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师少女的独语》 一话 猫猫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录入:冬白丸 (好想吃路边摊的串烧喔。) 猫猫一边仰望阴晦的天空,一边叹了口气。 周围是最华丽灿烂的世界,也是瘴气蠢动的混浊淤泥。 (已经三个月了啊。不知道阿爹有没有好好吃饭?) 猫猫前几天去森林采药,结果碰上名为村人甲、乙、丙的绑匪。 真是既强横又生事扰民的劫婚活动,简称婚活,也就是宫廷的强抢民女行为。 也罢,反正能领到薪俸,而且只消服上两年劳役就有机会返回民间,所以就职场来说还算不坏,但前提是要出于自愿才行。 对身为药师,生活过得还不错的猫猫而言,这就只是飞来横祸。 对猫猫而言,那些绑匪是习惯掳走妙龄女子卖给宦官赚酒钱,还是拿别的姑娘代替自家女儿都无关紧要。因为不管是何种理由,对自己来说都是无妄之灾。 要不是这样,她一辈子都不想跟后宫这种地方扯上关系。 宫女满身呛人的化妆,香料与美丽衣裳,嘴唇上挂著虚假做作的笑容。 猫猫经营药铺体悟到一件事,就是没有什么毒药比女人的笑脸更可怕。 这点无论在公卿大臣云集的画阁朱楼,还是城邑里的烟花巷都能适用。 猫猫抱起放在脚边的洗衣篮,前往建物背后。与门面相比下显得十分煞风景的中庭里,有一处地面铺石的水池,一群难以界定性别的仆人正在洗涤大量衣物。 后宫基本上是男性止步的。只有举国当中身分最高贵的人物与皇亲国戚可以入内,再来就是失去了至宝的前男性。当然,会出现在这里的只有后者。 猫猫一面觉得这种制度很畸形,一面又想大概是有它的合理性在,才会行之有年吧。 她放下带来的篮子,看看整齐摆放在一旁建物里的篮子。那些不是脏衣物,而是已经洗过晒好的。 看看挂在提把上的木牌,牌上有植物图画,并且写了数字。 宫女当中有些人目不识丁。毕竟有些人还是被绑匪强行掳来的。她们在被带进宫廷前会接受最低限度的礼仪训练,但文字就难了。以乡下姑娘来说,识字率能超过五成就已经很了不起了。 这可说是后宫规模过度扩大造成的弊害。数量虽增加,品质却差了。 即使远远不及先帝的三千佳丽,嫔妃与宫女上上下下仍有两千人,再加上宦官,就是三千人的大家族了。 猫猫在这当中是最下级的下女,连官职都没得到。她没什么特别的靠山,以一个被掳来凑人数的姑娘来说,大概恰如其分吧。 假如拥有丰腴如牡丹的身躯,或是白净如满月的肌肤,或许还有可能封个下级妃子的地位,但猫猫顶多只有满脸雀斑的健康肌肤,以及枯枝一般的手脚。 (赶快把差事做完吧。) 猫猫拿起画有梅花,写著「壹七」的篮子后,脚步变成了小跑步。她想趁厚重乌云低垂的天空开始落雨之前赶回房间。 篮子里洗过的衣物,乃是下级妃子的东西。这人分配到的个人房比起其他低阶妃子,家具用品虽然豪华,但太过炫富。猜测房间的主人可能是富商千金或诸如此类。 经过册封的妃子可以拥有自己专用的侍女,不过低阶妃子最多只能安排两名下女。因此像猫猫这种没有侍奉特定主人的下女,有时就会这样帮忙搬运洗涤物。 下级妃子虽然获准在后宫内拥有个人房,但地点在宫内的偏僻角落,少有机会让皇帝看见。即使如此,只要能受命侍寝一次就能换住处,第二次宠幸就代表著出人头地。 至于未能触动龙心就过了适当年龄的妃子,除非老家位高权重,否则要不就是地位被贬,要不就是赏赐给官员。幸或不幸要看对象而定,不过女官最害怕的似乎是被赐给宦官。 猫猫轻轻敲门。 「放在那儿吧。」 贴身侍女打开门,冷冷地答话。 房里可以看到一位散发出甜腻香气,摇晃著酒杯的妃子。 入宫前受众人吹捧的美丽容貌,恐怕也只不过是井底之蛙。受到绚丽多姿的百花所震慑,锐气受挫,最近甚至足不出户了。 (整天待在屋子里,也没人会来迎接你的。) 猫猫领了隔壁间的洗衣篮后,又回到了洗衣场。 要做的事情多得是。虽然不是自愿前来,但既然有领薪俸,猫猫打算拿多少钱做多少事。 基本上个性很认真,这就是药师猫猫的为人。 只要老实干活,总有一天可以出宫。总不至于真的受到宠幸吧。 很遗憾地,不得不说猫猫的想法太天真了。所谓人生无常。虽然以年仅十七的姑娘来说,猫猫算是看透了人间是非,但还是有她按捺不住的欲望。 那就是好奇心与求知欲,以及少许的正义感。几天后,猫猫将揭露一件闹鬼事件的真相。 在后宫出生的婴幼儿连续死亡的事件。 人们口中的先帝侧室诅咒,对猫猫而言根本就不是什么闹鬼事件。 二话 两位嫔妃 「唉——果然是这样啊。」 「是呀,说是看见太医进去了。」 猫猫边喝汤边侧耳倾听。宽敞的食堂里有数百名下女在用早膳。菜色是汤与杂粮粥。 坐在斜前方的下女继续聊些流言蜚语。虽然脸上写满同情,眼睛深处却闪烁著更强的好奇心。 「去了玉叶娘娘那边,也去了梨花娘娘那边。」 「哇——两位娘娘都是啊。记得才半年跟三个月?」 「对啊对啊,我看应该是诅咒,错不了了。」 讲到的名字是皇帝的两位宠妃。半年跟三个月,指的应该是两位妃子生下的孩子年纪。 谣言在宫里传得快。内容是关于皇上宠幸过的宫女或者皇嗣,有时是出自欺凌心态或偏见的坏话,甚至连适合炎炎夏日的诡谲怪诞之事都有。 「真是啊,不然怎么可能夭折到三人这么多。」 她指的是妃子产下的孩子,换言之就是各位储君。皇帝在东宫时期得一子,登基后又得二子,却都在婴儿时期薨逝。虽说幼儿死亡率高很正常,但三位皇帝之子皆死去,就实在有点蹊跷。 目前只有玉叶妃与梨花妃的两个孩子仍然在世。 (会不会是下毒?) 猫猫边喝白开水边想,不过最后的结论是「不对」。 因为三个孩子当中,有两人是公主。在仅有男子能获得皇位继承权的情况下,没什么理由需要杀害公主。 坐在前面的两人也不动筷子,还在讲著诅咒或作祟什么的。 (但也不至于想成诅咒吧。) 简单一句话,无聊。光是下咒就要株连九族了。 猫猫这种想法反而可说是异类。然而猫猫的脑中有知识作为根据,让她敢如此断言。 (是某种疾病吗?难道是血统问题?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死的?) 于是大家公认不爱理人又沉默寡言的下女,就在这时主动找爱讲话的下女攀谈了。 过不了多久,她就会对自己输给好奇心感到后悔。 「详细情形我是不知道,不过听说都是慢慢变得憔悴喔——」 爱讲话的下女小兰看到猫猫主动找自己说话,似乎产生了兴趣,后来每次有什么流言蜚语都会告诉她。 「从太医的访问次数看来,或许是梨花娘娘病情比较严重吧?」 小兰边用挤乾的抹布擦窗棂边说。 「梨花娘娘自己也是?」 「是呀,母子都是。」 医官会前去为梨花妃看病,与其说是病情严重,毋宁说是因为孩子是东宫太子;玉叶妃的孩子是公主。 皇上比较宠爱玉叶妃,然而既然出生的孩子有性别差异,哪边较受重视则不言自明。 「详细症状就实在不知道了,只听说会头痛或肚子痛,还会恶心。」 小兰把知道的事全讲完后好像满足了,就去做下一件工作了。 猫猫送给她甘草茶代替谢礼。这是她用长在中庭角落的甘草煮的,虽然药味很重,但味道很甜。难得有机会吃到甜食的下女高兴得不得了。 (头痛、肚子痛加上恶心啊。) 这些症状让猫猫想到一种病,但还不能下定论。 阿爹以前耳提面命过好几次,不可以只用臆测思考事情。 (稍微走一趟看看好了。) 猫猫决定早早把工作做完。 虽然一概而论都属于后宫,但规模可是相当广大。宫里随时有宫女两千人,并有超过五百名宦官在此留宿。 猫猫她们这些下级宫女每十人住一个大房间,不过下级妃子可拥有个人房,中级妃子可拥有楼房,上级妃子则可拥有宫殿,阶级越高规模越大,再加上食堂与庭园,比随便一个城镇都还要宽敞。 因此,猫猫没必要离开自己负责的东侧范围,顶多只有被吩咐做事时才有空出去。 (没事要办就自己找事做。) 猫猫找手拿篮子的宫女攀谈。宫女手上的篮子里装有上等丝绢,必须拿去西侧水池洗。不知道是水质有差,还是洗衣人的技术差异,据说在东侧洗涤的话,质地很快就会受损。 猫猫知道丝绢质地受损差在是否置于阴凉处晾乾,但没必要说出来。 「听说中央有个美若天仙的宦官,我想去看看。」 猫猫一说出小兰告诉她的事,对方立刻爽快地跟她换班。 在这个少有男女爱情刺激的地方,似乎就连已经不算男人的宦官,都能成为带来刺激的对象。偶尔也会听说有些人辞了宫女后成为宦官的妻子。比起女色来说或许还算健全,但猫猫还是觉得难以理解。 (我会不会有一天也变成这样?) 对于自己的这个问题,猫猫双臂抱胸沉吟了一下。她没有那方面的兴趣。 猫猫迅速把洗衣篮送到定点,然后看了看坐落于中央的红漆建物。建物各处雕梁画栋,每根柱子无不别具匠心。经过精心雕琢的宫殿,比东边僻处的建筑物精致多了。 目前在后宫当中住处规模最大的,是东宫太子的亲娘梨花妃。眼下皇上未立皇后(正室),唯一育有男儿的梨花妃可说是此处权力最大的人。 在这当中看到的光景,与民间街坊相差无几。 就是一个破口大骂的女子、一个低著头的女子、一群惊慌失措的女子与一个居中调解的男子。 (跟青楼没什么差别嘛。) 猫猫带著极为冷静的感想,加入第三者——也就是看热闹的行列。 从周围交头接耳与当事人的风貌,猫猫看出开骂的女子是后宫最有权力之人,低头的女子是仅次于她的人,惊慌失措的是侍女,居中调解的是已经不再是男人的医官。按照顺序分别是东宫太子的亲娘梨花妃;接著是产下公主,又深得皇上欢心的玉叶妃;至于宦官太医,猫猫不认识这个人。只是她听说在这广大的后宫当中,能称为医官的只有一人。 「都是你不好。我看你是因为自己生了女儿,就想下咒杀了本宫的儿子吧!」 花容玉貌一旦扭曲起来,也成了凶神恶煞。幽魂般的惨白肌肤与有如恶鬼的眼神,对准了以手护著脸颊的美女。手掌抚摸的脸颊红肿了起来,大概是挨了巴掌。 「你应该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小铃也一样在受罪啊。」 拥有红色头发与翡翠眸子的女性冷静地回答。这位可能继承了浓厚西方血统的妃子——玉叶妃抬起脸来,看著医师的脸。 「所以,想请太医也来看看我女儿的病情。」 医师虽然居中调解,但原因似乎就出在他身上。 似乎是医师都只为东宫太子看病,所以她来抗议自己的女儿无人医治。 猫猫不是不能体会她的心情,然而以后宫的制度而论,优先医治男婴乃是理所当然。 至于医师也是一副无故遭人指责的表情,不过…… (我看这个庸医是饭桶吧。) 竟然离两位妃子这么近都还没发现。不,恐怕是根本就一无所知。 婴幼儿的死亡、头痛、腹痛、恶心。然后是梨花妃的惨白肌肤与弱不禁风的身子。 猫猫一边自言自语念念有词,离开了骚动现场。 (有没有什么可以写字的东西?) 边走还边想著这种事。 所以,她看都没看经过身旁的人物一眼。 三话 壬氏 「又在闹了。」 壬氏用含忧的神色喃喃自语。 宫中的红粉青蛾在这种地方吵闹,真是有失妇道。调解这类纠纷是壬氏的差事之一。 壬氏正试著拨开人群时,发现只有一个人摆出事不关己的态度走过来。 来者是个娇小的下女,鼻子到脸颊长满了雀斑。虽然外貌没什么其他显眼的特徵,但看都不看自己一眼,不知道在自言自语些什么的模样,让壬氏留下了印象。 本来应该只是如此。 后来大概过不到一个月,壬氏就接到东宫太子薨逝的消息。 哭得死去活来的梨花妃,整个人比日前更加消瘦,没了受人赞誉为大朵玫瑰时的丰采。不知道是与儿子受到同种病魔侵犯,还是心病太重。 照那样看来,下一胎是没指望了。 东宫的异母姊姊铃丽公主一时身体不适,但目前已经恢复健康,与母亲一同安慰失去东宫的皇上。看皇上出入频繁,也许下一胎不远了。 公主与东宫都同样罹患了原因不明的疾病。结果一方康复,一方却亡故了。 是差在出生月数吗?虽说不过差了三个月,仍会对婴幼儿的体力浩成大幅影响。 但梨花妃又是如何呢? 既然公主都撑过来了,照理来讲梨花妃应该也能熬过这关。还是说死了儿子伤心过度? 壬氏一边绞尽脑汁尽心思考,一边续阅读文书,一一捺印。 假如之间有什么差异,可能就差在玉叶妃身上。 「我出去片刻。」 捺完最后一个印后,壬氏就离开了房间。 两个腮帮子活像现蒸馒头的公主,露出小宝宝的纯真笑靥。小小手掌握紧了拳头,抓著壬氏的食指。 「不可以喔,还不快放开。」 红发美女温柔地将女儿用襁褓包好,让她躺在摇篮里。小宝宝怕热而推开了襁褓,看著来访者,发出不构成语言的开心叫声。 「你似乎有事情想问?」 冰雪聪明的妃子,似乎察觉到了壬氏的心思。 「公主为何能够恢复健康?」 壬氏开门见山地一问,玉叶妃轻轻一笑,从怀中取出了一块碎布。 没用剪刀直接以手撕下的布条上,写著歪歪扭扭的字。不是写字不好看,是因为用草汁写成,所以字迹晕开而难以阅读。 『白粉乃剧毒,勿让乳儿碰』。 句子显得生涩,也可能是故意这么写的。 壬氏偏了偏头。 「白粉吗?」 「是的。」 玉叶妃将摇篮里的公主交给奶娘照顾,然后从抽屉里取出某个东西。 这个用布裹著的东西是陶器,一打开盖子,白色粉末便从中飘飞起来。 「白粉?」 「是的,就是白粉。」 这些粉末就只是白,会有什么问题?壬氏捻起一撮看看。这让他想起来,玉叶妃天生冰肌玉骨所以没扑白粉,而梨花妃因为脸色不好,所以扑了很多白粉做掩饰。 「公主胃口好,光吸我的奶还不够,所以我请奶娘再补喂些奶水。」 她说她雇用了婴儿甫出生就过世的母亲担任奶娘。 「那白粉是奶娘在用的东西。她很爱用,说是比别家白粉更白。」 「那位奶娘呢?」 「似乎身体欠佳,所以我遣散了她,也给了一笔不少的金银。」 娘娘说话尽情尽理,慈悲为怀。 假如白粉里藏了某种毒物呢? 母亲如果使用,会对胎儿造成影响,出生后于喂奶之际,也可能让婴儿吃下肚。 壬氏与玉叶妃都不知道那是何种毒物。只是如果采信神秘书信所言,就能理解是这种毒物要了东宫的命。不过就是平凡无奇的白粉,不知道后宫内有多少人在使用同一种东西。 「无知真是种罪过。既然是会让乳儿吃下肚的东西,应该再多小心一点的。」 「我也有错。」 结果导致天下失去了皇储。若是再加上死于母亲腹中的孩子,人数恐怕更多。 「我有告诉梨花妃白粉的事,但不管我说什么,似乎都是适得其反。」 梨花妃到现在都还有黑眼圏,在面无血色的肌肤上扑满了白粉,殊不知那是毒物。 壬氏看了看米色的碎布。很不可思议地,他觉得好像有点眼熟。 字体生疏,也有点像是故意掩饰笔迹,但看起来有些像是女性的字体。 「究竟是谁留了这封信?」 「就在我请医官为女儿看病的那天收到的。结果那天只是徒增你的麻烦,不过后来,这封信就放在我的窗边,绑在杜鹃花枝上。」 这样看来,应该是那场风波让某人注意到了什么,提出了建言吧。 究竟会是谁? 「宫中的医官想必不会这样拐弯抹角。」 「是的,毕竟太医似乎到最后都不知该如何医治东宫。」 那时候的风波…… 这让壬氏想起,在看热闹的人群当中,有个一脸事不关己的下女。 那人嘴里嘟嘟哝哝的,不知在念些什么。 她那时候说了什么—— 『有没有什么可以写字的东西?』 忽然间,一些事情在壬氏的脑中连成了线。 他忍不住嗤笑了起来。 「玉叶妃,若是找到这个写信人,你有何打算?」 「此人可是恩人,当然得答谢了。」 娘娘两眼闪闪发亮。原来如此,看来是兴味盎然。 「我明白了。这信可以由我暂时保管吗?」 「期待你的好消息。」 玉叶妃对壬氏露出美丽动人的笑靥。壬氏也以笑容回应,然后拿起白粉容器与帛书。壬氏用布料的触感追溯记忆。 「既是宠妃的请求,那就非得找出来不可了。」 壬氏的笑脸当中,加入了小孩子寻宝般的天真无邪。 四话 天女的微笑 猫猫等到晚膳之际分配到黑布带时,才知道东宫太子已经薨逝。 她们必须在七日之间配戴著这个,代表服丧的意思。 这段期间内,膳食中本来就少得可怜的肉类全没了,有些人还为此嘟著嘴. 婢女的膳食一天两顿,都是杂粮跟汤,顶多就是偶尔附一道菜。虽然对于骨瘦如柴的猫猫来说已经够了,不过大多数人恐怕都没吃饱。 即使一概称为下女,身世背景却各有不同。 有人是农民出身,也有人是市井小民,连官家小姐都有,只是人数较少。既然父亲是当官的,待遇应该会好一点,如果这样还只能打杂,那就是本人的教养问题了。连读书写字都不会的人,不可能当上拥有个人房的妃子。妃嫔是一种职业,是有领薪俸的。 (结果好像没意义?) 猫猫知道东宫的病因。 梨花妃与侍女都使用了大量雪白的白粉。那是庶民买不起的高级品。 青楼的高级娼妓也都在用这种化妆品。有些娼妓一晚就能赚到农民一辈子的银钱。在那里有人会自己购买白粉,也有的是受人馈赠。 这种把头颈扑得粉白的化妆品会侵蚀娼妓的身体,已经让许多人断送了性命。 因为不管阿爹如何劝说「别再用了」,她们照用不误。 猫猫在阿爹身边看过许多娼妓日渐消痩,然后憔悴而死。 她们将性命与美貌放在天秤上,到最后两头空。 所以猫猫随手折了一截树枝,写了封简单的书信留给两位妃子。不过她并不觉得两位妃子会相信连纸笔都弄不到的婢女写的警告信。 等到丧期结束,再也看不到黑布带的踪影时,猫猫听说了玉叶妃的传闻。说是失去东宫而伤心难过的皇上,现在很疼活下来的公主。 倒没听说皇上有去探望同样失去骨肉的梨花妃。 (真是呼之即来,挥之即去。) 猫猫喝下放了一点点碎鱼肉的汤,就把碗盘收收,前往当差的地方了。 「宫官长传召?」 抱著洗衣篮的猫猫被宦官叫住。 说是要她前去位于中央的宫官长房间。 宫官是后宫的三大部门之一,指的是位阶较低的宫女。至于另外两个部门,拥有个人房的妃嫔属于内官,宦官则属于内侍省。 (不晓得有什么事?) 宦官也找周围的其他下女说话,看来不是只有自己。 一定是人手不足——猫猫心想。 猫猫把篮子放在房间前面,就跟著宦官过去了。 在后宫与宫外相通的四门当中,宫官长的楼房坐落于正门旁边。当皇上造访后宫之际,一定会经过这座大门。 虽然猫猫是被传召来的,但这里让人有点坐立难安。 即使比起隔壁的内官长楼房来说稍显逊色,但建筑仍比中级妃子的楼房更加富丽堂皇。每一根栏杆都有雕饰,朱红柱子上缠绕著鲜明夺目的龙身。 猫猫在宦官催促下进入室内,看到里面只有一张大桌子,比想像中来得煞风景。里面除了猫猫之外还聚集了的约莫十名下女,脸上浮现不安与某种期待,以及略显兴奋的表情。 「好,到此为止,你们可以回去了。」 (咦?) 不知怎地,前来的下女被不自然地分开。只有猫猫进入房间去了,其余下女都满脸疑问地回去了。 要说是人数已满,房间看起来还很有空间。 猫猫偏著头环顾周围,这时发现众宫女的视线都聚集在同一处。 房间角落不引人注目地坐著一名女子,还有伺候她的宦官,不远处则有一名有点年纪的女子。猫猫记得中年女子是宫官长,那么看起来比她更有架子的女子会是谁呢? (唔唔?) 以女性来说肩膀有点宽,服装也很朴素。头发用头巾包著,留下几绺发丝洒落下来。 (男人吗?) 那人脸上浮现天女般的柔和笑靥,看著宫女。宫官长都一把年纪了,还羞红著脸。 原来如此,猫猫明白众人为何红云染颊。 猫猫心想传闻中美到不行的那个宦官,大概就是这个男的吧。 此人具有丝绢般的头发,袅娜的轮廓,修长的凤眼与柳眉。即使是卷轴画中的天女,怕也没有如此美貌。 (真是可惜了。) 猫猫没有满面红霞,心中只有这种感想。后宫里的男人,全都是失去生殖能力的宦官。他们失去了宝贵的东西,所以不能生儿育女。如果是这名男子的儿女,不知会是多禁得起欣赏的小孩。 不过如果是那般只应天上有的美貌,大概就算是皇帝也能笼络到手吧。猫猫正在想著这种粗俗无礼的事情时,男子以流畅的动作站了起来。 男子走向桌边拿起笔,以优美的举止行云流水地写了几个字。 脸上浮现甘露般的甜美徵笑,男子拿起字纸给大家看。 看到那段文字,猫猫僵住了。 『那边那个雀斑女,你给我留下来』。 大致上就是这种内容。 大概是没看漏猫猫的反应,天女般的男子露出满面笑容看著她。 男子把字纸收起来后,拍了两下手。 「今天就此解散,你们可以回房了。」 下女满脸疑问,虽然觉得依依不舍,但还是走出了房间,不明白刚才那张字纸代表什么意思。 猫猫此时才终于发现,走出房间的下女全都个头娇小,满脸雀斑。她们看到那张字纸仍然毫无反应,想必是因为她们不识字。 那张字纸并非针对猫猫一人。 猫猫正想跟其他下女一起离开房间时,一只手掌用力抓住了她的肩膀。 她战战兢兢地回头一看,耀眼到差点没让人眼瞎的天女笑靥摆在眼前。 「怎么可以开溜哩,你应该要留下来吧?」 眼前是一张不容分辩的无上灿笑。 五话 贴身侍女 「这就怪了,我明明听说你不识字。」 貌美如花的宦官假惺惺地说。猫猫尴尬地跟在他后面走。 「是的,小女子出身卑贱,目不识丁。一定是哪里弄错了。」 (鬼才会跟你说真话。) 这句话就算撕裂了嘴,猫猫也不会说出口。 猫猫打定了主意装傻。用词可能有点不太对,但自己的确出身卑徵,没办法。 识不识字会影响一名下女的待遇。识字与不识字各有其有用之处,不过佯装不知,在人世间处事比较方便。 貌美如花的宦官自称壬氏。 优美的笑容明明好像连虫子也不敢杀,猫猫却觉得他心怀鬼胎,否则不至于能让猫猫陷入如此困境。 壬氏要她闭嘴跟来,然后就是现在的情况。 胆敢抗命就会丢掉脑袋,性命轻如鸿毛的婢女只能乖乖跟著走。猫猫满脑子想著接下来会发生何种状况,自己又该如何见招拆招。 猫猫并不是猜不到壬氏为何要像这样带她走,只是不懂事迹怎么会败露。 就是她送信给嫔妃的那事。 壬氏还刻意把一块碎布握在手里。那块布上想必写著又丑又笨拙的文字。猫猫没跟任何人说过自己会写字,也没提过自家开药铺,对毒物知之甚详。也不可能因为笔迹而穿帮。 猫猫确认过四下无人才留下信笺,但也许还是被人瞧见了。有人在那里看到她,才会盯上个头娇小且满脸雀斑的下女。 壬氏一定是先召集会写字的下女,收集了大家的笔迹。字迹这种东西就算故意写得歪扭,也还是会留下个人习惯。 既然其中没有笔迹吻合者,接著就召集不会写字的人。 至于如何判断识不识字,用的就是刚才那种手法。 (这人疑心病也大太重了吧,应该说吃饱没事干。) 猫猫在心中骂著,没多久就抵达了目的地。 果不其然,是玉叶妃居住的宫殿。壬氏叩门后,「请进。」一个凛然的嗓音回应。 进去一看,一位红发美女正满怀母爱地抱著长有柔软鬈发的婴儿。婴儿的脸颊呈现玫瑰色,拥有遗传自母亲的淡色肌肤。看起来非常健康,半张的嘴巴传出讨人喜欢的细微鼾声。 「人已带到。」 「有劳你了。」 宦官不用刚才那种随便的口吻,改用懂得分寸的言行。 玉叶妃脸上浮现有别于壬氏的温和笑容,然后对猫猫低头致意。 猫猫惊得瞪大了双眼。 「小女子身分低贱,受不起娘娘如此多礼。」 猫猫斟酌著字眼说道,生怕有失礼数。由于出身卑微,她不知道这样讲话对不对。 「不,这还不足以表达我的谢意。你可是我这小娃娃的恩人啊。」 「这都是误会,娘娘恐怕是弄错人了。」 猫猫冷汗直流。就算讲得再有礼貌,否定就是否定。 她不想被砍头,但也不想跟这些人扯上关系。她并不想屈从权贵。 壬氏注意到玉叶妃表情变得有些困扰,于是甩了几下碎布给猫猫看。 「你知道这是下女工作服使用的布料吗?」 「说起来的确很像。」 猫猫装傻到底,即使她知道没用。 「对,是在尚服当差的下女的衣物。」 宦官分成六尚,掌管衣服的称为尚服,主要负责洗衣差事的猫猫就是被分配到这里。 猫猫的米色衣裙与壬氏手持的布块同色。而且只要经过检查,就会发现衣裙内侧以皱褶巧妙藏起的部分,有一条奇怪的缝线。 换言之,证据就摆在这里。 猫猫不认为壬氏会当著玉叶妃的面做出无礼行为,但没有十足把握。只能在还没丢人现眼之前做好觉悟了。 「我该做什么才好?」 两人面面相觑,将猫猫这句话当作是承认了。 两者脸上都浮现出能够让人眼瞎的温柔笑容。听著婴儿安详的鼾声,猫猫无力地轻叹一口气。 猫猫自第二天起,不得不收拾不算多的随身物品。 小兰或是同住一间房的人都称羡不已。 她们一再追问事情怎么会演变至此。猫猫只能面露乾笑,顾左右而言他。 猫猫成了皇帝宠妃的侍女。 哎,就是一般所说的出人头地。 六话 试毒人 这下来得正好——壬氏心想。 他日前找到的一个奇怪的少女,可能使得眼下的一个问题有所改善。 皇上宠爱有加的玉叶妃身边目前有四名侍女。下级妃子也就算了,以身为上级妃子的玉叶妃而论,侍女人数太少了。 侍女都说她们可以完成所有差事,玉叶妃也不怎么想多增加些侍女。 壬氏知道原因为何。玉叶妃虽然性情开朗稳重,同时却也冰雪聪明且行事谨慎。她在后宫这种女人天下处于接受皇上宠爱的立场,若是不懂得怀疑别人,有几条命都不够。 实际上已经发生过多起暗杀未遂事件,特别是在她怀铃丽公主的时候。 起初她带了十名侍女,现在却减到一半以下,也是因为这个原因。除非破例,否则只有在入宫时可以从老家携带侍女。而她破例找进来的,就是上次说的那个奶娘。 玉叶妃不会收后宫内来路不明的宫女当侍女。但这样会保不住上级妃子的颜面。壬氏正在希望至少能再添补一人。 所以,壬氏决定安插那个雀斑脸下女。 为了感谢女儿的救命之恩,玉叶妃想必不会推拒。更重要的是,那个下女拥有毒物的相关知识,不利用就可惜了。 虽不能保证雀斑女不会滥用这份知识,但若是担心这点,将她赶去无法滥用的立场就行了,简单得很。 为防万一,先用个美人计吧。壬氏咧嘴一笑。连壬氏都觉得自己实在够恶毒。 但他无意改变做法。这就是壬氏的存在价值。 ……………………………………………………………………………………………………. 一旦当上贴身宫女,而且还是皇上宠妃的侍女,待遇自然也会更好。 至今处于金字塔最底层的猫猫,阶级晋升到了差不多中间位置。听人家的解释是薪俸也跟著水涨船高,然而其中有两成要归老家——也就是拐卖猫猫的商家口袋。制度真是复杂。反正一定是贪得无厌的狗官为了中饱私囊才设计这种制度的。 猫猫不用再住之前的大通舗,而是获赐一个狭窄的房间。 她的地位从只能睡在叠起粗草席再盖上褥子的被窝,提升到了有床的房间。虽然房间只有两张床的大小,不过早上不用踩著同僚的身体起床的确让人开心。 还有一个令猫猫开心的理由,是个晚点就会知道了。 玉叶妃居住的翡翠宫,除了猫猫之外还有四名侍女伺候。由于公主已开始断奶,说是才刚让一名奶娘辞职,不过猫猫大致可以猜到理由。 比起梨花妃有超过十名侍女服侍,这里的人数实在很少。坦白讲,当侍女听说突然有个最低阶的宫女成了同僚,大家都面有难色,但没有做出猫猫想像过的整人行为,反而是用同情的目光看她。 (为什么?) 她很快就知道理由了。 使用了大量药膳的宫廷料理摆在眼前。 玉叶妃的侍女红娘将每样菜装了一点在小碟子里,放到猫猫面前。玉叶妃歉疚地看著她,但似乎无意制止。其余三名侍女都用哀怜的目光看著猫猫。 地点在玉叶妃的房间。为娘娘烹制的膳食每次都会送到这个四面环绕雅致家居的空间。外人烹制的膳食,在送到这个房间之前会经过多人之手。作为受到皇上宠爱的女子,必须考虑到途中有人下毒的可能性。 所以就需要一名试毒人了。 东宫太子那件事,让大家都变得神经兮兮。 因为大家都在谣传公主会患病,或许是因为食物里有毒。不知道毒物来源的侍女,必定都被可能加在任何食物里的毒药给吓坏了。 这时候如果送来一个专门试毒的下女,就算被视为一枚弃棋也不奇怪。不只是玉叶妃的膳食,公主的断奶食与皇帝临幸时的养生膳食也包括在试毒范围内。 听说在诊断出玉叶妃有孕时,食物曾经二度遭人下毒。一人只是轻微不适,另一人却神经受损,手脚都瘫痪了。 坦白讲,以往战战兢兢地负责试毒的侍女一定很感谢猫猫。 猫猫看著装菜的碟子皱眉。碟子是陶器。 (如果怕有毒,用银器应该是基本吧。) 猫猫用筷子夹起鱼脍,仔细看看用料,再闻闻味道。 她将鱼肉放在舌头上,确定不会发麻后慢慢咽下。 (其实我并不适合做试毒的差事。) 如果是发作快的毒药还好,发作慢的毒药就算让猫猫来试也没意义。因为猫猫长久以实验为由慢慢让身体习惯毒素,猜想可能有很多毒物已经对自己无效。 这不是药舗的工作之一,只是用来满足猫猫的求知欲罢了。据说在西方国家,会如此称呼行事不受他人理解的研究者——「疯狂科学家」。 就连传授猫猫药师技术的阿爹,都对这种行为大摇其头。 猫猫不看身体的变化,而是从自己的知识当中确认过没有相符的毒物,玉叶妃这才能够开始用膳。 接著就换淡而无味的断奶食了。 「窃以为不如将盘子换成银器。」 猫猫不带感情地告诉上司——红娘。 作为第一天的活动报告,猫猫被传召到红娘的闺房。房间虽然宽敞,但没有华美的装饰,彷佛代表了她务实去华的性格。 即将踏入三十大关的黑发貌美侍女长叹一口气。 「真的就如壬总管所说呢。」 侍女长一脸傻眼,向猫猫坦承她们是刻意不用银制食器。 是壬氏如此吩咐的。 命令猫猫试毒的八成也是那个男人。 猫猫一边克制著不让冷淡表情变得更难看,一边听红娘怎么说。 「我不知道你是出于何种理由而隐瞒这些知识,不过还真是一项既能要命,又能治病的能力呢。你若是坦承自己会写字,应该能领到更多薪俸才是呀。」 「因为小女子早先是经营药铺维生,后遭恶人绑来,只要想到如今仍有一部分薪俸进了那些绑匪的口袋里,就觉得怒火中烧。」 猫猫情绪激动起来,措辞变得有点粗鲁,但侍女长并未怪罪。 「换句话说,你宁可自己的薪俸减少,也不愿替那些恶人付酒钱是吧。」 聪慧的宫女似乎理解了猫猫的动机。猫猫见对方听了没有怪罪下来,不禁松了口气。 「况且若是个无能的下女,劳役两年后多得是别人递补嘛。」 顺便连不用理解的部分都洞察到了。 红娘拿起桌上的水瓶,让猫猫拿著。 「这是……」 猫猫还来不及问,她的手腕登时一阵疼痛。冲击力道把人家让她拿著的水瓶震落在地,陶制水瓶留下了一大道裂痕。 「哎呀呀,这瓶子可是挺贵的哟,贵到区区宫女的薪俸是赔不起的。这下就不能送钱给老家了,反而还得索赔呢。」 猫猫似乎明白了红娘想说什么,不带表情的脸上浮现一丝讥嘲的笑。 「小女子知罪。请侍女长从每月寄回老家的银钱当中扣除。不够的话,再从我手边的钱扣吧。」 「好的,我会到宫官长那边办好程序。还有……」 红娘把弄掉的水瓶放到桌上,从抽屉取出木简;拿笔流利地写了些字。 「这是负责试毒的追加薪俸明细,算是危险津贴吧。」 金额跟猫猫目前的俸禄几乎相同。而且因为不用抽取佣金,猫猫反而有赚。 (甜头给得真巧妙。) 猫猫深深低头致谢,然后离开了房间。 七话 树枝 自入宫以来伴随玉叶妃左右的四名侍女,个个做事勤快。 翡翠宫虽然算不上大,但几乎只靠四名侍女处理杂务。即使尚寝……也就是专门打扫住处的下女也会过来,但寝室不用说,屋内全是由四名侍女清扫完成。附带一提,这本来并非侍女的分内之事。 因此新来的猫猫除了吃饭之外,就没其他事可做了。 可能是觉得把最讨厌的工作塞给人家于心有愧,也可能是不希望自己的地盘受到侵扰,除了红娘以外,从来没人拜托猫猫做事。说要帮忙,人家反倒还婉拒说「没关系的」,硬要猫猫待在房间里。 (让人坐立难安。) 被人关在小房间里,只有一天两餐与白日茶会有事可做,再来顶多就是皇上几天临幸一次时试吃养生膳食。红娘偶尔会贴心地请猫猫做事,但都只有很快就能做好的简单差事。 除了试毒,饭食也比以前豪华了。茶会中会端出甜点心,假若有剩,猫猫也能分到一点。 由于不用再做牛做马,摄取的营养都直接变成身上的肉。 (感觉好像成了家畜。) 猫猫还有一个问题,不适合从事试毒这份工作。 因为猫猫本来就瘦,所以就算因为中毒而消瘦,也不容易看出来。 再说致死量与体格是成正比的。越胖就越有可能捡回一命。 虽说猫猫不可能辨识不出强劲到能让人消痩的剧毒,而且大多数毒物即使摄取到超过致死量,她也有自信能熬过去,但旁人似乎不这么想。 听人家说,又瘦又小的猫猫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更小。侍女似乎很同情这枚可怜的弃棋。 都吃撑了,人家还是帮她多添一碗粥,配菜也比别人多一块料。 (让我想起青楼那些小姐了。) 猫猫照理来说应该是个不爱理人,不爱讲话又不可爱的生物,不知为何却很受到青楼女子的疼爱,动不动就给她点心,或是叫她吃饭。 ——附带一提,猫猫似乎没注意到,其实她受人疼爱是有原因的。 猫猫的左臂有著数不清的伤痕。 刀伤,戳伤,烫伤疤痕加上彷佛被针刺过的伤疤。 又瘦又小,手臂上有数不清的伤痕。 手臂常常包著绷带,偶尔还会脸色苍白昏倒在大街上。 大家都难过在心里,觉得她之所以不爱理人又不爱讲话,一定是因为一直以来备受欺凌的缘故。 大家似乎都以为猫猫遭受虐待,其实却不然。 全都是猫猫自己做的。 她检验伤药或止脓药的效用,一点一点吞下毒药培养抗性,有时还主动让毒蛇咬伤。偶尔也会弄错剂量而昏倒。 所以伤口才会只集中在非惯用手的左臂。 猫猫毫无半点越痛越舒服的被虐兴趣,然而就求知欲过度偏向药品与毒物方面这点来说,跟一般姑娘可说相差甚远。 有这种女儿,倒楣的是阿爹。 作爹的是希望在烟花巷过日子的女儿,能走青楼女子以外的路,所以才教她药物知识与识字,曾几何时却开始无故遭人诽谤或中伤。 有一部分的人了解事情真相,多数人却用冰冷的眼光看阿爹。 他们都没想到年纪轻轻的姑娘,会重复进行名为实验的自残行为。 因为这些原因,大家都把猫猫当成一个可怜姑娘,受父亲虐待,到最后还被卖到后宫,被迫成为死不足借的试毒下女。 本人对这些事却丝毫不觉—— (这样下去我会变成猪。) 就在猫猫开始有这种想法时,一个讨厌的来客出现在她面前。 「比平常晚了呢。」 玉叶妃对来客说。 让人联想到天女的宦官,带著一名贴身宦官来访。看来这个容貌秀丽的青年会定期巡访各位上级妃子。 猫猫为贴身侍从给她的茶点试毒后,就到坐在罗汉床上的玉叶妃背后待命。红娘去替公主换尿布了,所以猫猫代行其职。纵然是宦官,没有侍女在场还是不能与上级妃子会面的。 「是的,我接到边疆民族讨伐已毕的消息。」 「哎呀?那么,情况如何?」 玉叶妃表现出好奇心。这对后宫里的笼中鸟来说,是刺激性十足的话题。玉叶妃虽为皇上宠妃,但岁数尚轻,记得年龄跟猫猫只差不到两三岁。 「窃以为这个话题,不适于在嫔妃面前谈论。」 「不能做到清浊并吞,在这地方是过不下去的。」 玉叶妃创出胆识十足的话来。 壬氏瞅了猫猫一眼。品头论足般的目光随即回到原位。 「也不是什么有趣的事。」壬氏讲起鸟笼外的事情。 ………………………………………………………………………………………… 日前众将士出兵远征,原因是接获了消息,说边疆民族又在图谋不轨。 这个大致来说天下太平的国家,不时仍会发生这类问题,教人头痛。 众将士顺利揪出了潜入中原的斥候,几乎未造成任何伤亡,就成功赶走了奸细。 但在归途中出了问题。 野营的伙食遭人下了毒。有十几人吃了东西之后表示有中毒症状。 此外又听说,也有其他十兵为此怫然不悦。 军粮是在与边疆民族接触前从附近村子弄来的。邻近的村子虽然地属中原疆土,从历史上来说,却与边疆民族多少有点关系。 一名将领捉拿了村长,并将捉拿时抗命的村民就地正法,罪名是与边疆民族狼狈为奸。 至于其余村民,则静待村长处分下来后再行处置。 ………………………………………………………………………………………… 壬氏讲完事情梗概后,慢慢喝了一口茶。 (怎么会有这种事?) 猫猫差点头痛起来。如果可以,她真不想听到这件事。世界上有很多事情不如不知道为妙。 可能是皱著眉头被发现了,天女的容颜看著猫猫。 (拜托不要看我。) 猫猫如此心想,但天不从人愿。 壬氏注意到猫猫的表情,嘴唇弯成了弧线,一副刺探人的笑脸。 「你是否发现到了什么?」 既然对方都说「什么都好,讲来听听」了,猫猫只能找点话讲。 再说…… (说了可能也没意义。) 但是如果不说,边境的一个村子必定惨遭灭村。 「那么请准许小女子表述一己之见。」 猫猫拈起了花瓶里的一根树枝。这根没有花朵的树枝是常绿杜鹃,跟以前猫猫系上信笺的那根树枝同种。 猫猫撕下叶片,含进嘴里。 「那个好吃吗?」 由于玉叶妃这样问,因此猫猫摇了摇头。 「不,摄取之后会造成恶心或呼吸困难。」 「呃,不,但你刚刚不是舔了一口吗?」 壬氏狐疑地看她。 「请别介意。」 猫猫不正面回答宦官的疑问,将树枝放在桌子上。 「即使在后宫内,也一样有著具有毒性的植物。例如这这种植物的叶片有毒,其他一些草木是树枝或树根有毒,还有的植物是仅仅焚烧新鲜木柴就会使人中毒。」 对于聪明的玉叶妃或两位宦官,只要提供这点线索就够了。 猫猫虽觉得是画蛇添足,但仍继续说: 「若是野营的话,很有可能就地取材充当筷子,或是用木柴生火。」 「这……」 「那不就……」 壬氏与玉叶妃都蹙额颦眉。 这就表示村民是无故遭殃。 猫猫看到壬氏摸著下巴陷入了沉思。 (虽然不知道这人权力有多大……) 只希望他能多少尽点力量。 猫猫看到红娘带著铃丽公主走进来,于是与她换班,离开了房间。 八话 春药 美若天仙的青年,脸上自始至终都浮现著神仙中人的笑靥,优雅地坐在迎宾室的布面胡椅上。 (今天又不知道有何贵干?) 相较于猫猫的冰冷态度,三名侍女红著双颊泡茶迎接客人。墙壁后头传来了小争吵,看样子应该是在吵由谁来负责备茶。 红娘受不了她们,自己来准备茶具,并吩咐三人回房间去。三名侍女显而易见地变得垂头丧气,回自己的工作岗位去了。 负责试毒的猫猫端起银制茶杯,闻过味道后轻啜一口。 壬氏从刚才到现在一直盯著猫猫看,让她浑身不自在。猫猫眯起眼睛,以免跟他视线对上。 若是换成年轻姑娘,纵然对方是宦官,能让这样一位美男子盯著瞧应该会心中窃喜,然而猫猫不会,由于她的兴趣所在跟别人大有不同,所以即使她明白壬氏仙姿玉色,仍不禁用保持距离的眼光看他。 「这是别人给我的,可以替我尝尝吗?」 篮子里放了包子。猫猫拿起包子掰开看看,里面塞满了绞肉与蔬菜。 一闻之下,嗅出了似曾相识的某种药草味。 跟前天吃到的壮阳药一样。 「里面放了催淫药。」 「不用吃也知道啊?」 「这对健康无害,所以请带回去吧。请尽情享用。」 「不,只要想到这是谁给我的,谁还会乖乖吃下去?」 「是,也许今晚就会登门造访了。」 听到猫猫淡定地说,可能是跟预料中的反应不同,壬氏摆出一副难以言喻的神情。他是明知包子里有催淫药,还让猫猫试吃。没用看毛虫的眼神看他已经算不错了。 话说回来,给他这种东西的会是什么样的人? 看两人这样说话,玉叶妃发出了银铃般的笑声。铃丽公主躺在她脚边睡得香甜。 猫猫行过一礼之后,就打算离开客厅。 「慢著。」 「有何贵事?」 壬氏与玉叶妃四目交接,两人都点点头。看来在猫猫过来之前,已经提过真正的来意了。 「可否为我配制一帖春药?」 猫猫的眼眸瞬间浮现惊讶与好奇的色彩。 (什么意思?) 虽不知道壬氏要这帖药做什么,但对猫猫而言,调药过程必定是段幸福洋溢的时光。 猫猫一面克制著不露出微笑,一面如此言道: 「若能给我时间,材料与器具的话。」 我就可以调配出如同春药的药剂——她说。 ………………………………………………………………………………………………… 这下如何是好?壬氏心想。 柳眉忧郁地皱起,双臂抱胸。 人们说壬氏只要换个性别便能倾国,他也得到过让人开心不起来的赞誉,说是只要他本人有那个意愿,即使面对皇帝性别也不具意义。 今天又有后宫的一位中级妃子,两位下级妃子,以及殿中的文武官员各一名跑来勾搭壬氏。武官甚至还给了他内含壮阳药的点心,因此他今夜不去值勤,而是回到了宫中的个人房来。这是为了自卫,不是偷懒。 壬氏流利地把名字写进桌上的卷轴。 是今天勾搭他的妃子名字。竟然只因为皇上不临幸,就想把野男人带进寝室,简直是不守妇道。即使这不能算是正式奏摺,今后想必会有适当的裁决。 壬氏思考著,不知有多少笼中鸟知道他的美貌是嫔妃的试金石。 嫔妃的地位首先看双亲的家世,然后以美貌与贤德作为遴选基准。比起家世与美貌,贤德可遇不可求。嫔妃必须具备堪为国母的高度教养,而且贞操观念也不可少。 坏心眼的皇帝决定拿壬氏当遴选基准。 玉叶妃与梨花妃也是壬氏举荐的。玉叶妃思虑深远而聪慧,梨花妃虽然为人感性,但比任何人都具有后妃之风。 两人都对皇帝忠贞不二,找不到半点歪心邪意。 梨花妃更是达到了醉心于皇帝的境界。 不得不说吾主实在心狠。命人凑齐适合自己与国家的妃嫔,让她们生儿育女,一旦判断没有那个能力,就弃如敝屣。 今后皇帝的宠爱,想必会继续偏向玉叶妃。 皇帝最后一次去消痩如幽魂的梨花妃那边,是在东宫太子薨逝之时。除了梨花妃之外,还有多名妃子不再有用。这些妃子将会另寻机会命其返回故里,或是赏赐给官员。 壬氏从叠起的文书中抽出一枚。 级别为正四品,属于中级妃子,名为芙蓉。 日前这名妃子已决定赏赐给一名武官,作为击退边疆民族的褒赏。事实上那人并没有做出一骑当千的英勇表现,褒奖的是他劝阻了其他行事冲动的武官。 某个村子蒙受冤罪的负面情事,则没有被公开处理。政治就是这么回事。 「这下且看事情能否顺利进行吧。」 只要按照自己脑中的计画进行,应该不会出乱子。 计画的某些部分,可能得请不爱理人的药师姑娘多多帮忙。壬氏觉得这女孩比想像中还有用。 虽然不是所有人看到自己都会发情,但这还是头一次有人看他就像见著毛虫。 本人或许以为自己隐藏得很好,却没完全掩盖掉表情中微微浮现的侮蔑目光。 壬氏忍不住想笑。人称好似天降甘露的笑靥当中,夹杂著少许的黑心肠。 他并非喜欢受辱,但就是莫名地觉得好玩。就像得到了新玩具的心情。 「不知今后会有何发展。」 壬氏把文书放到砚台下,决定上床就寝。 为了提防半夜的不速之客,也不忘把门锁好。 …………………………………………………………………………………………… 有个名词叫做万灵丹,但实际上没有什么药是万能的。 猫猫也曾经对父亲讲过的话不服气。 她想调配出对任何疾病,任何人都有效的药。因此她在自己身上留下让人不忍卒睹的伤口,长期持续研发新药,然而到目前为止,完成万灵丹的日子仍然遥遥无期。 即使猫猫非常不高兴,但壬氏的提议仍足以引起她的兴趣。 因为自从进入后宫以来,猫猫顶多只有煮过一点甜茶。虽然后宫生长的草药材料多到让她惊叹,但她没有器具,又不好在大通铺做出怪异行为,只好一直克制到现在。 分配到个人房最让她高兴的,就是这方面的好处。 猫猫出门是要采集药材,不过她背了个洗衣篮当藉口。在红娘的贴心安排下,今后应该会由猫猫负责洗衣。 猫猫假装把待洗衣物送来,走进人家事前告诉她的医局。室内有之前那个只会张皇失措的医官,以及常跟著壬氏的宦官。 医官一边摸著泥鳅般的小胡子,一边用目光上下打量猫猫。 只差没说「这么一个黄毛丫头,怎能来践踏咱家的地盘」。 (还请公公别这样盯著我这丑女看。) 不同于医官,宦官用对待主子般的礼貌动作为猫猫带路。 被领进三面围著药柜的房间时,猫猫脸上浮现出进入后宫以来最灿烂的笑容。她满面红霞,两眼水亮,原本抿成一条线的嘴唇描绘出柔和弧线。 宦官表情惊讶地看著猫猫,但她不在乎。 猫猫望著抽屉上的字样,一看到珍贵药材就不禁做出手舞足蹈的奇怪动作。喜悦之情泉涌而出,无法压抑在自己的脑内。 「这是哪种诅咒还是什么?」 猫猫重复这种举动长达两刻钟。 不知何时出现的壬氏,用奇异的目光看著手舞足蹈的猫猫。 猫猫从最边缘的抽屉依序取出可能用到的药材。她将药材分别用包药纸包好,提笔写上名称。时下文书仍以木简为主,能用这么多纸张实在奢侈。 八字胡医官会跑来看猫猫是何方神圣,于是宦官把门关了。宦官好像名叫高顺,是个有著沉静五官与健壮体格的宦官,如果不是待在这种地方,猫猫会以为他是武官。此人似乎是壬氏的副手,经常跟随左右。 抽屉位置比较高时,高顺会帮忙拿取。至于他的上司则是袖手旁观。猫猫面无表情,心里在想「不帮忙的话干么不走开」。 在最高一层的抽屉上,猫猫发现了熟悉的药名,伸长了上半身。 看到高顺拿给自己的东西,猫猫露出难以言喻的表情。 手心里躺著几颗种子。猫猫本以为可以做出想要的东西,但份量太少了。 「只有这些的话不够。」 「那我命人准备就是了。」 不必要地卖弄笑容,只看不帮忙的美男子讲得简单。 「这东西必须取自西域以西之地的南方喔。」 「在贸易品里找找总会有的。」 壬氏拈起一颗种子。种子形似杏仁,散发出独特的气味。 「这东西叫作什么?」 猫猫回答了青年的询问。 「此物名为可可亚。」 她说。 九话 可可亚 「总之它的效用我知道了。」 壬氏用傻眼的口气对猫猫说。 「小女子也是。」 壬氏看著眼前的惨状,变得有点呆滞失神。 「是啊,的确。」 平常那种不必要地耀眼的笑容没了,只露出一脸倦容。 「怎么会变成这样啊。」 事情要追溯到几个时辰前了。 送到的可可亚不只种子,还有磨成粉的。其他猫猫索取的原料,都搬进了翡翠宫的厨房里。三名侍女好奇地跑来看热闹,但红娘讲了她们一下后,就都回各自的工作岗位去了。 牛奶、酥、砂糖、蜂蜜、蒸馏酒与果乾,还有增添香气的香草油。每种都是营养价值极高的高级品,同时也都能当成壮阳药。 猫猫只吃过一次可可亚。那是将粉调成糊再掺入砂糖成形的东西,送给她的青楼女子说那叫「巧克力」。 虽然只是指尖大小的碎片,不过吃下去后,感觉就像将较烈的蒸馏酒一饮而尽,心情变得莫名地开朗。 那是心怀不轨的客人为了吸引当红娼妓的注意,佯称是珍稀点心送给她的。很遗憾地,据说娼妓看到猫猫的模样不对而大发雷霆,那个客人从此遭到老鸨以闭门羹待之。日后才知道那是贸易商人贩卖的春药。 后来猫猫弄到了几颗种子,但没当成药材过。 因为烟花巷的药铺没有客人要买那种高级品。 在猫猫仅有的记忆中,巧克力是以油脂凝固而成的食品。猫猫会尽可能将许多药品、毒物的气味与滋味记起来,对于食材也拥有鲜明的记忆。 时下仍是炎热季节,猫猫不认为用酥可以顺利凝固,于是决定在里面包果乾。如果有冰块就更完美了,但她觉得应该很难入手,就没列在材料里了。 取而代之地,她准备了一只素陶水缸,里面装了半满的水。藉由水的蒸发效果,内部此外面空气稍微凉爽一点,应该是油脂勉强能凝固的温度。 猫猫用汤匙舀起拌匀的液体,尝个一口。 透过舌头,除了苦味与甜味,还感觉到能使人情绪兴奋的成分。 猫猫如今对酒或毒物都更有抗性,情绪不像以前那般兴奋,但仍觉得药效有点强。 (或许该做得再小颗一点。) 猫猫用只是在金属板上开洞制成的菜刀把果乾切半,浸入褐色液体中。 然后放在盘子上,在水缸里悬空挂著收好。 最后盖上盖子,以粗草席覆盖,再来只等凝固。 壬氏到了傍晚时分就会来取,在那之前应该已经凝固了。 (剩了一点呢。) 褐色液体还有剩。材料用的是上好的高级品,营养价值也很高。虽说是春药,反正对猫猫没多大效用,她决定晚点吃掉。猫猫将面包切成方块,让它吸饱褐色液体。这样的话应该,不需要冷却。 猫猫替它盖上盖子,放到了架子上。 其余材料整理好放到自己房间,猫猫就到外面水池去洗衣服了。 这时候也应该将切好的面包拿到自己房间去的,但猫猫没想到那么多。可能是因为试吃造成情绪有点太兴奋了。 总之,覆水难收。 后来,猫猫趁著去办红娘拜托的事,又顺便去采长在外面的药草时,事情发生了。猫猫完全忘了自己把面包放在架子上的事。她把大量药草放进洗衣篮里,心里正高兴时,发现脸色发青的红娘与面色含忧的玉叶妃在等著自己。又看到高顺也在,可见壬氏应该也来了。 看到红娘以手扶额指著厨房,猫猫把篮子塞给高顺,冲向了现场。 只见壬氏表情傻眼地看著猫猫。 讲得委婉点,一片可说是春色无边的空间在眼前铺展开来。三名侍女互相依偎著沉沉睡去。她们衣衫不整,掀起的衣裙下露出撩人的大腿。 「这是怎么回事?」 红娘逼问猫猫。 「小女子不知该如何回答。」 猫猫靠近三名女子,蹲下后掀起每个人的衣裙做确认。 「没事,是未遂——」 猫猫还没回答完,已经被羞红了脸的红娘在后脑杓上拍了一下。 桌上放著褐色的面包。 数量少了三块。 看来是三名侍女错当成点心了。 让侍女安睡在各自的房间后,猫猫累坏了。 在起居室,玉叶妃与壬氏好奇地看著巧克力面包。 「这就是那个春药吗?」 「不,这些才是。」 猫猫递出内包果乾的巧克力。眼前摆著约莫三十颗拇指指甲大小的颗粒。 「那这些又是什么?」 「我的消夜。」 可能是用词不对,其他人明显一副退避三舍的表情。高顺或红娘的目光也像在看一个异类。 「只要习惯接触酒类或刺激物,效用不会太大。」 猫猫以前会拿实验用的毒蛇泡酒喝,因此是个酒国英雌。 猫猫将酒分类为一种药。越是禁不起刺激的人,药物越容易生效。猫猫认为在此催情效用的这种面包,拿到栽培原料种子的地区不见得如此有效。 壬氏拈起面包,细细端详。 「那么,我吃应该不碍事吧?」 「万万不可!」 红娘与高顺的声音重叠了。猫猫觉得自己好像是初次听到高顺的声音。 「说笑罢了。」壬氏说完,把面包放回了盘子里。 的确,在皇帝的宠妃面前服食春药可谓无礼之至,但更重要的是,万一这副天女的美貌两颊绯红地拨雨撩云一番,恐怕谁都把持不住。 谁教此人就只有一张脸特别好看。 「下次请你为了皇上调制一些好了,添点情趣。」 玉叶妃开心地说。 「但效用可能会比平常的壮阳药强上三倍。」 猫猫一说,玉叶妃露出了有点复杂的表情。 「三倍……」 是指持久性吗?——玉叶妃这句话,猫猫决定当作没听见。看来娘娘也怕吃不消。 猫猫将春药移进附盖的容器,交给壬氏。 「由于效用很强,一次请以一颗为限。服食过多可能会血脉贲张导致流鼻血。此外,请于与心上人独处时使用。」 猫猫传达完注意事项后,壬氏起身离席。 高顺与红娘离开房间,准备打道回府。 玉叶妃也行了一礼,就跟睡在摇篮里的公主一同离开了房间。 猫猫正要收拾面包盘子时,背后传来一股甜香。 「有劳你了,多谢。」 她听见香甜蜂蜜般的声音。 对方撩起猫猫的头发,某个冰凉的东西碰到了脖子。 回头一看,壬氏挥挥手走出了房间。 「原来如此。」 低头看看盘子,里面少了一块面包。 猫猫猜得到小偷是谁。 「只希望不要有人遭殃。」 猫猫事不关己地喃喃自语。 夜晚还很漫长。 十话 幽灵作祟 上篇 服侍宠妃玉叶的侍女之一樱花,今天依然诚心诚意地在当差。 日前她犯了错,在工作时间打了瞌睡,不过主子玉叶妃完全没怪罪下来。 既然如此,自己只能做牛做马以报主恩。于是她从窗棂到栏杆,每根木头都仔仔细细擦过一遍。 这本来并非侍女的差事,即使如此,樱花仍然愿意充当下女。因为玉叶妃说过她喜欢做事勤快的人。 玉叶妃以及樱花她们的故乡在西域。在那气候乾燥的地区,没有什么重要的资源,而且经常久旱不雨。樱花她们几名侍女本是官家小姐,但从没有过过一天奢侈日子。她们的故乡一土地贫瘠,不做事就得饿肚子。 在这当中,由于玉叶妃入宫,故乡因此受到中央的注目。妃子越是受宠,中央官员就越不能轻忽妃子的故乡。玉叶妃是聪慧的女子,但不是只会受人怜爱的美丽嫔妃。而樱花进入后宫,早已决定跟定了这位妃子。 她觉得为了填补那些请辞离去的侍女空缺,留下的人必须更加卖力。 樱花打算整理厨房的茶具,一走进去,就看到新进侍女正在制作某种东西。新进侍女名叫猫猫,很少主动说话,因此樱花不太了解她的为人。 既然意外地认生的玉叶妃找来这名侍女,人品想必不会太差。 樱花后来反而还发现,她是个可怜人。 手臂上有受过虐待的疤痕,而且被迫卖身为奴,现在又听说她是受雇来专门试毒的,让樱花实在无以自容。 樱花想让她消瘦的身子骨吃胖点,帮她加饭添菜,又不让她打扫以免露出伤疤。另外两名侍女似乎也是相同想法,结果使得猫猫几乎无事可做。 樱花觉得这样无妨。差事有她们做就够了。 侍女长红娘认为这样说不过去,所以将洗衣差事分配给了猫猫。洗衣其实就只是搬笼子,所以伤疤不会太显眼。其他好像还吩咐她做一些杂务。 运送待洗衣物本来并非侍女的差事,而是大通铺的下女在做的。然而以前曾经发生过玉叶妃的衣裳刺有毒针的事情,于是现在都是樱花她们在做。 她们之所以代行下女的差事,也是因为这些原因。此处是后宫,四面都是敌人。 「你在做什么?」 猫猫在用锅子煮类似杂草的植物。 「是感冒药。」 她讲话总是极力只讲重点。只要想到可能是虐待造成的后遗症,害得她不善与人来往,就让樱花不禁落泪。、猫猫在药物方面造诣极深,有时会像这样调配药方。她总是会收拾乾净,而且上次送给樱花的治皲裂药非常有用,所以樱花毫无怨言。红娘好像偶尔也会请她调药。 樱花取出银制茶具,用乾布仔细擦亮。 猫猫虽然不太爱说话,但是会适度地答腔,所以聊起来满有意思的。 樱花讲起了最近蔚为话题的鬼怪传闻。 是关于一个飘在空中的白衣女子。 ………………………………………………………………………………………………………………… 猫猫拿起做好的感冒药与洗衣篮,前往尚药局。 因为毕竟是药,就算只是做个形式,也得请医官下判断。 (差不多是这一个月发生的事吧?) 想起那段老生常谈的鬼怪传闻,猫猫偏著头。 在来到翡翠宫之前,猫猫没听说过这段传闻。由于小兰总会什么传闻都跑来告诉她,因此她知道这是最近才传出的事。 后宫有宫墙围绕著。只有四方大门可供进出,围墙外还挖了深沟,不可能脱逃或入侵。 大家说深沟底下如今仍躺著试图溜出后宫的妃子。 (城门附近啊……) 那附近没有建物,应该是一片广大的松林。 (记得是从夏末开始吧。) 此时正值某种东西的采收期。 猫猫正在动歪脑节时,好像专挑这个时候似的,传来一个讨厌的声音。 「当差辛苦了。」 看到如牡丹般绚烂的笑靥,猫猫继续面无表情。 「不,只是些轻松事务。」 尚药局位于南侧中央门的旁边,掌管后宫的三部门也将居室设于此处。 壬氏常常在那里出没。 既然是宦官就应该待在内侍省,然而这个男的不属于任何一个机构,反而是监视般观察著每一处。 (地位比宫官长还大啊。) 就可能性而言,或许他的立场如同当今皇上的太傅,但看似二十来头的青年不太可能居如此高位。就算是太傅的儿子好了,那也没必要特地成为宦官。 此人与玉叶妃走得近,也有可能其实是娘娘的辅佐人,或者根本就是…… (皇帝的妾室吗?) 临幸之际,看皇上与玉叶妃如胶似漆,应该属于正道,不过人不可貌相。 猫猫懒得想这么多,决定就把他当成皇帝的男妾,这样比较轻松。 「看你的表情,怎么好像在想什么极其失礼的事?」 壬氏眯起眼睛看著猫猫。 「恐怕是总管多疑了。」 猫猫行过一礼后转身走进医局,只见八字胡庸医拿著乳钵咭吱咯吱地磨著东西。以这个医官来说,猫猫知道他不是在磨药,只是在打发时间罢了。 要不然,自己也不用屡屡把做好的药带过来了。这个医官似乎只知道最基础的药方。 毕竟后宫属于特殊环境,医官似乎也人才缺乏。女人当不上医官,而如果当得了医官,谁也不会没事去自宫。 庸医起初似乎把猫猫当成一个莫名其妙的小ㄚ头,然而看到猫猫调制的药品后,态度也就渐渐软化了。 现在他甚至变得会端出茶点,或是分猫猫一些需要的药材,不过以尚药局来说,这样做并不是很妥当。 总觉得这里好像不太讲究守密义务之类的。 (这样到底要不要紧啊?) 猫猫虽如此想,但无意提出忠告。因为这样猫猫行事比较方便。 「可否请太医看看这帖药?」 「哦,是小姑娘啊。你等等。」 医官准备了茶点与杂茶。不是甜包子之类的,而是煎饼。 这让喜欢咸点心的猫猫很高兴。看来医官记得了她的口味。 猫猫总觉得最近很多人拿吃的钓她,不过她并不放在心上。 医官虽是庸医,但人很好。属于为人善良但不会做事的那一型。 「有劳太医也给我上一份。」 背后传来甜美婀娜的嗓音。 不用回头也感觉得到,有某种闪亮动人的空气弥漫四周。来者是谁自不待言。 正是壬氏, 庸医面带吃惊与兴奋的表情,把原本准备好的煎饼与杂茶,换成了白茶与月饼。 (煎饼……) 灿烂的笑容坐在猫猫身旁。 猫猫以身分高低为由拒绝同席,但对方硬是压著她的肩膀坐下。 一反看似温柔的外貌,这种蛮横的行径让猫猫厌烦透顶。 「太医,抱歉,可以请你到里面去替我拿这些来吗?」 壬氏将一张纸片交给庸医。 远远就能看到纸上写了密密麻麻一堆药名。想必能争取到不少时间。 庸医眯细眼睛后,带著遗憾的眼神进到里间去了。 (我看他从一开始就是这个打算吧。) 「总管所为何来?」 善于猜测的猫猫,一边晃动著茶杯一边问道。 「你知道那件鬼怪传闻吗?」 「只有耳闻。」 「那么,你知道何谓梦游症吗?」 壬氏没漏看猫猫的眼角闪出一道光芒。 天女嗤嗤笑著,笑意中夹杂著壤心眼。 宽阔的手掌抚摸著猫猫的脸颊。 「这种病如何医治?」 壬氏用甜腻腻水果酒般的声音询问。 「小女子不知。」 猫猫的回答既不自卑,也不多嘴多舌。 她知道那是什么样的病,也见过患者。 以结论来说,她只能如此回答: 「此种疾病并非药石可以医治。」 此乃心病。 当青楼的烟花女罹患此种疾病时,阿爹没有开任何处方。 因为这不是用药物能治好的。 「你创药石不能医治,那么……」 用什么才能治好?他问。 「小女子只懂调药。」 猫猫自认为讲得很清楚了,然而偷瞄身旁一眼,却看到神仙中人含忧的面容。 (不可以跟他目光对上。) 猫猫用对付野生动物的方式,别开目光不去看青年。但对方不准。青年绕到猫猫前面,跟她面对面。 真是阴魂不散,烦不胜烦。 猫猫拗不过他。 「……小女子会尽力。」 猫猫一边摆出不胜其烦的表情一边回答。 半夜,宦官高顺来接猫猫。他们要去看看罹患那种疾病的人。 此人沉默寡言又面无表情,或许显得很难亲近,但这点反倒让猫猫产生亲近感。要搭配甜腻的食物,酱菜最宜。所以高顺最适合用来搭配壬氏。 (这人不太像宦官呢。) 宦官由于物理性去除了阳气,因此常变得具有女性气质。 体毛较稀疏,个性较圆融,且因为食欲取代性欲而容易发福。 最明白的例子就是庸医。庸医看起来像个大叔,但跟他讲话,有时会以为自己是跟个有教养的商家夫人在一起。 至于高顺,体毛虽然不浓密,但体格精悍,若不是待在后宫这种地方,想必会被人错当成武官。 (怎么会选择这条路呢?) 猫猫虽然好奇,但知道这种事问不得。她默默摇了摇头。 高顺一手提著灯笼带路。 月亮虽只有半月大,但因为没有云层,月色皎洁。 猫猫只看过白昼的后宫,夜里看起来,景象截然不同。 不时会传来窸窣声,或是从树丛中传来类似喘气的声音,不过猫猫决定当作没听见。 宫中由于除了皇帝之外没有像样的男子,所以情爱的形态有些奇异也是无可厚非。 「猫猫小姑娘。」 高顺找猫猫说话。猫猫被人称呼为小姑娘,感到很不自在。 「请别如此多礼。高侍卫的位阶比小女子高多了。」 猫猫老实地说,高顺听了摸摸下巴,偏头思索了一下。 「那就叫小猫。」 (忽然就叫起小什么的来了?) 原来这个大叔个性还挺轻浮的。猫猫一边做如此想,一边点了点头。 「可以请你不要用看毛虫的眼神看壬总管吗?」 (果然被发现了。) 看来最近这阵子,猫猫的脸部肌肉反应得太明显,脸皮再厚也藏不起来。 猫猫认为目前还不至于丢掉脑袋,但还是得自制些。毕竟对那些大人物而言,猫猫才是虫豸。 「今日也是,我一回去,总管就告诉我『有人用看蛞蝓的眼神看我』……」 (我的确觉得他爱黏人很恶心。) 什么芝麻蒜皮小事都要跟人报告,也是一种黏人的行为。一点男子气概都没有……不对,他已经不是男人了。 「总管浑身颤抖,用水汪汪的眼睛对我微笑。那就是所谓的自我欢愉吧。」 高顺用只会引人误会的字眼,正儿八经地回答了猫猫。 不如说快从虫豸降级为秽物了。 「……小女子今后会注意。」 「是的,对于不具免疫力的人,光看一眼就可能会昏死过去,处理起来很辛苦的。」 深沉的叹气中流露出疲惫。高顺大概常常这样负责善后吧。拥有美得过火的长官,要吃的苦也多。 讲著让人疲惫不堪的话,不知不觉就到了东侧宫门。 宫墙约有猫猫个头的四倍高。外侧有深沟,在运送粮食与物资等等,或是有时需要替换下女时,会放下吊桥。 在后宫,逃跑是要判处极刑的。 宫门随时有卫兵把守。内侧两名宦官,外侧两名武官。门扉采双重构造,外侧与内侧各有设置哨站。 放下或拉起吊桥时光靠人力不足以应付,所以养了两头牛。 猫猫产生一种想去附近松林找某种东西的冲动,但高顺在旁边所以不可能如愿;两人到庭园的凉亭坐下。 在这当中,那个以半月为背景出现了。 「就是那个。」 |猫猫看向高顺手指著的方向。那里有个令人无法置信的东西—— 是个于空中起舞的女子白影。 白影身著长衣与披帛,脚步犹如婆娑起舞,立于宫墙之上。 衣裳摇曳生姿,披帛像有生命般游动。黑色长发在夜色中迎著月光,勾勒出朦胧的轮廓。 美得不像人世间所有。 如梦似幻的光景,令人以为误入了桃源乡。 「月下芙蓉。」 无意间,这四个字闪过猫猫的脑海。 高顺神色一惊,接著轻声低语: 「真是明察秋毫。」 女子名为「芙蓉」,为中级妃子。 下个月就要作为褒赏,赏赐给官员了。 十一话 幽灵作祟 下篇 梦游症是一种怪异的病症,明明睡著了,却彷佛醒著一般活动。要追究病因的话,只能说是内心压力问题,煎煮再多草药也没用。没有一种药能治好心病。 某个青楼女子曾经患过这种病。 那是个性情快活,长于诗歌的女子,有人提出要为她赎身。 然而,这件事后来告吹了。因为她就好像被鬼魅附身一般,每晚都在青楼里东转西晃。坏传闻总是会受到渲染。老鸨试图拦阻到处走动的娼妓,结果被她用指甲掐掉了一块肉。 翌日,青楼之人都来逼问她为何有那种可疑行径,然而娼妓口气快活地如此言道: 「哎呀,你们大家是怎么了?」 她毫无记忆,赤足上却有著泥巴与擦伤。 ………………………………………………………………………………………… 「后来怎么样了?」 起居室里有壬氏,猫猫与高顺,还有玉叶妃也在。公主交给红娘照顾了。 「没有怎样。因为赎身的事一取消,她就不再四处徘徊了。」 猫猫冷淡地说。 「也就是说,她不想让人赎身了?」 玉叶妃偏著头说。猫猫点点头。 「恐怕是的。对方虽是大店老板,可是不但已有妻儿,连孙子都有了。况且她只要再工作一年,就能重获自由了。」 与其让不喜欢的人赎身,倒不如忍耐著再卖笑一年。结果那名青楼女不再有人赎身,就这样重获自由了。 「很多病人是在情绪极度亢奋后才开始夜游,所以小女子会调配具镇静效果的香料或药品,不过只能达到安慰效果。」 一直都是猫猫代替阿爹在调配这些物品。 「是吗——」 壬氏兴趣缺缺地以手托著脸颊。 「真的就这样?」 「就这样。」 碰上死缠烂打的视线,猫猫克制著不露出侮蔑的表情。 身旁的高顺在默默鼓励她。 「那么小女子还有事在身,失陪了。」 猫猫行过一礼,就走出了房间。 时间稍微往前追溯。 瞻仰过幽魂的尊容后,猫猫前往东侧,去找最爱聊天的姑娘小兰。 小兰一见著猫猫,就想追根究柢问出玉叶妃的事情,于是猫猫提供她一些无伤大雅的消息作为代价,问出了幽魂作祟的事情始末。 幽魂是从半个月前开始出没的,据说最早是在北侧被人发现。 后来很快地,在东侧也有人目睹,而且每晚都能看见。 卫兵被鬼故事吓坏了,对此事视若无睹。 由于目前还没危害到谁,所以谁都不去想办法处理。 后宫有深沟又有高墙,固若金汤,让卫兵产生了怠惰心态。 真是些饭桶警卫。 接著猫猫前往庸医那边。 毫无守密义务概念的男子,连猫猫没问的事都自己说了出来。 他提到最近芙蓉公主显得无精打采。 此位妃嫔是一蕞尔属国的第三公主,头衔为公主,却当不了上级妃子。 她住在北侧楼房,以舞蹈自娱,但个性胆怯而容易紧张,在谒见皇帝时犯了错。由于其他妃嫔都拿这点笑她,于是这位容易受伤的嫔御就躲在屋里不出来了。 虽然善于舞蹈,但容貌并不特别出众,据说入宫两年,至今仍未受皇帝宠幸。 听说日后将赏赐给青梅竹马的武官,只希望她能就此获得幸福。 (原来如此啊。) 猫猫脑中建构出了一套推论。 不过还不出推测的范围,似乎不适合说出来。 (毕竟阿爹说过,不可以用推测当作说话凭据。) 所以猫猫决定不说。 乖巧而肤色白皙的嫔御满面红霞,穿过了中央门。 即使相貌并不出众,幸福洋溢的开朗面容仍让众人赞叹不已。 艳羡的眼光集中于中央门。 若要被赏赐给官员,愿能有此福分。现场呈现著这样的景象。 「我又不是外人,就告诉我也不会怎么样吧?」 玉叶妃面露娇艳的笑容。她虽为一儿之母,实际年龄却还不满二十。脸上浮现著些许淘气的笑意。 猫猫思索了一瞬间。 (该如何是好?) 猫猫不敌玉叶妃直勾勾的视线,无奈地叹了口气。 「这只是小女子的推测。而且怕娘娘听了心里不舒服。」 「是我自己要问的,不会自己爱生气。」 (嗯——) 看来是非讲不可了。猫猫把心一横。 「还请娘娘保证不会张扬出去。」 「我口风很紧的。」 听起来有点不庄重,不过猫猫决定就相信她这句话。 猫猫说起了青楼一名梦游病患的事。 不是日前在壬氏等人面前提起的那事,而是另一名梦游患者的故事。 这名患者就如同之前那名青楼女子,在有人提出赎身时患病,然后好事告吹。到目前为止都还一样。 然而后来,那名青楼女子依旧继续梦游,即使猫猫照上次做法开给她香料或药品,却连安慰的效果也没有。 这时又有别人表示要为这名青楼女子赎身。楼主本来不忍心让客人为病人赎身,但对方仍然一意孤行。楼主不得已,就用上回赎身的一半银钱立了契。 「后来才知道,原来这是诈欺。」 「诈欺?」 之前表示有意赎身的男子,原来与后来提出赎身的男子是朋友。是知道青楼女子装病,故意取消赎身。然后再由真正想赎身的男子以半价成事。 「那名青楼女子距离期满还有很长的时日,而男子的银钱也不够为她赎身。」 「换句话说,芙蓉公主就像那些青楼女子一样?」 青梅竹马的武官身分低微,即使只是属国,也无法向一国的公主求婚。 因此他矢志立下汗马功劳,期待有一天能迎娶公主。 然而公主却在政治手段下被送入后宫。爱慕武官的公主,故意在最擅长的舞蹈上出错让皇帝冷落自己。她躲在房里,藏形匿影地度过后宫生活。 一如计画,两年之间不曾侍寝,公主仍是清白之身。 当武官多次立下战功,下次立功就能获赐芙蓉公主时,公主开始无故夜游。 以免有个差错,让皇帝舍不得放手,将芙蓉公主变成妾室。 坏心眼的权贵经常如此。一想到将落入他人之手,什么都开始舍不得。 一旦受过宠幸,一时之间就不会赐与官员。况且对于重视己身清白的芙蓉公主而言,只要一度侍寝,恐怕就再也无颜面对青梅竹马了。 之所以在东门起舞,或许也是在祈望青梅竹马平安归来。 「纯粹只是推测。」 猫猫平淡地说。 「该怎么说呢?依皇上的性子,也不是没这可能性,我不好说什么。」 皇帝宠妃表情有点无奈。 难保好色的皇帝不会对武官如此钟情的公主感兴趣。皇帝数日才临幸一次玉叶妃,不来的日子有时是忙于公务,但也不只如此。多产也是皇帝的义务。 「如果我说羡慕芙蓉公主,会不会成了恶妇?」 猫猫摇头否定此言。 「不会的。」 猫猫认为自己的推论合情合理,但无意告诉壬氏。 因为这样那两人才会真正幸福。有些事情还是别知道比较好。 她想保住那柔和纯朴的笑靥。 问题看似都解决了,然而…… 其实还有一个谜题未解。 「她是如何爬上去的?」 猫猫仰望有自己个头四倍高的墙壁,百思不得其解。 猫猫看著高大的围墙顶端,决定找个机会调查。 那晚的芙蓉公主清秀美丽,宛如连环画里的主角,甚至不敢相信与那纯朴的公主是同一人物。 如果说女为悦己者容,恋慕之情能成为何种药方?猫猫想著这些无稽之事,回翡翠宫去了。 十二话 恫喝 匡琅。某些东西掉在地上发出了声响。 芋头杂粮粥、茶与水果泥洒了一地。猫猫一身衣服弄得满是粥水,抬头看著眼前的人 「你想让梨花娘娘吃这种下贱的粗食?去命人重做一份。」 浓妆艳抹的年轻宫女横眉竖目。她是梨花妃的贴身侍女。 (唉——麻烦死了。) 猫猫边叹气边捡起盘子,清理洒在地上的食物。 猫猫此时人在水晶宫,也就是梨花妃的住处。 周围有好几双瞪人的视线。 嘲笑的目光,轻蔑的目光,显露敌意的目光。 此处对于服侍玉叶妃的猫猫而言如同敌营,令她如坐针毡。 皇帝昨晚亲临了玉叶妃的居室。 猫猫一如平常试过了毒,正要离开房间时…… 「朕有一事想拜托传闻中的药师姑娘。」 她初次受到皇帝的呼唤。 (哪门子的传闻啊。) 皇帝虽是位伟丈夫且蓄著美髯,不过年岁还在三十五上下。正值壮年又握有国家的最高权力,也难怪后宫女子虎视眈眈了,但猫猫毕竟是猫猫,心中想法只有「好长的胡子啊,真想摸摸看」而已。 「皇上有何吩咐?」 猫猫必恭必敬地低头候命。以她性命轻如鸿毛的身分来说,实在很想在有任何闪失之前退出房间。 「梨花妃身体欠安,你这阵子能去看看她吗?」 皇帝如此说道。 皇上之言就是圣旨。 还不希望身首异处的猫猫只能回答「遵旨」。 「看看她」的意思就是「治好她」。 虽说已然失宠,不过可能还有几分情意在,也可能是不能怠慢了位高权重者之女,反正怎样都好。 要是治不好,脑袋可能就要搬家了。 如今是休戚与共。 竟然吩咐猫猫一个小丫头处理这事,不知道是后宫医官太不可靠,还是死了也不成问题?无论是何种原因,这样叫人做事真是不负责任。只能说圣上如此请托实在太找麻烦。 (话创回来,何必要在其他妃子面前提起呢?) 皇上托付猫猫此事之后,还能悠然自得地吃消夜,跟玉叶妃巫山云雨一番,让猫猫由衷觉得皇帝这种生物就是不一样。 猫猫要诊治梨花妃,首先从改善饮食生活做起。 目前毒白粉在壬氏的一句话下,已经禁止后宫人员使用。据说假如有业者来兜售,将会受到重罚,绝无宽贷。今后再也没人可以买到。 既然这样,当务之急就是排出体内残留的毒素。 膳食虽然辅以白粥,但菜色尽是些烩鱼、炖五花肉、红白包子、鱼翅或螃蟹等珍馐什肴。营养归营养,只是阳胃虚弱的病人难以消化吸收。 猫猫一边克制著不流口水,一边命今御厨重做。由于是皇帝敕令,因此猫猫一个小小侍女也暂时拥有不小的权限。 富含纤维质的粥品,搭配具有利尿作用的茶,以及易于消化的水果。 很遗憾地,这些方才全被泼到了地上。在烟花巷长大的猫猫,无法相信有人竟然如此暴殄天物。 对于水晶宫的侍女而言,姑且不论什么敕令,大概是看到服侍玉叶妃的丑丫鬟就不高兴吧。 猫猫有很多话想说,但她忍气吞声清理地面。 别的侍女端著美馔佳肴送到梨花妃的跟前,不过一会儿后,就几乎原封不动地送了出来。剩下的大概会赏给一些婢女吧。 猫猫很想为梨花妃进行触诊,然而侍女赖在华盖床周围不走,恭敬有礼但毫无助益地照料病人。替卧病在床的人扑白粉,当然会让人咳嗽了。侍女却说: 「空气真糟,都是因为有下贱之人待在这里。」 就把猫猫撵了出去。她一筹莫展。 (再这样下去,她迟早会衰弱而死。) 不知道是毒素累积过多来不及排出,还是气力不足。 总之人不吃不喝就会死。大概是丧失了活下去的力气吧。 猫猫靠著房间前的墙壁,正在弯著手指数自己还能保住几天脑袋时,听见周围传来娇滴滴的说话声。 她有种非常不好的预感,非常勉为其难地抬起脸来,只见一张非常标致的脸蛋开怀地笑著。 就是那位美如冠玉的宦官大爷。 「你似乎遇到困难了啊。」 「看起来像吗?」 猫猫不带感情,冷眼回答。 「看起来像啊。」 来者目不转睛地盯著猫猫瞧,令她渐渐别开了视线。那双长睫毛又追著靠近过来。一旦四目交接,猫猫想必会在直觉反应下把他当成秽物看待。 「那个臭ㄚ头是什么人?」 她听到有人悄声咒骂。是那个端走膳食的侍女。 猫猫感到严重地坐立难安。周围传来一种吓人的氛围。 女人的嫉妒是如此可怕,壬氏却在她耳边用蜜糖般的声音呢喃。 「总之先进去吧。」 猫猫还没点头,就被硬推进了房里。 甫一进去,房间里那些跟班立刻用比方才更凶恶的嘴脸瞪著猫猫。 然而看到身旁天女的模样,脸上随即浮现淡淡笑容做掩饰。 女人真是种可怕的生物。 「藐视皇上的裁夺,可不是美貌才女该有的行为喔。」 侍女听了壬氏所言,一面咬著嘴唇,一面慢慢从床前退下。 「好了,去吧。」 被壬氏从背后推一把,猫猫向前踉跄了一下。 猫猫行过一礼后站到床前,执起梨花妃血管浮出,不带血色的手。 虽然没有调药那般娴熟,不过猫猫也有些许行医的经验。 梨花妃闭著眼睛,不做任何抵抗。连是睡著还是醒著都看不出来。就像半个魂已经飘往了阴间。 猫猫为了察看眼皮内侧,将手指伸到娘娘脸上。 手指感觉到光滑细致的触感。 娘娘的肌肤一如从前,净白如雪。 (肌肤颜色跟以前一样?) 猫猫表情变得僵硬,转身面对那些侍女。 她站到其中一人面前,用低沉,彷佛压抑著脾气的声音问道。这人就是刚才为娘娘扑粉的女子。 「是你在为娘娘理妆吗?」 「是啊,就是我。这是侍女的职责。」 被猫猫凝目注视著,侍女有些畏怯地回答。看得出来她竭尽所能地在虚张声势。 「因为我希望梨花娘娘能永保青春美丽。」 侍女用鼻子哼了一声,就像在说自己站得住脚。 「是吗?」 清脆的「啪」一声响彻整个房间。 侍女搞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就摔向了施力的方向。 她的脸颊与耳朵想必变得热辣辣的。 猫猫甩了甩右手手掌。如同侍女的左脸颊在发烫,猫猫的手掌也发烫起来。因为她狠狠甩了对方一耳光。 「你做什么!」 旁人都吓得呆了,只有一名侍女跟猫猫兴师问罪。 「怎样?我只不过是在惩罚一个蠢妇罢了。」 猫猫用目中无人的口气说道,一把抓住倒地侍女的头发,拖著她走。「好痛,好痛!」侍女嚷著,但猫猫不予理会。 猫猫在妆台前停下,用空著的手拿起精雕细琢的容器。 她打开盖子,把里面的东西洒在侍女身上。白色粉末飘得到处都是,让人咳嗽不止。侍女眼中浮现出泪珠。 「真是太好了呢,这下你就能跟娘娘一样漂亮了。」 猫猫把侍女的头发往上拉,脸上浮现野兽狩猎时的狞笑。 「这毒性可是会从毛孔,从嘴巴,从鼻子扩散到全身的。这下你也能跟仰慕的梨花娘娘一样,拥有枯枝般的双手,凹陷的眼窝与毫无血色的肌肤了。」 「怎……怎么会……」 侍女满身粉末地说了。 「你知不知道这为什么不准用啊,告诉过你有毒了!」 猫猫怒发冲冠。不是为了这些人用侮蔑的目光看她,也不是因为端来的粥被打翻,而是气这些愚笨的侍女不用大脑,自以为是。 「因……因为这种白粉最美,我以为梨花娘娘也会喜欢。」 猫猫把洒在地板上的白粉抹在另一只手上,用这只手抓住侍女的下巴,歪唇说了: 「谁会喜欢害死了自己孩子的毒药啊?」 听到这种幼稚的藉口,猫猫啐了一声后放开侍女的头发与下巴。指间缠上了几根长发。 「还不快去漱口,把脸也洗洗。」 猫猫看著边哭边逃之夭夭的宫女离开房间后,这次眼睛转向其他害怕的侍女。 「喂,这样到处都是白粉,会危害到病人的,快给我打扫乾净。」 猫猫不说是自己弄脏的,只管指著洒满粉末的地板。侍女吓得身子一震后,就去拿清扫用具了。猫猫双臂抱胸,用鼻子哼了一声。虽然衣服沾到了白粉,但是就随它去吧。 在这当中,只有一人保持冷静。 「女人真可怕。」 壬氏双手插在袖内,轻声低语。 猫猫根本忘了有这个人在。 「啊!」 猫猫感觉到自己急速变得面无血色,当场蹲了下去。 这下搞砸了。 十三话 照料病人 梨花妃的病情比想像中更严重。 猫猫将杂粮粥重煮成米汤,但病人不肯就著调羹吸粥。猫猫强行掰开她的嘴让她喝下,帮助她慢慢吞咽,就这样重复数次。现在计较什么失不失礼也无济于事。 不进食是最大的问题。如同有句话说医食同源,不吃饭是治不好病的。 猫猫耐著性子,不厌其烦地喂她进食。 替房间换气后,呛鼻的香气淡去,换成了病人特有的体味。 大概是为了掩盖体臭而焚了香吧。娘娘似乎已经多日没有入浴。这些无能的侍女让猫猫气上加气。 听说受过猫猫处罚的侍女被罚禁闭了。白粉是她之前买下,偷偷藏了起来的。可怜的是没回收到白粉的宦官被罚鞭刑。就连刑罚都会受到家世所左右。 猫猫带著侮蔑之意瞪著管事的宦官,意思是骂他没用,不过似乎没起多大作用,谁教他一是位拥有特殊癖好的贵人。 猫猫命人准备热水桶与布,跟唤来的侍女一同为梨花妃擦澡。侍女本来面有难色,但被猫猫一瞪就乖乖听话了。 梨花妃肌肤乾燥,水都被皮肤吸了进去,嘴唇乾裂到让人心痛。猫猫用蜂蜜代替胭脂涂在唇上,并帮她简单地绑一下头发。 再来就是勤快地喂她喝茶,并且不时给予稀薄的羹汤代替茶水,好让她摄取盐分。 猫猫增加她小解的次数,助其排出体内毒素。 本来以为娘娘会对可疑的新进人员表示敌意,然而梨花妃就像个人偶,大致上都任凭猫猫照料。她那飘渺的双眼可能根本认不出任何人。 等到每次食用的米汤份量从半盏茶碗增加到一盏后,猫猫慢慢增加汤里的米粒数量。 当娘娘不用让人按著下巴就能自行吞咽时,猫猫在饮食中添加了加肉熬出味道的汤水与水果泥。 到了不用他人帮忙就能自己小解的时候,梨花妃忽然启唇了。 「……么……了。」 猫猫为了听清梨花妃的喃喃细语,站到她的身旁。 「为什么不让我就那样死了算了。」 她的声音小到几不可闻。 猫猫皱起眉头。 「想寻死的话,不进食就行了。娘娘愿意吃粥,就表示娘娘无意求死。」 说完,猫猫让梨花妃啜饮热过的茶。 梨花妃咕嘟咽下后说: 「原来如此……」 她嘶哑地笑了一声。 侍女对猫猫有两种反应。 有些人怕猫猫,有些人怕归怕,但还是和她作对。 (可能做得太过火了。) 猫猫只要情绪超过沸点,似乎就会做出过于激烈的反应。她觉得这是种坏习惯。而且也会讲出些没教养的话来。 猫猫向来以不爱理人但性情还算温厚著称,现在被别人敬而远之,用一种看到恶鬼或妖怪的眼神看她,让她还真有点受伤。 以这次情况来说,那是为了照料梨花妃,就当作出于无奈吧。 不知是皇上还是玉叶妃有令,明眸皓齿的壬总管变得常常前来关照。猫猫决定能利用的东西就要利用,于是请他命人在水晶宫临时赶造浴室。除了原本就有的浴池,现在还能洗蒸气浴。 猫猫尽量委婉地告诉壬氏「没事就不用再来了」,但壬氏动不动就喜欢来取笑把自己视为妖孽的猫猫。 真是个吃饱没事做的宦官。 多希望他能向每次都带糕饼来的高顺学著点。 大概要像他那样做事勤恳的人才能当个好夫君吧,虽然是宦官。 猫猫让病人摄取纤维质,多喝水,促进排汗与排泄。 她一心一意帮助病人身体排毒,过了两个月后,梨花妃已恢复到可以自行外出散步了。 原本梨花妃最严重的病因,就是心病造成身体衰弱。只要不继续摄取毒素,猫猫判断不会有问题。 虽然要恢复往昔的丰满玉体还需要时间,但脸颊已经恢复红润,不会再徘徊于生死边缘了。 猫猫在返回翡翠宫的前一晚,前去向梨花妃告辞。 她原以为梨花妃一旦意识恢复清晰,就会骂自己是贱人什么的,但娘娘并没有说什么。 梨花妃自尊心强,但并不盛气凌人。发生过东宫太子那些事情,猫猫本来将她想像成一个讨厌的大小姐,看来其实具备了嫔妃应有的品格。 「那么,小女子一早就告退。」 猫猫嘱咐过今后的膳食疗法与几个注意事项后,正打算离开房间时…… 「我问你,我以后是不是没指望生子了?」 梨花妃说了。 语气毫无感情起伏。 「小女子不知。窃以为娘娘可以试试。」 「我都已经不得宠了,何从试起?」 猫猫不是不明白她想说什么。 她之前怀得了东宫,是因为能趁著宠妃玉叶妃休息的空档侍寝。 公主与东宫隔三个月出生,恰好证明了这一点。 「是皇上命小女子来此的。待回去之后,皇上应该也会再来探望梨花娘娘才是。」 无论是出于政治还是感情因素都无所谓。 要做的事都一样。后宫制度如此,无关乎儿女情爱。 「不听玉叶妃的劝,平白害死了亲骨肉的女人,能赢得过她吗?」 「窃以为这并非胜负问题。况且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猫猫拿起挂在墙上的小花瓶。瓶里插著绽放星形花朵的桔梗。 「世上百花争妍,但我认为牡丹与菖蒲何者为美,不是能够一概而论的。」 「但我没有她那翡翠般的眼眸与淡色的云鬓。」 「娘娘有其他长处,何须比较。」 猫猫说著,视线从梨花妃的容颜往下移动。 一般都认为消瘦时会从这里瘦起,然而娘娘的颈项底下,仍然好端端地结著两颗哈密瓜。 「大小压倒群雌自不待言,我想弹力与形状也都艳冠群芳。」 在青楼见识过无数美女的猫猫都这么说了,错不了。猫猫每次为她洗澡总是看得心神荡漾,不过这是秘密。 站在服侍玉叶妃的立场,猫猫不便过度替她撑腰,但决定留下一份临行礼。 「可以请娘娘将耳朵凑过来吗?」 猫猫嘀嘀咕咕的不让旁人听见,将某件事传授给梨花妃。 这是妓院的小姐们说过「学起来不吃亏」的独门绝活。很遗憾地,猫猫不具有足以运用的两颗硕果。只有梨花妃才适合运用这项绝活。梨花妃不知是听见了什么,据说脸红得像颗苹果,此事短期内在侍女之间蔚为话题,不过猫猫并不在乎。 后来有一段时期,皇上变得极少临幸翡翠宫。 「呼,总算能睡几天好觉了。」 玉叶妃话中带刺地说,听得猫猫目光四处游移,但这又是另一段故事了。 十四话 火焰 (果然有。) 猫猫一手拿著洗衣篮,面露喜色。 东门旁的松林生长著赤松。 在后宫内,庭园大致上来说管理得很周到。每年也会有人替松林除去枯叶或枯枝。经过细心照料的松林,能够促进某种蕈类的成长。 在猫猫手里的,是蕈伞只有小幅张开的松茸。 尽管也有人厌恶此种香气,但猫猫很喜欢,将这种蕈类撕成四片用铁网烘烤,洒上盐与柑橘汁享用,人生乐事莫过于此。 虽然是座小树林,不过猫猫幸运找到丛生处,篮子里装了五朵松茸。 (要到老叔那儿去吃,还是去厨房吃?) 如果到翡翠宫吃,可能会被追问食材的来源。到林子里采松茸,可能不是一介宫女该做出的行为。 因此,猫猫去找人好医术差的老好人医官。如果他爱吃很好,不爱吃应该也会放猫猫一马。猫猫已经跟八字胡庸医有了交情。 半路上,猫猫还不忘顺道去看看小兰。猫猫朋友少,小兰是她宝贵的消息来源。 猫猫为了照顾患病的梨花妃而瘦了不少,一回翡翠宫就被前辈侍女养胖。待在劲敌妃子那边长达两个月,大家仍然这么热心让猫猫很高兴,但同时也很伤脑筋,每次茶会都送给她的点心也摆在篮子里吃不完。 再多甜食都吃得下的小兰两眼发亮,在短暂的休息时间当中一直跟猫猫讲话。 两人坐在洗衣场后边的木桶上闲聊。 虽然还是老样子,多半是些空穴来风的鬼怪故事,然而…… 「宫中宫女使用春药,成功色诱了不近女色的古板武官喔。」 听到这件事,猫猫莫名地直冒冷汗。 (嗯,应该跟那无关。大概吧。) 猫猫这才想到,那时好像完全没问要用在谁身上。算了,是谁都无所谓。 这里的宫中,指的是此处以外的宫廷。 由于那里有像样的男性,因此成了竞争激烈的明星职业。不同于后宫宫女,要通过考试得到任用的菁英才当得上。 附带一提,由于此处没有像样的男性,因此成了只能独守空闺的职场。不过嘛,怎样都无所谓。 到了尚药局一看,除了八字胡的大叔,还有个铁青著脸的陌生宦官。 宦官不知怎地频频摩娑著手。 「哦哦,小姑娘,你来得正好。」 庸医面露好脾气的笑容,出来迎接猫猫。 「什么事?」 「好像是皮肤发炎,能不能给他调份软膏?」 这实在不是掌管后宫医药的官吏该说的话。怎么都不会想到自己来调制? 反正司空见惯了,猫猫打算前往隔壁有药柜的房间。 在那之前,她先将篮子放下,拿出松茸。 「有木炭什么的吗?」 「哦哦!采来的这几朵可真是肥美。豆酱清与盐也不可少。」 既然是庸医爱吃的东西,事情就好谈了。庸医步履轻快地前去食堂要调味料。要是差事也能做得这么俐落就好了。 可怜的病人被丢著没人管。 (如果他不排斥,我可以分个一朵给他。) 看著可怜的宦官,猫猫一边咯吱咯吱地搅拌药材一边心想。 等到庸医拿著调味料与炭盆回来时,黏糊的软膏已经做好了。 猫猫执起宦官的右手,仔仔细细地替红疹子涂上软膏。味道有点不好闻,但也只能请他忍耐了。 涂完药后,铁青的脸色似乎恢复了点红润。 「哎呀,真是个好心肠的宫女啊。」 在宫女当中,有些人会用侮蔑的目光看宦官。那种眼神就像在看不男不女的畸形生物。 「就是啊,她常常帮我的忙。」 两名宦官悠悠哉哉地对话。 讲到宦官,在一些时代会被当成挟势弄权的恶人看待,但实际上那种人只是少数。大多都像他们这般性情温和。 (也有例外就是了。) 一张令人不愉快的脸闪过猫猫的脑海,她把它消除掉。 猫猫点燃木炭,放上铁网,用手撕裂松茸放在上面,又切开擅自从果园取来的酢橘。 烤到独特的香味飘入鼻腔,表面带点焦痕后盛声,洒上盐与酢橘享用。 两个大叔都吃了,所以已经确定是共犯。猫猫一直等到两人都吃了,自己才开动。 猫猫正在咀嚼时,庸医悠闲地开始话家常。 「小姑娘无所不能,帮了我好大的忙啊。除了软膏之外,她还帮我做了各种药呢。」 「哦,那真是了不起。」 简直把猫猫当亲生女儿了,让人有点伤脑筋。 无意间,猫猫想起已经半年以上没见到的阿爹。不晓得他有没有好好吃饭?有没有人买药赖帐? 猫猫正陷入些许感伤情怀时,庸医竟然发挥庸医本色,说出一句不该说的话来。 「是啊,我看没什么药是她做不来的。」 (噶?) 猫猫还来不及阻止他夸大其辞,眼前的宦官已经有了反应。 「什么都行吗?」 「什么都行。」 庸医得意地用鼻子出气,啊啊,难怪会是个庸医。 宦官睁大双眼看著猫猫,表情显得不苟言笑。 「那么,你能做出驱邪解咒的药吗?」 男子一边抚摸发炎的右手一边说道。 他的脸色又变得跟刚才一样铁青。 ……………………………………………………………………… 事情发生在前天夜晚。 每天的最后一份差事都是收垃圾。 后宫各处拿出来倒的垃圾,会用板车收集起来,运至西侧大洞烧掉。 本来傍晚之后是禁止生火的,不过这夜无风,空气也潮湿,上面认为没有问题就准了。 下官们将垃圾扔进洞里。 他想早点做完差事,因此自己也同样专心做事,把板车上的垃圾陆续扔进洞里。 无意间,板车上有个东西吸引了他的目光。是女子的衣物。虽不是丝绢,但也是高级料子,丢掉可惜。 他不知该如何处理,拿起来一看,发现里面包著零散的木简。 包著木简的衣裳,袖口有一大块烧焦的痕迹。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虽然丈二金刚摸不著头脑,但差事总得要做一他将木简一一拾起,丢进了洞里的火堆。 ……………………………………………………………………… 「结果火舌猛烈升起,变成了令人毛骨悚然的颜色?」 「正是。」 公公似乎光是回想都觉得害怕,肩膀在打颤。 「颜色是一下红一下紫,又一下蓝?」 猫猫确认性地问道。 「是啊。」 猫猫恍然大悟地点头。 原来今天小兰告诉她的传闻,就是从这里来的。 (明明是西侧的事,竟然会传这么远。) 都说宫女的流言蜚语传得比飞毛腿还快,看来此话不假。 「那一定是以前葬身火窟的妃子作祟。就说晚上不该生火嘛,所以我的手才会变成这样。」 宦官手上的发炎,似乎是看到那种怪火后才发作的。他铁青著脸簌簌发抖。 「拜托了,姑娘。就为我调配一道解咒的药方吧。」 公公用哀求的目光看著猫猫,一副病急乱投医的神情。 「哪可能有那种药嘛。」 猫猫冷淡地说完径自离席,到隔壁房间的药柜翻找。 她不理会不知所措的庸医与公公,把一些东西放到了桌上。有几种粉末,还有木简的碎片。 「那个火焰是不是这种颜色?」 猫猫拿木简去碰燃烧的木炭,确定点著了火后,用药匙舀起白粉洒入火中。 橙色火焰变得赤红。 「不然就是这个。」 猫猫洒入别种粉末,火焰变成了青绿色。 「用这个也行。」 她撮起一点沾松茸的盐加进去,火焰就变成了黄色。 两名宦官睁圆了眼。 「小姑娘,这究竟是?」 庸医神色惊讶地问道。 「就如同染色的烟火,只不过是随著燃烧的东西不同,火焰颜色也会有所改变罢了。」 妓楼里有个寻芳客是烟火匠。传家密技一旦进了香闺,也变成了茶余饭后的话题,甚至不知道隔壁就住著小孩子。 「那我这手是怎么搞的?不是诅咒吗?」 公公摩娑著手向猫猫问道。猫猫将白色粉未拿给他。 「直接用手碰这个有时会起疹子,要不就是木简上用了生漆。不管是哪一个,我想公公应该原本皮肤就弱,容易发炎吧?」 「……经你这么一说,的确。」 红肿著手的宦官厅软无力地跌坐在地。公公脸上挂著安心与惊讶。 上回大概也是零散木简上沾到了什么东西吧。所以烧掉时才会冒出彩色火焰。 哪里是什么诅咒,不过就是这样而已。 (问题是这里怎么会有那种东西。) 猫猫的思绪被打断了。一阵啪啪拍手声传来。 猫猫转头一看,只见一个颀长人影站在房门口。 「漂亮。」 不知是何时来的,一个讨厌的访客站在那里。 壬氏脸上浮现一如平常的神仙微笑站在那儿。 十五话 暗中策划 猫猫被壬氏带到宫官长的房间。 中年宫女在壬氏的指示下,退到了屋外。 容猫猫说一句真心话。要跟这个生物两个人待在同个房间里,她完全做不到。 猫猫并不讨厌美丽的事物。只是如果那个东西太美,她会觉得任何一点汗点都像是滔天大罪,而无法容忍。如同经过精心琢磨的璧玉只要留下一小道刮痕,价值就会减半一样. 容貌姣好,内在却令人遗憾。 所以,猫猫看他时,总是忍不住把他当成满地爬的虫子. 这是莫可奈何的。 (真想把他当成珍玩视之。) 这是平民百姓猫猫的真心话。 当高顺代替宫女进来时,猫猫如释重负。最近这个寡言侍从慢慢变成了心灵慰藉。 「这些究竟有几种颜色?」 壬氏把从尚药局拿来的粉末一字排开。这些是猫猫记得的药品,其他说不定还有更多。 「红、黄、蓝、紫、绿,若是细分的话还能分出更多,具体数量不明。」 「那么,如何才能让木简附上这些颜色?」 直接将粉末洒上去绝非易事,必定会启人疑窦。 「盐巴的话只要以水调开就可以染色。我想这边这个也可比照办理。」 猫猫将白色粉末移向自己。 「其他粉末有些似乎可以用水以外的东西调开。这方面小女子不是专家,不甚清楚。」 同样是白色粉末,也有水溶性与非水溶性的,还有的能够以油调开,类型千差万别。既然要让木简浸泡其中,应该是使用水溶性的粉末较为合理。 「这就够了。」 青年双臂抱胸,沉思默想。 这么简单的一个动作,看上去就有如一幅画。上天有时会赐与一个人只应天上有的美貌,真是罪过。而这样一个丽质天生的人居然以宦官身分在后宫当差,也实在是够讽刺的。 她知道壬氏掌握了后宫内的大小事宜。 猫猫这时说的话可能成了某种根据,壬氏似乎正在脑中将零散碎片拼凑起来。 (或许是……暗号吧?) 归纳出的答案恐怕是一样的。但猫猫十分清楚自己不该说出口。 有句谚语说「野鸡不叫不挨打」。忘记是哪个国家的谚语了。 由于看起来没自己的事了,猫猫正打算离开时…… 「且慢。」 却被壬氏叫住了。 「总管有何吩咐?」 「我喜欢土瓶蒸。」 「什么的土瓶蒸?」这不用问也知道。 (果然被逮到了。) 看来在尚药局吃松茸还是太招摇了。 猫猫垂头丧气。 [小女子明日就去采摘。」 她如此告诉千氏。 明日还得再跑一趟松林才行。 ……………………………………………………………………… 确定门砰一声关上后,壬氏收起蜂蜜般的甜美笑容。取而代之地,视线变得有如水晶的尖端。 「找出近日手臂烫伤之人。先从个人房妃嫔找起,贴身侍女也要查。」 他如此命令候命的副手。沉默寡言的高顺彷佛一直在等这句话,低头领命。 「遵命。」 高顺离开后,宫官长走了进来。壬氏觉得每次来都把她赶出去,真是对不起她。 「抱歉了,每次都得借用你这地方。」 「不……不敢。」 宫女都一把年纪了,仍然满面羞红。 壬氏再次将天上甘露般的笑靥挂在脸上。 女子分明就该如此,她却…… 他想利用那个丫头,却毫不见效。难道自己的美貌不过如此? 壬氏只短暂地噘了一下嘴,就又面露原本的笑靥,离开了房间。 ……………………………………………………………………… 一回到翡翠宫,宦官搬来的一大堆箱笼正等著猫猫。箱笼在厅堂里层层堆起,侍女忙著检查箱中物。 猫猫原以为是皇帝的赏赐,或者是家乡寄来的补贴,但样子好像不对。以玉叶妃的衣裳来说相当朴素,而且同种式样的有好几件。看侍女纷纷拿起衣裳对著自己比大小,似乎是新的侍女服。 「来,这你穿穿看。」 前辈侍女樱花把一件新衣拿来给猫猫。 米色上衣搭配淡红衣裙,衣袖为淡黄色,比平常的衣裳更为宽松。 虽不是丝绢,但也是以上好棉布制成。 「这是?」 即使色彩内敛适合侍女穿著,款式却不实用。而且猫猫从未穿过胸口大开的衣裳,忍不住露出排斥的表情。 「问这什么话,当然是游园会的衣裳了。」 「游园会?」 猫猫万事听从前辈侍女的好意,每日除了试毒与调药,就是到外头到处采药,跟小兰聊天,或是在尚药局喝茶。因此王公贵人们的话题几乎是毫无耳闻。 老实讲,猫猫都觉得差事太轻松而不好意思了。 见猫猫一头雾水,樱花拿她没辙地告诉她。 她说每年在宫廷的庭园,会举行两度园游会。 未立皇后的皇帝,会带正一品的嫔妃到场。照料嫔妃的宫女也会随同到场。 在后宫内,玉叶妃号「贵妃」,梨花妃号「贤妃」。 另外尚有「德妃」与「淑妃」两位嫔妃,合称四夫人,皆为正一品。 本来冬天的园游会应该只由「德妃」与「淑妃」赴宴。然而由于前次玉叶妃与梨花妃刚生下孩子,不克参与,因此这次决定令四夫人一同赴宴。 「所有人都得赴宴吗?」 「是呀,得拿出浑身解数才行。」 难怪樱花会这样干劲冲天了。 踏出后宫的机会本来就少,这次还是铃丽公主初次亮相,而且上级妃子无一缺席,看头可多著了。 为了侍女人数少的玉叶妃著想,猫猫不能以不识礼仪为由拒绝赴宴。此种公开场合正需要有人试毒,这点小事她是知道的。 (怕要有一场腥风血雨了。) 猫猫的直觉很准。 伤脑筋的是真的很准。 「最好在胸前塞点东西。臀部附近也要加点高度,不介意吧?」 「由樱花做主。」 时下以丰腴体态为美,猫猫的体型只能用瘦小乾枯来形容。 樱花把衣带勒得紧紧的,一边调整衣裙或袖子的长度,一边补上临门一脚: 「还得好好化妆才行呢。你偶尔也该努力遮掩一下雀斑才好。」 看到樱花咧嘴一笑,不用说也知道,猫猫用一个抽搐的笑脸做回答。 猫猫听红娘重复一遍园游会的流程,觉得厌倦不已。 红娘有参与去年春天的园游会,她说: 「本来还以为今年取消,正感放心呢。」 她呼了一声,深深叹了口气。 猫猫问她何事如此不情愿,她说其实也没有要做什么,就是站著而已。 嫔妃终究是去做客的,只要跟著皇帝即可。嫔妃的侍女也一样。 只要欣赏演武、乐舞、诗歌与二胡等表演,吃端出的菜肴,官员来致意时适宜给点笑容即可。 但是要在刮冷风的屋外。 庭园大小与皇帝的权力成正比,不必要地广大宽阔。 只不过是想去个茅房,就得花上两刻钟。 主宾皇帝不会离席,嫔妃也只能夫唱妇随。 (没有铁打的膀胱还干不来呢。) 早春时节的园游会都这么难熬了,冬天不知道有多惨。 于是猫猫替中衣缝上许多口袋,准备在里面装热石头。另外又将姜与橘子皮刨成细丝,用砂糖与果汁煮成糖果。 猫猫将中衣与糖果拿给红娘看,她眼睛水汪汪地请猫猫替大家都做一份。 正在制作时,闲人宦官也来了,叫她替自己也做一份。 他的侍从也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不得已,猫猫就一起都做了。 不只如此,当晚临幸之际,玉叶妃似乎将此事告诉了皇帝,翌日皇帝御用的裁缝与御厨都来了,于是猫猫教他们如何制作。 看来这宴会的确是件苦差事。 不过猫猫发现,其实只消花点工夫就能让事情轻松不少,但大家好像都没想到,白白受罪。看来一旦习惯成自然,就会连一点小工夫都想不到。 多亏于此,直到园游会开始之前,猫猫所有时间都用来做手工。其间,为了矫正猫猫偶尔蹦出的粗鄙言词,红娘好心来指导她。猫猫很感谢她的亲切,但也很困扰。不同于另外三位姑娘,红娘这位侍女长似乎略微察觉到了猫猫的本性。 前一晚猫猫总算有了空闲,于是决定拿手边的药草调制药品,以防万一。 「玉叶娘娘真是丰姿冶丽。」 樱花她们这样说,并不是在阿谀奉承。 (真不愧是宠妃耶。) 散发异国风情的妃子,穿起了嫣红衣裙与淡红上裳,外头披一件与衣裙同色的嫣红金丝绣纹大袖衣。头发绾成大双鬟,插两支花簪,正中央再戴上头冠。花簪上有银步摇,前端垂将着红绢流苏与翡翠珠。 服饰造型华丽却不喧宾夺主,是因为玉叶妃天生丽质。 一头燃烧般红发的娘娘,被人称誉为举国最适合红色的美女。而翡翠眸子在满目嫣红当中耀耀成光,也散发出一种神秘气质。想必是因为玉叶妃继承了浓厚的异国血统。 猫猫她们的衣裙采用淡红色,也是代表侍候玉叶妃的意思。侍女身穿与主子系出同门的色彩,但颜色较淡,藉此达到红花绿叶之效。 侍女各自帮忙穿上同一式样的衣裳,绾起头发。 趁著这难得的机会,玉叶妃从自己的妆台取出了珠宝盒。 里面放著翡翠首饰、耳饰与发簪等等。 「你们是我的侍女,我得给你们做个记号,免得坏男人接近你们。」 说著,玉叶妃为各侍女的头发、耳朵或脖子一一戴上珠宝。 她也为猫猫戴上了玉首饰。 「谢娘……」 (噫!) 谢都还没谢完,猫猫就被人从背后架住了。 樱花从后面伸出手臂,紧紧抱住了她。 「好啦,该来化妆喽。」 红娘手拿小刷子,笑得邪门。她看起来似乎比平时兴奋浮躁,不知是是不是猫猫多心了?其他两名侍女也各自拿著胭脂贝壳与笔刷。 猫猫忘记了,最近前辈侍女早就吵著说要给她化妆。 「呵呵,去让人家把你化可爱点吧。」 看来这里还有一个共犯。玉叶妃发出银铃般的笑声。 四名侍女对惊惶失措的猫猫毫不留情。 「首先得把脸擦擦,涂上香油才行。」 她们用湿布用力擦拭猫猫的脸。 「咦?」 樱花等人同时发出傻愣叫声,响遍了整个房间。 (唉——) 猫猫一脸疲倦地仰望天花板。 侍女的目光在她的脸庞与擦脸布上来回梭巡,惊得嘴巴都合不拢。 (看来是穿帮了。) 猫猫尴尬地闭起了眼睛。 在此声明一件事。 猫猫不愿化妆的理由,并非因为讨厌化妆,也不是不擅此道。 真要说的话,其实她算得上擅长化妆。 既然如此,为何不肯呢?是因为她的脸已经化过妆了。 湿布上沾染了淡褐色的污渍。 大家以为未上妆的脸庞,其实是她的妆容。 十六话 游园会 其壹 当园游会再过半个时辰就要开始时,玉叶妃与侍女都在庭园的凉亭里等待时间到来。 池塘里有著五彩缤纷的鲤鱼泅泳,通红的丹枫飘下所剩不多的落叶。 「你帮了大家一个大忙呢。」 虽然阳光充足,但北风又冷又乾。平常大家只能簌簌发抖,不过有了内藏热石头的中衣,大家都不至于太难受。 原本让人挂心的铃丽公主,也在篮子里好端端地窝著。篮子里同样放了热石头。 「公主的热石头要频繁取出,重新用布包好,以免造成烫伤的危险。还有糖果含太久会让嘴里刺痛,请多注意。」 猫猫在提篮里装了替换的热石头。公主的尿布或替换衣物等等也在里面。替石头加热的火盆已经请宦官搬到宴场后面了。 「我明白了。话说回来……」 玉叶妃淘气地发出「呵呵呵」的笑声。其他侍女也都在苦笑。 「你可是我的侍女哟。」 玉叶妃指著翡翠首饰。 「娘娘说得是。」 猫猫决定只听字面上的意思。 ……………………………………………………………………… 高顺看著主子问候德妃。 拥有天女般微笑,宛如天上甘露的壬氏,比小小年纪就被誉为美姬的德妃更为冶艳动人。 只不过是在平素的质朴官服上添点刺绣,头发再插支银簪,就让服饰豪华绚烂的妃子相形失色。 美到这种地步已经成了一种挖苦人的存在,然而相形失色的妃子本人却看得如痴如醉,大概是用不著担心了。 实在是个作孽的主人——高顺心想。 问候过三位妃子后,接著要去向玉叶妃问安。 高顺看到她们在池塘另一头的凉亭。 壬氏本该对四夫人一视同仁,然而最近,主人总是比较关照玉叶妃。 虽说玉叶妃是皇帝的宠妃,所以不用大惊小怪,但是原因摆明了不只如此。 看来主人还是改不掉喜欢玩弄玩具的老毛病。高顺摇摇头,觉得很伤脑筋。 壬氏向妃子行礼,赞美她与嫣红衣裳相映成趣。 高顺也觉得玉叶妃穿起红衣很美。异国的神秘风情与妃子的天生丽质,彷佛让空气都受了熏染。 后宫内讲到华美的风韵,恐怕只有玉叶妃能不逊于壬氏。 但这不表示周围的宫女不美,她们个个都散发著自己的魅力。 壬氏的了不起之处,在于能够明确地开口赞美这些地方。 谁都喜欢听别人称赞自己满意的部分。壬氏很懂得利用这点。 壬氏不说谎话。 只是也不说真话罢了。 他佯装平静,然而左边嘴角微微上扬。长年服侍他的侍从看得出来,那是小孩眼前摆著玩具时的表情。真让人为难。 壬氏假装要看公主的脸,接近娇小的侍女。 然而…… 那里站著一个面无表情,一副好像看不起壬氏的傲慢神态的陌生侍女。 ……………………………………………………………………… 「壬总管好。」 猫猫留心不露出「怎么又来了,闲人一个」的表情。 由于高顺在看著,她希望尽量别引起风波。 「你化妆了?」 壬氏用一种心神恍惚的语气问道。 「没有,小女子并未化妆。」 只有嘴唇与眼角上了点胭脂,其他都是原来面貌。小小点缀应该不算化妆。 鼻子周围留下了点淡淡斑痕,但不到需要在意的程度。 「雀班不见了。」 「是的,因为擦掉了。」 剩下的是以前她自己用针刺出的黥面。她没有刺得很深,墨用得也淡,大约一年就会消失不见。 即使说会消失,然而这种行为与罪人刑罚无异,使得阿爹当时面有难色。 「是化妆涂掉的吧?」 壬氏向猫猫确认性地问道。他歪著眉毛,眯起眼睛盯著猫猫看。 「是因为卸了妆,所以不见了。」 (啊——也许我应该随口应付过去的。) 猫猫发现自己弄错了回答,但为时已晚。解释起来实在很麻烦。 「你讲的话很奇怪,前后矛盾。」 「不,没有的事。」 化妆不只能让人变美。有时已婚妇女也会化妆,故意让自己变丑。 猫猫每天都用乾燥黏土与染料调和的液体涂在鼻子周围。把黥面的细斑涂得模糊,看起来就很像是黑斑。谁也没想到她会这样做,所以没人看穿。 脸上长有雀斑与黑斑,相貌平平的女子。 因此别人都叫她丑女。 反过来说,假若没有雀斑与黑斑,可以说就只是一张没有特徵的大众脸。 然后只要涂上一点胭脂就能改头换面,完成与平素的猫猫截然不同的容貌。 听了猫猫的解释,壬氏抱头苦思,好像不太能够理解。 「为什么要化那种妆,有意义吗?」 「有的,可以避免被人拖进后巷。」 虽说身处烟花巷,但还是不乏一些色欲薰心之人。那种人大抵身无分文,又凶狠残暴,其中还有很多人身染性病。由于猫猫家里是借用娼馆的一个房间面对著道路开药铺,有些人会将她家错当成不同风格的妓院勾栏。世上爱好标新立异的事物之人倒也不少。 当然,猫猫可不想跟他们纠缠。 一个又痩又小,而且满脸雀斑的小丫头,比较不容易被人看上。 壬氏愣愣地听著,不知怎地战战兢兢地问了: 「你被人拖进去过吗?」 「未遂罢了。」 猫猫听出了他想说什么,冷眼瞪著他。 「不过倒是被人口贩子掳走了就是。」 她还顺口酸了一句。 被卖进后宫的女子长得越美越好。那时猫猫去采药,不巧忘了化妆。她要采渐渐变淡的黥面要用的染料。看来那些人认为她勉强卖得了钱。 壬氏按住了头。 「抱歉,是我管理不周。」 以这种形式召集后宫宫女,大概也并非管事者所愿。壬氏失去了平素的耀眼光华,显得有些沮丧。 「没关系,绑匪贩卖人口跟家境贫寒而卖身根本无从分辨,小女子并不介意。」 前者是犯法,后者则是合法。纵然是掳人,只要买进的人说不知情,就不会受罚。 也有很多人钻这个法律漏洞送来宫女。只要多送些不同类型,说不准哪一个就让皇上食指大动了。而且且部分薪俸会自动送进口袋。 猫猫现下在后宫化这种妆,跟隐瞒自己会写字的事实出于同一种理由。虽说事到如今已经无关紧要,但她也不知道该选在何时恢复本来面貌,于是就维持现状,如此而已。 「你不生气吗?」 壬氏不解地问。 「当然生气。可是,错不在壬总管。」 猫猫明白要求为政者毫无缺失是没有意义的。就跟不管如何治水,都无法完全预防水患是同样的道理。 「嗯,我很抱歉。」 猫猫听见了毫无矫饰的声音。 (难得看他这么老实。) 猫猫正想抬头看他,某个东西唰的一下插到了头上。 「总管弄痛我了。」 猫猫一脸不满地看著壬氏,用瞪人的眼光问他干了什么好事。 「是吗?送你。」 她看到的并非甜蜜但空虚的笑靥,而是夹杂著些许忧郁与羞赧的神情。 猫猫摸了摸头,发现本来并未插钗的头发上,传来冰凉的金属触感。 「那就晚点宴场见了。」 壬氏背对著猫猫挥挥手,就离开了凉亭。 插在头上的是男用的银簪。想必是方才壬氏戴在头上的东西。作工看似朴实无华,却刻满了精细雕饰,想必能卖到不错的价钱。 「啊——好好喔。」 由于樱花艳慕不已地看著,猫猫本来想送给她,但另外两人也露出相同表情,猫猫思索著该怎么做才好。 红娘苦笑起来,按住猫猫想递出簪子的手,摇了摇头。意思大概是人家馈赠的东西,不可以随便给人。 「真是,这么快就不守信了。」 玉叶妃用闹别扭的表情看著猫猫。 妃子拿起猫猫手里的簪子,美美地帮她插在绑好的头发上。 「这下你这侍女岂不是不只属于我一个人了?」 不知是幸或不幸,猫猫对宫中之事……特别是王宫贵人的事情很生疏。 她连这代表何种意思都不知道。 十七话 游园会 其贰 园游会于中庭设下的宴席举行。大型凉亭里铺了红地毯,长桌排成两排,前面设置了上座。 皇上坐上座,两侧坐皇太后与皇弟,东侧坐贵妃与德妃,西侧则是贤妃与淑妃。如今东宫太子薨逝,当今皇上的同母皇弟拥有第一继承权。 话说回来,猫猫觉得此种座位安排分明是挑衅。怎么看都像在煽动四夫人的敌对心态。 皇帝的弟弟虽以皇太后为母亲,据说却过著不见天日的生活。纵然表面上像这样在上座安排了席次,却是空席。皇弟体弱多病,几乎不踏出自己的房间一步,也不执行公务。 有一部分的人百般臆测,认为皇帝太宠年纪相差甚多的弟弟,或是命其幽闭,又说可能是皇太后太疼皇弟,不愿让他外出。 总之呢,这跟猫猫没有关系。 菜肴要过正午才会端上来,此时众人都在欣赏杂耍或乐舞。 玉叶妃身边只有侍女长红娘服侍著,只要没有事情,其他侍女都在布幕后方等候吩咐。 公主由皇太后哄著。皇太后举止大方且美貌不减当年,即使让四夫人簇拥著仍不显逊色。再加上如此安排,即使有人将青春永驻的她错当成皇后也不奇怪。 事实上,皇太后的确年轻。猫猫听樱花她们说过此事,反过来计算皇太后产下当今皇帝的年龄之后,真想给先帝一个白眼。虽说世上有著爱好女童的特殊性癖好,但如果是当今最高统治者如此,又该做何反应呢?总之猫猫觉得皇太后生子一定很不容易,光是这点就很了不起了。 猫猫正在想著这些事时,一阵强劲的风吹来,令她浑身颤抖了一下。 (索性准备个帷幕不是更好?) 布幕只能遮挡身影,根本挡不了风。 猫猫她们揣著热石头都觉得冷了,其他妃子的侍女想必更吃不消。 果不其然,其他候命的侍女簌簌发抖,其中还有人站成了内八字。猫猫觉得她可以趁现在去茅房,不过当著其他妃子的侍女面前,可能想去也没脸去。 令人伤脑筋的是,四夫人的侍女都喜欢代替主子较劲。 负责劝解的侍女长都各自跟在妃子身旁,没人劝阻。 目前的战况是「玉叶妃军对梨花妃军」以及「淑妃军对德妃军」。 附带一提,玉叶妃军营全军只有四人,连敌军侍女的一半都不到。战局看似是我方略居下风,然而樱花输人不输阵。 「啊?说我们土气?你有没有脑袋啊?所谓的侍女应该要尽心侍奉主子才对,打扮得花枝招展是何居心啊。」 看来双方是在吵衣服的问题。由于是服侍梨花妃,对方那些侍女的衣裳都是蓝底。那些衣裳大多附有披帛与许多装饰,比玉叶妃这边华丽许多。 「你说这什么话?打扮得丑,辛苦的是主子。难怪会雇用那个丑丫头——」 水晶宫的侍女嘻嘻笑著。 (哦,当著我的面取笑我呢。) 猫猫事不关己地想。不用说也知道,人家说的丑丫头就是她。猫猫很明白在这后宫当中,自己的容貌连平凡都算不上。 得意洋洋地挺著胸脯的宫女,是之前跟猫猫作对的侍女之一。那人个性凶焊,但不具有胆识,动不动就是一句「我要向我父亲告状」。猫猫为了让她闭嘴,于是趁那宫女落单时将她逼到墙边,一边把膝盖塞进她的大腿之间,一边用指尖摸了摸她的颈子,然后回以一句「那我就弄得你告不了状」,于是后来她再也不敢靠近猫猫。 (看来她听不懂娼妓式的玩笑话。) 至少那句话不该对著不谙世事的富家千金说。那名侍女不知道自己会被怎样,战战兢兢地躲猫猫躲得远远的。竟然把那种玩笑话当真,真是个黄花大闺女。 「那丑丫头不在这儿,想必是被拋下了吧。这也难怪,带那种丑女过来可是要丢人现眼的,我看连一件玉饰都拿不到。」 宫女似乎完全没认出猫猫。 (真是过分,咱们可是共处了两个月耶。) 看到樱花差点气急败坏地扑上去,还需要另外两名侍女拦住她,猫猫觉得差不多该让对方安静下来了。 猫猫绕到樱花她们的背后,用手掌遮著鼻子,看著身穿蓝衣的侍女。 一名侍女先是狐疑地眯起眼睛,接著察觉到了某件事,脸色发青地对身旁的侍女耳语。鼻子一遮起来之后,即使没有雀斑,对方似乎也认出了猫猫来。 就像玩传话游戏一样,最后事情传到了趾高气昂的侍女耳里,她笔直伸出来威吓人的手指抖个不停,惊慌失色地张著嘴巴。 她与猫猫目光对上了。 (总算认出我来了啊。) 猫猫尽可能露出满面笑容,但看在侍女眼里却有如虎狼。 「啊,啊啊……啊啊!」 对方好像吓傻到话都不会说了。 「怎……怎样啦。」 樱花不知道猫猫在背后笑得邪门,看敌对者忽然像小动物般发抖,一肚子纳闷。 「啊,啊啊。今……今儿个就姑且放你一马。你……你可得感谢我啊。」 侍女撂下莫名其妙的狠话,就跑到布幕边边去了。明明还有其他空著的地方,她却跑去离猫猫等人最远的位置。 樱花等人被弄得一愣一愣的…… (还是很受伤耶。) 至于猫猫则是做如此想。 樱花重新打起精神,看著猫猫的眼睛说: 「受不了,虽然早就觉得她们尽是些讨厌鬼了,但真是对不起你,让你受委屈了。你明明这么可爱。」 樱花歉疚地说。 「没关系,我不在意。这事先搁一边,热石头还不用替换吗?」 猫猫是真的毫不介意,所以没关系。然而樱花却眉头紧锁,用同情的目光看她。 「不用,还是温的,不要紧。话说回来,她怎么没事忽然开始发抖?」 另外两名侍女也大惑不解。翡翠宫的三位侍女虽然尽是些勤快又好脾气的姑娘,但有点爱作梦,因此也就有点儿傻里傻气。猫猫并不讨厌樱花她们这种性情,只是有些时候比较麻烦了点。 「谁知道呢,也许是很想去如厕吧。」 猫猫若无其事地说。 附带一提,如今猫猫的设定除了是被爹娘打骂,被迫卖身而沦为死不足惜的试毒侍女,还再加上在水晶宫受人百般欺凌了两个月,而且是个怕男人怕到想弄脏自己脸蛋的弱女子。 令人困扰的是樱花她们的幻想能力,就像她们这年纪的姑娘一样天马行空。 壬氏找猫猫斗嘴,也被她们重新想像成天女般的人上人关心可怜姑娘,真让人无奈。 要怎么看才能看成那样,实在教人费解。 不过猫猫嫌麻烦,所以无意纠正。 至于另一边的代理战争,还在进行当中。 人数是七对七。 是穿著白色衣掌裳的侍女,与穿著暗色衣裳的侍女。 前者是德妃的侍女,后者是淑妃的侍女。 「那边也是水火不容呢。」 樱花感慨地说,用手对著火盆取暖。她们偷烤猫猫带来的栗子吃,不过水晶宫那些人都不肯靠近,其他人又都是那副样子,所以没人怪罪。 「一个年方十四,一个三十五岁。纵然同样是嫔妃,要是年岁差距有如母女,自然会合不来了。」 「少不更事的德妃与年高德劭的淑妃,情况可想而知喽。一言难罄啊。」 稳重大方的侍女贵园说。 「就是呀,毕竟过去曾是婆媳关系嘛。」 个头高挑的侍女爱蓝也点点头。两人性情虽比樱花温顺,但就像这个年纪的姑娘一样喜欢聊天。 「婆媳?」 好像听到了后宫不该有的字眼。猫猫偏了偏头。 「是呀,讲起来有点复杂就是了。」 她们说两人曾经是先帝嫔妃与东宫嫔妃的关系。 先帝驾崩时,这位嫔妃为了服丧而出家。 然而这其实是藉口,是要让她一时舍弃红尘,藉此将服侍过先帝的事一笔勾销,接著再嫁给先帝之子。因为爹娘是高官显爵,才能采取此种强硬手段。 (先帝在位是五年前的事了。) 当时德妃九岁。这种事情纵然是政治策略,也实在教人心里不舒服。一想到皇太后是在更年幼时入宫,岂止不舒服,根本是无比恶心。 猫猫想起当今皇帝的喜好,不由得松了口气。皇上虽然有点喜爱结实累累的硕果,不过没有先帝那种性癖好就已经谢天谢地了。 (再怎么好色也不至于那么离谱吧。) 猫猫想起蓄著美髯的皇帝喃喃自语时,得知了教人惊骇的事实。 「什么九岁的婆婆,实在太不合常理了嘛。」 爱蓝说出了令猫猫怀疑起自己耳朵的话来。 十八话 游园会 其参 德妃——里树给猫猫的第一印象,是个不识大体的小姑娘。 宴会第一阶段结束后安排了休息时间,于是猫猫与贵园去照顾公主。贵园替换凉掉的热石头时,猫猫则确认宝宝贵体有无违和。 (身体状况好像还不差。) 脸蛋像颗苹果的铃丽公主咯咯笑著,现在表情比猫猫初次见到她时丰富多了,父皇与皇祖母都对她疼爱有加。 (可是一直这样待在屋外不对吧?) 这下子要是让公主得了感冒,猫猫恐怕就要掉脑袋了,真是没道理。 因为如此,篮子特地请工匠做了盖子,完成了一只简直有如鸟笼的睡篮。 (好吧,反正可爱就罢了。) 就连不喜散小孩的猫猫都觉得可爱了,可见小宝宝是多厉害的一种生物。 现在公主会爬了,总是想爬到睡笼外面,猫猫轻轻把公主放回笼里,正想交给红娘时,背后传来了重重一声鼻息。 一个身穿绚丽浓桃色大袖的年轻姑娘正在看著她们,后面带著好几名侍女。 虽然生得一张惹人怜爱的脸蛋,却嘟著嘴,好像想让人知道自己有多不高兴。也许是不喜欢猫猫她们不来问候,只顾著照顾宝宝。 (她就是那个幼婆婆?) 红娘与贵园深深低头致意,所以猫猫也照著做。 里树妃仍旧一副不高兴的脸,带著侍女走远了。 「那就是德妃娘娘?」 「是呀,就是她。不过我想你看了也知道。」 「她是不是搞不清楚很多事情?」 例如现场的气氛等等。 受封四夫人后,每人会得到自己的象徵。 好比玉叶妃就是大红色与翡翠,梨花妃就是群青与水晶,淑妃从侍女的服装来看,应该是黑色吧。她住在石榴宫,因此宝石大概就是石榴石了。 (若是取自五行,穿白色才恰当。) 里树妃身上的衣裳是浓桃色,说得明白点,就是跟玉叶妃的红衣重复了。从宴席的席次来看,玉叶妃与里树妃相邻而坐,一眼看上去色彩会起冲突。 (对了。) 猫猫想起刚才远远传来的宫女争吵,好像也是在吵这个话题,责怪她们穿著的颜色搞不清楚立场。 「该怎么说呢?毕竟她还小嘛。」 红娘深深叹气说出的这句话解释了一切。 猫猫把变凉的热石头放进事前准备好的火盆。 由于其他家的侍女都在远远看著,于是猫猫向玉叶妃请准后,分了她们几颗。 看惯了丝绢或宝玉的侍女,竟然会为了区区加热过的石头而高兴,实在挺有意思的。 遗憾的是水晶宫的侍女一见猫猫靠近,就像磁石互斥那样拉开一定距离,因此没办法送一给她们。与其冷得发抖,为什么不收下就是了? 「搞了半天,你人会不会太好了?」 由于樱花傻眼地说…… 「经你这么一说,或许是呢。」 于是猫猫坦白讲出了心中的想法。 (对了。) 自从进入休息时间以来,帐幕后面的人好像就多了起来。 不只侍女,诸位文臣武将似乎也都进来了。 众人都一手拿著饰品。 有一对一找宫女讲话的,也有好几人簇拥著一人的。 贵园与爱蓝似乎也在跟不认识的武官说话。 「大家就是像那样,劝诱隐藏于花园中的优秀人才。」 樱花解释给猫猫听。她显得有点得意,鼻子喷气,不知在兴奋什么。 「是。」 「官员会把带来的饰品交给宫女,作为印信。」 「这样啊。」 「好吧,其实还有别的含意就是了。」 「原来如此。」 见猫猫一反常态回答得兴趣缺缺,樱花双臂抱胸,噘起了嘴唇。 「我说,还有别的含意哟——」 「是这样啊。」 猫猫丝毫无意追问有什么含意。 「那你那支簪子给我。」 樱花指著方才壬氏送猫猫的东西。 「可以。不过,得请你与另外两人猜拳决定才行。」 猫猫一边帮火盆里的热石头翻面一边说。要是她们因此吵起来就难办了。况且假如被红娘知道猫猫擅自把东西送人,难保她不会赏猫猫后脑杓一掌。侍女长动手动得挺快的。 猫猫打算两年当差结束后就要早早回烟花巷,所以出人头地或招揽人才都与她无关。 而且更重要的是…… (与其被那种人呼来唤去,我宁可在水晶宫当ㄚ鬟。) 猫猫的眼神就像在看一只断气的蝉。 这时…… 「这位小姑娘,请收下。」 先是听到低沉的男子嗓音,接著一支簪子递到了眼前。小巧的桃红珊瑚在簪子上摇曳。 猫猫拾头一看,眼前是一名五官精悍的大汉,脸上笑容可掬。 此人年记尚轻,未蓄胡须。虽然长相算得上是个美男子,但猫猫对于甜美的笑容莫名地有抗性,因此只是无动于衷地回看著他。 武官似乎发现对方的反应跟想像中不同,但又不能缩回伸出去的手。他半蹲著用脚尖站立,所以脚在发抖。 猫猫好像发现自己害男子陷入困境了。 「谢谢。」 猫猫收下簪子后,男子的神情变得像是受到饲主称赞的小狗。 猫猫觉得这人有点像只笨狗。 「那就别啦——多指教喽——我叫李白,记好了。」 (我是觉得不会再见到你了。) 挥手告别的大型犬,衣带上还别著十几支簪子。可能是为了不让侍女受辱,所以到处分送?出手还真是大方。 (若是这样的话,那真是对不起他了。) 猫猫正在看著桃红珊瑚簪子时…… 「人家送你的?」 贵园她们来了。衣带上各自别著战利品。 「参加奖罢了。」 猫猫无动于衷地回答,应该是到处送给落单又无人搭理的宫女吧。 这时,背后有人开口: 「就这么件东西,太冷清了吧?」 那是一个耳熟的高贵嗓音。 回头一看,丰满的胸部……更正,是梨花妃站在那儿。 (好像胖了点。) 即使如此,还是不及往昔的丰腴肉体。不过残留的忧色却也衬托出娘娘的美貌。娘娘身穿深蓝衣裙与天蓝上裳,挂著青色披肩。 (不会有点冷吗?) 猫猫既然是玉叶妃的贴身侍女,就不能太站在梨花妃那边。 离开水晶宫后,她也只从壬氏那儿听说过梨花妃的病况。 她知道纵使自己造访寝宫,也只会被侍女拒于门外。 「久疏问候。」 猫猫照著红娘教的行礼。 「好久不见了。」 一抬起脸,梨花妃摸了摸猫猫的头发。 又跟壬氏那时一样,有东西插到了头上。 这次不会痛。某件东西像是轻柔地别上去一般,插在绾起的头发上。 「那么,保重了。」 梨花妃一边轻斥难掩惊愕的贴身侍婢,一边优雅地离去。 翡翠宫的侍女愣在原地。 「唉——这下玉叶娘娘可能不只是闹别扭喽。」 樱花带著傻眼的表情,弹了一下簪子的装饰部分。 猫猫头上摇曳著三颗红水晶连成的珠串。 到了中午,猫猫与红娘换班站到玉叶妃的身后,以服侍她用膳。 猫猫听取樱花的建议,总之先将拿到的三支簪子全别在腰带上。玉叶妃给她的是首饰,因此别个一支簪子也是可以,但樱花说这样跟没戴的簪子之间就有了高低之分。侍女做事随时都得考虑到旁人的立场,实在麻烦。 猫猫从上座开始重新打量整个宴席,觉得还满壮观的。 西侧是成排武官,东侧则是文官列席。只有其中约两成的人可坐长桌,其他人都是整整一齐齐地站著。要维持这种姿势长达几小时,想必比背后当差的侍女更难熬。 高顺也坐成武官那边的位子。猫猫这下知道他的官位比想像中由更高,不过一名宦官能毫不突兀地列度席,让她很是惊讶。 刚才那个大汉也坐在那儿。虽然席次比高顺更接近末席,不过从年龄来想,也许算是少年有成了。 相反地,壬氏不见人影。那样一个光彩夺目的人,应该很容易看见才对。 反正也没事找他,于是猫猫专心做自己的分内之事。 首先端上来的是餐前酒。酒浆从玻璃瓶里一点一点地注入银杯。 猫猫缓缓摇晃酒杯,以肉眼确认接触部分的色泽是否变得暗沉。 假如是砒霜,银器就会逐渐发黑。 猫猫一边缓缓转动酒杯一边嗅味道,含一口在嘴里。她知道没有毒,不过不咽下就不能算是试了毒。她咕嘟一声以酒润喉,然后用清水漱口。 (哦?) 好像受到大家注目了。 其他试毒人连喝都还没喝。 其他人确定了猫猫没事,才心惊胆跳地喝一口杯中物。 (好吧,很正常。) 谁都会怕死。 如果有人愿意身先士卒,当然是确定那人没事再试比较安全。 (而且要在宴席中下毒,大概只会用即刻见效的毒药。) 这些人当中顶多只有猫猫自己爱吞毒药,属于世间少有的人种。 (既然要下毒,我想吃河豚,把内脏巧妙地掺进羹汤里那种。) 她爱死那种舌尖麻痹的感觉了。为了尝到那种感觉,猫猫不知做过多少次呕吐与洗胃。平时她服毒经常是为了让身体习惯,只有河豚比较接近嗜好之物。附带一提,她很清楚那种毒素不管怎么做都无法让身体适应。 正在想著这些事情时,猫猫与端来前菜的侍女四目交接了。猫猫的嘴角上扬著,可能笑得诡异又邪门,完全把人家吓到了。 猫猫啪啪拍了几下脸颊,让脸变回平素的面无表情。 接过来的前菜是皇帝最爱吃的,有时会作为消夜。 膳食似乎由后宫御厨所烹煮,与平常的饮食无异。 其他试毒人都盯著猫猫瞧,于是她帮大家个忙,早早动筷子。 是鱼肉与蔬菜做成的鱼脍。 皇帝虽然是个个好色大叔,不过试毒侍女觉得他吃得还挺健唐的。 (配膳出错了。) 猫猫发现到食材与平时有异。平常放的是青花鱼,今天却用海蜇皮或类似的食材代替。 御厨不可能弄错皇帝爱吃的东西怎么煮。如果出错,应该是把为了其他嫔妃烹调的东西端来了。 后宫的尚食厨艺精湛,即使是同一份菜肴,也会分别煮成御用与嫔妃用。玉叶妃在喂奶的期间,尚食一直都会提供发奶膳食。 试过了毒,看大家都在吃前菜,看来的确是配膳出错了。不识大体的里树妃脸色发青。 (碰到不敢吃的东西了吗?) 毕竟是皇帝爱吃的东西,不能剩下。 她忍耐著吃下去,夹青花鱼片的筷子在发抖。 往她身后一看,负责试毒的侍女闭著眼睛,嘴唇在抖动。猫猫看出她那嘴唇描绘出一丝弧线。 她在笑。 (看到讨厌的东西了。) 猫猫拉回视线,接过了下一份菜肴。 ……………………………………………………………………… 如果只是普通的宴席该有多好。 李白觉得自己跟那些从宫殿俯瞰万民的显贵之人合不来。 选这种大冷天,在强风刺骨的户外办宴会,有什么乐趣可言? 不,如果只是寻常宴会倒无所谓。若能仿效古法,在桃园中与莫逆之交饮酒食肉,必是一人生一大乐事。 然而换成跟显贵之人宴饮,就总是伴随著毒杀的风险。 纵然是珍馐百味,穷尽秘传厨技的宴会,试完了毒都凉了,美味也减了几分。 李白并非在责怪试毒人,只是每次他们脸色吓得发青地慢慢把汤匙送进嘴里,光是看著都觉得胃痛。 他以为今天又要度过同一段无益的漫长时间。 不过,似乎也并非如此。 平常试毒人都会一边面面相觑,一边决定试吃的顺序。 但今天似乎有个特别勇敢的试毒人。 这个负责为贵妃试毒的娇小侍女,看都不看其他人一眼,就晃动著银杯喝了餐前酒。 她慢慢应下,然后若无其其事地漱了口。 李白正觉得眼熟,就发现是方才给过簪子的一人。她相貌平平,五官端正但缺乏特徵。在美女如云的后宫宫女当中,恐怕属于埋没于万人之中的一类。 然而那姑娘不带表情的脸庞,却又具有某种威慑他人的眼光。 本以为是个不爱理人的姑娘,想不到表情还挺丰富的。 先是面无表情,随后不知怎地开始窃笑,接著又恢复原状,然后换成不高兴的脸色。 可是试起毒来却又不当一回事,实在是很有意思。 不知道她接下来会有何种表情?正好可以拿来解闷。 姑娘接过羹汤,以调羹舀起。先用眼睛确认,然后慢慢放在舌尖上。 只见姑娘一瞬间睁大了眼,紧接著忽然露出了痴然如醉的笑靥。 脸颊飞上红云,两眼开始渗出水气。嘴唇描绘出弧线,半张著的口中,可以看见洁白皓齿与妖媚的舌头。 女人就是这样才可怕。 舔掉沾在嘴唇上汤水的模样,堪称如成熟果实的名妓笑靥。 那道菜究竟有多美味? 是其中含有某种东西,能令平凡姑娘变得那般妖艳,抑或是宫廷御厨的巧技所致? 就在李白咕嘟一声吞下口水时,姑娘做出了令他不敢置信的事。 她从怀里取出手巾贴在嘴上,将吃下去的东西吐了出来。 「此羹有毒。」 侍女再次变得面无表情,克尽己职之后,就消失在布幕的后面。 宴席在一阵骚动之下结束。 十九话 节庆过后 「还真是个活蹦乱跳的试毒人啊。」 猫猫漱完口正在发呆时,神出鬼没的闲人宦官现身了。 都跑到离宴席这么远的地方了,真亏他还能找到自己。刚才接在鱼脍之后上的菜里有人下毒,猫猫将它吐掉,离开了宴席。 (侍女那样做应该会挨骂吧。) 猫猫行事其实可以再稳便点,但她刚才办不到。许久没吃到的毒物十分柔和美味,差点让猫猫想直接咽下去。试毒人如果吃毒吃得津津有味,就无法完成自己的职责了。猫猫迫不得已,只好离开宴场。 「壬总管喜气轩眉。」 猫猫想跟平常一样面无表情地答话,然而毒素的余韵让她表情有点松懈。 好像面带笑容回答壬氏一样,让她有点生气。 「你才是满脸喜气吧。」 猫猫忽然被壬氏抓住了手臂。他看起来倒是没什么喜气。 「总管这是做什么?」 「当然是要去医局了。中了毒了还一副没事样,可不能当笑话带过。」 事实上,猫猫是真的好端端的。那一点点毒,只要不吃下去就没事。 话创回来,如果没吐掉而是吃下去,不知道如今怎么样了? 好奇心令她全身发痒。 此时一定已经全身麻痹了吧。 (真不该吐掉的。) 最起码希望能获赐剩下的羹汤。 猫猫试著问了一下壬氏。 「你是傻子吧?」 结果得到壬氏傻眼的回答。 「还请总管说我是积极进取。」 好吧,以一般情况来说,这种进取心或许不要也罢。 话说回来,平常不必要地大放光彩的壬氏,此时感觉似乎不太一样。 他头上插著新的簪子,明明身上穿著跟方才同样上好的衣服。 不对,衣襟有点凌乱。也就是说发生过会弄乱衣服的事了?原来如此,是这么回事啊。这个可恶的东西。铁定是拿天冷当藉口,去做些伤风乱俗之事暖身子了。 甘露般的嗓音有些沙哑,柔和的笑靥也不见了。 (原来一身光彩还能调节的啊。) 还是说是翻云覆雨得累了?之所以没赴宴,想必是拐著宫女、文官、武官或宦官去干什么了,要不就是反被人拐跑了。 就当作是这样吧。 真是好兴致啊。 (现在这样看起来倒还好一点。) 虽然依旧是个俊俏小生,不过如今这样子看来,反而还有几分像是个年少青年。不,不如说看起来童稚了些。 或许可以拜托高顺,下次如果壬氏要来,请他云雨一番之后再来。 人家会不会听另当别论。 「都是因为你离开时看起来一脸没事似的,害得有人怀疑是否真的有毒,自己试吃了一下。」 「哪个傻子做出这种事?」 毒药有著不同种类,有些吃了之后,毒性要过一段时间才会发作。 「大臣在那儿发麻。那边现在为了这事闹得不可开交。」 原来如此,这下社稷的将来堪忧了。 「难得有这机会,若是能请大臣服食这个就好了。」 猫猫在胸前翻找了一下,拿出一只布袋。是她收在胸垫里的呕吐药,昨晚她勤奋地调制好的。 「我做的这个配方很猛,可以吐到整个胃翻过来。」 「呃,不,这才叫毒药吧?」 壬氏用受不了她的口气说。 「我们这边也有医官,交给太医就没事了。」 猫猫无意间想起一件事,停下脚步。 「怎么了?」 「小女子有一事相求,想请总管带一位大人同行。」 猫猫有件事无论如何都想弄清楚。为此,她需要找一位人物过来。 「究竟是谁?」 壬氏皱著眉头,一脸不解。 「可否请总管找德妃——里树娘娘一起过来?」 猫猫用严肃的口气说。 被叫来的里树妃,对壬氏露出春风满面的笑靥,对猫猫则是一副「哪来的丫头?」的白眼。不知道是不是静不下来,右手频频摩娑著左手。 即使年幼,毕竟还是女人。 本来要前往医局,然而傻瓜高官害得医局人满为患,不得已,他们只好转往无人使用的书房。这样一比较之下,就会发现后宫与其他地方就连建物都有所不同。朴质无华的大房间,让里树妃露出有点闹性子的表情。 原本那一堆的贴身侍女,猫猫请高顺都屏退了,只留下一人。 猫猫用凉开水服下解毒药。其实不服药也不打紧,但人家告诉她以防万一,而猫猫也对别人调配的药品有兴趣,于是就吞下了。号称解毒药,其实就是能把胃里东西全部净空的呕吐药,让猫猫大吐特吐,好不过瘾。壬氏一直用傻眼的目光,看著猫猫边吐边露出满足的神|情。竟然目不转睛地盯著年轻姑娘呕吐的模样,果然是个失礼的家伙。 不同于庸医,这里的医官医术了得。 猫猫一脸畅快的表情向里树妃行过一礼。妃子冷眼看著猫猫。 「失礼了。」 猫猫靠近里树妃。 「!」 她执起妃子的左手,掀起了长长袖管。温润如玉的手臂露了出来。 「果然。」 手臂上有著猫猫猜想的东西。 本来应该触感滑嫩的肌肤起了红疹子。 「鱼贝类当中,有娘娘不能吃的东西吧。」 听见猫猫所言,里树妃只是低垂著头。 「这是怎么回事?」 壬氏双臂抱胸问道。 不知不觉间,他又散发出天女般的优雅气质了。不过没有平素那种笑脸。 「有些食物不适合某些人吃。除了鱼贝类之外,还有鸡蛋、小麦、乳制品等等也是。像我就不能吃荞麦。」 壬氏与高顺显现出明确的惊愕之色。就像在说「你明明吃毒药吃得面不改色」。 (不用你们管。) 猫猫有努力试图适应,却因为支气管收缩而造成呼吸困难。而且最根本的问题是,这是吃下之后经胃部吸收而起疹子,所以难以调整份量,好得也慢。因此她死了这条心。 她虽想再找机会试试,但后宫只有庸医,恐怕试不了。 「你怎么知道的?」 嫔妃怯怯地开口。 「先容我问一句,娘娘肠胃有无不适?看起来似乎没有恶心或痉挛。」 不嫌弃的话,我可以调帖泻药——听到这句话,里树妃猛摇头。 在憧憬的神仙中人面前讲这种话实在有点过分。猫猫稍徵报了一下方才的仇。 「那么,请坐下听我说。」 人不可貌相,做事勤恳的高顺拉出椅子,里树妃在椅子上坐下。 「因为娘娘的膳食与玉叶娘娘的对调了。玉叶娘娘不挑食,因此膳食与皇上的御膳菜色几乎一样。」 然而第一道菜与第二道菜,用的却都是不同食材 「娘娘是否无法食用鲭鱼与鲍鱼?」 妃子点了点头。 猫猫没有看漏她背后侍女的慌张神色。 「只有无法食用的人才知道,这并非挑食的问题。所幸这次只起了荨麻疹,严重时甚至会引起呼吸困难与心脏衰竭。换句话说,假如知情却还故意让人吃下,等于是下毒。」 下毒两个字让旁人起了敏感反应。 「里树娘娘恐怕是不愿扫大家的兴,因此不敢启齿,但这是非常危险的行为。」 猫猫有意无意地让视线停留在嫔妃与侍女之间。 「还请千万谨记在心。」 猫猫提出忠告,但未指明对象。 隔了一会儿后…… 「也请将此事告知日常膳食的配膳人员。」 猫猫如此拜托壬氏,然而嫔妃与侍女似乎都没多余精神倾听。 猫猫向贴身侍女详细解释了危险性,又写下万一发生状况时的治疗方法交给她。 侍女脸色苍白,不住点头。 (大概就威胁到这里吧。) 带来的侍女是负责试毒的女子。 就是那个偷笑的女人。 里树妃离开后,猫猫注意到后方传来的黏稠空气,以及伸出来碰她肩膀的手。 猫猫露出一种看乾掉的蚯蚓都还比较友善的冷漠眼神。 「小女子乃是下贱之人,可以请总管不要摸吗?」 她委婉地告诉对方:少给我乱碰,你这混帐。 「只有你才会讲这种话耶。」 「那就是大家都在跟总管客气吧。」 猫猫急步远离壬氏的身边。 几乎令人胃闷的腻人声音让猫猫叹一口气,寻找高顺这帖清凉剂,然而忠心事主的侍从用目光请求著「拜托,你就忍忍吧」。 「那么,小女子去向玉叶娘娘禀报了。」 「你为何特地让试毒的侍女陪同娘娘?」 壬氏冷不防地一语道破。就是这样才难搞。 「总管此话是何意思?小女子不懂。」 猫猫面无表情地回答。 「那么,你是认为配膳人员弄错了吗?」 「这小女子也不知。」 猫猫装傻到底。 「回答我这个问题就好。所以遭人下毒的是德妃对吧?」 「只要其他盘子没有下毒的话。」 那就是如此了。 见壬氏陷入沉思,猫猫从房间退下后,靠著墙壁深深叹了口气。 二十话 手指 一回到翡翠宫,猫猫立刻受到了无微不至的看护。 不是平常用的那间狭窄房间,而是在空房间的床上铺好上等被褥,猫猫还来不及应付就被众人换了衣服扔进房里。 被褥用的是上好丝绵,跟平常那张只是用粗草蔗叠成的床铺有著天差地别。 「药也已经吃了,我身体并没有哪里不对劲呀。」 说是药,其实是呕吐药,不过不用讲那么多。 「你在说什么呀?后来喝了羹汤的大臣情况可严重了。怎么可能只是吐出来就没事嘛。」 樱花神情担忧地将湿布放在猫猫的额头上。 (真是个愚蠢的大臣。) 不知道有没有好好吐出来,做好早期治疗? 不管猫猫如何在意,恐怕现在也无法从此处脱身,不得已,她决定闭目养神。 今天真是无益而漫长的一天。 猫猫似乎累积了不少疲劳,到了近正午才醒来。 作为一个侍女,这样实在不应该。猫猫起床换好衣服,决定去找红娘。 (在那之前……) 她回到自己的房间,找出平常用的白粉。说是白粉,但并非大家使用的那种纯白妆粉,而是用来画出平素那些雀斑的粉末。 猫猫以磨亮的铜板为镜,用指尖在黥面处周围轻轻拍打。鼻翼上面特别涂厚一点。 (事到如今才恢复原本面貌也怪怪的。) 还得一一向人说明,太麻烦了。 猫猫想过或许可以乾脆当成她化妆把雀斑遮住了,但这样又很难为情。八成每次一被人问到,都会得到好像她初次通过女子必经之路的反应。 她肚子饿了,于是吃了点心剩下的一个月饼。如果可以,她很想擦擦身体,但没那多余时间。她急步前往大家所在之处。 红娘正待在玉叶妃身侧照顾公主。 她似乎必须随时盯紧到处爬动的公主,有时帮公主移动位置以免爬出地板铺布,有时按住椅子不让它倒下,好让公主练习站立。真是个挺调皮的女娃儿。 「小女子睡过头了,请娘娘恕罪。」 猫猫深深行了一礼。 「你今天可以歇著没关系的呀。」 玉叶妃一脸伤脑筋地以手贴颊,偏著头。 「这怎么好意思。娘娘有事请任意吩咐。」 说是这样说,事实上她们平常都让猫猫自由行动,所以大概她在不在都没差。 「雀斑……」 玉叶妃问到猫猫不太希望被人提到的问题。 「没有雀斑小女子静不下心,可否维持这个模样?」 「那倒也是。」 很意外地,娘娘轻易就让步了。 猫猫表情狐疑地看著娘娘。 「大家都在追问我那个侍女究竟是何人,弄得我好辛苦呢。」 「娘娘恕罪。」 这个侍女不但忽然说有毒,而且还擅离宴席,大家想必都心有不快吧。猫猫本来以为会受罚而暗自捏了把冷汗,看来是没有要怪罪下来,松了口气。 「现在这张脸的话一眼是认不出来的,省事多了。」 猫猫本以为自己行动已经够稳便了,看来并非如此。 究竟是哪里做错了? 「还有,高顺一大早就来了,怎么办?我看他似乎闲著没事,所以让他在外面拔草。」 (拔草……) 吩咐这种事的人很离谱,但乖乖照做的人也半斤八两。还是说是他自愿的? 猫猫记得高顺是个颇有地位的高官,但也果然是个勤恳的男子,一定紧紧抓住了其他侍女的心吧。特别是年近三十的红娘,猫猫觉得她的眼睛似乎虎视眈眈。她由于做事太利索,可能天生比较难吸引男子。面容姣好,性情却偏偏如此。 「可以请娘娘将起居室借小女子一用吗?」 「好,我这就叫他过去。」 玉叶妃从红娘手中接过了公主。 红娘就离开房间去叫高顺。 猫猫本来觉得她自己去叫就行了,但被玉叶妃伸手制止,于是就这样直接前往起居室。 「壬总管要给你这个。」 高顺一来仓促寒暄两句,就把一只布包放到了桌上。 打开一看,里面是以银器盛装的羹汤。 不是猫猫吃过的那碗,而是本来要给玉叶妃吃的东西。 壬氏昨天明明已经拒绝,结果还是谨慎地送来给猫猫了。猫猫一方面觉得壬氏做事很有规矩,一方面也知道他是要自己做点检查,于是收下。 「请勿食用。」 高顺神情一本正经地看著猫猫。 「我不会吃的。」 (因为银器很容易腐蚀。) 氧化了不好吃。 高顺想必不知道猫猫有其他理由不会喝汤,疑心很重地看著她。 猫猫注意著不要直接碰到器皿,端起银器,眯起眼睛仔细看了一下。不是看银器里的东西,而是器皿本身。 「能看出什么吗?」 高顺凑过来看。 「有人直接用手拿过这个吗?」 「没有,只用调羹舀过里头的东西看看是否有毒。」 可能是丝毫不想用手碰到毒物,高顺说他没摸,而是直接用布包好。 听到这句话,猫猫开心地歪著嘴唇。 「原来如此。请稍候片刻。」 猫猫离开起居室,然后前往厨房,翻翻找找后拿出一样东西。 接著前往方才睡觉的寝室。她低头跟上等褥子赔不是,拆开布料之间的缝线,拿出里头的填充物回到起居室。 猫猫拿来的东西,是白色粉末与看起来很柔软的棉花。 猫猫将棉花揉成一团,然后沾上粉末,在银器上轻拍了几下。 高顺偏著头,凑过来看。 「这是?」 器皿上留下了粉末痕迹。 「是人手摸过的痕迹。」 人的指尖容易出油,碰到金属等物体时会留下痕迹。容易腐蚀的银食器想必更明显。 以前阿爹为了预防猫猫恶作剧,曾经在不准触摸的容器上沾过染料。 猫猫以那件事为参考,灵机一动尝试之下,想不到还真的成功了。若是粉末颗粒再细点,想必能显现得更清晰。 「银食器在使用前一定会用布擦过,因为若是有污渍就没意义了。」 食器上沾附了几个手指印。 从手指粗细与位置,似乎至少能推测出是怎么拿的。 (纹路就实在看不清楚了。) 「端起银器的人……」 猫猫讲到一半,心头一惊。 高顺可不会漏看这个反应。 「怎么了?」 「没有。」 讲拙劣谎话隐瞒高顺也没意义。虽然昨日的掩饰全都会变成白费,但也莫可奈何。猫猫小小地叹了口气。 「恐怕总共有四人摸过这个银器。」 猫猫指尖不碰到银器,指著白色纹路说。 「擦食器的人不会用手指去碰,因此我想应该是盛羹汤者、配膳者、德妃的试毒侍女,以及另外一个不知名人士的指纹。」 高顺抬起精悍的脸庞看著猫猫。 「试毒侍女为何会碰到?」 猫猫想尽量不引起风波。 这就要看这名沉默寡言的男子器量如何了。 「很简单,因为想必是试毒侍女故意对调的。」 那侍女知道德妃不能吃什么,还故意对调膳食。而且带著明确的恶意。 猫猫放下了银器。 脸上闪过一丝苦涩。 「是一种欺凌行为。」 「欺凌……」 高顺露出不敢置信的神情。 可想而知。侍女绝不可对上级妃子做出此种事情,不应该发生这种事。 「高侍卫似乎不敢相信呢。」 假如高顺无意知道,猫猫也不想讲。 她不喜欢凭主观臆测来论事。 但是为了解释侍女为何会碰到器皿,必须提起这件事。 猫猫决定正直地阐述意见,而不是加些笨拙的马虎眼。 「可以请你解释给我听吗?」 高顺双臂抱胸看著她。 「我明白了。我得先声明,这不过只是我的臆测。」 「我明白。」 猫猫先从里树妃的特殊立场阐述起。 里树妃小小年纪就成了先帝的妃子,很快地又被迫出家。 许多女子受到的教育都说夫唱妇随,越有教养的女子越偏重这点。 也就是说纵然是出于政治策略,里树妃改嫁给过世丈夫的儿子就是无德。 「高侍卫看过里树妃在园游会上的穿著了吗?」 她穿著搞不清楚自己立场的华丽浓桃色衣裳。 「……」 见高顺沉默不语,想必那事在他周围也没什么好评价。 「很不识大体,对吧?」 然而里树妃的的贴身侍女,都穿著以白色为主的衣裳。 「一般来说,侍女应该会劝妃子穿上像样的服饰,或是配合妃子穿衣服。但当时那个样子,里树妃看起来简直如同丑角。」 侍女应当尊敬主子。这是红娘时常告诫其他侍女的话。而在参加园游会之际,从樱花说过的话也能清楚知道这点。就是为了做主子的陪衬,侍女应该穿得朴素。 从这点来想,双方侍女之间为了里树妃的服饰争吵,可能就有了别种解释。 (淑妃的侍女是在劝诫里树妃那些不像话的侍女。) 年少无知的里树妃,必然是受到侍女一番吹捧,说穿起来好看,就穿上了那套衣裳。 毫无疑心。 明明在后宫当中,旁人全是敌人,只有侍女可以信赖。但假如那些侍女利用这一点,让主子出丑的话…… 「不只如此,侍女还调换膳食,想让里树妃为难?」 高顺确认性地问道。 「是的。但也因为这样而捡回了一命。」 毒物也有各种类别,有的毒物虽然凶猛,但要经过一段时间才会生效。 换言之,假如没有掉包,试毒侍女会以为没事,里树妃就吃下去了。 「真是恶劣的手法。」 (臆测就到此为止。) 猫猫再次端起银器,指著说: 「这应该是下毒者的指纹。我想那人是按著边缘,将毒物和入其中的。」 不可碰触食器的边缘。这也是红娘教的,说是要让尊显之人嘴唇碰触的地方,不能用手指弄脏。 「我的见解就是这些了。」 高顺摸摸下巴,看著银食器。 「可以问个问题吗?」 「高侍卫请说。」 猫猫包好食器,交给高顺。 「你为何试著袒护那个侍女?」 猫猫狐疑地看著他,高顺对她补充一句: 「只是好奇。」 「比起嫔妃,侍女的性命卑微渺小。」 更别说是试毒侍女。 高顺似乎明白了猫猫想说什么,轻轻点个头。 「我会好好向壬总管说明。」 「谢高侍卫。」 目送高顺离开后,猫猫重重做到了椅子上。 「就是啊,得谢谢人家才行。」 (感谢她特地帮我换过来。) 那时还是应该吃下去的——猫猫同时心想。 ……………………………………………………………………… 「……就这些了。」 高顺代替事务繁忙抽不了空的壬氏去翡翠宫打听消息后,回来向主子报告。 壬氏撩起了头发,心里恍然大悟。 桌上堆满了文书,等著捺印。在只是宽敞而空无一物的书房里,只有自己与高顺两人, 「每次听都觉得你好会说话啊。」 「是吗?」 精悍的侍从冷淡地说。 「怎么想都是内贼呢。」 「就状况而论确实如此。」 高顺眉头紧锁地说。讲得倒轻巧。 壬氏觉得头痛。 真想放弃思考。 毕竟从昨日起,他连睡觉的闲暇也没有。 也没能换件衣服。 好想原地跺脚。 「总管快掩饰不住本性了。」 壬氏脸上没有平素的甜美笑容。大概就像他这年纪的孩子一样在闹性子吧。 看在高顺眼里似乎是一清二楚。 「反正没别人在,这有何妨?」 壬氏观察严格的辅佐人的神情。 「有微臣在。」 「就当你是附带的。」 「不可。」 壬氏试著打趣,但对这个一板一眼的男人没用。 打从出生就让同一个人照顾著,也实在是件麻烦事。 「簪子还插在头上。」 高顺指了指壬氏的头。 「哎哟,糗了。」 平常他不这么说话的。 「头发遮住了,应该没人发现。」 壬氏拔掉深深插入发中的簪子,出于巧匠之手的镂花透雕露了出来。 这种似鹿又似马的传说动物名为麒麟,被认为是圣兽之长,佩戴此种灵兽的饰品,足以证明此人位尊势重。 「麻烦你啦,收好。」 壬氏把那簪子随手扔给高顺。 「请总管小心保管,这可是重要物品。」 「我知道啦。」 「您不知道。」 训斥够了之后,十六年来的辅臣离开了书房。 壬氏维持著孩子气的神情,趴到了桌上。 还多的是公务要办。 得早点拨出时间才行。 「干活吧。」 他伸个大懒腰,拿起毛笔。 为了当个闲人,得先把公务处理完毕才行。 二十一话 李白 看来那件毒杀事件引发了不小风波。 小兰死缠活缠地追问猫猫。 洗衣小屋后面成了下女闲扯淡的场所。她们在那里坐在木箱上,吃著整串的糖葫芦。小兰吃刷上糖水的山楂似乎吃得不亦乐乎。 (她应该想不到我就是当事人吧。) 小兰嘴里塞满山楂摆动双脚的模样,比实际年龄看起来更童稚。 听说她也是被卖进来的,但贫穷农村出身的小姑娘似乎非常满意于现在的生活。开朗又健谈的姑娘,比起被双亲卖掉的事情,似乎比较重视能不能温饱。 「是猫猫那边的侍女吃了毒羹,对吧?」 「是没错。」 猫猫没说谎,只是也没说真话。 「我搞不太清楚,只是大家都在讨论她是谁。没问题吧?」 「没问题。」 猫猫不知道什么事没问题,总之先表示肯定再说。 猫猫莫名地感到坐立难安,于是一再支吾其词,结果小兰嘟起了嘴,似乎觉得拿她没办法。 小兰拿著只剩一颗山楂的竹签晃啊晃的,犹如血赤珊瑚的珠簪。 「那我问你,你有没有拿到簪子啥的?」 「算是有。」 包括礼貌性的在内,总共四支。猫猫把玉叶妃的首饰也算了进去。 「这样啊,那你可以出宫喽。」 小兰无忧无虑地笑著。 (嗯?) 猫猫觉得好像听见了不能置若罔闻的事。 「你刚才说什么?」 「咦?你没有要离开这里吗?」 猫猫这才想起,樱花讲到她耳朵都要长茧了。 是她自己当作耳边风的。 猫猫托著头,觉得自己真是失败。她摇摇头责备自己。 「怎么啦?」 猫猫看了看一脸狐疑地望著自己的小兰。 「关于这件事,跟我说详细一点。」 看到猫猫表现出罕见的积极态度,小兰挺起胸脯。 「包在我身上。」 爱聊天的姑娘告诉了猫猫如何使用簪子。 ……………………………………………………………………… 李白在练武之后,得知有人找他。 他一面擦汗,一面把磨钝的剑交给部下。练武场中飘散著带汗臭味的热气。 文弱的宦官将木简与女用簪子交给了李白。附有桃红珊瑚珠饰的簪子,只不过是之前送出去的几支簪子之一罢了。 他以为对方应该知道这是做个礼貌,不会当真,看来也不一定。 虽然不好意思让女子受辱,但让人家当真了也很麻烦。 不过假如是位美女,那就可惜了。 李白一边想著如何委婉拒绝,一边看看木简。 「翡翠宫猫猫」。 上面写著这几个字。 翡翠宫的宫女只有一人收到这簪子。 就是那个不爱理人的侍女。 李白一边满腹怀疑,一边准备更衣。 后宫基本上是男性止步的。 并未受过阉礼的李白,当然是禁止进入这个御花园的。他今后也不会进去,要是有那机会就伤脑筋了。 虽然是如此可怕的处所,不过只要获得特别许可,倒是可以叫出里头的宫女。 方法就是使用这支簪子。这是其中一种手段。 李白借用中央门的哨站,等他叫的人出来。 不怎么宽敞的房间里有两人份的桌椅,两侧门前各站著一名宦官。 从后宫那边的门,出现了一名瘦小的宫女。 宫女鼻子周围覆满了雀斑与黑斑。在美女如云的后宫,难得看到这么不显眼的姑娘。 「你是何人?」 「常有人这么问。」 爱理不理,讲话平淡的宫女,用手掌遮起了鼻子附近。一张熟悉的面容出现了,就是她叫李白来的。 「有没有人说过你化妆前后判若两人?」 「常有人这么说。」 姑娘并不显得不悦,只是当成事实接受。 李白姑且能理解她就是那名试毒侍女。 但看到这张满是黑斑的脸,跟那副妖艳的娼妓笑靥就是搭不起来。 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不过,竟然又把我叫出来,你知道这代表什么意思吗?」 李白双臂抱胸,并翘起二郎腿。 大块头武官倨傲地当面坐著,娇小的姑娘却毫不畏缩地说: 「小女子有意返回故里。」 她不带感情地说了。 李白用力抓头。 「你的意思是要我帮忙?」 「是的,小女子听说只要有人作保,就能暂时返乡。」 这姑娘讲话真是惊世骇俗。 李白真想问问她究竟知不知道这原本代表什么意思。 看来这个名叫猫猫的姑娘,是想利用自己返乡。这并不是可以找武官做的事。 该创她大胆无畏,还是不要命了? 李白以手撑著腮帮子,用鼻子哼了一声。 就算有人说他态度恶劣,他也丝毫无意改进。 「怎么?小姑娘是要我活该让你利用?」 李白虽是人们口中的好汉,但瞪起人来,一张脸倒也挺凶恶的。 凶到当他责骂偷懒的部下时,连不相关的人都会跟他赔罪。 然而猫猫却连眉毛都没动一下,只是无动于衷地望著他。 「不,小女子这边应该也能提供一点薄礼。」 猫猫将捆起的木简放在桌上。 看起来像是引介信。 「梅梅、白铃、女华。」 是女子的名字。李白有听过这些名字。不,不只李白,很多男子应该都知道这些名字。 「大人不妨到绿青馆赏花作乐。」 绿青楼是一晚就要花掉一年银两的高级青楼。方才那些名字,是此青楼人称三姬的当红名妓。 「大人若担心,只要拿出这个对方就知道了。」 姑娘对李白露出只歪著嘴唇的笑脸。 「你说笑的吧?」 「请大人确认。」 实在教人不敢置信。难以想像区区一个侍女,竟然在高级官僚都难以出手的青楼有人脉。 这是怎么回事? 李白一头雾水,又抓了一遍脑袋时,姑娘忽然叹了口气站起来。 「怎么了?」 「看来大人似乎并不相信。抱歉让大人跑这一趟。」 猫猫迅速从胸前取出某种东西。那是两支簪,一支是红水晶的,一支则是银簪。莫非她还有其他人能倚靠? 「抱歉惊动大人了。小女子这就另请高明。」 「等等,等等!」 李白按住猫猫作势要拿走的木简。 面无表情的猫猫,眼睛正看著李白。 「大人意下如何?」 姑娘用威吓对手般的锐利视线望著李白。 李白认输了。 ……………………………………………………………………… 「这样好吗,玉叶娘娘?」 红娘从门缝看著猫猫。她整个人神采奕奕,开开心心地正在整理行囊。 本人竟然还以为自己跟平常并无二致,真令人费解。 「哎,也不过就三天嘛。」 「是这样没错。」 红娘抱起了想自己抓著家俱站起来的公主。 「只是,她绝对没弄清这当中的意思。」 「是呀,可想而知。」 其他侍女都在跟猫猫贺喜,但本人似乎没弄懂状况,还悠哉地回答:「我会买伴手礼回|来的。」 玉叶妃站到窗边,望著外头。 「真是,可怜的是那孩子啊。」 娘娘虽然呼地叹一口气,脸上却浮现淘气的笑意。红娘没漏听玉叶妃低喃的一句「真好玩」。 这下恐怕又要闹个天翻地覆了,真可怕。 当壬氏好不容易处理完公务闲下来,造访翡翠宫时,猫猫早已于前一天出发了。 二十二话 返乡 猫猫成天说著想回来的烟花巷,并不是多远的地方。 虽然一座后宫就有一座城镇那么大,但京城却将这两种地方都围在里头。 烟花巷就在宫廷的相反方向,只要能越过高墙与深沟,走路就到了。 (乘马车去太奢侈了。) 坐她旁边的大汉李白手握缰绳,正在哼歌。 因为他给人看过木简,知道猫猫说的是真的。能见到憧憬的名妓,真有这么让人高兴? 说是娼妓,却不能与窑姐儿等同视之。有人卖春,也有人卖艺。 越是人们口中的当红名妓,越是极少接客。目的是藉此提高珍稀价值。 喝一杯茶就得支付大把银子,更遑论一夜春宵了。 如此受人崇拜的存在,会变得如同当红炸子鸡,成为市民的憧憬对象。 街坊姑娘当中,有些人甚至向往此道而请求进入青楼,即使只有少部分人能爬到那种地位。 绿青馆在京城烟花巷中属于老店,聚集了从中级到最高级的娼妓。 而在最高级的娼妓当中,有几人被猫猫称为小姐。 从辚辚摇晃的马车中,可以看见怀念的风景。 猫猫魂牵梦萦的串烧店,散播了满街的焦香味。 水路旁柳枝摇曳,卖柴人沿街叫卖。 孩子们一手拿著风车跑来跑去。 穿过奢华气派的大门,眼前就是一片色彩缤纷的世界。 毕竟还是中午,上门的客人不多,但有闲来无事的青楼女子从二楼栏杆招手。马车在门面堂皇的楼阁前停了下来。 猫猫脚步轻快地下了马车,跑向站在门口的老婆婆。 「好久不见了,嬷嬷。」 她对衔著烟管的乾瘦老妇说道。昔日人称落泪如珍珠的的青楼女,如今眼泪早已枯乾,化做一棵枯树。她拒绝赎身,卖身期满仍继续留在妓院,现在成了谁都敬畏三分的老鸨。真是岁月不饶人。 「谁跟你好久不见啦,你这笨丫头。」 猫猫的心窝受到一阵撞击。胃液倒流,嘴里发酸的感觉竟然令她怀念,实在不可思议。 以前猫猫用这种方法,不知道吐出过几次摄取过多的毒物。 基本上算个好好先生的李白不明就里,抚摸著猫猫的背。 表情在说「这个阿婆是谁啊?」。 猫猫用脚尖踢土,盖住弄脏的地面。 身旁的李白担心地看著猫猫。 「哦——这人就是那个贵客?」 老鸨品头论足地瞧著李白。 马车交给店里的男佣去顾了。 「体格不错啊,相貌也俊。而且听说你官运亨通不是?」 「嬷嬷,这话不该当著本人的面说吧?」 老鸨故作糊涂,把门前打扫的见习娼妓——娼妓的婢女叫来。 「去叫白铃过来。她今天应该在磨茶才对。」 磨茶就是休息的意思。因为娼妓在没客人上门时会以臼磨茶,而有此种说法。 「白铃……」 李白喉咙发出咕嘟一声。白铃是天下闻名的娼妓,据说擅长舞蹈。 为了捍卫李白的名誉,有件事得先声明,就是这种反应并不是对烟花女的低俗情欲,而是憧憬之情。 因为仅仅只是能当面见到高不可攀的红人并且同座饮茶,都是一种名誉。 (白铃小姐啊……搞不好真的可以有个万一喔。) 只要符合白铃的喜好,她应该会表现得特别卖力。 「李大人。」 猫猫戳了戳在身边发楞的大汉。 「大人对自己的肱二头肌有自信吗?」 「我听不太懂,不过我自认为有在锻炼体魄喔?」 「这样啊,请您好好表现。」 丫鬟领著偏头不解的大汉离开了。 猫猫很感谢李白带她来到这里。所以她还是想奉赠些相应的谢礼。 若能度过一夜春宵,想必能成为一生的回忆。 「猫猫。」 低哑嗓音的主人,脸上浮现著可怕的笑意。 「你竟然敢十个月不见人影,连个音信都没有。」 「没办法啊,我在后宫当差。」 猫猫已写过木简,解释了大致上的情形。 「这儿本是不接生客的,我可是特别照顾你啊。」 「知道啦。」 猫猫从怀里取出一只袋子。 这是至今在后宫当差赚到的一半薪俸,她特别请人家先付给她的。 「这么点儿不够喔。」 老婆子看了看袋子里说。 「我没想到你会派白铃小姐啊。」 高级妓女的话作个一夜美梦应该都还能找零。李白想必也只要能看上三姬一眼,就心满意足了。 「如果只是喝个茶,能不能勉强算我便宜点?」 「笨丫头,看到他那胳膊腕子,白铃哪有可能只看不碰啊。」 (我想也是。) 虽说最高级的娼妓不卖身,但并非不谈恋爱。 哎,总之就是这么回事。 「那要算不可抗力……」 「算你个头。我可会好好记在帐上。」 「我付不出来啦。」 (就算把剩下的加进去也不够耶,怎么想都不够。) 猫猫陷入沉思。怎么看都是强词夺理,虽然司空见惯了。 「这有什么,真付不出来,用身体支付也就是了。只不过是从官衙转到窑子罢了,没什么不同啦。即使像你这种瑕疵品,也还是有好事者喜欢的。」 这几年来,老婆子有事没事就劝猫猫成为娼妓。这个把一生奉献给烟花巷的老婆子全不认为娼妓是一种不幸的行业。 「我还得再当差一年耶。」 「那就多找点贵客过来。不要老头子,要像刚刚那种能长期而适度地榨取的。」 (嗯——果然会被削一笔啊。) 贪婪的老婆子满脑子就只会精打细算。 猫猫已经受够了卖身,因此今后只能适度送些牺牲品来了。 (宦官也能成为寻芳客吗?) 如想起壬氏的脸,但那人不行。娼妓会认真起来,搞不好反而会把店给搞垮,不成。 但是找高顺或庸医来又觉得似乎于心不忍。她不想让老鸨榨取他们的钱。 无处可以认识男子真不方便。 「猫猫,老头子应该在家里,你快去吧。」 「嗯,知道了。」 就算想破了头,目前也想不到解决办法。 猫猫穿过绿青馆的小路。 穿过一条马路,烟花巷顿时变得冷冷清清。 路旁林立著简陋小屋,还有等著破碗里堆起几枚钱的乞丐或看得到梅毒痕迹的夜莺。 其中一间四壁萧条的小屋就是猫猫的家。 在仅有两个泥土地房间的窄小民房里,有个人驼背坐在草席上,用乳钵磨东西。 是个满脸深皱纹,轮廓柔和,有如老妇的老翁。 「我回来了,阿爹。」 「哦,这么晚才回来啊。」 阿爹一如往常地招呼猫猫,好像没事似的,步履蹒跚地准备茶水。 他拿个旧茶杯泡茶,于是猫猫喝了。虽然茶叶已泡到无味,但很温暖,让人全身放松。 猫猫一点一滴说起至今的遭遇,阿爹只是边听边应声。 吃过用药草与芋头增量的粥后,猫猫决定早早就寝。洗澡就等明日到绿青馆还是哪里借浴室洗吧。 猫猫在泥土地铺上粗草席做成的简陋眠床上缩成了一团。 阿爹帮她盖上几件上衣,边磨乳钵边留心不让炉火熄灭。 「后宫啊。这就是命吧。」 阿爹的喃喃自语,慢慢消失在睡意的深处。 二十三话 麦秆 (对了。) 猫猫在鸡鸣声中醒来,慢吞吞地走到了破房子外头。屋子后头有一小间鸡舍与农具,另摆著木箱。看锄头不见踪影,阿爹大概早就下田去了。他在距离烟花巷不远一座林子的旁边弄了块田地。 (脚明明不方便。) 而且年纪也大了,猫猫希望他别再做农活,但阿爹怎样也不肯。他就是喜欢用自己细心栽培的药草调药。因此这间屋子周围,也长满了奇形怪状的草类。 猫猫捏捏药草检查生长状态,然后看看悄悄摆在那儿的木箱。看到那个用毛笔大书警告语「不准碰」的箱子,猫猫吞了一口口水。 她心脏扑通扑通直跳,慢慢推开盖子看看里头。假如猫猫记得没错,里面应该装了泡酒的材料。她还记得那东西生龙活虎,费了她一番工夫才捉到。 「……」 然后,猫猫装作什么事也没发生。如同「不准碰」的警告语所示,大家似乎都没碰过。 任何事情都要往好方面想,一定是本来就只有一条。就当作是这样有什么不好?假如放了好几条在里面,搞不好反覆经过几次同类相食,就养出蛊毒来了。 (不,那样也不坏。) 正在想这些事情之时,就听到有人猛敲门的声音。猫猫一边搔头一边绕到屋子前面。 「会敲坏的。」 敲打关不好的门扉的丫鬟一脸慌张。不是绿青馆的姑娘,而是别家娼馆的见习娼妓,偶尔会来猫猫的药铺。 「怎么了?找阿爹的话他好像不在。」 猫猫边打呵欠边说,结果小丫头抓起猫猫的手要她跟著来,就把她拉走了。 猫猫被带到离绿青馆稍有距离的中坚娼馆。规模虽然不大,货色倒是不错。在她记忆中,这里有几名娼妓有好老爷关照。 那么那里的小丫头,究竟想带猫猫去看什么? 猫猫把一头乱发绑成一束,拍了拍衣服的皱痕。没换上寝衣就直接就寝,不知算是好还是不好,她原本想晚点借绿青馆的浴室洗澡的。 「小姐,我带开药铺的来了!」 小丫头带著猫猫从后门进入娼馆,走向一个房间。那里有一群面带倦容的女子,妆也没化,神色不安地围著某处。一看,一对男女躺卧在褥子上,嘴巴不住地流口水。被子上有吐过某物的痕迹。 附近掉了支烟管,菸草叶散落在地。地上还有几根秸秆,近处有个破裂的玻璃酒器。里面的液体都洒了,在褥子上形成水渍。独特的气味充斥四下。两只酒瓶倒在地上,里面的液体也洒了。两种颜色的水渍将被子涂抹成了奇异绘画。 猫猫一看到这些,惺忪的眼睛立刻清醒过来。她撑开男女双方的眼皮,把过脉,将手指塞进他们的嘴里。在场的人似乎已经做过处理,一名娼妓的手指被呕吐物弄脏了。 猫猫按压没了呼吸的男子的心窝,把肚子里的东西挤出来。男子一呕出唾液,猫猫立即将褥单拉过来,擦拭口腔内部。接著她挪动姿势,往男子嘴里吹气。 可能是看到了猫猫的做法,一名娼妓也学著按压倒地女子的心窝。女子跟男子不同,还有呼吸,因此很容易就把东西呕了出来。娼妓看到,正想拿水给她喝。 「不要让她喝水!木炭,去准备木炭!」 然而猫猫一叫,娼妓吓得打翻了装水的容器,急忙沿著走廊跑远了。 让男子呕吐,嘴对嘴吹气,按压胸膛,不知道重复了几次此种动作。男子口里冒出了大量胃液,这才终于恢复了呼吸。 猫猫累坏了,用人家拿给她的水漱口,然后呸一声吐到了窗外。 (一大早的,到底是怎么搞的啦。) 猫猫连早饭都还没吃,巴不得能直接睡回笼觉,但她忍著摇摇头,把娼馆小丫头叫了过来。 「麻烦你去找我家阿爹过来。他应该在南边外墙旁的田里。只要把这拿给他,他就知道了。」 猫猫请人准备木简,在上面流畅地写了几个字后交给小丫头。小丫头一脸复杂地拿著它出去了。 猫猫这次将水含在嘴里喝光,接著开始弄碎请人准备的木炭。 (真会找麻烦。) 猫猫一边瞪著掉在地上的菸草叶,一边大大地叹了口气。 等了两刻钟,不便于行的老人才被小丫头带了过来。猫猫一边觉得时间花得真久,一边把细细捣碎的木炭拿给阿爹看。阿爹拿起几种晒乾的药草,和著炭粉给这对男女服下。 「处理得还算可以吧。」 阿爹如此说完,拾起掉在地板上的麦秆,仔细观察它的前端。 「只是还可以啊。」 猫猫観摩阿爹一丝不苟的做事方式。他拾起掉在地板上的玻璃碎片与菸草叶,然后观察最早吐出的呕吐物。 (……) 猫猫有观察周围的习惯,可以说是她这阿爹造成的影响。她这身兼药铺师父的养父,是个能闻一以知二、知三的人。 「你认为这是什么毒药?」 阿爹的这种说话方式,是想让猫猫学到一些事情。 猫猫拾起掉在地上的菸草叶,拿给阿爹看。阿爹就像在说「答对了」,笑得脸上皱纹更是深陷。 「你似乎没让他们喝水啊?」 「这种情况喝水不是适得其反?」 听猫猫如此说,阿爹的头偏成暧昧的角度,又像点头又像摇头。 「要看情况。有时胃液会抑止毒素的吸收。在这种情况下,喂其饮水则适得其反。不过,假如是从一开始就以水调和的毒药,或许反而应该稀释。」 阿爹就像在教小孩子一样,讲解得仔仔细细。猫猫至今仍然认为自己不是独当一面的药师,大概就是因为有阿爹在。庸医比外貌看起来更像庸医,或许也是因为她一直看著阿爹这号人物。 猫猫看到呕吐物里没有混杂著菸草叶,觉得阿爹说的方法或许才是对的。这并不是注意不到的事,猫猫却自己看漏了。大概是还在睡昏头吧。 猫猫正把这种方法记在脑子里时,小丫头说「这边请」拉了拉猫猫的衣襬。她总觉得小丫头的神色看起来莫名地不悦,不知是不是她多心了。 猫猫照人家说的,移动到备好茶水的房间。 「抱歉了。」 看得出来早已洗净铅华的女子,一边切开金时地瓜一边说。想必是这家娼馆的老鸨吧。不同于小气巴拉的绿青馆老鸨,意然拿待客的茶点招待药铺,还真是大方。 「我们就是做这行的。」 猫猫只要能拿到蹦子就没意见。坐她旁边的阿爹性情好,容易忘事,因此必须由猫猫一文不少地索取。 女子眯细眼睛看著隔壁房间。那里睡著娼妓,再远一点的房间则睡著男客。女子的表情抑郁寡欢。 (那是殉情吗?) 这在烟花巷不是稀奇事。无钱赎身的男子碰上尚未期满的女子,就只会想到这种事。就算讲得再怎么好听,相约来世再续前缘,也没有任何例子能保证确有此事。 猫猫边吃人家端给她的金时地瓜边想。茶是温的,旁边附上了麦茎。 (讲到这个,房间地上也有麦秆。) 麦茎是中空的,好像是要拿这个当吸管喝茶。这家娼馆不喜欢让器皿沾上胭脂,因此似乎习惯以麦秆喝茶。 话说回来,儿女之情真是件麻烦事。 男子一身穿著都是上好料子。虽然看起来像个浪荡子,但衣服使用上等棉布制成,里子缝工扎实。相貌也很俊美,情窦初开的姑娘恐怕三两下就上钩了。 阿爹可能会骂猫猫不该用偏见思考事情,但猫猫不觉得那人会忧心于与娼妓无法修成正果就服毒。 (看起来不像是被逼到非得寻死。) 猫猫这人就是只要一在意起来,非得查个水落石出才肯罢休。 「我去看看他们的病情。」猫猫确定阿爹向女子收了钱后,说完就离开了房间。 比起娼妓,男子的病情严重多了。猫猫走向天井对面的男子房间,发现房门开了条缝。她从门缝看见了异状。 有个小丫头高高举起了小刀。正是方才那个满脸不悦的丫鬟。 「你这是做什么!」 猫猫冲进房间,马上抢走了小丫头手里的小刀。 「不要妨碍我!这种人死有余辜!」 小丫头扑向猫猫,想抢回小刀。由于猫猫个头娇小,纵然对手是个小孩,被对方拚命扑过来也可能敌不过。不得已,猫猫只好赏她一记铁头功,趁她畏缩时挥了她一巴掌。小丫头被打得摔到地上后,就开始涕泪交加地嚎啕大哭。 猫猫正在嫌麻烦时,听到骚动的其他娼妓都进到房间里来。 「你……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娼妓似乎当下就弄懂了状况,猫猫还来不及说什么,就被带到其他房间了。 据说此次引发殉情风波的男子,原本就是个常惹事生非的客人。此人是富商的三公子,长相俊美,听说每每对娼妓甜言蜜语,暗示要为对方赎身,等玩腻了就始乱终弃。而在遭拋弃的娼妓之中,也有人无心恋世而自尽。此人招人怨恨不是一两次的事了,听说还曾经在路上险些遭到怨气难平的女子刺杀,或是被人下毒。又因为作父亲的疼爱宠妾生下的儿子,有什么事都用银两摆平,让此事更加难办。据说最近他甚至央求老子,上娼馆都要带著护卫。 「这孩子的姊姊在别家店做事。」 熟知内情的娼妓一边轻抚不停哭泣的小丫头,一边说道。据说遭男子遗弃的娼妓为了能够赎身而高兴,给做小丫头的妹妹写信提过此事。不久这小姑娘却接获姊姊自杀的噩耗,心里不知做何感想。 「而且这孩子也很黏此次一起服毒的姑娘。」 娼妓歉疚地抬眼看著猫猫。 (意思是要我睁只眼闭只眼?) 就是这么回事,对方跟猫猫说这些不幸的遭遇,八成就是要吸引她的同情,好藉此堵嘴。所幸骚动并未传到阿爹他们待著的房间,只要猫猫不说,小丫头就不用受罚。 (真麻烦。) 猫猫虽然心想「这种客人,喂他吃闭门羹不就得了」,但据说是娼妓自己迷恋对方。弄到最后还引发殉情风波,娼馆这边想必非常头痛。娼馆之人呈现出一种对猫猫他们感激万分的氛围,或许也是因为不管富商公子再怎么碍眼,幸好不是死在她们店里。 而这点却反而让小丫头觉得没天理。 (难怪了。) 猫猫如此想。她今日是碰巧回家,但这几个月来,猫猫都不在烟花巷这个小姑娘,也许知道阿爹何时不在家。况且一般来说,那种状况应该是去找大夫,而不是。平素负责采买的药铺。 如果是特地选了间没人在的药铺,猫猫觉得这个小丫头年纪虽然还小,却相当毒辣。带阿爹来带得晚了,说不定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大概那个男客就是如此受人怨恨吧。 「我明白了。」猫猫简短地说完,就回到了阿爹待著的房间。 「难得你回来,真不知道怎么会出这种事。」 阿爹口气悠哉地说了。 忙东忙西的,一大早的时间就这么耗光了。猫猫跟阿爹一同回到了原本的破房子。 猫猫从阿爹手里抢走钱袋,检查过里面金额之后还给阿爹。果不其然,里头多了几个银钟,大概是包括了堵嘴费。客人虽然病情没什么大碍,但今后无可避免地得吃闭门羹了。不只是那家娼馆,整个烟花巷都是。烟花巷这方面的情报网络可是很严密的。 猫猫坐到叽叽作响的椅子上,邋遢地伸开了两条腿。结果浴室还是没能借成。幸好这个季节不会让人冒汗,但猫猫到处奔忙,,出了一身汗,还是觉得很不舒服。 讲到不舒服,殉情事件也是。她总觉得有点在意。那个连见习娼妓都恨之入骨的男子,就大家的说法听起来,似乎是个相当精明的人物。这样的男子会因为男女感情就闹殉情吗? (那么,会是娼妓想毒死他吗?) 猫猫心想也许不是殉情而是被逼著一起自杀,但随即否定。男子曾被人下过毒,不太可能轻易吃下娼妓端出的食物。 猫猫双臂抱胸念念有词,阿爹边用药研磨碎药草边看著她。 「……不可以用臆测的方式论事喔。」 阿爹喃喃地说。 既然阿爹会这么说,可见他已经发现事情的真相了。猫猫不甘心地看了看阿爹,然后趴倒在桌上。 猫猫试著回想现场的蛛丝马迹。她唤醒记忆,想确认有无看漏任何细节。 倒地的男女,散落地板的菸草叶,玻璃酒器,以及—— 猫猫这时想起,当时现场只有一只玻璃酒器。只要猫猫没有看错的话,应该是的。而旁边掉著麦秆,还有种类不同的双色酒浆。 「……」 猫猫倏地起身,站到水瓮前面。她用水杓舀起了水,又倒回水瓮里。 阿爹看著猫猫重复此种动作,叹一口气之后,把磨好的粉末装进容器里。他站起来,拖著脚站到猫猫面前。 「事情已经结束了。」 阿爹摸摸猫猫的头。 「我知道。」 猫猫把水杓放回水瓮里,然后离开了破房子。 (这不是殉情,是杀人。) 而且是娼妓想杀了对方。 这个败家子善于花言巧语,对无数女子始乱终弃。而那名娼妓跟这男的现在正浓情密意。 众人必定会认为这次又是败家子在暗示要为娼妓赎身了。不同于猫猫的看法,许多人似乎认为人的想法会受儿女之情所改变。只要添加这种谣言进去,日子一久就会弄假成真。 那么娼妓是如何让变得谨慎小心的男子吞下毒药? 很简单,只要试毒给他看就成了。 就如同猫猫平时做的那样,首先由娼妓喝酒。男子确定娼妓喝了没事,于是就喝下同一杯酒。所以才会只有一只酒器。 然而如此一来,娼妓可能会先倒下,男子就不喝酒了。如同猫猫在园游会尝到的那种毒药,也有一些毒物是迟效性的,不过此次的毒物恐怕是菸草。那种菸草放进嘴里时刺激性强,会让人立刻吐出来。 假如妓女演技精湛,能喝下毒酒而不被看穿就厉害了,但实际上应该是使用了小工具。 娼妓用麦秆当吸管喝了酒。平常就在使用的东西不会启人疑窦。男子并没有起疑心。 至于说到她是如何使用麦秆避开毒物,则是利用了酒浆。现场的酒有两种。两种不同颜色的酒,加上透明的玻璃酒器。 即使不到水与油差别那么大,纵然同样是酒,不同的酒浓淡也不同。只要将比重小的酒轻轻注入比重大的酒里,就会形成两层。玻璃酒器中注入不同颜色的酒看起来美观,当成取悦客人的小花招使用不会引起怀疑,娼妓用麦秆只喝下面那层。然后男子没用麦秆,从上面那层喝起。 娼妓确认男子倒下后,自己也喝了上层的酒。只喝不会致死的量。 之所以在周围撒菸草,八成也是为了掩饰气味,而且让人误以为他们吞了菸草。如果把自己也害死,就得不偿失了。娼妓必定是精心策划成害死男子之余自己又能存活,再于清晨行事。 然后又有人正巧发现了他们。 猫猫再次来到方才的娼馆。她绕到后头,前往昏倒娼妓躺著休息的房间。 只见一名娼妓用手扶著栏杆,慵懒地仰望天空。看来是那名娼妓醒来了。她唱著童谣,笑得命薄如花。猫猫觉得虽是命薄如花,但也并不好惹。 「小姐,你在做什么呀!」 不是方才那名小丫头,而是另一个丫鬟看到娼妓倚著栏杆,大声嚷嚷起来。然后她将娼妓拉进屋里,关起了窗户。 试图杀害男子的小丫头,明明情同姊妹的小姐被毒昏,行为举止却不太合理。她为了让男子回天乏术,故意去找药铺而不是大夫。而且她去把阿爹叫来时,也花了很多时间。难道她做这些事都不会担心小姐吗?都没想到可能又有亲近之人要丧命吗? 简直像是知道她不会死才这么做,难道是猫猫多心了吗? 还有极其同情那个小ㄚ头的娼妓,以及出手大方的老鸨。 一旦产生怀疑,什么看起来都显得可疑。 (不能用臆测的方式论事,是吧……) 猫猫慢慢将视线从关起的窗户移向天空。 当她在后宫时,她一直很怀念烟花巷,其实两地本质上并无二致。后宫与烟花巷都是花园,也是鸟笼。众人被关在此种空间之内,都受到了其中空气的毒害。 娼妓也是,藉由服食周遭的毒物,将自己也慢慢变成甜蜜毒药。 猫猫不知道那个败家子还活著,会让那名娼妓有何下场。也许败家子会一状告上官府说有人要毒死他。或者是正好相反,也许娼馆会藉故威胁败家子,说他糟蹋了商品。 (怎样都好。) 都跟猫猫无关。对这类事情斤斤计较,在这条街上是活不下去的。 猫猫懒洋洋地抓抓后颈,决定前往绿青馆。她想还是借用一下浴室好了,于是慢慢开始走向目的地。 二十四话 误会 为期三天的返乡假期转眼间就结束了。 见到了怀念的面孔,让猫猫更想继续待著不走了,但她不能怠忽后宫的职守,而且会给作保的李白添麻烦,不回去不行。 最大的原因出在老鸨不知道想把猫猫的初夜卖给哪个虐待狂,这坚定了她的决心。 (似乎遂心作了场好梦呢。) 看到白铃小姐面色异常红润,而李白又眼角下垂,变得活像颗蜜渍杏乾,猫猫不禁后悔酬劳支付得太多了。 害得她下个卖身地点就这么决定了。 一度尝到天上甘露的李白再也无法甘于凡间货色,让猫猫多少有点同情起他来。老鸨一定会从李白身上榨取油水,弄个他半死不活。 这方面猫猫就负不了责了。 就这样,猫猫带著伴手礼回到了翡翠宫来,见到的却是散发凶恶氛围的天女般青年。 在柔和笑魇的底下,可以感觉到蛊毒般的不祥之气。 不知为何,他死瞪著猫猫看。 不管性情如何,美人就是美人。一位美人瞪起人来,还真有魄力。 猫猫怕麻烦,想尽量少惹他,只低头致意后就想前往自己的房间,但肩膀被人紧紧抓住了。只差指甲没陷进肉里。 「我在迎宾室等你。」 蜂蜜般的声音流过耳畔。即使是蜜,却是乌头蜜,其中有毒。 后面有高顺用眼神叫她死了这条心。 还有玉叶妃看似在伤脑筋,两眼却在发亮。 而且不知为何,红娘用责备的目光看著猫猫。 三名侍女也是好奇心超出了担心。晚点想必会被打破砂锅问到底。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猫猫放下行囊,换好侍女服之后就前往迎宾室。 「总管有何贵事?」 房间里只有壬氏一个人。他优雅地穿著素净的官服,坐在椅子上翘著二郎腿,手肘撑在桌子上。不知怎地,总觉得他态度比平常还恶劣。是自己多心了吗?希望是自己多心了,就当作是自己多心了吧。 高顺这帖清凉剂不在,玉叶妃也不见人影。 说得明白点就是如坐针毡。 「你似乎回乡去了啊。」 「是。」 「怎么样了?」 「大家都身体健康,令人欣慰。」 「是吗?」 「是。」 「……」 「……」 果然很快就没了话题。 「这个李白是何许人也?」 「回总管,是小女子的保人。」 (他怎么会知道那人叫什么名字?) 而且是今后的熟客,是宝贵的摇钱树,弥足珍贵的一号人物。 「你懂这个意思吗?其中的意思。」 壬氏用些许不耐烦的语气询问。声音中不含平素的甜蜜。 「是,小女子明白不是身分可靠的高官,是做不了保人的。」 壬氏不知怎地,露出疲惫不堪的神情。也许是不高兴听到猫猫说废话? 「你拿到簪子了?」 「大人分赠了好几支,也礼貌性地送了小女子一支。」 别看李白那样,其实他是个阔气的人。簪子造型简朴,作工却一丝不苟,且品味不俗。之后假若缺钱,就拿去变卖好了。 「换言之,孤是输给了一个做人情的礼物?」 (孤?) 不常听到的第一人称,让猫猫偏头不解。她还是觉得壬氏跟平素不太一样。 「孤应该也有送你,但你完全不来找孤商量。」 壬氏摆出一副呕气的表情。脸上没有天女的笑靥,看上去年纪就跟猫猫差不多,或是比她更年少。 猫猫很佩服竟然有人换个表情就能变这么多。 看样子壬氏是不满意猫猫找李白帮忙,而不是找他商量。真不可思议,麻烦事不要找上自己不是比较好吗?或许因为他很闲才会这样吧,宁可琐事缠身也希望有人来找自己吗? 「非常抱歉,因为小女子想不到能支付什么代价,可以令壬总管满意。」 (找宦官去青楼,不会有失礼数吗?) 如果是纯粹喝茶或吟咏诗歌的处所还另当别论,问题是那里也是寻花问柳的地方。猫猫不好意思邀请已失去男儿身的人去那里。 最大的问题是,像壬氏这样的人物,寻常娼妓若是碰上他,神女反而要变成火山孝女了。介绍这种人去青楼,猫猫必然会惨遭老鸨毒打一顿。 「什么代价?你给了叫李白的家伙什么好处吗?」 不知为何,他一脸纳闷。 不只老大不高兴,还夹杂了不安的表情。 「是的,大人很高兴能享受一夜春梦。」 (看他那样,十天半个月是清醒不过来了。) 虎虎生风的武人遇上白铃小姐,大概也就温顺如小猫了。而且还是只今后会送来金子的猫儿。 一看,壬氏完全是一副面无血色的模样。端著茶杯的手在发抖。 (是不是房间冷?) 猫猫往火盆里添木炭后,用团扇煽火。 「大人似乎相当满意,小女子的努力也没白费了。」 (还得努力找新恩客呢。) 猫猫重新下定决心,捏紧了拳头时,背后传来茶杯摔碎的声音, 「总管这是怎么了?」 陶器碎片洒了一地。 壬氏铁青著脸站著不动,衣服被茶水染出了水渍。 「啊,小女子这就拿布来擦。」 猫猫一开门,发现玉叶妃在那里笑弯了腰。 高顺也在,神色疲惫不堪。 至于红娘则是看著猫猫,好像拿她没辙到连话都说不出来了。红娘靠近偏头不解的猫|猫,然后一言不发地拍了她后脑杓一下。这个侍女长真是说动手打人就打人。 猫猫莫名其妙地摸摸后脑杓,总之决定先去厨房找抹布再说。 ……………………………………………………………………… 「总管要闹别扭到几时?」 高顺觉得这人真是需要别人照顾。 回到书房后,壬氏照样趴在桌上不动。 高顺深深叹一口气。 「请别忘记还有公务等著处理。」 才刚收拾乾净的桌子,又堆起了新的一叠文书。 「我知道啦。」 知道才怪。 名为壬氏的人物不会如此孩子气地回话。 不会执著于一个玩具。 后来高顺费了一番工夫,才从笑得花枝乱颤的玉叶妃那儿问出事情始末。 所谓作保的谢礼,其实是为李白引见梦寐以求的当红名妓。实在想不到那个姑娘竟然会有如此人脉。 不知道主子做了何种想像。唉,真是年少轻狂。渐入恬淡寡欲境地的三字头如此想。 壬氏虽多少恢复了镇定,但心中似乎还有不满。 忙著把公务处理完去见她,结果人家却跟陌生男子回乡去了,想必是青天霹雳。 但高顺也没那闲工夫一直安抚小孩儿。 壬氏总算开始替高高堆起的文书捺印。他迅速过目,只要认为不能捺印,就放到桌子旁边。一收拾好,下官又立刻送上新的整束文书。 高顺看著被壬氏剔除的文书,觉得这些人真该再多动点脑筋。很多官僚试著让上司批准为自己图利的法案,而这些平白增加了年少主子的事务,看得高顺很不忍心。 不知不觉间太阳西沉了,高顺点燃油灯。 「失礼了。」 看到下官进来,高顺走上前去。 「公务时间已过,之后再来吧。」 「不,并非关于公务。」 下官急忙挥手。 「是这样的……」 下官愁眉苦脸,将一件急事转告给两人。 二十五话 酒 「那真是太不幸了。」 玉叶妃神色忧郁地对眼前的宦官说道。壬氏有如神仙中人的容颜当中,也含藏著忧伤。 (说是一个大官死了。) 猫猫无动于衷,只是待在那里。这样或许很冷淡,但猫猫没多愁善感到能同情长相与姓名都一无所知的人。而且此人年过五旬,死因说是饮酒过量。只能说是自作自受。 本来应该是这样的。 猫猫试完了毒还是没获准退下。壬氏似乎吩咐红娘去做事了,所以猫猫必须代为留在这里。因为没有侍女陪同,宦官是不能与嫔妃交谈的。 重点在于壬氏吩咐的不是下级侍女猫猫,而是侍女长红娘。 (很可能有什么事情。) 猫猫的这个直觉似乎猜中了。 「你真的认为死因是酒吗?」 妍丽宦官的视线对著玉叶妃身后,也就是猫猫。 酒类造成的死因不只一种。 即使是嗜酒的猫猫,也知道酒喝多了伤身。药物摄取过量就成了毒药。 长期饮酒会导致脏腑慢性中毒。一次摄取大量酒精,甚至可能致人于死。 此次的情况属于后者,据说死者跟几个朋友宴饮之时灌下了大量的酒。说是把满满一坛子的酒一口气咕嘟咕嘟地喝了下去。 「如此的确会致命。」 猫猫淡定地说,来到了正门的哨所。她以前就是在这里把李白叫出来的。虽然简朴的房间一如往常地空无一物,不过今日端出了茶与茶点,而且放了火盆取暖。 「但是他只喝了平常一半的量。」 壬氏说了。他指的当然是饮酒量。 高顺从来自后宫外头的下女手里接过某件东西,下女一言不发地低头致意。 「我实在不认为浩然阁下会因为饮酒过量而死。」 死去的男子似乎名叫浩然,是个能把整坛酒一饮而尽的豪迈武人,看壬氏与玉叶妃的反应,人品似乎也不错。 高顺将方才从下女那边收下的东西放到桌上。是个葫芦。他将里头的液体咕噜咕噜地倒进小酒杯里。 「这是?」 「跟宴席上喝的是同一种酒,从其他一同饮用的坛里拿的。浩然阁下喝的那坛洒了,全都流掉了。」 「那么如果那坛子里下了毒,就无从检验了。」 如果死因不在酒,接著能想到的就是这个可能性。 「正是如此。」 壬氏大概也知道这很难办吧。但他还是想查明真相,不知那位武人是否于他有恩。 (怎么不跟平常一样散发多余光彩?) 这阵子的壬氏比起从前,怎么看就是像个孩子。然而对猫猫而言,她宁可被壬氏不可一世、趾高气昂地使唤还比较轻松。 猫猫啜一口酒,然后伸舌舔嘴。 (这是?) 味道甜中带咸。似乎是在原本带有甜味的酒里加盐调味过。 (好像料酒一样。) 「味道颇为特殊。」 猫猫对盯著自己瞧的壬氏说。 「是啊,这是浩然阁下的喜好。他这人嗜甜如命,酒喝甜的,酒肴也只吃甜的。」 壬氏触景生情地接著说。他说不管准备了多高级的熏肉或岩盐,他都从来不碰。 「听创他以前都吃咸食,但有一天突然变成嗜甜,连饭食都几乎做成甜的。」 壬氏面露稍许纯真的笑容。 「会得糖尿病的。」 猫猫诚实地说出威想。 「……不要把回忆拉回现实啦。」 壬氏好像很扫兴地说。 (嗜咸变成嗜甜是吧?) 猫猫喝光杯里剩下的酒,再拿葫芦来倒,然后再喝光,重复这个动作几次。 壬氏与高顺似乎一直盯著自己瞧,但猫猫不在意。等葫芦里的东西减少到一半时,猫猫开口了。 「宴会上的酒菜,有端盐出来吗?」 「有,说是岩盐、月饼与肉乾。这些也要准备一份吗?」 「不用,还没准备好就喝完了。」 既然有酒肴,真希望能早点拿出来。假如有咸香可口的熏肉,酒一定会更好喝。 「呃,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壬氏不知怎地一脸傻眼地说。 猫猫又倒了一杯。旁人用视线问她「还喝啊?」,但她不在意。除了试毒之外,这可是难得能喝酒的机会。 猫猫把葫芦里的酒喝到一滴不剩。她很想噗呼一声大吐一口气,但有贵人在场,她忍了下来。 「浩然大人喝的那个坛子可以弄到手吗?」 「已经摔成碎片了。」 「无妨。还有……」 猫猫说「另有一事想请总管调查」。 翌日,猫猫再次受到壬氏传召。今日也跟昨日是同一个房间。 平常会用宫官长的房间,不过宫官长这阵子似乎公事繁忙,宫女忙碌地进进出出。其他两部门似乎也同样繁忙,也许是因为年关将近。 (果然。) 请壬氏调查的事情都写在书简上,内容一如猫猫的预料。 猫猫看著跟书简一起带来放在包巾上的碎片,上面沾了白色颗粒。猫猫拿起碎片,舔了一口。 「舔了不会有事吗?」 壬氏伸出手来,但猫猫点点头。 「此物无毒,量没有多到能毒害身体。」 听到猫猫意有所指,壬氏与高顺偏头不解。 猫猫靠近放在一旁的火盆,替包裹报告文书的纸张点火,然后拿著酒坛碎片凑过去,火焰立刻变了颜色。 「是盐吗?」 凑过来看的壬氏说了。看来他还记得猫猫之前弄给他看的火焰颜色。 「是的。看来酒里含有相当多的盐分,酒浆乾掉后还能留下颗粒。」 猫猫喝的酒里也含有盐。不是酒里本来的盐分,想必是将充当酒肴的盐或什么加到了酒坛里。因为如果赴宴的人嗜咸,想必不会喜欢甜味较强的酒。 一般来说会把盐沾在杯缘饮用,假如是直接加入坛里,那么要不就是喝醉了,要不就是此人太懒。 多少加点盐不会有问题,然而浩然饮用的酒坛里,含有大量的盐。 「人体不可没有盐,但摄取过量会毒害身体。」 就跟酒一样,一次摄取过多可能致人于死。想到喝下的酒量与溶入其中的盐分,即使成为死因也不奇怪。 「不,这样不是很奇怪吗?喝下这么咸的东西,再怎么样都会注意到吧?」 「不,浩然大人就是没注意到。」 猫猫打开报告文书给壬氏看,上头列出了浩然的生活习惯。 「壬总管说过吧,说浩然大人有一天突然从嗜咸变成嗜甜。」 「是啊,是这样没错……不会吧?不,这怎么可能……」 壬氏似乎弄懂了,双眼圆睁。 「是的,我想浩然大人是尝不出味道了——只尝不出咸味。」 浩然这名男子据说是位有才干的官僚,且秉性耿直。从简单的报告文书就能看出,此人过著六根清净的生活。 文书指出自从多年以前妻儿死于时疫之后,此人就全心投入公务,酒与甜食是他的唯一乐趣。 「有种疾病会让人失去味觉。一般认为原因包括偏食,或是身心负荷。」 越是认真处事的人,越会压抑自己的内心。压抑内心造成的负荷,迟早会变成一种病。 「那么,是谁在酒坛里放盐?」 猫猫摇摇头。 「这就不是小女子该调查的了。」 只要知道其他酒坛里也含有盐分,而浩然又是个正经人士,壬氏应该心里就有底了。 很多人无故厌恶正经人士,也许会趁著酒意对酒坛做点恶作剧。然而看到对方完全没发现恶作剧而喝个不停,搞不好会想「乾脆加到他发现为止」。有句话创借酒装疯,但导致这种结果,那些当事人不知道做何感想。 (我这样逃避太卑鄙了。) 猫猫自己也很清楚,她是不想成为某人受罚的直接原因。已经给了这么明确的线索,分明就跟直接指证没两样。 壬氏跟高顺说了些话,高顺从房间退下。 壬氏心不在焉地望著高顺离开的房门。仔细一瞧,壬氏的衣带上附有串著小颗黑曜石的黑色流苏。由于官服本身是黑的,猫猫之前完全没发现到。 (他在服丧?) 是故意做得不显眼吗? 「抱歉了,你帮了我个大忙。」 壬氏对猫猫露出天女般的徵笑。 「不会。」 猫猫有点想问问壬氏与浩然是什么关系,但作罢了。 (要是一个弄不好得知两人有暧味关系,那就困扰了。) 谁也不知道哪里潜藏著不正当关系。 取而代之地,猫猫问了个不会出错的问题: 「大人是那么高尚的人物吗?」 「是啊,小时候受过他照顾。」 壬氏没再多说,眯细了眼。缅怀过去般的表情,看起来就像个寻常青年的神情。平素从他那过度俊美的脸上,是感觉不出这种心情的。 (这人毕竟也是个凡人呢。) 由于看他那容貌,与其说是活人怀胎生下来的,毋宁说是千年桃花精还比较让人信服,因此最近这阵子,猫猫开始觉得壬氏这个存在十分奇妙。就这么站了一会儿后,壬氏好像才终于想起似的,从桌子底下拿出了一件东西。 「葫芦?」 壬氏拿出了一只大葫芦。猫猫听见里面液体荡漾的噗通声。 「是啊,虽然不是昨天那种。」 壬氏说「这是谢礼」,交给了猫猫。 猫猫拔开栓子,闻到酒精的气味。 (哦哦!) 「自己小心点喝,别被抓到了。」 「谢总管。」 猫猫做了平常绝不会做的恭敬行礼。 (挺贴心的嘛。) 正在这么想时,不知不觉间,甜美腻人的脸蛋凑到了眼前来。 猫猫下意识地身子往后退。 终究还是平常那个宦官。 「……看你的表情不像在谢我。」 「是吗?别说这了,请总管认真处理公务。」 不知怎地,壬氏整个人抖了一下。看样子是丢下公务跑来的。 (闲著没事的话是无妨,但偷懒就不行了吧。) 「请总管还是趁公务尚少时处理完毕吧?」 猫猫也不管自己几乎没在做事,试著讲了一句。 壬氏一瞬间露出不甘心的表情,但似乎想到了什么主意,坏心肠地咧嘴一笑。 「我有在认真当差啊。」 「怎么个认真法?」 壬氏手放在下巴上,像在追溯记忆。 「在某条法案当中,有人主张为了避免年轻人沉迷饮酒,应当限制饮酒年龄。」 「……」 猫猫愣愣地张开了嘴。 「说是要规定未满二十岁禁止饮酒。」 坏心眼的宦官面带贼笑看著猫猫。 「请壬总管千万别让这条法案通过。」 「这我恐怕无法作主。」 壬氏脸上浮现玉软花柔的笑靥,看著猫猫不高兴的表情。 猫猫把嘴弯成了へ字形,总之先给他一个看肚子朝天的甲虫般的眼神再说。 二十六话 自与他 高顺将生漆盒子放在桌上,然后从中取出了书简。 「日前的报告总算是送来了。」 那时壬氏命人找出烫伤的宫女,至今少说已过了两个月。 「花太多时间了。」 壬氏抬起低垂的脸,露出锐利的视线。 「微臣知罪。」 高顺的做事原则是不找藉口。 「究竟是谁?」 「回总管,意外地是个大人物。」 高顺在桌上摊开书简。 「石榴宫的风明,淑妃的侍女长。」 壬氏继续以手支著脸颊,用冰冷的视线看著书简。 ……………………………………………………………………… 「哎哟——能否请小姑娘也一起来呢?」 猫猫一如平常地来到医官这里摸鱼……更正,是来帮忙时,庸医忽然这么说了。正好传话的宦官也在,似乎是来呼唤庸医的。 「到底是怎么了?」 这下好像会很麻烦——猫猫心想。 由于庸医抖著肩膀托,总之先跟去再说。他们被带到北门的哨所,几名宦官围著某个东西,周围像同心圆般聚集了一圈宫女。 「幸好是隆冬时节。」 猫猫极其镇静地对眼前的事物发表感想。 用草席遮起的是个脸色发青的女子。头发黏在脸上,嘴唇都变成青黑色了。她的魂魄已经不在人世。 虽然以溺水死尸来说外观还算漂亮,但看了仍然不会舒服。幸好现在季节寒冷。 本来该验尸的庸医,却像个姑娘家似的躲在猫猫背后。 真是个如假包换的庸医。 听说这具女尸今晨浮在外头濠沟里。从打扮来看,怎么看都是后宫宫女。后宫内发生的事不能送到外头处理,所以才会这样叫庸医过来,然而…… 「小姑娘,你能代替我看看吗?」 庸医抖动著八字胡抬眼看著猫猫,但她才管不了那么多。 他把别人当成什么了? 「不行,有人叫我不准碰尸首。」 「那可真是意外。」 听惯了的天仙嗓音,也开口说了句失礼的话。 不消说也知道,周围的宫女都娇滴滴地尖叫。主角陪衬个个到位,简直像在看人唱戏。 「壬总管好。」 (当著尸首的面也没什么好不好的就是了。) 猫猫不改常态,无动于衷地看著国色天香的青年。在他身后不消说,照样有高顺在候命。就是那个总是用视线哀求猫猫的劳碌命男子。 「所以,太医,可以请你好好看一看吗?」 「……知道了。」 庸医略为红著面庞,仍旧一副不甘愿的模样去看溺水死尸。 他怯怯地掀起盖著的草席。 后面传来宫女的惊呼声。 这是个高挑的女子,穿著坚硬的木鞋,一只脱落了,脚上裹著布条。指尖通红,指甲破损到教人不忍卒睹。 从衣裳可以认出是尚食宫女。 「你看到尸体似乎很镇定啊。」 「这种场面看习惯了。」 纵然是在金碧辉煌的烟花巷,只要踏进后头一步,就是三不管地带了。常常会发现年轻姑娘惨遭侵犯,轮奸,模样怵目惊心。 青楼女子乍看之下身陷囹圄,毫无自由,但同时也能说是受到保护,免于遭到周围危险波及。妓楼将娼妓视为商品,会好生照料,延长她们的寿命与姿容。 「晚点再听你的见解吧。」 「是。」 猫猫知道自己派不上什么用场,但不会出言否定。这叫礼数。 (我会不会太冷淡了?) 猫猫等庸医验尸完毕后,仔细地帮死者盖好草席。 虽然现在这么做也没有意义了。 猫猫被带到中央门的哨站来。大概是因为宫官长的房间今日依然忙碌吧。之所以来到这里,是因为想避免在翡翠宫谈论尸首之事。这种事不适合在有婴孩的场所谈论。 (为何不乾脆给自己安排个房间?) 猫猫对站在门前的宦官低头致意。 「就卫兵的见解来说,他们认为是投水自尽。」 他们说可能是爬上围墙,跳进濠沟自杀的。 姑娘果然是尚食的下女,听说直到昨日都还在当差。这样的话,就是在昨夜投水的了。 「小女子不知这是否为自尽,只是窃以为一个人是办不到的。」 「此话怎讲?」 优雅地坐在椅子上的壬氏,用优美的声音问她。 跟不时展露的稚气青年模样感觉判若两人。 「宫墙上没有梯子。」 「那倒是。」 「用带钩绳子爬得上去吗?」 「应该办不到吧?」 壬氏试探地问她。真是难缠。 猫猫很想叫他不要什么都爱问,但高顺在看,她只好憋著。 「也有办法可以不用工具就爬上去,但我想那名宫女是办不到的。」 「什么办法?有何种技巧?」 之前芙蓉公主闹出幽魂作祟之事时,猫猫一直想不透她是如何登上外墙的。那不是用爬的就能爬上去的。 猫猫这人一旦开始在意就非得查个清楚,于是她细心地绕了宫墙一圈。 结果她发现外墙四隅都有砖头突出。这是故意让砖头突出墙壁的,只要用脚踩上去,就一有办法爬上墙头。擅长舞蹈的芙蓉公主爬起来想必轻而易举。 可以推测这应该是建造宫墙之际,工匠用过的机关。 「但对大多数女性而言想必很难,更何况是缠足之人。」 女子脚上缠著布条,套著小巧木鞋。她们会扭折脚骨,用布包紧,塞进木鞋里。做这种处理的标准是脚越小越美。 虽然不是所有女性都这么做,不过在后宫偶可一见。 「你是说这是他杀?」 「小女子不知。不过,我想她的确是活著掉进濠沟里的。」 染得血红的手指,必定是一再抠抓濠沟壁面所导致的。 在那么冰冷的水里,真教人不愿想像。 「不能再查清楚点吗?」 脸上浮现让人无法断然拒绝的甜美笑容,只会让猫猫困扰不已。 办不到就是办不到。 「教我药学的师父,嘱咐我不许触碰尸首。」 「为何?是怕犯忌讳吗?」 药师不免得接触病人或伤患。壬氏似乎是在问「应该也有接触死者的机会吧」。 「因为人肉也可入药。」 猫猫轻声说出了原因。 阿爹告诉过她「我不知道你的好奇心会拓展到哪,既然迟早会碰,就等最后再说吧」。 他还很失礼地说,猫猫一旦开始接触这个领域,至少盗墓的勾当是免不了了。 猫猫很想说「这点良知我好歹还有」,不过到头来还是一直遵守著阿爹的嘱咐。 总之呢,就是这么回事。 壬氏与高顺听得目瞪口呆,面面相觑后互相点头说「的确」。高顺甚至还用看可怜人的目光看著猫猫。 实在是太羞辱人了,猫猫按住颤抖的拳头。 先不说这些。 (自杀,还是他杀?) 猫猫绝对不会想自己寻短,也一点都不想死在别人手里。 一旦迎接死亡,就再也不能尝试药物或毒物了。 假如自己要死,她想尝试没尝过的毒物而死。 (哪种毒物比较好呢?) 正在想著这些事情时,壬氏目不转睛地盯著猫猫瞧。 「你在想什么?」 「回总管,小女子在想如果要死,要用哪种毒药。」 猫猫老实地回答后,壬氏的眉毛扭曲了。 「你想寻死?」 「小女子不敢。」 壬氏摇摇头,像是觉得莫名其妙。不懂也无所谓。 「因为人的死亡是无法预期的。」 「是啊。」 壬氏露出寂寞的眼神。也许是想起了浩然的事。 「壬总管。」 「怎么了?」 壬氏疑惑地看著猫猫。 「倘若要处小女子死刑,可否请您命我自鸩呢?」 壬氏以手扶额,叹了口气。 「讲到哪儿去了?」 「倘若小女子犯了任何过错,会是由壬总管做裁决吗?」 壬氏不知为何显得很不高兴,目不转睛地看著猫猫。与其说是看著,倒不如说是瞪著或许比较贴切。高顺在他身后忧心忡忡。 (这么快就犯错了?) 「小女子得意忘形,罪该万死。届时无论是绞刑或是斩首,都任凭总管作主。」 「不,你想到哪里去了?」 壬氏的表情已经不是生气,而是傻眼了。 「因为小女子只是一介平民。」 平民无法反抗贵人。这跟谁对谁错无关,世间道理就是如此。有时这种道理会受人推翻,不过当今世上如果发生革命,大概没几个人会高兴,因为时代还算得上是太平盛世。 「犯一点小过错,这条命就没了。」 「我不会那样做。」 壬氏用局促的目光看著猫猫。 猫猫摇摇头。 「不是做不做,是能不能的问题。」 壬氏有权力处分猫猫,猫猫没有。不过如此罢了。 壬氏脸上面无表情。看起来又像生气又像不是,不知他在想什么。猫猫也没必要知道,只是觉得他似乎在考虑很多事情。 (我好像讲话烦扰到他了。) 由于壬氏与高顺都没说什么,猫猫认为没自己的事了,行礼后就从房间退下。 后来猫猫听到风声说,死去的姑娘也参与了日前毒杀风波的宴席。 而且也找到了颇有真实性的遗书,于是案子就以自杀落幕。 二十七话 蜂蜜 其壹 茶会也是嫔妃的一大公务。 玉叶妃也是日日举行茶会。有时在翡翠宫进行,有时则是受到其他嫔妃邀请。 (勾心斗角可也是重要的差事。) 猫猫个人不是很喜欢茶会。 茶会上聊的尽是时下风行的服饰或化妆。在无关紧要的对话中勾心斗角,场面正如同后宫的缩图。 (看似温柔和顺,终究还是个妃子。) 正在跟玉叶妃说话的,是西域出身的中级嫔妃。玉叶妃也是西域出身,由于故乡邻近,看起来似乎有得是话聊。 详情猫猫不清楚,只知道重点似乎是她与玉叶妃的老家今后会建立何种关系。 听性情快活的玉叶妃说话,很多嫔妃都会一不留心就开始吐苦水。 玉叶妃的公务之一,就是将这些写成书信。玉叶妃出身于气候乾燥的贫瘠土地,由于该地多进行转口贸易,推测人潮与时势的趋势就成了一项重要事务。除了嫔妃的职务之外,她藉由如此递送消息的方式,想必也对家乡做出了贡献。 (昨晚弄到满晚的,她不会累吗?) 皇帝三天两头就会临幸宠妃玉叶的寝宫,来看看开始扶著东西学站的女儿,只是造访的理由不消说,当然不只如此。 看白日的公务并未荒废,可见得皇帝各方面都是生龙活虎。就从国运昌隆这点而论,或许值得称赞。 茶会结束后,樱花送给了猫猫大量的茶点。猫猫不是不吃,但是量太多了,于是她照常去找小兰。 讲话有时口齿不清的小兰,照常将到处听来的风声告诉猫猫。 像是自杀下女的事情,与毒杀案的关系,以及不知怎地,还有关于淑妃的事情。 「没办法,虽然称为四夫人,但毕竟年纪不轻嘛。」 玉叶妃十九岁,梨花妃二十三岁,里树妃十四岁。 封号淑妃的阿多妃三十五岁,比皇帝大一岁。 虽然还有办法生子,但就后宫的制度而论,阿多妃不免要失去侍寝的权利。 换言之,今后她无缘成为国母了。 据说有人提出应当贬其位,让皇帝迎娶新的上级嫔妃。 这件事不久之前就有人提起了,然而她是自皇帝东宫时代以来的嫔妃,又一度生下男婴,因此迟迟无法下决断。 (之前死去的男婴的亲娘啊。) 如果梨花妃继续怀不了龙种,是否也会有同样的下场? 不只如此,谁也无法断定玉叶妃就能永远受宠。 因为好花再美,迟早也会凋谢。 后宫百花,不结果就没意义。 虽然已经渐渐习惯了,但猫猫仍然觉得后宫就像混浊的淤泥底层。 猫猫拍掉衣裙上的月饼屑,看了看覆盖天空的厚重云层。 今日茶会的宾客性质有点不同。 来客是里树妃,同样是四夫人之一。 同等阶级的嫔妃一起进行茶会是件稀奇事,特别是上级妃子更是如此。 容貌稚幼的里树妃,神色紧张地带著四名侍女前来。那个试毒侍女也在。看来她并未像猫猫担心的那样受到严罚。 由于外头天冷,众人在室内举行茶会。 她们吩咐宦官在迎宾室为侍女准备罗汉床。 圆桌是螺钿桌,帘幕换上了新的绣花布。 坦白讲,纵然是皇帝临幸时也不用如此大费周章,也许因为女性这种生物,遇到同性就是会比较有防备心吧。 化妆也格外卖力,猫猫平素的雀斑妆也被卸掉了,眼角画上威吓般的红线。即使这种妆看在异性眼里显得花俏刺目,只要能比对方更华美艳丽就是占优势。 可能姜是老的辣,话题总是由玉叶妃主导,里树妃净只是怯怯地点头。 背后待命的侍女比起自己的主子,似乎比较在意翡翠宫的家俱摆设,视线频频偷瞄整个房间。 只有试毒侍女彷佛与猫猫成对般立于妃子背后,察颜观色地看著以前威胁过自己的猫猫。 (总觉得不太舒服。) 水晶宫的侍女也是,真想请这些人别把人当妖怪。猫猫不是野狗,更不会咬人。 (乍看之下就只是一群普通的侍女。) 猫猫以前曾向高顺报告过妃子受侍女欺凌一事。如果是她弄错了,虽然会有点麻烦,但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比起翡翠宫的猫猫之外万中选一的侍女,她们动作似乎较迟钝些,但还是有在做事。反正今日茶会的主人是玉叶妃,要做的差事也不多。 爱蓝端来了陶壶与热水。 「德妃不讨厌甜品吧?今日依然天冷,我想喝点这个或许不错。」 「我很喜欢甜品。」 里树妃回答玉叶妃所言,好像慢慢没那么紧张了。 陶壶里盛装著用蜂蜜煮的橘皮,喝了可以暖身、润喉,且能预防风寒。这是猫猫做的,玉叶妃似乎很喜欢,最近茶会上常端出来。 (哦?) 里树妃分明才刚说过喜欢甜品,此时脸色却变了。 试毒侍女也欲言又止地看著注入茶杯的蜂蜜。 (蜂蜜也不能吃吗?) 背后待命的侍女一句话也不打算说。 只是用一副受不了的表情看著里树妃,就差没开口叫她不准挑食。 猫猫轻叹一口气,向玉叶妃耳语几句。 玉叶妃略显惊讶地睁大眼睛,把爱蓝叫了过来。 「对不起,看来这似乎还得再浸泡些时日才行。我让人端其他东西来吧,德妃能喝姜汤吗?」 「是,可以。」 里树妃的声调似乎恢复了活力,看来换茶水是换对了。 而很遗憾地,猫猫的猜测似乎也猜对了。 虽仅有短短一瞬间,但她与穷极无聊地看著自己的侍女对上了目光。 傍晚时分,一如平素地俊美夺目的宦官现身了,天女般的笑靥背后跟著高顺。猫猫觉得最近高顺眉心的皱纹变多了,不知是否有事需要他多操心。 「娘娘似乎与里树妃进行了茶会。」 「是呀,度过了一段愉快的时光。」 也许是身处于统领后宫的立场,这个宦官会定期拜访四夫人当中的其余三人。 才在觉得今日茶会的宾主组合有些奇怪,看来是这家伙搞的鬼。 猫猫想趁麻烦事还没上身前离开房间,但不用说也知道会被阻止。 「可否请总管放开小女子?」 「我话选没说完呢。」 即使他用天女般的眼神看过来,猫猫也只能让视线落在地板上。她知道自己一定是一副死鱼眼。不,很可能是看肚子朝天游泳的鱼的那种眼神。 「呵呵,你们俩感情真好。」 「玉叶娘娘,若是眼睛觉得疲劳,不妨用手指按按眼睛周围。」 由于玉叶妃笑得实在太开心,猫猫忍不住回了句挖苦话。 (不好,不好。) 这种大不敬的话,只可用在壬氏一人身上。 (呃不,这也不成。) 前日猫猫才刚惹恼了壬氏。要是三番两次做出无礼行为,难保哪天宦官一个不高兴,就把猫猫吊死。 「日前的毒杀风波,据说犯人是自杀的下女,这你听说了吗?」 猫猫点了个头。听语气就知道这话不是对玉叶妃说的,而是在问猫猫。 玉叶妃似乎听出了什么,主动离开了房间。房里只剩下猫猫与壬氏,以及高顺。 「犯人真是自杀的吗?」 「这不是小女子能决定的。」 只有掌权者有力量颠倒黑白。 虽不知道是谁下判断,但至少壬氏应该与此事有关。 「不过是个下女,会有理由对德妃的膳食下毒吗?」 「小女子不知。」 壬氏笑著。用蛊惑人心的笑靥巧妙利用他人。 很遗憾,这招对猫猫无效。壬氏应该知道不用这么做,只要一声令下,猫猫就不能拒绝。 「从明日起,你能去石榴宫帮忙吗?」 加个问号又能代表什么? 猫猫除了「遵命」之外,没有其他答案。 宅第这种东西,可以说总是会染上屋主的色彩。 玉叶妃的翡翠宫和气融融,梨花妃的水晶宫清雅绝尘。 而阿多妃居住的石榴宫,则是崇尚实际。 宫室设计简约,不喜过度装饰,而这反而酝酿出一种高雅气度。 宫室之主阿多妃,可以说就是如此一位人物。 削去一切多余累赘的身姿,称不上华美,丰满或可爱。然而最后留下的,是中性的凛然英气与美感。 (这样竟然已经三十五了?) 若是穿起官服,也许会被错当成年轻文官。在这只有宫女与宦官的后宫,不知吸引了多少宫女的崇敬。此种魅力看似近于壬氏,却又有所不同。 猫猫没留意她在宴席上做何种打扮,不过比起此时穿著的大袖与衣裙,穿起骑马用的胡服应该会更好看。 猫猫与另外两名宫女一同被领进寝宫。 侍女长风明是个和善的丰腴美人,乾净俐落地介绍宫室环境。 「不好意思,忽然请你们过来。」 能当上四夫人的侍女长,应该是富贵人家的千金。但她对下女仔细说明的模样,让人觉得容易亲近。 (是商家的千金或什么吗?) 她们被叫来的理由是年底大扫除,人手不够。 (她受伤了?) 可以隐约看见风明的左臂缠著布条。 猫猫的左臂也同样缠著布条。因为每次让人看到旧伤疤,都要得到一顿顾虑的视线实在很累。 粗活交给宦官,她们只负责将家俱用品或书籍晒乾防虫,就花掉了一日。 毕竟在后宫待得最久,东西比翡翠宫多得多了。 这天猫猫不回翡翠宫,在石榴宫的大房间跟两名下女打通铺。分给她们防寒的动物毛皮非常温暖。 (也没叫我做什么。) 猫猫只是照侍女长的吩咐,专心拾东西罢了。 由于丰腴的侍女长喜孜孜地赞美猫猫,使得她完全不能偷懒。看来风明很懂得用人之道。 风明做事总是乐在其中,所谓贤妻指的大概就是此种女子吧。侍女风明就是这样的人。据说这位侍女自始至终都是服侍阿多妃,适婚年龄早已过去,让猫猫觉得实在有那么点可惜。虽然侍女长这种官职的薪俸比随便一个男子都要多,但猫猫忍不住想,难道她不曾有过结婚的心思吗?一般应该都会有这种念头才是。 在翡翠宫也是,三个姑娘常常聊这类话显题。她们一时还无意离开玉叶妃身边,但仍梦想著有朝一日能邂逅良人。而红娘总是笑眯眯地对她们说「想作梦爱作多少都成」。总觉得怪可怕的。 (觉得好久没这么卖力干活了。) 猫猫就跟只猫儿似的缩成一小团,很快就沉沉睡去。 (这里真的有毒杀风波的幕后黑手吗?) 翡翠宫的侍女都是勤快的人,但不得不说石榴宫的侍女也很能干。 所有侍女都仰慕阿多妃,因此做起事来才格外细心周到。 侍女长风明更是令人敬佩。 她不囿于侍女身分,看到灰尘就自己拿抹布去擦。 实在不像是服侍上级妃子的侍女长。就连做事勤快的红娘,都会让其他侍女去做。 (真想让只会出张嘴的水晶宫侍女瞧瞧。) 梨花妃好像就是遇不到好侍女。她身边有著太多侍女,算起来每个人的差事也就比较少。但她们就只有一张嘴特别厉害,真教人无奈。 不过呢,能一手管理这样的下人,也可说是领导者的才干就是了。 但是忠诚心强,也能间接构成下毒杀人的理由。 之所以要让妃子失去四夫人之位,是因为有高官想让自己的女儿入宫。 假如要贬,被贬的会是阿多妃,但若是其他上级妃子的位子空出来了呢? 先不论玉叶妃或梨花妃,皇帝想必并未临幸里树妃。而猫猫觉得这也成了里树妃遭到侍女轻视的原因。 (因为皇帝喜欢有肉的嘛。) 也许是先帝喜爱幼女造成的影响,当今皇帝只对成熟的果实有反应。除了玉叶妃或梨花妃之外,皇帝临幸的嫔妃皆为体态圆润超乎一般的女子。 里树妃还没尽到作为嫔妃的职责。 对于年纪尚幼的里树妃而言,这应该是一件好事。虽说已经达到适婚年龄,但假如年方十四就要怀孕生产,对身体会造成颇大的负担。 即使在绿青馆,见习娼妓头也要等到年届十五才能升格,在那之前是不单独接客的。这是为了栽培出品质优良的娼妓,好延续商品的寿命。 就这点来说,猫猫不愿去想先帝的嗜好。从皇太后与皇帝的年龄倒过来算,怎样都会得出教人吃不消的数字。 假若要把人推落,找里树妃下手并不是件奇怪的事。 猫猫一边整理厨房架子,一边动脑思考著。 往架子上一看,里面整齐摆放著多小罐子。一股甜香钻入鼻腔。 「这些如何处理?」 猫猫拿起罐子,向一起打扫厨房的侍女问道。昨日一起过来帮忙的下女,应该分头去打扫浴室与起居室了。 「喔,那个呀。把架子擦乾净再放回原位吧。」 「全都是蜂蜜吗?」 「是呀,风明侍女长的老家是养蜂人家。」 「难怪。」 蜂蜜是奢侈品,能有一种就很难得了,这里却准备了好几种,原来是这么回事。猫猫检查了一下罐中物,有琥珀色,红褐色与褐色等不同色泽。采自不同的花卉,风味也会有所不同。 这让猫猫想起,此处夜间灯火使用的是蜡烛。 难怪猫猫觉得闻到甜香,原来是用了蜜蜡。 (嗯?) 讲到蜂蜜,总觉得心里有点怪怪的。 最近这阵子好像有听到过。 「等这里弄好了,可以请你去擦二楼栏杆吗?那里经常忘了打扫。」 「知道了。」 猫猫收拾好蜂蜜后,拿著抹布上了二楼。 (蜂蜜,蜂蜜。) 她一边仔细擦拭栏杆柱,一边在脑中整理思维。 猫猫复习一下最近遇到的事。 (咦?) 从二楼可以清楚看见外头景观。有两个人偷偷摸摸地躲在树后,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在偷看石榴宫。 (里树妃?) 她只带著试毒姑娘一个人,来到这里做什么? 猫猫实在无法理解。 (蜂蜜……) 几日前的茶会重回记忆当中。 里树妃为何不敢吃蜂蜜? 只有这点,莫名地让猫猫在意。 猫猫借用翡翠宫的迎宾室,向壬氏报告在石榴宫的所见所闻。 「事情就是这样,小女子未看出半点端倪。」 不知道的事情就是不知道。猫猫不会自卑,但也不会自大。她向玉树临风的宦官从实道来。 这就是在石榴宫待了三日得到的结果。 壬氏优雅地躺卧在罗汉床上,享受著散发异国芬芳的香茶。他将柠檬挤进去,加入蜂蜜搅匀。 「是吗,说得也是。」 「是的,正是如此。」 最近这位美如冠玉的宦官似乎不再像从前那般散放光彩了,这是无妨,但语气好像变得轻佻了点。也许是因为声调不再甜腻,给人少年般的感觉所造成的。 猫猫不知道他希望自己能怎样,但猫猫不过是个平凡无奇的药师罢了,学不了什么细作之事。 「那么,我换个问题吧。如果有人能用某种特别的手段与外头取得联络,你认为会是谁?」 (又在拐弯抹角,用讨厌的方式问问题了。) 猫猫不喜欢无凭无据地说话。 因为有人教她不可以用臆测的方式论事。 猫猫阖起眼睛,大大吐出一口气。若不让心情平静下来,难保不会再用看压烂青蛙的眼神看宛若天女的青年。 高顺还是一样,拚命使眼色诉说著些什么。 「单纯就可能性来说,如果有这样的人,那应该是侍女长风明。」 「有何根据?」 「她左臂缠著布条。小女子曾见过她重新包扎,看到了烫伤痕迹。」 以前曾经发生过浸泡药水的木简事件。那种木简如果具有意义,猫猫知道应该是一种暗号,但没说出口过。 由于木简以袖子烧焦的衣裳包著,衣服主人的手臂很可能受了烫伤。不消说也知道,壬氏必定是在调查那事,然后让猫猫去做近似细作的行为。 老实说,猫猫不认为那位稳重的侍女长有做过什么亏心事,但这只是猫猫的主观意见。不能用客观角度看事情,就不能找出正确答案。 「好吧,算你及格。」 壬氏的眼睛忽然看向放在桌上的小瓶子。接著他望向猫猫,脸上浮现甘露般的笑靥。那张笑脸议人感觉底下似乎有某种心在蠢动。 猫猫霎时全身汗毛直竖。 她有一种非常不好的预感。 壬氏拿起小瓶子,往猫猫这儿走来。 「乖孩子得给点奖励才行。」 「岂敢。」 「没什么好不敢的啊。」 「不用了,请总管去送给别人吧。」 猫猫用能把人射死的视线对著壬底,叫他适可而止,但他丝毫不退缩。 也许这是在惩罚猫猫日前触怒了壬氏。很遗憾地,猫猫至今无法理解壬氏那时为何动怒。 距离一点一点地被拉近。猫猫有一步没一步地往后退,结果背部碰到了墙壁。 猫猫向高顺求救,然而沉默寡言的侍从坐在窗边,眺望著飞在天上的小鸟。看起来莫名地有模有样,真令人生气。 (晚点看我拿泻药喂你。) 壬氏脸上带著谁看了都要心荡神驰的笑容,将手指探入小瓶子里。指尖沾了满满的蜂蜜。 整人整成这样也太过分了。 「你讨厌吃甜的吗?」 「小女子嗜咸。」 「但还是敢吃吧?」 看来手氏无意罢手,把指尖凑到猫猫嘴边。他一定是平素就常搞这种伎俩。又不是只要长得标致,就可以无法无天了。 壬氏用心醉神怡的表情看著猫猫瞪人的眼睛。 (差点忘了,他就是这种人。) 纵然用轻贱或是看阴沟老鼠的目光看他,也只会收到反效果。 此时应该当作是命令看开点含住,还是为了保全尊严设法逃跑? (至少如果是乌头蜜的话,还能够看开点。) 毒花之蜜也是毒。 忽然间灵光一闪,某些事情在猫猫脑中连成了线。 她很想整理思维,但变态依然执拗地把手指伸过来,害得她什么都不能思考。 就在指尖即将塞进嘴里来时…… 「你在对本宫的侍女做什么?」 一脸不高兴的王叶妃站在眼前。 身后还有以手扶头的红娘。 二十八话 蜂蜜 其贰 「壬总管只是一时恶作剧过了头,能否请你别见怪?」 高顺领著猫猫前往里树妃居住的金刚宫。他的主子为了刚才那事,八成正在翡翠宫被玉叶妃她们狠狠训斥。 「我明白了,那么今后就由高侍卫去吸吮吧。」 「吸……吸吮……」 高顺一脸复杂的表情。高顺似乎没有断袖之癖,纵然对方是壬氏,好像也没兴趣去舔男人的手指。 「高侍卫能谅解就好。」 猫猫嘟著嘴,粗鲁地跨步往前走。 真是个死变态。偏偏又长得好看,所以才难对付。他一定用那一套骗倒了很多人。 简直不要脸到了极点。 要不是他位高权重,猫猫早就给他胯下一脚了。但最后理出的结论是,踢没有的东西也没用。 就这样想东想西之后,两人来到了栽种著南天竹的簇新宫殿。 里树妃身穿淡红衣裳,柔顺的发丝以花簪绾起。 比起园游会时的奢华服饰,猫猫认为还不如这般娇柔可爱的服饰比较适合她。 玉叶妃闯进来之后,猫猫为了查明在意的事情,请求面见里树妃。 里树妃发现壬氏没来,露出一副明显的失望模样。没办法,谁教那人就只有一张脸好看。 「你想问我什么?」 妃子以孔雀羽毛团扇遮嘴,悠间地坐在罗汉床上,但不具有其他嫔妃的威严架势。还是个显得有些怯生生的年幼妃子。 虽然有著不负众人口中美姬之名的姣好容貌,但还不具备女子的软玉娇香。身材比鸡骨般的猫猫还要平坦。 背后站著两名意兴阑珊的贴身侍女。 里树妃原本用不愉快的眼神看著陌生的雀斑宫女,但仔细看过后,似乎发现来者就是园游会那时的侍女。她先是睁大了眼睛,然后表情渐趋平静。 「娘娘讨厌蜂蜜吗?」 本来可以先讲点开场白再谈正事,但猫猫嫌麻烦所以省略了。 娘娘睁圆了眼。 「你怎么知道的?」 「都写在娘娘脸上了。」 (看就知道了。) 原本大惑不解的脸庞慢慢鼓了起来。真的是太好懂了。 「娘娘是否曾经吃蜂蜜坏过肚子?」 里树妃鼓著的脸颊更鼓,应该是承认了。 「食物中毒之后变得不敢再吃该种食物,不是什么稀奇事。」 鼓著腮帮子的里树妃摇摇头。 「不是,我不记得了,因为那时我还是个娃娃。」 里树妃说她在机褓时期,曾经因为吃了蜂蜜而游走于生死边缘。之所以不敢吃,也是因为奶娘或侍女再三叮咛碰不得。 「你会不会太没礼貌了?冷不防地跑来,跟里树娘娘讲话这么不客气。」 猫猫厅到女子坏心眼的口气。 (你有脸说我?) 此人在日前的茶会上,根本一点都不想帮不敢吃蜂蜜的主子说话。 (你们就是这样假装站在她那边吧。) 这些有时会把外人谗构成坏人,假装自己站在里树妃这边。不谙世事的年幼妃子会以为其他人都是敌人。这些人则一再嚼耳根说只有她们站在妃子这边,让妃子孤立无援。 于是妃子只能依靠这些侍女,形成恶性循环。 除非本人发现这是欺凌行为,否则事情恐怕不容易搬上台面。不过园游会时,她们似乎是得意忘形了。 「我是受壬总管之命来此,有什么疑问吗?假如有意见,烦请各位直接问壬总管。」 既然要狐假虎威,顺便再给他添点麻烦吧。做这点小动作应该是可以的。 真让人期待满脸发烫的侍女会拿什么藉口去接近变态宦官。 「还有一点。」 猫猫依然是面无表情,将视线拉回里树妃身上。 「娘娘是否认识石榴宫的侍女长?」 妃子的惊讶神情就是答案。 ……………………………………………………………………… 「有件东西想请高侍卫帮忙寻找。」 受到猫猫请求,高顺此时人在宫廷的书库。 猫猫身为后宫宫女,基本上是不能离开后宫的。 不晓得她知道了什么。 那种渊博知识与冷静性情令人无法想像她年仅十七,值得惊叹。理性思考,处理事情的能力甚至让高顺惋惜她生为女子。当然,要屏除一部分癖好不说才行。 一枚极易运用的棋子。 明明只要将她当成这种存在利用就是了,本人虽然不会情愿,但想必也会同意。 不用明说是谁也清楚得很,就是心智不如外貌成熟的吾主。 「真是对不住。」 高顺低声喃喃道。 也许自己还是应该阻止主子过分的恶作剧。 阻止了之后又会如何呢? 想起猫猫怀恨在心的目光,一种怕今后会被下药的不安闪过心头。高顺摸了摸开始稍稍令他介意的前额发线。 ……………………………………………………………………… 猫猫盘腿坐在自己房间的床上翻书。窄床上搁著乳钵与药研等等,墙上挂著晒乾的药草。工具是托高顺准备,或从尚药局擅自借来的。 「十六年前啊。」 (原来皇弟也是在同一时期出生的。) 猫猫手中有一本线装书,书中汇整了后宫发生过的事情。 这是她请高顺拿来给她的。 有个皇子在当今皇帝尚为东宫时诞生,母亲与东宫为乳姊弟,也就是日后的淑妃。 皇子于婴幼儿时期死亡,之后直到先帝驾崩,组成了新的后宫之前,都不曾生下子嗣。 (东宫时代的妃子,原来一直只有一人啊。) 真意外,猫猫还以为这个色老头一定从东宫时代就纳了一大票妻妾。不敢相信他居然跟同一名妃子相守了十年以上。 果然听传闻是不准的,还是要看典籍记载才行。 十六年前。 婴幼儿死亡。 然后…… 『医官罗门,流放』。 猫猫找到了熟悉的名字。 浮上心头的感情不是惊讶,而是恍然大悟。因为她早就心里有底。 后宫到处生长的药草,都是猫猫常用的种类。可以猜到那些并非野生植物,而是以前某人移植的。 猫猫知道有个人会在自家周围栽培药草。 「阿爹,你在搞什么啊。」 貌似老妇,不便于行的男子。医术高明到不该只在烟花巷当药师的人物。 猫猫的药学师父,是遭人削去一边膝盖骨的前宦官。 二十九话 蜂蜜 其参 「玉叶妃送来的信?」 「是的,盼咐要直接交给本人。」 「但阿多娘娘去参加茶会了。」 身材丰腴的侍女长风明为难地看著猫猫。 猫猫打开递出的信匣,里面没有书信,只有小瓶子与喇叭型的一朵红花。瓶子飘出不常闻到的甜香。 风明似乎也看出这是何物了,肩膀抖动了一下。 (猜中了吗?) 猫猫拨开信匣中的小瓶子。一小张纸露了出来,上面条列出风明能看懂的词语. 「小女子有事想与风明侍女长谈谈。」 「知道了。」 (直觉灵敏的人谈起事来容易多了。) 风明面色僵硬,请猫猫进了石榴宫。 风明自己的闺房跟红娘的闺房几乎是同样构造,不过物品都堆在房间角落。看来已经打包好了。 (果然。) 猫猫被她请进房间里,隔著圆桌相对而坐。桌上有可以暖身子的姜母杂茶,搭配偏硬的面包当茶点,上头淋著蜂蜜煮水果。 「究竟是什么事?大扫除已经做够了喔。」 声调虽然温柔,语气却在刺探人。她明知猫猫的真正来意,却不会主动提起。 「是,侍女长何时要迁居呢?」 猫猫看了看放在房间角落的行李。 「直觉真灵敏。」 风明霎时用冰冷的口吻说了。 大扫除不过是表面上的理由。 在祝贺新年的同时,为了迎娶新一位上级嫔妃,阿多妃必须离开这座宫殿。 后宫不需要不能生子的嫔妃。 纵然是长年厮守的嫔妃也一样,阿多妃没有够硬的后台。 一直以来,想必是与皇帝身为乳姊弟,比亲骨肉更深远的关系维持了她的地位。 至少若是产下的男婴能活下来,阿多妃就能抬头挺胸了。 (阿多妃可能已经……) 身姿如青年般英气焕发,而且不具有女子的体香。 简直就像女子成了宦官。 猫猫不喜欢用臆测的方式论事。 然而如果是确定的事实,也只能说出口了。 「阿多妃已经无法生子了吧。」 「……」 沉默意味著肯定。 风明的表情愈来愈紧绷。 「生产时出了事,对吧?」 「这跟你应该没有关系吧?」 中年侍女长眯起眼睛。 温柔体贴的女子荡然无存,眼睛深处燃烧著敌意。 「不能说与小女子无关。因为接生时,我的养父在场。」 风明站起来,看著不带个人感情陈述真相的猫猫。 后宫的医官总是人手不足,所以庸医才能一直维持如今的地位。 因为如果拥有医生这种特殊职能,没有必要特地成为宦官。阿爹为人鲁直,想必是被人花言巧语当了替死鬼。 「不幸之处,大概在于不巧碰上皇弟出生吧。将双方放在天秤上比较的结果,阿多妃的临盆就被延后处理了。」 难产的结果,孩子是平安诞生了,但阿多妃失去了子宫。 而孩子也早夭。 曾有人怀疑如同日前的毒粉案,阿多妃之子是否也死于同个原因;不过猫猫认为不是。她不认为阿爹人在后宫时,会让当时身为东宫嫔妃的阿多妃使用那种有毒白粉。 「风明侍女长是否认为是自己的过错?当时代替产后身体欠安的阿多妃,应该是您负责照顾娃儿的。」 「……你还真是无所不知呢。明明是没医好阿多娘娘的庸医之女。」 「侍女长说得是。」 医疗无法用一句「莫可奈何」打发。这是阿爹说过的话。 即使被骂作庸医也甘心接受,阿爹就是这样的人。 「而这个庸医应该禁止过大家使用含铅白的白粉吧。聪慧如您,不可能因为这种原因害死娃儿。」 猫猫打开信匣里的小瓶子,浓稠的蜂蜜晶亮耀眼。猫猫将一起放在匣中的红花衔进了嘴里。 尝得到花蜜的甜味。猫猫捻著花朵,用手指转动它。 「花卉当中很多含有毒素,例如乌头或莲华踯躅。它们的花蜜也具有毒性。」 「我知道。」 「我想也是。」 既然家里是养蜂人家,有这种知识也不奇怪。 成年人会产生中毒症状的毒物,她不可能拿来喂婴儿。 「可是,您不知道普通的蜂蜜当中,竟然混有只对婴儿生效的毒素。」 不是臆测一,是确信。 虽然少见,但的确有这种毒素,只对抵抗力弱的婴儿生效。 「您没想到自己试毒没事,认为营养丰富而喂给娃儿的生药竟然适得其反。」 于是阿多妃的孩子夭折了。 死因成谜。 当时的医官也就是阿爹罗门,由于此事加上生产时处置不当,以屡次失职为由遭人逐出后宫。而且被判肉刑,挖掉了一边膝盖的骨头。 「侍女长是不想让阿多妃知道吧。」 知道自己是害死主子唯一孩子的原因。 「所以,您起了除掉里树妃的念头。」 里树妃在先帝掌朝时,很亲近年长的媳妇阿多妃。 据说阿多妃也很疼爱里树妃。说不定她一直在暗中守护著年幼的里树妃,不让先帝宠幸她。 一个是离开爹娘的年幼女童,一个是无法生儿育女的女子。两者之间产生了一种相互依一存的关系。 然而有一天,阿多妃突然拒绝里树妃上门。因为不管她登门拜访几次,都被风明赶了出来。 就这样,后来先帝驾崩,里树妃出家。 「里树妃一定告诉过您蜂蜜有毒的事吧。」 假如里树妃继续频繁造访,也许会把这事告诉阿多妃。聪明的阿多妃听到这话,也许会察觉到什么。 只有这点,风明必须避免。 以为出家后再也不会踏进后宫的小女娃,竟然重返后宫。 而且是同样作为上级嫔妃。 作为逼迫阿多妃退宫的地位。 然而这个小女娃恬不知耻,居然还来向阿多妃寻求母爱。 不识大体,不谙世事的小女娃。 所以,风明起了除掉她的念头。 稳重而善解人意的侍女长荡然无存,留下一个冷眼看人的女子。 「你要什么?」 「小女子一无所求。」 猫猫脖颈后方的神经变得过敏。 背后的架子上有方才切过面包的菜刀。虽然只是在铁板上开洞而成的粗糙刀具,对娇小的猫猫却能构成威胁。 这点距离,风明只要伸手就构得到。 「什么都行哟。」 风明甜言蜜语。 「讲这种话没有意义,您自己应该很清楚吧?」 听猫猫如此说,风明咧嘴笑了。在这连陪笑都称不上的表情底下,究竟都塞了些什么感情? 「……欸,你知道你最珍爱的人最珍爱什么吗?」 风明带著一丝冷笑对猫猫说了。猫猫摇摇头。她不可能知道什么该排第一,无论是人还是物。 「我夺走了她最珍爱的人,夺走了她一直当心肝宝贝疼爱的娃儿。」 从初次服侍妃子起,风明就知道自己将不事二主。她尊敬这位虽身为女子,却意志坚定,能与东宫以相同观点对谈的女丈夫。 比起自己向来对爹娘唯命是从,只会照著人家说的去做,这位妃子不知道让她受到了多大震撼。风明微笑著说道: 「阿多娘娘那时也说过,孩子是顺应了天意,要我们不用耿耿于怀。」 孩童能否活过七岁要看造化,只要染点小疾就很容易丧命。 「我明明知道阿多妃夜夜以泪洗面。」 说完,风明的脸慢慢低垂下去。猫猫听见了类似呜咽的声音。 方才都还坚毅不拔的侍女长不见踪影,只留下一个忏悔的女子。 这十六年来,她究竟是抱著何种心情在服侍阿多妃?也不寻个丈夫,只是一心为了她鞠躬尽瘁。 猫猫不能体会她的心情。猫猫没有过如此珍爱一个人的心。所以猫猫不知道她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她会愿意接受猫猫接下来的提议吗? 数日以来猫猫查阅文籍的事,应该已经报告给壬氏知道了。 猫猫没什么事瞒得过那个掌理后宫的宦官。她不认为能像芙蓉公主那时一样掩饰得过。 也不该掩饰。 听过猫猫的说法后,壬氏会擒拿风明到案。 而极刑是无可避免的,不管有什么状况。 十六年前的真相也会大白。 所以就算在这里将猫猫灭口也一样。 迟早会穿帮的。 聪明的侍女长不可能不明白这个道理。 |猫猫只能做到一件事。 不是请求减刑,也不是对阿多妃的安顿方式有所置喙。 她只能将两个动机减为一个。 只能永远在阿多妃面前隐瞒那个动机。 猫猫知道讲这种话很残忍,因为等于是叫对方去死。 即使如此,猫猫脑中只想得到这个法子。不具任何权力的小姑娘,只能做到这么点事。 「结果不会改变。如果侍女长能接受的话……」 请答应我的提议——猫猫恳求了她。 (好累。) 猫猫回到翡翠宫的个人房,一头栽进硬梆梆的床。 衣裳吸了汗水变得黏答答的。紧张时的发汗黏稠而气味浓厚,因此相当不好闻。她很想洗澡。 猫猫心想至少换件衣服,脱掉上衣,只见胸部到腹部缠著布条。她叠起了好几层油纸,用布条固定。 「幸好没用上。」 (被刀子砍到可是很痛的。) 猫猫剥掉油纸,换上乾净衣物。 ………………………………………………………………………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壬氏偏头不解。 谁能料到里树妃的毒杀未遂案,会以凶手自首的形式破案? 在翡翠宫的迎宾室,壬氏将此事告诉了不爱理人的侍女。这事已经通知过玉叶妃了。 「事情就是这样,风明跑来自首了。」 「那真是值得庆幸。」 不爱理人的侍女反应平平,竟然如此回答。 壬氏手肘撑在桌上。高顺一副有话想说的样子转向他,但他不予理会。八成是想讲他这样有失庄重吧。 「你知道些什么吗?」 他总觉得这姑娘有时候好像在谋划些什么。 「小女子不懂总管的意思。」 「你好像让高顺搜集了一堆册籍啊。」 「是,可惜都白费了。」 猫猫脸不红气不喘地说,让人怀疑她是否把人当傻瓜。可能是自从上次壬氏恶作剧有点过火就开始不高兴,但又觉得她好像平常就是这个调调。 她还是老样子,用看一滩烂泥般的目光看壬氏。失礼到这种程度,反而让人觉得爽快。 「就如同你说过的,动机似乎是为了维持四夫人的位子。」 「这样啊。」 猫猫彷佛丝毫不感兴趣地看著壬民。 「很遗憾,阿多妃已经确定失去上级妃子的地位了。她将离开后宫,今后迁至南方的离宫生活。」 「是这次事情造成的吗?」 猫猫反问道。 看来对「猫」弹琴总算有用了。 「不,原本就决定好了。是皇帝下的决断。」 不命其返归故里,而是在离宫来个金屋藏娇,或许是因为长年的夫妻情分还在。 猫猫难得主动提问,让壬氏忍不住想得寸进尺。他站起来走近一步,猫猫不知怎地,很有戒心地后退了半步。 高顺傻眼地看著他,就像在说「看吧」。 看来猫猫果然选为了日前的小小恶作剧怀恨在心。 她表现出这么强的戒心,壬氏也很困扰。他重新坐回椅子上。 娇小宫女低头致意,正想从房间离开,忽然停住了脚步。 一旁插著喇叭型的带枝红花做装饰。 「方才红娘来装饰的。」 「是,开得不合时令呢。」 猫猫捻起花朵,捏著花茎含入了嘴里。 壬氏疑惑不解,缓缓走近,学猫猫的动作。 「好甜。」 「只是有毒。」 壬氏把花喷了出来摀住嘴,高顺急忙拿著水瓶过来。 「没事,不会要人命的。」 舔舐嘴唇的奇怪姑娘,脸上浮现著甜蜜的淡淡微笑。 三十话 阿多妃 猫猫夜里辗转难眠而溜出翡翠宫,纯属偶然。 明日,淑妃即将离开后宫。 她没什么理由,只是想到外头信步走走。时节早已入冬,天寒地冻,猫猫穿起两件棉袄才外出。 后宫内依然如故,似乎洋溢著不健康的爱恋,她必须当心著,不要一不小心探头去看草丛或暗处。对于内心热情似火的那些人而言,冬日的室外好像根本算不上障碍。 无意间,猫猫看看天上的半月,想起芙蓉公主的事情,想说反正顺便,决定爬上外墙。她本来是想趁这机会喝个赏月酒,但翡翠宫无酒,就放弃了。早知道就把前日壬氏给她的酒留一点下来。猫猫变得很想喝点久没喝到的蟒蛇酒,然而想起日前的某个光景,摇摇头觉得一还是算了。 猫猫踏上外墙角落砖瓦突出的部分,身手灵活地一步步爬上去。若是不留心注意衣裙,可能会被勾到。 有句话说烟跟什么来著的都……但高处就是令人心旷神怡,月明星稀映照京城。远处可见的璀璨彩灯必定是烟花巷了。不负不夜城之名,那些游蜂浪蝶想必正在与花儿谈情说爱。 猫猫没特别做什么,坐在围墙边缘,晃著两条腿专心看天空。 「哦,有人先到?」 一阵不高也不低的声音传来。 转头一看,一位穿著裤装的青年站在那里。 不,只是看似青年,其实是阿多妃。她将头发绑成一束披在背后,肩上挂著个大葫芦。妃子脸颊微红,衣裳有点单薄。虽然脚步稳定,不过似乎有点儿酒意。 「不,小女子这就让位。」 「别这么说,陪我喝一杯吧。」 看到人家拿出的酒杯,猫猫找不到拒绝的理由。 平时猫猫会顾虑到玉叶妃而婉拒,不过她并没有不知趣到不愿陪对方享受后宫的最后一场夜酌。绝不是受到美酒所迷惑。 猫猫两手捧著酒杯,领受浊酒。 酒味甘甜浓郁,尝起来酒精较少。 猫猫也没说什么,只是小口小口饮酒。阿多妃豪迈地拿起葫芦对著嘴喝。 「我很像个男人吧?」 「小女子感觉娘娘是刻意如此。」 「哈哈,你说话很实在。」 阿多妃立起单膝,将下巴靠在上头。她那端正的鼻梁与长睫毛镶边的眼眸,让猫猫感到有些眼熟。她觉得妃子很像某人,但脑袋昏昏沉沉的。 「自从儿子离开我的怀抱,我就一直是皇帝的友人。不,或许是变回了友人吧。」 阿多妃不以嫔妃自居,而是作为友人常伴左右。 作为还是个喝奶的娃儿时,就待在一块的儿时好友。 她没想过自己会被选为嫔妃。 原本应该只是选来作为初试云雨的指导人。 是基于同情才当个有名无实的嫔妃,却一当就是十几年。 她明明很想早点转让给其他人。 为何还巴著不走? 阿多妃继续独自诉说。 无论对象是否为猫猫,或是有没有人,她应该都会讲下去。 明日这位嫔妃就要离开了。 不管宫内流传什么风声,都已经无关紧要了。 猫猫只是默默倾听她的独白。 阿多妃这番话告一段落后,妃子站起来倒拿著葫芦,将里头的酒浆洒到围墙外,洒到濠沟里。 看著酒浆如饯别般流去,猫猫想起了日前自杀的下女。 「水里一定很冷吧。」 「是啊。」 「一定很难受吧。」 「是啊。」 「真傻啊。」 「……或许如此。」 「大家都太傻了。」 「或许如此。」 猫猫有点明白了。 那名下女的确是自己寻短。 而阿多妃应该对此事心知肚明。也许她认识那名下女。 她所说的大家应该也包括了风明。也许她参与了下女的自杀案。 下女为了不让阿多妃成为嫌犯,沉入了冰冷水底。 风明守住不想让人知道的秘密,自己上了绞架。 与阿多妃的意志无关,有些人就是愿意为她赌命。 (真是令人惋惜。) 明明拥有统率万民的天赋与资格。 若是能够不以嫔妃的身分,而是用不同形式伴随皇帝左右,政事或许能施行得更通畅平顺。 猫猫一边想著这些无聊的事,一边眺望星空。 阿多妃先下去,猫猫也实在觉得冷了,正打算爬下外墙时…… 「你在做什么?」 冷不防有人叫自己,猫猫吓了一跳。她踏了个空,从墙壁一半高度摔了下来。 猫猫的背部与臀部受到一阵撞击。 「谁啊,忽然蹦出来。」 猫猫嘟哝后…… 「抱歉了。」 耳边有人如此呢喃。 她吃了一惊转头一看,只见壬氏一脸不高兴。 「壬总管怎么会来这里?」 「孤才想问呢。」 猫猫发现自己方才摔下来,身体却不怎么痛。只有感觉到冲击力道,但没有撞上地面的威觉。 要创为什么的话,那是因为此时壬氏人在猫猫正下方。 (鸣喔!) 猫猫想撑起身子,却动不了。身子被紧紧固定住了。 「……壬总管,能否请您放了小女子?」 猫猫恭敬地说,但壬氏不肯放开搂著猫猫肚子的手。 「壬总管。」 他理都不理猫猫说的话。猫猫扭转身体看看壬氏的脸,发现他面庞徵带红晕,吹来的呼气中带有酒味。 「总管喝酒了吗?」 「应酬,不得已。」 壬氏说完就眺望著天空。冬日的天空澄澈清明,群星熠熠闪亮。 (应酬是吧。) 猫猫半睁著眼瞪著壬氏。后宫内讲到应酬,怎能不令人起疑。就算失去了珍惜之物,皇帝也未免太放纵此人了。 「请放开。」 「好冷,不要。」 面如冠玉的宦官口中,冒出孩子气的说话方式。服装连罩衣都没穿,如此在夜里出外走动一定很冷。高顺到哪去了?猫猫心想。 「那么总管还是回房吧,免得感冒了。」 要回自己家里也好,要去找给他酒喝的屋主借住一宿也好,怎样都跟猫猫无关。 然而,壬氏把额头贴在猫猫的脖子附近磨蹭著。 「屋主邀孤喝酒,让孤喝了酒之后,就不知道跑去哪了。回来之后又说心情畅快多了,就把孤给赶了出来,叫孤回去。」 想不到在这后宫当中也有人能如此对待壬氏,猫猫莫名地佩服起来。不过回事。,那跟这是两回事。 (饶了我啊,我才不要跟醉鬼作伴。) 醉鬼总是像这样纠缠不休,所以才让人困扰。 (不,仔细想想,他本来就……) 猫猫这才想到是自己从上头摔下来的。从这个状态想来,或许该说壬氏好歹还接住了她。只是可能因为酒醉使得脚步不稳,而倒卧到了草丛里。 猫猫心想人家接住了自己,自己却一句道谢也没有就催对方放手,或许是有失礼数了。但是继续这样坐在人家身上也不是办法。 「壬总……」 就在猫猫试著提出不知道第几次的请求时,她觉得似乎有某种水滴落到了颈项上。那微温的水滴,从猫猫的脖子一路滑落到背后。 「再一下就好。」 随著壬氏的声音传来,搂住肚子的手加重了力道。 「稍微给孤一点温暖。」 声调异于平常的嗓音,让猫猫叹了口气。然后她仰望天空,一颗两颗地数起了璀璨的星斗。 翌日,正门聚集了许多看热闹的人。 在后宫待了最久的妃子,不同于昨夜,穿著果然不太合适的大袖与衣裙。 周围的宫女当中有些人还咬著手绢。 英挺青年般的妃子,对年轻宫女而言必定曾是一种崇拜对象。 壬氏站在阿多妃面前,接过某件物品。看昨夜饮酒的模样,猫猫原本有些担心,不过双方似乎都并未宿醉。壬氏接下的是代表著淑妃身分的头冠。这件饰物不久之后,确定将会送到不同的女子手里。 (两人若能把服装换过来该多好。) 天女般的相貌与英挺青年般的相貌。两者本该毫不相同,猫猫却感到莫名地相似。 (哦,我懂了。) 昨晚猫猫觉得阿多妃跟某人很像,看来她想到的是壬氏。 假如阿多妃处于壬氏的立场,不知会有何不同。 真是无聊透顶的想法。 阿多妃的举止动作,绝不像是遭人逐出后宫的可怜女子。 她抬头挺胸,身姿威风凛凛,甚至看得出克尽厥职的成就威。 无意间,脑中不禁浮现荒唐无稽的臆测。 她为何能那样不愧不作? 她并未完成作为妃子的职责。 『自从儿子离开我的怀抱』 昨日阿多妃说过的话重回脑海。 (离开怀抱?不是死了以后?) 换个角度想,也可解释成儿子还活著。 阿多妃再也无法生子的理由,是因为与皇太后的临盆撞期。皇弟与娘娘的儿子乃是叔侄关系,而且假若几乎同时出生,也许就像孪生兄弟一样相像。 (假如被掉包了呢?) 临盆之际,阿多妃想必亲身体会到,两个婴孩今后谁的成长过程会更受疼爱。 体会到能够倍受呵护的环境,不会是在奶娘之女阿多妃的身边,而是在皇太后的身边。 当时产后恢复慢的阿多妃,也许无法判断事情的对错。 然而如果将婴孩掉包能让自己的儿子得救,就实现了阿多妃的心愿。 假若日后事迹败露的话。 假若当时真正的皇弟已死的话。 阿爹除了遭到逐出后宫之外还被判肉刑,也就可以理解了。因为他没有发现婴孩被人掉包。 所以皇弟在宫中才会没有地位。 所以刚毅果决的阿多妃才会留在后宫没走。 (实在无聊透顶。) 猫猫摇了摇头。 简直胡思乱想,不值一谈。就算是翡翠宫那三位姑娘,恐怕也没有如此天马行空的幻想。 (继续看下去也没用。) 猫猫正打算回翡翠宫时,前方有人急急忙忙地跑来。 是脸蛋五官稚嫩可爱的小女娃——里树妃。 她完全没注意到猫猫,就往正门跑去。 后面有那个试毒女子,气喘吁吁地跟来。 再后面则是跑都不跑,一副嫌麻烦模样的其余侍女。 (还是老样子呢,除了一人以外。) 猫猫也没办法为她做什么。自家的事情必须靠自己解决,否则别想在这女人国当中求生存。 只是,至少她现在不是孤立无助。 光是如此应该就比之前好多了。 里树妃到了阿多妃面前,用提线木偶般的动作同时伸出右手与右脚。她似乎踩到了裙襬,脸孔朝下摔了一跤。 周围憋笑的声音让里树妃快哭出来,阿多妃则用手巾帮她擦了擦脸。 英挺如青年的妃子,此时神情看起来就像个母亲。 三十一话 解雇 「这该如何处理?」 壬氏神色忧郁地望著文书。 「该如何处理才好呢?」 沉默寡言的侍从也望著文书。 实在是个令人头痛不已的案子。 「关于日前风明一案,此为她老家以及相关人士的名簿,只是……」 风明直接处刑,虽然未株连九族,但亲属财产全数充公,而且或轻或重,所有人都被判处以肉刑。 唯一能庆幸的是主子阿多妃免于受罚。因为整件事被判断为风明的独断专行。 相关人士当中,也包括了老家生意的买主。原以为只是个养蜂农家,看来生意范围还挺广的。 「后宫内约有八十人是相关人士的子女。」 「两千人当中有八十人啊,命中率挺高的。」 「正是。」 高顺向眉头紧锁的主子询问道: 「要设法隐蔽吗?」 「办得到吗?」 「只要总管开口。」 只要自己开口…… 高顺必定会照壬民说的去做。 无关乎对错与否,全听壬氏的吩咐。 壬氏深深叹一口气。 相关人士当中记载了一个熟悉的名字。 看来某个将卖药的掳走,逼她卖身为奴的买主,似乎正是相关人士之一。 「这下该怎么办呢……」 壬氏大可以轻易下决定,但他很怕看到自己选择的行为,会让那个姑娘露出何种表情。 下达命令有何难。可是,如果这样做违反了她的心意,不知道她会如何解读此事。 平民与贵人;猫猫如此区分自己与壬氏。无论是何等不情愿的命令,她到头来大概都会接受。壬氏感觉被区分出的界线,似乎又多加了一道鸿沟。 但如果隐蔽她的身分,又会如何呢? 壬氏恣意将猫猫强留在她并不喜欢的地方好吗?而且,如果此事让那直觉灵敏的姑娘知道了…… 「壬总管。」 高顺出声呼唤动脑思考的壬氏。 「总管不是说她是一枚好用的棋子吗?」 侍从冷静的一句话,让壬氏缓缓撩开了刘海。 ……………………………………………………………………… 「集体解雇?」 「是啊。」 小兰边吃柿饼当点心边说。柿饼是猫猫从果园擅自摘来柿子,偷偷挂在屋檐下做的,一旦穿帮恐怕会挨骂。不,实际上已经挨过骂了。这种事不可能不被红娘抓到,幸好高顺碰巧来访,帮她解围。听到高顺喜欢柿饼,红娘不情不愿地说「下不为例」后,才放了猫猫一马。 「听说啊,有点类似株连九族那样,有过生意往来的商家之类的女儿都得辞职呢。」 她口齿不清地说,猫猫点点头。 (听起来,总有种不好的预感。) 猫猫的预感很准。 猫猫在文书上的老家,正是做买卖的商家。既然风明的老家是养蜂农家,之间或许有过往来。 (现在要是被解雇,我会很伤脑筋的。) 猫猫还算喜欢现在的生活。 当然,能回烟花巷的话她会很高兴,但就算回去,也只会被满脑子想著赚钱的老鸨抓去卖掉。 介绍过李白之后,猫猫到现在还没送其他贵客过去。 这是一大问题。 (铁定会被卖掉。) 猫猫跟小兰告别后,决定去找那个她平常不会想见到的人物。 「真难得。怎么喘成这样?」 在后宫的正门,面如冠玉的宦官口气轻松地说。 猫猫不只翡翠宫,其他四夫人的宅第都跑了一遍。 「……!」 「冷静点,脸都涨红了。」 壬氏的天女容貌上,显露出些微的焦急。 「小……小女子,有……有话要说。」 猫猫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 壬氏眯细了眼,不知为何,面色中带有忧愁。 「知道了,到里面说话吧。」 猫猫被人带到了宫官长室,又让宫官长像以前那样在外头空等,猫猫觉得很不好意思。最近这阵子,她似乎为了阿多妃的事忙翻了天。猫猫向宫官长行过一礼后进入室内。 壬氏已经坐在椅子上,正在看放在桌上的文书。 「你无非是对此次的集体解雇有疑问吧。」 「是的,请问小女子将会受到何种处置?」 壬氏不作答,而是将公文拿给猫猫看。高级纸张上的名单当中,也有猫猫的名字。 「换言之,小女子将遭到解雇了。」 (该怎么办呢?) 一旦要遭到解雇,猫猫的身分不允许她说不。猫猫非常清楚自己只是个小小宫女。她依然面无表情,克制著不露出摇尾乞怜的眼神。结果出于平时的坏毛病,变成了像在看毛虫一样的表情。 「你想怎么做?」 察言观色般的语调当中,不带平素那种甜言蜜语,反倒像是撒娇似的语调,稚气未脱的语调。不同于声音,只有脸上是一副严肃僵硬的神情。 就跟日前阿多妃离去的前一晚,他的那种声音一样。 「小女子只是个小小宫女。只要总管吩咐,无论是杂工,厨娘或是试毒侍女,小女子都会照做。」 猫猫诚实地说道。只要有人命令,她愿意尽己所能完成职责。纵然薪俸减少点,她也不会有怨言。只要能延后卖身,她就可以去找新顾客或是什么的设法脱困。 (所以,拜托别叫我走。) 猫猫自认为已经尽最大所能,请人家继续雇用她了。 然而青年的表情依然僵硬,忽然别开了视线,然后轻叹一口气。 「知道了,遣散费我会多给点。」 青年声音冰冷,脸低垂著看不见表情。 交涉失败了。 ……………………………………………………………………… 高顺深深叹一口气,心想把今天算进去,不知是连续第几天看主子闹别扭了。 公务方面目前没受影响,然而主子一回自己房间就坐到墙角去郁郁不乐,真希望他行行好放过自己。 阴沉到都快飞出霉菌孢子了。 拥有妍丽天女般笑靥与蜂蜜般嗓音的青年荡然无存。 猫猫在收到解雇通知后,隔周就出宫了。听说她虽然不陪笑,但很懂礼数,受过照顾的地方一间一间都去辞别过了。 玉叶妃原本迟迟不肯答应,然而听到是壬氏的决定后,也就暂时让步了。而且还不忘拋下一句狠话:「之后后悔别来怪我。」 「也许当初选是该挽留她的。」 「什么都别说了。」 高顺双臂抱胸,眉间皱纹变得更深。他想起以前的事情。 这人以前弄丢了喜爱的玩具时,都是何种反应?自己费了多大的工夫,才能找到更新奇的玩具给他? 或许不能将她当成玩具看待。 壬氏就是不想把那姑娘当成工具利用,才会放弃挽留她。所以给他重新安排一个不同性质的姑娘,又有什么意义? 真是太难办了。 「若是无可取代,也只好准备真货了。」 高顺用壬氏听不见的音量喃喃自语后,无意间想起了一位人士。是一位对那姑娘的老家知之甚详的武官。 「实在费事。」 劳碌命的高顺搔了搔后颈。 终话 宦官与娼妓 「干活了,去吧。」 猫猫在老鸨的催促下,被迫搭上一辆十分豪华的马车。 今宵的活儿似乎是某位贵人的宴席。 猫猫被带往京城北方的大宅,禁不住叹气。 众小姐以及其他数人,都穿著华丽衣裳,一个个朱颜粉面。一想到自己也跟大家是同个模样,就莫名地坐立难安。 一行人通过长廊,步上螺旋阶梯,让人带到一个大房间。天花板上吊著灯笼,赤红流苏摇曳生姿。 铺满了红毛地毯的地板上,重重堆叠著好几层走兽毛皮,今宵的客人就坐在上头。 (好个富可敌国。) 上头约有五人横著坐成一排,比猫猫想像得还年轻。 看到火光晃动映照出的几名年轻人,白铃小姐伸舌舔嘴。身旁的女华小姐顶了一下她的侧腹。妖媚撩人的小姐手脚快得吓人,连老鸨也拿她没辙。 (就不能早点介绍吗?) 据说此次的客人是侍奉朝廷的高官,似乎是李白介绍的。 既然是李白的相识,猫猫的债款应该也会减少一点。 也罢,由于遣散费比想像中还要丰厚,所以猫编无须卖身,只要这样做短工就没事了。 (那老太婆,竟给我啧了一声。) 看来老鸨千方百计,就想让猫猫做娼妓。 这几年来,她的行动更是明显。 她好几次叫猫猫别再学人卖药,但猫猫办不到。自己的兴趣绝不可能从药学变成歌舞。 话说回来,房间里的每一只酒坛,每一块垫子都让人目眩神迷。 (就算把哪件小家俱顺手带走,大概也没人会发现吧。) 不可不可。猫猫摇摇头。 把娼妓叫到宅第里比在青楼设宴更花钱。岂止如此,叫来的还是斟一夜酒就要花掉一年银两的当红名妓。 竟然能一次叫来绿青馆的三姬——梅梅、白铃与女华,可见有钱人就是有钱。 猫猫是被带来衬托三姬的几人之一。 虽然受过基本教育,但猫猫不会吟咏诗歌,不会弹二胡,更不会翩翩起舞。她顶多只能放亮眼光不让客人酒杯空著,其他恐怕什么也做不来。 猫猫将脸部肌肉固定为笑容后,慢慢将酒倒入空酒器里。 所有人都为小姐们的诗歌或舞蹈如痴如醉,不会看猫猫,所以轻松多了。也有人跟其中一名绿叶开始下棋。 (哦?嫌无聊吗?) 明明众人都在饮酒作乐,欣赏乐舞,只有一人却低垂著头。 身穿上好绸缎衣裳的年轻人,立起单膝坐著独自痛饮。 只有那块地方的空气一片灰浊。 (会害我没工作做的。) 有些方面莫名认真的猫猫拿起满满一瓶酒,坐到阴沉男子的身边。 光泽亮丽的刘海遮住了上半张脸,完全看不出表情。 「别来烦我。」 怪哉,这声音彷佛在哪听过。 猫猫思考的同时,手已经动了起来。 她没想到这这样会有失礼数或是逾矩。 猫猫注意著不要碰到男子低垂的前额,轻轻撩起刘海。 美如冠玉的面庞露了出来。 闹别扭的表情,霎时变成了惊愕。 「壬总管?」 虽然脸上没有明眸皓齿的笑容,声音也不像蜂蜜般甜美,但的确是她见过上百次的宦官不会错。壬氏贬了几下眼睛。不知为何他盯著猫猫瞧,让她非常的不自在。 「你是何人?」 「常有人这么问。」 「有没有人说过你化妆前后判若两人?」 「常有人这么说。」 总觉得以前好像也有过类似的对话。猫猫将拈起的刘海放回原位。结果壬氏把手伸了过来,试图抓住猫猫的手。 「为何要躲?」 他用闹情绪的表情看著猫猫。 「请勿触碰娼妓。」 没办法,这是规矩。乱碰是要多付钱的。 「我倒要先问你,你为何打扮成这样?」 猫猫别开目光,尴尬地回答: 「小女子正在做短工。」 「在青楼做?……你该不会……」 猫猫听出壬氏想说什么,半睁著眼瞪他。 看来这人就喜欢怀疑别人的操守。 「小女子并未单独接客。还没有。」 「还没有……」 「……」 猫猫无法回嘴。在还清剩余债款之前,难保嬷嬷不会硬是带客人过来。目前只是因为有阿爹与小姐们遏止著,才能保住贞操。 「不然孤买你好了?」 「啊?」 猫猫本来想回「总管说笑了」,忽然有个想法闪过脑海。 「或许是个好主意呢。」 「!」 壬氏大为惊愕,表情显得大感意外。 总觉得这人今日没有乱放光彩,所以表情格外丰富。天女的笑靥尽管美丽动人,却不象是凡人会有的表情。 猫猫偶尔甚至会觉得,这人搞不好是两个灵魂塞在一个形魄里。 「再一次回后宫工作也不错。」 壬氏垂头丧气。 猫猫偏偏头,不明白他是怎么了。 「你不是讨厌那里才辞职的吗?」 「小女子何时讲过这种话了?」 猫猫为了还债,还跑去求壬氏让自己留下来,是壬氏要开除她的。 即使麻烦事不断,玉叶妃的侍女仍是份相当好的差事。试毒侍女这种稀有的行业,不是想当就能当上的。 「硬要挑毛病的话,顶多就是不能做毒物实验而已。」 「这我绝对不会准。」 壬氏将下巴靠在立起的膝盖上。先是见他露出傻眼的表情,接著脸上浮现出了苦笑。 「就是啊,你就是这种人嘛。」 「总管是什么意思?」 「有没有人说过你讲话太简略?」 「……常有人这么说。」 苦笑渐渐转变为纯真无邪的笑容。 这次换猫猫不高兴地低下头去。这时,壬氏伸出手来。 「我说了,你为何要躲?」 「因为规矩如此。」 不管怎么讲,壬氏就是不肯收回伸出的手。 他定定地瞪著猫猫。有种不好的预感。 「只是稍微碰一下无妨吧?」 「不行。」 「又不会让你少块肉。」 「会减损我的气力。」 「一只手就好,只用指尖总行了吧。」 「……」 真烦。猫猫这才想起,这个男人就是死缠烂打。 不得已,猫猫闭起眼睛,长叹了一口气。 「只能用指尖喔。」 话音甫落,某种东西按到了嘴唇上。 睁开眼睑一看,壬氏的修长指尖上沾了赤红胭脂。 趁著猫猫愣在那儿,壬氏收回了指尖,然后,他竟然将那指尖轻轻搁在自己的唇上。 (这家伙……) 两根手指移开后,一抹嫣红沾到了形状优美的唇瓣上。 壬氏眯细眼睛,脸上浮现更为纯真的笑靥。脸颊就好像也沾上了胭脂似的,呈现淡雅的樱花色。 猫猫肩膀微微颤动了起来,但因为壬氏用太过童稚的笑脸看她,害她无言以对,只好低下头去别开目光。 (会传染给我的。) 猫猫把嘴唇紧闭成锯齿状,脸颊变成了樱花色。她明明没在脸颊上涂胭脂。 她好像听见了嘻嘻笑声,一看,周围大家都在看他们俩。 众小姐带著邪门笑容看著他们。 真怕面对之后的状况。 教人坐立难安到了极点。 不知是何时出现的,高顺双臂抱胸,一副累坏了的模样。 就像在说:总算办成了一件事。 猫猫莫名其妙,伤透脑筋,不太记得后来发生了什么事。 只记得众小姐追问不休,非常烦人。 ……………………………………………………………………… 数日后,一位玉树临风的贵人出现在京城的烟花巷。 这名男子带著连老鸨都为之眩目的钱财,以及不知为何长在虫子身上的奇特怪草,要求换取一名姑娘。 [完] 序话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录入:冬白丸 「陛下,此言当真?」 壬氏开口。在他眼前有名男子躺在罗汉床上,蓄著美髯的壮年国君缓缓地点头。 地点在宫廷内的某处宫殿,虽是小建筑,但视野开阔,哪怕是一只老鼠也别想溜进来。 天子独自将葡萄酒斟入玻璃酒器,慢慢横躺到缀以象牙雕饰的罗汉床上。壬氏虽与全国最为尊贵之人同席,却是一派悠然自适,不过也只到刚才为止—— 皇帝一边抚摸美髯,一遍咧嘴而笑。如果说这副笑容适合以「不好惹」形容,不知是否算是犯上。然而这位无人能敌的至尊,正是如此适合这副笑容。 「那么,你有何打算?你不是为朕照料花园的园丁吗?」 听到这种极具挑衅意味的讲话方式,壬氏很想露出苦笑。不过浮现在他脸上的,恐怕是公认能迷倒众生的天女微笑。虽然这么说有老王卖瓜之嫌,不过别的不说,壬氏就只对自己的容貌有自信。 说来讽刺,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明明迟迟无法入手。是的,自己无论如何努力也只能成为秀才而非天才,终究只比凡人好上一点;然而他只有外貌却天生就拔群出众。 这曾经让壬氏心有不满,不过他现在已经看开了。既然智谋与武艺都只能在秀才之列,那就利用其它天赋异禀的部分——他心想。结果,壬氏成了貌美如花的后宫总管。那媚人的眼神、甜美的嗓音,就尽量利用这些以男儿身来说美得过分的特质吧。 「谨遵圣意。」 壬氏面露雍容华贵但不好惹的笑容,向皇帝行礼。 皇帝将葡萄酒含于口中,仿佛在笑著说:看看你有多大本事吧。 壬氏很明白,自己不过是个孩子,只是在皇帝的巨大掌心上挣扎罢了。 什么事都做。 壬氏必须听从皇帝强人所难的要求。这是壬氏的职责,同时也是与皇帝之间的赌注。 壬氏必须赢得赌注,这是他能够选择自己道路的唯一方法。或许还有其他的方法,但身为凡人的壬氏想不到别的法子。 因此他选了现在这条路。 壬氏举杯凑向唇边,以甘甜的水果酒润了润喉。 脸上浮现著美若天仙的笑靥。 …………………………………………………………… 「来来,这个也要,还有这个。啊,这个也带上吧。」 行李一件件地丢过来,让猫猫退避三舍。 娼妓梅梅匆匆忙忙将胭脂或衣裳扔给她。她们人在青绿馆里梅梅的房间。 「我用不到这么多啦,姊姊。」 猫猫抓起丢过来的化妆品,直接摆回房间架子上。梅梅见她这样,一脸傻眼地责备: 「什么叫用不到?到了那边,随便哪个人都用得比这更好,你也得打扮得像样一点。」 「只有娼妓才会打扮得漂漂亮亮去干活吧。」 好想调配昨天采来的药草喔。猫猫正在东张西望时,一块木简飞了过来。这位大姊虽然很会照顾人,但性子有点火爆。 「你呀,难得有人给你好差事,你都不会想替自己打点一下,好配得上职位吗?世上有些人可是想要你这地位想要得不得了,你得每天对这件事心怀感激,否则难得的贵客都要跑掉了。」 「……我知道了。」 老鸨也好,梅梅也好,绿青馆的教育方式有一点粗暴。但她这番话很有说服力。 猫猫有些尴尬地拾起木简,木简上留有反覆书写又削掉的痕迹,都发黑了,上面以娟秀的字迹写著诗歌。梅梅以娼妓而言,已经到了该考虑引退的年龄,但她至今依然倾绝京城,正是因为她的文才横溢。她能诗善歌,又精通围棋与将棋等等,藉此取悦宾客。她不卖身,是卖艺的娼妓。 「难得在好地方当差,要多赚一点回来喔。」 她不再是方才那个拿木简扔人的泼辣娼妇,而是变成了温柔又善解人意的小姐。她用染了指甲的之间缓缓抚摸猫猫的脸颊,帮她把凌乱的侧发塞到了耳后。 猫猫约在十个月前遭人掳走,卖进了后宫当下女。后来经过一番波折,虽然返回了烟花巷,但万万没想到居然又要入宫了。 看在旁人的眼里,这是千载难逢的幸运。难怪梅梅的眼神这么严肃了。 「……是。」 猫猫乖乖答应后,梅梅面露温柔大方的和善微笑。 「然后呢,要找个好夫君回来喔,那里一定多得是富贵大官吧。对了,如果还能顺便带些贵客上门就更棒了。」 不同于刚才那种温柔笑容,其中夹杂了点阴险。 梅梅小姐嘻嘻发笑,让猫猫觉得她跟老鸨有几分相像。妓娼必须要强悍才能求生存,所以或许都是如此吧。 结果,猫猫被迫把衣裳还有整套化妆用品等等塞进大布包带了回去。她就这样抱著沉重包袱,摇摇晃晃地回破房子去。 离开后宫半个月后,玉树临风的贵人出现在烟花巷的市仍令人记忆犹新。 好事的宦官竟把猫猫半开玩笑的话当真。他在老鸨面前摆开用来代垫债款绰绰有余的金银,还贴心地带了珍贵草药当伴手礼,不到两刻钟就在契约上捺了印。 所以,猫猫又要在玉楼金殿里当差了。 虽然又得丢下阿爹住在宫里干活,让猫猫有点过意不去,不过就契约来看,规则比以前宽松多了。 由于不像之前那样陷入不知身在何方的失踪状态,阿爹面露柔和的笑容说:「照你的心意去做吧。」但他看到契文时,一瞬间表情一沉地看了看猫猫,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收到好多东西啊。」 口气温文尔雅的阿爹,一遍用大锅熬药草一边说。猫猫把沉甸甸的布包一放,活动一下肩膀。 破房子门窗漏风,即使炉灶生了火还是很冷,猫猫与阿爹加了好几件衣服。看到阿爹频频摩挲膝盖,大概是旧伤再痛。 「带不了太多随身行囊。」 猫猫看向已经打包好的随身行囊。 (乳钵还有研药棒都一定会用到,笔记簿也不能没有,但内衣不能再少了……) 就在猫猫双眉紧蹙地沉吟时,阿爹把锅子从炉灶上拿开,来到猫猫身边。 「猫猫啊,我想这个可能不能带去喔。」 他将配药用具拿出了布包外,猫猫目光狐疑地看著阿爹。 「因为你不是医官,带著这种东西过去,可能会遭人怀疑有毒杀企图……喏,别露出这表情。这是你决定的事,事到如今不可以反悔。」 「真的?」 猫猫虚软无力地一屁股坐在泥土地上。看来她脸上的表情明显到阿爹一看就知道她想说什么。 「好了,早点弄好就睡觉吧。只要慢慢求得许可,有些东西日后还是可以带进去的。要是当差第一天就迷迷糊糊的,岂不是有失礼数?」 「.…知道了啦。」 猫猫不情不愿地把配药用具放回架上,从人家送她的饯别礼当中挑出几样似乎用得上的放进了布包里。她看著胭脂贝壳与白粉眯起眼睛,最后只把不占空间的胭脂放进布包。 人家送她的东西当中有一件上等棉袄,花样不是娼妓会穿的那种,可能是把客人忘记的东西拿来送她了。 猫猫看向收拾锅子,替炉灶添柴火的阿爹。阿爹添完柴火后,用令人心疼的方式走动,然后在只是粗草席盖块薄布的床铺躺下。所谓的被子也只有粗草席与粗糙的衣物而已。 「喏,收好了我就要熄灯了。」 阿爹拿著散发鱼油味的灯烛说道。 猫猫打包好后,本来想到房间另一侧的床铺躺好,却无意间起了个念头,把粗草席一路拖了过来。 「怎么了,你很久没这样了呢。你不是说自己已经不是孩子了吗?」 「哎,天气冷嘛。」 猫猫有些尴尬地别开视线,将拿来的被褥移到阿爹的床铺旁边。的确,她从满十岁之后不久就开始一个人睡了。不知有几年没这么做了。 猫猫把人家送她的上等衣服盖在阿爹与自己的被褥之间,然后缓缓阖上了双眼。她蜷缩起来,像胎儿一样横躺著。 「家里又要变冷清了。」 阿爹口气仍然温文尔雅地说。 「不会啊,这次我随时可以回来。」 猫猫淡漠地回答。 然而她的背碰到阿爹的手臂,感到一丝暖意。 「也是,你随时都可以回来。」 满是皱纹的手摸了摸猫猫的头。猫猫虽然阿爹阿爹地叫,其实他的容貌比较像是个老妇,而大家都说他的个性像娘亲。 猫猫没有母亲,本人说没有了就是没有。不过,她有慈祥的阿爹,还有个啰嗦的嬷嬷,也有一群感情热络的小姐。 (反正我随时都能回来。) 猫猫一边感受著不停抚摸头发的枯木般温暖手掌,一边睡得香甜。 一话 外廷任职 「小女子还以为会回到后宫呢。」 猫猫此时穿的不是麻料,而是棉布。想到在后宫做杂工时都是规定穿麻料,现在的待遇可真不错。 「不,既然一度将你辞退,就不能再轻易地让你复职。今后你将在这边当差。」 壬氏的贴身侍卫高顺为猫猫在宫殿内带路,沿路将建筑物的名称与部门告诉猫猫。想到宫殿的广大规模,其数量恐怕用双手双脚都数不完。 听说今后的当差地点不是后宫,而是外廷。简单来说,就是各种官署林立的官吏职场。 而后宫则位处皇族住所,故属内廷。 「这里以东的地方武官众多,请尽量避免前往。」 猫猫一边点头,一边用目测确认庭园里的植物分布。 (果然还是后喜的药材比较多。) 想必是以前阿爹罗门待在后宫时,移植了些能用的植物。尽管空间受限,却生长著多种药草。 当高顺接二连地介绍时,猫猫发现她的脖子连连感到刺痛。她只挪动视线往斜后方一看,一群在外廷任职的女子正在看著猫猫他们。不,正确来说是瞪著猫猫。 如同有些事只有男子之间咸觉得出来,也有些事只有女子之间明白。相较于男子会直接动手伤人,很多女子是工于心计。 大概是在观察新来的人吧。 (感觉真差——) 猫猫一边轻吐舌头,一边追上走向下个部门的高顺。 猫猫的差事与后宫的下女毫无不同。顶多就是按照吩咐打扫房间,偶尔受人吩咐办点杂务罢了。 本来壬氏打算让她做的似乎不是这种差事,但没能实现,因为猫猫没通过考试。 「怎么会没通过?」 (怎么会以为我著得过?) 壬氏与高顺都很吃惊,他们似乎以为猫猫随便都能考上。 猫猫是在妓院长大所以会写字,诗歌或二胡也受过最低限度的教育。虽说是考试,但不如科举那么难,因此两人好像以为只要稍微用功一下就能过关。 (对不起喔,我没及格。) 猫猫把窗棂擦得叽叽作响。这里是壬氏书房的走廊,构造虽比后宫朴素,但盖得较高。朱漆墙壁红得亮眼,看得出来年年都经过重新粉刷。 坦白讲,猫猫并不爱念书。对于不感兴趣的事物,她的记忆力比一般人更差。药学以及相关知识也就罢了,学那些经史子集又能如何?法规律令更是不知何时会修订,就算记住也是白记。 很遗憾,猫猫天生就是没办法在这方面努力,考不上是理所当然。 即使如此,她还是翻开了人家事前拿给她的画籍,想试著念念看;但一回神就发现已经天亮了,屡试不爽。 所以没有办法。猫猫一边不住点头一边继续干活。 (意外地还满脏的耶。) 一想想也是,屋子这么大,当然会有一些遗漏的地方。但同时猫猫也不禁觉得,或许是有人偷懒。 女官是具有资格才能来到这里,与后宫东拼西凑的宫女不可相提并论。女官拥有家世与教养,也有著相应的自尊心。大概是不屑学下女做事吧,因此纵然堆了厚厚一层灰尘也不会去扫。 (好吧,毕意这不在职务范围内。) 女官比较类似书记官,打扫的确不包括在职务范围内,也没这个义务。话虽加此,也不是说就可以不打扫。官奴婢——也就是所谓的奴隶制度,在先帝时代已经废除,因此杂务都由个人雇用下女、下人打理。 现在的猫猫,成了壬氏的贴身侍女。 别人怎么叫不知道,不过猫猫都称后宫当差的女子为宫女,在外廷当差的女子则是女官。也许其实不是这么分的,但就猫猫所听到的,壬氏他们似乎都是这样区别。 (好了,再来是……) 猫猫前往壬氏的书房。这个房间宽敞但不奢华,构造精简。屋主似乎是个大忙人,一旦外出就会久久不回书房。这让猫猫打扫起来容易许多,但有一个问题。 「你以为你是谁啊?」 她一回神,才发现自己被一群陌生女官缠上了。这群女官每一个都比猫猫高大,其中甚至有人高出她一个头。 (饲料吃得好,长得也比较壮呢……) 猫猫除了看个头,眼睛也忍不住看往对方的胸部。找她麻烦的人个头很高,相对地发育得也很好。 「喂,你有没有在听啊!」 猫猫想入非非了一会儿,结果更加惹恼了众女官。 简单来说,这几名女官生气的理由,是不明白猫猫怎么能直接在壬氏底下当差。问这种问题也没用,猫猫是受雇之身,无从回答起。 假如猫猫具有玉叶妃那种胡国公主的异国情调,梨花妃的丰满体态,以及白铃小姐那样的撩人魅力,想必谁都不会有意见,有也不敢说出口。 然而猫猫是个又瘦又小,一副寒酸相,满脸雀斑有如鸡肋的生物。 这似乎让她们相当不愉快。猫猫待在俊美宦官阁下的身边让她们看得非常不顺眼,恨不得能由自己取而代之。 (嗯——怎么办呢?) 猫猫不算是伶牙俐齿的人,常常只是心里想著,嘴巴没动。但一直闭著嘴,恐怕也只会火上加油。 「也就是说,各位是在嫉妒小女子吗?」 猫猫开门见山说出的话,完全足以触怒她们。等到挨了一巴当,她才发现自己果然讲错话了。 周围共有五名女官,猫猫想避免遭受私刑。然而她们一步步将猫猫逼进不容易被旁人看到的走廊深处。 不得已,姑且找个藉口吧——猫猫心想。 「莫非你们认为总管特别照顾小女子?」 女官的脸孔更加扭曲起来。猫猫趁还没再挨一巴掌前,接著说道: 「这是绝对不可能的,那位天女一般的大人,不可能会搭理小女子这种丑女。」 猫猫低垂著头娓娓道来的话语,让满腔怒火的女官脸颊抽搐了一下。 看来似乎可行,猫猫接著又说: 「各位心中的贵人会这么饥不择食吗?眼前明明放著鲍鱼或山猪肉,怎么会想到去吃削掉了肉的鸡骨?哎呀,假如是这样,那癖好可真是太特殊了。」 可能是因为猫猫特别强调「癖好特殊」的部分,这四个字让女官身子又抖动了一下。 「小女子不清楚,但像他那样笑靥与美貌宛若神仙中人的大人,会有这般特殊癖好吗?原来是这样呀,特殊癖好……」 「当……当然不会有这种事了!」 「对呀,就是呀。」 女官开始叽叽喳喳起来。猫猫以为成功了,然而其中一人仍在用怀疑的眼光看著她。 「可是若是如此,大人怎么会雇用你?」 比其他人冷静的一名女官开口。这名女官个头最高,五官清秀。这时猫猫才想起来,只有这名女官从刚才到现在始终平静自若。她与众人保持半步距离,乍看之下像是与其他女官一同起哄,但也像是在观察情况。 大概是属于虽然嫌麻烦,但总之先加入朋党再说的那类人吧。 (好吧,假如这样还不能敷衍过去……) 「这就是理由。」 猫猫举起左手撩起了袖子,慢慢掀开从手腕包到手肘的白布条。「噫!」一名女官叫出声来,布条底下是怵目惊心的伤痕。其他女官也都一脸无言以对的表情。 (上次做过烫伤药的实验,所以皮焦肉烂的。) 养尊处优的千金小姐看了一定觉得很恶心。 「美若天仙的大人连心地都如天女般善良,连小女子这样的人都愿意施舍一个饭碗。」 猫猫一边重新缠好白布条一边说。她目光悄然低垂,还不忘让身体微微颤抖。 「……走吧。」 女官觉得扫兴,纷纷离去。只有那个高个子女官一个人略瞄了猫猫一眼,但随即回自己的工作岗位去了。 (总算结束啦。) 猫猫一边把颈部关节转得喀喀作响,一边重新握好抹布。她正打算移动到下个地方重新开始打扫时,发现貌美宦官把头抵在墙上呆站不动。 「壬总管这是在做什么?」 「……没事。先别说这个,你经常被人像那样纠缠吗?应该说你方才为何举起左手?」 「不要紧的,应付起来没有后宫宫女费事。话说回来,总管为何摆出这种姿势?」 猫猫故意忽视对左手的疑问。从壬氏的位置似乎看不见伤痕。 猫猫觉得贵人不太适合摆出这种姿势,在他身后待命的高顺也一副头痛的样子。 「那么,小女子要去下个地方打扫了。」 既然壬氏已经回来,就不能打扫书房了。猫猫准备去其他地方。 当猫猫提著水桶离去时,壬氏用宛转动人的声音脱口讲了句:「特殊癖好……」 (我那样讲应该不算难听。) 就算方才整个经过被壬氏瞧见了,反正自己问心无愧。猫猫继续勤奋地做她的清扫差事去了。 (冬季果然比较少。) 猫猫在自己房间里盘腿而坐,双臂抱胸沉吟。白天她趁著当差的空档搜集而来的药草少得可怜,完全不够用来调药。不得已,她只好将药草洗乾净,擦乾后挂在房间墙上静置著。 自从来到外廷后,猫猫成天都在做这种事,把房间弄得古里古怪,到处挂满晒乾的草。 以住在宫里的下女而言,她分配到的房间算是很漂亮了,但毕竟就是狭窄,大小跟她在后宫分配到的房间没两样。 即使如此,在翡翠宫只要获得许可就能使用厨房,而且材料丰富可以立即调配,所以没有如今的房间这么占位子。 (要如何运用这个呢?) 猫猫望著小心翼翼放在箱笼上的桐盒。以丝线绑好的盒子里面,装著以虫为种子生长的草。这是壬氏来到烟花巷时跟金银一起带来的,称为冬虫夏草。 猫猫一见此物,二话不说就在书契上签了名,现在想想或许略嫌轻率。但她不可能战胜对这种难以形容的诡异植物的欲望。 猫猫打开盒盖,一看到里面的冬虫夏草,就忍不住眉开眼笑。她笑得邪门,脸颊诡异地连连抽搐。 (不好不好。) 日前她直接欢呼出声,结果隔壁再隔壁的的房间住户跑来踹门抗议。说是叫她不要大半夜发出怪叫,吵得人不得安眠。 猫猫用指尖揉揉松弛的脸颊后,躺到了床上。下女一大清早就得起来干活,必须在鸡鸣之前起床。侍奉的主子虽然失去了至宝,但仍是风姿潇洒的显贵之人,猫猫惹不起。 猫猫在单薄的被单上盖上好几件衣服,阖起了眼睑。 「现在的房间会不会太小?」 丰神俊美的宦官一边吃粥当早膳一边问。听到壬氏这么说,猫猫眨了一下眼睛。 「对小女子这样的下女来说已经够好了。」 其实她的真心话是「是的,很小。如果可以,我希望能搬到靠水井,有炉灶的房间去住」,但不能说出口。即使是猫猫也明白这个道理。 「真的?」 「……」 刚起床没多久的宦官,有些衣衫不整地享用著早膳。只简单束起的一头乱发酝酿出无谓的撩人魅力,真让人伤脑筋。 猫猫很能明白这个宦官的房间里为何除了自己之外,只有高顺以及另一位初入老境的侍女在了。 女子的话会中了这种魅力的毒不支昏倒;男子的话恐怕会无视于性别藩篱,直接压倒他吧。实在是位造孽的大人。 (总觉得好像发情期的昆虫喔。) 有些雌性昆虫为了吸引雄性,会散发不可思议的气味。受到此种气味引诱,一只雌虫能引来几十几百只的雄虫。猫猫为了收集入药用的昆虫,也利用这种特性捉过虫子。 这么想来,他这种特性或许挺令人感兴趣的。 (收集他的体香做成香料搞不好可以卖钱。) 猫猫忍不住用这种观点看了看媚药材料……更正,是壬氏。这是她的坏毛病,一想到其他事就会恍神,导致她常常跟不上其他人的话题。而且她明明没在听,却会好像有在听似的上下点头,所以更容易把人弄糊涂。 「只要你愿意,我可派人为你准备新房间。」 (啊?) 壬氏莫名其妙一副满意的表情,叫水莲给他再添一碗粥。水莲是能够侍奉壬氏的少数侍女之一,外貌看起来早已年过五旬。水莲维持著和蔼的神情,把粥盛进一只新碗里,淋上乌醋端给了他。 虽然搞不太懂,总之好像是要替自己准备更好的房间。猫猫才刚弄明白,就跟以手扶头的高顺对上了目光。这个总是一脸疲倦的劳碌命似乎有话想告诉猫猫,但猫猫只是皱了皱眉。 (有话不明讲我怎么知道?) 猫猫虽然这么想,但自己很多地方也常常词不达意,没资格说别人。 「那么,愿能移到附近有水井的马厩。」 猫猫不小心说出了心里的欲望。 「……马厩吗?」 「是的,马厩。」 猫猫认为在马厩的话,就可以不受人打扰地尽情煎药,然而高顺一边摇头一边用双手比了个叉叉。看不出来这个大叔还满逗趣的——猫猫心想。 「马厩不行。」 「……」 嗯,我想也是。猫猫一边这么想,一边表示她明白了。 壬氏用完早膳就去处理公务了。壬氏上午经常会待在书房,因此猫猫的主要差事就是打扫这栋楼房。 「你能来真是帮了我一个大忙,到了这把年纪,打扫这么大间屋子实在吃力呢。」 水莲快活地笑著对猫猫说。在猫猫来到这里前,似乎是她一个人在照料这栋大楼房。然而年过五十之后,身上开始出现一堆毛病。 「是有找过几次新的姑娘来,不过嘛,发生了一些事,都做不久。就这点来说,小猫似乎不要紧呢。」 由于高顺都是这么叫猫猫的,因此这位看起来好脾气的侍女也这么称呼她。 这位侍女不但能言善道,经验老到因此做事动作快,而且双手从不闲著。她眨眼间就把银制食器一一擦好,结束之后就换打扫地板。由于这些怎么看都是下女的工作,猫猫阻止过她,但她说: 「这样中午之后的事可能会做不完的。」 据说自从以前雇用的下女或侍女做出某件事之后,房间全都是由水莲来打扫。 (窃盗吗?) 就连猫猫都很容易想像得到,偷的大概不是钱。 照水莲的说法,有时东西不只是减少,还会增加。 「看到柜子里出现不曾看过的内衣,谁都不会舒服的。」 而且内衣还不是用线缝的,而是人的毛发。据说还一针一针绣了人名。 听到此种超乎想像的答案,猫猫不由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真是不容易。」 「是呀,不容易。」 那个宦官乾脆戴著面具过日子好了——猫猫一边勤奋地擦窗棂,一边心想。 打扫完壬氏的私室,吃过稍迟的一顿饭后,接著就要打扫书房。老实说,书房的结构比私室更朴素,因此打扫起来很轻松。但是因为不便在大人物面前用抹布擦东擦西,所以要随时注意周围有无旁人。 (今天要做什么好呢?) 当壬氏的书房有访客时,猫猫就清闲了。在这种时候,她大多会假装有事在身,在外廷一内散步。 (西侧大致上都逛过了吧。) 猫猫在脑中摊开地图。如果可以,她很想到东侧走走看看,但总觉得有点犹豫。东侧有军府,一个下女在那种武官聚集的地方偷偷摸摸地拔草似乎不太像话。猫猫担心会被错当成密探押入大牢,高顺也警告过她。 (再说,讲到军府……) 猫猫不小心露路出了脸部所有肌肉都在抽搐的表情。有个原因让她排斥到这种程度,但另一方面,她也在期待还没散步过的地方说不定会有珍稀药草。 就在她双臂抱胸沉吟时,后脑杓威到一阵冲击。 (怎么了?) 猫猫按著后脑杓,一脸诧异地转头一看,眼前是一名神色自若的高挑女官。 (好像在哪里见过……) 猫猫想起了几天前缠著自己的那些女官的长相,眼前女子便是其中一人。 此人虽然只化了最低限度的妆,不过眉毛画得整整齐齐,成了一大特徵。明明拥有丰厚的双唇,胭脂却只涂了细细一条线。五官端正却有点美中不足。 (这样化妆真是糟蹋了脸蛋。) 骨架与本身姿色都无可挑剔,却因为妆化不好而变得略嫌土气。假若将眉毛画得再纤细柔和些,嘴唇涂满淡雅的胭脂,再将头发绾成华丽的发型,想必能成为名列后宫百花的出众美人。 这是因为猫猫长年观察过脏兮兮小丫头变成春宵蝴蝶的模样,培养出了审美眼光才看得出来;大多数的人想必都看不出她作为美女的天分。 「前方应该不是你可以擅闯的地方。」 她用略显有气无力的声音,说出了极其合情合理的话来。但猫猫觉得既然要讲,大可以在打人之前先讲。 女官就像在说「我没更多话好跟下女说了」,迁自走过猫猫面前。她手里有个布包,小心翼翼地抱在怀里。 (嗯?) 猫猫抽动了一下鼻子,气味当中除了檀香的香味之外,还带有一点独特的苦味。 她不解地偏著头,看看女官的来时方向。 (是武官的贴身侍女吗?) 女官是从军府那边过来的。的确,假如要在军府出入,化不起眼的妆才是聘明做法,虽不至于像烟花巷的后巷那么夸张,不过一位美女最好选是别在血气方刚的武官身边走来走去比较好。 话说回来,刚才那是什么味道?猫猫正在思索时,钟声响了。 (今天就算了。) 猫猫掉头原路折返,决定回壬氏的书房去,同时希望主人最好不在家。 二话 菸管 丰神俊美的贵人壬氏比猫猫所想像的更忙碌,她以为既然是宦官,应该只负责后宫事务,想不到似乎也做外廷事务。 壬氏板起面孔瞪著文书,猫猫在房间角落捡拾废纸。她听说壬氏今天一天都会窝在书房里,不得已只好打扫屋内。 上等的纸张上写著无聊透顶的法案,这些都是因为不值一读而变成了垃圾。无论是多么无聊的法案,变成废纸的纸就是不能回收利用,必须烧掉。 (可惜了,要是卖掉的话可以赚零用钱。) 猫猫虽然打了一下歪主意,但劝告自己这是工作,还是决定拿去烧了。从壬氏的书房走出去,在广大宫廷内的一隅,军府的训练场与仓库等处附近有垃圾焚化场。 (军府啊……) 老实讲猫猫不是很想去,但没办法。她告诉自己这是工作,正要站起来时,一件东西披到了肩膀上。 「外头冷,请穿上这个吧。」 做事勤奋又贴心的高顺帮猫猫加了件棉袄。外面在飘著细雪,听得见寒风的呼啸声。待在放了好几个火盆的房间里很容易忘记,其实现在进入新的一年还不到一个月,是一年当中最冷的季节。 「谢谢侍卫。」 真的很令人感激,让这人屈居宦官地位太可惜了。有没有加这一件棉袄,寒冷度大有差别。猫猫将手臂穿进素色袖子时,发现壬氏目不转睛地盯著她瞧;不,与其说是盯著,毋宁说是瞪著。 (我有做什么让他不高兴的事吗?) 猫猫偏头不解,不过壬氏瞪的似乎不是猫猫而是高顺。高顺可能是注意到视线了,肩膀跳了一下。 「……这是壬总管赐给你的,我只是把东西交给你罢了。」 不知为何,高顺比手画脚地说了,听起来很像在找藉口。 (意思是不许他擅作主张吗?) 难道给我这种下女一件棉袄,也需要徵求许可? 也真是难为高顺了。 「这样啊。」 猫猫姑且跟壬氏道声谢,就拿著装了废纸的篮子前往垃圾场。 (阿爹要是在这边也有种东西就好了。) 猫猫叹了口气。 外廷明明比后宫大上好几倍,能作为药材的乐草却不是很多,猫猫只能找到蒲公英或艾]草等随处可见的植物。 此外,猫猫还找到了石蒜。猫猫很喜欢把它的球根泡水后食用,不过球根有毒,如果没把毒素去除乾净就会导致腹痛。老鸨常常骂她,叫她不要特地去吃那种东西,但猫猫天性如此,没办法。 (大概就这些吧。) 冬季本来就比较不容易找到植物,就算再找下去恐怕也采不到更多了。猫猫在考虑是否该偷偷埋点种子。 猫猫在走向垃圾场的路上,发现了一名眼熟的人物。地点稍稍远离书房林立的楼房,在有著好几栋灰泥墙仓库的那一边。 那是一位相貌精悍的年轻武官,生得一副好好先生的面貌,让人联想到大型犬——是李白。腰带的颜色跟之前不一样,猫猫察觉到他大概是升官了。 李白正在跟身旁像是部下的几名男子谈论某件事。 (当差好卖力喔。) 一听说李白每次放假都到绿青馆报到,跟见习娼妓喝茶。当然,他真正想见的是白铃小姐,但是想一亲芳泽必须花掉平民半年赚的银两。 可怜尝过天上甘露滋味的男子经常造访青楼,只愿能从帘幕隙缝间看一眼高不可攀的名妓。 可能是猫猫怜悯的目光传达到了,李白挥著手跑了过来。完全就是只大型犬,从头巾散落的一绺头发代替尾巴左右摇晃。 「哟,今天是陪嫔妃过来还是干么吗?难得看你离开后宫。」 李白不知道猫猫的后宫职务遭到解聘,如此问她。由于猫猫回到烟花巷的期间很短,所以没在烟花巷碰过李白。 「不,小女子是从后宫值勤,变成了某位大人的贴身侍女。」 猫猫懒得解释解雇的事,于是简略地如此告诉他。 「贴身侍女?是哪个好事家啊?」 「是呀,口味真的很怪。」 李白虽然讲得很没礼貌,但这应该是正常反应。没人会特地雇用一个满脸黑斑的枯木般一姑娘当贴身侍女。事到如今,猫猫原本没有打算继续化雀斑妆,但如果主人要求也只能听命——壬氏不知为何,至今仍要求猫猫继续化雀斑妆。 (那个男的到底想干么啊?) 猫猫觉得贵人的想法真难以参透。 「对了,最近好像有个高官替你那边的娼妓赎身了喔。」 「好像是呢。」 (会被这么认为也是无可奈何的吧。) 当雇用契约拍板定案,猫猫准备前往壬氏那边时,小姐们鼓足了劲把她从头到脚打理了一顿,让她穿上珍藏的衣裳,替她绾起头发,化了满脸的妆,想必怎么看都不像是个新来的下女吧。 猫猫还记得不知为何,阿爹用一种看小牛被牵走的眼神目送著她。 一身娼妓打扮的姑娘进宫已经很奇怪了,再加上壬氏又很显眼,害猫猫遭人过度注目,如坐针毡。虽然她马上就换掉了衣服,但已经被不少人瞧见了。 (话说回来) 本人明明就在眼前,这个男的却丝毫不觉,继续讲他的话,不愧是笨狗。 「话说回来,大人似乎有事在忙,不要紧吗?」 「嗯,有点事。」 部下靠近过来,像是在观察李白的脸色。闹女荒的低薪武官看到有女子出现,原本显得很高兴,但一看到猫猫就明摆出一副失望的表情。虽然猫猫早就料到会是这种反应,不过还真是有其上司必有其部下。 「起了小火灾。在这个季节不稀奇就是了。」 李白用拇指比了比那一栋栋的小屋,可以看到一间烧黑的小屋与泼得到处都是的水。 看样子李白是在调查小火灾的原因。 (原因不明是吧。) 听到这种事还叫人不要插手,真是折煞人了。猫猫轻快地钻过两名武官之间,走到小屋那边去。 「喂,不要太靠近啦。」 「明白了。」 猫猫嘴上如此回答李白,却在细细观察建物的周遭环境。龟裂的灰泥墙上沾有煤炭。幸好没有延烧到周围其他小屋。 (哦) 假如这是一场小火灾,有几个疑点。 如果真只是场小火灾,为何需要李白出面?让官阶更低的下吏来处理不就得了? 另外,说是小火灾,建物的碎块却散落了一地,不如说比较近似爆炸。可以想像应该有人因此受伤。 (看来是在怀疑有人纵火。) 假如是随便一间仓库被烧也就算了,但事情发生在宫殿内就另当别论。 这个国家大致上还算是海晏河清,但不是所有人都心悦诚服。边疆民族偶尔会来犯,也不是完全没有饥荒或旱灾。与外国关系似乎算是良好,但不知道能维持多久。属国当中想必也有不少人心怀不满。 特别是在先帝时代,每年强徵女子充当宫女的行为,曾经造成农村地带严重缺乏新妇。前代皇帝驾崩至今尚不满五年,很多人还清楚记得先帝在位时的朝政。 近年来伴随著当今皇帝的即位,奴婢制度得到了废止。然而有些商人却是靠这个做生意的。 「喂,你在做什么啊,不是叫你不准靠近了吗?」 李白嘟著嘴唇,抓住猫猫的肩膀。 「啊,小女子只是有点好奇。」 猫猫从坏掉的窗户看看屋内,然后躲过李白的手直接走进去。屋里堆著烧焦的物品,从掉在地上的薯类来看,应该是座粮仓。薯类烧到不是金黄香酥而是变成了焦炭,实在是糟蹋粮食。 猫猫找找看有没有其他遗落物品,捡起了掉在地板上的棒状物。棒子一碰就碎,只留下前端的雕饰部分。 (象牙雕饰?好像是菸管。) 猫猫用手巾擦擦雕饰,盯著它瞧。 「不要到处乱晃。」 李白不免烦躁起来,如此说道。然而猫猫这人一旦开始在意,就无法把事情放著不管。猫猫双臂抱胸,试著在脑中架构出一些想法。 爆炸,仓廪,以及掉在地上的菸管。 「你有没有在听啊?」 「小女子有听见。」 有听见,只是不打算听进去。猫猫也有自觉,只能说这种个性真糟。 猫猫走出仓库后,前往位于反方向的仓库。幸免于难的物品都堆在这里。 「发生火灾的仓库里的东西,跟这间仓库是一样的吗?」 猫猫向下级武官问道。 「是啊,我想是一样的,不过放在越里面的东西越旧。」 拍拍细纹布袋,白色粉末就飘飞了起来,里面似乎塞满了面粉。 「这个可以给我吗?」 猫猫指了指没在使用的木箱。大概是用来装水果或类似的物品,构造坚固,密闭性也高。 「应该无所谓吧?你拿这种东西要做什么?」 李白有点不高兴地偏著脑袋说。 「晚点再向大人解释。这个我也拿去喔。」 猫猫找到可以当木箱盖子的板子,拿了过来。她就这样慢慢收集所需的材料。 「有槌子跟锯子吗?还需要钉子。」 「你到底想干么啊?」 「做个小实验。」 「实验?」 李白虽然偏头不解,但似乎敌不过好奇心。尽管还显得有点项躁,但好像愿意帮忙。 下级武官本来一脸不满的旁观,像是在想「这个毛丫头想做什么?」,但看到上司推拒不了的模样,就了然于心地帮猫猫备妥了一切。 猫猫手巧地把准备好的材料做成另一种东西,她用锯子在木板上开洞,盖在空木箱上钉好。 「你怎么这么熟练啊。」 李白凑过来看,就像找到玩具球的狗一样。 「小女子出身贫寒,因此擅长自己动手做缺少的东西。」 阿爹也常做些不可思议的玩意。那位养父年轻时曾在西方留学,能够追溯记忆,制作出国内无人见过的工具。 「这样就做好了,还有这个也请分我一点。」 最后猫猫从仓库的布袋里拿出面粉,放进了木箱里。 「抱歉,请问有火种吗?」 猫猫说完,李白的一名部下亲切地表示可以准备。趁著这段时间,猫猫从水井汲水拿了过来。李白搞不清楚怎么回事,就坐在木箱上以手托颊看著。 「谢谢大人。」 猫猫接过闷烧著的粗绳后,向李白的部下低头道谢。讲了半天,下级武官似乎还是很想知道现在在做什么,一屁股坐在稍遣处看著猫猫。 猫猫拿著火种,站在钉了盖子的木箱前,但不知为何,李白来到了她身边。 「李大人,这很危险,可否请大人离远点?」 猫猫直瞪著李白。 「有什么危险?不就是小姑娘要做点什么吗?我一个武官哪里会危险了?」 看李白拍著胸脯一副很有自信的模样,猫猫无奈地叹了口气。这种类型的人遇到事情要实际经验过才会懂。 「小女子明白了。这很危险,请大人千万当心要立刻躲远点喔。」 「是要躲什么啊?」 猫猫不理会口气狐疑的李白,拉拉坐在一旁的下级武官袖子请他到其他地方去,要他从仓库后面旁观。 回来之后,猫猫把火种扔进方才的木箱,然后护著头跑走了。李白一脸纳闷地看著猫猫的举动。 (明明叫他躲远点了。) 下个瞬间,箱子喷出火焰,猛烈地燃烧了起来。 「呜哦哦哦哦!」 李白于千钧一发之际躲掉了熊熊燃烧的火柱。躲是躲掉了,但火烧到了摇来摇去的一绺头发。 「快帮我灭火——!」 李白因为头发著火而惊慌失措,猫猫将事前准备好的一桶水泼在他身上。留下头发烧焦的气味与烟雾,火熄灭了。 「明明说过要大人躲远点了。」 她的意思是「这样你明白我为什么说危险了吧?」,猫猫看著李白。 「……」 看到李白开始流鼻水,部下急忙替他盖上毛皮。他那眼神就像是有话想讲,却哑口无言。 「可否请大人转告仓库看守,不要在仓库抽菸?」 猫猫将火灾的原因告诉李白。虽然只是臆测,但她相信这就是真相。 「……好。」 李白一脸茫然地回答,脸色发青。就算身体锻炼得再强壮,不赶快取暖的话必定会染上风寒。明明应该早点回屋子里取暖,李白却盯著猫猫瞧。 「这到底是什么原理?」 他用浮现著问号的脸,问猫猫木箱怎么会爆炸。李白的部下也是同一种表情。 「原因出在这里。」 猫猫拿出面粉,白色粉末轻柔地随风飘散。 「容易燃烧的粉末……面粉或荞麦粉在空中飘飞时,有时会引火燃烧。」 然后就爆炸了,如此而已。只要知道原理,谁都知道是怎么回事。李白只不过是不知道有这种事罢了。 世界上只有不知道的事,不可思议的事其实少之又少。如果对事情感到不可思议,那不过是因为自己的知识还不够充足罢了。 「你竟然连这种事都知道。」 「是的,因为小女子以前常做。」 「常做?」 李白与部下都面面相觑,一副不明就里的表情。那是当然的了,他们一辈子都不可能在狭窄房间里满身粉末地做事。猫猫也是自从把她在绿青馆租借的房间炸掉后,才懂得注意这种现象。 (那时候的嬷嬷实在可怕。) 光是回想起来都会发抖,猫猫差点没被带到绿青馆的顶楼倒吊起来。 「请小心别染上风寒了。不过假如得了风寒,烟花巷一名叫作罗门的男子配的药方很有效。」 猫猫还不忘打个广告。李白去见白铃时搞不好会顺便照顾一下生意。由于阿爹一点生意头脑都没有,如果猫猫不做这点事,他很可能会把自己搞到没饭吃。 (比想像中还花时间呢。) 猫猫拿起装有废纸的篮子,前去垃圾场,地点就在旁边。得赶快把废纸交给下人,早点回去才行——猫猫心想。 (不小心把这带回来了。) 猫猫发现方才捡到的东西被她放在衣襟里。是那根菸管,她刚才说不要抽菸,是因为在小屋里找到了这个。虽然有点烧黑,但品质相当好,以仓库看守的持有物品来说太奢侈了。 (该不会是很宝贝的东西吧?) 只要把雕饰部分擦乾净再装上新的吸嘴,应该就能恢复原貌了。猫猫听说只有人受伤但没出人命,所以物主一定是受了伤在休养。也许他会觉得这东西造成火灾不吉利,但卖掉的一话应该会是笔不小的数目。 猫猫总之是把被黑烟弄的的象牙雕饰放回怀里。今晚得熬夜了——她一边想著,一边将废纸交给了焚化垃圾的下人。 三话 后宫授课 「现在究竟是什么情况?」 「不知道。」 对于高顺的询问,壬氏冷淡地回答。 地点在后宫内的讲堂前。 为了完成嫔妃的职责,现在上级妃子正在听讲。 周围一些被关在门外的宦官或贴身侍女,都跟壬氏露出相同的表情。 一有秘密大家都会好奇,甚至还有人把耳朵贴在门上偷听。 里面究竟在做什么—— 之所以如此引人好奇,原因之一是讲师不知为何,是个满脸雀斑的年轻宫女。 事情的开端要追溯到十天前。 ………………………………………………………………………………… 这天猫猫一样鼓起干劲想好好干活,正在打扫时,穿著睡衣的壬氏目不转睛地盯著她瞧。 「早膳的话,水莲大人正在准备了。」 早膳有水莲一个人准备就够了,因此猫猫先打扫房间。因为一旦空度时间,就会来不及趁上午做完这栋楼房里的差事。那位初入老境的侍女还挺会使唤猫猫的。 (我有做错什么事吗?) 要说做错事,顶多就是偷偷在庭院里埋了药草种子罢了,但应该还没露馅才对;猫猫心里七上八下。这时,壬氏开口: 「由于新的淑妃来了,后宫想开个班给嫔妃讲学。」 淑妃就是四位上级妃子之一,去年才刚有空缺。 「这样啊。」 猫猫兴趣缺缺地回答后,继续擦地板。她把地板当成试亲仇人似的用力猛擦,这是猫猫成为壬氏的贴身侍女以来,每天的例行公事。 虽说似乎还有其他工作可做,但猫猫一直以来做的都是些下女差事,坦白讲,她不知该做什么才好。她想「反正只要打扫就对了吧」于是拚了命地做。偶尔壬氏会显得不满,但猫猫认为只要他没吩咐,就没必要去做其他事。 面对这样的猫猫,壬氏蹲下来让视线跟她齐高,手上拿著某种卷轴。 「说是要找个讲师。」 「哦,会是谁呢?」 「就是你。」 猫猫忍不住半睁著眼看著壬氏。即使成为了直属下女,她还是很难不用冷眼把壬氏视若草芥。壬氏见她这样,露出难以言喻的表情。 「总管创笑了。」 「谁跟你说笑了。」 壬氏把手上的书卷拿给她看。 猫猫眯起眼睛一看,上面写著对自己有点不利的事。真伤脑筋,若能当作这事没发生过一谈有多好。 「喂,不准别开目光。」 「小女子不懂总管在说什么。」 「你方才不是看得很清楚了?」 「是总管多心了吧。」 壬氏摊开书卷,指出不利于猫猫的部分。他硬是把书卷塞到猫猫面前,把她搞得很烦。 「这里不是写著推荐人的名字吗?」 「……」 壬氏指著的地方写著「贤妃梨花」。 搞砸了——猫猫心想。 「这不关小女子的事。」 她只这样告诉壬氏,当天就这么装傻带过了,岂料—— 翌日,相同内容的书信送到了,这次的推荐人是玉叶妃。 既然不只梨花妃,连玉叶妃的署名信都接著送来了,猫猫实在无法继续视若无睹,她很容易就能想像到红发妃子不怀好意地笑咪咪的模样。而且连赏赐的金额都没忘记提出来。 猫编认命了,虽然唉声叹气,但还是寄了封信给老家,好为了人家交代的差事做准备。说是老家,但不是罗门那边,而是如同父母般照顾自己的青楼。 数日后,猫猫同时收到了包裹与老鸨开出的所需经费。价码哄抬得还真多——猫猫虽然这么想,却偷补上一条线交给了壬氏。壬氏怀疑地看著数字,但以为大概就是这样,结果水莲从旁边冒出来,笑容可掬地看了看猫猫提出的金额。 「呵呵,好像只有这里的墨水颜色不一样呢。」 她从壬氏手中抢走字据,还给了猫猫。 (有一套。) 只要有这位老嬷子在,想对不谙世事的大少爷下手恐怕很难。 不得已,猫猫给壬氏看了原本的价钱。要是连这样都要杀价,猫猫就得自掏腰包了,幸好他付钱付得爽快。 东西从青楼送来时,猫猫推开高顺收了下来。壬氏不知怎地像只狗一样心神不定地看著,但猫猫说什么也不拆封,拿了个推车过来把东西运走。 「需要帮忙吗?」 高顺过来问道,猫猫郑重拒绝后把东西拿回房间。 壬氏要猫猫拿给他看,但猫猫杏眼圆睁,凝目瞪视了他之后,他就默默作罢了。 猫猫不能让人看到宝贵的教材,既然要做,就要做得彻底;猫猫已经这么决定了。 然后到了当天,猫猫久违地踏进了内廷的后宫。不可思议的是,这个充满女性味道的空间莫名地让她心灵平静。 为她准备的讲堂相当宽敞,估计可容纳数百人。在先帝时代,当后宫宫女人数突然暴增之际,据说是让未能准备房间的下女睡在这里,现在几乎没在使用。听说虽然他们觉得是白白浪费空间,但拆掉更浪费。这里多的是这种建筑物。 (要这么大的空间干么?) 猫猫并没有要教什么不得了的事,但人潮却蜂拥而至,不知道是为什么。而且有很多下女从远处看热闹,聚集于讲堂周围的,主要是中级妃子、下级妃子以及她们的跟班。 看来这次的讲课对嫔妃而言还算重要。就某种意味而言,这次授课内容可说关系到社稷的将来,但对猫猫而言,内容却令她唉声叹气。 「我先声明,只有上级妃子能参加这场讲课。」 听到壬氏这么说,有些中级妃子、下级妃子与宫女好像显得很遗憾,有些则是完全无所谓,能见著壬氏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看来差不多一半的人都只是来看壬氏的,还有人光听到声音就已经心满意足,娇弱无地靠著柱子。虽然看起来太做作而显得很刻意,但不只是一两个人这样,猫猫决定当它是自然现象。 猫猫有时会怀疑这个宦官搞不好是某种妖怪,会散发出奇怪的气。 由于时间到了,猫猫正打算进入讲堂时,壬氏随后跟了上来。猫猫忍不住半张著嘴,直瞪著壬氏。 「怎么了?」 猫猫从背后推著讲这种话的壬氏转换方向后,把他推出了讲堂。由于壬氏看起来虽然柔弱,体格却很结实,光要把他推出去都是件力气活。 「为什么不行?」 「因为接下来要讲的是不能外传的秘术。小女子只是领命为娘娘讲课,并没听说要讲给壬总管听。」 说完,猫猫关起大门,插上了门闩。 猫猫呼地叹一口气,环顾讲堂之中,只见屋里包括猫猫在内有九人,分别是四位上级妃子,以及每人一名贴身侍女。 大门外不知怎地吵闹不堪,大概是因为猫猫把壬氏赶出去的缘故。总觉得好像有人在竖耳偷听。 猫猫一边推著推车一边站到讲堂中央,然后缓缓低头致了意。 「小女子是本次的讲师猫猫。」 玉叶妃还是一样美丽动人,从袖子伸出手来,平易近人地轻轻挥了挥手。贴身侍奉玉叶妃的侍女红娘半睁著眼,注视著这样的主子。 梨花妃恢复成了几乎如同以往的丰满体型,以从容大方的神情看著猫猫。跟来的侍女一看见猫猫表情就变了,这就多包涵点吧。 里树妃还是老样子,显得有些恐惧不安。大概是除了自己之外还有三位上级妃子,让她有所顾虑吧。跟来的侍女虽然同样恐惧不安,但却试著保护妃子,看起来莫名温馨可爱。 然后是最后一位嫔妃。 猫猫是初次见到她。 跟在刚才那些上级妃子后面进来的,是个与猫猫同年纪的姑娘。新的淑妃名唤楼兰,将一头乌亮黑发绾到头顶,用南国鸟禽的羽毛代替发簪。从服装看起来会觉得是南国公主,但相貌五官看来却像是北境出身。贴身侍女也是一样,猫猫心想那种服装应该只是个人喜好。 她没有玉叶妃那般明艳动人,也不如梨花妃那般绚烂夺目。 不同于里树妃,从年龄来说一定会成为皇帝的妾室,不过目前看来,不像是能打乱后宫和谐的狠角色。 只是光论打扮,倒是花枝招展到了在嫔妃当中显得格格不入的地步。而且化妆特别强调眼角部位,连原本眼睛的形状都看不出来,很难想像原本是什么长相。 (这大概不重要吧。) 猫猫简单做完自我介绍后,从带来的物品中拿出教本,一本一本发给嫔妃。 众嫔妃收下教本后,有的睁大双眼,有的开心地微笑,有的满脸通红,有的皱眉,各有不同反应。 (嗯,我想也是。) 猫猫又拿出了更多用具看看。学生一半是偏著头不知道用途,四分之一是知道用途,其他人则是猜也猜到几分,羞红了脸。 「关于接下来小女子要教导各位的内容,都是只属于女子园囿的秘术,因此还请诸位嫔妃切勿泄漏出去。」 猫猫如此说完后,请众人翻到教材的第三页。 后来过了一个时辰,猫猫才结束讲课。 (可能有点塞太多了。) 负责讲课的猫猫也觉得有点吃不消。她懒洋洋地迈步,拿掉讲堂大门上的门闩。 「……怎么这么久?」 一派悠然闲适的俊美宦官走了进来,看起来心情有点不好,不知为何左耳与脸颊红通通的。猫猫没说「这家伙竟然给我偷听」已经算很亲切了。 壬氏一进讲堂,马上一脸哑然无言的神情。 「怎么了吗?」 「我才想问你哩。」 壬氏用猜疑的目光看著猫猫。 「小女子不解。」 猫猫只不过是按照吩咐,教导嫔妃在后宫所需的知识罢了。而受教的嫔妃产生了以下几种反应。 玉叶妃一脸兴高采烈的神情,高兴地说著「脱离倦怠期」;侍女长红娘一如平常,一脸疲倦地跟在主子身边。有时好像还会瞪一下猫猫,不过她没放在心上。 梨花妃虽然双颊微红,但手指在动,像是在复习课程内容,神情看起来心满意足;贴身侍女涨红了脸,低垂著头不住发抖。 里树妃一边在讲堂角落用额头撞墙,一边脸色铁青地低喃;「办不到,绝——对办不到。」在她身旁,最近刚成为侍女长的宫女担忧地摩娑主子的背。记得她应该是原本负责试毒的那名女子。 楼兰妃神情漫不经心地望著半空中,猫猫不太明白她在想什么;贴身侍女不知道该如何处理搁在一旁的教本,羞赧地用大布巾把它包起来。 (爱怎么处理都行。) 猫猫收拾完东西后,喝人家给她的凉开水喘口气。虽然很累,总之就期待之后会收到的那笔酬劳吧。 众嫔妃各自拿著猫猫带进来当教材的那些东西。有的是小心翼翼地抱著,有的像是在碰什么恶心的东西;每份东西都用大布巾仔细包好,看不到里面有什么,猫猫也拜托过她们不要拿给别人看。 不只壬氏,之前不在讲堂里的其他人,也都用不可思议的目光看著那些东西。 「我问你,你方才讲授了什么内容?」 壬氏一问之下,猫猫目光飘远著说: 「请总管日后询问皇上的感想吧。」 她如此回答。 关于授课内容,最好还是交给大家自由想像。 四话 鱼脍 「小猫,可否占用你一点时间?」 猫猫做完差事正要回自己的房间时,高顺出声呼唤了她。他的主人壬氏似乎当差一天累了,用完膳正在入浴。 「怎么了吗?」 猫猫一问,高顺显得有些困惑地摸摸下巴,隔了一拍后说: 「我有件东西想请你看看。」 今天的随从双眉紧锁得比平常还要深。 高顺给猫猫看的是一份写在木简上的资料。他在桌上摊开好几枚木片连接而成的木简。 猫猫看了木简,眯起眼睛。 「是过去案子的资料啊。」 木简是十年前的东西了,上头写著某个商家发生的食物中链事件,内容提到当事人是吃了河豚而中毒。 猫猫忍不住咕嘟一声吞了吞口水。 (啊——好想吃喔。) 高顺一脸傻眼地看著猫猫。猫猫摇摇头,把差点要咧起的嘴角变回严肃表情。 「下次再带你去吃这类饭馆就是了。」 不过不会提供河豚肝喔。高顺用眼神特别提醒她。 猫猫心想「明明有些老饕就爱享受那种麻麻的感觉」,但能让人请吃馆子,猫猫也会更有干劲。她仔细地检查资料。 「这案子怎么了吗?」 「我以前出于职责,曾参与过这个案子。以前的同僚最近找我商量,说是发生了跟这个案子十分类似的事件。」 所谓以前的同僚,是高顺成为宦官之前的事吗?这人果然担任过武官或类似的某些职位——猫猫心想。 「十分类似的事件?是什么样的事件?」 老实说,比起高顺的过去,猫猫对现在发生的中毒案件比较有兴趣。她暂且把刚才的想法搁一边,继续目前的话题。 「是一位官僚吃了河豚鱼脍,陷入了昏迷状态。」 (昏迷状态?) 猫猫有种莫名的不祥预咸,这个沉默寡言的男子怎么变得这么多话? 猫猫偷瞄高顺的脸一眼。 尽管就跟平常一样是张眉间紧锁的劳碌命脸孔,但猫猫感觉对方似乎也在观察自己的脸色。 「高侍卫,非常抱歉,这件事小女子适合继续听下去吗?」 猫猫试著单刀直入地问,然而高顺的表情不变。他仍将双手揣在袖子里,缓缓点头。 「可以的,不成问题,因为小猫你很明白自己的立场。」 竟敢大言不惭地讲这种话,也就是说,他在警告猫猫不许说出去 然后—— 「况且话已经讲到一半,就此打住的话你憋得住吗?」 讲得真奸诈。都已经听到这里了,猫猫不可能抑止得住好奇心。 「……请侍卫继续说下去。」 见高顺故意吊人胃口,猫猫略微皱眉说了。 高顺指著木简继续说道: 「据创这次的鱼脍,用的是川烫冰镇过的河豚皮与肉。说是官僚吃了之后,就陷入了昏迷状态。」 「河豚的肉吗?不是内脏?」 「是的。」 河豚的毒无法藉由加热消除,但毒素多集中于肝脏等内脏,鱼肉属于毒素较少的部位。因此猫猫听到能让人陷入昏迷状态的毒素,想像的是肝脏部位。 (会累积那么多毒素吗?) 即使如此,视种类或生长环境不同,鱼肉部位也不是一定无毒。 由于无法一概而论,所以或许也有此种情况。 猫猫以前吃的是毒素较少的部分。她偶尔会得意忘形地吃点肝脏,不过那时情况可真是危急。她记得老鸨给她灌了一堆水,喝到她把整个胃里的东西吐光为止。 「若是如此,应该没有什么疑点吧?」 听猫猫这么说,高顺缓缓摇了摇头。 「但是……」 高顺一边抓抓后颈一边回答。 「掌厨的坚称菜肴里没用到河豚。这次的案子也是,上次的案子也是。」 高顺烦恼地蹙额颦眉,但猫猫没理他,吐了个舌头。 事情听起来实在有趣。 这次跟上次的案子之间有几项共通点。 据说此次案子当中昏倒的官吏,跟上次的商人一样都是饕客,且偏爱珍馐。此次吃的虽是鱼脍,但用的是川烫过的鱼肉,不过据说平常也会吃生鱼。即使是鲜鱼,生的鱼肉里常会」有寄生虫。一般人不怎么喜欢吃,有些地方还会禁止食用。 而一些饕客就是爱吃生鱼,所以也就喜欢河豚这种鱼类,经常品尝。虽然大家都不承认,其实在饕客当中,有些人还会吃故意留下少许毒素的鱼肉,享受那种麻麻的感觉。 (竟然不知道那种感觉的好。) 猫猫认为人们应该宽怀大度地接纳别人的喜好。 两件案子里的厨师都坚持菜肴里没放河豚,宣称自己是清白的;然而吃了菜肴的主人都产生了中毒症状。 听说他们从厨房垃圾里找到河豚内脏或鱼皮当成了呈堂证供。由于内脏全数被丢弃,因此他们判断当事人没有吃下内脏。 (意外地调查得还满仔细的嘛。) 猫猫莫名地佩服起这种地方来。世上有很多不像话的官吏,会拿环境证据或捏造证据诬告无辜之人。 两名厨师都宣称鱼肉只有用在前一天的菜肴里,当天没用到。盛夏日还另当别论,在目前这种每天依然天寒地冻的季节,把厨余摆个几天也并不奇怪。 鱼脍用的是其他鱼类,也从弃物篓里找到了这种鱼的碎屑。 (不能说是官吏捏造证据,但也不能保证厨师有说真话。) 很遗憾,没人能当证人。 听说官吏吃珍馐会惹夫人生气,所以通常都是在房里独自享用。厨师端来了鱼脍,但佣人只是远远看到那盘菜,不可能认得出切碎的是什么鱼。 而被害者似乎是在全部吃完后才倒下的,换算成时间,说是开始吃之后过了两刻钟。 据说佣人是端茶过去时,才发现官吏呼吸困难,嘴唇发青地浑身痉挛。 (症状也跟河豚毒很像。) 事情就是这样,高顺带来的情报对猫猫而言不够多。她决定暂且不陈述观点,请高顺再去问一些话来。 (究竟是什么毒?) 猫猫口里正在念念有词时,一张端正脸庞从旁边无声无息地冒了出来。 猫猫的颜面神经不禁整个僵住了。 「抱歉,你这种脸就连孤看了也受伤。」 头发濡湿的壬氏说。水莲一边「哎呀哎呀」地说,一边帮他把滴水的头发擦乾。 猫猫让脸恢复成原来的样子,看来自己方才露出了恐惧惊悚到下颔快脱臼的表情。 「你好像很热衷于听高顺说话啊。」 壬氏有点怏怏不乐地说。 「有趣的话题总能吸引听众。」 「给我等一下,你明明常常把孤讲的话……」 壬氏不知怎地,用一种受到打击的神情嘟嘟囔旷地说。最后的部分听不太清楚,但猫猫觉得总之目前无关紧要。 「那么时间晚了,容小女子退下。」 猫猫低头向忙著擦乾壬氏头发的水莲致意后,就缓步离开了房间。壬氏好像在说些什么,但水莲凶巴巴地叫他不许动。 猫猫觉得自己就连人命关天的事都这样抵抗不了好奇心,实在无药可救了。她一边心想阿爹可能会责骂自己,一边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翌日,高顾带来了食谱。 「这是厨师菜肴的抄本,佣人作证说会端给主人的菜肴大多都写在这里面了,厨师也说作的是这道菜。」 高顺在桌上摊开笔记簿给猫猫看,上面写著使用川烫鱼肉制作的鱼脍烹调法。 猫猫一边摸著下颔,一边看食谱。 做法是将鱼肉川烫冰镇后加入切丝蔬菜,以醋拌匀。写在上面的醋汁配方有点特别,但不是什么格外奇特的菜肴。 上面写了几种醋的配方,想必是因为菜肴滋味会因为季节或获得的食材而改变的关系。材料也没有明列出用什么鱼或蔬菜。 猫猫摸著下巴沉吟。 「如此的话,最重要的究竟用了什么材料就不得而知了呢。」 「是啊。」 猫猫偏著头看食谱时,怏怏不乐的壬氏从旁边过来。他手上拿著龙眼果,剥著壳吃。壳里面是黑色的果乾。 龙眼果就像是小颗的荔枝,是一种夏季采收的水果。供乾的龙眼又称为桂圆肉,有时还会作为中药。 「看不出来吗?」 壬氏显得有点心痒难耐的样子,手肘撑在桌上凑过来看猫猫的脸,看来是想加入话题。高顺皱起眉头看著,但还不至于要提醒他。 (得好好讲讲他才行吧。) 猫猫正在冷眼看著没规矩的千氏时,有一只手伸了过来,温和地拿走了壬氏手里的龙眼。 「没规矩的孩子没点心吃哟。」 脸上浮现快活笑容的水莲站在壬氏背后,她呵呵呵地笑著。这是什么气氛?猫猫总觉得她的背后看起来乌云密布。假如猫猫说这位名唤水莲的侍女有种身经百战的气质,会不会很奇怪呢? 「我知道。」 壬氏垂著眉毛,不再支起手肘,改成正确的姿势。老嬷子见状,一面说「很好」,一面把龙眼放回了壬氏手里。 还以为这位老嬷子只会宠他,原来也有挑剔礼仪规范的一面 话题有点扯远了,回到正题吧。 「案子是最近这阵子发生的对吧?」 「大约在一周前。」 以时节来说,天气还很冷。鱼脍一般来说是放小黄瓜,不过在这个季节,应该会使用其他蔬菜。 「材料是白萝卜或红萝卜之类的吗?」 冬季能使用的蔬菜有限,食材有其季节性,可以吃到的时期也有限。 「于这点,对方说用的是海藻。」 听到高顺这么说,「啊!」猫猫半张著嘴。 「海藻吗?」 猫猫重问一遍。 「是海藻。」 高顺重说了一遍。 海藻可以食用,也可作为中药材。想必也能当成鱼脍的材料。 听到这句话,猫猫不由得点了点头。 (此人爱吃珍馐,就表示……) 有时应该会买进一些比较特殊的海藻。 猫猫的嘴角不禁扬了起来,从半张的嘴巴想必可以看到虎牙。 壬氏他们都愣愣地看著猫猫这副模样。 猫猫一边眯细眼睛,一边看著高顺。 「如果可以,能否让小女子到那户人家的厨房里看看?」 猫猫抱著一丝期望向高顺问道。 高顺安排得很快,隔天就准备好要让猫猫进那名厨师的厨房了。据说负责此案的官吏认为已经结案,很容易就获得了许可。 官吏宅邸位于京城西北,周围尽是些深宅大院。京城北侧主要都是高级官僚居住,所以理当如此。 在宅邸里,夫人由于过度疲劳而消瘦,卧病不起,由下人代为带他们到厨房。虽然对方表示已经徵求过夫人许可,没有问题…… (下人啊……) 猫猫一边感到不可思议,一边前往目的地。 猫猫有个高顺安排的官员跟著作伴,但官员对猫猫心怀疑虑,一直盯著她看。此人似乎不怎么喜欢猫猫,但是应该会听高顺的命令,目前没什么特别的问题。 猫猫也没有打算跟对方作朋友,因此并不介意。 他大概是位武官吧,年纪尚轻因此体格还未臻于成熟,不过整体动作乾净利落。他眉头紧皱,五官难然稚气未脱,但面貌精悍。猫猫总觉得跟谁很像。 幸运的是,厨房因为被认为煮过下了毒的食物,因此案发之后就没人用过了。 猫猫正要缓步走进厨房时…… 「你在做什么!」 一名男子横眉竖目,往猫猫这边跑了过来。男子年约三十,穿著上好的衣服。 「谁准你擅自进宅邸了,给我出去!是谁把这些家伙带进来的!」 男子抓住为他们带路的下人的衣襟。 猫猫半睁著眼看著时,一同前来的官员在前走出了一步。 「我等有获得夫人的许可,再说我等是有使命在身。」 看到官员口气凛然地反驳粗暴男子,猫猫在心中拍了拍手。 「真有此事?」 男子放松了抓住衣襟的手。 下人一遍呛得直咳嗽一边肯定。 「我等可以进去了吗?还是说,有什么不便之处吗?」 听到官员这么说,男子虽然啧了一声,仍不屑地说:「随便你们。」 代替陷入昏迷状态的官吏的夫人,宅邸里现在由官吏之弟在管事,而这似乎就是方才那名男子。事后下人显得很歉疚地向他们解释。 (是这么回事啊……) 猫猫觉得插嘴管别人的家务事很不知趣,所以只想想就算了。 猫猫环顾厨房内部。 厨具似乎被厨师清洗过,收拾得乾乾净净。食材除了鱼类等容易腐坏的生鲜食物外,都维持原样不动。 猫猫把厨房每个角落找过一遍。 然后,她轻而易举地就从架子深处找到了想找的东西。 看到那个用小瓮加盐腌渍的东西,猫猫满意地笑了。 「这是?」 猫猫向下人问道,下人眯眼看看瓮里的东西。由于他露出一种不明就理的表情,于是猫猫抓起一把放进水红里给他看。 (这样如何?) 「哦,这是老爷很爱吃的食物。」 下人告诉猫猫这是官吏平常吃的东西,不可能有毒。夫人似乎也很信赖这名下人,猫猫不觉得他在说谎。 「听见没?还不快走。」 男子莫名烦躁地说,他从刚才就一直盯著猫猫等人的行动,恶狠狠瞪著猫猫手上的瓮。 「说得对。」 猫猫把瓮放回原位,但偷偷藏了一把在袖子里。 「抱歉惊扰各位了。」 猫猫如此说完,就离开了厨房。即使如此,背后传来的刺人视线仍久久不散。 「你怎么那么轻易就作罢了?」 回程的马车上,年轻武官向猫猫说道。猫猫觉得难得对方会主动跟她攀谈。 「小女子并未作罢。」 猫猫从袖子里掏出沾满盐巴的海藻,然后用手巾包了起来。虽然袖子弄得满是盐巴很不舒服,但若是在这里拍掉,可能会被眼前的武官骂。 「这个东西有问题。这种海藻应该还要再过一阵子才到采收季,但就算以盐腌渍,也不可能保存到现在这个时节。」 可说是相当不合季节的食材。 「所以小女子猜想,这应该不是在这附近采得的。比方说,有可能是透过贸易经由南方进货的。不晓得有没有办法查出是从哪里买来的?」 听猫猫这么创,武官睁大了双眼,似乎是明白了自己该做什么。 其他事就由猫猫自己来。 翌日,猫猫拜托高顺准备了一间可以使用的厨房。地方在外廷内的官吏哨站,似乎设计成可供人住宿过夜。 猫猫在那里调理前一晚就准备好的东西。说是调理,其实没什么大不了,就只是把泡水去除盐分的东西盛盘罢了。 虽然是简单的工程,但毕竟是这种事,猫猫觉得不适合用壬氏楼房里的厨房来做,所以请人另外准备地方。 而现在,猫猫眼前有两盘东西。这是昨天偷偷带回来的海藻,猫猫将它分成两份泡过了水,呈现鲜翠的绿色。 猫猫面前有高顺、找高顺商量案情的官员、昨日为猫猫带路的武官,以及不知跑来干么的壬氏。这样爱看热闹,小心又被水莲骂没规矩——猫猫心想。 「经过调查后,就如同你所说。」 年轻武官淡然地说。昨日的海藻的确是从南方带来的。 「我后来又去问了一次下人,他说他想起来了,那位官吏的确不曾在冬天吃过那种海藻。我也问过其他佣人,得到的答案都相差无几。」 这时,找高顺商量案情的官员摇头。 「关于这种海藻的事,已经向厨师询问过了。对方说这跟平常用的海藻是同一种,不可能有毒。」 猫猫也赞成他的意见,是同一种海藻没错。 但有一个地方错误。 「即使是同一种海藻,也不见得就没有毒。」 猫猫一边用筷子从盘中夹起海藻,一边说。 「也许在南方并没有吃这种海藻的习惯,假若这次是听了老饕官吏的说法,贸易商认为有利可图,而特地要当地居民制作盐渍海藻呢?」 「……这会有什么问题?」 问问题的是壬氏。今日可能因为有旁人在,他没有散发出最近那种莫名松懈的氛围。高顺姑且不论,身旁的另外两名官员,都显得有些静不下心地看著美貌的宦官。 猫猫愉快地把玩著筷子说: 「世上有些方法可让毒物变得无毒。」 方法有很多种,例如鳗鱼本来有毒,但只要放血或加热就能食用。 以此次的海藻来说,猫猫记得应该是必须以石灰腌制。 而猫猫分成两盘的海藻,一盘以石灰腌过,一盘没有。她此时用筷子夹起的,是昨晚请人准备石灰腌过的海藻。 猫猫将它一口吃下去,周围其他人慌了起来,逼问她在做什么。 「不要紧的,应该吧。」 其实猫猫只有听过这种知识,并不是很确定只腌一晚是否就能让它无毒。 这也是很重要的验证工作。 「什么叫作应该吧!」 「请放心,小女子已备妥了催吐剂。」 猫猫拍拍胸脯,从胸前掏出煎好的药。 「不要讲得一副很有自信的样子!」 结果猫猫被高顺从背后紧紧抱住,让壬氏硬是喂了催吐止剂。多亏于此,害得她在四名男士面前吐得个乱七八糟。 他们把未出嫁的姑娘当成什么了? 顺便一提,催吐剂是用恶心味道让人反胃的类型,所以难吃得要命。 (难得有机会可以证实去毒法有效,可惜了。) 猫猫擦掉胃液,重新打起精神说: 「此时有个问题:是谁向贸易商提议带盐渍海荡藻过来的?」 既然特地从没有食用习惯的地方订制,应该知道危险性很高才是。 「假如是陷入昏迷状态的当事人,就某种意味来说可谓自作自受。」 不过,假如不是呢? 而假如订制者知道这种海藻可能变成毒药…… (这只是推测罢了,不过……) 十年前也发生过食物中毒事件,说不准有人从那次事件获得灵感,想到了这种手段。猫猫无法断定两件事有关联,只不过就以此次案子来说,猫猫的推测应该没错。 在场所有人都很聪明,猫猫没必要说更多,也没打算说。猫猫身分卑微,不想深入思考如何裁断别人的罪行。 「我明白了。」 高顺似乎听出了猫猫的话中之意,缓缓点了点头。 猫猫松了一口气后,捏起眼前的海藻吃了一口。这次是吃另外一盘。 于是她再次被脸色发青的壬氏等人硬是催吐。 犯人是昏迷官吏的弟弟。 一找到代购商之后,此人很快就招出是自己买的。 猫猫要进厨房时,那人一直盯著他们瞧,让猫猫起了疑心,结果正如她所料。 有些东西不想让人瞧见的话,就会摆出那种态度来。 这是常有的事,长子健在,次子就会遭到漠视。简单到好笑的理由,让猫猫等人就某种意味来说,觉得原来也不过尔尔罢了。 只是有个问题。 为了如此肤浅的理由企图杀人的男子,是如何知道海藻有毒?他说是在酒家喝酒时,坐在旁边的客人闲聊时告诉他的。 这是偶然,抑或是必然?当时的猫猫等人无从得知。 结果猫猫没能吃到毒海藻,一面发牢骚一面打扫。没有的东西强求不来,她决定想一些其他不相关的事。 (啊——话说回来,要用在哪里好呢?) 占据猫猫脑海的,是那种长在虫子身上的奇妙植物。 她开始恍神,然后急忙摇摇头。现在正在当差。然而她的脸颊却越来越松弛。 那些从恶心虫乾身上长出来的枯叶色菇类,要泡成药酒好呢,还是做成药丸好呢?光是想像都觉得开心。 由于实在太开心了,她不小心用笑嘻嘻的表情迎接了屋主。 看到壬氏当场愣住,猫猫悄悄低下头去。 (他一定觉得很恶心。) 猫猫尴尬地慢慢抬起头来时,壬氏忽然开始用头撞柱子。咚咚咚的动作有如啄木鸟。 听到这声音,高顺与水莲都冲了出来,看看是怎么回事。 不知道为什么,高顺直盯著猫猫瞧。 (这次不是我害的。) 是你的主人有毛病。猫猫心里如此想著,暗自生闷气。 「恭迎总管。」 总之猫猫先作个表面工夫,恭敬地致意。 最近这阵子,壬氏总是处理公务而遇归,好像是为了处理长久累积的事务。 与其让事务堆积如山,不如别像上次案子那样爱看热闹,好好当差就没事了。 「该说是个性不合还是怎样?意见总是相左。」 听壬氏所说,他似乎必须跟这样的一号人物有公务上的往来。 壬氏一边从水薄莲手中接过水果酒,一边叹了口气。在场所有人都对壬氏有抗性所以无妨,但要是哪里来个姑娘看到他这样,光这么个动作就能让姑娘昏过去了。实在是个很会给人找麻烦的宦官。 假若有人能对这样一号人物有意见,反而可以说很厉害。 「我也会有不擅长应付的人。」 对方似乎是军府的高官,虽然足智多谋,却是个出了名的怪人。 听说此人很爱挑人毛病,会把客人带进房里,或擅闯对方居所,或下将棋或闲址扯淡,拖延著不让议案盖印。 而这次盯上的目标就是壬氏。 于是此人天天都在壬氏的书房一坐就是一个时辰,害得他必须加班补回来。 猫猫脸上不知怎地,浮现出一种排斥的神色。 「是哪位告老闲居之人?」 「才刚过四十岁而已。而且自己的公务都会处理完,所以才更恶劣。」 (年过四旬,军府的高官,怪人?) 这些词句让猫猫有些耳熟,但总觉得想起来也没好事,她决定忘掉。 只是就算忘掉,常有的不祥预感仍然很准。 …………………………………………………………………………………… 「议案应该已经通过了才是。」 面对这名不速之客,壬氏面露天女般的笑靥说了。他必须很努力才能让脸颊不抽搐。 「哎呀,冬季赏花实有困难,因此我想不如改来此处。」 眼前是个满脸胡渣,戴著单片眼镜,悠然自得的中年人。 他虽穿著武官服,但容貌更像文官,狐狸般的细眼于富有理智的同时,也蕴含著疯癫。 男子名为罗汉,职位为军师。倘若换个时代,想必会被称为太公望再世,但在当今时代就只是个怪人。 家世显赫,但年过四十仍不娶妻,收了个侄子做养子,将家中事宜交由养子管理。 罗汉只对围棋,将棋与闲话有兴趣,就算对方没兴趣也会硬把人牵扯进去。 这阵子他之所以找壬氏的碴,理由是壬氏雇了一个与绿青馆有关联的姑娘作下女。 此事虽然绝无虚假,但从娼馆雇用姑娘,传出去总是不好听。 尽管形式上是下女,但别人会怎么理解这事仍然是个问题。 然而这位跟年轻姑娘一样喜欢八卦的大人却四处说些有的没的,在军府的众人都认为是壬氏替姑娘赎了身。好吧,虽然也不算说错就是了。 壬氏让中年大叔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各种话题左耳进右耳出,在高顺拿来的文书上盖著印。 「说到这个,我以前在绿青馆有个老相好。j 壬氏听了,感到很意外。 他本以为此人对风流韵事毫无兴趣。 「是怎么样的一名娼妓?」 壬氏不禁产生了兴趣而追问。 罗汉得意地一笑后,将带来的果子露倒进琉璃杯。躺卧在罗汉床上的模样,就跟在自己房间里放松休憩没两样。 「她著实是个好娼妓,擅长围棋与将棋,我在将棋上能胜她,围棋却屡战屡败。」 竟然能下赢军师阁下,想必棋艺高超——壬氏心想。 「我想那样有意思的女人再也找不到第二个了,也想过赎身,但天不从人愿,正好有两个有钱的好事家在争相出价。」 「那可真是……」 娼妓的赎身金有时高到可以建造一座离宫。既然连罗汉也负担不起,恐怕就是那么回事了。 提起这种话题,这个男人究竟想说什么? 「她是个奇特的娼妓,只卖艺不卖身。不只如此,她根本不把客人当客人看。就连倒个茶,都不像是在接待主人,而是用施舍贱民般的高傲目光看人。有些人就是口味特殊,不少家伙都被她这种态度迷得神魂颠倒。好吧,其实我也是其中一人,那种背脊一阵阵酥麻的感觉真是让人欲罢不能啊。」 「……」 壬氏著实觉得坐立难安,忍不住别开了目光。一旁候命的高顺也用力咬紧抿成一直线的嘴唇。 世上具有相同喜好的人还真不少。 罗汉不知道有没有察觉对方的内心想法,继续说道: 「那时我在想,希望有一天可以欺上她的身子。」 男子咧嘴笑著,眼中显露出一丝充满癫狂的火光。 「结果我也无法对那名娼妓死心,不得已,只好用了有点骯脏的手段。总之呢,若是贵得付不起,让她身价降低就是了。」 我降低了她的稀有价值。他说。 「想知道我用了何种方法吗?」 隔著单片眼镜,狐狸般的眼睛在笑著。 不知不觉间就将对方拉进了圈套,就是这样才可怕。 「都讲到这里了,军师还要卖关子?」 壬氏发现自己的讲话口气不知不觉间变得冰冷起来。罗汉笑嘻嘻地看著他。 「哎,稍安勿躁。在继续之前,我有件小事想拜托总管。」 罗汉十指交握,伸个大懒腰。 「到底是什么事?」 「总管那儿最近进来的下女,似乎挺有意思的。」 又是那方面的话题?壬氏差点没叹气,然而接下来的一句话令他大感意外。 「好像莫名地擅长解谜是吧。」 罗汉似乎没看漏壬氏抖了一下,他继续说下去: 「我认识一位宫廷御用的雕金师,此人日前溘然谢世,而且没确切指定继承人。但他有三个徒弟。」 壬氏一边心想「竟然会认识工匠,真稀奇」,一边「哦」地应了一声。 「故友尚未传授堪称秘技的技术就这样过世,令我于心不忍。我想他应该留下了某些传授技术所需的物品,但就是找不到。」 「军师有话请明说。」 壬氏单刀直入地说完,罗汉取下了单片眼镜。 「哎,没什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只是在想不知道有没有法子,找出这种秘传的技术。例如不知能不能请某位头脑灵光的下女帮忙调查一下。」 「死去的男子是个奇人,只留下意味深长的遗言就过世了,让人感到有些在意。」 「……」 壬氏一语不发,阖起眼睛,然后呼了口气。 「总之,可否请军师先将整件事讲与我听?」 他只能这么说了。 五话 铅 晚膳时分,壬氏带来了一个奇怪的话题。 「发生了一件有点麻烦的事。」 换作平常从不会管猫猫愿不愿意,直接把麻烦事带上门的壬氏竟然会讲这种话。然而同时,猫猫也产生了兴趣。 似乎是壬氏熟人的熟人那边起了争端,虽然还称不上家庭纠纷,但听说是工匠家族的主人没把所有技术传授给身为徒弟的儿子就死了。 在这当中,似乎包含了不可外传的技术。 「换言之,只要知道雕金师的秘传技术是什么就行了,对吧?」 「你讲得倒简单,而且你怎么好像很感兴趣?」 「有吗?」 猫猫把视线转向天花板。 根据壬氏的说明,雕金师有三个徒弟。三个都是亲生儿子,个个都是颇有实力的工匠。曾为宫廷御用工匠的父亲死去后,大家都说三人当中应该有一人会成为御用工匠。 据说父亲在遗言中写下了要分送的遗物。 长男得到正屋之外的作坊,次男得到雕刻家具,三男得到了金鱼红。 然后只留下一句话,「你们可以像以前那样一起开茶会」。 「还真是意味深长的遗言呢。」 不知道是就如同字面上的意思,还是有其他含意。 「是啊,据说听了遗言的几个当事人也一头雾水。」 猫猫若有所思地连连点头。 「话创回来,这遗物分配得还真不平均呢。」 正屋由于兄弟们的母亲还住著,所以没做分配,但小屋、家具与金鱼缸一比之下,怎么看都是辈分越小越吃亏。 「都是些什么样的物品呢?」 「他没说那么多,只是有告诉我住址,说是好奇的话可去看看。」 大概是从一开始就料到会是如此吧,准备得还真周到。 「只要明天能给小女子时间。」 猫猫如此说完,瞄了水莲一眼。 初入老境的侍女虽然就像在说「你去吧」似的挥挥手,但猫猫觉得最好要作好之后差事增加的心理准备。 雕金工匠的居处位于穿过京城大道的地方。地方在商店较多的中央一个地段,庭院里有一棵大栗树,宅邸颇为气派。 壬氏或高顺都没来,由名唤马闪的武官代为随行。调查鱼脍案时,也是由这位年纪尚轻的官员同行。 (他好像不太喜欢我。) 能不跟猫猫说话就不说话的态度,与其说是沉默寡言,感觉起来比较像是排斥她。猫猫觉得只要不会危害到她,这样也无妨。一切秉公处理就没什么好在意的。 「事前已经跟家人谈妥了,只是,表面上由我问话,你是贴身侍女。」 「明白了。」 猫猫也觉得这样比较方便。她跟随在马闪身边敲敲大门后,家人就出来迎接。那是个相貌平凡,年约二十出头的男子。 「事情我已经听说了。」 相貌平凡的男子请猫猫他们进入家中。 家里气氛与外观无异,整顿得乾乾净净,给人良好的印象。各处插著小巧的花卉,其中有个奇妙的物体收在墙壁凹洞里。似乎是块贴著金属的石头,金属部分散发出泛蓝的光泽。 猫猫盯著它瞧时,相貌平凡的男子说:「哦,那个啊。」他靠了过来。 「那是家父去采购原料时买的,他有收集奇特物品的兴趣。」 男子这样说著,神情似乎带著点喜悦之色。 一行人穿过正屋,走在游廊上。 前方有个类似作坊的场所,那里还有另外两名男子。相貌五官都很平凡,一个是高个子,一个是微胖男子。 「哥哥,我带他们来了。」 最早那个相貌平凡的男子说。这么说来,此人大概就是么子了。 相较于口气彬彬有礼的么子,两个哥哥一副生闷气的表情。他们嘴里似乎念念有词,不情不愿,但还是带猫猫他们进了作坊。 里面工具收拾得整整齐齐,乾净整洁。一问之下,才知道作坊位于正屋,这里是以前使用的场所。现主在似乎是用来收藏老旧小工具,或是当成工匠喝茶的地方。 「格局挺特别的。」 马闪望著屋内空间说。猫猫也觉得的确如此。 房间正中央放了个五斗柜。东西摆在这里感觉只会碍事,但仔细一瞧,会发现表面精雕细琢。形状也跟猫猫所知道的五斗柜有些不同,呈现出一种奇妙的别致风格。 可能是因为如此吧,虽然摆在房间的正中央,但看起来还满美观的。而且周围摆设了桌子,反而有种奇妙的统一感。 猫猫盯著它瞧。柜子四角漂亮地磨圆,嵌著金属雕饰。最上面的三排与它们下面的中间抽屉附有钥匙孔,只有这几处加装的是不同的金属。猫猫目不转睛地看著时,两个哥哥当中的微胖男子靠近了过来。 「看是无妨,但是不准碰。」 他压低声音说。 猫猫轻轻低头致意,然后退后一步。 这让她想起来,过世工匠分给次男的遗物说是家具,可能就是这个了。这么想来,这个微胖男子应该就是次男。 彷佛作为佐证一般,么子抱著一个透明的圆形物品过来。 「真的能查出阿爹留下的东西吗?」 高个头的男子向马闪问道,此人应该是长男。马闪瞄了猫猫一眼,猫编姑且先点个头,然后把头往三兄弟那边动了动。不知马闪有没有看出猫猫的打算,但他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看著三兄弟。 「我得先听听更详细的情形,否则没办法说什么。」 说完,马闪坐到了椅子上。 猫猫站到他身后,重新环顾了屋内空间。 (格局的确很怪。) 猫猫觉得窗户的位置很奇特。可能是采用西式设计,窗户形状莫名地长,利于采光。然而这种结构,似乎又被窗外的大栗树给糟蹋了。 射入房间的阳光只有从树木间隙洒落的光线,仅有一处能够彻底照到阳光。就只有这一块地方,靠墙的架子褪了色。不过有个四方形的部分没褪色,由此可以推测该处长期放置过某种物品。 在猫猫环顾四下时,高个子长男将事情说给他们听。 「就跟大人之前听到的一样,阿爹没把秘传技法传授给我们,就这样往生了。然后呢。留给我的就是这间小屋。」 「我的是这个五斗柜。」 次男拍了拍放在房间正中央的五斗柜。 「我的是这个。」 么子递出透明的圆形物品。仔细一瞧,此物以薄薄的玻璃制成,底部是平的。猫猫只听说是金鱼红,没想到是用玻璃做的,还以为会是木制,再好不过就是陶制而已。 这么想来,三人分得的遗物应该是各有其价值。然而不知怎地,猫猫觉得两个哥哥与么子之间有种冰冷的距离。 (这下该怎么办呢?) 猫猫偷瞄了三人几眼。每个人双手都像工匠一样长著茧,不过其中么子的手让她很在意。他手上红肿的伤痕特别多,也许是烫伤的痕迹。 次男边叹气边摸了摸五斗柜。 「真不知道阿爹在想什么,好不容易留下这个遗物给我,却只有一把钥匙,而且根本插不进钥匙孔。」 猫猫往次男视线的方向一看,只见五斗柜底下有紧紧钉死的金属零件,似乎是固定在地板上了。 钥匙似乎是开五斗柜中间抽屉用的,但他却说插不进去,这是怎么回事?其余三个抽屉用的似乎是同一把钥匙,但他说最重要的钥匙不知道在哪里。 「把小屋送给大哥,五斗柜给我,可是这样我又拿不走。」 听到次男烦躁地说,长男也赞同地点头;相较之下,只有么子神情显得有些郁闷。 「是因为阿爹说过要我们跟以前一样一起开茶会吧。」 听到么子这么说,两个哥哥一脸不以为然。 「你可好了,拿到的东西可以马上变卖。」 「就是啊,即使只是这么个东西,卖了钱也能一阵子不愁吃穿。」 讲这种话简直像在赶一条狗。 猫猫满腹狐疑,轻轻戳了戳马闪,催他找些问题问问。马闪虽然歪了歪眉毛,但就好像拿她没辙似的,走向了三兄弟。 「说到这个,遗言是什么样的内容?」 马闪这么说,以重新做个确认。 「哦,遗言啊,就是刚才这小子说过的话。」 「说是要我们像以前一样一起开茶会,不懂是什么意思。j 留下这句遗言,意思是否是希望兄弟之间能和睦相处?猫猫不太明白,不过为人父母似乎都是如此。 然而只有这些线索,并不能看出些什么。就在猫猫歪著头想法子时,三人的母亲端著托盘出现了。母亲将茶摆在正中央的长桌上。 「请用。」 她只说了这一句,就离开了小屋。长桌空出五斗柜前的位子,放了三只茶杯,正面则有两只茶杯。两只茶杯应该是猫猫他们的份。三兄弟坐到了椅子上。