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之牢狱》 秋之牢狱 台版 转自 棒槌学堂 书源:gwjyc ocr:kratti 一校:kratti 1 这是十一月七日星期三的故事。 淋湿柏油路和草木的冰凉水声把我惊醒。 下雨了,早晨的寒意从四面八方渗了进来。 躺在温暖的被子里静听窗外的雨声,是一种无上的幸福。 该起床去学校上课了。 我是东京四年制大学的二年级学生。 走出玄关,发现雨已经停了,淋湿的柏油路面反射着十一月的朝阳,仰望天空,一派秋高气爽。 上完上午的课,我和好朋友由利江在学生餐厅吃午餐,每天我都会和由利江相约一起吃午餐。 由利江吃着咖喱,告诉我星期天和家人一起去海钓的事,据说他们在堤防钓到四尾六线鱼。 两点回到公寓,看了向图书馆借的杂志后,窝在暖炉桌里看电视,突然感到一阵微寒。 有时,我的背部一直到脖子这一带会有寒冷的感觉,这跟气候没有太大的关系。 我称之为微寒,但这不是普通的寒意。那种感觉,就像有一条直径一公尺的巨蛇悄然无声地从我背后爬过。 只有我一个人的房间笼罩在一片奇妙的寂静中,有一条巨蛇在我的房间。 夕阳从窗帘的缝隙流泻进屋内。 我从抽屉里拿出万宝路烟和烟灰缸,平时在外面我都不抽烟,就连由利江也不知道我抽烟这件事。 把cd放进迷你音响开始放音乐,我连续抽了两支烟。 微寒渐渐消失。 音乐和烟奏了效。 从千叶的高中毕业后,我在东京独立生活将近两年。一年级的时候,我参加了音乐社,但很快就厌倦退社了,之后,基本上都是独来独往的。 我检查了冰箱,很好,今天不出门采买也没有问题,用冰箱里的剩菜就可以打发。我洗了米,用猪肉炒高丽菜,最后淋上酱油。 饭后洗完澡,就上床睡觉了。 十一月七日星期三就这样画上了句点。 翌日,我走进教室上社会心理学的课,但一个陌生的老教授走进教室,开始上经济学的课。教授似乎没有察觉他走错教室了,四周看起来很陌生的学生也都默默地抄笔记。 我不禁在心里啧了一声,茫然地听着经济学的课。 在学生餐厅吃饭时,由利江聊起她星期天去垂钓的事。 我听了四分之一,忍不住插嘴说: “等一下,这件事你已经说过了。” 由利江说话的内容和说话的样子都和昨天一模一样。 由利江讶异地探头问: “是吗?什么时候?” “昨天啊!” “昨天?昨天我们根本没见面。” “有啊,就在这里。”我看着由利江的咖喱,笑着说道。 “昨天星期三的时候,你也一边吃咖喱,一边说这件事。” “昨天是星期二。” “不是,昨天是星期三,今天是星期四。” “今天是星期三啦!” 我拿出手机确认时间,发现由利江说的没错,今天是十一月七日星期三。怎么可能?今天太奇怪了,除了我以外,所有事都怪怪的。 “你是不是记错了?”由利江得意地笑道。 “星期三是昨天。” 我毫不退缩。 我和由利江争论了一番,我坚持昨天是星期三。同时,把我从今天早晨开始,就有一种奇妙的似曾相识的感觉,和上错课的事也告诉了她。 最后,我们得出一个结论,就是我过了两次星期三。由利江叹了一口气。 “这么说,你应该是时光倒转了一天。” “嗯。”我偏着头。的确可以这么解释。 “太厉害了,如果是真的,你可以上电视了,重复过着十一月七日星期三的女人。这么说,今天下午会发生什么事,你统统都知道啰?” “我没有统统知道。”我回答说。昨天我根本不知道同一天会重复出现,浑浑噩噩地过了一天,就连新闻报导也没有看。我不仅没有统统知道,甚至是什么都不知道。我白白浪费了千载难逢的宝贵体验。 由利江用既好奇,又同情的复杂表情看着我。 “啊,我好像看过哪一部电影里有类似的剧情。” 我和由利江在车站前的甜甜圈店聊了一阵后便分道扬镳了。 那天晚上,我在附近的回转寿司店吃了八盘寿司才回家,平时我是不可能一个人去吃回转寿司的,因为对我来说太奢侈了,但唯独今天会想要庆祝一下这个小小的奇迹。 我把吃完的盘子叠起来时,思考着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怪事。我并不知道以后的事,我的时光只倒转了一天,而且,这一天也即将结束。想到这里,不禁有点惆怅。 * 翌日,我听到雨声醒来。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先打开手机确认日期。 十一月七日星期三。 又回来了。 早知道昨晚在回转寿司店应该多吃一点高级寿司。 我还是走去学校。 我无意上课,在合作社买了书,坐在长椅上看书打发时间。 由利江把昨天说过的事忘得一干二净。她吃着咖喱,准备说垂钓的事时,我必须从头告诉她时间反复的事。虽然我面不改色,内心却觉得她烦不胜烦,她的反应和前一天相同。 “太厉害了,如果是真的,你可以上电视了。这么说,今天下午会发生什么事,你统统都知道啰?” 眼前的由利江和昨天的由利江是同一个人吗?还是不同?我呆呆地望着由利江的脸。 “对了,”由利江说:“蓝,你不用做什么事吗?” “要做什么事?” “我也不清楚,但你之所以回到昨天,应该有什么动机或目的吧?嗯,我以前看过一部电影,回到过去好像是为了拯救某个人。” 我摇了摇头。 动机和目的…… 我不是凭自己的意志重复过同一天,当然不可能有动机和目的。 昨天晚上从寿司店回家后,我很认真看新闻,所以知道今天发生了什么事,但并没有什么只要凭我的一己之力就可以阻止的杀人事件或车祸事故。即使有这种事,我也不认为回到昨天是为了让我打电话给素昧平生的人提出忠告。 我想……应该是某种意外,让我毫无目的地重复秋季的这一天。 晚餐订了披萨。我叫了一个中号的外送披萨,一个人吃得精光,冰箱里还剩下只用过一次的猪肉和高丽菜,让我觉得心里毛毛的。 仔细回想一下,就发现有很多不确定的事。我到底是吃过,还是只是有吃过的记忆?既然东西都还在这里,以客观的角度来说,应该只是有吃过的记忆而已。 我在泡咖啡时,怔怔地思考着。 如果明天又是星期三怎么办? 我在心里问老天爷。 我到底做了什么?这是什么惩罚?是诅咒?还是我的脑袋在不知不觉中出了什么问题? 没有人回答我,强风吹来,院子里的树木摇曳,房间的日光灯闪烁着,远处传来狗吠声。 微寒上身。 如果今天不睡在家里,去其他地方,不知道会怎么样。我吐着烟思考着。如果环境改变,或许星期三就不会重复了。对了,我可以去由利江家。 之前,我曾经去由利江家住过好几次,她住的那栋公寓有自动门禁系统,算是很高级的学生套房。 我立刻打电话给由利江。 由利江在电话中的声音比白天冷漠。我拜托她说,我一个人在房里思考重复星期三的事,觉得很害怕,所以想去她家住一晚。 由利江嘿嘿地笑了笑说:“对不起,我男朋友在这里。” 我努力掩饰内心的慌乱说:“原来是这样,我才不好意思,突然打电话提出这种要求。”然后挂上了电话。 在此之前,我完全不知道由利江有男朋友这件事。听她聊和家人一起垂钓的事时,我还在心里想,她应该没有男朋友吧。我一年级和她同班,之后就成为朋友,认识差不多两年了,但总是很自然地避开这一类的话题。 由利江以前从来没有向我提过她有男朋友这件事。 我并不是想要打听由利江不想谈的事,但我们既然是朋友,她是不是太见外了? 或者,对由利江来说,我根本不算是她的朋友……如果是这样也无所谓,因为其实我也没有把她当成朋友。只是因为怕孤单,所以才和她交往……我只是在利用她。现在回想起来,她会相信我重复过着星期三这件事就很奇怪,如果换成是我,我就不会相信。也许她现在和男朋友一起在笑我…… 我情绪低落,执拗地思考着这些无聊的事。 晚上九点多,我换了衣服出门,一直窝在家里,心情只会越来越沉重。 既然遭到由利江的拒绝,我根本无处可去,于是决定租录像带回家看。我摇摇晃晃地走在街灯映照的街头,突然想到: 如果我在外面晃一整晚,不知道会怎么样?如果我一整晚都不睡,十一月七日就不会再出现了。嗯,值得一试。 今天就不睡觉,在外面晃一整晚吧。 我坐在吸了夜晚潮气的公园长椅上抽烟,突然全身发热。 我环视空无一人的昏暗公园。脚趾尖和膝盖突然暖烘烘的。 为什么?肉眼看不见的温暖薄膜将我裹住,隐约感受到犹如柔软毛毯的触感。 当我意识到这一点时,肉眼看不到的毛毯触感突然变得强烈。啊,这是梦,我心想。有一半的意识知道我正在公园,但另一半的意识告诉我,我正躺在被子里。 处于意识边界的危险拔河并没有持续很久。 脚下的大地顿时变成黑暗的沼泽,我仿佛融化般沉入了温暖的那一侧。 我拉开毛毯坐了起来。 早晨了。我在自己的房间听着雨声。 我回想起前一刻在公园长椅上抽烟的事,却没有真实感。 我确认自己身上的衣服,发现穿着灰色的运动裤和t恤。那是我在家里穿的衣服。妆也卸了。 我目瞪口呆,脑筋一片空白,好长一段时间无法思考。 即使不用看,我也可以预料,但还是看手机确认了今天的日期。 十一月七日星期三,六点二十三分。 * 十一月七日星期三还在持续。 起初我还计算今天是第几次重复,但渐渐就搞不清楚了。因为除了自己的记忆以外,所有的一切都回到早晨的状态,没有留下任何记忆。如果是自己的记忆出了问题,一切就合理了。我根本无从确认今天到底是第七次的十一月七日,还是第八次的十一月七日。 有一件事很奇怪,当同一天一次又一次地重复,就会觉得世界从以前开始,就是这个样子。十一月七日以前的历史和包括我在内的人类记忆,都是为了欺骗世界而巧妙制造出来的虚假幻象,这个世界本来就只有十一月七日而已。 有时候我不去学校,在街头闲逛;有时候即使去了学校也不上课,坐在长椅上发呆。 我不再和由利江一起吃饭,她是整天重复说着同一件事的人偶。 所有人都一样。每天中午,我就走出校门,随便找一家餐厅吃饭。 我可以去赌博,也可以乱买东西,我尝试过所有的事。刚开始的时候,我经常去买东西,但到了翌日早晨,想穿刚买的漂亮大衣,或是想听cd时,那些东西却全都不翼而飞。无论买什么东西,只有在晚上之前是属于我的,第二天早晨就像烟雾般消失了,钱又会回到钱包里(或是账户里)。 我决定去看遍所有正在上演的电影和戏剧。为了避免乐趣一下子就用完,我控制在三天看一次,而且只要是喜欢的,就会一看再看。 有一天,看完电影后,我走进住家附近,就是车站前闹区一家名叫“林檎屋”的咖啡店,点了一杯气泡酒,独自喝了起来。 十一月七日。幸好不是搭前往北海道的渡轮晕船的日子,幸好不是宿醉的日子,幸好不是参加亲人葬礼的日子。 我很幸运。这个世界上,应该有一种人是绝对不能知道某一天会一直重复的这件事吧!有明天才有希望,月历上的每一天都是十一月七日。圣诞节、新年、新学期和春天的绿芽、初夏的风都不会再出现。 世界确实在改变。 这种情况什么时候会结束? 泪水夺眶而出。 我努力告诉自己不要思考,但认真思考自己目前身处的状况时,不禁心乱如麻。 一个身穿西装的陌生男人坐在我旁边,说一些无关痛痒的话激励我,我一个劲地哭泣。 结完帐走出店里,刚才激励我的上班族追了上来,说要用出租车送我回家。 我婉言拒绝,上班族很干脆地放弃,垂头丧气地离开了。我走在夜风中,温暖的毛毯裹住我的身体,时空跳跃到早晨。 2 出现了一个重大转机。 根据我的脑袋那靠不住的计算,应该是第二十五次或二十六次的十一月七日。 那天,我在大学校园的长椅上,看着中途经过书店时买的文库本小说。我很喜欢那张放在染成黄色的银杏树下的长椅。 “我可以坐你旁边吗?” 当我即将投入文字的世界时,有人问我。 抬头一看,一名年轻男子站在我面前。他的脸颊削瘦,皮肤很白,身上穿着皮外套,眼神充满理智。 我不认识他,紧张的情绪令我有点呼吸困难,我每天都坐在同一张椅子上,至今为止,从来没有人坐在我旁边。也就是说,这件事代表了一个事实。 “好,请坐。” 年轻男子在我旁边坐了下来,沉默片刻后,终于开了口。 “你在看什么?” “嗯?这个吗?”我把包了书套的书放倒在腿上,傻傻地回答说:“是书。” “嗯,我知道你在看书,”年轻男子苦笑着,“是什么书?我这样问会不会问太多了?” 我阖上书本。 “是肯恩·格林纳达的《回放》〔注:肯恩·格林纳达(ken grimwood)的《回放》(rey),讲述一个男人总是在四十三岁死去,醒来时又回到十八岁的故事。〕。” “真的吗?” 我手上拿的的确是肯恩·格林纳达的《回放》,描述一个男人的人生重复好几次的故事。 “简直就是最佳写照嘛,原来你正在研究。” “你是……” “我和你一样。” 年轻男子打了一个呵欠。 “每天都是十一月七日,真是烦透了。” 我拼命克制着即将流下的泪水和想紧紧抱着他的冲动。他简直就像是在精巧的智能机器人世界中出现的唯一一名人类。 “我第一次遇到和我一样的人,”我放心地吐了一口气,“我差一点以为全世界只有我一个人会这样。” “我能够理解你的心情,我叫隆一,我的十一月七日已经重复了五十次,你呢?” 我瞪大眼睛,报上自己的名字。 “啊……我才二十五次而已。”我看着那个自称是隆一的年轻男子的脸,突然忍不住问他: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会发生这种情况?你知道为什么我会一直重复这一天吗?” “回放者,”隆一说:“我这么称呼重复过着同一天的人。你之前不是去那家叫‘林檎屋’的咖啡酒吧喝酒吗?其实那天我也在那里,你坐在吧台角落的位置……一边哭,一边喝酒。一个穿西装的男人摸着你的背安慰你,所以特别引人注意。第二天,我在相同的时间又去了那家店,结果发现吧台角落的位置空着。于是,我才发现你。因为照理说,那家店的客人应该和前一天完全相同,所以我知道那个哭泣的女孩和我一样,也是回放者。” 隆一继续说道。“因为找你很困难,我几乎快放弃了,所以只是注意看公车站或是车站前,心想可能会在哪里巧遇你。今天我在车站前发现你时真的很高兴,不好意思,我是一路跟着你来到这里的。” “谢谢你找到我。”我由衷地表示感谢。 隆一告诉我,还有其他人。 “我现在就要去见他们,你跟我一起去吧。” 路上的时候,隆一告诉我他对重复现象的看法。 “我认为是很罕见的自然现象。”他语气坚定地说:“天体的运行也一样,绕着圆旋转不正是事物存在的一种基本方式吗?就连河流有时候也会发生漩涡。” “那十一月八日不会来了吗?你觉得永远都不会再出现了吗?” 隆一偏着头想着。 “不知道。犬饲先生说,绝对还会出现……嗯,如果问我相信哪一种,我应该也是相信总有一天会出现吧。” “犬饲先生?” “就是我们等一下会见到的回放者之一。总之,十一月七日重复出现是很自然的事,不需要特别在意。” 隆一继续说道: “嗯,也可以这么想……如果从宇宙大爆炸至今的宇宙历史算是一天,那么人类只是在零点零一秒前出现在地球上。谁都不知道伟大的时间到底是什么东西,又是用怎样的方式运作的。时间或许每隔三千万年就会重复五千次,之后再继续往前推动,在白垩纪或是寒武纪都曾经有五千次重复的日子,即使调查地质层也无法了解真相。也许这只是人类第一次遇到时空原地踏步的状态,然而对整个历史洪流来说,根本不足为奇,也许过一段时间,又会正常运作了。” “你真乐观!” “这样日子比较好过,否则即使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所以然。” 隆一走出校门后,拦了一辆出租车。 3 我和隆一在公园入口前下了出租车,那个公园很大,我们沿着两旁种着染上秋色的榉树和橡树的小路,来到广场。 一个男人坐在喷水池前的长椅上,他头顶牛仔帽、戴着约翰·伦农般的圆形墨镜,留着胡茬。 隆一走向那个男人,我跟在他身后。 “犬饲先生。” 牛仔帽男人抬起头。因为他戴着墨镜的关系,我看不清楚他的表情。 他慢条斯理地说: “嗨!隆一,带女朋友来吗?” “这就是我上次跟你提到的,我在找的那个女孩。就是我在那家酒吧看到的……a大的学生。” “我叫犬饲,你好。”犬饲先生向我伸出手,“你也……终于发现了休憩的喷水池,恭喜啊!” 我自报姓名,和他握手。猛然发现周围渐渐聚集了很多人,大约有十五人,不分男女老幼,从国中生到老人都有。 一个看起来和蔼可亲的淑女牵着穿了衣服的贵宾犬走上前来。 “我说隆一啊,怎么不介绍给我们认识呢?” 大家立刻七嘴八舌地向我发问,于是我告诉他们我的姓名和跟隆一来这里的过程。 他们都是回放者,我逐一认识了这些受困在十一月七日的同伴。 有人问我: “小蓝,今天是你的第几次?” “今天应该是第二十五次还是二十六次。呃……犬饲先生呢?” 犬饲先生点点头。 “我喔……第几次呢?连我自己也搞不清楚了,五十次之后,我就懒得再计算了,反正早就超过一百次了,我已经无所谓了,不管是五次还是五十次,反正都是同一天。” 在和隆一聊天时我就发现,每个人重复十一月七日的次数各不相同。因此,没有人知道十一月七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重复的。我们无从得知,到底是最近才开始的,还是从遥远的太古时代就已经发生了。 犬饲先生看向一个身穿运动衣,戴着棒球帽的老爹。 “大家都叫他长老,他比我更久,听说早就超过五百次了。” 长老察觉了我们的视线,笑着走了过来。他的头发、胡子都花白了,除了重复的次数以外,他的外貌也很符合长老的称号。 “你能找到这里真不容易,小妹妹,你一定觉得很寂寞吧?” “呃,请问你已经重复五百次了吗?” “不要这么想,”长老摇着头笑了起来,“这是上帝给我们的考验,所以要努力积德。” 一个戴眼镜的中年女子挤了进来,一只手上拿着梅酒。 “长老先生,这可能不是考验,而是上帝给我们的犒赏。” “端看每个人要怎么想啰!” 过了一会儿,聚集的十五人渐渐三五成群地离去。 “午餐时间到了,我们也走吧。” 犬饲先生站了起来。 隆一告诉我: “大家通常会在上午到中午一点左右聚集在这里,差不多这个时候就解散了。” 我问: “这些人是全部的人吗?” “有些人今天没有来,但还是很少吧?”犬饲先生笑了笑,“如果认真找,应该还可以找到,如果你在住家附近发现同伴,可以告诉他们这个公园,不然他们一定觉得很孤单。” 虽然每天都在网络上和车站内的公布栏上留言,但人数还是没什么增加。犬饲先生说。 我们三个人走进一家中国餐厅,围坐在圆桌旁。犬饲先生利落地点完了菜。 “请问,其他人呢?” “各自行动啰!有人回家,也有人去其他地方玩,不过笹冢太太认为,大家应该集体行动……因为北风伯爵会不时出没。” “北风伯爵?” 犬饲先生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隆一。隆一绷着脸,没有说话。 “你没有看过白色的东西吗?” “没有。”我偏着头。 “是吗?看来,你什么都不知道。” 犬饲先生告诉我他遇到北风伯爵的事。 * 我是在涩谷百货公司七楼餐厅吃饭时,第一次看到北风伯爵。我坐在靠窗的位置,心不在焉地低头看着窗外。 那个身影突如其来地出现在我的视野角落,出现在涩谷纷扰的街头。 只有那么一下子,我以为那是人,仔细一看,才发现其实是莫名的白色异形,就像是披着亮闪闪白色薄布的妖怪、身穿婚纱的新娘、巨大的海天使〔注:海天使(clione limacina),也称为流冰天使,为寒琳生物,属于深海浮游性软体动物,分布于南、北极和日本北海道北端。〕、晴天娃娃。 那个身影在杂沓人群中格外引人注目,我隔着玻璃窗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那个纯白的身影。 那时候,我重复的次数大约十五次左右,也不知道回放者都聚集在公园的水池前。如果那时候就结识这些同伴,就会知道大家称它为北风伯爵。 但那时候我都独来独往,对这些事一无所知,我只感到背脊一阵寒意。 那个讨厌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为什么那种东西会走在大街上? 我发自内心地庆幸白色异形离我很远。 街上的行人完全无视北风伯爵的存在,他们应该看不到吧。北风伯爵也完全无视街上熙来攘往的人群,它走路比人的步行速度快很多,以几乎没有摇晃的直线动作斜向冲过人群。如果要形容的话,有点像是踩在滑板上,但北风伯爵的脚下没有任何东西。北风伯爵经过后,人群一下子会分开数秒的时间,好像被刀子切开一样,行人都会不知不觉地避开北风伯爵。 