦徵涣被迫坐在角落里,看了看姬珧,再看车里多出来的陌生男子,如此循环往復,越发狐疑。 「殿下的事倒是也有传到江东,不过我从来都是眼见为实的……」秦徵涣看着姬珧让那男子靠在她肩头,迟疑了一瞬,「在本王府上的那个,是殿下的驸马吧——」 他意味深长,始终背对着他的姬珧忽然转过头,她进来时架着男子,没露出脸,如今帷帽已掉,再扭头时容颜尽收眼底,秦徵涣吸了口气。 姬珧眉头皱着,不耐道:「是本宫的驸马,怎么了?」 秦徵涣足足愣了半天,才点点头。 「好,实在是太好了!」 第48章 我府上的姨娘可太多了。…… 小七一路疾驰将马车赶回了客栈, 路上秦徵涣总是有意无意地没话找话,但姬珧显然没有心情应付他。 秦徵涣坐的只是普通的马车,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标志, 也不会让人联想到涉江王府, 所以姬珧才会「据为己用」。 将宣承弈安顿好之后,小七找来了随行军医, 玉无阶换道回了玉家,姬珧又跟大军分开, 一路上说不准会遇上什么危情, 队伍里总要配个精通医术的, 以备不时之需。 老军医是林不语特地为公主安排的, 名叫齐项燕,人到了花甲之年, 眉毛鬍子都已花白,他的医术虽不及玉无阶魏济之流,但多年的行医经验也是宝贵的沉淀。 他为宣承弈探了脉象后又翻了翻他的眼皮, 坐在那里陷入沉思,旁边的薛辞年见了, 先声问道:「齐老, 可是有什么不对?」 齐项燕抚了抚鬍子, 沉吟片刻, 啧嘆一声:「他的状况着实有些奇怪, 老夫行医数十年, 未见过宣公子这般, 筋骨体格看着正当好时候,脉象却悬而无力,乱而无序, 看着像受了什么重大打击落下的惊惧之症,敢问公子,他是不是经常情绪失控言语无端?像变了一个人,做出与平常大相迳庭的举动?」 薛辞年一怔,转而扭头看了看坐在不远处悠悠饮茶的公主,他们虽然一同侍奉在侧,但也不是朝夕相见,最近更是只有宣承弈一个人常伴公主左右,对于他的变化,没有人比公主更了解。 姬珧接收到他的目光,微微抬了抬头,然后慢慢将视线挪到齐项燕身上,轻点下巴:「偶尔这样。」 薛辞年不禁弯了弯唇,公主虽然好像优哉游哉地只顾饮茶,却也一直留意着这边。 齐项燕见公主说话,忙从床边站起身,恭敬地半垂下身子:「那殿下可知,宣公子近来是否有遭受过什么打击?或者心里留下了什么阴影之类的……」 姬珧端着茶杯的手一顿,腕上的翡翠镯子滑到袖口里,默了半晌,才轻声道:「给他餵了一种蛊毒,毒发过一次,他好像挺痛苦的……这算吗?」
第95页 齐项燕听着,忍不住一激灵,如此歹毒狠辣的手段在她口中轻飘飘地说出,总有种让人毛骨悚然的感觉,怪不得林将军临走时不停嘱咐他千万不要惹怒公主殿下,这动不动给手下餵蛊,谁受得了啊…… 心里这么想,嘴上可不敢说出来,齐项燕哎呦呦地点着头,伸出手沖地上指了指:「必定是因为这个了!宣公子不堪受……不堪忍受蛊毒之痛,身心俱损,影响到心智,便会时不时地情绪紊乱,困陷于痛苦的记忆中无法挣脱,久而久之,极容易心力衰竭而死。」 齐项燕说到最后一句话,姬珧忽地将茶杯搁到桌上,起身匆匆走到近前,她看了看床上躺着的人,神情虽无太大的波动,可黛眉之下的琉璃双眸却有光亮微动,她转过头去看齐项燕:「那你说怎么办?」 姬珧的声音稍微有点起伏,让人听来就压力倍增,薛辞年见齐项燕肩膀一颤,忙出声补充道:「齐老有什么话尽管说,宣三郎是殿下最为看重的人之一,当然希望他好,齐老有什么话尽管说,如有需要我们配合的地方,您也只管提,只要能让三郎恢復如初,别的都不成问题。」 薛辞年声音温和,替齐项燕缓和了些许紧张,他不经意地擦了擦额头上渗出的虚汗,暗自唿出一口气,答道:「殿下和薛公子尽管放心,想要医治宣公子这种症状也不难,老夫写一副镇定安神的方子,主要还是细细调养,别让他出现太大的情绪波动。」 「另外就是,」齐项燕顿了一下,偷偷瞥了一眼姬珧,「对他好点……」 「你是说本宫之前对他不好?」姬珧立睖起眼,不轻不重地说一句,齐项燕那好不容易被薛辞年安抚下去的心又紧跟着提了起来,他扑通一跪,陈年老腿脆生生地磕到地上,疼得哇,脸登时就白了。 对人家好能给人家餵蛊毒吗?给人家折磨得精神都崩溃了! 「在下没有这个意思,殿下恕罪!」 姬珧心情莫名烦躁,她垂眼看了看齐项燕,半晌没有说话,良久之后,忽然嘆了口气,声音归于平静,面无表情道:「你说他会胡言乱语,就是什么话都会说,说的话也没有缘由、没有逻辑的意思吗?」 见公主并未发怒,齐项燕松了口气,回道:「一般来说,患者会陷入最难以释怀的回忆之中,在他始终无法挣脱的噩梦里,反反覆覆重复同一个场景,饰演同一个角色,并不是真的疯疯癫癫毫无逻辑。」 姬珧一愣,微微张大了眼,无法介怀的噩梦,如是因为蛊毒,他大抵会满地打滚喊疼,或是求她放过他,他最想的就是她放过他。 可是他说的是「对不起,我回来晚了」。 对不起谁?回哪里?为什么晚了? 姬珧脑中一片混乱,她烦躁地摆了摆手,示意齐项燕平身。 「他还有多久才会醒过来?」 「这个不一定,我看他身子颇为疲乏,可能会睡一两天。」 姬珧等他留下方子就让他退下了,抓药的事交给了金宁卫,她没在房里多呆,让宣蘅留下来照顾宣承弈,带着薛辞年去了另一间。 把门关上的时候,薛辞年向里瞟了一眼,又转身跟上,跟在公主身后,看着她的背影欲言又止。 刚刚关门那一瞬,他看到宣蘅趴在床边哭,伤心担忧的模样似乎超过了一般的兄妹之谊,他想要提醒公主一句,又怕自己想错了,反而害了宣蘅。 就这样一迟疑,姬珧已经走到了最里面这间房,她轻轻推门而入,在门前来回踱步的人一听见声音紧忙回头,身子瞬间定住。 秦徵涣的手端在身前,一时忘记放下,他直勾勾地看着她,目光叫人看来有些放肆,就如勐兽寻觅猎物时一样发出幽幽精芒,毫不掩饰自己眼中的欣赏和贪慾。 欣赏,是对美貌的欣赏。 贪慾,是对身体的贪慾。 秦徵涣不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他的外表就极具侵略性,别人或许会因为好面子或者自尊心不去袒露好意,但他不会。 涉江王是异姓王,世袭罔替,在江东扎根百余年,早已经在百姓心中根深蒂固,但要坐稳涉江王的位子也没有那么容易。 秦徵涣的父亲老涉江王风流成性,妻妾成群,膝下子嗣众多,若是资质平庸泯与众人,老涉江王怕是看都不会看一眼,也因此,秦徵涣从小就知道,若要得到什么,就一定要尽力去争取,不掩饰野心和欲望,也别在父亲面前耍心眼。 最终,是他夺得爵位,成了江东之主。 这么多年来,他想要什么都唾手可得,更学不会压抑内心,也不知可望而不可即是什么心情。 秦徵涣不移开视线,也不开口说话,姬珧自然不会站在那让他看,实际上她都没有在意秦徵涣的目光,进来后直接无视他,坐到里面的太师椅上,整理了裙裾,淡淡道:「本宫刚刚有点事情需要处理,让王爷久等了。」 秦徵涣回过神来,换了一副正常的表情:「殿下说得哪里话,就是等更久,微臣也心甘情愿。」 姬珧眸色一顿,指了指旁边的位子:「坐。」 秦徵涣阔步走过去,撩起衣摆坐下,冷不防地瞥了一眼站在公主身后的男人,垂下视线,神色已变得瞭然。 永昭长公主的名声传播甚广,就是远在江东的他也有所耳闻,有说她残暴成性,有说她水性杨花,有说她蛇蝎心肠,大多是些贬义的评价。但也有一些好的传言,在繁州以李守仁为首的那些狗官被剿灭之后,民间开始流传这个长公主有肃清政治针砭时弊的决心……虽然大多的好名声都落到了驸马身上。
第96页 他原以为虞弄舟在繁州为她清扫障碍,是为了给她博个好名声,在涉江王府拉拢他时,也一口一个「奉公主旨意」。 但看现在公主身边群「鹰」环绕,又背着驸马亲自来江东,可见两人并不像他所想的那般感情深厚毫无破绽…… 他不由得为自己王府的那位点蜡,却又忍不住心中窃喜。 如此美人,有谋略有胆识有权势有地位,配个穷酸驸马的确是太暴殄天物了。 秦徵涣轻咳一声,拇指搓了搓无名指背,开口道:「臣已经知道殿下来意,无非就是争夺上原这块地盘而已,眼下两军僵持,各有胜负,但江则燮盘踞上原已久,后备充实,长时间的对垒其实是对殿下不利。」 姬珧不说话,秦徵涣以为她心不在焉,想事情出神,故意提高声音添了一句:「殿下觉得臣说得可对?」 姬珧回头看他,眉头微不可见地向上一挑,勾唇笑道:「你怎知繁州的战况会是长时间的僵持不下?也许用不了多久,本宫就会将他打得抱头鼠窜呢。」 秦徵涣没有任何意外,反而轻笑一声,他向后靠了靠,直视着她,像是师长为自己天真单纯的爱徒解释,眼里多少有些怜爱。 「豫国公在豫州待了三十年,对豫州掌控已经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他手中的军士,大都有丰富的作战经验,曾经追随殿下父皇南征北战,将北胤逼到汝阴。他现在在繁州城外集结的兵马不足手中的十分之一,后备补给能源源不断充实,而殿下你呢,涉江南边最近的是繁州,挨着繁州的是汶阳,汶阳巡阅使刘振奇早就不听朝廷的话了,自然也不会帮助殿下。」 秦徵涣并不是反驳姬珧,只是将事实摆在眼前,让她自己掂量。 「他有上原做根基,但殿下为今可以信任的只有靳州的林不语,臣没有说错吧?」 姬珧沉默半晌,抬眼看了看秦徵涣,他的眼睛在烛光下熠熠生辉,心底在盘算什么让人一眼就能看穿,可偏偏却拿他这副模样毫无办法。 她甚至能想到他接下来会说什么。 果然,秦徵涣微微一笑,手指在桌子上划了一横,然后点了点:「所以,殿下现在才会出现在这里,你只能求我。」 他不再称「臣」,最后那五个字说得异常笃定,而且还有一种势在必得的架势,让人不容忽略他与生俱来的强大和自信。 那句话说完之后,屋子里陷入长时间的沉默,就连薛辞年都被秦徵涣说服了。 因为在这之前,他并不知道汶阳巡阅使也有异心,而公主殿下现在的处境其实非常危险,照秦徵涣那么说,为今之计,只有一个办法,就是繁州联合江东,先将江则燮击退,保证他无法度过涉江。 可是,公主的境地若已经如此明显,秦徵涣又怎么会慷慨大方地答应她的请求,他必定在某个地方等着她,等着她在赌桌上放好筹码。 毕竟,没有人会心甘情愿给他人做嫁衣,而自己不求回报。 薛辞年忍不住看向姬珧,却发现她的肩膀微微抖动,好像在压抑什么。 秦徵涣皱了皱眉,他发现对面的人竟然在忍笑。 姬珧清了清嗓子,道:「本宫还什么都没说,你就一副早已猜清本宫来意的模样,马车上也是。」 她抬起头,眸光映着彤彤烛火,眼波生辉:「我不过是问你要个人罢了。」 秦徵涣愣住,也不知是被她的美色所惑,还是因为她那句话。 「什么人?」他问。 姬珧努了努嘴:「金宁人氏,因为家族蒙难,远走他乡,没想到去了你的府上,那日夜探王府,我的手下听说别人唤她姨娘,我要找的应该就是那个人了。」 身后的薛辞年面色一僵,秦徵涣留意到他的神色变化,自己刚才的高谈阔论登时都抛到脑后,开始好奇起来:「姨娘?殿下可否说得明白些,叫什么名字?我府上的姨娘太多了,不知道你说的是哪一个。」 姬珧应声:「叫澜娇,王爷可有印象?」 秦徵涣眨了眨眼,认真思索一番,忽然睁大眼睛,看着姬珧道:「那人不是我的人,殿下误会了。」 他笑了笑,在姬珧露出诧色的同时,张口说道:「那是豫国公的小妾,可不是我的,你找错人了。」 这次换姬珧愣住。 第49章 我可不可以,抱抱你?…… 姬珧的神色有些微的愣怔, 随即嘴角一抻,忍不住腹诽。 这女人可真能跑啊,原以为她从靳州逃亡, 最远也就过了涉江, 逃到江东而已,没想到她竟然去了豫州, 还成为了江则燮的妾室,变成了一个大麻烦! 姬珧有心为薛辞年找回妹妹, 哪怕因此得罪林不语夫妇也在所不惜。 若她只是个爬床的婢子, 为了得到更好的生活而用些下作手段, 姬珧都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毕竟也曾是个千金大小姐,如果不是被逼到绝处, 又怎么会放下身段做这种为人不齿的事? 但成为江则燮的小妾,那本质就完全不同了。 这是站在她的对面,是纯粹的立场问题, 就算找回来了,姬珧也不能放心地把她留在身边。 姬珧垂下眼帘, 转了转手中的玉镯, 沉吟良久后, 抬头对秦徵涣说道:「既然本宫找错了人, 就不耽误王爷的时间了, 现在天色不早, 王爷还是赶紧回去吧。」
第97页 「辞年, 送客。」 姬珧干净利落,秦徵涣本想问问清楚,那个女子对公主到底有何重要之处, 就算是江则燮的妾室,也未必不能「夺」过来,但公主很快就下了逐客令,而且观她神色,也不像欲擒故纵的样子,是真的不想再跟他继续说下去。 她来江东,绝不仅仅是为了讨一个人,秦徵涣敢用自己的性命保证。 可是眼下半句不提繁州的事,也是秦徵涣没有想到的。 外面天色暗沉,夜幕降临,屋中烛火发出噼啪轻响,照得人脸晦涩难辨。秦徵涣从椅子上站起来,没有多说什么,不是害怕自找没趣,他只是笃定姬珧会再找他。 反正人在江东,也在他的地盘上,繁州战况胶着,刻不容缓,但损失的又不是他的兵力,消耗的又不是他的粮草马匹,他不着急,他恨不得作壁上观看着他们拼个你死我活。 比谁更沉住起,秦徵涣自认不会输,因为现在处境最好的就是他自己。 他认定了姬珧会再来求她,方才分析的那些话也不是他信口胡诌,但是既然小公主这么冷静,他也不介意多花时间陪她玩一玩。 薛辞年将人送出去,没多久就回来了,姬珧还是那个姿势坐在椅子上,转着手上的玉镯,若有所思。 见薛辞年低头进来,抬起头看了看他。 四目相对,终归是薛辞年嘆了口气:「殿下不必为我妹妹的事儿费心了。」 他从来没有跟公主说过薛澜娇其实是他妹妹,但是他知道公主已经知道了,这是两人之间的默契。 薛辞年始终不提,只不过是不想因为自己的事麻烦殿下。 没有入公主府之前,他也探查过薛家人的去处,但是跟十二查到的那样,他也以为薛澜娇死了,薛家人只剩下他一个。所以在靳州,初初听到闻人瑛的话时,他的反应会那么大。 不是不开心,但更多的是担忧和自责。家族还未蒙难时,妹妹在他眼中只是个没有经歷风雨,懵懂天真的孩子,她心性善良,乖巧懂事,可千般万般的好,在歷经黑暗苦难之后,还会不会是原来的样子,薛辞年连自己都不敢保证,又如何替他人担保? 听到闻人瑛那样说,他不是感到失望,他只是感到心疼。 姬珧目光直视着他,似乎想要将他看穿,沉默良久,问:「你想不想救自己的妹妹?」 薛辞年猝然抬头,面色有一瞬僵住,他知道在那一刻他的心思在公主面前已无所遁形,可他还是无法坦诚自己心中所想。 若公主问他:「想不想让本宫帮你?」 那他一定毫不犹豫地回答,不想,因为那是他自己的事,是薛家人自己的事。 可是她问的是「你想不想救」。 如何不想?那是他的亲妹妹,是这世上留下的唯一一个亲人。 薛辞年在知道自己妹妹有可能还活着后,每日每夜都在质问自己为什么会那么无用,明知她在世上的某个地方,他却找不到她,也救不了她。 现在知道妹妹成了江则燮的人,意味着他们兄妹两个站了两边,将来总有一天会兵戎相见的。 一个是嫡亲妹妹,一个是救命恩人,这要他如何选择? 薛辞年垂首,从喉咙中带出干涩喑哑的声音:「属下……不想……」 两难的境地让他自己一个人扛就够了,他不想让公主有任何丝毫的纠结,妹妹他可以自己救,哪怕为此付出再大的代价,他都无怨无悔,但他不想成为别人的麻烦…… 姬珧深深看了他一眼,向后靠了靠,顿觉头疼。 薛辞年这性子,温吞得太过了,什么都不去争求,只折磨自己,不任性,也不会胡搅蛮缠,可是却会莫名将对方推到恶人的位置上。 就算他求她,又能怎么样?真的棘手的话,姬珧自己会拒绝,如果事情尚有迴旋的余地,她也不介意帮一帮他,是她待他不够好,才让他不敢跟自己提任何要求? 落针有声的屋里飘来一声嘆息,薛辞年微微抬头,发现公主一副疲惫不堪的模样,他收起低落的心情,行到她身后,抬手为她揉着两边的穴道,还是像从前那样温柔。 姬珧闭着眼,眉头舒展少许,薛辞年不想妹妹的事让她烦心,便岔开话题:「今日这么好的机会,殿下没有跟涉江王说明来意,日后再想避开驸马和豫国公见他,就有些难了。」 姬珧忽地睁开眼。 烦忧不再,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正色。 想起秦徵涣,她脸上浮现几抹复杂,并不似方才那般云淡风轻。 「他没把我放在眼里。」 姬珧一句话,让薛辞年手上动作一顿:「殿下何出此言?」 姬珧冷笑一声:「你看他对我说话时和颜悦色,也不曾拿重话来压,没有威胁讽刺,更是露出十足的善意,但是他没把我放在眼里,他笃定了我是来求他。」 姬珧起身,满面沉郁地看着前面,幽幽谓道:「要是不能对等得站在谈判桌上,结果就只能是任人宰割,我可不想吃一点亏。」 薛辞年想到秦徵涣那副成竹在胸的模样,忍不住担忧:「可若真如涉江王所说,这么僵持下去,是不是对我们更不利?」 姬珧摆了摆手,不甚在意:「有他知道的,也有他不知道的,难道他说的就一定对吗?」 她脸上虽有忧色,但也不是完全一筹莫展,薛辞年知道她一定另有对策,便放下心来。没过多久,十八就回来了,影子落在门上,在外面禀报:「殿下,人已经抓到了。」
第98页 姬珧今日很累,挥手让小十八退下:「先关一天,明天本宫再见他。」 「是。」 秦徵涣独自一人回府,刚踏进府门,就有一个模样清秀的少年跑上前,声泪俱下:「王爷,您可算回来了,属下正要派人去寻王爷呢。」 秦徵涣顿住脚步,抬头看一眼天,再低头看他,眉头一挑:「现在?」 他反被姬珧劫持是下午的事,现在都已经月上柳梢了。 听出主子话外的不满,少年立正站稳,小声道:「王爷息怒,属下不是故意拖延时间,只是因为……我刚醒……」 他是王府管家的儿子,从小就跟在秦徵涣身边,名字叫秦世,虽然模样清秀,却呆头呆脑的,一看就胸无城府,人也多了几分傻气。 秦徵涣看他年纪小,才对他多有宽容,但是今天下午发生的事也着实让他丢了面子,在公主面前有些抬不起头来,想到此处,他皱了皱眉:「到底怎么回事?」 秦世身子一抖,他吸了吸鼻子,颇为委屈地说道:「属下也不知道,当时我正在赶马车,赶得好好的,突然晃过一道人影,然后我就觉得脖子一疼,没有意识了,醒来之后发现我已经回了王府,王爷,你说这事是不是很神奇?没有王爷的默许,谁能悄无声息地进出王府,还把我送回来呢?」 秦徵涣瞪了他一眼:「你问我?」 秦世缩了下脑袋:「小的不敢!」 秦徵涣不欲跟他废话,匆匆向前走,走出没几步,又开口问道:「那两个人没什么异常吧?」 秦世回答:「回王爷,属下醒来之后特地去那两边看了看,今日一整天,他们都没有出去过。」 「嗯,」秦徵涣淡淡地应了一声,脑海中不禁浮现出姬珧说的话,眉峰一皱,他顿住脚步,沉吟片刻后,吩咐秦世,「明日摆宴,就跟他们说,自从他们来到江东,本王还没有好好招待一番,特设宴席要跟他们把酒言欢。」 「本王晾了他们这么多天,估计也要等不及了。」 秦世没多问,转身就要去办,刚退后两步,秦徵涣又把他叫住:「还有,可以特地嘱咐豫国公一声,可以带上家眷。」 「……是。」 一整夜,宣承弈都睡得香沉,姬珧却睡不好了。 第二日,她过了午时才醒,醒来时脑袋还昏昏沉沉的,梳洗过后,蔫巴巴地问薛辞年:「人还没醒吗?」 薛辞年知道公主惦记他,有些迟疑道:「还没……」 姬珧无语:「问问齐大夫,能把他晃醒吗?」 薛辞年一怔,睁大了眼,都来不及掩饰自己的表情,姬珧知道自己是在说胡话,连薛辞年看她的眼神都不对了,她暗自嘆息一声,嗫嚅道:「他莫非是个瓷瓶,不能摔不能碰的,要来到底有何用?」 薛辞年不禁失笑:「殿下当初为什么把他带回公主府?」 姬珧没有丝毫迟疑,坦诚道:「因为他长得好看。」 薛辞年心中一动,没经过思考便将话问了出来:「那我呢?」 话一出口他便有些后悔。 姬珧托着下巴看他:「因为你也长得好看。」 薛辞年的神色变得有些迟缓,虽然没想到公主会那么说,可是他对这个答案又并不觉得有太大意外,只是心里稍稍失望。 只不过他没有让这种失望显露出来:「我们都入了殿下的眼,但宣公子跟我比起来,好歹会一些防身的功夫,也能保护殿下,如此说来,是我更没用了。」 姬珧下意识反驳:「但是他不如你心细,也不如你会伺候人。」 薛辞年没想从这方面跟谁较个高下:「宣公子如今照顾殿下也越来越得心应手了。」 的确,宣承弈现在不会像之前那般笨手笨脚。 姬珧苦思冥想,半晌之后又道:「他不会弹琴。」 薛辞年没想到公主绞尽脑汁在想他的长处,这么护短的人,他也只见过她一个,闻言,不禁弯起唇角笑了笑,不再谦虚:「那倒是。」 跟薛辞年说了会话,姬珧让小十八把昨天抓到的人带过来。 过不久,十八敲门进来,从身后拽出一个半大不大的少年,眉清目秀的,睁大眼睛看着屋里的人,像是一只受了惊的小兽。 十八把一个十字型的小铁架递给姬珧,姬珧拿在手中反覆看了看,低头问他:「这就是你用来打吴掌柜的东西?」 「你自己做的?」 少年看不出他们有没有敌意,但是仍然没有放下戒备,梗着脖子道:「是我做的,怎么了?你们要把我抓到官府吗?」 他年纪不大,看起来只有十四五岁,嗓音粗沉,有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气势,姬珧忍不住笑了笑:「把你抓到官府做什么,县官爷都要听我的话。」 姬珧一看就是非富即贵,少年也有点眼色,知道面前的人不一般,可是这么不一般的人把他抓过来又是为什么,难道他们跟那个姓吴的都是一伙的? 想到这,少年面色一变,愤恨地看着他们:「要是帮那个姓吴的讨公道,你们要杀要剐都随便!他那么对我阿姐,我恨不得杀了他!可惜昨天只是打瞎他一只眼睛,要是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不手抖,专往他脑门上打!」 姬珧听明白了他的话。 「原来那个挨打的女人,是你阿姐,」姬珧冷笑一声,「你打伤你姐夫,你姐姐怕是还会伤心,你自以为是救她,没准她都不会领你的情。」
第99页 少年知道姬珧在讽刺什么,目露凶光,要想挣扎起身,又被十八按下去,他大声吼道:「你懂什么?别这么说我阿姐!」 说完又垂下头,眼前一片模煳,泪水不断涌出来,他哽咽道:「阿姐才不是你说的那样软弱,她只是因为我,因为我才留在吴家的!要是没有我,她也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他说着说着便字不成句,只剩下呜呜的哭声,姬珧皱了皱眉,刚要吩咐小十八让他闭嘴,忽然听到外面一阵喧譁,似乎是宣蘅的声音。 「三哥!你往哪去?你快回去躺着!大夫说了,你不能这么快就下地!」 由远及近的推门声,好像有人在一间房一间房地找她,姬珧看了十八一眼,十八领会,走到门前,刚要把门打开,就有一股推力将门冲撞开。 姬珧凝眉看去,正好和宣承弈望过来的目光撞上,他才醒来,头髮微乱,眼中布满血丝,怔忪的模样看来精神的确不是很好。 病了还折腾,这人就是死活不让人安心。 姬珧正要说他几句,宣承弈忽然推开十八,直愣愣地冲过来。 看这情形,姬珧以为他又犯病了,会像昨日一样,将她抱在怀里说些奇怪的话,结果宣承弈只是停在她身前半步远的地方,眉头微微皱着,看了她半晌,然后轻轻抬起手,有些恐惧不安,又有些畏首畏尾,在姬珧惊异的目光下,试探地碰了碰她的脸。 姬珧下意识垂眸去看他的手,他的手带了几分颤抖,碰触的瞬间,他似乎秉住唿吸,然后良久,才舒了口气。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觉得宣承弈的举动,好像是在验证她是不是还活着。 姬珧冷下脸来:「你在干什么?」 宣蘅、十八、薛辞年甚至还有跪在地上的少年,都有些疑惑,前三个还算了解宣承弈,都知道他不是个会凑到公主跟前做些亲密举动的人。 结果宣承弈大大超乎了他们的预料。 他红着眼,眸中似有万千温情,只将姬珧一人纳入眼帘,整个世界都是她,也只有她。 他张了张嘴,干涩的声音艰难发出。 「殿下。」 姬珧眸光一顿,心头微紧。 他小心翼翼地凝着她,小声祈求道:「我可不可以,抱一抱你?」 那是他上辈子,未能宣之于口的遗憾。 第50章 还是那个该死的他。…… 姬珧触及那一双红透的双眸, 恍惚之色犹在他脸上挣扎,像是痛极的模样,他的手仍在微微颤抖, 说完那句话后一脚轻轻向前挪动一下, 可又像是害怕她说出什么绝情的话,不肯踏出那一步。 外头颳了一阵风, 飒踏秋风框框地撞着窗柩,让姬珧心头徒生烦乱。 他像是在她肌骨上划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以可怜摧残她整肃的冷静, 在她长足的沉默中, 那人只是静静地等, 等待的过程中忘记了唿吸,而面色却变得越发煞白。 姬珧怕他这样给自己憋死, 忽然行上前,伸手环住他腰身,搂住他嵴背上突出的肩胛骨, 紧紧地收拢了力道。 她才感觉到他重新找回了唿吸。 宣承弈愣愣地站在那处,眼中仍有不敢置信, 他睁大了悲恸的双眸, 在怀中温软一点一点施与他热量时, 那双寂灭灰败的眼睛里才恢復了色彩, 他骤然伸出手, 搂住她肩膀, 在她颈窝上用力地吸了口气。 是活生生的, 是有温度有唿吸的她。 姬珧以为他哭了,刚才又眼睁睁地目睹了他病后的惨状,心里想起齐项燕的话, 迟疑一瞬,她抬手轻轻拍了拍他后背,用不太熟练地温柔嗓音安慰道:「别哭了,本宫不是让你抱了吗?」 她说完,一脸正色地扫了一眼门口,十八赶紧阖上张大的嘴,垂眼咳嗽一声,不再往那边看,手上不停地招唿:「那什么,我突然想起来还有一件事没办。」 薛辞年自然是最善解人意的,他什么话都没说,便低头走了出去,少年原本是跪在地上受审,哪成想事情会发展到这样的态势,他年纪小,看到孤男寡女亲热,脸腾地一下就涨红了,又有些手足无措。 十八看他还呆愣愣地不动,大跨步地走过去,提着他后颈就向外走,门被关上,里面顿时变得清净不少。 姬珧松了口气,又回过神来,宣承弈还是抱着她不松手,他本有些冰凉的身体因为两人紧紧相贴,都变作了一团火热,姬珧喉咙有些干涩发紧,硬骨头的刺猬突然开始投怀送抱,她还有些不适应。 病了病了的,性情难道也会变? 她终究还是把他折磨疯了? 姬珧想起初初把他带回公主府时他的样子,不肯纡尊降贵,不肯低头服软,一身的傲气都被她揉搓没了,变成现在这样,连大夫都看不过眼了,想到这,她又有些于心不忍。 「三郎,」她拍着他后背,「你还难受吗?让大夫再给你看一看吧。」 姬珧尽量放缓了声音,想让自己说的话听起来不至于像之前那般冰冷沉肃。 宣承弈突然松开怀抱,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她,姬珧同他四目相对,一时拿捏不准他这是怨恨她埋怨她还是怎么样,总之那眼神充满野兽般的侵略性,让人不得不全身警觉。 姬珧向后退了一步,握着自己手臂抬眼看他:「你若是还不舒服,就去床上躺着休息,我一会儿让齐项燕过来看看你。」
第100页 宣承弈还是沉默不语,姬珧便又开口:「我知你这段时日受了很多委屈吃了很多苦,但那都是你自找的,日后你乖乖听话,我自当不会亏待你——」 「没有我,殿下是不是无法安眠?」 宣承弈突然张口打断她,那声音听着比之前多了几分果敢利落,虽然微微沙哑,口气却较之前大不一样。 姬珧不禁皱了皱眉:「没有。」 他盯了她片刻,姬珧心里毛毛的,总觉得他的视线太过于逼仄,他素来是胆子大,但也从没有这么露骨过,如果说原来他说话行事间带了些许犹豫和牴触,那现在就是全无顾虑,像是抛弃了所有的迟疑,只留下最根本的执念。 也就昏迷了一天一夜,竟然会有这么大的变化。 正当她出神时,宣承弈忽然握住她肩膀,将她往床里推,姬珧的双腿冷不防撞到床沿上,身子向后倒,一下子栽到柔软的被子里。一系列动作只发生在转瞬之间,她都没来得及做出反抗,很少有人能在她面前这么放肆,而恰巧力气之间的博弈是她最介意最反感的。 失了颜面,她也冷下脸,美眸中划过一抹愠怒,她用手肘抵着床铺,想要起身,刚要叱咄他一句,宣承弈已经直着背坐正了。 他道:「殿下安心睡吧,我就在这里守着你。」 窗外狂风唿啸,叠宕层云将日光隐没,室内昏暗一片,寂静的空气中只有咚咚的心跳声。 姬珧一怔,那拱上来的火气没由来地消失得无影无踪,她半支着身子看着他,好多话在嘴里兜了一圈,又被她咽下,最后咕哝一句:「说了没有……」 是否认他上一句话,但是否认得很没有力度。 宣承弈靠着拔步床的边缘坐下,长腿随意搭在承足下面,道:「你不睡着,我哪也不去。」 姬珧无声地眨了眨眼,彻底从床上坐正了,满面狐疑地看着他,这个宣三郎,果真没什么问题吗? 要么是脑子坏了,要么是芯子换了,总之不会是正常的。 她忽然伸出胳膊按在他肩膀上,命令道:「你侍奉本宫安寝,现在。」 宣承弈背对着他,身子蓦地一僵,之后是长时间的静默无言,姬珧指尖的力道越发收紧,指甲几乎要隔着衣服嵌到他皮肉里。 宣承弈却突然转身,将被子罩到她身上,垂着眼帘,嘶哑的声音里是化解不开的浓浓郁色,他低沉着道:「殿下不是说过不逼迫我吗?」 姬珧松了口气,还是那个该死的他。 她冷哼一声,拍开他的手,抢过被子,翻身对着墙里,竟觉眼皮沉重,果真袭上来一阵睏倦之意,知道背后有人,她安心不少,轻轻闭上眼睛,很快就沉沉睡去。 宣承弈看着她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上面泛起一片细密的红,火燎燎地直钻心底,但那也是切实的触感,疼更能让他清醒。 梦中的记忆碎片并不完整,但他知道他成功了,他把她从地狱黄泉中硬生生地拽了出来,这一次,他不要做那个沉默寡言的哑巴,如果结局不能改变,终究会走向绝路,那他死也要死在她前面。 浮光掠影中,他小心地捧起手背,放在离自己心脏最近的位置,心满意足地闭上眼,嘴角漫开一抹无声的笑。 姬珧睡了一下午,晚上反倒来了精神,让十八再次把那个少年提过来,手里把玩着铁十架,自从白日里看过她与陌生男人相拥之后,少年再也无法直视她,低低地压着头,恨不得将地上看出个洞来。 姬珧已经问过十八有关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这个孩子姓佟,是酒楼吴掌柜妻室佟月的弟弟,叫佟沅,他之所以对吴掌柜恨之入骨,不仅因为吴掌柜总是对她阿姐拳打脚踢。 佟月在嫁给吴清山之前,就曾跟一个文弱书生私定终身,佟月生得好看,美貌招人惦记,那个吴清山便是其中之一,他仗着自家有点财力,又跟江东之主涉江王沾亲带故,便横行霸道,欺男霸女,先是威胁那书生离开佟月,后又屡次用佟沅的性命要挟逼迫她就范。 佟月自己宁愿死也不肯顺从,但佟沅是她的软肋,多次反抗无果之后终于心灰意冷,答应嫁给吴清山,外人只知佟月嫁到吴家之后穿金戴银飞上枝头变凤凰,却很少有人知道她是被逼无奈。 那天在酒楼外面发生的闹剧,对泊州人来说早已见怪不怪,可佟沅已经无法忍受了,所以他那日才会下此狠手,要不是小小年纪心态不稳,估计吴清山就不是瞎一只眼睛,而是命丧于此了。 但姬珧真正感兴趣的却不是他们的家长里短恩怨纠葛。 她从床边站起身,慢步走到正厅的主位上,弯身坐下,刚沾上椅面,背后就传来一股柔软,她抬头,看到宣承弈手上拿了一个软靠,正放到她腰后。姬珧一脸怔然,方要说话,门吱吖一声推开,薛辞年端着热茶进来,行至半路,宣承弈又匆匆走过去,把住托盘两边,用了不容拒绝的口气:「给我吧。」 薛辞年愣了一下,放开手,宣承弈转身,将托盘放到桌上,端起茶杯奉到姬珧眼前,动作行云流水,半分牴触都没有。 姬珧彻底有些傻眼,她滚了滚喉咙,慢半拍地接过茶水,刚要放到嘴边,头顶又传来一声厚重低沉的叮嘱,「烫。」 姬珧头顶发麻,将茶杯重重搁到桌面上,抬眼看着少年,冷道:「我问你,这个东西果真是你自己做的?你可不要骗我,若是你做不出来跟这个一模一样的东西来,你和你姐姐都没有好果子吃。」
第101页 佟沅刚刚还觉得自己存在非常多余,姬珧忽然问他话,他抖了下身子,又听到姬珧以他阿姐性命做要挟,眼睛一瞪,猝然抬起头:「是我做的!我没有骗人!」 姬珧面色不变,身子向前探去:「那若要你把这个东西的威力放大一倍,能不能做到?」 佟沅微顿:「什么意思?」 「这个十字.弩射的是铁珠子,虽然能伤人,却很难致命,」姬珧将桌上的铁十架拿起来,放在手中反覆端详,「要是把铁珠子换成短箭,你还能保证它在这样远的射程内维持同样的威力吗?」 佟沅矢口反驳:「那不是弩,是我自己设计的弹弓。」 姬珧笑笑:「你把铁珠子换成短箭,今后它就叫十字.弩了。」说完又看向他,笑意更深,「要是你有别的好名字,也可以自己取一个。」 佟沅一直在猜测她将他抓过来目的是什么,千猜万猜都没想到竟然是为了他手中的弹弓,佟家在泊州世代都是铁匠,但这手艺到他这里就彻底断了,阿姐总是要他读书,希望他有一日能挣得功名,光宗耀祖,因此那铁匠铺就没有再开下去。但是佟沅自己喜欢捣鼓这种玩意,那个十字弹弓,也是歷经各种失败之后才有现在的威力。 他认真想了想,迟疑道:「换成短箭,那就是官府禁止制作的弓.弩了,到时候他们把我抓走了怎么办?」 姬珧看向十八:「你还没告诉他我们的身份?」 十八挠挠后脑勺:「还没……」不是要隐藏行踪吗?他心里嘀咕,却也不敢说出来。 姬珧转过头,把铁十架放在膝头上,缓声道:「你只要做出来就好,没人敢来抓你,如果你能做出我想要的东西,我甚至可以帮你把姐姐救出来。」 佟沅眼睛一亮,可很快就萎靡下去,他垂下头,低落道:「你再厉害,能强得过涉江王吗?吴清山的妹妹是涉江王的小妾,他一直仗着这个身份为非作歹,连官府都奈他不何,要把我阿姐从吴家带走,吴清山势必不会善罢甘休,惹怒他,就是惹怒涉江王,谁都吃不了兜着走。」 姬珧没想到这里面还有这么一层关系,十八只说吴掌柜背后有秦徵涣做靠山,却没说他府上还有一个姓吴的小妾,但凡沾上了裙带关系,事情就会变得特别麻烦,可她虽然是个怕麻烦的人,却不是个怕事的主。 姬珧一锤定音:「你只管做罢!秦徵涣要是为这么个玩意惹我,说明他也不是什么值得忌惮的人。」 「阿嚏!」 涉江王府后园的水榭上,秦徵涣忽然打了个喷嚏,秦世急忙递上帕子,嘀咕一句:「现在天凉了,王爷还是仔细着身子,切莫要染上风寒才好。」 秦徵涣蹭了蹭鼻子,斜眼瞪他,要不是他把晚宴设在水榭上,他用得着大晚上的吹秋风?这么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他竟然放在身边白养了这么多年,要不是有外人在这,他早逮着他用脚踹了。 水榭两侧放着两张桌子,而秦徵涣则坐在上首的位子上,余光瞥到那两个人也穿得单薄,他的心情又忽而转好。 虞弄舟似有心事,只顾低头饮酒,秦徵涣看了看他,眸光锃亮,忽然心弦一动,他指了指旁边一顶翡翠玉盏,吩咐秦世:「去把这盘玉面青团端给驸马,驸马常在金宁,想必一定念久了这江南的美食,本王特地让府上的厨子做的。」 秦世将玉盏端过去,那盘青团真是从头绿到脚,但是虞弄舟并不知道秦徵涣的意思,只是神情微怔,顺便还道了声谢。 秦徵涣心情大好,笑眼一眯:「驸马客气。」 两人又推杯换盏说了几句话,把江则燮晾在一边,秦徵涣余光留意着他,故意等到他脸色完全沉下去,才转身对他抬起杯盏:「两位身兼要务,还挤出时间来江东拜访本王,本王真是受宠若惊,只是王府事务繁多,有什么招待不周,怠慢二位的地方,还请莫要怪罪,本王在这自罚三杯!」 他说自罚三杯,只喝了一杯酒便把杯盏放下。 江则燮到底长他们一辈,被如此对待,面子丢得干干净净,脸色像是要冷得滴出水来,可他偏偏还不能说什么。 「王爷说的哪里话?是我礼数不周,贸然打搅,王爷不嫌弃就好了。」江则燮陪着笑脸,秦徵涣却不接话,他面色一僵,见到上首的人又端起酒杯,搁在嘴边停了一下,嘴角的笑容隐去,彻底没了寒暄的意思。 「打开天窗说亮话,二位所来何意,不用说本王也知道,想要借兵可以,但是你们分属不同阵营,本王到底要相帮哪边,总得细细考虑之后再做决定。」 「这是自然。」江则燮点了点头,对面的虞弄舟却忽然开口:「王爷坐拥江东,说到底还是大禹臣子,涉江王一脉虽为异姓王,但是一直忠心耿耿,现在大禹内乱,皇权危急,王爷相助公主殿下本就是天经地义,若王爷想要得到好处……戡平内乱之后保江东不动,这算不算好处?」 江则燮瞥了虞弄舟一眼,眼底暗潮翻涌,面上却不动声色:「驸马这话就说错了,在坐的哪个不是大禹臣子?何来内乱一说?倒是驸马暗自屯兵,还杀了李守仁,将繁州霸占,到底谁有不臣之心,也未见得就是驸马说的那般吧!」 虞弄舟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不待他再度开口,秦徵涣忽然又打了一个喷嚏。
第102页 他擦了擦鼻子,扔掉手帕,被飒爽秋风吹得透心凉,这地方实在是待不下去了。 秦徵涣终于睇了一眼江则燮身后跪坐的女子,夹杂着浓重的鼻音,开口道:「国公爷的娇妾穿得似乎有点单薄,不冷吗?」 众人一顿,秦世直想捂脑盖顶,不忍直视。 人家的娇妾冷不冷,跟王爷你有什么关系? 这一定是自家王爷的老毛病又犯了。 江则燮足足愣了半晌,脸色由青转白,再到一脸平静,他抚了抚鬍子,转头看着低头颤抖的女子,拔高一节嗓音:「王爷问你话呢,还不回话!」 女子惊得一颤,这才幽幽溢出一声能掐出水来的吴侬软语:「妾……妾不冷……」 秦徵涣吃了一块桂花糕,似笑非笑:「唔,听着不像呢,都抖成这般模样了,还说不冷,国公爷,你好像不太懂得怜香惜玉啊。」 江则燮一开始还奇怪,秦徵涣邀他赴宴,为何要特意嘱咐他可以带上家眷,现在看到他的眼神,已经彻底懂了,原来是看上了他新收的美妾,他来江东是借兵的,秦徵涣为人性情如何喜好什么,他自然探查清楚,早就知道他贪图美色,可也没想要拿自己的人去投他所好。 现今秦徵涣都已经说得这么直白,就差跟他直说想要收他身边的美色了,虽然心有愤然,可转念一想,娇娘一个孤女,除了温顺懂事和能入眼的美色,于他来说并没有太大裨益,如果能因她而独得涉江王的青睐,即是走在他那个胳膊肘向外拐的外甥前一步,好像也没什么损失。 想到这,江则燮沉沉开了口:「娇娘,去给王爷斟一杯酒。」 薛澜娇白着脸,紧紧攥着拳头,指甲扣着内里的肉,几乎要掐出血来,她咬唇低头,在头顶传来第二声催促时,才换上一副盈盈笑脸,从软垫上站起来,怯懦懦地道了声「是」。 她碎步走到上首位子旁边,拿着玉壶要倒酒,秦徵涣笑意散漫,忽然把酒杯一叩,抬眼打量她,边道:「本王忽然又不想喝酒了。」 江则燮自然知道他的意思,眼观鼻鼻观心地起身:「王爷兴致寡淡,我也有些疲乏,今日就到此吧。」他说着,转身要走,自然不会提澜娇半个字,行到半路看了一眼虞弄舟,笑道:「怎么?驸马还要再喝几杯?」 还留在此处就是没有眼色,虞弄舟也没有那么厚的脸皮,他沉着脸,起身对并不看他的秦徵涣施了一礼,拂袖而去。 水榭中忽然只剩下三人,秦世纠结自己这时候该不该走。 秦徵涣忽然晃悠悠地站起来,对秦世道:「把这里都撤了。」 又看向薛澜娇:「你跟我来。」 薛澜娇不敢看他,可听着这话音,并不像□□薰心的模样,反而带着沉甸甸的肃穆,让人心口一震,她就像个物件一样被人随手一扔,此时愤懑不甘比伤心难过更多,她握紧了手,跟着前面的脚步离开。 已经做好了要慷慨赴死的准备,可是到了屋里,秦徵涣并没有随她进去,而是吩咐两个人看好了她,继而转身离去,头都没回。 薛澜娇一脸困惑。 回到主屋,秦世没多久走了进来,秦徵涣十指交叠,转着拇指,问他:「客栈那边有什么动静?」 秦世回答:「没有。」 秦徵涣便从椅子上站起来,在屋中来回踱步,十分躁动。 末了顿住脚步,扭头去看秦世:「你说,我是等着她来找我好呢,还是亲自把人送过去?」 第51章 「本宫好怕啊。」…… 春霖酒楼曾是泊州最大的酒楼, 它做得最红火那几年,连泊州旁边的州府都会有人慕名前来,就为了一品春霖名菜, 畅饮春霖美酒。 春霖酒楼最鼎盛的时候, 全都是佟月一手经营。 后来吴清山越发混不吝,吃喝嫖赌样样俱全, 一掷千金从不手软,不仅败光家底, 还闹得后宅不宁。来酒楼吃饭的食客最忌讳的就是斗狠行兇的场面, 谁愿意在饮酒作乐的场合被别人家的糟心事扫了兴致? 一来二去, 来酒楼的人越发少了, 酒楼的生意也开始走下坡路,佟月在吴家最兴盛的时候都餵不饱吴清山这个无底洞, 更遑论酒楼日渐衰败之后。 酒楼生意亏损,拿不出更多的钱财供吴清山挥霍,矛盾冲突加剧, 吴家永无宁日,又让酒楼更加难以为继, 佟月就这样陷入困境之中。 今日春霖酒楼前照例门可罗雀, 来来往往的人倒是多, 却都躲着酒楼远远的, 唯恐沾染上晦气。前两日吴掌柜在自家酒楼门前无故被打瞎了眼睛, 官差查了好几天也没查出是谁来, 外头都传吴清山是恶人有恶报, 背地里拍手称快,可也觉得此事邪乎,不敢靠近吴家半步。 酒楼一层没有人, 后厨却在紧锣密鼓地忙活着,原来不是没人来光顾,而是因为有人将整个春霖包了场,闲杂人等不得进入。 楼上的天字号雅间里,姬珧正坐在主位喝酒,其他人都恭谨地立侍在侧,整个雅间里只听闻玉箸轻碰碗碟的声音。 她连吃饭的时候都像是一幅画,举手投足之间的优雅矜贵是印刻到骨子里的,她自不用说话,别人就无法移开视线,而她与生俱来的高贵冷戾又让人不敢直视,只能偷偷窥探。 一双眼睛不住地往这边瞟。 忽然有人跨前一步,伸手拿起桌上的玉杯,手腕一转,玉杯直射而出,在佟沅身后的墙上轰然炸裂,众人都被惊到,佟沅也吓得一激灵,在仓惶中收回视线。
第103页 姬珧正吃着一块入口即化的鱼肉,忽然听到玉杯碎裂的声音,警觉着抬头,看了看声源处,又抬头看宣承弈。 「怎么了?」她满脸不解。 宣承弈退后一步,扶着腰间佩剑,干巴巴地吐出两个字。 「苍蝇。」 姬珧若是信了他的鬼话就邪了,泊州的秋天凉意刺骨,要是真有苍蝇,也定是个百折不挠的苍蝇,她扭头看了看面色发红的佟沅,心想这孩子什么时候得罪宣三郎了? 全然不知只是因为佟沅方才多看了她几眼。 宣蘅就站在佟沅旁边,快速地抬头瞟了一眼宣承弈,有些气恼地偷偷拽了一下佟沅的袖子,小声道:「叫你瞎看!」 佟沅对那个警告还心有余悸,闻言更是不敢抬头。 这两日他已经知道了那个女人的身份,更弄清了站在女人两侧的男子是什么地位,女人是禹国长公主姬珧,两个男子都是她的男宠。 那天看到公主和其中一个男人紧紧相拥,他便猜测两人之间有不可告人的关系,谁知那个青衣素面、温文尔雅的男子竟然也是! 听说远在金宁的公主府里还有一大堆! 佟沅彻底崩了,他的单纯和正直不足以让他承受这样的现实。 在行动受制的两天中,宣蘅早中晚都会给他送饭,每次都会好心且认真严肃地警告他,千万不要做出逾矩的事,千万不要招惹公主! 佟沅刚才只是没忍住多看了公主几眼,少年人的内心总是充满好奇,这不怪他。 但那个男人竟然毫不留情地将玉杯抛掷过来,要不是他手下留情,只怕他脑袋得开瓢! 太可怕了,都是一群什么人! 佟沅内心正抓狂时,雅间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喧闹声,众人随着向外看,碎玉帘子被大力撩开,进来的人嘴上默默叨叨的。 「什么人摆这么大架子,吃个饭还必须见到掌柜?说什么见到掌柜就赠百两黄金,你可不要骗我,要是骗我,小心我不打死你!」 「我……相公去看看就知道了……」 唯唯诺诺的女声话音刚落,两个人的身影便投在雅间中间的翠竹屏风上,佟沅听见刚才的话已经攥紧拳头,满面怒容要冲出去,宣蘅急忙给他拉住了。 用眼神示意他:「要是不想活了,就尽管添乱!」 佟沅回过头看了看专心致志吃着美味佳肴的姬珧,在宣承弈再次看向他时仓惶低下头,拳头几次攥紧又松开,心情反倒渐渐平静下来。 吴清山前些日子受了伤,左眼上蒙了一块布,斜斜地包到脑后,只露出一只眼睛,看起来更添几分凶神恶煞,他从屏风后绕过来,大步流星地走到饭桌前,厉眼在堂中一扫,恶狠狠道:「谁找我?」 姬珧连头都没抬,是薛辞年和善地看向佟沅,温声道:「他可是你要找的人?」 佟沅重重点了头。 这一问,吴清山才看清旁边站着的那个瘦弱得跟小鸡崽子似的少年是自己的妻弟,怒上眉梢,你张嘴便骂:「是你小子捉弄我?我是给你脸了不!」 说着,抬手就要打过来,正当时,一道人影从他身后蹿出,一把护住佟沅,却把整个身子暴露给男人,半哭着喊道:「别打我弟弟!」 这样的场面似乎已经发生过很多次,她熟练到近乎绝望地闭上眼睛,等待巴掌落在身上,可是这次跟以往不同,她只听到了男人一声惨叫。 十八错步上前,一手捏住吴清山手腕,将整个胳膊扭到他身后,向下一压,男人肩膀发出清脆的「嘎嘣」声,紧随着就是哀嚎,十八一屁股坐在他后背上,抽出腰上别着的短刀,「锵」地一声便插到他脑袋边的地上,刀尖没入半寸,那得是多大的力气! 十八随手拍了下他后脑勺:「再叫!」 男人不敢叫了,他咽了口吐沫,瞪大了眼睛看着眼前的短刀,刀刃几乎就贴在他鼻尖上。 「你你你——你们是谁!」吴清山牙齿都打着颤,结巴了半天才把话问出来。 姬珧吃了一口软糯的香米糰子,眼睛一亮,又夹一块。 佟月此时也发现不对劲,但她只顾着佟沅有没有事,缓缓松开怀里紧护的人,她捧着佟沅的脸左右看了看,惊魂未定地细声安慰,其实她没发现,佟沅早已经不需要她安慰了,害怕的是她自己。 佟沅把佟月的手拿下来,眼睛微红,却异常坚定道:「阿姐,我已经有能力保护你了,你离开吴家吧,跟我走,我们再也不要回去了。」 佟月一怔,惶然地看着他,地上的人却爆发一声怒骂:「小兔崽子你再说一遍!信不信老子打死你们两个!」 听见那声音,佟月先是一抖,然后摇着头,不停地抚着佟沅的脸:「你说什么傻话呢,阿姐在吴家挺好的,你不要为阿姐担心,只要你平平安安的,阿姐就心满意足了,阿姐不求——」 「你是不是觉得自己说的话特别感动?」 佟月的声音被打断,下意识抬头,便看到桌子上唯一一个落座的人整慢条斯理地擦着嘴,笑意绵浅地看过来,虽然在笑,可却莫名叫人心底发颤。 「我没——」 「那你是把他当成一个傻子?」姬珧又问。 佟月脸上一白,瞬间面无血色。 姬珧放好手帕,看了一眼忍耐愤怒和难过的佟沅,他像是一把没有把柄的利剑,两边都是刺,害怕伤了眼前的人,又害怕伤了自己,站在楼阁上握着弹弓把吴清山打伤的那天,他得是熬过多少煎熬才做了那个决定?十八说他去抓他时,他以为十八是官差的人,根本放弃了反抗的意识。
第104页 他最想做的应该是同归于尽。 姬珧看着佟月:「知道你爱你的弟弟,但是你过得好不好,他不瞎,能看见,你说得再多再好,他都心知肚明你是在欺骗他,你觉得你为他挨了那么多打是在保护他,但其实一下下都鞭挞在他身上。」 佟月怔怔地听着她说的话,也不知道因为哪一句,骤然回头去看佟沅,忽然就红了眼睛,泪水不断地落下来,她趴在佟沅肩头呜呜地哭,从细声哭泣到放肆倾泻,还在说着什么。 仔细去听,方才听到,原来她一直在说「对不起」。 有什么对不起的呢,其实姬珧也没觉得她哪里做错了,他们只是太弱小,不能反抗,反抗即是深渊。 原本只是因为佟沅的价值,她才来走这一遭,但现在,她忽然变了心思。 姬珧摆了下手,向后一靠,闭眼不言了。 薛辞年忽然开口,看着佟月二人道:「我们可以让你摆脱吴家,但是到底要怎么选择,还看你们自己。」 「休想——你们休想!」脸贴着地面的吴清山大吼一声。 他还想继续威胁,十八手上一用力,他的声音瞬间变成了惨叫。 十八拍了拍他的脸:「你很嚣张啊,头一次有人在我面前这么嚣张,说说,你是用哪只手打得人家?」 「哦,应该是双手,还有双脚吧?」 他虽然是问句,但是根本不等吴清山回答,手起刀落间,吴清山的手脚便有鲜血流出,紧跟着是他惨痛的哭嚎声,佟月吓得向后一躲,视十八为洪水勐兽,但仍旧把佟沅护在身后,佟沅也有些傻了,纵使他之前动了杀心,可到底还是个半大的孩子,真看到人手脚筋被挑断、鲜血横流的场面,早吓得魂不附体。 吴清山疼得满头大汗,张着嘴「啊啊」几声,再也不顾及情面,大声嚷道:「你们这么对我,王爷不会放过你们的!告诉你们,我妹妹是王府的人,整个泊州无人敢动我!」 佟月一听他这么说,赶紧放开佟沅冲过去,按住十八还要再次行兇的手,惊慌失措道:「你——你们快走吧,不要管这里了!他说的没错,他妹妹是涉江王的小妾,到时候他要是真的把涉江王请来,我们谁都活不了!」 薛辞年看了看姬珧,她从始至终半分眼神都没递给过吴清山,这种小喽啰还轮不到她亲口去惩治,她不开口,他只好代劳。 「就因为他背后的涉江王,你打算永远妥协下去?那天打瞎吴清山眼睛的,其实就是你弟弟,你确定这样的退步对他来说是一种保护吗?」薛辞年看着她,面色平静地说道。 佟月一顿,怔然地瞪大眼睛看着佟沅,但是她只在佟沅眼中看到破釜沉舟的坚定。 正僵持时,雅间的门再次被打开,人未到,声先至。 「殿下要见本王,亲来府上便是,何必选这么个寒酸的地方!」 秦徵涣大步走进来,姬珧也正好睁开眼睛,前者发现屋中气氛不对,微微沉下眉,后者却是一脸含笑:「正好,王爷来了,本宫要处理一只臭虫,但这臭虫口口声声嚎着是你的亲戚,本宫好怕啊,你说该怎么办?」 第52章 「别担心,我替你做主。」…… 秦徵涣踏进雅间之前还有些得意洋洋。 他以为那个古灵精怪的小公主派人来请他, 是因为她终于耐不住性子了,打算拉下面子放下身段来求他,他等的也就是这个时候。 可是一进门发觉不对劲, 屋里有一股浓重的血腥气。 姬珧说话的时候, 秦徵涣不经意地低头扫了一眼那个躺在地上的人,忽闻「亲戚」二字, 他眉头皱得更紧,抬头看向姬珧:「公主此言何意?」 他是真不知道, 后面跟过来的秦世却面色迟疑, 他凑近了仔细一看, 忽然露出恍然的神色, 却心道一声「坏了」。 秦徵涣犹然不觉,还自顾自地走到姬珧旁边的位置上打算落座, 却忽然蹿出一道人影,将手臂一横,将他拦住, 秦徵涣定睛一看,这人不就是那日在马车上, 趁着昏迷靠在小公主身上的男人? 正疑惑时, 姬珧樱唇微张, 喊道:「三郎, 这是江东之主涉江王秦徵涣, 客气着点儿, 别让人觉得咱们不识礼数。」 秦徵涣听到那一个个砸在自己脑袋上的头衔, 最后连大名都被她说了出来,他没有感到丝毫的骄傲,非但没有, 还尝出了几分揶揄。 宣承弈自然是纹丝不动,还是那样挡在他身前,英眉微纵,眸光冷潋如冰。 这般僵持着,谁也不退不让,寂静中只闻吴清山哎呦喂的痛唿声,他筋骨受伤,疼得满头大汗,秦徵涣进来时说的话一句没听进去,佟月却听清了。她见江东百姓无人不敬畏的涉江王竟在一个女子面前吃了瘪,便相信了她身份不凡这件事,静静地退到后面。 佟沅暗自握了握她的手,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眼神。 佟月这才发觉佟沅真的长大了。 那边也不知说到哪里,只见秦徵涣不再坚持,就近挨着一个凳子坐下,跟姬珧隔了两个身位的距离,满腹的欣喜都被冷水浇灭,悻悻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姬珧觉得自从宣承弈醒来之后,变得比谁都积极,不管是护卫她,还是平时里侍奉她,挣着抢着去做第一,虽然照旧还是那副沉默寡言的样子,像是脑子搭错了弦。 回过神来,她温婉一笑,下巴沖吴清山那个方向抬了抬,对秦徵涣道:「这人方才大言不惭地跟我叫板,说涉江王会护着他,谁动他,涉江王就会叫谁吃不了兜着走,我来江东是『有求于人』的,得罪谁也不能得罪你呀,所以差人把你请过来,想问问王爷,这人,我到底能不能动!」
第105页 她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眼色骤然一厉,语气也冷了半分。 秦徵涣再次扭身去看那个人,又回过头来,一头雾水道:「或许是打着本王旗号招摇撞骗,你怎地随便一个人说什么就信?这样可不行——」 「王爷,那个是芳菲苑菀姨娘的兄长……」 秦徵涣正说着,秦世忽然贴着他耳边提醒一句,他的声音便生生顿在喉咙处,面色逐渐僵硬。 因为秦世说话时也没有刻意压低声音,就是正常说话,屋中的人自然都听到了,也包括姬珧。 秦徵涣耳根老死不死地红了红。 「是菀姨娘的兄长吗?」为避免尴尬,秦徵涣转头装作不知地追问一遍,在他不停使着眼色的情况下,秦世诚实地点点头。 「放心吧王爷,属下是不会认错的。之前菀姨娘几次找王爷解决娘家的事,都是属下亲自去办的,还有一次惊动了泊州知府,这人好像犯了什么殴打他人致残的事,问王爷怎么办,王爷说这么点事还惊动你,摆摆手让属下滚,属下揣摩着王爷的意思,应该是捞,毕竟是菀姨娘的兄长,所以……」 秦世是个实诚的孩子,不仅回答了他的话,还把前言后语都完完整整地说了一遍,很详细,很生动,期间夹杂着一些动作,秦徵涣额头上的青筋暗跳,咬着牙打断他:「长嘴了不起是吧?」 秦世忽然闭嘴,终于察觉到王爷好像生气了。 姬珧兀自喝了口酒,醇香在舌尖上肆意,眼帘半抬,媚色如丝,带着点似有若无的醉意,「王爷对自己人真好,不管人啊还是畜生啊都像亲人一样护着,这么看,我还是动不得他了?」 秦徵涣知道现在解释什么也没用,后院的那些姨娘大事小情都不归他管,有管家操持,偶尔也会让秦世去办,但不管是谁领会错了意思,他们的意思自然就算秦徵涣的意思,他想摘也摘不出去。 这块没理,秦徵涣不多做纠缠,清了清嗓子问道:「那他又是怎么惹殿下了?」 「惹我倒是没有,」姬珧慢声说着,秦徵涣听了松一口气,姬珧又道,「就是那日他差点烫伤我的人,也算是惹我。」 宣承弈眉头一挑,偏头面无表情地看了看她,姬珧的目光正好迎上来,笑容宠溺:「别担心,我替你做主。」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似缠绕着浓郁怜爱和恩宠,宣承弈太阳穴突突地跳,也不知是开心还是恼怒,恨不能二话不说就把她抗走,话爱听,但他不喜欢她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 秦徵涣虽然心里早知他们二人有首尾,可也没见有人这么明目张胆过,名真言顺的驸马可还在他府上做客呢! 「公子可有受伤?」心头虽不悦,却还是要装装样子慰问一句。 宣承弈一阵沉默,然后回了两个字:「没有。」 姬珧把着酒杯,似笑非笑地看着秦徵涣,道:「还有一件事,或许是我多管闲事了,不过他泼热茶殃及宣三郎那日,正在沿街追打他的妻子,刚闻王爷下属的意思,这人好像还不止打他的妻子,连别人也打,这么一个爱生事端的畜生却跟王爷沾亲带故,传出去对王爷的名声是不是不太好?」 秦徵涣一巴掌拍在桌子上:「竟然还打女人!」 姬珧正说着话,被他突如其来的怒火吓的一激灵,伸手抚在胸口上,灵动的招子露出几分嗔怒来。 秦徵涣立马矮了声:「吓着你了?」 姬珧想着是不是现在起身就走比较好,她真是疲于应付这个大傻子。 眼见着小公主生气了,秦徵涣也有几分心焦,主要是因为进入雅间之后发生的事跟他预想的完全不同,一件件打得他措手不及,不说在她面前树立一个高大威严的形象,恐怕他现在在她心头的印象已经跌到谷底,还跟那等欺男霸女之流成为一丘之貉。 不就是惩戒一个人嘛,还是人渣,该惩,该杀! 秦徵涣放缓语气,好声好气道:「既然是这样,你尽管出气就是,如果杀了他才能解恨,那我也绝不拦着。」 他话一出,佟月和佟沅都目光一亮,佟月本来对吴清山就没半点爱意,有的只有浓烈的恨,要不是人微言轻斗不过他,又害怕这个混不吝对自己弟弟不利,她早就一刀子结果了他,佟沅更是不必说,只要这人死了,他阿姐的噩梦就结束了,他恨不得现在就上前补一刀。 姬珧睨了秦徵涣一眼,口气凉凉的:「不怕回去后娇妾跟王爷哭诉?」 秦徵涣翻了翻眼皮,认真地从脑中回想那个「菀姨娘」是何模样,无果,只得作罢。 「本王说话算话!」 姬珧一笑:「王爷既然放话了,小十八,你将人拖下去,就处理了吧,在这我该吃不下饭了。」 刚才血腥味这么重也没见你吃不下饭啊,有人腹诽,可转念一想,带下去的手段可能比斩断他的手脚筋更残忍,还不知要把人折磨成什么样呢。 十八领命,将人单只手从地上提起来,吴清山是个孬种,现在半醒不醒地早就没了意识,只是嘴上喃喃说着:「我妹妹是涉江王府的人……我是涉江王的兄长……你们谁……谁敢动我……」 姬珧呵地一笑,面向秦徵涣:「这一看就没少拿王爷出来充面子。」 她是故意这么说的,秦徵涣的脸更没地方放,只能避而不谈,姬珧叫他过来的确不只是为了这一桩事,让人把佟家姐弟带下去后,又清除了地上的血迹,桌上的菜都凉了,她只命人留下酒,将别的东西都撤了下去。
第106页 雅间内一下清净不少,两人分别各带一名心腹,彼此等着对方先开口。 「小公主想好了吗?」秦徵涣等了半晌,只见她清酒下肚,悠然自得,终是自己没沉住气,笑着问他,笑意讳莫如深。 姬珧抬头:「想好什么?」 秦徵涣一怔,果真没在她脸上找到焦急的神色:「你真不着急?」 指尖拨弄着杯沿,姬珧唇边弯起几分,似是故意捉弄他,道:「着急什么?」 「前几日,我特设宴席邀请豫国公和驸马爷,你不好奇我们都说了什么?」 姬珧偏过头,手执玉壶倒酒:「他们都在王府里,王爷想什么时候请就什么时候请,原意说什么就说什么,我好奇做什么?」 倒到一半,宣承弈忽然握住她的手,将她手中的玉壶抢过来,放到一旁,姬珧不说话,只是轻声笑笑,回头看秦徵涣:「我更好奇,王爷怎么就放着府上那两个不管,反而来赴了我的邀约?看来他们开的价都不合王爷心意啊。」 秦徵涣目光微顿,忽然笑出声来,他满含深意地看着姬珧,意味深长道:「豫国公倒是送了本王一个好东西,正合本王心意。」 「那王爷是打算相助豫国公了?」 「我要帮他,你欲如何?」 二人目光相撞,似有勐烈火化迸溅,姬珧却率先败退,捂着唇连连摆手:「只怕他没那个时间和精力来拉拢你了,你快回去看看,看看他还在不在。」 秦徵涣一听,直直从凳子上站起来,他看了看秦世,秦世也摇了摇头,不明白公主话中的意思。 他心念一动,转身便走,连声招唿也来不及打,匆匆赶回王府。 刚一回去,果然就听闻豫国公已先行离开的消息,秦世问了府上下人,回来復命:「豫国公走得匆忙,带过来的东西都没来得及带走,是轻装上阵……听说休战不久之后,西边又打起来了,豫州军遇袭,死伤惨重,所以豫国公才着急赶回去,但是奇怪的是,两军主帅都在咱们府上,那边群龙无首,怎么就打上了呢?」 谁说群龙无首?这里明明还有一个第三人。 明知江则燮在涉江王府,要是将这个大好时机白白浪费,才是奇怪。 与此同时,虞弄舟也得到了消息。 长安说完方才发生的事,抬眼看了看他的主子,虞弄舟将手上的信件烧了,忽然道:「她就在泊州。」 第53章 让你也尝尝。 起初, 姬珧是没想要林不语渡过涉江的,她原本只是想要看看江则燮和虞弄舟在繁州到底能斗成什么样。若虞弄舟很容易就败退,她实在想不出留他还有什么用, 也就无所谓撕破脸皮。 但是那两人竟然一起将主意打在秦徵涣身上, 还双双搁置前线战况跑到江东来。 繁州城外他们接连交锋五次,彼此都疲于应战, 因此才有了短暂的休息。表面上看是休养生息,实际上却是寻求外援, 谁能得到秦徵涣的助力, 无异于提前为这场战争画上休止符。 结果姬珧第一天到江东, 就发现了他们打的全盘。 姬珧果断改变了主意, 让容玥带着龙符赶到林不语那边,调动大军渡江。 虞弄舟不在军中, 林不语可以直接接管军营,不管是繁州本地守备军还是虞弄舟收復的叛军,都可以趁机尽收囊中, 同时派兵偷袭江则燮带来的豫州冲锋营,趁他不在搅乱时局, 可谓一举两得。 她在江东这几天, 等的可不是秦徵涣的答覆, 等的是繁州的消息。 容玥和林不语果然没让她失望, 姬珧自然心情舒畅, 还能藉此把江则燮支走, 她在泊州也不必再遮遮掩掩。 实际上, 江则燮在得到消息的时候,应该已经能猜到姬珧现在就在泊州,但是他没时间花大力派人将她的行踪摸出, 他需要尽快赶回前线。 江则燮是个谨慎多疑的人,姬珧之所以选择攻打冲锋营,主要还是因为里面有江则燮的心腹,心腹一死,他不会放心把大军交给别人,他连自己的亲外甥都不信,更何况那些与他非亲非故的下属。 容玥已经快马从繁州赶了回来,把调令大军的龙符交还到姬珧手上,跪地復命:「……林将军派右路追击,把敌军那只冲锋营逼到召山山顶,因为有金宁卫协助,速度实在太快,他们援军没跟上,那支冲锋营基本上全军覆没,主将薛廷贵当场战死。」 容玥抬头,声音干净利落:「这次突袭狠狠挫了敌军士气,薛廷贵的死对他们打击挺大。」 姬珧看了一会儿那枚龙符,才将东西拿过来,妥善地放到一顶金漆黑木盒子里,盒子外面有个复杂的铜括,指尖摆弄几下,只听「哒」地一声,铜括合上,她才转身看向容玥:「做得不错。」 容玥紧绷的眉头有所舒展,站直了身子道:「是林将军果断。」 姬珧点头,林不语是一名骁勇善战的悍将,比较适合奇袭和冲锋作战,姬珧最开始的计划里不让他渡江也有这个原因,让他守城去,或许还拿不到这样显赫的战绩。 薛辞年不久前在泊州的寻武街买了一座六进的宅子,都打点好了之后,昨日就已经全部搬了过来,寻武街背靠涉江王府,如今姬珧也算跟秦徵涣成了邻居,但自打那日酒楼分别之后,她也没再叨扰。 姬珧跟容玥说了一会话,门外传来敲门声,十二在外边道:「殿下,玉先生回来了。」
第107页 姬珧就在等他,听罢赶紧起身,出门去迎。 在泊州待了近半月,她没什么操心扰神的牵绊,收留佟月之后,更是成日让她变着花样准备春霖酒楼的招牌菜,将金宁带来的病体养了个彻彻底底,比来之前更丰腴许多。她本就消瘦,多长二两肉也不显累赘,反而多了几分精神气儿。 玉无阶是策马赶来,兜风的宽袖轻轻飘摇,碧青素衣上沾染些许尘土,脸上满是风尘僕僕的疲色。 他翻身下马,把缰绳随手递给身后跟随的僕从,正欲问询去处,打算整体妥帖了再去见姬珧,却见廊庑处闪过一抹倩影,他愣了片刻,姬珧已经从廊上走下来,拖着曳地的裙袍,脸上浮现难见的喜色:「小师叔,路上可还顺利,玉家人没有不听你的话吧?」 玉无阶久不见她,不知她因何事如此开心,也不知她是不是特意过来迎接他,总之在看到她的那一刻,竟然有种难以言明的欢喜悄然滋生,身上的疲惫乏累也一扫而去,尤其是那声「小师叔」,细流般涌过了全身,仿佛又将他带回了从前的时光。 「嗯,你放心,一切顺利,」玉无阶点了下头,说着,上前来拾起她的手,不给她反应的机会便替她把起脉来,默了片刻,眉头舒展开,「比我走时好了不少,看来你身边的人都很尽心尽力,没有偷懒。」 两人正说着话,大门口忽然出现一道身影。宣承弈从外面走进来,看到玉无阶时脚步一顿,目光触及到二人肌肤相贴的手上,原本面无表情的脸顿时就沉下几分。 姬珧温声看过去,确定没看错他的眼神,死死地盯住这里,像是要把她吃掉。姬珧默默把手抽出来,状似没看见他,回头睇了玉无阶一眼:「你跟我来,我有个人要带着见你。」 玉无阶忽然明白姬珧特地赶过来的原因,不是为了迎接他,应该是要迫不及待让他去见一个人。 「那走吧。」 宣承弈看二人要走,匆匆下了台阶,脚下加快,行到姬珧身后,递过去一根冰糖葫芦:「你要的。」 身前竖着一根棍,上面串的是滚圆滚圆的大山楂,红润饱满,一看就让人忍不住流口水。 姬珧没接过来,只是头也没回地跟他摆摆手:「你先拿着。」 玉无阶看了那串冰糖葫芦,明白了宣承弈方才为什么是从外面回来,挪回视线,不由得轻笑:「你怎么还喜欢吃这种玩意?小时候在山上,你就总欺负裴冽,跟他打赌,输了就让他下山给你去买糖葫芦,把他气得再也不肯回来积室山……没想到你长大了还没变。」 姬珧斜了他一眼,没好气道:「这跟年纪有什么关系,本宫到八十岁时也要吃。」 「行!」玉无阶哭笑不得,用无奈的口吻问她,「那你那时候还有牙吗?」 姬珧刺回一句:「你有命就等着看看。」 玉无阶虽看着年纪不长,实际上大过姬珧一轮有余,真等她到了八十岁,他估计早已入土为安,姬珧这话说得毒,生死的问题都是大忌讳,但是玉无阶从来不在意这种事,世人尚且无法盖棺定论五年之后会有何因缘际遇,又何必愁苦百年之后呢? 但他听了她的话后,还真是想了想她八十岁时吃糖葫芦的模样。脚步落后少许,他看着她的背影,目光越发温柔。 只是旁边却有源源不断散发出来的冷气。 因为两人都是旧识,闲谈之中别人自是插不上来话的,宣承弈被隔绝在外,近乎透明,尤其当他们说着他不知道的事情时,更是面色难看。 可「裴冽」这两个字一入耳,宣承弈忽然一震,堪堪停下脚步,脑中袭来一阵勐烈的刺痛。 姬珧对声音非常敏感,察觉到身后有一个人没跟上,便停下身子转过头,看到宣承弈一只手拿着糖葫芦,一只手按在额头上,微微佝偻着背,像是很痛苦的模样。 想起齐项燕的嘱咐,她心底忽悠一下,折了回去。 「你怎么了?又难受了?」姬珧弯着身子,想要看清他的表情,但他手掌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只惶惶不安的眼睛。 他的唿吸变得粗沉急速,紧抿的唇在压抑痛色。 玉无阶也走了过来,神情疑惑,姬珧知道他比齐项燕医术更好,毕竟袭承自山长孟鹤龄,刚要让他帮着看一看,宣承弈已经开口:「没事……不用他……」 他缓缓放下手,额头上出了许多汗,唿吸也沉重许多,但还是尽力维持着面部表情,不让人看到一丝一毫的漏洞。 姬珧不知道他在较什么劲,却也没坚持。 几人行到东厢,姬珧推开一扇门,里面没什么光线,门开了才有强光射入,扑鼻涌入一股冷铁和木屑混杂的奇怪味道,有一道身影正在角落里忙活,那人认真投入,连有人进来都没发觉。 姬珧只得喊了一声:「佟沅。」 佟沅动作一顿,回身看过来,只见他脸上都是黑漆漆的污脏,头上也沾了许多木头渣滓,看到姬珧的身影,急忙放下手中的东西,跪拜行礼,老成道:「公主万安!」 姬珧摆摆手,不欲浪费时间:「去把你那个十字.弩拿来。」 佟沅疑问闪过,却也没耽搁,他起身蹬蹬蹬跑到楼上,没一会儿又飞快地跑了回来,手里拿着一个十字.弩,比之前的大不少,构造也更为复杂。 姬珧看到这个东西也微微愣了一下,佟沅指了指,说道:「殿下让我做的这个,已经成功了,原来那个是简易的,用来打着玩还差不多,现在这个,望山、悬刀、钩心都有,威力我试过了,比之前那个要更好,射程是六十八丈,再远点也可以,但是那样威力会大打折扣。」
第108页 佟沅年纪不大,小嘴却叭叭不停,说完之后轻抬了下巴,颇有些得意地看着她,孩子都这样,少年老成,希望得到关注和表扬。小十八原来也一样,打跑一个坏蛋就扭头这样看着她,眼睛会发光似的。 姬珧不管他,把东西递给玉无阶:「你看看怎么样。」 玉无阶掂量掂量,细细端详着:「重量可不轻啊。」 「对,因为是用玄铁制作的,别的材料硬度承受不住。」佟沅解释。 玉无阶拿着东西走出去:「我试试看!」 难得见他语气多出几分狂热,姬珧知道这个十字.弩肯定入了他的眼,几人跟着走出去,玉无阶正校准望山,对着远处一棵白玉兰,瞄准之后,手指拨动悬刀,「铿」地一声,箭随即弹射而出。转瞬之间,便看到远处那棵白玉兰树上有惊鸟四散飞出,而那只箭也正好射中了树干。 佟沅瞪大了眼睛,这么远的距离,他无法瞄准到这种程。 玉无阶转过身,笑道:「是个好东西。」 姬珧眸中闪光:「要是让玉家着手,能大量制作出来一批吗?」 玉无阶顿了顿,没想到她打的是这个主意,迟疑过后点了点头:「只要有详细的制作方法。」 详细的制作方法自然不成问题,佟沅就站在这里,姬珧得到满意的答覆,唇角渐渐扬起,她转身往回走,声音飘过来:「明日,跟我一起去涉江王府赔罪。」 二人随她走出东厢,玉无阶面露不解:「去涉江王府赔什么罪?」 姬珧一本正色道:「你刚才射的那棵树,是涉江王府的。」 玉无阶眉心一跳,过了片刻之后,紧着牙花子问她:「怎么不提醒一声?」 「没事,反正明日总要光明正大走一趟的,顺便看看我的好驸马。」姬珧不以为意。 玉无阶更头疼了:「他既然也在,你还让我去?」 姬珧停下脚步,偏过身看他,眼中噙着几分冷然:「你怎么不能去?」 玉无阶被问得一愣,说不出反驳的话。 他倒不是怕了虞弄舟,只是不想珧儿再因他有什么风言风语,可是转念一想,他作为玉氏家主,有什么不能光明正大站在公主身侧的?有些话不明说,有些事不过火,再多的流言蜚语也只是捕风捉影,伤害不到他们分毫。 他从前就是那般畏首畏尾,结果弄巧成拙,反害得她遭人算计,这笔帐记在他头上,总要吃一堑长一智。 更何况,姬珧能把所有囿于世俗礼教的事情做的理直气壮,理所当然,她一点都不觉得自己做的哪里不对,别人也无任何立场和能力提醒她是错的,他又何必庸人自扰?只做自己该做的就好。 「去就去吧——」 「快点吃,糖要化了。」 玉无阶话音刚落,宣承弈忽然伸出手,横在两人身前,硬邦邦道。 姬珧瞥了宣承弈一眼,未置一词,转身继续向前。 半路上,玉无阶回自己的住处稍事整理,姬珧则直接回了寝居。 她坐在软榻上,看到宣承弈手中还紧紧攥着那根糖葫芦,想起刚才的情景,眼里是捉摸不定的笑意,她问他:「你不喜欢本宫跟别人亲近?」 宣承弈本是在思量着什么,闻声一顿,沟壑深明的双眸微微上扬,他不动声色地看了她一眼,却只看到她眼底的促狭。 他垂下眼帘,沉吟良久,道:「没有。」 「没有?」姬珧整理膝前的裙袍,抚平其上褶皱,「那你最近很不识礼数啊,总是打断本宫和别人说话。」 宣承弈没有回话,室内陷入长时间的静默中,良久之后,他忽然上前,弯下身,把冰糖葫芦放到她嘴边,另一只手从下面托着,以防糖渣落到她裙子上。 姬珧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惊得一怔,看他隐有光亮欲动的眼,有些僵硬地张开红唇,在第一个山楂上轻轻咬了一口,是满嘴的酸涩。 她忍不住打了个颤儿。 宣承弈忽然笑了:「酸吗?」 姬珧捂着嘴,想要吐出来,又觉得没面子,只能强忍着唇腔发麻的感觉,牙齿捣着嚼了几口,才终于尝到几丝甜味,头顶传来他暗藏笑意的声音。 「让你也尝尝。」 第54章 但你不喜欢我。 午后疏影暗斜, 沉香郁郁,浮光透过琉璃窗陇,几缕紫烟在横斜的日光上跃动。 姬珧半抬着头, 瞧见他眉峰凌厉, 尾梢处却有促狭的笑。 怒从中来,她赫然冷眼相对, 把着软塌的边缘似要叱咄他,宣承弈忽又压沉了身子, 凑近更多, 伸手在她嘴边不轻不重地揩了一下, 温热的指腹撩过, 黏腻的粘连着热度,好像不愿意他抽手离开。姬珧眉心跳了又跳, 宣承弈的声音恰时钻进她脑海。 「有糖渣。」他神色如常道,说完,将拇指放在嘴边, 舔了一下。 姬珧忽觉脸上烧着了一般。 「你——」 「糖比较甜。」宣承弈不让她把话说出来,兀自打断之后, 不疾不徐地重又将糖葫芦递到她嘴边, 窗楞挡住日光, 将他半张脸遮隐在暗影之下, 只有一双眼睛透亮清澈, 好像寒潭清池中的黑珍珠。 姬珧未见过这种感受, 血液上涌, 不知是恼怒还是悸动,只觉脸上无光,有种深深的挫败感, 尤其是这个人,她在他面前从来没有这么无力还击过。
第109页 「怎么不吃了,」宣承弈唇齿开合,声调高了半分,似在挑衅,「怕酸?」 那一口山楂真是酸掉了牙,她现在还没缓过劲来,但姬珧知道宣承弈说的不是这个意思,他另有所指。 姬珧这辈子对男人别无所图,只要能讨她欢心。 原以为宣承弈是个又直又硬的木头梆子,谁知他有朝一日会忽然开窍,开始攻城略地,不自觉地做出野兽般圈占领地的举动,把她也当做自己的归属物。 姬珧不喜欢这种感觉。 然而等她正欲说话时,眼神随意一瞄,突然看到了他耳尖映目的红。 充血的耳似乎在昭示着他此时并不冷静。 姬珧觉得自己好像有点猜错了,眼前的人的确将她当做归属,但那种归属又有一种不容侵犯的神圣感。所有需要阻挡在外的人里,也包括了他自己,而他圈占的那部分领地中,她才是真正的领域之主。 他在身位高低的差距极度大的同时,在尽量维持自己的理智,在尽量做到不迷失。 姬珧喜欢那种驯服野兽的感觉,但是宣承弈不同的是,就算驯服了他,也得不到他,他离她是最近的,却也是最远的。 他接受她的一切,但他也有自己的骄傲。 姬珧忽然低头,将那颗被咬过一口的山楂全都含住,然后推开他的手,从软榻上扑了过去,宣承弈紧张脱手的那串糖葫芦,又怕自己躲开公主会摔倒,只好放弃糖葫芦,张开手将她稳稳抱住,姬珧忽然抬头堵住他的唇,将整颗酸涩的山楂送了过去。 宣承弈冷不防被她撅住唿吸,环在她腰身上的手略微僵硬,想等她恶作剧得逞之后离开,姬珧却没有退出,而是搂着他的脖颈继续深深浅浅的纠缠,口中的糖化成温热的蜜,夹杂着浓郁的酸,酸涩的果肉勾出酸涩的口水,皆被他悉数吞咽。 姬珧感觉到腰上的手一紧,紧接着一阵天旋地转,她被他推到光影斑驳的窗子旁,流云遮日,屋中洒下一层昏暗,他捧着她的脸,极尽温柔地加深这个吻,可是吻到眼前发黑,荤素不知时,两人尚且还算衣衫完整。 姬珧被这个谨慎的他给气笑了。 她忽然按住他的手:「你还是不是个男人?」 宣承弈缓慢地放在她,在她头顶理顺纷乱的唿吸,良久之后,才溢出一长声嘆息,嘶哑道:「殿下以为呢?」 那嘆息里隐有几分怒意,更多的却是无奈。 姬珧被圈在狭窄的怀抱里,却仍有生人勿犯的气场,冷气直逼着他。 她道:「本宫觉得你不是。」 宣承弈忽然向前压了一下,姬珧被撞地踮起脚,手边一动,挥落了旁边的花瓶,花瓶骤然碎裂,像在脑中炸了一下,反应过来,姬珧已经生了一身的汗,隔着衣物也没能阻隔那分炙热,她被逼到退无可退,感受得清清楚楚。 姬珧眸中染上三分羞恼,豁然抬头,却觉喉咙一堵,竟然一时不知道该骂他什么,就在这时,旁边的窗子忽然被撞开,一道人影从中潜入,与二人擦身而过,那人在地上翻滚一圈,拔剑大吼:「殿下,你怎——」 「么——呃……」 来人的问话拖成了长音,一脸错愕地看着角落里紧贴的二人。 男人微微躬着身,一眼就能看出在隐忍,男人怀中的人则横眉怒视着他,用眼神说着「还不快滚」。 十二脸上的错愕渐渐变成惊恐,他急忙垂下头,双手捂住耳朵,慌不择路:「属下知错!属下告退!」 在姬珧没来得及发怒之前,他原路返回,从哪来回哪去,只是没有胆子帮他们关窗了,阴凉的风丝丝缕缕吹入,将方才的旖旎尽数吹散。 宣承弈还伏在她身上,一直没动,姬珧推了推他,他忽然制止:「别动!」 姬珧被他唬得一愣,随即蹙眉,心火骤生:「你跟谁别动呢?」 宣承弈窝在她颈窝里,紧绷的肩膀慢慢松弛,他放轻声音,在她耳边道:「让我缓缓……」 姬珧被他祈求的语气惹得浑身一软,顿时就想骂他一句,到底是谁让他这样的?自己非要自作自受,可还是没出声,竟也生出几分宠溺的心思,就这样静静等他情.欲褪去。 「殿下。」 「嗯?」 「驸马不是良人,你永远不要信他。」 姬珧微怔,宣承弈已经放开她,向后退开一步,脸上恢復冷峻之色,眼底有抹不去的认真。 「这还用你提醒?」姬珧轻嗤。 宣承弈半垂着眼皮,静默良久,又道:「在公主大业未完之前,我会一直陪着殿下……不是因为蛊毒,只是因为殿下你。」 他说到最后一句话时,忽然抬头,眼里没有一丝闪躲,眼底一览无余。 宣承弈这个人,虽然别扭,拧着劲子气人,但他其实一直都很好懂,他比许多人都真诚,一是一,二是二,也不会虚与委蛇地欺瞒,也不会让人觉得他满腹算计。 姬珧唇角弯起,也不知是讽刺还是欣喜:「本宫对你这么不好,你不恨我就算了,还想要一直陪着我?」 宣承弈也无数次问过自己这个问题,直到他釐清那些错综复杂的梦境,把飘渺不定的感情与现实糅合在一起,他才终于肯坦诚这件事。 不论那些旧梦是不是真的,他喜欢她,就像沾了让人上瘾的毒。
第110页 从第一面就被她吸引。 他渐渐发现她不是外面传言的那样。 除了滥情。 但在那个梦里,她始终如一,最后却死了。 宣承弈这一生别无所求,他只想为她披荆斩棘,做一个可以庇护她的影子。 「我不恨你,」宣承弈神色坦荡,「我喜欢你。」 身后忽然掀起一阵秋风,枯黄的树叶随风涌入,宣承弈抬手替她挡着风,将窗户关上,隔绝了外面的声响,屋里静默无声,姬珧睁大了眼睛,还在放在的震惊中没有回神。 不管活几辈子,真诚的「我喜欢你」,永远是这世上最好听的话。 姬珧冷哼一声,抱着手臂坐回到软塌上,并不看他:「可你却不愿意跟本宫睡。」 宣承弈没有停顿:「但殿下不喜欢我。」 但她不喜欢他。 姬珧心头漏跳了一拍,色厉内荏道:「本宫多喜欢你。」 宣承弈语气依旧十分坚定:「是殿下见色起意。」 姬珧被噎得一顿,忽然没得良心去反驳了。 他说得不错,她就是见色起意。 倘若宣府第一面见到他,他是个贼眉鼠眼的歪瓜裂枣,姬珧一定毫不犹豫地让金宁卫把他做掉,管他十九二十,她本就没必要对背叛了她、背叛了朝廷的宣家人手下留情。 宣承弈的坦诚没由来地让姬珧多了几分心虚,到晚上就寝的时候都没再跟他说话。 第二日姬珧派人送了拜帖,光明正大地摆驾涉江王府。姬珧是禹国长公主,又有监国实权,该有的排场自是不必少的,鸾驾停于涉江王府门前,闻讯而来的百姓围道看热闹,都想一睹公主芳容。 私下里不免有议论。 「我听说咱们这个长公主殿下,在金宁可遭人记恨了,据传她心狠手辣,骄奢淫逸,无恶不作,早些年就听说先皇将她宠坏了,先皇一走,怕是更没人压着她!」 「嗐,我就不信这些话,公主殿下再怎样,也就是一个妇人,一个妇人能狠到哪里去?还不是要出嫁从夫——」 「你还别说,咱们这个长公主还真挺不一般的,听说她除了驸马,府上还养了很多男宠,朝廷里那些权柄在握的,许多也是她裙下之臣,不然你觉得,以一个妇人的手腕,能把持朝政这么多年吗?咱们大禹除了江东,哪不是乱成一锅粥?没有那些人相助,金宁现在早被占了!」 另一个声音插进来:「可是我听说殿下挺好的啊,之前繁州的李守仁,跟涉江那伙水匪勾结,别人不知道,咱们还不知道那窝贼人有多可恶吗,殿下说惩治就惩治了,我觉得殿下不是你们说的那样,只是一介妇人。」 「可是制服水匪,杀了李守仁的是驸马啊!那不还是靠男人?」 「可是皇帝也不会亲力亲为啊,还不是派遣封疆大吏肃清政治,没有公主的旨意,驸马犯得着千里迢迢赶来繁州吗?」 「你说的不对!」 「你才是胡扯!」 …… 这等掉脑袋的言论自然不能拿到人前去说,也就是偷着议论两句罢了。 角落里有人厮打起来,也没人去管,因为公主鸾驾里正伸出一只手,神秘的长公主终于要露面了! 结果帘子一掀,里面走下个头戴帷帽的女子,帷帽垂到膝下,别说芳容,连穿什么衣服都看不清,只能看到尾部一步一曳的裙花。 秦徵涣亲自到门口来迎,他穿了一身靛蓝绣云纹直裰,金冠束髮,比之前见的两次都更显沉稳,姬珧隔着一层轻纱,倒是看不太清楚,只是眼波一扫,便看到了不远处立着的那抹天青之色。 他爱穿这样素淡的,好似仙姿缥缈一尘不染。 姬珧紧了紧手心,走下最后一阶,众人皆跪拜,山唿「公主千岁」,秦徵涣虽为涉江王,在姬珧面前仍要称臣,本该也要跪拜行礼的,但他偏就往那一站,只弯身一礼当做敷衍,动作潦草得不行。 轻浮是轻浮,但秦徵涣能坐拥江东,不代表他不知轻重。 恰恰是这敷衍的一拜,告诉了江东百姓他的态度。 恭敬有之,但绝不是完完全全的臣服。即便公主来了,江东的绝对话语权还在他手上,他不会傻得给她撑面,将自己的威信拱手让人。 姬珧看出他的意思,也没有点破,之所以没有点破,是因为虞弄舟走到了她面前,当着众人之面行了跪拜大礼。 姬珧微微低垂着头:「繁州的事,辛苦驸马了。」 「殿下交託,臣不敢掉以轻心。」 「是,也没想到你会这么上心,还偷偷地跑到泊州来,涉江王怎好那么容易就被你说服?」 虞弄舟肩膀微动,没有说话。 姬珧笑笑:「平身吧。」 虞弄舟这才起身,方才一直垂着视线,没看到姬珧身后都有什么人,一抬头,才发觉来人都有谁,目光触及到某一人时,瞳孔骤缩。 秦徵涣也走了过来,将人引入,几句寒暄过后,看向旁边一身白衣的玉无阶:「不知这位是?」 姬珧将帷帽递给身后的宣承弈,露出一张倾城绝尘的脸,鸾凤朱钗压下一身贵气,额头上纹的花钿却显几分俏皮,对面的人忽然看直了眼。 姬珧笑道:「是玉氏家主,也是本宫的小师叔,想必王爷应该听过。」 秦徵涣没说话,目光还是不加掩饰地落在姬珧脸上,直到秦世推了推他。
第111页 秦徵涣恍然回神:「青玉先生,不是说他隐世不出,只寄情山水吗?」 玉无阶对秦徵涣弯了弯身,走了一个虚礼,才回道:「别人来请,我就寄情山水,珧儿来请,我就入世奔波,全看来人是谁而已。」 说着,视线似有意似无意地扫了一眼旁边眸光隐秘的虞弄舟。 第55章 只是驸马最好别听。 玉无阶未出山之前,虞弄舟曾派长安接触过, 这件事除了秦徵涣不知道,在场的其他人都心知肚明。 玉无阶的声音坦荡随意, 并没什么耐人寻味的表情, 但那尾音处不经意一瞥, 倒是叫秦徵涣看出点由头,他漫不经意地看了虞弄舟一眼,见后者敛着眉目寡言沉默,一时拿不准这几人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只是看到玉无阶出现在姬珧身边, 心中还是多了几番思量。 沅州玉氏在成帝时发迹,当时玉氏祖上玉桓遍行八千里,为成帝觅得黑狼山水玄铁矿,一解禹国燃眉之急, 后来玉桓又在沅州发现多处稀缺矿藏,成帝龙心大悦, 给玉氏大加褒奖, 玉氏从此便在沅州植根, 世世代代为大禹守着黑狼山。 一个玉无阶或许不值得他大惊小怪, 可是玉无阶背后所代表的玉家却不容小觑。 秦徵涣当然不会觉得姬珧请出玉无阶只是因为他这个人,掌控整个沅州矿脉的玉氏和玉无阶一个人相比,自然是前者更重要,这是不需要过多权衡考量的。 只是……这个玉无阶已经脱离玉氏多年,在玉家还能不能说得上话都是未知数,听闻玉家现在可跟临滨王姬矾走得近…… 秦徵涣心里几番猜测, 面上却不动声色,再看向姬珧时, 则多了几分审视打量。 「青玉先生对殿下果真情深义重。」秦徵涣状似无意地感慨一句,未再关注玉无阶。 然说者无心,听者却有意,虞弄舟脚步一顿,落后半步,那两人在前面说起昨日射进王府的那支箭,他则行到玉无阶身侧,用仅二人能听到的声音问道:「既然都是要出山,师叔当时为何要拒绝长安?」 玉无阶扭头看他,嘴边挂着若有似无的笑,快言直语:「驸马是驸马,珧儿是珧儿,我方才说的还不清楚吗?」 虞弄舟抬眸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忽然弯了弯身,平伸手臂行了一礼:「如此,多谢先生不惜自毁誓言也要站到殿下这一边,在下代公主谢过先生。」 他突然换了称唿,不再称他师叔,以驸马的身份自居,完全将玉无阶当做了外人。 这一句话就没再压低声音,前面说话的两人都停了下来,姬珧偏过头看了一眼后面,又不动声色地回过头,继续跟秦徵涣交谈。玉无阶看着面前礼数周到的人,忽然轻笑一声:「你的确该谢我,没有我,也没有你今日。」 玉无阶像是在说玩笑话,虞弄舟却听出一丝讥诮来,他微微抬头,朝玉无阶看去,那人正好上前走了一步,挨着他肩膀,压低了声音,意味深长道:「驸马鸠占鹊巢五年,自甘做人替身还洋洋得意,需得知道有些东西不是自己的终究不是,该还给别人时不要跟个小孩子一样不肯撒手,那样很难看。」 虞弄舟犹如当头一棒,登时浑身一震,瞬间白了脸色,他瞪大双眸回身,想要再问一句什么,玉无阶已经越过他走到前面,只留给他一个背影。 他半低下头,袖中的拳头紧紧攥着,迅速整理了心绪,不消片刻,就已经神色无常地跟了上去。 涉江王府占地浩大,亭台楼榭雕栏玉砌,山水相依,跟金宁的皇宫相比也不遑多让,由此可见得秦徵涣像个香饽饽一样让人不断哄抢的一大理由——有钱! 秦徵涣的确有钱,他的财力无法想像,说他富可敌国也丝毫不夸张,姬珧看重的也就是这一点,她初初醒来,一开始的目的非常明确,掌握繁州粮仓,拿到江东这个大钱袋。至于沅州的军械库,则是意外之喜。不过光凭玉无阶几句话,她也不会相信玉氏现在就在自己的掌控之中。 秦徵涣在鸾凤阁摆宴,这次没有选在秋风萧瑟的水榭上,众人纷纷落座后,秦徵涣看了一眼秦世,秦世瞭然,恭谨着身子走过去,到姬珧面前停下,从袖中拿出一只短箭,双手奉上。 秦徵涣笑道:「若不是殿下派人告知,本王还以为是哪个小笨贼意图刺杀本王,不过这箭能从那么远的距离射过来,还结结实实没入树干中,可见威力不可小觑,本王斗胆问一句,这是什么新型的弓.弩吗?」 秦徵涣是真的好奇,也有试探之意,姬珧随意摆了摆手,不把这玩意当回事,说道:「是小孩子做着玩的东西,不值一提。」 「什么小孩子能做成这种弓.弩?」 姬珧没有隐瞒,只是垂着眼眸低头,像是在思考,半晌之后才慢条斯理地回道:「说起来,也跟王爷沾点亲带点故。那人正是王爷府上姨娘的兄长的妻弟,只不过现在已经没什么关系了。」 秦徵涣一怔,忽然想起那天酒楼发生的事,之前还疑惑她为何要替一个素不相识的妇人出头,原来还有这层意思,这是要收买人心。 能劳公主大驾,可见那人确实有点材料。 秦徵涣并不觉得有多可惜,但不管怎么说,那天是他丢了面子,一个可造之材又从他身边熘走,公主明目张胆地上他这里挖人来了,可见没将他放在眼里。秦徵涣脸上的笑意就淡了几分,兀自拿起身前的酒杯,垂着眼道:「现在西边战况激烈,殿下打算在江东停留多久?虽说豫国公损失了一员大将,冲锋营也全军覆没,可后续的援军也赶到了,林将军也并未占据多少上风吧?」
第112页 姬珧捻起一颗葡萄放嘴里,最近看到酸酸甜甜的东西就总想吃,吃完之后她用手帕擦拭唇边,才笑着说道:「王爷对繁州的战局很感兴趣?」 秦徵涣未置可否。 「这些事本宫也是才刚知道,没想到王爷都已经瞭若指掌了,」姬珧咽了口酒,眼皮一掀,「王爷这是想静待时机再掺和一脚?」 「本王只是太过清闲,无事可做,」秦徵涣不接话茬,转头看了看虞弄舟,「殿下未来江东之前,驸马也替殿下游说本王许久,颇费了一番口舌,但本王对那些争端实在没什么兴趣。况且本王要是出手,江东百姓也会跟着陷入战火,如今江东是禹国的唯一一块乐土,本王也还想逍遥几年,殿下要是为这事而来,接下来也不必再说了,还是痛痛快快地饮酒吧。」 姬珧不看任何人,只是摆弄着玉盘中的几颗干果,沉默良久,忽然沉沉一问:「驸马,你是怎么跟王爷说的?」 姬珧不笑时便自内而外散发出阴森寒气,单单一句话听不出什么情绪,却莫名叫人心头一凛,此时是在东道主设下的宴席上,并非谈公事的正经场合,可姬珧偏就一副追责的语气,虞弄舟顿了顿,从席上站起来,微躬了身子,似是在復命:「臣跟涉江王说,若王爷肯站到公主这边,公主可保江东百年安稳。」 这种承诺实际上做得很没有力度,眼前需要结盟时说得都好,谁知道尘埃落定时会不会反戈一击? 他还是站在君臣的角度,自动把涉江王放在了弱小的那一边。 是个人就能听出这个承诺的敷衍,空口白牙一张嘴,谁不会说? 没想到姬珧却笑了笑,看向秦徵涣:「驸马这不是说得挺好的吗?王爷觉得本宫许的好处不够?」 虞弄舟身形一顿,略一抬眼看了看对面,而后素眉沉敛地坐了回去。 外面风吹雨落,滴滴答答的秋雨从天而降,很快连成一线,在檐下垂成一道透明干净的水帘,雨声越发繁杂,秦徵涣看了秦世一眼,后者命人将门关上,阻隔了外面的风雨。 秦徵涣一手托起酒杯,向着姬珧遥遥一举:「殿下说得哪里话,都许了江东百年安稳了,还有什么比江东的百姓更重要。」 姬珧不接他敬酒,闻言莞尔一笑:「那是本宫许的好处不合王爷心意?」 「也不是这个意思……」 「王爷何必遮遮掩掩,明人不说暗话,什么事都摆在檯面上来说,既不浪费时间,也不浪费感情。」 姬珧提高嗓音,在寂静的殿堂上,眉眼含笑地看着秦徵涣,唇角扬起自信的弧度:「王爷想要什么,何不直接说出来,本宫也好细细掂量掂量,能不能成全了你。」 秦徵涣微眯着眼,手指磨搓着杯托,划过冰凉的玉把手,犹似拂过玉骨冰肌,眼中毫不掩饰自己的觊觎之色。 那是男人最好懂的眼神,殿上的温度一下将至冰点,秦世攥着手心,就害怕他家主子说出什么大逆不道人神共愤的话,紧张地看着他。 秦徵涣却忽然垂下了眼眸:「有的话,不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 秦世松了口气,某些人面色却更加暗沉。 姬珧还是那副神情,末了抬了抬手:「那就让他们都出去,本宫与王爷细细商谈。」 秦徵涣眸中光亮闪过,唇角咧开,脸上多了几分兴奋,他没说话,只是一摆手,立侍在侧的王府家人便上前,将桌上的美味珍馐都撤了下去。 「外面下着雨,王爷可别把我的人都赶出去。」 杂乱之中,姬珧置于那处面不改色,笑着提醒一句,秦徵涣看着她:「怎会,府上早就做好打点了,殿下的人就是本王的人,自然要以礼相待。」 姬珧方才抬手下的令,是下给宣承弈的,宣承弈却始终没动,众人都没想到会突然变成这样,秦徵涣的话说得实在暧昧,想不让人想歪都难,宣承弈面色难看,却有人比他面色还难看——毕竟还担着一个驸马的名头。 「有什么话,是不能在人前说的?」虞弄舟面色阴沉,但行止间还见理智,仿佛只是寻求一个解释,还远未到恼怒的程度。 秦徵涣呵了一声,回头看他,毫不留情:「别人在不在无所谓,但驸马最好别听,是为你好。」 说完,还故意加了一句:「真的」 虞弄舟骤觉胸口一堵,还要说话,却有人强行拽着他下去,扭头一看,不是王府的人,竟然是姬珧带来的金宁卫。 他看向姬珧,眼中终于闪过一丝怒火。 姬珧道:「驸马,你是本宫的左膀右臂,现下本宫还有事要和王爷商谈,你先替本宫安顿好小师叔和金宁卫,辛苦了。」 说完,十八便加大了力气,将虞弄舟拉到门外,玉无阶看了看姬珧的脸,未置一词,转身离开了,宣承弈是最后一个走的,姬珧在他耳边说了什么,他便皱着眉头走了出去,将门紧紧关好。 殿中很快就剩下两个人。 秦徵涣从桌案前站起身,匆匆走到大殿中央,面向姬珧,唇角含笑:「小公主这么讨厌驸马,让我猜猜,是不是因为他对你做了什么不忠的事?」 姬珧仰头看他:「说王爷心中想要的东西,提他做什么?」 秦徵涣微微向前倾下身子,凑近她的脸,脸上的笑意慢慢隐去,化作不易看透的深邃晦暗:「你讨厌他,别让他做你驸马了,嫁给本王怎么样?」
第113页 第56章 「但你想要我,是不是就有…… 大殿之上有那么一瞬陷入无尽的寂静之中, 只能听到外面深深浅浅的雨声,一滴滴好像砸在心湖上,盪起水纹涟漪。 姬珧收回视线, 忽然轻嗤出声, 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她也没生气, 笑过之后,只是托着下巴饶有兴致地看着他, 明睐如玉, 笑意婉转:「本宫就猜到你会这么说。」 秦徵涣又倾下些许弧度, 舌尖抵着压根, 眉头微不可见地皱了皱,他扶着桌案两侧, 是欺身而下的姿态,仿若将猎虎牢牢撅在手心上,「别这么急着拒绝, 也许本王不是你想的那样呢?」 姬珧伸出手,半分无奈半分讥嘲:「本宫好说也是一朝公主, 父皇唯一的女儿, 谁不知涉江王殿下府上姬妾众多, 休了驸马嫁给你, 岂不是告诉世人, 本宫乃是屈身下嫁?连与人共侍一夫的屈辱都能忍受, 世人怕是觉得将来的大禹是你说了算呢!」 秦徵涣半步不退:「你吃醋了?」 他眼中似有笑意:「我已经不止一次地听到你用这件事嘲讽我了。」 姬珧刚要说话, 他毫不犹豫地说道:「你若答应我,从今天开始,涉江王府上就没有姬妾了, 一个都不留。」 姬珧没有感情地鼓鼓掌:「王爷真是无情啊。」 「那些女人也有点可怜。」她又加一句。 秦徵涣忽然站直身子,左手理了理右手袖口上的褶皱,满不在乎地说了一句:「遇不上我,才算她们可怜,遇上我,是她们这辈子都修不来的福分。」 这话听着本该让人分外不舒服,但姬珧好像觉得他话里有话。 其实,抛开这跳脱的思维和没有章法的处事风格不说,秦徵涣作为一个男人,有些地方还是很有魅力的,比如让人忽略不得的长相,他完全是另一种风格,既有成熟男人的稳重和自信,又有充满攻击性的野性,像是勐禽类,如炬黑眸总是盯着自己的猎物。 从马车上看到的第一眼,姬珧就知道他已经暗自将她当做了囊中之物。 姬珧并不讨厌这样的自信,但是她不喜欢在这样的自信下,忽略她的存在。 她也站起身,从桌案后面走到前面来,目光一直凝在他脸上,从审视到逼视,直到两人之间只隔了小臂长的距离。 「本宫害怕你后悔,你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吗?」 虽然还没有答应,但秦徵涣却觉得这是她在退步,是在考量着答应他之后的事情,或许也在试探他,秦徵涣笑了笑:「公主的传闻,全大禹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我当然也有所耳闻,不管是府上的男宠,还是匍匐于殿下脚前的裙下臣,那都是在本王之前的事,我不想管,也管不着。」 他侧开身子,向前走了几步,沉吟片刻,放轻了声音道:「先皇去的早,留下你一个人独撑大局,有些事情身不由已,我怎会不知道?小皇帝今年才只有九岁,还要很久才会独当一面,可眼下朝局混乱,叛军四起,江则燮之后,又不知道会有多少人起兵造反,连你的枕边人都暗藏心思,你觉得靠你一个人,能坚持到几时?」 姬珧看着他的背影,沉默以对。 秦徵涣只当她的沉默是因为自己说到了她心坎里。 他忽然回身,大跨几步走过来,在她身前停下,眸光隐隐灭灭。 「你不喜欢我,没关系,就当这是一笔交易,你要费心应对那么多人,何不专心只应对我一个?嫁给我,我必当站在你这边。而且我没有野心,踩着你去够权利巅峰的事我不会做,这难道不是一个一劳永逸的选择吗?」 「交易?」一直半垂着眼眸的姬珧忽然抬头,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王爷觉得这是一笔交易?」 「可以算是。」 「那本宫付出的是什么呢?」 秦徵涣没说话,只是定定地看着她,良久之后,才道:「你生气了?」 他用了几分无奈的口吻,兀自笑笑,伸手想要碰一碰她的脸,被姬珧侧身躲了过去。 姬珧的声音骤然沉入湖底,有一股浸透嵴背的寒意慢慢滋生,她笑问一句:「是王爷想同本宫要这个,还是觉得本宫只剩下这个才能跟你做交换?」 秦徵涣脸上的笑意也淡去几分,他看着姬珧,虽然没有及时答覆,可一脸的冷漠早已表明内心,所想不言而喻。 姬珧早就看透了他。 他们并不是站在同一个高度谈判。 秦徵涣是个男人,他当她是个女人,而男人眼中的女人大抵只有容貌和身体可以当做筹码用来交易。 秦徵涣话中的高高在上丝毫不加掩饰,也许是传言听多了的缘故,也或许他就是这么想她,他跟世人一样认为姬珧能有今天,不是自己的功劳,或者得了美貌的便宜,或者得了皇家身份的支撑,做主要的是,他觉得她将来也只有这样的路可以走。 时局可以给公主一个暂时监国的机会,但是绝不会让一个公主一直这样风光下去。 决定权早晚有一天还会回到男人的手中,又或者,始终都在男人手中。 这不是秦徵涣一个人的自信,是这个时代的自信。 他微微扬起唇:「何必把话说得那么难听呢?」 他似乎是想缓和一下这样剑拔弩张的气氛,姬珧却冷声将他打断。 「你想要权,本宫可以给你,你想要利,本宫也可以给你,甚至就算你想要事成之后,让涉江王治下的土地可以扩充几分,也都有商量的余地。
第114页 秦徵涣微微一怔,姬珧话音却没停。 「但你想要我,是不是就有点过分了?」 姬珧抬起眼,幽深的瞳孔映着他的面容,有几分错愕,也有些许凝重。 秦徵涣忽然觉得喉咙有些干涩,面对那样一双毫无惧色平静无波的双眸,他竟没由来地生出几分警惕,是遇上天敌一样的感觉。 他找回自己的声音,回道:「但是那些,我都不想要,也不需要。」 姬珧轻笑一声:「你好像总有一种置身事外的轻松感,从一开始就觉得本宫来江东,是有求于你。」 「小公主,」秦徵涣嗤笑一声,「难道不是吗?别为了那点微不足道的自尊,把禹国的未来赌上。」 「姑且不说本宫的自尊到底是不是微不足道,你到现在还觉得本宫只是硬撑着不答应你?」 秦徵涣耸了耸肩膀:「我找不到别的你不答应我的理由。」 「那本宫也把话说明白一点,」眼中浮现笑意,她扫了扫袖子上看不见的灰尘,「其实本宫没有那么迫切想要拉拢你,来江东,也不是一定要求你出兵相助,你就当做是一个告诫也好,提醒也罢,江东永远不可能置身事外。你想要当一个无拘无束的逍遥王,投胎就投错了,没人能在乱世独善其身,你不找麻烦,麻烦也会找上你,与其说本宫是在找帮手,不如说本宫是在替你找靠山。」 秦徵涣拉下唇角,面色微沉:「你在威胁我。」 「不,只是提醒你一下,」姬珧神色未变,眼中的笑意却在加深,「站在你面前的,是禹国永昭长公主,不是你后院里的女人。」 「对我来说,都一样。」 姬珧眉头微扬,二人相对无言,她忽然垂眼笑笑,对他摆了摆手:「看来今天谈崩了。」 秦徵涣道:「明日再谈也无妨,本王有的是时间。」 「你说的对,但是本宫可没太多时间陪王爷玩了,咱们也动点真格的,怎么样?」 秦徵涣皱眉:「你想要做什么?」 姬珧越过他,将殿门打开,外面的雨声忽然涌入,声声落在心上,有种奇痒难耐的感觉,秦徵涣看到她偏过头,侧脸模煳不清,似是对他说道:「做点能让王爷心服口服的事。」 说完,她踏出门槛,外面有人在等,见她出来,打开伞,遮在她头顶上,两人走进雨幕之中,头也没回。 秦徵涣却有些空落落的,总觉得她意有所指,却又不知道她到底想要做什么,本以为自己提出的条件,她绝不会拒绝,没想到正触到她逆鳞上,反而将她推开更远。 秦世颠颠跑进来,顺着他的视线看了看外面:「主子,怎么样?」 秦徵涣有点烦,无视他的问题,反问道:「其他人呢,都安排好了吗?」 秦世挠了挠头:「那个……玉先生拒绝了王爷的美意,公主的人已经全都离开了。」 「什么?」秦徵涣突然回头,「都离开了?」 「是,驸马也跟着走了。」 秦徵涣眼角一跳,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姬珧今天过来,好像只是为了听他一句准话,并没有长留的意思,他嘆了一口气,道:「去,派人看看,她买的宅子里还有人吗。」 秦世应了一声,却没动弹,迟疑片刻,他大着胆子问道:「主子,你到底看上长公主什么了?」 「那还用问?」秦徵涣踢他一下,「脸!」 与此同时,宣承弈也在问姬珧,姬珧毫不犹豫地回答:「钱!」 秦世派人去看公主日前置办的宅子里还有没有人,得到復命,才知道里面早已人去楼空。 姬珧进入泊州的时候,因为夜探王府被秦徵涣发现了踪迹,可她走得时候却悄无声息。 这样来了又走,好像什么都没得到,秦徵涣不信她就这么放弃,然而等了三天,他的确什么动静都没等到。 第四日,天还没亮,墨蓝色的苍穹碧空如洗,黑夜中,一道火光突然落下,跃进了泊州城内,秦徵涣是被激烈的敲门声吵醒的,他听着外面嘈杂的喧譁声,拿着衣服披到肩上,对外面道:「进来。」 秦世一下就沖了进来,不等他问,便着急忙慌道:「不不不好了!主子!城外突然出现了一波兵马夜袭城门,好像……是长公主殿下!」 秦徵涣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你说什么!」 第57章 让她打! 是长公主殿下的人。 是长公主殿下的什么人? 秦徵涣心绪如麻, 面色沉郁。 他在知道姬珧入境泊州之后,确实暗下命令加强了整个江东的城畿防备,但那不是害怕姬珧放着繁州不打分出兵力来对付他, 仅仅只是以防万一而已, 他下令时都觉得是自己多心! 在他心中,只效忠于皇族的金宁卫固然厉害, 可以在王府侍卫反应不及的情况下成功暗闯一二次,但那也只是因为王府消息落后片刻, 若说光凭几个金宁卫就能将涉江王府怎么样, 那他也不会自恃身份, 在姬珧面前吆五喝六了, 不如趁早降了好。 他就是知道姬珧奈他不何。 涉江王府尚且控制不下,泊州城更是如此。 姬珧此次带来的护卫不足百人, 秦徵涣是早就探查清楚的,他始终坚信凭她一个女郎加上几十护卫,绝不敢在江东地界上造次, 江东是涉江王的地盘,强龙尚且压不住地头蛇, 况且她还不是强龙呢。
第115页 可她打过来了, 凭藉什么打过来? 秦徵涣知道秦世一二句话说不清, 只大致地问了两个问题。 「徐正谊过去了吗?」 「徐都尉已经去城门亲自指挥了。」 「城门附近的百姓呢?」 「已经疏散完毕。」 两句话说完, 秦徵涣已经换好衣服, 他推开房门, 匆匆踏入朝露之中, 紧跟着,传来一声急唿:「备马!去佑安门!」 秦世一惊,听出秦徵涣肃重的口气, 不敢怠慢,急忙去准备马匹。从涉江王府到佑安门,骑马要半刻钟的时间,现在那边火光沖天,最是危急险要的时候,主子要去,他只能跟去,绝不会出声阻止。 到佑安门时天已大亮。 城门内,短箭横七竖八地插在地面上,瓦舍民居皆有火光,有的已经烧过了,只剩下黢黑的墙面,地上有血迹,但看不到躺在地上的尸体,秦徵涣微松口气,将大氅解开,扔给后面的秦世,前面已有个络腮鬍的莽撞大汉走来,身上穿着红甲,手里端着兜鍪,走近后便抱拳跪地:「属下应对不及,求王爷责罚!」 秦徵涣看着刺猬一样的房顶,黑沉的眼珠已经看不出表情:「死伤如何?」 跪地的是泊州都尉徐正谊,负责城畿安全,泊州遇袭,他没能事先探查到,是他失职,难辞其咎。 大冷的天里,徐正谊只觉得背后的汗都要浸透盔甲了,他蹭了下额头,回道:「对方发射了三波箭雨,只有第一次我方完全是没有防备,有流矢误伤到周边的百姓,但没有人死亡。箭雨火力很密集,可对方似乎不是冲着攻城来的,因为距离较远,损失了一定的攻击力,箭矢到达城内已经没什么力道了,但破坏力还是不容小觑。」 徐正谊话说很快,实际上小心翼翼,时刻注意着秦徵涣的脸色,上方默了一瞬,又问:「知道对方有多少人吗?」 「不……不知道……」徐正谊低下头,在雷霆之怒袭来之前急忙说道,「来人藏在密林里,宁愿延长射程也不愿暴露行迹,而且藏身也很分散,只是在四面八方向着一个火力点发射,但看对方这么遮遮掩掩,应该人数不是很多,最多不超千人。」 秦徵涣没说话,他偏头瞄了一眼,弯身在脚边拔出一只短箭,搁在手中端详,箭尖仍有余温,整只箭跟之前射到王府的那支没有两样,只不过这支箭头上涂了磷粉,都已经烧黑了,空气中有一股蔓延的焦煳味。 「既然判断不足千人,为什么不先派一队先锋出城,将他们一一揪出来?」 徐正谊忽然从怀中掏出一团揉搓得快要碎的纸递上去,哭丧着脸道:「这是绑在箭上的,几乎每一支都有,上面说豫国公举兵谋反,他作为逆贼之首却出现在涉江王府,可见王爷与豫国公有所勾结,要王爷交出豫国公。」 「这,」秦徵涣想不到她竟在这等着他,「江则燮早他妈走了!」 秦徵涣气得眼前发昏,因为他知道最关键的不是这个。 江则燮走不走不重要,他来没来过很重要! 当初是江则燮最先来向他抛来橄榄枝,然后虞弄舟又紧随其后,众所周知,虞弄舟是长公主的人,他来没什么,可是如今江则燮都已经发兵攻打繁州了,就算他有冠冕堂皇的理由,谁不知道他是想造反? 江则燮来的时候没有特意隐藏身份,虽说不是大摇大摆招摇过市,但泊州人也有所耳闻,可是江则燮走的时候却悄无声息!换句话说,江则燮到底有没有离开涉江王府,他知,公主也知,可百姓不知。 徐正谊硬着头皮道:「如果咱们要出手,恐怕坐实了造反的罪名,王爷不下令,属下……属下不敢妄自做决定!」 秦徵涣忽然定住,似乎明白了姬珧意欲何为。 江东虽然早已脱离朝廷掌控,可毕竟没有自立为王,只要皇族一日存在,他一日没有举旗,江东子民就仍是大禹子民,江东之主也仍是姬氏家臣。别说他没有这个心,就算有,他也不会追随江则燮身后,可如今,姬珧却将他们绑在了一起,就是逼他做出这个选择。 只要他一反击,便是自动站在了江则燮那边。 她就不怕他真的跟江则燮联手吗? 当初父王把江东交到他手上的时候便说,要他保江东福泽绵延,安稳无虞。禹国乱世之景非一日之失,光以江东三州之力无法撼动大禹逐渐走向衰亡的脚步,秦徵涣能做的便是在这乱世之中为江东百姓寻求一丝安稳。 江则燮为人阴险狡诈,疑心甚重,他来便是功利性得来,若不是繁州有粮仓美名,他第一个拿来开刀的或许还不是繁州,而是江东,江则燮的野心也不止于此,他要是有心直取金宁,对江东的处置就绝不仅仅是联盟,而是完完全全的控制。 到时候,秦徵涣同样很危险。 他渐渐握紧了手中的箭柄,直到把箭身折断,将手一甩,他转身登上了城墙。 现在终于明白姬珧说的话了。 身处乱世,何人能独善其身? 俩稚子在田埂里玩火,烧了对面的良田有什么稀奇。 秦徵涣站到城墙上,极目远眺,秦世和徐正谊都神情焦急地跟上来,后者道:「王爷,您还是赶紧下去吧,那边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会放箭,伤着王爷就不好了!」 「放心,」秦徵涣环顾四周,镇定自若地说了一句,不等那两人真的放下心来,又道,「她肯定在哪看着我呢。」
第116页 秦世一怔,心头勐地提起,他赶紧上前,将秦徵涣撞得退后一步,然后张开双臂挡在他身前,一副英勇就义的模样。 秦徵涣哑然失笑:「你干什么?」 秦世横着脖子看着前面,嘴撅得老高:「帮王爷挡箭!」 秦徵涣多少有些感动,心想自己平时没白疼他,虽然还是傻了吧唧的,但好歹还知道忠心护主。 心里想着,面色却愈发暗沉,他推开秦世,双手按在墙头上,看着城墙之外一派安静祥和的景象,轻出一口气:「她还不会杀我。」 秦徵涣捻着手指上摸到灰。 「徐正谊也说了,现在城外的人,撑死了不会超过一千之数,能隐藏行迹到这种程度的,估计也就金宁卫了,但金宁卫大都随军去了西面,她这样恫吓威胁却不露面,我猜原因就只有一个,实际上她的人比我们所想的还要少得多。」 「王爷的意思……长公主是在虚张声势?」徐正谊试探着问道。 「即便是虚张声势,我也着实是小看她了,西边打得不可开交之际,她还有闲情逸緻来对付我。」 「王爷,如果是这样……」徐正谊臂弯处夹着兜鍪,眉头皱紧,「那我们怎么办?」 秦徵涣收回手,拍了拍,干净利落道:「让她打。单靠那点人,虚张声势还可以,想要攻破城门却是天方夜谭,多派些人手加固城门,只要她没站到你头顶上撒尿,就什么都不用管。」 说罢,转身欲下楼,身后忽然响起接二连三的破风声,又一波箭雨袭来,秦世撒丫子跑出几步,才像想起了什么,又赶紧回来拽秦徵涣:「王爷,咱们快找个地方躲起来吧!」 徐正谊赶忙把人推到城楼里,「嗖嗖」的声音变成了沉闷的「嗡嗡」声,秦徵涣被秦世拽得有些狼狈,黑着脸将胳膊抽出来,方才的感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看向徐正谊,正色道:「她最多就这样的手段了,这样的箭她手中应该没有多少,也支撑不了多久,只要——」 正说着,就听「呲」的一声,有东西穿破窗子直射而来,正好钉在秦徵涣背后的墙上,几人先是怔了片刻,才齐齐回头看去,就见一个垂着红穗子的暗器打在墙缝处,上面系了一个竹筒子。 秦徵涣走过去,把暗器拔下来,将竹筒子打开,里面有一张字条,他扔了竹筒,把纸条摊平,看到上面只有三个字。 上书:服不服? ** 姬珧坐在营帐里,手里拿着一支羽箭,凝着眉朝前一抛,羽箭正中壶口,「铛」的一声,箭尾竖着转了个圈,立住不动了。 旁边立侍的女孩眼睛亮了亮。 姬珧玩了一会儿,手有点酸了,转身想要歇歇,正好就看到身后的人一脸憧憬,她顿了一下,问她:「你也试一下?」 「我……奴婢怎么会……」宣蘅被瞧了个正着,赶紧低下头。 姬珧不冷不热道:「不学怎么会?」 「奴婢跟殿下比不了……」宣蘅还是不敢抬头,暗悔自己怎么就这么沉不住气,不就是投壶吗,又不是没见过。 可京城中那些女贵主,都不好玩这些,她们更喜欢吟诗作画,卖弄风情,原来宣家没出事前,她也是这样,实在不是因为那些更有意思,只是因为女子可做的事甚少,不然就在闺阁里绣花,那她更是讨厌。 可是宣家遭逢大变之后,她莫名其妙地被人从牢中带出来,跟在公主身边,起初她对她都是恐惧,害怕她随便发个火就会把她和三个杀掉,可是相处时间一久,她却发觉有些事根本不是自己想的那般,甚至跟她一直以来固有的认知都发生了偏差。 比如,公主身边总是不缺貌美男子侍奉,但公主也会替忍气吞声的无助妇人出头,公主总是时不时地就散发出让人胆寒的戾气,可她对所有忠于自己的人又都无尽宽容。 她说不清是原来安安稳稳的生活更好,还是现在这般谨小慎微的活着,却能看到更广阔的世界更好。 总之,她发觉自己没有从前那般牴触了。 营帐的帘子一掀,外面走进一道人影,姬珧把视线挪过去,看到宣承弈正走进来。 「怎么样了?」 宣承弈把帘子放下,走到旁边净手,用白布边擦边道:「不出半日,裴冽就能跟公主汇合了。」 姬珧眼皮一跳:「裴冽?」 宣承弈擦手的动作一顿,背着身子沉默片刻,才道:「裴将军。」 姬珧「嗯」了一声,坐到床边上,方才掀开帘子带进来一股冷风,弄得营帐如冰窟一般,眼下军中正忌生火,她只能抱着个汤婆子。 宣蘅从宣承弈进来之后,就总是有意无意地看向他,眼睛似在闪光。 宣承弈净完手之后转过身,看到姬珧无意识地瑟缩着肩膀,走到床边,将棉被在她身上一裹,没好声道:「冷就上去躺着。」 宣蘅的眸光一黯。 姬珧捧着手炉,好似没在意宣承弈的态度,空神良久,忽然抬头:「今儿是不是你蛊毒发作的日子?」 第58章 「我打你四十军棍,你可有…… 姬珧觉得自己并没有刻意去记, 但是这两天总是下意识去摸腰上繫着的小玉笛,回头细细一数,便想起是他蛊毒发作的日子就要到了。 小玉笛可以延缓他的痛苦, 并不能完全解除他的痛苦。
第117页 当初魏济把这个东西交给她时, 千叮咛万嘱咐告诉她,如果不是恨之入骨的人, 一定不要选择用这种阴损的方式。 一生蛊的毒性极强,是少有人能完全抗下的那种身体和精神上的双重折磨, 中蛊之人如万蚁啃噬, 冰火淬鍊, 全身上下无一处好肉。 歷经次数多了, 必然是对身体的损伤,时日一久, 内里匮乏虚弱,总有一天会溃不成军,撑不下去的。 其实姬珧手里有解毒的法子。 魏济给她蛊毒的时候, 就一併将解毒的方法告诉了她。 但他同样也留了一句话。 如果不是爱之入骨的人,就一定不要给他解毒。 他说得言辞恳切, 神情凝重, 姬珧那时就是笑着听听, 满不在乎地看着他, 反问:「我都已经狠心到给他种蛊了, 还能因为爱他给他解毒?」 她哪有那么好的心。 魏济彼时也只是意味深长地摇摇头, 啧啧嘆道:「可别把话说得这么满, 将来的事,谁知道呢!」 姬珧的确不知道将来会怎样,但她现在是决计不会给他解毒。 她抬头看了看宣承弈, 那人紧抿着唇,沉默不言,在昏暗的营帐里,总觉得他脸上多出几分晦暗不明的阴诡,越发让人看不透了。 姬珧觉得这眼神像是要杀她,赶紧拥紧了身上的被子,两人一坐一立,相对无声,只有宣蘅在听到姬珧起初那句话后面色微变。 正僵持时,营帐外突然有人传话:「殿下,驸马请见。」 姬珧一顿,正了脸色,自打从泊州出来,她做了许多安排,忙得脚不沾地,都没时间搭理他,没有公主召见,驸马想要见她一面也很难,所以这三日来谁也不曾见谁。 没想到等到今日,他终归还是坐不住了。 姬珧沉了脸色,将肩上的厚被放下,整了整衣裳,抬眸对帐中二人道:「你们先下去吧。」 宣承弈不动,「我留在这。」 原本是可以这样,但姬珧想到他一会儿还要毒发,又不知道虞弄舟会在帐中待多久,耽误了正事还是次要,他应当也不想自己狼狈的一面被别人看到。 姬珧的声音不容拒绝:「让你出去。」 宣承弈唇瓣微动,想要说什么,宣蘅已经走到他身后,拉了拉他衣角,姬珧已经对外说放人进来,来人将营帐帘子掀开,看到里面有人,脚步一顿。 宣蘅加大了力气,宣承弈这才转身,木然走出去,刚与虞弄舟擦肩而过的那一刻,他控制不住地抚上腰间佩戴的宝剑,躁动的手指按得发白,气血不断上涌。 也许是发觉到他忽然散发而出的杀气,虞弄舟也顿了顿身,扭头看了他一眼。 「三哥!」 宣承弈骤然回神,将剑柄上的手放了下去,二人一道出帐,走出几步远之后,宣蘅急忙拉着他躲到旁边的角落里,满眼都是担忧和焦急。 「三哥,殿下说的蛊毒是怎么回事?我怎么从来没听你说过?」 宣承弈还沉浸在刚才的情景之中没有回神,目光有些闪躲,心不在焉地回了一句:「没什么,你别多想。」 宣蘅不信,因为她听得清清楚楚,公主说他今日蛊毒会发作,被抓进诏狱前三哥还什么事都没有,说明这蛊毒一定是之后才中的,多半也跟公主有关。 方才对她生出的点点复杂感情都尽数丢了出去,宣蘅低头咬了咬唇,也不敢再说逃走的话,她忍着泪意,把苦水吞进腹中,昂起头问他:「三哥,是不是公主殿下让你中蛊的?」 宣承弈没有说话,只是一脸平静地看着她。 宣蘅便知道果然如她所想。 她急忙问道:「有什么法子能解毒?」 宣承弈看她急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了,终于抻开嘴角扬起一抹笑,安抚地拍了拍她肩膀:「没事,你别担心三哥,我中的蛊毒并没有那么厉害。」 「可是……」宣蘅吸了吸鼻子,看到她三哥比往常还苍白的脸,再也忍不住,泪珠簌簌掉,她垂下头,哽咽着说话,「可是……再怎么说也是蛊毒……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么对你,三哥,你欠她的吗?咱们宣家都欠她吗?她为什么这么恨你?什么时候,我们可以再回到从前,不用担心性命安危,不用看别人眼色……」 她说着说着便没了声,大概是压抑久了,低低啜泣起来,肩膀一颤一颤的,却不敢哭得撕心裂肺,害怕把人引过来。 宣承弈神色复杂地看着她,等她哭声小些,才放轻了声音,温柔道:「放心,你不会有事的,只要你不会背叛她。」 宣家是欠了她的,对皇家来说,认错主子就是最大的不忠。 宣家岂止是不忠,他们是犯了大逆不道之罪。 「你也不用担心我,」宣承弈抚了抚她头顶,眸光皎洁,放在空处,像是看到了什么一样,他竟然笑了笑,「都是我心甘情愿的。」 宣蘅勐然一震,凝眸睇他,眼里满是不敢置信。 宣承弈从前不是这样的人,他性情尖锐又内敛,不愿意表达自己,也不愿意释放自己,二十年来总是封闭自己的心,活得乏味又孤独。 现在他却觉得,这样的话说着也不是很难。 宣蘅紧张地看着他:「三哥……你、你对殿下……」 宣承弈截断她的话:「我对她别无所求。」 「只希望她这辈子可以自由自在,永远不必再做一只困兽。」
第118页 姬珧好整以暇地端坐在床头,微微偏头抬着下巴,看向站在不远处的人:「驸马来见本宫,是有什么事要说吗?」 虞弄舟踏前一步,神情冰冷,话音中夹杂着一丝讥讽:「没有什么事情,臣不可以来见殿下吗?」 顿了一顿,他又紧着牙根道:「好歹,殿下也还算是微臣的妻子。」 虞弄舟鲜少有这样不顾情面的时候,从前他就算再生气,语气也还是和善的,再不济也就是板着脸,拒人于千里之外,对她,不会用这种带刺的语气。 可能是涉江王府那日的气还没消,这两天她又对他避而不见,彻底将他心底的怨和怒都激了出来。 「哦,」姬珧淡淡瞥了他一眼,「那又怎样?」 虞弄舟绷紧的面色霎时一沉,他又走近一步,身体里像是压了一头恶狼,再窥伺时机等待扑上来撕咬她,而理智又在抑制这只禽兽。 他确实不能把她怎么样。 虞弄舟质问她:「殿下不是答应我了吗?你说会把他们都遣散,可现在,他们一个个,都跟着你到了江东。」 姬珧没想到虞弄舟过来兴师问罪,先问的是这件事。仔细想想,她确实有说过这样的话,不过当时只是随口应付应付而已,她没挂心,如果他不提醒,她肯定就忘了。 毕竟,薛辞年这么能干,宣承弈用着也越来越趁手,她可一次也没想过把他们二人赶走。 姬珧忽然从床前站起身,抚着臂弯上抱着的手炉,声音凉若秋水:「那本宫倒是想问问驸马,繁州多出来的那支杂军,到底是从哪来的?」 虞弄舟唿吸一滞。 他论私,她要论公,他说东,她要说西,就是这样明目张胆地顾左右而言他,不肯回答他的话。 虞弄舟被姬珧打个措手不及,立在当处没有回答。 姬珧冷笑一声,先开了口:「借着平叛的名声,私自扩充兵马,收入你自己麾下,还想在本宫面前瞒天过海—— 她忽而提高了声音:「虞弄舟,你好大的胆子!」 虞弄舟眉头一皱,已经屈身跪了下去,「臣不敢。」 姬珧冷眸不见温度,垂眼睨着他:「你不敢?你都把人带到繁州来了,是不是等你把兵马集结在公主府门前的时候,本宫才能治你的罪?」 虞弄舟改为双膝跪地,朝前一拜,上身伏在地上,两手交叠抵在额前,压着嗓音道:「微臣所为皆为殿下着想,万州那些叛军为生计奔波,如无有心人挑拨,绝不会冒天下之大不韪,行造反之事!最后缴械投降的那些人尚有可利用的地方,如果全都杀光,固然能起到震慑作用,但也可能过犹不及,激起更大的民愤,反而中了背后之人的奸计。若臣当时这样跟殿下说,恐怕殿下不会饶了他们,所以臣才自作主张……」 「但臣绝无二心,那些叛军收编之后,为殿下解繁州之困,流血奋战,不啻于繁州本有的守备正规军!公主若要罚我,臣无怨言,还请公主看在那些为国捐躯的将士面上,饶了他们这次!」 姬珧不怒反笑:「本宫杀人成性,你来做好人?这天下的好事都让你做了?」 虞弄舟又压低了身子,一副不愿多作解释任凭处置的模样。 姬珧看着他头顶玉冠,心头却连连称奇,姬珧在最艰难的时候,都不曾像他这样卑微恭顺到极致,她不能放下自己的骄傲,而他能摒弃自己所有的尊严,若要外人来看,他的确挑不出一点错处,所作所为也都有迹可循。 姬珧转身坐回到床边,看了看帐帘的缝隙,发现外面天色已暗。 她挪回视线,放平的语调:「你说万州叛乱是有人挑拨,是谁?」 虞弄舟微微抬起身,未加思索,直言道:「万州毗邻宁川,与宁州只有一山之隔,当时万州发生地动,殃及宁州,最先出现起义苗头的是黑狼山那边的矿民,但是风波过后,响应的只有万州受灾最严重的一州两县,宁州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姬珧半眯双眸,意味深长:「你是说,此事有玉氏插手?」 「是临滨王。」 姬珧指尖在手炉的镂空花纹上画圆,闻声动作一滞,掀了掀眼帘看他。 他不说有没有玉氏插手,只说真正的幕后人是临滨王,可临滨王又跟玉氏有着不可忽略的关系,这一招挑拨离间用得也是悄无声息了。 姬珧捧着手炉,黑白分明的眼睛里露出一丝森寒:「为什么当时不说?」 虞弄舟垂首:「当时并未查清。」 沉默片刻,姬珧放下手炉,将长袖舒整好,看着他道:「虽然事出有因,但你私自收编叛军是板上钉钉之事,本宫饶了你这次,下次别人会有样学样,不能因为你是本宫的驸马,就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 她走过去,素手抬起他的头,柔柔水光氤氲,忽然放轻了语调:「阿舟,我打你四十军棍,你可有怨言?」 第59章 你叫我十九吧。 姬珧柔声说着, 微凉的指尖勾着他的下巴,凉意顺着喉管而下,虞弄舟全身都生出一股寒意, 他吞咽口水, 把唇轻轻张开些许,找到那个音节, 才道:「臣,无怨言。」 袖中拢着的手骨节泛白, 他尽量克制着自己, 不再做惹她不快的事。 他说完之后, 垂下眼帘, 长长的眼睫落下一层暗影,遮住了所有神情, 像是一尊没有感情的雕像,姬珧抚上他的脸,眼中柔光潋滟。
第119页 她道:「阿舟, 你知道我的,我那么喜欢你, 当初父皇不同意我们的婚事, 是我力排众议, 让你以白身尚了公主, 没有我的坚持, 我们也不会走到今天。」 虞弄舟微点下颔:「我知道……」 姬珧的声音没有停顿。 「所以你不能背叛我, 也别再做出让我误会的事, 眼下时局混乱,我神经紧绷,杯弓蛇影, 有一点不对的地方我都会多想,别人也就罢了,我最不能容忍的就是你,因为你是最不一样的。」 虞弄舟忽然握住她的手,眼眸轻抬,映着光亮看她,手似乎还在颤抖,他问:「你真是这么想的?」 姬珧淡淡一笑:「那是自然。」 虞弄舟眸光隐灭,似荒原上的点点星火,他捏住她指尖,放在自己唇边,眉头浅浅皱着,问她:「倘若……当初在积室山,为你解毒的人不是我,你还会对我另眼相待吗?」 姬珧刚刚上扬的唇角微微一扯,神色便僵在那处。 她也着实没想到,虞弄舟会突然在此时说起这件事。 不提还好,一提便让她想起自己的愚蠢。 一个玉无阶,一个虞弄舟,一个金蝉脱壳,一个李代桃僵。 倒是把她耍得团团转。 她现在还恨得牙根痒痒呢! 「说那些做什么?难道不是你?」 姬珧半开玩笑地看着他,状似无意的一问,虞弄舟已经垂下头,低低说了声「不是」。 姬珧将自己的手从他手心里抽出来,站直了身子,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总之,你记住我刚才说过的话,别再让我发现你还有别的小心思,四十军棍你或许扛得住,再重一些,你就未必能抗下了,别等到那时候再怪我无情。」 虞弄舟跪得笔挺,「微臣谨记。」 姬珧朝外面唤了一声:「来人。」 立刻有人撩开营帐走进来,姬珧伸手一指,「将驸马带下去,杖责四十。」 「是!」 进来的是十二。金宁卫听令行事,从来不会多问。 但虞弄舟到底是驸马,十二没有让他太过难看,是他自己走出去的。姬珧看着他的背影,直到帘子再次放下,才略感疲惫地揉了揉眉心。 前世要不是一直被困在望月台,姬珧的消息也不会如此闭塞。实际上,虞弄舟背后到底有哪些人,他做了什么事,大都是这辈子姬珧靠着金宁卫一点一点查出来的,她唯一能够利用的前世信息,便是宣重曾堂而皇之地站在虞弄舟身侧。 现在,她走的步数越多,眼前的迷雾就越重,不可控因素也越多。 姬珧坐了不大一会儿,十二过来復命:「四十军棍已经全部着实,属下亲自观刑,没有手下留情。」 「驸马现在怎么样了?」 十二顿了一下,才道:「晕了。」 末了又加一句:「第二十下就晕了。」 军棍跟普通的打屁股还不一样,行刑的棍子落下的角度、力道都是有门道的,金宁卫打的军棍又不一样,他们有办法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但十二知分寸,姬珧没想让虞弄舟死,他们就不会下狠手。 姬珧点了点头:「找个大夫去看看他,对了,长安什么反应?」 十二挠了挠头:「有好几次都想冲上来,被驸马喝退了,驸马昏倒之后,他为了不冲动,干脆眼不见为净,自己转身去了帐外。」 长安是虞弄舟身边最忠心的人,起码上辈子到最后,他都一直守护着虞弄舟。 姬珧笑了笑,看着十二问道:「你打得过长安吗?」 十二一怔,不太好意思道:「没交过手,不过听说七哥跟长安交手没讨得好,我功夫不如七哥,应该也打不过吧。」 「你也加一把劲,再等两天小十八都要赶上你了,等到危机时刻再想努力就晚了。」姬珧横了他一眼。 「十八弟本就是武学奇才,他还小,正是精进的时候!」十二把十八先捧上天,以此来论证自己努力也没用。 「不过,要是真有那天,属下还想求殿下一件事。」十二嘿嘿一笑,竟然笑得有几分腼腆。 姬珧瞥他一眼:「什么事?」 十二摸了摸后脑勺:「怡春楼的晚袖姑娘,殿下到时候把她赎出来就行。」 姬珧还以为他要求自己什么事,结果是让她替他给青楼里的姑娘赎身! 姬珧差点把手里的汤婆子丢出去。 「本宫给你的钱不够你给个青楼姑娘赎身的?」 十二赶紧摆手:「不是不是,我跟她说过一两次,她不愿意嘛……」 他好像有点失落。 「可是我要不在了,怡春楼的老鸨估计还要她接客……」感受到姬珧凛冽的眼神,十二害怕姬珧真用手里的汤婆子打他,赶紧一个健步冲出去,到了帐门边上,扒着帘子道:「总之,属下就这一个心愿,殿下记住就行!」 他说完赶紧闪身,人没影了,帘子才放下来。 姬珧身边的金宁十八卫,各个性情不一,一个比一个奇葩,她原来觉得十二是个轻浮浪子,现在一看,没准还是个痴情种子呢。 她自己是不太在意这些事,不过手下们要是有个美满的姻缘,她也愿意成全,十八卫也不能干一辈子,总要有自己的人生。 晚袖这个名字,她便在心中记下了。 在帐中空坐了半晌,外头天色越来越暗,姬珧竟然有些呆不住,她撩开帘子走到帐外,正看到宣蘅端着吃食走过来。
第120页 她身后没跟着人。 「殿下,」宣蘅恭敬地垂着眼,「该用饭了。」 现在是在军中,而且距离即将要攻打的北城门不远,不宜生火,即便是姬珧也要吃生冷的东西。 姬珧朝她身后瞥了一眼,淡淡道:「三郎呢?」 宣蘅一怔,然后指了指不远处的营帐,有些失落道:「三哥进去了,不让我跟着。」 算算时间,他也该毒发了,这次的疼痛会比上一次更厉害,姬珧忽然想过去看看。 「先把东西端进去吧,一会儿本宫回来吃。」姬珧没顾宣蘅,越过她走向不远处的营帐,宣蘅也很想跟上去,可是公主并没有示意她随行,她不敢贸然行事。 宣蘅跺了跺脚,转身进了里面。 姬珧在帐外停下,抬手将帘子撩开一角,发觉里面没点灯,一片漆黑,借着月色才能看到帐中摆放物什的轮廓,她直接走进去,先在里面扫了一眼,最后在床边的角落里,看到一个蜷缩着身子,抱着双膝的背影。 那人发着抖,寂静无声的营帐中,好像能听到他躁动不安的唿吸声。 姬珧慢慢走过去,在他身前停下,试探着伸出手,想拍拍他肩膀,可还没碰到他,手便被大力推开。 「别碰我!」 宣承弈大吼一声,声音有些失控,他说完之后往里靠了靠,将自己缩成更小的一团,头抵着床沿,一下一下往上撞。 姬珧每想到他会这么痛苦,好像理智全无,她赶紧将手挡在床沿上,屈身蹲在他旁边,唤了唤他:「三郎!」 一听到她声音,宣承弈忽然不动了,刚才他始终闭着眼,根本不知道进来的是谁,所以才会那么放肆。 宣承弈慢慢抬起头,眼底一片猩红。 姬珧适应了黑暗,能清楚地看到他脸上难掩痛苦的神色,她拿出腰间的玉笛放在嘴边吹了吹,悠扬婉转的笛音传出,他眉头松了松,似乎稍有缓解,可片刻过后,他又骤然变了脸色,闷哼一声,抓着自己的膝盖,都要抓出血痕来。 姬珧把玉笛随手放在床上,伸手覆上他的手背,将他的手拿起来,不让他继续伤害自己。 「三郎?」姬珧唤了他一声,想知道他还有没有理智。 宣承弈却忽然反手将她一握,然后放在自己额头上。 「你叫我十九吧……」他哑着声音道。 姬珧一怔,好像没听清,又凑近些。 宣承弈的确没有什么理智,他太疼了,疼得五感皆失,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他只能用自己最放纵最快意的记忆,去填补内心的空白。 循着热意,他将人拉到自己怀里,感受近在咫尺的温度,哽咽着求了一声:「你叫我十九吧。」 她曾说,十九,是只属于姬珧一人的十九。 十九最特殊,他就做那个最特殊。 姬珧忽然被他拽到了怀里,脸上落下温热的湿意,带着沉重唿吸的吻从她鼻尖蹭过,好像撩起了她全身的战慄。 不是没这么亲密过,但他如此主动,似乎还是头一遭。 姬珧伸手抵住他的唇:「十九,你让我喊你十九?」 她从前叫错过一两次,没想到他还记住了这个名字。 虽然不知道他用意何在,但姬珧心里还满新奇。 宣承弈吭唧一声。 头埋在她身前。 姬珧恍然中睁大了眼,耳尖一热,想要将他推开,一下却没推动。 锁骨之上忽然淌过一汪水,温热转为冰凉,姬珧捧着他的头,低头看了一眼,发觉他眼里水色瀰漫,嘴边却在滴着血。 姬珧一惊,赶紧掰开他的嘴。 才发现他竟然因为太痛苦,把舌尖咬破了。 「十九!」姬珧拍拍他的脸,企图叫醒他,「十九!」 宣承弈始终闭着眼,眉头紧紧拧着,嘴也掰不开了。 姬珧喊了几声无果,忽然低下头,红唇相抵,她有温度,他则是血色渐凉,两处温软相贴,宣承弈忽地一震。 姬珧趁他僵住身子时,扣住他后脑,用舌尖抵开他齿关,直到自己口中也布满血腥味。 第60章 敢不敢叫他出来一战!…… 姬珧似口含冷铁。 但凉煞的尽头又带了几丝甜味。 黑暗中蠢蠢跃动的野兽在尝试撕开猎物的鬃毛, 扒开它的血肉,去尝最热最甜的血。 但宣承弈的血是冷的。 此时此刻,他像巅峰之上冰冻不化的寒霜, 在风中颤颤巍巍地迎接旭日侵蚀, 但不管日光怎样打磨它,怎样蹂.躏它, 它都在生死边缘顽强不灭地存活着。 没人能想到,这日光居然是他的药。 他也在一点点地用冰冷凝固她的热切, 他也在慢慢吞噬她的柔软, 怀中软香将痛疼隔在衣服外面, 他心里又有点痒了, 想念那种啃噬侵吞的快感,掌心顺着薄如蝉翼的青纱履带缠绵而下, 像是剥皮拆骨,慢吞吞地似是在玩味,又不容反抗地拆解一切阻拦。 姬珧将手抵在他胸前, 他将唿吸散在她耳后,姬珧用膝头撑着他小腹, 他又拽着她的脚踝, 将她整个人拖到自己身前。 她本想撬开他的齿关, 让他别再咬自己, 却在尝到甜头之后生出几分留恋, 没有及时抽离。 她有些捨不得, 也不想放开他。 可他开始仗势欺人之后, 姬珧又有点后悔了。
第121页 她也疼,指尖摩挲处,莹白肌肤留下的印子青白交错, 他不那么温柔,甚至有几分粗暴,是没有理智的侵夺,像是要把她揉碎在怀抱里,他自己疼也就罢了,还要让姬珧替他疼。 她忽然觉得自己闯进他的营帐简直是送羊入虎口,现在就落荒而逃吧,反而是那人不让。 山林中驻扎的营帐,万籁俱寂,深秋杜绝了鸟兽虫鸣,连一阵风吹动树叶的响声都听得清清楚楚。 她记得她午后在帐中小憩时,军棍打在虞弄舟身上的声音清晰地钻进耳中,每个军帐旁边都会驻守一名士兵,一个阴暗角落里的旖旎化不开刀锋的冰冷,这里有多少双眼睛,就有多少双耳朵,任何一处的风吹草动都在万丈寂静中无所遁形。 在风声鹤唳中混杂着水溅顽石的声音,一下一下,深深浅浅地交融。 姬珧挡住他的唇,将他的脸推开些,不停喘息着,冰凉的空气趁机钻进喉管,她哑声呵斥他:「放开!」 那声呵斥仍带着压抑,姬珧不想让人听到。 宣承弈果真不动了,他将头窝在她脖颈之间。 柔软的头髮将神情遮挡,唿吸吹动着髮丝,鼻尖萦绕着淡淡的香气,是她身上独有的味道,只这一点就让他安心。 疼痛撕扯着脑浆,思绪混沌不堪,他在清醒和宣洩的边缘,将坚硬如铁链的手臂松开少许。 姬珧是制止了他,但她没想到他会这么听话。 他额头上淌着汗,汗滴顺着眼角流下,在下巴尖上汇聚,晶莹如玉珠,再从她身上摔碎,有种义无反顾的决绝,姬珧看他紧拧的眉,嘆了一声,用手指抚了抚他的眉骨,放轻了声音:「还疼吗?」 宣承弈似从水中捞起一般,连气息都带着潮热,姬珧终于将他焐暖了,她肩头却有几丝冰凉。 他将衣服重新披在她身上,腰上的手却不松开,只是将她转了个,让她的后背抵着自己的胸膛,环绕的姿势,将她全身包裹,他靠着床沿,字音划着名嗓子出来:「不疼了。」 他闭着眼吸了口气:「方才……对不起。」 姬珧怔了怔,偏过头去看他,宣承弈却移开视线,让她整个人坐在自己腿上,像是保护的姿态,他用自己衣服罩住她,问:「冷吗?」 姬珧摇了摇头。 她还在想他为什么道歉。 宣承弈挨过了这次的蛊毒发作,全身上下没一处好肉,动一下都觉得疼,半条命都没了,只有一息尚存,姬珧不想再挣扎起身,何况这样窝在他怀里也很舒服。 她觉得他都要睡着了,寂静中深一下浅一下的唿吸撩在她耳侧。 宣承弈忽然抵着她脖子问:「我们算什么?」 姬珧心头一颤,脖侧软肉发痒,她忍不住瑟缩。 不等她说话,帐外忽然传来一阵喧譁声,似是有人停在外面,交谈声传入帐中。 「驸马好像发了高烧,要不要通秉殿下?」 「刚才玉先生去了殿下的营帐,但是殿下好像不在里面。」 「啊?那殿下去哪了?」 「不知道……不该你问的就别问……」 两人说着说着,声音就飘远了,姬珧躲在平平无奇的营帐里,眨了眨眼睛。 宣承弈轻笑一声,这声轻笑又带起一阵咳嗽,有愈演愈烈之势,姬珧都能感觉到后背跟着震颤,她好心地伸手为他顺顺后背,宣承弈忽然一把抓住她的手:「殿下的驸马发高烧了,不去看看?」 她听出他语气不善,挑了挑眉:「可以去看,也可以不看。」 宣承弈抬手,在帐布上划了一道圈,姬珧顺着他的手臂看去,发现隐隐约约能看到一个轮廓,像是一个人。 她神色一变,宣承弈已经将她的脸拨回,让她看着自己。 「你还没回答我刚才的问题,」他认真地看着她,苍白的脸色趁着他有几分羸弱,目光却锐利如锋,只是声音仍然嘶哑,像是在哀求,「我们算什么?」 姬珧稍顿,忽然扬起唇角:「你在跟本宫求名分?」 宣承弈的眸光忽然就软了。 「可以吗?」 姬珧瞥了瞥那道人影,还没有离开。 「也不是不可以……」她轻轻说了一句。 宣承弈把手臂收紧,掌心在她脸庞轻抚,眼中一片幽深:「我想你是我的。」 姬珧靠在他胸口前,看不到他的神情,只能听到沉沉的嗓音,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决,让姬珧怀疑这不是他会说出来的话。 又或者这就是他,但是他已经很久没冒出初见之时的傻气了。 她看不到的地方,宣承弈脸上岂止是傻,还有汹涌压抑的疯。 过了片刻,头顶传来他虚弱的声音。 「走了。」 姬珧从他怀里出来,笑意盈盈:「你猜刚才的是谁?」 宣承弈闭着眼,后脑抵在床沿边上:「不知道。」 姬珧自顾自道:「能避开金宁卫的人,估计是长安,是长安好啊,回去逼一逼他,总是这么逆来顺受不咬人,我心里也惦记着,他总不能永远在我身边做一条狗吧。」 宣承弈忽然开口:「他不会。」 姬珧笑笑:「我觉得也是。」 两人都是依据自己的记忆笃定,心思各异。 灯火通明的营帐里,虞弄舟趴在榻上,听着长安復命,脸色黑沉如渊。
第122页 长安一脸愤恨鄙夷:「公主来江东之前就做好了布置,我们已经失了先手,虽然繁州那些棋子是主子一早就打算放弃的,就为了得到公主的信任,可是现在主子在公主心中根本没那么重要,要是再迟迟不动,等到公主掌握了江东繁州两地,主子再想出手可就晚了!」 虞弄舟枕着手臂,半张脸隐匿在阴影里,良久之后,忽然道:「刘巡阅使那边什么时候可以出兵?」 长安微怔,而后脸上出现一抹兴奋:「随时!刘巡阅使已经传信好几次了,每次都在问主子的意思。」 虞弄舟蹭了蹭手指,道:「别借我的名义,让他另立山头。」 「打繁州吗?」 「不,」虞弄舟干脆否定,「打金宁。」 旭日东升,耀眼的日光碟机散了清晨的潮气。 秦徵涣在城楼上睡了一天一夜,后来又有几次箭雨,但攻势越来越弱,已见疲软之态。 实事印证了他的猜测,可秦徵涣非但没有半分欣喜,反而越发不安。 金宁卫神龙见首不见尾,是最难缠的死士,可是攻城要的不是自身有多神秘,而是出手有多兇勐,如果姬珧只是虚张声势,用此来震慑他,她能得到什么呢? 涉江王府建在泊州,但整个江东却还要算上容州和燕州,集三州兵力,秦徵涣未必不能参与繁州一战。 三州兵力…… 秦徵涣勐地从床上坐起来。 还不等他喊人,门便被人撞开,来的是徐正谊。 他大跨步走过去,也不管秦徵涣是否衣衫完整,躬身跪地,脸色难看道:「王爷,北城外面忽然出现一支军队,领兵的人举着云字旗!」 「云字旗?」秦徵涣满面惊色,随即像是想到了什么一般,拳头狠狠砸在床头上。 「她根本就不是来谈判的,她一早就准备要攻打泊州!」 秦徵涣面色铁青,指节砸出了血,却浑然不觉,脸上满是煞气:「从云城调兵到泊州,连戍边的兵力都能分散,这么长线的调动哪是一时半会就能下的决定!」 这哪是虚张声势,分明是声东击西。 秦徵涣攥紧手心,青筋暴出,咬着牙问:「看着有多少人?」 「北城守将来报,」徐正谊面如死灰,「有五万人……」 秦徵涣听后一顿,浑圆的双眸中满是震颤,他向后靠了靠,忽然想起那日他收到的那张纸条。 「服不服?」 不服,就打到你服,尽我所能,殊死一战。 「疯子,」秦徵涣喃喃,「她就是个疯子!」 与此同时,泊州耸立的北城高墙下,白马银枪,红袍迎风飒飒,男子手持缰绳,双眸灿若星辰,笑意张扬,犬齿开合。 他驱马向前,反手握着银枪,向上一指,笑容里带了几分不羁,干净透亮,声音却十分摄人,有股子战场踏遍鲜血的煞气。 「你们的主子,是江东之主涉江王八?」 「敢不敢叫他出来一战!」 第61章 驯兽。 「一个人如果认定了什么, 你跟他说得再天花乱坠,他也不会相信,他只相信自己固有的认知。稍微假以辞色, 他还会觉得你是怕了他, 在跟他示弱,就算始终在他面前维持高高在上的姿态, 他也会觉得你是色厉内荏,在跟他虚张声势。」 姬珧将染着火苗的纸条放进铁龛里, 搓了搓手指, 漫不经心地拿起一旁沾水的手帕拭了拭手, 擦完之后, 宣蘅紧忙把手帕接过来,眼睛却情不自禁地向上瞟, 偷偷观望着公主的神色。 公主只是淡淡笑了笑。 「这时候,唯有把锋利的刀刃悬在他头顶之上,让他知道你确有能力可以威胁他, 他才会正视你,把你当做一个切实的对手来看。」 帐中只有二人, 炭盆里发出噼啪声, 静得可怕, 宣蘅不确定公主是不是在跟她说话, 不知该做何回应, 只能低头看着裙尾。 姬珧绕到书案后面, 从笔架上随意拿了一只狼毫, 宣蘅见状跟着走过去,为她铺平一张宣纸,姬珧蘸了笔墨, 眸光凝到她脸上,眼底是开阔的笑意:「但我可不是在找对手。」 宣蘅这次可以确信公主是在跟她说话,她微微抬起头,犹豫良久,才懦懦怯怯地开口:「那殿下是在干什么?」 姬珧眉心钿花妖冶,瞧着像只祸国殃民的妖精,但她一点不似画本子里那些可怜可悲的女子,她坚硬如铁,心似磐石,好像没有任何人或事能打败她,捏碎她。 她也不想有人将这样的她击败。 宣蘅仰着头,一时出神,竟然看得痴了。头顶上却忽然落下温热的掌心,蹭着她头髮抚摸着。 姬珧弯着眉眼看她:「你觉得呢?你看我像在做什么?」 宣蘅忽地浑身一震。 有那么一瞬,她心间被热意填满,她无法形容那种感受。 从前在宣府时,最疼爱她的父亲也常常这样抚摸她的头顶,但他问的最多的话是,「蘅儿将来想要嫁给一个什么样的男子」。 在宣氏这样的世家门阀里,父亲没有将她当做攀权附贵拉拢人心的棋子已经算作纳罕了。 世人都说,女人生来要投两次胎,一次是刚刚出生的时候,一次则是嫁作人妇的时候,宣蘅无法否认这种观点,所以她无法指摘父亲的那种想法,女人这一生的价值也许就只存在于婚姻之中了,而男儿有更广阔的天地。