看他们刻意移动位置坐下,看来谁坐哪里是固定的。 猫猫沉思暗想。 阳光会从细长窗户射进来,光线会一路延伸到五斗柜前面。考虑到以前开茶会的时段,假如坐在空出的位子,应该会被阳光照得刺眼。如果光线再伸长一点可能会照到五斗柜,不过大概是照不到那么远,五斗柜上没有阳光曝晒的痕迹。 (曝晒的痕迹?) 猫猫从椅子上站起来,看看窗户。窗外有棵大树,阳光照射的时间不会太长。 猫猫站到窗前,目不转晴地盯著五斗柜瞧。五斗柜上的钥匙孔位置让她莫名地在意,不是上面三个抽屉的钥匙孔,而是下面那个单一的钥匙孔。 猫猫一边偏头思索一边走动,惹来了三兄弟的异样眼光。马闪以手扶额低著头,之前猫猫觉得他跟某人很像,原来想到的是高顺,有种奇妙的恍然大悟感。 马闪敬谢不敏地呼一口气,一脸不快地看著猫猫。 「知道些什么了吗?」 他如此问道。 「那个上锁的抽屉打不开对吧?」 「以前打得开,但阿爹做了某种机关,做著做著就打不开了。」 次男回答。 「钥匙只有一把?」 「只有这一把啦,阿爹又讲了些莫名其妙的话,说是弄坏钥匙孔的话,里面的东西也会坏掉,所以也不能随便破坏。」 猫猫来到五斗柜前面,细细观察钥匙孔。 看起来里面好像塞了东西,不知道是为什么。 (该不会五斗柜被钉死在地上,也是有原因的吧?) 猫猫一边做如是想,一边在脑中整理想法。 交给三兄弟每个人的遗物:小屋,五斗柜,金鱼缸。 五斗柜有打不开的锁。 然后是—— 猫猫看了看么子拿来的金鱼缸。 「抱歉,这个鱼缸原本应该是摆设在那边那个架子上,对吧?」 猫猫向么子问。 「咦!是的,正是如此。」 么子拿著金鱼红走到了窗边,然后折起一条手巾,放在阳光曝晒的痕迹上,把金鱼缸放上去。 「以前里面是养过金鱼的,但是因为天一冷就会死,所以冬季只有温暖的白昼会放在这里。这些年连金鱼也没买了,就成了摆饰。」 么子面露有些寂寞的笑意说。 (哦——) 猫猫眼神淡漠地看著他,并走出小屋。 「喂,你要做什么!」 「小女子去要点水来。」 猫猫如此说完,去向夫人要了水后,倒进金鱼红里。 「您说以前鱼红像这样装过水?」 「是的,正是,图案正好朝向这边。」 猫猫心想「果然」,看了看金鱼红。阳光从窗户射进来,照在金鱼缸上。然后照在金鱼缸上的光线集中到一个点上。 光线指向五斗柜,正好就在下面钥匙孔的位置闪烁著。 「各位以往刚好就是在这个时间开茶会的?」 「……喂!这是怎么回事!」 次男岔入中间挡住了光线。 「不要挡住!」 猫猫不由得大声叫起来,吓得次男把庞大身驱缩成一团。 「抱歉,这种光照到眼睛是会失明的。还有您站在这里会碍事,请离这一点,不然会开不了锁的。」 猫猫如此说完后,目不转睛地看著钥匙孔与光线。 不知道过了多久的时间,用金鱼红聚集的光线一点一点慢慢移动,照在钥匙孔的周围。然后过了一会儿,可能是栗树的影子挡住了,光线不再照射进来。 猫猫盯著钥匙孔瞧,金属零件一摸是热的,感觉好像有股奇怪的味道。 「喂,这有什么意义?」 对于这声询问…… 「过世的那位人士,是否反覆出现贫血或腹痛等症状?」 猫猫回问道。 「是这样没错。」 「除此之外,有没有反胃或忧郁等症状?」 对于猫猫的询问,三兄弟面面相觑,让猫猫确定自己想的没错。接著,猫猫想起了像摆饰般摆在一处的那块晶体。 「小女子不是很懂工艺,各位这里有用到焊料吗?」 「哦,有啊。」 「那么请用钥匙打开这个抽屉。」 「不是跟你说过打不开吗?」 次男不情不愿地把钥匙插进了钥匙孔里,结果钥匙一插就进去了。次男一脸惊讶地转动钥匙,就听见喀嚓一声。 「这……这是怎么回事?」 长男吓得发抖,次男与么子也睁大双眼。马闪也一脸纳闷的神情。 「没有怎么回事,小女子不过是照著遗言做罢了。就跟以前一样,只是大家一起开茶会而已。」 猫猫如此说完,把整个抽屉拿出来后,放下来让众人都看得见。 抽屉底部有个钥匙形状的铸模,散放著暗沉的光辉。 不可思议的是,铸模里有一块还很柔软的金属。猫猫用手指截它,确认它的硬度。 「可否容小女子将它取出?」 「啊!好。」 |获得许可后,猫猫将钥匙从模子里拿了出来。这把还有点温热的钥匙,与五斗柜上的三个锈匙孔完全吻合,她试著打开每个抽屉,又引来了众人的奇怪表情。 「这……这是什么东西?」 三个大小各异的抽屉里,各放了一块类似金属与晶体的物品;最大的抽屉里放的是泛蓝晶体,看起来跟摆在玄关装饰的晶体一样。 「小女子不知,小女子只是按照吩咐行事罢了。」 猫猫将三块东西放在桌上,然后摇了摇头。猫猫没必要再说更多了。 「……可恶,什么大家和睦相处啊!结果就只是被阿爹最后一场恶作剧耍著玩就结束了嘛!」 「真是让人忍无可忍!」 当长男与次男大发雷霆时,只有么子目不转晴地盯著三块东西,然后轮流看看五斗柜的抽屉。 不同于长男和次男的手,只有么子手上有很多红色的烫伤痕迹。 (就是所谓的偷师学艺吗?) 猫猫想起曾有个莫名具有工匠性情的客人说过这话。她又想起自己把这话当真,拿了阿爹采来的药草照著煎煎看,结果中了毒,后来阿爹告诫她做之前要先问过。 恐怕只有这位么子明白死去工匠的用意。 据说「焊料」是藉由混合几种金属的方式,使得每种金属的熔点比原本要低。猫猫所知道的,是铅与锡混合而成的焊料。她之所以知之甚详,是因为铅也是一种会毒害人体的金属,她曾经看过一位工匠在熔解铅时产生了中毒症状;除此之外,以前后宫流行过的有毒白粉,阿爹说过那也是一种铅。 三块东西当中的两块是铅与锡,假如与另一块晶体搭配起来能做出全新金属呢? 而且虽说是用金鱼缸聚集的阳光高温,但照射的时间并不是很长。这就表示它熔解的温度相当之低。 抽屉大小刻意做得不一样,想必也是重点之一。 以猫猫的立场来说,她不需要说更多了。唯独一件事她认为有必要,于是她站到了么子的面前。 「烟花巷一间叫作绿青馆的店铺,那里有位名叫罗门的药师。此人医术很了得,假若身体有恙,请去造访一下。」 「啊!好……好的。」 她忽然对自己讲话,让么子有点吃惊地回答。 猫猫缓缓低头致意后,就不再理会郑重告别的么子与大发雷霆的两个哥哥而告辞。 看到马闪还是一副不悦的样子,猫猫心想自己可能太好管闲事了,一面反省一面走在他一后面。 之后的事与猫猫无关,聪明伶俐的么子会大发慈悲,还是会独占技术,她都不在乎。 六话 化妆 猫猫正在准备晚腾时,壬氏来找她搭话。 「你很懂化妆吗?」 他讲出这种丈二金刚摸不著头脑的话来。 (到底要干么?) 猫猫偏偏头,觉得好久没有产生这种观察幼虫般的心情了。 一完成公务回到私室来,劈头就是这句话。他正在让水莲帮著换衣服。 的确,在烟花巷长大的话,自然而然就会学会如何化妆,而且猫猫除了药物之外,有时也会作化妆品,或许可以说满懂的。 「总管要送人礼物吗?」 「不,不是,是孤需要化妆。」 「……」 猫猫露出的眼神就像在窥探深不见底的洞穴,正是所谓的虚无,连死虫或污泥之的东西都没想像到。 看到她这表情,壬氏用傻眼的口气说: 「你想到哪儿去了?」 没有想到哪儿去,猫猫只想像到他说的事而已。 (没必要吧。) 猫猫想像著壬氏化妆的模样。光是现在这副模样都已经美如天仙了,只消在眼角画点红线,嘴唇涂上胭脂,额头再点缀个花钿就足以倾国倾城了。历史上有许多无聊透顶的战争,其中有几次就是倾国美女引起的。 而这名男子的美,连性别藩篱都能跨越。 「总管是想灭国吗?」 「讲到哪里去了!」 壬氏将手臂穿进上衣袖子后,坐到椅子上。猫猫从陶锅盛粥。这是咸香可口的鲍鱼粥,猫猫为了试毒而吃过一口,美味无比。等壬氏用完膳后,水莲会分给猫猫一些,因此她很希望壬氏能趁粥冷掉前快快吃完。 「你那种白粉膏是怎么做的?」 千氏指著自己的鼻子周围问。 (原来是说这个啊。) 猫猫恍然大悟。壬氏原本就已经美到过剩了,自然不需要妆点得更光彩耀眼,反而有必要让它暗淡点。 「小女子是将黏土晒乾捣成粉,以油调匀。假如想让颜色极端地深,小女子会掺入木炭或胭脂。」 「哦,立刻就能做出来吗?」 猫猫姑且先从怀里掏出一只蚌壳盒子,里面装有仔细和匀的黏土。 「小女子手边只有这些,不过只消一晚就能做好。」 壬氏拿起蚌壳,以手指掏取内容物,涂到了手背上。壬氏虽为男儿身,但肌肤有如白一瓷,调给猫猫自己使用的腮红似乎略嫌浓重了点,有必要调淡些。 「是壬总管要用的吗?」 听猫猫这么说,壬氏柔和地笑了。他既不肯定也不否定,但当成肯定想必不会错。 「如果有能够改变相貌的药物就方便了。」 听壬氏半开玩笑地说,猫猫回答: 「不是没有,只是一辈子无法恢复原貌。」 只消把生漆什么的往脸上涂就成了——她创。 「可想而知。」 王氏带著苦笑说。这样做壬氏也会有麻烦,况且如果壬氏遭到那种对待,猫猫一定会被其他人五马分尸拿去喂野兽。 「这类技术倒也不是没有。」 「那就有劳你了。」 壬氏好像就等这句话似的笑了,吃起粥来。金黄色的烤鸡肉虽然令人垂涎三尺,但这恐怕不会让她沾点余惠。盘子里剩下最后一口,就被水莲收走了。 「麻烦你把孤变成跟现在完全不同的模样。」 (不知道他究竟想干么。) 猫猫没有不要命到会去问这个,就算知道了,对自己想必也没什么好处。她只要乖乖听话,按照吩咐把东西准备好就是了。 猫猫说「遵命」之后看著壬氏继续用晚膳,希望他能早点吃完。鲍鱼粥看起来实在令人垂涎三尺。 翌日,猫猫准备了比平常制作的种类更淡的白粉膏,又将其他几件应该会用上的东西装进了布袋里。 她比平时更早到,然而壬氏的私室已经点起了灯。沐浴过的屋主坐在房间里的罗汉床上,让水莲替他擦头发,这是只有贵人才能有的奢侈享受。纵然身上的衣服比平时更朴素无华,但言行举止仍是彻头彻尾的贵人模样。 「……总管早安。」 猫猫半睁著眼对壬氏说了。 「嗯。怎么了?一早就不开心?」 壬氏用愉快到只差没哼歌的口气说。 「没有,只是觉得壬总管今日必定又是终日丰神俊美吧。」 「这是新一种的酸话吗?」 只是真实到听起来像在酸人罢了。梳理柔顺的头发散发出光泽,让猫猫觉得假如直接放进纺织机做成绸缎,一定能织出上好的丝织品。 「你打从一开始就无心做事吗?」 「没有的事,不过壬总管真想变成别人吗?」 「我昨晚不就说了?」 「那么恕小女子失礼。」 猫猫毫不客气地走到壬氏身旁,抓起壬氏身上衣服的袖子按到脸上。本来在帮他梳头的水莲说「哎呀呀」匆匆忙忙地离开房间。不知何时来到了房间的高顺,也被水莲推著走出了房间,但只是看起来如此,其实是偷偷在窥视房里状况。 「你……你做什么?为何突然如此?」 壬氏用有点破音的声音问。 (一点都没搞懂。) 猫猫的个性就是一旦使命在身,就要做到比最好还要更好才满意。因此她今日为了让壬氏脱胎换骨而做了各种准备,但他却…… 「没有一个庶民会焚烧如此高级的香料。」 壬氏现在穿的是市井小民的衣服,再好顶多是下级官吏的便服,应该无缘接触远从海外用船运订购的最高级檀木才是。猫猫为了分辨药草与毒草,嗅觉比别人更灵敏。她之所以一进房间就不开心,是因为闻到了芳香。这应该是水莲细心准备的,但老实讲只是给她找麻烦。 「总管知道在青楼如何分辨贵客吗?」 「……不知道,看体型或身上衣服吗?」 「这也是方法之一,不过还有一个,就是气味。」 散发甜香的肥胖客人是身有疾患但有钱,假如散发出好几种品味低俗的香味,大抵是喜欢四处寻芳问柳,因此很可能身染性病。假如年纪轻轻却带有家畜臊味,就是没洗过而不卫生。 绿青馆基本上是生客上门一律撵走,不过偶尔也有人能满足老鸨的眼光,而成为入幕之宾。这些人几乎都会成为贵客,是因为他们满足了嬷嬷的判断标准。 「总之请总管换件衣物,还有……」 猫猫前往浴场,将还有余温的热水装进桶子里,然后拿到壬氏所在的房间来。 途中,水莲与高顺不安地看著猫猫。猫猫心想既然顺便,就拜托了高顺一件事。必须把原本的衣服换掉,另外准备一件才行。 猫猫从带来的布袋里取出一个小皮袋,将手指插进去后,沾起了浓稠的油。她将这种油加进桶子里,使它溶于水中。 「平民不会每天洗热水澡的。」 猫猫将双手泡进桶子里的热水,然后以手指梳了梳壬氏的头发。她一次次让手指穿过艳丽如泉的头发,使它失去光泽。猫猫自认为梳得很小心了,不过可能是因为用手梳头加上经验有差,壬氏看起来没有让水莲梳头时那么平静。 (这下可不能勾到头发。) 猫猫也自然而然地紧张起来。她有时会忘记,但是一旦触怒了这位大人,猫猫可是会身首异处的。 亮丽的丝绢变成粗糙的麻线后,猫猫将头发束起。使用的发绳与其说是绳子,不如说是碎布比较贴切。说穿了,只要能绑头发什么都行。 猫猫把桶子收拾好,洗了手回来时,高顺已经把她拜托的东西准备好了。不愧是能干的随从。 「真的要用这个吗?」 高顺用一种惴惴不安的神情看著猫猫,身旁的水莲看到高顺准备的东西,也明显一副排斥的神情。像她这种地位的侍女,一定很难相信竟然会有这种东西吧。高顺拿来的是一件穿旧的,尺寸稍大的平民衣服。虽然有洗过,但很多地方的布料都磨薄了,而且微微残留著物主的体味。 「再臭一点都行。」 听到猫猫把鼻子凑向衣物这么说,水莲用双手摀住脸颊,一副不敢置信的表情。她似乎有话想说,然而高顺伸手阻止了她,她什么都不能说;但高顺自己也是眉头紧锁。 虽然对水莲过意不去,但猫猫还打算做更多令她精神受挫的行为。 「壬总管,请褪下衣服。」 「……呃,好。」 壬氏有点迟疑地回答。 猫猫毫不介意,在房间里挑选合用的东西。她准备了几块手巾后,接著从布袋里取出白布条。 「抱歉,可否请两位也来帮忙?」 猫猫把紧张兮兮地旁观的两人拉过来,让高顺拿手巾缠在壬氏的赤裸肌肤上。尽管这位大人美若天仙且已经失去至宝,但上半身体型匀称且肌肉结实。可能是觉得只穿底裤太冷了,他没脱裤子。猫猫本来以为房间够暖了,有些歉疚地替火盆多添些木炭。 高顺把手巾缠在壬氏身上,水莲按住它,再由猫猫包上白布条固定。布条缠好后,就形成了小腹难看地突出的轮廓。 外面再穿上较大的衣服就刚刚好,完成了有些走样的体型。身上残余的香气,应该晚点就会被衣服盖过了。只有脸庞仍然是平素的壬氏,看起来非常奇妙。 「那么,进入下个步骤吧。」 猫猫取出了昨日重新调制的白粉膏,用指尖将这种比壬氏肤色深一点的面脂轻轻涂在他脸上。 (凑近摸摸看还是这么细致。) 看到这种别说胡须,连毛孔都没有的肌肤,让猫猫不禁佩服起来。涂满了整张脸后,她起了一点恶作剧的念头。 难得有机会替壬氏化妆,怎能错过如此机会?猫猫产生了好奇心,想看看壬氏若是如女子般化妆会变得多美。 猫猫从化妆用品里拿起贝壳,里面装有红色胭脂。她用小指指尖沾一点,慢慢描在壬氏一的唇上。 「……」 猫猫说不出话来了,一起看著的高顺与水莲也一样。三人都困惑不已,露出极其复杂的表情后,互看对方点了点头。 「怎么了吗?」 没人回答壬氏的问题,比起这个,更重大的事物占据了他们整个脑袋。 三个人想必都心怀同样的感想。幸好在场只有这三人,只要有任何一个旁人在,情况都会惨不忍睹,男子女子都一样。 世上有些事物无论如何美妙,都不能公开示众。 太可怕了,才不过是上点胭脂而已,破坏力已经足以毁灭一两个小村子。 「喂,到底怎了?」 「没有,没什么」 猫猫从水莲手中接过手巾,擦擦壬氏的嘴唇,一个劲儿地猛擦。 「很痛耶,这是怎么了?」 「没怎么样。」 「是的,没有怎么样哟。」 「壬总管,没有怎样。」 由于三人都说著同一句话,壬氏满腹狐疑,但仍然乖乖坐著不动。 猫猫忘掉方才看到的东西,进入下个作业。 接著她再补上一些更深的颜色,在脸上加黑斑,又在眼睛底下画了黑眼圈。她想反正顺便,于是试著在两眼眼角加颗痣。她把柳眉一点一点画粗,一边改变左右大小一边画眉。 脸部凹凸也有方法改变,但是近看会看出是化妆,所以不用。女子还另当别论,男子如|果化妆很可能会引人怀疑。 取而代之地,猫猫让壬氏双颊含著棉花以掩饰轮廓。高顺与水莲看著她,像是在说「有必要做到这种地步吗?」,但这样还不够。她拿剩下的白粉膏涂在身体各处做出块斑,又在指甲缝里塞白粉膏,制造骯脏的双手。 (倒还不至于是双纤纤玉手。) 跟上半身相同,壬氏的双手就像个健壮的男子。猫猫以为他平素顶多只会拿毛笔或筷子,然而壬氏的手掌上长有硬茧。猫猫没有亲眼目睹过,不过这样看来应该有练剑术。原本说来,宦官是不需要这些本事的。然而猫猫不感到好奇,并不想问「你怎么会去练剑」这种无聊的问题,只是淡然地把手背弄成骯脏百姓的手。 「好了吗?」 看到猫猫一边擦额头上的汗一边收拾化妆用品,壬氏这么询问。此时在她眼前的已不是一俊美宦官,而是个脸色不健康的平民男子。虽然相貌端正,但看到突出的小腹,手上的块斑与黑眼圈,应该会觉得此人过著不注重健康的生活。 即使如此看起来仍然有三分俊俏,只能怪原本长得太好看了。 「……哎哟,真的是少爷吗?」 「不要叫我少爷。」 水莲照理来说应该有看到全程经过,却还是难掩惊讶。这样任王宫里的谁来看,都看不出是壬氏才对,只看外貌的话。 猫猫拿出了留在布袋里的竹筒,拔掉栓子,倒进杯子里端给壬。壬氏看到杯里的液体,脸孔扭曲了起来,想必是因为它散发出特有的刺鼻气味。这是用几种刺激性食物调配而成的,老实说并不好喝。 「这是何物?」 「是最后一道工程,请总管用它沾湿嘴唇,慢慢像在口中咀响般吞下去,这样嘴唇与喉咙就会红肿,让声音改变。塞在嘴里的东西先拿掉比较好。」 即使外貌或体味改变,如果甜如蜂蜜的声音没变,可能还是有人会发现。要做就要做得彻底,不然她心里不舒坦。 「虽然非常辣,但没有毒,请放心。」 「「「……」」」 放著呆愣的三人不管,猫猫急急忙忙开始收拾东西。 今日接下来的时间是休假,可以休息到明日。猫猫想回到久违的烟花巷,做她最爱做的调药。 猫猫难得如此兴奋雀跃,然而一桶冷水忽然泼了过来。 「小猫,你说过今天要回老家对吧?」 「是的,小女子打算等会儿就出发。」 高顺满意地露出微笑,就像在说「这下刚好」。沉默寡言的随从很难得露出这种表情。 「既然这样,那么跟壬总管会同行到半路了。 (要命!) 猫猫没叫出声来已经算不错,但恐怕都清楚在表情上了。 高顺稍微瞄了壬氏一眼,这话对壬氏而言似乎也是始料未及,他愣愣地张著嘴呆在原地。 「难得乔装易容了一番,若是带著跟平素一样的随从,想必会启人疑窦。」 「哎呀,说得也是呢。」 好像早就套好招似的,水莲装模作样地点著头。 「壬总管也这么觉得吧?」 难得看到高顺如此生气勃勃,这是为什么?能够把照顾壬氏的无给猫猫,让他这么兴高采烈? 「也是,这样算是帮了我一个忙。」 壬氏显得漫不经意,但似乎也表示赞成。 猫猫心中大呼不妙。 「恕小女子冒昧,但就算小女子跟在壬总管身边也不会更好。」 的确,穿著土气的壬氏,或许比较适合搭配像猫猫这般土气的随从,但大家也都知道猫猫是壬氏的贴身侍女。考虑到可能有个万一,猫猫强烈主张自己不要跟著他比较好。 然而水莲这位侍女笑著带过。 她翻找了一会儿,拿了一只漆盒过来,从里面取出刷子以及发簪等物。 「那么,小猫也做一番乔装易容不就行了?」 猫猫从水莲温柔婉约地眯细的眸子深处感觉到一股锐利眼光,就不敢再多说什么了。 基本上事情发展至此,之后绝对不会有好事。 七话 踏街 从走出壬氏的住处到离开宫殿为止,一路上是以马车移动。无论如何巧妙地乔装易容,穿著平民服装的男子在外廷内乱晃还是会招人怀疑。就算是下人下女,在这里也都得穿配给的服装。 既然如此,何不从一开始就穿那类服装出去?但既然腹部塞了东西,换衣服有所不便,所以无可奈何。 猫猫一面觉得麻烦死了,一面却又追求完美,因此壬氏对自身美貌缺乏理解的行动方式让她有点介意。 到了四下无人的地方,猫猫下了马车后,头一句话就是挑壬氏毛病。 「壬总管,您委势太优美了。」 她对姿势彷佛以一条绷紧的线与天上相连的男子提出忠告。 「你才是,请话不要这样毕恭毕敬的。还有,你这样称呼我岂不是没意义?」 乍看之下平凡无奇的男子说。 的确,猫猫也这么觉得。可是若是这样,那要如何称呼才好?她眯起眼睛盯著壬氏瞧。她无意如此,结果却露出了好像在看灯笼上一堆飞蛾的眼神。 壬氏的表情变得难以言喻。 「小女子该如何称呼您?」 「这个嘛。」 壬氏用手摸著下巴,沉吟一会儿后说: 「就叫我壬华吧。」 (壬华是吧。) 这不是什么太奇特的假名,对猫猫来说很好叫,但特地选用「华」这个字让她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壬氏」这个名字也是,都不是男人姓名会用的字。 猫猫心想「早知道还是该扮女装」,但一回想起方才壬氏涂了口脂的脸庞,便打消了这个念头。为了世间太平,只有那个还是尽量避免比较好。猫猫摇了摇头。 「那么,壬华大——」 讲到一半,猫猫发现壬氏在瞪自己,这才想起壬氏刚纠正过自己的说话方式。 「……那么,我就叫你壬华吧。」 猫猫觉得自己虽不擅长恭敬的讲话,但用平常的口吻讲话更难。然而不知为何,王氏却两眼闪闪发亮。好不容易替他化妆成不健康的脸庞,这么生龙活虎的就没意义了。 「好的,小姐。」 听到壬氏半促狭地这么说,「啥?」猫猫不禁目瞪口呆。壬氏愉快地笑著。 「从外观来看,我觉得这样称呼才妥当。」 壬氏上下打量了猫猫一番。 猫猫现在的打扮是水莲替她打理的,议猫猫穿上了她女儿不再穿的旧衣服。虽然带点樟脑味,但布料与裁缝都很好,剪裁也很有品味,没有过时的感觉。 头发也仔细绾了起来,让水莲插上了簪子。的确如果只看外观,说是好人家的小姐也不奇怪。 猫猫嘟著嘴唇,三步并两步往前走。 「咱们快走吧。」 「是。」 相较于猫猫因为立场与平素颠倒而显得极度尴尬,壬氏却好像很开心的样子。 壬氏要前往的地点似乎是位于烟花巷前面的馆子。他说他与熟人约在那里碰面,不过猫猫不会多问,她认为这才是聪明的处世之道。 然而,她总觉得壬氏或高顺好像在利用她这点给自己方便。 (今后我应该稍徵不识相一点。) 猫猫一边这么想,一边走在街上。街上开了市集,商人忙著做买卖。由于季节的关系,叶类蔬菜还很少,取而代之地摆满了肥肥的白萝卜。 猫猫心想既然领到了零用钱,不如请肉贩杀只鸡,跟萝卜一起炖好了。这时,有人抓住一了她的衣襟。 「怎么了?」 壬氏高高在上地看著猫猫,笑嘻嘻的让她看了很火。 「小姐要买东西吗?」 「因为菜摊的东西看起来不错。」 「穿这样买菜?」 猫猫明白壬氏想说什么了,意思似乎是一个带著仆人的大小姐,一手拿著萝卜一边叫人杀鸡很奇怪。 猫猫依依不舍地看著萝卜。 (本来想煮给阿爹吃的。) 阿爹虽然无论作为医师或是药师都是无人能出其右的英才,但不知道是哪里搞错了,偏就是缺了生意头脑。 因为如此,药师本来是绝不会饿肚子的行当,他却住在摇摇欲坠的破房子里。 不过要是真的都不收钱而快饿死时,老鸨应该会拿个漏斗把饭灌进他嘴里。 猫猫臭著一张脸往前走。 壬氏自诩为猫猫的下人,步幅却很宽,一回神已经走到了猫猫前面去。于是猫猫只能稍稍加快脚步,否则跟不上。 (嗯,还不够好。) 壬氏的眼睛还在闪闪发亮,虽然不会明显地东张西望,但只有眼睛兴味盎然地转来转去。 大少爷就是大少爷,看来是觉得街市的热闹模样很稀奇。 猫猫追过壬氏,盯著他瞧。 壬氏似乎发现到自己有点太兴奋,愣了一瞬之后,就像没事似的继续迈开脚步。这次是跟在猫猫后面。 「……」 (回去之后,得去看看田地才行。) 猫猫弯著手指数数有哪些药草长出来了。 「……」 (艾草应该已经长好了吧?如果款冬花芽已经长出来,就更高兴了。) 就在猫猫考虑用味噌肉酱炒款冬时,壬氏的脸无声无息地冒出来,挡住了她的视野。 「有何吩咐?」 猫猫不禁变回了原本的讲话方式,瞪著壬氏。壬氏似乎也有话想说。 「你为何不说话?」 壬氏也变回了原本的讲话方式。 问她为什么不说话,原因当然只有一个。 「因为没什么话好说的?」 猫猫实话实说,但似乎挑错了用词。壬氏紧紧地咬住嘴唇,一副难以言喻的表情。他不是小孩所以不至于哭出来,但仍是一副可怜相。 (明明是你要我改变态度的。) 猫猫天生就不是会主动找人讲话的个性,所以也不会没事找话讲,只是照她平常的态度闭口不语罢了。 然而这个男人不知为何却大受打击,猫猫感到相当不可思议。 猫猫不知道该么办,正搔著后颈时,一个串烧的路边摊映入了她的视野。猫猫小跑步过去,向摊子老板拿了两串。炙烤的鸡肉表皮香脆,光看都让人垂涎三尺。 「请用。」 猫猫把串烧递给壬氏,壬氏像是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慢慢伸出手来接了过去。 「趁热吃了吧。」 猫猫从大街转进一条较窄的巷子,拍拍堆起的木箱表面撢掉灰尘,然后坐到了上头。 烤肉一咬下去,满嘴的鸡汁与油脂让人齿颊留香,香脆的鸡皮啪滋作响。 (真好吃。) 猫猫身体前倾著大快朵颐,以免让油脂滴到衣服,但壬氏只是看著。 「您不吃吗?就如您看到的,没有毒。」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壬氏戳戳自己的脸颊。 「哦。」 猫猫这才想到壬氏的嘴里塞了棉花,用来掩饰脸部轮廓。猫猫取出怀纸递给壬氏,壬氏接过后呸一声吐出棉花,直接丢进附近的弃物篓。 怀纸本来是属于珍贵物品,是水莲替她换衣服时体贴地想到的。 (没带替换用的棉花耶。) 想做到尽善尽美的猫猫感到有些不满,不过大概也没人会注意得那么细,只能沮丧地看开点了。 壬氏好像在观察一个不可思议的物体,咬了口串烧。他似乎觉得很烫,一边在嘴里呼气,一边嚼肉,然后吞了下去。 「如何?」 「比野营时的好吃,盐放得恰到好处。」 壬氏一边用手指拭去嘴上的油脂一边说。猫猫从怀里掏出手巾。 (野营?) 猫猫以为宦官一般来说不会做武官那种差事,不晓得是什么意思。一旦开始打仗或许还另当别论,但宦官平素会有机会野营吗? 猫猫一边感到不可思议,一边看看壬氏的脸。虽然嘴巴周围的妆掉了一点,但还不到需要在意的程度,于是她别开目光。 (好了,早早把正事办完吧。) 猫猫吃完串烧,从木箱上站了起来。她决定等跟壬氏告别后,就再折回去市集,在难子上买萝卜与鸡。 但壬氏这人却用优雅闲适的动作慢慢走,让猫猫有点生气。 「壬华大哥,您不怕迟到吗?」 猫猫姑且用假名跟他说话。 「还有一点时间啊。」 「您还是早点过去比较好吧,让对方等就不好意思了。」 面对这样的猫猫,壬氏露出不高兴的神情。 「听你这口气,好像想早点跟我分开是吧?」 「……有吗?」 猫猫装出一副不明就里的表情,但其实被他说中了。壬氏板起了脸来,不过没有继续抱怨。取而代之地,他跟猫猫聊起其他话题。 「宫廷的生活其实也不差吧,我是觉得比烟花巷的生活要好得多了。」 的确是不差,至少猫猫现在是自愿任官的;分配到的房间也是,虽然小,但很乾净,而且壬氏问过她想不想要别种房间。猫猫觉得自己已经很有福分了。 但撇开这些不说,猫猫也有想回烟花巷的理由。 「小女子担心养父没有好好过日子。」 听猫猫这么说,壬氏露出了愣怔的表情。 「怎么了吗?」 「没有,只是没想到你竟然会关心稾物或毒物以外的事。」 「……」 这人也太没礼貌了吧。猫猫半睁著眼狠狠瞪他。 「养父是小女子的药学师父,我希望他能再活久一点,否则会很伤脑筋的。」 猫猫把头一扭,背对壬氏开始往前走。还是赶快把正事办一办吧——她心想。 壬氏显得有些慌张地走在猫猫的身旁。 「看来你的养父是位相当有能耐的药师。」 「……是的。」 猫猫略显迟疑地回话,她觉得拿阿爹的话题找她讲话很奸诈。 「据说餐父于年轻时曾去过西方留学。」 阿爹不只懂中医,也精通西方医术。他偶尔会用异国语言记事,或是于不遵意间使用猫猫没听过的语言,可见留学时间一定很长。 「你说留学?那应该是相当优秀喔。记得必须是国家选出的人材才去得了。」 从壬氏惊讶的反应来看,猫猫觉得阿爹果然是位了不起的人物。 「是的,养父是为了不起的人物。常说人无完人,但也有人身兼多种才华。」 猫猫有些兴奋地聊起养父的事,比起平素稍微多话了点。 「……那可真是位不得了的人物啊。」 相较之下,壬氏却显得郁郁寡欢。难道是自己太多话了?也许其中夹杂了某种他不喜欢听到的用词。 (刚才明明是你叫我说话的。) 真是个任性的男子。 壬氏像在闹别扭似的,从猫猫身上别开视线,看著街上的店家。店家种类从各类食品变成了五颜六色的布料或饰品。为了讨春宵蝴蝶的欢心,男子会在店里选购礼物。 「这样一位人物,怎么会在烟花巷开药铺?」 猫猫觉得他讲话有些带刺。 「大概是因为他唯独缺运气吧。即使天赋异禀,天生的一柄还是被人拿掉了。」 假如要举出罗门的一个缺点,那就只有这个了。一句话,倒楣。 他似乎因为曾于西方留学,而被先帝的母后——也就是前代的皇太后命其成为宦官。 「……」 壬氏一语不发地看著猫猫。 就在猫猫心想烟花巷式的笑话是不是又失败了的时候…… 「所以你是说你的养父是宦官?」 他继续追问道。 「是这样没错。」 猫猫用力抓抓后颈,心想自己是否没有提过此事。壬氏则是念念有词地说:「宦官,药师,医官……」 讲著讲著,似乎抵达了目的地。 猫猫看看高顺交给自己的纸条。 「是否就是那儿?」 猫猫指著烟花巷口不远处的一家饭店,楼上是客栈,楼下是饭馆,经营方式并不是很稀奇,不过…… 「似乎就是那家了,不过还有时间就是。」 壬氏一边略为环顾四周一边说。 (哦,原来如此。) 猫猫眼神冷漠,恍然大悟。 她知道壬氏为何要特地乔装易容逛街市了。原来如此,原来是这么回事啊。猫猫呼出了一口气。 「到处溜达把妆弄掉就不好了,等您过来的人物也许就在里面,您还是早点过去吧。」 听猫猫这么说,壬氏才终于同意。 「那么,小女子就此告辞。」 「现在?」 「是的,好不容易做了乔装易容,小女子进去并不妥当。」 猫猫恭敏地低头致意后,就回市集那边去了。 回头一看,壬氏正好走进饭店。 (虽然是宦官,但或许还是需要这样忙里偷闲吧。) 猫猫双臂抱胸点了点头。 然后,她这么想: 既然都来到这里了,来逛个烟花巷不是很好吗? 猫猫知道那间饭店是何种店家,在那家店可以买到私娼。 (祝总管今宵有个好梦。) 猫猫冷眼目送壬氏离去。 八话 梅毒 麻雀的啁啾声传来,猫猫从粗糙的床铺起身,就闻到熬药的独特气味。 「早。」 她听到稳重老妇般的嗓音,是阿爹的声音。 (对了,我回家了。) 这是猫猫到外廷当差以来第一次返家。原本来说,贴身侍女没有所谓的休假,因为即使主人工作休息,日子还是要过,所以是理所当然的。而且假若壬氏还有其他侍女就另当别论,但他的生活环境较为特殊,没办法多请侍女。 (真佩服那位侍女能一个人撑到现在。) 猫猫很钦佩初入老境的侍女水莲,这次之所以能休假,也是因为获得了她的许可。只是,相对得,平时都被她使唤来使唤去就是了。 猫猫爬出床铺后,坐到简陋的椅子上。阿爹端来了热过的洲,她喝了点装在破碗里的粥。虽然不咸,但阿爹加了各种香草,因此具有很强烈的风味。她加了点儿醋调整味道。 「去把脸洗一洗。」 「吃了就去。」 猫猫用汤匙把粥拌匀时,阿爹开始准备调药。 「今天有什么打算?」 对于阿爹的问题,猫猫偏著头回答:「没什么打算。」 「假若没什么事要做,可以帮我跑一趟绿青馆吗?」 「……好啊。」 猫猫如此说完后,替粥又加了一匙醋。 阿爹经营的药铺位于绿青馆内,但阿爹所说的「跑一趟绿青馆」指的不是这事。 猫猫熟门熟路地跟青楼前的男佣打过招呼,然后往里头走。她穿过华美的挑高玄关,走在通往厢房的游廊上。 中庭整理得有如达官显贵的宅邸,夜间各处会以灯笼照明。庭园经过悉心照料,有时一些客人下午来此挑选娼妓时,甚至会在这里喝茶。 再继续穿过这里,会来到一处有些冷清的厢房,此处平素是不会有客人上门的。一进去,就会闻到病人特有的气味。 「早。」 一名女子披头散发地躺著睡觉。是个有如丑陋骷髅的女子。 「我带药来了。」 「……」 女子一语不发,甚至让人觉得也许早就忘了怎么说话。过去她无故嫌弃猫猫,总是赶她走,这几年连这气力也没了。 猫猫喂虚软躺著的娼妓吞下带来的药粉,阿爹都用这个代替水银或砒霜。这种药粉毒性较少,而且很有效,但现在连安慰效果都没有。 即使如此,除了如此喂药之外,也不知道还有什么治疗法了。 年近四十,没有鼻子的女子,昔日曾让人捧上了天。 绿青馆是声望高到有能力挑客人的店家,但也曾有一段时期摆不了高姿态。 猫猫出生后的几年,绿青馆曾经挂著不光彩的招牌。 此名娼妓就是在那段时期接客时,不幸染上了梅毒。 在初期阶段给予这种药,早可痊愈了,然而如今女子的身躯已变得令人不忍卒睹。不只是外观,身体内部也受到病魔侵蚀,记忆也被撕扯得破碎不堪。 时机太差。 罗门造访青楼之时,这名娼妓的病情正好进入了潜伏期。 当时假若老实说出病况,想必不至于恶化至此。 然而所有人都不可能平白无故信任一个突然出现的前宦官男子。 不接客就没皈吃,这是青楼的惯例。 数年后,她的身体再次开始起疹子,然后肿瘤眨眼间就扩散到了全身各处。 就这样,女子被关进房间里,放在客人目光接触不到的地方。 虽然这么做是递酸,但已经算是相当宽宏大量了。 做不了生意的娼妓,原本是会被撵出去的。没被扔进满是白粉与眉黛膏的骯脏水沟就算不错了。 猫猫从盆子里拿出布巾,擦拭娼妓躺卧著的身体。 由于平常房间门窗是紧闭著的,味道闷著散不出去。 (也稍徵焚点香好了。) 猫猫有某位贵人赠与的香,香味高雅,赠送者也说喜欢这种香味,但是会妨碍到调药,所以她平常不碰。有很多药是不能混入其他气味的。 只有本人到来时,猫猫才会略为焚烧点。她稍微借用一些。 焚烧了带有微甜芬芳的香后,娼妓枯乾的表情浮现出一丝微笑。 猫猫听见沙哑嗓音唱出的童谣。 娼妓回到童年的心智,是否忆起了怀念的景色? 猫猫将香炉放到房间角落,以免娼妓不慎弄倒它。这时,她听见外头传来啪哒啪哒的脚步声。 「怎么了?」 一名见习娼妓跑了进来,记得她应该是在梅梅那儿做事。 「呃呃,是小姐叫我来的。小姐说假如你在这里,劝你最好别回去,因为有个戴奇怪眼镜的人在。」 「这样啊。」 小丫头不愿进入有病人在的这个房间,只在入口候命。大概是觉得少了鼻子的女子很吓人吧。 猫猫知道戴眼镜的人是谁,他是绿青馆的客官,也是常客,但猫猫不想碰到他。「只要待在这儿,那个客 人是不会过来的。老鸨不会让客人看见藏起来的东西。 「知进了,可以回去了。」 猫猫只说了这句话,然没呼地吐出一口气。 少了鼻子的女人不再唱童谣,拿出了用小石头染色做成的扁弹珠。她将弹珠一颗颗排好,像在整理失去的记忆片段。 (傻女人……) 猫猫站起来,到房间角落抱著膝盖坐下。 过了一会儿,梅梅来告诉她客人回去了。梅梅不像方才那个小丫头,而是习以为常地走进房间。 「辛苦了——」 猫猫放下圆形坐垫,梅梅坐到上头,然后笑容可掬地看了看病人。病人毫无反应,不知不觉间已经睡著了。 「猫猫,他又在提那件事了。」 猫猫知道她说的是哪件事,光想都起一身鸡皮疙瘩。 「那个大叔真是学不乖耶,真佩服小姐能听得下去。」 「只要看开点,其实是个不错的客人哟。婆婆看他付钱付得爽快,也都没说什么了。」 「是啊,她叫我当娼妓八成就是为了这个。」 这数年来,老鸨一直想让猫猫当娼妓,就是为了刚才上门的客人。假如猫猫没受到壬氏雇用,恐怕现在早已被卖给那个客人了。 「想都不愿去想。」 看到猫猫歪扭的脸孔,梅梅呼地吐出一口气。 「让别人来看,这可是求之不得的好缘分哟。」 「啊?」 「好啦,别摆出这种脸来。」 娼妓所谓的好缘分,跟别人有些落差。 「你知道一个娼妓有多难找到如意郎君吗?」 「换作是嬷嬷,会凭银两的重量把那种想法一脚踹开的。」 「那是在积攒前往极乐世界的船费,没办法啦。」 梅梅一边开怀大笑,一边用手指梳理病人的头发,塞到耳后。 「再过不久,她似乎打算将我们之中的一个卖出去,因为年纪也不小了。」 梅梅虽然还不到三十,但以娼妓而言已是该退休的年龄了。老鸨必定是想趁她们人老珠黄前卖出去。 猫猫沉默地看著梅梅的侧脸,她那依然美丽的容颜,感觉彷佛带有极其复杂的感情,但猫猫不愿去深思。猫猫至今仍然不懂那种感情,假如有所谓恋慕的感情,那她必定是留在生下猫猫的女子胎内了。 「不如自立门户怎样?」 「哈哈!我可不想被老太婆盯上。」 钱应该存得够多了,之所以不离开青楼,想必是因为下定不了决心。 「这份行当,我再做一阵子吧。」 说完,梅梅笑了。 ………………………………………………………………………………… 壬氏一脸憔悴地替文书盖印,看来是昨天发生的事把他搞得有点累。 没想到相约见面的店,竟然在提供有如烟花巷衍伸出来的接客服务,壬氏叹了口气。他又不是去买笑的。 壬氏之所以微服私行,是为了一件不便公开的事。然而他们却找猫猫帮忙,甚至还让她与自己同行到半路,就连他也没想到会这样。 如此提议的,是在壬氏身边默默收拾文书的随从。 他长年侍奉壬氏,也因此常常会策划某些事。他似乎是为了壬氏著想,但同时也有些部分让壬氏觉得奇怪。 「高顺,你是不是在盘算些什么?」 听壬氏这么说,高顺摇头表示不敢。 「先别创这了,总管觉得如何?踏街怎么样?」 「哦,这个嘛……」 壬氏不知该说些什么感想才好,总之先喝口茶含混带过。看来高顺的确在莫名地关心自己。 为了改变话题,壬氏思考有没有其他可聊的。 「对了,那姑娘的养父,从前似乎是宦官兼医官。」 「您是指小猫吗?若是受过前医官的培植,会有那般知识就能理解了,不过还身兼宦官啊……」 「对,就是宦官。」 坦白讲,后宫医官的水准并不太高。能够成为医官的优秀人物,没有必要特地去势进入后宫,一般都是有著某些问题的医官才会被送进后宫。 「宦官当中有过那般优秀的医官吗?」 「就是这点让我觉得不可思议。」 高顺摸摸下颚,沉吟半晌,只要讲了这些,这个细心的男子就会帮忙去调查了。 这时,铃铛叮铃地响了起来。 壬氏的书房做了机关,有人来访时细微振动会让铃铛响起。立刻让他知道。 高顺停下手边工作站到门口前,等待访客的来临。 今天戴眼镜的怪人又来到了壬氏的书房,也不做什么。只是躺在罗汉床上,小口小口地喝著果子露。 「前日多谢总管关照,哎呀哎呀,事情变得挺有意思的。」 罗汉摸摸下颚,把细眼眯得更细。 「看来三兄弟当中,最有能力的果然是小儿子。」 壬氏一边翻动文书一边说,这事军师阁下早已了然于心。那件事之后,三兄弟乍看之下像是言归于好,其实不尽然。至今遭到冷落的么弟开始崭露头角,大家都认为今后很可能由他来制作献给王宫的艺品。他所制作的纤细工艺,就连壬氏来看都觉得精美无比。 壬氏不太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但那个药师姑娘一定是知道而故意不说吧。 「使用那种艺品当成祭具,看起来会相当美观。」 「是啊。」 罗汉这个男子讨人厌的地方,就在他讲话总是意有所指,像壬氏这种立场的男子,本来与祭器等事物应该是扯不上关系的。 「那位工匠最后制作的艺品也很令人赞叹,虽然不过是个金属零件,却制作得足以充当祭器。」 「我才在奇怪军师阁下怎么会提起那位工匠的事,原来……」 「没什么,遭到埋没的才能没人发掘,岂不是可惜了?」 罗汉这个男人虽然形迹可疑,但只有这句话的确具有说服力。即使其中别有含意,罗汉只有识人的眼光是货真价实的。他可以说就是凭著他的指挥若定,升上了如今的地位。好比现在虽然看起来像在偷懒,但壬氏认为由他所挖掘出的人才,现在想必正在处理他的公务,万事亨通。 就某种意味来说还真让人羡慕。 「这跟谁为兄,谁为弟无关,只要有该晋升的才华就该提拔」 罗汉讲得理所当然,从这方面来说,他在某种意味上算是个可靠的人物,但棘手的地方更多。 壬氏把文书整理好交给文官后,命其从房间退下。 「话说回来,还请军师大人把上次的话讲完。」 壬氏指的是之前听到的娼妓之事。难道罗汉在这件事还打算装傻? 罗汉以手贴著脸颊,笑嘻嘻的。 「那种事还是问局内人比较快。」 罗汉如此说完后站了起来,随从官员呼了口气,好像是高兴他总算愿意回去了。 「哎呀,时间不早了,待太久会被部下骂的。」 罗汉收拾起果子露,把另外准备的一个酒壶放到了壬氏桌上。 「就送给总管房闻的宫女喝吧,不会太甜,后顺口的。」 中年武官挥挥手说: 「那么,明日再见。」 说完,就扬长而去了。 九话 罗汉 昨夜,猫猫做了个怪梦。 是昔日的梦……不,是昔日可能发生过的梦。 她不可能记得,也不知道是否真有其事。 (可能是因为照顾了那个女人吧,让我想起旧日的事物。) 一名成年女子从上方俯视著猫猫,披头散发,脸颊消瘦,用炯炯有神的饥渴目光瞪著猫猫。化的妆都掉了,胭脂画到了嘴唇外。 女子伸出手,猫猫的左手被她抓住。那手像枫叶一样,可以看到小不隆咚的凹痕。 女子右手握著刀,抓住猫猫那手的左手缠著好几层又红又湿的布条。布条轻轻飘动,隐约有股铁锈味。 猫叫般的声音从声带漏出,她明白到那是自己的哭声。 左手被按在棉被上,女子高高举起右手。歪扭的嘴唇在颤抖,红肿的双眼堆著泪水。 (傻女人。) 女子就这样把小刀挥砍下来。 「哎呀哎呀,你困了吗?要再晚一点才能睡觉哟。」 水莲对打呵欠的猫猫如此说。 用词遣句虽然客气,但这位老嬷子其实挺不好惹的,因此猫猫端正姿势,将银制食器充分磨亮。休假完第二天就精神涣散完全是自己的错,不能拿时间已经到了傍晚当成松懈的藉口。 「小女子不困。」 都是因为作了那个有点奇怪的梦害的,猫猫以为只要照常做事,很快就会忘了,没想到莫名地萦绕脑海。猫猫脸上浮现起苦笑,觉得这样很不像自己。 猫猫将盘子叮叮当当地叠起放回架子上时,听见了喀喀的脚步声。房里已经点燃了蜜蜡蜡烛,主人回府的时间到了。 壬氏走过起居室,一路来到厨房。水莲正将菜肴盛进猫猫擦得乾净的盘子里。 「这是怪人送的伴手礼,你跟水莲喝吧。」 壬氏把酒壶放在桌上。怪人指的大概是这阵子老逗弄壬氏的讨厌官员吧。 猫猫打开瓶栓,就闻到酸酸甜甜的柑橘香,可能是果子露。 「是怪人送的啊。」 猫猫用不带半点感情的声音回应。 壬氏进入起居室后躺在罗汉床上,猫猫替火盆添点木炭。 高顺看见木炭快要见底,离开了房间。大概是要去拿更多木炭吧,不愧是做事勤奋的男子。 壬氏动作粗鲁地一边抓头一边看著猫猫。 「你跟绿青馆的常客很熟吗?」 突然被问到这种问题,让猫猫大惑不解。 「若是行事招摇的客人。」 「有哪些常客?」 「小女子必须守密。」 冷淡的答案让壬氏皱起眉头。 他似乎发现是问问题的方式不对,于是换了另一种说法。 「……那么,如何才能降低娼妓的身价?」 他用莫名郑重的语气开口。 「总管问了让人不愉快的事。」 猫猫轻叹了一口气。 「方法多得很,特别是高级娼妓。」 最高级的娼妓一个月只需要做几次事,工作不多。当红名妓并不会常常接客,反而是暗娼等三餐无以为继之人才需要每日接客。 越是地位崇高的娼妓,越是不喜欢拋头露面。露面次数少,那些寻芳客会兀自提升她们的身价。 她们学习诗词歌舞,以才艺接客。 在绿青馆,还在当见习娼妓时就会接受全套教习,其中会分成容貌姣好而有前途之人,以及其余之人。 后者初次露面之后立刻会开始接客,不是卖艺而是卖身。 有前途的女子会从奉茶开始,长于掌握客人心理的话术之人以及聪明灵慧之人,身价会不断上涨。接著店里会故意减少当红名妓的露面次数,就完成了光喝茶就要花掉一年银两的花中之魁。 因此,也有一些娼妓在赎身之前从未让客人碰过。只能说这就是男人的浪漫,任谁都希望能由自己第一个折花。 「没人碰过的花才有价值。」 猫猫焚烧具有镇静效果的香。最近这阵子都是为了疲劳的壬氏焚香,不过今日对猫猫似乎也有帮助。 「一旦折下,身价就减半了。更进一步来说……」 猫猫轻呼一口气,吸进了镇静香。 「若能让她怀孕,更将是毫无身价可言。」 猫猫自认为讲得不带感情。 她觉得真是作了个恶梦。 ………………………………………………………………………………………………………. 壬氏心想「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深深呼出一口气,同时在文书上盖印。 昨晚药师姑娘莫名感慨的话语让他难以忘怀,而巧的是想必知道答案的人来了。 「打扰了。」 伴随著叩门声,笑得邪门的狐狸般人物,一如昨日所说的现身了。 而且还设想得周到,让部下把附有柔软坐垫的罗汉床搬了过来。 这人到底打算赖在这里多久?壬氏的脸差点没抽搐起来。 「继续聊昨日的话题吧?」 罗汉拿带来的酒壶替自己斟果子露。 他连茶点都带来了,把飘散酥香的烘焙点心放在满是文书的桌上。可以不要把点心直接放在上面吗?高顺看到文书上的油渍,不禁以手扶额。 「军师似乎做出了挺恶毒的事,是吧。」 壬氏一边替文书盖印一边说。虽然文书上写什么完全没看进去,不过既然身后待命的高顺什么也没说,应该没有问题。 从猫猫的回答,大致可以猜出这个奸诈狡猾的狂人做了什么。 而且,另一个令人难以接受的臆测在脑海中浮现。 他不是无法理解,而且也说得通,在几个点上也让人茅塞顿开。此人为何拿绿青馆的赎身一事找自己争论? 为何要提起以前老相好的事? 然而,他不想接受这件事。一旦接受,问题想必会变得更复杂。 「说成恶毒未免太失礼了,一个扒手没资格这样说我。」 罗汉醚起单片眼镜下的眼睛,笑了起来。 「我好不容易才说服老鸨,可是花了十年以上啊。你应该设身处地想想被人横刀夺爱是什么心情。」 罗汉倾杯喝下果子露,杯里漂著碎冰,发出锵啷一声。 「你要我把油豆腐还来?」 壬氏以「油豆腐」形容的,是个不爱理人的娇小姑娘。 「非也,要多少钱我都出,我可不想重蹈覆辙。」 「若是我说不呢?」 「总管若是拒绝,我也无话可说。天底下能违逆殿下的人,比一只手的手指更少。」 罗汉用一种步步斩断对方退路的方式说话,让壬氏感到极其坐立难安。 这个男人知道壬氏是什么人,所以才会这么说。 因为他的说法,基本上还算合情合理。 罗汉摘下单片眼镜,用手巾擦擦,确定模糊的地方擦乾净后,再戴回左眼上。他直到方才都是戴在右边,由此可见眼镜只是戴好看的,不愧是个怪人。 「只是,问题在于小女是怎么想的。」 罗汉强调「小女」二字。 唉,真讨厌。换而言之就是这么回事了。 这是壬氏不愿接受的事实。 罗汉是猫猫的亲生父亲。 壬氏盖印的手完全停止下来。 「可否请总管转告她,我总有一天会去见她?」 罗汉舔舔沾满酥油的手指后,就离开了书房。 罗汉床放著没带走,大概是表示还会再来吧。 壬氏与高顺并没有事先说好,却同时低下头去,叹了一大口气。 「有个官员说下次想见你。」 壬氏一回到住处,由于也不好隐瞒不说,于是老实地告诉了猫猫。 「是哪位大人?」 猫猫在面无表情的脸孔底下似乎隐藏了某种急躁,但口气一如平素地冷静。 「哦,此人叫罗汉……」 壬氏还来不及把话请完,猫猫的表情变了。 壬氏不由得睁大双眼,后退了半步。 至今壬氏在她的眼里,就像金龟子,乾蚯蚓,污泥,草芥,蛞蝓或是压扁的青蛙,总之遭受过她的各种侮蔑眼光,但他现在才发现那些眼光都还算太温和了。 这实在并非笔墨或口舌所能形容。 就算是壬氏,被她用这种眼光一瞧,恐怕也会了无生趣。 如同击溃内心的根基,灌入煮滚的铁浆,使其灰飞烟灭一般。 猫猫露出的是这种表情。 光是这样,就让壬氏彷佛知道了那个男人在女儿心目中是何种存在。 「……我会设法回绝。」 「谢总管。」 壬氏茫然若失,只能挤出这句话来。 他甚至惊讶于自己的心脏没有停止跳动。 猫猫变回原本不爱理人的神情后,就回去做自己的差事了。 十话 翠苓 (果然被发现了。) 关于日前壬氏提及的人物,猫猫早有此预感了。猫猫之所以避著不想去军府,也是因为与那人物有关。 猫猫呼地吐出了一大口气,呼气泛白证明了天气仍然寒冷,春天的脚步还很远。 房间里没有任何人,壬氏一早就跟高顺出去了。猫猫侍奉他差不多两个月,发现壬氏似乎有定期的差事,频率大约是每半个月一次。他会在前一天慢慢入浴,焚过香之后才动身。 在这段时间内,猫猫会把地板好好擦亮,今日一样是拿抹布把地板擦得叽叽作响。虽然,手会冻僵,可是因为水莲会委婉但一丝不苟地监督,所以想偷懒也偷不成。 把半栋楼房的地板擦乾净后,水莲这才给了合格,问猫猫要不要喝杯茶。 猫猫与水莲在厨房圆桌旁摆下两把椅子,享用热茶。虽说是泡到无味的茶叶,但用的是顶级的茶,因此还留有芬芳的香气,猫猫一边享受芳香与回甘,一边大嚼芝麻球。 (好想来点咸的喔。) 她自然不能要求这么多,人家是认为年轻姑娘都喜欢吃甜的,才会这样为她准备。猫猫一边看著一边想「要吃得高兴点才行」时,发现水莲津津有味地吃著香脆的薄烧煎饼。 「……」 「这个咸度恰到好处,会上瘾呢。」 不愧是壬氏的老嬷子。猫猫一面这么想一面把手伸向煎饼盘子,但就连最后一片都被水一莲抢去了。 嗯,她一定是故意这么做的。真是位不好对付的侍女。 在开茶会时,猫猫总是只负责听,而在跟水莲喝茶时也一样。水莲的话题不像烟花巷或后宫女子她们爱聊八卦,顶多就是聊起这里的主子,讲个三言两语罢了。 「今日要吃斋,所以你也不能碰鱼啊肉的哟。」 「是。」 猫猫不会不知趣地问为何要做类似祓濯的事,然而这位名唤水莲的侍女,就是会语带暗示地说话。 (宦官也能主持祭祀吗?) 讲到进行祓濯之事,就会想到主持祭祀的人物。假若是出身高贵之人,即使受任主持一两场祭祀也不奇怪。 对于壬氏,猫猫有几个地方不明白。例如像他那样出身高贵之人,为何会跑来当宦官?然而想想他成为宦官的时期,倒也不是不能理解。 人称女皇的前代皇太后,是一位不让须眉的女中豪杰。先帝即使人称愚钝,却没有乱了国政,据说就是因为有她在。然而另一方面,她也时常凭恃著权力行事。 例如因为欣赏曾是优秀医官的阿爹,而不容分说地逼他成为宦官。 假如说壬氏也是出于同个理由被迫成为宦官,她可以理解。 「还有,下午可以麻烦你跑个腿吗?我想请你跑一趟尚药局抓药——」 「遵命!」 水莲话都还没说完,猫猫已经精神百倍地回了话。 「要是平素都能这么有精神就好了。」 水莲好像觉得傻眼,吃了剩下的煎饼。 尚药局位于外廷偏东的位置,之所以靠近军府,可能是因为伤患多吧。 猫猫想起了日前壬氏说过的话,但她对这儿的尚药局抱持著强烈兴趣。她之前看过药方,知道这儿的医官很优秀;后宫的尚药局由于是让庸医管理,所以好东西都糟蹋了。猫猫对于这边是如何活用药材的很感兴趣。 「小女子是来抓药的。」 说完,猫猫将水莲交给她的牌子拿给对方看。瘦脸医官看过牌子后,叫猫猫坐下,就走去内室了。 猫猫坐到椅子上后吸了一大口气,这里充满了让苦味在口中扩散的气味。她看看医官方才坐著的桌子,上面放著研钵,里面有磨碎的药草。 猫猫心痒难耐,但勉强压抑忍耐著。假如可以,她好想在这尚药局里东翻西找,细细浏览隔壁房间里的药柜。 (不行,不可以,给我忍住。) 就在猫猫虽然一边劝说自己,身体却又自然而然慢慢往隔壁房间移动时…… 「你在做什么?」 女子冷漠的嗓音传来。猫猫心头一惊,回头一看,在她背后站著一位一脸傻眼的女官。猫猫见过这位高个子的女官。 猫猫发现自己停顿在一个极其怪异的动作,于是慢慢将身体拉回普通的姿势。 「小女子只是在等药罢了。」 「……」 女官似乎有话想说,然而猫猫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坐回椅子上。正好就在这时,医官拿著药回来了。 「哦!翠苓,你来啦?」 医官用十分亲昵的口气说。唤作翠苓的女官似乎并不喜欢这种口吻,皱起了眉头。 「小女子是来拿哨站的常备药的。」 既然说是哨站,可能是军府那边来的。这让猫猫想起,以前她曾在军府附近见过这名女子。当时她觉得这名女子似乎无故排斥自己,而看到刚才的反应,猫猫知道那不是自己多心了。女子用一种嫌碍事的神情看著猫猫。 这下猫猫知道日前她身上何以会散发出药草味了。 「已经准备好了,还需要其他东西吗?」 「没有了,那么恕小女子告退。」 相较于态度莫名亲昵的医官,翠苓态度冷淡地回去了。医官有些失落地看著她的背影。 (是这么回事啊。) 真是好懂。猫猫边想边看著沮丧的医官。医官一注意到猫猫的视线,立刻板起面孔,拿出了她要的药。 「是在军府执事的女官吗?」 没什么特别意思,猫猫只是有点好奇就问了。 「是啊,本来是不用当什么女官的……」 猫猫偏著头凑过去一看,医官露出猛一回神的表情摇了摇头。 「没什么,别说这些了,药拿去!」 医官把布包塞给猫猫,就挥了挥手赶人。 看来是医官说溜嘴讲错话了,但猫猫听不太懂。 (不用当什么女官吗?) 猫猫认为没必要深究这句别有含意的话,打开了拿到的布包,里面放了某种粉状物。 猫猫的坏习惯就是看到不明物体就往嘴里放,没办法。 「是薯粉吗?」 猫猫偏著头回房间去了。 「有没有其他事要去尚药局办?」 猫猫随口问了一下水莲,但老练的侍女说: 「不可以偷懒哟。」 她委婉但坚决地否决了。 (我没要偷懒啊。) 只是想再闻一下那股药味罢了——猫猫想。 「还有……」 水莲擦擦做完洗刷工作的手。 「你好像把一些奇怪的草偷偷放在这里的仓库,这是不可以的喔。」 还不忘警告猫猫一句。 猫猫一边脸颊抽搐,一边拧乾抹布擦地板。或许该说姜是老的辣吧,她比翡翠宫的侍女长难对付得多了。 「假如嫌房间小,不如向壬总管请求看看如何?这里有很多房间空著,只要拜托一下,说不定会准你用哟。」 水莲用莫名开朗的语气说。 (是这样吗?) 以前猫猫说过想借用马厩,是对方拒绝的。 「不了,小女子怎可将贵人的居所当成药柜。」 听猫猫坚决地说,「哎呀哎呀。」水莲用手掌遮住了嘴。 「小猫看起来大而化之,没想到对这种事区分得还蛮清楚的呢。」 初入老境的位女坐到椅子上,感慨良深地说。 「小女子出身卑徵,现在能在这里都已经是段奇缘了。」 「说得是,不过……」 水莲目光飘远,望著不时仍在飘雪的窗外。 「即使是出生高贵,我希望你不要从一开始就将对方当成异己。毕竟世事无定,难以预料啊,只用身分区隔一切就太可惜了。」 「这样啊。」 「是呀,就是这样。」 水莲如此说完笑笑后,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然后她拿了个沙沙作响的大笼子过来,里面塞满了垃圾。 「来,该干活了,小猫,帮我把这拿去扔了好吗?」 水莲笑得温柔婉约,但笼子比半个猫猫还高,而且沉甸甸的富有重量感。 在壬氏的楼房,垃圾不能随便找个下人下女去丢。因为有人会翻垃圾,多的是想从中获得战利品的好事家。 「去垃圾场会经过尚药局前面,只是从前面经过的话没关系哟。」 (那岂不是活生生折腾死我?) 猫猫一边脸颊抽搐,一边背起笼子,差点站不稳。 到底累积了多少垃圾?猫猫看著肩上留下的清晰背带痕迹,如此心想。她在外廷东侧的垃圾场将笼子交给下人,拉了拉衣襟。 就这样,某位贵人的垃圾没被任何人挖掘一番,平安化成了灰烬。不知道那位大人不必要地迷惑了多少旁人,真是可悲可叹。 猫猫原本心想「既然差事办完了就回去吧」,但无意间一样东西映入了她的眼帘。 (那是!) 在离垃圾场有点距离的地方,可以听见马嘶声,所以或许是马厩,在那里自然生长著难以称为杂草的东西。 猫猫东张西望确认四下无人后,朝著目标往前跑去。那乍看之下只是枯草。 猫猫闻闻枯叶的味道,然后挖起根部,下面长出了根茎,附著小巧但像是薯类的部分。 根茎类蔬菜可以拿来当成佐料,并不是什么罕见的植物。只是竟然会就这样跟杂草长在一起,让她觉得很不可思议。 (因为在马厩后面,所以泥土很营养?) 但是照常理想,她不觉得它会生长在这种地方。 猫猫环顾四周。 附近有个矮丘,上头似乎长满了许多类似草本的植物。 猫猫放下笼子冲上矮丘。 矮丘上有块将泥土耕耘得柔软肥沃的田地,长在里头的不能说是蔬菜,尽是些气味强烈的花草。虽然由于季节的关系而缺乏色彩,但丰富的种类已足以让猫猫两眼发亮。 猫猫开心地一个个确认是何种药草,这时一阵踩踏泥土的沙沙声靠近。 「……你在做什么?」 背后传来傻眼的声音。趴在地上的猫猫回头一看,高个子的女官就站在那儿。她手持镰刀,另一只手提著小篮子。她就是日前那个被唤作翠苓的女官。 (糟糕。) 这样子猫猫怎么看都是个可疑人物。要是她右手一挥镰刀砍过来就惨了,猫猫决定辩解一下。 「请放心,我什么都还没摘。」 「我可以认定你正要摘吗?」 她的反应相当冷静。镰刀没有砍过来,而是跟篮子一起放到了地上。 「身为农民,看到好田地总是会想看看。」 「哪里的宫中会有农民啊。」 猫猫觉得说得有理,但既然有田地,有农民应该也不奇怪才是。 听到猫猫牛头不对马嘴的回答,翠苓大叹一口气。 「我并不打算责怪你,毕竟这里不是官方用地。不过医官基本上也知道这个地方,所以你还是少来为妙。」 翠苓一边这么说,一边拔掉小小的杂草。 「姑娘负责照料这块地吗?」 「不一定吧,人家只是让我种我喜欢的东西罢了。」 猫猫觉得她讲话有气无力。猫猫自己的个性也算不上活力充沛,而这名女子似乎跟自己属于同一类人。只不过她似乎还具备了一点社交性格,能够夹杂在其他女官之中找猫猫的毛病。 「姑娘栽种了什么?」 「……」 翠苓一声不吭地看著猫编,只看了一眼,随即将视线转回地上。 「返魂药。」 翠苓轻声说出的名词让猫猫兴奋地喘著大气,她忍不住想抓住对方问个明白,但用上仅有的理性控制住自己。 看到猫猫这种反应,翠苓说了残酷的一句话: 「说笑罢了。」 「……」 大概猫猫的失望表情摆得太明显了,女官脸上浮现出有气无力的笑意。 「听说你是药师。」 猫猫一边心想「她是从哪里听说的?」一边点了个头。翠苓再次变得面无表情,然后拔掉了枯叶。她留下粗壮的根,用镰刀割下叶片的部分。 「不知道你有多少本事。」 猫猫觉得她讲话简直像在挑衅。 猫猫偏著头,只回答「不晓得」后,「这样吧。」翠苓站了起来。 「我每年都会在这里种牵牛花,不过要再过一阵子才会著手。」 如此说完,翠苓就采了些需要的药草,走下矮丘离去了。 (返魂药啊。) 假若真有此物,猫猫是真的想要得不得了。在历史上,至尊至贵之人都在寻求的这种灵药,有真正存在过吗?不,猫猫认为不能说没有,只是她摇摇头,觉得那或许不能称为「返魂药」。 猫猫漫不经心地望著田地,一下想著借用一点好了,一下又告诉自己不可以,持续了半晌的自问自答,结果拖延了回去的时间。 那天,猫猫受到水莲不动声色的严格对待,连天花板的柱子都擦了一遍。 十一话 偶然或必然 当猫猫一如平素地打扫外廷回廊时,有人拿一件怪事来找她商量。一个大块头神色有些一慌张地靠近,猫猫凝目一看,似乎是大型犬李白。「怎么了吗?」 猫猫放下抹布问道。 这个身为武官的男子,本来不会来到壬氏的书房。他既然来到猫猫面前,可见应该是有事找她。 「还问我怎么了,发生了一件麻烦的问题。」 「麻烦的问题吗?」 既然会特地跑来这里,想必他是伤透了脑筋。毕竟别看李白这样,他并不是闲著没事做。 「之前不是有间仓库起了小火灾吗?后来才知道有另一间仓库似乎也在同一天遭了小偷。」 李白一边用力抓著头一边说。 「怎么想都是趁著当时的骚动下的手。」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猫猫双臂抱胸。 「什么东西被偷了?」 「……」 李白陷入沉默,一边露出有些尴尬的神情,一边轻拍了几下猫猫的肩膀,看来这事必须避人耳目。猫猫在他的催促下,离开回廊走向庭院。到了略为受到树木遮掩的地方,李白蹲「去,用食指抵著嘴开始讲起。 「祭器不见了。」 「祭器?」 猫猫没想到会是这么奇怪的东西失窃。 「好像有几件不见了,但详细情形不是很清楚。」 李白暧昧地偏著头说道。 「管理得这么么马虎?」 「不是,其实本来不是这样的,是那里负责管事的人正好不在。长年深入从事这方面事务的高官又在去年死去,其的很伤脑筋。」 也许是人事方面的纠纷让高层起了变化。 「那么问之前的管理人不就行了?」 「问题是前任管理人目前还不能回到工作岗位,所以才伤脑筋。他不久之前食物中毒,到现在还没清醒过来。」 李白说著「真不知如何是好」并大叹一口气。 (食物中毒?) 猫猫唤醒记忆,想想那场小火灾之后没多久,好像就发生了某件事。 某件几乎与小火灾发生在同一时期的案子—— 「大人说的该不会是一位爱吃珍馐的官吏吧?」 听猫猫这么问,李白睁大了双眼。 「你怎么知道的?」 「因为一些原因。」 小火灾,窃盗与管理人不在岗位,这些都是偶然发生的吗? 要说是偶然或许是偶然,但总觉得教人纳闷。而且李白还提到了一件令人在意的事。 「您说去年过世的高官,是什么样的一位大人?」 李白用食指按著额头呻吟了起来。 「叫什么名字来著?只记得是个耿直出了名的大叔,呃,呃——想不起来叫什么名字耶,倒是记得他喜欢吃甜食什么的。」 「该不会是浩然大人吧?」 猫猫也勉强唤醒记忆,想起了去年壬氏告诉过她的人名。那是一位嗜甜的耿直男性高官,死于盐分摄取过多。 「啊,就是他!咦,你怎么会知道啊?」 「因为一些原因。」 李白会惊讶也是无可厚非,猫猫也没乐天到会认为这一切全是偶然。 每件事乍看之下都是意外,然而如同鱼脍那件事,这些不见得都是意外。 能不能将这一切想成为了一个共通目的,而故意引发的事件? 猫猫看著李白。 「那么李大人找小女子有何事?」 「对了,进入正题!」 李白翻翻找找,从怀里掏出了某件东西。一看,是之前猫猫在起火仓库捡到的象牙菸管。她将菸管洗乾净,重新做好之后交给了李白保管。记得他说过会找机会帮猫猫还给仓库看守…… 「不是,对方退还给我了,说他不想要。」 听说仓库看守必须承担小火灾的责任,因而遭到解雇。猫猫以为菸管是昂贵物品,结果好像是人家送他的,还真慷慨。 「好像说是某个女官送他的,但你不觉得很奇怪吗?干么特地思种东西送给仓库看守?」 「有些人是会这么做。」 假若是娼妓,收到讨厌客人赠送的礼物会早早变卖,或是转送他人。 不过,也可以换个想法。 「如果拿到这么贵重的物品,应该会想立刻用用看吧。」 不能说所有人都是如此,不过这种个性的人相当多。而假如对方就是针对这一点—— 然后趁著人群聚集到发生小火灾的仓库,警备变得松散时溜进去…… 关于这点,李白似乎也已经想到,在猫猫提问之前先说了出来: 「很遗憾,看守表示那里很暗,没看清楚送他这个的女官长什么样子。」 一个女官摸黑走来走去也实在奇怪,就算身在外廷,也不该一个人悠悠哉哉地乱晃。 可能是出于好意吧,听说仓库看守一路送她到城外,对方为了道谢才送他这个。而且因为天气还很冷,女官包著围巾,遮住了脸部附近。 「不过看守说对方以女子而言身高较高,而且似乎有股药味。」 「药味?」 「从身高判断,我知道不是你,但总觉得有点在意。你知道些什么吗?」 李白这个男人虽然是个大块头,但直觉很准。 (不能说完全不知道。) 也许现在应该坦白说出来,但同时,猫猫想起了阿爹的口头禅——不可以用臆测的方式论事。 猫猫考虑了半天,最后说出了折衷意见: 「除了大人方才提到的事故或事件,是否还有其他神秘难解的状况?」 「问我我也不知道啊,很多事还是你现在告诉我,我才发现的哩。」 李白虽这么说,但仍双臂抱胸沉吟起来。 「假如我去调查这点,会查出些什么吗?」 「或许会,或许不会。」 「到底会不会啊?」 李日一脸傻眼地看著她。 猫猫蹲下去,捡起一根棍子在地面上画圈圈。 「同时发生两种偶然是常有的事。」 她再画一个圈,让圈圈有一半互相重叠。 「同时发生三种偶然也不是不可能。」 她再画一个圈圈重叠上去。 「但多种偶然同时发生时,您不觉得那就是必然了吗?」 猫猫把三个圈圈重叠的地方涂满给李白看。 「假如一名神似那个女官的人出现在这必然之处,大人觉得如何?」 「原来如此。」 李白捶了一下掌心。 以猫猫来说,即使这样使得那个名叫翠苓的女官有了嫌疑,也不关她的事。 「看不出来你这么聪明。」 李白一边豪迈地笑著,一边拍打猫猫的肩膀。 「李大人就跟看起来一样力气大,所以手劲请轻一点。」 猫猫半睁著眼瞪著李白,忽然觉得脖子上有股毛骨悚然的凉意。她不解地回头一看,发一现有个人瞪著他们,目光比猫猫还凶。 「你们好像很开心啊。」 嗓音明明宛转动听,却有种莫名的黏腻感。李白看到说话的人,吓得身体往后仰。 「……并没有很开心啊。」 壬氏把半个身体藏在树后,目不转睛地盯著他们瞧。高顺在他背后,用一如平素的傻眼神情皱著眉头。 笨狗匆匆忙忙地回去了,只剩猫猫跟不知怎地心情很坏的壬氏待在一块。她走进书房,不得已只好去泡茶。 「你跟那男的感情似乎很好啊。」 「有吗?」 猫猫用温热过的荃壶咕噜咕噜地倒茶。用陶器茶杯喝茶应该比较好喝,但壬氏使用的食器几乎都是银器。 猫猫至今仍搞不太懂这名男子的政治地位,他不只是出入后宫的宦官,也会像这样在外廷当差。 「那个男人是武官吗?」 「如总管所见。他似乎是有事想知道,所以来问小女子。」 李白所说的话,不能说跟壬氏豪无关系,因为跟浩然那件事也有所关连。 猫猫替茶附上茶点,端到了了桌上。 「可否准许小女子详细说来?」 壬氏一语不发地啜饮了茶。 简单扼要地讲完后,壬氏板著脸闭起了眼睛。 「想不到事情之间会有这种奇妙的关联。」 「是的。」 壬氏没碰茶点,高顺板著脸站在书房门口。 「那么,你认为其中有什么秘密?」 「这个小女子不知。」 猫猫坦率地说。 猫猫的见解是「不明白对方的企图」。每个事件都难以判断是罪案还是事故。只有一件事是肯定的,就是由于每件都不够确实,因此也不易被别人看穿。 「看起来也像是与其要确实完成其中一件,毋宁设下重重陷阱,只要其中几个成功即可。」 听了猫猫的见解,壬氏啜饮茶杯里的茶。茶杯似乎喝乾了,猫猫重新准备一杯茶。 「看来是这样。这么一来,有可能还有其他机关。」 「小女子无法断言就是了。」 如果有人告诉猫猫这一切只是重重巧合,她也只能回答「或许吧」。 「嗯——你不感兴趣?」 「感兴趣?」 这样问猫猫,她会不知该如何回答。 (我并不是抱著好玩心态爱管闲事。) 只不过是碰巧看到一些让她在意的事情罢了,况且真要说起来,太多人喜欢拿棘手问题来找她了。 猫猫她只想安安稳稳开药铺,在檐廊一边悠闲喝茶一边作药物实验。 「小女子不过是个下女,只会按照吩咐做事。」 「是吗?」 王氏一脸无趣地看著猫猫,用手指转动毛笔当消遣。他似乎对茶点没兴趣,把它推到桌边去了。猫猫觉得他的表情莫名地年轻。 「那么,这样如何?」 壬氏咧嘴一笑,把高顺叫了过来。他在高顺耳边呢喃几句后,高顺摆出了一副明显不情愿的表情。 「……壬总管。」 [就是这样了,有劳你去安排。」 高顺不甘不愿地点个头后,壬氏把手里转动把玩的毛笔沾满墨水,动作流丽地在纸上写字。 「日前我到贸易商那边巡视,听说进了件有趣的商品,名字是这么写的。」 他啪啦一声把纸拿给猫猫看,猫猫的眼睛亮了一下。 纸上写著「牛黄」。 「想要吗?」 「想要!」 一回神才发现,猫猫把脚摆到壬氏的公案上,逼近过去。 牛黄是一种药材,就是牛的胆结石。此物据说一千头牛当中只有一头可取得,被视为最高级的药材。 这东西在贫穷烟花巷的药铺难得一见,是令人望眼欲穿的珍品。 这个宦官是怎么回事?难道说他要把牛黄送给我?真的?不会是骗我的吧? 壬氏看到猫猫整个人逼近过来,身体有点后仰。猫猫被高顺拉了拉袖子,才终于发现自己做出了相当不庄重的行为。她慢慢爬下公案,拍拍衣裙将它弄整齐。 「……好像总算有干劲了啊。」 「真的会赐给小女子吗?」 猫猫双眉直竖注视著壬氏,壬氏则跟方才不同,露出了有些成熟的表情。猫猫觉得这种表情他常在后宫使用,是用来诱骗宫女的眼神。 「视办事成效而定。有什么消息我会逐一给你。」 壬氏把纸揉成一团扔进弃物篓后,脸上浮现出心荡汤神驰般的笑意。 猫猫对这种笑容毫无兴趣,不过只要这个男人会按照办事成效给她想要的恩赏就好。 「小女子领命,一切尽如壬总管心意。」 猫猫如此说完,就把茶杯与没碰过的茶点收拾下去。 十二话 中祀 猫猫按照吩咐,从翌日下午起都窝在书库里。这座书库保存的是公家文书,里面的霉味很重。 脸色苍白的文官拿了大量卷轴过来。此处似乎没有其他官员,给人一种标准的闲职感。 (偶尔要晒晒太阳,否则有害健康的。) 猫猫摊开以高级纸张作成的卷轴,上面一条条写出这数年来宫廷内发生的事故或案件。这并非机密文书,属于只要提出申请就能阅览的公家文书。 猫猫若有所思地读过这些项目。几乎都是常见的事故之类,但还是有几件事让她在意。 (例如食物中毒。) 这种问题一般以为大多发生在夏季,其实冬天也有,秋天也有人吃蕈类中毒。 猫猫拜托文官,请他拿更多卷轴过来。 闲著没事做的文官不嫌麻烦,反而好像很高兴有事可做。看来他并不是自愿在这种地方消磨时光,而且对猫猫调查的事也多少有点兴趣,频频偷瞄著她。 猫猫无视于文官的目光,翻阅著符合条件的书页。这是日前那个案子的资料。 (礼部?) 发生食物中毒的官员似乎是礼部人员告诉,上面写著类似的官职。猫猫不太精明的记忆告诉她,礼部应该是掌管教育或外交的官署。假如有认真准备女官考试,应该会记得更清楚。 「有哪里不清楚的吗?」 面有菜色的文官向猫猫搭话,看来是太闲了不知如何消遣。 「是,想请问这是何种官职?」 猫猫心想事到如今不用再为了无知感到羞耻,于是试著询问。这问题听起来一定很蠢。 「哦,这是掌管祭祀的官职。」 文官有点自豪地说。 「祭祀?」 这让猫猫想起来,之前说过那人是管理祭器的。 「是啊,需要我把详细解说的书籍拿过来吗?」 文官亲切地告诉猫猫,但猫猫没理会,脑袋开始咕噜咕噜地转动起来,她忍不住用力拍了一下眼前的长桌。 这声巨响把文官吓得整个人都僵住了。 「有没有纸笔之类的?」 「啊!有。」 猫猫一页页翻阅方才调查的案件帐簿,每件公务都分别列出了相关官署与时期。 偶然与偶然重叠就成了必然。 她将几个伪装成偶然的事故重叠在一起,寻找其中的共通之处。 「祭祀、祭器……」 祭祀仪式一年到头都会举行,不是什么稀奇事。大祭由皇族主持,小祭有时由村长等职位主祭;而会用到日前失窃祭器的,应该是中祀以上的祭典。 (中祀啊。) 这让猫猫想起来,壬氏也常常进行祓濯仪式。想知道祭祀的事,问那位宦官或许比较快。 「你对祭祀有兴趣吗?」 不只清闲,个性也挺善良的文官,拿了好大一份设计图过来。 「这是……」 上面绘有精细的祭场图画,中央有祭坛,上方有缣帛飘舞。放在下方的大锅状器具,可能是用来焚火的。 「很奇特的构造是不是?」 「是呀。」 以气氛来说很庄严,从天花板垂挂下来的鎌帛上似乎写著某些文字,也许每回举行祭祀都会增加内容。 (每次都要装上去应该很辛苦吧。) 猫猫就是会想到这种现实的问题。挂在这么高的位置,要架梯子都不容易吧。就在猫猫边看边想时—— 「毕竟它结构特殊,还特地在天花板上吊大柱子。然后每回都要放下来,补上祝文。」 「……大人知道的真多呢。」 猫猫盯著面有菜色的文官瞧。 「是啊,说来丢脸,我从前的职位比现在的重要多了。但我好像犯了点错,就被贬到这儿来了。」 他又补上一句:「我以前在礼部当差。」原来如此,难怪此人莫名喜欢找猫猫说话。 接著,文官讲出了一句令人在意的话: 「起初我担心强度不足,结果没有问题,让我放心了。」 「强度?」 猫猫偏著头,不知道他指什么。 「柱子不是会吊在天花板上吗?那柱子可是很大的一旦掉下来后果不堪设想啊。为了,保险起见,我针对强度问题提出了忠告,结果就被贬到这种地方来啦。」 「……」 猫猫瞪著设计图。假如柱子从天花板上掉下来,最有生命危险的将是在正下方举行祭祀之人。而在这种情况下,尊贵之人将会牺牲性命。 (强度是问题。) 如果要在上方吊挂柱子,就必须得用某种东西加以固定。假如固定用的金属零件等等坏了…… (强度。) 附近有一口焚火用的大釜。忽然间,猫猫知道是哪种祭器不翼而飞了。 「!」 猫猫再一次拍打了长桌,然后看著再度吓得全身紧绷的文官。 「恕小女子失礼!这里下次举行祭祀是何时?还有,这个地方在哪里?」 「这是外廷西端一个叫作苍穹坛的地方,至于何时祭祀……」 文官一边翻阅历书,一边抓抓耳后根。 「正好就是今日。」 文官话一说完,猫猫连卷轴也没收拾就冲出了书库。 (西边的苍穹坛。) 猫猫一面奔跑,一面整理脑中思绪。 假如猫猫猜得没错,这应该是花上很长时间拟定的计画。每一件事都不够确实,但只要设计重重机关,其中几件事应该会互相呼应。可以说对方是巧妙利用这点,这次终于收到了现在的成果。 (这纯粹只是猜测。) 只是猜测罢了,但如果被她猜中,事情会变成怎样? 其间,猫猫看到了形如五枚圆环堆叠而成的塔。两侧对称排列著同种建物,官员与其并排站著。从服装来看,可以看出正在进行某种祭祀。 「喂,你在做什么?」 一个脏兮兮的下女想走在这当中,当然会被叫住了。 猫猫啧了一声,但还是得快点过去,否则就晚了。如果能找氏或高顺处理就好了,但他们今日整日外出。 「请让小女子过去。」 「不行,现在正在举行祭祀。」 手拿粗糙六角棍的武官瞪著她。他是想克尽职守,想必没有恶意。 在这种时候,猫猫真气自己嘴巴笨拙。 「情况紧急,请让小女子进去。」 「像你这样一个下女,想插嘴管祭神仪式?」 说得一点也没错。 猫猫只是个下女,不具任何权力。假如被这种毛丫头讲两句就轻易放行,这个武官有再多脑袋都不够掉。 然而,猫猫也无法退让。 (也许什么都不会发生。) 但等到事情发生就迟了,无法挽回的事总是这样发生的。 她看著少说比自己高一尺的武官的脸,周围官员也喧闹起来,盯著猫猫看。 「小女子不是要插嘴,这事攸关人命,请停止祭祀。」 「这不是你来决定的,有意见的话,就从投书到招谏箱开始吧。」 这话是旁边一名官员说的,口气摆明瞧不起猫猫是个女佣。 「那样就晚了,请让小女子过去。」 「不准!」 这样只是无意义的口角罢了。 猫猫应该就此乖乖作罢,但她就是办不到。 她露出一个讽刺的浅笑。 「那个祭坛在构造上发现了致命缺陷,可能有人动过手脚。现在不让小女子进去,您之后会后悔的。小女子已经劝告过有危险了,假如您还是拒绝放行……」 猫猫假惺惺地用手掌遮起嘴,睁大了双眼。 「啊!莫非是这么回事吗?原来如此——」 猫猫轻快地把拳头敲在掌心里,脸上浮现挖苦人的讨厌笑容。 「您该不会是想继续妨碍小女子,盼望著什么事情发生吧?比方说您与动了手脚的贼人是一丘之貉……」 话还没说完,砰!脑袋传来一声闷响。 一回神才发现,猫猫已经躺到地上,视野变得一片空白。 猫猫明白,但不能真的昏倒。 远处仿佛传来方才那名武官的声音,但她无法分辨内容。总之她知道对方正气得七窍生烟。被这么个毛丫头那样挖苦当然会生气了,气到忍不住动手的地步。 是自己设计对方这么做的,没办法。而如果猫猫因此昏死过去,一切就完了。 猫猫慢慢撑起身子,耳朵在发热,视野一片白茫茫。当眼前景象慢慢有了色彩时,只见另一名官员正在拦阻高举手臂的武官。 (闹事也没用吗?) 大概只是形成了一点小骚动,祭祀仍在照常进行,从祭坛那边传来了乐声。 猫猫好不容易才让摇晃的身体站起来,红色水滴滴答一声掉到地面上。 (流鼻血啦。) 没什么大不了的,虽然耳朵侧边好像挨打了,但只是发热,不会痛。 猫猫用拇指按住一边鼻翼,把血擦掉。周围官员见状,起了一阵骚动。猫猫心想在祭祀之地流血或许有失礼数,稍微反省了一下,但没有闲工夫道歉。 「大人满意了吗?」 「……」 在朦胧的视野中,她不知道旁人做何反应,只知道周围人声喧哗。 她没空在这里打混。 猫猫有必须去完成的事。 「请让小女子过去。」 她拉开嗓门响亮地喊道。 (不让我过去就糟了。) 等到事情发生就太迟了,那样一切都会无法挽回。 那样的话…… (就拿不到牛黄了!) 脑袋昏昏沉沉,视野也依然泛白。即使如此,猫猫有著必须站起来的理由。 猫猫紧迫地定睛注视旁人。 「小女子不会要求中断祭典,只是请大人放小女子一马,就说不巧有老鼠溜进去了。」 当今皇帝慈悲为怀,想必只有自己一人会丢掉脑袋。 当然,猫猫也不想人头落地。尽可能向壬氏求情看看好了,假若不行,至少求个自鸩。 「假如把小女子拦在这里,结果里面发生了状况,那可怎么好?里面应该有一位身分尊的大人吧,到那时候诸位大人才真的会丢掉脑袋,不是吗?」 猫猫不知道是谁在里面,只是从周围的气氛可以看出是规模颇大的祭神仪式。 有几人可能是被猫猫说动了,一语不发地跟旁人面面相觑。但并非所有人都愿意善罢甘休。 「要我相信你一个毛丫头说的话?」 被这样讲就没辙了。 猫猫思考著该如何回嘴,只能瞪著阻挡去路的武官时,一阵喀喀跫音传了过来。 「那么,我说的话可信吗?」 后方传来带点戏谑味道的声音,声音中似乎浮现著窃笑,像在愚弄人。 猫猫知道这是谁的声音。 阻挡猫猫去路的武官往后退了半步。周围官员的脸色一口气变得铁青,神情就像是遇到了不该遇见的某种东西。 猫猫不回头,只是设法不让脸孔变得更扭曲。太阳穴兀自一跳一跳地痉挛。 「话创回来,殴打年轻姑娘像什么样?这不是把人打伤了吗?是谁下的手?」 戏谑的口吻当中,夹杂著冰冷的尖刺。众人的视线都集中在手拿六角棍的男子身上,男子表情僵硬。 「总之,就照这姑娘说的放她过去如何?责任由我来承担。」 她才不知道背后有谁在,只是时机巧到好像算计过一样。猫猫不禁咬牙切齿,咬得叽叽作响。 (现在不是介意这种事的时候。) 猫猫没有回头,而是环顾周围的众人,然后跑向了祭坛。 她决定不去管说话的人是谁。 香料与烟雾的气味弥漫四周,吊挂在天花板上的缣帛,伴随著管弦的曲调和缓起舞。缣帛上写著流丽的文字,据说这些文字会形成祈愿送到天上。 一个脏兮兮的毛丫头跑进此种场所,会让众人为之哗然。 (我看起来一定很糟。) 跑得满身大汗的下女,脸上一定被半乾的鼻血弄得骯脏不堪。 猫猫心想等事情结束后,希望可以慢慢洗个澡。借用壬氏住处的浴堂未免狂妄,拜托高顺或其他人好了。 问题是在那之前,脑袋会不会搬家。 在长长绵延的红毯前方,站著一位身穿黑衣的男子。男子头戴垂挂珠串的独特冠冕,朗诵的声音清脆响亮。 猫猫奔跑上前。 在男子面前有一口烧著火堆的大釜,而头顶上有著垂挂缣帛的巨大柱子;固定那柱子的则是—— 猫猫彷佛听见了叽嗤叽嗤的刺耳声响。 也许只是自己多心了,这么远不可能听得见。但猫猫行动了,她踢踹地毯,只是一股脑儿地奔向前方男子的身边。 男性祭司注意到猫猫,回过头来。猫猫不管那么多,一把就抱住男子的侧腹部,直接将他拉倒在地。 于同一时间,猫猫听见了几乎要震破鼓膜的巨响。腿上感觉到一阵急剧滚烫感,她视线悄悄往后一看。只见一根巨大金属柱割破了猫猫腿上的肉,皮肤被剜起了一块。 (得缝起来才行。) 猫猫拉开胸前衣物翻翻找找,她总是在怀里藏著一份药物与简易的医疗器具。但一只骨节粗大的手掌抓住了猫猫翻找的手。 猫猫不经意地往上一看,冠冕垂挂的珠串摇晃著,珠串下露出一双黑曜石般的眼睛。 「怎么会变成这般状况?」 宛若天上仙乐的嗓音加上问号询问。 从天花板掉下来的柱子倒在地板上。假如他方才继续站著,想必已经当场币命了。 「……壬总管,可以赐小女子牛黄吗?」 猫猫对眼前主持祀事的俊美宦官开口。比起这事,猫猫不明白壬氏怎么会在这里,她倒想问个清楚。 「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吧。」 壬氏露出一种苦不堪言的神情。 大手触碰著猫猫的脸,拇指指腹滑过了脸颊。 「你这脸是怎么弄的……」 壬氏的眼神显得心疼,猫猫不懂他为何露出这种表情。比起这事,猫猫觉得解决一下现在的状况比较要紧。 「比起这事,请先让小女子缝好脚上伤口。」 倒不是痛,而是很烫。猫猫扭转身子,想看看被剜掉一块肉的伤口,但身子一个摇晃。 「喂……你怎么了!」 壬氏的声音听起来很遥远。 都是因为头部遭到用力殴打的关系,她一下子变得浑身无力。 在再次变得一片空白的视野里,壬氏把猫猫的身子乱摇一通,让她打从心底烦不胜烦。 十三话 曼陀罗花 轻柔荡漾的舒适感受摇晃著身体。 微微一股高雅香气钻进鼻腔。彷佛坐轿子晃动的感觉只持续了短短一段时间,接著她觉得似乎有人让她躺在柔软的某物上头。 后来不知道过了多久。 (这里是哪里?) 猫猫慢慢睁开眼睛,就看到一个穷奢极侈的华盖。猫猫每日都有把它擦拭乾净,因此有印象。 她闻到一股香味,是最高级的檀香。 此处是壬氏的寝室,而猫猫躺著的,八成就是床铺了。 「你醒啦。」 猫猫听见一个稳重温柔的声音。初入老境的侍女从坐著的罗汉床上站起来,她从圆桌上拿起水瓶,咕嘟咕嘟地往茶杯里倒水。 「壬总管说不好让你躺在尚药局,就把你带来了。」 水莲一边呵呵呵地笑著,一边将茶杯端给了猫猫。 猫猫喝了杯里的水。 不知什么时候,人家帮她换上了睡衣。她觉得头一阵抽痛,而且脚上皮肤有拉扯感。 「不可以硬撑哟,你可是足足缝了十五针啊。」 掀起被子一看,猫猫的左脚包著绷带。痛楚很轻,看来应该是做了麻醉。往头上一摸,头部也一样包著绷带。 「抱歉你才刚醒来就问这个,不过我可以带大家进来吗?假如你想更衣,我可以晚点再去叫他们。」 猫猫拿起放在床边的衣服后,点个头表示明白了。 进来房里的有壬氏,高顺以及马闪。 换过衣服的猫猫坐在椅子上迎接众人。虽然不礼貌,但水莲说没关系,因此她恭敬不如从命。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首先开口的是马闪,他露出莫名烦躁的神情看著猫猫。 「马闪。」 高顺厉声喝止,但马闪啧了一声,坐到了椅子上。 壬氏面无表情地坐在罗汉床上。 (也是,毕竟主人都遇到生命危险了。) 但猫猫也没义务挨骂,因此她一脸满不在乎地喝凉开水。 壬氏继续将双手揣在袖子里看著猫猫。 「你怎么会到那个地方,又如何知道柱子会掉下来的,我要你将事情经过解释清楚。」 「是。」 猫猫放下茶杯,吐出了一口气。 「首先,此事乃是种种偶然重叠而成的事件。说是偶然,但其中包含著许多有极高机率能成为必然的要素,因此就这层意义而言不该称为事故,而是罪案。」 光是猫猫所知道的,就不知道有多少件了。 首先,去年名叫浩然的高官死了;接著是小屋发生小火灾,同时另一场所的祭器遭窃;而几乎在同一时期,管理这件祭器的官员由于食物中毒而卧病在床。 「你是说是某人可以安排,引发了这所有事件?」 「是的,正是如此。另外还有一点,小女子想起自己遗漏了一件事。」 猫猫之前不知道是什么祭器遭窃,只是那件祭器应该施加了与祭典相称的装饰,可以肯定是出自能工巧匠之手。 说到能工巧匠,最近猫猫听说过一件事。 「……莫非是指那个工匠家族?」 壬氏露出心头一惊的神情,猫猫觉得他直觉真敏锐。 「正是。」 关于工匠死亡的原因,猫猫大致可以猜得出来,就是中了铅毒而死。这可以说是职业病,但也有可能不是。 这件事也能想成或许是有心人所为。只要假借礼物名义赠送葡萄酒与铅制酒杯,然后等对方日渐虚弱即可。这只是例子之一,其他还有别的方法。 「死去的工匠,不肯直接将技术传授给学艺的儿子。说不定谁都无法解开谜题,技术就这么失传。这样一来,某人一定觉得称心如意。」 如此一来能想到的,就是委托人早已知道那是何种技术。即使不知道详细内容,至少不可能不了解它的性质。 「换言之,你是想说失窃的祭器是出自那位工匠之手?」 对于壬氏的问题,猫猫摇摇头。 「并非如此,正好相反,是用工匠打造的器物代替了失窃的祭器。」 猫猫找出纸笔,然后流畅地在上面画出图案。正中央画上大釜与祭坛,然后画出吊挂在天花板上的柱子。 在柱子两端绑上了类似绳索的物体,它穿过天花板上的滑车,用地板上的金属零件固定住。 「听说少了几样祭器,不过除此之外,是否还有其他零件失窃?虽然只是零件,但应该会使用装饰精美的东西才是。」 「……很有此种可能。」 高顺暧昧地说,大概是因为这方面不归壬氏他们管辖,所以知之不详。 「小女子想吊挂柱子的金属线,应该就连接在邻近焚火处的地方。因为假若是用在那里的金属零件,在遇热时是会坏掉的。」 「胡说八道,这种问题从打造零件时就该知道了。那里并未用上任何会起火燃烧的东西。」 「但实际上,柱子就是掉下来了,因为打造零件用的金属坏了。」 「再怎么烧热也没那么容易坏吧,设计时不可能连这都没想到。」 王氏也赞同马闪的意见。 「不,会坏掉的,会熔化。」 众人看著猫猫的脸。 猫猫提及那一家工匠的秘传技法。 「每种单一的金属必须加热到高温才会熔化,但假若混合不同金属,会发生熔化温度变低的神奇现象。」 这是自古以来就有人使用的技巧,即使如此,还是得加热到相当高的温度。 那个工匠家族的秘传技法就是因此才能称为秘传。死去工匠发明的金属比例,能让金属在相当低的温度熔化。 没错,低到只要放在加热大釜的附近就足以熔化—— 听了猫猫的说明,众人无不沉默。只有水莲在悠闲地准备茶水。 从构造上来说,天花板上的柱子应该会设计成绝不会掉下来,不然设计不可能通过。毕竟下面可是有位身分高贵之人在主持祭祀。 假如猫猫没发现,壬氏很可能就在那里当场死亡了。 只是她万万没想到壬氏会在那里。 (这家伙到底是何方神圣啊。) 由于猫猫不认为自己的立场有伟大到可以追问这种事,所以她保持缄默。就算知道了,也只会被卷进麻烦事而已。 虽然每件事都在绕远路,但最好认为所有事情都有所关联比较妥当。无论是直接抑或间接,必定有人在背后牵线。 「小女子只能创到这里。」 听了这些事,壬氏他们想必立刻就会查出与此事相关之人。也许李白已经展开行动了。 无意间,猫猫想起了那个高个子的女官。 (与我无关。) 猫猫缓缓摇摇头,目光低垂了下去。 然而不知怎地,她老是想起那名女官有气无力的神情。那种表情就像什么都不在乎,还能感觉出些许的自暴自弃。 而女官在那块田地提过的名词,莫名地让猫猫在意。 就是返魂药这三个字—— 没过多久,李白就送来了消息,一如猫猫所料,是关于名叫翠苓的女官。 翠苓服毒自尽了。 听到此种草率的死法,猫猫觉得莫名其妙。 当刑部也就是掌管刑法的官员收集到证据,上门抓人时,女子已经躺在床上了。据说打翻的杯中物含有毒素,请医官验尸后确认已经死亡。 翠苓身为罪人,将会在入棺的状态下受刑。遗体会在搁置一日一夜后接受火刑,也就是火葬。目前尸体与死于狱中的罪人安置于同一处。 刑部的动作之所以如此快速,不知是因为李白等人证据收集得十分周到,还是他们早在之前就已经展开了行动。 只是查到的罪人就只有翠苓一人。 (那么多杂七杂八的事,全是一人所为?) 这种结束的方式,只能说让人难以坦然接受。 是蜥蜴断尾吗?不,一个更初步的问题卡在猫猫心里。 (那个女人会甘愿顶罪吗?) 猫猫与翠苓接触的时间不长。猫猫并不擅长洞察人心,无法在那么短的期间内摸透对方的心思。 她那有气无力的氛围,或许也能说是了无生趣。 但有件事让猫猫莫名地在意。 翠苓说过的话莫名地让她耿耿于怀。 那种口气,简直像在测试猫猫一样。 (不能靠直觉。我无法断定。) 然而,猫猫不便再多说什么,只能默默完成日常的差事 这就是下女的本分。 本来应该是这样的—— 但她输给了好奇心。 「壬总管,小女子有一事相求。」 猫猫如此开口。 「小女子希望能跟验尸的医官谈谈。」 在停尸间——她说。 猫猫这么说时,神情不可思议地松缓。 停尸间昏暗无光,飘散著尸臭。在这个国家,死于狱中之人是不准下葬的,都是火葬。 房间角落叠起了棺材,等待著罪人。安放翠苓尸首的棺木放在离这些棺材有点距离的位置,贴著黑白封条。 壬氏与高顺也在场。高顺似乎不太愿意让壬氏来到停尸间,但只要壬氏说想来,他是阻止不了的。 被叫来的医官神色阴暗。 这也是情有可原的,毕竟他亲昵搭话的女官死了,而且还被当成了罪人。 (可是,就只因为这样吗?) 假如是这个验过尸的男子,或许知道些大家不知道的事,例如—— 「那名女官喝下的毒药,是否用上了曼陀罗花?」 猫猫开门见山地直说了。她因为脚受伤,因此坐在高顺准备的椅子上看著医官。她身旁放著锄头,这也是请高顺准备的。壬氏频频偷瞄想知道这是什么,但猫猫懒得解释所以视若无睹。 还来不及反驳,医官的脸色先变得更加铁青。 但他没有正面回应,摇摇头。 「毒药中混合了几种药物,难以确定有哪些种类。从症状来看,很有可能就如同你所说的,但我无法断定。」 脸色虽然铁青,回答得却很正确。他说的想必没错,猫猫也看过那种毒药,无法看出加了哪种或是多少种药物。 「马厩上方的小矮丘上有块田地对吧?那里是否种了曼陀罗花?即使现在季节不对,小女子不认为此处的尚药局会没有这种药材。」 曼陀罗花虽然毒性强,但适量投药可发挥麻醉药的功效。假如翠苓手上有尚药局的曼陀罗花…… 医官陷入沉默。 猫猫觉得这位医官很能干,但似乎不擅长说谎。 曼陀罗花又名朝鲜牵牛花。 猫猫想起那名女子神情冷漠地提到正在种植牵牛花时的侧脸。 「那么,来确认一下是否真的用了此毒吧。」 猫猫从椅子上站起来后,拿起了锄头。然后她站到贴有黑白封条的棺材前,朝著棺材挥动起锄头。 「你这是做什么!」 「别吵,看着就是了!」 猫猫将锄头卡进棺材的缝隙,用力把锄头柄往下压,红在棺盖上的钉子向上突起。看到猫猫淡定地动手,所有人无不目瞪口呆。 等钉子全部突起之后,掀开棺盖一看,里面收殓著女子的尸体。尸体看起来像个在桥下横死的可怜暗娼。 「她……不是翠苓?」 医官当场跪下,看著棺材里的人。他心乱如麻,放在棺材上的手在发抖。 (假如这是演技,那可真是只老狐狸。) 就这样看起来,医官似乎坚信翠苓已经死了。结果看到遗体不翼而飞,让他打从心底大惊失色。 「那位名叫翠苓的女官是真的死了,是吧?」 「是啊,就算我再蠢也看得出来。尸体完好无缺,但没有脉搏也没有心跳。」 医官铁青著脸回答。这个男人在处理翠苓的遗体时一定很小心,而翠苓也早就料到了这一点。 她确定医官不会为了查明是什么毒药而解剖遗体。 「换言之,大人是被她利用了。」 听到猫猫这么说,医官铁青的脸色瞬间涨得火红。他冲动地想揪住猫猫,却被高顺及时从背后抓住。|翠苓在毒药里放了曼陀罗花,其他只要她想要,想必还能弄到几种药物。查查尚药局的药柜,一定会发现药材的库存数量有所差异。 假如要责怪这位医官,或许只能指控他看管不周吧。 「这是怎么回事?为何会换一具遗体?」 壬氏眯起眼睛说。 「因为要火化,里面也得有东西,否则会启人疑窦的。」 停尸间多得是棺材,除了翠苓之外,想必还有其他遗体等著火化。在火化之际,有时应该也会搬来新的棺材。 于是某人趁此机会准备了替换用的尸体掉包。 「翠苓的遗体能怎么处理?要搬回去也会引人注目吧?」 「不用搬回去,她应该是自己走回去的。」 听到猫猫这么说,众人哑然无言。 「可否请侍卫检查一下那儿的棺材?」 猫猫本来想自己检查,但腿好像在抽痛,于是拜托高顺帮忙。 高顺没有半点不情愿的脸色,看了看空棺材。做事勤奋的男子发现其中一只棺材不太对劲,把叠起的棺材搬了出来。是因为高顺锻炼得健壮才搬得动,平常的话这重量恐怕要两人以上才抬得起来。 「这一个上面似乎有钉痕。」 猫猫拖著脚,看看高顺搬出来的棺材。 「翠苓原本大概就是躺在这个棺材里吧,死去的翠苓一直在这里头等人来救她。」 然后,差不多在前来救人的人打开棺材时,翠苓也活了过来。之后他们调换棺木,翠苓换上跟搬来棺材的那些人一样的装扮,离开停尸间就行了。一般人常常不敢直砚职掌丧事之一人,翠苓个头较高,夹杂在一群男子之间想必不会显得太突兀。 「大人知道有种药物能让人看起来像是死了吗?」 猫猫向医官说道。医官茫然若失地开口: 「……我有听说,只是不知如何调配。」 猫猫很想说返魂药只是种幻想,但倒也不一定。有些药物具有类似但不同的效果。 「那真是遗憾,小女子也不清楚。只不过小女子曾经听说,材料会用到曼陀罗花与河豚毒。」 只有一次,阿爹曾经告诉过猫猫,在遥远的异国有种药物能够一时致人于死,之后再令其复活。 使用曼陀罗花与河豚当中含有的毒素,再加上几种不同的毒物,就能作出这种药。此二物本来皆为剧毒,但据说经过某种固定的调整方式,毒素之间会互相抵消,而让死者在一段时间后复活。 当然,阿爹不会去作那种药,更不可能教猫猫怎么调配。 猫猫之所以知道材料包括曼陀罗花与河豚,也是因为她偷看阿爹的藏书。阿爹似乎以为这些书以遥远异国文字写成,猫猫不会看得懂。 阿爹好像是大意了,然而猫猫对毒物的执著非比寻常。她拜托偶尔上门的异国客人教她认字,一点一滴地解读了内容。只是中途被阿爹抓到,把书烧了。 「你是说翠苓用了这种未经证实的方法?」 「反正被抓到就是死罪,如果是这样,小女子会甘愿赌一把。」 「呃不,你的理由跟人家不一样吧?」 壬氏吐槽的速度莫名地快。猫猫不想把话扯远,因此充耳不闻。 「既然遗体不在这里,看来就是她赌赢了。只可惜这具遗体尚未火化,否则更是大获全胜。」 (我不会让她得逞。) 猫猫望著棺材笑了。里面只躺著一个暴尸街头的无名女子,没有任何可笑之处。 (我这样一定很不成体统。) 猫猫没善良到会为了陌生人之死难过,现在有比这更重要的事。 一股笑意自五脏六腑升起,让她嘻嘻发笑。某种从身体内侧涌出的感觉,即将支配她的全身上下。 「如果她还活著,真想见上一面。」 猫猫并没有要讲给谁听,只是嘴巴自动张开了。她不是要抓住翠苓,而是为了完全不同的理由想见到她。 将许多的罪案布置成事故的知识,以及敢于实行的胆量;最重要的是为了骗过众人,不惜拿自身性命当赌注的刁悍性情。 难道只有猫猫觉得这样的人物早死太无趣了吗?明明出了人命,猫猫却无法抑止更强烈的感情在内心泉涌。 (返魂的妙药……我一定要让她教我怎么作!) 猫猫满心都是这种心情,可能是因为这样,她不知不觉间放声大笑了起来。 结果不用说,周围三人都用难以言喻的神情看著猫猫。 咳哼。猫猫乾咳一声,看向了医官。 「抱歉,可否帮小女子缝缝腿?方才伤口好像裂开了。」 猫猫现在才摸摸跛著的脚,绷带渗出了血。 「不会早点说啊!」 壬氏的吼叫声响彻了停尸间。 十四话 高顺 壬氏沐浴过后,慢慢仰杯饮酒。最近成天尽是让人头痛的案件,真是伤透脑筋。日前他还差点丢了性命。 停尸间那件事过后,他暗中解决了翠苓的事,因为这样比较方便。翠苓棺材安置的期间内有业者交付过棺木,但奇怪的是该名业者表示没接过这种订单。 关于名唤翠苓的女官,也有许多不明确之处。那个医官之所以与翠苓关系亲近,似乎是因为她的养父曾是医官的师父。但这位师父据说也是在几年前才收她为养女。报告指出师父是赏识她的才华而收为养女,但对于之前的来历则不甚清楚。 可能还有一段满长的路要走——壬氏心想。这没什么稀奇,一件事常常还没解决,又同时衍生出越来越多的问题。 遇到这种情形时,把问题先记在心里,不要忘记就行了。把眼下能处理的事处理完最要紧。 听到木炭的哔剥哔剥声,才发现外头不知不觉间变得白雪茫茫,难怪这么冷。 壬氏披起挂在罗汉床上的上衣时,听到铿啷铿嘟的声音。这栋楼房设计成声音会从玄关传来,听声音就大概知道是谁要进来。 果不其然,皱眉头皱成习惯的随从过来了。 「微臣已平安将她送回。」 「总是有劳你了。」 壬氏每次时间晚了,都会请高顺送猫猫回去。日前她保护壬氏,弄伤了脚。若是放著不管,怕她又会做出让伤口裂开的事。 除了脚伤之外,还有一件事令壬氏担心。 就是那个怪人罗汉。 那个男人自称为猫猫的父亲,所言似乎不假,但就猫猫的态度来看,关系恐怕不单纯。由于那个男人什么事都可能做得出来,在宫中已经是常识了,壬氏才会这么做,以防万一。 据说日前中祀之际,猫猫能够顺利闯入祭坛也跟那男人有关。打了猫猫的武官此时一定一被他恶整个没完没了。 不同于其他官员,高顺可能是懂得看壬氏脸色,他会默默做自己份内的事,让壬氏轻松多了。 这名男子从壬氏断奶后没多久,就成为他的老师常伴左右。虽然有一段时期从事其他职务而离开他,但仍然是最了解王氏的人之一。 再想到这名男子的妻子是自己的奶娘,高顺绝对是壬氏这辈子的一大恩人。 「明天要去后宫。」 「是。」 高顺如此说完后,端了两只杯子与锅子过来。这种具有奇妙甜味的液体,要每日饮用才会发挥功效。 高顺将锅中液体分装进两只银杯里,自己先喝。这本来应该是猫猫会抢著做的差事,她来做没有意义,由女子来喝是没用的。高顺一边加深眉头的皱纹一边将它喝光,暂待片刻。 「应该没有问题,跟平时一样。」 跟平时一样,意思就是味道一样怪。这种用远从异国购得的薯粉溶解调成的药液,具有某种特殊的作用。 壬氏与高顺除了这种液体之外,每日还会摄取几种食材。 「知道了。」 壬氏端起杯子,捏著鼻子一口气将它喝光。他用手背拭去嘴角沾到的液体,接过水莲端来的凉开水。 虽然已经持续喝了五年,但还是怎么喝都喝不习惯。 「奉劝总管还是别在他人面前捏鼻子较好。」 「孤知道。」 「光是这个动作就会让总管看起来相当年少。」 「孤知道。」 壬氏闹著别扭坐到罗汉床上。 声调,说话方式,走路姿势,动作,诸如此类;这些全都得多加注意。 名为壬氏的宦官是二十四岁的男子。 他抬头挺胸,试著摆出宦官壬氏的神情,但药味久久不散,让他的表情不禁变得松懈。高顺又皱起了眉头。 「不喜欢的话不喝也无妨。」 「算是做个区别吧,要有作宦官的心态。」 自从后宫归当今皇帝所有,已过了五年。壬民也戴著畸形的面具戴了五年……不,就快满六年了。 他就这么持续饮用让男人得不是男人的药。 即使皇帝告诉过他,下级妃子以下的女子可以他高兴。 高顺按住眉头的皱纹。 「再这样下去,真的会阳事不举的。」 高顺这句话让壬氏把凉开水喷了出来。他按住嘴巴,满腹牢骚地看著高顺。 高顺看著他,就像在说「我偶尔也要一吐为快」似的。 「你还不是一样!」 「不,听说上个月孙子诞生了。j 高顺之子已经成年,他的意思似乎是不用再生儿育女了。 「你几岁了?」 「回总管,虚岁三十七。」 壬氏记得高顺是十六岁娶妻,隔年开始连续生了三个孩子。这些孩子等于是壬氏的乳兄弟,特别是最小的儿子与壬氏有最多接触。 日前发生海藻中毒事件时,带猫猫前往官吏家中的青年,就是高顺的么子。 「上面哪个的孩子?」 「长子生的,微臣是觉得另一个儿子差不多也该娶妻了。」 「才十九岁不是?」 「是,跟殿下一样是十九岁。」 高顺不说「壬氏」。「壬氏」二十四岁,是五年前成为宦官的男子,不可能才十九岁。 他对壬氏似乎有话想讲,难道就跟皇上一样,想叫壬氏快快娶得妻室? 壬氏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换翘另一条腿。 「还请早日让微臣抱抱孙子。」 意思大概是想早点结束这种差事吧。 「孤尽量。」 高顺接过水莲端来的温茶,喝了一口。 壬氏无视于随从频频送来的怨恨视线,喝光了凉开水。 壬氏定期访问四夫人的行程,此次也顺利结束了。 新进来的楼兰妃,对后宫生活似乎没什么不习惯之处。 由于这位妃子就某种意味来说是强行进来的,壬氏本来担心会引发某些骚动,不过玉叶妃与梨花妃都不是事事找碴的冲动个性。以前两人曾经发生过纠纷,但那是情况特殊,之后一直是相安无事。 而里树妃因为是那种个性,想想必不会主动与人起争执。不过假如有侍女煽动妃子就难说了,这点必须注意一下。 然而一位新的妃子住进前嫔妃阿多住过的寝宫,让人更加寂寞了。 以前整顿得清爽乾净,没有多余杂物的寝宫,变成了四面环绕绚烂家具的玉楼金阁。 楼兰妃的父亲是先帝——不,正确来说是前代皇太后的宠臣,也是过去将后宫宫女增加到三千人的官员。 眼下最受皇帝宠爱的嫔妃是玉叶妃,其次是梨花妃,然而身为皇帝,并不是只要临幸宠妃就行了。 后宫能调整宫廷内的权力平衡,也能让它失衡。 皇上不便冷落楼兰妃,因此似乎每十日会去临幸一次。 这么一来,其他的嫔妃就要战战兢兢了。虽说仍然是临幸自己的次数较多,但会怀孕时就是会怀孕,怀不上时就是怀不上。 只是,男女之间有投缘的问题,看得出来皇帝似乎不怎么受到楼兰妃吸引。 理由也不难明白,壬氏看到楼兰妃,也觉得可以理解。 在药铺姑娘为后宫授课时,楼兰妃身穿奇装异服,配戴著南国鸟禽的华丽忍饰。 楼兰妃有时身穿南国服饰,有时穿起北方边疆民族的衣裳。一下看她穿著好似少年的胡服,一下又会穿上勒紧腰肢的西方服饰。发型与化妆也一次次跟著更换。 就某种意味来说是懂得穿著打扮,另一种意味来说却是浮躁不安。有谣言说是因为她本身的容貌虽然端正但缺乏待徵,所以才会矫枉过正,养成了这种习惯。 皇帝表示每番临幸楼兰妃都会被搞糊涂,不知道妃子是什么人。他说因为这样,让他有点提不起劲。 说到提不起劲,里树妃也是如此,但原因不同。由于皇上否定父亲也就是先帝的喜好到了恶心欲呕的地步,因此似乎无意染指目前还像个女娃的妃子。 皇太后的腹部有个很大的伤疤,那是在皇太后还是个少女之时,用太娇小的身子生下了当今皇帝所造成的。她产道太窄,所以是剖腹取出婴儿。 原本以为母亲无法保命,然而婴儿与生母都平安无事,据说是因为从异国回来的医官医术了得。 该名男子的医术精湛,留下了伤疤但保住了子宫,十几年后,皇太后又生下一子。先帝之子自始至终就只有这两人。 只是,可能考虑到之前临盆的状况,那位医官整个过程当中一直陪著当时还是嫔妃的皇太后。正好在同个时期临盆的东宫妃受到漠视,结果留下了令人遗憾的结局。 假如现在,当今皇帝的第一个龙种还在世的话——壬氏恐怕忍不住会这么想。 他摇摇头,告诉自己不可以胡思乱想一些无聊的事。 然后,他这么想:若是能早日生下下一位东宫就好了。 壬氏与高顺都怀著同样的想法。 在那场嫔妃教育之后,皇帝临幸的脚步勤快多了,搞不好很快就能看到结果。 玉叶妃的侍女长红娘忧心仲忡地说出了一件事。 据说昨日皇帝照样临幸了翡翠宫,但玉叶妃整个人懒洋洋的。红娘担心地照顾她,鸟溜溜的黑发都乱了。这位彷佛总是有事操心的侍女长与高顺似乎是同病相怜,红娘对高顺还似乎有点好感,然而意中人高顺向来怕老婆,恐怕迟早只能死了这条心。 壬氏心想这样刚好,做了一项提议。 玉叶妃两眼发亮,二话不说就点头答应了。 红娘也是,虽然一脸无奈,但看起来反倒像是举双手赞成。她去跟在房间外头偷听的三名侍女讲了这件事。 看来这个选择没做错。 ………………………………………………………………………………………………. 「后宫吗?」 「是啊,是你最爱做的差事。」 猫猫正在把银食器擦得跟镜子一样亮。她确认过食器没有任何脏污后,把它们放回架子上。由于她的脚选没痊愈,尽管很多差事是坐在椅子上做,不过水莲还是有吩咐她做事。真是侍女的典范,到了让人伤脑筋的地步。 壬氏在吃橘子。一点果皮自己剥就是了,他却让水莲一瓣一瓣仔细帮他剥掉薄皮,漂漂亮亮地摆放在盘子里。 完全是个公子哥儿。 初入老境的侍女似乎有点宠这个宦官,一下说天冷给他加棉袄,一下又怕他烫著,帮忙把茶弄温。 老大不小了还这样,真丢脸。 「听说玉叶妃的月信停了。」 月信指的就是月经。 (有可能怀孕了是吧?) 怀铃丽公主时,妃子两度遭人下毒未遂,至今没抓到犯人。 可以想像妃子心里一定有所忧惧。 「自何时开始?」 「今日能够动身吗?」 「小女子高兴都来不及了。」 后宫内禁止男子进入,这样猫猫就不用遇到那个连名字都不想听见的人了。 也许是壬氏贴心安排的,也可能是为了他自己方便。 无论如何,猫猫都不在乎。 她自以为做事时有尽量保持冷静,然而…… 「哎呀,遇到好事了?」 水莲如此问她,看来她太兴奋了。 「不,没有的事。」 「呵呵,真可惜,好不容易来了个经得起磨练的姑娘呢。」 猫猫一边被水莲和蔼可亲的笑容吓得不寒而栗,一边决定快快把事情做完。 十五话 重返后宫 (以前还以为这里不适合我。) 很意外地,猫猫觉得似乎也不尽然。 猫猫享受著久违了的后宫生活。 由于她原本就是在满是女子的地方长大,因此或许很能适应这种氛围。 猫猫就跟以前一样,过著每日试毒与调药的生活。由于脚伤的关系,人家叫她不要常常外出走动,不过猫猫觉得只要不要激烈运动让伤口裂开就没关系。真要比的话,猫猫左手那些伤痕更严重。 目前还不能确定玉叶妃是否怀孕。 据说她怀铃丽公主时没有严重害喜,味觉也几乎没有变化。除了月经不顺之外,没有值得一提的确切征候。 然而翡翠宫里下令此事下许张扬出去,做了安全对策。 如果有人不乐见玉叶妃怀孕,必定会挑最容易流产的时期下手。要是有人下毒,后果不堪设想。 为了保险起见,猫猫请色老头——也就是皇帝晚上暂时不要行房。 普通方式的行房是不会有问题,但玉叶妃假如实行日前嫔妃教育学到的东西,可就不在普通范围内了,总之无法保证不会出一些问题。 (也许我那时应该教温和一点的内容。) 不,可是,那样玉叶妃或皇帝都不会满足的。结果就是吓坏了里树妃,又让梨花妃的侍女更加把猫猫当成妖怪。 关于这方面的问题,猫猫不适合亲自禀告皇帝,于是请壬氏转达。那种话由下女直接说出口不是很妥当。 如果可以,猫猫并不希望减少皇帝探望玉叶妃的次数,但她不能提那么多谏言。因为皇帝不是只有玉叶妃一个妃子。 虽说临幸次数忽然减少,恐怕也会引起有心人的猜测就是了。 然而意外的是,皇帝并没有减少造访次数,照样来陪可爱的女儿玩,跟王玉叶妃愉快地聊些无关紧要的事。 阿多妃那时候猫猫也想过,也许不该把皇帝归入色老头之列。 也有可能是皇帝有他的想法。当今皇上算是臣民公认的贤君。当然,有一部分也是因为先帝被人称为昏君,相比之下现在这位看起来比较像样,不过猫猫也不认为他有差到该称为昏主。 (怎样都好就是了。) 简言之,她只要能过著税赋合宜的生活就开心了。昏君以为百姓取之不竭,贤君明白百姓有所限度;至少当今皇帝是后者。 只是,皇帝有时会露出略显寂寞的神情,于是猫猫将嫔妃教育的其余教材献给了皇帝,心想至少可以解闷。 猫猫带了几本来当备用,但很遗憾,没有侍女想要。 是何种教材就不用说了。 (请用图画将就一下吧。) 猫猫将教材偷偷放在看得到的地方,看来皇帝好像是注意到了。 日后,当皇帝要求猫猫准备其他种类时,她确定继续将这人当成色老头并没有错。 后宫内还是老样子,蔓延著异性的慢性不足与单调日常生活造成的八卦谣言。 因此,此时当差告一段落的侍女在厨房里聊天。茶点是茶会剩下的,今天是龙须糖。这是一种细丝缠成的蚕茧般点心,放进嘴里就会轻柔地溶化。里面似乎掺了茶叶,带有一丝芳香。 「所以我说那身打扮太雕谱了。」 翡翠宫三姑娘之一樱花嘴里塞满了糖,口齿不清地说道。个性强悍的她,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就是呀,可是上次的衣裳我觉得还不错。你们不觉得胡服很俊俏吗?」 贵园的讲话方式稳重大方。她吃了糖,胖嘟嘟的脸颊幸福地弛缓。 「毕竟那种衣服不是谁穿都好看的,我也觉得还满适合她的。」 身形瘦长的爱蓝这么说。她没吃甜点心,只小口喝茶。 樱花露出一副被两个自己人背叛的神情,看向最后剩下的猫猫。 猫猫一面嫌麻烦,一面「是是是」地点头。然而猫猫陪笑也就陪到这里了。 期待援军落空的樱花把腮帮子鼓了起来。 「嗯——比起那种人,阿多妃俊俏多了。」 樱花边呕气边小口喝茶。 贵园与爱蓝见她这样,互看一眼,邪门地笑起来。 「哎呀——樱花你原来是阿多娘娘那一派的呀?」」 「才……才不是呢!」 贵园讲得樱花慌张起来,爱蓝马上咧嘴一笑。 「不用隐购没关系呀,我们的主子虽然是玉叶娘娘,但我觉得心里头这样想想也没关系的。」 「就跟你说不是了嘛——」 猫猫还是老样子,一边听三位姑娘聒噪的闲聊内容,一边呼一口气,把茶喝乾。对于嗜咸的猫猫来说,这种有如棉花糖的点心略嫌甜了点。真想吃点咸咸的煎饼换换口味。 樱花她们聊的内容总归一句话,就是关于新来的楼兰妃。这位妃子由于有点与众不同,因此似乎很有话题性。 要讲到哪里与众不同,就是服装。 楼兰妃的服装氛围千变万化,有时穿起西方礼服,有时穿著边疆民族骑师般的服装。 (这该怎么形容呢?) 是不是闲钱太多了?假如只因为这样就每次都要换衣服,寝宫会变得满是衣柜。 因此,原先整齐洁净的石榴宫已经彻底失去原貌,好像卯起来要赶走前任屋主阿多的形象似的。 一方面来说做对了,一方面来说又做错了。 后宫是越顺眼越好的场所,同时也是树大招风的世界。楼兰妃本来应该是后者,但因为她的父亲是自先帝时代受宠至今的重臣,所以目前没人动得了她。 (原来如此啊。) 这的确足够构成阿多被逐出后宫的理由,倒不如说从楼兰妃的年龄来想,已经算是等很久了。 无意间,猫猫有了个想法。 对皇帝来说,说不定也觉得阿多待在后宫内,从各方面来说都比较方便。 她不会成为国母,因此目光远大,聪明才智让人喟叹不是生为男子。 而且阿多也是个可靠的议事对象,如今她不在了,换成一位不只后宫,甚至可能影响宫廷势力的千金入宫,那些达官显贵恐怕也会为此头痛不已。 皇帝无法冷落她,但感情太好怀上孩子又很伤脑筋。因为妃子的后盾只有在孤立无援的东宫时代可靠,一旦登基又有了子嗣,有时候就用不到这些后盾了。 这下看看他们会如何处理吧。 猫猫一边胡思乱想著这些事,一边拿茶壶倒了茶。 十六话 纸 猫猫久违地来一趟尚药局,看到悠哉的宦官还是一样待在那儿。 「好久不见了,小姑娘。天气暖和了不少呢。」 庸医悠哉地倒茶,还拿医书代替托盘端过来。猫猫心想「拜托别这样,那本书可是高级品呢」,连茶带书一把抢了过来。 尚药局还是一样,只有庸医一个人在。说成门可罗雀都还算客气了,真佩服他没被革职。 「还很冷啦。」 猫猫把洗衣篮放在桌上。 季节还有点寒意,气温低到款冬都不太敢冒花芽。会觉得天气转暖,一定是因为庸庸医胖嘟嘟的。 接下来的季节会忙著采新药草,在那之前猫猫想先做一件事。猫猫就是为了此事而来到尚药局。 其实没必要一回来就忙著做这种事,但谁教对方是这种人,没办法。 「哎呀,小姑娘,才刚来就忙著做什么啊?」 看到猫猫从洗衣篮里拿出某些东西,庸医对她说。 「还问我做什壁。」 猫猫从篮子里拿出来的是整套洒扫用具,以及能塞多少就塞多少的竹炭。 「来打扫这间屋子吧。」 猫猫两眼一亮地说。很伤脑筋地,看来水莲两个多月来的磨练内容,已经深入了猫猫的骨髓里。猫猫在翡翠宫无事可做,于是来到了最能让她随心所欲的这个地方。由于她早就觉得这里打扫得太混,一旦燃起了干劲就停不下来了。 「咦?」 庸医的神情一口气变得阴暗,但猫猫才不管那么多。 庸医不是个坏人,不如说根本是个好人。 但猫猫认为好人不代表做事能力强。 在庸医常驻的房间后边有间药材库,那里三面墙壁都是药柜,对猫猫而言如同极乐净土,但不是处处都让她满意。 那里常备著许多药材,但都是庸医在用。也有不少药材没有定期使用而蒙上灰尘,或是被虫哨食。 而对乾货药材来说,最大的敌人就是湿气,一个不注意立刻就腐败掉了。天气一变暖,湿气也会变重。在那之前不打扫乾净,之后会后悔莫及。 猫猫并不喜欢打扫。 她常来尚药局是因为这里有很多事情可以消遣,也没必要帮忙这里做事。 但她非做不可。 猫猫一边燃烧著此种使命感,一边挥动撢子。她觉得自己似乎完全被水莲影响了,但没办法。 「小姑娘,你不用特地这样做,打扫这种小事可以请别人来……」 由于不太有干劲的庸医讲出这种话来,害猫猫忍不住露出平常看壬氏的那种眼神。简单来说,就是好像在看长满孑孓的水滩的眼神。 「噫!」 庸医颤抖著八字胡,毫无威严可言。 (不好不好。) 虽然是庸医,但毕竟是长官,相处时好歹表面上得装出点诚意,否则下次来时可能没有煎饼吃。 后宫的点心就是甜的太多,咸的太少。 「拜托别人做是可以,但如果有人把药材掉包该如何是好?」 「……」 庸医沉默了。 如果要这么说,那么现在猫猫这样擅自进出打扫也有问题,但她只字不提。她可不能被赶出去。 与翠苓关系亲昵的医官似乎因为曼陀罗花少了一点而不免受罚。不过高顺说因为他本人医术出色,因此不至于遭到解雇,只罚了个减俸。猫猫把尘埃拍掉后,将柜子一一打开,用乾布把里面擦乾净。她丢掉明显已经变质了的药材,将名称记载在木简上。药材用新的包药纸重新包好,放回原位。 动作比较激烈的事就叫庸医去做。猫猫的脚尚未完全康复,而庸医有点过胖,正好当作运动。 (用的纸品质真好。) 能够长期保存的纸很贵,市面上贩售的纸几乎都是用完即扔的粗品。不但只能使用一次,而且无法保存,因此庶民常常都是用木简记事。木柴到处都有卖,其中有些会切成薄片,以利于点火,大家就拿来写字,用完后可以直接当柴烧。 以往这个国家甚至曾经将纸张出口到国外,但先帝……正确来说是他的母后,也就是女皇下令禁止砍伐高级纸张的原料树木。虽然现在法令多少松了点,但砍伐量仍然不够多。 为何女皇要禁止砍伐树木?据说当时没有一个官吏不要命到敢去问这个问题。 而由于现在仍然受到限制,猫猫认为应该有著某种理由。 因此,目前除了部分高级品之外,都是用其他木材,草类或破布等等造纸。由于这些方法提炼的原料不如树木来得多,而且加工过程费时费力,因此价格昂贵,于是一堆制造过程偷工减料的粗品,导致一般民众都认为纸张又贵又不好用,评价不佳。 所以纸张虽然比较方便,普及率却不到一半。 「打扫完了吗,小姑娘?」 看到猫猫喘一口气,庸医高兴地出声问道。 「不,还剩一半。」 「……」 毕竟种类太多,一天打扫不完,猫猫将其余工作摆到隔天再做。 她将带来的竹炭放在房间里除湿。由于数量还是不够,她请庸医在多订一些。 庸医好像累了,一边咚咚捶著肩膀,一边在橱柜里翻翻找找准备点心。他从陶制倒些果子露到杯子里端过来。 「累的时候就是要吃甜食。」 他说著,用竹匙切开栗子金团放在纸上,拿给猫猫。 (这个大叔真是个大少爷。) 地瓜在这个季节很少见,不易入手,但他不但端出地瓜做的金团,还理所当然似的拿高级纸张代替盘子装点心。 猫猫捏起金团一口吃掉,看著沾有圆形油渍的纸。纸张表面光滑,品质相当好。 「太医用的纸品质真好。」 「哦!看得出来吗?」 猫猫只是随口说说,但庸医显得很有兴致。 「这是我老家制造的纸,有进献给宫廷哟,了不起吧。」 「真了不起。」 既然能像这样放在这里,当然就是如此了。 不过话说回来,猫猫不是客套,是真的觉得这纸很好。阿爹药铺用的包药纸,每次都是从用完即扔的粗品当中选购比较像样的使用。为了防潮以及防止药粉洒落,猫猫很想要这种纸,无奈考虑到客层,必须从药材以外的地方削减成本,否则要砸饭碗了。 (能不能用熟人价格算我便宜点?) 猫猫一边想著这种有点狡猾的事,一边喝果子露,温温的甜味滑过喉咙。猫猫觉得跟金团不配,于是烧了热水泡茶。尚药局出于规定永远在生火,所以在这种方面很方便。 「老家是全村一起造纸。也有段时期考虑过歇业,幸好勉强撑了过来,真是太好了。」 猫猫没问,庸医就自己一点一滴地说了起来。 从前只要制造纸张就能赚钱,所以他们不断伐木,将木头砍成木屑,专心造纸。由于比起在国内贩售,卖到国外更能赚钱,于是他们不断将纸张当成贸易商品出口到国外。庸医说在他小时候,家里富裕到想要多少甜点心都买得起。 然而可能是树大招风,他们触怒了女皇,再也不能砍伐原料树木了。不得已,他们用了其他材料造纸,然而作出来的东西品质粗糙,连贸易商都因此发火,后来就不再找他们合作了。 听说之后的生活与之前一帆风顺的日子不可同日而语,庸医的祖父当时是村长,说是整日遭到村人责备,要他想想办法。 村长认为要内以往那样继续造纸是不可能的了,然而其他人没豁达到能接受这种现实,听说一直把郁积的怒火发泄在村长与他的家人身上。 猫猫一边咕嘟咕嘟地把茶注入杯里,一边听他说。 「最让我寂寞的,是姊姊去了后宫。」 他们原本是在适于造纸的地点建了村子,既然已经无法造纸,留在旧地就没用了。他们决定搬家,无奈钱不够用。 他说就在那时,后宫正在徵求宫女,于是姊姊就离家了。 「她笑著说什么『我去成为国母』,结果我一直没能见到她。」 到了新的土地又有一个问题,就是设备如何筹措。这需要更多的钱,于是接在姊姊后面,连妹妹都说要去后宫。 「没办法,只好由我来了。」 后宫规模一扩大,宦官也得跟著增加。宦官向来比宫女更缺人,他说卖到了个好价钱。 (想不到他吃了这么多苦。) 猫猫一面这么想著,一面喝乾了茶。 打扫这种事,总是越做就看到越多骯脏的地方。药柜两日就打扫完了,但接著让猫猫在意的是隔壁房间。 庸医好像有勤于打静,但注意不到细节。猫猫清掉天花板上的蜘妹网,又仔细把墙壁擦乾净,就这样用掉了三日,接著换维修各种器具。 器具的数量比想像中多多了。令她难以置信的是,庸医居然把不常用的器具全塞到了一个房间里。 (真是太浪费了。) 猫猫还以为隔壁房间空著没用,想不到对她来说是堆满了宝山。里面还有一大堆的医书,猫猫一脸欢欢喜喜地收拾,庸医则是一脸不情不愿。 就这样,猫猫跟翘著嘴的庸医一同开始打扫至今过了七日。其间,猫猫也有替玉叶妃试毒,不过没出什么事。 眉毛弯成へ字的庸医正在磨药时,一位宦官来了。还以为是什么事,原来是捎了信带过来。 「哦,这是……」 庸医心想这下可以偷懒,喜孜孜地打开信纸。 「是谁寄来的?」 虽然摆明了是客套话,但猫猫还是问了一下。 「妹妹寄来的。」 庸医把乾巴巴的纸张拿给猫猫看。猫猫心想这纸的表面简直像海苔,就跟市面上看到的粗品一样。 (记得他说过家里在造纸。) 是否因为是寄给家人,所以觉得用粗品就够了?猫猫正在这么想的时候—— 庸医大惊失色,死瞪著纸面看。 猫猫心想他是怎么了,站到身旁一看,只见庸医突然变得垂头丧气,然后一屁股坐到椅子上,低垂著头,把信纸扔到了桌子上。 『家里可能要失去御用工匠的地位了。』 信上简短地这么写著。数日前,庸医才刚跟猫猫自夸过,说老家为宫廷提供纸张。 「怎么会这样呢?上次好不容易才说今后可以生产更多纸张的啊。」 有没有御用工匠这个头衔,会大幅影响到今后的销量。高级纸张都是上流阶级的人士在用,对御用工匠这个称呼一定很没抵抗力。 「太医说可以生产很多纸张,是表示设法节省了工序吗?」 猫猫偏著头,模摸表面发硬的信纸。 「我们才不会那么做呢,她说家买了牛,得意地说要用来做工用。牛代替人力会有什么不同吗?」 造纸工序中有很多劳力工作,以牛代劳或许能让制作过程轻松点。 「可是就这张纸看来,我不觉得有作出能献给宫中的品质。」 猫猫甩了甩庸医收到的信。 品质粗糙低劣的纸张,只要稍微弄湿恐怕就会破掉。而且表面起毛,让毛笔字变得模糊难辨。 「……」 看庸医陷入沉默,似乎也知道这是粗品。 「……真不知该怎么办啊。」 庸医把头搁到了桌上。 猫猫心想这下不是打扫的时候,观察著信纸的表面。 市面上贩售的粗品含有大量杂质,草的纤维常常没处理好,想必是因为没细细捣碎就拿来造纸,导致纸药不能好好凝固而变成碎块。 然而就这张纸来看,纤维似乎捣碎得很均匀。而且厚薄适中,看得出来捞得很小心。然一而表面却起毛,四个边角一拉就裂。 猫猫偏著头重读信的内容。 信上写说造纸工程与往昔无异,原料也跟至今使用的完全相同。妹妹不知如何是好,写信来请哥哥想法子,然而很遗憾地,失去半个男儿身的兄长似乎只会惊慌失措。 「传统工程是如何制作的?」 猫猫把药钵擦得一尘不染后,放回架子上,把水壶放到火炉上准备休息。 「就跟普通造纸方法一样啊,只是我们家在捣碎原料与制备纸药上有独门秘方,这个不一能告诉你。」 (这种事情就不会长舌讲出来呢。) 猫猫一边想,一边从架子上拿茶罐。她考虑著要冲哪种茶,正在翻找时,在里面发现了葛粉。猫猫把它拿出来加进茶杯里,然后把水壶重新放到火上烧,把水煮开。 「水质也有讲究吗?」 「有啊,为了让纸药能适度凝固,我们有汲取涌泉用来调整温度。再来就是秘密了。」 猫猫一边想「果然是个庸医」,一边多摆了一只茶杯。她将滚烫热水注入杯中,趁热水凉掉之前用茶匙拚命搅拌,就调出了浓稠的液体。 葛汤完成了。 「纸药是用洗米水之类煮成的吗?」 「没有,我们是遵循正统作法用面粉溶解做的,不然不易凝固。」 说完,庸医捣住了嘴。 猫猫并不在乎用的是洗米水还是面粉。 猫猫把调好的葛汤放在庸医面前。 「那么,太医家里将牛养在何处?」 她问。 「这我就不知道了。」 庸医一副「没事弄杯葛汤做什么?」的表情,但仍然开始喝起热呼呼的葛汤。葛汤浓稠且富有黏性,黏在茶杯里,好像不是很方便喝。 「小姑娘,你这份量调错了,喝不了啊。」 听了庸医的抗议,猫猫将茶匙交给他。 「抱歉,小女子教太医怎么喝比较方便,可否请太医照我说的做?」 「怎么做?」 猫猫含住茶匙舔一舔之后,插进茶杯里搅拌了一番,然后重复几遍这种动作。 「有点不礼貌耶。」 庸医虽然皱著眉头,但还是照做了。他反覆把茶匙放进嘴里又搅拌葛汤,渐渐地似乎看出了变化。 「不那么浓稠了呢。」 「是吧。」 「就像水一样呢。」 庸医佩服地看著时,猫猫对他说: 「葛汤与纸药很像,是不是?」 「是有点儿像呢,假如混入口水,说不定纸药也会失去浓稠度呢。」 「就是这么回事。」 庸医呆愣地张著嘴。 「什么这么回事?」 反应迟钝的庸医,一边搅拌茶杯一边偏著头。 (我都已经讲这么多了。) 这样都还听不出来?猫猫虽如是想,但还是决定再给他一个提示就好。 「牛嘴里有很多口水,对吧?」 「经你这么一说,是呢。」 「太医不妨确认一下牛是在哪里喝水如何?为了保险起见。」 猫猫心想「我不会再讲更多了」,把茶杯收拾好,决定早早回翡翠宫去。 庸医似乎总算是注意到了,在纸上写了某些事,就急急忙忙离开尚药局去寄信了。 猫猫想著打扫结束后要做什么才好。 而世上彷佛冥冥之中有所安排,麻烦事随后就找上了门。 十七话 赎身计 「娼妓的赎身金大约是多少?」 在连接后宫与外界的房间里等著的李白这样问,让猫猫愣了一下。 李白不用传书而是请人来叫猫猫,让她还以为是上次那宗案子查出了详情。 (果然是笨狗。) 「你听我说啊,小姑娘!」李白抱著脑袋,用力拍著桌子说。 房间里的两个出口各有宦官看守,他们注意著两人的动静,但脸上表情明白写著「真麻烦」。 看来是李白日前去绿青馆之际,听到了娼妓的赎身之事,而且对象似乎是三姬之一。 李白正在迷恋三姬中的白铃,这话自然无法置若罔闻。 「有高有低。」 「超一流的呢?」 「……小女子明白了。」 猫猫半睁著眼看著他说。 她请看守的宦官借她笔墨,纸张由李白提供。 「总之行情是看时价,所以只能当个标准。」 猫猫动笔写下「二百」。这可说是农民一年能赚到的基本银两,而便宜的娼妓只要有这一倍的赎身金就够了。李白不住点头。 「不过,这个金额不包括祝贺金等费用就是了。」 赎身金是倒推娼妓还能在青楼赚几年的钱,再多少加点小钱算出金额,然后乘以约一倍,就是她的价码了。因为烟花巷向来习惯盛大庆祝赎身,替娼妓饯别。 「请你单刀直入地告诉我,总额是多少?」 李白神情认真地看著猫猫,但她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 (很难耶。) 白铃是自从刚在店里露面就开始接客,收入很丰厚。她没向青楼借钱买衣裳或簪子,契约应该早就到期了。即使如此,她还是留在青楼赚钱只有一个原因,就是她的性癖好正好适合娼妓这门行当。 假如说赎身是代替娼妓还债,白铃早就没欠钱了。 (小姐今年是几岁来著?) 白铃虽然肌肤永保光泽,擅长的舞蹈也跳得一年比一年好,然而她从猫猫出生前就在青楼了,是三姬当中年纪最大的一个。 由于她容貌青春永驻,有时还有人谣传「白铃是吸人精气以保持青春美丽」。 传说有种方术称作房中术,是藉由男女欢爱以保持元气,猫猫有时也不禁猜测搞不好白铃就是深谙此道。 以年龄来说应该早已失去价值,但她姿色却不见衰退,本人也仍然充满干劲。 然而同时,老鸨也不能永远只让三姬独领风骚,应该差不多想把最年长的白铃送走了。日前猫猫返乡时,听老鸨抱怨过这件事。 白铃在绿青馆倾颓时成了稳固的支柱,的确是这间青楼的代表性娼妓,但也不能永远依赖她下去。必须趁著店里生意稳妥时巧妙地汰旧换新,否则会在不知不觉间积满老旧尘垢。 猫猫一边抓抓后颈一边沉吟。 「假如有人为白铃小姐赎身,有两名候补人选。」 猫猫搜寻记忆。 如若有人为她赎身,想必会是长年的熟客。绿青馆不太接新客。 一位是做贸易生意的大老板,他是个出手大方的老人,当绿青馆倾颓时仍然照样光顾,是位和蔼的老者,也常常给小时候的猫猫糖吃。 这位老板主要不是买一夜春宵,而是来饮酒欣赏舞蹈,已经向白铃提过好几次赎身之事。虽然每次都被老鸨巧妙把话岔开,但现在应该会答应。 另一位是身任高级官职的贵客,年纪尚轻,大概三十出头而已。虽不知是什么职位,不过回想起数年前客人刀柄上的玉饰颜色,当时就比现在的李白官阶更高,如今想必更是升官进爵了。 这一位以枕席之欢的对象来说,似乎与白铃算是一拍即合,翌日的白铃总是心情大好。 只有一点让猫猫在意,就是比起肌肤红润的白铃,客人常常显得有些疲累。 想到赎身之后的生活,两者都让猫猫有所不安。 白铃虽是擅长舞蹈的美丽娼妓,但同时也以夜晚从不吃败仗闻名。严重到有时当她欲火焚身时,不只青楼的男仆,连其他娼妓或见习的小丫头都碰—— 换言之就是个色魔。 老鸨除了赎身之外,还考虑让白铃管理绿青馆,主要也是基于这一点。 还有一个方法,就是白铃自己离开青楼,但以她的个性来说不太可能。 (感觉这是最和平的方法。) 表面上采用引退的形式,但在特别场合可以接客,闲暇之时则可以自由恋爱。由于比起一至今状况能享有更多自由,她也许会乐得接受。 (嗯——) 猫猫瞪著李白。 李白年龄还在二十五岁上下,体格结实。锻炼得充满武官风范的上臂正合白铃的胃口。 况且之前李白初次来到绿青馆时,结果直到猫猫回宫之前,他整整两日以上窝在白铃房里,但没有半点憔悴模样。 「敢问李大人领多少俸禄?」 「怎么突然问这个?」 李白显得有些慌张地说。 「一年八百银两吗?」 「喂喂,怎么这样给人估价啊。」 李白脸孔有点僵硬,但还算从容。 「那么一千二百?」 「……」 看李白不说话了,大概是介于两者之间,年约一千银两吧。以年龄来说算是高薪了。 即使如此,想为高级娼妓赎身,至少要准备一万银两。毕竟这位娼妓喝茶就要百两,陪客一夜更是要收三百。 李白后来又请了白铃同衾两三次。从俸禄来想怎样都不够付,不过这应该是老鸨指使的。她很可能是故意把李白派给白铃,免得她欲火焚身。 「不够?」 「不够。」 「能不能等我飞黄腾达后再还?」 「不能,最好有现款一万。」 「一……一万!」 看李白当场僵住,猫猫在想该怎么办。 只要能想到如何筹钱,李白作为赎身人还不错。他看起来体力丰沛到无处发泄,白铃应该也不会排斥。 她是觉得不会排斥,但有没有到喜欢的地步就不知道了。 (嗯——) 猫猫看著李白沮丧的样子,呼地叹了口气。 李白似乎也有同感,神情略显不安地看著猫猫。 「……假设我能筹到一万好了,你觉得这样就能赎身吗?」 「李大人是说小姐有没有可能狠狠拒绝吗?」 猫猫若无其事地说完,李白眼睛布满血丝,把牙关咬得叽叽作响。 她只是说可能,没有一口咬定。 (真没办法。) 猫猫站起来,然后站到了李白面前。 「李大人,可否请您稍徵站起来一下?」 「……好。」 心情沮丧的大型犬,乖乖地照猫猫说的做。 「那么,可否请大人直接将上衣脱了,双手抬高到肩膀位置,让胳膊鼓起肌肉?」 「好。」 看到李白听话照做,反而是看守的宦官慌张起来,阻止开始脱衣服的李白。 「小女子没要做什么邪淫之事,只是看看罢了。」 即使猫猫这么说,宦官也不可能接受。 李白继续沮丧地在椅子上端正坐好。 「脱了就不会被拒绝吗?」 「小女子只是道白铃小姐床第上的喜好罢了。」 「……我脱。」 李白开始脱衣服,宦官想阻止,他出示代表自己官位的玉饰议他们闭嘴。 猫猫在摆姿势的李白周围绕圈圈,从各种角度观察。有时还用双手的拇指与食指做出方框,透过它仔细观看。 不愧是武官,体魄锻炼得十分强健。骨架也没有弯曲,肌肉生长均匀。右臂稍粗一点,可能因为他是右撇子。 白铃是没得挑选就什么都吃的恶食家,但也有她的偏好。假若此时白铃在场,想必已经伸舌舔嘴了。 「那么,请将下半身也脱了。」 「……下面也要?」 「下面也要。」 猫猫不苟言笑地说。 李白不情不愿地伸手解开裤带,脱到只剩一条兜裆布。 即使如此猫猫仍面不改色,目不转晴地观察。 腰腿也都相当健硕,看得出李白每日的锻炼做得十分周全。突起的大腿肌肉穠纤合度地连向膝关节,然后肌肉又往小腿延伸,一路隆起。 (真是好肌肉。) (正合小姐的口味。) 跟来到青楼的那些沉迷饮酒的大肚腩差多了。 皮肤也不显得苍白不健康。 猫猫心想这下可行,于是让李白接二连三变换姿势,察看肌肉的线条。 李白似乎也满容易得意忘形的,姿势摆得越来越起劲。 为了确认最后最重要的部位,猫猫正要说: 「那么请大人再脱一件……」 这时传来了「砰」的开门声。 原本姿势摆得起劲的李白脸色顿时刷白。 宦官脸色变得像是被宣判了死刑。 猫猫张口结舌。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面露青筋的后宫总管阁下与他的副手站在门前。 在门扉外头,跑来偷看壬氏的宫女好像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一个个应声昏倒在地。 总之…… 「壬总管吉祥。」 猫猫先回了这么一句。 世间之事真是不可思议。 猫猫如此心想。 自己现在为何跪坐在地呢?而壬氏就在猫猫眼前,用冷冰冰的目光看著她。 方才还待在同个房间里的李白半裸著身子,垂头丧气地回去了。真是个大傻瓜。 猫猫虽然觉得李白很诈,但心想他在的话问题会更复杂,所以也许不在才好。 「你刚才在干什么?」 猫猫一边想「美人生起气来好可怕喔」,一边抬起脸来。 壬氏像恫吓人似的双臂抱胸,叉腿站著。在他的身后,高顺一副达到无我境地的佛僧般神情,双手合十。 在两个入口前面,两名宦官虽然一脸疲倦,但仍频频偷瞄美如冠玉的宦官长阁下。 紧紧关起的门扉外,可以想像一定有一群宫女在偷窥。猫猫在想等会出去时该怎么办。 「没有做什么,不过是李大人找小女子商量事情罢了。」 猫猫在翡翠宫有跟红娘报告过了。衣服上午都洗完了,而且今日并无预定要举行茶会,因此不用试毒。只要在晚膳前回去,应该不会影响到当差才是。 「那么,那个男人怎么会是那副模样?」 哦,原来是这件事啊——猫猫心想。 虽说有看守在场,但一个后宫外的男子那样衣不蔽体,的确是很大的问题。 得趁现在好好解开误会才行——她想。 「小女子没做什么亏心事。小女子什么也没碰,只是仔仔细细地欣赏罢了。」 猫猫强调「只是欣赏」四个字,告诉他自己一根手指也没碰,这点希望壬氏明白。 然而壬氏瞠目而视,变成了有点后仰的姿势。 总觉得高顺的神情似乎从无我进入了解脱境地,他为何要用菩萨般的神情看著猫猫? 「你……仔仔细细地,欣赏?」 「是的,只是欣赏。」 「为何?」 「也没有为何,只是要检查是否为符合喜好的身体,亲眼确认应该是最好的方法。」 猫猫想了很多关于白铃的赎身之事,不过她也想尊重白铃的心情。白铃虽是个多情女子,但猫猫觉得如果她能嫁给比较心仪的男子,就再好不过了。 假若李白离白铃的喜好太远,猫猫也不会像这样给他出主意。猫猫没好心到那么喜欢照顾别人。 猫猫在受到阿爹领养之前,是在绿青馆长大的。当时照顾她的,正是三姬白铃、梅梅、女华以及老鸨。 白铃虽没有生育的经验,但体质特殊能分泌母乳,所以猫猫是她喂大的。猫猫出生之时,白铃才刚结束见习训练,但肉体已是成熟的女子。 猫猫总是唤白铃为「小姐」,实际上她比较像是娘亲。顺便一提,之所以不称「大姊」而是「小姐」,是因为梅梅与女华会生气。 假如赎身对象是然名长年熟客当中选一个,白铃恐怕过不到想要的生活。 但让她就那样像老鸨一样,猫猫又觉得有点可惜。 很多女子因为身为娼妓,而放弃生儿育女。她们长期使用大量避孕药与堕胎剂,有时会导致失去孕育孩子的能力。 猫猫不知道白铃是否也是如此,只是回想起儿时让她抱在怀里摇著入睡的日子,就觉得惋惜。 她虽是性欲较强的女子,但也具有同样丰富的母性。 李白爱上了身为娼妓的白铃,十分清楚她身为娼妓,对自己以外的客人也会提供相同的服务。 虽说他多少有点笨狗的德性,但骨子里认真务实,且愿意为了女子飞黄腾达,有些讨人喜欢的傻气之处。 这种个性之人都满专情的,情意想必不会轻易变淡。就算变淡了,猫猫应该也有办法安排两人分手。 最重要的是他体力充沛无比。 而猫猫正在品评李白的条件时,壬氏就来了。 身为管理后宫之人,想必是不高兴后宫女子轻易与外头男子见面吧,偏偏就只有在这种莫名其妙的地方当差特别卖力。 「你创符合喜好的身体?」 「是的,虽然外观只是构成人的一项要素,但能够符合喜好当然最好。」 李白的身材几乎是合格了,猫猫正打算在最后确认最重要的部位,考虑今后如何向白铃美言两句。 猫猫虽然说过赎身金要一万银两,不过视方法而定可以减半。这也要看白铃是如何看待李白的。 「外观很重要吗?」 壬氏总算不再叉腿站著,坐到了椅子上。他还在火冒三丈,用鞋子喀喀地跺地板。 「有一定的重要性。」 猫猫心想,这种话由壬氏来说,听著总觉得有点不痛快。 「你会这么说真教我意外,那么那个男人的外观如何?」 猫猫觉得此人问题真多,但下人的难为之处就是所有问题都得回答。 「大人的肉体十分匀称均衡,锻炼底子打得扎实,上下肌肉没有一点多余之处。看得出来是一位每日锻炼从不偷懒的勤勉人物,在武官当中想必算是武艺特别了得的一位。」 听到猫猫这番话,壬氏睁圆了眼,表情看起来像是猫猫说出口的话令他大感意外。接著他的神色变得相当不愉快。 「你从一个人的身材,就能看出其为人吗?」 「大致上可以,因为生活习惯会如实呈现在身上。」 在开药给不愿多谈自己事情的客人时,看清对方的状况是很重要的事。只要经营药铺久了,就会自动学会这种技术。 「你看我的身体,也同样看得出来吗?」 「……啊?」 猫猫不由得蠢笨地叫了一声。 看看壬氏的神情,似乎有那么点呕气的味道在。 (莫非……) 猫猫心想,这个男的也许是在嫉妒李白。 方才表情变得更不悦,大概也是出于这个原因。因为猫猫大力称赞了李白的健美肉体。 (这个男的真是……) 猫猫真想叹气。 (竟然想强调自己比别人好看。) 壬氏的容貌很美,若是身为女子,他的美貌足以倾国倾城,就算身为男子似乎也不是不可能。 都已经拥有绰绰有余的过剩美貌了,这次竟然换成想炫耀身材? (想炫耀可以啊,请便。) 猫猫曾略微看过一眼,壬氏的身体结实健壮得令她意外。不用紧盯著看,就知道他的身材很健美。 可是,看了又能如何?难道说壬氏的肉体比李白匀称,就要猫猫把壬氏推荐给白铃吗?不对,我有跟壬氏提过白铃的事吗?猫猫东想西想。 壬氏将手肘支在桌子上,微微嘟著嘴唇,目不转睛地看著猫猫。 在他的身后,看守的宦官虽然心惊胆跳,仍看著壬氏生气的表情看得如痴如醉。 高顺用宛若置身涅盘国的温和神情看著猫猫。 虽然对壬氏过意不去,但现在还是把话讲明了吧。因为白铃在身体上最重视的要素,壬氏是没有的。 无论其他部分多么出色,没有那个就没有意义。 「就算看了壬总管的身体,也没有任何意义。」 猫猫战战兢兢地说。 周围的气氛一口气结冻。 高顺的神情顿时从涅盘国变成了蜘蛛丝断掉的罪人。 「很遗憾,小女子认为壬总管与小姐并非天作之合。」 「啊?」 壬氏的嘴巴发出蠢笨的叫声。 高顺把头抵到了墙上。 ………………………………………………………………………………………………………… 「现在到底是什么状况?李白心想。 日前李白稍稍干了点蠢事时狠瞪他的宦官,现在就在眼前,而且脸上还浮现美泽鉴人的笑容。 记得此人应该是名为壬氏的宦官,年纪恐怕比李白更轻,却成了皇帝的亲信。由于此人美貌出众,有谣言说他是皇帝的男妾,但处理公务的态度认真,一丝不苟。 比较麻烦的是身边无论男女都会被他迷住,但除此之外李白觉得没什么特别值得注意之处。李白在这方面属于正道,无论长得多漂亮,对男人就是没兴趣。 然而此人突然跑来目不转晴地盯著自己看,让李白还真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幸好没有闲杂人等在此——李白心想。此处是长官的楼房,附近一带人烟莫名地少。他想起来了,是因为这里有个怪人军师,所以谁都敬鬼神而远之。 听说最近怪人军师常常到别处闲晃,如今看到这位宦官人在这里,在公务上被迫跟军师周旋的大概就是他了——李白想。 李白也不想被卷入麻烦事,交了文书就想早早走人,却正好碰上了刚从罗汉书房走出来的这位宦官。 而对方却像这样满面笑容,真是不可思议。 话说回来,说到不可思议…… 在名为壬氏的宦官身后候命的副手,就是以前请李白到娼馆交涉的那位官员。记得他应该是李白长官的老友。 难怪他好像认识长雀斑的宫女猫猫,原来是这样的关系,李白有点弄懂了。 「陪我走走吧?」 以李白的身分地位,被这样要求是不能拒绝的。对方虽然比自己年轻,腰上的玉饰颜色却比李白更尊贵。想反抗此人,恐怕还得再升官晋爵个几次才行。 「遵命。」 李白简短回答后,跟在宦官等人的后面一起走。 地点在宫廷的中庭,长官夏日夜晚常在此处纳凉。现在这个季节想纳凉反而会觉得冷,特别是这个时段不会有人在。与风雅喜好无缘的李白,没事不会造访这个地方。 若是夏天,一种名为紫阳花的植物会绽放绣球般的大团花朵。这种奇花异草传自东方岛国,据说花色会随著不同日子变成红色或蓝色,好像是怪人军师特地种在这里的。花朵形状有点儿像紫丁香,不过此时只是株矮树罢了。 李白觉得那人也太任性妄为了,然而听人家讲就连将军都对那个戴单片眼镜的怪人抬不起头来,大概是莫可奈何的吧。 壬氏在凉亭里的椅子坐下后,伸手叫李白坐。 既然人家都叫了就只能坐下,李白坐到他的对面。 壬氏将下颔放在交叠的双手上,展现光辉灿烂的笑容。身后的副手习以为常地看著他这副模样,但李白却觉得无法适应。说句玩笑话,亮到让他都想把脸别开了。 人家说他若身为女子可以倾国,李白也觉得未必是信口胡诌。然而这位仁兄是男子,纵然重要的那话儿已经没了,仍然是个男子。 壬氏那天女般的容颜与丝绢般的头发容易把人骗倒,其实他个头颇高,肩膀也够宽阔。即使站在体型有如武官的副手旁边也不显得瘦弱。 假如被他那柔和的笑靥骗倒而妄想侵犯他,想必会吃到苦头。优雅的举止正代表了俐落的身手。 李白刚才跟在后面时,对宦官抱持了如此观感。同时他觉得彷佛在哪见过此人,但就是想不起来。 李白从以前就有看到过几次这位宦官的脸,但应该没有直盯著看过才是,可是他却觉得哪里怪怪的。 这么一位大人找自己会有什么事? 「听我那里的侍女说,李公现在似乎有意中人是吧?」 李白觉得光听「李公」这个称呼就大有蹊璧,会是他多心了吗? 一瞬间,李自想了ー下他那里的「侍女」指的是谁,不过从语意上推断,大概就是那个瘦巴巴的雀斑女了。 这让李白想起她曾说自己在外廷当差,想不到是在这位宦官的底下干活,让他不禁摸了摸下颔。 才在想竟然会有人雇用那个姑娘,天底下还真不缺好事家,但谁想得到那个好事家竟是这位美貌的宦官? 不过虽说因为当时情况特殊而需要做些解释,但李白有点讶异于猫猫说出了别人的赎身之事。或许就是因为这样,这个宦官才会老是冲著他笑。 以他这个年纪,拥有人称天下第一的美貌,又身居受到主上器重的地位,对他来说替娼女赎身之事恐怕只是个笑话吧。 想愚弄自己可以,但假如此人要取笑自己的心上人白铃,李白不会善罢甘休。 白铃是个好女人,不只是个好娼妓,也是个普通的好姑娘。 李白想起她在床笫之间的笑容,想起她指尖捻起衣裳起舞的身姿。想起她泡茶,对每一个小地方关怀备至的模样。 如果说娼妓这门行当本应如此,或许是吧。 但李白觉得那也无妨。 无论是真是假都无所谓。 只要自己相信,真假都与自己无关。 李白看过好几名同僚沉迷娼女或赌博而发狂,而看在旁人眼里,自己想必也是其中之一吧。对李白说白铃是恶女的那些人,也一定是为了李白好。 他一方面觉得感激,一方面也嫌多管闲事。 李白是自愿成为绿青馆常客的,很多时候见不到白铃,只是在玄关让见习的小丫头奉茶就结束了。 这样也无妨。 以高不可攀的名花自居,也是白铃的职分。 即使光是喝茶就要收取一个月的银两,又有谁能说她贪婪? 她们将自己这个个体全耗费在娼妓之身上,作为商品而活,嫌她们身价昂贵的人才是不懂其真正价值。 假如眼前的宦官敢吐出侮辱白铃的一个字,李白已有动手的觉悟。 这么一来,自己的脑袋也可能不保。 李白觉得那样也无妨。 刚正不阿,这种鲁莽的作人态度正适合自己,就算旁人将自己骂作为娼妓痴狂的愚人也无所谓。 不过李白还是试著克制脾气,用左手按住颤抖的右手看著王氏。 「总管为何提起此事?」 李白往意著不要多嘴补上一句「这跟你应该无关吧」。 壬氏对李白怫然不悦的态度显得豪不介怀,脸上仍旧浮现著天仙般的笑靥。 然后,从他的嘴唇说出了令人惊讶的话来。 「假如我说赎身金由我替你出,你觉得呢?」 「总管为何提起此事!」 李白大吃一惊,忍不住站了起来,拍了桌子一下。桌子是以花岗岩切削而成,手掌震得发麻起来。 等震动传达到全身后,李白才终于发得出声音。 「总管此言何意?」 「就是我说的意思。赎身金要多少才够?两万够吗?」 听对方讲两万讲得轻巧,李白咕嘟一声吞下了口水。这不是说拿就能拿出来的金额,更不可能对一个陌生官员突然这么说。 不知是已经听猫猫说过赎身金额,抑或对这名男子而言,这不过是一笔小钱罢了?李白百思不得其解。 同时,既然对方已经提出两万金额,李白不禁觉得请对方分摊一半或许不是难事,但他决定不要再有这种依赖人的想法。 「感谢总管厚爱,然而对一名素不相识的官员突然说这话是否妥当?」 甜言蜜语必有诈,李白没傻到会忘记此种连孩童都知道的常识。 李白暂且坐到椅子上,看著对方的眼睛。提出庞大金额的金主不改神色,身后的副手一副无奈的表情。 「我那里的猫儿戒心极强,但她却愿意为李公出主意,而且认为你适合成为有如亲姊之人的伴侣。」 他说的猫儿,应该就是说猫猫了。的确,说是猫还真像猫。虽是只戒心强的野猫,但在要饭时好像会若无其事地靠近过来,然后得手了就速速开溜。 要饲养的话,这种生物与李白不合。他宁可要更温驯,而且能与自己一同游猎的狗。 但听他的说法,猫猫即使摆出那种态度,或许对李白还是有几分信任的。的确,猫猫虽然很不耐烦地托著脸颊,眼神冷淡地听他说话,但是会回答李白的问题。 不过也因为如此,才会害得李白得像这样跟宦官谈话。 「总管的意思是,既然小心谨慎的猫儿亲近下官,就表示下官值得信任?」 李白此言让壬氏抖了一下。 李白心想「我说错什么了吗」,但壬氏又变回了原本的柔和笑靥,于是他决定当成是自己多心了。 「我听旁人讲了一些关于李公的事,你虽为地方官之子,但要在京城当上武官,想必是备尝艰苦吧。」 「多少难免。」 无论在什么地方都有所谓的党派。李白虽出身官宦人家,但只是地方文官。受到的打压绝不算小,建立的功劳也屡次遭人忽视。 「听闻李公受到善于识人的军师阁下赏识,指派你统领一旅?」 「……正是。」 这个男人究竟调查了多少自己的事?表面上明明是说一位旅长辞了武官,才让李白递补的。 「谁都会想跟前途无量的官员打好关系,不是吗?」 就算如此,两万银两出手也太大方了。 李白只需要它的一半……不,考虑到自己的门路或积蓄,再一半就够了。 若是四分之一,五千银两的话,这名男子是否会一句话说给就给? 虽然是令人垂涎的大好提议,但李白摇头了。 李白神色严肃地看著壬氏的脸。 「老实说,下官很高兴总管如此看得起下官,也巴不得能接受总管的美意。只是,下官不能就这样收下银两。对您而言,她或许不过是一名娼妓,但对下官而言却是天下仅有的女子。不能用自己攒来的钱迎娶娇妻,还能称为男人吗?」 李白用不习惯的措辞讲话讲得很累,尽量将想法告诉了宦官。 他本来担心壬氏会因此而不悦,然而天女般的容颜面不改色。不,甚至比方才更加柔和了些。 微笑变成了喜笑。 「原来如此,是我失礼了。」 宦官用优雅的举止站起来,以手指轻柔地梳了一下发丝。 这位站姿宛如一幅美人画的人物,露出心满意足的神情。 「今后我也许会有事找李公商量,李公不介意吧?」 「遵命。」 李白也站起来,将拳头砸进手心里行礼。 俊美的宦官轻轻点头回应后,就带著副手径自回去了。 李白在原地,一直等到优雅的背影消失不见。 然后——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他不知所以地用力抓了抓头,碰到头发还没长出来的烧伤部分,令他有点沮丧。 李白坐到椅子上…… 「这下该怎么办哩——」 喃喃说了这么一句。 总之下次练武时,在长官面前稍微表现一下好了,或者可以请长官多派点差事。 不,比起这些…… 先寄封信给不知何时还能相见的女子吧,不是单方面地前去迎娶,要问问她的意愿才行。 就算得到的回答是客套话也行,李白愿意相信它,当成日日奋斗的动力。 「好!」 李白将手插进袖子里,小跑步离开了中庭。 同时考虑著要用何种枝桠绑信才好。 ………………………………………………………………………… 「猫猫,有你的信哟。」 贵园将一叠木简递给了猫猫。猫猫解开捆信的绳索,看到里面写满了流丽的文字。 是数日前,猫猫寄给绿青馆的信得到的回音。 『婆婆是有提到些什么,但我可是宝刀未老呢。』 身材丰满的小姐挺著胸脯说话的模样彷佛历历在目。 寄信人是白铃。 『再说,我还在等有朝一日哪个地方的公子来迎接我呢。』 写作公子,念作「王子」。传说在遥远的异国,有种骑著白马的「王子」会挺身解救受困的姑娘。 白铃是女子,也会像女人家一样说些美梦。即使年纪早已不能称为姑娘,已经与用手指都数不完的男士发生过关系,但依然不放弃作梦。 也许这种坚强正是她青春永驻的原因之一。 (虽然早就有这种感觉了。) 只要能够赢得她的芳心,用不到一万银两就能赎身了。只要能够扮演她喜爱的「王子殿下」就成了。为此需要的是过人的体力与肌肉,以及一般男子皆有,但宦官没有的东西。 然后再加上一点演技与祝贺金就成了。 赎身金姑且不论,假若连祝贺金都要讲价,大家是不会吃这个闷亏的。 老鸨也在说: 「想引退也行,只是祝贺绝对不能省。」 平日一毛不拔的嬷嬷,在这方面可是出手阔绰。 白铃曾作为烟花巷的花中之魁华丽绽放,在离开舞台时也想给她该有的盛大场面。 这是作为娼妓而活之人的荣誉。 因此,如果是白铃真正心仪的男子,嬷嬷也不会漫天要价。只是作为必须经费,祝贺金至少会收个五千。 如果连这点钱都赚不到,一定配不上白铃,敢吝啬讲价之人更是不值一提。 (即使一万有困难,五千上下的话……) 只要李白今后顺利飞黄腾达,这点钱应该几年就能筹到了。 再来就看运气。 假如白铃被老鸨的想法洗脑,一切就吹了。李白要做的就是在那之前赢得白铃的心,然后存到钱。 猫猫没必要特地做些什么。 如果硬要说有什么地方需要注意…… (总不至于去借钱吧?) 李白就算跟人借钱勉强凑到数字,想必也会被老鸨查出来,这么一来就完了。老鸨会不愿意将白铃嫁给债台高筑的男子,全力击溃李白。 猫猫是觉得李白不会这么做,但这种事情谁也说不准。 就在她这么想的时候,书信最后写了件令她非常在意的事。 『我想是那个人过来,提过赎身的事情,所以让小ㄚ头误会了。』 难得白铃会写得这么拐弯抹角。 (那个人是吧?) 猫猫明白她说的是谁。 猫猫把看完的木简用绳索绑起来,放到了房间的桌上。 她来到走廊上,发现壬氏他们睽违几日,今日又来探望翡翠宫了。 日前猫猫与壬氏辞别时,他很不高兴,不过今日看起来心情似乎相当的好。 猫猫一边想著他是怎么了,一边去厨房准备泡茶。 十八话 青蔷薇 冷天渐渐转暖,已是能感觉到大地回春的时节。猫猫一边晒棉被,一边觉得难以抵抗和煦阳光的诱惑,但她摇头克制自己,继续勤奋干活。 每日过得充实,果然就会觉得日子过得特别快。不像待在壬氏楼房的那两个月,彷佛度日如年。 猫猫对外廷的尚药局药柜虽有所留恋,不过今后只要利用庸医改造后宫尚药局就行。 至于书库,只要拜托高顺,他就会帮猫猫适当地挑些书来。 如果可以任意进出后宫,就更没得挑剔了,但那是奢望。既然待在后宫,就不能做出随意外出的行为。 玉叶妃怀孕的可能性变得更高了。 她月信一直没来,总是浑身酸软。体温似乎也稍稍偏高,排泄的次数好像也增加了。 看到铃丽公主不知为何,会将脸贴在玉叶妃的腹部微笑,说不定是发现了什么。 (感觉得出来吗?) 公主一边对玉叶妃的腹都挥手说再见,一边跟著红娘前去午睡房。 小孩子真是不可思议。 公主开始会摇摇晃晃到处走动,穿起皇帝御赐的红鞋,变得需要侍女费心照料了。表情也越来越丰富,给她柔软的包子,她会笑咪咪地回应。也许是身为女子的本能吧,翡翠宫的宫女自己没有子女,养育起公主却是疼爱有加。 红娘偶尔会说「我也差不多该想想了」,但包括猫猫在内,其他侍女都不知该做何反应。她看起来像在著急,但责任心重的侍女长想必不可能为了婚嫁而辞职。就算有人找她提亲,大家必定也会极力挽留红娘。 因为有她在,翡翠宫才能靠这点人数运作。 能力太强也是件麻烦事。 如今猫猫在没有特别差事时,就会陪公主玩。一方面是因为猫猫腿伤还没好;一方面是与其让其他勤快的侍女来照顾,不如让除了试毒之外没做多少事的人照顾公主比较有效率。 这天猫猫照常跟铃丽公主玩,公主堆起积木,再把它推倒。积木是特地使用轻巧木材让人做的。 公主似乎对附有图画的书籍也很感兴趣,于是猫猫请高顺借些书来,照著图画依样画下来,在图画底下写上名称给公主看。虽然公主年方虚岁二岁,不过猫猫听说过让幼儿习惯看图会学得快,所以尝试了一下,结果被红娘拿走了。 「请你画点普通的花草。」 红娘指著庭园里的花草说。 看来不管多漂亮,毒菇之类的就是不行。 猫猫就像这样过著每一天。 就在这时,许久没现身的美貌宦官,带著棘手的事当伴手礼来了。 「青色的蔷薇吗?」 猫猫看著神情有些憔悴的宦官说。 「是啊,大家好奇想看看。」 壬氏一脸困扰地点头。就连这种表情,都会让宫女尖叫说忧郁的神情也好美。而就在此一时也有三双眼睛从门缝间偷看,但是就别去在意了。然后,眼睛变成倒三角形的红娘巧妙地右手抓两人,左手抓一人的耳朵把她们拉走了,不过这也不用在意。 高顺见状敬佩地说:「真是精湛的动作。」这事就别说出去了。 回到正题。 「大家决定下次要来欣赏那种花。」 壬氏表示不知乌何,变成要他负责找来。 (又捡麻烦事了。) 「总管是要小女子去找?」 「你有没有些头绪?」 「小女子只是开药铺的。」 「但我觉得你好像办得到。」 壬氏讲得很没出息。 「这倒是说得对。」 悠闲地坐在罗汉床上的玉叶妃也跟著帮腔,公主在她身旁小口小口地喝著果子露。 好像不知道是哪里的什么人说,玉叶妃的侍女可能会知道些什么。 原来如此,难怪会轮到壬氏头上来。 (不会是庸医说的吧?) 不是完全不可能。那个好性情的大叔,常常容易对别人过誉。真是麻烦透顶。 猫猫并非对蔷薇没有半点知识,从花瓣采得的精油被认为具有美肌效果,娼妓会订购。猫猫也曾经熬煮蒸馏过香味浓郁的野蔷薇花瓣,制作精油赚零用钱。 「据说以前廷内开过这种花。」 壬氏一边双臂抱胸一边说。 处罚完三位姑娘的红娘重新泡了茶,从房门口走进来。 「窃以为只是幻觉罢了。」 (啊——小腿好痒。) 伤口在快愈合时会发痒。猫猫趁著桌子挡住了脚,用脚尖搔痒。搔过腿之后,总觉得其他地方也痒了起来。 「只有一个人提起这事,但一问之下,有好几人宣称看过。」 壬氏用难以言喻的表情说。 「是否在流行吸鸦片?」 「要是那种东西在流行,国家就要灭亡啦!」 壬氏一不小心改变了讲话方式,让玉叶妃与红娘睁圆了眼面面相觑。高顺眉头紧皱,乾咳一声。 壬氏一瞬间露出生气的表情,但下个瞬间脸上就浮现出天女的笑靥,然后加上哀求般的忧愁看著猫猫。 猫猫还是很不擅长应付这张光辉璀璨的脸孔。 「哎呀哎呀。」玉叶妃在一旁看著,好像觉得很有意思。猫猫一点都不觉得有趣。 「办不到吗?」 (身体不要凑过来啊。) 他再靠近过来,会把猫猫烦死。猫猫不禁叹气。 「小女子该怎么做?」 「希望下个月的园游会能看到。」 他指的是春天的园游会。 从上一回的园游会到现在,已经过了这么久吗? 猫猫正觉得感慨良深时,发现到了一件事。 (嗯?下个月?) 「壬总管是否知道?」 「知道什么?」 壬氏偏著头。 他果然没搞懂。 不可能有什么青色蔷薇,不是颜色什么的问题。 「蔷薇至少要再等两个月以后才会开花。」 「……」 无言就表示他不知道。 (果然。) 猫猫有种不祥的预感。就像是有人为了整他,故意把办不到的难题塞给他。 「我会设法回绝。」 「小女子可否请教一个问题?」 壬氏垂头丧气地看著她。 「此事该不会是某位军师向总管提起的吧?」 整件事听起来,有可能是如此。 (虽怪从刚才就全身发痒。) 大概是隐约察觉到那种氛围了,猫猫的身体似乎是对那个连名字都不想听见的男子起了排斥反应。 「对,是罗……」 壬氏急忙摀住了嘴。 玉叶妃与红娘一脸不解地偏著头。 不用说,就是那个男人。 (没奈何。) 这么一来,自己也有责任。 「小女子不敢保证能办到,但小女子会尽力。」 「可以吗?」 「可以。关于这点,小女子需要几件东西以及地点。」 反正一味逃避也让猫猫生气。 她想趁此机会,打烂那个贼笑的单片眼镜。 …………………………………………………………………………………………… 春天的园游会在春季牡丹的花海中举行。 往年会选在更早的时期举行,然而每次总有人冷得受不了,于是改成了现在的时期。其实早就该改了,然而惯例是很难改变的。 庭园里铺著红毯,整齐摆放著长桌与椅子。 乐团正在保养乐器,等著随时上场。 女子匆匆忙忙地确认各项准备有无不备之处,年轻武官摸著仍然稀疏的胡须,愉快地看著她们。 背后拉起了布幕遮蔽视线,里头有人在吵闹。 瘦得不成人形的娇小姑娘,抱著个大花瓶。 里头插著的,是离花季还早的各色蔷薇。 「真的作出来了啊。」 壬氏望著蓓蕾尚未完全绽放的花朵。颜色有红、黄、白、桃红,甚至连黑色、紫色或绿色都插著。只说要作青色蔷薇,谁想得到会变得如此色彩缤纷?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壬氏眼睛眨啊贬的。 「果然是件难事,没能让它开花。」 猫猫像是由衷感到遗憾地说。 这话与其说是对壬氏威到歉疚,毋宁说是怪自己窝囊未能达成目标。壬氏明白她这姑娘就是这种个性,明白归明白,但总觉得火大。 「不,还就够了。」 壬氏拿起一朵蔷薇,水滴从花茎滴答落下。 「嗯?」 壬氏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劲,但心想现在不用管这个,将蔷薇放回花瓶里。 话创回来,明明说了要青色蔷薇,没想到热热闹闹地加了这么多种。 壬氏把疲劳过度而快要昏倒的姑娘交给翡翠宫的侍女,将花瓶拿到宴席的上座去摆设。 含苞待放的花卉,似乎已足以夺走众人对绚烂牡丹的注意力。 所有人无不从这处围观,大为惊叹。 原本嗤之以鼻认为不可能办到的高官,都吱吱喳喳地一片哗然。 壬氏是受到皇上宠信的宦官,其容貌不是他要自夸,别人看到大多都会惊为天人。即使如此,并不表示就没有敌人。 并不是所有官员都无欲无求,喜欢看到一个年轻宦官锋芒毕露。 壬氏随时保持著天女的徵笑,一边妩媚地笑著,一边挺直背脊,步向台上。蓄著美髯的皇上移驾前往美丽嫔妃簇拥的宝座。 集中在壬氏身上的视线暗藏著种种心思。若是情欲还好,多的是利用之道;嫉妒也行容易应付。无论是何种感情,只要知道对方在想什么,多的是办法去因应。 最让他困扰的是—— 壬氏看向在皇上左侧候命的官员,那人有著胖乎乎的脸颊,一双眼睛看不出在想什么。 要说不善应付的话,或许是如此。 这个男人应该只把自己视为一个年轻宦官罢了。 眼神彷佛定睛注视,又彷佛只是在神游太虚。他面露著这种让人摸不透的暧昧笑脸。 此人乃是目前后宫的嫔妃之一——楼兰的亲生父亲,名叫子昌。这个男人受到先帝……不,是受到其母女皇的宠爱,直到现在皇帝都得让他三分。 是指不好的意思。 即使如此,壬氏依然保持笑容…… 本来应该保持得住的。 壬氏将视线从子昌身上往右边移动,就跟坐在皇上右侧的男子对上了目光。 眼睛有如狐狸的单片眼镜男子也不看场合,一个劲地吃著鸡翅。尽管如此,本人似乎以「为藏得很好,每咬一口就藏入袖内,然后时咬时藏。 眼下最棘手的人物就是此人,罗汉。 如果只是这样还好,然而罗汉目不转睛地盯著站在身旁的高官脑袋,突发奇想,悄悄摘起了他的冠帽。 冠帽底下不知怎地黏著一团黑毛,罗汉故意装出惊讶的样子。在能够看见暴露在外的官员头顶的对面位置,约有三名高官忍俊不禁。 真是残忍。 那假发明明做得很逼真。 看到罗汉那幼稚的动作,有人苦笑,有人傻眼,有人死命憋笑。 不只是壬氏保持不住表情。 然而,壬氏不能因此就哈哈大笑,他勉强维持住表情,在红毯上跪了下去。 他将色彩缤纷的蔷薇献给皇帝后,皇帝抚著美髯,一脸心满意足的神情点了个头。 壬氏忍住不要大叹一口气,同时往后退下。 罗汉装模作样地探头看看蔷薇花瓶,这次偷吃起葡萄乾来了。 这家伙怎么这么放肆都不会被怪罪?壬氏忍不住如此想。 ………………………………………………………………………………………………………………. 「你不可以再去水晶宫了哟。」 在离宴席稍有距离的凉亭里,樱花让猫猫躺在自己的大腿上。 樱花担心猫猫,一直陪著她。 确定已有身孕的玉叶妃,此次宴席暂不出席。表面上是当成淑妃,也就是楼兰妃的初次亮相场合,做个礼让。 猫猫之所以会消痩到让樱花担心的程度,是有原因的。 看来猫猫每次只要去了水晶宫,就会过度操劳。 这一个多月来,猫猫又时常前往水晶宫了。 水晶宫的侍女还是一样,看她的眼神就像碰到妖孽似的,但她不在意。 即使如此,猫猫为了制作青蔷薇,非得来到水晶宫不可。这方面的计画已经拜托过壬氏,取得了许可。 猫猫事先拜托壬氏安排的地点,就是水晶宫的蒸汽浴堂。 这是以前猫猫为了替梨花妃养病,请人加快工程打造的。 梨花妃仍然是位高贵人物,但听说她二话不说就答应了。虽然猫猫是知道她其实为人慷慨,才敢请人商量的。 猫猫心想白白用人家的地方不好意思,于是说: 「这是皇帝陛下特别爱看的书。」 她将日前从青楼新订来的书交给了妃子。因为皇帝吩咐她准备不同的书。 梨花妃看到书的内容,就优雅地挪步回自己房间去了。 猫猫还记得自己是冷静旁观,侍女则是窃窃私语著目送她的背影。 谁也想不到那种东西,竟然会进了高贵之人的袖子里。 赢得宅邸主人的欢心后,再来要在庭院里盖间小屋,让蒸汽浴堂的蒸气飘入屋中。此间小屋构造奇妙,窗户很大,天花板上也装了大窗。虽然开销大得吓人,但反正是壬氏掏腰包,无所谓。不过话说回来,那人的俸禄究竟有多高? 接著将蔷薇盆栽搬进小屋内。不是一盆,而是几十盆……不,她搬进了超过一百盆。 猫猫在受到蒸气加热的空气里栽培著蔷薇。她尽量让蔷薇照到阳光,在天气晴朗的日子将盆栽搬到外面。 在降霜的寒冷日子,猫猫拿水洒在烧烫的石头上,彻夜替小屋加热。 因为需要动来动去,害她的脚伤好几次差点裂开。