北风伯爵以扭曲的s形路径来到车道上,然后消失在的高架轨道下方。 北风伯爵出现在视野的期间,世界上的光好像减少了百分之三十,耳朵听到的声音也少了百分之六十。 等到北风伯爵从视野消失,光和声音重新回来时,我已满身大汗。 * “差不多就是这样,那天之后,我就知道这个世界不安全。”犬饲先生总结道。 “是喔。”我吃着海蜇皮和叉烧冷盘,津津有味地听着犬饲先生的话。 “我听到公园的人都称之为北风伯爵或是白人,才知道大家都看过,总算放了心。” “完全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吗?我是说那个……北风伯爵,不是人类吧?” “不是人类。我不太会描述,总之,会让人发自内心地感到不安……有一种不舒服的感觉。之后我又看到好几次,但不会常常看见,有时候在马路对面呼啸而过,有时候会钻进大厦的缝隙。” “异次元的生物。”隆一插嘴说。 我问隆一有没有看过北风伯爵。 隆一轻轻点头。 “我也看过,不瞒你说,在我亲眼看到之前,根本不相信。基本上,我不相信幽灵或是幽浮这类东西,但不久之前的某个傍晚,我在河边看到了北风伯爵。那天我坐在堤防上,结果看到就像犬饲先生刚才说的,有一个白色的东西飘过芦苇,飞越荒川的河面,感觉好像悬在半空中。当北风伯爵经过后,水面上出现一道水痕。北风伯爵当然不是人,而且不属于这个世界,才能完全无视地心引力这种东西。的确会让人觉得很不舒服,因为人类害怕‘未知’和‘看起来有智慧的东西’,这是人类的本能。虽然不知道北风伯爵对我们来说,是好事还是坏事,但我不想遇到。” “当然是坏事,”犬饲先生斩钉截铁地说:“如果是好事,大里先生、渡边弟弟和志津野小姐去了哪里?” 一片寂静。 “公园里不是有不少回放者吗?”隆一向我解释,“到目前为止,有几个人消失了,有人说是被北风伯爵抓走了。” 犬饲先生盯着桌上的菜肴。 “它是一个一个个别攻击的,因为我们可以看到那家伙,所以那个家伙要教训我们。” “不过没有证据……他们消失不一定是北风伯爵干的。” “我认为是它,长老也说绝对错不了。” “长老的确重复很多次了,但并不一定什么事都知道。” 我呆然地听着他们的对话,觉得有点纳闷,插嘴问道: “呃,请问消失是指他们不见了吗?” 隆一默默地把春卷放进嘴里。 犬饲先生转头看着我,抓了抓头。 “算了,难得小蓝今天刚加入我们,先不聊这些了。” 那天晚上,我们三个人在一起混到很晚,还去了新宿好几家居酒屋。 这次的邂逅是一个转机。 我不再孤单。 4 公园的喷水池前成为我很重要的地方,只要去那里,就可以遇到同伴,去了几次之后,我认识了所有在那个公园出没的回放者。 起床后吃完早餐,我不再去学校,而是直奔公园的喷水池。 回放者五花八门,有家庭主妇、公务员、音乐家、国中生、自由业、上班族……每个人都放弃了原本的职务和生活来到公园,如果不是同为回放者,我和大部分人不可能有交集。 我们见面打招呼、聊天之后,通常会一起去吃饭。有时候,所有聚在喷水池前的人会一起去吃饭,有时候和年龄比较相近的犬饲先生、隆一,还有几个比较谈得来的人一起吃午餐。 一旦变成回放者,就等于暂时离开了自己原有的社会角色,即使彼此年龄有差距,也可以轻松来往。我们就像是大船沉没后,一起挤在救生橡皮艇上努力生存的战友。 吃完午餐后会先解散,有时候会直接回家,有时候会继续吃吃喝喝。 十一月七日仍然持续着。 * 不久之后,笹冢太太不再来公园报到。笹冢太太四十多岁,个性很直爽,她不再打理家务事,几乎整天喝酒。我第一次来这里时,那个手上拿着梅酒说笑的人就是她。 大家知道笹冢太太住在哪里,于是决定一起去看看。虽然觉得根本没必要全员出动,但回放者整天都无所事事。笹冢太太住在朝霞市的住宅区,按了门铃也没有回应,我们心情沉重地站在她家门前。 拜托,赶快开门。我凝视着门把祈祷着。如果笹冢太太可以打开门,手拿啤酒笑着说:啊呀,怎么大家都来了。不知道该有多好。 我听到那个国中二年级的女生久美轻声地问别人: “该不会是伯爵吧?” “还不知道,她可能只是出去买菜而已。” 我们在她家门口等了很久。因为十几个人站在马路上太引人注目,于是,我们留了一张纸条,写着:“大家很担心你,请你务必来公园一趟。”塞在门缝后才离去。 然而,笹冢太太始终没有在公园现身。 长老说,他知道笹冢太太去了哪里。 “你们不用担心,笹冢太太受到了上帝的召唤。” 我问长老: “召唤……到哪里去?” 长老露出笑容。 “这还用问吗?当然是十一月七日的另一头,十一月八日,那位太太去了十一月八日等待我们,过一阵子时机成熟了,我也要去十一月八日见她。在那里,上帝会给每个人分配好工作,只要准备妥当,就会派使者来接我们,那个使者就是北风伯爵,它是上帝的使者,所以不用畏惧,该来的时候就会来,不来的时候等也等不到,不必放在心上。” 长老之前说,上帝要考验我们,所以让我们成为回放者,只要行善积德,有朝一日,就可以去十一月八日。如果利用这种重复的日子做坏事,就永远走不出十一月七日。 没想到十一月八日竟然变成如此梦幻的未来,这让我忍不住叹息。 十一月八日到底是晴天还是雨天?会冷吗?总觉得十一月八日突然变得闪闪发亮。如果笹冢太太去了那里,不知道在做什么?我们还在这里,就代表笹冢太太前往的十一月八日并没有我们啰?世界上到底有没有十一月八日这个日子? 和久美交情不错的笹冢太太消失后,久美加入了我们这个小圈圈,虽然久美还是照样来喷水池,但总是无所事事,于是犬饲先生就邀她加入我们。 我们一起去打保龄球后,立刻变成了好朋友。 久美曾经在圆书馆遇到北风伯爵。她在找书时,发现图书馆突然暗了下来,一个白色的东西飘过书架之间。她对北风伯爵有独特的见解。 “我觉得那是冬天的精灵。” “你的意思是,北风伯爵是精灵?” 久美连连点头。 “现在不是秋天吗?很快就要进入冬天了,所以冬天的精灵下凡来视察。蓝姐,你早晚也会看到的。” “你不害怕吗?” “会啊,”久美嘟着嘴,“但即使害怕也没有用啊!” 无法计算,也无法记录的日子一天又一天地过去。 接着,长老消失了。 长老消失一阵子之后,我第一次看到北风伯爵。 * 那天傍晚之前,我和其他人道别,独自回到公寓,我坐在床上,靠在墙边,房间内的日光灯光感觉有点凄凉。 我原本在看书,但脑袋昏沉沉的,就阖上了书。 我不想做任何事,只想坐在那里发呆,远处传来狗吠声,楼上阳台传来洗衣机转动的声音,我可以听到隔壁房间的电视声,是搞笑节目。隔壁住了一对三十几岁的夫妻,他们每天相同时间都会看相同的节目,他们会在相同的地方发笑、说相同的对话,世界上所有的东西都是按照命运剧本上演的机器,在相同的时间去相同的地方、做相同的事,就好像已经上演一百万遍的电影加映场。 当我回过神时,发现自己把空烟盒揉成了一团,烟不知道什么时候抽完了。 我穿上拖鞋,打开门。 已经超过十一点,自动贩卖机不卖烟了,我走在暗巷内打算去便利商店,路灯因为快要报废而闪烁不已。 突然,我停下脚步。 在大约十公尺远的前方,“它”就伫立在那里。 由于和之前听说的印象一模一样,我立刻就发现了,一身白衣的修行僧、婚纱、晴天娃娃、海天使,那个白色东西似乎参杂了所有的元素,却又不是其中的任何一种。简单地说,就是差不多像一个成年男子在头上披了一条白色床单。 我躲在电线杆后。 北风伯爵威风凛凛,吸收了周围的光,让暗巷变得更暗了,声音渐渐远离,四周陷入一片连针掉在地上都可以听见的寂静。 我在电线杆后窥探着北风伯爵。 我的全身忍不住发抖。 笹冢太太和长老消失后,大家纷纷说是北风伯爵干的好事,我曾经暗自怀疑,为什么有人不来公园,大家就用这种莫名其妙的灵异现象来解释?这就像同学几天没有来上课,就有人说是遭到外星人绑架一样,都是胡说八道。 当我亲眼看到北风伯爵时,不得不同意大家说的话。不管是谁都会很自然地联想到笹冢太太和长老的消失与北风伯爵有关,我就像是第一次看到蛇的青蛙,虽然之前就已经察觉到蛇的动静了,却仍升起一股微寒。 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想起国中的时候,吵闹的教室内突然安静了几秒钟,这时,有同学大叫:“刚才有幽灵!”那个时候,或许是北风伯爵经过我们教室吧。 北风伯爵似乎从我小时候开始,就一直在这附近徘徊,只是没有外形,也没有人为它取名字,我可能在车站、街上、上学路上、建筑物的走廊、教室、自己的家里,和它擦身而过很多次。 内心深处有一个声音在说话。 原来是你,原本以为你没有外形,没想到最近开始穿起衣服四处出没了。 亲眼看到北风伯爵后,觉得这个好像在模仿北原白秋〔注:北原白秋(kitahara hakushu),日本童谣作家与诗人。与北风伯爵(kitakaze hakusilyaku)发音雷同。〕的蠢名字取得太妙了,把“北”、“伯”这两个字和白色的感觉结合,从这一点来看,不难看出命名者的品味。 北风伯爵甩着长袍向我的方向逼近,双脚离地二十公分,脸上没有眼鼻。 我动弹不得。 北风伯爵可以跨越时空吞噬人类的灵魂,就好像渔夫一样,把渔网撒向十一月七日这个日子,我们这些回放者就像是养在池里的鱼,时间一到,就会依次被捞起,遭到吞噬。 这就是这个世界的结构。 北风伯爵缓缓靠近,它的长袍皱折轻轻舞动,令我头昏眼花,我隐约可以看到某些东西,星星在长袍内眨眼、云越聚越多、山脉诞生,长到了山顶,爆炸后,一切都消失,然后再度诞生……五秒的时间内,我好像看到了行星的一亿年。 我知道我无处可逃。 像是高达五百公尺的海啸以喷射机般的速度袭来。 北风伯爵完全不在意缩在电线杆后面动弹不得的我,咻地从我面前经过,然后转到街角消失了。 我把身体靠在砖墙边,膝盖忍不住发抖,声音又回到了这个世界。 今天似乎还没有轮到我。 翌日去公园时,我只告诉隆一、犬饲先生和久美,有关我遇到北风伯爵的事。 “也有可能第一次见到就被抓走,还好你平安无事。”犬饲先生说。 隆一不发一语地把石头丢进公园的水池。 5 犬饲先生并没有每天都来公园,我向隆一打听,得知他经常独自去涩谷。 那天,我走出涩谷的书店时,刚好看到犬饲先生。他戴着那顶奇怪的牛仔帽和圆形墨镜。我追上前去,拍了拍他的肩膀。 “怎么是小蓝啊?” “你好像很失望喔,你要去哪里?” 犬饲先生迟疑了一下,问我要不要跟他一起去。 我跟着犬饲先生。不一会儿,他走进一家咖啡店。 坐下之后,我才觉得有点尴尬。点咖啡时,才想到也许犬饲先生想要享受独处的时光,我或许造成了他的困扰。我正打算问他,犬饲先生便开了口。 “我身后两张桌子旁,不是坐了一个穿水蓝色开襟衫的女人吗?” 抬头一看,发现窗边的桌子旁坐了一个像是粉领族的年轻女人,一身假日的休闲打扮,正在揽镜自照。 “她是我老婆,我们去年刚结婚。” “是吗?你太太真漂亮。” 我不知道犬饲先生已经结婚了,的确有点惊讶,我立刻看向犬饲先生的左手无名指,他没有戴戒指。 “她正准备偷腥。” 我说不出话,皱了皱眉头。 “她就坐在那张桌子旁等她的情夫,那个男人马上就会现身了,他叫大村仁司,是她的同事,比她小三岁,我不认识他。” 犬饲先生一脸无趣地说: “他们在这里会合后,便直奔宾馆,我们夫妻分别在不同公司上班,平时的星期三,我都在公司忙得不可开交。照理说,今天也应该是从早忙到晚,她应该没料到我会来这里。” * 早晨醒来时,我老婆在隔壁房间的梳妆台前化妆,对还躺在床上的我说,今天她要和公司同事一起去聚餐,晚上会晚点回来,不能为我做晚餐。 总之,自从认识她那一天到十一月七日这段期间,在精神世界的深处,都彻底被她欺骗了,如果我没有成为回放者,绝对不可能发现这件事。 在最先重复的五天内,我了解到她是怎样说谎、在哪里、和谁做了什么事,也多少可以猜出她之前对我说了多少谎。 我难以置信。 因为她没有露出任何蛛丝马迹!我很会赚钱,也从来没有对她动过粗,也不是中规中矩到无趣的人…… 我以前几乎没有恨过别人,因为有这种情感很丢脸,所以我始终没有发现自己发自内心地痛恨我老婆。 我陷入疯狂,居然开始思考“也许杀了我老婆是摆脱这种重复生活的唯一方法”,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我也搞不清楚,应该是因为我是一个嫉妒心强、脆弱而又愚蠢的男人吧!也许,我在此之前也一直欺骗了她。 第六次重复时,我采取了行动。那个男人也被我杀了,我把他们带到暗处……两个人都被我用钢管打成肉酱。 我难以相信自己会做出这种事,但终于一吐心中的怨气,没想到我已经痛恨她到难以忍受的程度……连我自己都很意外。 但是,我只能这么做。 夜深之后,我面对两具尸体,无力地靠在墙上。 然后,早晨来临了。 我听到雨声醒来,隔壁昏暗的房间内,我老婆坐在梳妆台前,为了去见她的情夫大村仁司正在化妆。老公,你醒了吗?今天晚上我不能煮晚餐,几个同事约了聚餐,我会晚一点回来。这是第七次的早晨。 到目前为止,我已经杀了我老婆和她的情夫十次,妨碍他们偷情将近七十次。有时候我假装在路上巧遇到他们,或是一大早就很激动,不由分说地把门踹开……当然,这么做完全没有意义。翌日早晨,一切又从头开始,就像天体的运行,太阳升起,妻子去偷腥。 早晨起床,我刷完牙的第一件事就是把结婚戒指丢进水沟。 * “糟糕透了吧?”犬饲先生仰望着天花板。的确很糟糕,但我不知道谁(或者是什么)到底有多糟糕。 “刚才我说你太太很漂亮,其实是骗你的。” 我忍不住这么说道,犬饲先生无力地笑了。 “我很同情你,如果我是你,可能也会做出相同的事。不过,我觉得你还是不要……再继续杀人了。” “我很早之前就停止了,我已经厌倦,也没有热情再杀人了,只想和人聊聊。要不要吃奶酪蛋糕?” 一个身穿便服、个子高大的年轻男人出现在窗边的座位,坐在女人的对面,我突然感到义愤填膺,忍不住有点认真地说: “我去踹他们两脚。” “不用了,”犬饲先生伸手制止我,“之前消失的笹冢太太曾经说,她有蛀牙。” “不会吧?”我想起每天喝酒的笹冢太太,难以想象她蛀牙的情形。 “不过,笹冢太太已经在十一月八日的这个时候去医院看她的蛀牙了。” 我们吃着奶酪蛋糕。 “自从去那个公园后……我终于接受了这个世界,在遇见你和隆一的时候……我已经找回了原来的平衡点,现在完全没有问题了。” “听了这么讨厌的事,如果就这样离开,心里一定很不舒服。” 犬饲先生想了一下,叹了口气说: “那我们出去的时候,去向我老婆打声招呼好了,差不多该走了吧?” 我们站了起来,犬饲在收银台结完帐,走到窗边的座位,对那个女人叫了一声: “惠理。” 女人面带微笑地抬起头,表情随即僵住了,她很快瞄了一眼站在犬饲先生身后的我。 只有那么一下子,她因为搞不清楚状况而显得惊慌失措。 “咦?”那个叫惠理的女人尖声叫了起来。 她似乎决定装糊涂,挤出一眼就看出是假笑的笑容。 “咦?你怎么会在这里?没去上班吗?” “没有,我走了。” 犬饲先生说完这句话,走向门口,留下哑口无言的两个人。为了给那个惠理一点心理打击,我故意娇声地说:“等我嘛!”接着追上犬饲先生,挽起他的手臂。 离开咖啡厅,走了一段路,我松开他的手。 “她现在一定后悔死了。” 犬饲先生打了一个呵欠。 “继续挽着我的手……不,算了。” 然后,他毫无预警地问: “小蓝,你是不是喜欢隆一?” “啊哈哈!”我笑了起来,“完全没这回事。你为什么这么问?” “我只是随口问问。” 我和犬饲先生在傍晚分手。 6 又有一个同伴消失了。 世界一直重复十一月七日这一天,照理说,无论发生任何事,人都不可能消失。 即使发生车祸死亡,第二天早晨也会在床上醒来,一旦醒来,因为几乎没什么行程安排,所以应该都会来公园报到,除非和某个人交恶或是有什么特殊的理由。 所以,当有人消失不见时,只能认为一定和北风伯爵有关。 聚集在公园的人渐渐减少,消失的顺序似乎和年龄、重复的次数没有关系。 聚集在喷水池前的人终于不到十个人了。 我刚来公园的时候,还有三、四个小圈圈,当不到十人后,剩下的人就都聚在一起了。 我并非喜欢聚在公园里的每一个人,当然,其中也有合不来的人。 人数减少后,和这些人一起吃饭的机会也增加了。 我很讨厌其中有一位叫杉田先生的四十二岁男人,他很容易激动,每次一本正经、口沫横飞地聊的内容都不外乎“我多么有能力,又多么厉害”。 杉田先生说他有翻译证书,太太是空姐,和职棒选手是好朋友,是高中拳击关东大赛的轻量级冠军,早稻田大学毕业,好莱坞的大牌明星亲自打电话给他,请他翻译电影字幕。在他说这些事时,经常出现连小学生都会发现的明显矛盾,杉田先生自己却没有察觉,而且态度越来越傲慢。最后,还会向大家说教,怎样才能成为像他这样优秀的人,说到激动处,还会拍桌子。 下次聊起相同的话题时,他又变成庆应大学的毕业生,而不是早稻田大学;轻量级变成了轻量级,有人发问时,发现他甚至搞不清楚拳击的等级,只能敷衍搪塞;他口中的好朋友也从棒球选手变成了曾经风靡一时的超有名歌手。每次改口就要用一大堆新的谎言掩饰,连自己都已经搞不清楚状况,杉田先生只能用漫天大谎堆砌出独特的荒唐假履历。 我很讨厌和杉田先生一起去吃饭,但隆一和犬饲先生似乎不以为意。 “喔,社会上到处都有这种人,不值得大惊小怪,敷衍一下,不要理他就好。” 听到我的不满,犬饲先生这么说道。 隆一则称杉田为“梦想家”。 我们在丹尼斯餐厅商量对策,避免被北风伯爵抓走。 有几个人相信已经消失的长老经常挂在嘴上的“北风伯爵是上帝使者说”,因此会议无法得出结论。 所有人聚在一起讨论后,发现每个人遇到北风伯爵的情况都相差无几,没有新的信息,对策会议厘清的唯一一件事,就是没有人亲眼目睹同伴被北风伯爵抓走。 也就是说,北风伯爵很可能是在猎物独处时出现。 走出丹尼斯后不久,二十九岁的佐佐木先生突然殴打杉田先生,佐佐木先生在加油站上班,是一个待人亲切、个性很搞笑的圆脸男。 佐佐木先生抱着杉田先生的头,用膝盖撞他的脸,把他撂倒在地上。 我认识的佐佐木先生平时很爱开玩笑,看到他性格大变,不禁吓破了胆。 杉田先生坐在地上捂着脸,佐佐木先生低头看着杉田先生,用低沉的声音说: “大叔,你不是得过冠军吗?麻烦你让我领教一下拳击的威力嘛!” 佐佐木先生踢着毫无抵抗的杉田先生,破口大骂捂着脸的杉田先生。 隆一说着:“算了,算了。”阻止佐佐木先生。佐佐木先生张着充血的眼睛说: “隆一,不要管我们,你们可以先走吗?大家也已经受够了这个讨厌的家伙了吧?我会好好教教这位大叔的。” 杉田先生蜷缩成一团,嘀嘀咕咕地骂着:“畜生,畜生!你也配吗?” 刚才在丹尼斯的时候,大家讨论完北风伯爵的问题之后,杉田先生又开始用谎言自我吹嘘(隆一口中的做梦时间),惹恼了佐佐木先生。杉田先生居然说,著名的j-pop女歌手的畅销歌曲是他创作的,那时候,杉田先生还说了好几句侮辱佐佐木先生的话。 虽然我很讨厌杉田先生,但并没有大快人心的感觉。佐佐木先生做得太过火了。 即使被隆一架住了,佐佐木先生仍然用充满怒气的冷漠双眼瞪着杉田先生。 “大叔,你给我听好,你要来公园也没有关系,但不要再找我说话,你不要得意忘形,我可以杀你,反正我可以杀你一百次。” 人群围了上来,我向面色凝重地抱着双臂旁观的犬饲先生打了声招呼,带着久美离开了,我不忍心看到杉田先生落魄的样子,也不想卷入麻烦。 我们快步离开。 佐佐木先生说的话留在我心中。 ——反正我可以杀你一百次。 没错,不必忍耐,杀了他才痛快! 但两个人都是回放者,杉田先生也可以杀佐佐木先生,如果臂力敌不过佐佐木先生,可以用刀子,搞不好自尊心深受伤害的杉田先生明天会带刀子来公园。 即使某一方杀死对方,他们的对战仍然不会结束,因为被杀死的人第二天早晨就会复活。在北风伯爵现身之前,他们每天会越来越痛恨对方,发自内心地憎恨、害怕,相互残杀——想到这种地狱般的世界,我忍不住发抖。 四下无人时,我和久美痛骂了他们的愚蠢。久美虽然才十四岁,但很聪明,严厉地批评了杉田先生和佐佐木先生的闹事风波。 晚上的时候,隆一打电话给我。 我和久美离开后,杉田先生立刻拔腿就逃,其他人也就自然而然地在那里解散了。 我把和久美讨论后决定的事告诉隆一。 “我们决定只和自己喜欢的人交往。” 短暂的沉默后,隆一惊讶地问: “你有喜欢的人?”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指合得来的人。” 