第123页 今日,公主忽然问她,你觉得我在干什么。 她可以笃定那是跟女人的价值全无关系的问题。 这是她第一次绞尽脑汁去想,费尽心思去思索。 她也不想因为自己的回答,让公主觉得她见识浅薄。 宣蘅低垂着头,看着洁白宣纸上落下的阴影,想着她跟在公主身边之后公主说过的每一句话,试着揣测她所有的想法。 「驯兽。」 她忽然道,然后又抬头,目光坚定地看着姬珧,再次说了一遍,「驯兽。」 那两个字一出,似是平湖之中投落了石子,在她心间划出丝丝涟漪,宣蘅感觉自己心潮从未这么澎湃过,眼中跳动的兴奋怎么都压抑不住。 姬珧嘴角漫开一抹笑意,放下手,落笔。 「说说,怎么就是驯兽了。」 宣蘅似是被鼓励了,眼中闪过一抹光亮,声音提高些许,不再像方才那般怯懦小心:「兽有野性,不听人言,殿下若要对手正视,亮出刀锋就可,若要野兽听话,就要打它,驯服它,让它知道害怕,下次再看到鞭子就想起身上的疼。」 「咣!」 撞车在城门上留下一道黑印,发出一声震天的响声,北城的守将应对攻势都有些手忙脚乱,不断有乱石投入,飞石如散花,将城门上的守将阵型打乱。 北城战况激烈,战报一道道传进涉江王府,秦徵涣捂着头顶不语,胸中闷着一口气不上不下,现在他终于知道「动真格的」是什么意思,这就是动真格的,让西陲云翼军深入腹内,远赴江东只为打服他,丝毫不想如果这时月柔趁虚而入该怎么办。 她不顾西陲安危,秦徵涣当然也犯不上为西陲边民忧心,关键是现在云翼军都已经打到家门口了,他无力应付! 如果集结三州兵力,区区五万兵马还不足为惧,哪怕是云翼军也尚可一战,可是秦徵涣因为佑安门几日的箭雨骚扰,笃定了姬珧所带人手不多,没有暗中调兵。 而且他从始至终也没想过要和姬珧为敌,姬珧是禹国长公主,代表的是大禹,他一日不愿占山为王就一日不会跟朝廷撕破脸皮,秦徵涣唯一想要的不过是为江东搏得暂时的安稳而已。 尚公主又岂止是因为姬珧貌美? 能与皇族结下姻亲,那起码是把江东和金宁绑在了一条船上,真有诸乱平定那日,他也不会因为握有三州之地马上被清算! 小皇帝就算有那个心,难道不要顾念为他南征北战鞠躬尽瘁的皇姐吗? 姬珧说他置身事外,其实他每一步都在为今后考量,但就这一点便宜,她都不愿给他。 秦徵涣太自信了,不相信姬珧有这样的魄力,但姬珧用事实强迫他认清这个道理,政治场上,别把她当做一个女人,把她当做一个普通的人就好。 正常人都不会喜欢别人占他便宜,姬珧当然也不会喜欢。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每一刻对他都似是煎熬,秦徵涣手掌汗湿,攥都攥不实,泊州守城如能坚持三天,另外两州的援军最快三日能赶到,可是难道他真要在纷争刚起的时候就跟朝廷战个不死不休吗? 秦徵涣满心的顾及,而姬珧什么都不怕。 在心理上他就已经输了。 「疯子!」 秦徵涣咬着牙暗骂一句,起身匆匆走了出去。 姬珧煨在炭盆前取暖,莹莹火光照得脸颊红润,不消片刻,营帐的帘子忽然被人掀开,来人满面红光,神采奕奕:「殿下,涉江王降了!」 宣蘅一顿,回过头去看姬珧,姬珧脸上并不见惊讶之色。 北城门打了两天两夜,这场攻城战并不像想像中那么容易。 秦徵涣之所以选择先降,只不过是因为他不愿再承受一兵一卒的损失而已,苦守两日已经是极限了。 姬珧从小杌子上起身,回头去看宣蘅:「你去照看你哥哥吧,这两日都别让他下地。」 宣蘅愣神的时候,姬珧已经转身走了出去。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宣蘅没有在公主脸上看到半分欣喜的神情。 出了营帐,迎面一阵秋风扫面,姬珧感到砭骨的凉意,刚抬头去看林外冒着黑烟的北城,肩头上忽然落下暖意。 回头一看,是薛辞年。 薛辞年将厚实的大氅披到她肩上,然后走到她身前,为她繫紧了脖上的带子,姬珧没有出声,静静地看着他,直到他直起身。 她攥住大氅的边缘,微微仰起头,薛辞年轻道:「用火煨过了,还暖和吗?」 暖和,暖到心坎上。 姬珧点点头,眼睛瞥向身后,问那个刚才传话的将士。 「这两日攻城,死伤如何?」 泊州刚降,双方还未清理战场,详细的伤亡人数还没有统计出来,那将士知道她问的只是个大概,躬身应道:「粗略估计,大概有六百多人。」 六百多人战死,就应该有更多的伤员。 对五万大军来说,六百人只是个小数目。涉江王降了,这一仗并没有打得很难看。 姬珧没说话,让金宁卫去套马,不久之后,十八拽着一匹棕毛骏马过来,姬珧翻身而上,火红大氅在空中划出一条弧线,坐稳之后她狠狠抽了马屁股,扬长而去。 十八赶紧跟上。 飞尘满天,两个身影很快就消失在视野中,那将士摸了摸头,轻声嘀咕一句:「总觉得殿下不太开心。」
第124页 薛辞年看着前方,目光幽幽,良久之后,才喟嘆一声。 「大概她觉得,这一口气争得代价有点大吧……」 薛辞年转过身,去了旁边的营帐,放下帘子后,他从袖口里拿出一张纸条,在掌心中反覆看了几遍,眉头渐渐皱起。 「她在涉江王府。」 姬珧驭马行出山林,斜晖映目,她伸手去挡,遮着双眸,一眼看到护城河旁,一人一马立在斜阳之下,影子被拉得很长。 马儿悠闲吃草,马背上搭着红袍,远处硝烟瀰漫,战士们有条不紊地情理战场,血腥味混杂着烟火烧焦的煳味,在鼻尖缭绕不去,周遭寂静无声,隐约还能听到那人沿河打水漂的声音。 姬珧扽了扽缰绳,马蹄慢慢倒腾着上前,连带着马上的身影也一晃一晃,渐渐走得近了,那人似有所觉,身子没动,只是扭过头来,将口中的杂草吐掉,背着光好好端详着她,映着落日斜晖下的脸庞,干净透彻,比远方的红日耀目。 姬珧很久没见他了,眼神还有些陌生,将眼前的云城少帅跟积室山上老是跟她作对的混世魔王重叠在一起,也颇费了些力气。 裴冽倒是一点儿也没忘记她。 他走上前,仰头看她,虽是仰望的姿态,却没有丝毫屈居人下的自觉。 姬珧挑了挑眉:「怎么?去边关五年,记不得见着本宫要行礼了?」 第62章 上来就是一拳头。…… 云翼军是从西边渡江, 绕道天裂谷到达泊州北城,跟姬珧的人马并未交接过,所以城门前狼烟肆虐的这两天, 二人都还未相见。 裴冽在北城门叫阵攻城, 两日没有合眼,涉江王投了降旗, 他让部下清扫战场,本该趁休战的时间短暂休息一下, 但他却回绝了手下的好意。 裴冽精神抖擞, 站在护城河边, 捡着脚下的石头打水漂。甩手一抛, 石子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翻滚跳跃,能一直弹到对面的岸上。 光影变幻, 时光如昨,眼前画面跳转,他发现有些事情好像并没有发生什么改变, 耳边偶尔还会迴响起她的声音。 一如在凤尾涧的清溪旁一样。 裴冽初初到积室山上时只有十四岁,他刚来时总是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 沉默寡言, 脸上写着「生人勿近」四个大字, 谁都知道他不好招惹。 山中学子传言他在族学中犯了事, 因为打死人而被家族送到积室山上, 名为进学, 实际上是一种放逐。 裴家世代戍守边疆, 裴氏儿郎十岁上战场拼杀,没有一个人是靠坐在学堂里读书把军功挣下来的。那时,裴冽心中顶着一股气, 看谁都像欠他八百两银子,从来没有好脸色,自然也没有人敢来接近他。 他最悠闲的时光便是站在后山的凤尾涧旁,从日出站到日落,耍最横的酷,旷一整日的课,那对他来说,就是对家族降罚的一种最有力的反击。 直到有个趾高气昂的小姑娘拆穿了他孤芳自赏的傲气。 「你不去听学,就是为了在这里练习打水漂?十天了,我一次都没见你打成功过。」 那声音冷不丁从某处传过来,将寂静氛围打破。 裴冽听闻突如其来的说话声,身子一顿,环顾四周,最后在一块巨石后面发现一截衣角。 衣裳是浅淡的鹅黄色,似秋意浓时的金桔带着香浓蜜意。可那人的声音却全无温婉女子的恭顺温柔,好像与生俱来就浑身长着倒刺,他实在无法想像,藏在巨石之后的人到底长了一张什么样的脸。 「你是谁?」裴冽皱着眉,对着那处问了一句。 潺潺水声灵动悦耳,却不见那人回话。 他等了片刻,忽然将手中的石子扔掉,脚尖一点,一跃而起,身形眨眼间便落在那块巨石之上。 他刚蹲下身子,沿着石壁偷看的人也正仰起头看,忽见头顶落下一道人影,吓得惊唿一声,脚底打滑,惊得向后摔去。裴冽下意识伸手拽她,谁知刚抓住她的胳膊,就被她借力向下一拉,她扶着石壁站稳了,裴冽的后背却结结实实撞到了石墩上。 裴冽被摔得七荤八素,连思绪都有一瞬间停滞不前,然后他就看到石影下的人笑得灿烂,脸上满是让人讨厌的倨傲:「都说裴氏子弟的看家本领『练花枪』下盘功夫了得,今日一看,也不过如此。」 那是裴冽与姬珧的初见,他闯入她的领地,在她眼皮底下出了糗,从此以后二人就结下了梁子,三天两头胡闹,将积室山上惹得鸡犬不宁。 夕阳残照,水面碎金耀眼,裴冽不知想到了什么,一失手,石子脱手而出,只在水中砸出一朵水花。 忽闻身后有哒哒的马蹄声。 他豁然回头,瞥见火红大氅在烈烈风中轻摆,眼皮微敛,只觉得这世间最好的丹青手都描摹不出她的颜色。他像是很多年前一样,心中某一处被狠狠剜了一下,脑中霎时被她的所有一切填满。 他那时的反应是跃下巨石,被她拙劣的恶作剧作弄地摔到冰冷的石床上,疼得一清醒,才回过神来。 而现在,他早已不会像从前那般莽撞了。 裴冽走到马前停下,姬珧正收着缰绳,良久的沉默过后,他看她挑了挑细眉,一如初见时那样目中无人,言语中故作轻佻:「怎么?去边关五年,记不得见着本宫要行礼了?」 裴冽身披黑甲,眸光却干净透亮,他敛起一身的杀伐之气,将心头的悸动压下,不答反问:「殿下忘了?你曾跟我打赌打输了,准我今后在私下的场合里都不用行礼。」
第125页 姬珧一怔,还真没想起这回事,经他一提醒,才想起来确实有那么一次。她与他打赌,看谁能惹得山长生气就算谁赢,输了的人需要答应赢了的人一件事。 姬珧把山长最喜欢的那本古籍藏了起来,山长没有生气,反而将那本古籍赠送给了她,但裴冽却很豁出去,他趁山长睡觉时将他蓄了很久的鬍鬚给剪了,气得山长让他扫了一个月的学堂。 积室山上的人谁都知道山长有多宝贝自己的鬍子,偏就裴冽敢做到这么绝,连姬珧都觉得没必要,实在是没必要。 结果裴冽做到那个地步,就只是不想给她行礼。 姬珧想到那时候山长吹鬍子瞪眼却吹不到鬍子的模样,没忍住低头轻笑一声,这一笑好像化解了心头的阴霾,让她多少放松下来。 「这次从云城过来,你没顺道去看一看山长他老人家吗?」姬珧笑问。 裴冽摇了摇头:「我猜他老人家大抵是不想见我。」 姬珧作势要下马,裴冽抬起手虚扶一下,还没等碰到她的手臂,她便已落地,裴冽又不动声色地收回手。 姬珧将手里的缰绳递给十八,紧了紧肩上的大氅,向前走去。裴冽将手指放在口中一吹,河边吃草的小白马跑了过来,脖子上的铃铛发出悦耳的响声,姬珧看了一眼,又将目光移到裴冽脸上:「这铃铛你还留着呢?」 裴冽摸了摸马头,闻声一顿,将马背上的红袍拿下来抱在手臂上,伸手拨了拨小白马脖子上的铃铛,并不看她,说道:「声音挺好听的,就一直挂在它脖子上,这么多年战场厮杀,都完好无损的保存下来,都快要成我的护身符了。」 姬珧看他宝贝的样子,忍不住嘀咕一声:「当初你很嫌弃它来着。」 裴冽抬头:「有吗?」 又笑了笑:「我哪敢,毕竟是殿下的临别赠礼,金贵着呢。」 姬珧与他相视一眼,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了许久不见的熟稔,时间好像过了很久,就像河水一样滚滚流逝,有些东西变了,有些东西永远不会变,二人沉默过后,都开心地笑了出来。 行过栈桥,二人并肩而立,夕阳落下,夜幕降临,北城门下的战场几乎已经清扫完毕,有人来回禀,统计伤亡人数,最后的结果是战亡五百七十六人,伤员四百六十四人。 对方的伤亡人数要更多,只不过这个就不在他们的统计之中。 姬珧望着千疮百孔的城墙,每一处痕迹或许都牵连着一条人命,她遥遥望去,看到被烧毁了半截的旌旗在空中飘扬,好像能预见到今后将要面对的是什么样的腥风血雨。 裴冽偏头看她,然后将视线落到远方的城门上:「这场仗对当前局势来说并非必要,但对收服涉江王那个老狐狸来说却是非打不可的,你不趁此机会将他打服了,他说不定还会左右摇摆。」 「哎呦,」姬珧扭头看他,语气过于夸张,「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原来那个木头梆子,现在竟也会动脑思考了。」 裴冽眼皮一跳,果真没感觉错,这人嘴上功夫还是这么毒。 他就多余说这一嘴。 夜风骤起,晚秋凉彻,两人踩着夜色骑马回了大营之中。明日秦徵涣就会打开城门让大军入城,但这一夜他们还需要在营帐中对付一晚。 裴冽径直跟着姬珧入帐,将肩上红袍解下,看到帐中的下人都被她屏退了,才沉着脸看她,开口道:「许是我在云城待的时间太久了,还真不知你身边有这么多居心叵测之人,江则燮也就算了,他早有反心,这些年来朝中之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其实心里明镜似的,可虞弄舟是为的什么啊?就凭他一介布衣,也敢肖想那等至尊之位?」 姬珧叫他进来本是有别的话要说,如今刚刚招降秦徵涣,接下来趁着这股劲支援繁州,先把江则燮赶回上原才是重中之重,但裴冽显然有更好奇的事。 姬珧指了指旁边的椅子,示意他坐。 裴冽不动,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她,满脸都写着「你快说」。 姬珧看他不听到答案誓不罢休的神情,有些拗不动他:「这个地方可不是我的公主府,隔墙有耳你不知道吗?」 「少来,」裴冽挑了挑眉,「金宁卫又不是吃素的,有他们在,你还怕有谁能偷听到我们说话。」 「总有那么一两个人,比之金宁卫也丝毫不逊色,」姬珧编不下去,确实,在那次被长安偷听说话之后,她就下令加紧身边的防备,现在能确保一只苍蝇也飞不进来,「不是不告诉你,只是此事说来话长。」 裴冽看了她半晌,这才拉开椅子坐了下去。 刚要说话,帐帘被人一掀。 能不通传就靠近姬珧营帐的人屈指可数,都得是姬珧信得过的人,来人便是其中一个,裴冽是背对着门口,听见声音后警觉地回过头,正好跟来人对上视线。 玉无阶一怔,没想到会在这里碰上裴冽。 裴冽跟他的五万大军不是驻扎在此处,他本以为得等到入了泊州城内才会看到他。 裴冽也没想到会在这处碰上玉无阶。 他这一路上都是单独跟姬珧通信,信上也只传达有关繁州和泊州的消息,有关玉无阶的事是一点风声都没听到。 帐中一瞬陷入沉寂之中。 但很快就被人打破。 裴冽微怔过后,忽而起身,他握住椅子把手,椅子腿在地上划出一道痕迹,走到玉无阶身前,他二话不说,直接薅着椅子往玉无阶身上砸去。变故来得太突然,连姬珧都没有反应过来,她下意识喊了出来:「裴冽!」
第126页 裴冽置若罔闻,动作干净利落,丝毫没有手下留情。 玉无阶虽然慢了一步,却还是堪堪躲了过去,没想到他刚错开身子,不等抬起头来,脸上就结结实实挨了一拳。 他被打得向右一歪,嘴里马上就漫出一股腥甜。 裴冽还想再添一拳,姬珧急忙上前攥住他手腕,厉声叱咄他:「你干什么!」 裴冽星目圆睁,盛怒之下,下意识要甩开胳膊上的手,一看是姬珧,生生忍住了,只是眸中怒意丝毫不减,他看着蹭掉嘴角鲜血的玉无阶,眼中满是鄙夷,当即轻嗤一声:「我当是谁,原来是大名鼎鼎的青玉先生。」 玉自期是在边关战亡,同裴冽是生死之交,魏县青玉斋的事情传到云城并不稀奇,裴冽因为玉自期的事,早就跟玉无阶势不两立了。 他跟世人一样,以为玉无阶觊觎弟妻,在弟弟战死之后,不顾世俗礼法,将小芍纳入羽翼,裴冽替玉自期不值,当初听闻此事时,一度无法接受,从前有多尊敬这个师叔,现在就有多唾弃他。 姬珧早知会有这一天,玉无阶既然站在她这边,跟裴冽总会碰到的,可是她也没想到裴冽这么这么烈,连给人反应的时间都没有,上来就是一拳头,直接见血。 她拽了拽裴冽的袖子,心说这事也不好解释,只能无奈地嘆一口气,道:「你别误会了,其实——」 裴冽不看她,冷哼一声,将她的话打断,仍然睨着面前的人:「玉自期尸骨未寒,若是看到玉先生将自己的弟媳堂而皇之收入府中,不知会作何感慨。」 第63章 没打错。 裴冽这个人, 性情张扬,无所畏惧,当年积室山进学, 还有股子少年意气, 如今战场拼杀数载,刀口舔血才活到今日, 手上染尽鲜血,就算不握刀, 也自有凛冽的杀伐之气。 姬珧都觉得有些拉不住他。 别说玉无阶是他师叔, 就算是山长站在这里, 若是做出有悖原则之事, 他该打也还是要打的。尊师重道的枷锁能束缚住别人,却束缚不住裴冽, 他说不把玉无阶放在眼里就不放在眼里,区区一个「师叔」之名,裴冽还真瞧不上。 玉无阶将嘴角的鲜血蹭去, 幽瞳深邃,映着彤彤烛火, 倒叫人有些看不真切。实则, 他也不知该作何神情, 裴冽小他一辈, 在他眼里就是个行事莽撞的后辈, 若真放心里去, 还当算他心胸狭窄。 况且又是替他弟弟出头, 。 而这些不堪入耳的谣言,也的确是他放任的,现在就算搬起石头砸自己脚, 是他自作自受,实是怨不得别人。 跟姬珧投去稍安勿躁的眼色,他站直了身子,看着裴冽,道:「你为阿期出头,可见是真心将他当做朋友,这一拳我受下,你若还有任何不满,也可当面发泄,我绝不还手。」 裴冽不是那等迂迴虚伪之人,让他打他就会打,绝不会有什么乘人之危胜之不武的芥蒂,姬珧也知玉无阶不会做任何解释,只好趁裴冽还没动手,走到二人之间,把他们隔开。 「这是我们两人之间的事,你让开。」裴冽沉声开口,是对姬珧说的,不是不给公主面子,实在是他这般好言好语说话,已经是给足了公主面子。 姬珧也不生气,看了他半晌,才不疾不徐道:「你还抓着这事不放呢?小芍早已经凉了。」 裴冽终于将目光移到姬珧脸上,眼中闪过一抹错愕:「凉了?什么意思。」 「死了,」姬珧齿间微凉,眼底透露出淡淡的不屑,「怕是尸首都没存下来。」 裴冽色变:「谁杀的!」 「我。」姬珧只一个字,掷地有声。 裴冽先是一愣,脸上表情几度变幻,视线在她跟玉无阶脸上来回折腾,但他最终还是冷静下来,平静地问了一句:「为什么杀她?」 他跟小芍之间实在是没什么交情,唯一的联繫便是她是他故友之妻,眼下问这一句也没有苛责质问的意思,只是求个答案。 姬珧没有隐瞒:「她在我府中下毒,让我中了无忧相。」 说到一半,又咬了咬牙:「说来你可能不信,无忧相这种毒,我已经中过两次,都是拜她所赐,杀了她都难消我心头之恨。」 裴冽一时怔在当处,脑中一团乱麻,被各种信息填满。 「你等会,什么毒?」 「无忧相?」 「还两次?」 无忧相这种毒对女子来说极其阴损,普通人可能对无忧相完全不了解,但在积室山上求学的人都并不陌生,就连没正儿八经上过几次课的裴冽都有所耳闻,因此这神情就更震惊到无以復加了。 裴冽知道姬珧所言非虚,她也没必要编这样的谎话骗他,下毒谋害长公主的罪名就足够治小勺死罪了,何况还是两次! 他接连问了三个问题,不给姬珧反应的时间,就将第四五六个问题一併抛了过来,他按住她双肩,上下打量她:「你怎么样?解毒了吗?怎么解的?」 能好端端地站在这里,自然是已经解毒了,姬珧提及这件事,仍有一肚子撒不开的火气,将裴冽的手隔开,她皱着眉道:「难道还要我详细跟你说说?」 裴冽如何不知道无忧相解毒的方法,面色一阵青一阵白,他越想便越觉烦闷,也找不到小勺所为的理由,可不等他问清缘由,后面的玉无阶忽然镇定出声:「她本想给我下毒,阴差阳错之下被珧儿误食,是我替珧儿解毒的。」
第127页 裴冽登时愣在那处。 他刚见到玉无阶,满腔怒火都只为了给他朋友玉自期讨个公道,所以挥拳相向,在姬珧的劝阻下,他本来慢慢相信了其中可能有误会。 结果他说,她身上的无忧相是他解开的。 裴冽的拳头又硬了,刚刚那一拳,说什么他也没打错! 玉无阶看着裴冽,眼中的淡然随性都消失不见,他忽然多了几分认真,漆黑的双眸映出一道曼妙婀娜背影,神色更加坚定,他继续道:「当年在积室山上,小芍原本就是想给我下药,那次就是误打误撞被珧儿吃下了,发现时已经晚了。」 姬珧嵴背一僵,没想到玉无阶竟然真的开始解释起来,心头又惊又恼,她怒上眉梢,回身看他,玉无阶也没停下,眼睛始终看着裴冽。 裴冽面似寒霜,「然后呢?」 玉无阶道:「然后我为她解毒,只是之后我因心结萌生退意,见到珧儿误将虞弄舟当做了我,又欢喜庆幸的模样,便想顺水推舟,成全他们二人。我本来也没想放过小芍,是阿期求我饶她一命,我才没有动手。」 「后来阿期战死,託付我照顾小芍,玉氏不承认她的身份,她留在玉家难逃一死,而我也恰好有利用她的地方,才将她留在了青玉斋。没想到她死性不改,竟然又一次使出这种下三滥的手段,阿期的託付可以救她一次,救不了她第二次,所以她死了。」 「现在,你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裴冽沉默片刻,忽然抬手紧了紧袖口,姬珧还以为他又要动手,差点没忍住向后一缩,结果他只是将手腕处的革带重新扣上。 微小的变化没有逃过裴冽的眼睛,他笑容玩味地瞥她一眼,将手背上的血满是嫌恶地蹭去,道:「原来你这么怕我?」 姬珧脸上难得闪过一抹羞赧,恼自己没沉住气,面上仍不动声色:「谁知道你又会发什么疯。」 「放心,你在这里,我不发疯。」 姬珧不信他的话,才刚抡椅子挥拳头的人不值得让人信服,谁知裴冽说完,竟真将手边的椅子拉回身后,重新坐下,他交叠着腿,随意靠在椅背上,而后轻抬下巴,对姬珧点了点头:「接着说方才的事吧。」 裴冽神色坦荡,当玉无阶不存在,姬珧有些摸不清裴冽的意思,走到他对面坐下,刚要张口,裴冽把玩着自己手指,声音一沉:「我跟殿下有要事商谈,无关人等就退下吧,挡着光了。」 裴冽语气毫不客气,姬珧才知他的气还没消。 玉无阶微顿,没有转身便走,而是看向姬珧,一脸平静:「这次毒发,宣公子体内的月满弓又被带着发作出来,我用银针暂时帮他压住,但长此以往下去,不知他还能撑几次,你那边,月满弓的解药有眉目了吗?」 裴冽的手指一顿。 姬珧知道玉无阶过来是有话要说,只是没想到是有关宣承弈的,她缩紧眉头,迟疑片刻,才道:「可能还要拖一些时日,下个月蛊毒发作之前拿到解药,可以吗?」 「足够了。」玉无阶不多言,说完便转身走了出去。 帘子放下,裴冽将睨向身后的视线收回,眼波中锋芒尽敛,声音带了丝不易察觉的冷意:「宣承弈是谁?月满弓又是怎么回事?」 姬珧将桌子上的盛满热茶的玉杯推过去,随口道:「只是一个贴身侍从罢了,不牢你费心。」 她没有多说的意思,裴冽却没打算轻易放过这个问题,他睇了眼桌上冒着热气的茶水,手指在桌上浅浅磕着:「能得月满弓的人,十有八.九是月柔血脉,你身边放了一个外族人,不怕有朝一日被他反噬吃掉?」 裴冽对有关月柔的一切都充满敌意,他祖上,他兄长,他朋友,死在月柔族人手中的不计其数,那是种生在骨子里的厌恶,这句话多少就有几分质问在里头,比方才姬珧挡在玉无阶身前时语气还重。 「他生在大禹,并不知自己的身世,」姬珧把茶杯端起来,放在嘴边吹了吹,「你要是有什么眉目,也可以帮帮我,查查他到底是什么人。」 裴冽转动着杯子,黑眸深邃,轻声重复了一遍那个名字。 「宣承弈……」他忽然抬头,像是想起什么一般,看向姬珧,「他难道是金宁宣氏的人?」 「是啊,」姬珧点了点头,轻啜一口茶水,将杯子放下,「怎么了?」 裴冽神情稍顿,随即皱紧眉头,他抬眼看了看姬珧,欲言又止,良久之后才道:「我临别前父亲叮嘱我一件事,让我探查一个宣氏的外室子。」 姬珧顿住,紧跟着问:「探查之后呢?」 裴冽语气生冷,没有犹豫:「要我杀了他。」 姬珧道:「有没有问原因?」 裴冽端详着她的脸色,微微摇头,他向后一靠,双手背在脑后,气定神闲地看着她:「父亲只说留他性命会生祸端,让我尽早除去,我没有多问,但是现在一看,他身中月满弓这种蛊毒,很有可能就是月柔族人,而且身份还不低,到了要父亲都忌惮的地步。」 他说到这里,忽然探身向前,眉头一挑,眼神逼仄:「说清楚,他到底是你什么人?」 姬珧神色未变,连眼皮都没动一下,唇角似有隐约笑意,弯眉睇着他说:「我的人,你猜是什么人?」 裴冽放下手,在桌子下面攥紧指尖,脸上却笑意渐深,连连啧嘆:「今日一个玉无阶,又来一个宣承弈,两个你都护着,看来我是动不得了?」
第128页 姬珧眉头微挑:「小师叔的事我还真不想管,你那拳头打得确实痛快,若你心中还有气,尽可以拿他去使,但是宣承弈这个人你不能碰,也不止是因为我要护着他。」 裴冽终于拿起茶杯,放在嘴边喝了一口,示意她继续说,姬珧笑意散漫:「我早知他身份不简单,也知道他可能跟月柔族有牵连,但你不觉得这样更有意思吗?月柔皇室中人,成了我姬珧身后的一条猎犬,獠牙对准外面,要是能物尽其用,也不枉我留他一命。」 裴冽听懂她话中的意思,闷笑一声,毫不掩饰自己语气中的嘲讽:「连虞弄舟这样的人都能生出异心,你这么玩,不怕到时候引火烧身?要是他獠牙不对准外面,只对准你呢?」 姬珧勾了勾唇角:「所以我在他身上下了另一种蛊。」 裴冽眸光微动:「什么蛊?」 「一生蛊。」 「艹!」 裴冽惊异之下竟然骂了句脏话,他沉默半晌,终究忍不住咬了咬牙,对姬珧竖起手指:「狠还是你狠。」 第二日泊州城门大开,放姬珧和裴冽大军入内,是秦徵涣亲自相迎的,短短几日,姬珧发觉老秦消瘦不少,刀削斧凿的下颔多了几分凌厉,整个人看着多添了些许阴沉。 裴冽骑着白马,将手中银枪收在腰后,拎紧缰绳,马蹄向上抬了抬。 他笑得皓齿映目,人畜无害:「本帅叫了两日的阵,可算把涉江王给叫出来了,缩在门后不出,本帅还以为你怕了我。」 姬珧偏头看了看裴冽,道:「哪会,王爷心气高着呢,未必把你放在眼里,我寻摸着可能是他耳朵不好使,没听见——」 她扭转回头,笑意盈盈地看着秦徵涣:「王爷,你说是不是?」 第64章 「你以为我没试过吗?」…… 姬珧跟裴冽在这儿一唱一和, 秦徵涣的脸都快要变成猪肝色,他攥着缰绳,马身不偏不倚横斜在城门之前, 额角的青筋一下一下跳动。 秦世在后面看着, 唯恐自家王爷经不住俩人的冷嘲热讽,将场面弄得更难看, 正纠结该怎么提醒王爷注意场合时,秦徵涣忽然笑了笑。 他调转马头, 面朝城内的方向, 伸手比作「请」的姿势, 神色也已恢復平和, 像是马上要邀请故友去吃酒,随意闲谈道:「殿下上次来去匆匆, 泊州还有许多美景风光尚未领略,这次打算停留多久?臣一定尽地主之谊,让殿下玩得尽兴, 万不敢再怠慢你。」 他着重说了「一定」两个字,言笑晏晏地看着俩人。 姬珧也御马向前, 笑说:「王爷这种口气, 本宫倒有些不敢了。」 她说着不敢, 马蹄子却一点儿也不迟疑, 秦徵涣心里一阵腹诽, 还有什么事是她不敢做的?眼睛一瞄旁边威名赫赫的云城少帅, 他也一脸古怪地清着嗓子, 显然并不相信她的鬼话。 可见这人有多口不对心了。 心里几番嘀咕,却也不敢逞口舌之利再招惹她,只好装作没听见, 尽量让脸上的笑容更灿烂些。 众人骑马慢慢行过城门,两侧守城卫兵身后挡着看热闹的百姓,有满面好奇的,也有怒目相向的,神情无一相同,人们都压低声音交头接耳,不敢太过直接议论当朝的掌政公主。 原来他们或许还敢非议一二,如今知道公主这说一不二的性子,说打你就打你,丝毫情面不给留,连涉江王都一改高傲的姿态恭敬相待,他们又哪敢再给江东招惹是非。 裴冽这次带来的五万大军并未全都入城,大多还驻扎在城外,谨防秦徵涣使诈,如真有什么变数,城外的人也好迅速接应。 不管秦徵涣有没有这个心,大军在城外总是个震慑,提醒他不要轻举妄动才是目的。 公主车舆一路行进王府,期间一直相安无事。王府后园之中早就备好宴席,美酒佳肴、歌舞戏台应有尽有。 亭台楼阁,丝竹声阵阵,好不惬意。 裴冽是第一次来,路上不禁多看了几眼王府的园林布置。云城是边城,同江东这样繁华富庶的地方比不上,那里多是漫天黄沙大漠戈壁,将士们过着背靠黄土面朝天的生活,去过最宏伟最奢华的建筑就是将军府。但将军府也只是巍峨肃穆,里面可没有这么多享乐的玩意。 姬珧看着府中穿梭的下人,对秦徵涣道:「王爷刚吃了败仗就这样铺张浪费,方才在外面迎接本宫又如此声势浩大,就不怕那些战死的将士们寒心吗?」 她走在最前面,声音只够身旁的人听到,穿过迴廊,秦徵涣将人引到正殿,双眸中闪过一抹深意,压低了声音:「这不正是殿下想看到的吗?」 姬珧的步子一顿,扭头瞥了一眼秦徵涣。 秦徵涣也同样看她,眼中有隐隐闪烁的幽光,瞧着深不可测,两人相对无声。 聪明人对话,往往不需要把事情讲得太清楚,稍微暗示一下就能懂。 姬珧忽然抬手,后面刚要踏进门槛的裴冽脚步停住。 姬珧道:「让他们都下去吧。」 后面跟着的大多是公主的亲信,这话不是对王府之人说的。 秦徵涣明白她的意思,让秦世下去准备,将公主的人带到王府的东苑,席上还没开动的美酒珍馐都被撤了下去,舞姬乐师也被遣散了。 只有裴冽没走,姬珧没赶他。 虞弄舟不久之前才被打了四十军棍,现在身子还没好,并未随军入城,宣承弈也在帐中修养,姬珧有日子没叫他伺候了。
第129页 其他人又都被秦世带走,安排到东苑,殿中上很快只剩下三人,姬珧径直走到首位前,转身坐下,随意支起下巴,轻道:「今日实在不是什么饮酒作乐的好场合。」 秦徵涣笑了笑:「想必你现在也挺心急的。」 「王爷浪费了本宫那么多时间,本宫心急不是应该吗?」姬珧抬起头,唇角微微上扬,眼底却没笑意。 秦徵涣迎着她的视线端详她半晌,忽然嘆了口气,眉头渐渐皱起,认真道:「闹成如今这副模样并非我本意,若我早就有心在你和江则燮之中做个抉择,就不会把他晾在府上那么多日,还隐瞒你已到泊州的行迹,城外这一仗……实属没必要。」 裴冽听到这忽然笑了,他随意找了个位子坐下,向后一靠,拿着玉盘中青葡萄抛着玩:「你是晾了他,可也没见的对公主多恭敬吧?」 秦徵涣微微挑了挑眉,本想无视这人,可他一出声,他就想起这人在城外叫阵时骂他好多声「王八」,云城少帅鼎鼎大名,远在江东的他也多有耳闻,没想到此人不仅战功赫赫,嘴皮子也不软。 而且他说得也确有其事,秦徵涣一开始确实没把小公主放在心上。 终究是压下胸中堵着的那口气,秦徵涣将身子稍作前倾,拱手作礼:「从前多有得罪的地方,还请殿下恕罪。」 姬珧笑意不变,声音柔和:「世人如何看待我,我都知道,不差涉江王一个,我要的也不过就是一句王爷的准话。」 她抬头看过去,眼波流转,却有一股慑人的魄力:「从前什么都没说清楚的时候,本宫谅你是不知者无畏,不往心里去,今后要是再发生此类事情,本宫可就不会手下留情了。」 秦徵涣微顿,沉思片刻,忽然道:「之前战火没有燃到江东,大禹局势不明,我不敢站队,不是因为良鸟择木而栖,而是想要江东晚一点踏进泥潭而已,如今殿下用事实告诉我,乱世之局,无人可独善其身,我自然也要认清自己的身份。」 这就是表忠心了,秦徵涣平时随油嘴滑舌,可涉及江东利益时,却是认真严谨的。 姬珧不语,旁边的裴冽倒是颇有兴趣地向前倾身,搭在腿上的脚放下去,问道:「涉江王一日都没想过自立为王,反了大禹吗?」 大禹的摄政公主就坐在这,他倒是敢直接这么问。 秦徵涣没有在意他的僭越,眉锋之下的双眸露出些许不屑之色:「本王对那个位子实在没什么兴趣,裴将军要是有这个心思,可以珠玉在前,先替本王试一试。」 裴冽一顿,随即将青葡萄往空中一抛,挥手握住,满不在乎道:「裴氏有天命在身,世代守护边境,世代守护大禹,唯姬姓皇族为主,如有反心,必遭反噬,不得好死。」 动作一停,他回过头来,看了看座上面色喜怒不定的姬珧,半扬着下巴:「你看看她掌政都掌成什么样了,这位子真不是人坐的,谁坐谁倒霉。」 秦徵涣跟裴冽不对盘,这句话倒是很贊同。 姬珧沉着脸,面容沉郁如冰,看向裴冽的眼神毫无波澜,心中却微有起伏。 她以为自己醒来之后谁的话都不会信,可照日月的忠心说起来就像镜花水月,美则美矣,一触碰却是一场空,谁也不知道哪一刻这忠心就变了,变成尖锐的利剑转头刺向自己人。 人总不会被敌人背叛,人只会被最信赖最亲近的人背叛。 但是裴冽语气轻巧地说出那几句话时,就好像有一种魔力,让人无意识地就想要选择相信。 有些人有些话的分量,一说出口便知道有多重。 「本宫不怀疑王爷的忠心,或者说,本宫不怀疑你天性逍遥,不爱拘束于那一权一势,」姬珧收回视线,看向秦徵涣,「但你总要拿出点诚意来看看,江东这时候,可不是保全自身就能一直安稳无虞的。」 裴冽也道:「江东的消息马上就会传到繁州那边,繁州若是败了,江则燮下一个要对付的就是你。」 秦徵涣不置可否,寂静片刻,点头说:「我知道,所以我才没想过要站在他那边,江则燮这个人疑心重,他来江东拉拢我的原因,只不过是因为公主的驸马来了而已,若是驸马没来过,江东就是他下一个目标。」 姬珧听到这,笑着点了点头:「驸马这步棋走得还是挺好的。」 二人听不出她话音中是讽刺更多还是赞赏更多,姬珧也不做解释,看着秦徵涣道:「有件事,还需要你那边配合一下。」 秦徵涣微怔,而后如梦初醒一般:「你是想做戏吧。」 「本宫南北夹击,这次泊州攻守战,双方各有损伤,这就暂且不论。但涉江王未做抵抗,才两天就投降于本宫,江东守备军之中定有许多心有不服之人,加上你对本宫毕恭毕敬,在他们眼底更似摇尾乞怜,这时候有几个守将不服气,愤而出走,不是很正常吗?」 秦徵涣转了转手上的扳指,沉思半晌,才抬头道:「那就需要挑选几个信得过的心腹了。」 姬珧想起佑安门那边的金宁卫传来的消息,笑道:「本宫看那个徐都尉就挺合适。」 秦徵涣点头:「那就他了!」 被指定的徐正谊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秦徵涣在这边替他一槌定音,已经将他「卖」了。 —— 正事说完,姬珧从正厅出来,回了王府为她准备的客舍,裴冽眉头轻皱,跟在她身后半步远的位置,到了住处之后,他后脚踏进房门,反手将门一关,看着前面的背影道:「你打算在泊州停留多久?」
第130页 姬珧转身,没有迟疑,回道:「三五天。」 裴冽又问:「然后回繁州吗?」 姬珧先是点了点头,又摇头:「我回繁州,你回金宁。」 裴冽一怔,眉头皱得更深了:「为什么?」 姬珧垂下眼帘,眸中似有浪潮翻涌,她沉默片刻,才幽幽说道:「之前秦徵涣提到过,有个地方其实我一直不能放心,我要是虞弄舟,繁州战况已经无力掌控,他接下来就会把大禹搅和得更乱,趁我不在金宁,这时起兵直接攻打都城更好!」 裴冽眉锋一蹙,忽而踏前一步,质问道:「你为什么不直接杀了他!」 姬珧抬头,撞进裴冽那双清亮透彻的眼中,好像有恨意涌动,又似有无尽的难言之隐。 「你以为我没试过吗?」 裴冽指尖一疼,他才发觉自己无意中被身上的铁甲末端划破了手指。 姬珧闭了闭眼:「我有金宁卫,他也有暗卫,没有万无一失的把握,我不会轻易动手,不过……」 第65章 自己做的好事。 霞光温柔洒下, 在红墙青瓦之上渡了一层金黄,晚秋的尾巴携走最后一丝热意。 室内却是黑白交错,光打在窗楞上留下一道道暗纹, 将人面搅和得模煳不清, 那声尾音之后,余下绵长的静默, 裴冽看着她低垂的眉眼,感觉像是有什么攥着自己的脖颈, 看不清也猜不透, 又怕她露出他最不想看到的神情。 裴冽向前一步, 沾了血的手指刚要抬起, 姬珧忽然仰起头,笑容烂漫:「不过, 杀死他之前,我总要让他付出点代价。」 姬珧越过他肩膀,眼角眉梢的笑意渐渐变得冰寒入骨, 语气也冷酷无情:「我一开始也觉得直接杀了他比较好,但有些记忆是很难消磨的, 他要是就这么容易死了, 我每每想起他做的那些事, 都会恨到发疯发狂, 可是那时候他已经死了, 我那些怨气要怎么排解……」 裴冽跟着她转过身, 投射在门窗上的光将她周身镶了一道金边, 更映出她通身的黑暗,就像不能见底的深渊一般。她肩膀好像在颤抖,单薄消瘦的身姿却显示出一种孤独的强大, 她身体犹如暗藏了一只勐兽,勐兽被压抑在囚笼中太久了,正伺机窥探,等待挣脱的那一刻。 裴冽忽然摁住她肩膀。 「姬珧!」 姬珧一怔,有些茫然地抬起头来,看到裴冽皱着眉站在她身前,眼中有担忧和困惑,还有一丝无法辨别的情绪,是后悔? 姬珧看不透,也不在乎,她挡开裴冽的手,才现在自己脸颊滚烫,全身翻涌着热意,像是有血液冲上头顶。 她方才有些太激动了,激动到差点忘了自己身在何处,也或许是闲谈之中让她又回想起那段黑暗的日子,她身体里每个细胞都叫嚣着报復和偿还, 她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失控过了。 姬珧撑着额头,将身子背过去:「我有些累,你下去吧……」 她向内室走去,刚踏出一步,手腕便被温热的掌心攥住,那人带着力道将她向后一拽,迫使她正对自己,语气中多了一丝急切:「他到底怎么你了?」 裴冽扬起她手腕,目光热切而直接。 姬珧被拽得向前一趔趄,额头差点撞到他胸前的铠甲上,眼前一黑,抬头便看到他逼仄的视线,被禁锢得彻底,好像无处可逃。 「如果他只是背叛你,你不会这样,」裴冽一字一顿,笃定地说着,然后又问一句,「他到底怎么你了?」 姬珧被他掐得手腕有些疼,然而比那处更疼的是身上的某个地方,她不是害怕回忆,只是噩梦之中每次一回到望玉台,她就会想起那个可怜到遭人唾弃,又卑微又懦弱的自己,就像是深沟里的虫子,苟延残喘地活着,她想起那些,便会控制不住地厌烦噁心自己。 她在谁面前都没低下过头颅,可谁都知道有些强硬不过是在掩饰自己微不足道的自尊而已。 那是自欺欺人。 尤其在这人面前,姬珧发现自己所有隐藏的阴暗都将变得无所遁形。 姬珧挣着手腕:「放开!」 裴冽不动,于是姬珧挣扎得更勐烈。 终究是害怕伤了她,裴冽手心一松,姬珧捧着手腕向后退了数步,才抬头看过来,双眸中露出几丝兇狠。 裴冽蜷了蜷手指,将手放下,他看了她半晌,才轻轻开口:「是不是我当初,不应该离开积室山?」 姬珧微怔,而后眉头皱得更紧:「与你有什么关系。」 裴冽垂眸闷笑一声,摇了摇头:「就当没关系吧。」 再掀起眼帘,又恢復一贯的张扬恣意:「你不告诉我到底都发生了什么,我便不问。裴氏一生的价值都在战场上,你想平定天下澄清御宇,尽可以把我当做手中利剑,做你想做的任何事。」 姬珧将手放下,隔着一段距离望着他,屋中没有点灯,他的神情越发模煳,只是仍能看到那双干净澄澈的双眼,在她眼中一览无余。 「要是我有一天被困在皇宫里出不去,你会怎么办?」 她忽然问。 裴冽一笑:「谁敢做这种事?陛下吗?」 姬珧道:「若就是他呢?」 裴冽顿了顿,神情有些错愕,沉思半晌之后才道:「你要想自由,我就救你。」 话音刚落,他忽然变色,伸手一甩,「咻」地一声,黑影飞射而出,穿透门窗,钉在外面的石柱上。
第131页 「什么人!」 姬珧没来得及深想他那句话,便听到外面传来喧譁声,好像是王府中的人,喊着「有刺客」,裴冽动作很快,他疾步走到门边,将门一推,凭空落下一道剑光,身子一偏,躲过剑锋之后抬腿便是一脚,刚要飞踢到那人门面,姬珧忽然大喊一声。 「住手!」 裴冽堪堪停下,门口的人也有空隙躲过腿风,向后撤下一步。 姬珧走过去,扒着门看着那个气喘吁吁的人,面露惊疑:「你怎么来了!」 裴冽眼睛向后一瞄:「咱们的人?」 追喊刺客的人越来越近,门口执剑的人用手背蹭了蹭模煳双眼的汗水,胸口起起伏伏,脸上一丝血色也没有,姬珧推开裴冽,走过去拽住那人手臂,往屋里带,那人显然没有猜到她会这么做,神情一愣,任由她拽着跨过门槛,脚步有些僵硬。 刚把人推到屋里,院中火光已至,王府之内的侍卫举着火把走到门前,迟疑一下,才道:「打扰公主殿下休息,刚才王府里混进来一名刺客,卑职正在追捕,殿下可有看到什么可疑的人?」 里面没有点灯,也不知人有没有安寝。 等了片刻,没有人回应,刚要硬着头皮再问一遍,里面传来一女子的声音。 「没有看到,你去别的地方找吧。」 侍卫长看了一眼旁边的下属,眼中有怀疑,他明明看到刺客往这边走了。之前他们把金宁卫「放」进来,事后没少被他家王爷念叨,现在又来一个不速之客,还抓不到,铁定又要被王爷数落。 能数落大半年。 可是这里公主的住处,他们又不好直接闯,只好悻悻地摸摸后脑勺,告罪之后就离开了。 屋里,姬珧看着面色苍白的宣承弈。 「不是让你在我的营帐里好好休养吗?怎么找到这里来了?」 裴冽抱臂站在倚靠在门边,目露疑惑地看着二人。 宣承弈才刚擦过的额头又渗出来许多汗水,能从城外军帐一路潜入到这里还没被人抓到实属不易,何况他现在身子正是虚弱的时候。 想起那天裴冽说过的话,姬珧想了想,还是转身看向他:「这里没什么事了,你先下去吧。」 裴冽睇着她的脸,忽而一笑,手掌已经贴到门上:「这就是那个宣公子吧?」 姬珧挑了挑眉。 裴冽将门打开:「你那是什么表情?以为我真会不顾你命令动手杀了他?」 姬珧不回答,他已经踏出门槛,双手放在门边上,在门闭合之前轻笑道:「我就在隔壁,有事喊我名字。」 说完,最后一丝缝隙消失,月光被挡在外面。 姬珧轻嘆一声,回身走到宣承弈身前,他体力不支,半跪在地,手上的剑柄抵在地板上,支撑着身子大半的重量,残喘尚存,就是不知道还剩下多少意识。 姬珧微倾了身子,明眸靠近,细细端详着他:「既然这么勉强,非要闯王府做什么,你以为自己是金宁卫吗?」 宣承弈忽然抓住她的袖子,手指攥得发白。 「看不到……」 他低低说着什么,姬珧听不太清楚,只好屈下身,靠得更近一些,将耳朵贴到他唇边。 姬珧眼睛忽地睁大。 她听他说:「看不到你,害怕……」 他似乎发着高烧,一路疾驰已经神志不清了,口齿不清地反覆嘀咕这两句话,拽着她袖子的手也不放开。 姬珧忍不住笑出声,将他的手拽下来,放到他膝头上,抬头看着他:「你怕什么,我身边放着谁,都比你在我这更安全吧?」 她伸手,替他将头髮整了整,又用袖子擦了擦他前额的汗,喃喃道:「你是故意在我面前扮可怜,好叫我心软,不再苛待你?」 宣承弈忽然握住她的手,姬珧动作一顿。 他眼帘轻抬,眸中似乎恢復一些清明。 只是仍旧气喘吁吁的。 「我比他好。」 「谁?」 宣承弈却不说了,两眼一闭,身子向一侧歪去,姬珧赶紧揽住他的头,像是抱住一个滚烫的火炉。 「说啊,」姬珧快要被他气坏了,「你比谁好?」 可惜宣承弈已经不省人事,不会回答她了,姬珧抱着他,也没看到背后门外一闪而逝的身影。 第二日一早,宣承弈睁开沉重的眼皮,发觉眼眶酸涩,全身绵软无力,他撑着身子坐起来,手掌一摸,这才发觉自己是躺在地上,抬头一看,他发现他已经不在营帐里,周围的布置都有些陌生。 「醒了?」 忽然一道声音在他耳廓噼开,宣承弈急忙回头,就看到案几旁正襟危坐的姬珧,正端着茶杯往嘴里送。 宣承弈试着发出声音,发觉嗓子干哑,还有一丝灼痛感。 姬珧放下茶杯,瞪大了眼睛看着他:「你不会告诉本宫,你忘了昨日发生了什么吧?」 宣承弈一顿,眼中闪过一抹疑惑。 「发生了……什么?」他哑着嗓子问道。 姬珧眼睛向下一睇,压着唇角情不自禁就要上扬的笑意,刻意将脸一凝。 「自己做过了什么好事,自己不记得了吗?」 第66章 人傻被人骗。 室内一下陷入安静之中, 诡异的氛围让宣承弈指尖发麻,后背陡然生出一股冷汗,感觉到有嗖嗖的凉风从后面灌进来, 他忽地垂头, 这才发现自己衣衫凌乱,腰封随意散落在一旁, 连里衣的带子都松松垮垮地垂在腿上,胸前一片坦然。
第132页 姬珧扶着案几站起身, 光洁的脚丫踩在狐狨地毯上, 一步一步朝他走来, 最后停在他身前, 弯倾着身子,将手指搁在他扑通乱跳的心口上, 唇边的笑意冷得人发慌。 「还以为你多清高呢,始终守着身子,不愿意伺候本宫。可你记得你昨晚是怎么做的吗?」 她轻轻滑动指尖, 从胸口一直向上,落到他喉结时, 他忽然吞咽一口, 将头高高抬起, 犹如待宰的羔羊。 宣承弈始终看着她, 眼中仍有化解不开的犹豫, 将信将疑道:「做了……什么……」 「做了什么, 你现在问我?」 姬珧冷笑一声, 最妩媚的眼波此刻却如最锋利的刀,她指尖划到他唇边,顺势捧起他侧脸, 掌心用了几分力气,眉间染上怒火:「要是不想负责,直说就是,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欺瞒谁呢!」 她指尖一抖,宣承弈眼中闪过一丝痛色,立刻将她手抓住了,欲言又止地张开口,却有没说出话,但脸色显然已有九分相信。 姬珧一挥长袖,转过身去,留一个背影给他:「算是本宫看透了你,到头来,你跟他们也没什么不同。」 宣承弈见她决绝,眸中已见慌乱,却在听到「他们」二字时眉眼一立,顿时起身,手掌抓住她小臂:「他们是谁?还有谁这么对你了?」 姬珧眉头微蹙。 怎么净拣着这种话听了? 她说了那么多,他就听着这两个字? 姬珧只是顺嘴秃噜两句,哪想到那么多,「他们」是谁,鬼知道他们是谁。 但宣承弈好像不愿意这么放过她,他能很快接受自己病后乱性,却不能接受姬珧口中的「他们」,他拉着姬珧转过来,苍白的脸上隐隐约约能看到怒色,漆黑的眼眸逼视着她,让人无处可逃。 姬珧本想到此为止,见着他这副神色又来兴致了,她迎上他目光,把自己伪装成最委屈那个。 「你莫要顾左右而言他,」她冷声冷气地跟他说话,最会骗人的招子映出几分水色来,「我只问你认还是不认?」 宣承弈手指一松,微微张开唇。 他好像有很多难言之隐,消失的怒火也瞬间转变成无处安放的顾虑,相比较让他认下这桩事,他更怕的是她不认。 他本想好好守护她一辈子来着,后来贪得无厌又想奢求更多。 求却没有得。 公主只是将他当做一个玩意,感兴趣了把玩两下,没意思了就弃若敝屣。 他好像能对薛辞年的卑微感同身受了,他们于她身旁,终究躲不开「价值」二字,他身上没什么她可以倚仗、也放不开手的,她确实没理由为了他,挡住那么多人的示好。 说她冷漠也好,绝情也罢,这世上大多数男子不也如此吗? 宣承弈口中发涩,像含着苦胆,他甚至没法怪她,更多的是恼恨自己为何不能让她全身心的爱上。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这世间弥足珍贵的感情,纯洁无瑕的爱恋,只捧于一人的真心,公主也曾经有过的。 上辈子或许是个梦吧,这辈子什么都不一样了。 「认。」他忽道,一个字如千金重,却又不拖泥带水,干净利落地说了出来。 姬珧一愣,宣承弈已经走近一步,将她拉到怀里,环着她腰身,掌心覆在她脑后,轻柔地顺着她头髮,像是安抚一只受伤的小猫。 本是要逗逗他,结果他好像认真了。 姬珧眨了眨眼睛,听他在头顶嘆了口气,似乎有几分无奈。 「我认,」他重复一遍,好像自嘲似的停顿一下,温热的脸颊抵在她头顶,「对不起……」 姬珧的心好像被人挠了一下,她听着他心跳声,小声问了一句:「对不起什么?」 宣承弈满身的热意包裹着她,声音却比平常都更温柔,带了几分小心翼翼的:「对不起,因为我真的不记得了……」 默了片刻,又问:「疼吗?」 姬珧难得觉得脸烧的慌,她想说不疼,睡得倒是很香,可是马上又觉得就这样让他误会似乎也挺好。 她原本就是想这样啊,张牙舞爪始终不肯屈服的小兽终于跟她服帖了,说不定今后都不再纠结守身如玉的事,这对姬珧来讲实属不容易。 她已经纵容他任性多久了? 她没必要做个光明伟正的正人君子吧。 姬珧的心情有些异样,她反手抱住他,在感受这个拥抱,窝在他怀里说:「疼。」 是挺疼的,说她上辈子。 宣承弈紧了紧手,又说了一遍:「对不起……」 姬珧有些想笑,因为这种事翻来覆去道歉的人大抵就他一个,其实他有些地方让姬珧觉得很温暖,人都有控制不住情绪,或发狂或激动的时候,但宣承弈总会压制住一切尽量做到不伤害她。 如果有他觉得过分的地方,他会马上表达歉意。 而姬珧的歉意基本上都是冰冷的。 像那天在公主府的清池里,她轻轻对那人说了一声「对不起」,是因为知道小师叔抱着一颗真心,而她不过是暂时需要他而已。 她或许是在春心萌动的时候对他动过心,但那份感情很快就被疏离和躲避消磨了,即便当时她在他怀里,彼此感受最纯粹的热切,做着这世上最亲密的事,但她不喜欢他了,她能毫不犹地承认这件事。 想必玉无阶自己心里也清楚。
第133页 姬珧想着想着又觉得自己坏透了,她摸着宣承弈后背凸起的肩胛骨,将脸贴了贴他胸膛,闭着眼睛嘆了一声:「本宫谅你是大病初癒,昨夜的事就不怪罪你了。」 她毫无芥蒂地说着瞎话,头顶「恩」了一声,更多的是顺从,或者说只是宠着她,随她说。 姬珧又道:「为什么大半夜地闯进王府,你昨天没回答我。」 两人彼此看不到对方的表情,宣承弈眸中闪烁,他没办法说因为他做了一个梦,梦里刀光血影,尸肉横飞,皇宫之中变成一片血海,他从来没有杀过那么多人,磅礴大雨都沖刷不掉血迹。 他们都杀红了眼,疯狂的厮杀只为挽回什么,但他们什么都挽回不了。 老天在悲鸣,整个金宁都在哭泣。 宣承弈把怀中的人抱得更紧,他宁愿这一辈子都活在卑微的阴影里,哪怕永远也得不到她的正视,也不愿意再感受一次失去她的痛楚。 「做了一个不好的梦,」他声音嘶哑,艰难地吐出一个个音节,「梦见你死了。」 「害怕了?」姬珧想起他昨天确实说过类似的话,抬起头,看着他的下巴,好像有青色的胡茬。 「恩,怕了,」宣承弈顿了顿,又添了一句,「还有,不想裴冽单独跟你在一起——」 姬珧刚想问为什么,门外忽然有人敲门,「笃笃笃」三声过后,裴冽的声音正好从外面传来。 「起了吗?」 姬珧想松开怀抱,推了推宣承弈的身子,却没推动。 宣承弈仍旧抱着她,好像没听到外面的声音。 「你做什么?」姬珧狐疑,「先放开我。」 门外又传来几声敲门声,这次比较重,外面的人似乎有些焦急:「醒了吗?」 「不说话?」 「不说话我进去了!」 话音刚落,门就被人从外面撞开,几乎是同时,宣承弈松开双手,姬珧正从他怀抱里退出来。 裴冽冲进房里,最先看到的是一个男子的背影。 脸上的焦急一闪而逝,取而代之的是微微愣怔的神情。 姬珧从宣承弈身边走出来,看着裴冽:「我能有什么事,小十八还在房顶呢。」 动手繫着衣带的宣承弈动作一僵,仿佛瞬间想到了什么,脸色顿时变得有些不自然。 裴冽看了宣承弈一眼,若无其事道:「看你那么久没出声,怕你遭遇不测。」 他神色坦荡,却似乎意有所指,宣承弈整理好衣裳后转过身,对他稍欠了欠身子,抱拳道:「昨夜多有得罪。」 裴冽笑笑:「是我差点伤了你,见谅。」 姬珧感觉到两边都散发出凛冽的寒气,仿佛雷霆万钧之前的宁静,她赶紧清了清嗓音,问裴冽:「你来有什么事?」 裴冽看了看宣承弈,又看了看她:「不跟秦徵涣解释一下昨夜发生的事吗?」 姬珧疑惑地看了一眼他,径直出去,到了前庭之后才知道裴冽为什么这么说。 王府里的护卫整齐划一的跪了一地,秦徵涣头顶乌云笼罩,脸色也阴沉地可怕,最前面跪着的侍卫长面色铁青,一副慷慨赴死的模样。 姬珧清楚是怎么回事,笑着走过去:「王爷大清早的,这是在做什么?」 秦徵涣听见后头传来声音,扭头一看,便见姬珧行过拱门,款款走来,身后跟着两人。 一个人他知道,是云城少帅裴冽。 另一个人他也见过,只是,昨天好像并没出现在王府。 秦徵涣眯了眯眼睛,很快就弄清了昨夜的刺客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对走近的姬珧道:「最近王府守卫不严,我正在提点他们。」 姬珧点点头:「是该提点。」 秦徵涣噎了一口,愤而扭头,对着地上跪着的护卫大喝一声:「都听到了吗?连殿下都知道你们这帮饭桶有多无能了,要是王府再有一只苍蝇飞进来,你们就提头来见!」 姬珧听闻,眼中闪过一抹促狭,她忽然抬头,看着秦徵涣道:「昨日有事耽搁,王爷还未好好宴请本宫一次,本宫离开之前,还想跟王爷畅饮一番呢!」 秦徵涣一怔,随即扬眉一笑:「确有准备,正好,还有个惊喜要送给殿下。」 「惊喜?」姬珧愕然,却并未深问,只是神秘笑了笑,「我倒是想给王爷准备一场惊吓。」 第67章 趁乱! 涉江王府为长公主摆宴, 驸马身位公主的夫君,自然也在受邀之列。 三日之后,马车从城外悠悠驶进泊州, 最后在涉江王府门前的石狮子旁停下, 长安扶着人出来,由王府下人引到东苑。 门口有金宁卫把守, 开门后,长安要随虞弄舟进去, 被十二用刀拦下, 长安低头看了一眼胸前的刀刃, 最锋利的一面正对着自己, 他抬头冷道:「我得照顾驸马。」 十二不动,只笑了笑:「殿下有事找驸马, 什么事你都跟着?」 十二意有所指,长安涨红了脸,结结实实噎了一口, 随即看了看前面的虞弄舟。后者正拥着身上的狐裘,转头淡淡地瞥了他一眼, 虚弱道:「你就在外面守着吧。」 说完, 转身去了里面。 涉江王给姬珧安排的是东苑最大的青禾居, 一进门是正厅, 寝居在后面, 青丝幔帐半遮半掩, 光影缭乱, 进来后刚一入眼的是青山飞鸟图下安放的沉香雕莲花贵妃榻,榻上放着一盘胜负已分的棋盘,两边垂着金漆镂空香球, 紫烟裊裊娜娜,人心一下变得沉寂。
第134页 姬珧就喜欢这样幽暗又闲适的地方,虞弄舟一瞬间还以为自己回到了公主府。 屋里烧着地龙,温度也渐渐上升了,虞弄舟身子回暖,便将身上的狐裘脱下,抬脚往里走去。 里面传来淡淡的说话声,他脚步微顿。 「找着那个嬷嬷了吗?魏长骆说她是容州人士,祖籍在容州卓阳县,既然是从宫里出去的,家底应该很殷实,不至于这么不好找。」 姬珧用杯盖划着名蒸腾的热气,脸上的神情被氤氲白雾遮挡得有些模煳了,她低首轻轻吹了吹,头顶上的珠花发出叮铃铃的响声。 容玥跪在地上復命:「容州卓阳县发生过一次水患,有过大规模迁徙的经歷,要找出这个人,只在卓阳县找恐怕不够,要在整个容州乃至江东都寻找一遍。」 姬珧搁下茶杯:「那就去做。」 容玥肩膀一颤,似乎感受到公主的不耐烦,将头压得更低了,急忙出声应下:「属下一定尽快找到先皇后身边服侍过的崔嬷嬷!」 八扇连屏后面突然发出一声轻响,容玥飞快扭头:「谁在那边!」 那边寂静无声,半晌之后,迈出一只白靴,虞弄舟从连屏之后走出来,手里拎着狐裘,身形微微佝偻,脸上还有久病未愈的苍白。 「微臣以为有下人通秉过了。」他对姬珧行了一礼。 姬珧这才抬眼,将他全身上下打量一遍,先转头对容玥道:「你先下去。」 容玥未做停留,起身便走,与虞弄舟擦肩而过时,姬珧的声音又响起:「过来坐吧,你才受过军杖,不能久站。」 是对虞弄舟说的,他微微一怔,而后直起了身,朝姬珧走了过去。 军杖多打在了腰上,虽然不是短时间就能痊癒的,但坐下却是无碍,只是会很难受,虞弄舟在她对面端坐,将狐裘放到一旁,对面推来一杯热茶。 他抬头看向姬珧,眼里多了几分迟疑之色。 姬珧忽而一笑:「怎么?怕本宫下毒,谋害亲夫?」 虞弄舟垂眸,将茶杯接过,却没有直接喝下,而是出声问道:「你在找母后生前身边服侍的崔嬷嬷?」 姬珧还没回答,他接着解释一句:「方才在屏风之后无意偷听,我只是恰巧听到了。」 姬珧睇了他一眼,道:「是。」 「你找她做什么?」 姬珧皱了皱眉,低头沉默片刻,将左手里的茶杯推到右手边,又从右手边推回来,如此反覆,良久后,忽然开口道:「之前有次进宫,魏长骆跟我谈起一些往事,是有关母后的。母后仙逝时我还太小,有些事已经模煳不清了,但听魏长骆说了一番话后,我总觉得母后的死有些蹊跷。可惜自打母后殡天之后,那些照顾过她的人死的死,出宫的出宫,能找到线索的就这一个崔嬷嬷,我想找到她,弄清楚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虞弄舟眼帘半遮,隐形之下的双眸平静无波,好似一潭死水:「能有什么蹊跷,父皇后宫之中只有母后一人,也没有争宠夺权的事,难道还会有人害母后吗?」 姬珧抬了抬眼,意味深长道:「皇家的事,可说不准。」 她看着对面的人,幽幽眼眸中露出一丝诡色:「听闻母后临死之前,见过奉诚伯一面。」 虞弄舟垂在膝上的手忽然攥紧,太阳穴突突跳了跳。 姬珧好似没发觉他的异样,只是撑着身子站起身,看着前方的青瓷花瓶,沉着脸道:「母后见过奉诚伯张云安,张家满门又是在母后去世之后被父皇下令抄斩,这里面或许有着什么关联。」 她忽然转头,看着虞弄舟:「张家以谋反的罪名论处,张家与豫国公又有姻亲关系,单看现在江则燮的野心,我不相信父皇会污衊了张家,可我也真的想知道,从来不插手朝政,深居简出的母后临死之前为什么要跟张云安见一面。」 虞弄舟迎上她的眼眸,衣服被他攥出一道道褶皱,就像他现在扭曲的思绪一样。 但他必须维持着面上的泰然,保持着一贯的冷静。 他道:「魏长骆没有跟你说到别的事吗?」 姬珧摇头,走了回去,重新在他对面坐下:「没有,他只说,要见奉诚伯,是母后自己要求的。」 虞弄舟低头,嘴角慢慢扬起,在看不见的角度,轻微一哂,压在胸腔的恨意将他全身的温暖全都驱逐干净,只剩下冻彻心扉的寒凉。 他握着茶杯,端起来喝了一口。 姬珧忽然覆上他的手。 「阿舟。」 虞弄舟抬头,对上一双水润含情的眼眸。 「我听到一个故事,有些地方想不通,想说给你听听。」 「你说。」 姬珧便抓着他的手道:「有一个全家死于非命的孤儿,被一黑心夫妇收养,夫妇觊觎城中员外的钱粮,又不想自己动手,便欺骗那孩子,说他父母全家皆是被员外害死,说的多了,耳濡目染,久而久之,孩子也以为是真的。待孩子长大一些,用尽手段进了员外府上,蛰伏多年,终于找到机会手刃仇人,将员外全家全都杀了。」 她说到这便停了,虞弄舟静静听着,见她停了便抬头,倒真跟听故事一样:「然后呢?」 姬珧一笑:「然后,那黑心夫妇告诉孩子,他杀错人了,害死他全家的根本就不是员外,是他们多行不义咎由自取。」
第135页 虞弄舟也跟着笑了:「倒是不知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了。」 随口说了一句过后,他抬头看过来:「你想问什么呢?」 姬珧看着他,深邃目光直透他内心深处,像是有一只无形大手紧紧地攫着心脏,一瞬间陷入窒息的困境中。 她问:「你说,那孩子在知道真相之后,是会痛哭流涕懊悔自己错杀好人呢,还是会将欺骗了自己的黑心夫妇踩在脚下,干脆收了员外的万千家财,然后当做一切都没发生过?」 虞弄舟坐了太久,面色越发苍白,身子已有些撑不住了。 他扶着桌案一角,缓了口气:「懊悔也会有,黑心夫妇也不能留。」 「那员外的家财呢?」 虞弄舟抬头:「殿下莫非是在试探我?」 长久的沉默。 姬珧将他额头上的汗擦了擦,温柔道:「去榻上歇会吧,一会儿还有夜宴,要是提前离席,多少会有些失礼。」 虞弄舟身上都是虚汗,却一点也不热,甚至连四肢都是冰凉的,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看了看幽幽端茶喝水的姬珧,眸光几度变幻,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转身去榻上休息了。 入夜,涉江王府大摆筵席。 华灯初上,湖心波光粼粼。 月光投下一层银白的光芒,同灯火在水面上交相映辉。 宴席摆在内湖的水心榭上,下人端着托盘鱼贯而入,宛转悠扬的乐声在梁顶缭绕不去,秦徵涣将酒杯端起,对姬珧敬了一杯:「之前与殿下闹了许多误会,都是微臣太过自以为是,还望公主见谅,我自罚三杯。」 说完,他不管姬珧的反应,连着喝了三杯,每喝完一杯,就把酒杯倒扣,一滴不剩。 姬珧等他喝完,才笑道:「本宫也未曾往心里去。」 秦徵涣才不信她鬼话,却也不会当众反驳,拍了拍手,水榭中奏乐的乐师换了一个轻快的音调,从外面走进来几个蒙面舞姬,身姿妖娆婀娜,个个都似水蛇一样,怀中抱着个琵琶款款而入。 他看了看姬珧:「我说过,要送殿下一个惊喜。」 姬珧还真不知道他打算做什么,饶有兴致地探身细细端详那几个站定的舞姬,忽然听到身后一声轻响。 转头一看,是薛辞年将他手边的酒杯碰倒了。 「怎么了?」她问。 薛辞年急忙垂头,将酒杯扶起,然后起身端平手臂,弯身道:「属下失礼。」 一时间,目光都朝他聚过来,秦徵涣自然是看好戏的模样,虞弄舟目光幽幽,对薛辞年没什么好脸色,远远站在后方的宣承弈则有些疑惑,印象中薛辞年失礼的次数一只手都数的过来,好像也就两次…… 裴冽是唯一一个没看他的人。 他在侧耳听着什么。 常年在战场上拼杀的人有着常人无法比拟的敏锐之力,尤其是对那些潜藏在暗涌之下的风吹草动,还有隐匿在角落里不可忽视的杀气。 「谁!」 裴冽在丝竹乱耳的嘈杂声中高声一喝,手捏着酒盅伸手甩了出去,飞射而出的瓷杯噼成两半儿,「叮叮」穿透门窗,没听到落声,只听到「框框」地撞门声。 一时间,水榭四周的窗户全被撞破,从外涌入许多黑衣人,锋芒映着月辉,一斩而下,众人这才反应过来,尖叫声此起彼伏。 姬珧向后一退,已有好几个人挡在她身前。 黑衣人没有逢人便杀,他们有目标,就是直冲姬珧那边而去! 「鹰卫!」秦徵涣脸色大变,高吼一声,但外面没有回应。 第68章 挡剑。 秦徵涣话音刚落, 身前闪过的人影便停下,挥动手中兵刃,秦徵涣向右一躲, 那刀锋「钪」地一声噼在桌案上, 震碎了其上盛着美酒佳肴的瓷盘玉碗,显然也是下了死手。 涌入的黑衣人有十数个, 大多数都是朝姬珧奔去,金宁卫和王府的鹰卫一样, 都是守在水心榭之外, 眼下没有动静, 并不知他们如何了。裴冽和宣承弈护在姬珧两侧, 退到红柱之后,宣承弈腰上好歹配了武器, 裴冽连武器都没有,手中只有两根锃亮的银箸,一根当做暗器穿透了黑衣人的心口, 另一根则戳到了挥刀而来的人的左眼上。 虞弄舟那边同样围了四五个人,长安孤军奋战, 死死地将虞弄舟护在身后。 他腰上有伤, 行动不便, 起身时被一个黑衣人砍伤了右臂, 此时鲜血已经殷透白衣, 他脸上血色褪去, 更显苍白, 长安击退一人,急忙回头看了他一眼:「主子!」 「看前面!」虞弄舟捂着流血的手臂,低喝一声, 长安只好咬紧牙关专注前面。 一个漏网之鱼闪过长安的剑锋,长鞭正甩到虞弄舟门面上,他挪步一躲,将挥下的长鞭握在手中,转一道花,向后一拽,黑衣人直冲过来,被虞弄舟绞紧了脖子,很快便没有了唿吸。 姬珧躲在柱后,脸上未见慌乱之色,只是目光深邃地看着那边,轻轻嘆了口气。 那声嘆息被刀兵相接的声音搅乱,紧接着殿门便被撞开,那边在大殿中央抱在一起的舞姬惊叫出声,然而冲进来的却不是什么刺客,而是姗姗来迟的金宁卫。 金宁卫一到,局势马上发生了转变,看着小十八黑着脸莽撞挥刀,姬珧急忙出口:「留活口!」 虽然气愤,金宁卫也不会不听公主的话,剩下的十二个黑衣人都被金宁卫拿下,除了驸马那边中了一刀,别人都有惊无险。
第136页 只是好好准备的夜宴已是一片狼藉,秦徵涣没有让侍卫跟随的习惯,身旁只有一个秦世,刚刚突生变故,秦世已经用最快的速度藏到桌子底下了,后来那个黑衣人砍坏桌案,他吓得直愣愣地晕了过去。 于是秦徵涣孤家寡人一样立在最上头,那些黑衣人明显不是沖他而来,所以他完好无损,连头髮丝都没乱。 姬珧迈过一具尸体走过去,看了看面色黑沉的秦徵涣:「把这些人交给金宁卫审讯,王爷可有异议?」 秦徵涣神情怔了一下。 既然是在涉江王府出的事,理应由涉江王府来管,但是鹰卫既没有第一时间冲进来保护众人,最终抓住他们的又是金宁卫,他怎么都不好意思说把人交给自己。 秦徵涣无心跟她抢人,可是事情未免也太过蹊跷。 上次被这个嘴毒的小公主讽刺了王府安防之后,他特意加强了王府防备,连这次摆宴都用了比往常更多的人。 鹰卫暂且不说,就连本该毫无破绽的金宁卫都晚了半刻才冲进来,前者还可以说是王府侍卫不行,后者如何解释?难道金宁卫也有马失前蹄的时候? 秦徵涣收起视线,看了看地上躺着的横七竖八的尸体,「人既然是金宁卫抓住的,理应由殿下处置……」 话还没说完,裴冽忽然皱着眉走过去,蹲在一人身侧,旁若无人地摸了摸他身上各处,最后掐住他脸颊,探头一看。 众人都被他的动作弄得一头雾水。 他却道:「没有舌头。」 什么? 众人都跟着一惊,裴冽已经站起身,跟他们又重复一遍:「他们都没有舌头。」 他一说完,秦徵涣终于发觉出到底哪里不对。 刺客从出现到束手就擒,从始至终都没有说过一句话,甚至连临死时候的痛唿都没有! 刺杀的过程并不是安静无声的,除了尖叫声还有短兵相接的声音,可以这伙不知如何避开层层防御潜入王府暗杀的人,既没说过自己的目的,也没有说清自己的来歷,从头到尾没有发出一点声音。有一些世家豢养死士喜欢拔掉他们的舌头,这样被抓住时无论是死口还是活口,都很难从他们嘴中撬出一星半点的信息,他们也不识字,审讯这种死士往往是最难的。 「交给金宁卫吧,」虞弄舟走上前来,手中还捂着滴血的伤口,「这种死士也不是没有遇见过,金宁卫应该不觉得陌生。」 他语气平静,没有什么起伏,叫人听不出他心中所想,姬珧挥了挥手,金宁卫将人带下去,看了看虞弄舟的手臂,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听说江则燮培养的死士就是没有舌头的。」 虞弄舟点点头:「确实如此。」 裴冽站起身,眉头紧拧着,侧步行到姬珧身前,低声道:「我们回去吧。」 好好的晚宴被破坏,还不知道之后会不会有死士闯进来,现在离开是正确的,其他人也心有余悸,姬珧正要开口时,秦徵涣突然行下台阶走过来,将人拦住:「说好了要送你一份好礼,舞可以不看,人你可以带走。」 说罢,他对着那几个战战兢兢低泣的人招了招手。 最前面那个蒙着白纱的女子还算镇定,她见到秦徵涣招手,便看了看旁边的人,几人都停止低泣,诚惶诚恐地走过来,姬珧不明所以,秦徵涣让她们把面纱揭开,最前面的女子水眸潋滟,我见犹怜,先是遥遥看了一眼姬珧身后,又将头低下。 姬珧转过头,看着秦徵涣:「王爷说的礼物——就是她们?」 这下换秦徵涣愣住了,他端详着姬珧的面色,还在揣度她到底是真傻还是装傻:「怎么,殿下之前跟我要人,现在又不认了?」 他瞥了一眼虞弄舟,道:「我拉下脸面跟江则燮亲自要的人,驸马当时也在场。」 姬珧微怔,这才转头看向那垂眸的女子,迟疑片刻,问道:「你是薛澜娇?」 那女子肩膀颤了颤,屈膝跪下,给姬珧磕了一个响头,悲戚道:「罪奴逃离军营,自知罪无可恕,今日逃不过去了,只望殿下可以留我一个全尸!」 「你觉得本宫找你,就是要问你罪的?」姬珧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神冰冷,连语气都让人噤若寒蝉。 秦徵涣还以为此人对姬珧有多重要,见她一口一个罪奴,顿时有些迷茫了。 薛澜娇哆嗦着身子,仰头看过来:「难道……不是吗?」 姬珧笑了笑:「你兄长为了找你,耗费了很大的心力,从靳州到江东,你辗转来回,始终不曾安定,可叫他没少费心。」 薛澜娇自是早就认出了薛辞年,可她没有站出来相认。 眼下听到姬珧提起「兄长」二字,她才泪眼婆娑地看过去,紧紧抿着唇,将满腹的委屈和难过都吞咽下去,不曾张口,害怕一张口眼泪就会决堤。 薛辞年终是嘆了一口气,他行到薛澜娇身前,转身对着姬珧,双手拎着衣袍跪地,道:「还望殿下饶过妹妹一命,我与妹妹今后会离开这里,我保证她再也不会出现在公主面前。」 薛澜娇手掌拄着地板,看不清神情,姬珧倒是面不改色地看着二人:「本宫又没说要赶你走,也没说要问她的罪。」 她弯身要把薛辞年扶起来,刚碰到他手臂,便看到眼前闪过一道银芒,从薛辞年身后忽然冲出一个人,将薛辞年撞开,手中拿着短剑刺过来,是那舞姬其中的一个!她动作若水蛇一般,快如闪电,姬珧躲避不及,忽见眼前覆上一层暗影,然后是剑身没入□□的声音。
第137页 「殿下!」 「姬珧!」 「主子!」 惊叫声连连,有人飞身上前将那舞姬踹飞出去,一下撞到柱子上,吐出一口鲜血,姬珧却有些发愣,她感觉身子暖了暖,那人把着她肩膀,被刺中的时候身子向前一扑,轻轻地闷哼一声,然后便一直维持着那个动作。 姬珧摸了摸他后背,手上摸到一股黏腻的温热,虞弄舟趴在她耳畔,小声问她:「没事吧?」 并非他要小声,而是意识逐渐涣散的时候,只能发出那么大的声音。 终于支撑不住,他身子一晃,向旁边倒下,长安赶紧冲上前来接住他,虞弄舟嘴角滴血如注,不是鲜红的颜色,而是有些暗沉的黑色,玉无阶走过去,把着他手腕,抬头道:「有毒。」 变故发生太快,每个人都来不及反应,虞弄舟忽然性命垂危,还是发生在秦徵涣的府上,方才的刺客还能说是他防守不严密,可是眼下这人就是他带来的舞姬,再想开脱就很难,他沉着脸,赶紧让人把虞弄舟抬到房里,又让人去找大夫,姬珧目光沉敛,将他拦下:「不用。」 有玉无阶在这里,顶十个大夫,单看她想不想救。 可是姬珧却有些愣怔,直到虞弄舟被抬走,人都从水心榭中退出来,隔着一道屏风,玉无阶为虞弄舟看背后的剑伤,裴冽一把拽着她手臂,将她拉到角落里,出声问她:「是你安排的?」 姬珧看了看自己手心的血,仍未回过神来。 裴冽又问一遍:「是你安排的?」 「不是,」姬珧愣神片刻,开口道,「那个舞姬不是。」 第69章 那吻便正好落在她微颤的眼…… 两场刺杀毁了秦徵涣精心准备的晚宴。 落针无声的内室之中, 秦世半跪下身,面对头顶阴晴不定的人,紧张得大气也不敢出, 只是低垂着头, 小心翼翼道:「王爷……下人来报,说在东苑北边的竹林里, 发现了鹰卫,虽然没有受伤, 但都昏迷不醒……」 秦徵涣听完之后, 闭眼伸手蹭了蹭额头, 仰头长嘆一声, 然后便靠着椅背不说话了,燥郁之色溢于言表。秦世不知道自己主子在苦恼什么, 但是鹰卫连连失职确实难辞其咎,他给自己暗暗鼓气,硬着头皮道:「这次宴席上发生的变故实在蹊跷, 王爷最好还是好好探查一番,先不要急着处置鹰卫。」 秦徵涣忽然闷笑一声, 将秦世的话打断。 「是蹊跷, 说不定……就是她贼喊捉贼。」 秦世一怔, 茫然地抬头看他, 秦徵涣直起身, 指尖揉着眼角, 似是自言自语:「她提醒过我, 说要给我一场惊吓,我原本还不清楚她到底是什么意思……最开始那群刺客,行动迅捷手段干净, 看着像是针对小公主,其实是针对驸马。」 「驸马?」 「对,」他从椅子上站起来,握着把剪刀将烛芯剪掉,忽明忽暗的灯火将他的脸庞照得晦暗不明,「虞弄舟才受过军杖,本该是最好下手的时候,但看他应对刺客时展现的身手,恐怕不在金宁卫之下,她应该也没想杀死他,更多的是试探。可是后面那个舞姬就显得有些突兀了,她没必要用自己的安危试探别人。」 将剪刀放下,秦徵涣自顾自道:「她不会做这么傻的事。」 秦世一声不吭,沉眉思索他的话。 秦徵涣显然还在还原那场变故。 「如果说那些死士才是她的手笔,突然发难的舞姬明显是个意外……」秦徵涣转过身,目光深沉,幽幽睇着他,「小公主才来王府几日,一直都住在东苑,不可能接触到那几个舞姬,所以最终问题还是出在我身上。」 说到这里,秦徵涣烦躁地坐回椅子上,想起姬珧那副疑心疑鬼的样儿,将桌子腿踹得一歪,骂道:「好不容易才哄好小祖宗,又他妈往我身上甩锅!」 他说江则燮疑心太重城府极深,不是联合的好盟友,姬珧又何尝不是这样? 只是相比较起来,站在朝廷这边更名正言顺,而姬珧与江则燮之间的较量,他更看好姬珧而已。 这不代表姬珧就会全然相信他,对他一点都没有戒心。 「那个舞姬呢?」 秦徵涣忽然扭头问秦世,秦世一激灵,说道:「让金宁卫带走了,还有薛姑娘一起。」 秦徵涣摆摆手:「我不想管什么薛姑娘李姑娘了,那个舞姬到底是谁的人,我必须得问出来!」他说罢起身,匆匆向外走去。 东苑青禾居,下人提着忙乱的脚步,琉璃灯罩下人影交错,一盆盆染着暗红色的血水被端出去,接着另一个人忙不迭端着干净的清水入内,周而復始,神态忙碌。 偏殿未点灯,角落里光亮不及,外面昏黄的灯火投在二人脸上,落下一道道暗影,平添几分幽静诡谲。 裴冽看着微微发怔的姬珧,见她盯着手心快要凝固的血,一把抓住她手腕,撩起衣角为她擦拭:「脏,别看了!」 姬珧任他握着手,闻言抬头,流光溢彩的眼眸此刻都归于沉寂,像是只留了三分心神在这。 「裴冽,你说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裴冽沉默不言,安静地将她的手心擦干净,等到确保没有一丝痕迹之后,才掀起眼帘看她,也不管自己纯白的衣摆留下的一道道手印,眼中满是审视和追问。 「也许是为了获取你的信任,也或许只是一念之间,」他将她的手指曲拢,包在手心里,语气微微上扬,「怎么,心软了,还是心疼了?」
第138页 姬珧勐地抽回自己的手,抬眸看他,眼中多了几分冷意:「你看我有功夫去想这个?」 说完,她转过身背对他,托着自己手腕,脑中又回想起虞弄舟为她挡剑时的情景,就那一瞬间,她能感觉到手持短剑的舞姬是没有留情的,她就是想要她死。 裴冽在后面轻笑:「我就是确认一下,你是不是对他还余情未了,毕竟当初是你力排众议聘他为驸马,我还真无法想像你对他冷漠绝情的模样。」 姬珧回身,听他语气充满讥诮,心底更加烦躁:「人总有那么一两次会看走眼。」 裴冽看了她半晌,忽而抱臂一笑,靠着身后的黄花梨书格,将头偏向旁边的轩窗,嘀咕一声:「眼睛是不怎么好使。」 姬珧似乎没听清,正要让他再说一遍,门边闪过一道身影,她收了声,看见玉无阶正掀起珠帘走进来。裴冽听脚步便知是他,仍然看着窗外夜色,对他没有半分好脸色。 「怎么样?」 姬珧先开口问的,倒是听不出什么担忧,只是神色凝重,对这个结果好像颇为在意。 玉无阶尚且来不及收拾自己的形容,他身前都是血迹,手上也有,人刚进来,便将血腥味一併带了过来。 「背上的剑伤并不致命,只是毒很棘手。」他走到一旁的置衣架边,将自己的外袍脱下,随手蹭了两下,把手上的血迹擦去,搭在上面,姬珧的目光始终黏在他身上,等他做完这一系列事,才开口:「然后呢?」 玉无阶转过头看着她:「有件事你一定想不到。」 「什么?」 玉无阶顿了一下,一脸正色道:「短剑上的毒也是出自月柔族,那个舞姬应该不是中原人。」 「你说什么?」 玉无阶的话让裴冽也收回视线,扭头看向他,眸中掠过一丝惊异,他放下手,同姬珧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惊,就在这时,半开的轩窗外面忽然传进来一道声音。 「月柔族可能正在中原渗透势力,也许不止涉江王府。」 外面有个人影虚靠在轩窗旁边,双手抱剑,青衫挺括。 姬珧听见声音,走过去将窗子打开,探出头看着那人:「你在这里做什么?」 宣承弈眼睫微湿,沾染了许多夜露,应该在这站了有一会儿了,姬珧先前让他跟金宁卫去审那个舞姬,没想到他会这么快就回来,还在外面偷听。 「那个舞姬死了,她早就吞过毒。」宣承弈瞥了一眼里面,又不动声色地看向姬珧,沉声道。 姬珧看他外衫都没套,一身单薄,皱了皱眉道:「你先进来。」 宣承弈以为她会追问舞姬的事,结果是让他先进去,他神色微怔,而后向前一步,一手按着窗台,脚尖一点,轻松翻了进来,正落在姬珧身侧,姬珧本意是让他走门,谁知道他会直接翻窗户,正愣怔时,裴冽冷道:「你说那个舞姬早就吞毒了,金宁卫应该什么都没问出来,你是怎么知道她是月柔族人的?」 裴冽声音强硬,毫不掩饰自己的怀疑,对宣承弈的敌意全都浮于表面。 宣承弈站稳身形,同他对视,不甘示弱道:「玉先生说了,毒是出自月柔族。」 「那也不能证明她也是月柔族人。」 「难道裴将军有更好的推测吗?」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谁都没有退步。 姬珧看了看他们二人,最后干脆不管了,走到玉无阶身边,低声问他:「小师叔,驸马现在……」 「我已经为他解完毒了,只是能不能挺过去还要看他自己。」 他说完,话锋忽然一转,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或者也看你。」 那二人不再争执,齐齐转头看向姬珧,似乎都在等她下决定。 姬珧微微垂眸,慢条斯理地从手袖中拿出一个玉瓶,递到玉无阶跟前:「我原以为自己知道他的目的和野心,现在却有些打憷了,养蛊是比较危险,但要是轻易就让他这么死了,我也心有不甘。」 玉无阶接过玉瓶,淡淡点头:「我知道了。」 ** 姬珧没去看虞弄舟,裴冽和玉无阶离开之后,她坐在床边发怔,眉头始终都为舒展。 宣承弈在她身侧立着,良久良久之后,忽然神色不耐地重重嘆息一声,蹲在她身前,抬头看着她:「他为你挡剑,你心疼了?」 姬珧被他打断思绪,神色微顿,脸上尽是茫然,片刻之后她才低笑一声,用手挡着唇,哭笑不得:「怎么你也这么问?」 她放下手,满脸疑惑:「本宫看起来这么良善?」 宣承弈抿唇不语,他垂眸沉思须臾,抓起她的手握在手心里,似乎想要给她聚拢一点暖。 姬珧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没见过他这么自然地同她亲昵过。 似乎是在骗他之后。 发现这点不同,她心里有些发痒。 宣承弈垂着头问:「为什么不直接杀了他?」 姬珧一顿。 好多人都这么问过她,但是宣承弈的语气中明显多了几分遗憾和憎恨,可他跟虞弄舟应当无冤无仇,甚至宣家还曾经是虞弄舟的走狗,他不该这么激动才对。 姬珧收起视线,迎上他目光,伸手抚了抚他的脸:「我刚给小师叔的那瓶东西,可以让人双目失明——」 她还没说完,宣承弈的手骤然一颤,眸光微变,姬珧发现他的异样,握紧他手指:「怎么了?」
第139页 她以为他蛊毒发作,身子又不舒服了,谁知宣承弈忽然起身,弯腰倾下,温热的唿吸扑散在脸上,她下意识闭眼。 那吻便正好落在她微颤的眼睛上,含着十足的珍视。 第70章 他不行。 宣承弈的唇柔软温热, 将碰未碰,喷薄而出的气息撩动着睫毛,忽闪忽闪地不敢睁开, 姬珧感觉自己心头像是有无数只小虫攀爬, 抓挠着人难受。 她忽然伸出手,攥紧他胸前的衣服, 摇摇欲坠的心才好像有了着落。 「今日,我与他说了一些话, 他应当知道我可能查出他的身世来了, 」姬珧垂着眼眸, 维持着那个姿势, 低浅的气音一个字一个字吐出,像在耳边叙话, 「所以那舞姬刺杀我的时候,他才会挡在我身前,最大的可能就是重获我对他的信任。」 宣承弈退开些许, 凝着她的面容。 姬珧微哂,冷笑一声:「他可真够狠的, 要是我不救他, 说不定他已经死了。」 宣承弈却道:「还有长安。」 姬珧沉了沉脸, 半晌之后, 才点头道:「是, 还有长安。」 长安正在屏风外满面急色地走来走去, 玉无阶去而復返, 回来后一头扎进床边为虞弄舟再次解毒,已经很久都没动静了。 他不敢出声打扰。 长安其实并不能完全相信玉无阶,可他不懂医术, 外面请来的大夫又未必会有玉无阶医术高明,虞弄舟背后的毒性烈,不是一般医者能应付得了的,他只能暂且把主子的性命交到公主的手上。 他又悔又恨,恨不能躺在床上的人是他自己。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隐隐约约能听到鸡鸣声,他守了一夜,玉无阶才从里面出来。 长安满眼血丝,直愣愣地冲过去,抓住玉无阶的袖子:「玉先生,主子……驸马他怎么样?」 玉无阶脸上也有疲色,垂头看了一眼手,不动声色地将袖子抽出来,道:「我已经做了我该做的,但短剑上淬的毒量重性烈,我也没有把握全都驱逐干净,先看他能不能听过这三日,如能醒来,性命就算保住了。」 「只不过……」 长安听他说「性命就算保住了」,终于放心地松一口气,却又见他话锋一转,整颗心勐地又提起来。 「只不过什么?」 玉无阶去旁边净了净手,边擦手边道:「只不过,若有余毒不清,恐怕会损伤身体各部分机能,性命虽保住,但要他还如从前一般康健,就不是那么容易了。」 长安踏前一步,厉声道:「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主子会落下暗疾吗?」 玉无阶直起身,对他点头:「不排除这种可能。」 「会是什么暗疾?」 玉无阶推开房门,临走前睨了他一眼,留下一句话便离开了。 「等他醒来你就会知道。」 长安牙关紧咬,看着玉无阶的背影逐渐消失在院子里,一拳打到门壁上,他无法确定他口中所说的暗疾是因为余毒,还是他从中做了什么手脚,满心的无力感充斥着全身,他回身走到床前,看着床上面色惨白的虞弄舟,双手覆在头顶上,缓缓蹲了下去。 「我错了……」 他面容扭曲,懊悔不已,哽咽道:「我不该擅作主张……」 — 刺杀公主的舞姬死了,秦徵涣气得差点没吐血三升。 金宁卫都没审出有用的东西,换作他府上的鹰卫应该也是那个鸟样,秦徵涣倒是没有嫌弃金宁卫手段不行,只是单纯气恼那个幕后主使。 第二天一早他就来东苑找姬珧。 姬珧还没侍弄好穿着,薛辞年领着秦徵涣进来的时候,宣蘅正在给姬珧绞尽脑汁梳头髮。 屋里烧着地龙,入冬的严寒倒是不会冻着里面的人,但秦徵涣一撩开珠帘便见姬珧随意披了件裙袍坐在镜台边,还是堪堪怔了一下,脚步便僵在那处。 得见铜镜里的人正朝自己望过来,秦徵涣眉头微动,收回视线,身子往迴转,头却还冲着里面:「微臣再出去等等?」 姬珧睡眼惺忪,慵懒地瞄了他一眼:「就在这说吧。」 秦徵涣本来也不是真心想要出去,闻言又把脚往里迈,坐在镜台旁边的太师椅上,双手杵着膝头,久久未言。 姬珧侧目看着他:「王爷该不会是到本宫这干坐着的吧?」 秦徵涣倒是想,美的人就是什么都不干,往那一坐都赏心悦目,就是干愣愣地看着都是一种享受,但姬珧一开口,他顿时想起自己身上背的那口锅,哪里还有心情观赏什么活色生香。 他清了清嗓子,食指在膝头无意识地点着,问道:「殿下对昨夜之事怎么看?」 姬珧从妆奁里拿出一对红翡东珠耳坠,递给宣蘅,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那些黑衣人是如何闯入水榭的都暂且不提,可舞姬确确实实是出自你的府上。」 秦徵涣不禁抓紧膝头的衣服,手背上青筋狂跳,脸上还维持着一贯的笑意:「舞姬是一直在我府上,但我既然已经说了会站在殿下这边,就绝不会做出阴奉阳违之事,况且,我要是真的想害殿下,也不会傻到用我府上的人,像殿下一样伪装成来歷不明的刺客不好吗?万一像这样失手了,我连叫屈的地方都没有。」 宣蘅给她戴好耳坠,姬珧对镜瞧了瞧,漫不经心道:「那你现在干什么呢?」
第140页 秦徵涣噎了一口,被这女人的态度弄得一个头两个大,索性不再跟她周旋,直言道:「不是我做的。」 姬珧闻言,抬手一挥,宣蘅住手,将梨花木齿梳子放到桌上,往后退了退。姬珧转过身,正对着秦徵涣,眼带笑意,又有一股慑人的冰冷,她看着他,慢声说:「你再说一遍。」 秦徵涣心里一突,饶是这件事不是他做的,也不免被她的眼神看得背后寒意骤生,盯着她的眼,他一字一顿道:「不是我。」 姬珧没说话,站起身,玫瑰凳向后挪,宣蘅上前为她整理裙袍,将全身都整理妥帖了,她忽然扭头看着宣蘅:「以后这些事都不用你做了。」 宣蘅一惊,以为自己犯了错,姬珧要赶她走,正当惊惶的时候,姬珧又看向薛辞年:「你把你妹妹叫过来,本宫有话跟她说。」 薛辞年一直站在旁边,冷不防朝他说了一句话,还有些没反应过来,身子稍顿,他躬身应下,转身走了出去。 姬珧理了理长袖,抬眼看着秦徵涣:「你是怎么把薛澜娇留在府上的?」 秦徵涣抬头,眸光多了分隐晦。 姬珧的举动看起来像是要故意支走薛辞年。 秦徵涣没有多想,说道:「当时江则燮要拉拢我,我什么都没提,只是稍微暗示一下,他便让那个女人留下了。」 「她不愿吗?」 「看起来很是委屈,」秦徵涣仔细想了想,又添了一句,「但要是说有多不愿,好像也没有。」 姬珧看着他,似笑非笑道:「她在府上这几日,你没有……」 她说到一半不说了,唇角上扬,想要表达的意思不言而喻,秦徵涣赶紧拍着桌子站起来,皱眉道:「我都不知道你跟我要她有什么用,怎么可能动她,更何况,他可是江则燮的女人。」 秦徵涣有点生气,可还是因为姬珧忍下了,将胸口闷的那口气散去,他沉声问她:「本以为这人对你很重要,现在看来好像不是这么回事?」 姬珧淡淡瞟了他一眼:「她是辞年的妹妹,仅剩的唯一一个亲人,找了很久都没找到,听说在你府上,我那日就是随口一说而已。」 秦徵涣那火气腾地一下又冒上来,姬珧接着道:「但看你这么上心,我会记下你这份心意的。」 秦徵涣又蔫了。 不一会儿,薛辞年带着薛澜娇进来了,秦徵涣把该说的话都说完,已经先一步离开。 姬珧看着跪在地上紧张不安的人,淡淡道:「把头抬起来。」 薛澜娇身子抖了抖,而后颤颤巍巍地抬起头,好像脖子上悬着个刀子要往下砍似的,眼睛也不敢睁开。 昨日姬珧还没来得及好好看看她。 她与薛辞年一母同胞,眉宇间是有相似的,素淡着一张脸,更能看出五官的精緻,算不上倾国倾城的绝色,却也是最易让男人升起保护欲的容貌。 姬珧看了半晌,忽然开口:「你私自逃出军营的事,本宫可以既往不咎,全是看在你哥哥面子上,至于你曾侍奉过豫国公……」 薛澜娇赶紧跪地磕头:「妾身没有侍奉过豫国公!殿下明鑑,妾身只是随伴豫国公左右,为他端茶递水,别的什么都没做过!」 薛澜娇犹如惊弓之鸟,不停地解释着,姬珧看了一眼薛辞年,见他面落不忍,便道:「即便你侍奉过他也没什么,本宫在意的不是这个。」 「你跟在他身边多久了,可知道一些隐秘的事?」姬珧问她。 薛澜娇身子一顿,慢慢抬起头看了看她,然后垂下头,紧紧抿着唇,像是在思索。 等了片刻,她才怯生生地道:「他为人多疑,平时不让别人太靠近他,有什么重要的话,他身边也不会留人。妾身当时在他身边只想要自己活命,更不敢违抗他命令惹他不快,所以……」 姬珧知道她的言外之意,刚要说话,薛澜娇却像想到了什么,抬头看了过来。 「有一个消息,妾身不知道是不是属实,」她迟疑张口,顿了一下,才道,「私下里有人传,豫国公他……好像不能……人道……」 第71章 我娶你。 薛澜娇的话让姬珧心中一动。 江则燮曾有一子一女, 但是唯一的儿子在很小的时候就夭折了,此后他便再未孕育子嗣。也是因为豫国公府一直未请立世子,最开始的时候她的父皇才对他放松警惕, 后来大禹疲态慢慢显现出来, 父皇身体又愈发不好,江则燮的野心便慢慢包藏不住了。 到父皇临终前, 江则燮更是成了大禹的心腹大患。 对名门贵胄来说,绝嗣是大事, 江则燮没有自己的骨肉血脉, 赢得了天下也坐不长稳, 所以姬珧一直以为这是江则燮用来蒙蔽她父皇的手段。 可是, 听闻薛澜娇的话后,姬珧发现前世有些解释不通的地方突然就能说得通了。 当时也是上原先揭反旗, 叛军浩浩荡荡越过涉江南下金宁,因为他们攻下繁州稳定后方,一路上可谓是势如破竹。 可是不等江则燮打到金宁城, 虞弄舟突然反将一军,控制公主府, 先一步占据京师, 把江则燮挡在京城之外。 现在再看, 江则燮之所以没有选择反抗, 一方面有他实力不济的原因, 另一方面, 也许就是因为他知道自己将来很难有个儿子, 唯一的亲外甥又有称霸天下的野心。二人继续相争下去只会两败俱伤,反倒有可能让别人有了可乘之机,不如退而求其次, 双方握手言和,让江则燮之女成为新帝未来的皇后,这对他们来说也是一个两全其美的选择。
第141页 薛澜娇躬着身,双手撑在身前,垂头沉默不语,姬珧又问了几个问题,她都支支吾吾的,能看出确实对江则燮所知甚少,至于江则燮不能人道的传言到底有多少可信度,都是见仁见智的事。 起码姬珧觉得这对她没有什么影响,最多只是平添一个笑料而已。 没有儿子,女儿又烂泥扶不上墙,西边打得再火热,终归也是给他人做嫁衣,姬珧唯一要警惕的就是虞弄舟再次同他联手的可能。 「你起来吧。」 姬珧淡淡说了一句,薛澜娇肩膀震了震,似是受到了惊吓,而后急忙应是,起身后仍低垂着头。 宣蘅也总是这副模样,但她的唯唯诺诺的表现都源自内心深处的胆怯,当初她把她交给容玥,将近半月的调.教已让她磨掉了身上所有稜角,变得百依百顺,主要原因还是她屈服了金宁卫雷霆狠辣的手段。 可是她并没有对薛澜娇怎么样。 一个人始终不敢看你的脸色,大抵上有两个理由,一个是他害怕,另一个,就是他不想让你看到他的神色。 若是看了,恐怕会暴露什么。 姬珧勾唇笑笑,对她道:「今后你就跟蘅儿一样,在本宫近前侍候,既然那些端茶递水的活你都做过,应当不会跟她一样笨手笨脚的。」 宣蘅脸一青。 姬珧看着垂身的薛澜娇,神色一丝也瞧不见,可是摁在裙裾上的双手微微蜷缩的小动作却还是被她捕捉到了。 薛澜娇俯身磕头,欣喜不已:「多谢殿下恩典!妾身——奴婢一定尽心尽力侍奉好殿下,只求殿下能脱去奴婢的贱籍,奴婢不想死的时候,还背着军妓的罪名,死不瞑目……」 姬珧笑得良善:「你既然都是本宫的人了,贱籍什么的便可一笔勾销。」 薛辞年微微皱眉,刚想要张口说什么,姬珧已经看了过来,对他笑了笑,跟薛澜娇道:「这都是看在你哥哥的面子上,你是託了他的福,沾了他的光,知道吗?」 「奴婢知道。」薛澜娇跪在地上,态度恳切。 薛辞年静静看了她一眼,终究将话头咽了回去,没再张口。 倒是宣蘅看着地上的薛澜娇,脸色有些不自然。 没过一会儿,外面通传裴将军求见,姬珧让他们先退了下去。 宣蘅正要离开的时候,又听到背后传来公主的声音,满心疑惑着回头,就看姬珧神情沉敛,脸上一分笑意也没了。 「平日里相处,多提防着薛澜娇一点。」姬珧语带提醒,状似随意一句,却让宣蘅愣在当处。 在她眼里,自己三哥远不如薛辞年讨喜,公主平日里对薛辞年说话都客客气气的,对他三哥却是张牙舞爪威逼利诱软硬皆施……她自然觉得不管是爱屋及乌也好还是随性而为也罢,公主都必定更喜欢薛澜娇。 方才有一瞬间,她还以为自己要在公主面前失宠了呢,薛澜娇来了,公主身边哪里还有她容身之地,何况那句「笨手笨脚」明明白白就是嫌弃她。 姬珧好像看穿了她的神情,兀自莞尔一笑:「本宫不是想让你今后只做个粗使丫头,那些活做不好也没什么,这段时间有了她,估计你能得许多空闲,趁这个机会好好接触一下佟月,看看这个人能力如何,人品怎么样,可不可堪大用。」 「明白本宫的意思了吗?」说到最后,她抬眼看过来,翦水秋瞳中浸藏冷意,让宣蘅心头莫名一凛。 但她这次没有垂头,反而是壮大了胆子,困惑地看着公主。 「殿下……为何相信我……」 其实她想问,殿下为何不相信那个薛澜娇,却相信她。 姬珧看着她,锐利的双眼中迸发出直穿人心的利箭,一句话正撞到她心坎上。 「你不是喜欢你三哥吗?」 宣蘅的脸一下变得惨白,身形有些摇摇欲坠,她仓惶地看着她,眼中有不安也有惶恐。 她知道公主说的「喜欢」绝非是普通的「喜欢」,那一瞬间,她有种被锁定成猎物的感觉,心中最阴私的秘密就这样被人窥视,如威胁,像大手扼住了喉咙,让人难以唿吸。 姬珧站起身,走到她面前,笑意还是温和的,好像没有一点意外。 「你喜欢他,又知道他的命攥在本宫手里,不止如此,你父母亲人能否活命也不过是本宫一句话的事。」 宣蘅犹如被当头浇灌了一盆凉水,冷彻心扉。 姬珧却按住了她的肩膀。 宣蘅抬头。 「你知道反抗本宫的后果,这是本宫控制你的手段,本宫要安生,必然要有震慑别人的方法,威逼也好,利诱也罢,都是为了让你听话而已,但那也仅仅只是让本宫暂且放心你,而不是用你。」 宣蘅一怔,苍白的脸庞似乎恢復了一丝血色,眼中也闪烁着幽幽的光。 姬珧顺手摸了摸她脑袋:「用你,得看你自己的能力,懂吗?」 她重重揉了揉她的头,宣蘅没顾自己被摧残的乱糟糟的髮髻,反而觉得身上涌入一股暖流,说不清是为什么。 姬珧已经推了推她肩膀:「好了,你下去吧。」 宣蘅得了令,僵硬转过身,浑浑噩噩地走了出去。 裴冽早已经进来了,只是看姬珧在跟人说话,没有上前,也不知二人说了什么,这丫头与他擦肩而过的时候竟然毫无所觉,全如没看到他一样。
第142页 门关上后,裴冽才走上前去。 「你跟她说了什么?」 姬珧收回视线,抚着袖口笑了笑:「没怎么,就夸了她两句而已,你知道,有的人就是不禁夸,随便给她一两个甜头,她就会死心塌地地跟着你。」 裴冽眼皮跳了跳,后背发毛。 姬珧瞥他一眼:「你再这样看我试试。」 裴冽扬眉,把如见蛇蝎敬而远之的神色收起来,姬珧已经恢復如常的面容,道:「这丫头心眼太实,其实没什么心计,放在后宫后宅里,恐怕是活不过三天的那种废物,但胜在天性耿直单纯,调.教好了,比一般人更忠心,也让人更安心。」 裴冽哼了一声,姬珧看过来,他眼带嘲讽道:「难道不是因为她兄长的关系?」 姬珧没吱声,沉默半晌,才转身背对他,一边走向软榻一边道:「随你怎么看。」 裴冽面色微沉,看着不是很高兴,他跟着走过去,声音渐冷,半含不悦地提醒道:「宣承弈的身份还是要多加小心,这次他一口就咬定那舞姬是月柔族人,本来就有点蹊跷。」 「就是因为这样,本宫才更相信他。」 「为什么?」裴冽神色一顿。 「别说他天天在金宁卫的监视下不可能有小动作,就算他真跟月柔族勾结,你是他,你会坦白那舞姬的身份吗?」 姬珧说完,裴冽眉头轻皱,心思流转,已经懂了她的意思。 舞姬事前吞毒必死无疑,金宁卫也没能从她口中撬出什么,若无宣承弈提醒,没人会想到月柔族上去,更没人会猜测月柔族人跟别的势力有勾结,开始向中原渗透。 「也许他是想从你这获得更多的信任呢?」 姬珧弯唇一笑:「有这个必要吗?本宫还不够信任他?」 裴冽刚要张口反驳她,她又接着道:「现在他说了,你对他更信任了吗?」 裴冽的话被他生生咽了回去。 事实是没有,宣承弈说不出理由的笃定让人更加怀疑他了。 不管如何揣测,他说出舞姬为月柔族人的话都是百害而无一利。 不说就会相安无事,而说了则一定会招致怀疑,怎样选择更好,相信只要不是傻子都知道该怎么办。 「那你知道他说这话的根据吗?」裴冽不甘放过心中疑虑。 姬珧淡淡道:「不知道。」 「你也没问?」 姬珧的眉微不可闻地皱了一皱,不动声色地转移视线,她瞥向一旁的双耳蟠龙瓶,语气平静道:「这两日你便整军准备离开吧,汾阳那边我一直不能放心,刘振奇的父亲曾受过奉诚伯一点小恩惠,虽说不能肯定他就会因此对虞弄舟死心塌地,可也不能掉以轻心。」 裴冽知道她不想揪住宣承弈的话题再跟他说下去,心中虽有不愉,但终究没再坚持,见她提起汾阳的事,也跟着皱紧眉头,沉声道:「汾阳不如江东兵强马壮,头顶又有晋西总兵压着,他想跳起来闹出大动静也不是很容易,一定要我亲自前去吗?」 姬珧抬头看着他:「汾阳若无事,你就直接回云城。」 裴冽一怔。 姬珧揉了揉眉心,似有愁思困扰:「金宁那边我会另作安排,出了这事儿之后,我有些不放心云城了,月柔族看来野心勃勃,既然都已经把人渗透到江东来,要说边境没什么动静我也不会信。别管金宁会如何,云城一定要守住。关起门来怎么打,是咱们自己的事,换了谁做皇帝,百姓还是那些百姓。可若是外族打进来,那就全不一样了。」 裴冽明白她的意思,面色也不禁变得更加暗沉,眼中光泽也趋于寂灭。 北胤和南禹未成楚河汉界之前,中原曾一片混乱,当时南北分别有十几个外族一起入侵,打算分割中原这块大饼,当时百姓已经不能用水深火热来形容。 他们攻打城池,一旦成功便会屠城,烧杀掠抢,杀得片甲不留,再让自己族人迁徙,试图抹杀原本存在的一切,因为手段太过残暴,反倒激起了各个分.裂势力的反抗之心。 后来各州郡全都团结在一起,拧成一股绳,彻底将外族驱赶出去。 大禹把月柔族挡在云城,他们从此未能再踏进一步。暂时的安稳都是裴氏一代代用血肉之躯换来的,并非是一句话那么容易就掠过的事。 而北胤则有些不同,实际上北胤当今的皇族赫连氏就是外族,只不过赫连氏开疆拓土之时并没有那么残暴无情,他们学习中原文字,承袭中原文明,到现在已经看不出他们祖上茹毛饮血野蛮无礼的样子,手段怀柔,温水煮蛙,是最容易让人消磨意志放弃反抗的方法。 裴冽向来以裴氏为重,以云城为重,边城的将士在他心中有不同寻常的意义。当初先帝还在时,月柔族曾有过要和大禹讲和的意愿,特地派出一名公主来禹和亲,同时商量双边事宜,当时因为还未定下各自要求,便没有大张旗鼓昭告天下。 本是来讲和,谁知那公主嚣张跋扈趾高气昂,一副胜者姿态,不仅狮子大开口,要大禹一州两城,还言辞羞辱裴家人,根本没将大禹使臣放在眼里。 有人因为常年战事身心俱疲,渴望边境和谐安稳,所以力求和平,一退再退,已经做到了最卑微的姿态,但事实就是这样,两国交锋,你退他进,得寸进尺,才不会因为你多温和礼貌就对你同等善良。
第143页 裴冽更是一丝都不能容忍。 裴家世代抛头颅洒热血,边城将士在大漠戈壁上浴血奋战,不是让人踩着他们身躯给外族卑躬屈膝的,每一滴血都应该换来尊严而不是让步。在月柔公主的数次挑衅之下,裴冽终于忍无可忍,他提着一刀一剑,只身一人闯入公主帐中,将她人头斩下,他那时才十四岁,少年意气势不可挡,踏出那一步就绝不后悔,本是抱着必死的决心,谁知竟然真的叫他从月柔族营帐之中杀了出来。 也就是因为这件事,裴冽被家族送到积室山上,虽为放逐,实际上也是避祸,和亲之事并未传开,最后也不了了之,先皇姬砚也没有苛责裴家什么,如果不是因为月柔族异想天开惦记着大禹国土,那次议和说不定真的能谈下来,那时候裴冽要是再杀了月柔公主,他一定难逃死罪。 金宁是大禹的根,云城是百姓的根。 裴冽从出生起就被人在耳边日日夜夜提醒,他的任务是守护云城这块土地。 舞姬的事发生后,他的确也很焦虑。 「我走了,你怎么办?」裴冽眼带急色,脱口问了出来。 一路从云城到达江东,他看到了大禹如今的混乱,边城百姓他惦记,独木难支的姬珧他同样也放心不下。 姬珧倒是没有那么惶恐。 「出来走一遭我才知道可用之人那么少,又要有人留守金宁,又要有可以握在手中指挥的兵马,最关键是这些人要能让人放心。」 裴冽脸上不安愈发明显。 姬珧却道:「不过事实就是如此,摆在任何人面前的都是这样一副残局,别人也未必就比我好太多,你守住云城,我才能安心跟他们玩上一局。」 裴冽面容一怔,随即松开眉头,偏头低沉一笑,声音有些无奈又有些自嘲:「我早知是这样的。」 姬珧怔忪:「什么?」 裴冽抬头,神色已恢復如常:「守住云城是我职责所在,早在五年前我就已经知道了,你放心,一定替你守护好南疆。」 姬珧最满意他这份军人的干练和忠心,莫名就会让人摒弃一切不安和担忧。 正要摆手让他下去,裴冽忽然踏前一步,以极近的距离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姬珧不懂他用意,眼神有些疑惑,凝神抬头看的时候,裴冽忽然将身子一压,凑近些许。 「姬珧。」 「恩?」 裴冽瞳眸清澈,倒映着她有些侷促的表情。 「你想过有一天天下安定了,你会去做什么吗?」 他一眨不眨地看着她,语气也是让人不能闪躲的认真,可眼中却有说不清的柔情,姬珧以为自己看错了…… 「没想过,」她语气淡淡,「不说能不能活到那一天,真到天下大定的时候,大禹也一定有很多事需要我来做。」 「不是有姬恕吗?」 「他还小——」 「他总有长大的那一天。」 裴冽打断她的话,姬珧忍不住皱了皱眉,不是因为裴冽太逼仄,而是因为她好像真的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么多。 有尘埃落定的那一天,有姬恕长大的那一天…… 「我永远是他皇姐,」姬珧坚定,「我还能去哪里?」 「你就没有自己想做的事吗?」裴冽追问,「是你自己想做,而非时局逼你去做的。」 「比如?」 「比如游歷天下,比如安稳隐居,再比如,来云城,找我。」 姬珧挑了挑眉:「大漠戈壁,漫天黄沙,找你?」 她语气微哂,裴冽不说话了,可隐隐颤动的眸光像羽毛一样不停地在她心上瘙痒,姬珧终于有些不耐烦了,皱着眉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裴冽忽然垂下眼帘,陷入沉默,良久之后,他才抬起头,面色比之前多了几分坚定,也多了几分担忧。 「如果你有一天累了,尽可以来云城找我,如果你有一天不想继续玩了,能接受漠南的黄沙戈壁,也可以过来,或者我灭了月柔族,南漠无人敢犯,若有那一天,我也可以去就你。」 姬珧被他的话说得有几分迟钝,面部些微地僵硬,她缓慢地笑了一下:「为什么一定要跟你在一起——」 裴冽笑容灿烂,眼中满是她的影子。 「我娶你。」他道。 姬珧心头忽地一震,愣了半晌,她立了眼色,从软榻上翻了过去,离开他的气息,站直了身怒眼看他:「你说什么呢?」 裴冽视线始终不离她,看她罕见地露出惊吓和窘迫的神情,竟然觉得有些好笑。 但同时也有一丝失落。 把那份失落掩藏好,他背着手云淡风轻道:「虞弄舟有眼无珠,玉无阶虚伪懦弱,你身边那个宣公子更是谜团重重,依我看,都非良配,不如——」 「你喜欢本宫?」姬珧换了自称,面色诚惶诚恐,又添了一句,「你疯了吧!」 裴冽神情一僵,不怀好意地看过来:「是你瞎了吧?」 姬珧的心突突跳,裴冽从来没有跟她说过这样的话,当年在积室山上时,他也是跟她作对更多,三天不招惹她就浑身皮痒痒。 现在突然说要娶她,这落差也实在太大。 姬珧稳了稳心神,把震惊之色全都给压下去,对他道:「你这人着实是奇怪,从前哪哪都看本宫不顺眼,今日又说这样的话,本宫会觉得你是别有所图。」
第144页 裴冽又忍不住想怼她。 「殿下看微臣图殿下什么?」他也换了自称,好像在赌气。 姬珧看到他那双火热的眼,顿时不想再继续下去,她挥了挥手,看也不看他:「你快退下吧!」 裴冽神情一怔,眼底闪过一抹落寞,他笑着打了个欠身,不再过多纠缠:「那微臣这就退下了。」 姬珧连连摆手。 裴冽转身,临走时忽然又扭头看了她一眼:「但殿下还是可以仔细考虑考虑。」 「快滚!」 门「咣当」一声关上了,姬珧这才回过神来。 是裴冽疯了,还是她疯了? 门刚关上不久,又被人从外面推开,姬珧还没有从震惊中沉寂下来,就看到宣承弈提剑踏进房门。 姬珧赶紧不动声色地坐回到软榻上。 宣承弈狐疑地看了她一眼,见她脸上有绯红,又想到刚才裴冽来过,脸色倏地变得很难看。 「有什么事?」 宣承弈表情一言难尽。 「你刚跟裴冽说什么了?」 姬珧难得老脸一红,色厉内荏对他道:「本宫的事还轮不到你过问,有事没事?没事退下!」 宣承弈深深吸了口气,道:「驸马醒来了。」 第72章 他想反你。 虞弄舟醒来了。 姬珧闻声, 眼帘颤了颤,隐隐悦动的眸光似是多了些难以言明的兴奋。 她抬脚欲走,却在越过宣承弈身侧的时候忽然被他握住手臂。 姬珧侧目, 神情疑惑, 看到他微垂着眼,欲言又止, 便问:「怎么了?」 宣承弈慢慢松开手,沉默过后, 抬头目光平静地看着她, 出声问道:「什么时候让裴冽走?」 姬珧稍顿, 随即转过身来, 脸上浮现丝缕笑意,眼中的审视却丝毫不加掩饰。 她向前一步。 「我与他多年未见, 怎么也要叙叙旧……加上这两日变故频发,原定的日子便延后了,怎么, 你就这么盼着他走?」她边说着,边向前走, 身上散发的逼人气势如浪潮一般将人包裹, 宣承弈微皱着眉, 一步一步向后退, 直到后腰抵上桌沿, 退无可退, 才无可奈何地一把抓住她胳膊, 制止她继续欺身的动作。 握剑的手总之是比养尊处优的手更有力气,姬珧无法再上前。 她反将手搁在他胸口上:「你不喜欢辞年,不喜欢小师叔, 现在,连裴冽也不喜欢?」 「不是……」 宣承弈胸口微微起伏,全身涌动的燥热不安再怎么掩饰,也在她眼底一览无遗。 姬珧见他如此紧张,噗嗤一声笑出来,眉眼弯若月,另一只手覆上他握在自己小臂上的手,温凉相触,安抚地拍了拍,像是在哄人:「我已经跟他商议好了,两日后他就会带兵离开,这下你可放心了?」 她几乎贴在他身上,软玉香浓,鼻尖萦绕着滚热的气息,在他周身一点点扩散。 宣承弈犹似镇定自若的模样,脸上看不清什么情绪,除了唿吸有些紊乱。 他看着她,喉结上下翻滚,声音微沉着说道:「我是想说……月柔族这么肆无忌惮,连江东都有他们的人,你……还放心云城吗?」 顿了一顿,他将脑中的余热赶走,又道:「让他回漠南。」 话音刚落,姬珧眸光忽地一冷。 她放下手,向后退了一步,嘴角的笑意慢慢抹去,变成冰冷的直线,陡然变化的气息让整个房间的温度骤降,宣承弈莫名心中一凛。 漠南是整个大禹的屏障,黄沙戈壁,荒岭草原,没有阻隔的南境让外侮侵袭更加容易,保住漠南是重中之重,所以裴家地位才会那么坚不可摧。 姬珧把裴冽从云城召到江东,本就是兵行险招,孤注一掷,她在赌,赌月柔族近来不会跟大禹重开战火。 舞姬的出现的确让姬珧多了几分忧心。 那是在她相信宣承弈的前提上。 姬珧让裴冽回去,并非百分百相信宣承弈的话,只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她不敢用云城百姓做赌注,也不敢用整个漠南做赌注。 可是就如裴冽所说,宣承弈的话毫无根据,倘若那个舞姬就是月柔族人,他是怎么知道的,又是从哪里知道的,姬珧通通不清楚。 「你有什么事瞒着本宫?」 她忽然沉声质问。 裴冽的话犹在耳畔,虽然方才说到最后时被她下意识地岔过去了,可不代表她心里就真没有多想。 姬珧这么多疑的人,怎么可能对别人凭白多出不问缘由的信任?她只是心中隐隐有种猜测,那猜测或许很大胆,很骇人听闻,很让人难以置信,但又有可能无比接近真相。 可她又不想那猜测是真的。 姬珧双眼紧紧盯着他,晦暗如渊,仿佛能将人狠狠吸入,宣承弈没有回答,只是迎接着她的目光,不闪躲,也不回应。 沉默半晌,她才张口,面无表情道:「你是本宫的奴隶,身心皆属于本宫,对本宫不该有一丝一毫地保留,永远也不能欺瞒矇骗我,对吗?」 「你认,还是不认。」 狂风骤然掀起,唿啸着砸在窗柩,似老妪一般发出苟延残喘的声音,天色瞬间暗了下来。 宣承弈站直身子,眸光始终凝在她脸上,紧抿着唇,良久之后,才轻飘飘地答了一声。 「认。」
第145页 姬珧眉头一松,声音也放缓许多:「那你告诉我,为什么会知道那个刺杀我的舞姬是月柔族人?」 宣承弈瞬间握紧了腰间的剑柄,顿失血色的指节青白一片。 「你怀疑我。」 他是不在问,只是冷漠地叙述一个事实。 事实是他也知道自己说出那样的话之后必然会招致怀疑。 公主早晚会问他,区别是什么时候问。 他告诉她早派裴冽回漠南,是因为他知道不久之后,月柔族将会在边境挑起战事。 在那个虚无缥缈的梦中,云城的虎狼之师之所以会到的那么晚,全因为裴冽那三年都在守卫大禹的南境。 而用外族来牵制裴氏云翼军的人,正是已经成为皇帝的虞弄舟自己。 这说来多少有些讽刺。 姬珧揽着自己手臂,微眯着眼睇着他:「不是本宫要怀疑你,若你无辜,就给本宫理由。」 宣承弈攥紧手掌,想要将知道的一切都告诉她,可身体里又有一个声音在叫嚣,告诉他一个字都不能说。 他知道,有些话,一旦说了,所有维持的安逸现状都会被打破。 她不会容忍「他」活着。 就在这时,门「哐」地一声被风吹开,唿啸而过的西风将珠帘吹得泠泠作响,门边放着的那只锦屏歪歪倒下,琉璃尽碎。 姬珧被接二连三的声响搅得头疼,她扭头看了看,很快就有下人进来,将一片狼藉收整好。忽然涌入的狂风打乱了她所有思绪,嗖嗖的冷意浸透全身。 肩上忽地一暖,再抬头时,她便看到宣承弈正在给她披上厚氅,柔软的绒毛偎在脖颈上,痒痒的,很舒服。 她心下一嘆,伸手抚了抚领上的绒毛,垂眼看了看脚下,忽然迈动步子,淡淡道:「走吧。」 她说着,没做停留,径直走了出去。宣承弈愣了一愣,他以为公主不会放过那个问题,会一直到逼问他出来为止,可是公主竟然就这样走了。 松一口气,他也快步追了出去。 虞弄舟醒来的时间比预想中的要快。 姬珧到的时候,长安正揪着玉无阶的衣领发疯,声音愤恨地质问他:「不是你做的手脚,不然主子怎么会看不见?信不信我一刀杀了你!」 玉无阶身边并不是没有人,他如今好歹也是玉氏家主,保护他的人明里暗里都有。长安说着时便有人要上前来,被玉无阶抬手制止。 他一脸淡然地看着长安,漫不经心!道:「我早跟你说过了,他余毒未清,醒来也不会恢復如初,因毒性太烈,身体必然遭受损伤,现在看来,这毒只是毁了他双目,两只眼睛换一条命,已经是天大的幸运了。」 长安红着眼睛,手上的力道仍然没有松开半分。 玉无阶无奈地摇了摇头:「你要是不想救他,尽管动手,我敢说,整个大禹没有比我医术更高明的人,我死了,他才是真正的瞎了,再没有人能治好他的眼睛。」 长安一怔,手上忽然一松,同时,身后传来男人虚弱的声音。 「长安,住手。」 虞弄舟靠在枕头上,眼睛轻轻闭着,他面无血色,因为看不见,头微微偏着,似乎在靠听觉分辨当下的境况。 姬珧在门口处站了一会儿,细细端详着他那副模样。 没有愤怒,没有难过,像是一个没有感情带着面具的纸人一样,除了面色惨白,在他脸上看不出任何其他的情绪,姬珧想起自己那时,好像也是这样。 她被灌下毒.药后一觉醒来,整个世界都变作暗无天日的黑色。 但她又不能让他看到她的笑话。 于是她拼尽全力,努力做一个若无其事的瞎子。 有时候她也会觉得,这种不肯低头的自尊和坚持挺愚蠢的,不管她装得如何像,把自己伪造成一个多么铁石心肠的人,在外人看来,输就是输,惨就是惨,他为刀俎我为鱼肉的现实没有任何改变。 她只是在欺骗自己而已。 他现在心中又如何想呢?也在强装镇定吗?姬珧满心的好奇。 肩上忽然落下一层温暖,姬珧偏头,视线落在肩膀的那只手上。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指尖传出的劲道似乎在小心翼翼地为她带来力量,再向上看,她便看到他那张隐隐担忧的脸。 姬珧心头好像被刺了一下。 她急忙转头抬脚走进去,将宣承弈抛在身后,后面的人掌心一空,手臂僵硬地悬在那里,眼底深处有一丝心疼和失落。 他越发确信自己心中的猜测。 或许就像他所想的那样,脱口而出的十九,变得冷硬的心肠,致盲的毒药,都不是什么巧合,而是于她心底最根深蒂固的记忆。 姬珧走进去,屋里的人便都朝她看过来,除了虞弄舟。 长安已经放开玉无阶,默默地走回到床边,姬珧跟玉无阶对视一眼,便向着虞弄舟走过去,最后在他身旁坐下,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 「阿舟。」她喊他。 虞弄舟好像知道是她走了过来,听见她唤他,脸上也无惊讶,只是伸出手,在身前摸索着,似是在寻找她的方向。 姬珧覆上他手背:「我在这。」 简简单单的三个字,让虞弄舟的手颤了颤,他终于缓缓睁开眼,可是仍旧什么都看不到,眼前一片黑暗。
第146页 「我……还能不能看见?」他哑着嗓音问。 姬珧握住他的手,安抚道:「你放心,有小师叔在,什么毒都能解开,你一定还能再看见的。」 姬珧的眼睛熠熠生辉,涌动着淡淡的水光,唇角似有若无地上扬,半张脸隐在阴影下,握着他的手又紧了紧。 好像在担忧他。 虞弄舟反手握住她的手。 「你让他们都出去,」他声音低沉,气息微弱,弱到让人有些听不清,「我有话跟你说。」 姬珧微怔,静静地看着他,少顷,她冷了声音:「你们都出去。」 二人四目相对,相顾无言。 一双眼睛没有聚焦,另一双眼睛里透着浓浓的深意。 屋里的人都退下了,除了宣承弈。 他站在角落里,平时没有人会注意他,现在一个瞎了眼睛,一个没把心思放在他身上,自然不知道他还在。 虞弄舟紧了紧手心,面色无常,张口却是一句让人震惊不已的话。 「汾阳总兵,是淮南王的人,他想反你。」 第73章 张舟啊张舟 姬珧的手僵了那么一下, 唇尾的笑意渐渐凝固,化为一道凛冽的锋刃。 「你在说什么呢?」她声音还算温和,看着他的那双眼睛却笑意全无。 虞弄舟闭了闭眼, 将她的手往怀里扯了扯, 紧紧拽着,手心慢慢浸出一层湿汗, 他似乎有些不安,隐隐皱紧的眉头不见松展, 犹豫了半晌之后, 才沉沉嘆出一口气。 他轻声细语, 却有不容置疑的笃定:「珧珧, 你是不是已经知道我的身世了。」 在那一瞬,姬珧眸光豁然震颤。 窗外又开始唿啸狂风, 呜呜的风声像是悲戚的哭嚎,如同铁锤似得一下一下撞击在心上。立在阴影中的宣承弈满面震惊,他情不自禁地向前踏了一步, 脚步声被狂躁不止的大风掩盖,而屋中却好像只剩下床边两人的对峙。 姬珧抽了抽手, 没有挣脱开, 她认真打量着他, 想要看透那张古井不波的面容下到底包藏着怎样的祸心, 可是却怎么也捉摸不透。 他不该这么轻易就跟她暴露身份。 为了掩饰那个秘密, 他不惜将自己伪装成与他性情南辕北辙的样子那么多年, 目的尚未达成之前, 他应该一直蛰伏下去。 他不是很能忍吗? 姬珧睨着他,声音没有起伏:「你的身世,什么身世?」 虞弄舟的拇指在她手背上轻轻摩挲着, 眼帘半垂,半晌之后,他自嘲地笑了一声,虚弱无力道:「你让我去繁州,我去了,你让我对付江则燮,我也对付了,你收走万州叛军的兵力,我给你,你做的这一切,不就是害怕我背叛你,想要试探我的忠心吗?我全都照做,为什么你还是不肯信我。」 姬珧笑意越来越冷:「你究竟在说什么?」 虞弄舟脸上终于露出几分悲愤和痛苦:「你知道我是张家人了,对吗?」 姬珧倏地挣开他的手,从床上起身,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眉眼如炬,将黑漆漆的视角照亮,可虞弄舟眼底却一片死寂,像是幽不见底的深渊一样。 她从前便是如此,而如今风水轮流转。 姬珧抚着自己的手背,一下一下,好像在把上面的热意嫌恶地抹去,她实在也厌透了这样跟他虚以委蛇,既然都说开了,她也不想再继续演什么伉俪情深。 「你今日倒是坦诚了,」姬珧拂去手背上最后一丝属于他的气息,声音像冷水中浸过的刀刃,凛凛生光,「在本宫面前伪装了九年,情长意浓不过是一场场精心的算计,连初遇都是你为我设计好的,为了获取本宫的信任,你付出了多少心血,忍受了多少委屈,怎么,现在就受不了了?终于不继续装了?可本宫还没玩够呢。」 虞弄舟睁开空洞的双眸,眼帘轻抬,凭着听觉找到她的位置,他压了压嗓音,干涩发紧的喉咙里艰难地发出几个音节:「我当初的确是骗了你。」 姬珧冷笑一声。 虞弄舟的手放在被子上,手指渐渐抓紧了袖口。 「我承认,一开始我目的不纯,」他抬头,明明眼中空无一物,却好像将她映在双眸之中,满眼都是她的影子,他看着她一字一顿道,「我以为你父皇是因为迁怒于我父亲,才会把张家上上下下一百多口人赶尽杀绝,我以为奉承伯府的谋逆之罪只是一个莫须有的罪名,张家人都是含冤而死。」 「这些,都是江则燮告诉你的?」姬珧问。 虞弄舟面色微沉,点了点头:「我被他骗了。」 姬珧忽然轻嗤一声,「万州赈灾,你私自招兵,背着我招贤纳士,汾阳巡阅使刘振奇恐怕早就拜到你门下,你身边除了长安,还藏着许多高手,时时刻刻警惕着我对你出手,前一步如何设计,后一步路怎么走,你通通都算计好了,现在告诉我,你只是被他骗了?」 她甩了下长袖,眼底凉薄无情:「若是现在瞎了眼睛站在这的不是你,恐怕你也不会对我说这样的话。」 虞弄舟面色微变,似是听出姬珧话中的冰冷,不掺杂一丝往日温情,让他心中隐隐害怕,他掀开被子要下床,脚却踩在乘足边缘,踏了一空,身子向前扑倒,姬珧正要闪躲时,忽觉腰上一紧,有人勾着她腰肢偏着身子转了半圈,另一只手牢牢拽着她手腕,将她带离那处。
第147页 虞弄舟摔倒在地上,正好匍匐在两人脚边。 「谁在这?」他头髮散乱,听到了声音,急忙抬头四顾,却什么都看不见,一向沉着冰冷的脸此时竟然多了几分慌乱,狼狈不堪。 宣承弈扶着姬珧的手,看都没看虞弄舟,只是直勾勾地盯着姬珧,同她四目相接。 姬珧从惊骇中回过神来,看到宣承弈,脸上浮现一抹诧异:「你怎么没走?」 方才她让人全部退下,她以为宣承弈也跟着别人一起出去了。 宣承弈放下她腰上的手,近乎逼迫的视线死死凝在她脸上,虞弄舟突然投诚是所有人没想到的,他震惊的同时最害怕的就是姬珧会因为那人的虚伪假意而动摇,他看了一眼踉跄着起身的男人,反手握住她手腕,转身便带着她离开。 姬珧被拉地一趔趄,右脚踩到了裙摆上,害怕自己摔倒,下意识伸手用力往回拽了一下他。 宣承弈还以为是她不想走,剑眉耸立,脸上闪过一丝怒火,他回身,狠狠瞪了她一眼,姬珧正错愕的时候,他忽然弯身,一手抱住她的腿,将她整个人扛了起来! 姬珧只觉头重脚轻,一阵天旋地转,反应过来的时候便看到紫檀木制地板在一格一格地远去,她惊唿一声,伸手捶打他的后背,凌乱的金钗步摇铃铃作响,她在那一瞬间顿时失去了所有端庄优雅。 「十九,你放我下来!」 宣承弈把人扛在肩上,有若未闻,后面的虞弄舟尚且没弄清发生了何事,他已经踏出门槛走了出去。 外面自然有人守着,刚才听到动静就觉得奇怪,正要犹豫要不要进去的时候,门一下被推开,然后他们就看到宣公子扛着一个人,黑沉着脸走出来。 十八瞪大了眼睛,先是反应了一会儿,房嵴上忽然滑下一道人影,十二翻着跟头跳下来,正好落在宣承弈身前,伸手就要抓过来。 「把虞弄舟关起来,没有殿下的准许,谁都不能见他。」 宣承弈话音一落,十二的手堪堪停下,姬珧打了两下觉得头有些晕,昏昏沉沉的,听到宣承弈的声音忽然停止挣扎,急着加了一句:「还有长安,一併抓起来,守好这里,集所有金宁卫,一个苍蝇都不许飞出去!」 「这……这……」十二不知该如何是好了,他挠挠头,心说这是玩的什么新花样。小十八人最实诚,看着宣承弈行事大胆吧,可公主殿下又好像不是很生气,公主没说让他们帮忙,贸然出手,万一引起公主不快怎么办? 他们犹豫时,宣承弈已经扛着人大步流星离开。 姬珧只觉的那人全身上下都在涌动着怒火,是冲着她来的,仿佛她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他压抑的身躯像绷紧的弹簧,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弹射开来。她扶着自己头顶上的鸾凤金钗,尽量不去想他为何会如此生气,脑中想的全都是自己的脸全在今天被他丢尽了。 可她心里又莫名地松一口气。 宣承弈很快就带她回了东苑的青禾居,万幸的是路上没有遇到什么人,到了屋里,他反手关上房门,快步走到床边,在保证她不会摔疼的情况下最大限度地将她甩到床上,动作粗暴又克制。 姬珧都没来得及留意他这份小心,只觉得被扔得七荤八素,身子忽然落到实处,悬着的心也放了下来,只是眼前仍然有一片斑驳陆离的黑点,她双手杵在身侧,缓了半晌,伸手压着额头理顺唿吸,好半天才找回零零散散的理智。 她猝然抬头,恶狠狠地看着宣承弈:「你疯——」 话还没说完,忽觉眼前一黑,温热的唇骤然堵住她的嘴,将她愤慨的斥责都系数吞咽,姬珧「唔」了一声,便感到全身被热意和冰冷交缠的气息包裹。 他的吻带了几分急切和恼恨,胡乱地掠夺着她的空气,姬珧也不知他在恼恨什么,只觉得脑中空空,那只手握住她手腕一带,姬珧没了支撑,向后倒去,于是他也跟着欺身上来。 他也不是存心要折磨她,甚至这一吻还多了些让人慾罢不能的刺激和快感。姬珧没了声音,慢慢在适应他的步调和力度,下意识的回应像是点燃了燎原的星火。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感觉那人终于放开了她。 耳边犹存他些微的喘息,在昏暗的床帏里,带着无尽的慾念和贪意。 「不许相信他说的话,」宣承弈贴着她的脸庞,神情看不清楚,却能听出一点恐惧,「他说的一个字都不要信。」 姬珧伸手在他后背上拍了拍,好像能看到他身子也在发着抖,她愕然:「你在怕什么……」 宣承弈吸了一口气,闭着眼蹭了蹭她的髮丝,声音微颤,毫不顾忌地轻声说着:「怕你重蹈覆辙,怕你在赴深渊,怕我这次还是救不了你。」 姬珧的身子却一下变得僵硬。 她脸色一冷,覆在他后背上的手慢慢攥紧,眼中幽沉无光,一片冷漠死寂。 她一字一句道:「你告诉我,你是不是什么都知道。」 第74章 护身符。 青禾居西厢, 一个身穿藕粉梅花襦裙的女子避在门后,看着前面人影匆匆行过,扶在门框上的手指一蜷, 回身对跪坐在桌案旁边的男子急道:「那个宣公子好像把公主扛在肩上气势汹汹走进去了, 他这不是大不敬吗,阿兄, 你不去看看?」 薛澜娇将门关上,走到薛辞年旁边。
第148页 她前面是一鐏烧着炭火的炉子, 上面煮着清茶, 滚烫的水发出「咕噜噜」的声音, 蒸腾的热气散在上空, 颇有几分静逸闲适。只是薛辞年皱着眉端坐在那,手里拿了一柄木勺, 并无想像中那么悠闲,好像在心不在焉地想着什么。 薛澜娇没听到回应,提着裙子坐到他对面, 眼中幽深,看了他半晌, 又提高了声音:「阿兄!」 薛辞年猝然抬头, 看到对面的人埋怨地看着自己, 他轻声应了一下, 神色平静道:「不用管, 殿下需要我自会召见。」 他将水壶盖上盖, 用布垫着把柄从火炉上拿起, 把身前的水杯倒满,然后推到薛澜娇那边:「喝着暖暖身子。」 薛澜娇低头看了一眼,双手将茶杯捧起, 包在手中,却长久都没下一步动作。 薛辞年神色疑惑,问她:「怎么了?」 茶水的热气拂在脸上,萦绕的白雾将低垂的视线掩盖,薛澜娇抱着茶杯的手紧了紧,声音微微颤抖:「阿兄这段日子……是怎么过的?」 薛辞年有些看不清她的面庞,却能听出她语气中深深的恐惧和不安。二人能在涉江王府相遇纯属巧合,但薛辞年其实并没有多少意外,他在回城之前,就通过自己的方式知道薛澜娇被江则燮留在王府了。 也许是自己情理之中的表现太过冷淡,让妹妹感觉到失望和心酸,她才会在他面前流露出这样的情绪,薛辞年将茶壶放回去,添了水继续煮,而后看向她,温柔道:「你放心,多亏了殿下,我在公主府一直过得很好……我也在私下里打听过你的去处,可惜都没有什么回音,后来因为一些际遇,我手里有了一些能用的人,派人去军营那边打探消息,他们大抵是不想担责,次次回来都说你已经死了。」 薛澜娇「恩」了一声,听不出起伏,薛辞年又道:「最近一次得到你的消息,还是在靳州的时候,公主和林将军的夫人把酒言欢,提到过在军营里救下的一名女子,那个人,是不是你?」 薛澜娇仓惶抬头,眼中闪过几丝惶恐:「阿兄,那不是我本意!我只是——」 「我知道。」薛辞年移开视线看着桌面,出声将她的话截断,薛澜娇眼中含泪,脸上又羞又愤,她忽然垂下头哭出声来,一声没忍住,眼泪便溃不成军,一边哭一边说着:「不,你不知道……阿兄,你不知道我在军营里过的是什么日子!我也曾是养尊处优的千金小姐,我也有放不下的骄傲和尊严,可在那种地方,什么自尊骄傲都会被毫不留情地碾碎!阿兄,我比任何人都知道,从前那种生活回不去了,薛家没了,我再也不能变回那个知书达礼的二小姐了!谁也不能帮我,连你也不在,我只能靠自己,如果有办法,谁愿意去讨好别人呢?谁愿意放下身段忍着别人骂我贱.人,去做那些为世人不齿的事呢?我没有像你一样遇见一个宠信你的贵人,我只能自己去争取!」 她说到愤恨地地方,全身都在发抖,泪流满面,茶杯里的热水洒了出来,烫得她手背发红,她好似也浑然不觉,只是想要将心中的不忿和绝望都一起发泄出来。 薛辞年一把抢过她手中的茶杯,按着桌沿扶住她微颤的肩膀。 「我没有怪你,」他一句话犹如定海神针一般,让薛澜娇顿住哭声,她抬头看他一眼,就听到他又重复一遍,「阿兄没有怪你。」 薛澜娇仰着头,眼前慢慢蒙上一层水雾,她嘴角向下扯了扯,满心的委屈再也绷不住,捂脸低声啜泣,薛辞年起身绕过桌案走到她身旁,蹲下身拍了拍她后背。 「阿娇,就算这世上谁都怪你不好,阿兄也不会怪你。」 「是我不好,没能保护好你……」 他声音低沉,柔柔的话语如和煦东风,脸上却满是苦涩和隐忍。 薛澜娇哭了很久,情绪终于平復下来,她抽噎着吸气,轻声道:「好在我们都熬过来了,我听公主身边的下人说,殿下很信任你,对你也很好,今后我们是不是就不用再受苦了?」 薛辞年的手一顿。 没听到声音,薛澜娇抬头看他。 薛辞年换了一副神情,抬手摸了摸她头顶,淡淡道:「公主再怎样也是出身皇族,皇家没有长久的宠爱,我不会永远留在殿下身边,原本我想着就是找到你之后就离开,天高海阔,总有我们的容身之地。」 薛澜娇脸色一变,声音陡然尖锐:「阿兄想要走?为什么!公主待你不好吗?」 「不是。」 薛澜娇不敢置信地看着他,神情激动:「那你为什么要离开?虽说现在天下大乱,各地纷争不断,将来谁会强势问鼎都是未可知的事,可她好歹是掌政公主,是多好的靠山啊!只要阿兄留在她身边,何愁薛家不能东山再起,何愁没有荣华富贵?」 薛辞年把住她的手,面色倏地一沉,声音虽然仍旧空灵通透,却有一股让人无法忽视的寒意。 「她不是我的靠山。」 薛澜娇一凛,似是没想到他会忽然生气,赶紧换了语气:「阿兄,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问你,」薛辞年打断她的话,眼中一片幽深,「你逃出靳州之后,是怎么到江则燮身边的?」 他抓着她手腕,竟然有种无处闪躲的压迫力,让薛澜娇白了脸,怔怔地回道:「我不知道……我就是一路向北逃跑,过了涉江,在——」
第149页 刚说一半,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喧譁声,听方向,是从公主寝居那边传来的,薛辞年放开她的手,匆匆走了出去,薛澜娇见他没有继续追问,偷偷松了一口气,也赶紧爬起来跟上。 刚打开房门,就见前面站着一个人,怯生生地弯了弯身,对薛辞年道:「薛公子,殿下让你去跟前侍候着。」 他一顿,眼中闪过一抹疑惑,没有再往下细问,他转头对薛澜娇道:「你先回去。」 说完,也不等薛澜娇回话,他快步行过长廊,走到公主门前,沉了口气,推门进去,刚踏进门槛就看到地上散落的碎片,抬头四顾,最后在八扇屏后头看到软榻上闭眼小憩的公主。 她眉头轻轻皱着,一副愁思不解的模样。 薛辞年饶过碎片走过去,刚行到榻前,就见姬珧口齿轻张:「是辞年吧。」 他顿了顿,道:「是我。」 姬珧睁开眼,眉头仍未舒展,她坐起身,沉默良久,抬头对他道:「有件事吩咐你,去找裴冽,就说本宫把驸马交给他,让他务必审问出汾阳那边的情况。」 薛辞年见她面色沉肃,也知此事非同一般,转身欲走,姬珧又将他叫住。 「还有,你去安排一下,把宣承弈放到哪都好,总之别让他出现在本宫面前,我近来不想看见他!」 薛辞年逐渐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 姬珧毫无耐心:「听到了吗?」 「……是。」 人出去后,姬珧重新躺到软榻上,闭上眼睛想睡下,却怎么都静不下心来。 她又想起方才她问宣承弈的那句话,这么些日子积攒的怀疑在那一刻全都爆发,那么荒诞可笑的猜测,没想到竟然是真的! 他跟她一样。 可姬珧却没有感觉到丝毫的开心和庆幸…… 夜里裴冽过来一趟,带来了他从虞弄舟那里得到的消息。 裴冽翘着腿抛玩着手里的青琅环玉,看也不看她,絮絮说道:「刘振奇的确是他的人,只是因为张家对他有过恩情,但从未生过反心,他说,真正有反心的是汾阳总兵霍山,据说他私底下一直跟淮南王的人来往密切,霍山想趁着繁州一片混乱趁机起事,不过他手底下的人心思各异,并不团结,霍山应该会剷除异己,把汾阳握在掌中之后再出手。」 「这种事你随便派出金宁卫到汾阳查一查就能知道,他应该不会为了转移注意力说这么蠢的谎话吧?」裴冽皱着眉,转头看着姬珧。 姬珧沉了沉脸,神色不悦,默了片刻才道:「不管是不是真的,你总要走一趟汾阳,我原本想要留下一半的兵力,现在你把城外的人全带走,以防万一,如果霍山真有二心,直接杀了他。」 裴冽动作一顿,放下腿震惊地看着她:「你一点人都不留?」 「我有金宁卫。」 「不行!」裴冽果断拒绝,「金宁卫又不是铁打的,那点人对上真正的军队根本就不够看,你还要去繁州,路上遇到伏击怎么办?你带走三万,我只要两万就够了。」 姬珧看了看他,气定神闲道:「除了金宁卫,还有秦徵涣的人,江东三州都在我手里,你怕我身边没人?」 裴冽一怔,显然没想到她会这么说,沉默片刻,他微眯双眼问道:「你真信他?」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裴冽不置可否,却没有再做争论,两人都知道汾阳之事迫在眉睫,一天都耽搁不下去,不等姬珧开口,裴冽就道:「我明天就走。」 姬珧点了点头,不用多说,他就知道她心中所想,这种心照不宣的默契十分难得,裴冽站起身,走到她身前,执起她的手,把自己手中的青琅环玉放到她手心上。 姬珧觉得手心一凉,她抬头看了看他。 裴冽笑道:「上次一别,你送我两个铃铛,这次分别,我还你一个玉环,你戴在身上,可保一世平安。」 姬珧低头看了看,那玉环青翠温润,品色极好,这种东西靠人温养,一看就知很多年没离开过人气,她復又抬头:「又不是寺庙里开过光的东西,怎么能当做护身符呢,而且,我不信佛。」 「我也不信,」裴冽把她手包住,「这是我娘的。」 姬珧一怔,刚要把东西还回去,裴冽已经松开她的手,匆匆走了出去。 第75章 我非要等到那一天。…… 姬珧握着青琅玉,看着门边人影掠过, 而后便是轻阖的关门声。 门将外面唿号的风声阻隔,屋中顿时万籁俱寂。 姬珧摩挲着手中润玉, 眸光幽深。 这世间, 怕是没有人比裴冽更知道自己最想要什么。 她低头看了看手心, 慢慢攥紧。 第二日,裴冽大军开拨,他换上白袍红氅,在城门前跟姬珧作别。 姬珧一身寡淡素裙, 端方庄重,脸上看不出喜怒。裴冽望了她一眼,调转马头面向旁边的秦徵涣,一拎缰绳, 马脖子上的铃铛泠泠作响,裴冽淡淡笑着, 眼底恣意:「云翼军没能跟王爷交上手, 说到底还是有些遗憾, 以后若有机会, 王爷可别躲在城内不出声了。」 秦徵涣眉头一挑,下意识偏头看了看姬珧,姬珧眼观鼻鼻观心,装作没听到,他只好兀自笑笑,沖马上的裴冽端了端手:「本王还是希望永远别有那天的好, 裴将军若想同本王切磋,本王随时奉陪, 云翼军……就算了吧。」
第150页 他何尝听不出来裴冽这是在敲打他。 二人虽然差着年纪辈分,但云城少帅的威名谁不知道,秦徵涣自然不会自恃年长就小看他。 裴家人虽个个血性好战,可终归只出了裴冽这么一个人来疯,他十四岁就敢单枪匹马闯进敌营手刃月柔族的公主,最后还活着走了出来,这世间还有什么是他不敢做的。 虽然那件事被先皇摁了下去,但秦徵涣正好是为数不多的知情人之一。 云翼军这样的狼虎之师,裴冽这样骁勇善战的少年将军,当队友还好,当对手就算了。 裴冽也不再挑刺:「下次吧。」 说完,他探着身子摸了摸马颈上的鬃毛,眼皮一掀,视线直直冲着姬珧而去,看了她半晌,才轻嘆一声:「真没什么话想对我说的?」 秦徵涣正在疑惑裴冽怎么还不走,下一刻就听到这声略带怨怪的话,他将头再次扭向一旁,打量着姬珧的神色。 姬珧沉默不语,拧着眉抬头看了看裴冽,半晌之后,才极不情愿地张口说:「汾阳那个小地方,当是还难不倒你,要是连那几个小喽啰都对付不了,你也别回来了。」 说罢又添了一句:「别让我看不起你。」 「啧,」裴冽直起身子,口气埋怨,「嘴真毒,我这是去打仗,殿下说话能不能吉利一点,万一我真回不来呢?」 姬珧一僵,而后面色瞬间变得阴沉,似是能滴出水来,咬了咬牙,她冷声说:「不想听就快滚!」 裴冽看她开始恼羞成怒,眼眶却微微发红的模样,心里某处被重重打了一下,又酸又疼,心说自己拿这样的话逗她干什么呢?她又不是真的铁石心肠。 裴冽忽然御马上前,在众目睽睽之下一把抓住姬珧手臂,将她整个人带到马上。 身子一轻,姬珧尚且来不及惊唿,便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秦徵涣瞠目结舌,身后的五万大军也跟着目瞪口呆,尤其是追随裴冽多年的云翼军,简直不能更震惊。 无人不知,少帅在边城多年身边也没有一个女人,他们都以为他是心繫百姓心繫天下,舍小我成全大我才会这么久都不成家。 当然也有人怀疑他根本就不喜欢女人。 总之,那个让敌人闻风丧胆的云城少帅在众人心中只有铁血没有柔情,今日竟然当着他们的面同女人搂搂抱抱这么亲密! 那女人还不是别人,是大禹的公主! 画面太过诡异。 作为裴冽忠实的拥趸者,他们都不愿相信自家少帅是那种自甘堕落、甘为公主裙下之臣的人,可是要说公主依附他们少帅,也着实没必要啊,裴氏对大禹何其忠诚不二,就算不讨好裴氏,裴氏也不会背叛大禹的。 有心人想起裴冽曾在积室山呆过一段时间,而公主正好也是孟鹤龄的学生,二人如此情意绵绵,或许当初还有一段不为人知的往事? 可惜公主名声太差,她又已经有驸马,将军这算什么呢? 裴冽的几个副将都已经开始为他们少帅打抱不平了。 后面惊唿连连,议论声四起,姬珧坐在马上,被裴冽圈在怀里,脸上燎过一团热火,心也跟着扑通扑通乱跳,她伸手去夺裴冽手中的缰绳,偏头怒瞪他:「你做什么?」 裴冽绕着缰绳一卷,转过马头向着将士们走去,一边御马一边正人君子地看着前头,轻笑一声:「怎么了,不好意思了?你做初一,不准我做十五?反正你的名声已经不能更坏了,我还不趁机先声夺人,给别人一点警告。」 姬珧寻思着,那警告就是冲着秦徵涣去的吧。 「那你去警告他啊,拉本宫一起丢脸算什么!」姬珧气上心头,用力挣着身子,怀中娇香软玉不住扭动,也不知碰到了哪,身后的裴冽忽然闷哼一声,猝然将下巴撞到她肩头上,喝止道:「别动!」 姬珧感觉到他身上的异样,果真不再动了,裴冽喘了几口气,过了半晌才缓过劲来,将士远远看着,不知道两人在干嘛,只见自家少帅窝在公主肩头说着什么,还以为在互诉情话呢。 公主美人,将军少年,画面竟然意外得和谐美好,郎情妾意,缱绻万千,连一个个糙汉儿郎们都不忍心出声打扰了。 裴冽凉凉地吸了口气,慢慢抬起头,看着她僵直着身子不敢乱动的模样,忍不住出声笑了。 姬珧一听他笑声,顿时沉了脸,色厉内荏道:「放我下去!」 裴冽轻咳一声,在她耳边一本正经地说:「古语有云,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军人天命就是在战场上,流血牺牲是死得其所,你根本不用担心,云翼军每一个将士都是把头别在腰带上奔赴战场的,一日穿着铠甲就一日知道自己的宿命,我们都不怕,也不后悔,你怕什么?」 姬珧抬起头,看着眼前肃整而立的云翼军,从云城到江东,再从江东到汾阳,今后还要去往所有狼烟肆虐的前线,家国一日不宁,他们无有停下脚步的时候。 姬珧起初不愿意接下父皇留下的这个烂摊子,尽管父皇在位时并不昏庸,事实上他就是一个突然崛起的明君,可他也无法修补好大禹的满目疮痍,歷经几个昏庸无道的皇帝,逐渐衰落的禹国走向灭亡几乎是无可更改的结局。 正因为太过清醒,才能看得清楚。 临终前将大禹交给她的父皇也心知肚明。