由于被高顺发现了,于是他为猫猫派来了别处的下女作监督。不知道是从哪里得知的,来的人是小兰。小兰乐得可以偷懒又能拿到点心,就这么被高顺用食物钓来了。 猫猫之所以没因为过度操劳而倒下,很可能得归功于他的如此安排。 说到猫猫究竟想做什么,其实是想让蔷薇弄错季节。花卉会随著季节绽放,但偶尔会因为不明原因而在其他季节开花。 换言之,猫猫是想引发不合季节的开花。 因此,猫猫不期望每个盆栽都能结蓓蕾,准备了大量盆栽。花也尽量挑选早开的品种,而且种类要多。 期限只有一个月,猫猫不敢确定能成功,但当她看到蓓蕾长出来时,真不知道有多高兴。 比起为花朵染色,让花结蓓蕾更让她费心费力。 猫猫有请壬氏派几名宦官过来,然而温度调整等细微工程必须由她自己来。一个不小心让蔷薇全部枯死就完了。 有时不知道是觉得稀奇,还是越害怕越想看,水晶宫的宫女会在附近徘徊,猫猫嫌烦,便决定找其他事转移她们的注意力。 猫猫考虑著要做什么才好,注视著指尖时想到了个主意。 她将胭脂涂在指甲上,用布仔细抹平。 涂指甲在烟花巷是稀松平常的事,但在后宫内很少看到。当差时应该会碍事,然而平日就没在做什么事的侍女都显得兴致勃勃。 猫猫故意露出指甲该她们看到,于是侍女都回私室去找自己的胭脂了。 (这下正好。) 猫猫兴起了一点坏主意,试著将涂指甲的事也推荐给梨花妃。 后宫有所谓的流行趋势,而站在时尚最尖端的,大多是皇帝宠爱的那些嫔妃。 就算是下女,只要能为皇帝侍寝,就能被纳为嫔妃。既然如此,大家会模仿皇帝喜爱的女子也不奇怪。 眼下如果要在后宫当中选出穿著最入时之人,恐怕会是楼兰妃,但像她那样频繁改变穿搭,是不可能引领潮流的。 猫猫为了试毒而回到翡翠宫之际,也试著让玉叶妃或侍女看了看她染的指甲。红娘说这样会影响做事效率,不过其他人都显得兴味盎然。 (如果有凤仙花与酢浆草就好了。) 可以取别名指甲花的凤仙花以及别名猫足的酢浆草,捣烂揉合后涂在指甲上。酢浆草能让凤仙花的红色更加鲜艳。 当染指甲在后宫内宫女之间蔚为流行时,蔷薇的蓓蕾变得饱满,每个都露出一点白色的花瓣。 猫猫挑选的蔷薇全是白蔷薇。 「那花到底是怎么弄的?」 在众人面前展示蔷薇后,壬氏回来后询问。他眉头紧皱。 身后待命的高顺也兴味盎然地看著。 由于壬氏他们说可以退下了,所以樱花已经回去了。猫猫表面上是玉叶妃的贴身侍女,但雇用形态上仍是壬氏的随侍。 「只是染了色而已。」 「染了色?花瓣上什么都没沾啊。」 壬氏以手指触碰了一下花瓣说了。 「不是从外侧,而是从内侧染了色。」 猫猫抽出一枝蔷薇。 然后,她将手指按在花茎切口上。青色蔷薇的花茎上,沾有青色的液体。 她将白蔷薇泡在染了色的水里放著。 只是如此而已。 花茎将色素连同水一起吸起,替白色花瓣染色。 所以只要是蔷薇会吸的水,什么颜色都不成问题。 只是,叶片颜色会变得又黑又脏,因此在插花瓶之际,除了白花部分之外全拔掉了。 蔷薇看似全部插在同个花瓶里,其实每枝花茎的根部,都用染色的湿棉花包起来,以油纸固定,直到交纳的前一刻都没拆掉。 讲起来著实单纯。 毕竟用的是此种方法,也许会有一些人鸡蛋里挑骨头。作为因应之道,前一晚,猫猫先跟临幸翡翠宫的皇帝讲明了个中机关。任何人第一个知道秘密似乎都会觉得高兴,无论有人说什么,皇帝想必都会得意洋洋地主动解释。 看来壬氏在听皇帝说话前就已经退下了。 「换言之,以前各位看过青色蔷,是因为有个闲人日复一日地让蔷薇吸青色的水。」 猫猫一边看著蔷薇园的方向一边说。 「那人为何要这么做?」 「小女子不知,也许是想弄个小东西讨心仪的女子欢心吧。」 猫猫冷漠地说完,从胸前掏出一只细长的桐盒。跟装冬虫夏草的盒子很像,不过里面是别的东西。这是她带秘藏书籍过来时顺便拿来的。 「真难得。」 壬氏凑过来看。 「你染了指甲?」 「是,只是小女子染起来不好看。」 被药物,毒物与洗刷工作弄得粗糙的手,左手小指的指甲歪扭成奇妙的形状。即使染红,形状仍然歪扭。 现在这样已经算不错了。 由于壬氏好像觉得很有意思地直盯著瞧,猫猫又忍不住像平素那样看著他了,就像看到浮在水面上的鱼一样。 (不好,不好。) 猫猫摇摇头。如果连这点小事都要在意,今后会撑不住。 还有差事要做。 「高侍卫,小女子拜托您的东西……」 「是,照你说的备妥了。」 「谢侍卫。」 舞台已请人设置好了。 再来只要让讨厌鬼大吃一惊即可。 十九话 指甲花 好像故意挖苦人的各色蔷薇成了宴席的注目焦点。 罗汉漫不经心地看著它。由于丝竹演奏的音乐实在让人昏昏欲睡,他不知是何时拿了某人的冠帽,上头还附了一团毛。 罗汉一头雾水,将它放在旁边桌上。 结果身旁的官员急忙将它戴回头上。 罗汉感觉好像有人盯著自己瞧,但他不太明白是怎么回事。总之他摘下单片眼镜,用手巾擦擦表面,这次戴到了另一只眼睛上。 蔷薇摆放在宴席的中央位置。 那种刻意展现给人看的模样,彷佛显示了插花人的恶劣个性。 罗汉记得有这么一场宴会。 薄绢披帛在飘舞,丝竹管弦乐音飘扬。 穷奢极侈的怀石料理供人享用,酒香四处弥漫。 他从以前就记不得没兴趣的事。 罗汉记得有过这些东西,但没有产生半点随之而来的心情变化。 一回神才发现宴席已经结束,身穿黑色与青色衣裳的两位嫔妃,分别获得皇帝赏赐代表其颜色的蔷薇。 两人从周围的声音听起来都是美女,但罗汉不太明白。 相貌的美丑与自己毫无关系。 话创回来,实在无聊。 没来吗? 真不知道自己是为了什么而挑衅。没办法,就照平素那样捉弄另一个人吧,好歹让自己出出气。 往周围一看,还有很多人留下来。 罗汉不擅长待在人群之中。 很多人的脸在他看来只像是围棋的棋子。 罗汉能分辨男女,但男子看起来像黑棋,女子则像白棋。而且看起来就只像是画上了涂鸦人脸。 就算是认识的军府人员,顶多也就是变换为将棋的棋子罢了。 大多数人是小兵,就是步兵棋,随著军阶上升变成香车或桂马。 军师的职务很简单,只要配合棋子做配置即可。适材适用,这样就能打赢大多数的战事。 这没什么难的,只要做这么一件事,罗汉就尽到职责了。即使自己无能,只要把差事分配出去,旁人就会自动把事情做完。 罗汉认为理应如此。 拥有天女般笑靥的男子——就连大家都如此赞赏的美貌,他一样认不出来。 不过,只要找一个带著成银的金将就行了。 他已经习惯用这种方式找人。 话说回来,今日比平素更伤眼。 大红色彩映入眼帘,所有人指尖都沾了胭脂。 这么说,宫女时下正在流行染指甲了? 在复苏的记忆当中,指甲不会染成那么俗艳的红。 那是淡淡染上的红色。 是凤仙花的赤红。 就在怀念的娼妓名字不经意地浮现脑海时,他的视线前方出现了一个娇小宫女。 那是个又瘦又小但个性强悍,有如酢浆草的姑娘。 空洞的眼睛朝向了这边。 她一注意到罗汉的视线就转过身去,像是在说「跟我来」。 在牡丹园的对面,一座小凉亭里摆下了将棋盘。盘上放著桐盒,里面躺著枯萎的蔷薇,有如一具躯壳。 「可否请大人与小女子对弈?」 姑娘抓起将棋的棋子,语气平板地问道。 她身旁站著金将与成银。 岂有理由拒绝。 既然是宝贝女儿这样拜托。 罗汉咧嘴笑了起来。 ………………………………………………………………………………………………………… 她到底想做什么? 猫猫说过希望壬氏可以离开,但他不予理会,硬要待在这里。猫猫虽然一副由衷厌烦的模样,但她答应过只要壬氏不插嘴,她就不再多说什么。 猫猫将军师阁下请了过来,正在把将棋的棋子摆好。 她那脸上没有感情二字,平日那种不爱理人的态度都还比较有人味。她有时会抓抓手背,不知是不是被虫咬了。 「你要先攻,还是后攻?」 从罗汉单片眼镜底下的细眼,看得出来他是由束感到高兴。执著心那么强,会高兴是理所当然的。 「在那之前,可否先决定规则与赌注?」 猫猫提议。 「真是所见略同。」 壬氏从猫猫背后探头看棋盘。 罗汉对壬氏露出诡异的微笑,但壬氏不甘示弱,回以四两拨千斤的微笑。 对弈采用普通规则的五回战,换言之,先赢三战者为胜。 壬氏实在无法理解。军师阁下的将棋本领无人能及,首先游戏就选错了。 猫猫究竟在想些什么? 高顺似乎也持同样想法,眉头皱得更紧了。 「你想要什么棋子?飞车还是角?」 罗汉说。 「都不用。」 对方特地说要让子,猫猫却不接受。壬氏觉得她应该老实接受才对。 「那么如果我赢了,你愿意成为我的女儿吧?」 壬氏想对这项提议提出抗议,但高顺在后面阻止了他。说好不能插嘴了。 「小女子仍是受雇之身,得等到期满退宫才行。」 「受雇?」 狐狸般的眼睛盯著壬氏瞧。 壬氏必须一边维持笑容,一边压抑住脸颊的抽搐。 「真的是受雇之身?」 罗汉做确认般地询问。 「是的,文牍上是如此写著的。」 正是如此,猫猫看到的文书是这么写的。 但是签名的,其实是有如猫猫监护人的老鸨。看起来像是猫猫养父的男子拿起的笔被她抢去了。 「那就好。比起这个,你要赌什么?」 罗汉狐疑地说。 「那么,我赌的是……」 猫猫如此说完后阖起了眼。 「可否请大人为绿青馆的一位娼妓赎身?」 「……真没想到你会提这个。」 罗汉摸摸下巴。猫猫一样是面无表情。 「因为老鸨差不多想把上了年纪的娼妓请走了,我不说是谁就是。」 「来这招啊。」 罗汉露出有点傻眼的神情,然后咧嘴笑了。 「你若要开出这种条件,我也只能接受,不过这样就够了吗?」 猫猫冷眼看著罗汉。 「还有,可否准许小女子再加两条规则?」 「无妨啊。」 「那么……」 猫猫拿出事前请高顺准备的酒瓶。 她在五只酒杯里注入等量的酒,从味道闻起来,是酒性强烈的蒸馏酒。 猫猫从袖子里取出药包,打开包药纸,把粉末洒进杯里。有三杯酒加了粉末,每种都是类似的药粉。猫猫斜放酒杯,把它摇匀后,迅速替五只酒杯调换了位置,变得看不出哪杯是哪杯。 「每次分出胜负,就由胜者从这些酒杯中选出一杯,让败者喝下。不用全部喝掉,一口就够了。」 不知为何,壬氏有种非常不祥的预感。 壬氏从猫猫身后走到她旁边。 总觉得她原本面无表情的脸庞似乎有那么点泛红。脸颊线条松缓,显得有些愉悦。 每次她露出这种种神情都没好事。 他很想问问方才加进去的粉末是什么,但不能问。 壬氏真恨自己想问不能问。 「方才加进去的粉末是什么?」 所幸罗汉代替壬氏问了。 「是药粉,一点点的话不要紧。」 只是如果三杯都喝,就会变成剧毒了——她说。 疯姑娘面带微笑讲出这种话来。 然后…… 「无论有任何理由,只要放弃棋局就算输。请将这两条列入规则。」 猫猫一边转圏摇晃著下了药的酒杯一边说。 她的指尖染成了红色,左手小指扭曲变形。 罗汉一直看著她的指尖。 壬氏只能觉得,这女子的想法真呛辣。 虽说不要喝到三杯就没事,但谁都不会没事想去喝这个。 是为了动摇对手的心志吗? 的确,一般人可能会畏缩。 但对手是人称奇人的军师阁下,壬氏不认为这点动摇手段能打乱他的心绪。 果不其然,猫猫已经连败两局。 壬氏原本以为她也许略懂一二,看来只是知道规则,却毫无实战经验。 她已经把两杯酒喝得一滴不剩了,而且喝得津津有味。 她到底在想什么?壬氏心想。 第三战虽然才刚开始,但结果已经明摆在眼前。 壬氏思考著假如她喝下第三杯酒,中毒的可能性有多少。 起初选中毒酒的机率是五分之三,接著四杯里有两杯含有毒药,最后是三杯中的一杯。 换言之猫猫有十分之一的可能性会服下剧毒。 老实讲,最可怕的是他觉得猫猫就算中毒好像也不会有事。 不过不知道罗汉对这点知道多少就是了。 就在壬氏与高顺互看一眼,打算考虑猫猫赌输之后该怎么办时…… 「王手。」 他听见了声音。 不是罗汉,而是猫猫的声音。 壬氏与高顺面面相觑,看看棋局,发现王将就要被金将吃掉了。 虽然棋步走得极其笨拙,但王将的确已无路可走。 「我认输。」 罗汉举双手投降。 「即使是让我的,赢了就是赢了,可以吧?」 猫猫确认般地说。 「是啊,毕竟再怎么说,我也不能让女儿喝毒药嘛。」 猫猫喝下方才那两杯酒,表情并没有任何改变,看不出来喝下去的酒有没有下药。 罗汉面露戏谑的笑容,望著面无表情的女儿。 「方才的药可有味道?」 「每种都很咸,喝一口就会知道味道不同。」 「那我明白了,你要选哪杯给我?」 「请军师任选。」 原来如此,罗汉可以输两回,只要其中一杯是咸的,就能确定猫猫不会受害。机率虽相同,但绝不会出错。 果然是个精明的男子。 罗汉拿起中间的酒杯喝一口。 「好咸。」 壬氏垂头丧气。 这下,下一场棋局猫猫就赢不了了。 正当壬氏考虑著接下来该怎么办时—— 「而且,好热啊。」 罗汉这话让他抬起脸一看,只见罗汉满脸通红,头部轻轻摇晃著。 然后,他逐渐变得面无血色,最后脸色发青,无力地倒了下去。 高顺跑过去把罗汉扶起来。 「我问你,这是怎么回事?不是说只喝一杯药酒不会有事吗?」 就算再怎么恨,哪有人真的下毒的?壬氏口气严厉地责备道。 「是呀,是药没错。」 猫猫一副由衷嫌麻烦的样子说。她拿起放在一旁的水瓶,来到罗汉与高顺的身边。 她强行撑开罗汉的眼皮,确认他没有陷入昏迷状态后,直接把水瓶塞到他嘴里,把水咕咚咕咚地灌下去,动作十分粗鲁。 「壬总管。」 高顺一脸困惑地看著。 「军师似乎只是醉了。」 「都说酒为百药之长嘛。」 然后为了让它较好吸收,加了一点盐跟砂糖混合而成的粉末进去。她说。 猫猫提不起劲地照料罗汉,就像是应付性做做而已。 毕竟是个药师,似乎看到病人就不能不照顾。 「他这人不会喝酒。」 听到猫猫这句话,壬氏才终于弄懂了她的目的。他这才想到,罗汉平素都是喝果子露,从没见过他喝酒。 「好了。」 猫猫一边抓头,一边看著壬氏。 「那就早早将这个男的抬出去,让他挑选青楼的百花吧。」 听猫猫讲得淡定自若,壬氏只能回一声「好」。 二十话 凤仙花与酢浆草 老旧的记忆重回脑海。 在无数的黑白光景中,只有那里总是染上了淡红。在自己那比起他人更不清晰的视界中,只有那里鲜明地闪耀光彩。 拈起围棋或将棋棋子的指尖,与染红的指甲相映成趣。 她那不拖泥带水,从不受局势所迷惑的棋步,让所有人无不举双手投降。看似无趣地看著他的傲岸女子,是个名为凤仙的娼妓。 他有时会为了交际应酬去青楼,但老实讲,他毫无兴趣。他不会喝酒,对二胡或乐舞也都不感兴趣。不管穿著打扮得多美,看在自己眼里都只是涂白的围棋棋子。 从以前就是如此。 他不会分辨人论,现在已经算好多了。 以前不但认着亲娘与奶娘,连男女都分不出来。 父亲认为此子无能,变得成天在年轻情妇那儿流连忘返。 母亲看到丈夫不愿陪伴连自己长相都分辨不出来的儿子,把关心都放在情妇身上,于是想方设法,想讨回丈夫的欢心。 就这样,他虽生为名门长子,但幸运地得以活得奔放自在。 他沉迷于学艺习得的围棋与将棋,听人说些街谈巷议,有时还耍点恶作剧。 他在宫廷让青色蔷薇开花,也是听了叔父的说法才会想试一试。 只有活得笨拙但能力优秀的叔父了解自己。 叔父教他认人时不用看脸,可以从嗓音,举止或体格去记。他将身边的人比作将棋的棋子,结果非常好懂。不久他开始将不感兴趣的人看成围棋棋子,慢慢熟识的人看起来则像是将棋棋子。 当他将叔父看成龙王棋时,他重新体认到叔父果然是位俊材。 他没想到原本当成游戏的围棋或将棋,能用来发挥自己的才华。 幸运的是多亏家世显赫,让他明明没有武艺,却突然就受任成了主官。即使自己能力差,只要能让部下各尽其才就绰绰有余。用人当棋子下将棋,必定比什么游戏都还要好玩。 就在他于游戏与军务双双树立著不败纪录时,他受到一名坏心眼的同僚推荐,与传闻中的一位娼妓对弈。一方是在青楼无人能及的凤仙,一方是在军府无人能及的自己。 无论哪落败,观众都会看得高兴。 终究是井底之蛙。 彷佛狠狠给抱持此种想法的自己一巴掌,凤仙战胜了他。虽说自己执白棋,是后攻,但双方阵地差距却是压倒性的。优雅地涂红的指甲,漂亮地重挫了对手的锐气。 自己不知道有多久没输棋了,与其说是懊恼,那种毫不留情的进攻手法反倒让他大呼痛快。她一定是气他瞧不起自己吧,从她一语不发,连一举一动都显得冷淡的样子就看得出来。 他忍不住捧腹大笑,旁人见状都吵闹起来,以为他疯了。 他笑中带泪地看看毫不留情的娼妓的脸庞,发现不是平素的白棋,而是一脸不悦的女子容颜。人如其名,她有著一双有如凤仙花般一碰种子就要爆开,不让人亲近的眼睛。 原来人是有著这样的容颜? 在那个瞬间,他初次体会到这件理所当然的事。 凤仙对身旁待命的见习小丫头耳语几句,女童啪哒啪哒地跑开,去拿了将棋盘过来。 初次见面连声音都不让人听的高傲娼妓,沉默无语地提议再下一盘。 这次我可不会输。 他卷起袖子,将棋子摆在棋盘上。 名唤凤仙的女子,是个一身只有娼妓傲骨的女子。可能因为她是在青楼出生的,她说过她没有母亲,只有生下自己的女子。在烟花巷,娼妓当不了母亲,所以她才会用此种说法。 两人只是反覆下围棋与将棋,这样的幽会不知持续了几年。 然而,相会的次数愈来愈少了。 才华出众的娼妓,在受欢迎到了某种程度后,会开始藏而不卖。 凤仙也是其中之一。 她冰雪聪明但严厉过度的待客方式,虽然不是任谁都能接受,但似乎受到部分好事家的欢迎。 真是什么样的喜好都有。 价码也水涨船高,三个月能见一次面已很勉强。他难得有机会去青楼,发现凤仙依然一副不爱理人的面容,正在染指甲。 托盘上放著凤仙花的红花与小草。他问这是何物,「此乃猫足。」凤仙答道。据说这种植物还可作为生药,能够用来解毒或治疗虫咬。 有趣的是,它跟凤仙花一样,成熟果实一碰就会爆出种子。 就在他拈起黄色花朵看看,心想下次可以碰碰看时…… 「大人下次何时会来?」 凤仙开口。 每次只愿意说千篇一律的揽客词句的女子,难得会说这种话。 「我三个月后再来。」 「我明白了。」 凤仙让见习小丫头把指甲染料收走,开始摆起将棋的棋子。 他就是在那段时期听说了凤仙的赎身之事。 与其说是娼妓的身价,不如说那人只是故意与竞争对手作对,才开出更高的价码。 自己虽然作为武官飞黄腾达,但继承人的地位被异母弟弟夺走,实在付不出那种金额。 该如何是好? 忽然间,一件坏事闪过脑海,不过他即刻打消这种念头。 那是万万不可做的一件事。 隔了三个月再来青楼,凤仙坐在围棋与将棋的两个棋盘前。 她开口第一句话就说: 「偶尔来赌一场如何?」 如果你赢了,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如果我赢了,我要什么你都得给。 「棋盘任由大人挑选。」 他在将棋上较有优势。 但他却坐到了围棋的棋盘前。 凤仙创想专心对弈,便让身旁的小ㄚ头褪下了。 后来还分不出谁赢,一回神时两人的手已交叠在一起。 凤仙没有半句情话。自己也不善于甜言蜜语,就某种程度而言,算是同类。 只是,凤仙在臂弯中喃喃说了:「我想下围棋。」 他也一样,很想下将棋。 然而后来似乎造化弄人。 与他感情深厚的叔父遭到罢黜了。那人还是一样活得笨拙。 父亲骂他丢尽家族的脸。 虽然没有殃及家族,但父亲似乎讨厌他受到叔父影响,命他去地方游说,短期内不许回来。 其实可以充耳不闻,但日后可能会引来麻烦。 身任武官的亲爹,既是父亲也是上司。 他只能勉强寄封信给青楼,说自己大约半年就会回来。 那时他已经收到信,听说赎身之事告吹了。 他以为暂时不会有问题。 万万没想到竟然花上了三年才能回来。 回到家中,在他那堆满灰尘的房间里,随便搁著一大叠的书信。 绑在信上的枝桠已经枯死,让人感觉到岁月如梭。 其中有一封信不知为何留下了拆封过的痕迹,他看了看,里面写著千篇一律的固定文章。然而在文章的角落,沾著暗红色的污渍。 他看看放在旁边,半开著口的束口荷包。上面同样沾著暗红色的污渍。 打开一看,里面有两块用骯脏的纸张包住,看不太出来是小树枝还是土块的东西。其中一块非常小,好像一根就要烂了。 他检查了一下小树枝前面附著什么东西,才终于弄明白它是什么。 他花了太久的时间,才察觉这就是长在自己手上的那十根东西。 听说时下流行一种诅咒,称为断指。 他将两根小树枝重新包好,放进荷包收进怀里,然后快马前往烟花巷。 明显比以前破败的熟悉青楼,只剩一堆围棋棋子。那个宛如凤仙花的女子不在,他从声音听出拿扫把打自己的人是老鸨。 凤仙已经不在了。老太婆只说了这一句。 被两大青楼断绝来往,让店家名声扫地,信用跌入谷底的娼妓,除了像暗娼一样接客之外无路可走。 难道他不知道这种女人会步上何种末路吗? 随便想想就会知道,然而满脑子只有围棋与将棋的自己没能想到这个答案。 他只能趴在地上,在众目睽睽之下放声号哭,但一切都太迟了。 全都怪自己思虑不周。 罗汉扶著还在抽痛的头,从床铺上撑起身体。 他有看过这个房间,虽然华美但不会过度奢华,而且满室芬芳。 「大人醒了?」 罗汉听见了柔和的嗓音。一张白棋般的脸庞出现在罗汉面前,他听声音认出了是谁。 「梅梅,我怎么会在这里?」 他向绿青馆的一名娼妓问道,她以前是凤仙身边的小丫头。 罗汉想起那时候原本待在凤仙身边,后来退下的女童应该就是梅梅。她偶尔会用笨拙的动作摆围棋,所以罗汉陪她玩过。每当罗汉称赞她有天分时,她总是忸忸怩怩的。 「是某位贵人派来的人将您留在这儿的。话说回来,您的脸色真是吓人,不知该说是红的还是青的。」 在绿青馆愿意好好接待自己的只有这位娼妓,罗汉每次来都被带到梅梅的房间。 「我也没想到会变成这样啊。」 因为女儿喝得爽快,他还以为不是很烈的酒。 罗汉不懂酒的种类。 才喝一口,喉咙就烫到好像要烧起来了。 由于身旁有个水瓶,他没用杯子,直接拿了就喝。 呛喉咙的苦味在嘴里扩散,使他忍不住吐了出来。 「这……这是什么啊!」 「好像是猫猫调配的哟。」 梅梅用袖子遮著嘴,可能是在笑。 这应该是宿醉药,但这样做让人彷佛感觉到一丝恶意。即使如此,罗汉仍然不禁笑逐颜开,这样很奇怪吗? 水瓶旁边有个桐盒。 「这是……」 过去,做为恶作剧的战利品,他曾经将此物附上一封信寄来。打开一看,里头放了一朵乾燥的蔷薇。 他不知道花朵即使枯萎了,还能这样保持形貌。 罗汉想起有如酢浆草——猫足一般的女儿。 在那之后,罗汉好几次来敲绿青馆的门户,每次都被老鸨痛打一顿。 她用扫把殴打罗汉,说这里没有什么婴儿,叫他快滚。真是个可怕的老太婆。 就在罗汉侧头部流著血,懒洋洋地坐在地上时,看见身边有个小孩子在拔某种植物。 长在建物墙边的草开著黄花,他有看过这种植物。 罗汉问问小孩子在做什么,她回答要作药。 平时看起来应该只像围棋棋子的脸,不知怎地看得出是张不爱理人的脸。 小孩子两手抓著草跑走了,在她跑过去的方向,有个走路像老人般蹒跚的人。平时看起来只像围棋棋子的脸庞,看起来却像将棋的棋子。而且不是步兵或桂马,而是强子,站在那里的是龙王棋。 罗汉知道是谁打开那唯一一封拆过的信,那个脏荷包了。 在遭人逐出后宫后,下落不明的叔父罗门就在那里。 手拿猫足,像小鸡一样跟在他后面的小孩子,被他唤作「猫猫」。 罗汉从怀里掏出脏荷包。由于总是带在身上,因此破旧了不少。 里面应该有两根小树枝般的东西用纸包著。 猫猫下棋的动作很不灵活,不习惯下将棋自然是原因之一,但另一个原因是她用左手下棋。 看看她染红的指甲,会发现只有小指是扭曲变形的。 遭她怨恨也无可奈何。 自己的所作所为该遭怨恨。 即使如此,他仍希望将她留在身边。 他已经厌烦了日复一日被围棋与将棋棋子围绕的生活了。 为此,他增强了力量。他从父亲手上夺走当家地位,驱逐异母弟弟,拉拢侄子收为养子。 他与老鸨一再交涉,花了十年付完相当于赔偿金的两倍金银。 大概是在那段时期吧,他总算获准进入房间。自然而然地,这个职责由梅梅接了下来。可能是从前他教过她将棋排局,让她于心不忍。 罗汉想跟留下的女儿在一起,一直以来的努力,只为了实现这个心愿。 然而很遗憾地,罗汉不擅长解读人的感情,一直以来做出的行动总是适得其反。 罗汉将荷包收回怀里。这次就放弃吧,就这一次。 不过,就算被人说成死缠烂打,他绝不会彻底死心。 而且最重要的是,待在女儿身边的那个男人让他很不喜欢。 会不会靠太近了?此人在对弈中,把手放在女儿的肩膀上足足三次。虽然每次都被甩开,看了大快人心就是。 好了,要做什么来泄愤呢? 罗汉拿起水瓶,一边把呛喉咙的药喝光一边思考。 不管有多难喝,都是女儿亲手作的。 暂时就先想想如何拍掉花朵上的虫子吧。 罗汉正在想著这些时,砰的一声,传来了门扉大开的声响。 「你总算醒啦?」 一枚哑嗓子的围棋棋子来了,从声音听得出是老鸨。 「好啦,既然说要为我家的娼妓赎身,应该知道不是一两千银子买得起的吧?」 还是一样是个守财奴。罗汉一边按住抽痛的头一边面露苦笑。他把戴好看的单片眼镜戴到右眼上。 「一万不够的话,要两万还是三万都成。不过十万就有点难了。」 罗汉心里叹气。这个数字即使对罗汉这种身分的人来说,仍不是个便宜价码。暂且只能向从事各种副业的侄子死乞百赖地要钱了。 「是吗?那就快点过来,我让你挑你喜欢的。」 罗汉照老鸨说的,前往青楼的大厅一看,只见遍身绮罗的围棋棋子聚集著排排站,梅梅悄悄夹杂在其中。 「哦,三姬也加入没关系吗?」 「我说过让你挑你喜欢的了,不过挑得好当然收得多。」 对于罗汉的询问,老太婆呸了一声,唾弃般地回答。 虽然人家要罗汉挑,但他却伤透脑筋。无论如何盛装打扮,看在罗汉眼里就只是围棋棋子。 他听见女子的笑声,嗅到芬芳的香气。各色衣裳炫目耀眼。 但也就如此而已。 不过如此罢了。 没人能打动罗汉的心。 然而既然叫他挑,他也只能挑了,买下来以后多的是办法。养个姑娘的钱应该还有,如果她不喜欢,可以给她钱随她高兴。这样应该就行了。 既然这样,罗汉走向梅梅那边。 梅梅会顾虑罗汉,想必是出于罪恶感。若不是那时候离席,事情也许不致于如此。 罗汉心想,对她做点回报也是应该的。 「罗汉大人。」 这时,梅梅轻声笑了起来。 「我也是有身为娼妓的尊严的,大人若是希望,我也没有任何犹疑。」 说完,她轻快挪步走向窗边,然后打开了面向中庭的大窗。窗帘随风摆动,花瓣飘进了屋内。 「但大人要选,就请好好挑选。」 「梅梅,不准擅自开窗!」 老鸨怒吼著想关上窗户,然而—— 无意间,罗汉听见了某个声音。 不是娼妓的笑声,他听见了有些稚拙,天真无邪的童谣。 罗汉睁大双眼。 「你怎么了?」 老鸨纳闷地叫道。 罗汉从花窗往外看了看。 歌声断断续续地传来。 「你在干什么啊!」 老太婆神情慌张地想抓住罗汉的手。 但太迟了。 罗汉从窗户一跃而出,然后蹬地跑了出去,一心只往歌声的方向跑。 他从未像今日这样后悔平常没运动。他一边双脚打结,一边只是一个劲儿的跑。 罗汉造访过青楼好几次,但没去过那个地方。他来到一处远离正屋,像个小仓库的屋子。 歌声是从这里传出来的。 罗汉按住狂乱的心脏,打开门,独特的药味飘了过来。 那里有个消瘦的女子,留著没有光泽的长发,枯枝般的手放在胸部上面。是个散发出疾病气味的女子。 她的左手无名指歪扭地缺了一块。 罗汉茫然若失。 忽然间,他发现有某种东西滑过脸颊。 「你在干什么啊!那里是病人的房间。」 老鸨急忙跑了进来,抓住罗汉的手想把他赶出房间。 罗汉动也不动,注视著那边那个消瘦的女病人。 「快给我出来,赶快到那边去挑个娼妓就是了。」 「说得对,得挑一个才行。」 罗汉任由泪滴溢出滑落,慢慢跪了下去。女子似乎没注意到罗汉,只是笑著唱童谣。 她没有自尊自大的态度,也没有把人当傻瓜的眼神。在那里的是变回天真孩童的女子。 就是个骨瘦如柴的女病人,明明是这样,看在罗汉眼里却比任何一名女子都要更美。 「老太婆,就这个女子吧。」 「少创傻话了,赶快回屋里选一个就是了。」 「是老太婆你说谁都可以的,这名女子应该也是娼妓才对。」 罗汉对老鸨说完后,轻轻在怀里摸了摸,拿出一只沉甸甸的袋子,然后放到女子的掌心里。女子对放著的袋子似乎有了兴趣,动作笨拙地把袋子里的东西拿出来。颤抖的指尖,拈著围棋的棋子。 女子的容颜彷佛一瞬间起了红晕,不知是不是他多想了。 罗汉微微一笑。 「我要为这个娼妓赎身,多少钱我都出,十万还是二十万都付。」 听罗汉坚决地说,老太婆也不再多说什么了。 梅梅站在老太婆的背后。她拖著衣裳走进屋内,在患病女子的面前坐了下来,执起女子乾瘦的手。 「大姊,你若是从一开始就诚实面对自己的感情该有多好,为什么就不能早点……」 梅梅似乎在哭泣,听得见呜咽声。 「若能在我抱持期待之前就结束该有多好……」 罗汉不明白梅梅为何这样痛哭。 罗汉只是注视著开心地看著围棋棋子的女子。 注视著美如凤仙花的女子—— …………………………………………………………………………………………………………. (累死我了。) 猫猫重新体会到,陪伴自己不习惯应付的人实在很累。 她将那个烂醉如泥的狐狸眼男子送到假寐房后,摇摇晃晃地走在归途上。 壬氏与高顺由于另有要事,猫猫从半路开始是跟其他官员同行。就是前日为了鱼脍一事,陪猫猫一起调查的官员。 名字似乎叫作马闪,猫猫已经见过他好几次,好不容易才记了起来。 这名男子虽然不爱理人但做事确实,让猫猫感觉很轻松。因为既然对方无意谈话,猫猫也不用勉强配合说话。 再次见到那个男人,让猫猫觉得世上果然有些人八字不合,无论如何就是处不来。 就算对方没有恶意也一样。 猫猫摇摇晃晃地走著走著,就看到一个华美绚丽的行列。身穿艳丽服饰的楼兰妃让宫女撑著大伞,待在行列的中心位置。 「……」 猫猫听到身旁有人啧了一声,只见马闪半睁著眼瞪视著那个行列,似乎显得不大愉快。 她看著马闪,正在想他是怎么了,就发现更远处站著个胖嘟嘟的官员。官员让两侧跟随著看似副手的男子,身后另外还跟著几人。 楼兰妃看到胖嘟嘟的男子,就用团扇掩著嘴亲密地开始跟他说话。 周围明明有侍女在,那样亲密地跟男子讲话好吗?她原本是这么想的…… 「一对阴险的父女。」 猫猫听到恨入心髓的低语,便恍然大悟了。原来那就是硬把楼兰妃送进后宫的父亲。 听说他是自先帝时代以来的重臣,对于当今重视实力的皇帝而言有如眼中钉。 话创回来,猫猫看看马闪。 虽说的确只有猫猫站在听得见的位置,但还是希望他别开口讲高官的坏话。假如被谁听见,说不定会认为是跟猫猫谈话时提到的。 (还太年轻气盛了。) 猫猫看著年岁与自己相差无几的青年,如此心想。 猫猫今夜不回后宫,直接前往壬氏的楼房。 「我还以为你对他怀恨在心呢。」 先回到住处的壬氏在等她。 壬氏双臂抱胸,谨慎地开口。 猫猫正在喝水莲准备的粥。虽然边吃边说话有失礼数,不过取回在水晶宫失去的营养才是当务之急。看到猫猫一阵子不见变得又瘦又乾,水莲不只煮粥,还在继续准备其他菜肴。 这儿也跟翡翠宫一样,侍女不会对差事设限。 「小女子没有恨他,毕竟是因为他一发就中,小女子才能够生而为人。」 「一发……」 壬氏一脸傻眼地看著猫猫,怪她怎么讲话这么直。 (怪我也没用。) 事实如此,没办法。 「小女子不知总总管做了何种想像,但若是没跟娼妓取得共识,是怀不了孩子的。」 所有娼妓都长期服用避孕药或堕胎剂。就算还是怀上了,在初期阶段多的是方法打掉。 会生下孩子,是因为本人有那意愿。 「我想中计的反而是他。」 女子只要解读经血的周期,就能大致预测出容易受孕的时日等等。 娼妓的话,只需寄信请对方将来访时间改到适合的时日就成了。 「你说军师阁下吗?」 壬氏边吃水莲端来的点心边说。 「女人是狡猾的生物。」 因此当诡计落空时,恐怕会气到发狂。 疯狂到不惜伤害自己,更有甚者—— 日前,猫猫作了个梦。 那是真实发生过的事。 生下猫猫的娼妓用自己的手指还不满足,连婴儿的小指都附在信里送了出去。 青楼里的人,从不对猫猫提起生下她的娼妓。猫猫当然知道是老鸨封的口。 可是这种事,会从周围的气氛与一点好奇心慢慢穿帮。 猫猫得知绿青馆险些倒闭,原因出在自己身上。 得知一个喜欢下围棋与将棋的奇人异士是自己的父亲。 得知错在恣意妄为的娼妓身上。 然后,她也得知长久以来大家说已经不在了的娼妓是什么人。 得知耻于失去鼻子,一直疏远猫猫直到精神失常的女子是什么人。 那个蠢到没药救的男子,值得配上比那种女人更好的娼妓。早早为那名娼妓赎身就是了,若是这样做该有多好。 「壬总管,那个男人除了在书房之外,应该从未跟总管主动讲过话吧?」 猫猫的问题让壬氏偏了偏头。 「经你这么一说,似乎是如此。」 壬氏说在回廊上与罗汉擦身而过时,对方永远只是简单点个头。罗汉只有赖在书房不走时,才会每次都死缠烂打地找他说话。 「偶尔有些人无法辨认人的长相,那个男人就是如此。」 猫猫说起阿爹告诉她的事。老实讲,猫猫本来半信半疑,不相信真的有这种毛病,然而听到那个男人就有这种问题,让她觉得可以理解。 「认不出人脸?怎么回事?」 「是,不知为何好像就是认不出来。据说他明明知道眼睛或嘴巴等每个部位的形状,却无法整合辨识,所有人看起来全是同一张脸。」 阿爹曾经感慨万千地说过,他也是个可怜人。 说他因为这个毛病而一直受苦到现在。 即使如此,阿爹也有阿爹的想法,从不阻止老鸨用扫把打那个男人,将他撵出去。因为他知道做了坏事就是做了坏事。 「不知为何,他似乎只能清楚认出小女子与养父,那种奇怪的执著似乎也是起自这个原因。」 某天一个奇怪男子突然现身,二话不说就想把她带走。 看到男子被老鸨出面用扫把打得头破血流,儿时的她吓到了。 假如有个人血流满面还满脸堆笑,把微微颤抖的手伸过来,谁都会害怕。 后来由于那人一再上门,做些意外行径然后头破血流地回去,慢慢让猫猫养成了碰到一点小事不会惊慌的个性。 那人声称自己是猫猫的爹,但对猫猫而言阿爹才是爹,那个怪人不是爹。从扮演的角色来想,至多不过是头种马。 他想把阿爹罗门推到一边,自己来当父亲。 那是绝不能够发生,猫猫绝对无法让步的一点。 在青楼里听到的,都是生下猫猫的女子遭到无妄之灾已经不在了。就算还活著也与猫猫无关,猫猫已经是阿爹罗门的女儿, 她认为这是无上的幸福。错不全在那个男人身上。 就这点而论,她反而很感谢那个男人。 最重要的是,猫猫对生下自己的女子没有半点亲娘的记忆,只有可怖泼妇的记忆。 猫猫讨厌他,但不恨他。 这是猫猫对罗汉的感情。 只是由于以往猫猫只有不善应付的事物,从没有过讨厌什么的感情,因此应对方式多少有点过火。 假如要问原谅不原谅,有人比猫猫更怨恨他。 (嬷嬷也差不多该原谅他了吧。) 那个男人不知注意到蔷薇盒子里的信了没有?那是猫猫对种马能做出的最大让步。 不明白就算了,他可以为好性情的娼妓小姐赎身,那样想必更幸福。 「你虽这么说,但我觉得你明显讨厌他啊?」 「壬总管还不够了解那个男人呢。」 当猫猫试图赶往中祀会场时,是罗汉出手帮了她。猫猫猜测他很可能早已感觉出将有事情发生。相对于猫猫是搜集现场遗留的状况或证据推测情形,那个男人不会慢吞吞地做那种事。他是用直觉判断其中似乎有蹊跷,而且料事如神。 「总管是否有在那个男人的嗾使下,调查过一些事?」 对于猫猫的询问,壬氏陷入沉默。看他喃喃说了句:「原来那件事是……」看来她想得没错。李白之所以及早针对翠苓进行调查,以及刑部迅速展开行动,或许都是那个男人的所作所为。 只是,那个男人很怕麻烦,会让旁人去做事,自己却不肯动。假如他本人公开展开行动,现在不知道怎么样了。 (此刻,反魂的妙药……) 搞不好已经在自己手里了,这让猫猫懊悔不已。 那个男人不明白自己拥有多么得天独厚的才华。受到阿爹盛赞的才能,找遍全国都不见得能找到几人。猫猫知道这种感情称为嫉妒。 「虽然无法站在同一阵线,但最好还是别与他为敌。」 猫猫不屑地只说了这一句。再说—— 猫猫举起左手,看著自己小指的指尖。 「壬总管是否知晓?」 「知晓什么?」 「指尖这个部位即使切掉,还是会再长出来的。」 「……这是吃饭时该讲的话题吗?」 壬氏难得半睁著眼瞪猫猫,跟平素的立场相反。 「那么,容小女子再问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假如那个单片眼睛跟总管说『叫我爹爹』,总管做何感想?」 壬氏一时僵住,罕见地露出明显的不快神情。「哎呀哎呀。」水莲以手掩口看著他。 「会想打破那个眼镜。」 「是了。」 壬氏似乎弄懂了猫猫想说什么,喃喃说道:「作爹的真辛苦。」 身旁待命的高顺,不知为何散发出一股哀愁。 是不是遇到过什么事? 「侍卫是怎么了?」 猫猫一问,高顺仰头望向了天花板。 「不,只是希望你知道,世上没有一个父亲是喜欢被讨厌的。」 他感触良深地说。 (怎么搞的?) 总之猫猫先把调羹送到嘴边,把剩下的粥吃完再说。 终话 回到后宫过了数日。 猫猫收到了梅梅寄来的信与包裹。 信上写到谁得到了谁的赎身。不知是否被雨淋过,信纸有几处被弄湿,文字晕开了。 放在小箱笼里的包裹,包括了一条美丽的披帛。是娼妓在祝贺筵席上使用的东西。 猫猫本来要直接把箱笼盖起来,但改变了想法。她打开窄小私室里的衣箱,决定翻出收在最底层的东西。 远远可以看到烟花巷灯火通明,猫猫觉得场面比平时更加盛大华丽。 从后宫的外墙看去,烟花巷熠熠闪亮。 在那里想必有著铃声叮当作响,穿戴披帛的娼妓婆娑起舞。她们身穿灿烂夺目的服饰,挥舞披帛,撒下漫天花朵。 当烟花巷的好花成为某人专属的花儿时,其余百花会跳舞欢送。赎身是一场庆典,好酒好菜端上桌,众人高歌,众人起舞。 宴会不分昼夜,烟花巷是无人能睡的不夜城。 猫猫将白天收到的披帛挂在肩上,以指尖拈起披帛。 虽然左脚受伤还不能正常走动,但应该不要紧。猫猫脱下上衣,为嘴唇轻巧地描上一抹一红。这是梅梅给她的胭脂。 (简直像是开玩笑。) 猫猫想起去年实赐给官员的芙蓉公主。此时她或许跟青梅竹马的武官在一起,忘了待在一后宫时的事。也或许她会偶尔想起,她曾经每晚在这儿跳舞。 然后,猫猫做出了跟当时的芙蓉公主同样的事。她穿起小姐们要她带上的唯一一件华服,回想起留在记忆角落的第一个舞步。嘴上涂了梅梅小姐送她的胭脂,衣袖附有铃铛吊饰,随著动作钉铃铛锒地作响。 长长的衣裙缝上了好几颗小石子,每当猫猫轻快地转圈,裙襬就会扩展成一个圆。她用衣裙画圈,用披帛描弧。展开的衣袖破风飞扬。 平素绾起的头发不绑,取而代之地在耳际簪上一朵蔷薇。一朵染成青色的小蔷薇。 披帛婆娑,裙裳盘旋,两袖翩翩,发丝飘摇。 (想不到记得还满清楚的。) 心不甘情不愿地被老太婆逼著学的舞蹈,意外地深刻留在猫猫的脑海里。 就在她舞弄著披帛时…… 「……」 「……」 猫猫与某个不太好的人对上了目光,然后踩到了裙襬。 她笨头笨脑地脸孔朝下跌个大跤,按著脸打滚时立足点不见了。她差点没掉到外墙之外,好不容易才抓住墙壁,让人把她拉上去。 「你……你在做什么?」 意外的来访者喘著大气说,束在后脑杓的头发乱糟糟的。 「小女子正想问呢,壬总管。」 猫猫一边拍拍仅有的华服一边说。 「总管怎么会在这里?」 「……」 壬氏一脸傻眼地看她。 而且把猫猫拉起来之后,还握著她的手腕没放。 「既然获报又有个奇怪女子爬上墙壁,我当然只能处理了。」 (选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呢。) 现在想想,会穿帮是当然的。 不过话说回来,卫兵不至于还在相信鬼魂的谣言吧? 「别给我添麻烦了。」 壬氏把手放到猫猫的头上。 「不用特地让壬总管跑一赵,让其他大人过来不就得了?」 猫猫悄悄动了动头,闪过他的手。 「是亲切的卫兵认得你的长相,来向我请示。」 猫猫一掌轻拍在自己的脸上。 「记住了,即使你以为你行事低调,旁人却不是这么想的。」 「遵命。」 猫猫搔一搔脸,觉得行事真是不方便。 「好了,再来换你了。你方才在做什么?」 「……在烟花巷,大家在欢送得到赎身的娼妓时,都会跳舞。而今日跳舞用的衣裳送来了。」 其实猫猫真正想欢送的,是寄衣裳给她的娼妓。是梅梅一直陪不擅长记舞步的猫猫练到最后,她一遍又一遍地叮咛:「当我离开时,你一定要跳哟。」 壬氏盯著猫猫的脸瞧。 「总管有何见教?」 「没有,只是没想到你会跳舞。」 「作为基本才艺之一逼小女子练的,只是没好到能在客人面前表演。」 即使如此,在祝贺赎身之时,有时还是会找她来凑人数。猫猫如此说完后,壬氏将目光转向遥远的烟花巷。 「外头都在传这件事,说那个怪人要为娼妓赎身。」 「可想而知。」 「他还顺便递了休假申请,好像打算休息个最少十天。」 「真会给人找麻烦。」 然后,明日想必会出现更多传闻。虽不知道他花了多少买花钱,不过看那张灯结彩的盛大场面,与随便一个娼妓的赎身绝不能同日而语。根据梅梅的信上所说,岂止三天三夜,据说要连办七天七夜的宴会。 大家想必会议论纷纷,好奇绿青馆除了三姬竟然还有那样的娼妓。 (他应该选梅梅小姐的。) 重病缠身的那个女人想必活不久了。她没有过去的记忆,只会像个女童般唱歌,摆摆围棋的棋子而已。 老鸨一直把那个女人藏起来,却被那个男人找到了。 (要是没找到该有多好。) 这么一来,好性情的小姐一定会尽心服侍夫君。美貌尚未衰退又富有涵养的梅梅,必定一会成为一位贤内助。 (真是位好事的小姐。) 是梅梅头一个让老鸨厌恶的那个男人进房间。起初她或许是看到怪人一直追著猫猫跑,没办法才让他进房间的。 他即使进了房间,也没有做什么,只是问问关于猫猫与生下她的女子的事罢了。 男人不时会坐在围棋棋盘前面,但不曾与梅梅对弈。听说他只是回想起旧时的对弈纪录,然后反反覆覆地排出棋局罢了。 这些是梅梅说的,猫猫不知道那个男人实际上是如何。也许她只是顾虑到猫猫的心情而已。 猫猫觉得是或不是都无妨,假如梅梅能让那个男人赎身,一定会很高兴。先不论个性如何,那人钱倒是够多,小姐不会过到苦日子。 那男的到底是不满意这么好的小姐的哪一点? 「话说回来,他究竟是为谁赎了身?」 虽说是约定,但壬氏似乎没想到罗汉会这么锣鼓喧天地为人赎身。他简直像变了一个人,让壬氏也大吃一惊。 「是啊,会是谁呢?」 「你知道是谁?」 对于壬氏的询问,猫猫只是闭起眼睛。 「你应该知道吧?」 「无论是何种美女都比不上壬总管的。」 「你答非所问嘛。」 (比不上你这点不否认就是了?) 不光是壬氏,宫中……不,整个京城必定是闹得沸沸扬扬。得到赎身的娼妓一定会妆点得华美艳丽,但绝不会现于人前。 只是,只有传闻会越传越大,好奇究竟是哪位美女赢得了那个怪人的心。 (一切都如了老鸨的意。) 短期间内,绿青馆的传闻一定会不绝于耳。可以想见官僚必定会觉得有趣,去敲青楼的大门,可能是因为很久没跳舞了,全身都在发热。特别是脚上发麻发胀,猫猫一看,衣裙染成了一片鲜红。 「呜喔!」 猫猫大叫一声,捏起了衣裙。 「你……你在搞什么啊!」 壬氏尖著嗓子怪叫。 猫猫看看左脚,脸孔扭曲了。发麻发胀的灼热现在才变成痛楚爆发开来。猫猫因为作药物实验而习惯了痛楚,痛觉早已变得迟钝了。 她以为左脚的伤已经完全愈合,想不到刚才那一下,又让伤口整个裂开来了。 「啊——裂开了。」 「不是一句话裂开了就没事了吧!」 「没事,小女子马上缝起来。」 猫猫在脱掉的上衣里翻找,拿出了消毒用的酒精与针线。 「怎么准备得这么齐全啊!」 「未雨绸缪嘛。」 猫猫正要把针噗滋一下刺进脚上时,壬氏把针抢走了。 「壬总管,这样我不能缝。」 「不要在这里缝!」 他一说完就把猫猫夹在胳膊下,然后飞快地爬下了没架梯子的外墙。 猫猫呆住了,连摆动手脚挣扎都做不到。 本来以为下去之后就能重获自由,没想到壬氏换了个搬法。 「……为何要换个搬法?」 「方才那个姿势稍徵累了点。」 「那就请把小女子放下去。」 「伤口会扩大的。」 壬氏略嘟著嘴说。壬氏两手抱著猫猫,由于是面对面,令人尴尬不已。 (到底为什么要这样?) 「要是被人瞧见了该如何是好?」 「不会被瞧见的,四下黑暗看不见,况且——」 壬氏把猫猫往上拋了一下重新抱好,以免她掉下去。 「我是第二次这样搬你了。」 (第二次?哦!) 猫猫想起了脚受伤时的事。她那时昏了过去,不过如果说那时帮忙搬运自己的是壬氏,她可以理解。 这么一来,就表示猫猫是在那一堆人面前被抱走,不过—— 比起这事,猫猫忘了一件更要紧的事。这件事早就该讲了却一直没讲,让她深感后悔。 猫猫用手巾按住渗血的小腿。 「壬总管,抱歉挑在这种时候,但小女子有件事一直没机会说。」 「……怎么了,突然这么郑重?」 壬氏显得有些困惑地对猫猫问。 「是,这件事无论如何都该说。」 「……有话就快说吧。」 壬氏一边比刚才稍稍放慢步调,一边回答。 「那么……」 猫猫盯著壬氏的脸瞧。 「请赐小女子牛黄。」 霎时间,壬氏的头砸到了猫猫的头上。砰的一声,眼睛差点没迸出火花来。 (竟然冷不防用头撞人。) 这让猫猫不禁怀疑,这家伙搞不好打从一开始就没打算给饵。 「总管该不会是没准备吧?」 「休得无礼。」 见猫猫露出疑神疑鬼的眼神,壬氏稍微瞪大眼睛说。 看到宦官的表情千变万化,猫猫觉得他很孩子气。 但这样说起话来比较轻松。 猫猫在壬氏的臂弯里一边被摇晃著,一边如此心想。 在位于大陆中央的某个大国,不知是从何处走漏了风声,传闻说那里的一位王公贵人在一心搜集灵药。 到了午后的茶会,猫猫才知道壬民的书房因为塞满了探病的鲜花而进不去。「是吗?」猫猫一边咬著寿桃,一边提不起劲地说。 [完] 序话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录入:冬白丸 喀,喀,跫音响彻回廊。 原本只听得到皮球的弹跳声与自己的脚步声,再来至多就是褓姆的呵欠罢了。平素那位奶娘休假,换成一名新来的侍女跟著自己。在这当中,发出跫音之人渐渐靠近自己,只见来者是一名老人。 褓姆站起身,保护般地走上前去挡住自己。她用恭敬的口吻对老人开口,但老人充耳不闻,踉踉跄跄地走过来,伸出手想碰自己。花白的头发乱糟糟的,眼窝凹陷。不过手上却没有太多皱纹,表示此人实际上的岁数比看起来年轻。 可能是听到了褓姆的声音,一名女子从房里出来,是母亲。 母亲小跑步过来站到自己面前,然后定睛注视著老人。 老人发出呻吟声,似乎是看到母亲而畏缩了。那副模样太过诡异,让自己忍不住把手里的皮球丢向那人,并抓住褓姆不放。 即使如此,老人似乎仍有话想说,作势要靠近自己。伸出来的手握成拳头,手里紧紧捏著某种东西。 母亲为了牵制老人,握紧了大团扇瞪著对方。她眼中沸腾燃烧著从平时稳重的模样无从想像的烈火。老人就像野兽一样惧怕那烈火,动弹不得。 没过多久,一群男子从回廊另一头靠近。每个男人都蓄著小胡子,自己知道那些人称为宦官。 从他们身后出现一位泰然自若的老妇。奢华的簪子如铃铛般叮当作响,周围的侍从配合著铃声整齐地踏著步伐。 褓姆与母亲都跪下了,自己也学著跪下。老妇的岁数看起来比老人更大,但眼神锐利,光是四目交接就像要被刺穿了一样。自己全身发麻。 印象中自己好像见过这名老妇几次,只记得是一位很尊贵的人士,听年轻侍女说过,谁都不能违背她的心意。 「好了,我们回房去吧。」 老妇伸手碰触老人。听到她温柔安抚的声音,老人又露出了畏缩的神情,紧贴著墙壁不放。他的身体缩成一团剧烈发抖,听得到牙齿在格格打颤。某个东西从老人原本紧握的拳头中掉了下来,自己的目光不禁受到那晶亮的东西所吸引,那是一种颜色又像朱红,又像郁金的石子。 自己好像在哪里看过,不晓得是在哪里。 那是一种令人印象深刻的鲜明色彩,但自己想不起来。 老妇眉头紧皱,看都不看他们一眼就转过身去。宦官代替老妇温柔安抚老人,将他带到宫外去了。 自己紧抓著褓姆,一直旁观到最后。内心只觉得害怕,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只是,在自己身边跪下的母亲用滚烫的狂热视线望著老妇。慈祥的母亲何以会露出这般表情,那个老人与老妇又是何人?过了一阵子,自己才得知了这些问题的答案。 人家告诉他,老人是他的父亲,老妇则是他的祖母。 然后他得知,自己一直当成父亲之人,其实是他的兄长。 离辗转难眠的季节还早,但壬氏的寝衣却被汗水浸得湿透。他不舒服地从床上起身,拿起桌上的水瓶直接对著嘴喝。水里掺了少许果汁与蜂蜜,让他出了一身汗又乾掉的身体顿觉畅快滋润。 从窗户的缝隙,可以看见月光。 每当作过恶梦之后,总会发生不好的事。深信此种说法或许太过迷信。壬氏吁一口气,将水瓶放到桌上。 到天亮前还有一点时间。其实应该再睡一会儿,而且如果不睡,监护人高顺会横眉竖目地发脾气。 但睡不著就是睡不著,无可奈何。 无法入睡的夜晚,活动身子到产生睡意就是了。 壬氏拿起竖放在房间棚架里的假刀。这把刀是练武用的,没有开锋,并且特别作得比较重,壬氏单手拿著它大大一挥。若能在屋外练习更好,但要是被侍卫发现会很麻烦。在这里练武恐怕也早已被发现了,不过只要不出去,侍卫就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屋里不适合舞刀,他做点工夫弥补此一问题,改跳金鸡独立的剑舞,将学过的整个套路练过一遍后,再换脚站立,换手持刀。重复此种练法几次后,外头天色开始变得朦朦亮。 壬氏在地板上躺成大字形,以冷却发烫的身体。 命人准备沐浴用的热水吧。 正在这么想著之时,一张怏怏不悦的宫女面庞无意间浮现脑海。光看表情就知道,她对于壬氏一大早就入浴又大洒精油有何种看法。话虽如此,也不能一身汗臭就去执行公务。 即使只是做个样,为了扮演无懈可击的宦官壬氏,这点小细节好歹得注意。 但不能把此事说出口真让他心焦。 不过,壬氏认为也不能永远隐瞒下去。那个宫女虽然在一些奇怪之处很迟钝,但应该已经开始起疑了;或者也有可能早已察觉,却佯装不知。 若真是如此,事情就简单了—— 壬氏爬起来,将假刀物归原位后倒在床上。他已经懒得更衣了。 晚点侍女水莲才会来叫他起床,就趁这段时间再睡一会儿吧。 恐怕又要在公务时间打呵欠了。壬氏边想边沉沉睡去。 一话 书册 「你在做什么?」 还是老样子丰神秀雅的宦官壬氏用一种大惑不解的口吻问道。随从高顺站在他后头。 「并不是什么特别的事。」 猫猫在炉灶前一边擦汗一边回答。在她身旁,庸医一边燠热难耐地用手替脸搧风,一边勤奋地干活。因为猫猫脚伤还没痊愈,所以他来帮忙,但猫猫觉得他动作不太灵活,这或许是太爱挑毛病了。 两人正在用尚药局的炉灶拿锅子煮东西。锅上盖著形状奇异的盖子,细长的管子从盖子上延伸出来。两人中途放了点水冷却它,水滴从管子前端滴滴答答地落下,再用小容器将之盛起。 这是日前猫猫打扫尚药局时找到的蒸馏装置。这么奢侈的设备竟然摆在仓库不用,真是暴殄天物。 四下满室花香,锅里有著大量的花瓣。 「小女子正在制作精油。」 猫猫正在用日前制作青蔷薇之际准备的蔷薇做精油。 「香味好浓烈啊。」 「比起野生蔷薇还算淡了,晚点会用油或水稀释。」 耗费几生几世改良得符合人们喜好的蔷薇,作为外观变得华贵艳丽的代价,香气却变淡了。鱼与熊掌总是不容易兼得。 壬氏兴致盎然,目不转睛地注视著蒸馏装置。 勤奋地搬运木柴的庸医一发现壬氏,简直就像年轻姑娘般啪啪掸掉衣服上的灰尘,又很快地把八字胡捏得整齐一点。 「总管有何贵事?」 这话让壬氏表情稍稍一沉。猫猫并没有别的意思,但看来问话的口气让听者不太舒服。 「香味这么浓,任谁都会好奇吧。」 壬氏闹脾气似的微微噘起嘴唇,他那模样让随侍左右的高顺皱起眉头。 (请再拿出点威严来。) 高顺或许是想这么说吧。猫猫是觉得待在这里的庸医有眼无珠所以不用在意,但王公贵人毕竟没这么好当。 猫猫从椅子上站起来,然后从柜子里拿出茶点放到桌上。猫猫早就摸透了庸医喜欢把昂贵点心放在橱柜最高那一层的习惯。壬氏坐到椅子上后,猫猫掐了一点且饼,安全起见试过毒后,再端给壬氏。 「你在这里制作,是因为在翡翠宫实在不好意思吗?」 「是,这也是原因之一,另外还有……」 猫猫擦过沾到猪油的手指,站到炉灶前面。她替管子前端换上一个新的容器,放置一会儿后,溶液表面浮现出澄清的油。这就是精油。 「有些精油具有堕胎的作用。虽然只要不要喝下浓度极高的精油应该就不会有事——」 猫猫一边偷瞄确认庸医不在附近,一边说道。庸医人虽然好,无奈口风不紧。现在让他知道翡翠宫的主子玉叶妃怀孕一事还为时尚早。 「……那么,后宫内使用的香水等物品不用特别设限了?」 「是,小女子认为不会有事。」 要是每件事都要限制,很多问题想必会变得很麻烦。人口一多,要管理得面面俱到就成了件难事。 壬氏看向另一只放在炉灶上的锅子。大概是注意到不同于蔷薇,嗅之令人头晕目眩的香气了吧。 「那个是?」 「那锅是酒精。」 那锅酒精浓烈到好像光用闻的都会醉。将酒液经过重复蒸馏,可以取得浓烈的酒精。这不是作来饮用,而是消毒用的。渐趋暖和的季节很容易累积秽气,伤害身体。翡翠宫有小公主在,猫猫想尽量保持环境清洁。 她还顺便多作了一点,放在尚药局会有很多用处。 「可以用来做这种事啊?」 「是,据说在西方是这么使用的。」 猫猫的养父有留学西方的经验,猫猫也拥有一知半解的相关知识。假如自己有什么地方比他人出色,猫猫认为必定是养父传承给她的这类知识。 「我记得你的养父是……」 壬氏正想说些什么时,咚的一声,他们听到一声巨响。 高顺看看尚药局外面发生了什么事,只见两名宦官合力把一大包东西放在尚药局的门口就离开了。 「这是何物?」 高顺偏著头问庸医。 「哦,这是小姑娘她……」 猫猫狠狠瞪了庸医一眼,但为时已晚。 壬氏已经开始兴味盎然地拆包裹了。喂,你怎么擅自乱碰啊。 「壬总管,茶水烧好了,请总管来椅子上坐好。」 「这是什么东西?」 「是小女子老家寄来的包裹,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 壬氏不知为何,用一种兴奋雀跃的目光看著猫猫。 (这家伙太离谱了。) 猫猫好歹也是个女子,在这种时候,难道都不会觉得应该客气点,不要探人隐私吗? 「里……里面有小女子的亵衣。」 猫猫微微低垂著头这么一说,壬氏就略显尴尬地松手。对,就这样给我走开。猫猫低垂著脸做如此想,但现实总是不如人愿。 「竟然要两个大男人合力搬运,这亵衣是用什么做的?」 高顺偏偏注意到了无聊透顶的部分。 壬氏「啊!」一声张开了嘴。 可惜他没能继续糊涂下去,包裹内的部密注定要被揭穿了。 「小女子以为后宫的问题之一,就在于这种洁癖的部分。」 猫猫挺直了背,神色肃穆地说。 考虑到召集到后宫的宫女,有朝一日可能受到圣上宠幸,选的都是处子之身。虽然多少也有些例外,但纯属少数。 假设万一,圣上看上了哪个女子,而那女子又是处子之身。得面对皇帝已经够惶恐了,还要体验未知的事物。 「若是有个闪失,那女子就太可怜了。小女子认为有必要事前预习。」 「所以你就准备了这种玩意儿?」 壬氏在眼前叉开了腿站著,猫猫跪坐在地板上。 不知怎地,总觉得之前好像也被他这样骂过。 包裹被解开,里面露出了大量书册。说穿了,就是那方面的书籍,那方面。就是猫猫为了安慰夜里显得有些寂寞的圣上,屡次订购的书籍。除了皇帝之外,梨花妃也爱看。猫猫这回原本想稍微增加一点贩售通路,于是试著多订了些,没想到时机这么不凑巧。 亏猫猫为了躲过啰嗦鬼红娘的法眼,还特地请人送到尚药局来。 猫猫也不是那么贪财,但她不这样赚钱,被她留在烟花巷的阿爹就可能没饭吃。谁叫阿爹心肠太好,铁定被老鸨花言巧语一番,成天接些等于做白工的生意。 壬氏似乎很傻眼,但又觉得猫猫的说法也不算全错。听到猫猫说这也是皇帝交代的事,壬氏就一脸复杂至极地接受了。 高顺用一副不荀言笑的表情翻书。猫猫忍不住半睁著眼,看著这幕稀奇古怪的光景。 「这书制作得可真精美。」 (什么嘛,原来是这个意思。) 猫猫差点怀疑他是不是个闷骚货,原来是对其他地方感兴趣。 「用的是好纸。」 记载各种房中术的书册能卖个好价钱,有时可以当成女儿的嫁妆,而且爱好此道之人更是舍得花钱。由于内容几乎都是图画,就算不识字也能享受乐趣。虽然成本很高,但利益也相对丰厚,不会亏本。 「是版画啊。」 壬氏也目不转睛地看著书册的插画,但是瞧瞧书里的图案,只能说这实在太滑稽了。庸医羞赧地频频偷瞄他们。 「据说不是木版画,而是用金属作为印版印刷而成的。」 「那可真了不起。」 听说这是来自西方的技术。猫猫不知道详细的制作过程,不过既然壬氏开口赞美,应该是颇为稀奇的技术。 「是的,难得有这么好的东西,小女子认为应该让更多贵人欣赏。」 猫猫正色说道。 「这跟那是两回事。」 壬氏一句话就驳回了。 不过他似乎对书籍本身很感兴趣,正在翻阅著确认内容。他这样光明正大地阅读会让猫猫非常困扰,害得她不禁像平常那样半睁著眼瞪人。 可能是注意到了,高顺用指尖轻轻戳了壬氏几下。 「总管如果喜欢,不妨带一册回去如何?」 「呃,不,我绝没有那个意思!」 壬氏啪沙一声把书放下。猫猫把它重新放好,以免留下摺痕。 壬氏又补充一句:「我可没有那个意思。」然后摸摸下巴沉吟片刻。 「我可以饶过你这一次无妨。」 虽然口气高高在上,但他本来就是达官贵人,无可奈何。 「总管愿意开恩?」 猫猫两眼微微发亮。 「想请你告诉我这书是哪家店铺卖的。」 猫猫的眼神霎时由热转冷。 高顺再一次轻戳壬氏几下。 「不,我只是想了解一下这种印刷技术罢了。」 壬氏急忙补充解释。这算哪门子的对话? 「总管说得是。」 猫猫继续一副看笑话的眼神,将书店名称流畅地写在簿本上。 「我是说真的。」 「是,小女子明白。」 用不著拿这种平面图画充饥,像壬氏这样的美男子,想看多少真人应该都不是问题。不过听说有时候纸上人物比真人更好,但壬氏想必不至于也有那种喜好。 猫猫一边自愿自地想著这些,一边撕下簿本的纸交给了壬氏。不愧是庸医使用的簿本,书写感真好。纸张的触感让她赞赏不已。 玩笑话就讲到这里,猫猫在猜壬氏或许是想开办新的赚钱生意。所谓的政事,重点在于如何从人民身上榨取税赋而不造成怨声载道。为此必须增加人民的收入,所以要用税收从事初期投资。 (不过你们怎么做我管不著。) 比起这事,更重要的是猫猫得把散乱的书籍收拾好。壬氏一来,造成观众聚集得越来越多。要是让人知道玉树临风的宦官在看这种书,不知道别人会用何种眼光看他,猫猫的个性没恶劣到会想试一试。 猫猫正在匆忙地收拾时,高顺无声无息地按住了箱笼。 「高侍卫有何指教?」 高顺的神色显得有些迟疑。 「里面可能有些东西需要检开……」 原来他指的是书籍的内容,里面有几册的风格比较奇特,是投皇帝所好。当今皇上的喜好真是让猫猫不敢恭维。 「这是因为皇上表示,以往那些书看了都不够过瘾。」 「不行。」 被否决了。枉费猫猫特地请老鸨精挑细选了一番。 猫猫不情不愿地把那方面的猥亵书籍交给了高顺。 后来过了大约十天。猫猫一如平常地在洗衣场偷懒。 「不晓得底下究竟埋了什么。」 小兰用有点孩子气的口吻如此说道。她一手拿著洗衣篮,靠著墙壁发呆。 今天天气好,因此洗衣场人满为患。宦官勤奋地打水,搓洗衣物。下女的衣物加灰水用脚踩洗,嫔妃的衣裳则用调配的洗涤剂手洗。 「不知道耶。」 猫猫从怀里掏出用笋皮包裹的烘焙点心,交给小兰。小兰笑眯眯地收下了。 「不晓得底下究竟埋了什么」,这句话似乎是小说中的一段文字。听说最近在后宫流行看小说。 「在美丽的花朵绽放之处,我想从那底下发掘到什么?」 小兰目光兴奋雀罗地说。小兰是农村子女,不识字,所以应该是某人念给她听的。 「不咬得会是……什么呢?」 小兰嘴角黏著烘焙点心的碎屑说,看起来简直像只松鼠。 「马粪?」 听到猫猫的回答,小兰噗呼一声把点心喷了出来。她呛得两眼泛泪,瞪著猫猫。猫猫从水池打水来,一边轻抚小兰的背一边喂她喝。 「谁叫你吃得这么急。」 「还不是猫猫害的!」 小兰气呼呼的,但猫猫并没有说错。栽培蔬菜需要的不只是水,贫瘠的土地只能种出枯黄的蔬菜,因此需要肥料。如果花朵开得美丽,想必是施了相应的肥料。 然而对于正在幻想绮旎故事的年轻姑娘来说,这答案或许太不知趣了。猫猫决定下次要注意点。 聊著聊著,就轮到她们洗衣服了。 小兰提过的小说在后宫中流传,翡翠宫也不例外。猫猫一回去,就看到三位姑娘心急雀跃地打开了册子在看。 「猫猫,你回来啦。」 稳重又好脾气的宫女贵园对猫猫说。其余两人——樱花与爱蓝屏气凝神地看著册子的内文。她们拉著负责翻页的贵园袖子,催促她快点翻到下一页。猫猫歪著身体看看封面图画,上面绘有绽放一树芳华的树木与人影。这大概就是小兰说的那本小说了。 「猫猫等会儿要不要也看看?」 贵园似乎看得很快,显得比其他两人从容。 「不了。这书是哪儿来的?」 猫猫歪著头问道。 「是圣上赐的。虽然很意外,但颇有意思的。」 既然是圣上,那就是皇帝了。会说觉得意外,是因为在王公贵人之间,小说通常被视为不入流之物,起因自一种认为创作故事比不上史实的观念。 「据说所有嫔妃都领到了,说是看完之后,可以拿给其他人看。」 对于不是只有玉叶妃一人独享,贵园似乎略有不满,她嘴角微微鼓了起来。 「那可真是……」 猫猫一边沉吟,一边打量著封面。无意间,她发现上头有个似曾相识的印记。那是日前猫猫告诉壬氏的那家书店盖的印章。 (原来是这么回事——) 这下猫猫明白他何以对春……不不,是对教本那么感兴趣了。从册子的纸质来看,品质作为皇帝的赏赐品当之无愧。如果说所有嫔妃都领到,那应该印了不下百册。若是打好了印版,还能印更多数量。只要稍稍降低纸质印制成市井平民所用,又能获得更丰厚的利益。猫猫啧了一声,心想早知道就向书店收取仲介金了。 八成是壬氏请皇帝这么做的。 (就知道他有所企图。) 壬氏特地将妇孺能解但一般被认为缺乏格调的小说,发给有教养的嫔妃。一般来说,皇帝的赏赐应该宝贝地收藏起来,但既然所有嫔妃人人有份,价值也就多少降低了点。而且赏赐的还是通俗小创,想必会有几位不懂礼数的嫔妃连碰都不碰。 既然皇帝还表示可以让其他人看,那么应该会有一些嫔妃自己不看,让侍女代为阅读以掌握内容。 (哦——)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猫猫弄懂了壬氏的打算。那些知道内容的侍女,想必会把故事说给其他宫女听。难怪小兰会知道内容了,这一点也不奇怪。 「啊——这样就没了?」 樱花露出一副非常心痒难耐的神情,就像吃不到饲料的狗儿。把册子阖了起来,贵园与爱蓝也是一副类似的神情。 「好想看后续情节喔,好想看——」 樱花像个孩子似的胡搅蛮缠。看来在缺乏娱乐的后宫,即使是一册小说都能成为不小的刺激。 「听高侍卫说,新书正在印制呢。说是等印好还会再赐给众嫔妃。」 「我知道啊,可是我等不及了嘛——」 贵园垂下眉毛,看著樱花。樱花的脸颊鼓得像河豚似的。 其间,爱蓝拿著册子目不转睛地瞧。 「怎么了吗?」 「嗯——我说这个啊……」 三位姑娘在休息时,由侍女长红娘照顾铃丽公主。等三人休息完再换红娘休息。 「我们这儿不是就我们几个侍女吗?难得玉叶娘娘让我们看,但就我们几个看完,不觉得很可惜吗?」 猫猫大致能明白爱蓝想说什么。看到有趣的东西总会想跟别人分享,这是人的天性。猫猫在发现从未看过的珍奇蛇类时,也到处拿给大家看过,所以她能体会。只是后来挨大家的骂就是。 爱蓝的意思大概就是想让更多人看到这本书吧。 翡翠宫的侍女在宫殿外多少也有些友往来。但是—— 「啊——可是不能拿给嫔妃宫殿以外的宫女看喔。得好好保管才行。」 「是啊是啊,搞不好会弄丢的。」 樱花与贵园说道。 「说得也是——」 爱蓝语气遗憾地创。 (哦……) 猫猫悄悄伸手拿起册子。 (这么做本来是不太好,不过……) 若要按照安排此事的壬氏心意,应该会这么做才对。猫猫决定插嘴。 「不用把这本册子交给别人,抄下来不就成了?」 若是下级宫女还另当别论,但爱蓝可是上级妃的贴身侍女,抄写用的笔墨纸砚都弄得到手。如果嫌麻烦或舍不得纸费,不做也就是了。 「咦?」 猫猫的意外发言让爱蓝偏了偏头。 「除了插画等等有难度之外,爱蓝写得一手好字,我想抄写起来不会太难的。」 站在制作者的立场想,其实应该会希望大家直接买一本。但如果家境上有困难,就只能这么做了。虽然无法连插画都漂亮地重画一张,不过只是阅读故事的话不成问题。 「说……说得也是呢~」 爱蓝的两眼看起来莫名地闪闪发亮。 「啊——要这么大费周章喔——?」 「樱花,不要这么说。」 贵园好言规劝樱花。 猫猫悄悄将册子放回爱蓝面前,然后就回去做自己的差事。休息时间就快结束了,她们得早早回去当差,否则等著挨红娘的骂。 话创回来,猫猫觉得这样做真是拐弯抹角。 不管是何种形式,只要书籍在后宫内流传,自然会有更多人想学认字,只是人数多寡的问题罢了。 猫猫在当壬氏的贴身侍女时,有几次浏览他公务文书的机会。当时壬氏曾希望她提供意见,纯粹作为参考之用。 那时候谈的,就是关于如何提升后宫宫女的识字比例。 壬氏等人的尝试目前看来似乎成功了,猫猫一手拿著小树枝这么想。地上写著「小兰」二字。至于小兰本人则是全神贯注地看著这两个字,照著写一遍。 当这个起初只对点心与八卦有兴趣的姑娘开口提出「想请教我写字」时,猫猫吓了一跳。问小兰为何想学,她说至今念书给她听的宫女不愿意再讲故事了。 据说那位宫女在不识字的宫女拜托之下,把册子念了一遍又一遍,念到喉咙都沙哑了。那位大方的宫女帮大家做了抄本,说是要大家努力学习认字,自己阅读。 看来不是只有爱蓝这么想。买纸也是要不少钱的,这些宫女还真好心。 若是如此,由猫猫念给小兰听也不是不行,但小兰摇头回绝了这个提议。 「人家特地花时间帮忙抄下来的,我不能这样耍赖啦。」 猫猫忍不住用力摸了摸小兰的头。她是想摸小兰的头,结果只把人家的头发弄乱,惹来爱就一张不开心的脸。 事情就是这样,于是平素的闲聊时间就用来练习写字了。 小兰如临大敌地紧紧皱起眉头,握住树枝。「小」虽然还像是三只断了气的蚯蚓似的,但勉强看得懂。可是「兰」就没这么好对付了。 猫猫重新在地上写了一个大大的「兰」这次她将一个字分成三个部首写出来。必须让小兰从草字头、门字框与东这个字分别练习起才行。 「原来我的名字这么难写啊。」 草字头勉强及格,小兰一边被要求重写门字框与东字,一边这么说。坦白讲,猫猫不知道小兰的名字是不是写成「小兰」,她的爹娘想必也没学过认字。但一般来说都会写成「小兰」,所以猫猫就这样教她。 猫猫在学认字时,一开始是从自己的名字学起,说是这样做很重要,能够了解自己的起源。但多亏于此,常有人跟猫猫说她就像野猫一样不讨人喜欢。 「会写比较容易学会认字,还是说你只要学认字就好?」 猫猫一问之下,小兰摇摇头。 「难得有这机会,我想学会写字,这样会很方便吧?」 说得没错,会不会写字,甚至会影响到能从事的行业。在后宫也是,会写字的人会分配到那方面的差事,比跑腿洗衣服的下人可以领到更高的津贴。听别人的说法是,能力优秀的宫女甚至还会被派去后宫外处理公务。 「等离开后宫之后,就得自己养活自己了,我想趁现在学起来。」 看来小兰也有在用自己的方式考虑将来。小兰几乎是跟猫猫同一时期来到后宫的,当差期间是两年,所以已经剩下不到一年了。小兰是被双亲卖来的,如今已经无家可归。 「这样啊,那就用填鸭式再多学一点吧。」 猫猫如此说完,仔仔细细地写出了几个字。 「谢……谢谢你。呃,呃呃,那这要怎么念?」 「冬虫夏草。」 「呃,那这个呢?」 「曼陀罗花。」 「……这个呢?」 「葛根。」 小兰用一种有话要说的眼神看著猫猫。 「我说啊,这些是平常会用到的字词吗?」 「……」 猫猫不情不愿地把写在地上的字擦掉,写出几种平素使用的寒暄语句, 二话 猫 出生过了一年半的铃丽公主变得很皮……不不,是健康地成长茁壮。 猫猫不太喜欢小孩,但觉得公主很可爱。与其被叫去照料被卖到娼馆的女童,还不如这份差事比较轻松。没有什么生物比十岁上下的女孩更霸道。 公主从抓著东西站变成自己走路,最近甚至学会小跑步了。 看到公主这样活力充沛,玉叶妃偏了偏头。 「只让她在宫殿内玩,空间是不是有点不够了?」 虽说翡翠宫还算宽,但是让小孩子只在室内玩不太健康。虽然还有中庭,但就这么点地方,公主恐怕很快就会腻了。 「是不是可以带她去散步呢?」 玉叶妃很懂得变通。照常理来想,养育大户人家的千金时应该都会百般呵护,不敢让她外出;但玉叶妃似乎不在此限。 「猫猫,你觉得呢?」 忽然被她这样问,猫猫仰望天花板沉吟了片刻。 「……考虑到健康问题,小女子认为或许该增加公主外出的机会。」 猫猫看向玉叶妃的脚。她没有缠足,脚掌大而稳健。玉叶妃出身于西方乾燥地带,比起其他嫔妃,家教似乎比较宽松放任。 基本上来说,猫猫认为遵循亲娘的管教方式比较好,但公主是这个国家当中至尊至贵之人疼爱有加的掌上明珠,她无法轻易表示赞同。 这点玉叶妃也十分清楚。 「那么,我会试著跟皇上商量看看。」 玉叶妃一边说道,一边抚摸在罗汉床上昏昏欲睡的公主的头发。 数日后,公主获准在两名宦官的护卫下外出,侍女长红娘与猫猫也奉命同行。只不过是散个步而已,这皇帝也真是宠女儿。不过想到皇帝至今的孩子都年幼早夭,或许情有可原。 「猫猫很懂草木虫鱼鸟兽之事,可以请你教教她吗?」 玉叶妃一边抚摸公主的头发一边说。嫔妃下腹沉重,因此留在宫里以防万一。 「玉叶娘娘,万万不可,猫猫只会教她一些不像话的东西。」 红娘讲得语气坚决,但玉叶妃听了偏偏头。 「哎呀,我觉得会派上用场呀。」 她扬起嘴角,脸上浮现雍容大方的笑靥。 「将来她会嫁去哪儿,谁也说不准嘛?」 玉叶妃如此说。 (嗯,真不是省油的灯。) 虽然公主年纪尚幼,但考虑到她的身分,再过十年就有可能出嫁。如果是下嫁给臣子还好,但远渡重洋也不无可能。 嫁去外地不见得会受到欢迎。玉叶妃的意思大概是药物或毒物知识多多益善吧。 「是。」红娘虽然露出有点难以释怀的表情,但还是叹了口气回答。说来说去,这位侍女长也是明白的。 玉叶妃挥手为他们送行,公主也一边同样挥挥手,一边往外走。 公主初次看到翡翠宫以外的地方,高声尖叫起来。毕竟从中庭能看见的外界景色有限。公主还只会说些只字片语,因此几乎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她看到比宫殿里更多的宫女,显得很兴奋。 猫猫原本担心她会吓哭,看来是杞人忧天了。胆子真大,不愧是玉叶妃的女儿。 公主一路不停地走,发出怪叫。她有时会转向猫猫或红娘,指著一些东西问那是什么,于是两人就告诉她那叫什么。虽不知道她听懂了没,但她就像小狗一样喊著「啊呜啊呜」,大概是以为自己懂了吧。两位护卫宦官走在不远不近的距离,但小孩子在后宫是种稀奇的存在。不如说这里只有铃丽公主是不满十岁的孩子,自然也就吸引了当差宫女的视线。 有人很久没看到小孩而不禁眉开眼笑;有人发现是公主而惶恐地退后一步;也有人面露难以言喻的表情只是注视著。各人对公主的想法各有不同。 公主年纪尚幼不会明白,但等到她长大,大概就会渐渐明白这些视线的意义。 铃丽公主对周遭所有事物全都兴味盎然,到处乱跑,让牵著她手的红娘吃足了苦头。原本预定从翡翠宫前往西边的樱桃园,请人让她们摘了樱桃就回宫,但一路上却绕去了一堆地方。就在一行人好不容易才接近通往西侧的宫门,红娘正为了抵达目的地而松了口气时…… 只听见高亢的「哪呜」一声传来。那很像是婴儿的声音,原本以为是公主发出来的,但公主正在东张西望。 正在不解地偏头时,公主忽然啪哒啪哒地跑了出去红娘急忙跟在公主后面,只见公主把脸塞进了充当仓库的建物缝隙间。 「公主,不可以!」 红娘惊慌的叫声,与高亢的「喵呜~」一声重叠起来。由于公主试著想钻进去,于是猫猫代替她走向建物之间,侧著身子。 「小女子去看看。」 「猫猫!」 「喵喵!」 红娘与公主的声音重叠了。红娘不得已只好让开,猫猫就这么钻进了墙缝最深处。 在昏暗之处,猫猫看见一双金光闪闪的瞳眸。猫猫一伸手的瞬间,那东西就从猫猫的脚边溜走了。 「喵鸣!」 「公主殿下!」 红娘拉住了公主。一团脏兮兮的毛球跑了出来,毛球看到一群人类突然现身,戒心极强地想逃走。它皮毛直竖,尾巴神经过敏地打颤。 「喵鸣!」 公主指著毛球,意思是叫大家抓住它。猫猫试著从墙缝爬出去,但难以动弹。 (它要跑掉了。) 就在猫猫这么想时…… 有个人挡在毛球面前。毛球把注意力都放在猫猫她们身上,轻而易举地就落入了那人的手里。 抓到毛球的人是个陌生的宫女。 「你们要这个吗?」 那口吻莫名地孩子气。个头很高,五官却很稚气。年岁跟猫猫相差无几,说不定还比她小。这名宫女跟小兰一样穿著尚服的衣服,散发某种互相矛盾的氛围。 「谢谢你。」 宫女伸出手来,脏兮兮的毛球在她手中发抖。猫猫从怀里掏出手绢,包著那团毛球将它捧起来。即使隔著手绢都能感觉到它的颤抖,它像在求救般「喵~」地叫了一声。 它似乎是吓坏了才会逃走,但没跑两下就用尽了体力,现在呈现虚脱状态。 「会不会是肚子饿了呀?再来就交给你们喽,再见。」 给人矛盾感觉的宫女,一边挥手一边离去了。 总之想要的毛球已经到手,猫猫决定作罢,带著毛球走到公主跟前。 「……猫猫,这是?」 红娘探头看了看毛球,扬起一边眉毛露出不解的表情。公主「喵呜,喵呜」地喊著,大概是在催促猫猫拿给她看吧。 「是的,是猫。」 小到能用双手包起来的小猫,在毛绢里发抖。 铃丽公主对未知的小小生物表示出浓厚的兴趣。她学猫喵呜喵呜地叫,催促猫猫把猫拿给她看,然而红娘不可能准她碰脏兮兮的毛球。但她们也无法将猫放著不管,只好中止散步行程,打道回宫。 公主对小猫著了迷,但是不够乾净的东西不能带进宫里。不得已,猫猫只好用公主爱吃的点心勉强安抚她后,带著小猫去尚药局。不然这样下去小猫会死的。 不过猫猫觉得这事很奇怪,丈二金刚摸不著头脑。 这个时节日暖风和,的确是动物的繁殖季节,但那是在说后宫之外的地方。后宫里几乎没有可称为宠物的动物。虽然有极少部分的嫔妃会用鸟笼饲养异国鸟禽,但据说猫狗之类的一只也没有。想养宠物必须徵求许可,而且不能雄雌一起养,假如要把动物带进来,只要是一公的都得去势。听起来很严格,但这是因为一旦让宠物逃走会很难处理。若是动物在偌大的宫院里擅自繁衍后代,会造成极大困扰。 红娘说姑且收留这只猫,但她会跟管事的通报一声。这应该是最妥当的判断了。 「哦,好稀奇喔。」 庸医是一样悠哉,没去深思这里怎么会有只猫。他看到猫在发抖,垂著眉毛说「真可怜」,帮忙烧了热水。他把烧热的水装进酒壶里,用手绢包起来,放在装小猫的篮子里。 「太医懂得真多。」 「我以前捡过野猫,是只可爱的三花猫啊。」 巧的是,这只猫也是三花。虽然现在有点脏,不过用手绢擦过毛皮,可以看见红褐色与黑色的斑点。乳牙长出来了,但是一摸身体会摸到突出的肋骨,骨瘦如柴。 「有没有什么奶水?」 能有母猫的奶最好,但总不能现在跑去找它妈妈。当时那个地方也不像有其他猫在。 「嗯——我去要一点来好了。」 庸医二话不说就出去了。他因为职务的关系,在食堂人脉很广。 猫猫边用手绢帮含著手指想吃奶的小猫擦身体,边把黏在身上的跳蚤泡在油里杀死。如果能慢慢泡热水除虫更好,但考虑到小猫的体力,现在擦擦身体就已经是极限了。 过了半晌,庸医端著锅子急急忙忙地跑了回来。 「有山羊奶。」 说完,他把锅子拿给猫猫看。手指伸进去试试,发现已经加热到适当的温度。猫猫用手指沾起奶水,拿到小猫的嘴边,小猫就开始轻轻啃咬指尖。猫猫重复几次这个动作,庸医眼角低垂地看著小猫。 「真可爱,真可爱。」 抱歉必须打扰庸医的疗愈时间,猫猫决定再请他跑一次腿。 「有办法弄到家畜的肠子吗?」 想到后宫的人口之多,每天应该会宰杀好几头家畜。膳食当中有时也会出现腊肠,因此内脏应该不会直接废弃。 「你……你说肠子吗?什么意思?要用来做什么?」 看小猫如此虚弱,恐怕要花上一段时间才能从碟子舔食奶水。但用手指一点一点慢慢喂又太费工夫了。 于是猫猫想到,或许可以用家畜的肠子代替母猫的乳头。 向庸医解释之后,他又跑去食堂了。这个宦官人实在很好。 猫猫不断用手指沾起山羊奶喂小猫。 过了数日,小猫身体几乎都擦乾净了,毛色也变得较有光泽。之前还担心吃山羊奶也许会吃坏肚子,不过看来并没有问题。 本来应该早点把它丢到后宫外去的,但不知是幸或不幸,据说捡到小猫的当日晚上,皇帝临幸了翡翠宫。公主「喵呜,喵呜」地向他讨小猫,皇帝自然不忍心拒绝。然后不用说,奉命负责照顾小猫的当然是猫猫。 「人如其名,这差事正适合你。」 到皇帝这句玩话,猫猫不知道该不该笑,但看玉叶妃笑了起来,于是她也陪笑一下。她决定日后找机会把这份差事寒塞给庸医去做,应该说已经塞一半给他了。 不过要让公主看猫,必须先把跳蚤清除乾净,而且最重要的是,再小毕竟也是只动物。猫猫姑且先说服公主,等猫更有精神了一点再看。 等小猫逐渐恢复体力之后,猫猫在盆子里装了热水帮它洗澡。乍看之下好像乾净了,但是用皂荚辗碎制成的洗涤剂一洗,热水就变得灰灰浊浊。看来表面姑且不论,毛皮底下还是脏的。 它的白毛很软,猫猫说好像可以作成不错的毛笔,结果庸医把小猫抱在怀里,湿著眼睛直摇头。庸医说听起来不像玩笑话,不过后来他送了猫猫两支簇新的毛笔,所以就算了吧。 他们喂了猫儿一阵子的奶,等恢复体力后,它开始能吃鸡丝了;排泄也是,将它放在装了沙子的木箱里之后,它很快就学会了自己如厕。只是大号似乎还需要别人刺激肛门比较顺利,都是由庸医用湿布拍它的屁股,把它照顾得无微不至。 猫儿的牙齿还小所以无妨,不过猫猫帮它剪了指甲,用锉刀仔细磨好。虽然对猫儿来说等于是没事找它麻烦,但它要是一个不对劲用爪子招呼人,那可吃不消。 (说得可轻巧。) 猫猫一边叹口气,一边照料猫儿时,有人来到了尚药局。 「育儿还顺利吗?」 壬氏悠哉地说。一如惯例,高顺也跟来了,腋下夹了个袋子。 「我想差不多可以让公主看猫了,只是如果猫抓人或逃走,恕小女子难以负责。」 「别老是计较这么多小事。」 壬氏话是这样说,但一旦发生什么事,受罚的总是现场那些人。 无意间,猫猫看了看小猫那边,发现高顺从带来的袋子里拿出小鱼乾,在小猫面前挥来挥去。平常眉头之间的皱纹消失不见,眼角都下垂了。 「高侍卫,那对小猫来说有点硬,不如让小女子煮一煮吧。」 这位随从看起来严肃,想不到还满逗趣的。庸医好像迫不及待似的,开始准备煮鱼乾的锅子。庸医办事能力差,却只有这种事情做起来特别起劲。 壬氏抓起小猫的两边腋下,小猫把身体伸展得好长,露出鼓鼓的肚子。 「母的?」 「是的,幸好不用去势。」 猫猫一不小心说溜了嘴,她看向壬氏。 「请总管恕罪。」 「不,不用介意。」 王氏用一种难以言喻的神情说。猫猫感到很歉疚,翻遍屋子想找东西代替茶点端出来,结果只找到要来的剩余肠子作成的腊肠。是猫猫觉得剩下可惜,灌入碎肉与香草煮成的。 「……」 「怎么了?」 「没事。」 猫猫悄悄将腊肠收进架子深处,改成端上煎饼。顺便一提,腊肠庸医照吃不误,只是眼光总是飘远。 壬氏逗著小猫玩,拿著挂在腰际的流苏在小猫面前晃来晃去。在他后面,高顺一副心痒难耐的样子频频偷看他们。猫猫决定装作没看见。 可能是注意到猫猫的视线,壬氏把流苏转过来对著猫猫,像是在问「你也要玩吗」。 「小女子不太喜欢猫。」 「叫这名字却不喜欢?」 壬氏问了个听过上百遍的问题。 「壬总管倒是好像很喜欢猫呢。」 「还好。」 说完,两人看向同高顺。他正在跟庸医一同烧热水煮鱼乾。两个大叔为了小猫还真勤快,猫猫用冷淡的视线望著他们。 「我不明白猫具体而言有什么好。」 壬氏的眼神在说「我可无法像他们那样」。两个大叔讲话开始出现奇怪的口音,有些字的发音都变成了「喵」,老实说很恶心。 「小女子也是。」 猫猫一边这么说,一边看向小猫。 「但是就爱猫人士所言,似乎就是喜欢它们不知道在想什么的样子。」 「哦。」 「看也看不腻,眼睛离不开它们身上。」 「唔嗯。」 「看著看著就想摸一把。」 「原来如此。」 「平素对人爱理不理的,却只有打饭时才懂得讨好人,让人生气……」 「啊,是啊。」 「但看它们态度如此彻底,猫主人好像也就放弃了,都忍不住原谅它们。」 「……」 据说很快就会变得想强吻抵抗的猫,想摸软嫩的肉球想得受不了,明知会被猫爪伺候还硬是把脸塞进肚子的软毛里。 猫猫认为对一只不知道在哪里做过什么事的生物这样做很不卫生,但爱猫人士都表示欲罢不能。猫猫觉得不以为然,看向壬氏,发现他把小猫放到了脸上。 「……壬总管,您这是怎么了?」 他要享受猫肚子软毛是可以,但猫猫怕被人瞧见,看了看窗外。 「没有,只是觉得有点能体会那种心情了。」 壬氏彷佛领悟到什么道理似的说。猫猫才不管他领悟到什么。 「这样啊。鱼乾似乎煮好了。」 「哦,好。」 壬氏发现高顺与庸医都在看他,便迅速放下了小猫。 「总管这是在做什么?」 高顺用一种羡慕得不得了的神情瞪著他。 结果关于小猫来自何处,壬氏也查不清楚。不过时常会有马车等等进入后宫补充粮食。他们推测小猫是被食物的气味吸引而钻进车上,就这样一直没被人发现。 日后,小猫在皇帝钦命之下获得了官职。虽然获赐了「捕快」这个响当当的职位,其实说穿了就是尚药局仓储的捕鼠猫。 皇帝也真是宠女儿。 这事不打紧,只是猫被取名为「毛毛」让猫猫很不解,非常不解。 三话 商队 季节进入了微热潮湿,令人不快的时期。猫猫一边觉得岁月如梭,一边准备防虫用的香草。 「我想衣裳差不多该换季了。」 侍女长红娘这么吩咐,就只能照办。于是大家勤快地忙著整理更衣室。 「有不少衣裳款式已经过时了呢。」 樱花叉开双腿站在衣柜前,用鼻子喷气。贵园负责照顾公主,因此是由樱花,猫猫与爱蓝三人整理。 「爱蓝,把那架子最上头的箱子拿下来——」 樱花仰望著上头说。虽然爱蓝似乎很在意自己的身高,但的确比较方便拿到在高处的物品。娇小的猫猫与樱花从爱蓝手中接过箱笼,确认里头的东西。她们将分类过的衣物挂在竿子上,拿到阴凉处晾晒。 「这件应该还能穿吧。」 樱花一件一件看过,将衣物分成还能用的跟不能用的。虽然看在猫猫眼里都是上好衣饰,不过眼光高的樱花似乎看得出差异。 「这件有一段时期可是蔚为风潮呢。流行款式最糟糕的就是时期一过都不能穿。」 猫猫把分类为不能穿的衣物塞进箱笼里,搬到走廊上。 即使是旧衣服,也是上级妃穿过的衣服。听说由于都是上好料子,所以会修改成新衣当成赏赐品。这些衣服不会送给翡翠宫的侍女,而是送往她们的老家。 虽然簪子之类的饰品有时会赐给侍女,但衣服不适合在后宫光明正大地穿著。据说这些衣服会送去给裁缝,重新修改之后分送给玉叶妃的乡亲。 「说到这个,再过一阵子会来一群新侍女哟。」 爱蓝好像忽然想起来似的,一边取下箱笼一边说。 「玉叶娘娘有喜,将来会需要更多人手。可是如果只有我们这儿请人会引人怀疑,所以我上次听说,有可能会让诸位嫔妃都有机会多请些侍女。」 樱花听了,愣愣地张著嘴。 「那真是好事一桩,但还真是突然呢。」 「好像是有原因的。毕竟都有一位嫔妃带著五十名以上的佣人入宫了,其他嫔妃怎能吃闷亏嘛。」 「啊——你创那件事呀。」 樱花的脸色霎时沉了下来。 猫猫也听出她们是在说谁了,就是大张旗鼓地入宫的楼兰妃。相较之下,若是皇帝的宠妃只有五名侍女,讲出去不好听。 「她都不会努力试著减少几个人吗?」 「樱花,你要是再说这种话,又要挨红娘侍女长的责罚喽。」 爱蓝这么一说,樱花慌忙摀起嘴。 猫猫一个劲儿地把不要的东西装进箱笼里搬到外头。她们一边这么闲聊著一边做事,不久夏季衣裳就减少到只剩一半。 「减少了这么多衣物,之后怎么办呢?」 就连猫猫也不由得偏著头询问,不过爱蓝笑著说「不要紧的」。 「衣裳这方面,已经请裁缝加制几件了。」 「而且再过不久商队就要来了,可以趁那时候买齐。」 樱花接著这么说。爱蓝想讲的话被抢走,露出一副生闷气的表情。 「商队吗?」 「是呀,没错。」 樱花一边抚摸著衣服确认丝绢触感,一边说。 「这次的规模可不小哟。」 从声音就能听出她的满心期盼。可能是一时太兴奋,手边工作都停摆了。 商队本来是指穿越沙漠的商人集团,不过在这里指的似乎是做生意的流动市集。由于经手的商品当中包括了异国的奇珍异宝,猫猫觉得说成商队也不算错,但听著总觉得怪怪的。 上回商队过来时,猫猫已被逐出后宫,更早之前则是忙著打杂,没时间参加那种热闹活动。猫猫在烟花巷曾经接待过这类商人,因此并不觉得特别稀奇,但在缺乏娱乐的后宫想必是胜过一切的乐趣。 「我们会安排空档,猫猫你也去逛逛吧。玉叶娘娘每逢这种活动总会给大家零用钱。」 樱花咧嘴一笑的瞬间,猫猫与爱蓝的动作停住了。由于樱花不明就里地偏头,于是猫猫指向了她身后。 樱花慢慢地回头一看,只见背后乌云密布的红娘摆出一张僵硬紧绷的笑脸。 「!」 樱花吓得身子后仰,脸上挤出苦涩的乾笑。 「你好像只顾著聊天,忘了做事啊。」 「咦,咦?」 樱花正在慌张时,就看到猫猫与爱蓝手脚俐落地正在摺衣服。樱花张大了嘴,像是在说「你们背叛我」! (因为我还想要零用钱嘛。) 就这样,听说樱花的零用钱减少了一点。 后宫很大,比随便一处城邑都要大得多。 这里的宫女只为了侍奉嫔妃,为了维护后宫楼宇的整洁,以及虽然可能性微乎其微,但也是为了成为皇帝的妾室而存在。 由于环境特殊,其生活样貌也与平常城里的百姓大有不同。宫女会分担打扫,洗衣与炊事等职务,因此与其说是城邑,想成同住一幢巨大宅第或许比较贴切。 但是偌大的一个地方,原本该有的某种设施却一个也没有。 也就是没有店肆。 「好像很开心。」 「有吗?」 听稚气未脱的宫女小兰这么说,猫猫回以疑问。 广场上有许多宫女喜眉笑眼地走在帐篷前。那里搭起了成排的大型帐篷,但后宫毕竟有多达两千名宫女,下级宫女没有参与的余地,连参观商品都不行,只能旁观上级宫女开心的模样。 猫猫与小兰也从下级宫女居住的楼房栏杆眺望这片景况。今天由于身居高位的嫔妃或侍女都在玩乐,下人下女等于是开店停业状态。 「好好喔,我好想要新衣服什么的。」 小兰把下巴搁在栏杆上,噘著嘴唇说。 「又不能穿去哪里。」 「我知道啊,可是就是想要嘛!」 下级宫女的衣著基本上只有领到的当差用衣服,夏天三件,冬天两件。只有在实在穿旧了的时候,才会重新领到一件。除此之外,发绳、亵衣或日用品之类也都是公家配给品。伙食则是食堂每日供应。 若是家境较好的宫女,家乡会随信寄来包裹。嫔妃的贴身侍女除了可以得到嫔妃赏赐的衣服或饰品,还能拿到点心。爱蓝在制作抄本时,也是向玉叶妃领取纸张。 没有店家,这些物品都不容易入手。 毫无后盾的小兰没什么机会增加私人物品,就算有机会,也会像是现在这种情况。要等到其他宫女买剩了,她才能找找有什么能用手里的零钱勉强入手。 后宫平时是没有店家的,但现在却像这样摊贩林立,给人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 猫猫亲身体会到这种空间的奇异之处。 (而且医师也只有个庸医。) 这么个大家庭要是有人生病,感觉似乎会贬眼间爆发流行,实则不然。 后宫在卫生管理方面相当严谨,宫女的差事有很大一部分是打扫,而且秽物的处理措施做得很完善。秽物每当累积到一定程度,就会排放到地下水道。这样似乎会导致沟渠发臭,但据说地下水道不会经过沟渠,而是通往大河。 据说这是运用传自西方的输水技术做的建设,是在先帝时期,利用原有的地下水道建成的。听别人说,后宫的所在位置曾经有过一座城邑,后来才改建成后宫。无论外墙或是沟渠都是以原有的设备为基础,因此虽然占地广大,建设费却节省了不少。不愧是人称才高气傲的女皇。 只要卫生方面有所注重,就足以预防疾病的发生。如果即使如此仍然有人患病,会按照规定遣返回乡。 难怪庸医虽然医术低劣,却还不至于影响后宫运作。 「猫猫,听说到了最后一天会给我们一点时间喔。」 小兰两眼闪闪发亮地说,看来她是在邀猫猫一起逛。能得到她的邀约,猫猫心里也满高兴的,于是拍拍小兰的头当作答覆。 一回到翡翠宫,猫猫就跟满面春光的侍女对上了目光。 猫猫在偷懒……更正,在开店停业时,似乎有几名商人来到了宫殿。上级妃不用特地亲赴帐篷,商人自会直接来拜访嫔妃。 毕竟要踏入后宫,商人全是女子。即使如此,为了以防万一,宫殿里仍然配置了比平素更多的护卫宦官,他们此时正在喝茶休息。众护卫尽是些熟面孔,都很习惯翡翠宫这种一家和乐的氛围。 「皇上说娘娘可以挑选自己喜欢的买。」 樱花说得简直像自己的事情一样高兴。她虽然零用钱减半,但好像已经从打击中振作起来了。 宛如玉叶妃眼眸颜色般美丽的翡翠首饰摆设在桌子上,其他还有玻璃杯以及螺钿宝盒。 铃丽公主拿到美丽绢布做的绣球,开开心心的。除了嫔妃的服饰之外,公主用的衣裳也一字排开挂在墙上。 「会不会狠下心买得太多了?」 玉叶妃微微偏著头说。 「不会,其实再多买点也行的。」 侍女长红娘显得有点气势汹汹。 「窃以为其他宫殿必定买得更多。」 红娘遣词用字有稍作收敛,但猫猫很容易就能想像那个场面。 在水晶宫,梨花妃那些只会出一张嘴的侍女一定是大买特买。梨花妃说来说去终究是个大方的人,想当然会选购不少物品。 猫猫又想,金刚宫那些侍女八成会向里树妃拍马屁,骗她帮自己买些喜欢的东西。只希望她们不要盗用公款就好。 至于石榴宫的楼兰妃本来就行事招摇,不用说也知道。 这样想来,玉叶妃买的东西一个房间就够放,猫猫觉得以一位宠妃来说算是节俭了。 众嫔妃各自都能领月例银子,是将嫔妃算作一种「职业」,在后宫内穿著的衣服或日常用品,自然都能申请必需经费。嫔妃上级,中级与下级加起来有一百余人,猫猫忍不住担心起国库肥瘦这种轮不到她操心的事来。 「总而言之,明日还会有其他店家过来,今日这些我就先收起来了。」 红娘把挂在墙上的衣裳一件件拿下来,猫猫也一件件接过。每一件无不触感柔滑,染色也绚丽多彩。 (奇怪?) 猫猫无意间察觉到一件事。这些衣裳与玉叶妃平素爱穿的那些,剪裁上似乎有些差别,娘娘向来爱穿吊带长裙搭配大袖罩衫,但这次却多为附有袖子的齐胸襦裙。 猫猫不是不能猜出原因。对玉叶妃而言,用衣带勒住下腹部的服装应该渐渐有点紧了。 「……除了这种式样之外,没有其他衣服了吗?」 「咦?商人说这是流行款式呀。」 「都是这类衣裳呢。」侍女面面相觑,一脸狐疑。 翡翠宫的侍女是为了玉叶妃好才买这些衣服。可是若换成平时,她们应该会选购其他不同的式样。 假如商人是了解这一点,而带来这些衣服的话—— 会是猫猫多心了吗? (希望是我多心了。) 假如推测商人是故意尽挑选这类式样送到玉叶妃这儿来,猫猫会怀疑她们是不是想刺探什么。 「小女子认为明日还是问问有没有系紧衣带的式样比较妥当。」 猫猫觉得自己这么做逾越本分,不过玉叶妃与红娘似乎都听出了话中之意。三名侍女面面相觑,偏著头一脸不解。 「说得也是,也得买点不同式样的衣裳才行。」 说完,玉叶妃把宽松连身的衣裳放到箱子上。她那目光一瞬间显得锐利,应该不是猫猫的心理作用。 商队会在后宫逗留五天,这段期间,后宫宫女都在享受平素无缘消受的购物乐趣。 由于上级妃没必要亲自外出,因此起初是中级妃,下级妃与她们的侍女,然后是有职称的宫女逛帐篷,各自购买自己看上眼的物品。低阶宫女至多只能在最后一天看卖剩的东西,但看起来还是很开心,可见这个地方有多缺乏娱乐。 这次前来的商队是穿越沙漠而来的队伍,带来许多异国的奇珍异宝。他们似乎也曾经过玉叶妃的故乡,听说翡翠宫的侍女都怀念地看著工艺品。 比起这些东西,猫猫比较想看看药品,但那类东西好像很难直接带进后宫,顶多只有附带卖些茶叶或香辛料罢了。 由于猫猫从玉叶妃那儿领到了零用钱,因此最后一天就按照约定,跟小兰一起走走看看。 「好棒喔,好棒喔~」 阮囊羞涩的小兰只能用看的,但选是两眼发亮地欣赏著西方的玻璃艺品。猫猫并不讨厌小兰这种天真无邪的模样。 「我要买这个。」 猫猫买下一条颜色漂亮的发绳,偷偷绑在小兰的头上。深桃红色非常适合活泼开朗的小兰。小兰很快就在不经意间发现到头上有东西,冷不防抱住猫猫,差点没害她摔倒。 猫猫心想自己若是有妹妹,大概就会是像这样的生物吧。 「猫猫不买衣服吗?」 「我不需要。」 猫猫不愿在小兰面前炫耀似的买衣服,更何况她根本没兴趣。比起衣服,她对茶叶或香辛料比较感兴趣。收到发绳心情大好的小兰,陪著猫猫一起买东西。她可能光是看看用运货马车改装而成的简易店铺就够开心了,自始至终都笑咪咪的。 猫猫决定买点茶叶与香辛料。翡翠宫的宫女已经在第三天轮流逛过店铺,但猫猫客气表示她最后一天再逛就好。 原因就在这里。 (最后一天应该会降价贩卖。) 猫猫想要的东西既不是流行服饰,也不是珠宝。她要的是服饰之外顺带著卖的茶叶或香辛料,并不是大家抢著要的东西,想必一定会卖剩。再说后宫本来就是个特殊的地方,她不认为商品会用合理价钱售出。 (别以为能轻易捞我的油水。) 猫猫就是这种生物,都不知道看老鸨的背影多少年了。 猫猫在卖茶的店铺驻足,绣球形的美丽蓓蕾放在玻璃制金鱼缸里。这是茉莉花茶,用热水浸泡,蓓蕾就会绽放。茶香迷人,又有视觉上的乐趣。只可惜已经所剩不多,剩下三朵蓓蕾了。 「我要买这个。」 「我要买这个——」 有人的声音跟猫猫重叠了。往旁边一看,有人跟猫猫一样手指著金鱼缸。对方是个比猫猫高半个头的宫女,个头虽大,却有著稚嫩的五官与嗓音。 互相矛盾的印象让猫猫不解地偏头,她总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此人。同样地,宫女也像在模仿猫猫般偏了偏头,接著忽然「啊——!」大叫起来。 「小猫咪还好吗?」 这一句话就让猫猫想起来了,她就是日前发现就任「捕快」一职的小猫时帮过忙的,未闻芳名的如女。 「它很好,现在待在尚药局。」 猫猫如此告诉宫女后,她顿时绽放出大大的笑脸。真是个表情丰富到好懂的姑娘。 「啊!这不是子翠吗?人家让你休假呀?」 猫猫正在跟宫女说话时,小兰动作轻快地探出头来,看来这两人似乎认识。这时猫猫才发现这个名叫子翠的宫女跟小兰一样穿著尚服的服装。大概是在平素那个洗衣场洗衣的宫女之一,只是猫猫正好没见过罢了。 「嗯,这点要求不被允许就划不来了。」 「嗯嗯,就是啊。」 两个纯真气质的姑娘似乎很合得来。 猫猫注意到卖茶的姑娘在看著她们。猫猫姑且把剩下所有茉莉花茶全买下,请姑娘包成三份。起初姑娘还一脸不情愿,但猫猫请她把卖剩的另一份茶叶也包起来后,她就答应了。 猫猫将个别包好的茶分别给了小兰与子翠一份。 「会挡到别人的,就别在这儿站著说话了吧。」 说完,猫猫指向了尚药局那边。 尚药局还是老样子,看起来很闲的庸医一副羡煞的神情看著临时市集。毕竟职务如此,即使没人会来也不能离开岗位,真是辛苦。他帮小猫梳毛以打发时间。 这种时候如果有人上门来访,他会尽最大的诚意招待客人;这位庸医人实在很好。 「我都不知道小姑娘还有朋友啊。」 庸医说出了极其失礼的话来,但事实如此,无可厚非。 小兰有点局促不安地走进尚药局。「喵——」小猫叫了一声,小兰看到它,眼睛都亮了。子翠也同样地两眼闪闪发亮。 「好可爱喔~这孩子叫什么名字?」 「……捕快。」 「咦?好怪的名字喔。」 「叫小猫就行了。」 「毛毛」这种名字才叫古怪,叫小猫就够了。 两人平素都得当差,想必没什么机会造访此处。今天大家都为了这场热闹活动而心浮气躁,算是特殊情况。安全起见,猫猫替收藏重要药物的仓库上了锁。虽创猫猫这个局外人知道仓库钥匙放哪也是个问题,但如果被人家听到这话把钥匙藏起来,她就伤脑筋了,所以她什么也不说。 趁著庸医准备茶点时,猫猫煮了茶水。 猫猫准备玻璃器代替茶壶。其实这并非餐具,而是备药之际使用的器具,但是在饮用茉莉花茶这种工艺茶时,用陶器太可惜了。猫猫用温水先把冰凉的容器温过,把里面的温水到掉,放进绣球般的蓓蕾后,再缓缓注入接近沸腾的热水。 「呼哦哦!」 小兰发出了怪叫。蓓蕾绽放的同时,浓郁的香气往四面飘散。 「猫猫,这就是方才那种茶?」 猫猫点头回答小兰的问题。反观子翠却意外地平静,大概是以前看过吧。 「热水不能太热。虽然可能没什么机会泡到这种茶就是了。」 因为是茶叶,所以应该能保存一段时间。庸医轻松大方地端了煎饼与月饼过来。月饼是较大的那种,猫猫用铁板开孔做成的简单菜刀将它切成八等份。小兰两眼发亮,用眼睛测量哪一块最大。 起初小兰还一脸不可思议,担心进尚药局会不会不妥当,但她可能因为年纪小,适应力也强,现在已经能跟庸医正常讲话了。子翠也一派自然地与庸医相处。 庸医对于两人的反应似乎由衷感到高兴。很多宫女只要是宦官一律冷眼相待,所以像小兰这样的人,光是存在就能疗愈人心了。 「各位小姑娘,这里可不是供人游玩的地方喔,下不为例喔。」 庸医一再重申。这样讲等于是在拐湾抹角地说「下次要再来喔」。但老实说,这样是不行的。 「话说回来,每回都是像这样吗?好热闹啊。」 子翠边吃月饼边说。这句话让猫猫发现她是最近才刚进来的宫女。随著楼兰妃入宫,后宫追加了一群宫女。子翠来到这儿,应该差不多才半年。 「嗯——这次的比以往久喔。」 小兰将小猫放在大腿上,把月饼塞了满嘴。看到小猫企图吃掉下来的碎屑,猫猫把小猫抢走,喂它吃小鱼。 「这是因为啊,听说再过不久,会有来自异国的使节莅临喔。」 庸医八字胡沾著点心碎屑,得意洋洋地说。 (这事讲出来妥当吗?) 猫猫一边将茶倒进茶杯,一边做如此想。她是想烧热水才会来尚药局,但把她们俩带来或许是做错了。猫猫自我反省。 「原来是有贵人要来呀。」 小兰两眼有点发亮,但猫猫再拿一块月饼放到她盘子里,她的目光就移到月饼上了。猫猫思索著有没有什么不同的话题,结果子翠代替她聊起了另一件事。 「对了,最近北边有奇怪的臭味,你们知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奇怪的臭味啊……那边都荒废了,所以或许是水道什么的堵塞了吧?」 庸医说了。假如排放秽物的地下水道堵塞,臭味确实可能飘到地上来。 「我不去北边的,所以不清楚耶~你有差事得去那边吗?」 小兰边吃第二块月饼边问。 「嘿嘿,那边有很多草丛喔。」 子翠笑嘻嘻地从怀里掏出一叠纸张。应该是包点心用的纸,上面用墨水画了很多图画。 猫猫兴味盎然地凑过去看,小兰与庸医则是有点被吓著了。纸上画满了精细的昆虫画,还用圭笔勾勒出细节,右上方写出昆虫的名称。 「画得真好。」 猫猫是真心这么觉得。笔致没有多余线条,犹如图鉴中刊载的图画。甚至精细到连虫子翻过来露出虫脚的模样都画了出来。 「嗯,这儿有很多虫子,所以可以画好多图,真好。」 子翠看到猫猫似乎是同道中人,高兴地说。反观庸医与小兰则是看写实的昆虫画看得倒胃口,都把视线别开。 昆虫也能入药,虽然烟花巷的娼妓不喜欢,所以很少拿出来卖,但很多昆虫具有良好的药效。螳螂的卵鞘可益气固精,蚯蚓具有解热功效。 「像南边的果园之类的地方,因为有仔细照料所以不多,但北边的废墟等地方就不错,有很多大只的蜘蛛喔。」 「蜘蛛?」 听闻蜘蛛丝具有止血效果,但很难收集,所以猫猫还没试过。听到这番话,猫猫的眼睛变得炯炯有神。 「要去吗?去看看吗?」 「要去!去看看!」 小兰与庸医用冷淡的目光,看著莫名其妙谈得来的两人。 只有小猫可能是吃饱了,用后脚搔著耳后。 四话 精油 商队离去后,精油在后宫内掀起了一大风潮。 每当宫女经过,就有种种异香异气飘来。即使每一种本身都是兰麝之香,但是她们身上擦著种类繁多的各式香精,让嗅觉灵敏的猫猫有点吃不消。 而且还不是焚香薰衣般的幽香,西方货的特色就是香气浓烈,更让她受不了。 似乎不只是猫猫一个人这么觉得,一到洗衣场,就看到沾满精油的衣裳叠在一块,负责洗衣的宦官皱著脸把水装进盆子里。 流行趋势总是来得急,去得也快。 由于涂指甲渐渐退了流行,所以大家才会急于追求新颖的事物。小说的话题至今仍未退烧,大概是因为书籍与精油属于完全不同的类别吧。 小兰跟猫猫同样属于饱受精油所害的立场,对此厌烦透顶;不过为了阅读别人新抄写的小说,在用功这件事上倒是不曾懈怠。 坦白讲,猫猫本以为她只有三分钟热度,现在由衷感到佩服。 「真的臭死了。」 猫猫烦不胜烦,边忍不住自言自语,边放下洗衣篮。光是待在这里就快把她薰昏了。 猫猫懒洋洋地站在原地,结果可能是挡到人了,一个抱著整篮待洗衣物的下女撞上她,搞得脏衣服盖到猫猫身上。 「对不起!」 一名嗓音还很高亢的下女把衣服拿开。 这件衣服的主人似乎又是位对流行趋势很敏感的人物,衣服吸满了蔷薇香味。 (蔷薇啊……) 猫猫想到日前制作的蔷薇水若是现在拿出来销售,说不定可以大赚一笔——这么想不知是否很不应该。她那时尽可能做了许多蔷薇水,但其实没有使用,都保存起来了,因为蔷薇精油会对孕妇造成不良影响。 她认为只要不让玉叶妃大量涂抹就不会有事,但不怕一万只怕万一,还是当心点好。 事情就是这样,猫猫是打算趁东西还没坏,找机会到烟花巷销售脱手…… 唔唔?猫猫一边拈起待洗衣物,眼睛一边眨啊眨的。她抽动几下鼻子,嗅嗅待洗衣物的气味。 下女见状,慌张得不知所措。 猫猫无视于下女的反应,把掉出来的待洗衣物扔进篮子,然后把脸塞进了另一个洗衣篮里。 这次就连待在附近的宦官或其他下女也睁圆了眼,但她才管不著。 猫猫接连不断地把脸塞进洗衣篮,然后往下一个篮子前进,就这样重复了好几遍。 差不多都闻过一遍后,她前往某个地方,连洗衣篮都忘了拿走。 最容易受到流行风潮影响的地方在哪?猫猫清楚得很。 这日,水晶宫侍女的尖叫响彻了整座后宫。 猫猫心想那人八成会来,果不其然,当日夜晚,神采俊俏的宦官就来到了翡翠宫,手里拿著像是投书的抗议信。 「我本以为你是个更有节操的人。」 壬氏傻眼的神情中夹杂了些许怒气。 在他的身后,还有傻眼表情中流露出劳累神色的高顺,虽然困扰却又期待看好戏的玉叶妃,以及勉强用脸皮掩饰恶鬼表情的红娘。由于铃丽公主昏昏欲睡,因此其他侍女正在哄她睡觉。 (嗯,说得没错。) 猫猫做如此想,但为时已晚。 想让推测化作确信,需要足够的实证。为达这个目的,水晶宫是最适合的地点,可以说猫猫是一时输给了好奇心。 「非常抱歉,小女子一时兴奋过头,没徵求对方的允许就动手动脚。」 「你这是什么狎亵老头会找的藉口?」 真正的狎亵之徒没资格说我。猫猫虽如此想,但姑且先低下头去,装出反省的态度。 「下次小女子会好好徵求允许后再闻。」 「干么非得要闻啊!」 口气很粗鲁。「哎呀呀。」玉叶妃眨巴著眼睛。壬氏似乎也发现这样不妥,把有些上翘的眼角变回了平素的柔和表情。 总之猫猫有在反省,反省点在于没徵求对方允许就强行嗅闻身上的气味;有点激动过头,把对方衣服扒了一半这点也得反省反省;而且也不该选水晶宫的侍女下手。 多亏于此,猫猫以往被她们当成鬼怪或妖孽,现在等级好像更高了。 但猫猫是觉得非确认清楚不可,才会做出那种事来。 (就反省到这里吧。) 猫猫抬起头,目不转睛地盯著壬氏。她必须将壬氏接到抗议而火速前来当成因祸得福。猫猫认为此事必须当机立断。 「小女子这么做是有理由的。」 她目不转睛地注视著壬氏,过了几秒钟。 壬氏维持著面无表情,动口说道: 「是够充分的理由吗?」 「自不待言。」 猫猫斩钉截铁地断言,然后询问有没有纸,玉叶妃给红娘使了个眼色,请她立刻准备。 猫猫开始在纸上仔仔细细地写下一些文字。由于是玉叶妃赐的纸,老实说品质太好了。 (其实废纸的背面就可以了。) 在场只有猫猫一人会有这种穷酸念头。众人围著坐在桌前的猫猫,看著她写下的整串文字。 「蔷薇,安息香,青桐,乳香与桂皮?这些好像全都是香料之类的?」 对于玉叶妃给的答案,猫猫点点头。 「此乃今日小女子从宫女身上嗅出的香料或精油之名。」 「这又怎么了?」 壬氏将手揣在袖子里偏偏头。猫猫停笔,将毛笔搁在砚上。 「回总管,虽然每种份量极微,但都是对孕妇有害之物。」 听到猫猫这么说,所有人陷入沉默。 「再说……」猫猫接著道。 「商队除了精油之外,也有贩卖香辛料以及茶叶等等。」 猫猫拿出自己买下的茶叶与香辛料。茶叶是茉莉花茶,香辛料配合嗜辣的猫猫,有芥末、稍贵一点的胡椒以及岩盐,还有能兼作香料的桂皮。由于有零用钱的关系,一不小心就买得太多了。其实猫猫当时就该注意到了,大概她本身也受到了花天锦地的气氛影响。 「茉莉花具有加强子宫收缩的功效,我想少量的话应该无碍,但为了避免流产的可能性,孕妇还是别碰为妙。」 日前猫猫与小兰她们在尚药局饮的就是这种茶。 「再来是香辛料。芥末常用来作为妓女的堕胎药。」 猫猫瞄了玉叶妃一眼。玉叶妃似乎觉得这事开不了玩笑,神情严肃地点头道:「继续说。」在她身旁的红娘并不想让玉叶妃听见这种太过可怕的事情,但她似乎选择尊重玉叶妃的意见,没说什么。 「换言之,使用这些东西会提高流产的可能性吗?」 对于壬氏的询问,猫猫表情暧昧。这话可以说对,也可以说不对。 「每一样物品都只是会提高可能性,并不是确实有效。除非误饮精油,或是大量摄取。」 每一样物品在日常生活中使用几乎都很安全,所以才能带进后宫。而任何东西都有各种不同的用途。 东西放在那里,也许会出某些差错,让某些人不慎喝下。而如果喝下的,不巧是怀有身孕的嫔妃…… 猫猫后悔自己没能早点发现。 「总管能否清查出入的贩子?」 「查是能查,但品项恐怕没有记录得太详细。」 他说香料就分类为香料,香辛料就是香辛料,茶叶就是茶叶罢了,恐怕没有连每一项货品的种类都记录下来。但壬氏表示货品全都经过检验,猫猫认为他作为管理者已经够尽职了,不好再说什么。 另外还有一事,让猫猫感到在意。 「这事跟那事是不是有点相似?」 「那事是哪件事?」 壬氏对猫猫含混不清的话语起了反应。 以前有件东西,作为商品够格在后宫中贩卖,但其中含有不为人知的副作用。 「毒白粉。」 猫猫一说,众人皆露出猛然一惊的表情。 在去年夏天,铃丽公主曾因原因不明的疾病而卧病在床。同时,当时贵为东宫的梨花妃之子也病倒了,最后幼年早逝。 目前众人使用的白粉都不含铅,那种毒白粉不会进入后宫。反过来说,也许大家会认为其他东西都很安全。 「换言之,可以认为有人刻意试图将毒物带进后宫内,是吧?」 壬氏确认性地说。猫猫不点头也不摇头。 现在有的只是推测,而非确证。因为虽然极端接近事实,但也无法舍弃不是的可能性。 这事与过去发生的某个案件有雷同之处。复活的女官翠苓至今下落不明,其背景关系也依然成谜。说不定壬氏已经掌握到了某些事实,只是觉得没必要告诉猫猫。 「小女子只是看出带进后宫的货品当中,有这么多可以成为毒药罢了。其中任何一件商品,都不会被单独当成毒药。」 这种说法实在狡猾,只因猫猫不愿自己的一句话导致出入的贩子受罚。所以她只纯粹陈述意见,然后交由上级做判断。 「只是,小女子认为最好也提醒一下其他嫔妃。」 她只能这么说。 谈话结束后,猫猫一下子变得好累。 她回想起阿爹说的话。他那老妇般年迈嗓音说过的「不可以用臆测论事」这句话重回脑海。 猫猫说过的话有哪些是臆测,哪些是确信?想到这里,让她感到有点不舒服。 猫猫走进厨房烧热水。烧开后稍微放凉,然后将热水注入放了茉莉花茶的玻璃器。虽然玻璃器价格昂贵,但她晚点会好好洗乾净的,就先借她用用吧。 猫猫的茉莉花茶已经饮完了,但子翠把她那份还给了猫猫,说是能浅尝一口就满足了。猫猫比较希望她能大大方方地拿去,但既然本人这么说,猫猫也没办法,就收下了。一方面也是因为猫猫喜欢这种茶。店里那些小姐在客人没上门时,曾经偷偷让她饮过这种茶,让她感到有点怀念。 花苞在热水里泡开,蓓蕾逐渐绽放。猫猫漫不经心地坐在一旁观赏。满室尽是芬芳的茶香。 「那不是毒物吗?」 头顶上传来了人间少有的美妙嗓音。抬头一看,又是张人间少有的玉容。外头天色已经暗下不少,只余一盏灯笼照亮厨房。 被闪烁火光照得殷红的脸庞,实在美到让人气恼。 「少量的毒物可以入药。更何况不过是一杯茶,不会造成什么效用的。这儿是厨房,不是壬总管该进来的地方。」 「别这么斤斤计较的。」 「高侍卫怎么了?」 「传令去了。」 宦官大爷目中无物的态度,让猫猫微微噘起了嘴。 猫猫举起灯笼看看蓓蕾完全绽放的花茶。她观赏著在热水中摇曳的花朵,啜饮一口。她心想连个茶都没端给壬氏似乎有失礼数,但已经过了当差时间,壬氏最好也早早回去算了。 「况且小女子并非孕妇。」 「这倒也是。」 壬氏不知为何,把脸扭到一边说。不知不觉间,他坐到了猫猫的斜前方。 「也为孤上杯茶吧?」 壬氏看著玻璃器里的花朵说。 「总管要什么茶?」 猫猫一边心想「这家伙真会找麻烦」一边从椅子上站起来。架子上摆放著待客用的各种茶叶。白茶应该是最不会出错的选择。 壬氏目不转睛地看著玻璃器。 「我跟这个一样的。」 「那是最后一壶了。」 因为已经倒入茶杯,所以没了,再冲一次热水只会变淡。 「这壶就好。这种茶其他还有何种作用?」 壬氏坐到椅子上,望著茶叶。 「它能理气安神,又能改善失眠症状,还具有提神的效果。除此之外,虽然在怀孕时不好,不过听说在待产时可以促进分娩。」 「好处比较多呢。」 「是的,所以副作用才容易被忽视。」 是只有这回运了这么多进来,还是之前就有类似的商品进来?猫猫不是很清楚。可能是偶然也可能必然,就连这她都不清楚。 说不定包括衣服那事在内,都是有心人刻意刺探,想知道这后宫里是否有人怀孕。 猫猫在前次商队到来时,在壬氏的居处当差,又在水晶宫照料患病的梨花妃,而在她成为玉叶妃的贴身侍女之前,她没有钱也没有半点兴趣,所以没买过东西。 这次若不是精油蔚为风潮,猫猫很可能还是没察觉。每种商品如果只看其中一面,都是些上好的东西。 「总管喝白茶就行了吧。」 「……」 壬氏不满地看著猫猫,但没有的东西就是没辙。 猫猫重新将煮水壶放在火上,把茶叶加进茶壶里。她觉得用略温的热水就够了,不待水烧开就把煮水壶拿起来,倒进茶壶里慢慢带出香气,最后将茶水注入茶杯,放到壬氏面前。 壬氏不满地端起了茶杯。猫猫炫耀似的晃动玻璃器,故意让他看到花茶。 「除此之外还有其他效用。」 「何种效用?」 「治疗不孕,主要是男子方面。」 「……」 阴森森的视线刺到了猫猫身上。 (这可不好。) 以挖苦话来说讲得太呛了——猫猫心想。她背上微冒冷汗,为了讨好壬氏而在橱柜里翻找点心。 她先是听到啜茶的声音,然后一句: 「不怎么合口味。孤回去了。」 说完,壬氏就迅速走人了。 猫猫把嘴唇歪扭成奇怪的形状,心想: (我搞砸了!) 她自我反省。 不得已,猫猫打算把茶杯收拾起来,发现替壬氏斟的白茶原封不动地剩在那儿。 取而代之地…… 猫猫那才喝了一口的茉莉花茶,只剩下了一半。 猫猫一脸傻眼表情,把原封不动的白茶喝乾了。 五话 冬人夏草 上篇 猫猫在洗衣场教小兰写字已经成了每日惯例。而且似乎还有其他下女也想学读书写字,有越来越多人开始学著探头旁观写在地上的字。即使如此,连小兰算进去也差不多就五个人,其他人都跟平素一样聊些流言蜚语聊得起劲。 最近由于小兰完全成了个认真的好学生,猫猫变得不太有机会听到小道消息。因此,这项传闻是从庸医那儿听来的。 「您说宫女失踪?」 「是啊,真是伤脑筋啊。」 庸医一边抚摸细长稀薄的胡须一边说。猫猫边喝杂茶边听。 「好不容易期满可退宫了,明明听说聘金存够了要主动出宫,真不知是怎么了。」 据他所说,失踪的宫女似乎是在前年的游园会受到某位官人一见钟情,后来互传了几封书信。就是用那种送簪子给对方的方法。能干的宫女就算不是上级妃的侍女,有时也会到后宫外帮忙做事。这么一位优秀的宫女失去踪迹,实在是件怪事。 「好吧,虽然也不是从没发生过就是了。」 庸医言词闪烁地创。听到他那语气,让猫猫无意中感觉到了后宫这种地方的黑暗面。毕竟是三千佳丽伺机而动的百花园,自然也有它该有的黑暗层面。猫猫的周遭是没有,但偶尔有些人会不堪宫女之间的人际关系所扰而选择自尽,也有人会毫无前兆地因为家务事而离宫。 大家都有默契,对于没打声招呼就消失的人不会去多问。但由于此番失踪的是即将以婚嫁为由离宫的宫女,因此似乎引来了奇怪的臆测。 「听说那位姑娘原本很受到宫官长赏识,还挽留过她呢。」 庸医呼地吁一口气,咬著煎饼。 「那可真是……」 猫猫觉得这不关自己的事,她只要照常当差就是了。 本来应该是这样的。 猫猫回到翡翠宫时,发现中庭有一群雍容华贵的贵人。外头摆了家具,一面酝酿出显贵阶级的氛围,一面举办茶会。桌子的另一头坐著玉叶妃。虽然肚子明显地大了不少,但周遭的园林树木遮蔽了视线,也穿著掩饰体型的衣裳,因此旁人想必不会看出她是孕妇。身旁有红娘神情严谨地听候差遣。 说是成天窝在屋子里反而会引人怀疑,所以偶尔要像这样出来露面。 即使如此,猫猫觉得眼尖的人还是会发现。问题在于发现的人是有害还是无害。 「换个地方吧。」玉叶妃发现猫猫回来了,就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红娘走在玉叶妃的身侧以挡住她的身体。她一定很清楚从哪个方向会看到玉叶妃。 壬氏对猫猫偷使了个眼色。 (出了什么事吗?) 猫猫跟在壬氏等人后面,进入宫内的迎宾室。 「失礼了。」 玉叶妃还是一如既往,用一种静不下心,兴奋雀跃的神情看著猫猫,一旁的红娘则是一脸疲倦。 而传召猫猫的人,自己倒是坐在椅子上优雅地啜茶。贴身侍卫高顺怏怏不乐地站在他旁边。 「有小女子能够效劳的事吗?」 猫猫看著玉叶妃与壬氏的中间位置询问道。 「是呀,这一位有事找你。」 玉叶妃朝壬氏伸出了手掌。差不多就是平常那一套流程。 「是,那么容我换个地方。」 壬氏毕恭毕敬地对玉叶妃说完,红发嫔妃不开心地噘起了嘴。 「不会有什么差错的,总管就在这儿说话吧。」 「不,万万不可。我不便在此处久留,况且公主似乎快开始哭闹了。」 房间外头传来孩童的哭声。就快到铃丽公主睡午觉的时间了,但在那之前她总是要吃玉叶妃的奶。虽然差不多是该考虑断奶的年纪了,但看样子还需要点时日。 玉叶妃露出有些稚气的表情。尽管嫔妃已怀上了第二胎,但终究是个年方二十的姑娘。异国混血的成熟容貌与不好惹的为人性格,让她看起来总是比较年长,但其实好奇心还旺盛得很。 「玉叶娘娘,请您还是放弃吧。」 以差事为第一优先的红娘觉得正合己意,打开房门。一脸伤脑筋的贵园站在外头,正抱著公主。红娘从贵园手里接过公主后,抱到了玉叶妃面前。公主伸手要抓嫔妃的衣襟。 娘娘仍是一副不开心的暗沉表情,但总不能让可爱的亲生娃儿饿著,这才总算作罢。 离开翡翠宫后,一行人照常来到宫官长的房间。 (你乾脆替自己安排个房间算了。) 有了,可以把尚药局的仓库改装一下。这样一来,庸医自然会贴心地奉上茶水,猫猫安心,宫官长也省得麻烦,岂不是一举三得? 宫官长的朴素房间虽然宽敞,但没什么看头,而且因为得屏退旁人,也没人上茶。 猫猫在高顺的催促下,坐在朴素的椅子上。 「总管有何吩咐?」 「最近皇上在分赐小说给众嫔妃,这事你知道吧?」 壬氏以猫猫知道此事为前提问道。猫猫自然是知道的,因此点点头。 「是,好像是各位嫔妃看完,轮到侍女看,然后再讲给下级宫女听。而且也开始有抄本流传了,其中有些宫女还有心学习认字。」 听到猫猫的回答,壬氏的表情稍稍和缓了点。事情发展果然如壬氏所料。 高顺不动声色地将一卷卷轴交给壬氏,壬氏将它在桌面上摊开来。 「这是?」 「这还只是初期阶段,不过我打算试著开办这样的设施。」 卷轴原来是后宫的草图,但在原为广场的空间画上了某种建物。 「这在市井之中似乎称为私塾?」 也就是学堂。 猫猫惊叹地睁圆了眼。虽然她想过壬氏应该早有此意,没想到动作如此之快。平素她常把壬氏当成虫蚁或秽物看待,但这次提升到了马匹的层次。 换言之,她是成到钦佩,然而—— 不知怎地,壬氏与高顺的身体都往后仰倒。 「两位大人为何有如此反应?」 「没有,只是觉得心里不踏实。」 「是啊,你素日那种眼神上哪去了?身体不舒服吗?」 竟然连高顺都讲这种话。 猫猫慵懒地让眼皮往下低垂,壬氏这才放心地呼了口气,恢复成原本的姿势,不知为何还一脸满足。这个宦官搞不好打从骨子里真的是个被虐狂。 「你有何见解?」 壬氏重新打起精神,向猫猫寻求意见。 猫猫抚摸著下巴沉吟。这算是个不错的主意,不如说猫猫觉得很钦佩。他先经由皇帝在后宫推广小说,探探情形,而且用心挑选能够引起年轻姑娘兴趣的故事,可见不是一时心血来潮的鲁莽之举。 「小女子以为基甚好。事实上的确有人有心向学,最大的一点是,这对她们期满退宫之后也有帮助。」 「是吗。」 壬氏露出了些许微笑。若不是早已屏退旁人,想必会有人被迷得神魂颠倒。 只是,有件事令猫猫在意。她目不转睛地看著卷轴草图。 「怎么了?」 壬氏凑过来,想看看有哪里不对。猫猫指向了草图。图上先将后宫南侧,也就是邻近正门的广场选为预定地点。 此处地方够宽广,也有利于搬运物资等等。虽然修建期间有碍皇帝的观瞻,但应该可将此事想成皇帝原本就有参与,因此这点或许不是问题。 然而,世间并没有和平到谁都会赞成新事物。 猫猫目不转睛地看著壬氏。由于壬氏准她进谏,她决定开口. 「南侧多为上级与中级妃的住处。虽不能一概而论,但嫔妃大多自尊心强。」 在这些嫔妃的面前,而且是会映入皇帝眼帘的头等地,一群不会读书写字的婢女聚在一块儿接受教育。整体嫔妃之中,不知有几成会欣然接受。 「……」 壬氏陷入沉默。壬氏虽为宦官,但想必也很清楚这座后宫的特性,猫猫认为他应该明白自己的话中之意。 表面上摆出好脸色的嫔妃当中,搞不好有些人会背地里找麻烦。就算本人不下手,难保她们不会使唤侍女或下女做些糟糕事。而且不是找学堂屋舍下手,而是专挑开始上学堂的官宫女对付。 「……看来最好改成北侧。」 北侧是最无人管理的区域,没几个嫔妃喜欢往那儿跑。 「是。还有,小女子认为不用特地建造一栋建物。此处有很多楼房,改装一下就堪用了。」 应该说,猫猫觉得新建一栋房舍太浪费了。虽说壬氏或许多少也得顾及颜面,但为了节省开销,他那形状优美的鼻子还是碰点灰比较好。 「还有……」 猫猫又补充了一点。 「小女子认为表面上还是别采取学堂的形式,不妨以设立新部门所需的技能教习为名做个尝试。说成学堂会让人觉得是要读死书,不如用能够成为生财工具当成诱饵,或许能够引来更多人求学。」 「是这样吗?」 「是的,尤其农家女更会担心将来的出路。此外,建议总管可尝试于休息时间分发点心。」 「点心是吧,天天都给就是了吧?」 壬氏了然于胸地点点头。 「不,偶尔就行了。不可每日。」 「为什么?」 假如天天都供点心,想必会有些贪小便宜之人只在想吃的时候上学。若是有时供应有时不供,由于不能保证随时都能吃到,学生就会天天来。 「是这样吗?」 「没有人会沉迷于每次都赢的赌博。」 「……」 壬氏的想法大致上而言不错,但可能毕竟是好人家子弟,做得总是有点不够彻底。本人想必也是明白这点,才会像这样向猫猫寻求意见吧。 「这些不过是小女子的一己之见,还请总管再问问其他人的意见。」 如果问猫猫,她还有更多意见可以提,但她决定姑且就讲到这里,以免壬氏一不小心全面采用猫猫说的话。 猫猫心想,若只是谈这种事情,似乎没有换地方的必要。她观察壬氏的神色,想看看能不能退下了,但高顺接著拿出了不同的文书。 「我还有一事相问。你对蕈类熟悉吗?」 猫猫不懂是怎么回事,歪著眉毛。 「由于蕈类可以食用也可入药,小女子每年会上山几次。」 虽然很多蕈类有毒,但也有不少种类可成为珍贵药材。 「蕈类怎么了吗?」 猫猫按捺住险些没喜笑颜开的脸部表情问道。 「每年到了这个时节,总有宫女会吃坏肚子。我们有在叮咛,却有些人就是不听劝。」 「贪吃的人到处都有。」 猫猫边点头边说。虽说在后宫度日不会挨饿,但对一些人而言,光吃食堂配给的伙食还是不够饱。只有众嫔妃的贴身侍女或有幸得到分享的人,才有福气吃到点心。 「去年还有某个小贼,在尚药局跟医官一起吃过。」 「……」 「还有,果园的果子据说也常常不翼而飞。」 「……」 猫猫变得哑口无言。那不是毒菇,是一种非常美味的蕈类。至于果园,她只是帮忙摘掉一点幼果罢了。猫猫在心中找藉口。 「事情就是这样,我希望你事先检查有哪些蕈类可能会让宫女误食,尽可能处理掉。同时,也请告诉我这些蕈类有何种毒性。你在翡翠宫的差事,除了试毒等等之外都暂时休息。」 (哦~) 猫猫一边点头,一边觉得有点儿不对劲。若是谈这件事的话,就算让玉叶妃在场似乎也并无不妥。她甚至觉得既然要花时间做调查差事,当著嫔妃的面说明清楚似乎更好。 (或许有什么内情。) 猫猫没有不识相到会去问这种问题,更何况壬氏的要求让她开心得很。除了有趣之外,她找不到其他形容词了。 「遵命。」 猫猫稍稍歪著嘴巴,只回了这么一句。 话说虽然范围只限后宫之内,但蕈类可能生长的地方还是很多。即使此处尽是月貌花容的女子,但当然也有赏玩寻常花草树木用的园林,果园或松林也不会少。由于到了不冷不热的季节,天气也变得潮湿,今后想必会长出满坑满谷的蕈类。 蕈类令人烦恼之处,就是可食用的蕈类与毒菇经常长得很像。最常被弄错的是秀珍菇与月夜茸,烟花巷也曾发生过几次娼妓吃了客人赠送的蕈类,导致食物中毒的病例。 蕈类也有分会长与不会长的地方。秀珍菇比较算是随处可见,月夜茸则是多长在山上。后宫内大概是不会有月夜茸的。 假如要偷采蕈类,想必不会来到园丁频繁出入的地方。 皇帝偶尔莅临赏花的地方也剔除在外。真要说起来,这类场所都集中于南侧。上级或中级妃的宫殿楼房都在南侧,宫女大多也是自命清高。猫猫认为可以第一个剔除不碍事。 其他还有些零星的果园或树林,若是找起蕈类,恐怕是要多少有多少。 (好了,该从哪里找起好呢?) 猫猫一边看著壬氏给她的草图,一边感到满心雀跃。 「哦,你回来啦。」 樱花有点退缩地出来迎接猫猫。 「我回来了。」 「啊!不要直接进来啦。」 樱花用力拍打猫猫的头以及衣服。她满头的树叶,衣服还插著小树枝。大概是稍微爬了一下树害的。 「我是不知道你是奉命行事还是怎的,但是不可以脏兮兮地跑进宫殿喔。」 (……脏兮兮。) 樱花讲话就是乾脆爽快。猫猫点点头,觉得有小孩子与孕妇在的宫殿保持清洁是件好事。樱花啪啪打掉她身上的灰尘,催她快去换衣服。 今天一整天真是过得太充实了,她采了满满一篮子的蕈类,里面还包括了很多能入药的种类。由于实在不便带回宫里,她把蕈类放在庸医那儿。猫猫告诉庸医那是毒菇,这样就算是庸医想必也不会拿来吃。虽然他含著手指看了半天,但猫猫决定在这方面信任他。 关于这点,小猫毛毛倒比他聪明,看都不看一眼。 由于找到了稀有蕈类的群生处,猫猫个人感到相当满意。 「猫猫,你怎么好像有点臭?」 「会吗?」 这让猫猫想起来,在采菇时曾经闻到一股刺鼻的臭味。可能是她在那附近到处跑来跑去,沾到味道了。那儿或许就是子翠之前说过的地点,蕈类正好就在那里丛生著。也许是渗透的污水变成了肥料。 「等换过衣服就要伺候玉叶娘娘用晚膳了,你行吗?」 这提醒了猫猫,今日的差事还没结束。虽然时间似乎比平素早了点,但还是不能耽搁。 「小女子立刻就过去。」 猫猫快步返回自己的房间。 进入玉叶妃的房间后,只见嫔妃手腕上系著黑绳。这是后宫内有身分高贵之人过世时的礼仪规范,不过比之前东宫逝世时的做法简略一些。 玉叶妃的穿著一如平常,取而代之地,由红娘穿著比平时更朴素的装扮。 「有劳你了,时刻似乎比平常早了点。」 「娘娘快别这么说,不碍事的。」 可能是看出猫猫的表情在问发生了什么事,红娘开口: 「今日晚膳过后我必须外出,抱歉,你也得一起来。」 「是。」 她知道红娘为何打扮朴素了。猫猫也拿到了一条黑绳。 晚点可能是要举办丧礼了。这种仪式本来并不适合在天子诞生的后宫举行,他们会另换一个名义,举行类似的仪式。 既然是由红娘代替玉叶妃出席,很可能是下级或中级妃亡故了。 「你穿这身衣裳就行了,不过发饰必须拿掉喔。」 「是。」猫猫接过了试毒用的碟子。 红娘带著猫猫来到位于北侧的祭场。出于喜爱各种节庆礼仪的国情,后宫也盖了一处小规模的相关设施。平素不常维修整理的祭场,可以看出宦官临时努力整顿过的痕迹。 玉叶妃每年也会担任个一次祭司,不过在猫猫来到这里的期间,她还没负责过这份差事。这事本来应由男子执行,然而基于后宫环境特殊,女子也能主持祭典。这份职务由上级妃轮流执行。 参加者在祭坛前排成两排献花。鲜花由像是嫔妃侍女的几名宫女拿著笼子分送。猫猫排在红娘后头,从宫女手中接过鲜花。鲜花除了本身的花香,还沾上了别种香味。不知这是否也是后宫的独特做法之一。 (嗯?) 猫猫发现宫女递花的手皮肤发红。 (是感染发炎了吗?) 但红肿得还真厉害。猫猫看了看自己的左臂,那症状跟她手臂上的伤痕很相似。 猫猫一边思考这些事,一边将花献上祭坛。坛上放了一口大棺,上头盖著白布。可能是晚点才要移至别处,她看见棺材底部隔著白布浮现出一个人影。 听红娘告诉她,过世的嫔妃乃是高官之女,在中级妃当中身分地位较高。只是从红娘的语气推测,此人并不是什么好性情的人物。 据说嫔妃从大约一年前就开始身体不适,闭门不出,但没有回到娘家。红娘半恶骂地说,皇帝又没有临幸她,她要是想回去,明明随时都能回去。 说是在身子虚弱时,又因为天气转暖而吃坏了肚子。 红娘平素不会这样浮躁,她对一名死者讲话如此之重,让猫猫觉得有点不寻常。猫猫趁偶然离开队伍时,稍稍凑到她耳边问道: 「这位嫔妃是不是做过什么不好的事?」 猫猫只是随口问问,如果红娘不愿告诉她也就罢了。虽然身为侍女不该这样追问,但很意外地,红娘偷偷告诉了猫猫。 「以前不是有人对玉叶娘娘下过毒吗?虽然没找到犯人……」 讲到这儿,红娘瞄了棺材一眼。 原来如此,猫猫明白她的意思了。赤胆忠心远胜他人的红娘,对于有加害于王叶妃嫌疑的嫔妃,心里不可能不记恨。不如说对方在如今此种状况下过世,也许还让红娘松了口气。 (嗯?) 猫猫发现其中有点蹊跷。 食物中毒而死的中级妃,曾经想要玉叶妃的命。现在玉叶妃怀有身孕,她在这方面会比平素更提防其他嫔妃或宫女。 而昨日壬氏带来的命令,是要猫猫把毒菇清查一遍,而且还不将详细内容告诉玉叶妃她们。 若是排除掉自己对玉叶妃她们的感情,猫猫无法断言玉叶妃不会先下手为强,趁死去的中级妃用毒之前先下毒。虽然说是食物中毒,但如果是吃了毒菇而死就说得通了。 假若翡翠宫之人发现壬氏有这种想法,猫猫很容易就能想像事情会如何发展。她们的态度想必会有所改变,纵然对方是美若天仙的宦官也一样。 猫猫原以为壬氏似乎有点太偏袒玉叶妃了,但看来他处事上还是很公正的。 (我看不会是玉叶妃。) 此人对娘娘而言或许是个眼中刺,但是要重挫对方锐气让她不敢再撒野,方法多的是。就算会被再度下毒,趁早毒死对方反而费事,也可能穿帮。红娘或是三位姑娘恐怕都不适合耍这种阴谋。 「这样想来,翡翠宫最适于毒杀他人的就是猫猫了。 (哦哦。) 假如毒菇那事是为了刺探猫猫的反应才做的,她非但不会对壬氏失望,反倒还会觉得佩服。 不过不用说也知道,猫猫没有做那种骯脏事。 (不晓得嫔妃起了什么中毒症状?) 若是有人愿意告诉猫猫就好了,但恐怕很难。她叹一口气,正打算随红娘回宫时,事情发生了。 只听见好大的匡啷一声,猫猫回头一看,发现一名脸上缠著白布条的女子把祭坛推翻了开来。祭拜用的米或酒都洒了一地。 女子从绷带隙缝间露出红肿的皮肤。服装不是下女穿的那种,虽然朴素,但很雅致。 这人不会是一介宫女,大概也不是侍女。 女子被宫女拉住了。她甩开嚷著「娘娘别这样」劝阻的宫女,站到棺材前面,啪沙一声掀掉了盖在上头的白布。 列队的宫女大声惨叫,作鸟兽散。「噫!」就连个性坚强的红娘都不由得叫了一声。 棺材里躺著身穿白衣的女子。她脸上的皮肤发红溃烂,头发有一半都脱落了。简直就像是被泼了油点火似的,以后宫的娇花来说,这模样实在是太凄惨了。 在白布条的隙缝间,一张嘴大大地裂开笑著。 「啊哈哈哈哈哈,真是罪有应得啊。」 女子高声狂笑,被赶来的宦官押住了。 「你比我,比我丑上百倍!」 女子的笑声在薄暮之中,高亢地回荡四下。 猫猫凝目注视这一幕,交互观察尸体与女子从白布条间露出的脸庞。她对那种烧伤般的疤痕有印象。 六话 冬人夏草 下篇 后来有人告诉猫猫,昨日闹事的女子乃是下级妃。 据说她是富裕的商家出身,脾气又好,皇帝也临幸过几次。然而在前年的这个时期据说她罹患了脸部红肿溃烂,头发脱落的怪病。虽然有提过让她离宫,但她模样变得那般丑陋,就算离开后宫回娘家也无法改嫁。 继续让她当下级妃领俸禄,是出于皇帝的一份好意。 问题来了,这名下级妃为何会对死去的中级妃口吐诅咒之言呢? 答案很简单,只要想到脸部溃烂的疾病可能是中级妃所为,就能理解了。 下级妃是在前年的这个时期患病,而中级妃也是在这个时节死亡。 猫猫对此种症状有印象。而当她前去心里猜测的地方时,果不其然,那儿有她猜想的东西,于是猜测变成了确信。她在找的东西,是一种为浓艳红色,一看就觉得有毒的毒菇。猫猫用布将它层层包起,摘取起来。 她几乎可以催定,壬氏在找的蕈类就是这个了。 猫猫请宦官捎信给高顺之后,翌日壬氏也一起来了。毕竟带来的东西特殊,这回众人决定待在尚药局。庸医兴奋雀跃又坐立不安地为众人备茶。毛毛梳完毛,窝在它的小床里。 庸医虽然配药一塌糊涂,但冲得一手好茶。不过猫猫不便让他笑吟吟地在毒菇旁边摆下茶点,所以婉拒了。庸医沮丧地垂著胡须走出房间。很抱歉,但这是理所当然的。由于庸医一脸寂寞地频频偷瞧,猫猫把门好好关紧。「啊!」他露出一副伤心的表情,但猫猫才懒得理他。 「壬总管,请用这个将手包好。还有,嘴巴要用这个覆盖住。」 猫猫将三角巾与束口荷包拿给壬氏与高顺。她用三角巾遮住嘴巴,把手放进束口荷包里。其实她比较想准备手套,但很难找到够厚的。壬氏他们虽一脸狐疑,但仍仿效猫猫的装扮,然后猫猫才拿出了木盒。 「这是……」 壬氏的嗓音隔著三角巾模糊地传来。 「是,此乃毒性极强的蕈类。」 猫猫打开盒盖,剥开层层包覆的布,露出浓艳赤红的蕈类。此种形似红肿指尖的蕈类,呈现让人绝对不敢品尝的颜色与外形。 只要吃上小小一块碎丁,就能达到致人于死的份量。这种曹类生长于枯萎的阔叶树上,麻烦的是光碰到都会发挥其毒性。 「这是在北边杂树林找到的。」 不同于后宫的南侧,皇帝很少临幸北侧。因此该处景观缺乏细心管理,可以稀稀落落地看见几栋荒废破败的建物。 原本保有园林景观的树林,如今遭到弃置,成了令人不忍卒睹的景象。或许是这样正适合生长,此种红色蕈类如雨后春笋般纷纷冒出头来。 只能说运气不好,猫猫也有在后宫内到处探索,但并没有涵盖到所有范围。如果她发现了,最起码会向壬氏进言,因为此种蕈类危险性实在太高。 此种蕈类本来相当少见,若不是有此次案件,猫猫想都没想过它会长在后宫里。这回能找到算是运气好。 「此种蕈类光是摸到,就能导致手皮溃烂,请两位不要将脸凑近。」 猫猫掀起自己的左手衣袖,让他们看看摸到会变成怎样。她稍微解开白布条,暴露出手腕,该处有著红肿而永远无法抚平的伤疤。没错,就像那名下级妃的脸一样,而且—— 也跟分送鲜花的侍女手臂上的伤痕一样。 「只不过是出于好奇心一碰,就变成这样了。」 那时猫猫一如平素地试了试毒物。她在每年数次与阿爹上山采药时,发现了这种蕈类。 糟就糟在这里,猫猫只是轻轻一碰,皮肤就发红溃烂了。阿爹一发现,急忙用流水清洗猫猫的手,但红肿痕迹再也不曾消失。 「难怪看你总是缠著白布条……底下还有同样的伤疤吗?」 壬氏定晴注视著猫猫,神情莫名地僵硬。这时猫猫才想到,她这是头一次让这名宦官看她的伤痕。 「没有,其他就只是小女子自己弄出来的实验痕迹罢了。」 猫猫重新缠好白布条,然后小心翼翼地把鸡冠般的蕈类重新包好,收进盒子里。晚点得仔细处理掉才行。 「呃,你说实验是什么意思?」 「兴趣使然。」 「什么叫做兴趣啊!」 壬氏铁青著脸逼问,但猫猫很想早早结束这个话题。她装作没听见,继续说下去: 「棺中的遗体脸部溃烂,而且头发脱落。依小女子来看,恐怕就是这种蕈类的毒素所致。壬总管想查的就是此种毒物吧?」 「……你还是一样机灵。」 高顺代替壬氏,露出有点苦涩的神情说。也许他并不想让猫猫知道中级妃的死因是蕈类中毒。 但这让猫猫觉得很不自然。 「可否将详细内容告诉小女子?」 或许不问比较好,但猫猫就是无法释怀,无可奈何。 壬氏歪扭著柳眉,瞄了高顺一眼。高顺依然面无表情。壬氏大叹一口气。 「大约从一年前起,静妃便卧病在床。妃子罹患了脸部溃烂的病症,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壬氏每月会拜访一次中级妃,也有去探望患病的女子——单名一个静字的妃子。壬氏说每次去见她,看到的总是静妃辗转病榻,见了令人心痛的模样。 另一名下级妃也出现了同样症状,在皇帝的恩泽下,静妃与那名妃子同样留在后宫。尽管该名妃子有著许多传闻,但若是因为相貌变丑而放回娘家,她那高官爹爹不知道会说些什么。 也许是患病导致心灰意冷,据说后来静妃变得文静许多。听说在那之前,她常仗著父亲位高权重作威作福,个性颇为引人非议。 (哦——) 壬氏想必相当注意这名人物。再加上玉叶妃以及葬礼之际那名下级妃的事情,不能对她有一点疏忽。 也许是她想用毒害过下级妃的毒物再去害人,却不慎碰到了。结果毁了自己的容,成了无法期望皇帝临幸的模样。 今后只要不引发任何问题,养著等死对后宫来说应该是最简单的做法。虽然说来恶劣,但为政有时就是得这么做才行得通。 然而,静妃是个自视甚高的嫔妃。 「侍女作证表示,嫔妃无法容忍自己的存在,终于服毒自尽了。」 静妃总共有五名侍女,据说所有人证词一致。 乍看之下,前后并不矛盾。 但壬氏基于立场,有必要从各方面观察事情。之所以没告诉玉叶妃也是因为如此。 「于是总管就想知道毒物的来源,是吧?」 对于猫猫的询问,壬氏承认了。 虽不知道静妃的双亲对女儿之死会有何反应,但假若有这类见不得人的亏心事,他们就算有怨言恐怕也只能闭嘴。 猫猫取下绑在脸上的三角巾,抚模下巴沉吟。 「小女子有个问题,嫔妃是吃了毒菇而死,对吧?」 「正是。」 那就怪了。嫔妃的脸发红溃烂。假如之前就烂了还能理解,但肿胀的痕迹还很新。 「这种蕈类的确是只要摸到就会发炎,但是在误食之时,小女子只知道嘴里会发炎,却不知道会蔓延至脸部。」 「你此话当真?」 「是的。此种蕈类是会引起腹痛,呕吐或麻痹等症状。但妃子的脸烂成那样,小女子会认为是拿毒菇在脸上磨擦了。」 而且,猫猫察觉到了一件事。躺在棺中的妃子双手并没有溃烂。假若是自暴自弃而拿剧毒往脸上抹,应该不会像此时的猫猫这样特地戴上手套才是。 猫猫又以手扶额,发出呻吟。到底是什么?答案已经呼之欲出,却没有明确的证据。如果没有证据,猫猫就不能再继续向壬氏进言。 「我看你话中有话。」 壬氏目不转睛地看著烦恼的猫猫。脸凑得很近,额头之间靠近到只剩一寸的距离。 「有话想说就说来听听。」 壬氏如此说道,但猫猫无法轻易启齿。她视线悄悄低垂。 「可否请总管给小女子几日时间?还有,若是可以,小女子想借用几位孔武有力的宦官,要口风紧且胆子大的。」 「知道了,如果这样能让真相大白,我就准备吧。」 壬氏虽然对奇怪的要求偏头不解,但仍然答应下来。 「小女子不敢确定。」 「你做就是了。」 他用明确的命令口吻对猫猫说道。 (对,这样比较好。) 猫猫是个卑微的宫女。壬氏愿意这样看待她,她也比较轻松。 「遵命。」 猫猫缓缓低下了头。 后来猫猫参照后宫草图,搜索了足足三日。她确认过静妃居住的楼房位置,然后以列出的候补地点为中心彻底搜查,寻找某个东西。 这弄得她一身的泥巴,每当回到翡翠宫总是让其他侍女发出惨叫,最后她把衣服放在尚药局,在那儿换衣服。 后来,庸医以及素日那个聊天地点——也就是洗衣场的宫女告诉了猫猫一件事。这件事与日前众人之间流传的某件消息有关。 猫猫还不怎么确定,但比起静妃侍女的证词,她有了更合情合理的推测。 准备齐全后的翌日,三名宦官前来迎接猫猫。 三人当中包括了高顺。猫猫是说过想要孔武有力的宦官,而她也觉得高顺的确符合条件。此次壬氏似乎另有要事,没有过来。猫猫知道那名宦官看起来很闲,其实公务繁忙。她深深觉得看起来太优雅有时还真吃亏。 「那就劳烦各位了。」 猫猫低头道谢,分给每人一把铲子。宦官一脸狐疑,但既然高顺没说什么,其他人也没特别提问。猫猫很佩服他们有仔细挑选识大体的人来。 接著,猫猫前往北侧的树林。此处跟找到毒菇的树林不是同个地点,但同样也是堆满落叶无人清扫的处所。风中夹带著刺鼻的臭味。 猫猫指著其中一处。蕈类从落叶隙缝间冒了出来。 「可否请各位挖这个地方?」 猫猫在后宫草图上加画了三个圈,她从中选出此处头一个造访,是因为她认为这里可能性最大。 宦官用铲子拨开落叶,沙沙有声地挖洞。潮湿的柔软泥土很容易就挖开了。猫猫有想过要不要帮忙,但高顺担心她的脚伤而回绝了,猫猫恭敬不如从命。顺便一提,这次真的已经治好了。 不久,一名宦官忽然皱起了脸,摀住了鼻子。不只是他,在场所有人都摀住了鼻子。 一股难以形容的呛鼻恶臭,从挖开的洞穴深处飘了出来。臭味重到跟方才混杂于风中的气味完全不能比。 高顺凝目而视。可以看到土里有块像碎布的东西。 「……你说要胆子大的人,原来是这个意思啊。」 高顺眉头皱得比平素更紧,把铲子插进地面。他用鞋子把铲子深深踩进地下,然后把泥土翻了起来。 (真会选人。) 一名宦官面无表情,另一名宦官则是脸上浮现苦笑,看著跟翻开的泥土一起出现的东西。 幸好周围没有任何人在,不然要么引来一阵尖叫,要么吓得瘫坐在地动弹不得,反正都会很麻烦。 那是人类的手骨,各处黏著几块本来该有的肉。这个埋在地下颇有一段时日的东西——是死人的尸骸。 「这就是证据了吗?」 听高顺这么问,猫猫低头回答: 「其实小女子真没想到会一挖就中。」 她另外还挑出了几个可疑地点。 猫猫一面产生一种难以形容的不适感受,一面看著埋在地下的遗体被挖出来。 挖出来的遗体是谁,已经不用猫猫讲了。遗体身上配戴的饰品全都精致华美,其中一件附有分赐每位嫔妃的纹饰。 那是静妃的纹饰。 静妃早于一年前就死去了。 高顺将遗体放进代替棺木的木箱之后,一脸疲倦地听猫猫说明。两名宦官反正差事已经办完,就都回去了。他们必定很想早点洗个热水澡。高顺说他们绝不会说出去,猫猫决定相信他。 「一年前,静妃就死了。小女子不知道是他杀或是意外,不过,静妃的侍女想必知道此事。」 猫猫借用尚药局的房间跟高顺说话。高顺端著茶杯,但一口也不喝。他一脸若有所思的僵硬表情,向猫猫问道: 「那么,前日葬礼的遗体又是何人?」 「除了各位侍女之外,还有一人曾经知道答案。」 猫猫从怀里掏出一张纸,上面绘有年轻女子的肖像。这是她向聚集于洗衣场的宫女问话,统整传闻中失踪的宫女的相貌特徵画成的。 「高侍卫看这相貌特徵,是不是跟静妃有几分相似?」 高顺瞪著肖像画,轻轻地点了个头。 「您知道有位宫女下落不明吗?」 「知道。」 失踪的宫女大多在几天后,会被人发现自尽身亡。没人能逃出这座深沟坚壁的花园,而逃亡意味著死亡。 「我想一旦毁容之后,恐怕除了贴身侍女之外,没人能认出她是谁。」 而她只要脸上缠著白布条又不说话,要瞒过每月一次的访客想必不难。而且来者不能在嫔妃的床边逗留太久,这一点也反过来为她们所利用。 「换言之,失踪的宫女也跟她们是同伙?」 「详细情形小女子不知,只是,窃以为这样想比较合理。」 若是用个人猜测更进一步地说,猫猫可以想到还算说得通的理由,但她不打算说出口。 善妒的静妃,因为自己没受到皇帝临幸,身材与自己相仿的宫女却得到官员的求爱,让她心有不甘。她平素处处找机会刁难宫女,后来演变成了争端,不知是蓄意还是意外,嫔妃死了。 原本就对嫔妃心有不满的贴身侍女一方面为了自保,一方面也同情宫女,于是想到可以佯嫔妃有疾掩饰过去。宫女出于罪恶感,不得不狼狈为奸。 然而随著宫女渐渐论及婚嫁,事情再也隐瞒不下去了。一旦宫女期满退宫,就没人能扮演替身出现在壬氏面前了。 侍女情急之下—— (嗯,别想了。) 动机这玩意,之后让大官们随便找一个就是了。 猫猫一边做如此想,一边啜饮了一口茶。 高顺或许也明白猫猫的此种心思,便不再追问。不过他看著猫猫,表示只想再问一个问题。 「你怎么知道嫔妃埋在那个地方?」 地上没有猫猫重新挖掘过的痕迹。一个弄不好,猫猫可能被怀疑成掩埋尸体的凶手。 「不需要挖开看看,那儿已经留下了证据让小女子知道。」 掩埋尸体的地方,有著群生的蕈类。蕈类依种类不同,生长的环境也不同。 「是养父教导小女子的,他说那种蕈类,喜欢生长在动物的尸体或粪尿附近。」 反过来说,在其他地方则不容易看到。 猫猫之所以兴奋地发现到稀奇蕈类的群生处,就是因为如此。她还以为一定是渗透的污水成了肥料。当然那样也是个问题,但没想到实际上她是蹲在尸体上头享受赏蕈之乐。 「难怪小女子觉得有闻到一种独特的腐臭。请侍卫恕罪,小女子向来不碰尸体,所以没察觉。」 原来并非水道坏了,而是天气转暖,腐败加速的臭味外泄到地上来了。怪不得樱花闻到臭味,会露出那么难看的表情。 「……」 高顺的脸孔歪扭,眉头之间形成了深深的溪谷。猫猫总觉得他好像在狠狠瞪她。 「可以再问一个问题吗?」 高顺用一种让人产生不祥预感的口吻接著说道。 「你接连数日摘取的大量蕈类,究竟打算拿来做什么?」 「……」 这次换猫猫无言了。在偷瞄一眼的视线前方,她打算晚点再做分类的大量蕈类一篮一篮地摆在那儿。 「那里面有很多非常有趣的蕈类。」 「你说从尸体身上长出来的蕈类吗?」 「不,小女子没发现那种有如冬虫夏草的蕈类。」 不晓得是否真有此物,若是有的话真想亲眼瞧个一次,不知究竟会有何种药效。 猫猫纯粹是一片好奇心。 但大多数人都不懂她的心,这个平素勤恳又体贴的高顺也一样。 蕈类全数无情地被处理掉了。 七话 镜子 在一个热天午后,人家告诉猫猫有异国的奇珍异宝送到了翡翠宫,叫她来看。 大厅里有面大型穿衣镜,玉叶妃站在它前面,拿著日前买下的新衣对著镜子看得正高兴。红娘正在仔细收好包穿衣镜的布。虽说不过就是一面穿衣镜,但可不只如此。别说镜子大到足以映照全身,最令猫猫惊讶的是它的表面。 (原来如此,的确稀奇——) 一般讲到镜子都是铜镜,猫猫的镜子是把铜片表面细细磨亮而成。然而放在这里的镜子表面并非金属,比磨过的铜镜更清楚地映照出玉叶妃的身姿。 「呵呵,你知道这是用什么做的吗?」 玉叶妃好玩地向猫猫问道。 「是玻璃做的吗?」 猫猫如此回答后,玉叶妃闷闷地皱起眉头。看来是被猫猫猜中了。 「好厉害喔——!真的,就好像有两位玉叶娘娘似的!」 「真的耶~」 樱花与贵园兴奋地嚷嚷。 「之前还有过一面手镜,可惜被樱花摔破了~」 「讨厌,不要再提了嘛!」 玻璃制的镜子虽然稀奇,但不是完全没有。只是由于制作技术困难,只有来自西方的舶来品,因此是珍品中的珍品。侍女若是打破了这种珍品,就算丢掉差事也怪不得人。幸好玉叶妃温柔善良,樱花才能保住她的饭碗。 猫猫看看镜子,心想「原来如此」。使用铜镜的话,无论如何都无法清楚照出颜色,但这面镜子就没这问题了。它是用玻璃拉引成薄板制成,但表面毫无凹凸,平整光滑地照出人物原有的样貌。 看到猫猫目不转睛地探头看著镜子,樱花不怀好意地笑起来。 「猫猫你也对这类物品有兴趣呀。」 「是的,我很想知道这用的是什么构造。若是自己可以量产的话,就能做一笔不小的生意了。」 「……嗯,我想也是。」 听到猫猫这么说,樱花轻轻拍了她几下肩膀。看来她想听到的似乎不是出于这种观点的感想。 「是皇上赏赐的吗?」 「不是,是异国使节的礼物。」 玉叶妃将衣裳交给贵园,然后在罗汉床上坐下。 「原来是使节大人啊。」 这让猫猫想起,庸医曾经稍微提及一件事。他说日前商队的规模那样大,是为了迎接异国使节而派来的开路队伍。 「是呀,不过其他嫔妃好像也都有一份就是了。」 樱花有点不高兴地说道。红娘虽然规劝她不要用这种口气说话,但心里大概跟樱花是一样的想法。 由于玉叶妃名义上跟其他三位上级妃位阶相同,因此使节也必须公平对待。不过话说回来,这么气派的镜子竟然足足带了四面来,猫猫觉得一定很不容易。无论是要穿越沙漠还是渡海,玻璃总是容易破。那些人必须小心翼翼地照顾这些镜子,不能让它们碰撞到一下。 既然对众妃嫔都这般礼数周到了,也许是带来了什么大宗交易要谈吧。猫猫一边心想,一边注视著镜子。 隔了一日,高顺带了件事来找她商量。 「侍卫有何贵事?」 猫猫一边奉茶一边说了。房里除了他俩,还有侍女长红娘也在。这是顾虑到纵然是宦官,男子与宫女独处一室也未免不妥。 红娘用有些慵懒的神情看著高顺。这位年过三十的侍女,原先似乎有意追求这个勤奋能干的男人,然而前日她好像得知了高顺已有妻儿。红娘也没巴望到宁可为妾,便彻底失去了兴趣。优秀侍女长的婚期依然遥遥无期。 高顺似乎并不在意红娘待在屋里,猫猫心想或许不是什么重要的案件。 「有点事情想问问小猫的看法。」 今日此事似乎与壬氏无关,是高顺受到熟人请托的问题。可能是之前高顺也曾拿熟人的奇妙食物中毒事件请教过猫猫,这次才会再找上她。 「小女子不知能否帮上侍卫的忙。」 猫猫事先声明,然后坐到了椅子上。 红娘为猫猫也备了一份茶。所谓姜是老的辣,红娘冲的茶比其他侍女都来得香,但猫猫一说就挨骂了。不可说出暗示年龄之语,猫猫记住了。 「那么……」高顺开始谈起。 ○●○ 在一户豪富之家,有两位千金。两位年纪相貌相仿的千金备受双亲疼爱,但略嫌保护过头。两位千金到了黛绿年华,便不再获准独自外出,自此两人整日深居闺中。据说不只如此,还安排了侍女监视两人。 可能是觉得可怜,侍女似乎对两位千金宽容相待,屡屡趁著老爷与夫人不注意时带她们外出。但这没持续多久,东窗事发后,这次连闺房外都安排了下人监视。两位千金原本就内向,据说可能因为如此,后来终日以刺绣为乐。她们不再接触父亲以外的男子,负责监视的男仆必须与千金居住的宅第厢房随时保持半引以上的距离。据说入夜后,父亲会将两个女儿的房间上锁,不让她们出来。 就这样过了一段时日,有一天,发生了一件不得了的事。 其中一个女儿——作妹妹的怀孕了。父亲气急败坏,觉得明明都让她们丝毫碰不到男人了,怎么还会有这种事?母亲为了女儿尚未出嫁就失了身悲叹不已。唯独另一个女儿——作姊姊的替妹林说话,而且说出了惊世骇俗的事来。 「妹妹是怀了仙人的孩子。」 双亲觉得岂有此理,怒气冲天,但监视的下人从没偷懒,以前让女儿外出的侍女也全都撤走了。他们还尽量不让新来的侍女接近两个女儿,以免侍女心生同情。 若不是使了仙术,想溜进闺房是不可能的,双亲皆茫然不得其解。 ○●○ 「那可真是件怪事。」 猫猫一边啜茶,一边对高顺说。红娘也让高顺劝著在椅子上坐下,把茶点分切成几块。把一个大月饼切成八等分后,只见里面塞满了核桃馅。她似乎对话题的内容也感兴趣,听到千金有了身孕时叫道:「成何体统啊!」 「我的熟人看来相当头痛,问我觉得该如何是好。」 「这的确教人头痛,但似乎并不在小女子的专业范畴内。」 猫猫老实地回答。 「若是问是否曾有人不与郎君私通就怀上身孕,小女子倒还略知一二。」 「真有此事?」 「不,并非真的怀上身孕,而是身体产生怀孕的错觉。」 人体奥妙无穷,偶尔有人会因为深信某事而出现症状。例如心里想著「不想当差,想休息」,有时到了该去当差的时刻,肚子就会疼起来;曾经有个年轻娼妓说怀上了心仪男子的娃儿并出现怀孕初期的徵兆,但结果好像只是身体深信如此而产生的错觉。照阿爹的说法,不只是人类,动物偶而也会出现类似症状。 听猫猫这么解释,高顺露出了模棱两可的表情。 「那位千金是真的怀孕了吗?」 「呃,算是吧。」 他不清不楚的讲话方式让猫猫觉得怪怪的,但决定先不予深究。 「那么,两位千金是如何受到监视的呢?」 若是监视的目光有漏洞,答案就水落石出了。 高顺从怀里掏出了一张纸,可能是准备来给猫猫看的,上面绘有简略的宅子草图。以西侧游廊与正房相连的厢房,简略地画成了长方形。北边与东边有围绕宅第的围墙,南侧则是庭院。 「小解时怎么办呢?」 「厢房里有茅厕。」 一般来说,茅厕应该规划在居住区域之外。宁可做到这种地步也不想读女儿离房间?猫猫脸上浮现苦笑。 「既然是从外头监视,窗户在哪边呢?」 「厢房只有西侧可供出入,窗户在东侧与南侧各有一扇。除此之外,没有其他地方可让人出入。」 高顺拿出随身携带的写字用具,轻快流畅地在纸上画了两个圈。这应该就是窗户的位置了。 「那么下人是在这附近进行监视吗?」 猫猫指了指正房。从正房能看见窗户的位置有限,下人想必是从能够看见整个室内的高处进行监视。 高顺就像同意猫猫的说法,这次打上了两个叉。只是他补充说明,南侧是从正房的三楼,东侧则是从正房的一楼进行监视。东侧似乎有墙壁形成许多死角,必须从一楼才能看见。 猫猫试著用手指连起叉叉与圈圈。 「从这扇窗户可以看见的范围很有限呢。」 「是,不过,她们白天经常都是一直待在这儿刺绣。」 也就是说因为无事可做,所以就埋头于兴趣了。与其大白天就点灯,不如倚窗刺绣。这样负责监视的人也比较轻松。 猫猫歪著头沉吟良久。 她偷瞄高顺一眼,看起来表情没什么奇怪之处。但猫猫总觉得他似乎在回避自己的视线。 猫猫之所以会这么想,是因为整件事里有个部分令她莫名介意。而身旁的侍女长也察觉一到了同一个疑问点。 「竟然喜欢刺绣,这兴趣还真奇特。」 不同于猫猫,本身属于上层阶级的红娘这么说。 「是的,据闻原是游牧民族。」 猫猫总感觉听起来用词有点硬,不知是不是她多心了。感觉他好像只是把预备好的台词说出来。 「是这样呀。」 刺绣在少数民族当中,常常具有特殊的意义。这样就算不上是什么奇特的兴趣了。 即使如此,还是有些地方让猫猫在意。 猫猫重新仔细看过一遍草图。图上也画出了房间的分配,南侧与东侧的窗户似乎是属于同一个房间,另有两个寝室。 「厢房原本是否为了迎宾而建造?」 「真佩服你看出来了。」 高顺表示猫猫说得没错。 「当时有几人负责监视?」 「两人。」 高顺回答得很仔细。想到他还准备了简图,猫猫心想此人必定知道很多内情。但同时她也觉得好像遗漏了某个重点。 这样一来,猫猫也只能交出模糊不清的答案。 (嗯——) 猫猫摸摸下巴,又想说又不想说,心情摇摆不定。像是要推这样的猫猫一把,高顺不动声色地拿出了某件物品。 「对了,壬总管要我带话给你,说是牛黄恐怕会延迟点时日,以此向你赔个不是。」 这提醒了猫猫,壬氏还没把牛黄给她呢。猫猫怕再吃铁头功所以一直没吭声,但也拖太久了。 「非常抱歉,据说是不知怎地,需求量忽然提高了。」 「怎么这么突然?」 「……」 高顺悄悄调离了视线。 「听说最近啊,有很多人带著珍贵的仙丹灵药前去拜访壬总管,因为风闻总管非常积极地在找这类药材。」 红娘一边啜茶,一边脱口而出。一旦对方是已婚男子,红娘的态度也就严格起来了。也许她是想说「请勿用诱饵引诱我们这儿的侍女」。无论是与否,总之高顺的脸部肌肉变得僵硬了起来。 「就去赴个一次宴又有何不可呢?」 反正他那个人一定是男女都抢著邀请,而且猫猫不认为赴个宴就能了事。真是天生丽质难自弃。 「因为如此……」 猫猫一头雾水地打开对方轻轻递给自己的纸包,里面出现一个像是柿乾的东西。红娘叫了一声,蹙额颦眉。 「……」 猫猫不常使用的泪腺开始不争气了。她频频眨眼,轻轻看向高顺。 「很高兴你喜欢。」 看样子他是看出猫猫眼色都变了。 「此乃熊胆。总管原本似乎是想亲手交给你。」 毕竟那个人好像很忙,无可奈何。至于猫猫只要能拿到珍稀生药,东西是谁给的都行。 熊胆正如其名,乃是熊的胆囊风乾而成。虽然味苦,却是肝胆肠胃方面的珍贵药材。 高顺目不转睛地看著神采奕奕的猫猫,唇间稍稍展露了点微笑。这个看似耿直的宦官,似乎也学会了点使唤猫猫的方法。 「你有察觉出什么吗?」 猫猫被他这么一讲,就觉得不说点什么好像过意不去似的。她极其宝贝地把纸包收进怀里后,轻轻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可否请侍卫稍候片刻?」 说完,猫猫去房间拿来了需要的东西。她在桌上摆好一小块铜片与两颗乾果。若有两个人偶会更好,只可惜猫猫没那种可爱的喜好。 猫猫把乾果放在草图的窗前位置。 「请问负责监视的都是同一个人吗?」 「是的,基本上是如此。」 「位置也是固定的?」 「是的。」 「那么,那人记得两位千金绣的是何种花样吗?」 「听说两人绣的都是动物,记得是狮子与兔子。」 猫猫一边心想「果然知之甚详」一边把铜片立在东侧窗户近旁。铜片是猫猫平时使用的镜子。 取而代之地,猫猫拿开了乾果,视线朝下盯著镜子瞧。等把镜子挪到既定位置后,她对高顺说: 「可否请侍卫从这个位置看看镜子?」 高顺略为欠身,照猫猫所说的看了镜子。镜中应该有映照出另一颗乾果。 「我想从这个位置来看的话,镜中至多只能看见墙壁。若是从近处看姑且不论,从远处看应该是看不出差异的。当然前提条件是该处厢房有够大的镜子,而且镜缘被窗户挡住了看不到。」 这么大的镜子可是珍品,而且如若能让对方错看成本人,想必不会只是面铜镜。猫猫最近才刚有机会看过如此气派的镜子。 「……换言之,房间里只有一人,另一人则是镜中倒影?」 猫猫轻轻点点头。姊妹若是相貌神似,必然很难辨认。假如她们佩带著同款但不同色的饰物,他人将会以此区别两人。只要左右两边戴上不同颜色的花结,别人也许会把镜中倒影与窗边真人看成不同的人物。 但红娘一听,偏了偏头。她对这话题似乎意外地感兴趣,今天非常喜欢插话。 「可是这样的话,刺绣怎么解决?她们绣的不是不同花样吗?」 「关于这点,如果是这种图案的话……」 猫猫向高顺借笔,刷刷几下画出了人的笑脸。然后,她将画倒过来给两人看。只见笑脸不见,出现了一张生气的脸。 「!」 这叫做错视图,从不同角度可以看到不同的图画。 「因为是镜中影像,所以可能会看反。」 「……原来如此。」 如果窗边有两个人影,看守会只顾著注意她们。另一人也许能趁机从西侧偷偷溜出去。 高顺与红娘恍然大悟,但一旁的猫猫又思考起另一件事来。 上层阶级的妇女喜爱刺绣,其实不是什么新鲜事。只是在这个国家并不常见,据说是遥远西方国度的一种修养。听说昔日阿爹留学过的国家就是如此。 此外,猫猫又想起了异国使节带来大镜一事。那般平整美丽的镜面,远远看上去的确十分可能看错。 高顺说是良家女子溜出家门而暗结珠胎,但猫猫很怀疑这话有几分真实。实际上怀的是娃儿还是完全不同的秘密,猫猫不得而知。朝廷很多时候会将有细作之嫌的外宾当成贵客应对。 不过,猫猫可没不知趣到会去追问这种事情,她紧紧按住了胸前,熊胆就在里面。 (好,要怎么运用这个宝贝呢……) 猫猫虽然想到这当中或许也含有封口费的意味,但她只是满心欢喜,想著之后可以调制的药方。 八话 月精 传闻这玩意总是会加油添醋,而且传播得越广越远,与现实的差距就越大。有时这个传闻会变得不再只是传闻,人们似乎会将此种夸大不实的故事称为传说或神话。 猫猫之所以现在产生此种体悟,是有原因的。 照例来访翡翠宫的壬氏问猫猫一个问题。内容是关于一个从传闻变成传说的故事—— 「你有听说过一位泪滴如珍珠的绝世美女吗?」 他竟敢一脸不苟言笑地讲出这种话来。玉叶妃听了憋住笑。还以为他忽然开口要说什么呢,没想到竟然是这种事。 (你要绝世美人的话,这儿就有一个啊。) 猫猫很想装傻这样告诉他,但闭上了嘴。风姿绰约的宦官对猫猫说了一个颇为古老的故事。昔日在烟花巷,有过一位艳冠群芳,宛如月精的美女,问猫猫知不知道此人是谁。 至于他为何这样问,有著如下的理由: 「是目前来到我国的使节再三要求。」 据说使节在孩提时期,听过曾祖父一遍又一遍地诉说异国美女的故事。都说小时候的习惯大了也改不了,使节长大成人后,也变得想会一会这位美女。 虽然彻头彻尾是个无理要求,但壬氏必须尽力款待外国使节。所以他才会来问在烟花巷长大的猫猫知不知道这么个人物。 「当然,这都是几十年前的事了,美女想必早已年华老去,连是否还活著都不知道。」 「她还活著。」 猫猫若无其事的讲话口气,让壬氏张著嘴笨笨地合不起来。高顺也是同一种表情,玉叶妃则是眼睛大放光彩。不用说也知道,红娘看到娘娘好奇心如此旺盛,深深地叹著气。 猫猫有听过泪滴如珍珠的绝世美女传说,她跟那人熟得很。 「此话当真?」 「怎么会是假话呢,总管也见过她啊。」 壬氏曾经造访过算得上猫猫老家的绿青馆,在那里应该见过一个叼著烟管用一种精明眼光对别人品头论足的狡猾老妇—— 「……」 壬氏与高顺露出了古怪的表情。在他们的记忆当中,只有一人符合这些条件。 就是老鸨。 常言道岁月不饶人,无论何等国色天香,终有一日人老珠黄,心如死水,见钱眼开。 玉叶妃两眼还在闪闪发亮,看来有些事情还是不知道为妙。 「只要重金礼聘,小女子想她立刻就会赶来了,总管以为如何?」 「……不,我看不太好。」 岂止幻想破灭一句话能形容,搞不好还会演变成国交问题。对方想看的是美人鱼,可不能端出一盘鱼乾。 壬氏想必也不认为把本人带去会让对方满意,只是仍然有什么想法,才会来找猫猫商量。 「小女子以为贵客应该也明白年纪的问题。况且总管至今想必已盛情款待对方了。」 「不,这个嘛……」 据壬氏所说,他已经召集天下美女宴请过贵客了。但对方似乎一点也不领情,甚至还嗤之以鼻。 (到底是何方神圣啊。) 尽管东西两方对美丑的感觉不同,但召集到的应该都是天姿国色才对。 「恕小女子失礼,不妨找些美女侍寝如何?」 猫猫说得太露骨,让红娘蹙额颦眉。但这也是一种邦交手段。 「这恐怕行不通。」 壬氏轻轻搔了搔脖子后面,然后垂下了眼睫。 「因为使节乃是女儿身。」 猫猫好像能明白为什么此事不好办了。 后来简单扼要地得知,似乎是负责接待的高官跑来向壬氏哭诉。的确,光是追寻往日美女的身影就已经难如登天,对方还是女子。用同性的眼光去看,判定标准难免比较严苛。 就这点而论,壬氏无论是谁见著都会神魂颠倒,而且好歹算是男儿身。就各方面来说,堪为动之以情的杰出人选。甚至还会给人一种错觉,以为壬氏就是为了这一刻而出生的。 但是因为这种事情而平白遭殃的却是壬氏本人。 例如说对方可能迷上壬氏并开出一些条件,别人说这话是自大的妄想,以这位宦官来创却不能一笑置之。假若一个弄不好对方要求春宵一刻,壬氏可没有东西可用。 当然,对方以女子身分当上使节,定然不会做出如此轻虑浅谋之事,但还是能避则避。 「这位使节大人真是如此重要的人物?」 「只要告诉你那个国家据有西方与北方的贸易中继站,你就懂了吧?」 原来如此,猫猫点点头。虽怪此番商队的规模那么大,原因原来出在这里。两国必定是想商酌新的贸易事宜。 顺便还能观察观察双方的国势。这个国家的疆土内部资源丰富,偶有边疆民族进犯疆域,也曾听说是他国所唆使的。而在这情况当中,使节的国家可说如履薄冰。但该国长达数百年不曾附庸于他国,自然有它的理由在。 不只如此,这个与他国长久互相通婚的国家,据说满城尽是俊男美女。猫猫曾听周游各国的贸易商人说过,那里常常连个满身泥巴挖番薯的农民,都是宛如当红名伶的美男子。 (那个老太婆,究竟是如何诳骗人家的?) 如果连那个国家的人都说美若月精,那一定很不得了。 「会不会是焚香时掺入了迷魂药?」 「……她会做出那种事吗?」 「是不会,但小女子以为这是最简便的法子。」 听猫猫淡然地说,壬氏摇了摇头。 (我想也是。) 做出那种事情可是会变成国交问题的。 「我现在是慌不择路了,你有无任何有助于了解当年状况的线索?」 看样子他是真的苦无办法,总觉得跟以往遇到问题束手无策的样子不大一样。玉叶妃用团扇遮嘴,轻声笑著,也许是知道些什么内情。 「那么,就姑且试试这条路吧。」 猫猫决定写一封信送到绿松馆。 数日后,老鸨偕同壬氏的宦官部下一起来到了后宫。纵使是女子,老鸨身为外人一样进不了后宫。不得已,猫猫便借用平时与武官李白见面时使用的房间。 「现在是发生了什么事啊?拿这么件怪事来找上我。」 老鸨还是老样子,一副倨傲怠慢的态度打量著房间。她的表情在说:就没有更气派点的房间吗?这位老妇虽然年过七旬,动作却敏捷灵活得好像随便都能活到一百岁。 「听说嬷嬷以前接待过异国使节?」 「是啊,差不多在五十多年前吧,是太太上皇在位时的事了。」 老鸨歪唇咧嘴而笑,开始说起那件事情。 那个时候,当时的皇上迁都至此地还没过多久。这座都城是以原有的遗迹改建而成,邻近大河与海洋,兼具地利之便。由于临时要将原本作为游览胜地,游客络绎不绝的这座城邑改建成都城,据说曾有过一段纠纷,但最后还是断然动工了。 由于此地原本就是人潮聚集之处,因比早己有了烟花卷。听说老鸨在那当中,特别被当成最高级的名妓看待。虽然看她现在这模样,不像好花倒像枯枝就是了。 「因为那时候没有现在这样气派的宫阙,上头那些大人物在各方面似乎也烦恼了老半天。到了最后,他们选上了剩下的遗迹当作接待场所。那时有个地方一部分被拿来当作果园,附近有处漂亮的池子与建物。原先好像是某种祭仪场,是著名景点之一。」 然后听说作为舞者,年轻时期的老鸨就被人从烟花巷叫来了。其他好像还找了十数名娼妓过来,只是主角是老鸨。除了作为娼妓的才艺之外,听说最主要的理由是体格。在民族融合的使节祖国,很多人的体格高大健壮。必须要个头高且凹凸有致的身材,否则即使是成年人,看在异国之人眼里有时仍像孩童。要站上舞台就更不用说了。 「该怎么说呢,毕竟是那方面的即兴场子,准备上费了很多工夫。」 说是因为要在果园举行夜宴,驱虫成了一大难题。据说他们把叶子上的幼虫抓得一只不剩,周围的飞虫也都赶走了。 他们除去障碍物,连月亮的阴晴圆缺都计算过,好让赴宴宾客能够看见最风雅的景观。 为了弥补不足之处,多少工夫都下了。 官吏这么努力,但人世间就是不管到哪,总有人喜欢破坏好事。 「气人的是,当天有几个家伙,对老娘的衣裳动了手脚。」 她说有人把死虫擦在她的衣服上。当然即使老鸨当时年纪尚轻,也不可能为了这种事就气馁,她说她用饰品与羽衣等等巧妙遮住弄脏的部位,成功完成了使命。旁人赞美有加,那些打坏主意的人则咬著手帕懊恼不已。 「嗯,嬷嬷,这事你讲过千百遍了,有没有其他没讲过的部分?」 猫猫昏昏欲睡地边打呵欠边说,老鸨当场赏她一拳。 「你这孩子真是一点也不可爱。」 老鸨用鼻子哼了一声后,拿起了放在脚边的布包。她摊开布包,里面出现了一幅画。 这是一块贴在木架上的厚布,画框相当豪华,布上绘有与水墨截然不同,色彩缤纷的画像。此乃西方的画技,不用水,而是用油调和颜料绘成。 画像在浅淡藏青的渐层背景下,勾勒出看似朦胧,其实清晰的满月以及映照它的水面,中心有个舞著披帛的女子。女子周围可能有月光反射,纤细地描绘著点点清光。 老鸨想必也将此画视为珍宝,猫猫是第一次看见这幅画。 猫猫看了看画中主角美女的容颜,再看看眼前枯枝般的老鸨。 她叹了口气。 猫猫又看看宛若月精的美女,然后再度看看历经岁月磨难而沦为守财奴的鱼乾。 「你想说什么?」 「没什么。」 不用说她应该也知道。真是岁月不饶人。 老鸨重新打起精神,接著说道: 「说是那位使节回国后特地请画师画的。虽然他本人不曾再踏上这块疆土,但还是交给商队带来给我。」 (原来如此,是被美化了。) 「你有说什么吗?」 「没有啊。」 老鸨不但耳朵灵,连直觉都很准,真伤脑筋。 「嬷嬷不就只是照常卖你的艺吗?那人就这么喜欢你啊?」 「是啊,我也不是很清楚,但是听译官的说法,使节好像称我为『月神』啊。」 「……」 「你这眼神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老鸨是能够客观看事情的人,她的确曾是当红名妓,但对于有没有美到能让对方这样赞誉有加,心里却还存疑。 猫猫一边抓头发,一边噘起嘴唇。 就算塑造出一名跟这画像一模一样的娼妓与使节见面,她也不认为对方会满意。这样做漏掉了某个重大的部分,况且考虑到对方是女子,难度必定比上次更高。 「……嬷嬷,使节在那场筵席上有没有称赞过你什么?」 「这我哪里知道啊。」 「什么都好,你就想想嘛~」 猫猫一不小心用平素那种随便的样子讲起话来,老鸨啪地拍打了她一下。周围虽说都是宦官,但毕竟是男人。老鸨似乎是在告诉她,不要在这种场合一副随随便便的样子。 「我记不太清楚了,又被欺侮,虫子又往我身上飞,真是糟透了。」 「虫子?」 「是啊,虽说驱除过了,但是在野外点火炬,飞虫之类的还是会靠近过来啦。」 老鸨一脸敬谢不敏的神情说了。 后来猫猫又听了一会儿,但还是没听到什么重大线索就结束了。 在宫官长的房间,猫猫把老鸨带来的画拿给壬氏他们看过后,两人只能发出呻吟。 「是否该先找个神貌相似的人来?」 高顺对壬氏说了。 「那就先有劳了。」 其他也想不著什么好法子,两人如此交谈。猫猫姑且补充: 「据说当时那名娼妓的身高,有五尺八寸。」 「个头还挺大的嘛。」 「是的,说是擅长舞蹈,手脚修长跳起来比较好看。」 虽然现在缩水了不少,但昔日似乎颇有个头。的确,即使如今已经缩水,还是比猫猫高。老实讲,要找到这么高大又跟画中人够相像的女子恐怕很难。 「不如像貌相似摆第二,先找位个头高大的女子如何?」 「但是,这样的女子好找吗?」 既要身材高大又得是美女,门槛很高。 「使节大人她们也差不多是这个个头,窃以为太娇小的女子摆不上台面。」 高顺说道,赞同猫猫的意见。 猫猫心想不愧是异国女子,个头真大。像猫猫这么个小不点,说不定会被误认为女童。 不过,高顺方才说了「使节大人她们」。这是什么意思? 「但看她们那样,恐怕也会挑剔长相。」 听这语气,使节本身似乎也是相当美丽的女子。猫猫想像既然是异国美女,或许有著如同玉叶妃那般的美貌。 两位宦官在猫猫面前呻吟。 「……」 猫猫目不转睛地看著两人。 「怎么了?」 壬氏用纳闷的目光看著猫猫。 「没有,只是觉得有位人物再适合不过了。」 「是谁?是你那家青楼的娼妓吗?」 「不,很遗憾地,绿青馆没有那样高大的女子。」 不过讲到身高超过五尺八寸的美人,她倒是心里有底。 猫猫目不转睛地看著壬氏。高顺见状也看著壬氏,然后「啊!」恍然大悟地叫了起来。 「……」 「你们想说什么?」 壬氏用烦躁不堪的声调说。 讲到身高超过五尺八寸的美人,她心里有底。 有意思的是,以前设下筵席的地点就在后宫内,当年后宫还没如今这样的规模,如今使用的后宫是日后才增建的部分。猫猫不太清楚,只听别人说昔日居于这块土地的是另一民族,但因为传染病而灭绝了。拥有高度建筑文化的该民族留下了部分建设,如今依然留存,作为外墙或地下水道使用。 有种说法认为是现在的人民自远处迁徙至此时带来了病原菌,导致原住民的灭绝。这事是阿爹告诉她的,但阿爹也教她不可以说出去。大概是因为这不过是一种假设,况且谁听了都不会高兴吧。 地点在北侧桃园近旁。的确,这里有著彷佛古庙的建物与池子。即使到了现在,仍然适合作为宴饮之地。 猫猫在它的周围信步蹓躂时,背后传来了精神饱满的脚步声。回头一看一名姑娘张开双臂跳了起来,遮住了猫猫的视野。她就这样咚的一声,压到了猫猫身上。 「哈哈,猫猫,你在这儿做什么呀——?」 「我才想问呢,你在做什么?」 猫猫认得这姑娘。听这傻呼呼的讲话方式,原来是子翠。不愧是小兰的闲扯淡朋友,个性非常爱亲近人。虽然猫猫没资格说别人,不过这位姑娘也跟她一样,奔放不羁地享受著后宫生活。 「我到这儿有点事。」 她说完甜甜一笑,指向了桃园那边。有些荒芜的桃园里,结著小颗的桃子。 「来偷吃的?」 「不是啦,是这个,这个。」 说完,子翠跑去桃园拿了某个东西过来。 「你看!」 她朝气十足地,把一团像是枯叶的东西放在猫猫手心里。但里面似乎装了什么,沉甸甸的。猫猫啪地把叶片掀起来。 「……」 里面是一只幼虫,肥嘟嘟的,以蠋虫来说外观算比较可爱,但虫子就是虫子。猫猫用阴森森的目光看著子翠。 「你这样做,一般人会当你是存心吓人,劝你还是不要这样吧。」 「为什么?明明很可爱啊。」 猫猫把幼虫还给子翠。子翠用一种活像在疼爱小宝宝的动作把幼虫放进了昆虫笼。猫猫不知道她是从哪弄来这笼子的,外观颇为精致脱俗,看得出来经过长久使用。 「这里真的好棒喔,有好多没看过的虫子。」 「这样啊。」 猫猫语调平板地回答。猫猫对虫子不像对药草有那么大的兴趣,所以就只有这种反应。假如换成药材,她回话应该会回得更热络一点。 「这种虫子也是,我是来到这里才第一次看到,让我吃了一惊呢。我以前只有在图鉴上看过,是从异国飘洋过海而来的虫子喔。」 这块土地自古以来就与异邦进行贸易,在来自异国的贸易品当中,难免会混入一两只虫子。大概是这些虫子正巧适应此地水土,就落地生根了吧。 听到子翠这么说,猫猫产生了点兴趣。猫猫探头看看昆虫笼,发现除了方才放进去的幼虫之外,还有几颗虫蛹。 「这是蝶蛹对吧?」 「是蛾啦。成虫书伏夜出,所以现在应该躲起来了吧。」 说完,子翠蹲到了地上。她拾起掉在一旁的小树枝,画出了一只具有大型触角的蛾。 「这种蛾很漂亮喔,翅膀白白的,夜里飞起来煞是好看。」 「是喔。」 说到这个,猫猫想起老鸨说过,以前此地大张筵席之际,官吏曾驱除过害虫。说不定这种蛾也遭到驱除了,毕竟再怎么漂亮,虫子就是虫子。 「猫猫晚上也来这儿看看嘛,它们轻柔地受到月光的照耀,真的很漂亮喔。会让人有种误闯桃源乡的心情呢。」 「哪有那么夸张……」 猫猫讲到一半,不禁停住了。她猛地站起来,目不转睛地盯著子翠的昆虫笼瞧。 「我问你,这种蛾羽化之后会立刻交配吗?」 「猫猫,你讲话好露骨喔。应该会吧?因为变为成虫之后好像就不能吃东西了,很快就会死掉。」 这话让猫猫大吞了一口口水。她看向子翠,露出严肃的表情。 「我问你,你能分辨这种蛾的雌雄吗?」 「大致上应该行吧。」 (说不定这下……) 行得通。猫猫好像知道当年使节为何那般仰慕老鸨了。 为了重现当时情景,需要一番繁琐的准备以及一位牺牲者。 「子翠!」 「咦?怎么了?」 猫猫一把抓往子翠肩膀,表示有事想请她帮忙。猫猫觉得自己一定是一副邪恶的脸孔。 筵席决定于五日后举行。其实本来是想更早举行的,但由于地点临时改至后宫北侧,必须花些时日准备。毕竟地点特殊,虽然也有人持反对意见,但他们声称这是为了达到使节的要求,对方也就心不甘情不愿地同意了。 原本后宫是禁止男子入内的,不过此次决定破例只开放北侧。那里原本就没住几个宫女,又只限数天时日,只要用无人使用的讲堂充当临时宿舍就万事无碍了。 至于不久之前于北侧发现尸体一事,幸好有保密。要是形成奇怪的流言,不晓得会有多麻烦。 难得有这机会,他们也邀请了上级妃列席,但猫猫请官吏做了点特别措施。她拜托官吏将筵席座位安排为内部经过改造的马车,让众人在拉下竹帘的马车中各自饮酒作乐。不只是上级妃,列席者一律比照办理。马车围绕著池子一辆辆排开。 如此一来点蚊香方便,在车上姿势又比较不拘束,有些官员还说这比平常的宴席更好。虽然基本上竹帘是拉起的,不过三面有车墙挡著,自然比较不用在意他人的目光。 众嫔妃待在车内,贴身侍女则待在车外。猫猫能够清楚地看出她们都心神不定地看著主宾的席位。 主宾的席位有两辆车,车上坐著两位发色金黄的美女。她们眼睛的色素较淡,呈现清澄晴空的色彩。猫猫以为既是使节理当只有一人,但看来并非如此。两位美女容貌十分神似,但既非孪生子也非姊妹,据说是拥有相同祖父的堂姊妹。 皇上坐在较远处,上级妃的马车集中于皇帝的席位两侧。 (哦,我懂了。) 猫猫想起日前高顺带来的话题,这才恍然大悟。由于是参加筵席,两位使节皆穿著西方的礼服。猫猫本以为她们必然会穿著胡服之类的服装列席,想不到是来自更遥远西方的服装,就是腰肢勒紧,裙裳蓬起的那种。这样的话,用改造马车摆下的宴席的确较为适当。 古今中外衡量美女的标准不同,但此两位女子堪称绝世佳人。一些官员看著那强调双峰的服装,都一脸色眯眯的模样,两位使节的侍卫严加监视著他们。 (果然不能随便找个人演这场戏。) 就美丑而论,后宫的上级妃想必也足以与之媲美。但就稀奇少见这点而论,两位使节拥有色彩难得一见的头发与眼睛。玉叶妃虽身为胡姬,拥有充满异国情调的红发碧眼,但比起已经见过的玉叶妃,还是初次瞧见的两位使节比较能引起官员的兴趣。 况且壬氏等人绝不会想让嫔妃在众人面前拋头露面,因此猫猫也无意利用娘娘做牵制。之所以替马车挂上竹帘,除了隐藏玉叶妃的体型,也具有这一层用意。 女子成为使节,让猫猫感觉到政治意图。她不会认为女性使节能力较差,只是其中一位使节散发的独特氛围,让猫猫感到很受不了。当今圣上的宠妃,正是流有异国血统的胡姬。 (之所以赠送镜子给嫔妃,或许也兼具了挑衅意味呢。) 表面上采用国交使者形式与皇帝见面,也极具挑战色彩。大概是真的对自己的美貌很有自信吧。 而且甚至还听说对方不只对皇上,同时也在打御弟的主意,才会两人一同前来。兄弟迎娶姊妹并非什么稀奇事,难怪官员会这么著急了。 很遗憾地,深居简出的皇弟表示不参加今宵筵席。 猫猫并未待在玉叶妃左右,而是在稍远处做各种准备。试毒差事已经做完,众人都在一边享用美酒佳肴一边欣赏乐舞。 时为阴历十六,月夜清朗无云,天上明月与池中玉盘交相辉映。由于舞台以此池塘为背景搭起,大放光明的篝火反倒显得不太知趣了。 演奏的乐器有胡琴、二胡、扬琴与箫,还用上了云锣等打击乐器。除此之外,还有许多猫猫所不知道的乐器。平常筵席使用的乐器会比这再少一点,猫猫感觉此次是配合贵宾,而把场面安排得较为华丽盛大。 配合著乐音,舞台上演著剑舞或短剧。猫猫偷瞄一眼两位使节,看到两人皆面带笑容,像是同一张脸,但右边使节的表情看起来略带嘲笑。 (是想说让你大失所望了吗?) 猫猫认为她并非追寻曾祖父仰慕的美女昔日风采而来。这位美女自认为无人能比得上自己的美貌,才会来到这里。实际上她也说过,上级妃在马车里被竹帘遮著,让她感到很「遗憾」。至于这遗憾二字有著何种意涵,就别说破了。反观另一位使节,猫猫看出她的表情郁郁寡欢。 两人都懂也会说这个国家的语言,不过貌似文静乖巧的那一位使节口音较少。猫猫觉得她看起来像在提心吊胆,怕另一位使节讲出一些多余的话来。 方才看起来心高气傲的使节,从马车当中探出了身子。周遭的随从急忙伸手去扶步下台阶的使节。使节加以拒绝,然后下了马车。 使节穿著高跟鞋,以手拎著长长裙襬步行。众人交头接耳,不知所措,但使节毫不介怀,堂而皇之地走著。她很习惯这种场合,每个步履好像都考虑到别人的眼光。 「拜见皇上。」 在众口喧哗之中,令人吃惊的是,使节竟然在皇上的马车前缓缓地弯下了腰。五官分明的面庞在月光下格外鲜明。肌肤白皙透亮,金色秀发散发光辉。 「难得有这么好的宴会上却离妾身这么遥远。妾身想再靠近点跟皇上说话。」 虽然有著些微的口首,但讲话相当流畅,以使人节来说语文能力无可挑剔。 皇上的御前侍卫看似举棋不定。猫猫看到侍卫后退了一步,可能是皇帝判断使节的行为不具恶意,命侍卫退下了。 (哇啊,这可真是……) 猫猫看看皇帝周围的四辆马车,觉得彷佛看见了袅袅上升的瘴气。里树妃姑且不论,玉叶妃与梨花妃不知会做何感想。猫猫是不知道楼兰妃会怎么想,但是如此堂而皇之地靠近皇帝,就算被认为大不敬也无可奈何。 (好可怕,这下子可怕了。) 待在马车外的红娘表情变得很僵硬。她以身为侍女长的尊严勉强保持平静,但其实一定很想咬牙切齿,挥舞拳头。 使节故作娇态,慢慢接近皇帝的马车。但阻止她的既非侍卫,皇上,也不是嫔妃,而是另一位使节。 「你该回马车了,难得有这么好的舞台,应该好好享受才对。」 使节委婉地说。虽然两人穿著打扮相似,不过文静的使节戴著蓝色发饰,另一位则戴著红色发饰。戴红色发饰的使节一脸不悦,但蓝色发饰的使节在她耳边呢喃几句后,她就乖乖回原本一的马车去了。 (不知道她说了什么。) 总之,猫猫提心吊胆了一下。她好像知道使节为何有两人了。 对猫猫而言,不管使节是女子,是两人,或是为了何种理由来到国内都跟她无关。完成使命才是她的首要任务。 猫猫进入建物之中,对里面的某人开口: 「如何?」 「我已经尽力了。」 代替猫猫问话的对象,高顺如此回答。总觉得他两眼空洞,面无血色,简直像是看到了人世间不该有的东西。 「……」 猫猫悄悄看了看屋里后头,看到那里的一位人物后,顿时吓得脸色铁青。她彻底明白高顺为何这样面无人色了。 人世间不该有的物类就在那里。若是胆小之人,恐怕已经心殒胆破,直接一命呜呼了。 「筵席就快结束了。」 「知道了。」 高顺说完,替屋里后头的人物轻轻盖上一块黑布。这是猫猫的指示。猫猫听完铃铛发出的铛啷声后,握住了黑布人的手。 「那么请随小女子来。」 猫猫如此说完后,就走向了舞台。 筵席结束后,主宾先起身。由于此次是以马车为宴会席位,她们直接驾马车离开。随著众人离席,乐师开始奏乐。在主宾起身离开,消失踪影之前,其他人不能够离席。 车轮辘辘作响。猫猫领著黑布人前往桃园与池子之间。其他马车由于面朝池子那边,摇曳的柳树形成了死角,让他们看不到猫猫等人。此时只有两位使节能够看见猫猫他们。 两人并不挡路,只是待在使节通过的路旁。他们就只是站在桃园近旁,不会有任何问题。 两位使节注意到了猫猫他们,就在她们以为只是下女,轻瞥一眼而已时…… 猫猫掀开了黑布。 黑发如流泉洒落,在头顶绾成双环的青丝,戴著镶嵌珍珠的宝冠。发簪与步摇左右对称地熠熠闪亮,其余发丝垂落在背后。 只见那薄唇红润明艳,一双凤眼有著纤长睫毛镶边,柳条般的两眉之间点缀著嫣红花钿。 长长披帛于风中飞舞,伊人身穿衣襟紧闭的曲裾素白深衣。四下只有月光为灯,看起来必然像是此人凭空出现。 猫猫尽可能不抬起头,但仍偷看了一下使节。 使节睁大了双眼。即使在淡淡月光下,仍能看清那明亮的眼眸颜色。 看在她的眼里,恐怕就只是个平凡无奇的黑发黑眼之人。然而这位人物,明明只具有在这国内随处可见的色彩,却美得让人无法调离视线。 猫猫低垂著头,啪沙一声把掀开的黑布扔到地上。同时,她握紧了原本就握著的手。 虽然猫猫无法确认,但马车里的人影看起来似乎跳动了一下。正后方马车里的人也同样无法确认,不过若能看见,想必也是同一种反应。 光是看著心脏就会被一把揪住,产生一种撕心裂肺的感觉,简直有如穿肠毒药。 侍卫似乎也看见了此人的身姿,全都僵在原地,只有马车缓缓离开现场。因为车夫是猫猫这边事先安排,对某种事物具有抵抗力的人,而且事前好说歹说,要求车夫绝不能看此人一眼。若是在笔直而没有障碍物的路上,闭眼前进个数十秒想必也不成问题。 猫猫虽然觉得侍卫的反应不太恰当,但若是发生了什么万一他们已经讲好让高顺等人即刻现身应付。 事情在这场面下断然实行。 披帛轻柔地飘起,就在此时,淡淡闪烁的白色物体翩翩飞向伊人。白衣美人轻逸柔和地摇晃著披帛步行。猫猫想放开握著的手,但被紧紧握住不放。 (……这家伙……) 不得已,猫猫在美人身侧缩起身子走路。第二辆马车已经通过了他们身边。如同前一辆一马车,相貌神似的使节目不转睛地看著他们。 每当披帛飘飞舞动,淡淡白光也越来越多。它们有时停留于宝冠之上,有时栖息于肩上,不停增加其数量。 马车没有停下来,猫猫知道侍卫正一脸呆愣地偷看他们这边。但由于两位使节坐在马车上,他们只能乾瞪眼。 几十几百的淡光包围著猫猫以及美貌只应天上有的佳人。马车在驶至池子前面时停了下来,两位使节从马车探出身子,朝向他们这边。 到了这时候,握住的手才终于放开了。猫猫慢慢往后退。在满月与水面的辉映下,淡雅光彩翩翩起舞。柳枝款摆,美人在此良辰美景之中舞弄披帛。 远在数十年前,使节的曾祖父看见的光景或许就是这个了。眼前之人无论怎么看都不像是尘世凡人。就好像是天女一时不慎坠入了凡间,使得远处传来的丝竹管弦之音,都犹如天界仙曲。 众目睽睽之下,超然绝俗的美人缓缓抬起手来。红艳娇唇弯成新月,露出妖艳的绝世笑靥。 披帛轻盈地迎风摇曳,柳枝也像要遮住天女身姿般款款摇摆。淡淡光芒纷乱飞起。 就在那一剎那。 伴随著宣告乐声终止的铜锣声响,风中雪花零落分散。先是不知从何处飘来了花瓣,接著忽然发现天女不见了。白色披帛飘落于地面,淡淡光华五零四散。 使节下了马车,想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这一位似乎是比较争强好胜的那个。 (所以才伤脑筋。) 要是能趁一开始时开溜就好了。 使节一发现到猫猫,马上逼近了过来。她比娇小的猫猫高出一个头,五官分明的美女真是魄力十足。她比手画脚,急促地一连串讲了些什么。不用说也知道,自然是在问那个消失的天女是何方神圣。她心慌意乱,用异国语言连珠炮地说个没完。 猫猫只是竖起食指,指向了阴历十六的月亮。然后—— 「……」 猫猫轻声说出了传自遥远西方的女神名讳。她不知道发音准不准确,但对方似乎听懂了。 使节愣怔地张著嘴,她心中某种闪亮耀眼的事物似乎被砸了个粉碎。 另一位使节,抓住了滔滔不绝的使节的肩膀。 猫猫见状后,慢慢低头致意,然后就若无其事地离开了现场。 「似乎是成功了。」 高顺在池子另一侧的建物里等著猫猫。他跟几名官吏手上都拿著昆虫笼。 笼子里装著许多大只的蛾。这种蛾具有难以界定是淡绿或淡蓝的翅膀,正是日前子翠搜集的虫子的成虫。 猫猫这数日来,在子翠的帮助下一个劲儿地捉这种蛾。不只是成虫,即将羽化的蛹也尽量收集了来。无人整理的桃园没有人驱除害虫,捉到的蛾比想像中还多。 她想起以老鸨为主角的那幅肖像画,画中绘有淡淡光团。 光团的真相就是这个。 (真是太凑巧了。) 老鸨说当时有人故意整她,又说有一大堆飞虫聚集过来。还说整人的方式是把死虫擦在衣裳上。 有些虫子会散发出吸引异性的某种气味,猫猫以前也用这种方式捉过虫子。 当时被擦在衣裳上的死虫,很可能就是这种蛾的雌虫。而簇拥而来的就是雄虫了。 老鸨只是为了赶虫子才走到池边,用披帛驱散它们罢了。然而看在不同的人眼里,却像是身缠光华翩翩起舞的神秘美女。 (偶然真是可怕。) 多亏于此,老鸨在烟花巷的地位变得不可撼动。谁会想到恶作剧反而收到反效果呢? 事情就是这样,于是猫猫替衣裳沾上了雌蛾的气味。她请子翠帮忙分辨雄雌。这次让子翠帮了很多忙,改日得另外酬谢才行。 在雌性气味扑鼻的状况下放出大量雄蛾,会有什么情况不言自明。 原本已经是个让人屏息的美人了,若是再加上这种神秘的效果会引来什么状况?而且还是在阴历十六的月亮下。猫猫想起了四个字——月下芙蓉。 「是。这样做就行了吗?」 猫猫看了看停在池子对面的马车。使节早已离去,其他人也陆陆续续离开。为了不让他们看见,高顺等人似乎费了很大的工夫布置场面。 那不是能让众人目睹的光景,搞不好还会有人失魂落魄,再也无心处理公务。 当中有著倾国倾城的破坏力。 「都照你说的做了。」 某人老大不高兴地说了,原来是变成落汤鸡,用布裹著身子的壬氏。他似乎强行拆掉了绾起的发型,留下了奇怪的发痕。 他已经做到尽善尽美了,穿著沉重的衣裳,沿著池底爬到了对岸。如若没有充足的体力,是不可能办到的。 至于做了什么,就请别再追问下去了。 「之后怎样我管不著,我已经尽我所能了。」 壬氏频频擦脸,手绢上沾著红色胭脂。 「我头发还湿著耶!」 壬氏口气有点粗鲁地说。平常会有老嬷子任怨地帮他擦乾,但她人不在这儿。 高顺盯著猫猫瞧。这个宦官老是用这种方式拜托猫猫做事,实在很伤脑筋。这次在场的其他官吏也一样看著猫猫。这是怎样?请你们不要用哀怜的眼神看我好吗? (自己不会擦啊?) 猫猫拿起一条新的手绢,开始慢慢帮壬氏擦乾头发。 九话 病坊 人世间总是充满了沉重的话题。 猫猫坐在洗衣场后头的木箱上,如此心想。 今天小兰好像不会来,猫猫就算回翡翠宫也没多少差事好做,于是决定在这里混混时间。看样子学堂好像一点一点在慢慢起步,小兰也恭逢其盛,成了值得记念的第一届学生。 猫猫本来想过要不要去尚药局跟庸医讨点心吃,但庸医受到日前的纠纷缠身,好像很忙一碌,所以算了。 所谓的纠纷,就是那起精油案。由于后来又是使节来访又是什么的,猫猫几乎把那事给忘了,但那个案子其实还没办完。 为了调查日前的案子,壬氏去拜访过其他嫔妃。结果得知侍女都跟商队买了一大堆的精油。 (不是不能谅解啦。) 毕竟是自遥远他方穿越沙漠,飘洋过海,翻山越岭而来的贸易品。这样的东西拿来卖,被关在鸟笼里的年轻姑娘当然会两眼发亮,想要得发疯了。猫猫也一样,要是传自西方的药物摆在帐篷里卖,她宁可向老鸨借钱也要买。 怪不了购买的那些宫女,就连翡翠宫的侍女都买了几瓶。 并不是每种精油都有危险。只是即使剂量极微,有毒之物仍然不能放在宫殿里,虽然很浪费,但还是处理掉了。 纵然每一种都仅有些微毒性,组合搭配起来有时仍会成为猛毒剧药。 问题来了,那么究竟是「谁」企图将此种物品带入宫中? (香料或香辛料之类的我是不知道,不过……) 猫猫明白商人为何向上级妃推荐适合孕妇的服装。两位使节来到这个国家的一个目的,想必就是伺机坐上嫔妃之位。猫猫不认为这是使节祖国的真正目的,但那位心高气傲的使节似乎很有自信。很遗憾地,听说她的自尊已被破坏得体无完肤,在那场筵席之后,连人家说话也很少插嘴了。 虽然可以猜想香料也是出于她们的安排,但不可以急于做出单一结论。 目前这座后宫里有四位上级妃,分别是玉叶妃、梨花妃、里树妃,以及楼兰妃。 在这当中,最受皇上宠爱的是玉叶妃,其次想必是梨花妃。除此之外,听说还有几位中级妃也成了皇帝的妾室。下级妃由于从前曾遭醋意大发的其他嫔妃处以私刑,传闻是说皇帝目前暂时打消此念头。 但是以家长的权势这层背景去想,楼兰妃应当是皇上最无法等闲视之的存在。 (唔嗯唔嗯。) 猫猫拾起枯枝,在地上画出兰花的图案。 家世地位第二高的是梨花妃,但这是因为嫔妃家族乃是皇上外戚,娘家本身倒不那么汲汲于名利。 猫猫在兰花旁边画颗果子。 相反地,里树妃的娘家是在这几代平步青云,看他们曾试著将年幼女儿献给先帝,就知其野心勃勃。 猫猫又在旁边画棵树。 玉叶妃的娘家位于西方的贸易枢纽之地,容易给人一种做买卖赚大钱的印象,但实际上土地邻近国境,据说必须缴纳巨额税金以应国防费用所需。不只如此,水土又不适合农耕,因此也说不上是富庶丰饶。 最后猫猫画片叶子。 去年,在游园会发生过毒杀未遂一案,那是前嫔妃阿多侍女的独断专行。动机并非贪恋权力,而是充满人性的原因。 这点是查明了,但是…… 更久以前发生的玉叶妃毒杀未遂案,犯人又是谁? 很可能是日前毒菇案的中级妃所为,但她是从哪里得到毒物的知识?既然是使用银制食器,必然不是砒霜一类。 结果玉叶妃的侍女减少了一半,代替嫔妃中毒的人,据说直至今日仍受后遗症所苦。 猫猫总觉得不太舒服。她想起以前有过的此种感受。 她想起了翠苓,那个不惜将自己变成假死状态以逃出宫廷的难缠宫女。她的详细来历至今仍然不明。 她有何目的?为何要对壬氏下手? 猫猫一边画圏圈把四个图案圈起来,一边直呻吟。 最后,她放弃了思考。 (想这些有什么用?) 猫猫只是个侍女,是负责试毒的弃子。 于是猫猫决定去散散心。这后宫之中为了供皇上游乐,有著许多园林。有松林,也有竹林与果园。 (樱桃的季节就快过了呢。) 要是再早三个月就能采到笋子了,但都怪某个单片眼镜害她当时窝在水晶宫里种蔷薇,错过了时节。 真是令人不悦,光是想起那个生物的长相都让她不愉快。 (啊——得了,别想这些了。) 一想到要散心,脚步顿时也轻盈起来,猫猫一路前往樱桃园,却在半路上遇到了水晶宫的侍女。 由于是熟人,猫猫稍微打了个招呼,但宫女却吓得花容失色,拔腿就跑。其中一人有缠足,脚那么小却跑得那么快,让猫猫都不禁佩服起来了。 (只不过是扒了一点衣服罢了,这么大惊小怪的。) 那在青楼是司空见惯的光景。当有了一定年纪的女子踏进烟花巷的大门时,都得先扒掉衣服看看品质如何。 一般可能会以为妙龄姑娘价值比较高,其实时下的主流不是年轻而是修养。很意外地,身败名裂的官员妻室之类特别值钱。她们不但受过某种程度的良好教育,可节省初期资本,而且据说世间的文人雅士反而容易受到他人之妻这点所吸引。真是没品。 猫猫也并不是喜欢扒人的衣服。是因为她以为喜爱追逐潮流的水晶宫众宫女,想必所有人都会擦上买来的精油,结果有个宫女例外。猫猫只是觉得不可思议,想确认一下是否真的没擦罢了。 多亏于此,害得猫猫被她们在美貌的宦官大爷面前告上了一状。 (好吧,总会有一个例外吧。) 水晶宫有很多宫女,光是侍女就有十人以上,若把专属下女也算进去,差不多有三十人。 猫猫没多想,就去采樱桃了。 当日傍晚,猫猫她们正在吃较早的晚饭时,事情发生了。 「我身体好像有点沉重。」 爱蓝把下巴搁在桌子上,眼皮下垂了一半说。 猫猫把手放到她的额头上。似乎有点发烧。 「拜托别得风寒啊,要是传染给玉叶娘娘她们,那该如何是好?」 樱花一边用手拿饭后水果的樱桃吃一边说。樱花虽然很好奇樱桃是从哪儿来的,但因为自己爱吃,就没特别追问了。顺便一提,这事没让红娘知道。 「我有在小心啊。」 爱蓝不太高兴地抬起懒倦的脸来。 猫猫想回房间煎点风寒药,但被樱花留住了。 「抱歉,你帮她配了药之后,可以带她去病坊吗?」 「病坊?」 猫猫偏偏头。莫非她说的是尚药局?如果是的话,猫猫认为带她去只会白费力气,但樱花猜到了她的想法,摇摇头。 「不是尚药局啦,该怎么说才好?就是虽然没有医官,但是有别人管事。总之爱蓝知道在哪里,你就陪她去吧。」 「是。」猫猫点了个头。 所谓的病坊,位于后宫的北侧。洗衣场后头有间厢房,里面有几名身穿白衣的宫女。 (对耶,人家好像有提过。) 猫猫老是往林子或树丛跑,没来过北侧的房舍。爱蓝边咳嗽边对她苦笑。 「刚到这儿时,我想人家应该有跟你简单做过说明,你不记得了?」 很遗憾地,猫猫因为是一肚子闷气进来这儿的,所以没仔细听人家说话。在被带到这附近听人家解释时,她一定是正在观察路边生长的魁蒿。 她天性如此。 在旁边的洗衣场,宫女正在手脚俐落地洗衣服。手里抱著的似乎是床单。 (很实际。) 邻近洗衣场,可以立刻清洗衣服或被褥。以一个重视身边清洁的医疗环境来说,地理条件很好。 「抱歉,我好像得了风寒。」 爱蓝对一位宫女出声说道。看起来很忙碌的宫女虽一瞬间露出纳闷表情,但搁下了洗衣篮,把手放到了爱蓝的额头上。 「小发烧,舌头伸出来让我看看。」 嗓音听起来有点年纪了,宫女的脸颊上刻著深深的皱纹。后宫内很少见到此种中年的宫女。 宫女眯起眼睛之后,翻开爱蓝的下眼皮瞧瞧。动作比庸医熟练多了。 「嗯——看起来不是很严重,只要两三天不要太劳累就会好了。你看呢?」 宫女向爱蓝问道。诊断也做得很确实。 「我不能传染给娘娘,所以能否让我在这住个一夜,以防万一?」 「也好。」 宫女拿起洗衣篮,三步并两步地走进病坊,放下篮子之后对两人招手。 病坊内部毫无华美装饰,房里陈设素净。光溜溜的柱子毫无彩饰,走廊只铺了木板,窗户也就只是等间隔装设的方窗罢了。不过,虽然没有雕梁画栋,但也因此给人易于清扫的感觉,实际上也打扫得十分乾净。窗户多,所以也通风。在接下来的季节里,应该会是相当舒适的环境。 室内没有药物的独特气味,但有股扑鼻的酒精气味。 爱蓝蹙额颦眉。看来她不想来,就是因为不喜欢这股味道。但猫猫只觉得消毒做得彻底,大感佩服。浓烈的酒精可以杀死伤口表面的毒素,含在嘴里喷向伤口,是众人皆知的消毒方法。 猫猫之前曾经觉得好奇,后宫里只有那么个庸医,怎么都不会爆发流行病,原来还有个这么样的地方。 「那么,麻烦猫猫跟她们说,我明天就回去了。」 「是。」 爱蓝向中年宫女领了木札后,就走向木札数字所示的房间了。 猫猫兴味盎然地参观病坊,但被人一把揪住了脖颈。尚药局里的小猫每次都是这么被人抓住的。 「好了,你回去当差吧。别以为陪著病人就能偷懒。」 「……」 「怎么?还是说你要帮我洗这所有的待洗衣物?」 看到这位大娘咧嘴一笑,猫猫摇头表示否定。 猫猫不得已,只好回翡翠宫去。 老鸨也是,看来猫猫总是敌不过这些老大娘。 猫猫很想再多看一会儿,但看来是办不到了,只好死了心一路踏上归途。猫猫走得悠闲自在,周围则有一群拿著洗衣篮的宫女急急忙忙地走去。 听创由于时节多雨,宫女每当偶尔放晴就得洗涤堆积如山的待洗衣物,相当辛苦。这时一猫猫才想起来,自己晚点也得去取待洗衣物才行。 (不过话说回来……) 那儿除了那位大娘之外,还有几位宫女,但全都是上了年纪的人。 由于后宫性质使然,宫女在到了某个年纪时,会半强制地进行新旧交替,差不多在步入三十大关之前就会被辞退了。留下来的尽是宫官长等职位较高之人,或是嫔妃的贴身侍女。 侍女长红娘早就过了该离宫的年龄,不过这话要是说出口铁定挨揍。 看病坊的宫女动作那样熟谏,猫猫觉得必定是后宫需要她,才会让她留下。 只是,有一件事让猫猫在意。 就是那里完全没有药味。莫非是被酒精气味盖过了? 不,还是说—— 猫猫抚摸著下巴边走边想事情,结果轻轻撞上了某个东西。她以为是撞著柱子了,一看,却发现一张天女的容颜像熠熠太阳似的出现在头顶上方。 「别边走路边喃喃自语,会摔倒的。」 「小女子说了什么吗?」 壬氏大叹一口气张开双臂,摇了摇头。他那一副「受不了你」的表情,让猫猫不由得有点生气,险些没露出看水洼里泡涨蚯蚓的眼神,但好巧不巧跟一脸菩萨面容的高顺对上了目光。猫猫姑且硬是撑开快要垂下一半的眼皮。 「总管有何贵事?」 「不,没什么特别的事,但偶然遇到讲个话不行吗?」 壬氏露出有点受到打击的神情。高顺试著向猫猫表达些什么,但实在很抱歉,她看不懂。 「你上哪儿去了?」 壬氏有点颓丧地说。 「去了病坊。小女子都不知道那儿有那么个地方。」 「……我有吩咐宫女一开始时带路看看,莫非是漏了?」 「不,并非如此。」 看到壬氏的神情好像把这事看得挺严重的,猫猫心里想著该如何是好。这个宦官似乎偶尔会对自己的政务能力失去信心,平素明明那样一副不可一世的神态。 壬氏慢慢把交谈的地方换到较少有人经过的路上。毕竟貌美如玉的宦官大爷光是呆站在大路上就会妨碍到公务了,这是很明智的判断。 「只是觉得那地方比想像中做得更好,吃了一惊罢了。不如将该处改为尚药局,或许更好……」 不,这样的话庸医就要丢官了。这么一来,猫猫的打混去处就少了一个,会很伤脑筋。猫猫正想赶紧修正前言,但壬氏又再度愁眉不展。 「你说把那里改成尚药局啊,要是办得到的话就不用辛苦了。」 「这是何故?」 「因为只有男子能成为医官。」 猫猫正偏头不解时,高顺代为解释给她听。 「原则上,只有医官才能煎药。医治伤患也是,一点擦伤的话是还好,但严重伤势只能由医官处理。」 (是这么回事啊。) 猫猫恍然大悟。难怪没闻到药味,大概就是这个原因了。 但这样一来,还有一个问题。 「那小女子呢?」 猫猫总是爱煎多少药就煎多少。当然,她不能从后宫之外把药材带进来,但她会使用后宫内生长的植物或尚药局的药物。 「所以我们对你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有不少嫔妃会留个熟习药理的侍女在身边。但是在那种地方反而太明显,不能常备药石。」 就壬氏的口气听来,猫猫觉得其中似乎牵扯到某些复杂的问题。如同后宫宫女的薪俸制度一样,也许其中有些莫名其妙的制度或法律,但猫猫不怎么感兴趣,所以一概不知。 不能用药,但是可以用酒消毒,所以她们想必是下了些工夫拿来运用。 只要能在清幽洁净之处静养,疾病就很容易不药而愈。若是病势沉重时,也可以送回老家。 (真是麻烦。) 但是制度一旦决定,改动起来可能会更麻烦。世上很多人都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为了今后著想,若能以别种形式调来医官就好了。」 壬氏也不好说猫猫什么。他像是在对猫猫说话,其实只是自言自语。 「让后宫不再需要宦官也能运作。」 (宦官啊……) 后宫内的宦官约占了全体人口的三分之一。比起宫女,由于无法新旧交替,平均年龄颇高。 (都没有年轻宦官呢。) 记得去势手术已在数年前勒令禁止,就是在当今皇帝即位后颁布的。 猫猫不知道壬氏是在何时成为宦官的。但从壬氏的年龄来想,很可能正好就在即将颁布禁令的时候。 (真可怜,要是能再等等就好了。) 她不由得视线低垂,看向壬氏的胯下,悄悄合掌。 猫猫缓缓抬起头来,正好跟壬氏四目交接。 壬氏脸上露出某种复杂的表情,嘴唇微微闭合成锯齿状,目不转睛地回望著猫猫。 (我该不会已说出口了吧?) 猫猫心中大呼不妙,遮著嘴把视线别开,这次换成跟高顺四目交接。他保持著萨般的神情,感觉似乎也像猫猫一样,对壬氏投以悲怜的笑容。 高顺缓缓摇了摇头说: 「壬总管,再谈下去就要延误公务了。」 他如此催促壬氏。 「知道了。对了,我稍晚会去翡翠宫,请你回去说一声。」 壬氏如此说完,就带著优雅的背影离去了。猫猫放下遮嘴的手,心想: (如果调制出再生药,不知道能不能赚一笔。) 她起了这种有失庄重的念头。假若成功了,一定会是笔好买卖。 十话 三访水晶宫上篇 翌日,在爱蓝回到翡翠宫的同时,有人传唤猫猫。就是昨日抓著猫猫脖子的那位中年宫女。 「所以她才想见见猫猫是吧。」 玉叶妃摸摸下颔对爱蓝说。爱蓝在起居室徵询娘娘的同意,娘娘则躺在罗汉床上。她肚子大了不少,动作变得很慢。虽然穿著掩饰体型的衣服,但恐怕不适合再在外头办茶会了。 「请娘娘恕罪,早知道我就在这儿服药了。」 爱蓝昨日似乎在病坊服用了猫猫配的药,结果被宫女看到,问她药是从哪儿来的。 (的确。) 病坊因为没有医官所以不能用药,当然也不能擅自把药带进去。若是不弄清楚药的来处,她们那边可能会被管事的盯上。 就在猫猫心想是不是只要自己赶快出去,好好挨顿骂就能了事时,爱蓝的口中冒出了意外的一句话: 「她是希望能暂时借用一下猫猫。」 「哎呀哎呀,这可真是……」 玉叶妃偏著头看向猫猫,爱蓝也一脸伤脑筋的表情看向猫猫。 总之猫猫只觉得事情好像越变越麻烦了,但心里还在想著新的药材。 结果决定在派人监视下,让猫猫再度跑一趟病坊。监视人不是爱蓝,而是樱花。她虽比爱蓝娇小,但大概是看她活泼,性格又黑白分明,适合做这份差事吧。 虽然同样位于后宫内,但两地之间颇有距离。聒噪的樱花并没乖到会在这段时间里保持沉默。 「欸,猫猫。你昨天送爱蓝过去后,是不是在庭院里的灯笼那儿做了什么?」 「樱花看到了啊。」 那是在猫猫已经从病坊回来,更正确来说是在半路上遇到壬氏等人之后。那时猫猫想到了新的药方,所以立刻就去找材料了。 「小女子是去找了一下药材。」 天色暗下来后,灯笼会点火。飞虫会聚集到火光旁,接著某种生物就会靠近来抓它们。 「找药材?不会是虫子什么的吧?」 「并非虫子。」 的确不是虫子,但樱花察觉到了不祥的预感,一张脸扭曲起来。 「猫猫,你的房间最近增加太多东西了吧。药味有点越来越重了,所以红娘侍女长脸色已经不好看了哟。」 「那真可怕。」 「我怎么看你不像在害怕的样子?」 猫猫心想「没那种事」。那位侍女长打人动作还挺快的。不过若没有那么泼辣,在这后宫内恐怕混不下去。 「搞不好再过不久猫猫就会被赶出房间,搬到庭院里的仓库去喽。」 樱花不怀好意地笑著说。 「那倒是不错呢。」 仓库比现在的房间宽敞,最棒的是离众人的寝室很远,就算半夜发出声响,说不定也不会穿帮。猫猫正愁难得在尚药局挖出了一大堆无人使用的器具,却不能拿来这边使用,如此正好。 「那么回去之后,小女子马上去找红娘侍女长商量。」 猫猫两眼发亮。 「咦!等等,我是说……」 樱花急著想跟猫猫说些什么,但这时正好走到了病坊。 「那么,总之我们先进去吧。」 「我跟你说,我方才的意思是……等……等等啦~」 猫猫想著等搬到小屋之后能不能生火制药之类的事情,心中充满了期待。 中年宫女名唤深绿,仔细一瞧,她的眼睛跟玉叶妃一样带点绿色,也许流有部分的西方血统。名字或许也是取自她的眼晴颜色。 猫猫被带到病坊里像是迎宾室的地方。 在飘散微微酒精气味的房间里,深绿端来了茶。桌子很朴素,周遭的架子或椅子看起来也都很耐用,经得起岁月的考验。 「我完全不知道各位是贵妃那儿的人,真是失礼了。」 「好说。」 翡翠宫以外的宫女常常用官名称呼玉叶妃。附带一提,其他的侍女也就罢了,猫猫的教养并没有那么好,担待不起。 深绿的声调很稳重,丝毫没有昨日抱著大量待洗衣物的那种豪气大妈感觉,想必有接受过后宫宫女的良好教育。 (我看铁定是个有智慧的人。) 说是后宫宫女,但还是有些人目不识丁。此人能够这样长年留在后宫,想必是颇有智慧的人物。不过猫猫也会乱猜是不是有什么特殊内情。 不知是否因为猫猫已经说过自己是玉叶妃那儿的宫女,深绿的神情感觉似乎带点阴霾。 想到这可能是种特别待遇,就让猫猫有些过意不去。一讲到上级妃,旁人常常连她侍女的所作所为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是这次深绿却在不知情的状况下传唤猫猫过来,心里想必相当尴尬。 然而,深绿大叹一口气后,直勾勾地望向了猫猫。 「我有一事相求。」 「是什么事呢?」 猫猫讲得若无其事,让深绿一瞬间露出了惊讶的神情。但她随即变回平常的表情,接著说道: 「这件事或许会冒犯到您,您不介意吗?」 「请说。」 猫猫早就习惯别人对她失礼了,反而还觉得搞不好自己更失礼。因此猫猫有自信不管对方说什么,她大多都能听听就算了。 「那么,若是我请您为贤妃那儿的宫女配药呢?」 「什么!」 对这话起了反应的不是猫猫,而是樱花。她一掌拍在桌子上,身子向前倾。装了茶的茶杯晃动了一下,水滴在桌上形成黑点。 「你知道这话代表什么意思吗!」 樱花对深绿说。深绿再叹一口气说: 「我十分明白。」 说完,她定晴注视著猫猫她们。猫猫不认为深绿在开玩笑。 「你似乎有所苦衷。」 「猫猫!」 「请樱花见谅,能不能就听听她怎么说呢?」 樱花愁眉苦脸,坐到了椅子上。她饮一口凉掉的茶,让心情平静下来。 「可否请你将事情说与小女子听?」 「好。」 深绿一点一点开始娓娓道来。 「这下事情麻烦了。」 樱花难得垂头丧气地说。 「是啊。」 猫猫也觉得麻烦,但偏偏就是听到了一件无法置之不理的事。 深绿表示贤妃——也就是梨花妃那儿的一名下女患了重病,而这名病人目前似乎仍待在水晶宫里。 该名下女以前就常来北边的洗衣场,跟深绿也熟识。她从不久之前就咳嗽咳得不大对劲,深绿说过要她好好找个机会休息,但后来她就不再过来洗衣,说是已经过了五天。 猫猫她们说,她也许是换到了别的洗衣场,或者是换了一个下女洗衣。但深绿摇摇头。 「就算是如此,也最好看个大夫。」 深绿是这么说的。 她创那名下女的咳嗽很不对劲。 (咳嗽是吧……) 听说她是从不再来到洗衣场的几天前开始咳嗽,之前已经浑身酸软并轻微发烧了一段时日。猫猫问那名下女为何不来病坊,结果很简单,上面不准。 (她们那边就是有这个弊病。) 地位卑微的下女,乞假的对象想必不会是梨花妃。很有可能是某个侍女,对下女的这种请求充耳不闻。 然后—— 将这些症状加起来一看,猫猫顿时心生不祥的预感。 「不过真的有这么一个姑娘吗?」 「小女子认为有必要查个清楚。」 假如此话当真,那就必须妥善加以治疗。问题发展到最后,范围有可能扩及水晶宫之外。 樱花目不转睛著猫猫。 「我知道你的个性对这种事无法放著不管,但那可不是寻常地方。要先徵求许可之后才可以去,这点小事你好歹明白吧?你偶尔会冲动行事,那样不好喔。」 「……是。」 虽说猫猫跟梨花妃多少有点缘分,但那边的宫殿还是不能说去就去。日前,她才刚在这件事上失败过一次。 总之得先请壬氏代为转达,事情才能继续谈下去。 猫猫巴不得能越早去越好,奈何有事牵制,不能如意。 (心急也没用。) 就在猫猫打算想些其他事情,稍微忘记烦心事时,一个东西映入了她的视野。 猫猫不由得拔腿奔跑,冲向那个东西。她在地上像青蛙一样蹦蹦跳,好不容易才捉住了那个东西。 「猫猫!我才刚跟你说过的,你在做什么呀?」 樱花拎著衣裳下襬,靠近过来。 猫猫露出些许苦涩的神情,一边感受著合起的手心里的存在感,一边站起来。 「抱歉,因为看到小女子在找的东西,一时忍不住。」 「就是你在找的那种虫子?别这样啦。」 「不是虫子啦。」 不是虫子。 而且,这个也不是本体。很遗憾地让本体溜了,但猫猫想要的东西总之是到手了,在手里扭动。 「喏。」 猫猫打开手心,里面有一条还在活蹦乱跳的蜥蜴尾巴。 蜥蜴的尾巴断了还能再长出来,这就是它的特点。 (任何事情都不能轻易死心。) 记得某位仙人曾经说过:如果现在放弃,一切就结束了。想调制未知的新药,得先从试验具有类似效用的东西做起。 (我要作出再生药。) 所以,猫猫拿扑向灯笼的成群飞蛾当目标,观察这附近有没有栖息著蜥蜴。 「总之小女子想先试验一下,看看断掉的尾巴为何还能再长出来。」 猫猫有些喜孜孜地说,但没得到回应。 往正面一看,只见樱花脸色苍白地张著嘴,接著就直接往后仰倒,昏死过去。 猫猫只得把捉到的尾巴用手绢包好放进怀里,然后照顾昏倒的樱花。 十一话 三访水晶宫 下篇 周围众口喧哗,骚动不安。 她好奇发生了何事,往宫殿的玄关口走去。 雕梁画柱的玄关,已经聚集了一群宫女。甚至有些下女忘了正在擦栏杆,拿著抹布站著发呆。 「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事?」 一名宫女皱著眉头说。在她的视线前方,站著后宫唯一一名医官。 真难得。 那个医官很少离开尚药局,大概也有将近一年没出现在这宫殿了。 这个虚有其名的无能医官,在年幼东宫早逝之后,应该羞愧得没脸来这里才是。只不过因为没有替代人选,他才能不用受罚,悠哉地赖在这座女子的花园不走。 而这厮事到如今跑来这里,到底还有什么事? 医官夸张地拿著个大包袱,后面带著个宫女。 那是个消瘦的宫女,体态苗条,动作秀气地跟在医官后头。紧闭的嘴唇涂著大红胭脂,脸颊也敷了浅桃红色的妆粉。 怎么不记得有这么个宫女? 她无意间有了这个疑问。阉宦医官身旁的人,一般来说应该也是个宦官,但看来也有例外。 不,毕竟后宫有二千宫女,就算有一两个生面孔也不奇怪。 所有人都在交头接耳,不得已,她主动上前。 「太医有何贵干?」 注意到她的声音,原本在讲话台女都停住了动作。她不会漏看任何一个急忙回去做自一己差事的下女。整座后宫也就罢了,在这宫殿里服侍的人,她可是掌握得一清二楚。 这是她——杏的职分。 自从梨花确定成为嫔妃后,她便随同入宫,为了得到皇帝宠爱而来到这里。 「我想拜见贤妃。」 听到宦官这么说,杏眯起眼睛。她不想听到这个男的嘴里说出「贤妃」二字。 「请公公见谅,小女子以为梨花夫人不会想见您。」 杏委婉但明确地开口拒绝后,留著穷酸胡须的医官眉毛垂了下去。果真是个早已失去男性功能的阉人,留那胡须看了都替他害臊。与蓄著漂亮长髯的圣上真是有著云泥之别。 宦官一脸不知所措地回过头去,面无表情的宫女悄悄在宦官耳边嘀咕了几句。 宦官不情不愿地从怀里拿出了一件东西。 「我有书信在手。」 他摊开写在羊皮纸上的书信,信中写著流丽的文字,要求对医官放行。最后签下的名字是「壬氏」。 讲到「那位貌美的宦官」,在这后宫内第一个会想到的就是此人。若是生为女子,美貌能倾国倾城,但他并非女子。而且也并非男子。 那人的确俊美到即使是杏也不禁叹服,但她不像其他宫女,没有更深的感情。只要想到自己是为何来到后宫,就不会有那多余工夫去理会什么宦官。 为了家族好,能得到皇帝的宠爱是件大事。这是杏与梨花自小听到大的教诲。 杏的母亲是梨花父亲之姊。由于杏与梨花同岁,因此得以像这样入宫,身居目前居住的水晶宫管事一职。 水晶宫的侍女皆为名门之女,都是配得上服侍皇帝的血统尊贵之人。 「……是。」 杏虽然不服,但无可奈何,只得带领两人前往官殿深处。她本来可以交给其他宫女处理,但医官是在后宫总管的命令下前来,情况有所不同。 不知是怎么回事。 医官顶多只有在嫔妃身体不适时,才会来到嫔妃的寝宫。 但梨花看起来不像身体不适。 杏常伴梨花左右,不可能没察觉。她今天一样健康,也吃了早膳。 就在她不知是怎么回事,大惑不解时,随后跟来的脚步声消失了。杏回头一看,只见医官与随行的宫女停下了脚步。 他们看著庭园前方的一间小屋。梨花的寝室很远,位于宫殿最后面的最高楼层。那是半路上的其中一间小仓库。 「怎么了吗?」 「没有,只是在想那是做什么的小屋。」 「只是间普通的小仓库罢了。」 杏很想早点把他们带走,不明白他为何要问这种问题。 水晶宫为了养育东宫之用,做过大幅修建,即使在正房之外设置浴堂或仓库也没什么奇怪的。再说,去年来了个奇怪的雀斑小丫头,在浴堂隔壁做了个奇怪的设施,说是叫作蒸气浴,但杏不是很喜欢,至多就是梨花偶尔用用罢了。 都已经说过只是间仓库了,那个宫女却不知怎地,目不转睛地盯著那儿瞧。有什么好看的?只是窗边栽了株黄花树而已,应该不算是什么特别的地方。 就只是间仓库罢了,在这种地方久留无益。 宫女拈了拈宦官的袖子,又跟他窃窃私语了些什么。 宦官再次垂下眉毛,对杏说了: 「最近这阵子,有没有人动过这个庭园?」 「没有,只有照惯例前来的园丁帮忙照料。」 「这样啊。」 嗯?杏忽然觉得奇怪,说到这个,庭园里原本有那么株树木吗? 她都没注意到,不晓得是不是园丁栽种的。 「……」 宦官陷入沉默后,宫女又戳了戳宦官。 宦官显而易见地鼓起了脸颊,但宫女表情不变,转向了杏。 黑眼睛目不转睛地看著杏。杏无言以对,本想悄悄调离视线…… 「侍女长今日有擦精油呢。」 她听见一种耳熟的嗓音。 声音发自秀气宫女的嘴里。 宫女咧嘴一笑,嘴唇歪扭。那以笑容来说太过邪恶,简直就像野兽找到猎物时露出的狰狞笑脸。 「……」 「久疏问候,杏侍女长。小女子前日冒犯了。」 白粉抹得厚重,眼眸阴影线条分明,睫毛过分修长的脸孔凑近。 只注意到她浓妆艳抹,仔细一看才发现她生了一张浑圆而稚气的脸蛋。 盯著自己瞧的眼睛,让杏觉得眼熟。 杏的全身冻结了。杏从经验上学到,跟这小妮子扯上关系大抵没好事。 去年这个姑娘来过水晶宫。她不眠不休地照料染病的梨花,但过程中也突如其来地闹过几次事。 害得这座宫殿里的宫女,有一半都变得不敢反抗这个姑娘。 杏属于不怕她的那另外一半,然而日前这个姑娘跑来,冷不防地差点扒了她的衣服。 因此,杏不是很想跟这个人来往。 但姑娘目不转睛地看著杏。杏忍不住慢慢地往后退。 就在这时候…… 宦官突然冲进了庭园。他勉强移动著微胖身体,跑向那间小仓库。 杏想去追,但眼前挡著她不擅应付的小丫头。不过她还是把对方推开去追宦官,但为时已晚。 宦官拿著门闩,哑然无言地呆站在那儿。 在打开的门内,弥漫著一股独特的臭气。那跟以前梨花身上散发过的一样,是即将不久于人世的病人臭味。 姑娘可能是被杏推开时跌坐到了地上,在摩娑著臀部,但神情并不怎么焦急。她只是皱著眉头,抓住宦官拿在手里的大包袱。 「小叔!热水!请您去烧热水。」 这次她不再讲悄悄话,大声说完,就进入了小屋。 屋里有块只以草席叠成的粗糙床铺,上头躺了个病人。是之前负责洗衣的下女。 「知道了,小姑娘。」 宦官晃动著下巴赘肉,又跑走了。 姑娘一边喂下女喝不知道是水还是什么的东西,一边望向杏。 「侍女长为何这样对她?」 「没有为什么,把病人隔离起来以免传染给别人,不是常识吗?」 姑娘没回应,大概是有话想说,却不便开口吧。 「侍女长说得是。可是……」 姑娘拿手绢摀住下女异常咳嗽的嘴,拿开之后,上面沾了红色的斑点。 「这是会传染的病,感染力很低,但是继续这样处置下去,最后是会致命的。当然,死了一个下女大概不会是什么大问题吧。」 姑娘留下染病的下女,想往房间的更里头走。 杏不由得伸手去抓姑娘的肩膀想阻止她,但姑娘闪了开来。 不准过去,那里面有…… 杏一边被箱笼绊住脚一边想阻止那姑娘,但已经太迟了。 姑娘手里拿著某个东西。是个小盒子。 「小女子进入这个房间时,想起了那时候的事。就是梨花妃卧病在床时的事情。」 「那又怎么了?」 「那时为了掩饰病人特有的臭味,屋里焚了香。」 那又怎样?杏伸手过去,要她快快把东西还来。 「小女子进来这里时,觉得情况很相似,只是这次恰恰相反。」 姑娘打开小盒子,里面放著一排排的各色小瓶。 「感觉好像是为了掩饰芳香,才会把病人安置在这儿。」 姑娘喀的一声打开小瓶瓶盖,抽动几下鼻子。 「水晶宫的侍女好爱藏东西啊,又要有可怜的宦官挨鞭子了。」 姑娘打开的是精油瓶,是日前她们向商队买来的贸易品。这些东西几乎都被宦官回收走了。 「即使每一瓶仅具微小毒性,混合在一起就难说了。」 姑娘像在唱童谣一样,眯起眼晴笑了。 「竟然想调制堕胎药,侍女长是何居心?」 姑娘——名唤猫猫的下女,对杏如此说。 ○●○ 现在来想想该怎么办吧。猫猫一边用手绢擦脸,一边做如此想。 白粉涂在脸上实在不舒服。胭脂弄了半天都弄不掉,用精油定型的头发晚点也得洗乾净才行。为了修饰毫无可看性的眼睛,她把发梢剪得细细短短,编结起来用黏胶黏在眼睛上。 猫猫穿起比平素长的裙裳,底下再套上厚底鞋以掩饰身高,不过似乎是多此一举了。 水晶宫那些家伙,根本没发现她就是猫猫。 猫猫一边生闷气,一边脱掉垫高的鞋子。 衣服也换了一件。因为方才照顾重病患时,衣服上沾到了痰。虽说此病感染力低,但穿著这样的衣服到处走动似乎也不太好,于是她请人帮忙准备替换衣物。由于是水晶宫准备的,穿起来有点碍手碍脚,但莫可奈何。 其实猫猫很想洗个澡,但办不到只能死心。 换了身清爽的衣物后,猫猫前往众人等待的房间。 水晶宫的迎宾室里,聚集著郁郁不乐的诸位大人物。每个无不是金枝玉叶,与五彩缤纷的各类什器相映成趣;卸了妆的猫猫进来,总觉得好像配不上这个地方。 屋里有梨花妃、壬氏与高顺,以及身材苗条,五官端正的一位美女。猫猫请梨花妃屏退了其他侍女。虽然庸医看起来也很想插一脚,但还有其他差事得做,因此猫猫请他以公务为先。坦白讲,他就算待在这里也帮不上忙。 美女是梨花妃的侍女长,单名一个杏字。她与梨花妃是堂姊妹,由于血统尊贵,自尊心似乎也很强,是位即使待在后宫也能吸引目光的美女。可能是血缘上的关系,面容与梨花妃有几分相似。 虽创是侍女长,但从身分地位考量,就算当上个中级妃也不奇怪。 (是刻意停留在侍女长的地位吗?) 不只有嫔妃能得到皇帝宠爱。只要能让皇帝看上,有时即使是下女也能成为国母。这在历史上并非没有前例。 既然这样,不如将好花全集结在一处,或许更能吸引圣上的目光。 服侍上级妃的侍女得到宠幸之时,如果身分堪为嫔妃,想必立刻就能获得地位。 (对她们当事人来说不知是如何。) 猫猫对梨花妃娘家的事情一概不知,只觉得在她们当事人之间,必然有著错综复杂的感情。如果这种问题能有深厚的信赖盖过一切,天底下就太平了。 (玉叶妃真是好命。) 侍女长红娘不是为了那种目的送来的人才,一心只作为侍女为玉叶妃效力。可惜这让她错过了婚嫁的年龄,但愿有朝一日玉叶妃能为她安排个好归宿。 其他侍女也是,虽然大家的确都长得五官端正,惹人怜爱,但猫猫不认为她们会痴心妄想得到皇帝的宠幸。 反观这边梨花妃的侍女—— 「这是怎么一回事?」 壬氏眯起眼睛,伸手往桌上一拍。桌上放著几种精油与香辛料。 这些都是从方才安置病人的仓库找到的,虽然每一种的香味都不明显,好几种混合起来仍形成了浓重的气味。 名唤杏的侍女长身边,散发著它们的残香。 明明这位侍女长以前身上并没有香味。 大概是因为这样,才没有像其他侍女一样让买来的东西遭到没收。虽然就算不是如此,她大概也能藏得很好。 「……」 杏始终闭口不语,阖著眼睛。 (保持缄默是吧。) 她的罪名除了偷藏精油以及香辛料等禁品外,还有企图使用此等物品调制某些东西。 至于将下女隔离至仓库这点,想必无法问罪。 为了预防感染而将病人移出大房间,是适切的处置方式。后宫只有一名医官,下女的诊治总是往后延。 (只是尚药局太闲,都变成宦官喝茶的地方了。) 就算带去病坊,也不能将下女就交给那里照料。有些人就是看不惯女子医治病人。 最糟的是有人可能会因此丧命,但莫可奈何。 下女的性命就是如此低贱。 壬氏想必也是清楚这点,才会将证据物品摆在她眼前,能问什么罪就问什么罪。但名唤杏的侍女长摆出一副装聋作哑的表情站著。由于她本身是皇亲国戚,或许不管壬氏说什么,以她的身分地位都能告状吧。 让猫猫感到不可思议的是梨花妃。她眉毛下垂,只是看著自己的侍女长,愁容满面。 杏不低头,一直线望向了质问自己的宦官。 (哦哦,挺有耐力的嘛。) 大多宫女要是被壬氏逼问起来,光是这样就会身子骨一软昏过去了。看来面对这位侍女长,用不了此种妖术邪法。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没错,是我叫人把下女搬到那儿去的。但比起我做的事,这两人忽然跑来就说要见梨花夫人,还到仓库去翻箱倒柜,岂不是更大的罪过吗?」 她讲话语气坚毅不拔。的确东西是在仓库里,但不能证明是杏的东西。 由于那里有病人在,众人应当只有在送饭时才会靠近那里,但反过来说,谁进去那里面都不奇怪。 「那么,我就问问待在那里的下女。」 「一个发烧而神智不清的下女,讲的话有多少可信度?」 「原来侍女长知道她发烧呀。」 猫猫即刻回嘴。 杏一瞬间变了脸色,大概是在想「你少多嘴」。 「侍女长真是慈悲心肠啊,竟然特地来探望一个婢女。」 猫猫毫不在乎地补上一句。 「这样的话,就算身上沾到精油的气味也不奇怪呢。」 猫猫从桌上拿起一只小瓶子。 (不行,不要再强出头了。) 猫猫虽这么想,但身体自己动了起来。心里不愉快到了极点。 有些令人气愤的事情,会让人忘了自己的身分立场。 「侍女长身上有此种精油的气味,这个瓶子明明仔仔细收在箱笼里。难道说香味浓到会从箱笼渗出吗?为谨慎起见,可否让小女子做个确认?」 猫猫想抓住杏的衣袖,但杏甩开了她。挥手时,指甲抓破了猫猫的脸颊。她的指甲留得很长。 在旁人的骚动声中,猫猫用拇指擦拭破皮的痕迹。没出多少血,只是皮肉伤罢了。 「请侍女长恕罪,我一个下女万万不该触碰您这样的贵人,还是请别人来检查吧。」 猫猫淡淡地说著时,房里众人视线都聚集到杏的身上。 杏咬牙切齿,眼中布满血丝。一股令人不快的汗臭味飘来,她瞳孔都张开了。 人一紧张就会冒汗。不是运动造成的流汗,是黏滑的汗。闻起来很臭,流汗的人也会觉得不舒服。 眼睛也是。虽然不像猫那么明显,但人的瞳孔也会放大缩小。色素较淡的玉叶妃,在这方面比其他人好懂,因此在与其他嫔妃举办茶会时,经常轻轻阖著眼睛笑。 (就差临门一脚了。) 就在猫猫往前踏出一步时…… 「就到这里为止,后面还是由我来吧。」 那嗓音带著傲气,但并不傲慢。 是坐在罗汉床上的梨花妃站了起来。她让长长的裙裳拖在地上,走向猫猫……不,是更前面的杏。 (嗯?) 梨花妃穿著的衣裳与玉叶妃最近常穿的式样很像。如果是她在商队进宫时买下的就没有问题,但是…… 「你们要问她什么罪名?」 「梨花夫人……」 杏开口。她那眼里似乎含藏著各种不同的感情,但不知为何,就是感觉不到乞求的视线。 「假若侍女长有意调制堕胎药,那就等同于谋害龙子。」 壬氏点到为止,阖起眼睛。 「是吗?无论是哪个阶级的嫔妃都一样吗?」 「不分上级或下级妃。」 梨花妃视线低垂,看著杏。 (对了……) 「梨」与「杏」就像是成双成对的名字。 无意间,猫猫心想…… 她不觉得这个单名一个杏字的侍女长脑筋不好,只是世间多得是聪明却愚昧的人。 其中很多人都是感情用事,铸下大错。 猫猫觉得杏也是其中一人。 而最后,梨花妃也做出了这个结论。 「纵然只冲著我一人而来,也一样吗?」 「娘娘!您这是……!」 壬氏的身体向前倾。 高顺也睁大了双眼。 梨花妃这一句话,让猫猫恍然大悟。她一直觉得奇怪,作为嫔妃,梨花妃的才智无可挑剔,却找不到像样的侍女。她身边应该要聚集更好的人材才是。 原来,这并不是梨花妃所导致的。 这水晶宫的侍女集团尽是些三流人选,而网罗那种人选的,就是这名唤杏的女子。 过去发生那场毒白粉案时,仅有一名侍女遭到解雇。然而在她上头管事的人,却悠哉地继续当差。 而对于这个侍女长,梨花妃…… 「杏,你从没有一次把我当成『嫔妃』看待,对吧。你一直认为我配不上国母的地位,是不是?」 梨花妃所言点醒了猫猫。的确,杏从来不称她为「娘娘」。 「毕竟你与我是到最后一刻,才知道谁能当上嫔妃的。」 梨花妃的声调仿佛悲从中来。 梨花妃对杏有感情,但杏就难说了。她咬紧嘴唇,目光愤恨地望著梨花妃。 「……你在自鸣得意个什么劲?」 侍女长嘴里冒出了口气轻蔑的话语。 「我从以前就讨厌你这种态度。我诗书读得比你好,其他也是,我多得是比你出色的地方,为什么大家都……」 (输在胸围上。) 猫猫为自己感到可耻,竟然有这种念头。杏的胸围也不小。不对,错了,现在不是在说这个。 是心胸差太多了。 「因为你是一家之主的女儿?我哪个地方不如你?岂有此理。自小到大我都在接受严格管教,期望有朝一日能成为一国之母。」 杏暴露出野狼般的虎牙。猫猫怕她随时有可能扑向嫔妃,急忙赶到梨花妃跟前,不过高顺与壬氏已经介入两人之间了。 「我可以当你这是认罪了吗?」 对于壬氏的问题,杏拿起桌上的精油瓶往梨花妃扔去。高顺一挥手将它打落,小瓶子掉在地上摔破。 「你就当个石女,在花园枯死吧。」 杏对著嫔妃口吐诅咒之言,高顺抓住她的双手押住她。 「卑贱宦官不准碰我!骯脏的东西!」 杏疯狂挣扎,但就算是宦官,她还是赢不了一个男人。血统尊贵的嘴巴连声不停地谩骂叫嚣。 (就是有这种人呢。) 猫猫站到骂过一顿之后停下来喘口气的杏面前,咧嘴笑了。 「你想怎样!」 「不,没什么。只是原来杏侍女长对皇上如此一往情深啊。」 「这还用说吗!你说这什么废话!」 「不,只是我以为您看起来像是爱著国母的地位,而不像梨花妃。」 猫猫再度露齿而笑。杏嘴巴都阖不起来了。 什么是梨花妃有,而杏没有的东西? 现在昭然若揭了。 「杏,原来你是这么想的吗?」 梨花妃激动得双眼颤动,仍凛然难犯地这么说。 她继而站到杏的面前,高高举起手来,直接给了杏一巴掌。 (也是,生这点气是应该的。) 猫猫正在这么觉得时,梨花妃说出了超乎猫猫预料的一番话来: 「壬君,我要解雇这个侍女长。她对我这主子恶言相向,气得我动手打她。」 壬氏目瞪口呆。 「这,娘娘……」 「壬君是觉得一巴掌还不够是吧?」 梨花妃抓住挨了巴掌愣在原地的杏的衣襟,这次握紧了拳头。 壬氏与高顺急忙上前阻止,只有猫猫忍不住笑了出来。 (真有一套。) 梨花妃已不再是昔日的嫔妃,不再是静待自己珠沉玉碎的脆弱女子。 「我要解雇此人。还有,希望壬君今后禁止此人踏进后宫。」 梨花妃英气凛然,公然说道。 杏就算当上国母,她爱的也不是人民,而是自己高高在上的地位。她只要权力,不履行义务。谁也不要这样的国母。 杏挨了揍,愣在原地。 不晓得这个女子究竟知不知道这是多大的恩情,只怕她会以怨报德。 (不,这不打紧。) 不管是如何尊贵的血统,闹出丑闻从后宫被赶回老家的女子,不可能对嫔妃报仇。 猫猫觉得这样做都太便宜她了,但像她这样只有自尊心特别强的女子,受到此种待遇是何等的奇耻大辱,或许值得想想。 「可以问你个问题吗?」 「总管请说。」 壬氏一边走在水晶宫的回廊上一边说。他的视线朝向关过下女的那间仓库。 「虽说你待过水晶宫,但也不可能立刻知道病人在哪儿吧。况且你都特地乔装易容,以便多造访几次而不会引起疑心了。」 正是,猫猫之所以做那种打扮,就是因为水晶宫的人认识猫猫,怕显眼才特别做了处理。由于不见得一次就能找到,猫猫做了些措施不让自己穿帮。虽然她充当医官的随身宫女,势必还是会引人注目,但她认为总强过用猫猫的身分前去。 水晶宫的下女口风很紧,恐怕是上头那些侍女堵了她们的嘴。也许有人在梨花妃看不到的地方受过罚。 「很快就找到了。」 以猫猫个人来说,她早已选出了病人可能待著的地方。她认为病人应该会放在与下女寝室有点距离的处所,或是不显眼的地方。 因为猫猫待在这儿的期间,当有下女身体不适时,都会改变床位以免传染给别人。宫殿内也有这方面的用场所。 (没想到竟然是仓库。) 猫猫一直觉得杏身上的味道有些奇怪,但想不到竟然是这种情形。她只是正巧发现到罢了。 「就是那个。」 猫猫伸手指著的方向栽种了一株花,是白粉花。可能是移植过来时日尚浅,底下地面的颜色不太一样。如果是园丁做的,栽种的位置未免太差了,就在仓库旁边。 茎枝结了黑色果实,里面满满的都是可以制成妆粉的白粉末。 「那花怎么了?」 「据说从风水角度而言,绿色之物对健康有益,又听说适合搭配白色。」 开的都是白花。虽然名为白粉花,但记得开的应该几乎都是红花。猫猫发现这是特地选出开白花的植株种下的。 记得水晶宫里原本并无此花。猫猫不知道这是谁种的,只知道一定是为了病人好才这么做的。只要想到宫殿里还有这样的人,猫猫就觉得稍稍松了口气。 (不过话说回来,居然是白粉花。) 猫猫想起与病人一起找到的东西,觉得有点讽刺。她大叹了一口气,这时感觉到了某人的视线。 她不经意地转头一看,只见那人把半个身子藏在柱子后头,望向他们这边。 「怎么了?」 壬氏看向停下脚步的猫猫。躲在柱子后头的人,露出一种心神荡漾,好像被什么迷住了的神情。 「请壬总管先走。」 「为什么?」 「您在会有所不便。」 猫猫清楚明白地一说,壬氏露出了有点不高兴的表情。高顺就像安抚一头牛似的让他平静下来。 懂得察言观色的人真的很了不起,猫猫双手合十对高顺表达谢意。 「怎么了吗?」 猫猫看向了躲在柱子后头的姑娘。姑娘看起来比猫猫年长,但显得有点战战兢兢的。不知道是只对猫猫这样,还是对其他人也都是如此。 「请……请问,原本待在那里头的年轻姑娘……」 姑娘手上拿著簇新的白花。绿白相间,色彩分明。她虽然讲话结巴又羞怯,但还满有气质的。 「她不在这儿了。虽然必须离开后宫,但是可以在更好的环境接受治疗。」 梨花妃说自己有责任,表示愿意提供医药费与目前的生活费用。 「……她离开了啊。」 下女低下了头,但看起来也像是安心了。 姑娘摸摸脸庞以掩饰含泪的双眸后,向猫猫低头致谢,就回去做原本的差事了。 姑娘离去后,只有小小的白色花瓣飘落在地。 十二话 选定之庙 传说在很久很久以前,这个国家曾有过别的民族安身。 该民族虽然寿命不长,但一位来自遥远外地,血统尊贵的女子于此地落脚,并怀了天子。这就成了这个国家的第一位皇帝。 女子被唤作王母,人们说她乃是天仙下凡。她身怀无月之夜仍能眼观千里之力,并以此种眼力统领了万民。 年老的宦官用稳重柔和的嗓音诵读经书。只有约莫一半的学生听得专注,剩下一半要么在睡觉,要么就是在对抗瞌睡虫。 猫猫也一边吞下呵欠,一边觉得会想睡觉也是无可厚非。她从回廊上旁观,看到学生大约有二十来人。若要问这算多还是少,猫猫觉得大概就是这个人数了;反观身旁的宦官,则似乎不大满足。 「壬总管,您的脸露出来了。」 猫猫对著脸快露出窗缘的壬氏说。学生难得在勤奋用功,要是这种一旁偷窥,会生物害她们分神的。 「起初只有约莫十人,窃以为已经增加了些。」 高顺语带安慰地说。 这是壬氏主办的后宫学堂。其实原本是很想高挂个某某书院的招牌,但猫猫之前说过那般大操大办会平添麻烦,所以才办得如此简朴。 学堂似乎是以北边建物中腐朽较少的楼房改建而成。由于日前异国使节莅临之际,曾经使用过这栋楼房,因此屋子乾净漂亮。 小兰也在学生之中,一边揉著惺忪的眼睛,一边轮流看著教本与夫子。 目前小兰似乎学会了不少日常词汇,如今已经进入阅读简单故事的阶段。方才夫子诵读的是这个国家的建国缘起,谁都至少听过一次这个民间故事。 猫猫并不打算现在才来学这个,但壬氏找她一起来看看情形,她便忍不住跟来了。说没兴趣是骗人的,毕竟学生里有小兰以及几名认识的宫女,最重要的是如果壬氏的计画成功,今后,后宫的样态也会慢慢有所转变。 「壬总管,时刻到了。」 公务繁忙的宦官被贴身官吏这么一说,不情不愿地结束了偷窥。他大概很想再看一下教学情形,但还有其他差事得做。 「那你呢?」 「可否让小女子再看一下?」 「若有什么在意的地方,晚点再向我呈报。」 猫猫缓缓低头领命。 上课结束后,宦官现身,将烘焙点心发给学生。学生无不两眼闪闪发亮。 猫猫前往她们当中的小兰身边。 「凹凹。」 小兰因为把点心塞得满嘴,讲话听起来模糊不清。猫猫看她快被噎到了,于是跟宦官要了点水。果不其然,猫猫回来时,小兰正在用力拍胸口。 桌上摆放了几本教本与沙盒。大家可以领到教本,但纸笔是消耗品,领到的份量很快就不够用了。因此大家都以沙子代替纸来练习写字认字。 从小兰食指的脏污,可以看出她一心向学的冲劲。至于上课上到一半打瞌睡嘛,好吧,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 小兰喝了口猫猫递给她的水杯后,噗哈一声呼了口气。 「学会一点了吗?」 「嘿嘿嘿,还差得远了呢。晚点我要拿这个去问夫子。」 说完,她打开教本的书页给猫猫看。 这比刚才夫子念的部分超前了好几页。 「我啊,头脑不好,不先预习一下,很可能会赶不上进度的。」 她这么说完,把剩下的点心塞进嘴里,用水和著咽下。 猫猫没多想,就决定跟小兰一起去了。 她们走出充当讲堂的房间,穿过游廊。隔壁楼房里似乎有夫子的房间。外头可以看到夜宴时当成舞台的池子,更后方有座古庙。据说这座庙早在后宫建成之前就已经有了,看起来跟猫猫所知的庙宇构造有些不同,往南北延伸得极细极长。 看那庙宇没其他建物腐朽得严重,可以知道是有人定期修缮。 (还有在祭祀些什么吗?) 猫猫侧眼瞧著它,径自往前走,就来到了夫子的房间。 「抱歉~叨扰了~」 虽然小兰慢条斯理的打招呼方式不值得称赞,但年老宦官笑眯眯地迎接两人进屋。真是败给了小兰容易亲近人的个性。老宦官就像跟孙女相处似的,开始教小兰读书。 「这边这位姑娘家是初次见面吧?」 「小女子只是陪她来罢了。」 「这样啊,那么你就坐在这椅子上等吧。」 老宦官眯起眼睛说。 猫猫恭敬不如从命,坐到椅子上。她望向窗外,看著方才那座庙。庙宇的柱子间隔很窄,里头似乎细分成了许多房间。 「你对那座庙很好奇吗?」 老宦官向猫猫问。 「有一点,觉得那建物的格局很特殊。」 猫猫这人一开始在意,就会忍不住分神去注意那个事物。大概是在不知不觉间盯著那儿看了。 「那是此地先住民建造的庙宇。王母娘娘于治理此地之际,并未剗除人民原有的信仰,而是巧妙加以利用,将信仰纳为自己所用。」 所谓的王母,就是老宦官讲课说到建国缘起时提过的女子,传说是开国皇帝之母。这个故事众说纷纭,不过一般应该都认为王母乃是灭亡之国的幸存者,或者是自仙界降临凡间的仙女。 「治理此地之人,都必须通过那座庙。而只有选择了正确路径之人,才可成为此地的君王。传说中王母娘娘是如此告诉开国皇帝的。」 而王母之子通过了此一考验,就成了此地的君主。 「原来是这样呀。」 「是了,之所以会迁都至此地,也是因为有那座庙的关系。」 年老宦官显得有些怀念,眯细了眼。 「不过,那庙已经几十年无人使用,今后也不见得会派上用场喽。」 「……这是为什么呢?」 「噢,这是因为啊……」 老宦官一边教小兰握笔一边说。竟然特地把自己的毛笔借小兰用,真是大方。小兰握不好笔,眉头紧皱。看来她对这故事不感兴趣。 「太上皇的皇兄都染上流行病而薨逝了。不只如此,当时还有许多男婴早夭,没有其他人可继承皇位。」 之所以由身为么子的先帝继承皇位,原因就在这里。关于这事,从以前就不断有人谣传可能是女皇从中搞鬼。 老宦官的说话语气,听起来对皇族隐约有些无礼。但从中感觉不到敌对之意,应当说让人联想到工匠或学士。给猫猫的感觉是他只是淡然陈述事实罢了。 小兰把毛笔啪滋一声插进墨瓶,让脸颊溅上了墨汁圆点。 礼俗中包含些固定仪式并不是什么稀奇事,但猫猫莫名地感到在意。她目不转情地看著庙宇。 老宦官见状,不知心里有何想法,一直看著猫猫。 「哎呀,真高兴有人对那座庙产生兴趣。这儿鲜少有人会对这方面的故事感兴趣,我好久没见著像你这样的人了。」 说完,老宦官看向窗外。 「公公的意思是昔日曾有其他人对这故事感兴趣?」 「是啊,昔日这儿的一位医官是个奇人,每当闲来无事,就在后宫里到处晃荡。他望著那座庙宇的模样,简直就跟现在的姑娘你一个样子。」 不知怎地猫猫一听,很快就想到了一位人物。 「……公公所说的,是不是一位名叫罗门的医官?」 「姑娘认识此人?」 老宦官睁圆了眼。 阿爹看似是个中规中矩的人物,实则并非如此。要是真那么中规中矩,就不会在后宫里到处种那么多药草了。 (一不小心就说出来了。) 阿爹毕竟是因罪出宫,说出此事或许不太妥当。但老宦官看起来对罗门并没有什么嫌恶感。猫猫坦白说出自己乃是罗门的亲属,只告诉老宦官他在经营药铺勉强糊口。 老宦官感慨良深地看著猫猫。小兰虽然字写得丑,但很用心地观看写出来的字。 「这样啊,想不到罗门他……」 老宦官的语气感慨万千,也许他跟养父以前有段交情。猫猫虽然好奇地想问问,但发现差不多该回去当差了。小兰把写了鬼画符的纸当个宝似的摺起来收进怀里,猫猫跟她一同离开了学堂。 后来过了两日,皇帝临幸了翡翠宫。猫猫一如平常地试过毒,本该从房间退下,却被叫住了。 「皇上有何吩咐?」 皇帝会叫住猫猫只有一件事,大概就是画卷教本的事了。很遗憾地,由于必须先经过检阅才能够分送,因此目前无法轻易将书传给皇上。此事壬氏应该已经直接上告过皇帝了。 「朕有意现在前往选定之庙,你随我来。」 (啊?) 猫猫差点没怪叫出声,赶紧用手掌摀起嘴。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在黑暗之中,一行人以灯笼照路,往后宫的北侧前进。除了皇帝之外,另有两名素日担任侍卫的宦官,还有壬氏他们似乎也被叫来了。壬氏好像也是临时受到传召,表情显得有些狐疑。 (不晓得皇上究意要做什么?) 人烟稀少的北侧,到了夜晚更是万籁俱寂。草丛里或树荫下似乎没有犯私通之律的人,让猫猫松了口气。 抵达庙宇后,有位人物早已在那里等著他们。正是白天见过的老宦官。 「恭候陛下多时了。」 老宦官毕恭毕敬地低头。皇帝一边抚摸他引以为傲的须髯,一边略为颔首。 「能否让朕再通过这里一次?」 「无论来几次,恐怕都只有一个结果。」 老宦官似乎语带挑衅,让猫猫提心吊胆。皇帝虽然抚摸著须髯,并无愠色,但高顺以及其他宦官都明显摆出一副不悦的脸色。只有壬氏目不转睛地看著庙宇,若有所思。 老宦官打开庙宇的门锁后,请皇帝入内。 「陛下需要找人相陪吗?」 对于老宦官揶揄的口吻,皇帝说: 「那么,就这两人如何?」 他轮流看看壬氏与猫猫,脸上浮现出坏心眼的邪气笑容。 (这算什么意思?) 猫猫半睁著眼,进入庙里。 带上壬氏她还能理解。壬氏职掌祭神祀祖之事,习惯了这种地方。但猫猫不懂为什么自己也得跟来。 「此种处所不都是禁止女子进入的吗?」 猫猫轻声一说,老宦官笑容可掬。 「王母与女皇也都是女子啊。」 「……」 猫猫低下头去,尾随其后。 走进庙宇的入口后,就看到一处开阔的空间。眼前有三道颜色不同的门,上头挂著像是匾额的东西。 『勿走红门』。 猫猫眯起眼睛。三道门分别是青色、红色与绿色。也许是有人勤奋修缮,门扉颜色鲜艳清晰。 「陛下欲选择哪一扇门?」 老宦官一边抚摸下巴一边说。皇帝一边搔搔后颈,一边走向青门。 「因为上次选的是绿门。」 「正是。」 众人穿过青门,接著在经过一条狭窄走廊后,进入下个房间,又看到了三道门与匾额。 猫猫偏头不解,总之先确认一下匾额上的字。 『勿走黑门』。 这次是红色、黑色与白色的门一字排开。每扇门都经过重新粉刷,色彩清晰。明明其他墙壁或柱子都发黑了,却只有门扉有人仔细地上漆。 「每回要管理这幢庙宇,可不是件简单的事啊。毕竟才刚以为不再有人使用了,又忽然有某位大人冷不防莅临嘛。」 看来正是这位老宦官重新粉刷门扉的。他故意捶了几下肩膀。 皇帝抚摸须髯,这次穿过了红门。 结果又来到一条走廊上,然后走进下个房间。房间里又是三道门,出了同样的谜语。 这种机关不知道重复了几次,门窗紧闭的室内不通风,相当闷热。 庙里的构造十分复杂,有时要折返,有时要爬楼梯,会打乱人的方向感。半路上猫猫看到了其他房间的门,知道那是两条路径会合了。 (拜托早点结束吧。) 无视于猫猫的此种心情,一块被带来的壬氏露出莫名严肃的表情,目不转晴地盯著匾额与门扉。 『勿走青门』。 青色、紫色与黄色的门排成一排。皇帝选了黄色的门。 「这似乎是最后一扇门了。」 只听得吱呀一声,门内只有一扇门。不过匾额上没有谜语,而是写著这段文字: 『汝乃王子,然非王母之子』 猫猫不太懂这是什么意思,只知道其中有著明确的拒绝。 「也就是说,跟上次前来时的结果一样了。」 皇帝似乎在须髯底下隐藏了苦笑。 壬氏凝目注视这样的皇帝。 「朕无从得知天意吗?」 「陛下何出此言?自从将庙宇藏在这后宫里时,管理此处之人就只剩老臣一人了,哪里还有天意之说?」 老宦官袖手作揖。其中感觉得到虽为宦官,却无可动摇的尊严。 这位老宦官想必一直负责管这座庙宇,但由于必须兴建后宫,为了守护庙宇,不惜去势也要留下。 皇帝自始至终都是依照匾额的指示选门,莫非其中有些句子别有用意? 老宦官打开了门。 「那么,请陛下与各位从这里回宫。」 猫猫一行人心存疑惑,走到了外面。 皇帝究竟是在何种条件之下遭到否定?猫猫弯著手指,回想方才有几个房间,选了哪些门。她席地而坐,用树枝写下她所记得的门扉组合。虽然她觉得在皇帝面前有失礼数,但就是忍不住这么做。 老宦官见状,弯下腰来。 「若是罗门的话,一定知道答案吧。」 (阿爹就会知道?) 这是什么意思?意思是去问阿爹就懂了吗? 给出这么大一个提示是很好,但同时猫猫把嘴唇噘得尖尖的。她感觉对方就像在说「阿爹懂,但你不懂」似的。的确,阿爹很了不起,但猫猫不甘心自己完全被人看扁。 换言之,猫猫生气了。 「公公是说换成养父就会懂吗?」 「这个嘛,我也说不准。」 这次开始顾左右而言他了。 阿爹会知道,换句话说,就是事情的起因是阿爹知道的知识?阿爹博学多闻,特别是在医术方面拔萃出群。莫非答案与医术有关? 皇帝与壬氏都在盯著猫猫瞧。猫猫背脊窜过一阵寒意。 (拜托别这样。) 用这种眼神看猫猫也没用,她不是阿爹,没那么容易就能想出答案。但这让猫猫心里著急,并且如鲠在喉。 (三扇门,三种颜色。) 然后,还有什么? 「你知道它说朕非王母之子,是什么意思吗?」 (王母之子?) 这让猫猫想起,建国起源的故事当中登场的是开国皇帝之母,而没有提到父亲。一般来说,有这种建国起源的国家都是重视母系血缘,但这个国家采用的是父系继承制。换言之,就是男系制度。 猫猫再度回想起最后一块匾额上的词句。 『汝乃王子,然非王母之子』。 其中或许隐藏著重大的意味。 (王子莫非指的是男系血缘?) 一般常认为儿子都遗传了父亲的男性特质。若是女系制度,则是女儿遗传到母亲的女性特质。 自古以来,都是直系男子继承天子之位。虽然历史上也有立过皇女,但其血脉应该并未流传到后世。 假若要留下王母的血脉,有什么办法? 无意间,猫猫想起了先帝的故事。先帝虽为么子,然而由于众皇兄皆因流行病而早薨,于是由他坐上了皇位。 由于只有先帝幸存,其他兄弟尽皆撒手人寰,于是有传闻认为是女皇暗杀了他们。 (不,这该不会是……) 猫猫环顾老宦官、皇帝与壬氏,然后站到了壬氏面前。 「壬总管,敢问太上皇的诸位皇兄,是否皆为同母所生?」 忽然被这样问到,壬氏显得有些不解,但当即给了她答案: 「并非都是同母所生,但我曾听说生下皇子的后妃是姊妹。记得应该是无上皇的堂姊妹或表姊妹。」 「也就是说血缘相近了。」 在皇亲国戚当中,迎娶姊妹或是近亲通婚都不是稀奇事。梨花妃与皇帝也是亲戚关系,就是个现成的例子。 「小女子可否斗胆再问个问题?」 猫猫有点迟疑地说。 「什么问题?」 「说了可能会有所冒犯。」 视情况而定,还有可能被就地处决。 「准你上奏。」 说这话的不是壬氏,而是皇帝。 猫猫大吸一口气之后吐出来。 「代代继承皇位之人,是否常患有眼疾?」 做出最大反应的既非皇帝也非壬氏,而是老宦官。 猫猫咧嘴一笑。 「的确,听说列祖列宗眼睛常常不是很好。但先帝的眼睛很好啊。」 听到皇帝这么说,猫猫更能确信了。猫猫看向庙宇。 「能否让皇上领著我们再通过一次?」 「小姑娘是说你有这个资格吗?」 老宦官略为促狭地说。 「向来有不少大人带著女子来到那座庙宇。但她们皆为公主,或是嫔妃。虽说方才陛下带你进去过了,但这样反覆进进出出,会让我有所忌惮。更何况你还要在门扉的选定上插嘴。」 意思大概是说像猫猫这般瘦骨嶙峋,再客气也称不上美丽的女子,这样反反覆覆踏入庙宇太不礼貌了吧。 皇帝带点戏谑意味地笑著说: 「那么朕就召她为妃,如何?只是要说服罗汉恐怕得费一大把劲了。」 (皇上说笑了。) 「皇上说笑了。」 壬氏迅速挡到了猫猫面前。 「其他嫔妃可是不会善罢干休的。」 「这倒也是。」 皇帝一边捧腹大笑,一边轻拍了几下猫猫的头。虽说平素皇帝在翡翠宫时也显得颇为轻松惬意,但今天的皇帝跟那些时候又有点不同,看起来精神有点松懈。 (总觉得让人耍著玩了。) 实际上八成就是如此。真要说起来,猫猫知道皇帝向来是胸围没有将近三尺就不感兴趣。玉叶妃与梨花妃都超过了这个标准。 壬氏怏怏不乐地看著皇帝。总觉得他那表情像是有点闹别扭的小孩,不知是不是猫猫多心了。 「既然如此,那就你替我带她进去吧。」 皇帝如此说道,然后看向老宦官: 「这样你就没话说了吧?」 老宦官苦著一张脸,然后瞄了壬氏一眼。 「总管是否愿意?」 「……只要是皇上的吩咐,臣唯命是从。更何况这个姑娘,正打算要确认某些事情。」 「朕也好奇答案是什么。」 看到皇帝面露坏心眼的笑脸吃吃窃笑,老宦官似乎感到无奈,再次返回庙宇入口。 看到他这么做,皇帝似乎觉得很满意,用拇指比了比,要壬氏与猫猫跟上。 一行人再次从入口进入庙宇,这次由壬氏带头,后面站著皇帝与老宦官。 猫猫一边心想说不定其实谁来都行,一边随后跟上。 壬氏走进第一个房间,回头看了看猫猫。这儿有三道门,分别是青色、红色与绿色。 「要选哪一扇?」 猫猫眯起了眼晴。匾额上写著不要通过红门。她轻轻伸手,指向青门。 壬氏照她说的打开青门,这跟皇帝一开始选的一样。老宦官的眉毛跳了一下。 在下一个房间,猫猫选了白门。老宦官的眉毛又跳了一下。 「唔,与朕选了不同颜色的门是吧。」 皇帝一边抚摸须髯,一边跟著壬氏通过白门。 一般来讲,壬氏走在皇帝前头可能会被视为无礼行为,但壬氏、皇帝与老宦官都没有类似的反应。这位皇帝原本就有点莫名俏皮的地方,或许并不是很喜欢别人顾虑那些礼节。 就这样,猫猫进入下个房间,又再进入下个房间。 就在正好来到第十个房间时…… 『汝当择红门而进』 匾额上写著有些奇特的谜语。 房里有三扇门,但其中没有红色的门。 只有白色、黑色与绿色的门。 「这是怎么回事?」 壬氏语气困惑地说。这也难怪,因为壬氏的面前并没有什么红门。但正因为如此,猫猫确定这是最后一题了。她指出绿色的门。 「总管只要走进那扇门就知道了。」 大概是相信了她这句话,壬氏毫不犹豫地打开了绿色的门。眼前出现一条走廊,前方可以看到一座阶梯。一行人发出跫跫足音登上阶梯,打开前方的门扉,一阵不冷不热的风呼啸而来。 这是来到庙宇的屋顶平台了。此处居高临下,能将整座后宫尽收眼底。四四方方的人造空间,呈现出环视黎民百姓的高傲气度。 老宦官歪扭著嘴唇,不知是在笑还是龇牙咧嘴。 「恭喜各位,似乎选中了正确的路径。」 老宦官悄悄环视四周。 「从前,都是受到王母钦定之人成为下一任君王。曾几何时,君王变成了人们口中的皇帝。」 世世代代以来,中选之人的第一个使命,就是从这庙宇进行演说。考虑到当时的建筑技术,恐怕没有比这更高大的建物了。 「有时候,也会发生没有任何人能选对这条路的情形。据说当时他们会带著能够选对路径的嫔妃再次前来。」 接著老宦官不甘心地看著猫猫。 「本来这事应该由继承正统之人完成,看来好像让别人猜中了。」 这似乎让他很不愉快。 (这老头是怎么搞的?) 猫猫只不过是接受老宦官的挑战罢了,但猜中了他又不高兴,究竟是什么意思? 「别说这个了,能不能先跟朕解释清楚?」 「皇上贵为九五之尊,还需要向老臣请教吗?」 皇帝没有暴躁到会中这种挑衅,壬氏也只是挑挑眉毛罢了。 「此事老臣不便开口,不妨问问那边那位姑娘吧。」 他如此说道,把问题丢给猫猫处理。 「听到没?」 但猫猫有些话也不便启齿。她一面思考著如何解释比较恰当,一面开口说: 「那么,容小女子说明方才是基于何种准则选择门扉。」 猫猫一开始在青色、红色与绿色当中,选了青色的门。由于匾额写的是「勿走红门」,所以选绿门应该也行,一般人应该会以为可以任选一扇。如果是一般人的话—— 「但是,有某一类的人士,无法分辨红色与绿色。」 「无法分辨?」 壬氏偏著头,皇帝也是。两人虽气质截然不同,感觉这方面的小动作却莫名相似。 「是的,正因为无法分辨,所以会选择绝不是红色的那扇门。」 也就是青门。 青门与绿门,这样就能先剔除掉一半的人选。 「接著也是一样,当某人无法分辨黑门与红门时,理当会选择白门。」 于是,人选又减少了一半。 乍看之下答案像是有两个,其实只有一个正确答案。 最后的问题也是如此。因为能确实分辨出白色与黑色的门,所以会选剩下的一扇。实际上并非红门而是绿门,想必也是因为出题者知道一路抵达此处之人,无法区分红色与绿色。 第一扇门减到二分之一,第二扇门减到四分之一,然后在通过第九扇门时,能选出正确路径的,只有五百一十二分之一人。 「换言之,到底怎么回事?」 壬氏一脸还弄不清楚真相的表情向她问道。 「意思就是说获得这座庙选定的人,也就是王母之子的共通点,在于无法分辨颜色。」 当然,并不是什么颜色都分辨不出来。基于个人差异,可能有人会选错颜色,或许也曾经有人未能接受选定,或者反过来偶然中选。 但是只要日后另行迎娶与王母接近的血缘,重归正统即可。之所以让嫔妃进入这座庙,理由恐怕就在这里。 「在我国很少见,但在西方国家,会有一定比例的婴孩天生就无法辨别红色与绿色。」 听说在阿爹留学的国度,每十人就有一名男子具有此种缺陷。据说比起男子,女子的比例较少。阿爹说这种遗传性缺陷虽然会影响日常生活,但习惯了就还勉强能度日,因此即使身边有这样的人,意外地也不容易察觉。 老宦官之所以说如果是阿爹的话会懂,说不定就是这个意思。 「此外,又听说难以辨别颜色之人,夜视能力较强。」 这方面猫猫没做过确实调查,所以不甚清楚。只是纵然具有不利于日常生活的特性却能存续至今,可见常常是继承了其他优越的特质。 「在建国故事当中,王母具有在黑暗中仍能观千里的眼力,对吧。」 王母乃是来自遥远外地之人,同时也是此地原本所没有的,难以分辨色彩的族类。她与她带来的随从一同迁徙至这新天地居住,想必是困难重重。 此时能想到的一个可能性,就是通婚。故事中的王母并没有丈夫,但实际上可能是以居于当地的长老为夫。为了淡化变得过浓的血统,优先迎娶外地女子并非什么稀奇事。而且如果地位崇高如长老,更是可能优先这么做。 这么一来,以王母为始祖却演变成男子继承制的理由就说得通了。 但是王母或者是随同王母前来的那些人,可能并不乐见这种状况。因此,他们一边尊重长老血统的同时,却也用其他方式试著延续王母血脉。 于是就有了这座庙。 接著,他们一点一点地,将实际上发生过的事扭曲了。如若有人身怀来自外地的珍稀技术,假以时日或许便能逐渐成为当地人民的中心人物。不只限于那一代,还会继承到下一代,甚至下下一代。 另外还有个更简单的方法,就是留下文字纪录。方法是使用当地人民所不认识的文字,撰写王母的故事。等到知悉当时情形之人逝去,故事就成了事实。 可说是相当和平而有耐心的篡国之计。 (不过这就实在不便说出来了。) 猫猫隐瞒不合适的部分,向皇帝等人做了说明。 虽然或许多少有些部分让皇帝脸色略略发白,但他一定不会细细追问,也希望他别这么做。这样对大家都好。 换作是阿爹的话,绝不会把这些话说出来。猫猫如此心想,于是不必要的事就没说了。 「换言之,你是说朕非王母所出吗?母后并非皇室血统,贵为太皇太后的女皇亦然。」 对于这个问题,猫猫摇头。 「这座庙只是一种确实的判别方式。事实上,即使双亲有此种倾向,有时孩子也不会继承到。」 若是皇太后红杏出墙则又另当别论了,但猫猫不会说出口。 「再说,血统过浓也会形成许多弊害。」 先帝的皇兄皆死于流行病。除了他们之外,近亲当中想必也有很多人病殁。 「这或许是为了通过庙宇选定,夸耀其血统而导致的结果。」 猫猫说明完毕后,响起一阵啪啪鼓掌声。 是老宦官在拍手。 「万万没想到这么个小妮子,竟然真的将谜底给解开了。」 这个宦官讲话真是处处失礼。 「据创王母之所以能治理此地,是因为王母聪明过人。」 可想而知,要不然岂会用这种手段保留自己的血统。 「既然事已至此,若是要更进一步淡化血统,不如索性将这样的人逐一娶进门如何?」 这个臭老头在胡说八道些什么?——猫猫心想。真巴不得能脱下鞋子拿起来丢他。 「这么做或许也挺有意思的,但朕不愿与罗汉为敌,更重要的是,胸围还少了五寸。」 皇帝究竟是有多怕那个狐狸军师?不过话说回来,某些事情不用皇上多管闲事。 「但是,这恐怕也会让很多人心生不满。」 老宦官略看了看猫猫,心思彷佛不在这里。 「请万万小心。」 「朕明白。」 「不,老臣明白陛下行事谨慎。」 说完,老宦官将视线移向壬氏。 「请您当心。」 壬氏一言不发地点了点头。 (这家伙究竟是什么来头?) 光是一句皇帝宠信的宦官,就足以解释这种关系吗?但猫猫觉得就算知道了,对自己也不会有好处。 (是谁都不打紧。) 猫猫决定就这么做结。 不知道就不烦恼,就是这么回事。 然而此时的猫猫无从得知,日后她就会为此感到后悔了。 十三话 皇太后 猫猫很高兴,高兴得不得了。 在她身后,站著凶神恶煞似的红娘与眼神冰冷的樱花。 「侍女长真要我住这儿?」 猫猫观察红娘的脸色。 「对,我要你好好反省。」 红娘用鼻子哼了一声,反观猫猫则是双眼略带泪光。她轻轻握住了红娘的手。 「多谢侍女长。」 猫猫深深一鞠躬道了谢。 「咦?」 「等……猫猫!我就知道这样做没意义!」 红娘与樱花两人还在困惑不已时,猫猫已经意气风发地冲进了小仓库。 说是从今日起,这儿就是猫猫的房间。 「这样不会过分了点吗,樱花?」 贵围一边倒茶一边说。这个稳重大方的侍女,将茶与茶点端给了樱花。 「我原本也是这么想的,但都怪猫猫不好。」 樱花噘著嘴小口喝茶。今天的茶是远自西方购得的发酵茶,甜香四溢。 「谁叫她都不听我的劝!又在搜集虫子了。」 樱花半睁著眼死瞪著猫猫。她似乎是气不过,才去向红娘告了猫猫的状。 猫猫不解地偏头。猫猫也不想害樱花昏倒,所以已经不再搜集蜥蜴尾巴了。 「我不懂樱花的意思。我后来就没那么做了啊。」 猫猫露出由衷大惑不解的神情看向樱花。 「可是我听说有个古怪的宫女,一边发笑一边在后宫里捉虫子啊。」 「……」 贵园的眼神也开始阴森起来。 怎么会有这样的事?这是误会啊。 「小女子不会做那种事的。」 猫猫用毅然决然的态度说。的确,她前一段时日由于使命在身,捉了许多的蛾,但那是不得已的,后来她就没那么做了。蜥蜴的尾巴也是。 「就算有做也是摘草,而不是捉虫。」 「所以边笑边做是事实了?」 樱花与贵园都一副傻眼的表情。两人最近似乎终于摸清了猫猫的本性,都目不转睛地盯著猫猫瞧。 (唔唔!) 看那表情就知道她们不信。 没那种事,猫猫会笑是因为找到了药草,并不是找到虫子而发笑。猫猫好歹也是有常识的,不会不知道在那般窄小的房间捉虫子来养会有何后果。眼下正值夏季,会变成何种惨状不言自明。 猫猫紧紧皱起眉头,握紧了拳头。这可是一大问题。 但对于此事,猫猫想得到一个嫌犯。 「呼欸欸?爱近午最有来吗?」 小兰边吃寿桃边说道。 猫猫一边把装了甜茶的竹筒拿给她一边点头。猫猫她们一如平素,在洗衣场后头边吃点心边聊天。为了确认小兰在学堂有没有好好用功,猫猫不时会让她写些字来看看。这绝对不是在偷懒。 「子翠她啊,总是神出鬼没的。」 小兰咽下嘴里的东西说道。可能是因为最近在用功,她用了比较难的词汇。 「欸——你们知不知道子翠最近上哪去了——?」 小兰跳下原本坐著的木桶,跑去找在水井周围聊天的宫女。 猫猫也跟了过去。 「那个怪姑娘啊,好像有见到,又好像没见到。」 小兰跑去攀谈的宫女三人组,虽然跟小兰打了招呼,看到猫猫过来却露出有些紧张的神情。 会想找猫猫说话的好事宫女,顶多也就小兰或子翠了,所以理所当然。 「见是有见到过啦。」 「是呀。」 猫猫感觉她们说话有点含糊其词。 「咦咦?在哪见到的?跟我们说嘛——」 不怕生的小兰一边在对方身上戳来戳去一边问。但三名宫女面面相觑,犹豫著不敢讲。 八成是对猫猫有所顾忌吧。猫猫的服装不同于其他宫女,虽然同为朴素而方便做事的衣服,但不同于其他宫女穿的这种后宫配给的服装。拥有独房或地位更高的嫔妃身边的侍女,都是向嫔妃领取衣服。 因此是不是嫔妃的贴身侍女,看衣服就大致猜得出来了,其中就形成了难以言喻的隔阂。 (失败了。) 猫猫大感后悔,早知道就远远旁观了。有些宫女对嫔妃的贴身宫女怀有竞争意识,也有些宫女怕传出不好的风声而保持缄默。 像小兰这样天真烂漫的宫女并不常见。 这下该怎么办呢? 点心方才已经全给了小兰,没办法用这招钓人。猫猫摸摸怀里,想找找有无可以代替的诱饵。 (哦!) 这个好。猫猫掏出了某件东西。 「只要各位能提供些详细消息,这个东西就是各位的了。」 这是一块触感柔滑的布,上头还有一丝余香。虽然是条手绢,不过料子好,想用来做其他用途也行。 这是日前猫猫脸颊受伤时,壬氏给她的手绢。猫猫原本打算等会儿去尚药局,把它强行卖给庸医。猫猫不愿认为庸医性好男色,但若是俊美宦官的私物,她想那庸医应当会愿意出点钱。 「这是……」 「似乎是丝绸呢,虽然不适合当成手绢就是了。」 猫猫说完,其中一名宫女摇摇晃晃地将鼻子凑向这条手绢。她霍地睁大了眼。 「这股香味,难道是!」 猫猫险些没给这个宫女一个白眼,但她勉强装出了皮笑肉不笑的表情。 「任凭姑娘想像。」 猫猫觉得若是搬出壬氏的名字来,反而会显得可疑。她认为不如像这样只做个影射,对方就会自己多方想像了。 嗅觉灵敏的宫女念念有词地说:「这该不会是……不,难道是那位大人的……」虽不知她究竟想像成谁了,但看这样子应该是上钩了。其余两名宫女见状,也把鼻子凑向手绢嗅啊嗅的。 猫猫折好手绢,看著宫女毕恭毕敬地说: 「可否烦请各位将事情说与小女子听呢?」 据宫女所说,她们是在北侧杂树林附近看到子翠的。 猫猫前往她们所说的地方。的确,猫猫之前也是在这儿见到子翠的,也许这是她特别喜爱的地方。 猫猫在树荫坐下。由于时值夏令,很多飞虫飞来飞去,声音听了让人心烦。叽叽鸣叫的蝉还能容忍,在耳畔嗡嗡乱飞的蚊子就得一只只拍死了。 (早知道就带驱蚊的东西来了。) 人们会燃烧魁蒿或松树嫩叶,藉以驱虫。翡翠宫里由于有年纪尚幼的铃丽公主在,防虫方策是不可少的。 树林附近似乎没整顿得多漂亮,各种植物随处生长。除了芒草,还看到红色的花丛。 猫猫靠近红花。 (原来长在这里啊。) 是白粉花。喇叭状的花朵随著时近傍晚,蓓蕾正含苞待放。 猫猫摘一朵花,揉烂花瓣,红色汁液染红了指尖。她小时候常常如此玩耍。 而且猫猫还记得,娼妓会来采它的种子。种子压碎后,里面有白粉般的粉末。不过,娼妓并非用它来当白粉敷脸。 猫猫心里还有点疑问。日前于水晶宫发生了一件案子,也就是梨花妃的侍女长杏有意调制堕胎药的那件事。 猫猫想起了那件事情。 一开始,杏身上没有擦任何香料。假若香料之中有些可能导致流产,而她又自认有资格当上嫔妃的话,会避免涂抹这类物品并不奇怪。 实际上,杏必定是想取代梨花妃的地位。一旦不能生育,梨花妃的娘家也可能会考虑其他嫔妃人选。 但杏却不惜让身上沾染香料也要调制堕胎药,原因是—— 梨花妃穿著宽松的衣裳,跟玉叶妃一样是不勒紧腹部的样式。 而猫猫总觉得她的脸颊似乎比之前丰腴,不知是不是她多心了。 并非只有玉叶妃一人受到皇帝的宠爱。这种可能性很高,但猫猫什么也没说。 因为就算说出口,以猫猫的立场也帮不了梨花妃。 猫猫感觉到的突兀感,来自在那小仓库里调制药品的材料。那些精油之类的物品只要有钱,谁都能向商队买到。 虽然这点是清楚了…… 但猫猫觉得很不可思议。 娼妓搜集白粉花种子的理由,是为了调制断产药。除此之外,她们有时也会煮酸浆、牡丹、凤仙花、芍药或水银等草药汤,使自己流产。 水银姑且不论,猫猫觉得其他花卉在这后宫内都弄得到,但杏煎的汤药里却完全不含这类花草。明明这类花草应当比精油之类更容易入手。 因此,猫猫心中留有疑虑。 她担心是有人刻意教杏如何调制毒药。 而那人说不定还在后宫里。 猫猫有意无意地暗示过壬氏,照他的作风一定会去调查。但那个前侍女长看似是个倔强之人,怕不会轻易从实招来。 忽然就在一瞬之间,原本大吵大闹的蝉鸣静止了。 铃—— 一道细微的铃声响起,然后伴随著这音色,猫猫听见了窸窸窣窣的声响。 猫猫将视线转向声音来处,看到某个高大的身影在芒草中匍匐前进。 那身影就像青蛙一样跳起,高举双手,放声大笑了起来。 「抓到啦!」 猫猫听到高亢的嗓音。嗓音虽仍留有小兰那样的童稚,不过发出声音的人块头很高。但那张春风得意的容颜,跟个头比起来却又像个娃娃。 她露出欢天喜地的神情,把握成拳头的手放进了装昆虫的竹笼。 (话创回来……) 一个在草丛里跟青蛙似的到处蹦跳,笑著捉虫子的姑娘。 (竟然把我跟那种家伙相提并论。) 猫猫觉得很不服气。自己应该比那种的还正常一点。 猫猫认为确认到这样就够了,匆匆忙忙地想走人。 本来是想走人的。 铃——猫猫听到耳边传来摇铃的声音。她大惑不解地摸摸头,发现有只虫子停在上头。 看来从刚才到现在的铃声就是来自这东西。 若只是这样还无妨。但猫猫的面前突如其来地,扑来了一个人影。 「虫子——」 伴随著高亢的嗓音,猫猫被那人影压倒在地。 压到身上来的人,神情愣怔地看了看猫猫。猫猫觉得她那脸孔有点像松鼠。 「可以请你从我身上下来吗?」 猫猫说了,但姑娘没有要下去的样子。她把手放在猫猫头上,动都不动一下。 总觉得她那表情好像有些尴尬。猫猫大致上猜到是怎么回事了。 「快点下去,我不想一直让虫子黏在头上。」 姑娘扑到自己身上的那一瞬间,猫猫听到了咕滋一声。 至于是什么被压烂,就如同大家的想像。 「对不起喔,猫猫。」 子翠脸上浮现苦笑,慢慢地从猫猫身上下来了。 把井里的冷水当头浇下,感觉畅快无比。虽然畅快无比,但还是洗不掉恶心感。 姑娘拿了条手绢给浑身湿透的猫猫。猫猫心怀谢意地收下后,擦掉了水滴。 挂在姑娘衣带上的昆虫笼里,装了几只黑褐色的虫子。它们振动著翅膀,发出铃铛般的声音。 「你是在捉这种虫子?」 「嗯。」 子翠即使显得尴尬,但仍用闪闪发亮的双眼望著猫猫。 虽然猫猫早就知道她喜欢虫子,但没想到这么夸张。 就在猫猫想著该怎么做时,姑娘执起猫猫的手,把她拉到了水井后边去。该处有个树荫,还有木箱放在正好适合坐下的位置。姑娘拍拍木箱,要猫猫过来坐下。 (……) 猫猫有种非常不好的预感,而且她的预感大抵都会成真。 「然后啊,这种虫是东方岛国的野生昆虫,会振动翅膀发出声音喔。」 姑娘一边观赏著昆虫笼,一边告诉猫猫。 「我想八成是躲在贸易品里的铃虫跑出来了吧。在我们国内啊,我看只有这里有野生铃虫喔,就像上次那种蛾。」 「原来是这样啊。」猫猫懒洋洋地答腔。 「虽然颜色有点像蜚蠊,但它们是不同的生物,放心吧。」 猫猫真希望自己没听到这句话。她用手绢再把头用力擦了一遍。 讲话口齿不清的姑娘就这样,慢条斯理地讲了两刻钟的昆虫高论。再这样下去天都要黑了。猫猫找了几次机会打断她想开溜,但每次都被她扯住袖子挽留下来,不得已只好继续听下去。 猫猫能体谅她想谈自己有兴趣的话题,但也想告诉她听众听得很烦。 (若是方药的话题,倒还有趣得多。) 这段不知该如何形容的时间,后来草率地结束了。 铿啷一声,鸣子般的声音响起。猫猫左看右看,附近零星几个宫女也同样在悄悄四下观,寻找声音来源。发出声音之人从通往南侧的宫门现身。 那人左右各跟著两名侍女与护卫宦官,他们身后又另外各跟著三人,其中一人摇著鸣子。众人的中心,走著一位衣裳色彩雅致脱俗的女子。这位容貌慈祥稳重的女子让猫猫觉得有点眼熟。 (应该是皇太后吧?) 假若猫猫记得没错,那就是了。猫猫只在去年游园会中见过她一次,不敢确定,但能够那样大阵仗地在后宫昂首阔步的人物有限。猫猫推敲暧昧的记忆与眼下的状况,判断那人就是皇太后。 年轻得实在不像那美髯皇帝之母的皇太后,一边让人摇响著鸣子一边走过。 「不晓得太后要去哪儿?」 子翠悄声说。不知何时子翠已跑到建物暗处,在那儿跪著。 「你干么躲起来?」 「猫猫不也是吗?」 被她这么一说,猫猫就没话回了。该说是直觉反应吗?猫猫也躲在柱子后头跪著。其也宫女也无不深深俯首。宫女从一开始就受过教育,知道当身分地位高于自己之人经过眼前时必须这么做。 本来猫猫对壬氏等人也该如此应对,但她最近常常忘记。 (不行,不行。) 这种界线得划分清楚才行。猫猫一边摇头一边彻底悔悟,决定下次一定要守规矩。 「那边好像是病坊的方向?」 子翠把手放在额头上,眺望著皇太后的背影。的确,那一行人是往病坊那儿走去。 「病坊啊……」 猫猫偏著头,不明白皇太后怎么会有必要特地亲赴后宫内的非正式设施。 结果,子翠回答了猫猫的此一疑问: 「因为听说那里最早就是皇太后开办的呀,由于当时还是女皇当权,好像不便公然兴办,如今也还是沿袭旧制。」 这样猫猫就能理解了。众人都说皇太后秉性善良。猫猫听说过,当今圣上登基后便不再进用宦官并禁止蓄奴,也是因为有皇太后的一句话。 停用宦官与奴隶,两者都是一种改革。从人道观点来看,想必有些人会觉得是善政,但随之而来的负面问题也不小。 奴隶制度已经形成了一种生意,一旦突然废止,会造成许多方面窒碍难行。此外,如何界定奴隶的身分也是个问题。被使唤著做牛做马的奴隶自然没有争议,但若是以自身做担保借钱的情形而论,有些人是以类似雇佣契约的形式为奴。如果将这些也包含进去,眼下算作合法的娼妓或许也能看作是一种奴隶。猫猫想起数年前,老鸨她们曾经脸色发青地讨论过这个问题。 因此,奴隶制度表面上是消失无踪,其实只是换个名称,如今依然与市井百姓的生活密不可分,这是众所皆知之事。不过猫猫不感兴趣,因此知道的仅止于此。 「我差不多也该回去了。」 子翠拎起昆虫笼说。 「猫猫也是,在外头闲晃太久怕会挨骂吧?」 「是没错啦。」 猫猫在想,皇太后之所以像这样前往病坊,说不定与日前水晶宫那件事有关。 既然皇太后都像这样出面了,今后后宫的医疗方面也许会做些改革。猫猫很想跑去偷听,但是被抓到的话后果不堪设想,而且回去得太晚一定会挨红娘骂。 (嗯——) 猫猫双臂抱胸沉吟半晌。她想最近老是生她的气的那些侍女的表情。 「还是回去好了。」 猫猫不情不愿地回翡翠宫去了。 一回到翡翠宫,猫猫就罕见地被叫去打扫。红娘要她比平素更细心地把窗棂擦乾净,她第三次覆命才勉强及格,换言之她被驳回了足足两次。猫猫原本在想是不是最近自己态度太差,侍女长藉机惩处她,但其他侍女也至少都被叫去重做一遍,所以好像也不是。 (是有谁要来吗?) 坦白讲,只有在与其他嫔妃一同用膳或饮茶时,她们才会如此仔细小心地打扫。最近娘娘较少举办这方面的活动,就算要办,也只请某种程度上信得过的嫔妃。猫猫正在思考有没有这样的人物时,那位贵客莅临了。 来者竟是皇太后。 「臣妾久疏问候了,安太后。」 玉叶妃抬头挺胸对著太后微笑,让猫猫很是钦佩。除了侍女长红娘之外,其他侍女都惶恐得缩成一团,娘娘的态度却光明磊落。 皇太后的视线一瞬间飘到玉叶妃的肚子上,然后直接转回原位。皇太后似乎名唤安氏,但猫猫恐怕永远没机会称呼其名讳。 (原来如此啊。) 看来婆媳之间有她们的默契在。 生性多疑的玉叶妃会这样让皇太后知悉自己有孕,若非皇太后是相当值得信赖的人物,就是玉叶妃不得不如此。如果相信皇太后品性一如传闻,那就是前者了,但真相不明。 就目前看起来,气氛是一团和气。见到祖母到来,铃丽公主起初还会怕生,但很快就开始亲近起慈眉善目的皇太后。 猫猫一如平素被安排试毒,试完就可退下。然而…… 「记得你是壬氏那儿调派过来的侍女吧?」 皇太后竟然找区区一个试毒侍女说话了。 (她怎么知道的?) 猫猫很想问问,但问这问题也许有失礼数,因此她低头回答:「是,正如太后所说。」 「我是听水莲说的,说是有个经得起磨练的小姑娘又回到后宫来了。」 水莲就是壬氏身边那初入老境的侍女。猫猫早就觉得那位侍女不是省油的灯,想不到竟与皇太后是旧识。 「因为水莲从前曾做过我的侍女。」 这就可以理解了。官家女儿无论是担任侍女还是奶娘,都不是件稀奇事。 然后,皇太后瞄了玉叶妃一眼。反应敏捷的嫔妃似乎明白了皇太后想说什么。 「臣妾斗胆,可否请太后让臣妾去哄公主入睡?」 也许是跟祖母玩累了,铃丽公主开始打瞌睡,让红娘抱著。公主应该已经渐渐断奶了,但仍充分足以作为退下的理由。 就这样,两人留下猫猫离开了。 「我这媳妇,反应总是这么快。」 皇太后有些傻眼地说。两人之间的气氛不像婆媳,倒像是岁数相差不大的忘年之交。 猫猫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只能继续站著观察皇太后的神色。皇太后见状,要猫猫到椅子上坐下。 「你似乎解决了许多疑难杂症。」 皇太后握住加了冰块的玻璃杯,似乎是用来替手降温。冰块是皇太后带来的伴手礼。玉叶妃不能让身体受寒,所以是用含在嘴里让它融化的方式享受冰块。公主吃淋上果汁的碎冰吃得津津有味。 「小女子只是从自己的所知所学当中,提出符合情况的知识罢了。」 猫猫不具有天马行空的想像力,只不过是真相当中,正好包含了她所具备的知识罢了。由此可一窥教导猫猫的阿爹学识有多渊博。若是从一开始就问阿爹的话,恐怕只要猫猫的一半时间,问题就解决了。 猫猫的言词从某方面来说,算是否定了皇太后所言。事实上,一旁皇太后的侍女就在蹙额颦眉。看起来四十出头的侍女呈现出老资历的氛围,在这房里包括猫猫在内,就只有三个人。 但是如果不事先声明,猫猫会坐立不安。她无意过于相信自己的能力,并且希望对方也了解这一点。也许有人会说这种态度太消极,但这是猫猫的信念,无可奈何。 「我不介意。」 皇太后的目光忽然低垂了。猫猫感觉那温柔慈祥的双眼似乎一瞬间变得空虚,不知是不是她多心了。 「就你所知提供看法就可以了。我想请你查查。」 身后的侍女在对皇太后使眼色。皇太后缓缓摇头,看著猫猫。 「我是否对先帝下了诅咒?」 皇太后用疑问的形式,说出了惊世骇俗的事来。 十四话 先帝 坦白讲,关于先帝,没听过一件好传闻。先帝有著昏主、昏君、女皇的傀儡等各种恶名,但在后宫内最有名的恐怕是恋女童癖。 光是想到皇太后与当今圣上的年龄差不到十岁,就百口莫辩了。的确,世上屡屡有人迎娶幼妻。有的是政治联姻,其中还有一些采取欠债卖身的形式。但是在后宫此一妙龄女子云集之处,先帝却只沾染少部分的年幼女童。 不用说,就是个狎玩女童者,猫猫对先帝的观点仅止于此。 皇太后说她可能下了诅咒,但猫猫觉得就算真有那种念头,或许也无可厚非。 皇太后的腹部留著产下当今圣上时切开的伤痕。当时的皇太后身子尚未发育完全,产道窄小,除了剖腹之外别无他法。而猫猫那不幸的阿爹,就为了接生而被人给阉了。 也许是因为付出了这种代价,当今圣上成长得健康茁壮;皇太后也是,尽管留下了手术疤痕,但后来又生了一胎,也就是皇弟。 但是,猫猫经常于无意间想到一事。这是大不敬的想法,而且只要胆敢说出口,搞不好会被顶头上司就地处决。 也就是——皇弟是否真为先帝之子? 猫猫记得皇弟的年龄比自己大一岁。 按照她的计算,当时皇太后即将步入三十大关,别说女童,早就到了连少女都称不上的年龄。 猫猫无意深究此一问题,就算得知真相,她觉得也只会使自己立场尴尬。 皇太后后来说出了这样的话: 「若是可以,我想另外换个地方说话。」 于是,猫猫此时此刻人在后宫之外。说是这么说,但还是在内廷之中,就是主要供皇上、众皇子以及皇后居住的区域。现今后宫有上级妃,但没有正宫皇后。 当然,猫猫不可能只身前来这样的地方。 大概本来就有此打算了,他们设下了四位上级妃齐聚一堂的聚会,采用茶会的形式。真是铺张。方才猫猫见到了贵为上级妃之一的里树妃,只见她紧张得全身僵硬,活像个机关玩偶。猫猫双手随意合十,为怯懦的嫔妃祈求武运昌隆。 「真不知太后是何尊意。」 樱花叹了口气。她穿著料子剪裁比平素更好,但不至于太过华丽的衣裳。猫猫也跟她一样,随同玉叶妃前来的侍女有红娘、猫猫,以及那三位姑娘。宫殿就交由侍卫当中信得过的几位宦官看守。 「就是啊……」 上级妃各自分配到了房间。虽说没有走多少距离,但茶会终究是众家女子争奇斗艳的场合。玉叶妃随身物品带了不少,帮忙的三名宦官都是双手拿著包袱。 猫猫认为这样已经够多了,但梨花妃却带了五名宦官,楼兰妃则是八名宦官,让她敬谢不敏。附带一提,里树妃的侍女让四名宦官拿包袱,看到这样都露出非常不甘心的表情。 分配到的房间通风良好而凉爽,屋里备有果子露以及水果等等。猫猫咬一口,确定没有问题之后,大家才开始吃喝。猫猫认为太后不会下毒,她这么做只是履行义务罢了。她心想人家准备的东西不吃反而失礼,于是吃了一点,发现准备的果然是好东西。水嫩多汁的葡萄可能是用地下水冰过,在嘴里清凉畅快地迸开。 在茶会开始前还有点时间,玉叶妃要大家放轻松慢慢等。娘娘自己也在稍微打盹。孕妇本来只在怀孕初期容易嗜睡,但玉叶妃的此种症状还在持续当中。为了避免把发型弄歪,她坐著闭目养神,不过椅子上放了卷起来的棉被好让姿势舒服点,脖子上也卷了一圈塞有棉絮的布袋。 红娘早已备妥了提神用的水与补妆用具。所幸公主也一起睡著了。 樱花的意思似乎是说,明知嫔妃有孕却还邀她参加茶会很奇怪。 「这方面太后想必是会有所照应的,但还是有点……」 尽管玉叶妃有孕已是公开的秘密,但坐在一起饮茶时,还是有可能蹦出一些无心的询问。 (梨花妃是不可能,里树妃应该也能剔除掉。) 梨花妃与玉叶妃向来藉由双方不相往来的方式,避免发生无益的冲突。梨花妃虽然心高气傲,但相反地并不常侮蔑他人,而玉叶妃与血统高过自己的梨花妃起争执,也绝不是聪明的选择。 再说,猫猫感觉到梨花妃也已经有了身孕。梨花妃自然了解若是对玉叶妃提起那类话题,自己也无法幸免。 至于里树妃,她连面对玉叶妃都惶恐不已了,想必不会有问题。若是有,只担心侍女会不会逾矩,但嫔妃身边只会有侍女长跟著。猫猫认为那个曾负责试毒的侍女长不会好管闲事到在这种场合插嘴。 这么一来,问题就只剩个性不明的楼兰妃,以及茶会用意不明的皇太后。讲到楼兰妃,除了穿著打扮招摇之外,有趣的是竟连半点谣言都没传出来。就连相较之下稍微不显眼的里树妃,猫猫都听人家说过她在看书时流鼻血昏倒了。至于是何种书籍就别追问了,猫猫那时一边听人说话一边做如此想。 「猫猫。」 红娘叫住了她。 「侍女长有何吩咐?」 「今日你不用为茶点试毒了,我来就好。你应该明白形势如此吧。」 「是。」 换言之,她们必须用态度证明自己相信「太后宴客的饮食不会有毒」。因此,如果特地让试毒侍女随行会有所冒犯。只是这样如果真的出事,责任的归属就成了一个问题,因此作为折衷办法,才会让侍女长也享用与嫔妃同样的茶点。 实在是麻烦透顶。 「至于你,皇太后表示想借你一用帮个忙。」 红娘微皱著眉头。她目不转睛地看著猫猫。 「你是不是又惹来了什么问题?」 「……」 猫猫不知道能否开口,结果无言成了答案。 「无妨,反正我想你也不便明说。」 「不过……」红娘补充一句。她快步逼近猫猫,让猫猫不由得倒退了几步。咚的一声,红娘把手撑在墙上挡著她。 「你可别做出背叛玉叶娘娘的事来喔。」 「……小女子不敢与红娘侍女长为敌。」 「那就好。」 说完,红娘与猫猫拉开点距离,脸上浮现了温柔到罕见的笑靥。 「毕竟我也想跟猫猫保持良好关系嘛。」 「说得是。」 果然不愧是玉叶妃的贴身侍女——猫猫心想。她痛切地体会到,不管那三位姑娘有多懵懵懂懂,只要有这位侍女长在就万事安心了。 「那么请随我来。」 日前与皇太后一同来到宫殿的中年侍女来传召猫猫。猫猫尾随其后。 走在回廊上,就看到了六座宫殿。外围有几栋楼房,从窗户与柱子的配置方式,可以看出之间有著细微的区分。 「在那边的后宫建成之前,这里曾发挥过后宫的功能。」 「原来是这样呀。」 侍女好像早就知道猫猫心里的疑问,如此说了。这样想来,六座宫殿应当是嫔妃的住所,后面的楼房则是其他宫女的住处了。 侍女后来没再说什么,不停往前走。她们通过宫殿与宫殿之间,走进后面的楼房。屋里没有人的踪迹,但打扫得窗明几净。猫猫忍不住用手指滑过窗棂,连一点灰尘都没沾上。 楼房面朝中庭。枯山水的细沙碎石上刷出了整齐美丽的纹路。猫猫彷佛看到侍女恨恨地望了它一眼。 「就是这儿。」 楼房的中央,有个比其他地方稍稍大上一点的房间。侍女慢慢打开房门。 一开门的瞬间,一股独特的臭味钻进了猫猫的鼻腔。她不由得皱起眉头,探头往房内一看,发现整洁的房间里弥漫著奇妙的气氛。 床上的被子掀开著,一半掉到床下。桌上放了好几支毛笔,地板上也有。地板上不知为何沾著奇妙的污渍。猫猫不经意地往墙上一看,发现墙壁有点发黄,似乎贴了壁纸。 侍女站在门口,一步也没往里头走。大概是因为只消踏进去一步,灰尘就会满天飞了。 回廊打扫得那么乾净,屋里却积满灰尘。是否因为不愿破坏过去住在此处之人留下的痕迹,所以谁都不曾进去过? 「这里是?」 「是无上皇时代,一位从宫女当上下级嫔妃的贵人住过的地方。」 侍女维持著冷漠的视线,淡淡地告诉猫猫。 「这儿就是过去唤作女皇的贵人住过的房间,是先帝自小长大的地方,同时也是驾崩的地方。」 猫猫这下明白她为何语带憎恨了。 侍女后来换了个地方,将事情解释给猫猫听。这是个无人经过的房间,从窗户可以瞧见皇太后与嫔妃们的茶会情形。一旦发生任何事,她们都能立刻赶到。 她说晚年,先帝与女皇常常关在那房间里。先帝不知是否气力衰颓了,据说总是在那楼房里逗留,好似沉浸在回忆中一般。 女皇死后,先帝也像是追随其后般咽了气。就是在那房间里—— 女皇虽然看起来身子硬朗,其实早已到了寿满天年的岁数。先帝虽不到那般地步,但比起其他人已堪称长寿。庶民尤其是农民,能活过六十岁就算年高德劭了。 这哪能称得上诅咒?猫猫满脑子的疑问。 「我告诉过太后这并非诅咒。」 侍女神色肃穆地说。 但她说皇太后摇头否定。皇太后说是自己下的咒,说她长年以来,每晚都希望先帝消失。 「有什么根据可以证明下了诅咒吗?」 侍女的神情一瞬间蒙上阴影。她似乎心里有底。 「皇帝于魂归西天之后,玉体会在陵庙安置一年。」 有些时候死者会因为某些错误而复活。猫猫想起那个用曼陀罗花骗倒自己的宫女。 虽然这也是一个原因,不过最初的原因,应该是坟陵没能赶在皇帝崩逝前完成。只要像这样延缓时日,就无须急著赶工了。 「翌年,皇上与安太后为了安葬先帝,前去恭迎玉体,谁知——」 她说皇帝的遗体没遭虫豸啃食,也没乾燥缩水,与驾崩之时几乎是同个模样。 猫猫的眉毛跳了一下。 「换言之,就是并未腐败了?」 「正是。虽然陵庙即使在夏季依然凉爽,但也不至于……」 若是冰封还另当别论,遗体放在常温下会引来虫子,会腐败,也会乾燥。 但她却说完全没有这类现象。 「据说皇上也露出了不解的神情,甚至以为是有人拿精巧的偶人掉包了。但结果千真万确,就是先帝本人。皇上与太后同样前去恭迎太皇太后时,太皇太后的模样令人不忍说出口,但那才是正常的情形。」 猫猫感觉方才还显得坚毅的侍女,似乎害怕了起来。 (原来如此啊。) 虽然只不过是没有腐败,但已足以让人感到诡异了。只要是人,都将归回尘土,不管是王公贵族还是农民都一样。猫猫不认为出生贵贱不同,就会连原料都不一样。 「再过不久,那栋楼房就要拆除了。想请你在那之前查查。」 先帝崩殂至今大概过了六年,遗体安置于远方陵墓,可以说能让人深深回忆的处所只剩下那栋楼房。在拆除之前若是不让真相大白,皇太后心中恐怕会永远留下疙瘩。 坦白讲,猫猫心里想到了一个可能性。 「恕小女子斗胆,可否让小女子进入那个房间?」 「这……」 看来侍女无法擅作主张。 「我明白了,我去问问。」 侍女一边望著窗外观察茶会的情形,一边说。 当晚,猫猫没回翡翠宫,而是去了久违的壬氏住所,为的是翌日再去一趟那个满是灰举的房间。虽说得先徵询皇帝的许可,不过只要皇太后开口,八成会获准。听说将由壬氏等人做见证,不知不觉间事情就这样传到他们那儿去了。也许是水莲做了中间人。 坦白讲,猫猫很怕回去看到侍女长的反应。 (应该说是以往太宽容了。) 红娘身为侍女长,立场上必须保护玉叶妃。像猫猫这种搞不清楚是玉叶妃还是壬氏的贴身侍女,还成天往水晶宫跑的丫鬟,肯定不得她的心。 猫猫有时也搞不太清楚自己究竟是什么立场。最起码,她并没有要害玉叶妃的意思。但也不会因此就帮她陷害其他嫔妃。 猫猫以前使用的房间已经给别人用了,因此今日人家让她借用水莲的房间。虽然猫猫有点怕那位初入老境的侍女,但也只能告诉自己她不会害人。 「来,这衣裳你换上。」 猫猫换上了拿到的原色衣服。水莲的房间位于壬氏住所的一隅,是两个相连的房间。他们请人紧急运来了简单的床。这儿比翡翠宫侍女的房间豪华许多,摆设著可爱的日常什物。 「其实小女子睡罗汉床就够了。」 「让你睡在那种地方,我可要不好意思了。」 被她这么一说,猫猫也不便说什么了。水薄奢侈地把蜡烛点得灯火通明,正在看书。摇曳的烛光感觉很伤眼,但看到她开心地翻页,猫猫觉得出言劝阻好像不知趣。 「猫猫如果想看点书,可以去里间找来看。」 「也好。」 书籍得来不易,有机会读就该读。猫猫希望能找到引得起她兴趣的书,走进隔壁房间。相较于放床的房间整体呈现可爱的氛围,里间这边放了很多东西,整理得井然有序。书架就在房间的墙角。猫猫一边注意不要把灯火靠得太近以免烧到书册,一边随手翻阅。然后啪一声,把书阖了起来。 「……」 其实不用多想也知道,水莲与猫猫喜好的类别似乎大相径庭。言尽于此。 (竟然会看这种书,还真是人老心不老。) 猫猫如此心想,正打算回去时,眼睛瞧见了放在一旁的小箱笼。箱笼看起来有点年代了,不过边缘绣了金线,而且似乎有人勤于补涂柿漆。 「你好奇这是什么吗?」 听见水莲的声音,猫猫转过头来。 「请放心,小女子絶无行窃之意。」 「我知道啦。」 水莲笑呵呵地靠近,拿起了那个老旧的小箱笼。她将箱笼拿到隔壁房间,放在桌上打开了盖子。 里面装了好几件孩童的玩具。 「这些是壬总管最喜欢的玩具。他还有其他玩具,但总是只拿最喜欢的几件玩。」 水莲拈起一只木偶人,像在遥想昔日。木偶雕刻制作得十分精致,在手垢沾染下有点泛黑。用养尊处优的双手还能玩到发黑,可见有多喜欢。 水莲微笑著缅怀往日,但同时看起来也有些落寞。 「猫猫觉得壬总管怎么样?」 对于水莲的问题,猫猫一瞬间偏了偏头,但即刻给出了答案。 (就以会赐给我珍稀药材这点来说……) 「小女子觉得是位很好的顶头上司。」 「你是不是话中有话?」 猫猫生硬地摇了摇头。 「也罢。」水莲将木偶收回箱笼。 「这个玩具啊,壬总管以前老爱拿这个玩,所以我们把它偷偷藏起来过。可是一藏起来,他哭闹到谁也哄不住,高顺还带来了新的玩具,费尽苦心想安抚他呢。」 「为何要没收呢?」 猫猫向水莲问道。水莲慢慢地现出愁容,哀伤地微笑。 「执著于一件事物,会使得目光狭隘。那位贵人有生俱来的立场,不允许他只看一件事物。不管情不情愿,我们都得请他尽早长大成人。因为这是壬总管母亲的心愿。」 「……」 猫猫感觉心里的一个谜团解开了。壬氏逐渐显露出来的,那种莫名孩子气的部分,原来应该是壬氏的本质之一。 听闻在受到压抑的环境下长大,会对心灵造成影响。壬氏的心灵多少变得有些些稚气,或许也是这点所导致。 然而旁人却只将他当成完美无缺,风采堂堂的宦官,真是件怪事。 猫猫探头盯著箱笼里瞧,里面放了一张摺起来的纸。猫猫将它打开来看看。 「这是……」 纸上似乎绘有某种人像,但水莲把它抢了回去。 「原来掉到这种地方来了。人家明明吩咐我们扔掉了。」 听起来像是自言自语。水莲一边露出复杂的神情,一边将纸收到其他地方去。 (不晓得那是什么?) 猫猫重新打起精砷,又看向玩具箱。里面有件东西,说是玩具似乎太过粗朴。虽然像是颗石子,但表面有光泽,呈现鲜亮的黄色。 「小女子可以摸吗?」 「可以呀。」 「另外请问有无纸张或手帕之类的东西?」 「这个可以吗?」 猫猫用水莲递给她的怀纸夹起石子,阖起一眼观察了一遍。 「真不晓得是从哪儿捡来的。总管明明没有收集石头的兴趣。」 水莲稳重地笑著,反观猫猫表情却僵硬起来。 「此物立刻就被没收了吗?」 「是呀,捡来的石子总是不太乾净嘛。」 「那样做是对的。」 猫猫直接用怀纸包好石子,放回了箱笼里。 「因为此物有毒。」 猫猫深深叹著气说。 「这是怎么回事!」 水莲罕见地粗声嚷嚷起来。她脸色发青,双眼瞪大。 「小女子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才想问呢。总管怎么会捡来这样的东西呢?」 猫猫虽这么说,但心里已渐渐提出了一个假设。然而证据不足,必须先得到确信才能说出口。 「莫非壬总管在孩提时期,曾经进过内廷?」 「是呀,有过几次……」 猫猫虽觉得难得听到水莲讲话吞吞吐吐,但仍点头表示明白了。 「但是猫猫,有去过内廷又如何呢?」 「小女子目前不便说什么。只是到了明日事情就会真相大白,能否请您暂时等等?」 水莲虽露出一副有话想说的表情,但咬咬牙抿起了嘴,似乎是接受了。她没说什么,上了床就把烛火熄了。 猫猫也一样爬上简易床榻,然后熄灭了灯火。 翌日,猫猫在壬氏与皇太后的随同下准备踏入楼房。坦白讲,猫猫觉得如果猜错了会很尴尬,不愿事情搞得如此夸张,但由不得她拒绝。 猫猫毕恭毕敬地鞠躬后,走进了满是是灰尘的房间。每走一步,白色尘埃便飘飞起来,独特的臭味钻入鼻腔。虽然霉味也是其中之一,但不只如此。 掉在地上的毛笔形状有些特殊,前端是平头,笔尖整齐。 (这果然是……) 「先皇是否曾以绘画为乐?」 对于猫猫的询问,众人面面相觑。就在众人皆一头雾水,偏头不解时,唯有皇太后稍稍眯起了眼开口: 「仅有一次,先帝曾为我画过一幅画。」 皇太后像在追寻旧日的记忆,将手放到了胸前。 「先帝说过若是让大家知道会被没收,所以只能当成在这儿的秘密。」 这句话听得众人一愣一愣的。尤其是壬氏,他或许以为自己的神情跟平素无异,但指尖却在微微颤动。猫猫最近才发现壬氏有这么个小毛病。 关于被众人讥笑为昏君,人称女皇傀儡的那名男子,猫猫是真正地一无所知,也不想知一道。只是此时她接受皇太后的旨意查清诅咒的真相,有必要弄清楚这一点。 「先帝是在此处作画的吗?」 无人回应。毕竟大家是现在才知道先帝喜爱挥毫作画。 「我不知道,不过记得自从先帝迁入这个房间,一直是同一个奴婢在伺候先帝。」 皇太后的贴身侍女如此回答。 「可否请人速速将他请来?」 「记得他应该还在宫里当差。」 高顺向侍女问过话后,就派属吏去把人找来。 「可否准许小女子触碰这支笔?」 「请便。」 猫猫接受皇太后的好意,握住画笔后摸了摸笔尖。毛尖比想像中硬,鼻子凑上去一闻,闻得到独特的臭味。 猫猫在地板上发现到半透明的碎片,她仔细端详这个有如糖浆熬成的碎片。此外,地板上还有一些零星的污渍,上面有拚命试著擦掉的痕迹;她目不转睛地看著它们。猫猫忽然间发现,污渍似乎离墙壁越近就越多。 猫猫看看墙壁,摸了一下。 (!) 墙壁比想像中具有弹性,让她不禁感到困惑,不知是不是贴了厚纸。或许是为了让表面变得坚固,墙上还涂了某种颜料或什么东西。看起来莫名地素淡,可能是经年累月使得壁纸发黄,本身又是毫无图案的素色壁纸的缘故。因为壁纸除了用来帮助房间保温,也具有很大的装饰意义。 猫猫目不转睛地看著壁纸。 (莫非……) 猫猫对于所谓先帝遭受的诅咒,心里已有了个底。她觉得应该错不了,不过好像还会顺带发现一件不重要的事情。 「下官带他来了。」 属吏带来了一名弯腰驼背的老人。老人年事已高,甚至可说是行将就木。如此一位老人,竟然短短数年前还负责管理至尊至贵之人的房间,让猫猫觉得有点奇怪。 「你是……」 皇太后看著老人说。老人眯起眼睛,缓缓低头行礼。 「小女子有事想请教老先生。」 猫猫试著向老人问问题,但皇太后缓缓摇了摇头。 「此人原先乃是官奴婢。」 听到这句话,猫猫恍然大悟。所谓的官奴婢就是属于国家的奴婢,换言之便是奴隶。国内直到数年前还有此种制度,由于可依所服劳役脱离奴隶身分重获自由,与其说是一般想像的奴隶,其实有点接近娼妓的卖身契。 但是在他们当中,还是有很多人受到恶劣的待遇。 「他是哑子。」 时常有人会挑选口不能言之人作为仆役,尤其是生活随时受到旁人监视的至尊至贵之人,想必更是如此。 「小女子有事想请教老先生。」 老人虽然驼背,但视线直直盯著猫猫。 「您在打扫这个房间时,可有看到绘画之类的东西?」 对于这个问题,老人没做任何反应,只是目不转睛地看著猫猫而已。 「小女子以为应该有些东西才是。」 老人毫无反应,不知是否觉得眼前一个小丫鬟的话不值一听. (不,不对。) 猫猫认为老人藏了某些秘密。他皱纹满布的指尖簌簌颤抖,跟方才壬氏的反应很像。 猫猫没看漏他的视线一瞬间朝向了墙壁。 (墙壁藏了些什么东西?) 猫猫再度靠近墙壁,然后抚摸它的表面。摸著摸著,她发现了一件事。 「可否准许小女子剥掉这些壁纸?」 对于猫猫的询问,被人带来的老人起了反应。他不由得往前踏出了一步,大家都看见了。 「不知太后是否同意?」 「如果这样能够查出些什么的话。」 皇太后说「反正再过不久就要拆除了,无妨」。 老人用日渐凹陷的眼窝望著猫猫,就像在说「住手」。 (我也是情非得已。) 猫猫请人准备水与刷子,一点一点将壁纸弄湿。然后她抓住原本就快要脱落的边角,慢慢把壁纸撕了下来。 随著壁纸一片片应声撕下来,众人脸上都显现出惊愕之色。 (难怪这么有弹性。) 撕掉的壁纸底下又出现了一层壁纸。 「这是……什么……」 壬氏目不转睛地看著墙壁。外层贴上壁纸造成了严重劣化,但壁纸底下有著完全不能称为墙壁污斑的东西。 底下出现了原本想必具有鲜艳色彩的绘画。中央画著一位像是成年女子的人,一群少女围绕在她身边。即使劣化了,这幅画仍然有种打动人心的力量。不是画具也不是技术,其中蕴含著某种试著传达的感情。 (好像在哪看过。) 对了,就是昨晚看过一眼的那幅画。虽然马上就被水莲抢去了,但人物的画风很像。 猫猫并不在乎先帝是何种人物。只是,她觉得先帝为了成为一国之君,没能发挥天赋才华就过世了。 那幅画就是具有这般力量。 猫猫剥完壁纸后,观察这幅画的表面。 (果然。) 画中使用了黄色的颜料。这种鲜艳的黄色,与昨晚看过的某物颜色十分相像。她想起来了,就是放在壬氏那个玩具箱里的小石子。 「这种颜料很可能是以一种与砒霜具有同种毒性的矿石捣碎而成。」 有种矿石名曰雄黄。以此种矿石捣碎制成的颜料呈现鲜黄色,又叫做雄黄色。 所谓的颜料,乃是以色粉与液体调合而成。起初猫猫以为是壁纸或什么用了此种颜料,让先帝在不知不觉中吸收到了体内。但由于儿时的壬氏在宫廷内拾得了雄黄,再加上掉在房间里的毛笔形状特殊,使得另一种可能性呼之欲出。 总之无论如何,先帝应该不是一次大量服下,而是经年累月一点一滴地吸收进了体内。 「砒霜具有防腐的效用。」 当先帝驾崩时,砒毒想必已经遍及全身了。医官等人应当也知晓此一可能性。但他们无法得知先帝是在哪里摄取了砒毒。他们无法限制皇帝的行动,只能确认膳食无人下药。 身为万人之上的皇帝竟以绘画为乐,也许有人会认为这是无聊透顶的喜好,至少先帝身边的人会这么想。所以这个被当成昏君的男子,自己也无意公开此一喜好,而是躲躲藏藏地画画。将房间交给一名口不能言的官奴婢管理,想必也是为了这个原因。 猫猫摸摸墙壁。即使剥下了一层壁纸,墙壁仍具有弹性。大概是每次画作绘成,就会再贴上一张壁纸吧。这底下必定有著好几幅画。 只是有件事让猫猫觉得不可思议,就是作画的工具。壁纸表面为了容易上色,上了胶或是类似的东西。方才在地板上看到的碎糖片般物体应该就是胶,大概是用来调合颜料的。画笔只要有动物的毛就能自制,但是要找到这么大张的纸与制作颜料用的矿石却绝非易事。 面对模糊褪色的雄黄色,猫猫心想:这位唯一一名成年女子究竟是谁,也许此时在场的所有人都知道。 先帝是个对成年女子不感兴趣的人。同时在先帝的背后,总是有个让人不敢直视的巨大身影。 (女皇应该心知肚明。) 知道自己的孩子不是作皇帝的料。所以她独揽大权,试著保护先帝。她拚命保住了偶然得到皇帝地位的宝贝儿子,尽管这使得她成了众人口中的女皇。 为了儿子什么事都做过的女皇,假如最后给他的竟是这样一个地方与画具,那是何等的讽刺啊。 猫猫没将这些话创出口,悄悄走出房间,看看曾为官奴婢的老人做个确认。老人只是阖起眼睛,为人祈福似的低垂著头。也许就是这位老人向女皇领受画材,转交给先帝的。但老人与女皇都不知道,画材中含有毒物。 相反地,皇太后则是仰望天际,彷佛向苍穹彼方的某人求问。也许是自己变得有些伤感了,才会产生这种心情。猫猫轻轻摇了摇头。 「小女子只能说到这里。」 说完,猫猫缓缓低头行了一礼。 ○●○ 安氏缓缓伸出了手。她对著有些地方还贴著纸片的墙壁,露出自嘲的笑。 名唤猫猫的宫女,已经给了她相当充分的答案。说不定还让她知道了不用知道的部分。 安氏知道画在墙壁中央的女子是谁。即使模糊褪色,即使是画中人物,存在感依然不灭。 不晓得自己是哪一个?也许是围绕她身边的少女之一,也可能根本没有自己的位子。 自己这个女子,恐怕也不过是个过客罢了。 一思及此,安氏顿时怒从中来。她将手放到自己的腹部上,抚触那里的伤痕。她之所以如今能贵为国母,都是托这道伤痕的福。别人说安氏慈悲为怀,同时却嘲笑她心软。也有人对她寄予同情,说她是落入先帝的魔掌,碰巧怀上身孕的年幼女童。 的确,是有过那样的一个女童。但安氏事前早已听过此事,得知了皇上的性癖好。父亲是文官,安氏是庶出之女,而且她月事来得比同龄姑娘要早,却生得一副稚幼的相貌。于是父亲就利用了她这个好用的工具。 安氏阖起眼睛,回想起那日的邂逅。 安氏的亲属当中有宦官,先帝的动向大致上都能查到。先帝每隔数日就会造访一次后宫,轮流临幸各个上级妃。他不时也会临幸中级妃的住所,但不曾留宿,要么在庭园里信步走走,要么离开后宫。 安氏是以中级妃的侍女身分入宫。嫔妃是她同父异母的姊姊,不知父亲心中的盘算,一直殷殷企盼著皇上莅临。然后,机会来得意外地快,皇上亲临了新入宫的中级妃住所。皇上让宦官领著,一副兴趣缺缺的模样,就连年纪尚轻的安氏都看得出来。然而异母姊姊一心想吸引景仰已久的皇上注意,没看清这一点。 安氏不记得直接的原因是什么。只是当她一回神,异母姊姊已经被皇上用力推开,一个没站稳摔到了地上。皇上身体靠近墙边,像倚著墙似的低垂著头。 此时身为侍女该做的,应该是安慰摔倒的嫔妃,不然就是向皇上赔罪。然而,安氏的行动不一样。 「皇上,您还好吗?」 她这样做纵然被指责为冒犯龙颜,也毫无辩解的余地。周围宦官叫她不准靠近,把她推开。安氏以为她会与异母姊姊一同遭到惩罚,结果并没有。 异母姊姊不过是想碰一下皇上罢了。她来到梦寐以求的后宫,皇上的相貌又比想像中更具魅力。让双亲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异母姊姊实在是兴奋过头了。 相较之下,皇上低垂著脸,安氏看到了他的表情。他歪扭著柳眉,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可能是左臂被碰到了,他不停地摩挲该处,试著忘记那个触感。 那不是是一国之君的表情,只不过是个害怕摔倒吓呆的中级妃,性情怯懦的男子罢了。 而一个充满野心的十岁女童,就这样接近了这个胆小懦弱的男子。 光阴荏苒,安氏早已失去了少女的容颜,先帝便不再来见她了。想必是安氏对先帝而言,也成了恐惧的对象吧。异母姊姊因嫉恨安氏而发疯,最后以赐婚的形式出了后宫,之后如何不得而知。数年前,安氏听说她病倒了,但当时安氏已成了皇太后,由于正在为先帝服丧而未去奔丧。 后来,又有好几个身怀跟自己同样使命的年幼女童进来后宫。后宫规模日益扩大,多增加了三个区域。于先帝即位的同时建造的区域,就是现在的南侧。 安氏的生命屡次受到威胁。幸运的是她产下的是男子,而且女皇也认了这个孙儿。以前曾经有个姑娘生下女婴,先帝又否认与该名女子的关系,结果孩子与疑似生父的医官都被流放了。原本当时只有医官可不用去势,此事发生后,医官也规定必须去势了。 替她这肚子动手术的人,就是因此而被迫去势,实在可怜。 在这里作画的先帝,心中恐怕一直只有他身为女皇的娘亲,以及那些没有野心的小姑娘。在那之中没有自己的位子,因为安氏就跟试著接触皇上的异母姊姊一样……不,是比那更恐怖的存在。 有些人怀疑第二胎是私生子。安氏觉得荒唐可笑。 她从没看过先帝吓成那样。没用的男人,只能当女皇的傀儡,害怕成年女子,只敢对年幼女童说话。安氏无法容忍这种人忘了她。当她看到那个男人头也不回地经过自己身边,去见他现在情有独钟的玩物时,她的此种情绪爆发了。 安氏让那个男人看见自己肚子上的伤疤,一味地折磨不住求她原谅的男人。比起至今那些他碰过的女童,这根本不算什么,她笃定了要折磨他到那些伤痛全部加起来都还不够抵,在床笫之间不断呢喃著诅咒之言。 为的是比起他至今伤害过的任何一个女童,比起他那身为一代女皇的娘亲,她要维系住更强烈的回忆。 那幅画不知具有何种含意。 只有一次,先帝为安氏画了画。他说这是秘密,偷偷挥毫作画的模样是那般稳重和善。安氏原本很珍惜那幅画,但后来吩咐侍女将它扔了。 自己已经不需要这个先帝了,如同先帝也不需要安氏。 当安氏想到孩子也许会遭遇危险时,她迅速下了决断。就算被人说成私生子或是抱错的孩子,他仍是安氏的心头肉。就在那时安氏才初次清醒,明白了一件原本朦胧不清的事。 安氏离开了壁画。长年跟随自己的侍女在房间外头等候著她。侍女视线对著旁边,不时显得心神不宁。 那儿有著一张即使说成只应天上有也不为过的美貌。这个就连安氏都心生此种感想的人,与往日的某人风貌极其神似。那人已经不在,而且是数十年前的模样了,想必很少有人能指出这一点。 「过去那位贵人曾经来过我们那边,对吧。」 「是呀,不知是几年前的事了。」 安氏对著眼前的男子——如今化名为壬氏的人说。那是十几年前的事了。当时的先帝已然心神失常,大概刚开始躲在这栋楼房里闭门不出。至于那是谁造成的,安氏无意去深究。 她记得当时女皇很快就赶来,一边安抚宝贝独子一边离开。 「那时,我拾得了这个。」 壬氏将用手绢包好的黄色矿石拿给她看。 「此物似乎名为雄黄。」 安氏心想,原来他从那时候起就一直受到毒素侵蚀了。她的心情冷淡到像是事不关己。 「水莲今早才终于还给我。」 在很久很久以前,安氏对水莲说过,假若他总是玩同一样玩具,就把它没收。 她一直是那么做的,殊不知那是多么残酷的行为。每当年幼的儿子抬头看她,像在观察她的脸色时,她总是不由得避开儿子的目光。那样做实在太过分了。 也许是因为这样,才会让这孩子比别人早上一倍,维持著童心长大成人。 「我似乎看过一次那位贵人的丹青。画中有位年轻姑娘,上了浅浅的色彩。我之所以觉得这颜色眼熟,想必是因为记得那幅画吧。」 那幅画明明吩咐侍女扔掉了。也许是水莲偷藏了起来。 「太后以前很喜欢穿这个颜色,对吧。」 只是凑巧罢了。家乡盛产郁金,从娘家带来的衣裳经常用到黄色染料。只不过是因为如此,后来也常穿罢了。 「那幅画中的女子真是女皇吗?」 「我不晓得。」 「那时那位贵人,究竟想向太后表达什么呢?」 「我不晓得。」 这些事安氏一概不知,也再无机会知道了。是安氏选择不去知道的。 为了改变话题,安氏提起了另一件事。 「你特别关照的这位宫女,还挺有意思的呢。」 「此人颇有用处。」 安氏认为壬氏此话并无虚假,但她自然知道壬氏并未将心里话和盘托出。她见过的大场面比壬氏多多了,更何况他以为自己看了他多少年? 「说得是,不过……」 安氏眯起眼睛,心想只有这件事得提醒他一声。 「宝贝不保管好,可是会被别人藏起来的哟。」 只留下这句话,安氏就回自己的寝宫去了。 十五话 怪谈 先前提过的新进宫女总算来了。翡翠宫新来了三人,都是猫猫以外的侍女认识的人。 (唔嗯唔嗯。) 猫猫眯起眼睛看了看三位侍女,然后当场就想: (名字与长相形象不一致。) 猫猫只会对自己有兴趣的事物发挥记性,因此短期内可能跟新进来的宫女攀谈。 不过猫猫本来就不怎么爱说话,她想日后慢慢记住就是了,这事就搁一边。比起这个,更大的问题是…… 「猫猫,请你快搬回房间。」 樱花双手扠腰,如此宣布。 「可是侍女长命令我住这儿啊。」 猫猫紧抓著翡翠宫庭院里的小仓库不放,如此说了。仓库里放了一堆调合用具或是风乾的药草,是她好不容易才从房间全部搬来的。 「那当然只是在说笑!谁知你却当真……」 樱花气呼呼地,说这样会教坏新进的侍女。 「不会有问题的,小女子打算就这样住下。」 「就跟你说不行了!你看,其他姑娘都在用异样眼光看你了!」 就这样,形成了猫猫巴著仓库的柱子不放,樱花试著把她拉下来的奇妙光景。 两个宫女这样胡闹,侍女长红娘自然不会坐视不管,结果两人一块挨了拳头。 到头来,猫猫还是得搬回原本的房间。 但是看到那一大堆调合用具与各种药草,红娘似乎死了心,就向主子玉叶妃报告。喜爱有趣事物的娘娘一边呵呵笑著,一边好心地说仓库给猫猫用没关系。 她们只叮嘱猫猫就寝时一定要回房间,其他时候则随她高兴。 猫猫正在心想「有这种顶头上司真好」时,樱花还是一副无法释怀的表情,看著猫猫兴高采烈地在小仓库里开始做事。茶会结束后,到晚膳之前没有差事要做。由于新进来了三位侍女,每个人负责的差事顿时大减。 (这可不行。) 樱花那样说,对猫猫而言虽然是鸡婆,但却是为了猫猫好。她必定是为了让猫猫早点与新进宫女熟识,才会好心那样说的。今天吃点心是也是,她总是在找机会让猫猫与三位新宫女加入话题。 樱花这姑娘就是这么体贴。 猫猫放下手中的胡孙眼,从小仓库偷偷看了看樱花。 「……真对不起,我总是这么任性。」 「无所谓。」 樱花虽这么说,嘴唇却还噘著。 猫猫一边把半个身子藏在墙后边,一边偷瞧樱花。 「……是无所谓,不过……」 樱花说完,转过来隔著墙壁与猫猫面对面。 然后—— 「今天你可要陪陪我喔。」 她一把抓住猫猫的手腕,咧起嘴角,露出壤心眼的笑容。 (这是……) 「今夜只有我与猫猫有空呢!这下正好!」 樱花语气喜孜孜地牵著猫猫的手甩来甩去。 (我被坑了。) 猫猫叹一口气,看著这个有够现实的侍女。 当夜,樱花把她带到了位于后宫北侧的古老楼房。她原本担心红娘不会准她们夜里外出,没想到立刻就准了。 「偶尔也得参加一下那种聚会才行。」 (那种是哪种?) 猫猫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一边跟著樱花走。 两人用小灯笼的灯光照路。不冷不热的风吹得猫猫很不舒服,小飞虫在耳边嗡嗡飞得她烦不胜烦,但不能抱怨。 「来,猫猫,披上这个。」 在门口前,樱花拿出一条薄布给猫猫。 「这样不会很热吗?」 「不要紧,之后就会变凉快了,喏。」 猫猫虽然偏头不解,但还是照她说的做。 樱花敲敲门,里面便出现一名宫女。 「欢迎你们来,就你们俩参加吗?」 「是,请多关照。」 「请多关照。」 猫猫也跟著樱花鞠躬。出来迎接的宫女面带微笑,给了两人一盏小灯烛。取而代之地要两人把灯笼熄了。虽然在黑暗中也看得出是位貌美的宫女,但以后宫来说年纪有点大。 楼房里面就跟外头看起来一样老旧。与其说是日久年深使得房屋老化,不如说给人一种一不再有人居住而急速倾颓的感觉。虽然有做最起码的清扫,但有些地方门窗关不紧,或是地板叽叽作响。 「这儿是先皇时期使用过的地方。」 虽然如今的后宫看起来人口已经够多,但先皇时期有著更多的宫女。为了让她们生下龙子,朝廷从举国上下召集了万千女子,关进这后宫之中。 尽管如今宫女减少,此处不再有人使用,但她说不时还是会像这样拿来运用。至于说到用来做什么…… 在走廊的底端,两人进入一个大房间后,里面早已有约莫十名来客。众人围成圆圈,披著布坐著。一人领到的一盏灯火闪烁摇曳,形成了有些阴森诡谲的光景。 说到盛夏的夜晚要做什么—— 到了这节骨眼上,猫猫已大致能想像到了。 「好了,我们开始吧。」 在门口迎接她们的宫女坐下来。这名女子似乎就是司仪。 「各位都准备了故事来吧?」 宫女说完,递出用小棒子做成的签。 「今宵,请各位享受十三篇令人胆颤心寒的故事吧。」 她那咧嘴而笑的容颜,在摇曳的火光中教人不寒而栗。 看样子,接下来是要讲鬼故事了。 排列位置是东西南北各一人,每人中间再各安置两人。 猫猫一边用布挡住半张脸一边吞下呵欠。第一人可能因为第一个讲故事总是比较紧张,语无伦次的没什么临场感。故事也不过就是后宫内的传闻罢了,不到令人瞻颤心寒的地步。 轮到第二人时,猫猫右边的人戳了她一下。樱花坐她左边。 「晚安——」 「晚安。」 对方压低音量,口吻稚气未脱。猫猫有见过这个用布盖住头的人,原来是子翠。此处灯光阴暗,所以猫猫一直没认出她来。 子翠把一个东西递给昏昏欲睡的猫猫。原来是鱿鱼乾,难怪有闻到海风的喔味。 「要不要吃?」 「那我不客气了。」 猫猫咬住了鱿鱼脚,注意著不要发出声音,细细咀嚼。 第二人讲的也是平凡无奇的老套怪谈,内容没什么稀奇的,但由于跟第一人不同,讲话有抑扬顿挫,所以有几个人被吓到。身旁的樱花也用布盖住头,边听边不时用布把脸遮起。 若只是这样还好,但樱花偶尔会黏到猫猫身上,抓著她不放。樱花个头娇小,力气却挺大的,偶而会勒住她的脖子。 (也就是又怕又爱听了。) 这没什么稀奇的,既然会找猫猫来听,一定是一个人不敢来。 猫猫觉得这种谈话聚会不是很好,但在缺乏娱乐的后宫似乎受到了某种程度的默许。事实上红娘准了,子翠人也在这儿。只是以子翠这个人来说,猫猫觉得她就算没获准搞不好也会跑来。 就像这样,故事讲完了一半。发给大家的灯烛每讲完一个故事就会熄灭一盏,如今只剩下一半。进入第七人的故事,猫猫边咬鱿鱼乾边漫不经心地听著。 说书人让摇曳的火光照著她苍白的脸庞,开始娓娓道来。 ○●○ 这是在我家乡发生的故事,我们那儿有个森林,自古以来就禁止大家进入。 相传一旦进了那儿,就会遭到诅咒,魂魄会被幽魂给吃了。 但是有一次,有人违反了这个禁忌。 据说那年作物歉收。虽然还不到闹饥荒的地步,但不巧有户人家死了养家活口的人,只剩下一对母子。 其他人家也没有余力帮助他们,孩子成天都在饿肚子。 后来有一天,据说那孩子进了禁忌森林,想找吃的。 孩子笑眯眯地捡了好多果子带回家。 他跟他娘说:「那个森林里有很多食物喔。」 作娘的叫孩子不许说出去,但已经太迟了。村长把他们叫去,严禁他们进入禁忌之地。既然已经被村长盯上,就不能再进入禁忌之地了,否则怕会被村人排挤的。 所以就算有吃的,也只能死了这条心。 但是后来,发生了奇怪的事。 当晚有人看到,有一团幽光轻轻飘向那对母子的家。 然后第二天,那对母子就病倒了。 村人害怕受到诅咒不敢靠近,结果母子就这么死了。 据说作娘的在孩子死去,自己也即将断气之前,讲了这么一句话。 「欸,告诉你们一件好事。」 作娘的笑著想跟村人说什么,还没说完就死了。 结果没人知道她究竟想说什么,直到现在,大家仍然将那座森林视为禁忌之地。 即使如此,只要有人违反禁忌,当夜就会有鬼火进入那户人家,吸走家里所有人的魂。 ○●○ (哦,原来如此。) 说也奇怪,猫猫听著这不怎么稀奇的故事,竟听出了其中的真相。虽然没有什么吓人的结尾,但大家都听得浑身发抖。大概是气氛造成的吧。 猫猫咽下嘴里泡软的鱿鱼乾时,像抓准了时机一样,新的一份鱿鱼乾递到了她眼前。 「看你表情好像豁然开朗似的。」 子翠压低声音说。她也跟猫猫一样,似乎没被怪谈吓著。 「算是吧。」 「是怎么了?」 「晚点再跟你说。」 猫猫觉得现在揭晓谜底只会扫兴,便如此告诉子翠。 这世上即使只是街谈巷议,多少也有它的根据在。 故事一个接一个讲过,猫猫漫不经心地听著。坐猫猫左边的樱花紧紧抓住她的手,每次听到什么吓人的地方就抱住猫猫。 听著听著,就轮到猫猫旁边的人了。 猫猫揉揉惺忪的眼睛。总觉得懒洋洋的,好想睡觉。不但在这么窄的房间里塞了十几人,而且大家可能是怕有体臭,还焚了香。嗅觉灵敏的猫猫被这香味冲得有点头晕。 子翠放下盖住整个头的布,将灯火拿到眼前。她个头不小,却有著女娃般的相貌,然而端正的五官在摇曳的火光照耀之下,竟然有种奇妙的魄力。 「这是发生在遥远东方国度的故事。」 子翠压低稚气未脱的声音,开始创起了故事。她那说故事的方式从少女的声调,渐渐变成了说书人的嗄哑嗓音。 ○●○ 在某个国家,有一位名声显赫的和尚他踏上归途正要回寺庙时,发生了一件事情。邻国的城主过世了,于是和尚前去做了法供。当他踏上归途正要回寺庙时,发生了一件事情。 和尚必须翻越两座山才能回到自己的寺庙,由于路程非一天可行,和尚决定在客栈投宿。 去时还好,天气晴朗,一路畅行无阻。半路上他到僧人朋友的寺庙投宿。 真是失算啊。 和尚心里这么想。明明跟去程是同一条路,回程却觉得脚步异样沉重。才走到预定行程的三分之二左右,太阳已然下山,没能抵达今宵打算投宿的寺庙。由于和尚是修行之身,没带随从也没骑马。 周遭是遍地芒草的平原,听得见野狗的遥吠声。若是露宿野外而遭到成群野狗袭击,那可吃不消。 和尚正赶路前行时,看到一栋老旧的民房。和尚快步上前,去敲那茅草房舍的门。 叨扰了,不知是否可以打扰一下? 一对年轻夫妻出来应门了。和尚道出自己的困境,说即使是仓库角落也好,希望能让他借住一晚。 哎呀,师父远路奔波,想必累了吧。 年轻妻子盛情款待和尚,说是粗茶淡饭不成敬意,端出了美味可口的茄子与小黄瓜。 相较之下,丈夫总是用狐疑的目光盯著和尚瞧。 这也是无可奈何,毕竟自己不过是一个旅人,却厚著脸皮闯进一对年轻夫妻的家。和尚手头没几个钱。他只带了最低限度的盘缠。 但这对夫妻却将和尚视为客人,在另一个房间为他准备了被褥。 和尚一边对柔软的被窝心怀感激,一边想想有什么是自己能做的。 最后他觉得自己能做的也就只有诵经,于是开始念起了佛经。 换做平素的话,和尚只要开始念经,就会专心念到结束,但今天不知怎地,外头的声响让他心神不宁。 除了芒草随风摇动的声响外,还听到某种像是铃铛的声音。 是昆虫吗? 和尚一面诵经,一面侧耳倾听。 一听之下,发现那铃声是人的声音。 夫君,你打算怎么做? 是这户人家娘子的声音。 什么都不打算做,这样有何不好? 和尚听出铃铛般的声音,原来是丈夫的嗓音。 和尚觉得这嗓音真奇特。但他一开始诵经就不会中断。 这怎么行呢,夫君?我可不想独守空闺啊。 娘子出声说道。 他们似乎以为不会被和尚听见,但和尚耳朵比一般人灵。他虽然觉得偷听不太好,想专心诵经,但声音依然飘进他的耳里。 就算夫君是这种打算,我还是要动手。 她想做什么? 和尚的背脊一阵发毛。 自己应该停止诵经,去阻止两人争吵,还是…… 不,他不要停止诵经,最好不要停下来。不知怎地,和尚有了这种想法。 不知为何,和尚全身毛骨悚然。好像连早已剃掉烦恼丝的光溜溜脑袋,都起了一堆鸡皮疙瘩。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好了,我要动手了。 关不紧的纸门被拉开了。 只见一名两眼圆睁的女子,手里拿著柴刀。 和尚只转动眼珠看过去,口中继续诵经。 那个和尚上哪儿去了? 女子沙沙作响地横越和尚的面前。 但她没发现和尚就在这儿。 上哪去了?逃走了吗? 女子离开了房间。 伸长的影子形成奇异的形状。那个异于常人的影子,与另一个奇异身影重叠了。 快找,夫君,快找啊。不然,不然…… 女子心急如焚,不知道在急什么? 我就会把你…… 铃铃,和尚听见了铃声。 在这声音之后,是一阵彷佛揉纸团的咀嚼声。 咀嚼声持续了一会儿。 其间,和尚口中不停诵经。 然后当声音结束的同时,和尚来到外头。 他并未与年轻夫妻打招呼,也并未迎上两人的目光,走出屋外一看。 淡褐色的昆虫翅膀掉在地上。 铃……铃…… 芒草丛中传来昆虫的鸣声,又消失了。 和尚对破碎的昆虫翅膀合掌祈祷后,口中持续诵经,一直步行到天亮。 ○●○ 猫猫心想,讲故事时的抑扬顿挫实在很重要。 大家都听子翠的故事听得入神。 平素明明讲话孩子气,现在的讲故事方式简直判若两人。从侧面一看,火光照出的脸庞也像是别人。 (总觉得好像在哪看过。) 猫猫正漫不经心地望著那侧脸时,子翠微微一笑,看向了猫猫。她噗地一口气吹熄手中灯烛,把灯油与灯芯放进摆在中央的火盆里收拾掉。 「下一个,换你喽。」 子翠脸上浮现天真烂漫的甜笑。 噢,对喔。猫猫点点头。既然来到这种集会,自己也得说说这种故事才行。 (要说什么好呢?) 坦白讲,猫猫的个性就是不信邪。所以她想不到好故事,不得已,只好讲起从前阿爹跟一她说过的故事。 「这是大约几十年前的事了,听说有个墓地会出现鬼火。」 可能一方面因为说故事的是猫猫,樱花离开猫猫身边,用布把自己包起来,只露出眼睛看著她。 「一群勇敢的年轻人觉得事有蹊跷,去寻找鬼火的真相。结果……」 樱花把嘴巴抿成锯齿状看著猫猫。猫猫觉得她若真的这么害怕,大可以把耳朵摀起来。 很遗憾地,猫猫的故事不是大家满心期待的那种怪谈。 「根本没什么,就只是住在同个小镇的男子在墓园里走动。只不过是有人把摇曳的登光错当成鬼火告诉大家罢了。」 「什么嘛。」樱花松了口气。 「那人不过是在行一点盗墓之事罢了。」 咚的一下,樱花的额头撞上猫猫的肩膀。樱花的视线目不转睛地对著猫猫。 「盗墓?」 「是啊,那人似乎沉迷于诡异诅咒,将据说能治百病的人肝磨成泥涂在身上……」 碰!这次樱花的额头撞在猫猫的额头上。猫猫一边摩娑额头一边说:故事作结。「我说完了。」替故事作结。 接著轮到樱花,但她从头到尾讲得语无伦次,最后仅剩一盏灯烛。 一开始出来迎接两人的宫女,手上拿著最后一灯烛。 (说到这个……) 坐在一起的宫女是四方各一人,两人之间再各安插两人,加起来应该是十二人才对。 但这名宫女一开始似乎说过是「十三篇故事」,那是什么意思?猫猫肚里寻思。 宫女讲起先皇时代的故事。 故事说到宫女人数变得过多,其中只有一小部分的姑娘成了皇帝妾室。 总觉得左耳进右耳出,头晕脑胀。 猫猫漫不经心地看了看放在面前的火盆。 (奇怪?) 宫女说了某个恐怖的结局,把周遭旁人吓得发抖,但猫猫没听清楚。 「好了,那么说到第十三个故事……」 就在宫女打算进行下去,正要将最后一盏灯烛丢进火盆时…… 猫猫站起来,打开了紧闭的窗户。 「猫猫,你这是做什么!」 樱花试著阻止猫猫,但猫猫可不会这样就罢手。风急速吹进室内,盖在众人身上的布啪哒啪哒地随风拍动。 猫猫大吸一口吹进室内的新鲜空气,然后吐出来。 (怪不得会头昏脑胀了。) 熄灭的灯烛都放进了火盆里。火盆里有木炭,灯芯没完全吹熄的火延烧到了木炭上。 门窗紧闭的狭小房间,加上不完全燃烧的木炭,两者放在一起会发生什么事? 猫猫奔向围著火盆全身虚软的宫女,一个个拍打她们的睑颊,把她们带到有新鲜空气的地方。 樱花见状,似乎也明白了状况,开始帮猫猫的忙。 在空气不足的地方生火,会产生对人体有害的空气。看来似乎就是因为如此,猫猫才会觉得头昏。 (发觉得太慢了。) 猫猫一面怪自己为何没能早点发现,一面觉得对主办人过意不去,转向宫女那边,却发现那人已不见踪影。 「……唉,就只差那么一点。」 猫猫听见了这个声音,但宫女已经消失无踪。 「欸,方才那个故事是怎么回事呀?」 就在怪谈大会不了了之地结束后,子翠跑来问猫猫。 樱花偏著头,像是在说「这小姑娘是谁?」。子翠好像觉得盖著布很好玩,一直用布把自己包著。 「你说方才那个故事吗?」 就是森林里出现鬼火的那个故事。猫猫那时说晚点再告诉她,看来她还记得。 「所谓的禁忌森林也许只是迷信,但也不能断定绝对没有半点起源。」 比方说,那座森林里可能有著种种危险。森林虽然富含食物资源,但同时也有很多不能吃的东西。 假如该处被称为禁忌森林的由来是来自这方面,那么可以如何解释?假设那座村子的居民大多来自外地,原本说不能乱采森林里的东西吃,会害人生病的警告,经过长久的岁月变成了「禁忌」好了。 然后,假设正因为村人都遵守嘱咐,所以不知道森林里有哪些东西可吃,哪些不可吃好了。 如此一来,就能做此种推测。 作物歉收而挨饿的母子,想吃森林里丰富的食物资源。但是这样会违背村里的规定,所以他们避人耳目,偷偷进了森林。 傍晚即使外头天还亮著,但却是不易暴露行踪的时段。母子利用这短暂的时间进入森林,采摘蕈菇或果子。 然后随著太阳西沉返家,却不知道自己采收了什么东西。 「有种蕈类称为月夜茸。」 此种蕈类类外观像极了秀珍菇。 「此种蕈类看起来美味可口,但是有毒,会吃坏肚子。而此种蕈类正如其名,具有一种不可思议的特徵。」 就是在天色变暗之时会发光,模样美丽夺目。由于实在太美了,猫猫曾经忍不住掰了一块放进嘴里,结果被阿爹催吐,真是段美好的回忆。 母子在发光前采收了蕈菇,不知道它会发光,就走在夜路上。从竹篓里透出的萤光,远远看上去或许就像鬼火。 而等到一回家点了灯,月夜茸就不发光了。于是母子点灯把东西放下,然后把它吃了。 即使是平常不至于致命的毒素,如果让营养不足的人吃下会如何?孩子死了,母亲也死了。 而母亲最后想表达的是…… (森林里有美味的蕈菇喔。) 她或许是想这么说吧,算是对村人不愿帮助自己母子俩的小小报复。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子翠一脸心满意足的神情,让布轻飘飘地晃动。 「那么,我走这边了——」 她就跟个女童似的啪哒啪哒地跑走了。猫猫虽然没资格说别人,但这人的个性还真是任性而为啊—— 她心想。 「哦——根本没什么嘛。」 樱花完全不像方才那样心惊胆跳,大大挺起了小小的胸脯。 「反正我看啊,其他故事一定也都是在装神弄鬼啦。」 「这就不知道了。」 猫猫与樱花一路前行,返回翡翠宫。 「哎呀,这么早就回来啦。」 红娘在等著她们,她正在细细密密地做针线活。公主的衣服总是很快就小了,要像这样勤快地做调整。 「是,因为起了点小骚动。」 「哎,我就知道。」 不知为何,红娘了然于心地说。 「因为以前办活动的宫女去年过世,我正在担心今年会由谁接手呢。」 红娘放下针线,呼地吁了口气。她轻敲几下肩膀。 「那个宫女善良又贴心,我也受过她的照顾呢。只可惜她没能离开后宫,就这样结束了一生。」 猫猫看了看樱花的脸。那原本坚毅刚强的表情渐渐开始发青。 「请问侍女长,那位宫女是……」 「……这事你们别说出去,其实她是先帝的妾室。我不是很喜欢这种集会,但既然这是,心里又觉得她的乐趣,阻止她也太不知趣了。说是这么说,可是假如过世的第二年就停办怪怪的,幸好有人接手。」 红娘把裁缝用具收进涂漆的木盒后,就一边打著呵欠一边进寝室去了。 猫猫总觉得这故事有点耳熟,原来跟司仪宫女讲的怪谈有点像。猫猫不记得细节,不过看樱花的脸色就知道两个故事的确相似。 (唔嗯。) 猫猫双臂抱胸,偏了偏头。 世上仍然有许多神秘未解之事。 总之幸好没变成活生生的第十三个怪谈——她心想。 只是当晚,樱花吓得硬是要猫猫焙她共枕而眠,热得她睡不好。 十六话 避暑山庄 猫猫接到传召,说是有事找她,于是她前往客厅。 走进去一看,只见一位宦官悠闲自在地坐在罗汉床上等著她。猫猫不声不响地致个意后,站到玉叶妃的跟前。 「玉叶娘娘有事吩咐吗?」 「其实有事找你的不是我。」 玉叶妃正在饮用微温的果子露。她真正爱喝的,其实是加了昂贵冰块的水果酒,但由于有孕在身,猫猫请她暂且别碰。红娘在一旁拿团扇帮她搧风。 「有事找你的是我。」 永远是一张妍丽容颜的壬氏说。高顺也跟红娘一样,在用团扇帮他搧风。 这事本来应该由地位更低的仆役来做,如今没有仆役在场,可见又要谈秘密事宜了。 「总管有何贵事?」 听猫猫这么说,壬氏看著玉叶妃说道: 「想请娘娘将人归还与我几天。」 「人」指的大概就是猫猫了。之所以说「归还」是因为形式上,猫猫是壬氏借给玉叶妃的侍女,说是在玉叶妃平安分娩之前,让猫猫陪在娘娘身边。本来被逐出后宫之人是不能再回来的,但壬氏用特别措施处理了此事,所以似乎有诸多限制。 「哎呀,那可真是……在这段期间内,谁来为我试毒呢?」 玉叶妃装模作样地说。 「这方面已经安排妥当,万无一失。我愿另借一名侍女给娘娘。她虽然不及这个姑娘,但也惯于接触毒物。」 「我能信得过她吗?」 「娘娘说话真是严格。」 玉叶妃脸上浮现著坏心眼的笑容。 讲到壬氏的侍女,猫猫只想得到一位人物,就是那初入老境的宫女水莲。的确,若是由那位宫女过来,代替猫猫当差想必轻而易举。那位女子的不好惹可是挂保证的。 但是猫猫心想,如此一来,那谁要负责照料壬氏起居呢?由于那位好心肠的老嬷子对这个老大不小的大少爷总是宠爱有加,他搞不好连衣服都不会自己换。 「你创几天,是要远行吗?」 「正是,有人邀我一同游猎。」 「那还真是不得了呢。」 (游猎啊。) 还真是上流的兴趣啊,不晓得是不是要用猎鹰追赶猎物。 