隆一叹了口气说: “可不可以让我和犬饲先生加入?想到北风伯爵的事,我还是觉得大家应该尽可能在一起。” 我答应了。今天在丹尼斯开会时,大家认为北风伯爵会在猎物独处时展开攻击。 “我也和犬饲先生讨论了,先暂时不要去公园,找其他地方会合吧?” 于是,我们开始每天更改会合地点。 那段时间,我和隆一、久美、犬饲先生,还有三十八岁的小仓先生形影不离。 小仓先生是在市公所上班的公务员,是两个孩子的父亲。头顶稀疏,戴着眼镜,很少说话,经常面带微笑。 之前,小仓先生并没有特别属于哪一个小圈圈,兴致来的时候,飘然在公园现身,和大家一起去喝咖啡,之后又会有一段时间看不到他。 小仓先生还没有亲眼看到过北风伯爵,所以没有出席丹尼斯的会议,由于他不了解情况,过了一阵子去公园后,发现那里空无一人,犬饲先生刚好发现了他,就把他拉进我们的小圈圈。犬饲先生很擅长结交朋友。 虽然还有其他的回放者,但不去公园后,也和他们断绝了来往。所以,无从得知杉田先生和佐佐木先生之后的情况。我祈祷他们会和好,不过以他们的性格来说,似乎不太有这种可能性。 我们几乎一整天都聚在一起。上午在某个车站会合后,在一天结束,世界摇晃之前都在一起。 离别的时候,我们看着彼此的脸互道晚安。 晚安,今天玩得很高兴。明天见。 秋天的夜风中,透明的毛毯裹住了我,从梦境走向另一个梦境,然后我们奔向各自的早晨。 * 那天,我们五个人像往常一样玩在一起,撞完球后又去吃牛排,结完账走出餐厅时,发现久美不见了。 “咦?等一下,久美呢?” “在厕所吧。” 最后一个走出来的是犬饲先生,他戴着心爱的圆形墨镜。 “犬饲先生,久美没有在里面吗?” “没看到,可能在厕所吧?” 等了好一会儿,她仍然没有走出来,我就去厕所叫她。 我走进虽然开着灯,但感觉十分昏暗的厕所。 厕所里听不到店里播放的音乐,似乎和外面的世界隔绝了,贴着磁砖的厕所内弥漫着微寒。 “久美,你在吗?”我轻声叫着。 没有人回答,里面有三间厕所,两间的门敞开着。 有一间门关着,是正中央那一间,苍白的光从缝隙中渗了出来。 我伸手握住门把,却没有勇气打开。即使不打开,也可以感受到从里面传来的寒意。 那是冰冷而令人畏惧的蛇的动静。 北风伯爵就在中间那道门里面。 久美呢? 即使久美和北风伯爵同在中间的那间厕所里,我也救不了她。即使看到同伴被蛇吞下肚,青蛙也无能为力。 我蹑手蹑脚地走了出去。 我走回去时,隆一问: “久美在吗?” 我无法马上回答,好不容易才挤出几乎听不到的声音说: “不在。” 隆一似乎从我的表情和声音察觉到不寻常,皱了皱眉头,说了声:“我去看看。”准备回到店里。 我立刻抓住隆一的手臂。 隆一看着我的脸,我拼命摇头。 虽然有点对不起久美,但去了又能怎么样?也许北风伯爵还在那里,搞不好会增加一个牺牲者。 服务生可能看到我们四个人一直聚集在门口不走,觉得很纳闷,探头问: “发生什么事了?” “我朋友去了厕所一直没有出来。”我说:“是女生厕所,可不可以请你去看一下?她叫久美,是女生。” 服务生顿时露出讶异的表情,说了声:“请等一下。”就折返回店里,不到两分钟,再度探出头说:“小姐,你的朋友不在店里。” 大家都不发一语,迈开沉重的步伐,十四岁的同伴没有声息、也没有哀号地消失了。即使我们聚在一起,那个白色家伙仍然会出现。把我们关在十一月七日这个牢笼中的超自然怪物,一旦决定这么做,我们根本无力反抗这件事给我们留下的四个人造成极大的打击。 7 久美的事让我们改变了主意,因为每天聚在一起已经失去了意义,这算是一种自暴自弃,我们各自的行动比之前稍微自由了。 只剩下四个人后,因为小仓先生的提议又让我们团结在一起。 他对我们说: “我们一起去旅行吧?” 我们最先去了箱根的温泉旅馆。 之后,我们频繁出游,我们通常在羽田机场和东京车站集合,搭新干线和飞机四处游玩。 在此之前,我对旅行没有太大的兴趣,没有地方会让我想要特地造访,而且我也觉得“很麻烦”,小仓先生提出这个建议时,我虽然没有反对,但内心有点排斥。 身为回放者,去旅行时准备的行李和平时去学校上课差不多,只要去机场和东京车站集合就好。无论再怎么累,无论在哪里做什么,一到晚上十一点半,就会飞回自己的床,一切都变成昨晚的梦,不必担心回家时间和预算的问题,也不必买伴手礼,旅行从来没有这么轻松过。 箱根之后,我们又去了京都,接着又去了名古屋,去长野爬山,去了伊豆,去了日光,去了富山,去了金泽。 犬饲在华严的瀑布前说: “昨天我算过了,冲绳虽然感觉很远,但其实搭飞机只要三个小时就到了,只要搭九点的班机,就可以在上午到那霸机场。” “那下次去冲绳吧!”我兴奋地忍不住笑了起来。 我们在旅行时经常聊天。四个人各自聊着当回放者之前的身份,经历了哪些事,喜欢什么、珍惜什么,虽然有时因为意见不同而争论,却从来没有吵架。 犬饲先生很快把杀了太太十次的事告诉了隆一和小仓先生,但大家一笑置之。 我们也经常讨论北风伯爵。有人说是外星人,有人说是天使或死神。然而,无论怎么讨论,都无从得知北风伯爵到底是何方神圣,也不知其目的。 我暗自认为,无论北风伯爵到底是何方神圣,我们都需要北风伯爵。有朝一日,北风伯爵会把我们带走,所以我们才会聚在一起,才会外出旅行,尽情享受眼前的日子。 如果没有北风伯爵,十一月七日将永远持续下去吗?我一定会失去生命的动力,早晨起床后,就去买安眠药睡一整天,每天都过着这样的日子。 我们去了冲绳,去了北海道;我们去了游乐园,爬上可以俯视云海的山,在清流垂钓,打保龄球、打网球、溜冰;我们去美术馆,在温水游泳池游泳。 有时候,我们会玩“挑战异想天开”的游戏,大家出钱出力,帮那个人实现没有机会实现的、微不足道的梦想。 我实现了在草地上和二十只黄金猎犬的幼犬嬉戏的梦想。小仓先生租了跑车在高速公路上飙车,他的梦想是和警察飞车追逐。 小仓先生在东名高速公路发生重大事故死亡,第二天早晨,他格外兴奋地描述飙车的情况。 “实在太棒了,我以为我会死,没想到真的死了。” 隆一划独木舟去太平洋,发生了意外,第二天,隆一在咖啡店向大家介绍夜晚的大海。 “海浪越来越高,我拼命地划,完全看不到海岸的光,只有黑漆漆的海水汹涌翻腾。” 犬饲先生想不到任何梦想。 “我没有像你们一样的梦想,干脆带着甜酒,大家一起去公园放风筝吧。” 我们徘徊在名为十一月七日的梦想中。 8 我们坐在八丈岛的沙滩上,这个在夏日时分热闹不已的沙滩,到了十一月却冷清得令人惊讶。 已经九点多了,天空中飘着反射着月光的白云,星星在云中眨眼。 我们无所事事,轮流喝着岛上的名酒芋烧酒。 犬饲先生自言自语般地说: “就当成一次永远不会结束的休假也不错。” “没错。”小仓先生附和道。 我躺在冰凉凉的沙滩上眺望星星,有好一阵子,没有人说话。 过了很久,隆一问: “我们……是影子吗?” 该不会我们的本尊早就继续往前走,该不会我们是被本尊抛下的、留在十一月七日的影子?也许世界每天向前进时,就会在每一天留下影子。 也许九月九日有九月九日留下的影子,永远重复过着九月九日,八月三日也永远重复过着八月三日的影子。 “隆一,我也不知道。”我叹了一口气。 “幸好不是重复中元节、圣诞夜,不然到处挤满了人。”犬饲先生一派悠然地响应隆一。 “也幸亏不是台风下大雨的时候,不然每天和暴风雨打交道会烦死人。”小仓先生也说。 隆一继续说道。 * 影子不可能永远都留下来,就好像到了晚上,地方都市的窗户会一个又一个地熄灯,影子也会渐渐消失。北风伯爵的工作就是要消除我们。 下一个消失的可能是我,也可能是小仓先生或是犬饲先生,或者是小蓝,早晚会有下一个人消失。 我不再参加这个小圈圈了,我无法再忍受你们任何一个人被北风伯爵抓走的痛苦。 与其看到同伴一个又一个地消失,我情愿独处。 所以,希望你们觉得……我一定在某个地方过得很好。 我一直在考虑什么时候该告诉你们,结果拖到了今天。 * 隆一对着黑漆漆的沙滩喃喃地说道。 “谢谢你们陪我走过这段日子,我很快乐。” 犬饲先生悠然地回答: “隆一,我能够理解你的意思,我相信以前长老说的话。被北风伯爵抓走的人会被带去十一月八日,所以……我们下次会在十一月八日见面。” “好。” “也许我们可以在这里解散。” 小仓先生开口说: “和你们在一起,我度过了人生中最快乐的时光,不瞒你们说,我在职场上和大家格格不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就不再有像你们这样的朋友了,我……即使是自己留在过去的影子也无所谓,我的本尊的人生很无趣,遇到你们,度过了这么美好的时间,我求之不得。虽然不愿意和你们分开,但我也不再和大家聚会了。接下来,我要靠自己战斗,以平静的心情等待北风伯爵出现。啊,北风伯爵是上帝的使者,所以不能战斗。” 犬饲先生回答说: “好啊,反正该来的还是会来,各位,那就十一月八日见啰!” 我想说点什么,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我默默地抱着双膝,面对这突如其来的离别。 十一点多了,我们都默不作声地坐着。 在熟悉的温暖出现的前一刻,隆一握着我的手。 我忍不住屏住呼吸。这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握我的手。 我回握了隆一的手。 这带有秘密的味道吗?但这种事根本不重要,我可以用我喜欢的方式解释,把珍贵的回忆深深藏在心里。 大家互道再见。 听到阴雨淋湿草木的声音,我张开眼睛,其他三个同伴应该也在各自的家里,在各自的起点,凝望着天花板,听着相同的雨声吧。 四个幸存者走向各自的路。 我望着天花板,回味着已经逝去的梦良久。 9 难得去了一趟学校。 我坐在第一次遇见隆一的那张银杏树下的长椅上,一切都和第一次见到他时完全相同。 我想起小仓先生昨天说的话,没错,真的应该庆幸不是重复暴风雨的日子,应该庆幸十一月七日是舒适美好的一天。 我回想起大家一起去旅行的地方,山上到处都是红叶,太平洋的干燥空气闪闪发亮,日本海下着雨,冲绳县热得可以游泳。我在内心唤醒消失的每一个同伴的脸、他们说的话,以及已经逝去的无数个十一月七日的记忆。 我昏昏欲睡。 虽然昨天才和朋友分手,但好像已经过了一百年的岁月,我搞不清楚自己的年纪。 我闭上眼睛,感受着吹拂脸庞的凉风昏昏欲睡,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叫我的名字。 “蓝,你在干什么?” 我张开眼睛,发现由利江站在我面前。 我微张着嘴看着她,她为什么会在这里?至今为止,我曾经无数次在相同的时间坐在这里,从来没有见过由利江,如果我不主动找她,她就像是机器人,只会重复和前一天相同的行为,之前她从来没有在这张长椅前现身,现在为什么会现身? “你听我说,你听我说,”由利江语带兴奋地说:“我很厉害喔,真的超厉害。” 我等待她的下文,我记得她钓到了六线鱼,感觉像是熟悉的古代民间故事。由利江露出怯懦的眼神,她压低了嗓门。 “今天是十一月七日吗?我已经是第三次过十一月七日了,你相信吗?” 我叹了一口气。 “我相信。” 我们去了学生餐厅,我也告诉由利江,我一直在重复十一月七日,由利江吃着炒面面包听我说话。我对由利江吃咖喱以外的食物感到新鲜。 “蓝,你也是吗?啊,太好了,我还以为只有我这样。” 由利江泪眼汪汪地握着我的手。 “我比你更久,已经数不清了,大概有两百次或是三百次了,不,可能更多。” 由利江默默翻眼看我,似乎在确认这番话的真伪。 我告诉她,除了我们,还有其他回放者,以及我在重复过十一月七日的这段日子里,和许多同伴见面,相处十分愉快,也告诉她来历不明的白色异形。 由利江是刚诞生的下一代回放者,只要她持续这种生活,就会遇到新的同伴,我身为旧世代的幸存者,似乎有义务把我了解的信息传授给她。 “我想应该还有其他同伴,你可以在网络的布告栏上找找看,也可能会发现像我们以前那样的聚会场所。” 由利江问我,是不是会和她并肩作战,我摇摇头。 我并不讨厌由利江,虽然我清楚记得很久很久以前的十一月七日,曾经遭到她“对不起,我男朋友在我家”的无情拒绝,但这种事情已经不再重要,我想帮她,却无意和她一起寻找新的同伴,再组成一个小圈圈。 我已经快乐够了,伤心够了,痛苦够了,我想独处。 我和由利江在傍晚道别。走在暮色笼罩的天空下,我想,我应该不会再见到她了。也许——会在十一月八日见面,到时候,我们再尽情畅谈。 接下来的几天,我等待着白色使者的出现。我不想去学校,也想不到要去其他什么地方,不知不觉中,来到之前那个公园。 原本期待可以见到和我一样无处可去,只能回到这里的同伴。 公园的喷水池前空无一人。 我知道既然已经分手,就不应该这么做,但我还是拿出手机,再也按捺不住地拨了隆一的电话。等了一会儿,没有拨通。 ——您拨的号码已关机或收不到讯号…… 我又打给犬饲先生和小仓先生,也没有接通。 大家都离开了。 我信步走在公园内,找到一张长椅坐下来抽烟。 犬饲先生、小仓先生、隆一,你们都被北风伯爵抓走消失了吗? 我思考着这个十一月七日的世界的未来,当旧的回放者减少时,又会有新的回放者加入,如果他们被北风伯爵消灭,这个世界的人口会越来越少,这将造成未来世界的混乱,企业不得不停止经济活动,劳工放弃工作,电车和飞机也都没人开了。 经过几亿天后,所有人都消失,只剩下北风伯爵徘徊在无人的都市吗? 我不清楚。 世界慢慢走向终点,在此过程中,我的一生是只能让人稍微眨眼的微光。 突然,我感受到一阵风,忍不住看向前方,北风伯爵出现在那排树的前方,吸收了周围的光,只有那里特别暗。我可以感受到北风伯爵的意识集中在我身上。 终于轮到我了。 谢谢,终于来接我了,怎么这么晚? 我不知道这个带着微寒的妖怪会把我带向何方,但我试着相信是十一月八日,如果到了十一月八日,我第一件事就是冲去那个喷水池前,我相信大家都会等在那里。 我站了起来,仿佛看到等待的情人迎面走来。 风吹来,落叶飞舞。门打开,一片眩目的光包围了我。 再见,十一月七日。 虽然经历了很多事,但这一天并不坏。 (完) 神屋 1 那是一个春夜。 朦胧的满月悬在天空。 在朋友家喝完酒,我踏上归途,独自悠然走在夜晚的街头。 樱花飘落,带着隐约花香的微风温柔吹来。 我带着一颗微醺又自由的心走进静谧的住宅区。我家就在几百公尺前,我绕远路走向附近的公园。 我并没有要去哪里。 只觉得直接回家太可惜了,家里并没有人等我。 我走进女子大学旁可以称为秘密快捷方式的小路。路很窄,车辆无法通过,只有附近的居民会走那条路,小路的另一端是一个有水池的公园,我想坐在公园的长椅上用耳机听音乐,欣赏夜晚的天鹅后再回家。 经过一栋红砖围墙的漂亮洋房后,街灯就照不到小路,周围暗了下来。夹杂着樱花花瓣的落叶铺满了脚下的路,抬头一看,新绿的樱花、榉树和杉树遮蔽了天空。 这条路是这样的吗?我怔怔地想道。因为我正要去公园,四周的绿意渐浓是很自然的。 2 往前走了一阵子,前方突然开阔起来。 月光照亮一栋民房,那是一栋茅草屋顶,有缘廊的房子,和周围的环境显得格格不入。 围篱圈起房子周围的圆形空地,夜晚黑漆漆的树木在围篱外侧形成一道墙。 好奇怪,我暗自想道。刚才进来时在想其他事,可能走错路了,原本打算去公园,但好像走到别人家里了。 四周陷入奇妙的寂静当中,仿佛时间静止了。 庭院里种了好几棵树,像芒果般的果实把树枝都压弯了。庭院内还有开着像山茶花般白花的树木,树下是很古色古香的石灯笼。 我再度看向那栋房子。 感觉上不像废弃屋,庭院内几乎没有杂草,落叶也扫得很干净。 看起来像是古迹的民房,但因为在小路深处,四周都是树木,所以之前都没注意到附近有这栋房子。 我正打算往回走,发现屋内有动静,屋内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 “该不会是客人吧?” 我有点惊慌失措地回答: “啊,对不起,我想抄快捷方式去公园,不小心误闯这里。” 纸拉门打开了。 那个人出现在缘廊上,我不禁皱了皱眉头,因为他戴了一个面具。 那是一张“老翁”的面具,额头上有三道皱纹,既像是在伤神,又像在笑。 “请进,恭候多时了。” 老翁面具男声音嘶哑而细微,但咬字很清晰。 “不。” 我原本想问他是不是认错人了,但最后还是没有说出口,我被眼前的气氛震慑了,好像中了邪的地动弹不得。 老翁面具男向我招手,从他纤细的四肢和驼着的背,不难察觉他是老人。 “请过来这里,我有事要对你说。” 我迟疑地走近房子,在老翁面具男的催促下,坐在缘廊上。 老翁面具男默默地观察着我。 面具下传来语带叹息的声音。 “你长得不错。” 我慌忙说: “没想到这里会有这么……一栋茅草屋顶的房子,太意外了。我就住在附近,但一直没有发现。不好意思,那我先告辞了。” 我正打算起身,老翁面具男用手制止了我。他有一种神奇的威严,我再度坐了下来。 面具上眼睛的部分挖了两个洞,但看不到他的眼球,只看到黑黑的洞。 老翁面具男开口说: “我在等你。” 他露出神秘的微笑。他一个人戴着面具住在这里吗?好神秘。 老翁面具男的细手抓住我的手腕。他的手很冰冷。 我下定决心,想要站起来,双腿却没有力气。他戴着面具的脸靠了过来,在我耳边咕嗫: “我在这里等了很久很久,一直在等待。” 我浑身紧张,“喔”了一声。他的细指用力抓着我的手腕。 “我早就应该归西了,但即使过了我该活的年纪,仍然留在这里。” 拜托你不要走。他的语气似乎在如此哀求。 “请你听我说。”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好,那我就听这个孤独老人说说话吧。这样的同情和“不要和莫名其妙的事牵扯”的警戒,令我天人交战。 犹豫片刻后,我下了决心。 “好,你请说吧。” “我从五岁开始修行了二十年,二十五岁时来这里。这是我的使命,也是我的命运。” 这里,指的是这栋房子吗?可能老翁面具男的记忆有点混乱,想成其他地方了吧!这里虽然是一栋幽静玄奇的古厝,却是住宅区中的民房,住在这里哪还需要修行?我虽然这么想,但没有插嘴,默默地点头。 老翁面具男拼命诉说着。 “这是一栋很特殊的房子。这是我们村子从几百年前开始代代守护的神域,等到我六十岁时,就会从村里的孩子挑选出下一任继承者。到时候,我就能圆满完成我的任期。这是到我这一代为止,自古以来的惯例。在我们村庄,完成守护这栋房子的老人会被当成活菩萨,受人尊敬,所以能够被挑选为守屋人是一件很荣耀的事。 “不知道是因为时代的关系,还是发生了什么意外,即使到了约定的时间,也没有年轻人来接我的班。因此,即使已经到了世代交替的时间,我仍然无法离开这里,一直守着这栋房子直到今天。” “你真辛苦。”我附和道。 老人仍然紧握我的手腕。 “这是我的使命,也是没办法的事。不过,现在我觉得不该被绑在这栋伫立在世界背后的房子里,应该更早离开这里。” “原来是这样。” “要离开这里并不难,只要把房子交给来这里的某个人就好,既然真正的继承人没有现身,只要把房子交给任何一个人就可以了……只要找到能够代替我承受这个命运的人就好。 “但是,我害怕自由。我害怕失去这栋世代相传的房子,两手空空地离开这里,一个人生活。” “如今,我的熟人和知道这栋房子的人几乎都不在世上了,我错失了良机。” “那很伤脑筋呢。” 我这么说完,看了看老翁面具,又看着握着我手腕的手。我的意思是,差不多该放开我了,但面具男人不理会我,继续说道: “住在这里,想死也死不了,但不久之前,我做了一个梦,梦到你会来这里。之后我就一直在等你。” “喔。”我意兴阑珊地应了一句。 “我的灵魂终于可以解放了,没什么好害怕的,你还年轻,不久之后,就可以离开这里。” 他松开握着我手腕的手,我的身体终于恢复了力气。 面具后方传来一个沙哑的声音。 “真的很感谢你。” “好、好,但时间不早了,我要告辞了。” 我的话还没说完,就忍不住闭了嘴。 坐在缘廊上的面具男身上渗出被浓缩的黑暗。可能是我的错觉。然而,我定睛细看,男人的身体就像墨水渗进水中,淡淡地扩散在空气中。 只有面具悬在半空中。 面具不知道在空中悬浮了多久。 终于咚的一声,掉在缘廊上。 