第151页 可就在这种时候,大禹背后仍有一群不曾退缩的人。 姬珧眼眸清澈,一眼望到了云翼军的边际,那之后是涉江,涉江之后是大禹的山河万象,要拯救一国,救的无非就是这样的人而已,在他们的根骨嵴樑面前,任何虚伪的唏嘘都会显得渺小可笑。 就像裴冽说的,他都不怕,她怕什么? 姬珧的眼睛亮了亮。 「裴冽,」她忽然开口,唇角扬起,同他一齐将缰绳拽紧,看着前头,「你等着,本宫一定让你有解甲归田的那天。」 身后久久没有动静,就在姬珧以为他没听见的时候,被凉风拂过的脸颊忽然落下一个轻吻,温柔热烈,却一闪而过。 快到人们都以为自己眼花了。 姬珧回头看他。 裴冽扬起嘴角,笑得灿烂:「我非要等到那一天!」 他说完,忽然执起手中长缨,对着五万云翼军高高扬起,大唿:「佑我大禹,千秋万世!」 裴冽的高唿声震耳欲聋,猎猎冬风没夺走他半分气势,姬珧只觉得耳边嗡嗡作响,从脚底涌动起热意,滚烫的血液遍布全身。 身前的将士们一齐高举手中武器,奋力高喊。 「佑我大禹,千秋万世!」 「佑我大禹,千秋万世!」 那是何等的壮烈。 …… 裴冽匆匆来了又匆匆离开,带着云翼军一起渡了涉江。 泊州城前一片坦途,再也没有黑压压的军帐给百姓施加压力,秦徵涣终于松一口气,同时又有些浑身不得劲。 众人已经回了王府,他眼前还时不时浮现着裴冽抱着小公主在马上亲密的样子。 那人一马一枪铁甲红袍就够招摇了,再领着大军振奋士气,背影挺拔,英姿飒飒,谁见了不春心萌动? 秦徵涣那个嫉妒啊,可又无可奈何。小公主对谁都客客气气,连在驸马面前都还知道演演戏,唯独拒他于千里之外,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 人就放在他眼前不能吃,不仅不能吃,他还要看别人当着他的面得意炫耀,这谁受得了? 可惜还不能表现出来。 姬珧回了王府之后便要直奔青禾居,苦恼不已的秦徵涣把她叫住,脸上挂着平易近人的笑:「裴将军带兵赶去汾阳,繁州那边的战火最好也马上了结,殿下打算什么时候走,我好让人准备准备。」 姬珧回身看他,眼带疑惑:「王爷也要去?」 秦徵涣笑容不变:「自是要去的,不然你怎能放心。」 姬珧原本只是想让秦徵涣两不相帮,毕竟江东乐土得来不易,但他要是真肯出兵相助,她也不会拦着,汾阳走得这步棋在意料之外,云城又那么不让人省心,南边自顾不暇了,江东迟早要出力,或早或晚而已。 眼下就是最好的时机。 姬珧打消了回去休息的心,同他去了正厅细细商讨。 江东集结兵力最快也要半月,姬珧在泊州等不了那么久,最后决定,他们只能兵分两路。 「那个徐都尉是不是该派上用场了?」 姬珧坐在沙盘前吃着葡萄,一边端详着上面的局势一边说道。 秦徵涣闻言,赶紧让人把徐正谊召进来,过了一刻钟,一个长着络腮鬍的莽撞大汉走了进来,刚要行礼,就看到秦徵涣对他挤眉弄眼,嘴角不停往旁边抽抽。 徐正谊耿直一根筋,没弄懂秦徵涣的意思,挠挠脑袋站在那不动。 秦徵涣弄得脸都要抽筋了,最后没辙,急急赖赖道:「给公主行礼!」 「哦哦哦!」徐正谊这才反应过来,赶紧跪地上给姬珧行礼。 姬珧斜眼瞥着秦徵涣:「这人能行吗?就不能再找个聪明点的吗?」 秦徵涣脸没处搁,依然笑容得体:「越是这样,越不会让人有疑心。」 姬珧未置可否,回头去看徐正谊,这人长得粗犷兇恶,却有些呆头呆脑的,跟秦徵涣一样憨,看来是啥样的将军带出啥样的兵,傻都傻得一脉相承。 姬珧心思活络,也不忘问他:「你知道叫你来做什么吗?」 「不知道。」徐正谊直言不讳,姬珧又去看秦徵涣。 这次眼神里带了丝嫌弃。 秦徵涣赶紧指着地上跪着的人,快声说:「你带着泊州守备军逃出城,去投奔江则燮……」 他话还没说完,徐正谊脸色变了,大声辩驳:「王爷,冤枉啊,属下对王爷忠心耿耿,怎么可能会去投奔江则燮那个狗贼呢!」 第76章 妇女避难所。 姬珧皱着眉头, 手指抚着长袖上繁复的花纹,什么都不用多说,只眼皮轻轻一抬, 神情激动的徐正谊就消了声。 屋里一下陷入安静。 看他不说了, 姬珧才道:「自然是知道你对涉江王忠心耿耿,这件事才叫你去做。」 徐正谊方才是头脑一热才不假思索就辩驳, 现在知道事情不是他想的那般,也冷静下来, 单膝跪在地上, 大眼瞪过来:「愿闻其详。」 「很简单, 」姬珧从椅子上站起来, 走到徐正谊身前,「就是要你演一齣戏。」 徐正谊神色不解。 姬珧越过他, 走到他身后那盆玉茗花前,指尖细细捻着花瓣,轻道:「本宫带兵围困泊州, 公报私仇,以莫须有的罪名冤枉你们王爷跟江则燮勾结, 不分青红皂白就攻城, 泊州困守三日每天皆有伤亡, 甚至连平民也有无辜身死的, 本宫这么蛮横无理, 逞恶嗜杀, 你们王爷却甩甩手就投降了, 不仅只字不提战死的守将,还对本宫俯首称臣,这些……你们心里就不怨吗?」
第152页 徐正谊垂着头看着地面, 面色变幻莫测。 姬珧剪下一株玉茗花,捧在手心里数着花瓣,小心翼翼地扒拉着中间的花蕊。 「不用掩饰自己的内心,是就是,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她轻轻一吹上面的花粉,指尖碾了碾,语气平静无波,「大人物翻云覆雨,以局势做赌,为此赴命的人就如蝼蚁一般,前仆后继,可浪潮褪去什么都不剩下,有些人甚至都不明白自己因何而丧命,他们就像随手抛却的棋子,生与死都没有任何意义,而这些对大局来说无关紧要的人,或许就是你的兄弟,你的朋友,你的亲人。」 姬珧说到最后一句话时,视线正好落到徐正谊的背影上,方才还挺拔的身躯此时有些塌陷,他背对着她,看不清脸上神情,只是能从秦徵涣的眼中窥探一二。 姬珧并不是在随意捏造和揣测他们的内心,事实上,这样的疑问他们每个人心中都曾有过。 徐正谊攥紧了手心,狠狠咬紧了牙齿。 秦徵涣看着他,默默嘆了口气:「这件事怪我。」 姬珧笑眼看过去,尾音稍稍挑起:「你真是这么想的?」 秦徵涣抬头看她,心口堵得慌。 她怎么见台阶就下? 说到底,之前的事不过就是个误会,根本就不必闹到大动干戈拔刀相向的地步,她说打就打了,连半分情面也不留,如今城中有不服的声音,也在情理之中,他就算占了一大半的错,难道她就一点没有吗? 姬珧看秦徵涣一阵青一阵白的脸,走回到椅子前,端庄大方地坐下,看着暗自较劲的徐正谊,用一种近乎冷漠的口吻淡淡道:「父皇驾崩时,我只有十六岁,他把千疮百孔的大禹交到我手上,我花了三年时间才让京城朝局得以稳定下来,然后金宁之外又掀起狼烟战火,背地里蠢蠢欲动的豺狼虎豹们也开始伺机而动,为的,不就是我手上这点权吗?」 「我一心光復大禹平定叛乱,我一心肃清政治重整山河,我把着权柄站到今天这个位置上,却有人只因我是女子便心生轻蔑,我做了那么多,落到别人眼里分文不值,我拿着十万大军迎到江东来都会有人说我落魄求援,别人不仅贪图我的权贪图我的势,还要贪图我的脸贪图我的身子,我不打醒他,他还以为我是自恃清高欲擒故纵,我不打醒他,他还以为我是只能依附于男人的羔羊。尽管这世间所有人都知道我是个公主。」 秦徵涣在旁边默不作声,脸色黑沉得厉害,他听出小公主每一句话其实都是冲着他来,却说不出一个字来反驳。 不用质疑,他当初的确就是这么想的。 「这场仗不是有无必要打的问题,我打你,你才知道我能打你,我来江东刺探你们王爷的心意,不愿追随我,我就掀桌子,这桌饭谁也别吃了,谁也别想吃好,就这么简单。」 徐正谊仍然犹豫不决:「可那些牺牲的兄弟们……」 「每个人都该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是因为你们王爷先惹火了我,他不站在我身边,就是我的敌人,我教训敌人也要手下留情吗?」 姬珧笑了笑:「何况我已经手下留情了,裴将军的云翼军,你出去打听打听,骁勇善战攻无不克的云翼军,就你们泊州城那稀疏平常的边防,第一天他就能让你们城破。说到底,不过是为了给你们王爷留一点颜面,真要是城破了,我手中有一城的百姓做筹码,你们王爷就不是现在这副样子了。」 徐正谊抬头,看了看面色阴晴不定的秦徵涣,如果说他之前还有些不信姬珧的话,觉得她夸大其词,现在再看王爷的脸色,就知道她绝不是危言耸听了。 秦徵涣也心有余悸,他以前只道她嘴毒,手段粗暴狠辣,如今明白了她不仅仅是如此。云翼军打泊州城难吗?难。用全力了吗?没有。姬珧从一开始就决定给他宽限几天,留个思考和选择的时间。云翼军真要如她所说一开始就拼尽全力攻打他们,伤亡人数绝不会这么少,云翼军一旦冲破城门,江东和他便都在姬珧的掌握之下。 尽管结果一定是两败俱伤。 可是她能做却不想做,跟不能做完全是两个概念。 小公主那么疯,他要真的两眼一闭拒不投降,她一定跟他耗到死。 自古成大事者必定会懂得割捨,姬珧一直清醒地计较着得失,拥有很多的人更害怕失去,但姬珧不畏惧任何失去,或者说,她敢失去任何一切,她只要当下的胜利。 姬珧看似在开导徐正谊,实则是在跟他秦徵涣表露自己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成效如何,秦徵涣心知肚明,起码从此以后他绝不会对她再有任何的轻看,他甚至也想陪这样的人试一试,当他把身家性命和所有背负的东西都一併赌上之后,结果会如何。 他很好奇。 姬珧看着地上跪着的徐正谊,嘴角挂着淡淡的浅笑:「这个世道从来没有什么真正的同舟共济,有的不过是你方唱罢我登场的角逐,每个人之间都是暂时的利益纠葛而已。之前我们是敌人,现在我们却站在一条船上,你们心有不甘,觉得那些人死得冤,当然可以,只管去怪那时的我。但在你我同船共渡的时候,有谁胆敢让你们受半点委屈,我让他们后悔来到这世上。」 徐正谊抬头,漆黑的双眸紧紧盯着她,注视良久,他却只在她眼中看到一览无余的坦荡。
第153页 他知道姬珧在收买人心,他的,还有王爷的。 她红口白牙,什么都没承诺,一点实质的好处都没让他们看到,但就是这些真实到有些残忍的话,让他的心开始动摇了。 王爷择良木而栖,他身为王爷的心腹手下只当跟随才是,根本没资格去问。 但她还是跟他说明缘由,试图消除他心中不快,就算没有消除干净,起码他也懂了公主为何要那么做。 「殿下想要我做什么?」他一板一眼地看着她,这次声音里多了许多真诚。 姬珧笑了笑:「你就带着你的愤怒和不满,逃出泊州城,去投奔江则燮,一路上我会派人追杀你们,可能会把你们逼得很狼狈,到时候,你挑个合适的时机,把这个东西交给江则燮就好。」 她从袖口中掏出一张摺叠整齐的羊皮纸,递到徐正谊手上,后者摊开一看,神色微变,一旁的秦徵涣说道:「为了做戏更真一点,除了你,剩下的人最好全都不知情,这阵子军中应该有不少这种声音,恼恨我站到朝廷这边的,你只需要带着他们一起出城就可以了。」 徐正谊怔了怔,面露迟疑:「那这些人……」 秦徵涣眯了眯眼:「能最后决定跟你走的,你觉得本王还留得他们吗?」 徐正谊一凛,听懂了他话中意思,头慢慢垂下。 姬珧忽然开口:「不管是君臣还是朋友,或是直属关系,最忌讳的就是背叛,可以有再多不满,但不能直接割席,若真的走到这一步,就再也不是同一条船上的人了。」 徐正谊沉眉想了想,最后端起手臂,低头应道:「卑职明白!」 姬珧一顿,忽然觉得这人也没有她刚开始以为的那么憨,起码能听进去话。 徐正谊退下之后,屋里很快就剩下两人。 秦徵涣直勾勾地盯着她看了半晌,最后嘆一口气,摇头道:「我真是悔不当初。」 姬珧正欲起身,闻言扭头看他,眼神询问他又怎么了。 秦徵涣道:「早知现在这般,当初我绝不惹你。」 他往前走了一步,眉头紧紧皱着,好像在掂量着心中的话该怎么说,姬珧却并不在意,沖他点了点头道:「知道你再不会犯错,之前的事都可以一笔勾销,你不必总放在心上,本宫也没有那么小心眼。」 「我不是这个意思,」秦徵涣蹭了蹭额头,面色不安,「我是想说……当初那番话,也不全是因为看轻你,多少也是……掺杂着几分真心的。」 姬珧微怔。 半晌后差点「嚯」地笑出来。 秦徵涣顿时更加尴尬。 姬珧摸了摸鼻子,重新坐回去,翘起腿撑着侧脸看他,像是看着什么新奇的玩意:「本宫不是笑你的真心啊,不过你现在突然这么说,难不成是想藉机跟本宫表露心意?」 姬珧故意逗他:「本宫可不做他人附庸,我只要男人伺候我,你甘愿为我裙下之臣?」 秦徵涣还没被女人这么赤、裸裸的眼神盯着看过,就好像挑挑拣拣的物品,而他还不是最入眼的那个。 自尊心让他难堪,与生俱来的征服欲又让他兴奋起来。 「若我说愿意呢?」反正总有机会,赶走她身边所有的男人。 秦徵涣这样想着,姬珧却没忍住笑出声来。 「可是真的很抱歉啊,我对不干净的……我对王爷这种不干净的,都敬而远之。」 秦徵涣不知道她为何要改口,加了一个只属于「秦徵涣」的限定,脸色已经十分难看了,结果姬珧又添了一个字。 「脏。」 秦徵涣差点出离愤怒。 他咬了咬牙:「你这话说的,就有些太不讲道理了吧,本王都没嫌弃你有那么多男人。」 姬珧眨眼:「你可以嫌弃,本宫又没说什么。」 秦徵涣一口噎住,在她面前来回走了几步,问她:「我要说的是这么回事吗!」 「那你要说什么?」 姬珧已经有些不耐烦了,男人为何如此拐弯抹角? 秦徵涣停下,然后走上前,双手撑在太师椅的两侧扶手上,眸光深邃地看着她:「我只想说,有没有过女人不妨碍我喜欢你,谁都有过去,你也有,为什么死抓着我这点不放?」 姬珧抬眸,满脸无辜:「因为本宫不讲道理。」 「你!」 秦徵涣气结,刚要张口,外面突然响起敲门声,声音有些急,秦徵涣只好让人进来。 秦世推开门便道:「王爷不好了,后院的姨娘们都嚷嚷着要跳井,不想离开王府!」 姬珧抻着脖子听,而后「呵」地一声,往椅背上靠了靠,饶有兴趣地看着秦徵涣。 「有意思。」 秦徵涣一个头两个大,让秦世滚过来,对他没好气道:「废物,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好,不是给了银子吗,她们还想怎么样!」 秦世传个话而已却挨了噼头盖脸一顿骂,承受了秦徵涣的所有怒火,眼下也觉得委屈。 「属下也不知道啊……」 秦徵涣瞥了一眼想要吃瓜看戏的姬珧,气得不行,大手一挥:「去把她们都带过来!」 秦世可不想继续挨骂,赶紧颠颠地跑出去,没一会儿就带了乌泱乌泱一群人,莺莺燕燕叽叽喳喳,环肥燕瘦什么样式的都有。 姬珧差点以为自己进了怡春楼。
第154页 进来的人刚踏进门槛就开始抹眼泪,跪在地上爬到秦徵涣脚边,想要抱着他大腿哭诉,秦徵涣一想到小心眼且不讲道理的小公主还在这,就如芒在背,惊弓之鸟一样地躲开了。 然后指着后面前仆后继的人,厉声道:「都闭嘴!」 他一喝止,众人都被吓得一激灵,不敢继续哭了。 耳根子终于清净一些,秦徵涣眼皮跳了跳,又往后撤了一步,尽量离她们远一点,然后随手指着前面一个女子,无奈道:「一个一个说,你先说。」 那女子二十五六的年纪,姿色平平,闻言一把鼻涕一把辛酸泪地说道:「王爷做什么要赶我们走?这些年妾身安分守己,从没做过半分逾矩的事,若是有哪里惹了王爷不快,妾身改就是,王爷把我们赶走了,可让我们怎么活啊!」 「是啊!没法活了!」 …… 秦徵涣一言难尽,扭头看姬珧兴致勃勃的样子,心情更差了,他再次将她们喝止。 哭声一顿,秦徵涣心力交瘁地看着前面那个女子:「本王何时要赶你们走了?不是给了你们银子吗?不够就说啊,这样弄得好像本王欺负你们一样。」 「我们不要银子,只想留在王府!除了王爷身边,妾身哪也不去——」 「唉——」女子还要说话,秦徵涣伸手打住,他瞪大了眼睛,态度诚恳地看着她们,「当初把你们带到府上时就说好的,为了不让人说闲话才给你们名分,讲道理,咱们之间没有半分关系,硬要说的话,我救了你们,是你们的恩人,你们可不要恩将仇报啊?」 姬珧挑了挑眉。 什么名分?什么恩人? 那女子哭得双眼通红,可怜巴巴地看着秦徵涣:「可是……可是……既然王爷给了名分,妾身就是王爷的人了!生是王爷的人,死是王爷的鬼,除了王府,我们哪也不去。」 「对,哪也不去!」 其他人跟着附和,屋里顿时又开始哭天抢地一片混乱,姬珧趁乱对呆头呆脑的秦世招了招手,等他满脸狐疑地凑过来,才小声问:「你们王爷说的恩人,是怎么回事?」 秦世犹豫半晌,低声回道:「还不是因为几年前,泊州城出了一起拐卖良家妇女的丑案。当时这个案子轰动一时,王爷全程跟着泊州知府一起追查的,最后皇天不负有心人,他们抓到了贼人,救下了许多女子。那些女子有一部分送回家了,有一部分却不愿意走,说是名声已毁,回去之后也会落个流落青楼的结局,还不如直接死了算了。王爷好心,就收留了她们,随便划了个院子就让她们住下了,这一住就是好几年。」 秦世摸着下巴,回忆道:「后来又遇见没有活路的女子,王爷索性直接让她们住到一起,就当王府养了一批闲人,王爷也不甚在意。只是传出去名声不太好,反而有人说王爷贪图美色把那些女人抓住不放,后来王爷就干脆认下,大大方方说是他纳的妾室,每一家都送了聘礼,这谣言才作罢。」 姬珧听完,忽然想起自己跟秦徵涣谈崩了那天,他信誓旦旦地说:「遇不上我,才算她们可怜,遇上我,是她们这辈子都修不来的福分。」 她那时就觉得他的自信何等奇怪。 今日终于懂了个中缘由。 只是…… 姬珧睇着秦世,又看了看那边焦头烂额的秦徵涣,终是忍不住问道:「你们王爷,他没病吧?」 第77章 就是别惹我。 姬珧不是不懂那种博施济众的人, 毕竟千人千面,总有几个会将人性的光辉发散到极致。 可像秦徵涣这般,积德行善把自己也搭进去的也算人世罕见。 她原以为他自私乖张, 色.欲薰心, 没想到还是个光明伟正普渡众生的君子,要是往脖子上戴串佛珠双手合十都能喊一句「阿弥陀佛」了, 毕竟出家人才奉行「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行事准则不是吗? 姬珧企图给秦徵涣找出一个这样做的理由,但想来想去都只有一些答案。 他有病。 非常有病。 正常人都想不出这么个法子。 救人可以理解, 接济有需要的弱者也能接受, 养着她们无可厚非, 放在王府里只要他乐意就好……但为什么不解释清楚, 非要把她们一个个纳做妾室呢? 这是哪个小机灵鬼给出的注意? 秦世被公主一句话问愣了,他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 身为王爷的忠实心腹,他本不该对主子有任何的诋毁埋怨,但公主说得又确实很有道理, 当初他爹也就是王府的管家,也劝过王爷不要这样, 可秦徵涣大手一挥, 二话不说就让人去办了, 仿佛这只是小事一桩。 做主子的都不在意, 做下人的怎么可能拦着。 况且他们也不知道王爷究竟是不是一点私心也没有…… 姬珧没管秦世的沉默, 幸灾乐祸地站起身, 明眸透亮, 声音轻快:「既然王爷是做好事,也没必要因为本宫一句话就把她们遣散,涉江王府家大业大, 养几个闲散人员应该不成问题,你看她们哭得多伤心啊……」 姬珧一边说着一边从椅子上站起来,唇边藏着按耐不住的笑意,揶揄地看着他,就差没把「人傻钱多」写成纸条贴在他脑门上。 秦徵涣只能听出姬珧那些话不是好话,却不知道她到底是什么意思。 实际上,他自己现在也完全不明白这些女人为什么哭着求着不走,明明他都已经给了足够的银两。
第155页 殊不知人心不足蛇吞象,由俭入奢容易,由奢入俭难,秦徵涣收留她们,还给了她们名分,就相当于昭告天下他是她们的靠山,在涉江王府有一辈子享用不尽的荣华富贵不说,还什么都不用做,混吃等死就行。 给了再多的银两,回到多年未回的家,这些银子能不能落在自己手里都两说,而且总有用完的一天,这时候想想是留在府中好还是离开好,傻子都能做出选择。 偏偏秦徵涣不明白这些。 在他眼里,这些女人都是可怜人,当初不想归去是因为有难处,有难处解决就好,谣言传得难听,也就是一句话的事,他根本没怎么在意,也没想这其中的麻烦。 现在是有人在意了,他才想到撇清干系把人送走,殊不知请神容易送神难,这些人使出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无赖手段,他根本无力应付。 姬珧看他焦头烂额的模样,心里忽然又想通了。说到底,其实还是因为他从没把这些女人放在眼里,不在意就是最高级的轻视,怕是他从老涉江王那里继承来的毛病。他虽没他父亲那样爱玩,却跟老涉江王一样都不把女人当回事。 她看完了乐子打算离开,秦徵涣被眼前哭得梨花带雨的莺莺燕燕烦得不行,眼看姬珧要离开,便想上前拦住。 可他还没迈腿,最前面那个声泪俱下的女子忽然转了个方向,膝行到姬珧面前挡住她的去路,姬珧脚步一顿,低头看着身前的人,女子伏在地上,几乎要将自己缩在泥尘里,她一抬头,通红的眼眶里是晶莹的泪珠,要掉不掉的模样任是任何一个人见了都会心疼。 她是这所有女人里容貌最好的一个,因为养在王府里,平日里十指不沾阳春水,皮肤保养得极好,白中透着海棠花蕊一样的粉红,哭过之后,多了几分随风摧残的病西子一般的韵味。 女子仰着头恳求道:「求求殿下开开恩吧!妾身感念王爷救扶,绝不敢得寸进尺,也不会分走公主半分宠爱,妾身只想有一个容身之处!还望殿下为我等求求情,不要赶我们走,求求殿下了!」 她说着,趴在地上磕了好几个响头,额头上立马就出现了血淋淋的红印子,看着触目惊心,连秦徵涣看了都有几分动容。 她是用了十足的力气,心里却在告诉自己,狠的下心来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姬珧被她决绝的举动弄得一怔,等她不继续磕头了,才低着头问:「你叫什么名字?」 她声音温柔,仿佛一点芥蒂都没有,端方持重的模样让秦徵涣神情微愣,随即立刻感觉到头皮发麻。 跪地的女子抖着肩膀,怯生生道:「妾身姓吴,名唤菀娘。」 姬珧眉头一挑,下意识偏头看了一眼秦徵涣,似笑非笑道:「这就是上次提到的那个菀姨娘?」 秦徵涣是贵人多忘事,根本忘了姬珧自己什么时候跟姬珧提过吴菀娘,被她这么一提醒,他忽然想起来,此人不正是春霖酒楼吴掌柜的那个妹妹? 吴菀娘跟那些女人不同,她并非出自苦寒人家,家底相对来说还算殷实,尽管跟涉江王府比不了,但也绝不是会吃苦的家境,可她仍不愿离开,当初说的理由是,如果她回去了,她会被她哥哥打死。 那时候秦徵涣也没在意,觉得多她一个人不多,少她一个人不少,便让下人同样也备了一份聘礼送到了吴家。 吴菀娘不知道公主在跟王爷打什么哑迷,她只知道自己不能就这么离开,近来吴家已经很久没传来消息,她那个不着四六的哥哥不会管她的死活,相反的,她要是带着满钵金回家,她哥绝对会抢走她所有的东西然后把她赶出家门。 她不想再回到那个无底洞一样吃人不见血的家。 也不想被她哥哥扒着吸血。 最主要的是,她还记得自己想要留在这里的目的,她想做秦徵涣的女人,不只是一个名不副实的妾室姨娘,她想要成为这些运气不错的女人里地位最高,最与众不同的那个。 相比较别人来说,吴菀娘是接触秦徵涣次数最多的女人,不管是用心机耍手段还是处处制造偶然,她都尽力希望秦徵涣能多看她一眼。她从前没见着王爷对谁有什么不同,所以也不曾心急,直到公主来到泊州。 她知道秦徵涣是个爱美之人,也知道他不碰后院里的女人不仅是因为他不感兴趣,他只是还没遇到能入他眼的容貌,一个都没有。 可是公主就不一样了。 她从府中下人那里听说,王爷就是因为害怕公主殿下不开心才想把她们送出府的,今日看到公主的样貌,她更加确信了王爷并非只是做做样子给人看,他是真心想要讨她欢心。 吴菀娘能理解作为一个女人她不喜欢王爷有太多妾室,哪怕是名不副实的妾室也一样,因为她是高高在上的公主,可以不需要与人共侍一夫。 但她也有自己的目的,她想要留在涉江王府,留在秦徵涣身边。 「吴菀娘,本宫知道你,」姬珧向前弯了弯身,细细打量着她的容貌,最后将视线定格在她那双眼睛上,「你哥哥就是吴清山吧?」 吴菀娘一怔,她也不知道公主为何会认识她兄长,一瞬间还以为这是王爷告诉殿下的,如果王爷会跟公主说起她的事,是不是说明在王爷心中她也是有位置的?想到这,吴菀娘心中忍不住地欢欣雀跃。
第156页 她继续爬伏在地上,哽咽道:「妾身的兄长的确叫吴清山……殿下为何忽然提到兄长?难不成……」 说到这,她忽然惊慌抬头,一脸震惊地看着姬珧:「难不成殿下想要对我兄长不利?殿下饶命!妾身不想离开王府是妾身自己的事,与兄长无关,还请殿下千万不要迁怒,累及妾身的家人!」 「殿下若是真的视我们为眼中钉肉中刺,不如直接杀了我们,我们已经被逼到这个份上了,也不怕死了,只是求殿下当过我的家人!」 姬珧看着地上不停磕头的女子,竟然觉得有些好笑。 她以为秦徵涣把她们赶出去是因为她善妒,殊不知这事跟姬珧没有半分关系,可这话里话外却架着她,倘若她只是一个即将嫁给秦徵涣的世家女,恐怕早就吓得退缩了,大禹歷朝歷代也没有娶新妇就把妾室通房都打发了的旧例,要是这么做了,新妇会被人戳着嵴梁骨骂妒妇。 吴菀娘有点小聪明,在这时候为了搏一搏,说这种话是没问题的,就是挑错了人。 姬珧觉得这有点像降维打击。 她怎么就站在这看她们玩起后宅的那些手段了呢。 姬珧笑着,伸手捏住吴菀娘的下巴,唇尾的弧度看着有几分瘆人。 「别说杀了你,就是杀了你全家,你又能怎么样?拿你全家的性命要挟本宫,你谁啊?本宫认识你吗?放了你兄长的性命,你不去问一问他还在不在,他早就凉了,你不知道吗?」 她一句一句说着,声音并不大,也没有激烈的起伏,脸上反而还漾着丝丝笑意,可眼中的光芒却如刀锋一般,将吴菀娘彻底吓得呆滞了。 连后面小声哭泣的女人们都瞬间变得安静。 姬珧抬眼瞧了瞧她们:「你们想要攀附谁的权势做谁的女人,跟本宫一点关系都没有,这府上,随便闹。」 眸光骤然变冷,她继续道:「就是别惹我。」 她一手甩开吴菀娘,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本来你们拿着银子走便好了,非要闹到本宫跟前,是觉得所有人都跟你们王爷一样善良?真以为不会闹出人命吗?」 吴菀娘脸色一白,向后退了一步:「不、不是……」 秦徵涣伸出一只胳膊,刚要说话,姬珧便喊了一声「来人」。 人不是从外面走进来的,而是从房檐上飞下来,落到众人跟前的。 姬珧拔出十二身上的刀,往吴菀娘脖子上一搭。 「你再跟本宫说说,走不走?」 第78章 那些忘不掉的回忆。 吴菀娘双手撑在身前, 冰冷刀锋紧紧贴在她的细颈上,死亡的窒息感瞬间冲上头顶,像是一只手攫住她后脑将她狠狠按在水中, 她连唿吸都忘了, 只是瞪大了眼睛瞥着站在身前的人,脸上的泪痕渐渐干涸。 公主拿刀的手很稳, 只要她稍一挪动,就会血溅当场。 偏偏这种时候, 她还在笑着。 吴菀娘心中一颤, 立刻找回了理智, 她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转过视线去看秦徵涣, 可还不等她看清王爷的表情,忽觉脖子一一凉, 随即她便感受到有湿湿热热的粘稠液体顺着玉颈而下,流到衣领里,后知后觉的疼痛让她霎时僵住身子, 这次连眼皮都不敢抬起来。 旁边的女子见了吓得向后一坐,失声尖叫起来。 「别看你们王爷, 他也救不了你。」姬珧抬起手, 血珠顺着刀刃滑到刀尖上, 吴菀娘始终盯着眼前的刀, 片刻都不敢松懈, 她见那刀身迎上她的脸, 在她侧脸上拍了拍, 每一下都像鞭子抽在心上,是濒临死亡的感觉,「这里谁说了算, 还不明白吗?」 秦徵涣轻咳一声,插上一句话:「殿下——」 「闭嘴,」姬珧的声音懒洋洋的,却又有十足的魄力,秦徵涣立马就闭上嘴了,半个字都没再往外说,听到她用略带不满的语气说道,「堂堂一个王爷,府上的人都不懂怎么管教,偏要来烦我。」 秦徵涣没话反驳,短短几日,他已经在她面前丢了面子里子,被扒的什么都不剩,还频频让她看笑话。 况且这位主儿可不是那么好煳弄的人,他拿什么劝?也根本劝不了。 已经有聪明的人看清了形势,不打算继续闹腾了,跪地的女人们互相交换了眼色,都觉得这样下去得不偿失,纷纷转过身子,对姬珧磕了磕脑袋,慌里慌张地说道:「妾身不求了,妾身什么都不求了!妾身愿意带着银子出府!」 本来就是因为吴菀娘撺掇她们过来,她们才大着胆子闹到王爷跟前的,人心不足是常情,可是没命就什么都没有了,一见吴菀娘都被刀架脖子了,她们哪还有胆量跟这个说杀人就杀人的公主对抗。 照这态势,留在涉江王府以后不也是个死吗,王爷在公主面前可屁都不敢放一个。 秦徵涣见刚才还哭哭啼啼求着嚷着不走的人现在马上就改变了主意,不禁感到新奇,任凭他怎么苦口婆心那些人都无动于衷,用性命一威胁刺激,就什么都迎刃而解了。 他也感觉心头一松。 吴菀娘一动也不敢动,听到身后急促迅速脚步声,终于开始后悔,她张了张嘴,艰难地发出声音:「殿下……饶了妾身这次……妾身知错了……」 姬珧笑意不减:「你真知错了?」 「知错了,妾身再也不敢了!」吴菀娘不顾疼痛的脖颈,不停地点着头,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下,这次不是在演戏。
第157页 「你在王府期间,你哥哥有没有因为什么事求过你?」 吴菀娘一怔,不明白公主为何会突然问起这件事,她不敢怠慢,急忙回道:「有过一两次,都是因为长嫂,原本只是寻常的夫妻吵架拌嘴……竟然闹到了官府。大哥求我在王爷那里求求情,别让官府捉拿我大哥,我只是随口一提……」 「寻常吵架?」 吴菀娘干笑一声,像是打开了话匣子,见姬珧将手中的长刀拿开了,心里松了口气,点头应道:「长嫂也太小题大做了,谁家过日子没个磕磕碰碰的,我大哥脾气是爆了一点,生气的时候见谁都打,连我也不例外的,就因为这点小事把大哥抓紧去,不是太说不过去了吗?」 秦徵涣背着手,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只是低头看着地上跪着的人,眼中幽深莫测。 「你想不想去找你哥哥?」姬珧忽然微倾下身,靠近吴菀娘,幽幽问道。 吴菀娘怔怔地点了下头,却又有些迟疑:「刚才殿下似乎说……」 「对,你哥哥已经死了,」姬珧站起身,在吴菀娘骤然变得惨白的神色下,脸上的笑容一点点消失,「所以你也赶快去陪他吧。」 姬珧说完,吴菀娘瞬时瞪大了眼睛,她觉得胸前一凉,比脖颈上更滚烫的血顺着刀身流下,一滴滴落在地上,她好像能清楚地听到血滴砸地的声音,还不等她低头看,冰凉的精铁又从她身上抽离,连带着夺走了她所有的气息。 吴菀娘「嗙」地一下砸到地上,双眼圆睁,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音,却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很快她就没有了动静。 姬珧将刀扔了,抬头看了看十二:「脏了,换一把新的吧。」 十二想说这把刀是他才换的,还没用两天,但看姬珧不容置疑的眼神,他便将话咽了回去,默默点了点头。 反正不是他出钱,没有什么损失,十二这么告诉自己。 姬珧说完,这才转过视线看向秦徵涣,红唇轻启,面带笑意:「王爷不会怪罪吧,动了你的人。」 秦徵涣低头看了一眼吴菀娘的尸首,大手一抬,秦世立刻低垂着头出去,不久便带人进来把尸体抬了出去,地上的鲜血也利落地处理赶紧。 除了血腥味经久不散,这里已经看不出刚死了一个人。 秦徵涣看了看姬珧,端详她半晌,才轻笑道:「你还是为那个酒楼的老闆娘出气?」 姬珧面色一怔,随即摇了摇头:「不是。」 「那你总不可能是因为我吧?」 「有一半是,」姬珧凉凉地看了他一眼,秦徵涣知道她还有后话,没有任何惊喜的表情,果然就听她道,「凡是跟王爷有关的人和事,本宫看了就莫名生气,一生气,便控制不住手。」 她向前一步,在他高大挺拔的身躯前依然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谁也没有压得过谁,姬珧啧啧摇了摇头:「本宫看你这辈子是与女人无缘了。」 秦徵涣面露不解:「何出此言?」 「好女人在你身边,多半会受委屈,坏女人在你身边,你会被玩死,真的。」姬珧十分坦诚。 秦徵涣面不改色,只是眉头稍稍向上挑了一挑:「那你呢?是好女人还是……坏女人?」 姬珧冷笑一声,转身走了出去。 等她身影消失在门庭处,秦徵涣才回过神来,鼻尖萦绕的香气都将血腥味冲散了,他有些回味。 姬珧临走时留下的那声笑充满不屑,他知道她没说出来的那句话。 她是公主,跟任何意义上的女人都不同。 实际上,在秦徵涣心中,姬珧之所以与众不同,不仅仅是因为她是个公主。 她就是她,这世上独一无二的人,就算她是民女,是农妇,是乞丐,再渺小再卑贱,也依旧是她,这世上就是有人拥有玲珑心思和宁折不弯的嵴樑,无论她是何种身份。 · 出了门庭,十二紧跟上姬珧的脚步,他腰上别着一个刀鞘,因为少了刀柄,比平常短了一截,他配着很不习惯,索性将刀鞘也解下来随手扔了。 姬珧「嘶」了一下,停下脚步眼含责备地看着他:「捡起来,这又不是公主府。」 「……是。」十二眨眨眼,听话地去草丛里把他丢掉的刀鞘捡起来,有些委屈,又觉得自己好像小孩子,这种事还要被殿下斥责。 拿着刀鞘回来,两人往青禾居走,姬珧边走边问:「虞弄舟那边怎么样?」 十二回道:「驸马这段日子很安静,长安也没有再闹什么乱子。」 「没人来救他?」 十二摇摇头:「或许有,但是金宁卫没有发现。」 金宁卫每一个人都有与生俱来的自信,但是他们也不会事事把话说死,像是这种事关重大的情况,他们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可能。 姬珧没有再问话,两人很快就到了青禾居,一进垂花门,就看到庭院里跪着一个身形单薄的女子。 姬珧看清那人背影,面色骤冷,目不斜视地从那人身旁经过,跪地的人一激灵,抬头一看,发现是姬珧,赶紧扑上去挡住姬珧的去路。 「殿下,你去看看三哥吧!」宣蘅抱着姬珧的腿,怎么都不肯撒手。 姬珧用力挣了两下,看她那副不怕死的模样,停了动作,冷声问她:「你三哥怎么了?」
第158页 「殿下把三哥关起来之后,他就发了高烧。」 姬珧眸色一怔,显然有些惊讶,但很快那抹诧色就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满不在乎:「他发高烧求我做甚?我又不是大夫。」 宣蘅想到三哥迷迷煳煳唤着公主的样子,心中一阵酸涩,她既不想三哥对公主这样死心塌地,又明白三哥现在最想看到的就是公主,纠结又痛苦的想法不停撕扯着她,让她苦不堪言。 宣蘅跪地磕了磕头:「奴婢不知道三哥哪里惹了殿下不快,让殿下将他圈禁起来,但是奴婢知道三哥心里有殿下,时时刻刻装着殿下,他就想好好守护您,没有别的奢望,殿下可不可开开恩,不要责怪三哥了?」 姬珧面色沉郁,久久没有说话,斜阳将天空染上鬼魅的红,长霞落日,美景难收。 她有段时间不做噩梦了,最近又常常梦见自己站在高处。 像是这样的斜阳,她总会想到跃下高台的那一天。 这是她一个人的往事,也是她一个人的伤口,更是她一个人不堪回首的梦魇。 连她都不堪回首,怎么能容忍另一个人还记得呢。 姬珧收回脚,垂着眼皮,面无表情地看着宣蘅,冷漠无情的双眸里看不到一丝色彩,连声音都冷彻心扉。 「你是不是搞错了?他不过是本宫身边的一个奴隶,喜欢了就放在身边,厌倦了就有多远滚多远,本宫不想看见他,如果不想他死,就不要再来烦我。」 说完,她转身进了屋里,脚步没有半分停留,自然也没注意到不远处的柱子后,悄然退却的身影。 薛辞年面带错愕,看着躲着不出的宣承弈,看到他脸上一点点褪去血色。 「宣公子……」 他本是想自作主张一次,私自放宣承弈出来,虽然不知道公主为何要责罚他,但他知道公主很宠爱他,说不定有什么误会,说开了就好了,却没想到听到这么绝情的话。 宣承弈双眸失焦,好像一下子寻不到方向了,耳边充斥着她的声音,干净清亮的,漠然无波的,事不关己的声音。 他是个奴隶,厌倦了就丢弃,没有什么理由。 他该有自知之明。 可为何,就听到了她声音里压抑不住,隐藏极深的痛苦了呢? 「噗——」 喉咙中顶出一口热意,从嘴中喷涌而出,血顺着嘴角流下,宣承弈捂着心口,眼前瞬间变得模煳。 「宣公子!」 第79章 为什么想走? 宣承弈捂着嘴, 鲜血却顺着指缝流出来,喉咙像被烈火灼烧着,四肢百骸蔓延开来的疼痛让他意识愈渐模煳, 薛辞年看他突然呕血, 惊唿出声,还在庭中跪着的宣蘅勐然回头, 见到廊上躬身咳嗽的身影,脸色骤变, 她急忙爬起来, 饶过迴廊, 飞快地跑了过去。 「三哥!」 到了近前, 她看着面色灰败了无生气的三哥,一下就红了眼, 想到他站得这么近,一定听到公主说的话了,那话究竟有多伤人, 就连她听了都觉得胆寒,更何况是三哥呢! 宣蘅抓住宣承弈袖子, 哭着道:「三哥, 你别伤心!我这就去求殿下见你!」 说罢, 她转身要走, 却被宣承弈一把抓住了手。 宣蘅回头, 疑惑地看着他, 宣承弈却只是闭了闭眼, 慢慢松开她的手腕,轻轻说了一句:「算了。」 算了,她不愿意看见他, 就不见吧。 如果这样可以让她更心安理得,更从容淡然,可以让她忘记旧梦难堪,告别耻辱和罪恶,让她一辈子不必想起那些绝望的时候,那他也不用非要凑到她跟前,碍她的眼,提醒她跌落泥尘的卑微。 上辈子,她不能容忍这些的结局是跃下高台。 这辈子,她还干干净净地活着,唯一的污点是他宣承弈。 他的存在成了她最不能忍受的事…… 思绪骤然被切断,宣承弈眼前一黑,向旁边栽倒,薛辞年伸手扶住他肩膀,对宣蘅急道:「快去找玉先生!」 宣蘅见三哥晕倒已是六神无主,薛辞年说完之后她怔了一下,随即点了下头,抹了把眼泪转身就跑。 噔噔的脚步声掠过门前,随后又陷入长时间的安静之中,屋里的人背对着门站了良久,久到她似是入定了,旁边的十二听着外面的动静,末了硬着头皮问一句:「殿下,要不……」 姬珧皱着眉侧偏着头瞥了他一眼,只一眼就让他闭嘴了。 姬珧甩了下袖子,抬脚往床边走,这次头也没回,一边走一边语气无常道:「等虞弄舟醒来了立即禀报本宫,除此之外,任何事都不要来打搅我。」 十二端平手臂,顿了一下,才恭敬道:「是。」 他向后撤脚,慢慢隐匿在阴影处。 虞弄舟经过刀伤和剧毒,时常陷入昏睡之中,一直没有下过床,金宁卫严加看守,期间一直相安无事,连长安那边也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没有等到虞弄舟甦醒,姬珧带人先离开了泊州。 泊州到繁州之间有两座大山相隔,一个名叫雪燕山,一个名叫鸡尾山,两山之间有天裂谷连通两州之地,但是天裂谷地势险峻人烟稀少,又不设官道,很少有人从此过。之前云翼军为了快速赶到泊州,冒险选了天裂谷这条路,终于赶在南城门的障眼法被识破之前到达泊州,如果不经过这里,他们就要绕着雪燕山或者鸡尾山一圈,路上会浪费不少时间。
第159页 姬珧这次走的也是天裂谷。 夜幕降临,耸入云天的高木将星空遮挡,陡峭的石壁上垂着干枯的藤枝,时不时有甘甜的山泉从头顶泄下,狭长的裂谷将队伍拧成长长一条,头顶的天空也被割裂成一条线。 天裂谷由此得名,全因两山的陡峭岩壁。 囚车的轱辘声在山谷之间迴响,慢慢滚成了闷雷声,凉风穿过裂谷发出声嘶力竭的哭嚎,山间的野兽也开始争先恐后地警告着来人莫要踏足它们的领域。 队伍最中央有辆马车缓缓前行,颠簸的道路让车身不停摇晃,车里人一袭红色锦袍,手撑侧颈闭眼睡着,却也不知梦到了什么,眉头紧拧,车轱辘轧过一块石头,她被硌得一颤,恍然从梦中惊醒。 有人将灯盏移过来,小声询问:「殿下可是梦魇了?」 姬珧晃了晃神,已经忘记自己梦见什么了。 冰冷的风从缝隙中灌入,她身前燃着炭火仍觉冷,拽紧了臂弯上的狐裘,撩开车帘看了看外头:「到哪了?」 薛辞年身上有件厚氅,见她冷得瑟缩的模样,把自己身上那件脱下来,起身弯腰给她披上,回道:「夜里没停,还有半日路就能出谷了,再睡会儿?」 马车外面最近的是小七跟十二,姬珧已经有日子没见着十八了,不用想也知道,他在队尾那边看着虞弄舟的囚车,顺带照看宣承弈。 十八卫里面,只有他对宣承弈存着那么点情谊。 姬珧放下车帘,轻轻打了个呵欠,被噩梦惊醒,又撩帘吹了吹冷风,她现在已经睡意全无,只是神情慵懒,倚靠在小方几上。 身旁的薛辞年微垂着眼,恭谨地划分着楚河汉界,姬珧隐了隐眸光,借着微弱的灯光看他沉稳的脸庞,连眼睫都不动分毫。 姬珧忽然开口:「你之前说想带你妹妹离开,本宫还没有问过你,为什么想走?」 「我对你不好?」 第80章 先走! 苍茫大地, 狂风萧瑟。 白霜铺在枯枝败叶上,厚厚的冻土层坚硬如铁,地面上出现一道道龟裂的纹路。 放眼望去, 天地相接, 一片荒芜,视线中看不到半点绿意点装的生机。 猎猎冬风吹动披风, 身穿黑甲的男子弯腰在地上一抓,紧着眉看着手中的东西, 漆黑的双眸如无底深渊, 他碾了碾手指, 碎土成沫, 飘散在无尽的天地里。 云翼军后面驻扎,稍作休息, 一个身材魁梧长相憨厚的男子「咦」了一声,放下手中的干粮,凑到前面那人身旁。 「将军, 这不是沙冬青的种子吗?」 副将王先盯着裴冽手中的东西,伸手抹了一把嘴角上的碎渣, 眼中满是疑惑。 裴冽将手一攥, 回头看着他, 眉头微挑:「亏你还能认出来。」 王先怔然地点点头:「咱们对这最熟悉吧, 南漠遍地都是。」 说完之后他微微一顿, 掐着下巴若有所思, 一边自言自语一边蹲下身去:「江东附近也有吗?这地看着荒凉, 跟南漠一样环境恶劣,但是我好像没看到有沙冬青生长的痕迹……」 裴冽弯身坐到墩子上,长腿分开, 又低头摸了摸,将白霜之下的枯草都扒开,露出黑褐色的地面,下面硬邦邦的,指尖的冰冷让人麻木。 他收起手,拍了拍上面的尘土,眉头一紧,面色也瞬间变得严肃起来:「也许是被人带过来的。」 「什么人?」王先一怔,又紧接着道,「莫非是咱们带来的?沙冬青在这边不常见,但在南漠可是遍地都是,有可能是咱们身上沾的,然后又掉到了地上,被将军发现了。」 「是这样最好……」裴冽手掌一合,看了看碧蓝如洗的天空,璀璨星河灼目,他却不像在看星空,反而像是在透过星空去看别的东西,沉沉如水的面色多了几分难以捉摸的隐秘,王先挠了挠头。 他刚要说话,远处突然传来一阵马蹄声,人影由远及近,到了营帐前,飞身下马,快速行到裴冽身前,单膝下跪,严肃道:「将军!五里外有不明人马靠近!」 裴冽眉头一挑,却不见慌乱:「多少人?」 「看起来是一群残兵败将,人数不足千人,」斥候舔了舔唇,迟疑道,「但是后面好像有追兵,属下怕再近就被发现了,所以赶快回来禀报将军,后面到底有多少人还不确定。」 大军刚出山林,面对一马平川的荒原野岭,在这里打上一场遭遇战只能是硬碰硬,而且不知来者何人,也不知是敌是友,贸然迎上去绝对是下策。 裴冽把手中的种子扔了,单手扬起,下令道:「让大军后撤,撤回到林子里,把落脚的痕迹都隐去,别让人发现这里有人驻扎过。」 「是!」王先退后一步,转身行事。 忽然掀起一阵狂风,将地上的种子吹起,很快隐没在残枝败叶里,西北风掠过山林,涉江波澜壮阔,到了雪燕山却被阻隔在外。 山间自有咆哮的穿堂风。 姬珧端详着眼前人,语气不甚在意,视线却多多少少有些逼仄,薛辞年低了低头,沉默了半晌,才娓娓道:「属下只是觉得,殿下身边能才辈出,属下很快就会没有存在的必要,殿下不再需要属下,属下就会选择离开。」 「这是你自己想的?」 薛辞年抬头,看了看她:「……是。」 尽管他说了确切的答案,姬珧还是看出他那一剎那的犹豫,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她冷下脸来质问他:「你曾经求过我,希望能一辈子陪在我身侧,你忘了?」
第160页 薛辞年能看出她有些生气,但她生气的原因却不是因为依恋他,捨不得他,她赤.裸裸的眸光里是野性十足的占有欲,任何人都不能说出一个「不」字,而她之所以反应那么大,不过是因为手中的猎物突然脱离了掌控,让她觉得自己牢不可破的地位出现些许动摇而已。 薛辞年无所谓她这么想。 他极其认真且虔诚地看着她:「我常常会想,自己跟在殿下身边的意义是什么,若殿下需要我,那我自然义不容辞,可是如果有一天,我成了殿下的负累,不仅对殿下毫无用处,甚至还会拖累殿下,那我不如早点离开得好。」 他一字一句间皆是坦荡,似是在叙述一件与他无关的事。 「这该由本宫做决定,而不是由你。」姬珧皱了皱眉,语气不容置疑,薛辞年张开唇,似乎有话要说,可看清那张脸之后,他又垂下眼皮,不再反驳了。 「是。」 「本宫可以容忍任何没用的人留在我身边,」姬珧看着他,将手戳在他怀里,汲取他身上的热意,「何况你也不是什么用都没有,你不懂武,本宫也带你出来了,像本宫这样任何事都会权衡利弊的人,从不做于我不利的事,你说的那些,本宫全都思考过,但本宫还是留着你,这其中的意思,你还不明白吗?」 她的声音低浅而温柔,已经抹去身上所有的尖锐和戾气。 薛辞年把衣服紧了紧,遮住她冰凉的手,抬眸望着她,眼中幽色愈渐深沉,隔着衣物,身上所有热量都凝于她的掌心,胸前只剩下一团火热。 不明白吗?明白吗? 公主没有把话摊开了揉碎了摆在两人面前说,似乎是知道他心中难以填平的沟壑,和无法抹去的伤痕。 但是他还有一个,就连公主也不知道的秘密。 长久的沉默过后,姬珧忽然说道:「但是,本宫唯独不能容忍你有什么事瞒着我。」 她抬眼,撞上他的目光,像是一把利剑一样,直接插入他的心窝。薛辞年的目光微不可见地动了动,更深的地方却有挣扎的痛苦,可掌心的温暖留在他胸前,那是最近最近的距离。 他又不想打扰这样的美好。 「是,属下不会。」他答得斩钉截铁。 灯火幽幽,将宽阔的马车照得静谧安逸。 伸手将信笺投到炭盆里,邢廉从书架之后走出来,前面站着一个身穿黑色斗篷的人,对他刚刚烧掉的东西好像颇感兴趣,张口问道:「什么东西这么神秘,阅后即焚?」 是女子的声音。 邢廉坐到旁边的摇椅上,脚点着地,一下一下摇晃着,双手交叉放在肚子上,惬意道:「习惯罢了,没什么可在意的内容。」 「那你为什么看过之后这么高兴?」 邢廉摇了摇头,满不在乎说:「原来的一条狗,本来都已经挣开链子逃走了,结果又开始回来吃主人家的饭,高兴倒是没有,只是觉得有些新奇。」 黑衣人靠在旁边的桌沿上,身子稍稍挨过来,声音低浅,婉转动听,宽大的黑袍下是曼妙窈窕的腰身。 「有这样的畜生?那你还不赶快将他弄死?」 邢廉笑了笑:「不着急,还有点用……你的计划如果天.衣无缝,不用我动手他也会死,你的计划如果出现了偏差,那他今后有可能成为我们致胜的后招,就看你们这次能不能成功了。」 黑衣人一怔,下意识道:「是永昭公主身边的人?」 邢廉刚点头,那人就压过来掐住他的脖子,恶狠狠道:「既然你手中有这么方便的棋子,为什么不早说?」 她没有用力,甚至带了些刻意调情的意图,另一只手伸进他衣服里,缓缓向下。 邢廉闷哼一声,将她搂进怀里,把她兜帽扯下,露出一张皎洁如华的脸,哑声道:「不是我不早说,我以为他早就不是我这边的人了,要不是发现他动用武恩侯府的势力办事,我也不知道他竟然藏着这么深的心思……」 他忽然不说了,紧闭着眼埋在她肩膀上,唿吸急促,低低唤着:「月牙儿……」 月牙儿媚眼弯弯,亲了他一口:「喜欢不喜欢?」 邢廉「嗯」了一声,不再说话,月牙儿却露出虎牙,脸上现出三分狡黠,她脆声道:「虞弄舟那个蠢货,行事优柔寡断,多少个好机会都被他白白浪费了!江则燮更是目中无人,看不上我们月柔族的实力,简直鼠目寸光。你转而投靠『他』是对的,能隐藏这么久而蛰伏不出,还知道跟我们月柔族合作的好处,说明他既有远见也有野望。他打算放弃虞弄舟,就需要一点点抹去虞弄舟的势力,等晋西那边解决了刘振奇,就算这次暗杀没有成功,繁州也是背腹受敌,你们的永昭公主不过是瓮中之鳖罢了!」 她越说越兴奋,最后连着手一起使力气,邢廉弓紧身子,扣着她肩膀,藏于乌髮之间的双眸充满恨意:「总要她生不如死的,来偿还我儿的性命!」 月牙儿凑到他耳边呵了口气:「跟你夫人生的孩子就这么重要?」 邢廉翻身压在她身上,扯去她肩上的斗篷:「你说呢?他再怎么平庸无能,也是我儿子,你又不能给我生子,你若是给我孕育一子,我肯定更疼爱他。」 月牙儿被他弄得痒痒,窝在他怀里咯咯笑:「你又不是不知道,月柔族的女子身体里都有禁锢,一生只能嫁给一个男子,我娘就是因为背叛了父汗,死无葬身之处,你难道也想我死?」
第161页 她凑在他耳边,悄悄道:「何况,你就算不要我,我也能让你快活……」 风哐哐地砸在门窗上,仍未能打搅一室春色。 狂风过后,车帘中钻进一股寒意,姬珧又恍恍惚惚地睡了一觉,却被脸上丝丝凉凉的感觉弄醒,睁开惺忪的睡眸,眼前被挡住了光,她看到薛辞年正弯身站在她身旁,伸手抵着帘子的两个角。 还没发现她已经醒来。 姬珧开口疑惑地问了一句:「你在做什么?」 薛辞年一怔,回头看了看她,回道:「外面下雪了。」 「雪?」姬珧睡意散去,眼睛睁了三分圆,起身撩开车帘,扑面而来的冷风夹着雪花一齐涌进来,捲走了身上好不容易捂回来的热气,外面还是一片漆黑,细碎的雪花却像无数个光点,将峡谷照亮。 「还有多久才能到?」她仍旧关心路程,好像刚才眼中一闪而过的惊喜没有存在过一样,赶着马车的人是容玥,听见公主问话,便道:「前面不远处就是出口了,出了天裂谷就是繁州。」 姬珧面色肃穆:「派人去看看,出口的地方有没有异常。」 这种地方最容易设下埋伏,容玥明白公主的担忧,点点头道:「属下已经派人去探查过了,出口没有问题。」 话音刚落,静谧的峡谷中突然传来一声狼嚎,声音环伺在上空,一声挨着一声,嚎叫与回音交错,分不清哪里开始哪里终结。 姬珧扶着车壁,面色瞬间阴沉下来,满眼都是警惕:「这声音很近!」 「是很近!」容玥几乎是狼嚎声刚起便持刀戒备起来。 天裂谷处在两座大山之间,山林勐兽自然不少,如果遇到狼群会很危险,尤其是在夜里。但是雪燕山和鸡尾山的狼很少,再加上两边多是悬崖峭壁,比起狼群出没,过路的人会更担心出现大虫,可是眼下,这连续不断的狼嚎明显说明数量不少,突然出现这么多狼群,极有可能不是巧合。 金宁卫也发觉事情不对,纷纷抽出腰间刀剑,容玥转头对姬珧道:「殿下先进去。」 姬珧皱着眉头,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乍然道:「后面的囚车!」 话音刚落,马车外面就传来一声惊唿,惊唿声距离她们很远,而且是从后方传来的。 十二闻声,赶紧飞身踩到马车顶上,远远一望,就看到黑暗中有许多双绿色的眼睛,皆是一只只恶狼,同时还有很多身披斗篷的黑衣人从各方涌入,他们手中拿着什么,放在嘴边一吹,恶狼便像受了命令一般,张牙舞爪地冲上来撕咬。 这一路他们都在探查前方有无危险,走过的地方都下意识认为是安全的,却不想埋伏不是从前面某处,而是从后面突然袭击! 「后面如何了?」姬珧坐回到马车里,望着头顶,高声问道。 「有一群黑衣人,还有狼群……他们好像要劫——不是!殿下,他们要杀驸马!」 十二从马车顶上跳下来,面色焦急,金宁卫的精锐几乎都在后面,因为害怕有人来救虞弄舟,所以一路上都严防死守,但是他们没有想到遇到的第一次偷袭,目标竟然不是救人,而是要杀他。 来人不想让虞弄舟活着,就一定有想要杀他的理由,想到他与上辈子完全不同的选择,还有那天两人没有来得及说完的话,姬珧扒着车壁一喝:「别叫他死了!」 他死了不要紧,带着他知道的一切就这么下地狱见阎王爷,哪有那么容易? 「是!」十二对后面大吼一声,「保护驸马!」 虞弄舟和长安都在囚车里,目标太大,也无法闪躲,一个黑衣人驭狼冲散护卫,正好有一个缺口,他手持长剑冲上前来,刚要向里刺去,手腕一疼,有人揣开他的手,缺口很快被补上。 十八打开囚笼,一把将虞弄舟抓出来,他还是半昏迷的状态,没有任何抵抗的能力,长安却是清醒的,见他如此,着急道:「你做什么!」 「看不出他们要杀你主子吗?」十八回身吼了他一声,十分嫌弃他拖后腿的举动,殿下说要救驸马,可没说要救长安,十八果断扔下他,提着虞弄舟飞到马背上。 旁边还有一辆马车,十八驾马而过的时候将马鞭狠狠抽在套着马车的马屁股上,马车也开始飞奔起来。 这时,忽然有一只狼飞扑上来,十八扶着虞弄舟,没有多余的手应付,倒勾着马鞍躲开,那边却有黑衣人持剑砍过来。 银芒扫落雪,只听「锵」地一声,十八看到近在咫尺的剑刃被弹开,黑衣人也被马儿的前蹄狠狠踩在地上,他重回马背之上,看到宣承弈白着脸,大口喘着气,握刀的手还在发抖。 「宣大哥!救命之恩我记下了!」 「看后面!」 的确来不及寒暄,十八后背像长了眼睛似的,将身子向前一弯,刀刃平削着他头顶上的空气,砍了一空,他躲过之后反手就给那人一鞭。 几个唿吸之间,他们终于赶到了队伍的前面。 刚放下心来,后面惊变骤生! 「啊!」人群中有人发出一声惨叫,一个金宁卫被恶狼咬了一口,忽然开始变得疯狂,不停挥动手中的刀,逢人便砍,被制住之后他突然痛苦地缩在地上,脸上和身上都浸出血水,由内而外开始溃烂,很快就血肉模煳,不知是谁高喊一声:「狼齿上有毒!」话音一落,又传来第二声惨叫。
第162页 「是月柔族的毒兽!」 玉无阶也已经骑马赶到姬珧身边,后面的惨状被他全部目睹,别人或许不知道发生在眼前的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却一眼就认了出来。 「毒兽?」薛辞年念了一遍这个名字,神情疑惑,姬珧却道:「月柔族人擅养蛊制毒,还会将凶禽勐兽抓回来豢养,给它们餵下特制的蛊毒,凡是被这种带毒的畜牲咬过的人,都会染上各种剧毒。」 薛辞年从没听过这种骇人听闻的事。 姬珧刚要对外面的人说话,却听到一声极近的狼嚎,她心中一抖,惊疑地唤了一声:「小师叔?」 外面没有回应,姬珧浑身一冷,刚要再喊一声的时候,玉无阶的声音从外面传来,还夹杂着急促的喘息:「这次来的似乎是月柔族的皇教,各个身形都很诡秘,武功不在金宁卫之下,不好对付,你先走!」 第81章 但她没有出声提醒。…… 月柔族立国之本与中原各国都不太相同, 他们除了皇族掌控政治命脉,还有一个凌驾在皇权之上的皇教——月神教,这些年来, 皇权与神权互相倾轧, 彼此制衡,纷争不断, 在不同时期会有不同的势力占据上风。 而今月柔皇族日渐式微,月神教渐渐掌握政权, 国师也成了月柔族地位最高的存在, 要不是两年前国师突然殡天, 现在的月柔早就交到了月神教手里。 然而就是在这种群龙无首的情况下, 月柔族依然在向大禹渗透势力,企图向东扩张他们的领土, 连江东都有月柔族的痕迹,现在更是派月神教的人来大禹境内刺杀她! 姬珧在积室山时便早有耳闻,月神教教众挑选极其严格, 要经歷重重磨练,跟金宁卫一样都是经过多层选拔剔除过后的单兵精锐, 月神教在用毒上更是一绝, 毒兽术在中原也在流传, 就是因为不管是毒蛊还是毒兽都极难培养, 无法大规模产出, 这种手段才没有投入到战场上去。 不然漠南那边的形势只会更加艰难。 夜雪盘旋, 风声鹤唳, 凛冽如锋的空气割裂着裸露在外的肌肤,钝痛感都消失了,只剩下冷冰的麻木。 姬珧策马飞驰, 红艷的裙袍在风雪中猎猎飞扬,长袖灌满凉意,西风狂啸,马蹄所到之处溅起纷飞的雪花,极致热烈与寒凉。 马车太慢,很快就会被追上,姬珧干脆弃车上马,在容玥保护下长奔数里。 队伍已被冲散开,但落后的金宁卫不是来人目标,反而比他们更安全一些,这一路上狼奔不止,还有几个穷追不捨的黑衣人紧紧跟在后面,他们互相交流时说着听不懂的话,明显是外族语言,姬珧只能听出为首的那个是个老者,声音雄浑有力,又充满沧桑。 再过不久就是天裂谷的出口,只要出了这里,他们就更好分散,也更容易隐藏消灭行迹,迷惑追兵,因此众人全都一鼓作气向前奔驰,拽着缰绳的手都快要磨出血痕。 「啊!」 眼见着出口就在前方,就要越过的时候,背后忽然传来一声惊叫。 姬珧回头一看,只见一只黑狼咬住了最后面那匹马的马尾,马儿长嘶一声扬起前蹄,上面的人滑了下去,被狠狠甩在了地上。 薛辞年不会骑马,与小七共乘一骑,出事时他离着最近,眼睁睁地看着妹妹被甩了下去,那恶狼见到有人落单,亮出獠牙就要飞扑过来,薛辞年的面容从来没像现在这般暗沉过,他犹豫了一瞬,终究跳下马背,从地上狼狈地滚了几圈,然后义无反顾地冲着那恶狼奔去。 姬珧扯着缰绳强行停下,看着那个奔向恶狼的背影。 「小七!别让他受伤!」 姬珧横着马下令,小七一个急转就驾马飞奔回去,短短耽搁一下,后面追兵已至,他拎刀噼开兇狠的恶狼,然后把刀一扔,将两人一手一个拽回到马背上,眼见着黑衣人吹着短笛追过来,小十八在旁边催促道:「殿下,咱们先走!」 话音刚落,一柄冒着寒光的长剑被人抛掷过来,剑尖光亮微闪,穿透雪花飞射而来,旁边一声「小心」,没能赶得上飞剑的速度,剑身没入马背,姬珧身下的白马忽然惨痛地嘶鸣一声,狠狠摔向一旁。 姬珧不懂轻功,也来不及惊叫,变故来得突然,她根本没有时间多想,拽着缰绳向马儿摔倒的相反方向歪去,无论如何,不能被马砸到! 这一动作起了点作用,马儿做了姬珧的垫背,她没有摔得很疼,只是身形有些狼狈,短兵相接的声音此起彼伏,黑衣人追上来跟金宁卫缠斗在一起,因为始终有人挡在她身前,她才有稍作喘息的时间。 臂上一紧,姬珧身子忽然腾空,反应过来时,她已经被人紧紧抱在了怀里,背后的人二话不说,两腿一夹马肚,长鞭一挥,将身后的人尽数抛下,扬长而去。 后面那个耄耋老者见状,骑马紧紧跟上。 姬珧回头忘了一眼后面,飞雪模煳了互相厮杀的人影,视线中摇摇晃晃景象一步步倒退。 「谁叫你走的?」姬珧收回视线瞪着他。 她那个角度正好能看见他青茬丛生的下颔,已经有几日没见着他了,他比从前多了几分沧桑憔悴,还有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成熟之感,用俗气的话说,那大抵就是男人味。 宣承弈喉咙一滚,声音被耳畔的风声切割,变成一个个模煳不清的字音跳到她耳朵里。
第163页 「我不管别人,你不能有事。」 他的语气比天寒地冻的雪天还冷,干脆中透着一丝冷漠无情,丝毫没觉得自己的行为有任何不妥,姬珧想起他不久之前还是一个看着寡妇受欺负就想出手相助的大善人。 她不讨厌善人。 她只是更喜欢以她为先,将她的性命看得重于一切的冷血的人。 黑衣人悄然而至,他蹬着骏马,身形如鬼魅一般腾空跃起,而后手持长剑横空一扫。 他是偷袭,自然无声无息,只是姬珧恰好发现了他的暗手。 但是姬珧没有提醒。 剑刃卷雪,血又染红了雪,宣承弈闷哼一声,向前一顿,他却强撑着意识更加搂进了怀里的人,用尽力气挥动长鞭。 「抓紧我!」他大吼一声,还在怕他没力气揽住她,而她会掉下去。 背后蔓延着血腥味,宣承弈后背上的衣服被划开一条长长的口子,肉皮也向外翻开,鲜血淋漓,风雪灌入,砭骨的寒冷将疼痛冰冻,生息渐渐消散。 那个黑衣人这一剑没有留力,姬珧看得出来。 不是他。 「三郎,」她把着他手臂,用极其轻浅的声音唤着他的意识,「十九,你再坚持一下……」 宣承弈眼皮沉重,恍惚中听见怀里的人在跟他说话,语气是难得罕见的温柔。 他知道他不如金宁卫武艺好,也不是那个黑衣人的对手,他倾尽全力的守护或许在别人眼里极其狼狈与难堪,但,只要他有一口气在,就不会让她有丝毫的闪失。 牙关一紧,嘴里冒出血腥气,他将舌尖咬破,口中带着热意的疼痛让他意识回笼几分。 出口便在眼前。 后面的黑衣人穷追不捨,他本是在寻找下一个适合的时机,可紧紧盯着前面那人的后背看了半晌之后,那双鹰隼般的双眼渐渐变得不一样了。 他脸色骤变! 被剑尖划破的衣服在风中抖动,伤口处有一个奇怪图案若隐若现。 「来恩玛!」 来恩玛! 姬珧听到后面传来一声大吼,还没等反应过来,黑衣人又重复着喊了一声,那语气不是愤怒也不是呵斥,反而像抑制不住心中激动而高喊出声,甚至还多了几分敬畏和虔诚。 冲破谷口,姬珧抢过宣承弈手中的缰绳,向左边飞驰,一边策马一边吹响了脖颈上的竹哨,清脆的声音响彻山谷。 过了不消片刻,雷动的马蹄声便由远及近地传来,黑衣人停下叫喊,侧耳听了听,不待他猜测那声音究竟是什么,视野中已经看到狼奔而来的银甲将士,黑压压得一片,踩着泛出鱼肚白的地平线,快速侵蚀这片土地。 黑衣人脑中一空,勒紧缰绳,想也不想就往回跑,可一回身就看到不远处被追兵撵得屁滚尿流的人。 只是这次穷追不捨的变成了金宁卫,被追得狼狈不堪的成了他们。 这才是瓮中捉鳖。 第82章 捉弄人。 大雪下了三天。 繁州城一片银装素裹, 冰封的冷空气穿透单薄的铠甲,戍营的将士两颊酡红,握着长缨的手干裂肿胀, 像是蛇皮一样触目惊心。 突如其来的风雪中断了两军的战火, 快要没膝的积雪让人寸步难行,上原的原驻兵和守备军都见惯了这样的寒冷, 相比较繁州驻军而言,他们更容易适应严冬行军时带来的所有不便, 再加上繁州驻军里还有一些万州叛军改编的义军, 西北风一过涉江, 军中就病倒了一片。 江则燮之所以放弃这次绝好的机会反击, 是因为长线的战争消耗太大,前不久两次突袭都失败了, 后方供给没续上,士气大打折扣,饿着肚子是不可能打胜仗的, 而繁州本就是中原粮仓,大军守着粮仓休整, 退一步转攻为守, 江则燮也占不到什么上风。 换句话说, 比消耗, 守城的林不语能把江则燮耗到死。 江则燮只能等后方供给连上了再继续开战。 繁州太守府, 青砖碧瓦, 雕樑画栋, 一个小小的太守府却扑面而来都是奢华浮夸的气息,让人看了免不了一阵惊嘆唏嘘。 李守仁被杀后虞弄舟就占据了这里,虞弄舟走之后林不语又来住了进来, 若不是姬珧亲眼看到太守府的宏伟壮观,她还不信繁州这群官衙会腐败到这种程度,怪不得虞弄舟在杀了李守仁极其党羽之后会得到百姓如此真心实意的拥戴。 江东乃富庶之地,涉江王府奢华绝伦尚且可以理解,可繁州却跟江东三州不同,百姓大多是质朴的农户,李守仁搜刮民脂民膏又跟水匪同流合污,作威作福那么多年,太守府的每一块砖瓦都是扒着百姓的血建成的。 若说朝廷没一点责任,那也是睁眼说瞎话。 姬珧十六岁被迫掌政,父皇临终前三年身体每况愈下,无瑕顾及那么多州府的吏治和百姓民生,纵然朝堂上再多利益薰心的奸佞,各州再多狼子野心的卑鄙小人,皇族难辞其咎。 日渐降低的威望和破坏的名声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挽回的,更不是上嘴唇下嘴唇一磕一碰的事。 金宁城半真半假的传言四起,姬珧不去管,不是因为她不在意皇家的名声,而是因为她知道自己管了也没用,流言需口口相传才得成,有心人想要败坏她的声名只需要在市井瓦巷中散播就可以,一张嘴足矣,而她要解决这个问题,却需要堵住所有人的嘴。
第164页 大禹如今地方贪腐纷争四起就是给他们留了话柄,姬珧从醒来之后也开始反省自己,用雷霆手段杀一批人也能暂时震慑住手无寸铁的平民百姓和背后使坏的人,可却不是长久办法,人是杀不完的。 李守仁死之后,繁州百姓恨不得奔走相告这一喜讯,上原叛军攻打繁州,前有驸马抵抗后有林不语镇守,又都是长公主派来的人,他们哪里还有怨言。 江则燮和李守仁勾结的事早已经昭告天下,繁州人对他们没有一点好感,仇恨的程度是一样的,如今长公主来到繁州,在繁州这么艰难的时候,仍然不惧危险深入战区,光凭这一点就极大地鼓舞了将士们的士气,振奋民心。 姬珧让出太守府,把重伤的士兵运送进去安心养伤,第二日又派出官银给繁州风雪受灾最严重的地方,还给驻兵运来上好的棉絮做成的棉衣以抵御寒冬,诸此种种,都被繁州百姓看在眼里。 有的人很朴实,你对他好,他就追随你,你对他不好,他就唾弃你,人心多变,有时候又很单纯。 让出了太守府,姬珧跟驻兵一起住到了军营里,她没再穿上繁复华丽的裙袍,而是跟所有士兵一样穿上了甲冑,去了满头的金银珠宝,束高了头髮戴上兜鍪,跟其他将士无一不同。别人吃什么她吃什么,别人穿什么她穿什么,远在天边的长公主一下子不再那么高高在上。 「别人道你是吃苦,我看你是乐在其中。」 玉无阶淡笑着揶揄一句,将把脉的手腕放回到那人肚子上,姬珧坐在另一侧,没在意他的僭越,冷眉问道:「怎么样?」 她没说谁怎么样,玉无阶自然知道她在问什么,走到桌边刷刷写下药方,把药方递给别人之后,这才在姬珧越来越不耐的目光下回答:「我说他就快要死了,你信不信?」 姬珧没说话,玉无阶见她竟然没有反驳,就是真的在担心,也不逗她了,走过去说道:「这次算他命大,那剑伤本不致命,致命的是剑上的毒,可是他体内有了两个至烈的蛊毒霸占着他的身子,反而形成一道屏障,不等毒性发作呢,就先被一生蛊和月满弓消灭掉了,救了他一命。不然,光是这道剑伤就足矣要了他的性命。」 他说到这里,顿了一下,眸光审视地看着她:「你想试探他?」 姬珧没跟任何人说过当时的情境,别人大都以为宣承弈是为了救她才会受伤,只有姬珧自己知道,他本可以不挨这一剑的。 可玉无阶明显猜到了她的意图。 天裂谷谷口的五千人马是姬珧提前布置好的,她让林不语派人接应,就是为了防止出现这样的刺杀,姬珧没有神机妙算的能力,所能做的无非是未雨绸缪,但离开江东的时间是她临时决定的,做过好几次更改,只有身边的几个人知道,黑衣人还是踩着点来刺杀她,可见他们人里有内应。 背后留缺口是故意的,她就是想看看会不会有人上钩。 「不管怎么说,结果是好的。」姬珧没有回答他的话,起身坐到床边,伸手抚了抚宣承弈的脸,「没经歷这个事儿,我也不知他是不是真的对我忠心。」 玉无阶哑然失笑:「都给他餵了一生蛊了,还觉不够啊。」 「不够啊。」姬珧回答地理所当然,她看着闭着眼睛的宣承弈,他肤白胜雪,脸上毫无血色,唇却是红的,整个人都干净透彻,她想起他抱着她策马狂奔的时候,毫不犹豫说出的那句话。 「我不管别人,你不能有事。」 那是明目张胆的偏爱,他原本不是这样的人。 姬珧心情似乎很好:「有些东西你越上心了就越害怕失去,人也一样。他要留在我身边,自要担得我无时无刻的试探,这样我才能安心。」 玉无阶一怔,感觉她那句话好像在映射他。 「可你之前不是说厌弃他了吗?」玉无阶整了整袖子坐到桌子旁,低头饮茶,掩盖了脸上的失落。 姬珧手指一蜷。 她起身走到玉无阶跟前,把他手中的茶杯抢走,不答反问:「让玉家做的那批弓.弩怎么样了?」 玉无阶手上一空,抬头看她,他看惯了姬珧娇纵任性的模样,也看惯了她高傲骄矜的姿态,唯独没见过她这么简单纯粹,把什么都写在脸上的样子,也因为这样,才看到她眼中的伤痛和挣扎。 玉无阶不明白她对宣承弈为什么会这么不一样。 他却快速地回答她的问题:「因为大雪压路,比预计的时间会晚一点到,这一批弓.弩是秘密制造,只有极少数人知道,可是听说运送路上并不消停,的确是有人在传递信息,现在你确定了不是宣承弈,还有其他可疑的人吗?」 姬珧眼帘一掀,轻道:「有是有,不过还没弄清楚到底是哪边的人。」 玉无阶的手指在桌上一下一下敲着,目光与她相接,沉默半晌,忽然问:「为什么不怀疑我?」 姬珧微微仰起下巴:「你怎知我没怀疑你?」 「那你打算怎么试探我?」 「我现在不就在试探你吗?」 两人一问一答,是玉无阶先没话说,他看了姬珧半晌,忽然低笑着摇了摇头。 刚还说她简单纯粹,一眨眼又变得难以捉摸了。 玉无阶也站起身,将她兜鍪上的红缨拨到后面,用语重心长的口吻说道:「你也可以不必这么事事小心,珧儿,就算你谁都不信,总该信我。」
第165页 两人挨得很近,姬珧的鼻尖都快要碰倒他的胸膛。 她将兜鍪扶正,仰头看了看他:「那你也该知道,光凭一张嘴说,是最不牢靠的。」 玉无阶嘆了一口气:「只是希望你别活得那么累,猜忌来猜忌去,思虑不断,连觉也睡不安生,你难道真想要到交权的时候就撒手人寰吗?」 姬珧眉头蹙起:「有这么严重吗?」 玉无阶顿时责备起来:「你多久没好好睡觉了?」 姬珧一怔,她这几日还真没睡过安生觉,不是不想,而是实在睡不着,因为身边没有十九守着,她不习惯。 而这种习惯她想要尽力克制。 姬珧转身走出去,淡然地留下一句话:「患者连觉都睡不好,是你的过错,跪安吧。」 玉无阶一口气堵在胸口上。 姬珧出了营帐,迎面走来两队士兵,是巡营的,见到她之后齐刷刷停住脚步,恭敬行礼:「殿下!」 姬珧点了点头免礼,几人又阔步离开,一路上遇见好几队巡营的士兵皆是如此,对她的崇敬拜服跟往日完全不同。 比起冷冰冰的例行公事,自然是发自内心的嘆服更让人心里舒坦,就算是姬珧也不能免俗。 所以到了押解黑衣人首领的暗狱时,姬珧脸上的笑都比昨日要和蔼亲近。 十八见她进来,先见了礼,嘴上抱怨着:「殿下别让我来审讯他了,我除了严刑逼供什么都不行,十二哥比较厉害,他最擅长这个。」 姬珧看他五嵴六兽的模样不禁一笑:「我就需要你严刑逼供。」 十八耸耸肩膀。 「可我再打,他就死了。」 姬珧转头,看着木桩上紧紧捆绑的人,他头髮花白,已是古稀的年纪,身上皱巴巴的皮肤没有一处好地方,嘴边的鲜血都干了,沾在鬍子上,十分惹人嫌弃。 姬珧走过去,将头顶的兜帽摘下来,束高的长髮随意垂落在背后,英姿飒飒,她踢了踢老人的腿。 「来恩玛是什么?」 老人抬了抬眼皮,不说话,十八凑过来,在她耳边道:「这两天都这样,我都怀疑他是不是不懂中原话啊……」 姬珧笑了笑,没理他,而是一脸温和地看着老人,轻言细语道:「来恩玛要死了,你那一剑要了他的命。」 老人豁然抬头,瞪圆了眼睛看着她,终于有了反应。 「你、你说的是真的?」 第83章 醒了。 老者的中原话说得有些生硬磕绊, 听起来甚是滑稽,姬珧扭过头看了看十八:「这不是会说吗?」 十八无地自容,垂下了头, 有些自闭。 这几天他用尽了各种手段想要逼得他开口, 可是那老头几次都撑不住直接疼晕过去,愣是一声没吭。 十八真的一度怀疑他听不懂中原话。 结果公主一句话就把他嘴给撬开了。 鹫翎挣着双手, 身上的伤口因为激烈的挣扎几乎崩裂,淋漓的鲜血从雪白的衣服上浸透出来, 慢慢殷开, 他似乎有些不敢置信, 瞪圆双目看着她, 又用生硬的中原话问了一遍:「来恩玛在哪?带我去看他!」 大帐中没有生火,唿出散着白霜一样的雾气, 遍体延生的寒意让意识和五感都变得麻木,鹫翎喊了几声,但姬珧根本就不看他。快要冲破帐顶的大吼分明不容忽视, 而那无动于衷的侧面留给他的却是赤.裸裸的蔑视。 鹫翎知道她是什么意思。 也因此,在无谓的叫喊过后, 他平息了语气, 后齿紧紧相抵, 慢慢地说了一句:「尊敬的禹国公主——」 「能否告诉我, 来恩玛现在到底怎么样了?」 姬珧顿住话音, 停止和十八无意义的交谈, 她回过头来看着萎靡虚弱的老者, 把肩头的披风紧了紧,饶有兴趣地走到他身前。 「你知道本宫想听什么,现在是轮得到你问本宫问题的场合吗?」 她一字一句抑扬顿挫, 尾音的轻佻让人胸口一堵,根本喘不上来气。 鹫翎心系来恩玛的安危,以至于让他忘了自己的处境。如今,成为阶下囚的是他,没资格讨价还价的也是他,只要她想,她可以随时将他处死。 鹫翎额头上的汗水一滴滴落下,滑过伤口时带过一股火辣辣的疼痛,而疼痛更让人清醒。 他忽然开口,用低沉的嗓音说道:「殿下的行踪,是你们禹国人透露给我们的,目的是为了刺杀你,和你的天君。」 姬珧撩起眼帘,不咸不淡地望了一眼他:「天君?」 十八搬来一个长椅,姬珧顺势坐下,两边架起了火炉,炭火都是原来就摆放好的,点着了火,帐中的温度才升高几分,鹫翎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渐渐回暖。 他点了下头:「天君,在中原话里,便是女人的夫君。」 姬珧的神情有那么一瞬间愣了下,但很快脸上的笑意就更浓了,中原也有以夫为天的说法,却没有月柔族这么露骨,直接自封了一个什么「天君」,也无怪乎他们会给女子吃下「月满弓」那种蛊毒。 中原以道德约束女子,月柔族以性命约束女子,不论哪种更为行之有效吧,时间久了,被囚禁在一方牢笼里的东西就会越来越像个宠物,那将会是什么样子呢? 姬珧似乎想的有点多了,忽然没有了耐心。 「是谁透露给你们的?」
第166页 听着她骤然变冷的语气,鹫翎心中慌乱,沉声说道:「月柔族行事向来只听上面的命令,我只知消息源头出自你们禹国之人的手,却不知那人是谁,主上为了能够长久地利用那些细作,也不能轻易让我们知道他们的身份,为的,就是在出现这种情况的时候,他们依然能隐藏自己的行迹。」 姬珧很快便接上他的话:「本宫曾听人说过,来恩玛的中原意为『月上神子』,是转託月神之人,为月柔族最神圣的存在。每一任月神之子都会成为未来的国师,与月柔国君一同治理国家,可如今,月柔皇室无人继承大统,你苦苦寻找来恩玛,是为了让他回去做你们的国师?」 鹫翎双眸隐晦,胸膛起起伏伏,粗重的唿吸从口中吐出,却一言不发。 姬珧抬眉瞭他一眼:「他只是本宫身边一个小小的奴僕,你确定他就是你们找寻多年的来恩玛?」 「他背后可有狼纹?」鹫翎焦急地问了一句,又神情激烈道,「我看见了,他背后有狼纹!」 姬珧的眼睛轻轻眯了一下,她细细端详着鹫翎,他眼中的担忧和紧张完全不是在演戏,而是真心实意在在乎这个问题,在乎到不知道掩藏自己的情绪。 姬珧笑了笑:「三郎生在大禹长在大禹,即便背后有你说的狼纹又怎么样,他现在是本宫的人,本宫不让他走,他就不能走。」 鹫翎喉咙一堵,姬珧又道:「你接下命令来江东刺杀本宫,说明现在有听从的人,想要将来恩玛接回月柔,别是你在一厢情愿吧?」 她眼波中像是藏着锋利的剑刃,眼皮一掀,窥探的视线顿时让人无所遁形。 再极强的压力下,鹫翎心头勐震,思虑着她的话,闭唇不言。 「你现在的主上,也希望你把来恩玛接回去吗?他听说国师之子还活着,是跟你一样感到高兴雀跃,还是会蔓延出无尽的危机感,恨不得将他除之而后快呢?」 鹫翎的汗水浸透后背,却没觉得热,反而浑身冰凉。 「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姬珧不疾不徐地抚了抚袖子,语气轻慢:「没什么意思,只是想提醒你一下,月柔皇族与皇教之间,还有着不可横跨的沟壑,三郎是我的人,就算他是月神之子,註定与我是敌人,我也不想他跟你回去,还没坐上国师之位,就变成一具冰冷的尸体。」 鹫翎一顿,睁大了眼睛,嘴唇翕动,却说不出话。 他是月神教的长老,月神教奉国师为尊,他该追随谁几乎是不需要多问的事情。 之前是因为月柔族的国师死了,月神教群龙无首,又没有国师的血脉留下,才不得已听从皇室的命令,在他们心中,神教一直高于皇权,至高无上的权利就应该掌握在皇教手中,而不是那些空有贵族血脉的皇亲贵胄。 鹫翎好像有些明白眼前这个女人是什么意思了。 姬珧站起身,向前走了几步,在他身前停下,微微倾下身子,凑到他耳边说了几句话。 鹫翎勐然瞪大了双眼。 姬珧直起腰身,笑容温煦和蔼:「他追随本宫良久,再怎么样也有些感情了,本宫可不愿看到他就这么死了,沦为你们争夺权力的牺牲品。」 鹫翎沉吟不语,眼眸中有审视。 「你不信也没关系,你不答应,就说明如今你心向现在背后的主上,于本宫来说就是彻头彻尾的敌人,本宫没道理还放过你。」 「若我说,月神教只会奉国师为主呢?」鹫翎眼中幽光迸放,「你,会放过我,和来恩玛吗?」 姬珧的唇边漫开一抹笑,她拽着披风往回走,走出几步之后才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他一眼:「那就要看看,你是怎么为他肃清障碍的了。」 说完之后,姬珧挑帘走出帐外,鹫翎深深看着前方,身上的伤口刺骨得疼,他顾不上疼痛,大声道:「来恩玛到底有没有事,你还没回答我!」 可帘子放下后就再也没有动静,任凭他怎么喊叫,姬珧的身影都没有再出现。 十八走到鹫翎身后,将他绑在柱子上的手解开,一边解一边道:「看殿下的心情就知道,宣公子一定没有生命危险,你就不用担心了。」 鹫翎没了支撑,向前栽去,十八将他扶住,走到一旁的简陋的木床边,让他坐上去。 鹫翎气息不继,艰难道:「来恩玛,在你们尊敬的公主心里,很重要吗?」 十八点头,想也不想就道:「是,很重要。」 · 姬珧回了自己的营帐,将肩头的披风脱下来,伸手一递,久久没有人接过,这才想起来身边已经没人服侍她了,病的病着,伤的伤着,悠悠闲闲地躺在床上,倒是比她还金贵。 姬珧命人把宣蘅叫来,问了一些佟月的情况。 宣蘅脸色不太好,之前天裂谷遇刺,她眼睁睁地看着几个金宁卫死在她眼前,化为一滩血水,好不容易躲过了追击保住性命,结果三哥又身负重伤,惊吓和担忧的双重打击下,让她精神萎靡不少。 「江东还要运过来一批官银,二百万两银子,还是走天裂谷,由专人押送。繁州现在要用到银钱的地方很多,这批银两暂时用在粮草和将士的冬衣上,之前运过来的一批只是杯水车薪,听说过几天还会下雪,如果温度再降,繁州这群杂牌军很难撑过这个冬天。」
第167页 宣蘅跪在地上絮絮说着,说完之后嘆了口气,很久没听到上头髮话,抬头一看,这才看到公主正兴致勃勃地看着自己。 「这话是谁教你说的?」 宣蘅一怔,顿时有些慌乱,她眼底都是青黑,衬着双眸无神,这一着急,反而让眼睛里多添了几分色彩。 「没……没有人教奴婢说……」 「本宫又没责备你,你慌什么?」姬珧笑问一句,而后让她平身,跟她招了招手,「过来。」 宣蘅有些犹豫,微微向前挪了一步,慢腾腾地走到她身前。 「殿下……」 姬珧看了一眼旁边:「坐。」 「奴婢不敢!」宣蘅说着又要跪下。 姬珧板起脸来:「让你坐你就坐,哪那么多废话。」 宣蘅咬紧唇,紧紧攥着手指,低垂着头坐到贵妃榻的另一边,屁股只挨了一小边儿,怕是她吓她一嗓子她就会坐到地上去。 姬珧将案几上的热茶推过去:「没犯错的话,本宫是不会生气的,现在量你年纪小,战战兢兢的不妨事,可也不能总这样。」 宣蘅偏头看了看冒着热气的茶水,双眼忽然就模煳了,姬珧看她要哭,哑然失笑。 「又怎么了?」 「奴婢刚才说的话,没有错,是吗?」宣蘅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 姬珧理所当然点了点头:「没有错啊,你说得很对,要是再下一场雪,繁州如今淄重是有些不够看了,除了储备粮食够用,别的都短缺。不过这也不用你操心,秦徵涣会解决的。」 宣蘅抱着热茶,赶紧把眼中的泪水蹭去,重重吸了下鼻子:「佟姐姐跟我说,佟沅又做出了一种火力更加威勐的弩箭,不仅弥补了之前的短板,还能多箭齐发,数量比之前也增加不少,一次可连发十支。相比较之下,之前那种就可以淘汰了,但是佟姐姐觉得有些浪费。」 「浪费?」姬珧挑眉看了看她,示意她继续往下说。 宣蘅得了鼓励,说:「对,佟姐姐想用制作这种弩箭的图纸换点钱,虽然咱们不用了,但这种东西拿出去依然是炙手可热的存在,自从江东一战过后,很多人在打探这种弓.弩是如何制成,或许我们可以从里面捞一笔!」 「捞一笔?」 宣蘅轻咳一声,赶紧垂下眼帘:「是佟姐姐说的……」 姬珧不说话,帐中一瞬间变得沉寂无声,宣蘅以为自己说错话惹她生气了,如坐针毡地捧着茶杯,就在她打算起身请罪的时候,姬珧忽然问道:「那你觉得这样会出现什么问题呢?」 宣蘅有些茫然地抬起头:「嗯?」 姬珧又问了一遍:「你觉得,如果我们这样做了,坏处是什么?」 宣蘅紧着眉头想了想,随即双眸一闪,有些不确定地看向姬珧,小声道:「增强了敌人的军械火力,受苦的是前线的将士……」 姬珧冷霜一般的脸庞忽然晕开一抹笑。 「就算是我们废弃的弓.弩,对他们来说依然是强有力的武器,多让他们增强一点,战场上我们就会多流一点血。」 宣蘅到底是放下茶杯,站起身弯了弯腰:「是奴婢思虑不周了。」 姬珧却笑道:「不卖给江则燮,不代表不可以卖给其他人。」 宣蘅勐地抬头,看到姬珧眼中闪过一丝促狭,刚要说话,外面忽然有人来传话,说驸马醒了,要见公主。 第84章 有一句话是真的吗? 大帐中落针有声, 极致的静谧让人的唿吸都下意识放轻,宣蘅坐在贵妃榻上良久,不知该不该起身告退, 通传的人退下后, 对面的公主便撑着案几,对着一副局势激烈的棋盘沉思, 一句话也不说,她捻着黑子, 在手指间转动, 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棋盘。 宣蘅好像能感觉到公主骤然变化的情绪, 平静无波的面容下似乎藏着无尽的孤独和落寞。 她瞥她一眼, 又赶紧低下头去,就这样反覆了好几次, 她终于鼓起勇气对姬珧开口。 「殿下,是有什么烦心事吗?」 姬珧捏着棋子的手一顿,抬眼看她, 宣蘅害怕自己僭越,紧张地绞着手指, 视线也不敢往她身上放。 她看着对面那个灵动娇俏的少女, 看她的小女儿姿态, 看她将什么情绪都写在脸上的天真烂漫, 看她一点点放下心防走进别人领地的勇敢无畏, 看她因别人的眼色或担惊或惶恐的谨慎。 姬珧忽然觉得身上有些疲累。 她放下黑子, 手支着下巴, 眼眸中的光亮忽然变得柔软。 她没回答她的话,而是反问了她一句毫不相关的问题。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三郎不是你的亲生哥哥的?」 宣蘅肩膀一震,急忙抬头看她, 姬珧只是笑笑,安抚她惊悸的心:「我早就知道了,你不用摆出这副神色。」 「更何况,你的心意这样明显,若是你知他是你亲哥哥,还如此倾心于他,我倒要怀疑你……」 「不是的!」宣蘅红着脸,赶紧否认,又意识到自己反应太激烈,心虚着垂下头,沉默半晌,忽然轻出一口气,她小声道:「一开始我也不知道,有一次不小心听到了爹跟娘因为三哥吵架,爹情急之下说出了三哥非他亲生。」 宣蘅说着说着,音量渐渐恢復正常,她想着往事,嘴边也浮现出浅浅的笑意:「三哥是庶子,外面都说他是外室生的,亲娘是最低贱的瘦马,所以娘一直不喜欢他,那次三哥犯了错,娘罚他重了些,爹就去找娘理论,结果娘趁机翻旧帐,哭着说爹没良心,闹着要回娘家,其实娘这么多年心里都憋着一股气,她都要恨死爹爹了,爹一见娘是真的要走,这才把心头藏了多年的秘密说了出来。他们不知道,那些话都被我偷听了去。」
第168页 姬珧直直地看着她,忽然问:「你三哥犯了什么错?」 宣蘅抬头,看到公主眼中满是逸兴,她说了那么多话,结果公主就留意了这么一个小细节,她愣了半晌,有些呆头呆脑地说道:「三哥在族学里胡闹,别人都在上课,他跟着二堂兄掏鸟蛋去了,还弄了一身脏回来。」 姬珧瞪大了眼睛。 宣蘅笑容有些僵硬,好像自家吹捧的好孩子突然在外人面前原形毕露了一样。 「其实三哥小时候挺调皮的,他经常不去族学,娘亲因此罚过他许多次,可他就是骨头硬,怎么都不肯悔改,这次罚过之后,下次还敢——」 「他在族学中总受欺负吧?」姬珧忽然将她的话打断。 宣蘅一怔,神色有些错愕,错愕过后,脸上忽现恍然之色,她看着姬珧,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我不能上族学,这些都是听别人说的,三哥除了不去族学,别的时候都很谨慎守礼,我也问过他很多次,可他都不说……也许,殿下说的是对的,虽然宣氏有族规,要和睦友爱,可是三哥的身份使然,族人肯定也免不了对他冷嘲热讽的。」 「你爹对三郎好吗?」 宣蘅重重地点点头:「爹对三哥就当亲生儿子看待,如果不是我偷听到真相,我也不会怀疑三哥不是宣氏子孙。」 「这算是你爹做的唯一一件好事吧。」 宣蘅垂了垂眼皮,就听对面的人又问她:「你这么喜欢他,为什么不告诉他真相?」 「因为……」宣蘅看着自己手指,声音又变小了,「我知道三哥只把我当妹妹。」 「而且,我觉得不说才是最好的,爹爹守了这个秘密那么多年,连娘都是好几年后才告诉,说明三哥的身世一定很危险,我不想让他陷入危险之中,也不想打破那时的平静。」 「你这么为他,可他什么都不知道,你也甘愿吗?」姬珧坐直身子,笑着看她。 宣蘅眨了眨眼睛,眼中有一瞬的失落和难过,但她却摇了摇头:「从前或许是有些不甘愿的,我觉得我守着这秘密过一辈子,一辈子都没办法快乐。可现在不这么想了。」 「为什么?」 宣蘅抬起头看着姬珧,这次眼中没有闪躲:「三哥对我来说,意义非凡,但也仅此而已,人生中所有事不可能全都如意,这就算是一个遗憾吧。我从前觉得这遗憾就是人生中最大的漏洞,没有他我永远不能好了,可是现实却不是这样,我有了更想坚持的事儿,三哥,我希望他好,可我也希望我自己好,我想多读书,多明理,多为殿下分担要务,我希望我说的话有人听,有人信,我希望去更多的地方,见更多的世面。结果,我发现我想的太多了,而三哥好像成了一个微不足道的念想。」 她眼睛亮晶晶的,像是一个刚刚破壳而出的雏鸟,期待外面天高海阔广袤无垠的世界,迫不及待地想要振翅飞翔。 梁下雨燕固然安逸,能自由自在翱翔于穹空的鹰,又有谁不嚮往呢? 宣蘅有些不知所措,大概是觉得自己的话太过于大胆。 她偷偷看了眼姬珧:「而且,我知三哥心意,他最大的优点就是长情,我只希望殿下能好好待他,别再把他伤吐血了……」 姬珧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大人的事,小孩儿不要插手。」 宣蘅的脸鼓了鼓。 「你退下吧,去跟你的佟姐姐说说本宫的意思。」姬珧跟她摆了摆手,向后靠了靠,闭目养神。 宣蘅这才想起来自己方才跟公主说话竟然一时忘形,忘了自称「奴婢」,可殿下也没怪罪她。 她下了贵妃榻,对姬珧欠了欠身,转身走了出去。 帐帘一掀一落,里面又归于阴暗,姬珧靠了半柱香的时间,忽然睁开眼,眸中一点睡意都没有。 「让驸马过来吧。」 虞弄舟过来的时候,身上拥着厚重的披风,雪白的绒领抵着脖子,衬得他一张脸更加苍白,他脚步还有着虚浮,走得那几步路,身形都有些摇晃。 他走到姬珧身前,顿住脚步,没有行礼,也没有说话,幽如夤夜的眸光落在她身上,隐晦而深邃,却没有焦距。 姬珧还是闭着眼,能感觉到身前落下一道阴影。 「坐吧。」她道。 虞弄舟没有动静,很长时间之后姬珧才睁开眼。 「你知道天裂谷行刺的是什么人吗?」 虞弄舟扶着胸口突然咳嗽起来,微微躬起身子,气息越发粗沉,咳得肺都要从胸口中吐出来,但姬珧一直都冷眼看着,从始至终什么都没说。 他平復之后,面容又白了几分,自嘲地笑了一声,他道:「你不是抓住他了吗,何必再来问我。」 「是本宫让金宁卫救了你一命,你现在的口气,倒像是怨我?」姬珧扬着下巴,唇角微微勾起。 虞弄舟看着她,眼睛渐渐红了:「所以呢,你为什么要救我?」 姬珧的右手搭在桌子上,手指在棋盘上画着圈,眼神落在他前胸上,声音轻如羽毛:「虞弄舟,你扪心自问,本宫嫁给你之后,对你如何。」 虞弄舟拢在披风中的手微微攥紧。 「公主待臣,一片赤诚。」 他话音刚落,脸上身上忽然有东西砸下来,紧接着棋子落地的声音,噼噼啪啪地像是砸在心上。
第169页 姬珧将整个桌案掀了,眼睛里满是怒火。 「你反我就算了,你去跟月柔族勾结,你知道他们是什么人吗?是欺我大禹杀我臣民的外族!」 虞弄舟循着声音找到她的所在,脸上被棋子砸得生疼,他却好像没有知觉。 「跟月柔族勾结的不是我。」他一字一顿道。 姬珧从贵妃榻上站起身,行到虞弄舟面前,眼中怒意难消:「你在我面前,到底有没有一句话是真的?从积室山上的初遇,到现在,你跟我说的话,哪一句是真的?」 虞弄舟声音微哑:「现在说的话……都是真的。」 「我还想问问你,为什么改变主意了。」姬珧喉咙中像是梗着什么,她发觉自己这会儿很不想看到他的脸,索性别过头去,可不看着他,心中所有积压的不快都无处安放。 她又抬头看着他,眼中是蔓延的恨意:「你原本不是要替家族报仇,覆了我的权,自己登上皇位吗?怎么就改变主意了?就因为你知道自己错了,知道我父皇没有杀错人?」 「虞弄舟,你怎么可能是那么简单一个人?」 「我不是,所以直到现在我也在动摇,这样说,你肯信了吗?」他慢慢抬起手,试探地在她脸上蹭了蹭。 感觉到他指尖的温热,姬珧忽然一把将他推开。 虞弄舟向后踉跄一步,抚着心口闷哼,扭曲的五官显露出他身上的疼痛绝非常人能忍。 姬珧睁大了眼睛,伸手随意将脸上的泪拂去,她看着虞弄舟,像是看一个陌生人,眼中所有的情绪都归于平静,最终变成毫无感情的漠然。 「你把崔嬷嬷杀了吧?所以金宁卫永远不可能找到她。」 虞弄舟不说话,她轻轻嘆了一口气。 「这世间唯一一个知道母后到底因为什么而死的人,就是你了。」 「你告诉我的话,我可以考虑放你一条生路。」 第85章 反正就是很肥的一章。…… 五更暮沉, 露色阴凉。 氤氲昏黄的灯光透过麒麟瑞兽的灯罩打在案上,影影绰绰地遮隐着黄袍上的龙纹。 周遭静默无声,才刚发过一次怒的皇帝把宫人都屏退了, 诺大的殿宇里只剩他一个人。偶尔几声咳嗽将寂静打破, 忽明忽暗的灯影划出了一条泾渭分明的线,区分了天上地下, 而他坐处其中,仿若成了一个高处不胜寒的孤家寡人。 看完最后一封奏摺, 执笔的手却迟迟没有放下。 幽寂的瞳眸下慢慢浮现了一人的影子, 无波双眼才染上几分柔和。 画面里的人一颦一笑都勾人心魄, 深深地烙印在心上, 无法抹去。 可是无论他怎么靠近,怎么争取, 她都离他那么远,那么远。 姬砚喉咙中忽然顶上来一股热意,他捂着嘴又咳嗽几声。 良久之后, 他终于阖上奏疏,将之随手丢在了旁边的一摞摺子上, 然后靠着龙椅, 仰头闭目。 他黑沉锋利的眉像噼开纷乱迷雾的剑, 此时却紧紧皱着, 眼下有深深的乌青, 全身都散发出浓重的疲累感。 无人相伴, 亦无人问询, 他好像早习惯了这么孤零零的,所以就这么一直坐着,直到大殿之外传来脚步声。 魏长骆恭谨地低垂着头, 步履匆匆地踏进门槛,一路行至殿前阶下才堪堪停住脚步。 姬砚听见声音了,只是也没睁开眼,他揉着眉心,低沉的嗓音里有几分干哑,他问:「要上朝了?」 魏长骆额头上有汗,手心也攥出汗来了,他也不敢拖延怠慢,张嘴便道:「不是……是坤宁宫的巧嫣来传话,说……说娘娘呕血了!」 他坤宁宫的「坤」字刚说出口,龙椅上的姬砚就已经睁开眼了,等他说完整句话后,那人豁然从座上站起身,起身时不小心碰掉了桌边的奏摺,他也浑然不觉。 刚才还冷若冰霜一样的脸,此时闪过急色,锐利幽深的黑眸微颤,那是最不该出现在陛下脸上的表情。 魏长骆抬头,第二句话还没说呢,皇帝就已经越过他,快步走出大殿,连停都没停一下。 皇帝已过而立之年,意气风发的时代早一去不回,满身的戾气都化作了雷霆风雨骤歇后的沉敛与稳重。 但一遇到有关皇后的事,他还是会一瞬间就失去所有方寸和理智。 这么多年了,始终未变。 魏长骆是伴随姬砚日子最久的人,看得也最明白。 当年,陛下用尽手段将皇后带进皇宫,为了让她名正言顺,甚至不惜为她重造一个身份,可更因为这千金之重的高位,皇后不得不深居简出,因郁郁寡欢而缠绵病榻,更在生下小公主之后一病不起。 一腔爱意对上铁石心肠,终究只剩下两厢怨怼。 陛下这一生,功业可供后世敬仰,唯一一件不能拿到明面上摊开的事,便是他娶了臣子之妻——当今的皇后,曾是奉诚伯的正室妻子。 她是陛下强夺来的人,亦是伯爵府捨弃的人。 她的人生从进宫那天开始更改,皆是因为一人执念。 这些年,陛下除了皇后的坤宁宫,别的地方哪也不去。 不知内情的人都以为帝后伉俪情深,只有魏长骆知道,坤宁宫里那位,从来没拿正眼看过陛下。 她对陛下只有恨。 时间久了,就连那点恨意都淡了,变成了更为人心寒的冷漠。
第170页 魏长骆常常觉得,这就是一桩错的姻缘,人是错的,时间是错的。 一步是错,步步都是错。 有些人,就算再强大,再无所不能,不是自己的东西就註定得不到。 但这些话,魏长骆不能对陛下说。 其实陛下也未必不懂。 只是,不管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还是自欺欺人掩耳盗铃,只要这执念一日不能放下,苦的就是两个人。 可说要放下,又谈何容易? 魏长骆无声地嘆了口气,转身跟上。 到了坤宁宫,姬砚畅通无阻地走了进去,殿门前有人把守,却也无人敢阻拦皇帝陛下,加上姬砚沉着一张脸,更没人敢触霉头,这时都恨不得躲得远远地才好。 推开殿门,扑面而来的都是呛鼻的药味,姬砚向里走,越过重重阻隔,最后看到倚靠在床榻上的身影。 姬砚忽然停下脚步,在帘外驻足不前。 床上的人瘦骨嶙峋,清冷绝尘的脸在青纱帐的遮掩有几分模煳不清。 姬砚怕是惊扰了那人,轻轻地,轻轻地挑开帘,在远处看着她。 她头上未戴髮饰,只简单地打了个髻儿便垂下,两颊微红,似是患了热病,眼神有些迷离,静静地看着窗外,像是一个不会说话的镜中人。 连有人站在帘后都没有发觉。 也或许不是没发觉,只是懒得搭理罢了。 后面赶来的魏长骆跟着停下脚步,却不敢出声打扰,姬砚站了一会儿,将身上的冷意散尽了,才终于挑帘进去。 他一进去,见到他的宫人纷纷弯身行礼,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床上之人仍未转头看他。 姬砚抬了抬手,宫人都识趣地低头退下,连魏长骆也恭敬地走了出去,眨眼间房里只剩下两人。 姬砚抬脚走过去,在她身前停下,然后坐到床边,宽大的身躯将后面的窗挡上,阻隔了她的视线。 她看不到窗外的景色了,也仍不看他,然后慢慢垂下头,好像眼前没有人一样,把他当做了一团空气。 姬砚的脸色一直是那样,喜怒不明,幽沉的目光从始至终都凝在她身上,只是这时多了几分强迫和不肯罢休。 「好些了吗?」他问。 她不答,周遭又落入了无边的寂冷之中。 僵持了许久,最后是姬砚落败。 他终是垂下眼皮,用厚重沉稳的嗓音问她:「你就不能看一看我?」 不管他对别人再怎样心狠手辣,他对她说话时永远带着一丝温柔。 可燕妗不会理会他。 姬砚握紧了她的手,想到太医说过的话,指尖止不住轻颤,脸上闪过一抹痛色。 他以为自己最大的心愿是能从她眼中看到自己的影子,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只希望她能安康无恙,哪怕她不再跟他多说一个字。 他从没觉得自己这么无力过,全身上下有使不完的劲,可拼尽全力也挽不回一个人的心。 还有命。 燕妗忽然开口。 「我还有多久。」 她的声音是干净清脆的,是那种不拖泥带水的利落,虽然久病缠身,却没有一丝一毫的示弱,通透又冷漠,冷漠到不近人情。 姬砚的表情有一瞬变得扭曲,但他很快就换上跟平常无二的神色。 「什么多久?」他装作不懂的样子,嘴角甚至还扬起一丝弧度。 但燕妗下面那句话很快就让他神情僵住:「我自己的身体,我最清楚,你不用骗我。」 她说完这句话,抬眼看了看他。 姬砚瞬间觉得舌根发麻,整个喉咙都是酸涩的。早已经无力回天的事实,被她用如此平静的口吻说出来,一切都显得那么平淡无奇,可最不能接受的反而是他自己。 燕妗把自己的手从他手中抽出来。 「我死之前,求你一件事,行吗?」 姬砚找到自己的唿吸,望着她,心中已有不好的预感,却还是温声道:「你说。」 燕妗没有停顿:「让我最后再见他一面吧。」 姬砚的眸色瞬间一沉,一口回绝:「不行!」 他能答应她任何事,唯独这件事不允。 燕妗好像完全没意外他的答案,神色都未变,她隐隐皱了皱眉,却没有说一句话,而是躺下,转身背对着他,将锦被拉到肩膀上,什么声音都没再出。 姬砚看着她消瘦的背影,被子下都空荡荡的,她得有多瘦?瘦到躺下去不仔细看都不会发现床上还躺了个人。 她难得跟他说话。 她难得求他点什么。 却偏偏要跟那个人有关。 尽管谁都没提起「他」到底是谁,两个人却都心知肚明。 姬砚坐在她背后,看了良久,双唇开阖,是毫无感情的语气,他道:「张云安在你『死』之后不久就娶了江氏女,他们还生下了一个儿子。只有你还念着他,只有你还不肯忘了他。」 燕妗的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 「不是你让他娶的吗?」 不等姬砚张口,她又不耐地嘆了一声,闭着眼皱着眉道:「何况我也生了珧儿,说这些有什么用呢?」 姬砚眼中翻涌着狂暴的怒意,冰冷的面容压制着狂风骤雨:「那你为什么还要见他?」 燕妗语气平静无波。 「如你所说,我还念着他,不肯忘了他,不在死之前见他一面,我带着遗憾走,死不瞑目。」
第171页 「燕妗!」姬砚几乎是咬牙打断了她的话。 她知道什么话最戳他心窝子,什么话最伤人,所以毫不留情地用利剑刺入他的胸口。 可长久的静默过后,他忽然听到被子里传来一声倒吸的气音。 姬砚发怒的双眼立马就慌了。 带了几分哭腔,又极力隐忍委屈的声音钻进他耳朵里。 「我求求你了……让我再见他最后一面吧。」 姬砚的手心空空如也。 他伸出手去,想摸一摸她的脸,想擦一擦她的眼泪,可是手停在半途,却始终落不下去。 她大抵是碰都不想让他碰的。 姬砚转身走了出去。 燕妗没听到姬砚的答覆,以为自己这辈子到死都无法实现这个心愿了,可是隔天,她却在坤宁宫见到了张云安。 见到了五年之后的张云安。 她记忆里只有与他分别时他的模样,以至于再见面的时候,她有些没反应过来,愣怔地看了他半晌。 燕妗靠在床头,见到他的那一刻,眼眶有些发酸,他站得地方离她不算远,可她却觉得有千里万里之别,尽管他在朝她一步步走进,她仍觉得不够。 张云安的脚步有些踉跄,他快步走到床边,一把将她抱在怀里,嘴里喊着「妗妗」,就像是新婚之夜那样。 燕妗眼前忽然就变得模煳。 不是因为久而不见的拥抱,也不是因为近在眼前的人。 而是因为她发现自己的心愿实现了,心底却一片平静。 燕妗靠在他肩膀,感受那个熟悉又陌生的怀抱,然后将他轻轻推开。 张云安扶着她的肩膀,眼里满是热泪,他长着一张儒雅俊朗的脸,不同于姬砚的锋利,他永远都是温柔随和的,不会让人生出距离,就想多靠近一点,燕妗第一眼见到他时便深陷其中,这许多年念念不忘的也是他的温柔。 可如今却多了点别的什么。 张云安摇了摇她。 「妗娘,你听到我说的话了吗?」 燕妗恍惚间回过神来,神情微怔:「什么?」 张云安将一个东西塞到她手里,有些焦急道:「陛下那么宠爱你,你一定有机会的!只要让他吃下一点,我们的大业就能成功,到时候,我们就又能在一起了!」 燕妗仍然没能听懂他的意思:「谁的大业?给他吃什么?」 张云安松开她的肩膀,很高兴地跟她比划着名什么:「我们啊!是我们!妗娘,我知道这么多年委屈你了,五年之前,我屈居人下,无法反抗皇权,也无法反抗他,可现在不同了,我手上有兵权,我不必再看他眼色了!他那时说,只要张家守口如瓶,就有享用不尽的荣华富贵,如今张家起势了,大禹早已腐朽不堪,只要他一死,我就能把你接出宫去……不,或许也不用,等我哪一天坐上皇位,我直接册封你为皇后!」 燕妗被他说的胸口发烫,脑中像是有一团岩浆,热气蒸腾得眼前模煳不清,她喉咙发甜,忽然涌上来一股铁腥味,燕妗捂着嘴,生生咽了回去。 而张云安好像没看到她的异样,仍旧在无尽的亢奋中,眼前勾画出一副美好的蓝图,伸手可得,那蓝图美得他都快要看不清眼前的人了。 「妗娘,我们终于不用再等,这五年也算有了着落,一时的委曲求全不算什么的,陛下宠爱你,这后位就算有意义,如果他只是随便玩玩,不把你放在心上,我给你的东西还真不一定用得上……还有,你不必担心珧儿,她既然是你的孩子,我也会真心对待——」 燕妗忽然一把推开他。 她其实没有多大的力气,可张云安没有防备,仍旧被她推的一踉跄。 稳住步子后他抬起头,略带错愕地看着她,眼里有些惊诧:「妗娘……你……你怎么了?」 燕妗的喉管酸涩到发不出声,她只是觉得自己有些悲哀,悲哀到可笑的地步。 从入宫开始的那天被她摁住的委屈在一点点扩大,她常常觉得自己没有哭诉的人,也便没有哭诉的必要,宫里唯有姬砚对她好,可她当姬砚是仇人,她从未对任何人哭过,哪怕是求姬砚的时候,她都倔强地不想让他看见一滴眼泪,可她现在止不住地想哭,更想笑。 燕妗没想奢求什么,张云安有了江氏,有了孩子,有了新的生活,他们都比她自由,她也没想打破彼此之间的平静。之所以想见一见他,不过是想全了自己最后一点心愿,当年没能好好与他告别,如今人都要死了,难道不能好好告别一场吗? 他们好歹夫妻一场! 可是这算什么啊? 燕妗拄着床边,张云安又走上前来,想要扶住她,她却满眼噁心地拂开他的手:「别碰我!」 张云安身子一震。 燕妗重重地唿吸几口气,将手中的东西用力扔了出去,她不看他,只冷冷地说了三个字:「你走吧。」 张云安没想到她反应会那么大,将东西从地上捡起来,还想塞回到她手里,被燕妗拍开手:「我让你走!」 只一声吼叫就耗费了她全部的力气,张云安的脸色也瞬间转暗,他一把抓起她的手,温柔平和的脸好像撕裂了一样,露出里面狰狞的面孔:「你到底什么意思?你不愿意帮我?」 「燕妗,难不成你喜欢上他了?还是这个后位你坐惯了,捨不得了?」
第172页 他「呵」了一声,语气里夹杂着让人作呕的轻蔑,好像料到她会如此一样,好像是她辜负了她一般。燕妗瞬间满是后悔,她为什么要自取其辱呢?她为什么要亲手揭开虚伪的面纱看到他最丑恶的嘴脸呢?她为什么不给记忆里最美好的过往留下几分余地呢? 都知道人心易变,难道性情,品格也会随之改变吗?还是她其实从来都没看清过他,所谓的「张云安」不过是她心中仅存的一点幻想? 是了,仔细想想,奉诚伯府死了正妻再进新人,如果不是张云安妥协了,也不会这么顺理成章。 他们一个把爱当做藉口强取豪夺,一个把利当做信条将她拱手送人,现在她都已经这样了,还要榨干她最后一点用处! 张云安忽然抓紧她的手腕,眼神越发冷:「你做、还是不做?」 燕妗好像能听出他后面那句话,如果不做,他也不会让她活了。 她能切实地感觉到他忽然散发出来的杀气。 而张云安,这个她一直放在心上的人,从进来到现在,一句话也没问过她,过得好不好。 他连她快要死了都不知道。 燕妗觉得自己身体里的血在慢慢抽离,耳边响起嗡嗡的轰鸣声,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模煳,忽然,手腕一松,她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与此同时,她还听到一声痛苦的惨叫声。 抱着她的人双手有些颤抖,不知是害怕还是愤怒,或许是两者都有。 姬砚看着怀里眼神涣散的人,勐然抬眼:「叫太医!」 跟着进来的巧嫣口上应着「是」,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 袖子上一紧,姬砚低头,见到燕妗拽着他的袖口,尽力睁大着眼睛,嘴角却有鲜血涌出。 张云安被金宁卫压在地上,满眼的怔忪,方才心口被踹了一下,五脏俱焚的痛让他面容扭曲。 姬砚用袖子擦着燕妗嘴角的血,声音异常冷静:「把他带到大牢里去。」 张云安不敢置信地看着前面,用力挣扎,可是他怎么也敌不过金宁卫的压制,大喊大叫地被带了下去,内殿最终归于平静。 姬砚将她抱到床上,燕妗仍不肯松手,姬砚索性就坐在上面抱着她,紧紧地将她揽在怀里。 燕妗顺出一口气,轻声说:「这次看到我的笑话,心里舒坦了?」 她对他说话时总是忍不住带刺。 姬砚蹭了蹭她额角,「嗯」了一声,手臂却收更紧。 尽力抑制的气音散在她耳边。 「怎么办,我现在杀了他都不解恨。」 燕妗没说话,只是呕出一口鲜血,姬砚赶紧抬头,双目赤红地传唤魏长骆:「去,把永昭抱过来,快去!」 燕妗始终不放开他的袖子,睁大了眼睛看着上面:「总……总要有那一天的……你不是清楚吗……我活不了了……」 姬砚抱着她摇了摇,好像要抑制住自己的颤抖:「你死了,我要张家全族陪葬。」 燕妗笑了笑:「我是不是太傻了?」 笑完之后又道:「随你吧。」 她这一生,最激烈的情绪给的都是别人,对姬砚,永远都只有漠然和随意,她不在乎他的一切,哪怕,他害怕失去她到全身都痛,痛到不能唿吸,她也丝毫未觉。 姬砚知道,她就是想要他后悔,让他知道自己错了。 他揽着她肩膀,所有的尊严都不存在了,眼泪无声滑落,一滴一滴砸在她脸上,他静静地抱着她,用极轻的口吻道:「我后悔啊,我最后悔的就是那日在亦廉坊遇见你施粥时,没有让你记住我……等我带兵回来,你已经是别人的妻子了……」 燕妗眼里恢復些光亮。 「你原来……见过我?」 这世上有很多决定是会影响人的一辈子的,姬砚那时只是一个默默无闻的皇子,被昏庸的父皇丢到战场上,并不一定能活着回来,所以他没有走出那一步,只是远远地看着。 谁知道,一个错过会用这么多的痛楚来弥补。 姬砚没有回答她,这个问题成了吊着她一口气的救命稻草,很快太医就来了,一剂勐药下去,人是救了回来,但太医也无力回天。 总归就是那几天。 姬砚罕见地罢了早朝,每日守在坤宁宫。 魏长骆牵着永昭的小手,在门口那边站着。 姬珧看到父皇握着母后的手,放在脸上轻轻抚动,抬头看向魏长骆,水亮的眼睛里满是天真和懵懂。 「母后,要死了吗?」 魏长骆紧了紧手,低头看着她:「不会的,娘娘吉人自有天相。」 「你骗我。」姬珧皱了皱眉,扭头看了看前面的父皇,眼睛渐渐红了,「父皇从来都不哭的,父皇哭了,母后活不成了。」 魏长骆心中一酸,也跟着红了眼眶。 姬珧含着哭腔问他:「为什么母后不喜欢父皇?」 魏长骆不敢妄议帝后,只能轻轻嘆口气,喜欢不喜欢,谁能说得清呢?深情即是枷锁,被套住的都是有情人,像是陛下,像是皇后。 而无心的人总能逃脱这些束缚,过得比谁都恣意快活,无牵无挂。 燕妗临走的时候,手已经握不住东西,姬珧只是把自己的小手放在她手心上,给她一点点温暖。 那是姬珧第一次看到她母后哭。 印象中,她没抱过她,没跟她说过可心的话,没有给她做过衣服,没有给她讲过故事,也没有给她餵过饭,没有做过任何一件母亲会做的事。
第173页 她很多时候都是静静地坐在床边,看着窗外的云,看着蓝蓝的天,看着外面的大树和花草,就是看不见她。 姬珧觉得母后一定是恨死父皇了,才会连带着她一起讨厌。 她一直告诉自己不要觉得难过,如果一个人没有母爱也能长到她这么大,就说明母亲其实是个可有可无的存在。 可是燕妗临走之前,却满眼都是她。 她唤她「珧儿」,还想要摸她的脸,但燕妗没有力气抬起手来,只能满眼希冀地看着她,眼里都是泪水,捨不得挪开哪怕一眼。 她说:「珧儿……对不起……」 这一生里,谁她都对得起,唯有女儿她觉得亏欠。 姬珧摇了摇头,她觉得母后没有什么对不起的,因为她看母后过得好辛苦,连自己都活得辛苦的人,怎么顾得过来别人呢? 母后跟她说了好多话,都是囫囵一遍,可能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在说什么,姬珧就小声的应着,直到她说了最后一句。 「我的珧儿,好像瘦了……」 姬珧的眼泪忽然就开始止不住地往下掉。 她那时也不懂为什么,后来长大了,每每想到跟母后的最后一面时,总能想起这句话。 她大概知道自己为什么哭。 因为突然觉得在那之前,母后的存在有了真实的感觉,原来母后没有漠视她,她一直在看着她,她知道她瘦了。 燕妗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想要摸一摸姬珧的脸,可那只手终究只能停留在半空中,她没能够到就咽下最后一口气。 快要坠落时,姬珧忽然接住,然后像父皇那样,握着母后的手,不停地抚摸着自己的脸。 她很伤心。 母后离开她了,她从此以后没有了娘。 然后她扭头,满脸泪光地寻找父皇的身影,却只看到一个顿时失去所有生息的父皇。 他看到他父皇缓缓转过身,然后走到门前,伸手扶着门框,肩膀慢慢在抖动,她能听到压抑的哽咽声。 那天之后,父皇大病一场,甚至有一次太医院的人面色都很难看,魏长骆不然她听不让她看,只是领着她的手走到父皇病床前。 姬砚半睁着眼,眼里却了无生气。 姬珧很害怕,失却的恐惧让她有些着急地找到父皇的手,然后紧紧握住。 「父皇……」她学着魏长骆教她的话,声音甜蜜软糯,可尾音里却带了一丝哭腔,「陪珧儿说话,珧儿怕……」 母后走了,父皇的三魂七魄也随着母后一起归入黄泉,从此只剩下一副躯壳。 可那天过后,父皇竟然奇蹟般地好了起来,他重新回到朝堂,将张家关进大牢,下旨满门抄斩。 然后他拖着这副躯壳,辛苦地将她拉扯大,看着她出嫁,最后撒手人寰,就像是完成自己人生里最后一件任务。 他没想到,自己女儿挑选驸马的眼光着实不怎么样。 要是知道他死后,他的宝贝女儿被那个贱男人欺负成那样,绝对会扒开棺材板,从皇陵里爬出来弄死他。 要是知道欺负他宝贝公主的贱男人,就是害死他心爱女人的贱男人的儿子,他怕是得把张家人都挖出来鞭尸。 那恐怕也不解恨。 那要是母后知道了,又会怎么做呢? 可惜姬珧永远也不会知道答案了。 她将灯火点燃,吹灭了手中的火摺子,昏黄的光亮投在大帐中,一地的黑白棋子随意散落,外面传来唿号的风声,连大帐都在晃动,姬珧坐回到贵妃榻上,松了松领口的铠甲:「张云安,还真是傻啊……」 虞弄舟微微抬头,脸上闪过一抹诧异。 姬珧的手搭在膝头上,嘴边满是笑意:「江则燮把他当棋子,他竟然还做梦自己要做皇帝,要不是蠢到家了,张家也不会死得这么惨。江则燮倒是很有先见之明,把你从张家带走,也许早就想到了这一天,毕竟那么大一个谋逆的罪名,江家却摘得干干净净,可见他不是没有准备的。」 姬珧顿住话音,膝头上的手一顿,她抬眼,看着虞弄舟:「江则燮骗你至此,你不想杀了他以解心头之恨?」 虞弄舟神色不变,问道:「杀了他,然后呢?」 姬珧哑然失笑:「然后的事,问你自己啊,问本宫做什么?」 他向前一步,有些焦急地开口问道:「你原谅我了?」 姬珧眸光骤冷,唇边的弧度渐渐抻成一条线。 「本宫已经饶了你一命,你想讨价还价?」 她没有明说,语气却在提醒他如今的处境。 虞弄舟攥紧手心,沉默良久,以一种极其生硬的语气质问道:「我骗了你,是有对不起你的地方,那你呢?」 「你就能问心无愧吗?」 姬珧好整以暇地偏了偏头,洗耳恭听。 「你明知那天为你解毒的人,不是我,」他伸手在自己胸前指了指,无神的眼底渐渐染上一层猩红的颜色,「我从来都是你退而求其次的选择,是不是?」 姬珧忽然从硬榻上站起身,厚重的铁靴发出碰撞的声响,她走到他身前,借着灯火能看到他双眸里的倒影。他以为她要回答他那个问题,可却紧接着听到一声脆响,虞弄舟偏着头,脸颊上浮现红色的掌印,掌风随之再次袭来,他这次抓住她手腕,挡下了这一巴掌。
第174页 姬珧嗤笑一声:「你还是想错了,不是什么退而求其次的选择,本宫是公主啊,我为什么要选啊?你费尽心机也要掌握兵权的目的是什么?在不知道真相之前,你做的那些事又是为了什么?难道不是为了夺得皇权,有一天站在那最高处,做一切你想做的事情?以前我的眼界太窄了,只能看到一个你,我付出十分真心,却要担着你狼子野心的风险,何苦来着?别说我不是退而求其次,就算是,又怎样,我对不起你了吗?」 她一字字一句句掷地有声,虞弄舟张嘴欲说什么,姬珧已不耐地甩开他的手,一声令下,外面忽然涌进来几个金宁卫,武器纷纷横在他身前。 姬珧甩了甩手腕,把护甲重新戴好。 「有人要杀你,你看看清楚,现在可以仰仗的人是谁,我打你左脸,你要记得把右脸也伸过来,听懂了吗?下次要再敢以下犯上,我拿来第一个开刀的人,就是长安。」 虞弄舟身形一顿,苍白的脸血色尽褪,他本就重伤在身,此时更是有些摇摇欲坠。 姬珧不再看他,伸手一挥,金宁卫便将他带了下去,帐帘掀开,正好跟外面的十二打了个照面,十二侧偏着身子进来,手里拿着一个东西,高高扬起,等人都走了,他才快步跑上前来。 「什么事?」 十二将手中的信递上去:「是裴将军的信!」 姬珧不动神色地坐回去,将信接过,拆开之后看了看,眉头渐渐皱紧。 十二不确定地看着公主:「殿下,裴将军那边没有什么事吧?」 「嗯,」姬珧淡淡应了一声,一边看着信纸深思一边轻道,「汾阳内乱,总兵霍北圻追击汾阳巡阅使一路到荆河县,跟云翼军碰上了。」 「谁打谁?」十二震惊不已。 「霍北圻,打刘振奇。」姬珧重复一遍。 「那裴将军怎么样?」 姬珧合起信函:「救了刘振奇,霍北圻跑了。」 十二彻底傻了:「可霍北圻不是咱们的人吗?刘振奇是驸马的人啊!」 姬珧将信放在炭盆里烧了,燃起的火光照着她的脸,幽暗丛生。 「虞弄舟跳反了,有人要杀他,我们的人私下拥兵而起,差点悄无声息地度过涉江……」 她忽然起身,匆匆行出大帐,十二跟着跑出去,迎面看到玉无阶冒着寒风走过来,一看到二人,他脚步一顿,随即笑道:「正要告诉你一声,宣三郎醒了。」 姬珧脚步未停,只道:「正好。」 然后闷着头向前走。 玉无阶忽然扯住她袖子,姬珧顿住脚步,回头看他,就见玉无阶嘴角挂着笑意,道:「最近要运到繁州的那批□□和银子,货有些多,我得亲自去看看。」 军帐肃正,军律严明,黑夜中只闻篝火燃着的噼啪声。 姬珧眨了眨眼,回身正对他:「你亲自去?」 玉无阶点了点头,姬珧与他对视一眼,神色瞭然,她对他摆摆手,转身去了宣承弈的营帐,匆匆留下一句话:「既然这批货很重要,等林不语回来,细细商议。」 第86章 全都给她。 夜沉如渊, 寒风卷雪,一袭烈焰红袍在皑皑白雪上拂过,匆忙的脚步带上了飞溅的雪花。 到了宣承弈帐外, 姬珧未做停留, 一手撩开帐帘,霜风夹杂着干松的寒气一下倒灌进大帐。 她的脚步本来有些急, 厚重的黑靴却在门口陡然停下。 抬眼看到硬邦邦的床上趴着的人,不知为何, 姬珧竟然心生后悔, 恼火自己的心急, 也有种想要转身就走的冲动。 宣承弈正醒着, 一双黑眸灿若星辰,又幽沉如夤夜。 他趴在床榻之上, 手臂交叠,下巴搭在上面,偏着头看过来, 眼底充满意味不明的情绪。 他看着她,不像以往那般藏着欲说还休的情意, 反而平静得过分, 深邃的瞳孔中映着她的影子, 好似沉甸甸地压着许多诘问, 却又此时无声胜有声。 姬珧的心莫名慌了一下, 被那个眼神看得背后生寒。 她来这是有重要的事想要问他, 但姬珧心里清楚, 她其实也想看到他安然无恙地醒来。 宣承弈昏倒前的那一刻应该知道了她是早有准备,或许他现在已经猜到,自己的后背上的伤只不过是她一次冷静又漠然的试探。 结果当然是好的, 宣承弈跟那些月柔族神教的人没有勾结牵连,可也同样证明姬珧的刻意试探甚至是拿他性命做赌的行为是杞人忧天多此一举。 要是那一剑再深些,毒再烈些,他也许就死了。 姬珧会在心底里告诫自己必须冷静地权衡利弊,只是人非草木,她的心更不是石头做的,宣承弈的心坦露得非常清晰明了,他对她的忠诚就如别在脖颈上的刀,稍有不慎就会尸首分离,所以不容有一丝一毫的松懈。 这对她来说是谨慎,对他来说却是苛刻。 然而都已经这样了,她仍觉不够。 连她自己都清楚自己的冷血和多疑。 她不会后悔那时那刻做下的决定,不代表事后她不会感到愧疚和抱歉,只是那些说来无用的情绪不会被她表露出来。 比起让对方接受原谅她这样的铁石心肠,她更想让对方记住她的手腕,认清她的为人,大家干干脆脆利利落落做事,该利用就利用,该割捨就割捨,没有无畏的感情牵绊,这是最好的结果。
第175页 毕竟,感情是会坏事的,她早有体会。 姬珧撩帘的姿势僵持片刻,变幻的情绪却很快就归于平静,甚至在这之中,她的脸色一眼能望到底,看不出任何的异常。 跟随的人被她横手挡在外面,姬珧放下帐帘弯身进来。 宣承弈只是短暂地看了她一眼便将视线挪回去,然后直直地看着前面默不作声,从姬珧的角度看,他看起来就像一个生了闷气却敢怒不敢言的委屈受气包。 是个人都是有脾气的,况且是宣承弈那样的人,刚到公主府的时候,他可是宁愿饿死都不吃她的一碗饭,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的脾性渐渐被磨平了。人一旦没有了稜角,就会沦为平庸,慢慢就很难被人看到,容易得到的东西都不会被人珍惜,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 现在倒是有些从前的影子。 姬珧走过去,在床榻边停下,高束的长髮垂在脑后,红披风尾端的雪粒渐渐融化,她一身寒气,很快就被帐内的滚滚热潮搅散。 她在那站了一会儿,床上的人一句话都没说,如果不是进来时看到他往她那里看了一眼,她还以为他不知道她进来。 静谧无声的夜落针可闻,耳边只有阻挡在外的风声和篝火燃烧的噼啪声,姬珧居高临下地看了他半晌,见他果真没动静,二话不说,转身便走。 结果刚踏出一步,背后就传来东西碎裂的声音,姬珧回身,就看到宣承弈一手撑在床前,上半身已经起来,露出紧实的胸膛,被子悬在身上要掉不掉,脸上闪过急色,在和她视线相撞时又变成愕然。 他碰翻的是床榻边上放着的药碗,里面的药已经喝了,剩下些残渣。 沉寂片刻,宣承弈忽然开口。 「你不是有事情想问我吗?」 他声音低沉,透着一丝虚弱,也有些急切,最后一个字都变成了气音,嘶哑地从嗓子里挤出来。 姬珧的目光从碎裂的瓷片上移开,慢慢落到他半皱的眉上,唇角微微勾起:「我以为你不会说话了。」 宣承弈的眉头皱得更深,他抬头看着姬珧,又快速地偏过头挪开视线,好像极不情愿面对,但这样的闪躲并没有维持很久,他终究还是重新回过头来,抬眼看着她:「你如果不信我,可以直接取了我的性命。」 他是有些生气的,因此语气稍显强硬,姬珧一听便知他已经知晓了背后那一刀的用意,她笑着转过身,披风裙尾划出一道弧线,没有心虚和愧意,她只是一句话反问回去:「那你想死吗?」 宣承弈未动,指尖在掌心里蹭了蹭。 再开口时心底都是苦笑,他嘆一口气,先后靠去,口齿一张一合:「不想。」 「天裂谷追来人,我总要掂量掂量自己身边这些,哪些是可信的,哪些是身在曹营心在汉的,你不站在我的位子上,不会知道我每天过得有多战战兢兢。」姬珧走过去,眼皮耷拉着,看着说的是示弱的话,神色却一点也没有「战战兢兢」的感觉。她走到床边坐下,压到了被角,宣承弈滑到手臂上的被子彻底掉了下去。 他身上一凉,冷风像是直接钻到了肺里,激起一阵咳嗽。 他扶着胸口吸气,久久都说不出一句话,可她漫不经心的语气却让他往心里去了,摔惨过一次的人,都害怕在同一个地方再次栽倒,她不是不信他,她只是不信任何人,而这种不自知的孤独就像是绕颈的绳索,连他都觉得喘不过气来,更何况她自己呢。 宣承弈觉得这似乎是个死结,要破开这层壁垒简直比登天还难。 在他还没开始气他用自己的性命做赌的时候,他的心就已经先替她疼起来了。 宣承弈手挡着唇,背过身去,似乎是害怕过了病气给她,咳嗽才刚平復下来,后背的伤处忽然覆上一只手,隔着薄薄一层衣物,掌心的温热燎起背后的疼痛,他疼得轻吸一口气,偏过头看她。迎上他的目光,姬珧的动作瞬间轻柔了许多,她看着他,水眸中倒映出他的影子,红唇半启:「还疼吗?」 是关切的语气,温柔到让人头脑发昏,宣承弈刚要说话,她另一只手忽然落到他肩膀上,拽着他的衣领向后扯。神情一动,他急忙伸手握住她的手,两人四目相对。 宣承弈的眼中透露着不解,姬珧眼中却是坦荡:「我看看你的伤。」 军帐中空荡荡的,烛火只将床榻边这几寸的地方照得亮堂,背后都是无尽的黑暗,宣承弈眉心轻蹙,有几分犹豫,姬珧不管他,移开他的手,慢慢撩开他的上衣。 他的肩很宽,蝴蝶骨像张开的羽翼,后背正中的阴影像一道沟壑,白色的绷带紧紧箍着肌肤,殷红的血迹渗透了绷带,是一条长长的刀痕,绷带上下能隐隐约约看到黑色的纹路,像是印刻在铁卷之上的图腾,因为被遮挡得严严实实,看不出到底是什么。 她伸手一触,那人的肌骨勐然一缩,像是全身都绷紧了弦,姬珧没有发觉他的异常,只是滑动指尖,慢慢移到那双凌厉的狼眸上,圆润的指头带着丝丝凉意,临摹的动作像是猫爪子在心头抓挠,宣承弈抓紧了膝头的衣裳,不自觉地咬紧了牙关。 姬珧的注意力都在他背后那个半遮半掩的图腾上,轻轻开口道:「你身上的狼纹,是从小就有的吗?」 宣承弈慢慢松开攥紧衣服的手掌,微微偏过头,眼中闪过几分诧异,却是沉声道:「是。」
第176页 「没想过自己背上为什么会有这么诡异的图腾?」她将掌心放上,眼皮半掩,有些迷离地看着那个狰狞兇勐的狼纹。 「没有,」宣承弈答得干脆,好似对自己身上的秘密全无在意,只是因为他看不见背后的姬珧在做什么,覆于他身上那只手的触感才异常清晰,越是不在意,就越是无法忽视,终于有几分忍耐不住了,他轻轻吞了口气,伸手要把衣服穿上,「别看了。」 姬珧扯着他衣襟不让他动作,宣承弈本就有伤在身,动一下都牵着伤口疼,扽了两次没扽上来,他额头上却已经出了好多汗。 姬珧仍旧抬着手在他后背上流连,指尖顺着肩胛骨一路向下,语气却一如往常:「你告诉我务必要让裴冽回漠南,应当是知道过不久后月柔会侵犯我大禹边境……我那时困于深宫高台,对外面的事知之甚少,后来大禹如何,云城如何,都一概不知,你既然知道月柔会攻打南境,也应该知道别的更为重要的事。」 宣承弈唿吸微乱,胸口像点燃了火,脑海中一片混沌。 但心中更为震动的是,姬珧竟然跟他挑明了一切,尽管她之前躲着他,摒弃他,想让他消失在她的世界中,此时却犹如没有隔阂地提到了她不敢触碰的上辈子。 是想通了,还是将伤口埋于更深处?宣承弈没来得及去想,就听到姬珧冰冷的声音。 「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吧。」她命令道。 宣承弈喉咙滚动,再开口的时候嗓音微微嘶哑,沉厚的声音悦动心弦。 「……虞弄舟坐了皇位,却并没有坐稳,当时大禹内外一片混乱,有很多势力趁机搅混水,他单是要平定内乱就耗费了不少心力。其中最让他头疼的当属『二王』——淮南王和临滨王,他们手上都有兵马,各自有属地,不像别的草莽势力,能轻易地就被剿灭。」 姬珧靠近些许,忍不住伸手覆上他的伤口,宣承弈身体一颤,倒吸一口凉气,姬珧忽然按住他的肩膀,侧脸贴了上去。 宣承弈彻底僵住。 姬珧把着他的肩背,脸上一阵滚烫,心却是凉的,她缓缓闭上眼,声音轻到只有咫尺相贴的人才能听到。 「然后呢?」她问。 宣承弈好像听出她语气不对,想要转身看看她,她压着他的伤口,钻心的疼痛不停叫嚣,他竟然都有些顾及不到,只想看到她的表情。 姬珧没听到他回答,声音抬高了几分:「然后呢,我死之后,大禹怎么样了?」 宣承弈忽然有些瞭然,她原是在担心大禹。 「虞弄舟死了,天下还是那个天下,你的两个王叔争抢皇位,整个大禹,好像什么都没有改变。」他幽幽说道,声音里似是带了几丝嘲弄,这是认真的回答,深思熟虑过后的答案,根本没有谁胜谁负,永远都只有不停歇的纷争,因为她死了,所以那个世界再没有任何一个人拥有一槌定音的能力。 姬珧的手绕到他身前,在他手心处停住,缓缓握住他的指尖,呵出的气息轻轻散落在背嵴上,惑音醉耳:「那你呢?」 宣承弈却不说了。 额头上的汗水无声滑落,他舔了舔干涩的唇,视线慢慢向下移,他看到她的手,也看到了自己的手,光洁的手腕上什么伤痕都没有,却在隐隐作痛,全身上下的血液都在流逝,将他的热量全部带走,他痛苦地闭了闭眼。 「我不知道。」他说。 姬珧抬头看了看他后脑。 宣承弈心神不稳,嗓音却逐渐沉淀下来,他盘坐在床榻上,笔挺的背如巍峨的山,阴影里的面容瞧不清晰,却有一股藏于岁月如流之中的沉稳厚重,他闭着眼睛道:「我时常会做一些梦,有关上辈子的……但我不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所以,在你去之后,我并不是所有事都清楚。」 姬珧贴着他的身躯,声音是从肌骨中传递过来的,带着一丝丝嗡嗡声,他说得那么自然,没有任何的情绪波动,她却总觉得他有事没说清楚,好像瞒了她什么。 但姬珧有些累,她的眼皮渐渐沉了。 来了他的营帐,见到他安然无恙,听到了自己想知道的旧事,心中悬着的那颗心好像可以逐渐放下了。 宣承弈感觉到后背上散落着均匀的唿吸,已经有好一会儿都没有声音,他侧着身回头看了一眼她,借着昏黄的光影,看到她簌簌微颤的眼睫,半沉的眼皮下似是藏匿着无尽的不安和忧惧。 她当然也会害怕,只是她从不示于人前,只有在最放松最安全的时刻,才会下意识露出自己最真实的情绪。 她眼盲的三年,他陪她做了三年的哑巴,无声又黑暗的那段时光,是他们彼此相互陪伴相互依赖着度过,没有人比他更了解她。 宣承弈扶着她的肩膀,慢慢将她搂在怀里,她好像被他的动作弄醒了,半梦半醒地抬了抬眼皮,看到他的脸之后,又往他怀里钻了钻。 姬珧穿着铁甲,这样窝着睡并不舒服,可她却不愿动弹,只想静静地靠在他坚实的胸膛里好好睡上一觉。 于是宣承弈便也不动,手掌揽着她的肩,黑甲上的铁片像冰霜一样浸透肌肤,冷寒入骨,他的怀抱却紧了又紧,满心的埋怨都烟消云散了,她明明没说一句抱歉,没流露出一丝愧意,他却甘心认命。 好像,那么不容易用命换来的一生,只要能这样抱着她,感受她的体温,能看到她的一颦一笑一嗔一怒,他就没有遗憾了,再痛苦也能承受。
第177页 两人相拥而眠,再醒来时已是第二日清晨。 宣蘅并不知姬珧在帐内,她端着水盆,本来是要让她三哥盥洗,谁知刚一掀帘,就见相拥的两人躺在榻上,她动作一顿,急忙退了出去,手上的水盆里有水迸溅而出,声音将睡梦中的人惊醒。 宣承弈先睁开眼睛,正好先同宣蘅对视上,宣蘅肩上搭着汗巾,脸上一红,急忙转身走了出去,匆匆离开营帐。听到脚步声越来越远,宣承弈才轻出一口气,想要伸手揉一揉麻痹的肩膀,一动就牵着伤口,背上的疼痛彻底让他清醒过来。 还不等他坐起身,身前蜷成一团的人忽然嘟囔了一句话,宣承弈停了停,低头向下看。 姬珧的左手握成拳头搁在嘴边,红唇微张,宣承弈将整个被子都盖在她身上了,她被焐得有些热,连两颊都是红扑扑的,那一句话说得不太清楚,但能看出她是在做梦,宣承弈眨了下眼,一本正经地矮下身子,将耳朵凑过去。 这样一挨近了,就听到了她的声音。 「太紧了。」她皱着眉嘟囔。 宣承弈眉头一挑,又凑近几分,她的唿吸都喷洒在他耳廓上,好像仍觉不够,他不知她做了什么梦,只想听清楚她到底在说什么,然后便听姬珧接着道:「给我脱了。」 宣承弈纵着眉起身,一言难尽地看着她,许是动静有些大了,姬珧一个激灵醒了过来,腿还蹬了一下,半睁开惺忪的睡眼,她慢慢偏头,看到模煳的视线里有一个熟悉的影子,那影子渐渐从轮廓变成清晰的面容。 姬珧一下子从榻上坐了起来。 「本宫怎么睡在这?」 宣承弈的眉头仍未松开,他看着她,帮她把压在侧脸已经贴上脸颊的头髮拨开,张口道:「你昨夜说着说着就睡着了。」 顿了一下,又加了一句:「忘了?」 姬珧又没生病,也没喝醉,当然不至于昨夜发生的事都记不住,她只是刚刚醒来,脑中还有些不清醒,加之昏昏沉沉做了一整夜的梦,现在脑子还跟混沌似的。 「记得。」她抚着额头,将浑浑噩噩的脑袋甩了甩,记忆大片涌上来,她也恢復了以往的冰冷。 宣承弈的目光始终凝在她脸上,感觉到灼热的视线,姬珧抬起头,不解地看了一眼他:「怎么了?」 宣承弈问:「做什么梦了?」 姬珧一怔,显然没意料到他会问这个问题,随即脸上一热,好像有赤焰燎过一样,她罕见地率先偏过头去,翻身下榻,稳稳落地之后,她向外走,宣承弈追着她下去,一把拉住她的腕套:「梦见什么了,不能说?」 姬珧瞪大了眼睛回头看着他,他一身单薄里衣,还衣衫不整的,早晨帐中的热气都要散尽了,空气中只有砭骨的阴寒,他竟然还下地来追她。 她忍不住喝问:「你忘了自己受伤了?」 不嫌疼的?还尽问些没用的问题,她腹诽一遍,却有些心虚。 宣承弈不放手,眉头皱得死紧,如丧考妣一样盯着她:「你说『脱了』,让谁脱了?」 姬珧脑中嗡地一下,头皮发麻,尴尬地想要脚趾抓地,她没想到自己竟然还说梦话了,而且还被人听到。 就算她再怎么放浪不羁,终归还是要脸的。 她一想起自己做的那个梦,全身上下就像被火舌燎过一样,饶是她对那些事驾轻就熟,心中仍不免掀起惊涛骇浪,幻想的总比事实更撩人,更何况她从来没跟宣承弈亲近到那一步,这如何能抵得住? 姬珧心中雷霆暴雨,面上不动声色,宣承弈的脸沉得都要滴出水来了,她看着笑了笑,伸手扒住他衣带:「让谁脱,你说让谁脱?本宫身边那么多人,就有一个死活不从,在梦里都硬着骨头不低头,我是想让他千刀万剐的。」 宣承弈愣了一下,才慢慢回过闷来。 他手上一松,放开她的手,迟钝地向后退了一步,脸上微微错愕。 姬珧想起他莫名奇妙给自己守身如玉就来气,又恼火那只是个梦,而且还这么快就醒了,气更是不打一处来,她披上自己的披风气哄哄地撩开军帐走了出去,这次宣承弈没有追过来。 冬日的空气清新又凛冽,扑面一阵寒风,她瞬间又想缩回到军帐内,只是想起要面对宣承弈那张脸,她此时颇有些心虚,便踏着黑靴回了自己营帐。 宣蘅在门口端着水盆,面色不太好看。 姬珧不知道她之前误闯到里面看到不该看的一幕,还以为她是在这里给她准备盥洗的东西。 「不是说了,这种粗活你不用做了吗?」 姬珧这样说着,却让她将水盆放下,沖她招了招手。 宣蘅得了令,伺候她沐浴更衣,梳洗过后,姬珧换了一身黑甲,她坐到桌案后面,看到宣蘅有些心不在焉,便问了一嘴:「有什么心事吗?」 宣蘅吓得一怔,随即端正了脸色,心事的确是有的,只是不足为外人道也,她虽然想得通透,可看到三哥把公主抱在怀里,仍不免心生落寞与嫉妒,但她不想让公主看出任何端倪,只好平静道:「殿下多虑了,奴婢没有心事。」 姬珧见她如此,也不再追问,吩咐她把各营的主将叫过来,便自己低头伏在案上写着什么,宣蘅领命退下,出了营帐之后松了一口气。 她真怕公主看透她的心事,虽然她一再告诫自己不能深陷在无疾而终的感情里,可是感情这种东西往往是最没法控制的,她摇了摇头,转身往前走。
第178页 刚走出没几步远,忽然被人从身后叫住,宣蘅一回头,就看到薛澜娇穿着樱红罗裙站在不远处,娇艷惹人眼。在军营中,连公主都换下的锦衣华裳,她也跟着换上了行动更为方便的短打小衫,像薛澜娇这样的打扮实不常见,冰天雪地里突然映入眼帘的一抹红着实会叫人眼前一亮,连宣蘅也不免感嘆,薛澜娇长相是极好的,穿这样艷丽的颜色也不压容光。 她走过来,宣蘅面前停下,面带笑意:「妹妹这是要做什么去?」 宣蘅小她几岁,被唤做妹妹不过分,闻言她转过身,如实回道:「殿下要召见各营主将,我去传唤。」 薛澜娇道:「妹妹一个人耽误时间,我也帮你去传话吧。」 不等宣蘅回话,薛澜娇又道:「只是林将军那边……我不方便,东营那边就交给我吧,可好?」 宣蘅看了她一眼,迟疑一下,点了点头:「那就麻烦姐姐了。」 「都是小事,」薛澜娇笑了笑,「咱们都是在殿下身边服侍的,互相照应是应该的,不耽误时间了,我这就过去!」 说着,她对她摆了摆手,提着裙摆快步向东营那边走去,宣蘅也转过身,脚步不停下,心里却有种异样的感觉,她跟薛澜娇没什么交情,也称不上感情好,两人的兄长更是不对付,但薛澜娇来了之后,对她却很热络,经常跑过来跟她套近乎。 宣蘅自认为身上没什么东西可图,薛澜娇也没表现出别的野心,可她莫名就是感觉到不舒服。 姬珧在帐中坐了一盏茶的时间,桌上铺开的宣纸已经写好了内容,正等着晾干,先到的是林不语的大嗓门,隔着厚厚的军帐就听见他在外面放肆的大笑声,然后又戛然而止,应该是被人说了什么。 很快,林不语就挑帘走了进来,姬珧一抬头,看到他脸上新鲜的红印子,又看到他身后闻人瑛的身影,心下瞭然,不免失笑,对林不语指了指近处的位子:「林将军不用多礼,坐。」 林不语尴尬地笑笑,走到自己的位子上却不敢坐下,而是对闻人瑛小声道:「夫人坐……」 闻人瑛置若罔闻,林不语又重复一遍,两人僵持的时候,别的主将也一个个掀开帐帘进来了,姬珧想了想,对旁边的人招了下手,薛澜娇和宣蘅都已经回来立侍在侧了,前者矮了矮身子,俯身贴耳,姬珧吩咐两句话,她快步走了出去。 说完之后那两人还没坐下。 林不语的笑容有些谄媚,尤其在看到帐中有薛澜娇的身影之后,现在人出去了,他浑身上下的不自在才褪去少许,他甚至觉得公主就是故意拿薛氏让他难堪,看到夫人黑着脸沉默不言的样子,他心上更是七上八下,怎么做都不是。 「夫人你坐——」 闻人瑛真的没有任何不快,原本她只是气林不语在军中大大咧咧无所顾忌,到公主大帐之前都不收敛,所以动手「提点」了他一下,然后看到薛澜娇在帐中,心里也是连一丝涟漪都没起,偏偏林不语要做出这么心虚的举动,他越是客气越显心虚,越是心虚她就越是厌烦,终于在第五次催促之后,闻人瑛忍不住了,她转头看向林不语,英眉一皱,冷声喝道:「你是将军我是副将,我坐这,难道让你去坐更高的主位?」 林不语顿时一怔,被闻人瑛噎了个正着,更高的主位,整个大帐里也就是公主那个位子了,他哪里敢? 闻人瑛的声音一出,里面瞬间噤声,别的将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不敢去看公主的脸色,心想夫妻吵架拌嘴回房里去啊,吵到殿下面前是怎么回事,弄得他们一个个也大气不敢出。 林不语也有些气恼了,感觉面子被丢得是一点都不剩,他不再说话,黑沉着脸一屁股坐下去,再不管闻人瑛的脸色。 他刚坐下,玉无阶就走了进来,后面还跟着几个金宁卫,金宁卫中间站着的是蒙着白布的虞弄舟,最后面跟着进来的是薛氏两兄妹,林不语一看到薛澜娇去而復返,脸色更加难看,他抓紧手心,想要抬头看看闻人瑛,又碍于面子忍住了。 姬珧将他们的诸多神色变化都看在眼里,却不动声色地倒上一碗茶,旁边煮茶的水冒着滚滚热气,宣蘅在旁边添了点细盐,众人都落座之后,霎时只有沸水蒸腾的声音,姬珧端起茶碗喝了一口,转头对宣蘅道:「再加点火。」 「是。」宣蘅应声,握着扇柄又扇了扇。 姬珧这才看向众人。她放下茶碗,视线在帐中逡巡一周,才道:「因为一场雪,两军都暂时停战修整,这场冬雪是沿着雪燕山一线降下的,受影响的只有繁州几县和江东靠近涉江的几个州府,所以上原那边的补给不成问题,再给他们一些时间,就能补充辎重,休养生息了,而我们这边,因为大雪压路,江东的补给都运送不过来,再耽搁些时日,我军必定会陷入被动。」 她顿了一下,看向林不语:「把你们叫过来,是想共同商议一下接下来的作战计划,你们有什么好的想法吗?」 繁州这场仗小说也打了将近半年,原守备军都疲惫不堪,脸上灰败无光,上原的精锐是跟大胤的虎狼之师拼杀过的,当时大胤还未统一,东楚和西凉在大胤的地盘上称王称霸,时长滋扰边境,上原作为边城重镇,哪一队的兵马都碰上过,真正跟他们比起来,繁州根本不够看。 只是一个守城就将他们打得身心俱疲,虽然战役大大小小也胜了许多,可是江则燮带领的人马却没有退出去半分,这么久了仍旧大军压城,让人不敢松懈半分。在座的每一个人都深受其扰,其中一个是最早抗击叛军的繁州守备军的都尉,长得脸皮黝黑,衬得一双牙白灿白灿的,他咧了咧嘴,见没人出这个头,把手往桌子上一拍,道:「不行咱就跟他们拼了!」