「是子昌大人的邀约。」 壬氏微微一笑,但脸上表情毫无可乘之机。 (子昌大人是吧。) 记得子昌是楼兰妃的高官父亲。猫猫总觉得事有蹊跷,不知是不是她多心了。 猫猫心想:拜托别把我扯进麻烦事里去。但她又想到,参加游猎搞不好能吃到新鲜的肉。猎物不知道是鹿,是兔子,还是其他动物。 (难得有机会吃的话,比起兔肉,我比较想吃玉兔捣的麻糬。) 某些童话故事说,月亮上的玉兔会用研杵捣药。 「交际应酬也真是不容易呢。」 「我也有许多难言之隐。」 「所以你想借用我这儿的猫猫,是吧?」 「是,想请您将那姑娘归还予我。」 玉叶妃的眼睛闪出了一道光芒,一副就是找到乐子的神情。 「何必一定要猫猫呢?我这儿还有其他能干的侍女啊。」 「不,只要娘娘愿意将那姑娘归还,我别无他求。」 总觉得壬氏与玉叶妃之间似乎在迸发火花,不知是不是猫猫多心了。总之猫猫先代替手慢慢酸了的红娘搧团扇。 「哎呀,你说要我借你哪个侍女?」 「我已经说了,只要娘娘愿意将那姑娘归还就够了。」 玉叶妃眯起眼睛,轻声一笑。 「呵呵呵,你从刚才就一直那姑娘,那姑娘的呢。」 「……这有哪里不妥吗?」 壬氏的脸孔有点扭曲。 「我问你,高顺,你都是如何称呼猫猫的?」 玉叶妃玩得起劲,向沉默寡言的随从问道。 「微臣都唤她小猫。」 高顺这人虽沉默寡言,却是个称呼别人不怎么客气的大叔。他偶尔会去尚药局,在那里跟猫儿玩两下,为人还挺逗趣的。 玉叶妃用一种将猎物逼入绝境的目光对著壬氏。 「那我问你,你平素都是怎么称呼猫猫的?」 「……」 「总不会叫她毛毛吧?」 壬氏一脸尴尬,偷看了猫猫一眼。 (对耶,他从来没叫过我的名字呢。) 猫猫到现在才发现。 (是无所谓啦。) 但猫猫弄不懂,为什么壬氏显得一副局促不安的模样。 红娘用手肘顶了顶这样的猫猫,神情彷佛有话想讲,但猫猫一样看不太懂。 扯来扯去,壬氏被玉叶妃挖苦作弄了半天,过了两刻钟才终于得到许可,害得猫猫拿团扇搧风搧得手好酸。 京城的北边,是一片广大的谷仓地带。这儿有条自西往东流的大河,城镇农村星罗棋布。相较于南边耕种水稻,北边种植的是高粱或麦子等等。再往北是森林,继续往下走就是一片山岳地带。 森林以北是子北州,就离开了皇帝的直辖地。 以京城为中心的地区称为华州,其他另有三个大州,以及彷佛填补其间空地的十来个小州。看到子北这个名称大致就能猜到了。名为子昌的高官,正是子北州出身。 「这些你知不知道?」 马闪用高高在上的口吻说明。这位青年总是眉头紧皱,年纪大概比猫猫大个一两岁。 (依稀记得建国的故事说……) 猫猫居住的国度名为荔国。单名一个字的简单国名,却足以代表建国的缘起。 荔是草字头下三把刀。草字头代表「华」,指的是这个国家的帝制始祖。这就是民间故事中提到的高祖皇帝之母,也就是王母。刀代表的是武人,表示始祖身边曾有过三位武人。 猫猫记得细究下去还有一堆啰哩啰嗦的故事,但她那时边听边打呵欠,所以记得不是很清楚。勉强只记得三把刀也有分大小,比起下面两把刀,上面的刀比较大。 由于有这些原因,猫猫也能理解行事精明的当今圣上,何以得对子昌也得忍让三分。 北方——也就是上面那把刀,现在把高官都叫去,想悠哉地来场游猎。虽然不至于连皇帝都驾到,但听说参加的人都是响当当的大人物。 眼前的武官,此时就是在跟猫猫解说这些事情。 车声辘辘,猫猫眼下正在乘坐马车移动。 马车的速度,约莫是半个时辰慢慢前进二十四里。把换马或休息等等算进去,大概已经坐了半日以上的马车。 (屁股好痛。) 如果可以,猫猫很想透露一下直心话,试著改善一下现场的状况,但屁股底下好歹还是有铺坐垫的。由于其他人也都处于同样的环境,抱怨也无济于事。猫猫保持沉默看了看外面。她绾的头跟平素不同,因此感觉脑袋有点重。早知道旅途会这么耗时,就请人家之后再帮她绾了。她垂头丧气。 虽说是子昌的邀约,但是要从京城远赴子北州并非易事。这不是一日两日能返家的路程,子昌自己也在京城备有住所。 子北州由子昌的家族治理。子昌家是在建国的童话故事中提及的古老门第,自然是历史悠久,但没听到几个好传闻。 说也奇怪,武官马闪把此些猫猫不感兴趣的事情对她讲解了一遍后,就双臂抱胸不说话了,他跟猫猫就这样待在同一辆马车里,弄得同乘一辆马车的属吏都一脸疲惫。 此人虽然年纪尚轻,但官位似乎很高,属吏好像都不敢当著上司的面睡觉。壬氏与高顺一坐的是另一辆马车。 猫猫嘴边虽然流了点口水,但应该还算无伤大雅。 看到猫猫这样,马闪啧了一声。 「父亲究竟在想什么,为何会对这种姑娘……」 (父亲啊。) 难怪猫猫觉得这长相有点眼熟,原来这名男子是高顺的儿子。 猫猫先是心想「高顺身为宦官竟然还有儿子」但仔细想想,他又不是天生就是宦官。从年纪来想,有一两个儿女也不奇怪。 这时,窗外渐渐可以看见湖泊了。几栋楼房围绕著湖泊矗立。 马闪好像觉得终于到了,松开了抱胸的双臂,其他官吏这才松了口气。 猫猫一边摩娑屁股,一边漫不经心地望著那大街小巷。房屋楼宇背对山岭,色彩繁复地林立著。又因为地处水边,岸边绿柳成荫,铺石的步道赏心悦目。房舍倒映于水面,宛如揽镜自照。 作为避暑山庄使用的处所由于地势高而凉爽,据说先帝每年都会造访。到了先帝步入晚年,当今皇上即位后,似乎就不再有皇族莅临了,但仍然有人细心管理。由于邻近领地,听说是由「子」字一族负责管理。 山地斜坡也能看到屋宇。山坡切割成阶梯状,家家户户栉比鳞次。排列方式不会破坏景观。 马车在城镇中最气派的一幢宅第前停下。宅第无论是规模或是格局,都足以供限眼光挑剔的京城人住宿。这是一幢柱子鲜红显眼的三层楼房,屋瓦是兽面形状。宅第周围有沟渠,锦鲤在水里优游。 灰泥涂抹的围墙上,各处都有龙虎造型的泥塑。这应该是多位工匠用灰匙精心涂出来的,在京城很少看到这种装饰。 猫猫正在细细端详时,旁边有人戳了她一下。抬头一看,发现马闪在瞪她,只好乖乖跟著离开。 一行人被领进一个房间后,只见壬氏姿势松散地躺在罗汉床上。 高顺与壬氏的房间安排在同一栋楼房里,这次高顺似乎也是受邀来作客。猫猫这才明白马闪是来当壬氏的随侍的。 桌上放著色调光看都觉得热的布,猫猫发现那是头巾。 (原来如此。) 长得太美也是一种罪过,每次远行之际,竟然还得特地蒙面以免让旁人看见。的确,这个男子只要投以一笑,纯洁的村姑搞不好连心跳都会停止。实在是张有够找麻烦的脸蛋。 房间是客房,从宅第的格局,可以看出是供贵客使用的。无论是日用什物还是家具都够气派,作为迎宾客客房当之无愧。 不过话说回来,猫猫觉得这个房间还真热。屋里窗户紧闭,点著灯笼。猫猫很想把衣襟拉松点,但实在不便这么做,只好忍耐。比平素画得更浓的妆都快掉了。 壬氏早已把胸前衣襟拉开,害得猫猫不禁又像之前那样,把他看成一只压扁的青蛙。可能是因为屋里只有猫猫、高顺与马闪吧,他竟然能放松成这个地步。 猫猫总觉得壬氏脸上有点阴影,不知是不是被灯笼的摇曳火光照的。看起来好像比平素还要疲惫。 「在这里该如何称呼?」 马闪向高顺问道。 「在屋里跟平时一样就好。在外面就叫我香泉。」 「遵命,香泉大人。」 壬氏代替高顺回答了他。 猫猫不解地偏头看向高顺。高顺一边抚摸下巴一边看向壬氏,壬氏眯起眼睛看著猫猫。 「这又是何种新奇的名堂?」 「……哦,这是为了……」 高顺正想回答些什么,但壬氏举手制止了他。 「这件事由我来解释,你别插嘴。」 「是。」 在壬氏的命令下,高顺退下了。猫猫大惑不解地偏偏头。 「此番高侍卫不是随壬总管而来,而是另外作为宾客而来的吗?」 本来两者之间的身分差距应该没这么小,虽然房间层级多少有差,但安排在同一栋楼房里住下,让猫猫感到有点疑惑。 「马字一族世世代代都侍奉香泉大人的家族。」 马闪用莫名愠怒的口吻回答。他好像为某事存疑,皱著眉头。这种地方跟高顺真像。 (哦,果然是良家子弟啊——) 猫猫莫名地佩服起来,点点头。 她这副模样让马闪更加狐疑了,他一路走到高顺跟前。 「父亲,这是怎么回事?」 他如此询问。 高顺表情略带阴霾,对壬氏使了个眼色。然后他拉著马闪的手臂,将他带到房间一隅去讲悄悄话。高顺每次说些什么,马闪就一脸惊愕地看向猫猫。然后他似乎对高顺顶嘴了几句,但高顺二话不说,一个拳头砸在儿子脑袋上。 猫猫心想「他们在搞什么啊」,但反正也没什么好在意的,就先去整理行囊了。 不好好当差,之后会挨水莲骂的。那位初入老境的侍女可不好惹。 游猎活动说是明日进行,今日就直接在宅第里歇宿。 庭院里举办了夜宴,但壬氏等人似乎无意离开房间。他们只是继续关紧房门,看书或下棋打发时间。 虽然房间很热,不过他们要来了冰块,稍稍消了点暑气。冰块是从冰窖快马送来的,夏季最高级的奢侈享受莫过于此。 由于猫猫一脸艳羡不已的表情盯著冰块看,于是高顺偷偷给了她一点碎冰。这位宦官人实在很体贴。 猫猫心想为何不乾脆开窗,忍不住问了出口。 「为何不开窗呢?」 她问的是高顺,回答的却是壬氏。 「总之,你晚膳时试过毒就知道了。」 一尝你就明白了。壬氏一脸敬谢不敏的神情说道。 猫猫按照吩咐,当晚胜送来时,用小碟子装了点,一如平常地开始试毒。 「……」 「这下你明白了吧。」 壬氏一副敬谢不敏的样子看著珍馐美膳。这些用推车送来的膳食,乍看之下像是活用了山珍海味烹调的珍馐佳肴,然而…… 「竟然用了甲鱼肉,这还真是……」 甲鱼说的就是鳖肉。这种生物有种特性,一旦咬住东西就不肯放。甲鱼的生血可补肾壮阳。当然,它的肉想必也有相同效果。餐前酒也是,猫猫轻啜一口,发现里面加了果汁让味道顺口点,其实酒性颇烈。 从餐前酒,前菜,副菜到主菜,甚至连饭后水果当中,都充满了能让人精力充沛的各式食材。 高顺默默地从行囊底层拿出口粮做准备。难得眼前有这样的大餐,他们却似乎打算吃顿淡饭清茶当晚饭。 「各位不吃吗?这些饭菜都没有毒啊。」 「就算没有毒也吃不下去。应该说真佩服你,能吃得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壬氏与高顺用一种难以置信的目光看著猫猫。马闪在房间一隅烧水,明明都快热死了。 「饭菜非常美味。剩了会让人起疑,可否就由小女子吃了?」 「随便你。」 壬氏看著猫猫心满意足的表情,眯起眼睛,微微噘起嘴唇。猫猫津津有味地喝甲鱼汤。壬氏目不转睛地看著她喝汤。 「那个好喝吗?」 「回总管,小女子对甲鱼没有什么好回忆,但这汤相当鲜美。」 「什么回忆?」 壬氏显得有些兴味盎然,拿起汤碗。 「其实也没什么。」 猫猫自小就帮养父做事,也会上市集购买药材,但有一次买药时,碰上了一个游手好闲的成年人。 那人解开衣带,服装前襟全面大开,是个暴露狂。当然,那人没穿合裆裤。冬天经常会出现这种淫贼,猫猫每次都好奇他会不会冷。 猫猫吓了一跳想逃,一不小心就把手里的随身物品丢向了那人。 「那随身物品正是只活甲鱼,它——」 「好了,行了。够了,别说了。」 壬氏把碗放下,目光飘远。高顺父子也是一样。看来这笑话失败了。 (可是娼妓都笑得前仰后翻啊。) 我跟好人家的子弟果然话不投机——猫猫放下空盘子心想。但猫猫觉得这样实在是暴殄天物。 「甲鱼以外的菜肴也都十分美味,各位真的不吃吗?」 虽然劝大家吃她吃剩的饭菜不太好意思,但猫猫一个人吃不完这么多。况且只吃用热水泡开的肉乾与乾米饭,想必无法填饱三个七尺之驱的肚子。高顺的房间应该也备有美馔,但既然他不吃,可见八成是偷加了相同的食材。 「……你真要我吃?」 壬氏问猫猫做确认。 「请吃。」 猫猫觉得剩了可惜。 「真的让我吃?」 壬氏紧盯著猫猫瞧。 就在猫猫偏著头,不懂壬氏为何如此一问再问时,高顺从旁边过来了。看到到他不知怎地急促摇头的模样,壬氏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 「我就免了。马闪,你吃无妨。我命令你吃。」 「既然香泉大人有令。」 马闪恭恭敬敬地坐到椅子上,猫猫将餐前酒的杯子端给他。马闪缓缓饮尽酒杯。 「好酒。」 「那就好。」 「只是」 「只是?」 马闪的动作戛然而止,鼻孔流出了鼻血。 他涨红了脸,像是在强忍著什么。壬氏把脸凑过去一瞧,他整个身子抖了一下。 「这个姑娘为何喝了都没事?」 马闪用一种吓人的表情瞪向猫猫,似乎在压抑著体内即将爆发的某种冲动。他身体前一倾,以遮掩某个重要部位。年轻人真是不容易。 「小女子也说不上来。」 只能说天生体质如此。马闪一边刃忍耐著什么,一边摇摇晃晃地想到隔壁房间去,没走两步就倒下了。 「这该如何是好?」 猫猫问道。 「就让他睡在这儿吧,我去睡这家伙的房间。」 壬氏说。正面的房间是供随从使用的,虽然比这间小,但也够睡了。 「壬总管,微臣会将他抬去房间的。」 「你应该累了吧。」 「可是……」 既然壬氏都这么说了,高顺也只能接受好意,把儿子抬到华盖床让他睡下。猫猫也帮了点忙。由于马闪看起来很热,猫猫帮他解开衣带,他脸色便和缓了许多。猫猫不慎让鼻血沾到了褥子,觉得有点过意不去。 壬氏到马闪的房间睡下,猫猫则接受好意,改睡高顺房间的前房。这房间本来可供数人休憩,如今却只让猫猫一人使用,高顺对她真是关怀备至。一同前来的几位护卫,都进高顺的房间去了。 能独占一个房间真是奢侈——猫猫心想。房里备有浴室,能洗热水澡让她沉浸在小小的幸福中。 十七话 游猎 上篇 翌日,壬氏一行人骑马前往了围场。 壬氏懒懒散散地以布蒙面,自称「香泉」。看来到了这儿还得继续用化名。 猫猫不是不能理解蒙面的必要性。像壬氏这般美貌的男子光是四处乱晃,就够给人平添麻烦了。此处不是宫廷,大家大多不知道他是宦官。 不过想到晚膳那件事,猫猫心想这个宦官不知道究竟藏了何种秘密,但她决定不去追问。这下子要是壬氏以真面目示人在外头走动,谁知道会发生何种状况。也难怪他们要把窗户紧紧关上了。 事情就是这样,猫猫乘坐马车,跟在前去狩猎的一行人后头。马车上乘坐著宅第里的一群佣人,并且堆满了木柴或锅碗瓢盆等厨具。 游猎的主旨大概就是现捕现煮了。 猫猫侧眼瞧著高粱田,随马车摇晃了约莫两刻钟,就看见了山岭。 接著众人徒步爬了半个时辰的山,最后抵达一处视野辽阔,居高临下的山庄。周遭绿意盎然让人身心舒畅,远方传来滔滔水声,似乎是有座大瀑布。 佣人做事熟练得很,手脚俐落地准备生火。数名佣人拿著水缸去汲水了。 猫猫原本想帮忙做点事,但其他官员的同行仆役什么都没做。一群先抵达围场的佣人在搭起的帐篷里闲谈。贵人用膳的处所似乎在其他地方。 (什么都别做比较不会出错。) 随便帮忙有时反而会被挑毛病。那些佣人必定也不希望出差错。 猫猫信步走走,发现了一只狗,旁边有个熟识的男子。 (狗携狗同行。) 原来是大型犬李白。猫猫不懂他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偏著头走上前去,然后在他们身旁蹲下。李白原本正在摸著狗肚子跟它玩,此时发现有人来到身旁,狐疑地眯起眼睛。 「幸会?」 「幸会。」 「……嗯?这声音是……」 李白捶了一下手心,「啊——」点了点头。 「这不是小姑娘吗?你在做啥啊?穿得一身比平素好看的衣裳。」 「大人总算认出小女子了。」 看来是因为猫猫面无雀斑,又穿著不同衣裳,所以一时没认出来。这厮还是一样不懂礼数。 「你怎么会来到这种地方?」 「有贵人指名要小女子跟来。」 「哦——有劳你了。」 李白的一个优点就是不会多思多想。猫猫一时没多想就来打招呼,但仔细想想,也许在此种状况下见到熟人会出乱子。 「其实啊,我也是哩——好像有大官指名,叫我加入卫队——」 李白用略显怏怏不乐的口吻说道,一个劲儿地在狗身上摸来摸去。狗配戴了项圈,从品种来看,猫猫猜想可能是猎犬一类。 很遗憾地,今天的狩猎是鹰猎,猎犬恐怕是无用武之地了,所以只能像这样待机而动。 「结果好了,竟然叫我来管狗。」 李白大概也是,虽然获得了指名,却被其他自视甚高的护卫赶了出来。最近李白似乎是一路升官,但也因此而树大招风。 李白噘起了嘴。这并不是在闹脾气,猫猫听见了笨笨的咻咻声。看来他自以为是在吹口哨。 「大人口哨吹得真差。」 「嗯,用不著你管。」 李白轻轻敲了一下猫猫的脑袋,然后从衣襟里拉出了一条绳子。上头连著一根细长管子,看来是笛子。李白放弃吹口哨,叼起细管,对著狗吹了一下。猎犬一听当即站了起来,目不转睛地盯著李白。李白反复吹出短音与长音,猎犬也跟著坐下或站起来。 「真聪明。」 「是啊,听说视情况而定,从几里外都能赶来。」 李白说完,用笛子吹了三个短音,四个长音。狗儿在李白面前坐下,直摇尾巴。 「明明这么聪明,他们却说那个比较好——」 李白仰望天空。 猫猫也跟著看看天空,在蓝天之中瞧见一粒黑点,做了滑翔动作。 她觉得在山种遍布障碍的地方,用狗狩猎会比老鹰有用,或许是用猎鹰比较有看头吧。猫猫觉得虽然野兔味道不错,但山猪肉吃起来更过瘾。用猎鹰是猎不了山猪的。 这真是座好林子——猫猫心想。 此处树木种类繁多。像这般地方,常常会生长著又多又好的药草或蕈类。 (大概不会准我进去吧。) 真是心痒难耐。猫猫偷瞄一眼周遭的人,李白正跟狗玩得起劲。 周围这些人应该不会发现才是。不不,还是不太好。猫猫就像这样东张西望,一回神才发现已是日正当中。 烤肉味香气四溢。 在山庄里,大家人手一杯酒,侍女为宾客端上情好的肉。约有十位官员列席就座,桌上还准备了其他菜肴。 室内布置了一条通风道,脚边摆著盛满水的桶子。还有一群佣人手拿大团扇,看得出主人努力想替夏季的游猎活动消暑。由于此地是避暑山庄,气候本来很凉爽,但可能因为今日天气晴朗,吹来的风又带点微温,感觉比较炎热。 佣人勤快地上菜。 由于光靠鹰猎捕得的猎物不够吃,他们另外烤了别种的肉。况且兽肉不像鱼鲜,并不是愈新鲜愈美味。 猫猫侍立于高顺身后,漫不经心地望著宴会的景况。高顺也安排到了座位。诸位高官的身后,都有贴身的近侍或侍女。 (对了。) 猫猫发现除了待在房里时,高顺都不常待在壬氏身边,而是由马闪在各方面代劳,猫猫则自然而然地跟著高顺。 在一字排开的上座当中,坐了一位模样奇特的男子。此人以布蒙面,完全不碰任何菜肴,也不饮酒。马闪在他身后看著他,像是放心不下。 (连在这种地方都得蒙面,真是辛苦。) 猫猫事不关己地望著他。为宾客上酒的众侍女,都在频频偷瞧这位蒙面公子——也就是壬氏。无论蒙面的模样有多可疑,终究是到场宾客中一等一的上宾。有时候与其所嫁非人,倒不如成为高官妾室还比较不愁吃穿。看来这些女子都很会打精明算盘。 不只是女子在纠缠,壬氏旁边一个显出福态的男子也在跟他窃窃细语。虽然攀谈的态度十分殷勤,猫猫却觉得听起来有点无礼,不知是不是她多心了。 壬氏只是又快又简短地点头,像是在发抖。 (那名男子就是子昌?) 猫猫只听过名字,没见过几次长相所以记不得。只是从座位的位置来想,应该是错不了。 (真不知道他们在谈什么。) 子昌说完了话,从壬氏耳畔把脸挪开。壬氏的手仍在发抖。 马闪的脸色变得很糟。 (不晓得人家跟他说了什么?) 不对。猫猫对高顺耳语了几句。她很了解壬氏的个性,面对亲近之人的态度姑且不论,他在外头可是很会做人的。会表现出那种态度绝不寻常。 猫猫告诉高顺,壬总管神色有异。 但高顺轻轻摇头,只叫猫猫什么都别做。 壬氏假称解手,藉故离席。马闪本来也打算跟去,但被附近一名高官留住了。 高顺拉拉猫猫的衣袖。 「你该去换班了。」 她听懂了高顺的意思。 猫猫点个头后,去呼唤待在屋外的其他随从,然后自己去追脚步踉跄不稳的壬氏。壬氏避人耳目地溜出山庄,走向茂密的树林。 猫猫打算追上去,但在那之前,她得带一样东西过去。 「这个小女子可以拿走吗?」 猫猫拿起装了水的酒壶,向正在准备饭菜的佣人问道。 「拿去吧。」 佣人似乎正在忙,没回头多看猫猫一眼,一回答就走了。猫猫用匙子把调味料加进酒壶里。 她拿著酒壶,往林子里走去。 猫猫进了林子没走多久,就找到了一个人影。那个人影摇摇晃晃的靠著树干。 「壬……」 猫猫差点想叫「壬总管」,赶紧摀住了嘴。不知为何,壬氏在此地用的是化名。猫猫一面回想人家是用什么名字叫他,一面奔向他身边。 「……是你啊?」 蒙面布的底下,传出沙哑的嗓音。 「请您拿掉这个。」 猫猫想解下蒙面布,壬氏拚命按住它。 「不成。」 「还有什么不成的?这儿又没人在。」 壬氏想必就是为了避开旁人,才会一路走到这种地方来。山庄里没有能够独处的地方。虽然主人在山庄里给壬氏安排了房间,但有一群侍女会在那儿等著伺候他。 「不,说不定会有人过来。」 (啊,这么麻烦!) 猫猫将摇摇晃晃的男子手臂搭到自己肩上,拉著他走。 「您这么介意别人目光的话,去到别人看不到的地方就是了。」 两人往林子深处前进。眼前有处悬崖,并有座美丽的大瀑布。宛若洁白羽裳的流水清丽绝俗。水瀑呈台阶状滚滚而下,从高处俯瞰,声势壮阔。猫猫猜出山庄的水是从这儿汲来的,于是用手绢沾了河水。 猫猫将手帕探进壬氏的蒙面布下,正想帮他冰敷一下脸部时,事情发生了。 脚下的地面忽地凹陷下去,猫猫听见鸟禽纷纷飞起的振翅声。 (!) 壬氏当先做出了反应。他抱起猫猫,逃离原处。但脚下的地面再次凹陷。 一股独特的硫磺臭味随风飘来。 「是突火枪吗?」 壬氏身子依然摇摇晃晃,喃喃说了这话。猫猫以为这是突发状况,但壬氏却意外地冷静。突火枪是一种装填火药的武器,虽然有时也会用于狩猎,但眼下此种状况恐怕很难谎称是误射。 壬氏思索了一瞬间后,忽然把猫猫抱进怀里。 「抱歉,要让你受点惊了。」 说完,壬氏抱著猫猫向前冲,然后跳进了声势壮阔的瀑布里。 (这能叫做受点惊吗!) 猫猫一边暗自抱怨,一边跟壬氏一同掉进了瀑布。 十八话 游猎 中篇 卫队士兵都慌了手脚。诸位高官窃窃私语,不时还嫌麻烦地看向马闪。 自从主子离席以来已过了一个时辰。这样要说是如厕,恐怕有些难以取信于人。 马闪心想:早知道就跟去了。但为时已晚。是主子吩咐他不准跟去的。那时,父亲对那个他们总是带在身边的下女做了些指示。 马闪闷闷地皱起眉头,大家都说他这表情像极了亲爹。 他的亲爹高顺仍然面无表情,旁观著众人的情形。不同于自己眼下的立场,高顺是局外人。他表现得就跟周遭官员一模一样。 马闪很想第一个就找父亲商量,但是此时不便接近父亲。马闪一边被高官烦躁的态度弄得心绪不宁,一边思考著主子人会在哪儿。 他已经派部下去搜索了,但其实他很想亲自去找人。 马闪一边对徒具虚名的职位感到厌烦至极,一边等待部下的报告。 据佣人所说,主子似乎说要到外头吹吹风就出去了。听说主子叫护卫不要跟来,但有个小个头的侍女拿著水追了上去。马闪知道那个待女是谁,正因为知道,他才会觉得一定有什么事,而等候著消息。 错就错在不该等。 眼下此处弥漫著两种氛围。一种是担心主子上哪儿去了,另一种则是揶揄主子与侍女两人独处,迟迟不归。前者也就罢了,后者真教马闪气愤,觉得愚蠢至极。 岂有此理!马闪忍著不发火,但控制不住自己的脚把地板跺得喀喀响。 在这种气氛之下,宴会场面变得有些尴尬,想散场也不好散。马闪是觉得只要主持活动的子昌讲句话就能改变这种气氛,但那个男的只是小口小口地把酒灌进他那狡猾的大肚皮里。 马闪心想「真猜不透这人的心思」。若不是像他这般狡黠的男子,大概无法爬上现在的地位吧。就这层意义而论,人称军师的男子罗汉更是魔高一丈,但那个男的没有野心是众所周知的事实。那个人们口中的怪人,最近似乎迷恋于赎来的娼妓,并未参加此番游猎。他不参加活动不是件稀奇事,只是宫廷中人都大感惊讶,说想不到那个怪人竟也有著天下男子的普遍感性。 然而,此番筵席乃是子昌主办。如果出了什么乱子,应当会对他自己有些不利。至少马闪不会希望在轮到自己办事时出差错。马闪心想就算出了什么事,或许也跟子昌扯不上关系。 就在此时,一名武官脚步又急又响地过来了。是个体格结实,年纪尚轻的男子。 「失礼了。」 武官如此说完就进入宴场,走到了马闪跟前来。马闪觉得此人稍稍欠缺礼数,但没人试著阻止。马闪命在自己面前跪下的武官抬起头来。 「何事?」 「……」 武官瞄一眼周围后,将一块布交给了马闪。这块碎布是湿的,马闪忽然知道这块布是什么了,他悄悄看一眼武官的脸。马闪很想偷看一下父亲的神色,但忍了下来,握紧碎布。 「这是……」 一名高官正要伸手过来,马闪把布藏起来,低垂著头说: 「此乃下官主子的衣物。」 马闪压抑著表情,看著武官。武官低著头开口: 「下官瞧见这块布勾在河边的岩石地上。」 旁人闻言,顿时一阵哗然。这是衣服的碎片。 「附近没有别人。前方是激流,日前下雨使得河川暴涨。」 一听此言,原本还创什么主子与侍女幽会等鬼话的官员脸色都发青了。他们到这节骨眼上才嚷著「快去搜救」,但为时已晚。官员鱼贯而出,一一离开宴会厅,仅余马闪与前来通报的武官,以及包括子昌在内的数名高官。 武官瞄了一眼离开的官员后站起来。 「那么,下官再去找一遍发现此物的地方。」 说完,他就出去了。武官一抬起脸的瞬间,马闪瞧见他咧嘴一笑,但装作没看见。 马闪指示两名部下留在宴席场地,自己则来到山庄外头。担心主子安危的官员,在马闪命人搜索时早已对部下做了指示,因此现在慌张失措的,都是那些方才说长道短的家伙。 马闪应付官员的询问,一边随口回答一边四下张望。方才那名武官这回带著狗走了过来。狗抽动几下鼻子,似乎在找什么东西。这狗好像是猎犬,马闪本以为它在找猎物,没想到它停在一名官员面前,开始吠叫起来。 「这……这是做什么!」 突然被狗这样狂吠,官员表情变得僵硬起来。 「啊!请大人恕罪。」 「还不快把这狗牵走!」 官员火大地说,狗被牵走了,但这次又换成对该名官员的部下吠叫。官员一边抱怨猎犬没教养,一边陆续离开。 搜索了约莫两刻钟后,他们听到了很大的声音,官员都聚集到瀑潭的下游。那里有件破衣服,上面沾有红红黑黑的污渍。不只如此,还有断箭勾在衣服上。 「这是怎么回事?」 马闪一问之下,发现破衣服的那些人都摇头。马闪将破衣服与方才收到的碎布比对之后,发现正好吻合。红色污渍虽然被水泡淡了,但显然是血迹。血应该是从箭镞勾住的部分流出来的。 四下没找到衣服的主人。若是只有衣服被冲来,表示人在上游;若是只有衣服勾在这儿,表示人在下游。河岸没有水渍,主子应该并未从这儿爬上岸。 马闪一边看著撕裂的破布,一边眉头紧皱。 「让我瞧瞧那箭。」 属吏听令,将断箭交给马闪。马闪看看箭羽与箭镞。 他拿著箭,对著陆续聚集而来的官员说: 「可否烦请各位大人,让下官查验你们的行囊?」 箭羽用的是鹰羽。鹰羽价格昂贵,不是谁都用得起。此番听说要进行鹰猎,有不少人想讨吉利,带来装了鹰羽的用具。 另外还有一点,就是此类用具都是由工匠一件件精心制作。达官贵人都不喜欢物品装饰与他人重复,就算是箭矢这样的消耗品,必定也喜欢独树一格。考虑到箭羽、箭镞、箭身的材料或形状,可以说每人携带的箭都各有千秋。 官员对于自己遭到怀疑虽然满脸不高兴,但仍不情不愿地答应了。各家马车都把狩猎用具搬了出来,大家似乎都确信自己的行囊之中没有那种箭。 「……敢问这是怎么回事?」 马闪口气冰冷地当众说道。 「这是哪来的东西?」 马闪手中箭矢的主人,语气困惑地说。此人乃财务官署的高官,记得名字似乎叫鲁袁,头衔不重要。此人只是摇晃著丰茂的胡须,否认箭矢是自己的东西。 「那不是我的,这当中一定有什么误会!」 鲁袁比手画脚地嚷嚷。周遭旁人都开始议论纷纷,怀疑的目光显而易见地聚集到他身上。 然而马闪手中的断箭,与鲁袁箭筒里的箭就是有著相同形状。 「大人说是误会,请问是何种误会?」 「你们难道没想到,有可能是某人想陷害我,把我的行囊掉包了吗!」 鲁袁的脸孔焦急得抽搐,看得出来他心慌意乱。乍看之下,像是因为发生了意想不到的状况而由衷感到困惑。他的那些部下也明显地不知所措。 看到他们这副模样,旁人似乎也慌张起来了。的确,把用来行刺的箭就这么留在手边,未免也太不小心了。 带著猎犬的武官待在马闪的身后。他似乎有话想讲,目不转睛地看著马闪。马闪又仔细端详了一遍碎布。 「那么,别处也许能找到被掉包的箭。」 马闪环顾山庄的周围。 「河边大致上都找过了,也许是扔在林子里。」 听到这句话,有个人身体抖动了一下。虽然动作极其轻微,但马闪观察入微,没看漏这个动作。 但愿对方能乖乖上钩。 「那么,不如众人分头寻找吧?不用劳烦到所有人,下官希望能留下一半,继续搜索吾主下落。」 没人刻意对此一提议唱反调,只有鲁袁一行人依然心神不宁。 马闪叹口气,看向身后的武官。武官脸上浮现出平易近人的笑容。 这么做就行了吧。 马闪一副无奈的神情,又看了看碎布。 碎布上写著熟悉的字迹。 ○●○ 男子五内如焚。他一边四处张望,一边担心会有人找到那个地方。即使他认为不可能有人找到,但是大伙儿一起搜索,难免让他心生不安。 那个东西不可能被人发现。他虽如此心想,身体却自然而然地往那个地方走去。在落叶堆积形成柔软土地的林子里,他把落叶铺平得整整齐齐,乍看之下是找不到的。只是那些拗脾气的家伙,若是把叶片扫开翻遍整块林地,事情就棘手了。 该如何是好? 男子大感困惑。 他一点也搞不懂,那件东西怎么会出现在那里。或许是因为如此,男子异乎寻常地惊慌失措。 而当他抵达目的地时,他呼地松了口气。他看著跟方才一模一样,毫无改变的地面,总算放了心。 「那儿有什么东西吗?」 背后传来一名年轻女子的嗓音,男子吓了一跳,回过头来。一名头发湿透的姑娘,手里拿著个被泥巴弄脏的布包。男子看到那布包,赫然睁大了双眼。 「喂,那是!」 男子正想伸手去抢,但手腕被一只大手紧紧抓住了。一看,抓住他的人是个身材魁梧的武官,正是方才带著猎犬的男子。 猎犬对男子吠叫不止。刚才这只狗也对自己吠过。 「大人似乎很不得狗的喜欢。」 姑娘维持著冰冷的目光,以手指拈住了布包。 「您之所以没带狗去狩猎,原来是因为这个呀。」 说完,姑娘从布包里取出了突火枪给他看。 十九话 游猎 下篇 时间稍微往前追溯,且说壬氏与猫猫跳进瀑布之后的事。 嘴唇被压住的感觉,与胸口非比寻常的压迫感交互来袭。猫猫发出模糊的「嗯咕」一声,一下子把水呕了出来。她撑起身子,不断呕出秽物与其他东西。她感觉有人在摩娑她湿透的背部。 持续了一会儿后,猫猫才好不容易平静下来。身后传来一种歉疚的声调,那人尴尬地别开脸去。 「若你不谙水性,抱歉了。」 「……那种,状况下,不可能……游得了泳。」 猫猫用铁青的脸色与嘴唇,勉强挤出了这句话。 方才壬氏冷不防地抱起猫猫,就跳下了悬崖。而且他还做了助跑,双脚在地上一蹬。过程中,猫猫彷佛又听见了突火枪的枪声。 悬崖有将近半引高。照常理来想,只会以为此人疯魔了。 「这儿的瀑潭很深,只要跳下去的方式对,不溺水就不那么容易丧命。」 「是,只要不溺水的话。」 看到猫猫一脸怨恨,壬氏尴尬地调离了目光。 猫猫站起来后,解开了衣带。衣裳吸了水很重。 「你……你做什么!」 「抱歉污了总管的眼,但再这样下去会染上风寒的。可否请壬总管也将衣服脱了?小女子替总管拧乾。」 说完,猫猫拧乾衣服。身上衣著还是很重,猫猫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把下半身的裙裳与中衣也脱了。衣服一脱,一大堆药草掉了下来。猫猫看药草都湿了不堪使用,叹了口气。只有肚兜与小衣实在不好脱掉。即使是乾瘦的肋骨,能遮的话还是想遮著。 猫猫拿起壬氏脱下,沉甸甸地往地上一扔的衣物,用力拧乾水气。 「孤的慢点再拧,先弄你自己的。」 不知怎地,壬氏略显烦躁地命令道。但猫猫不好让壬氏衣不蔽体地等著,于是先帮他拧乾衣物。结果壬氏从猫猫手中把衣服抢回,自己拧了起来。猫猫看壬氏力气大,比她来拧更好,于是就拧起自己的衣物。 猫猫穿起还带有水气的中衣与裙裳后,这才终于环顾了一下四周。原来这是一处阴暗的洞窟。 「这里是?」 「瀑布的内侧,没几个人知道这里。」 「总管似乎知之甚详。」 「往昔有位官员在这里陪孤玩过,听说偶尔会用来试胆。」 「原来如此。」 猫猫在潮湿的成束药草里翻找可用的东西,然后将一个笋皮小包递到壬氏的面前。解开麦冬草一看,里面包了煮过的款冬。由于笋皮多包了几层,里面似乎没碰到太多水。 「粗食不成敬意,可否请总管吃了?」 款冬调味较咸,即使湿了应该也不会太影响味道。即使如此,供贵人食用还是太粗糙了。 「这是某种药方吗?」 「不,只是觉得壬总管似乎缺少盐分。」 这不是药,是猫猫带来解馋的点心。这是今早早饭的一道菜,猫猫觉得味道好,请下女帮她包了一份。 「盐分?」 猫猫看著壬氏。他现在看起来身体状况不错,但刚才整个人摇摇晃晃的。猫猫带来的酒壶于跳崖之际弄掉了。酒壶里装有掺了酱与砂糖的水。 「总管在这艳阳高照的天气以布蒙面,会无法适当调节体温的。总管方才是否感到全身倦怠与头疼?」 这就是壬氏身体不适的原因。他以布蒙面,几乎不吃不喝又到处走动,身体当然会出问题。也许有人会觉得没喝水没什么,但有时候缺水就能要人命。 方才浑身泼了水似乎帮助他缓和了头晕,但为了谨慎起见,猫猫希望他能摄取点盐分,所以才劝他吃小菜。 「原来是这样啊。」 壬氏用指尖拈起款冬放进嘴里。他似乎觉得味道还不坏,一口接一口。 这时,洞窟内响起了一阵笨拙的声响,声音来自猫猫的肚子。无可厚非,猫猫虽然吃得少,但也因此饿得快。佣人得等到高官吃过之后才能用饭。 壬氏摀著嘴,用手指拈著款冬递到猫猫嘴边。 猫猫险些龇牙咧嘴瞪他一眼。当然,她中途就克制住了。 「小女子不客气了。」 猫猫微微板起脸孔,自己拈起款冬吃了。壬氏不得已,只好把款冬放进自己的嘴里。吃到只剩笋皮后,壬氏舔了舔指尖。猫猫一边觉得他这动作莫名地孩子气,一边收拾掉笋皮。 「方才那究竟是何物?」 猫猫战战兢兢地问。 「我看是突火枪吧。发射间隔不长,犯人可能不止一人。」 突火枪乃是作战使用的兵器,每次发射之后都得重新装填火药点火。 可能正因为如此,壬氏才会不躲进林子里,而是跳下悬崖。进入林子里等于是投入敌人的怀抱,更何况对方有几人都不知道。 (到底是结了什么怨啊。) 猫猫很想说「别把我扯进来」但坦白讲,是猫猫把他带到容易成活靶的地方,所以不便抱怨。虽然真要说的话,一进林子里就已经很有可能遭到狙击,但离开山庄影响仍然很大。 猫猫一面觉得过意不去,一面环顾四下。此处位于瀑布内侧,水声激烈。整个洞窟都很潮湿,长了青苔。看到一些地方散落著小动物的骨骸,可以想像它们应该是进得来却出不去。愈往里头走,光线就愈是阴暗。不过,她发现有一阵风舒爽地吹到身上。 「既然总管知道这儿有座洞窟,是否也知道如何出去呢?」 猫猫向壬氏问。 「最单纯的方法就是游过瀑潭。」 「……对小女子来说恐怕有困难。」 猫猫不是很擅长游泳,方才溺水就足以证明这点。 「深处的天顶有个洞,通往山庄附近的洞窟。」 听说为了试胆而跳下瀑布的人,大多都是从那儿让人拉上去。 「高侍卫知道那里吗?」 壬氏被这么一问,调离目光。 「高顺不喜欢孤玩这种游戏。」 看来他是瞒著高顺偷偷来玩的。猫猫与壬氏陷入苦思,气氛变得凝重。 「孤认为马闪应该知道,只是怕他一时无法察觉。」 不像高顺,马闪脑筋有些死板。还需找个法子通知他一声,他才会懂。 刚才那些找壬氏下手的人,想必正在瀑潭附近找人。虽然凭壬氏的体力可能游得过,但有危险。 猫猫走向洞窟的幽深之处,风从天顶咻咻吹来。猫猫想过也许可以从这里大声求救,但壬氏摇头,大概是不管用吧。 「必须靠得够近才听得见。若是叫上一整天,或许会有人注意到。」 猫猫偏头沉吟。无意间,她想起了一件事,便把拇指与食指含在嘴里。 然后她试著用手指吹口哨。试了半晌,但没得到任何反应。 (大概没那种好事吧。) 猫猫自顾自地死了心,抬头看看天顶上的洞。 地面到天顶的高度不是很高,大约九尺。她看看壬氏的个头,少说有六尺,但要跳上去有些难度。 可能是看出猫猫的心思了,壬氏盯著猫猫瞧。他没说出口,但应该是在估算体重。 「办不到的。」 猫猫先做了声明。壬氏八成是打算自己当踏脚台,让猫猫站上去就能构到。但猫猫碍于身分立场,不能这么做。虽说是有著情非得已的理由,但要是被水莲知道她踩过壬氏,谁知道会有何种下场。 「总比你站下面有用多了,你会被孤踩扁的。」 「可是……」 「叫你做你就做。」 既然他都这么说了,不做不行。 不得已猫猫板著脸,站到蹲下的壬氏面前。看样子似乎是要让她坐肩膀。不得已,猫猫只得坐到壬氏的肩上。她勉为其难地抓住壬氏湿透的头,壬氏站了起来。 「你是不是该再吃胖点?」 「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四下太暗了看不清楚,猫猫摸索著碰到天顶。天顶很潮湿,到处都滑滑的。猫猫用指甲勉强勾住边缘,脚底踩到壬氏的肩上。 「似乎可行是吧。」 「是……」 就在猫猫如此说完,正要站起来时,一只长著大眼睛的生物跳到了猫猫头上。那东西嘓嘓一声,从猫猫的额头上轻轻一蹦。 (是青蛙啊。) 猫猫虽然不会被这点小事吓到,但已经够让她分心了。拚命想支撑身体的手滑了一下。 「啊!」 半蹲姿势的猫猫身子一个不稳。猫猫双脚继续让壬氏支撑著,身体的摇晃就直接传给了壬氏。 「喂,你!」 猫猫的身体轻飘飘地摇来晃去。壬氏赶紧放手就没事了,他却规规矩矩地继续抓著猫猫的脚。 结果…… 潮湿生苔的地面非常容易让脚打滑,哧溜一声,两人跌了个蠢笨的大跤。 「……」 猫猫没摔疼。 取而代之地,猫猫的脸颊贴到了濡湿的肌肤。这个温度不冷不热恰到好处的肌肤,怦咚怦咚地打著拍子。 猫猫的身体被扣住了。两条强健的手臂绕到猫猫背上,紧紧地将她抱住。些许残香钻进了猫猫的鼻腔。 猫猫的心脏也跳得很快。身体贴得如此紧密,心跳声应该会被听见,但猫猫想挣脱也挣脱不开。当血液扑通扑通地在全身上下循环时,猫猫的脑袋专注于一件事上。 (这是什么?) 猫猫的左手,夹在两人的身体之间。在她的手心里,有著某个软绵绵的东西。她本以为是把青蛙压扁了,但刚才的青蛙跟这大小相差很多。最重要的是,感觉之间还隔了布料。莫非是青蛙跑进了壬氏的衣服里?猫猫不禁动动手指,想弄清楚它是什么。 「嗯!」 壬氏发出了呻吟般的叫声。猫猫的心脏重重地怦咚跳了一下。猫猫抬起头来,可以看到壬氏的下颔。只见他紧咬嘴唇,似乎在忍受著什么感觉。 衣服底下的青蛙可能还活著,好像开始动了起来。 「抱……抱歉,可以请你把那只手移开吗?这……这有点不适宜。」 壬氏有些语无伦次地说,他别开脸不看猫猫。别开的脸不知怎地,冒著冷汗。他皱著眉头,不知怎地显得很难受。 「不适宜……」 猫猫的左手反射性地使了一下力,壬氏的表情更加僵硬起来。无意间,猫猫将视线移向左手放置的位置,发现就在壬氏肚脐底下的近处。 「……」 那里有个本来不该有的东西。把手放在那种地方,甚至竟然还握住它,简直是寡廉鲜耻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但是不可能会有,不应该会有的。壬氏乃是宦官,既然是置身于后宫的官员,理当如此。 可是偏偏就是有,无可奈何。 (!) 猫猫悄悄放手,想爬出壬氏放松力道的臂弯。然而她的腰被用力按住,使她停留在跨坐于壬氏身上的状态。 壬氏一边撩起浏海一边叹了口气,然后看著猫猫。 「就某方面来说,或许算替孤省了事吧。」 他那脸庞就像愁眉不展的美丽天女。然而,这家伙不是天女。尽管拥有回眸一笑就能倾国的美貌,这家伙终究不是女性。 而且,也不是舍弃了男子象徵的宦官。 当猫猫压到壬氏身上时,他的单薄衣物敞开,但底下并没有松垮的赘肉,而是紧实得穠纤合度,经过锻炼的肉体。此人的确有著天女般的容颜,但肉体却与千锤百炼的武人无异。 也许他根本就不是宦官。猫猫无法理解自己怎么从没想过这点。 不,也许其实是下意识地装作不知。 「孤有一事想告诉你,此番命你同行就是为了这事。」 猫猫差点想捣住耳朵。猫猫霎时理解到,她不能再听下去了。但若摀起耳朵,对方就会发现她的此种心思。 后宫里有个并非宦官的男子,此事一旦曝光,不知会有何后果。假若该名男子染指了嫔妃,让龙种以外的私生子混进了后宫…… 猫猫眼睛半睁。 (拜托不要,别把我扯进那种麻烦事!) 至今猫猫不知被壬氏利用了多少次,即使每件事不分大小都是麻烦事,但猫猫倒都觉得还好。 但是,这事另当别论。 一旦知悉了,就得带著秘密进坟墓。 (我可不想跟你混到进棺材!) 因此,猫猫的作法是—— 「请总管恕罪,小女子可能压烂了一只青蛙。」 她面无表情地如此说。 「……青蛙?」 壬氏的表情僵住了。这样也无妨,猫猫一心只想把事情带过。 「是,正是青蛙。请总管恕罪,方才由于青蛙从上面掉下来,害得小女子一不小心没站稳。总管可有受伤?」 那个软呼呼的触感是青蛙,肯定是青蛙,猫猫如此说服自己。 「不,这不是青蛙……」 「小女子该死,似乎让总管挺身保护了我。我们还是早早离开这里吧。」 猫猫想站起来,但壬氏不放手。 「壬总管,可否请您把手拿开?」 「你说谁是青蛙了?」 壬氏继续按住猫猫的腰,撑起上半身,结果让猫猫继续坐在他的大腿上,两个人面对面。张开双腿坐在人家大腿上的姿势,只能说实在很不检点。 壬氏咄咄逼人地把脸逼近过来,让猫猫一瞬间有点退缩。但她现在不能认输。 猫猫也不服输地看著壬氏,试著把鼻子凑到距离两寸的位置。 「若不是青蛙,那总管说那是什么呢?」 那是青蛙,那是青蛙。猫猫说服自己。左手那个软呼呼的触感是青蛙,除了青蛙不会有别的了。青蛙很恶心,让她不禁把手在裙裳上擦了擦。 「青蛙不是更小一点吗?」 壬氏把脸往猫猫逼近了一寸。 「不,这个季节,多得是尚可算大的青蛙。」 「尚……尚可……」 壬氏畏缩了,神情显得好像有点受到打击,但猫猫趁机把脸凑了上去,停在鼻头快要碰著的位置。 「是,尚可。如果不是尚可算大的青蛙,那是尚可算大的什么呢?」 其实不止尚可,但目前就说尚可吧,说尚可都便宜他了。 「喂,你干么频频擦手啊!」 壬氏不知为何,露出一副受到打击的神情。 「还不是因为青蛙很恶心?」 「你说谁恶心了,是谁成天说著想喝蛇酒的?」 「青蛙会冒黏液啊。」 「谁冒黏液了!」 两人互瞪了数秒……不,是数十秒。 壬氏先有了动作。他继续把嘴唇抿成锯齿状,悄悄调离了目光。 (我……我赢了?) 猫猫看一眼调离目光的壬氏后,呼地吁了口气。 凡事都不宜知道太多。猫猫知道自己的分寸只适合当个下女,还是活得懵懂无知比较好。不管发生什么事,不管顶头上司做什么,猫猫只消一句「小女子一无所知」就成了。 猫猫今后仍然无意改变这种处事态度。壬氏与猫猫乃是高官与下女,没有更深或更浅的关系,其中不需要多余的秘密。 猫猫逃离壬氏好不容易才放松力道的手,想站起来。但就在这一瞬间,她的身子被迅速按住了。猫猫一时松懈,身子就这样躺到地面上。 往上一看,壬氏就在眼前。他身体晃晃悠悠地欺到了猫猫身上来,眼瞳如烛火般摇曳著。 「这样吧。」 说完,壬氏缓缓抓住猫猫的膝盖内侧,将它抬了起来。如今的姿势比刚才更让人羞于启齿。 「你不妨做个确认如何?」 壬氏僵著脸孔说。 猫猫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像只蟾蜍似的冷汗直冒。猫猫现在才后悔刚才不该那样挑衅,但已经太迟了。 壬氏也差不多,一瞬间,露出了某种不知所措的表情。两人都僵著不动,停顿了数秒到数十秒。 继而,壬氏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咬咬嘴唇后开始有了动作。 壬氏的脸缓缓靠近。 (我应该踢他吗?) 就在猫猫惊慌失措地做如此想时…… 「……怎么了?」 壬氏忿忿地抬头往上看。出口那边似乎传出了某种声响。 从上方传来了像是动物嚎叫的声音。 「……」 猫猫战战兢兢地把手指含进嘴里,哔的一声,用手指吹了个口哨。 一吹之下,「汪汪!」传来了狗叫声。猫猫再度用手指吹口哨后,一团毛球从正上方的洞口掉了下来。毛球直接击中壬氏的背部,猫猫从按著腰缩成一团的壬氏底下爬出来。毛球正是之前跟李白玩的猎犬。猫猫抱起毛球,把它全身上下摸了一遍。 「喂,是怎么啦——?忽然就开始乱跑……」 猫猫听见了莫名悠哉的笨狗声音。 壬氏一边揉背,一边仰望著天顶。 猫猫一边心想「得救了」,一边拉开嗓门呼唤李白的名字。 「到底是怎么搞成这样的?」 李白问道,好像一点都无法理解这个状况。 猫猫与壬氏请李白拿绳子来把他们拉上去。一如壬氏所言,天顶的洞通往山庄附近。 「……还有,你怎么会跟这位大人在一起啊?」 李白偷偷跟猫猫耳语。李白所谓的这位大人,就是蒙面的壬氏了。其实李白就算瞧见壬氏大概也不会有任何感觉,或许是为了以防万一吧。 「只能创一言难尽。」 猫猫暧昧的回答让李白偏了偏头,但因为事情关系到壬氏这位达官显宦,他也就没再多问了。猫猫只告诉他,他们是在摔落瀑潭后进了洞窟。 「还请李公勿将我在这儿的事说出去。」 壬氏在洞窟里席地而坐,如此说道。可能因为蒙面,讲话口吻又硬,嗓音听起来与平素判若两人。 「遵命。」 李白恭敬地低头。 壬氏之所以要他保密,也许是为了刺探敌人的动向。但难道连高顺他们也不通知一声吗? 在李白的大腿上,居功厥伟的猎犬摇摇尾巴看著李白。李白一边摸它的下巴,一边拿小块肉乾喂它。 猫猫无意间看了看那狗。这只狗听见了猫猫的手指口哨而一路赶来,想必耳朵很灵,不过—— 「……这狗还会什么其他把戏吗?」 「把戏?好像是会找兔子洞。」 李白一面对猫猫,讲话态度就跟平素一样了。猎犬抽动几下鼻子靠近猫猫。这狗不只可爱讨喜,好像还很聪明。 猫猫瞄了壬氏一眼。由于方才发生过那事,跟他四目交接多少有些尴尬。但该说的话还是得说。 「壬……香泉大人。」 猫猫想起壬氏在这儿用的是化名。既然还是有蒙面,或许用这个名讳比较好。 「何事?」 蒙面布传来的声音很冷淡,大概是气猫猫方才那样跟他百般挑衅吧。不然他不可能做出那种事来。 假如猫猫说「万万没想到他会做出那种举动」是否太不负责任?仔细想想,壬氏在那件事上并未打算要敷衍,反而似乎还想跟猫猫解释清楚。 但猫猫却因为实在不想知道,而乱找藉口想把事情带过。听到那些话,壬氏会动怒也是无可厚非。这位贵人对自己的容貌可是信心十足,身上怀藏的青蛙想必也是雄壮威武吧。 猫猫于思索著如何是好的同时,仍然有件事不得不讲。 「小女子也许能揪出方才的枪手。」 说完,猫猫摸了摸猎犬的头。 之后,事情就发展成了方才那般状况。 猫猫打开了沾满泥土的布包,里面有三把还带著火药味的突火枪。猫猫没看过突火枪,想不到这么小,让她很是惊奇。而且不只是猫猫,壬氏与李白也都睁圆了眼。 据闻这是最新式的火枪,来自异国,在国内恐怕尚未普及。它不像旧有的火枪是以火绳点火,而是采用了复杂的形体,以形状特殊的金属部分敲出火花点火。壬氏与李白也是初次看到,只不过是试射了一发,对构造有个大致理解罢了。 把最新型的突火枪拿到鼻子前面,可以嗅到一股独特的臭味。这味道就像腐坏的鸡蛋,非常不好闻。火药一般由木炭、硝石与硫磺混合而成。点火引爆后,会发出独特的气味,奇臭无比,让人不禁捏鼻。 假若在狩猎时使用这种火药,嗅觉灵敏的狗会第一个起反应。实际上,他们一让李白带著的猎犬嗅闻火药的臭味,它立即就找到了这些突火枪。在这附近一带,没人会使用突火枪打猎。这是因为突火枪本身准确度不高,不适合用在满路障碍的山中。 这次对方使用此种火枪狙击壬氏,一大理由可能因为这是最新型。他们试射之下,得知不只点火方式独特,飞行距离与命中精确度也有所提升。只是即使如此,狙击壬氏的男子还是失手了。 男子被李白室身后,失去了行动自由。而且李白还用东西塞住了他的嘴以免他咬舌自尽,处理得面面俱到。 「真对不住那几个受冤屈的大叔。」 想用计套出秘密,最快的法子就是利用别人设圈套。在壬氏的指示下,他们选了个较为粗枝大叶,反应又大的高官。 男子的同伙……不如说他上头的高官与部下应该已经有人盯紧,以便随时可以逮捕归案。再来只消把这个男子带去,把罪状弄个清楚就行了。 猎犬在李白周围跑来跑去。 「好好,你真了不起。」 李白一边用一只手捆绑男子,一边称赞猎犬。他们对真凶已然心里有底。以突火枪射击的人身上也会沾附火药臭味,就算他以为已经消除了气味,还是无法瞒过猎犬的鼻子。 猫猫把突火枪用布重新包好,便尾随擒住犯人的李白而去。 终话 这次还是一样,心里留下了一个疙瘩。上回翠苓那事也是,事情未能完全解决让猫猫很不愉快。然而猫猫明白就算心急,自己也无能为力。 高顺今宵参加了夜宴。由于宴席于湖上船舶举行,护卫只带了最少限度,猫猫留在住宿处。因此她走进客房,感受著晚风。 (那种突火枪的形状……) 说是最新的式样,据推测很可能来自西方。 (西方啊……) 猫猫想起那两位有意争夺皇妃之位的使节。这让猫猫想起一件事,她们偷偷溜出房间不晓得是去做什么了?如同高顺比喻成怀孕,说不定是怀了某种奸情或奸计。猫猫想过她们搞不好利用自己的美貌笼络了一些官员,但也有可能是别的事情。 无论哪个国家都想要最新型的兵器。但两国之间买卖军火,只会点燃战争的导火线。两位使节的祖国也不便明目张瞻地贩卖武器。但也不可能不透过朝廷就偷偷贩卖这种东西。 (难道说她们采取了比想像中更危险的手段?) 不,要不然就是背后有个巨大的后盾。 猫猫不知道今日被捕的官员等人会招出多少,或是知道多少。猫猫只希望朝廷能早日摘除祸种。 猫猫虽没善良到会为他人祈福,但她好歹明白一个道理,就是自己周遭的人能安稳度日,自己才会有好日子过。 差不多该就寝了,猫猫拉起帷幕时,听到咚咚敲门声。猫猫不由得吓了一跳,蹑手蹑脚地靠近房门,只打开一条缝看看。门外站著她此时最不想见到的人。 眼下,高顺正在参加夜宴,马闪或许也是。为何就只有这个男的没去参加? 「你不想开门就别开。」 美妙的嗓音,听起来似乎有点沮丧。她从门缝中瞧见壬氏转过身去,背对著她靠到墙上。 「抱歉让你受惊了。」 「……」 猫猫仍然没说话,跟壬氏一样把背靠到墙上。从开了一条细缝的门,可以听见壬氏的深沉叹息。然后是把头发乱抓一通的声音,以及烦躁不安地用鞋子跺地的声响,接著他可能在猛挠头,听得见头发扫到墙壁的声音。 不用看到脸,猫猫也能清楚想像到他是何种表情。大概是想跟猫猫说什么,但是想不到该怎么说吧。而猫猫也跟他一样。 猫猫觉得很伤脑筋,搔了搔鼻头。 「小女子并未放在心上。小女子才必须向总管赔罪。」 毕竟自己「尚可尚可」地连喊了那么多遍,壬氏当然也要发怒了。气到就算对方是猫猫,也非得挑衅一下不可。 猫猫听见壬氏在门外低声呻吟。 (不晓得他在想什么?) 猫猫不谙人心。说起来,一方面是因为她不感兴趣,另一方面也有可能是因为没人教过她。猫猫在襁褓时期,绿青馆的小姐或仆役都照顾过她,但终究还是以差事为优先,听说都是将她一个人放在房间里。再怎么哭,也得等到大家事情都做完了才能来照顾她。可能是领悟到这点了,据说猫猫成了个不爱哭的婴儿。 不知道是否因为如此,猫猫变得不太能察觉对方对自己的好意或恶意。她在水晶宫受到欺负之所以无动于衷,或许就是因为如此。当然她还是会不高兴,但比别人程度轻微多了。 「……」 因此,猫猫不知该对壬氏说什么才好,两人又陷入了沉默。猫猫努力想了半天,斟酌著字眼说: 「小女子什么都不打算说。对小女子而言,壬总管就是壬总管。」 猫猫一不小心忘了要讲化名。她摇摇头,觉得自己真粗心。但这却是猫猫真心实意的回答。 (只不过是有没有多两颗罢了。) 反正又不会叫猫猫看,就当作跟自己无关吧。 「对你而言,孤就是孤,是吧。」 那声音听起来又像高兴又像寂寞,难以言喻。壬氏开始窸窸窣窣地翻找起某种东西,然后将手伸到房门打开的缝隙来。猫猫不由得转过头来,退后一步。 「……别这么有戒心,孤只是想把这给你罢了。」 一只布包轻轻地放到了门楹上。猫猫不知道这是何物,伸出了手,指尖碰到了壬氏的手。那只在倏忽之间,还来不及感受体温就分开了。 「孤一直打算在把这东西给你的时候,告诉你一件事。虽然先给了你熊胆就是了。」 壬氏语气严肃地说。 猫猫好奇地打开布包,里面放了黄色的石子 「这事可能会给你惹来麻烦,但孤希望让你知道。」 壬氏将声音压低,但口齿清晰地说了。 (这……这是……) 「孤之所以此番让你一同出游,也是因为……」 他一个字一个字慢慢挤出来似的说道,然而—— (牛……牛……) 「牛黄——!」 猫猫没听进去。 猫猫站起来大叫。 梦寐以求的秘药如今就在这儿。她泪光闪闪,心脏激烈跳动,口里喘著大气,呼吸愈变愈急促。 猫猫把整个房门打开了。壬氏惊得目瞪口呆,身体后仰。 「谢总管!」 猫猫低头谢恩。 「嗯,说是好不容易终于到手了……喂!不准你擅自关门,孤的话还没说完——」 猫猫砰一声把门关上后,卡上了门闩。她不想让任何人来打扰她。 猫猫单脚站立转了一圈,爱怜不已地望著牛的胆结石。她的嘴唇歪扭成奇怪的形状,发出嘻嘻笑声。 好像有人在用力咚咚敲门,但比起现在眼前的牛黄,不过是芝麻小事罢了。 这东西让猫猫高兴到把壬氏白日的行动随便就拋到了九霄云外去。她心脏咚怦咚怦地狂跳,盖过了周围的声音。猫猫一边用脸颊去磨蹭牛黄,一边跳到了床上。 她一边没教养地摆动双腿,一边用食指戳戳扔在褥子上的牛黄。 总觉得只要看到这宝贝,当差一整个月不眠不休都不成问题。虽然只是想想,实际上真那么做的话会死人就是了。 猫猫已经不在乎壬氏是不是宦官了。不管是不是,猫猫都无意插嘴。只是她也没薄情到获赐了这般好东西,还一点都不感恩戴德。 有朝一日当壬氏的秘密即将东窗事发,陷入困境时,猫猫应当尽力救他脱困。她如此心想。 (届时,我一定会好好地……) 帮他变成真正的宦官。 当猫猫如此坚定决心时,房门仍然被人用力敲得咚咚响,但听在猫猫耳里只不过是杂音罢了。 ○●○ 主宾回来之后,白日的筵席随即散会。 一些官员看到主宾平安回来,松了口气,明显地开始对他逢迎巴结。难以想像这些个家伙方才还在乱戏谑,讥笑他跟宫女幽会。 高顺看到壬氏面有倦色,虽然担心,但摇摇头告诉自己「现在的自己没那立场」。他将这份职责交给了儿子马闪,不知他有无克尽职守。 宦官「壬氏」的随从「高顺」没有理由与主宾成为亲交。他只不过是代替主子「壬氏」与会罢了。 言行举止最好还是别逾越自己的职分。 蒙冤的鲁袁得知自己得到平反,本来还在发怒,但那人个性单纯,如今参加压惊的筵席,已经显得心满意足。他们表面上是假称主宾随兴离开筵席,然后安然无事地回来;但众人想必都已经知悉内情。中途有某个官员以及其党羽消失不见,而今后他们想必也不会再出现在政治舞台上了。 关于最新式样的突火枪,非得逼那些人招出些什么详细内幕不可。至于要用何种手段,高顺最好还是佯装不知,大家才能相安无事。 而眼下,高顺有自己的差事要做。 今宵的筵席独具巧思,在池子里的船舶上设宴款待宾客。筵宴之上有著饮不尽的好酒与摩肩如云的美女,想必是仿效了酒池肉林的事例。 高顺觉得无奈。 高顺好歹也是个宦官。他无意迷恋女色,若是万一动了那种念头,后果不堪设想。想到产下儿子马闪的女子——也就是他的妻子,高顺对这些美女就连碰都不想碰一下。 至于讲到他的儿子,不知道是晕船、不胜酒力还是被这些个软玉温香薰昏了头,现在正瘫倒在船上。高顺叹口气,觉得这儿子还有待精进。 「对宦官而言,这般宴席恐怕是枯燥无味吧?」 高顺只是一个劲儿地喝酒时,一名官员凑到他身边来。在同一艘船上服侍的女子,都比他自己的儿子还年轻。 「真是可怜啊,只因为触怒了女皇,就得受到如此对待。」 可能是三杯黄汤下肚变得多嘴起来,官员用一种愚弄人的口气说道。 正是如此,高顺分明拥有「马」字之名,却因为触怒女皇而遭受宫刑,舍弃过往的名字而改名为「高顺」。表面上是这么说的。 不过,在列席宴饮之时,主人都是将他视为马家之人而非宦官。这就是眼下高顺的处境。 「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况且您看,今宵月色皎洁,正适合把酒赏月。」 高顺只如此说道,随即仰望天空,半亏之月皓白如玉。若不是有一群男子七嘴八舌地自卖自夸,又有一群女子尖著嗓子撤娇撤痴,倒也还算得上是良辰美景。 「不过话说回来,美若天仙的宦官阁下居然不出席,真是有些遗憾啊。」 所谓美若天仙的宦官不用说,指的自然是壬氏。而且,也不是指眼下正在房间里歇息的贵人。 「此番有蒙面贵客莅临,也算弥补了缺憾。表面上还请当成是染了风寒。」 「哈哈,那样美丽的容颜若是列席,等于是让在场宾客羞于见人了。」 某位时常蒙面的贵人,对外佯称幼时脸部受了烫伤,从此以后深居简出。无论天气如何炎热,他都不会在外人面前取下蒙面布。 「无论如何,总之今宵他是不会列席了吧。看来这位贵人也是相当辛苦啊。」 「似乎是如此。」 高顺答腔的同时,注意著不让感情现于脸上。 夜宴就在主宾缺席的情况下进行。 高顺让酒滴滴答答落在水面上,望著掀起的涟漪,心里希望夜宴能早点结束。神色有异的不只是主宾,另一人——随同高顺前来的姑娘,神色看来也不大对劲。 换作是一般姑娘与那主宾一同行动,又险些遭人暗杀,就算有些心惊胆颤也是无可厚非,但那位姑娘可不只有这点气度。再说就高顺来看,她不太像是害怕生命受到威胁的样子。 她平素对那主宾的应对态度总是恭敬当中带些无礼,方才的态度看起来却有些见外。 莫非是把事情告诉她了? 那姑娘天资聪颖,只要想到今后自己的境遇,会采取那般态度并不奇怪。应该说除非是与她有些熟识之人,否则绝对察觉不到她态度上的变化。她那样已经算及格了。 今后为了应对主宾身上可能发生的状况,他们必须让姑娘知道那件事。虽然对姑娘过意不去,但这证明了她的利用价值之高。当发生某些大事之际,能用的杀手锏是愈多愈好。届时就算被指为冷酷无情,高顺也甘愿接受。 「照他那副样子,皇上必定也是忧心忡忡吧。此番这事也是,真不晓得他打算如何处理。」 官员一边用指尖搓揉下巴的须髯,一边叹气。从目前这状况不难看出,谁干了什么好事,众人已是心照不宣了。把这事说出口不能算是明智之举,只能说或许筵席之上有了三分酒意吧。 「像他那样的人身为东宫,谁能不忧心?」 从「像他那样的人」这种称呼当中,看不出半点敬意。 可想而知,毕竟那位贵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出现在众人面前时总是以布蒙面。谁都会认为这样的皇弟不可能主持政务。 此番鹰猎,主宾正是皇弟。 聚集而来的高官,恐怕是抱著半看热闹的心态而来,想见见不轻易拋头露面的东宫。当然,他们还是无缘一见东宫的真面目。 而他们得知竟有大胆狂徒想要东宫的命时,想必吓破了胆。此时主宾不在,筵席却依然如常举行,就某种意味来说,也是为了解解他们心里的闷气。 他们认为有必要看清楚东宫是何种人物,此种想法并没有错。 而这个官员想必是把东宫认定为无能之辈了。对于眼下欲盖弥彰的掩饰方式,众人有两种反应。一种是认定东宫无能,一种则是打定主意继续观察。 而这个选择了前者的官员,找宦官高顺说话是有理由的。 「自去年皇子殿下夭殇以来,不知可否有哪位嫔妃怀孕?」 高顺心想:原来这才是正题啊。 谁有了身孕,有孕的是哪位嫔妃,产下的是男是女;这些都会大大改变宫中的势力分布。 高顺缓缓摇头。 「很遗憾。不过嫔妃人数众多,窃以为迟早会有喜讯的。」 「是吗?这么一来……」官员偷瞄了凉亭一眼,那儿站著一名略显福态的官员,在远远旁观客人是否尽兴。此人正是设宴的主人子昌。 此处没有其他上级妃的亲属。既然是子昌作东的筵席,这也是理所当然。 高顺目送找到短期间内阿谀对象的官员离去后,呼一口气,替自己斟酒。 他一边心想主宾壬氏……不,「华瑞月」此时不知在做什么,一边把盏赏月。 华瑞月……在这国家之中,名字能冠上「华」字之人寥寥可数,目前仅有两人。 一位是这个国家的天子,另一位则是天子的同母御弟。 「《药师少女的独语4》待续」 序话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流哲不哼太 扫图:撸管娘 录入:勤奋的懒惰的羊 修图:寒鸦 校对:武器大师──贾克斯 母亲开朗地笑著。 这时候该笑。她记住了。 母亲在对父亲发怒。 这时候该一起蹙额瞪眼。她领会了。 母亲在痛斥侍女。 这时候只需袖手旁观。她明白了。 每次注意到时,母亲都会看著、监视著自己,她只能回应母亲的期待。母亲笑就笑,母亲愁就愁。 这么一来母亲就不会生气,会面露笑容,不会变得更为丑陋。 她在满五岁时嘴唇被涂上胭脂,还不到十岁就被擦了白粉。再经过一番画眉、染眼角,顿时产生一种戴起面具的感觉。同时,她意识到自己的手脚都连著看不见的丝线,被母亲扯动著,绑手绑脚的很不自由。 即使如此,她仍甘之如饴。 她原本以为只要一直当个玩偶就好。 但是,她错了。 无论戴起何种面具,无论如何扮演玩偶,母亲依然愈发丑陋。她这才知道自己已无力回天。 啊,全是白费工夫。 当她发现到时,一切都已经太迟了。 一话 浴殿 「上哪儿才能找到好差事呢~」 小兰一边替洗衣篮里的衣物分门别类一边问。地点一样在老地方洗衣场,两人正从宦官手中接过晾乾的衣裳。 「欸,猫猫有没有什么好门路啊?」 再过不到半年就要期满退宫了。每到这个时期,宫女要么就是老家那边有人谈亲事,要么就是靠自己觅得良缘,不然就是获得上级宫女或嫔妃的欢心,决定继续留在后宫。 「门路啊……」 要门路不是没有。烟花巷的绿青馆对于年轻貌美的姑娘来者不拒,若是可爱讨喜的姑娘就更欢迎了。 猫猫按著下颔看了看小兰。虽然稚气未脱,但五官还算标致。尽管讲话有点口齿不清,但爱好此道的风月子弟倒也不少。尤其是她天真活泼的性情最是讨人喜欢。老鸨都说这种姑娘最好调教,常常向女衒──也就是人口贩子收购。 可是── 「如果你真的找不到任何营生,我再替你介绍。」 老实说,她不想介绍这份工作。 「咦!真的吗?」 小兰两眼发亮地靠近猫猫。猫猫别开目光。 (你别这么期待好吗?) 那不过是最终手段罢了。猫猫很清楚烟花巷或娼妓是何种存在,所以无法轻易推人入火坑。猫猫出身的绿青馆算是比较珍惜娼妓,所以还好,但是观察整条烟花巷,就知道这不是一种长命的职业。像是长期睡眠不足、营养不足,还有被客人传染性病──有许多原因会缩短娼妓的寿命。其中还有人想从良却失败,结果被人用草席捆起来丢进河里以儆效尤。 小兰是被爹娘卖来,出了后宫就得独自谋生。想到这点,猫猫可以谅解她焦急的心情。 真希望能替她找到个门路。 (有没有什么人可以投靠?) 猫猫虽想到可以拜托壬氏等人,又摇头打消这个念头。要是把小兰介绍给他,难保不会害她被卷入麻烦事。 (可能只剩庸医了……) 就在猫猫双臂抱胸念念有词时,有个人忽然探出头来。 「怎么啦?」 来者是头发微卷的高个子姑娘。原来是讲话有点口齿不清的宫女子翠。 「啊──子翠──我问你喔,你知不知道哪里有好空缺啊──?」 常言道饥不择食,看来果真如此。子翠也是个下女,立场跟小兰大同小异。猫猫本以为得不到什么好答覆,然而子翠却给了个意外的回答: 「说有或许不是没有。」 「咦?真的吗?」 小兰巴著子翠追问。子翠悄悄移动视线,用食指指了指后宫的南侧中央,那里有栋平坦而宽敞的建筑物。猫猫很清楚那是什么设施,是浴殿。这里是这座后宫动工扩建之际建造的设施,据说是仿效遥远西方国度的后宫(harem)所建。 「与其说有空缺,不如说要自己生出一个。」 子翠说完,咧嘴一笑。 浴殿很宽敞。具体而言,此处有间一次可容纳千人的浴堂,浴池一次可供数百人浸浴。 浴场大致上分成三处,有供众嫔妃入浴的小间浴室与露天浴池,另一处则是此时映入眼帘的大浴池。下女主要都是在大浴池里摩肩接踵地洗浴。 在后宫此一人口密度较高的场所,容易流行疫症。因此后宫很注重卫生,其中一项措施就是这栋浴殿。 对一般老百姓而言,入浴就是沐浴。平民不会浸浴,都是用木桶汲水直接清洗身体,或者用湿布把身体擦过一遍就罢。猫猫是在烟花巷出生长大,平素就习惯用浴盆泡澡,但是有些刚来到后宫的宫女连怎么入浴都不会。 使用大量热水的洗浴方式本身就是种奢侈享受。 宫女被要求冬季五日入浴一次,夏季则是两日一次。猫猫认为洗去身上的污垢或体臭,是在后宫度过舒适生活的必需条件。此外还听说这种措施也有助于确认众嫔妃是否有责打下女。在绿青馆也是,老鸨总是会检查商品有无遭到客人动粗使得卖相受损。 此外,虽然有些疾病会经由浴场传染,但这里是女子园囿,不常有人感染性病;而且这儿尽是些年轻健康的人,听说染病的人不多。 「这个时段人果然很少呢~」 毕竟天还亮著,浴场里只有寥寥几名宫女。 「来浴场要干么啊?」 小兰偏头不解。她一手拿著手巾,身上除了用带子套在颈后的入浴用肚兜之外,什么也没穿,缺乏凹凸的身体曲线一览无遗。 「这你马上就知道了。」 子翠也是一样的打扮。只是她五官虽然稚气未脱,身材却发育良好,胸部大到让猫猫的十指忍不住蠢蠢欲动。看来是属于深藏不露的类型。 子翠一边邪笑著,一边活力十足地跳进浴池。 「啊!这样会挨骂的!得先把身体洗乾净才行!」 「好烫!烫死了!」 子翠肌肤被热水烫得泛红,脱掉肚兜直嚷嚷。猫猫拿起木桶,从凉水浴盆里舀水帮她泼泼身体。 小兰傻眼地叫道: 「真是,你没在这时辰洗过澡吗?」 宦官一天只会替浴池加一次热水,因此一开始盛的都是烫水。随著时间经过,才会慢慢变凉到适合的温度。 因此在这个还有点暑意的时节,没有人会七早八早就想来入浴。但是因为来得晚了就得人挤人,所以想早点入浴的人都能优先使用。猫猫等人之所以能这么早就来到浴场,就是因为这个原因。 「嘿嘿嘿,我平常都是更晚才来。」 子翠笑著回答。 猫猫把热水与凉水盛进木桶里,一边搅匀一边泼湿身子。她用从尚药局摸来的沐发露搓出泡沫,弄湿头发,用指尖仔细地搓洗头皮。 「猫猫,那个借我用~」 子翠伸出手来,于是猫猫把装在酒壶里的沐发露倒一点在她手心里。小兰一脸不可思议地看著猫猫。猫猫顶著满头泡沫,拿桶子往小兰身上泼水,用沐发露帮她洗头发。 「跑到眼睛里会痛耶~」 「把眼睛闭起来。」 猫猫用力搓洗小兰的头皮,弄出满满泡沫后,看差不多可以了,就用热水冲掉泡沫。 小兰像小狗一样用力甩脸,水花溅到猫猫脸上。 「我不是很喜欢洗澡呢。」 「是吗,可是很舒服啊。」 「我赞成。」 猫猫在浴池里找到水温较低的地方,从脚尖开始慢慢泡进水里。她感觉有点要头晕了,于是用桶子盛起凉水,一边替脸降温一边泡澡。 子翠也学猫猫一样泡澡,小兰则是去泡凉水。农村子女基本上没有泡热水的习惯,泡凉水或许比较能放松。 小兰把手放在浴盆边缘,抬眼看著两人。 「我说啊,这跟找差事有什么关系?」 「稍安勿躁,你看那边。」 子翠指向外头的露天澡池,那里基本上都是供众嫔妃或侍女等上级宫女入浴,与嫔妃专用的小房间相连。 「那个又怎么了?」 小兰偏头不解。 子翠从浴池里起身,拉著小兰的手臂往外走,然后把她带到露天澡池旁的石台去。 「等……等等啦,进去那边不要紧吗?」 相较于慌张的小兰,子翠只是咧嘴一笑,站到石台前,把手巾绑在头上。 (哦,那是……) 猫猫大致上猜到她要做什么了。 猫猫也站到石台前,替小兰把手巾绑到头上。就在小兰一头雾水地站著时,有两名女子一起往这边走来。 「新来的?」 从高高在上的态度来看,想必是位嫔妃了。「是。」子翠笑容可掬地回答,嫔妃一听,就一副理所当然的态度躺到了石台上。另一名看似侍女的女子将瓶装精油交给她。 「用力一点。」 「是~」 子翠拿起收下的精油倒在手上,慢慢涂抹在躺著的嫔妃背上,然后动作熟练地开始按摩背部的肌肉。 「嗯──再右边一点。」 嫔妃一边微微发出娇喘一边说。贴身侍女在一旁看著,显得懒洋洋的。 (我看这位嫔妃没受过宠幸。) 猫猫一边把精油涂在手上一边想。她有样学样地把精油揉进嫔妃的腿上。小兰也跟著照做。 一旦成为皇上的妾室,有时可能会遭受其他嫔妃或宫女欺凌。她们会变得很有戒心,不会让陌生下女像这样为自己按摩。 嫔妃像只章鱼似的浑身瘫软,完全是一副心神荡漾的样子。 毕竟是位嫔妃,容貌还算美丽,但猫猫感到有点在意。这位嫔妃的肌肤略嫌粗糙,而且有些地方的体毛没刮乾净。 (看了手好痒。) 在烟花巷长大的猫猫,看了就是觉得在意。猫猫倏地走进室内,拿了一样东西来。 「什么东西啊?」 小兰小声询问回来的猫猫。猫猫手上有一根大约二尺(六十公分)长的细线。 「很快就知道了。」 猫猫试著跟那位嫔妃的侍女谈谈。侍女虽然显得有点怀疑,但还是听完猫猫的话。然后侍女坐到石台边缘,伸出手来。 猫猫用方才拿来的线滑过她的手臂。可以看出体毛缠在细线表面,被一根根拔掉。 「……会不会很痛?」 「是满痛的,但比不够锋利的剃刀好多了。」 侍女似乎觉得还不错。本来在做之前最好能先清洁过身体,不过她似乎泡过热水澡了,应该不要紧。 「若是肌肤出现异常,我就停下来。」 总之猫猫先拿一只手试试。仔细替她除去体毛后,再涂满精油。精油是好货,香味适中且较不刺激肌肤。 「嗯──那就先观察一阵子吧。你下次什么时候来?」 侍女斜瞟放松瘫在石台上的嫔妃一眼,如此问道。 「什么时候好?」 「大概后天吧。」 子翠一听,得意地露出笑脸。小兰搞不太清楚状况,还在揉捏嫔妃的小腿。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没有门路就自己制造机会。浴殿正是个能够跟平素难以亲近的嫔妃接触的好地方。 嫔妃与侍女一脸满足地离开后,早已有下一位客人在等著让她们按摩了。 学浴堂女佣做事算得上是件力气活儿,按摩全身肌肉很耗费体力。如果只有一个客人还好,但一回神才发现已经大排长龙了。 一问之下才知道,以往在这儿替人按摩的宫女似乎期满退宫了。听说她得到一位中级妃的欢心,目前在嫔妃老家做事。 城里有时会将浴堂女佣当成私娼,但此处乃是女子园囿,没有那种事。不过,可能是基于此种刻板印象,或者因为是肉体劳动的关系,很多宫女不愿意当这份差。 因此,猫猫她们就这样捡到了这份差事。 老实说,猫猫她们本来就有洗衣差事得做,所以这下事情更多了,不过她们可不是白做工。 「来,这给你们。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东西就是了。」 出浴的侍女悄悄给了三人一只布包。当然并不是每次都能拿到。侍女似乎很满意细线除毛的成果,所以才送这份小礼物。打开一看,里面是糖果。 小兰看得两眼都亮了,二话不说就往嘴里扔。 「啊──好幸福喔。」 只要能吃到甜的就觉得幸福,真是个怡然自足的姑娘。 三人结束浴殿的差事后,坐在外头栏杆上纳凉,冷却发烫的身子。太阳仍然高挂天空,离晚膳还有点时间。其他宫女都显得很忙碌,想在太阳下山前把差事做完。特别是负责备膳的仆役都忙得不可开交。 猫猫姑且不论,小兰与子翠由于提早入浴,因此用过晚膳后还有差事得做。现在是能放松休憩的宝贵时间。 「话说回来,原来门路不是那么好找的啊。」 小兰含著糖果说。按照小兰的预定,她似乎以为这时候已经有很多人抢著要她了。 「倒也不一定。在期满退宫之前,你可以跟常照顾你的嫔妃偷偷提一下,说你的执役期限就快到了。」 「这样会有用吗……」 「就算不愿意收留你,说不定还是会帮你延长期限啊。就算不行也没关系嘛。」 说完,子翠从怀里取出了一件东西,是一把缺了齿的梳子。以玳瑁制成的梳子,即使缺了齿仍然很值钱。 「也可以拿这种东西去变卖啊。」 「哦哦!」 这姑娘真精明──猫猫心想。不怎么嗜甜的猫猫把人家送的糖果全给了小兰。 (说到精明……) 猫猫侍奉的嫔妃也是个精明之人。 猫猫两天来一次浴殿,而且其实只是陪子翠她们来,但像她这样服侍其他嫔妃,换作一般嫔妃早就不给好脸色看了。然而玉叶妃却说: 「哎呀?在那种地方可以听到很多有趣的事呢,晚点你可得讲给我听哟。」 就是这么回事。真是位女中豪杰。 的确,心情松懈的嫔妃或侍女常常随口告诉她们一些耐人寻味的事情。 可能是不知道猫猫是翡翠宫的侍女,也可能是在蒸气氤氲的浴堂难以察觉,她们经常会跟猫猫说些老家的生意往来,或是其他嫔妃的秘闻等耸人听闻的小道消息。 猫猫也听说过玉叶妃的传闻。看样子在直觉敏锐的嫔妃之间,嫔妃有喜早已不是秘密。甚至还谈到了胎儿是男是女,以及何时临盆。最可怕的是偶尔还会听到有人猜测梨花妃也有了身孕。 但是除了这些之外,还有其他传闻。 那就是有人怀疑楼兰妃也有了身孕。 理由是那位嫔妃原本以奇装异服而闻名,但最近她常穿些宽松的服装,而且开始深居简出。 (唔──) 楼兰妃是在今年年初进宫,已经满八个月了,现在是她在宫中的第九个月。皇帝也不便冷落大张旗鼓地进宫成为上级妃的楼兰妃。 这么一来,四位上级妃当中,就有三位即将生下龙子。 真不知该说是可喜可贺还是山雨欲来,实在可怕。 除此之外,要说还有什么有趣风声的话── 「欸,现在不是都不收宦官了吗?」 猫猫听出小兰想说什么了。 日前随著增收宫女,宦官人数也增加了。在当今皇上即位时,应该已经宣布过不再徵募宦官才是。 「那些人原本是奴隶啦。」 子翠心直口快。虽说奴隶制度应该也废除了,不过她所谓的奴隶大概并非这个国家的奴隶。在边疆民族当中,有些部族会强掳异邦之人,去势迫其为奴。那些人可能是逃了出来,或是有幸获救。 「人数多达三十人,可见应该是大军讨伐过哪儿吧。」 子翠虽然感觉有些孩子气,又是个喜爱虫子的怪姑娘,但其实颇为聪慧。在很多情况当中,奴隶逃亡总是与这些散发火药味的事情直接相关。记得去年确实发生过那方面的骚乱,也许就是那时救出的奴隶吧。 「真是不容易呢~」 「就是啊~」 两人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不过事实上的确不关她们的事,所以莫可奈何。 「对了,听说有进来一位俊俏的宦官喔,好想去看看喔。」 这话好像以前在哪儿听过,让猫猫表情不禁僵硬起来。 「人家是宦官耶──你不在乎吗?」 子翠问道。 「可是很俊俏不是吗?啊,我想起来了,浴场的热水都是宦官在打的对吧!」 小兰的两眼闪闪发亮。有没有那重要的一根,对她来说恐怕无关紧要。还是个小姑娘罢了。 「虽然可能没有壬总管那么俊美就是。」 猫猫差点没从靠著的栏杆滑坐到地上。「你怎么了?」小兰凑过来表示关心。「我没事。」猫猫一边拍拍裙裳一边站好。 「说到这个,猫猫,你常跟壬总管──」 「对,受到娘娘的差遣。」 猫猫强调著这点,就像在说「没有更进一步的关系」。 (……) 猫猫下意识地把左手在裙裳上擦了擦。因为之前抓过青蛙的那种触感又回来了。 (那是青蛙,青蛙。) 猫猫如此安抚自己,让心情平静下来。 自从日前在避暑山庄发生过那件事后,猫猫还没见到过壬氏。差不多是定期访问的时候了,但猫猫只觉得有些尴尬。 就在猫猫诵经似的在脑中念念有词时,两名熟悉的人物一同走进了浴场。 (那是……) 是个显得有点畏畏缩缩的姑娘,以及跟随左右的宫女。姑娘的相貌五官生得惹人怜爱,但最具特色的还是那给人怯弱感的八字眉。 (里树妃?) 她怎么会来到这里?猫猫边想边望著里树妃与她的侍女长。 二话 赤羽 (总觉得她们在瞪我。) 猫猫作如此想。「她们」当然只会是眼前的三个人。 今天的点心是馒头。虽是里面没包馅的朴素馒头,不过对于不嗜甜食的猫猫而言,这种的她比较爱吃。拿来夹乾烧的剩菜代替内馅非常美味。 在翡翠宫,侍女会轮班休息。猫猫以往都是趁这时候外出,不然就是跟红娘或樱花她们一起休息,但这次是跟三名新进凑在一块儿。 老实说,很尴尬。 猫猫不是很擅长与人来往。新进侍女都已经进来了一个月,猫猫却到最近才终于记住她们的名字。 三名侍女长得十分相像。起初猫猫以为因为是同乡,所以才会都长得一个样,结果似乎不是,而是三姊妹。 (记得是叫白羽、黑羽跟赤羽?) 名字本身是很好记,但猫猫很难把名字跟三人分别连结起来。她已经叫错了好几次,直到三人傻眼地绑上跟名字同色的发绳,她才终于记住了。就跟日前来访的使节一样。 她们不是三胞胎而是各差一岁的姊妹,按照长幼顺序分别是白、黑、赤。毕竟是侍奉上级妃的侍女,容貌姣好,都有著画黛弯蛾般的柳眉。三人皆是一双凤眼,不过猫猫觉得二姊黑羽看起来最好强。 「各位怎么不吃呢?」 猫猫早已在椅子上坐下,把馒头送进了嘴里。茶是前一轮休息的贵园沏的,虽然已经泡到无味,但也够香了。 「……是。」 长姊白羽坐到椅子上,接著黑羽与赤羽也坐下了。 「……」 一片沉默。猫猫是无所谓,但吃东西时被人盯著会很不自在。 (不知道她们是不是有话想说?) 有话明说就是了。猫猫不想顾虑那么多,还去揣测对方欲言又止的心情然后设法对应。若是顶头上司也就算了,但对方是她的同僚,除非猫猫特别喜欢她们,否则没打算做那种贴心之举。 结果变成了一段默默吃馒头的时间。可能是因为猫猫默不作声吧,对面的三人也默不作声。猫猫觉得她们大可以不用理她,聊她们的天就是了。 吃完馒头,猫猫把茶喝乾后大大呼出一口气。这时,原本一言不发的三个人当中,绑著白发绳的白羽看向了猫猫。 「我有一事想问,不知方不方便?」 讲话语气稳重沉静。猫猫记得有听说过么妹赤羽跟自己岁数相同,因此她今年应该二十岁了。她与玉叶妃同岁,又比樱花她们年长,看起来确实是比较稳重。 「你是在何种机缘之下,来到这翡翠宫当差的呢?」 (这要我怎么回答?) 是因为翡翠宫人手不足,壬氏抓住此一机会,就把猫猫作为试毒侍女塞了进来。猫猫认为樱花或是谁应该已经告诉过她们了。 「这我早就听说了。只是光听这样,我还是无法接受。多疑的玉叶怎会如此信任你?」 白羽不慎直呼了「玉叶」这个名讳,神情扭曲了一下。 (原来如此啊。) 既然她与玉叶妃同年纪,也许两人昔日曾是闺中密友。闺密身边若是出现一个来路不明的家伙,会起疑是当然的。 「我不过是个试毒侍女罢了。假如有人对玉叶妃下毒,我会先倒下。姑娘愿意把我当成这样的一个下女就够了。」 猫猫诚实地回答。关于最早让她与玉叶妃相识的毒白粉案,她认为没有必要提起。 「虽然早有耳闻,不过你这人还真的是心直口快呢。」 「谢谢姑娘。」 猫猫不知道这算不算赞美,总之先低头致谢再说。毕竟对方虽是新进,身分地位却比猫猫高。 「……还有,你在外头似乎结识了不少朋友,但希望你收敛一点。你想想,我们正在适应后宫的生疏环境,前辈宫女却老是往外头跑,我们岂不是会很寂寞吗?特别是我们家的么妹。」 白羽说完,戳了戳绑著赤红发绳的三妹。么妹赤羽板著脸把头别向一边,就像在说「我才没有」。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猫猫心想。的确,自己最近时常与小兰她们厮混,她觉得这点实在不应该,反省了一下。 可是,今天已经说好晚点要跟小兰还有子翠一起出去了。现在都是猫猫在替众嫔妃除毛,她若是现在退出,会增加两人的负担。 就在她烦恼著该怎么办时,忽然有了个点子。 简而言之,只要有人来监视著猫猫,不让她有奇怪举动就行了。 「那么,不如我们今儿就一起去浴殿吧?」 「什么!」 冷不防听到这种邀请,让赤羽怪叫出声。三姊妹虽然相貌神似,但毕竟赤羽最年轻,总是给人一点天真的印象。猫猫心想除非她实在太不爱理人,不然只要丢给小兰跟子翠,她们自然就会跟她相处融洽了。 「浴殿」二字让白羽与黑羽互看一眼。总觉得她们好像邪笑了一下,不知是不是猫猫多心了。 「这或许是个好主意呢。赤羽,你偶尔也该跟我们以外的姑娘来往一下才好。」 「白羽姊姊!」 「说得是,这样或许比较好。再说去浴殿不也是玉叶娘娘的命令吗?」 「说得对。」 收集后宫的丑闻,要说是差事或许也算。猫猫招招手,要赤羽随她来。 「怎么连黑羽姊姊都这么说……」 「既然是帮忙做差事就无法推辞了,你去吧。」 原本保持缄默的二姊也赞同长姊的意见,似乎使得三妹无从推却。 猫猫沉吟著,觉得有点了解三姊妹扮演的不同角色了。 「赤羽见过二位姑娘。」 赤羽神色有些紧张地说。 小兰与子翠都对猫猫的同伴抱持著浓厚的兴趣。 「哦,是猫猫的朋友啊──?」 「这可真是……」 两人围著赤羽团团转。猫猫放著畏缩的赤羽不管,检查带来的物品。除了除毛后用来护理受损肌肤的润肤水与绢丝,另外她原本想趁这难得的机会推销一下向烟花巷订购的教本,但有赤羽在不方便,就作罢了。 可能是因为两位姊姊不在,赤羽神情有些怯弱地看著猫猫。 (差不多该伸出援手了。) 「我们走吧。」猫猫指指浴殿,小兰与子翠都朝气十足地举起双手跑了过去。 「那两人是怎么一回事?」 「她们不会害人的。」 (应该吧。) 猫猫只说完这句话,就尾随两人而去。赤羽也一边说著「等等啦」一边跟了上来。 今日的差事不算太辛苦,因为最近增加了几名负责按摩的后辈。探头往里面瞧瞧,可以看到有其他宫女在替人按摩。 可能是发现猫猫她们得到了嫔妃打赏,有些宫女似乎产生了兴趣而开始学著做。之前替人按摩的宫女大概是这方面藏得很好吧。 三人在更衣间脱到只剩一件肚兜,把用具装进篮子里前往浴场。这时,只见赤羽忸忸怩怩地站在原地不动。 「怎么了?」 小兰一脸天真地凑过来看她。 「……就穿这样?」 「嗯,洗澡时不脱衣服会很热喔。」 看样子赤羽是在害羞。就在这时,子翠面露胆大包天的邪恶笑容,偷偷站到了赤羽的背后。然后她一把解开了赤羽的衣带,扒掉她的衣物高高举起。 「哦哦哦!」 有什么羞于见人的呢──猫猫心想,与她齐声赞叹的小兰似乎也有相同的想法。跟猫猫一样,小兰的胸部只有微凸。 「明明就很大啊。」 自己胸部也很大的子翠说。 「大有什么好!明明就是小一点比较好!」 赤羽如此说道,看向猫猫与小兰。小兰表情变得有点生气,连周围几名宫女的眼神也很凶狠。这下树敌了──猫猫心想。 子翠似乎也感觉出了这点,拿了件肚兜给赤羽穿上。 「嗯,知道了知道了,咱们去洗澡吧。」 她一边轻拍赤羽的肩膀,一边催她快走。 (这下看来,她的个性可能……) 比想像中逗弄起来更好玩。猫猫一边作如此想,一边前往浴场。 看赤羽遮著身体就猜得出来,她似乎是来自于不太有入浴习惯的地方。这让猫猫想起,既然是玉叶妃的同乡,想必是西方乾燥地域出身了。水在那里取之不易,难怪她不习惯入浴。当地可能只有蒸气浴(三温暖),而没有大型浴殿。 「姑娘之前都是怎么洗澡的?」 沙漠地带姑且不论,在这个地方若是不适度入浴,体臭会变得很难闻,尤其现在季节仍然炎热,光擦身体想必是不够的。 「两位姊姊都是在这儿洗,但我是请玉叶娘娘恩准……」 看来她是借用了翡翠宫的浴盆。基本上来说,宫殿里的浴堂是专供嫔妃使用。虽说有时皇帝也会使用,但只能说那不是去入浴的,总之细节就不多说了。 说到这个,猫猫想起彷佛看过几次赤羽走向浴堂那个方向。虽说是使用剩下的洗澡水,但大概还是过意不去,所以躲著大家入浴吧。 难怪那两位看起来忠心耿耿的姊姊会忽然改变态度了。毕竟玉叶妃都准了,她们不便强行把妹妹带来浴殿。这时正好猫猫提出邀约,于是她们就顺水推舟了。 「姑娘似乎很怕羞,但接下来没那闲工夫让你忸忸怩怩了。」 猫猫一边说,一边用桶子舀热水泼在身上,然后把手巾弄湿,开始清洗身体。 连露出胸部都不情愿的赤羽,看到众嫔妃一丝不挂地躺在石台上,不知心中作何感想。由于玉叶妃基本上是个事必躬亲的人,赤羽想必从来不曾看过这种场面。 果不其然,赤羽的两眼已经开始转圈圈了。但是猫猫没空理她。 「来,这给你。」 猫猫把精油拿给她。 「只要涂满嫔妃身上就行了,这你会吧?」 「涂……涂满人家身上!」 「是的,请当成处理鸡肉一样涂满。」 猫猫又小声补充一句「这样对方就会松懈下来,很容易露口风的」。 赤羽闷闷地努著嘴,怯怯地替躺卧著的嫔妃涂油。涂过的部分,由动作变得驾轻就熟许多的小兰推拿一番。 猫猫负责除毛,这份差事不像按摩,不用天天做。因此猫猫没有小兰她们那般忙碌,替两个客人处理好就闲闲没事了。 她坐在石台上,等著下一位客人上门时,发现了一个战战兢兢的人影。 (那是……) 前日猫猫也看到过她,那是里树妃。她今天还是一样带著侍女长,不知怎地在那儿东张西望。 (究竟为什么?) 上级妃的宫殿应该都有自己的浴堂才是,没必要特地前来浴殿。 里树妃胆战心惊地只顾著四处张望,没注意到脚边有个木桶,差点绊了一跤,只能说她还是老样子。里树妃虽是这后宫内的四位上级妃之一,但年方十五,仍是个未受皇帝宠幸的小公主。 侍女长赶紧去扶差点摔跤的嫔妃,结果自己也跟著脚底打滑摔倒在地。就没有更能干的侍女了吗──猫猫心想。但仔细想想,那里的侍女没一个像样,无可奈何。 猫猫越看越尴尬,于是光著脚走到里树妃跟前。她用洗澡热水冲掉洒在铺石地上的精油或类似的液体,避免她们再次摔倒。 「谢……谢谢……──!」 侍女长一注意到猫猫,立刻发出近乎惨叫的声音。不知为何,里树妃也是同样的表情。 猫猫冷眼看著两人,她们抖得比刚出生的小马还厉害。 真想请她们别用那种见到妖怪的眼神看人。 不得已,猫猫打算回到原位,但有件事忽然间让她在意起来。她看看畏怯的里树妃,发现身上还有一些多余的体毛。虽然似乎有用剃刀剃过,但刮痕一块一块的,有些地方剃到都发炎了。 「……娘娘想不想试试新的除毛法?」 「咦?」 猫猫的提议让里树妃吃了一惊。但猫猫拉著她的手走,她也没怎么反抗就跟了过来,所以就当她是答应了。虽然感觉她好像还在簌簌发抖,但猫猫才不管那么多。 总之猫猫不把没剃乾净的地方处理好就是不痛快。 猫猫的个性就是会在意一些奇怪的地方。她催促跟赤羽一样害羞地遮胸的里树妃躺到石台上,歪著嘴唇将特制精油(护肤油)涂在嫔妃身上。举一反三的小兰没理会害怕的里树妃与抓住她不放的侍女长,将嫔妃按在石台上。 「请放心,小女子会温柔待您的。」 说完,猫猫就尽情做完了自己的差事。 只有赤羽呆若木鸡,用同情的目光看著嫔妃。 除毛结束后,里树妃的肌肤光滑细腻,摸起来非常舒服。猫猫一时忍不住,不只手脚,还把全身上下都处理了一遍。小兰仔仔细细地为她涂上精油护理。子翠有其他客人过来,做完了那边的差事后被人请喝果子露,正在稍事休息,小兰则羡慕地看著她。嗯,等会跟里树妃要要看好了──猫猫心想。但看到嫔妃失了魂般趴在石台上的模样,不禁反省自己是不是有点做过头了。 「娘娘是否不习惯这样让人服侍?」 猫猫向侍女长问道。 「是……是的。在宫殿里,大家都没有时常做这类处理的习惯,况且娘娘之前又出家了很长一段期间。」 「确实如此。」 仔细想想,里树妃也真可怜。年纪尚幼就被当成政治工具嫁给喜爱狎玩女童的先帝,先帝驾崩后出家为尼,然后又被家人强行送入后宫,而且身边尽是些不像话的侍女。 原本欺凌嫔妃的侍女长,现在倒变得站在嫔妃这一边了,猫猫认为值得嘉许。难得有这机会,猫猫把侍女长的衣裳也扒光,想帮她处理处理,但是手脚还好,一碰到私密处她却抵死不从。猫猫是觉得大家都是女子,其实不用这么放不开的。 替里树妃与侍女长处理完毕后,差事也差不多告一段落。猫猫穿起宽松的衣袍让身体降温。可能是基于礼貌,对方问她们要不要喝点冰凉的果子露,猫猫虽然觉得两人应该很希望她们婉拒,但还是大方地接受了款待。小兰高兴得不得了,赤羽则是没搞懂状况就跟来了。 其他嫔妃有另外几名宫女服侍,子翠则是鬼灵精地跑到外头,让其他嫔妃赏赐抽菸管。真是个处事机灵的姑娘。 「话说回来,两位为何会来到这种地方?金刚宫不是也有浴堂吗?」 猫猫在嫔妃入浴后的专用纳凉处占个位子,然后向侍女长问道。 「这是因为……」 侍女长有所顾忌地看看里树妃。里树妃出浴后的面容红霞已经消退不少,反倒可以说有点发青了。 「那宫殿里的……浴堂……会出现那个。」 侍女长的脸色跟嫔妃一样发青。 「会闹鬼……」 她如此说道。 三话 翩舞幽魂 一得知那位态度怯弱的嫔妃是上级妃,赤羽就一脸不高兴。但是都听到那种事了,要猫猫撒手不管实在很难。 事情就是这样── 「壬总管要召见你。」 翌日夜晚,红娘对猫猫这么说。试完毒,正在喝粥当晚膳的猫猫迅速把碗收走,做好准备。一同用膳的赤羽虽然皱起眉头,但还不至于插嘴说三道四。 听到那件事之后,猫猫建议里树妃他们找壬氏商量浴堂幽灵一事。猫猫不便直接替里树妃出主意,而且赤羽也盯得紧,不可能让她那么做。但是猫猫知道只要透过壬氏,最后八成都会找到自己头上。 然后果不其然,事情找上门来了,但是── (完全脱落啦。) 被带进房间时,一股窜过的寒意让她全身发麻。迎宾室里有玉叶妃、红娘,以及壬氏与高顺。壬氏脸上仍然浮现著天仙般笑容,但从他那脸皮底下可以感觉到某种东西在蠢动。 猫猫只能大呼失策。 日前猫猫随同壬氏出游时,得知了一件不得了的秘密。 待在后宫的男子除了皇帝之外皆为宦官,但其中却有漏网之鱼,也就是壬氏这号人物。该怎么说呢?就说他拥有尚且称得上大的某物吧。够了,猫猫实在觉得不堪回首。 以猫猫的立场而言,既然已经收了牛黄,她很想把整件事情一笔勾销,但对方似乎没这意愿。壬氏眼睛呈现微笑形状,眼神却不带笑意。自从离开避暑山庄后,猫猫就没跟他好好见过一面。 「呵呵呵,不知今日总管有何请求?」 玉叶妃笑容可掬。好奇心旺盛的嫔妃遇到什么事都喜欢过问。话说这次可是里树妃的问题,且看壬氏打算如何向嫔妃开口吧。 「据说某位嫔妃的宫殿闹鬼。」 「哎呀,那可真是……」 红发嫔妃一听此言,两眼霎时变得炯炯有神。身旁的红娘按住了额头,只差没说「又来了」。 竟然打开天窗说亮话啊──猫猫心想。直截了当是很好,但玉叶妃这样的人不可能不东猜西想。 「真是太教人心疼了,是哪位嫔妃呢?我得去探望探望才好。」 「玉叶娘娘,您现在的身子不适合外出。」 「哎呀?那就差人去看看好了。这样吧,你跟猫猫两人过去就行了。如果你忙,找樱花她们去也行,如何?」 其实探望什么的恐怕不是重点,她只是想一探究竟罢了。这样就算隐瞒里树妃的名讳,向赤羽一问就知道了。 壬氏应该也明白这点,却故意隐瞒,也许是想做点小报复。 「玉叶妃,此事不便张扬,还请切勿差人探望。所以,可否请娘娘再将人还我?」 「借你倒是无妨。」 是要还什么,又是要借什么?自然是猫猫了。 难道又要重复一遍日前的那段对话?就在猫猫、高顺与红娘同时叹气时…… 「不,我说的是『还给我』。还请娘娘将猫猫还来。」 说完,壬氏站到猫猫的面前,将指尖放到了她头顶上,然后让手指顺著发丝滑下。 「等这姑娘回来,我想您问她什么都是没用的。」 滑下的指尖在脸颊上游走,先是小指,然后是无名指碰触到猫猫的嘴唇。 「我已经仔细封过口了。」 说完,壬氏就用优雅的步履离开了房间。高顺神色仓皇地尾随其后。 其他人都被拋下,只能原地发愣。猫猫也一样。 第一个作出反应的是玉叶妃。 「发生什么事了?」 玉叶妃愣怔地将视线转向猫猫,看得她如坐针毡。 后来,猫猫被玉叶妃追问了整整两刻钟(半小时)。猫猫除了说「都是青蛙害的」之外,什么也无法回答。 作为把秘密带进坟墓的代价,牛黄或许是便宜了点。猫猫稍作反省。 说是闹鬼,但不知道闹的是什么鬼──猫猫心想。老实说,猫猫不信那一套。不久之前参加怪谈聚会时发生过怪事,但就连那件事,猫猫也不太明白到底是不是闹鬼。由于樱花坚信那是闹鬼,不得已,猫猫也就当作是如此。 就算真是闹鬼,猫猫也不认为幽魂能咒死活人。一个人的死亡,必定有著中毒、受伤或生病等原由。她认为如果说是诅咒,那也是相信诅咒之人过度忧闷,而自己导致的心病。 就这样,猫猫必须随同壬氏前往金刚宫。老实说,她觉得不需要壬氏亲自出马,交给高顺或是哪个仆人就够了,但或许是不便如此吧。 两人抵达栽种著南天竹的宫殿时,只有侍女长一人出来迎接。但周围其他宫女一发现壬氏也来了,就立刻摆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拍掉衣裳上的灰尘,抚平头发在宫殿的玄关列队相迎。 壬氏含笑看著她们这副模样。 猫猫差点想用狐疑的眼光看向壬氏,但高顺用一种菩萨般的眼神看著猫猫。自从避暑山庄一事以来,大概高顺也知道壬氏的样子不对劲吧。他时常找机会向猫猫探问,但她不知道能讲多少细节,总是含糊带过。 假若壬氏不是宦官,不晓得高顺知不知情?还是说……高顺其实也不是? 猫猫一面心想「多想无益」,一面走进了金刚宫。 脸色铁青的里树妃,一见著壬氏就羞红了脸,然后一进入正题脸色又发青了。好懂到有趣的地步。虽说是别处的嫔妃,但四夫人之一居然是这样的人,实在让猫猫很不安。 (就某种意味来说,说不定也是考虑到这点才没临幸。) 猫猫想像了一下皇帝深思熟虑的模样,但最后的结论是应该跟那无关,就只是因为胸部不够大所以不动心罢了。里树妃的胸围离三尺(九十公分)还远得很,甚至比猫猫更小。 「这边请。」 侍女长代替脸色铁青的嫔妃说明。其他还有一窝子的侍女跟来,但每个好像都只是想巴著壬氏不放,老实说很碍事。假如用文人雅士那套来形容,或许会称之为蝴蝶戏花吧。但是想到叽叽喳喳的侍女,猫猫只觉得像是引来一堆苍蝇的鱼头。 (假如这厮并非宦官的事情走漏风声……) 啊,真是不堪设想。 赶快剪掉不就得了?猫猫一边心生粗俗念头,一边踏进浴堂。壬氏及贴身宦官稍稍停下了脚步,不过平素都是宦官送来热水,进去想必也不成问题。 「就是这儿。」 侍女长站到更衣室门口。里树妃胆子小,停在稍远的位置。 「娘娘说她从这儿看见了奇怪的人影。」 侍女长从更衣室的窗户轻轻指了指里头。那里空无一物,只看得见白色墙壁。窗外与一处没放东西的杂物间相连。她说那扇窗户平素会放下竹帘,但那时碰巧是掀起的,嫔妃就这样不小心看到了外面。 「看见的是什么样的人影?」 猫猫看向了紧紧抓住裙裳低著头的嫔妃。她那举动稚气未脱,感觉不到半点贵为嫔妃的威严。 而且,还有一群人落井下石。 「您怎么还在说这种话?」 侍女之中的一人尖著嗓子说。 「里树娘娘就是喜欢这样吸引大家的注意。哪有什么大不了的,一定是看错了吧?」 她趾高气昂地走上前来,还若有似无地对壬氏拋了个媚眼。毕竟是后宫宫女,相貌五官相当标致,但有著一双泼辣的眼睛。画上的眼线更是强调了这点。 「窃以为本来侍女长应该加以劝诫才是。」 该名侍女长吁一口气,摇摇头。 周围侍女都跟在她身后,表示顺从她的意见。侍女长见状,无处容身似的缩起了身子。 (哦,原来如此。) 这个高高在上的侍女大概是前任侍女长吧。地位被一个试毒侍女抢走,一定觉得很不甘心。酸言酸语个一两句想必是家常便饭。 壬氏似乎也看穿了这点,微微一笑之后,往那个高高在上的侍女靠近一步。 「确实如此。不过,听嫔妃说话也是我的职务之一,请别抢了我这份差事。」 被他用甘露般的嗓音如此呢喃一番,侍女也只能羞红著脸点头。由于后宫里的宫女大半是处子之身,对男子的反应非常好懂,有趣得很。壬氏又喃喃自语表示想喝茶,藉此收到屏退旁人之效。侍女争先恐后地去沏茶了。虽然早有其他侍女备好了茶,但她们大概压根儿不在乎吧。壬氏真是熟悉此道。 「那么,能否请娘娘说与我听?」 在壬氏如此安抚之下,里树妃躺到罗汉床(沙发)上,这才终于开始娓娓道来。 ○●○ 那天,我就像平常一样入浴。其实我喜欢凉一点的热水,但侍女总是准备比较烫的热水,所以我每天都会等热水凉一点,到了稍晚的时刻再洗。 之前我就隐约有感觉,侍女似乎不是很喜欢我。自从住过尼庵以来,我洗澡都是一个人洗的,所以即使独自入浴也没人会有意见。只有在更衣之时,河南……呃呃,就是侍女长会帮我的忙。 那时我洗过澡,走进了更衣室。我擦拭身体,觉得有点热所以掀起了竹帘。虽然窗户关得很紧,没多少风吹进来就是了。 但就在那时,我看见了一个轻飘飘地摇动的东西。起初我以为是窗帘被风吹动了,但不是这样。在我洗澡之前窗户是紧闭著的,既然这样,应该不会有风吹来才是。 可是那东西却在摇动,然后我看见了窗帘后面的东西。 一张圆圆的脸朦胧地浮现,轻飘飘地摇动,将窗帘当成衣裳在跳舞。 那张脸微笑著,一直盯著我看。 ○●○ 回想那件事似乎唤醒了里树妃的恐惧,她在罗汉床上抱住自己的双肩发抖。侍女长河南轻抚她的身子,让她平静下来。 (之前明明还那样欺负她呢──) 猫猫一边佩服一个人能有如此大的转变,一边啜茶。壬氏请人沏的茶等半天都没来,似乎是那些侍女在吵著要让谁端。 茶点是杏仁酥,精致入时。这种点心口感较硬,而且似乎能久放。猫猫偷瞄河南几眼,期望著能带一点回去。 「会不会是那附近有人在?有没有可能是把哪个宫女看错了?」 壬氏确认,里树妃与河南都摇摇头。 「河南也在附近,听到我的叫声立刻就赶来了。然后,河南也看见了同一个幽魂。」 于是河南虽然害怕,但为了确认幽魂的真面目,而接近了那张圆脸的主人。然而── 「幽魂忽然消失不见了。当然四下没有任何人在,窗帘也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似的不再飘动了。窗户也没开,而且那也不是个通风的房间。」 哦──猫猫双手抱胸。她看看里树妃指出的位置。 但是,她觉得这个房屋格局很怪。怎么会有人将杂物间设置在浴堂前面? 以翡翠宫或水晶宫来说,浴堂另设于独立楼房,并且将浴堂隔壁的房间布置成出浴后可供放松休憩的空间。 至于金刚宫,浴堂并未独立于宫殿外,但要作也不该作杂物间,应该设置个休憩用的空间才对。 猫猫想偷瞄壬氏一眼,但随即改变主意,看看高顺。高顺露出有些困扰的神情看向壬氏。壬氏比了个手势,像是在说「想问什么但问无妨」,于是猫猫开口问道: 「这儿原本就是布置成杂物间吗?」 猫猫感觉似乎还有其他问题该问,但决定想到什么就先问什么。 「不,之前不是杂物间。」 「那么,怎么会变成杂物间呢?」 「这是因为……」 河南站起来,有些不好意思地走进浴堂前的杂物间。她指指堆积起来的物品以及架子给他们看。 猫猫凑过去仔细地瞧。 「哦,原来如此。」 墙上长了一块块的黑斑,仔细一瞧就能看出是发霉。霉菌似乎已经生了根,扩大到这种地步,恐怕再怎么刷也刷不掉了。 可能是因为浴堂就在近旁,容易累积湿气吧。但是翡翠宫或水晶宫都没有这种情形。 换作是翡翠宫的侍女,应该会查明原因然后想办法根除霉菌,但是想要求此处的侍女做到这点恐怕很难。真要说起来,像翡翠宫那样有侍女勤快打扫宫殿才叫奇怪。看来她们这儿秉持著「眼不见为净」的理念,看不顺眼改成杂物间遮起来就是了。 话说回来,有些地方已经不只是发霉问题了。墙壁按起来软绵绵的,说不定连地基都腐烂了。 「这栋宫殿的屋龄应该不算老吧?」 「是的,是里树娘娘进宫时建造的。」 才建造几年就会变得这么软吗?猫猫皱起眉头。然后她发现腐烂的部分旁边有扇窗户。里树妃说过会摇动的窗帘就在这里。 「……」 猫猫抚摸著下颔,接著走向浴堂。她穿过更衣室,探头看看桧木浴盆。 「……找到了。」 她忍不住喃喃自语了一句。浴盆底下有个圆形小洞,浴盆旁放著塞洞用的栓子。这个洞想必是通往水道了。善加利用古老水道的后宫,在这方面相当便利。 猫猫在脑中画出浴室与杂物间的平面图,然后发挥想像力加上水道的流向。 「里树娘娘。」 她稍稍瞄了嫔妃一眼。 「娘娘那一天,是否不慎拔掉过浴盆的栓子?」 听到猫猫此言,里树妃直眨眼睛。 「你怎么知道的?」 果然──猫猫心想。然后她迈著大步,走向方才长满霉斑的墙壁。接著为了看看腐烂的地板,她想推开旁边的架子。猫猫一个人的力气推不动,因此体贴的高顺立刻过来代劳。 原本放著架子的位置,地板已经软烂到一施加体重好像就能踩穿似的,而且与墙壁之间产生了隙缝。 「能否请人拿平面图确认一下,这下面是否有水道通过?」 高顺又一次迅即对猫猫的询问作出反应。他吩咐另一名宦官跑腿,很快就把金刚宫的图样拿来。 果不其然,地板底下有水道通过。 「假如有热水通过正下方,然后水蒸气从这里外泄,此处的墙壁自然容易腐烂了。然后,假若水蒸气从这条隙缝冒出,不用开窗也会有风。」 窗帘就是这样才会摇动。 里树妃惊讶得嘴巴都合不拢,但似乎是又想到了另一点,睁大眼睛说: 「那……那么,那张圆脸又是怎么回事!」 猫猫摸摸下颔沉吟片刻。她确认一下窗帘的位置与推测脸孔出现的位置,然后从那个位置转身看看四周。 背对墙壁面朝斜前方,会看到一只架子。然后猫猫发现,架子上摆了个盖著布的东西。她靠近过去把布拈起来看看,只见底下是一面铜镜。虽然搁置在杂物间里,但是磨得亮晶晶的,光亮如新。 「那是……」 「怎么了?」 里树妃低下头去。 「那是我的宝贝,你拿的时候可以小心点吗?」 猫猫并不打算弄坏它。她不再碰镜子,只用眼睛仔细观察一番。镜面大概就跟人脸大小差不多。 「这是从何时开始摆在这儿的?」 「这镜子我以前常用,只是自从使节送来了镜子,就把它搁在这儿了。」 使节带来的穿衣镜,不但能照出全身,而且比铜镜清晰好几倍,非常好用。也难怪她会把以前使用的铜镜收起来了。 「但娘娘还是每天磨它呢。」 铜镜很快就会失去光泽。这面镜子这么漂亮,想必是天天擦过。 里树妃有些落寞地看著镜子。猫猫感觉比起收下的镜子,她似乎对这面铜镜有著更深厚的感情。 「难得有这机会,不妨再来照一次这面镜子如何?」 说完,猫猫用布包著镜子拿起来,交给了里树妃。 「小女子以为在明亮的地方,照起来会更清楚。」 猫猫说完,掀开了窗帘,让外头的光线照进来。磨得亮晶晶的镜子反射出耀眼光芒。 「像这样拿著,或许照起来会更好看。」 猫猫转动了嫔妃揽镜的方向。光线照到镜子表面,反射在白色的墙壁上。 「!」 剎那间,在场所有人都睁大了眼睛。 墙壁上映照出一个光亮的圆,里面有一副面露柔和笑容的女子容颜。 「这是怎么回事?」 第一个出声的是壬氏。他凝视著墙壁,只差没说「真不敢置信」。 (原来是这样啊──) 「小女子有听说过一种物品叫魔镜,但这回是初次亲眼目睹。」 正如其名,这是一种只要放在光源下,就会映照出图案或文字的神奇魔镜。据说在制作铜镜之际如果镜面凹凸不平,就会像这样映照出某些图案。也有人称它为透光鉴。此物虽然历史古老,但听说制作起来需要高度技术。 猫猫的养父罗门除了医学、药学之外,对其他领域也有著渊博的知识。猫猫从小就听他讲过许多有趣的故事,这也是其中之一。 磨亮的镜子经过从窗户缝隙流入的月光一照,在墙上映出影像。那天想必是盖在镜子上的布碰巧掉了,而映照出这张脸来。 许多偶然重叠在一起,就这样被错当成了幽魂。 「……这张脸……」 里树妃泪如雨下。她吸著鼻子,也不顾眼泪扑簌簌地掉下,看著那个影像。 「有点像我过世的娘。」 里树妃紧紧抓住铜镜,把嘴唇弯成「ㄟ」字形,鼻水直流。虽然老实说,她这副模样没有半点身为嫔妃的威严,但猫猫觉得这是里树妃的真情流露。尽管成为四夫人之一,贵为上级妃,但这个年纪的姑娘本来应该活得更轻松自在才是。 猫猫明白她为何如此宝贝这面镜子了,这很可能是她娘亲的遗物。也许是想表示即使远在后宫,娘亲仍然陪在她的身边吧。 猫猫不懂母亲是什么样的存在。不过她心想,对于这位嫔妃而言,娘亲一定是值得仰慕的对象。 里树妃一边难看地流鼻水,一边把铜镜紧拥入怀。虽然映射在墙上的人像消失了,但那笑容想必还留在她的眼底。 「娘是不是因为我换了镜子,生气了呢?所以才会显灵……」 「只是重重巧合罢了。」 猫猫冷淡地说。 「听闻娘生前最喜欢跳舞了。娘生下我之后弄坏了身子,不能再舞,后来就这么死了,也许就是因为这样,才会化作幽魂继续跳舞吧……」 「幽魂什么的都是无稽之谈罢了。」 里树妃似乎没把猫猫冷漠的言词听进去。河南拿出手绢,帮嫔妃擦擦满脸的鼻水。 这时传来一个声音,破坏了这有些伤感的气氛。 「茶水备好了。」 可能曾为侍女长的女子,似乎在激烈的竞争中拔得头筹,端著芬芳的香茶与茶点过来。她先是笑容可掬地侍奉壬氏喝茶,然而看到哭哭啼啼的里树妃,脸色歪扭了一下。不过她随即恢复笑容,慢慢走到嫔妃跟前。 「里树娘娘,您这是在哭什么呢?当著众人的面这样太难看喽。」 劝谏嫔妃的模样,看起来就像是个敬重主子的侍女。但猫猫早从许多地方看出了这个侍女的本性,事到如今可不会上她的当。像这样在男子面前惺惺作态,在其他地方却频频现出本性,就跟三流娼妓没两样。 而这种女人,不知怎地总是最容易触到别人的逆鳞。 「哎呀,您还留著这面镜子啊?」 侍女看著铜镜说。 「难得有使节大人送您的镜子,这个就不要了吧。不妨赏赐给哪个下人如何?」 说完,侍女从里树妃松开的手中抢走铜镜。她眯眼看著铜镜,似乎在估计它的价值。恐怕是她自己想要吧。 「……我。」 只听见一阵蚊子叫般的声音。声音来自缩成一团的里树妃,但拿走镜子的侍女没注意。她只是一副得到战利品的满意神情,看看铜镜后将它收进怀里,然后准备继续为壬氏奉茶。 「还给我。」 里树妃伸出了手,然后拉住侍女的衣袖。 「您这是怎么了?」 「还给我!」 里树妃扯著侍女的衣襟,硬是抢走铜镜。这个举动让侍女愣在原地。随后过来的侍女也看到了这个场面,无不皱起眉头。 「当著客人的面前,这样成何体统?」 又是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又是强行把东西抢走,假如光看这两点,会觉得错在里树妃。怎么看都只像是嫔妃乱闹脾气。 但是,其他侍女也就罢了,猫猫或壬氏等人把整件事都看在眼里。壬氏有了动作。 「那镜子似乎是娘娘的宝贝,没问过一声就拿走也有不对。」 壬氏讲话口气温和有礼,但确实隐藏著责难之意。 他站到整理衣襟的侍女面前,然后伸出他的大手。侍女羞红了脸,但那手停在只差一点就要碰到侍女头发的位置,拔掉了插在上头的簪子。 美丽的簪子上刻著精巧的雕饰。壬氏眯起眼睛,看看上面的纹饰。 「这也是娘娘赏赐给你的吗?就算是如此,区区一个侍女也不配配戴附有上级妃纹饰的饰品,这个道理你难道没学过吗?」 口气彬彬有礼,表情也保持笑容。正因为如此才更可怕。 侍女从没把里树妃放在眼里,这事壬氏也心知肚明。之所以不曾公开处理,是因为这会造成里树妃颜面尽失,而且逾越了宦官的职分。 不过,只要像这样有了物证,就能插手干预。正可谓小惩大诫。 「今后还请你弄清楚自己的分寸,切勿做出逾矩的言行举止。」 壬氏面露极美的笑容说完,侍女当场虚软地跌坐在地。随后过来的侍女似乎也各自感到心虚,脸色铁青。 (哎哟,有够可怕。) 看到壬氏若无其事地开始啜茶,猫猫由衷作如此想。 四话 传闻中的宦官 尚药局里,小猫毛毛缠著庸医的脚不放,讨小鱼吃。在这一如平素地门可罗雀的地方,猫猫正在清查有无可用来调制麻药的药草。 一回到后宫,猫猫立刻向庸医请教宦官去势的详细方法。她曾听阿爹讲过比较笼统的方法,但那样还不够。猫猫本以为可以问到更多详情,然而庸医就是庸医,提供的细节不比阿爹多。 「小姑娘,你还在弄啊?」 庸医嘟著嘴,用一副软弱无力的表情说。拿在手上的小鱼被毛毛的猫掌一拍,轻易就被抢走了。可能是饲料吃得好,它的毛皮变得光泽亮丽,肯定能成为上好的毛笔材料,但猫猫遭到庸医与高顺阻挠,还没机会拔它的毛。 「反正现在不会再招宦官了,查这些有什么用呢?」 庸医目光略略飘远地说道。大概是有过惨痛的经验吧。 无意间,猫猫想到了一件事。 「宦官都是如何进入后宫的呢?」 对于猫猫这个问题,庸医一边用狗尾草逗毛毛玩,一边回答: 「哪还有别的方法,就是动刀阉割啊。」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她是说如何判断一个人是否为宦官。 「这个嘛,以前只要持有受过手术的凭据就进得了,不过现在嘛……」 庸医有些害羞地红著脸低下头去,纯情到这种程度跟里树妃有得比。 「该怎么说才好?就是触诊,用这种方式确认有无。」 「抓抓看吗?」 「你讲话太白了啦,小姑娘。」 庸医用傻眼的语气说。 他说以前没人会造假,但现今舞弊横行,所以就开始检查了。 「有时会伪造凭据,或是找人顶替。因为有些人会收点小贿赂。」 他说朝廷会派总共三名不同官署的官员检查。又说以前还会要求眼见为凭,然而这让某些官员开始有点心猿意马,便取消了。 (奇怪?) 猫猫偏著头,看看庸医。 「是只有第一次才这么做吗?」 「基本上每次出入后宫都会做喔。不过如果双方熟了,就会直接放行。」 「……」 猫猫偏著头,看看麻药。 (该不会……) 不不不。就在猫猫摇头否定时,庸医放开小猫,提出了不同的话题。 「讲到宦官啊,你听说新进宦官的事了吗?」 「有听过传闻。」 「嗯,好久没有年轻人来了,所以大家好像都欢天喜地的呢。」 庸医捻著八字胡,长吁了一口气。本来成为宦官之后应该会失去雄性特徵,但偶尔有些人会像庸医这样留下胡子。这大概是庸医唯一能引以为豪的部分吧。 年轻姑娘……特别是黄花闺女很多都有洁癖。比起体毛过分浓密或是仗势欺人的男子,有些女子会更喜欢像宦官这样的中性之人。 「这次来了许多俊俏小生,所以闹得更大了。现在他们还在后头帮忙所以不打紧,等到比较能干的受到拔擢就更有得闹了。希望在那之前能平静下来就好。」 庸医自己明明每次壬氏一来就心浮气躁的,还好意思说别人。不对,听他对那些人的长相表示了感想,可见八成早已作过了确认。 「上次有人在准备烧洗澡水时还被下级妃缠上,好像很困扰啊。」 「那可不能视若无睹了。」 虽说是下级妃,但应该是不曾得到皇帝临幸的嫔妃吧。偶尔会有这种独守空闺寂寞难耐的人,在后宫并不稀奇。少数嫔妃将宫女或宦官当成偷情对象恐怕是难免的事。 那可真是难解决了──猫猫一面心想,一面开始收拾药草。 ○●○ 「您打算何时才要告诉她?」 这话不知听过几百遍了。壬氏半睁眼睛看著眼前的随从。 「过些时日再说。」 「哦,过些时日是多久时日?」 高顺站在书房公案的旁边,神色自若地看著壬氏。虽然眉头紧锁,但这是他的常态。 「微臣明白您会紧张,但您态度太露骨,反而显得怪里怪气了。」 「……其他宫女的话,那样就够了。」 「小猫看您的眼神,可是像看到丢了壳的蜗牛一样喔。」 换言之他是想说蛞蝓吗? 「……啰嗦。」 壬氏看著文牍,分成可行与不可行,然后一一盖印。 书房里除了他俩再无旁人。外头想必有个武官边打呵欠边看门吧。只要有人接近,他们马上就会知道。只有在这样的场合,高顺才会谈起这种事情。 「孤明白。」 壬氏用力盖上印章,把累积起来的纸堆塞给了高顺。高顺无言地将纸堆弄整齐,摆进让属吏搬运的笼子里。 「不早点决定,日后怕会徒增麻烦。」 「早点决定才会有麻烦吧?」 高顺在想什么,壬氏清楚得很。高顺似乎是在叫他将那药师姑娘──猫猫彻底拉进自家阵营。而这样做就表示── 「军师阁下一定会插嘴的。」 都能想像那个宠女儿的单眼镜跑来管东管西的样子了。那个男子就连皇帝都对他另眼相待,可说是个高深莫测的人物。 「您必须以毒攻毒。」 高顺淡定地陈言。 罗汉此一男子在宫廷内立场尤其特殊。他身居太尉高职,却不加入任何党派,也不自立党派,滑头滑脑的软硬不吃。换作是一般人早就惹个树大招风了,这人却安然无恙。 男子十数年前从亲爹与异母弟弟手中夺得家长地位,成了罗家之主,是个名不虚传的修罗之徒,凭著他的异才平步青云。 想必一定有很多人将他视为眼中钉,也听说想搞垮他的人不计其数,但最后胜出的总是罗汉。意图谋害那个男人的人,不是烫著了手就能了事,其中甚至有人被逼迫到妻离子散的地步。可怕的是纵然对手身分地位更高或血统高贵也无济于事。 壬氏猜不透那个男人脑袋里的思维。只是,那个男人看得见别人看不见的某些事物,而且能藉此编写出让对手万劫不复的脚本。 因此宫廷内有了一种潜规则:切勿贸然与罗汉接触。只要自己不主动出手,就不会惹祸招殃。 而「切勿接触」同时也代表著「不可拉入自家阵营」。 「会把文牍弄得油腻腻的。」 壬氏想起罗汉毫不客气地把满是猪油的点心留在案上的模样。 「就忍忍吧。」 高顺眉头的皱纹多了一条。 老实说,壬氏不喜欢这种作法,但考虑到今后的事,他仍然想向猫猫坦白一切。不谈血统问题,只想让她知道真相。 自己为何居于现今的职位,又为何极力隐瞒真面目? 壬氏很想让她知道这些,但同时也有点怕看到她的反应。 「……」 壬氏长吁一口气之后,决定继续处理下一份公务。这一份是后宫内的公务,主要是嫔妃修书送来的请求。 壬氏拈起箱子里的文牍,神情歪扭起来。 「这次好像特别多。」 「是,似乎就是平时那件事。或许还有与日前一事相关的问题吧。」 文牍已经拆封过了,应该是高顺或其他官员事先作过了确认。 壬氏打开第一封书信,略为过目后,拿起了第二封,然后是第三封、第四封。一封封看下来,不知不觉间姿势变成靠著椅背,仰望著天花板用手指按住眼睛。 内容有一半都跟四夫人中的楼兰妃有关。至于内容则是宫女比其他嫔妃多出太多,服饰过度华丽有损后宫观瞻等等,之前就常有人提出这类一半出自妒嫉的怨言,旧话重提罢了。 至于除此之外还来了什么书信…… 就是有人举报一些宫女对新进宦官暗送秋波。 「这是预料中的事了。」 「正是。」 新进来的宦官都派去后头做事了。差事内容大多是烧洗澡水或洗衣等不起眼的力气活。由于相较于宫女人数,宦官人数一年比一年少,因此都优先派往这类需要劳力的部门。壬氏有在考虑今后依据适性将他们调往其他部门,不过毕竟原本是边疆民族的奴隶,行事必须慎重一点。 他认为宫女的热情迟早会消退,但基于义务还是得稍加注意。 「真是麻烦。」 「您就认命吧。」 壬氏一边如此跟高顺谈话,一边把书信处理完毕。 事情就是这样,于是翌日,壬氏来到了后宫,为的是看看新进宦官情况如何。 无论是负责洗衣还是烧洗澡水的下人,用的都是井水。壬氏一边向勤奋干活的管事询问新进人员的情况,一边环顾四下。 这儿有五名像是新进来的宦官,由于部门尚未决定,因此系著白色衣带。也许因为是奴隶出身,年纪虽比其他宦官来得轻,脸色却疲惫不堪。他们身体线条较纤细,可能是受到边疆民族奴役造成的遗害。举手投足看起来有些胆怯,是因为长久以来自由受限的关系。 目前皇帝及壬氏都希望能减少后宫的人员数量,但同时也需要考量到这方面的问题。一度遭到去势沦为奴隶之人,即使重获自由也很难安身立命。让他们在后宫任职,就某种意味来说或许是最适当的做法。 壬氏看著这些新进宦官,心中恍然大悟。其中一名新进人员五官生得相当端正,虽然有著宦官常见的中性容貌,但脸颊瘦削为他带来了几分英气。只是干活时,看起来似乎在护著左手。 「那人是怎么了?」 「过去似乎受过严厉责打,说是身体左侧麻痹了。」 又说除此之外,身上似乎有著凄惨的伤痕,因此也不太喜欢露出肌肤。 「是吗?」 若是如此,那么浴堂汲水的工作就不太适任了。此人力气小,做事比其他宦官慢,而且相貌引人注目,不适合在人比较多的南侧当差。 「话说回来,还真是个万人迷啊。」 「是,他的脑袋似乎挺灵光的,很懂得顾虑宫女的心情。」 壬氏看见几名宫女站得远远地在说话。 高顺盯著壬氏瞧。 「做什么?」 「您还好意思说人家?」 高顺语气略带不满地说。 仔细一瞧,不知不觉间壬氏周围也乱糟糟地围了一群宫女。由于她们含情脉脉地看著壬氏,于是壬氏对她们微微一笑之后径自走向宦官身边,表现出自己正在当差的态度。 壬氏走到新进宦官的身边时,他们被前辈宦官戳了一下才终于鞠躬致意。看看从衣袖里伸出的手,会发现每一双手都很粗糙。而且还看到了好几条疑似鞭痕的肿起红斑。怪不得不想露出肌肤。 壬氏虽然注意到这些,但不能作出反应。他只对宦官说些勤快干活就有机会升官的老套慰劳话,然后就准备离开。但就在这时…… 只听见磅啷一声。 壬氏心想发生了何事,转头看向声音的来处。只见一名脸色发青的宫女吓傻了站在那儿,旁边一名涨红了脸的宦官正在对宫女咆哮。一旁有辆翻倒的板车,用稻秆与布小心包好的冰块直接碰到了地上。 那想必是为嫔妃送来的冰块。现在这个时节,冰窖里冰块已经所剩不多,原本就珍贵的东西变得更加宝贵。 壬氏觉得那个吓坏的宫女似乎在哪里见过。正在思索时,另一名宫女跑了过来。他跟那个瘦小而不爱理人的宫女很熟。 原来那宫女是猫猫的朋友,难怪感觉有些眼熟。 壬氏思考著该怎么处理此事的同时,决定先静观事情如何发展。 五话 冰糕 猫猫记得听说过小兰比自己小两岁。这姑娘虽是被双亲卖进后宫,却没有半点阴沉的性情。可能因为出身于贫穷农家,面对食物……特别是甜食特别贪嘴,看到点心是有多少吃多少。她担心将来没饭吃,思考离开后宫之后如何谋生,除了学习写字,也到处寻找求职的门路,是个颇为坚强的姑娘。 只是,可能因为年纪还小,做事有点毛毛躁躁。 也许是在浴殿得到了哪位嫔妃的欢心,人家送了她一支小簪子。虽然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却让收到一条发绳都能高兴半天的姑娘开心得快要飞上天。她一直开心到刚才,一时忘了看路就往前跑,结果不巧撞到了停在那里的板车。 于是事情就变成这样了。 「你要怎么赔我!再去搬冰块已经来不及了!」 搬运冰块的宦官尖著嗓子叫骂。搬运的东西凄惨地洒了一地。 「丑话说在前头,这可不是洗洗蒙混过去就没事了!」 「对……对不……」 小兰想说对不起,但被宦官一连串的骂人话打断。她脸色惨白,全身都在发抖。 也许有人会觉得不过是冰块罢了,但现在还是蝉声唧唧的季节。每逢冬天就会有专人将冰块存入建造于凉爽山区的冰窖,到了炎炎夏日再切块取用。光是现在地上这摔坏冰块的价值,就能买下一个人了。 「啊,这下要我怎么办啦!」 猫猫明白对方发怒的原因。虽然应该不至于判绞刑,但可能不免要吃顿鞭子。宦官气急败坏地扯下头巾,扔到了地上。 其间,冰块仍在不断融化。猫猫坐到地上,用布与稻秆把冰块包起来。 「请问是哪位嫔妃要的?」 猫猫抱著一线希望向宦官问道。 不是每位嫔妃都能准备这么大的冰块。若不是四夫人,八成就是家境富裕的中级妃。 「是楼兰妃啦。」 猫猫顿时垂头丧气。如果是其他上级妃或许还有办法求情,竟然偏偏是楼兰妃。 也就是说行事招摇的楼兰妃,打算边吃冰边悠闲地乘个晚凉了。绝对不能将沾过泥土的东西献给这样的贵人。 (至少幸好子翠与赤羽不在。) 两人今天都另有要事,没来浴殿。性情处变不惊的子翠还好,假若赤羽跟她们在一起,说不定会闹得更凶,把情况弄得愈加混乱。 (该怎么做……) 这钱她们赔不起,最可怕的是触怒上级妃。如果有东西能拿来代替冰块就好了,只是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准备得来。 猫猫看看摔碎的冰块。掉在地上的冰块就算洗乾净也不能拿来吃。 不过── 「这冰块要如何处理?」 猫猫拿著用稻秆包好的碎冰块说。 「随你的便吧。」 「知道了。」 宦官似乎是气到七窍生烟了,一直在扯头发想藉口。掉在地上的冰块一样很有价值,摆著任它融化太浪费了。 小兰依然脸色发青,呆站原地。恐怕是一想到会受到何种惩罚,就吓得六神无主了吧。 猫猫搔搔鼻头。虽然有冰块,但已经不能用了。 既然如此── 「恕小女子斗胆,请问能不能准备别的东西代替呢?」 「啊?你在说什么啊?」 宦官瞪著猫猫,好像在说「你如果办得到就试试看啊」。 「公公刚才说过这冰块可任凭小女子使用对吧?小女子会准备另一种东西来代替,届时能否请公公将小女子准备的东西送去给楼兰妃呢?」 不管是哪种形式,总之我得到你口头承诺了。猫猫一边作如此想,一边背起冰块。 宦官目光多疑地看著猫猫。他很难信任猫猫,但也不愿就这样等著挨鞭子。看来他是任何一点微小的希望都想抓住。 「娘娘要求再过半个时辰(一小时),就要看到点心。」 「半个时辰……」 不晓得能否勉强赶上;不,更重要的问题是材料能否凑齐──猫猫如此心想。 这时,她与一位笑得优婉闲雅的人物对上了目光。姿容俊美的那位贵人混杂于聚众看热闹的宫女以及宦官之间,悠哉地看好戏。旁边站著表情难以言喻的高顺。 壬氏的神情分明是在微笑,看起来却非常地不安好心。 猫猫咬咬嘴唇,但也瞄了小兰一眼。继续待在这里也不是办法,能利用的东西就要利用。猫猫无奈地下定决心,拉起了小兰的手。 离开原处后,小兰可能是原本紧张的情绪终于溃堤,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猫猫将她交给庸医照顾,站到正好待在尚药局门口的壬氏面前。 「有事找我?」 「能否让小女子借司膳房一用?还有,恳请再借小女子一些材料。」 「这么多任性要求啊。」 壬氏故意讲话吊人胃口。猫猫没那闲工夫跟他混,再不快点冰块都要融了。 「你有办法报答我吗?」 「小女子没有什么好东西值得献给壬总管,只能求总管答应商借。」 这样讲未免想得太美了,搞不清楚分寸也要有个限度。可是,猫猫计较不了那么多了。 「又不是你捅出的漏子。」 「的确不是。」 要对小兰见死不救很简单。猫猫之前只不过是觉得小兰这个宫女可以提供小道消息才跟她来往,而且每次都有带点心当谢礼,应该互不相欠才是。 是小兰不好,谁叫她走路不看路。 (可是……) 「这样小女子会睡不好觉。」 猫猫诚实地回答。没有其他理由了。 壬氏先是表情愣了一下,接著低下头去,发出了低沉的笑声。 「说得也是,会睡不好觉呢。」 「是,会影响到当日差事的。」 「那可不行。」 壬氏笑著说「既然这样」。 「我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 「以后要把我说的话听完。」 听他竟然只要求做到这种理所当然、平凡无奇的常识,猫猫偏偏头。 「这样就行了吗?」 「是谁连这都做不到?」 被他如此反问,猫猫不解地偏头。 她感觉壬氏的脸部肌肉似乎抽动了一下。 「是吗?那好吧,我再开另一个条件。要让你做什么好呢?」 壬氏低垂的脸上覆盖著一层阴影,让猫猫有种很不祥的预感,但眼下没有其他人能即刻伸出援手了。她也想过是否能请玉叶妃帮忙,但对方是楼兰妃。考虑到今后的问题,拜托立场算是中立的壬氏才是上策。 (他会叫我做什么?) 猫猫轻轻摇头。发绳可能是被摇松了,轻飘飘地落到了地板上。壬氏盯著它瞧。 「你不插簪子的吗?」 「怕妨碍做事。」 「翡翠宫的宫女也要当差,但好歹都有打扮一下啊。」 他这样说也没用,猫猫手边的饰品有限。只有便于使用的发绳,以及前次游园会收到的簪子或首饰…… 「我应该有给你一支才是,你总不会把它卖了吧?」 「小女子没卖。」 (目前还没。) 猫猫是想过找个机会卖掉,但苦无机会。看来壬氏是叫她不准卖。 「那么,你就插著那个来见我。」 「……这样就行了?」 「不行吗?」 还以为壬氏要提出什么难题,若是这么简单的事情倒还无所谓。 「只要你插著它来了,我就告诉你。」 壬氏自言自语般地小声说。然后他把脸朝向猫猫。 「我立刻让人准备,你快跟过来。」 说完,壬氏转过身去。小兰哭到眼泪流乾,一吸一顿的。猫猫一边拍她的背,一边跟著壬氏走。 司膳房正为了准备晚膳而忙得不可开交,但总算是借到了一个角落。此处正准备要为众多宫女作饭,能有空著的炉灶可用运气实在很好。虽然在尚药局也做得来,但是用制作猫猫等人点心的心态处理这事,对嫔妃有失礼数。尽管猫猫时常会用那种方式为玉叶妃调药,但那是例外。 替猫猫安排了场地的壬氏,被板著脸的高顺带回去处理公务了。取而代之地,一位宦官坐在椅子上监视猫猫等人。除此之外,方才那位宦官也忧心忡忡地看著司膳房里的情形。 「欸,猫猫,这样真的能作出类似冰品的东西吗?」 小兰神情不安地看她做事。 「大概可以。」 猫猫看别人作过一次。只要她记得没错,应该可行。 桌上请人准备了大陶碗与较小一点的金属薄碗,另外还有牛奶、砂糖、几种水果,以及其他一应所需物品。猫猫能明白小兰的不安,应该是因为其中有几样东西似乎不该出现在这儿吧。 幸好有找到牛奶。有位嫔妃爱吃酥(奶油),非当天新鲜现作的不吃。牛奶容易发酸,猫猫本来还在担心可能找不到新鲜的。 猫猫将牛奶倒进金属碗里,加入砂糖用茶筅搅匀。这本来是用来搅拌茶汤的,但正适合用来混入适量空气,所以借来用用。 「来,把这个搅匀。」 「呃,好。」 由于时间有限,猫猫将简单作业交给小兰做,自己则进入其他作业。 猫猫将掉在地上的冰块放到桌上,然后用请人准备的槌子槌它。 「你这是做什么!」 大颗冰块越变越小。 「别担心,小兰你只管搅拌就是了。」 猫猫把打碎的冰块放进大碗里,加入少许的水,接著倒入大量的盐。 小兰偏著头看她做事。 「好了,小兰,把那个放进来。」 两人把金属碗放进加了盐的冰水里,然后不停搅拌。小兰原本还偏头不解,但渐渐惊讶地睁圆了眼睛。 「咦?不会吧。」 牛奶开始凝固,黏在金属碗的表面上。猫猫一边用茶筅把它刮下,一边搅拌。 「小兰,你把那边的水果切切。要切碎喔。」 「呃,好。」 小兰用菜刀切好水果,装进盘子里。猫猫一个劲地搅拌牛奶,慢慢让它变成轻柔的半凝固状态。 「切好喽!」 「倒进来。」 猫猫放下茶筅,用茶匙轻快地跟水果搅匀。搅拌均匀后,再盛进玻璃器皿里。这样总觉得少了点什么,于是又淋上了糖煮水果的汤汁。 忽然听到有人吞口水的咕嘟一声。方才还哭哭啼啼的姑娘,现在眼睛却闪闪发亮。 「这是……」 「就如你所看到的,是冰糕。」 要是时间再充裕一点,就能加入鸡蛋或是放点药草增添香气了,奈何时间不够。 「这是怎么作出来的?」 「晚点再跟你说,再不快点送去就来不及了。」 「嗯,可是……」 小兰频频抬眼偷瞄猫猫。 「应该需要有人尝尝味道吧?」 猫猫心想说得有理,于是用茶匙舀起留在金属碗表面的冰糕,喂小兰尝了。随著清凉的冰糕在口中融化,小兰频频摇动双手,心满意足地笑了。 看来是成功了。 「来!完成了!作好喽!把这送去给娘娘吧!」 两人用剩下的冰块包好装在器皿里的冰糕,交给宦官。 负责监视与运送冰块的宦官都睁圆了眼睛。 「真的这样就作好了?」 看到宦官一脸不安,猫猫二话不说就把冰糕塞进他嘴里。 「!」 「小女子以为这样应该就没问题了。」 宦官咕嘟一声咽下冰糕,眼睛睁得好圆。他伸手想再拿一匙,但被猫猫拍掉。宦官有些依依不舍地看了看猫猫。 「快点快点,要融化了!」 「知道了。」 宦官小心翼翼地把器皿装进篮子里,用布包好后跑走了。 负责监视的宦官神情显得有些羡慕,但还是回到自己的岗位去了。 他们都离开后,猫猫与小兰互相对望。 「……真是好险。」 「不确定吧?要看娘娘喜不喜欢才行。」 她们事前有问过壬氏嫔妃爱与不爱吃的东西,所以应该不会不肯吃才是。包括试毒减少的份量在内,她们作了够多的冰糕。 「不要这样吓我嘛──讨厌。先别说这了,趁剩下的还没融化前赶快吃掉吧。」 「就是啊,吃掉吧。」 「!」 猫猫与小兰往旁边一看,只见子翠紧紧抱著装了冰糕的碗。 「欸,你怎么会在这里啊!」 「嗯──因为看到好像起了骚动,一时忍不住就丢下差事跑来了。」 「你好糟糕喔!」 猫猫也觉得小兰说得对。虽然如果有人说「猫猫你没资格说别人」她也无法回嘴就是。 「方才可是差点就要出事了呢……咦,啊!子翠!不可以一个人吃掉啦,都没帮忙就想占便宜!」 「这真的好好粗喔~」 「住手啊!不要全部吃掉啊!」 子翠一边把茶匙往嘴里塞一边逃跑,小兰追了上去。 (我看这下不够吃了。) 猫猫再次把材料装进碗里,试试看能否用剩下的冰块再作一些冰糕。 六话 逆产儿 「哎呀,动了呢。」 玉叶妃一边摩娑大肚子一边说。季节已经慢慢开始变得凉爽,嫔妃肩膀上却披著衣裳。她只要稍微让身子受寒,红娘就会横眉竖目地发脾气,凶得很。 看到娘亲的肚子动了,铃丽公主发出高亢的咯咯笑声。小猫毛毛也来到柔软的地毡上,担任公主的玩伴。 猫猫有替毛毛剪爪子并仔细磨好,而且也彻底训练它不准咬人,因此除非公主实在太过分,否则应该不会被咬。但是小娃娃这种生物,会有什么举动谁也无法预测。 猫猫坐在地毡上盯紧公主,不让她调皮摀蛋。只要毛毛作势要咬公主,猫猫可以立刻抓住脖子把它拎走。 「话说回来,虽然还是个娃儿,却已经很有个性了呢。」 玉叶妃看著胎动的肚子说道。 「怀铃丽的时候,她都是踢更上面的位置,这孩子却总是踢下面呢。」 「总是下面吗?」 猫猫挑了一下眉毛。她轻轻抓起毛毛,将它放进篮子里。公主发出噗噗声抱怨,但猫猫把篮子放到桌上,不让公主碰到。 她靠近玉叶妃,稍微欠身。 「能否让小女子看看?可以摸摸吗?」 「可以啊,但是怎么了?」 玉叶妃一脸狐疑,猫猫用指尖温柔抚触她的腹部。可能是引起了胎儿的反应,从下腹部传来了重重踢踹的感觉。 猫猫的表情扭曲了。 「娘娘产下铃丽公主时的情况如何?」 「分娩过程十分顺利,简直不像是初次生产。可能是因为公主的身子比较小一点吧。」 红娘代替嫔妃回答。公主想拿桌上的篮子,于是红娘把装了毛毛的篮子紧紧抱在怀里。毛毛从篮子与盖子的缝隙兴味盎然地往外看。 「是谁来接生的呢?」 听猫猫这样问,红娘表情变得有点难以形容。 「是我。因为这儿的医官不可靠,于是我学过方法,才好不容易撑过了这一关。只不过……」 「只不过?」 「当初原本是请了位有接生经验的人来当宫女,谁知当时运气不好,那人的身体出了状况。」 红娘表示只好紧急由自己接手,让她手脚都慌了。可以说幸好红娘做事勤勉仔细,才没酿成大祸。 「原本请那老妇暂时进宫是要担任产婆,但是竟然在如此重要的时候闹肚子痛,我立刻就把她请走了。结果梨花妃那边似乎请了别的产婆帮忙。」 原来如此。猫猫点了点头。 那么,这次或许也会请产婆来后宫了。 可是,有一点让猫猫稍稍感到在意。玉叶妃可能是看出来了,她对猫猫微笑。 「有什么问题吗?说来与我听听。」 听她这么说,猫猫才能坦白说出眼下的一项担忧。 「小女子只是在想,万一是逆产儿的话,不知产婆能否应付得来。」 「逆产儿?」 玉叶妃摸摸肚子。可能是胎儿又踢肚子了,她表情歪扭了一下。 「因为胎儿似乎总是踢下面的位置。假若不是拍打而是踢踹的话,就表示胎儿的头在上面。」 胎儿出生时,最好是头先出来。胎儿的头是全身当中最大的部分,头先通过产道可使分娩过程较为顺利。反之若是脚先出来,危险性将大幅上升。 「你看出是逆产儿了?」 「不,小女子只是说有此可能。要进行更详尽的触诊,才能更进一步了解状况。」 「你会吗?」 被问到会不会,猫猫很难明确地表示她会。对医学知之甚详的阿爹只教过猫猫药学。也就是说药物以外的知识,都是她看阿爹的一举一动偷学来的。 玉叶妃沉默地看著猫猫,似乎发现自己问的问题不对。 「你来为我做。」 于是,她换了个说法。 猫猫飞快地仰望天花板一眼,然后慢慢走到玉叶妃身边。 「方法是这样的,不知娘娘能否接受?」 猫猫简单地说明了一下具体的触诊方法。「哎呀,真的?」玉叶妃闻言摀住了嘴。对一位高贵的大户千金而言,此种行为不啻于一种耻辱。假若照她的命令做了触诊却被当成无礼之徒责罚,那可吃不消。 「哎,比起生孩子那时候,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就请你为我做吧。」 「遵命。」 或许该说母亲真坚强吧,猫猫开始为触诊做准备。 (很难说。) 猫猫结束触诊,洗洗手。说是触诊,但不只要摸下腹部,连私处也得触碰,纵然事前听过解释,恐怕还是会有抵抗感。这事本来应该更早做的,然而毕竟是这种方法,猫猫是觉得能避免就避免。更重要的是,猫猫也不是专家,在胎儿还太小时下不了判断。 而猫猫做出的诊断是── 有八成机率是逆产儿。她从踢踹腹部的感觉以及心跳声等等,掌握到了胎儿的位置。 即使是逆产儿,有时也会随著在腹中成长发育而转向。只是,考虑到玉叶妃的怀孕时期,现在胎位依然不正有点令人担忧。现在这个时期,再过不到两个月就要临盆了。 「我该怎么做?」 玉叶妃换好衣服回来了。身旁的红娘表情忧心忡忡。 「听说让身子多活动并施以艾灸,有助于胎位转正。关于如何活动身子,可能要问问后宫外面的人。至于艾灸,这小女子就会了。」 「这样啊,那么,就顺便请教一下还有没有其他疗法吧。」 「艾灸就请猫猫帮忙好了。」玉叶妃说。然后她摸摸肚子,忽然又想起一事,向猫猫询问道: 「若是胎位没有转正,会怎么样?」 「最糟的情况下,恐怕必须剖腹。」 猫猫不愿去考虑那种情况。就算有专门的产婆在场,危险性依然很高。虽说在最糟的情况下才需要剖腹,但是一旦如此,玉叶妃的生命就有危险。在发生任何问题时,附近没有可靠的医生将是一大风险。 (要是庸医能再可靠一点就好了。) 想这种事也没用,庸医大概一辈子都会是庸医吧。他人虽然好,却绝对称不上能干。 但是要另带一位医官进入后宫又很难。既然制度规定只有宦官才能进入后宫,那就得把人家阉了才进得来。不晓得是动刀还是改变制度比较快。 (嗯?) 猫猫摸了摸下颔。 她知道一位最恰当的人选。 (可是……) 猫猫一边沉吟一边抓了抓头。她犹豫不决了半天,但觉得此时已是燃眉之急,于是看向玉叶妃。 「小女子知道一位人选。此人医术无可挑剔,而且曾数次为人剖腹取出胎儿。」 「哎呀,那可真是……」 「竟然还有这样的人物啊。呃,不会是壬总管的侍女吧?」 玉叶妃发出由衷钦佩的声音,红娘则是畏怯地说道。水莲在这座宫殿里到底做过什么精彩事迹? 「此人并非侍女,而是医师。」 唯独有个问题。 那就是── 「只是此人曾一度被逐出后宫,是个罪人。」 猫猫一边想起养父罗门一边说。 玉叶妃眉毛都没挑一下,倒是红娘代替她变了脸色。 「我不可能答应让这种人来接生!」 她语气坚决地说。不是平素责骂宫女的那种怒火,而是平静且镇定地,否决猫猫提出的建言。 「这关系到玉叶娘娘的性命,必须托付给值得信赖的人。」 她说得很对,换作是平常的话,猫猫也会乖乖退让,但这次情况不同。为了玉叶妃的安全著想,猫猫认为这是最正确的选择,最重要的是猫猫尊敬阿爹。他虽然是个滥好人,走霉运,又是个老太婆似的老头子,但这都无所谓。猫猫确信他是举国上下最好的医师。 「此人足以信任,即使召集十名寻常医官也赢不过那人。」 「真难得听你如此夸下海口。」 虽然不像是猫猫会说的话,但这是事实,无可奈何。然而,红娘也不肯让步。 「可是此人是罪人对吧?我是不知道他犯了什么罪,但这可不能当作没听见。」 面对回话态度冷静的红娘,猫猫的眼神渐渐变得冷峻。看到两人的立场与平素正好颠倒过来,玉叶妃介入了她们之间。 「欸,那人究竟犯了什么罪啊?红娘你别这样劈头就想驳倒人家,应该先听听她怎么解释;猫猫你也该冷静下来,好好解释清楚。」 听到这番话,猫猫险些爆发的火气消退了。她轻叹一口气后,冷静下来看著玉叶妃与红娘。 「此人曾为宦官,也是医官。过去他曾为皇上、当今东宫以及阿多娘娘的皇子接生。至于被逐出后宫的理由,小女子只听说是与阿多妃有关。」 猫猫自己也不甚清楚。虽然她心里有猜到几分原因,但没有确信,也无意说出暧昧不明的见解。 然而,问话的是玉叶妃。她在当今后宫的地位既是上级妃,也是皇帝的宠妃。这样的人物不可能未曾耳闻这类风声。 「这样啊,原来是这么回事。」 她用一种彷佛了然于心的神情,看著猫猫。 「猫猫,这位前医官与你是什么样的关系?」 看来玉叶妃关心的不是此人过去曾为罪人,而是他的为人。 「他是小女子的养父,也是小女子作为药师的师父。」 玉叶妃像是仔细思量般阖眼片刻,然后睁开眼睛说: 「我明白了,我会向壬总管提提看。」 「玉叶娘娘!」 红娘慌张起来,玉叶妃对她微微一笑。 「红娘,我认为只要是优秀的人才都该尽量任用,如果是值得信赖的人物就更好了。这个野猫似的姑娘都那么喜欢他了,应该不会是坏人才对。」 (说我是野猫?) 讲得真难听。 「可是,那是罪人啊。」 「虽说是罪人,但当时后宫的事情你也应该略知一二吧?有多少人在伟大女皇帝的时代遭到流放,难道不加深思就要照单全收?」 玉叶妃语气柔和但明确地说。 (竟然叫人家女皇帝……) 只能说不愧是玉叶妃,不怒自威。 「你若是担心,就请总管派个人监视好了。这点要求不为过吧?」 玉叶妃如此说完后,从桌上拿起纸笔,开始运笔如飞地修书给壬氏。 向红娘提起那件事后过了两日,一名貌似老妇的老人就来到了后宫。事情办得比想像中迅速,把猫猫吓了一跳。 让高顺领著进来的阿爹,向翡翠宫的众人致过意后,就往尚药局去了,说暂时会待在庸医那儿。阿爹也是个爱猫人,这下毛毛的一身毛又要变得更光泽亮丽了。 猫猫原本担心这样会害庸医被解聘,不过看来暂且没有这份疑虑。说此次终究只是临时措施,以此作为妥协。 (那就好。) 要是阿爹离开了,烟花巷就没有会看病的医生了。虽然是猫猫把人请来的,或许没资格这样说,但是若不能在明年之前把阿爹请回去,老鸨搞不好会杀进后宫来。 就在猫猫一面想著这些事情,一面打扫翡翠宫时,樱花提了新的一桶水来。可能也因为要让阿爹作自我介绍,今日的差事都比较赶,猫猫也只得认真干活。 「话说那人是猫猫的爹爹,对吧?」 「是,可以这么说。」 樱花不知怎地显得有些不解。正确来说阿爹是猫猫的叔祖,樱花应该是疑惑于两人长得完全不像。反正都差不多,猫猫就不多解释了。说明一堆细节太麻烦,她决定省略。 「总觉得跟想像中完全不同耶。该怎么说才好,应该说很普通还是怎么著……或者应该说,真的是那样的人把猫猫养大的吗?」 「……你想像成什么样的人了?」 「哎,什么样的人嘛……你们说呢?」 彷佛同意樱花的意见,一同打扫的贵园与赤羽也互相对望著点头。白羽还不是很了解猫猫的为人,所以只是笑吟吟地配合大家说话。 「看起来很正常,对不对?」 「「就是啊。」」 两人齐声说道。 (我真不懂。) 她们都想像成什么人了?猫猫实在无法理解。 七话 毒瘤 上篇 尚药局的气氛和乐融融。 「这小家伙聪明得很,吃小鱼都不吃头尾跟内脏的。」 阿爹才来尚药局没几日就变成这样了。庸医一察觉自己没办法摆出前辈架子教些什么,就不断教阿爹罗门一些跟医学无关的事情。阿爹人好,每次都会认真地应声附和,让猫猫觉得庸医的八字胡好像活力十足地往上翘了起来。 阿爹也没好到哪去地说: 「这样啊,但就是这种苦味好啊。」 然后把庸医撕下的小鱼碎块放进嘴里。阿爹教过猫猫不可以浪费食物,但是做到这种地步,看了实在觉得有点丢脸。猫猫心里虽想「这儿又不是烟花巷,不至于饿著才是啊」,但从没阻止过他,因为她知道阿爹天性如此。 博学强记,闻一知十的当世天下神医,竟是如此无欲无求的纯朴男子。对他而言,就连毛毛的剩饭都是佳肴。 猫猫正在调配艾灸要用的艾绒,是用事先捣过的艾草晒乾作成的。虽然作起来费工,不如花钱让人送来比较轻松,但反正在后宫就能采到材料,而且也能当成来尚药局的藉口。 即使阿爹来了,猫猫的差事也没变。 「就跟之前一样,猫猫基本上的差事还是要做。」 是红娘如此提议的。脑筋死板的侍女长看样子是真的很不喜欢罪人。 因此猫猫本以为阿爹会悠然自适地在尚药局消磨时光,但似乎也不一定。他不时会被宦官叫去其他地方。猫猫认为应该是壬氏的安排。 阿爹没说过自己要去哪里或去了哪里,但猫猫能猜到八成。 后宫除了玉叶妃,至少还有一位孕妇。既然进了后宫,阿爹就得公平对待每位嫔妃。 猫猫虽是玉叶妃的侍女,但这样反而让她如释重负。她也希望梨花妃这次的娃娃能平安长大,为此得先让她潜心照料自己,好好生下孩子才行。 听说名唤杏的前侍女长离开后宫之后,有一群更为年长稳重的侍女去服侍梨花妃。猫猫猜想那些侍女应该会是懂分寸之人,而且很可能有过分娩经验。 后宫几乎都是年轻女子,而且每两年就会替换。 生儿育女分明也该是后宫的功能之一,却没有发挥作用。 假若有人说尽量多生一点,只有强壮的婴儿能活下来正是国君之子的宿命,那也无可奈何。但是看看当今继承皇室血脉的男子人数,会觉得这方面应该做些改善。 讲成大白话,就是种马不够多。 (这方面若能施行得再确实一点的话……) 阿爹一边吃著小鱼的内脏,一边写东西。猫猫会想到的事,阿爹应该早就想到了。他运笔如飞地写出现今后宫内部的问题所在。庸医拎起跑去玩耍碍事的毛毛阻止它,专注地看著阿爹写的东西。 「真是写得一手好字啊。」 (重点不在这里吧。) 庸医就是庸医,根本不是在佩服写的内容。 「不过,文笔似乎稍嫌幼稚了点。不会太欠缺威严了吗?」 庸医得意洋洋,一边用空著的手拧转胡须一边看文章。 「是啊,因为这里还有一些人只会读写简单的文章。」 啊!猫猫捶了一下手心,她大致猜到接下来要做什么了。阿爹将写好的纸交给猫猫。 「有没有什么不足之处?」 「……大致上看起来都写到了。」 「这样啊。」阿爹边说边看向庸医。 「虞渊兄的老家,有没有卖大约比这小一半的纸?」 阿爹把纸折成一半给他看。 (虞渊?) 猫猫一时没听出是谁,但这里只有三个人,所以一定是庸医的名字了。 (跟本人好不搭喔。) 总之猫猫决定今后还是叫庸医为庸医就好。 「这么小的纸片没有用处,所以都是溶掉重作成新的纸张喔。」 庸医说。 「那么,有没有办法廉价提供这些纸片呢?」 「那一定没问题,老家的人反而还会高兴呢。」 阿爹又看向猫猫。 「最近这里开办了学堂对吧?」 「是啊。」 「大家都会写字了吗?」 这要看个人。不过只要慢慢地写,大家都已经能写出看得懂的字了。 「不知能不能让大家练习抄写这篇文章?我问是不行,但如果是你的建言,应该有人会听吧?」 「!」 猫猫觉得真是败给他了。净想著如何毫无浪费地运用人事物,恐怕只有商人才会像他这样动脑筋。明明头脑这么会打算盘,真不懂他为什么要乐善布施到让自己饿肚子。 「我今日就找机会问问。」 如此说完后,猫猫把艾绒装进了布包里。 「拜托了。」 阿爹说著,站起来走出尚药局,大概是去如厕吧。提个不重要的小事,男子成了宦官后会频尿。 这时猫猫记起一件事,站起来,打开了橱柜的抽屉。 「小叔,我拿几瓶酒精喔。」 「好啊。」 酒精本来就是猫猫作的,直接拿走好像也不会怎样,但昨天猫猫这样作挨了阿爹的骂,似乎是要她再尊重庸医一点。 (还有……) 她想想还需要拿些什么。这时她想起玉叶妃说过最近会失眠。 「顺便还想拿点安眠药,可以吗?」 「随你拿吧。」 庸医只顾著跟毛毛玩。这样对不对啊──猫猫一面心想,一面在药柜上翻翻找找。 (要对孕妇身体无负担的。) 怀孕时睡不好是常有的事。不要随便开太重的药,给点安慰性质的就好。 (这个应该就行了。) 猫猫打开抽屉,取出里头的生药。 这时,毛毛来到脚边缠著她不放。 猫猫嫌麻烦,动脚把它赶走,毛毛却伸出爪子抓住裙裳。 「别闹,会扯破的。」 「喂,你是怎么啦?」 庸医抓住了毛毛。 (是为了这个吧?) 猫猫看看拿在手里的生药。毛毛发出独特的怪声,用桃红色的肉球啪啪拍打猫猫的手。 「我不会给你的。」 不管庸医与阿爹如何宠溺毛毛,猫猫都不会宠它。她把宝贵的生药迅速装进布包里,说什么也不交给区区一团毛球。 「那我走了。」 说完,猫猫就离开了尚药局。 阿爹有意做的事,壬氏等人想必也会赞成。 (就算是这样,最好还是问过一声。) 透过壬氏来办会慢上几天,因此她决定先前往学堂。 (说到这个……) 猫猫的怀里收著一支簪子,这是之前壬氏给她的。在干活时戴著,三位姑娘或玉叶妃会怪笑著来逗她,所以她取了下来。 (晚点得插上去才行。) 猫猫一边嫌麻烦的同时,走到了北侧的学堂。 学堂里有三十来名学生,正在听宦官讲课。 此处有位个性特立独行的老宦官,不过今天没站上讲坛。那位宦官负责管理后宫内用以鉴定皇室血统的庙宇。虽然不太情愿,但找那位宦官谈应该最快。那人认识阿爹,只要让他知道阿爹来了后宫,事情就好谈了。 猫猫走在回廊上,前往离讲堂稍远一点的老宦官的房间。 「公公在吗?」 房门半掩著。探头一看,老宦官眯著眼睛在读书。他挑动一下眉毛,从门缝里瞧见猫猫后,拿著书招手说:「过来这儿。」 「小兰没跟你一块来?」 这位宦官平素常常教小兰读书。那个不怕生的宫女到哪儿都有人疼。 「小女子今日是自己有事前来。」 猫猫思索著该如何说明,后来觉得先看到东西比较快,于是把阿爹写好的纸张放到乱七八糟的桌子上。 老宦官又挑动了一下眉毛。他指指椅子要猫猫坐下,猫猫恭敬不如从命,就坐下了。 「这是罗门的字迹吧。」 「公公好眼力。」 「昔日参加科举时,大家说模仿他的字迹会考中,都争相摹拟。」 那恐怕是相当久远以前的事了,四十年……不,说不定有五十年了。在这个国家,医官的资格与科举是分开的,但阿爹两者皆得到录取。明明作为文官才识过人,却因为看路旁的流浪儿生病可怜而选择悬壶济世。听说阿爹从以前就是这种性格,所以亲生父亲对他不理不睬。 「他特地将这送来?」 「不,阿爹现在人在后宫。」 「哦,这可是初次耳闻。」 老宦官睁大了被皱纹遮去大半的眼睛,看样子是真不知情。毕竟学堂在后宫位于特别偏僻的北侧,消息似乎不是很灵通。 这让猫猫想起,小兰看到阿爹时也没太大反应。就算是多爱聊八卦的姑娘,在一群年轻英俊的宦官进来之后,接著再来个皱巴巴的老头子自然不感兴趣。 「既然小兰知道此事,怎么不告诉我呢?」 「众人都在聊年轻宦官的传闻,大概是被盖过了吧。」 「年轻宦官啊……」 老宦官抚摸下颔,看看窗外。在圆形窗棂的外头,有著拣选王母之子的庙宇。但老宦官的目光似乎是望向更远之处。 「就算新鲜事再少,为了那点小事就吵闹,似乎不太恰当。」 「怎么了吗?」 「没什么,只是人家说南边安排太多年轻宦官会让宫女无心当差,所以送了几人过来。」 原来是这么回事,猫猫恍然大悟。后宫北侧的宫女人数是比其他地方少。 「病坊增加了些男丁,说来说去好像还是帮了不少忙就是了。」 病坊那里没有年轻宫女,尽是年纪大了,性情沉稳的宫女。那儿有位大胆豪迈的宫女,记得是叫深绿吧。猫猫很容易就能想像她叫宦官做这做那的模样。 「好了,回到正题吧。那么姑娘何事找我帮忙?」 「是想问问能否用这个让学堂的宫女练习抄写。纸张我们这儿会准备。」 老宦官再一次挑动一下眉毛,盯著细长的纸片瞧。 「以前他也写过类似的事呢。那时是罗门一个人做,让我也禁不住帮了点忙。看来就连他那样的人,上了年纪也学会了巧妙使唤别人的方法。比起那时候帮的忙,这点小事算不了什么。」 「……阿爹以前也像这样写过榜文?」 「是啊,贴在后宫的每一个地方。不过我看到烦了,所以在我这儿一张都不准贴就是了。」 老宦官摇摇头,像是在说「我再也不想写那些字了」。 猫猫看看写在纸上的文告,里面也简单提到了毒白粉的事。 (以前贴过跟这一样的榜文?) 这让猫猫觉得不大对劲。猫猫无论如何都想作个确认,用文镇把纸压住后,站了起来。 她打算立刻去厘清疑点。 「那么小女子晚点送纸过来。」 「哎哟,不喝杯茶再走?」 「不了,有要事在身。」 猫猫说完,就离开了老宦官的房间。 然后,她前往的地点是…… 八话 毒瘤 下篇 病坊就跟之前一样,有几位上了年纪的宫女在忙著干活。另外还能看到几名年轻宦官的身影。在邻近的洗衣场,宦官把褥子放在铺石地上光脚踩踏,拿著井水唰唰冲洗。 猫猫侧眼看著这片景象径自走过,站到病坊入口前。正巧有个认识猫猫的宫女在那儿,出来看看她有什么事。 「身体不适吗?」 「不是。」 猫猫思索著该怎么做,同时瞄宫女一眼。她不知道问这里的人妥不妥当,但又不能放著不管。 最令她不安的是,不知是这里的谁想到了那个方法。 猫猫决定找个藉口。 「这儿似乎会用酒消毒,所以想问问需不需要这个。」 猫猫如此说完,从布包里拿出了小酒壶。她除了艾绒,也把作好摆著的酒精带来了。之前她就想找机会把酒精拿来这儿,但事情一多就延后了。 「这是?」 猫猫拔掉瓶栓,把瓶口朝向宫女。宫女用手搧闻瓶中的气味。 「我想这个应该更适合作消毒之用。」 「……我去问问。」 宫女说完,让猫猫进了病坊。 宫女将猫猫带进一个房间,在椅子上坐下。之前那位性情剽悍的年长女官──深绿也在。她基本上还当猫猫是客人,让人端来了酸味重的果子露。 「能拿到这个真是太有帮助了。可是真的可以收下吗?」 酒在后宫本身就不是常见的东西,何况还是经过蒸馏的高浓度酒精。 「小女子这边还有。」 布包里还有一瓶装了酒精的酒壶。尚药局那儿也还有剩,况且用完了再作就是了。 「下次再拿些来。」 「真是谢谢你。」 说完,深绿低头致意。可能因为知道猫猫是玉叶妃的贴身宫女,讲话方式听起来稍微有所顾虑。 「不会,反正作了很多。对了……」 猫猫注意著让语气自然一点,但她不擅长演戏,不知道这样讲话会不会很突兀。她只能尽量佯装平静。 「这儿的各位宫女想必都很优秀吧。」 「怎么突然这么说?」 深绿一副觉得她莫名其妙的表情。 猫猫虽心想「这样讲果然很奇怪」,但继续装傻。 「没什么,只是后宫这儿大致上都是两年为期,但各位似乎待在这儿多年了。」 深绿略略歪扭著嘴唇微笑。 「是啊,因为尽是些老姑娘嘛。」 「……」 「你倒也不否认呢。」 假若十几岁进宫,就算最慢二十几岁进入后宫好了,那也待了二十年以上有了。这样一来就会有个疑点。 猫猫正在犹豫著要不要说出口时,深绿的一双眼眸变得空洞无神。 「我们也曾经年轻过好吗?我进宫时才十岁。」 「……」 「待在这儿的宫女被带进后宫时,年纪全都跟我差不多。」 现在的后宫,一般来说不会让年纪那么小的姑娘当宫女。最起码也要差不多虚岁十四才进得来。 但是深绿她们进宫时,还是先帝的时代。 「然后,直到现在还出不去。」 病坊原本是由当今皇太后所建立,猫猫之前看过皇太后亲临病坊。 起初,猫猫以为这是皇太后的慈悲心肠。废除奴隶制度与新招宦官,都是皇帝承袭了皇太后的主意才得以实现。猫猫以为病坊是这些改革的第一步。 但是,这点她想错了。 「因为没人会来迎接我们。」 基本上一旦成为皇帝──九五之尊的妾室,就表示永远出不得后宫。虽然有时会赐给家臣作妻室,或是改嫁到国外,但那只限部分宫女。 视时代而定,有时还得为皇帝殉葬。但猫猫与她们的立场相差太多,无法说不用殉葬已经算是万幸了之类的话。 (哦,我懂了。) 后宫的毒瘤就在这里。 她们憎恨整个后宫,更憎恨企图受到皇帝宠爱,掌握幸福的女人。她们会变成这样并不奇怪,毕竟她们小小年纪就被带进后宫,然后落入了先帝的毒手。从此再也无缘看见宫墙之外的宫女会有何种心情? 不是所有人都那么有智慧,能够不自甘堕落,正直地活下去。 深绿之前曾经担心过在水晶宫病倒的姑娘,请猫猫去看看她。 当时猫猫很佩服,觉得这位宫女真是面面俱到。但那是否可以反过来解释? 也许正是深绿将堕胎药的配方告诉梨花妃的前侍女长杏。假若用的不是直接手段,而是利用那间小仓库里卧病在床的下女间接告诉她的,那么至今所有的疑点就豁然开朗了。 那个下女一定是个话多的人。深绿从她话中的每字每句听出杏与梨花妃的关系,然后察觉了嫔妃的身孕。 「喏,把这放在侍女长的桌上吧,这对娘娘有帮助的。」 这样一说,老实的下女就会照办了。上头写的尽是对孕妇有害的东西,避免使用可以保护到嫔妃。但是,若是落入对嫔妃怀有恶意的人手里,其中的意义就会颠倒过来。 就在那段时期,正好商队来了,如果有卖那些材料,有心人不可能不买。 至于商队怎么会净带那类商品进来,可以作以下推测。 「下次我想要这种香料。」 只要这样灌输每年进宫数次的商人就行了。几十年下来,那些东西自然就会列入品项之中。 猫猫认为整件事的元凶,就是还不至于构成杀意的恶意。所以才会以极其拐弯抹角的方式,一点一滴地侵蚀、盘据于后宫之中。 毒白粉也是其中之一。她们应该知道那个有毒才对,总不至于所有人都看不懂阿爹人在后宫时所张贴的单子吧。像这个房间里就有书架,看得出来房间主人不时会读点书。 (我应该逼问她吗?) 不,还是算了──猫猫心想。 一旦逼问下去,她们会有何下场?猫猫一方面是不想说些毫无人证物证,模棱两可的事情,但最重要的还是为了后宫里的其他宫女。猫猫把这件事说出来,可能导致整间病坊遭到撤除。她不乐见这种事发生。 她们的恶意会永远累积下去,但那是莫可奈何的。猫猫顶多只能让她们的恶意不会影响到旁人。 她只有这点能耐。也许还有其他更好的法子,但猫猫不够聪明,想不到。 (继续待下去也无济于事。) 猫猫抓起布包,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她瞄了书架一眼。既然能在房间里放书,表示俸禄应该不低。为了掩饰当下的气氛,她站到书架前面。 「有想看的书借去无妨,只是要记得还哟。」 人家都这么说了,不挑一两本走似乎反而失礼。 「其实只要记得归还就行了,但那个书架很奇妙,偶尔书还会变多呢。」 「或许是放著嫌碍事吧,真是慷慨。」 的确尽是些没意思的书。看内容大多是教人如何成为贤妻,大概是家境富裕的宫女嫌放在房间里占位子,就摆在这儿了吧。 (怎么都没有好看一点的书?) 这时,猫猫拿起了一本厚厚的书。 是一本图鉴,在这书架上难得有这样的书。而且猫猫觉得这么厚一本,应该是相当贵重的书才对。 (而且写的还是昆虫呢。) 猫猫面露苦笑。要是子翠看到一定很高兴,应该说一般会看这种图鉴的,也就只有子翠了。 就在这时,猫猫发现书页间夹了张纸。她翻开那页看看。 「……」 那页画著异国的蝴蝶。此种分不清是淡蓝抑或淡绿的美丽夜蝶,缠绕著人飞舞,使得那人看起来就像月神一般庄严神圣。 这让猫猫想起,子翠曾说她在图鉴上看过此种飞蛾,或许指的就是这本。 「这本图鉴也是哪位姑娘拿来的吗?」 「那本?那大概是一个月前吧,不知不觉间就搁在那儿了。」 一个月前。当时邀请使节赴的宴会早已结束了。 假如之前这本书不在这儿,那么照常理想,这原本应该是子翠的东西。 (一介宫女会买得起这么好的东西吗?) 不,不可能买得起。这么厚的一本书,想必不是庶民所能负担得起。既然如此,子翠也许是家财万贯的商贾千金了。这让猫猫想起,她描摹昆虫的簿本,是把点心包装纸翻过背面做的。即使是废纸的背面,要在这后宫内大量收集仍非易事。 而且子翠还识字,猫猫不认为这样的姑娘只能当个洗衣女。不对,假若是她那种性情使然,那倒是可以理解。 可是…… 房间的拉门喀啦啦地被拉开,门外站著一名宦官。 「深绿。」 以男子而论,嗓音似乎太过高亢。 「你最好当心点。」 以女子而论,嗓音似乎太过低沉。 出现在那儿的人生得一双丹凤眼,容貌足够让难得见著男人的宫女娇声尖叫;个头以男子来说较矮,以女子来说又高了点;脸颊以男子来说也偏柔和,以女子来说又细瘦了点。 而那人的左臂无力地下垂,指尖看起来像在发抖。 (这是怎么回事?) 假设在那人的脸上,用石黛画出奇妙的眉形,然后涂上不合时宜的胭脂,继续板著一张脸,再穿上色彩不显眼的女官服。 一度死去的女子──翠苓就站在那儿。 就连不擅长记住他人长相的猫猫都留下了深刻印象。真是个轰轰烈烈的奇女子。 「你刚才那番话已经让她猜出八成了。」 深绿睁大眼睛看著猫猫。 「害我想当尸体没当成。」 淡定的讲话口气让她看起来实在不像个女子。 门已关上,在场只有三个人。窗户是格子状,不可能逃得出去。 (大声呼救吧。) 但是翠苓的手上拿著好几根针,表面油亮,必定是涂了某种毒药。 (虽然很好奇是何种毒药。) 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恐怕没那多余精神请她扎猫猫一下看看症状了。 翠苓步步逼近,猫猫一步又一步后退,脚跟碰到了墙壁。 (该怎么办呢?) 布包里有装了酒精的酒壶与艾绒。也许可以用酒精泼她眼睛,趁机逃走……不,那样不见得能顺利逃走。猫猫左思右想。 翠苓怎么会溜进了这种地方?而她又有什么目的?猫猫有很多事情想问个清楚。 乍看之下虽是猫猫比较不利,其实也不见得。 「就算在这里除掉我,也很快就会被抓到了。」 猫猫是玉叶妃的贴身试毒侍女。姑且不论其他宫女,若是猫猫失踪,娘娘想必不会放著不管。而且聪明如阿爹,必能想像到猫猫离开尚药局之后的行动。问题是即使他们能循线找到学堂,也不知道有没有人记得她之后要去病坊。 「我想尽量和平解决此事。」 可能因为穿著男装,翠苓嗓音冷硬,恐怕谁也不会发现她是女子。只是,她的左手在发抖。 「是返魂药的后遗症吗?」 那是使得肉体一度死亡的药方,就算能够复生,也不一定能恢复成原先的状态,这点翠苓应该很清楚。但是为了骗过包括皇帝在内的所有人,她还是做了。 「那又如何?」 翠苓没有收起手上的针。就算没有那种东西,只要两人合力制伏,手无缚鸡之力的猫猫立刻就只能乖乖听话。 「这不重要,来讲正事吧。」 「什么正事?」 猫猫心脏碰怦怦地跳,而且紧张到满头大汗,但声音听起来却很冷漠,这是猫猫的短处也是长处。她一边定睛注视对手的动向,一边思考如何才能摆脱眼下的困境。 「你似乎在盘算著如何逃走,但劝你还是算了吧。」 翠苓说完,慢慢打开关起的房门,从那里可以看见一只白皙的手。翠苓紧紧抓住那只手,一把将那人拉进房间里。 只见一名高个子的宫女出现在那里。是一名个头虽高,神情却天真无邪的宫女。 「对不起,猫猫。」 是子翠。 翠苓用右手抓住子翠的脖子,颤抖著左手把针靠近过去。 表情悲痛的子翠被当成人质。面临此种状况,猫猫只能咬紧嘴唇。 「你不顾这个姑娘的死活了吗?」 翠苓说出民间戏曲反派的老套台词。猫猫让指甲陷进手心里,心想若能直接把这个拳头挥到她脸上解决此事该有多好。 「姑娘有何目的?」 「我只想请你跟我一道离开此处。」 「你以为办得到吗?」 拿猫猫当人质作威胁不会有多少效果,再说她究竟是何居心?都特地乔装成宦官溜进来了,怎么现在又要出去?猫猫很想知道理由。 翠苓用偶人般的面庞点了个头。 「办得到。」 「再说……」她补上一句。 「你一定会跟我走的。」 听到这种自信十足的口气,让猫猫冷眼看著她。难道她真以为抓人质管用?一旦离开后宫,就注定要受罚。假扮宦官进来的翠苓自然也不例外。 猫猫本以为翠苓不是想法那么肤浅的人,正感到有些失望时,翠苓竟罕见地歪扭起了嘴唇。 「你不想知道返魂秘药的配方吗?」 霎时间,猫猫的心脏重重跳了起来。 (竟敢拿这套来压我。) 这女子果然不容小觑──猫猫看著翠苓心想。 九话 狐狸相斗 人们都说宫中东边有狐狸,西边有狸妖。由于这个国家把军府设置于东边,因此人们常用东西两边揶揄武官与文官。 自古以来人们认为动物年纪太老会化作妖怪,有时马闪不禁会想,这两个老贼搞不好也是如此。 人称西狸妖的子昌,是治理国家北方子北州的藩王之子。实际上并非亲生而是养子,妻子为养父母之女,因此或许称为女婿比较正确。 此人不但家世显赫,还受到女皇宠爱,从年轻起就备受旁人器重。即使如今女皇早已亡殁,此人依旧顶著个大肚皮在宫中昂首阔步。 东狐狸名唤罗汉,是以军师之名广为人知的男子。此人虽是世家豪族之后,其权力却不如子昌来得大。不过,不管哪个官员都知道这个男子极不好惹,成了一种潜规则。 不可用个人喜好决定擅长不擅长,这是父亲对他的教诲,但有时实在由不得他决定。 站在狸妖与狐狸面前,马闪克制著不让自己发抖。 这两个老贼到底想干什么? 马闪一边在心中暗问,一边看看主子。不,假若此人真是他的主子,他也不至于紧张到这个地步了。这个以布掩面的人物,并非在后宫自称壬氏的那位贵人。 藏在那长长衣襬底下的鞋子,底部加高了约莫三寸。衣服肩膀处塞了棉花以增加肩宽。此人是掩饰著原本的身材待在这里的。这位体格完全不够高大的贵人,一派自然地担任著壬氏……不,是皇弟的替身。 此人态度光明磊落。不,乍看之下像是弯腰驼背并显得胆小害怕,一如皇弟的气质。