面具掉落后,男人的气息仍然残留在房子中,最后越来越淡,终于只剩下空无一物的空间。 我呆然愣在原地。 “喂,”我小声叫着,“老爷爷。” 没有人回答。 他消失了。我在脑海中重复这句话。他消失了,他消失了。 “老爷爷。” 虽然脑筋一片混乱,但我暂时保留所有的思考,勉强站起身走向出口。 我可以看到围篱外树木的隧道。 我跨出围篱。 眼前并没有冒火星,也没有无法呼吸。我转身走回缘廊,休息了一下后,再度走向出口。 跨出一步。 身体深处发出了颤抖。 我走不出去。 一种看不见的压力阻挡着我,全身的细胞都在警告我:“赶快退后!赶快退后!” 一定是错觉。因为我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听了那么奇怪的故事,才会遭到洗脑。我怎么可能一直留在这里? 我集中注意力,鼓起勇气,再度缓缓踏出一步。 那一刹那,简直就是噩梦。好像有一股电流从踏出的脚尖贯穿向头顶,当我回过神时,发现自己一屁股坐在地上。 天亮之前,我一直在缘廊和围篱入口之间来回。 虽然已经一大把年纪,但面对这种莫名其妙的事,还是愤怒到忍不住流下眼泪。 远处传来鸽子的叫声,春夜结束了。 3 天亮后,恐惧稍微缓和下来,心情也比较平静。我再度尝试逃离这里,但还是走不出去。 我干脆从缘廊走进屋里。 我叫了一声:“打扰了,我要进去啰!”然后脱下鞋子。 屋里总共有三个房间,都铺着木质地板。里面的房间,被子叠得十分整齐。 没有人。 木板房间内有一个地炉,我还发现了旧铁锅、竹篓和扫帚等生活用品。 天花板的梁上挂着老旧的油灯。这么说来,这里似乎没有电。我环视四周,发现没有冰箱等电器,也没有插头。 没有瓦斯炉,也没有水龙头,户外有一座井,老翁面具男应该是喝那里的水。当然,如果他是人的话。 我仔细调查了房子里的情况,这里没有不必要的家具,但东翻西找后,找到了火柴、打火机、罐装茶和罐头,以及还剩下八杯米的袋子,这些东西虽然撑不了太久,但至少让我松了一口气。 衣柜里放着穿旧的和服,柜子上堆着书。有五本现代作家的书,还有一本昭和时代自杀身亡的大作家的书。另外有三本像是宗教书,两本料理书和四本历史书。每一本书都很旧,纸张都泛黄了,没有我感兴趣的书。我还发现了用毛笔写的手写书,但根本看不清楚在写什么。 最里面的房间内挂了一幅挂轴,用毛笔画的日本地图上有无数几何图案,还写了很多数字。 挂轴旁放了一尊木雕的菩萨像。 检查完房子内,我又走出房子,绕着外侧走了一圈。 屋后堆着木柴,旁边丢了一大堆木雕像,有和装饰在室内的菩萨像相同的菩萨,也有熊、鹿等完全不同的东西。 房子四周的围篱外是郁郁苍苍的树林,隔着树枝缝隙,可以看到公园的游乐器材。即使我想跨越围篱,却感受和入口相同的阻力,根本无法走出去。 这栋房子被某种力量包围了,我被关在这里。当我再度确认这个事实后,浑身冒出冰冷的汗水,今天是非假日,我得去上班。 有一间细长形的小房子,打开门一看,发现是一间蹲式厕所。 屋外有一个空的鸟笼,也有放盆栽的架子。 我拿起水井盖子,只要一伸手,就可以碰到冰冷的水。 我用竖在旁边的勺子装了井水,战战兢兢地尝了一口。 真好喝。 我忘情地喝了起来,不光是因为我口渴了,而是井水神秘而深奥的味道似乎给我的大脑带来光明。 我又装了一杯,洗了把脸。 我大声呼救,却没有人来救我。 我屡试屡败,太阳下了山,树木变成了黑影。 那天晚上特别漫长。因为这里没有电视,想要做其他事,却没有灯光(我点了油灯,但油烧完后就熄了)。 我吃了一个罐头,当然填不饱肚子,又不敢一口气把所剩不多的食物统统吃完,饿得十分难受。 无风时的寂静感让人难受,有时会感到有什么东西穿过房子或庭园的气息,每当这时我就会忍不住缩起身子。 我拿着在后院仓库里找到的镰刀,时而走出缘廊,时而走回来坐在木板房间,等待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黎明时分,当天空泛白时,我终于安心入睡了。 正午过后,我才醒来,祥和的光洒进木板房间。 我走到缘廊,伸了一个懒腰,身体的关节发出声音。今天是第二天。 我鼓起勇气,一次又一次地尝试逃离这个地方,但结果还是和昨天相同。 * 事情发生在我吃完饭和罐头的早午餐后,我用锅子煮了饭,但可能加太多水了,有点稠稠的。 我在缘廊上心不在焉地考虑着以后的事时,风突然停了。 四周突然暗了下来。 一开始,我以为是乌云遮住了太阳。 然而,抬头仰望,发现天空很晴朗。 没有发生日蚀,黑暗却侵蚀了世界。阳光变淡,四周风景都失去了色彩,变得越来越黑。 终于,视野变得一片黑暗,没有一丝光线,比黑夜更黑暗。 我坐在缘廊上,不知如何是好。周围的环境突如其来地、不由分说地褪了色。我看不见房子,看不见庭院,甚至看不见自己的手指,也听不到声音。 我已经够害怕了,不要再折磨我了! 空虚的黑暗,好像一切都消灭不见了。 虽然我坐着,却完全没有坐着的感觉,我伸手想要触摸缘廊,却完全没有任何感觉,也摸不到自己的身体,甚至连手臂移动的肉体感觉都没有。我不知道自己是张大眼睛看着黑暗,还是失去了视力。如果脑浆沉入一片漆黑的深海,一定就是这种感觉。只剩下思考可以证实“我在这里”。 不知道过了多久。 一会儿之后,光出现在边缘,乍然消失的世界再度以惊人的速度重现。光芒四射,明亮的色彩粒子取代了黑暗。 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确认自己依然存在。 我慢慢吸气、吐气,抚摸自己的身体。 我依旧坐在缘廊上。 然而,房子周围的风景完全变了样。 周围的树木变成了白桦树,从树木的缝隙中,可以看到宽敞的山丘和河岸垂着柳树的小河。 这是一个陌生的地方。 吹来的风隐约夹杂着家畜的味道,可能远处有牧场,气温也比刚才低。 我立刻试着逃走,然而,即使风景改变,结果还是一样。 这是我第一次经历房子的移动。 这栋房子在可以环视山丘的白桦林中停留了两天,两天后的早晨,四周再度变得漆黑,转移到可以听见海浪声的灌木丛中。 之后,无论白昼还是黑夜,每隔几天,黑暗就会出现。每隔一段固定的期间,黑暗就降临,当黑暗散去后,周围的风景就完全变了样。这栋房子无法停留在某一个地方,宛如在沙漠上移动的湖泊。 虽然有漂流的感觉,但这栋房子的移动很可能具有一定的规律。六月十日出现在崎玉县,六月十五日在青森县,这栋房子会在不同的日子出现在事先决定的位置。 那个老翁面具男不是说过吗?守屋人到了六十岁,就会有下一代的人来接班。 正因为房子会在固定的周期回到相同的地方,屋主才能交棒。 想到这里,突然惊觉墙上的日本地图挂轴记录的,正是这栋房子出现在全国各地的地点。 在日本各地有无数个点,上面画着线,线条是这栋房子移动的轨迹,数字是出现在那里的日期。 4 既然走不出这栋房子,只能在这里生活。 首先,我摘下庭院的果实,试着查出到底能不能裹腹。那是一种淡粉色的果实,外形有点像芒果。 老翁面具男生活在这里时,很可能以这种果实为主食。因为他不可能定期购买白米和罐头。 我剥开外皮咬了一口,发现味道介于马铃薯和南瓜之间,还不错。我为它取名为芒果芋。不可思议的是,里面没有籽。 我在蹲式马桶上厕所时,发现没有回音。我丢了几颗小石头,还是没有声音。我竖起耳朵,隐约听到遥远的下方有风声呼啸的声音和奇妙的嘈杂声。好像有很多人在说话。这个厕所真可怕,该不会通往地狱吧。 如果老翁面具男那天晚上说的话属实,我已经知道怎样才能离开这里。 只要找一个替身就好。 守屋人无法离开这栋房子。然而,只要把守屋的职责交给另一个人,就可以重获自由。 只要这栋房子内有两个人,其中一个人就可以离开。 那么,怎样才能逃离这里? 只能像蜘蛛般耐心等待有人自投罗网。 如果有人误闯进来,先尽量和他聊天,吸引他走进来,然后把他留在缘廊,我就可以溜之大吉了。 我相信应该可以成功。 我只能对这个想法心存希望。 * 一星期后,原本有点紧的牛仔裤裤头变松了,不系皮带就会掉下来。血液循环变好了,以前身体隐约感觉的疼痛和无力感都消失了。嗅觉变得敏锐,可以闻到风中细微的味道。 太阳升起,然后又沉落,云不断改变形状穿越天空,还不时飘雨。 我打扫庭院,用抹布擦拭木板房间和梁柱,喝井水,吃仙人的果实。 我想象着这栋房子的历史。 在某个深山的村庄里,村民祭拜只有他们知道的秘密之地,在一年一度某个特别的日子,这栋房子就会出现。那一天,全村都会大肆庆祝。 当房子出现后,守屋人就可以回家和家人、朋友团聚,举杯庆祝。 然后,再度启程周游日本。 任期结束后,会有年轻的村民继承守屋人的工作。 从神域回到村庄的人深受村民尊敬,可以轻松快乐地度过余生。 这样的历史从很久之前就持续至今。 在信息缺乏的年代,住在这栋房子里的人可以周游全国各地,向村民传达在其他地方的所见所闻,成为村民宝贵的信息来源。 担任守屋人的人可能在各地被视为“访问神”受到崇拜,并且收到各式各样的供品,后院的仓库或许就是最好的见证。当周游一圈回到村庄后,守屋人仓库里的东西就会分给村民。村庄逐渐富强,或许曾经有旅客从遥远的地方搭这栋房子来到村庄,受到村民的款待,住了一阵子后,再度走进房子回到自己的故乡。当然,也可能有相反的情况。 由于这栋房子出现的位置和日期是固定的,所以和铁路的功能没什么两样,可以作为交通工具。这是一年只有一班的树海秘密列车,只停靠在日本列岛的深山中。 这栋房子一定发生过很多悲喜交加的故事。 即使曾经经历过那样的时代,也在很久之前就结束了。于是,秘密被人遗忘,只剩下带有特殊性质的房子,和被时代遗忘的最后一个男人。接受那个男人的村庄已经消失,由于最后的男人在这栋房子内停留太久,他甚至失去了他的肉体。 我的运气太差,刚好在这种时候踏进这里。 应该就是这么一回事吧。 5 当我被关闭在这栋房子的第十天清晨,有人来到房子附近。 这时,房子位在可以眺望一片白菜田的昏暗杂木林中。 住在这栋房子,每天早晨很早就起床了,那天,我也一天亮就起床了。 我用井水洗完脸,用扫帚打扫后,吃了芒果芋。罐头已经吃完,米也所剩不多了。 我坐在缘廊上发呆,听到有人踩着落叶的沙沙声。一个瘦弱的中年女人走了过来,她在t恤外穿了一件黑色开襟衫,头发有点凌乱。感觉像是穿着室内服外出散步。我浑身紧张起来。 相隔十天,终于见到了人,不禁令我内心激动颤抖。 女人看到这栋房子似乎也没有惊讶,直直地走了过来。 她应该是家庭主妇。想到这里,不禁有点于心不忍。 如果告诉她实情,她应该不愿意代替我留在这里。只能用欺骗的方法了……但如果她家里有小婴儿怎么办? 虽然心里这么想,但我还是在缘廊上站了起来向她打招呼。 “早安。” 女人没有反应。仔细一看,发现她一只手上抱着纸箱。女人默然不语地走近房子入口,把纸箱放在地上。 我走到入口的边界。 “早安。” 我再度向她打招呼,女人没看我,蹲下来打开纸箱。 里面是小猫。一只白色,一只棕色,纳闷地抬头看着女人。 “真聪明,”女人嘀咕说:“你们要努力活下去。” “喂!”我忍不住大叫起来,“不可以丢在这里!” 女人惊讶地环顾四周,却没有看向我的方向。原来她看不到我。女人的神情越来越紧张,立刻起身离开了。 不要走。我忍不住向空中伸出一只手,但只能看着女人跌跌撞撞地逃走。 我回到缘廊,忍不住叹气。 过了一会儿,一只小猫缓缓走了进来。我把吃剩的芒果芋丢给它,这是我唯一能够给它的食物。 芒果芋掉在猫前面的地上,但它甚至连闻都没闻,四处张望了一下,就慢慢走了回去。 如果每个人都像那个女人一样看不见这栋房子,问题就严重了。 下午吹起闷热的风,下了一场雷阵雨。我担心地看了纸箱,里面已经空了。 雨停后,四周一片漆黑。 之后的一段日子,整天都下着倾盆大雨。无论移动到哪里,天气都很差。我不知道只是运气不好,房子出现在天气不好的地方,还是整个日本列岛都笼罩着雨云。 我在木板房间内看书。 如果看得太快,之后就没有娱乐节目了,所以我花了很长时间慢慢看。 6 五月中旬时,一个戴着墨镜的男人出现了。 这天,我把穿了很久的牛仔裤和内衣裤放在桶子里洗。没有肥皂,也没有洗衣粉,只能用水洗。洗出来的水乌漆抹黑的。 我把洗好的衣服晾在后方的树枝上,拿出衣柜里的和服穿在身上。 初夏的阳光让花草格外鲜艳,所有的东西都反射着阳光,熠熠生辉,地面升起呛人的湿气。 我在木板房间内发呆,院子那里传来“喂~”的叫声。 走到庭院里一看,边界附近站了一个男人,身后是一片阳光斑驳的道路。男人年纪约莫五十多岁,穿着白长裤和polo衫,戴了一副麦克阿瑟戴的大镜片墨镜。 别着急,保持镇定,要表现得很开朗。我这么告诉自己。 “你好。” 墨镜男上上下下打量我,“咦?”地叫了一声。 他可以看到我。我兴奋起来,原来还是有人看得到我。 墨镜男看起来不像是规规矩矩的人,生命力也很强,这个男人应该很适合。 “今天天气真不错,要不要进来喝杯茶?” “不用,不用,”墨镜男在脸前摇着手,“换人了吗?他之前说,他是末代守屋人。” 我惊讶不已,挤出来的假笑也僵硬了。 “呃,请问你是?” 墨镜男说:“别紧张,别紧张,我了解状况。”然后,用手心对着我。 “我认识你的前任守屋人,每年的这一天,我都会来这里送补给品给他。最近有点忙,已经好几年没来了,我想突然上门吓吓他……让他大吃一惊。” “你认识他?” “对,对。”男人用一只手赶走在他脸旁飞来飞去的牛虻,从polo衫胸前口袋里拿出烟,点了火。 我清了清嗓子。 “呃,请问这是怎么一回事?我虽然住在这里,但完全搞不清楚状况,可不可以请你告诉我?” 墨镜男皱着眉头。 “我说神仙啊,这根本是乱来嘛!算了,你问我是怎么一回事,其实我也想知道。千次兄呢?他终于退休了吗?你是什么时候来这里的?” 千次兄一定就是在那个月夜遇见的,戴着老翁面具的男人。我告诉他,戴着老翁面具的男人应该死了,我和这栋房子毫无关系,一个月前在散步时,偶然走进这里,被迫继承了这栋房子。 “是吗?”墨镜男顿时垂头丧气,叹了一口气。过了一会儿,泪水从他的脸颊滑落。 “原来千次兄走了,真令人难过。” “你们是什么关系?” 墨镜男拿出手帕擦着眼泪。 “五十年前,这里是我家,是我老家的后山。我在小时候遇见了千次兄。当时,千次兄已经四十多岁了,但可能井水和院子里的果实有长生不老的效果,他看起来只有二十几岁。他是一个有趣的人,好像是在神奇的房子里四处旅行的大哥哥,我带了很多东西给他,他很高兴,我从那个时候开始,就是他的朋友。” “他为什么戴着面具?” “喔,面具吗?这是规定,因为住在这栋房子里的人就是神仙,所以和凡人接触时,必须戴着面具,除此以外,还有很多代代相传的规定。不过,千次兄和我说话时没有戴面具。这栋房子会在五月十五日到十八日三天期间出现在这里,我经常住在这里玩。” “我也要戴上面具吗?” 墨镜男摇摇头。 “千次兄应该没有告诉你这些规定吧?” 我点点头,他没有告诉我任何规定。 “那就好啦,”男人笑了笑,“你可以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千次兄也没有很严格地遵守这些规定。照理说,我也不能住在这里。” 我对墨镜男说,站着说话不方便,要不要进来缘廊坐坐。墨镜男摇了摇头,半开玩笑地笑着说: “拜托,千次兄的话,我还可以放心,你太可怕了,我才不要进去。” “这么说……呃,所以,只要有其他人进来,我就可以离开这里吗?” “没错。”墨镜男笑着说,“我知道得很清楚吧。” “但那个人就会被困在这里。” “好可怕。” “千次兄故乡的村庄已经不存在了吗?” “嗯,”墨镜男发出呻吟般的声音,“这是一个谜。千次兄从来没有提过自己的村庄,可能在所有规定中,这是最重要的规定。既然接班人没有来,代表可能已经不存在了。” 我很失望。 “我很纳闷,为什么要我继承这栋房子?” 墨镜男吐了一口烟。 “这我就不知道了。千次兄也经常说,为什么要我来完成这个使命?只是刚好那个时候,你出现在那里,就这么简单吧,就像车祸和恋爱一样。” 墨镜男回家后,傍晚之前,又推了一辆两轮推车回来找我。 “嗨,我又来了。” 推车上放着大量被子、米等食物和日用品。这些一定是原本准备送给千次兄的。家里之前剩下的米和罐头应该也是他送来的。 “谢谢你。呃,要多少钱?” “不用,不用。”墨镜男皱着眉头。 “我相信你也很辛苦,但你和千次兄不一样,对留在这里并没有使命感,我看你还是趁早交给别人,自己离开这里吧。虽然我也希望可以代替你,但只能送这些东西聊表心意。对不起啦。” 墨镜男站在边界的位置,绝对不踏进屋子一步。 墨镜男离开后,我在木板房间整理他送来的东西,顿时感觉生活变得很充实。他送来五十公斤的米,七十个各式各样的罐头,还有盐、酱油、日本酒、意大利面、茶、咖啡、快餐食品,和五十个打火机。还有樱饼,他说这是生鲜食品,叮咛我赶快吃完。 我高兴得几乎晕眩了。 还有崭新的被子。 只要不生病,这些东西应该可以让我撑好长一段日子。 7 墨镜男出现的翌日,我拿出放在泥土房间角落的木工工具。 我要利用堆在后院的木柴和废材做一块广告牌,并把小树枝打进木板当成文字。 咖啡店·葺草 全年无休open 我用绳子将广告牌挂在入口的围篱上,店名当然取自这栋房子的葺草屋顶。 如果有人来到附近,以为这是民房,会不敢走进来,不如干脆把这里改装成一家店,一定可以吸引客人上门。 我有足够的时间。花了几天的时间,把屋后的木柴、树桩和废材做成了桌椅。 然后,再放上花瓶,站在围篱旁伸手摘了绣球花和其他鲜花插进花瓶。 * 第一位客人是猎人。 七月初旬的某个中午,蝉聒噪地叫个不停,我察觉到有动静,来到缘廊上,看到一个穿着绿色背心,扛着猎枪的男人在院子里眨着眼。 “欢迎光临。” “咦?咦咦?”猎人发出惊叫声,“咦?这位兄弟,真是奇怪了。” 最后的“奇怪了”几个字小声得几乎听不见。 我挤出职业笑容。 “今天的午餐只有森林水果和三碑茶,可以吗?” 森林水果就是芒果芋。 三碑茶是墨镜男不知道在哪个超市买的,六十包入的茉莉茶的名字。 猎人讶异地四处张望,坐在于树桩上钉了木板做成的椅子上。 “我在追野猪。” 我用井水煮沸后泡了茶。猎人喝了口茶,嘀咕说:“真是好喝啊!这实在太好喝了,太神奇了,感觉身体好像突然变轻了。” “可能是因为水很特别,不好意思,请问你有儿女吗?” 猎人有点困惑地回答: “啊?儿女?啊呀,我都有孙女了,住在东京,我很期待见到她。” “原来如此,这么说,你现在没有牵挂啰?” 猎人凝视着我,好像在确认什么。 我轻咳了一下。 “好可怕,好可怕,”猎人喃喃自语着站了起来,“我来这座山已经十多年了,这里从来没有这家店。好可怕,好可怕。” 猎人看着我,步步后退,回到入口处时,问我: “野猪没有来吗?” “没有来这里。” 猎人便转身跑走了。 * 在另一个地方,盛夏的上午,有三个上了年纪的女人走了进来。 围篱周围是一片开满粉红色花朵的树木。 一个将花白头发绑起的女人看到我,向身旁的女人低语。 “不是千次哥耶。” “怎么会这样?” “千次哥怎么了?” “消失了吗?” 三个人偏着头,坐在我制作的椅子上。 “你们认识我的前任吗?” 我问她们,三个人面面相觑,神情严肃地闭口不语。 沉默片刻后,其中一个女人开了口。 “你真年轻,千次哥怎么了?” 我告诉她们,这栋房子的前主人消失了,以及我正在为继承这栋房子的事伤神。 “他说千次哥消失了,他果然是神仙。” “怎么可能是神仙?难道帅哥都是神仙吗?” “他让这位年轻人继承后就回去了。” “你们看,他很像千次哥年轻时的样子。” 我有点招架不住,问她们和千次哥是什么关系。其中一个女人突然语气平静地说: “我十五岁的时候,在这里遇到了千次哥。那时候,他也还很年轻,曾经有一段时间,我们坠入了情网。我只能在八月二日至四日见到他,一年只有一次。” 其他两个人立刻表示抗议。 “你这个疯婆子,真会胡说八道。” “不管以前怎么样,现在只是一起喝茶的朋友。” “一年只有一次。” “他真是一个好人。” “战争的时候,当我们为吃穿发愁时,他从仓库拿了很多米给我们,也会心平气和地听我们抱怨。” “我们经常一起喝酒。” “这不是平常人能够做到的。” “围篱那里的百日红开满了花,很漂亮吧?那是我们种的。” “四十年前种的喔。” 我为三个女人奉上茶,眺望着围篱周围绽放着粉红色花朵的百日红。