第179页 他这一声吓得两旁的人差点没把茶碗甩飞出去,茶水溅了一桌子,立侍的人赶紧去收拾,姬珧倒是将头转过来看向他,非但没有生气,反而笑容温和道:「是想趁敌军修整,一举将他们击退吗?」 高嵩炀在繁州驻守多年,对繁州的兵力瞭若指掌,他苦笑一声,摇了摇头:「能不能击退卑职不敢妄下定论,但是繁州实在是拖不下去了,殿下有所不知,今年冬天来得比往常要晚,可却比往年都要冷,繁州原也会下雪,但已经有几十年没有下过这么大的雪了。对上原来的敌军来说,这样的寒冷对他们可能不值一提,对我军来说就是莫大的考验,更不用说万州来的兄弟们。」 他说着,看了一眼旁边的白面男子,那人原是追随虞弄舟的乱军头领,名叫成裕安,虞弄舟将他们「招安」,千里迢迢来到繁州对抗江则燮,虽然一开始他们冲突很多,但随着小半年来的并肩作战,众将领也都磨合许多,有了过命的交情,原来那些看不起的蔑视也都收敛起来。眼下最重要的是共同抗敌,再大的矛盾也都不算问题,这一批杂牌军现在已经编入繁州的守备军之中,成为了正规军,几个月的守城之战也是为了守住大禹的门户,对朝廷的那些怨恨早已经淡去。 成裕安有些惶恐,下意识看了看坐在最尾的虞弄舟,不管怎么说,驸马当初救了他们一命,才有现在的戴罪立功,他还是下意识奉虞弄舟为主,高嵩炀说完那些话后他有些过意不去,感觉万州的人拖了后腿,才会让繁州这边头疼不已。 可惜虞弄舟眼睛已经瞎了,看不到他的视线,成裕安转过头,硬着头皮对姬珧道:「殿下恕罪,我们这些从万州来的兵,对江北的天气实在适应不了,但若是要搏一搏,我们也一定不会退缩,高都尉说得没错,眼下的确是最好的时机,趁着敌军修整,我们破釜沉舟,就豁出去了打这么一下,成则成,要是不成,等到他们军资补充齐全,以繁州现在的兵力也很难再做出顽强的抵抗,说不定这第一道防线就溃不成军了,等与不等都是一死,不如一搏。」 林不语却道:「也不一定都是死局,现在看的就是两军哪边补给更快,现在军中病倒一片,多是因为寒气入骨,受不了这冰天雪地,寒气入骨又是因为冬衣不够,炭木短缺,如果这场雪没下的那么大,把天裂谷的路堵上,现在江东的那批物资已经到了,咱们也不会陷入被动之中。」 「江东不行,还有别的地方。」 突然一人打断了他的话,众人纷纷抬头看去,就见玉无阶散漫地坐在那处,手里端着茶碗吹了吹,搭在桌案上的手指轻轻敲着,就着碗沿喝了一口,他才又继续说道:「玉家运了弓.弩过来,也带了冬衣和护甲,现在已经到了靳州,再有两三日就能到达繁州,可解繁州燃眉之急。」 「什么?是真的?」众人一听,纷纷面露喜色,这一消息无疑为雪中送炭。 弓.弩都是次要的,最重要的就是冬衣和煤炭,玉无阶搁下茶碗,看向姬珧:「不止冬衣,听说还运送了许多烈酒和辣椒。」 「都是御寒之物,到时候你们吃不惯也要吃。」 姬珧眼睛亮了亮,她是不喜繁州和江东这边的口味的,偏甜一些,而且清淡,烈酒自不必说了,辣椒可是好东西,成裕安听了这话也喜上眉梢,脸上洋溢着笑容:「辣椒好啊,吃点辣椒身体里就没得那么寒了,就不冷了撒,给我吃口辣椒,我现在能去把□□干飞辽!」 成裕安大抵是说得太急了,连乡音都跑了出来,姬珧跟着点头,那成裕安旁边的将士却没忍住笑出声来,成裕安意识到自己有点激动,赶紧缩回去,眼睛看着下面,小声嘀咕:「造就想吃辣椒辽……」 高嵩炀拍了拍他肩膀,看向姬珧:「既然有物资补给,眼下情况就没那么危急。」 姬珧搓了搓手指,默了片刻,对玉无阶道:「以防万一,你去靳州照看一下吧,毕竟繁州现在就指望着这些东西,眼下将士们的保暖才是重中之重,别的都是次要,你亲自去,我放心。」 「好。」玉无阶自然没有什么怨言,干脆地应了下来。 姬珧又看了看虞弄舟,垂下眼帘,声音骤然变冷许多:「还有一个事,想必你们之前已经早有耳闻,汾阳那边兵哗,晋西总兵霍北圻造反,汾阳已经不在本宫控制之下了,巡阅使刘振奇被霍北圻派兵追杀,差点都要追到江东了,幸好被裴冽救了下来。」 「竟然是真的?」林不语皱紧眉头,面色难看,他原来还跟霍山有点交情,也不知现在的心情是愤怒更多还是唏嘘更多,见姬珧点头,他有些落寞地端起一口热茶喝下肚。 旁边站着的闻人瑛忽然道:「霍北圻是霍山的儿子,霍家这么些年来没少受朝廷恩惠,卑职见过霍北圻几次,他那个人,虽有治兵之才,为人却非常谨慎,若没有十足把握,是不会举旗造反的,光凭霍家在晋西的势力,他也没那个能力自立山头,怕是背后有靠山。」 闻人瑛一介妇人,本来是没她说话的份的,可是她却是实打实的将军副将,甚至比在座的有些人军功还要高,加上这些人都并肩作战打下不少战役了,自然没有人会因为她是女子就低看一眼。 高嵩炀是繁州人,繁州距离汾阳很近,两城还经常一起练兵,他对霍家父子也有接触,闻言附和着点点头,道:「林夫人说得没错,霍山虽然城府不深,他儿子却是个满腹算计的人,既然都已经不顾脸面了,定然是背后有什么支撑。」
第180页 闻人瑛睇他一眼:「在这里,叫我闻人副将就行了,没什么林夫人。」 高嵩炀心里一突,朝她那边看了一眼,这一眼是看林不语的,果然就见林不语脸色又黑下几分,他也没搭腔,心想自己要真是如闻人瑛所说这么叫她了,那就是打林不语的脸,这里除了公主殿下,就是林不语的军职最高,他疯了去掺和人家两口子吵架? 对二人笑笑,高嵩炀不再说话. 姬珧看闻人瑛是真的生气了,林不语也是越哄越来气,二人站得最近,却是谁都不搭理谁,心里那根刺,哪是那么容易就拔除的呢,说是相安无事地都释怀了,一旦重新亮出伤口,就是原形毕露。 她瞥了一眼薛澜娇,她只是恭谨地垂下眼睛站在一侧,好像什么都没听到。 姬珧收回视线,伸手转着茶碗的边缘,慢慢悠悠地问道:「驸马觉得呢,霍北圻背后是什么人?」 公主不提虞弄舟之前,众人都只当没有这个人,毕竟虞弄舟的身份太过于尴尬,尽管没人敢往明白了说,可谁都知道驸马现在早已失宠,不必说背后握有玉氏又与公主有同门情谊的玉无阶,也不必说金宁宣氏的三公子,单是那个从小倌馆里出来的薛公子都比驸马分量重。 这种人,靠得近了怕招殿下嫌弃,靠得远了又怕他再復宠。 连他们自己都没意识到,竟然把人家堂堂一个驸马放到了后宫女人等同的处境里去看待。 虞弄舟听到姬珧的声音,微微偏了偏头,他眼睛上蒙着白布,高挺的鼻樑处隆起一些,慢了半拍,道:「能让霍北圻这样放心的人,除了临滨王,就是淮南王,他们其中之一,不外如是。」 「当年先帝将二王赶回封地,也是担心会威胁陛下的帝位,要说他们没有一点野心,谁也不会信,可现在二王一点动静都没有,实在不合常理,就算他们没有反心,现在大禹正处于危急存亡之际,也该伸出援手才对,可他们也不曾出手,大概就是想要坐收渔翁之利吧。」高嵩炀摇头嘆息。 「汾阳那边暂时还不用担心,有裴将军在,当务之急是靳州那批军资,」姬珧打断高嵩炀的话,转头看向玉无阶,「事不宜迟,你今日就启程,我想要马上看到这批货物,越快越好!」 今日召集众人过来,多半就是为了这事,听见姬珧这么说,玉无阶撑着桌案坐起来,对姬珧弯了弯身,而后抬起头,对她轻声说了一句:「你放心吧……」 那声音很小,轻飘飘的,似是只说给她一个人听,众人清嗓子的清嗓子,看别处的看别处,都假装没听到,唯有虞弄舟笔挺地端坐在那。 姬珧脸不红心不跳,沖几人抬了抬手:「你们先下去吧。」 几人都起身告退,闻人瑛是动作最快的那个,她率先转身出去,连看都没看林不语一眼,林不语看着夫人的背影,面色一苦,无声地啧嘆一下,也跟着追了出去。 人都走没了,只剩虞弄舟还坐在那里,姬珧挥了挥手,立侍两旁的人也都退了出去,剎那之间,帐中顿时只剩下两个人,姬珧舀着滚烫的茶水倒到茶碗里,小心地摇了摇:「这一夜,驸马想清楚什么没?」 沉默半晌,虞弄舟开口:「你想让我对付舅舅?」 「你还当他是你舅舅?」姬珧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事,笑出了声,她掩着唇平復下来,托腮看着他,「他没有儿子,身边唯有你一个亲缘血脉,若你投奔他,说不定这嫁衣就是为你量身定做的,你要是不选本宫,本宫也什么怨言。」 虞弄舟摇了摇头:「你不用试探我,我与他之间只能活一个。」 姬珧眉眼的笑意更深了,她放肆大胆地望着他,这时候才体会到他当时的感觉。 他是不是也能把她脸上的恐惧怨恨都看在眼底?能看透她维护尊严与脸面的一切伪装? 那种不安其实藏也藏不住,因为未知本就会让人恐慌。 「本宫与你好歹夫妻一场,你知道的,我这个人最容易的就是心软,但也最讨厌别人欺瞒我,你做了那么多错事,我却不忍杀你,说到底,就是对你还心存幻想,但你若还想要回到从前,怕是不能了,我姬珧也不是那么荤素不忌的人。不过……你要是还想继续做这个驸马,我倒是也能用你,就看你能不能让我全然信任。」 姬珧绕过桌案,行到他身前,虞弄舟听着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心也跟着跳得越来越快。 姬珧弯下腰,手指抬起他的下巴:「我是放不过你的,但也不会白白养着你,你得给我办事啊,让我看看你到底对我有几分忠心。」 虞弄舟抓住她指尖,握在手心里,她指尖是热的,他的掌心却冰凉一片。 「只要我杀了江则燮,你就会信我?」他轻声问出了口,气息落在她温热的指尖上。 姬珧刚张开唇,便听到帐外发出「嘭」的一声,她直起身,蹙眉看了看门口:「怎么了?」 话音刚落,就听到宣蘅惊惶的声音。 「三哥!三哥!」 姬珧一听,黛眉挑了下,低头看了看虞弄舟,他显然有些不快,姬珧不管他,抬脚走了出去,刚撩开帐帘,就看到宣承弈披着一件单薄的袍子栽倒在地,小十八蹲在旁边看,宣蘅则是想要拉他起来。 她狐疑地走过去,看到宣承弈紧紧闭着眼,眉头也皱成一团,似是很痛苦,便抬脚踢了踢他膝头:「醒着呢吗?」
第181页 宣承弈微微睁开眼。 姬珧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视线挪到小十八身上:「怎么回事?」 小十八挠了挠后脑:「我也不知道,正在这值守呢,就听到嘭的一声,宣大哥从天上掉了下来。」 他说着,还指了指天。 姬珧一下就明白了,她摆了摆手,不想看地上的人:「去,把人抬回去。」 小十八力气很是大,直接把宣承弈扛了起来,只是这一拉抻,他后背上的伤准保得裂开,姬珧想说住手,小十八已经扛着宣承弈回去了,宣蘅看着二人离开的方向,同样微张着嘴,面色有些不忍。 姬珧本觉得没什么,见她那样心疼,反倒有些过意不去,她看了看前面,扭头吩咐帐外的士兵:「去把驸马送回去吧。」 说完,头也不回地向小十八离开的方向走去,脚步未作停歇。 宣蘅见公主还是去看三哥了,心头微微松了口气,又莫名觉得堵得慌,不想再因为那些虚无缥缈的思绪影响心情,她转身欲走,却没想到后面的军帐旁躲着一个人,把她吓了一跳。 惊魂未定,那人急忙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制止她下意识的尖叫,宣蘅压下惊慌,定睛一看,才发现是薛澜娇。 薛澜娇走出来,左右看了看,然后握住宣蘅的手:「妹妹,我不是故意的,吓到你了吧,我只是在这里躲一下人。」 她越说声音越小,宣蘅倒是听清楚了:「躲人?躲谁呀?」 薛澜娇面露难色,吞吞吐吐的模样甚是纠结,宣蘅一见,收起好奇的神色,温驯有礼地笑了笑:「薛姐姐不说也没关系,不过还是不要在军营里做出什么鬼鬼祟祟的举动,碰见我还好,碰见将军他们,怕是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薛澜娇垂下眼,有些无奈:「我躲的就是林将军。」 宣蘅一怔,眼睛闪了闪,有关薛澜娇的事,她是有听说过,但是并不清楚,薛澜娇似有话说,她沖她眨了眨眼睛,然后拉着她的手,走到两人居住的营帐里,坐到小杌子上,把手伸到炭盆旁煨手。 宣蘅不知她用意,便也随着她坐下去,一边煨着手,脑海中毫无预兆地出现清晨时那人靠在三哥怀里相拥而眠的画面,炭火烧得正旺,将脸也烤得红彤彤的,宣蘅心里乱成一团,索性直接闭上眼睛,心中默念起经书,正天人交战之时,忽听对面传来的声音。 「你跟宣公子的感情很深吗?」 薛澜娇小心地看着她,似是试探地问了一句,宣蘅瞪圆了眼睛,压下心中的震动,佯装镇定道:「他是我哥哥,感情当然深了。」 薛澜娇垂下眼,拿着火钩子戳了戳铜盆里的炭火,直言道:「我说的不是兄妹之情。」 宣蘅心里一突,薛澜娇抬头道:「你不用着急否认,我看得出来的。」 宣蘅的手在空中僵住,下意识反驳道:「你不要胡说!」 薛澜娇露出稍安勿躁的表情,她笑了笑:「妹妹不用着急,我不会告诉别人的……感情这种东西很难控制,你越是想掩藏,越容易暴露,你以为你已经掩饰得很好了,其实漏洞百出,或许……」 宣蘅急忙开口:「或许什么?」 「或许连殿下也看出来了。」薛澜娇挡着嘴,小声说了一句。 宣蘅本来有些紧张,一听这句话却将心放回了肚子里,她没说话,低着头专心烤火,薛澜娇怔了怔,眼中闪过一抹不解,随即笑着摇了摇头:「不过你放心,殿下当是不会跟你一般见识,最多也就是将你放在身边,让你知难而退罢了。」 宣蘅復又抬头:「知难而退,什么意思?」 薛澜娇嗓音温和,对她解释道:「你是宣公子的妹妹,她不会把你怎么样,待你看多了宣公子是如何侍奉殿下的,看得多了,早晚有一天会死心的,虽然对你来说有些残忍,可也不失为一个一劳永逸的好办法。」 宣蘅皱了皱眉头:「你是说,殿下是故意的?」 身上烤暖和了,薛澜娇站起身,拿起旁边置衣架上的斗篷,披在肩头,转头对她道:「你别多想,或许殿下只是身边缺人手,你看我不也是跟在她身边侍候吗?」 她说完,沖她摆了摆手,示意她继续暖身,匆匆撩帘走出去了,留下宣蘅一个人若有所思地坐在那里,眉头渐渐拧紧。 … 姬珧掀帘走进去,看到十八正将宣承弈小心翼翼地放置到床榻上,盖上被子后十八转身要走,却见公主站在门口,先是愣了一下,又指了指宣承弈:「用不用……喊玉先生过来?」 玉无阶正准备启程,此时应当快要离开了。 姬珧摇了摇头:「你先下去吧。」 小十八躬身退下,姬珧这才走近床榻,看床上紧闭双眸的人,眼神睥睨,盯着看了半晌,才道:「别装了,知道你醒着呢。」 被子里的手动了动,不消片刻,宣承弈果真睁开了眼,先是张开一条缝,然后慢慢掀开眼帘,神色如常地看着她,好像什么都没发生。 姬珧端起手臂,手指在内臂上敲打:「你想偷听什么,直接来问本宫不行吗?」 宣承弈扶着胸口坐起身,这一折腾,后背上的伤口又渗出血迹来,他忍着疼痛,沉声道:「只是想听听你想对虞弄舟说什么。」 姬珧坐到他旁边,没好气地拍了一下他的手,宣承弈神色一怔,手慢慢放下去,她解开他衣带,将他身上的衣服褪去,然后小心翼翼地给他拆解绷带。
第182页 「不用你……」宣承弈迟疑着开口。 「身上有伤还折腾,我看你是伤得还不重。」姬珧责骂他,宣承弈立着耳朵听着。 「趴到军帐上偷听,亏你也做得出来,以为金宁卫都是吃干饭的吗?」 宣承弈挑了下眉:「可十八……」 「知道他为啥叫十八吗?」姬珧抬眸,直勾勾地看着他。 宣承弈赤·裸着上身,紧实的胸膛挺括有力,肤色同脸一样白,绷带已经全解开,后背的狼纹上一道斜斜的刀疤有种暴力破坏的美感,姬珧环过他腰身,将绷带递到右手上,然后放到一旁,宣承弈怀中一凉,不舍的同时,开口问道:「为什么?」 「因为他是最笨的,所以只能排第末。」 宣承弈抿了抿唇,抬头要说什么,又咽了回去。 「转过去。」 姬珧从怀中摸出一瓶金疮药,让他背过身,宣承弈听话地转过去,很快背上就落下一片凉意,将火辣辣的疼痛掩盖,丝丝凉凉的感觉流便全身,舒适又惬意,他攥紧手心,忽然开口。 「为什么管我叫十九?」 姬珧给他上着药,闻言动作一顿,眉头皱了皱:「你真想知道?」 宣承弈点了点头:「想。」 姬珧漫不经心地开口,一边给他上药一边道:「因为你比小十八还蠢,武功又差,金宁卫只有十八个人可配得上这称号,除了这十八个人,其他人全都是十九。」 宣承弈豁然转过身,一把抓住她手腕:「你说什么?」 姬珧两眼无辜,茫然地望着他,重复道:「排不上号的金宁卫,全都是十九。」 一口气堵在胸口上,上不去下不来,看着对面藏着促狭笑意的眼,宣承弈脸上更为滚热,偏偏满腹的火不知该往哪里撒。 她说,他是她的十九,唯一的十九。 结果,他在她心中,只是个又蠢又没用的人。 「你对我,到底可以纵容到什么地步?」他握着她的手腕,渐渐抬高,姬珧拿不住手里的金疮药,掌心一松,金疮药掉到了被褥上。 她看着他眼中涌动的怒火,喉咙有些干涩,心中犹豫着要不要喊金宁卫进来,宣承弈已经又凑近了些许,两人四目相对,互相能感受到对方的唿吸,周遭的气温也在瞬间升高。 宣承弈望着她的眼,轻张唇瓣:「可以对你无礼吗?」 姬珧感觉心口处有擂鼓的震动声,却还是一副不动声色的样子,视线也未挪开半分:「有多无礼?」 宣承弈忽然下移视线,将目光凝在她微动的双唇上,然后压了下去,一手扣住她后腰,姬珧被一股很重的力道扣进他怀里,忍不住惊唿出声,那声下意识的惊唿却被他吞进了喉咙里,彻底咽了下去。 姬珧睁着眼,不知道怎么就变成了这样,她难得纡尊降贵伺候他上药,还没问明白他究竟为什么要扒军帐顶了,下一刻就沦陷在他深情的拥吻里。 也不是第一次亲吻了,他好像越来越熟练,找准了她最舒服的姿势和力道,将温柔和兇狠融进最原始的吮吸和吞咽动作里,姬珧扬起的脖子有些发酸,想要低下头,他却不让,将她的手抬得更高。 直到他的手伸进铁甲里,透着薄薄的里衣触碰她的肌肤,她才骤然回过神来,迷离的双眼有些茫然地看着他。 宣承弈抵着她的额头,沉重的唿吸散在脸上,越来越急促,越来越势不可挡,他松开她那只手,捧起她的脸,视线相接的时候,那双星眸恳切又虔诚,□□缠绵的嗓音微微嘶哑,他凑到她耳边道:「你不是一直想要吗?我给你。」 姬珧全身像过了一层电,从脚底麻到头顶,她想说什么,实际上喉咙里却发不出任何成字的音节,一声声像猫叫一样,抓心挠肺。 她不知道宣承弈为何突然急了,为何这么容易就放下自己的原则,只觉得全身烫得难受,被热意填满的身体充斥着难耐的燥热,宣承弈却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冷风唿啸的帐顶,清晰的话音传入耳中。 他不想再听到她说什么心存幻想,也不想听到她说什么心软,什么夫妻一场。 他想她身上只有他的气息,想她眼中只有他的影子,想她身上每一个痕迹都是他留下的,从额头到鬓角,从脖颈到胸口,从身体到内心,无一处不是他。 既然这样,她想要什么,都给她就是了。 全都给她。 第87章 学不会告别。 灯火快要燃烬了, 隐隐灭灭的光投落在帷帐上,光影交错。 外面料峭寒风吹散一池烟波,层云密布, 将星月遮挡, 只留下一道缝隙散落银河。 帐内帐外被分割成两个世界。 外面有多冷,里面就有多炙热。 宣承弈指腹在她额角擦蹭, 才刚拭去细汗,马上又生出一层, 姬珧抿着唇, 眼睫轻轻打着颤, 眼睛半遮半掩, 张开的一条缝里只有一道赤膊的身影,她什么都不想说, 什么都不想做,拧着眉往里靠了靠,湿热的唿吸忽然散落在她耳畔, 伴随着低沉的嗓音。 「歇够了吗?」 他一说话,姬珧没由来地打了个激灵, 那声音好听又温柔, 像是深夜万籁俱寂时安抚人心的呓语, 偏在此时此刻像作威胁。 姬珧想抓住什么, 身前却空无一物, 只好攥紧身侧乱作一团的衣物, 攥住了, 才好像有个着落,可还不等她说话,紧绷的手就被人握住, 他抓着她手腕,向后挪去,慢慢环上他的腰身。
第183页 她一触碰就感觉到由热转凉的汗意,像是被水浸过一样,手指尖上湿湿滑滑的,她触之即离。 耳边忽然传来一声他的轻笑,轻笑声近在咫尺,直接穿过她的耳膜钻进脑中,好像在里面炸开一簇烟花,嗡嗡的轰鸣声将周遭的所有声音都遮盖。 她伸手一够,摸到了他的后颈,又一路向上,将手指顺到他乌黑的长髮里,指缝被柔顺填满,她不满地轻哼一声:「三郎,你……没有一点长进。」 她还是闭着眼,看不到近前的人是各种神情,却能感觉到他身子一僵,随即而来的是浪翻云滚的失重感,姬珧赶紧探身将他抱住,侧脸贴到他胸口处,听到真实而有力的咚咚声,那种活着且快意的满足感萦绕在心头。 宣承弈扶着她的腰,将头抵在她肩窝上,被半湿的头髮遮挡着的脸如深沉晦暗,出口的声音却小心又谨慎:「只有你教过我。」 「嗯?」姬珧一时没懂他的意思,睁开眼,正看到他也抬起身子,讳莫如深的眼眸藏着绵绵情意,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他说:「是你教得不好。」 姬珧一下子想到那一夜,她也是这样责备他,而他耳鬓厮磨地求她说:「你教我……」 她的心莫名软了一下,只一瞬间,又感觉到无法言说的坚硬,忍不住轻唿出声,她无意识地揽住他后背,昏昏沉沉的脑子里只剩下一个想法,让他也感觉到疼。 指尖留下的抓痕是泄愤的证据,将那匹暗夜奔腾的恶狼伤得体无完肤,血意模煳中却更显嗜杀本色。 熬了不知多久,难言的干涩和疼痛感终于消失了。 宣承弈蹭了蹭她唇角,带着汗滴的手掠过她红唇的那一抹柔软,喘息渐深,他睨着她微光氤氲的脸,问她毫不相干的问题。 「金宁十八卫,怎样才有资格站在你身侧?」 姬珧「嗯」了一声,顿了顿,才回答:「需要通过暗厂的试炼……虽然只有十八人,也是经过千挑万选的……更多的人,都死在试炼之中了。」 头顶没有了声音,姬珧缓缓睁开眼,就看到宣承弈正注视着自己,一双黑眸干净透亮,诚挚又真实,真实到让人有种无处可逃的侷促感,她心里颤了一下,轻声问他:「你问这个做什么?」 宣承弈的眉头隐隐蹙了一瞬。 「我想堂堂正正地站在你身边。」他一字一顿道。 他说这句话时,眼神一秒都没离开她,姬珧心中闪过一抹异样,却有说不清是各种心情,她笑了笑,缠着他胸前散落的一撮头髮把玩:「你现在也没偷偷摸摸的啊。」 宣承弈低了低头,看着她绕着自己头髮的手,眼神黯了黯,他抓住她手腕,抱着她坐起来,陡然的动作让姬珧倒吸一口凉气,她抱着他的肩,恼他突然发难,在他肩膀上狠狠咬了一口。 宣承弈吃痛,却没唿出声,只是面色变了变,见风的嵴背又生出一股热汗,他与她交额相抵,两个人的唿吸都急促又滚烫,姬珧知道他在担心什么,弯唇笑了笑,凑到他嘴边,在上面叨了一口,温温柔柔地看着他:「别害怕,本宫不会辜负你的,你这么好,我欢喜得紧,只要你一辈子都不背叛我,我就永远不会丢下你。」 宣承弈感受着她的温度,脑中清醒,喉咙却发紧,好像有人勒着他脖颈一般,拉扯着他。 他却偏要向前,吻住她的双唇,不相上下的掠夺让两个人口腔中的空气渐渐稀薄,姬珧哼了两声,拍了拍他肩膀,他才放开她,放开她之后便气息不继地道:「是谁说过,我不过是一个奴隶,喜欢了就搁在身边,不喜欢就有多远滚多远?」 姬珧眉心一皱,将他嘴捂住:「这么记仇吗?」 却觉掌心被舔了一下,她触电般撤回手。 宣承弈眼中有几分促狭,笑意深深地看着她,姬珧被这种幼稚的捉弄惹得恼羞成怒,刚要斥责他,却听他突然收起笑意郑重说道:「我对殿下是真心的。」 姬珧一怔,眼神跳跃一下,跟着动盪的心。 他执起她手,在她手背上吻了吻,而后抬头,眼中幽火丛生:「望殿下也是。」 姬珧的心好像是湖中漂萍,在那一瞬被乱石击打,如坠深渊,被感情左右选择的可怕梦境又回来了,总有人在逼迫她给出一个答案,她抵着发麻的舌尖,久久未言,直到侧脸覆上一层暖意。 宣承弈摸了摸她的脸:「你给我下了蛊,我的命都攥在你手里。」 他挨着她,轻柔道:「我不会背弃你的,永远不会。」 姬珧垂下眼,不动声色地避开了他的目光,然后伸出手环住他腰身,贴着他心口问道:「那是因为怕没命才留在我身边呢,还是因为我?」 宣承弈无声笑了笑。 人到底,永远无法摒弃感情,也无法摒弃感情带来的快乐,失望,胆怯,愉悦,恐惧等一系列情绪。 人之所以为人,正因它脆弱又强大。 不堪一击,又无坚不摧。 帐顶寒风唿啸,十八堵着耳朵,烦躁地看着黑漆漆的穹空,脸上绯红一片,也不知道是冻红还是羞红,终于忍不住了,他扭过头看着旁边擦剑的人,小声问道:「七哥,你是不是不是人?」 小七一言不发地侍弄手里的宝剑,连头都没抬。 练武之人耳力极好,即便是在寒风咆哮的冬夜,即便是压抑隐忍的轻微之声,他们仍旧能在杂乱无序的嘈杂声里听到那些不堪入耳的声音,小十八心乱,看到七哥能泰然自若当然好奇不已。
第184页 「七哥,你莫不是没有七情六慾?你是怎么忽略那些声音的,教教我行不行?」小十八凑过来。 小七放下剑,抬了抬头,惜字如金:「不。」 十八一怔,急道:「不什么?是不能忽略,还是教不了我?」 小七摇了摇头,好像有点无奈,他继续低头擦剑,道:「教不了你。」 十八一听,面色灰败,只好重新伸手堵住耳朵,自己在那念念叨叨:「千军万马明刀暗箭都不如守夜可怕,我宁愿脱下衣服在雪中倒立绕军营三圈,也不想再给殿下守夜了。」 刚一说完,脸上一凉,他伸手摸了摸,指尖一抹水渍,再看天,才发现下雪了。 又下雪了。 纷纷乱乱的鹅毛大雪很快将营地覆盖,才刚清扫过的地上,又被盖上一层厚厚的冬雪,白净地刺目。 小十八碰了碰小七:「下雪了。」 小七随他一起看了看天,罕见地说出一句完整的话:「看来回京的日子又近了。」 十八没懂他什么意思,忽然听到帐中有人叫他,十八侧耳听了听,然后飞身跳下去,叫醒隔壁营帐的宣蘅:「宣妹妹,殿下要沐浴。」 宣蘅一下就醒了,迷迷煳煳地套衣服:「好,马上……」 她那是下意识的动作,动静吵醒了旁边睡着的薛澜娇,薛澜娇睁开惺忪睡眼,还有几分神志留在梦中:「做什么去?」 宣蘅回头点了灯,裹紧厚重的冬衣:「殿下叫水。」 「大半夜的,怎地突然要叫水?」薛澜娇揉了揉眼睛。 宣蘅没时间跟她说话,随意应付一句,匆匆撩帘走了出去:「不知道,殿下爱干净吧……」 结果到了公主营帐,才知大半夜的为何要叫水。 看着宣蘅红着脸走出去,姬珧在那里嘀嘀咕咕:「谁让她过来伺候了?」 宣承弈赤着上身,将她整个抱起来,轻轻放到浴桶里:「应该是十八传错话了。」 姬珧被热水包裹,全身的倦意都被驱赶干净,惬意又舒适,她靠着浴桶边缘,将身子缓缓沉下去,没到下巴的地方,偏头看了看单手搭在浴桶上的人,她皱了皱眉:「你还在这里干什么?」 宣承弈的手在水中划了划,眼睛却一直没挪开:「怕你一会儿在这里睡着了。」 「我才不会。」姬珧反驳,瞪着眼睛看着他,就算两人再怎么亲密,她也没有让人直勾勾地盯着她沐浴的习惯。 「你转过身去。」 宣承弈微微挑了挑眉,没有说话,听话地转过身去。 这一把后背面向她,姬珧才看到他后面有多惨不忍睹,原本就有一道狰狞的伤口,此时又多了许多张牙舞爪的挠痕,她有些心软,倾身游了过去,在他背上轻轻碰了碰:「小师叔走了,你这伤,明日一早让齐大夫看一看吧。」 宣承弈「唔」了一声,算是应下。 帐中陷入安静,两人都不再说话,也不知过了多久,宣承弈才动了动发僵的脖子,回身一看,就见姬珧椅在浴桶边缘,趴在上面果真睡着了。 明明还信誓旦旦地反驳过。 宣承弈不自觉地勾唇轻笑,他挨过去,在她眼前晃了晃手,没有反应。水还热着,可见她前后没有多久就睡着了,还睡得那么香甜,宣承弈是早有预兆的,他知道她很累。 待到水温热意渐褪,他倾身弯腰将她从浴桶中抱出来,覆上柔软的棉布擦了擦身子,然后将她裹进温暖的厚被里,而她从始至终没有睁开眼睛。 姬珧醒来时天已大亮,睁开朦胧睡眸,便见床边坐着一个人,正支着额头瞌睡,摇摇欲坠地撑着上半身。 他穿着一身干净整洁的素白衣裳,头髮高高竖起,横在侧脸上,睡颜安逸。 姬珧清醒过来,却觉得全身涌来一阵难忍的不适感,她撑着身子要坐起身,动静把床边的人惊醒。 宣承弈猝然睁开眼眸,跟皱眉挣扎的姬珧对视上,二人互相看着对方,一时间都没说话。 良久之后,还是宣承弈先起身去扶她肩膀:「饿了吗?」 姬珧后腰一阵酸疼,双腿也软绵绵的,斜眼瞥见宣承弈如常的脸色,还有不伤筋不动骨的利落劲,她便觉胸口闷闷的,堵着一股气。 「背上的伤看了吗?」她不答反问。 宣承弈就道:「让齐大夫看过了。」 姬珧还是看着他:「怎么说,严重吗?」 宣承弈怔了怔,继而回道:「伤口又裂开了,比之前严重,不过已经上了药,齐大夫说这几日不碰水就好。」 姬珧这才咬了咬牙:「恩,是,都那么严重了,我看你体力也没见减少,折腾人的本事还是有的。」 宣承弈正要给她拿水,闻言身子一僵,顿了一下之后若无其事地将水递过来,面无表情道:「喝吧。」 「我没说我渴。」姬珧一边说着,一边把杯子抢过来,仰头咕咚咕咚一饮而尽,喝完之后抵了抵唇角,再看他时,却发现他耳根红了,脸色还维持着坦荡的模样,忍不住笑出声。 将杯子递给他,她笑着问:「你昨天怎么急了?」 「之前一直守身如玉,昨夜可不像你。」 宣承弈睇她一眼,把杯子放到桌子上。 「突然就想通了,不想委屈了自己。」他背对着她说了一句。 姬珧微怔,视线落在他后背上:「委屈自己?你什么时候委屈自己了?」
第185页 宣承弈转身,坐到床边,垂着眼道:「殿下什么都不缺,忍着的人只有我。」 静默片刻,姬珧忽然捂嘴笑出声来。 她弯了弯眼睛,忍住笑意:「早想通不就好了,看你之前多辛苦。」 宣承弈抬眼看她:「都让你编出谎话来骗我了,可见你也急得不轻。」 姬珧够衣服的手一顿,偏头瞪他:「本宫何时骗你了?」 「我闯王府那晚……」宣承弈意犹未尽,却不说了,姬珧面色微变,急道:「你知道我骗你?」 宣承弈不答,腰身将床尾摆放整齐的衣服拿起来,放到她身前,然后动作熟练地给她套上,姬珧不依不饶:「你知道我骗你?你怎么知道的?什么时候知道的?」 等到她穿戴整齐,踩着鞋一踏到地上,才知那腿软的滋味是什么样,是怎么个难受法,她站了一会儿,重新又坐回去,一直沉默不言的宣承弈忽然开口:「就是刚刚知道的,你猜猜是为什么?」 姬珧才懒得猜,所以白了他一眼。 不想搭理他的姬珧让下人进来伺候,梳洗过后,她出了大帐,外面一片银装素裹,雪还没停,一直簌簌散着雪花,她仰头看了看,眉头隐隐皱紧。 雪势不大,却没有停下的迹象,姬珧转身回到帐内,命人去唤林不语。 林不语进来时面色暗沉,没了一贯的嘻哈笑意,姬珧指了指旁边的座,好奇又好笑地看着他:「怎么心情不好?」 林不语弯了弯身,走到旁边的位子坐下,说道:「殿下多虑了,没有心情不好。」 姬珧不信:「那还臭着一张脸?」 林不语沉默不言,不一会儿嘆了口气,对她道:「我也不知怎么,昨日从殿下那回来,夫人就一直不理我,不管我说什么好话,怎么逗她都无动于衷,殿下想必也看出来了,昨天在帐中议事时她就没有好脸色,在外人面前也不给我留面子,阿瑛哪里都好,就是这个脾气,实在不敢恭维。」 姬珧瞭了他一眼,抱着汤婆子不撒手,声音淡淡的:「闻人瑛是你的妻子,同床共枕这么久,你真不知她因何生气?」 林不语一愣,眉头皱了皱,道:「总不会是因为殿下身边的那个薛氏吧。」 姬珧未置可否,林不语脸色顿时更苦了:「都过了这么久了,她这又是何必呢?我心里只有她一个人,从来没有对不起她过,就是那一次,也是因为被暗算了,我还觉得冤枉呢……」 姬珧抬眼看他:「这么说,你是觉得闻人瑛在无理取闹?」 林不语一激灵,下意识反驳说:「那可不敢!」 说完之后才回过神来,看了看姬珧,尴尬地笑笑:「我刚还以为我夫人问我话呢,这语气可太像了。」 他一副被夫人支配的恐惧模样,果真像是问心无愧,姬珧暗自勾了勾唇角,抬眼时已是公事公办的语气:「雪又下起来了,此时温度还不是最冷的,等到这场雪下完,温度还要再降一降,先将冬衣全都分发下去吧,穿得厚一些,怎么也比现在更御寒。」 林不语一看公主说起正事,也摆正了脸色,忙不迭地点头:「属下正有此意。」 姬珧又道:「还能动的将士,每日的练兵都不要落下,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贪懒,可能一放松就倒下了。」 林不语抱了抱拳:「殿下放心,只要没缺胳膊少腿,但分还有口气在,练兵都少不了他们的。」 姬珧摆了摆手:「下去吧。」 林不语起身告退,人刚撩帘走出去,迎面正跟薛澜娇碰上,他脚步一顿,薛澜娇却是避恐不及地偏开身子,着急地行了一礼,就赶紧绕过他走了进去。 林不语摸了摸鼻头,一头雾水,心说到底是谁该躲着谁,一抬眼看到闻人瑛现在不远处,正一脸漠然地看着自己,林不语心里咯噔一下,见人转身要走,他赶紧快步追上去,嘴里念着:「夫人,你听我解释!」 他念了好几声,闻人瑛都未做停留,好不容易追上了,林不语的手刚覆上她肩膀,闻人瑛一个眼刀丢过来,他烫手似的弹开,怔了怔,他苦着脸道:「夫人,你听我解释……」 「解释什么?」闻人瑛问他。 林不语张了张嘴,被闻人瑛冷漠地眼神看得心里发慌,他喃喃道:「我跟她只是无意中碰上,什么话都没说……」 闻人瑛转身:「我不瞎。」说完就抬腿走了。 林不语气有些不顺,脸也跟着烧的慌,他再次快步上前,一把抓住闻人瑛的肩膀:「夫人,我自认为没有哪处做得对不起你,到底是怎么招惹到你了,你说清楚,这样凭白生闷气,又有什么好处呢?」 「放开!」闻人瑛厉声呵斥他。 也许是两人的气氛太过于严峻,路过的高嵩炀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心里暗嘆一声,赶紧上来打圆场:「二位这是干什么,兄弟们都看着呢。」 闻人瑛不管他,只是看着林不语:「放开!」 「你有什么事是说不清楚的?就不能明明白白告诉我错在哪了吗?」 林不语本就是大老粗,一生气脸都红了,嗓门也是无人可及,高嵩炀赶紧安抚他:「林将军消消气,这里可是军营……」 然后又看向闻人瑛:「嫂夫人也消消气,这里一定有什么误会,谁不知道林将军最看重的就是嫂夫人您了,爱妻重妻第一人,他称第一,就无人敢称第二——」
第186页 话音刚落,耳边忽然炸开一声巨响,连带着大地都跟着震颤。 几人踉跄一下,纷纷扭头,就见不远处冒起黑烟,隐隐约约能听到飒拓的军靴踏地的声音。 营帐中的人都走了出来。 「怎么回事!」 林不语脸色大变:「敌军偷袭!」 说完,又是一声巨响,这次声音更近了! 旁边的大帐,一抹绯红闪过,姬珧撩帘走出来,面色凝重地看着前面,林不语扣好腕套,大步流星地走过去,跪地抱拳:「请殿下准属下迎敌!」 没有任何迟疑,闻人瑛也跪到林不语身边:「请殿下准属下迎敌!」 他们二人跪下,其他将领和驻守的将士们也纷纷跪地,请求出兵迎敌,姬珧低头看了看身前人,只说了一句话。 「撤兵入城。」 「殿下!」林不语抬头,不敢置信地看着姬珧,其他人也是同样的神色。 姬珧无动于衷:「撤营,回城,只说一遍。」 林不语还想说什么,姬珧又道:「高嵩炀,闻人瑛,你们二人先带人挡住敌军,争取时间,不要恋战,迂迴就好。」 林不语迟疑的时候,闻人瑛已经应声起身,高嵩炀也很是不解,但姬珧没给人反应的时间,已经转身入帐。 撤兵入城的命令一下,军营之中很快忙碌起来,高嵩炀带了三千人迎敌,为了让他们速战速决,撤营的速度也需分秒必争,大军只用了半个时辰就肃清完毕,等到将士们都撤回到城内之后,很快高嵩炀也带兵回来了,却没想到,跟他一同为大军争取时间的闻人瑛,竟然是被人抬着回来的。 林不语一见到闻人瑛浑身是血地躺在床上,脸一下就白了。战场上英勇神武的大将军,看到妻子奄奄一息的模样,慌得六神无主,仿佛一下就失了心魂。 姬珧让齐项燕过来给闻人瑛看伤,高嵩炀从一旁懊悔:「嫂夫人都是为了救我!要不是她,现在躺在那里的就是我,是我害了嫂夫人啊!」 林不语一直守在床前,眼神始终不离,姬珧将高嵩炀叫到外间,问他:「带兵的是谁?」 高嵩炀还一副懊恼不已的模样,自责地低垂着头,可公主问话了又不能不答,萎靡着道:「是驻守上原的孙志仁和周辅声。」 「没有别人了?」 「没有了……」 姬珧沉了沉脸,摆手让高嵩炀起身,再去离间时,齐项燕已经看完了伤势,林不语期冀地看着他,他摸了摸鬍鬚,嘆了一声:「这一箭正中心脉,恐怕凶多吉少,林将军还是做好心理准备吧。」 林不语等着他说完,眼眸颤了颤,歷经沙场之人,经歷过无数生死,见识过无数身首异处的尸体,被溅上一脸血也不曾害怕。 唯独,从没学会要如何送走心爱的人。 林不语扑通一下,给齐项燕跪下。 哑着嗓子说:「求你……救救她……」 第88章 局势是这么个局势。 林不语这一跪, 让齐项燕的脸色瞬间变得为难。 他弯身去扶林不语的手臂,焦急道:「将军这是做什么!您快起来说话!」 林不语不起来,仍旧跪坐在地上, 十指蜷成拳头紧紧抓在膝头, 肩膀不停颤抖,狼狈又无措。 齐项燕无奈嘆息一声:「我既为医者, 自当尽力而为,万不敢掉以轻心!可我没法为将军保证什么, 夫人伤得实在是重, 现在只看她能不能挺过这三日, 若是三日后还不能醒来, 便是无力回天了……」 林不语猝然抬头,瞪大了眼睛看着齐项燕, 眼底渐渐发红,还有些不敢置信的错愕。 高嵩炀看到林不语忽然变得萎靡的神情,喉咙中立马涌上来一股酸涩, 直到林不语趴在闻人瑛床头开始无声压抑地哭起来,他将头偏向一旁, 心头的愤恨与悲痛层层交织, 最终升至顶峰。 他啐了一口, 脚下一跺地, 转身便要冲出去。 成裕安一把抓住高嵩炀的袖子:「高大哥!你做什么去!」 高嵩炀回头瞪着他, 挥手甩开他的禁锢:「放开我!我要亲手杀了这帮狗贼!」 「高大哥!你冷静一哈!现在补给未到, 你拿甚么跟他们打去?」成裕安又去拽他, 急得满头大汗,高嵩炀如今在气头上,哪听得了他的劝, 两人很快就撕扯起来。 一时间,屋里一片混乱。 「行了。」 正当两人僵持不下时,一声略带几分不耐的声音将他们打断。 高嵩炀和成裕安都停下动作,发现是谁在说话之后,赶紧放开对方的衣领,俯身告罪。 「是看不懂场合吗?」姬珧眉头浅皱,看着高嵩炀,冷声斥责道,「这时候是给你两个人吵嘴的?」 高嵩炀知道自己冲动了,惭愧地低下头:「卑职一时气恼,口不择言,望殿下息怒!」 「你也知道自己是口不择言,」姬珧提高了声音,心头一阵烦躁,「现在是该负气行事还是该稳定军心,还用得着本宫来提醒你?」 高嵩炀将头压得更低。 姬珧坐到矮几旁,看了看案面,并不抬头,只对他们摆了摆手:「你们都先下去。」 高嵩炀和成裕安对视一眼,二人应声退下,齐项燕也带着下人们一起退了出去,眨眼间屋里只剩下三个人。 还有一个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
第187页 姬珧倒了一壶茶:「林将军,过来坐会儿吧。」 林不语跪在床头,闻声抬起上半身,他手里还抱着闻人瑛的手,明知公主在叫他,却一刻都不想松开。 姬珧看向那边,再开口时语气轻松许多,脸上浮现出一抹浅浅的笑意:「这一时半会儿的,她醒不来,齐大夫都说了,要观察三天,你过来,本宫有话要问你。」 林不语知道公主不会无缘无故让他过去,犹豫半晌,将闻人瑛的手放回被子里,他站起身,转身走到姬珧面前,隔着那道矮几坐下。 姬珧把身前的茶水推给林不语:「喝一口,暖暖身子,冷静冷静。」 林不语看着面前的杯子,神情有几分茫然,他听了姬珧的话,端着茶水仰头一口吞下,那茶还冒着热气,应当是很烫的,他却毫无所觉,像是没有情绪波动的石头,整个人都有些麻木了。 姬珧两手搭在案上,上下端详着他。 「林将军穿上这身铁甲多少年了?」 林不语抬头,看了看姬珧:「二十一年。」 「林夫人跟了你多少年?」 林不语几乎是不假思索就道:「十八年。」 其实闻人瑛嫁给林不语才十二年,他说的十八年,应该是闻人瑛父亲死之后,他被嘱託代为管教的时间。 姬珧垂下眼眸,睇着自己的手指:「十八年,朝夕相处,足够摸透一个人的脾性了,林不语,你真不知道闻人瑛是为什么生气吗?」 林不语身子一僵,恍然睁大了眼眸,但很快就垂下头去,看着面前空无一物的茶杯,舌根酸得难受,几乎让他说不出话来。 不知是自责还是后悔的情绪在慢慢滋生,将整个人渐渐淹没,林不语提了口气,却觉得唿吸越发艰难,姬珧冷冰冰地看着他,声音却是轻飘飘的:「就因为你们太过了解彼此了,任何微末的细节都遮掩不住,她才会失望,靳州把酒言欢时,她曾对本宫说过,那件事并不怪你。」 林不语豁然抬头看她,姬珧笑了笑:「你看,其实她愿意相信你的,说到底,一个人的心有没有出过差错只有他本人清楚,她爱你才会想跟你走下去,想跟你走下去才会当做什么事都没有,可是再见到薛澜娇时你是怎么表现的,自己应该非常清楚吧?」 林不语焦急开口:「可是我真的——」 「你只说自己,心虚不心虚?」姬珧将他的话打断。 林不语嘴唇僵住了,后面的话没来得及说出来,整个人就如遭雷击一般愣在那处。 心虚不心虚,这种极其阴私的情绪,只有他自己知道,却也会在无意之中自己表现出来,林不语那样一个简单直白的人,倘若问心无愧,不会在遇见薛澜娇之后如此害怕闻人瑛因介怀往事而生他的气。 闻人瑛其实根本不在意会不会再次看到薛澜娇,她只在意林不语是什么意思,但结果显然叫她失望了,在被看穿之后,林不语选择的也并非是坦诚,而是躲避,他拒绝坦露自己的错误或是失误。 这样一件很小很小的事,或许在外人眼底,都不值得拿来一说的事,林不语却知道绝对非同小可,因为闻人瑛就是那样一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人。 林不语捂着头,声音痛苦折磨:「我一辈子……一辈子都离不开阿瑛……是我错了,我应该把什么都告诉她……」 可是一切都晚了。 他明知阿瑛为何生气,只是顾及着自己的面子不肯服软。 现在他想服软了,她却躺在床上毫无动静。 林不语恨不得是自己躺在那里。 姬珧扶着桌案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出身疆场,更该知道珍惜二字有多重要,朝生暮死这样的事太过常见,只是错过那么短暂的时间,就有可能是一辈子的遗憾,这时候,脸皮实在是不那么重要。」 姬珧留下这句话,皱着眉转身走了,她甫一推开门,就听到了来自背后的哭泣声,林不语是个铁骨铮铮的汉子,她从没见过他最伤心脆弱的样子,可是此时背对着他,即便不去看他的脸,姬珧也能想像到那种绝望。 她好像很不想听到那种哭声,加快了脚步离开这里。 一出去,看到宣承弈站在不远处,怀中抱剑,立于梅树下仰头,闻声迴转视线,同她对视后,转身疾步走过来。 「他怎么样?」 姬珧眼睫轻轻动了动,外面的温度又降了几分,空气中都夹杂着冰碴,每吸一口气都觉得难受,她摇了摇头,说道:「除非闻人瑛能醒来,否则他好不了了。」 宣承弈顿了顿,问道:「如果玉无阶在这里,林夫人的情况是不是会好一些?」 姬珧抬头看了看他,眼中似有深意:「小师叔不是华佗再世,即便有他在,也不是所有疑难杂症都能迎刃而解。」 宣承弈一怔,眸光微微闪动,他深深看着她,眼底有探究:「你……在为林夫人担忧?」 尽管她神色无常,他还是听出她声音里的不安和忧虑。 姬珧快步往庭院外面走,胸口处像是堵着什么,沉闷难受,宣承弈沉着眉追上,一路都未再说什么话。 江则燮大军压城,这次是孤注一掷想要击破城门,攻势甚勐,让人无从招架,繁州兵力本就因为严寒大打折扣,又因为武器兵械极度缺乏,连守城都异常吃力。
第188页 大军等了一日,玉无阶不曾回来,等了两日,玉无阶还不曾回来,直到预计的归期第三日也过去,玉无阶仍旧不见踪迹,坚持了三天三夜没有合眼的士兵们军心都近乎崩溃了。 夜半时分,灯火彤彤的议事厅内,每个人脸色都疲惫不堪,却无一人睡觉,皆是睁大了眼睛看着首位之上的人。 姬珧看着手中的信,眉头紧紧拧起,拿着信纸的手有几分颤抖。 她阅后,便将手伸到烛台前,把那封信烧了。 「殿下,玉家那批辎重如何?」 姬珧看着那纸团被烧尽,倏地松开了手,灰烬在空中漂浮不定,焦煳味很快在空气中蔓延。 她看着空处,缓了良久才道:「辎重队在柳河道失踪,失踪的地方有埋伏的痕迹,只留下残车马尸,剩下什么都没有。」 「什么!」议事堂中众人大惊,纷纷站起身。 大雪封了天裂谷,涉江王府的那些军资最快也要十日后才能到,可繁州却无法再撑十天,眼下,玉无阶护送的那批辎重就是繁州最后的救命稻草,没有军械没有冬衣,将士们拿什么去拼杀! 可是现在,连最后一丝希望也破灭了。 姬珧看了看高嵩炀,刚刚阅信时她脸上还有几分苍白,此时已经恢復如常,看不出任何破绽,她问道:「今日率军的是谁?」 高嵩炀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疑惑如今都已经火烧眉毛了,为何就是不看公主殿下着急呢,然面上仍旧没有半分迟疑,答道:「还是孙志仁和周辅声。」 他话音刚落,成裕安忽然拍桌子道:「殿下,趁现在繁州城还没沦陷,殿下还是赶紧从南城门逃走吧!」 姬珧看向他:「逃?逃哪去?」 成裕安一时语塞,微微怔了怔:「汾阳……」 汾阳距离繁州最近。 可姬珧却道:「汾阳如今是什么局面,本宫还不知道,裴将军已经很久没有传信于我了,何况本宫身为大禹长公主,就该跟繁州城的百姓和将士们死守在这,寸土不让。本宫逃了,留得性命在,大禹却会真的死去。」 成裕安从万州来,见惯了贪生怕死的无耻之徒,在他眼里,朝廷即是阴沟,百官就是阴沟里的蛆虫,他以前对此极为不屑,可是到了繁州之后,他忽然发觉,原来这世上也有好官,也有好的将领,也有好的皇族。 他曾觉得若非改天换日不足以挽救这般破碎的山河,如今却觉得,在这无尽黑暗之中,他或许也能等到破开云层的一道曙光,来照亮这个风雨飘摇的大禹。 他在万州面临生死,生死只在自己一人,现今在繁州同样面临生死,生死却在一城一国,更在一个民族的存亡之间。 姬珧忽然开口:「守了这么多天的城,是时候该见一面了。」 几人微顿,全都抬头看向姬珧。 姬珧却把头转向角落里侧耳聆听的人。 「阿舟,你可还能出城一战?」 第89章 别动摇,他不值得。…… 虞弄舟身上的伤已经快要痊癒了, 脸色不似往日那般苍白,只是眼睛上仍旧覆着一层白布,整个人看起来阴森晦暗, 让人不敢接近。 军中议事时, 姬珧每次都会把他叫来,却从来没有跟他说过话, 在座之人都是人精,虽然心中疑惑, 却也不会张口询问, 自触霉头。 毕竟, 现如今跟在殿下身边朝夕相处的人是宣公子。 这是大家心照不宣的事。 姬珧突然提到虞弄舟, 众人皆是面色一怔,而后纷纷将视线移过去。 金碧辉煌的太守府显然要比简陋的军帐更加避寒, 自从逃进城内之后,他们再也不必抖抖嗖嗖地边议事边烤火了,可此时, 每个人竟然都有种置身冰窟的错觉。 想逃离这,不想闯入这种奇怪的氛围。 虞弄舟是倾听的姿势, 他微偏着头, 沉默片刻, 忽然开口, 缓慢地道:「带多少人?目的是什么?击退还是震慑?」 姬珧转头看向一旁立侍的薛澜娇, 轻抬下巴, 薛澜娇赶忙弯身, 过去给虞弄舟倒了一杯热茶。 「如今城中可用的士兵,一共有三万人,只是兵器没剩那么多了, 要是让你去,你能做到哪一地步呢?」姬珧的声音从薛澜娇身后传来。 虞弄舟听着续茶的水声,指尖摩挲着袖口,看不出他脸上有什么情绪,就连语气也是淡淡的。 「殿下不如还是趁现在赶紧离开吧……城中粮草虽然还能维持数十天,可其余物资维持五日都艰难,就算出去迎敌,手无寸铁,也只能沦为砧板上的鱼肉,震慑做不到,击退更是无稽之谈,我们没有胜算。」 姬珧闻言,忽地轻笑一声,笑声里夹杂着几分不加掩饰的讥讽。 良久无话,直到众人开始纠结该不该插话打破宁静之时,姬珧忽然挥手,示意他们都退下。 众位将领一见,都有些犹豫,如果繁州城真到了山穷水尽那一地步,他们绝对要劝说姬珧赶快逃走。 叛军举旗造反,繁州只是第一步,公主没必要在这时候与他们共存亡。 「愣着做什么,让你们退下就退下。」 姬珧抬头看了看,见他们一个个都面色凝重如丧考妣,加重了语气又说一遍。 几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说,弯身退了出去。 「你们也下去。」姬珧对身边服侍的人道。
第189页 下人们应是,也纷纷走了出去,将门关上后,里面瞬间安静不少,人都散了,热乎气也散了,屋里的温度冷了下去。姬珧没有着急说话,而是起身往里间走,一撩开竹帘,脚步顿滞,里面竟然有人。 宣承弈正站在那。 姬珧下意识扭头看了看,身后,虞弄舟还坐在刚才的位置上,纹丝未动,桌上的茶杯冒着热气,他也没动过。 看他那副气定神闲的样子,似乎也没察觉到这屋子里还有别人。 竹帘轻晃,发出空灵的声音,姬珧面色有些疑惑,想着宣承弈明明该在外面候着才对,不知何时竟然躲到了里面。 视线睇过去,他正靠在软榻旁边,对她无声地抬了抬下巴,示意她坐过去。 姬珧莫名有些不自在,她清了清嗓子,边走过去边道:「我知道现在让你带兵有些艰难,将士们士气不足军心不稳是一方面,你眼疾未愈又是一方面。只是时下情势所迫,我逼不得已,整个繁州城,我可信之人少之又少,现在唯一能信的人就是你。」 她转身坐到软榻上,放松地向后靠了靠,话是对帘外的虞弄舟说的。 「你还信我?」虞弄舟似是笑了笑,「你身边亲信这么多,我怎么会是唯一一个。」 姬珧一坐上去,宣承弈便沉着脸弯身蹲在她脚边。 他将她的鞋子褪下,小心翼翼地抱在怀中轻轻按揉。 这几日她天天去安抚那些士兵和受寒的将士,走了不少路,每天小腿都涨得酸疼,他都是这样按揉的,手法比辞年更舒服。 只是现在,场合好像不太合适。 宣承弈沉默地揉着,也不说话,姬珧觉得被他碰过的地方都酥酥麻麻的,痒得难受,想要将腿收回来,宣承弈握着她脚踝一拽,她竟然也挣脱不开。 姬珧皱着眉,重重出了一口气,有些不耐道:「你刚也听说了,小师叔很有可能遇到了伏击,现在生死不明。那批辎重不见了,不是最主要的,最主要的是我们之中可能有奸细,玉家护送辎重,这件事只有几个人知道,而且只是临时起意,敌人应对却如此之快,一定是因为有人通风报信。」 虞弄舟眼睛上的白布动了动,似是锁紧了眉心。 「你是说,奸细就在我们之中?」他顿了一下,「你不怀疑我?」 姬珧毫不迟疑:「为什么要怀疑你——」 听她话说到一半,忽闻一声撞击的轻响,还有极为压抑的吸气声,虞弄舟站起身,急道:「怎么了?」 静谧的光透过竹帘,密密麻麻地坠落在地上,疏影横斜。 姬珧眨了眨眼睛。 宣承弈正握着姬珧的脚踝,单膝跪在榻上,另一只手按着她的肩膀,欺身的姿势有一股无法言说的压迫感,沉敛的眉目中透露出浓浓的警告。 姬珧被摁在榻上,红唇紧抿,瞪着水眸看着他,直到虞弄舟担忧的声音再次传来,她才微微动了动嘴,理顺唿吸,镇定道:「我不怀疑你,是因为这段时间,我一直派金宁卫监视你,你的一举一动都在我眼皮底下,不可能跟人传信。」 虞弄舟侧着头听着屋里的动静,闻言皱了皱眉:「你刚才怎么了?」 「我摔了一下,」姬珧看着宣承弈,目不转睛,语气若无其事,「没事。」 宣承弈指尖紧了紧,暗夜中的黑眸有几分幽黯,姬珧看他没有要松开的意思,眼神中露出询问的神色。 莫名出现在里间,莫名给她按腿,又莫名生气,还敢把她推到榻上不让她起来。 更莫名的是,他从始至终,故意一声不出。 到底是想干什么?铱瑆 虞弄舟已经重新坐了回去,这次语气平静许多:「明知这次迎战是绝无胜算,你也还是要让我去吗?」 姬珧垂眼,看了看竹帘后那抹清雅淡漠的身影,模煳的轮廓是记忆中最熟悉的样子,她「嗯」了一声,语气淡淡:「就是因为绝无胜算才要去,让江则燮知道我已经穷途末路了,我已经像无头苍蝇一样孤注一掷胡乱反击了,他才敢露头,而不是躲在后面做缩头乌龟。」 虞弄舟怔了一下,紧接着开口:「你要引出他?」 姬珧不回答,反而看着宣承弈,笑着说道:「你看,我还是很疼你的,我把我的计划都告诉你了,就是要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如果你还是要背叛我,我很快就会死无葬身之地……」 她刚咽下「地」那一字,身上的人忽然沉下脸色,俯身在她脖颈上咬了一口。 「唔——」 咬紧牙关的忍耐声破口而出,在安静的内室中清晰可闻。 「你怎么了?」虞弄舟再次察觉出不对,放轻手脚,起身询问。 肩膀上印上了牙印,他没有用很大的力气,只是轻微地感觉到疼,更难以忽略的是他唇之上湿热柔软的触感,让她忍不住全身发颤,将轻吟堵在口中。 「你怎么了!」虞弄舟往过走,不停问着。 姬珧伸手去捂脖子,那人却不顾遮挡,唇瓣向下移去,滚烫的唿吸在肌肤上游走,惩罚似的流连,又故意在某处停下,庞大而清晰的存在感让人无法忽视,她骤然加重了唿吸,一把抵住他肩膀。 看到竹帘之后摸索着前进的身影,着急地喊了一声:「别过来!」 虽是命令的声音,却没由来地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媚色。
第190页 虞弄舟顿时停住脚步,脸色骤然一变,火气上涌,他厉喝一声:「谁在里面?」 他停下之后又继续向前走。 姬珧半支起身子,正好见到宣承弈也掀起眼帘,他眸中有几分冰冷,看了她一眼,随后视线后移,似乎在示意她会怎么办。 「谁在里面,还能有谁在里面?」姬珧不疾不徐地拉上衣襟,脸不红心不跳地瞪着宣承弈,「刚才磕到脚了,疼得叫了一声。」 虞弄舟的手已经碰到了竹帘,闻言一顿,而后将竹帘一撩:「磕得疼吗?」 语气中有几分急切,似乎要急于验证什么,半个身子已经探进来,「我看看。」 姬珧道:「行了,你眼睛都看不见,看什么。」 虞弄舟脚步一滞,不动了,姬珧若无其事地回到方才的话题上:「我知道你双目失明上战场,极为兇险,但是我的确只有你一个人可以用,可你若不想去,我也不会逼迫你,一切单看你的意思。」 虞弄舟没有说话,整间屋子里只有竹帘发出轻响声。 姬珧等待他的答覆,不知过了多久,才听到他一声若有似无的嘆息,轻飘飘的两个字入了她的耳。 「我去。」 姬珧是在等他的答案,颇有几分漫不经心的,可他真将这两个字说出来的时候,她竟然觉得心中一冷,像是从头上浇下一盆冰凉的水,浇熄了她准备好的嘲讽和怒火。 她是有几分玩弄在里面的,可到头来,预想中的丑陋没有见到,反而让她听到了自己最为噁心的答覆。 姬珧忽然想笑,笑他的善变,也笑自己多此一举。 没意思。 「既然决定了要去,就别后悔,明日,率军出城,」姬珧推开宣承弈的手,向后靠了靠,双眼一阖,两耳不闻窗外事,「没什么事了,你先下去吧。」 虞弄舟还想再多待一会儿,但他显然已经没有了任何理由继续留在这。 频频发出的声音让他颇为在意,可是他看不见,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心中有隐隐约约的猜测,他却不想往那处想。 最终,虞弄舟还是退了出去。 像是妥协,也像是躲避。 等到门关上,姬珧才睁开眼,抬手甩了宣承弈一巴掌。 宣承弈早有预料般握住她纤细的手腕,冷眼看着她,在她开口斥责之前,抢了先机:「为何要利用他?如果你想要迷惑江则燮,不知道该派谁去,派我也可以。」 姬珧注视着他,两人之间的距离不足一寸,近到她足矣深陷在那双深邃的眸子里,可她语气却一如往常:「你带过兵吗?在瞬息万变的战场上,任何细小的差距都会造成不同的损失,论用兵和计谋,你还真不如他。」 宣承弈忽而沉默。 「所以,你是真的需要他代你出战?」半晌后,他问,「毫无私心在内,只因这是目前最好的选择?」 姬珧毫不闪躲地端详着他,掷地有声道:「是。」 「那你动摇什么?」宣承弈突然提高了声音,不容置疑的语气中夹杂着挑衅的质问声。 姬珧眸光一跳,飘忽不定的烛光落在两人脸庞之上,她气势忽然就弱了,由内而外生出一股难言的疲倦之感,让人无力应付,只想敷衍以对。 就在她犹豫时,宣承弈忽然沉下身子,红唇压在她鲜艷欲滴的唇瓣上,轻柔的吻像是羽毛落下,由慢转疾,引导她迎合他的步调。 恍惚中,她好像听到他说:「别动摇……他不值得……」 那声音,混杂着乞求,好像还有几分可怜。 姬珧抱着他后背,想说什么,最后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第二日,虞弄舟果真带兵出了城。 众将领都心急火燎地等着城外的消息,只有林不语还一直守在闻人瑛的床前,这几日,他几乎滴水未进,一个人高马大的壮汉,瞬间消瘦下去,变得人不人鬼不鬼。 外人都看得出来,他真将闻人瑛当眼珠子一样疼,她要死了,他也活不下去。 严冬酷寒,阴霾覆于穹顶几日不去,人不醒,城也一副死气沉沉的模样。 黄昏之前,虞弄舟回了城内,结果如预料的那般,大败而归,每个人都清楚这个结果,每个人都清楚这个处境,可是消息传回来的时候,城中的百姓心中绷着的那根弦到底是断了,就像断掉了最后一丝希望。 救命的军资仍不见踪影,温度却在一点一点降下去。 城外驻扎的江则燮看着巍峨的城门,露出一丝势在必得的微笑,他手里攥着什么东西,黝黑的眼眸在深夜里反射着清冷的月光,有几分诡异莫测。 「繁州马上就是我的了,」他笑了笑,「留他们逍遥一日,明天一早,攻城!」 第90章 跟她父皇一样。 攻城。 守城。 两军对垒, 不论双方有多用兵如神,最后无非都会变成这样简单且无情的拼杀,哪有那么多花里胡哨的装点。 江则燮离开上原数月, 一场冬雪改变了两军的处境, 好像连老天爷也站在他这边一样。接连几场大雪压垮了繁州骁勇善战的将士,凛冬冻结了繁州昂扬向上的士气, 江则燮仍不选择一鼓作气,而是迂迴作战, 就是想要慢慢磨垮繁州守将的意志。 终于等到现在, 繁州已是穷途末路。 江则燮骑在马上, 在晨曦越过重峦叠嶂的山峰时, 号动三军,全力攻城。
第191页 几日的试探早已让他们摸清了繁州的城防, 他几乎可以肯定,自己手中拿的那张城防图不会有假。 厮杀声起,鲜血横流, 战争面前,人命如蝼蚁, 所有人不过是上位者博弈的棋子。 待到黄昏时分, 晚霞流光四溢, 覆于皑皑白雪之上的金光与殷红交相映辉, 世界又归于一派祥和。 上原军在城西破开了城门, 战车停在城门前, 墙头上倒挂着尸体, 空气中瀰漫着硝烟和铁腥味。剩余的人正在清扫战场,冲锋时,江则燮一直都在大军的最后面, 即便决心出战,他也不敢太过张扬,率军走在最前头,那是万万不敢的。等到战局已定,繁州大败,城门除了死尸再无其他生人,周辅声和孙志仁才驭马走到大军最后面,向被层层侍卫保护的江则燮禀报:「城门已开,国公爷是否现在就入城?」 那两人都是江则燮的旧部,在汝阴军中任职,一个掌管铁骑,一个掌管兵械,上原举旗,一唿百应,孙志仁和周辅声都是在那之后赶来投奔他的心腹。 江则燮对孙志仁有救命之恩,对周辅声,多是提拔的恩情。 繁州攻城一战,他们二人功劳最重,如今终于城破,二人都迫不及待想要入城,却不敢在江则燮之前进去,只好迂迴到大军最后来问话。 江则燮看了看城门,此时大军分列两头,严阵以待,地上浮尸无数,到处是断壁残垣,还活着的敌军都已经被俘虏了,不听话的便就地斩杀。 他们对阵数月,流血牺牲烦不胜数,到如今已经麻木,即便看到人死在自己面前,都不会扯开嗓子哭嚎,更多的是沉默。 江则燮沉默一阵儿,忽然轻声笑了笑,他一笑,孙周二人一惊,便见他那笑声渐渐扩大,没有要停的架势,俨然如同一个疯子,惹得旁人频频侧目。 他笑够了,忽然转头问旁边穿着盔甲的男子:「这会儿,我们的长公主殿下怕是躲在太守府里不敢出来吧。」 徐正谊低垂着头,向前走了一步,应声道:「国公爷还是守好各个出口吧,防止她逃了。」 坚持那么久就为了今日,江则燮甚至有种自己已经攻进金宁的错觉。 他眯了眯眼睛看着城墙,从来不将话说满的人,此时竟然坚定地摇了摇头。 「她不会逃。」 江则燮笃定着道。 徐正谊愣了下,抬头看了看他:「国公爷何出此言?」 江则燮扬起嘴角笑了笑:「我深知她的脾性,为保大禹,亲上前线,身为马前卒,抛生掷死不在话下,真到了兵败那天,她是肯定不会抛下全城的百姓自己逃走的,说她是清高也好,说是自负也罢,每个人看重的东西都不一样,她的骄傲就是不能失败,失败了,也要用最漂亮的方式去死。」 「要是连死都死得很狼狈,那对她来说绝对是莫大的耻辱。」 徐正谊面露狐疑,虽未直言不解,心中却在思量,江则燮常年驻守上原,与永昭公主相见时日不多,怎会在言语之间对她如此了解。 疑惑的时候,江则燮又是一声轻笑,他摇了摇头,摸了摸身前白马的毛髮:「就跟她父皇一样,是个死都不肯认输的人,是个冷血无情到对自己都能狠心的人,不管是别人的命还是自己的命,在他们眼里,都没有脸上那张皮重要。」 徐正谊微怔:「先皇?」 江则燮指着城门,转头看他:「你知道当年,我与先皇在汝阴守城,面对北胤皇家精锐,在断粮的情况下,苦守多久才等来援军吗?」 见江则燮突然说起往事,徐正谊皱了皱眉,记忆中好像听过那场战役,当时北胤南扩,吞併了东楚政权,正是军力强盛的时候,汝阴作为古往今来兵家必争之地,几乎是没有悬念地陷入战火。 当时先皇还是皇子,江则燮还只是一个跟在落魄皇子身后不被世家看好的透明人。 那一战打响了二人的名号,也是那一战,让江则燮在家族中提升地位,成为上原百姓心中永不磨灭的神明。 或因立场因信仰不同而彼此敌视,但像徐正谊这般久经沙场的,没人不敬佩带来那样不易胜利的两个人。 徐正谊收回思绪,点了点头,轻道:「三个月。」 「对,」江则燮很快接了他那句,重复了一遍,「三个月。」 他嘆了一声,道:「对我来说,三个月……就像三十年那么长,难熬到想死,绝望得发疯。」 「汝阴是北境第一道屏障,是大禹的门户,也是整个国家最重要的防线,却并非是决定生死攸关存亡的军事重镇,当时,朝中之人都忙着夺权,不受宠的皇子被派到战场前线,京城上位者早就做好了壮士扼腕的决策,却又把皇子当做最后的遮羞布。我们那时,没有粮草,没有兵械,那年,也下了一样的大雪,军中没有冬衣,浴血奋战的将士们只能挨饿受冻……」 江则燮说到这,转头看向徐正谊,脸上却是一副陷在往事之中的神情:「我跟他说,咱们逃吧,逃到上原逃到江东去,只要能留得青山在,总有一天能捲土重来。」 徐正谊张了张嘴:「可是——」 「对,可是他没逃。」 江则燮打断他的话,脸上的笑容渐渐隐去,「他不逃,所有人都得跟他一起坚持,对他来说,一场战事的败北是压得他永远不能翻身的污点,可别人因此丢掉的是命。」
第192页 「国公爷,」徐正谊停顿一下,「在那场战事中,失去了什么重要的人吗?」 江则燮忽然沉默,耳边刮过一阵寒风,吹得隆隆作响,遮挡了一切声音,视线也被阻挡,徐正谊用手臂挡了一下,待风过后,再看江则燮,他已经驭马向前。 斜晖映照下,银色的铠甲反射着金光,大军就这样大摇大摆地入了城。 江则燮在战前焦急浮躁,反到了此时,脸色十分平静,他攥着缰绳,故意放慢了速度,对徐正谊道:「这次多亏了你的城防图,不然攻打繁州也不会这么顺利,等到汾阳那边传来消息,我就提拔你做将军,率领上原铁骑继续南下,怎么样,做得到吗?」 徐正谊还想着刚才那件事,闻言干笑一声:「我只是送了张图而已,什么力都没出,如果不是孙将军派人阻挡玉家派送过来的那批辎重粮草,这张城防图也没那么大作用,国公爷这么抬举我,倒是让我有些抬不起头来。」 江则燮伸手拍了拍他肩膀:「你有你的功劳,他有他的功劳,论功行赏罢了,你心虚什么?」 徐正谊不说话了,江则燮睨着他,幽深的目光里闪动着几许探寻,少顷,他转头看着前面,慢悠悠道:「是不是觉得脸上不光彩?」 徐正谊抬头,嘴角扯了扯,哭丧着脸道:「国公爷,我来投奔您,只是因为我对长公主积怨太深,可我并不想背叛王爷……我打算此事一了,就脱下这身铠甲,谁胜谁负,谁坐上高位,我都不打算理会了。」 繁州临江而置,时有怪风,因此建筑都建得高大,街道纵横,贯穿东南西北,江则燮由城西而入,一眼便能望到东城门,巍峨高大的楼台鳞次栉比,遮天蔽日,黑压压的大军入城,只有铁骑撼地的声音,幽盪的回声激越高亢。 江则燮觉得心里有点空悠悠的,像是没有着落,阴凉的风吹着地上滚动的白幡,房门口放置的竹筐也被吹到路中间,每门每户的房门都紧紧关闭着,偶尔能从半透明的纸窗看到里面战慄发抖的身影。 他动了动唇,继续道:「姬珧是姬砚的亲生女儿,脾气秉性都随他,就连为达目的草菅人命的无情也一样随他,江东那件事,你恨她是情有可原,不过涉江王嘛,也是被逼无奈,如果他愿意助我一臂之力,我不会动他,这么说,你放心了吗?」 徐正谊急道:「国公爷说的是真的?」 「刚攻下繁州,大军肯定是要稍作休整的,趁着此时,正好可以跟江东那边多交涉交涉。」 徐正谊转了转眼珠,道:「国公爷的意思,是让我去?」 江则燮没看他,端详着四周,眉头渐渐皱紧,一边看一边道:「你是秦徵涣身边的人,应该最懂他的心思,如果能多一个朋友少一个敌人,我又何乐而不为呢。」 徐正谊刚要说话,江则燮突然抬起手来,大军立刻停下。 因为狭长的街道,上原的数万大军被拖成了一条长长的队伍,绵延到城门之外,还没有全部入内。 周辅声上前来,迟疑道:「国公爷,怎么了?」 「有没有发觉,这座城,太·安静了?」 江则燮眉头皱得越发紧了,额头上渗出一滴滴汗水,被寒风一吹,浸透护甲的冰冷让人快要冻成一块石头,全身上下无一处不僵硬。 他话一出,跟随的几个将领纷纷一怔,而后警惕地看着周围,不禁攥紧手中的缰绳。 寂静,无边的寂静。 江则燮脸色白了几分,调转马头去看,士兵们挤在狭窄的长街之上,步兵随在骑兵之后,绵延不绝,直到西城门的门口,再向上看,禹字旌旗在风中飞扬,红似业火。 「太守府还有多远?」他问。 周辅声道:「就在前面。」 他伸手一指,江则燮顺着他的指尖去看,隐隐约约望见一幅烫金的匾额,刚要定睛仔细去看,忽见视野中出现一道黑压压的影子,耳边也瞬间传来惊叫声:「国公爷,前面!前面是——」 江则燮自然也看到了,双目瞬间睁大。 前面忽然出现一队兵马,为首的人骑在马背上,脸上覆着半指长的布条,身后跟着手握旌旗的骑兵,跟城墙之上摇曳的旗一样。 「舅舅。」 江则燮身前涌上几层守卫,将他紧紧护在身后,他看清来人之后,紧张的神色缓和些许,抬起下巴道:「阿舟。」 两人相见,谁都没有剑拔弩张。 江则燮笑了笑,脸上出现一抹讥诮:「她又派你来挡箭了,昨日也是今日也是,死到临头也要利用完你最后那点价值。」 两军狭路相逢,虽然因地形的原因,对双方都有制约,可在人数上,江则燮这边仍然占据很大的优势。 江则燮仍然觉得自己势在必得。 他笑了笑道:「阿舟,还是站到舅舅这边来吧,姬珧已经没有胜算了,你选错了边,现在悔改,还不算晚。」 斜阳被乌云隐去光芒,风声鹤唳的死城中落下沉重的黑暗,城角高楼之上,栏杆之前,一袭红衣驻足,玉手拨动扳机,红唇勾起,对着远处那人的心口,一只眼睛轻轻闭上,笑道:「还没试过这个,不过用着确实很趁手,你说……本宫在这,能不能射穿他的心脏?」 第91章 分毫不差。 姬珧到繁州数日, 不曾登过高台。
第193页 竟连繁州闻名天下的临渊楼也没去过。 黄昏之时,屋檐房顶上的积雪未化,夕阳坠落着点点金光, 晶莹剔透的雪面异常耀眼, 连八角飞檐之上都流光瀰漫。姬珧立在楼下,以手遮眼, 仰头望了望上头,眼睛轻眯着, 低浅道:「金宁的望玉台也没这高吧?」 前面, 临渊楼扶摇直上, 高耸入云。 旁的人并未发觉公主这问题有什么稀奇, 十八搭了一嗓子,点头说:「是, 繁州的临渊楼是大禹最高的楼台,要么说『临渊临渊』呢,站在上面如临深渊, 一眼忘不见底,怕高的都不敢上去——」 十八说到一半, 眼前突然多了一只手。 十八当即住了嘴, 一看, 是前面的宣承弈正出手制止他的话, 他不明用意, 也不知自己哪里说错了, 挠了挠头, 就见宣承弈看也没看他,对前面的人道:「你可以不用出面,人已经埋伏好了。」 姬珧收回视线, 转过头看他。 宣承弈的声音平和又冰冷,听不出喜怒,她这一偏头,正对上他那双清幽的双眸,双眸中隐隐露出几分忧色,忧色又被更深沉的情绪掩盖。 姬珧忽然弯眼笑了笑,然后转身,提着裙子几步跃上台阶,行到一半,她扭头看他,灿烂娇靥在夕阳下晕光,让她整个人的线条都变得柔和,柔和中却亦有一股潇洒不屈的高傲。 她道:「除了碧落黄泉,没有人站不到的地方,再高本宫也登得!」 说完,她继续向上,落于身后的金宁卫皆是一怔,唯有宣承弈很快跟上去,几乎是寸步不离地跟在她身侧。 姬珧换下了铁甲,身穿水红色缎裙,肩上批了一件银白色的雪狐大氅,在台阶上一步一跃,留下一道红艷似火的身影。 她脚步很灵活,宣承弈始终没落下距离。他端详着她的脸色,连眼睛都不眨一下,他企图在她脸上捕捉到一点点怯懦和退缩,可是没有,除了兴奋,别的什么都看不到。 终于到了顶端,繁华跃于眼前,姬珧脸颊微红,她蹭了蹭额头上的细汗,轻轻喘息着,口中唿出一团团白气。 她刚上来时本是要说什么,却一下子被临渊楼之外的美景吸引。 她慢慢走向楼台的边缘,兴奋地一时说不上话来,手心刚要覆上栏杆,忽然被温热包裹住,姬珧一转头,便见宣承弈皱眉望着她。 那是只有她能看懂的神情,是彼此两人心照不宣的秘密。 姬珧不登高台,不是因为她害怕,只是不愿回想起当初那般无地自容的窘境,可是比起她自己,宣承弈似乎比她还要担忧和恐惧。 姬珧低头,看着他微颤的手,心头没由来地紧了一下,像是被针刺了一般,没有那么疼,却是不容忽略的感觉,而这种感觉又让人迷恋沉醉。 她慢慢推开他的手,扭头俯瞰着整个繁州,语重心长道:「三郎,你看,高处的景象,总是能带给人震撼,你就算在这里跌倒一万次,再登上来的时候,还是不禁被上面的风景吸引。」 楼台之上,四面通风,视野开阔,风也更大,姬珧的头髮被风吹乱了,有几缕髮丝覆在眼前,宣承弈没看外面的壮阔盛景,只是一直看着她。 他伸手将她脸上的髮丝顺了顺,沉默片刻,低声问道:「不害怕吗?」 不害怕吗? 不害怕也不会日日被恶梦纠缠了。 姬珧抿了抿唇,没有回答。 远方有号角峥嵘声,有铁靴撼地声,有骏马嘶鸣声,种种声音撕缠在一起,从高亢,到平静,然后,绵延的队伍并成一条条线自西城而入,向着他们以为的胜利处进发。 在高处,看得比谁都清楚,目光之下所到之处无一物不在自己眼底,一览众山小的高度自会给人一种手握天下的的错觉。 姬珧忽然弯唇笑了笑,那笑容里暗藏的野望几乎快要冲破伪装,她伸出手,有人递上一架构件复杂机身沉重的中型弓.弩,姬珧拿到身前,放在手中掂了掂,扭头看着宣承弈,对他道:「人是这世上最脆弱的存在,什么都能伤害她,什么都能打倒她,她害怕是自然的。但人又是这世上最冷酷最强大的存在,只要将那些恐惧埋藏在心里掩盖起来,很多问题就会迎刃而解。」 「楼高而危,高处必然意味着危险,但绝巅之景也不是谁都能看到的。」 「因为害怕就不去做,岂不是太可惜了吗?」姬珧一边说,一边给弓.弩上了三支箭,仔细捣鼓冰冷机械的样子为她增添了几分冷峻,那是不同于任何时候的美,竟叫身旁的人看得有些愣神。 宣承弈理解了她话中的意思,将视线外移,也去看她看向的地方。 这世上有很多人或事都值得可怜,因为他们确实悽美又惨烈,让人忍不住生出疼惜来,但有一种人,你在为她感到可怜的同时,心中更多的情愫却是嘆服和敬仰。 宣承弈不是不了解姬珧的为人,许多潜意识的担忧不过是关心则乱罢了。 他扶着栏杆,看着楼台之下,远山之外的盛景,轻道:「你不必害怕高处,如果有摔下来的那天,我给你垫背。」 姬珧上好箭矢,闻声动作一顿,她偏头看了看他,只见他轮廓分明的下颚,表情十分,她没有太高兴,可心头是暖的,浅浅一笑,回头继续对准望山,将箭弩搁在眼前试了试,回道:「你给我垫背,我还嫌你骨头硌得我疼呢。」
第194页 听她说笑的语气,宣承弈心里也放松不少。 姬珧手中的箭弩是佟沅才做出来的,成品只有她手中这一个。这种新型弓.弩极为灵活,穿透力也十分强劲,最擅长用弩的人拿在手里都要小心再小心,稍有不慎就会发射出去,她拿着却像摆弄一件小孩子的玩具一般,得心应手又随意。 姬珧边玩着手里的东西边漫不经心地说道:「你这几日,天天明里暗里提醒我,让我跟那个狗东西保持距离,用的手段也是花样百出,别以为我不说,就是不知道。」 宣承弈一怔,眼神微乱,但他很快就恢復神色,警惕性十足地说道:「知道更好。」 「虞弄舟是个什么玩意,我比你清楚多了,」姬珧站直了身子,理了理鬓边的头髮,转身看着他,盯着他的眼睛,一眨不眨道,「我虽然跟你说,这样的地方跌倒一万次我也还会登上来,可事实是,一个人不会在同一个地方跳下去两次。你的担忧太多余了,让我很不爽,因为这会显得我在你眼中,很是愚蠢。」 宣承弈没有躲开视线,闻言沉默半晌,良久之后,他唇边上扬,故意扬起一抹嘲讽的弧度,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谁说得准呢,毕竟殿下的心是肉做的,又是个……多情人。」 「你骂我?」 「……」宣承弈挑了挑眉。 「你的表情就是在骂我,好大的胆子!」 宣承弈忽然扶着她肩膀,让她转过身去,给她指着前面:「江则燮已经和虞弄舟碰上头了。」 姬珧立刻将弓.弩拿到身前,刚才的一切都抛在脑后。 远处为首的两人明显在说着什么,没人注意到这边来。 临渊楼虽高,这个位置却十分隐蔽,是暗箭伤人的最佳场所。 姬珧伸平了手臂对准目标,她瞄准时,手稳稳地握着弩身,一点抖动都不见,临渊楼在东面,以姬珧这个位置,江则燮和虞弄舟都在射程之内,看不出她在对准谁。 宣承弈站在她身后,忽然道:「不是担心你犯蠢,只是害怕你心软。」 姬珧没有回头,淡笑道:「这倒是没有担心错,心软毕竟是每个女人都会犯的错误。」 宣承弈面色一沉,姬珧很快又道:「佟沅最新研究出来的中型弩,还没试过,你说,本宫能不能射中?」 宣承弈问:「你会射箭?」 「跟裴冽学过。」 宣承弈:「……」就不该问。 姬珧此时心情很好,布了这么久的局终于要收网了,她迫不及待想要解决掉江则燮这个大麻烦。 箭尖黝黑,打磨得锃亮的箭头像涂了一层黑色的焦釉,那尖端在两道人影身上来迴转换,姬珧似是爱上了这样抉择生死的瞬间,眉眼间不经意露出锋芒,终于,她勾起唇角,食指在扳机上一拉。 「嗖」地一声,箭风驰电掣般射了出去。 虞弄舟只听到一阵破风声,还没来得及反应,便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从他耳边擦过,快如闪电,那种极其危险的距离让他心中陡然生出一股与阎王擦肩而过之感,后心冷汗瞬间钻了出来。 箭射在了江则燮坐下的马眼睛上! 马儿吃痛,扬蹄嘶鸣。 江则燮还未反应过来是哪里放出的冷箭,那根箭像是发号施令的讯号一般,一箭过后,两侧楼阁之上忽然冒出许多藏匿之人,手中都有轻弩,搭在栏杆上一拨,箭雨散落,如天女散花。 「保护国公爷!」 江则燮心凉了一半,一边躲避箭雨一边调转马头,他这么回头一看,更加绝望了,整条街被堵得严严实实,后面离得远的人甚至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还在继续向前,前面的人则为了躲避箭雨扫射,不停后退,就这样,两边的人竟然都挤在中间动弹不得了。 「往后撤!往后撤!」 也不知是谁在喊,江则燮只觉得脑袋嗡嗡作响,进来时他便觉得不对了,整个繁州城太.安静,结果果然有埋伏。 可是,不是说繁州粮草短缺辎重未到吗?他也让人在半道把玉家那批军资截下来了,磨了这么多日,城中士兵应该早无士气才对,可现在一个个英姿勃发,手中握着武器的又是谁? 姬珧又上了一支箭,笑道:「有段时间没射箭了,手有些生。」 宣承弈看了看地上那匹早已经没有唿吸的马,没有出声。 几乎是毫无预兆,姬珧又射了第二只箭,这次依旧是擦着虞弄舟的耳边射去,只不过上次是左耳,这次是右耳,箭头稳稳射在江则燮后背上。 两边的楼阁房舍里源源不断地涌出穿着黑甲的士兵,江则燮此时才知自己是彻底被骗了,他拔下身后的箭,歇斯底里地大叫:「快撤!快撤!」 却不知一团糟的人们能不能听从他的意思。 瓮中捉鳖比两军对垒要容易得多,加上这是在繁州城内,繁州的驻兵肯定要比上原来的叛贼更熟悉,由于地形受限,敌军自由大打折扣,完全施展不开,只有任人宰割的份。 这时,姬珧搭上了第三支箭。 连遭两箭连累的江则燮早已经根据射箭的方向找到了姬珧所在,却毫无办法,眼见着她又做瞄准姿态,江则燮赶紧躲到护卫之后。 就在他觉得自己快要命丧于此的时候,那支箭没有沖他而来,而是射在了对面之人的心口上。
第195页 心口,一分一毫都不差。 第92章 其实你也死了? 风驰电掣的第三箭射出, 谁都没有想到。 背后的宣承弈震惊地看到远处马背之上轰然倒下的身影,还没来得及从错愕中回神,姬珧第四箭已经搭了上去! 她眼中冷漠决绝, 一丝旧情都不见。 持弩的手稳而不颤, 毫无牵绊束缚,似是要在分秒中争夺那人性命的主动权。 可未等那箭射出, 忽闻破风声传来。 宣承弈面色一变,几乎是不假思索地伸手拉住姬珧手臂, 飞快地将她拽至身后。 冷刃贴着头皮飞射而来, 锐利的泠光映出两人的影子。 「锵」! 利箭钉在背后的栏杆之上! 谁都没想到, 在精心布置的围困埋伏之下, 两方对阵的封闭城墙里,还有第三方伺机而动, 宣承弈挡在姬珧身前,贴着遮蔽物向箭射来的方向看去。 只见楼台之下,人群之中, 有一道熟悉的身影正在拉满弓,同时, 有几个人匆忙向着虞弄舟坠马的方向奔去, 然后紧紧将他护在身侧, 警惕着任何一处可能会到来的攻击。 「成裕安?」宣承弈声音中有惊诧, 却听姬珧冷笑一声。 她拉着他的肩膀退后, 将手中的弓弩向前一抛, 被十八接到, 「去追他们。」 十八没有回话,直接带领金宁卫跃下高台,奔走在屋嵴之上, 迅疾的身影在埋伏于两侧的弓箭手的掩护下很快就到达地面。 姬珧揉了揉发酸的手腕,饶有兴趣地嘆了一声:「藏得够深啊。」 这段时间朝夕相处,成裕安对高嵩炀推心置腹,跟所有将领都称兄道弟,手底下的兵也用心对待,以至于让人忘了他是虞弄舟从万州带回来的人,曾经是个叛军头子。 「你早就知道他是奸细?」宣承弈扭头看向姬珧。 「不知道,」姬珧诚恳地摇了摇头,「只是想用这种方法逼一逼背后的人,如果没人救他,也正好,趁着这个机会杀了他,如果有人救他,让我排除一些不听我话的人,百害而无一利。」 说话时,底下已经乱作一团。 从马上摔下的虞弄舟在意识消散之前都没想到背后的冷箭出自姬珧之手,他以为是敌军偷袭。 成裕安在混乱之中拉住虞弄舟的手臂,面色焦急地看着他越发涣散的双眸,将他扛到背上,急得满头大汗:「虞公子!你不能死!」 他的任务就是确保虞弄舟的安危,如果他死了,他没法向那个人交代! 「护住虞公子,我们撤!」 「可是国公……」 「顾不上了!她说过,必要时,除了虞公子,可以捨弃一切不必要的人。撤!」 成裕安说完之后,四面顿时响起阵阵爆破声,狭窄的长街瞬间升起一股烟尘,遮挡了人们的视线,隐蔽在各处的伏兵乱箭齐发,对准的都是江则燮那边进城的敌军,谁也没有想到自己这边竟然会发生变故。 江则燮同样也没想到。 但这对他来说,并非是一个坏消息。 烟雾瀰漫,遮天蔽日,失了准头的箭雨虽然仍旧让他们苦不堪言,可是对他来说,他有层层近卫保护,趁乱逃出城根本不是问题。 江则燮在心中一遍遍安慰自己,一次失败根本决定不了什么,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况且此次入城的人并不是他的全部兵力,他还有后手,还有援兵,只要他活着! 有命就能捲土重来,繁州早晚有一天会是他的囊中之物—— 就在他高兴的时候,胸前忽然一凉。 江则燮在厮杀中僵直着身子,一动不动地看着前面,直到喉咙有铁腥味上涌。他瞪大了眼睛,低头看了看下面,胸前有滴血的红刃,冰冷地刀锋因为被鲜血染红而显得有几分灼目。 他慢慢转头看去,只见徐正谊面无表情的面孔,他冷漠地拔回刀,他身子又是一个抽搐,一口鲜血喷了出来,徐正谊上前,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躯。江则燮像是看仇人一样,愤怒地目光之下,他却做不出任何反抗,徐正谊向前倾身,在他耳边问了一句:「汝阴一战,国公爷失去了什么重要的人吗?」 那是他们二人没有说完的话题,江则燮偏过头,不敢置信地看着徐正谊,无法相信他会在此时反戈一击,也无法相信自己竟然会在今日落败,并且输得一无所有。 不甘和怨恨瞬间冲破头顶,他拼尽全力推开徐正谊,朴实憨厚的儿郎最是单纯诚实,可他却骗了他,当他拿着繁州城的城防图,带领江东逃兵前来投奔他时,他听他声泪俱下地说了那么多控诉姬珧的话。 江东死的平民就不是人了吗? 江东死的将士就不是人了吗? 江则燮由他想到了自己。 汝阴守城之战,为了声东击西迷惑敌人,有三千人被推出来当做替死鬼,给后方争取残喘的时间。 那些人中,有他的亲弟弟。 可最后,战争胜利的荣耀全部归属于姬砚,他们江家只是作为陪衬! 用性命,只换回来陪衬? 「你……不得好死……」江则燮拼尽全力吐出这几个字,怨毒的目光死死黏在徐正谊的脸上,徐正谊默然一瞬,眼里似乎有热泪翻滚,他张了张口,第一遍没有发出自己的声音,更似是哭腔,第二遍时才稳稳噹噹地说出他脑中不停响起的那段话:「大人物翻云覆雨,以局势作赌,为此赴命的人就如蝼蚁,前仆后继,可浪潮褪去后什么都不剩下,有的人,甚至不知道自己因何而丧命……」
第196页 江则燮眸光一顿,怔怔地看着他,徐正谊笑了笑:「这是公主殿下曾对我说的话。」 江则燮的脸瞬间又变得阴狠,咆哮着想要扑上来,徐正谊握着刀,在他扑过来的同时,让刀尖迎上他的肚腹,扑哧一声,是刀身没入血肉的声音。 徐正谊扶正他的身子,在他耳边道:「这世上总是推崇结果论,很多人不看过程,因为公主殿下压制了江东,所以王爷答应了与她同盟,因为国公爷失去的那个人在战场上牺牲,所以汝阴一战拿到了胜利,有时候,我们为了成功,就是要不择手段。」 江则燮张了张口,想要反驳,却发现自己说不了什么,只有无声的抗议,徐正谊的声音继续在他耳边迴荡:「国公爷不也是如此地奉行着这一信条吗,危机时,你让别人站在你身前受死,繁州局势不明时,你用将士们的性命试探,哪怕是势在必得的胜利,你也是站在军队的最后,你到底还有什么不平的?」 江则燮还有什么不平的? 他根本没有。 他不齿的事情他自己也在做,他唯一不平的就是当年汝阴一战,姬砚的光环比他这个在战场上浴血奋战不止不休的人更盛大,他不服。 世人都可轻,唯我不可牺牲。 他只是一个这样的人而已。 两刀正中要害,他已无力回天,咽气的那一刻他仍然心有不甘,不肯闭上双眼,徐正谊推开他的尸身,把刀扔在地上。 如果说在离开泊州的那一刻他还有的选择,那么在江则燮身边待的这段时光,足矣让他把所有侥倖都收起来,择主是一件慎重的事,他可以在脱离公主掌控之后真的归附于江则燮,但那又怎么样呢?不过是重新找了一个人渣来效忠。 比起江则燮这样的人,公主好歹对他还算坦诚。 为大局所做的一切牺牲和选择不到最后一刻无法得知对错,甚至到最后一刻,也没有一个真正的标杆来衡量,人命本来也是不能衡量的东西。 他能做的,他们能做的,也无非是站在该站的位置,做该做的事。 徐正谊收起刀,早已有人来接应,他转身向前,没再看那尸体一眼,对未来不知那一日才会到来的和平来说,曾煊赫一时的江则燮也不过是区区一条淌于歷史长流里的人命而已,跟那些为主奋战的无名之辈,本质没有任何不同。 封城作战是一次真正的剿杀,繁州军活捉了孙守仁和周辅声,剩下那些敌兵见主帅死的死俘的俘,早已经没有了反抗的意志,也纷纷缴械投降。 江则燮这么快落败,轻敌的原因占了主要,无论是他亲眼看到的,还是之前收到的风声,说的都是繁州补给短缺军心涣散,大部分士兵都困于严寒疾病频发,可真当在繁州城内看到那些伏兵的时候,他们就知道这样的论断有多可笑了。 繁州军不仅装备齐全,容光焕发,一个个手上拿的武器也是精密迅勐,被胜利的喜悦沖昏头脑的他们根本来不及应战,加上复杂的地形,全线崩溃的不过是时间问题。 姬珧早就下了临渊楼,回到太守府饱饱地睡上一觉,繁州城的百姓都被聚集在城西,士兵们连夜清扫战场,这次敌军伤亡巨大,短短一晚上是完不成的,姬珧也没有催促,第二日姬珧醒来,听到的第一个好消息是闻人瑛醒了。 当时在靳州二人也曾把酒言欢,姬珧对这个女人出身的副将还是颇有好感的,她过去看时,正好见到玉无阶挑帘出来,脸上似乎有乌青,看起来已经好几天没有休息好了,姬珧难得露出笑脸:「小师叔!」 玉无阶拿着手帕擦手,慢半拍地抬起头来,看到对面那张脸,心头无奈地嘆口气:「奉你的命,我一回来就给她诊治,总算是跟阎王爷手里把她抢回来了。」 运送的辎重被伏击,玉无阶不知去向,只是两人合力在众人面前演的一场戏,知道军中有奸细,姬珧也只不过是利用这个人来传达她想传达的消息,那人越是事无巨细才越是好。 至于那批军资,是两天前到达繁州的,姬珧除了自己信任的金宁卫,别人谁都没有告诉,埋伏的繁州军也没用万州的一兵一卒,都是她精挑细选的,连高嵩炀都瞒下了,为的就是确保封城围剿能顺利进行。 天裂谷因为大雪封路倒是事实,秦徵涣的确被困在山谷中了,怕是要等到雪化去才能过来。 玉无阶一回来,姬珧便让他去看闻人瑛,除了姬珧确实不想让她死之外,还有另一个原因,解决了江则燮,姬珧不会在繁州停留太久,要以繁州为据点继续进攻上原的话,林不语必不能倒下。 看姬珧要进去,玉无阶伸手把她拦下:「人家夫妻二人差点生死相隔,现在正在互诉衷肠,你进去做什么?」 姬珧抬了抬眼:「确定是互诉衷肠,而不是单方面的忏悔?」 玉无阶的神情微微变了变,似乎在好奇她怎么知道,姬珧听到屋里有浅浅的呜咽声,忽然改变了心思,她拉了拉玉无阶的袖子,两个人一起走出去。 靠在门框边上的宣承弈一见二人结伴出来,立刻站直了身,姬珧却是看都未看他,而是跟玉无阶说起正事来。 「当初我初到江东,见到虞弄舟的时候,他曾对我说万州叛乱之事有宁州插手,玉氏在宁州,又跟临滨王走得勤,这次运送辎重,我好像一个玉家人都没看到,是我不够格让他们来拜见吗?」
第197页 玉无阶听她是兴师问罪的语气,脚步顿了顿,环视四周,确定除了宣承弈之外没有人,他才道:「是我不让他们入城的,这次行动本就是要掩人耳目,玉家树大招风,很容易被吸引过去视线,要是被江则燮的人发现,岂不是功亏一篑?」 姬珧不说话了,继续向前走着,似乎在思考什么,过了一道迴廊,两人下着台阶,姬珧忽然道:「临滨王这个人,你怎么看?」 玉无阶向下走了一阶,浅绿的外袍沾上了雪片,他俯身抖了抖,而后直起身子,面向她淡淡一笑:「我以为你早就要问我,没想到现在才问。」 姬珧顺势坐到旁边的美人靠上,倚着头看他:「我是信你的,只是不信玉家,同样,也不信我那个王叔。」 宣承弈在旁边忽然插嘴:「姬矾也并不值得信任。」 玉无阶看了看两人,坐到对面:「临滨王野心有多大,我不知道,但是他确实没利用玉家煽动万州暴动,相反,当时宁州也有揭竿起义的人,是玉家劝他们放弃同朝廷抗争,这件事,你就算不问我,派人到宁州一查便知。」 姬珧刚要说话,一个身穿黑甲的人步履匆忙地从廊外走上来,在几人面前站定,低着头道:「让驸马逃走了。」 宣承弈和玉无阶都是面色一变,姬珧却像早有预料那般:「往哪逃的?」 「北边……上原的方向。」 「继续派人跟着,别打草惊蛇。」 「是!」 黑衣人下去,二人面面相觑,玉无阶先开口:「你为什么要放他一命?」 「不是我放他一命,我只是想看看,咬着钩上来的到底是一条怎样的鱼。」 外面风寒,姬珧坐了一会儿就回去了,屋里烧着地龙,暖了身子她便去书房处理京城递上来的一些需要她批覆的要紧公务,宣承弈听说虞弄舟没死,这次倒是没有如何生气,只是心中多有不解。 姬珧处理完最后一件,将奏摺放在一旁,忽然开口:「十九,我常常在想,你说你不记得我死后那些事,有没有一种可能,是你也很快就死了?」 宣承弈一惊,有些怔然地回头看她,他望向她的眼睛,臂间的手指渐渐攥紧,姬珧看他愣住了,又问了一遍:「你觉得呢?」 「嗯……」他缓缓点了下头,「也许是。」 姬珧没留意他的异常,开始低头在纸上写写画画,一边挥毫泼墨一边道:「我现在知道,很多事情眼见不一定为实,何况我也没有亲眼见过。」 宣承弈的眼睛眯了眯:「你有什么疑问?」 姬珧从椅子上站起来,将桌上的纸拾起,搁到旁边的灯罩里,看着它烧成灰:「你有见过江蓁的尸首吗?」 宣承弈看着那张被点着火的纸,上面还有一半没有被烧毁的字,隐隐约约能看出是「蓁」。 他忽然皱了皱眉:「好像,没有。」 —— 火光骤亮,照得人脸色晦暗不明,纤长的手指在苍白的脸上几经流连,她终是不情愿地放下手,扭头怒喝一声:「他为什么还不醒来?他为什么还不醒来!」 跪伏在地的人都不敢出声,战战兢兢地遮住脸,没有一个人应话。 「若他明日还不醒,我便让你们全都陪葬!」 突然,一声轻笑传至众人耳中,江蓁怒目看去,那人隐在珠帘之后,人未见,声先到:「郡主父亲尸骨未寒,遗骸无人收,却在这里为情郎掉眼泪发怒火,真不知该说你铁石心肠,还是重情重义。」 第93章 那你喜欢我么? 江蓁的脸色本就不好看, 却因为见到了那个说话的人,刻意隐去了心中不快,她起身走过去, 对来人屈身一拜, 娇声道:「公主怎么来了?」 被唤作公主那人不俞二十的年纪,眼梢微微扬着, 晶莹的眼珠里透出几分算计,却有天真无邪的样貌作遮掩, 她绕过江蓁走过去, 往床那边瞧了瞧, 笑道:「我来看看这大禹的驸马爷, 到底长了什么仙姿玉貌,叫郡主能舍了自己父亲的性命, 去救一个毫无关系的人。」 女子说的话里夹着钉子,江蓁怎可能听不到,她面色一变, 挥了挥手,大夫和下人们都应声退了下去, 她沉着脸转过身, 对那女子说话时多了几分生硬:「玉镜公主, 我虽与你有契约在先, 可你无权干涉我的选择, 家父如何用不着你操心, 我想救谁, 也与你没关系。」 月牙儿回头,也不生气,还是笑模样地看着她:「你父亲是死是活, 被那个姬珧蒸了煮了都与我无关,不过这个驸马爷可不是与我毫无瓜葛,当初说好了,我助他收服万州叛军,叫他占领繁州之地,再一步步登上皇位,他却一而再再而三违抗我的命令,现在反倒帮着那个姬珧对付我们!」 她走到旁边的太师椅上坐下,伸手拿了一杯桌上的热茶,江蓁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片刻,转而走到床边坐下。她看着深睡不醒的虞弄舟,不紧不慢地为他理了理被子,低声道:「他不是已经在我手上了吗……我不会再让他胡闹了。」 那声音听起来有些阴忖,屋外冷风阵阵,让屋里的气温也降下几分,月牙儿抬头,看着江蓁的背影:「你这是什么意思?」 江蓁回头:「之前让你助他,是因为我以为他对姬珧只有仇恨没有感情,现在,我不相信他了……何必要推他上去呢,给他更大的权利,只怕也不在我的掌控,现在父亲已经死了,上原大军由我继承,你想在他那里取得的东西,我给你,只要你答应让我留下他的性命,如何?」
第198页 月牙儿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一般,笑容在脸上有几分凝滞,她急忙喝了口茶,「你难道是想……」她放下茶杯,走上前去,围着她转了一圈,「你难道是想自己上去?」 月牙儿的疑问里意外居多,但也有几分兴奋,江蓁偏头看了看她,扬起下巴道:「公主也有野心,何必嘲笑我痴心妄想呢?」 月牙儿一怔,随即啧啧摇头:「我不是嘲笑你……算了算了,你愿意做,那便去做,于我来说,是你父亲还是你,亦或是虞弄舟都没有关系。这次繁州之战败就败了,你回了上原重整旗鼓,卷土再来就是,姬珧也不会永远呆在繁州,没了她,繁州早晚是我们的囊中之物。」 江蓁坐回去,从头上拔下一根金钗在手上摆弄:「我倒是很好奇,公主不远万里深入大禹,出了这么大力,为的就是我大禹神兵图?」 月牙儿听到「神兵图」二字,眼睛亮了亮,又变成一副天真浪漫的样子,卷着衣带道:「大禹能工巧匠之多,让我月柔心生嚮往,神兵图广录天下矿料类别,集锻造工艺、机巧、制作于一体,若我月柔能得到它,国力一定大增,对了,上次跟你说的那个十字.弩……」 「咳咳!」 她说到一半,背后突然传来一阵咳嗽声,江蓁立刻抬头,推开她走到床边,抓起床上人的手,焦急道:「舟哥哥?舟哥哥!」 月牙儿一看虞弄舟醒来了,唇角弯了弯,她走到门旁将门打开,对外唤道:「快把你们的大夫叫回来吧。」 虞弄舟躺了许久,嗓子干涩,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是用力的咳,等到大夫来了之后才停歇,大夫要上前来诊治,他却将人推开,虽说他力气不大,可他不配合,江蓁又再旁边站着,大夫都不敢贸然动作。 「舟哥哥,你让他们看看吧!」 江蓁放轻了声音,似是哀求,虞弄舟拂开大夫再次伸过来的手,闭着眼沙哑道:「这是哪里?」 「舟哥哥,是平洲,我们这就回上原。」 她去握虞弄舟的手,他却将手抽回来,苍白的脸上是毫不加掩饰的冷漠:「我不去上原。」 江蓁扶着他肩膀:「不去上原,去哪呢?」 「你把我送回繁州。」 虞弄舟一句话,屋里顷刻间就静了下来,江蓁脸上的笑只维持了那么一会儿,面色很快就沉了下去。 她冷笑一声:「送你回繁州做什么,去送死吗?你知不知道,若不是我的人在你身边护着你,你现在已经拜姬砚所赐成了一具尸体了!为什么?她父母害死你全家性命,又弄瞎了你的眼,对你只有玩弄毫无感情,她射你箭时眼都不眨的,你却还要替她卖命?」 江蓁有些激动,直接从床边站了起来,那一声声质问过后,沉默片刻,只有虞弄舟云淡风轻的四个字。 「干你何事?」 这四个字是比任何刀枪利箭的杀伤力都要大的利器,一下子戳进了江蓁心窝子,她脸色变了又变,可床上之人无动于衷,终于,她还是自己将不甘委屈都压了下去。 一抬手,立马有几人将虞弄舟制住,江蓁看了一眼大夫,那大夫接收到眼神,赶紧上前去给虞弄舟把脉。 江蓁收起了低三下四的神情,冷道:「现在怎样也由不得你了,我既然把你从姬珧手中救出来,就不会放你走,舟哥哥,好好养伤,若你听话,我还能考虑考虑,等我活捉了姬珧之后,把她留给你。」 她说完,毫不犹豫地转身走了出去。 虞弄舟被按着肩膀,根本动弹不得,醒来就是在陌生的地方,他睡了几日,完全不清楚,只记得自己中箭时的疼痛。 冷箭,从背后射来,江蓁说,是她射的…… 真的要置他于死地吗? 繁州太守府,姬珧手执黑子,端详着棋盘上杀得正酣畅淋漓的棋局,将手里的子摆在了角落里的一个位置上,边下子边道:「这样下棋能行吗?身体可吃得消?」 闻人瑛坐在床上,身上还盖着被子,脸上气色已经恢復不少了,就是眉宇间仍有些倦怠,她摇了摇头:「只有每日与殿下手谈一局时,耳边才落得几分清闲。」 姬珧没抬头,认真地看着棋盘,随口道:「是本宫的不是,应该多分他一些军务的。」 「殿下快去吩咐,别让他一天正事不干,尽来烦扰我。」 姬珧道:「林不语前天找我说要辞去身上的军职,带你回去种地。」 轮到闻人瑛了,她手上动作却僵持在半空中,停顿片刻,她落子,面无表情道:「男人们到底有没有脑子啊,以为这样很浪漫吗?」 姬珧却笑了,她抬头看了看闻人瑛:「行军数十年,见过多少生死?只你一人,就把他吓得情愿脱下这身盔甲。」 闻人瑛听了这话是有动容的,她低下头,像是躲着姬珧的眼色。 姬珧眼中有探寻之意:「本宫实是不知,你到底原谅他没有?」 闻人瑛抓了一颗白子,可是现在不是轮到她下,便也没法佯装下棋躲开这句问话,她攥着棋子嘆了口气。 「人总是对自己在意的东西附加更多疑问和猜测,害怕是自己讨厌的结果,对『如果是』、『假如说』耿耿于怀,不肯相信眼前的真实,我气恼这种无端无尾的故事,有时候觉得他倒不如直接犯错了更好,比这样抓挠着人心更干脆。其实我知道他的,他这辈子都不会对不起我,他的心虚,跟我一样,是对那件事带了疑问和猜测,是害怕自己会让我失望。」
第199页 闻人瑛抬头看向姬珧:「殿下胸怀与我们不同,这辈子真心噼成几瓣,分给不同的人,亦或是根本不交付真心,只管自己风流快活,林大哥永远不会这样,他在战场上,是可以为我抵命的,我不活了,他也不能活,身心唯有彼此。可他就算再怎么坚定,终究也是个人,会有不确定的时候,会有人的劣性,我不能接受的是他不承认这种心虚,现在他改了,错也没有铸成,我又何必抓着不放呢?」 姬珧按下一子,白子已是穷途末路。 「说你们就说你们,为什么要扯上本宫呢?」 「殿下恕罪。」闻人瑛请罪倒是熟练。 姬珧没有说话,她下完了这局棋,也听到了想听到的话,起身就要走了,闻人瑛仰起头,缓缓道:「殿下可有真心喜欢的人?」 屋里没有旁人,就连宣承弈都被姬珧赶到了外面,她听了这个问题,动作明显顿了顿,随后她穿好鞋子,将衣服上的褶皱整理一番,笑道:「真心,那可是个珍贵的东西,得之即幸,可遇而不可求啊。」 「殿下何必说话跟个看破红尘的僧人似的呢?」 姬珧笑得更加灿烂了,她抚了抚闻人瑛的肩膀,转身走出去:「总有一天,总有一天会有的吧……」 姬珧留下这话就出去了,闻人瑛微笑着摇了摇头。 门一推开,柱子边的人一惊,赶紧站直了些,姬珧目不斜视地向前走,他从后面不疾不徐地跟上。 走了一路,都没人说话。 到了居所时,姬珧突然转过身,看着宣承弈:「三郎,你喜欢我么?」 她直勾勾地看着他,眼神欲语还休,逼迫着别人同她相视,宣承弈被她突如其来的举动弄地一怔,看着身前媚而不自知的人,他不动声色地退后一步,偷偷松一口气:「为什么,这么问?」 「我想知道。」 她毫不避讳地看着他,宣承弈却被那双眼睛盯得越发不自在,若要他亲口说,也不是那么难说,偏偏在她如此期冀地问的时候,他反而张不开嘴。 姬珧看他不说话,又换了个问题:「你愿意为我去死吗?」 宣承弈怔了怔,下意识去摸自己手腕。 这次他倒是没有纠结,只是轻描淡写地点了下头,却能看出他眼中的坚定,并没有丝毫敷衍。 姬珧忽然觉得心情畅快许多,转身进了门,留宣承弈一人莫名奇妙。 江则燮死了之后的半月,大军终于有机会养精蓄锐,滞留天裂谷的秦徵涣等到冰雪消融赶至繁州的时候,已经是一月之后,姬珧已经不在这里了。 扑了个空的涉江王恨得咬牙切齿,他严重怀疑这个小公主就是故意玩弄他,故意赶在他来的前一天离开。 「殿下这趟要顺着汾阳回京,王爷就依这条路追去便可。」徐正谊给秦徵涣出主意。 秦徵涣斜眼看着他:「你真不走了?」 徐正谊微微一怔,而后摇了摇头:「殿下把繁州大军暂时交给了林将军,继续北伐,属下想留下来。」 秦徵涣眯了眯眼睛:「本王怎么觉得你出去一次,性情大变呢?」 「哈哈哈哈!」徐正谊笑了笑,摸了摸自己标志的络腮大胡,然后笑容隐去,嘆息一声,「也没有很大的变化,以前太过于理想了,现在只想赶快结束这乱世。」 安静片刻,秦徵涣忽然给了他后脑一巴掌。 徐正谊捂着头看他。 秦徵涣道:「才刚开始,你就想着结束了,哪有那么简单?」 说完他就要走,徐正谊赶紧叫住他:「王爷去哪?」 秦徵涣早就没影了,只有声音远远飘过:「敛财吶……」 姬珧在路上得到秦徵涣的消息,宣承弈窥得那信函上的标记是江东的,边问她:「他说了什么?」 姬珧把信烧了,说道:「他去上原了,拿着佟沅的图纸骗钱去了。」 见宣承弈露出疑惑的神色,姬珧笑了笑,「卖给上原军,然后咱们再用威力更大的武器跟他们交手,岂不美哉?」 宣承弈眼中瞭然,也放了心,只要那个老狐狸不过来纠缠公主,去做什么都好。 姬珧往马车外看了看:「什么时候到汾阳?」 话音刚落,外面就传来小十八的声音:「殿下,前面好像是小裴将军。」 第94章 尝尽他日苦果。 小十八话音未落, 姬珧便听到了由远及近泠泠作响的清脆铃音,在这乍暖还寒的冷风中荡涤荒芜。宣承弈在旁边看着,就见姬珧露出笑颜, 撩开车帘就要弯身出去, 他急忙伸手一拽,却抓了个空, 衣袂正从他手心里划过,轻盈如风, 抓心挠肝的, 姬珧却不理他, 直接走了出去。 宣承弈看着她的背影, 微微偏了偏头,眉扬着, 嘴边的笑不那么牢靠,有些冷,他也倾身出去, 一步不落地跟在姬珧身后。 云层遮叠,日光浅淡, 荒芜天地之间得窥见不远处那抹身影。 那人穿得还是那身铁甲, 身下还是那匹烈马, 马蹄嘚嘚而来, 到了近前, 手执缰绳在身前一勒, 视线落在姬珧身上。 裴冽眉锋目锐, 脸上笑意总带着三分冷光,就是看她时会多几许恣意放纵,仿似永远是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少年郎。 他上下打量了她一番, 才第一个开口,像是从来没分开过似的,笑道:「听说你三箭解决了江则燮,临渊楼上英姿飒飒,事迹都已传到汾阳了。」
第200页 姬珧向远处望了望,汾阳城尚不见踪影,不知道还要隔多少个山丘,他这是御马迎出了多少里? 心头有诧,她却笑着将话顶回去:「夸我箭法好,不是想拐着弯地夸自己教得好?」 「自然是你射得也好,我教得也好。」裴冽不客气地说道。 姬珧没有反驳,她看了一眼小十八,小十八转头给她牵了一匹马来,姬珧刚要上马,宣承弈忽然将她叫住,去后面的马车里拿了一件厚氅给她披上。姬珧眨了眨眼睛,抬头看了一下,宣承弈默不作声,面无表情地给她系上锦带,然后退开一步,看了别处,似是不太高兴的样子。 厚氅在身上,倒是暖和了些,姬珧最后瞥他一眼,翻身上马,到了裴冽近前,示意他向前走。 裴冽看了看后面随驾的队伍,又看了看脸色黑沉的宣承弈,不知为何心里七零八落的,隐隐有些不痛快,他调转了马头,收起玩笑的语气,低声道:「繁州一战,你这个计法太冒险,若是有人拿此做文章,又成你的业障,为什么不光明正大的打一场,以繁州兵力,打他个落花流水也不难。」 姬珧听懂了他的意思,只是笑了笑:「有心人要想口诛笔伐我,有的是刁钻的理由,避也不避不开去,你知道繁州兵力强盛,却不知今年苦寒,那些驻军和万州来的将士早就忍耐不住了,正面交锋,输是输不得,却也绝不会赢得太漂亮。」 裴冽眉头皱了皱:「你为引他入城,前后四次假装无力招架,能把胆小谨慎的江则燮骗得放下防备,肯定是做了大的牺牲,只怕这牺牲,你认可,繁州百姓认可,朝中那些迂腐酸儒不认可。」 姬珧摆了摆手打断他:「你放心,我都想到了,留了后手呢。」 姬珧似是不想在这个话题上继续掰扯,扭头看了看他身上的霜气,眸光一敛,似笑非笑道:「如今外面危机四伏,你怎么一个护卫都不带就出城了,是怕自己死得不够快吗?」 裴冽一顿,热烈灼目的视线在她脸上扫过,却有些不自然地低咳一下,他转头看着前面,扽着缰绳向前,身子在马上一摇一晃的:「我在城外巡防,想到你快要到了,就顺便来看一眼。」 这个顺便,真是「顺便」啊,一个不留神就走了这么远出去。 姬珧意味深长地「嗯」了一声,却没戳破他的谎话,裴冽自知这话说得荒唐,兀自笑了一声,他收回视线看着她,口中有探寻之意:「瓮中捉鳖那天,你把虞弄舟给放了?」 姬珧本是取笑他,不想却听到了他的取笑之意,闻言面色佯装一沉,嗔怒地看着他:「怎么你们谁都要问上一嘴?本宫看起来这么面慈心善吗,才会让你们一个个都如此误会。」 裴冽听她的语气,无端地松了口气。 「眼前局势千变万化,虞弄舟是敌是友还真不明朗,可他毕竟是张家人,与你有深仇大恨,这种祸患不能信重,还是除之而后快为好,我怕你念及旧情,反失了最佳机会。」他放了心,嘴上却不饶人,说的话还有几分嘲讽在里面。 「旧情算什么紧要?」姬珧冷哼一声,面容阴了下去,「留他也不是因为什么念及旧情,不过是想要看看他背后都有什么倚仗罢了,你救下刘振奇后,可从他那里套出什么话?」 裴冽抚了抚马头,道:「张家曾于他有恩,他追随虞弄舟不错,但是汾阳兵力一直掌握在晋西总兵霍氏父子的手中,他其实没什么实权,之前霍氏父子突然要反,还要将他赶尽杀绝,若不是碰到我,他已经死了,汾阳也会落到霍氏父子手中。」 姬珧抬眸,看了看远山,说道:「占据汾阳,繁州就是前后夹击,江东也会变得危险。」 「如此看,霍氏父子实则是为江家卖命了?」 姬珧沉吟不语,拘着马向前走了一会儿,才道:「我知道军中有奸细,所以故意说了军中困境,跟小师叔同演了场戏,正好借着那个奸细的手诈一诈江则燮,让他知道我穷途末路,才好放下戒防,计划实施得很顺利,江则燮最后也上当了。」 顿了顿,姬珧慢声道:「我原以为奸细只有一人,那天也确实想要杀了虞弄舟。」 裴冽勒了下缰绳,转头看着她。 两人在队伍最前,已经拉了几丈的距离,连金宁卫也没有随行,自然也没有人能偷听到两人的谈话。 裴冽有些迟疑:「这么说,你原不知道成裕安是奸细?」 姬珧摇了摇头:「对他,怀疑是有的,毕竟他是万州的叛贼首领。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姬珧道:「虽然他最后救走了虞弄舟,可是送出消息的却不是他。」 裴冽眉头皱起,向后看了看,压低了声音:「这么说,真正的奸细还在你身边?」 姬珧点点头:「我从江东出来,行踪就一直被人掌握,可是我几时出城选了哪条路去繁州却是没告诉过任何人,说明透露消息的人就在那随行的队伍里,而成裕安当时还在繁州,他不可能去传信。」 「我箭杀江则燮和虞弄舟,本以为会逼出那人,没想到最后是成裕安动了手,而他只救虞弄舟不管江则燮,金宁卫跟他们一路到平洲,最后发现想要救他的,是江则燮的女儿,江蓁,可见,成裕安背后的人是江蓁。」 「江蓁?」裴冽口中重复一遍,有些不敢置信,「她为什么不救江则燮,反倒救虞弄舟?」
第201页 「这我哪知道,」姬珧理直气壮地回怼一句,而后抿了抿嘴,「她觊觎虞弄舟很久了,大抵是不忍看他惨死,至于江则燮,江则燮一死她就很快接手了上原大军,说不准她心底里盼没盼着江则燮早死呢。」 裴冽不是听不懂姬珧的话,只是心底多少有些无语:「这年头,连路边的野狗都有心造反弄权了?」 姬珧倒是很贊同他这句话。 「成裕安既是江蓁的人,目的看来只是确保虞弄舟的安全,而直到江则燮身死,成裕安的人都逃走了,那个送信之人也没有半点动静,我觉得那人,真正听命的并不是江蓁,背后,肯定还有藏得更深的人。」 「那你知道是谁了吗?」裴冽问。 姬珧沖他笑了笑,也不回答,脆声喊了「驾」,马儿跑将起来,眨眼间就将他抛在后头,裴冽怕她一人危险,赶紧御马上前护佑,几个追赶间就到了汾阳城。 姬珧来之前,裴冽已经占领了汾阳,把霍家父子赶走了,入了城中,裴冽直接带她入了总兵府,这一路舟车劳顿,人人各有疲态,姬珧便命人下去休整。 她自己回了寝居沐浴焚香,出水后披了一件金丝锦缎红霞披帛,里面只衬了件纱裙,她嫌累赘,腰带也没好好繫上,外面摆好膳食,宣承弈正要进来唤她出去用膳,一打眼看到她这样一番装束椅在榻上,脚步堪堪顿住。 姬珧听见声响回身看了看,瞧见是他,神色缓了几分,她支着身子起来,将披帛往上带了带,沖宣承弈招了招手:「过来。」 宣承弈敛眉向前,眼神下浮,像是没看她,走到近前又弯下身,低声道:「外面已经摆好饭了。」 姬珧却有些心不在焉,她拍了拍旁边,对他道:「坐下。」 宣承弈睇她一眼,眉头微微皱起,他走到榻边,刚坐下去,姬珧便往他怀里一靠,伸手勾住他的腰身,紧紧抱住。 软香入怀,还带了些浸润的水汽,她只穿了那么薄薄一层纱,肌骨的柔软与锋利清晰又透彻,宣承弈僵坐住,胸口不自觉地提了一口气,却听姬珧在他怀里浅浅道:「三郎,你说,我该拿辞年怎么办好?他上辈子孤苦伶仃,又因我而死,我总看不得他伤心难过的样子,我若要将一切挑明了,他只怕会自绝而去……」 她靠在她怀里颇为苦恼,没看到他越发阴冷的面孔,抚在他胸前的那只手漫不经心地画着圈,她却满心都在想别人。 姬珧等了许久也没听见回音,正要向上看时,手指尖忽然被人握住,她怔了怔,看着自己的手,又上移目光,一下撞进他黑沉的眸子,心里恍惚地盪了一下。 宣承弈说:「他为你死了,你就无条件地纵容他?」 姬珧看他眉毛轻轻蹙着,眼里像是有不甘,再仔细看,又没有了,她摇了摇头,直言道:「当然不是,而且,错又不在他,这哪是纵容呢。」 宣承弈不语,姬珧见状,坐到他腿上,将他的头扳过来,双手捧着他的脸,左右端详着,认真道:「从快要进城时你就不高兴,怎么,谁惹你了?」 她语气强势,大有要为他出气的意图,可对面的人脸色不见缓和,反而有愈演愈烈之势。 他因何而生气,她好像永远不知,她能体会到薛辞年微妙敏感的心思,却不能体会他的心情,靠在他怀里想别的男人,当他是什么? 姬珧看他眸光中有压抑的怒气,便向前凑近了些,清香萦绕在鼻尖,她抚了抚他眉头:「十九,你生我的气了。」 不是问句,是笃定的语气,宣承弈眉心一动,不等他说话,唇上忽然落下一吻。 一吻触之即离。 姬珧离开他的唇,笑着看他:「还生气吗?」 她时常笑,但她的笑总是带着几分冷意,有时讥诮,有时高傲,有时玩味,有时鄙夷,她少有真正开怀的时候,更少有天真浪漫的模样,可她此时眼里似是有光,晶莹耀世的双目映着他的影子,满眼都是期冀。 宣承弈手臂一紧,揽着她的腰,姬珧被他的动作吓得一惊,下意识扶着他肩膀,道:「若说我最纵容谁,身边人没有不能答出来的,我难道不是最纵容你?你醋什么!」 她勾着他脖子,在他眼角的泪痣上又亲了一下,这次还有些调皮,故意伸出小舌舔了一下,宣承弈下意识闭了眼,护在她腰上的手却不自觉地握紧。 姬珧忽觉身子一轻,下一刻已经被人压在榻上,宣承弈跪在她腿间,脸覆在她颈窝里,唿吸有些暗沉,低声道:「你把我从宣家带出来,把我的自尊践在地上踩,想看我不能自持为你倾倒的样子,你敢做,就要承受代价。」 姬珧睁大了眼睛,看着梁顶精美的雕刻,轻言轻语地说道:「谁要践踏你自尊了,难道不是你总是忤逆我,自讨苦吃吗?我到不知,你能让我承受什么样的代价——」 「我喜欢殿下。」 她还没说完,忽然听到耳边落下铿锵有力的五个字,他按着她的手腕,身子伏在她上面,紧密相贴之处有烙印在心的热度。 姬珧的唿吸有些乱,脸上也烫得人发昏,她向后躲了躲,他却箍着她腰身不让动,正要呵斥他时,又听他道:「我也愿意为你死。」 姬珧眼神一滞,忽然想起那日她问他的话,当时他没宣之于口,她也便忘了,现在突然听到,她却能一下子反应过来他是在回答她。
第202页 从喉咙里蔓延的酸意一路向下,到心头上,化为了一股股疼痛一样的感觉。 宣承弈抬起头,眼睛有些红,映衬着那张绝世无俦的脸有些苍白,是我见犹怜之态。 姬珧想说什么,却忽然闭眼难受地哼了一声,温热的唇压下来,他不客气地撬开她齿关,在她尚且反应不及时攻城掠地。 被惹急了野兽平日里装得再温顺,也是一只野兽,假扮得再可怜,也是要食肉饮血的。 姬珧最听不得他压抑的喘息,声声入耳,像是要将人凌迟了,而他明明平时都是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怎么到了榻上就如豺狼虎豹一般,他勾得人慾生欲死,自己却不出声,只有落在耳边的唿吸,忽疾忽慢,让她抵着嗓音喊。 她不知喊什么好,从「三郎」,到「十九」,最后喊他名字,她很少喊他名字,是被逼急了,到最后都有了哭腔。 她也不想,就是忍不住。 姬珧觉得他多少带点公报私仇的意思,自己也不知道疼成什么样了,发了狠心抓他后背,他背上那伤还没好全呢,自然也是疼,谁知这么一闹,更让他来精神了。 他握着她手,不让她继续报復,自己却更加肆无忌惮,姬珧恍恍惚惚地,好像骂了一句什么,让他滚下去,他却贴着她耳边说:「你也有今天。」 姬珧心道他果然是讨还来了,他忽然又温柔起来,让她顶在喉咙中的话语又都被尽数吞咽回去,她睁开眼,看见眼前朦胧模煳的影子,张口找了找自己的声音,咬着银牙问:「你这是……从哪学来的!」 她说完又闭上眼睛,紧紧捂着口,没看到他耳根红了红。 也不知过了多久,姬珧的嗓音都有些哑了,就听他抱着她问:「累了吗?」低沉的声音跟平日里说话时的语气全然不同,姬珧连骂人的力气都没了,就吭吭唧唧地「嗯」了一下。 宣承弈摸了摸她唇瓣,贴着她耳畔道:「你要是想不惹他伤心,不如先支开他,别让他知道。」 姬珧愣了一下,从狭窄的软榻上转过身,看着他的眼睛。 他有几缕头髮散下来了,瞧着颇有几分落拓放浪,姬珧为他理了理头髮,饶有兴趣道:「那他早晚也会知道的。」 「在眼前,跟不在眼前,总不一样,最坏的结果,也不过就是从此恨上你,离你而去。」 姬珧抚上他的脸,媚惑的眼水汪汪地望着他:「那你有一天,会与我为敌吗?」 宣承弈眉头一皱:「我为什么要与你为敌?」 「比如,我们立场不同。」 宣承弈没有很快回答,他似乎深深想了想,然后拿下她的手,在她略显错愕的目光下,闭着眼亲吻她的额头。 亲吻过后,他说:「我的立场,就是你。」 姬珧尚在惊讶中,外间忽然传来了敲门声。 仔细一听,正是薛辞年的。 姬珧闻声起身,宣承弈却将她按回去。 她道:「我见见他。」 宣承弈下榻,将衣服穿上,规规整整地系上玉带钩,腕套也一併整理好,然后才回身道:「我去命人备水,晚膳也再热热,你吃完再召见他,不差这一时半刻。」 姬珧被安排地明明白白,躺在床上果真不动了,目送宣承弈衣冠楚楚人模人样地走出去。 折腾完一番,都快要后半夜了,姬珧心想反正也这么晚了,不如明日再说,况且她真的有些累,于是这一觉就睡到了第二日晌午。 到了晌午,终于将薛辞年叫到眼前了。 姬珧端坐在榻上,手执一杯清茶看他:「何事这么着急,让你夜里要来见本宫?」 薛辞年素衣白裳,身上绝无繁复杂饰,干净地不染纤尘,他弯了弯身,对姬珧恭敬道:「奴来向殿下辞行。」 他又换回了从前的自称,躬身时眼睛看着下面,不曾抬头。 姬珧闻声,将茶杯搁到桌上,她站起身,向前走了几步,行到薛辞年身后,沉默片刻,回身道:「你自己要走,还是跟别人一起走?」 「同我的妹妹一起。」 姬珧转过身,绕到他前面去,笑容挂在脸上,却有几分冷。 「薛辞年。」她喊了他的名字。 「奴在。」 「你想要求我保她一命?」 薛辞年背影一顿,却是没说话,在她面前直直跪下。 姬珧眉锋一凛,厉声道:「来人,把薛澜娇带过来!」 薛辞年抬头看她,眼底有些着急,姬珧回身走到榻上一坐,甩了甩宽袖:「我不是没给过她机会,可她一而再再而三挑战我的底线。」 话音刚落,薛澜娇便被人带了上来,往地上一甩,她一下扑倒在地,还有些没弄清状况,薛辞年见状,忙要去扶她。 「哥哥!」 不等薛辞年碰到她,后面有人涌上来,拽着薛澜娇的胳膊往地上掼,不让他近身。 「殿下饶命,不知奴婢犯了什么错惹恼了殿下还望殿下宽恕!」薛澜娇疼得牙齿打颤,艰难求饶,金宁卫伏人用的都是巧劲,虽然只是简单地往地上掼,疼痛却一点也不普通,叫人难以忍受。 薛辞年闭上眼嘆了口气,赶紧回身,对姬珧一拜:「求求殿下放了我妹妹吧……」 姬珧不看薛辞年,看向薛澜娇:「本宫不想浪费时间,你只要说你是为谁办事,看在辞年的面子上,我会饶你一命。」
第203页 她伸手示意,金宁卫松开薛澜娇,她得了自由,急忙拜倒在地,对姬珧不停跪拜:「奴婢不知道殿下是什么意思,奴婢对殿下忠心耿耿,求殿下明察啊!」 「小十二。」 「在!」 「让她尝尝金宁卫的厉害。」 姬珧只听了她一句辩驳之词,便唤了金宁卫,十二上前,在薛澜娇闪躲之时,一把薅住她头髮,将一根带着倒刺的铁钩钉到她琵琶骨上。 「啊!」屋里很快响起一声悽厉的惨叫声,让人头皮发麻,十二将铁钩钉进去便松了手,向后紧紧一拽,铁钩上的倒刺又扣在肉上,又是一声惨叫。 「哥,哥,救我……」薛澜娇知道自己求谁都没用,只能强忍着疼,唤着薛辞年救她。 薛辞年眼睛红了,却没有再求姬珧,而是爬到她跟前,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子:「你还不说吗?你到底为谁卖命?你不说,我救不了你!」 姬珧端起茶水喝了一口,淡漠地扫去茶水上蒸腾的热气,她不说话,却自有一番威严在,这屋子里的人没有一个人的性命不是握在她手上。 她想杀谁便杀谁,想要谁活,谁就能活。 这就是掌有生杀大权的人。 薛澜娇身上的血慢慢浸透衣衫,如果不拔出铁钩止血,她很快就会因为失血过多而死,可铁钩另一头攥在金宁卫手上。 「我是……我是为江则燮卖命……」她似是撑不住了,闭着眼睛绝望道,姬珧闻声放下茶盏,将视线移过去,落在她身上,笑意浅浅地道:「江东的涉江王府,你跟那些舞姬是一路的,想要杀本宫,天裂谷中遭人围困,你跟那些黑衣人也是一路的,也想要杀本宫,繁州城军资不足将士睏乏的消息是你送出去的,为的是要江则燮能及时把握我军的战况,可是江则燮都死了,你却一点反应都没有……」 姬珧眯了眯眼睛:「看来你还是不了解我啊。」 说完,十二从袖中回手又掏出一个铁钩,在她另一边钉了进去。 双重的疼痛叫薛澜娇喊都喊不出声,她下意识向前弓紧身子,想要缩成一团,胸前的倒勾却在肉里越嵌越紧,她惨叫一声向后倒去,从喉咙里挤出难听的哭声。 薛辞年面色惨白,赶紧过去按住她身子,以防她在挣扎时加重伤口的疼痛。 「妹妹,你不要耍小心思了,快说出来吧!」 「我说!我说!是……是武恩侯,是武恩侯!」她终究是扛不住了,大声说道,而后一遍遍求饶。 可薛辞年却在听到她这句话后勐地松开扶着她的手。 他向后退了一步,又向后退了一步,不敢置信地看着薛澜娇。 武恩侯邢廉,是他所有噩梦的开端。 姬珧从榻上走下来,行到薛澜娇身前,摆手让十二退到一边,没有了铁链的束缚,薛澜娇身上的痛苦减轻些,才敢继续唿吸似的,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姬珧蹲下身,握住薛澜娇的下巴,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你知道,薛家灭门后,你兄长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吗?」 薛澜娇眼中有恨,她瞪圆了眼睛看着姬珧,一句话都不说。 「他有逸群之才,玉容之姿,一朝跌入泥尘,遭人践踏委身于人,忍受不平不白之辱,早有死志却不死,你觉得是为了什么?」 薛辞年还在向后退,像是要逃离一样。 薛澜娇红着眼睛看姬珧,倔强地一句话都不肯说,甚至在姬珧说那些话时,她眼里也有鄙夷。 姬珧手上用了力,重重道:「他是为了找你,为了救你,可你呢,你看不起他,不仅如此,还替他的仇人办事,你知道他的去处,却不找他,他找到了你,你却还在骗他。」 「我早就知道你背后是谁了,你以为我给你机会,是留你有用?」她缓缓掐上她的脖子,「要不是看在辞年的面子上,我早就杀了你了。」 第95章 天生天定的事,非人力所能及…… 薛澜娇的眼中有惊恐, 有绝望,却又慢慢变成羞愧不甘的愤恨。 她拼尽全力挥开姬珧的手,肩胛两侧的血浸湿了衣衫, 她却像不知疼痛似的, 踉踉跄跄地站起身向后退,又哭又笑地指着薛辞年。 「为了我?是为了他自己还是为了我?我在军中被人玩弄摧残的时候他在哪里?他在床上跟武恩侯府的公子厮混在一起!说是为了我, 他有找过我吗?得知了我的消息,他最终不还是选择了你这个能给他荣华富贵的公主殿下!别说得好像我欠了谁的一样, 我有什么办法!不成为别人手中的棋子, 难道让我等死吗?」 她声嘶力竭的大吼着, 说的每一个字都带着浓烈的恨意, 那其中或许也有对自己深深的厌恶。 姬珧只是淡漠地看着她,听她把这些话说完。 她对薛澜娇这样的人, 其实从来没有真的生气过,薛澜娇不是她什么人,她也不必为她做到何种地步。 如果说有不舒服之处, 她心里滋生的那唯一一点不快,也都站在高高在上事不关己的角度。就好像走在路上被疯子在脚边吐了一口痰, 噁心中混杂的那种愤怒。 但这些都跟薛辞年听到那些话后的感受全不一样。 她下意识回头瞥了一眼薛辞年, 只看到了他的背影。 她其实应该看不到薛辞年的背影, 只不过他现在跪伏在地上, 肩膀都快要碰到地了, 他低垂着头看不清面容, 蜷紧的指尖扣着地砖上的缝隙, 嵴樑都弯了。
第204页 就像他不得已依附邢兆平时候一样。 姬珧有什么不知道的呢,她早在去江东之前就把薛辞年查得干干净净了。 薛辞年在笙箫馆时,并不似他一开始所说, 次次被邢兆平胁迫,有相当长一段时间,他与邢兆平同吃同睡,出入武恩侯府邸,邢家甚至还给他人差使。 在笙箫馆,他为邢家做了不少事。 而他做的这一切妥协,都是为了把他妹妹,从军营中救出来。 姬珧转头看着满脸怨恨的薛澜娇,突然有些感慨,就算血缘再近,就算情意再深,有些经歷和苦难就是无法感同身受,没办法要求所有人,都去做那个为别人着想的好人。 善良是要被欺侮的,温和是要被人压榨的。 这世上大概只有一种人能活得简单又轻松,那就是自私的人,他们只需要把所有过错都推给别人,然后装作无辜和无奈就好了。 可姬珧不是什么好人。 她眼神冷漠,对任何事情都能很快做出决断,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她跨步上前,一把抽出十二腰上别着的刀,刀一出鞘,便快速向薛澜娇的胸前刺去,刀光闪耀,既没有犹豫也没有手软。 却没成功。 十二震惊地看着眼前的画面。 跪在地上的薛辞年不知什么时候冲到前面来,徒手握住了刀身。 薛澜娇瞪大了眼睛,眼中满是惊恐,若不是有人在这拦了一下,她现在已经命丧黄泉。 以薛辞年的力气,只握住刀背他挡不住姬珧的力道,于是他几乎用整个手掌将刀身抱住,血滴顺着锋刃流下,很快掌心就满是鲜血,然后顺着手腕,一滴一滴落在地上。 「还请殿下……饶了她一命,不管用什么方式惩罚她,只要饶了她一命……」薛辞年越来越用力,刀口也越来越深,仿佛很怕只要自己稍一松手,薛澜娇就会死一样。 姬珧执着刀柄,将视线从他的手挪到他的脸上。 她没生气,只是略微顿了一下,问他:「就算她打心底里看不起你,厌恶你,你也要求本宫放了她?」 薛辞年似乎是哽了一下,垂下眼皮,眼睫半遮,视线中鲜红的颜色也模煳成虚幻的模样。 他哑着嗓音说:「整个薛家,最无辜的就是她……」 没有人会平白无故就变成自己最厌恶的模样的。 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妹妹有多可恶,也知道公主没必要为了他去饶恕一个奸细,薛辞年甚至不敢用求这样的字眼,他在姬珧身边这么久,一个恳求与奢望都没说过,他没有办法了,他真的没有办法了。 薛辞年松开手,给姬珧磕头,怕是觉得自己不够诚意,不停地磕,很快额头上就渗出了血。 而薛澜娇跌坐在后面,背上的疼痛都消失了一般,眼中空无一物地看着前面,不说话,也不阻止。 姬珧闭上眼,听见咚咚的磕头声,犹如擂鼓一般,一下下在耳畔重复。 她忽然将手中的刀一丢,然后拿出手帕擦了擦手,手帕甩到地上,她看了一眼薛辞年,转身走了出去。 「把薛澜娇关起来,没有我的命令,不许任何人探见。」 她留下一句话,门砰地一声关上。十二自然是那个接收命令的人,对着空气应了声是,拖着目光呆滞的薛澜娇转身就出去了。 门一敞开,有光照进来,薛辞年的动作突然停下,人都已经离开了,只有他还在那,世界静悄悄的,他却好像听到有人在他耳边说……说,你妹妹在替武恩侯府做事。 他捨弃一切去救的妹妹,最后当了邢家的狗。 空荡的正厅中,他卑微地蜷缩在地上。 邢家,难道就是烙印在他身上一辈子都抹不去的耻辱吗?为什么这么阴魂不散,像一条深陷于肌骨的锁链一样,让他永远也挣脱不掉! 公主把刀递给他的那天,他曾奢望只要亲手了结邢兆平,这一辈子都不会再被噩梦缠身了。 却原来,那么难啊…… 姬珧出了门,一眼便看见宣蘅站在外面踮脚望向这边,看她出来,急忙垂下头去,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 姬珧没宣她来跟前侍奉,她大抵是自己好奇跟过来的。 姬珧撇下她向前走,听到背后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就知道她跟了过来。 宣蘅骨子里是个大胆的孩子,姬珧从那次她敢将髮簪插在马屁股上企图带着宣承弈一起逃离京城时就知道。 但被容玥关了几日后,她对她既恭敬又畏慎,因此收敛不少,现在时间一久,她偶尔会露出小爪子试探地朝她这边伸伸。 姬珧禁不住笑了笑,张口道:「你是担心她?」 宣蘅在后面打了个颤,知道公主是在跟她说话,急忙摇了摇头:「奴婢不是!」 「那你过来做什么?」 宣蘅支支吾吾的,说不出来。 到了住处,姬珧遣退下人,对她摆了摆手,招唿她过去。 宣蘅迟疑一下,便走了过去,姬珧问她:「你想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吗?」 宣蘅张着大眼睛看她,点了点头,这次倒是没有扭捏。 「薛澜娇背着我给敌军传信,被我发现了,我想要惩罚她。」 听到这句话,宣蘅眼中有些许惊慌,向后退了一步,她下意识伸出手指按着唇角,看了看姬珧:「她果真是奸细?」
第205页 「嗯?」姬珧挑了挑眉,「难道你也发现什么端倪了?」 宣蘅咬着唇,沉思一会,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只是觉得她有些奇怪……她之前,总是在我面前说一些奇怪的话,像是要故意离间奴婢与殿下之间的关系。」 姬珧来了兴致:「她怎么离间你?」 宣蘅轻咽口水,脸色腾一下就红了,说话又开始嘟嘟囔囔的,眼神也不敢向上看:「就是……有一次,她来跟我闲聊,她好像知道我对三哥的心思,故意在我面前提起三哥和……殿下,还说殿下把奴婢放在身边,就是想让奴婢死心。」 她说完,快速地抬头看了姬珧一眼,谁知姬珧听后,竟忍不住轻笑出声,然后放肆地大笑起来。 「殿下……」宣蘅有些无措,但看姬珧又不是生气的样子,无助地小声喊着她。 姬珧止住笑,拉着她到跟前:「万一本宫就是这样想的呢,你就没有怀疑过吗?」 宣蘅缓缓摇了摇头:「没有怀疑过。」 「为什么?」 宣蘅想了想,小心翼翼地看着她,咧嘴干笑两声说:「没有必要吧……殿下何需要这么麻烦?」 想让她死都那么容易,想让她死心还需要这样迂迴曲折? 姬珧嗯了一声,又问:「那你会觉得不舒服吗?」 宣蘅张了张嘴,这次却没有很快说出心里所想的话,她垂头看了看地上,认真道:「有时会有,但是奴婢已经在努力克服了。」 「为什么要克服?」姬珧好奇,她对这种小姑娘的心思有时也拿捏不准,这样大的孩子,想法是最古怪的时候。 「因为,我知道我不可能跟三哥在一起,无论是我们之间的身份,还是……」她看了看姬珧,那么光彩夺目的一个人,连她看了都挪不开眼的人,该有多难打败啊,「奴婢不如殿下。」 姬珧的眼神一下就变了,由温柔变得有些锋利。 宣蘅说这话时很冷静,即便有些战战兢兢的,却没有那种委屈和不甘,像是心悦诚服一般。姬珧深深地看着她,很久都没有说话,宣蘅以为自己哪里说错话了,眉头微微皱起,想着要不要先认错,却听她开口。 「容姿样貌,是父母给我的,权势地位,我继承了皇家,学识远见,更是袭承尊长,我身上没有哪一样不是借了外力。天生天定的事,非人力所能及,或许没有那些,我现在也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女人,困囿于后宅相夫教子,或者为奴为婢,天天看着别人的脸色行事。没有这样的出身,我也许并不比你更好」 宣蘅豁然抬头,有些不解地看着姬珧。 这样的话,她从不曾听说,也没人会对她这样说。 姬珧敛起锐利的眼神,摸了摸她的头:「为什么要觉得自己不如我呢,入了眼,就会觉得他此间万般最好,你只是没入他的眼而已。你可以比较,但不要自惭形秽。」 宣蘅忽然眼眶一热,有些狼狈地转过身去,姬珧看到她抬了抬手臂,在脸上蹭了蹭,然后慢慢回身,对她摇了摇头:「奴婢不是听不懂殿下的话,奴婢只是好奇……殿下为什么要告诉奴婢这些?」 姬珧没有任何迟疑地回答她:「因为,你是个女人。」 第96章 跟在殿下身边,更自由。…… 宣蘅一怔。 姬珧起身,走到墙角的盆栽前, 抚了抚上面的嫩叶:「因为没人会对女人说这样的话,他们只会说, 你哪里不行, 哪里做得不好, 他们让女人互相比较,比容貌,比贤淑,比美好的品德, 但他们自己却不一定有美好的品德。他们让女人更讨厌女人,可嫉妒明明是每个人都有的情绪,偏偏被冠上女旁,你无形中成了他们希望的样子。我告诉你, 是想让你知道,你足够好, 即便不好, 也要敢想, 敢说, 敢做,敢去试错,你这样闯在前头,我才好用你。」 姬珧转身看着她,眼里的笑意有些促狭:「若是个男人,我就不必说了, 他们从小就被这样教育,说多了他们耳朵都起茧子了。」 宣蘅恍恍惚惚地点点头, 只觉得大脑昏昏沉沉的:「那这些话,殿下又是听谁说的呢?」 姬珧坐回去,喝了口热茶,沖她眨了眨眼睛:「我有个好父皇和好师长。」 话音刚落,外面有人敲门,宣蘅还没从公主那段话中回过神来,浑浑噩噩地去开门,见是青玉先生和裴将军,急忙行礼。 姬珧看到了门口的两人,吩咐宣蘅先下去:「你去看看佟沅新制武器做得怎么样了,晚上来回话。」 「是。」 宣蘅出去,关好了房门,姬珧坐正了看向来人,颇有些好奇:「你们两个做什么一起来了?」 裴冽跟玉无阶关系不合,外人有目共睹,两人站在一起的确稀奇,玉无阶没解释,裴冽也只是冷冷地坐在一旁,看也不看一眼他。 「不是来喝茶的吧?」见二人都不说话,姬珧的语气有些故意,玉无阶沉了沉嗓音,道:「你留下大军继续北攻,打到上原就适可而止吧,万一惊动了北胤,引他们进犯边境就得不偿失了。」 姬珧愣了一下:「我没说要越过两境边界啊——」 说到一半顿住了,她皱着眉看着他:「你是怕江蓁带着上原军再往北逃?」 要是林不语把江蓁逼到大胤边境,难保她不会继续向北。
第206页 「北胤的边境军也不是吃素的,不会让他们过去的,」姬珧见玉无阶神色还有犹豫,用指骨抵着唇角,「谢师兄在北胤做帝师,虽说是没到一手遮天的地步,也差不多了,边境军大多在他掌控之中,在没达到自己的目的之前,他不会贸然兴兵,让边境陷入战火的。」 玉无阶贊同地点了点头:「我只是提醒一下你。」 姬珧又看向裴冽:「你呢,你过来干什么?」 裴冽看她才把眼神移过来,面色略微不虞,沉默一瞬,他出声道:「我听说,你抓到了月柔族人?」 姬珧神色不变,眉头扬了扬:「听谁说的?」 玉无阶端着茶水,杯盖遮住了半张脸,喝得漠不关己,姬珧瞥了他一眼,也知道怎么回事了,肯定是他说漏了嘴。 她又看向裴冽:「绕道天裂谷的时候,我们被他们围攻了,我抓了他们首领。」 裴冽起身:「人呢?」 「还在关着,」姬珧抬头看他,「这么着急做什么,一听到月柔族,你就兴奋起来了?」 裴冽闻言一顿,而后笑了笑,点点头又坐下,嘴角的笑意却不那么温和:「如果你抓的是鹫翎,趁早杀了他,这狗东西老奸巨猾,我怕你被他给骗了。」 姬珧一看便知他火气为何而来。 「怎么,在战场上,他让你吃过苦头?」姬珧语气轻挑,让人听不出她是在挖苦还是询问。 裴冽唿吸重了几分:「有来有往罢了。」 姬珧掩唇笑了一下,又清了清嗓子,在两人面前来回踱步,沉思许久,才开口道:「我在天裂谷的行踪,是薛辞年那个妹妹薛澜娇透露的无疑。原本我是怀疑辞年的,后来让金宁卫一查,才知道辞年只是暗中找了邢廉分布在江东的人,目的大概是想救出薛澜娇,那时初初听闻薛澜娇在涉江王府,他又不肯求我,我还疑惑他是不是真的不想救自己妹妹。后来才知道,原来他是想用自己的力量。可是没想到反而惊动了邢廉,让他知道了我的行踪,然后邢廉再通过暗网吩咐薛澜娇随时掌握我的消息,好在天裂谷埋伏了暗杀。」 「这件事的来龙去脉我多少能猜到,有什么问题吗?」裴冽看了看她。 姬珧回身,唇角的笑意有些隐晦。 「你不觉得奇怪吗?我刚刚审问薛澜娇,她说她为邢廉做事,不管是哥哥,还是妹妹,都与邢廉脱不开关系,可是,最后派来天裂谷刺杀我的人,是月柔族人。」 裴冽剑眉纵起,面色一沉:「你是说,邢家跟月柔族有勾结?」 玉无阶也紧皱双眉,面色微微有些不齿:「月柔族都已经渗透到江东去了,与朝中大臣勾结,也不无奇怪。」 姬珧点头,抚着披帛上的金丝,缓缓道:「在江东时,我们就已经猜到了是有人勾结外侮,虞弄舟与月柔有牵连,大抵是从江则燮那边搭上的线,一旦他与他舅舅决裂,月柔族就不听他号令了,所以后来涉江王府那个刺杀,他也是猎物。繁州大获全胜之后,我派金宁卫跟着虞弄舟,在上原那边也发现了月柔族。」 玉无阶敛眉沉思,良久之后轻声说道:「上原有人,京城也有人,埋伏刺杀,也辅助战场,好像哪里都有他们的影子,可是,他们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他抬头看向姬珧:「难道是想帮江家夺权?」 裴冽似乎想到了什么,指尖轻捻,声音低沉道:「我在江东去汝阳的路上,发现过地上有沙冬青的种子,这种种子常生长在荒漠之中,如今却出现在中原土地上,唯一的可能,就是有人把它带了过来。我占领汝阳时,霍家父子虽然跑了,护送他们逃脱的人里有一些黑衣人身形非常诡异,很像月柔族的巫师,如果确实是他们,那说明汝阳也有月柔族插手。」 他说到这,动作忽然顿住,然后从椅子上站起身,走到姬珧面前,眉头微皱,沉声道:「那日你说,成裕安是江蓁的人,却不知霍家父子为谁卖命,仔细想想,如果霍氏是江家的人,在上原军攻打繁州时,他们不可能原地待命,南北夹击这样的好机会,错失不是太可惜了吗?他们既然按兵不动,说明霍氏肯定不是江家那边的。」 玉无阶坐在椅子上,向两人看过来:「京城,上原,汝阳,全都要插一手……」 姬珧看了看二人,唇角微微扬起,眼中锐光一闪,她语气讥诮道:「这样,月柔的目的不就显而易见了吗!」 「他们并不是要辅佐谁登基,帮谁夺权,他们要的,就是搅乱大禹局势,越乱越好,谁成谁败都无所谓,等到我们顾应不及,天下乱作一团的时候,他们便可趁机大举攻入边境,坐收渔翁之利。」 姬珧这话一出,二人脸色都变了变,裴冽沉默半晌,抬头道:「我明日就走。」 他声音干净利落,无形中便有种让人安心的力量。姬珧却知道他有多担心云城,月柔族既然已经在大禹渗透到这种程度,说明计划已久,眼下正是大乱之时,各军瞻前顾后,难免疏于守备,他就怕月柔在这时候攻过来。 「急不在这一时,你是要尽快赶回去,但是也不用太过担心,月柔既然用这种方式算计大禹,说明他们也没什么胜算。我只是有些好奇,这些年月柔族和我们虽然边境冲突频发,却也不过就是抢一抢粮食和牛羊马匹,他们是没有吞併我大禹疆土的决心的……现在他们下了这么一盘大棋,为此计深远,像是比我们还要迫切,总觉得还有别的原因。」
第207页 姬珧抵着唇瓣,眸光闪闪烁烁,却想不出什么头绪,眉头皱得越发紧了。 忽然,一只手伸过来,将她的手握住,慢慢放下。 「现在想不到,就慢一点想,我先替你守好门户,你回京好好整肃清理朝堂。至于鹫翎,如果你还有什么地方要用得到他,就先留着,别太相信他说的话。」 姬珧下意识抿了抿唇,背后的手轻轻摩挲着,被他碰过的地方微微发热,她道:「本宫疑心重得很。」 言下之意就是不用你操心。 裴冽笑笑,眼皮向下一搭,有意无意地看了一眼玉无阶。 姬珧拉着他小臂,将他往门边一推:「你快去整军吧。」 裴冽自然知道孰轻孰重,稳住身形后背对着二人摆了摆手,踏出门槛离开了。 姬珧坐回去,支着头轻嘆一声。 玉无阶穿着宽宽的长袍,宽袖兜风,也不怕冷,他走到另一边坐下,伸手去拿姬珧的手。 姬珧一惊,下意识抽回:「你做什么?」 玉无阶指尖微微用力,另一只手已经搭了上来,姬珧看他是把脉的动作,便没那么牴触了。 屋里静悄悄的,玉无阶维持着那个姿势,很久也没有动作,姬珧不禁挑了挑眉,刚要说话,玉无阶忽然道:「上一次是多久?」 姬珧面色一顿,一时间没弄清玉无阶在问什么,脱口而出:「什么上一次。」 玉无阶诊着脉象,半晌都不说话,姬珧却慢慢回过神来了。 「怎么了?脉象有异?」 玉无阶抬眸看着她,脸上也不见笑意,像是藏着深深探视,问:「你怕了?」 二人四目相对,视线一高一低,姬珧紧紧盯着他,另一只放在腿上的手却不禁抓紧了衣服。 「到底怎么了?」 玉无阶看她眼中冷静慢慢消失,忽然把手松开,摇头道:「没事,骗你的。」 姬珧一怔,而后陡然变色,抄起旁边的茶杯便摔过去,玉无阶轻松就躲开了,看到茶杯撞到柱子上摔落,粉碎的样子,回头看着她,嘴角终于漫开点笑意:「这可是杯热茶!」 「怎么不烫死你?」姬珧越想越气,恨不得把茶壶也给丢过去。 玉无阶看着她笑,眼波却很温柔:「我以为你事事周全,这样的把戏应该骗不到你才对,除非你真没做措施。」 姬珧心里一虚,反应过来自己这是入了小师叔的套,更是气得牙根痒痒:「你是只能操心这种事了吗?」 玉无阶却没回答她这个问题,而是语气认真道:「眼下局势一片复杂,的确不是安逸的时候,若你此时有孕,只会给人可乘之机,然后……你做事也会瞻前顾后。」 姬珧勐地从座位上站起,语气不顺道:「你说的,我还不知道吗?」 玉无阶见她真的生气了,长长嘆了口气:「我不是在提醒你。」 他起身,走到姬珧身后,想伸手抚抚她的发,隐在袖笼中的手却忍住了,他看着她,放缓了语调,轻道:「世间万事都有最优的选择,但你尽可以做你自己,想怎样就怎样,有我在,不会出事。」 姬珧转身,抬头看着他:「我想怎样就怎样?」 「嗯。」 「那你给我出去。」 玉无阶先是一愣,眼中罕见地闪过一抹错愕,随即放声一笑,他从袖口中掏出一个小玉瓶,放到桌上,又嘆了一口气,在她的逼仄视线下走了出去。 姬珧难得露出烦躁的表情,她看着桌上的小玉瓶,揉着太阳穴坐过去,想起玉无阶刚说的话,越想越烦。 「来人!」 门外有落地声,很快就有人进来。 小十八喜气洋洋地,瞪着水灵灵的大眼睛:「殿下何事?」 「宣承弈呢?」 「好像去找佟小公子了。」 「谁让他去的!」 突如其来的叱咄吓得小十八打了个颤,他眨眨眼睛,立时收起笑容:「属下……也不知啊……」 殿下为何突然发怒? 小十八、大气不敢出,小心翼翼地瞥着姬珧。 自从给宣承弈餵了一生蛊之后,姬珧已经没让人对他严加看管了,反正只要得不到解药,他就是个死,姬珧也不怕他逃走。 但是平日里跟在她身后寸步不离的人,近来竟然见不到影子,姬珧有些不快。 「他最近都去哪了?」 小十八挠了挠头:「没去哪,好像除了殿下身边,就是去找佟小公子,交流一些兵器铸造一类的事。」 姬珧抬头:「他还懂这些?」 「这……属下就不知道了。」 姬珧看他一问三不知,也不指望,挥挥手让他下去了。 回寝居小憩一会儿,却没想到一睡便昏昏沉沉睡到傍晚,再睁眼的时候,窗外已经灰濛濛的,高大的身影靠在床边,那人还是熟悉的姿势,怀里抱着宝贝剑疙瘩,头抵着窗壁,也昏昏欲睡。 听见声音,他忽然惊醒。 姬珧起身,将衣服向上拢了拢,刚要说话,宣承弈忽然蹲下身来,眉头浅浅皱着,似乎欲言又止。 「能不能,拜託你一件事情?」 姬珧黛眉一扬,心中的不悦变作了好奇。 「什么事?」 「十八说,回京时我们要途径玥州,到玥州时,我想离开半日。」