只要说此人是皇弟,谁都会相信。 然而以本性而论,假若那两个是狸妖与狐狸,这位或许就是狗了。说是狗,但可不是卑贱的野狗,而是近似于英气凛然的猎犬。 「两位有何贵事?」 马闪代替主子的替身回话。主子在外人面前不太说话,角色是这么扮演的。之所以用布蒙面,也佯称是因为幼时脸部烧伤而羞于见人。嗓音差异更是有找不完的藉口可作掩饰。 皇弟已有一个月未上早朝,平素都躲在房间里埋头处理文书公务。今日也只是列席,没有称得上发言的发言。 这样就好,不这样就伤脑筋了。 主子原本从不会让替身代上早朝。就算要用,也只会在平日躲著处理公务的房间里放个影子。 皇弟的职位越是碌碌无能越好。这是皇弟的请求,皇上也准了。至于其中有何内情,马闪的身分地位不够格让他去追问。 「没什么,不过是见到罕见的贵人光临,难得有这机会,到军议之前又还有些时间,想与贵人清茶淡话一番。」 罗汉如此说道。不,有时间的是罗汉,马闪可还没说他们有这空闲。然而,这名男子才不会管别人方不方便。 「难得有此机会,还望子昌阁下也能一同参与。」 站在罗汉身后的随从抱著一个瓶子。乍看像是来自异邦的葡萄酒,不过里面应该只是果子露。父亲说过这个戴单眼镜的怪人不会喝酒。 「我也有这荣幸?」 老狸妖笑咪咪的。他那大肚皮里究竟装了些什么,马闪不得而知。只是,他必须随时放亮眼光,看清楚他是不是口蜜腹剑。换作平常,这个男人想必会巧妙地藉故推辞。纵然是怪人军师,也无法强迫身分地位高于自己的人物做些什么……但愿如此。 但没想到,老狸妖似乎有点兴趣。 「先声明,我没什么可供喝茶助兴的有趣话题喔。」 他这样说,最困扰的是马闪。然而就在他认为只能拒绝,正要开口时,有人扯了扯他的衣袖。 以布蒙面的替身阻止了他。难道是决定要听两人谈话?被这样吩咐,就算对方只是替身也得听命。马闪后退一步。 「那么,还请各位移驾至中庭。」 马闪无法理解这些人的想法,但身为随从只能从命。中庭呈现一片秋日景象,桂花芬芳扑鼻。花香清甜,但马闪不是很喜欢。然而,怪人军师却将地点选在附近有桂花树的凉亭。他叫来属吏,吩咐准备银杯。 三人在圆形石桌旁坐成三角形,马闪站到了蒙面公子身后。 「其实这用薄玻璃杯来饮会更香,视觉上也好看。」 罗汉说著,亲手将瓶中果子露咕嘟咕嘟地倒进杯子里。淡绿色的液体流出瓶外,甘美芳醇的香气,与桂花的甜香交相融合。 马闪想过这种情况下是否该试毒,不过对方似乎是为了省略这点,才特地准备了银杯。军师将三个杯子摆好,先让两人选过,然后第一个喝光了剩余杯子里的饮料。他过瘾地叹一口气,然后再倒一杯。 对方都表现得如此明显了,不喝说不过去,老狸妖与主子替身也都将嘴凑向杯缘。主子掀起蒙面布饮了一口后,扯扯马闪的衣袖。 「主人说此物冰凉可口。」 就算是养在深闺的大户千金想必也没这么沉静怕羞。马闪差点苦笑起来,但主子若是在这里出声说话,就要暴露真面目了。 然而,军师从刚才就一直兴味盎然地看著蒙面公子的脸。马闪觉得那神情看起来像是想到了某种恶作剧,不知实际上是如何。 老狸妖转动著杯子,边享受香气边饮用。马闪感觉他似乎神情歪扭了一下,也许是因为不用玻璃酒器难免影响到香气吧。 罗汉见两人放下了杯子,便从怀里取出了一张纸来。马闪探头想看个究竟时,罗汉笑著把纸摊开给他们看。 「!」 看到摊开的纸张,马闪险些没叫出声来。他强装冷静看看四下。这里除了狸妖、狐狸与狗之外,只有三人各自带上的一名随从。 怎敢在这种地方堂而皇之的拿出来? 摊开的纸上画著精细的图画,正是突火枪的图样。而且还不是马闪用过的旧型突火枪,而是经过缩小减重的最新式样。很可能是将日前马闪真正的主子遇刺时的贼人所用之物,拆解之后画成了图。 「哎呀哎呀,我看这是西方的最新式样吧。不是旧有的火绳式,关键似乎就在这儿。」 说著,罗汉指指扳机的位置。枪机前方装的不是火绳,似乎是另一种机关。马闪不禁疑惑地偏头。 「看图可能看不太出来,装在这里的其实是打火石。」 罗汉进一步眯细单眼镜底下的眼睛说。 「有了这个就不用火绳了。既不常擦枪走火,构造还意外地简单。」 「那可真是不得了啊。」 子昌边摸胡须边说,看不出表情代表什么意思。 「正是,假若大量生产,想必可以编成一支全新的劲旅。有了此种兵器,就能编制更为密集的师旅,而且最大的好处是易于移动。简直就像增加了一枚可横向移动的长枪。」 「长枪」指的或许是将棋中的香车。原本只能直向攻击的棋子,若是加上横向动作,可以想见会构成多大的威胁。 「想不到这样的东西,却握在蓄意谋害东宫性命的凶徒手里。」 罗汉一副摇首痛心的模样,嘴上却还在笑著。我看这男的开心得很,绝对开心得很。就算马闪再迟钝也看得出来。 「这就怪了,此种兵器是经由何处流入我国的呢?」 「这就不得而知了。这不是该由阁下那边去查的吗?」 对于罗汉的询问,子昌回话: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伤脑筋的是,负责部门的人似乎是下手太重,知道兵器来处的人全都无法再开口了。」 是什么事情下手重,就不言自明了。不但是罪人,而且还是企图对皇族行刺,这些人已无人权可言。 但是为了让对方开口而进行拷问却下手太重,是严重的过失。会让人不禁怀疑那个部门官员的办事能力。 「本来还以为能查到出处呢。」 罗汉如此说,先是双臂抱胸,接著从衣袖里取出一个纸包。纸包里似乎是切好的月饼,他拿起来就往嘴里送,嚼了几口吞下去,却让长满胡渣的下颔沾到了碎屑。身后的随从一脸傻眼地看著。 「不知阁下有没有听说过什么类似的传闻?」 置身于满室桂花、果子露与点心的甜香中,罗汉开口。他目光如炬,笑得开怀。 「若是有所耳闻,早就报告上去喽。」 子昌端起杯子晃晃里头的液体,只是目不转睛地看著。 「是吗,那真是遗憾。」 罗汉如此说完,大大地叹了口气。然后将摊开的纸重新收回怀里,又拿出另一张纸。 「那么,进入正题吧。」 方才那番话居然不是正题?马闪吃了一惊。 这个狐狸军师总是做些把人吓破胆的事情,马闪正觉得无法苟同时,罗汉又把纸摊了开来。这次是一张白黑圆点当中写有数字的图画。 「……这……这是……」 马闪忍不住问道。不知怎地,罗汉身后的随从目光飘远望著天空。马闪没来由地想起了父亲高顺。对方那位随从一定也吃了不少苦吧,马闪由衷感到同情。 「这是我昨日与内子下的围棋棋谱。」 「内……内子?」 马闪记得听过此事,说是那个古里古怪的罗汉为烟花巷妓女赎了身。而且还是支付了能建造一座城池的钜额身价,据说烟花巷举办了整整十日的热闹庆典。 罗汉的脸庞变成了莫名傻气的痴心神情。可以看出周围所有人都对他那副神魂荡漾的模样敬谢不敏。蒙面公子肩膀在发抖,老狸妖似乎也在盘算著如何开溜。 「她这棋路啊,那可是宛若削铁如泥的利刃呢。在与她下棋之时,我不知道背脊酥麻了多少次……」 马闪虽然尚且不解男女之情,但至少他知道这个男人所谈的夫妻之情,跟一般男女有很大差别。 「谁能想到在中盘的一步会下在这儿?我九死一生才逃过这劫,下一步却又攻了进来。」 然而,此时罗汉却脸庞泛红,极度兴奋。不过谈论的内容是围棋,马闪对棋艺不感兴趣,有听没懂。至少他听不出来哪里有让人兴奋的要素。 本来还以为会讲个没完没了,但老狸妖忽然站了起来。 「抱歉打断阁下高谈阔论,我还有公务在身,先行告退。多谢招待。」 「那真是太遗憾了,这可是场相当精彩的棋局啊。日后我将这份棋谱抄写一份,配上解说册子送到您府上吧。」 「……呃不,这就不劳费心了。」 看来就算是老狸妖也不免嫌烦。 「不,还请子昌阁下千万别客气。上回的棋谱我也会一并附上,谨供阁下详读。」 老实说,这男的真喜欢强迫人接受不要的东西。 子昌似乎也认为现在最好乖乖接受,便点了个头。罗汉见状,咧嘴笑了起来。 「哈哈哈,一开始何必跟我客气呢?对了,这个也顺便送给你吧?务必希望阁下能用玻璃杯享受这美丽的赤红。我与阁下似乎很谈得来,希望能与你慢慢聊聊内子的话题。」 「说得是。」 「所以,希望阁下能够回心转意。」 哦!马闪暗吃一惊。蒙面公子似乎也有同样想法,肩膀稍晃了一下。 然而子昌一言不发,就这么离开了凉亭。马闪偷瞧子昌留在石桌上的银杯一眼,里面剩了一口果子露。 「很稀奇的颜色吧,这世上也有绿色的葡萄。」 果子露是绿色的,一点也不红。 「跟叔父说的一样。」 罗汉吃了剩下的月饼,喝光剩下的果子露。然后── 「那么,从第一百八十步继续。」 他继续开始解说棋谱。 留在现场的四人当中,三个人都目光飘远望向了天空。 后来马闪他们足足过了半个时辰才回到书房,明明没做什么事却莫名地疲倦。 「我稍微理理头发好吗?」 「您请自便,有属下看守,请慢慢来。」 书房里只有马闪与蒙面公子两人。公子今天好不容易说出的第一句话,嗓音以男子来说高亢了点。 取下蒙面布后,整齐绾起的头发只有一绺贴在脸颊上。此人轮廓纤细,看得出侧脸相当端正。说是与父亲高顺年龄相差无几,但看起来少说年轻十岁。此人穿著垫高的鞋子,但就算没垫高,至少也有五尺七寸。抬头挺胸的模样,怎么看都是个美男子文官。 谁能相信此人直到去年都还待在后宫,而且贵为四夫人之一? 在这里的人物,正是曾为上级妃的阿多。 「可能是老狐狸实在太怪了,老狸妖看起来都还比较正常。」 她坦率陈述感想后,坐到公案前,看看放在案上的文牍。其中除了房间原主的公务之外,还偷偷混入了皇帝分配过来的事务。 「没几个人能敌得过军师大人的。」 「但他似乎很疼老婆呢。」 「……似乎也很疼女儿。」 想起那个女儿,马闪深深叹了口气。他想成为像父亲一样的能吏,但不想像父亲一样劳碌命。可是看来马闪还真有那天分。 主子之所以动不动就逗弄那姑娘,恐怕是为了那姑娘的父亲。姑娘虽是庶出,但她父亲除了她这女儿,亲人就剩一个收作养子的侄子了。若能拉拢他女儿,将成为今后对抗那狐狸军师的一个手段。 但是,事情不可能如此顺利。既然是那个军师的女儿,自然也不是个好应付的货色,今早阿多紧急充当主子的影子,也是为了这个原因。 名唤猫猫的姑娘没回来。昨晚他们从玉叶妃那儿接到了这份消息。 「要是穿帮不知道会怎样呢。」 「请别这样吓属下。」 对于阿多的玩笑话,马闪只能大感头痛。等到有一天开始担心起发线位置,摆明就要跟父亲走上同一条路了。 十话 足迹 「猫猫没回来」。 简而言之,这就是壬氏昨夜收到的书信内容。虽然基于立场,用词遣句更一板一眼,但从笔迹能看出些许动摇。而且修书的应该是那个侍女长,可见此事非同小可。壬氏的奶娘水莲日前曾说过「那个侍女长很有本事」,由此可知那个侍女有多能干。日前去把猫猫要回来时,壬氏让水莲去翡翠宫暂时代理过她的差事。 看书信的内容,她们原本似乎觉得那个姑娘就算一晚没回来也不会有事,说是她平素即使夜里溜走,早上也会回来。壬氏亲眼瞧见过那姑娘夜里溜出屋外几次,所以感到很意外。 到了翡翠宫,以前就在宫殿里当差的侍女不安地看著壬氏。 她们虽有在做事,但有些心不在焉。新进的侍女代替她们勤快地干活。 走进迎宾室一看,玉叶妃正悠然坐在罗汉床上等著他。铃丽公主似乎在别的房间玩耍。 侍女长红娘的表情有些僵硬。玉叶妃以团扇遮嘴,神态如常。 「娘娘安好。」 「哪里安好了?」 看来玉叶妃连平常那套寒暄都想省了,直接进入正题。她对情况似乎并没有看起来这般乐观。 「还以为又是你擅自带走了,看样子似乎不是呢。」 「我做过那种不礼貌的事吗?」 老实说,壬氏心里也一样并不安稳。 「该不会又介入了什么麻烦事吧?」 「娘娘知道她最后的行踪吗?」 「行踪的话,只到前天中午。」 红娘插嘴。 她说猫猫去尚药局准备艾灸用的艾绒。听说当时罗门表示要撰写后宫中的养生要项,猫猫也乐意帮忙。 「会不会是去了学堂那儿?」 这是罗门的看法。果不其然,学堂的老宦官说她来过。但在那之后就完全断了消息。 她去拿艾绒,然后前往学堂。之后去了哪儿? 「怎么想都是被卷入某种麻烦了。」 红娘如此说。她佯装冷静,语气中却听得出不少焦虑与袒护猫猫的态度。 「我们找过每个可疑的地方,但什么也没找著。」 毕竟她是玉叶妃的侍女,事情不便声张,只好求壬氏帮忙。 壬氏沉吟半晌,双臂抱胸。照情况想来,不太可能是猫猫自己躲著不出来。虽说她有时行事不顾前后,但很懂得自己的分寸。而且她虽然有些低估自己的价值,但好歹应该知道擅自离开主子身边会受罚。 要么是陷入想回来却有困难的状况,要么是弄得回不来了。壬氏考虑了最糟的状况。 「会不会是做了什么招人怨恨的事?」 玉叶妃偏著头说。 后宫里有著两千宫女与千名宦官,就算跟其中一两人性情相冲也不奇怪,最后演变成流血案件的情况也不是没有。 「要说怨恨的话,应该多得是吧?」 红娘说道。 「……」 所有人都无言了。最可怕的就是没人能否定。 特别是水晶宫的宫女等人必定怀恨在心。 「就算猫猫再厉害,一旦挨打也撑不了多久吧。」 猫猫对毒物知之甚详,但个头矮,力气也小。 「要是被一大群人联合起来殴打,恐怕也凶多吉少了。」 「确实如此,但是……」 高顺皴起眉头。 「微臣不认为她会连一个垫背的都没拖,就轻易倒下。」 「……」 可以清楚看出大家都是如何看待那姑娘的。就算遭到围殴,也没弱小到单方面挨打。她应该会运用聪明才智,设法跟对方玉石俱焚。可是── 「若是继续这样毫无理由地销声匿迹,按规定必须处罚。」 壬氏这么说。他虽然给了猫猫许多特别待遇,但还是得公私分明,这点实在让他心里不好过。 「不过,目前以找到她的下落为先。」 说完,壬氏决定再查一遍猫猫的行踪。 到了尚药局,留著穷酸胡子的医官奉上茶水,但显得有些无精打采。罗门镇定地正在写字,看到壬氏等人前来,跛著脚出来迎接。 「是来问猫猫的事吧。」 罗门反应很快,讲话应该会比怯懦的医官更清楚。 「我想再听一遍。」 「是。」 罗门简单易懂地解释当时的状况,但提供的情报不比翡翠宫多。 「就这些?」 「就这些了。」 壬氏越听越烦,被高顺戳了戳,才发现自己用鞋子在跺地。壬氏心想不能这样下去,看了看尚药局四周。 「……今天毛毛不在吗?」 「似乎是去散步了。」 不知怎地,回答的竟是语气遗憾的高顺。壬氏知道这家伙最近每次前来后宫,都会带著小鱼。 本来以为摸摸那团毛球有助于心灵平静,偏偏这时候不在。 「平常到了这时候,它应该会回来要饭才是啊。」 「今日似乎慢了点呢。」 医官与罗门面面相觑。 「对了,小姑娘离开这儿的时候,毛毛一直黏著她不放呢。」 医官边摸下颔边说。 这事是初次耳闻,但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壬氏以为小猫本来就会那样找人玩耍,然而罗门作出了反应。 「是这样的吗?」 「是啊,以找人玩耍来说有些纠缠不休。那时候罗门兄应该正好去了茅厕,她好像说到嫔妃夜里睡不好。」 「……」 罗门陷入沉默,接著前往隔壁摆满药柜的房间,望著那儿无数排列的抽屉。然后他打开其中一个,把乾燥的圆形果实放在药包纸上。 「莫非她是带了这个离开?」 「嗯──这我就不记得了。」 说完,医官看看抽屉里的东西。 「记得之前里面应该比这更多才是,或许是拿去了吧。」 罗门默默点头回覆医官所言,然后看向壬氏。 「小人斗胆,可否准许小人去找毛毛?」 然后他补充一句: 「说不定能顺便找到猫猫。」 罗门神色沉稳地说。 看来他心里有些想法。 猫猫与养父在这种地方真是一个样子──壬氏心想。 「找猫能派上什么用场?」 「也许有用,也许没用。」 说著,罗门跛著脚往前走。听闻这位宦官在被逐出后宫之际,让人挖去了一边膝盖的骨头。据说是为了当时东宫之子──也就是当今皇上的第一位龙子过世而被问罪。 婴儿早逝是到处都有的事,如果为了这种事受罚而被逐出后宫,只能说运气实在不好。 罗门将奇妙的乾果放在手上盯著瞧。那是他从药柜拿来的生药。 「真是好药,东西还新,香味也浓。」 说完,他看看四周。高顺拿著小鱼走在壬氏身后。偶尔会传来低沉的「喵~」一声,但就当作没听见吧。要是马闪看到肯定会脸色发青。高顺在儿子面前,总是努力扮演不苟言笑的父亲。 其他宦官也分头到处找猫。 「猫的行动范围其实不会太广。」 说是再广也不会移动到半里之外。当然个体之间也有差距。 「发情时范围会多少扩大一些。它年纪还小,讲这或许是言之过早了,不过……」 罗门正要继续说时,后方有人出声呼唤他们。 「壬总管,找到了。」 分头找猫的其中一名宦官说是找到了猫。众人跟著走去。 地点在后宫的北侧,但与南侧只隔著一堵墙,墙上有著似乎能供小猫通行的小洞。除了中间有一堵墙,跟当初发现幼猫的地点距离不远。 毛毛懒散地倒在地上。它软趴趴地躺在树下,一副邋遢相。树干上有抓痕,猫儿身旁掉著小颗乾果。 壬氏蹲下摸摸毛毛的下颔。结果毛毛继续眯著眼睛,翻了个身。 「与其说是在睡觉……」 看起来倒像是喝醉了。 「这是……」 壬氏拾起掉在地上的乾果,发现跟罗门带来的生药是同一种东西。罗门正目不转睛地看著那棵树,特别是布满清晰爪痕的部分。他看见树洞里另塞了一颗乾果,又从乾果后面挖出了一团皱巴巴的纸屑。 「这恐怕是猫猫做的了。」 罗门打开纸团看看,但上面什么也没写。 「她想表达什么?」 「这得回一趟尚药局才知道了。」 罗门说完,抱起腰肢无力的毛毛回去了。 猫猫与罗门的共通点,就是没人能猜出他们的下一步行动。大概是觉得与其事先说明,不如实际演练比较容易让对方理解吧。智者在跟才智较差者说明时,这种方法比口头说明更为好懂。 「此药乃木天蓼,猫都喜欢这个,会变得像喝醉了一样。若用这个沏茶有助于改善畏寒体质,具有安眠效用。」 猫猫大概是想将这个带去给玉叶妃吧。 而在陷入意外状况时,猫猫使用了这个。发现的可能性很低,有可能永远没人找著。但此刻猫猫留下的东西就摆在这儿。 她必定是认为如果是罗门就有可能发现,才会这么做。壬氏能明白猫猫为何如此敬重罗门这号人物。 罗门拿出方才那张纸。纸上什么也没写,但其中应该有著某种意义。 「以前那孩子很喜欢这样玩。」 说著,罗门点燃蜡烛。从包了石绵的火种取火后,烧出了满屋的甜甜蜜香。 他拿方才那张纸稍微烤一下火,只见纸张上慢慢浮现出文字。纸烧得很快,罗门迅速将它从火上拿开。 「将果汁或茶沾在纸上写字,然后像这样烤火,就会只有写字的部分特别易燃。这次她用的似乎是酒。」 「是了,她有带酒精走。」 医官补充说道。这种事情拜托要早讲。 换言之,纸上只有写字的部分会烧焦,使文字清楚浮现。 而上面写的是…… 「『祠』?另外还写了个什么字,但字迹太乱看不懂。看来是烧过头了。」 「总管恕罪。」 罗门道了歉。这怪不得他。 除了「祠」之外还有一个字,纸上就写了这两个字。按照推测,应该是时间只够她写这两个字。 看样子猫猫果然不是自己不回来,是回不来了。而她为了传达身处的状况,才会做这种拐弯抹角的事。 「敢问那个地方附近是否有祠堂?」 「……我派人找找。」 包括北侧的选定之庙在内,后宫里到处都有老旧屋舍。一两间祠堂自然是有的,只是就连来往后宫多年的壬氏也不知道到底有几间。 还有另一个文字,好像看得懂又好像看不懂。可能是为了节省时间,字体看起来有那么点像简写,但字体有一半烧焦。 「是什么呢?」 「完全看不出来呢。」 关于这点,再拿到翡翠宫去问问玉叶妃她们好了。 话说回来── 「会不会是陷入了进退两难的状况?」 「这就不知道了。」 罗门吹熄蜡烛后,动作从容不迫地收拾东西。不同于坐立难安的医官,他显得莫名地镇定。 「……你不担心吗?」 壬氏询问道。莫非这名唤罗门的宦官看似柔和,其实个性冷漠无情? 「会担心,但小人只能尽小人所能。假若心烦意乱,妨碍到其他差事就太不应该了。」 罗门说著,开始拿出药材。 「再说,之前她也曾经将近一年杳无音讯。」 「……」 说的八成是遭人掳作宫女那时的事。被他这么说,壬氏只能哑口无言。 壬氏想起猫猫在当下女的期间,无法与烟花巷取得联络,只能默默当差的事。他觉得这两人果然有些奇怪的地方相像。 照这样看来,即使猫猫不在,或许也不用为玉叶妃的事担心。假若嫔妃想找人试毒,再派水莲代理就是了。但是看翡翠宫宫女的反应,壬氏觉得对方也有可能拒绝。就连那个红娘都露出畏怯的模样了。 壬氏走出尚药局,打算稍稍加快脚步返回翡翠宫。 「壬总管。」 高顺板起脸看著他。 「我知道。」 壬氏优雅地缓步前行,不时还对走在路上的宫女面露微笑,表现得像个贵人。 「这字真丑。」 红娘皱眉说道。 「与其说字丑,感觉比较像是状况仓促之下,没办法好好写字呢。虽然焦痕是个问题,但字体也是歪的。」 玉叶妃冷静地评论。铃丽公主在她膝下玩积木。 「嗯──究竟是什么字啊?」 玉叶妃沉吟道。 「看起来有点像是『翼』这个字。」 「哎呀,哪是啊。下面的部分笔画更少点。」 「嗯──毕竟猫猫的字迹有点特殊嘛。」 若是比较特殊,就得多找几个人来看看。 红娘立刻去叫其他侍女过来。 「哎呀,这应该是『翌』吧。」 「嗯──很接近,但我觉得不是。」 「就是啊,感觉好像还多了几笔。」 结果三位姑娘之间也没得出个一致的意见。众人抱著饥不择食的心情,接著把新进的三人叫来。 「我也觉得看起来像『翼』或『翌』。」 「我赞成姊姊的意见。」 绑著白色与黑色发绳的两名侍女说道。另一名绑红发绳的侍女盯著纸上的焦痕瞧。 「这应该是『翠』吧?」 红发绳的侍女说。 「喏,这儿,似乎因为有动作而滑掉了,但原本应该是直线。」 「看起来是有点像。可是,这代表什么意思?」 众人偏头不解。 「是因为这儿是翡翠宫吗?」 「呃……这种时候指示我们这儿会有什么意义?」 意见此起彼落。 在这当中,只有红发绳的侍女皱起了鼻尖。 「……子翠?」 她轻声脱口而出。 所有人的视线集中到那侍女身上。侍女肩膀跳了一下。 「你说的那是什么?」 「呃,呃呃,是之前跟猫猫在一块的下女的名字。」 紫翠,还是仔翠?总之都不是什么稀奇的名字,等于要在一堆常见的名字里大海捞针。 不过,壬氏对「翠」这个字另有印象。 「另外还有个叫小兰的女孩儿,三人好像常常玩在一起。」 壬氏见过那宫女几次,是个不怕生,活像只松鼠的宫女。他很意外猫猫竟然还有其他要好的宫女,不过…… 「找出那个下女!」 壬氏对贴身宦官下命令。做事熟练的宦官迅即离开了房间。 「壬总管。」 高顺出声叫他。 壬氏忽然发现,自己脸孔紧绷,手握紧到都留下指甲印了。 他想戴起面具,却做不好。 过了不久,他们在毛毛躺卧的地点附近找到了老旧祠堂。这间腐朽小庙藏在仓库后头,必须仔细找才能找到。 他们找到了以这祠堂为入口的一条通道。是利用无人使用的老旧水道作成的密道。 尔后他们查出赤羽所说的宫女,并未登记在后宫内的名册上。 而且,她跟一名新进宦官一同下落不明。 十一话 狐狸乡 猫猫觉得自己简直是被牵著鼻子走。 (好晃喔。) 她勉强压抑身体的不适感受,靠著柱子。这里应该属于船舶货舱,里面堆积著货物,充满潮湿的气味。 「不知道要开往哪里呢。」 子翠语气天真无邪地说。 「我也不晓得。」 虽然手脚都没被绑住,但舱外有人看守,就是仍然女扮男装的翠苓。 猫猫与子翠穿的都不是宫女服,而是一般村姑穿的那种朴素衣服。翠苓告诉船家说猫猫她们是为了减轻家计负担而被卖掉的姑娘。的确,女街应该是最不牵强的假身分了。两人像这样被关进船舱里而没让人起疑就是个好例子。 这里是船上,换言之不是后宫,是在外头。 猫猫在病坊答应了翠苓开的条件。当时在场没有人会帮猫猫,假若她拒绝,恐怕就只能变成沉默的躯壳被搬出后宫了。先声明,绝不是因为抗拒不了返魂药的诱惑。 猫猫就这样被翠苓她们一路带走。宦官忙著当差没空去注意猫猫,况且宫女正常走在路上并不稀奇。 然后,猫猫被带到以前她找到毛毛的地点附近,就在墙壁的后侧。猫猫心中暗自叫好。翠苓在祠堂里拨弄某些东西,其间由深绿警戒四下。 猫猫趁她们不注意,用酒精在纸上写了字。这是离开之际,她偷偷揣在怀里的。 「猫猫?」 由于子翠忽然跟她说话,害第二个字写歪了,而且字迹不清。她沾起酒精想重写时,翠苓转过头来。 猫猫急忙将纸塞进附近的树洞里,把木天寥塞进去当盖子。 (但愿阿爹能察觉。) 只要阿爹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就一定会找到猫猫留的东西。阿爹就是这样的人。只是,由于只有庸医看到猫猫带著木天寥离开,这点令她感到不安。毕竟庸医就是庸医,或许莫可奈何。 祠堂底下有个能让一个人进去的小洞。 这下终于搞清楚毛毛是从哪儿来的了。 洞里看起来像是阴暗半毁的水道,但以水道而言宽了点。猫猫推测很可能是昔日建造地下水道之际,也一起作了避难通道。 而经由通道走出后宫之后,外头有辆早已备好的马车,猫猫她们直接被带到了码头。 然后船舶出海,她们就这样在船上颠簸著。 (不知道之后会怎样。) 猫猫思考著该怎么办,同时偷瞄子翠一眼。在这种情况下,或许该想想如何让两人一块逃走。 (不……) 猫猫把放在一旁的帆布拉过来。虽然积了点灰尘,布料又很硬,但猫猫把卷起的帆布当成枕头。感觉里面好像会有壁虱,她安慰性地拍打两下。换衣服的时候,包括消毒用酒精在内的所有东西全被没收了。不过只有簪子她插在头上。 「你要睡觉?」 子翠问道。 「嗯。」 「我也要……」 说完,子翠也把头搁到了帆布边上。她安静到好像平素的吱吱喳喳都只是装的。 船似乎从海上驶进了河川,海风香气变淡,泥土的气味越来越近。配合河川的宽幅,她们换了两次船,好不容易才上了岸,却进了一处林子。 「要走一段路。」 翠苓简短地告诉猫猫与子翠,两人跟著她走。两人手上绑著绳子,算是作个提防。没有刀子恐怕是解不开的。 除了翠苓之外,还有两名像是保镳的男子。就算不绑绳子也没得逃跑。 (奇怪了。) 就太阳的位置与屋外空气的冷热变化来看,船应该是往北开。但是在林子里走著走著,总觉得气候似乎逐渐暖和起来。而且空气变得莫名带有湿气。 「这边。」 女扮男装的翠苓,活脱脱是个从画卷里蹦出来的翩翩公子。跟乖巧起来就是个美人的子翠站在一块,称得上郎才女貌。 子翠边走边频频观察周围飞动的昆虫。 猫猫虽不到子翠那种地步,但也边走边看有没有生长著什么有趣的药草。这时,她发现翠苓身体震了一下,变成略略靠左边走。 (她是怎么了?) 看到她这反应,子翠改走右边。 (……) 原来是有蛇从树林间爬了出来。可能是为了准备过冬,蛇身肥壮。 (她怕蛇吗?) 这猫猫能理解,不管如何佯装冷静,有一两样害怕的东西并不奇怪。只是子翠的反应让她很在意。 或许只是巧合,但猫猫心中有种明确的预感。 猫猫忍不住走到小径之外,抓住了扭动的蛇。趁保镳还来不及反应,她已经把蛇扔向了翠苓。 「……」 蛇掉在翠苓的脚边。她脸色铁青,慢慢地坐到地上。 「猫猫!」 子翠立刻抓住那条蛇扔出去,然后替面无血色的翠苓摸背。她的样子不对劲,呼吸变得急促,瞳孔也大大张开。 (这可不妙。) 猫猫触摸翠苓的背,不是摩娑而是慢慢拍打,帮助她调整呼吸。她的呼吸慢慢恢复平静。 保镳想靠近,但子翠伸手制止他们。 这下就确定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 翠苓好不容易镇定下来开口。 「只是想作弄你一下。」 「我看不只如此吧。」 翠苓站起来,然后环顾四下。确定蛇已经不见了之后,呼出一口气。 「原来你跟子翠早就认识了。」 对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翠苓面无表情地回答: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我认为子翠受过的教育比看起来更多,而且言行举止中流露出良好的教养。」 若是如此,她不可能只做洗衣女这种下人的差事。只是她喜爱虫子,又在浴殿替人按摩,尽做些不像大户千金的事罢了。 「这种下女多得是吧,就像你一样。」 (像我一样是吧。) 看来她连猫猫的身世背景都调查过了。 「小猫忽然从密道出现,一定吓了你一跳吧。让你不但急著去追,还不慎被其他宫女撞见。」 「……哈哈哈哈!猫猫的直觉好敏锐啊,所以才用计让我们露馅是吧。不过不要再那样喽,姊姊最怕蛇了。」 子翠用被绳子绑住的手搔了搔额头。 猫猫感觉翠苓的表情初次变得温和了些。 「我不是说了吗?名字取得太简单了。」 翠苓用婉劝的口气说。口气里没有动摇,反倒一副被发现也无妨的态度。 「哪会啊──其他姑娘都没发现啊。」 只要混杂在下女之中,反正很多姑娘不识字,也不会想那么多。下女来自东西南北,文字发音也各有不同。 子翠想必是了解这点,才会故意取这种名字吧。真有胆量。 猫猫本来想再提一件事,但最后决定保持沉默。那件事她还不敢确定,就暂且撇开不论吧。 猫猫与子翠初次邂逅,是在发现小猫位置的附近不远处。他们到最后都没能查出毛毛是从何处溜进后宫的,不过只要想成是从后宫密道进来,就解释得通了。猫猫通过老旧地下水道出去后,发现有猫定居在那儿。大概是子翠在寻找通道时,毛毛凑巧迷路误闯了吧。 况且以下女来说,子翠教养太好了。她似乎有在留心掩饰,但看样子做得还不够彻底。当然只要想到没人会注意那么多,那种演技其实也够用了。 子翠之所以开始带小兰与猫猫去浴殿,也是为了方便跟正好在那段时期,以宦官身分被派去送洗澡水的翠苓接触。 猫猫完全被利用了。 「嗯──我这细作(间谍)当得真失败。」 「下次改进吧。」 就算互开这种玩笑,猫猫的立场还是没变。这两人把猫猫带出来,究竟想让她做什么? (难道想用我来牵制那个男的?) 猫猫想起那个单眼镜军师,而露出一张臭脸。这样做根本是自找麻烦,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她们究竟明不明白这一点? 「你知道这么多,为何还跟来?」 「你们又为何把我带来?」 逞这点强应该不会怎样,至少猫猫认为她们不会当场宰了自己,才敢采取强硬态度。 「……」 翠苓闷不吭声地又开始走路,猫猫也跟上。或许是表示她目前不打算谈这件事吧。只是她帮猫猫切断了绑手的绳子。猫猫感觉她的意思并不是「想逃请便」,而是「逃跑也只是白费力气」。 一行人踩著树枝与枯叶前行,不久就开始看见几间像是民家的房舍,周围还有田地。树木渐渐变得稀稀疏疏,可以看到一处用木造围墙围起来的场所。 (与世隔绝的村庄?) 气氛大概就像那种地方。虽然很难相信在这种林子里居然有村庄,但就是有。而且还加强了防御工程让野兽进不去。 周围挖了壕沟,虽然规模有差,但跟后宫非常相像。 翠苓从怀里取出红布,对著望楼上的人摇了三下。 过了一会儿,大门开启,吊桥放了下来。 猫猫跟著翠苓与子翠,也走进村庄里。 霎时间,一股郁蒸的空气包住了身体。 (难怪觉得莫名温暖。) 村庄里到处都冒著水蒸气。水道遍布各处,热气就从那里冒出来。 「原来是温泉乡啊。」 「嗯,不然谁会在这种地方盖村庄啊。」 子翠讲话一点也不留情面。 除了地点有些特殊之外,村庄内部就是极其普通的温泉镇。略嫌土气的房舍零星分散于各处,穿著浴衣的一些人拿著手巾走来走去。其中有个人格外显眼。 (异邦人吗?) 那人盖著头纱,但从那身材或微卷的头发,一眼就能看出是异邦之人。最明显的是,身上配戴的饰品都是西方款式。从头纱露出的发绳最令猫猫在意,那条红色发绳让她想起以前来过国内的使节。 (不可能吧。) 可能是因为东张西望的关系,咚!猫猫撞上了某人。 「走路不会看路啊!」 撞上的是个比猫猫还小的孩子。看起来刚满十岁,是个看起来很臭屁的小鬼头。 「好狗不挡路,知不知道啊!」 猫猫火气来了。要是这儿是烟花巷的话,她早就一拳捶下去了,但就姑且先忍忍吧,要有大人的风范。然而不用劳烦猫猫动手,一个拳头已经敲了死小鬼的脑袋一下。 「好痛!」 「要怪得怪你走路不看前面好吗?」 子翠如此说。 「姊!」 子翠似乎跟死小鬼认识。死小鬼连挨揍的事都忘了,像只小狗似的绕著子翠转圈圈。 「咦,这不是翠苓姊吗?怎么这种打扮啊,很适合你耶。」 「多嘴。」 翠苓垮著一张脸,但死小鬼毫不在意。 「我听人家说,以后再也见不到姊了,结果原来是老嬷子骗我的,对吧?」 死小鬼虽然一副调皮鬼的态度,但似乎是富贵人家的小少爷。身上衣服是好料子,头发也绾得整整齐齐。只是门牙掉了两颗,看起来很呆。 「啊!是因为有祭典吗?所以你们才回来了对吧,毕竟明天就是祭典了嘛。」 「是啊,想不到能刚刚好赶上。」 子翠天真无邪地微笑后,环顾了整座村庄。 这么一说猫猫才发现,家家户户屋檐底下都挂著一把草或灯笼。除了穿浴衣的温泉游客之外,大家似乎都在忙著做某些准备。 「祭典的灯笼准备好了吗?」 「我们现在才刚回来,还有没有剩些好的灯笼?」 「那你们跟我来。」 死小鬼拉著子翠的手,前往村庄后头。猫猫只能跟上。 她被带去的房舍,比起村庄里随处可见的朴素民家,气派到了格格不入的地步。她本以为是村长的家,结果似乎是客栈,挂著整块木板制成的老旧招牌。之所以比起周遭民家来得气派,可能是因为此处是用来供王公贵族长期住宿疗养的地方。 大概原本就预定来到这里吧,翠苓向客栈老板打声招呼。老板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殷勤地跟翠苓寒暄。 (看来刚才那人,果然是那个使节了?) 客栈门口放了顶构造罕见的轿子,猫猫对那个照料轿子的男子长相有印象。正是那位使节带来的护卫之一。 (那个使节怎么会来这里?) 「你在奇怪那个使节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对吧?」 翠苓向老板拿了钥匙,来到猫猫这边。猫猫看向翠苓,吃惊得差点跳起来,但勉强克制住了。 「你知道她是使节?」 猫猫个性就是不愿意老实回答「对」,偏要回得骄傲无礼。 「在成为尸体之后,还是有很多事等著我做的。」 翠苓罕见地开玩笑说,自己连死了之后都没得闲。猫猫总觉得她跟之前见过的女官翠苓像是两个不同的人,也许是死过一遍,把某些事情看开了。 猫猫一边作如此想,一边进了客栈。 猫猫被领到一个气派的房间,豪华到让人难以想像在这么个穷乡僻壤是如何搜集到这些什物的。房间分成三间,两间寝室一间起居室。寝室其中一间是一张床,另一间是两张床。一张床的寝室床铺附有华盖,所以这应该是主子的房间,另一间则是供两名随从睡了。 子翠脚步声啪啪作响地跑向死小鬼的房间。 「猫猫也跟我来吧。」 其实猫猫很想在床上躺躺,但既然她都这么说了,只能跟去。翠苓似乎另有要事,似乎没松懈到愿意让猫猫一个人独处。 走到客栈的中庭,发现刚刚那个死小鬼正在吩咐下女准备各种东西。 「少爷,有这些就够了吧?」 「嗯──我想这些应该够了。」 猫猫好奇看看是什么,原来是一大堆的面具与花草束。面具全是狐狸形状,尽管大小不同,但都是纯白的。花草除了芒草、稻穗或麦子之外,还有不合季节的酸浆。酸浆早已枯萎,但颜色还没掉,十分鲜艳。 子翠眯起眼睛,拿起酸浆。 死小鬼见状,「嘿嘿。」害臊地摩擦了一下鼻子下面。 「我知道姊你喜欢那个,就努力找来了。」 (哪是啊,我看是侍女去找的吧?) 猫猫边想著这些事边看看白狐狸面具。面具是木制的,表面仔细磨过。看旁边摆著画笔与颜料,大概是让人用这个涂上喜欢的颜色吧。 「嗯,谢谢你。不过,应该不是响迂去找来的吧?」 子翠把猫猫想说的话说出来了。名唤响迂的小鬼这次相当害臊地看向那些下女,小声地说:「谢谢。」 (哦哦。) 将他从死小鬼升格为普通小鬼也无妨──猫猫心想。看来这小子还有几分率真性子。 「很好。」 子翠抱住小鬼,用力抓住他的头乱摸一通。 「好痛──很痛耶──姊!」 嘴上这样说看起来却很高兴,八成是因为贴到子翠的胸部了。不但是个小鬼,还是公的小鬼。 猫猫无视于两人的嬉闹,开始在狐狸面具上画脸谱。 十二话 酸浆 这日,壬氏一进入后宫,发现气氛不同于平时。 壬氏带著高顺与其他数名宦官,正在前往翡翠宫。玉叶妃的身体状况自数日前就不太寻常,方才接到报告说今早开始有了产兆。 猫猫的养父罗门似乎一直陪著观察情形,但迟迟没有分娩。孩子原本就有逆产的疑虑,正是因为如此才会把罗门从烟花巷请来。 嫔妃临盆一事虽然尚未公开,但众人应该已从翡翠宫的气氛看出端倪了。几名宫女在翡翠宫门前探头探脑,一看到壬氏,立即红著脸匆匆忙忙回去当差。 猫猫失踪已过了十日。 壬氏在脸色有些憔悴的红娘出迎下进入翡翠宫。走廊上放著大盆子与搁在火盆上的烧水壶,以备婴儿随时出生。这样做也是考虑到早产的可能性。 「娘娘身体状况如何?」 壬氏尽可能冷静地询问。 侍女满面愁容一言不发,但从房间后头过来的老人作了说明。 「目前阵痛已停。何时会出生还不明确。」 虽然有点早,但已是婴儿可能出生的时期了。 「那么身体状况呢?」 「娘娘目前并未过度疲劳,情绪也很稳定。窃以为没有逆产的疑虑。」 看来猫猫的治疗奏效了。这虽然让人松一口气,但还不能放心。 他说目前,或许就表示之后还有变数。 走廊上还有一名穿著医官服,留著穷酸胡子的男子。此人才是后宫原本的医官,但待在这儿似乎只会碍事,侍女都懒得理他。男子脚边有一只猫,正是毛毛,外貌看起来已不是小猫而是少猫了。壬氏想了一下这样是否不太卫生,但它成功引开了铃丽公主的注意,避免公主去找玉叶妃。 老实说,后宫有没有这个医官都没有差别,不过壬氏很庆幸现在有他在。这个情绪反应十分好懂的医官,一方面是觉得必须找点事做,一方面又担心依然下落不明的猫猫,一个头两个大。这让他做事明显出错,使得翡翠宫的宫女甚至还命令他不准乱动。 看到有人比自己更惊慌失色,能让内心恢复平静。壬氏就是用这种方式让焦虑的心情镇定下来。 「知道了。那么,我暂时离开一下。有任何状况可派人知会我。」 「遵命。」 模样有如老妇的宦官慢慢低头。 「壬总管。」 罗门一离开的同时,高顺出现了。方才壬氏派他去宫官长那里办另一件事。 「怎么了?」 「是,这个嘛……」 高顺瞄了周围一眼,看来最好换个地方说话。虽然孩子随时可能出生,但也不能一直待在这儿,于是壬氏留下两名宦官守著,走出翡翠宫。 「所以是怎么了?」 「是,关于失踪宦官一事,微臣去问过其他宦官,要他们提供知道的任何事情……」 结果得知失踪宦官单名一个天字,这种名字随处可见。据说此人从不与其他宦官来往,容貌秀丽,身边常常簇拥著宫女,但来历果然不寻常。据说在那些从边疆民族奴隶身分获得解放的宦官当中,只有天跟其他任何一名宦官都不认识。 换言之,此人有可能是在成为宦官的过程中偷偷混进来的。 最合理的猜测是,此人从一开始就是为了这个目的而混入宦官之中。之所以不跟任何人亲近,想必也是因为如此。因此壬氏等人一点情报也没查到,只是一味地枉费时日。 「一名宦官表示,曾经看到疑似天的宦官在庙里合掌。」 「……这点小事谁没做过?」 后宫内多得是庙宇或祠堂,信仰虔诚之人随时祈祷一下并不稀奇。 「但是……」 高顺从怀中取出了后宫的简图,从中指出位于后宫北侧的一间庙宇。 「此处是……」 那是祭祀于后宫内亡故之人的庙宇,也是日前为静妃举行葬礼的场所。死于后宫之人,基本上会被送回老家。但也有一些人死后无法回家。壬氏举步前往后宫北侧。 「听说有人看到他在扫墓。」 「知道是谁的坟墓吗?」 「那人表示没看那么清楚。」 「嗯……」壬氏双臂抱胸,准备直接前往高顺说的地点。 壬氏还有其他该做的事,但他非得一探究竟不可。 基本上,后宫之人都忌讳死亡。后宫是下一位天子出生长大的处所,人们自然会想减少名为死亡的负面因素。 但是同时,侍奉权贵的侍从也有他们的旧习。 一度成为皇帝妾室之人,将永远被束缚在后宫。当然也有例外,例如基于政治因素而将嫔妃转让或赐给文臣武将。但这种人多是权臣之女。至于那些失身又不曾怀上孩子的下女,连载入名册的机会都没有,只能等著在这花园内香消玉殒。 而壬氏正要前往的,就是百花长眠的场所。 坟墓数量不到十个,全是先帝时代宫女的坟墓,不知道算多还算少。遗体都是土葬,后宫管理者稍嫌自私地说过,人数增加太多的话就伤脑筋了。墓地已有人先到,难得看到有人会给无名宫女上坟。远远就能看出那人是个上了年纪的宫女,她席地坐在最前方一处比较新的坟墓前面。 这个宫女神情显得略为强悍,看似已年过四十。坟墓前放著不知从何处摘来的小花,另外还摆了酸浆树枝。壬氏感觉酸浆似乎有些不对季节,可能是这个宫女过来之前别人摆的。 宫女站起来之后注意到了壬氏他们。她一瞬间睁大眼睛,然后恢复正常,慢慢低下头准备离去。扫墓并不是件坏事,也没什么好去注意的。 本来应该是这样的。 然而,宫女经过的瞬间,壬氏嗅到了浓烈的酒味。简直就像异国的蒸馏酒一样,是一种彷佛光是嗅到就会醉倒的强烈气味。 壬氏一回神才发现,自己抓住了宫女的手腕。壬氏唐突的行动,让宫女难掩惊讶之色。 「总管有何指教?」 即使如此,她仍压低声量强装平静,向壬氏询问。 换作是平素的壬氏,做事应该会更经过深思熟虑,绝不会这样冷不防抓住宫女的手。 壬氏以为自己很冷静,却发现自己比想像中更焦急。 「猫猫到哪里去了?」 他说出了这句话来。 壬氏感觉到宫女变得全身紧绷。高顺以及其他宦官沉默旁观。 冷静点,冷静点。壬氏如此劝说自己。然后,他改用平时那种甜美的嗓音说: 「我想知道一名长著雀斑的宫女到哪去了,你有看到她吗?」 壬氏露出平素用来面对宫女的笑容。然而那个宫女非但没有展颜微笑,反而脸色发青,简直好像见著了妖怪似的。 宫女深绿的瞳孔一瞬间扩大开来,继而壬氏抓住的手腕脉搏也重重跳了一下。 壬氏敢肯定,这个宫女绝对知道些什么。他将手抓得更紧,让她无法抗拒。 宫女睁大了眼睛。可能是异国混血,眼眸带点绿彩。 「……我想起往昔的记忆了。」 宫女神情呆滞地注视著壬氏。 「他用温柔的声音呼唤我的名字,我受赐了异国的香甜点心。」 大颗的泪珠从宫女的双眼滚落。 壬氏不明白这个宫女在说些什么。 「各位似乎不知道那位贵人年轻时的相貌呢。听说到了晚年,他变得面目全非。当我年过十四之后,那位贵人便不再来了,所以我也不知道他之后的模样。」 这个宫女说的是谁?她想说什么? 宫女的深绿色眼眸,怀藏著比那颜色更深的憎恶。 「那位贵人也是嗓音如蜜,美如天仙。」 声调中带有确信。 「像您这样的贵人,为何要假扮成宦官?」 壬氏的手一时松开了。宫女没错过这个瞬间,甩开壬氏的手逃走。但是周围有著其他宦官,想逃跑谈何容易。她一下就被捉住了。 「壬总管,此人如何处置?」 就在宦官按住宫女询问时,宫女从怀中取出小瓶子,以嘴拔掉瓶栓,直接将内容物一饮而尽。 「让她吐出来!」 高顺反应比壬氏更快,他指示宦官去拿水来,扶住倒下的宫女,将手指塞进她嘴里强行催吐。 壬氏只是看著这一切。 「……总管,壬总管!」 高顺斥骂般的声音不禁把他吓了一跳,看来他发了一会儿呆。宦官拿水来喂宫女喝。 宫女饮尽的小瓶子还掉在地上。壬氏对那形状有印象,正是猫猫用来装蒸馏过的酒的小瓶子。浓度过高的酒会变成穿肠毒药,而这个宫女把它全喝了。 一阵风吹过,放在坟前的野花飞起,酸浆的果实摇晃了一下。 「壬总管,请下令!」 高顺讲话尾音加重了力道。一回神才发现,眼前有一张眉头紧锁的脸庞。 「壬总管,您必须坚强一点,明白吗?不用把一个宫女的戏言放在心上。」 「是戏言吗?」 谁会为了几句戏言就服毒?难道不是因为壬氏一时冲动抓住宫女的手,才会害她服毒吗? 这个宫女所说的是否就是那位贵人? 「……高顺,我跟那位长得像吗?」 这事自幼就让壬氏耿耿于怀。自己长得不像那个人,不像哥哥,也不像母亲。 那么到底是像谁?因此,他听信了侍女毫无根据的谣言。 相信自己是私生子。 他觉得想笑,自己究竟是为了什么而像这样待在女子园囿?为了舍弃东宫的地位,还请求兄长让自己拥有宦官之名…… 如今这一切都显得滑稽。 他愣愣地站到酸浆落地的坟前。他很想取笑自己一番,但还有事情得做。 壬氏慢慢蹲下,拾起那红色的囊袋。过了季节而枯乾的酸浆囊袋破了一半,露出里面的红色果实。 记得听过酸浆也能作为堕胎药的材料。为何将这样的植物装饰在墓碑前,只要看看刻在墓碑上,注定将渐渐风化的名字就知道了。 「大宝」。 一个到处可见的宫女名字。近年来京城人不太喜欢这种名字,都是乡下姑娘在取的。但是在刻于此处的名字当中,壬氏无法忘记这一个名字。 此人乃是去年死去的宫女。在不见天日的后宫当中,唯一的乐趣是搜集鬼怪故事的可怜女子。 据说那名女子举目无亲,但可能只有一个例外。 假若她与宫中医官私通而生下的女儿还活著的话。 名为「大宝」的宫女、失踪的宦官与下女,然后是── 谜团的片段还没拼凑起来。但是,有种直觉补其不足。壬氏为了将直觉化作确信,前往一个地方。 假若当时生下的孩子还活著,那就比皇帝大两岁。 据说孩子让被逐出后宫的医官收养了。一般认为医官后来下落不明,但这点令人存疑。 关于那件事,有个地方让壬氏在意。 名唤大宝的宫女,当时是一位嫔妃的侍女。其实那位嫔妃正是楼兰之母,也就是子昌之妻。此宫女原为楼兰妃之母的远房亲戚,与子字一族关系匪浅。 既然这样,对宫女与失踪医官生下的孩子,楼兰妃或许知道些什么。 壬氏一有这个想法,即刻举步前往石榴宫。 直至去年都还以简素为尊的宫殿早已荡然无存,变成了充满异国情调的绚烂宫阙。 壬氏稍稍用力敲门,立刻就有侍女前来为他开门。 壬氏轻叹一口气,然后努力摆出一如平常的笑容。侍女羞赧地行礼,请他进去。 通过满是华丽螺钿装饰的走廊,他一如平常地被请进迎宾室。这座宫殿的女主人正等著他,像平素那样躺在罗汉床上慵懒地磨著指甲。 壬氏眯起眼睛。周围有六名侍女听候吩咐,毕恭毕敬地伺候著楼兰妃。她们上上下下无不打扮得花枝招展,这天穿的是东方岛国的民族服饰。一层叠一层的衣裳鲜艳亮眼。 就连侍女也穿著看不出体型的多件衣裳。但嫔妃却画著凤眼妆,让脸孔看起来尖锐犀利,实在怪异。 壬氏觉得看起来简直像只狐狸。 她为何要把自己打扮得如此花俏?壬氏一肚子的疑问。难道不知道皇帝就是受不了她这种花俏打扮吗? 壬氏所知道的楼兰妃,是子昌的女儿,也是充分明白自己身分的上级妃。 楼兰妃以羽毛团扇遮嘴,向侍女耳语。他先是惊讶于嫔妃竟用如此内向含蓄的方式说话,随即发现这是大错特错。 壬氏是抱著微薄希望而来的,因此他注意到了平素不会察觉的小细节。 嫔妃的太阳穴上有颗痣。她似乎想用化妆掩盖,但微微浮现了出来。也许是流汗让白粉糊了。 假如他记得没错,楼兰妃应该没有那颗痣。 侍女准备了椅子,但壬氏坐也不坐,迈著大步走向楼兰妃面前。 「您这是做什么?纵然是壬总管,这样也太失礼了吧。」 一名侍女横眉竖目地说,忘了她叫什么名字。壬氏自认为有将各宫殿各有几名侍女,又都是些什么人,以及她们的出身姓名全记在脑子里。然而,石榴宫的侍女总是作不同的穿著化妆,更麻烦的是连体型都很相似。 因此即使记得名字,也记不得是哪张脸。所以,他都是用痣或眼睛的形状等部位来记。 壬氏伸出手去,用手指夹住楼兰妃拿著的团扇,直接往旁一丢。 「这……这是做什么!」 一名侍女叫了起来。 楼兰妃看似害怕地转身背对壬氏,侍女挡到两人之间保护她。看起来像是忠心护主,但并非如此。 壬氏对带来的宦官使个眼神。宦官抓住众侍女,将她们拉离楼兰妃身边。 壬氏稍稍用力地抓紧楼兰妃的肩膀,硬是让她别开的脸朝向自己。 虽然脸上画著浓妆,但脸颊都红了。 「记得应该有七名侍女吧。」 壬氏确认性地说。 身为子昌掌上明珠而备受呵护的千金,入宫之际,带了五十名以上的随从同行。 壬氏抓住楼兰妃的脸,用手指抹掉眼角的妆。内双的厚眼皮露了出来。太阳穴上有痣的是哪个侍女? 「双凛……不,你应该是叫涟风吧。」 壬氏面露笑容以免怒形于色。但假扮成楼兰妃的侍女满面的红霞变成了铁青,全身簌簌发抖。 「壬……」 一名侍女又想岔进来设法掩饰,但壬氏瞥了她一眼。侍女身子一抖地往后仰,当场僵住了。 「真正的娘娘去哪了?」 也许从一开始就全都设计好了。无论是带大量随从进入后宫,尽挑一些相貌与自己相似的侍女,或者总是奇装异服,让她即使暗中与人掉包也不会被发现,都是计画的一部分。 也就是说,她从一开始就是如此打算的。 既然如此,她本人到哪里去了? 「她去哪了?」 「……」 假扮成楼兰妃的侍女只会发抖,什么也不肯说。 壬氏加重了手上的力道。 「她去哪了?」 他问第三遍时,方才试著介入的侍女硬把身体挤了进来。她抱住假嫔妃保护她,愁眉苦脸地看著壬氏。 「请总管恕罪,这姑娘是真的不知情。」 由于侍女穿著打扮相差无几,方才壬氏没有察觉,现在才看出这个侍女似乎比假楼兰大上几岁。 「请总管开恩。」 侍女说著,困窘地看向假嫔妃的脚下。 长裙湿了,水滴沿著双腿从脚尖滴滴答答地落下。看来假嫔妃是惊吓到失禁了。 壬氏放开了抓住的假嫔妃下颔。假嫔妃睁大双眼,瞳孔已放大到极限。她呼吸粗重,浑身颤抖。 白皙的脖子与下颔,留下了壬氏抓过的清晰瘀痕。 这种粗鲁暴躁的应对方式,完全违反了宦官壬氏的作风。 让高官的女儿进入后宫,其实对皇帝也有好处。 高官若是女儿有了身孕,孙儿也有可能坐上龙椅;但另一方面,对他们也有些不利之处。 虽然不是每家父母都是如此,但也有些人将女儿当成心头肉。名为后宫的鸟笼,同时也是将宝贝女儿抓为人质的牢笼。 想到子昌对后宫的强硬做法,看来是真的很疼女儿。 而他这个女儿,身分是上级妃。皇帝这边必须好生相待的同时,楼兰也得遵守最低限度的规矩。 之所以不再需要称呼一声「娘娘」,正是因为她违反了规矩。 「娘娘说她不会再回来了。」 方才那个侍女严肃恭谨地说。这名女子是楼兰的侍女长,代替假嫔妃回答壬氏的问题。假嫔妃此时连呼吸都有困难,实在无法与人交谈。她只是因为长得最像楼兰而被迫冒充嫔妃,似乎不是很明白状况。 大概是以为就跟平常一样,楼兰只是一时兴起才命令她当替身。 壬氏紧握拳头。 刚才实在不应该。他明确地感受到,作为笑容柔和可人的宦官壬氏,刚才那样做是错的。但是当时壬氏的心情没平静到能采取其他手段。 楼兰说不会再回来,可见应该是逃出后宫了。 逃出后宫乃是重罪,有时会判处极刑。若是上级妃犯法,更是罪加一等。 药铺姑娘以前说过,这就像娼妓想逃出火坑一样。竟然把太子出生之处比作烟花巷,真像那个姑娘的个性。壬氏脸上浮现了苦笑。 而那个姑娘,到现在还没找到下落。 照猫猫的个性来说,也有可能是她自愿跟去的。但是被强行带走的可能性更高。 究竟是为了什么? 其中仍有未解之谜。 壬氏想向侍女长问个清楚,但她只是摇头。虽然严刑拷打也是个方法,不过壬氏认为只会白费力气。 侍女长的眼神不像在说谎。 石榴宫的侍女、下女与宦官之类与楼兰有关的一干人等,全被关进了同个地方。在后宫办过讲学的那间讲堂空间正好够用。 为了以防万一,壬氏让宦官实事求是地把后宫里每个宫女查过一遍,但目前还没找到疑似楼兰的宫女。 情况实在不允许壬氏陪伴玉叶妃分娩,虽然心里牵挂,但还是让高顺代理了。 壬氏在书房抱头烦恼。 「适才罗汉大人杀来后宫,险些破门而入。」 可能是因为情况紧急,马闪跟在壬氏身边。 「……」 他脸颊抽搐,好像连笑都笑不出来。那个单眼镜军师就是会做出些让人失声惨叫的事来。 「看来是在某些地方走漏了风声。另外……」 马闪一副哑巴吃黄莲的表情接下去。 「目前尚未掌握到子昌的行踪。」 直呼名讳的理由再清楚不过了。女儿楼兰逃离了后宫,父亲子昌也会被视为欺君罔上之徒。 关于喝下酒精自尽的深绿,马闪也顺便报告了一声。说是勉强捡回了一命,但仍然昏迷不醒。据说深绿与名唤大宝的宫女互相认识。可以断定必定是出于这份关系,才会像这样与楼兰共同谋反。如今先帝已逝,壬氏推测她的愤怒就转移到了后宫此一大目标上面。 病坊里的其他宫女,连是谁唆使此事都不知道。之所以默默合作,想必是因为她们都跟深绿同为先帝的牺牲者。 没时间让壬氏在这里磨蹭了。他满心焦急,恨不得能立刻冲出去找楼兰。 但是所知线索太少了。就算现在急忙动身,也只是海底捞针罢了。或许必须先追查子昌的行踪……不,这应该有其他人去办了。 因此,壬氏只能在书房里来回踱步。 「壬总管。」 在这时候,马闪瞄了壬氏一眼。似乎有客人来到了书房前,意思大概是叫他别一副难看的样子。 不得已,壬氏坐到椅子上佯装平静。 马闪看著房间里藏在死角的镜子,略为偏著头,在书房门前等候来访者。 进来的是一位小个头的文官。此人头发微翘,戴著圆眼镜。除了狐狸般的细眼与卷发之外,是个相貌平凡的青年。 这个气质让人觉得似曾相识的青年,将手揣进衣袖里作揖。壬氏发现他衣带上挂了个东西,凝目一看,似乎是算盘。 「有幸得睹尊颜,微臣名叫汉罗半。」 青年作过简略至极的自我介绍后,咧嘴露出笑脸。 一听到名字,就清楚知道他是像谁了。 讲到汉姓家族,可能谁都想不到是哪一家。在荔国,姓氏全部加起来也不到二十个。因此讲到一个人的家世时,经常是以代代相传的「字」来谈论。除此之外还有一种字,由皇族自古以来赐给每个家族。 以这名男子来说,名字里的「罗」即为字。能以「罗」家之人称呼的,在外廷当中仅有两人,就是罗汉与他的养子。再来顶多就是日前以医官身分进入后宫,名唤罗门的男子可算在其内。 壬氏不明白罗汉的养子为何登门拜访。 「那么,你找我何事?」 以官位而论是壬氏为上。从这点来想,突然现身的男子罗半可说不懂礼数。但若是每次遇到这种问题都要板起脸孔,事事会窒碍难行。有些官员还会因为壬氏是宦官,而用更不懂礼数的态度跟他说话。 「微臣想请总管看看这个。」 罗半从衣袖中取出了一只卷轴,将它交给一旁待命的马闪。马闪眯起眼睛,边看边交给壬氏。 由于对方是罗汉的养子,壬氏认为带来的东西必定有其意义在,于是决定坦率地打开看看内容。 壬氏轻快地解开带子,看看里面写什么。 「!」 「总管以为如何?」 罗半露出得意的讨厌眼神,观察壬氏的神情。 虽然他一副「如何,很惊人吧」的洋洋得意嘴脸,但里面写的内容倒也真的惊人。 不过就是一连串的数字与字词。但换个角度来看,却会具有不同的含意。 「此乃养父最近感到在意,要微臣作的调查。突火枪来路不明似乎让养父耿耿于怀。总之,微臣先对日前遭受处罚的官员作了身家调查,结果看出了颇有意思流向。」 那是财务出纳簿。只要隶属于管理国库的部门,都能阅览这本帐簿。即使是其他部门之人,只要照规定程序走也能阅览。 「能直接看过帐簿的话最快,但数量太多了点,因此微臣从看到的范围里摘录了一部分出来。」 说是摘录,但列举得有条有理,就连不精财务的壬氏都看得懂。从内容可以看出,有个官署在这几年,流转的银钱数量明显变多了。 「这真是有意思。这几年来,分明没有旱灾或蝗灾,粮价怎么会涨呢?微臣觉得奇怪,于是也查了一下城里的价格,发现这数年来价格还没这么稳定过。」 罗半装模作样地说。 似乎是趁著一些东西涨价,把其他东西也每个月一点一点提高了价格。 「另外还有一点,就是铁不知怎地也涨价了。这是全国的金属都在涨价,莫非是哪个地方在铸造大型塑像吗?」 名唤罗半的男子想说什么,壬氏听出来了。 壬氏放下卷轴,看著精明个性跟养父如出一辙的青年。 谷物的价格本身似乎不算太高,但数量庞大,一旦涨价,差额将相当可观。 罗半是在暗示,也许有人在侵吞这笔差额。 至于金属,整体价格上涨表示需求量有所提升。当有人开办大型事业,或是为展现权力而立碑造像时,会从各地徵收金属,连锅子或农具都收来熔炼运用。 至于其他可能造成涨价的原因,则是── 「若是让微臣来做,可以更详细地调查这数年来的财货流通,以及最终流向何处。」 罗半讲出了壬氏想要的答案。 简直好像打从一开始,就是来讲这句话的一样。 壬氏感觉罗半的眼神似乎意有所指。他会把这样的东西带来给壬氏瞧,就是为了此一目的。 像他这种人除非在某方面利害关系一致,否则是不会采取行动的。 「所以,你要什么?」 壬氏开门见山地说。 大概是早就在等这句话了,罗半的眼神松缓了些。 他略显尴尬地从怀里取出一张纸。 「这上面的金额,能否请总管通融一下呢?」 出现在眼前的,是写著后宫墙壁修缮费的估价单。 看来应该是罗半的义父罗汉弄坏的。 十三话 祭典 人家拿给猫猫的衣裳,是纯白上衣与红色裙裳,以及红白双色的襦裙。她穿起衣裳后戴上狐狸面具,点燃装饰著芒草或稻草的灯笼步行。说是要一路走到村庄外围的神社。 男子穿著蓝色衣服,孩子们臀部挂著捆起的稻穗或芒草当成尾巴。 此地信仰的大概是胡仙,也就是狐神了。狐狸是丰穰之神,有不少土地会祭祀这种神仙。 在这秋实累累的季节,会有大型祭典是极其自然之事。 叮叮铃声响起。猫猫的身旁有个明明是狐狸,眼睛周围却画上傻气眼线的面具。人家画眼妆都是红色,这个面具却涂成绿色,而且眼尾看起来还有点下垂。 「简直像只狸。」 猫猫看著子翠的面具说。 明明那么会画虫子,难道是不擅长画动物吗?猫猫一想,忍不住笑了出来。 (虽然现在不是笑的时候。) 可是,猫猫这人就是乐观,觉得想东想西也没用。 「猫猫的很像猫呢。」 是子翠的声音。她簪子上挂著铃铛,每次她笑就跟著叮叮作响。那铃声听起来,跟子翠以前收集的昆虫鸣声很像。仔细一瞧,簪子前端有只玉作的昆虫。她还真喜欢虫子。 「喏,猫猫也要戴好。」 说完,子翠从猫猫背后帮她把面具带子绑紧。但是因为带子正好绕过束起头发的位置上面,不好固定。 「真是,我要重绑,你坐下来。」 说完,她让猫猫坐在客栈的栏杆上,将整把头发拉到一旁重新绑好。 「嗯──总觉得缺了点什么呢,只绑发绳太朴素了。」 「我不在乎啊。」 「有了,我的簪子借你。我有支蜘蛛网形状的簪子,很可爱喔。」 容猫猫郑重拒绝。猫猫在怀里摸了摸,里头有壬氏以前给她的簪子。看起来朴实无华,但却是好东西。基本上猫猫都是绑发绳,所以大多都不插簪子,收在怀里。 「这个你帮我插。」 「啊──」 不用回头看看,她嘟嘴的模样就清晰浮现眼前了。猫猫不容分说地把簪子交给她。 「猫猫,你这东西不错耶。」 「是人家给的就是了。」 真佩服他能随便给人这种东西。 「欸,如果我跟你要,你会给我吗?」 「……不行。」 猫猫郑重拒绝。她想起以前曾经打算随手送人,结果还是没送出去。要是真那样做,谁知道那个假宦官又要横眉竖目地说些什么。 (虽然不要告诉他就没事了。) 但壬氏莫名地会看猫猫的表情。虽然一方面是因为交情久了,但他对于猫猫细微的表情变化实在很敏感。虽说猫猫的脸部肌肉不是很灵活,一直以为自己顶多只是脸颊歪扭跳动几下而已。 当然,就算她现在把簪子给了子翠,只要不能平安回到京城,这些事都只是杞人忧天罢了。 「来,弄好了。」 子翠拍了猫猫肩膀一下,她站起来。头发束在右耳后方,面具戴起来容易多了。从面具上的小孔看看村庄,会觉得世界变得截然不同。或许因为是晚上,也或许因为火把的火光在摇曳,周遭戴面具的人们看起来真的就像狐狸。 虽然站在身旁的是只绿狸。 不只有子翠把眼角染成绿色。猫猫偶尔也会跟绿眼狐狸擦身而过,几乎都是穿著蓝色袴子的男子。 绿色眼角也许具有某种含意。 「好像到了别的世界呢。」 「嗯。」 说得没错。 「不会觉得很诡异吗?」 「讲得太直接了吧。」 但猫猫也有同感。 脚上套著的不是平时的鞋子而是木鞋,随著步履叩叩作响。再加上铃铛的叮叮声,以及林子那头传来枭鸟的鸣声,这些交相融合之后形成了不可思议的音色,越听越像是狐狸在「空──空──」地叫著。 在狐狸的鸣声中,两人在酸浆与稻穗灯笼的照耀下步行。 在林子中开垦出的田埂上走著,有时会听到难听的咕沙一声。都说飞蛾扑火,这儿也有些虫子被路旁等间隔设置的火把烧死,而且是到处都有。 「今年好像飞蝗比较多。」 所以更需要举行大型祭典。祭典就是用来作这类祈福的。 「你知道为什么这儿祭祀的神仙是狐狸,而且是丰穰之神吗?」 「不知道。」 子翠一边叮叮作响地走著,一边说道。 「这个地方啊,以前住的都是同个民族的人。」 不过后来有另一个国家的人民,从西方来到此地。当然,人们没有单纯到会立刻接受外人,几乎所有村子都叫外人滚出去,把他们赶走。 但是,有少部分的村子接纳了他们。 「这些来自西方之人有著丰富的知识,那些村子里有人明白它们的价值。」 像是让田地丰收的知识,或是驱除害虫的知识。有些人明白这些知识具有相当大的价值。 但是,也有很多人对此心怀不满。等到外地人定居下来,与当地人之间有了子女时,附近村子的民众攻打了过来,要抢田地。 这种事发生了几次后,他们的子孙为了不让任何人来抢,不被任何人发现,就偷偷在一处温泉滚滚涌出的地方建了村庄。 也就是这个村子了。至于狐狸,说的应该是起初来到此地的异邦人。以动物之名作为其他民族之人的代称不是稀奇事。 换言之,这个村子的神仙正是村民的祖先,村民自己就是狐神。 「听说这里的狐狸是白狐喔,所以你戴的面具一开始也是纯白的,对吧?不过当他们开始定居下来后,就把眼睛染上了颜色。」 白狐指的或许是白皮肤。染色可以解释成混血之后的变化。 (总觉得好像在哪听过。) 子翠回答了她这个疑问: 「这个村子里的男人啊,很多人不会分辨颜色呢。」 「不会分辨颜色?」 「嗯,女人倒是偶尔才会这样。」 (难怪。) 怪不得有这么多眼角涂绿的面具。这里有许多戴著绿眼面具的男子。 而子翠的面具,眼角也是绿的。 子翠拿起装在灯笼上的酸浆囊袋。她弄破橙色囊袋,取出里面的圆圆果实,用衣袖用力擦擦表面后放进了嘴里。 「那不好吃喔。」 「我知道。」 「有毒喔。」 「我知道。」 妓女堕胎药的原料之一就是酸浆。吃了虽不会要人命,但最好少吃为妙。 从西方逃来此地的人民当中,那些迁徙至现在京城的人,就是当今皇帝的祖先;而在北方大地落地生根的,就是此地村民的祖先了。 木鞋叩叩响著。路上零零落落地挂著的灯笼火光,既美丽又诡谲。会让人慢慢觉得若是继续走下去,可能会去到另一个不同的世界。 但是,这种不可思议的心情也渐渐淡去了。随著来到神社附近,就开始看到摊贩。闻得到串烧香喷喷的味道,以及糖果的甜香。小贩也都戴著狐狸面具,但是恐怕不能用叶片代替银钱。 子翠冷不防停下脚步,拉开面具,嘴里嚼了嚼,然后呸一声把酸浆皮吐到了草丛里。 「好脏喔。」 「对不起喽。」 说完,子翠脚步轻盈地走向了摊贩。 「要不要吃点东西?」 「子翠请客的话。」 猫猫说著,跟著她走到串烧摊子。油脂饱满的鸡肉让猫猫口水直流,但是旁边还放了青蛙与蝗虫。 「……」 「这个时期的蝗虫胖嘟嘟的很好吃喔。」 子翠毫不犹豫地吃起刺在竹串上的昆虫。 「我吃鸡肉。」 猫猫虽然也敢吃蝗虫,但她宁可选鸡肉。 「那青蛙呢?」 「这阵子不想吃青蛙。」 「猫猫,你怎么眼光飘远啊?」 看来即使戴著狐狸面具一样看得出来。子翠说声「知道了」,从摊贩的中年老板手中接过鸡肉串,拿给猫猫。 猫猫拉开面具咬了口串烧。可能因为盐比较贵,放得不多,取而代之地洒了香草。 「嗯?」 「怎么了?」 子翠皱起了眉头,然后又把嘴里的东西呸到了草丛里。 「就跟你说很脏了。」 这姑娘有时候还真粗枝大叶──猫猫心想。现在呸出来的,应该是刚才买的蝗虫。 「恶劣,那个摊贩作生意不老实,里面混入了飞蝗。」 「呃,我觉得看起来都一样啊。」 「才不一样呢,虽然把脚跟翅膀拔掉了,但味道完全不一样啦。」 子翠吃著剩下的蝗虫清除嘴里余味。这似乎好吃多了,她细嚼慢咽。 猫猫有吃过蛇或青蛙,但不怎么吃虫。农村居民常常会吃,同时兼具驱除害虫之效,但烟花巷好歹也是京城的一个区域,多得是其他美味佳肴,因此不常有人卖蝗虫。只是,假若当年虫害严重,农民有时会来城里卖蝗虫贴补家计。 神社位于高地上。两人步上石阶。 随著登上能放眼四顾的高度,可以看到林子外的土地。那是一片广大平原,再过去似乎有山脉。 (是城镇吗?) 可以看见星光以外的光芒。 「猫猫,来吧。」 子翠拉了拉东张西望的猫猫的手。 在大排长龙的前方,众人取下面具,放在神社前面之后才离开。神社里红格栅的内侧隐隐约约可看见人影。一个孩子穿戴著白面具白装束,动也不动地坐著。虽然看不到长相,但猫猫对那面具有印象,是小鬼响迂画的面具。猫猫记得那小子看起来粗鲁,笔致却很细腻,画了个相当漂亮的面具。 「每年都会有小孩子中选,像那样代替神仙坐著。」 「真佩服他坐得住。」 「呵呵,大家都想当得很呢。但是那样很累,所以每隔一段时间,趁脚还没麻掉就会换班。即使如此,我想仍然会是一段美好的回忆吧。」 不知为何,子翠目光飘远地说。 「再过不久好像就要结束了,我们等一下吧。」 说完,子翠就走到神社后面。 后面有三个小孩,应该是在等换班,但正在谈某件事情谈得热烈。 「怎么了?」 子翠走进孩子们的圈子里。 「是这个啦。」 其中一个孩子把成串的稻穗拿给她看。但是仔细一瞧,会发现前端的米粒空瘪,而且有点绿。 「拿到不好的稻穗了啦。」 「谁叫你不好好挑选?」 子翠傻眼地说。 「就是有些人这么小气。」 也就是舍不得把饱满的稻穗用在祭祀活动上,于是交出没长好的稻子。 猫猫也看看那个稻穗。叶子长得很健康,但稻壳空瘪,也就是没有米粒。只是与其说是稻穗不稔实,看起来比较像是还没长好。 「这是村长给我的耶。」 「啊──那不行啦。」 一个孩子摇摇头。 「村长的田,每年都有一块地方长得慢。村长很小气,所以都只拿那里的稻穗用。」 「怎么可以这样啊,会被狐狸诅咒耶。」 「谁叫你是去年才来这村庄的。这里的孩子啊,都知道这件事。你就当作是得一次教训学一次乖吧。」 孩子失望地垂头丧气。猫猫看看自己拿著的稻穗,米粒饱满。猫猫从灯笼上取下稻穗,拿给孩子。 「真的可以吗?」 「可以啦。」 反正猫猫也没那么信神,拿什么都没差。 孩子眼睛闪闪发亮,低头道谢。 「姊,怎么样?」 响迂从神社里出来,一见著子翠就开口询问。 换成拿到新稻穗的孩子兴高采烈地进去了神社。 「嗯,当得很好,当得很好。」 「嘿嘿嘿嘿。」 什么叫当得很好,不就是在神社里乖乖坐著而已吗?猫猫虽如此想,但就不多嘴了。 「要是娘也看到就好了。」 响迂有些落寞地说,子翠轻拍几下他的头。 「好啦好啦,赶快把东西拿去供奉,然后去看火吧?」 子翠说著,指向一座木塔,从方才爬上来的阶梯对面往下走就是了。只不过,位置有些奇怪。 「那是涌泉吗?」 「应该算池塘吧。」 木塔立在水面上,底下似乎是个筏子。 响迂很快就把面具供奉好回来了。 他们从与来时方向相反的阶梯下去,那儿聚集了一群已供奉完毕的人。 高台周围塞满了草杆,火堆闪闪烁烁地照亮它。凝目注视,可以看到像是白色面具的东西。 「面具供奉了一整年后,会拿去跟木塔一起烧掉。这时,假若写下愿望的面具能烧光升天,据说愿望就能实现喔。」 「我没写耶。」 「猫猫你会信那种迷信?」 说得也是。猫猫看看木塔。与其用那种方式许愿,倒不如照正常方法努力比较快。 「才不是迷信呢!」 响迂不高兴地说。 「那个一定有用的。我去年也有认真把面具画得漂漂亮亮,仔细写上了愿望,怎么可能不会实现嘛。」 他鼻孔喷著气说。原来他有这么想实现的愿望? 「你许了什么愿?」 「鬼才告诉你咧!」 「那就算了。」 猫猫其实不感兴趣,只是客套问问罢了。但是她这么容易就放弃似乎又让响迂不满意,频频偷瞧她。 「看,要放火喽。」 子翠边说边指向一个方向,那里有个手持火把的孩子,身上垂著尾巴般蓬松的稻穗。看面具的图案,猫猫认出那是刚才与她交换稻穗的孩子。 「响迂不是说想做吗?」 「哼,我不是小孩子了,那种事就让其他人去做吧。」 嘴上这样讲,眼神却有点羡慕地看著孩子。 戴著面具的大人从孩子手中接过火把。大人用那火点燃箭矢后,交给身旁持弓的大人。 那人使劲把弓拉紧后放箭,只见火矢斜著缓缓飞上空中,飞到一半掉下来,正好就插在木塔的底部,真是了不起的本事。 木塔很可能是洒了油,轰的一声,火苗一口气延烧开来。受到火焰包覆的木塔啪滋啪滋作响。 「真不可思议呢,上面的木塔会起火,下面的筏子却不太容易烧掉。」 大概是因为底下有水吧。水会让筏子维持在一定温度,应该是因为这样才不易燃烧。 只有木塔冒出火柱燃烧,放在各处的狐狸面具一个个烧毁。一定就是那道烟将愿望送上天界吧。 「啊……」 响迂蠢笨地叫了一声。木塔倒塌,面具扑通扑通地掉进水里。响迂定睛注视,想看看自己的面具是否也是其中之一。但是隔这么远,应该是看不到的。 能乾净烧光升天的面具,恐怕连一半也不到。 「无法实现的愿望,会沉入池底,变作滋养万物的恩惠。」 子翠自言自语般地说。 「夏虫不可语冬雪,但求子孙繁如叶。」 她目光飘渺,看著依旧燃烧的火焰。 这句话的意思,当时的猫猫完全无法参透。 十四话 交易现场 回到客栈,翠苓正等著她们。白天看到她不知去了哪里,然后就一直没出现。她正在阅读桌上的几本书,一注意到猫猫她们就轻轻阖起书页,灯火摇曳了一下。 「吃消夜吗?」 「有就吃。」 子翠如此回答后,翠苓从架子上拿了笼子过来,里面装了油条。她倒了两碗豆浆,一碗放在猫猫面前,看来她也有得吃。猫猫拿凉掉变得有点硬的油条吸饱豆浆,放进嘴里。豆浆似乎奢侈地加了蜂蜜,味道很甜。 豆浆是制作豆腐时的副产物,但人们不太喜欢它的豆腥味。不过这豆浆里似乎加了姜去腥,喝起来很顺口。 她们在圆桌旁坐成三角形,猫猫默默地吃,子翠聊祭典上遇到的事。翠苓面无表情地看书。起初猫猫以为是药学典籍而两眼发亮,结果是昆虫图鉴。不是印刷品,上头有好几次手写补充的痕迹。与其说是书,倒不如说成笔记比较贴切。 猫猫盯著翠苓瞧。 「做什么?」 「没有,只是差不多想请你履行约定了。」 「……你说返魂药吗?」 多谢翠苓反应如此之快。 「你明白自己的立场吗?」 形式上自己是人质,但她们对待自己的方式很宽松。没错,就算能逃出这里,想必也很快就会被捉到。就算能巧妙逃走,但又有什么法子能抵达城镇或村子向人呼救?猫猫可不会骑快马。 但即使是如此,是不是也该把人质关起来或绑起来才对? 这两人的行动全都让猫猫觉得不对劲。 假若猫猫问她们有何目的,她们或许会说出来。比起这个,现在更令她在意的是── 「是曼陀罗花与河豚吗?比例是多少?其他还要加什么?加多少才算适量?」 「……」 「还有,请告诉我苏醒之后当下的身体状况。我想一时半刻之间应该是动不了的吧。」 一回神才发现,猫猫已经徐徐逼近到翠苓眼前了。翠苓的神情有些扭曲,手一跳一跳地痉挛著。之前没看到她有这种症状。 「……我想不需要曼陀罗花。」 「不需要?」 猫猫回问道。 「异国的药方里是有这一味,但我推测它的作用很可能是延长昏睡时间,在强行将人变成奴隶时用来让对方失去意识。听说这才是这种药原本的用途。」 翠苓说著,让猫猫看看她发抖的左手。那只手原本能够活动自如,是返魂药造成的副作用。 「我只付出了这点代价,但失败的话甚至会失去记忆。」 翠苓说「失去」说得斩钉截铁,可见除了她以外还有别人也试过药。这是调药必须付出的代价,药师必须经过多次错误尝试,以逐渐筛选出正确的药方。 猫猫非常清楚其中含有活人实验,但她更难压抑澎湃的感情。 她浑身酥麻地爬满鸡皮疙瘩,睁大眼睛,慢慢靠近翠苓。 「那么,改良后的药方如何?」 「……目前只有用动物试过。」 还没用人试过。说不定推测错误,不放曼陀罗花就无法让人复活。先用动物试验是很正常的做法。 猫猫两眼发亮,一边把脸凑到翠苓的鼻子前。她把右手放在自己乏善可陈的胸部上,宣称这儿就有个最适当的实验对象。 「我不会用你来试。」 「为什么呢?不用客气啊!」 「说过你是人质了。」 翠苓断然地说。猫猫很想抓住她的衣襟乱摇一通,凶巴巴地强迫她给自己灌药,但克制住了。要是到时候人家什么都不肯教她,就前功尽弃了。 她决定现在先乖乖让步,于是从她面前退开。 「呵呵呵呵,真高兴你们感情变这么好。」 子翠一边无忧无虑地说,一边咬著油条。 「毕竟姊跟猫猫都没几个朋友嘛。」 「要你管。」、「少说两句。」 两人不禁异口同声地说。 猫猫跟翠苓睡一间房间。子翠睡在另一间只有一张床的房间。原本子翠也吵著要睡同一间,但被翠苓赶了出去,就一个人不情不愿地回去了。 即使睡在同个房间里,也没什么话好谈的。昨晚也是如此。 老实说,猫猫并不是完全没话跟翠苓说。但就算说了,她大概也不会回答。 她们行动的目的是什么?这本来是一开始就该问的问题,但猫猫还没问过。她心想「好歹还是问一下好了」,结果讲出口的却是完全不同的事情。 「你似乎跟子翠感情很好呢。」 「看起来像是吗?」 「嗯。」 对话到此结束,真是太短了。中间没有子翠当缓冲,也就是这样了。 隔天早上,她一起床就看到桌上放了大量书籍。是药草的图鉴,绘有许多精致的插画。其中还夹杂了异国药草,记载著一堆猫猫从未听过的植物。虽然一半以上都看不懂,但很多地方夹著纸张,写著注释或补述。 「我出去一下。外头有人看守,你别打逃跑的主意。」 说完,翠苓就出去了。 「我是觉得她不会逃走啦──」 先起床的子翠一边吃粥当早餐,一边说道。 「竟然还得派人盯著你,你做了什么好事?」 不知怎地死小鬼响迂也在,把油条泡在粥里吃。 虽然是个让人火大的小鬼,但也没什么好在意的,况且对猫猫来说,把这堆金山银山全部看过一遍比较要紧。 「咦?你不吃早饭啊?」 「等会。」 赶快翻到下一页比较要紧。然而子翠把用粥泡软的油条塞进猫猫的嘴里。不得已,她只好嚼一嚼咽下去。 「衣服也不换?你还穿著寝衣不是?」 「等会。」 「我看著不顺眼。」 说完,子翠解开猫猫的寝衣衣带,替她披上外衣。不得已猫猫只好伸出手来,一边看书一边让人家帮她换衣服。 「呜哇──也太懒了吧。都要人家伺候,简直跟神美夫人一样。」 响迂见状说道。 (神美?) 谁啊?猫猫正在这么想的时候,被子翠轻拍了一下腰。猫猫从椅子上站起来,抬腿穿起裙裳。 「好了好了,响迂,你把碗收收。」 「咦──为什么啊,让佣人来做就好啦?」 「原来你不靠佣人就什么都不会啊。呵呵,还是个小孩子呢。」 (真会用激将法。) 被人家这样讲,喜欢装大人的小娃娃一下就当真了。他粗鲁地把碗盘放到托盘上,弄得当啷作响,然后就托著盘子离开了房间。 猫猫侧眼瞧著这幕光景,若有所思地点头。 「他应该是好人家的少爷吧?」 「嘿嘿,听说遥远的东方国度有句话叫盛者必衰喔。」 无论多强悍的人总有一天都会衰老。她或许是想说不管是何种名门望族,迟早都会没落吧。 猫猫一边翻阅书页,一边让子翠开始在她头发上动手脚。 「猫猫,昨天那支簪子呢?」 猫猫沉默地指指寝室。子翠啪哒啪哒地用小跑步跑过去,把放在枕头边的簪子拿过来。 她用梳子替猫猫梳头,绾到头顶上。然后在两边耳畔垂下一绺发丝,以发绳绑好。 「这簪子是好东西,所以不可以乱丢喔,不然会被别人拿去卖掉的。」 「可以卖到好价钱吗?」 「与其说好价钱……」 子翠把簪子拿到猫猫面前。 「我觉得这位师傅的手艺相当精湛喔。就算在京城也没几个这么厉害的师傅,明眼人一看就会知道是哪位师傅做的,这么一来就会知道是谁订制的物品。还有刻在簪柄上的精细花纹等等,一些看不到的部分都不是普通讲究呢。」 猫猫想起以前有个娼妓把客人馈赠的饰品卖掉,结果又被同个客人买下来送她。那次实在太尴尬了。这支簪子也是,送她的人是个缠人精,搞不好哪天簪子又回来了。 「……卖不得。」 「只能打掉装饰当成胚底喽。」 猫猫觉得那样未免太浪费了。 「嗯──好像有点美中不足呢。」 说完,子翠把手伸到自己头上,拔下了一支搔头,将它插在猫猫的头发上。 「好,这样就行了。」 「你好熟练喔。」 「当然熟啊,慢一点就要挨揍的。」 子翠讲得一派自然。 「挨揍?」 「嗯,挨揍。」 主子打骂婢女的事所在多有。只是,猫猫感到很意外。 「按摩也是,做不好就要被泼烫水的。真的很可怕喔。」 「的确很可怕,真是差劲的主子。」 猫猫也常挨老鸨打骂,但就算是那种老太婆都知道下手轻重。揍人时会选衣服遮住不易看到的地方揍,就算呼巴掌也不会留下痕迹。虽然总感觉像是不想降低商品价值,但一样是手下留情没错。 「呵呵,我说的是我娘呢。」 子翠笑著说。 「实在不太想见到她。」 怎么会有娘亲那样对待女儿的──猫猫心想。 (不,还有比那更狠的呢。) 猫猫一边看著自己变形的左手小指一边更正。 「是吧。所以,猫猫你要乖乖喔。」 子翠边说边把梳子收好。 「我今天要出去一下。」 然后,子翠就离开了房间。 后来约莫过了三个时辰(六小时)吧。当猫猫感到有些腹饥时,店小二就会将饭食送到房里来,而且有一堆书可看。只是去如厕时,看守的男子还特地跟来,让她只能苦笑。 猫猫把每本书从头到尾读过一遍,塞进脑袋里之后,伸了个大懒腰。久坐不动让身体酸痛,她想稍微呼吸一下屋外的空气,于是从窗户探头出去。这个房间位于三层楼客栈的三楼部分,由于村里没有比这客栈高大的房舍,因此视野很辽阔。 很多地方都在喷出水蒸气,看得到温泉。虽然温泉设了围墙让人不能偷窥,但还是能将村庄里大部分范围尽收眼底。村子围墙外头沿著河川铺展出整片田园,又有森林覆盖。田园几乎都已收割完毕,正在晾晒稻秆。 (嗯?) 猫猫看到只有一块田地摆著没收割。那只是极小的一部分田地,稻穗还是绿的,正好就在房舍的暗处。旁边那栋可能是稻谷储藏库或什么,建造得算是气派。 这让猫猫想起昨日孩子们说过的事,他们说只有一块地方的稻子长得不好。也许是因为长得不好,所以像那样摆著等它成熟? 猫猫抚摸下颔沉吟。 看起来也不像是缺乏某些养分。最重要的是,剩下的部分很奇怪,形成完整的四方形,正好就隐藏在房舍的阴影里。 (莫非……) 猫猫把半个身体往外伸,盯著那块地瞧时,好大的「啪」一声传来。猫猫吓一大跳,险些没摔出窗外。她急忙抓住窗框,调整急促的呼吸。 「你在干么啊?」 声音原来是死小鬼发出来的,是他用力开门的声音。 猫猫一言不发地站到响迂面前,不容分说地就用两只拳头钻他的太阳穴。 「好痛!痛痛痛痛!你干么这样啊。」 「进房间时再小声一点好吗?」 虽然一半是乱出气,但没办法。一方面也得怪这小鬼每次讲话都那么臭屁。 获得解放的响迂两眼闪著泪光,怨恨地看向猫猫。 「喂,我问你,姊去哪儿了?」 「不知道。」 她没问子翠要去哪里。 「怎么连这都不问的啊。」 就算问了子翠也不见得会告诉她。比起这个,现在那块田地比较让猫猫在意。 「干么老往外头看啊。」 「你知道那间屋子是什么吗?仓库?」 「嗯?」 猫猫指指村子外头的那栋房舍,那是几栋房舍里最气派的一栋。 「就是村长的仓库啊,而且我听说那周遭的田都是村长的。」 「仓库啊。」 「嗯。不过,那间仓库没什么人用。」 响迂张开掉了门牙,看起来很笨的嘴巴说。 「因为有老鼠,所以都储藏在另一间地板较高的仓库。那儿现在应该没在使用了吧?」 「可是就那样弃置著,是吧?」 「村长很小气,所以大概是舍不得花钱拆吧。」 「哦──」猫猫随口回答。 (嗯?) 猫猫离开窗边,然后开始乱翻方才看完的书。 (记得是写在这几页……) 她连续翻页,找到了贴上特别多补述便笺的页面。 猫猫咕嘟一声吞下口水。 翠苓与子翠大概是觉得有这么多书,猫猫就会乖乖待著了。但很遗憾地,猫猫心中的好奇个性没那么容易压抑。 她无法压抑自身体深处涌升的冷颤。只能在这个房间里看书让她好著急。 「怎……怎么啦?你的表情很吓人耶。」 响迂凑过来看猫猫的脸。 糟糕,老毛病又犯了。而一旦变成这样,即使理智上明白也压抑不住。就算别人都会说这是愚蠢至极的选择也一样。 否则,猫猫就不是猫猫这种生物了。 「你想去那里吗?」 药可是外面有人看守,从三楼这么高的窗户爬下去又太显眼了。若只是想爬下去,可以撕开褥子当绳梯,真有那意愿的话,沿著墙壁勉强跳下去也行。但是窗户面向大路,恐怕很快就会被逮个正著。 「去得成吗?」 她不怎么期待地问问看。 响迂一听,咧嘴一笑。 「倒也不是没法子。」 「……怎么去?」 猫猫睁圆眼睛问了。可能是喜欢她这反应,响迂啪哒啪哒地跑去隔壁房间。那是子翠睡觉的寝室。 「喂,来帮我。」 正在疑惑是要帮什么忙,就看到他不知为何在推柜子。猫猫不明就里地一起推推看,只见柜子伴随著「嘶嘶嘶」的声响一点一点地错开位置,然后就看到柜子背后出现一扇门。 「这里啊,其实跟隔壁房间是相连的喔。我房间就在隔壁。」 在作隔间时,好像会像这样放个大柜子挡著。的确若是这样的话,就能任意分隔房间了。 「隔壁应该也有柜子吧?」 「已经推开了,别担心。本来是想吓姊一跳的,但被这边的柜子挡住了。」 说著,响迂喀嚓一声打开了门。大概是没料到有人会从两侧推开柜子吧,门没上锁。 响迂的房间格局与猫猫她们的寝室相同。床上散落著一堆纸张还有画笔。画狐狸面具时猫猫就想过,这小鬼人不可貌相,似乎很喜欢画画。 「喏,这边这边。」 响迂手指的不是房间出口。虽然寝室与隔壁房间构造相同,但起居室的构造就不太一样了。相较于猫猫她们的房间有花窗,这间则是有扇大门,外头是露台。 露台直接与隔壁以及再隔壁的房间相连。虽然每个房间有作隔墙,但只是栅栏罢了,似乎可以钻得过去。 「这样一路走到最边边,正下方就是连接厢房的游廊廊顶。从那儿跳下去之后立刻就出得去。」 厢房位于客栈后头,只要小心点应该不会被人发现。 「你真清楚。」 「嘿嘿,哪能就我一个人闷头读书嘛。」 换言之,这小鬼似乎是成天往外偷溜。明明是住客栈却似乎对这村庄知之甚详,想必是逗留了有一段时日了。毕竟此地是疗养用的温泉乡,为了治病而长期住下并不是什么稀奇事。只是响迂看起来并不像是体弱多病的样子。 猫猫觉得没必要追问,于是穿过格栅的缝隙。幸好自己是只瘦皮猴。 响迂也跟著猫猫过来。猫猫用眼神问他「你干么跟来啊」。 「难得有这机会,就陪陪你吧。」 结果得到高高在上的一句回答。 (好吧,也罢。) 就这样,猫猫顺利溜出了房间。 溜出客栈之后就简单了。不同于进入村庄时的情形,守卫轻易就放行了,可能是因为进村庄时天色比较暗。外头野地都开垦成了田地,感觉得到人的气息,白日应该不会有太多野兽出没。 「吶,你要做什么啊?」 「有件事想确认一下。」 说著,猫猫站到方才看见的那个地方前面。面对著稻穗还没完全结实的那块田地。 响迂折了一段田里的稻穗。 「只有这里土壤不够肥吗?」 「我看不是。」 猫猫看向田地前的仓库。灰泥墙上有扇大窗,就是个连窗棂也没有的简朴窗户,此时紧紧关著。猫猫拾起掉在一旁的树枝,对准窗边与剩余稻田的边界。稻田比窗户宽一点点。 「是因为这里的稻子,就连晚上也一直照著光。」 「嗯?什么意思?」 栽培植物时,常常会因为周遭环境的变化而使得生长情形被打乱。如同猫猫以前栽培青蔷薇时让它不合季节地开花,这儿的稻子也被外界因素打乱了生长。 一般都认为充足的阳光能让花草长得更好,但其实有时反而会妨碍生长。例如这些稻子,很可能是由于晚上继续受到亮光照射,使得稻穗结实得慢。在彻夜不眠的烟花巷周围,偶尔会发生此种现象。 「因为一直是亮的,所以长不好?」 「我猜啦。」 可是,从窗户的位置与宽度来想,应该是错不了。由于窗户没有窗棂,所以在炎炎夏日应该会一直开著窗户干活。 但还有个疑问,照理来讲已经无人使用的仓库,为何半夜还要弄得灯火通明? 关于这点…… 「你说这儿有老鼠,对吧?」 「嗯,有。不管放多少陷阱,还是没完没了地一直出现。」 「也就是爱捉多少有多少了。」 猫猫想起翠苓说过的话,她说还没用活人试过新药。这话就表示有用其他动物试过,至于用的是何种动物,头一个就会想到容易入手的小动物。而今天猫猫拿到的书里,补记了许多以老鼠作实验的结果。 那些书也不是翠苓能搬运的量,极有可能是从这村庄里的某处拿来的。 猫猫绕著仓库走一圈。除了窗户之外只有一扇门,但上锁了。 「你让让。」 响迂不知从何处掏出一根铁丝,插进钥匙孔里喀嚓喀嚓地弄著。构造简朴的门一下就打开了。 (真是个不像话的小鬼。) 但他却帮了猫猫一个大忙,她走进仓库。里头分成两个房间,猫猫首先前往有窗户的房间。 结果…… 房里有不出所料的东西,也有超乎预料的东西。不出所料的东西,是装在笼子里的老鼠与大量随手书写的纸张,然后是可疑的兽骨或风乾的草类,还摆了几块像是某种动物肝脏的物体。室内充斥著独特的臭味。 架子上摆了好几个小瓶子,上头贴著纸,写著日期、内含的材料与份量。响迂兴味盎然地看著那些瓶子。 猫猫产生一股想定睛观察的冲动,但比起这些,有个更吓人的东西大剌剌地摆在现场。 那是个形似铁管的东西。它被拆成几块,光看每块零件,无法看出是什么东西。但猫猫对这东西有印象。 正是日前对壬氏行刺的那些刺客持有的突火枪。 (这里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这种东西出现在这里,使得许多疑点凝聚到一个点上,但猫猫没那工夫整理思绪。外头传来了喀嚓喀嚓的声响。 猫猫摀住响迂的嘴,躲到房间角落里。 「……哎呀?有人在里面吗?」 一种悠闲的女子嗓音传来。猫猫听到喀喀的脚步声。 「是谁忘了锁门吗?」 「不,应该不会。」 一个男子的嗓音回答。但是脚步声却不只两阵。 「可是门开著不是?是谁负责锁门的?」 女子语气和缓地说。但不知怎地,那声调让猫猫起了一阵寒颤。而且,似乎不只有猫猫有此感受。 猫猫发现臂弯里的响迂在发抖,她轻轻松开摀嘴的手。 「……惨了。」 「?」 「这下惨了,是那个人……」 响迂的脸孔扭曲了。 脚步声越来越近。充满独特臭味的房间里,混入另一种特殊的香气。从衣物摩擦的声音听来似乎是在左右张望,但从猫猫的视角只能看到他们的脚。 是三双女子的脚与两双男子的脚。 不,男子的脚可能只有一双。其中一人虽穿著男装,但猫猫有看过那衣服。跟早上翠苓穿的是同一件衣裳。 「有什么问题吗?」 一名女子问道。讲话带有独特的口音,让猫猫觉得耳熟。 猫猫全身发抖,冷汗直流地确认了那人的真面目。她看见以面纱遮住的眼睛。头发虽然被面纱遮住,但藏不了眼睛的颜色。那是异邦人的天蓝色眼眸。 「没什么,似乎是我多心了。」 女子转向后方,作势要走出房间。猫猫放心了,正想轻叹一口气。 岂料…… 那女子把手伸到了看似护卫的男子腰上。 「!」 霎时间,猫猫的头发啪沙一声飘落。刀子刺进墙壁上,刀身振动著发出嗡嗡声。事情发生在一瞬间,猫猫完全跟不上状况。只是一回神时,一名上了年纪的女子已经掀开帘子,俯视著他们。女子虽然貌美,但依然敌不过衰老。妆容与衣裳华丽招摇,是个五十岁左右的女子。 女子满头满身打扮得珠光宝气,无名指与小指的指甲留到约二寸长,戴著玳瑁的护指。涂上红色胭脂的嘴唇婀娜地歪扭著,目光轻蔑地看著蹲在地上的穷酸姑娘。 「只是,似乎有老鼠呢。」 那神情真的就像在看老鼠。 「翠苓。」 「是。」 翠苓向前走出一步,女子直接拿手上的团扇往她打去。 (!) 「你连老鼠都管不好吗?」 「夫人恕罪。」 翠苓低垂著脸说。 「哎呀?这小孩好像在哪儿看过呢。」 「……神美夫人,对……对不……起……」 响迂还在发抖,好不容易才挤出声音道歉。 「是子螂老爷的公子。」 按住脸发抖的翠苓回答。 女子随口「哦」了一声,转向另一名女子。那女子还是姑娘家的年纪,浓妆艳抹得跟名唤神美的女子相差无几。 「母亲大人,看来只是小孩子调皮捣蛋罢了,还是快离开这里吧。」 平素那种天真无邪的语气荡然无存。她褪去村姑般的衣服,穿起了华美的衣裳。头发高高绾起,异国鸟禽的羽饰轻轻飘动著。 (……果然是这么一回事啊。) 猫猫之前故意没追问。起初提及与翠苓的关系时,猫猫原本想问,但作罢了。 她是觉得知道也不能怎样,但看来自己实在应该再谨慎一点。 (真是只狸妖。) 「呵呵呵,也是呢。那么难得有这机会,就把他们带走吧?」 名唤神美的女子说道。若不是年龄在女子的脸上留下了阴影,不知道昔日是多么的丰姿美艳。 神美的笑容彷佛揪住了猫猫的心脏。 「你说好不好,楼兰?」 神美对著子翠如此说。 十五话 城寨 离开温泉乡,让马车颠簸了半日后,猫猫被带到一处像是城寨的地方。此时,她被人领到其中一个房间来。 「我本来无意把你带来这里的。」 翠苓如此说道,她脸颊又红又肿。猫猫本以为她是个文静而坚强的人,然而此时的她神情郁郁寡欢。虽说原本也不是个性情开朗之人,但现在显得更是阴沉。 至于变成这样的理由,猫猫看过在那温泉乡仓库里的对话就明白了。 猫猫溜进仓库,在那里被名唤神美的中年女子抓到。而那名女子称呼子翠为楼兰。 (果然是这样啊。) 猫猫早已隐约有此感觉,毋宁说如果毫无所感才叫奇怪。猫猫曾见过楼兰妃一次,就是在猫猫对四夫人与她们侍女进行特别讲课的时候。 楼兰妃打扮得华丽招摇,面无表情地听讲。猫猫记得当时只有似乎乐在其中的玉叶妃与好学的梨花妃提问;里树妃羞得头都晕了,没精神问问题;而楼兰妃既没问问题也没做什么举动,几乎没发出半点声音。 由于达官贵人通常不会跟猫猫这种下女说话,因此她并不怎么在意。现在才想到原来是这么回事。 猫猫从子翠……不,楼兰身上的物品或一些细微的言行举止,就看出了她的良好家教。她之所以躲著皇太后,或是在浴殿遇见里树妃时去了其他嫔妃那边,想必都是怕被人认出自己是楼兰。至于猫猫,在捉住毛毛时根本没察觉,所以她躲都不用躲。 (真是个戏子。) 平素的楼兰,除了是个喜爱昆虫的怪人之外,真的就只是个普通姑娘。她会跟小兰一起吃点心,跟她聊八卦聊得起劲。 这样的她简直有如狸妖。猫猫觉得自己被作弄了。她深有此感。 「赏顿鞭刑吧。」 捉到猫猫的神美声调开朗地说,简直好像是说要在园子里开茶会似的。 「我想想,打个一百次就够了吧?去准备绑人用的柱子。」 「神美夫人。」 就在翠苓发出求情似的声音时,神美的手动了起来。她手里握著团扇,扇骨又一次打中了翠苓的脸颊。翠苓退后一步,面无表情地低下头去。她脸色惨白,可以看到手都在微微发抖。就像被蛇吓到时那样,呼吸微弱急促。 (这可不行。) 猫猫全身喷汗。她知道抱在怀里的响迂为何发抖了。这个女人很危险。虽是人们口中的大富大贵之人,但却属于那种阶级当中最不想与之来往的一群。 而猫猫对那个人来说无异于蝼蚁。她擅闯此地,还看到了令人起疑的密会。对方恐怕会以惩罚为藉口将她除掉。 「再来嘛,这孩子要怎么处置呢?是不是需要调教一下才行?」 响迂害怕地抓住猫猫不放。 「母亲大人。」 摇响冰冷铃铛般的嗓音响起,楼兰晃动著华丽的发簪走上前来。 「之前您不是说过想要个新的药师吗?」 说著,楼兰看向猫猫。那双眼睛莫名地空洞,让人联想到陶偶。 神美一瞬间蹙了蹙眉,但随即以团扇遮嘴看著猫猫。 「我看她不像药师啊。」 「是,但别看她这样,年纪已经超过三十岁了。说是日日夜夜以自身试药,渐渐老化速度就变得比别人慢了。」 说完,楼兰执起猫猫的左手,掀起衣袖,让神美看到缠在手臂上的布条。 「虽不知是哪种药,但其中应该有一种能精炼成不老妙药才是。只要别像之前那个男子一样失败丧命的话。」 楼兰淡淡地述说。 (不老妙药?之前那个男子?) 听楼兰这么说,神美显得很遗憾地垂下睫毛。 「这样啊,那就没奈何了。」 神美把披帛一甩,看向身后旁观的异国使节。 「始良大人,那事咱们晚点再谈吧。」 虽然称呼一声「大人」,神美那态度却有点看不起对方。盖著头纱的异国使节跟在神美后面走去。只是,两者似乎都是心高气傲之人,给人一种之间界线分明的冷漠感。 无论如何,猫猫总算是松了口气,但这时神美停下了脚步。 「在这儿恐怕不好做事,那个药师也跟我们一起回城寨吧。」 神美歪扭起涂了红色胭脂的嘴唇说。 于是,事情就变成这样了。 这个杂物间据说以往是给之前那药师使用的。虽然屋里的确相当杂乱,但药师常用的材料一应俱全,箱笼里也放了大量的书。 猫猫看向翠苓。 「两位是异母姊妹吗?」 与其说是询问,毋宁说是确认。 「只有那丫头会把我当姊姊看。」 只能说果不其然。猫猫原本听说楼兰是子昌的独生女。有那么泼辣的夫人在,恐怕很难对不是夫人亲生的子女一视同仁。岂止如此,她似乎根本把翠苓这个人视作眼中钉。 「神美夫人似乎对我恨之入骨。」 翠苓边抚摸红肿的脸颊边说。 无意间,猫猫注意到了一件事。 「我可以问一个问题吗?」 「什么问题?」 「子翠这个名字,原本应该是你的名字吧?」 楼兰似乎很喜欢子翠这个名字。尽管是个稀松平常的名字,但子字一族的「子」加上翠苓的「翠」,以假名来说太单纯了。虽说如果只是让人叫的名字,或许其实不是写成「子翠」而是「紫翠」或者是「仔翠」就是了。字面上不同,但叫起来都一样。 「你说对了。然而神美夫人从后宫返家后,似乎讨厌我讨厌得不得了,连我名字里有代表家族的文字都无法接受。」 神美将年幼的翠苓与生母一起撵出宅子,把两人当成佣人使唤。最后就连她的名字都抢走,当成自己生下孩子的乳名。简直像是在冷嘲热讽。 同一个男子生下的女儿,一个是备受娇宠之后献给皇上作如花美眷,另一个则在宫中暗中行事,兴风作浪。 假若对方是子昌的手下,猫猫就明白那些人为何要壬氏的命。就连猫猫都好几次听说,双方在后宫的规定上意见不合。 即使如此,仍然有些方面让猫猫难以理解。 猫猫轻轻伸手拿下插在头发上的簪子。子翠……不,楼兰说过这簪子很值钱。有一号人物能随意拿这种东西送人,而且那人年纪轻轻,影响力却扩及后宫之外。 那就是壬氏。 他不只是个宦官……不,根本连宦官都不是。 「……」 猫猫盯著簪子瞧,整个人停住了。 「怎么了?」 翠苓看著猫猫。 「你以宦官身分入宫时,是如何接受查验的?」 「突然问什么啊。」 可能是有些害臊,翠苓低著头回答。 「触诊,会隔著小衣摸。上衣不用脱。」 所以翠苓才能进得去。由于是以已去势为前提,官员恐怕想都没想到会有女子冒充宦官溜进来。比起普通男子冒充宦官更容易过关。 「未去势的男子想溜进去的话呢?」 「要接受三名官员的触诊。三人分别属于不同官署,应该很难买通。」 假如不是三人都收贿,一旦让男子进入后宫,事迹败露时可不是挨鞭子就能了事。以赚小钱来说风险太大,官员不可能答应。 既然这样,那壬氏是如何进去的? 「能自由进出后宫的男子……」 只有皇帝,或者是皇亲国戚。 (不,年龄不合。可是……) 猫猫看到壬氏,总会觉得他的性情远比外貌年少。虽然还不到孩子气的地步,但总给人一种青涩的印象。虽然假若猫猫向后宫其他宫女寻求同意,八成会遭到否定就是。 「……」 「怎么不说话?」 「不,没什么。」 (好,现在这事就先搁著吧。) 讲到这个,猫猫感觉在避暑山庄那场事件时,壬氏似乎有某些重要的话想跟她说,搞不好就是这件事。那次都得怪牛黄太大一个了。牛黄会让人疯魔,真是太可怕了。 比起这个,想想现在置身的状况比较要紧。 从温泉乡到这里,猫猫坐在马车上颠簸了大约半日。她从车篷缝隙看见太阳的位置,得知马车是驶往北方。道路从途中开始变成白色,下起了雪。 (是北方,而且还是高地?) 猫猫如今就在这样的地方。 而神美说过此处是「城寨」。此处的确四面有著高耸城墙,背后有悬崖。与其说是城池,说成城寨更为贴切。 (那个故作高雅的人会来城寨?) 她看起来不像是会踏进这种地方的人。当然,这是猫猫的偏见,一些高贵的女子性情有多坚毅,她自认为还算清楚。可是,应该也用不著待在这种地方才是。 简直好像在打仗一样。 (!) 猫猫想起放在那间仓库里的突火枪。还有,名唤始良的异国使节,本来绝不可能出现在那种避世村庄般的地方。 (是这么回事啊。) 猫猫早就听说过两名使节在跟某人密谈的事。假如对象正是子字一族的人…… 假如最新式的突火枪,是从这条管道进来的…… 然后,假如是为了大量生产才那样拆解开来的话…… 「你们打算挑起战端吗?」 猫猫向正要离开房间的翠苓问。 「那不是我能决定的。只是,既然楼兰小姐已经那样说了,你还是装出正在调药的样子吧。」 「这点请你放心,不用姑娘吩咐我也会做的。」 「那就好。饭会送过来,茅厕就在与这里相通的房间里。奉劝你千万不要触怒了神美夫人。」 (千万不要是吧?) 要是触怒了她下场不堪设想,谁知道会有何种惩罚等著自己。 翠苓头也不回,就这么离开了房间。 (好了,接下来该怎么做呢?) 猫猫一边转动脖子,一边确认屋里陈设。 房门口上了锁。窗户有窗棂,外头是白皑皑的雪地景色。之所以连不准逃跑都没说,也许是因为在这状况下无路可逃,也或许意思是「能逃你就设法逃走吧」。 开门一看,外头有条窄廊,前方是茅厕。茅厕一般会设置在屋外或者一楼,但这里可是三楼。考虑到倾倒废物的问题,这样应该很不方便。但看来他们是认为堵住逃跑路径比方便性来得重要。 (之前待过的药师……) 他们是否将那人幽闭在此?那名据说服药而死的药师…… 想了半天,每个线索好像要连起来了又连不起来。猫猫抱著手臂,决定暂且将这事搁著。比起这事,现在有更重要的另一件事情。 对,就是这个。 猫猫眉开眼笑,打开了成堆箱笼的盖子,里面有著大量书籍。虽然沿著墙壁设置的药柜也相当令人好奇,但就先从这边开始浏览吧。 「哦!哦哦!」 她忍不住叫出声来。里面塞满了对猫猫而言如同宝贝的东西。 猫猫「呼嘻,呼嘻嘻嘻」地笑著在里头寻宝。 翠苓会照三餐送饭来。虽然有点凉了,但一汤一菜的膳食还算不坏。只是乾粮很多,总觉得有点像随身口粮。 猫猫在床上盘腿而坐。房间里的书都浏览过一遍了,她感觉似乎已过了大约五天,但记不太清楚。立起手肘撑著下颔的姿势很没教养,但现在这里没人会来说她。 (竟然想开战,真会说大话。) 猫猫稍微望了窗外一眼,看见整面白皑皑的雪地景色。以季节来说,此时应该收割已毕,进入农闲期了。以前不知什么时候,猫猫听说过战争都是在农民闲暇的时期开打。 就从窗外景观来看,此处位于高地,背倚山势。以城寨的地理条件而论算是差强人意。 她用指尖在桌子上想像著画地图。假设此地是北部的子北州,城寨有可能座落于国境附近。 猫猫一边抓乱头发,一边倒到床上。 她在京城的北侧部分想像出一个半圆。坐船十日,然后步行前往温泉乡,接著再乘马车半日。在这个范围之内有山的地方是── (早知如此,就该好好读书了。) 在女官考试当中,好像有地理考题。猫猫每次一翻开参考书就睡著,根本没记住。当时她每次睡著,都会被壬氏的侍女水莲狠狠戳醒。 (就连被她修理的事,现在想想都觉得怀念。) 就在这时,走廊上传来尖锐的叫声,听起来很耳熟。 猫猫好奇地从床上下来,把耳朵贴在面对走廊的门上。 「少爷,不可以去那里玩!」 「哎哟──又不会怎样──这边我还没探险过呢。」 尖锐的叫声,原来是响迂发出来的。后面还传来其他小孩的声音。那些人把猫猫带来时,响迂也一起过来了。猫猫记得当时翠苓一脸的不情愿。 (还有其他小孩啊。) 「你在干么啊──点心要没有喽──」 「知道啦,不准吃我那份喔。」 猫猫得知这里有小孩,靠在墙上大叹了一口气。 无论这座城池建造得多接近城寨,无论他们如何固守不出,结果都明摆在眼前。 就猫猫的看法,当今皇上算是比较仁民爱物的君主。但即使如此,还是有不可逾越的底线。以前在谋害上级妃未遂事件中查明为主犯的宫女被判了绞刑,其亲属皆被处以肉刑。 为了维持身为皇帝的权力,那种处置是有必要的。 假若掀起偌大规模的骚乱,事情会如何收场? 恐怕是要株连全族了。不管是小孩还是婴儿都难逃死劫。 他们是有此觉悟,才会连小孩子都带来这里吗? 猫猫又叹了一口气,抱住双腿,把头放在膝盖上。 别人的死活,当作不关自己的事就是了。 她明明没那多余精神去想那些问题。 但心情却沉重不堪,无法平复。 十六话 罗半 当日正午过后,小个子狐眼男──罗半来到了壬氏的书房。房里除了壬氏之外,还有高顺与马闪,忙著处理比平时更多的文牍。 「原来是这样啊。」 「是,虽然只是微臣的猜测。」 罗半是个优秀的男子。特立独行但身怀某一项异才,或许是罗字一族的特徵。 他调查过这数年来的财物流向与银钱调度,得知子字一族正在图谋不轨。 罗半从地图上指出了如今已无人使用的城寨位置。 纵然是自王母时代以来的朝臣,未经皇上许可擅自扩建废弃城寨就是谋反,没得狡辩。 壬氏很想抱头叫苦,但已经有一对父子紧皱眉头,便作罢了。 比起这个,他必须想想如何应对此一问题。就在这时…… 匡啷一声,鸣子小声响了一下。伴随著逐渐逼近的脚步声,来者毫不客气地打开房门。 「你在做什么?」 戴著单眼镜的狐狸军师如此问道。 「义父。」 方才还一副坦荡荡态度的矮子罗半表情扭曲。他把案上的地图摺好,嘴唇微微抽动。 「罗半,不要这样常往贵人跟前跑,会引人误会的。」 罗汉一面说,一面坐到放在书房里的罗汉床上。这是以前罗汉成天赖在这里不走时让人搬进来的,到现在还不肯搬走,壬氏也就先摆著不管了。 「谁叫这位大人把自己搞得不男不女的呢。」 话中带有明确的恶意。在壬氏身旁候命的马闪立刻想上前给他好看,但高顺伸手制止了他。 他们知道罗汉动怒的理由。猫猫明明待在后宫,却轻易被贼人掳走。这个男人都能为了这件事而硬闯后宫,现在才来找壬氏反而算慢了。 多少酸言酸语壬氏都愿意听,这是属于他的责任。只是,他不认为对方来此只是为了这个目的。 罗半垂头丧气地退下,不知何时站到高顺身后。看来即使是这名青年,也有不擅应付的人物。他偷偷摸摸地似乎在跟高顺说些什么,马闪用一种「这家伙是怎样」的眼神看著他。 高顺叫了官差过来,不知吩咐了些什么事。单眼镜军师对高顺这动作似乎不感兴趣,在罗汉床上趾高气昂地坐著,目光冰冷地望著壬氏。 「我明白军师阁下想说什么。阁下是想指责我监督不周吧。」 壬氏也很清楚。纵然这次是第一次查到密洞,之前没有任何人知晓此事,但是只要有人用它逃跑,壬氏就得负责。 「说得对,正是如此。希望总管能加快动作,速速救出吾女。」 要是办得到的话不知有多轻松。此时此刻,壬氏明显成了罗汉的敌人。宫廷内的潜规则「不可与罗汉为敌」一事在壬氏脑中盘旋。 但是这个军师应该也很清楚,现在把壬氏认定为敌人无济于事。敌人应该不是壬氏,而是子昌才对。 壬氏思考了一下军师来此的理由。这名男子的首要目的绝非逮住反贼,救出宝贝女儿才是他的头号目标。这名男子应该是用他那难以参透的头脑,摸索出了最迅捷的手段,才会来到这里。 属吏沏了茶走进书房,却被这一群高官与火急的气氛吓得退缩,迅速把茶放下后仓促地退了出去。 没人喝茶,热茶就这样慢慢凉掉。若是气氛也能随之冷却下来该有多好,可惜没那种好事。 「用半吊子的模样作半吊子的职务,足下以为什么事都能这样得过且过吗?」 半吊子是什么意思,壬氏心知肚明。军师早已看穿了壬氏其实是何种身分。 他看穿壬氏对自己原本的身分立场缺乏自信,为了逃避责任而另外准备了一个地位苟且偷安。 单眼镜底下的目光眯细起来。难道他想用这种对壬氏苦苦相逼的方式出一口怨气?看马闪那种眼神只差没上前与罗汉扭打,父亲高顺拦住了他。罗半神情尴尬,在那里观赏书房里的日用什器。 周遭的声音渐渐远去,反之只有军师的嗓音越发清晰。 「继续当半个阉人能成什么事?」 话中没有半点顾虑,只有恶骂。 壬氏思索半晌,想著该如何回答这句话。 然后,就在他正要开口之时…… 「那真是对不住了,没想到你原来是这么认为的。」 一阵稳重的嗓音响起。一回神才发现,门口站了位姿势歪扭的老人。那人身后有几名气喘吁吁的宦官,另外还有个笼子,看来宦官是让老人坐在笼子里扛著跑来的。 老人罗门向扛著自己跑来的宦官低头致谢后,跛著脚走进了书房。 「我也不是自愿成为宦官的啊。」 面对神情沮丧的罗门,罗汉急忙挥手。 「叔……叔父!不不,不是的,我这不是在说叔父啦!」 「是吗?我正是个半吊子的宦官,而且腿脚不方便,刚才还娇贵地坐笼子让人送来呢。再说,若是说人家没把猫猫顾好,那我不是也有责任了?」 貌似老妇的宦官,用他那稳重的神情看著狐狸军师。戴著单眼镜的军师眉毛下垂到蠢笨的地步。 「……幸好赶上了。」 罗半在后头如此喃喃自语。方才他跟高顺说的话,看来就是要去叫罗门来。 话说回来,又是罗汉又是罗半又是罗门的,实在搞得很复杂。 方才还目空一切地掌握全局的罗汉,如今的态度活像讨好母亲的儿子。壬氏差点没笑出来,但他必须憋著。往后头一看,高顺眉头皴得紧紧的,八成是在憋笑。 只有马闪不明就里,一脸不解地看著叔侄俩的一来一往。 「你只要一生气,就会这样抨击对方。但是在讲话做事时也得为对方考虑一下,这是很重要的。」 「这点道理我明白啦,叔父。刚才只不过被激怒就忍不住呛了回去,我其实丝毫没那个意思的。」 壬氏根本没讲过半句激怒他的话,不过还是保持沉默吧。作人要识相点。 「那就好。那么,你是不是该恭恭敬敬地,把你来这儿要谈的正事告诉人家呢?」 「……」 被小个子的老人轻拍几下肩膀,罗汉转向壬氏这边。 然后,他站到壬氏面前,屈膝下跪拱手作揖。这是对对方表示恭敬的行礼方式。 「臣前来恳请殿下出兵,讨伐逆贼子昌。」 罗汉官拜太尉,也就是军事长官的地位。这样的人物前来请求壬氏发兵,是怎么一回事? 「子字一族疑似早在多年前就开始生产新型突火枪,反逆意图罪证确凿。」 罗半补充说道,重新将刚才拿给壬氏看的清单摊在案上。 再加上还有谋害壬氏未遂,以及楼兰逃出后宫之事。 「脓血必须早日清除。」 这句话让罗门露出心痛的表情。即使是征讨逆贼,心地善良的医官恐怕也不乐见战火连天。 而罗汉向壬氏提出此一请求,代表何种意义? 这下就明白罗汉为何方才称壬氏为阉人,企图激怒他了。 以国家的立场讨伐子字一族,必须调动禁军,也就是直属皇帝的军队。而指挥禁军的将领并非太尉罗汉,而是国内最尊贵的帝王。 但是,皇上不能轻易离开都城。 这时候就得立个代理。 「殿下还想以假托的身分欺骗世人多久?」 罗汉隔著单眼镜看向壬氏。不,是注视披著壬氏此一外皮,名唤华瑞月的男子。 瑞月咕嘟一声吞下了口水。 他知道这是迟早的事,只不过是现在发生罢了。 看来是该下定决心的时候了。 十七话 虿盆 「药还没好吗?」 猫猫每天只能从关她的房间出来一次。她会被人盯著,像这样被带到神美的房间来。 房间穷奢极侈到不像在城寨里。地板铺著异国的长毛地毡,上面摆满了同样来自异国的日用什器。茶水也散发出花与蜜的芳香。 神美闲适地坐在安乐椅上,左手让侍女磨著指甲。脚边跪著个年轻男子,替神美揉脚。房间里焚烧著芬芳馥郁的香料。在她背后有张大床,几名女子嘻嘻笑笑地躺在上头,还发出酒味。 屋里弥漫著难以言喻的淫靡氛围。 猫猫抽了抽鼻子。 (里面掺了些东西。) 香料以麝香为底,混合了其他几种气味。躺在那床上的女子们之所以莫名地浑身酥软,难以判断是不胜酒力还是有其他因素。 楼兰待在神美身后,吃著点心。翠苓在帮她梳头。 之前那对感情融洽的姊妹,在这儿看起来就只像是主人与侍从。 「可能还需要点时日。」 「哎呀,这样啊。」 神美如此说完,就挥挥团扇打发猫猫出去。 猫猫深深叹一口气走出房间,发现一张熟悉的脸在看她。 「喂,开药铺的。」 只有响迂才有这么倨傲的口气。他身后有个像是褓姆的侍女以及四个小孩子。猫猫没特别说过自己的名字,也没人替她作介绍,所以响迂都叫猫猫为开药铺的。 「何事吩咐?」 猫猫的立场不允许她回答「干么,死小鬼」,所以用这种语气回话。猫猫也得顾到保身之道,后面有个壮汉盯她,又有褓姆在场,讲话不能随便。 「呜哇,肉麻死了!」 (嗯,真想打他。) 好,等两人独处时就用拳头钻他两边太阳穴吧。猫猫暗自发誓。遗憾的是恐怕不会有那多余精神了。 「若是没有事要吩咐,小女子想回房去了。」 置身的立场虽令人不愉快,不过猫猫倒不讨厌做这些事。房间里除了老旧的药多了一点,其他都不比尚药局的药柜逊色。最令她高兴的是书籍簿册数量庞大,不知道之前待在这儿的药师医术有多高明。 「我问你,屋里有没有别的女人?」 「有。」 (有是有啦。) 但那氛围有点儿童不宜,太靡烂了。 虽说猫猫在响迂这个年纪,男女交媾看得已经比猫狗交尾还多,早就没了双颊飞红的那种羞耻心,但这跟那是两回事。 「我问你,我娘也在里面,她看起来好吗?我听说她忙著当差。」 「……小女子不知道哪一位是她,所以说不上来。」 「这样啊。」 响迂神情有些沮丧气馁地说。 猫猫实在说不出口。屋里有那种可能的人看起来实在不正常。 「没奈何,娘当差忙嘛。也许我还是该待在村里等她的。」 (是这么回事啊。) 不知道是谁的主意,但这样做是比较明智。不知把响迂托给温泉乡照顾是为了不让他见到亲娘,还是亲娘自己这么做的。 「那么,小女子告退。」 「啊,喂!」 响迂想跟猫猫说些什么,但瞄了旁人一眼之后作罢。看来他虽然有话想说,但不适合在这里开口。 「告辞。」 「嗯。」 猫猫回房间去了。 后来,连续过了几天一成不变的日子。只有一件事令猫猫在意,那就是房外变得常常听见小孩的声音。 (是响迂他们吧。) 每当他们靠近这边,就会被侍女劝著带走。看来人家并不希望他们靠近这里。 (好像可以理解。) 下人把试药用的小动物运进了猫猫的房间。虽然她有勤于打扫,但还是说不上卫生。 (总觉得有股臭味。) 一方面是老鼠的体味,但有时还会闻到腐败的臭味。像是家畜粪便或鸡蛋腐烂的臭味。 在前往神美房间的路上,从阶梯那儿常常飘来这股味道,所以或许是楼下在干些什么事。猫猫想起她在温泉乡发现过拆开的突火枪,说不定这里也在研制相关的器械。 (希望不要发生爆炸就好。) 不过,猫猫现在没空担心那种事。 她看过前任药师留下的簿册,得知他在调制不老药之时作过多次返魂药的实验。两者关联说远不远,说近也不近。但是翠苓就是用这药苏醒过来的,所以也不能说实验都是白作。 至于最重要的长生不老,簿册上只记载了美颜水或身体内部净化等基本功。当然,他写得没错。 (天底下没有万灵丹。) 同样地,人能够延缓衰老的速度,但不能永不衰老。最确实的方法是每天生活起居有规律,三餐注重营养,并且适度运动,这才是最佳途径。但是,神美要的恐怕是喝一杯就能年轻十岁,立即见效的药。 (会有才怪。) 猫猫也明白这道理,然而猫猫有她身为药师的自尊,无法因为知道没有就试都不试。 「你们也真可怜呢。」 猫猫对著老鼠说。好吧,这些老鼠虽然是用来试药的,但因为有给饵,比外头一些老鼠胖多了。这些老鼠必须一只只分开放,否则立刻就会越变越多,因此除了留一对雌雄来繁殖之外,其他都分开养。 (想了都头晕。) 既然是不老药,表示得静观一只老鼠寿终正寝。就前人留下的簿册看来,老鼠用普通方式养大致可活三年,虽然个体之间有差异,不过最长好像可活到四年。 (我可不打算待那么久。) 想归想,猫猫还是高高兴兴地开始替胖老鼠作饲料。 就在这时,外头传来说话的声音。看来是看守换班的时辰到了,脚步声喀喀响起。 (差不多该送饭来了吧。) 大致上来说,早饭与晚饭会在看守换班之后送来。 猫猫放下手里的乳钵,伸个大懒腰转动肩膀。这时,她听见不明的「叩」一声。 (什么声音?) 一看,入口门扉底下掉了个东西。靠近捡起来看看,似乎是纸屑。好像是从门缝里塞进来掉到了地上。 猫猫捡起来打开看看。 「快逃,看守有我引开」。 纸上写著笨拙的字,似乎是小孩的字迹,里面包著一团铁丝。 (是响迂吗?) 可能是知道猫猫是人质,也可能是知道待在这座城寨就会有危险。猫猫不知道他心里是哪种想法,只是小鬼应该是担心猫猫才会这么做。 很遗憾,这么细一根铁丝无法橇开这扇门。更何况如果需要这种工具,这房间里多的是。 而这项计谋,也不过是小孩子的肤浅智慧罢了。 「放开我!放开我!」 门外传来响迂的声音。 摆明了是想设法支开看守,结果失败了。 「你是什么意思?」 响迂被罚跪坐在地板上。可能是挣扎了一番,衣服有点凌乱。 看守把翠苓叫来了。她接到报告说响迂想让猫猫逃走,于是急忙赶来。而猫猫也被叫出了房间。 「我不懂你的意思。」 响迂佯装不知。 翠苓冷眼看著他,视线瞄了猫猫一下。 「是你教唆他的吗?」 「我不懂您的意思。」 猫猫悄悄把手里的纸屑握成一团。 「就是啊,我就跟平常一样在玩而已,只是想看看那边那个看守有没有偷懒嘛。」 响迂脸上毫无反省之色,这样看来猫猫最好也装傻到底。总觉得翠苓看起来好像也是这么希望。 只是看守不肯善罢干休。就是自从猫猫来到此地以来,一直在看守房间的男子。 「你们的意思是我误会喽?」 翠苓无视于这句话,盯著响迂瞧。 「假如你真的没有要做什么,今后就不准再那样了。」 「知道了啦。」 虽然看守一副难以接受的表情,但只要可以息事宁人,就算手段略嫌强硬也要让事情和平收场。 (这下就结束了。) 岂料,天不从人愿。 「哎呀,什么事啊?」 猫猫打了个冷颤,全身爬满鸡皮疙瘩。 她听见了喀喀声。是穿著木鞋吗?那声响在回廊中回荡。 声响越是靠近,翠苓的脸色就越糟。不光是翠苓,看守与响迂也都脸色铁青。 难怪翠荟会想早点了事。 来者是神美。她头发带著水气,轻轻绾了起来。虽然有化妆,但比平时淡,脸颊似乎微微泛红,也许是刚刚出浴。身后跟著楼兰与两名侍女。 响迂的眼睛一瞬间发亮了。他嘴巴似乎动了动,但没发出声音。也许是身后两名侍女当中,有一个是响迂的母亲。 「没什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究竟是什么样的事?还有我想知道药师怎么会出了房间。」 看来笨拙的藉口对神美不管用。翠苓死了心,开始轻声说道: 「响迂似乎在这个房间前面玩,但好像是妨碍到看守了,为了以防万一,才会把房里的药师也找来问问。」 「哎呀,你调皮啦?」 神美的视线移向响迂,响迂目光游移。 「不行喔,不可以调皮捣蛋。会逼得我非得教训你不可。」 说著,她站到响迂面前。她指尖上套著尖锐的翡翠护指,轻戳般地碰触响迂的柔嫩脸颊。 「是不是该打打屁股才好呢?」 「神美夫人,这……」 翠苓插嘴,但讲到一半就停了。 「哎呀?什么事?」 「响迂还是个小孩子,况且也没做什么大不了的事……」 翠苓越讲越小声。 响迂的视线看向楼兰、翠苓,然后是神美身后的侍女。侍女的目光有些空洞无神。 神美偏偏头。 「也就是说,有人为了一点芝麻小事大吵大闹喽。」 她视线转向看守。 「小的不敢。」 「哎呀,这样啊。可是,好像是你的不对呢。总之,得调教调教才行。」 猫猫觉得她那用团扇遮住的嘴一定畸形地歪扭著。这个女人或许有著从凌虐他人获得快感的性癖好。 「总之,就请你到水牢里好好反省如何?」 「饶命啊!」 (喂喂喂。) 猫猫不知道水牢是什么,也许是要在这么个大冷天,把人囚禁在浸水的地方? (太不讲理了。) 大概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吧。只要能折磨对方她就开心了。 真不想跟这种家伙扯上关系,同时这种人也让她火冒三丈。 可能是因为如此吧,猫猫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 「臭老太婆。」 声音小到几不可闻。但是,在场的神美似乎听得一清二楚。这里面年纪最大的女人,除了神美没有别人。 一回神时,猫猫的身体已经飞向了一旁,耳朵与太阳穴都痛得紧。她忍著痛睁眼一看,只见涨红了脸的神美高高举起了团扇。 (嗯,我真傻。) 猫猫说出了更傻的话来。 「是我拜托那个小孩的。」 可以说是怒火冲天了。神美的脸孔简直有如修罗,光是看到她那视线,胆子小的人就会吓到失禁了。但是,猫猫早已见惯了这种夜叉婆。 问题是对方不懂得下手轻重。这次团扇打到了猫猫肩上。 「这次的药师真是个烂胚呢。」 神美对著按住肩膀的猫猫骂道。她停下来喘口气,但怒气未平。 「既然这样没奈何了,就让她稍微反省一下吧。把这人关进水牢。」 (嗯,这下伤脑筋了。) 但是,这恐怕是自作自受吧。自作孽不可活。早知道就别替看守或响迂操什么心,乖乖闭嘴就没事了。 但是,像猫猫这样的傻瓜还不只一个。 「神美夫人,这样又要失去药师了。」 「哎呀?」 听到翠苓这么说,神美对著她皱眉蹙眼。翠苓想找些话讲,往前走出了一步。但是霎时间,团扇打到了她的肩膀上。 「谁准你乱动了?」 「……非常抱歉。可是……」 团扇再次高举挥下,这次落在翠苓的额头上,弄得她皮破血流。神美一把抓住她的头发,把脸凑近过去。正不知她要做什么时,神美竟然伸舌舔掉了她流出的血。 (……) 「无论身上流著再高贵的血,只要混入一次脏血就不行了呢。」 神美把带血丝的唾液呸在怀纸里包起来,丢到了翠苓的头上。 「这东西不能用了。」 说完,她丢掉了手里的团扇。侍女即刻递出一把新的,难道是随身携带吗?这是否表示神美经常这样动辄打骂别人? 翠苓用手绢擦掉额头上的血,然后直接站起来。她站著不动,只有视线朝向猫猫。 (也许是个责任心重的人。) 她或许觉得自己对猫猫有责任吧。猫猫会像这样来到城寨,虽然一方面也得怪猫猫输给好奇心,但翠苓仍有意保护她。这份心意猫猫接收到了。 然而,这次的对手太难对付了。 相较之下,楼兰表情文风不动,跟随在母亲身后。 「母亲大人。」 楼兰向把玩著新团扇的神美说。 「怎么了?」 「难得有这机会,我想用用那个。最近这阵子不是都没用到吗?」 (那个?) 还真是引人猜测的一句话。 「噢,你说虿盆是吧?」 这个字眼让翠苓浑身颤抖。 (虿盆?) 好像在哪儿听过,忘了是什么意思。 「那个就是嫌规模小了点。不过嘛,一个人的话也够用了。上次试过,可有效了。」 说完,神美瞄了翠苓一眼。 翠苓变得更加面无人色,拳头握到手背都白了。 「那么,今天就用那个吧?」 神美含笑说完后,对两名护卫使了个眼色。护卫各抓住猫猫一条手臂,就这样把她拖走。 猫猫被带到城寨的地下。喀喀走下石阶,一阵潮湿的空气随即飘来。门是木制的,一看,里面呈现宽约十一尺(三公尺半)的圆形。地板位于约二尺下方,那儿除了地板什么也没有。护卫把猫猫推进去,将火炬装在墙上。 天花板很高,只有远远上头有扇窗户。 「别怨我,这是神美夫人的命令。」 其中含有几许同情。 然后,有人搬了一个大箱子来。护卫看到箱子,一副厌恶的表情把它拿进牢里,推开盖子后立刻关上了门。 里面有某些东西在蠢动。它们在箱子里爬来爬去,想到外头来。 (哦,对了。) 猫猫有听过虿盆这个名字,是古代狂王发明的处刑方法。 做法是挖个大洞,把罪人丢进去。洞里有如今在箱子里蠢动的东西。 猫猫发抖了,全身无法控制地爬满鸡皮疙瘩。她知道翠苓何以那样怕蛇了。 蠢动之物在箱子里昂首,红红的舌头频频伸出。先是看到圆圆的眼珠子,接著有如细长绳索的身体蜿蜒著现形。小虫子沙沙爬出,青蛙嘓嘓地叫。 「……呵呵。」 她忍不住发出了声音。 猫猫眼如秋水,露出了满面笑容。许久不见这些小家伙,现在看看还真可爱。 猫猫一边笑著,一边拿起头上簪子与塞进怀里的搔头。 无数的蛇与毒虫,从箱子里爬了出来。 十八话 突火枪 (这可派上用场了。) 搔头前端刺著有如鱼片的东西。之前子翠帮她插上的头饰可以一分为二,其中一边尖锐如锥,正好拿来当烤叉。 猫猫看到油脂滋滋滴落,喉咙发出了咕嘟一声。 (要是有盐就好了,更奢侈一点的话有酱更好。) 整片都烤熟了之后,猫猫一边把肉吹凉一边吃。虽然骨头多了点,但不能奢求太多。 味道就像鸡肉,但是火源用的是鱼油,因此有著鱼的风味。冬眠前的这种生物贮存了许多养分,把嘴唇沾得油光闪亮。 正在大快朵颐时,觉得外头好像开始吵闹起来。但猫猫想趁火熄灭之前把肉都烤好,因此又新切了些,刺在叉上烧烤。 「唉,好想加盐喔。」 就在猫猫忍不住喃喃自语时…… 眼前出现了一个哑然无言的男子。 「……你这是在干么?」 「吃东西。请问有盐巴之类的吗?」 这回答实在太呆了。 「会有才怪!」 男子看看猫猫四周,「呜!」地用手摀住嘴巴,看来是在勉强压抑著恶心感。猫猫心想「这家伙是谁啊」,仔细一看才发现是方才闹了一场的看守。 这个男人怎么会在这里呢? 「你在吃什么?」 「蛇。」 「……就让我当它是鱼吧。」 猫猫觉得这看守回话还真逗趣。然后,总之她先将烤好的肉全塞进嘴里咽下去。 「我怎么听说这里是拷问房?」 「对有些人来说想必是地狱吧。」 虽然对猫猫而言有如进入宝山,但别人看到可能不会想踏进这里。 狭窄的牢房里,有超过一百只的蛇与毒虫。其中一部分被切碎,脑袋搬家。其他则是在寒冷的牢房里慢吞吞地爬动。 (真是胡闹。) 谁叫他们要在冬天用蛇。这时期蛇早该冬眠了,因此动作很迟钝。让惯于捉蛇的猫猫来,一下就能砍掉它们的头。毒虫也一样,动作都变得很慢。真要说起来,把毒虫跟蛇放在一起只会害它们被吃掉。笨青蛙贪心地吞下毒虫,中毒翻了个四脚朝天。 猫猫用搔头当锥子,用壬氏给她的簪子当小刀,先杀死了危险的毒蛇。在这个季节捉蛇想必很不容易,箱子里的蛇几乎都无毒无害。虫子或青蛙也只有一半有毒。 虽然猫猫也满想试试毒性的,但现在时候不对。杀了毒蛇后,接著再杀死不太熟悉的蛇,只有无害的蛇放著不管。 蛇也并不乐意袭击人,更何况天气冷,动作都很迟钝。 即使如此,猫猫并不想在狭窄牢房里被这些东西爬满全身,于是坐上放蛇的箱子,在周围撒了灰。猫猫习惯随时在怀里揣点药。其实用菸草更好,不过猫猫用气味强烈的药草替代,烧成灰之后撒在箱子周围。火就从火炬取来一用。 看守用一种不可置信的眼神看著她。 「我来这趟有意义吗……」 「对了,请问有事吗?」 听猫猫这么问,看守怏怏不乐地说: 「是翠苓姑娘……还有那个小鬼拜托我的。你被关在这里,我们却不用受罚。小鬼说无论如何都想救你,把这个给了我。」 看守拿著一块翡翠玉饰。以报酬来说算是够丰厚了。 「话说回来……」 看守脸色惨白,说自己要是待在这种地方早发疯了。 「这种地方我再也待不下去了。翠苓姑娘叫我逃走,所以我顺便来救你。而且好像要发生什么危险的事了。」 男性看守如此说道,怀里不知怎地鼓鼓的,大概是趁火打劫吧。 往牢房外一看,有个男子昏倒了。似乎是这个男人弄的。 「劝你也快点逃走吧,狼烟都升起了。」 「狼烟?」 「是啊,那是京城即将派军前来讨伐的信号,所以外头闹得可凶了。」 看守说就是因为这样,他才能轻松溜进来。 「谢谢这位大哥。」 猫猫坦率地道了谢。要是继续被关在这里,后果不堪设想。 「不谢,我走了。还有,顺便再鸡婆说一下,当心与这儿反方向的地下阶梯。那下头在做各种危险的事,而且常有人进出。要逃的话就避开那儿,到马厩偷匹马吧。」 「危险的事?」 「听说是在制造火药。味道臭得很,一闻就知道了。」 猫猫眼睛一亮。 「谢谢,我这就去看看。」 「喂!你听不懂人话啊!」 猫猫没理会嚷嚷的男子,直奔地下而去。 猫猫一步一步走下通往地下的阶梯。顺著冰冷的石墙,可以感觉到深处传来做工的声响。 猫猫悄悄探头偷窥室内深处。 数十名脏兮兮的男子,打著赤膊在干活。独特的臭味扑鼻,比起硫磺燃烧的臭味,家畜粪便发酵的臭味更重。 不时飘来的恶臭就是来自这儿了。 可以看到某种堆积如山的黑块。 (家畜的粪便?) 不,没那么大。看起来像是老鼠大小的小动物粪便。听说动物粪便里含有某种成分,可作为硝石的材料。 大概是用这些粪便当成材料吧。 地下比想像中更温暖,很可能是为了弄乾作好的火药而提升了室温。但就是这样才可怕。 虽然火钵有远离火药,并且围上帘子以免溅到火星,但要是万一烧到了会怎么样? 他们待在这种地方,到底了不了解这种危险性? 更何况一直待在这种空气混浊的地方,迟早会因为呼吸过多脏空气而引发中毒症状。 环境可以说相当恶劣。 完成的火药从另一个出口一批批运出去。 正在看著时,后方传来了脚步声。猫猫躲进附近一个柜子后面,心脏发出怦咚怦咚的剧烈声响。 猫猫一边担心旁人会听见这声响而发现自己,一边看了看来者。 「……」 猫猫呆愣地看著走过的人。 子翠神色肃穆地走著。不,与亲娘同样穿著一身华服的她,或许该称为楼兰才正确。在这弥漫排泄物臭味的阴暗地下空间里,她成了个突兀的存在。 「楼……」 猫猫想出声叫她。 但她没听见这声音,在眼中蕴藏著某种强烈的情感,往地下中央移步。 周围正在干活的男子们,看到楼兰立时起了一阵骚动。其中一名男子怯怯地上前,看来像是这儿的工头。 「小姐……」 「你们立刻离开这里。」 凛然的嗓音响彻地下。 男子们一头雾水,面面相觑。 「这座城寨很快就会失守了,在那之前,你们快点逃出这儿吧。」 说著,楼兰从怀里拿出一个大袋子丢到地上,银子从里面洒了出来。男子们财迷心窍,开始争先恐后地捡。 确认大家捡得差不多了,楼兰高高举起手里的灯,然后猛力往前一丢。 (她疯了吗?) 灯沿著曲线飞出去,掉到了正在晾乾的火药上。 「尽管逃吧。」 楼兰露出以前那种天真无邪的笑脸说。 猫猫即刻摀住耳朵,当场缩成一团。轰然巨响隔著手掌振荡鼓膜。慌张逃窜的男子们好几次踢到或踩过猫猫。 爆炸范围越来越广,延烧到木炭与动物粪便上。 (得快点逃走才行。) 这时,旁边有人跌了个大跤。 绚丽的衣料被踩到好几次,渐渐变得脏兮兮的。猫猫抓起摔倒之人的手,拉她起来。 「奇怪?猫猫你怎么会在这里啊?牢房怎么了?」 披头散发的楼兰表情一愣。不,眼前的人看起来不像楼兰,比较像子翠。那天真无邪的表情给人这种感觉。 「我才想问你呢。」 猫猫傻眼地说完,楼兰摸摸猫猫的脸颊,手伸到右耳上。 「有没有受伤?」 「看守救了我。蛇被我享用完了。」 猫猫早已知道楼兰特地指定虿盆是用心良苦。好久没吃蛇了,味道不错。 「呃,我不懂你在说什么。不,我是认为你应该很会对付那些东西啦。」 猫猫觉得爱吃虫的姑娘没资格说她。不过现在这不重要,得早早离开这儿才行。 「……我们快走吧。」 猫猫用衣袖遮住楼兰的嘴,勉强爬出地下。她拉著楼兰想赶紧跑出城寨。 但是,楼兰却踏上阶梯,想往上走。 「火势要烧过来了。」 「没关系,我必须上去才行。」 楼兰拖著破破烂烂的裙裳登上阶梯。 浓烟不断往上升,几乎让人鼻子失灵的恶臭刺痛眼睛。就算火势没烧过来,也会被烟熏到引发中毒症状而死。 「你要跟来?」 猫猫觉得自己真傻。 「是啦。」 在这种状况下,猫猫要逃走很容易。方才那些逃走的男子,都争先恐后地直奔城寨出口去了。 「要是被母亲大人知道会很惨的。照她那人的个性,就算留下来,她也会追究这事的责任。只挨鞭子还算好的了。」 楼兰谈起自己的母亲,目光渐渐变得低垂。 「我看楼兰像是让人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啊。」 之前楼兰说过,绾发或是按摩要是做不好都得挨鞭子。但是以楼兰的立场,应该是不会这样挨打的。 「母亲大人啊,根本不记得我长什么样子。」 楼兰表示自己自懂事以来就被涂上胭脂,抹上白粉。像个偶人一样为了母亲笑,为了母亲愁。简直就像戴著面具一样。 她在快满十岁时得知了姊姊的存在。那时母亲欺凌最甚的一名下女死了,父亲收养了她的孩子。看到母亲把自己弄得披头散发咒骂父亲,她觉得彷佛见识到了地狱。 「母亲大人一直在欺凌姊姊。」 这让她知道姊姊的生母,一定也是遭神美长期虐待至死的。 然后,她得知了姊姊遭到虐待的原因。 「母亲大人说这对母女是存心来愚弄她的,说她女儿也是个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娼妇。太奇怪了,明明打扮得那么美,却不断吐出些比泥巴还脏的字眼。」 「……翠苓该不会是……」 猫猫想起来了。想起神美舔掉翠苓的血时说过的话。 「你没在后宫听过风声吗?有位宫女是先帝的第一个牺牲者,生了孩子,母子却被拆散。那位宫女就是姊姊的外婆。」 然后,宫女在后宫孤独地死去。据说她到了晚年,唯一的乐趣就是收集鬼怪故事。 「有一次大家不是讲鬼故事然后差点窒息而死吗?那个啊,搞不好就是姊姊的外婆作祟喔。因为母亲大人一直以来做了太多过分的事,所以她应该很恨我这个作女儿的吧。」 楼兰呵呵轻笑。 「谁也不知道鬼魂是否存在吧。」 谁知道那种东西究竟是否存在。至少猫猫觉得不存在。 楼兰说「真像猫猫的个性」,破颜而笑。 「我好想跟姊姊要好,所以好几次扮成下女的模样去找姊姊。结果每次母亲大人都没发现是我,还叫我打杂呢。」 但是当然做不好,所以好几次被她用团扇打。挨打是挨打了,但楼兰照样去见姊姊。每次她都得因此受到打骂,可是神美从来没发现她是楼兰。 眼前的人不过是个下女,不是对自己百依百顺的可爱玩偶。 「母亲大人之所以会跟父亲大人结婚,其实只是想生下我而已。说是因为父亲大人有那避世村庄的血统,与王母出于同源。」 猫猫想起那些狐狸面具。楼兰作了画上绿狸般眼妆的面具。或许楼兰看见的,也是与王母相同色彩的世界。 「母亲大人总是说,我可以成为新的王母。」 说著,楼兰在三楼的一个房间前停步。 一旦此刻与楼兰分离,就再也无法了解她的心意了。 猫猫很想问个清楚。 「欸……」 猫猫一瞬间停住,犹豫著不知该说什么好。猫猫已经分不清她是楼兰,还是子翠了。只是,猫猫心目中的她,已经有了明确的形象。 因此猫猫决定用这个名字叫她。 「子翠。」 「什么事?」 子翠手放在门把上,面露微笑。 「在后宫流传堕胎药的材料时,子翠身上也有吗?」 子翠仍然笑著。 「拿来自己使用。」 子翠表情不变,她直接开门。 「猫猫真的好敏锐喔,没枉费我找你来。」 猫猫想起以前子翠说过的鬼故事,讲的是鸣声如铃铛的虫子。之前子翠在后宫捉过那种虫子。前任药师留下的书册当中对那虫子有详细记载,说是音色悦耳,可放在笼子里养。但是一到秋天,此种虫子就会啃食同类,母虫会吃掉公虫,以生下孩子。 这必定就是那鬼故事的典故了。如今猫猫已明白子翠当时为何要讲那个故事。 (她是在讲自己啊。) 怀了孩子就得吃掉父亲。 将后宫比作笼子,皇帝与嫔妃比作公母铃虫。虽然是大不敬,但很贴切。 而子翠应该就是怕这件事发生。在她捉虫的地方附近,生长著许多酸浆与白粉花等堕胎药的材料。 走进房间一看,里面有张大床,孩子们睡在床上。响迂也在,就他一个人摔到了床下。 (睡相真差。) 虽然不好意思叫醒他们,但是必须叫他们逃走才行。猫猫走到了床边。 「……这是怎么回事?」 猫猫发现情况有异。小孩嘴边淌著口水,手抓住褥子,像是在寻求什么依靠似的。 他们肌肤冰冷。猫猫执起小孩的手把了脉。 「已经没气了。」 床边桌子上有水瓶,以及与人数相同的杯子。 子翠走近床边,眼神满怀慈爱地抚摸每个孩子。 猫猫横眉竖目,高高举起了右手。她按捺住想给子翠一耳光的冲动。 「你给他们服毒?」 「是药……」 猫猫紧紧握起发抖的手掌,变成拳头。 「做下这么大的事,势必要株连全族的。这不是明摆著的事吗?」 纵然是幼小的孩子也不例外。他们连爹娘做了什么好事都不知道,就这样将被送上绞刑架。 「我掺在甜甜的果子露里喂他们喝。在暖和的房间里,大家开开心心地看了画卷之后就喝了。记得也有孩子折腾了一下,好像是想跟娘亲一起睡,只可惜你们的娘啊,跟我的母亲大人感情太好了。响迂来得慢了点,原来是因为想救猫猫啊。」 子翠歪著嘴角露出笑容。 「那孩子说不定已经知道了。他咬著嘴唇,却把果子露喝得一滴不剩。其实我并不想带他来的。」 「你把我带来是为了什么?」 子翠眯起眼睛,目光就像在说「你分明知道答案」。 「本来是想用别种法子带你来的,奈何天不从人愿呢。」 (是这么回事啊。) 猫猫放下了右手。 外头传来沉重的嘶嘶声,但猫猫无法从子翠的表情别开目光。 「人们都说母亲大人以前不是那种性情,但我看很难说吧?明明从我出生以来,她就是那种女人了。她每次见著姊姊也欺负,见著年轻侍女也欺负,还教亲戚女眷喝酒玩男娼。父亲大人什么也没说,他不敢吭声,只是等著母亲大人原谅他。」 她的母亲神美早已神智失常,一看就知道了。 「孩子一出生,就把夫君当成食物,简直跟虫子没两样。虫子还好多了,因为是为了让孩子活下去才那么做的。」 子翠厌恶成为母亲,到了自行调制堕胎药,持续服用的地步。 猫猫感觉如今听到了最大的原因。 世上的娘亲,不是全都像神美那样。但对子翠而言,娘亲唯有神美一人。 「我稍微查了一下猫猫你的身家背景,你的身世跟姊姊有点像呢。」 同样是由前医官养大,父亲同样都是高官。 「我没爹也没娘,只有一位养父。」 「呵呵,姊姊也说过类似的话。对啊,就是啊。姊姊总是说她不是我姊姊。」 子翠究竟想说什么? 「说得对,她一定不是我姊姊。父亲大人是个老狸妖,一定是觉得把皇帝血亲留在身边,日后可以拿来利用吧。」 不是姊姊,也就是说,子翠是声明了翠苓与子字一族毫无瓜葛。 (你骗人。) 子翠与翠苓长得很像,尤其是现在这面无表情的脸庞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子翠很仰慕姊姊。 但是,她却否认翠苓是她姊姊。 「这些孩子若是虫子的话,就能度过冬天了。」 说著,她再度抚摸孩子们。 (若是虫子的话……) 猫猫明白了。 明白她为何带自己过来。 猫猫一言不发地看著子翠。 子翠含著一双泪眼。 猫猫想伸手过去,但子翠摇了摇头。 (逃走就是了。) 猫猫心想。 可是之后该怎么办,猫猫一点主意也没有。 自己对政治一窍不通,她对那不感兴趣。她只想多学一点药学,多研制一点药,调配出百千种药方。 那样就够了。 那样应该就够了。 别人死活不关猫猫的事,自己的性命最宝贝。猫猫被带到这里以来吃了多少苦,可不是别人能体会的。 但猫猫还是伸出了手。 而子翠拒绝了她。 「我有我必须扮演的角色,你别拦我。」 「……这有什么意义吗?」 猫猫不知道她继续这样下去能得到什么。但是,猫猫很容易就能想像到结局。 「出一口气罢了。」 「那种东西,丢掉就是了。」 听到这个回答,子翠脸上浮现淘气的笑意。 「我说啊,猫猫。假如你眼前出现一种未知的毒药,人家跟你说只有这次机会让你喝,你会怎么做?」 「喝光。」 猫猫即刻回答。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选择? 「可不是吗?」 子翠如此说完,带著笑容站了起来。 她脚步轻盈到好像是要去买个东西,准备走出房间。 (她要走了。) 猫猫不知道这时该怎么办,又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才好。 她努力找话讲但找不到,只是伸出手握住了子翠的手。 「……至少,让我许个愿吧。」 「许愿?真不像猫猫的个性。」 「偶尔许一下又不会怎样,偶尔嘛。」 猫猫轻轻从自己头上拔下了簪子,再轻轻地把它插进子翠的衣襟。 「不是插头上啊?」 「再插就华美过头了。」 子翠头上插著大量的簪子。一般都说簪子可以驱邪,但这么多感觉反而会唤来鬼怪。 「总有一天要还我,那是人家给的。」 「别强人所难了,我可是会把它卖喽。」 「想卖的话也行。」 这支簪子模样简朴,作工却很稀奇。将这簪子送给猫猫的家伙是个缠人精,所以说不定这支簪子也会像原主一样阴魂不散,转来转去又回到猫猫手里。 「看你沾了一脸灰。」 猫猫拿床边的镜子给她看。 「真的耶,像只狸似的。」 子翠笑了。她笑著看向猫猫。 「之后就拜托你喽。」 她转身背对猫猫。 门砰一声关上了。 脚步声越变越小。 不知不觉间,猫猫变成仰望上方。只是一直面朝上方。 后来过了不久,伴随著渐渐变大的爆炸声,整栋楼房摇晃了。 十九话 行军 且说不久之前发生的事。 壬氏让马车颠簸著,与他不善应付的某某人面对面。 说是马车,但以十匹马拉著的这辆车,不如说是会走路的住宅还比较贴切。底板上铺著满满的动物毛皮,中央放了张桌子。 平时总是笑得邪门的大人物罗汉,此时一脸烦躁不安地瞪著地图。在他背后,他的养子罗半观察著罗汉与壬氏的脸色,把怀里的索赔单拿出来又收进去。 虽然在壬氏至今遇过的人当中,名唤罗半的男子是仅次于绿青馆老鸨的守财奴,但壬氏这次由衷感谢有这人列席。 以目前的状况,壬氏随时挨揍都怪不得人。虽然在宦官罗门的用心良苦之下,罗汉算是收起了不少脾气,但还没完全息怒。 背后待命的高顺也作好准备,随时可拔出佩于腰际的刀。 对壬氏动手就是这么回事,但此时的罗汉恐怕才不管那么多,只想骑在壬氏身上揍他一顿吧。 罗汉的心情就是如此焦急。 只是,罗半尽职扮演了安抚他的角色。 「义父,容孩儿打个比方,假若有人对皇族动手,其罪过是否一人承担足矣?」 他用这番拐弯抹角的话劝住了罗汉。 对壬氏动手等同于灭门绝户,罗汉的女儿猫猫也不例外。罗汉知道壬氏是何方神圣,任何人都很难瞒过他的法眼。所以他才会请壬氏出兵。 壬氏原本还在怀疑,看来罗半果然也察觉到了。 问罗半是如何察觉的,结果得到的回答很有罗字一族的风格。 「因为个头、体重、胸围与腰围等等全是同个数字。很少能找到两个人是这样的。」 于是壬氏知道,罗半也是用他人难以理解的观点在看人事物。 「实在是美妙至极,可惜不是女子。」 被他补上这么一句,壬氏鸡皮疙瘩都起来了。虽然毕竟是堂兄妹,外貌或气质都跟猫猫神似,但很遗憾地,壬氏没那种兴趣。 不过,壬氏知道此人才干出众,虽是文官,仍请他特别前来担任辅佐。 今天的壬氏,并非名为壬氏的宦官。绾起的头发上插著银簪,身上不是穿著平时的黑色官服,而是厚棉袄加上蓝紫甲冑。 「雌雄不分的物类,岂能为国运一决雌雄?」 这是罗汉的说法。 况且,也该是褪去宦官外皮的时候了。 壬氏等人正在行军,同时也在重新拟定战术。 「真的可行吗?」 「万无一失。」 罗半回答壬氏。 摊开的是背倚山地的城寨的周边地图。 这城寨已多年无人使用,地图颇为老旧,不过他们召集了曾屯驻该地的多名老将,重新编写修订了一番。 此处前眺平原,后倚山地。 而且不只如此,按照罗半的推测,那里还有可能正在生产枪炮类兵器。 当地盛产木材,壬氏亟欲获得这块可资利用的茂密林地,但是当地世世代代都是由子字一族镇守。 附近有个地方涌出温泉,说是在那儿还能开采硫磺。 「硝石如何入手?」 这是制造火药时,另一个不可或缺的原料。 「可能是因为有温泉的关系,适于让小动物过冬,据说附近有个巨大洞窟。」 说是洞窟里堆积著大量的蝙蝠粪便。听说动物的排泄物可作为硝石的材料。 壬氏沉吟起来。假若要使用枪炮,想必不是突火枪一类,而是在城墙上部署兵器以扫荡大量敌兵。 若是敌军用上火炮就有些棘手了。 壬氏能想到的事,罗汉早已了然于胸。 此时摊开的地图,看在他眼里大概也不过是个棋盘吧。 罗汉的手指,指著城寨后方的悬崖。 「想不发一炮就压制此寨,道理上是可行的。」 罗半斩钉截铁地说。 「听见没,这铁算盘都这么说了。」 罗汉轻轻拍了几下养子的头。 火炮使用的火药非常容易受潮,即使火药储存量多到能随时与火炮一起保管,平时应该也会收在兵器库里。 城寨位于高地,地形条件易于降雪。据斥候所言,今夜依旧是细雪纷纷。 若是以普通方式进军,等于是去当肉靶子。 因此罗汉说出了个办法:不想让敌军用炮,那就先攻陷火药库。而实行方式更是出奇。虽然出奇但却可能实现,正是这名男子的可怕之处。 「窃以为此乃崇节尚俭之计。」 罗半如此推崇这个方法,恐怕是受到了「节俭」二字的诱惑吧。壬氏觉得相处不过短暂时日,就已经彻底摸透了这矮个子的性格。 「得尽早压制城寨,救出猫猫才行。爹爹这就来救你了!」 「爹爹」二字让壬氏险些面露苦笑,但现在不适合这么做。 壬氏紧咬嘴唇,想起了那娇小的姑娘。 是被捉为人质了,还是有别的理由?抑或是自愿跟去的?他不清楚。 只是,只要她身陷敌营,壬氏想立刻救她出来。 壬氏紧握拳头。 「就这么办。」 「请等一下。」 高顺对壬氏的决断插嘴。 「此事有个疑虑。」 高顺皱著眉头,下跪进言。 「有何疑虑?」 不只壬氏,罗汉与罗半也偏著头。 「您是否忘了此次行军的名义?」 率领的大军人数,从城寨规模来想可说绰绰有余。只要罗汉拟定的计画顺利,壬氏以为几乎不会蒙受什么损失。 「禁军岂可行奇袭之事?」 壬氏一瞬间被问倒,答不上话来了。 他慢慢伸手碰触头上的簪子──麒麟纹的皇族明证。 可能是作宦官作得久了,他有时会差点忘记自己的立场。此刻的壬氏已不是壬氏。考虑到自己的立场,他必须拿出皇族的尊严,光明磊落地压制叛军。 他明白,但说出口的却是另一句话。 「孤采纳太尉的意见。」 「……微臣遵命。」 高顺温顺地退让了。 他的视线朝向后头的男子。 灼灼的目光如针一般刺在壬氏的后颈上。 「如此甚好。我可没有用头骨作酒杯的兴趣。」 说完,罗汉用鼻子哼了一声,走出帐外,然后跳下虽然缓慢,但正在行进的马车。著地的瞬间,罗汉的身体似乎发出喀叽一声歪了一下,不知道要不要紧。 罗半拨著算盘,确认计算上有无出错。 「……殿下。」 高顺呼唤了壬氏的本名。 他那眉间济出了深深的皱纹。 「今后,您可得改变与那姑娘相处的方式了。」 高顺用劝抚孩童的语气说。 「孤明白。」 壬氏大叹了一口气。空气很冷,吐气都成了白烟。 他打了个大哆嗦后,穿起可以连头整个包住的白色外套。 ○●○ 过了夜半时分,传来了爆炸声。 子昌惊骇地坐起身子,佩起放在枕边的刀。 他上了床,却睡不著。尽管在宫廷被称为老狸妖,心思却还纤细到无法度过辗转难眠的夜晚。 不可能睡得著。 这十数年来,他是想睡也睡不著。 可能是被爆炸声吓著了,隔壁房间传来的娇喘安静下来。女子们欲火焚身的声音转变为骚动。 在那隔著一面墙的地方,吾妻想必正在饮酒作乐吧,让家族中的女眷都打扮得淫秽不堪,跟花钱买来的一群男人玩乐。自从女儿楼兰出生以来,妻子天天如此。 而且是特地在子昌的眼皮子底下纵情酒色。 跟妻子厮混的女眷起初还不知所措,如今却都乐在其中。她尽拉拢一些已有了子女、尽到妇道之人,以看她们变成淫妇为乐。 她原本不是那种女人。 子昌走出露台,向外眺望。 他以为是敌人来袭。敌军──八成是禁军──的灯火还在远处。这座位于高地的城寨能够遥望至数里之外。照理来讲应该还有小睡片刻的时间。 「嗯?」子昌发现风中混杂了一股怪味。 也许是硫磺的臭味。 他们让人在地下制作火药,也许是那里发生了爆炸。 果然。他用力握紧衣襟。 他知道自己该有所行动,却动弹不得。说来窝囊,但他只觉浑身无力。 女皇跟前的大红人,皇帝都得退让三分的大人物,狡猾的老狸妖。 在宫廷受人如此称呼的子昌,与此时的子昌恐怕是判若两人。就连自己都这么认为了,莫可奈何。 他抱著从年过四十开始急速凸出的肚子,一步一步往前走。想到外头确认状况,必须经过妻子待著的房间。这让他苦不堪言。 先帝恩赐的女子……不,是经过二十年好不容易才还来的未婚妻,从后宫出来之后就变得尖酸刻薄。 当她好不容易才回到子昌的身边时,子昌已有了妻小,孩子就是翠苓。 子昌其实无意娶妻,对方想必也没那意思。对方是出生于后宫的女子,被当成私生子撵出了后宫,但她的生父其实正是先帝。 那是先帝的请托。是大约在二十年前,突如其来地变得意志消沉的先帝托付给他的。 他说「请你照顾吾女」。 妻子如今不只尖酸刻薄,甚至有了蛇蝎心肠。 得早点想想办法才行。 子昌对自己好说歹说,好不容易才打开房门。男娼吓了一跳,女眷可能多少还有点羞耻心,急忙披起了上衣。 只有妻子抽著烟管,横躺在罗汉床上。那双尖锐的眼眸清晰浮现著轻蔑之色。 「方才那是什么声音?」 妻子一边吞云吐雾,一边语气慵懒地说。 就在子昌想说「我正要去看个究竟」时…… 砰一声,靠走廊的门整扇被推开来。 那里站著灰头土脸的楼兰。 「你怎么这副邋遢的模样?」 「母亲大人你们没资格说我。」 楼兰语气坚决地唾道,看著抢夺外衣的女眷。 「唯有你们这些放著孩子不管,荒淫无耻的人没这资格。」 听到楼兰这么说,一名女子这才终于想起自己还有个孩子,想冲出房间。但楼兰甩了那女子一耳光。看到女子往旁摔倒,男娼才知道事态严重,都逃走了。 这是我的女儿吗?子昌满腹疑问。子昌以为他这名唤楼兰的女儿,是个乖巧听话的孩子。以为是个穿什么做什么都听母亲的,像个玩偶般的孩子。 楼兰就这么迈著大步走进房间后头,打开并排柜子的拉门。当她打开最大的拉门时,子昌发现在那窄小空间里关了个年轻女子。 「姊姊,对不起,妹妹来得晚了。」 浑身颤抖的女子手脚被绑住,正在遭受责罚。她长得很像楼兰,正是自己的另一个女儿翠苓。 楼兰替翠苓松绑,抚摸她的背。看她那熟练的动作,子昌发现这不是一两次的事了,不禁对自己的无能失望透顶。 然后,楼兰看向父亲子昌。 「父亲大人。」 楼兰嫣然一笑。 「请父亲大人至少在最后负起责任。」 子昌甚至来不及问她「什么责任」。 「父亲大人是狐狸乡的老狸妖,就作弄凡人到最后一刻吧。」 先是又听见一阵不同的轰然巨响,接著这次整座城寨都为之震动。子昌扶著墙壁支撑身体,再次走上露台看清楚发生了什么事。 他看见细雪四处飞散。城寨东侧变得一片雪白,什么也看不见。起初他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然后,等到如烟的雪花稍稍落地,他才终于发现原本应该在那里的房舍被雪掩埋了。他记得兵器库原本就在那里。 然而如今发生了雪崩,把房舍掩埋了一半。 楼兰对哑然无言的子昌说: 「您应该早就知道赢不过那种对手了,请您负起责任。」 母亲大人有我送行──她说。 女儿晃动著略带焦痕的头发,磊落地站到了亲娘的面前。 负起责任。女儿这一句话让子昌用力握起了拳头。 二十话 奇袭作战 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李白心想。 在他眼前,子昌的私兵无法巧妙应付突然现身的入侵者,被杀个措手不及。即使急忙举起长枪,也不是有备而来的李白军的对手。 李白此时待在这里,是为了捉拿犯上作乱的子字一族。此处位于京城北方六十里外。本来早已弃置不用的城寨经过修缮,又有兵马,当然就是那么回事了。等于是欺君犯上。 虽然是座大城寨,但光靠这个就想起兵造反,实在愚蠢至极。 子字一族的大家长子昌,即使在宫廷也是相当有头有脸的人物。他能赶走前任上级妃,让自己的女儿取而代之,是连皇帝都得礼让三分的人物,想不到…… 李白一边挥舞棍棒,一边觉得不解。 是利欲薰心还是神智失常,李白不得而知。 只是,虽说是被逼急了,但在这种时候竟然从京城销声匿迹,躲进这种地方固守不出,难道是等著人家指斥他为逆贼吗? 他很怀疑在宫廷被称为老狸妖的人物,会做出这种傻事。 然而,李白是武官。问题就交给其他家伙去深入探究,他只需完成他的职责。 李白用棍棒勾住敌兵的脚,直接将其扫倒。在李白后方,身穿白外套的部下将倒地的士兵一个个绑起来。李白原本也穿著同一件白外套,但嫌碍事,刚刚才脱掉的。 白外套溅上对手的血之后会变得醒目,本来是不适于作战的装束── 但是此种色彩却能融入雪地,正适合用来潜行。若在无月的夜晚,更不会引人注目。 李白等人进军时连火把也没拿。部队在前往城寨的途中兵分二路,分别是习惯雪地且本领高强之人集合而成的先锋步兵部队,以及其余兵士组成的部队。两支部队隔开数里行动。 结果形成的状况是,城寨守卫入夜后的注意力被后方部队手持的灯火吸引,没察觉先行接近的部队,误以为还要一段时间才会兵临城下。 不过这么一来,李白等人也有个麻烦,就是得从数里之外开始走在空荡荡的平原上。若有星光指路也就罢了,在这状况下通常都会迷失方向。 李白捆绑好所有敌兵后呼了口气。这时,有个东西从他衣襟里掉了出来。 「真佩服能想出这玩意的人。」 李白拾起掉在雪地上,仿造成鱼形的一块木雕。 李白等人就是靠它掌握了城寨的位置。 木雕里放了块磁石,把它放在水桶里就能辨别方位,是船家的利器。 表面擦上了会发光的神奇粉末,即使在黑暗中也能看见指出的方位。据说原料是一种夜光蕈类。 而此番奇袭行动,还附带了另一招。 李白用傻眼的表情看著从悬崖上崩落的积雪,如此心想: 「想出这起作战的家伙,到底长的是什么脑袋啊」。 这座城寨之所以遭到弃置,有人提出过以下的理由。 据说邻近温泉地的场所容易发生地震。数十年前发生过一场大地震,似乎使得周遭地形起了变化。 当时山坡崩塌,之后每逢冬季都会发生雪崩。虽然规模极小,也并非频繁发生,但位置不好。 由于雪崩总是落在屋顶上,造成房舍急速老化,正逢朝廷又有意缩减军备,于是就顺水推舟地废弃了。 听说此番雪崩是人为引起的,而且是考虑到今年比往年更寒冷,积雪也更深。 先锋部队当中,有几名习惯爬雪山的人员被带走了。他们带著大量火炮不知去了哪里,原来是去办这件事了。 李白沙沙地走在被踩脏的雪上,无意间看到了一名进入城寨的人物。 白色外套与黑色长发相映成趣。李白从没想过自己会对一个男子产生这种感想,即使身处此种状况仍面露苦笑。 那名男子本来不该出现在战场上的。端正的脸庞既是后宫此一花园的园丁,却也被列为百花之一。 然而,实际上并非「花」而是「华」。 半绾的头发插著银簪。看到簪子的样式,李白不得不跪拜。 那就是在荔国的名称当中,三把刀头上的那个草。在这国家之中,名字中带有「华」字的大人物只有两人。眼前这位便是其中之一。 本来这位贵人是不该待在这里的。不但夜间行军,还得静悄悄地走上数里。即使部队召集的都是身强力壮之人,但仍看得出疲劳之色。 然而,这位容貌婀娜如天仙的人物,手里却握著不合容貌的柳叶刀。他以蓝紫铠甲裹身,向旁人显示他的存在。 男子原本的身分应该是宦官壬氏才对。是备受皇帝宠信的年轻宦官,相貌出众到有时还会流传些不雅的风声。 当他身先士卒指挥将士时,张口结舌者不计其数,甚至有些官员脸色顿时刷白。他们这位迷倒芸芸众生的顶头上司,有时连男子都争相追求。 李白也是其中一个目瞪口呆之人。自不久之前起,壬氏一位名叫高顺的随从便会嘱咐李白许多事情;这次高顺也叫李白从自己的部下或同袍中召集些不畏风寒又孔武有力之人,没想到是这么回事。 壬氏用的已不再是壬氏此一名字,但李白无法用有「华」字的姓名呼唤他。那姓名能记于文牍之上,但只有少部分的人能直呼此名。 壬氏进了城寨。李白随后跟上以免落后。高顺不在他身边,取而代之地有位年轻武官紧跟在后。 李白也尾随两人而去。 城寨中奇臭无比,腐烂鸡蛋般的臭味直冲鼻孔。正在奇怪是怎么回事时,就看到几名男子将整块的雪搬到地下。 莫非是地下发生了火灾或什么状况?李白急忙逮住运雪的男子盘问一番,结果猜得没错,说是发生了爆炸。 「得……得快点去善后,否……否则夫人……」 男子浑身发抖,从李白身上别开目光。 李白放开男子。 脸色惨白是被烟熏昏了,还是害怕他所谓的夫人? 不过城寨里的士兵比想像中少,或许就是因为起了这场意外。 李白一边用衣袖摀住嘴巴,一边在立于众人之前的壬氏身后跪下。 「有事进言?」 李白很庆幸对方愿意主动询问。 「但说无妨。」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 每次遇到这种时候,李白总是后悔没认真学过官话。 「照这浓烟看来,窃以为久留无用。里面的人想必立刻就会自己出来。」 「这孤明白。」 看来是说了废话,李白稍作反省。 「但是,其中可能也有些人逃不出来。」 「那么下官让兄弟们去找,请您离开城寨。」 「孤不能这么做。」 听到壬氏这么说,李白险些没龇牙咧嘴。幸好我脸朝下──他心想。 站在李白的立场,要是让壬氏受伤,自己就糟了。他希望壬氏能快快出去,到安全的地方坐观成败就好。 但是,既然名目上是禁军,壬氏也的确有必要身先士卒。也许因为已经做出了近乎偷袭的行动,所以这方面不能让步。 他这样堂而皇之地出现在众人面前,表示已经舍去了宦官壬氏的身分。 这么一来宫廷内的和谐就会一口气崩坏。在宫中占有一席之地的子字一族已经是这副德行,在捉住的敌兵当中,有些必定是子家的人。捉住了是很好,不过其罪名已经确定了。欺君罔上之徒,原则上都是株连全族。虽然当今皇上也有可能从轻发落,但存不了太大期待。 「汉太尉之女被关在这里头。」 「这……」 汉是很常见的姓氏,但是汉姓太尉在国内仅有一人,也就是怪人军师。那名男子有女儿已经够让李白惊讶了,为何会落入贼人手里也是个谜。不过只有一点可以确定。 「你认为这能见死不救吗?」 不能。 「这样又要有新的政敌了。」 李白不小心说溜了嘴。 他感觉壬氏僵硬的表情当中,彷佛流露出少许别的感情。 「是啊,说得是。」 壬氏一边流露出心如刀割的痛苦表情,一边往前进。 李白站起来,用力抓了抓头。这下子自己能做的,就只有早早结束差事了。 ○●○ 伴随著轰然巨响而来的,是巨大的滑动雪块。猫猫根据知识,知道那叫作雪崩。 积雪从后头的悬崖上如瀑布般向下冲。虽然积雪很快就停止滑动,没有冲到猫猫的所在位置,但曾经有间仓库的地方被浓烟般的大雪淹没,变得看不见了。 猫猫从露台上眺望那片光景。 地下的爆炸让几乎所有工人都逃了出去,剩下的人在灭火。如果再来场雪崩,就得从其他地方调派人手。可以看到士兵从外墙冲出去,面对此种状况全都哑然无言。 然后,有一群人没放过这个状况。 某种白色的东西从守备变得薄弱的外墙进来了。 颜色形成了保护色,从远处看不清楚。但猫猫看到士兵慌忙与那些东西对峙,然后泼溅出红色的物体。 鲜血飞溅在白雪上。 白色的东西原来是入侵者。一脱掉白色外套,戎装便露了出来。 (是来平乱的吗?) 上级妃从后宫逃亡,等于是造反。再加上家人还躲进这种城寨里坚守不出,可说是百口莫辩。 (待在这里会不会有事?) 猫猫看见远处受到篝火照亮的那些入侵者,当场停住了。她不明白自己是怎么认出来的,但那身姿却烙印在她的眼底。 她总觉得那里面好像有位与战场格格不入的天女般贵人。他身穿色彩高贵的铠甲,英姿焕发地站在那里。 难不成是来救自己的? (不可能,他没那么闲。) 一定是看错了。 疑似那人的身影旋即远去,入侵者陆陆续续进入城寨。 很快就会有人来了,问题是届时猫猫会受到何种对待。 可能因为火药爆炸的关系,硫磺臭味四溢。猫猫用衣裳的袖子摀嘴以免中毒。 (我大可以逃走的。) 这下她也没资格说子翠了。 猫猫觉得自己傻到极点,但仍然留在原地。 脚步声愈来愈近。猫猫希望对方别将她就地正法,心脏怦怦地跳著,等那人出现。 (希望是能讲道理的人。) 就在那个瞬间,门扉被粗暴地踹破了。身穿蓝紫铠甲的武将站在破门板前。 「……」 「……」 双方都没说话。经过一段沉默后,猫猫先开了口。 「真对不起,可以请壬总管救小女子离开这里吗?」 「你受伤了?」 一身蓝紫的武将壬氏问道。想必是因为猫猫的衣服上沾了血。 「没事,回溅的血罢了。」 「没事才怪!」 「此乃蛇血。」 壬氏傻眼到目瞪口歪。不知怎地,猫猫看到这表情就觉得心情平静,那种熟悉的反应让她感到怀念。猫猫也露出一丝微笑。 「喂,那是……」 壬氏靠近过来,想说些什么。 但壬氏发现后方有其他脚步声接近,表情随之一变。眼前的人既不是婀娜如天仙的宦官,也不是猫猫那有些孩子气的上司。 「东宫。」 一名壮汉走进房里来。 (东宫啊。) 「现在不是东宫。」 壬氏否认。 「皇子已经诞生。」 也就是说玉叶妃平安生下皇子了,而且是男儿。 还有…… (原来这就是这家伙的真实身分啊。) 一个不是宦官的男子在后宫内走动可是重罪。能获准这么做的,只有钦命在身之人,或是皇亲国戚。 「壬总管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老呢。」 猫猫明明讲得很小声,壬氏却瞅了她一眼,显得不太高兴。 「李白何在?」 壬氏对附近一名武官问道。熟悉的笨狗般男子即刻赶来。 「再来就交给你了。」 壬氏说完,离开了现场。 李白偏偏头,双臂抱胸,皱著眉头走到猫猫身边来。 「冒昧请教一事。我怎么觉得你与宫廷一个叫猫猫的当差姑娘长得很像?」 「因为小女子就是她本人。」 李白问了个傻问题,不过身上穿的不是平素的官服而是一身铠甲,手里拿著棍棒。 「你怎么会在这儿?」 「似乎是让人掳来了。」 李白的脖子弯得更弯,几乎都弯成横的了。 「我说啊,你爹该不会是……」 「我想大概就如同大人想像的那样,所以请不要说出那个家伙的名字。说那个老家伙什么的我就知道了。」 李白顺从猫猫的请求没再继续说下去,但明显变成了震骇万分的姿势,然后又用一种莫名恍然大悟的表情握拳捶了一下掌心。 虽然搞不懂这家伙是想到什么而恍然大悟,但总觉得很不愉快。 李白指著猫猫说「这丫头,就是这丫头」之后,部下一脸狐疑地从怀中取出笛子吹了起来。 「哎呀,真是对不住,既然你都这么说,那一定是这样了吧。话说回来,你怎么一身脏兮兮的啊。满身都是血耶,受伤了吗?」 「回溅的血罢了。」 李白虽然跟以前一样是个失礼的家伙,但关心地凑过来看。伤口顶多只有被神美用团扇打的伤痕。个性颇为讨喜的武官似乎也溅了一身血,一靠近就嗅到铁锈味。 「你可别受伤喔。那个老家伙明明身子骨不灵活却硬要跟来,结果好啦,现在变得不能动弹了。」 李白还真的叫他「那个老家伙」。 此番奇袭作战八成也是那个老家伙想出来的。猫猫认为就连发生雪崩,铁定也是那个老家伙做了什么好事。 李白虽然一副悠哉样,但有在认真做事。 「怎么?小孩子在睡觉吗?」 李白跨著大步走过去,猫猫张开双臂挡下他。 「都断气了,似乎是服了毒。」 猫猫此言让李白表情扭曲起来。 大概是觉得这场面太过残酷吧。然而就算现在活下来,也只剩下缢死一途。 就连谋害上级妃未遂,犯人都被判处绞刑,家族则是财产充公,多多少少都受了刑罚。 这次可远比那次严重多了。 不管是妇女还是小孩,都将无一幸免地遭受处刑。 对于露出沉痛表情的李白,猫猫很想把一件事弄清楚。 「遭受处刑的人,是否都会曝尸荒野?」 「我想不会吧,会葬在专用的墓地。只是,将会是火葬。」 「能否至少让孩子跟母亲一起下葬呢?」 听到猫猫这么说,李白露出了不好说的表情。他把头发用力乱抓一通,发出低吼。 「我不太清楚,那不是我的职分。」 然而,李白靠近过去,抱起了一个孩子。他剥掉被套,将它割成两半,当成襁褓把孩子包了起来。 「简直就像睡著了一样咧。本来以为可以一次抱全部,想不到还挺重的。」 李白如此说完,用剩下的被套又包了一个孩子。他继续割开被套,把孩子一个个包好。 正觉得最后一个孩子不够包时,李白去叫门前看守的部下脱下外套,拿了过来。 「喂,再去叫两个人过来。」 他简短地这么说,然后把孩子夹在两边腋下。 「李大人?」 「虽然没办法让他们一起下葬,但摆在这里也不太好吧。我可以偷偷抱去墓地附近埋葬。」 李白咧嘴露出洁白的牙齿灿笑。 「不会被问罪吗?」 「不知道。如果被问罪,到时你设法救我吧。」 「小女子哪有什么办法可想?」 猫猫闷闷不乐地合握双手,这时李白露出了灵机一动的表情。 「哦!我有个好法子!」 李白如此说完后,歪唇邪笑起来。 「什么法子?」 「只要你叫一声爹爹,那个老家伙应该什么都会依你吧?」 这句话让猫猫作了何种反应自不待言。 「……抱歉,当我没说。」 李白当即别开目光赔不是。 看来就是露出了这样的一张脸。 二十一话 始末缘由 传来一道刺痛人耳朵的笛声。 壬氏感到紧张的情绪稍稍舒缓了点。他命人办好差事后就吹笛子,约定出了问题就短吹数次,一切无虞就长吹一次。 看来李白已平安将猫猫送出城寨了。 壬氏穿越长长的回廊。他回想起事前看过的简图,知道这前面有间大厅堂与书房,然后是居室。 壬氏身后跟著马闪。那本来应该是高顺的位置,不过高顺有高顺的职务。每当马闪为父亲代办公务时,右肩总是不自由主地抬高。 「别太紧张了。」 壬氏用只有马闪听得见的声量说。 马闪身后还另外跟著两名武官。 「既然这样,请让微臣走在前面。」 壬氏明白马闪的意思。以位置部署来说,他应该是想让人分别护卫壬氏的前后吧。 壬氏轻笑一声,正要推开沉重门扉时,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他叫众人离开门前。 