远处传来云雀的叫声。 三个人回忆往事了好一阵子,听到她们是战前女校的同学时,我不禁吓了一跳。 从遥远的过去,从她们的青春时代开始,和千次哥见面的事就是令她们激动兴奋的秘密吧。我对自己不是千次哥这件事感到有点难过。 在那几个女人的要求下,我摘了庭院的芒果芋给她们。 其中一个女人好像在唱歌般说道: “我们、为什么、这么年轻,啊,是秘密、秘密、秘、密哟!” “就是这个,就是这里的水和水果。我们每年都会来这里吃这个,所以可以保持年轻。” “请问贵庚?” “你不可以问,会吓死你。” “当地人都叫我们不老女巫三姐妹。” 不一会儿,她们站了起来。 “你也要加油喔。” “阿雪,你叫他加什么油,他只是被关在这里而已。” 我忍不住拜托: “你们中间有没有人愿意代替我?嗯,也可以说是代替千次哥。” “我们没办法啦,没办法,要找更年轻、积极的人。” 三个女人笑着离开了。 * 之后,这栋房子出现在各种不同的地方,挂招牌的主意果然奏了效,有好几个客人上门了。 原本的目的并不是真的经营店家,而是吸引客人上门代替我,我就可以离开这里,但我还是狠不下心。 客人上门之前,我都告诉自己,只要下一个客人出现,我就要离开。然而,一旦客人上门,聊了几句之后,这种想法又突然改变了。 他们都有各自的生活,找他们当我的替身,很可能对他们日后的人生造成很大的影响,上班族会遭到解雇、学生会留级吧。 不,也可能是我有点爱上了在这里的生活,墨镜男送来那些食物后,再加上仙人的果实,填饱肚子这件事暂时不会有问题,这里的水比任何地方都好喝,而且不用付房租,更没有水电瓦斯费。 从社会的角度来看,我的生活或许有问题,但这里是不属于社会的另一个世界。 客人来来去去。 8 门外传来小孩子大声说话的声音。 听起来好像在打闹。 我走到边界的地方一看,发现了三个身穿制服的学生。应该是刚好放学准备回家的国中生。 一个微胖的少年蹲在地上,其他两个人一边骂他,一边踹他。 我一言不发地站在入口观察,发现微胖少年的眼镜破了,拼命用手挡住其他两个人踹他的脚。 踹他的那两个人感觉很不起眼。其中一个人满脸青春痘、理着光头,另一个人个子高大、理着平头,看起来很老实。 他们似乎没有发现我,看来他们应该属于看不到这栋房子的人。 我蹲下来捡起掉落在地上的橡实,丢向光头的脸。 好痛。光头皱着脸,不安地看着四周。我又朝高个子脸上也丢了一颗。 两个人闭了嘴,四处张望着。我又把橡实朝他们的脸上丢了过去。 然后,心满意足地看着他们逃走的背影,回到了缘廊。 “请问……” 微胖的少年走了进来,他似乎看得到这栋房子。 他的头发凌乱,制服上还留着脚印,单手拿着已经打破的眼镜,简直就像漫画中看到的那种被欺侮的小孩。 “谢谢你,请问这里是店家吗?” “算是吧。”我含糊其辞。 “最近新开的吗?有奶酪蛋糕吗?” 微胖的少年坐了下来,似乎打算点一些餐点,答谢我救了他。 无奈之下,我只好倒了杯茶给他。 “这里只有茶。” “好奇怪的店,”微胖少年吃吃笑了起来,“虽然我不应该这么说,但如果换成我来经营,生意一定比现在好。” “是吗?” 微胖少年放下眼镜,兴奋地继续说道: “这里的桌子太粗糙了,连奶酪蛋糕也没有,而且还在这里开这种店。虽然我不应该批评大人,但你太不会做生意了。我认识一个人,专门帮人家企画怎么开店,要不要介绍给你认识?我相信他应该可以给你很多建议,我也可以找我那位朋友雇你。不过,一开始只能当学徒,这是一定要的嘛。” 我拼命点头,心想,这个小孩子的性格真惹人讨厌。 “先不说这个,刚才他们不是在欺侮你吗?” “不,其实他们只是和我闹着玩的,这两个人很不长进。” “原因呢?” “我对他们说,我爸爸是老板,等他们出社会,我会叫我爸雇用他们,结果他们就生气了,我是好心这么告诉他们,他们自己想不通,真可怜。反正十年后,他们会在我的手下工作,老实说,我真担心这两个不长进的家伙在社会上怎么混。” 微胖少年似乎已经镇定下来,双眼闪闪发亮。他口中的社会,指的似乎是他的朋友和他父亲经营的公司而已,但我无意反驳国中生的妄想,所以什么都没说。 少年聊了一阵子后站了起来,问我: “要多少钱?” 我摇摇手说: “不用钱。” 他气鼓鼓地把一枚五百圆硬币留在桌上就离开了。 9 我在九月初终于离开了那栋房子。 当时,房子位在靠海很近的地方。那是一个风很大的晴天午后,一个身穿灰色运动衣的男人出现了。 他的头顶稀疏,健康黝黑的脸上挂着一副银框眼镜,长裤的裤脚和鞋上沾满泥巴,好像刚完成农田的工作。 他一坐在椅子上,就举起一只手开口说: “天气真好!” 我点点头,走到他身旁。 “欢迎光临,你好像心情很不错。” 他开心地微笑着。 “我刚完成一件大事,风真舒服,我有预感,人生会越来越美好。请给我一杯咖啡。” “这里只有茶。”说着,我把茶倒进茶杯,虽然我不是没有咖啡,但我要留着晚上自己喝。 “真好喝。” “谢谢,或许这么问有点奇怪,你觉得即使到了无人岛,人生仍然很美好吗?” “当然,美好的是人生本身,只要活着,无论遭逢任何境遇,都仍然很美好,任何事都有它的意义……先不管这些,无人岛不是很美好吗?况且,有很多事只有在无人岛上才能做。” 男人愚直的主张令我感动,时下可以明确说出这种话的人应该不多了。 男人似乎有点害羞,不敢面对我带着热情的眼神,轻声嘀咕说: “有时候当下无法理解,但事后一定可以体会,人生的问题只要不认定是问题,就根本不是问题。” 一道光线洒入我的内心。 “你很优秀,不好意思,请问你家里有没有幼童?” “没有。” 我看着出口,这一天终于来了。机不可失,下次的机会不知道会是几个月后,或者是几年后。 “在至今为止来这里的客人中,你最适合,所以……”我无法解释清楚,忍不住越说越快,“我没有恶意,不好意思,这是抽鬼牌,你不会永远留在这里。只要熟悉后,慢慢就会习惯了,只要你找到替身,就可以离开这里。” 男人可能搞不清楚状况,但有朝一日,这番话会成为重要的提示。 我把黝黑的银框眼镜男留在桌旁,大步走向出口。 总有一天一定要走出去。我知道时机已成熟,脚自然动了起来。 那栋房子的诅咒转移到那个男人的身上,我没有感受到任何阻力,大摇大摆地穿越了边界。 走出门外,穿越树木形成的绿色隧道后,来到可以看到海平面的高地,那里有一大片滨菊。高地下方可以看到铁路。 我不顾一切地奔跑,想要赶快离开那栋房子。 最后,终于筋疲力竭,停下脚步。 我满身大汗,心跳激烈,用手撑在腿上,看着地面,喘着粗气。 如此这般,我终于逃离了那栋房子。 这是福岛县。我搭上电车,回到了久违的家。 * 我当然对个性开朗的银框眼镜男深感歉意,一想到我的所作所为对他的人生所造成的影响,心情就格外沉重。 然而,我想离开那栋房子,和那个微胖的学生聊天时所感受到的那种难以言喻的屈辱感渐渐在我内心膨胀,既然我无法成为千次兄,如果不找一个替身,只能一辈子留在那里。 那个男人积极乐观,我相信他可以胜任,而且,就像墨镜男所说的——他刚好在那个时间出现在那里——就这么简单。 虽然那栋房子有点诡异,但只要假冒成咖啡店,过一阵子应该会有人造访。被子还不脏,也有墨镜男送来的食品和芒果芋,在饿死之前逃离那里应该不是一件困难的事。 我这么告诉自己,化解内心的罪恶感。 我打电话去公司,但公司告诉我,已经没有我的座位了,在我无故旷职三天后,公司在求职杂志上刊登广告,翌周就找到人代替我的工作。我早有预料,并没有受到太大的打击。 之前交往的女朋友在我无故失踪半年后另结新欢。我不能责怪她,只能平静地接受。 我的房子是父母留给我的独栋建筑,没有贷款,这或许是唯一值得庆幸的事。 相隔半年才回去的俗世很嘈杂,有很长一段时间,我觉得远处的汽车声、冰箱轻微的振动声很吵,让我夜不成眠。水也很难喝,社会莫名其妙地在催促自己,我终于了解老翁面具男害怕离开房子的感觉了,他在那里当一辈子仙人是正确的选择。 当然,返家后,还是有很多乐趣。可以去熟悉的拉面店,为外送披萨感到欣喜不已,还可以去书店、去看电影。 时序进入十月后,我终于平静下来。起初的不自在感渐渐消失,慢慢恢复了以前熟悉的日常生活。即使醉汉唱着歌走过外面的巷子,我也可以照睡不误。我还无意去找工作。 “如果可以在庭院里种可以结出芒果芋的树就好了。”这种妄想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 * 有一天晚上,我一边吃色拉,一边看七点的新闻节目。 岩手县的女高中生野方沙友里(十六岁)放学回家时离奇失踪。 我把这起事件写在笔记本上。 我确认了日期,是十月三日。我离开那栋房子已经快一个月了。 根据我不可靠的记忆,那栋神秘的房子在那个时候刚好出现在岩手县附近。因为那栋房子在全日本出没的地点有一百多个,我无法记住全部的地点。 不能因为有人在岩手县失踪,就认定和那栋房子有关,很可能是因为和房子完全无关的原因失踪。虽然没有确切证据,但我认为,那个男人可能把房子转交给了那个女高中生。 之后,我频繁地看新闻报导。新闻每天持续报导各种事件,有悲惨的事件,也有离奇的事件。 十一月四日,茨城县。一名国小六年级男生在住家附近的树林中被戴着面具的男人用刀子威胁,右腕被割伤了。凶手仍然没有找到,面具是老翁的面具。 十一月十五日,在岩手县失踪的高中生野方沙友里的尸体,在滋贺县的山上被人发现,身上有遭人施暴的痕迹。 我惊愕地把两起事件写在笔记本上。 树林中戴着老翁面具的男人。 一定是那栋房子目前的主人。 我原本以为房子已经转交给岩手县那个名叫野方沙友里的少女,但显然不是这么一回事。那栋房子的主人是男人,野方沙友里遭到杀害后,被丢弃在滋贺县的山里。 综合这些情况考虑,就可以发现一个简单的事实。 那栋房子目前的主人根本无意离开那栋房子,他把闯入房子的女高中生杀害,等转移到下一个地点后,丢弃在外。 时序进入十二月,寒风吹过张灯结彩的街头。冬天的某个傍晚,新闻节目报导了一起决定性的事件。 福岛县的一名男子带狗散步时,在森林里发现了女人的尸体。目前已经查明,尸体是韮崎峰子(三十七岁),她的丈夫韮崎进(三十四岁)三个月前失踪,可能卷入某起事件,警方正展开进一步搜查。 电视画面上出现了韮崎进的照片,正是我把房子留给他的那个开朗的银框眼镜男。他是当地一所高中的英语老师。 画面上,记者所站的位置是一个可以看到冷清海岸的山丘,那是我熟悉的景象。 那正是九月会长出一大片滨菊的地方。 原本已经渐渐好转的失眠再度卷土重来。 我回想起韮崎进裤脚和鞋子上的污泥(我刚完成一件大事),回想起当时他轻松愉快的表情。就是那天,他把自己的妻子埋在森林里,心情爽快地想来喝一杯咖啡。 (无人岛不是很美好吗?况且,有很多事只有在无人岛上才能做。) 这件事我也有责任,这个念头始终徘徊在脑海中。虽说只是把凶器转交给他,但自责的念头无法用逻辑解释。我的心脏不够强,无法告诉自己这和我无关,然后继续看电影、看书、睡午觉。 对于房子会出现的位置,我只隐约记得十月野方沙友里出现的地点和之前的地点,忘了之后会出现在哪里,所以根本无计可施。 但是,到了明年,就另当别论了。我清楚地记得两个地方的日期和出现位置。 四月会出现在公园对面的那条小路,九月会在福岛县海边的森林。 十二月七日,浅野美惠(二十三岁)在山梨县上门推销时,在街上失踪。当天下午五点半,她用手机传简讯给一位男性友人说:“我在一栋老旧民宅。”之后就失去了联络。 我忍无可忍地记录下这件事,抱头烦恼。 10 四月,樱花飞舞的季节。 我走在深夜住宅区的脚步格外沉重。 春天的微风像去年一样吹来,但风中似乎隐约飘着腐肉的臭味和血腥味。 红砖围墙的漂亮洋房旁的小路向前延伸,前方是被枝叶像顶篷般遮盖所陷入的漆黑黑暗。 今天就是那一天,一年前我迷路的那一天。 我默默地走进黑暗。 踩着潮湿的落叶,越往前走,臭味明显越来越强烈。 我曾经住了半年的茅草屋顶房子就在眼前。 我制作的广告牌、桌椅也依然如故,屋内点着橘色的灯光。 “晚上好。”我叫道。 一会儿后,拉门打开一条缝,一个黑影闪到缘廊上,他戴着老翁面具,穿着奇怪的衣服。 我招了招手。 戴着老翁面具的男人走到边界的位置,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取下面具。 他的头发和胡子恣意生长,眼睛下方出现了黑眼圈,外貌有点改变,但正是我把房子交给他的男人——韮崎进。 “你还记得我吗?” “记得,”韮崎笑了笑,“你把我关在这里,算了,进来吧。” 我确认自己和男人站在边界的两侧,彼此之间有足够的距离后,直截了当地问他: “你是不是杀了人?” 韮崎翻眼看着我。 “什么?我吗?为什么这么问?” “我当然知道,因为有人在离奇的情况下消失,新闻当然会报导,是一个女高中生。” “不是我干的。” “当然是你。” 一阵冰冷的沉默。房子里散发出的腐臭味已经无法隐藏了。 “你真没礼貌,你有证据吗?” “你的上衣不是水手服吗?” 韮崎瞥了自己的上衣——沾有许多黑色污渍的制服一眼,咂了一下舌头,瞪着我咆哮说: “我在自己家里穿什么,关你屁事!” 我哑口无言,韮崎流下眼泪。 “好,好,我知道了,不会再骗你了,我来澄清一下。一群女高中生吵吵闹闹地来这里,可能附近有什么学校吧。她们嚷嚷着:‘哇,这里有一家店耶!’然后有差不多五个人走了进来。就是那时候,有人脱下制服忘记带走了,可能换了便服,我不是很清楚,但不是常有这种事吗?之后,我觉得很冷,又没有冬天的衣服,所以才穿上的。你以为我喜欢穿吗?不好意思,刚才对你这么大声,被你关在这里,又说我是杀人凶手,我当然没办法保持平静。” “韮崎进先生。” 韮崎的脸僵住了。 “你的家人,也就是你杀害的太太被人发现了,一只狗在散步时挖出来的。” 韮崎偏着头,一副不知道我在说什么的样子,然后拍了拍手,“喔”了一声。 “原来你是说她,她生病死了,我把她埋了,原来被人找到了。的确,我对她有点不满,我们不是心灵伴侣,但我没有杀她,她是因为心脏病发作而死的。很久以前,她就拜托我,‘如果我死了,不想被葬仪社的人看到尸体,请把我埋在附近的森林’。” “你是高中的英语老师吧?你真的糟糕透了。” “你在说什么大话,如果你没有把我关在这里,我还在继续当我的英语老师。你看,全都是你的错,你来干什么?难道是来向我道歉的吗?” “你以为我是来干嘛的?” “我说了好几次,我没有做任何亏心事,有话进来慢慢说吧。如果你怀疑我,可以来屋子里搜搜看,然后我们再来好好谈谈。” 我摇摇头,韮崎突然大叫一声,伸出双手扑了过来。 我立刻往后退,不加思索地伸手握着放在裤子后方口袋里的折叠刀,但并没有派上用场。 他在边界失速了。 那栋房子不愿意放开他。也就是说,目前除了韮崎以外,没有活人在那栋房子里。 我调整呼吸后说: “你走不出来。你了解其中的意思吗?我根本不怕你,你和笼子里的猴子没什么两样。韮崎进先生,你现在和遭到逮捕没什么两样。” 我再三强调我已经了解他的真名,对目前的他来说,应该是很大的压力。 “我除了知道你的真实姓名,还详细调查过你,你死定了!我知道你家住在哪里,也知道你在哪一所高中教书。” 我又重复了一遍,“你死定了!” “我可以找一堆好事的人来围殴你,把你从这里拖出去。” 韮崎突然垂头丧气,无趣地看着地面。他终于发现自己已经走投无路了。 我忍不住笑了起来。 “但我不想这么做,我们来和平交易吧。” 韮崎抬起头,我故意停顿了一下才说: “我代替你回到房子,你离开这里,回到原来的生活。当然,不可能完全回到原来的生活,你觉得怎么样?目前警方只怀疑你杀了你太太,你可以编一套说词,在某个地方重新过你的人生。” “我无法保证你不会被抓到,但不至于一离开这里就遭到逮捕,如果你真的没有做亏心事,应该不会有问题。今年九月,我会去福岛那里,我们在那里交换?” 当我得知代替我的男人可能是杀人凶手时,内心涌起的并不是只有自责,更对世界上唯一一个可以过着有如仙人生活的奇迹房子,居然遭到丑恶的犯人滥用感到怒不可遏,也对自己以外的人住在那里感到嫉妒。 失去之后,我才第一次发现。 我爱上了那栋房子。 “你太异想天开了。” “对你来说,应该不算是坏事。你绝对要遵守两件事:第一,在九月房子出现在福岛县沿岸的树林之前,无论谁来这里,你都不能杀他们。如果有人离奇消失,媒体就会报导,我不可能错过。” 我仔细观察韮崎进认输的表情继续说道。 “还有,九月离开这栋房子后,就彻底忘了这栋房子。” 韮崎不服气地声称,这栋房子已经属于他,我不理睬他。 “没关系,如果你不愿意,我明天会找我朋友来,把你拖离这里,交给警方,一切就结束了。你完蛋了。仔细想想,就知道我提议的这种方法最干脆。”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又没有证据。” “我闻到一股腐臭。你仔细听好了,我对你犯下的罪行完全没有兴趣,也不想有什么牵扯。我只是讨厌有人玷污了这栋房子,这里不是你这种烂人住的地方,必须让有资格的人住。我当初心血来潮,把房子交给了你,但原本正式继承这栋房子的不是你,而是我。你九月回到俗世,不管你要逃还是自首,或是成家立业,都随你的便。既然你没有做亏心事,就可以光明正大过日子。如果你想做像现在这样的事,就去其他地方做吧。” 韮崎开始哭泣。他一边哭,一边踹着地面,突然抬起头。 “好吧,那就这么办。下次,我们的立场就互换了,你说我是笼子里的猴子,结果自己要进入笼子。好、好,随你的便。那我们就来交换吧,不必等到九月,干脆现在就来交换吧。” “现在?” 我从韮崎的眼神中感受到他的意志,他并没有放弃,这令我产生了犹豫。 我现在进去显然很危险。韮崎很可能扑过来,两个人打得你死我活。他是个无法信任的人。 如果相信他,在现在或是九月时顺利交换,我从此就安全了吗? 韮崎说得没错,如此一来,我们的立场就颠倒了。韮崎一旦离开这栋房子,会不会立刻带着枪,在边界外射杀我?或是派人送来加了毒的食物? 这不是很有可能,而是他绝对会这么做。 该怎么办? “喂、喂,你还在磨蹭什么?”韮崎不耐烦地说道,“我不是已经答应按你的要求做了吗?喂、喂,你还有什么不满?你过来吧,我不会对你不利的。真是受够你了,当初是你把这栋房子硬塞给我,结果交给别人之后,开始后悔,但又感到害怕。你这个胆小傲慢、优柔寡断的自私鬼,你在读书的时候一定很惹人讨厌吧?我没说错吧?” 杀了他。 我无视韮崎的挑衅下定了决心,是他逼我的,如果不杀了他,即使拿回这栋房子,日子也无法平静。 “韮崎进先生,好吧,所以,你愿意把房子让给我吧。我还要做一些准备工作,还是等到九月的那个地点再交换吧。” 在九月之前,我一定要弄到一把枪,即使会因此冒一点险也没关系,只要认真找,一定有方法。 韮崎咂了一下舌,露出微笑。 “为了证明我们谈妥了,请你把日本地图的挂轴拿来这里给我,既然你半年后就要离开这里,根本不需要它了,我可以用这份地图观察你的动向。” 韮崎垂头丧气地走回缘廊,当他打开拉门时,我看到一双灰色的人腿。墙上和柱子上溅满了血。他刚才出来时还不敢让我看到,如今已经肆无忌惮了。 从拉门缝隙中看到的那双腿(从纤细的脚踝来看,应该是女人)上套着铁环和铁链。 我想起铁环和铁链原本放在鸟笼附近。他把人引诱进来后,就是用这些东西把他们绑在屋内像狗一样折磨,供自己玩乐。 只要有两个人在屋内,其中一个人就可以离开这栋房子。只要留下活口绑在房间里,他就可以自由自在地离开房子,也可以外出买东西。 他刚才想要扑过来,而在边界失速时,我就觉得不对劲。因为,他明知道屋里只有一个人时,他根本走不出来。然而,对他来说,房子里并不一定只有他一个人。 幸亏被他绑在屋里的人已经断了气,也许昨天或是前天还活着。 太过分了。一般人通常即使想到这种方法,也不会付诸行动。像这种杀人不眨眼的恶徒,可以让他继续留到九月吗?他不可能遵守约定。以后只要有人走进这栋房子,他一定会绑在屋里监禁,在一定时间内自由外出。 事态比我想象中更加紧急。 我不知不觉地从口袋中拿出刀子做好准备。 温馨的梦想浮现心头。 九月的时候,我要带一大堆东西去福岛县。除了衣物和一千本书,还要带一年份的食物。我要在庭院里放满盆栽,让屋子四季飘着花香,再养一只鹦鹉在鸟笼,要布置一个可以让我引以为傲的庭院,让造访的客人沉醉其中。 