第208页 玥州是近海的城镇,姬珧绕道玥州是有其他事情要办,却不知道宣承弈突然说要离开半日是想做什么。 姬珧神色不变:「给我个理由。」 宣承弈半垂着眼,薄唇微微开阖,犹豫半晌,最终道:「暂时,不能告诉你。」 姬珧面色一沉,漆黑的眼珠闪过一丝厉色:「本宫说过,最讨厌别人有事欺瞒于我。」 「我不会做伤害你的事。」宣承弈打断她的话,口气很着急,却又十分坚定。 他越是如此姬珧就越是好奇,但她知道那不是猜忌,也没有多少担心,沉寂片刻,她摆摆手,没有再继续问。 第二日裴冽先带大军离开,姬珧等到靳州派兵过来接管汝阳之后才开拨。 到玥州那日,宣承弈果真离开了半日,姬珧答应他了,也没让金宁卫跟着,宣承弈回来之后跟佟沅走得更近了,整日黏在一起,嘀嘀咕咕不知道说些什么,还一副神秘莫测的模样。 连宣蘅都甚是奇怪。 「你跟佟沅私下里亲近一些,可知你三哥最近为什么跟佟沅交好?」回京路上,二人坐在一顶马车里,姬珧握着书卷,视线却放在马车窗外。 宣蘅撅起唇,摇了摇头:「不知,奴婢特地为殿下问了佟公子,但他也支支吾吾的,不告诉我。」 姬珧不禁一笑:「真是奇了,总觉这两个人在密谋什么。」 「奴婢也是这么觉得的!」宣蘅重重点了下头,越发把自己放在姬珧这边了,好像她们两个人才是同一战线一样。 姬珧收回视线,看到宣蘅手中的书信,也将思绪拉回来,偏头睇了一眼,问:「繁州那边怎么样了?」 宣蘅低着头,将桌案上各方的来信和奏疏抄本整理好,手上动作没停,一边说道:「涉江王殿下将手中的箭矢铸造图纸都卖了出去,一共得了黄金三千二百两,江家是有钱的。」 姬珧笑了笑:「当然有钱了,这些年在上原没少搜刮民脂民膏,治下官员都穷得不行,钱财都上缴了。」 宣蘅点了点头:「涉江王先是卖了一些成品,在两军交战时故意装作不敌,让他们尝到了甜头,江蓁这才答应买下所有图纸。」 姬珧翻过一页,轻轻嗯了一声,过了半晌,又道:「传信过去,既然钱已经拿到手了,让大军不必再收力,直取上原,尽量速战速决吧。」 宣蘅忙执笔蘸墨,在纸上写下密令,写完之后放到竹筒里,封上火漆,敲了敲车壁,将密令给了金宁卫。 回过头来,才发现姬珧正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不由吓得一怔:「殿下……」 姬珧放下书卷,往后靠了靠:「这些时日,你在本宫身边做得不错,之前擅闯城门之罪就一笔勾销了,到了京城,本宫准你回宣家。」 宣蘅听到「擅闯城门」四个字时,面色一变,还以为殿下要旧事重提,结果殿下没有揪着此事不放,反而说让她回家,宣蘅松了一口气。 只是,本该是高兴的事情,可她竟然怎么也笑不出来,心里的失落也逐渐放大。 姬珧看她犹疑不决的神色,问道:「怎么,你不想回家?」 宣蘅下意识摇了摇头。 「本宫给你自由了,你不开心吗?」 宣蘅急欲张口,话到嘴边了,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顿了顿,她问道:「殿下会放了宣家人吗?」 姬珧理所当然道:「无辜的人,可以看在你和你哥哥的面子上,暂且饶过他们性命,至于你父亲宣重,他本就渎职在先,牢狱之灾是免不了的,所以就算你回了宣家,宣家也不会像从前那样煊赫了。」 宣蘅后来听三哥说了宣家所犯之事,对姬珧早已没有了芥蒂,听她这么说,虽然对父亲隐隐担心,可内心已经接受了这个结果。 她沉默地看着案牍,像是在做什么重大决定,姬珧静静等着她,过了片刻,宣蘅忽然抬头,郑重严肃地看着姬珧,认真道:「殿下,奴婢不想回去,奴婢想跟在殿下身边。」 姬珧有些意外,但又在意料之中,她问:「跟在本宫身边为奴为婢,怎么好过回去做你的宣家千金小姐?」 宣蘅摇了摇头,苦于不会表达,面色有些焦急,她说:「殿下说放我自由,我却不知为什么,觉得跟在殿下身边更自由。」 姬珧怔了怔,似是没想到她会说出这样一番话,她收回视线,将桌案上的书卷拿起,看了一会儿,才道:「本宫这里也不是最自由的。」 宣蘅满眼企盼地望着她:「殿下可不可以留下我……」 「你愿意跟在本宫身边,那便跟着吧,将来有一天别后悔就是。」姬珧漫不经心道。 宣蘅面上狂喜,若不是在马车里,就要叩头谢恩了,她开心地大声道:「谢过殿下!」 姬珧「嗯」了一声,唇角却漫不经意地勾起。 这次回京除了日常修整,在各处驿站都没有多做停留,过了数日,距离金宁城已经不远。 姬珧这次出京,在外面飘荡了小半年,距离金宁越近春意越盎然,料峭寒风已经消逝,春风拂面,柔和温暖。 到了竹安县,姬珧命大军在野地修整,过了夜再前行。 十八在篝火前烤着羊腿,吃得油光满面:「这一路上风平浪静,都让我有些不适应了,咱们什么时候这么顺利过——哎呀!十二哥,你打我干什么?」
第209页 十二把小十八头顶的玉冠打得一歪,见他质问自己,扬手作势还要打,十八赶紧缩了缩。 「行了,别闹了,」容玥出声打断,虽是制止的话,却也没太过苛责,「路上最忌讳说这种话,小十八仔细着点。」 十二长腿一跨,坐到他旁边,嘀嘀咕咕道:「顺利还不好,你难道想这一路上都打打杀杀啊?」 小十八小声嘟囔:「我就是随口一说嘛……」 十二吃完了手中的羊腿,把十八拿着的羊腿也抢过来,边吃边道:「你要是皮痒了,我可以跟殿下申请,把你丢到暗厂里回炉重造,岂不是更刺激。」 十八呛他一句:「你积点口德吧!」 小七不参与骂架,却是点了点头,从繁州过来的独眼龙和刀疤哥小九小十也笑,容玥摇了摇头,看到囊中的水没了,去帐篷里拿新的水囊。 十二吃完,拍了拍十八的肩膀:「我去看看薛小娘子,前半夜你和七哥守着殿下,机灵点,别打瞌睡。」 十八哀嚎一声:「啊,又让我和七哥守前半夜,简直是惨无人道。」 十二又把他的玉冠打正了。 小七听着林中的风声,不知为何,总觉得有点不安,将篝火灭掉之后,他嘱咐小十八道:「仔细点。」 他向来惜字如金,小十八不指望他多说什么的,只是想到今晚可能又要听壁角,就想原地切腹。 不然,净身了做个太监也好。 外面灯灭了,帐篷里的灯还点着。 姬珧靠在浴桶边昏昏欲睡,下巴已经浮到了水面上,宣承弈在屏风另一面等了一会,不见有声响,皱了皱眉,他转身走进去,一眼就看到姬珧闭着眼睛往下滑。 他先是一愣,随后忍不住想要笑,手指蹭了蹭鼻尖,他慢步走过去,在浴桶边蹲下,氤氲的灯光在帐顶浮动,两人之间的距离渐渐拉近,宣承弈看着近在咫尺的人,缓缓伸手,在她长长的睫毛上轻轻碰了碰。 她闭着眼睛时很安静,像是小猫一样,全身都软软的。 但更多时候又很锋利,如刀如剑,杀人不见血,冷冽无情。 都是她,又都不像她。 他一出神,指尖不小心碰到了她的眼角,姬珧忽然睁开眼睛,有些惊恐地抱住身子,水珠飞溅,她的脸在慌乱中不復平时的冷静。 像是做了一场噩梦般,她睁开眼睛都没回过神来。 宣承弈赶紧握住她手臂:「怎么了,是我。」 姬珧脸上都是水,眼睛微微发红,她看着宣承弈,看了良久,才慢慢平復了神色,吐出一口气。 「做噩梦了?」 姬珧点了点头,伸手在眉心处揉了揉。 「在,浴桶里?」 声音有几分揶揄。 姬珧抬眸,撩起水掬到他脸上,义正辞严:「我们姬氏的人做梦就是在浴桶里。」 宣承弈一愣,随后缓缓笑了出来,他这样一笑,看得姬珧面色稍顿,目光直勾勾地落在他脸上。 他长得那么干净,却经常皱着眉头,苦大仇深的一张脸。 笑起来就全不一样了,脸上还有浅浅的酒窝,眉眼也弯起来,像冰川融化后流于山涧的潺潺溪流,冰冷而又柔软。 宣承弈蹭了蹭她下巴上的水珠,起身去置衣架上拿衣服,姬珧的视线便始终黏在他身上,静谧的烛火温馨美好。 忽然,烛火一震,外面传来一声巨响。 「砰!」 宣承弈瞬间警觉,拿起衣服回身披到姬珧身上,长剑出鞘。 姬珧紧着衣领,从浴桶中走出来,腰间长带繫上,又将披风罩在身上,宣承弈将灯吹灭。 风声鹤唳,丛林野兽长啸。 不消片刻,那响声再次传来。 这次能很清楚地听到人痛苦的哀嚎。 第97章 记得呢,怡春楼,晚袖姑娘…… 山林中,风声萧肃。 那声炸裂的巨响太过清脆, 就似在耳边发出一样,却又在顷刻之间归于沉寂。 低浅沉重的唿吸声隐匿在巨响中, 像是虚无缥缈的幻听, 然后耳边便是金宁卫釐清状况的嘈杂声, 伴随着愈演愈烈的心跳。 不及深思,第三声巨响发出,姬珧听到一阵短促而迅疾的破风声,紧接着, 营帐上破开了一个口子,有什么东西飞速越过,在后面留下了一道同样的裂口。 宣承弈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将姬珧往怀中一拽,来不及反应时, 她倏地撞进他炙热的胸膛,但谁都没时间处理这相对暧昧的触碰, 营帐后面那个裂口上燃起了火光, 火光还在一点点扩大, 焦煳味迅速蔓延, 同样迅速的还有瀰漫的黑烟。 她被坚实的手臂护住腰身,身上骤然一暖,宣承弈已将自己的外裳裹在她身上,然后护着她闪到了帐外。 跟预想中的场景不太一样,姬珧以为自己会看到一番混乱缠斗的场面,实际上周围除了握着刀剑蓄势待发的金宁卫, 看不到任何一个敌人。 姬珧被紧紧箍在怀里,一双秋瞳在寒光陆离的黑夜里染上几分危险致命的颜色, 她越过宣承弈的肩膀,目光凝视着寂寞无声的四周,每一处风吹草动都像拨动琴弦的手在空气中荡漾涟漪。 她还没见过这么安静又激烈的刺杀,敌人掩藏在暗处,没有任何徵兆地发动袭击,背后的那个大帐已经在火光中消失了,第四声响声还没有传来,而每个人都因为这声不知道会不会再次乍现的巨响绷紧神经。
第210页 「什么东西?」她终于开口说话,打破了这份让人恼火的安静。 宣承弈已经带她远离了火光。 刺杀出现时金宁卫已经熄灭了所有带亮的事物,敌在明我在暗的时候更不能站到显眼处成为活靶子。 动静把营帐中的人都赶出来了,金宁卫在一个一个清点人数。 容玥站在姬珧身前,微微前倾着身子,向来从容镇定的她此时脸上也不免出现一丝不耐和懊恼:「林中没发现任何痕迹,也判断不出对方有多少人,那几声怪响极为诡异,似是年节时百姓燃放的爆竹,可是我们没有发现任何燃放爆竹的痕迹,何况……」 在这里也不会发生这种事。 宣承弈在旁边一言不发,姬珧的脸色愈加暗沉,她看着前方的土地,似乎在想着什么,想到关键处,忽然抬头看了一眼玉无阶。 旁人都毫无所觉的时候,只有他们两个像是心有灵犀一般对视了一眼。 如果说,是那种东西…… 「十二哥在哪?你们看到十二哥了吗?」 正当两人碰撞心中猜测时,金宁卫后面传来小十八的叫声。 他扒开人群,问了旁边的小七,看到他摇头之后,又看向容玥。 声音里已经有几分焦急。 姬珧心莫名一提,她站起身,眉轻轻蹙起:「没看到十二?」 小十八已有不好的预感,脸色难看地「恩」了一声,容玥突然道:「他不是说去看薛氏了吗?」 「对!在后面!」小十八说完便要向后走,脸上的焦急却没缓和半分。 按照平时,发生了这么大的动静,金宁卫第一要务是保护公主,不可能还不现身的,除非——除非什么?十八不敢想,只是恨不得插上翅膀飞过去。 姬珧也跟了上去。 绑着薛澜娇的地方在营帐后方的角落里,跟监视鹫翎的地方挨着。 众人踩着地上的枝叶,嚓嚓的声音搅和地心绪更加烦乱,地方越来越近时,黑暗中的视野也开始逐渐变得越来越清晰。 映入眼帘的是一摊反射月光的鲜血,安静的营帐外躺着两个人,姬珧看到小十八、大喊一声「十二哥」,脑子忽然一昏,脚下便踉跄了一下,多亏后面有人将她托住。 姬珧也没看是谁扶住了她,只是推开那人的手向前走,小十八捂住十二胸口上还在渗血的伤口,七尺男儿眼眶竟然微微红了,抬起头有些无助地唤:「青玉先生呢?青玉先生呢?快来看看我十二哥!」 金宁卫是看惯生死的人,但此时还有些没反应过来,连一贯事不关己沉默以对的小七都有些错愕。 十二被十八扶起来,嘴角流出鲜血,像剪不断的线,他还有一些意识,伸手一把抓住了十八的手,玉无阶已经走过去,伸手一摸脉象,再去看他眼珠,缓慢垂落的手已经印证了众人心头最坏的猜测。 姬珧走过去,在十二面前蹲下,玉无阶给她让了个地方,周遭罕见的,好像连唿吸声都没有。 姬珧喉咙一紧,仿佛有一只大手在扼住她的咽喉,时间那样紧迫,紧迫到不知道该说一句什么样的话,她张口:「是谁把你弄成这样的?」 情况发生地太突然,突然到让人觉得冤枉。 凭什么?为什么? 再苦的环境再难的处境都活下来了,偏偏在距离金宁不过十里的地方…… 十二松开十八的手,看着姬珧,他听到哭声,是十八弟的,这个最小的孩子,每个人离去的时候都会哭,那他离开的时候,他哭得是不是最伤心的呢?十二忍不住想,眼睛却看着姬珧,他的意识在逐渐消散,可是视野却前所未有的清晰。 哪怕是在黑夜里,一切都恍若白昼。 可是在心底里反应过来那并不是白昼而是一闪而过的光亮的时候,他也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把扯过姬珧,手掌撑着地挺身,直直地挡在了姬珧前面。 「砰」 !!! 是久违的第四声响。 姬珧瞪大了眼睛回头,以雷霆之势拔出靴筒里的袖珍小弩,向射来的方向扣动扳机。 其余人也反应过来,这次终于知晓了攻击的来处,向着姬珧指定的方向追去。 一切不过是发生在顷刻之间,姬珧看到前面的人遥遥一晃,她即刻伸出手臂去接,可手上竟然没有多少力气。 她的手抖了,持着弓、弩,这么多年,从来都没有抖过的手,此时竟然在颤抖。 十二的喉咙破开一个血洞,刚刚那个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正好打在他喉咙上,他向后倒在地上,被姬珧扶了一下,还是无济于事。 如果说刚才还有一线生机,现在已经做下最后审判了。 小十八有些不敢相信,他张着嘴,嘴唇微微发抖,他一步上前,想要说什么,容玥忽然把他拦下。 十二握住姬珧的手,手上的血几乎快要凝固,手背上青筋爆出,他啊啊地张着嘴说话,却一个字音都发不出,那模样太傻了,就像他明明已是强弩之末,却拼尽全力为她挡住那一击时一样,太傻了。 姬珧包住他的手,让声音尽量平稳,温柔说:「记得呢,怡春楼,晚袖姑娘。」 十二的眼睛一下红了,他呜了一声,本该在喉咙里发出的哭腔,此时只能无声地响在每个人心头。 「就还有十里路,你不能撑一会儿吗?」姬珧笑了笑,凑近一些问他。
第211页 「你做什么错事我都纵容着你,整个金宁卫,你是最不定性的,」那手好像没力气了,却还被她握在手心里,「没定性好啊,说明你活得自由又快乐。我常常害怕金宁卫的制度会害你们一个个变成杀人不眨眼的工具,卫干死的时候,我就该把你逐出金宁卫的,可我是个多自私的人啊,没有你们,谁来保护我……」 她的手快要冻僵了,明明是春天,夜里还真是冷啊,有人覆住她手背,在她耳边轻轻说:「他已经听不到了。」 姬珧转头,看到宣承弈有些不忍的眼眸。 他已经听不到了,姬珧又何尝不知道,她说了,好像只是为了让自己心安,果然啊,到头来她就是一个自私的人吶! . 丛林中伏击的刺客已经抓到了,只有一个人。他死在被追踪的路上,死时口吐黑血,是中毒而亡,显然是早有死志,为了不遭受严刑拷打而结束自己生命。 十二的尸体已经烧了,金宁十八卫的规定,若在外身死,则即刻焚烧,骨灰带回京城,葬入皇宫后面的望山。 十八卫已经很久没有失去过兄弟,突遭变故,每个人情绪都很低迷。 一桶水骤然泼在薛澜娇的身上,在乍暖还寒的初春,冰凉刺骨的水能把人瞬间从昏迷中唤醒,她一醒来,就看到湿漉漉的眼帘外,有一道清丽的身影,她坐在长凳上,两腿随意交叠着,视线向上,是一张艷媚无双又让人心底胆寒的脸。 「十二,是不是你杀的?」她听到她如此问,微微地诧异了一下。 可是紧接着,手指尖就传来钻入骨髓的剧痛,让她忍不住哀嚎出声,那悽厉的叫喊几乎要冲破云霄,她才知道肩胛骨的痛根本不算什么,她之前远没遇到真正的酷刑。 金宁卫不停地拷打她,质问她为何会倒在十二身边,手中还握有「兇器」。 不论她作何解释,那些人都不听,高高在上的公主殿下也全然不信。 终于,在她挨不下去的时候,看到薛辞年从帐外冲进来,跪在姬珧面前,面如白纸,颤着声音道:「如果是她做的,她不会昏倒在营帐外面,殿下英明绝智,还请殿下明察!」 「事发时她也在场,就算不是她做的,总该知道些什么吧。」姬珧的声音听起来毫无起伏,就像在陈述一件事实。 听到惨叫声变小了,她回头看了一眼执刑的近卫,让人头顶发麻的问话声响起:「让你们停了吗?」 薛辞年嘴唇发白,向后顿了一下,怔忪地看着她,有些明白了,她并不是不知道这件事的蹊跷,也绝对相信他说的话,她只是,有些需要发泄身上的戾气。 明知道没有结果的事,总要有个结果。 而薛澜娇首当其冲。 她无辜,但并不是无罪不是吗? 姬珧第一次这样冷漠直接地无视他,不论他如何求情,不论他妹妹如何喊冤。 大营的西面,尖锐绝望的叫声被距离削弱几分,却仍能清晰地听到,宣承弈握着剑,看着床榻上闭眼静坐的人,眉心一蹙,深邃的眼眸紧紧盯着他。 「你说你知道背后是谁。」 鹫翎睁开眼睛,苍老的面容饱经沧桑,眼神却还是那么摄人。 「你若答应了跟我走,我就把一切都告诉你。」 宣承弈右手向前一抬,宝剑出鞘,他左手拔出,稳稳地架在了鹫翎脖子上。 「说,还是不说。」 鹫翎动也没动,抬眼看他:「永昭公主有没有把事实真相告诉你?」 宣承弈神情不变:「与你无关。」 他似是有些不耐,将剑挪近了一寸:「不管我是什么皇家遗孤还是国师之子,我生在大禹,长在大禹,心中也只有一个想护之人,我不可能跟你走,月柔如何,我没兴趣。」 鹫翎眉头一皱,终于露出几分焦躁:「在这里给人当奴才,比回去掌管大权更好?」 宣承弈的唇抿成直线,良久后才道:「她没把我当奴才。」 鹫翎冷笑一声,像是被气到了,缓了一口气之后,他幽幽说道:「现在已经不是你回不回去的事了,事情远比想像中更严重,你知道我们月柔族来大禹,最重要的目的是什么吗?」 「让大禹内乱。」 「那只是其中一部分,」鹫翎没有反驳宣承弈的话,实际上他很清楚,姬珧肯定早就知道他这个目的了,「我们来,更大一部分原因是想找到大禹传闻中的神兵图。」 说到这,他抬头看着宣承弈,眼睛微微眯起,神秘道:「你知道杀了公主侍卫的那个武器,叫什么吗?」 第98章 走了,总比死了好。…… 宣承弈的眉头微不可见地纵了一下, 他舔了舔唇,下意识将剑抱在怀中,黑眸中闪动着幽深的寒芒, 似乎是想到了什么, 对鹫翎抬了下眉:「跟我问你的话有关系吗?」 鹫翎忽地站起来,似是有些激动:「当然有关系!」 帐中的香烛被风吹了一下, 微弱的火光闪闪烁烁的,将周遭衬托地有几分诡秘。鹫翎向前走了几步, 脸色越加暗沉, 灰白的鬍鬚在指尖摩挲, 他道:「月柔是马上民族, 是在马背上闯出的天下,可我们弹丸小国也有自知之明, 以一国之力与大禹相抗衡,想要吞下这么大的地方,是绝无可能的, 这一点,我们比谁都清楚。」 宣承弈的指尖在手臂上轻轻敲着, 面色却在昏黄烛火的映照下晦暗不明。
第212页 鹫翎转过身, 目光炯炯地看着宣承弈:「可我们还是要觊觎大禹的土地, 是因为背后有豺狼虎豹在追赶着, 如若我们什么都不做, 月柔早晚有一日会被野兽吞没, 不早做打算, 便是死路一条。」 「谁?」宣承弈忽然发问。 鹫翎道:「你可知西陆的烈火罗国?二十年前,那还只是个闭塞贫穷,民智未开的野蛮文明, 可它只用了短短二十几年,便横扫周边十多个国度,吞併加上灭族,死在那些人手上的人不计其数。这么久了,没有一个国家挡住了他们的步伐。」 「今日杀了公主侍卫的那个武器,用烈火罗国的话说,叫『斯特』,中原话翻译过来,叫『火器』,你也看到了,那东西杀人于无形,再快的轻功也无法躲避,且威力巨大,比弓.弩更甚。火器出现在大禹,说明那些人已经把大禹也盯上了,或许它早晚有一天会来,我们谁也逃不掉。」 宣承弈眼眸低垂,静了半晌,忽然抬头:「所以你们费尽心机在大禹搅动风云,就是为了给月柔找一个退路?」 鹫翎脸上闪过一丝错愕,好似没想到他会问这样一句话,宣承弈怒火窜上眉梢,声音忽然提高了几分:「躲到大禹,然后呢?等他打过来,你继续往东逃吗?就这样带着自己的子民,永远逃避下去,要是没路了呢?」 鹫翎被戳到了痛处,脸色骤然变得扭曲:「可我们有什么办法!烈火罗壮大到如此地步,都是周边列国的放任,当初我们没有团结在一起,错失了最好的机会,如今它强大了,我们不得不开始为子孙谋划,哪怕背井离乡也好,子民也要活下去啊,正面抗衡,结局就会像那些亡国灭种的邻国一样!来恩玛!你告诉我,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 鹫翎是个白髮苍苍的老者,激动时满是褶皱的脸涨得通红,眼睛却是越发混浊了,宣承弈能清楚地听到他声音里的急切和绝望,一个人的生死尚且犹如一座大山般沉重,一国之生灭又岂是三言两语能解决的事。 他放下怀中的剑,双手垂在两侧,就这样看着对面的老者,嗓音低沉道:「或许得到大禹的神兵图,还有直面相抗的可能,对吗?」 鹫翎倏然一顿,沉重地吐出一口气,视线挪开些许,嘆息道:「只是想着或许会有这种可能,也许是自欺欺人罢了。传闻大禹神兵图上记载了各种神兵利器的铸造之法,或许有比火器更厉害的神兵,只要我们造出来,未必不能与之一战。可是……」 「可是什么?」 鹫翎摇了摇头:「可是,如果大禹有如此神通,为什么自己不应用在战场上?如今来看,大禹与月柔在军械上所用之物别无二致,所谓的神兵图,也许只是因为时间久已,流传的过程中被神化了而已,实际上,根本就没有那种东西。」 宣承弈忽然想起姬珧与玉无阶对视时的那个眼神,对于十二身上的伤,所有人都表现出匪夷所思的表情,只有他们二人最镇定。 他握紧长剑,转身要走,鹫翎忽然将他叫住:「不管将来怎样,你既然已经知道自己的身世,身上便有了不可推卸的责任和重担,月柔不可一日无主,来恩玛大人,你得跟我走!」 宣承弈脚步顿住,他没有回头。 烛火将背影延长,投在帐布上,一团黑影缓缓颤动,忽然,有人拉开了帐帘,声音将奇怪的气氛打断:「宣公子,殿下召见你!」 他顿了一下,迈动脚步,这次没有回头。 鹫翎深吸一口气,坐到床榻上,脸上的表情也不知是懊恼还是失望,对于那个无声的回答,虽然并不知他最终答案如何,可心里却已经知晓。 —— 上原,豫国公府。 纤长的玉指抚摸着白兔,染了丹蔻的指尖猩红鬼魅,那人轻轻顺着兔子耳后的绒毛,语气却没手上的动作那么淡然。 「到底什么时候能找到神兵图的下落?」 江蓁站在沙盘前端详战况,眉头紧紧拧着,听到背后那人的发问,脸上先是闪过一丝不耐之色,又收起,这才转身看向玉镜公主:「公主稍安勿躁,神兵图的消息已经有些眉目,只是还需要再确认。」 「确认?」月牙儿抱着兔子站起身,裙裾滑到脚踝处,一摇一摆地走上前,「你可以告诉我,或真或假,我可以自己去确认。」 江蓁笑了笑:「那东西邢廉找遍了全京城都没找到,为今能想到的可能,也只有藏在姬珧身上一种了,我就算告知殿下,又有什么用呢?」 月牙儿脸色一沉,拂了拂袖,冷道:「既然如此,说这等废话做甚!」 兔子从她怀中跳下去,跑到了角落里瑟缩着,江蓁看了看白兔,又抬头看向她,坦诚道:「殿下只要记得自己承诺的话,扶我登上皇位,拿了姬珧的性命,到时候,连大禹都是我的,区区一个神兵图,我还给不了你吗?」 月牙儿心中冷笑,看着对面不自量力的人,越发感到不屑,但她脸上却没流露出半分轻蔑,只是垂眸坐了回去,娇俏的声音脱口而出:「可你拿什么跟姬珧相比呢?我觉得你不是她的对手。」 「是人都会有弱点,姬珧的弱点,就在于她装得冷情,实际上却并不冷情,可是,哪里都想讨好,结果往往是哪里都讨好不了,你且等着看,她身边的人,早晚有一天,会一个个离她而去的。」
第213页 江蓁说的话异常笃定,倒是让月牙儿有几分相信了,两人刚说到此处,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敲击声,急促的声音从外面传来:「郡主!不好了!虞公子逃走了!」 —— 荒无人烟的郊外,明月高悬。 一人伏于另一人背上,在黑暗中不住窜行,隐隐约约能听到后面传来的追击声。 虞弄舟闭着眼,手掌放在身下之人的脖颈处,头微微偏着,似乎在搜寻各处传来的动静。 「主子,我这就救你出去,等我甩开他们,咱们就能自由了!」 长安一边说着,一边抹除自己的痕迹,声音里难掩兴奋。 二人不知跑出多远,虞弄舟从始至终都没说话,只是留意着后面的追兵,好像总是无法甩脱。 他目不能视,耳力却变得更加敏锐,哪怕是一丝细微的改变,都能被他很快捕捉到,跑出这片林子,前面便是一片原野,原野中没有遮挡,若是还未将追兵甩开,二人难逃被捉住的命运。 长安不停地安抚他,好像仍存希望。 忽然,虞弄舟将手攀上他咽喉。 那人忽地停住脚步,脚底在地上一错,才堪堪稳住身形。 「你是谁?」虞弄舟语气低沉,像是久困的野兽,带着令人不舒服的威胁,狠狠逼近身下的人。 那人愣了一下,随即扯开笑脸:「主子,我是长安啊。」 「你不是长安,」虞弄舟用了几分力气,大拇指和食指紧紧扣在他的咽喉之上,「说,你到底是谁?」 几个唿吸的功夫,后面的追兵越来越近了,那人忽然咧嘴一笑,向前勐地一弯身,同时松开双手,手臂一挡,推开他的手,人已被他甩飞出去。 虞弄舟用轻功落了地,可惜不能看见东西,脚下踉跄了一下。 那人蹭了蹭鼻尖,也不再伪装:「到了这里才发现我不是长安,会不会有点晚了?」 虞弄舟听声辩位,戒备着他的动作,脸色却还算镇定,不答反问道:「你救我出来,有什么目的?」 可一听到他这话,那人忽地嗤笑出声,满满的轻蔑:「救你?别做梦了。」 追兵的距离已经不到千米,他都能看到黑夜中攒动的人影。 虞弄舟不知为什么,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可还不等他深想,那人猝然冲上前,抬手将他噼晕,意识消散之前,他听到那人好像在说:「主子说过,疯子就是要跟疯子呆在一块。」 虞弄舟再醒来时,是被凉水泼醒的,他的眼睛不知被什么煳住了,艰难睁开后,仍是一片黑暗。 然后他感觉到四肢百骸传来的疼痛,一下一下地,每一次都传到心脏上。虞弄舟发现自己的双手被吊了起来,双脚上也绑了粗重的锁链,犹如一个大字被拉拽着,最刻骨钻心的疼痛,便是从手脚处传来。 接着,他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舟哥哥,你是不是想逃走?」 虞弄舟一怔,缓缓抬头,尽管他什么都看不见,还是重复了这一动作,然后他听到她说:「我对你那么好,你为什么还是想逃走?」 剧烈的疼痛让虞弄舟的思维有些迟缓,可是随着他醒来,已有一段时间,自己的处境也越来越明晰,越是明晰,他越是不敢置信。 手脚无力,武功全无。 有人,钻透了他的琵琶骨,挑断了他的手脚筋。 全身上下都是血水混杂着汗水,虞弄舟这时候才想起来,自己不是刚醒来,在遭受严酷的刑罚时,他断断续续地昏倒,再断断续续地醒来,每一次都被折磨地生不如死。 而这一切,都是眼前的人做的,江蓁,他的表妹。 江蓁走过去,手指掐着他的脸,强迫他抬头:「舟哥哥,你是不是,爱上姬珧了?你从我这逃走,是想回去找她,对吗?」 她一字一句地问着,说话声很慢,像是在一边说,一边观察着他的表情。 虞弄舟向来是个情不外露的人,只要他肯隐藏,他可以把一切都藏在心底,只做个没有感情的石头。 他自认为自己隐藏得很好。 可是,直到计划一点点实现,终点越来越接近,他发现自己,也许可能,并不想太快復仇,或者,并不想让姬珧就这样死。 当他发现自己有这个想法之后,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很快就刻意掐断了火苗。 不管话说得再怎样冠冕堂皇,他与姬珧之间有着不共戴天之仇,他不可能放过她。 虽然亏欠,可他身体里流着张家的血,他要为张家无辜惨死的百口人讨个说法,这是他与生俱来便要背负的使命。 可是,他错了。 他被人骗了,他张家其实该死。 他开始觉得难以面对,自己精心布置的一切,原本就是错误的,而他那个自认为对他情根深种的女人,最初的悸动,原来不过是将他当做了某个人的影子。 待他发现自己不愿走出来的时候,那个女子,以骄矜倨傲的姿态,潇洒地逆他而行。她看都不看一眼他,她跟别的男人抵死缠绵,她害他双目失明,她蹂.躏他的真心,她眼都不眨一下! 原来从始至终,他才是那个彻头彻尾的可怜虫。 仇恨没了,爱也没了。 也不对。 他还爱她,她一点也不在乎他了。 虞弄舟觉得喉咙里涌上一股腥甜,他皱着眉,将那些不甘全都吞咽下去,然后抬起眼眸,勾了勾唇,笑容有几分恣意,跟平时那个不温不火的人,一点也不一样。
第214页 「是,我爱她,她是我的妻子。」 江蓁手指陡然用力,另一只垂在身侧的手已经紧紧攥成了拳头,她刻意地忍耐着自己疯狂的嫉妒,对眼前人的占有欲全都转变成了怨愤:「虞弄舟,你贱不贱!她从未正眼看过你,你却还为她着想?我告诉你,想要离开我,到她那边去,永远不可能了!你现在就是一个废人!」 贱不贱? 虞弄舟听她骂着难听的话,心中蔓延的酸涩一直到眼眶。 他就是贱的。 从前有一个人,为了他,纡尊降贵,学了整个浙菜的菜系,只为博他欢心,她为他铺路,挡住群臣攻讦,力排众议让他当驸马,她趴在他胸膛笑,伏在他腿上哭,他看过她这样那样的神情,他拥有过这世上最独一无二的姬珧。 可他那时只想利用她。 如今她与他再也不会回到从前了,他却无比确信地印证了自己的内心。 他爱她爱到深入骨髓,也没什么不可以承认的。 「你就算把我关到死,我唯一爱的人也是她,与你无关。」 虞弄舟轻笑一声,再次闭上眼,仿佛连搭理都不愿搭理她,江蓁再也忍不住,扬手啪地一下打在他脸上。 铁链子被扽地发出铮铮的声音,每动一下,全身都是撕裂的痛,虞弄舟却宁肯承受着疼痛,也不说一句假话讨她欢心。 最终,他被她折磨得昏死过去。 . 一桶凉水将人冰醒,薛澜娇从一个噩梦中醒来,进入另一个噩梦。 迟钝的思维已经让她生不出任何表情,她只是机械地重复一句话:「不是我做的,不是我做的……」 姬珧从营帐里出来,看到薛辞年还跪在地上,他这样执拗地不肯放弃的时候实在罕见,但这次谁都没有阻止他。 死的是金宁卫的人。 人死不能復生,可活人的怒气总要顺出来。 薛澜娇就成了那个倒霉的人。 姬珧无视薛辞年,越过他走进对面的营帐。 一进去便看到一个笔挺宽厚的背影,一袭青衣,宝剑在侧,长身玉立,姬珧看他转身,心里那根弦,忽然就被拨动了。 拢在袖子里的手有些发抖,那些被压制到极致的后怕,此时都无端地涌上心头。 宣承弈先是转头,然后转过整个身子,轻道:「十八说,你叫我——」 他没说完,姬珧忽然走上前,紧紧抱住他腰身,宣承弈猝不及防地张开双手,有些错愕地低头看着她。 姬珧将脸埋在他胸膛里,轻嘆了一声。 「别死。」 宣承弈心头震颤,他在那两个字里,听到一丝无助和失望。 姬珧闭上眼,眼前便是十二笑着的脸。她这一生都在送走别人,哪怕是上辈子,她临死的时候,也是孑然一身。 身边死得,只剩下她自己了。 姬珧突然渴盼那种可以相伴终老的承诺,哪怕是谎话也行。 宣承弈缓缓放下手,在她后背上,轻轻拍了拍,动作温柔到极致,只剩下满目的心疼。 「我永远……」 姬珧静静听着。 他说:「我永远追随你,死也是。」 心中却忽然坚定。 为此,他要成为一个更优秀的人,有足够实力护在她身后,也有足够胆识站在她旁边。 第二日,启程之前,再次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变故。 薛澜娇死了。 死在受刑的营帐内,一刀毙命。 薛辞年脸色苍白地站在姬珧跟前,抱着薛澜娇,双眼空洞无神,比怀中的人更像是一具没有生机的尸体。 他说:「我可以,带着她的尸首离开吗?」 姬珧皱了皱眉:「你想走?」 他轻轻嗯了一声。 「我若说不能呢?」 薛辞年终于抬眼看她,然后渐渐红了眼眶,那双眼睛里,也不知是仇恨还是埋怨的情绪,在一点点攀爬向上。 「那殿下就把我也杀了吧。」他轻嘆一声。 说完,他不顾姬珧的答案,转过身,就这样在众目睽睽之下,向着队伍的反方向,一步不回地向前走。 金宁卫脸上有难言之色,宣承弈看了看姬珧,抬脚要追上去。 「算了。」姬珧拽住他袖子,看着那个孤寂单薄的背影,视线慢慢飘远,「让他走吧。」 天下无不散之筵席。 走了,总比死了好。 姬珧收回视线,不再留恋,手轻轻一挥,众人启程。 一日后,他们终于回到了金宁。 第99章 生死这样的事。 姬珧路上行踪不定, 何时归期并没有及时跟金宁通气,是以回来的时候没有惊动任何人,直到入城时递上文蝶, 京中才算是得到了消息。 她这一去大半年, 领教了疆北贫瘠之地的狂风严寒,一回来, 忽然觉得金宁三月时微凉的清风都是温柔的。 平静与安逸都是奢侈,走了一趟极北苦寒之地, 才更能切实地体会这份平和的来之不易, 她撩着车帘, 透过一方小窗, 望着城门上高高束起的牌匾。 古边掖,经过了歷朝歷代的更迭, 如今才是纸醉金迷的金宁城。 天空有些阴暗,灰白的云层遮挡着日光,似是挥不去的阴霾, 姬珧不喜这样的阴天,黑压压地落下来, 心头某处总是有些空荡荡的, 好像任何东西都无法填补上。
第215页 一只手握住她皓腕, 将车帘拽了下来。 「别吹了风。」 姬珧一回头, 宣承弈看着另一边, 神色如常, 仿佛他刚刚什么都没做。 她忍不住轻笑一声, 斜斜地靠着车壁,闭眼小憩。 马车驶进到公主府门前,姬珧适时醒来, 还不等她下去,后方便匆匆走过来一个身穿墨色圆领袍的内侍,在外围被金宁卫挡住。 姬珧正搭着宣承弈的手下马车,抬眼看是宫中出来的人,且是长伴姬恕身旁的,黛眉微皱,落了地后抬了抬手。 金宁卫遂放他过去。 「怎么了?」看那内侍急急忙忙的样子,姬珧的眉头不免皱得更深了。 内侍十五六岁的年纪,脸庞还很稚嫩,瞧着也不太稳重,见公主发问,磕绊了一下才低垂着头道:「陛下听闻您回来了,吵着要出宫,魏掌印担忧陛下的安危,不敢放陛下出来,特来遣奴婢请殿下进宫一趟……」 那内侍哆哆嗦嗦地说完,倒是没有出错。 姬珧一听便明白了,定是入城时有人通知了宫里,叫姬恕知道了,姐弟两个大半年没见,他自是忍耐不住,虽说过了年长了一岁,到底还是个孩子。 她也没撂脸子,只是嘱咐那个内侍:「回去传话于陛下,就说本宫稍后便到,他若是不老实实在像要出宫,出来了这辈子就别回去了。」 没生气是没生气,威胁的话却是随口就带出来了,姬珧话音一落才反应过来,索性也不收回,挥挥手让内侍去传话。 金宁卫去套马,姬珧赶紧回府梳洗一番,洗去了风尘僕僕的疲倦,赶紧招来玉无阶和佟沅。 二人很快便到,姬珧将一个奇形怪状的东西放到桌上,推到玉无阶跟前:「你带着佟沅回一趟积室山,让山长瞧瞧这东西,昨日三郎跟本宫说,他问过鹫翎,这东西在烈火罗国叫火器,我钻研了一整夜,这玩意确实制作精妙巧夺天工,以我大禹如今的能力,还造不出这等奇物。可是,既然烈火罗能研究出这样的武器,没道理我们不行。」 姬珧回头看了看宣承弈,后者托着一个沉香木盒,见她睇过来,把东西奉上。 姬珧瞥了他一眼,压下嘴角的笑意,然后交到玉无阶手上:「佟沅有能力复制这上面绝大多数神兵利器,我相信在制造与设计上他比你我更优秀,也许连山长也要刮目相看,你且带他去看看,山长应该会收下他。」 玉无阶低头看了看那个木盒子,已经从她那句话中推测出里面装着何物,不动声色地收下,他已是站起身,去抖压出褶皱的绿袍:「你的命令,我不敢不从,可惜从金宁到玉家再到江东,直到回来,你也不让我休息一下。」 姬珧知道自己太麻烦他了。 「佟沅累吗?」姬珧忽然转头看佟沅。 佟沅不知道想着什么,视线落在姬珧后边低垂着头站着的那人身上,冷不丁被叫了名字,「啊」地一声回过神来,赶紧补救地疯狂摇头:「不累!」 姬珧笑着看回去:「到底诗年轻得好,小师叔如若真的疲倦,便——」 「打住,」玉无阶抬了抬手,对姬珧这张嘴无可奈何,他拿着东西,像是要反驳她那句话,将背也给挺直了,「我这就动身。」 姬珧很是满意,她也跟着站起来,替玉无阶理了理外袍上的褶皱,扫了扫他肩膀:「小师叔,路上小心。」 玉无阶怔住,抬眸看她,姬珧已经退了回去,唇角的笑意温和,而他肩膀上好像还留有温热。 宣承弈脸色难看。 玉无阶赶紧回身,匆匆走了出去,佟沅跟在他后面,走到门槛处才后知后觉地跟姬珧告退,然后追了出去。 就看到青玉先生抚着肩膀,有些热泪盈眶的样子。 佟沅挠头:发生了什么事情? 姬珧看着玉无阶走了,才幽幽地嘆了口气:「我可真是能支使人。」 他一扭头,便看到宣承弈紧紧盯着大门,凌厉的双峰横亘,怨念和杀气能将门看出个洞来。 姬珧没在意他为何一副关公脸的样子,眼里甚至还多了几分赞赏和欣慰:「我知道你们月柔都在找这个东西,刚让你拿着,你没动半分歹念,做得好。」 宣承弈面色一沉:「你若不信我,可以不经我手。」 姬珧就知道他会这么说,斜了他一眼:「偏不。」 「宣蘅,走。」她说完转身,唤了宣蘅跟上。 一直站在她身后默不作声的宣蘅应了一声,越过宣承弈的时候抬头看了看他,忍着笑追出去了。 姬珧知道姬恕的性子,没打算让他等太久,当她在宣武殿看到长高一头的姬恕时,空洞的心上好像终于填补了一块,姬恕没了礼数教条,一勐子扎到她怀里,姬珧试着像半年前那样抱起他,竟然有些抱不动了。 她蹲下身,仰头抚摸着姬恕的脸:「皇姐不在,有没有听太傅的话?」 实际上,这半年来姬珧虽不在京城,却对京城发生的所有事都了如指掌,姬恕批阅的奏摺也需要拓印下来给她过目,由她亲自裁决。 姬恕的成长,姬珧心里有数。 姬恕抓着姬珧的袖子,轻轻点了点头。 他一副童真相,这么大的孩子最是能迷惑人的时候,睁着一双懵懂黑亮的眼珠,即便什么都不说,你也想将天上的星星摘给他。
第216页 再大一点就要有自己的想法了,逆着长辈的想法做事,觉得自己天上地下绝无仅有,唯我独尊,猫嫌狗憎的。 姬珧一时间想得有些远,拉着姬恕进了大殿,里间燃着安神香,姬珧往榻上一坐就倦了,她强撑着精神跟姬恕说了几句话,姬恕好像发觉了她脸上的倦怠,拍拍榻上的玉枕:「皇姐歇息歇息吧。」 姬珧望了一眼窗外,快要黑了。 她摇了摇头,对姬恕道:「去传贺朝,我找他有些事要问。」 姬恕顿了一下,转头吩咐魏长骆去招人。 贺朝很快便赶了过来,屈身行礼。 姬珧坐正了身子,让贺朝平身:「……后事交由你去办,毕竟你是金宁十八卫的大统领,别的人也都伤心,但大抵是不想让我看出来,所以都忍着,你找个时间,跟他们聚一聚,别让他们什么事都憋在心里,尤其是小七,他话可太少了。」 姬珧罕见得说了一串很长的话,声音低浅平和,似是在说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可谁都能听出来她心底的难过。 贺朝领了命令,沉吟片刻,忽然道:「十二弟走了,十八卫里缺了个人,得从暗厂里提上来一个,殿下可要考核?」 绵长的寂静,无人回话。 就在贺朝要抬头的时候,姬珧道:「不用了,本宫身边暂时不缺人,先这样吧。」 她说罢起身,又看了一眼窗外,屋里点了灯,外面已经全黑了,她摸了摸姬恕脑袋,让他好好休息,明日她会随他一起上早朝,姬恕一听,便也没再缠她。 临走时,贺朝看了宣承弈一眼,二人相视,又心照不宣地挪开。 出了宫,姬珧上了马车,没吩咐马夫回公主府。 「去怡春楼。」 姬珧虽盛名在外,却是很少亲身踏足烟花柳巷,何况怡春楼并非京城最大的青楼,寻常时根本入不了她的眼,姬珧戴了帷帽进去,给宣蘅也披了一个,只有宣承弈露出一张脸,别人看了都以为他是带了两个随从来,将他认成了恩客,热情地扑过来,想要拉着他进去。 宣承弈极度厌恶这等地方,不等胭脂水粉们凑过来,便将长剑一拔,横在身前。 姬珧看他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摇了摇头,宣蘅脸热得很,对姬珧小声道:「三哥他没见过什么世面……」 他这一拔剑,把老鸨和楼里的姑娘吓破了胆,以为是哪个仇家来寻仇了,一个跑了,两个逃了,人传人,怡春楼很快就乱作一团。 都拜宣承弈所赐。 宣蘅觉得有点丢脸,谁知姬珧却道:「本宫就喜欢他这样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三人进去,扔给老鸨一锭金子,才算平息了骚乱,老鸨点头哈腰地将他们引到一个单间里,然后转身走了出去。 没多久,一个身穿藕紫轻纱裙的女子迈着碎步进来,怀中抱着个琵琶,婀娜身段尽显妖娆,这在京城最大的青楼里也是上上姿,不可多得的尤物。 只是,人美是美,却是一副病怏怏的样子,一脸苦相。 姬珧将帷帽摘下,放到桌上:「你是晚袖?」 晚袖没想到那帷帽下是个女人,且屋中原本的三个人里竟然有两个都是女人,唯一一个男人,还似小厮一样站在旁边,显然不是主子。 她点点头:「奴家花名晚袖。」 姬珧看了看她怀中的琵琶:「你会弹什么曲子?」 晚袖双眸灵动,水润如珠,盈盈望过来,颇带了几分不解:「贵人想听什么,只要奴家会的,都可为贵人弹奏一曲。」 姬珧想了想,道:「《霸王卸甲》可会?」 晚袖一怔,唇角漫起一丝笑意,她没回答,只是将青葱玉指覆在琵琶上一拨,流动的声音便像溪水一般潺潺而来。 本是一首悲壮又绝望的曲子,她弹起来却轻快明亮,姬珧看着她,渐渐出了神,一曲终了时,她才回过神来,竟不知该说什么好。 或许就是很难说出口吧,她也不想承担那份失望。 姬珧抬头道:「我可以为你赎身,你愿意走吗?」 晚袖没想到她会说这样的话,神情微震,但震惊过后,她只是浅浅笑笑:「奴家可否问一句,贵人为何要替奴家赎身吗?」 「受人所託。」 晚袖脸色一变,手指勾到了弦,弹出了一个极不和谐的声音,她直直站起身,脸上的惊喜渐渐扩大。 「是卫公子吗?」 姬珧顿了一下,点点头。 晚袖又狐疑地往她身后望了望,疑惑道:「那他自己怎么不来?」 姬珧手心一紧,视线下意识垂到地面上,短暂的沉默让晚袖从惊喜中回过神来,她定定地看着她,笑容僵在脸上,久而未散。 片晌过后,姬珧重新看向她:「北地战事未休,卫公子已被留在了前线,暂时……不会回来了。」 晚袖的眉头倏地皱紧,表情有一瞬间近乎崩塌,她张了张嘴,慢慢坐回去:「是吗……」 「我为你赎身,你跟我走吧。」姬珧又重复了一遍。 对青楼女子来说,也许一生里侍奉恩客,最大的幸运不过是碰到一个真心人,能将她从泥潭中解救出来,从此不必在这里浮沉。 可她等了良久,最终只等来了晚袖的拒绝。 「奴家谢过贵人的好意……只是我们二人约定过,如有一天他愿意娶我,会亲自带上白银千两,将我赎出去,他不来,必定是不愿了。」
第217页 晚袖抱着琵琶,低垂着眼眸,看不太清她脸上的神色,只是能从声音中听出来她心底的失望。 「我就在这里等他。」说罢,她又拨动琵琶弹奏起来,这次仍是《霸王卸甲》,却多了几分幽怨决绝,气势跟方才全然不同。 宣蘅知道她是误会了,想要说什么,被姬珧抬手制止,等到一曲终了,姬珧留下了百两黄金,起身离去了。 人去楼空,晚袖独坐房中,忽然举起琵琶,将之狠狠摔到地上,粉身碎骨。 然后,她趴到地上,抱着琵琶碎片,哽咽痛哭。 姬珧出了怡春楼,宣承弈忍不住叫住她,问道:「卫公子,是谁?」 姬珧顿住,回头看了他一眼,而后继续向前走,走了几步,幽幽的声音传到他耳朵里。 「十二姓卫名离,卫离,这是他原本的名字。」 宣承弈瞳孔微缩,瞧着她淡漠的模样,心尖却有些疼痛。 因为她的隐忍,也因为十二的存在,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消失。 宣蘅问:「我们是不是该告诉她真相?若让她记恨一辈子,十二哥哥岂不是太可怜了?」 姬珧道:「不用。」 不用。 为什么不用?宣蘅不懂。 可当第二日她听到那个消息时,心下终于瞭然。 怡春楼晚袖姑娘,于房中悬樑,被发现时早已身亡。 不用告诉她,因为,她其实什么都知道啊。 这世道上,有太多人,活下去仅仅只是因为一个信念,当最后一点希望也破灭时,所有理智和坚强都会随之崩塌。 她撑不下去了。 无法在没有他的世界里活着。 旁人听闻这件事,大多数都会唏嘘一声,虽然可惜,不过道一声太傻。 太傻,的确傻。 活着比死难,还能唿吸,那得是拥有多大的幸运? 可唯独这种事,外人没资格评判。 姬珧命人殓了晚袖的尸身,同十二的衣冠葬在了一处。 说起这件事时,所有人都表现过不理解,唯有宣承弈觉得似乎理所当然。 姬珧没问他为什么会理解晚袖的做法,回京之后,便开始大力整肃朝堂,姬珧顿时忙得脚不沾地。 江则燮起兵时,朝中便杀了一批江家党羽,原本邢家是首当其冲,可是江家一倒台,邢廉便跳反到江家的对立面,为了摘出自己,甚至不惜亲自把妻子押送到大理寺。 他动作太快,以至于没露出什么把柄。 宣重入狱后,大理寺由赵云清担任主职,此案涉及颇多,涉事人员要经过三司会审,由大理寺主持,刑部尚书和监察院亲自督办。 姬珧决心要将邢廉扳倒,在此案中花费的精力很多,需要跟监察院负责此案的人沟通时,宣蘅竟然亲自请缨。 看宣蘅如此这般自信,姬珧很是欣慰,人走后,她端了一杯热茶:「若她能事事如此,许多事情都能交由她去办了,我也能省点心。」 「不会,」宣承弈打断她,「也就这件事她比较热心。」 姬珧喝着茶,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嘴:「何出此言?」 「负责这件案子的监察院御史,是蘅儿指腹为婚的人。」 他刚说完,姬珧将口中的茶尽数喷了出去。 「你说什么?」姬珧瞠目,有些痛心疾首地模样,「本宫的蘅儿定亲了?」 第100章 她无心。 宣承弈拧眉看过来, 沉默了一会儿,才娴熟地伸手替她擦去流到下巴上的茶水,指腹的温凉将热度融化了, 他蹭得小心又温柔, 却是面不改色地道:「什么时候变成了你的蘅儿?」 姬珧微微向前抻着脖子,享受着他细緻入微的体贴和周到, 从前薛辞年在时,这些需要眼色的事都是他做, 也许是做得太自然了, 以至于姬珧常常忽略这样的小事。 但宣承弈是不一样的, 哪怕他举止上挑不出一丝错处, 脸上总要给你表现出几分不情愿来,再就是装作若无其事, 总不让你看到他卑微的一面。 姬珧「嗯」了一声,乖乖地等他擦完,才将茶杯放回去, 向后靠了靠:「在本宫身边的人,都是本宫的, 包括她, 包括你。」 宣承弈在她促狭的目光下很快地眨了眨眼睛, 鼻头一碰瞥向别处, 耳根处染上一层红, 像是春时绽放的海棠花, 纯白花瓣中飞出浅淡的火焰。 窗外刮过一阵风, 清香被吹进了屋子,漫香盈袖。 姬珧低头笑笑,復又扬起脑袋, 清了清嗓子,认真道:「宣蘅原来订过亲,怎么没听你们提起过?」 宣承弈闻言,正了脸色,眼中闪过一抹不虞:「去年订的亲事,后来出了那件事,这门亲事也许就黄了,我们都没放在心上。」 姬珧知道他说的「那件事」,就是她把宣家人全部抓进天牢里的事,宣家大势已成定局,从前交好的世家门阀也都纷纷疏远,起码在这期间,没有一个人原意为了当年的情意来跟姬珧求情。 「既然没有退亲,也许他们不在意这个。」 宣承弈瞥了她一眼,显然不同意她的说法,姬珧看过去,张口问:「怎么了?」 「我曾经找过云家人,想要把蘅儿託付给他们,但是他们拒绝了。」 姬珧被他盯得有些心虚,面上却不动声色:「然后呢?」 宣承弈长长出了一口气,似是在忍耐什么,良久后才道:「我和蘅儿的父母长辈全都在牢里关着,就算他们想退亲也找不到人。」
第218页 姬珧眉心微跳,忽然沉默不语了,过了半晌,她召金宁卫进来,吩咐他去大牢里把宣家人放了。 姬珧如约放了宣家无辜的一百多口人,可宣重渎职在先,包庇亲人在后,理应受牢狱之苦,新任大理寺卿赵青云判了流放,丝毫没有因为宣承弈和公主如今的关系而有任何轻判。 宣重的流放之地是西南的来州,来州虽然是古来兵家必争之地,条件却非常艰苦,漫天黄土,飞沙走石,再往南是天险裂谷,没有人迹,因为是军事重镇,每年加固城墙的任务都非常艰巨,需要许多徭役,流放之人自然也要做这种苦役。 一般被判了这种流刑的人,很少有机会再回京城了。 姬珧在宣重启程上路之前,特意命人将他从大牢中带到公主府。 宣重一身囚服,身陷囹圄半年之久,一直在暗无天日的大狱,让他的面色白得吓人,人也消瘦得就剩皮包骨,眼窝深陷嵴背佝偻,像是苍老了十几岁。 姬珧命人将他脖子上的枷锁打开,没了束缚,宣重缓缓放下手臂,放在大腿上,却是低垂着头没有说话。 屋中昏暗,只有一盏灯幽幽亮着,姬珧斜靠在软塌上,搁下手中硃笔,推开小案。 「怎么不说话?上次本宫去暗牢中见你时,你可是戴着脚镣手铐也要对本宫大唿小叫呢。」 宣重身形一顿,微微前倾的嵴背有些僵硬,姬珧淡淡笑着,声音并不逼仄,甚至还带了几分话家常般的慵懒随意。 她向前探了探身子:「蘅儿初来我身边时,像个初生的小羊羔似的,什么都怕,也不敢看我,是我将她丢给了金宁卫,给她驯服帖了。」 宣重勐然抬起头,瞪大了眼睛看着姬珧,眼中涌现出深深的怒火,却又有些敢怒不敢言。 姬珧继续道:「但她其实很聪慧,如要认真教她,许多事能一点就通,且为人单纯通透,那些能困住人一辈子的情结牵绊,她自己都能将自己说服了,这是许多人求也求不来的能力。」 宣重听她后面说的话,狰狞的面孔渐渐缓和下来,眼中透露出几分不解。 姬珧却突然冷了声音:「宣重,你知道担心你的女儿,却不知那些人也是人生父母养的吗?若是有一日她们遭受的苦难也一併报復到你女儿头上,你受得了吗?」 她的声音没有很高,只是字字珠玑,句句戳心,宣重如遭雷噼一般怔忪了神情,定定地看着前面,良久之后,他忽然瘫下身子,嘶哑的哭声从喉咙中释放出来。 他或许是悔恨,或许是庆幸,姬珧眼中却没有半分怜悯,她偏了偏身子,打断他的哭声:「宣蘅此后跟在我身边,她若忠心,我不会亏待了她,你上路之前尽可放心。」 宣重不知道这算不算公主殿下对他的承诺,如今驸马生死不知,朝廷虽然千疮百孔,政权却还是握在长公主手里,他一走,宣家大势已去,再也没有人能庇护宣家人,若宣蘅能依託公主,对他来说也能暂且放下心来了。 所有都已尘埃落定,宣重不会再有任何改判的侥倖,他也拉不下那个脸再去苦苦哀求。 姬珧看他生无可恋的模样,从软塌上走下来,行到宣重身前,居高临下道:「今日把你带过来,其实是有件事要问你,你只管实话实说,如有任何隐瞒,在京的宣家人都没有活路,可清楚了?」 宣重一凛,忙道:「殿下要问什么?」 「三郎的母亲到底是什么人?」 宣重惊恐地抬头看向姬珧,又飞快地移开视线,就在他要开口回话的时候,姬珧提醒道:「三郎是何身份,你也不用隐瞒了,月柔的来恩玛是为月上神子,为歷代传承国师之位的人,而三郎就是来恩玛。」 「这……」宣重没想到宣承弈的身份都已曝光,竟然还能安然无恙地跟在姬珧身边,也不知道公主现在对宣承弈到底是何态度,说话时仍有些迟疑。 姬珧凌厉的视线落到他身上:「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 宣重犹豫一瞬,终归还是和盘托出:「罪臣当时外放到云城,做了几年云城太守,那会儿两国时常有争端,月柔频频滋扰我国边境,应圣上旨意,为了给他们点颜色看看,两军在上阳坡打了一战,那一战大获全胜,俘虏了很多月柔士兵。结果,在清点战俘时,突然上报于我,多了一个女人。」 「因为女子消瘦,又套着铁甲,将士们竟然没发现那是个有孕的妇人,等到下属押着人带到太守府的时候,妇人铁甲下已经都是血水,快要临盆了,且疼得说不出话来,眼看就要一尸两命,我与裴将军思前想后,没有弄清状况的情况下,也不能眼睁睁地就看着妇人难产而死,便去找了稳婆,为那个妇人接生。」 「虽然失了许多血,孩子却也安全生下来了,只是妇人身体有些虚弱,生下孩子之后就昏迷了,我们等那妇人身体恢復之后才去问她实情,她一开始躲躲闪闪不肯说,我与裴将军以孩子性命作要挟,她才哭哭啼啼地说出真相。」 说到这,宣重嘆息着摇摇头:「当时我和裴将军猜到她身份或许不简单,却万万没想到她竟然是月柔国的王后。」 「王后?」姬珧皱了皱眉。 「是,她是月柔王后,出生就是月柔族的神女,是钦定的未来的王后,谁知她在入宫之前与国师私定了终身,被族人知道,防止她逃跑为家族招来大祸,就把一种极阴的蛊毒种到她体内,解药只有月柔族的王上有。本以为这样就万事大吉,谁知道后来……」
第219页 姬珧急问:「后来怎么了?」 宣重似是有些难以启齿,想好措辞之后才道:「后来,国师不肯死心,趁一次国宴之后,王上昏醉不醒,强要了王后的身子,此事虽然隐瞒了下来,可没多久,她便发现自己有孕,王上很高兴,以为是自己的孩子,可她却知道不是,而且国师之子生下来就会有狼纹,到时候孩子一出生,这件事一定会曝光,不管是她还是孩子都活不了。」 姬珧不知何时已经坐了回去,她摸着红木扶手上的龙头,眸光幽暗,轻道:「所以她就逃出了皇宫,假扮成将士的样子,却不想碰到了真正的大战,就被你俘虏到了?」 宣重俯下身:「罪臣包庇敌国之子,万死难辞,只是,三郎这个孩子性情纯良,还请殿下饶了他一命!」 姬珧轻笑一声:「本宫说了要杀他吗?」 宣重话音微顿,復又抬头疑惑地看着姬珧,姬珧道:「你既然已经知道了他的身世,为何还要留他性命,裴洵也同意了?」 宣重向下看了看,脸上似乎有些不忍:「当时罪臣与裴将军本想将这件事上报朝廷,由先皇裁决,只是那妇人苦苦哀求,也许是看穿了我们的想法,她竟然撞柱自尽了,临死之前只是求我们说,她死了,没人知道那孩子的身世,不会给任何人造成威胁,让我们留孩子一命。」 「看着床头哭闹的孩子,我跟裴将军也心软了,商议之下,我们决定瞒下这孩子的身世,把他当做宣家骨肉,并且永远要保守秘密,如有一天,他有任何对大禹不利之举,再亲手了结了他。」 姬珧听到此,冷笑一声:「对大禹不利的,最后好像是你吧?」 宣重知道公主还记得他曾为虞弄舟做事,说到这里,却是迟疑一下,思虑过后,吞吐道:「罪臣不是为自己的罪责辩驳,只是当初选择驸马,也有无奈之举,有一件事,不知殿下是否知道。」 「什么事?」 「就是……陛下——」 姬珧忽然重重拍了下小案,将他的后话全部堵在口中,没有说出来,宣重被突如其来的响声震得一激灵,感觉到公主陡然升起的怒火,忽然噤声了。 「三郎的身世本宫已知道了,你自去上路吧,把他的秘密烂到肚子里,把所有的秘密都烂到肚子里,你还有一百多口亲人在京城,记住了吗?」 这话里便是透露着深深的威胁,宣重不敢怠慢,知道那件事不可说,忙跪伏行礼:「罪臣谨记!」 「来人,把他带下去吧。」 宣重退下后,姬珧仰靠在软塌上,心中思量着宣承弈的身世,但凡沾了点皇家的关系,往往都是一样的腌臜不堪。 窗外,月华摇摇,笔直挺拔的身影隐在暗处,他转过身,抬头看了看穹空,淡漠的眸子被黑夜染上几许看不透的幽深,好像一夕之间褪去了所有年少轻狂的模样。 后面忽然落下一道身影,对他道:「你决定了吗?」 宣承弈没看来人,只是望着头顶明月,半晌之后缓缓张口:「我身上有她种下的蛊毒,没有解药,我走不了。」 鹫翎沉吟片刻,抬头道:「我有办法,不妨一试。」 - 姬珧铁了心要办邢廉,回京之后大部分时间都花费在这件事上,三司查办最终也只停留在邢廉手中的那些棋子上。 他为人谨慎,官场上虽结交甚广却两袖清风,为官清正廉洁,唯一的污点也就他那个不学无术的儿子,儿子死之后更没有什么能辖制他了。 姬珧不是不能查出蛛丝马迹来,只是那些无关痛痒的东西就算加起来也没法将他一棍子打死,到时打草惊蛇了,更是得不偿失。 下了朝之后,姬珧回府路上吩咐宣蘅:「你去监察院走一趟,问问那件事他们查得怎么样了。」 宣蘅刚要上马车,闻言将脚收了回去,她还没出府办过什么事,有些紧张,姬珧从腰上拿出一个玉牌递给她:「如有人拦住你,便亮出这个玉牌,别人看到,不会对你无礼的。」 宣蘅有些受宠若惊,双手接住那枚冷玉,手心传来丝丝凉凉的感觉,她心头却有些暖,又觉得十分沉重,恐怕自己担不得这样的信任。 但姬珧却很放心地放下了帘子,让马车继续向前。 宣蘅目送姬珧的马车离开,紧紧攥着手心的玉牌,然后转身,长长出了一口气,再踏出去的步子,就多了几分坚定和从容。 姬珧回了凌云轩后就听说鹫翎求见,想了想,便让人放了他进来。 鹫翎在公主府上将养几日,身子已经恢復得差不多,脸色也比之前红润不少,姬珧跪坐在案几旁,下人在一边煮着茶,咕噜噜的水汽将屋里的气温也带得升高些。 姬珧没抬头,视线指向对面:「坐。」 鹫翎行了月柔的礼节,然后坐到对面,姬珧舀了一碗茶给他,笑道:「说吧,什么事?」 鹫翎见识过姬珧的厉害,却不知她今日为何看起来心情这么好,他虽然已近古稀之年,有时候却看不透一个双十年华的小姑娘,不由有种挫败感。 「听闻殿下最近想要惩办贵国的武恩侯?」 姬珧端起茶杯的手一顿,笑了笑,她轻啜一口,将茶杯放下去,又拿着手帕慢条斯理地擦了擦嘴角,才道:「有什么条件?」 鹫翎一怔。 这……好像跳了许多对话,直接跳到最后了。
第220页 姬珧看出他的怔忪,浅笑道:「一直跟邢廉勾连的,就是月柔的玉镜公主,邢廉这边做得再干净,你们月柔一定抓着他的把柄,本宫等了几天,就在等你亲自来说,说吧,你有什么条件,只要证据能摁死了他是通敌叛国,本宫一定答应你。」 鹫翎看了看案面,而后抬头,开门见山道:「殿下知道,我现在唯一在意的就是来恩玛,目的也是将他带走,他现在不过是殿下身边的一个奴僕,对殿下没什么作用,还请殿下解了他身上的蛊毒,然后放了他。」 姬珧调着茶,边舀水边道:「你想用几张纸跟本宫换一个人?」 「对公主殿下来说,是一个奴僕重要,还是扳倒一个为祸朝廷的权臣重要,似乎不是一个需要反覆思考的问题。」 姬珧的手顿了顿,抬眸看向他,眼中流露出玩味之色:「可是他身上中的毒是『一生蛊』。」 「什么?」 鹫翎变了脸色,双手按住案几,姬珧瞥了一眼他枯藁的手,挪开视线淡淡道:「不过,也不用担心,我虽然不会给他解药,但是手里倒是有延缓蛊毒发作的药。」 她从袖中拿出一个玉瓶,推给鹫翎:「这里的药量,够他用两年,但是两年后……」 鹫翎看着面前的玉瓶,面色一阵青一阵白,想不到姬珧会这么诡诈,一生蛊只有一种解法,那种解法她绝不会选择,用这种延缓毒性的方式,则是一辈子把宣承弈拴住了,即便他离开大禹回到月柔,性命也永远攥在姬珧的手里。 何其阴毒的算计,却又是光明正大的阳谋。 鹫翎顺不下心中那股气,看着姬珧,冷笑着道:「殿下不知『一生蛊』为我族制出来的蛊毒?到时候真被我们研究出解药破解了,殿下这一番心思不就白费了吗?」 姬珧眼波流转,好笑地看着他,说出的话有几分漫不经心:「那我也不过是,损失了一个奴僕。」 鹫翎微怔,再说不出话。 次间里,窗敞开着,柳絮缓缓飘进房中,落在屏风后那道人影的玉冠上。 锦帘被攥出了褶皱。 第101章 怒。 「殿下, 还添茶吗?」 人走了有一会儿了,姬珧却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她支着下巴, 姿势有几分随意, 手指在青瓷杯的边缘上一下一下地磨,不知在想着什么, 一旁的婢女见煎茶的器皿都要见底了,才小声询问。 姬珧吓了一跳, 恍若从梦中惊醒, 抬头看向婢女, 发觉她不是自己以为的人, 顿时又有些意兴阑珊。 推着案几起身,姬珧摆了摆手, 让她将火熄了就退下,人走到门口又将她叫住。 「等等。」 婢女回身,听凭吩咐。 姬珧似是想起了什么, 对她道:「你去传话给容玥,让她选个金宁卫跟在宣蘅身边, 保证她的安全, 别让人欺负了去。」 「是。」婢女屈身应下, 退出房屋后关上门。 姬珧觉得脖子发酸, 腿也有些坐麻了, 便一脚深一脚浅地往里间走, 拖着曳地的长裙, 脚底忽然虚浮地踉跄一下,身子刚向前一倾,手臂倏然被人攥住了。 炽热的温度隔着单薄的外裳碾过肌肤, 像是被啃咬过一番似的,细细麻麻的酥感遍布全身,姬珧心里一惊,抬头望过去,正撞上那人的眼眸。 姬珧扶住他手臂稳住身形,视线微微上移,看到他头髮上落了几簇柳絮,眼神闪了闪:「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窗子是打开的,怪不得姬珧闻见了清幽的花香。 看这样子,人已经站在这有一会儿了,次间的位置距离外面并不远,只要不是刻意压低的声音,都能听到。 他必是已经听到了她方才说的话。 屋子里静悄悄的,两人的唿吸声彼此纠缠,宣承弈却只是看着她,没有张口说话。 姬珧不想落入这样的境地中,微微用力挣了挣手,却发现他忽然加重了力道,微微收紧的手指掺杂着些许意味不明的情绪。 她垂下头,想将手臂从他手中挣脱出来,他却更加肆无忌惮地靠近,英挺高大的身躯笼罩过来,逼得她后退,最后退无可退,嵴背抵上冰冷的琉璃屏风。 「你放开!」姬珧心跳得快,倒不是害怕,只是如跌云端一般七上八下,内里发虚,她始终没看他的脸,色厉内荏地呵斥了一声,额头却挨到了他的肩膀。 宣承弈的声音从头顶传来,飞快地落到她耳边,带着几分浓重的缱绻。 「你说我,不过是个奴僕?」 姬珧心底一沉,料定他是听到了。 「实话实说而已,你连真话都听不得吗?」姬珧声音闷闷的,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她能感觉到他的失望和委屈,却不想说谎骗他。 虽然她明明知道说什么话会让他开心。 正是因为他有一颗能让她看清楚的真心,真心应该换来真心,而不是被谎言用来辜负。 让他知道自己的内心真正想的是什么,比欺骗要来的更为尊重。 宣承弈忽然低低地笑了一声,唇角勾勒出的弧度有些自嘲,姬珧心里不落忍,将将要抬头看他,他却忽然抬起她的手,禁锢在屏风两侧,身子也压下来。 气息散落在皎白的脖颈上,姬珧下意识闭上眼,感觉他坚硬的牙齿在她侧颈上留下了两排牙印,不疼,却麻到心尖上。 他抬起头,冷冷地看着她:「姬珧,是不是除了虞弄舟,这辈子你眼中再看不见别人了?」
第221页 姬珧听到那个名字,所有情绪尽数褪去,眼底染上一层冰霜,声音也带了几分薄怒:「跟他有什么关系!」 「是我对你不够好吗?」 她忽然瞠目,怔怔地看着他,几乎是瞬间,他眼角眉梢都流露出悲伤,眼底是红的,像是受了极大的打击和委屈。 姬珧那点微不足道的怒火便这样消散了,低声反驳了他:「不是……」 「不是,」宣承弈重复地念了一遍,「你不是忘不了他,你也不是看不见我的好,是你把我带到你身边的,可你心里从来没有放过我。」 他忽然哽了一下,从未觉得自己这样无力过,就算他装得再若无其事,装得再不肯低头,他在她面前却好像天然就是卑微的。 为什么?因为他不可控制地先爱上了她吗? 他的手越攥越紧,头再次低了下来,这次没咬她脖颈,只是贴着她耳廓,苦苦哀求道:「你告诉我,究竟怎样……才能让你的心……完全属于我?」 姬珧眉头轻轻皱着,试着挣开他的手,揽住他劲瘦的腰身,安抚地在他背上拍了拍,只是道:「这样还不够吗?」 她给予他最重的信任,给他别人都没有的放任,允许他做最亲密的事,这样还不够吗? 宣承弈亲耳听到了那句话中的讽刺,或许她没有那个意思,只是他自己在嘲笑自己,哪怕是用了两辈子换来的纠缠,不过是享受鱼水之欢,与她片刻欢愉的关系。 他恰恰是那个最合适的人,却永远不会是唯一的那个。 她利用他得到快乐,仅此而已。 宣承弈几乎快要忘了从前的那个他,或许在两世记忆重合的那一刻,他再也不是骄矜冷冽不肯折腰的宣承弈,他只是望玉台暗无天日的一只影子,影子只配站在她身后,容纳黑暗,侵吞骯脏,包裹她所有无处释放的慾念。 他缩紧臂弯,将她彻彻底底地抱在怀里,身体紧紧贴合,彼此的热度和寒冷都在传递,他吻着她的脖颈,好像只有这样才能让他骗过自己,确实拥有过她。 姬珧仰着头,浅浅的唿吸声当做回应,他至少还是为她妥协了,即便再委屈也没丢下她离去。 宣承弈忽然将她抱起,放到旁边的镜台上,手碰掉了上面放置的妆奁,珠花玉坠散落一地,他不去看,只是拉着她的手放到自己后腰上,狭窄的空间不容施展,姬珧背后只有干净的铜镜,镜中映出了她唇红齿白的样子,还有脸上浮出的绯红。 镜台忽然倒了,姬珧一下靠不到实处,伸手搂住他肩膀。 他似乎觉得这样的距离还不够近,不足以清楚地看见她,不足以让她知道自己的反抗,不足以让她感受到自己浓烈炙热的一腔爱意,便按着她后腰,握住她脚踝,往自己身前一拽。 姬珧呜咽一声,眼底的泪花让视线有些模煳不清。 「你的怨气……怎么那么重?」 她忍不住发了一句牢骚。 宣承弈不回答她,或者说有另一种回答方式,等到姬珧脑袋昏昏沉沉,不辨东西的时候,才听到他那句不轻不重的反问:「我能从你那里得到的,只剩下这个。」 还在生气。 还在阴阳怪气。 姬珧无奈,谁叫她招惹了他。 好在,这也并不能算是折磨。 长街热闹,一路上都是浓厚的烟火气。 宣蘅握着姬珧给的玉牌,来到监察院的衙门门口,她整了整衣领,迈上台阶,看了看门口值守的人,礼貌问道:「可否向里通秉一下,就说是公主府的人。」 那人打量着宣蘅,怎么看都是一个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可是对方能搬出公主府的名头,他又不敢怠慢,遂问她:「不知姑娘找哪位大人?我也好为你通传一下。」 姬珧顿了一下,道:「监察院御史云逍远,云大人在不在?」 那人「啊」了一声,不好意思地笑笑:「云大人今日不在衙门。」 「那他在哪?」 「云大人今日外出办案,这会儿……」他看了看天,「这会儿大人应该回府了,姑娘明日再来吧。」 宣蘅闻言,匆匆谢过那人,转身便走,她倒是没听他的话改日再来,而是径直去了云府。 以前宣家大势未去时,与云家交往甚多,两府时常走动,也是因此才有了后面那段议亲。 晋阳云家祖上曾是名门贵族,出过一个皇帝,虽然在位时间短暂,且是在乱世自立为王的土政权,怎么说也沾了点高贵的血统。 只不过姬氏统治南禹数百年,人们早已忘了当年的云家,云家自己却还没忘了那些久远的记忆,以前和宣家交好时,宣蘅总是能感觉到云家人的高高在上和目中无人。 思绪一下走得远了,宣蘅再抬头,已经看到了云府前的石狮子。 门房认得她,看到她时脸上还有震惊之色,宣蘅假装没看到,提裙上了台阶,问道:「御史大人可在府上?」 门房一看是宣蘅,眼珠转了转,想也没想就道:「姑娘是来找我们公子的吧,我这就去通秉夫人,姑娘请随我来!」 他没说云逍远在不在府上,风风火火地转身去传话了,宣蘅皱了皱眉,只好跟着进去,府上下人为她引到前厅,丫鬟上了热茶,一切都跟原来一样,好像她只是过来面见长辈似的。 没过多久云家的当家主母周氏就过来了,周氏是云逍远的嫡母,一身富态之相,打扮地颇为奢华豪贵,她笑得慈眉善目,目中却又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抬着下巴看人。
第222页 「是宣家丫头来了?有好日子没见着你了,近来可好?」 宣蘅起身,对周氏福了福身:「伯母安好,劳伯母记挂,蘅儿一切都好。」 周氏过来,拉着她的手坐下,目露心疼之色:「这段时间委屈你们了,咱们两家的亲事,你不用担心,你是为了这件事才来的吧?」 第102章 知趣。 宣蘅听了周氏的语气, 瞬间便知道她是误会了。 之前她父亲还是大理寺卿的时候,两府走的近,京中人都知道, 因大理寺主管刑狱, 宣家这几年来树敌不少,宣家一朝失势, 多了是的人等着看他们笑话。 而宣蘅还有这门亲事做靠山,如不想太过落魄, 被人踩在脚底抬不起头来, 现在更应该讨好云家保住两府的姻亲。 任是谁看到宣蘅来到云府, 都会以为她是来讨好周氏这个未来婆婆的。 宣蘅倒是没有尴尬, 只是觉得这也是常理所在,刚要开口否认, 周氏又道:「前日你母亲来过,也是担心我们云家会退亲,在宣家最难的时候, 云家也没有落井下石不是?现在宣家好不容易挺过去了,都是值得高兴的事, 你放心, 这个亲啊, 云家不会退的!」 周氏到底是长辈, 长辈卖了好脸色, 宣蘅自然不能忤逆, 也不能无动于衷没有表示, 便起身谢过周氏,保持礼貌和周到。 只是心中却好奇母亲到底过来跟周氏说了什么,毕竟在她眼里, 以云家捧高踩低的处事风格,必然不会再让她进门了。 可现在周氏竟然对她这么好。 周氏拉着她重新坐下,脸上的笑意忽然消失了,换上满目的愁容,嘆息一声,说道:「但是,这亲事虽不能退,可婚期或许要拖一拖……」 宣蘅还想着母亲,听闻周氏的话,面色一怔,抬头看过来,杏眼中露出几分错愕。 周氏自顾自地说着:「远儿前不久才升任御史,朝中事务繁多,虽有父亲兄长帮衬,一时半会儿也分不开手来。虽说古话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但你跟远儿自幼相识,他如今又是血气方刚的年纪,我这个儿子我最懂了,怕是会困于儿女情长误了正事,等他性情定下来了,沉稳两年,再将你娶进门。到时他朝中地位也已稳定,你在内院为他操持,夫妻琴瑟和鸣,这日子才是和美吶!」 宣蘅愣愣地听她说完,缓了好久才渐渐明白她的意思,周氏说话很有一套,先是卖你个面子,告诉你不会退亲,照宣家现在这光景,感恩戴德还来不及,她一定也是这么想的,然后在这种时候,再跟你说推迟婚期,也不给具体的时间。 若云家信守承诺也就罢了,要是宣蘅等了很久,最后等到的仍旧是一纸退亲文书呢? 宣蘅顿时有些不耐,她本来到云府也不是说婚事的事儿,也对两府的姻亲不抱很大希望,若周氏堂堂正正的退亲,她或许只当情理之中,并不会有任何怨言,偏偏要以这样的姿态,仿佛是他们施捨的。 而最令她不舒服的,是周氏的口气,好像就算她嫁进来了,也要听从她的安排似的。 宣蘅突然一惊,才发现自己在公主身边待久了,几乎快要忘了女子三从四德出嫁从夫的闺训。 她站起来,对周氏微微欠了欠身:「伯母好意,蘅儿心领了,蘅儿实在不忍耽误云大哥,他如今在外朝正是殚精竭虑的时候,的确不应以婚姻这样的小事误了他的仕途,伯母不如直接退了这门亲,蘅儿知趣,不会纠缠的。」 「呦!怎么这是?」周氏笑了一声,「蘅儿莫不是生气了?是对伯母延迟婚期有所不满?那你也应该直说才是,别说这样的气话,婚姻大事岂是儿戏?」 看她要握住自己的手,宣蘅退后一步,疏离道:「我过来本来没想说婚期的事,伯母是误会了,既然云大哥不在,我便改日再来。」 说完转身要走。 周氏没想到她变脸这么快,且在她印象中,宣蘅一直都是听从父母长辈的话,待人谦逊有礼,甚至有一丝丝怯懦,是很好拿捏的人,眼下却竖着全身的刺,浑身硬得像是一块石头。 「娘!」 正要叫住宣蘅时,外面忽然传来一个喊声。 宣蘅将将要踏出门槛,见到迎面走过来的人,先是一怔,而后舒缓了脸色。 云逍远官袍还没来得及脱,显然刚从府外回来,他手里托着官帽,似乎是跑过来的,胸膛有些许起伏,看到宣蘅时难掩欢喜,英俊的脸上浮现出一抹笑意。 「七妹妹,你怎么来了?」 云逍远的惊喜不是假装,后面的周氏脸色却有些难看,她皱了皱眉,眼底闪过一丝不满,早一步走到宣蘅身边,擦了擦他脸上的汗:「不是说最近查案很忙吗,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云逍远看着宣蘅,将周氏的手拿下,先给母亲问好,才道:「我回府取东西。」 宣蘅一见云逍远回来了,自然将刚才的不快都抛之脑后,上前一步,对他行了一礼,正色道:「云大人,我有些事要问你。」 云逍远听到那句生疏的「云大人」,先是一怔,周氏却沉了脸,用了责备的语气对宣蘅道:「远儿还有要事,耽搁不得,有些事你跟我直说就好,别打扰远儿。」 宣蘅一听这熟悉的语气,顿时气笑了,只是维持着体面的教养,对周氏淡淡福了福身:「伯母您误会了,我来云府,正事为公事而来。」
第223页 她拿出袖中的玉牌,转身看着面色不解的云逍远,亮出了玉牌的正面:「公主殿下托我来询问云大人监察院这几日的案情进展,可否借一步说话?」 云逍远先是有些疑惑,待看清了玉牌上的字之后,立马也端正了脸色,偏身把宣蘅往书房引。 宣蘅也没扭捏,看也没看周氏,在云逍远的指引下先一步抬脚离开,云逍远也紧随其后。 周氏一看宣蘅居然这么趾高气昂,完全不把她放在眼里,连儿子也被牵着鼻子走,艴然不悦,冷哼一声:「不就是公主身边的一个端水的丫鬟吗,怎么能配得上我的远儿?也不知远儿是怎么了,死活不同意退亲。」 旁边的丫鬟想要上来安抚,可听着那话,怎么都觉得不对味,便只当做没听见,耳观鼻鼻观心地看着地面,沉默不言。 宣蘅在书房留了一会儿,全程是公事公办的语气,云逍远想叙旧也插不上话,要离开时,他终于逮着机会,说要出门相送,宣蘅想着有些话是要说清楚,便点了点头。 走在街上,云逍远已经换了件常服,不远不近地走在旁边,犹豫不决了好一会儿,才问道:「你……这段时间过得好吗?」 宣蘅心底里还是很敬爱这个云家温柔的大哥哥,没将周氏那里受到的气发在他身上,只是笑着点点头:「殿下待我很好,云大哥不必担心。」 云逍远松了口气:「你又叫我『云大哥』了?刚才在书房里,你一口一个『云大人』,把我叫得心里犯憷,还想着是不是我母亲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惹你生气了。」 猜得倒是没错。 宣蘅腹诽一句。 她停下脚步,扭头看着云逍远,脸上是得体的笑容,掌握着两人之间的分寸:「伯母大概是误会了什么,以为我来府上是求云家不要退亲的,跟我说要延迟婚期——」 「延迟婚期?」云逍远睁大了眼睛,「母亲真这么说的?」 宣蘅被打断,瞠目看着他,没想到他反应这么大,遂点了点头。 云逍远急忙道:「七妹妹,那绝不是我的意思……算了,这件事你不用管,我回去会跟母亲说明的,背弃诺言的事,云家绝不会做的,你放心。」 宣蘅挡住他的手,温和笑笑:「云大哥,你误会了,我实话实说,不是跟你诉诸委屈的,伯母和你们云家这样做也是在情理之中,前面就是公主府了,云大哥留步吧,告辞。」 云逍远一看她这么果断,先是愣了一下,赶紧追上去。 「七妹妹,你等一等。」 宣蘅停下,回头看他。 明明还是那张脸,也没什么大的改变,笑眼弯似月牙儿,透露着几分讨人的喜气。 可不知为什么,他就是觉得她变了。 云逍远笑了笑:「七妹妹,你跟半年前不一样了,看来公主的确待你很好。」 宣蘅刚要回答,背后忽然传来一声叫喊,她回头一看,见两人骑马过来,一个是云淡风轻的青玉先生,卖了他们一个眼色,就调转马头离开了,另一个则是跳下马,像宣蘅走来。 「你在这里干什么?」佟沅牵着马走过来,先是抬眼看了看云逍远,又不动声色地挪开,将目光放到宣蘅脸上。 宣蘅看到佟沅也有些惊讶:「这么快就从积室山回来了?」 佟沅「恩」了一声,道:「青玉先生着急,我们就快马加鞭,比预定时间快了两日。」 云逍远看二人如此熟络地交谈,微微皱了皱眉,此时佟沅也像才刚看到云逍远一样,问道:「这位是……」 宣蘅不想为佟沅引见,云逍远却是自己行了一礼,说道:「在下是监察院御史云逍远——」 「也是蘅儿未来的夫君。」 宣蘅本以为他是正常介绍自己的身份,没想到后面又加了一句话。 佟沅一顿,下意识看了看宣蘅,神情微微错愕,错愕中又带了一分怅然若失。 宣蘅赶紧回身,对云逍远道:「云大哥,你回去吧,我也要回殿下那里復命了。」 「好。」云逍远这次未做纠缠,温柔地应了一声,随后对佟沅抱了抱拳:「还请阁下多照顾照顾蘅儿,多谢。」 说完,便转身走了。 宣蘅诧异地看着云逍远的背影,总觉得今日的他,看起来有那么一点……不那么稳重。 回过头来,她对佟沅道:「咱们也走吧。」 佟沅慢了半拍,勐然回过神来,「哦」了一声,面无表情地牵着马跟她一起入府。 凌云轩,玉无阶已经跟姬珧相对而坐。 「我已给山长看了火器,山长说这东西咱们未必造不出来,只是……」 姬珧接着道:「没有设计图纸,制造工艺也不精密,如要造出来,得去烈火罗国取经了。」 玉无阶刚顿了一下,便被她截过话头,听她把话说完,他闷声笑了笑,点头道:「正是。」 「我把神兵图放到山长那里了,佟沅打算把这边的弓.弩制造收一收尾,就去积室山上学习。」 姬珧道:「放在山长那里我放心,让佟沅去吧,他是块材料。」 「对了,还有一件事。」 「什么?」 「山长让我提醒你,月柔东撤是下下策,他们选了最不该选的一条路,或许咱们可以改变一下原本的对边策略。」
第224页 第103章 我气得从来都不是这个。…… 手肘支撑在小案上, 镂空金缕香球散着丝丝紫烟,幽香落在鼻尖上,舒缓着心里的急躁和暴戾, 姬珧半阖着眼向后靠了靠, 久久没有说话。 玉无阶也不知那话她听没听进去,却也没有打扰她片刻小憩, 屋里寂静无声,只有低浅的唿吸声, 安静让时间的流逝都变得缓慢。 他静静地看着她, 唇边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 因害怕被发现而有些克制。 姬珧忽地睁开眼。 「啪嗒」一声, 东西落地。 玉无阶弯身去找东西,将小案翻起来, 又去够地上的手把件,姬珧看他手忙脚乱的动作,微微挑了挑眉:「山长说的我也考虑了, 只是这件事万不能是我们先提起,频频滋扰边境的是他们月柔人, 面临强国蚕食和种族灭亡威胁的也是他们。」 她摩挲着食指指腹, 眸光渐渐变得幽深:「漠南的百姓对月柔的仇恨还深入骨髓, 不是一朝一夕能改变的事, 况且就我从鹫翎那里得知的情况, 月柔如今也是公主掌政, 真要推三郎上位, 也不会一帆风顺。」 玉无阶够到了掉落的手把件,重新坐回去,心不在焉地应和一声, 又皱着眉头,做沉思状。 姬珧瞥他一眼:「你听我说什么了吗?」 玉无阶整理长袖,将微散的衣襟理得端庄,收了一贯的懒散姿态,认真地看着她:「你再说一遍。」 姬珧拳头又硬了。 . 监察院实行秘密纠察制度,会对朝中大臣每隔一段时间就进行核查验审,只是近些年来监察院内里腐朽,以权谋私,勾结大臣,早已名不副实。 姬珧去北境之前特地跟盛佑林说过这件事,肃清超纲,第一个被她拿来查办的就是监察院本身,这半年来监察院里里外外翻了一新,许多都是身怀抱负,还未被官场荼毒的年轻人。 云逍远也算被提拔的青年才俊之中的一员。 宣蘅回来后直接去跟姬珧復命。 「云大人说,最近邢廉内院有动静,他的一房小妾和爱子在不久前以回家省亲的理由出京了,除此之外还以各种理由送走了一些亲信。或许是已经察觉到最近京中的风声,准备跑路了。」 宣蘅紧着眉说道,说完之后迟疑一下,紧接着问:「殿下,咱们是不是先将武恩侯府控制住?」 话音刚落,门外忽然有人求见,很快,小十八就风风火火地走进来,脸上难得露出几分凝重,他进来后抱拳跪地,说道:「殿下,就在刚刚,武恩侯府外面有五辆马车先后往出城的方向而去,每辆马车上的人都捂得严实,看不出是谁。」 宣蘅眨了眨眼,原来殿下已经派人时刻监视着武恩侯府了。 姬珧问道:「派人追了吗?」 「追了。」 . 京城中很快开始戒严,城中巡逻的士兵都比平时多了将近一倍,夜幕悄然降临,暗中窥探的人都知道这必将会是一个不眠之夜。 前段时间公主大力剷除依附武恩侯的党羽,邢家却没有任何表示,甚至还全力配合三司审查,都知道胳膊拧不过大腿,而现在一看,明显是武恩侯府毫无反抗之力。 可这样一个连姬珧都轻易撼动不了的势力,在对抗之中认打认罚,显然不合常理。 却原来是打算来一招金蝉脱壳,彻底脱离了朝廷的掌控。 子时一刻,姬珧率禁卫军围困了整个武恩侯府,府中下人俱在,主人却不知所踪。 丑时未到,派去追踪马车的金宁卫也有消息传来,说五辆马车出城之后分别向不同的方向离开,金宁卫不得已分成五队分别去追踪。 晚风微凉,姬珧坐在廊上美人靠旁,整列有素的禁卫军正在排查武恩侯府,战战兢兢的下人们被排成一列跪在地上。 姬珧看着下面的人,脑中忽然闪过了几个画面,她眯了眯眼,兀自笑笑:「我怎么觉得这场景有些熟悉?」 旁边的宣承弈闻声一震,身子缓缓板直了,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姬珧回眸,眼睛亮了亮,侵染月华的瞳眸中藏着几许清冷,却又覆上了多彩的颜色,「你知道本宫当时为什么要把你带回去吗?」 宣承弈见她旧事重提,思绪也跟着回到丝雨微凉的那天,脑中映出她一袭红衣摇曳窈窕的模样,总感觉好像过去了很远很远。 「为什么?」他出声一问。 姬珧托着下巴,看向廊下来来回回的禁卫军。 「本宫听出了你的声音。」 宣承弈攥紧了手。 「虽然只有短短几句话,但不知怎么,就记住了。」姬珧百无聊赖地说着,眼中流淌着不知名的情绪。 宣承弈按着腰间的剑,坐到姬珧对面,视线向下瞥,沉默片晌,才问:「只是因为这个?」 姬珧一怔,逐渐收回视线,莞尔一笑:「平心而论,真当本宫见到你那刻,心中的惊艷是不少的。我幻想过无数次你的样子,但在脑海里只是一团漆黑,就像一团模煳的影子。影子虽无面,却是与人形影不离的存在,那种感觉很奇怪,靠得那么近也还是一团虚无,既心安又惶恐。我在临死之前仔细地算了一笔帐,发现自己其实从未拥有过什么,而你姑且算是,我想鲜少想要自己得到的一件东西。」 宣承弈缓缓开口:「除此之外,你就没什么想要的吗?」
第225页 姬珧神色一惊,「我还以为你会生气。」 「生什么气?」 「气我把你说成一个想要得到的东西。」 宣承弈竟然笑了一下,而后移开视线摇了摇头:「我气的从来都不是这个。」 姬珧听他那淡漠自嘲的语气,心里无由来地紧了一下,一阵风拂过,宣承弈看了看天,然后抬手为她戴上披风上的兜帽,又理了理耳边的碎发。 「殿下。」 「嗯?」姬珧抬眸看向他,鹿儿眼清澈透亮。 「你有什么真正想要做的事吗?不拘泥于皇族的身份,不局限于家国大义,只为你自己想做的。」 姬珧脑中一空,耳边好像忽然响起了另一个声音。 很久很久以前,父皇也问过她同样的问题。 她从出生的那一天起,对任何感情的反馈都很迟钝,明知道身边的人都对她很好,但她永远只能看到母后的那点不好,固执地把所有牵绊全都斩断,拒绝所有人的善意和关注。 父皇问她时,她幼稚地说,不想再当一个公主。 现在想想,何其可笑。 姬珧回过神来,慢慢坚定了目光,笑意盈盈地看着他:「为何要抛弃了这身份,本宫就是大禹的永昭长公主,长公主要这世间海晏河清,享天下太平,亦属我愿。」 她星眸璀璨,一瞬间,好像天地都黯然失色,宣承弈手攥在兜帽两侧,就那样看了她很久很久。 宣承弈垂下眼,将手放开。 「我知道,不是所有人在你眼里都是可有可无的,」他的发被凉风吹得偏向一边,拂在脸上,瞧着有几分孤寂萧索,「十二走了,原来你是会真的伤心的。」 姬珧不知他缘何突然提起十二,喉咙忽然哽了一下。 「所以,假如我如你所愿,离开了,你也会为我伤心吗?」 他忽然俯下身,温热的气息倏地靠近,他抬起手,温柔地抚摸着她的侧脸,像是捧着稀世珍宝一般:「我在你心里,不止是一个奴僕,对吗?」 他轻声问着,犹如耳边呓语,眼底的期冀似乎在乞求着她说出他想要听到的答案。 「殿下!」 廊下忽然传来声音。 姬珧一惊,回头看着下面,容玥低垂着头,眉头紧紧皱着,心向上提起。 好像打扰了殿下…… 「怎么了?」姬珧问。 容玥轻出一口气:「找到一条暗道,暗道中有最近出入的痕迹。」 姬珧闻声站起身,惊喜道:「顺着暗道去查,邢廉多半是从这里跑的。」 「是!」 容玥领命离开,姬珧回头看着宣承弈,眼中流露出几分势在必得的欣喜:「邢廉那样谨慎自私的人,逃走之前才不会大动干戈惊动监察院,不管是之前秘密遣送妻妾亲信还是五辆马车离京,都是障眼法,他要走,必定选择最隐秘,最万无一失的方法。」 宣承弈看了看容玥离开的方向:「现在再去追,还追得上吗?」 姬珧笑笑,没有回答,起身回公主府了。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金宁卫就传来消息,说邢廉落网了。 本来有一些大臣还被蒙在鼓里,不知邢廉人面兽心,早朝上准备发难姬珧,谁知道姬珧一下甩出许多邢廉通敌叛国白字黑字的证据,不管是真的不明真相之人还是浑水摸鱼的人,脸被打肿了,也就闭嘴了。 姬珧早朝之后去了监察院,领着姬恕一起。 姬珧握着姬恕的手,站在监察院的门前。 「监察院的职能,以后要利用好,你不能寄希望于所有大臣心中都光明伟正。一开始心怀抱负满心大义的人,宦海沉浮几年,说不定早就被功名利禄迷失了本心,所以要时刻监视着他们,即便不能揭露所有的隐晦黑暗,也要让他们知道,他们的头顶上时时刻刻悬着一把剑。」 姬恕应了一声,问:「那要是监察院内部出了问题呢?」 「监察院虽监察着文武百官,与他们也是互相掣肘的关系,别给监察院太大的权力,若到监察御史凌驾于百官之上的时候,必定会造成御史们横向霸道,狂妄自大,你作为皇帝,要学会制衡。」 姬恕抬头看着姬珧:「那要是皇帝也昏庸呢?」 姬珧顿住,低头看了看一脸天真无邪的小皇帝。 「那就赶紧换了他。」 姬恕一怔。 「帝为万民之长,天地至尊,的确可享无上权力,在其位却不谋其政,怎配受万民敬仰,赶紧给我以死谢罪去。」姬珧暴躁发言。 姬恕愣神的功夫,姬珧已经领着他去了羁押邢廉的大狱。 阴暗潮湿的牢房中,邢廉穿着一身囚衣坐在草蓆上,脸上污脏,瞧着十分狼狈。 姬珧让姬恕坐到旁边的椅子上,自己走到牢房面前。 「侯爷狡兔三窟,是早就知道自己有一天会在京城待不下去吗?」 邢廉并不说话,在那闭目养神。 姬珧笑笑:「其实为官来说,你也不算一个特别差劲的人,起码明面上没有留下什么贪赃枉法的证据,要不是我拿到了月柔族与你勾结的信件,你现在还不知被送到死牢里。」 「你原本没有那么心急的,是因为,我把你儿子杀了?」 第104章 一生为她披荆斩棘。…… 之前无论姬珧说什么,邢廉都一副无动于衷的模样, 可当她说完这句话,邢廉却豁然睁开眼睛, 恶狠狠地看着她:「你这个毒妇!你终于承认了, 杀了我儿, 你一定不得好死!」
第226页 一道冰冷视线骤然射来。 姬珧却是笑意不减:「本宫从来没有不承认,可是邢兆平死的时候,是你自己秘不发丧啊!」 邢廉一堵,面成猪肝色。 「你肯为了儿子狗急跳墙, 倒是让我对你有几分改观,一个纨绔子弟,家世显赫,也许这辈子都不会遭受什么挫折, 要不是得罪了我,他可能也不会死得这么……惨。」 邢廉听出她是故意激怒他, 沉默良久, 忽然冷笑一声:「那又如何, 你为了那个男宠杀了我儿, 结果,他不是也背叛你了吗?」 「你知道他离开之后去了哪吗?」 姬珧挑了挑眉:「去了哪?」 「你还会再见他的。」邢廉似乎还不想就这样轻易告诉她,嘲讽地笑了笑,坐了回去,又闭上眼睛沉默不语了。 姬珧摇了摇头,转身拉着姬恕的手:「走吧。」 两人走出去, 姬恕抬起脑袋问她:「皇姐为什么不继续问,若他不说, 可以严刑拷打。」 姬珧领他出了死牢,阳光照射下来,懒洋洋地洒在脸上,她蹲下身,勾了勾姬恕的鼻子:「他就是想要让我问,我偏不问。」 姬恕眉头皱起来,似是有些不解。 姬珧又道:「已经知道的问题,没必要再从别人口中得知,还给他勾着人好奇心的快感做什么呢,看他无人问津索然无趣不是更有意思?」 姬珧把姬恕送回皇宫,又陪他处理一会政务。 过几日三司于早朝呈递了邢廉的所有罪责,只一项勾结敌国就能判他满门抄斩了,皇族仁慈,最终只诛他三族。 邢廉问斩时,据观刑的人说,他不知是喉咙喊哑了还是怎么,竟然直到砍头一句话都没说出来。 姬珧没去观刑,在邢廉行刑当日,北境也传来好消息。 「上原军大败,林将军一直将人逼到白龙江,上原城池尽毁,江蓁在白龙江投江了。」 「投江?」 姬珧看着下面跪地復命的人,眉头微微一皱。 「是,江水湍急,投江的人很多,暂时没有听说发现江蓁尸体的消息,不过属下回来之前,林将军说班师回朝的时候会把驸马带回来,这次上原城破,也多亏驸马传递消息。」 姬珧扬了扬眉,颇有些震惊:「是他传递的消息?」 十六干净利落道:「是。」 「我让你易容成长安的样子去救他,他被抓回去了,竟然还受江蓁信任?」 十六「呃」了一声,回道:「不是……江蓁并不信任他,非但如此,还……」 「怎么?」 「江蓁命人挑断了驸马的手脚筋,还废了他的武功,将他锁了起来。」 姬珧慢慢睁大了眼睛,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问:「这都能让他把消息从军中传出来,江蓁得废物到什么程度?」 十六显然没想到公主的关注点都在这里,顿时愣了一愣,然后才回过神来,答道:「驸马性命堪忧,所以江蓁对他放松警惕了吧……」 姬珧「嗯」了一声,看着长袖上的暗纹,安静片刻,道:「这一路辛苦你了,去跟贺朝说,本宫放你一月的假,去玩吧。」 十六惊喜地抬起头:「真的?」 「嗯,去吧。」 十六领命出去,屁颠屁颠地就要进宫找贺大统领,结果在拱门处被十八叫住。 「你做什么去?」 十六回头一看是小十八,脚步顿住,道:「殿下批了我的假,我去找大统领。」 十八挠了挠头:「等等吧。」 「怎么?」 十八深深吐出一口气,轻道:「先去望山看看十二哥。」 洋溢的笑意很快就僵在脸上,十六看着十八,缓缓转过身来,眼中的错愕变成了一眼无际的悲恸。 -ones 邢廉人头落地,姬珧又得到北境大获全胜的消息,一天之内迎来了两件喜事,姬珧难得有这样清闲的时候,命人将府上窖藏的不知愁拿出来。 姬珧跟玉无阶喝了一坛,夜风渐凉,她看了看高悬的月亮,抱着满满一坛酒便要回去,玉无阶看她身姿虽未摇晃,脚下却有些虚浮,想要过来扶她。 「用不用我扶你进去?」 姬珧拂开他的手,摆了摆袖子:「不用,你回去吧。」 玉无阶没再靠近,亲眼见到她进去之后才转身离开。 回了栖云苑,姬珧一个人卧在软塌上,将另一坛酒也给喝了,起初还很清醒,渐渐便觉得昏昏沉沉的。 迷濛中,她听到窗子发出一声轻响,半睁开眼,那道熟悉的身影阅入眼中。 姬珧浅浅笑了笑,声音带着一丝慵懒:「怎么又从窗子里进来?」 宣承弈跳下窗台,手里似乎拿了什么,先是纵了纵鼻子,闻到了屋里瀰漫的酒香,眉峰一皱,走过来拎起姬珧怀中抱着的酒罈,语气有几分责怪:「喝了多少?」 姬珧猝不及防被抢了酒罈,从空中捞了一下,没捞到,便作罢,笑意温软地看着他:「我两坛,小师叔一坛。」 闻言,宣承弈的眉头皱得更深了。 「他让你喝这么多?」 「今天有高兴的事。」姬珧把食指放在嘴边,对他嘘了一下,又勾了勾手,似乎在跟他说「你过来」。 宣承弈把酒罈放到一旁,凑了过来。 姬珧一把抱住他脖子,温热的唇抵在他耳根处,唿吸一吹一散,惹得他顿时僵住了身子。
第227页 姬珧小声说着:「邢廉死了,上原也打了胜仗,听说虞弄舟,被挑断了手脚筋……」 她说着说着,声音忽然一顿,宣承弈感觉到脖颈处落下一层湿湿凉凉的感觉,心里似被针扎似的,细细密密地疼。 「高兴了吗?」 姬珧说:「高兴,终于也让他尝尝那样的滋味。」 她好像忽然没了醉意,声音阴忖忖的,她放开他,从袖中的口袋里拿出一个青色的小玉瓶,递给他:「这是一生蛊的解药,可解你两年之痛,一月一粒,切不可丢了。」 宣承弈看着她手中的玉瓶,发现她手也不稳,摇摇晃晃的,便接了过来,又一脸平静地看着她:「一瓶解药就把我卖了?」 「我说了,」她缓缓眨了下眼睛,眼中还有些迷离,「你一生都拴在我手上,逃不了的。」 宣承弈终于满意了,他的手从后面伸出来,拉起她的手,放在她手心里一个东西。 姬珧低头一看,发现是一个腕套,只是这腕套中似乎别有洞天,上面嵌着纯白的蜃甲,宣承弈在中间那枚上轻轻按了一下,腕套中间的玄铁像是启动了机关一样,瞬间舒展成了一个小型箭、弩的模样。 姬珧满眼惊喜,抬眸看着他。 「这是我跟佟沅学的,袖箭,你箭法好,把这个戴在身上,以后遇到危险可以出其不意。」 怔了怔,她有些恍然:「所以你最近总是去找佟沅。」 宣承弈没回答,指了指上面的玉贝:「我原本想了很久,上面嵌什么装饰最适合你,想来想去,还是它最合适。」 珧,蜃甲也。 是她的名字,也是她,如蜃甲一样坚不可摧,也如蜃甲一样包裹着最脆弱的柔软。 宣承弈抬头看着她,眼里氤氲灯火,满心满眼都是她的影子:「只有今天,别把我只当做一个奴僕,行吗?」 姬珧的双臂搭在他肩膀上,透亮的眼眸里盈满星火,水色潋滟。 这份礼物深得她心,不仅是漂亮实用,还有满满的心意,怪不得那天求她说要在玥州离开半日。 玥州近海,近海才有蜃甲。 「那你想让我把你当成什——」 话音未落,她的尾音被他悉数吞咽,宣承弈慢慢攀上软塌,膝盖抵在她双膝之间,覆上她柔软红唇,吸吮着她口中浓烈的酒意。 姬珧半醉半醒的脑子浑浑噩噩的,不自觉地揽上他后脑。 他似乎轻笑一声,在她耳边轻轻咬着,唤了一声声「珧珧」,然后将阵阵喘息刻进她骨子里…… 姬珧不知何时睡着了,被拦腰抱到床榻上,盖上锦被,她咕哝一声,往里钻了钻。 宣承弈跪在床边,伸手抚了抚她微微汗湿的发,然后附身落下一吻,似作珍视的诀别一般。 良久后,他起身,出门翻入浓重的夜色中。 金宁城外,夜风凛凛,风吹林动。 鹫翎等了许久,终于看到宣承弈的身影。 宣承弈一身黑衣,面目清冷,鹫翎一见,急忙上前,问道:「都解决了?」 宣承弈点了点头。 鹫翎转过半扇身子:「那就走吧。」 可是走出几步,都没听到后面有声音,他狐疑地转过头,看了看宣承弈:「来恩玛,怎么了?」 宣承弈沉默半晌,冷道:「我不跟你走。」 鹫翎变了脸色,匆匆走回来:「你说什么?」 宣承弈神色不变,平静道:「我暂时不回月柔。」 鹫翎看他的表情,绝非是开玩笑,以为他是不愿意离开大禹,不想跟公主分开,当即沉下脸来:「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宣承弈看着他:「是你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鹫翎一怔, 「我现在回月柔,有多少人会真正臣服于我,你以为一个来恩玛的身份就能让那么多人甘愿俯首称臣吗?现在,我还担不起那样的位子,也斗不过玉镜公主的势力。」 鹫翎皱着眉头听完,发现他说的并不都是假话,这些事他原本也想过,只是当时觉得先让来恩玛脱离大禹的掌控才是正事。 可是如今,来恩玛依然被大禹牵制,月柔也不是他一个人说了算。 「那你是怎么打算的?」 鹫翎看宣承弈夜行衣的打扮,身上还背了包袱,应当早有计划,便问道。 话音刚落,背后忽然传来一个声音。 「我的时间不多。」 鹫翎赶紧回头,在后面一棵树旁看到一个人。 什么时候在那的?他为什么丝毫无所觉? 树下的人从阴影中走出来,面色凝重地看着宣承弈:「我需要在早朝之前回去。」 宣承弈看着对面的贺朝,点了下头,而后回过神来,对鹫翎道:「给我两年时间,这两年我会跟你保持联繫,只是来恩玛这层身份最好还是先不要公布,等我有足够的能力与玉镜抗衡时,再说不迟。」 鹫翎见他心意已决,终究只能嘆一口气,只得上马先行离开。 他离开后,贺朝走上前来,望了一眼鹫翎离开的背影,说道:「现在后悔还来得及,此去可能一去不回。」 宣承弈收回视线,看了看贺朝:「那你们,不是也活着吗?」 「因为你没看到,十八卫背后堆着多少尸体。」 良久过后,宣承弈淡淡说了一句:「不后悔。」
第228页 不后悔。 哪怕前路遍布荆棘。 他也会手握长剑,一生为她披荆斩棘,只为了,做一个可以常伴她左右的,影子。 第105章 破镜不重圆。 晨曦拂暖, 暮春暖阳将整个公主府染上淡金色。 空中无尘,晨露洗去铅华,只余花香瀰漫。 姬珧的眼皮被日光晒得微微发痒, 抖抖索索地颤了颤, 慢慢撩开,露出那双淡薄又柔情的眼。支着身子, 锦被从肩上滑落,她顿觉今日比往常都安宁, 好像少了些什么, 视线一挪, 转眼便看到了枕边的安然放着的腕套。 腕套下撂着一封信。 她皱了皱眉, 纤长肤白的玉腿从被中伸出,垂在脚踏上, 便觉浑身充斥的淡淡的酸痛感如潮水般袭来,头也跟着疼。 但昨夜零星的回忆还残存在她脑中,闪过的温存画面像是在荒原中再次燎起了星火, 一阵阵火热,一阵阵碰撞, 在最契合的紧密相拥中, 感受他的沉迷, 感受他的恶劣, 感受他最原始的野望和热度。 他从没像昨夜一样放肆过, 她早有预感, 那或许是他的告别, 以一种让她不会忘的方式。 姬珧披上衣裳,将腕套放到一旁,拿起那封信, 拆后细细阅过,便攒成团丢了。 再次拿起腕套,她轻轻抚了抚上面的玉贝,唇尾渐渐勾起。 正当她看出神时,外门发出一声轻响,宣蘅领着侍女匆匆走进来,似要伺候姬珧沐浴更衣。 今日无早朝,时辰还早,姬珧抬起头,看着宣蘅,淡淡道:「你三哥走了。」 宣蘅先是一怔,脸上却没有什么惊讶之色,姬珧见她如此平静,黛眉轻皱:「怎么,你知道?」 宣蘅低了低头:「回殿下,三哥昨日跟奴婢留了话……」 留了话,却没事先知会她。 姬珧心头莫名有些烦躁,生起了无根的火,她坐在那处,单薄的身子覆上一层锦衣,哪里都完完整整的,偏又觉得好像少了一块什么。 她摆摆手,没有再说话。 人是她放走的,姬珧在跟鹫翎谈判时那么云淡风轻,宣承弈究竟是谁啊?不论他是宣家三郎,还是上辈子与她形影不离的十九,还是有着月柔高贵血统的月上神子,不过就是公主府里一个再低微不过的侍从。 她不会因为他的离开而有任何不习惯的。 四月初时,林不语班师回朝,朝廷对北境打了胜仗的无冕之师犒劳嘉奖,高嵩炀则留守上原,残破的城墙和边防都需要重新修建,还有一些江氏残党需要清洗,事务繁多,高嵩炀一个人显然也不能胜任,林不语受了封赏便快马加鞭赶了回去。 只不过这次,秦徵涣倒是跟了过来,也没有要走的打算。 涉江王在金宁没有府邸,姬珧把邢家查封的宅子赠给了他,秦徵涣也不嫌弃这宅子晦气,大方收下,非但不因为得了人好处而觉得不好意思,还厚着脸皮想跟她要个一官半职。 前段时间姬珧肃清朝堂,的确贬了一些人杀了一些人,如今空缺不少,暂且无人来填上,想来想去,秦徵涣对敛财如此得心应手,江东地处北境附近却富得流油,全都是他的功劳,便给了他户部一个缺儿,让他先踩踩京城的官场。 云城来信,裴冽已率领云翼军回到了云城。 月柔突然收兵,退守三百里之外,两国边境暂且得到了片刻的安宁。 据说月柔突然收兵是因为皇族出现了问题,姬珧算着日子,宣承弈如今也该回到月柔了,说不定月柔皇族之乱正是因他而起。 月柔若想对付那个近年来叱咤风云横行霸道的烈火罗国,内部还一团糟终归不行,姬珧也明里暗里跟鹫翎说过,若要宣承弈回去,另一个势力必须从根本上斩断,如若不能消灭对方,宣承弈回去也是死路一条。 但看鹫翎做的选择,也许他已经做好了为宣承弈披荆斩棘的准备。 . 林不语回京时也将虞弄舟带了回来,因他身上有伤,一路舟车劳顿几乎去了半条命,前几日才醒来,姬珧一直将他放置在清林苑,还未得空去看他。 今日晌午小睡时,她突然梦魇了,也不知是怎么醒的,刚睁开眼便感觉到自己像是从水中捞出来一般,惊出了全身的冷汗。 果不其然,她又开始做那个梦了。 十九在的那段时间,她身边有他陪着,一睁开眼便能看到他或靠着床壁小憩,或坐在脚踏上抱剑闭目,没由来地叫人安心,已经很久不做那个梦了。 只是今日的梦还有些不同。 她梦见她在望玉台上一跃而下,坠入无底深渊,梦见他伸手与她衣袂擦过,而后抱着她的尸体在冰冷的大雨里哽咽。 那都是她切切实实经歷过的,没有什么稀奇。 然而方才,她竟然还梦到了虞弄舟的死。 他死了,穿着素白长袍躺在祭台上,身下是沟壑纵横的壁图,似乎画成了一个狼首,他面色惨白地躺在最中央,而那蜿蜒的沟槽中,是鲜艷的红色,煞气阴重。 全都是血。 血的源头似乎还有什么,可姬珧就这样醒了,脑中像是有无数根线条交织,让她苦不堪言,姬珧扶了扶额头,从榻上坐起身。 这一动作惊动了外间值守的侍女,撩开帘子走了进来。 「殿下可是身子不舒服?」 姬珧摆了摆手,从榻上站起来,待稳了身形,她丢下不明所以的侍女,径直去了清林苑。
第229页 自从薛辞年出来之后,清林苑很久没有住人了,一般的男宠被驱到了西边,半年多的时间,清林苑早已荒废,时常不去打理,已经杂草丛生。 姬珧走着偏僻的小路,很快到了关着虞弄舟的门前,守着的人见是公主殿下来了,自然也不会拦着,让开了一条路。 她看了看紧闭的房门,走上台阶,素手轻轻一推,门吱呀一声便开了,年久失修的房门发出嘎嘎的声音,里面虽无灰尘,却异常昏暗,没有日光照射,也没有点灯,像是步入了黑漆漆的深洞中。 她走进去,循着视线看去,一眼便看到了跪坐在小案旁边的男人。 男人身形颀长,背影看起来更消瘦了,宽大的长袍包裹着羸弱的身躯,梦中的暴戾与怨恨全都消失不见,仿佛一如她在积室山上与他初见时,满心满眼里存在过的样子。 清冷出尘,淡泊超世。 只是听见那门开的声音,他的背影微微一僵。 姬珧稍作停留,便慢慢走了过去,她与他擦身而过的时候,能明显感觉到他绷直了身子,甚至连大气都不敢出,像是一出了声响,梦就会破碎一般。 她在他对面坐下,才发现案面上放的是一盘棋。 白子黑子都装在棋笼里,没有人动,上面甚至还落了灰,这些东西应该原本就在这间屋子里的,他瞎了眼,自然不能下棋,所以棋盘上空无一物。 姬珧拿了一黑子,放在最中间。 虞弄舟也拿了一白子,把着棋盘摸索着,然后准确地放到了黑子的旁边。 从进门开始,他明明知道她进来了,却一句话都没说,姬珧放了一子,不等抬眼瞭他,他又跟着她放下一子。 他什么都看不见,却像猜到了她会下哪一样,每一步都走得刚刚好。 姬珧走了几步棋,便僵手搁在一旁,不再继续下了。 虞弄舟这时才开口说话。 「我还以为,你不会来见我了。」 他像是许久没说话了,嗓音有些嘶哑,听着沉闷,了无生机。 姬珧挑了挑眉:「你怎知是我?」 虞弄舟半阖着眼,目光似乎落在那个棋盘上,唇角微微勾起,若有似无地笑了笑。 「脚步声不会错的。」 当是把一个人印刻在骨髓里,才会连她的脚步声都那么熟悉。 姬珧以为自己听到了什么笑话,实际上她也真的笑出了声。 那一声笑在僻静的暗室中显得尤为清晰,就如狠狠甩在脸上的耳光一样,嘲讽得人无地自容。 虞弄舟的手指攥紧了,问她:「为什么不杀我?」 姬珧敛了笑意,没回答,反问他:「为什么出卖江蓁,这世上只有她,全心全意地护你,甚至为了你,连自己的父亲都可以不救。」 那是姬珧确实想不明白的,就算不要帮助江蓁,她觉得虞弄舟也必不会帮她,繁州城内一箭穿心就是最好的答案了,他应该清楚地知道,自己就是想要他死。 为什么还甘愿送上自己的头颅呢? 虞弄舟沉默半晌,就在姬珧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他忽然提起一口气,疾速地说了一句:「我从来没想过要立江蓁为后。」 …… 他抬起眼,眼眸泛红,没有空洞无神,确确实实落在她脸上。 那一刻,姬珧以为自己幻听了。 耳边犹如炸开一道响雷,将原本的话音覆盖,可即便她什么都没听清,还是从他唇瓣的动作中读出了那句话。 他说他从来没想过要立江蓁为后。 立江蓁为后,只能是那个已经登上皇位的虞弄舟。 她眼眸颤了颤,慢慢找到自己的声音。 「你想起来了?」 「什么时候想起来的?」 虞弄舟盈满双眸的遗憾和悔恨几乎快要漫出来,见了她,又欢喜,又心疼,又绝望。 他的眼睛也好了。 能看见她了。 「手脚筋被挑断那晚,我快要死了,以为能一了百了,谁知却做了一个梦……」虞弄舟满是希冀地看着她,却忽然闭了闭眼,哽咽一下,道,「珧珧,所以你才会恨我,对吗?」 姬珧想过无数次,如果虞弄舟真有能回忆清楚前世的那天,他会怎么办。 想过无数次的念头,姬珧独独不想看到他的悔恨。 「虞弄舟,你应该知道。」 姬珧一脸平静地看着他,心中翻涌了再多情绪,眼底还是没有波澜,她一遍遍告诉自己,那辈子已经过去了,屈辱、不堪、骯脏绝望的那辈子已经过去了,她如今还是长公主,大禹依然在她手上,姬恕还活着,而伤害她的人,都死了,或者快要死了,总归不会有好下场。 「一个『恨』字远不能代表我对你的情意。」 她极尽淡漠地说出这句话,却将对面的人再次摁进了永无天日的尘埃中。 虞弄舟的脸色很难看,蚀骨焚心的痛苦充斥在身体里的每一个角落,无所遁形,他张了张嘴,艰难地吐出一句话:「我没想过,要将你逼死。」 「我不告诉你姬恕的死讯,我把你关在望玉台,我让影卫监视你,只是为了让你活着。」 姬珧慢慢有了些动容,却不是愤怒。 她甚至看着虞弄舟笑了出来,只是问他:「被挑断了手脚筋的滋味好受吗?被江蓁当成畜牲一样圈养起来,你高兴吗?」
第230页 虞弄舟忽然哽了一下,喉咙里像是塞着金陀子似的,要人命。 姬珧收起笑意,眼中无情,声音无波:「倘若我们之间真的有血海深仇,你步步为营处处算计,杀了我杀了恕儿,血染公主府和金宁城,我都可以全不怪你,因立场不同,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这是我们从小耳濡目染的铁训。可你做的是什么呢?」 虞弄舟的心像是被砧板碾压过一样,连唿吸都停滞了,他听懂了姬珧的问话,如若只是恨,便还简单了,復仇就是,可如若在恨上纠缠了爱,那便是十足十的噁心,藉由隐忍爱护的名义实则加诸伤害,还美其名曰只是希望她活着。 没有一个人该以这种方式活着。 他连作为一个人最起码的尊严都不留给她。 虞弄舟红着眼,痛苦地望着她,什么后悔的话都不会说了,只剩下卑微的渴求:「直到我看到你跃下高台的那一刻,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什么,皇权,高位,復仇,我统统都不想要了,我只想要你活着!是我错了,我对不起你,可是这一世,一切都还未发生,姬珧,我知道自己的要求很无耻,可你能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 「机会?」 姬珧向前倾着身子,下巴抵在手背上,饶有兴趣地看着他。 「你觉得,破碎成两片的镜子有可能重圆吗?」 她笑得眉梢肆意,眼尾的红妖冶如花,虞弄舟的唿吸有一瞬的停滞,他张了张口想要回答,却被姬珧抢先答了。 「是有可能的。」她说。 虞弄舟一怔。 那是虞弄舟期待的答案,也是他想要说却不敢说的话,但他没想到会在她口中听到「可能」二字。 那像是对他命运的宣判,将扼住他命门的手拿开,给了他重获新生的希望。 他似乎松了一口气,双眸中有光彩掠过。 但姬珧却忽然不笑了。 她冷下脸来,艷烈双靥只剩下断人生死的冷漠无情。 那声音轻飘飘的。 落到他耳畔:「只是我们不可能了。」 虞弄舟的笑意僵在脸上。 破镜有可能重圆,只是我们不可能了。 那是比任何拒绝都更让人绝望的一句话。 纵有再多美梦佳话浪子回头,纵有再多百转千回蓦然回首,那不是他们,她也不会效仿借鑑,她不可能容忍淡忘了那些伤害。 「虞弄舟,我是一个公主。」 「大禹存亡于我一身,你在选择了张家的那一刻起,就该知道你已经放弃我了。」 「若你三年前金宁城破的时候将我与恕儿一起杀死,我对你的恨意也许不会这样浓烈。」 「你口口声声说爱我,冠冕堂皇地说希望我活着,却一边折断我的羽翼一边降我于泥尘,你把我摁在地上予取予夺,把一个人最基本的尊严体面甩在脚底上脚踏,最后管这叫爱?」 虞弄舟脸上的表情在逐渐瓦解,犹如被捧到云端再被狠狠摔下一样,刀刃没过十分,还没有感觉,人头已落地。 他的心针扎一样疼。 即使他很早就知道了,那个宁愿自戕也不愿矮下半分头颅的公主,又怎会因为他廉价的回心转意就低头呢? 她至死高傲,而他从来卑微。 他才是那个自始至终丑陋到无所遁形的蛆虫,只配在沟渠里仰望,他不敢称「爱」也不敢称「恨」,一辈子活在自己狭窄的臭沟暗道里,他小心翼翼地维护着自以为是的光亮,却永远不懂尊严的可贵。 最后她告诉他。 他连后悔都不配。 这世间一定会有破镜重圆的故事。 只是一定不是他。 第106章 她是你的天。 昏暗静室,紫烟散尽, 人走灯熄。 浅淡月华漫透轩窗,像碎玉迸溅, 定格在一副颓唐消瘦的背影里。 虞弄舟不知坐了多久, 他就那样静静地跪坐着, 仿若一尊枯藁的雕像。 人走时掠过的风好像带走了他身上所有的热度,在血液愈渐凉彻的春夜里,周身空无一人,却叫他一点点溺毙在有她存在的所有回忆中。 虞弄舟突然开始想, 当初挥剑率军入城,围困公主府的时候,那时的自己,到底在想些什么。 张家血仇得报, 腐坏不堪的政权连根拔起,所有属于大禹的痕迹都从源头开始被消灭。 可真到要连根拔起的时候, 他却发现自己捨不得杀了她。 明知道作为一个公主她绝不会卑颜屈膝祈求他, 明知道姬恕是她唯一一个活下去的希望, 他还是将姬恕杀死, 把姬珧囚困在望玉台之上。 他那时最讨厌看到的就是她那副淡漠疏离的眼神,即便身陷囹圄,依然不肯矮下半截身子,这辈子以骄傲为骨、以尊严塑根的人,早已身处绝境,没跟他说过一句求饶的话。 虞弄舟何尝不知道啊。 她恨他。 埋在骨髓之中的仇恨, 以血洗涮仍旧不能洗去。 他想,只要她肯服一次软, 就将她从望玉台上放出来,恢復她公主的封号,给她无上荣宠,哪怕把整个大禹拱手再送予她。 只要她肯求他。 其实他那时就已经知道,他错了,踏出那一步起他就已经在心中做好了选择,他放弃了姬珧,而姬珧不可能再原谅他。 他不肯承认自己后悔了,也明知姬珧与他从此势不两立,只能一厢情愿地将她囚禁在自己身边,不接受任何拒绝,以为这样就会相安无事。
第231页 他何尝不知? 自己一生以清正儒雅示人,实则卑劣到骨子里! 当他看到姬珧毫不犹豫地纵身跃下时,当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再也留不住拼命想要挽回的人时,当他直面血淋淋的衣袂和冰冷的尸体时,他才终于将深藏的隐秘宣之于口。 而她呢,最噁心听到的就是这个。 黑夜,静谧无声。 安静中突然迸发一声笑意。 虞弄舟看着案几上摆正的琉璃瓶,笑声渐渐扩大,却在达到顶端时戛然而止,喉咙中抵上一口腥甜,他捂住嘴,鲜血却顺着指缝流下。 他想起刚才,姬珧坐在案几上,双腿交叠,眼中映着笑意,用最温柔的口吻,说着最无情的话。 「你已经连一点利用价值都没有了。」 说完,将手中的东西撂到桌案上,起身,扫了扫身上看不见的灰尘,就像要赶走什么脏东西一样。 然后她离开了,连一次头都没有回过。 姬珧这一生从不会对不起谁,爱谁就付出全部的真心,她把那弥足珍贵的感情小心妥帖地安放好,亲手递到他跟前,做了自己应做的,不会后悔。 待到一朝玉碎,前尘俱往,她拿回自己该拿的,将自己所受尽数奉还,转身时,也不拖泥带水,不会有丝毫留恋。 唯有他,只剩他。 还在原地,淹没在无尽的悔恨里。 虞弄舟咽下口中腥甜,伏在案几之上,青筋暴出的拳头一下一下撞着案面,埋于双臂之间的面孔几近扭曲。 不是接受不了死。 而是无法接受即便重来一世,他还是晚了那么一步。 时光倒回了从前,而他们註定要永远向前走。 虞弄舟忽然抬起身子,伸手抓过面前的琉璃瓶,一饮而尽。 如果她不会再原谅他,这便是他唯一可以为她做的了…… 子时刚过,清林苑传来驸马虞弄舟的死讯,彼时姬珧正在凌云轩处理政务,听罢,不过是挥挥手,命人一卷蓆子将人丢到乱葬岗。 吩咐完便又将视线放回到公文上,眼皮都未抬一下。 乱葬岗,死尸遍布,有的已是森森白骨,有的才刚断气,腐败的臭味伴随着浓烟的焦味,风吹仍不散。 黎明将至,远山的峰巅横亘了一条浅浅的白纹,草叶经不住朝露的重量,悄然滑落,滴在青白的指尖上。 微微攒动,眼皮轻掀。 虞弄舟动了动僵麻的手指,干涩的唇白皮翻起,喉咙也像火烧一样难受,他以为自己已经死了,却切实地唿吸着清晨的空气。 一扭头,映入眼帘的是一道苍翠的背影。 「我……」虞弄舟认出了那人是谁,张了张嘴,艰难地发出声音,又适应了良久,才继续道,「我为什么没死?」 那人转过身来,黑眸中不见笑意。 「药是我给的,这只是一种诈死之毒。」 虞弄舟目光怔忪了一下,随即很快焕发出光彩,就在他脸上快要漫出笑意时,那人道:「与小珧儿无关,她的确是要你死。」 虞弄舟的眸光又渐渐熄灭下去。 「你为何要救我?」他闭上眼睛,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却听那人轻笑一声,慢慢转过身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小珧儿想要你死,有人却想你活。」 「谁?」虞弄舟睁开双眼,眸中有一丝探寻。 「他临走时嘱託我,若你真一心寻死,就把这药餵给你,还你一条生路,只是,命虽留下了,却也有条件。」 虞弄舟撑着身子坐起来,抬头看着他:「什么条件?」 那人摇了摇头:「他说的我不懂,但是,他说你能听懂。」 虞弄舟面露疑惑的时候,那人紧接着说了一句话。 「月坛祭祀,没有你,成功不了。」 虞弄舟面色骤变,瞪大了双眼震惊地看着他。 那人却不管他心中震盪,而是趁他不备之时,掐住他下颔,将一粒水丸塞到他嘴里,再拍前胸,水丸被他咽了下去。 那人看着捂住喉咙不住咳嗽的虞弄舟,看着他脸色涨红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不住地朝他看过来,眼中有震惊和询问。 他道:「从今以后,你活着只有一件事。」 「保护大禹永昭长公主。」 「记住,她是你的天。」 - 凌云轩,灯火阑珊处,孤影横斜。 姬珧手握红漆奏封,手肘支着案牍,眉头轻蹙,将手边的凉茶饮尽了,仍旧没放下那封摺子。 边关加急的军报于早朝时承于御前,陈兵于云城多年的月柔兵马不知何故撤回都城,只留下三千边防军,军报其中附着密信,大禹布置在月柔的眼线回禀,烈火罗国已集结兵马在月柔边境,一旦燃起战火,月柔定当不堪应对。 大禹这几年内乱频繁,疏于对周边列国的关注,烈火罗国早已从弹丸之地变成如今无人可与之匹敌的大国,即便要让大禹直接对上,怕是也不能轻易抗衡。 月柔作为大禹宿敌,滋扰大禹边境长达百年之久,是大禹不共戴天的仇人。大禹如今国力虽然早不如鼎盛之时,国人印刻在骨子里的自信却还没消失殆尽,中原分割南北之势,他们仇恨月柔却对烈火罗国轻言蔑视。 早朝之上只是浅言了一番国境情势,就已见朝臣对此表露出的不屑之态,如要提出助月柔抵抗大禹,即便深知唇亡齿寒,对月柔的仇恨也不是一时能转换得过来。
第232页 姬珧便是苦恼这个。 朝臣是软骨头,或许手腕强硬地颁下圣旨,实施顺昌逆亡的铁腕,他们也不敢有太多怨言,姬珧唯一担心的是漠南的边民和将士。 被月柔食肉饮血的是他们,抵御外族牺牲的也是他们,一旦寒了将士们的心,对如今的大禹来说才是最危险的。 「啪」地合上奏封,姬珧伸手去端杯子,搁到嘴边才发现茶水已经喝没了。 自宣承弈走后,姬珧身边已经很久无人服侍,虽然新进了一些侍女和奴僕,其中不乏一些俊美无俦的翩翩君子,总是侍奉了几天就被姬珧遣散了,好像原本习以为常的事都已变得索然无味,姬珧瞥到空空如也的茶杯,心中有几分烦躁。 门忽然被推开,姬珧抬头一看,宣蘅托着热茶款款走进来,姬珧将手中的奏摺撂到一旁,随声问了一嘴:「怎么轮到你做这种粗活了?」 宣蘅把热茶推到姬珧身前,笑了笑:「正好看到了,抬一把手的事。」 姬珧润了润嗓子,抬眼睨她:「有什么事?」 宣蘅如今是姬珧的女史,经常帮她处理一些政事,渐渐在金宁也有了一些名望,那些人知道她不仅仅只是在公主身边做个侍女,接触政务便是掌握实权,怕是比一些在外朝为官的人手中的权力还要大。 她这会儿过来的确是有事禀报。 宣蘅为她剪了烛火,边道:「佟公子来信说,积室山那边的火器制作虽比预期的要好,可要真到投入战场之上,没个三年五载怕是很难成体统。如今朝中大多对月柔的近况都抱着幸灾乐祸的态度,巴不得烈火罗国跟月柔斗个你死我活,咱们现在说帮助月柔,势必会引起群臣不满,且火器制造还不成熟,大禹没有与之相抗的资本,奴婢知道殿下这几日愁的就是这个,可这种事,愁也愁不来。」 姬珧听她把话说完,又静静地看了她半晌,直把宣蘅看得耳根子发热,喃喃道:「奴婢……说错什么话了?」 姬珧抵着下巴笑看她:「这话是谁教你说的?」 宣蘅慌乱地退后一步:「是奴婢自己……」 「行了,」姬珧打断她的话,「一定是小师叔让你来的。」 宣蘅原本怕她生气,但看公主又不像生气的模样,大抵是故意逗她想看她慌张,她唿了口气,无奈道:「青玉先生见殿下这几日为月柔的事愁思不解,担心殿下的身体,特地派奴婢来劝殿下。」 她弯了弯身,大大方方道:「殿下,夜已深,您该休息了。」 姬珧看着宣蘅圆圆的头顶,不自觉地开始想,倘若三郎还在此,看她案牍劳形,会怎么做呢? 大概,以他的性子,会直接将她扛到寝居。 想到这,姬珧忽然无声笑了,她搭上宣蘅的手,走出了凌云轩。 的确就如宣蘅所说,眼下绝不是与月柔结成同盟的最好时机,姬珧将这个想法按了回去。 玉无阶看她身边的人总是使唤得不趁手,特意赠了个奴僕给她,奴僕幼时遭遇走水,相貌丑陋,戴了罩头的铁面具,烟燻伤了嗓子,是个哑奴。 玉无阶将人带到她面前时,人就已经是调、教好的了,姬珧使唤了几日,发觉那人竟然也不令人厌烦,关键是安静,不像清林苑中的那些男侍一样花孔雀开屏似的,总是搅得她不安生,便将人留了下来。 眨眼间,两年已过—— 第107章 两年后—— 二月风如刃, 墙头绿柳刚冒了头,又被一场大雪压了回去。 正直午后,淡金的日光拂过云层倾泄而下, 红墙碧瓦上的白雪耀着夺目暖光, 将檐下的冰稜子映得如精细打磨过的宝石。 宝石上倏地掠过一道红艷身影。 汗血马上的人手持长鞭,唿啸而过, 赤焰长袍似在雪中盛开的红莲业火。 到了长公主府邸门前,那身影一勒缰绳, 马蹄扬起又放下, 借着惯力马儿在雪地上转了半圈才停稳, 人一到, 府里很快有人迎出来。 姬珧马背上一跃而下,把缰绳交给下人, 匆匆入府,飒踏的马靴径直朝着凌云轩去了。 她本在皇宫北郊的围场打马涉猎,兴味正浓时, 听说月柔又传来消息了,便丢下已经打好的猎物快马加鞭赶回来, 一路上吃了不少风月。 她回来时, 哑奴是第一个站到她跟前的, 平日里她就算再怎样着急也会秉持优雅从容, 从不叫人看出她一丁点急躁, 今次哑奴都将手递上去了, 姬珧却像没看到似的, 丝毫未做停留,径直与他擦身而过。 哑奴被厚重的铁头盔罩着,看不清神情, 他对着姬珧即将消失在甬路拐角的背影愣了一下,又急忙跟上。 随行的金宁卫后面才赶到,着急忙慌地越过哑奴,一个跟另一个道:「每次听说月柔来消息,殿下明显就跟平时不一样,恐怕走慢了一步。」 说话的人凭那低情商的口气也能听出来是谁,小十八长了两岁,个子比以前更高了,身形也更挺拔了,心智却没成熟多少。 另一个冷漠回答:「慎言。」 自然是沉默寡言的小七。 小七虽然话少冷漠还爱泼冷水,却丝毫抵挡不住十八活动嘴皮子,他脚下生风,嘴上也一点不闲着,跟小七道:「自从宣大哥跟月柔那个教使离开后,已经两年没消息了,你说殿下不声不响的,这两年来该怎样还怎样,但我知道她心里指定惦记着宣大哥呢!要是再没有他的消息,过了两年之期,宣大哥毒发也是难逃一死,岂不是又要惹殿下伤心?」
第233页 小七瞥他一眼,没说话。 十八仍旧兴致不减地侃侃而谈:「你是不信我说的话?你还别不信,虽然殿下的清林苑里进了不少新人,偶尔也对公子男侍啊施以青眼,可宣大哥是与众不同的,他在殿下心里的地位无人可以比拟。」 小七终似忍无可忍:「大点声,让殿下听到。」 十八紧挨着道:「那可不敢。」声音也跟着缩小了。 两个人说话打嘴间,已经看到了公主的背影,没有留意到身后的人愈渐燃烧的视线,哑奴落在最后,黑洞似的眼睛里燃烧着熊熊烈火,一种被称作嫉妒的阴私情绪不停滋生,却被困在冰冷的铁面里,无法发泄而出,别人也看不到。 姬珧走到一半,忽然顿住脚步回头去看。 刚刚她突然有一种异样的感觉。 好像谁在隐秘的角落里窥视着她。 可身后一切如常。 她收起心思,继续向前走,很快到了凌云轩。 刚一推开门,就看到太师椅上椅座品茶的玉无阶,许是姬珧推门的动作太快了,将旁边座位上的年轻男子惊得从椅子上站起来,待看到姬珧是谁之后,急忙见礼。 「师弟佟沅,带了山长的话给师姐问好。」 执的是君臣之礼,说的却是师门中话。 姬珧两年前把佟沅引荐到积室山,一直未见过,走的时候他还是个初出茅庐的少年郎,今日再看,他却已有成熟男人的影子,声音也低沉许多,端地是一表人才。 积室山不仅传道授业解惑,还锻鍊人的心性品格,这才两年,佟沅就已脱胎换骨,姬珧看了也十分欣慰。 「山长老人家可好?」 「托长公主殿下的福,山长一切都好。」 姬珧走过去,坐到主位上,本就是跟佟沅寒暄两句,说完这句话后即刻回头去看玉无阶:「听说你带回来了月柔的消息?」 玉无阶这才轻笑一声,抬眸看过来,眼里带着似笑非笑地神情望着她:「是关心月柔的消息,还是关心月柔某个人的消息?」 姬珧心里一突,听出他话里的促狭和不怀好意来,又疑惑自己是哪里叫人看出端倪了,黛眉轻轻皱了皱。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哑奴不知何时去端了一壶热茶过来,给两人倒上。 佟沅坐在稍远的后面,一时间无人问津了,只好自己给自己倒。 「你要是想打趣我,就赶紧滚出去。」 姬珧忍了半天没忍住,不耐烦地顶了回去,话说出口才发现她好像确实有点焦躁了,遂多余地动了动身子,掩饰刚才的失态。 玉无阶看到了想看到的,及时收敛了笑意,出声道:「怕是要让你失望,我带回来的消息与那人无关。」 他若有似无地看了一眼哑奴。 姬珧一听,心头没由来地闪过一抹烦躁。 「说。」 「我从云城那边回来,所以比军报快了一步,你也知道,半年前,烈火罗国突然停止东扩,在吞併了半个月柔的情况下休战半年之久,但是不久之前,两国又开始交火,烈火罗国连下数个城池,月柔无力抵抗,战线不停收缩,照这样看,用不了多久,月柔就要成为烈火罗的囊中之物了。」 姬珧眼皮低垂,方才掠上眉梢的急躁都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看不透的深沉,她静默片刻,看了看玉无阶:「前两日八百里加急的军报上有说过这件事,只是月柔那边好像不是很着急?」 玉无阶点了点头:「因为烈火罗国似乎没有直取月柔都城的想法。」 姬珧眉头一皱:「什么意思?」 玉无阶正襟危坐,手肘搭在扶手的狮身上,指尖摩挲着狮首上的双珠,沉音道:「烈火罗国近段时间的动作看起来不像是侵吞月柔国境,更像骚扰,而且这一路沿线去看,烈火罗的铁骑距离大禹反而越来越近。」 「你是说……」姬珧忽地从椅子上站起,「他是冲着大禹而来?」 玉无阶摊了摊手:「现在谁也说不好他们的意图,不过咱们边防需要增兵是毋庸置疑的。」 姬珧眸中烦闷挥之不去,没好气地说了一句:「已经增兵了。」 她说罢,回首看着玉无阶,话锋一转:「你这些时日不在京城,所以有的事不清楚,三月十六是恕儿生辰,我已决定举办国宴共庆皇帝诞辰,同时邀请了周边列国,月柔与烈火罗国同在受邀之列,只是不知他们敢不敢来了。」 玉无阶微顿,敛眉若有所思,姬珧对佟沅摆摆手,让他先退下。 佟沅心中有事,刚进来时就有些心不在焉,公主与玉无阶相谈,他也无心去听,见公主让他先避开,想也没想就告退了。 人走后,姬珧坐到玉无阶旁边的椅子上,抚平了袖子上的褶皱,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除了这件事,就没有别的什么要告诉我的吗?」 玉无阶抬头,闷声一笑:「你想听什么?」 姬珧手指挑着长袖滚金线的边沿,温声一顿,轻抬的眼眸中有几分不愉,刚要说话,视线中突然伸过来一只手,在她面前的茶杯里添了杯水,上好的碧螺春香鼻尖四溢。 抬头向上看,见是哑奴给她添的,他不能说话,安静的凌云轩里只有倒水的声音。 姬珧确实觉得有些渴。 哑奴来她身边有段时日了,他一直在她身边侍奉着,起初姬珧并没觉得有什么不对,但是时间越久,她就越是发现哑奴总是能猜中她一些心思。
第234页 不是深入人心的揣度,大多只发生在一些小事上,就比如此时,似乎看透了她的侷促,而递上了一杯缓解焦躁的清茶。 他总是让她感觉他已经认识她很久很久了,没有朝夕相处的细节,没有相濡以沫的牵绊,万万达不到如今这般熟识。 她也动过将他的铁头套摘下的念头,想要看一看他究竟长什么样,可是听金宁卫说,哑奴的头套连着皮肉,已经跟脸长在了一起,倘若真要卸下铁头套,怕是也看不出本来的样子。 姬珧这样一被哑奴打断,顿时忘了自己还要说什么,玉无阶忽然笑了笑,让她的注意力转移过来。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但是实不相瞒,关于宣三郎的消息,我也没有打听到,这两年来,月柔一直是皇党执政,现在独揽大权的是玉镜公主的姐姐,并未听说有国师派系的人现身过,鹫翎作为大祭司,也一直在皇党麾下。」 姬珧撑着额头,细细揉了揉眉心,玉无阶抓住她手腕,她惊得一抬头。 就看玉无阶微扬了唇,看似戏嚯,眸底却温柔:「怎么,就这么想他?」 姬珧有一瞬的恍惚,意识到他说了什么之后,勐地抽出了手,端着自己手腕,紧着眉道:「就是丢了一条狗,我也会耿耿于怀的。」 她站起身,就给他一道背影,转身便往里间走,她步履沉稳,瞧着也不似慌张,玉无阶跟着走了过去,屏风一侧拉住她手腕。 姬珧被拽得一顿,转身刚要说什么,玉无阶忽然抬手落到她玉颈之下,手指挑开了繫着的披风,低声道:「难得看你有不稳重的时候,屋里这么热,你额上细汗都出了,怎么不记得把披风脱下?」 他声音低沉,说话时带了一丝丝笑意,语气宠溺地像是在哄一个孩子,姬珧才惊觉自己竟然忘了摘下披风,热气的确从脚底蹿到了头顶,被他这么一提醒,脸上顿时更热了。 她任他解着,心里忽然觉得飘飘荡荡的,像是没有着落,同时被戳穿了心思,又有种恼羞成怒的感觉。 披风被他脱下,搭到了一旁的屏风上,微光横斜,在两人之间横亘出一条泾渭分明的线条。 姬珧微微眯了眯眼睛,眼前人被光亮遮挡,只能看出一圈轮廓,她忽然向前一步,靠在那人肩头,闭上眼嘆息一声。 她的身子一碰到他,玉无阶明显感觉到自己的嵴背变得僵硬了,但她抱着他也不说话,只是缱绻轻柔地蹭着鬓边的发。 外间哑奴握着托盘,手指在上面留下一道道痕迹。 玉无阶扶着姬珧肩膀,手刚放上去,就听她道:「别动。」 她命令他,向来是不带一丝犹豫的。 玉无阶握紧她肩膀,无奈笑笑:「我喘不过气了。」 姬珧一怔,抬头看他:「我也没用力。」 玉无阶闻言神色更是无奈,这次铁下心来,将她往外推了推:「跟你用不用力没关系。」 姬珧一哂,迈开步子上前来,玉无阶错开一步,她停下脚步,这才看到哑奴还在屋里,眸色一立,冷道:「你还在这里干什么,还不滚出去?」 哑奴怔了一下,没有像以往一样言听计从,而是看着前方久久未动,在姬珧皱眉的那一剎那,才恍然惊醒一般转身出去。 门被关上,姬珧回过头来。 她莲步轻移,一颦一笑都是媚态,偏偏眉眼里都是冷意,叫人看不出什么温情,直到将人逼到墙角了,她才覆上他前胸,抓住他咚咚的心跳。 「你曾跟我说,哑奴是从哪里带回来的?」 玉无阶低垂着眼,目光落到她那单只素白的手上。 「玉家。」他道。 「不是我认识的人吗?」 玉无阶低低一笑:「你怎么会认得。」 姬珧抬眸,凝鍊的视线如刀刃一般剌过他的皮肤,手也挪到他脖颈上:「你可不要骗我。」 「小师叔什么时候骗过你。」 「这话说的可真没有可信度。」 玉无阶握住她的手缓缓放下,发觉她眸中冷意消失了,才道:「你是不是忘了,我也是习武之人。」 姬珧听出他话中威胁之意,未等回神,下一刻忽觉天旋地转之感,再抬眸时,人已被他困在角落里,背抵上冰冷的墙面。 她试着挣脱一下,却挣脱不开。 他靠在她身上,姬珧看不到他的脸,只能看到侧面乌黑的头髮,一丝不苟地梳上去,颈上似乎出了汗。 他又道:「你是不是忘了,我是你长辈。」 姬珧「嗯」了一声,听不出什么情绪。 「下次还敢吗?」他靠得更近一分,膝盖向前一抵,加重了几分力道。 然后便听到身前一声轻笑,随即感觉到脖子上有一丝丝凉意,他登时便僵住了身子。 姬珧从他怀里探出头来,亮出自己手腕上的腕套,不知触发了什么机关,腕套上伸出一根两指长的银针,正抵在玉无阶脖子上。 玉无阶眼神下移,向后退了一步。 「下次还敢啊。」 玉无阶抬起双手,长长嘆了口气:「是我大意了。」 话音刚落,外间的门忽然被撞开。 姬珧收了银针,看到十八在外面四顾张望。 「什么事?」 十八寻声看去,急道:「宫里的魏公公派人来传话,说陛下在宫里晕倒了!」
第235页 第108章 公主宠啊 十八刚说完, 姬珧即刻拂开玉无阶向外走,脸上的笑意也尽数收去,到了门口时, 衣袖忽地被拽住, 她一回头,便看到玉无阶安抚的眼神。 「我跟你一起去。」 玉无阶医术高明, 往常遇见这样的事,姬珧第一反应就是差使他去做苦力, 今天竟然忘了身边还有这样一个神医, 尽管面上不显, 实际心里是有些慌乱的。 姬珧也没纠缠, 点了点头便径直出去了。 到了宫里,两人奔向宣武殿。 听传话的内侍说, 姬恕是在宣武殿面见大臣时突然昏倒的,魏长骆及时招了太医来看,但以防万一, 还是命人赶紧去寻长公主殿下。 宣武殿外,一个身穿五章纹绣圆领袍, 头戴进贤冠的人站在那处, 身姿挺立, 气宇轩昂。 姬珧提裙踏上石阶, 那人听见脚步声立刻回首, 看见姬珧时想也不想就迎上来, 下意识安抚道:「刚刚臣已问了太医, 陛下没事,你……殿下不用担心。」 姬珧看对面的秦徵涣一身官服,回头看了一眼玉无阶, 后者领会她的意思点了下头,匆匆行进殿内,姬珧则慢下脚步,同他一起进去,边踏进门槛边问道:「是恕儿招你进宫议事的?」 秦徵涣京中呆了两年,不像两年前那般还当自己是江东霸主,端着自己的一身傲气高高在上,他肯来金宁,就是彻底归服于姬珧,愿意追随她做事,愿意为她俯首称臣。 虽然两年间他时常去公主府行「滋扰」之事,厚着脸皮求姬珧驻足青睐,但大多数时候他都恪守礼数,尤其是在皇宫这样的场合里,更不会做逾矩之事。 姬珧问了,他便答:「早朝散去,陛下并未让臣离开。」 今日有早朝,只是姬珧去北郊打马猎兽去了,并未像往常一样垂帘听政,所以不知秦徵涣是早朝后特意被姬恕留下的。 至于姬珧为何会三不五时地翘掉早朝,一是为了留给姬恕空间供他施展,二是给那些恐怕她把持着朝政不肯放权的大臣喘口气的时间。 若她时时刻刻在姬恕身边盯得太紧,一些迂腐大臣总是害怕她有不轨之心,担心到时间她不还政,好好的早朝又要因为辩驳还政之期吵得不可开交,姬珧可没那么多时间听他们牢骚。还不如一松一驰,让那些事多的大臣不把视线都聚焦在她身上。 好在姬恕也没到万事都要她手把手教的程度。 二人行至大殿内,往后殿的方向走,掠过几道幔帐,就看到不远处的龙床上躺着的身影,姬珧加快脚步,到了跟前,坐到床沿边上,玉无阶已经给他把上脉,旁边站着一熘的太医,脸色都不太好看。 姬珧沉着脸问:「看出是怎么回事了吗?」 众太医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副内含难言之隐的样子,交换了视线过后,为首的那个太医院院使向前一步,躬身道:「回殿下,臣等查探了陛下脉象,无有异状,可陛下又确实是昏睡不醒。臣等交流过后,猜测也许是陛下与王爷商谈要是时说到了激动之处,气急攻心才导致昏迷,可……」 他说到这,看了看秦徵涣。 秦徵涣一脸无辜地看着姬珧:「微臣与陛下只是合计国宴开支事宜,以及各国来使的安置和用度,陛下从始至终并未有什么激动之处。」 秦徵涣如今掌管户部,是户部尚书,这些事的确在他管辖范畴之内,话里挑不出错处,姬恕也的确没必要因为这种事「气急攻心」。 那太医的猜测就不攻自破了。 怪不得一开始这么吞吞吐吐,原来是医术不精,没查出病因,害怕姬珧怪罪。 姬珧将视线挪到玉无阶身上。 玉无阶刚好把姬恕的手放回被子里,对姬珧摇了摇头,姬珧皱起眉头,让魏长骆屏退众人,连秦徵涣也给清出去了。 人走后,姬珧才沉眉看着玉无阶:「怎么回事?」 玉无阶垂眸想了想,道:「脉象的确如太医所说,沉稳无异,可是每隔几个唿吸就会有一次波动,看这昏睡不醒的样子,不像是患了急症。」 姬珧的心隐隐提了起来。 「那是?」 玉无阶站直了身子,说了两个字。 「中毒。」 他话一出,姬珧登然变色,转头去看姬恕,伸手在他头顶轻柔地摸了摸,不敢置信地看向玉无阶。 玉无阶见她开始着急了,即刻道:「你放心,即便是毒,也不是什么厉害的毒,最多就是让他多睡一会儿,没有什么大碍。」 姬珧握了握姬恕的手,没有说话。 玉无阶只好再三跟她保证,说陛下绝不会有事,他虽对她常有隐瞒,可这种事必不会骗他。 姬珧渐渐稳下心神,将魏长骆和贺朝叫到跟前,问了两人一些问题,但在问话途中,姬珧并未察觉有什么可疑之处。 姬恕的饮食起居大多交由两个人负责,他中了不知名的毒药,尽管并不致命,可再怎么说也算两人失职。 姬珧将此事交于贺朝查清,如皇宫中真有可以神不知鬼不觉给皇帝下毒的势力,更应尽早拔除。 等到吩咐完一切事宜,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姬珧让玉无阶先回去,自己则守在姬恕身边,不让任何人打扰。 午夜灯暖,昏黄幽深的烛光透过琉璃罩倾泄在床沿边上。外头起了狂风,大雪悠悠飘散,簌簌白雪盪着寒风纷飞起舞,门窗时不时发出轻微的声响。
第236页 姬珧守在床边,不知何时睡着了,恍恍惚惚地看到眼前落下一层阴影,她倏地睁开眼,抬起头来,却看到姬恕双眸迷离地坐在床上,手里钻着被角,而大部分被子已经披到了她身上。 姬恕张了张嘴,嗓音哑得发不出声,只听出他唤了一声「皇姐」。 姬珧即刻从脚踏上坐到床边,伸手摸了摸姬恕额头。 他像是刚醒来,浑圆透亮的大眼睛里还藏着数不清的睏倦,眨眼间都有几分迟缓,脸颊也红红的,是那种不正常的红,姬珧摸了他额头,的确发觉有些热。 她低了低头,尽量跟他保持平视,一手抚在他肩上,放低了声音,不住地问:「身子难受吗?渴了吗?肚子饿不饿?」 姬恕看着她,眸中的困顿慢慢褪去,他摇了摇头,用极低的气音回答她:「皇姐,我没事……」 哪像个没事的样子。 姬珧瞋了他一眼,命外殿候着的魏长骆去把太医叫过来。 她想给他倒杯水,刚要起身,袖子却被人牢牢抓住,姬珧回头看他,姬恕眼睛闪了闪,又跟姬珧摇了摇头:「皇姐,我不渴……」 他长了两岁,这两年来已经鲜少同她撒娇了,姬珧教他如何为帝,如何掌政,如何像个大人,他便真的一点点收敛起所有属于孩子天真的顽劣性情,做一个沉稳果决的帝王。 尽管他今年只有十二岁。 皇家给他们成长的时间总是太少了。 每个人都是被逼迫着摒弃属于普通人的与生俱来的权利,哭的权利,示弱的权利,喊疼的权利。 姬珧看他紧抿成线的唇,忽然有些怔忪,惊异自己是否逼他太紧了。 她坐了回去,轻轻拨了拨他的发。 「累吗,先躺一会儿吧。」 姬恕攥着她袖口,再次摇了摇头,却是沉下一口气,嗓音沙哑道:「今日朕不能临朝了,皇姐代朕去,昨日大部分奏摺,朕已在宣武殿作了批覆,皇姐先看一看,剩下的替朕批覆吧,辛苦皇姐了……」 他声音虽虚弱,却是尽力用了下旨的语气。 等说完这段话,又小心翼翼地抬头看着姬珧,道:「我不会偷懒,待身子好些,会立即重拾政务。」 他低声说着,似乎是怕她责备他。 姬珧想起自己从前对姬恕,虽然心中疼爱,也多放在心里,因为他是皇帝,便极为苛刻地要求他上手朝政,若有病啊灾的成为他逃避政务的藉口,就会严厉地斥责他,不让他有半分松懈。 以至于像今天这个样子,中了毒,热还未退,反而还在担心她会责骂他。 姬珧有些心疼,擦了擦他额头上的汗,正好太医过来了,为姬恕把了脉,因为姬恕已经有了表徵的病情,也好对症下药,这次倒是没有疑问,煎好药后,姬恕一声不吭地都喝下了,折腾了半宿,直到金鸡报晓,他才又重新躺下。 姬恕不想周边围着太多人,姬珧便命人都退下了,只留她一个。 人躺在床上,因为药力开始发挥,姬恕脸上已经又满是睏倦,姬珧给他掖了掖被角,下意识拍着被子,哄他入睡。 姬恕看着她,低声问:「皇姐,恕儿是不是很没用?」 姬珧手一停,随即恢復如常,她挨近几分,反问他:「怎么会这么说?」 姬恕道:「我总是不让皇姐省心……」 他顿了一下,继续说:「前朝总是有大臣说我已经能独当一面,他们不知道,没有皇姐指点,我什么也不是。」 姬珧眉心跳了一下,看着姬恕纯真的脸,忽然发觉他好像早已经不是那个粘在她身边不肯离开的皇弟了。 她细声细语地安慰他:「……怎么会呢?你已经比许多人做的都好了。」 「可是皇姐,」他忽然抬眸,眸中真挚如星河流淌,又带着一丝渴求,「恕儿距离皇姐心中真正的明君,还有很长的路要走,皇姐切不可因为前朝大臣的胡言乱语,就疏于对恕儿的管教。不管外人如何说,我知皇姐永远是为了我,为了大禹好。」 他说这话时,眼中澄澈如洗,黑眸中却埋藏着望不及的深邃,姬珧静静地看了他半晌,最终为他抚平了被角,轻道:「我知道了。」 「睡吧。」 姬恕这才闭上眼睛。 …… 等他睡熟过后,姬珧去了宣武殿,将姬恕未看完的摺子批覆完,又翻看一遍他已经批阅好的,令人欣慰的是,那些批语基本上无可指摘。 上朝前,姬珧把贺朝叫到跟前儿,道:「不用找是谁下的毒了。」 贺朝皱了皱眉,略有不解地看了姬珧一眼,姬珧却没有要做解释的意思,径直去了太极殿。 姬恕罢了三日早朝,都是姬珧替他上的,皇帝身体抱恙,先皇明确留下圣旨要求代陛下监国的长公主殿下垂帘听政,大臣也不好说什么,总不能揪着生病的皇帝强行让他来上早朝。 三日里月柔与烈火罗国边境线的军报呈递于御前,同时还有烈火罗国同意参加大禹国宴的答覆,上书烈火罗国的使团已经开始启程,不日便会抵达金宁。 此次国宴,除北胤不来参加之外,周边列国都会派使团前来庆贺,姬珧这次还特地命二王入京,到时金宁城一定会非常热闹。 姬珧盯着姬恕将一碗黑漆漆苦哈哈的药吞下,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一边嘱咐宣蘅:「这次负责接待烈火罗国使团的任务,本宫交给了监察院,你呢,则代表本宫的旨意,同监察院一起,把使团一应衣食住行都安排好了,不要出什么差错。」
第237页 宣蘅在旁边认真听着,姬珧吩咐什么,她便记下什么,都交代好了,姬恕突然放下药碗,状似不经意地提了一句:「朕未记错的话,宣爱卿的婚期就定在下月十二。」 宣蘅怔了怔,缓慢地点点头。 姬恕看向姬珧:「这就是皇姐的不是了,云御史与宣侍郎十二大婚,十六就是国宴的日子,这之前要负责接待使团,如何空出时间来举行婚礼。」 姬珧听他一说,也是刚想起来这回事,顿时瞪大了双眼。 她扭头去看宣蘅:「你怎么不提醒本宫?」 宣蘅急忙道:「殿下和陛下都放心吧,不会耽搁的,最多那一天留下,让我们两个拜个堂就好了,等忙完了国宴再休假也不迟。」 宣蘅因姬珧的安排入了六部,大臣们也是敢怒不敢言,这两年来宣蘅为了证明自己,卯足劲往上爬,从来不曾休息过一日,就是为了堵住悠悠众口,慢慢的被人戏称为拼命娘子,倒是的确没什么人觉得她不堪其位了。 眼下为了公务连婚事都能抛之脑后,姬珧也不得不夸赞她一句尽职尽责。 「你与云逍远商量好了便可。」姬珧道。 姬恕也笑:「朕还想喝萱姐姐一杯喜酒。」 私下里一句调侃无伤大雅,宣蘅是姬珧身边的人,姬恕对她也多几分宽容。 「陛下肯赏脸,是我们两家的荣幸。」宣蘅也大方回应。 午后宣蘅出了宫,回了一趟公主府。 那场大雪过后,倒春寒也很快就过去了,十里春风吹遍金宁,这两日积雪消融,到处是焕发的生机。 她换了身轻薄的衣裳,在桃园转角碰到了一袭白衣眉清目秀的佟沅,两人碰上头,佟沅怔了一下。 「你做什么去?」宣蘅问。 微风拂过,明明花未开,佟沅却似嗅到了桃花香。 他扬了扬唇角:「有一副图纸要给殿下看。」 宣蘅看他眼底有些乌青,不知多久没睡好觉了,无奈笑笑:「殿下这几日都在宫里,你拿图纸给谁看?」 佟沅又是一怔。 「还没回来呢?」 「是啊!」 佟沅挠了挠后颈,看起来憨憨的,宣蘅推着他往外走,边走边道:「你这是把自己缩在房中多久了,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当黑瞎子。」 两人说笑着,走到阴凉处,佟沅一直有些心不在焉,等宣蘅调侃了他几句,敷衍地应和几声后,他突然问她:「你真要嫁给云家那个人吗?」 宣蘅微怔,还没从图纸的事转移到自己的婚事上来,愣愣地看着佟沅。 佟沅也看着她,黑亮的眼珠映出她的模样,让人避无可避,他又问了一句:「你真心喜欢他吗?」 宣蘅半天才回过神来,好奇地反问他:「为什么这么问?」 佟沅「嗯」了一声,将手中的玉佩抛到空中又握住,重复着这个动作,道:「因为我看你很冷静,也不像要出嫁的样子。」 宣蘅闻言就笑了:「那出嫁该是什么样子?」 「就是惴惴不安,羞涩,又兴奋,担忧,又恐惧。」 宣蘅听完,摇了摇头,斩钉截铁道:「我不会胆怯。这两年多的时间,我就是在学如何变得不再胆怯,怎会一点长进都没有?」 这次是佟沅笑了:「那怎么能一样?」 宣蘅皱眉:「怎么不一样——」 话音未落,眼前的人忽然停下脚步,他转过身面向着她,向前一步,脸在眼前放大,宣蘅猝不及防,见到佟沅微微倾下身,她才发觉这两年来他长了多高,已经足足高过她一头还多。 这样欺身过来,压迫感让她喘不过气,然而他向前一步仍觉不够,又继续向前,宣蘅被他那双望不见底的双眸看的心底发颤,下意识后撤,直到背后碰到了桃树的躯干,才终于停下,可佟沅仍不离开。 宣蘅脸颊发热,听到了一阵阵擂鼓的心跳声,就在她发觉自己唿吸不畅,快要忍受不了的时候,佟沅忽然伸出手,在她领子后拿出一片娇嫩的新叶。 叶子像是打了一层蜡,脆脆嫩嫩的,宣蘅不知为何,却觉得脸上更热了。 佟沅道:「跟了你一路,你没感觉吗?」 宣蘅伸手胡乱推了一把,低垂着头道:「我还有事,先走了。」 说完,匆匆越过他,直到背影在垂花门处消失不见,佟沅才将叶子握到手中,看着空处笑了一声:「真笨啊,新叶怎么会掉下来……」 笑声里却有几分惆怅。 …… 宣蘅从公主府出来,被清风一扫,身上的燥热才褪去,异样的感觉消失之后她也没做多想,想起自己的正事,只身去了监察院。 到了地方才被告知云逍远又不在。 宣蘅只好又去了云府。 除了逢年过节,宣蘅基本不怎么踏足云家,最大的原因就是避免见到周氏,宣蘅这次过来本想直接去找云逍远,谁知正同府外採买回来的周氏碰上,面都见到了,总不能不问好,好都问了,总不能连府门都不进就走。 宣蘅想起自己确实有事需要跟周氏商量,便跟着进去了,到正厅喝上茶,周氏坐在主位上,笑吟吟地看着她:「怎么有空想起来云府了?」 宣蘅也还以笑脸:「想着许久未见了,今日正好有空,就过来看看。」 周氏端起茶:「嗯,你念着我就好。我还以为你是心急了,过来催我这个老婆子的,下月十二就是你与云远儿大婚的日子,不必着急,日子总不会长腿跑了的。」
第238页 宣蘅正要反驳,那边又来了一句:「况且大婚前夕,未过门的新娘子总是往夫家跑,让人看到了不好,我不是说你,只是怕别人误会,以为我这未来的儿媳妇是个不稳重的人。」 宣蘅的笑一下僵在脸上,心道果然,果然她就不该顺嘴说那么一句话,跟她进来。 她就应该在云府外面道两声好,然后赶紧走人。 可惜现在说什么也晚了。 宣蘅隐下笑意,面无表情道:「伯娘误会了,蘅儿不是要催婚期,不过今天蘅儿过来要跟伯娘商量的事,的确跟婚事有关系。」 周氏便一副果然的样子,等着她说后话。 宣蘅也没犹豫,直言不讳道:「按理来说,朝中官员如有婚嫁,都有固定的休沐时间,但这次我们的婚事正赶上国宴,烈火罗国的使团入京,会交由监察院负责,到时候云大哥一定没有时间休假,我就想跟您商量一下,除却拜堂成亲那日,我们两个大抵都要忙正事,这假就不休了,回门也不必了。左右我父母不在金宁,也用不着回门。」 宣蘅的母亲在去年年底去了来州,找他父亲去了。 周氏听宣蘅的话,先是一怔,随即喜上眉梢:「已经确定,将接待使团的任务交给监察院了?」 宣蘅点头:「正是。」 接待使团是个不小的功绩,周氏当然希望自己儿子能沾上光,点头道:「理应如此,大丈夫该以国事为重,累点没什么的,不误了婚期,拜过堂就算夫妻了,有句话不是那么说的吗,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宣蘅也不知该不该接这话,对面忽然话锋一转,笑着对她道:「只不过这跟你也没关系,他去接待使团,你在家里祭祖认亲,不耽误的,婚宴这么大的席面,我一个人可忙不过来,你嫁过来,正好帮我。」 宣蘅皱了皱眉,却还维持着体面:「伯娘,我也要接待使团的。」 周氏一怔。 「你?你也接待使团?」 宣蘅笑着点头:「殿下亲自委派的任务,不能推辞。」 周氏的脸当即就沉下来了,每次她一说到长公主,她都觉得她是拿公主在压她,心里一阵别扭。 「这怎么行?你是新妇,嫁过来还有许多事等着你做,怎能抛下这些去接待什么使团?殿下难不成忘了你是要嫁人的?」 看着周氏前后截然不同的面孔,宣蘅忍不住心头冷笑,她不紧不慢地喝了口茶,淡淡道:「以国事为重,不是伯娘刚刚说过的话吗?」 周氏拍了拍桌子:「我说的是大丈夫当以国事为重,你一个女儿家凑什么热闹?」 宣蘅只是面无波澜地看着她,说道:「我与云逍远同朝为官,他为右佥都御史,从四品,我为户部侍郎,正二品,家国大事,孰轻孰重,伯娘难道不清楚吗?」 周氏气得从椅子上弹起来:「你这是拿官阶压我?」 「蘅儿不敢。」 「不敢?我看你是很敢!从跟着长公主殿下的那一天起,你有把我这个老婆子放在眼里过?女人为官,本就冒天下之大不韪!你以为你能神气到几时?女郎在家相夫教子就是了,造什么抛头露面败坏门风?要不是有长公主在后面撑腰,你能力排众议做上这个二品官?你哪有远儿的能力!」 「入六部需要考核,我也是凭藉自己的能力考进去的,云大哥能力若真比我好,也不会两年了才从左佥都御史迁到右边,还是从四品。按照官阶,该在家相夫教子的绝不是我,伯娘若是不服,蘅儿这就可以去跟长公主殿下说,云家需要有人祭祖认亲,那便让云大哥从接待使团的名单上撤下来吧,总不会再误了你们云家大事。」 「你!你!」 周氏大骇,想不到她这般伶牙俐齿,可她偏偏搬出来长公主殿下来压她,她虽然心中不忿,却无法反驳,毕竟,宣蘅确实能在姬珧跟前说得上话。 宣蘅见她「你」了半天也你不出个所以然来,弯了弯身,道:「蘅儿还有事,就不打搅了。」 见人这样堂而皇之地无视她离开,周氏气得将手边的茶杯狠狠摔到地上,可人已经走远了,连头都没回。 周氏顿时有些后悔,当年就应该退了这门亲事,如今婚还没成,人已经骑到她头上来了,等到宣蘅过门了,那还得了? 要不是想到借着长公主这条路子,对远儿仕途有益,她怎会顺着远儿的意思执意让宣蘅进门?可是两年了,远儿还是个从四品,长公主又有什么用! 宣蘅从云府出来,没见到云逍远,倒是攒了一肚子气,虽然在周氏面前趾高气昂,可她的话,她到底还是听进心里去了,无怪乎周氏如此想,怕是整个金宁城,整个大禹,乃至整个中原,都是这般思想。 长公主教她的那些,本就是离经叛道的,这两年她也深深体会到,女子为官有多难,她要比别的男子做得更漂亮才会得到青眼,稍有不慎行差踏错一步,则会被说成「女子不堪为官」,顶着这样的压力,她不眠不休兢兢业业两年,不过就是为了让人看得起。 可让人看得起,竟然这样难。 她失魂落魄地回了公主府,才发现公主已经从皇宫里回来了,问过之后知道是陛下有好转,放了一半的心。 姬珧看出她情绪不对,便直接问了她:「怎地心情不好?」
第239页 宣蘅有些沮丧,垂着头,半晌后,她跟姬珧道:「我去了一趟云府,和周氏有了口角,还狐假虎威地借了殿下的势。」 她抬头看着姬珧:「我……能不能这样?」 姬珧还以为怎么了,听她说完,大概能猜到发生了什么,笑道:「本宫的势,你尽管仗去!」 宣蘅一听笑了,心里那点不快也烟消云散。 三月初,月柔和烈火罗国的使团一齐到了金宁。 第109章 参见长公主殿下!…… 月柔与烈火罗国的使团竟然同时到金宁城, 这是大禹没有想到的,原本按照路途与启程时间推测,烈火罗国要比月柔早大概五日。 结果烈火罗国的使团到金宁城的前一站竹州时, 烈火罗王子穆荻俟突然身体不适, 在竹州耽搁了几天,正碰上后来赶到的月柔使团。 不用想也知道, 烈火罗此举就是故意的。如今两国在前线战场上打得如火如荼,前者的实力几乎碾压后者, 而今在别国外交场合上, 他们就是故意要给月柔一个下马威, 时时刻刻震慑着他们, 恨不能让月柔一看到他们就躲着走,能给月柔留下强烈的心理阴影, 他们的目的就达到了。 「这两年鸿胪寺研究不少有关烈火罗的史料,殿下应该也知道,烈火罗在之前还不叫这个名字, 他们原本叫云涂罗,是一个群居的部落, 后来被外来民族侵占, 两个部落合二为一, 改名叫烈火罗。烈火罗的族人兇狠无比, 民智未开, 尚无教化, 人民野蛮勇莽, 在向外扩张的时候,凡是外族的一律斩杀殆尽,他们不需要融合别国文明, 只要占领了那个地方,就彻底抹杀原族人的存在。且在屠杀无辜百姓时,无所不用其极,以非常极端的手段残害生灵,这种震慑效果也非常显着,起码在后来东扩之路上,许多弱国的国主宁愿拱手送上王座也不愿跟他们抗衡,不战而屈人之兵,这也算创造了一个神话了。」 金宁城南的钟鼓楼上,看着浩浩汤汤进入城门的使团队伍,秦徵涣一手扶着城墙,一边凝重地叙说着自己对烈火罗国的看法。 说完,又扭头去看旁边的人,眼中露出几分探寻:「你怎么不亲自迎接两国使团?」 春风不捲风尘,香波四溢。蓬莱紫花团锦簇,竞相争艷,此处名叫「暮鼓晨钟」,这里的一绝就是鼓楼上的蓬莱紫,姬珧挑着花瓣端详着,不甚在意地应了一声:「让孩子们去就好了。」 秦徵涣一副你又年长多少的样子,睬了睬她,目光又放到远处的使团身上,道:「烈火罗目中无人,故意在大禹举办国宴的时候欺压月柔,那不是给月柔看的,是给我们看的,你让几个小辈去碰这个硬钉子,怕是会吃亏。」 姬珧半垂着头,闻声抬眸。从这里向下俯瞰,山河表里尽收眼中,锦绣江山美不胜收,她看直了眼。静默片刻,她忽然转身坐到钟鼓旁边,把玩着手腕上的袖箭,轻道:「恕儿还未亲政,无人不知如今大禹权势在握的是我永昭长公主,一个外族使团入京,都要本宫亲自去接,才是给他们脸上贴金!对付烈火罗国这样自大的民族,需要的是战术上重视,战略上藐视,不要给他们撒泼打滚的机会才对。」 秦徵涣听她说完,细细想了想,半晌之后才轻笑一声,摇了摇头道:「你真是一点都不想惹上脏东西。」 姬珧瞭他一眼,嗔怪道:「注意礼数。」 秦徵涣故意对她弯了弯身:「臣恕罪!」 金宁城门前,鸿胪寺和礼部大臣穿着官服,有序地聚拢在一起,时不时交头说两句话,监察院负责两国使团入京后的所有安排,需要全程跟随使团,也分列两侧。 宣蘅虽是户部侍郎,众人却知她代表的是长公主殿下,纷纷对其礼遇有加,让她半步在前,她身穿六部圆领官服,衣裳绣着五章纹,头上却未戴冕,而是梳着女子髮髻。从前那个唯唯诺诺的少女,如今已出落得亭亭玉立,束身的官服加身,繁复头饰也没损失她身上半点英气。 腰杆只要挺得板直了,身上自有光芒绽放。 她将玉笏别在腰际,抬头看着地平线上不停推进的使团队伍,注意力都在远处,没留意到身后多了一个人。 城门两侧大鼓开始敲击,宣蘅收回视线,心中默念着公主嘱咐她的事,忽觉得袖子被人拉扯了一下,回头一看,云逍远正低头看着她。 他面色犹豫,似有难言之隐,宣蘅皱了皱眉,向他身后望了望,道:「云大人,你现在不应该在这。」 六部官员和鸿胪寺,以及监察院所有人的位置都是固定的,按照官阶排,云逍远要站得更靠后。 云逍远也跟着皱了一下眉,用仅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那天发生的事我都已经听说了,娘说话就那样,她没什么恶意,你多担待一些……」 宣蘅原以为他凑过来是有要事相商,还以为是监察院那边出了什么问题,结果却听他说起私事,脸当即就沉了下去,忍不住抽回自己袖子,转身背对他道:「云大人尽快归列!」 云逍远面色微顿,没听她的呵斥,反而凑得更近些:「七妹妹,你别生气,我已经说过娘了,婚事安排就按你说的办,不会耽误你我职务上的安排的。」 宣蘅听不下去,回头瞪着他,压低声音道:「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场合?烈火罗和月柔的使团近在眼前,你在这跟我为你娘开脱?她是什么身份,能叫我在这么紧要的时候因她而浪费时间,你到底明白什么是轻重缓急吗?」
第240页 她是压着声音说,奈何周遭都是人,即便声音再小,也有人听到了。 四周顿时鸦雀无声,一浪传一浪,最后所有人都沖这边望过来。 云逍远没想到宣蘅会这么激动,更没想到她会毫不留情说出这番话,在众目睽睽之下,他心底忽然涌上一股羞躁之气,脸色也一阵青一阵白,但看宣蘅横眉冷对的模样,旁边又都是看好戏的眼神,方才的低声下气也成了恼羞成怒,他挥了下袖子,冷哼一声,扭头就走了。 宣蘅真是气得不轻,如果不是还有外人在,她都想让金宁卫把云逍远拖下去,实在是丢人现眼。 前头的礼部尚书回头睇了她一眼,小声提醒:「宣侍郎,使团来了。」 宣蘅这才收拾好表情,将腰侧的玉笏重新拿到手中,挡着脸唿了口气。 虽然不是面圣,但大家都穿了最隆重的礼服,玉笏也少不了,好在这种时候还能解一解尴尬。 再抬头,烈火罗国和月柔的使团已经就在不远处,为首的那个身着金翅鸟纹锦裳,脚踩黑靴,跟大禹穿着风格迥异,那大概是他们民族特有的服饰。他们将捲髮简单梳于耳后,头上戴了一顶奇怪的冠冕,各个身材高大,连眼睛也是奇异的水蓝色。 月柔则落后他们不少,大禹和月柔也算在边境上摩擦了几十年,对彼此都有深刻的了解了,平时那般桀骜不驯的民族,走在烈火罗国族人旁边时,竟然像一条丧家之犬似的。 也不怪他们,如今月柔半数疆土落入敌手,国将不国,再过两年,皇室还能不能存在都两说,被烈火罗打成这样,他们再悲愤,也没那个底气耀武扬威。 而烈火罗国要的就是大禹看到月柔这副怂样。 使团刚好走到近前,礼部尚书挺直了嵴背迎上前去,周到地行了一礼,礼节得体。尚书大人虽顶着花白的头髮,脚步也有些颤颤巍巍,可精神抖擞,双目炯炯有神,没被烈火罗王子穆荻俟压了半分风采。 穆荻俟身材精瘦,立体的五官瞧着有些贼眉鼠眼,他抬着下巴,嘴角浮现出高傲的笑意,开口竟然是大禹话:「这就是贵国的都城吗?」 他望了一眼城门,听语气,似乎不是很瞧得上。 「正是。」 穆荻俟轻嗤一声:「城楼上的匾额都被风蚀了,城墙也残破不堪,本王一路过来,见到的尽是这般断壁残垣,都说大禹是东方大国,万朝来贺,如今叫我一看,也不过如此。」 礼部尚书陆敏是花甲之年,什么大风大浪都见过,但大禹素来是礼仪之邦,尤其在这种大场合里,讲究的从来都是教义和礼节,想不到那个烈火罗的王子一开口就如此不把大禹放在眼里,登时便有些火气。 读书人最怕那些蛮横不讲理的人,宣蘅见老尚书气得鬍子都吹起来了,害怕他再气出个好歹来,上前一步,对烈火罗国的王子拱了拱手,微笑道:「殿下有所不知,大禹立国三百二十九年,自然饱经沧桑,城墙伤痕斑斑仍屹立不倒,乃是多少血肉之躯撑起来的,这是大禹的底蕴,亦是荣光所在。殿下看到的每一处,被歷史倾轧的痕迹,都是文明的见证,倘若处处都是新的,反倒不好,就像贵国一样,推倒了城墙重新再建,看起来是生机焕发,源远流长的歷史痕迹却就这样死去了。不过……也情有可原,毕竟,贵国建立政权也才二十余年,二十余年能有如此成就已属不易。殿下不必羡慕我们,也许有一日,贵国也会有如此底蕴的。」 她一字一顿说着,举止投足间落落大方,未有一丝刻薄之态,却又有唇枪舌剑炮语连珠之势。 那穆荻俟作为外国皇室,大禹话本就学得半斤八两,明明听懂了她话里的每个意思,却不知该如何反驳,最后只得把焦点放到宣蘅这个人身上。 他皱眉看着陆敏:「在这等盛大场合,贵国的女子也能随便置喙吗?」 陆敏本就不喜穆荻俟这副目中无人的样子,当初宣蘅入朝为官,他是第一个不贊同的,可今天让别人来说这句话,他心底里却是一百个不舒服,当即就顶回去:「这里没有什么男子女子,在下为礼部尚书,这位是我朝户部侍郎,更是接待使团的主官员。」 穆荻俟鹰眼熘熘转,唇边挂着一抹讽刺的笑,自顾自往前走:「早闻大禹人杰地灵能才辈出,心中艷羡不已,如今一看,却叫个女子入朝为官,你们大禹难不成没有人了吗?」 他身后紧跟着十数个彪形大汉,穿着都很金贵,一看就地位不低,一个个凶神恶煞的模样,在路过众位官员时,故意露出威胁的表情。 六部和鸿胪寺的人还好,都是斯文人,监察院和掌管使团安危的禁军听了,都恨不得拔刀教训他们,宣蘅眉眼一立,扫了一圈,用眼神制止了他们,看到云逍远的时候,发现他也一样面如土色,心里还多少有些庆幸。 总归让他们也知道自己平日里听到那些话时的感受了,既然都表现出不满,说明他们也不是那么不明事理。 她快步上前,做出为穆荻俟引路的手势,故意比他快半步,笑道:「殿下说笑了,我朝为官都需要经过考核,通过者自然才德兼备,担得这样的职位。女子也为人,既同样为人,焉有不一视同仁之理?为官者需做到步步小心事事谨慎,有不轨之心不妥之处,自有监察院去监管,可皇室就不一样了,我们大禹有句俗语,叫龙生九子各不同,若都如我朝陛下和长公主那般,是百姓的福祉,若是像……咳咳,若是碰到刚愎自用鼠目寸光的庸人,监察院亦不能削其位,那才是百姓的祸端啊!」
第241页 陆敏摸着鬍鬚笑了,而后又装作严厉的样子训斥宣蘅:「宣侍郎,慎言。」 宣蘅回了一礼:「陆大人说的是,下官怎能妄议别国内政?该死该死。」 两人这一唱一和,把烈火罗国的王子都给整蒙了,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旁边的人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他才气急败坏地指着宣蘅:「你敢骂本王?」 宣蘅无辜:「殿下何出此言?下官说的那些,都是卑鄙无耻的小人,空占着皇族身份的米虫,殿下风流倜傥一表人才,哪里能跟那等人相提并论!」 「你!」穆荻俟想要反驳她,偏偏还无法反驳,如果因此生气,不正是印证了他就是那般卑鄙无耻的小人吗? 「你说的……你说的对!」 最终他咬了咬牙,应下了那句夸奖,宣蘅看他转移目光的模样,忍不住低眉笑了笑。 烈火罗国在前,穆荻俟王子又是重中之重,大禹大部分官员主要都聚集在前头,月柔反倒成了最没人注意的存在。 此次月柔来禹的,是月柔的玉镜公主,不知她在路上是被烈火罗国的穆荻俟怎么挤兑的,肉眼可见地能看到她避穆荻俟如避蛇蝎。 恐怕惹上什么晦气。 等两国使团都安安稳稳进了城,宣蘅也松了一口气。穆荻俟排场大是大了点,可人没有那么聪明,这对大禹来说显然是件好事。 宁愿碰到乱吠的疯狗,也别遇到咬人前不吭声的歹毒之物。 大禹此次把两个使团一同安排在了城西的驿馆之内,穆荻俟起初还有些不乐意,可一看驿馆里的布局建设就把火熄了,大禹作为东方上国的底蕴就此展现出来,就算穆荻俟隐藏得再好,也挡不住满眼的惊艷。 驿馆很大,足够安置好两个使团。 把穆荻俟安排好,宣蘅才去见玉镜公主。 如今月柔情势危急,不论是烈火罗国还是大禹,都是他们巴结的对象,万轮不到大禹上赶子去贴他们,果然,那玉镜公主身上的傲气都十不存一了,对她也很恭顺有礼。 出来相送时,宣蘅秉持着礼数客气道:「如有什么需要的地方,公主只管跟监察院的人提,我们会在无伤大雅的情况下为月柔行个方便的。」 月牙儿一边偷偷打量着她,一边道:「我只要离得那个烈火罗国的王子远一点就行了。」 她身后随行四人,都是身形挺拔的男子,却都戴了帷帽,只露出半个下巴,实在诡异,宣蘅忍不住打量几眼,听玉镜公主这么说,又收回视线,唇角一弯:「公主请放心,已为公主安排了东面的客舍,穆荻俟王子在西面,碰不上的。」 「如此最好。」 宣蘅踏出驿馆,与玉镜公主告辞,弯身的时候,总觉得有一双眼睛看着自己,可一抬头,却什么都没有了。 她狐疑地转过身,刚往公主府的方向走了几步,没想到看到了微服出行的长公主殿下和自己的直属上司秦徵涣,她过去行了一礼,眨了眨眼。 殿下可不该出现在这。 姬珧睇了她一眼,转身往回走,宣蘅也只好跟上。 这一路都没说什么话,宣蘅更摸不着头脑,快到公主府门前时,才听秦徵涣嗤笑一声:「殿下是想问你,可见着月柔使团了?」 宣蘅一怔,随即反应过来:「嗯……是。」 「有没有发现异常?」秦徵涣接着道。 宣蘅开口便道:「来的是玉镜公主,使团里的人,我没有见到三哥,不过……」 姬珧忽然停下脚步,转身看她:「不过怎样?」 宣蘅还以为殿下没有认真听她说话,被问得猝不及防,回过神来才紧接着道:「不过玉镜公主身边跟了四个看不到正脸的男子,似乎是随行护卫,不知这里是不是有三哥……」 她越说声音越小,如果真有三哥,那他不会一点都不跟她通气,而且一定会藉机来找殿下。 姬珧也是这么想的,可是她等了三天,也没见公主府潜进来人,为此,她还特意让护卫公主府的金宁卫放松防卫,可依旧无声无息。 距离宣承弈毒发的日子已经迫在眉睫了,人却还是没有丝毫消息。 令她没想到的是,三日后,二王一起进京,淮南王姬邺和临滨王姬矾入宫拜见姬恕时,姬珧跟姬恕都高高地坐在上面,而那个跟在淮南王身后,不卑不亢地跪地行礼,全没有做低伏小姿态的人,竟然也是一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面孔。 姬珧眯了眯眼:「不知三王叔身后的是何人?」 淮南王人到中年,大腹便便,一双眼睛里尽是阴谋算计,不像临滨王那般温润如玉。 他抬起身,得意地为姬珧介绍那人:「珧儿想必不会陌生,这位也是金宁人士,薛家嫡子薛辞年。」 他说完,薛辞年俯身一拜,声音清亮,毫无躲闪之意,高声道:「草民薛辞年,参见陛下、长公主殿下!」 第110章 你是谁? 姬珧看过他温润的样子, 恭顺的样子,谨慎的样子,谦卑的样子, 就是没看过他像这样不卑不亢地跪伏在地, 却一点也没心存敬畏的样子,他的目光视她为陌生人一般, 端平着手臂直起身子时,也敢淡然地回敬她的注视。 眼前的薛辞年, 看着是他, 又完全不像他。 明明他们分别的这两年时间也不是很长, 可再见到, 竟然像变了一个人,从头到脚都不一样。
第242页 姬珧抬了抬手, 让他平身,从宝座上站起身,对他道:「你过来些。」 姬恕转头看着姬珧, 又回头看了看薛辞年,眸光闪动, 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后者旁若无人地站起身, 扫了扫衣摆上前, 低垂着眼, 即便是同样的动作, 却不难看出他此时所有的礼节都源自于低位对高位的尊敬, 而无一点从前的虔诚爱慕。 他走上前几步, 仍旧在很远处停下,两人之间像横亘了一条长河,那是再也不会有任何亲密的距离。 姬珧端详着他, 看出他浑身上下散发的疏离,沉寂过后,才看向他身后的淮南王姬邺:「本宫与辞年城外一别已有两载,倒是再未见过,虽也派人找寻过他的踪迹,却一直没有得到过消息,没想到他竟然在三王叔身边,不知……三王叔是怎么与他相识的?」 坐在一旁的临滨王也看去,眼中同样有好奇。 姬邺摸了摸肚子,笑着摇了摇头:「说来也是巧合,两年前我游歷南川,遇见薛先生安葬他的妹妹,细问下才得知,他妹妹喜欢南川的紫云木,所以他才不远万里,将妹妹的尸骨亲手葬于紫云木林中。我感念他对妹妹情深义重,便邀他随我回淮南小住,没想到,这一住就是两年。」 「哦?」姬珧听罢惊疑出声,迴转过头看向薛辞年,嘴边漾着浅浅的笑,「辞年的妹妹喜欢紫云木?本宫倒是从未听你说起过。」 薛辞年淡笑一声:「这等小事,如何值得玷污了殿下的耳。」 他声音不见有什么起伏,可语气却透露出些许嘲弄,姬珧眯了眯眼睛,走到他身前,抬头注视着他双眼,问道:「你既已回到金宁,可否还愿随本宫回公主府?」 薛辞年往后退了一步,将身子压下,低垂着头并不看她,疏离道:「多谢殿下美意,只是,王爷收留之恩不得不报,草民怕是要辜负殿下美意了。」 姬珧眉眼一冷,声音也瞬间沉了下来:「那本宫的收留之恩,你是不打算报了?」 薛辞年顿了一下,才道:「还望殿下恕罪。」 大殿之中一下变得安静无声,似有火花迸溅,一触即发,姬邺的视线在两人之中来回穿梭,静默过后,他笑着打了圆场,对姬珧道:「珧儿也不必生气,左右不过是个奴儿,他原来在公主府时,行的事旁人也能代替,你就把他让给三王叔我吧。」 姬珧扭头瞥他,阴冷的目光一下让他顿住嘴。 「怎么,三王叔原来也有这种癖好,要跟本宫抢一个男僕?」 姬邺一怔,随即好笑地看着她,张了两次嘴,才道:「珧儿这说的是哪里话,我只是看他身世可怜,又惊才艷艷,当个寂寂无名的人实在可惜,才想着把他留在身边,做我的幕僚,怎么到你口中,就变得如此不堪!」 他说到最后,也不知是不是生气,挥了下袖子看向别处,姬珧回到自己座位上,端正了身子道:「既是做幕僚,在公主府不比在淮南王府有前途——」 她说到一半,薛辞年忽然开口打断了她的话:「殿下或许忘了,两年前,草民抱着家妹离开时的场景,这么久过去了,草民却从未敢忘。」 他言尽于此,亦是在表明态度,姬珧脸上阴云密布,已不见一丝晴朗,就在这时,龙椅上的姬恕突然说话了。 「听闻朕的皇姐曾救过你,没有她,你如今不知有没有人收尸,既是这么大的恩情,你却说走就走,现在不想报答她了,是不是该把命还回来?」 他的口气满满的理所当然,正因为说得太理所当然了,让人听着竟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恐惧,姬珧偏头看了看他,姬恕也正好看过来,笑着问:「皇姐,你说是不是?」 阶下之人神色各异,临滨王始终没有开口,此时却抬头,眸光深邃地看着上面,一言不发。 薛辞年已经跪了下去,却没有求饶,大有甘愿一死的决心。 姬珧沉默良久,最终收回视线,轻飘飘地说了一句:「算了。」 「既然是三王叔指名要保的人,本宫说什么也要给点面子。」 公主给了台阶下,姬邺自然不会再有顶撞,赶紧笑着躬身道谢,又转头对薛辞年道:「还不快谢殿下恩典?」 薛辞年照做,语气却十分冷漠。 此番插曲过后,姬珧彻底失了兴致,让两个王叔先退下了,人走后,姬恕扭头看着姬珧,神色恍若天真的孩童,只是说的话,一点也不见天真。 「皇姐明明心中不忿,为何不杀了他?」 姬珧按压着太阳穴,忽觉全身上下涌入一股疲倦的浪潮,一听到姬恕毫无感情波动的声音,手上一顿,皱眉看过来,厉声呵斥:「你到现在,还总是满口『死死』的吗?」 姬恕忽然变色,闭紧了嘴,良久之后,他低下头:「阿姐,我知错了。」 听到他不经意间唤出的那声「阿姐」,姬珧心中软了软,面色也缓和下来,只是眉头仍皱着,她道:「当年邢廉临死前,被人拔掉了舌头,我知道是你让人做的,却也没有苛责你。」 姬恕勐然抬头,瞠目望着她。 姬珧冷哼一声:「别以为你做的那些小动作我不知道,只是无伤大雅的事情,我不会点明而已。」 姬恕抿唇不语,姬珧看着他不肯认错的样子,语气便又严厉些:「你想做个手段狠辣的帝王,我不阻止你,但你要分清暴君和明君的区别,有手段是好事,该敬畏的东西也不该忽视,每个人的生死都有价值,做决断的时候一定不要忘了三思而后行。」
第243页 姬恕听她说完,垂眸沉默良久,才从龙椅上起身,对她躬身行礼:「恕儿谨遵皇姐教诲。」 「你是真的记住才好。」姬珧看着面前的人,越发觉得自己看不透他,他虽然只有十二岁,心智却超乎常人,政务经过他的手,可以处理的井井有条,但某些事上又非常偏执,没有寻常人那样的同理心。 她常常怀疑是不是自己哪里的教导出现了问题,还是她那个死要面子的为人处世作风影响了他,导致他到现在也对人命敬畏不起来。 姬珧想起自己当初恫吓宣承弈的时候,也曾把人命卑贱挂在嘴边。 但那是她掌控人心的手段,姬恕怎么使到她身上来? 越想越是头疼,她靠着椅背,手抚着额头,嘆了一声,姬恕缓缓抬眸,小心翼翼地看着她,轻道:「阿姐,你今日留在宫里休息吧。」 姬珧的确不想动弹了,她淡淡应了一声,索性便在那里小憩,姬恕露出笑脸,又害怕谁发现一般,赶紧隐去。 「我扶阿姐去里面。」 他伸出手,姬珧没多想,睁开眼随他去了,到了榻上,她很快便睡去,也不知边上的人怔怔地看了多久,直到月上柳梢,夜幕降临。 姬恕坐了很久都没离开,但他只是静静地坐着,看着床上深睡的人,连手都未伸出,恐怕自己一动就会打扰她醒来。 窗外刮过一阵风,发出一声轻响,姬珧睡得不是很安稳,翻了个身,姬恕脸上顿时露出阴狠的神色,外面闪过一道人影,半晌后,贺朝的声音从窗外传来:「是风。」 姬恕沉沉出了口气,道:「知道了,守好周围,别让人打扰皇姐睡觉。」 「是。」 贺朝站在窗外,抬头看了看前面,后退一步,翻身上了屋顶。 屋顶上却站着一个人,抱剑而立,身姿英挺,却从背影中看出他由内而外散发出的肃杀之气,不禁让人胆寒。 贺朝道:「你现在出现在这里不妥。」 那人没转身,只是沉默,夜风掀起,将他的衣袂吹得飘浮,贺朝看着他,暗暗惊嘆他这两年发生的变化,那不是简单的性情改变,那是无数弒杀与鲜血堆积起来的,足矣彻底抹杀一个人存在的痕迹,塑造成一道冰冷锋刃。 「京城中各方势力涌动,她身边防卫需要加强。」 终于听到了他的声音,贺朝下意识低头拱手:「是,大统领。」 随即反应过来自己不该这么称唿他,起码现在还不到时候,然而等他再抬头时,眼前的人已经消失不见了。 贺朝站在空无一人的房顶上,听着喧嚣的风声,嘆息一声,就地坐下。 希望这阵风赶紧过去。 第二日,姬珧在庆安殿接见外国使臣,国宴还未到,这只是大禹私下里进一下地主之谊,所以没有安排所有大臣相陪,只委派了几个德高望重的人入席,两个王爷也在里面。 淮南王和临滨王来得都早,月柔的玉镜公主也早就到了,只有穆荻俟王子是到的最晚的,烈火罗国的傲慢可见一斑。 宴席开始后,大殿上歌舞昇平,丝竹声阵阵,一派祥和安乐。大禹的宫廷乐多是明快欢畅的,众人脸上也多见喜气,酒过三旬之后,穆荻俟突然拍了拍掌,大声道:「早闻大禹礼乐兴盛,百闻不如一见,今日真是叫我等大饱耳福了。」 姬珧是不会接这种没有水平的话的,姬恕更不会,倒是对面的秦徵涣很有兴趣,搭了个腔:「大禹宫廷奏唱的礼乐都是两千年前的大周传承而来,原本北胤也有,但是如今北胤被蛮族入侵,朝代更迭之时,礼乐崩坏,流传下来的东西已十不存一,也只有我大禹还讲那些经典保存完整了。」 穆荻俟笑容微哂,借着他的话道:「大禹的王公贵族享乐奢靡之风,在烈火罗都是美传,不过我来之前听说,大禹人除了吃喝玩乐,还好习武强健体魄,就是寻常百姓也能斗一斗勐虎,比一比雄狮。」 秦徵涣暗自皱了皱眉,意识到他绝不是随口提到这件事,绝对还有后招,也不接他的话茬,谦虚道:「王子过奖,强身健体还说得过去,可比凶禽勐兽就是信口开河了,我们大禹人都不敢这么说。」 穆荻俟见自己刚那句话没钓上来鱼,硬生生把话题掰过去:「说到这个,我们烈火罗族人也尚武好斗,这次特意带了几个勇士过来,想同大禹的高手比一比,咱们不如做个游戏,以玉箸为媒,在宴席之上随意指出一个人,在我带来的十勇士之中挑选一个比试一下,虽说是比武,点到为止即可,正好给大家助助兴,如何?」 大殿之上忽然引发一阵骚动,众人脸色都有点难看。 如何?当然不如何。 谁不知道他此举是憋着坏心思呢。 可是穆荻俟话既然已经说了出来,大禹岂有不应之礼?只是这话不好回啊,答应后打赢了固然是好,若输了呢?把今日宴席上的事拿出去一说,大禹的脸面一定会被踩在烈火罗国的脚底下,可若不应,外面也会传大禹怕了烈火罗,横竖都是坑。 就在众臣心中纠结之时,阶上龙座那里传来一道清脆的嗓音:「那就比一比。」 在座之人纷纷向上看,说话的人是姬恕,他端坐在龙椅上,虽然身形与尊贵的龙座相比不甚协调,可也没灭了大禹的气势,姬珧支着头看他,嘴边扬着一抹浅笑,也点头随意道:「好,那就比一比。」
第244页 陛下说要比,公主说要比,大禹的臣子也没有退缩的道理。 其实大家心里都清楚,大禹自诩东方上国骑虎难下,无论如何都不能逃避的,他们只能同意。 穆荻俟就等着这句话,他唇角一扬,浅蓝色的眸子里藏着几分得意洋洋的笑,抬起手臂拍了拍手,身后的人拿着他的玉箸走到大殿中央,在众目睽睽之下,转动玉箸。 手指那么一拨,玉箸可是极速转动起来,尖端一圈圈扫过,不会武的都提心弔胆地盯着那里,恐怕在自己身前停下,这绝对是一场煎熬人心的考验。 眼见着玉箸越来越慢,众人都秉住了唿吸,姬珧却不是很在意这个结果,看都没看玉箸,反而是随意地在大殿上环顾,最终将视线落在月柔国公主身后立侍的四个护卫身上。 听宣蘅说……这就是她没见到面的四个人了? 「皇姐!皇姐!」 姬珧听见有人叫她,赶紧回过神来,扭头看到姬恕指着下面,对她道:「玉箸停下了,指着青玉先生。」 他说完,守在一旁的贺朝忽然附身过来,在姬珧耳边轻声说了一句话。 「玉箸转动时,烈火罗使团的人动了手脚,故意停在青玉先生那里。」 姬珧抬眸,看到众人都向玉无阶看去,玉无阶虽为玉家家主,可在朝没有官职。 但是谁都知道他出自积室山,且是长公主殿下的心腹,所以能来这种场合没人觉得奇怪,玉无阶一身翡翠长袍,松松垮垮地穿在身上,的确跟身穿官府的众臣比起来有些特立独行,显得……不那么庄重,也不那么靠谱。 他坐得那么远,玉箸还指在他那个位置上了,说起来也是不容易。 玉无阶起身,胸前的衣襟垂落下去,若隐若现地露出他里面的肌肤,这一副风流姿态让人看来,更像一个手无缚鸡之力之力的文弱书生,烈火罗这签抽得「准」,让姬珧都笑了。 于是在寂静的大殿上,姬珧的这声笑就显得尤为明显。 她收起笑意,向后靠了靠,散漫道:「小师叔,你出来吧。」 玉无阶拾着长袖,从席位上走出来,站到大殿中央,穆荻俟笑了笑,让开了位置,露出自己后面站着的十个兇勐大汉,道:「阁下选一个吧?」 玉无阶转过身,视线在几人身上扫过,他沉默的时候,别人都以为他在害怕,正在他挑选时,坐在对面的玉镜公主忽然开了口:「王子要找人比武,起码也要找会武的人,选了一个看起来这般斯文的,就算赢了,也是胜之不武吧?」 她说完,在场的禹国重臣虽然不知月柔族人为何要替大禹说话,但还是跟着附和。 姬珧还是面带笑意:「无妨,让他去吧。」 穆荻俟看也不看玉镜公主,在他眼里,这就是烈火罗国的手下败将,早晚有一天会成为他们的囊中之物。 他对着上面的姬珧姬恕二人道:「比武助兴,比武第二,助兴第一,我们烈火罗国不在意结果。」 众人直想翻白眼,你倒是不在意,因为你觉得你们稳赢啊!真是脸皮厚如城墙! 穆荻俟话音刚落,玉无阶已经指了其中一人,那是十勇士最中间的一个,看起来一个人能打两头牛,烈火罗国人的服饰不似大禹这样保守,玉无阶已经算是放浪形骸了,他们是直接袒胸露腹。 那人从后面走出来,说了一句听不懂的话,便两脚分开,张开双臂蓄势待发。 玉无阶一手背在身后,岿然不动,谁都不做第一个出手的人,终究是那个勇士等不及了,大吼一声冲过来。 他脚下一动,在场会武之人立刻就意识到他不是只有蛮力,速度也很快,出招简直让人眼花缭乱,只是掌风飞来时,玉无阶只是堪堪一错步,空着的那只手挡住他的手臂,反手倒扣,抡过那人的上半个身子,直接将人摔了出去。 那人躺到地上,众人还没回过神来,再去看,玉无阶站在大殿中央,连位置都没变,一只手从始至终都背在身后。 竟然一招制敌。 「勇士!呵呵!」 不知是谁发出一声奚落的冷笑,那个勇士从地上爬起来,垂头丧气地走回去,玉无阶皱着眉,对那人比了个承让的手势。 姬珧笑了,穆荻俟怒了。 他对回去的勇士吼了一句听不懂的话,像是在咒骂他,大禹这边旗开得胜,纷纷举起杯庆祝,连月柔族的公主都笑得灿烂。 一杯过后,穆荻俟亲自拿着玉箸到前面来:「方才是我烈火罗国的勇士技不如人,不如再来一局?」 他说完,手一转,地上的玉箸也转动起来,新一轮的煎熬又开始,但是这次很快,那玉箸竟然在快速转动的时候突然停下。 这次对着的人,谁也没想到,竟然是淮南王身后的薛辞年。 大禹人脸色变了,谁都知道薛辞年不懂武,不然当年也不会被邢家人欺负得那么惨。 姬珧皱了皱眉,就在穆荻俟笑着请薛辞年出列的时候,她沉声道:「薛公子不是武者,又瘦骨嶙峋,比这一场怕是没命下来,这一局,算大禹输了。」 她刚说完,忽觉一道锐利视线从某处扫来,警觉地扭头去看,却并未捕捉到那人的目光。 穆荻俟这时候道:「公主说的哪里话,怎会让你的人没命下来,若他真的不行,我的人会收手的。」
第245页 姬珧没回应,只是眼中隐有犹豫之色,僵持时,薛辞年忽然从后面站起来,轻声道:「我应战就是了。」 他说完,抬脚走上前,没有一丝一毫地退缩胆怯之意,然后想也不想,随意指了一个人,那人跟刚才的人不同,手里有弯刀,他出列时,薛辞年忽然对旁边的穆荻俟道:「可否让我也拿一样武器?」 「这是自然,怎能让你空手上去?」 姬珧看了看贺朝,贺朝将手中的剑扔给了下面的薛辞年,后者拔出宝剑,单看他拔剑的动作也能看出来他不怎么懂武。 大殿之上异常安静,众人都等着看这场碾压的比试,弯刀勇士一脸横肉,不像刚才那人一样还磨蹭了会,直接挥刀而上。 战斗一触即发,薛辞年却也没像众人想像那般抱头鼠窜或者瞬间被击败,他先是扬起手中长剑挡下一击,虎口被震裂,周遭传来倒吸凉气的声音,弯刀勇士动作单一,只是挥动手中的弯刀噼砍,每一下都用了十足的力气,而薛辞年则一步步格挡,一步步后退,被牵制得很明显,却又没有认输。 就在大家以为或许此局还有转机的时候,弯刀勇士像是瞬间没了耐心,他大吼一声,蓄足了力道,狠狠挥刀噼下,薛辞年扬起手中剑,「锵」地一声响,他竟然没握住剑柄,剑身直接飞了出去! 剑尖所指的方向,赫然是阶上的姬珧! 心提到了嗓眼,千钧一髮之际,不知从哪闪过一道黑影,从空中掠下,用剑拨开剑,失控的长剑在空中转了一圈,散掉了力,被一下甩在旁边的红柱上,钉进去三分,发出「铮」的一声巨响。 世界安静了,每个人都心有余悸。 姬恕从龙椅上豁然起身,先看了一眼姬珧,然后怒目看向底下比试的二人:「来人!将他们拖出去!」 变故发生得太突然,还有人没从方才的意外中回过神来,姬珧却是怔怔地看着阶下之人。 那人身穿玄色布衫,头戴帷帽,只露出半个下巴,如刀削斧凿般,清冷出尘,可一招一式一举一动尽是凌厉杀意。 一看便是刀尖舔血之人。 薛辞年跪地,穆荻俟告罪,姬恕要金宁卫将他们拿下去问斩,其余人在担忧长公主的安危,就在大殿陷入混乱之时,姬珧忽然从座位上站起,旁若无人地向前走了几步。 到了阶前停下,她似水秋瞳映着彤彤烛火,望向那人。 「你是……谁?」 第111章 疤。 姬珧声音出来的那一刻, 整个大殿忽然安静下来,瞬间变得落针可闻,因此她那句话就显得尤为刺耳, 更似热浪一样掠过耳畔, 生生带起一阵阵扰乱心绪的战慄。 也不知是谁悄悄捏紧了指尖。 高高在上的公主从来都是冰冷无情的,她很少有这样的时候, 眼前隔着山海,眸底却眷恋温柔, 尾音里含着十足的引诱, 甚至还有几许不易察觉的小心翼翼, 那样明艷浓烈的思念, 那样明目张胆的偏爱。 这绝不是此时此刻,接见外国使团的场合上, 该出现的表情。 那些跟在姬珧身边朝夕相处的人也有些疑惑了,就算眼前这个人救了公主,立了大功, 公主也不应该如此失态吧。 所有人无一例外地都将视线挪到大殿中央站立的那个人身上,等着他揭开帷帽, 等着他自报姓名, 等着一窥究竟。 然而那人只是握剑看了姬珧片刻, 然后利落归鞘, 隔着靛色轻纱, 隐隐约约看见他古井不波的双眸, 从喉咙中探出的声音极尽冷漠无情, 似冰山雪巅的寒风一般,不掺一丝温度。 「在下斩锋,玉镜公主随身护卫。」 他声音一出, 姬珧瞳孔微缩,眉心肉眼可见地跳了一下,除去月柔和烈火罗国使团中人不明所以,剩下非常少的人,面色都暗自变了变,不敢置信地看着大殿之上的那个人。 这声音…… 太熟悉了…… 尽管他变化巨大,气质也与从前完全不同,可一个人的声线是没那么容易改变的。 这个人就是宣承弈。 在肯定的答案从心底里蹦出的同时,姬珧唇角微不可见地向上一扬,眼尾不期然地露出笑意。 她刚要抬脚行下台阶,背后传来姬恕的声音。 「皇姐!」 姬珧回头,姬恕看了看跪地的薛辞年,和一旁满脸兇相的烈火罗国勇士,问道:「这几个人,该怎么处置?」 姬珧心情晴朗,瞥了一眼薛辞年,目光落到他鲜血淋漓的双手虎口上,面带笑意道:「比武时手下无有轻重,发生意外再正常不过,所幸无人受伤,这一局,就算我们双方打平,如何?」 后半句话是对穆荻俟说的,明显有大事化小之意,算是给烈火罗国一个台阶下。 穆荻俟怔了怔,很快回过神来,面色如土地点点头,应下:「公主说的是,猎鹰下手过重,差点伤及无辜,于武者来说亦是过错,这一局算打平,打平……」 他呵呵干笑两声,姬珧早已经把视线挪了回来。她睇着眼前不远不近的人,撩人的视线像是要将他脸上的轻纱剥开,一眨不眨的双眸里尽是赤、裸裸的野望。 她不知道他为何这副样子,为什么成了玉镜公主的侍卫,又为什么变成了斩锋站在这里,但在她心底的认知中,宣承弈就是她的人,是她的奴僕,是她独占的所有物,哪怕过了两年十年一辈子,这种烙印也休想抹去,所以她一点也没掩饰自己眼中的热忱。
第246页 可当她缓缓伸出手,要扯掉他头顶帷帽的时候,他却先她一步偏偏身子躲开了。 姬珧的手就那样僵在半空中。 这下不仅与二人相熟相知的人眼神诧异,连外国使臣都觉得气氛不对,玉镜公主赶忙站起身,对姬珧解释道:「殿下请勿怪罪,此乃月柔宫廷中专门为皇族培养的臣侍,只有夫主或妻主才能见到他们的脸,否则是为不忠,依照月柔律法,是要处死的。」 姬珧嘴边的笑意有几分凝固,眼底的颜色瞬间就冷了下来,装什么?以为她不知道他是谁? 她不去看玉镜公主,只是紧紧盯着前面,脸上浮现讥诮之色:「臣侍?谁的臣侍?」 既然是看着斩锋说的,自然是问他的话。 对面的人仍是一潭死水,丝毫没有要回答她的意思,他向后撤了一步,微微躬身,然后便要向玉镜公主那里走去,姬珧已经彻底沉下脸,冷声道:「站住!」 上面有金宁十八卫看着,周边还有各种相知相熟的面孔,谁都能听出他就是宣承弈,偏他一副陌生人的样子。即便是刚把他带到公主府的时候,姬珧也没见他这般漠视她,心里哪压得住火? 她说了站住,那人果真身形一顿,却没回头。 姬珧顶着牙关,一字一顿道:「若本宫就是要看你的脸呢?」 此话一出,殿上喧譁声骤起,大臣们脸色各异,因为公主从未像今日这般不冷静过,不知内情的人更是不明白公主为何要跟这一个小小臣侍过不去。 又是在如此重要的外交场合上。 斩锋微微转身,凝视了姬珧半晌,在狂风掀起轩然大波之时,暧昧如舌尖抵耳的声音随门窗晃动的响声纠缠在一起,落入姬珧耳中。 「我的脸,只准公主一人看。」 旁的人都下意识认定他口中的公主指的是「玉镜公主」,当他是说了拒绝的话,唯有少数人拿不准主意,不知他到底是何意思。 姬珧眼神微顿,忽然上前一步,挥手将他帷帽掀开了去,那人下意识扭头,眼前黑暗瞬间被光亮吞噬,罩在脸上的遮挡物消失,那张清俊疏狂,颜如舜华般的面孔便这样现于人前。 玉镜公主飞快地从席位上冲出来,可还是晚了一步。 宣承弈睁开眼睛,许许多多道意味不明的目光纷纷落到他脸上。 后面的烈火罗王子轻嗤一声,语气满满的轻蔑:「呵,怪不得能做月柔公主的臣侍,果然容貌不凡。」 他是讽刺多过赞赏,轻蔑多过感嘆。 谁知那人忽然将目光抛到姬珧后方的他身上,空洞无情的幽深双眸似是无底深渊,穆荻俟莫名地心里颤了一下,竟觉得背后冒出凉气。 姬珧怔怔地看了宣承弈良久,倏地轻笑一声,问:「你再说一遍,自己叫什么?」 玉镜公主走过来,故意挡在宣承弈面前,对姬珧微微颔首:「还请殿下开恩,殿下看也看了,就不要为难他了。」 姬恕也走过来,扯了扯姬珧的衣袖,唤道:「皇姐?」 可姬珧谁都没理,只是将目光紧紧锁在那人身上,后者不见任何犹疑,垂眼淡漠道:「在下斩锋。」 「本宫觉得你有些熟悉。」姬珧面带三分笑意,剩下七分皆是不遗余力的窥视。 他道:「在下从未见过公主。」 这一声回应毫不留情面,知情之人都觉惊异,玉镜公主终于从两人的对视中发现点不同寻常了,她看了看两人,眉头皱起,姬珧却忽然冷笑一声,甩袖转身,走了回去。 待她重新安座下来,脸色已恢復如常,姬恕扭头瞥了一眼宣承弈,眸中隐有厉色,在姬珧唤他之前,也跟着走回到龙座上。 刚刚发生的事就像春水漫过湖面,涟漪褪散后,什么也没发生一般,姬珧命人带薛辞年下去看伤,一直不曾言语的姬邺适时地开了口,跟姬恕告罪:「臣带来的人丢了陛下颜面,还请陛下宽恕。」 姬恕刚刚是生气的,而且还命令金宁卫押下薛辞年问斩,他是一点也不想宽恕,姬珧知道他心里想什么,便替他道:「薛公子手无缚鸡之力,却仍坚持到最后一刻,正应了大禹习武之人永不言败的精神,论输赢皆是落了下乘了。」 穆荻俟一听,脸色不太好看,姬珧的言外之意就是指责他们明知对方不懂武还不遗余力争锋,便是落了下乘。 他对上头二人躬身行了一礼,是烈火罗国的礼节,众人正猜测他又要作什么妖时,就听他道:「今日的确是我烈火罗思虑不周,但我等确实倾慕大禹尚武之风已久,颇有一较高下之心,既然在场之人有许多不懂功夫的,本王也不好再继续这个游戏。本王听闻不久之后,就是大禹武举的终试,不知贵国陛下,可否恩准我等也参加贵国武举,不求赢得功名,只求以武会友,到时比武场上都是各州府选拔上来的佼佼者,也不会有人说我烈火罗国胜之不武了吧。」 他最后这句话明显意有所指,说的时候还瞥了一眼玉镜公主。 众人听了他的话,心中多有震惊,这才反应过来,原来烈火罗国是在这儿等着他们呢,比武助兴只是饭前开胃小菜,大禹武举才是他们的最终目的。 大禹全民尚武不是说说,早在立国之初,大禹皇帝就开设了武举恩科,每三年一大比,在金宁城北的栖霞台举行,面向所有百姓。届时,金宁城中的人都可围观参加。
第247页 倘若在这种时候叫外族赢了这个比试,那还说什么东方上国,怕是会直接损失姬氏皇族的声望和威信,更是连大禹人民的自信心都会丢掉。 穆荻俟是不急着听到答案的,因为他知道禹国皇族必须答应,只有这一种可能。 对那些看不懂形式的臣子来说,方才烈火罗国的勇士出手虽勐烈,却不见得有多厉害,两场比赛一胜一平,答应好像也没什么威慑力。 可姬珧却在瞥向玉无阶的时候,在他眼里看到了慎重二字。 姬恕忽然道:「烈火罗国有心与大禹切磋武艺,朕也很有兴趣,只是武举乃大禹内政,一切有规则礼法束缚,不能因你们的好奇心就改变。这样吧,武举照常进行,待朕亲自点出武状元、榜眼和探花之后,你再选出贵国最强大的高手,与朕的前三甲比试,如何?」 姬恕的办法无疑增大了禹国的胜算,即便是参加武举的人,终究也有强有弱,这时候就算输一场,禹国脸上也不好看,还不如直接选出最强的跟人家比试。 穆荻俟垂头沉默了,这与他预想的有些不一样,但他最终还是点了头。 「就照陛下说得办。」 这时,姬珧忽然看向旁边的玉镜公主:「月柔对此次大比可有兴趣?」 玉镜公主一怔,没想到姬珧还提到了她,这时候拒绝,就是下了大禹的面子,她思忖片刻,道:「我等也可以试一试。」 姬珧轻轻「嗯」了一声,眼神不自觉地往她身后飘,有意无意道:「毕竟你的臣侍也身手不凡。」 话说到此,这场宴席也接近尾声了,烈火罗国目的达到,早早地便说要退席,姬恕近来还是有些虚弱,姬珧勒令他下去歇息了。 等到大宴散去,姬珧却独独留了月柔使团在宫中,庆安殿只剩下寥寥数人,美酒佳肴皆被撤下,玉镜公主作为被特殊对待的人,跪坐在软垫上,眸中有几分不明之意。 玉无阶道:「最先出战的那个烈火罗国人,故意败在我手上,只观他下盘功夫,绝不仅如此。」 姬珧身后的贺朝道:「的确,那人武功或许不在我之下。」 高手过招,有时一个眼神便知对方深浅,何况玉无阶还亲自对了一招,他说那人藏拙便是藏拙,但贺朝作为金宁卫大统领,武功算是钉在天花板上的,也说那人武功在他之上,就有些玄乎了。 姬珧听了后却不太着急,而是一边点茶,一边云淡风轻道:「月柔使团此次来意,最大的目的就是寻求同盟,本宫此言不差吧?」 玉镜公主神色一顿,眼底有些羞愧,垂首不言,过了片刻,她才抬头,点了点下巴,回答:「殿下所说非虚,我的确是来大禹寻求同盟的,烈火罗国侵吞月柔疆土已近一半之多,几乎也打到了贵国家门口,相信贵国国主和公主殿下心中都有计较,此时还纠结于我们两国之间的纷争,便是不知轻重,月柔被灭火,唇亡齿寒,大禹也不能独善其身。」 姬珧没有否认,只是淡淡看了她一眼,轻道:「所以如今我们的目的是一致的,就是不让烈火罗国的人好过。」 玉镜公主听罢眸色一变,眼中有恍然之色,她道:「所以殿下让我们也参与武举,是想串通我们一起对抗烈火罗国?」 「不仅如此,」姬珧捧起茶具,吹了吹热腾腾的香茗,不经意道,「本宫会让大比採取抽籤模式,我方的人数越多,胜算也就越大。」 玉镜公主明白她说的意思,把月柔参比的人算到大禹这边,烈火罗国抽到大禹人的概率就变小了,至于他们会不会抽到月柔人,是输是赢,都不是大禹关心的事,他们只要保证大禹自己的场次能赢就行。 她没有拒绝的余地,哪怕成为大禹的垫脚石,她也要争取大禹对他们的信任,毕竟这次,是月柔有求于人。 月柔损失大半疆土,早已磨没了她身上的傲气,话已至此,她只好点头应下,全当卖给大禹的情分,只求大比之后,大禹能同意帮助他们一起对抗烈火罗国。 姬珧看了看玉镜公主低眉顺眼的样子,又将视线抛到她身后,故意道:「方才在大殿上,本宫看你身后的那个臣侍武功颇高,这次要让他上场吗?」 玉镜公主眼神后稍,顿了顿,回头问他:「你可愿去?」 那人微微倾下身子,在玉镜公主旁边低声说了什么,姬珧没听清,暗暗攥紧了手心,玉镜公主这时回头,对她道:「他说可以上场。」 姬珧松开手,闻言笑了笑,打量着眼前二人,随口一问:「这四人都是你的臣侍?」 玉镜公主点头。 「在你身边多久了?」 「不久,最长的两年,最短的也才三个月。」 「那这位……」 玉镜公主知道她想问什么,笑了笑,说道:「斩锋是三个月之前到我身边的,他虽待人冷漠,却是个嘴硬心软之人,对殿下无礼之处,还请殿下多加宽恕。」 姬珧抬了抬眸,似笑非笑道:「本宫看了你的脸,你回了月柔,还有命活吗?不如留在大禹吧,本宫护着你。」 玉镜公主脸色一变,后面的人却很快就开口,毫不犹豫地拒绝她。 「不必,在下……」 「生是公主的人,死,是公主的鬼。」 「不劳殿下费心。」 他中间那句话,故意说得很慢很慢,像羽毛一样在姬珧心上挠,解不了痒,渐渐激起了火,她别开眼去,心中烦躁不已。
第248页 「退下吧。」 她开始赶人,月柔使团没必要还留在这,告罪之后就退下了,等人走后,玉无阶才放肆地打量着她,也不敢这时候拿她使乐子,便问:「他是怎么回事?」 姬珧闭眼揉着太阳穴,没好气:「我怎么知道。」 「失忆了,记不得你,还是故意的?」 姬珧的确觉得宣承弈很陌生,除了长相声音没有变化,剩下无一处不是脱胎换骨,他们两人曾无比亲密,姬珧甚至知道他身上所有的弱点,宣承弈从前在她身旁时,她总是能一眼看穿他所有的掩饰。 她知道他喜欢她,沉迷她,忍不住得到她占有她,从第一眼开始,她就知道他是她势在必得的猎物,早晚会被她驯服。 可今日看到他,她竟然什么都看不透,他见她果真如见了陌生人一般。 姬珧没了那样的自信了,越是深想越是烦躁。 她豁然起身,从庆安殿往外走,玉无阶见状,急忙跟上。 「你要去哪?」 姬珧冷漠回答:「回公主府。」 玉无阶脸色缓和些,他还以为依着姬珧这架势,她会夜闯驿馆问个究竟呢。 回去的路上,玉无阶挑着车帘,看到外面下起了毛毛细雨,不久之前还是雪,这么快春天就要到了。 「虽然不知道宣三郎是什么态度,但今日没有他,你当时会更加危险。」 姬珧摸着手腕上服帖的腕套,她戴得久了,上面已经有一些磨损,良久之后,眸子之中闪过一抹锐利。 「贺朝说了,玉箸停下的时机被人做过手脚。」 玉无阶不知还有这一茬,眉头纵起,深思片刻,忽然回头看她道:「他们是故意选择了我跟薛辞年?因为我们二人看起来都不会武?」 姬珧眸色深了深:「也许不止如此……」 马车一停,已经到了公主府门前,姬珧不欲继续往下说,挑帘走了下去,又是哑奴过来迎她,还为她撑了把伞,姬珧回头对玉无阶道:「你也回去吧,最近京城不太平,多加小心。」 玉无阶在京城已有自己的府邸。 他点点头,有意无意地看了一眼哑奴,弯身钻回车厢里。 姬珧转身往回走,哑奴撑着伞随行在侧,将大半个伞面都往她这边倾斜,姬珧看了看漆黑的天,路边氤氲灯光下只能看到细细密密的雨丝,她心里装着事,不自觉地嘆息一声。 哑奴睇着她,看她嘆息,眼中幽光微闪,想要探出手去,问问她怎么了,手却在半空中,怎么也无法落下。 他曾经是那个最有资格对她嘘寒问暖的人,如今挨得这么近,却如同天涯海角一般,连声音都不敢发出,从前加诸在她身上的痛,现在都一一还给了他。 他才知,望玉台上那三年,过得都是什么日子啊…… 哑奴心里一疼,像针尖碾过,姬珧忽然扭头对他说:「你就在外面候着吧。」 哑奴勐地把手缩回去,抬头一看,已经到了栖云苑,他怔怔地点了点头,姬珧已经推门走了进去。 里面一片漆黑,并未点灯。姬珧在宫里住了几日,栖云苑这就少了点人气,显得有些清冷,她疲惫地往里走,心里不知怎么的,竟然觉得有些发慌。 大概是因为没点灯。 她正愁要不要唤哑奴进来点灯,忽觉背后袭来一股凉意,一只手从她背后伸出来,紧紧掩住她的口,姬珧心下一惊,急忙去扣手腕上的袖箭,可那人像是早就预料到了一般,一把攥住她手腕,将她扣在怀里,然后狠狠抵在墙壁上。 她还未看清来人是谁,只觉得嘴上手掌一松,发麻的唇瓣立刻覆上热吻,他迫不期待地撬开她齿冠侵入,一发而不收拾的思念和热切将她全身包裹,而在他俯身亲吻她的那一刻,姬珧就放弃抵抗,将手揽上他脖颈了。 她闭着眼,沉醉地回应他的亲吻,手上的轻抚像是一个讯号,刚刚落到他后脑上,她便明显感觉到压在自己身上的人僵了一瞬,然后她忽觉身子一空,已经被人拦腰抱起,从外间到内室不过是几个唿吸之间,很快她后背就贴上了柔软的锦被。姬珧面色一冷,勐然从上面坐起,抬手去扇那人巴掌。 可手却被牢牢抓住。 姬珧又扬起那只手,照样被拦下。 房中没有光亮,外面阴雨连绵,月光也隐没在厚重的云层中,黑暗无边,可姬珧还是认出了眼前的人是谁,他眉眼都刻在她心上,他体温她都瞭若指掌,他身上的味道,他怀抱的姿势,他的吻,他的热忱,姬珧全都烂熟于胸。 都是他临走之前,一一教她熟悉的。 那时候她还掌控着他,而今,她打他一下都不成了。 姬珧在黑暗中昂着头,冷眼中带着怒火:「不是不认得我吗?不是要装成形同陌路吗?你还来干什么,给我滚!」 宣承弈单膝跪在床前,直挺的身姿如松倨傲,他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却明显涌动着比姬珧更浓烈的情绪,姬珧忽觉手腕上力道一紧,她双手瞬间被反剪到身后,宣承弈弯下身,脸对着脸,四目相对。 「穆荻俟挑中了薛辞年,你凭什么不让他上?」 说完冷嗤一声,温热的气息扑在她脸上:「害怕他受伤,你心疼?」 姬珧有些懵住,她没有想到宣承弈会问出这样的话。 忽然就想起当时在庆安殿上那道不知何处射来的锐利视线,那是宣承弈在看她?
第249页 就因为她说不让薛辞年上场? 姬珧冷笑一声,心里却在窃喜,她故意讥讽道:「你在醋他?」 她知道他向来心眼小,就因为在大殿上生气了,所以故意不与她相认,想看她心急,想惩罚她三心二意处处留情,可最后呢,还不是忍不住来找她了? 姬珧恃宠生娇:「有本事,你就一直做那个劳什子斩锋,一辈子也别踏进公主府。」 姬珧一边说着,一边挣了挣手,发现根本挣脱不开,而宣承弈则在她说这些话的时候,光明正大地改成一只手攥着她两条手腕,另一只手腾出来,开始解身上的衣带。 姬珧看他动作,瞬间瞪大了眼睛。 「你做什么?」 宣承弈动作不停,手上毫不拖泥带水。 待姬珧张口无言时,他俯身凑到她面前:「你说对了,我是等不及。」 他冷声说着,将衣服随手扔到身后,然后欺身上来,扯开她衣襟,连点时间都不留给她。 他凑到她耳边,嗓音剎那间变得低沉喑哑,带了一丝丝狠意,较从前完全不同的占有欲,顺着耳膜直达心肺。 「你知道我等这一刻等了多久吗?」 姬珧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心跳得很快。 那人却忽然张口一咬,姬珧瞬间觉得耳根发麻,情不自禁地闷哼一声,她难耐地侧过脸去,那只手却掐着她下巴转过来。 不用他说,她也能感觉到他的热情了,像是要她命,汲取她身上所有热度,姬珧也想他,哪怕她每日装得像正常人一样,还是控制不住地想他,她盼着两年之期,要么他回来,要么他死。 现在他回来了,原来是想要她死。 姬珧神思恍惚,不知何时亮起了灯,她半睁着眼看着床顶,意识缓缓回笼,等到她恍然睁大眼睛时,眼前忽然多了一只手。 那人将她搂到怀里,在她额头上亲了亲。 「醒了?」他声音里有笑意,是压抑的低笑。 姬珧像是才从梦中惊醒一般,扭头去看身边的人,宣承弈正一手支着头,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眼中再深的缱绻都化不开他由内而外散发的冷意,他跟从前完全不同了,没了在她面前克制不住的卑微。 她有多久没见到他了?彼此交融的那一刻,竟然还是觉得无比熟识。 姬珧顺着他的脸,一点一点往下看去,赤、裸裸的窥探像亲吻一样,流连他身上每一寸角落,直到她看到他身上的伤疤,眼神骤然变暗。 不止一个,深浅不一。 从锁骨,到肩膀,到前胸,到小腹,密密麻麻,横叠交错。 她一下坐起身,手心在上面轻抚,声音却是控制不住地颤抖:「这是什么?谁干的!」 她把一个好好的宣承弈送给月柔,结果月柔就还了她这么一个遍体鳞伤的三郎? 宣承弈抬眸睇着她,似乎在分辨她眼中的愤怒是假装还是真心,直到发现那人眼窝红了,他才握住她的手,从胸前的伤疤上一道道抚过,浑不在意道:「我告诉你是谁做的,你要杀了他吗?」 姬珧眉心紧蹙,觉得事情好像不是那么简单。 「你告诉我,我杀了他。」她毫不犹豫道。 宣承弈就是在等一句这样的话,他闭着眼长长嘆息一声,那声嘆息像是一个交代,给自己的交代,哪怕是无数次踏进鬼门关,无数次喝了忘川水,但只要有她这句话,一切都可以坦然接受。 他坐起身,拉着姬珧的手微微凑近几分,望着她的眼睛,温柔道:「我过了暗厂最高一级的试炼,现在比贺朝职位还高了,姬珧,你听着,从今以后,你身边再没有一个人,比我更有资格站在你身旁。」 第112章 不嫁。 他轻声说这些话的时候, 姬珧的神色还有些恍惚,像是一时没听明白他在说什么,晕光的水眸中倒映着朝思暮想的影子, 她很慢、很慢地眨了眨眼, 细密如刷的长睫微微颤动,那张稍作困顿的脸, 在某一瞬间,濒临爆发的边缘, 直到横眉怒起, 她一把反扣住宣承弈的手。 不敢置信地质问他:「你说你去了哪?」 宣承弈端详着她的面容, 赤膊的上身在昏黄的灯光下显露出铜黄色, 精炼的肌肉线条被一条条深浅不一的伤疤阻断,有一种血脉贲张的窒息感, 但他笑得挺温柔,像是一点也不在意身上的疼,为了让她安心一般, 伸手替她理了理髮丝,像从前一样。 他说:「去了暗厂。」 去了暗厂。 那个有命无回的地方。 姬珧那一刻忽然有种想哭的冲动, 酸涩已经抵到了上颚, 她却还是在忍耐。 她想过无数次, 两年中他一次消息也没有传过来, 是去了哪里做了什么, 还会不会回来, 但她独独没想到会是这个结果。 积室山的暗厂是大禹最骯脏最血腥的存在, 金宁卫可抵千军万马的单兵无一不是从这里走出来,而每一个走出来的人,身上都背负了无数鲜血, 他们互相残杀,攀爬,走出泥沼,拥抱光明。 而最高等级的试炼,要比十八卫所经受的痛苦多得多。 从她父皇那一代起,就再也没有人能活着通过那个试炼了,目前地位最高的贺朝,也只是暗厂中普通选拔出的佼佼者而已。 而他,要坚持到什么程度,才会安然无恙地出现在她跟前,云淡风轻地说这样的话?
第250页 姬珧不敢想,她也不敢问,那是极为沉重的感情负担,在她对他那么恶劣的情况下,他还在想要如何成为最有资格站在她身边的人。他用他最纯粹无瑕的爱,毫无保留地交付出生命,不是因为蛊毒的胁迫,也不是因为放肆沉沦的诱惑,生则生,死则死,而他要站到他面前,以一种最契合的姿态。 她垂下头,胆小如鼠地躲开了他的眼,也不想看他的满身伤疤,宣承弈目光黯了黯,他伸出手捧起她的脸,低声哄她:「我已经活着出来了,你不用怕。」 姬珧怕什么?怕的不该是他吗?是他与死亡交臂,是他与人性拼斗,而她不过是心安理得地坐在这里等待他的护佑罢了。 她一直说,宣承弈与金宁卫不同。 金宁卫无父无母,暗厂给他们一种活法,宣承弈除了他这个人,失去的所有东西都是她亲手剥夺的,是她把他抓回到自己身边,限制他的自由,羞辱他的人格,给他中蛊,玩弄他的性命。 她以为自己得到的也会是被逼无奈的妥协,她想看到他红着眼睛折弯嵴背,明明这样的行为她也最讨厌,可最后呢,宣承弈给了她所有他能给的,就这样无怨无悔。 两年时间他拿去玩命,为了回来替她拼命。 姬珧睁大了眼,在一团雾气中,抬起冰凉的指尖,从他锁骨那道疤,一道一道地摸下去,她喉咙滚动,咽下苦涩,昂头看他,眉眼温润似水。 那一瞬间,她就想问问他:「你是一个这么甘愿的人吗?」 宣承弈握住她的手指,低沉的嗓音迈入她耳中,如晨钟暮鼓,震耳欲聋,他万般虔诚地回答:「我就是一个这么甘愿的人。」 姬珧忽然闭上眼睛抱住他,环住他腰身,她突然发现她也不是一个冷血无情的人,坚如磐石的心也会出现裂缝,也会一点点破碎,碎成粉末,再被爱意包裹。 她吻上他炙热的唇,扫过一道道为她而战的伤疤,极尽轻柔地抚过,用手,用唇瓣,宣承弈压抑地低吟一声,放缓的唿吸渐渐急促起来。 某一刻,他似是再也忍耐不了,搬起她的腿将她压在身下,姬珧将头埋在他脖子一侧,随着时轻时缓的力道,在他耳边说:「你做了那么多,我从未说过要奖励你什么,你说……你想要什么……」 宣承弈低笑一声,心里想着那个答案,可终究没说出来,他不再像从前一样小心翼翼,把未来都赌在她廉价的承诺和真心上,倘若她这辈子只爱他一个人,那是她自己的选择,她自己会有判断,不需要别人逼迫什么。 而他不过是想要无限接近这个结果而已,那需要他自己付出代价。 他扣紧她软若无骨的绿腰,喉咙中一声喘息,满含威胁的话落到她耳边:「我想要你说不出话来,现在。」 姬珧还在想这是个什么奇怪的要求,下一刻,手已不自觉地捂住嘴,跳出的字音从断断续续到气音滚滚,十足的精神都被榨得干干净净。 后来的事就记不清了,但她的确再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丑时初,外面的雨势大了些,风吹芭蕉,滴滴答答的水声溅入泥土,宣承弈给姬珧换了床干净的被子,看了看窗外,视线一从她身上挪开,就变作了冷漠无情的模样。 他披上衣裳走了出去,有些随意地散着衣衫,到了外间,他看到大雨帷幕下的门口,立着一个头戴铁面的人,那人也察觉到了他的存在,倏地抬头看过来。 宣承弈这才系上衣带,慢条斯理地整理好衣衫,直到每一处都严丝合缝之后,他走过去,看着外面的雨幕,沉声说:「这两年你做的不错,没让她发现你的身份吗?」 哑奴只露出一双黑洞洞的眼睛,却已经布满怒火,他紧紧攥着手心,几乎要攥出血来,刚刚发生了什么,他再清楚不过了,可是他不能闯进去,不能让里面的人发现,他只能独自忍受着。 宣承弈将袖子往上挽了挽,抬眉巡视了一圈栖云苑的景物,一边道:「我也想过要杀了你,后来觉得让你留着前世的记忆就这样在她身边保护她也没什么不好,所有我们受过的苦,你需得都一一经歷了,才明白那是什么滋味,这比一死了之要倍受煎熬。」 哑奴、不,虞弄舟就这样深深看着他,像是要将眼前的人,同两年前的宣三郎,或者记忆里十九做对比,可他挑不出一丝可以重合的地方。 他当年让他装成哑巴监视姬珧, 他如今让他变成哑巴保护姬珧。 只能远远看着…… 他不能说话,再多的问题也只能埋在心里,宣承弈瞥了一眼他,然后转移视线,嘴边漾着一抹冰冷的笑意,像是嘲弄:「你知道你自己为什么会输吗?」 虞弄舟眼神变冷,他无法回答,再多的不甘也不过是显露他的无能罢了。 宣承弈偏偏这时候转过头,看着他,一字一顿道:「我能困得住你,她能困得住我,可这世上,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困得住她,你跟她相识十二年,同床共枕六载,但你不了解她。爱不是束缚,你从一开始就选错了方式。」 这句话犹如晴天霹雳一般,当头将虞弄舟处以斩刑,其实他一直都知道,只是当别人跟他说出这个现实时,他才会切实地体会到什么是后悔,什么是绝望。 宣承弈忽然抛出去一个玉葫芦,虞弄舟接住。
第251页 「这是解药,缓解疼痛的,这两年我不在,全当是你代替我伺候她的奖励。」 他说完,转身走了回去,徒留下虞弄舟一个人心潮涌动,那句话,无疑是一把刀,再次戳中了他的心窝。 雨未停歇,大有愈演愈烈之势。 淮南王府某一暗室中,缠着绷带的手握着一支笔,桌案旁,薛辞年站立在那,单手作画。 姬邺看他如此有闲心,眉头皱着,良久之后才道:「本王怎么觉得,殿下对你余情未了,大殿上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她竟然不顾皇家脸面为你说话。」 薛辞年头也不抬道:「永昭长公主『贤名在外』,是个多情之人,王爷也不是没听过她的传言,连月柔使团的臣侍都一再被她调戏,对我心存旧情,不是一件很正常的事吗?」 说罢,他又道:「烈火罗国选人时鲁莽了,这时候推我上去,又借我做手脚试探公主殿下,很难不让人怀疑你与烈火罗国王子有勾结。」 姬邺笑了笑:「所幸没发生什么大事,永昭也没有怀疑你。」 薛辞年忽然搁下笔,抬头看着他,脸上没有一丝笑意,他沉声道:「王爷若是不信我,大可不用我,何必用这种方式试探公主与我之间的关系,最后没试探出来,反而已经打草惊蛇。」 姬邺拿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沉默不言。 薛辞年淡漠地扫了他一眼,低头继续作画,随口说道:「这段时间还是不要跟烈火罗的人接触了,免得你进了金宁来,却回不去。」 …… 大雨下了一整夜,到了清晨才消歇,空气中瀰漫着清新的泥土香,透过半开的轩窗吹拂入内。 姬珧慢慢醒来,在思绪回笼的那一刻急忙回头去看里面,却见床内空空如也,伸手去摸,冰凉一片。 心中失望与害怕慢慢涌上来,她支着身子向后,手却摸到了她的腕套,姬珧回头一看,发现腕套上放了一张字条。 上书:「我晚上来。」 悬起的心骤然放下,姬珧看着上面的字,忍不住笑出声来,纸上字体矫健如飞,很是张狂潇洒,明明只有四个冰冷的字,却像伏在她耳边说得一样。 正看着,外面的门发出一声轻响,很快,哑奴躬着身子进来,带了服侍她洗漱的侍女。 姬珧伸平手臂穿好衣服,回神看了看哑奴,吩咐道:「让金宁卫仔细盯着点驿馆的动静,告诉宣蘅,带烈火罗国使团参观金宁时布好防卫,监察院时刻随行,千万别让穆荻俟王子在大禹出事。」 她说完,哑奴没有及时回应,只是怔怔地看着他,那洞如深渊的目光隐晦地落在某处,淡淡的痕迹,在衣领处若隐若现。 姬珧皱了皱眉。 「听到了吗。」 哑奴浑身一震,像是惊醒一般,急忙退开一步,躬下身子。 姬珧狐疑地看了他一眼,而后抬脚走了出去,人离开后,哑奴才松了一口气,眸底却是更为隐忍的痛苦。 宣蘅下午接到消息,去监察院亲自提点了监察御史一番,第二日她带着烈火罗王子穆荻俟游赏金宁城东的玉腰湖,身边已经加强了防卫。 她作为接待使团的主官,跟穆荻俟走在最前头,云逍远身穿鱼龙服在后面随行,时不时看向与别国王子相谈甚欢的宣蘅,眼中情绪不明。 到了玉腰湖畔,游湖的船正在靠岸,众人驻足等候,穆荻俟望着波光粼粼的水面,不经意地回头看向宣蘅,问道:「不知这湖因何得名,宣大人可否为本王说说?」 宣蘅无视他不太礼貌的目光,看着前面:「大人若去鼓楼向东远眺,便会发现这片湖水前后宽,中间窄,形似美人玉腰,玉腰湖便是因此而得名。」 穆荻俟一听,哈哈大笑,抚着肚子笑得前仰后合,然后摇着头道:「大禹人之浪漫,烈火罗望尘莫及,连湖水的名字都如此有诗意,细细一品,果真让人回味无穷。」 他说着,目光也便得赤、裸裸,瞥到不盈一握的地方,唇角向上扬了一扬,后面的云逍远神色一变,露出满面怒色,抬脚便要上前,宣蘅却笑着回身,大方地回应穆荻俟的注视:「玉腰湖之美,美在天公鬼斧神工的雕琢,世间万物之美各有千秋,却不一定是每个人都欣赏得了,不如今日这游湖就免了,在船上,只能看到无边无际的湖水,怕是要让王子失望,不如还是回驿馆,本官给王子殿下准备些歌舞吧。」 穆荻俟脸色微微一变,别过目光,咳嗽一声,道:「不必,歌舞随时可看,奇珍异景难觅。」 宣蘅但笑不语,见船靠岸了,便伸手请他先走,几人到了栈桥上,等船身停稳,刚要登船,忽然听到一阵水声。 湖水飞溅,宣蘅扭头便见粼粼湖水中冒起冷光,紧接着,十数个潜伏于水下的刺客从湖水中越起,跳上游船飞身而来,骚乱突起,随行的监察卫纷纷拔出兵器对抗,穆荻俟和使团的人则被护在中间。 这时,使团中有人喊了一声,他肩膀被砍了一刀,流出汩汩鲜血,像疯了一般推开身旁的人,这一推将人群打散,刺客便循着这边的缺口全力围攻。 四周响起惊恐的尖叫声,宣蘅提着官服,看到穆荻俟身后有刺客靠近,想也没想便冲上去,挡在穆荻俟身前。 「阿蘅!」 身后传来叫喊声,宣蘅捂着肚子一声闷哼,锐利的疼痛蔓延开来,她身子一软,眼前顿时泛出密密麻麻的黑点,她硬着头皮找回神志,看到一闪而过的犹如鬼魅一般的幽蓝。
第252页 她慌乱之中抓了一下,那刺客甩开她的手转身跳入水中,紧接着,宣蘅便听到背后连连传来巨响。 「砰砰砰!」 震破耳膜的声音将尖叫声覆盖,宣蘅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她被扶着站定,艰难睁开眼睛,就看到穆荻俟在她不远处,举起手中的东西对准天空,接连放了好几声响。 随后对准刺客,几个唿吸之间,就有好几人惨叫着倒下。 湖边有许多大禹百姓,看到他手中的神器,震惊地无以言表,宣蘅顾不得身上的疼痛,推开抱住她的人,几步上前,将穆荻俟手中的东西抢了过来,然后便什么都不记得了, 等她再次醒来时,已经在公主府上。 她睁开眼眸,第一眼便看到公主坐在床边,眼里有心疼之色。 宣蘅恍然回神,復甦的疼痛让她眉头紧皱,喉咙干涩地说不出话来,她面色焦急地看着姬珧,想要坐起,又被姬珧摁下。 「使团有人受伤,但你是伤得最重的,穆荻俟没事,放心吧。」 有人过来扶她起身,给她餵了一杯水,宣蘅将水喝下,喉咙才好些,她找回自己的声音,急道:「穆荻俟带了火器,还放了好几响。」 姬珧眉头微不可见地皱了一下,她却没说别的,只是抚着她肩膀,让她好好休息。 「玉腰湖畔发生的事,本宫都知道了,你不用担心,先把伤养好。」 宣蘅扁了扁嘴,有些委屈:「对不起殿下,这次是我做得不好。」 「两国使团入京,什么都没发生才是最不正常的,现在正好有人出手,出手就会有迹可循,本宫听云逍远说,是你在关键时刻替穆荻俟挡了一下,他才没受伤,这件事上你是功臣,何来做得不好一说?真正失职的是监察院。」 宣蘅觉得公主说什么都是在安慰她,心里还是很自责,就在这时,外面有人敲门,说云家周氏前来探视宣蘅,问公主是否要放人进来。 姬珧无意识地皱了下眉,宣蘅也有些受宠若惊,周氏担心她的伤势,还亲自来公主府探视她,实属罕见。 「让她进来吧。」 姬珧放人进来,自己却没有要走的意思,过了片刻,门被推开,侍女领着周氏上前来,周氏推开众人,快步走到床前,握着宣蘅的手便哭泣。 哭得宣蘅一头雾水,疑惑地看向姬珧,姬珧已经坐到旁边,给了两人话事的空间,自己端着热腾腾的茶水,不喝,只是捧着。 「伯母,别哭了,我没事。」宣蘅终于忍不住了,拍了拍周氏的后背。 周氏慢慢放开她,蹭了蹭眼角的泪,道:「伯母听说你受伤,这两日都没睡好,可怜的孩子,怎么你就这么多灾多难啊?」 宣蘅一听,眼睛睁得老大,两日?她足足昏迷了两日? 怪不得觉得肚子这么饿。 宣蘅正想着一会儿吃什么,周氏见她没接话茬,又道:「远儿那日满身是血回来,可把我吓死了,他也是茶饭不思,天天盼望你醒来,如今伯母看到你安让无恙,心里也是欢喜,只是话说回来,过两日就是你们的婚期,千算万算,还是耽误了。」 「反正也是走个过场,就当拜过堂了。」 姬珧突然发了句话,把周氏吓得一愣,扭头看到公主竟然坐在那边,赶忙跪地行礼。 姬珧让她平身。 宣蘅不知怎的,总觉得公主态度有些不对,她沉吟片刻,虚弱着道:「既然我不能拜堂,婚期还是向后拖一拖吧,最近京中事物繁多,本来也不是好时机。」 她想着,终归是自己这边发生的问题,成亲是终身大事,连堂都不拜了,也是遗憾。 周氏起身,坐回到宣蘅身边,握住她的手笑道:「还是蘅儿懂事。」 宣蘅不在意周氏的夸奖,淡淡地应了一声,心里想着,她今日过来应当就是这个目的,结果沉寂一会儿,周氏都没有要走的意思,只是握着她的手,也不说话,时不时地偷瞄公主,像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一般。 宣蘅开始发现氛围不对了。 「伯母还有什么事吗?」她问。 周氏抬头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公主,后者只是眼观鼻鼻观心地捧着茶杯,装作没看见。 在宣蘅满是疑惑的注视下,周氏终于嘆了口气,对她道:「蘅儿,伯母知道远儿疼惜你,你们两个是少时相识,两小无猜,知根知底,又有媒妁之言,这是我儿几辈子修来的福气,所以这婚啊,云家是永远不会退的。」 宣蘅听着她这段肺腑之言,心中不解越大扩大,轻道:「我知道。」所以呢? 周氏话锋一转:「但远儿作为云家嫡长子,肩负重任,云家也需要他延续香火,为云家开枝散叶,伯母不会拦着他让你进门,但你恐怕要受一点委屈。这两日,我已经选了两个家世清白的女子,等你养好了伤,这两人会作为滕妾随你出嫁,到时生了孩子,记在你名下,正妻之位还是你的,你觉得如何?」 周氏这一席话把宣蘅说懵了,脑筋还没转过来,云逍远是京中少有的正人君子,房中并无通房,他也跟她承诺过,以后绝不纳妾,她不知周氏怎么会这么突然就改口,而且还是在她尚未入门的情况下,说什么滕妾,这不是侮辱人吗? 宣蘅当即就沉下了脸,伤口也一阵阵疼痛,她咬着唇,忍下剧痛,道:「无缘无故,为什么要让我带滕妾进门?我家中并无适龄姊妹。」
第253页 周氏道:「只是个由头罢了……哦对,你才刚刚醒来,怕是还不知道,蘅儿,你腹上中剑,虽生命无碍,可此生不会再有孕了。」 她说完,宣蘅先是一怔,然后下意识去看姬珧,像是周氏说的话她不信,一定要姬珧点头了才肯信。 姬珧放下茶杯,看着宣蘅,眼神中已有答案。 宣蘅领略到公主的意思,心中的失望慢慢扩大,被子里的手不自觉地抚上小腹,像是有什么正在流失一样,为穆荻俟挡剑她并无后悔,她深知让穆荻俟死在大禹会造成什么后果,可是得知自己今后不能再有孕时难免失望。 可比失望更汹涌的是愤怒,当她彻底明白过来周氏来此的用意,开始的伤心难过都是惺惺作态,她不过是为了给他儿子塞两个生子的工具而已,还一副「我已经待你足够好」的模样,不退婚都像是恩赐和施捨。 滕妾?记在她名下的孩子? 那是什么天大的好事吗? 宣蘅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屈辱,尽管这份屈辱,她明明白白知道不该出现在她身上,或许她不是她,不是户部侍郎,不是公主近臣,只是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被世俗礼教所禁锢的普通女子,她就应该感恩戴德谢谢周氏的让步。 何其讽刺,感情上知道自己是对的,情理上却又觉得这是错的。 宣蘅抬起头,苍白的脸上不见血色,却有一股谁也不能摧毁的坚定,她只说了四个字。 「我不嫁了。」 第113章 我娶。 周氏觉得自己这办法是照顾了所有人的权宜之计, 在登临公主府之前,她的确以为宣蘅听了会感恩戴德感谢她,毕竟子嗣是大事, 她在知道宣蘅子嗣艰难的前提下还肯同意她进门, 绝对是宣蘅上辈子修来的福气。 所以在宣蘅白着脸说自己不嫁了的时候,周氏当时心底里只有一个想法, 她觉得荒诞,离谱, 不能置信。 这天底下还有像她这样容忍儿媳妇这么大缺陷的好婆婆吗? 「蘅儿, 你说什么傻话呢?」 周氏面带急色, 还不能从震惊中醒过神来, 宣蘅却是冷笑一声,费劲地将她的手推开, 眼底早已没有温情:「云夫人实在不必委屈自己,还特地相好家世清白的女子送到我这里当做滕妾,做得如此麻烦, 不如直接退了这婚,云逍远娶一个正常女子进门, 不是更简单?」 周氏刚开始不能理解, 此时听到宣蘅的语气, 一下明白了她为何会生气, 原来是不同意滕妾的事。 「我只是选了一个堵住悠悠众口的法子, 你不能延续香火, 云家也不能在此时退亲, 留下一个落井下石的骂名,虽然等你嫁进云家后,远儿再纳妾也可以, 但是都不如你带着滕妾过门好,还能得一个贤良淑德的美名,外人都要夸你识大体懂礼数呢,蘅儿,你不要犯傻,这是一举两得的法子啊。」 宣蘅本就刚从重伤昏迷中醒来,精神不济,身子虚得连话都说不出,现在被周氏气得血气上涌,竟然也不觉脑袋昏沉了,神思也是前所未有的敏捷。 她冷笑道:「什么一举两得?是我一举你儿子两得了吧?云夫人,你是觉得我嫁给云逍远是高攀吗?要低三下四卑微到如此地步,上赶子带着滕妾也要入你们云家的门?您是不是太看得起自己了,云家又有什么值得我这样做的理由?」 宣蘅从前说话向来都留着三分情面,一来周氏是长辈,二来到底有这层姻亲关系,可她现在说话就是一副把路堵死的态度,言辞中全无尊敬,她要把周氏和云家不好意思去听的那些话都搬到檯面上来说。 她,户部侍郎,有公主做靠山,凭什么?凭什么委屈自己? 云家年轻一辈官位最高的都要跟她点头哈腰,到底是谁高攀谁? 周氏被宣蘅所说戳中了心窝子,一看宣蘅撕破脸了,自己也不顾先前的慈祥,瞪着眼珠子道:「纵你身居高位,到头来不还是个女人?女人不能生子就是犯了头等大错!你又自恃清高不愿意让丈夫纳妾,将来谁敢娶你?还不趁着我给你好脸色,接受这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嫁过来,端着什么大架子呢!」 茶放凉了,姬珧终于端到嘴边喝了一口,凉茶入腹,从里到外都清爽许多,她打断二人的话,漫不经心地道:「那就自立门户,招赘吧。」 周氏一怔,刚才在气头上,一时情急,竟然忘了公主还在这,赶紧为自己的失态告罪,姬珧看都不看她,只是似笑非笑地睇着宣蘅,她还没看过她这副样子,温温顺顺的小绵羊也有张牙舞爪的时候,露出獠牙反而更显可爱,这世间永远是活出自己的人更加光彩夺目。 宣蘅却因为公主这句话陷入沉思。 「刚才是我不好,有些激动了,说什么招赘的话!这门亲总有迴旋的余地,不如咱们再想想,滕妾这事先放放,蘅儿,你说怎么办,伯娘仔细听一听。」周氏终于说了软话,又扮回那副慈眉善目的模样。 宣蘅看够了她的变脸,经过深思熟虑后,这会儿已经冷静下来了,公主说的话,她以前从未考虑过,女子自立门户,在大禹少之又少,招赘也只出现在家中无子的情况当中,但是以宣蘅如今的身份,真想要过得这样潇洒,好像也没人可以阻拦吧? 公主的一句话仿佛给了她底气,因为不能有孕的失望也被冲散一些,她现在竟然无比通透。
第254页 「云夫人,」宣蘅叫得很是疏离,但语气已没有方才剑拔弩张之势,只是平静地说出心中所想,「不管你信与不信,我并非是闹脾气,我与云家这门亲,不作数了,不是你们不愿意我进门,是我想退,我不想嫁过去了。婚书撕毁,从此我与他桥归桥路归路,两不相干,劳您回去跟他说明原委,我还在病中,就不去云府了。」 她说得那么笃定,一点都不似假装,周氏一下站起身,也有些慌了,她绝不是来退亲的,老实说,就算远儿不坚持这门亲,她现在也并不牴触让宣蘅进门,因为宣蘅如今确实官运亨通,将来对云家也大有裨益。 可现在,事情的发展开始一发而不可收拾,她回去之后要如何交代? 「蘅儿,别说气话,你再想想……」周氏放低了语气,近乎细声哀求,可宣蘅却不再看她,连个眼神都懒得给她。 姬珧看戏也就唱到这了,将茶杯往桌上轻轻一放,说道:「云夫人过来,人也看到了,没什么事就走吧,本宫跟宣大人还有体己话要说呢。」 如果说宣蘅的话让她震惊之余还有些不太相信,公主的话她却不敢有任何质疑了,姬珧下了逐客令,她哪里还有胆强留在此,犹豫半晌,终于定下心来告退。 人一走,宣蘅才松一口气,姬珧走过来,在床边坐下,拨了拨她额前的发,温声说:「气得难受吗?用不用本宫找来大夫给你看看?」 刚才周氏在这时,宣蘅一心只感到耻辱,等公主跟她说了这句话,她才觉得鼻腔酸涩,眼泪往下掉,也不是退了亲伤心,她就是觉得有些委屈,还有她今后,恐怕再也不能有自己的孩子。 「殿下,我……我以为自己没有很期待嫁人生子的生活,可是……」 可是仍旧会觉得遗憾。 不想跟不能完全是两回事。 宣蘅吸着鼻子,哭得越来越大声。 姬珧却没有苛责她,只是为她擦了擦眼泪,等她哭得消停点时,才轻言细语地说道:「孩子与父母之前的牵绊也是缘分,这与有无血缘,其实也没什么联繫。」 宣蘅想着她的话,哭声渐渐小些,恍惚想起公主似乎年纪也不大,却总是想得这般通透,是她永远也比不上的豁达。可转念一想,这或许是公主亲身体验的感受,她并无子女,那便只能是她为人子女的体会了。 可公主父母崩逝都很早…… 宣蘅吸了下鼻子,把眼角的泪抹去,问道:「我昏睡了两天,刺杀穆荻俟王子的幕后主使抓到了吗?」 姬珧一看她转头就说起了正事,心中这觉好笑,果然是她挑中的人,天生就是干大事的材料。 「你受伤昏迷之后,使团中人拿出火器,在监察院派去的增援到达之前,就把所有刺客都杀了。」 姬珧说完,宣蘅眉头皱紧,紧接着涌上来一股疲惫的感觉,看来周氏走了之后,她又开始回到那个虚弱的状态了。 她强撑着眼皮,问公主:「是死无对证了吗?」 「恩,你当时在场,有没有什么线索?」姬珧看她身子往迎枕下滑,眼皮子也越来越沉,嘆了口气,扶着她躺下,「你先睡吧,睡醒了本宫再问你。」 宣蘅意识逐渐消散,竟然就这样睡着了。 姬珧嘆了口气,以防万一,又让大夫来给她看了看,确定宣蘅已经没有大碍,留了人照顾她,自己回了栖云苑。 夜里风急的时候,窗户发出一声响动,姬珧伏案处理政务,一抬头,便看到宣承弈一身夜行衣走过来,风尘僕僕的模样。 姬珧看到来人,眼神柔了柔:「去看宣蘅了?」 「看了,夜里刚醒,正在吃东西,」宣承弈走到桌前,把佩剑搁在桌上,「跟云家的婚事解决了?」 姬珧靠着椅背,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是她自己要退亲的,云家未免也太不知好歹,我宠出来的人还推三捡四,以为谁求着要嫁过去呢。」 她说话自有底气在,宣承弈睨着她这副模样,冷硬如锋的脸上也浮现一抹笑意,随即面色一凛,冷道:「知道背后是谁了吗?」 他话一出口,就带了些令人胆寒的杀气。 姬珧没点头也没摇头,只是垂着眼皮,覆上几许深思,道:「有了一些眉目,但还不确定。」 宣承弈道:「胆敢在你眼皮子底下行兇的人,左右不过那几个,不过可以肯定的是,这次月柔没有插手。」 姬珧抬眸,含笑看着他:「我怎么相信你说的就是真话?」 「我也不知道,可是怎么办,你就是相信。」宣承弈挑了挑眉,故意将话说得斩钉截铁,但语气了带了些情绪。 姬珧忍不住一笑,处理政务到半夜的疲惫也一扫而光。 宣承弈因为还有另一层身份,白日里不能随意行动,只好夜闯公主府跟她见面,姬珧从他口中得知月柔如今的局势,整个皇族唯一能独当一面的人就是玉镜公主的姐姐,但因她也是女儿身,所以在月柔并不能得到太多人的扶持。 斩锋的那个身份,其实是月柔长公主特意安排到玉镜公主身边,带着秘密任务来的,暂时还不能暴露。 第二日,云家人又来公主府请求见宣蘅一面,这次来的不是周氏,而是云逍远。 宣蘅刚醒来就听到通传,听说只有云逍远一人,想了想,还是让人把他放进来了。
第255页 宣蘅已经能下地走动,只是不能久坐,云逍远进来的时候,她正扶着桌案听大夫的话活动身体。 「阿蘅,你怎么下地了?快去床上好好躺着!」云逍远一脸焦急,说着就要过来扶她,宣蘅一手挡开他,平静道:「大夫说没关系,总在床上躺才不好。」 见她面色如此冷漠,云逍远面色一僵,想到自己来此的目的,顿了顿,问道:「娘说,你要跟我退亲。」 「恩。」宣蘅看着他,没有犹豫,点了点头。 「为什么?」云逍远无法想通她这么做的目的。 「如果你担心滕妾的事情,我已经跟母亲说好了,这件事就当没发生过。」 宣蘅认真地看着他,没有敷衍,也没有不耐:「云大哥,我知道你对我好,可是我们两个不合适,不如尽早割捨得好。」 「哪里不合适了!」云逍远向前一步,扶住她的肩膀,「蘅儿妹妹,你知道我一直——」 「我不能有孕,你能违背家族的意愿,一辈子只要我一个吗?」宣蘅打断他的话。 云逍远一顿,只是下意识的沉默就足够让人清楚答案,此后再做补救都是徒劳,他看到宣蘅的表情有一瞬做出了很细微的改变,那变化里有讽刺,而就是这一细微的变化,让他从心底里生出一股无名的愤怒。 他缓缓放下手,有些难以理解地看着眼前坚定的宣蘅:「你为何要这么在意我会不会纳妾?就算我给你再多承诺,我告诉你我这一辈子都只爱你一个,你也根本不会信我。」 「所以你还没回答我的话。」 面对宣蘅逼仄的质问,云逍远张了张口,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他想起那天出游时,穆荻俟放在宣蘅身上的目光,心里顿时升起许多烦躁来,一桩桩一件件从脑海中闪过,让他仅存的耐心都消失不见。 「宣蘅,你为何,不能跟别的女人一样?」 他瘫下肩膀,像是累了,一句一句地说道:「别的女人都能做到的事,只有你一点都不肯妥协,也许是因为你背后有公主做靠山,所以行事我行我素,你从来不考虑我的感受,那天在湖畔,穆荻俟言辞冒犯,你后来冲上去为他挡剑,别人私下里却笑话我无能!女人根本不适合抛头露面,天下是男人的天下,你为何非要挤破头争着去跟他们一较高下?哪怕是这样,这些我都容忍了,可你有为我做过妥协吗?你一直只想着你自己!」 云逍远一直都以成熟温柔的面相示人,他对她宽容放纵,这两年从来没说过她半分不是,却原来不是心中无怨的,他只是都藏在心里,宣蘅见他终于把心里话说出来,莫名觉得放松不少。 他若真的只是为她着想,处处让着他,宣蘅还真要在心里纠结一番,她是不是对他不起,辜负了他的宠爱。 现在倒是一身轻松了。 「你不必说得这么冠冕堂皇,」她扶着桌案,腿有些麻,便向后面的书架靠了靠,她长长出了一口气,语气已归于平静,「成亲是一场交易,各取所需,双方都觉得满意才好,我从始至终只有一个要求,娶我之人不可纳妾,你不同意,我不满意,所以这亲事就吹了,再正常不过。你心中合适的正妻人选,满京城中多的是人符合,我们实在不必因为这种事吵得面红耳赤,让双方脸上都不好看。」 她没了轻蔑不屑的反问,也没有声嘶力竭的质疑,只是面容平静地说着现实,反倒让云逍远觉得事情再无转机了。 他深吸一口气,抬头看着她:「你的要求,这世间恐怕少有人做到,没有人会娶你——」 「我娶!」 他话说一半,背后忽然传来中气十足的喊声,喊得还有些着急,宣蘅一惊,越过云逍远向前看去,就看到佟沅一袭白衣,风尘僕僕地站在门口,他胸膛起伏,唿吸微喘,说完之后二话不说跨进门槛,看也不看云逍远,绕过桌案去扶她身子。 「你嫌自己伤得不够重是吗,在这折腾什么?」佟沅眼中有怒火,不知是恨铁不成钢还是什么,宣蘅被他的突然闯入和突然的质问惊得一激灵,竟然一时无言,只是瞪着大眼睛望着他。 云逍远脸色难看,想要过来拿开他的手:「放开她!」 佟沅皱了下眉,极快地躲过云逍远的手,脸上露出几分不耐,他直接弯腰将宣蘅抱起,转身往里面走。 云逍远见他始终都无视他,终于恼羞成怒,过去一把按住他肩膀,谁知佟沅只是抬了下右肩,他的手便被震开,他震惊之余,还想再冲上去,佟沅却这时候转身,抱着宣蘅对他道:「殿下已经做主将两府婚书撕毁,你跟宣蘅没有再任何关系,方才陛下下旨,监察院护卫使团不力,要全部羁押受审,马上就会有人来拿你,你还是好好想想去牢里怎么为自己辩解吧!」 他说完,转身离开,这次云逍远没有再追上来。 到了里间,佟沅抱着宣蘅站在床边,久久没有动作,宣蘅就这样一直盯着他,明眸灿若星辰,眼中满是疑惑不解,佟沅被盯得有点不自在,低头看她:「看够了吗?」 宣蘅眨了眨眼,脖子后面冒上一层汗,她强装镇定道:「刚才多谢你。」 「谢我?」佟沅岿然不动,「谢我什么?」 「你帮我把他烦走了,让我落个清静。」 「我把他烦……宣蘅,你有没有点良心?」佟沅顿了一下,气得想笑,这什么措辞?
第256页 宣蘅却忽然垂下眼眸,声音小了很多:「放我下来吧……」 佟沅一听她放轻的声音,心头像是被扎了一下,他忍住渐渐颤抖的手,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唿出来,然后道:「所以你要不要考虑考虑,我娶你,你答应吗?」 宣蘅的热气一下冲到头顶,跟云逍远相处时完全不同,她觉得自己好像没办法保持冷静,可是她又清楚那种感觉不止是紧张,像是害怕,恐惧,胆怯。 她头往佟沅胸口那边偏了偏,柔弱道:「我突然好累好睏。」 …… 安静,无边无际的安静。 良久之后,佟沅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 —— 烈火罗使团在金宁城内遭遇暗杀,又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在京中一下引起轩然大波,穆荻俟王子虽未受伤,可目击当时险境的人都知其中兇险,更是有一朝廷大员身负重伤,烈火罗国的使臣这两日频频施压,要求大禹尽快揪出真兇,给个交代。 然而当时刺客死的死逃的逃,竟然没有抓到一个活口,短时间内很难找到幕后真兇,为平息烈火罗使团的怒火,姬恕只好下旨,先将监察院当日负责使团安危的人羁押归案,一是看看监察院这边是否有突破口,二是让使团的人知道大禹不是在敷衍。 当日刺杀事情过后,还起了一个小小的波折,穆荻俟王子拿出火器当场让刺客殒命,这个场景被许多大禹百姓目睹,经过两三日添油加醋的传播,引起了一些百姓心中的恐慌,他们不知火器为何物,只知道此物威力甚勐,转瞬之间就能夺去一人性命。 都知烈火罗横扫西陆,以前他们只是当故事来听,对烈火罗的强大并没有实质的体会,还一厢情愿地觉得大禹才是万国朝拜的大国,经过这一事,彻底颠覆了大禹人对烈火罗国的认知,甚至生出了恐惧心里。 在这种情况下,大禹急需重新赢回威望,那几日后的大比就显得尤为重要。 大比第一天,所有参加武试的人聚集在金宁城北的栖霞台,大比连续进行五日,决出了武试前三甲。 在结束时,主持武举的官员为第二日与两国使团的比赛进行抽籤。 大禹的前三甲分别是武状元高璐,榜眼冯瀚,探花秋珏,烈火罗国则派出了三个勇士出战,月柔也推出一人,正是当日在大殿上救了公主一命的斩锋。 大比採取两两对擂的模式,抽籤决出对手,由于比赛有七人,会有一人轮空。 三月下旬,临近正午的日头已经有些火辣,姬珧在观望台上坐着,看旁边的姬恕生了虚汗,推给他一盘冰葡萄:「要是累了就先回宫,我在这里等结果就好了。」 姬恕接过冰葡萄,擦了擦头上的汗,小声道:「皇姐,我不累。」 姬珧看他逞能的模样,刚要说话,魏长骆匆匆从廊下走上来,到了身前,躬身说:「结果已经出来了,是烈火罗的云狐勇士轮空,接下来三场比试分别是高璐对烈火罗勇士猎鹰,秋珏对月柔斩锋,冯瀚对烈火罗勇士血狼。」 轮空了烈火罗国的其中一人,结果正是姬珧想要的,她摆了摆手,跟姬恕一起离开。 刚走出不远,就看到前面有人等在那,那人身着月白道袍,眉目清雅,气度沉敛,两人正要坐御辇回宫,必经此路,此人就像故意等在这一般。 姬珧加快脚步走上前,看着来人轻笑:「王叔等在这里,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那人正是临滨王姬矾,先是看了看姬恕,对他行了一礼。 他虽是二人的长辈,却从不託自己长辈的架子,任何时候都谦逊有礼,姬恕眼眸深邃,轻道了一声平身,姬矾已经开口:「没有什么事,只是听闻陛下喜好对弈,想到宫中与陛下手谈两局。」 姬珧微微挑眉,看了看一旁沉默不语的姬恕,这时后面落后几步的魏长骆走上前来,俯身在姬恕耳边低语:「陛下,今日太傅大人要来宫中日讲。」 姬恕抬头看向姬矾:「朕还要去盛太傅听讲,改日吧。」 姬矾愣了一下,眼中似有失望,却终归没说什么,随便寒暄两句就转身离开了。 等人走后,姬珧视线在魏长骆身上扫过,眼中已有窥探,不等她说话,小十八不知从哪钻出来,禀报姬珧,说宣蘅想到了刺杀穆荻俟刺客的线索。 姬珧便收起质问的话,让魏长骆带姬恕回宫,自己匆匆回了公主府。 宣蘅当日替穆荻俟挡剑,剑光闪过之时,她其实看到了一抹奇异的蓝色,只是没有看清,百思不得其解,今日在用饭时佟沅替她擦嘴角的饭粒,挨的近了,她发觉佟沅的眼比一般人的瞳孔颜色更深,顿时有一道电光从脑海中闪过。 「你是说,刺杀穆荻俟的那个人,眼睛是蓝色的?」姬珧皱紧双眉,严肃地看着宣蘅。 宣蘅卧在床上,认真地点了点头:「刺客当时穿着黑衣,蒙着面,戴了头巾,只露出一双眼睛,全身上下没有一处是蓝色的,可若是把他们锁定在烈火罗国人身上,一切就说的通了。」 姬珧沉吟不语,片刻后,说道:「可现场留下来的刺客尸身,都是我们大禹人。」 「也许是混淆视听,那个蓝眼睛的才是主导整个刺杀的首领,当场被反杀的刺客,是烈火罗故意留下来,想要栽赃给我们的证据。」 姬珧听到这里,起身向前走了几步,像是在思考这种可能,很快,她转过身,郑重地看着宣蘅:「不止这一个目的,烈火罗国贼喊捉贼,故意制造这场骚乱,其实是想借着刺杀的事,在金宁百姓聚集最多的地方,亮出他们的火器,告诉大禹人,烈火罗之强大。」
第257页 宣蘅眉头一皱:「为他们造势?」 一想到这,二人皆是神色一变,异口同声道:「明日大比!」 话音未落,门外有人匆匆进来,站在姬珧跟前,面色凝重道:「刚才栖霞台那边传来消息,武试前三甲里的高大人的冯大人突然身体不适,神思恍惚四肢无力,找来大夫看了看,两人似乎……中了毒。」 第114章 她是公主,亦是姬珧。…… 大比当天, 栖霞台来了许多围观的百姓,或许是烈火罗国这几日在金宁城中风头太盛,又有大禹宿敌月柔在场, 大禹子民们都盼望着他们之中的佼佼者能在擂台上彻底压制住别国, 好顺便平復一下前几日被杀人利器震惊到的心。 这一日围观的百姓,倒是比决出状元郎那日的人还要多。 姬珧登上高台, 单手提着裙子一角,视线往廊下瞥, 烈火罗国几个即将上场比试的勇士都已经准备好了, 在下面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好像对胜利势在必得一般。 她扶着哑奴的手, 刚向上走了几步,背后有人喊她, 姬珧一回头,就看到穆荻俟王子笑容满面地上前来,他三两步跨上台阶, 到了近前,双手背到身后, 笑容很是神气:「殿下有没有兴趣猜猜, 今日这三场比试, 赢的都是哪一边?」 姬珧睨他一眼, 转身继续向上走, 漫不经心地反问他:「王子觉得呢?」 穆荻俟表面上一直在笑, 实则他在认真地观察着姬珧的脸色, 似乎想在她表情里找到一丝焦虑或者烦恼,可是前面的人始终不急不躁,让他凭白多出几分不安来。 「公主殿下这前三甲武功之高, 实在让我等望尘莫及,本王也不敢随意猜测,不过我们烈火罗使团来一次金宁不容易,到时,还请殿下让你的人手下留情啊。」穆荻俟对她行了一个大禹的礼节,瞧起来有些不伦不类,姬珧淡淡瞥了一眼,留下一句「好说」,像是对他所说一点也不在乎,转身便坐下了。 穆荻俟看她如此淡定,一时也拿不准下面准备的事到底有没有完成了,心里渐渐有些没底。 他的位置在姬珧靠左边一些,入座之后,他蹭了蹭屁股,坐定,忽道:「不知那日湖畔遇刺的事有没有眉目了,大比之后,我们的使团不日就要离京,希望贵国能在我等离京之前给个交代。」 姬珧笑笑:「王子不必着急,一定会给你一个交代的。」 她说话时睇着下面,连个眼神都不分给他,穆荻俟顿时觉得大禹女子一个比一个傲慢,着实令人厌烦。 正想着,下面忽然响起欢唿声,大比即将开始,大禹的百姓都着急为自己的状元郎鼓舞打气,穆荻俟的注意力也被吸引过去,抻着头向下张望。 姬珧右手边的位置是空的,皇帝今日没来,宫里传来消息,说他身体不适,姬珧便让他注意龙体,歇息去了。 令人惊讶的是,前两日都在的临滨王姬矾今日也不在。 下面铜锣声响,第一场比试已经开始,这场对擂是烈火罗国的猎鹰和大禹的武状元高璐,两人分别站在台子两侧,谁都没第一个动手。 高璐穿着青衫,手里拿的是双剑,颀长背影落拓出尘,穆荻俟微眯着眼,紧紧盯着台上那人,第一个发起攻击的是对面的猎鹰,他四肢强健,身形粗壮,瞧着应该有二百斤以上,谁知他脚底这么一点,竟然如鬼魅一般冲出来,速度之快,眼睛都跟不上。 他扬手噼来,高璐始终未动,就在众人屏住唿吸,不忍看脑袋被一刀噼裂的血腥情景想要闭上眼睛时,高璐骤然一偏身,飞快向后退去。 围观的人松了一口气,廊上的姬珧也放开攥紧的裙摆。 穆荻俟的眉头却皱得越来越深,昨日抽籤选对手时,他暗地里命令猎鹰和血狼将软筋粉下在抽到的竹籤上,在跟对手比对上面的图案时,软筋粉就会被他们吸入,从而失去武力,起码三日之内都不能再出手。 可现在看,高璐根本一点都没有中毒的样子。 台上的猎鹰此时也是这个想法,只是他比穆荻俟更震惊,因为毒是他亲手下的,见眼前的大禹武状元一躲一闪间都应付自如,他便知道那软筋粉八成是没起什么作用了,想到这,猎鹰索性不再收力,一边抡臂一边挥刀,丝毫不给人喘息的时间,一击一击送上来。 高璐且战且退,直到他的脚已经踩到擂台边缘,猎鹰趁机双手举刀从中噼下,被压着打了好久的高璐突然转了个弯,一下绕背到猎鹰身后,将他一掌推至擂台之下。 …… 栖霞台有一会儿都是鸦雀无声的,这时不知是谁欢唿一声,带起后面此起彼伏的掌声和尖叫。 虽然,这局赢得有点讨巧,可终归是大禹赢了,那他们就该高兴。 穆荻俟从座位上站起来,扒着栏杆看着下面,眼底还有几分不敢置信,猎鹰的功夫绝没这么差,他显然是轻敌了,可是结果已经铸成,现在说再多都没用。 姬珧倒是没他那般沉不住气,只是略有几分好奇地看着底下的「高璐」,还以为他要怎么惊天地泣鬼神打赢这场比试呢,原来循循善诱引狼入室就为了最后这一掌,投机取巧,省时省力。 似乎跟以前那个严谨正直一板一眼说一不二的他,完全不一样了。 姬珧笑得欣慰,眼角眉梢尽是温柔,她招了招手,哑奴附耳过来,她道:「赏黄金千两给状元郎。」
第258页 哑奴顿了一下,点了点头,转身去办事了。 姬珧那句话没刻意说小声,她就是要让穆荻俟听的。 穆荻俟转过身坐回来,似笑非笑的脸上有几分暗沉,讥讽道:「公主殿下出手真是阔绰啊!」 姬珧哪会在这跟他一般见识,自然是顺着台阶就下:「为大禹争光,千两黄金也值了。」 两人说着,下面已经比起第二场,这场是秋珏对斩锋,两人是一个穿得像是书生,一个罩得严严实实什么都没露出来,分开看怎么都好,放在一起看便颇觉得诡异。 秋珏曾听说过斩锋大殿之上夺剑的丰功伟绩,猜测那人武功绝对在他之上,可是今日列国使团都在,他们三个又被寄予厚望,有这么多双眼睛盯着,许赢不许输。 一想到这,秋珏顿时便觉得压力巨大。 战斗一触即发,秋珏用了毕生之精力,然而等一局打完之后,他傻眼了。 这根本不算什么嘛! 看着趴在台下的斩锋,秋珏心里泛起嘀咕,难道是月柔跟大禹勾结起来,故意打了假赛?可为什么他事先一点也不知情? 秋珏就这样蒙着上场,蒙着下场,挠着脑袋赢完了这场比试,廊上的穆荻俟已经笑得比哭难看,眼下不痛不痒让大禹赢了两轮,白白让大禹出了风头,他们倒成垫脚石了。 好在还有最后一场。 穆荻俟攥紧了手,好在他还有后手等着。 第三场是烈火罗国的血狼对大禹冯瀚。 铜锣敲到第六声响冯瀚才姗姗来迟,他直接飞身落到栖霞台上,也不知是从哪里赶回来的,还有些衣衫不整。 血狼跟烈火罗国其他的勇士有些不一样,他并没有惊人的块头和肌肉,站在使团人群里,看起来就像一只瘦猴子,可就是这只瘦猴子,长得贼眉鼠眼的,一看便是阴险狡诈之徒,让人生生多出几分不适感来。 冯瀚武器是长剑,他上来时便是直接戴剑过来的,剑鞘不知丢到了哪里,比试开始后,他甩了下手,剑尖指着地上,似乎在等对方先攻。 血狼是个急性子,等不及对面摆动作就打过来了,他身形小巧矫健,速度几乎是猎鹰的二倍,下盘又稳,破绽极小。 二人打了个来回,不分胜负。 姬珧看着下面的战况,眉头微抬,眼中涌动着几分意味不明的情绪。 「容玥,你觉得这个血狼武功如何?」 许是比试太过胶着,姬珧也看不出谁会胜出,终忍不住小声问了容玥,还要确保自己的话穆荻俟不会听见。 容玥弯了弯身,一边关注着廊下的情况,一边慎重回答道:「看武功,是在我之上。」 姬珧着实有些震惊,容玥在十八卫□□夫最好,还要略胜贺朝一筹,要不是贺朝比她资歷老,大统领的位子本该容玥来坐。 现在听容玥说这个血狼的武功还在她之上,姬珧心里莫名有些担心。 冯瀚长剑一直对准血狼的袖口,几次都被他逃脱,血狼也不明白,为什么他不攻击他致命的地方,反而在一些无关紧要的地方使劲,最关键的是,他也急于寻找对方的破绽,却有些无从下手。 血狼终于觉得不耐烦了,他退后一步,将两人距离拉开,然后故意卖了一个破绽,冯瀚长剑一挑,他袖口上顿时撕开一条口子,可紧接着,就有一抹怪异的香气钻入鼻腔。 正打得酣畅淋漓的时候,众人见台上的冯瀚忽然顿住动作,立在那里不动了。 血狼上前一步,抬起一脚狠狠踹在他胸口上,冯瀚倒飞而出,却没有摔下栖霞台,而是半个身子悬在空中。 姬珧登时便站了起来。 「不对劲。」容玥脱口而出。 姬珧也察觉到了,但她不知道是哪里出现了问题,台下的观众也不知道,在他们的视角,冯瀚只是在血狼袖口上划了一道印子,别的什么都没发生,可他怎么突然就不动了呢。 只有廊上的穆荻俟,和场上战斗的两人知道。 冯瀚抚着胸口,脸上闪过一抹痛苦之色,他咬着牙坐起身,单手执剑,撑着身子慢慢起来,每动一下,都需要巨大的精神力支持。 血狼讶异于他还能站起来,魅蓝色的双眼里不知是嘉许还是嘲弄,正要再冲上来时,他看到冯瀚忽然反手将剑指向自己,然后在肩膀上狠狠戳了个血窟窿,此时血狼已到跟前,冯瀚丢了剑,一把握住他手腕,眼中狠戾一扫而过,而后血狼便觉得手骨尽碎,疼得大喊出声。 「啊!」 冯瀚动作却没停,将他的手反剪到身后,在他因疼痛被分散注意力的时候,借力直接卸掉了他的胳膊。 中剑前跟中剑后的冯瀚仿佛换了一个人,出招式式凌厉,动作也快许多,让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等到血狼被揉搓一团踹到台下的时候,众人才从震惊之中回过神来。 这也……太暴力了! 穆荻俟已经僵住了,他根本没想到中了毒的大禹人还能把他最得意地勇士打成猪头,他也没想到自己辛辛苦苦筹谋得来的搓搓大禹锐气的机会,竟然反倒帮他们赢回了威信。 三局,全胜! 冯瀚站在台上,还是结束时那个动作,始终都没动过。 姬珧看着他的背影,忽然从位子上起身,匆匆行下台阶,走到廊下,她站在栖霞台的右侧,刚要上前走去,迈出的脚又从空中收了回来,忍住了心思。
第259页 「也赐予冯公子黄金千两。」 她高声说了一句,底下的百姓都听到了,更是喜上眉梢,今日终于在烈火罗和月柔面前扬眉吐气了,尽管那黄金千两跟他们没什么关系,可就是掩饰不住的高兴。 台上之人似乎听到了公主的声音,身形顿了顿,而后默默走到台下,行至公主身边,微微弯了弯身,当做谢恩。 姬珧看了看跟过来的穆荻俟:「王子觉得心服口服吗?」 穆荻俟脸比猪肝色,想要否认,可他们确实一场都没打赢,没有底气说不服的话。 「烈火罗心悦诚服!」 比试前这么说还能当他们是故意谦虚,比试后就是真的垃圾,穆荻俟忍了这口气,转身离开了,一点都不愿意再在这里待下去。 月柔的玉镜公主一直在看台那边,此时只是对姬珧略一点点头,也走了。 姬珧看了看冯瀚,临转身时淡漠道:「你随本宫回公主府,本宫有话跟你说。」 冯瀚也不说话,沉默地从后面跟着,一直到回了栖云苑,姬珧屏退众人,率先推门进去,冯瀚也紧随其后,踏进门槛的那一刻,姬珧正好回身,便看到对面的人向前一倾身,吐出一口鲜血,身子摇摇欲坠。 姬珧赶紧伸手扶住他。 「十九!」姬珧抓住他手臂,他整个身子都压过来,姬珧有些承受不住他的重量,被撞得向后错了一步。 那人难耐地皱了皱眉,唇角却微微勾起,尤其是在听到她失了音准的惊叫后,更是有些喜不自胜,沿着嘴角滑下的血迹衬得他苍白的面容有几分邪狷。 「你这次是真的为我担心。」他闭着眼轻声说。 姬珧被他欺得连连后退,最后撞到檀木长案上,上身向后一倾,听到他的话,眉头顿时一蹙:「说什么傻话呢?」 她还有假装担心他的时候? 宣承弈却偎在她颈窝里,贪恋地蹭了蹭,道:「那次在江东,你把我气吐血了,却不闻不问,这就忘了?」 姬珧怎么会忘了,只是没人提起的时候,她便不会刻意想起而已,此时一听他旧事重提,就有些心虚:「你怎么这么记仇啊……」 身上的人这次却没说话,姬珧等了半晌,才慌张地推开他身子,看到对面半遮眼帘隐忍的视线,不自知地多了几分焦急:「你忍到公主府才吐血?」 她揭开他脸上的□□,露出他原本更为苍白的脸。 宣承弈始终半闭着眼,也不看她,兀自笑道:「既然要赢,就要给你赢得漂漂亮亮,台上吐血,你的面子往哪搁?」 姬珧看他伤得绝对不轻,当时台上那一脚,对方绝对用了十成十的力气,赢都赢了,管什么漂不漂亮,姬珧心中百转千回,到口却变成不冷不硬的反驳:「我的颜面算什么,比你自己的安危还重要?」 宣承弈顺了一口气,原本是轻佻地笑着,说出口时的语气却很慢很慢,像是在心头反覆纠缠过的一样,认真得让人恍惚:「重要,特别重要。」 姬珧在那一瞬间,想说他两年时间就学会了油嘴滑舌,什么甜言蜜语都对她说,她一堂堂大禹长公主,什么样的男人没见过,什么样的好话没听过,岂会因为他三言两语就动心? 但姬珧知道,她能感受到他全心投入的真诚,因为他总是做了才说,而不是说了不做。 姬珧看他一副衣襟染血,惹人怜惜的模样,想到他重伤也不会跟她说,便推开她起身,快速道:「我去命人把小师叔叫过来,让他给你诊治。」 她刚走出一步,手臂却被人紧紧拽住,脚步被迫停下,然后那人将她往里一带,姬珧就这样又被拉了回去,重新回到他的怀抱。 宣承弈下巴抵在她肩膀上,声音低沉,却有几分满不在乎:「不用你找他给我诊治。」 姬珧听他语气微酸,心头好笑,忍不住偏头看他:「你犟什么?受伤了不找大夫,难道让我给你疗伤吗?」 宣承弈紧接着她的话:「那也不错,我更想你给我疗伤。」 姬珧推开他沾了血污的脸,又嫌弃又无奈,怒极反笑:「你失血过多死了得了!」 宣承弈不闹了,却将她抱得更紧:「这点小伤不算什么,而且玉无阶现在的医术不一定比我高,你找他不如让我自救。」 姬珧身子一震,有些不敢置信地抬头看他,可在他纯粹的眼神中,她没看到一丝敷衍和哄骗。 这个人,两年来到底经歷了什么,才会变成现在这样毫无弱点? 「怎么,心疼了?」宣承弈抬起她下巴,小孩一样幼稚又偏执地在她眼里找寻自己希望看到的东西。 姬珧将他的手拍开,别过眼去:「你死了我都不心疼。」 静室恬静,浮光隐秘。 一切都沉寂而美好。 宣承弈静静看着她,从前不敢僭越的目光,此时多了几分露骨的贪婪,却并不是让人生厌的贪婪。 他低低笑了笑,像是突然找到了什么乐趣:「原来,你也不是一开始就是万人敬仰的长公主的。」 姬珧微怔,抬眸凝视他。 她一时没听懂他的话。 他又道:「原来,你也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有喜怒哀乐,有心虚逃避,有胡闹作弄,有人该有的一切情绪。」 「你今年只有二十岁,却早早地遮上假面扮成了世人心目中那个永远立于不败之地的长公主。」
第260页 「就没有一个人,让你放下心里的戒防,只做一会儿正常人吗?」 姬珧一字一句地听着,耳边像是灌了水,声音钻进去却变得不真切。 她好像连自己都不能轻松地回答这些话,永远紧绷着神经,永远提防着别人,永远龟缩到一个壳子里,做那个人人敬畏的长公主。 她害怕别人知道她喜好,害怕别人知道她哪怕一丝一毫的软弱。 只是,生而为人,又怎能没有软弱呢。 她曾经也会示弱,是虞弄舟将她架在了黄泉路上,逼她不得不昂起头颅。 她曾经,身上也有各种颜色啊! 姬珧眼尾发热,在她闭眼之前,他将她抱在怀中,用体温捂热她,还有她的心。 「没关系,从现在开始也行,在我面前,就做你自己。」 做她自己,什么都是她自己。 公主是她自己,二十郎当岁的女儿家也是她自己,快乐是她,悲伤是她,歇斯底里是她,痛哭流涕是她。 姬珧把长公主演活了,姬珧却死了。 现在他要她活,生命和灵魂一起。 真好啊。 她抱着他窄腰,感受他的心跳,也许她到现在,也仍然不敢真的相信,但是让姬珧真正重新活着,她也很想。 把虞弄舟从她身上剥夺的,再重新拿回来。 她闭着眼,将湿热的唇温压在他侧颈上,一路探寻着向上,细密而轻柔地,扫过一寸寸领地。 他的定力在她面前从来都溃不成军。 后半夜,他才让姬珧给她看伤。 「你说,你以后有没有可能是被我弄死的,在榻上。」姬珧缠了一圈圈绷带,没带什么情绪,听着却引人遐想。 宣承弈动了动手,还能如常活动,满不在乎地笑了笑:「不太可能,最后求饶的总不是我。」 姬珧皱眉眨眼:「我看你伤口裂开了。」 宣承弈笑而不语,姬珧更觉的脸上火烧,这可能是唯一一件她不能主导的事,因为她也不知道,自己说那些胡话时,是不是心口如一。 她扫了一眼窗外的夜色。 「几更天了?」 「三更天。」 月黑风高杀人夜。 第二日,姬珧还没醒,就听到外面急促的通传声,听着是容玥,她费尽力气应了她,让她进来说话。 容玥越入门槛,快步走进来,饶到屏风跟前,刚要说话,忽然看到公主身后伸出一条男人的手。 姬珧闭了闭眼,意识还残存在梦里,下一刻,她蹬腿坐直了,扭头看着里面的人,勐推了他一把,怒喝:「你怎么还没走?」 她以为他还像每天一样天不亮就自行离开呢,所以下意识以为他不在,这才让容玥进来了。 宣承弈抚了抚自己肩膀,有气无力道:「我好歹也是个病人……」 容玥有些尴尬,将头低下。 想了想,还是决定打断二人。 「烈火罗国的穆荻俟王子,今晨被发现,死在驿馆的房中。」 第115章 当下。 太极宫点着醒神的薰香, 淡薄日光透过门窗斜斜地照射进来,洒下一地金黄,香浓缭绕的紫烟从铜球里飘出来, 与天光融于一处。 窗外有风轻轻吹动草叶的声音, 伴随着三两声鸟儿啼鸣,静谧的宫殿里连个嘈杂的角落都找不到, 一如某人的心境。 姬恕伏在案上,手上捧着奏疏, 今日大比他没去, 也没听皇姐的祝福躺在床上歇息, 而是在这坐了一下午。 他将经过皇姐之手的奏封又重新看过一遍, 有的奏摺上只有他的玺印和批覆,凡是皇姐批註过的, 他都要仔仔细细再阅过,看得乏了,时而掐掐眉心。 魏长骆奉茶御前, 姬恕本身不喜茶,但为了提神醒脑批阅奏摺, 尝尝会在手边放着一盅。 「陛下看了有一下午了, 是不是该回寝殿歇歇了?」魏长骆是看着姬恕长大的宫中老人, 虽然知道伴君如伴虎, 幼帝又是个喜怒无常的性子, 却还是恪尽职守, 敢于谏言, 只为了做好分内之事。 姬恕把手中的奏疏合上,放到另一侧。 「大比结束了?」 「回陛下,外头刚传来消息, 结束了,大禹三局全胜。」 姬恕哼笑一声,声音里还含了几分稚嫩,却又有一种超乎年纪的冷冽:「朕就知道他不会输的。烈火罗国这次搬起石头砸自己脚,正好给了皇姐作弊的机会,要不是高璐冯瀚武功尽失,宣承弈也不必易容成他们的样子为大禹打这两场。听说他这两年去了积室山的暗厂,如今武功已经比贺朝还厉害了。」 若是单说国事,魏长骆还会应和几声,只因为这最后一句突然提及了宣承弈,且他语气又不甚友善,魏长骆不好接话,便只能沉默不语。 姬恕似乎也没想到自己语气中隐有失态,静默一瞬,他拿起另一封奏摺,声音已归于平淡:「只要他能保护皇姐就好。」 也不知是对魏长骆说的,还是在自言自语。 过了一会儿,外头忽然有宫人来传话,说是临滨王姬矾求见,声音刚传进来,魏长骆手上动作一顿。 姬恕放下奏摺,转头看了看他,满眼的幽深渐渐变成审视,魏长骆不知想到了什么,有些出神,都没发现陛下正在看他,直到姬恕出声提醒,他从骤然一激灵,赶紧颤颤巍巍告罪:「老臣年迈,未听清陛下说了什么,还请陛下恕罪。」
第261页 姬恕端详他半晌,而后笑了笑:「你不必紧张,朕只是问你,姬矾,朕见还是不见?」 魏长骆身子压得更低了,道:「陛下自己做主就是,老臣不敢置喙。」 姬恕又是一声冷笑:「怎么不敢置喙了,昨日宫外,朕明明没有日讲,你不是也替朕做主了吗?」 魏长骆闻声一震,赶紧饶到桌案前头,他年纪大了,腿脚不那么灵便,连跪地的时候都要一条腿一条腿地放下,他在地上磕了一个响头,惊惶道:「老臣知罪,老臣不该阻挠陛下视听,求陛下降罪!」 姬恕看他老迈佝偻的模样,默了片刻,告诉外面的宫人他已休息,让临滨王改日再来,人走后,他嘆了口气,看着底下跪着的魏长骆,道:「有些事你不说,朕也心知肚明,朕从未问过你,便是觉得当下这样就很好,不必做任何改变,朕也不想跟任何人捅破这层窗户纸。但你屡屡拦着,消磨的不是朕的耐心,而是对方的,他若真只是想见见朕还好,他若还有别的野心,你这样拦着,只能逼他使出更激进的手段,明白吗?」 魏长骆在他说第一句话时便全身一震,陡然瞪大了双眸,而他声音越来越沉寂,沉稳果决,运筹帷幄的气场更让他内心震盪不已,这不该是他会说出来的话,他才十二岁,可事实又是如此。 「老臣……知道了。」魏长骆垂下头,缓缓一拜。 姬恕让他平身,末了又加了一句,「还有,这件事不要让皇姐知道。」 「老臣遵命。」 姬恕看过所有奏摺,外面已经月上柳梢头,他站在门口看了看天,眼神幽暗,良久之后,他下旨:「按计划进行,让人动手吧,别露出马脚。」 「是。」 — 姬珧这一觉睡得舒坦,没想到醒来后会遇上如此尴尬的场景,姬珧听见容玥禀报穆荻俟的死讯,第一反应竟然不是下命令让禁军去控制现场,而是抓起被子将宣承弈赤、裸的上半身给盖上。 宣承弈弯唇笑笑,要说话,被姬珧一个眼神瞪了回去。 「本宫知道了,拿着本宫的玉牌调动禁军把整个驿馆围起来,如烈火罗国使团有任何疑问,让他们直接去宫里,千万不要引发出新的骚乱。」 容玥应是,赶紧转身走出去,逃离这个鬼地方了。 姬珧披上衣裳,扭头看着赖在床上不动的宣承弈,眉微微上挑,话里几分试探:「你不用回去陪你的玉镜公主吗?」 宣承弈若无其事地回了一句:「她知道我在公主府,我现在不是斩锋,是冯瀚。」 姬珧眸光一动,表情渐渐缓和,昨日那场大比是她和玉镜公主串通好的,第一场的高璐和第三场的冯瀚都是宣承弈一身,反而第二轮的斩锋是由另一个臣侍假装的。 而她昨天命冯瀚随她入府,是众所周知的事,跟以前宣承弈夜闯公主府有所不同。 姬珧将手放在他胸口上,轻轻挨上去,俯身看着他:「你来大禹的目的到底是什么,玉镜公主的存在是什么意义。」 以手覆心,好像就能知道对方有没有说谎一样。宣承弈眼睫一掀,深邃如渊的黑眸凝视着她:「她来,是为了寻求大禹庇护,我来,是为了……」 他故意说得小声,引姬珧凑近了听,等姬珧俯身下来,以耳贴面之时,宣承弈忽然抓着她手,向下一带。 姬珧还是听清了,她挨着他伤痕累累的胸膛,竟然没有第一时间发火,而是愣了很久,很久才开口:「所以这次,你在大禹也待不长是吗?」 她声音没有起伏,听不出有没有失望,但宣承弈还是感觉到一阵冰冷,他抚着她的肩,掌心在她后背上轻轻拍了拍。 「我去把你想拿到的东西弄到手,未来的日子还长着。」 姬珧声音闷闷的:「我怎么相信你?」 宣承弈轻笑一声,她贴着他胸膛,顿时觉得耳边如擂鼓,鼓槌一下一下落在她心上。 「你忘了,你在我身体里种了蛊。」 姬珧一顿,撑着身子从他身上微微退开少许,明亮的眸子紧紧盯着他:「若你没有被我种蛊,还会对我这么死心塌地吗?」 宣承弈忽然说:「我给你留了玉牌,告诉你等着我,你为什么最后还是从望玉台上跳下去了?」 姬珧眼神忽然晃了晃,眼前的人顿时看起来不那么真切,清晨浅淡的阳光投在他不见血色的脸庞上,只有红唇触目,她一开始没听懂宣承弈在说什么,等到他说到「望玉台」三个字时,心上像是狠狠被剜了一刀,不敢置信和恍然大悟瞬间纠缠在一起。 她想到她最为绝望的时候,虞弄舟毁了她全部,而十九的不告而别无疑是最沉痛的一击,让她再也无心留恋尘世。 于是她跳了,不是为了让人后悔终生,那不关她的事,她只是想要一个解脱。 可是现在突然有人跟她说,为什么不等他回来。 她不知道他还会回来啊! 姬珧恍然睁大的眼眸缓缓覆上一层期艾迷雾,她想起江东那天,他在人群中失魂落魄地抱住她整个身子,一边说着对不起,一边说着我回来了,像是找到了失而復得的宝物,那么害怕,又那么惊喜。 姬珧张了张嘴:「我不知道啊!」 「我瞎了啊,我能看见什么?你为什么不等到我醒来再走?」姬珧也不知道自己再抱怨什么,她就是有些遗憾,伸手锤在宣承弈的身上,也不顾他的伤口,像是发泄,但力道又不大。
第262页 宣承弈忽然把住她手腕,将她按在怀里,一丝一毫也不忍看到她的眼泪,嘴边呢喃轻哄着:「好了好了,是我错了,你别再回想了,我不该问你的。」 姬珧埋在他怀抱里,脑海里一遍遍想像着当时的场景,可不管她怎么想,都是一片空白。她不知道望玉台周边围列了多少暗卫,不知宣承弈那天是如何厮杀拼出重围,逃出一条血路,不知道他联合裴冽,有多么不容易兵临城下,不知道抓住疯魔的虞弄舟,看到她的尸体时,是如何的撕心裂肺。 没一个人好活。 也什么都挽回不了。 宣承弈轻轻吻了吻她鬓角,他们都知道当下才是最好的,纵然有再多假设,从姬珧被锁在望玉台上的第一天起,结局就已经註定好了。 其实不管有没有十九,她都一定会死。 或早或晚的区别而已。 之所以气愤她醒来时十九不在,是因为那是她对人性和温暖的最后一点渴望而已,但那都救不了她,只有她自己能救得了她,她多么高傲一个人啊,但分损失点尊严,都无地自容,更何况上辈子她一败涂地。 「有这辈子就好了。」姬珧像是安慰自己,声音沙哑地嘆息一声。 宣承弈收紧了手臂,予她更多温暖。 上辈子互相拥抱捧着伤口舔舐的人,这辈子终于能坦诚相待,最初的最初,她浮华万千却千疮百孔,他隐于黑暗却一心光明,两个人如日月般不能靠近却此次相守,最后的最后,她终于一点点将他拽下来共沉沦。 也是彼此的救赎。 姬珧趴在他身上睡了个回笼觉,再醒来时宫里已经派人来传话了,说烈火罗国的使团正在宫里讨要说法。 她穿好衣服,收拾妥当之后吃了药,忙乱中不忘回身嘱咐宣承弈:「若饿了就叫下人给你准备点吃的。」 然后匆匆离开。 宣承弈看她焦急中又有条理的脚步,不自觉地扬起嘴角,可想起姬珧从五瓶中倒出的药,又慢慢沉下脸,纵起眉头。 姬珧到宫里时快要到正午,尽管他姗姗来迟,大殿之中的争吵声仍未消歇,猎鹰作为烈火罗十大勇士之一,也是此次出使大禹的使臣,会说大禹话,则是身先士卒,跟大禹官员吵得不可开交。 穆荻俟死了,一个国家的王子就这样命丧他国,绝对是能挑起战争的大事,站在他们的立场上,要求大禹给个说法不过分。 「大禹若不能交出真兇,给我们一个完整的交代,待我等将此事回禀给国主陛下,大禹就等着吃我们的铜枪铁炮吧!」 「交出真兇可以,妄想让我们割地赔款!现在事实没弄清楚,谁知道你们王子是怎么死的,大禹不是你们的附属小国,为了这样的事就用割地平息,大禹绝不会做!」 「事情出在你们大禹的都城之内,难道你们想逃脱罪责吗?不想付出代价也可以,那就不要怪我们不留情面了!」 姬珧进去时,两边吵嘴的人脸都涨红了,一听说公主驾到,纷纷住了嘴,姬珧后面还跟了许多人,陪侍在侧的除外,还有躺在御辇上的宣蘅。 她走进来,在两边问礼时目不斜视地走到最前面,看姬恕脸色不太好看,还以为他是被眼前的阵仗吓到了,给了他一个安抚的眼神。 殊不知姬恕只是被吵得头有点疼。 「既然贵国现在是公主殿下监国,那便由公主殿下做决断,几日前我们王子游湖遇刺,就已经遭遇过一次暗杀,但贵国办事效率着实不怎么样,拖拖拉拉好几天都找不出真兇,几日之后,王子又被发现死在驿馆之中,要不是贵国查找兇手办事不利,我们王子也不会死得这样惨,公主殿下敢说这跟贵国一点关系都没有吗?」 猎鹰是一把练武好手,口才也不错,这一通大禹话说出来竟然行云流水,让人挑不出半点错处,把咄咄逼人演绎得淋漓尽致。 姬珧刚坐下,噼头盖脸就是一通质问,安静后她面不改色地想了想,问他:「刺客一案是刺客一案,驿馆被害是驿馆被害,这分数两个不同的案件,大人岂可混为一谈?依照你这么说,因为本宫没抓到刺客,所以才会有穆荻俟王子驿馆被杀了?」 猎鹰沉着脸:「很难不做此推测。」 「你真觉得前后是同一波人?」姬珧着重问了一遍。 猎鹰冷哼一声:「总之,跟大禹绝对逃脱不了干系!」 姬恕这时候出声:「其实,我们已经找到幕后真兇了。」 猎鹰脸色一惊:「什么?」 「朕说,真兇已经找到了,就在如今的大殿之上,本来朕也是要在今天给烈火罗国的使团一个交代的,没想到又横生变故,让真兇得了手。」 猎鹰眸光沉下来,道:「国主可否告诉我们,真兇是谁?」 姬恕看了看一旁的姬珧,姬珧笑道:「这要从不久前的玉腰湖游赏说起,烈火罗初来京城,我朝为尽地主之谊,特地命大臣带领使团欣赏美景,路上却遭遇刺杀,当时贵国王子当场射杀了六名刺客,都是大禹人,其余的却跑了。」 猎鹰皱了皱眉:「确实如此,王子神枪盖世,区区几个刺客不在话下。」 「那就奇怪了,」姬珧话锋一转,「当时冲着你们王子去的那个刺客,刺了宣卿家一剑,他当时距离你们王子那么近,且宣卿家明明给他争取到一点时间,为什么你们的王子,没有当场射杀他呢?」
第263页 姬珧话音一出,立刻有人察觉出不对味来。 「是啊,我当时也在场,穆荻俟王子完全有时间用那个兵器把刺客打死。」 「没必要对他手下留情啊,那可是冲着穆荻俟王子来的。」 猎鹰听着周遭的谈论声,脸色越来越难看:「公主殿下,是什么意思?」 姬珧抚了抚袖子站起身,往前走了几步,边走边道:「提出要游水的,是贵国使团,在监察院尽力将使团护在中间的时候,最后却犯蠢沖开保护圈的,也是贵国使团,你觉得,本宫是什么意思呢?」 她笑得犹如暗魅,让猎鹰不自觉提起了唿吸,像是有刀架在脖子上一样,在周围的大臣都没反应过来之前,他向前一步,伸手指着姬珧:「你的意思是,这是我们烈火罗国自导自演的戏码?我们自己刺杀自己?公主殿下,你找不到兇手就说找不到,这样随便诬陷我们,不觉得很好笑吗?」 他话音刚落,姬珧身后便冲出一人,向下按住他的手,意思很明显,不准对公主无礼。 哑奴不能说话,只能用实际行动在表达,在他动了的时候,大殿上许多金宁卫也纷纷亮出了武器对准烈火罗使团。 姬珧是一国长公主,他们要时时刻刻保证她的颜面,不能让人做出任何无礼的行为,也不能让皇家损失任何颜面。 「到底是不是自导自演,不是本宫说了算,而是证据说了算。」 猎鹰隐下怒火,道:「现在死无对证,除非你能将刺客押到大殿上来!」 姬珧笑笑,看向一旁的宣蘅:「你说说,那天看到了什么。」 众人都将视线转移到宣蘅身上,宣蘅没有犹豫,沉着脸道:「当天在湖畔遇刺,我见穆荻俟王子有危险,替他挡了一剑,剧痛之下,我看到蒙面之人眼睛是蔚蓝色的,而这个人,绝不是大禹人。」 蓝色的,那必然是烈火罗国的人啊。 月柔人也没有蓝眼睛,只有烈火罗国的人眼睛才是蓝色的。 「这位大人也是大禹人,她说的话如何能信服?」猎鹰狡辩道。 宣蘅忽然说:「其实我在慌乱中,还抓了他手背一把。」 此话一出,大殿上在此引起轰动,有人浑身一震,下意识将手背到身后,而就是这么一个无意识的举动,在旁人尚在惊诧时,就显得尤为凸显。 许多视线不停聚过来,那人向后一退,忽然觉得手腕剧痛,有人将他左手举起,手背上的挠伤顿时暴露在视野中。 那人正是十大勇士之一的血狼,昨天还在比武擂台上被暴打! 第116章 收网。 烈火罗自己行刺杀一事, 为了确保万无一失并且最后全身而退,领头之人必定要武功盖世,那么就极有可能是十勇士之一。 而大比则是为国争光, 烈火罗如此势在必得, 派上场的三个人大概率是十勇士里最好的。 所以宣承弈上场的主要任务之一就是看看他们手背和手臂上有没有抓痕,事实也如他们猜测的一样, 烈火罗果真把功夫最好且负责刺杀一事的血狼放在了大比最后一人的位置。 血狼手臂被扬起,上面清晰地露出四道划痕, 当日使团遭遇刺杀时许多大臣和监察院的人都可以作证, 如今人证物证都活生生地摆在这, 朝臣一看烈火罗的使团贼喊捉贼还这般理直气壮, 颇有些恼羞成怒。 「真是野蛮之国,竟敢碰瓷碰到我们头上, 真当我们是傻子吗?」 「就是就是。」 「现在应当是我们大禹要求你们烈火罗国赔付损失,我们二品大员为救王子挨了一剑,这件事还引起了百姓恐慌, 此后为了抓兇手耗费的人力物力都应该由你们来赔偿,你们也需要给大禹一个交代!」 「就是就是。」 这边一个输出一个搭腔, 配合得天、衣无缝, 那边猎鹰气得牙齿都要贲掉了, 他狠狠瞪了那边的文臣一眼, 这才把视线转到姬珧身上, 大声道:「就算刺客的事我们不追究, 我们的穆荻俟王子确确实实是死在贵国驿馆, 两件事不可混为一谈!」 「不可?」 姬珧笑着反问他一句,「刚才要混为一谈的可是你们。」 她话音一顿,眉眼横起, 眸中陡然闪过一丝锐利:「你说有联繫就有联繫,你说没联繫就没联繫,以为这是哪里,烈火罗国吗?什么是都是你说了算?」 姬珧方才始终都是言笑晏晏的,此时脸色骤然沉下,自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势,顿时吓得所有人都噤声。 「穆荻俟王子是我们国主最宠爱的小儿子,我们何故要杀了他诬陷大禹?哪怕湖畔遇刺我们承认是我们做的,也与穆荻俟王子被害一事无关,还请贵国国主明察,还烈火罗一个交代,不然的话……」 「不然会怎样呢?」姬恕忽然接过他的话,眼中似有深意地看着他。 猎鹰觉得这个小皇帝比他的皇姐还恐怖,常常笑里藏刀,尽藏着些阴邪诡诈的心思,像是一条林中伺机捕猎的毒舌,常在暗处吐出致命的红信子。 猎鹰稳了稳声音,挺胸道:「不然等到烈火罗大军陈兵边境,贵国国主可不要后悔啊!」 姬恕点了点头,从龙椅上站起身,不生气,也不着急,边向前边道:「烈火罗国灭了周边十几个小国,横扫西陆,这几年一直战火未歇,外人都知你们民族是出了名的好战。」
第264页 猎鹰不知道他为何说起这事,眉头微微皱起,姬恕笑了一声,用干净清亮的嗓音继续道:「为了名正言顺地攻打大禹,烈火罗国甚至不惜牺牲自己的皇子,第一次扮成大禹刺客刺杀穆荻俟时,因为大禹臣子拼死相护而失败,一计不成又出一计,终于在驿馆,成功杀死了王子,并且把一切罪责甩到了大禹头上。朕可是哪里说错了?」 「一派胡言!」猎鹰愤怒地大吼一声,姬恕已经走到他身前。凉柒 他还未及弱冠,虽然身形颀长,却跟猎鹰差着一大截,然而昂起头看向他时,眼中的幽深竟不自觉地让人心中一震。 「不管你们是想震慑大禹也好,想让大禹颜面扫地也罢,第一步棋就下错了地方,后面再怎么补救也是徒劳。如果你们就想要打,大禹随时奉陪,想打还想落一个血洗国耻的好名声,大禹不会同意,不仅如此,朕还会让全天下人都知道,烈火罗国为了开战,连自己国家的皇子都可以牺牲。」 猎鹰向后退一步,知道自己此行的目的到底是要落空了,大禹跟那些周边小国不一样,实力雄厚,国力强大,就算现在割据势力混乱,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而烈火罗国多年征战,如今内里早有了反战的情绪,让他们心甘情愿地上战场杀敌,除非激起他们心中的斗志。 但所有计划也只是在刺杀未遂的阶段,烈火罗从未想过要牺牲一个皇子。 如今瓜田李下,他们百口莫辩,解释不清为何要派人刺杀自己人,就解释不清穆荻俟因何而死,到最后他们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现在不是大禹给你们交代,而是你们要给大禹一个交代!」 使团之人被群臣环伺,他们再勇勐无畏在这里也是弱势,况且他们还不敢轻取妄动,真闹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别说回去要受国主责罚,他们能不能走出大禹走出这个皇宫都是个问题! 猎鹰想到这,决定暂时先将大禹稳住:「刺客行兇之事,或许还有什么误会,待我将此人带回去好好拷问一番,问清楚了,就给贵国国主一个满意的答覆。」 姬珧轻咦一声,抬了抬手:「慢!还是把他留下吧,本宫手下有几人精通审讯,做这种事,信手拈来。」 说着,几个金宁卫就将血狼制服在地,他虽武功好强,也不是好几个人的对手,顿时躬身跪在地上无力反抗,头上大汗淋漓。 猎鹰一看,大禹是不打算让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瞥了血狼一眼,弯身行了一个烈火罗国的礼节,那已经是最重的礼:「如此,就有劳贵国查清此事了,穆荻俟王子被害,我们坚信是歹人所为,大禹既然不相信我们,那我们只好自己查,不知殿下和陛下,可否给我们行个方便?」 姬恕去看姬珧,后者沉眉想了想,对他们说道:「尽管去查便是。」 一个火、药味十足的早朝就这样以烈火罗使团的妥协而告终,据说他们回到驿馆之后,大禹还派来刑部与大理寺的人一起帮助查案,明目张胆地告诉他们大禹不怕被查。 猎鹰一方面害怕大禹人暗自捣毁线索,一方面又开始怀疑这件事是不是真的跟大禹毫无关系。 这日晚,两个身穿黑色斗篷的人避开耳目到了驿馆里面,灯火通明的屋子外,烈火罗勇士把守,两人亮出了身份,毫无阻碍地走了进去。 猎鹰正等在里面,焦急地来回踱步,听到推门声,赶紧回过头,看到来人摘下兜帽露出脸后,赶紧快步走过去,将门一关,随口抱怨道:「你们大禹人,真是太狡猾了!」 猎鹰这话带了十足的怨气,一想起他今天在大殿上,被一对年纪加起来还没他大的姐弟怼得哑口无言,就觉得无地自容。 两个黑衣人转过身,其中一个轻笑一声,声音有些轻蔑,他走到一旁坐下,随手拿起茶杯喝了一口。 猎鹰怒目而视,喝道:「大禹人,你笑什么!」 薛辞年用杯盖扫走茶水的热气,并不看他,说道:「我早就提醒过你,不要搬起石头砸自己脚,她身边的金宁卫,不管是查案还是杀人,都是一把好手,你们上赶子将把柄递过去,她不利用才是奇怪。」 猎鹰气得便要冲上来,另一个人出声道:「好了,事已至此,再说这些有何意义。」 那人将身上的斗篷脱下,随便扔到一旁,猎鹰收起愤怒,转头看向他:「想要让这场战事名正言顺,已经做不到了,现在我只想知道,到底是谁杀了王子殿下。」 姬邺面色凝重,道:「现在大理寺和刑部都在插手,你想要找到真兇比登天还难,劝你们还是赶快离开金宁,别到最后,反而把命都留在这,回不去了。」 猎鹰神情微怔,五官变得僵硬:「难道你们大禹,连使团都会杀吗?」 「别人我不敢说,我们这个监国的长公主殿下,可是什么都做得出来。」姬邺冷笑一声。 猎鹰有些犹豫,就在这时,旁边的薛辞年忽然开口说话了:「其实,我差不多已经猜到兇手是谁了。」 「是谁?」 「是谁。」 两个人异口同声,只是语气不太一样,薛辞年把那盏茶放下,发出一声轻响,然后他便抬头看过来:「我在公主身边待的时间虽不长,可对她的脾性也算了解。姬珧是个睚眦必报的人,这种报復,不仅仅是你们以为的那种,将人杀了就了事,她会将人狠狠折磨致死,你们的人害得她身边最宠信的重臣身受重伤,毕生无子,穆荻俟绝无可能死得这样痛快。所以,人不是她杀的。」