我要开始练之前就很有兴趣的小提琴,练习的时候,可以不必在意左邻右舍。 然后,在春去秋来的季节,建立一年只见一面的人脉,再养两只狗吧!一旦真心想要住在这里,就有很多事要做。要先处理掉目前住的房子,也要写必需物的清单。我不需要再去公司上班,也不需要任何烦恼了。 我清楚地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不只是为了这栋房子,为了社会、为了过去的被害人和未来的被害人,最重要的是,为了我自己。 千次兄等待我的出现。他并不是随便找一个人,就把房子交给他。我是被神奇的力量挑选为继承人,我即将要做的事应该也是职责的一部分。 韮崎在缘廊探出头。 我压低身体,握着刀,踢了踢地上的土。 我越过边界往前冲。 不知道为什么,韮崎手上拎了一个小桶子。 我不以为意,拿着刀子刺过去,刺到了他的身体。我没有一丝犹豫,扎扎实实地刺进他的身体。 韮崎冲进屋内,不小心被尸体的脚绊倒了,重重地摔了一跤,撞到柱子,跌坐在地上。 我瞥了一眼韮崎胸前的刀子,迅速跑向边界。 如果不趁他死前走出去,我就会被关在这栋房子里。 来到安全地带后,我回头看向房子。 房子格外明亮,我看到屋内有火光。 我顿时领悟到,他手上的桶子里装的是灯油,我刺中他时他跌倒了,四周洒满了灯油。 一定是韮崎走进房间拿挂轴时,看到泥土地上的灯油罐,想到可以泼在我身上,才会倒进小桶子。 我无从得知是韮崎在洒了满地的灯油上点了火,或是撞倒房间内的油灯引起了火灾。 屋内橘色的火光熊熊,照亮了周围。 灰色的烟飘向缘廊的同时,纸拉门也着火了。 火势顿时扩散,葺草屋顶吐了一阵烟后,一下子烧了起来。 韮崎踉踉跄跄地走到院子,刀子仍然插在他的左胸。 他的双眼渗着泪水,口水从嘴角流了下来,他一边拨着女学生制服上的火星,一边像幼儿般发出奇怪的叫声。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韮崎背对着火的房子手舞足蹈,只能一动也不动地看着他。 渗向院子的烟变成一个不知名的怪物,从背后把韮崎抱了进去。 韮崎被烟雾包围的刹那,露出恍惚的表情,对我露出“你活该”的胜利表情。他也用扭曲的方式爱上了这栋房子。 他就这样被吸入烟雾怪物的手腕中。 像暴风雨般的强风吹袭着。 火势越来越强,整片房子都被黑烟包围,黑烟和火星都没有散到围篱外。烟中好几次出现闪电般的闪光,还听到各式各样非人类的惨叫声、哭泣声、笑声和怒骂声。 如果不小心踏进边界,就会立刻被火焰的中心吸进去,自己也被烧死。 最后,张牙舞爪的火焰、黑烟和灰都化为一条巨蛇,扭着身体升向夜空。 我不知道在那里站了多久。 春天平静的夜风吹来。 眼前是通往公园的小径。 房子原本所在的位置没有留下任何痕迹,没有留下尘土,没有烟灰,甚至没有热气。 我茫然地愣在原地。 从此之后,我每年四月就会去那条小径。 我抱着一丝希望,希望那栋房子会在某个虚幻的村庄获得重生,再度展开日本巡礼。 然而,我的期待每次都落空了。 我叹着气,走过那条小径,来到春日的公园。 然后,坐在池畔的长椅上陷入沉思。 (完) 在暗夜滋长的虚幻 1 我对“你的小命掌握在我手上”这句话感到反胃。 这是我被别人掌握生杀大权的目前生活写照,也是洗脑过程中听过无数次的话,足以让我了解自己目前的处境。 我无法外出,在后方的厕所排泄,一天只能吃两次送来的餐点,见客时要穿上紫色袈裟,戴上黑色长假发。 想要什么,就写在纸上,交给下人。 白天,客人会上门。 拜访我的客人没有男女之分,年龄也参差不齐,但太年轻的人不会出现。那些都不是我的亲人、朋友或是情人,而是经过“挑选”的人。 客人被带往谒见厅,隔着帘子和我见面。 他们战战兢兢地向帘子另一端的我伸出手,我也会握着他的或是她的手。 大部分客人都会放声大哭。 会客时间以外,我整天无所事事。我茫然地徘徊在虚幻世界,饲养着除了我以外,谁都看不到的妖怪过日子。 客人向我诉说地狱的情况,我接收他们所说的地狱,成为我饲养的妖怪的饲饵。妖怪越来越胖,一天一天长大,它还没有名字。 寂静的深夜,戴着魔鬼面具的男人吱吱咯咯地从走廊上走来,他用钥匙打开我的闺房,掀开被子,扑了上来。很感谢他有避孕。 虽然我从来没有要求过,但这个陪夜人还不错,提供欢悦的男人没有脸,也不知道他的姓名,可以变成我的性幻想对象。然而,我现在根本就没有性幻想的对象。 可怜的陪夜人也成为丑恶妖怪的饲饵。 饲养妖怪是我生命的意义。 我在以相同速度流逝的时间中漂流,浑浑噩噩,没有日期,没有月历,也没有昼夜,分不清昨天和前天的差别,有时候甚至忘了自己是何许人也。对把我关在这里的那些人来说,这应该是一件好事。 然而,忘却一切就和死了没什么两样,我静静地花时间搜寻记忆,有些记忆因为药物而消失了,但我把重要的回忆收藏在内心的小盒子里。 把我关闭在这里的那些人不知道这件事,也不知道我偷偷饲养妖怪。如果他们知道记忆盒子和妖怪的事,一定会立刻把我斩首。 * 我打开除了自己以外,没有人可以触碰的思念小盒。 年幼的我牵着伟人的手,伟人指的是——我的外婆。 你是公主。 曾几何时,外婆这么对我说。 你具有每个人都渴望,却永远得不到的能力。 我和外婆相依为命。 我不认识外婆以外的人。 我们住在一片苍郁的绿色迷宫中。 这个世界充满虚幻。 曾几何时,外婆这么说。 每个人都相信虚幻,被虚幻操控,成为虚幻的奴隶,把无数的时光奉献给虚幻。在短暂的人生中,没有一个人看清真相。 那时候,我们在月夜下,风啸啸的岩山上。 我咬着外婆递给我,带着野兽味道的食物。 你看。外婆把小石子放在手心上。 外婆摸了一下,小石子变成了白老鼠。 外婆吹了一下口哨,老鼠顿时失去了生命,变成老鼠外形的木雕玩具。外婆咂了一下,木雕老鼠玩具变成了小鸟玩具。 外婆对小鸟玩具吹了一口气,立刻变成活生生的小鸟飞上了天空。 它拼命地在天空飞了几下,终于筋疲力竭,掉落在地上。 我捡了起来,发现不是小鸟,只是普通的石头。 “怎么做到的?”我问,外婆笑了笑说,“有朝一日,你也可以做到,不是这么点小花样,而是可以完成更大的成就。因为你是我的公主。” * 我们四处旅行。 越过高山,穿过河川。 不时看到骸骨走来或是会说话的怪物,但和女巫外婆走在一起,就不会受到伤害。 黑夜的晚上,我央求道。 我要听王族的故事。 外婆摇摇头。 王族离我们很遥远,不必再想起。 你看,远处不是有城市的灯火吗?我们要去那里潜伏,我们要隐藏身份在那里生活,要在新世界编织故事。 害怕吗? 害怕也没有用,因为已经无法回头了。 这是我们家族的宿命。外婆这么说。 昨晚,我梦见了外婆。 离开这里的日子不远了。 2 某个宁静的清晨,莉绪在家门前看到了老虎。 那只老虎体型长达两公尺,无声地从朝霭袅袅的树木中现身。 老虎离去后,莉绪浑身好像中了邪似的僵在原地足足有一分钟,之后突然回过神,哇哇大叫着跑回家里。 “外婆、外婆!” 外婆从房子后方走了出来。 “你这么激动干什么?” “老虎、老虎!老虎!有老虎!” 外婆说,树林后方就是山,老虎一定是从山上跑下来的。 “好可怕!” “别怕,”外婆笑着说,“我已经和这里的老虎说好了,它不会来这栋房子,只要你和我在一起,老虎就不会来攻击。不过,还是很危险,所以你不可以走远。” 外婆和莉绪住在森林中的木造平房,后方堆着木柴,更后方是一小块农田。 有时候,城里的孩子会来试胆,莉绪很讨厌他们。那些孩子成群结队地出现,无情地把石头或鞭炮丢进莉绪和外婆住的房子里。 莉绪和外婆的住家似乎成为附近孩子口耳相传的试胆名所,他们称为“山妖屋”,还有其他很难听的名字。 外婆不时在莉绪面前展现神奇的能力,可以让空无一物的地方盛开出鲜花,也可以在转眼之间为纸人偶带来生命,让纸人偶动起来。 莉绪满脸惊叹地看外婆的神技。 外婆把雨蛙放在莉绪手上。 “你看清楚啰。” 莉绪凝视着雨蛙。像宝石般明亮的绿色身体上有一对黑色大眼睛,脸颊鼓了起来。莉绪盯着看的时候,雨蛙变成了小石头。 “变成石头了。”莉绪摸着石头。 “原本就是石头。” “不对,原本是青蛙。” “只是我让你看到青蛙而已,这是灵狐的力量。” “灵狐?” “这是幻术,是稻荷大明神传授给我们祖先,代代相传的能力。” 外婆又表演了一次。小石头突然动了起来,变成了雨蛙。 你听好了,虽然看起来像雨蛙,但不是雨蛙,只是石头。 “这是变出来的,并不是真的,你要记住这一点。” “外婆,那你用灵狐的力量教训那些家伙!” 那些家伙就是指那些来试胆的小孩子,外婆冷冷地说,不行。 “灵狐的力量是你我之间的秘密,不能给别人看到,也不能告诉别人。” “我也可以做到吗?” “要靠练习和才能。” 从此之后,莉绪经常抚摸或是搓揉小石头练习幻术,却什么都变不出来。 * 有一天,莉绪在家门口跳绳,啪的一声,腿上感到一阵疼痛。 低头一看,发现腿部红肿起来。 她停止跳绳,四处张望,听到有人窃笑声。 啪,又有东西打在衣服上。是塑料小弹珠。 莉绪看到男生躲进杉树后方,她狠狠地瞪着杉树,两个看起来像是国中生的男生嘻皮笑脸地探出头,手上拿着空气枪。 “老太婆在吗?” “我们是来杀老太婆的。” “你赶快把她叫出来。” “你们走开!” 那两个男生互看了一眼,窃声说了几句淫秽的话,大声嘲笑道: “她叫我们走开。” “你们在这里靠吃什么生活?好恶心。” “你们不准住在这里,会造成大家的困扰。如果想住这里,就要缴保护费给我们。我们是猎女巫部队,如果你们付钱,可以考虑放过你们。” “老太婆,赶快出来!” 莉绪猜想,如果外婆从家里探出头,他们一定会射空气枪之后马上逃走。从他们不敢靠近房子,就不难猜到这一点。伤脑筋的是,外婆出去了,刚好不在家。莉绪抬头挺胸,不发一语,想要保护自己的家。 其中一个男生沉不住气,捡了一颗石头丢向屋顶,传来薄铁皮板裂开的声音。没有人出来。 一阵寒冷的沉默,他们向前踏出一步。 “要不要……去里面看看?” “搞不好里面会有金银财宝……” 这时,莉绪看到老虎出现在国中生身后,忍不住惊叫起来。 “老虎!” 国中生停下了脚步,讶异地看着莉绪。 她在鬼叫什么? 他们顺着莉绪的视线回头看的刹那,其中一人被发狂的老虎前爪挥到了头,整个人飞到树丛中。 莉绪忍不住闭上眼睛,当她心惊胆战地张开眼睛时,眼前的不是老虎,而是外婆。 “小鬼!” 虽然外形是外婆,但仍然残留着猛兽的杀气。 外婆摸着光头少年的脸颊说: “到我家来有什么事?” 即使站在远处,也可以看到被摸的少年吓得发抖,少年和外婆的身高差不多,但少年似乎矮了一大截,莉绪觉得外婆只要用力捏少年的头,他的头就会像西红柿一样碎裂。莉绪发现少年的脚下出现了一摊水,原来他尿裤子了。 “有话快说!” 少年脸色惨白,拼命说着对不起。 外婆注视着少年的脸,静静地警告说: “下次再看到你,你知道我会怎么处置你吗?我会把你眼珠子挖出来,把你大卸八块喂野鼠,绝对不会放过你。” 少年吓得下巴发抖,不断地小声说:对不起、对不起,随即一溜烟逃走了。刚才被挥到一旁的另一个少年早就不知道逃去哪里了。 莉绪大声叫好,扑向外婆。 “原来老虎就是外婆!” “你在说什么?”外婆顾左右而言他。 莉绪捡起少年留下的空气枪,当玩具玩了好一阵子,不久之后就找不到了,也可能是外婆觉得不妥,偷偷丢掉了。 “外婆,什么事让你害怕?”莉绪问,外婆凝望着远方,回答说:“没什么害怕的事,除了你的健康和浪的事。”莉绪不知道外婆说的浪是不是海浪,但并没有追问。 她跑去好朋友库比身边,也问了库比相同的问题。 “库比,你有害怕的事吗?” 白熊绒毛娃娃库比不耐烦地说: “天气这么热,不要黏过来,你这个笨蛋。” * 每隔几天,就有一个白白胖胖,身穿运动衣的叔叔来到森林的房子。他的样子令人联想到乌龟,每次都来和外婆下围棋。 外婆和围棋叔叔坐在屋后树桩做成的椅子上,一边喝茶,吃小烤炉烤的鱿鱼,一边下棋。 围棋叔叔离开后,外婆告诉莉绪: “那个人腰不好,我用灵狐的力量减轻他的疼痛,所以他陪我下棋。” 除了围棋叔叔以外,还有一个男人也经常造访,那个眉毛很浓的叔叔穿着和森林风景很不相衬的干净西装。 莉绪叫他眉毛叔叔。 眉毛叔叔比围棋叔叔年轻,一看到莉绪,就会满脸微笑地抱着她。 莉绪一看到眉毛叔叔出现,就忍不住高兴得跳起来。眉毛叔叔看到莉绪,总是语气开朗地向她打招呼:“嗨,公主,你好吗?”然后,还会送莉绪一些她从来没有吃过的点心和玩具,还曾经送她看起来很高级的巧克力。库比也是眉毛叔叔送的。当莉绪第一次抱着可爱的绒毛娃娃时,仰头问眉毛叔叔: “叔叔、叔叔,熊熊叫什么名字?” “呃,”叔叔想了一下,露出微笑说:“它是慕比家的长子,白熊库比。” “库比,你好!” “你好!”库比说:“我同意你当我的好朋友。” “它说它同意我当它的好朋友!”莉绪张大嘴巴,问眉毛叔叔:“你刚才有听到吗?”叔叔的表情有点紧张,摇了摇头。 “叔叔,原来你听不到库比的声音,只有我可以听到,那我可以和库比聊天。” 莉绪发现,当她开心地和眉毛叔叔玩的时候,外婆总是在不远处投来不悦的、监视般的视线。 眉毛叔叔恭敬地向外婆打招呼后,坐在树桩椅子上,和外婆谈一些令人费解的事。 莉绪问外婆:“外婆,你喜欢围棋叔叔还是眉毛叔叔?” 外婆露出复杂的痛苦表情反问: “莉绪呢?” “我当然喜欢眉毛叔叔。” “那我当然喜欢围棋叔叔。”外婆不满地说道。 有一天,眉毛叔叔说,有一家拉面店很好吃,于是三个人在傍晚时外出。 来到街上走了一会儿,走进商店街里的一家面店,油腻的桌子反射着荧光灯的灯光,电视正在转播棒球比赛。 莉绪忘我地吃着拉面。 “你吃得真香,该不会是第一次吃吧?”眉毛叔叔笑了起来,莉绪专心吃着,没有回答他。她觉得以前好像吃过,其实她根本不在意到底是不是第一次吃。 “我不想让这孩子吃口味太重的东西,你应该知道吧?” “偶尔吃一下没关系啦,小孩子都喜欢吃拉面。” 外婆板着脸摇摇头。 “莉绪真可爱。” “你别做梦了,如果你敢打她的主意,我就杀了你。” “我当然知道,”叔叔耸了耸肩,“我没这个打算,但她是那块料吧?如果教团知道这件事……” “我们不是说好不谈这件事吗?我的故事都结束了,教团那里不关我的事,这孩子的未来必须是一张白纸。赶快吃,这是我最后一次见你,你不要再来了,我的话不会说第二遍。” 眉毛叔叔低头吃了起来…… 3 瑞菜和下城在一个晴朗的夏日午后来找莉绪。 莉绪正在森林附近的原野上摘花。 “啊,她在、她在,莉绪。” 莉绪一只手拿着花,一脸错愕地站在那里,瑞菜说: “莉绪,这是我的好朋友下城,我们一起玩吧。” 瑞菜和下城是镇上小学的女学生,几个星期前,有一群孩子来这里试胆,瑞菜也是其中之一。 瑞菜感觉像一头小鹿,一头栗色头发和黑色眼睛好像洋娃娃。瑞菜的好朋友下城和她完全相反,剪了一个妹妹头,鼓鼓的腮帮子上挤了一对小眼睛。 “要玩什么?” “嗯,要玩什么呢?” “瑞菜,你太厉害了,”下城露出苦笑,“你们什么时候变成朋友的?你居然会和这种人聊天。” “我可以和任何人聊天。” “花好可怜。”下城看了一眼莉绪手上的花,阴森的双眼露出冷漠的视线说,“花一摘下来就死了,你把花杀死了,原野上的花是大家的,不是你一个人的,希望你以后不要再害死花了。” 莉绪很受打击,手上的花掉落在地上。 “别管那么多了,”瑞菜打圆场说道:“我们去其他地方玩吧,啊,我们去山田商店买糖果。” 她们带莉绪离开原野后,一直往前走。下城问: “和你住在一起的那个老太婆是谁?” “是我外婆。”莉绪回答说。 “呃,好恶。” “下城的哥哥——”瑞菜说到一半,下城厉声制止她:“喂,不许说!”瑞菜搞笑地捂着嘴巴跳开了,然后,不经意地问: “莉绪,我听别人说,你外婆不是人,她会巫术,是真的吗?你可以偷偷告诉我们。” 莉绪停下脚步,内心不由得警戒起来。 “不知道。” 下城的脸丑陋地扭成一团。 “这家伙,好恶心。” “下城的哥哥——”瑞菜又忍不住提起这件事。 “不行!啊!别说了!” 她们开始聊学校的事,说老师的坏话和艺人的八卦,莉绪根本无法加入她们的谈话,只能像跟屁虫一样跟在她们身后,渐渐感到很痛苦。她们只问了她一个问题: “你觉得樱桃可乐好喝吗?” “我没喝过。” “好落伍。” 瑞菜和下城在一家简陋的商店买了零食,坐在店门口的可口可乐长椅上。莉绪正准备坐在她们旁边,瑞菜说:“你坐在地上,对不起,这是我们的椅子。” 瑞菜开玩笑地推了下城一把,下城的脚不小心碰到莉绪,立刻站了起来,哇地尖声大叫。 “好脏!好脏!我的脚会烂掉,我的脚会烂掉!” “对!”瑞菜也起哄,“下城的脚会烂掉!” 下城便踢了莉绪一脚。二个女孩子打闹了起来。 快要傍晚的时候,瑞菜向下城使了一个眼色。 “莉绪,我们今天和你一起玩,真高兴。” 她们互看了一眼,神秘地挤眉弄眼后,呵呵呵地笑了起来。 “对,我们一起玩,一起玩了。” 下城不怀好意地笑着。 “所以,你可以回去了,拜拜啰!” 那里离原野很远,莉绪一个人回去很辛苦。莉绪走在回家的路上,想不透瑞菜和下城为什么要找自己玩。她们或许是自己第一次交到的朋友,但库比比她们好多了。她很想赶快回去和库比说话。 原野前有一辆警车停着,她看到警官和消防车。 莉绪在森林中的家不见了。 房屋和家具都烧成了黑炭,以前曾经是房子的地方只留下一片灰烬。 “外婆!” 她拨开人群靠近烧毁的房子,却不见外婆的身影。 “外婆呢?” 没有人能够回答莉绪的问题。 她脸色苍白地四处张望。莉绪,她听到一个声音在叫她,库比在树丛里。莉绪跑过去,把库比捡了起来。白熊娃娃安然无恙。 “库比,太好了!” “真是有够惨的。” “发生了什么事?” “我怎么知道?我睡午觉醒来,就发现着火了。是外婆把我丢出来的。” 莉绪背对着人群,有人在背后叫她,但她没有停下脚步,一个劲地往前跑。库比催促她说,快跑、快跑。她钻过围墙的缝隙和铁丝网的洞,不顾一切地跑。 “库比,外婆呢?” “不知道。” 莉绪无处可去,天黑了,她步履沉重地走在柏油路上。从别人家里飘来晚餐的味道,她不禁难过起来。 唯一可能救她的就是眉毛叔叔,但莉绪根本不知道他在哪里。 空无一人的住宅区街道笔直延伸,电线杆上等间隔的荧光灯一直延续到远处。 离开这里吧!如果去没有人居住的山里,越过黑暗的森林,再继续往前走,也许梦中的风景就会出现,外婆就会在那里。 然而,莉绪立刻甩开了浮现在脑海的这个念头。 外婆是拥有灵狐力量的幻术师,她一定还活着,不需要找她,也不需要为她担心。 瑞菜和下城。 虽然莉绪很疲倦,但想到她们,脑袋突然清晰起来。 她们为什么来找自己一起玩?她们两个人是好朋友,如果只有她们俩玩应该更尽兴。 这是偶然吗? 莉绪想起她们说的话。 ——下城的哥哥…… ——喂,不许说。 下城的哥哥到底是谁?是之前被外婆教训的空气枪国中生吗……?还是另有其人?总之,火灾一定和他们有关。 莉绪看到一个公园,就走了进去,几乎是不自觉地捡起了留在沙坑里的塑料铲子。 莉绪想试一下外婆的拿手绝活——灵狐的神力。 莉绪坐在长椅上,抱着一线希望,集中所有的注意力,头脑里的开关好像打开了,有一股电流在脑海中流过。这是她第一次有这种感受。 莉绪抚摸的铲子变成了枪,那把空气枪,她又抚摸了一下,这次变成了菜刀;又摸了一下,变成了蛇,蛇突然烧了起来,她慌忙甩开了。 掉在地上后,又变回原来的铲子。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成功运用魔法。 她的感动还没有平静,抬头一看,发现一辆警车停在公园入口。 4 警官很亲切。莉绪被带去派出所,喝着冰麦茶。她问警官外婆在哪里,警官回答说:“目前还不知道她在哪里。” 之后的事态发展十分迅速。莉绪一边和库比说着话,一边发呆。她只能让大人决定自己的处境。 “我在想,”库比开口说道,“你最好不要让别人看到你和我说话。” “为什么?” “因为他们一直好奇地盯着看,搞不好会把我们拆散,如果我离开你,就会被丢进垃圾桶。” 几个人出现,随即又离开,他们抽了莉绪的血,给她看很多图片和照片,问了很多有关记忆和外婆的问题。莉绪发现也有带她去拉面店的眉毛叔叔和围棋叔叔的照片。 “我和他一起去吃过拉面。” 警官听到莉绪这么说,问了很多问题,最后知道莉绪除了去吃拉面以外,什么事都不知道后,就不再问关于眉毛叔叔的问题了。 莉绪在类似育幼院的地方住了几天后,自称是莉绪父母的人出现了,他们的衣着很入时。 