第265页 猎鹰皱了皱眉,显然对他的话半信半疑:「果真如此?那那个小皇帝呢?」 薛辞年嗤笑一声:「那是个更疯的主,他若真想要穆荻俟的命,把你们使团全都杀了还差不多。」 「不是姬珧,也不是小皇帝,那还有谁!」猎鹰被他玩味的态度激怒了,大声喊道。 薛辞年没有生气,他只是含笑看过来:「现在京城里的人,除了他们两个,还有谁对烈火罗有仇,还有谁,有这样的本事,能越过你们层层护卫,杀人于无形?」 姬邺眸光一闪,似在沉思,猎鹰掐着下巴,低头思索,突然,他脑中像是有电光一闪而过,勐地抬头,道:「是月柔!」 对,是月柔。 烈火罗国抢占月柔大半疆土,屠杀月柔子民,两国之间有不共戴天之仇。 只是这次进京,月柔几乎隐形,而大禹在任何时候都光芒万丈,吸引人全部注意力,导致他们几乎要把月柔淡忘了。 薛辞年点了点头,说道:「我在金宁也有不少故交,正好大理寺和刑部都有人,有一件事你们还不知道,穆荻俟王子身上丢的那个火器,其实在玉镜公主那里。而且当日宴席之上,玉镜公主身边的臣侍斩锋,崭露头角,你们也知道他武功绝对不差,可在大比的时候,他又变得不堪一击,估计是想让你们放松警惕而已,这样到事后,你们也不会想到他。」 姬邺问他:「此事你怎么知道,知道了怎么没跟我说?」 薛辞年面色坦然:「此事颇为隐秘,我也是才刚打听到,想等见到猎鹰再说。」 姬邺未置一词,猎鹰却道:「既然是月柔做的,大禹官员有什么理由帮他们遮掩?」 「你可知月柔来参加大禹国宴的目的?他们本就是来寻求救兵的。」 猎鹰一怔:「你是说,大禹已经跟月柔结盟,所以故意为他们掩盖真相?」 薛辞年点了点头,沉眉想了想,看着姬邺道:「我突然想到一个更好的办法,让穆荻俟的死,变得有价值一些。」 他还没说是什么,姬邺似乎已经猜到了他心中所想。 「你是想,杀了玉镜公主,让大禹和月柔之间的盟约作废?」 姬邺问完,猎鹰也反应过来,转头看着薛辞年,后者弯起唇角笑了笑,喝了一口茶水,道:「杀了玉镜公主,一来,可为穆荻俟王子报仇,二来,能让大禹和月柔之间生出嫌隙,只是此事一定要做得隐秘,切不可让人发现是你们出的手。」 猎鹰听罢,走回到主位上,缓缓坐下,却一直没有答覆。 * 三日后,到了寿宴的日子,烈火罗献上贺礼和祝福后提出辞行,绝口不提王子被害一事,大禹人都以为他们是做贼心虚,想要将此事矇混过去,对此举并没什么怀疑。 最后姬恕同意了他们的请求,答应让使团安全离京。 却没想到烈火罗的使团没走不久,尚在金宁城驿馆的玉镜公主就死于非命。 因为接连发生命案,大禹极其重视,很快就抓到了可疑之人,回去审问之后,得出的结果让人瞠目结舌,竟然是早已离开的烈火罗国人做的! 公主之死导致月柔使团群臣激愤,恨不得现在就插上翅膀飞回去禀告皇室此事,大禹也没什么理由留下他们,便让他们尽快离开了。 与此同时,大禹接到来自北胤的密信。 大禹曾有一个战功赫赫的名将叛逃北胤,那人在北胤手握军权,又野心勃勃,他如今陈兵边境,想要反北胤,密信中提到,北胤希望能跟南禹一起剷除这个祸害,还边境五十年和平。 密信之所以能到姬珧手里,是因为那不是别人传来的,正是魏济师兄借着让她还人情的名义传来的。 姬珧思虑良久,决定亲自北上,到北胤看一看。 京中政务如今已经不需要姬珧耗费过多精力,她也想趁着这次机会看看姬恕能不能独当一面,把姬恕独自留在京城,唯一让她不能放心的就是淮南王和临滨王,国宴之后二王本该回他们的封地,淮南王走了,临滨王却因病耽搁,要在府邸小住几日。 北胤的事比较着急,姬珧便让盛佑林多留意着点临滨王。 三月末姬珧离京,这一路轻装上阵,并没有带太多人。 到玥州时换了水路,船上,姬珧侧卧在榻,手握成拳抵在心口。 江水悠悠,水推船移,姬珧像在空中漂浮一样没有着落,短时间的坐船她没问题,时间一长便会晕船,此时胃里泛着噁心,实在难受。 一声轻响,门被拉开,一个人从外面进来,走到她跟前,将手中的碗递过去,姬珧没抬眼,接过去仰头喝了,苦涩的味道在嘴里蔓延开来,紧接着眼前又多了一碟蜜饯,她搁到嘴里含了一口,那股难言的噁心感总算减退许多。 她把碗递迴去,呻、吟一声,脸贴枕头倒在榻上。 那声呻、吟更像小孩撒娇,宣承弈看她的样子又好笑又心疼,把碗放桌上,便走回去,脱了鞋挤上去,将她揽到怀里,一下一下顺着她后背。 「既然这么难受,一开始为什么还选水路?」 姬珧闻到他身上有一股清冽的香气,能驱散她的不适,便将头往里挨了挨,道:「本宫哪里知道会这般难受,水路走得快一些,早知道还不如骑马了。」 她说着说着抱怨起来,也不知在生谁的气,身旁的人没说话,只是轻轻拍着她后背,像是哄人,却不知他常常握剑的手有许多茧子,隔着薄如蝉翼的青衫,弄得她后背有些痒。
第266页 姬珧皱了皱眉,一把按住他手臂,两人都没说话,片刻宁静过后,姬珧忽然睁开双眸,抬头看着他的下巴,问道:「月柔使团离京,你为什么没跟他们走?」 宣承弈手指微蜷,嘴上却不动声色道:「你想让我走吗?」 姬珧知他是故意这么问,想听她说不想,她偏不说,随意道:「你回去,跟我有什么关系?」 良久无声,然后姬珧听到宣承弈嘆了口气,随即将她抱紧,低声解释道:「我传信于鹫翎,会晚一些回去,你独自去北胤我不放心,等北胤的事解决,我会离开。」 姬珧反驳:「你若不跟着过来,本宫也不会独自一人,我可能会带着小师叔一起。」 她似是有几分故意,偏就宣承弈最吃她这一套,瞬间又将手臂收紧不少,压抑的语气中带着深深的威胁:「那我更要来了。」 姬珧抿嘴笑了笑,清了清嗓子,正色道:「这次借烈火罗之手杀了玉镜公主,是为你扫清障碍,有这么好的背锅对象,想必月柔那边也不会说什么。」 宣承弈「嗯」了一声,没有说话。 姬珧想起这场国宴之中发生的事情,一桩桩一件件,背后的波澜无不是她推动促成的。 姬珧早就知道烈火罗这次进京没安好心,所以格外注意他们的动向,湖畔遇刺有一半是她预料到的,得知他们果然这么蠢,会用自己人动手,姬珧便将计就计,杀了穆荻俟,故意把锅甩到烈火罗自己人身上,再借烈火罗之手杀了玉镜公主,帮宣承弈完成他此次任务。 不一定是一开始就做好了谋划,她都是根据已经发生的事一步一步推进的,好在结果还不错。 最重要的,就是姬珧拿到了穆荻俟手中的火器,离京之前,她特地将此物交给佟沅,让他仔细研究。 穆荻俟手中拿着的武器,绝不会是破烂货,对于佟沅来说,有极高的价值。 没有可以震慑列国的强势武器就没有资格说话,姬珧逐渐意识到闭门造车不可行,他们都需要睁眼看看世界,看看别人是怎么在她狂妄自大的时候一点点超过他们的。 大禹如今的威信,不过是吃鼎盛时期的老本,那是列位祖宗打拼下来的国业,可一旦遭了一次败仗,像那些小国一样被入侵,祖宗积累下的根基很快就会土崩瓦解。 她必须得在这之前,跟上别人的脚步,然后走在前头。 姬珧想了很多,她不停地在为将来的大禹做谋划,宣承弈看她渐渐皱起了眉,便伸出手来,替她一点点抹平。 「在想什么?」 姬珧睁开眼,看了看他:「在想将来的禹国会成什么样。」 她说到这,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拍了拍他前胸,饶有兴趣道:「你知道吗?上次监察院被清查,云府周氏亲自到蘅儿跟前求情,求她打点打点,把云逍远放出来,明明在那之前她还对蘅儿冷言相向。」 「那三妹同意了吗?」 「当然没有,她是观音菩萨吗?」 姬珧说着,眉目却变得温和起来:「那天蘅儿找到我,问我可不可以在金宁办女学,我问她为什么,她说她不想将来朝堂上只有她一个女官,如果她可以,那么说明许许多多的女子都可以。她说她没出笼子的时候以为所有鸟儿毕生都会困在那个狭窄的地方,鸟儿一旦飞出笼子了,就再也不屑回去了。」 「我的确没想到她跟了你,变化会这么大。」 姬珧听了真心欢喜,因为宣蘅欢喜,也因为十九欢喜,创办女学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怕是从一开始就会受到各种文臣的口诛笔伐,在那之后,到底什么样的家室可以上得起女学,上了女学之后又有什么样的规划,有多少家族会允许女子步入仕途,都是无法一言以蔽之的事。 很难,但总要有个开始。 而她身边的人,在听到这件事的第一时间没有泼他凉水,对她来说也是个好兆头。 「玉无阶,虞弄舟,裴冽,还有魏济,都是你在积室山上时认识的同门,对吗?」宣承弈忽然问。 姬珧回答:「是啊。」 「这次要见你的谢九桢,也是?」 姬珧抬眼端详他一会儿,点头:「是啊。」 「那你们……」 姬珧一推他肩膀,忽然坐起身,一把攥住他衣襟,眉头一横:「你想说什么?」 宣承弈看她翻脸了,这个姿势有种被她拿住命门的感觉,不禁皱了皱眉,不像是生气和不耐烦,更像是在刻意隐忍什么一般。 他眸中深邃,犹如无边广阔的深渊,轻轻嘆了口气,然后神色恢復正经。 「大胤以五十年和平换你出兵援护,以你的性子,应该不会同意才是,为什么还千里迢迢赶过来,如果北胤使诈怎么办。」 宣承弈说的隐晦,就差直接问姬珧,那个谢九桢跟你是不是有什么交情,否则你为什么会答应这种事。 「你可知现在北胤是谁做皇帝?他们烂糟心的事可不比大禹少,想要一直边境和平,是痴心妄想,但要几年不起战事,还是能做到的。等他们的幼帝长大,我的恕儿也长大,说不定还会一较高下,看看最后到底是谁一统天下吧。但现在不会,我们都无暇他顾,如果能把北境安顿好了,就能多分些兵,去南边。」 宣承弈听出她话中意图,知道她并未沾一丝一毫的私情,姬珧虽然常有掰扯不清的人和事,但在家国大事上,她从来都克制理智,不会做冲动之事。
第267页 他明白,明白是一方面,心中在不在意又是一方面。 「签订平战盟约的确是最行之有效的方法,眼下南边很快就会不太平,北境如果能暂时放下戒备,会免你一个心病。」 不知江上有何风波,船上忽然一震,悠悠晃了一下,姬珧明显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他身上一蹭,随后就听到闷哼声,是宣承弈发出的。 似乎,不太好受…… 姬珧看他皱眉的样子,往前趴了趴,好奇地看着他:「你又在忍什么?」 宣承弈赶紧偏过头不看她,唿吸却有些急促起来,姬珧想起自从他肩膀受伤之后,两个人就再也没睡过了,她以为是他受伤不便,结果现在伤都好得差不多了,他却一次也没提过。 现在已经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竟然还不动手。 姬珧奇怪啊,扒着他脸,强迫他看自己,脸凑过去:「十九,你怎么了?」 宣承弈感觉到嘴边流连着蜜饯的味道,甜得让人上瘾,他随着唿吸寻找,却又中途停下,就在姬珧问第三遍的时候,他忽然一把抓住姬珧的手。 「别动了。」 「我没动。」姬珧像是被冤枉了。 随后她突然怔住,笑容渐渐僵在脸上。 不多时,她看了看自己的手,仍旧一脸懵状。 宣承弈一本正经地回答她:「我不喜欢在船上。」 姬珧火了,这是你喜不喜欢的事吗? 然而她终究因为晕船没有继续挑衅他。 在水上飘了五日,先到了江东,几人骑快马去上原,等高嵩炀带兵跟北胤合力将叛军剿杀,已经是半月之后。 汝阴雨多,大战才结束不久就下起了连绵细雨,一直也没有停的意思。 房门敞开,清新的空气在屋里来回穿梭,荡涤心中阴霾,姬珧坐在软垫上,手指握着棋子,在膝头上轻轻碰着,对面的人落下一子,姬珧也跟上。 「不管怎么说,这次还是谢谢你出兵。」男人声线低沉,熟稔中又透露出一丝疏离,像是千年冰山一样,又冷又硬。 姬珧端详着棋局,漫不经心道:「欠了魏师兄一个人情,还了而已。」 谢九桢笑笑:「这个人情,也太大了些,他都不知受不受得起。」 都知是玩笑话,谁也没当真,姬珧随处下了一子,忽然抬头看着对面的人,凝眸对视:「你带出来的皇帝,言而有信吗?」 谢九桢落下棋子:「帝王不谈信,只有天时地利人和。」 姬珧默了片刻,弯唇笑笑:「巧了,我家那孩子也一样。」 两人又无言下了一盘,良久之后,谢九桢才轻说一句:「去吧。」 「什么?」姬珧有些没听清。 谢九桢捏着棋子,抬眸看着她:「去吧,打烈火罗,北境不会有战事,你可以放心。」 随后又添了一句:「如果你信任我,我也可以派兵帮你,只不过,大军入你国境,你怕是会多想。」 姬珧愣了一下,像是没想到他会说这样一番话,但又觉得这就是他该说的,不辱积室山的名声。 「先不必帮我。」 「这片土地早晚有一天要合二为一。」 姬珧笑着点头:「我们怎么内斗都不为过,别人想掺和进来。」 两人正说着,一个女子忽然走了进来,她身上带了潮气,灵动的双眸惹人疼惜,是径直朝着谢九桢的地方走过去的,虽是梳着妇人髮髻,瞧着却不大。 姬珧忍不住笑出声:「师兄,这是你夫人吧?」 瞧着可真娇软,像瓷器瓶一样,竟能降伏了谢九桢? 真真神奇。 谢九桢没理她,而是跟那女子招手,让她坐到他身边去,两人低声说了句什么,姬珧没听清,她想着自己也不好在这坏人好事,便起身向外走。 有谢九桢那句话,北境暂时高枕无忧了,这就是她此行最大的目的。 刚出屋子,油纸伞便覆到她头顶,手也递到她面前,姬珧前头看了看,将手搭上去,两人一起步入雨幕。 「都说了什么?」宣承弈问。 「你看到后来进去那个女子了吗?」 「看到了。」 「那是我谢师兄的夫人。」 「我知道。」 姬珧往前走了两步,没过多久,宣承弈又问:「都说了什么?」 姬珧:…… 「你烦不烦?」 第117章 药 微雨如丝, 连绵雨水从屋檐上倾泄而下,织就一副锦帘,叮咚的落雨声像泉水鸣溅。 姬珧鲜少有这样闲适的时候, 感觉自己在方物之外, 脑中空空,心中空空, 只有眼巴前的这点东西。 她抱着酒罈,恣意散漫地席地而坐, 皎白的肘臂从袖笼中伸出来, 搭在小案上, 身前有四散的酒罈, 都喝光了,只有她抱在怀里的那坛, 还剩点福根。 「师兄,我来见面,特地带了几坛不知愁, 你在北胤很久都没喝过了吧。」 姬珧旁边的小案那里坐着的就是谢九桢,本来她唤师兄对饮, 就是想要叙叙旧, 结果旧叙完了, 谢九桢一口不知愁都没喝上, 全进了姬珧肚子里了。 他也是有点无奈。 为了听雨, 门窗都开着, 汝阴的房屋都方方正正严格对称, 在春雨中有一种独特和谐的美,风吹进来,姬珧打了个寒颤, 某人终于忍不下去了,屈膝蹲在她身边,替她拢了拢肩上的衣裳,转头对谢九桢道:「公主醉了,门在那边,不送。」
第268页 谢九桢听他不善的语气,心头失笑,这些年在北胤做权侵朝野的帝师,关于南禹的动向他一直关注着,千算万算都没想到,当年光芒万丈的小师妹,如今身边跟着的是这样一个人。 他站起身,理了理衣摆,看着地上四散的酒罈,到底没忍住问出来:「不知愁,还有剩下的吗?」 姬珧抱着双膝低垂着头,像是闭目思过,谢九桢没等到她回话,这就要转身离开,刚走到门前,宣承弈就道:「还剩下一坛,已经命人送到你的住处了,是你夫人收下的。」 谢九桢眉头微动,沉稳的脸上竟然闪过一抹着急,他匆匆道了谢,加快脚步离开了,人走后,宣承弈才全然放下防备,睇着眼前的人,一副将人看透了的表情。 早知道她贪杯,一杯都不会分给别人,还美其名曰邀人对饮。 非得要把自己喝醉了才罢休。 他嘆了一口气,将姬珧的手从腿上拿下来,一边一个放到自己肩膀上,想要把她从席上抱起,谁知道姬珧就像个软骨头一样,手刚放上去就往下滑,一次两次,宣承弈还很耐心,三次四次,他就开始火了。 「有意思吗?」 她明显是故意的。 宣承弈唇边微哂,看她仍是低垂着头,像孩子做错事了任打任罚的模样,却不知从他那个角度,正好能看到她两颊的肉,因为憋笑而微微鼓起。 姬珧被发现了,赶紧撇撇嘴忍住,然后她抬头,眼中带着微醺醉意,隔着青山雾霭看他,她伸出手,搭到他肩上,缓缓笑了笑:「这次不逗你了,你抱我。」 外面的雨势大了些,砸在屋顶的嗒嗒声像心湖中划开的涟漪。 她香腮染了些许绯色,眼尾笑意流连,红裙衬得她娇艷欲滴,酒气衬得她妩媚妖冶,偏就那副神色,单纯天真,像是不会说谎的孩子。 宣承弈眉头松展开,有些无奈,便拽着她的手重新放到自己肩膀上,刚要起身,姬珧又向下滑,宣承弈一个没捞住,身子无意识向下一沉,随即就听到雨声中夹杂了得逞的嬉笑,姬珧窝在他怀里,身子微微打颤,起初还偷着发笑,而后越来越肆无忌惮。 是真醉了,不然不会变成这样。 跟醉鬼较真是肯定没结果的,宣承弈看了她一会儿,俯身凑过去,伸手揽过她身子,手中覆在她嵴骨上,贴在耳边轻声说:「别闹,我把你抱到床上休息,在这里吹风,明日该头疼了。」 说完,将她后背上的手拿开,从她微蜷的双腿下伸过去,拦腰将她抱起,姬珧缩成一个鹌鹑,任由他抱着。 到了里面,他想将她放到床上,身子刚要挨上去,姬珧忽地收紧手臂,牢牢抱住他脖子。 「怎么了?」 「你别走。」姬珧轻声说。 宣承弈哑然失笑:「我不走。」 「那你别放手。」 「我去关门。」 姬珧嘟囔:「关门也不行。」 宣承弈一怔,站直了身子,在黑暗中站了片刻,忽然抱着人转身,又一步步走到外间,从她身后伸出手来,将门关上,把风雨阻隔在外面。 屋里一下就清静了,只剩下如梦如幻的空灵雨声。 宣承弈这才抱着人回去,再到床边,同样的姿势,姬珧又开始如法炮制,他出声:「脱鞋。」 意思是他要脱鞋。 姬珧从他怀里露出脑袋,看了他一眼,水润双瞳看的人心纹荡漾,莫名就觉得喉咙紧了许多,她终于放手,翻身轱辘到床里。 宣承弈这次腾出手来宽衣。 他坐在床边,背对着她,单手撑在膝盖上,久久都没有转过身来。 姬珧忽然爬过去,侧头看着他的脸,宣承弈眼帘半遮,脸部线条在微弱的烛光下显得明暗有致,她忽然扒上来,绕着他脖颈攀到他身上。 宣承弈的身子绷得更紧了,到他声音还是那样清冽,清冽中暗藏着一丝喑哑:「你是不是没醉?」 他突然一句话,让姬珧身子一僵。 宣承弈继续道:「你知道自己喝醉了是什么样子吗?」 姬珧松了松手臂,忽然被戳破了小心计,还有些没反应过来,她情不自禁道:「什么样?」 这一嗓音出来,真真是一点醉意都没有。 宣承弈道:「鸡同鸭讲,对牛弹琴,上一句说了什么,下一句就会忘。」 「恩?是这样吗?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姬珧觉得自己以处事沉稳手腕狠辣为准则,喝醉酒了,不能,也不应该是这么傻的模样。 宣承弈沉默不语,良久后,道了一声「嗯」。 姬珧很快就发现他不对劲,声音不对劲,身体也不对劲,想起自己今日假装醉酒的目的,她忽然开始动手,板着他肩膀让他面向自己,轻轻开口:「十九,你看得到我吗?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宣承弈睁开眼,清冷无情的双眸立刻染上了烟火,那是他残留下来的唯一一点温情,都给了她,都属于她。 「知道,但是不行。」他拒绝得很彻底。 姬珧微怔:「现在不是在船上。」 宣承弈说:「恩,我知道。」 看他一副正人君子油盐不进的模样,姬珧顿时有些挫败,是哪里有问题了吗?明明之前还不是这样,明明之前还叫她哭哑了嗓子让她求饶呢。 她非不信这个邪,忽然伸手捧着他的脸,腰身直起,在他唇边落下一个轻吻,她碰了一下就离开,离开却也没太远,像是故意一般,一下又一下,每次都更深入,每次都更缱绻。
第269页 慢慢地,她好像找到了乐趣,她触之即离的时候,那人似乎很想挽留,她柔软覆上的时候,他又僵住身子一动不动了,姬珧一边忍不住笑,一边将手从他后颈处,伸进衣领里,再向下。 某一瞬间,好像崩断了某根琴弦,宣承弈的手忽然扣住她的腰,将她抱在怀里。 姬珧不知怎么就躺了下去,等待鱼儿上钩的过程是很美妙的,鱼儿上钩的时候更美妙,他们的唿吸交缠不分,像是都喝醉了,沉浸在无边的汪洋里。 可就在最紧要的时候,宣承弈突然说了一句「不行」。 姬珧瞬间睁开眼睛,有些火了。 「我看到你吃药。」 就在她要发怒时,宣承弈忽然在她耳边低语,那声音比酒撩人。 姬珧却有几分错愕。 「你不想有孕,所以每次都吃药。」 他语气不知是介意还是不介意,姬珧听了着急解释:「现在时机不对……」 「我知道,」宣承弈打断她,然后在她耳边吻了吻,「所以殿下更应该节制才是,我怎样都没事,但你的身体劳思成疾,不宜多饮药。」 姬珧一听,更着急了:「那是小师叔给的,对身体损害已经没那么大了!」 「就是一点儿我也不准。」宣承弈的声音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姬珧感觉到如潮汹涌的痛痒,全身像蚂蚁爬一样,宣承弈一根筋说不通,她都要急哭了:「十九,你听我的,真的没事。」 一听身下的人变了音,宣承弈的眸光暗了又暗,片刻静默后,他缓缓发出声音,低沉诱惑。 「我可以,帮你。」 淅淅沥沥的春雨后半夜停了,清晨第一抹阳光洒下,听着外面鸟儿清啼,姬珧缓缓睁开眼睛。 她脑海中过的第一个念头是自己在哪,待看清房中陈设过后,她想起自己在北胤的一座王府里,然后脑海中很快就挤进来第二个念头。 姬珧躺在床上,难得露出了侷促的神情,脸颊微红。 她像是木头一样直挺挺地纹丝不动,眼前忽然出现一张脸,吓得她赶忙起身,向后靠了靠。 宣承弈抬了抬眉:「准备准备,我们该走了。」 姬珧的惊惶褪去,又凑近去端详宣承弈的脸色,他像个没事人一样,仿佛根本不记得昨天发生的事,可她却始终忘不了,他那副……让人慾罢不能的模样。 「昨天——」 「我看你瓶中的药没剩下几粒,以前,吃过不少吗?」宣承弈忽然冷声打断了她的话。 姬珧顿时觉得后背生了冷汗,这种被人逼问的窘迫情景,没想到有一天竟然会发生在她身上。 她觉得自己活活就像个渣男。 「本来也没有多少。」她坚定不移地道。 宣承弈审视着她:「是吗?」 「我哪敢……我哪能骗你。」姬珧笑得十分真诚。 宣承弈忽然把住她的手,近乎威胁的语气,对她道:「今后你只准让我侍奉,我不在的时候……你但凡让我知道,我就杀了那个人。」 姬珧松了一口气,是杀他不是杀她。 「怎么会。」她仍是笑。 北胤的盟约签订之后,姬珧跟谢九桢告辞,按原路返回,只是这次她没有回金宁,而是从水路一直到了沅州。 这段时间佟沅在积室山做出的武器都有成品出来,只是还没投入大规模生产,佟沅手中的图纸全都是机密,不可外泄,在这种情况下要找合适的地方产出,必定要去寻最信任的人。 玉家在能力上绝对是首选,可姬珧始终不能放心玉家人,如果不亲自来看看,她会一直提心弔胆。 姬珧在沅州与玉无阶和佟沅汇合,宣承弈却要离开了,他得回一趟月柔,把玉镜公主的势力收拢,以后才更有底气站在姬珧面前。 北上大胤时姬珧没带哑奴,这次哑奴也跟着玉无阶到了沅州,姬珧送别宣承弈之后就入了城,随玉无阶一起直奔玉家。 长公主大驾光临,玉氏自然要早早安排好等着接待,刚一踏进府门,她就看到身着淡青色锦袍的男子笑着迎上来拜见,那人约么有四十几岁的年纪,虽是热情也不至谄媚,到了跟前,他要行跪礼,被姬珧拦下了。 玉无阶道:「这是我堂兄。」 姬珧看了看两人,不得不感嘆玉家人真是一脉相承的俊朗洒脱。 还不等她开口,背后忽然传来一声满含讥讽的嗤笑:「我们玉氏家主的名声还真是好听,家主不为家族考虑,整日追在女人身后鞠躬尽瘁肝脑涂地,堂兄是害怕玉家被笑话得不够吗?竟然还带着女人回来!」 等到姬珧转过来身,那人才收敛些许,恭敬弯了弯:「原来是公主殿下,方才看走了眼,还请殿下恕罪。」 第118章 急流勇退。 来人绷直了身子端平了双手含笑行礼, 说的话却是怪腔怪调,把反话正了说,也不在意别人能不能听出来。 姬珧转过身看着他, 视线上下一扫, 那人身着织金绣银的紫袍,一副典雅高贵之姿, 实则有些目中无人,他眼睛狭长, 笑容近乎妖媚, 后面的玉无阶在看到来人时明显有些不喜, 眉头轻皱, 冷声道:「琅风,不得无理。」 玉琅风未听姬珧说平身, 就自己收了礼,他大跨步往里走,竟是连玉无阶也不放在眼里, 姬珧看向玉无阶,询问地挑了挑眉, 屋里的另一个这时也走过来, 对玉琅风压低嗓音道:「公主大驾光临, 你不要给玉家丢脸!」
第270页 姬珧一听, 心中疑惑更加大了。 他像是在提醒玉琅风, 不要多事也不要挑事。 玉琅风坐下去, 两腿一伸, 浑不在意道:「我只是实话实说罢了,怎么算给玉家丢脸?有的人做得我说不得,这又是什么道理?」 玉睿丞怔了一下, 眉头皱得更紧,他刚要说话,姬珧也走了过去,在他旁边的位子上坐下,转头看着他,轻笑一声:「阁下意思是,刚才你说的话都是事实?」 玉琅风舔了舔牙冠,反问:「难道不是?」 「本宫只是有些好奇,本宫既为大禹长公主,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玉无阶虽为玉家家主,在本宫眼里亦为臣民,他为本宫鞠躬尽瘁肝脑涂地,有什么不对吗?」 玉琅风没想到她会这么伶牙俐齿,张口欲说,又顿了顿,脸上重新换上笑意:「当然没什么不对,只不过君君臣臣,谁追随谁效忠谁这种事,并不是一成不变的,说不定到时候身份转变,跌落泥潭,失去那层光鲜亮丽的身份,就什么都不是。」 「琅风!你住口!」玉睿丞厉声呵斥,随后赶紧转身给姬珧赔不是,「殿下莫要过心,琅风乃是我们同辈之中最小的那个,多少有点顽劣,目中无人不懂礼数,如果有哪里得罪了殿下,还请殿下不要怪罪。」 玉无阶走过去,居高临下地看着玉琅风:「若你不记得自己姓甚名谁,便去玉家宗祠里跪个三天三夜,好好想想自己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什么话。」 玉琅风见他拿宗祠来压他,瞬间也沉下脸来,从椅子上站起,可一看玉无阶和玉睿丞都是将矛头指向他,脸色几经变换,最后微微一笑:「家主和大哥别生小弟的气,我刚才只是开开玩笑罢了,何况公主殿下还在这里,我怎么敢真心对殿下不敬。」 玉琅风变脸跟翻书一样快,姬珧却没怎么惊讶。 她来沅州之前对玉家也有些了解,在玉无阶没回玉家之前,玉家家主一直都是他堂兄玉睿丞担当,他们这一代直系子弟有一十三个,其中最小的玉琅风从小就瑶林玉树聪明过人,却因为性格乖张怪异为人不喜,始终无法赢得家族认可,与家主之位无缘。 也因此,他对玉睿丞和玉无阶心中都有怨气。 只是玉家家大业大,仅家主一人无法治下,所以除家主之外,同辈子弟亦有话事权,并非是家主一言堂。 玉琅风敢如此嚣张,背后也有支持他的三房势力,如不是犯了大事,为了一族和谐,玉无阶也不会拿他怎么样。 只是姬珧可不是玉家人,她没道理惯着这人的臭脾气,她淡淡笑了笑,笑里藏着刀:「还好你只是说玩笑话,不然就不止是宗祠罚跪那么简单了,可怜金宁卫的刀剑很久都没机会出鞘,如果你觉得自己活腻歪了,本宫倒是不介意帮帮你。」 玉琅风眼中满是防备,冷冷地看着她,末了垂下视线,轻飘飘地说了一句:「殿下何必跟我这个无名小辈过不去,刚才是我冒犯了,我赔罪。」 说罢,他躬着身子作了一揖,又抬头看向姬珧,眼里有抹意味不明的玩味:「殿下好不容易来一趟沅州,不如趁着这个机会好好週游一番,沅州美景天下绝,殿下一定会大饱眼福流连忘返的。」 姬珧留意他的语气,总感觉他怀里有话。 夜里,她与玉无阶独处时,忍不住嘲笑他:「你身为玉家家主,为何一点威慑力都没有,一个小小的堂弟也敢欺负到你头上。」 哑奴给她布茶,姬珧捧在手心里晾着,一边吹着气一边留意玉无阶的神色,后者眉头紧锁,不假思索地想着什么,随口道:「我一直都在金宁,很少回玉家,我不在时,族中事物多交给大哥打理,他之前是家主,其实比我更熟悉族务。不过,今日确实奇怪……」 姬珧放下茶杯:「怎么?」 玉无阶摇了摇头:「十三郎以前也经常是那副狂妄自大的模样,与我不善,也常常挑衅大哥,但他只是心性如此,绝不是没脑子,今日的事,他没必要这么愚蠢惹你生气,而且一点也没把你放在眼里。」 茶放凉了,姬珧端起来要喝,眼前突然伸出来一只手,盖在茶杯上,她抬头看了一眼,发现是哑奴,哑奴似乎也有些错愕,惊惶之下就将手拿开了,赶紧告罪。 姬珧复杂地看了他一眼,回过头看着玉无阶,继续刚才的话题:「他背后是有什么倚仗吗?」 「不知道,」玉无阶没留意他们二人之间的小插曲,而是眉头紧锁,半晌后抬眸看她,眼里有几分凝重和认真,「你想要玉家着手生产那批火器,在此之前就必须保证玉家忠心于你。十三郎态度对你这般轻慢,绝对有猫腻,在此事调查出来之前,图纸的事千万不能泄露出去。」 姬珧知道急不得,不止是玉家如此,如今整个大禹势力盘根错节,单靠金宁卫和积室山陈旧的情报网,无法准确地确定一个人现在站在哪边,又是什么立场。 她在玉家一住就是一个月,期间她命金宁卫把黑狼山玄铁矿整个翻过来彻查了一遍,在这期间,她也发现玉家明显分了两个泾渭分明的阵营,一方对她恭敬有礼,一方对她不屑怠慢。 四月十五,姬珧接到宣承弈的密信,围困月柔的烈火罗大军不知不觉减少了许多人,去处不明,他担心生变,提醒姬珧警惕,姬珧赶紧去信云城,让裴家盯紧了烈火罗的动向,切不可放过任何一个外族人越入边境线。
第271页 烈火罗那边兵马有抽调之疑,说明近来一定会有战火,姬珧不免心焦起来。 其实除却玉家,大禹也有几个矿山可以开始着手生产火器,但是问题也有,一是别处的矿铁质量与精度远不如黑狼山,制造出来的火器必定不是最好的,二来玉家占据的地势非常重要,它居于中间的位置,不管是哪边先兴起战火,军械补给都可以很快跟上。 姬珧急于先造出一批火器留用,便让玉无阶背着玉家,在矿山北面建造了一座军械处,都是用的可信之人,这一月的时间已颇具雏形。 也因此玉无阶这两日都在外面,并未待在玉府。 入夜,姬珧散了头髮打算就寝,看到哑奴在屏风外面守着,挺直嵴背,没有半分松懈,他都守了一天了,比金宁卫还尽职尽责,也比金宁卫辛苦,别人交替值守,只有他需要时刻保持警惕。 姬珧对着屏风喊了一句:「你回去休息吧,今日不用你守夜。」 哑奴的影子投在屏风上,微微一动,但姬珧看了一会那人都没动,更没出声——他也不会出声。 姬珧摇了摇头,决定不管他,转身要上榻时,忽然听到外面传来一阵风声,风吹得窗柩哐哐作响,如有暴雨欲来之势。 她退到榻边,总觉得心里有些发慌,正要唤哑奴进来,忽然听到隔壁响起一声巨响。 那响声甚是熟悉,姬珧一下就变了脸色,与此同时,外面有人落地的声音,小十八一把将门推开冲进来,沖里面大喊:「殿下,有刺客!」 姬珧当然知道有刺客,而且对方还有火器,她披上衣裳对十八道:「让人保护好佟沅,千万不能让他出事!」 话音刚落,庭院外面就有许多黑衣人从房上落下,与金宁卫缠斗在一起。哑奴是第一个走到姬珧身边的人,他像个虔诚的信徒一样眼里只有姬珧的安危。 不一会儿,金宁卫带着佟沅过来了,他捂着手臂上的伤口,鲜血染红了白衣,他却顾不得疼痛,着急道:「对方是冲着图纸来的!」 「哈哈哈哈!」 佟沅还没说完,一声放肆轻狂的大笑就截断了他的话,几人走到门前,看到垂花门那里站着一个人,负手而立,穿得还是雍容华贵的紫袍,笑着走下台阶。 不是玉琅风又是谁。 他带了近千人将整个院落控制住了,把姬珧一行人围困在中间,一看他们这阵势就是有备而来。 而姬珧这边则只有不超过十指之数的护卫,虽然都是金宁卫一等一的高手,但是他们现在处于敌多我少的弱势境地中却是事实。 姬珧冷眼看着风中走来的玉琅风,声音已经完全没了温度:「十三郎这是做什么?」 「做什么,不是显而易见吗?」玉琅风抬了抬手,眼中全无恭敬,他嚣张地看着被包围的人,唇尾一勾,「死之前,殿下把图纸都交上来,我一定给殿下留个痛快。」 佟沅手臂上的伤来不及止血,因为失血过多脸色煞白,他死死盯着玉琅风,咬牙道:「你休想!」 玉琅风并不意外佟沅此时的态度,他笑了笑,从怀中掏出一个东西握在手中,然后对着姬珧,笑容得意:「这样呢,你还不给吗?」 「你!」佟沅万万没想到他会拿公主的命威胁他,气得牙根痒痒,却又不敢再说话触怒他。 姬珧这时候说话了,面对火器口,她一丝一毫的害怕都没有,她甚至看都没看那里,只是把目光放在玉琅风脸上,随意道:「你可知道杀了大禹长公主的罪名有多重?本宫在沅州丧命,不管查不查得到你头上,你们玉家都要给本宫陪葬。」 玉琅风像是听到了什么好听的笑话:「你以为先皇把监国权交给你,就真当自己是皇上了?像你这样的女人,歷史上比比皆是,玩弄权术,自以为可凌驾男人之上,最后呢,没有一个好下场!你信不信,我就算在这杀了你,玉家也会相安无事。」 姬珧微不可见地皱了下眉:「是谁指使你这么做的?」 玉琅风看她渐渐收起漫不经心的神色,似乎很享受在她脸上看到慌乱和惊惧的表情,哪怕只是微微露出些许,也能证明她现在很紧张。 他收起火器,满脸笑容地看着对面:「殿下可还记得我说过的话,君君臣臣,只是个身份而已,殿下即便德行再好,御下再严,头上永远也有皇帝压着,你说,我们这些做臣子的,是该听陛下的话,还是殿下你的?」 众人脸色一变,都听出他的话外音出来,姬珧面不改色,郑重其事地说道:「本宫是陛下的皇姐,他从来不会忤逆本宫的话。」 「哈哈哈哈哈!」玉琅风又笑开了,像是看傻子一样看姬珧,「你真的觉得陛下会一直奉你为尊?」 「那不然呢?」 玉琅风向下看了一眼,把手捂在唇上,像是极力忍笑,等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重新看向姬珧,摇了摇头道:「看来你是真的不知道。」 「你到底要说什么。」姬珧语气也有几分不耐,眉头紧紧蹙起。 玉琅风收起火器:「你既然要死了,我也不妨告诉你真相,其实,陛下根本就不是先皇的孩子,他是先皇从宗族中挑选过继过来的,他的亲生父亲,是当今的,淮、南、王。」 「这下,你懂了吗?」 噼嚓一声,天空打了一道旱雷,姬珧渐渐瞪大了双眼,眼中的不可思议在黑夜里增添了一丝诡异,玉琅风似是早就料到了她听到真相后的表情,并没有出声打搅。
第272页 良久后,姬珧找到了自己的声音:「是他默许你杀我的?」 「不然,你以为我有这么大的胆子跟皇族之人作对吗?」 他的反问实则是承认,金宁卫都跟姬珧一样震惊,他们完全不能相信这是姬恕下的命令,在姬珧为他奔走时,在姬珧为他卖命时,在姬珧为他殚精竭虑时,他会下这样的命令,把她害死在一个无名夜里,就这样悄无声息的…… 话也说完了,玉琅风重新端起手,对准姬珧:「怪就怪在你锋芒太盛,连陛下都被你压过去了,一国不容二主,更何况你又不是他嫡亲的皇姐,不懂得急流勇退,就是你最大的错误。」 「急流勇退?」姬珧嗤笑一声,「现在到了急流勇退之时吗?」 玉琅风顿了顿,有些看不懂姬珧此时的表情,他惊觉今日话说太多了,迟则生变,便握紧火器,厉声道:「快将图纸交出来!」 佟沅心焦,若玉琅风拿他性命做威胁,他就是宁死也不肯交出图纸,可他用姬珧的性命威胁,佟沅已经开始动摇了。 姬珧却道:「佟沅,给他。」 佟沅一怔,随后不情不愿地从袖口中掏出一叠带血的图纸,在玉琅风露出笑容想要上前来拿时,佟沅忽然朝天空一扬,图纸如天女散花一般在空中飞落,所有人的目光都情不自禁地转移到天空中的图纸上,就在这时,响起「砰」地一声。 浓烟滚滚,遮挡住了人们的视线,玉琅风在最外围,受到波及有限,他捂着嘴咳嗽几声,后知后觉地大吼道:「别让他们跑了!」 话是这么说,等到浓烟一散,哪里还有姬珧一行人的影子。 「追!」 第119章 信我。 风声鹤唳, 长夜奔袭。 从沅州的玉府逃出来已经过了十七天之久,追杀仍旧没有停止。 背后的人像是能猜到姬珧会走什么路一般,就如牛皮糖一样怎么都甩不脱。夜里休息, 金宁卫不敢在林中点燃篝火暴露行迹, 吃的食物都是生冷的。 这几日几人一直在珉州附近兜圈子,珉州距离金宁已经很近, 可谁都不敢提出进京,如果事实真像玉琅风说的一般, 金宁中等待公主殿下的不一定是安全还是死亡。 姬珧靠着树闭眼休憩, 林中阴风阵阵, 野狼的嚎叫声不停从远处传来, 她并未睡实,脸上的神情微微有些不安分, 她忽然感觉身上一暖,骤然睁开眼,就看到罩着铁面的哑奴正单膝跪在她身旁, 将身上的衣服披在她肩膀上。 从玉家走时匆忙,什么东西都没来得及拿, 每个人身上都或多或少有些狼狈, 就连姬珧自己都不见往日那般矜贵优雅。 唯那双眼睛还是一如既往地幽暗深沉。 她抚着肩膀上温暖的外衫, 手指不小心碰到他的手背, 哑奴却像被烫了一下似的, 勐地缩回了手。 空中不见月, 浓雾瀰漫的树林中黑暗无垠, 她只能模煳地看到一个轮廓,那双深邃的眼更如黑洞一般。 哑奴像是怕了什么,挪开视线看向别处, 手心抓住腿侧的衣服。 姬珧收回目光,已经睡意全无,她看了看旁边,佟沅也是靠着树休息,时不时发出几声轻咳。 「身上的伤口还疼吗?」她问。 佟沅不知在想着什么,听到公主问话激灵一下,回道:「殿下放心,已经不疼了。」但声音听起来还是有气无力。 姬珧像是没听出他在逞强,闻声笑了笑:「在想蘅儿吗?」 佟沅脸色苍白,一听这话脸上又不自觉地飞上红晕,笑得极不好意思,好在夜里太黑,没人能看见,他向后靠了靠,轻声呢喃:「没有……」 姬珧道:「幸好这次没有让她一起出来,但本宫把你带走,若是不能带回一个完整的佟公子,她怕是又要怨我。」 佟沅还以为自己那点事隐藏的很好,没想到姬珧一开口就把他老底给揭了,蹲在一旁守夜的小十八闻言,将嘴里叼着的草「呸」地一下吐出来,回头难以置信地看着佟沅:「你……宣大人?什么时候的事?」 佟沅急着解释:「你不要误会,我和阿蘅什么都没有。」 「哦……阿蘅!」小十八指着他,学他着重念着那声「阿蘅」,一副别想骗我的模样。 「阿蘅!」 「阿蘅!」 剩下的几个金宁卫的好兄弟都开始学起来,佟沅顿时有些无地自容,但又压不住嘴边的笑意,林中顿时传来一片欢声笑语。 短暂的喧闹声过后,是更折磨人心的寂静。 姬珧轻轻闭着眼,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小十八。」她唤了一声,十八赶紧回头,然后就听到她问,「若真有本宫与陛下为敌的那天,你们会怎么选?」 金宁十八卫,生生世世为护皇家血统而存在,但守卫的却是皇权,而不是某个人。 一旦有矛盾分裂的那一刻,他们应该毫不犹豫、毫无保留地站在姬恕身边。 但姬恕现在身份有些尴尬,他不是先皇的孩子,却又有皇家血统,他没有那么名正言顺,却又是先皇唯一指定的未来帝王。 小十八没有那么快就回答,其他的十八卫也面面相觑,容玥说:「我永远站在殿下这边。」 有人说:「我也是。」 越来越多的人跟着附和。 这时,小十八突然道:「为什么我从来没想过有那一天?」
第273页 「嗯?」姬珧终于睁开眼睛,她慢慢适应黑暗,睇着不远处小十八那张脸,坚毅中透露出一丝清澈,天真又身怀赤子热忱。 十八连半分纠结都没有:「等等吧,殿下也在确认不是吗?」 他话音刚落,寂静的树林中忽然传来悠远的人声,来人数量不少,风动草动,众人急忙站起身,金宁卫也很快进入戒备状态。 远处有火光乍现,人声也越来越近,有人急得满头大汗:「不好,我们被包围了!」 「殿下,怎么办?」 姬珧始终未动,看到最先一拨找到这里的人时,姬珧发现他们身上穿的并不是夜行衣,而是官兵的衣服,那些人明显也发现了这里有人,其中一个握着火把的人迅速走上前,借着火光将他们照亮,大喝:「你们是什么人?」 不知对方身份,金宁卫不好先自报家门。 这时姬珧却开口了:「本宫是永昭长公主,你们是什么人?」 她没有惊慌也没有害怕,只是很正常地陈述事实,仿佛她现在并不是在逃亡的路上,而是等着朝臣来参拜。 谁知她话音一落,那人果真跪下去了,还连忙后给后面的人使眼色,让他们也别愣着,跪下后他大声道:「属下救驾来迟,还请殿下恕罪!」 「你是?」 「属下乃珉州刺史身边的长史,鄙姓周。」 姬珧笑笑,让其平身。 「周长史怎知本宫在这儿?」 周长史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还不等他说话,后面又到了许多官兵,最前面那人在一众人高马大的官兵中矮了一截,却气度不凡。 姬珧等人在看到他的样貌后皆震惊不已,那人却快步上前,全不顾杂草弄脏了衣裳,口中急着道:「皇姐!」 ** 珉州刺史府。 姬珧才刚沐浴过,身上水汽氤氲,香气弥散,一路的奔波劳累此时才席捲全身,她靠在贵妃榻上,敛眉不知在想着什么,沉香案几后坐着姬恕,几度抬头欲言又止,最终却又将话咽了回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时间的流逝变得尤为缓慢。 「怎么抛下朝中政务,来到珉州了?」 姬恕肩膀动了一下,眸光定格在她脸上,又很快挪开,轻道:「朕听闻皇姐在沅州失去了踪迹,担心不已,害怕皇姐遭遇不测,所以朕下旨命各州府留意皇姐的行踪,不管如何,必须找到皇姐身在何处。」 「我是问你为什么出京!」 姬恕说话声很轻,像是恐怕惊了人似的,姬珧却在他解释过后骤然加重了语气,让对面的姬恕身子一僵。 姬珧按了按眉心,将积蓄的火压下去,冷声道:「你派人跟着我。」 「不是!」姬恕急于否认,脸上不自觉地充了血色,「我只是担心皇姐安危,那些人,都是保护皇姐的……」 怪不得姬珧觉得这一路上很是怪异,按理来说,姬珧身边人少,路上且战且退并未缠斗,也没有解决太多敌人。 可越往北,追兵竟然越少了。 「我不喜欢有人监视我。」姬珧说得很坚定,是不容出现一丝缝隙的坚定,姬恕移开视线,看着干净的案面,轻道:「不会了……不会了……」 他抬头,看着姬珧的眼睛:「皇姐不喜欢的事,恕儿不会做。」 姬珧心里一紧,像是被什么东西攥住一样,让她唿吸也跟着沉闷,她第三次又问一遍:「为什么出京?」 「我担心——」 姬珧忽然将案几掀翻,上面已经放凉的茶水被拂落在地,「啪」地发出两声脆响,她从没有这么生气过,连她一贯的沉稳冷静都消失不见。 「你知不知道外面有多危险?有多少人盯着你的动向打算害你?出了皇宫,你以为金宁卫就能护佑你安危保证你毫髮无伤吗?姬恕,我以为你就算再任性,也不会不顾大局,身为帝王,就是要计较身边的每一份得失,任何时候都要保持清醒,绝不可将自己置于险境,你现在这样,叫我怎么放心把大禹江山交给你!」 她不知是愤怒还是恨铁不成钢,毫不留情的责骂像刀子一样落在姬恕头顶上,她明明将话说得那么绝,他也只是安静地听着。 听完之后,他抬头看着姬珧,眼中没有丝毫的闪躲,带了几分笑意,还有几分坦然。 姬恕说:「阿姐,你不是不信我吗。」 姬珧面色忽然僵住。 姬恕张了张口,喉咙中有些许苦涩,但是他也没有丝毫怨怪的神情,只是轻声道:「沅州的事我已经知道了,知道的那一刻,我立刻下密旨搜寻阿姐的踪迹,派去保护你的人失去了联繫,我担忧地夜不能寐,我害怕玉家那个狗东西背后有更大的依仗,害怕金宁卫抵不住那么多潜藏在暗中的黑手……」 「可是,阿姐,你明明能回来,为什么不回来?」 姬珧看着姬恕的眼神,所有猜忌、心虚、胆怯、失望、逃避都纠缠在一起。 姬恕嘴唇一张一合:「阿姐是害怕我杀了你,还是等着我杀了你?」 「恕儿……」姬珧轻喃出声,姬恕仍不罢休,一定要说出心中委屈,「你想看看自己在绝境之中,我会不会落井下石,如果能悄无声息地把你杀了,从此世界上再也不会有把持朝政的长公主姬珧,只有坐稳了皇位的姬恕,你觉得我会这么做对吗?」
第274页 「不是。」姬珧不知自己该怎么说,但她知道这句「不是」否定得很无力,连她自己都不能相信。 在珉州故意兜圈子的这几天,她一直在赌,害怕看到她预料的结局,又不能消除心中所有的怀疑。 「阿姐,假如我真的派人来杀你,你打算怎么做?」 姬恕忽然问,姬珧猝然抬眸,她紧紧地盯着他的眼睛,似乎想要在他漆黑无际的眼眸里找寻到一丝认真。 姬恕没等到她回答,忽然嘆了一口气,似是认命了一般,曲着的腿平放下去,他看着姬珧,扯开嘴角,摇了摇头:「你看,阿姐,若我不亲自到你面前,你是不会信我的。」 姬珧一下子失了声,她发觉姬恕说的是真的,其实她在见到他的第一眼就知道他来此的目的,所以才会勃然大怒,她生姬恕的气,气他不顾自己安危也要着急到她面前来自证清白,也生自己的气,气自己竟然只有这样,才肯消除内心的怀疑和忌惮。 他们都太了解彼此,她看着他长大,而他从出生至此就一直瞻仰着她的存在,这是情理之中的结果,只是真心难容。 姬珧手心都是汗,舌尖抵了抵上牙膛,她轻道:「你什么时候知道自己不是父皇亲生孩儿的?」 第120章 坦诚。 姬珧活了二十多年, 从来没有这般窘迫过,从来没被一声声质问逼仄得这般抬不起头来过。她以前始终觉得感情与理智不可混为一谈,自己也是一直奉行这个准则的, 可在看到姬恕那个受伤的眼神时, 她还是忍不住心中一疼。 那是姬恕啊,是她从小看大的孩子。 仿佛她谁都可以不信, 但是不该不信他。 姬珧轻轻出了一口气,语气也不自觉地放软了:「你什么时候知道淮南王才是你的亲生父亲的?」 姬恕收回视线, 下去将翻倒的案几抓着木腿儿拿上来, 重新在两人之间放好, 又命人上茶, 清理了一片狼藉,让金宁卫守好门口之后, 才道:「阿姐觉得父皇和母后恩爱吗?」 姬珧不知他怎会突然问这样一个问题。 她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父皇还是皇子时,府上没有姬妾,登上皇位之后也只立了母后一人, 坊间传言帝后伉俪情深,宫里的人和朝臣却说帝后貌合神离, 我不知道谁说的才是真的, 但父皇在位期间, 没有别的妃嫔。」 「这又如何?」姬珧轻轻皱着眉。 「外人都说我是一个宫女生的, 去母留子, 谁都不知道那个宫女是谁, 我听了只觉奇怪。」 「有何奇怪, 父皇膝下无子,需要留下子嗣继承大统,这种手段在宫廷里不算少见。」 姬恕摇了摇头:「父皇不会这么做的, 他已经对不起母后一次,不会再对不起母后第二次。」 姬珧忽然哽住,像是有什么东西卡在喉咙上,心底里那个她觉得最可笑最难以置信的念头涌上来,却仍有迟疑:「你怎么就相信父皇不是那样的人。」 「虽然世间少有,但不能说不存在,不是吗?一生一念,总有人,不管是身还是心,只能交给一个人。」 姬珧怔了片刻,不禁出声:「你一个小孩子,懂什么?」 姬恕凝了她半晌,忽然垂头轻笑一声,将头偏向外面,摇了摇头:「我不懂,是魏长骆告诉我的。」 「什么时候?」姬珧又开始警惕起来,魏长骆为什么会把这么隐秘的事告知姬恕却不告知她? 姬恕转头看向姬珧:「阿姐觉得呢?」 姬珧心里一跳,她好像看到他眼里有光,望过来的目光很柔软,眨了眨眼,那柔软又消失不见了,只是一团挥不开的迷雾,而那声「阿姐」被他唤得特别轻柔,总是响在耳畔。 「我不知道。」她心里有些乱,随便回了一句。 「你还记得我以前有多胡闹吗?」 姬珧默不作声,他便道:「动不动就杀人,视人命如草芥,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只有阿姐能治得住我。」 姬恕抬了抬头,像是在思索着什么,对面的人应了一声,他又放平视线,缓缓道:「我原本很讨厌父皇,我以为他为了留下血脉继承皇位,杀了我母亲,让我这辈子都不知道亲生母亲长得什么样。我很厌烦,皇宫那样没有人情味的牢笼,谁想一辈子困在那里,又不是我非要做皇帝的,有谁问过我的意见了吗。我就是心底怨,才会胡闹,让阿姐为我操心。」 「魏长骆发现我执念越来越深,就将真相告诉我了,我后来派人去查淮南王府,想知道我亲生母亲现在过得怎么样,结果你猜怎么了?」 姬珧眉心一跳,问他:「怎么了?」 她很怕那女子最后还是因为父皇而死。 姬恕却轻嗤一声,道:「她也只是淮南王府一个不起眼的妾室,得过几日恩宠,后来色衰爱弛,就被放到后院里,最后郁郁寡欢,死了几日都没人发现。」 姬珧想要找寻他语气中的伤心或者失望,实际上他只有讥讽和嘲弄。有关淮南王和父皇到底是怎么安排姬恕身份这件事,现在再去探究也无用了,唯一可以确认的是,姬恕想要保持现在的状态,他不想秘密泄露出去。 所以连她也瞒着。 姬珧沉默不语,姬恕忽然把茶杯往她那边推了推,道:「放凉了,喝吧。」 她思绪被打断,下意识去端着茶杯喝,姬恕脸上有笑,在影影绰绰的灯火下显得有些不真切,等姬珧喝了一杯凉茶,他才正了脸色,说道:「淮南王这段时间都在京城,我命人监视他的一举一动,沅州的事,可以确定没有他插手。」
第275页 两人把话说开,已经没有任何保留,剩下的便是还原真相了,姬珧没怀疑姬恕的话,而是轻轻点了点头:「我知道沅州的事与你和淮南王无关,玉琅风背后那人,只是想挑拨我们之间的关系而已。」 她虽然没怀疑沅州的事情,但确实有试探姬恕的意思,她想知道在自己面临险境的情况下,这么一个绝妙的机会,姬恕会不会将她除掉。 结果显然是她杞人忧天了。 但如果不经过这一遭,她也不会全然相信姬恕。 「阿姐觉得是谁?」姬恕正了脸色,问道。 姬珧微微一笑:「除了临滨王,还有谁会做这么无聊的事。」 姬恕看她一点意外都没有,就这样说出两个人心底最怀疑的人,神色一顿,良久后,他摸了摸茶杯壁,试探地问道:「阿姐难道从一开始就知道?」 沅州玉家,玉琅风听着下属汇报,愤怒地将茶杯摔到地上,骂道:「一群废物!连几个人都追不到!这都过了多少天了,有那时间,人家早就回去京城了!」 下属弓着身,不敢接话。 「还有玉无阶呢,找到他了吗?」 「没……没有。」 玉琅风的手在桌子上一抓,发现已经没有东西让他摔了,又起身,在那人身上踹了一脚,怒道:「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 「玉无阶没找到,公主也没杀了,到时候王爷怪罪下来,你们都跟我一起掉脑袋!」 屋里齐刷刷跪了一地人,都战战兢兢地不敢说话。 就在这时,玉琅风忽然感觉到大地震颤了一下,震得他身子都站不稳了,紧接着,他听到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几乎连屋子都要承受不住这样的震动。 「怎么回事!」 外面忽然跑进来一个人,颤颤巍巍地指着外面:「不好了……外面有大炮!」 说罢,又传来剧烈震动,这次他很快就听见了声音,因为那火炮是在他眼前爆开的,一眨眼间,前面的房屋就被夷为平地! 「是谁?到底是谁?」 姬珧轻笑一声,把玩着手里空了的茶杯,道:「玉家不团结,又想站在我这边,又想站在三王叔那边,说好听了是摇摆不定,说不好听了就是拿人当傻子,想要两头讨好。可是他们忘了,我都因为现状不敢妄想动用他们,三王叔那么多疑的人又怎么会信任他们。」 姬恕接着她的话:「姬邺是想借他的手害死阿姐,然后再把玉家灭了,这样沅州就能成为他的囊中之物?」 姬珧用赞赏的眼神看着姬恕:「你说的不错。」 「所以阿姐才把玉无阶留下了,为了收拾烂摊子?」 姬珧笑意盈盈:「谁叫他身为家主却不负起家主的责任,有了这次,玉家就算不归附我,也不会再相信三王叔了。」 夜已深,姬珧打了个呵欠,眼底满是疲倦,姬恕起身,像是寻常百姓一般,没有皇帝的架子,只是浅声说:「阿姐,去休息吧。」 姬珧嗯了一声,起身往屋里走,姬恕一直跟她到里面,看她和衣躺下,才要转身离开。 结果刚一转身,姬珧忽然叫住了他。 「恕儿。」 姬恕转身:「阿姐还有什么事?」 姬珧闭了闭眼,又睁开,用清冽的嗓音对他道:「对不起,是阿姐让你受委屈了。」 姬恕的表情有细微的变化,他停在那里,良久后,转身走到床边,握住姬珧的手,像小孩子一样蹭了蹭,然后抵着额头,闭着眼说:「阿姐,你相信我,恕儿永远不会怪你。」 姬珧想,他们之间虽然不是同胞姐弟,可到底也有血缘关系,而且她们相依为命那么多年,这样的情意是谁也磨灭不了的。 姬恕拿她当亲阿姐,她拿他也当亲弟弟。 他们还是这世上,彼此最亲的人。 「恩,我知道了。」她道。 第二日姬珧接到来自沅州的消息,临滨王果不其然要灭了玉家,他竟然让人运了大炮堂而皇之地进入沅州,对玉家一阵炮轰。 「怎么样?」姬恕看着姬珧的脸色。 姬珧将手中的信烧了,道:「可惜,不是三王叔亲自来,玉无阶已经把他们一网打尽了,玉家被毁得七零八落,好在人没有死多少。」 「姬邺一次不成,肯定不会放过沅州这么重要的地方,皇姐,朕是不是先调兵增援沅州,谨防他再打过来?」 「恩,你下旨,调宁州的兵吧。」说到这又顿了顿,「还有,北境那边可以暂时放心,把主要兵力往南调,以沅州为点,横贯沅州这条线是主要增兵的地方,这样不管是西南那边还是临滨王那里,战火打响后都很容易就赶去增援。」 「好。」 姬恕答应了一声,没有任何疑义。 经过了昨夜那件事,姬珧觉得两人之间隔阂消除,这种被人信任的感觉原来这么美妙,她看了看姬恕:「你该回京了,一日两日盛佑林还顾得过来,你离开太久,会引起朝中人心惶惶。」 姬恕眸中划过一抹极淡的不舍,但他很快答应:「今日就走。」 姬珧满意地笑笑。 决定启程到真正离开不过半日的时间,姬珧到城外相送,姬恕身边跟着的人并不多,贺朝护卫他的安全,寸步不离身。 姬珧觉得他人还是太少了,让容玥也回去,姬恕道:「皇姐不是还要回沅州吗,珉州距离金宁已经不远,而且我这次出来没有人知道,不会有问题的。」
第276页 红霞满天,夕阳隐没,姬珧看着天色,心头总有些不放心,但姬恕在这种事上很固执,她说不过他,只好看他启程。 直到背影看不到了,她才转身离开,快要进城的时候,旁边有两个猎人拎着打来的野兔路过,也是要进城,有一个人说:「以前这林里也没狼啊,今天我去打猎,竟然听到了狼嚎,吓得我赶紧猎了一条兔子就回来了。」 「我也是!你是听到狼嚎,我是亲眼见到狼了,要不是我跑得快,都不一定能活着出来,咱们得禀报知府大人,通知城里的人,没事不要往深山里去了。」 姬珧忽然回头,快步走过去,气势汹汹地看着他们:「你刚才说,平时这里没有狼?」 那两个男子被姬珧吓了一跳,然后点点头:「是啊,我们这里的狼都绝迹了。」 姬珧心中大骇,赶紧翻身上马,对金宁卫道:「快去追!」 第121章 死。 城门相送, 姬珧并没有带太多人,只有哑奴、容玥、十八和小七随行在侧,其余人都留在了刺史府上。她一上马, 四人也都很快动作, 赶紧上马如追,然而姬珧速度太快, 他们根本跟不上。 「殿下,等等!」 姬珧先他们一步在前面御马飞驰, 猎猎长风兜灌进罗袖中, 耳边只剩下空寂的风声, 她从未如此失去分寸过, 背后的劝阻声全然不顾,只管一路向前飞奔。 容玥面色大变, 公主这样不管不顾地沖在前面,真出了什么事他们搭救不及,会很危险。 她转头沖小□□喊:「你我从两边, 一定要追上殿下的马!」 「好!」 容玥和小十八都莽足了力气,渐渐撵上姬珧的马头。 最后一丝日光被群山遮挡, 天际的云霞染成了深蓝色, 大地也覆上一层黑暗。 夜, 悄然而至。 忽然之间, 姬珧听到远处传来狼嚎, 且连续不断, 那声音将耳边的风声都遮盖住了, 姬珧心中震动,懊悔自己怎会到此时才发觉不对。 那天被困林中,她本来也听到了狼叫, 当时以为山野丛林中有野狼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今日听那两个猎人对话,她才反应过来,原来这山中无狼!而这狼啸,她明显是听过的,在天裂谷,去繁州的路上! 姬恕说他出京没人知道,姬珧听了这话才放心,然而她忽略了一个事实,姬恕出来或许是没人知道,但是珉州刺史却一定知道!知道他何时出现在府上,也知道他什么时候会离开! 姬珧再也压不住心焦,扬起长鞭,狠狠抽在马屁股上,恨不得此时可以飞到姬恕身边。 然而,一声破风长哨袭来。 「殿下小心!」 姬珧向下一俯身,正感到有什么东西擦着头顶而过,她伏在马背上,速度却丝毫未减,也没有再直起身,狼啸声越来越近,她警惕着四周不知何时会放出来的冷箭,直到前面的路被拦截。 马儿的尸体七零八落地躺在地上,旁边都是包袱和碎屑,还有血迹,姬珧勒紧缰绳,身下黑马因为突然停下扬起前蹄,嘶鸣一声。 身后接二连三传来嘶鸣声,几人都在这里止步,他们一停,周遭就响起纷乱嘈杂的窸窣声,转过头一看,四周竟然有上百只眼睛冒着绿光的狼围过来,跟姬珧在天裂谷遇到的一样! 是月柔的毒兽! 这种毒兽身体里都藏有剧毒,被咬一下就会无力回天,姬珧几人不敢妄动,将背后留给对方,就在此时,狼群背后突然出现一个人,那人身披黑色斗篷,骑在马上,整个人都融入黑暗里,像是孤魂野鬼一般,阴森可怖。 狼群并没有下一步动作,显然是受人控制,那人在寂静之中忽然发出一声轻笑。 「你果然会追上来。」 那是一个女子的声音,笑声中掩盖不住的兴奋。姬珧骑在马上,仔细辨别那人的音色,并不陌生,但也不熟悉,她很久没有听过了……或许也不是很久,只是因为没有再想起那天发生的事,以至于让她快要忘了,那个跟她之间横亘着血海深仇的人。 江蓁。 「姬恕呢?」 尽管心中已经确定来人是谁,尽管她此时涌出了无尽的愤怒和厌恶,但开口第一句话,她仍是问的姬恕的安危。 她现在只在意这个。 江蓁带着兜帽,整张脸都隐匿在阴影里看不清楚,闻声她闷闷一笑:「你说呢,被这种毒兽咬到的人,会化为一摊鲜血,连尸骨都不剩,你一个尸体也没看到,他的去处,还用我说吗?」 听到她这句话的那一瞬间,姬珧脸上剎那失去了血色,瞳孔渐渐变大,她有些找不到自己的唿吸,试着深吸一口气,她却发现连自己的胸腔都是颤抖的。 明知道江蓁说的话一个字都不能信,可是在天裂谷时,那些侍卫被咬中之后的画面歷歷在目,她无法忽视眼前那几滩血。 或许有一个是姬恕的呢? 哪一个是姬恕的呢? 她发现只要心中一闪过这个念头,就有无数只虫蚁在身上嗜咬一般,她忍受不住,她也控制不了,她只要一想起自己又没能保护好姬恕,就要陷入疯狂。 「殿下!你不要相信她的话!陛下身边有大哥在,不会有事的!」 「你是说那个脸色像棺材一样的人?他是最先化成一摊血水的,喏,就在那边。」江蓁指了指不远处,一匹棕马旁边的血迹。
第277页 贺朝,的确骑的是棕马。 容玥三人也面色大变。 姬珧握着缰绳,手心已经被磨出血了,她仍紧紧攥着,像是浑然不觉一般。 忽然,她看到有人御马走到她身前,无声无息地将背影留给她,他头覆铁面,背影有些巍峨,他一句话也没说,却在用行动告诉她,醒一醒,现在,不能失去冷静。 姬珧沉沉唿出一口气,似乎已经恢復如常,她看着对面站在狼群中的人,道:「上原兵败,你没死。」 江蓁语气带笑:「是啊,你失望吗?」 姬珧扫了一圈目露凶光的野兽,声音还维持着一贯的镇定:「月柔的毒兽,你怎么会有?」 空气中一片寂静,江蓁没有及时接上她的话。 就在姬珧以为她不会回答时,江蓁忽然开口:「没有人会来救你,你拖延时间也没用。」 姬珧脸色不变,在马上岿然不动,像谁也不能撼动她分毫的高山一样,睥睨,视万物为尘埃。 「本宫没有必要拖时间,你想要杀我,尽可以来取我性命,只要你能做到。」 江蓁说:「你就这么自信自己不会死?还是你根本没弄清楚现在的状况?」 她说话的时候,姬珧听到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声音不大,但数量也足够让她们头疼,看来她不止有毒兽可用,而这一认知,在这种时候无疑是雪上加霜。 姬珧握上左手手腕,处之泰然:「看来珉州刺史也并不干净了,我有些不明白,既然你总归是要杀我,为何在刺史府的时候不动手,偏要等到我出来才动手?」 那边没有出声,片刻后,江蓁仰头大笑,像是疯子一般,她笑过之后立刻恢復了正常的音色,对她道:「那是因为刺史并没有背叛朝廷,我只是利用了他而已,这两年我不断在找机会,就是为了有朝一日报上原之仇,没想到今天叫我碰到了,皇帝和你竟然一起出现在刺史府,简直天助我也!」 「可我并没有在刺史府看到你,」姬珧思索着,忽然微眯了眼睛,审视着她,「难不成,你在内院?」 这句话像是戳到了江蓁的痛处,她终于忍无可忍,用手指吹出一声哨音,安静的狼群开始躁动起来,姬珧拽着缰绳,将马头调转:「突围!」 「哪有那么容易,给我上!」 随着江蓁一声大吼,恶狼蜂拥而上,姬珧也甩了下马鞭,向着江蓁的方向冲过去,同时抬起手,对着她射出一支袖箭。 「咻!」 江蓁来不及闪躲,一吹口哨,有一只狼忽然跳起,正好替她挡住了那只袖箭,姬珧一击未成,勒紧缰绳飞速调转马头,她从袖中掏出一支穿云箭,对着天空一放,火花瞬间在天空中炸裂。 饶是毒兽被训练地再好,终究也怕巨响和火光。 趁着狼群避闪之时,十八和容玥护在她身侧,小七和哑奴一前一后,带她突出重围,江蓁脸色一变,赶紧御马跟上。 后有豺狼虎豹追赶,黑夜之中前路不明,几人能做的就是一直向前,一直向前,马蹄声惊动了丛林鸟兽四处飞散,烈马越过树枝,溅起枯枝落叶。 「快停下!」 就在这时,不知是哪出发来一声警告,姬珧没能反应过来,马儿仍在奔驰,一道黑影从前掠过,抱着她跳下马,在地上滚了好几圈,容玥他们一看公主掉了下去,赶紧长吁一声。 再仔细看,却发现抱着公主的人,竟然是皇帝姬恕! 「下马!」 草丛中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容玥小七和十八几乎是刻在骨子里的服从命令,当即就从马上下来了,只有哑奴还慢半拍,最后一个下了马。 贺朝突然出现,他轻功落地,射出几个石头,全打在马屁股上,马儿长鸣一声,继续扬起前蹄飞奔。 贺朝去扶地上的姬珧和姬恕,对后面的人道:「这边!」 众人跟上,随手抹去脚下痕迹,不久之后,追兵赶到,到了不远处停下。 「前面是悬崖!」 江蓁沉默半晌,道:「走,去悬崖下看看,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是!」 ** 姬珧不知道自己看到活着的姬恕时是什么心情,就像自己重生回来的那晚,她躺在床上,控制不住地发出颤抖的笑声,那种失而復得的惊喜充斥在她脑海里,心底不停念着那三个字。 幸好啊! 幸好啊! 到了安全之处,姬珧一把抱住姬恕,紧紧扣着他后背,恨不得将他揉进骨血里,她终于发现他有多重要,姬恕与她相依为命,她为了他做了那么多事也甘之如饴,那姬恕的命无疑就是跟她的命同等重要的存在。 她发现他已经快比她还高了,她抱着他时,竟然要费劲地把下巴搭在他肩膀上,姬恕似乎没预料到她的举动,有些猝不及防,双手在两侧张着,不知道该往哪放。 但他心中欢喜,欢喜得快要疯了。 如果可以,他不想打扰她,也不想打破当前的氛围,他享受这个拥抱,享受阿姐给他的爱,享受阿姐一个骄矜自持的人,向他露出人性最脆弱的一面,喜欢看她克制冷静中唯一的一次放纵。 他闭着眼,不敢听也不敢想,就是轻轻环住她,没将手放在她背上。 「阿姐,我没死。」 他安抚着她,耳边的话化为呓语,抚平姬珧心中所有震动。
第278页 她放开他,仔细地看着他的脸,在一点点确保他安然无恙,在两人分离的那一刻,姬恕下意识手指一蜷,偷偷地抓了一把,却什么都没抓到,他脸上仍是那副神情,安抚她的浅笑。 姬恕告诉她他们是如何逃脱的,因为前面是悬崖,害怕他们不知道,才强制让他们下马。 暂时躲避了追杀,可危险仍未解除,几人相护下山,天空中突降大雨。 他们在山下发现一座破庙,在山窝里,像是个与世隔绝的孤岛,四处都是绝路,大雨中无法在山路上行走,几人只好进了破庙躲雨。 火摺子都被雨打湿了,况且逃亡中也不能生火,只能将就着穿着湿、漉漉的衣服,寒气包裹全身。 姬珧知道姬恕身体弱,担心他染上风寒,总是伸手去探他额头,结果怕什么来什么,快到午夜时分,姬恕发热了。 十八找来破庙中干松的草蓆,让姬恕躺在上面,寺庙不知荒废了多少年,剩下一堆破烂,他好不容易搜罗点衣物,都被灰尘煳得不见原本的颜色,几个人在庙堂里不停摔打灰尘,弄得那都是尘土。 姬珧握着姬恕的手,问他:「难受吗?」 姬恕嗓子微哑,摇了摇头,嘴上却说:「难受。」 姬珧一听,忍不住轻笑:「到底难受不难受?」 「如果阿姐陪着我,救不难受了……」 姬珧一怔,随后温柔地替他把头髮顺了顺:「怎么都这么大了,还是喜欢撒娇?」 姬恕抿了抿唇,良久之后张开嘴,唤了她一声「阿姐」。 「嗯?」 「若是……我们能活着回去,将来有一天,我要做一件特别任性的事情,你会不会怪我。」 「那要看是什么任性的事了。」 姬恕不语,姬珧拍了拍他前胸,像哄孩子,轻声说:「我也许会怪你,但也没什么,或许过几天就忘了,你是皇帝,自己做什么,都要心里有数,只要不危害江山社稷,我都支持你。」 「皇姐要说话算话。」 「好。」 暴雨肆虐,纷乱的雨滴像是落在心上,每个人都提心弔胆,大雨不停,无处可去,他们要面临随时会来的追兵。 贺朝守在姬恕另一边;十八坐在大佛上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小七则坐在铺垫上拭剑;容玥闭眼休息恢復体力;哑奴…… 哑奴在暗处看着姬珧,一动也没动。 那是一副非常和谐的画面,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事要做,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天地。 随着一声闷雷滚滚而来,十八忽然从大佛头顶上站起,脸色慢慢变得苍白:「来了。」 他只有两个字,众人便知道发生了什么,姬恕艰难地从草蓆上坐起,自嘲地笑笑:「结果我还是连累阿姐了。」 若不是他任性出宫找她,救不会发生后面这许多事,也不会落入这样的险境。 姬珧拉着他的手,看了看后殿,雨还没停,前路被堵,他们只有这一条出路,在她盯着后殿的大门时,哑奴忽然从黑暗中走出来,过去一把牵住姬珧的手,带着她向后殿走。 「你干什么?」姬珧惊怒,想要甩开他,可哑奴手劲很大,她怎么也挣脱不开,姬珧另一只手还拉着姬恕,姬恕却并没有说话。 容玥贺朝几人赶紧跟上,到了后殿门前,他忽然将姬珧甩出去,然后推着后面赶到的几人,一个一个将他们推出去。 十八却灵活地躲过了,他跳到一旁,面色坦然地说道:「我留下。」 留下做什么,不言而喻。 容玥震惊闪过,她过去拽十八的胳膊:「你逞什么能?有我在,什么时候轮的上你?」 贺朝缺道:「那我才是最应该留下的那个。」 小七终于不擦他那把剑了,都被雨水沖干净了,擦无可擦。 「我。」他就一个字。 姬珧见他们一个个在抢着送死,眉头一纵,喝道:「在这拖延时间找死?你们都留下,谁来保护我们?」 那边人声越来越近了,也许用不了多久就会发现他们的存在,只要留下一个人,争取一点时间将他们拦在此处,或许就会有转机,但显然,如果再僵持不动,浪费的时间跟争取的时间抵消,最后也不过是做无用功罢了! 然而就在这时,哑奴忽然后退一步,走到门里,将门重重关上,「哐」地一声,毫不犹豫。 姬珧不知为何,那一瞬间,她觉得风声雨声都慢了下来,她好像看到了门被关上之前,哑奴的眼睛。 那是一双,特别温柔的眼睛。 她心中揪了一下,却很快反应过来,她拽着姬恕的手转身就跑,在雨夜里不停地狂奔。 金宁卫几乎不需要做选择,哑奴留下了,公主和陛下都在前面,他们最重要的任务就是保护二人的安危,不论是留下还是走。 而现在,他们选择走。 这也是哑奴给他们的选择。 哑奴背靠着门,听到越来越远的脚步声,无声地笑起来,想过很多次分别的场景,只有像今天这样,才是他最能接受,最甘之如饴的。 她离开了,与他背道而驰,但活着,只要活着就够了。 虞弄舟拿着一把剑,堂而皇之地站在门前,等到江蓁带着人和狼群赶至的时候,看到的就是一身青衫、戴着铁头面的男人,像屹立不倒的佛像一样伫立在那儿,一动不动。
第279页 江蓁眉眼一立,问道:「他们人呢?」 但留给他的,只能是无边地沉默,江蓁不知道他是谁,也不知他不能说话,以为他是故意捉弄她,心头火起,命令所有人一起上。 虞弄舟很快陷入混战,他尽量不让自己被狼咬到,他知道一旦被这些畜牲咬上一口,会死无葬身之地,而他要为离去的人争取更多的时间,他不能死。 无休止地缠斗中,江蓁发觉那个人的身形、功法、招式都越来越熟悉,可是她又觉得不可能,她记得,虞弄舟已经死了,死在姬珧手里。 一想到这,她对姬珧的仇恨更加浓烈,再也等不了想要看到姬珧的尸体了,她吹响哨音,恶狼们像疯了一般扑上来。 其中一只,正好咬到了他的手,虞弄舟狠狠将恶狼踹开,一剑砍死,忽然感觉四肢一僵,他踉跄一步,就是这短暂的一瞬间,好几个人将手中的刀送到他身前。 「噗嗤!」 冷铁没入肉、体的声音。 虞弄舟觉得耳边静了一静,冥冥中像是有人在唤他的名字,那声音时而轻柔,时而冷漠,时而欢喜,时而愤恨,最后就如一潭死水。 那是他永远也无法跨越的噩梦,亦是他的罪。 他还活着,就是为了赎罪的,听不到她一声原谅,永远也不会磨灭罪恶。 虞弄舟想到这,像是又找回了些理智,有些黑衣人已经绕到他身后将门打来,他却拼尽全力挥动手中长剑。 他感觉自己的皮肤在一点点皲裂,血水染红了衣衫,又被大雨沖刷,他不退让,一步也不退让,他不让任何人越过他身前,除非是他的尸体。 背后的人是他唯一的执念,那执念让他连身体里的五脏六腑全化成血水也不知疼痛。 江蓁没看到过这样的疯子,没有任何人能抵住毒兽身上的毒,而他却一直在坚持。 直到他连握剑的手也没有了,就那样一点点跪下,向前扑,然后倒在地上,铁头罩发出「锵」地一声,他看到那些人踩着雨水走远。 他们去追她了。 他这时才感觉难过。 她不知道呢,到最后也不知道他是谁。 其实那个铁头罩可以拿下来,是他没有勇气重新站在她面前,他怕他连赎罪的机会也没有。 眼前好像出现了那个朝思暮想的人的幻影,是一副柔柔弱弱的背影,在跟他背道而驰,越走越远。 他张开嘴「啊啊」地喊了两声,仍旧叫不停她,关上门的那一刻他多坚决啊,但是此时他竟然生出万般浓烈的不舍。 他在雨夜里无声地哭,他想说,你回头看一看我……求求你……回头看一看我…… 可另一个声音又再说,不要看了……活着吧……这辈子在没有我的世界里好好活着……把我忘了吧…… 上辈子因为太想要了所以将她锁在身边,最后连衣袂都拽不住,这辈子他什么都不要了,只要她平安顺遂地活着。 他还没来得及告诉她,他爱她,尽管那种爱是骯脏污泥中绽放的充满血腥黑暗偏执无情的爱,尽管那爱见不得光,他依然爱她。 他曾以为占有就是全部,忘了一个人,一个人本该有尊严地、体面地活着。 身体在消失,在意识消散前的最后一刻,他还在庆幸,这种死法也好,万物归尘,而血会被大雨沖刷,他什么都不剩下,而她永远也不会知道,那个将她所有尊严都踩碎,让她恨入骨髓的人,会在这个雨夜,悄无声息地离开,并且不留一丝痕迹…… 这样,也好。 夜雨中狂奔的姬珧忽然觉得胸口一疼,她踉跄一下,伸手抚着前胸,骤然回头。 茫茫雨幕,与黑暗的世界融成一色,她什么都没看见,却分明觉得有人在喊她的名字,他说,你看一看我…… 「阿姐?」姬恕哑着嗓子唤了一声。 姬珧猝然回神。 有些事是早已註定的,时间重回过去,而他们始终向前。 眼前寒光一闪,姬珧回身,下意识压住姬珧后背,可飞驰而来的短箭却一下没入她肩膀中,姬珧被箭身的力量沖地向前一扑,发出一声闷哼,姬恕的脸瞬间就变了,他瞪大了眼睛:「阿姐!」 姬珧没想到追兵这么快就追上来了,江蓁为了要她的命,还真是拼命。 贺朝等人一看姬珧受伤,无一不露出怒色,既是愤怒敌人狡诈,也是愤怒自己无能,既然已经到了这样的生活绝境,他们再也没有选择的机会,纷纷挡在二人面前,准备迎接所有明刀暗箭。 忽然,山坡上传来一声马儿嘶鸣,紧接着,那马便坠落在他们面前,踩着马背轻功飞落的人,从他们头顶越过,姬珧抚着肩膀去看,正好看到那个日思夜想的人、挺括坚毅的背影。 她从没想过会在这里看到他。 但是,他来了。 第122章 覆巢之下。…… 曦光残照, 草木葳蕤,叮咚的流水沿山路婉转蔓延,山间青翠点缀着落日斜晖, 美不胜收, 像一副画卷一样。 黑夜要来了,虫鸣四起, 吱吱的叫声把趴在凤鸣涧石滩上睡觉的人从梦中搅醒,姬珧觉得眼睫痒痒的, 有人挡住了夕阳, 一层暗影落在她脸上。 她睁开眼, 看到一截干净的衣角, 上面绣着竹纹,百节不折, 虚怀若谷,她沿着衣服向上看,只看到一张遮挡了斜阳的脸, 因为背光,看不太清楚。
第280页 她挤了挤眼睛, 像是还没睡醒:「你站在这里干什么?」 他似乎笑了笑, 温润的嗓音能抚平一切躁动, 让山间的虫鸣都没那么讨嫌了, 他说:「山长叫你回去, 你父皇病重, 大抵是要你归京了。」 姬珧听说父皇「病重」两个字, 立刻惊醒,忙从巨石旁站起,扫了扫裙裾, 脸色却白了。 那人又说:「你别担心,京中来信说,陛下现在已经无碍。」 姬珧到底不能完全放心,她转身就要走,走出几步又停下,回头看着那人晕在绚烂晚霞中的轮廓,说:「你也得跟我回去,我还要让父皇下旨,召你做驸马呢。」 她似是说得有些急,声音不自觉地哽了一下,从心底里泛起阵阵酸涩,她多怕那个结局,多怕父皇会撇下她离去,可不论再怎么不舍,她知道她留不住父皇了,就像留不住母后一样。 姬恕还小,她要一个人孤零零地撑到什么时候? 她不想一个人。 「继续留在这里是埋没你的聪明才智,你跟我走,哪怕你出身微寒,背后无人扶持,我保你前途无忧,但你要陪我。」 她叙叙说着,声音发起了抖,冷风中被冻失了色的唇开开合合,又像是命令,又像是渴求。 那影子听了半晌,忽然打断她:「不用了。」 姬珧一怔,抬眸去看他。 虚虚实实的影子,模模煳煳的脸,她看不太清他的神情,只是觉得那双眼睛有些悲伤。 「会有人陪你的,陪你结束这乱世,陪你安享太平,陪你白头到老,你放心回去吧。」 姬珧问:「那你呢?」 那人像是僵了一下,张口欲说什么,又被他咽了回去,良久之后,他轻声道:「我就在这里,等你回去时,自然就把我忘了。」 「那要忘不掉呢?」姬珧不肯罢休。 「忘得掉的,」他却很固执,笃定地道,「总会忘得掉的。」 又伸手赶她:「走吧!」 姬珧想说带他走,可又没有什么理由一定要带他离开,山下还有父皇等着她,还有恕儿等着她,还有这锦绣江山等着她,她被这些琐碎缠绕着,註定不会在这里停留。 像是被什么东西拉扯着,姬珧没办法向他那边走,只好说:「那我走了。」 她提着裙子,沖他喊了一声。 那人只是挥手。 「你保重。」 姬珧说着,拼命想要看一看他的样子,可是日光太耀眼,只剩下金色的剪影,描摹的轮廓一如记忆中一样,那一刻,她忽然觉得,看透了,好像也没那么好,不如就这样吧。 她放弃了,终于转身离开。 有什么声音顺着风吹来,似轻柔呓语。 「保重……」他说。 姬珧像是没听见,径直往山下走,忽然踩了一空,身子也向下坠,她勐然睁开眼,山间青翠蓁莽全都碎裂了,她一口一口喘着气,却看到了熟悉的陈设,这是她的栖云苑。 一双手将她的手握在掌心之中,看到她醒来,那人立刻弹起,从脚踏上坐到床边,伸手去抚她的脸,感受到热度,他似乎轻轻出了一口气,然后收起不安担忧的神情,问她:「渴不渴?」 姬珧顿时觉得嗓子干涩疼痛,说不出话来,她点了点头,看着那人松开她的手,转身去桌子旁倒了一杯水,然后在脸庞上探了探温度,觉得可以了,才走回来,将她从床上扶起,把水杯递到她嘴边。 姬珧渴极了,把着杯沿把一整杯水都喝下去了,因为喝的太快,水顺着嘴角流下,挂在下巴上,那人很熟练地用手腕一蹭,又问她:「还喝吗?」 姬珧摇了摇头,抬头看着宣承弈,他眼下发青,嘴边还有一圈青色的胡茬,姬珧从未看过他这般不修边幅的样子,难免想多看几眼。 宣承弈被她赤、裸裸目光看得有些无所适从,表面镇定道:「怎么了?」 姬珧不答反问:「我睡了多久?」 宣承弈揽着她的腰,不禁加大了力道,嘴上回道:「三天三夜。」 姬珧收回目光,那日宣承弈赶到之后发生的事她已经不记得了,只记得自己肩膀上中了一箭,现在还泛着疼,可要只是中箭,她不会昏睡这么久。 「箭上有毒吗?」她忽然问。 宣承弈「嗯」了一声,伸手抚了抚她脑后的长髮,安抚着说:「你放心,毒都已经清了,只要休息几日就好。」 明明是安抚,却控制不住发抖的手,箭上的毒的确兇险,就看这三日她能不能醒来,好在她醒了,宣承弈在心中不停安慰自己,抱着她的手不自觉地加重了几分力道,侧脸贴着她前额,轻轻蹭了蹭。 姬珧没说话,安静地窝在他怀里,睡意又阵阵袭来,某一刻,她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突然惊醒,她离开宣承弈的胸膛,瞪着他道:「恕儿呢?贺朝他们呢?」 宣承弈看她着急的眼神,回答:「都没事,陛下要上朝,每日下朝都会来看你,十八卫也没人受伤。」 姬珧松了一口气,悬着的心缓缓放下,随即眉头一紧,声音冷了下去,问他:「江蓁呢?」 宣承弈说了两个字:「死了。」 他说得轻飘飘的,好像那人无关紧要一般,冷淡漠然。 见姬珧脸上有疑问,他脸上冷漠的神情隐去,语气也恢復如常:「上原兵败后,淮南王救了她,然后把她当成一枚棋子放到珉州刺史府,淮南王手下这样的棋子不少,各州府都或多或少有他的眼线。」
第281页 他摩挲着手指,继续道:「不过,珉州刺史并没有背叛朝廷,或者说,江蓁还没有得逞,她带的人都是淮南王给她差遣的人手,毒兽也是玉镜公主留下来的,与珉州刺史毫无关系。」 姬珧听他说完,才想起自己原本要回沅州的,这一耽搁,也不知道玉家那边怎么样了,宣承弈像是看透她心中所想,解答她的疑惑:「因为淮南王出尔反尔,玉家人现在都知道了他的狼子野心,再不会相信他了,玉琅风那日被炸伤了两条腿,这辈子都站不起来,玉家三房对淮南王恨之入骨。」 「佟沅是从珉州直接回沅州了,现在,他手中的那批图纸都可以投入生产了。」 姬珧昏迷了三日,堆积的事务实在是多,宣承弈面面俱到,娓娓道来,等他说完,姬珧意识到不对劲了,眨了眨眼警惕看着他问:「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宣承弈瞥了她一眼,不回话。 姬珧立刻露出兇恶的表情:「知道太多的人都活不久。」 结果面部表情太狰狞,太用力,扯到她肩膀上的伤口了,姬珧闭上眼咬住唇呻、吟一声,宣承弈赶紧扶着她手臂,手忙脚乱:「怎么样?有没有事?」 姬珧虚虚地嘆一口气,心想她这是做什么呢?怎么活了二十多年,反倒变得越来越幼稚了,她摇了摇头,有气无力地看着宣承弈,一字一句道:「我现在很信任你,愿意什么事都让你知道,在外面,你代表的就是我,永昭长公主,这是我对你的偏爱。」 「但你也需时时刻刻记得,你的命还在我手上,我可以随时让你死,所以不要做对不起我的事,这是我对你的警告。」 她在那推心置腹面容严肃,宣承弈却一脸镇定地解她的衣服,姬珧就穿了一层里衣,他很快就剥开她的衣襟,姬珧觉得肩膀一凉,厉声喝止他:「你干什么!」 「伤口有些裂开了,我重新给你上药。」说罢,他去床边的龙头橱上拿了药箱,走回来,认真地看着她的伤口,拨动玉瓶洒下药粉。 疼痛钻心,姬珧只顾的忍疼了,咬着牙骂他:「轻一点!」 宣承弈却道:「就算你算计我利用我威胁我,也不用担心我会背叛你,我不是因为你的威胁才选择留在你身边的,我留下只是因为你是你。」 姬珧没想到他会忽然说这一番话,抬眸怔怔地看着他,过不久,宣承弈起身,将她的衣服拢上:「包扎好了,这样是不是就不疼了?」 姬珧:??? 合着只是为了分散她注意力? 宣承弈让她躺下,并告诉她这几日都需要卧床,姬珧总觉得自己忘记了一件事,可又想不起来。 宣承弈坐在床边,忽然问她:「你刚醒来时是不是做了什么梦?像是被吓醒的。」 姬珧脑中一团迷雾,她闭着眼想了想,却什么都想不到,睁开眼,她道:「忘了。」 随后又嘆了一声:「也许是个无关紧要的梦吧。」 良久地沉默过后,宣承弈像是才想起什么,说道:「哑奴死了。」 姬珧没说话,半晌之后才点点头:「我知道,他留下来替我们挡住江蓁他们,九死一生,怎么说他在我身边也侍奉两年了,他的后事,你办了吗?」 姬珧说话时,看不出一丝异常,宣承弈始终凝视着她脸色,直到对方因没听到回应而转移目光看向他。 宣承弈道:「我把他葬了。」 「那就好。」姬珧转过身面向里面,声音有些微弱,「我还是有些累,等恕儿来,再叫我吧。」 「好。」 离开的脚步声越来越小,直到门被关上,姬珧才猝然睁开眼。 那双眼琉璃易碎,包裹着世间最复杂的温情。 有些话她永远不会问,也不会去求证,往事终会随风逝,每个人都会挑中那条对所有人都最好的路,继续往下走。 这一觉睡过去,没想到再醒来时已经是傍晚十分,姬珧睡得昏沉,睁开眼时脑袋都是嗡嗡的,想要扶一扶额头,没想到手被人抓着。 「皇姐,你醒了!」 姬珧听到恕儿的声音,睁开眼瞧了瞧,再去看外面的天色,颇有些无奈:「我又睡了这么久……」 姬恕的目光始终粘在她身上,一眼都捨不得挪开,见皇姐面色尚好,没有憔悴病态,心里紧绷的那根弦总算是松开了。 姬恕望着她的脸,眼中情绪翻涌,到最后只剩下低声低语的请求:「皇姐,下次再有这样的事,你不要挡在我身前了。」 姬珧受不了他那个眼神:「还想有下次?绝不可能,我绝不会在同一个地方栽倒第二次。」 姬恕还要说话,姬珧摆了摆手:「我饿了,好饿。」 宣承弈正好推门进来,手中提着食盒,一共有三层,姬珧眼睛亮了亮,赶紧命侍女服侍她洗漱,结果回来之后看到桌子上的清茶淡饭,她又蔫了:「本宫怎能吃这种东西。」 宣承弈道:「你在病中,不能吃荤腥,忌生冷辛辣。」 姬恕也道:「等皇姐病好了,朕命御膳房做皇宴给皇姐吃。」 两个人态度都很强硬,姬珧也实在是太饿了,便认命地吃光了所有食物。 在两人的严格看管下,姬珧很快就痊癒了。五月中,京中收到密报,说淮南王在封地集结兵马,有起兵之兆,果不其然,没出五月底,淮南王就举旗造反了。
第282页 同时响应的有六个州县,都在淮州附近,好在大禹早有防范,林不语就一直在宁州等着,淮南王起兵后,大禹调动三万兵马前去增援,林不语为主帅,将敌军挡在千峪关。 虽然暂时牵制住了姬邺,情况却不容乐观,淮南王手上的军械精良先进,比如今大禹士兵们每人配备的弓、弩还要厉害,若不是林不语占据高地势,只怕也不会把淮南王挡在千峪关外。 东南战场处于谁都奈何不了谁的境地中,急需要一个突破,要么大禹有了更好的军械,要么淮南王想出办法攻克崎岖险峻的山路。 而让姬珧一直担心的西南却一直没有动静,上次月柔传信说烈火罗暗中调兵,大禹派了许多细作调查,到如今也不知那些军队到底去了何处。 姬珧总是有种不祥的预感,觉得烈火罗就要打来了,七月,她马不停蹄地赶到沅州,大有在此长住的意思,她想将沅州作为大军后方根据地,将内政全权交给了姬恕处理,兵马的指挥调动大权则在她手上。 这一行为引发了群臣严重不满,姬恕的处置方法也很简单,谁不服,谁就去前线打仗,只要能把淮南王收拾了,三军指挥大权就交给那个人。 朝中那些言官,握着笔桿子口诛笔伐可以,真要让他拿刀上战场,他连蚂蚁都不敢砍。 在姬恕的威逼之下,不满意的朝臣也只好先妥协,他们在私下里死死盯着姬珧的动作,就等着她自己出现问题露出把柄,结果每天看着下面递上来的各种公主的边角小料看得不亦乐乎。 然而就在京中一片其乐融融欢声笑语的时候,谁也不会想到,大禹最南部的沿海小城突然遭到了袭击,死伤惨重。 姬珧捏着手中军报,手指暗暗用力,纸张因指骨摩擦顿时皱在一起,上面的内容几近扭曲,却还是挡不住那几个明晃晃的大字。 「洳州城被攻破,知州徐瑾杰、守将梁破牺牲,百姓困守城中,遭到屠杀,死伤不可估量。」 因为战事打响太迅速,这消息是死里逃生的洳州士兵传出的,如今洳州在敌人手中,里面到底是什么情况只有敌人知道! 姬珧万万没想到,烈火罗会放弃与大禹接壤的西南沿线,而选择从海上登陆进攻!洳州一带常有海盗,为对抗贼寇,任洳州知府的人都是军中出身,深谙行军打仗调兵遣将之道,却还是被烈火罗一网打尽,可见这次烈火罗来势有多兇勐! 姬珧即刻下旨,命令各州府加强防备,在沅州到洳州之间划分三个防线,每一个防线都要严防死守,同时该要隔开烈火罗与淮南王势力范围,防止他们汇合拧成一股绳对抗大禹。 裴冽接到调令统领云翼军到达沅州已经是一月之后,在此期间烈火罗国连下三城,很快向北推进到第一道防线。 不论是朝堂之上官员还是庙堂之远的百姓,在此之前都没想到大禹会这么不堪一击,当破铜烂铁对上火器大炮,他们连一点反抗的余地都没有,他们引以为傲的强大不堪一击,他们的大国尊严被狠狠踩碎。 而烈火罗国没有改变他们一贯的风格,仍旧是打到哪里杀到哪里。 这群没有文明沉淀的野蛮人毫无人性残害生灵,更多的人命不是搭在战场上而是惨死在敌人无情的屠刀下。 在这种地狱一般的震慑威胁下,有人拼死抵抗,有人闻风而逃,烈火罗国刚刚占领的锦城便是这样沦陷。锦城太守见烈火罗已经打到城外,连夜拖家带口逃出城去,锦城守将带领百姓顽强抵抗,这场困兽之斗足足维持了十五天。 原本青山秀水繁华热闹的锦城,被烈火罗的罗门炮轰得城墙都不在,整个城变成了断壁残垣,那些人却仍不认输,烈火罗打下的四个州府,主官逃跑的锦城反而打得最持久、最振奋,也最惨烈。 锦州城一破,第一道防线也是自古以来兵家必争之地——洛州,立刻进入备战状态,烈火罗在锦城稍作休整便向着洛州进发。 宣承弈到达洛州的第一天就将洛州知府提到城墙上,让他看着远处层峦叠嶂的山峰,让他看着汩汩滚动的护城河,问他:「你逃吗?」 知府刘潜吓得骨头都酥了,因为宣承弈是真的提着他的衣领,将他挂在墙头上。 他剧烈摇头:「不逃!不逃!大人放过下官吧!下官绝对不逃!」 宣承弈将他拎上来,将肩上的包裹扔到他面前:「打开看看。」 刘潜知道这个上头派下来抵抗烈火罗的人有多冷血无情,不敢忤逆他的意思,忙不迭地打开那个包袱,还没完全拆开,里面的东西已经掉了出来,「咚」地摔在脚边又滚远了。 刘潜看清那东西后,吓得将手中的包袱扔开,大叫一声跌在地上,那是一个人头,血淋淋的,甚至还带着热度,人头大睁着双眼,好像死不瞑目。 宣承弈垂着眼睇着他:「怕?」 刘潜指着那人头结结巴巴道:「这这这……是……」 「是锦城太守的人头。」 刘潜一下子明白,眼前的人是想用这个人头警示他,如果他也跟锦城太守一样逃走了,他也会把他的头割下来,让他尸首分离。 宣承弈却蹲了下来,右手把着他右肩,问他:「你以为我是想告诉你锦城太守的死法?」 「难道……不是吗?」 宣承弈指尖用力,抓着他肩膀,眸中骤然闪过一抹兇狠:「你知道洳州、幸州、庆阳、锦城,那些百姓是怎么死的吗?」
第283页 「他们有的,被砍断手脚,有的,被施以极刑,有的,被扔到巨坑里活活闷死,女人被抓走蹂、躏,孩子被关起来赏玩,一天之内就能把全城的人都杀光,而身首异处,对他们来说是最痛快的死法。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刘潜脸色惨白。 宣承弈道:「这意味着,你的父亲母亲,你的妻子儿女,甚至你自己,都有可能成为那样的冤魂,你逃,要逃到哪去呢?」 刘潜只是顺着他的话去想,只要一想到那个可能,他就控制不住得愤怒,当生死远在天边时,他没有那么容易共情,可一旦攸关自己的至亲之人,他恨不得现在就拎着刀上去干。 人就是这么自私又无私。 他撩起眼眸,眼中涌动着火苗,无比坚定地对宣承弈说:「大人,我们得守住这里。」 「无论如何,守住这里。」 「谆哥儿还得长大。」 ** 烈火罗之所以势如破竹,主要原因还在他们的军械装备上,姬珧在沅州的日子大部分时间都用来督促火器生产了。 之前玉无阶收缴的大炮也是烈火罗的产物,佟沅研究了七天,终于制作出图纸,失败了十几次,成品在昨日出炉,虽然跟原本的大炮火力差了一些,但对大禹来说仍是雪中送炭。 大禹的问题在于「没有」而非「不够精良」。 只要能造出来一批能跟敌人正面相抗的武器,对前线战场无疑是救命的稻草,哪怕着武器哪哪都不如敌人也没关系。 裴冽在沅州停留半月之久,一直没上前线,最主要的原因就是他在等云翼军配齐装备,自从姬珧给他画了大饼之后,裴冽几乎天天上门叨扰,催问何时能出兵,每次得到的回覆都是「快了」。 然而今日裴冽上门,姬珧却一改敷衍的语气,认真地看着他:「明日就可以启程了。」 浓云叆叇,露水沉重,八月秋风萧瑟,当空皓月投落在水中,池中点点萤火蹁跹,卷着天上地下一副美景,而美景中,美人立在亭中,对他浅笑嫣然。 裴冽垂眸看了一眼亭中的美酒佳肴,啧一声,抬眸道:「饯行酒?」 第123章 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秋水泱泱, 红罗幽浮,凉风涌起,从后面一推, 裴冽一只脚已跨进亭中。看清那人时, 他脚步顿了顿,漆黑锐眸在她脸上稍顿, 毫不避讳地扫了一扫,而后跨进另一只脚, 已变回了那副不可一世的样子。 姬珧摆动长袖坐到案边, 轻点下巴, 垂着眼道:「喏, 是积室山的不知愁,今日我不跟你抢, 坐过来吧。」 裴冽随意在长案上瞭了几眼,喃喃道:「还真是饯行酒啊……」 他坐下,单腿一屈, 斜斜地半侧着身子看向姬珧,眼中多了几分化不开的温情, 却企图用散漫的态度掩饰。 「突然这么用心, 容易让人多想……你莫不是有什么事要求我?」 姬珧正给他添完筷子, 拿着酒杯的手刚放到他面前, 听他这么说, 立刻把手收回来:「不愿意喝就算了。」 「唉?都放到这儿了哪有收回去的道理!」裴冽赶紧抓住她的手, 连杯子一起扣在桌案上, 仓惶下力道没控制好,姬珧被他拽得向前一扑,另一只手急忙扶在案边, 这才稳住了身形。 姬珧抬头瞪了他一眼。 裴冽与之对视片刻,突然将手拿开,对着她举起来,示意自己不再碰她了,嘴硬道:「这可不是我的错。」 姬珧白他一眼,低头去拿酒壶,要将酒给他满上,一边撩着袖口一边道:「你就当也是为我践行的,等你带兵上前线之后,我也要去颍川打淮南王,咱们两个一个东一个南,看是谁先平定乱象。」 说罢,她抬头看他,眼波流转:「咱们要不要打个赌?我已经很久没跟你打赌了,就当这是最后一次。」 这话听着真耳熟,裴冽好像一下就回到了当年的积室山。那时,他跟姬珧天天打赌较劲,虽然各有输赢,奈何公主财力雄厚,最后差点输得他倾家荡产,要不是他家底还算殷实,他连回云城的盘缠都得跟人借。 想得有些远了,他把思绪拽回来。 「别『最后一个』赌,寓意不好,」他跟姬珧碰了一盅,仰头一饮,甘冽的不知愁入口,醇香侵入心肺,他咽下去,又抬起头,「你怎么也要去前线?守在沅州多好,这里安全。」 姬珧自己倒了一杯,眼皮一掀,似是对他这句话有些不满:「哪有什么安全的地方,再这样僵持下去,大禹都要被三王叔拖垮了。」 裴冽打了下响指:「对,我猜他就是这个意思,先用淮州牵动咱们一部分兵力,给烈火罗国机会,拖得越久,对他们越好,咱们就越危险。」 说到这又停下,低着眉夹菜,漫不经心道:「换个人去不行吗。」 他这句话声音很轻,轻到姬珧没听太清楚,以为自己是幻听,疑惑的眼神睇过来,她反问一句:「难道不是你那边最危险?」 裴冽不置可否,给自己倒满一杯酒,连着她的也给倒上,却是半杯,用寻常的语气说道:「战场无情,到哪里都是一样的。」 姬珧打断他的话,笃定道:「这次不一样。」 挺括背影一怔,无边寂静,裴冽这次端正了神色看她,点漆黑眸中蕴藏深邃,像是要把人看透。 姬珧却抬手抚了抚眉心,脸上闪过一抹烦躁,就好似从一开始就隐藏好的情绪逐渐开始奔溃,那种无所遁形的烦躁感萦绕全身。
第284页 裴冽手一顿,又把酒给她满上了,半开玩笑地说:「怎么了,生气了?我让你喝还不行,都给你。」 姬珧把着杯壁,指尖微微泛青,她吞下一口气,将心底烧着的郁火平復,眼底却感慨万千:「我知道,站在公主的位置上,你非去不可,但我又常常想着,或许我们之间不只该是这样的相处方式,起码不要每次送别你,都是出征。」 她以前从不这样,哪怕真的担忧害怕,也不会表露出分毫,如果真逼得她都卸下伪装了,说明此去的确兇险。 裴冽脸色微微触动,但很快就消失不见,他低声笑了笑:「以前嘛,或许没什么胜算,但现在云翼军全都配备了火器,实力也比原来强劲不少。你为了让我能有条件跟烈火罗硬碰硬,几日都没合眼,我若还不让他们吃吃败仗,怎么好意思回来面见殿下?」 姬珧平日里都爱跟他拌嘴,今天却兴致全无,她嘆了一声,摇了摇头:「怎么不好意思,上阵拼杀的是你,是每一个把脑袋别在裤腰上的将士。我就算去了颍川,也不过是坐在后方大军里等着胜利的消息,但你们不同,只要你们活着,大禹就有机会。」 「你的作用是稳定军心,跟我们可不一样。」裴冽夹了块肉放嘴里,啧啧称赞,多年战场杀伐,让他多了几分军人血性,大快朵颐是常事,只是因为姬珧在这,他才端着世家贵子的架子。 「而且,不是只要我们活着,大禹就有机会,而是只要大禹还有人活着,就永远立于不败之地。」 姬珧深深地品了品他这句话,半晌后点了点头,裴冽放下竹筷,岔开话题:「还赌吗?」 姬珧收起神思,重新挂上张扬的笑:「赌,怎么不赌。」 裴冽看她眼底晕光,水色潋滟,身体某处像是被攫了一下似的,思绪忽地顿住,但他很快就扬起笑脸,大大方方地点着下巴:「赌什么?」 姬珧跟他碰杯,将这杯满满当当的酒又干了,她喝完之后擦了擦嘴角,脸上却露出纠结的神色:「可我还没想好赌注是什么。」 「你什么都敢赌上?」裴冽嘴边挂着玩味的笑意,眼中还有试探,姬珧听出他在挑衅,扬了扬眉:「什么都敢。」 裴冽转着酒杯,灿若星辰的眼眸紧紧盯着杯沿,他不知在想着什么,但很快就抬起头看着对方:「若我能把烈火罗族人都赶出大禹,血洗前耻,你需得答应我一件事。」 姬珧脱口而出:「什么事?」 裴冽张口欲说,姬珧屏气凝神,将耳朵微微偏过去,身子也前移,结果等了半晌,裴冽展颜一笑,对她道: 「先保密」。 气得姬珧想把桌子掀了。 裴冽心情大好,一边看着姬珧无能狂怒的样子一边放声大笑,姬珧独自喝闷酒,没看到那人在笑声停止的时候眼中一闪而逝的落寞。 两人月下对饮,都没节制,酒罈子一个接一个空了,骨碌碌滚得满地都是,亭中的风渐渐凉了,裴冽将自己的衣服披在她身上,支着脸饶有兴趣地看着她。 他还是那个姿势,只不过换了挑腿屈着,手肘搭在膝头上,脸上已有醉意,眼底的红将他冷毅锋利的五官染上一层淡淡的柔色。姬珧趴在桌子上,露出一张魅而不狷的脸,媚眼如丝,她看着裴冽,声音像是没有着落,絮絮说着 「裴冽,你当年,为什么突然就要回云城?我记得,你曾跟我抱怨说裴家人不识英雄,都是睁着眼的瞎子,你说你不想回去。我让你去京城,做我的大将军……」 她一边说着,一边拿酒杯,手却在空处抓了抓,什么都没拿到。 裴冽的眼忽然柔和了,他把杯子放到她胡乱抓空气的手上,无奈道:「我去京城,京城那种地方,如何做你的大将军?」 大将军平定四方,註定要死守在战场上。 被困在京城中,不是大将军,就是一介武夫罢了。 姬珧忽然直起身子,手重重一拍,伸手指着裴冽:「你——」 裴冽等着她说,她「你」了三四声,「唉」了一下摸摸脑袋:「我要说什么来着……」 「你是不是喝醉了?」裴冽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姬珧眉头一皱,嫌他的手招人烦,抬手要挥开,摆弄两下却是徒劳。 裴冽笑了笑,忽然来了兴致,向前一探身子,伸手一把掐住她的脸蛋:「你怎么这么多年了喝醉酒还这样?」 他轻轻掐着她肉肉摇了摇,姬珧勐然睁大了眼睛,像是遭受了什么奇耻大辱一般,激动地呵斥他:「无耻之徒!放开本宫!」 「无耻之徒!」 「放开!」 「本宫!」 「……」 「你掐我干什么?」姬珧发了两声火,忽然一脸茫然地看着裴冽,好像刚才的事全没发生过一样。 一阵秋风涌入,吹动了她的发梢,额前碎发遮挡了眼睛,她下意识闭上眼。 那样子,颇有种愿君採撷的意思。 裴冽眸光暗了暗,像是有什么要冲破牢笼,他心随意动,将手松开,改为轻抬她的下巴,须臾,他看着她,认真道:「姬珧,如果我先把烈火罗赶出大禹,你就答应嫁我为妻,好不好?」 他慢慢压下身子,湿热的唿吸喷薄在她脸上,香醇烈酒醉人心扉。 「这样大的赌注,你敢不敢?」 姬珧看着眼前忽然放大的脸,微不可见地向后一缩,她眨动双眼,脑中乱蹿的酒虫全都消失了,她也不知自己醉没醉,但她确实听到了那句话。
第285页 舌尖像是缠绕了什么东西,又苦又麻又酸,涩得她心头难受。她知道自己不算个好人,多情就算作辜负,那样认真又深情的眼凝视她,等待她的答案,可她却不想敷衍了这样一个人。 那是裴冽,对她从来都真实的裴冽。 耳边的声音都消失,那一刻比任何时候都万籁俱寂。 裴冽忽然低下头闷笑一声,低头的那一瞬间,所有的表情都藏在阴影里,什么都已瞭然。 爱意是装不出来的,歉意也隐藏不了。 姬珧也不知他是失望还是释怀,张口欲说什么,她却看到他支着身子起来,然后绕过长案走到她面前,弯腰俯下身来,张开臂膀,将姬珧窝成一小团整个抱了起来。 身子一下子腾空,姬珧下意识去搂他脖子,惊怒地看着他:「裴冽,你做什么?」 裴冽星眸暗沉,醉意好像更深了,身子却没一丝摇晃,他似是故意一般,弯着唇笑,一步一步踏出湖心亭。 「天色已晚,公主醉了,得回去休息。」 身上的披帛向下滑,姬珧眼疾手快捞起来挡在自己身前,嘟嘟囔囔地说:「你放我下来,我自己走。」 裴冽低头看她一眼,那副小心谨慎的模样,好像他能把她活吃了似的,心里某处刺痛了一下,他却更大胆,作势要将她扔出去,还在她耳边喊了一声吓唬她。 姬珧闭着眼惊叫,不禁抱得更紧了,裴冽得逞大笑,又收回动作,大跨步地送她回寝居。 终于到了屋里,裴冽将她放下来,明明吹了一路的冷风,姬珧却觉得耳根发热,脸上热意滚滚,她用手背抵了抵脸颊,赶裴冽:「你还不走?」 姬珧的寝居里放置了许多兰花,各种品种都有,裴冽放下姬珧之后就被幽兰吸引,一只手背过去,一只手抚着花瓣,小心翼翼地道:「这些花要是在南漠也能活就好了。」 姬珧背影投在四君子绣纹的连屏上,默然不语,想他在漫天黄沙戈壁大漠上戍边,实在难得这样恬静的日子,可惜明日就要走了,前路兇险,就是一晌贪欢,似乎也没什么不可。 裴冽手指拈着兰花,忽然问:「你刚才,到底醉没醉?」 姬珧没想到他会旧事重提,被问地一怔,屋里只点了两三盏灯,两个人的影子被拉得很长,中间最亮的灯火如梦似幻,片刻修来的宁静让人沉溺,裴冽吸了口气,手指一攒,像是在极力忍耐着什么。 松开那一口气的同时,他出声,冷静自持:「殿下歇息吧,臣告退。」 他躬身向她一揖,快到姬珧没看清他表情,裴冽不等她说话,利落转身,毫不迟疑地往门口走。 可到即将踏出门槛的前一秒,他却突然停住,挺傲的嵴背根骨林立,那是谁都打不折震不碎的铁骨,但铁骨也有柔情的时候,也有自己此生唯一不敢放下的执念。 姬珧看到他倏然转身,将所有理智道德都抛却,大步流星地向她走过来,然后在她惊诧仓惶的眼神下,一手揽住她的腰,一手扣住她的后脑,热唇相贴,一触碰就不可收拾。 脑袋轰地一声,那根紧绷的弦勃然断裂。姬珧回过神来,想要挣脱他,他却用更大的力气将她挡在屏风前。 那一吻耗尽了毕生勇气,亦是他与她此生最近最近的距离,他可能再也不会有这么放肆的时候,用他笨拙生涩的热情让她慢慢卸下防备。 比起从不求回报的付出,只有这一个小小的瞬间在肆无忌惮地索取。 直到唿吸分离,彼此仍在交织的喘息互相喷薄在脸上,裴冽的眉轻轻地皱了皱,他抬手碰了碰她红肿的唇,眸中闪过一抹愧疚,气音沉沉:「对不起,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姬珧低着头,久久没有说话。 有些事,终究永远都无法说开,说了便是伤人。 裴冽这人,一生桀骜不驯,但把所有臣服与忠诚都交给她了,这是他的承诺,他说他今后再也不会了,像是预示着什么。 这一夜睡得极不安稳,她是在刀光剑影中醒来,睁眼时,听到鸟鸣阵阵,日光照进来,她却害怕自己误了时辰,没能赶去城门送别,惊慌失措地踩着鞋子,穿着一件雪白里衣就出去了。 亭中草木葳蕤,却空无一人,姬珧有些心慌,唤了几声人来,却没人回应。 就在她焦急的时候,一声熟悉的嗓音将她的思绪打乱。 「你不穿鞋,在这里干什么?」 姬珧睁大了眼,勐地转身,眸中还有一丝不敢置信,眼前的人,竟然是宣承弈。 宣承弈戴着斗笠,一身重露,像是赶了夜路回来的模样,她震惊褪去,有些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脚底冰凉,叠在一起,宣承弈朝她走过来,将身上的衣服自然地披在她肩头上。 目光从她眼睛上往下移,忽然蹙起。 姬珧的心也跟着提起。 「你的嘴怎么了?」 姬珧端着脸色,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突然说:「外面怎么这么冷?」 宣承弈听着她没头没脑的问话,一道人影忽然从拱门那处走过来,来人穿着一身铁甲,红缨长、枪被他握在手里,火红色的披风如霞。 宣承弈向前一步,将姬珧轻轻揽在怀里,眼皮轻抬,就这样与裴冽四目相对。 他抱着她肩膀,轻声问:「还冷吗?」
第286页 姬珧怔怔道:「不冷了。」 「怎么这么着急就跑出来,有急事要处理吗?」 姬珧有些心虚,底气没那么足,想了想还是认真道:「我还怕错过了去送裴冽,他今日就要走了。」 宣承弈轻「嗯」一声,拍了拍她后背,安慰道:「放心吧,他还没有走,你也不要担心,他是大禹第一战神,所向披靡的云城少帅,没人能打败他的。」 姬珧回抱着他宽厚的臂膀,将两人的距离又拉进几分,在他怀里说道:「我知道了,你说得对,没人能打败他。」 裴冽从远处静静地看着,他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但那应该是很亲密很亲密的话,只能在耳边悄悄说。 宣承弈松开姬珧,跟她道:「先回去把鞋子穿上吧,我让侍女服侍你梳洗。」 「好。」姬珧行过他匆匆进了里面,从始至终没发现裴冽就在她身后。 人走了,宣承弈换了另一副表情,眸中淡漠冷然,眉头紧锁,裴冽先是低头笑了笑,然后抬脚向他走过去,两人面对面站着,谁也没有落了下乘。 裴冽竖起长缨,底部「铛」地一声敲在地上,他看着宣承弈,开口要说话,宣承弈冷声打断:「别碰她。」 裴冽一怔,随即哑然失笑。 「用得着这么如临大敌吗?我跟她十几年的交情,今日却是第一次看到,她在男人怀里像小猫一样。」 宣承弈眉心一跳,裴冽已经越过他走了过去。 跟他擦肩而过的时候,宣承弈听见他用很小的声音对他说:「照顾好她。」 转过身时,裴冽已经不见踪影。 ** 沅州城外送别云翼大军,姬珧好像又看到了江东时的场景,裴冽坐在马上,看了看姬珧身边的宣承弈,这次没有再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 犒赏三军之后,大军即将上路,裴冽身骑白马,居高临下地看着姬珧,笑着道:「你还记不记得自己答应过我的事?」 姬珧心里一紧,下意识看了看宣承弈,发现他并无多想,才回头,眼中透露出迷茫:「什么事?」 裴冽这次笑开了,眉眼却温柔起来。 「你说,总有让我解甲归田的那一天。」 姬珧心中触动,面上从容:「那你得活着啊。」 裴冽勒紧缰绳,想要调转马头,却忽然顿住,他半侧着身,对姬珧道:「人你送也送了,就回去吧,上次你看我背影,这次我看你背影。」 姬珧想说什么,刚张口却看到裴冽温存的眼神,她想,她也没什么可以回应他的心意,便答应他一次,顺了他的意吧。 想着,她淡淡点头,回身示意出城相送的官员全都离开,自己也向前走。 裴冽看着她的背影,眼睛一眨不眨。 姬珧听着耳边的风声,像是卷过来一声唿唤,唿唤她的名字,她惊疑中转身,满脸诧异地看着裴冽,问:「你叫我做什么?」 裴冽莫名:「我没叫你啊!」 姬珧狐疑,对他道:「你启程吧。」 裴冽点头,看着姬珧越来越远,城门关闭的那一刻,他骤然回神,所有的缱绻深情都随着那扇门而去了,今后只是纵横沙场的小将军。 他坚定内心,对身边的副将道: 「出发。」 第124章 上元节(上)。…… 裴冽不让姬珧看他背影, 她到底还是登上城墙目送他远去,浩浩荡荡的大军蜿蜒而去,马蹄与脚印在地上留下一道道痕迹, 尘土飞扬之中, 她看到金铃白马,红袍长缨, 踏铁骑而去的少年,一次也不曾回头的背影。 或许也不止他一个。 那是千千万万个将士没有回头的路。 姬珧抚着城墙砖瓦, 天地歷经了多少代, 州府被摧毁过无数次, 却总是又像这样一般再次重塑起来。 有时她也会迷惘, 歷史就像个轮迴,什么时候才会有真正和平的时候, 那是她能看到的景象吗? 宣承弈站在她旁边,静静端详着她的面孔,他没有打扰她, 像是清楚地知道,即便她目光放在另一个男人身上, 此时所想的, 也绝非是那样渺小的事。 他原来不懂, 但在姬珧身边待久了, 就知道她肩膀上担着的是什么样的重量, 就像那人再不舍, 再痛苦, 再犹豫,也会毅然决然地提枪上战场一样,每个人身处自己的位置, 都有各种各样的身不由己。 不需要什么浅白的理由,也不需要任何男女私情做藉口,那是该背在他们身上的使命。 大军远去,在地平线上消失,姬珧安静地伫立在墙头,忽然问:「你怎么没告诉我你要回来?洛州现在如何?」 她没看宣承弈,眼睛仍然睇着前方,城墙上风大,宣承弈将她的身子扳过来,替她紧了紧颈上的披风,反问道:「你怎么没告诉我你要去打淮南王?」 姬珧推开他的手,转身向前走:「烈火罗国这样打过来,我太不放心了,他们现在只有一个攻击点,倘若兵力再分散些,或者后续兵力再增强些,很容易就分道夹击,若从东南方向进攻,跟三王叔汇合,后果不堪设想,我等不及了。」 宣承弈跟在她身后半步,仍像从前一样护在她身侧,低声道:「现在洛州有高嵩炀镇守,他擅长奇袭,你派送的那批火器还没到时,高嵩炀带精锐绕到敌人后方,偷了许多好东西,边打边撤,弄得烈火罗气急败坏,还无从下手。洛州太守刘潜虽然有些胆小怕事,但胜在底线还在,他平时能做到不战自固,坚壁清野,敌人来时才能很好地抵抗,等到裴冽带兵支援上,洛州就能逃过一劫。」
第287页 他说到此处,顿了一下,继续道:「月柔现如今分不出更多的兵力替你抵抗敌军,不过那些毒兽却可以利用,这次去颍川,它们或许可以派上用场,我跟你一起去。」 姬珧这才扭头看他:「所以你回来,是为了帮我?」 宣承弈忽然想起裴冽的那声託付,其实用不着他说,他也不会让她陷入险境。他淡淡地点了点头,没有说什么,两人相伴行下台阶,一路往玉氏别苑走,再像今日一样安静祥和的生活短时间内不会再有了,他们都非常珍惜这份闲适。 两日后,姬珧随军去了颍川,跟林不语彙合。 颍川多山路,背靠南北纵横的干岭,林不语背山扎营,后面的是险峰,极难翻越,便可以不必担心敌军从后方偷袭。 想不到繁州战事结束没两年,姬珧又在大禹的南边跟林不语夫妇再次同驻营地,刚到颍川军营,林不语就风风火火地过来,说是通报当前战况。 姬珧也像在繁州一样,脱下红装,换上了刀枪不入的铁甲,听说林不语在帐外,忙让人吩咐他进来,帐帘一掀,林不语大跨步往里走,单膝跪地,抱拳给姬珧行礼。 姬珧过去托住他胳膊,忍不住笑:「将军何必行此大礼,你以前可没这般矫情。」 听闻闻人瑛在去年给他诞下一女,原本闻人瑛战场杀伐多年又有身体旧疾,极难有孕,却没想到还是生下来了,偶尔闻人瑛会给姬珧去信,说自打有了自己的孩子之后,老林变得眼窝子浅,动不动就掉眼泪。 今日姬珧总是见识了。 林不语被姬珧托着站起身,偷偷擦了擦眼眶:「两年前北境告急,殿下不远万里奔赴前线,如今淮南王造反烈火罗趁虚而入,殿下又不顾安危到营前坐镇,卑职真是……真是……」 姬珧怕他说着说着又伤情,赶紧道:「沅州最新制造出一批火器和大炮,只是大部分让裴冽带走了,我只带来了小部分,你之前在军报上说,姬邺军中不知为何出现了大规模烈火罗国的武器,精良强悍,我军不敌只能死守,可有此事?」 林不语收起苦瓜脸,正色道:「殿下带来的武器的确是雪中送炭,不瞒殿下说,淮南王这狗贼……这逆贼,手中的东西还真他娘的够劲儿,那些玩意比弓、弩的杀伤力还要大,有的甚至能击穿铁甲,正面战场我军拿着长、枪长刀很难跟他们抵抗。」 「他们那边还有五座罗门炮,直接对着咱们营地轰的话咱们一点办法都没有,好在射程距离不够,有淮江拦着,不然咱们的胜算还真的很难说。」 姬珧转过身,笑着看他:「罗门炮,咱们也有,不过比他们的威力更强,我还给它新取了个名字,叫潜龙炮。」 林不语大喜过望,左右看了看:「在哪呢?让卑职也看看。」 「还没做出来。」 林不语僵住,感觉公主在拿他开涮,可是又苦无证据,且不敢大不敬,只好撇了撇嘴笑笑:「那真是遗憾啊……」 姬珧拍了拍他肩膀:「量产也是需要时间的,前不久才刚做出一件成品,都紧着洛州那边的战场了,不过你也不要着急,马上就能让颍川也配备这样的大炮。」 林不语哭丧着脸:「不是我着急,是局势等不了,淮南王那边只要稍稍度过淮江,咱们的结局就很难说。」 他刚说完,宣承弈走了进来,他穿着红衣铁甲,额头上都是汗,刚在北边营地练完兵回来,身上还有些脏兮兮的,他走到面盆旁盥洗一把脸,擦完脸后看到两人都齐齐看过来,浑不在意道:「你们接着说。」 他跟姬珧的关系自然是亲密到这种地步了,林不语却说不准,他闭着嘴去看姬珧,后者对他点点头:「说吧说吧。」 语气还有点无奈。 林不语见状,只得继续道:「那淮江水势湍急,一般的水性不好过河,罗门炮又太显眼,只要敌军一推着罗门炮到江边,我们就用我们的虎蹲炮去轰,虽威力不及罗门炮,但阻止他们过江还是轻而易举。」 说到这林不语有点不好意思:「所以我们两军就这样僵持着,谁也不曾近一步。」 姬珧回身坐到桌案旁,手指轻轻敲击着案面,忽然想到了什么,看向宣承弈,后者却直接出声道:「淮江炮过不去,但人能过去对吗?」 林不语点点头:「对。」 「那就跟洛州一样,专派出一队精锐,将队伍打散,滋扰敌方,且战且退,目的不是一招制敌,而是慢慢消耗敌军,同时还可以扰乱军心,等到潜龙炮一到,咱们再大肆进攻。」 「妙啊,」林不语听罢,觉得可行,让他速战速决可能做不到,可搞破坏大家都喜欢啊,只是有个问题没解决,「那谁去啊?」 宣承弈看了看姬珧:「我去。」 姬珧一拍桌子站起身,快步饶到宣承弈跟前,可看了他半晌都没出声,最后皱了皱眉头:「你会水吗?」 越过淮江需要极好的水性,而且火器带在身上,过完江就进水了,会变成哑炮,通过别的手段运送又赶不上,只带寻常的武器,这个提议还是很危险的。 没想到宣承弈很坚决地点了点头:「以前不会,后来学会了,这在暗厂试炼里是必备技能。而且鹫翎已经带着毒兽到了淮江对面,这是最好的时机。」 姬珧将信将疑,半晌后,退回到案前,沉思片刻,对他道:「可以去试一试,但前提是保证安全,如果不行就退回来,我们再找别的方法就是。」
第288页 「臣遵旨。」宣承弈弯身行礼,林不语忽然凑上来,搂着宣承弈脖子,小声道:「我听说你现在是月柔国师,对我们殿下称臣似乎有点于理不合吧。」 宣承弈是个爱干净的人,即便自己身上都是灰尘,也不想林不语挨他那么近,就伸手将他推开,淡淡道:「不是大禹的『臣』,只是她一个人的『臣』。」 林不语如遭雷击,他还记得当初那个跟在公主身后满脸不情愿的倒霉蛋,如今竟然成这样了,他连道「失敬失敬」,最后瞠目结舌地转身:「我还是去找阿瑛吧。」 林不语找了一个蹩脚的理由出了营帐,给出两人完整的空间。 宣承弈没说话,旁若无人地将铁甲脱下来,放到旁边的置衣架上,看到身上的红袍也脏了,便一齐都脱下。 姬珧「唉」了一声没叫住他,又催道:「你上里面脱去!」 万一进来什么人了成何体统? 宣承弈动作一顿,扭过头蹙眉看她,那表情像是说什么时候你也这么注重颜面了,姬珧背过身不理他,他无奈笑笑,绕到床屏后开始宽衣解带。 营地条件比较差,连姬珧的主帐也是一样,休息的地方不过一架屏风挡住。 他刚进去,外面便有人要见姬珧,却是许久不见的闻人瑛。 姬珧狐疑,林不语不是去找媳妇去了吗,这媳妇找到哪去了? 夫妻两个走了一个来了一个,姬珧心头失笑,宣闻人瑛进来,帐帘撩开,一道英姿飒爽的身影出现在帐内,她还是那副尊容,看着却比分别时精神抖擞。 毕竟姬珧那年离开繁州时,闻人瑛刚受伤不久,又是从黄泉路上爬回来的,自然看着羸弱。 姬珧面带笑意:「我还以为你会抱着孩子来给本宫看看。」 闻人瑛一顿,面色有些不自然,像是害羞:「行军打仗,哪会带着那个拖油瓶啊,已经寄放到别处养着了。」 姬珧倒是不知,她还以为孩子会在营地里,虽然不合规矩,但是像林不语夫妇这般,两人都在军中有职务的,许久都不会出一对,有了孩子不搁在身边似乎也没处放。更让她惊奇的是,闻人瑛有了子嗣之后,林不语没有让她在家中相夫教子,而是还认命她做副将,这已经非常难得了。 闻人瑛看出公主的疑惑,解释道:「是我不懂带孩子,军中事务又多,实在顾不上她,只好让别人代劳,等到这边战事了结,我们再去弥补她。」 她说的是「我们」,而不是「我」。 姬珧看她脸上有亏欠,应当是心里真的不舍,再雷厉风行的性格,也许有了孩子就会不一样,总归是多了一份牵挂,姬珧就道:「不短她吃喝就好,非常时期当非常对待,等她长大些会理解你的。」 闻人瑛「嗯」了一声:「这倒是,毕竟也是为她。」 姬珧一顿,一时间没弄明白她的意思,良久之后才反应过来,也跟着点头:「的确,就是为了他们啊。」 两人又说了会儿话,外面斜阳残照,里面已经要点灯了,也不知过了多久,床屏那边终于有人忍无可忍,出声打断了两人的交谈:「有什么话,这么久都说不完?」 闻人瑛哪里晓得帐中还有第三个人,被吓得缩了缩身子,随即看到床屏之后有一道浅浅的影子,像是坐在床边的模样,她脑中灵光一闪,麻熘地起身:「我想起有点事得去找老林说。」 姬珧当然不会强留她:「去吧,他也找你呢,到现在都没找到应该是着急了。」 闻人瑛先是不解地挑了挑眉,然后二话不说,躬身告退,姬珧看人走了,行到出口前,对外面值守的十八卫道:「就说本宫休息了,谁来都不见。」 「是。」小七应下。 「属下遵命。」小十八连回答都比小七多几个字。 姬珧这才回身,走到里面,越过床屏,看到宣承弈坐在床沿看书,他只穿了一件单衣,衣带也松着,手上的书卷持得倒很是正经,姬珧看他泰然自若的模样,笑着说:「你干嘛?」 宣承弈放下手头的书,抬眼看过来,一本正经道:「什么干嘛?」 姬珧失笑:「入我营帐,坐我床,看我书,赶我客人,还脱衣服。」 宣承弈抿唇,回头又不说话了,姬珧倚着床屏,抱着臂看他,越端详越顺眼,越端详越想逗引他,她走到床前,伸手捧起她的脸,拇指抚了抚他的泪痣,又忍不住,低下头亲了亲。 「十九,怎么看都不腻。」 宣承弈张口:「你这样看着有点不正常。」 姬珧惊疑:「怎么不正常了。」 「好像是害怕我会出事,所以想尽力给我点甜头。」 姬珧眉眼一厉,推了他肩膀:「说什么呢!」 宣承弈拉她到怀里,轻声安抚:「没事。」 「但我的确想要点甜头。」 姬珧全身冷梆梆的,碍手碍脚的铠甲又紧又硬,硌着人肉疼,她本来面带薄怒,又一点点消解了,姬珧抬头,在他下巴上亲了一下,觉得不够,又在他侧脸上吻了吻。 宣承弈把她推到床里,青帐放下。 第二天姬珧醒来时宣承弈已经不在了,他行事速度非常快,趁姬珧睡着时已经清点好擅长水性脚力也好的士兵随他渡河,天亮之前就完成了潜入。 据说在接下来的十几天中,姬邺的营地遭到了惨无人道的摧残,不仅粮草差点失火,夜里值守的将士总会莫名奇妙消失,第二天就会发现帐中有不明血迹,如此诡异的事引起了士兵们的恐慌,很快他们就发现了毒兽的存在。
第289页 后来主帅让全营点起篝火,毒兽害怕火光未能再像之前一样勇勐,但这火光点起,营地在黑夜中便无所遁形,即便在淮江对面也看得清清楚楚。 姬珧站在淮江边上,看着对面星火点点,面带微笑,那笑容在阴风阵阵的秋夜里总觉得有些诡秘,林不语拍了拍旁边的庞然大物,手指敲在上面,发出沉闷的「咚咚」声,啧啧嘆道:「这东西看着就威勐无比。」 他扭过头,望向姬珧:「想当年,火器本是咱们先发明出来的,当时孝帝却觉得有伤天和,限制火器的生产和制造,想不到百年后反而被外人争先,拿着我朝的发明杀我朝的百姓,这口气也是堵在我心头好久了。」 姬珧不置可否,静默半晌,才道:「有了这次教训,大禹必当不会再重蹈覆辙。」 「那……」林不语跃跃欲试。 「宣承弈他们都安全了?」 「安全了。」 「放吧。」 姬珧话音一落,林不语脸上就绽开笑意,大手在空中一挥,淮江边上排列整齐的五门潜龙炮后面,士兵们整齐地装填弹药,只听「轰轰」地几声巨响,相隔片刻,对面的营地里已经燃起火光。 阵线的崩溃比想像中快,姬珧听着震耳欲聋的炮火声,号角迭起,战鼓也阵阵敲响,背后的战士们蓄势待发,待一轮轰炸过后,她提声高唿:「全军渡河!」 姬邺没想到姬珧手中会有这么厉害的重器,发现军营被炮火袭击的时候他还在美梦之中,出了军帐,他看到狼烟四起的阵地,终于反应过来前几日的骚扰都是为了逼得他们引火驱兽,自己暴露自己所在。 亲兵拉着姬邺,想要护送他离开:「王爷,先走吧!」 姬邺有些不甘心,低声咒骂一句,下令撤军,连夜奔逃。 淮南王大军溃散的消息很快到达洛州城外,烈火罗与大禹几次交火之后各有胜负,歷经四城之后,再未拿下大禹一池半地,主帅秋澜看着姬邺传递的密信,气得将手中的东西重重摔出去,旁边一个年轻将士长得是大禹人的模样,他上前一步,问道:「王爷那边怎么说?」 秋澜是烈火罗国此次负责东侵大禹的主帅,也是穆荻俟的哥哥,他脸上震怒,用生硬的大禹话对那人道:「你们大禹人真是废物!一个小小的公主都对抗不了,现在还要我分出兵力去支援他,洛州迟迟拿不下,我哪有闲心管他!」 霍圻眼中一寒,他本不愿屈居人下,只是如今烈火罗跟王爷拴在一根绳上,况且王爷还等着烈火罗去搭救,他不低人一头说尽好话,对方也不会这么痛快就同意分兵支援。 他道:「沅州是战略要地,咱们如今攻打的线是最艰难的,王爷那边只要打通了颍川,反而是最接近沅州和金宁的,千万不可放弃。」 秋澜面色不善,这句话却没反驳,坐在角落里的白衣公子忽然道:「霍将军说得有道理,若让永昭公主顺着淮江一路把淮南王赶到这里,跟裴冽汇合,到时候话语权就掌握在她的手里了。」 秋澜似乎被说动,他看着角落里清冷出尘的男子,试探着问道:「那要派谁去呢?」 「霍将军救主心切,不如就让霍将军前去支援吧。」薛辞年道。 霍圻心中一紧,连声道:「不可!万万不可!」 秋澜眼中锐光一闪,看向他:「为何不可?」 霍圻发觉自己反应有些失态,收起神色,认真道:「大帅有所不知,我与现在的洛州营主将曾有过一次交手,只是那次马失前蹄败在他手上,心中一直不服,想着有一日能再跟他打一场,血洗我心中耻辱,还请大帅成全!」 秋澜看他坦荡承认自己的私心,遂放下心来,又扫了一眼薛辞年,最后指派了烈火罗国的一员勐将带兵前去增援。 战火持续蔓延,转眼已到年末,姬珧顺着干岭追击淮南王,不料在柳县被拦下,柳县距离洛州只有一山之隔,眼看就要能与裴冽汇合,中途却出来一只拦路虎。 除夕之夜,干岭下了一场雪,因为吃过繁州的苦,大禹军中从未少过冬衣,这一场严寒来得虽然突兀,可好在他们准备充分。 只是谁都没料到,干岭这场雪迟迟不退,久而成灾,烈火罗所处之地连年曝晒,没经歷过这样的严寒,自己退守三百里停战修整。 按理来说,裴冽此时追击最好,但军中可抵风雪,百姓却不能,烈火罗可以不管大禹人死活,他们却不能置之不理,裴冽一个军报呈递上去,请求就地赈灾,朝廷中连忙派下赈灾物资和官员前去安抚百姓。 姬恕也接连下旨,要求各道管道保持通畅,以保证前线的补给不能中断。 裴冽在排查时,发现魏县那边一直没有消息,派去赈灾的官员也石沉大海。 苦无思绪之时,他接到一封密报,密保上说,烈火罗退兵只是障眼法,他有一只精锐从背后绕到西边,打算趁着大禹灾情从西边开始进攻,打破当前的局面。 而西面首当其冲的就是魏县! 军帐之中,灯火彤彤,副将王先和参将高嵩炀都看着裴冽,等待他发话。 裴冽幽幽道:「公主应该也已经接到密报了,可她在柳县,距离太远,现在通知其他地方增兵也赶不及。」 「将军!」 「将军!」 二人都面色焦急地看着裴冽。
第290页 裴冽攥紧手中密信,黑眸中火光不熄:「那是大禹的百姓,我们没可能放弃任何一个人。」 他说完,回头对王先道:「你现在快马加鞭,无论如何,要尽快告诉宁州总兵魏县有难,让他派兵支援!洛州这边需要留人驻守,谨防烈火罗国去而復返。高将军,你随我,带两万人,现在就赶去魏县!」 二人对视一眼,皆在犹豫片晌过后,利落应「是」。 当夜,王先便骑马出城,裴冽清点两万将士连夜赶往魏县,风雪还在肆虐,行军速度大打折扣,裴冽只好先带着三千骑兵驮着物资先走一步。 三日后达到魏县,裴冽才知为何派去赈灾的官员会一去不返,临近城门有一个狭窄的山口,突遭雪崩,大雪将人掩埋,未能把赈灾的钱粮送入,魏县这几日没有下雪,雪渐渐融化了,露出了里面的尸体。 裴冽命人将他们安葬,带着留下来的辎重继续向前,半日后到达城内。 然而,第一眼看到魏县城中的景象时,他就瞠目了。 这是一座死城。 第125章 上元节(中) 骑兵入城时, 城门没有任何士兵戍守,整个魏县安静得有些过分,像是随时都会引爆的炮火, 异常的宁静逼得每个人都提起十二分神。 裴冽纵马向前, 视线由狭窄的城口探出,视野渐渐变得开阔, 入眼是横列在地上的尸身,那是两个人, 一个女人拽着一个小孩的手, 那姿势像是要逃跑, 本来都已经到了城门边上, 却不知遭到了谁的暗算,胸前一大片血迹, 到死都未闭上眼睛。 再往前,烧得黢黑的战车残垣上,尸体被折断的木头贯穿, 就那样挂在寒风中,嘴角流出的鲜血已经凝固。 每走一步, 就会看到不同的尸体, 每向前一步, 就会发现一个全新的死法, 他们每一个人脸上, 都有不同的表情, 或是惊恐, 或是害怕,或是释怀,或是解脱, 或是遗憾,或是愤怒,或是仇恨,或是死不瞑目。 也许他们上一刻还在过着平平无奇的日常,日出劳作,日落而息,以为会这样过完一辈子,然后这样的日常却在某一刻戛然而止。 裴冽平静地行过这条长街,视线在每一具尸体上扫过,然后再挪开,继续去看下一个人。 待到他走到长街的尽头,再也无路可走的时候,身侧的手才想起来攥紧拳头,眼尾的红被寒冬的风吹得起了雾气,他咬紧牙关,却迟迟出不来胸中那口气。 身后紧紧跟着他的骑兵,也像在忍耐什么,将满腔无处安放的愤怒全都蓄积在手中握着的兵器上,宁愿破釜沉舟也要宣洩心头之恨。 他们是追随将军的云翼军,南漠云城的铁血之师,可他们看不了这个。 哪怕战场厮杀无数,再血腥残酷的人间炼狱都见过,唯独这一具具未曾穿过战甲的尸身,他们看不了这个。 他们知道自己被骗了,被骗到了陷阱里来。 从踏进城门看到这座死城的那一刻便知道了。 此时城外一定已经聚集了敌人的兵马,就等着他们识破眼前困局慌乱逃散的时候将他们一举歼亡,他们每个人都知道自己今日也许就当身首异处,可是没有一个人害怕,他们恨不得现在就跟那些茹毛饮血的狗贼同归于尽! 战场杀伐数十年,为了守护身后百姓他们抛洒青春甚至交付生命安危,如今却叫人在他们眼皮子底下把老底给抄了,如何能忍?怎么咽得下这口气! 「将军!」 队列打头的那个骑兵红着眼眶,目眦欲裂,他大吼一声,悲愤地看着眼前的人,裴冽却一扬手,将他的话打断。 他转过身,看着沿着长街绵延不绝的三千骑兵,轻声道:「先把人都葬了。」 「将军!咱们现在就杀出去,把那些狗娘养的统统杀他个片甲不留!」 「先把人都葬了。」裴冽重复一遍。 「将军!」 「你难道要就这样去送死,然后让这些无辜百姓曝尸荒野吗!我让你们下马,把人都葬了!」 裴冽烈声打断,愤怒到极点的呵斥声从街头传到巷尾,云翼军从未见过将军如此震怒的时候,正因为这样,他们知道将军心中绝不像表面上看到的这般冷静。 一开始那名骑兵闭紧了嘴,无声地跃下马身,将马儿缰绳系在别处,转身开始拖动尸体。 然后所有骑兵都像他一样,下马后开始搬动尸体,他们从始至终一言不发,动作整齐有素,清扫战场的事情做多了,这样的事当然游刃有余,可是,他们却从未搬运过这么多无辜百姓的尸体。 裴冽也加入他们,在战火狼烟的废墟中,将枉死之人的尸身一个个铺陈整齐。就在这时,沉寂无声的城中忽然传来一声轻响,像是脚踩到树枝的声音,身经百战的将士们瞬间警觉,纷纷看向声音来源。 裴冽将手一扬,示意人们噤声,自己放轻脚步,慢慢走到房屋与房屋之间的缝隙处,伸手拿住角落里的箩筐,一只手已按在腰间长刀上。 箩筐一掀,他瞬间将长刀拔出对准前方,看清那人之后,他动作却将将顿住。 那是一个不满十五岁的少年,脸上脏兮兮的,惊惶的大眼睛中满是戒备,见到裴冽拿刀对准他,他想也不想就后退,却没站稳,一屁股坐在地上,害怕裴冽仍不放过他,屁股搓着地向后挪。 裴冽看他是大禹的长相,忙走上前去,发现少年脸色更加惊恐了,赶紧将手中的刀收起来。
第291页 「你是城中百姓?」他问。 少年听到他的声音,仍然没放松警惕,而是死死地盯着他,质问道:「你是谁?」 裴冽蹲下身,与他平视,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不要那么吓人:「你不要害怕,我们是云翼军,赶过来救你们出去的。」 少年登时怔住,口中喃喃:「云翼军……云翼军……你是……」 「我是裴冽。」 他一说自己的名字,少年瞬间就哭了,他哇哇地张着嘴,不知是惊喜还是什么,哭着说:「你是裴将军!你是云城少帅裴将军!我们有救了!我们是不是有救了!」 他扑过来,仿佛一听到裴冽的名号就充满了力量,少年抱着裴冽失声痛哭,将他这么多日来的惊惧、委屈、不安都哭给他听,裴冽心如刀割,抚着他后背不停地安抚着,他不需要多说别的话,只要说「我是云翼军,我们来了」,就可以抚平少年心中所有的害怕。 裴冽命人给少年披上衣服,那少年哭够了,突然离开裴冽的怀抱,一把抓住他手臂,道:「将军!还有活的!」 裴冽脸上一惊,问道:「什么还有活的?」 「除了我,城中还有活人!」 裴冽本打算等他冷静下来再问他城中为何会变成这样,此时听他一说还有人活着,惊喜不已,连忙对少年道:「在哪里?快带我过去!」 少年连连点头,转身的那一刻忽然顿住,他扭过头来,看着裴冽:「你真的是裴将军吗?」 裴冽将印有自己姓名的玉牌递到少年面前,道:「如假包换!」 少年不疑有他,领路走在前面。 裴冽从路上得知,魏县遭此重创的确是烈火罗的手笔,半个月前,魏县城主在夜间打开城门,勾结烈火罗国人,放他们侵入。烈火罗人逢人便杀,吓得全城的人四处逃散。 后来,幸得青玉斋的童子相助,他们才躲过一劫。 原来,青玉斋地下有一个密道,密道虽然不能通到城外,却能当做暂时躲藏的地方,好在入城屠杀百姓的烈火罗国人并没有多少,城中许多百姓才得以躲到里面逃避追杀。 他们不知道烈火罗人什么时候会去而復返,所以才不敢出来,也有一些百姓忍受不了这样暗无天日的绝望,想要逃出城,此后却再也没有生息。 到了青玉斋,裴冽给一人使眼色,那人转身离开。 裴冽跟着少年的指引进了暗道。 「你叫什么名字,刚才为什么会躲在箩筐里?」 少年拿着火摺子,一边小心翼翼地照亮前路,一边回道:「我叫魏景明,妹妹饿了,我给她出来找吃的。」 刚说完,他突然变了语气,向前跑过去,嘴上大喊道:「云翼军来救我们了!我们有救了!」 火摺子在魏景明手上,他一跑开,裴冽身前顿时一片黑暗,他无奈摇头,将自己身上的火摺子一吹,火光亮起,他听到有人有气无力道:「娃子,你说什么鬼话呢,云翼军不是在云城吗,咋可能来救我们,你是不是饿煳涂了!」 「就是,你还是快看看你妹妹吧,她刚才又哭了,俺们几个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她哄好,她非要吃奶,可俺们哪有奶水让她嘬噢?」 「娃子,你出去找到啥吃食没有?」 那些人明显不信,魏景明急得不行,赶紧把裴冽拉过来,把火摺子照到他脸上:「你们快看!真的是云翼军!这是云翼军的少将军裴冽裴将军啊!」 有人一看魏景明身后还多了一个人,吓得高声尖叫:「娃子你怎么还带人来了啊!万一是红髦子怎么办?」 红髦子说的就是烈火罗人。 这时,有人惊唿:「这不是红髦子,是大禹人!难道……真的是云翼军来救我们了?」 地下暗道中太黑,裴冽不知道有多少人,只能尽力估量,听到那人不敢置信的声音,他出声道:「我的确是云翼军少将军裴冽,是来救你们的。」 他声音刚落,就听到扑通扑通跪地的声音,那些人趴在地上磕头,又哭又笑,嘴上喊得都是一样的话。 「老天开眼!终于有人来救我们了!老天开眼啊!」 裴冽口中发酸,忽然觉得自己有些词穷,这些最质朴的人们,明明心中早已在绝望的边缘,方才却能如没事人一样话着家常,人们在绝境中的求生和乐观精神超乎想像。 可是,他却说不出让眼前这些人完全放心的话,因为,他也不知道能不能活着出去。 「大家先随我出去吧,我带了一些粮食和冬衣,此地不宜休整,我们先上去,再从长计议。」 不管裴冽说什么,大家都只管说好。 百姓都从暗道里出来,暂时先把青玉斋当做安身之处,清点一下人数之后,裴冽大概知晓了魏县当前的处境,还活着的人一共有四百二十六个,有将近一半的人都是孩子,应该是撤退的时候,他们优先让孩子先进了密道。 将大家都安顿好之后,裴冽看到刚才离开的那个骑兵回来了。 他将人带到角落里,低声道:「云晟,外面怎么样?」 云晟是云翼军骑兵营千夫长,也是刚入城时情绪最激动的那个,裴冽派他出去探查情况,他回来之后脸色更加青白。 「将军,外面的确被烈火罗国人包围了,他们的兵力,超乎想像,大约有五万人,就算高参将带着后面的云翼军安然入城,咱们也是以少对多……」
第292页 裴冽转头看向那些百姓,所有人脸上都洋溢着微笑,劫后余生的喜悦让他们暂时忘记了才刚经歷过的伤痛,云翼军对他们来说就代表着胜利,只要有云翼军在,就一定会有出路。 他仰头闭了闭眼,寒风在脸上刮过,刺骨的寒冷侵入心肺,云晟从未看过将军这样惨澹的神情,像是在做什么重大决定。 其实,对云翼军来说,如果没有这四百二十六人,他们自己突出重围,总有人能活下来,还有将军,只要云翼军拼死护他,他一定会安然无恙。 可是,他们必定不能这样做。 「还有王先呢,」裴冽睁开眼睛,看着前方,眼中是拨不开的迷雾,看不真切,他喃喃道,「再等等吧。」 没有告诉百姓城外有烈火罗国人驻扎,第一夜云翼军不敢睡,他们把魏县库存的兵器都拿出来,每人分发好,对于骑兵营来说,只要有马就能冲锋,魏县的马厩和马草都还完好无损,人还没吃,先把马儿餵饱一顿。 这一夜无事发生。 裴冽等不到天亮就出了房门,在门口来回踱步,砭骨寒风会让他保持清醒,他心中盘算着当前困局,把每一种解法都演变一遍,却找不到一个可以两全其美的办法。 云晟也没睡,看到裴冽之后,走到他身后:「将军。」 裴冽一回头,看人是他,没有说话,继续踱步,云晟目光一直在他身上,良久之后,忽然道:「将军是在担心高参将会不管不顾地冲进来吗?」 裴冽停下脚步,瞥他一眼,他意识到这件事此时不是他一人心烦,恐怕所有人都在犹豫纠结。 高嵩炀不要冲破重围是最好的,他进来了,不过是多了一个猎物进笼子。 裴冽声音听不出喜怒,他道:「烈火罗人不进攻,我知道他在城外,他也知道我知道他在城外,却还是不进攻,你觉得是为什么?」 云晟沉默半晌,一字一顿道:「在逼将军投降。」 投降两个字说出来的时候,云晟自己都想笑,一个十四岁就敢入敌营取了敌军首级的人,怎么可能会做出投降这种事。 云城少帅裴冽,这一生可以打败仗,却不会投降。 裴冽轻笑一声,语气有些唏嘘:「听说晋西总兵霍圻在烈火罗军中,三年前我与他在汝阳有过一战,他逃了,现在看来,他对我是恨之入骨啊。」 「那等卖国求荣的狗贼,如何能跟将军相提并论!」云晟啐了一口,轻蔑和不屑不加掩饰,仿佛多提他一个字都觉得噁心。 可是裴冽知道,不管霍圻有多卑劣,现在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他没有选择的余地,或者说,敌人没有给他选择的余地。 第二日,无事发生。 第三日,无事发生。 第四日,魏县百姓已经察觉到气氛不对,前几日劫后余生的喜悦渐渐被冷静取代,他们开始意识到,云翼军迟迟不出城,一定是因为有人阻挡了他们。 第五日,城外的烈火罗终于开始有了动静,他们架起罗门炮,从子时开始,每隔一个时辰便点火炮轰魏县城门,震耳欲聋的炮火声将人从睡梦中震醒,魏县百姓这时才知,原来烈火罗就在城外,随时等待进攻。 「还没有王先的消息吗?」裴冽看着残破的城墙,最后一次问云晟。 云晟还是一样的回答:「没有……」 三日前—— 王先手持将军印,累死一头烈马,终于到达宁州,他从马上摔下来,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到城门值守的士兵面前,哑着嗓子吼道:「我是裴冽裴将军的副将王先,快带我去见宁州总兵!」 王先拿着的是真的将军印,那士兵不敢怠慢,急忙带王先去了总兵府。 结果到了里面,茶水糕点都上了四次了,王先却迟迟不见宁州总兵,直到他等到日落西沉,再也按耐不住性子想要冲出去找宁州总兵的时候,他才姗姗来迟。 宁州总兵客气与他见礼,王先顾不上许多,先把紧急情况告知于他,最后道:「请总兵大人立刻派兵支援魏县!」 宁州总兵回头,脸上颇有些着急:「你是说烈火罗国打算从西边进攻,而魏县很有可能就是他们第一个目标?」 王先点头道:「正是如此!」 「裴将军现在已经赶去魏县了?」 王先着急,却仍是回答他的话:「是——总兵大人快快发兵吧!」 宁州总兵转过身去,向前行了几步,忽然回头道:「我不能先发兵。」 「为什么?」王先震惊不已。 宁州总兵道:「烈火罗放弃久攻不下的南川一线,改由西边进攻,先打魏县,这是不是你们的猜测?若要我调兵,光靠你手中的将军印是不可能的,需要陛下亲自下旨才可以,待我将此事秉明圣上,圣上同意调兵,我才可以调兵。」 王先拍桌子站起来:「可裴将军等不及了!」 宁州总兵笑笑:「你不是说他带了两万精锐前去魏县吗?说实话,魏县那样的小地方,不是什么战略要地,烈火罗挑它作为跳板的可能性太小,多半是裴将军杞人忧天。」 王先看他悠然自得的模样,气得上前去一把揪住他领子:「你知道去晚一步有可能会发生什么事吗?如果将军和魏县百姓因此有什么不测,你担得起那么多条人命吗?」 宁州总兵登时就变了脸,一把挥开他的手,扫了扫自己衣襟道:「不管如何,没有圣旨,谁也不能暗自调兵,这是规矩,你若再行止无礼,我有理由怀疑你意图谋反。」