自称是母亲的女人紧紧抱着莉绪痛哭,自称是父亲的男人站在后方,用夹杂着惊愕、困惑和喜悦的表情看着莉绪。 莉绪觉得外婆用神奇的力量救了她。 * 莉绪住在附有院子的二层楼房,穿着干净的衣服,去新的小学上课,为了补上落后的课业,还请了家庭教师。 把库比洗干净后,放在房间的架子上。 当她调整心情,开始在新环境生活后,发现其实这里并不是“新环境”。 莉绪以惊人的速度回想起往事,自己的家、周围的风景、父母的脸和声音、小学的建筑物和那里的同学……都令她有似曾相识的感觉,只要提示几个关键词眼,她就可以从记忆中找到相关信息。父母的确是莉绪的亲生父母,这里也是自己的家,她很纳闷在森林的那段日子,竟然把这里的生活忘得一干二净。 “我离开这里多久了?” 她问妈妈,妈妈回答说,四个月。 从五月到九月为止。一家人利用黄金周去海边玩时,你突然不见了。警方和海上保安厅都四处找你,却完全没有线索。 “四个月。”莉绪重复了一遍,才四个月。 “能够找到你,真是太好了。” 妈妈说着,忍不住哭了起来。 莉绪提起会运用幻术的外婆时,妈妈露出厌恶的表情,委婉地询问莉绪有没有遭到性骚扰后说:“无论如何,她不是你外婆,赶快忘了她。” 莉绪很快就知道,妈妈说得没错,森林里的外婆和她没有血缘关系。家里的佛堂有“亲外婆”的遗像,和莉绪一起生活了四个月的外婆完全不像她。父母完全不认识那个可以使幻术的外婆。 既然妈妈叫我忘记,那我就假装忘记吧。莉绪心想道。 莉绪一有时间,就偷偷练习幻术。她在无人的地方,悄悄地确认离别的那天晚上萌生的神奇力量有没有消失。 她把橡皮擦变成指甲刀,用指甲刀剪指甲。数十秒后,指甲刀变回原来的橡皮擦,刚才剪过的指甲也恢复了原来的长度。 她终于了解,物体的元素其实没有改变,橡皮擦还是橡皮擦,即使变成了指甲刀,也无法剪指甲。把石头变成小鸟时,石头并没有变成真正的小鸟,只是错觉而已。 每次使用幻术,就会极度疲劳,一旦蓄积的力量耗尽,至少有三天,甚至可能一周都无法使用。魔力之泉必须耐心等待雨水的汇集。 她无意在别人面前表演幻术,但她想实验一下,其他人是否可以看到她创造的幻影。 有一天,莉绪在附近公园把一根树枝变成了蛇,丢在沙坑里。 有一个幼儿在沙坑玩,他母亲陪在一旁,但他们只瞥了一眼树枝而已。 蛇蠕动了十秒左右,又变回了树枝。 原来别人看不到。莉绪了解到这一点,感到有点失望。幼儿和他母亲都看不到蛇。 只有自己能够看到这种效果,这和卖火柴的小女孩在擦亮火柴时看到的幻影一样。 莉绪用幻术把庙会时花五百圆买的塑料戒指变成钻戒仔细打量,把卡通造型的首饰变成绿宝石、天青石。虽然是毫无意义的游戏,但她每天晚上闭上眼睛睡觉前,都会像念咒语般的练习。 莉绪的幻术在练习中渐渐成熟,影像渐渐清晰,持续时间也更久。她吸收了日常生活中的经验,使幻术有了更丰富的质感。 要补回小学四个月的课业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其中两个月刚好是暑假,她只落后了两个月,再加上莉绪的领悟力很强,和家庭教师一起练习解题后,慢慢跟上了课业。 十二月的午后,她在校园角落的树林收集落叶。她闭上眼睛,使用幻术,聚集的落叶变成了外婆的脸。 ——你做得很好嘛。 下一刹那,幻术消失,来自树木之间的风吹散了落叶。 5 某个宁静的夜晚,莉绪躺在床上,突然感到一阵激动,让她惊醒过来,她似乎听到有人在叫她。 即使醒来之后,她仍然觉得自己在做梦。 房间内悄然无声,莉绪蹑手蹑脚地走下楼梯。 她从客厅的窗户往外一看,发现有一只花猫蹲在砖墙上。 那只猫缩着身体,注视着她。 ——过来。 莉绪听从召唤,纵身一跳,跳上了砖墙。原来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变成了猫。 ——外婆。 变成花猫的外婆回头望了一眼,跳上了屋顶。 莉绪也跟着跳上屋顶。夜晚的屋顶凉凉的。 她们从屋顶跳到另一个屋顶,过了一阵子,才并肩蹲在一起。 ——你好像已经适应了。不过,你的能力才刚萌芽而已,要好好培养,就像照顾花一样,不能承受过度的风雨,但如果把盆栽放在保险柜,花也会枯萎。 ——外婆,你现在住哪里? ——这种事不重要,因为你现在已经有爸爸妈妈了,外婆会变成猫,变成乌鸦守护你。今天我来这里,是要告诉你,浪要来了。 ——浪? ——只要是幻术师都会遇到的浪。虽然很难解释,然而一旦出现,你就会知道,原来是这么一回事。我不知道一辈子会来几次……但一定会出现几次。稍有闪失,你的能力就会被浪带走,那时候就完了,能力再也不会回来,甚至可能让你心灵崩溃,然而只要顺利度过浪……能力就会更强大。 ——好可怕。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这是避也避不开的,也没有人能够帮你。到底是被吞噬,被抓走,还是幸存下来,都取决于你……这里有一个诀窍,当浪来的时候,不要反抗,努力顺应,然后,把握浪的性质,妥善加以利用。 花猫站了起来。 ——时间到了。 * 翌日下午,上完第五节自然课后,浪来了。 那的确是浪。 莉绪的心脏加速,思想像洪水般溃堤,全身冒汗。 她蹲在走廊上,在上课铃声响起时,她觉得一切都无所谓了,迈着蹒跚的步伐走出校舍。 脑内的小河变成了足以冲垮城市的浊流,她不时想要呕吐,地面如波浪起伏,群聚的亡灵穿过天空。 浪持续震撼着莉绪的精神,莉绪一回到家,就躲回自己的房间,按照梦中出现的外婆的建议,听任浪的摆布。习惯后,心情稍微平静下来。虽然全身的关节都在疼痛,意识也很朦胧,但她告诉自己,这种情况不会持续太久。 浪折磨了莉绪一整夜,翌日早晨就消失不见了。 当她克服之后,感受到体内充满清新的力量,不好的东西全都冲刷干净,细胞获得新生,自己就像是擦得发亮的水晶球。 巨大的云飘过窗外。 她一伸手,集中意识,云就变成一条巨大的龙。 灵狐的力量——幻术的能力比之前更深、更强,迸出她的身体。 她试着把学校变成泰姬玛哈陵。 她让白杨木绽放出根本不可能出现的红色、蓝色和紫色的花。 她把坐在旁边的男生变成了流行偶像艺人,把讨厌的男女变成妖精嘲笑他们。 她把柏油路变成透明的水。 莉绪在水面上奔跑,既不会下沉,也不会弄湿鞋子,每踏出一步,就会泛起一阵涟漪。 古代遗迹在水面下沉睡,不知名的鱼群和鲸鱼在水中游来游去。 莉绪边走边跳,光线照进了大脑深处。 她很想和别人分享这分美好,但也知道没有人能够理解,虽然自己的幻术能力变强了,但仍然只有自己才能看见。 * 小学六年级的第三学期已经过了一半,即将上国中时,莉绪告诉班长惠理华自己具备的能力。惠理华是莉绪所认识的人中最聪明、诚实的人之一,因为她父母工作的关系,她毕业后,就要搬去英国。所以,她是最不可能泄漏秘密的人。 惠理华听完莉绪的话,露出惊讶的表情。 “那是想象的世界吧,谁都会啊,我也会。” “虽然是想象的世界,但想象的东西会真的出现。不对,并不能算是实际出现。” “到底是怎么出现的?” “就是不仅仅在脑海中出现而已,而是可以亲眼看到。” “听说眼睛看到的东西,其实是大脑看到的。” “所以,呃……” 她们鸡同鸭讲了一阵子,惠理华向她确认:“所以,你制造的幻影只有你才能看到,对不对?” 然后又说: “说句老实话,我认为你生病了,应该有类似这种的心理疾病,你有什么烦恼吗?” “我没有烦恼,只是很希望别人也可以看见。” “的确,是不是只有当事人才能看到这一点很重要。” 莉绪想,外婆可以把石头变成青蛙,让自己看到很多幻影。当自己进入幻术的下个阶段,应该就可以让幻术师以外的人也可以看到。 “我可以在你面前练习吗?” “如果你成功的话,我可以看到你想象的东西吗?”惠理华微笑地答应说:“我无所谓。” “真的吗?太好了,我还以为你会讨厌我。” “我才不会为这种事讨厌你。” 这时,惠理华向她投来好奇的眼神,“虽然我也不是很懂,但如果你真的有特异功能,我也想见识一下。” “你绝对不能把这件事告诉别人喔。” 惠理华答应她,不会告诉别人。于是,两个人放学后就去公园。 经历了屡试屡败的过程,莉绪终于成功地让惠理华看到她把十圆硬币变成了五百圆。关键在于要触碰对方的身体。 只要触碰惠理华的身体,心里想着:我也想让她看到,就可以分享思想的产物。 有那么一阵子,她们为这个成功感到喜悦。之后,又发现触摸过对方的身体,共享的幻影在手抽离对方的身体后,仍然会在对方的眼前浮现一阵子。莉绪把惠理华挂在书包上的兔子娃娃变成了熊娃娃。 惠理华不停地抚摸熊娃娃,说了声“好厉害”之后,突然抽筋似的笑了起来,提高了嗓门问: “你变的是什么魔术?” “我一开始就说了,这是能让你看到幻影的能力。”莉绪纳闷地回答,惠理华强烈否定。 “骗人,我爸爸说,根本不可能有这种能力,电视上那些有特异功能的人,其实都是在变魔术。你为什么要说谎?如果你可以变成巫师当然很好,但这是不可能的事。” “我……” “即使是变魔术也没有关系,我也觉得你很厉害,你到底在意什么?如果你再不说实话,我要生气啰。” 莉绪左手握着惠理华的手,用右手捡起一根树枝,变成了玩具士兵。当士兵走动后,吐出黑烟倒在地上,变成了骸骨,又变回了原来的树枝。 这是魔术吗?即使这样,你仍然没办法相信吗?我可以变出更厉害的。 惠理华的表情越来越紧张,随即大叫一声,用力甩开莉绪的手,说要和她绝交。 “你不要再找我说话,也不要碰我,不要靠近我,我不再是你的朋友。” 毕业之前,除了必要的联络以外,她们没有再说过一句话。毕业后,惠理华去了英国,莉绪也没有再见过她。 虽然莉绪因此受了伤,但很久之后,她明白这是无可奈何的事。 她觉得选在毕业前告诉惠理华是正确的选择,惠理华也遵守约定,没有告诉其他人。莉绪从这件事了解到大部分人会如何看待自己的这种能力。 莉绪隐藏这种能力,悄悄地磨练。虽然莉绪周围总是充满幻影,但没有人知道这件事。 “这里是你的王国,”库比说:“你是女王,我是大臣。” “大臣,只不过这是幻影。”她带着些许愧疚抚摸着库比。 6 高中一年级的七月,莉绪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和瑞菜重逢。 那是英语检定考的复试会场。星期天,邻近的国中生和高中生都聚集在两个车站外的女子短期大学校园内参加复试。 在会议室等待复试的英语面试时,两个女生在莉绪身后闲聊。 “瑞菜,你应该和小百合她们一起去参加多益考试。” “不要,不要,我才不要。” 莉绪的耳朵捕捉到“瑞菜”这个名字。 莉绪难以置信地回头望去。那两个女生正聊得口沫横飞,根本没有察觉莉绪的视线。瑞菜仍然一头栗色头发,黑色大眼睛,绝对就是以前那个瑞菜。 上了年纪的银发爷爷拿着英文卡片问答结束后,莉绪在短大的中庭叫住了瑞菜。 虽然瑞菜旁边像是她朋友的女生有点碍事,但现在管不了那么多了。 “瑞菜。” 瑞菜纳闷地看着莉绪,眯起眼睛。 “呃,你是谁?” 莉绪突然想到,住在森林小屋的女孩容貌,随着岁月和环境的变化,不知道发生了多大的改变呢。 “我是莉绪,就是住在森林里的莉绪。你是和下城在一起的那个瑞菜吧?” 瑞菜的表情越来越紧张。 “啊?不会吧?” “好久不见。” 瑞菜的朋友在一旁无所事事,突然用开朗的语气说了声:“瑞菜,那我先走了,拜拜,明天见。”就扬长而去。她们可能只是刚好在考场遇到,交情并没有特别好。 瑞菜对着离去的同学说“拜拜”后,打量着莉绪。 “莉绪,你变好多。你现在几岁?” “高一。” “原来你和我一样大,你之前很矮,我还以为比我小。” “下城还好吗?” “喔,下城吗?”瑞菜露出我都忘了还有这个人的怀念表情,“我和她已经很久没联络了,所以不太清楚。” “那天,我不是和你们一起玩吗?” 莉绪直视着瑞菜的脸继续说道。 “结果回家后,我家里就烧起来了。” “喔,对,是啊,我很同情你。”她畏畏缩缩的,突然用很不自然的开朗语气说:“其实我也不是很清楚,听说有人在原野上烧篝火,结果火星飘过去了。” 那不是故意的,只是在玩,火星飘过去了。 幸亏你那时候不在家,如果那天你不是刚好和我们玩,你可能会被烧死,所以,我们算是救了你。 “烧篝火的是下城的哥哥吗?” 瑞菜的脸色阴沉起来。她没有回答,但沉默也是一种回答。 瑞菜突然笑了起来。 “先不谈这件事……你找到了父母,真是太好了。听说你是被那个疯女人绑架的?现在回想起来,觉得你真可怜。那时候你已经读小六了,照理说,你应该会发现自己是被绑架的,然后乘机逃走吧。这么久没见面,没想到你穿着干净衣服,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太好了,太好了。不过,想到以前的事,你是不是会觉得丢脸?” “你知道那个女人去了哪里吗?” 瑞菜嘟着嘴巴,凶巴巴地说:“我怎么知道?这种事别问我,根本不重要嘛。” “你可以把下城的电话告诉我吗?” “啊?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告诉我嘛。” “我不知道,为什么?这和我有什么关系,我根本没有义务要告诉你。啊,对不起,我等一下还有事,那就拜拜啰。” 莉绪看着转身离去的瑞菜,不禁怒火中烧,她立刻伸手抓住瑞菜的肩膀。 瑞菜不耐烦地转过头。 干嘛? 莉绪的目光停留在瑞菜左颊的痣上,立刻觉得这个小黑点格外可爱。 一个念头从她脑海中闪过——她把黑点变成了藤壶。 藤壶——生长在海边岩石的贝壳。 瑞菜的脸上长出了一个好像青春痘爆浆般的海边生物。 “我们以后可能不会再见面了,握个手吧。” 瑞菜一脸错愕,但还是说着“好、好”伸出手。 在握手的那一刻,莉绪把自己对藤壶的认识用力传给了她。 “如果你想见我,再来找我吧。”莉绪露出无畏的笑容,报上自己就读的高中名字。 “我不会想见你的。”瑞菜讶异地甩开了莉绪的手。 莉绪目送着瑞菜远去的背影想象。瑞菜很快会在镜子前发现左脸颊上可爱的痣变成了藤壶,当她用手触摸时,可以感受到粗糙的触感。她一定会用手捂住脸颊回家,赶快去皮肤科就诊。然而,那个藤壶是不可能切除的,因为那是只有自己和她才能看到的东西。以自己目前的能力,最短可以持续三天,最长可以到一个星期。只要她在意脸上的藤壶,就可以成为幻觉的营养,延长幻觉的寿命。 7 英语检定考的两天后,莉绪在放学路上遇到了脸上长了一个藤壶的少女。 瑞菜挡住莉绪的去路,不由分说地拉着她的手说:“跟我来。”把莉绪带到空地上。 她的手放在莉绪的肩上,把脸凑了过去问: “我想问你,你到底对我做了什么?” “放开我。” “喂,你是不是对我做了什么?” “你在说什么?我还有事,麻烦你让开。” “妈的,你别给我装糊涂。” 瑞菜摇着莉绪的肩膀。 “我说了,我不知道,你放开我!我要报警啰!” 瑞菜大声咆哮起来。 “你在我脸上搞了什么鬼?妖怪。” “哇,你的青春痘怎么搞的?”莉绪笑了起来,“好恶心。” 莉绪在一旁看着瑞菜大声喊叫,抓着电线杆猛踹的样子。 她把自己的身影转移到电线杆上,不一会儿,瑞菜跪在电线杆前苦苦哀求。当跪在地上的瑞菜已经说不出话时,莉绪走了过去,拍了拍她的肩膀。 “我要去下城家,你会带我去吧?你来就是为了这件事吧?” 瑞菜变得十分顺从,好像变了一个人。莉绪发问后,她含着泪光,露出害怕的眼神看着莉绪,支支吾吾地说出那天的事。 那天的情况和莉绪猜测的大致相同。下城的哥哥那时候十四岁,他和他的同学为了替被外婆威胁的同学报仇,誓言“要杀了那个森林妖怪的老太婆”。 “我没想到他们会烧了那栋房子,听下城说了之后,我是真心想救你。” “那我也用相同的方式对待你,”莉绪露出和蔼的笑容,“你家等一下就会烧起来,纵火的是下城的哥哥和他的同学,你放心,到时候,我会把你带离现场。我欠你的,会加倍奉还。走吧,我们去找下城,你们先把她哥哥找出来吧。” 瑞菜长了藤壶的脸哭了起来:“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吗?” 下城的哥哥早就死了。 在纵火的两、三天后的半夜,一个疯子突然闯进下城家里,用菜刀把下城的哥哥砍死后逃走了,那个人从窗户溜进来,只杀了下城的哥哥就离开了。 一起去纵火的其他三个人,也在同一天晚上被那个疯子砍死了。那个疯子拿着国中的名册,一整晚去了那四个人的家里。 “你骗人。” 莉绪拼命掩饰内心的不安,注视着瑞菜。 “我没骗你,你只要查一下就知道了。” 瑞菜泣不成声。 “这件事和我没关系,真的没有关系,我也不想有什么牵扯。之后,下城就转学了。转学前,我们有稍微聊了一下,但她的脑筋好像出了问题。我真的不知道她现在住在哪里,也不知道她的电话,如果知道,我一定会告诉你。” “你说的疯子是怎么回事?凶手……被逮到了吗?” “那个人在第二天留下遗书自杀了,我看了照片,是一个很恶心的大叔。那起事件很有名,你不知道吗?” 莉绪说了声:“够了。”拿下了瑞菜脸上的藤壶。 “这一次,我和你之间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你把整件事忘了吧。你要保证,不能告诉任何人,如果你敢告诉别人……” 如果瑞菜告诉了别人该怎么办?要怎么威胁她?莉绪正在思考这个问题,瑞菜保证说:“我才对不起你,我不会告诉别人。”然后就逃走了。 莉绪和瑞菜分手后,去了图书馆。查了资料后,发现果然如瑞菜所说,那件事成为当时很大的事件。她很纳闷,为什么之前都不知道,一定是父母隔绝了这起事件的相关新闻,避免自己知道。她想起之前好几次晚上去客厅时,父亲默默地关上了电视。 一个没有正当职业的三十五岁男人,在一个晚上连续杀死四个国中生,翌日清晨跳楼自杀。那个男人名叫山崎铁之助。 遗书全文并没有公开,所以不知道写了什么。根据报导,遗书上写着对那几个被害学生的怨恨。 莉绪目不转睛地看着报导,调查了所有资料。 警察在访查阶段就知道“遭到杀害的被害人和森林平房的火灾有关”,但莉绪找不到相关报导内容,可能顾及被害者家长的心情,所以没有公开吧。因此,整篇报导会让读者以为是三十五岁的疯子基于个人恩怨,依次杀死了这些孩子。 照片上的嫌犯就是经常穿着运动衣来家里下围棋的胖男人——围棋叔叔。 莉绪对这起事件百思不得其解,但她觉得外婆一定已经不在了。如果外婆想要报复,手法不会这么粗糙,绝对会更巧妙。对外婆来说,把那四个人一一逼上自杀之路,根本就是轻而易举的事。 8 父亲住院了,医生说是癌症,莉绪和父亲单独在病房时,向他坦诚自己可以使用幻术,父亲不发一语地听着。 “那是……怎么回事?” 莉绪默默地握起父亲的手,病房的墙壁消失了,除了病床以外,全都变成了大海。 父亲眺望着茫茫大海,叹了一口气,闭上眼睛,然后再度确认四周。 “你为什么不早说?” “我该怎么办?” 父亲想了一下。 “爸爸没有这种能力,所以不太清楚……你应该很痛苦吧?” 真不愧是父亲,完全了解女儿的心情。莉绪想道。 “你要为自己使用这种能力,绝对不要试图用这种力量拯救众人。” “我不会拯救别人,也救不了。” 可是这是为什么?为什么不能拯救众人? 因为不适合你。父亲笑着答道。 “你可以不用这种能力吗?” 莉绪回答说可以,父亲忠告她,那最好不要用。 三个月后,父亲死了,享年五十七岁。 * 有一天,莉绪随手买了一本周刊杂志,发现有一篇报导新兴宗教团体解散的内容。这个小规模的团体有两百名信徒,但因为教主在十年前失踪,他们失去了精神领袖,只能宣告解散。教主的照片就是外婆。 莉绪端详着照片好久。这和之前在图书馆看国中生连续杀人事件时一样,都是已经画上句点的往事。 外婆在很久以前,从别人手上继承了“灵狐的神力”。之后,她原本希望像父亲所说的那样“拯救众人”,但后来心生厌恶,因为某个原因离开了教团,四处流浪,选择让一个在海边遇到的女孩作为继承人。莉绪无从得知这到底是她深思熟虑的结果,还是命运的巧合,或是她心灰意冷的决定。 莉绪听从父亲的建议把幻术能力束之高阁,虽然长期不使用,能力可能会消失,但莉绪认为无所谓。 有一天晚上,她发现自己看着镜中的绝世美女好几个小时,觉得这样下去不行。她产生了一种令人晕眩的毁灭预感,觉得时间会如梭般消失,自己即使变成老太婆,仍然会继续看着镜子里的绝世美女。 高中毕业后,莉绪来到大城市求职,她租了一间公寓,从早上十点到晚上七点,都在一家卖面包和蛋糕的店工作。 只要不使用幻术,以前如影随形的梦想王国就从生活中消失了,不再使用的幻术能力渐渐累积,不时溃堤。 她曾经觉得有个人伸舌舔东西的声音一直跟在背后追赶,也曾经在十字路口看到没有头的男人双手水平地张开,好像螺旋桨一样转动。 真正令她感到可怕的,不是一看就知道是幻觉的内容,而是伪装成现实的事物。 她经常经过的某条路上的白色水泥围墙,某一天变成了种满绣球花的篱笆。书桌有四格抽屉,她打开第四格抽屉,想看看里面放了什么,发现只有三个抽屉。 对莉绪来说,这个世界很模糊,很不确定。 某天傍晚,莉绪下班回家途中,发现前方和平时不一样,忍不住停下了脚步。 可以勉强让两辆车经过的住宅区街道,在某一条境界之后,变成了完全没有建筑物的沙滩。 沙滩前方是一片大海。 是幻影。 那里不可能有大海,也不可能有沙滩。 灰色的天空下,空无一人的沙滩上,一个女骸骨浑身是火,向她招手。 她想起现实中的道路前方是平交道,不能走过去。 她愣在原地,虽然彼此都没有动,但被火焰包围的女骸骨和沙滩似乎逼近了几公尺。 她惊讶地回过神,往旁边一闪,一辆货车按着喇叭从她身边驶过。 货车的排气声越来越远,她抬头一看,发现前方又变回原来的住宅区景象。 9 差不多在这个时候,她遇见了须藤启一。须藤启一是位在莉绪工作的店家附近,一所美术大学的学生,经常来买面包。 秋季的某一天,他突然邀她:“下次我朋友要表演舞台剧,要不要一起去看?” 须藤很随兴的邀约让她不加思索地回答:“好啊!” “太好了!就是大后天星期五,我去接你。” 看完舞台剧后,她去了须藤的公寓。须藤是四年级生,但留级一年,还曾经一度休学,所以这是他第六年的大学生活。 “我重考了两次,所以已经不年轻了,总觉得其他同学很幼稚。” 他们躺在床上,翻阅着散在书架上的美术书,和须藤画的几张人物画。 然后,他们有了肉体关系,莉绪开始出入须藤的公寓。 须藤是莉绪第三个向他坦诚自己有幻术能力的人。莉绪在床上告诉他,自己在小时候被一个奇怪的女人绑架,一起过了四个月,内心完全没有起疑,以为那个女人是自己的外婆,并继承了神奇的能力。 “神奇的能力?” 是一种制造出活灵活现幻影的能力。莉绪告诉他。 “我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你的大脑构造很特殊,可以自由自在地感受qualia。” “qualia是什么?” “这是我之前在书上看到的字眼,就是脑内五感的感质、质量,或者说是感官活动。” 比方说,苹果富有光泽的感觉或是秋高气爽的感觉,还有水泥均衡的坚硬感,以味觉来说,就是类似甜甜的香草冰淇淋溶化在舌头上的这种感觉。感质是由大脑创造的,所以很主观,每个人对事物的看法和感受不同,也会因为经验不同发生改变。 “你是在谈论艺术吗?” “是大脑和艺术,艺术的目的之一,就是妥善运用符号、色彩和阴影,把自己内心的感质传达给对方,激起对方内心的某种感质。” 须藤点了一支烟。 “我不知道你大脑内部的情况,但如果你有这种能力,我会很羡慕。” “这种能力很无趣,画画、写音乐有趣多了。”莉绪沉醉在毛毯的触感中,昏昏沉沉地说。 传达感质,她玩味着这句话……原来还有这种使用方式。 “我最近完全不行,看到的东西都褪色了,一片灰蒙蒙的,提不起劲来。” 莉绪看着须藤的脸。 “你要看我创造的世界吗?” “我可以看到吗?” * 翌日,他们从逃生梯走到二十楼大厦的屋顶,十月的天空笼罩着灰色的云,下方是黯淡的工商大楼、商店街,前方是摩天大楼。 须藤搞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有点警戒地眺望着风景。虽然莉绪可以马上变出一些小花样,但她想用全力好好表现一番。 因为,须藤和惠理华不同,和其他任何人都不一样。 他一定会理解自己。 “你不要害怕,因为这只是幻觉。” 莉绪握着须藤的手。 她眯起眼睛,集中意识。只要打开开关,累积的东西就会倾泻而出。 要变出什么呢?现在是十月……那就改变季节吧。夏天,夏天最理想。 云从天空中散开,盛夏的阳光照亮大地。 常春藤爬上摩天大楼,常春藤上长出了向日葵。 几百、几千、几万、几十万朵向日葵。 巨大的建筑物被金黄色的向日葵淹没,向日葵反射着阳光,而且不断增长。金色物在大楼之间舞动,不一会儿,整个城市都铺上了黄色地毯。 宛如夏日的太阳照亮了富含水分的云。 仿佛一片清澈的夏日天空。 犹如穿越漆黑的森林吹来的风。 明亮的金色花卉淹没整个城市,在来自远方的风的吹拂下熠熠发光,像纸花般飘舞。 莉绪推开所有的障碍,在彻底的自由中翱翔。 那种感觉,就像饿着肚子,走在夏日傍晚的街头。 那种感觉,如同看到瓢虫时,会情不自禁地想象小生物的世界。 那种感觉,恍如出神地看着水洼中的涟漪。 那种感觉,犹若兴奋地梦见自己变成了魔术师。 那种感觉,有如曾经保护我,如今却已经不在的人给我的温柔。 当他们回过神时,两个人都倒在屋顶上,天空恢复了十月的乌云,由于才刚见识过明亮的光,所以眼前所看到的一切都黯淡无光,莉绪感到浑身无力。 不知是五分钟还是十分钟,她一句话都不说,静静地躺在那里。 然后,她战战兢兢地偷瞄了一下身旁,发现须藤哭了。须藤察觉到莉绪的视线,转过沾满眼泪和鼻涕的脸问她: “你是神吗?” 莉绪摇了摇头。 10 之后,莉绪和须藤曾经多次外出游玩。 “我主动搭讪的面包店女店员其实是神,而且不用付任何代价,就可以帮我实现任何愿望,这简直就像天方夜谭。” “那不是很幸运吗?幻影这种东西,再怎么看都不会少,就像电影和迪斯尼乐园一样,而且,还赚到过了有效期限的面包。” 可以节省饮食费。 “你真的是神,但是,”须藤低下头,“我没有资格让神为我做这些。” “那下不为例。” “一次就够了,啊,但面包还是要留给我。” 须藤不时展现出平静、包容的爱,这种时候,莉绪总是依偎着须藤,向他撒娇,她没有想到自己会这么渴望他人。那段日子很幸福,噩梦般的幻觉也遁迹潜形。 和须藤交往一个月后。 那天在家的时候,须藤突然骑到莉绪身上,掐住她的脖子。 莉绪看着须藤。 她无法解读须藤低头看自己的眼中露出的是怎样的感情,他的手没有用力,感觉像是闹着玩,但如果是开玩笑,似乎有点可怕。还是说,他喜欢特殊的做爱方式? “怎么了?” 须藤一动也不动,也没有回答,他的手心渗着汗,心里藏着某种纠葛,某种扭曲的感情。他似乎想要说什么,但因为话中隐藏着连自己都会受到伤害的丑陋,所以他迟迟没有开口……莉绪可以隐约感受到这些。 “怎么了?” 她又问了一次,须藤才把手放开,苦笑着离开莉绪的身体。 “怎么了吗?”即使再怎么问,他都没有回答。 “我很无趣吧。”须藤一脸痛苦地说,“我只有你的百万分之一。” “不,你是我的一百万倍。”莉绪如此安慰后,又跟自己确认。不信任渐渐在内心扩散。 我先走啰。莉绪打了声招呼,须藤闷不吭气地瞪着墙壁,没有理会她。 那天之后,须藤就没有和她联络。 她发了几通简讯,但都石沉大海。 11 穿越树木的风吹进了榻榻米房间。 我张开鼻孔,嗅闻着青草的味道。 如果要离开这里,要避开秋天和冬天。我想在阳光普照的季节走出去。 风还是很冷,现在是樱花盛开的季节吗?时序慢慢迈向美好的季节了。 我的餐点里加了药,让我昏沉、混淆自我的药。 但是,没有关系。 莉绪在我体内生息,我已经回想起自己的名字。 想起须藤启一的事时,忍不住笑了起来。我真的好久没笑了。 而今,我对他没有爱、也没有恨,没有任何感情,但仍然不能改变我曾经爱过他的事实。虽然是令人感到难为情的记忆,但因为太羞耻了,所以不会感到痛苦。回忆羞耻是一种乐趣。 现在回想起瑞菜、下城和其他任何人,都可以一笑置之,相信他们在遥远的世界过得很好。 铃响之后,客人出现了。 客人进来后,开始谈论他们的地狱——我在这种地狱里。这里是地狱吧?为什么我会落入这个地狱?我已经无能为力了,救救我。 我很少说话,我的工作就是听客人说话。虽然并没有禁止我说话,但一定有人偷听,而且,我只要握着客人的手就够了。 对一般人来说,客人的故事只是不幸的故事而已,对我来说,却是黑暗心痛的思念。 我接收客人的地狱,握住他们的手,给他们光和自由。 几天或是一星期后,我给他们的短暂光芒将会消失,光消失后的黑暗可能比之前更深。他们没有再次回到这里,要求我再帮他们一次,我不知道是因为他们努力鼓起勇气向前走,还是看管我的人不允许第二次的谒见。 我唯一的兴趣,就是假装拯救了其实根本无力拯救的人,借此消磨时光,也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虽然只是暂时的,但既然有效,就不能说是假药。 这种生活刚开始时,曾有一段进修期间。那时候,我住的榻榻米房间还装了笼子,旁边刚好也是一间牢笼房,里面有一个哭得泣不成声的女人。 那个女人三十多岁,沉默寡言,满脸浮肿,是这个组织的信徒。我用幻术能力安慰她,在下人不在的深夜,我们隔着笼子聊着彼此的身世。她莫名其妙地被蒙上眼睛带来这里,只知道这里是山中的寺庙,除此以外一无所知,但我却因为终于可以和外面的人聊天感到开心不已。 我原本听说她会住在隔壁一个星期,没想到第二天清晨,她就被带走了。傍晚的时候,一个光头男把一颗用布包起的脸部浮肿女人的头放在我的面前。 公主。 那个男人说。 我不是再三告诉你,和别人说话时,要注意谈话内容吗?这一次姑且这么解决,但我们不可能容忍你一次又一次的犯错。公主,你将拯救世人,必须对此有充分的自觉。 当然,这是他们设计好的。我违反规定,他们杀了那个女人警告我,都是事先计划好的。 虽然我心里很清楚,但那颗带着眼屎,用忿恨的眼神看着我的灰色头颅,的确很有恫吓效果。 我把自己收进小盒,上了锁。那天之后,我开始养怪物。 怪物是我至今为止看过的丑恶事物的聚集体。被辗死的猫尸、有人在公共厕所内忘了冲水的大便、星期一闹区的呕吐物,以及汗流浃背又挤满人的电车,和那天的头颅,大大小小诉诸五感的各种不舒服感觉就是怪物的肉身。 我经历的事,以及从客人那里接收的所有地狱成为血液,在怪物体内循环。险恶的霸凌、暴力、背叛、充满罪恶感的亡灵、失望和空虚、疏远感、嫉妒、憎恨、心爱的人的死亡……所有难以忍受的痛苦。 我的孩子已经长得很大了,如今已经巨大得需要仰头看,我为自己可以把它养这么大感到骄傲。 虽然表面上我无法离开这里,但其实只要我愿意,可以立刻离开,我只是在等待时机成熟。 * 意想不到的稀客上门了。 我一听声音就知道了。 已经事隔几年了? 虽然看不见帘子另一端的男人的脸,但一定比最后一次见面时老了一些。 须藤启一。 我以为再也不会见到他。 他理所当然地吐露了内心的烦恼,没有落入地狱的人不会来这种地方。 然而,他的地狱微不足道。 工作上的烦恼、外遇和家庭关系不和。 虽然我没有期待,但他诉说的世界果然没有我。我想起曾几何时,他说什么他是百万分之一的话,差点再度笑出来。 无聊。他无法理解他到死之前,都关在自己的独居房,我到死之前,也都被关在自己的独居房,所以才会说这些无聊的话。 ——你有没有想看的东西? 我在握他的手之前问道。听到我的声音后,帘子外的空气有点紧张。 他一定是听到风评,才会来到这里,也一定付了不少钱。因为大家都称我有神力,他会想起我也是很自然的事。 ——我想看夏天。 他想了一下后回答说。 ——夏天?很快就到夏天了。 我亲切地回答,握住他从帘子外伸过来的手。 不传达给他任何事,不让他看到任何东西,不告诉他任何事,不给他任何他期待的事。 我什么都没做,只是握着他的手。 一分钟过去了,很快就过了三分钟。 结束了,我冷冷地说。谢谢,他说完后起身离开。 如果梦中的外婆说的话正确,浪就快来了。这是我人生中第二次浪,一旦度过,我一定会变得完整。 然后,我就要离开这里。 和须藤失去联络后两个星期,把我软禁在这里的那个人出现了。 当我从面包店下班回家时,发现一个满脸胡茬的阴沉中年男子在公寓前等我。 12 “莉绪。” 莉绪张大眼睛,发现站在门前的,是很久以前曾经带她去吃拉面的浓眉叔叔。他的头发已经花白,但五官并没有太大的变化。 “你已经不记得我了吧。” 记得,莉绪说。男人开心地笑了起来。 他们在深夜的快餐店面对面坐着,男人用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着莉绪说: “终于找到你了,我出国一阵子,最近才回到日本。见到你太好了,自我介绍一下,我叫百濑。” 莉绪点头。他已经不是以前的叔叔了,面对面坐在他面前的自己,也不再是当年的年幼孩子。 “你以前常来。” “喔,你是说森林吗?对了……你的能力萌芽了吗?拯救世人的神力开花了吗?” 莉绪没有说话,百濑说出了和莉绪的父亲完全相反的话。 “你不可以只用于自己。” “为什么?” 百濑惊讶地张大了嘴,好像在说,你怎么连这么简单的事都不知道。 “莉绪,你与众不同,也许你自己没有发现,你的能力可以改变文化,改变世界,只要你妥善运用,可以让人恐惧,也可以疗愈他人。就像有了新发明,如果一辈子都只把发明的事物用于自己,世人只会知道这人是吝啬鬼,这样不是很好笑吗?” 百濑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 “你一个人承受这些当然很辛苦,所以需要一个理想的合作伙伴,只要有一个良好的合作伙伴,事情就会变得很轻松,剧本我已经写好了。” 百濑看到莉绪面无表情,干咳了一下,稍微改变了声调。 “莉绪,你还年轻,人生现在才开始,如果你不为世人奉献,只为自己而活,对你来说,就是一种罪恶。你应该好好看看,这个世界多么靡烂,你必须为世人带来正确的视野,让世界变得更美好。这是你的‘使命’,你的‘生命意义’,你没有考虑过这些问题吗?” 百濑面带微笑地在胸前抱起双手。莉绪改变了话题。 “我问你,放火烧了外婆家的国中生呢?” 三十五岁的男人在一夜之间依次杀了那些学生。 “那是因果报应,因为他们烧了活菩萨的家。”百濑不以为然地说道。 莉绪感到一阵心寒。 围棋叔叔不可能在一夜之间闯进四户人家,他的腰不好。他和外婆的关系,只是借由外婆的幻术缓和他的腰痛,和外婆一起下围棋而已,虽然他会对外婆的死感到愤慨,但不会有这么强烈的报复心。 莉绪一直对这个问题存疑。 “叔叔,是你……干的吧?” 一定是眼前这个人下的手,然后栽赃给围棋叔叔,再杀了他,伪装成自杀。 百濑抱着双臂,微笑不答。那又怎么样?他的双眼在散发出奇妙威胁的同时这么说道。 “外婆呢?” “那件事之后,她去了山里圆寂了。”百濑说,“我在深山的岩洞里发现了老妇人干枯的尸体,但无法确定到底是不是她的。当时,她反对你当她的继承人……我并不是要和你聊这些,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总之,如今是你的时代,我认为你必须有一些创新的作为。” “对不起。”莉绪斩钉截铁地说,“我只想过正常的生活。” “正常不就是平静的代名词吗?正不正常的标准是由谁订的?也许从某种角度来看,在面包店打工一点都不正常。” 百濑把写有电话号码和名字的纸交给莉绪,拿起账单站了起来。 “没关系,今天只是来打招呼,我会不厌其烦地来找你。不,请允许我来找你。” 一回到家,莉绪就倒在床上。她已经累瘫了。 睡了一会儿醒来时,发现房间很暗,大脑有一种浮游感,无法和现实接轨。 她看到架子上的绒毛娃娃,库比。 来城市工作时,莉绪也把库比带来了。最近,他们很少聊天。 ——库比,请你告诉我。 库比咂了一下舌。 ——你真的只有在想到的时候才找我说话,你已经有几个月不理我了? ——把你送给我的那个人,是好人吗? 库比没有回答。一大堆问题突然涌上莉绪的心头。 以后我会怎么样?我该怎么做?这种能力到底为了什么而存在?有人和我有相同的能力吗?外婆为什么和我一起生活? ——没有答案。我只能说,那个老家伙错了,你活在世上的目的不是为了完成他的目的。 ——我好害怕。 ——不关我的事。 ——我该怎么办? 库比露出黯淡的眼神说。 ——你怎么还不懂?幻术就是想要什么,就有什么,既可以在搭建的陋居过像皇宫般的生活,也可以有绒毛娃娃的好朋友。 绒毛娃娃停顿了一下,又继续说道。 ——但是,这是幻觉,不是真实的。 ——库比。 ——莉绪,该毕业了,我告诉你,这是无可奈何的事。 ——我知道,但是我…… 莉绪说到这里停了下来。 既然知道,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某种东西从白熊娃娃身上飘然离开了,那是莉绪称为库比的某种东西。 白熊娃娃越看越脏,眼睛的扣子松脱了,棉絮从身体各处跑了出来。 只剩下扫兴的空气,和破破烂烂、以后永远都不会再说话的残骸。 莉绪的脑筋一片空白,浑身虚脱,甚至没有浮现出“再见,库比”这句话。 她打电话向须藤求助,却因此知道了自己被设定为拒绝接听。 * 和百濑的第二次见面,约在他指定的一家巷弄里的中国餐厅。 吃完开胃菜,百濑再度展开劝说,莉绪严词拒绝,百濑无力地笑了笑。 “好吧,就当我看到了幻影,但是,你也一样。你不是爱上那个追求艺术的学生吗?真是够了,我可以看到你们的未来。” 百濑慵懒地打开皮包,递给莉绪一个透明的文件夹。 “不好意思,我不该管年轻人的事,但既然已经管了,就顺便送你一个小礼物。” 透明文件夹内有几张照片,须藤启一和陌生的女人在餐厅吃饭,那个黑发的年轻女人打扮并没有特别入时,也没有很邋遢,是很普通的学生装扮。 照片还拍到了须藤启一走进宾馆前的身影,身旁就是那个黑发年轻女人。 莉绪呆然地凝视着照片。完全有可能,她暗自想道。但是,为什么特地让自己看这些照片? “这些照片是什么意思?我早就和他分手了。”莉绪把文件夹推了回去,“卑鄙下流。” “没错,很下流卑鄙,既然认为我卑鄙,就该踏出那一步。莉绪,你觉醒、重生的时刻到了,这种事其实也是神的召唤。” 百濑满腔热情地再度展开说服。 “我……卑鄙下流没有关系,我从她年轻的时候就开始侍奉她,在她引退之后,只把我留在身边。莉绪,我可以当坏人。如果不拔除杂草、不驱除害虫,农作物就无法生长,如果没有人在背后默默支持,就不可能有明星的诞生,我虽然在幕后,但从来没有不敬的行为。” 莉绪越听越觉得想吐,全身都在厌恶他。莉绪大声地说: “你真是纠缠不清!你杀了围棋叔叔,我绝对不会和你合作!” 百濑惊讶地张着嘴,随即目露凶光。 “那种生命还留着干嘛?” “啊?” “我是说你的性命。为了一己之私而扰乱人心的这种生命,留着有什么用?我等了你十年,你只想到眼前的自己,只是一个胸无大志的死小孩,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光明了。” 百濑又不知道说了些什么,莉绪却充耳不闻。她的视野开始摇晃,难道是幻术随着感情的起伏开始横冲直撞吗? “这是为你好。” 她听到邻桌的客人站起来的声音。啊,原来他们不是客人,这家店里根本没有真正的客人。 她感到眼前发黑。 13 我不想详谈莉绪渐渐不再是莉绪的那几个月的混乱。 我承受了暴力、药物和暗示,当我领悟到反抗是愚蠢的行为后,立刻变得顺从,开始活在幻觉中。 这些都已是陈年往事了。 至今已经过了好几年。 我找回莉绪的记忆,但那时候的莉绪已经不在了。这样很好。 几天前,浪来了。我中断了会客,在黑暗中摇晃,这是我人生的第二次浪。 我之前就有预感,一直在等待。和第一次时一样,当能力受到震撼,崩溃的危机离去后,便再度开始蜕变,进入一个新领域。 如今,我体内满溢的能力高涨,足以创造一个城市,内在的怪物已经像山脉般巨大。 我没有犹豫,只有喜悦。 我让怪物在陪夜的男人身上小试牛刀,陪夜的男人口吐白沫,大喊:“杀了我吧!”最后窒息而死。 只要触碰一下,就可以摧毁心理,大脑无法忍受绝望感,命令肉体死亡。当成熟的地狱直接插入男人的大脑时,他发出的甜美叫喊令我沉醉。然而,还不够。 牢狱的锁打开了。于是,这里不再是牢狱,也不再是山中的寺庙。 有人听到惨叫声,快步从走廊上赶来。 我因为狂喜而颤抖发笑。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