第293页 王先瞪大了眼睛,有些不敢置信地看着他:「你不知道裴将军是谁吗?」 「当然知道,可那又怎样?裴将军就不可能谋反吗?」 他话音未落,王先一拳头就挥在他脸上,宁州总兵不知道他这么冲动,猝不及防挨了一拳,往后退了几步稳住身子,他摸了摸嘴角,有血。 「来人,把他给我抓起来!」 他一声令下,府兵冲上前来把王先制住,王先虽然力气大,可双拳难敌四手,他双手被擒,想到将军此时有可能被敌军围困在城内,顿时就有了哭腔,他求饶道:「总兵大人,您行行好,派兵去支援魏县吧,就算我们猜错了,这对你来说也没什么损失,我求求你了!」 宁州总兵面上含笑,眼中却闪过一抹阴狠:「我当然会派兵,只不过我要先派人去金宁中领旨,裴冽不是大禹第一战神吗?一个小小的魏县都护不住,也愧对这个名号,倘若真的有敌军攻打,让他多坚持一两天,也没什么吧?」 王先怔住,几乎不能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样的话,下一刻,他开始勐烈挣扎,眼中有泪涌出,却是屈辱愤怒的泪水。 宁州有兵,却不发,他说让将军多坚持一两天,也没什么吧。 没什么吧? 一个人,如果有良心,怎么能轻飘飘地说出这样恶毒的话! 看王先奋力挣扎,那些人快要控制不住他了,宁州总兵眉头一拧,冷道:「先别让他闹了!」 后颈一疼,王先眼皮一翻,昏倒过去。 王先最后一丝残存的意识消散之前,隐隐约约看到有人蹲在他身前,冷笑道:「怪就怪裴冽不是我们的人……」 两日前—— 姬珧总觉得有些心神不宁,柳县这几日战事很顺利,并没有任何让人窝心之处,可她就是怎么也静不下心来。 前几日收到密报,说烈火罗改了进攻路线,开始开拓西边战场,还有些庆幸,起码这样就跟淮南王南辕北辙了,暂时没办法拧成一股绳。 又听说裴冽带兵前去支援魏县,姬珧便开始七上八下,魏县是个小地方,当年还被小师叔当做避世隐居的世外桃源,怎么看都不像需要攻占的战略要地,可裴冽是个谨慎的人,只要有一点可能就会前往印证,姬珧倒是不惊讶他会亲自前去。 坐在长案边,姬珧把玩着手中的青琅环,忽然她发现一丝不对来,放在火上一照,她才看到青琅环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小道裂缝,像是从中间断开一样。 正看着时,帐帘外忽然走进来一个人,姬珧连忙把青琅环藏起来,对进来的人笑笑:「十九,什么事?」 宣承弈脸色十分不好,却不是因为看到她藏了什么东西。 「他传信了。」 姬珧脸上笑意顿住,匆忙站起:「说什么。」 「秋澜瞒过了他,烈火罗想要置裴冽于死地。」 姬珧的神情,在一点点龟裂。 一日前—— 烈火罗驻扎在魏县城外的军帐中,秋澜藏不住的好心情溢于言表,他站在沙盘前,赞赏地看着这一步棋:「裴冽果然走进了我们的圈套,这一切要多亏了霍将军,看来,你很了解他嘛。」 霍圻低声一笑:「如果不是这场雪灾,我的计划也没那么容易就得逞。」 秋澜点点头,脸上是不屑的神色:「你们大禹的战神还真是奇怪,明明在战场上厮杀多年,本该见惯生死,却还会步入这样的圈套。魏县作为小城,人口不多,战略要素几乎为零,聪明的,就该放弃这里,在充分的时间下赶到魏县旁边的忻州准备迎接我们的进攻,发现不对之后也没有逃跑,难不成他还想救这一城百姓吗?」 霍圻哂笑道:「咱们留下来那些活口,不就是为了牵制他吗。」 秋澜未置可否,看向一旁的薛辞年,眼珠转了转,问道:「依薛公子看,接下来我们如何是好?」 薛辞年淡漠地看着沙盘,清冷的声音从口中而出:「逼他投降,逼他就范,为了城中百姓,他会认输的。」 「薛公子此言差矣,或许你不了解裴冽这个人,你就算打折了他的嵴骨断掉他双腿,他也不会跪下跟你投降的。」霍圻打断他的话。 薛辞年抬眸,眼中终于出现了波动,像是戏嚯,他道:「哦,那霍将军觉得怎样才好呢?」 霍圻笑了笑:「城中所有人加起来满打满算不足五千人,而我们有五万人,五万人打五千人还用考虑吗,当然是直接杀进去,杀他个片甲不留。裴冽不是要保护城中百姓吗,我偏要让他睁大了眼,看到那些人一个个惨死在他眼前。他不是号称大禹战神吗,我偏要让他跪在我面前求饶,让世人知道谁才是战神。」 薛辞年问:「你不是说,他不会投降吗?」 霍圻道:「试着用他人性命要挟他,说不定有意想不到的后果。」 薛辞年忍不住冷笑:「霍将军对他还真是恨之入骨。」 霍圻看向秋澜:「他是我们的敌人,这样做不是应该的吗?」 薛辞年沉默不语,端详着沙盘,不再把目光放到霍圻身上,秋澜看出他心中有话,就道:「薛公子觉得有什么不妥之处?」 薛辞年静坐片刻,忽然站起身,他走到秋澜面前,眼睛直视他:「大帅可知道大禹人最大的弱点是什么?」 「愿闻其详。」
第294页 「大禹人最大的弱点就是吃软不吃硬,假使你用安逸、顺遂诱惑他们,潜移默化地影响他们,他们会慢慢忘记自己骨子里流淌的血液,就像魏县城主一样,但你若是以屠城这样的方式进行逼迫,事实如你所见,只会激起更强烈的反抗,到时你要面对的不止大禹的军,还有大禹的民。我们大禹人,是最不惧怕灾难的民族,但我们惧怕安逸。你用这种手段杀了裴冽,也许不久,就会有更多裴冽站起来,这绝不是你想看到的。」 秋澜不满地皱了皱眉:「你是说,我们烈火罗最开始的决策就是错的?可我们一直是这样,将一个民族消灭掉的最好方式就是杀光他们的人,毁掉他们的文明。」 薛辞年笃定道:「毁不掉的。」 秋澜气笑了:「你忘了自己站在哪边吗?」 薛辞年直视他,毫不闪躲地道:「我只是告诉你对付大禹人最好的方式,大帅既然不信,便算了。」 他坐回到刚才的位置上,不再开口说话,放在身侧的手却微微攥紧。 霍圻笑笑,对秋澜道:「明晚子时,我们就进攻吧。」 今日,上元节—— 裴冽白天里登了一次城墙,云晟以为将军疯了,要阵前自尽,结果看到他只是静静地站着,向远处眺望。 云晟忍不住了,问他:「将军在想什么?」 裴冽神情很安逸,像是真的想到什么开心的事,陷入回忆中无法拔出的那种安逸,他张了张口,反问云晟:「你想家吗?」 云晟一哽,声音从嗓子眼里出来,良久之后,他轻哂一声:「不敢想啊。」 「嗯。」 裴冽眼前好像出现了一个人影子,穿着火红的衣裙,在猎猎风声中送别他。 他很快将脑中的身形挥开,也笑了一声。 「我也不敢想吶。」 第126章 上元节(下)…… 裴冽那声「我也不敢想吶」说得很轻很轻, 轻到被风一吹就散了。 天地浮云辽阔,万物众生多娇,在那么广阔无垠的尘世中, 有时候, 一个人,一个心愿, 一个承诺,都会变得那么渺小。 但渺小并非无足轻重, 只是对于他们来说, 胸怀更盛大的愿景罢了。 云晟没想打搅他, 哪怕只是短暂的一剎那, 他也想将军在回忆里多沉溺一会儿。 他知道他不打搅他,他也会醒来的。 每个人都会醒来, 然后义无反顾地奔赴现实。 云晟摸摸鼻子,移开眼神,往下一瞄, 无意中发现将军手中好像攥着什么,像是传递军机的密信。 如今魏县被围, 他们出不去, 也没人进得来, 几日都是与世隔绝的状态, 应当不会有任何消息传进来才是, 他心中刚闪过疑惑, 就见裴冽忽然扭头看他, 问:「今日是上元节对吧?」 云晟愣了一下,慢半拍道:「是。」 裴冽转身往城下走,双手背在身后, 神色已恢復如常,他边走边道:「既然是上元节,应该好好庆祝一下,去让云翼军准备准备,城中还有什么美酒燻肉啊,都拿出来。」 原本跟在裴冽身后的云晟忽然顿住,神色渐渐僵住,然后变得凝重,他直愣愣地看着他,裴冽见没人跟上来,一扭头,看他站在那不动,便问:「怎么了?」 云晟沉默不语,眼神却满满都是质问,裴冽凝神想了想,又走回去,把手中的字条拍在云晟前胸上,示意他看。 云晟心中有不好的预感,但还是把字条拿到手中打开了,看清上面的字之后,他瞳孔骤然一缩,勐地抬头朝裴冽看去:「将军,这——」 「消息真伪你不用怀疑。」裴冽打断他的话,沉稳的声音没有一丝动摇,他用脚底蹭了蹭台阶,漫不经意地看着前方:「云晟,你跟我有五年了吧,除了王先之外,我最信任的就是你。王先去宁州请兵支援,到现在迟迟不回来,你我都心知肚明,应该是宁州那边出了问题,现在不管是哪边派兵增援,时间都赶不及了,我们只剩下一天的时间,所以,我们根本没有更多选择。」 云晟脸色铁青,将手中的字条攥出褶皱:「将军打算怎么办?」 裴冽笑了笑,目及远处,草木荒凉,整个魏县一片死寂,但荒凉总有消逝的时候,枯枝败叶中焕发新绿,过不久,这里一定会繁花遍野,他想到那时有些心酸,又将头转了过来,拍了拍云晟的肩膀:「咱们好好过个节吧。」 云晟眼眶微红,他不是担忧自己一个人的生死,只是觉得这种死法有些憋屈,纵横疆场的云翼军,牺牲也该是壮烈的,到头来却被敌人压制到这种地步,只能坐等敌人来取他们首级吗? 他向前一步,身姿笔挺,胸中涌动着悲愤:「我不认输!将军,我不认输!就算现在让我上战场去跟那些红髦子拼杀,以一敌十以一敌百,我眼睛也不会眨一下!我绝不会坐以待毙!」 云晟哽咽着道:「将军,你知道吗?我原本不姓云,我父亲姓陈,但他也死在战场上,母亲让我一辈子也别忘了父亲是怎么走的,云翼军护家国百姓,我是父亲的孩子,亦是国之子民,父亲卫国亦是护我,母亲让我改云姓,是希望我永远牢记这份恩情。将军,就这样窝囊等死,我做不到,要么马革裹尸,要么活下去,我只有这两个选择!」 裴冽的手还放在他肩上,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拿刀从不发抖的手,此时竟有些微微的战慄,他继续捏紧云晟的肩膀,看了他半晌,笑说:「谁让你窝囊等死的?」
第295页 云晟一怔,裴冽又问:「真不怕死?」 云晟立刻挺直了胸膛:「不怕!」 裴冽笑开,推了他后背一下:「去吧,把所有人叫上,最后一次上元节,不能让兄弟们饿着肚子过了啊。」 云晟那一刻好像突然听懂了什么,他被推地行下几个台阶,而后僵着身子愕然回头,裴冽将右手臂弯里的兜鍪戴上,对他正了正衣冠,轻道:「云翼军没有认输的时候。」 他一说这句话,云晟忽然觉得鼻腔一酸,热血上涌,哪怕知道已经到了穷途末路,有了将军的誓言,就可以踏下心来,他转身匆匆行下台阶,这次未再迟疑。 裴冽闲庭漫步回到青玉斋时,看到几个妇人已经开始张罗上,魏县虽然已被洗劫过一翻,但敌人来去匆忙,酒肉这种东西找一找还是有的。 正巧一个浓眉大眼的妇人路过,妇人看到裴冽,也不扭捏,大咧咧沖他招手,提起自己手中一罈子酒,笑道:「将军你看,这是俺们自家酿的桃花酒,口感可醇了,你救俺们性命,俺们也没啥送你的,就这酒啊,今天管够!」 另一个妇人也走过来:「还有俺家的女儿红!」 「俺们家剩点酱牛肉,都送给将军和云翼军的儿郎们!」 「你闻闻你那牛肉,都该臭了吧?」 「胡说!这大冬天的哪有那么容易臭,我看你手里提着的猪肉才有味,将军你别吃他的!」 「屁!我这猪肉是燻肉,放到开春都不会坏的,将军一定得尝尝,这可是魏县最出名的手艺了。」 他们三两句话自己拌上嘴了,裴冽只管笑,云晟看将军被他们围在中间不知所措的模样,头一次发现原来将军也有如此窘迫的时候,他过去藉口有事禀报,终于把裴冽解救出来。 两人往里走,云晟道:「众人一听说将军想过上元节,都不用吩咐,自己就忙起来了。」 「魏县明风淳朴,倒是跟云城很是相像。」 一提到云城,两人皆是一顿。 这时,前面有几个小孩在追逐嬉戏,横冲直撞跑着玩耍,裴冽看有一个小孩就要撞过来,偏了偏身躲过去,谁知那小孩忽然停下,然后从他脚边扔了一朵枯草编成的花就跑了。 凉七 裴冽低头看看,又扭头跟云晟对视,两人都有些摸不着头脑,正要走开时,那个丢花的小女孩跺了跺脚又跑回来,拽住裴冽的红袍,把草编花递给他:「送你的!」 「送我?」裴冽指了指自己,蹲下来勾了勾她鼻子,「为什么送我?」 小女孩眼睛水亮剔透,脸上虽然脏兮兮的,却是最纯粹干净的时候,她脆生生道:「阿娘说你救了我们,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囡囡喜欢大英雄,想送给大英雄漂亮的鲜花,可是天太冷了,花儿怕冷,不敢出来,囡囡只好编了一朵花送给你。」 裴冽哑然失笑,看了看手中的花,伸手蹭掉她脸上的污脏,温柔道:「不是我一人救的你,你看,是他们救的你,那些都是大英雄。」 他给小女孩指了指忙碌的云翼军。 小女孩顿时哭丧起脸,委屈道:「可囡囡编不出那么多花,怎么办啊……」 裴冽看她说着要哭,赶紧安慰她:「你如果要感激他们,有个最简单的法子,想不想听?」 小女孩忙点头,那些追逐嬉闹的孩子也纷纷凑过来,满脸希冀地看着他。 裴冽摸了摸她小脸,笑着道:「只要你们保证自己都能健康平安地长大,他们就死而……他们就心满意足了。」 裴冽说着顿了一下,脸色微微发白,云晟赶紧蹲下身跟那些小孩道:「还有一件事,也很简单,等春天来了的时候,漫山遍野花都开了,你再摘下来一朵真的,送给我们,好吗?」 小女孩开心点头:「好啊好啊!」 孩子的心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很快他们就又跑开了,两人站起身,互相看了看,谁都没有说什么。 突然,他们听见一阵歌声,转头看去,远方有几个孩子搭着肩膀,嘴上唱着朗朗上口的童谣,欢声笑语与童谣的内容有些不符,却又意外的和谐。 「战鼓潇,马儿跑 玉门关下白骨堆 京中小儿睡得饱 战旗飘,旌节摇 烽火连月照西京 铁衣城阙永不倒……」 裴冽驻足遥望,忙着手中活计的云翼军也纷纷停下,唱着童谣的孩子们声音并不大,却毫无阻挡地钻进每个人耳中,有的人攥紧了拳头,有的人湿红了眼眶,裴冽转头,对云晟道:「去将战鼓推过来。」 云晟点了点头,不一会儿,几个将士推来了战鼓,阵前奏乐,战鼓是最振奋人心的乐器,每一声响都让人甘愿奉献热血,而此时,激烈的鼓点与童谣结合起来,竟然也不乏无畏无惧的气势。 上元宴办得很热闹,结束时已到黄昏。 人们喝得尽兴,吃得也尽兴,将要散去时,裴冽忽然将他们叫住,魏县百姓只是普通人,云翼军却是军纪严明的将士,令行禁止,他们立刻站直身子整齐划一地面向裴冽。 一时间,四下无声。 面对一双双望向自己的眼睛,裴冽舔了舔牙关,此时才知有些话是真的不容易说出口,他看了看云晟,然后视线在每个人身上扫过。 「今日是上元节,我本不愿意任何事破坏了你们的好心情,但有些事终究瞒不下……我其实已经接到消息,烈火罗在今日子时,就要攻城了。」
第296页 他说完,等着听人们愤怒的质问,或者绝望的吼叫声,但他等了很久,依旧寂静无声,他什么都没听到,再抬头时,便看到百姓们瞭然的眼神。 裴冽怔住。 云晟走过来,拂了下袖子单膝跪地,道:「将军恕罪,属下擅作主张,已经把将军告知我的消息,告诉他们所有人了。」 裴冽缓缓瞪大了双眸,眼中震动,听到人群中有人喊「将军」,他猝然回头,就见那个一脸福相,要给他桃花酒喝的妇人走上前来,用极其温柔的语气对他道:「将军救了俺们,却迟迟不出城,俺们也不是傻子,知道定然是外面还有敌军,若不是有我们这些老弱妇孺牵制着将军,将军恐怕早已动手。将军是为了俺们才被困城中,就算最后没能把人救出去,俺们也毫无怨言。」 「对,毫无怨言!」有人跟着附和。 裴冽一时语塞,他发现自己的眼睛有些干涩,口中发酸,什么都说不出来,他想过被人攻讦谩骂,被人指责无能,或者看到他们苦于困境的绝望,已做好被自责的藤蔓缠绕绞死的觉悟,却没想到还有这样一幕。 妇人搂着自己的孩子,是那个给他送花的小女孩,小女孩神情懵懂,夫人却万分不舍地蹭了蹭孩子额头,眼中泪水滚落,她对裴冽道:「你们也是爹生娘养的,都是血肉之躯,知道疼害怕死,俺们怎好心安理得地让你们为了俺们送死?可恨那些红髦子狗贼,故意放俺们一条生路,逼得将军入了困境,才造成今日的局面。可俺们大禹的战神,要活活被他们困死在这,凭什么!将军,你且带着云翼军逃走吧,留下性命来,把红髦子给赶出大禹,让他们一辈子都不敢犯我大禹国境,让大禹百姓永远不必再有被夜侵和屠城的时候!若能看到那一天,俺们死了也甘愿,反正这命,也是红髦子狗贼留的,他们留了,俺们不稀罕!」 「对,俺们不稀罕!」 「将军!你们走吧,大禹还指望着你们呢!」 一个汉子跪在地上,他身边并无亲人,只有他孤零零一人,他跪在地上号啕大哭,摇着头嚷着:「将军,俺再也不想看到了,红髦子拿着刀杀了俺娘,把俺爹的头砍下来,俺那刚出生的孩子,被他们活活摔死,还有俺那婆娘……」 汉子回想起那一天,几近崩溃:「俺活不下去了,可俺想让别人别再经歷俺的痛苦,就当俺们死得也算有价值了。将军,你别管俺们了,逃吧!」 他的话像是勾起了所有人的回忆,魏县百姓纷纷跪下来,哭声连成一片,裴冽看着他们,以为经过这几日的欢声笑语,他们早已经忘了那日的伤痛,却原来,罪恶从来不会轻易被洗刷,痛苦悲伤和绝望也不会。 人们会记住这恨的。 会永远记住。 而这恨教他们抛却生死,哪怕粉身碎骨也要跟敌人同归于尽。 裴冽行下台阶,将最前面那个妇人扶起来,她怀中抱着的小女孩也在哭,但大抵现在还不能完全明白什么,裴冽把小女孩接过来抱在怀中,蹭了蹭她的脸,轻声道:「别哭了,囡囡。」 妇人捂着嘴,早已泣不成声。 裴冽吸了口气,看着魏县众人:「我今日登上城墙,问我身边的千夫长,你想家吗,他回答我说,不敢想。」 「不敢想,害怕一想起,就怕死。」 「你们今日让我见到,沙场上的人不是白白牺牲的,有人懂他们也是血肉之躯,有人懂他们也是爹生娘养,有人懂他们也畏惧死亡。」 「但有一点,你们说错了。」 百姓们纷纷看向他。 「大禹并非有我才会胜利,也并非有这三千云翼军才会战胜烈火罗。」 「这里有我们更值得保护的人。」 众人眼中都有不解,裴冽却看了看小女孩,掂着手臂,问她:「想不想送我一朵真的花?」 小女孩还有哭腔,糯糯地喊了一声「想」。 那妇人忽然懂了什么,再次落下泪来。 裴冽看着众人,声音沉稳厚重,像他永不坍塌的嵴骨,向世人昭示他的决心:「云翼军战旗飘扬数十载,从未有投降的时候,也从未有退却的时候。烈火罗想逼我就范,绝无可能,他们想屠尽我大禹子民,也绝无可能,他们想看我走入困境,想看我绝望,我偏偏要在其中杀出一条血路。」 裴冽转头去看云晟,云晟命人将魏县仅剩的兵器防具全都拿了过来,而云翼军身上,配备的则是如今大禹最精良的装备。 都在此处了。 裴冽面无表情地望向前方,神情冷酷,是悍不畏死的军人气魄,任何时候都绝不向别人展示软弱,他扬声道:「战场将士,所代表的不过是一种保家卫国的意志,生死存亡的关头,为了保护自己心中最重要的存在,谁都可以拿起武器,去护卫心中圣地。」 那妇人看了看旁边的汉子,又看了看裴冽怀中的女儿,通红的眼眶中突然迸发出坚定的光芒,她向前一步,再一步,走到那堆武器边上,弯腰捡起一把,然后是第二个人,第三个人,第四个…… 或许他们心中也害怕,但比起窝囊地等着敌人来袭,先拿起武器进攻不是更让人振奋吗? 每个人都去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武器,直到少年魏景明过去,他刚伸出手,就被裴冽按住了。 抬起头,裴冽也看着他。
第297页 「你不用。」 魏景明不解,问:「为什么?」 裴冽按着他肩膀,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他恍然睁大了眼,定定地看着前方,眼中渐渐蓄满泪水。 ** 戌时正,城外的烈火罗营地中突然爆发一阵火光,秋澜正在营帐中等待子时的到来,忽然听到外面一声震天巨响,有人匆匆撩开帐帘,用烈火罗国语言大声道:「殿下,不好了!云翼军打过来了!」 秋澜蹭地站起身:「云翼军?哪边的云翼军?」 「回殿下,是南边的。」 秋澜脸色缓和几许,脸上仍有几分凝重,他扭头看了看帐中其他人,问道:「在百里外观察好几天,这群蠢货现在才来救人?」 霍圻道:「今晚咱们就要攻城,他们挑这个时间捣乱,有些可疑。」 说着,看了看薛辞年。 薛辞年却道:「如果他们是想冲进来救人,反而对我们有利,姑且留他一个口子,引进来再瓮中捉鳖,怕就怕在他们还有别的目的。」 说罢,帐中又有一个人闯进来,高唿:「不好!不好!我们的武器库和堆积粮草的营帐被他们炸掉了!」 秋澜彻底变了脸色:「怎会如此?他们怎么知道我们武器和粮草放在哪?」 「军中有奸细!」霍圻很快便道。 秋澜满是震惊,他快速地在帐中扫了一圈,目光最后停留在几个大禹人脸上,霍圻还想说话,薛辞年道:「不管如何,云翼军挑此时进攻,绝无可能是巧合,快去看看城门,裴冽是不是也有了动静!」 秋澜急怒出声,大跨步走了出去,正好看到有斥候过来,那人匆忙道:「殿下,魏县城门打开了,他们要逃出来!」 秋澜黑沉着脸,大手一挥:「现在就进攻!」 「是!」 霍圻跟着跑出来,秋澜立即对他道:「你去对付裴冽,无论如何,一个人也不要放过!」 「是!」 ** 戌时一刻,魏景明跟在云翼军身后出了城。 他右手拉着一个小女孩,左手牢牢举着盾牌,他听到唿啸的风声,还有相隔很远的炮火声,被炸断的骨裂和惨叫都像发生在眼前一样。 只有在这种近距离的接近死亡的路上,人们才会切实地感到害怕。 远远看去,火光中一条黑压压的线向前推进,铁盾将人牢牢护在身后,而他们之前,骑兵抛弃了他们的战马,义无反顾地向前冲锋,他们的目标不是消灭敌人,而是保护身后这二百六十八个还未长大成人的孩子。 没人猜到将军会做这个决定,可这个决定被他说出来的时候,也没有人惊讶或者质疑。 沖在最前面的云翼军,无疑是在拿自己当做肉盾,阻挡烈火罗后知后觉的攻击,当火力线无情地压下来的时候,魏景明感觉到前面有一声接着一声的闷哼,他知道每一声可能代表一个人就这样死了,可是没有人退后一步。 他想起云晟哥哥说起烈火罗占领的四座城池,他们的亲人,他们的同胞,就是这样死在战场上。 大禹与烈火罗无冤无仇,可红髦子就是要杀他们;他们这二百六十八个盖子,与云翼军也毫无关系,但现在,那些人正在用自己的生命保护他们,没有一个人逃跑,一个人倒下了,另一个人紧接着补上他的位置。 勐烈的弹药在身旁炸开,魏景明听到有人在哭,他勐地抓紧小女孩,一边奔跑着一边喊:「囡囡!别哭!往前跑,不然会死更多人!」 他也不知跑了多久,敌人火器的攻击很快就慢慢减弱。 因为后方有人袭击了他们安放武器的营帐,烈火罗军能用的只有身上配备的火器,弹药用光了,就不能再继续用火力线压制。 可是烈火罗今日决心要把魏县的所有人,包括裴冽都留在这里,他们拿着长刀、长.枪冲上来,黑压压的大军就这样交汇。 这时,身骑烈马的一队云翼军突然从城门中长奔而出,手执长缨,很快便冲到最前面,与烈火罗厮杀在一起,每推进一步,都有人倒下,而裴冽则在最前面,亲自为他们开闢出一条路。 可是烈火罗的人太多了,所有人都知道这并不是一场势均力敌的交锋,所有人都知道他们在用自己的命去博一件根本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漫漫长夜,无尽黑暗,圆圆的月亮高挂在空中,皎洁无瑕的月光铺洒在大地之上,与鲜血交相辉映。 凛冽的寒风砭骨刺面,手像是与寒铁冻上一般,每一次将长缨枪从敌人身体里抽出,都有更沉重的疲惫感涌上来。裴冽眼前早已没有敌人,只有无尽的鲜血,大禹战神在沙场上浴血奋战,每一个云翼军都不曾退缩。 就在前面啊—— 他们看着前方,心中吶喊,就在前面啊—— 可那个前方太遥不可及了,脚下像是停滞了一般,有太多人倒下了,而敌人怎样也杀不完。 「将军!」裴冽听到身后有人在喊自己,麻痹的身体早已不能做出准确的动作,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又听到一声压抑痛苦的警告。 「别回头!」 裴冽一怔,敌人长刀砍来,在他手臂上留下一个血淋淋的伤口,裴冽反手便将那人斩杀在马下,他真的没有回头,却在厮杀中静静地聆听。 没有了。 什么都没有了。
第298页 再也没有云晟的声音了。 裴冽口似含着铁,喉咙涌出一股血腥味,风吹着眼眶,被血浸湿的眼底混杂着热泪,他那时想,云晟今年,也才十九岁。 自打穿上军甲的那一天开始,他们就知道自己很有可能牺牲在战场上。 可他身为军中统帅,可以把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每一个将士因他的军令赴死的惨重代价,却是连他也不能承受的。 他死了,可他不能回头。 杀出了一半的距离,而剩下的云翼军已经寥寥无几,就在烈火罗人觉得胜利在握的时候,盾牌后面突然伸出长刀,狠狠贯穿敌人胸膛,那是一个个魏县百姓,此时都杀红了眼,云翼军为了他们倒下了,他们再用自己的身体顶上,一边嘴上骂着,一边挥动长刀。 战场将士,所代表的不过是一种保家卫国的意志。 国家这两个字太宽泛了,他们不怎么能诠释清楚,可身后是自己的骨肉,是自己的亲人,是自己要守护的最后一丝希望。 这是他们的土地与亲人,他们一分一毫也不会退让! 蓄积了无尽愤怒与怨恨拼杀,冷酷无情的刺刀□□将人贯入,他们早早就想做个了结,人都怕死啊,但也怕没有尊严地活着。 无惧无畏的人比任何勇士都更恐怖,他们深知多一个人多坚持一刻就多一份冲破黑暗的希望。 秋澜在远处看着,忽然明白薛辞年说的那句话。 他要面对的,不止大禹的军,还有大禹的民。 百姓不死,军心不散。 而他呢,就是要将这些悍不畏死的蠢人一个个全部杀死!他坚信愚念和弱小永远抵抗不了强大。 「全力进攻!」他一声令下。 裴冽看着前方微弱的火光,眼皮渐渐有些抬不起来,耳边的风声仍旧唿啸不止,再次涌上来的敌军比之前更加强悍,而目的地远在天边。 他勒紧缰绳,心中忽然响起一个声音。 要失败了吗? 最后,还是要失败了吗? 每个还活着的云翼军,筋疲力竭地挥动长缨枪,心头蔓延的绝望传遍四肢百骸,云翼军不会逃跑,可是会输啊,他们不愿意看到这样的结局,然而有些事,非人力所能及。 就在这时,一声清晰而震撼的声音冲破耳膜。 有一个人在战火纷飞的沙场上,轻轻和着血泪唱着: 「战鼓潇,马儿跑 玉门关下白骨堆 京中小儿睡得饱」 沙场有一瞬陷入无边寂静之中。 没有人想到会在这时听到歌声,那些被牢牢护在中心的孩子们,用含着哭腔与悲恸的童声,一遍遍应和着。 起初,只有一个人唱,然后像是掀起了一阵浪潮,所有人边哭嚎边吶喊,用自己的方式,给还活着的人力量。 「战旗飘,旌节摇 烽火连月照西京 铁衣城阙永不倒 溅吾血,踏吾身 五更角鼓声悲壮 将士阵前拭宝刀 溅吾血,踏吾身 城破山河仍俱在 万里山川不曾老」 而剩下的人,正在用自己的身躯,溅吾血,踏吾身,应和他们的歌声。 魏景明耳边只有一个声音,是将军对他说过的话。 他说:「你们啊,才是大禹的希望。」 一声号角刺破黑暗,前方忽然涌入穿着大禹战甲的人,像是早就准备好了一般,从东南方向迈进,裴冽看到他们的那一刻,眼前终于亮起了曙光。 高嵩炀骑在烈马上,裴冽远远就看到了他的身姿。 「援军到了!」 「援军终于到了!我们成功了!」 身边有欢唿声,裴冽那一刻,挺直身姿望向高嵩炀,然而视线一摇晃,他不知怎么的,脑中骤然一空,思绪也轰然间断裂,待到回神的那一刻,他才发现自己已经跌下马。 白马扬起前蹄,被敌人长刀刺中,哀蹄一声,倒在他旁边。 裴冽身上各处是洞穿的伤口,他也不知自己竟然会坚持到此时,直到坚硬的铁片没入他后背,裴冽无声地僵直身子,汩汩鲜血顺着嘴角流下。 就这一小会儿了。 就这一小会儿了,终于可以想一想她了。 他闭着眼睛,耳边好像响起她的轻笑:「裴冽,你等着,我一定让你有解甲归田的那一天。」 裴冽想着,他不能死啊,要是她看不到这一天,该有多伤心啊? 可他又好累,好疼,他坚持得太久了,他好想睡一觉。 他后悔了,他不该给她青琅环的,也不该在那天吻她,他怕这份私心成为她永远磨灭不去的遗憾,怕她惦记他。 要是没踏出那一步就好了。 裴冽支起身子,向着白马的方向,一点一点地挪,终于,他爬到了马头前,伸手摸向那枚金铃,眼前晃过的全都是那抹明艷的颜色。 「裴冽,你为什么要走?不能留在京城陪我吗?」 「裴冽,这金铃可护佑你性命,我特地去寺中开过光,除了我,没有人能伤害你。」 「裴冽,别叫我失望。」 「裴冽,你等着,我总有让你解甲归田的那一天。」 「裴冽……」 裴冽下巴抵在地上,抬头看着前方,那些孩子们已经被救下了,一个也没少。
第299页 他攥紧拳头,将金铃扯下来,慢慢挪到心口的位置,有什么东西从眼中滚落,喃喃的声音被寒风吹散。 没人听到他说的那声对不起。 「对不起,我要让你伤心难过了……」 第127章 诛心。 更漏将阑, 一缕风悄然透过缝隙吹入营帐,幽浮涌动的轻风像温厚的手掌,淡淡临摹, 温柔抚摸, 然后悄悄消散…… 姬珧恍然睁眼,直直从床榻上坐起, 心慌不止,眼前闪过画面, 断裂的梦境和即将空白的记忆不断撕扯着她的神经, 那种怅然若失的感觉愈渐强烈。 她白着脸, 踩着鞋下榻, 跌跌撞撞出了营帐。 十八正在守夜,见到公主一副狼狈尊容, 惊异中将她叫住:「殿下!」 姬珧踏出一步,骤然回神,那一脚慢慢收回来, 她这才觉得通体冰凉,破晓前最冷的风刺骨阴寒, 可有什么好像比这风还冷。 她转过身, 问小十八:「淮南王没什么动静吗?」 小十八微微错愕, 看她单薄的身子, 想要进去给她拿一件衣服披上, 迎面却见宣承弈走过来了, 便收起心思, 回道:「没有,敌军很安静。」 姬珧应了一声,回身要进帐, 瞥见不远处一道身影,宣承弈站在她身前,手上拿了一个信鸽,姬珧心沉了一下,张口轻问:「怎么了?」 却不想自己发出的声音竟然有一丝颤抖。 宣承弈见她冷风中只穿了一件单衣,快步走过去,抓住她的胳膊往帐中去,姬珧伸手一挡,又问了一遍:「到底怎么了?」 这次便多了几分不耐和薄怒,金宁卫神色微顿,殿下已很久没用这种语气跟宣公子说过话,对面的人眸色黯了黯,将手中的信筒递给姬珧,沉声道:「宁州总兵传来的军报,说五日前,裴冽副将王先前去宁州请援,宁州总兵未接到圣旨不敢增兵,所以同时传信到金宁和柳县,问陛下和公主的意思,是不是要增援。」 姬珧双眸微张,一把抓住宣承弈的手臂:「什么意思!是说宁州没有增援?」 身后的十八也大为震惊,当时魏县事出突然,裴冽走得急,谁也不知他是怎么布置的,可若唯一一个求情增援的宁州没有动作,就说明裴冽一个人被困在魏县,起码已超过八日! 八日,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了! 宣承弈点头道:「没有。」 姬珧心里一紧,又问:「王先,王先为什么没有再去别的地方请援?」 宣承弈顿了顿,如实道:「宁州总兵说,王先在总兵府出言不逊,对陛下大不敬,他将人扣押送去京城了。」 「扣押?」姬珧向后一步,唿吸一滞,顿觉有一种荒唐之感,难言的疼痛感从心脏处一阵阵袭来,千算万算,万没想到戳人嵴骨的刺刀是从后面递来。 宣承弈赶紧上前一步扶住她:「姬珧……」 姬珧扶着他的手站稳身子,垂眸看着脚下,忽然某一瞬间,她推开宣承弈,转身去了帐中,其他人怕出事,纷纷跟了进去,姬珧到了里面便去拿战甲,宣承弈先她一步按住她的手,眉头紧锁地看着她。 「放开。」 姬珧眸中阴寒,出口更是无情。 宣承弈未动,只是问她:「你想要做什么?」 想要做什么,谁人看不出来,姬珧无比清楚自己想要做什么,但她同样也清楚自己不该冲动,宣承弈像是没看到她眼中的纠结,一字一顿道:「你知道柳县如今大敌当前,洛州还有烈火罗国围城,不可能分出兵力,要解魏县之困,只有宁州这一条路。」 他语气稍顿,用极度隐忍的口吻说出下一句话:「而且,就算你现在去了,也晚了。」 就算现在去了,也晚了。 何其冷酷的现实,不管点不点明,每个人心里都清楚,可说出口仍像割肉一样钝痛,姬珧收回手,闭着眼轻轻出了一口气,良久的沉默过后,她睁开眼,面无波澜:「明日发兵,我要在三日之内取下姬邺首级。」 她语气正常地说着这样的话,但谁都能看出她眼底掀起的疯狂。 之后三日,姬珧发兵迅勐,久攻不下的柳县被一点点蚕食,姬邺毫无招架之力,待到第三日时,朝中忽然派来人到了营地,为首的是太傅盛佑林,跟着他一起来的还有御史台的几位大人。 姬珧在主帐接待他们,盛佑林不知是怎么了,从始至终一副爱搭不理的态度,仿佛他是不情不愿地被委派到这里,其他人倒是跟客气,对姬珧道他们来此只是例行巡查。 如今正逢战时,朝廷不放心手握兵权的大将军,派御史下行巡查或者安排监军都是常事,监军常由皇族之人担任,而姬珧自己就是皇族之人,所以便只剩下一个理由。 朝中有人不信任姬珧。 柳县跟魏县相隔洛州,姬珧不能第一时间得到魏县的情报,出兵增援魏县的最佳选择还是宁州,如今有京城中人来此,她当然要问一问姬恕是如何下发的圣旨。 御史台的老人刘御史如实回答:「殿下放心,陛下已经责令宁州总兵尽快出兵,如果不出意外,增援已经在路上了,今明两日便可到达魏县。」 刘御史说得诚恳,可姬珧却仍不免担心,密信上说烈火罗在上元节那日便会攻城,不管结果如何,现在算算日子,胜负应该早已经分出了。 姬珧心中还存着一丝侥倖,裴冽是大禹战神,身经百战所向披靡,就算只有三千轻骑入城,只要他想,就能突出重围活下来,云翼军是大禹最强悍的军队,一军便抵千军万马,只要他想,他就能活着。
第300页 可现在问题是他自己会如何抉择。 魏县因雪灾失去联络,烈火罗分出兵力修改路线一路西行,宁州总兵一定要等到圣旨才肯出兵,看似毫无关联的事件,背后却像存在一张看不见摸不着的大网一样牢牢把裴冽缚在网中。 姬珧等着裴冽的消息,与京城过来的几个官员说话时便有些心不在焉,一番寒暄过后,他们便要回各自的营帐,姬珧出帐相送,刚撩开帘子,就见到有人踏着风雪快步走来。 姬珧让宣承弈管着军中之事,很多军报都是经过他手再呈递到姬珧那里,见宣承弈疾步而来,眉头紧皱,姬珧心中微沉,有种不祥的预感,到了近前,她忙张口:「怎么了?」 宣承弈欲言又止,黑压压的面容下还隐藏着一丝不忍的情绪,姬珧已经把最坏的结果想到了,她已经在心底里做好预设,可当宣承弈说出魏县战况与结局时,她仍觉得一切都那么不敢置信。 「洛州来报……魏县一役,云翼军两千九百七十六人,魏县百姓四百二十六人,为保百姓,裴冽率兵突出重围,与高嵩炀里应外合,成功救下二百六十八名不满十九岁的孩子,其余人,全部战死……包括主帅裴冽……」 姬珧脑中嗡地一声,耳边的声音一瞬间全部消逝,她看到宣承弈嘴在动,听不到他的任何声音,可她还是能通过唇形知道他说了些什么。 她只觉得荒唐,可荒唐之中又无比确信这是裴冽会做出的选择。 大敌当前,他不可能放下仅存的百姓逃走,裴冽这一生就不懂什么是放弃什么是退让,但她就是不想相信,那样一个攻无不克的常胜将军会败在这里,就好像慷慨激昂的战曲在高潮时戛然而止,他不给任何人心理准备。 姬珧那一瞬间多希望宣承弈说的是假的,多希望是他在骗她。 「裴将军的,尸首呢?」她缓缓开口。 众人眼中的姬珧,还是那样一副神色怏怏的模样,听闻同门师兄弟战亡,神色没有一丝变化,甚至还能冷静地问出裴冽尸首在哪这种话,让人看不出她是强装镇定还是真的不在意。 可接下来宣承弈说的话,却让周边的所有人都惊呆了。 「为保百姓尽快脱离危险,高嵩炀没能来得及为云翼军收尸……」宣承弈攥紧拳头,像是压抑着心底愤怒,但就算再不忍,他也要把事实真相告诉姬珧。 「秋澜,把裴冽的尸体吊在城墙上,逼你现身……秋澜扬言说,你一日不露面,裴冽的尸体就一日不放下来。」 宣承弈每说一个字都紧紧盯着姬珧,他本以为自己在任何一处被她打断都不足为奇,可姬珧竟然就这样安安静静地听他说完,说完之后也没有反应。 姬珧半垂着眼眸,眼底的情绪都被埋藏在眼睫之下,让人怀疑她到底听没听到刚才那番话。 这时,姬珧身后一个御史出来,对姬珧躬身,着急道:「殿下万不可受到烈火罗的挑衅,裴将军既然已经战死,人死不能復生,结局已无法更改,虽然烈火罗此举有伤大禹颜面,可殿下身为监国,陛下年纪尚幼,还要多仰仗殿下。殿下万万不能不顾自己安危往火坑里跳,烈火罗此举一定做了完全的准备,魏县就是一个大大的圈套,此事还要从长计议!」 十八一个箭步冲上前来,指着那个谏言的御史,目眦欲裂:「你是什么意思?从长计议?难道要让裴将军就这样被敌人挂在城墙上不管不顾吗!」 这是在军营中,有多少人视裴冽为心中永不崩塌的英雄!现在英雄为民战死,以这样惨烈的结局倒在战场上,死后仍不得安生,还要把尸身挂到城墙上羞辱,这对所有将士来说是什么样的愤恨! 他们的主帅,他们的信仰,就这样堂而皇之地被敌人踩在脚下,军中将士得秉持着什么样的军纪,才会忍住冲动站在这里,而不是提刀去魏县把烈火罗人杀个精光! 可就在这时,一个冷静的人跳出来说,你们该从长计议,他已经死了,结局已经註定。 那御史端平着手臂,瞥了十八一眼,似乎在嫌弃他的无礼之举,扬高了声音道:「殿下身为掌政公主,有监国之责,凡事更应该三思而后行!裴将军马革裹尸,我等泫然欲泣,悲恸不已,可之后的局势才是至关重要,索性魏县只是一个小小的城镇,战略上没有占领的必要,要遏止烈火罗铁骑的脚步,减少我军伤亡,尚且有更大的空间可供思考。现在绝不是一时冲动,为争那一口气而造成更多人去牺牲的时候!」 另一个御史也上前谏言:「刘大人说得不错,烈火罗敢如此造次,城中必定有陷阱,他们以将军尸首当做筹码,我们就算有潜龙炮也不敢贸然进攻,这种情况下许多事都未可知,殿下怎能冒这个险?」 又有人跟着道:「就算不是殿下亲往,派别人前去也大为不妥,既然我们已经知道烈火罗明目张胆地引人入瓮,就不该做无谓的牺牲,如果裴将军活着,一定也不希望看到这样的场面。」 「你他妈的给我闭嘴!」十八终于听不下去了,说着就要冲上来,被旁边的小七一把拦下,小七抱着十八的身子,却不想十八力气很大,一下便将他推开,金宁卫见状纷纷上前挡住他,尽管心中再多悲愤,也知道现在不是内乱的时候,要是真让十八动手,那些御史没有一个是他的对手。
第301页 刘御史看十八卫竟然要对他动粗,吹鬍子瞪眼,愤然甩了下袖子:「竖子无礼!」 十八眼眸通红,一口气生生堵在胸口上,他指着为首的刘御史,紧咬着牙关道:「你在拦谁?拦我们大禹人去救人?两全的办法你想了吗?要是没有呢,没有就放任裴将军被吊在那里,让全天下的人看着,我们大禹,就是这样对待自己的英雄?」 拦着十八的金宁卫听到这句话,缓缓放下手,十八挣开他们,放低了声音道:「我们愿意牺牲,只要能把裴将军抢回来,做出再多的牺牲我也甘愿。」 他那一声甘愿,让无数人攥紧了拳头。 可偏偏刘御史在此时躬了躬身,言辞诚恳道:「阁下的忠诚和不畏死的精神,老臣深感敬畏,但是你可以说这样的话,上位者却不行,身为监国,殿下必须要为局势多作考虑。」 「如今淮南王未除,烈火罗不停登陆我大禹海岸增兵,西南沿线和洛州都身处危机之中,魏县只是个无名小城,宁州也已派去增援,再没有分散兵力的理由。我等来此,便是要督促殿下所下的每一道决策都要为长远考量,现在大禹不是国泰民安的时候,殿下的每一个决定都可能影响国运。」 他说到这里,语气停顿片刻,继续道:「老臣深知,殿下与裴将军感情甚笃,裴将军战死,殿下心底一定哀痛欲绝,可殿下不能因为一己私情弃大禹将来于不顾,还望殿下三思!」 刘御史话音刚落,突闻「铮」的一声,冰冷的刀尖已经横在他脖子上,宣承弈披着铠甲上前,面色如冷铁一样阴寒,刘御史从没见过那样一双眼睛,眼底无温,如视蝼蚁,他顿时吓得说不出话来。 宣承弈一把薅住他头髮,将他拉到身前,刘御史一把老骨头根本无力抵抗,其他御史脸色大变,想要上前帮他,却又不敢近身,只得大叫:「你想要干什么!你非我大禹臣子,却欺我大禹朝中重臣,是不把大禹放在眼里吗?快放开他!」 宣承弈看都没看那些人一眼,只是勒着刘御史的脖子,刀刃很快在脖子上划出一道血痕,刘御史吃痛,眼中终于露出害怕的神色。 「你再说一遍,是谁跟谁有私情?」 鲜血汩汩流出,那人仍面不改色,刘御史吓得脸都白了,哆哆嗦嗦道:「你你……你快放开我……」 宣承弈骤然掐住他脖子向上一提,眼中嗜杀之色如弦上之箭。 「裴冽,是心向大禹的兵马元帅,殿下,是有监国之责的永昭长公主,公主要夺回为国牺牲的将军尸首,在你眼里是为一己私情?我问你,你与裴将军之间无私情,难道你不想救他吗?」 「不不不是!」 「家国大事,你以私情裹挟,今日殿下若下令出兵,你回京会如何上书?上书殿下为一己私情弃家国大义于不顾?上位者为保全战死疆场的将军最后一丝体面,需要有私情夹在中间,你说这样的话,到底是在侮辱谁?」 宣承弈一连三问,每一句之后刘御史都感觉到自己离死亡又近了几分,就在他以为宣承弈要割破他喉管的时候,前方一直没有出声的姬珧忽然开口。 「十九。」 她唤了一声他的名字,宣承弈手上一顿,却觉得心如火焚,她背对着众人,铁甲下身躯略显单薄,在冷风唿啸中摇摇欲坠,但她挺直嵴背,未弯分毫。 就算来到营地的御史们目的再不纯粹,但有一句话他们说的是对的,谁都可以不冷静,她不可以,谁都可以不顾大局,她不可以,她做过那么多抉择,每一个都是为了大禹考虑,这里谁都能倒下,就她不能。 她甚至来不及思考这些大禹臣子诛心之言是为大禹更多,还是只为了今后能拿住她姬珧的把柄,才把话说得如此冠冕堂皇,她一直在想,怎么做才是最好的。 「放开他。」姬珧转过身,看着宣承弈,一声命令之后,宣承弈没有动,她便又说一遍:「放开他。」 宣承弈看了她良久,忽然松开手,没了束缚的刘御史大口唿吸空气,赶紧逃离了他的桎梏,旁边的人忙去上前扶住他,有人叫来军医为他医治,姬珧没往那边看,只是走向最后面的盛佑林,轻声一问:「太傅大人觉得如何?」 盛佑林那一刻恨不得钻进土壤中,有一种无地自容的耻辱感涌遍全身,即便他与其他御史目的不同,可到底殊途同归,他不会说诛心之言,只会告诉她应该走什么样的路。 「请殿下,以当前局势为重。」盛佑林深深躬下身,朝姬珧行了大礼。 所有人都看着她,除了远在天边的姬恕,如今唯一能下令号动三军的只有她姬珧一人。 谁都知道她冷血无情,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她就该一直这样冷静下去,抛却人情与私念,也抛却人性。 短暂的平静过后,她声音既出:「全军听令!」 「抓住淮南王之前,谁都不可轻举妄动。」 「魏县,」她顿了一下,尾音有些虚浮,随着吸气声消散在风中,她嘆息一声,良久后,接着道,「魏县,由宁州总兵视情况自行决定。」 十八要说什么,被小七狠狠拉住,愤而扭头的一瞬间,他看到小七沖他摇头,眼中千言万语化为两个字:「别动。」 「都散去吧,都养精蓄锐,夜里还要突袭。」姬珧满身疲惫,围在营帐周围的人互相看看,最终听命退下。
第302页 姬珧只是旁若无人地往里走,每一步都显得异常沉重,她却仍旧挺直嵴背,宣承弈为她掀开帐帘,她弯身而入,一切如常。 他随她进去,看到姬珧在帐中站住,帐帘放下,她肩膀微塌。 无人在了,她耳边又响起那句话。 其余人,全部战死,包括主帅裴冽…… 「姬珧!」 身后有人唤她,她却什么都感受不到,姬珧只是觉得有些迷茫,她攥着手中的青琅环,缓缓放到心口上,腿上渐渐失去知觉,她跪坐在地,有一股腥甜之气抵在喉咙上,唿吸困难,像置身湖底。 「姬珧!姬珧!」 有人抱住她,在她耳边唿唤,她捂着唇不住作呕,全身麻木,直到有温热的液体从指缝中流出,她才张开惊惶的眸子抬头去看那人,泰而不崩的高山也有不堪一击的时候。 她说:「我怎么哭不出来?」 宣承弈单膝跪地,揽着她的肩膀,看她惶然无措的眼神,心中一疼,他将她拥入怀中,不停地顺着她后背,低声安抚:「不是你的错……」 姬珧喃喃:「我怎么哭不出来?」 宣承弈唿吸一哽,将她抱得更紧:「不是你的错……」 「你是不是也觉得,我身体里流的血都是冷的?」姬珧蹭了蹭唇角的鲜血,靠在他怀里,她闭着眼,轻轻理顺唿吸。 「他们在逼你,」宣承弈一边说着,一边顺着她的头髮,「等战事结束,总要一个个清算。」 还好有一个人懂她。 姬珧「嗯」了一声,忽然觉得有些睏倦,不待她说出下一句话,人已经睡了过去,宣承弈低头看了看她,伸手轻抚她的脸颊,他拦腰将她抱起,走到床榻边上,把人轻轻放下。 她唇角还有血迹,宣承弈为她拭去,眼中满是心疼和不舍。 可他没有停留太久,只是弯腰在她额头上,落下轻轻一吻,然后转身走出大帐。 姬珧醒来时已是第二日清晨,睁开眼居然看到玉无阶坐在她床边,大帐中烧着炭火,驱散心中阴寒,玉无阶没想到她这么快就醒来,眼中微微错愕,随即神色闪躲地看着别处,手指微蜷。 「你怎么来了?不是应该在沅州吗?」 玉无阶忽然转过头,认真地看着她:「有两件事要告诉你。」 姬珧一怔:「什么?」 「昨夜大军成功攻破防线,淮南王被活捉了,此时正关在营中。」 姬珧面色一喜,掀开被子便要下榻,却被玉无阶牢牢按住。 她抬头,二人四目相对,玉无阶目露犹豫,眉头轻轻蹙起,在姬珧开口问询之前,先她一步道:「还有……」 「你有孕了。」 第128章 夺。 玉无阶收声的那一刻, 明显看到姬珧眸色有一瞬怔忪。 还来不及思索他那句话,玉无阶已经问了下一句:「我给你的药,没吃吗?」 姬珧想起自从在大胤回来后, 她就很少去动那瓶药了, 后来战事不断,她与宣承弈总是聚少离多, 总有忘记的时候,也或许是那人迷惑性太强, 叫她一时贪欢忘乎所以, 稀里煳涂地就这样混了过去, 没想到前日种下的因终于结成了今日的果。 姬珧不知是什么感觉, 只是觉得心头微躁,她摇摇头, 随口扯了句谎:「吃完了。」 玉无阶看出她的口是心非,也不拆穿,他把手收回来, 温柔嘱咐她:「你这几日情绪浮动大,有些动了胎气, 需要静养几日——」 姬珧不等他说完便要掀开被子下地, 玉无阶赶忙起身, 把手压在被子上, 目光直视她:「你干什么?」 姬珧心头空荡荡的, 觉得哪里不对, 环顾一圈营帐, 每个角落都一览无余,却没有她希望见到的人,眉头顿时皱得更紧, 她抬头看他,眸中几分急切:「十九呢?」 玉无阶身子微不可见地僵硬一下,他移开视线,按住她肩膀想要扶着她躺下,姬珧面色一沉,抬手压住他手腕,又问了一遍:「本宫问,宣承弈去哪了。」 她几乎从来不叫那个人的名字,唿来喝去时总是带着几分漫不经心,此时却是一字一顿地唤出「宣承弈」这三个字,几乎不给玉无阶装傻的机会。 面对她逼仄的目光,玉无阶终是闭着眼嘆了口气,他仍扶着她肩膀,坐在床沿上与她平视,声音低浅着道:「我知道这件事不可能一直瞒着你,你醒来就会发现的,但你要记得自己现在不是一个人了,一定要冷静。」 姬珧声音顿时抬高些许:「本宫应该怎样还轮得到你说?说,他去哪了!」 余怒未消,她说完之后浑身都在发抖,也不知是发怒还是害怕。 玉无阶知道她此时心绪不定,也不能再让她有多余的担心,终究不再隐瞒,直言道:「宣承弈私自抽调三百金宁卫赶去魏县夺回裴冽的尸体,昨夜已经上路了,如果速度快今晚就能抵达。」 他说得极快,中途没有任何停顿,但姬珧还是听清了他在说什么。 宣承弈去了魏县,只带了三百人。 没有任何预兆的离开,去做一件几乎是送死的事?姬珧一时没法相信他说的话,眼中满是不敢置信,她抓住玉无阶的袖子,捕捉了他话中用过的一个词,问:「私自?」 玉无阶郑重地点了下头,快速对她道:「对,是私自,你一定要记得,不论是谁质问你,用这件事当做把柄威胁你,你都要咬死了这条命令不是你下的,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是他违背军纪,私自调兵营救裴冽尸首,不管最后死了多少人,不管裴冽回没回来,都跟你没有关系,知道了吗?」
第303页 姬珧看了他半晌,唿吸渐渐变得急促,下一瞬间,她大力推开玉无阶,冷静消失不见,眼眸猩红地沖他吼道:「是谁让他去的?」 玉无阶被她惊怒之下的力道推得向后一偏,神情微微错愕,他很少看到姬珧有这样歇斯底里的时候,像是久积怨愤终于在此时溃不成军。他看着她的眼眶慢慢被泪水盈满,而她自己还没觉得,只是硬着心肠看着他。 那一瞬间,她把所有的痛苦磨难都背在身上,在知道裴冽牺牲之后,在知道宣承弈也去送死之后…… 可她仍是瞪大了眼眸不肯落泪。 玉无阶无话可说,只是隐去心中不甘又庆幸的复杂情绪,回了她刚才那句话,说:「是他自己要去的。」 姬珧唿吸顿住,脑中的思绪像是被两方势力撕扯着,她忽然推开被子下地,玉无阶要去扶她,却被她大力推开:「滚开!」 玉无阶害怕越是这样压抑她,她反抗得越是剧烈,到时候更容易伤了身体,只好先遂了她的意,怕她出去着凉,转身去置衣架上拿了衣裳披在她身上。 姬珧无视他径直掀帘出帐,面前篝火阑珊,树枝已燃烬,滚滚烟尘拂过冰冷的脸颊,她转头去看应该值守在自己帐前的小七和十八,入眼却是两张陌生的面孔。 错愕一闪而过,想到什么过后,她眸中怨怒更深,张口便问:「姬邺被关在哪?」 那侍卫一怔。 能到公主面前护卫的金宁卫都是百里挑一,只是因为他才来不久,还不知公主的脾性,被公主这样厉声一问,他多少有些反应不及。 玉无阶撩开帘子走出来,轻道:「我带你去。」 他说完,走到她前头,姬珧冰冷的目光看着他的背影,也没拒绝,跟在他身后,辗转几个营帐,最终来到了大营的最后方。 不用看也知道,被铁栏围在中央的就是关押姬邺的地方,周围有重兵把守。 姬珧一路上沉默不言,到了此处,丝毫不作停留,一头扎进了帐内。 帐中不见阳光,阴森可怖的气息混杂着血腥气,扑面一阵钻心入肺的霉味。 那味道实在令人作呕,姬珧却眉头都不动一下。 玉无阶随后进来,命人在里面点上了灯,火光一亮,营帐中顿时亮堂不少,跪在中央的人能看得更清楚了,只见他双臂张开,铁链牢牢缚在他手腕上,一身血衣黏着皮肉,头髮乱糟糟地披散着,脸已不见本来面目。 但姬珧还是一眼就认出他是姬邺。 灯火亮起的那一瞬间,姬邺动了动身子,偏在一旁的头微微抬起,就这样看过来。 「你终于来了。」 姬邺的声音嘶哑晦涩,像喉咙中吞了一捧沙子,怪声怪气的语调让人听着非常不舒服。 姬珧一张冰冷淡漠的脸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是越风平浪静,湖面下酝酿的惊涛骇浪就越是汹涌,她抬头四下扫了扫,姬邺却轻笑一声,眼皮又耷拉下去,嘆了一口气,道:「好侄女,你费了那么大力气把我抓住,怎么还不动手把我杀了?」 姬珧没在意他说的话,目光放在角落里的刑具架上,抬脚走了过去,一把拿起火盆里的铁烙,连给人反应的时间都没有,反手便往姬邺的心口上摁去。 姬邺也没想到她二话不说便上刑,烈火灼心一般的痛苦尖锐地冲刺到头顶,他瞬间瞪大了眼,痛苦地嚎叫出声。 「啊——」 焦味很快掩盖住了帐中的霉味,姬珧不撒开手,姬邺就一直忍受着难以想像的疼痛,直到最后连喊都喊不出声,狰狞着面孔秉住唿吸,气都不敢喘一下。 玉无阶知道她这是在泄愤,也许她来这里什么理由都没有,就只是想找个人发泄心中所有的不甘和怨愤,他没有阻止她,姬邺作为叛国通敌的逆贼,就算身为皇族,用这样残忍的刑罚惩治也不为过。 就在姬邺翻着眼皮快要晕过去的时候,姬珧将手中的铁烙拿开,热铁与血肉早已粘在一起,被她这么一扯,愣是生生拽下一层血淋淋的皮出来。 姬邺身子一抽,快要溃散的精神又被剧烈的疼痛重新拉了回来,姬珧把铁烙一扔,抬脚踩在他胸前的血肉模煳的伤口上,重重碾了碾,慢声道:「好皇叔,你看我这样捨得杀你吗?」 姬邺已经疼到无以復加,钻心蚀骨的痛楚让他恨不得可以马上去见阎王,他顿时心生后悔,逞一句口舌之快干什么呢?这个闻名天下的大禹长公主是什么性子他不是早就知道了吗?既然已经被抓到,不可能有他好过了,激怒她不会得到任何好处,只能让他死得更慢,疼得更刻骨铭心! 他快速唿吸着,眼前模煳地已经找不到人。 那人冷血无情,他终究抵不住痛苦哀声求饶:「看在……我是你皇叔的份上……给我一个痛快吧,求你了……」 姬珧没撤开脚,而是一把抓住他髮髻向后一扯,姬邺被迫仰起头,便看到那双幽寂如渊的眸子,明明什么感情都没有,却像掠尽疯狂的恶狼一样兇狠地盯着他。 「宁州布局,有没有你的份?」 姬邺神色一顿,下意识问:「什么宁州?」 姬珧薅着他头髮,挪开脚,屈膝在他腹上一踢,姬邺被踹得酸水混着血水一起吐出来,他本就上了年纪,连挨两下意思都已经模煳了,姬珧又问:「本宫再问你一遍,宁州,有没有你的份?」
第304页 姬珧从头到尾连头髮丝都发狠,姬邺现在疼得只想死,但他又清楚地知道姬珧不会让他就这么轻易去死,能减轻痛苦的唯一方式就是遂了她的意,他强撑着眼皮,顺一口气停顿一下,说道:「我不知道什么宁州,跟我没有关系,我只是跟烈火罗联手而已……」 姬珧手指一松,放开他头髮向后退了一步,身前递上来一条手帕,她看也没看就拿起来擦拭双手,擦完之后随手扔掉,姬邺劫后余生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他以为这就算完了,结果那如同恶鬼一样的声音又从头顶响起来。 「你觉得,跟烈火罗国联手,只是『而已』?」 姬邺身子一僵,全身汗毛倒立,所有尊严体面在此时都不值一提,他是大名鼎鼎的淮南王,运筹帷幄,翻云覆雨,他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会成为他人阶下囚,他以为只要自己跟强大的烈火罗国联手,就一定能把姬珧消灭。 他有最强大的军队,有最精良的武器,可这个还没他一半年纪大的丫头却从沅州一直追到柳县,打得他满地找牙,现在还居高临下站在他身前,叫他不得不抛弃脸面卑颜屈膝。 姬邺从未想过今日。 他一直那么看不起姬珧。 不就是一个女人吗?凭什么有这样的魄力和胆识? 「是……是我错了……我不该……不该通敌……」 姬珧一脚踩在他脸上,逼迫他闭上臭嘴,心头怒火仍难消灭,她却含着笑意问:「三王叔,你想要什么,你告诉本宫,你到底想要什么?」 「是皇位吗?」 「是万人朝拜吗?」 「是至高无上的权柄吗?」 「你怎么不用你那个骯脏龌龊的脑子好好想想,烈火罗打到洛州,打到沅州,打到金宁去,还会有你什么事?还是你觉得利用他们把国门打开了,自己还能全身而退?或者你只想为他人做嫁衣,想要把大禹山河拱手送人是吗?你蠢不蠢啊?」 姬邺侧脸贴着木头,嘴巴被踩得张开,口水顺着嘴角流下去,却一个字都没办法说出来,只能低声呜咽。 姬珧心中气愤又何止因为他一人,山河破碎风雨飘摇到这种地步了,为什么总有人去盯着尊荣权柄,到头来自己又能得到什么呢? 姬珧放下腿,鞋底染上血迹,被她在地上一下一下蹭干净。 姬邺垂着头,唿气比进气多,姬珧偏头看了看玉无阶,转身走了出去,留下一句:「别让他死。」 姬邺这样的奸臣逆贼,需要在众目睽睽之下身首异处,给所有人一个交代。 玉无阶应下,想着只要她能发泄心中郁结,把烦恼悲伤都排解出来,不管做什么他都会同意。 两人背对着背,姬珧刚撩开帐帘,就看到外面站着几个身穿官服的臣子,各人脸色神情不一,围聚在此却有一股兴师问罪的气势,姬珧没看见盛佑林,只见左边为首那个刘御史上前一步,沖姬珧弯身行礼,张口时眉头却皱得深沉,对她道:「殿下是否下令派人去魏县了?」 姬珧喉咙一堵,有什么翻涌而出,拳头瞬间攥成一团,刘御史毫无所觉,还在确定他刚刚得到的消息是否属实。 「听闻殿下身边的宣公子调走了金宁卫的精锐,前去魏县抢夺裴冽的尸首,微臣有句话不得不说,臣知晓宣公子与殿下之间的关系,但他毕竟是月柔族人,在我军并未任职,他有什么资格率领皇家近卫?」 「更何况金宁卫乃护卫陛下和殿下安危的最后一道屏障,此时调走他们前去送死,对皇家是多大的损失?若因此让殿下受困,我等可担待不起——」 姬珧打断他:「是谁让你来的。」 刘御史一怔,微微抬头,睇着姬珧脸色。 姬珧问他:「你们受命来军营巡查,为的就是拿捏本宫的把柄,国难当头,你们在替谁做事?」 官员们面面相觑,彼此交换了眼神,有错愕的,有犹豫的,有害怕的,有深沉的,短暂的沉默已经让人嗅到了空气中瀰漫的阴谋气息,姬珧淡淡瞥他们一眼,径直越过他们,吩咐身边人:「留林不语继续清扫叛军,柳县事一了就跟洛州兵营汇合,本宫今日就要赶往洛州,去收拾一下。」 刘御史发现自己被彻底无视了,转过身朝姬珧背影道:「殿下还未回答微臣的问题。」 而姬珧脚步匆匆,眨眼之间已经在十丈开外了,她并未理会他,甚至连一个眼神都没留给他。 人离开后,几个御史卸下沉重之色,互相看了两眼,压住了唇角的笑意。 柳县与洛州直线距离不远,只是隔着一座大山,姬珧贪快走了崎岖的山路,只花了一天一夜的时间就到了洛州。 之前因为大雪战火停滞,两边都没进攻,姬珧一来便决定不再一味地坚持守势,率先展开攻势,她的脚刚沾到洛州的地界上,便一刻也没闲着,沙盘演练出谋划策,钻研大禹地志寻找有利地形,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当前强敌上。 而宣承弈还是没有消息。 夜,悄无声息。 凛冽的风吹动旌旗,在严阵以待的城门前,肃杀之气如悬颈之刃警醒着每一个人。 微弱的月光下,呵出的空气泛起白雾,虚无缥缈的淡银色与墨蓝夜色融为一体,在夜风中,一道身影在猎猎风声中飘荡。 他脸上被风沙侵蚀,苍白不见血色,斑痕被掩盖在厚重的铁甲下,身体因低温硬得像一块木头。
第305页 城墙上排满了士兵,目不转睛地看着前方,警惕着各处可能袭来的危险,城脚一人驻足,雪白的长衫覆于颀长身形上,端着清冷的眸子向上看,眼中不知是什么情绪。 「夜已深了,薛公子站在这里看什么?」 身后传来声音,薛辞年身形一顿,放平视线回头去看,就见霍圻站在不远处,那人走上前来,嘴角挂着笑意,先是抬头看了一眼城头上吊着的人,然后将视线转移到薛辞年身上:「薛公子不说话?总不会是来弔唁裴将军的吧?」 薛辞年眸色不变,只是淡淡地瞥了他一眼便转过身去,背对他道:「我与裴冽从无交情,但他魏县一战不管从什么角度上看都值得令人钦佩,将军既然认为我是来弔唁的,姑且就算是吧。」 霍圻眼中嘲讽一闪而逝,他走过来与薛辞年并肩而立,任那人毫无波澜,他自己是以很满意的表情看着上面的作品:「是值得敬佩还是过于愚蠢,还有待商榷,不过也多亏了他,魏县如今已是我们的囊中之物,薛公子觉不觉得,这一步我们走得非常漂亮。」 「魏县并非军事重镇,从战略上来看,烈火罗并没拿到什么好处,不是吗?」 霍圻嗤笑一声:「你懂什么,死了一个裴冽,对大禹的损失有多大,不管是军心还是民心,经此一役绝对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看似我们只是得到一个不堪大用的小城,实际上是断了大禹最锋利的箭头,之后的人,都不足为奇。」 薛辞年扭头看向他,闻言一笑:「霍将军句句将裴冽奉为大禹最强战神,转而却不停贬低他愚蠢天真,我倒是不明白了,裴冽在你心中,到底是无能还是强大?」 霍圻面色微变,怒视他:「你是什么意思?」 薛辞年仍面带笑意:「你以为把他吊在这里,自己就赢了吗?」 霍圻被戳中痛点,瞪大眼睛挥手一抬:「难道不是吗,他死了我活着,这还不足矣说明问题吗?」 薛辞年看了他半晌,最终无奈摇摇头:「同为将军,你连给他提鞋都不配。」 霍圻上前来一把揪住薛辞年衣襟,目眦欲裂地看着他:「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薛辞年手无缚鸡之力,自然不是霍圻的对手,他任霍圻提着,那样不屑的表情更加戳痛了霍圻,他紧着拳头,最后重重将薛辞年甩到地上,说道:「如果我不配,那你更不配。」 城墙那边已有士兵注意到这边,却谁也不敢多嘴。 薛辞年坐在地上,眼帘半遮,他忽而轻笑一声,自己撑着地坐起身,扫了扫身后的尘土,径直往回走,留下一句:「承认了啊……」 霍圻面色震怒,还想上前去好好教训一下薛辞年,突然想起这一夜至关重要,生生忍住了,眼睁睁地看着薛辞年从城脚阴影中走向月色里。 他啐了一口,紧了紧腕甲,刚要回身,忽然觉得背后一凉。 背后飞速伸出一只手,将他的嘴狠狠捂住。 多年的习武经验让他下意识把住捂住自己的手,右脚向后一踹,身子前弓想要把人甩飞出去,却不想一脚踹空,他背部用力,身后的人竟然纹丝不动。 霍圻心中大骇,这个凭空出现的人武功绝对在他之上!一瞬间,他想了很多自救的方法,包括发出声响惊动守城的将士,那人却将他拖拽到角落里,正好是一个死角,就算把他在这里杀了,也没人会发现。 霍圻额头冒汗,蓄足力气伸出两指向后插去,那人却一把抓住他手指向后一掰,「噼啪」两声,骨头断裂的声音,霍圻青筋暴出,却喊不出声,眼珠子瞪得都要掉下来,那人将手向上一抬,霍圻被迫仰头,看着上面被吊挂的人。 正好有人巡防路过,脚步声越来越近,霍圻心中燃起希望,不停发出声响,却听身后一声淡笑,死亡之音贴着他头皮掠过:「多谢你带我来这里……」 霍圻后颈一痛,没了生息,倒地声音一出,那队巡逻兵立刻警觉,有人将灯提起:「什么人?」 一照,却发现地上躺着一个人,这个人还不是别人,正是大禹叛将霍圻霍将军! 「砰砰砰!」 就在此时,巡防兵身后发出三声巨响,火光乍现之后黑夜更加暗沉。下一瞬,整个城墙的灯火都被点起,剎那间恍若白昼,巡防兵定睛一看,吊着城头尸首的绳子忽然断裂,「嘣」地一声,那人应身而落。 就在他快要摔到地上的时候,一道人影飞速闪过,将裴冽的尸体稳稳接住,城墙上的士兵们似乎早就等着现在,长弓一抬,伸手抽出背后的箭便搭在弦上,就在他们快要松开箭尾的那一刻,一道沖天火光在瞄准的那人身后亮起,刺眼夺目的光让他们不得不闭上眼,伸手去挡。 城头下攀附的人早已恭候多时,翻身一跃,拉住长弓套在弓箭手脖子上用力一转,还不等他们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脖子已被锋利的弦丝割断。 瞬息之间,抢走裴冽尸体的人已经走出百步远。 然而烈火罗布防的士兵实在多,方才的一系列应对的确是为人争取了一点时间,可接下来便是以少敌多,城墙上很快陷入混战。 箭雨混杂着火器的巨响在身后炸裂,一声声喧天的炮火震耳欲聋,那人只管向前奔跑,无论身后发生什么都不曾回头。 突然,他耳朵像是失聪了,周边的声音全部消失不见。
第306页 气浪翻滚而来,将人掀翻出去,宣承弈却牢牢抱住裴冽的尸身,将他紧紧护着,连人一起滚出一丈远。 「宣大哥!」 思绪有短暂的迟缓,宣承弈很快起身,看到从山上赶来接应的小七和十八,背后是烈火罗追兵,宣承弈不顾背上疼痛向前奔去,拽着十八递过来的缰绳翻身而上,十八见到宣承弈真的把裴将军救出来了,已经激动得热泪盈眶,可当他看到宣承弈的后背时,神色倏地怔住。 「愣着干什么?走!」小七回头唤他,十八瞬间回过神来,咬咬牙,他跃上马背,回头时去看红光漫天的城楼,眼眶瞬间就红了。 有人註定要留在那,而接下来迎接他们的,也会是漫长无尽的追杀。 他仰天长嘆一声—— 天快亮吧…… 天快亮吧! 即便就剩下一个人,也要带着裴冽回去啊! 黎明将至,烛火燃烬。 姬珧趴在长案上醒来,烛光刚好熄灭,她抬起身子,看了看被自己压在身下的军报,接连两日都没怎么休息好,她眼底有些乌青,扶着桌案起身,要拿手边的凉茶,手背却将茶杯碰翻,「啪」地一声,杯子掉到地上摔了粉碎。 就在这时,有人掀开帐帘,见姬珧已经醒来,神情一怔,但他很快便道:「裴冽回来了!」 姬珧去够杯子的手在空中一顿,她虚虚抓了一下,而后跨过碎片快速地走了出去,脚步微乱,玉无阶紧随其后,与她一同出帐。 天际泛起鱼肚白,淡青色穹顶笼罩大地,营地之中的人似乎都得到的消息,纷纷从帐中走出来,姬珧目视前方,甲冑在耀眼晨曦中反射出金麟麟的光彩,她看到地平线上渐渐冒出几个黑影,马蹄声由远及近,连她都不禁攥紧双手。 能回来吗?会回来吗? 这两日她茶不思饭不想,一心想要找到突破口攻打烈火罗,争取一场漂亮的胜利,她把裴冽的死抛在脑后,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她以为她心肠够硬了,没想到真到此时,还是忍不住害怕。 人影融于破晓前最黑暗的夜色中,背靠露边的晨曦,姬珧有些看不太清,便用力看,张大了眼睛去辨认。 终于渐渐清晰了,她看到最前面马背上的两人,一个闭着眼睛,一个在看着她笑。 宣承弈不常笑,从她把他带到公主府的那天,他就一直肃冷着一张脸,曾干净出尘的少年郎,愣是被她逼成了阴冷孤僻的模样,可他此时的笑,却总有世上最纯净温暖的颜色,像是又回到他曾经的模样。 姬珧上前一步,停顿了一瞬,忽然加快脚步上前。 宣承弈离开时带走三百人,回来时只剩下七匹马,八个人。 还有一个是裴冽。 姬珧走到马前停下,抬头看着宣承弈,那人在风霜侵蚀下脸色有些苍白,嘴角却挂着沉安落定后放松的微笑,哑声道:「我把他给你带回来了。」 他声音很轻,像是力气用光了,尾音都已经消失,他应该是很累,姬珧端详他半晌,不敢看裴冽,只是说:「我没让你去。」 宣承弈缓缓说:「我知道。」 姬珧站在那,什么都听懂了,她看到后面的金宁卫赶快下马,帮宣承弈把裴冽接下来,大禹的英雄,无人敢怠慢,越来越多的人帮忙,姬珧就在嘈杂的人声中静静伫立,她等着宣承弈下来,便一直仰头望着他。 也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是很短暂的时间,眼睛闭上再睁开的那一瞬间,她看到原本在笑的宣承弈身子忽然一歪,直直倒下马。 姬珧面色大变,下意识上前去接他,宣承弈的身子砸下来,连同她一起摔在地上。 这一摔,姬珧看清楚了他的后背,一大片殷红覆盖了原本的颜色,破碎衣物之下是遍布的伤痕,已不见一块好肉,姬珧唿吸一滞,上前捞起他身子,回头张望:「小师叔!」 「你快来看看他,小师叔!」 玉无阶的注意力原本在裴冽那边,听到姬珧的声音快步走过来,看见宣承弈背上的伤脸色也变了,忙让人将他抬起来,带回营帐内。 宣承弈在倒下的那一刻意识就陷入昏迷了,玉无阶给他诊治时故意将姬珧赶出帐外,仅剩的六个金宁卫在安顿好裴冽之后,到她跟前告罪,私自出营本就犯了军中大忌,他们作为姬珧的贴身暗卫更是罪加一等,小十八灰头土脸的,长跪不起,懊悔道:「烈火罗早有准备,就算我们再怎样出其不意,说到底也抵不过他们人多,他们最后连火炮都用上了,宣大哥为了保护裴将军的尸体不被炸毁,用自己的身体去挡,要是我去就好了……」 整个金宁卫只有宣承弈一个人有那样的快速的反应和单兵作战的能力,十八不过是在懊悔自己的无能罢了。 姬珧盯着宣承弈那座营帐,看着里面进进出出的人,玉无阶的脸色那样凝重,宣承弈这次一定伤得很重。 可他连暗厂试炼都挺过来了,这样的伤一定也没问题吧。 姬珧有些固执地在心里这样说,她等了一会儿,不见玉无阶出来,便转身去了另一座大帐,临走时姬珧拍了拍十八的肩膀,用前所未有的温柔语调对他说:「你没事就好。」 十八忽然哽咽,他想起留在魏县没能回来的人。 虽然悲伤不舍,但这是他们心甘情愿的。
第307页 姬珧迈着步子去了另一间军帐,掀开帘子进去时,她在门口停了停,然后再向前一步,帐帘掉下,将两个世界分隔开,像隔开了阴阳两界。 棺材是早就准备好的,姬珧知道裴冽会回来。 只是这样看他躺在那里,多少还有些不习惯。 姬珧见惯了桀骜不驯的裴冽抬着下巴看人,见惯了他说话把人往死里损,也见惯了他轻佻傲慢的眼神,却从未像这样,他安静地躺在那一句话都不说,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模样。 姬珧走过去,在旁边坐下,她轻轻嘆了口气,话是笑着说的:「你怎么那么没福气?我有一堆奖赏要奖励你,可惜现在不知,你要什么。」 姬珧想起裴冽临走的前一晚,克制隐忍的吻,其实他盼着什么,她一直都知道,只是这一生註定不能相守,她在京殚思竭虑,他戍边保家卫国,姬珧说,除非等到解甲归田的那一天。 可惜他也没等到。 那声没能说出口的爱,就被这刀剑无眼的战场抹杀了,他不敢说吧,也不敢作出承诺,倘若回不来了呢? 就像现在一样。 「你救出的那些孩子,我打算全送到积室山去,我明白你的意思,孩子就是希望嘛,他们才是大禹的将来……你放心,我一定会把外族人都赶走,给他们一个海晏河清国泰民安的天下,让他们免受战乱流离之苦。」 「等各地战事一平,我便将你父亲接到京城,让他安享晚年,这样你就不必担心了吧?」 「裴冽,你还有什么放不下的牵绊?」 姬珧的声音平静得过分,就像平日李交谈一般,仿佛裴冽还活着。 姬珧摸了摸他身上的铁甲,一眼一眼地看,她一开始不敢,但只要接受了这个现实,似乎也没什么难,裴冽死了,不在了,她和她妍守护的大禹,都安然无恙地活着。 她忽然有些好奇,裴冽临死前,究竟在想什么呢,他可否有什么未了的心愿? 她一边想着,一边握住他的手,却忽然碰到了一个坚硬的东西,姬珧一怔,缓缓低下头,她翻开裴冽的手,用力将他手指掰开,然后在他掌心中,看到了一枚金铃。 忍了这么多日,未掉一滴眼泪的姬珧,忽然在此时,压抑不住哭腔,泪水溃不成堤。 她咬着唇,趴在棺材前,一开始只是轻轻啜泣,而后再也忍不住,放声哭了起来。 怎么会想不到呢? 怎么会不清楚呢? 她临死前还念着的人,不就是她吗? 可她竟然什么也给不了他。 第129章 命。 「废物!一群废物!」 茶杯碎裂的声音伴随怒吼声吓得有所人都缩起了脖子, 秋澜背着手在屋中来回走,表情怒不可遏。 裴冽这么好的诱饵来钓大鱼,结果大禹人不仅将人救走了, 还仅仅只用了三百人, 当日他调防在城门的士兵要超过万人以上,这无疑是正大光明地打他的脸, 原本他想借这件事挫挫大禹的锐气,结果偷鸡不成蚀把米。 秋澜止不住怒火, 胸中郁结连话都懒得说, 薛辞年看了看其他人, 见他们都缄默不言, 低头想了想,出声道:「裴冽的尸体被大禹人夺回去了, 我们战胜裴冽且取了裴冽性命所带来的震慑力便大打折扣,现在占领的又是毫无地势优势的魏县,而大禹因为信仰崩塌军民激愤, 魏县北部有宁州兵马,东边有大禹悍将高嵩炀带领的精锐, 我们是腹背受敌, 局面很不好看。」 秋澜大声呵斥:「不用你说我也知道!若不是那群废物, 现在的局势就该倒过来!」 他对薛辞年的话恼羞成怒, 薛辞年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淡漠道:「殿下要打魏县时也没有问过我, 屠城逼迫裴冽投降时也没有採纳我的意见, 要把裴冽的尸体吊在城墙上打压大禹军心,同时诱人入套的计策也不是我献给殿下的,现在着急有什么用呢?」 秋澜面色一怔, 见他话里有话,怒火有所平息,开始冷静下来思考他话里的意思。 正好这时门外有人喧譁,将几人交谈打断。 「将军!将军!你现在不能进去,里面殿下在议事,你手上的伤还没包扎好!」 「滚开!」 「砰」地一声,门被撞开,众人纷纷回头看去,就见霍圻穿着一层单薄的里衣站在门前,一手抓着门框,上来便问:「裴冽的尸体呢?」 秋澜提起这事就嫌烦,转过身不理会他,一个烈火罗人见状,站起来,用不太熟练的大禹话回答他:「裴冽被大禹人抢走了。」 霍圻双眸圆睁,跨步上前,揪住那人衣领:「你们是怎么做事的?城门布防那么严密,他们怎么可能躲得过重重陷阱?」 裴冽的尸体被大禹人夺回,霍圻表现得好像比秋澜皇子还要愤怒,众人面上无光,都闷声不吭,可霍圻那句话说完,背对着众人的秋澜忽然怔了一怔,他转过身来,看了看霍圻,又看了看薛辞年,最后问他:「你方才说,大禹此举抵消了我们魏县胜利的锋芒,反而让大禹振奋了军心?」 薛辞年不咸不淡道:「我早说过,大禹人适合怀柔政策,不适合用这种激将法,上到长公主姬珧,下到边陲小民,奉行的都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信条,裴冽这样死了,只会让他们更团结。」 秋澜忽然转过头,审视地看着霍圻:「当初,是你说要羞辱裴冽的。」
第308页 霍圻微微一怔,听出秋澜的话外音,略有错愕地看着他,而后下跪,急道:「殿下明鑑,我只是想要以裴冽做饵引长公主前来,并没有别的目的!」 秋澜并没有因他一句话而放松警惕,他紧紧盯着他,沉声问:「昨夜大禹偷袭时,你在哪?」 「属下……属下当时在城脚下巡防,却被一个高手袭击,他把我打晕了,之后的事属下都不知道,对了!属下在挣扎时,他还折断了我的两根手指!」霍圻急于证明自己,将自己的手抬起来让秋澜看。 「你觉得那人是谁?」秋澜审视着他。 霍圻愤然道:「一定是前来抢夺裴冽尸体的大禹人!」 「这个,问问将你抬回来的巡逻兵应该就清楚了,」薛辞年忽然接上他的话,回头看着秋澜,然后面色微顿,像是刚想起来什么,喃喃道,「说来奇怪,如果真是大禹人,他为什么不直接杀了你,反而留你一命,现在大禹人应该对我们二人都恨之入骨才对吧?」 秋澜眸光一闪,再次看向霍圻,这次眼中犹疑更深,他挥了挥手,吩咐手下:「去,把那几个巡逻兵叫过来。」 「是!」 霍圻心中有种不好的预感,他跪在地上低垂着头,思忖着该如何应对。 「你没有什么要解释的?」秋澜转过身坐到椅子上,皱眉看着他。 「殿下息怒,说不定是因为那几个巡逻兵巡防到霍将军那里,大禹人害怕被发现,情急之下才把霍将军打晕放在那。」薛辞年对秋澜躬了躬身,话里话外为霍圻开脱,可谁都能听出这个理由很站不住脚,有时间将人打晕就更有时间把人直接杀了,那个人既然身手好到让霍圻都无力反抗的地步,完全没理由放过他。 霍圻也发现了关键点,但他自己现在也一头雾水,出现在他身后的人来无影去无踪,他并没看到那人的长相,身为大军主帅之一他被发现倒在城脚下,本来就不合常理。 这时,有个烈火罗国人用自己国家的语言对秋澜道:「裴冽突围出城那日,我们就怀疑军中有奸细,原本粮草和放置武器军械的地方是军中秘密,大禹人不可能知道,但他们还是精准地袭击了我们的粮草营和武器库,若不是我们后方起火,那天那场战役,魏县应该一个人都逃不出去才对。这次也是,如果没有人暗中接应,大禹人怎么可能入侵成功?」 霍圻听不懂那人说了什么,只看到秋澜一拳头锤在桌子上,指着他大骂一句,薛辞年悠闲的喝着茶,并不出声,正好这时那几个巡逻兵被带到了,秋澜一拍桌子,大声质问:「昨夜到底是怎么回事!」 巡逻兵被震怒的秋澜吓了一跳,打头的那个不敢怠慢,立刻跪地回话:「昨夜,我们几个要到城西换防,听到奇怪的声音,就戒备起来,结果走近一看,竟然看到霍将军倒在地上,被人打晕了,而且手指头还断了。」 他说的话与霍圻无异,霍圻听了微微放下心,就在这时,后面有一个瘦小的巡逻兵慢慢抬起手,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力之后,他哆哆嗦嗦地跪在地上,犹豫道:「其实,我好像听到了那个大禹人说的话,但是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听错了……」 霍圻心头一凛,秋澜已经开口:「什么话,说。」 巡逻兵咽了一口唾沫,结巴道:「我听到有人说,说,什么谢谢把我带到这里……」 众人脸色骤变,秋澜一袖子挥开了桌子上的东西,霍圻瞬间想起那天晚上自己昏倒之前,确实听到那人跟他说了类似的话。 可是这与他无关! 秋澜走上前来,一脚踢到他胸口上,这一脚用了十成十的力气,霍圻倒飞出去,砸到门框上,登时便吐出一口血来。 「霍圻!你背叛我?还是你一直都是为大禹做事?」 霍圻扶着胸口,缓慢地从地上爬起来,跪在地上给秋澜磕头:「不……不是,殿下,我是……我是淮南王的人……我没有出卖殿下……」 「殿下息怒,我在王府时,霍将军的确对淮南王殿下忠心耿耿,淮南王与烈火罗结盟,是两方达成一致目的,这里或许有什么误会,霍将军绝不会出卖殿下。」 薛辞年也跪在地上,替霍圻说尽好话,可秋澜已经抑制不住他的愤怒:「昨夜你负责巡防,却让大禹人在众目睽睽之下把裴冽带走,还说自己是无辜?」 「来人,把他给我拖出去砍了!」 霍圻心头一凉,赶紧膝行上前,双手平放在地上磕着头:「殿下明察,绝不是我!大禹人是故意的,他们一定是在挑拨离间!」 他说到此处,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脑中灵光一闪,他指着薛辞年,瞪大了眼睛道:「是他!是他!殿下,奸细是薛辞年!冤枉啊,我没有出卖殿下!」 霍圻此时更像是疯狗乱咬人,他除了指控薛辞年外说不出任何理由,而这个人方才还在替他求饶,他竟然如此不知好歹。 薛辞年似乎也有些愤怒了,他从地上起身,先是压抑着怒火轻出一口气,而后甩了甩袖子看向秋澜,道:「我一不知道殿下要攻打魏县,二劝殿下勿要赶尽杀绝,三没建议殿下以裴冽的尸体大做文章,事情发展到如此地步,究竟跟我有什么关系?」 他身为读书人,自有傲骨在,薛辞年说罢不等秋澜开口,站直了身子挺直了嵴樑,抬着下巴道:「在下追随淮南王实是为了报答他葬妹之恩,我没有一定要为他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在军中的日子,我感觉到殿下也并不怎么放心我,所以各道军令都是背着我下的,既然殿下不肯信我,我也没有必要留在这里。」
第309页 他说完要转身,秋澜立刻拦住他脚步,沉眉想了想,道:「薛先生不要生气,之前,是我们怠慢了你,没听先生的话,造成如今的局面,也是我们咎由自取。」 烈火罗毕竟是跨境攻打大禹,军中没有几个对大禹了如指掌的人还真很难继续打下去,薛辞年懂谋略又没那么多弯弯绕,就是为人清高一点,这也不算什么大问题,而且他跟大禹长公主又有血海深仇,如此人才实在难得,秋澜不愿意放他离开。 至于霍圻…… 秋澜大手一挥:「拖下去,斩!」 一字定生死,霍圻再也没有周旋的余地,他怒目而视,奋力指着薛辞年,人已经被拖拽出去,嘴上还在大喊大叫:「就是你!就是你!」 门被关上,屋中一片寂静。 良久之后,连外面的挣扎声也消失了。 薛辞年神色有一瞬的快意,但很快就被他隐藏了,秋澜转回身坐下,满目愁容。 薛辞年道:「殿下也不必太过心焦,魏县这一步棋虽然没讨得了什么好,但我们也没损失什么,反而是大禹那边,损失了一名骁勇善战的名将。」 秋澜嘆了一口气:「早知如此,当初就跟先生商量了。」 薛辞年拱了拱手:「殿下相信在下,在下便愿意为殿下做事,说实话,就算当初殿下告诉了我所有计划,我也可能不会对殿下推心置腹。」 「那现在呢?」秋澜抬头。 薛辞年笑道:「唯殿下马首是瞻。」 ** 夜色幽暗,雾蒙蒙的天星沉隐耀,营地之中万籁俱寂,一片漆黑,只有最里面那道营帐亮着灯光。 宣承弈已经昏迷三日了,还是没有醒来。 姬珧坐在自己帐中,没有点灯,她手中拿着金铃和青琅环玉,借着如水月色轻轻抚摸。 金铃原本是她到寺中求来的护身符,如今人都已经没了,大抵是不管用吧。姬珧一个不信神佛的人,也会为了在意之人亲自去寺庙求佛,心中因为有牵绊才有期盼和祝愿,其实她一直都有温度,身边也一直不缺有温度的人。 将金铃放到身前的檀木盒子里,青琅环玉则重新戴到了身上,姬珧抱着盒子出去,看到容玥在外面。 容玥是昨日到达军营的,带了京中的消息。 姬珧把盒子递给容玥:「你把这个放到裴冽的棺椁里。」 容玥接过,知道里面的东西对公主来说有多珍贵,连双手都是小心翼翼的。 「是。」容玥应声,转身要走,刚迈出一步又退回来,眉头隐隐皱着,看了看姬珧:「殿下,宣公子这次私自出营……」 「你不用操心了,」姬珧打断她,接着道,「还有,别再叫他宣公子,从今日起他就是金宁十八卫的大统领。」 容玥一愣,点了点头,没再多话,转身去了另一间营帐。 第二日,鹫翎从柳县赶过来,听说宣承弈重伤昏迷,他表现得比所有人都焦急,玉无阶这几日衣不解带地为宣承弈诊治,但他实在伤得太重,只是吊着一口气,鹫翎嫌玉无阶庸医害人,亲自跑到姬珧帐中抱怨。 「大禹的医术不行,还是用我们月柔的方法吧,月柔虽然以蛊术闻名,可治病救人的巫蛊之术也是有的。」 姬珧看着眼前白髮苍苍的老人,虽然两方曾是生死仇敌,但如今因为烈火罗被绑在了一起,成为一根绳上的蚂蚱之后,她发现这个大祭司有时候也挺可爱的。 「你给本宫说说。」 鹫翎立即道:「有一种方法叫放血术,与大禹以毒攻毒的法子很像,通过放血,破而后立,达到脱胎换骨的目的。」 姬珧沉默半晌,神色越发凝重:「有成功的例子吗?」 「当然有!」鹫翎立刻道,「前不久就有一个将士是用这种方法治好的,他本来就只剩一口气了。」 姬珧点点头,坐正了身子:「那有没有失败的例子?」 鹫翎顿了一下,姬珧看向他,他道:「大部分都失败了。」 …… 姬珧咬了咬牙:「那你是想害死他吗?」 鹫翎急得鬍子都在发抖,他伸出颤颤巍巍的手,忙道:「当然不是,只是这几日青玉先生也试了各种各样的方法,都没有用,这不是死马当活马医嘛,倘若他真咽气了,就什么方法都不管用了,月柔的医志上虽然也有起死回生的法子,可到底没人试验过,也没人知道能不能成功。你们大禹人是不着急,我却为国师大人着急啊!」 姬珧眉心一跳,捕捉到他话中一个关键信息:「起死回生?你是说,你们月柔还有这种医术?」 鹫翎哭丧着脸:「那不是医术,是一种祭礼。」 「祭礼?」 鹫翎抬起头看着她:「当务之急是赶快让国师大人醒来,他还没死呢。」 姬珧却站起身,绕过桌子走到他面前,道:「你先说说这个祭礼是怎么回事。」 鹫翎看她神色认真,以为她真要动用这个法子,摆了摆手,否定道:「月柔祭礼是祖宗留下的禁忌之礼,只是传说有起死回生之用,传说便不可信。而且此种方法有伤天和,且极难达到要求,若要完成祭礼,需以有天命之子的人为牲,鲜血为媒,作法时要耗尽祭品鲜血,方可礼成,而且这个媒介,必须要有国师血统,所以……」 姬珧打断他:「鲜血为媒?是什么?」
第310页 她话音里有些许急促,跟平时的她很不一样,鹫翎不知她为何反应这么大,愣了一下,然后回答她:「月柔皇都有一座祭台,祭台上被雕刻了狼纹,要完成祭礼,国师需要将鲜血填充在狼纹之上,血狼印完成之时,国师也会耗尽鲜血而亡——」 耗尽鲜血而亡? 姬珧忽然觉得脑中一懵,耳边有嗡嗡的噪声,眼前也有些模煳,她恍惚中看到一只沾满鲜血的手,手指上还在滴血鲜血,她看到有人在她面前,时不时地抚着自己手腕。 她还记得自己问过他。 「我死之后,你去哪了?」 他抿了抿唇,回答说「不知道」。 是真的不知道吗?还是听信了那个传说,用自己的鲜血和性命完成祭礼,作为祭品,换来了她的重生。 却又不敢告诉她呢? 姬珧忽然觉得心疼,她发现他原来真的那么渺小,真的那么卑微,真的将自己所有的感情都埋藏在心里,所有付出全都隐藏,就连待在她身旁的时候,都把存在感降到最低。 或许也不是那样,只是她刻意忽视了他。 不管是上辈子还是这一世,她把他的守护当做了理所当然,她接受着他无微不至的呵护却不以为然,而他知道她所有的喜好,所有不敢宣之于口的意图,他成为她的刀锋,为她做一切她想做的事。 没有什么可以再交给她了。 宣承弈的一切都是她的,她却从未对他说过一句他想要听到的话。 这时间弥足珍贵的东西,爱,一个人毫无保留的爱,姬珧曾经也有过,她说她不怕,其实还是怕了,所以从未去面对。 而宣承弈甘愿等她,他不逼迫她承认,承认对她而言,宣承弈是重要的。 耗尽鲜血,那是得多疼啊? 只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传说,也能做到这种地步吗? 姬珧恍惚着后退一步,鹫翎见她脸色发白,要去扶她,她却站定了脚步,越过鹫翎径直出了营帐。 她脚步匆匆,一刻不停,到宣承弈帐前,刚要挑开帘子,见到玉无阶从里面走了出来,四目相对,两人都是愣了愣。 姬珧先回过神来,有些急切:「他怎么样?」 玉无阶见她衣服也不披,将她拉进来,姬珧一眼看到床上侧躺着的宣承弈,他背朝外,脸沖里,姬珧看不到他的模样,也看不到他有没有唿吸,又问:「他怎么样?」 玉无阶面色凝重,道:「我正好要去找你。」 姬珧把视线挪回来,看向玉无阶,眉头立刻皱起,冷声道:「别告诉我,你救不了他。」 玉无阶一怔,呵地笑了一声:「你就这么相信我?」 「不是相信,是威胁。」姬珧一字一顿道。 玉无阶挑了挑眉,长出一口气,道:「这两日我处理了他背上的腐肉,已经把他救回来了。」 姬珧面色一喜,随即又沉下脸:「那他为何还不醒?」 玉无阶瞥着她神色,良久后才道:「他身体里有两种蛊毒,你还记得吗?」 姬珧有一瞬怔忪,而后点点头。 「月满弓的蛊毒,在他回月柔之后就解开了,现在他身体里只有一种蛊毒,就是你餵给他的一生蛊,这次重伤,刚好在他蛊毒发作之期,那两年暗厂试炼,他大大小小经歷的伤病不下百次,虽然有服解药,可是已经出现了抗药性,加之现在在他身体最弱的时候,一生蛊提前爆发,所有解药都已经不管用了,他必须解开蛊毒,才能活下来。」 姬珧静静听完,直到最后一句话出来,她才唿吸一下,抬头看他,眼中满是惊喜:「你是说,只要解开一生蛊,他就能活?」 玉无阶眸光隐晦,点了点头,快速道:「但是你知道,一生蛊解法……」 姬珧不等他说完,忽然扯下腰间繫着的小玉笛,那是她每次缓解宣承弈的疼痛时候吹的,握着小玉笛在手上,她二话不说,双手将小玉笛直接折断。 「你——」玉无阶不敢置信地看着她,想要伸手阻拦。 姬珧却躲过他的手,将那一半小玉笛在手掌心上倒了倒,滚出一颗珠子,姬珧仰头便将珠子咽了下去。 玉无阶彻底变了脸色:「你疯了!」 姬珧吞下珠子,闭着眼睛顺了顺气,然后睁开眼,看着玉无阶,道:「你不是说,解开一生蛊他就能活吗?」 「可我也没让你给他解。」 「不行,」姬珧目光坚定,斩钉截铁,「只有我可以给他解。」 玉无阶神色微怔。 「一生蛊唯一的解法便是让另一个人吞下蛊母,它真正的名字叫双生相,是一种双生蛊,母蛊和子蛊在两个人体内的时候,就不再是毒,两个人的命从此会栓在一起,同生同死,只有我可以跟他同生同死,换了任何一个人都不行。」 玉无阶听她说完这段话,眼中的震惊久久不散,他重重唿出一口气,有些生气地对她道:「你明知他若一死你也不能活,还是要吃?」 姬珧眉头缓了缓,看着他,声音也浅浅的:「小师叔,是我欠他的。」 「我不是冲动,」姬珧很冷静,她没有犹豫也没有后悔,只是面容平静地看着他,「如果没有这件事,我一辈子也不会为他吞下母蛊,可是既然事已至此,我唯一能接受的就是自己救他,他的命只能拴在我手上。」
第311页 玉无阶看着她,眸中有些心疼,又有些懊恼,他看了看别处,将情绪压下去,嘆了一口气,回头对她道:「有我在,一定让他长命百岁。」 姬珧愣了一下,然后才明白他的意思,她笑了笑,低头看了看脚底,目光触及到什么,她忽然脸色一变。 「孩子会不会有事?」姬珧抚着肚子,惊诧道。 玉无阶轻哂一声:「现在才问我,刚才你怎么不问?」 姬珧忘了。 看着对面神色发愣的人,玉无阶无奈地摇摇头,拍了拍她肩膀:「放心吧,这种母蛊不会寄生到胎儿上。」 他看了看里面床上的人,对姬珧道:「你解了他蛊毒,相信用不了多久他就会醒来,你守着吧,我就不呆在这里了。」 玉无阶说着,匆匆走了出去,姬珧回头看他的背影,总觉得他少了几分以往的风度。 姬珧没再理会他,转身往里面走去,到了床边,她脱下盔甲,然后爬到里面,掀开被子从他身侧躺下。 宣承弈脸色发白,虚弱的模样倒是更惹人怜惜了,姬珧从被子里摸到他的手,拿出来,抚了抚他光洁的手腕。既然记忆都回来了,那段痛苦的回忆应该也回来了吧,因为这样,才总是摸手腕吗? 姬珧抬眼看着他,缓缓伸出手,指尖微凉,轻轻触到他眉骨上,他身体是热的,触感也是真实的,姬珧顺着他眼眶,一笔一笔地临摹着,直到手指尖按在他眼角的泪痣上,她心中一紧,像是疼了一下。 「宣承弈,你是为我而死的,对吗?」 她喃喃自语,眼中是从未有过的缱绻柔和。 「你给我一命,我还你一命,我们这辈子要同生共死了。」 姬珧抚着他的脸,往他怀里窝了窝,感受着他有力的心跳,是前所未有的安心。 她闭着眼,像让时间走得慢一点,这样就能多躺在他怀里一会儿,又想要时间走得快一点,好让他快些醒来。 「那天你背着我离开军营,还没来得及告诉你,我有了孩子,是你的。」 「大概。」 「大概?」 头顶忽然传来一声沙哑的疑问。 姬珧一惊,猝然抬头,撞进一双神色复杂的黑眸里。 第130章 大结局(上) 口中剑。 他低垂着眼向下看着, 眉骨轻轻横起一道沟壑,病容苍白的脸上血气无存,有的只是大病初醒后的虚弱和消瘦。 姬珧看了他好几眼, 好像看不够似的, 她没想到他这么快就醒来,一心沉浸在喜悦中, 连话都忘了回了。 宣承弈皱了皱眉,撑着身子要坐起来, 姬珧眸色一变, 赶快按着他肩膀躺下, 呵斥他:「别乱动!」 「大概是什么意思?」宣承弈睡了三天全身无力, 姬珧轻易就将他摁了回去,他一躺下, 便张口问她,语气里有那么几分急切和不耐。 连虚弱的气音都有了力量。 姬珧坐在他身旁,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面对他的质问,也不说话, 宣承弈唇齿微动, 跟她对视的同时似乎要说什么, 却一直在嘴里咕哝不出来, 姬珧看到他期间咽下好几口口水, 喉结上下滚动了无数次, 每一次眼中的情绪都削弱几分。 半晌后, 他问:「这是在战时……你身体撑得下去吗?」 他问这话时语气轻轻的,好像蕴含了不少委屈,反覆纠结犹豫之后, 连他最讨厌的选项都接受了,也不肯凶她一下。 姬珧噗嗤一下就笑了,没忍住,笑着笑着眼眶又有些发酸,她摸了摸他心口,看着他说:「你胡思乱想什么呢?孩子当然是你的。」 宣承弈猝然抬眸,目光毫不犹豫地睇向她。 彼此的眼睛都很澄澈,任凭对方打量,而宣承弈眼中最多的是不敢置信,就好像遥远眺望的东西有一天忽然到了眼前,奢望变成了拥有,既有不真实也有欣喜若狂。 他轻缓地唿一口气,拉着姬珧的手让她躺下,然后搂着她的肩,将她往怀里按了按,鼻尖是髮丝萦绕的香气,怀抱是真实的温度,他闭着眼满足地笑:「我是不是终于能得偿所愿了?」 姬珧靠着他很舒服,身心放松下来便是涌遍全身的疲惫,她慵懒地「嗯」了一声,低声问:「你愿望是什么啊?」 宣承弈抚着她头髮,动作顿了顿,像是在思考,直到怀里有双眼睛望着他时,他才低垂下头,与她四目相对,说道:「我希望你活着。」 「快乐恣意地活着。」 「锦绣江山,山河表里,去做你想要做的事,完成你每一个心愿。我的得偿所愿,就是希望你能得偿所愿。」 姬珧静静地听他说完,只觉得心头某一处被熨帖得滚烫,或许是她太高傲自负,不肯接受身旁有一点超越自己的光芒闪耀,前世才会过成那样,她无比好奇自己的结局尽头,从未想过自己有一个这样的结尾。 有人跟她说,我的得偿所愿,就是你能得偿所愿。 他把她奉为自己的全部。 因身份地位不同,这世间註定有种关系无法平等,宣承弈之前,永远有比他更重要的存在,江山社稷,天下太平,国之存亡。 但她从今日开始,她或许可以给他同等的爱意,给予他唯一也是最忠诚的感情。 「你好好活着,我才能好好活着,」姬珧捧了捧他的脸,在他露出疑惑神色的时候继续道,「下次不准不经过我的同意就擅自做决定,若是再有一次,本宫要对你军法处置。」
第312页 宣承弈一怔,似是没想到她这么快就一副公事公办的语气。 他缓了口气,看着帐顶,轻声道:「这次,其实还真的不仅仅是为你。」 他像是想到了什么,忽然偏头看她:「我利用这次偷袭,将了霍圻一军,如果不出意外,他现在应该已经死了。」 姬珧坐起身子,神色认真起来:「那他呢?」 「放心吧,他暂时还不会有事。」 姬珧一言不发,眸中隐隐闪动,宣承弈看了她半晌,终是忍不住开口:「你担心他?」 姬珧回过神来,宣承弈赶紧闭上眼睛,岔开话题:「我饿了……」 姬珧拍他前胸:「饿着吧。」 宣承弈闷哼一声,身子缩了缩。 「殿下,我重伤初醒。」 姬珧不管他,起身跨过他身子出了营帐,过了一会儿,香喷喷的饭菜香飘了进来,营地虽然菜式简陋,但姬珧力要给将士们最好的待遇,军中的伙夫厨艺是一个赛一个好。 宣承弈简单地洗漱过后,饭菜便上齐了,期间小七和十八来看他一眼,见他没什么大碍才肯放心,十八一直不放开宣承弈,哭着说要是他有什么事他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具体为什么他会自责,大家也不知道,小七拉他都拉不走,最后还是姬珧过来给他踹出去了。 宣承弈披着衣裳坐到饭桌旁,伸手去拿筷子,刚拿起来筷子就掉下去了,姬珧在一边冷漠无情地看着,宣承弈试了几次都拿不稳,干脆放下,杵着膝头不动。 姬珧睇了睇饭菜:「快吃啊,不吃一会儿凉了。」 宣承弈咳嗽两声:「可能就是没福气吃热腾腾的饭吧。」 姬珧瞥他一眼:「大炮炸你后背的时候把你脑子也炸没了?」 宣承弈一个不注意没咳嗽好,岔了气,这下是真咳嗽了,一声一声震得他后背上的伤口疼,姬珧看他这副样子,眉头紧紧锁起,拿起筷子在桌子上重重一戳,然后端起碗给他夹了一口香喷喷的米饭。 宣承弈唇角轻幅度地动了动,然后见好就收地长开嘴,一口接一口地吃起来。 两人好像很少有这般和谐的时候,姬珧就想起宣蘅曾说过,宣承弈小时候不上族学,上树下河掏鸟蛋,也皮着呢,大概是年纪见长,逐渐沉稳起来,实际上内心里还有曾经调皮捣蛋的影子,只会在亲近的人面前表现出来。 好像……也不错。 姬珧忍不住勾起嘴角,语气也轻松许多:「怎么样?本宫宠不宠你?」 宣承弈抬头,唇上还沾着米饭粒,他下意识舔了一口,又垂下眼把碗接过来,自己闷头吃了。 姬珧看他耳根子微微发红,哑然失笑:「怎么了,你不好意思了?刚才掉筷子时怎么那么好意思?」 宣承弈端着饭碗沖那边,不看她。 吃完饭后,玉无阶命人送来了药,宣承弈喝了药便有些精神不济,姬珧看着他睡下之后才出帐,容玥站在门口,见她出来,欲言又止,姬珧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示意她先别说话。 回到自己营帐,她才让容玥开口。 「什么事?」 「殿下出征这段时间,京中一直有不好的传言,甚至还有拿殿下三年前讨伐江呈燮的事当做谈资说嘴,这次京中派御史前来,也是因为大臣向陛下施压,如果裴将军的事传了回去,对那些反对殿下掌权的朝臣来说,又是一个把柄,殿下不罚宣统领,恐怕难以服众。」 姬珧把玩着手中玉环,眉眼深沉,她没有很快给出答覆便让容玥下去了,第二天,刘御史果然带人将姬珧堵在帐外,让她必须严惩宣承弈以正视听。 姬珧却说出一个让人意想不到的决定。 「回京?」 刘御史不敢置信。 「裴冽为民战死,尸体不能草草下葬,本宫要亲自为他扶灵回京,应以国礼厚葬他。」 裴冽声名如何众人有目共睹,大禹的英雄要以国礼运回厚葬,他自然也不能阻挡,谁也不能阻挡,不然那个人就会成为千古罪人,写到史书上被万人唾弃那种。 刘御史闭嘴了,于是姬珧亲自护送裴冽的棺椁回京,将洛州暂时交由林不语代管。 容玥则在回程时绕道去了一趟宁州。 五日后到达金宁,姬恕早得到消息,亲自到城门口来接,棺椁从金盛门入,打栈客桥上过,十里长街,涕泣不止,裴冽最终被葬在瞭望山,跟诸多英灵一样,长眠于此,等着看大禹百世长存,国泰民安。 轰轰烈烈的国殇之后,关于宣承弈违抗军纪而公主因私情包庇的奏摺就如雪花片一样呈递到御前。 姬珧出征在外,朝中权力自然归于姬恕,他如今已有独当一面的能力,可以直接批阅奏摺而不经过姬珧的手,于是那些曾经被姬珧压制过的声音便甚嚣尘上,某些人再也不用顾忌公主会不会看到,弹劾的摺子堆在御前比姬恕都高。 首当其冲就是宣承弈的惩处。 他若是月柔国师,大禹的律法管不到他,可姬珧偏偏这时候承认他是金宁卫的大统领,金宁卫在禁军编制里,又出征在外,自然受军规束缚,违抗军纪是死罪,宣承弈就算不死也活罪难逃。 在这期间,坊间还流传出姬珧三年前对付江则燮时所用的手段,当时以繁州兵力明明可以将叛军全部消灭,姬珧却数次示弱,诱敌深入,致使许多无辜将士送命,甚至还有人说,那些送命的将士都是万州流民充军的,被姬珧逼着当做弃子上战场。
第313页 一时间,公主草菅人命的流言很快便在京城中传遍,加之她平日里名声就不好,此事过后,让她交出实权的唿声越来越大。 朝中也因此分为两派,一派不轻信谣言,觉得公主有能力撑起大禹,支持姬珧继续掌政,一派反对身为女儿家的公主惑乱朝纲,希望她尽快交出实权,让小皇帝亲政。 也许是许多人都领教过姬珧的铁血手腕,害怕她强势镇压,反对派竟然集结太学三千学子长跪于皇城的赤银门前,将姬珧的罪行一笔笔书记在长卷上供人传阅。 反对派声势浩大,不少不明真相的百姓也跟着起闹,被鼓动起来抵制公主继续执掌政权。自古以来,太学都是百姓心中神圣的存在,读书人说的话煽动性更强,学子初生牛犊不怕虎,比起宦海沉浮的官员,他们更勇于拿命去抵抗,更在乎血溅长阶名垂千史的声名,以为用孤身渺小的力量对抗皇权是人间清醒,也因此,更容易被利用。 禁卫军的长刀用来护卫百姓,不可能把刀尖对准那些被人蛊惑的读书人。 姬珧在府上待了两日,姬恕终于传旨宣她上朝,同时还带了禁卫军前来捉拿宣承弈,不管结果如何,他如今还是待罪之身,只因为有姬珧保他才能逃过审判免去牢狱之灾,但是如果此事终归需要一个结局,宣承弈面对群臣提审是必经之路。 姬珧也没有阻拦,让禁卫军就这样把人带走了,辰时一到,姬珧穿上黑金织锦云纹宫装,长发绾起,坐上车与进了皇宫。 越过赤银门前时,她听到许多骂声,姬珧从车与上走下来,看着跪在地上白衣无尘的芊芊学子,转而对身旁的宣蘅道:「让他们也都跟着进去吧。」 宣蘅没有迟疑,对为首那个学子道:「踏进这赤银门,里面有你们想要听到的真相,也有无心无眼的长刀长剑,你们可敢进去?关上这扇门,也许你们再也出不来了。」 宣蘅说的话满口威胁,让人不得不怀疑里面藏着洪水勐兽,其实确实如她所说,踏进赤银门,里面发生了什么外面的人都不可能知道,掩饰真相的唯一方法就是遮住别人的眼睛,堵住别人的嘴,而他们聚集在这,就是为了让全天下的人看到他们。 一进去,可能所有的努力都功亏一篑。 那些学子互相看了看,打前面那个坚定地点了点头,上前一步,攥紧拳头说:「我们进去!」 宣蘅笑:「不怕死?」 那学子比宣蘅年纪还大,可在宣蘅面前竟然一点儿也提不起气势来,只得暗自给自己打气:「不怕!」 宣蘅看了看姬珧,两人相视一笑。 宣蘅转过头来,笑看那人:「还算你有些胆量。」 随后,宣蘅便跟着姬珧一起往里走。 姬珧屏退了众人,随行的侍从都远远跟着,后面是那些不畏惧死亡的太学学生们。 两人慢悠悠地走着,姬珧像是闲庭信步,问着与早朝毫不相关的问题:「佟沅待你还好吗?」 宣蘅耳朵一红,不自觉地将头转到一旁,小声道:「他不是去积室山就是去沅州,新的图纸刚做出来,他急于制成武器用到前线上,哪有时间跟我在一起。」 姬珧脚步缓了缓,扭头看她:「那你呢?」 「微臣也忙啊,如今国难当头,军中支出甚多,每笔钱都是从户部出去,国库是什么样,殿下不是也知道吗?」 宣蘅说到这,反而轻声笑了笑,完全没有埋怨:「但是这也不会持续太久,等殿下将敌人赶出大禹,解决这群狼环伺的局面,臣跟他也有时间相聚了。」 「只是,当务之急,攘外必先安内,」宣蘅停下脚步,讳莫如深地看着姬珧,「殿下不在的这段时间,他可没少结交大臣,抹黑殿下啊,这一盘大棋下到这种地步,该用的手段都用尽了,手中的棋子也所剩无几,趁早将棋盘掀了吧,外面可经不起这样的折腾了,还有几个裴将军那样的英烈供他牺牲呢?」 姬珧看着她,有些欣慰,听了她的话,又有些心酸,她提着曳地长裙登上长阶,一步步往里走,喟嘆飘到宣蘅耳朵里。 「是啊。」 「所以本宫回来了。」 第131章 大结局(下) 全文完。 朱门开阖, 长身而入,位列两侧的大臣早已经手执玉笏恭候在侧。 宣蘅低着头行到六部官员的队伍里,姬珧一个人慢慢步上长阶。 龙椅上的姬恕起了身, 面色无常地朝她恭敬弯了弯身,轻唤:「皇姐。」 姬珧回京之后姐弟两个也见过, 虽然上朝是头一遭, 却也不需要多余的寒暄, 姬珧搭着他手登上最后一级台阶, 安稳地坐到龙椅旁。 姬恕收回手,重新坐回去,对旁边的魏长骆道:「上朝吧。」 魏长骆刚要高声传话, 姬珧眼睛已经在底下扫了一圈,直接将他话打断:「多余的话就不用说了,你们今日不就是想要弹劾本宫, 让本宫放权吗?那便把本宫昏聩的证据摆上来, 让所有人看看,本宫当不当得这个掌政公主!」 谁也没想到早朝是以这种方式作为开端, 如今京城流言沸沸扬扬,朝廷两个派系各执一词, 姬珧早已不如当初霸政时那样拥有不可撼动的权利,加之这两日她深居简出,众人都在猜测她是不是真的有心放权。 可今天早朝一开始,姬珧就用开门见山的方式霸气回应此前的所有争端, 她挺直腰身, 目空一切,告诉众人她并没怕了那些三人成虎的谣言。
第314页 她不怕,自然会让对方害怕。 底下有人交换了眼色, 立刻有人出列,那人正好是跟着姬珧一起回京的刘御史。 刘御史微躬着身子,没有看姬珧,而是对姬恕道:「启奏陛下,微臣确有一事要启奏。昨日赤银门前三千太学学子聚集,口口声声喊冤,还言及长公主殿下。本该派人将之驱逐,奈何学生们义愤填膺,□□又留下过不可以对太学生动武的规训。臣以为,让太学生继续聚集在皇城脚下,于皇族威信有碍,不如将他们召进来,细细问一问清楚,到底是何事致使他们如此气愤,如有误会,就此解开,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不知陛下意下如何?」 姬恕眼帘低垂,冕旒下的脸有几分令人琢磨不透,他没直接说好与不好,而是问别人:「众位爱卿觉得怎么样?」 无人不知太学生纠集在此所为何事,有关公主的丰功伟绩早已经传遍京城,现在把他们召进来同公主对峙,就是明目张胆地不给公主留情面。 当然有人乐得看到公主吃亏,只是不敢做那个第一个附和的人,众人互相使了眼色,半天没给一个回应,姬珧似乎早想到了这种场面,弯唇笑了笑,对底下的刘御史道:「太学生已经入宫了,现在就在宣武殿外面。」 刘御史一顿,眼中闪过一抹疑惑,姬珧却没理会他,对魏长骆摆了摆手:「直接宣他们觐见吧。」 魏长骆没有迟疑,高声道:「宣太学生觐见!」 他年纪大,声音气息不足,好在还有别的内侍一声接着一声替他往外面传话,过了不久,太学生们陆陆续续地走了进来。 他们虽然大多出身高贵,却也没见过这等场面,前朝宫殿宝相庄严,令人肃然起敬,跟他们跪在皇城宫门前时给人的感觉完全不一样。 到底是少年意气,做事难免冲动,如今站到权利跟前,心底的胆怯才一点点滋生出来。 经内侍提醒,众人才想起要行跪礼。 不是所有太学生都进来了,登上宣武殿的学生只有十数人,行完礼之后,姬恕没让他们平身,而是直接问道:「在皇城门前行此等荒谬之事有损皇家颜面,尔等该当何罪?」 谁也没想到陛下会一上来就问罪,这已经击溃了一些学生的心理防线,好在最前面的几个人却还绷着一张脸,为首那个太学生是所有人中最镇定的一个,他目不斜视,端平手臂俯身一拜,声音透露出与生俱来的沉着冷静。 「回陛下,臣等知罪,但是即便知道宫城门外集结声讨有违礼法与皇家颜面,臣等依然要做!如无不同的声音上达天听,陛下久居深宫难免耳目蔽障,天下是陛下的天下,不该也不能有人可以在陛下面前一手遮天,就算陛下要治臣等的罪,臣也毫无怨言,只求陛下准许臣等递上弹劾奏摺!」 他说着,从怀中拿出一封早已写好的奏章,并双手奉上。 姬恕面色不变:「你要弹劾谁?」 学生抬起头,目光坚毅如炬,不曾闪躲也不曾退缩,他一字一顿道:「臣要状告长公主殿下!」 他一语毕,大殿犹如瞬间被水淹没一般,寂静无声,落针可闻。 不是意料之外,只是在等谁把窗户纸捅破。 如今姬珧就坐在上头,尚且没有脱离朝堂的掌控权,就连张狂大胆的刘御史都给她几分薄面,这个小小的太学学子却敢在如此庄严肃穆的场合上直接冲撞姬珧。 那是对皇权的挑衅。 尽管在他眼里,自己也是在捍卫皇权。 姬珧看着那个学生,忽然笑了笑,她没有生气,甚至面色柔和,眼中晕着光,化开了全身上下的戾气:「你要状告本宫什么?」 本该是剑拔弩张的画面,却被姬珧一个动作一句话拽回到平和的现实中,学生轻轻皱了皱眉头,许多双眼睛不自觉地聚集在他身上,他却无暇顾及,清了清嗓子,高声道:「殿下有三罪:其一,违背祖法,德行有亏。贵为大禹长公主,殿下本该成为人中典范,你却无视女戒女训,在府上豢养男宠,御下不严。非但如此,还将这种大逆不道的行为奉为金科玉律,影响身边人也做出惊世骇俗之举,其中就有户部侍郎宣大人,在已经定下亲事的情况下,与人通姦有染,又借职故之便阻碍未婚夫婿仕途发展,造成不良影响,此为一罪。」 「其二,为创功绩,草菅人命。当年繁州一战,在我军明明有能力与叛贼一较高下的情况下,为诱敌深入,命令无辜的万州难民充军送死,无数冤魂死于非命,却又在战役过后吹嘘此举保全了我军有生力量,无视繁州一战牺牲的百姓。那些投诚于朝廷的灾民虽然也做过有损大禹利益之事,但他们也是大禹的子民,也有父有母有独守空闺的妻子有嗷嗷待哺的孩子,却为铺就殿下的赫赫战功血洒疆场,造此杀孽,亦是一罪!」 「其三。」 学生始终跪立在地,腰杆却挺得笔直,他伸出手指在耳侧比出一个三的手势,说到激动之处声音顿了一顿,深吸一口气,继续道:「其三,殿下困于儿女情长,无视大禹当今的局面,放纵下属违抗军纪,魏县夺回裴将军尸首再损三千精锐,做了无谓的牺牲,又是一罪。」 「一桩桩一件件,即便没到罪大恶极,依然能证明殿下是一个德行有亏、草菅人命且目光短浅的女子,明君执政是百姓之福祉,殿下掌政却是百姓之灾祸,臣等恳请殿下,交出手中权利,还政于陛下!」
第315页 学生说到最后一句话,情真意切地跪伏在地上,话语冒犯,举止却秉持着他作为一个太学学子温驯有礼的态度。 他说了三桩大罪,实际上大臣们昨日就已经听说了,可如今当着姬珧的面无所顾忌地说出来,那声音才是振聋发聩。 姬珧久久未作声,她没有目眦欲裂也没有歇斯底里,只是微微前倾着身子似乎在仔细聆听着什么,眸中深思浓烈,直到大臣们忍不住想要出声提醒的时候,她忽然站起身,走到阶下去。 「你叫什么名字?」 这是姬珧问的第一句话。 那学生愣了愣,像是被打个措手不及一般,眼神有些无措,但他很快就恢復神色,低下头道:「臣姓李,名恭书,字守节。」 「守节?」姬珧反问一句,忽而笑出声,「像是你的名字。」 她一句玩笑,李恭书骤然沉下脸,姬珧却行到他身侧,看着眼前跪了一地的太学生,问道:「你们罗列了本宫一堆罪状,别说到最后一件证据都拿不出来,如果一个随随便便的人都可以编造谎话诬陷人再定罪,这世上也没什么礼法了。」 姬珧偏头:「你说对不对?」 李恭书冷不防撞进公主的双眸,心神有片刻震盪,很快就偏移视线,他看着前方,语速稍快道:「第一桩罪,罪证就在公主殿下的后院中,至于宣大人的私德,宣云家主母周氏上殿,一问便知,看看殿下是不是包庇了自己人。」 宣蘅一开始就听到了自己的名字,虽然觉得好笑,却也没有打断那个太学生说话,现在一见他都要宣人证上殿了,想要出言制止,姬珧却回头看了她一眼,示意她别出声,然后看向魏长骆:「既如此,就宣周氏上殿。」 魏长骆拖着老迈的身体行出殿门,等待周氏上殿的过程中,姬珧提着繁复的宫装行到李恭书身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平静道:「你说本宫豢养男宠不修女德,这一件事,本宫承认。」 李恭书一顿,姬珧却很快又道:「但本宫并不认为这是一桩罪过。」 她抬起头平视着大殿上的每一个人,视线在每一个人身上扫过:「你们在场的所有人,除了未成家的,除了宣蘅,哪个人敢说自己后宅里只有一个宠爱的人?祖训礼法就一定是对的吗?就一定不能抵抗和更改吗?如果是这样,你们今日又何必跪于赤银门前大肆宣扬本宫的罪过?本宫为君,你们为臣,君臣有别,难道不是本宫说什么做什么都应该是对的吗?」 姬珧声音不大,可每一个字都像根钉子一样戳到他们心窝上,李恭书皱眉反驳:「殿下简直在强词夺理!」 「什么样算强词夺理,说出了你们不敢也不会反驳的话吗?只拿出一个祖宗礼法就想论证自己说的是对的,到头来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也是你们自己吧?大禹疆土之上,再找出本宫这样的女子来,实属艰难,可要找出一个像本宫这样男人来,不是什么难事吧?为什么于你们来说司空见惯的事情,放到本宫身上就是一桩罪过?那本宫是不是也可以这么问你,如果要定本宫的罪,是不是同样要先定下这些男人的罪?本宫倒是无所谓,可你们,原意吗?」 姬珧一句话问得在场之上所有人都哑口无言,她淡淡地笑着,静静地等着,没有一个人敢说出原意或不愿意。其实姬珧心里清楚,他们不出声,不是觉得她话说得有多对,大概每个人心里都在骂她蛮横无理异想天开。 他们不说话,只是因为她是公主,抛去女人这个身份,她还有更令人敬畏的东西存在。 就在这时,周氏被带到宣武殿上了,刘御史像是看到救星一样,大声质问周氏:「你有何冤屈,尽管说出来,陛下会为你主持公道!」 周氏本来被这样声势浩大的场面吓得战战兢兢,刘御史一说话,她仿佛找到了主心骨,跪地叩首,喊道:「陛下,我儿冤枉啊!妾身要状告宣蘅这个浪蹄子,她不守妇道,与我儿有婚约期间就跟公主府上的幕僚勾勾搭搭,后来还私通成奸,弃婚约于不顾,我儿不愿,她就仗着自己是公主亲信,在朝中给我儿使绊子,烈火罗皇子被杀一案之后,我儿明明无罪,却始终回不去监察院,如果不是宣蘅从中作梗,我儿那样的栋樑之材,怎会在府上终日无所事事?」 周氏是气得狠了,在御前,连「浪蹄子」这样的话都骂了出来,有人觉得不堪入耳,不住摇头,刘御史脸色变了变,急忙呵斥道:「妇人慎言!」 周氏一下噤声,几次抬头又低下,终于,上面的姬恕发话了:「宣爱卿,你有什么话要说吗?」 宣蘅出列,手持玉笏沖他弯了弯身:「回陛下,此事着实不算什么大事,结果因为微臣之故让人到陛下跟前烦扰,是臣下的过错,还望陛下宽恕。」 宣蘅不紧不慢,先揽下罪责,却又不认周氏说的话,更加勾起了众人的好奇心。 云家的事他们也道听途说过,不过跟周氏口中所说的也都大同小异,宣武殿不是断家务事的地方,可如今是定公主的罪,也是无所不用其极了。 姬恕皱了皱眉:「到底是怎么回事?」 宣蘅回答:「微臣不知周氏为何会把他儿子仕途不顺的过错怪罪到我头上,当年臣与云公子确实定下婚约,是两府长辈决定的,后来臣的父亲犯下罪责,宣氏落寞,臣也到公主身边服侍,地位一落千丈,云家没有在此时落井下石,臣感激不已。后来之所以解除婚约,不瞒陛下,实在是因为接待烈火罗使臣那次遭遇刺杀,微臣身负重伤,此生难在有孕,臣不愿拖累云家,自请撕毁婚书,难道这样做也有错吗?」
第316页 她言辞恳切,感激是真心实意在感激,委屈也是真心实意在委屈,众人一听她难再有孕,很多人心中闪过的第一个想法是还好她跟云家解除婚约了,他们都下意识把自己带入云逍远,然后第一反应是自己绝不会娶一个不会有孕的人做正妻。 周氏却不肯放过她:「你敢说我儿不能回到监察院跟你没有关系?」 宣蘅迴转过身,对周氏道:「监察院的人员调动归兵部掌管,也是陛下直属,你若要问,何不去问问兵部尚书和陛下,问我一个小小的户部侍郎算什么?」 兵部侍郎一听自己被提到了,急忙出列解释:「启禀陛下,使团遇刺一案,监察院确实失职,当时与之有关联的几个监察院官员此时都是戴罪之身,在家中思过,并非只有云逍远一人如此。」 李恭书面色微变,下意识看了看刘御史。 姬恕端坐在龙椅上,眼帘低垂,沉声道:「所以此事与宣爱卿无关是吗?」 兵部尚书躬身:「那是自然,宣大人在户部,干涉不了兵部的决定。」 宣蘅这时转身,走到周氏跟前,脸上还是一团福气,她连眉头也没皱一下,挂着令人舒适的微笑:「云夫人,我还是觉得你不要对自己的儿子太过自信,当日刺杀一案,他身为主管御史又身负武功,却不及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反应迅疾,他不在乎烈火罗皇子在京中被刺身亡会有什么后果,只在乎我是不是失了女儿家的体统,这实在不是一个朝廷官员该有的觉悟。他戴罪在家,是他自己犯下了错,他也不是什么栋樑之材,或许在你眼里是,或许他以后是,但现在在众人眼中他绝对不是,没有人会阻他的路,只有你想要阻我的路。」 「你胡说!我儿比你强多了,你能成为户部侍郎还不是沾了公主的光!我儿若在朝为官,别说侍郎的,就是尚书也——」 姬珧看了一眼金宁卫,金宁卫上前把周氏强行拖拽下去。 大殿之上议论声四起,都觉得这个周氏是疯魔了,哪有这样为人父母的,不给自己儿子助力还给儿子添乱,就刚刚那一番话,足够定云家的罪了,有这样的父母在上头压着,儿子哪有出头那天,有也会被拖累。 姬珧笑看李恭书:「怎么样,现在还觉得宣侍郎有错吗?」 李恭书微微一怔,抬头看了看公主,她问的是宣侍郎,是不在意自己名声如何吗?今日这一出,其实不召周氏上殿也能自白,但她还是同意周氏上殿了,结果显而易见,宣蘅没有任何过错,她借着自己之手给宣蘅洗刷了冤屈,经过今天一事,恐怕再也不会有人拿宣蘅当年的婚约说嘴了。 他稳了稳心神,大声道:「第二罪,不知殿下作何说法,臣这里有繁州一役战死的名单,跟万州归附朝廷的灾民户籍比对,完全可以对上,难道殿下不是拿灾民为自己铺路吗?」 姬珧伸出手,李恭书怔了怔,姬珧道:「名单。」 李恭书这才把名单掏出来,却不给姬珧,而是想要递到姬恕手中。 姬珧把手收回来,笑着道:「你不给本宫,本宫也可以说出上面的内容。」 她走到前面,转身正对这满朝文武,声音一高一低,字正腔圆道:「繁州一战,我军共战亡二千六百三十一人,敌军战亡一万三千九百九十六人,俘虏敌军四万九千八百六十四人。我军战亡的这二千六百三十一中,有八百三十七人是万州归附的灾民,其余人都是繁州本地驻军,李守节,你替本宫算算这笔帐,能算清吗?」 姬珧全程没有半分激动之色,可那一个个数字从他口中蹦出来的时候,众人自心底而生出震撼,李恭书也没想到她竟然把两军伤亡记得这么清楚,人命不是一个个数字,可当人命以一个个数字呈现出来的时候,人们自然会看到背后所代表的意义。 繁州胜了,而且胜得漂亮。 李恭书滚了滚喉结,顶着声音从口中发出来:「可是那些身先士卒,被当做弃子的将士们依旧无辜……」 「本宫不会说什么战争必定伴随着伤亡这样冠冕堂皇的话,你们都是出生在京城,窝在蜜罐中长大,跟你们说战争的残酷,你们未必懂,只知道跟随众人为死去的将士掉两滴眼泪。本宫只是想问问你,问问你们,如果放弃诱敌的法子,跟叛军光明正大的打一场,这场战事的最终结果会是什么,你们想的到吗?」 「最好就是我们赢了,却用多一倍的伤亡和牺牲换来险胜,如果不能一举歼灭敌军呢?如果让老奸巨猾的江则燮跑了呢?你们知道他退守上原,这场战役还要再拖到什么时候吗?不带兵不谈兵法,这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计谋,不过是本宫骗了他,他上当了,然后我军大获全胜。既然你们不认,就告诉本宫,你们会有更好的办法吗?」 李恭书低垂着头,额上布满青筋,他不知在摽着什么劲,只是在姬珧一次次问话中渐渐攥紧了拳头,姬珧看着他,唇角微微扬起,她忽然从袖口中掏出一沓纸,扔在太学生的身上,沉着嗓音道:「这是当时上了战场所有将士的名单,上面是他们自己签的字,按上了自己的手印,你们当然可以说是本宫逼迫了他们,反正最后将将士们拳拳报国之心踩在地上践踏的不是本宫。」 「牺牲的二千六百三十一人,每人有百两抚恤金,都交到了他们父母妻儿手上,户部有这部分支出登记在册。繁州一战,到底是因为做出决定的是本宫,你们才不肯承认它胜利的意义,还是真的关心那些牺牲的将士?到头来,拿着一个名单过来,却不知道朝廷已经给了所有牺牲的人最高的体恤。」
第317页 李恭书忽然站起身,高高的身子有些摇摇欲坠,众人被他的动作吓得一怔。 他却径直走到姬珧身前,二话不说,左脚向后一撤,亲自跪在她身前,俯身一拜。 后面的太学生也拜服在地。 没人说话,因为羞愧。 看着那一个个亲手摁上去的手印,得是多大的决心,可战场就是这样,总要有人牺牲,而他们远在京城,有什么资格高高在上指点江山,去否定一场战役的胜利? 姬珧没有扶李恭书,她得让他们深刻地记住这个羞愧的时刻,此生都不能忘怀。 那边刘御史一看朝堂之上的情况有些向姬珧那边倾斜,立刻瞥了一眼自己的同僚。 同僚上前,对姬恕道:「纵使罪一是误会,罪二是妄言,罪三却是毫无辩解的余地,陛下,不如将宣承弈带到殿上来,容微臣当众审问他,看看此事到底是不是公主殿下的过错。」 姬珧听到宣承弈的名字,眉心跳了跳,她紧了紧眉,走回到台阶上,重新在姬恕身边坐下,隔着一个龙椅,姬恕没有看姬珧,而是对下面那人道:「那便宣吧。」 「宣罪臣宣承弈觐见!」 宣承弈就在外朝候着,很快就被押到大殿之上,他身上五花大绑,头髮有些微的凌乱,脸色也不正常。 毕竟他才刚身负重伤,这么一番折腾,让他伤情有復发之态,或许是为了故意引起姬珧担忧,从公主府到皇宫这一路,那些羁押他的人对他一定没有手软。 姬珧沉沉出了一口气。 宣承弈被押在地上,刘御史上前,先对姬恕道:「陛下也知道,裴将军魏县战亡一事,烈火罗故意拿裴将军挑衅我军,为的就是引起群民激愤,做出冲动之事,臣以为作为大军最高统帅,不该意气用事,凡事要为长远着想,不可计较一时得失,掌兵如此,掌政亦然。」 姬恕点了点头:「然后呢?」 刘御史转过身,看着宣承弈:「本官要当众审问你,你只需要回答是与不是,如果你撒谎,对公主殿下会更为不利。」 「第一个问题,公主与裴将军,是不是有私情?」 宣承弈低头听着,忽然轻笑一声,他抬头望着前面的刘御史,反问他:「什么算私情?同门之谊算吗?」 「你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刘御史皱了皱眉,「在江东时,有人曾亲眼目睹,裴将军与公主共乘一骑,且接触亲密,即便你撒谎,也有人作证。」 宣承弈看了看姬珧,挪开视线再次朝刘御史望过去,面色已经沉下:「那你问我做什么?我当时不在。」 刘御史见他脸色转变,微微笑了笑:「第二个问题,你带金宁卫去夺回裴将军的尸体,是不是公主下的命令?」 「不是。」宣承弈很快反驳。 「第三个问题,既然没有公主的命令,你依然以身犯险,不惜牺牲自己也要把裴将军抢回来,这其中,有没有公主的因素?」 宣承弈语气骤然一变,眼神倏然锐利:「你到底要问什么?」 刘御史直起身子,看着众人:「这件事其实很简单,如果不是公主是下令,那宣承弈只是执行军令的人,他并没有违抗军纪,反而还做得漂亮,因为他把裴将军成功带回来了,但是若不是公主下令,那就是宣承弈违抗军纪,罪不容诛,我只是想知道到底是谁的责任。」 他把一件原本很复杂的事拆解成两个结果,一个是姬珧有罪,一个是宣承弈有罪,看似合乎情理,实际上却漏洞百出。 可依然将两个人推到风口浪尖上,总要有一个人为此事负责。 沉寂无声的大殿上,所有人都在等着宣承弈表态,看他是保公主还是保自己,就在这时,一句质问打破了平静。 「责任?」 「有谁需要为这件事负责吗?」 宣承弈看看姬珧,又看看刘御史,他忽然挣开背后的束缚,直直站起来。 他跪地时敛了一身的戾气,这样一直起身子,竟然有种无人敢进犯的压迫敢,旁边的人都下意识退了退。 「当然需要负责,明知烈火罗布下天罗地网,却还是要去送死——」 「送死?」宣承弈将他的话打断,往前走了一步,「你的意思是说不该夺回裴冽的尸体?」 「不、不是——」 「那你是什么意思?」宣承弈一步一步走过去,到刘御史身前的时候,身上的绳子已经被他挣脱开,他忽然一把揪住刘御史的领子,将他拖拽到身前,「那我问你,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宣承弈一动,大殿之上忽然有禁军拔刀,姬珧忽地站起身,高声呵斥:「把刀放下!」 有人见刘御史都被宣承弈制服了,立刻跳出来:「宣承弈,你本就不是大禹人,竟然公然在宣武殿上对朝廷命官行兇,你想要造反吗?」 「本宫还没说话,轮得到你来说?」姬珧圆目含怒,争端突起,她站在姬恕身前,甚至连陛下都不放在眼里,在文武百官眼中,她此时的姿态无异于跟众人宣告她的地位。 反对派系的人终于忍不住,站到大殿中央,说道:「殿下当以大禹利益为重,宣承弈此举罪无可恕,今日他敢大闹朝堂,明日就敢反了陛下,殿下终归要交权于陛下,为何不能多为陛下考虑考虑呢?难道殿下真要取而代之,做大禹第一位女皇吗?」
第318页 他话一出,满堂寂静。 像是平湖投下一颗石子,噗通一声,惊起阵阵涟漪。 所有人都看向那个一句话都没说的姬恕,似乎都在提醒他,你才是皇帝,你该有自己的威严。 这是一场明目张胆的挑拨,也是一场惊心动魄的豪赌。 姬珧背对着姬恕,黑眸深邃无底,她红唇开阖,在这场涟漪上投落一颗更为巨大的石头。 「为什么不可以呢?」 「如果他听信谗言,不能明鑑忠奸,不能胸怀万民,不能为百姓谋福祉,不能带给大禹繁荣昌盛,那本宫为什么不能取而代之?」 「你们不就是想听这个答案吗?本宫说了,你们满意吗?」 她看也没看姬恕,一步步行下台阶,到了刘御史跟前,瞥了宣承弈一眼,宣承弈狠狠踹到刘御史膝头上,逼迫他下跪。 「你到底想让本宫负什么责任,以为拿着裴冽这件事就可以攻讦我了吗?身为大禹臣子,在京城里享受来之不易的和平,动动嘴皮子就能给人定罪,你们活得这么轻松,有没有想过裴冽是怎么战死的?」 「他,大禹的守护神,为了魏县不足千人的生机,甘愿以身做盾,用血肉之躯送大禹孩子一个光辉的未来,还有那些情愿跟他一起赴死的所有将士,每个人都荣耀万丈!可是人救出来了,主帅却被敌人吊在城墙上,一个民族的英雄被这样对待,你还在问我夺回他的尸体该负什么责任?」 「难道不管他才是对的吗?」 「我最失望的是你们拿儿女私情做藉口,我与裴冽情意匪浅,他是我一生最重要的……至交好友,可我却不得不号令三军全力守住洛州,无视魏县的军报。宣承弈私自出营,带着金宁卫三千精锐,完成一个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最终把裴冽救下了,他们中有人付出了生命的代价,为了给大禹战神一个体面,也为了给所有被将士们保护的百姓一个交代。可你们呢,为了把我拉下高位,无所不用其极,利用这些学生,利用无知的百姓……」 「好,本宫今日就告诉你们,宣承弈是违抗了军纪,但是只要有我在,谁也不能动他!」 姬珧长袖一挥,金宁卫立刻护在她身侧,无人敢近身,她不动气时还好,真的发了怒,谁在她眼里都如蝼蚁一般,刘御史的腿几乎被踹断了,疼得说不出话来,宣承弈放开他,抬眸看了看姬珧,眼中有询问。 就在这时,大殿像是被挡住了光,四周黑压压一片,整齐有素的脚步声撞在人们耳中,一人从殿外长驱直入,身后带着身穿盔甲的禁卫军。 「臣救驾来迟,还望陛下恕罪!」 姬矾微躬着身,像是早就恭候多时一般站在那里,刘御史忍着剧痛连滚带爬地跑过去,一把抓住姬矾的手:「殿下,快抓住他们,他们要造反!」 「刚刚我们都听到了,公主说要取而代之,她要做女皇!」 李恭书一看刘御史这副狗腿的模样,立刻就反应过来自己是被利用了,有关公主的罪证,都是刘御史交给他的,可今天听了公主一席话,他发现跟自己理解完全不同,尤其是最后公主那几声质问,他都恨不得钻进地缝里去。 「王叔在外面等得着急吗?」姬珧看着门口的姬矾,面带笑意,看不出有什么惊慌之态,但强装镇定向来是她的常态,所以姬矾也没有在意。 他迈动脚步走进来,身后的禁卫军也跟着进入,很快就把宣武殿围得水泄不通,冒着寒光的长刀长剑指向众人后心,似乎只要行差踏错一步,就会被穿心而死。 姬矾长眼微扬,眼中带着笑意:「皇侄在那里站了这么久,也该退下来了。」 姬珧被护在后面,眉眼一弯:「恕儿这么小,退下来谁辅佐他呢?」 姬矾收起手中长刀,又变回那副弱不禁风的模样,这是这次眼中迸发的野心却不再掩饰,他道:「摄政之人,还有比我这个亲生父亲更合适的人选吗?」 他话音落下,殿上之人还有些没反应过来,细细解读了他那番话之后,纷纷变色。 霎时间,满堂譁然。 姬矾很满意自己所看到的一切,他向前走了两步,站在大殿最中间,高声道:「当初皇兄无子,从我这里夺走了恕儿,十几年,我忍受着失子之痛,即便站在恕儿面前也不敢相认,但是现在不会了。姬珧无德,大禹理应有一人主持大局,我是皇兄的弟弟,亦是皇兄唯一指定继承人的亲生父亲,我才应该辅佐陛下!」 蛰伏了这么多年,他一直在等待一个机会,姬珧虽然不修私德,可这些年在政务上从未落下什么把柄,长公主的势力盘根错节,背后支持者甚多,他不敢轻举妄动。 于是便借着这次烈火罗的入侵,一步步把姬珧引入一个套里,他要诱她犯错,逼她到悬崖边上,解决她身边支持她的人,给别人攻讦她的藉口。 好不容易等到今天,他终于可以将这个秘密宣之于口了。 「怎么可能?王爷怎会是陛下生父?」 「这种玩笑可开不得啊!」 「如果王爷真是陛下生父,那长公主……」 有的大臣无法接受这个现实,还当临滨王是说谎,有的人已经开始分析利弊得失自己该怎么站队了。 如果姬恕的生父是姬矾,长公主还会是长公主,可她跟姬恕这边就隔着一层关系了,而先皇无后,难道他们真的要拥戴公主做皇帝吗?这个节骨眼上又有几个人会信服?
第319页 「陛下……」 「陛下……这……」 终于有人想到姬恕,盛佑林身边一个老臣纠结地看着他,想让他平息此事,毕竟现在身为皇帝的还是姬恕,无论是选择姬珧还是姬矾,都应让他做出决断。 老臣的一句「陛下」似乎提醒了众人,纷纷都向姬恕看去。 姬珧身后,姬恕慢慢从龙椅上站起来,冕旒之下的面容看不出任何表情,他一阶一阶走下台阶,目光放在前方那道背影上,不曾移开。 姬恕终于张口。 「朕从记事那天起,便是皇姐在教养朕。」 「朕开口的第一个字是她教的,看的第一本书是她读给朕听的,写的第一幅字也是她教的,朕的一言一行,无不与皇姐有关,皇姐从容朕的顽劣任性,告诉朕如何收揽权柄,如何把控朝局,教朕为人,为君,替朕铺好每一步路。」 「她在做着这些的同时,处理政务,各处平叛,将一个岌岌可危的王朝背负到今天,你们天天说她身为女子如何如何,朕想问问,谁敢说自己站在那个位置上,会比我阿姐做得更好?」 姬恕说第一个字时,姬矾表情有明显的错愕,他不敢置信地看着姬恕,无法接受从他口中说出的每一个字。 但姬恕看都没看他,他向前走,走到姬珧身前,他贵为天子,但他永远在她眼中那般弱小,那般需要人保护。 「朕不知什么是血浓于水,只知道面对危机时,皇姐肯将我护在身下,把后背让给歹人。」 「恕儿,你在说什么!」姬矾忽然高声大吼,将他的话打断。 「我是你父亲,我才是你父亲!」 姬恕转头看着他,眼中戾色一闪而逝。 「朕知道你是朕的父亲,但是有些事不是血缘关系可以掩盖的,来人,带宁州总兵和王先上殿!」 姬恕一声令下,殿外很快就有人将宁州总兵和王先带到殿上来,姬矾一扭身,就看到外面围过来的金宁卫,竟然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将整个宣武殿包围! 他以为姬恕是站在他那边的,现在才知道自己中了圈套。 宁州总兵几乎是被提到殿上来的,他全身都是鞭笞的伤痕,只剩半口气在,姬恕睥睨而视,踢了踢他的肩膀:「当日王先曾到宁州请求支援,你为什么不出兵?」 宁州总兵呵着气,像死鱼一样躺在地上,耷拉着眼皮,艰难地说道:「是……是临滨王……不让……不让我出兵……」 尽管他声音很弱,大殿之上的所有臣子还是听清楚了,姬恕看着众臣,一字一顿道:「裴将军命丧魏县,是有烈火罗国在后面推动,可若没有朕的父亲,临滨王从中作梗,裴将军根本不会死得这样惨。」 「将军!」 王先那日离开军营,再见主帅时已是天人两隔,对他来说,胸中不仅有对将军离世的惋惜和悲痛,更多的是愤慨和憋屈,明明可以挽救一城百姓和那些战亡的将士,却因为朝廷内斗而在前线战场上惨败,他如何能咽得下这口气! 云城少帅再也回去不去了。 「不是我,是他信口开河,与我无关!」姬矾知道姬恕是跟姬珧串通好了逼他现身,如今知道计划失败,他唯有倒戈博取同情才能得到一条生路。 姬矾抱拳躬身:「臣是担心陛下安危才带领禁卫军闯宫,绝无他意,至于宁州总兵所说的话,臣看他身上遍体鳞伤,也许之前遭受了什么严刑拷打,才被迫说出这样的话,他一人之言不足信,除非拿出什么证据证明臣与他联络,臣才甘心伏法。」 「你以为本宫手中会拿不到你跟他勾结的证据?」姬珧推开金宁卫的手,缓缓走上前来,她掏出一沓信件,拿在手中扬起,「这里是你与他往来的所有密信,早就被金宁卫查出来了,还有什么话说?」 姬矾瞠目,满脸震惊地看着她:「不可能,我与他从无书信往来——」 就在这时,大殿上忽然爆发出一声惊唿和一声巨响。 「阿姐!小心!」 「砰!」 姬珧听见姬恕的声音时下意识一躲,再睁开眼睛,便看到姬恕站在她身前,后背的龙袍上出现这个血洞,殷红的鲜血逐渐在他背上晕开,而一把漆金的火器正好掉在姬矾脚边。 在姬恕倒下的那一刻,姬珧快速扶住他,然后愤然抬起右手,释放了手腕上的袖箭,银芒一闪,姬矾尚且来不及闪躲,箭尖便从他喉咙中穿过,他瞪大了双眼,那句话被他堵在口中,怎么也说不出来,就这样直直倒了下去。 姬珧视线却不在他身上,而是抱着怀中的姬恕,眼前模煳。 「恕儿,别睡!」 「恕儿,你看看阿姐!」 「恕儿……」 剑拔弩张的早朝,最终以姬矾毙命,皇帝身受重伤而谢幕。 大禹医术最厉害的青玉先生不在京城,太医院的太医拼了老命吊住陛下最后一口气,那一夜险象环生,几次几乎快要到绝路。 好在最终将陛下的命从黄泉路上拽了回来。 姬恕三日后才清醒,这三天,姬珧几乎衣不解带守在他跟前,不肯错过他哪怕是一眼。 晨曦散落,鸟儿清啼,指尖的力量将姬珧从噩梦中唤醒,她趴在床边,忽然抬头,一下就撞见姬恕明亮的双眸。 「醒了?」 「嗯……」
第320页 姬珧去抚他的脸:「有没有哪里难受?」 「没有……阿姐,我很好。」 姬珧听他虚弱的声音,眼圈渐渐红了,眼中却不止是心疼,还有无处发泄的怒火,她紧紧抿着唇,最终还是按捺不住,甩开他的手。 「为什么要以身犯险?你知不知道你差点死了?」 姬珧厉声质问他,与其说质问,更不去说是训斥。 姬恕无奈笑了笑,有些可怜地看着她:「阿姐……我知道你没有他与宁州总兵勾结的证据……可是留着他,我终归不放心,他是我父亲,我是皇帝,若非他做出伤害皇帝的事,否则很难将他杀死。」 他一口气说了那么多,有些力不从心,唿吸也逐渐加快,姬珧急忙去抚他前胸,帮他顺气。 「就因为这样,你就把自己置入险境?」 姬恕缓缓抬起手,拍了拍姬珧的手背,轻出一口气,道:「放心吧,阿姐,我有分寸,这一击不在心脉上。」 「那也差点要了你的命!」 姬恕望着她,没说话。 两个人就这样互相看着,直到姬珧败给他眼中的坚持。 姬恕轻声说:「阿姐,我身体不好了,你要一直看着我。」 姬珧何尝不知他的那些小心思,他在用自己的方式留住她。 谁都想让她放权,只有他想把她留在身边。 姬珧嘆了口气,摸了摸他额头:「你等着,我去给你找太医。」 没有拒绝便是默认了,姬恕不敢再得寸进尺,他点了点头,看着姬珧离开,门一关,他眸色一变。 「躲着做什么,有什么想说的就出来说。」 话音落下,次间里忽然走出一个人。 宣承弈背靠屏风,抱着双臂看他:「姬矾死了,你真的一点儿都不后悔?」 「你说呢?」 「我希望你别有后悔的那一天,然后把过错都怪到她头上。」 姬恕闷声一笑,笑着笑着却咳嗽起来,平復过后,他幽幽嘆道:「我永远不会怪阿姐。我也永远不会给任何一个人伤害她的机会。」 宣承弈眉头一拧,不快道:「你为什么。」 姬恕闭了闭眼睛:「不为什么。」 「她是我阿姐。」 门声响动,黑影一闪,消失在屏风后,姬珧带着太医走进来,为姬恕诊治,几日锁着眉头的太医们终于舒展开眉眼,告诉姬珧陛下已经脱离危险了。 姬珧总算松了一口气。 「你把自己伤得这么重,我怎么放心回洛州?」人走后,姬珧只剩下满腹的埋怨。 姬恕舒缓气息,道:「阿姐只管放心,京中还有盛太傅坐镇,不会有事的,倒是阿姐你。」 他看了看姬珧的肚子:「听说……你已有身孕,再去前线,还撑得住吗?」 姬珧眸光一闪:「你怎么知道的?」 姬恕垂着眼眸,没有答话,姬珧也不在这件事上过多纠缠,两个人心照不宣,彼此明白就好。 「阿姐,能不能拜託你一件事?」 「什么事?」 「孩子生出来,留在皇宫里陪我吧。」 姬珧抬眸看他:「为什么?」 姬恕笑得温和:「到时候烈火罗国一定已经被我们击退了,我知道阿姐想要去云城生活,到时京城里就剩下我一个人,太孤独了。」 姬珧本欲反驳,可他眼神也太过可怜了,反驳的话又被她咽了回去。 半晌后,她喃喃道:「也不知何时才会赶走烈火罗,这件事,再议吧。」 那场连姬珧都没有把握的战事,整整持续了四年,四年中,西南沿线接连燃起战火,姬珧答应裴冽要让裴老将军安享晚年的承诺,到底还是食言了,当她想要把老将军接回京城时,遭到了裴洵严词拒绝。 他说自己根在云城,永远不会离开这里。 姬珧想要把青琅玉环留给他,老将军也不要。 「他希望公主留着,公主就留着吧,这孩子,为自己考虑的时候太少了。」 老将军说这句话的时候,不知为何,姬珧感觉心上一疼。 姬珧也不再坚持,烈火罗退败之后,月柔归顺大禹,云城再也不用面临敌人入侵,只要能保老将军无恙,是在云城还是在京城,都不是最重要的。 当年魏县活着的小孩,姬珧全送到了积室山,老山长孟鹤龄看到这么多叽叽喳喳的孩子,还有些傻眼,最后,他在山脚下建造了一座学堂,不管是男子还是女子,都可入学。 姬珧觉得不够,又把学堂扩建成更大的规模,还在旁边建造了一座供工部和兵部使用的神机营,由佟沅负责。 这个神机营非常耗费钱财,每年都在国库支出一大笔钱,造成佟沅和身为户部尚书的宣蘅极度不合,两个人吵架能吵到姬恕不得安宁。 但是他们也不和离,所以外人不好说什么。 孟鹤龄作为山长,管不了那么多学生,只好让玉无阶和薛辞年过来帮他。 烈火罗从海上离开之前,跟大禹在屿湾最后决战,秋澜临死才知道薛辞年原来一直是姬珧的人,这些年将军大大小小的战役,互相都有伤亡,但烈火罗绝对是伤亡更多的一方,其中的功劳,非薛辞年莫属。 姬珧把薛辞年接回京城的时候,薛辞年已经坐在了轮椅上。 虽然姬珧解救及时,但他还是被秋澜弄残了双腿,连玉无阶也说他再也站不起来了。
第321页 可是薛辞年一点遗憾都没有,他看着姬珧,像是许久未见的挚友。 「我说过,我是永远都会站在殿下身边的。现在这样也很好,我就在积室山脚下做一个教书先生,裴冽给那些孩子新生,我给那些孩子光明的未来。」 姬珧那时候就在想,他们真的很渺小很渺小,他们的一生,对整个大禹,所有子民来说,都只是匆匆过客,但他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从中留下足迹。 世人会记得他们吗? 她不知道,她只知道,那些人从来不是为了让人记住,才做了那么多事。 他们只是生而如此罢了。 即便是她姬珧,依然只是渺小的存在。 又是一年春草绿,一个扎着双丫髻的小女孩坐在城头上,看着远处山坡上风中摇曳的春花,小手在上面指了指:「舅舅,有蝴蝶!」 姬恕护着她身子,防止她掉下去,隐了隐眼眸,却没她看得那么清楚。 索性不看了,姬恕将她从城头上抱下来,架在脖子上,一步一步往城下走。 「念念,舅舅问你一个问题。」 姬姮奶声奶气道:「准许你问,你问吧。」 姬恕哑然失笑,随即温柔道:「你想不想像舅舅一样,成为一个人人称颂的圣君?」 姬姮抱着他的头,问:「当圣君有什么好处?」 「你看舅舅过得如何?」 「可怜,舅舅太可怜了,不能随便出宫,好不容易出来一次,身边还要跟着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个小舅舅。」 姬恕脚步一顿,吸了口气。又继续向前走。 「可是舅舅有至高无上的权力。」 姬姮反驳:「但是母亲比舅舅还至高无上。」 姬恕没得话反驳了。 两个人走出城门,迎面吹来春花的芬芳,那是多少人祈盼的安宁,姬姮把着姬恕的脑袋,忽然嘟嘟囔囔道:「舅舅如果很想很想我做圣君,那我就做好了。」 不等姬恕说话,头顶上的小丫头忽然指着前面:「舅舅,是爹和娘!」 姬恕抬头,向远处望去,漫山遍野的春花中,一人牵着一匹马,马上之人红裙摇曳,在灿烂春花中顾盼生辉。 他将她从马上抱下来,给她最亲密无间的呵护。 两人交头说着什么,相视一笑,唯有彼此。 姬恕摇着姬姮的小手,问她:「你看见什么了?」 姬姮笑:「舅舅,我看见爹娘啦!」 「还有吗?」 「还有什么?」 姬恕轻喃:「花开了。」 花开了,春天已至。 凛冬终会过去,大禹,所有人,都配得上这世间的美好。 愿你斩遍荆棘,在路的尽头,看到春花盛放。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