然后一开门的瞬间,他藏身到墙壁后方。 剎那间,伴随著刺痛人耳朵的声响,子弹飞过壬氏身旁。 「这是?」 马闪表情歪扭。 「意料中的事。」 既然有在制造火药,突火枪自然也有准备。外头天气不好,突火枪点火又费时,可使用的场所有限。即使在城寨内,也得在有一定空间的场所才能使用。 一如壬氏所料,厅堂里有几名男子急著重新装填弹药。 「随我来!」 伴随著壬氏的吆喝,屋里抱著突火枪的男子们急忙拔刀,但为时已晚。突火枪原本就是必须由数人轮替使用的兵器,第一波攻击失败,就没那工夫重新填弹了。 厅堂里约有五名男子,全都穿著上好的衣服,其中有张熟悉的脸。铺著冰冷石板的大房间里充斥著火药的独特气味。 「子昌人在何处?」 这屋里的人应该都是子字一族。没有部下愿意留下来打败仗,拿出突火枪看来也只是作临死挣扎。 「不打算说是吧?」 「不……不知道!我们无意如此啊。」 其中一名男子说。他口沫横飞,用一种拚命央告的神情看著壬氏,但因为激动到像是要扑向壬氏,因此立刻被马闪压住。 「我们只是被骗了!」 男子即使脸被按在地板上仍然不停辩解。 「还敢狡辩!」 马闪满腔怒火,更加用力地按住那人的脸。 「你们盗用国库修筑城寨,罪证确凿!不只如此,还对官兵兵刃相向,这样会有何种下场,自己应该清楚得很!」 马闪直接将出鞘的刀贴在男子的脖子上。嘴角淌著口水泡沫的男子脸部肌肉开始抽搐。 「我……我们不知道啊!他们说这是为了救国,我们只是为了社稷……」 嘶的一声,刀子落到了地板上。石头地板与刀刃相撞,火花迸散。男子就这样白眼一翻,再也不曾开口了。湿答答的水渍在地板上逐渐扩大。 其他男子可能是不想那样丢人现眼,都没说话,但眼中只浮现著恐惧。 壬氏无法叫他们不要用那种眼神看自己。 无论他们如何摆出摇尾乞怜的表情,自己无法颠覆的决定已经下来了。 壬氏唯一能做的就是承受那些视线,让对方情感的矛头指向自己。 「真是慈悲为怀,反正都要上法场,直接给个痛快岂不更好?」 伴随著喀喀的脚步声,说话声逐渐接近他们。 马闪以及众臣都准备迎战。 缓步徐行的肥胖男子──子昌现身了。他手上拿著突火枪。 壬氏看著这个人称老狸的男子。 「你讲话还能如此悠闲啊,子昌。」 壬氏从怀里取出一封书信。这封皇帝玺书上写著捉拿子字一族的敕令。 子昌依然是不慌不忙,举起了突火枪。 「他老糊涂了吗?」 众臣之一小声说。 似乎是因为子昌手里没有火种,所以认定他无法开枪。 壬氏火速拉住马闪与另一名部下的手,然后趴到地板上。 只听见一阵枪声。子弹打到墙上反弹,运气不好,射中了被推倒在地的家族男丁的腿。惨叫声响彻厅堂。 「真是窝囊,你不也拿野兽试射过吗?」 子昌对发出惨叫声之人说。 「明明还心痒难耐地说想拿人试试的,真是遗憾。」 壬氏觉得他那声音不带任何感情,简直就像念台词一样,难道是壬氏多心了吗? 「嗯,这样就结束啦。要是能再多点时间就好了。」 子昌说完,把手里的突火枪扔了。然后他看向壬氏,只一瞬间放松了表情。 他想说什么? 壬氏无法追问清楚。 就算能,这个男人大概也不会松口。 「给我上!」 马闪倒在地板上下令。 血花飞舞。 三把剑接连刺进子昌发福的胴体。 子昌连叫声都没发出来,只是仰头朝上。血红泡沫自嘴里溢出,两眼满布血丝。但他没有倒下,而是维持著仰头朝上的姿势大大张开了双臂。 是笑声,抑或是诅咒? 天花板上并没有什么东西,还是说他看的是更高远的地方?壬氏只觉得自己就像在看一场戏,看著名唤子昌的男子上演的戏剧。 壬氏不明白。 没为疑问留下解答,子昌就断气了。 死得要说简单,倒也算是够简单了。 通过厅堂走到的回廊上,有一群衣不蔽体的女子与打扮俗丽的男子。 女子们多嘴饶舌地说出屋里头有什么人在,只求饶命。男子们坚称这些女子是子字一族的人,而他们不是。 壬氏能体会他们想活命的心情,但出卖他人的丑陋模样让他看不下去,命令众臣将他们绑起来。 他们说前上级妃楼兰与其母神美在最里面的房间。 「根本没人啊。」 马闪比壬氏先进入房间。 里面有一张大床与好几张罗汉床。脱下的衣物散落一地,焚香的气味四处飘散,酒瓶与烟管掉在地上。不用亲眼目睹,也能猜出这里发生过什么行为。马闪满脸通红,但不是因为愤怒。 闻到了让人头晕目眩的香气,壬氏不禁把香炉抓起来扔掉。 类似乾草的东西从香炉里洒出来。假若那个药铺姑娘在这里,想必会告诉壬氏它具有何种功效。 「到哪里去了?」 相连的房间或露台上都没人。 「是跳到外头了吗?」 众人都往露台上走,只有壬氏大惑不解。 进来的房间与相通的隔壁房间,构造上应该要一样大,但却感觉哪里不大对劲。 总觉得里面那个房间比较小。壬氏在两边房间之间来来回回。里间只有一个入口,露台的对面是墙壁。 虽然因为家具少让空间显得宽广,但墙壁到露台的距离较短了点。 壬氏回到一开始进来的房间,然后看看靠墙的柜子。跟隔壁房间的大小差异,正好等于柜子的深度。 「……」 壬氏打开柜子,里面装满了华丽的衣服,他往更里面伸手。柜子看起来结实坚固,但总觉得深处的背板好像薄了点。他稍加用力一按,发现背板可以往上推。 壬氏爬进柜子,手脚著地探头往更深处看。本来该有墙壁的地方,形成了一片空间。 是一条密道。 而且,他看见了微光。 「砰~」 只听见一个有点顽皮的声音传来。 一个枪口对准了壬氏眼前,楼兰就待在通往深处的密道里。与壬氏所知的突火枪相比之下,她手上的火铳形状较小一点。虽然跟方才子昌发射的突火枪很像,但比那小上许多,即使地方狭窄仍能随身携带。没想到不只火药,还制造了新式样,实在令人吃惊。 「为了方便,就让我叫您壬总管吧。」 楼兰枪口继续对准壬氏说道。 楼兰满身灰烬,头发烧焦。每当她说话,拿在手里的烛台火光就跟著摇曳。 「可以请总管随我来吗?」 「我若是拒绝呢?」 「所以我才要这样威胁您啊。」 讲话态度磊落不羁,听在壬氏耳里甚至感觉爽快。 壬氏看看那新型突火枪,从构造上确认到与旧型的不同之处,但仍对她举起双手。 「知道了。」 他简短地这么说,就跟著楼兰走去。 壬氏看过的简图没有画上密道。大概是因为既然是秘密通道,画在图上就没意义了吧。或者也有可能是子昌另行增建的。 由于通道窄小,楼兰一边用枪口对准壬氏一边倒退著走。让壬氏走在前面会比较轻松,但她大概是担心擦身而过之际,突火枪会被壬氏抢走吧。 「没想到您真的乖乖跟来了。」 「不是你叫孤跟来的吗?」 壬氏冷淡地回答后,楼兰噗哧一笑。不可思议的是,他觉得那表情比在后宫时来得有人情味多了。 「要从我手上抢走这个,应该是轻而易举的事吧?」 「……」 虽然不能说确实可行,但壬氏也觉得自己应该制伏得了她。 壬氏没说出口,只回以沉默。 狭窄通道里可能是空气稀薄的关系,烛台的火就快熄了。而就在即将熄灭时,两人抵达了隐藏房间。 房里似乎备有通风口,原本以为即将熄灭的烛火又重新燃烧起来。 摇曳的火光除了楼兰之外,另外照出了两名女子。一个是五官与楼兰十分神似的姑娘,脸上有块瘀青。 「翠苓姊姊,她有没有对你怎样?」 女子微微地摇了摇头。记得之前那个死而复生的女官,名字就叫翠苓。而那副容颜,正是以前在后宫见过的新进宦官。 接著壬氏看看另一名中年女子,只觉得她浓妆艳服。她那没考虑过年龄的打扮,让壬氏想起楼兰待在后宫时的模样。 房里只有两把椅子与一张桌子。 「楼兰,这个男人是……」 「是,母亲大人,为了实现您的愿望,我请他跟来了。」 楼兰的母亲神美横眉竖目,瞪著壬氏。 「您一直很怨恨长这模样的人,对吧?是因为他长得像某人,还是说,您嫉妒他远比您长得美?」 「楼兰!」 神美怒斥女儿。然而楼兰毫无动摇,反倒是翠苓发抖了。壬氏惊讶于翠苓给他的印象,与听说到的完全不同。 「女儿玩笑开过头了。好了,在实现母亲大人的宿愿之前,先说个故事来助兴吧。」 楼兰将烛台放到桌上,把突火枪夹在自己的衣带里。 然后,她声音嘹亮地诉说起一个故事。 楼兰所说的故事,描述的是先帝时代发生的事。 昏庸的皇帝,成为了母后的政治傀儡。楼兰讲话的口气明显藐视先帝,壬氏却不觉得生气,因为他知道那是事实。 他从未惧怕过据说是他父亲的男子,唯独惧怕站在父亲身后的女皇。 壬氏回想起陈旧的记忆。他想不太起来女皇最后是怎么辞世的,只记得先帝不久也彷佛随母后而去般驾崩。 女皇对不近女色的儿子失去耐性,不断将美女送进后宫。然后有一次,她要求北方某个家族的族长交出女儿。表面上是声称要让她成为儿子的上级妃。 「……你在说什么,楼兰?」 听到女儿说出这些难解的事,母亲神美问了。这跟她所知道的昔日之事有些出入。 楼兰噗嗤一笑,用衣袖遮住了嘴。 「母亲大人是初次耳闻啊?卧病在床的外祖父对这事可是千咒万骂,念念有词啊。」 假称提拔为嫔妃,让高官的女儿当人质,类似事例在历史上比比皆是。 「总管知道后宫规模为何会扩大至此吗?」 楼兰说道,像在询问壬氏。 「听说是令尊怂恿了女皇。」 这是宫廷内的一般见解。名唤子昌的男子,博得了以拗脾气闻名的女皇的欢心。这名男子原本不过是子字一族的旁系,但因天资聪颖,身上又流有某种特殊血统,于是以养子身分进入了后继无人的家族嫡系,获得了「子昌」此一名字,而这个嫡系就是神美的家族。 也就是说,神美早在皇帝赐婚之前就与子昌有了婚约。 「是,父亲大人似乎是提议过可扩大后宫,作为新的一件德政。」 壬氏觉得这说法实在巧妙。每当朝廷商议缩小后宫之事时,总是有人搬出此一理由把话岔开。 「作为代替奴隶交易的新生意。」 楼兰此言让壬氏睁大了眼睛。 神美也同样睁大了眼睛,不懂她是什么意思。 翠苓依然面无表情。 楼兰对壬氏微微一笑,然后看向神美。 「看来母亲大人真的什么也不知道呢。不知道外祖父做了什么才会被女皇盯上,害得他不得不把女儿送进后宫,以利于监视。」 当时,奴隶制度仍然盛行。宫廷里也有官奴婢。 但是,楼兰说的是奴隶交易。 奴婢在荔国的待遇,基本上近似于青楼的娼女。只要赚够银钱能抵自己的卖身价或者是卖身期满,就能从贱民变作良民。 但是,奴婢买卖只限于国内,将奴婢卖至他国是明令禁止的。 「买卖奴隶似乎很有赚头,即使明令禁止仍然不断有人染手。尤其听说当时,年轻姑娘的价钱卖得最好。」 女儿被充当人质的子字一族,不得不缩小奴隶交易的规模。即使如此仍然无法解决奴隶的外流问题,于是才借用了后宫此一场所。不只是年轻姑娘,也接纳了男子。因为在成为奴隶之际,有不少男子会先去势再出售。 作为收容原本要卖到他国的年轻姑娘并暂时保护的场所,子昌提出了后宫这个地方。这与女皇的打算不谋而合。她身为治理政事之人,同时又是关爱儿子的母亲,这项政策在她看来似乎是一石二鸟。 那些卖掉女儿的双亲心里也内疚。与其卖作奴隶,他们自然宁愿让女儿成为后宫宫女为国效力。 只要在两年的公役期间学会某些技术或受些教育,之后沦为奴隶的可能性也会降低。最重要的是,在后宫当过差之人本身就是一种特权阶级。 可惜的是后宫规模过度增大,使得教育方面的问题不能说卓有成效。 「当然,如同女皇不是只有一个打算,父亲大人的想法也不是只有一个喔。」 藉由取得女皇信赖的方式,恢复子字一族的信用。然后,当这招也行不通时── 「母亲大人也真会找麻烦呢,与其变成如今这副德性,为何不一开始就逃走呢?枉费父亲大人还作了那样的机关。」 莫非楼兰是在说她用以溜出后宫的密洞? 原来开挖密洞是为了这个目的啊。壬氏恍然大悟。 神美的脸蒙上阴霾。 「是不是信不过那个叫你舍弃身分地位逃走的男人呢?」 「楼兰,你……」 神美挤出满脸粗深皱纹看著女儿。对那表情显得畏怯的不是楼兰,而是翠苓。 神美似乎是察觉到了,用看见秽物般的目光将视线移至翠苓身上。 「我怎么可能信得过那种男人?爹才一倒下,那个男的就立刻继承家业,之后竟然还娶了这女人的母亲!」 翠苓依然发著抖,看向神美。 楼兰一边轻声笑著,一边靠近翠苓。她执起异母姊姊的手,将手伸向她的衣襟,拉出挂在脖子上的一件东西。 绳子上挂著像极了壬氏银簪的雕饰。相较于壬氏的簪子是麒麟形状,翠苓的是鸟形,明眼人一看就会知道那是凤凰。 跟麒麟一样,能佩带凤凰饰物之人只在少数。 「先帝似乎是感到内疚了。据说他担心被逐出后宫的娃娃,屡次在父亲大人的引路之下去探望她呢。」 她说偷偷藏匿被逐出后宫的医官与婴儿之人,正是子昌。 而当婴儿渐渐长大,到了适婚年龄时,子昌继承了家业。 「先帝虽然一度否认,但似乎明白她的确是自己的女儿,还说过这样的话。」 你愿意娶朕的女儿吗? 身受女皇信赖,又亲切帮助自己的子昌,对先帝而言想必是个理想的女婿。 先帝如此恳求,又说愿意答应子昌的任何要求,这要他如何拒绝? 女皇紧盯的前任家长卧病在床,改由深受女皇信赖的子昌成为了子字一族的大家长。 神美再也不用留下当人质了。 而关于后宫百花如何处置,最大的决定权在皇帝手里。子昌娶了他的女儿,两人之间有了孩子,孩子得到了子翠此一具有「子」字的名字。这就是如今的翠苓了。 「就这样,母亲大人得到了赐婚。」 先帝是个愚蠢的男人,连这样做会对自己的女儿造成何种后果都不懂。过了一阵子,翠苓的母亲病死,翠苓则让后宫的前医官领养去了。 之后前医官由于医术受到赏识,被命令在这城寨里调制不老药方,不过那又是另一段故事了。 那段时期,先帝已经缠绵病榻,直到十数年后驾崩为止,什么事情也没发生。翠苓只得到名字与唯一一件银雕,连自己是先帝的外孙女都不知道,在楼兰出生之后就只被当成庶出之女。 而就连她真正的名字,在妹妹出生后都被夺走了。 「你……你骗我,休得胡说八道!」 面对摆在眼前的真相,神美倒退了几步。 这事对翠苓来说应该也有如晴天霹雳,但她显得不怎么动摇,只是略显不安地看著神美。也许她早已知情了。 「我胡说八道?父亲大人一直以来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母亲大人您啊。为了只有毁灭一途的结局做了这么多,您却说是胡说八道?」 楼兰一边笑著,一边靠近自己的亲娘。 「您连壬总管为何出现在这儿都不懂吗?」 楼兰用轻蔑的目光看过亲娘,然后视线移向了壬氏。 「父亲大人最后是怎么死的?」 「……笑著逝去了。」 壬氏原本不明白那笑声代表何种意思,他完全无法理解子昌的意图。 但是听过楼兰的这席话,他有了某种新的观点。 甚至觉得也许从一开始,他就误解了子字一族叛乱带有的意义。 「……那个男的只不过是贪恋权力而已。他之所以娶我,一定也只是想夸耀身为家长的地位罢了。」 神美的脸孔扭曲起来。 相较之下,楼兰面露微笑。 「可是结果在家族之中,不是母亲大人比父亲大人更吃得开吗?向母亲大人阿谀谄媚的家族成员尽是些什么样的货色,母亲大人您知道吗?」 那些反覆行贿或盗用公款的愚蠢之辈,都向神美拍了马屁。只要能得到神美的喜爱,家长子昌就不会有任何意见。终究不过是以养子身分进入嫡系的男子罢了,比起在宫廷内的权力,在家族当中的力量并不算大。 神美把苦劝自己的人一个个全都赶出了家族,结果使得脓血越积越多。 认知上的扭曲差异显现于此。 后宫的扩大与国库的盗领,这两件事是以何种意图进行的?原来前者与后者是两回事,而不是一句话全算在子字一族头上就行了。 楼兰看著壬氏的脸甜甜一笑,想必是发现壬氏明白自己的意思了。 当今皇帝登基后,废除了奴隶制度。虽然如今此种制度仍存续于地底下,但已算是推广得较为顺畅无阻,而这都得感谢子昌与女皇推行过后宫相关德政。 壬氏也摸索过在缩小后宫时有无可以取而代之的政策。而关于这点,子字一族也曾经间接阻挠。 「虽然大家都口口声声地称父亲大人为狸妖,但狸其实是一种胆小的生物。正因为它知道自己其实很弱小,所以才会拚命迷惑对手。」 迷惑二字点醒了壬氏。 笑著死去的子昌,代表了何种意义?也就是说壬氏直到最后都被胆小的狸妖骗倒了。 「父亲大人是否有演好坏人的角色?」 楼兰笑得凄凉。 这一句话,让壬氏总算明白了子昌的目的。子昌的存在意义,其实是集国内腐败于一身的必要之恶。是一种得不到回报的角色。 壬氏紧握拳头,指甲陷入手心里,渗出血来。 「你有证据证明你所言属实吗?」 「侵蚀宫廷内部的脓血,这下就清理了大半了吧。」 「你原本就确定事情会顺利发展吗?」 「如若不能,直接篡国也就是了。假如这点小事就能导致国运倾颓,这种国家不要也罢。」 楼兰用一种自暴自弃的口气说。 「你……你一直以来都在这样暗中搞鬼吗!」 神美颤声道。 「你一直都在跟那个男人联手欺骗我吗!」 「我向来都只是照母亲大人说的做,何来欺骗之说?您不是说过这种国家毁灭掉算了吗?您赶走违逆自己的同族,尽让一些听信甜言蜜语的草包簇拥身边。您以为这种乌合之众,真有力量能打赢官军吗?」 女儿的冷淡口气让神美竖起了眼睛,然后扑向楼兰。戴著护指的手指擦过楼兰的脸颊,划出两道红线。 「不就是为了要赢,才让人作了这玩意吗?」 神美手中握著突火枪。 「那不是母亲大人用得来的东西,请还给女儿吧。」 「住口!」 楼兰吃吃发笑,嘲弄般地笑著。 「你笑什么?」 「我笑母亲大人简直就是个小角色。」 此话一出,神美的脸孔扭曲了。她扣下了手里的突火枪扳机。 壬氏趴到了地上。 伴随著刺痛人耳朵的声响,某种东西四处飞溅了。 「我真是个不孝女。若是依从父亲大人的心意,哪可能做得出这种事来?」 四处飞溅的血黏到了楼兰脸上。 在她的面前,站著血流满面的神美。她手里勉强剩下了一点走火的突火枪残骸。 「新型的构造很复杂的,那是试作品。」 原来从一开始,她拿著那东西就只是要吓唬壬氏。说不定里面还塞著东西。 「壬总管都没想过要把这个抢走吗?只要看到我有破绽,应该多得是机会才对啊。」 「你不是有话想告诉孤吗?」 「呵呵,您若是个只靠一张脸的傻子该有多好。」 楼兰有失礼数地说著,边笑边从浑身是血的神美手中取走突火枪,丢到一边去。然后她慢慢让神美躺下,紧紧握住了她那颤抖的手。 「父亲大人死了,您好歹也掉点眼泪吧。他可是一直盼著您回心转意喔,您若是为他而哭,我也不会说那种话了。」 直到先帝恳求之前,子昌一个妾也没纳,自始至终不曾娶妻。痴情的男子,一心只爱著自幼许配给他的妻子。 「……」 神美没说话,她是不能说话了。火铳爆炸飞出的金属片射进了她脸上,原本那般美丽的容颜变得面目全非,血流如注。 翠苓只是颤抖不止地看著她那模样。 「就没有其他法子了吗?」 壬氏站起来向楼兰询问。 「或许有吧。但是,要实现每个人的愿望谈何容易。我们并没有那么聪明。」 神美只是恨透了,想毁掉长年愚弄自己的国家。 子昌一直以来,所作所为都是为了神美。即使适得其反,但子昌心里都是想著她。而同时,子昌也是个无法弃社稷于不顾的忠臣,让他甘愿扮演几十年的恶贼,直到最后一刻。 壬氏不明白翠苓的心思。她这么做,或许是为了替母亲与外祖母报仇雪恨。只是不知是不是壬氏多心,总觉得她空虚的眼眸中映照出奄奄一息的神美,目光看起来似乎如释重负。 最后说到楼兰── 「恕我斗胆奢求,可否请总管答应我两个心愿?」 「什么心愿?」 「谢总管。」 楼兰似乎明白对方本来不可能接受她的请求,深深地鞠躬致谢。 然后,她从怀里取出了某种字纸,交给壬氏。 壬氏看了一下,上面写著壬氏意想不到的事情。 「!」 「我本来是想拿这个求饶的,无奈天不从人愿。上头写的,是今后在这国家当中可能发生的事情。当此事发生之际,假如子字一族依然存在,有可能会形成障碍而导致灭国。」 纸上的内容,预测到比这次叛乱规模更大的事件即将发生。 楼兰抚摸自己的亲娘。神美已经气若游丝。 「家族当中还有正常思维的人早已舍弃了名字,姊姊也是。可否请总管当这些人已死过一次,放他们一条生路?」 「……孤会尽力。」 「那么,总管是答应会放过一度已死之人了。」 楼兰确认般地说。 翠苓既然是先帝血脉,自然不能弃之不顾。 「谢总管。」 楼兰再次低头致谢,然后执起神美的手。扭曲变形的护指勉强还黏在她那炸烂的手指上。 楼兰将它戴到了自己的手指上。 同时,壬氏察觉到有人接近。 似乎是马闪等人总算发觉壬氏不见踪影,找到了密道。不知楼兰是否也察觉到了? 「那么,再来是另一个心愿。」 楼兰的手伸向壬氏。戴著长长指甲套的手伸了过来。 楼兰的动作看起来十分缓慢。 想躲的话想必躲得掉,但壬氏没动,选择接受。 变形的护指尖端刺进壬氏的脸颊后,直接削下了一块皮肉。 飞溅的血喷到了眼睛,壬氏闭起一眼,看著楼兰。 「谢总管。」 楼兰三度道谢。为了无法免于一死的亲娘,她弄伤了那张可憎的脸。此种事到如今似乎已不具意义的行为,决定了楼兰之后的命运。 「我是否也能成为比父亲大人更高明的伶人?」 楼兰开著玩笑,看向了神美。 「母亲大人,女儿能做的就这么多了。」 楼兰保持著微笑,打开了反方向的门。 白雪纷飞。门外是城寨的屋顶平台。 楼兰挥动衣袖,旋转著身子婆娑起舞。她晃动著黑发,一边舞蹈一边让细雪落在身上。 果不其然,马闪等人已经待在狭小通道里伺机而动。马闪发现出事了,抡眉竖目冲了出来。 楼兰确定有人来了,便高高举起自己手指上的指套。即使在朦胧的月光下,想必仍能看见上头沾了血。白雪的反光,凸显出楼兰浑身溅满大红鲜血的身影。 而在她的后方,站著脸上挂彩的壬氏。 「啊哈哈哈哈哈哈!」 楼兰忽然高声大笑,那声音在雪中清晰回荡。 像是发了疯,但只有那双眼睛漾著理智之光。 马闪等人的表情都变作怒容。 神美的眼中已无光彩。只能说自作孽不可活。 翠苓伸出颤抖的手,但触不到楼兰。 壬氏只能握住她交给自己的信,见证她的结局到最后一刻。 她在雪中拂动衣袖,甩发如舞。 发炮声伴随著笑声响起。楼兰任由它们擦过衣袖与脸颊,继续起舞。 壬氏有了确信,知道这是她的舞台。而自己与周遭的所有人,都不过是她的陪衬罢了。 在名为后宫、社稷的舞台,将其玩弄于股掌之间的一名恶妇──这大概就是她的角色。假若父亲子昌是狸妖,楼兰或许就是狐魅。 自古以来,倾国恶妇总是狐精。 楼兰一边起舞一边缓步细摇。壬氏不懂她如何能在积雪深深的地上那样轻盈地舞蹈。武官被雪绊住了脚,放弃追赶,专心发射突火枪。 也许自己应该阻止众人? 不,他办不到。 他无法破坏绝世恶妇一生当中的最大舞台,也无法调离目光。 不知道是第几次发射了。 伴随著沉重的「咚」一声,楼兰停住了动作。火药特有的刺鼻臭味四处飘散。 子弹打中了楼兰的胸口。楼兰摇摇晃晃地后退,脸上满是痛苦之色。 「拿下她!」 马闪命令部下上前。 壬氏对这只觉得心烦。马闪并没有做错事,但壬氏却觉得彷佛期盼已久的故事还没读到最后,就被人泄漏了结局。 楼兰歪扭的神情变回了笑靥。 然后,她消失了── 不,是看起来像消失了。 她向后倒下,后面什么也没有。她从城寨的屋顶平台跳了下去。 这是壬氏最后一次看到楼兰。 只觉得身体沉重。 彷佛这数日来的疲劳,现在终于一口气回来了。 一走出城寨,壬氏立刻与后续部队会合,让人应急性地缝起脸颊。明明是壬氏的脸颊被缝,不知怎地周围所有人都露出忍受痛楚的表情,实在费解。也许是因为没有施麻药的关系。 高顺到这时才终于与众人会合,要壬氏立刻睡一下。由于壬氏必须待在后续部队,自然而然地高顺也必须留下。 壬氏到这时才想起,这数日来,他从没好好睡过一觉。 「那姑娘怎么样了?」 「她没事,请您快睡吧。」 自己看起来有那么困吗──壬氏心想,但他毫无睡意。可能是看壬氏不肯听话不耐烦,高顺悄悄指了指远处的马车。 「劝您还是别太靠近比较好。」 壬氏无视于高顺所言,走进马车一看,只见一个灰头土脸,各处黏著乾硬血迹的瘦巴巴姑娘躺在那儿。 她睡在好几块皮毛上,如婴儿般蜷起身子的模样看起来比平素娇小更多。 周围放了一些包著白布的东西。 「这些都是死去的子字一族的孩子。」 高顺说道。 「她为何睡在这种地方?」 「被她苦苦央求,微臣不好拒绝。」 猫猫这姑娘,有些莫名顽固的性子。 或许是有她的想法吧。 「她看起来真凄惨。」 「您也是。」 高顺神色悲痛地看著壬氏。壬氏想起一回来马闪就挨了高顺的揍,感到一阵心痛。壬氏受伤部下就得受罚,这是早就知道的事。他明知如此,却接受了那狐狸精的请求。 「别为孤操心了。话说回来,没让军师阁下看到果然是对的。」 听人家说,那位军师跳下马车时著地失败,闪到了腰。现在靠自己好像一步也动不了。 壬氏走进马车。 「你在外头等著。」 高顺待在原地,缓缓地点了头。 壬氏探头看看猫猫的脸。脸上黏著乾掉的血,左耳红肿,涂上了药膏。 若不是壬氏与猫猫扯上关系,或许她就不会遇到这场劫难了。一想到这就让他心痛。 除了耳朵之外,脸上没什么伤痕。但是,脖子上有像是瘀青的痕迹。 这也是被人揍的吗?血是从哪里的伤口流出来的吗? 壬氏缓缓伸出了手。 然后── 「壬总管这是在做什么?」 猫猫用一种烦不胜烦地赶跑小苍蝇的目光看著他。 二十二话 狐妖惑人 醒来一看,眼前有位丰神飘洒的贵人。他不知为何欺到了猫猫身上,手抓著她的衣襟。 「这……这是……」 猫猫冷眼回望著壬氏,只见他讲话吞吞吐吐起来,两手乱挥一通。换作平素的话猫猫会再瞪久一点,但她发现壬氏的脸上缠著白布条。 「……壬总管,您的脸怎么了?」 猫猫一边整理衣襟一边问。 「没什么,擦伤罢了。」 壬氏伸手遮住了它。猫猫变得很不高兴。 「请让小女子看看。」 「没什么好看的。」 越是这样说就越让人在意。猫猫步步前进逼近壬氏,壬氏一路后退。 猫猫将壬氏逼到墙边,缓缓伸出了手。 「……」 堪称至宝的容颜,右颊有道斜划的伤痕。那皮开肉绽的伤口,用线缝了起来。 缝得太草率了,最好尽早重新处置。如果可以,猫猫很想现在立刻重新缝过。但猫猫的手由于过度疲劳而在发抖。 「总管亲自出马了?」 「总不能只有孤一人隔岸观火吧。」 「总管大可以这么做,以您的身分就该如此。」 猫猫有些烦燥地说。 「还请总管不要自己往危险的地方跑。壬总管您要是受伤,倒楣的可是您身边的人。」 听猫猫如此说,壬氏一边抓头一边露出了苦笑。 「是啊,真对不起马闪。别看高顺那样,拳头揍起人来可是挺痛的。」 说著,壬氏笨手笨脚地重新缠起白布条。猫猫从壬氏手中把它抢过来。 「孤本来是无意受伤的。」 「谁喜欢受伤了?」 「都是因为接受了奇怪的请求。」 壬氏的睫毛下垂。黑曜石一般的眼瞳里,有的是满满的忧愁。 「……你跟楼兰的感情很好吗?」 壬氏忽然向猫猫问了。 「算是不错。」 「你们是朋友吗?」 「小女子不太清楚。」 是真的不太清楚。 猫猫认为她们应该是类似朋友的关系,至少猫猫是这么觉得。但对方是怎么想的就不太清楚了。跟小兰还有楼兰……不,跟子翠混在一起聊天还满愉快的。 「因为她实在是个难以捉摸的人。」 「……孤也有同感。」 壬氏的神情变得更加悲痛。 「还没能弄清楚,就结束了。」 猫猫不会连这句话的意思都不懂。 「这样啊。」 她早就知道会这样了。那时子翠离开房间时,向猫猫托付了一件事,然后有所觉悟地离去了。 猫猫能做的,只有完成她托付的事── 「壬总管不妨休息一下吧?」 「嗯,孤困得很。」 壬氏的脸色很差,身体状况恐怕比遭人劫持的猫猫更糟。眼睛底下可以看见淡淡的黑眼圈,嘴唇也乾燥无光泽。 壬氏应该速速回自己的马车去睡觉,但意想不到的是,他居然躺到了猫猫方才睡觉的兽皮上。 猫猫的脸显而易见地歪扭起来。 「请壬总管不要在这里睡觉。」 「有何不可?孤倦了。」 「还问有何不可……」 猫猫看看四周。马车里有五个布包,全都是子字一族的小孩。 「此处犯忌讳。」 「……这孤明白。」 「那么──」 猫猫还没说完就被他抓住手腕一拉。抓住她的手非常冰凉。 两人面对面地躺到了重叠的兽皮上。 「既然这样,那你怎么会待在这里?」 「小女子对孩童还是有点恻隐之心的。」 猫猫说出了事先想好的藉口。 「真是如此吗?孤倒是感到有点儿不解。」 壬氏维持著卧姿,稍稍偏了偏头。 「你的药学师父不是嘱咐过你不许碰尸体吗?」 (竟然还给我记得!) 猫猫差点没把整张脸皱成一团。 「孤不认为这样的你,会长时间待在这种地方。」 净会在一些奇怪的地方发挥直觉。 猫猫动脑思考如何才能逃离定睛注视自己的双眸。 就在她维持著这种僵硬状态时,壬氏的手伸了过来,抓住猫猫的衣襟一掀。 「孤才要问呢,你这是怎么了?」 壬氏皱著眉头说。 掀开衣襟露出的肌肤,有著一块瘀青。那是被神美用团扇打出的伤痕。 虽然多少有些羞赧,但猫猫决定淡然解决此事。 「遇到了个烂人。」 「……你被欺侮了?」 声音听起来很冰冷。 「是个女子。」 猫猫仔细补上一句。 这个男的就爱管别人的贞操问题。 手指沿著瘀痕滑过,让猫猫忍不住抖了一下。 「应该不会留下伤疤吧。」 「这点小瘀伤很快就散了。」 触碰肌肤的指尖触感让猫猫觉得尴尬,但她越是后退,壬氏就越是把手伸来。猫猫终于受不了了,坐起来整理了一下衣襟。 「别留下伤疤了。」 「小女子可以将这句话原封不动还给您吗?」 猫猫这句话让壬氏破颜而笑。 「孤是男子,不成问题。」 「壬总管已经凌驾于性别之上了。」 「孤管不著。」 「那么小女子也管不著。假如一道伤疤就能让自己没了价值,那没了就算了。」 「你刚才不是还拿这事把孤念了半天吗?」 壬氏继续躺著,不放开猫猫的手腕。直到方才都还莫名冰凉的手,慢慢变得温热了些。 「孤是留下一道伤疤就会失去价值的男子吗?」 壬氏问道,抓住猫猫手腕的手加重了力道。 「孤是只靠一张脸的纸老虎吗?」 对于这个询问,猫猫自然而然地摇了摇头。 「毋宁说再留点伤疤或许会更好。」 猫猫不禁说出了真心话。 壬氏貌美过度,会让观者心思迷乱。外人都太专注于壬氏的外貌了,猫猫认为他的本质并不如外貌这般华美,应该更诚恳实在才是。 而只有身旁的少数几人,才了解他的此种秉性。 猫猫呼一口气,然后微微绽唇而笑。 「总管现在比以前英挺多了不是?」 霎时间,她看到壬氏抿紧了嘴唇。他又是莫名心神不定地左顾右盼,又是眼睛一闭一睁,又是摇头。 「总管怎么了?」 猫猫一问之下,壬氏用空著的手抓了抓后颈。 「……本来看周遭状况如此,想忍忍的。」 「忍忍?觉得困的话就快离开这……」 猫猫原本想说「快离开这儿去好好睡一觉」,把他赶出去。 然而,猫猫本以为他是在忍著不睡,但手腕又被拉了一把。 猫猫与壬氏面对面地坐到兽皮上,双手上臂被他的手紧紧扣住。 「刚才看到那伤痕,孤本以为能保持平常心。」 壬氏维持著尴尬的表情,一点一点慢慢靠近猫猫。温热的气息落在猫猫脸上。 「但该说是出乎意料吗,不如说比预期中能接受。」 「啊?」 无意间,猫猫回想了一下。之前似乎也发生过同样的状况,而且不觉得现在这姿势有些猥亵吗?猫猫背后抵著马车的柱子,无处可逃。 「壬总管,劝您还是睡个觉吧?」 「孤还行。」 这个男的眼窝都凹陷了,还在说什么? 「壬总管,小女子为您重缝伤口。我这就去给您开止痛药。」 「不过两刻钟罢了,孤可以忍。」 「什么事情两刻钟?」 壬氏无视于猫猫的询问。可能是累过头了,目光活像野狗。 (这可不妙。) 猫猫想扭动身体,但对方力气比她大。 壬氏的脸越逼越近,就在双方鼻尖快要碰著时…… 只听见喀哒一声。 壬氏吓得跳了起来。 「怎……怎么回事?」 声响来自让那些孩子躺著的地方。 「!」 猫猫没错过这天赐良机,推开壬氏之后,靠近发出声响的地方。 她替包在襁褓里的每个孩子一个个把脉。 (不对,不对。) 就在猫猫摸到第三个孩子时…… 「……!」 小嘴略微动了一动。 脉象很弱,但有在怦咚怦咚地跳动。 『这些孩子若是虫子的话,就能度过冬天了。』 她想起子翠说过的话。 鸣声如铃的虫子,母虫会将公虫生吞活剥,然后自己也死去。只有孩子能度过冬天活下去。 子翠将自己的家族比喻为虫子。 而且,子翠给了猫猫另一个线索。 有时候,它在异邦会用作秘术的药方。 作为一度致人于死,又使人复生的药。 一度致人于死需用毒药,但其毒性会随著时间散去。据说当毒性消散时,一度已死之人有时可以复生。 难怪翠苓会教导猫猫返魂药的知识,这或许也是子翠的巧计。 「孩子还活著吗?」 壬氏就在她背后。 但猫猫没那闲工夫理他。摩娑孩子的身体,设法让孩子成功复生比较要紧。 子翠就是为了这个目的,才会把猫猫带来。 猫猫不知道壬氏会拿复生的孩子怎么样,但她没那闲工夫找藉口。 「壬总管,热水,请准备热水,还有可以暖身子的东西!衣服也好食物也好。」 「……一度已死之人,是吧。」 壬氏吃吃笑著。 「被摆了一道啊,简直像是被狐妖给迷惑了。」 「壬总管!」 壬氏念念有词的不知在说什么,但猫猫才管不著。她横眉竖目地嚷嚷。 「好,知道了。」 总觉得壬氏说话的声调似乎有些开朗,表情看起来比刚才温和许多,但也显得有些遗憾。 猫猫一心只顾著帮助接连恢复呼吸的孩子们复生。壬氏把毛毯与热水桶拿来,于离开之际在她耳边呢喃: 「下次再继续,好吗?」 「啊──好好好。」 忙翻天的猫猫没多想,只回了这么一句话后,就埋头照顾孩子了。 终话 京城那天气氛是热闹烘烘,因为当今皇上终于立了皇后,同时还让东宫初次亮相。再加上新年的洋洋喜气,连烟花巷都弥漫著这普天同庆的氛围,年纪轻的见习娼妓都静不下心来做事。 皇后名唤玉叶,而东宫则是她的麟儿。 生产过程顺利结束了。 这不但是件喜事,同时也表示猫猫功成身退了。 因此,猫猫在住惯了的老巢药铺里把药草磨碎。 「喂,麻子脸,给我点心。」 尚未变声的小男孩开门进入屋里。男孩名叫赵迂,是个门牙脱落,一脸呆相的小鬼。 小鬼舍弃了往昔的名字。之所以取了相近的名字,是因为本人对之前的名字略有记忆,不得已才这么做。 虽然看起来是个顽皮的小孩,其实他是到几天前才终于能够活力充沛地乱跑乱跳。 之前明明一直意识模糊地卧床不动,现在却能这样跑跑跳跳,是因为年轻还是运气好? 那件事发生后,五个孩子都复生了。猫猫费了好大的劲,拚命调整他们的呼吸。她把被带到其他地方的翠苓也找来,尽力让孩子们复活。 翠苓说过实验才作到一半。她们当初应该是希望能进一步确认药效之后再那么做,然而最后情况紧急,还是让孩子们服了药。 因此,复生留下了一些后遗症。 五个孩子当中,这个赵迂是最晚苏醒的一个。 本来注定得与爹娘一同上绞架的孩子们,得到了新的名字。其他四个孩子都让别处收养去了,只有赵迂待在烟花巷。 不知是幸或不幸,赵迂失去了记忆。此外,他半个身体留下了轻微麻痹,但从原本的状态来想,老实说已经算好运了。 猫猫甚至还想过最糟的情况,也就是醒不过来。 不知是出于何种理由,总之免于一死的孩子们,据说今后将由前上级妃阿多扶养长大。虽然也谈过应该让几个人分开领养他们,但听说阿多觉得那样太残忍,就一手揽了下来。 看到阿多不知为何女扮男装,整个人看起来比在后宫更有精神,猫猫很是惊讶。因为她那模样与壬氏十分相似。 (果然,说不定……) 不,还是算了吧。猫猫把以前突发奇想的念头收回脑袋里。 阿多不只领养孩子们,也收留了翠苓。虽然翠苓做过各种事情,把宫廷内搞得天翻地覆,所幸情有可原,况且又是先帝的后代。尽管随时有人监视,但可保住一命。 赵迂由于失去了记忆,他们认为与其他孩子分开抚养比较好,就到烟花巷这儿来了。 总觉得这样好像会带来一堆啰哩啰嗦的问题,但跟猫猫无关。本来应该是无关的,然而这个没药救的皮小子不知为何却待在她这儿。说是因为这里就某种意味而言最安全,但猫猫不懂哪里安全了。 猫猫对著擅自开始翻找药柜的小鬼头顶就是一拳。 「很痛耶──!你干么啦。」 「谁准你吃了。」 猫猫把小姐(姊姊)送的整包高级煎饼抢回来,丢了一块放在同个柜子里的黑糖碎片给他。 赵迂似乎这样就满足了,吃著黑糖离开了药铺。有个好脾气的男仆会陪赵迂玩,所以大概是去找他了吧。 都说小孩子适应力强,说得实在有理。赵迂并未在失去记忆这件事上纠结,有漂亮的小姐们疼他,又有男仆陪他玩,目前看起来似乎没什么不满。老鸨荷包赚得饱饱的,短期内想必不会竖起眼角找碴。 猫猫一边啪哩啪哩地啃著偏咸的煎饼,一边邋遢地躺在地板上。她把坐扁了的坐垫折成两半,垫在脑袋底下仰躺著。 阿爹罗门没回烟花巷,就这样在宫廷继续当官了。阿爹原本因为不甚明瞭的原因被逐出后宫,但医术十分了得,大概皇帝也舍不得白白放他走吧。 猫猫未曾再次侍奉壬氏而回到这儿来,原因之一也是出在这里。 有一次,赤羽来找过猫猫。 虽说猫猫的本行是药铺,但赤羽看到她居然在烟花巷营生,吃了一惊。 至于她为何而来…… 「如果连这点东西都不带给你,我会睡不好觉的。」 说著,赤羽将两封写在粗糙纸张上的信拿给了猫猫。寄信人署名处,有著一次又一次写在地上练习的名字。 是小兰寄来的信。 赤羽说猫猫与子翠同时离开,让小兰相当寂寞。据说表面上是假称两人都受到拔擢,出了后宫。 「她很沮丧喔,怪你们俩怎么一声不吭的就走了。」 赤羽这样说的同时,细细描述了许多小兰的事。猫猫猜得出来她应该是不忍心让小兰孤独寂寞,于是代替猫猫她们陪著小兰。 「她其实做事能力没多强,只能说个性开朗真的好处多多呢。」 小兰虽没得到后宫挽留,不过听说有一名下级妃欣赏她,修书给老家收她当妹妹的下女。讨人喜欢的小兰,一定很快就能跟新东家相处融洽了。 除了给猫猫的信之外,还有一封是给子翠的。 猫猫打开写给自己的信。 信里用还在学习中的字体,写著笨拙的文章,但尽其所能将自己的现况告诉了猫猫。有几处写错的地方,但因为纸张还是奢侈品,不能重写,就涂黑掩盖过去。 最后── 「希望有一天还能再见面,好想再吃冰糕喔」。 信上写著这段文字。 猫猫代为保管给子翠的信,但没拆开看。不过她猜想,只有最后一行文字写的一定是同样的内容。 微温的水滴沿著脸颊一路流下,滴答一声弄湿了纸,让字都晕开了。 他们没找到子翠的遗体。她中了突火枪,从城寨的屋顶平台坠落。无论他们如何翻挖正下方的积雪,都没找到疑似子翠的人。 听说等春天到来,积雪融化后会再搜寻一次。 猫猫祈求她的遗体永远不被人找到。 (得去采药才行。) 阿爹离开烟花巷之前,似乎作了相当多的药摆著,但当然早就用完了。田地想必也杂草丛生。 猫猫在烟花巷有很多事情得做。 恐怕比在宫廷的差事还多。 那件事以来,她一直没见到壬氏。那不是她想见就能见著的人物。 挥军作战,脸上留下伤疤的男子,不可能以宦官身分重返后宫。 想必是恢复了原本的真正身分吧。 猫猫不知道他的本名。就算知道,想必也永无呼唤的机会。两人居住的世界就是有如此巨大的区隔。 伤口多得是优秀医官为他医治,用不著让猫猫来,况且还有阿爹在。就算猫猫留在那儿,想必也没什么能做的事。 壬氏已不再是宦官,不可能继续把一个可疑的穷酸姑娘留在身边。今后他行动也不再需要偷偷摸摸。 因此,猫猫回来烟花巷开药铺才是最好的选择。 既然阿爹不在,老鸨应该也不会再想著把猫猫卖掉。 (唉,好困。) 昨晚猫猫彻夜制药。调制新药实在是件难事,想提高效用而调配多种药材,有时会因此产生毒性等副作用。 猫猫弄伤左臂试了好几种药,但效果终究都不理想。 反正耳朵正好受了伤,她试著涂了点看看,但还是不见成效。 可能是长年累积药性,痛觉似乎麻痹了相当多。 (看来得切出更大的伤口才行。) 猫猫看看左手,用带子把小指绑紧。她站起来,从橱柜抽屉拿出小刀。 (好……) 就在她正要高举小刀剁下时, 「你想做什么?」 背后传来了美妙的嗓音。 「……」 回头一看,把脸遮得怪里怪气的一名男子出现在药铺门口。背后有个熟悉的劳苦命壮年男子,以及搓揉著双手陪笑的老鸨。 「总管的公务都处理完了?」 猫猫解开缠在手指上的带子,把小刀放回柜子里。 「偶尔休息一会儿,不妨事吧?」 「大人慢坐。」老鸨悄悄端来茶水后,若有所指地笑著说。茶水是上好的白茶,点心是软落甘,都是只奉给三姬客人的高级品。 「在这儿就行了吗?」 不知为何,老鸨向高顺问了这种问题。看高顺点头,老鸨露出有些不甘的表情说「慢慢坐」就关上了门。 (真不知道她想干么。) 总之,壬氏终于把蒙面布拿掉了,露出除了一道伤痕划过脸颊之外,正可谓至宝的容颜。 猫猫拍拍折起来的坐垫,放到壬氏面前。壬氏毫不客气地坐了上去。 「总管似乎累了。」 猫猫将茶与茶点端到了壬氏面前。 壬氏先拿起茶碗喝了一口。 「公务繁忙。不只人员调度,还有子字一族的领地问题。」 壬氏长吁一口气,皱起了眉头。总感觉他这些动作越来越像高顺,不知是不是猫猫多心了。 听闻子字一族的人皆已遭到处刑。几乎都是待在城寨里的那些人。 领地将归国家管辖。北方大地的林地物产丰饶,今后想必会为国库带来庞大收入。即使一族作为仲介收取的税率降低,仍然是收入大于损失。 只要有木材,就可以用来制造各种物品。 (希望可以用来造纸。) 猫猫一面希望那里有适于造纸的木材,一面微笑。 至今那类物业之所以没能蓬勃发展,或许是因为有子字一族的介入。猫猫想著想著,一回神才发现自己正在用磨钵磨碎药材。 「……喂,你当没孤这个人啊。」 「对不起,一时习惯。」 「好吧,也罢。」 壬氏咬一口糕点,把茶喝乾。猫猫看茶碗空了,站起来想再去倒茶,却被抓住了手腕。 「有何吩咐?」 壬氏拉住猫猫,让她再次坐下,目不转睛地看著她脸旁边的位置。 他是在盯著猫猫的耳朵看。挨打的伤痕应该已经消退了。 (有股甜香。) 不是点心的香味,而是焚香。猫猫想起那有点爱欺负人的初入老境侍女,心想水莲的品味还是一样。 「你该履行约定了吧?」 (约定?) 猫猫仰望天花板,回想自己作了什么约定,看得壬氏表情都扭曲了。 「可别说你忘了,孤不是帮你凑齐了冰糕材料吗?」 (哦,那件事啊!) 猫猫差点没拍一下手。 然后,她想起约定的内容,又抬头看向了天花板。 「怎么了?」 「啊!不是,那个,关于那支簪子……」 猫猫用蚊子叫似的声音说。 「小女子给人了。」 「……」 壬氏脸孔抽搐。与其说是愤怒,倒比较像是失望。 猫猫心想这下不妙,动脑筋想想藉口。 「等到了春天或许能找回来。」 「为什么是春天?」 「也或许找不回来。」 找不回来比较好,假如找不回来的话…… 「也许有朝一日几经辗转,会摆在京城的摊贩上卖。」 「你把它卖了!」 「不,我没有卖!」 怎么会这么难解释!这该怎么说才好呢? 「小女子把它给了子翠……给了楼兰。虽然有叫她总有一天要还……」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既然这样……」壬氏抬起脸来。 「那就要你履行另一个约定吧。」 另一个约定是什么来著?记得好像是…… 「好像是要小女子把话听完?」 「是了。」 壬氏满意地说。 因此,猫猫端正坐姿面对壬氏。 「好,总管请说。」 「……」 「请说。」 但是,壬氏什么也没说,只是盯著猫猫瞧。 「总管没话要说吗?」 「不,有是有。不过仔细想想,你应该已经明白孤要说什么了。」 壬氏大概是想说出自己的身分,但猫猫早已知情了,事到如今毋需多言。 「那么说别的也行。」 「别的……」 但是,壬氏什么也不说。 「……」 两人陷入沉默,就这样持续了一会儿。 (搞半天根本没话要说嘛。) 猫猫很想赶快回去专心调药。 就在她正要移动位置的时候…… 壬氏的脸靠近过来,贴到了她的脖子上。 「……总管这是做什么?」 某种微温又带暖意的东西碰到了脖子。不,是包住了脖子。牙齿抵在皮肤上,柔和地轻轻啃咬。 「这下你懂孤的意思了吗?」 「人的唾液有时可是含有毒性的。」 如同被动物咬伤后必须消毒乾净以免化脓,被人咬伤有时也会发生同样的症状。 「……」 「小女子想去做事了。」 「些许毒素对你应该无效吧。」 啃咬的力道加重了。猫猫觉得有点痛,轻轻敲打壬氏的背。但他依然越咬越用力,让猫猫不由得用力拍打了他几下。 嘴唇好不容易离开了猫猫的脖子。唾液牵出银线,伸到约一尺长之后断开。 「总管想咬死小女子吗?」 「有时还真想这么做。」 这男的是怎样?猫猫正如此心想时,冷不防被他紧紧抱进了怀里。 「先继续之前未完的事吧。」 说著,壬氏称心如意地笑了。 从正面一看,壬氏的伤口尚未拆线。可能是重新缝过一次,缝线痕迹比之前精细许多。 (不晓得是不是阿爹重新缝的。) 她心里一边想著,不知不觉间手伸到了壬氏脸上。壬氏眯起眼睛,露出略带纯真的表情。 「你身上也累积了毒性吗?」 就在壬氏如此说著,伸手来抬猫猫的下颔时…… 「麻子脸!」 只听见好大的「砰!」一声。 在门口的反方向,供客人拿药的窗户大大地敞开。 「你看──!你不是想要这个吗!」 得意洋洋地挺著胸膛的赵迂出现在那儿,高高举起的右手里抓著蜥蜴。 「哦!干得好。」 猫猫溜出顿时垂头丧气的壬氏怀里,拿起蜥蜴,然后直接装进瓮里。 「奇怪?那个小哥干么趴在地板上?」 「当差太累了。喏,跑腿费。」 猫猫拿了块黑糖碎片给赵迂,他又一溜烟地不知道跑哪去了。 「……早知道就送他上绞架了。」 壬氏发出低吼般的声音,简直像只野狗似的。 可能是伤疤的影响,壬氏的中性气质稍有减缓,感觉脸部线条似乎变得粗犷了些。 仔细一瞧,门上有个小缝,从中露出几颗眼珠子。 猫猫哗啦一声把门拉开,发现了吓得后仰的老鸨与高顺。 「嬷嬷,帮我铺张床。香要烧好睡的。」 「知道啦。」 老鸨遗憾地啧了一声,开始准备铺床。 猫猫看看仍然趴在地上的壬氏。 「壬总管似乎累了。」 壬氏愣愣地看著猫猫。 「请好好休息。」 「知道了,孤会休息。」 (这样比较好。) 然而,壬氏动也不动。 「壬总管。」 猫猫跪下来,摇了摇壬氏的肩膀。 (对了,继续叫壬总管不晓得适不适合?) 就在猫猫如此思索时── 「孤就用这个当枕头吧。」 壬氏的头搁到了猫猫端坐的大腿上。 他用头顶贴著猫猫的肚子,双手绕到她的背上。 「壬总管。」 「……」 不知道是不是装睡,他一声也不吭。 老鸨偷偷把上好的棉被与香料放在房间角落就出去了。 猫猫呼地叹一口气,然后伸手去拿药杵。 当咯吱咯吱磨碎药材发出的气味与焚香交相混合时,她听见了壬氏的轻微鼾声。 (脚都要麻了。) 猫猫一边作如此想,一边开始调制新的药方。 ○●○ 进入新的一年过了数日,男子到现在还没能得闲。京城里似乎闹了些乱子,然而对于这个十万八千里外的港埠而言,却是远到连隔岸观火都办不到。 现在比起这事,男子比较想趁著这节庆喜气快把商品卖了。每逢大小佳节,男人总是想在女人面前撑面子。没有一个商人会不懂得利用这点。 摊贩上从娃娃玩具般的戒指到舶来品的首饰,样样皆有。虽然商品种类杂七杂八,不过就是要五花八门才配得上这爆竹劈啪作响的节日。 「下次再来啊──」 刚才又有一个不识货的男子买走了花样幼稚的耳环。说是准备回乡,要赠与情人的,不过凭他那品味,恐怕情人也要苦笑了。但是男子好歹也是个生意人,即使是品质欠佳的货,也得花言巧语地让客官满意,从怀里掏钱出来才行。 正看著客官男子步履轻快地离去时,又来了一位姑娘客官。 看来是只看不买了。 姑娘一身穿著有些随便,衣服也有点脏兮兮的。只是,衣服本身倒是实在的厚料子,是遥远北方居民爱好的服装。 就在男子怕她挡到下一位客人,想委婉地打发她走时,姑娘抬起了头来。 「欸,大叔,这是蝉吗?」 「是啊,是古代常见的玉器。」 男子不由得客客气气地回答,大概是因为姑娘虽然衣衫褴褛,容貌却很标致。虽然表情中还带著些天真无邪,但体态却是属于成熟的姑娘家。 「哦,好有意思喔,是玉啊。」 姑娘用指尖戳了玉蝉几下。 「喂,这是要卖的,不买就请你别碰。」 虽然不会碰坏,但他可不想白白让东西沾到手垢。 「你要买吗?」 「嗯──我没多少钱耶。」 「那就拜托别碰了。」 就算是再漂亮的姑娘,这方面还是要划分清楚的。 姑娘似乎真的很喜欢玉蝉,一直盯著它瞧。假如告诉她这东西原本是作来让死人含在嘴里的,不知她会作何反应──男子心想,就在他准备开口想拿这故事早早把她吓走时…… 「来,给你。」 姑娘从怀里拿出了簪子。 「这是要做什么?」 「以物易物如何?」 「嗯──」 男子认为反正不会是什么好东西,眯起眼睛拿来看看。然而它雕工之精巧美丽,绝非摊贩珠宝商有幸一见的物品。可惜的是有一部分留下了撞烂的痕迹,这点恐怕严重折损了簪子的价值。这是怎么弄的?在簪子的平坦装饰上,有著穿孔般的痕迹。就像是嵌入过某种圆形的东西。 「怎么样?」 「没有,这就够了。」 男子本来想问问来处以防万一,但还是作罢了。男子认为自己该做的,应该是庆幸能得到如此珍品。这支簪子就连簪柄的纹路都精美无比。光拿簪柄来用,再换上不同的珠翠,就能卖到相当好的价钱了。 「那么,这我拿去喽──」 姑娘举起玉蝉对著太阳光看看,眉开眼笑。无忧无虑的笑容,让她那身脏兮兮的穿著都显得闪耀动人。他想:在皇帝的苑囿──后宫里绽放的名花,一定就是像这样的姑娘吧。 男子不禁被她那笑容逗乐,忍不住对她说道: 「像你这样的姑娘若是进入皇帝的禁苑,那可是荣华富贵享用不尽啊。就像那位……叫什么来著?宠妃娘娘的名字叫……呃呃……」 「记得是叫玉叶妃吧?」 「对对,就是那位嫔妃,才刚当上皇后呢。」 书肆门口偶尔会出售她的画像。虽然价格昂贵,不是庶民能买得起的,但正适合用来吸引客人。 「玉叶啊……」 姑娘一边看著玉蝉,一边环顾四周。她似乎看见了什么,男子往那边一看,只见有个渔夫正在把渔网里的鱼与海藻挑出来分类。 「欸,大叔,我跟你说,我的名字叫玉藻喔。」 「这样啊,感觉就像是会受到大海恩宠的名字呢。」 「就是啊,到海外异国去看看好像也满好玩的。」 名唤玉藻的姑娘咧嘴一笑,看看停泊于埠头的船。那是从遥远岛国飘洋过海而来的船,那艘船上的贸易品也有几件摆在男子的摊贩上卖。 姑娘朝气勃勃地蹦蹦跳跳,展现出耀眼夺目的笑容。 「那就谢谢了,再会喽──」 姑娘一边朝气蓬勃地挥手,一边跑向埠头那边去了。 「《药师少女的独语 5》待续」 序话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流哲不哼太 扫图:撸管娘 录入:勤奋的懒惰的羊 修图:寒鸦 校对:武器大师──贾克斯 「喂喂,这样就瘫了怎么行啊?」 他听见有人揶揄的声音。说话的人高高在上地看著直作呕的自己。围墙上可以看到一个少年的身影,手里拿著苹果。少年用洁白的牙齿咬了口坚硬的果实,发出清脆的声响。自己明明是躲在林木间,钻过下人搜寻的目光溜过来的,这家伙怎么一下就能找到他? 「少啰嗦,我知道啦。」 「知道就回去啊,侍女都在哭喔。」 这家伙嗤嗤笑著,在围墙上看好戏。真是气人,很想回对方一句「你有资格讲我?」。穿著这种近侍在穿的衣服,活像只猴儿似的在围墙上啃苹果。要是让侍女看到这种态度,不昏倒才怪。 「那可是重要的职责,你得好好干。」 猴儿如此说著,下了围墙站到他面前,然后一副了不起的态度把他的头发摸了个乱七八糟。他不甘心被明明只差一岁的家伙当成娃儿,把那家伙的手甩开后,少年笑了笑,用衣襬擦擦咬过的苹果,然后递给他。 「给我吃剩的?」 「不想吃就别吃。」 「……」 他把苹果一把抢来,咬一口与齿痕位置相反的地方。硬脆酸甜的果实让嘴里清爽许多。抬眼一看,近侍打扮的那人笑咪咪的。 「……好歹也给我挑个像样点的对象吧。」 「别强人所难了。人家给你的东西全是最高级的,怎么可能让你享用下等货色?要是那样做的话,会毁掉很多人的一辈子。」 「她可是比我娘还老耶?」 「呃,你这样讲要我怎么回答?」 猴儿抓抓后颈,露出了著实为难的神情。 他明白,这点小事他清楚得很。但他还是个孩子,心里实在还看不开。 「成熟点吧。」 「不过就比我大一岁,神气什么?」 自己就比我成熟吗?他很想回嘴。对方的意思难道是换作自己,就能冷静接受吗? 既然这样── 「……我决定了。」 「决定什么?」 他竖起食指,直接指向近侍打扮的那家伙。 「来当我今晚的对象。」 「啊?」 他隐藏起羞赧,脸上浮现讽刺的笑意说。 一话 蝗虫 烟花巷的早晨总是显得心佣意懒。鸣叫到将近黎明的笼中鸟儿,待客人一回去就拋开了陪笑的脸,然后在太阳升起的短短时间里,像断线人偶似的沉睡。 猫猫一边打呵欠,一边走出破房子。可以看到眼前的绿青馆正在冒出热气,想必是男仆们在卖力为早晨的入浴做准备。空气冰冷刺骨,太阳升起得很迟。光是穿上棉袄与罩衣还嫌太冷,她一边呼著白烟一边搓手。 离开后宫至今过了一个月,新年庆祝已毕,最近才刚刚变得清静。由于阿爹进宫作了医官,于是猫猫又像这样回到了烟花巷。 破房子里有个孩子还在睡。由于起来也只会吵,还是再让他睡一会儿吧。那孩子名叫赵迂,是去年因罪灭族的子字一族的遗孤之一,但因为一些原因而像这样让猫猫收留下来。 这死小鬼照理来讲应该是良家子弟,却让人不禁怀疑他到底是不是好人家的小少爷。他的适应性出奇地高,胆子大到能躺在这种到处漏风的破房子里呼呼大睡。 (对了,老太婆叫我过去。) 顺便在绿青馆借热水洗个澡好了。天气这么冷,洗冷水澡著实吃不消。猫猫浑身打个哆嗦,站到水井前面放下水桶,拉动轱辘打水。 到绿青馆一看,洗浴过的众娼妓正在让小丫头帮著擦乾头发。 「哎哟,今儿怎么这么早?」 湿著头发的梅梅对她出声问道。梅梅是绿青馆三姬之一,如同猫猫的大姊。洗浴都是从阶级较高的娼妓洗起。 「梅梅小姐,你知道嬷嬷去哪了吗?」 「你找嫂嬷啊,她在那边跟楼主说话呢。」 「谢啦。」 绿青馆管事的虽然是老鸨,但另有主人(老板)。他一个月来一次,与嬷嬷商量青楼的各种事宜。主人是个初入老境的男子,与老鸨是自幼旧识,不敢对她说一个不字。谣传他可能是前任主人与嬷嬷的儿子,但没人知晓真相。 主人除了经营青楼外似乎另有正当生意,乍看之下就只是个随和的好人。事实上他的确老好人到让人担心能不能在这世间混得下去,假如老鸨不在了,青楼的经营将会不堪设想。 「该不会又~带了些奇怪问题进来吧?」 「这个嘛,我也不知道耶?」 就在梅梅对猫猫摊开双手时,忽然间…… 「你这大笨驴!搞什么鬼啊!」 老鸨的声音从娼馆深处回荡而来。猫猫与梅梅面面相觑。 「看来是猜对了。」 「是啊。」 不知道这次又捅了什么娄子。 过了一会儿,老鸨从楼房深处走来,后面跟著个初入老境的胆怯男子。绿青馆的人都叫他一声馆主。因为若不这么叫,就会忘记这家娼馆的主子是谁。 看馆主频频搓抚自己的头顶,大概是吃了老鸨一拳。 「哦,猫猫,你来啦?」 「不是嬷嬷叫我来的吗?」 「有这么回事吗?」 (老太婆,你痴呆啦?) 猫猫明明是心里想想而已,下个瞬间,拳头却捶到了猫猫的头顶上。有时猫猫会怀疑这老太婆搞不好是能看透人心的妖仙一类。馆主用同情的眼神看著猫猫。 (总觉得跟庸医有点像。) 难怪见著庸医会觉得眼熟,猫猫现在才恍然大悟,有可能是觉得跟这大叔很像。 「总之,看你这样子,应该是想来洗个热水澡吧?要不要顺便吃个早膳?把那小子也带过来吧。」 「怎么这么大方?」 「老娘偶尔也会慷慨一下的。」 说完,老太婆一边发出咚咚的脚步声,一边往厨房走去。 馆主说「那我先告辞了」,就匆匆忙忙地回去了。猫猫一边纳闷他怎么不像平常那样吃过早膳再走,一边鞠躬目送馆主离去。 「……」 聚集在食堂的众人都说不出话来。 「糟透了。」 坐在猫猫旁边的白铃小姐歪扭著脸孔说。她虽然是众人口中的绿青馆三花之一,但要是恩客看到她这张脸肯定要美梦破灭。就是这样的一副表情。 至于猫猫,则是一种发现水缸里长了孑孓的表情。 能坐大约二十个人的长桌上放了与人数相同的几碗粥、汤与小菜,以及等间隔地并排的三大盘菜。 绿青馆基本上都是供一饭一汤,最好不过多一道菜。今天有一小碟醋拌凉菜,另外又有大盘菜,所以是两道配菜,以平素来说应该是相当豪华的早膳,但是…… 某种东西在大盘子里发出黑亮光泽。这玩意本来是侵袭农田的害虫,如今成了餐桌上的配菜──也就是蝗虫。 「嬷嬷,这是?」 「少啰嗦,吃就对了。是馆主带来的伴手礼。」 这下终于知道老鸨在生什么气了。馆主经营的生意不只青楼,表面上是个大店老板,做的是正经买卖。但是生意手腕却难以恭维。 「今年歉收,好像是被人家哭诉了。」 嬷嬷火冒三丈,一边给粥淋上黑醋一边说。 馆主做的是米面生意。这个国家会向农民徵收农作物作为税粮,另外再收购一定份量。而馆主所做的买卖,就是让其余农作物在市面上流通。 「但他竟然照人家开的价买下来,真不知道做的是什么打算。本来就是滞销货了,今年还买了这么多。」 盘子里盛著用酱与砂糖熬煮过的乾炸蝗虫。 「据说是买太多,不能长期保存的话都会浪费掉,所以竟然还用砂糖来煮,乾脆丢掉不就得了?」 砂糖是高级品。就算用上大量砂糖熬煮,谁也不会想吃什么乾烧昆虫。果不其然,东西大量滞销,才会像这样端上绿青馆的餐桌。 馆主原本好像也想带回自己家里吃掉,但他那边有他的隐情,家里有个不喜欢这边生意的夫人。反正一定是觉得与其被夫人骂,还不如挨老鸨揍吧。 猫猫抓抓后颈。虽然猫猫吃怪东西吃惯了,但看到这么多昆虫堆积如山实在引不起胃口。吃个两三只就想搁下筷子了。 娼妓比猫猫更讨厌吃怪东西,无不是皱著一张脸不肯夹菜。 「快给我吃!你们不是成天喊著要配菜吗?一个人少说得吃五只。」 老鸨一肚子火气地说,众人面面相觑。然后,终于有第一双筷子伸向了大盘子。 (哦?) 一个意想不到的人物吃了蝗虫。他毫不犹豫地咬碎长相让人发毛的昆虫。 「不怎么好吃耶,没什么肉。」 讲话嗓音高亢的赵迂,边吃边诚实说出感想。本来以为他是好人家的小少爷,会不太愿意吃这种东西,看来倒也不尽然。不知是这方面的习惯跟记忆一起丢失了,或是以前有吃过,还是小孩子的适应能力强? 「真佩服你敢吃耶。」 白铃越过猫猫,向她旁边的赵迂说。 「虽然不好吃,但是还吃得下去啦。只是真的很没肉就是了。」 (没肉?) 记得蝗虫在烹煮之前得先挖掉内脏,所以没肉是当然的。猫猫一边心想「本来不就是这样吗?」,一边不大乐意地尝了点蝗虫。 (嗯?) 的确很没肉,比之前吃过的那种松脆感更吃不到肉。明明是乾烧菜却给人这种感觉,很可能是因为嘴里只吃得到外壳。虽然蝗虫本来就不算肉质肥美,但这个更乾瘦。 「欸欸,我来帮你吃怎么样?算你一个月饼就好。」 看到赵迂跟白铃谈起生意来,猫猫一把抓住他的脑袋用力往下按。「好痛,痛痛痛!」赵迂呻吟。 猫猫用筷子夹起蝗虫细细观察。她老毛病又犯了,一旦对某件事开始好奇,就会变得满脑子都是那件事。 「我是想叫你去买个东西。」 吃过早膳后,老鸨总算想起把猫猫叫来要做什么了。说是要叫她到城坊中央大街上的市集跑腿。 娼妓不能离开青楼,男仆做事又不够仔细。市集上虽然会摆出许多奇珍异物,但也有不少奸商想敲人竹杠。既然没有店面,照理来讲价钱应该比较便宜,但却有些恶徒仗著没招牌就做生意不老实。想买好货需要有好眼力。 「我想叫你去买香料,就是每次那种。」 也就是平素在绿青馆玄关焚燃的淡雅香料。香料是消耗品,能便宜就便宜,但也不能用劣质品。 「好啊,打赏呢?」 猫猫伸出手,被老鸨啪的一下打掉。 「早上的热水澡加上两人份的早膳。还便宜了你哩。」 不愧是死要钱的老太婆──猫猫心想。 「喂~麻子脸,给我买那个。」 「不买。」 赵迂扯著猫猫的袖子指著玩具摊,结果被她一口回绝。老实说猫猫很想一个人来,偏偏这个死小鬼满地打滚耍赖撒野,逼得猫猫不得不带他来。猫猫拉住赵迂的手,拖著他一路往前走。 京城中央有条大街,每天都会开市。从这车水马龙的地方再往前走,就是皇亲贵族居住的地方。 站在这边一看,有时猫猫会怀疑自己在那种地方当过差的事会不是只是一场梦。但是赵迂就像这样在她的身边,表示猫猫的确待过宫中,因此才会被卷入那场事件。 子字一族的造反,似乎对市集多少造成了一点影响。 北部地方以谷类与木制加工品为特产,如今猫猫感觉这类店家比平素少了点。取而代之地,此时看到的多为南部或西部常见的果乾或纺织品。 猫猫另外还看见一样东西,让她又一脸嫌弃。有店家在卖乾烧昆虫。又是蝗虫。 「那个绝对很难吃啦,谁会买啊。」 赵迂站在店家前面这么说,猫猫摀住他的嘴把他拖走。摊贩老板的眼神凶巴巴的。 「干么啦,本来就很难吃啊。」 「闭上你的嘴。」 猫猫目光冰冷地看著赵迂,由衷心想「小孩子就是这样才讨厌」。 「那么没肉的虫子绝对难吃啦。啊──我看今年铁定要闹粮荒了。」 赵迂压低声音说。 「……你说什么?」 猫猫眼睛直眨巴,看向了赵迂。 「啊,你说绝对难吃吗?」 「不,我不是说这个,你后来说什么?」 赵迂偏偏头。 「今年铁定要闹粮荒了?」 「你怎么知道会那样?」 「嗯……是为什么呢──」 赵迂用右手用力抓头。左手则微微痉挛,无力地下垂。 赵迂死而复生,使得身体部分麻痹,并且几乎失去了过去的所有记忆。 「我记不太清楚,只是好像听过只要虫子瘦巴巴的,农作物就会歉收。」 赵迂抱头苦思。猫猫原本想摇晃他的头看看能不能让他想起些什么,但他好歹是寄养在猫猫这儿的,不能对他过度粗鲁。 但是,假如赵迂所言属实,猫猫觉得这恐怕会演变成大事。她注意著控制力道以免把他打得更笨,拍了几下赵迂的额头。「不要这样啦。」赵迂鼓起腮帮子说。 「我说不定想得起来。」 「真的吗?」 猫猫一问之下,赵迂的视线不动声色地望向店家。 「你买点东西给我,我就会想起来了!」 「……」 赵迂用一种正儿八经的神情说。总之猫猫先把赵迂的嘴巴拉长到极限再说。呆笨地缺掉的门牙总算长出了一点新牙来。 死小鬼果然就是死小鬼。猫猫深有此感。 (还说有可能想起来哩。) 赵迂头上留著个肿包,喜孜孜地在动笔。这个死小鬼想要的东西很意外地不是玩具,而是纸笔。 毛笔是猫猫拿出自己的东西给他所以还好,但纸却比想像中来得贵。可能因为是好人家出身,赵迂懂得分辨东西的好坏,东挑西拣了半天,向猫猫要了店里最贵的纸。 当然,猫猫不会让他这么奢侈,所以选购了虽然品质差一点但堪用的货色。纸以消耗品来说很贵,但没贵到买不起。就祈祷今后流通数量能增加,让价格下降吧。 看到赵迂抱著一叠纸欢天喜地的,总之猫猫只赏了他一拳就饶过他了。 一回到绿青馆,赵迂就一直在画画。猫猫忙著调制人家拜托她的堕胎药与风寒药。她将赵迂交给今天休假磨茶的娼妓或年纪相仿的几名见习娼妓看著,不让他摀蛋,然后就窝在药铺里。 就在她调好人家要的药,送去其他青楼回来的时候…… (怎么搞的?) 玄关聚集了一群人,有娼妓与见习娼妓,连男仆也挤在里面。 猫猫好奇地凝目一看,只见那个小鬼一副臭屁样待在众人的中心。猫猫心想一定是这小鬼又搞出什么花样了,快步前往赵迂身边。她挤过人群,站到死小鬼面前,看见流丽的线条跃然纸上。 「干么,麻子脸?要排队的。」 「你在搞什么?」 赵迂把纸放在平坦的板子上代替桌子,正在画画。一名娼妓故作端庄,秀气地坐在赵迂面前的椅子上。 「哪有干么,画画啊。」 他流畅地挥毫,勾勒形貌。纸上出现一位比眼前娼妓更有三分姿色的美人。 「好了──完成。」 赵迂把笔放在墨瓶上,拿起纸张甩甩。让赵迂描摹的娼妓从故作端庄的神情转为笑脸,一边「哎呀哎呀」地连声赞叹,一边从怀里掏出荷包。 「下次再来啊──」 赵迂收下品质精美漂亮的五枚铜钱,放进了怀里。以小鬼头的零用钱来说太多了。 「换我了。」 一名男仆坐到椅子上。这人怎么都不用看店,在这里鬼混?要是被老鸨抓到,不遭一顿打骂才怪。 「啊!抱歉,小哥,纸用完了。我现在就去买,你明日请早吧。」 「怎么这样啊──我等很久了耶!」 「对不起啦,我明天第一个就把你画成美男子啦。」 应付得真是驾轻就熟。赵迂说完就离开绿青馆,哒哒地又往纸铺跑去了。 猫猫记得才刚买了一叠十张给他,所以这么快就用完了?请他画肖像画的光是现在数数就有三人,这就够他捞回本了。 (真没想到他还有这一技之长。) 猫猫一边轻轻抓抓后颈,一边探头看看娼妓手上的肖像画。 「你们这些家伙!都在干什么啊!」 原本一团和气的众人听见老太婆的沙哑喊叫,顿时大惊失色。 「还不快去准备开店?客人都要跑光啦。」 听到嬷嬷高举扫帚这么说,娼妓、见习娼妓与男仆纷纷作鸟兽散。猫猫也想早早回自己的铺子去,但白骨似的五指一把抓住了猫猫的肩膀。 「干么啊,嬷嬷。」 「还问我干么?我说那个小鬼,就算是寄养在你那儿,收了抚养钱,你也别太宠他。」 「钱都被嬷嬷你抢去了不是?」 不知为何,收下的金子都让嬷嬷保管著。赵迂之所以在绿青馆进出还算自由,就是因为这个原因。但即使是小孩,男人就是不便住在青楼里,但又不能扔进男仆居住的大杂院,结果就在猫猫的破房子里住下了。 「你得付我场子钱。算你便宜点,一成就好。」 (死要钱的老太婆。) 猫猫自认为没说出口,不可思议的是嬷嬷的拳头还是落到了她头上。 「好啦,你去把那些毛笔还有墨瓶收一收。」 「凭什么要我做?」 「叫你做你就做,否则今天让你喝蝗虫汤。」 (死老太婆。) 猫猫按著脑袋,不情不愿地开始收拾墨瓶。 傍晚,猫猫摆出臭脸看著回到破房子来的赵迂。 「麻子脸,毛笔放哪去了?」 「你东西不收好,我不给你了。」 猫猫一扭头转身背对赵迂,替炉灶添木柴。 「别这么小气巴拉的嘛。」 「我可是老鸨教出来的。」 猫猫搅拌陶锅里的粥,舀起来尝尝。她嫌味道太淡,加了点盐。 「嬷嬷说要收场子钱。」 「我知道,下次我会换个地方画。」 听到这句话,猫猫皱起眉头。她把勺子往陶锅里一摆,径自站到在草席上休息的赵迂面前,用半蹲姿势盯著赵迂瞧。 「怎样啦?」 「要付场子费就付,你就在绿青馆附近画。不准去附近没有男仆的地方。还有,不可以一个人去买纸。」 「我爱怎样就怎样,关你啥事?」 赵迂把头扭到一边,猫猫一把抓住他的脑袋,硬是扭过来让他面对自己。 「你不怕横著回来的话随你。」 「横著回来?」 猫猫定睛瞪著他。「横著回来」这话不是开玩笑的。虽然绿青馆总是一团和气,但这里是烟花巷,原本是京城表里两面龙蛇杂处的地方。猫猫悄悄的要他看看破房子的窗户,从关不紧的门扉缝隙指了指外头。 「会被那种人缠上的。」 薄暮中浮现一盏灯火。那人用衣物当头罩下,手上拿著灯笼与草席。乍看之下只是个寻常女子,然而…… 「!」 赵迂霍地站了起来,把东西撞得乒乓作响。 大概是远远瞧见了吧。那个暗娼的脸上缺了鼻子。连个像样的窑子都没有,只能在路边接客的最下级娼女,身体早已因为性病等等而弄得一身病痛。照那样看来已经来日无多了,但为了赚到今天的饭钱还是得接客。 之所以定居在这附近,可能是阿爹菩萨心肠施舍了药,不然就是想捡其他娼馆剩的客人。猫猫觉得实在是给人找麻烦。 「这里不是乾净的地方。看到一个小鬼手上有钱,多得是想杀人劫财的家伙。」 意思是「不想死的话就乖乖听话」。 赵迂噘著嘴呕气,眼里闪著水光点了点头。 「知道了就快把饭吃一吃睡觉吧。」 说完,猫猫走到炉灶前,重新搅拌一锅粥。 翌日早晨,猫猫醒来时,赵迂已经先起床了。猫猫听见他偷偷摸摸做某些事情的声音,一看,桌上散落著纸张。赵迂忙著动笔。 (那个小鬼擅自……) 赵迂擅自把猫猫藏起来的毛笔与墨瓶拿出来用。猫猫爬起来,打算赏他头顶一拳。这时,一张纸从桌上掉了下来。 (嗯?) 猫猫狐疑地把纸捡起来,上面画著精细入微的昆虫图画。画得太好,写实到教人看了不舒服。 (看到这个,就让我想起那件事……) 想起一个喜爱昆虫的宫女……不,是曾为嫔妃的姑娘。她记得自称子翠的姑娘,也曾经画过这样的图画。猫猫不禁有些感慨地看著图画。 「画好了──」 赵迂忽然站了起来,拿著一张纸站到猫猫面前。 「麻子脸,我画好了。」 「什么画好了?」 「这个啊,这个。」 赵迂不容分说地把纸拿给猫猫看,鼻孔都张开了,一副得意的嘴脸。纸上画著两只昆虫,外形有微妙差异。 「我记不太清楚,但好像是这个。我在听说农作物歉收的事情时,应该是同时看到过这个。」 虽然讲得暧昧不明,但画像画得非常清楚。 「这个是普通时期的蝗虫,下面的是农作物歉收时的蝗虫。」 两种蝗虫的脚长短不同。还有虽然水墨画看不太出来,但从浓淡来看,应该在颜色上也有差异。 「这是真的吗?」 「大概吧,只记得一点片段。」 赵迂还没能恢复记忆,但是似乎已经慢慢想起了一些片段。这么一来会引发很多麻烦问题,但有件事情比这更重要。 关于这两种蝗虫,必须做更深入的调查。有一种现象称为蝗灾,是足以灭国的天灾之一,大量蝗虫会把庄稼啃食殆尽。 虽说害虫年年都会引发严重农灾,但蝗灾远比那可怕更多。蝗虫会把所有东西啃得一乾二净,据说灾情严重的几年,连粗草绳或草鞋都会被吃掉。虽不知道灾害发生的原因,但每隔几年或几十年就会发生一次。幸运的是自从当今皇上登基以来,还没发生过这样的灾祸。 假如是因为当今皇上治世有方,因此老天爷也不降下蝗灾的话当然很好,但猫猫觉得不可能有那种事。反正一定是凑巧还没发生罢了。 这样一来,当今之世一旦发生第一场蝗灾,就会形成考验皇帝能力的机会。日前皇帝才刚惩罚过国内最有权势的子字一族,时机不好。倘若这时候发生蝗灾,想必会有一些人当成是诛戮子字一族遭天谴。 (嗯,跟我无关,跟我无关。) 明明应该跟猫猫无关,身体却自己动了起来。 猫猫一回神才发现,自己正在前往街上的书肆。 (我是觉得不会有啦。) 猫猫看到赵迂绘制的精致图画,想了起来。她之前也有看过这种图画。猫猫在林立的店家当中,选了一间昏暗且满是霉味的书肆。 铃铛叮铃一响,店内深处像个摆饰的老板跟猫猫略为打个招呼。笑脸只陪到这里,老板随即回去打他的瞌睡。店里没客人像是生意清淡,不过最近老板的荷包应该赚得很饱才是。 (毕竟他可是有送书到后宫呢。) 店里的书大多是借阅本或旧书。虽然也有卖新书,但数量很少。想买新书时必须用订的。这家店的老板把这方面的生意交给孩子做,自己过著半清闲的日子。 (不可能会有的。) 这里卖的大多是传奇话本或是春宫图等不入流之物。不过偶尔还是能挖到宝,所以猫猫才会过来看看…… 「……」 猫猫揉了揉眼睛。 这是何等机缘巧合?猫猫不禁拧了拧脸颊。 「老板,这个可以让我看一下吗?」 猫猫指著堆在桌上的书册说。 「嗯~嗯~~」 猫猫将这种不置可否的回答当成是答应了,于是拿起那本书。书很厚,封面绘有鸟类的图案。 (不会吧。) 不,这不可能。可是,事情就是发生了。书中收录著大量鸟类图画与说明,许多地方还写了注释。 「这本书哪儿来的?」 「嗯──昨天有人来卖的。」 话回得懒洋洋的,好像嫌猫猫打扰了他睡午觉。 「还有拿其他东西来卖吗?」 「就那一本了。不过,对方好像有说还会再来喔。」 猫猫顿时满脸焕发光彩。这是猫猫第二次拿起这本书了。没错,就跟她当时看到的是同一本书。 那是在她被子翠带去那个房间监禁时看到的。为了调制长生不死药而留下的资料当中,就有这本书。 二话 右叫 这东西怎么会出现在这儿──猫猫心想。 她记得在那件事情过后,子昌的城寨就遭到封锁了。那里头的东西出现在这里并不合理。就算是他们搬动了城寨里的物品,如果像这样在市面上流通,就表示有人盗卖公物。 (嗯──) 如果是这么回事的话,猫猫也有她的办法。 犯人马上就抓到了。至于是怎么抓到的,方法很简单。 「别特地把我叫来这种地方啊,小姑娘。」 李白一副不耐烦的样子说道。嘴上这样说,眼睛却心神不宁地在绿青馆里打转。地点在猫猫经营的药铺里,李白得缩起他的高大身躯才进得来。 「还要我对付宵小,你当我很闲啊。」 嘴上这样说,眼睛却在频频往上偷瞄挑高天井,在楼上寻觅某个花容玉貌。想必是在找绿青馆三姬之一的白铃吧。 猫猫的武官友人李白对白铃一往情深。但是逛青楼需要银子,因此只要是与白铃感情融洽的猫猫拜托,他念归念还是会帮忙。 猫猫说书库遭窃,赃品可能会流通到市面上,希望李白可以帮忙盯紧。 图鉴这种珍本失窃,东西只要一拿出来卖就能逮到。宵小也有可能把货拿到其他书肆脱手,所以她才会这样交给李白处理。 「哼哼,我可是从一大早就在盯著,你可得感谢我喔。」 「没想到大人竟然会亲自出马。」 李白好像是亲自处理这件事,大概是真的很想有所表现吧。在这乍暖还寒的季节站岗,著实是辛苦他了。 李白把手里的包裹交给猫猫,似乎是伴手礼的团子。然后,他又开始频频望向天井。大概是希望猫猫能跟大家一起喝茶吃点心,然后把白铃也找来吧。 不过在那之前,猫猫有事情想请他办。 「那么犯人呢?」 「你找犯人的话,在外头让你们这边的男仆看著呢。」 「这样啊。」 猫猫从窗户往外瞧,看见两名男仆挡住一个面黄肌瘦的男子。男子满脸胡渣,穿著莫名厚重的衣服。猫猫对那件厚实的棉袄有印象。棉袄藏污纳垢,看得出来有好几天没洗过。 (怪了?) 猫猫偏著头,试著回想是在哪里看过。 「喂。」 无视于李白的呼唤,猫猫穿上鞋子,前往男仆身边。 被两名壮汉挡住的小偷,看起来比外貌更瘦小。 「很危险的,不要太靠近他。」 老资历的男仆抓住猫猫的衣襟说。猫猫很不喜欢别人像这样把她当成猫儿似的,但是从小男仆就是这么对她。猫猫维持著这样的姿势看看小偷。 「……」 「……」 猫猫与小偷四目交接。小偷盯著猫猫的脸瞧,然后脸色变得铁青。接著,猫猫正在猜想他会说什么时…… 「蛇姑娘!」 男子口沫横飞地说。 「叫错了吧,应该是猫姑娘才对。」 老资历的男仆促狭地说。旁边其他男仆都在笑。 (这家伙是……) 猫猫不太会记人脸,而且他脸颊削瘦所以一时没认出来,但她在城寨的确见过这名男子。就是看守猫猫房间的那个男人,也是这家伙把猫猫从拷问房放出来的。就是猫猫在享受美味蛇肉时出现的男子。 (原来如此啊──) 猫猫恍然大悟。记得那时他说城寨情况危急要开溜,还趁火打劫。既然是看守,要从那个房间偷书想必很简单。 「怎么了,小姑娘?」 李白过来瞪著男子,男子显而易见地开始发抖。要是被人知道他是从那城寨逃出来的,可不是判个窃盗罪就能了事。 (唔嗯。) 这下可以好好利用──猫猫心想。 「请大人饶恕,小女子认识这家伙。」 「啥?」 猫猫口气满不在乎地对傻眼的李白说完后,对罪犯露出邪门的笑脸。 李白原本一脸纳闷,但猫猫拿著茶点去找白铃后,立刻就摇著尾巴离开了。 于是现在猫猫的药铺里有猫猫与那个小偷,以及…… 「老叔,你不用看著没关系啦。」 猫猫不耐烦地看向老资历的男仆。大家都已经开始喝茶,只有这个男仆来到猫猫这儿。手上还不忘拿著团子。 「那怎么行。要是让奇怪的家伙欺负了你,狐狸阁下跟蒙面公子都会骂我的。」 狐狸阁下指的是单眼镜军师,蒙面公子就是壬氏了吧。壬氏来到这里时都会以巾布蒙面。那个男子即使破相,仍然有著价值连城的容貌。不但光是一张脸就够引人注目了,考虑到身分地位更是得秘密行事。 「不会怎样啦──我只是安静吃我的团子,什~么都没听见。」 男仆如此说著,靠在墙壁上。这个年近四十的男子,从猫猫出生前就在这里了。男子名唤右叫,办事总是圆满周到,深受老鸨信赖。 (反正一定会给老鸨通风报信。) 这样一来,就不能说到一些不便让老鸨听到的内容。 (露馅应该也不会怎样吧。) 猫猫一边做如此想,一边看看坐在眼前的男子。木板地上并排放著两本书,一本是猫猫在书肆找到的,另一本是今天男子拿来卖的。 「其他书到哪儿去了?」 对于猫猫的质问,男子幼稚地把脸别到一边。一个满脸胡渣的男子做出这种动作,只会让人觉得肉麻。 (我没空陪你玩。) 假如拿到其他地方卖了,搞不好又会被别人买走。猫猫猛力捶了一下地板。 「那边那个武官有参与上次城寨的镇压行动,你不怕我告诉他,你也在城寨里吗?」 猫猫用缓慢低沉的声调开口。 男子的脸色变得更糟。猫猫并不想威胁救过自己的人,但迫不得已。问出书的下落比较要紧。 右叫大口吃团子塞得满嘴,在一旁慢慢咀嚼。虽然看起来只是个悠哉的大叔,但却锻炼得身强力壮,发生状况时要制伏这么个男子不是难事。 男子为难地歪歪嘴,然后像是死了心般低下头去。 「我手边还有三本。两本在别的城里卖了,其他没带出来。」 只要爆炸火势没延烧到那个房间,留在那儿的书说不定还能弄到手。这么一来,问题就是还没变卖的其余两本。猫猫手边的是鸟类与鱼类的图鉴。 「昆虫图鉴卖了吗?」 「没有,一本在我手边。」 (一本?) 猫猫弯著脖子沉吟。鸟类图鉴上标著数字,写著「壹」,表示应该有「贰」才对。 「你能立刻把那本图鉴拿来吗?」 「你就不能先答应不会把我交给官府吗?」 「那要看你的态度。」 见猫猫讲话口气咄咄逼人,一直站在旁边的右叫长叹了一口气。 「喂喂,猫猫。你这样岂不是在威胁人家?」 说著,右叫坐到窄小药铺的木板地上,拍拍男子的肩膀。 「老兄,肚子饿不饿?看你好像有难言之隐,你先放轻松点。」 「……」 男子没说话,但右叫一言不发地走出了药铺。没过多久,他就把一大碗饭菜放在托盘里端著回来。虽然配菜只有剩下的乾烧蝗虫,但右叫才刚把筷子拿给男子,他就毫不迟疑地开始大口扒饭。 速度快到把猫猫吓了一跳。 「……」 「你还得多学著呢。」 右叫拍拍猫猫的肩膀。男子忙著扒饭,看都没看他们一眼。右叫小声地说: 「看他那样子,来到京城的路途上应该吃过不少苦吧?说要卖书,铁定也是实在没钱吃饭,迫不得已。书本身保管得很好,我看他不像是个坏人。」 「我想也是。」 可是猫猫急著想知道书的下落。 「你得懂得恩威并济的道理。」 「知道了啦。」 假如老鸨是绿青馆发威的那一个,这个男仆领班就是负责施恩的。虽然是个个头不高又相貌平平的大叔,却很受娼妓欢迎,就是因为他这种个性。 「嗯?怎么了?」 狼吞虎咽的男子吃到一半停了下来。右叫偏著头看他。 「好难吃。」 「你讨厌蝗虫?」 「这才不是蝗虫哩。」 男子用筷子夹起蝗虫说。 「不就是蝗虫吗?」 「你们这边的人可能都叫作蝗虫,但农民会分开称呼。」 「什么意思?」 猫猫与右叫凑过来看著男子。男子用筷子夹起一把堆积如山的乾烧虫子,一只只试吃后分类。分成两堆的虫子,以比例来说大约八比一。 「这边是蝗虫,农民会乾烧来吃;这边是飞蝗。看起来很像,但飞蝗很难吃。」 「味道有差那么多吗?」 右叫追问。老实说,猫猫从来不知道飞蝗与蝗虫有这么大的差别,也都是没想太多就混为一谈。 「一吃就知道了。因为都是把脚拔掉后乾烧,从颜色看不出来,所以一些恶劣的家伙会卖假货给无知的商人。就因为这样,大家才会觉得蝗虫难吃。」 原来如此,那么馆主一定是个很好骗的买家。蝗虫一比飞蝗八,难怪难吃了。猫猫伸手拿一只蝗虫放进嘴里。的确是这边比较有肉,似乎好吃一点。 男子神情严肃地盯著飞蝗看。 「有什么问题就说出来。」 右叫代替猫猫问道。 「今年可能会闹饥荒。」 这句话让猫猫逼向了男子。 「果然是这样?」 「我……我不敢保证。只是飞蝗比蝗虫多的年份,隔年虫害会很严重。」 从飞蝗与蝗虫的比例来看算够多了。跟赵迂所言不谋而合。 猫猫盯著男子瞧。 「说到这个,你明明是看守,怎么对昆虫这么清楚?真要说的话,那个房间里除了书之外,应该有更值钱的东西才对,何必特地把书带走?」 一般来说应该会选更容易脱手的东西才对。 男子有些害臊地抓了抓后颈。 「……我本来不想卖图鉴的。」 「那你怎么跟书肆老板说还会再去卖?」 「我不陪点笑脸,人家怎么会高价收购?再说我本来是想等到有钱了,再去把它买回来。毕竟谁没事会去买什么图鉴啊。」 这边不就有一个吗?不过猫猫没说出口。 男子一贫如洗。现在是冬天所以还过得去,但他蓬头垢面,老实说猫猫不是很想让他进药铺。照他这样子,想找份正经行当恐怕有困难。 「那座城寨的监禁房之前住过一个老先生,是我去给他送饭的。」 意想不到的话题让猫猫睁大眼睛。 「他好像是为了调制新药还是什么才被带去的,不过说是还有做其他各种研究。」 「什么研究?」 「就是这个啦。」 男子指出了飞蝗。 「怎样才能不让蝗灾发生。」 男子说那人就是在查找这个方法。 猫猫咕嘟一声吞下了口水。就在她开口想询问男子时…… 只听见好大的「砰!」一声,药铺的门被打开了。 「麻子脸!我可以吃你的团子吗!」 赵迂两手拿著团子跑来了。 男子惊讶得直眨眼。 「咦?这不是少……」 话讲到一半,猫猫用手抓起放在近旁的磨碎药草,塞进男子张大的嘴里。 「好苦!」 抱歉得让男子痛苦挣扎了,谁叫他差点说出说不得的事情来。 (对耶,这家伙……) 他认识赵迂。之所以去救猫猫,也是因为赵迂拜托。表面上来说,子字一族应该已经被诛全族了。结果却有一人出现在这里,怎么想都很不妙。 赵迂看到男子满地打滚,觉得很有意思。他兴味盎然地看著一个陌生大男人耍笨。 「团子给你就是了,你快出去。」 「干么啊,随便赶人走。你当我小狗小猫啊?」 赵迂似乎不记得男子是谁,并没特别理会。 「赵迂,大叔让你坐肩膀怎么样?」 「咦!可以吗,老叔?我要坐我要坐!」 猫猫感谢右叫机灵地帮忙转移了话题。 (虽然没有确切证据……) 但还是提醒一声比较好。猫猫弯著手指数数壬氏还有几天才会过来。 三话 酣眠 后来过了三日,直到太阳上至中天,蒙面贵人才终于出现在药铺。 「欢迎光临!」 看到猫猫精神焕发地前来迎接,反倒把壬氏吓坏了。他后面站著目瞪口呆的高顺,就像在说「发生了什么事?」一般。 「喂!你……你是怎么了?」 「小猫,在你眼前的是壬总管,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猫猫不高兴了。他们干么这种反应?高顺就好像是说溜嘴似的偷看壬氏一眼,壬氏从蒙面巾布的缝隙用猜疑的目光回望高顺。 壬氏踏进药铺后,在圆形坐垫上坐下。由于店里空间窄小,高顺总是在绿青馆的玄关等候。关起拉门后,壬氏这才取下了蒙面巾布。 出现在眼前的是一如平素的美貌,以及颊上极不相衬的一道伤疤。虽然已经拆线,看了不再让人那么心痛,仍然会令看见的人遗憾地叹息。 市井百姓把去年发生的子字一族叛乱写成了精彩刺激的故事。故事中的主角,就是美貌的皇弟与反派楼兰。一般可能会以为反派应该由子字一族之长子昌来当,然而楼兰却抢了他的角色。理由八成出在壬氏的伤疤上。 在只应天上有的美貌留下一大条伤痕的恶妇,今后想必会在众人口中继续辗转相传。猫猫想起那个笑口常开又喜爱昆虫的宫女,目光不禁飘远。 「你不是有事找孤吗?」 被壬氏这么一问,猫猫抖了一下。 (差点忘了。) 猫猫从橱柜里拿出在书肆买的图鉴。 「这是?」 「似乎是某个趁火打劫的宵小从城寨里偷出来卖掉的。」 猫猫没提起从城寨逃出来的男子的事,把男子交给男仆领班右叫照料。右叫很会照顾人,定能妥善处理此事。 从城寨逃出来的男子似乎决定改名为左膳。由于怕皮小子赵迂想起从前的事,为防万一才会让他使用化名。男子似乎也对之前的名字并不留恋,跟著右叫学做事。 (卖给书肆的图鉴都收回来了。) 右叫很快就把书都找回来了。所幸正好有个熟识的女街去了男子卖图鉴的城镇,右叫跟对方谈过,请人家把书都买来了。 那么剩下的问题就是…… 「小女子想其余图鉴应该在城寨里,想请总管将它们全部找出来。」 壬氏眯细一眼看著猫猫。 「全部找出来要做什么?」 猫猫把东西实际上拿出来,作为问题的回答。大剌剌地放在壬氏面前的大碗里,堆著乾烧过的恶心虫子。 壬氏脸孔抽搐往后退。 「这是何物?」 「是乾烧蝗虫。只不过几乎都是飞蝗就是了。」 猫猫用筷子将它夹起,逼近壬氏。壬氏继续后退,碰到墙壁,撞得姿势一个不稳。 「孤可不吃!」 「小女子没要您吃。」 猫猫把飞蝗放到盘子上,拿出了绘有昆虫的纸。纸上有著飞蝗与蝗虫的图画。虽然是照著乾烧虫子画的,但有掌握到特徵。这是猫猫给赵迂零用钱让他画的。 「听说去年有大量飞蝗涌现。农村有没有提过蝗灾的事呢?」 「……」 壬氏脸色一沉。他一边抓头,一边长吁一口气。 「孤接过报告,北部农村灾情严重。」 不过,还不至于有百姓饿死。不知是幸或不幸,据说去年秋天似乎天候较冷,因此较为容易扑灭蝗虫。好像在数量还没增加太多前就全部死光了。 「蝗害有时会持续数年。今年情况如何呢?」 壬氏的脸孔歪扭起来。他或许也早就预料到此一状况了。 既然是北部,那么应该几乎都是子字一族的封地。如今他们已经不在,可能是由皇帝治理当地。 「关于去年歉收的部分,孤已经安排以南部的仓储周济。」 看来之后的部分可能还顾不过来。壬氏像高顺一样眉头紧蹙。 「今年若是再次发生,可能就吃紧了。」 一般认为会发生蝗灾,是因为皇帝治国无方。虽然不过是几只虫子,但据说历史上确实有国家因此灭亡。 而如果蝗灾发生在子家灭族的隔年,百姓会作何感想? (荒诞无稽的迷信。) 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当作是这样。而皇帝与皇族的治世,对这些百姓也必须一视同仁。 「蝗灾是自然现象,孤能怎么办?焚烧篝火把虫子引来,还是一只只捏死?」 说得有理。这样没完没了。 「所以,小女子才要找到这些书。」 猫猫将图鉴递到壬氏面前。 从城寨中逃出来的男子──左膳带在身上的就是昆虫图鉴。书中写满了注释。 「昆虫图鉴应该另外还有一本。既然不在这儿,小女子认为很可能还在城寨里。」 手上的这一本里,没有分配页数给飞蝗。飞蝗是常见的昆虫,图鉴不可能未加收录。 「据说之前待在那城寨里的药师,做过蝗灾的研究。」 「此话当真?」 「只是不知道研究到什么程度。」 但是猫猫告诉壬氏,还是有查明的必要。 壬氏抚摸下颔沉吟片刻。然后他拉开门把高顺叫来。高顺正好要把团子串放进嘴里,于是即刻去唤在绿青馆外候命的随从。而团子串被眼尖的赵迂看到,擅自吃了。 「数日内孤就会弄到手。」 「谢总管。」 猫猫长吁一口气。虽然事情不是这样就解决,不过能把数日来盘旋脑海的事情说出来,让她心情轻松许多。 相对地壬氏的脸色变得很糟。不再是宦官的壬氏原本就已经面有疲色。猫猫所说的话,结果等于是增加壬氏的公务。 「总管累了吗?」 「有一点,但还不要紧。」 眼睛底下有著浓重的黑眼圈。然而身旁的官员或女官都不会把这当成疲劳,而认为是忧虑。即使脸上带伤,依然无损这名男子异乎常人的美貌,造成别人误解他的心思。 (这样下去会撑不住的。) 疲劳到感觉麻痹的人,会连疲劳都感觉不到。只要壬氏说自己没事,纵然是高顺也无法劝阻他。 (为何不睡一下呢?) 有空闲的话应该在房间里好好休息,而不是特地跑来这种地方。猫猫用傻眼的表情望著壬氏。 「壬总管要不要歇息一会儿?」 「怎么突然说这个?」 「小女子立刻去打理寝室,请总管好好睡一觉。」 猫猫盯著壬氏瞧,右颊的伤痕映入眼帘。猫猫差点观察起漂亮的缝合处,目光不禁低垂下去。她很想仔细端详阿爹缝合的伤口以及涂在上头的药膏。壬氏脸上虽然会留下伤疤,但好得很快,让猫猫很想观察痊愈过程。 「你要孤在这种地方睡觉?」 「总管一个人睡不著吗?」 猫猫稍微开了个小玩笑。不过人家又不是小孩子,这样说太过分了。 「说笑罢──」 「没错,孤一个人无法入眠。」 猫猫正想收回前言,却被打断了。看来这位官人是嫌孤枕难眠。 (原来如此。) 猫猫从药铺的门口探出头,呼唤附近一名小丫头,请小丫头去把老鸨叫来。 「什么事?」 猫猫向干劲缺缺的老鸨说明用意后,她的眼睛在那满是皱纹的眼皮子底下发光了。 「等我两刻钟(半小时)。」 (这么快就能准备好啊?) 猫猫瞟了莫名充满干劲的老鸨一眼,然后替壬氏端上有助于消除疲劳的茶。 「这边请。」 猫猫说著,带著壬氏前往绿青馆的深处。 她将壬氏带到绿青馆的最高楼层。在这摆满上等家具什器的房间里放著一张大床。屋里焚烧薰染著香料,让四下弥漫著甜美芬芳。 「请总管歇息。当差是很重要,但休养也不能少。」 本以为老鸨必定又要狮子大开口,然而嬷嬷似乎有她的想法,把最好的房间免费借给了壬氏。老鸨两刻钟就打理好了这个房间,实在有一套。 也许是觉得给贵人留下好印象才是上策吧。 「若要洗热水澡的话,药浴已经备下了。这件寝衣请总管使用,不知道穿起来合不合身就是。」 猫猫拿一件柔软的绵料寝衣给他。 壬氏原本惊讶的表情,逐渐变为和缓的笑容。虽然不再是美若天仙的笑容,但同样具有能令男男女女痴迷的效用。 「孤去泡个热水澡。」 壬氏前往邻接房间的浴堂。由男仆多次往返盛装热水的浴池,温度应该是恰到好处。他们火急烧水搬来,想必费了很大的工夫。 猫猫松了一口气。 待在房间墙角的高顺,眉间的皱纹看起来也松缓了些。但同时也显得局促不安。 「不是让孤一个人睡吧?」 「是。」 这点猫猫可没有疏忽。壬氏面露难以言喻的表情打开浴堂门扉的瞬间,当场僵住不动。过了片刻,他猛力关上门快步逼近猫猫,动作莫名地滑稽逗趣。蒙面巾布又戴了起来。 「浴堂里怎么会有一群衣不覆体的女子?」 「都是深谙此道之人,不用介意。」 这个大少爷连橘子皮都要老嬷子帮他剥,猫猫不觉得他会一个人入浴。所以她就像皇帝洗浴时那样为壬氏准备更衣,顺便请人来为他按摩。 「……总管讨厌按摩吗?」 「只按摩就结束了吗?」 他讲得意味深长。 「常常不只如此。」 毕竟是服侍客人的行业,只要客人拜托,有些人会追加做些难以启齿的服侍。这在烟花巷是常识。 「入浴呢?」 「还是算了。」 「换衣服呢?」 「孤自己来。」 说完,壬氏把衣物脱掉,穿起寝衣。 (肌肉很结实呢。) 猫猫只是抱持实际感想,不带特殊感情。她捡起掉在地上的衣物,摺得整整齐齐之后收进箱笼里。些微散发的余香一样是高雅不俗。 猫猫拿起放在床边的茶杯与茶壶,倒出茶壶里的茶汤端给壬氏。 「是安眠药之类的吗?」 壬氏把蒙面巾布掀起一半,饮了一口说道。大概是味道怪怪的吧。也许应该先试毒给他看的。 「是滋补强身茶。」 猫猫此话一出,让壬氏把嘴里的茶喷了出来。茶喷到猫猫脸上,让她忍不住半睁著眼看壬氏。 「为什么要滋补强身?」 「听说男子身体疲劳时,都需要滋补调理一下。」 「……你知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吗?」 「还能有什么意思?」 听猫猫这么说,壬氏脸上浮现既像尴尬,又像羞赧的表情。这人从刚才就常常在神情中夹杂这种表情。 (看来讲得这么直,似乎是不太好听。) 纵然对方是男子,被人把这种身体问题直接讲出口或许还是会害臊。壬氏还年轻,这方面的事也许没有外貌看起来老成。真抱歉不该把他看成一年到头发情的禽兽。 但是从这点来想,壬氏的反应又好像有点不对,不过应该不用想太多。 猫猫对眼神略为低垂的壬氏继续说道: 「那么,总管喜欢什么样的姑娘呢?」 「啊?」 蠢笨的叫声传进耳里。 猫猫拍了两下手,从房间深处随即出现了一共五名满身珠翠罗绮的姑娘,无不是相貌可爱而稚气未脱。 「听水莲嬷嬷说您喜欢与您年纪相仿的。」 水莲是壬氏的老嬷子。虽然爱欺负人,但以侍女而论却是一流人才。 再加上壬氏从以前就常把贞操观念挂在嘴边,因此猫猫找来的都是处子之身。而且这样不用担心疾病问题。 由于要在绿青馆召集这么多人不容易,猫猫向其他青楼商量,借来了几人。虽然老鸨直皱眉,但要在短时间内凑到这么多人不容易。 姑娘们只听说对方是贵人,都还算乐意为之。她们从蒙面巾布的缝隙一窥壬氏的俊容,无不陶醉地叹息。 至于这个掷果盈车的贵人,却一副目瞪口呆的模样。隔著蒙面巾布都能看出他用一种蠢笨的动作看向猫猫。 而高顺在房间墙角岂止是抱住头,还把额头贴在墙上靠著。 「没有您喜欢的姑娘吗?」 壬氏没对猫猫的询问作出反应,倒是众娼妓闻言,各自开始向壬氏摆出自认为有魅力的动作。 「她们全都是处女,老鸨都检查过了。」 是怎么检查的可想而知。 壬氏继续用偶人般的生硬动作看向猫猫。 「……总之,孤只想睡觉。让孤睡吧。」 「这样啊,那么您要哪个姑娘……」 「说睡觉就是睡觉!」 猫猫遗憾地垂头丧气,请一脸不满的众娼妓离开房间。 她走到比她更垂头丧气的高顺跟前说: 「那么高侍卫要不要试试?」 一问之下…… 「微臣惧内,而且小女有洁癖。」 他如此对猫猫说道。要将娼妓推荐给有妇之夫略有难度。 「你能体会被女儿说『爹爹好脏,请爹爹最后再入浴』的心情吗?」 「嗯,我能体会。」 (能体会女儿的心情。) 让这沉默寡言的随从一直站著不好意思,于是猫猫请他到舒适的罗汉床上坐下。被褥有多一套,而且房间也空著,但高顺一样坚持不受。猫猫猜想光是让夫人知道他待在这种地方,可能就要闹休夫了。 猫猫见壬氏躺下,仔仔细细地替他盖上被子。就在她也想离开房间时,手臂被抓住了。 「好歹为孤唱首摇篮曲吧。」 「……」 猫猫很想拒绝,但壬氏用一种偶尔会露出的小狗般眼神偷瞄她。况且从刚才到现在猫猫都是白费工夫,没能帮壬氏消除疲劳,壬氏却抓著她的手不放。猫猫长叹一口气。 「先声明,小女子唱得不好。」 「无妨。」 猫猫一边轻拍被子打拍子,一边开始唱歌。这是娼妓会唱的童谣。 过没多久,她就听见了壬氏的细微鼾声。 壬氏到了傍晚太阳将落时才回去。可能是因为睡过一觉的关系,脸色很红润,起床后足足吃了三碗粥。猫猫原本怕他会操劳过度而死,不过既然还有胃口就表示生命无虞,让她放心了。 反而应该担心他回去会吃不下晚膳而挨水莲骂──这样想也许太爱管闲事了。 猫猫目送戴好蒙面巾布的壬氏坐上马车离去。这时,她感觉到一股视线。回头一看,一名打扮轻浮的娼妓凭倚著二楼的栏杆正在抽菸斗。她正是三姬中的白铃。衣裳半掩半开,露出丰满的肢体。 「你也差不多该认命了吧?」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猫猫无视于笑得不怀好意的小姐,回药铺去了。 四话 火鼠裘 猫猫的药铺会在绿青馆点起灯笼时关门。夜半继续营业不会有什么好客人上门,而且她舍不得灯油钱。 她把店铺的收入清点好后,交给老鸨保管。要是把大钱放在猫猫居住的破房子里,会被强盗盯上。不如缴点钱,请老鸨好好保管。猫猫收好火种与草药,替狭小的店铺上锁。 「喂,回家啦──」 「什么,这么快喔──」 猫猫抓住耍赖的赵迂后颈,回到破房子里。这间就位于绿青馆后头的屋子有很多缝隙让风灌进来,冷得要死。 她用火种点燃用来给炉灶生火的纸,等炉火变大后添些木柴。赵迂似乎觉得冷,裹著被子缩在乾草床上。 猫猫搅拌著炉灶上的锅子把汤热过。锅里用肉乾煮出高汤,加入从园子里摘来的蔬菜与葛粉。由于天气冷,所以又削了点姜进去。 「喂,你不吃吗?」 「吃──」 赵迂把自己包得像只毛虫似的想爬来爬去,猫猫赏他一拳,把被子抢走之后丢了一件棉袄过去。 (应该再添一件冬衣。) 赵迂的扶养费给得很丰厚,但猫猫不打算乱花钱。虽然赵迂满口怨言,但既然交给猫猫照顾,她打算让赵迂明白一分耕耘,一分收获这个道理。 猫猫拿破碗盛汤给赵迂。赵迂在椅子上立起膝盖喝了汤。 「再多放点肉啦──」 「那你去挣钱啊。」 猫猫喝汤喝得嘶嘶有声。她没煮粥,改配面包吃。猫猫把买来存放的面包挂在锅子旁边加热,然后从中撕成一半,把乾烧蔬菜塞进去。可能是因为去年庄稼歉收,感觉面包的味道不是很好。也许是小麦品质差。 「麻子脸──你又不是赚得少,干么不吃得再好一点啊──?」 赵迂抱怨归抱怨,却伸手去拿第二个面包。 「你这傻子,我可是跟那个老太婆租店面耶,你知不知道她收我多少店租啊?」 「那就搬去其他地方嘛──」 「你啊,要到其他地方营生,也是有很多问题的。」 猫猫说著,用面包吸取剩下的汤汁扔进嘴里。想再过得奢侈一点不是不行,但猫猫有她不这么做的理由。 「……明天去给你买衣服,你跟我一块去。穿现在这些衣服太冷了吧。」 猫猫只丢下这么一句话,就开始收拾锅碗。 「好耶!」赵迂张开手脚欢呼,但直接从椅子上摔了下来。可能因为半身有些麻痹的关系,摔下去时姿势没调整好,在那儿满地打滚。 (……) 猫猫一边冷眼看他打滚,一边把碗泡进水桶里。 翌日,猫猫与赵迂上市集去。在把京城分成东西两半的大街上,每天都会开市。愈往北走,满街的店铺就愈大,愈往南走则是级次愈低。由于烟花巷位于京城南边,因此市集是从连棚子都没有,只是把商品摆在草席上的粗陋摊贩开始。 再往小巷走,会看到很多可疑的摊贩。可能因为邻近烟花巷的关系,有不少店家贩卖奇怪的药品。当然猫猫身为药师不会上当,摆摊人也不会把她当成客人招揽。只有那些逛不惯窑子的男子才会成为冤大头。 猫猫一边一如平常地抓住乱跑乱跳的赵迂后颈,一边前往京城中央。俗话说贪小失大。摊子上卖的棉袄是很便宜,但布料粗糙。那种衣服让这皮小子穿著到处乱跑,恐怕没多久就会破掉了。就算多少贵一点,有店面的店家卖的商品比较令人放心。因为他们是在当地扎根做生意,很重视信用问题。 猫猫在栉比鳞次的店铺当中,走进了常去的一家店。这家是作庶民生意的衣裳铺,同时也有卖旧衣服。她钻过遮帘走进店内,只见天花板上挂著衣服。店老板在后头缝补衣物,放在旁边的火盆发出木炭爆开的哔剥声。火盆用东西围著,以免火花飞到衣服上。 「啊──旧衣服喔──」 「不要奢求太多啦。」 赵迂还小,今后会不断长大。能够迅速购买更换的衣服比较划算。 就在猫猫看看有没有小孩子穿的棉袄时,无意间看到了一件衣物。 「这是什么?」 赵迂眼尖地跑来。那是挂在墙上的衣裳,是一件长袄裙。上下衣裳都是白的,显得太素了点。看起来有点像是边疆民族的服饰,散发出一种不可思议的氛围。衣袖上绣有藤蔓般的花纹,吸引了猫猫的目光。 (这是……) 「看起来好寒酸喔。」 心直口快的死小鬼把心里的想法说出来。猫猫顾虑到店里老板在听,敲了一下他的脑袋,然而传来的却是笑声。 「哈哈!你说那衣裳寒酸啊?」 「本来就是啊。给姑娘家穿的衣裳,应该会用更华丽的色彩才对。」 「你说得对。」 店主把针刺在针包上,一边揉揉僵硬的肩膀一边走向他们。然后他眯起眼睛,看著那件衣裳。 「这个啊,是天女穿过的衣服。」 「天女?」 赵迂兴味盎然地探身向前。可能因为身体有部分麻痹,一直站著会累,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坐到了柜子上去。 猫猫拿他没辙,继续在店里挑衣服。这个老板总是这样向客人搭讪以消磨时光。讲的话不知道有几分真假。只是她记得养父罗门常常被老板拉住,浪费掉半天工作的时辰。 (赶快挑一挑回家吧。) 幸好赵迂听老板讲话听得入迷,就趁现在赶快选好吧。然而店里就这么点地方,就算不想听也会听见老板说的故事。 ○●○ 这样说吧,其实这件衣裳是来自西方的物品。 传说在西方的某个村子,有个村人救了迷路的姑娘。姑娘貌美如花,村人不禁爱上了那个姑娘。 这姑娘很不可思议,拥有白皙的肌肤与金黄色的头发。而且姑娘纺的纱跟其他任何线纱都不一样,她用这种纱织了好几件衣服向村人报恩。这种绣有神奇花纹的衣服,可以卖到高出其他纺织品几倍的价钱。 姑娘一再重申希望能回到故乡,但她连自己住在哪儿都不知道。她似乎是来自遥远异国的大户千金。村人一再向姑娘求婚,最后姑娘终于接受了。 可是时机不巧。正好就在这时候,姑娘的家人来村子找她了。看发色与肤色相近就知道了。村人好不容易才得到姑娘,不愿意放手。他把姑娘藏起来,全村上下都坚称不知。 姑娘的家人虽暂时回去了,但似乎起了疑心。所以村人决定早早完婚,让姑娘成为自己的娘子。一旦结了婚,跟以前的家人就恩断义绝了。 姑娘拒绝了,但村人不予理会。他逼迫姑娘在村里的池塘沐浴净身,想早早成婚行礼。姑娘哭著沐浴过,仅有的心愿就是穿上姑娘自己缝制的家乡嫁衣。 姑娘不知道有多么悲伤。即使换上嫁衣仍然泪如雨下,弄湿了一身衣裳。 在旁人的祝福下,姑娘为了与村人结为夫妻而登上祭坛。然而,姑娘似乎还是无法将家人忘怀。 她恳求村人让她回到家人身边。 姑娘见村人依然不允,于是当场拿起油泼了一身,接著用火把往自己身上点火。 熊熊燃烧的姑娘跑过惊惶的村民之间,然后消失在池塘里。 池塘里只剩下一块布,正是姑娘盖在头上的那块纱。 浑身起火的姑娘不见踪影,村人心想她也许是回到天上了。 姑娘的家人也就此下落不明,大家都相信是跟姑娘一同消逝在天边了。 ○●○ 「而这个啊,就是天女织的衣裳。」 「哦──」 赵迂大为惊叹。之前还说衣服寒酸,现在看它的眼神简直像在赏玩宝玉一样。 猫猫拿起几件适合的棉袄,放在赵迂背上比比。虽然不中意颜色,但大小正好。 「欸,麻子脸。这件衣服太神奇了,不如买下来吧?」 赵迂两眼发亮地说。 「说得也是,小姑娘跟天女的年纪应该差不多。看在这个份上就算你便宜点吧。」 嘴上这样讲,打的算盘却多出一个零。猫猫差点没嗤之以鼻。 (还天女哩,我可是不花一毛钱就看到本尊了。) 稍稍破相的天上神仙会定期造访绿青馆。 「喂喂,你不信天女传说啊?真是没情调。」 店老板双手一摊,无奈地摇头。 (我才觉得无奈呢。) 讲到消失于水中的天女,猫猫也见过一次。虽然那个月精成了落汤鸡,还说下不为例,不过那次著实够精彩的。猫猫回想起来,忍不住发笑。 世上有著许多不可思议的事,但是这些事情必有起因。世人大概只是因为不解其因,才会说是诅咒或仙术,有时还用鬼怪之说来解惑。 猫猫眯起眼睛,看了一下这件所谓天女纺织的衣服。 「可以让我摸摸看吗?」 「可以,但别弄脏了。」 猫猫检查衣物的触感,凝视著袖子的花纹,然后咧嘴一笑。 「老板,照你开的价,这衣服卖得出去吗?」 「……你……你在说什么啊。当然卖得出去了。」 说是这样说,他却试著把衣服推销给猫猫。若真是天女的衣裳,价钱应该会再多一个零才是。 「我说啊,老板,假如我用比这高出十倍的价钱把它卖了,你怎么办?」 「你说十倍?哈哈,若真卖得掉就太好了。你手上拿著的衣服,我免费送你。」 老板半开玩笑地说。 「哦哦,这样啊?赵迂,老板的话听见没?」 「听见了,可是哪有办法用十倍价钱卖出去啊?麻子脸你胡说什么啊?」 连赵迂讲话口气都把猫猫当笨蛋。猫猫歪著嘴唇,用铁筷子夹起了火盆里的木炭。 「老板,这件衣服跟木炭借我一用。」 「喂!你要干么啊!」 猫猫从怀里掏出荷包,重重摆到了柜子上。这是她手头所有的钱,应该够买这一件衣服了。店老板看到钱就不再说话,猫猫没理他,拿著衣服与木炭走出店铺,然后把衣服丢到了路上。 「喂,干么啊!」 店主拧眉瞪眼地说,但猫猫不理会他。然后她筷子一松,让夹著的木炭掉到衣服上。 「麻子脸──有点热耶──」 穿上好几件棉袄的赵迂说。一次穿太多件,把他整个人弄得活像不倒翁。 「那就脱掉啊。」 是赵迂自己懒得拿才穿在身上的。猫猫右手拿著新衣服,虽然喜欢色彩再沉稳一点的衣服,不过免钱的东西她无意挑剔。只要大小合身就不错了。 「我说啊,麻子脸。为什么那件衣服没有著火?」 赵迂偏著头说。 老板说那玩意是天女的衣裳,猫猫忍不住嗤之以鼻。比起这个名称,明明就有个更好的称呼。 猫猫宣称那叫火鼠裘。不过其实猫猫只是如此对店老板耳语,负责叫卖的是老板── 衣服上放著烧红的木炭,却没有著火。岂止如此,连个焦痕都没有。路过的人想必都觉得稀奇古怪吧。号称是天女的衣裳,众人也就信了。 「赵迂,你知道衣服是用什么做的吗?」 「你是说绵絮或麻布吗?我听说大多是用草木做的,再来就是虫子。」 「刚才那件衣服啊,是用石头做的。」 赵迂的表情剧变到有趣的地步,他蠢笨地张大了嘴。 「你说石头,就是那些小石头吗!用那能做衣服?」 「石头可是有很多形状的。」 纤维状的石头可以织成布料。虽然珍奇,但自古就有此种技术,称为火浣布。这样叫它有点平淡无奇,因此猫猫借用了东方岛国使用的名称。 「因为是石头,所以不会燃烧。」 然而亲眼目睹的人会怎么想呢?即使知道有火浣布这种东西,大多数人应该都是初次看到。再加上东西稀有,就算稍稍哄抬售价一下,还是会有好事家买下。 就这样,猫猫免费得到了衣服。 「哦,原来是这样啊。那天女的故事呢?」 「那个啊──」 大概半真半假吧。 猫猫对衣裳袖口的刺绣有印象,就是阿爹罗门常写的异国文字。只要把字体写得潦草一点,看起来就像藤蔓花纹一样。 唤作天女的姑娘,应该是来自那些地区的人。既然说是金发且肤色白皙,说不定混入了北方血统。 偏乡地方的村落长年近亲通婚,会让孩子身体孱弱,因此会想得到外来的血统。不知道是真的迷路,还是被掳去了。总之得到这样的姑娘,他们一定不愿放手。 姑娘一心想回爹娘身边,于是缝制了衣裳。她用少见的石棉当原料,又绣上村人看不懂的文字当成花纹,藉此偷偷向同乡之人求救。 在举行婚礼之际,姑娘想必是在石棉衣底下穿了湿亵衣,并把头发也打湿,包上头纱作掩饰。 「你知道吗?有种方法可以让木头器皿点火也烧不起来。」 就是在器皿里盛水。这样在水完全烧乾之前,木头器皿都不会起火燃烧。只要还有水,器皿就会保持在一定的温度以下;在这种温度之下,木头不会燃烧。 姑娘在湿亵衣外面穿上石棉衣后,再穿上易燃的衣裳。然后只需在烧伤之前跳进湖里就行了。 只要在衣裳花纹中记载逃跑的方法,之后想必会有人来救走姑娘。当然,这样做不保证能成功。不过就店老板的故事听起来,应该是成功了。 就某种意义来说,跟去年宴请使节时的状况一样。 「真不得了。」 赵迂继续摆出一脸蠢相大表赞叹。 「你怎么没把这些解释给店老板听?」 「不是说要讲究情调吗?」 听到猫猫说不用这样破坏人家的幻想,赵迂一脸傻眼地笑了。 其实还有一点可以补充,这件事就不用告诉赵迂了。除了衣袖花纹之外,衣裳内侧还有精细的刺绣。 (是西方或北方的异国姑娘吧。) 一般姑娘家能有胆量往身上点火,到处狂奔吗?换作是猫猫才不要。 而且姑娘会读书写字,又知道石棉是何物。这种人会在外国四处晃荡吗?就算想成江湖艺人,也未免太多巧合了。 (搞不好是细作还是什么的。) 西方比起其他地方,更常与外国发生小冲突。虽然有此可能性,不过若真是如此,这细作也太粗心了。 猫猫一边对无聊的想像露出讥嘲的笑容,一边踏上归途。 五话 若没有面包 「喂,开药铺的!你快来啊!」 一个削瘦的男子慌张失措地敲打破房子的门。猫猫满脸不悦地慢慢爬出被窝,不耐烦地打开了入口的小窗。 外头有个不修边幅的中年男子,一副就是没钱的样子。猫猫决定假装没看见,想要关上小窗。 「喂,有没有听见啊!」 (麻烦死了。) 猫猫不想理会。干么一定要跑来猫猫的药铺?反正一定又是养父以前随便乱施恩吧。所以才会老是拿不到药钱。 「平常那个老头呢?」 「不在,出去挣钱了。」 「什么?少跟我来这套!」 男子愤怒地用力捶打破屋子的门,猫猫冷眼回瞪著他,忍不住啧了一声。 「你分明是开药铺的,却连药都给不出来吗!」 「对,我是开药铺的。既然是店铺就要收钱。」 只要对方付钱,要猫猫看病好谈。但是这个男的从一开始就没有诚意。 「我这么穷,你还想跟我收钱!」 「没钱就别来。就是因为一堆像你这样的人上门,我才会住这种破屋子。」 猫猫也拍打门板威吓对方。赵迂躲在她后面,手上拿著锅子与勺子,准备一有状况就敲打个锣鼓喧天。他虽然臭屁,脑袋却不笨。只要一吵闹,绿青馆总会有人来帮忙。 「……」 男子闭嘴了。猫猫很讨厌这种人,把人家施恩给他当成理所当然,愈来愈得寸进尺。 看猫猫不打算退让,中年男子脏兮兮的脸孔扭曲了,无力地靠在门上。 「钱我总有一天会付的,绝对会付。所以,拜托,帮我孩子看病……我家孩子……」 明明再怎么哭哭啼啼也不可爱,男子却低垂著头不肯动。 (这样会害我出不去。) 「喂,麻子脸……」 赵迂拿著锅子看向猫猫。 (现在是怎样啦。) 猫猫一肚子气地拿起桌上的毛笔,插进墨瓶里。她打开粗糙柜子的抽屉,里面摆放著整叠纸张与木简。猫猫拿起一片木简,用毛笔在上头飞快地写字。 猫猫把木简丢给男子。 「自己的名字会不会写?」 「……不会。」 「我想也是。」 猫猫说完,把小刀丢给男子。 「拇指就够了,捺指印吧。」 男子眯起眼睛看著木简,但应该看不懂上面写什么。 「这写的是什么?」 「答应付药钱的字据。」 男子不情不愿地把小刀按在拇指指腹上,用血在木简上捺印。 「总觉得好恶毒喔。」 赵迂在背后小声说道,猫猫用脚踢他一下。 「这样就行了吗?」 男子边舔伤口边把木简交给猫猫。 「拿你没办法。」 猫猫露出恶棍般的笑脸,拿掉了顶门棍。 男子将猫猫带到烟花巷附近的暗巷。几个衣服满是污垢的削瘦男子看向猫猫。一位中年男子察觉,威吓了他们一阵。 (也许该多带一个人来的。) 猫猫觉得随便跟去太不谨慎,于是请右叫跟著一起来。这个大叔虽然年纪稍嫌大了点,但不愧是男仆领班,很习惯面对暴力。 「没事怎么跑这种地方来?」 「是很麻烦没错,但没办法啊。」 「……讲来讲去,你跟你阿爹其实也满像的。」 右叫说完,抓住猫猫的头乱揉一通,猫猫挥开他的手。 「就是这儿。」 男子走进只挂了帘子代替门的破房子。霎时间一股酸臭扑鼻而来,除了汗臭味、污垢与代谢废物之外,还混杂了排泄物的臭味。 在一块看不出是骯脏草堆还是草席的东西上,躺著一个年纪与赵迂相差无几的小孩。旁边有个比小孩稍微年长的孩子,用毫无生气的眼神看著中年人。这姑娘虽然比猫猫小一点,却没有应有的年轻活力。 「爹。」 可能是眼泪都哭乾了,姑娘表情毫无生趣地看著中年人。 「喂,拜托,给孩子看病吧!」 「……」 猫猫悄悄看了病榻上的小孩一眼。手脚色泽暗沉,身体不时痉挛,可能是大小便失禁了才会有排泄物的臭味。小孩头发散乱到男女不分,满头垢污。 「这样子多久了?」 「几天前就是这样了。但是从更早之前,就说觉得手不舒服。」 年长的孩子说道。 猫猫用手巾包住自己的手,再把嘴边也遮起来,然后才靠近小孩。 「喂,你这是干什么!」 中年人语气恼火地说。 「怎样?这家伙不是生病了吗?要是传染给我,谁来看病?要不然不看拉倒啊。」 猫猫一瞪回去,男子把差点举起的手放下了。男子把手放下的同时,背后的右叫也双臂抱胸。假如男子动手,右叫想必会把这名男子的关节打断。 (真是保护过度。) 猫猫碰触小孩的手。血液不循环,没有流到指尖,使得手指就像冻伤一样几近坏死。虽然这破屋子的确有很多隙缝漏风,但有可能冷到冻伤吗? 再说,小孩似乎身体麻痹了。瞳孔大张,不时像在作白日梦一般发出怪声。 「比早上情况更糟了,怎么办啊,爹?会变得跟娘一样的。」 看到孩子快要哭出来,作父亲的似乎不知该如何是好。他把头乱抓一通,蹲到地上。 「拜托,救救我这孩子吧。要是再少一个家人,我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男子跟孩子一起下跪,把额头贴在没铺地板的地上磨蹭。 (不知道该怎么办,是吧?) 「孩子的娘也是这样死的吗?」 「不,她是因为流产──」 「流产?」 猫猫看看小孩淌著口水的嘴巴。嘴边沾有黏稠的东西。 「你们喂他吃过什么吗?」 「一点粥……」 猫猫闻言,看看骯脏的炉灶。在烧黑的陶锅里装有浆糊般的粥。锅里粒米难寻,放了各种东西增加份量。 「喂,这里头加了什么?」 除了米之外,还能看到像是薯类与杂草的东西。另外好像还混入了些杂粮。 年长姑娘摇摇晃晃地走出家门外,然后拿著杂草回来。这种草没有毒性,但也没有营养,是在闹饥荒时用来充饥的草。 「不是这个。」 猫猫问其他还加了什么,姑娘悄悄别开了视线。 「没有了吗?」 猫猫再追问一次,姑娘才好像死了心般打开了橱柜最里头的部分。 姑娘从中拿出了一种烘焙点心,几片点心仔细用布包好。虽然不到后宫嫔妃赏赐的那么精美,但仍散发出甜香。有点受潮了,可见应该是珍惜著吃。 「这是什么……」 作父亲的似乎是初次看到,睁圆了眼。 「人家给的,说是没东西吃的时候可以省著吃。我拿给娘看,她叫我别跟你说。」 可能是家人有事瞒著自己造成了打击,男子脸孔抽搐。 「为什么要瞒著我!我可是一家之主啊!」 面对作威作福的父亲,毫无生气的女儿眼神略为激动起来。 「因为爹你都不干活,只会赌博。还让我们到路旁乞讨,拿去作你的赌本!」 女儿给父亲临门一脚。从中年人显而易见地垂头丧气的样子来看,果真是个没用的东西。还以为是疼爱孩子的父亲,原来是怕收入减少。 「这个你也喂他吃了?」 被猫猫一问,姑娘点了点头。猫猫用指尖捻起烘焙点心,抽动鼻子闻味道,然后用手沾起粉末舔舔看。 「……你说这是人家给的对吧?」 猫猫眯起眼睛。味道是甜的,尝得出来有放砂糖。拿加了砂糖的东西施舍给乞丐,未免太慷慨了。 「谁给你的?什么时候给的?」 「不知道,是妹妹拿到的,这丫头不会说话。那时娘还没死,我想大概一个月前吧。」 放了砂糖的烘焙点心,对贫民来说太奢侈了。假如拿到这样的东西,应该会趁著没被人抢走之前吃掉。 「你知不知道还有谁拿到这个?」 对于这个问题,姑娘摇摇头。 「那么,一个月前有没有人出现跟这孩子一样的症状?」 「这倒是有。」 姑娘说住在后面的一个老头就是。 看到右叫反应灵敏地准备动身,猫猫转而面对小孩。她拿掉包住双手与嘴巴的手巾,把小孩抱起来。 「喂,你想对她做什么!」 「带她回去。在这种臭气冲天的地方,能治好的病也会治不好。还有,把那烘焙点心扔了。」 最重要的是,待在这里连像样的饭都吃不到。再说,有一件事令猫猫挂心。 「我帮你抱。」 「麻烦你了。」 猫猫将小孩交给回来的右叫,就离开了破屋子。 「隔壁的老头,手指都溃烂脱落了。」 右叫背著小孩说。右叫看隔壁的老头在路边乞讨,于是上前攀谈。他说本来老头还装傻,但给点小钱就马上开口了。 「好像是个女子给他的,说是没看到长相。」 「嗯──」 总感觉事有蹊跷。 右叫把猫猫送回家后,就速速回绿青馆去了,大概是接下来还有差事。猫猫本想付钱给他,但他说「我习惯照顾小孩了」不肯收钱。他还是老样子。 猫猫把蓬头垢面的小孩带进破房子。看家的赵迂靠过来,夸张地捏鼻。 「这家伙是啥啊?好脏喔。」 「嫌脏就去烧水。还有这个给你,去跟老太婆要点白米。」 猫猫拿钱给赵迂后,他顺从地往绿青馆去了。一想到能吃到白米就变得很听话。 小孩之所以会病情恶化,想必是因为吃了那烘焙点心。这孩子的姊姊自己不吃,都留给妹妹吃了;母亲则可能是有孕在身,一时忍不住就吃了。 猫猫看看架子上的东西。由于在烟花巷卖药的关系,店里准备了各种堕胎药。里面有很多一旦弄错份量就会致命的种类。 其中有一种,会引发与这小孩相同的症状。这是一种粗糙麦子里的毒素,即使只有少量也会引发中毒症状,使人手脚血液不循环,不及早医治将会导致肢端坏死。有时还会让身体麻痹,看见幻觉。 治疗方法很简单,不要吃进那种毒素,然后适度运动即可。不巧的是以这孩子来说,继续留在那里的话,还没康复就会衰弱而死了。所以猫猫才会带她回来。 (有必要做这么多吗?) 她不认为那个中年人会好好赚钱还债。就算要赚钱,八成也只会叫那个大女儿去乞讨。 猫猫一面心想「搞半天还是弄了个包袱来」,一面开始翻出所有乾净的手巾。 数日后,中年人没来猫猫的破房子,倒是他女儿来了。女儿全身上下青一块紫一块,怎么想都不是摔倒撞到的。 至于她妹妹,已经恢复到能够摇摇晃晃地走路的程度。毕竟原本最严重的问题就不是中毒,而是营养失调。虽然指尖似乎还有点麻痹感,但迟早会好。昨天小女娃终于可以洗澡,让猫猫松了口气。 现在当起人家大哥的赵迂正带著她去散步。 「钱带来了没?」 猫猫视线冰冷地看著脏兮兮的姑娘。 「我妹妹呢?」 「你看。」 在简陋的窗户外头,赵迂正拉著脚步不稳的小女娃走路。猫猫帮她洗头发,梳整齐之后绾起,这才终于有点小姑娘的样子。 姊姊见状正想追上去,但猫猫抓住了她的手。 「钱呢?」 「没钱……」 会有才怪,看那个糟老头没来就可想而知了。所以猫猫才会逼他写下这个。 猫猫在姑娘眼前晃晃手里的木简。 「没钱没关系,我把那娃儿卖掉就是了。」 猫猫用拇指指了指步履蹒跚的小姑娘。 「现在开始训练还来得及。」 「……」 姑娘一瞬间无言了。然后,她的视线缓缓与猫猫对上。 (嗯?) 猫猫本以为她会哭著求饶。她那半死不活的黯淡眼神中,蕴藏著阴晦的火光。 「……比起不会说话的妹妹,我比较值钱。」 姑娘用力拍了一下单薄的胸脯。那胸脯比瘦小的猫猫更乾瘦。 猫猫眯起眼睛。 「你要代替她?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猫猫靠著墙壁,用脚尖给小腿搔痒。 「我知道!可是继续这样下去,我永远是个乞丐,而且迟早会被逼著当暗娼!只能每天饿肚子,赚来的一点点钱都被爹抢走!」 她跺著脚说与其这样,倒不如自己先去当妓女。 比起最底层的生活,绿青馆的娼妓日子优渥多了。甚至有些姑娘会因此而有所误解,自己去敲绿青馆的大门。 姑娘大概是知道猫猫与绿青馆关系匪浅,打算请她说好话吧。姑娘似乎从一开始就有此打算。 猫猫对姑娘品头论足一番后,长叹了一口气。 「你以为自己有那价值吗?看你这德性,乡下农家女都还比你值钱哩。」 「我妹妹还不是一样!她还是个哑巴呢!」 「哦,那是因为你妹妹还小,现在开始调教的话学得快。况且,有不少男人还喜欢沉默寡言的呢。」 猫猫像个恶棍般口出恶言。然而,姑娘继续看著猫猫。她没别开目光,眼中蕴藏的光芒愈渐增强。 「就算是这样,我还是得脱离现况,否则一辈子这样下去,我会永无翻身之日。我死都不要那样!」 猫猫边听边用小指头掏耳朵。 这种事情她看多了。这种人会在泥淖中死命挣扎,愈是挣扎就陷得愈深。但是比不事努力而自甘堕落好多了。比起天真地以为有人会来解救自己,猫猫比较喜欢自己试著挣扎脱困的人。 但是,猫猫没有义务帮她。不过也没有理由阻止她。 「那家青楼的嬷嬷,是京城第一守财奴。她只要觉得你不值钱就不会买你,就算看上了你,顶多也只会贱价收购。」 姑娘继续盯著猫猫瞧。 「你两手空空地跑去看看,我保证她会让你逃不掉。你要是敢逃,就要有一两根肋骨被打断的心理准备。」 「这有什么……比起被爹打断手臂,这根本没什么!我受够阴沟老鼠般的生活了!」 「你妹妹怎么办?」 「只要知道我能赚钱,嬷嬷会愿意照顾我妹妹的!我会卖力干活到让她答应!」 青楼讲究实力。只要会赚钱,老鸨的确会照顾她们俩。 「……要是派不上用场的话,你们都得当阴沟老鼠了。」 猫猫板著一张脸,走到装衣服的箱笼前面。然后她在里面翻了翻,随便拿起一件,就是日前旧衣铺送她的那一件。猫猫把这件略嫌花俏的衣服扔给脏丫头。 「去水井洗一洗,就算再冷也得连头发都洗。若是一身跳蚤跑去,还没进门就会被她拿扫帚追著打了。」 姑娘紧紧抓住衣服后,往水井那边去了。 今后这个姑娘会怎么样,跟猫猫无关。这是她自己选择走上的路,要是后悔的话,就自己沉进污泥里永世不得翻身吧。 六话 最后一本 高顺的儿子马闪带著几本图鉴来敲药铺的门。猫猫拿个坐扁的坐垫给还是一样摆张臭脸的青年,替他倒茶。 「壬总管公务繁忙。」 马闪大概是想说他没空过来。 之所以还用壬总管这个宦官称呼,除了作为化名之外,最主要恐怕是因为不能道出本名。至尊至贵的名讳不能在市井小民面前随口说出。 看到平素那个美男子与随从以外的客人到来,绿青馆的娼妓眼睛都炯炯有神;特别是老鸨虽然佯装不在意,但看得出来脑袋里在打算盘。 不同于壬氏来访的时候,药铺的门是开的,可以清楚看见里头的情形。这是马闪的一点顾虑,以免外人误会两人有不可告人的关系。 「这是你要的东西。」 马闪从布包里拿出厚厚的书递给猫猫。猫猫看过这些从布包里拿出的图鉴。眼前摆著鸟类、鱼类、昆虫与植物的图鉴,猫猫拿起昆虫图鉴。 猫猫基本上只对能当成生药材的东西有兴趣。她逐字逐句地读过了植物图鉴,但昆虫图鉴只有随便翻阅两下。 (好像没看到过。) 左膳说前任药师研究过蝗虫,所以应该有。但是,却遍寻不著。无论重看几次就是找不到,最后连马闪都开始翻阅起来。 「……没有?」 「没有呢。」 「你上次不是说有吗?」 这样说她也没用,没有就是没有。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是被左膳骗了?不,说谎骗人对那个男的并没有好处。 「这本图鉴在收藏起来时,有没有曾经被谁拿走过呢?」 这样一来,就得怀疑扣押东西的武官了,不过…… 「谁会对这种东西感兴趣?」 「喜欢的人就是喜欢。」 不过,这的确不太可能。假如要特地在那里偷东西,照理说应该有明显更值钱的东西可偷才是。 正在沉吟时,猫猫注意到有个人影往药铺这儿走来。那人步履轻盈曼妙有如柳枝,却有著丰艳的体态,原来是白铃小姐。 猫猫脸孔扭曲。在白铃背后可以看见丝毫无意阻止的老鸨。看来她已经把马闪上下估量完毕了。 白铃小姐是个性情豪放的娼妓。她在绿青馆虽是最年长的娼妓,但美貌不见衰退,至今仍能迷倒众多官员士子,笨狗武官李白就是个好例子。至于舞蹈方面,她可是众人口中的京城第一舞伶。而且她总是善待年轻娼妓或小丫头,是大家的好姊姊,只可惜── 即使是这样的她也不免有缺点。 白铃不动声色地现身,站到了马闪背后,然后用她那细心保养的春葱指尖滑过马闪的脸颊。 「!」 马闪浑身一颤,维持著坐姿从地板上蹦了起来。虽然看不太清楚,但他的确表演了坐著弹跳的精湛才艺。 「小姐……」 「啊,对不起,我看你肩膀上有灰尘。」 骗人,绝对是在骗人。撢灰尘干么需要摸脸颊? 她那风情万种的一举一动,都散发出女子的魅力。眼睛像是婀娜含笑,猫猫却觉得那看起来像肉食野兽的眼神。 这数日来,小姐都在磨茶,也就是没有客人的状态。并不是因为不红,而是身为名妓,每日接客反倒不光彩。 换言之,该怎么说才好呢?这位花魁娘子对此似乎心有不满,或者该说欲求不满。 「这……这是做什么!」 「哎呀,还没掸掉呢。来,我帮官人拍拍,官人别动。」 马闪在狭小的药铺里后退,白铃穷追不舍。 猫猫趁马闪还没靠过来之前把药研或乳钵放到架子上,以免被他打翻。茶杯与茶点则放在托盘上,用手端著。 (第一次会有特别服务。) 马闪的脸分不清是红是青。猫猫穿起鞋子,吃著手里护著的茶点,心想李白如果这时过来一定很有看头。端出的茶点比壬氏来访时低一个等级,很像是老鸨的作风。即使如此也算是上等货了,散发微微虾香的薄烧煎饼很合猫猫的胃口。 (看那样子肯定是童男。) 猫猫老早就隐约如此觉得,这下更是确定了。她一边心想「果不其然」,一边靠著墙壁再吃一片煎饼,和著茶咽下。 小丫头羡慕地看著,但猫猫不好当著老鸨的面给她们吃。不得已,猫猫决定就吃到这里,把剩下的留下来。 「够了!我要回去了。总之东西我已经送到了!」 马闪拖著险些没被解开的衣带,离开了药铺。猫猫不知道该不该提醒他,兜裆布都从袴里露出来了。 「啊啊……」 白铃依依不舍地坐到地上。 「难得的童男跑了……」 看来果然是童男。白铃若不是有这种毛病,其实真的是个好大姊。总觉得状况好像一年比一年严重。 「可惜了,只要尝过一次就能沉浸在极乐世界中出不来啊。」 老鸨也不甘心地说。 (我看是地狱吧?) 猫猫心想,这下得请李白早日存够钱赎走小姐才行,免得赵迂长大后哪天也被吃掉。 左膳在门前洒扫。 本事还没强悍到能当男仆时,都是像这样被叫来干些与小丫头无异的活。这是男仆领班右叫的作风。假如甘于这种杂务就表示当不了有用的男仆,没多久就会叫他走人;不服气而试著学做其他差事的人,右叫才会认真提拔他。 左膳那副边哼歌边扫地的模样,怎么看都像是会被解雇的类型。 「喂。」 「嗯?」 左膳换掉脏兮兮的衣著,胡子也剃了,让他看起来年轻了些。 「书送到了。」 说著,猫猫把方才马闪带来的书拿给他看。她把用布包起的书放下,发出「砰」一声。 「这跟你讲的不一样。」 连同左膳手边的算进去共有十四本,但没有一本写到蝗虫的事。猫猫待在那个研究房的时候也的确有十四本图鉴,所以数量应该没错。 「不,这是不可能的啊。」 左膳扯掉包书布,确认内容物。他眯起眼睛盯著瞧,「嗯!」脸色一沉。 「喂,这些不是全部喔。」 「那个房间里就这几本了啊。」 猫猫不至于连数字都数错。 「不对,这本书……」 左膳拿起画著昆虫的书。昆虫图鉴有两本,都并未记述关于蝗虫的事。集数写著「壹」与「贰」。 「昆虫图鉴应该有三本才对。」 「……搞什么嘛。」 这表示书打从一开始就不在那个房间里。至少在猫猫到那里时,书已经被某人带走了。 「要命──到底是谁啊,竟然会去拿那种东西。」 「不就是你吗?」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老先生还在的时候,书分明就在那儿啊。」 他说的老先生,想必是被逐出后宫的医官了。记得听人家说过,那位医官以前在进行长生不死的研究。 「会不会是进了老先生的棺材啊……」 「干么要那样做?」 「我的故乡有这种习俗啦。」 猫猫对左膳的故乡才不感兴趣。不过,她对左膳所说的老先生倒是有兴趣。 「说到这个,那老先生是怎么死的?」 也许是老死的。如果还活著就有阿爹那个年纪了,所以并不奇怪。既然说在西方留学过,搞不好两人还认识。 「这个嘛,好像是作实验失败喔。」 「失败?」 「既然要作不死药,当然得实际试试吧?」 (这不就表示……) 有件事一直让猫猫感到不可思议。就是包括赵迂在内,用在孩子们身上的那种反魂药。 虽然结果导致赵迂半身麻痹,但是能让人死后复生的药本来就不容易成功。猫猫认为只能反覆实际试验,慢慢提升成功机率。 那么,那些人是用什么作了实验?用过老鼠,但为了得知更正确的结果,最后还是得拿人来试。 「喂,怎么啦?」 左膳的脸孔在抽搐。一开始猫猫还不解原因,但很快就明白了。猫猫的嘴角歪扭到超乎平素的程度,笑得像是心怀鬼胎。 「我问你,老先生的遗体扔去哪里了?」 「我哪知道啊。那类事情大多都是她在处理的。」 「她是谁?」 左膳轻轻抓抓头。 「我说翠苓姑娘的话你知道吗?她当过老先生的帮手,是个面无表情的姑娘……大家都说她是小姐的……呃呃,异母姊姊啦。」 「!」 猫猫忍不住用力拍了一下左膳的背。自己怎么会没发现呢?就是子字一族的遗孤兼先帝的外孙女,子翠的异母姊姊啊。 「好痛!你干么啊。」 「知道了,扫地别偷懒啊。」 猫猫用布重新把书包好,然后赶紧回到药铺准备写信。 猫猫写好信后请男仆传递,很快就送到了。如果想直接送给壬氏,中间必须经过很多程序,因此她大多是送给高顺或马闪。但是马闪有很多地方比较粗心,因此她几乎都是寄给高顺。 对方做事很快,隔日早上回信就送来了。然后立刻来了一辆马车把猫猫接走,为的是前往翠苓安身的地方。记得听说过,她现在人在前四夫人之一阿多的身边。 猫猫把所有图鉴交给到来的随从,然后关上了药铺的门。 「好好喔──你要出门啊?」 赵迂兴味盎然地扯住猫猫的衣袖。猫猫蹙额颦眉。 「带我一起去嘛──」 「不行。」 阿多身边不只有翠苓,还有子字一族的孩子们。都特地分开抚养,要是带他过去就本末倒置了。 「你怎么这样啊,小气鬼!」 「我是去办公事的,你把店门口打扫好要紧。」 猫猫轻轻拍两下赵迂的头,把他交给待在一旁的右叫照顾。喜欢小孩的右叫让赵迂坐在自己肩膀上,就这么走开了。之前那个贫民户的女儿也在附近。她姊姊似乎当上了见习娼妓,目前还是试用期。老鸨说过只要她学得慢,就会立刻把她撵出去。父亲来过几次想把女儿带回去,但每次都被男仆赶走;虽然他也来找过猫猫麻烦,但女儿是自愿为娼,猫猫并没有作仲介,因此跟她无关,更何况她还没收到药钱。 (拜托快点付行不行?) 猫猫已经通融让她飞黄腾达了再付,希望到时候可以多给点钱。 接著,猫猫看向坐在人家肩膀上的赵迂。 (那小子该怎么办才好?) 假如赵迂没有半身麻痹,培育成男仆也不是不行。但是想当青楼的保镳需要有点本领。 (还是让他卖药?) 可是,目前赵迂对卖药一点兴趣也没有。猫猫在他这个年纪,少说已经学会百种生药的配方了。 (明明很好玩的。) 猫猫露出有些生闷气的表情,坐上了马车。 阿多的宅第由于兼作皇帝离宫,相当的富丽堂皇。可能是因为如此,猫猫还没下马车,就被人逼著换了衣服。阿多不可能会在意这种事情,不过基本礼仪或许还是不能少吧。 猫猫抓起长长裙裳走路,以免弄脏了它。她踏进气势宏伟的宫门,走在铺满砂砾的庭院里。庭院里园林石、砂砾与青苔美丽如画,让人感受到园丁引以为豪的美感。 走了一段路后抵达的房间,除了家长阿多之外另有一人。两人皆穿著男装。 「欢迎你来。」 阿多凛然的语气依旧如昔,毋宁说比起以往更加生气勃勃。现在的生活与这身打扮,或许都更适合她。 另一人是翠苓。翠苓不知是仿照阿多的作法,或是有其他女扮男装的理由。她还是一样地面无表情,隔著一步站在阿多背后。 「开场白就免了吧。我与你们同席,不过你们不用在意,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阿多说著,悠闲地坐到了罗汉床上。她用手势示意两人坐下,于是先由猫猫这个客人就座,然后翠苓才坐下。 (说是不用在意,可是……) 任谁碰到这种场面都会在意吧。猫猫一边觉得难以施展,一边把随从拿来的图鉴放到桌上。 反正如果是不便让外人知道的事,壬氏他们应该会做更多考量才是。猫猫只能开门见山地说话。 「不知姑娘有没有见过这些书?」 「这些是我师父用过的书。」 可能因为是当著阿多的面,翠苓的讲话口气比平素殷勤了些。 「这些就是全部了吗?」 对于这个问题,翠苓偏著头看看图鉴。 「……少了一本。记得应该有十五本才对。」 「姑娘知道剩下的一本在哪里吗?」 「我不知道。」 翠苓讲话声调平静,看起来不像在说谎。更何况她应该没有理由说谎。 她已经与子字一族断绝关系了。如今她再也不便拋头露面,只能让人养著终老一生。猫猫不知道她今后有何打算,也不知道皇上的想法,只觉得这样很可惜,毕竟她是一位优秀的药师。 既然说不知道书的下落,接著只能问这个问题了。 「那么,姑娘的师父现在人在何处?」 翠苓一瞬间抖了一下,猫猫可是看得一清二楚。阿多边喝茶边看著这个场面。 「果然还活著,对吧?」 猫猫确认性地问了。 「姑娘的师父亲自试过反魂药了,对吧?」 翠苓的视线低垂。她缓缓阖眼,然后死了心般地点点头。 「……正如你所说的。不然恐怕没有其他法子能离开那座城寨。」 一方面也是为了实验,翠苓的师父服下了反魂药。然后从她的口气,听得出来那人还活著。只是── 「但是,我想你是问不出你想知道的事情的。因为不管说与不说,结果都是一样。」 「什么意思?」 对于猫猫的问题,翠苓微微睁眼回答: 「他现在叫赵迂,对吧。看著那孩子,你想像不到吗?」 赵迂服药后死去,又死而复生。但是这样做的结果,导致他半身失去自由,也失去了过去的记忆。 「你是说他失去了过去的记忆?」 「有点不对,但差不多是这样。应该说也许你在不知情的状况下,已经与师父擦身而过了。」 「怎么说?」 翠苓神色悲伤,睫毛低垂。 「还记得那个温泉乡吗?」 「记得。」 就是那个祭祀狐狸的避世村庄。那天看到的灯笼火光仍然历历在目。 「在那里的其中一位卧床不起的老人就是我的师父。」 人们到温泉乡是为了养病。那样的病人多的是。 「师父已经连自己是何人都忘了。假若师父身体健朗如前,那丫头应该也不会想到把你牵扯进来。」 讲到「那丫头」,翠苓脸色又是一沉。 猫猫不知道翠苓与子翠,这两人作为异母姊妹建立起了何种关系。只是聪慧的翠苓应该已察觉到子翠起事的原因跟自己也有关系。子翠在为这国家清除积弊的同时,也想让姊姊脱离母亲的桎梏。 「……是这么回事啊。」 猫猫顿时觉得浑身虚脱无力。还以为好不容易得到情报了。不,还有希望。 「那么,我想了解你师父以前作过的蝗虫研究。」 猫猫将昆虫图鉴放在翠苓面前。但翠苓又一次摇头。 「那件事我并未参与。我怕虫子,虫子都是那丫头份内的事。」 「也是。」 近乎拷问的责罚,造成翠苓害怕虫子或蛇。而「那丫头」已经不在了。 猫猫的肩膀再度颓然下垂。 「师父于受命调制不死药之际,原先调查的资料几乎悉数遭到销毁。能带出来的就只有那个房间里的那些。」 为了让药师专心调制不死药,他们想把原先的研究消于无形。但翠苓的师父想继续研究,于是让负责伺候饭食的左膳帮忙,做了多方调查。 「原来是这样啊。」 忽然间,原本静静聆听的阿多有了动作。她将茶杯放到桌上,看向翠苓。 「就我听起来,『那丫头』似乎是个冰雪聪明的孩子呢。」 「无论再怎么聪明,人都已经不在了。」 不在就是不在,一点办法也没有。在翠苓的心中,子翠恐怕已经是过去的人了。这句话让猫猫握紧拳头。 「那么,这个聪明的孩子什么都没留下就消失了?」 「!」 只听见砰一声。猫猫将手支在桌上,翠苓霍地站了起来。 「夫人恕罪。」 「没事,放轻松。」 阿多对道歉的翠苓说。 「我不喜欢这么拘束,希望你可以再放轻松一点。像我不就没在意这些,自顾自地在想事情吗?」 但猫猫觉得道声歉是应该的。不过,方才阿多所言让猫猫觉得好像有种想法呼之欲出。 是什么事情来著? 到底是什么…… 猫猫追溯记忆。是在城寨发生过什么事吗?还是更早之前…… 在那之前……后宫,还是尚药局?不,非也。 记得那儿应该是…… 猫猫又一次「砰!」拍了一下桌子。 「病坊!是病坊,病坊现在怎么样了?」 猫猫在被翠苓从后宫掳走之前,原本是待在病坊。她在那里发现了一样东西──放在书架上的书籍。那不正是一本图鉴,而且写的还是昆虫吗? (真是个精明的丫头。) 猫猫想起那个再也无缘相见的姑娘,笑了起来。想到她可能是抓准最后一刻让猫猫看到图鉴,猫猫心里涌起的已经不是懊恼,而是笑意了。 她一边回想起子翠边笑得开怀边对她恶作剧的神情,一边连连拍打桌子。 据说病坊曾经一时遭到封锁。虽说不是所有人,但帮助他人逃出后宫就是重罪,其中名唤深绿的宫女更是罪不可赦。深绿企图自尽,虽然一息尚存,但以罪人的身分被押进大牢。 然而病坊在后宫是不可或缺的存在。听说如今已经解除封锁,只是有宦官监视著。 不过,猫猫被掳之际,病坊里的一应物品全被扣押,而猫猫看过的图鉴也是其中之一。 「这样就行了吧?」 壬氏递出图鉴。他今日似乎得到准假。高顺应该正在药铺外头向小丫头要茶喝。 「失礼了。」 猫猫接过图鉴后,开始信手翻页。她发现有个地方写了格外多的注释。慢慢翻开一看,哗啦一声,一些写满字迹的纸片从中掉了出来。 猫猫开著书页,放在地板上好让壬氏看见。然后,她仔仔细细地把掉出来的纸片一张张排好。 「就是这个了。」 纸上绘有许多精细的昆虫图画。每张图画都大同小异,但上头写说是飞蝗,所以应该都是飞蝗。有的画出全身,有的将焦点放在脚或翅膀上,分解成各部位绘制,各有不同。虽然稍有褪色,但仍看得出有仔细地上色。 在这些纸片当中,昆虫图画粗分有两种,细分则有三种。猫猫一边阅读图鉴记述的文字,一边替这些图画分类。 「这边似乎是平时常见的飞蝗。」 猫猫指著涂成绿色的飞蝗。描绘全身的图画看不出来,但从经过分解,只画翅膀部分的画来看,翅膀似乎比另外两种稍短了些。 「而怀疑今年可能会增加数量的,就是这个。听闻会引发蝗灾的是这一种。」 壬氏也该看得懂图鉴的文字才是,不过猫猫刻意讲出来。因为这样做可以将知识清晰烙印在脑海里,易于记忆。她认为壬氏之所以没吭声,也是理解到她的此种想法。 涂成茶色的飞蝗,翅膀比绿色的长。 「然后上头写说,去年发生的小规模蝗灾有可能是这一种。」 猫猫拿起正中央的飞蝗图。外形介于绿色与茶色的之间,颜色也是介于其间。 「换言之,绿色的会循序渐进,变成这种茶色的飞蝗是吧。」 「似乎是的。」 飞蝗在条件齐全时,会逐渐改变身体颜色或翅膀的形状。此种变化需要几个世代,而且数量似乎会随之增加。至于是因为数量增加所以改变形状,或是因为要改变形状而使得数量增加,图鉴上注释说明原因比较偏向前者。 换言之,小规模的蝗灾正是日后大规模灾害的前兆。 「这就表示今年会发生更大的灾害?」 「是,只是不知道规模将会多大。」 然而蝗灾这种现象一旦误判状况,百姓就会饿死。别小看区区虫子,有时它们能够铺天盖地,吞食一切五谷杂粮。 猫猫是在京城长大的,没见过此种现象。但从农村被卖到烟花巷的娼妓当中,有很多姑娘就是遭逢蝗灾无粮可吃才被卖过来的。 而且,时机不巧。去年子字一族满门遭戮的事情已经传遍了全国上下。 子字一族这事若是再加上隔年的蝗灾,对一个国家来说绝没有好影响。 话说回来,猫猫与壬氏想知道的都不只这些。也就是说既然曾经研究过蝗灾,想必也调查过预防的方法。 然而…… 「……」 书中没有关于特效药的记载。 上面写著发生小规模灾害后,必须趁下一场灾害发生前应对,并罗列出应对方法。每种方法都近乎于人海战术。文中提到重点在于趁幼虫时期加以驱除,并写出了有效驱除幼虫的杀虫剂制造法。可能因为必须大量消耗的关系,药剂似乎是以比较容易入手的材料制成。 此外,书上建议在变为成虫后,可以焚烧火堆。这是自古以来的应对法,也就是所谓的飞蛾扑火。 「没得到什么重要的情报呢。」 「不,如果一无所知地任由事态发生,之后灾情恐怕会相当严重。能得知杀虫剂的配方已经很有收获了。」 壬氏一边抓头,一边从怀里取出一大张地图。这是国内从中央到子北州与西部的地图,上面画有好几个朱红色圆圈。题外话,中央称作华央州。今后子北州会如何改名尚且不得而知,不过目前还没有要更动的样子。 「这些是收到灾情报告的农村位置。你从这些能看出什么吗?」 「这可难倒小女子了。」 听闻蝗灾大多发生于广阔平原。的确这些农村的位置全都邻近平原。 「常发生于平原,是否还是因为利于飞蝗成长呢?」 「应该是,但是当地已经数十年没发生过严重蝗灾了。」 壬氏用手指在地图上画个圈给猫猫看,位置在北部子字一族的直辖封地附近。当地虽是物产丰饶的农村地带,但邻接森林或山地。 不知为何,壬氏颇有火气地用手指敲打这块森林地带。 「一般来说若是离森林近,鸟类应该会吃掉虫子……」 「问题就在这里。」 壬氏神色尴尬地抓了抓头。 子北州原本有著大片森林,但壬氏说这附近早已化作秃山。国内的森林在女皇时代曾禁止滥垦滥伐;然而在女皇驾崩后,子字一族一些道德沦丧的家伙似乎就开始瞒著朝廷砍伐树木。 说是把流入国内市场的那一部分提高价钱以避免穿帮,其他部分则卖到国外。过度的砍伐行为似乎严重破坏了当地的自然水土。 「……那不就表示是因为这样导致鸟类消失,才会引发蝗灾了?」 「很有这个可能。」 怪了,越听越悲哀。 壬氏之所以如此沮丧,可能是对子北州的森林资源或多或少寄予过期待。他也许是认为可以卖木材换钱,从远方收购粮食来弥补米谷的歉收;如今这个算盘是彻底白打了。 (嗯?) 这样一来,猫猫对女皇限制砍伐森林的理由有了点想法,不过这事以后再慢慢思考。 猫猫盯著图鉴瞧。她反覆阅读关于杀虫剂的记载,然后站起来。她从房间书架拿下一本书,啪啦啪啦地翻开书页,拿给壬氏看。 「小女子认为只靠这个配方,药剂是完全不够用的。虽然效果可能稍差一点,不过小女子还是准备一下其他配方好了。」 然后其他想到的事是…… 「索性放火把幼虫生长的地方全烧了如何?」 「嗯──这要视地点而定。我觉得烧死幼虫的确是最快的法子。」 再来还能想到的,就是…… 「禁捕麻雀吧。」 麻雀虽被视为害鸟,但也是能够吃掉害虫的功臣。在结穗之前,损失应该还不会太大。只是以捕雀维生的一些人可能会有怨言。 即使把这些方法全试过一遍,也不知道能减少多少灾情。当然也有可能根本没发生蝗灾,不过那样更好,不会造成问题。 把负面可能性一个个摘除,正是为政者的职责。即使这样做不能获得应有的评价,也还是得做。 「禁捕麻雀啊,做得太急躁可能会引发反弹声浪。」 在京城市集上就能买到麻雀菜肴,属于随处可见,比较普遍的一种食材。 「要是有东西能替代就好了。」 「不如索性将飞蝗菜肴作成宫廷菜如何?」 猫猫觉得这是个好主意,忍不住说了出来。这么一来,飞蝗就会变成御膳食材,想必会有很多人试著去捕,况且只要皇帝在吃,达官贵人应该也会争相仿效才是。 然而…… 壬氏僵住了。平素英姿焕发的男子,似乎霎时变得颜色枯槁。 (这家伙……) 乾脆现在就把剩在那儿的乾烧飞蝗拿出来给他吃算了──猫猫心想。 壬氏好不容易才恢复动作,仰首朝天,轻轻用指尖按住眉间低声呻吟。看来他内心正在一番纠葛。最后…… 「……这个当作是最终手段好吗?」 「只要数量不增加就没事了。」 猫猫虽这么说,却感到有些遗憾。 只有一件事可以肯定,那就是壬氏比方才显现出了更坚定的决心。 看来他是真的很不想吃那个。 (……) 猫猫脸上浮现若有似无的笑。壬氏见状再次僵住。 「对了,壬总管。」 「何……何事?」 壬氏有点结巴地回话。 「总管不如先用过膳再回去吧?」 猫猫毕恭毕敬地如此进言。不怀好意地笑著。 后来,壬氏决定吃过晚膳再回去。由于药铺实在太狭小,猫猫准备了一间平素无人使用的客房。 不用说也知道,猫猫端出了还剩在那儿的乾烧飞蝗。当然,猫猫无意逼他吃,只是怀著一点小小恶作剧的心情罢了。 她原本打算只要壬氏一有不高兴,就马上把飞蝗收走。况且老鸨也用一种欲言又止的表情瞪她。 岂料── 「啊──」 猫猫一反常态地,做出用筷子夹菜喂他吃的动作。 「……」 (该适可而止了吧。) 但猫猫半开玩笑地夹起的飞蝗,壬氏在踌躇一瞬间后竟然张嘴咬住了。反倒是猫猫忍不住目瞪口歪起来。 壬氏紧皱眉头咀嚼著飞蝗,让猫猫觉得好像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那是一种意义不同于壬氏的女装,不该存在于这世上的东西。 周遭旁人似乎也有同感,所有人无不是一副背后遭到雷击的神情。 高顺双手颤抖。 端来晚膳的小丫头,好像喜爱的娃娃沾了泥巴似的哭丧著脸。 跑来偷吃晚膳的赵迂脸孔抽搐,直摇头说「太不应该了」。 就连老鸨的脸部肌肉都在抽搐。 壬氏无视于这几个人,咀嚼一番之后咽了下去。虽然还是一副厌恶的表情,但也用有话想说的眼神看著猫猫。 「拿粥来。」 「啊,是!」 猫猫把粥碗端给壬氏,但他不肯接过。壬氏看看粥,又看看猫猫。 (要凉掉喽?) 猫猫不懂他想说什么,拿起调羹。难道是不喜欢里面的料?猫猫舀起粥看看。但甫一舀起,壬氏就一口含住了调羹。 「……」 (又不是小娃儿。) 猫猫再度用调羹舀起粥,壬氏又靠了过来。猫猫怕粥洒了,于是送到他的嘴边。壬氏一口吃下。 猫猫半睁著眼,这次换成用筷子夹起飞蝗。壬氏虽然又蹙眉颦额,但张嘴吃了飞蝗。 只听见高顺「噫!」地哀叫。 接著传来喀哒一声,小丫头哭哭啼啼地蹲到地上,让赵迂安抚著。 猫猫心想,这景象有这么吓人吗?也许对小孩子来说刺激太大了。 「麻子脸,我带她离开一下。还有小哥,自己做出的事情自己要负责喔。」 「……」 壬氏鼓著脸颊,光是咽下飞蝗就已经很费力了。怎么看都不像是吃得津津有味,但猫猫夹过来他就吃。 赵迂把哭得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小丫头带走了。 (真是对不起。) 壬氏由于相貌出众,即使在绿青馆也尽量不以真面目示人。老鸨也不愿让娼妓瞧见,说是怕她们无心服侍客人。 所以送来膳食的小丫头才会是那个口不能言的姑娘,也就是那对贫民窟姊妹的妹妹。妹妹虽未卖身,但姊姊认为与其让她回父亲身边,不如留在绿青馆。只是老鸨没好心到白白养她,因此让她作小丫头。小姑娘虽然个性非常胆小,但因为不愿意回父亲身边的关系,做事相当勤劳。 有点孩子王个性的赵迂,经常袒护这个性情懦弱的小丫头。本人虽坚称「因为她是我的手下」,实际上是如何就难说了。 壬氏咽下飞蝗后又看向了猫猫。 (好好好。) 猫猫再度把调羹送到壬氏的嘴边。 「喂,麻子脸。」 壬氏回去后,照顾完小丫头的赵迂来了。不知为何,手上拿著纸笔。 「你这纸哪儿来的?」 「哦,嬷嬷给的。」 「小气老太婆送你纸?」 老鸨是个守财奴,猫猫不认为她会轻易把昂贵的纸拿来送人。 「但她就是给我啦,又不会怎样。先别说这个了,你到那儿坐下。」 「为什么啊。」 猫猫很想早早把药铺收了打道回府,偏偏这小鬼一堆任性要求。 她不耐烦地想把小鬼赶走,岂料背后传来了沙哑的嗓音: 「好啦,照赵迂说的做。你今晚就在这儿睡下吧,回去还要烧火多费事啊。寝衣也帮你准备好了。」 「嬷嬷,你是怎么了?是看到奇怪的东西,疯魔了吗?」 看到嬷嬷这么亲切,猫猫不小心说溜了嘴。速度快到不像个老妇的拳头落到头上。这个臭老太婆明明都一脚踏进棺材了,个头却比猫猫大,高举捶下的拳头力道大到让猫猫差点没痛得死去活来。 「废话少说。我在方才那房间里铺好被褥了。睡前记得洗澡啊,水应该还是热的。」 (不太对劲。) 猫猫虽这么想,但难得有这好事,就进了房间。赵迂把纸铺平,老鸨也勤快地磨墨。 (这里头绝对有鬼。) 不知为何,白铃小姐与女华小姐都来看热闹,两人今天似乎在磨茶。其他娼妓则在招呼客人。 「嬷嬷,你不用盯客人时辰吗?」 「我让右叫去做了,他会处理的。」 猫猫正在奇怪大伙儿又不是没事做,为何要聚集在这里时,赵迂准备好了毛笔,看著猫猫。 「干么?」 「麻子脸,跟我说你喜欢怎样的男人。」 「啥?」 猫猫觉得这小鬼乱讲话,懒得理他,拿起装在篮子里的寝衣就想准备洗澡,却被老鸨扯住衣袖拦了下来。 「好了啦,认真点回答。」 「猫猫,不可以违逆嬷嬷哟!」 连白铃都这么说。 女华面容冷若冰霜地抽著菸斗。虽然正值客人出入的时段,不过这个房间是专供想秘密行事之人使用,不太会有人过来。因此即使稍嫌有失庄重,嬷嬷也不会说什么。 「总之你到底喜欢哪一型啦?像是高个子或是虎背熊腰什么的,总能举出几个吧。」 (麻烦死了。) 「不要太高大比较好。」 「嗯嗯。」 猫猫心想老实回答才是上策,不得已只好在被褥上坐下。由于天冷,她把脚塞进被子里。 「心广体胖比瘦筋巴骨的好。」 高个子会让娇小的猫猫看到脖子痛。太瘦会让人误会猫猫饿著他了。 「胡子呢?」 「有也无妨,但不要太浓。」 一般都说浓密的胡子比较有男子气概,但猫猫觉得骯脏胜过男人味。再说她有时看到一些人疏于保养胡子,上头偶尔沾有米粒,每次看了就生气。 「那长相呢?」 「柔和的比犀利的好。」 像什么狐狸眼完全不行,根本糟透了,最好统统绝种。 「眉毛也下垂一点比较好?」 「哦,这就随便。」 「嗯──那大致上就这样吧。」 赵迂拿起画好的纸搧风。 「哎呀──感觉有点土气呢。」 喜欢肌肉壮汉的白铃说道。 「一副不知世间险恶的脸孔呢。」 老鸨也没给什么好评价。 「这什么啊,我可不要。」 女华讲话丝毫不留情面。这位名列三姬之一的娼妓,虽是娼妓却恨透了男人,性情乖僻,几乎哪种男人都看不上眼。 而猫猫也看了看画像。 「……」 「怎么啦?」 老鸨向无言的猫猫问道。 「没有,只是实在太像了。」 「什么──难道说猫猫你有心仪的官人?」 相较于兴奋雀跃的白铃,老鸨的表情闷闷不乐。 的确是不讨厌没错。 「是什么样的男人?」 「不,问题不在于男人不男人。」 因为那人是宦官…… 「这画得跟后宫医官一模一样。」 纸上画著一个与庸医如出一辙的男子。 「……」 听完令人扫兴的答案后,众人纷纷快步离开了房间。 「什么嘛──真没意思。」 原本想聊风流韵事聊个痛快的白铃,一旦失去兴趣就跑得比谁都快。她瞄了猫猫一眼,但猫猫决定当作没发现。老鸨也一脸没趣的表情离开房间,赵迂去洗澡了。 最后只剩下抽著菸斗的女华。 女华悄悄打开窗户,冷风从打开的缝隙吹进来。晕开一片墨色的天空挂著弦月稀星,还可看见几扇映照出男女剪影的窗户。 今霄在这青楼又将萌生几株爱苗,然后随著破晓而慢慢凋零。女华一边吞云吐雾,一边看向猫猫。 「我不是不能体会你的心情。毕竟男人这种东西都是见异思迁,位高权重的男人更是如此。」 女华放下菸斗。那动作虽然佣懒,却不失美感。三姬中年岁最小的这一位是个才女,客人敬爱的是她的才华。时人甚至说只要够本事与女华谈古论今,考上科举都不是问题,有时常客还会带家境富裕的考生来讨吉祥。 「若你的个性像白铃姊的话,我不会阻止你,毕竟她是个妖姬。但你不同。白铃姊嫌你不乾不脆,但我很希望她能理解你与她的个性不同。猫猫,因为你的个性真要说的话,比较像我。」 猫猫明白她的意思。大概……说的一定是那件事吧。 「天下没有不变心的郎君,待在这儿看到都烦了。相信对方又能得到什么?」 女华再度拿起菸斗,静静地弹落里头的灰。然后她将菸草塞进去,用火盆取火。白烟笼罩了她一身。 「我终究是个妓女,而你是妓女之子。」 这就是现实。 猫猫看到弹落火盆的菸灰,稍稍皱起了眉头。 「小姐,你抽得凶了点吧?」 「没关系,偶尔罢了。谁叫那些一脸正经八百的文官,都讨厌女子抽菸斗呢?」 她说「没客人上门时,就随我高兴吧」,朝著天空呼出长长的一口烟。 七话 白蛇仙女 事情始自一位客人的谈话。 「难怪觉得最近客人少了好多。」 梅梅小姐衣衫不整地躺卧著,在棋盘上排围棋棋子。小姐的贴身丫鬟看著棋盘,一边烦恼一边放下棋子。两人正在玩珍珑棋局。 「谁叫那些了不起的公卿大臣,都喜欢新奇的玩意儿呢?」 女华小姐吞云吐雾地说。猫猫受到两位小姐拜托,正在作针灸的准备。由于两人每逢小日子气血总是不顺,猫猫不时会用这种方式为她们刺激穴位、纾解瘀血。因此两人今天都不用正式接待客人。 这事据说是昨日与梅梅下棋的客人告诉她的。说是有个比绿青馆三姬更稀奇,有如仙女的姑娘。 「反正就是嫌我们老啦──以前还把我们当成美玉一样捧在手里呢。」 女华呸了一口,不屑地说。「是是是。」猫猫一边随口附和一边让女华趴下,将艾绒放在她的肌肤上点火。先是听见她妩媚地「呼啊~」一声,再看到那脚尖如琴弦般伸直的模样,猫猫很想跟她说「小姐还能再战十年啦」。 「好像听说那姑娘有著雪白的头发呢。若只是这样的话不过是白发罢了,但是……」 据说还有一双嫣红的眼睛呢──梅梅补充说道。 (白发红眼……) 猫猫点头,觉得的确稀奇。替女华弄完之后,就换替梅梅准备艾绒了。 梅梅从衣裳裙襬伸出修长玉腿。猫猫仔细地摺起裙襬以免被火烧焦,然后放上艾绒点火。 「头发也就算了,还有一双红眼?那么是白子了?」 「八成是了。」 两位小姐沉吟老半天。手拈棋子的丫鬟听不太懂,拉拉猫猫的衣袖。她就是日前看到壬氏吃飞蝗而哭天喊地的小姑娘,名字似乎叫作梓琳。姊姊也是类似的名字,不过为了与父亲断绝关系,似乎有意改名。既然迟早会改,猫猫也无意去记。 猫猫不耐烦地眯起眼睛,但看到梓琳露出身体一抖的惊吓模样,不得已只好开口: 「这种现象比较少发生在人身上,不过有些小孩与生俱来就是没有颜色。他们的头发与肌肤都很白,眼睛则是映出深处的血而呈现红色。这就叫作白子。」 动物也会发生这种现象。像白蛇或狐狸都会被当成吉祥神兽受到敬拜,但人就不一定了。据说在遥远的异国,风俗认为肌肤白皙的孩子可作成万灵丹,会吃他们的肉。不过,此种说法荒诞无稽。猫猫的阿爹罗门教过她,他们虽然头发与肌肤雪白,但只不过是缺乏色素,内在与常人无异。 讲到白色个体,猫猫也捉到过一次白蛇,觉得那真是一种神奇的生物。 这次似乎由于稀奇而受人敬拜为仙女了,被当成吉兆而非凶兆。 「反正那些大官迟早也会腻的。」 「可是啊……」 梅梅一边伸出另一条腿,一边说。 「据说她真的会施仙术呢。」 这句话让猫猫挑动了一下眉毛。 据说那位仙女能够施展读心术,并点石成金。 猫猫听了就不信,但好事的有钱人都很有兴致。据说起初只是在一间小之又小的杂耍小屋表演,如今却租下了京城的戏场。 只在夜晚举行一次的杂耍表演吸引了所有富商大贾,怪不得烟花巷众娼妓要抱怨了。久久才来一次,却满口都在赞美仙女的非人美貌与法力,娼妓听了当然不高兴。 看到收入比平素减了两成,就连老鸨都在摔菸斗了。中级娼妓的客人进出虽未减少,但绿青馆是高级青楼,上等客人来与不来,对营收的影响很大。 「杂耍这玩意看一次不就够了?」 「这可不一定。」 男仆领班右叫对猫猫的自言自语作出了反应。这个年近不惑的男子,最近应该忙著照顾赵迂与左膳,直到夜晚见客的灯笼即将挂起,似乎才终于能喘一口气。他正吃著大肉包代替较迟的午膳。 猫猫帮忙倒上泡到无味的茶后,右叫说了句「不好意思」,就拿起茶杯把茶灌进喉咙。 「炼丹术有听过吧?」 「这还用问?」 炼丹术,就是一种烧炼丹药以修练成仙乃至长生不死的方术。当猫猫听到阿爹这样说时,自然不可能不两眼发亮。然后她还记得,阿爹立刻就叮嘱了她一声。 『不可以去学著做那种事。』 罗门如此说过。换言之,此乃一种极其可疑的方术。 「所以他们也想学学长生不死的力量?」 「算是吧。听说她不但容貌异于常人,还能看穿人心呢。」 「难怪。」 抱著怀疑心态到场的达官贵人发现心思被看穿时,不知会作何感想?蔑视对方的心思被这么一推翻,也许会变成信仰的形式。然后,或许也会开始相信长生不死药的真实性。 (最好是有那种蠢事。) 猫猫知道有人研究不死药到了最后,研制出了反魂药。那人本该是位优秀的医官,如今却因为药物副作用而面目全非。 猫猫握紧了手。要是有他的知识,就能够对蝗灾做出更有效的对策了。不过猫猫知道懊恼这个也没用。灾害还在发展过程中,今后逐步施行的措施,也许能让状况有所改善。 明明壬氏等人正为了今后可能发生的灾害绞尽脑汁,其他达官贵人却沉湎于安乐,让猫猫直叹气。 只是,猫猫也对此种方术起了好奇心。 「换句话说就是那个吗?那个所谓的仙女,在耍长生不死药的戏法招揽客人?」 「这我就不知道了。我只是正好听见官员随从的讲话内容而已。」 右叫说著,把包子丢进嘴里,用剩下的茶和著咽下。已经是替灯笼点火的时辰了。 「你好奇的话就去看看嘛?」 「我哪付得起那么贵的入场费啊。」 「那你就去拜托某某人啊。」 说著,右叫灵巧地只用右眼眨了一下,就速速离去了。 (拜托谁啊。) 猫猫呸了一口。 (谁有那闲工夫啊。) 后来过了数日,一名意外的人物到来了。 「来了个料想之外的人呢。」 右叫摸著下颔说。最近右叫因为常常得充当保母,白日经常待在绿青馆。他把客人带到猫猫面前后,就匆匆回工作岗位去了。 「好死不死,竟然是那边的人啊。」 「这样讲就太失礼了。」 说话者是个矮小的男子。他戴著圆眼镜,一双狐狸眼,手里拿著算盘。从名字叫作罗半就知道,乃是罗字一族之人。此人是怪人军师的侄子,也是养子。他来到药铺,原来是想找猫猫去看那个表演,还没忘记带了个伴。 「我都不知道你还喜欢看表演。」 猫猫只客套性地端出不够热且泡到无味的茶,如此说了。 「大家感兴趣的事情,我也不是全然不感到好奇。」 在把眼镜往上推的矮子身边,有个笑咪咪的陌生男子。差不多年近三十吧,是个神情稳重,线条纤细的儒雅小生。猫猫稍微点头致意后,继续与罗半谈话。 「不是听说那白子是个沉鱼落雁的美女吗?」 这个男的对美丽的事物毫无抵抗力。只是,听说其目光不同于寻常男子,看见的都是数字上的美感。怪人的养子果然还是怪人。 「所以,你才会来找我一起去?」 「你应该也很好奇吧?」 这猫猫不否认。可是,这个男的邀猫猫一起去对他有何好处?猫猫左右张望。 「你找义父的话,他没来。他不会来的。」 猫猫原本以为罗半是拿她讨好怪人军师,看来错了。 「真的?」 「不过义父的部下倒是来了。」 罗半说完,看向站在身旁的青年。猫猫忍不住蹙眉颦额。 「请姑娘别这样一脸不悦。」 青年露出由衷受伤的表情。 「罗……」 青年正要说出某人的名字,但似乎看出了猫猫的表情,乾咳一声。 「称呼为军师阁下可以吧?」 见猫猫的表情恢复成能够直视的模样,青年安心地呼一口气。 「在下是军师阁下的部下,名唤陆孙。」 「……小女子名叫猫猫。」 「已有耳闻。」 猫猫盯著罗半瞧,意思是问他为何怪人军师没来,只有部下来了。卷毛眼镜双手一摊。 「我想义父会有一段时间不会踏出家门。」 罗半神情显得有些困扰地说。 「是喔──」 罗半似乎话中有话,但追问对猫猫没好处。 「那么你邀我的理由是什么?」 罗半邀人不可能不考虑到利益得失。就猫猫所知,这个男的是仅次于老鸨的守财奴。 「不久之后,朝廷与西方有个贸易往来,有意聘请那个戏班子登台演出。」 「所以……」 「来自该地的宾客之中也有女子,我想请你用女子的眼光给点意见。」 「少来这套。」 猫猫即刻回答。虽然陆孙在场,但她才不管那么多。她丝毫无意对怪人军师的部下有任何顾虑。 罗半假惺惺地双手一摊。老实说,这动作看了很碍眼。八成是早就料到猫猫会加以否定,只是说说而已吧。 「其实是这样的。」 陆孙插嘴。他露出有些困扰的神情,似乎在烦恼著该如何解释。 「那个……在下的上司,军师阁下对这件事……」 说是曾经稍微表示过,觉得此事有点奇怪。 「就这样而已。」 陆孙将这句话放在心上,于是对那些江湖艺人调查了一番。怪人军师所言并没有根据,就算有,顶多也是那个男人妖魔鬼怪般的直觉罢了,然而…… 「但在下偶然听到了一件令人介意的传闻。」 陆孙神色严肃地道出了那项传闻。 (希望不是什么麻烦事就好。) 猫猫边作如此想边套上了外套。这是衣裳铺免费送她的,是一件上好的棉袄。虽然颜色有点花俏,但免钱的东西不拿白不拿。而且拿了不穿就浪费了。 穿上保暖衣物走到外头一看,马车正等著她。 外头天色已暗,满天飘落著鹅毛雪。如果把这堆事情告诉赵迂,他会吵著要跟,因此猫猫拜托右叫照顾他吃晚膳。 「我们走吧。」 陆孙斯文有礼地打开了马车车门。简直好像在伺候哪里的公主或千金似的。 罗半坐在马车里。戴的眼镜与平素不同,看的出来是他个人的盛装打扮。 陆孙在罗半身旁坐下后,车夫握住了马匹的缰绳。 人称仙女降临的戏场,位于京城中央偏东的位置。该处乃是店肆林立的京城当中最繁荣的地点,邻近各家王侯府第。这个平素以演戏为主的场子,竟然要让仙女独自登台表演,著实不可思议。 (还真是个庸俗的仙女。) 仙女因其容貌被人称为白娘娘。就一介江湖艺人来说有些名过其实。 下了马车后,已经有许多人大排长龙。男伙计收了钱,不断地带客人入场。 「这是在干么?」 猫猫忍不住低喃了一声。客人全都衣著讲究,但脸上却戴著奇妙的面具或面纱。只有少数几人以真面目示人。 罗半替猫猫的头盖上一块触感柔顺的纱。至于罗半、陆孙与身强力壮的保镳,则各自都戴上了只遮住半张脸的面具。 「也就是说他们觉得这种表演很俗气。能够有个小配件让大家装作互不认识,可让事情进行得比较顺畅。」 难道说富豪或高官兴致勃勃地观赏这种杂耍,看在他人眼里会显得太爱凑热闹?还是说,这种做法其实也是参与盛会的一种游兴?猫猫几乎要被这种故作神秘的气氛吞没了。 (看来是有人出资赞助。) 看入场费的金额,要租下这么气派的戏场恐怕很难。真要说起来,一般戏剧表演大多都有人出资,若是江湖艺人的戏班子更是有这需要。猫猫都能察觉的事,罗半不可能没察觉,他往四周频频偷瞄,同时在脑中打著算盘。 戏场最内侧有座舞台,前面放了好几十张桌子。天花板挑高让客人从二楼也能看表演。屋内应该能容纳超过百人。 虽然后宫的楼房盖得更大且能容纳更多人,不过此处的设计重点是能让所有人看见戏剧表演。相对地,梁柱上雕刻的花纹无不精细美丽。 天花板上挂著大灯笼,一行人以灯光照路,在昏暗的屋内行走。 猫猫在从舞台算起左侧的第二个席位坐下。正前方与正中间都坐著身材发福的男子,让年轻姑娘服侍著。 「中央座位一席难求,座位费贵得不合理。」 罗半似乎很不服气,可见他们这一桌一定也不便宜。对这个守财奴来说已经算是大手笔了。 席位供四人坐,加上保镳刚刚好。 「不,其实再坐后面一点也不要紧的。」 陆孙如此说道。的确只要看谁占到好位子,就大致能想像到此人的权力或财力在哪个程度。乍看之下,中央席位的男子只像是个钱太多的暴发户。猫猫记得最近在烟花巷大摇大摆的贸易商人就是那样的男子。 一行人甫一坐下,几名笑容可掬的女侍立刻端了杯子过来,并送上烘焙点心配饮料享用。猫猫觉得这组合真奇怪。 猫猫抽动鼻子嗅了嗅杯中物。 「是酒,你不喝吗?」 猫猫嗜酒。但她想用清醒的眼光看看那个叫白娘娘的人物。 「晚点儿再喝。还是说我应该试个毒?」 「不,免了。」 罗半也学她将杯子放到桌上。跟怪人军师一样,这家伙也不是很会喝酒。陆孙见状,没有要举杯的样子。 「想喝就喝啊?」 「不了,在下不能一个人酒后失态。」 保镳当然不喝。从面具没遮住的嘴角,可以看出他觉得很可惜。 就旁人的表情来看,杯中酒似乎颇为可口。茶点似乎也很搭,有些人吃了一点。猫猫一面觉得两人其实不用这么客气,一面将眼睛转向了舞台。 昏暗的室内蒙上一层白雾。继而伴随著铜锣声,舞台的主角光彩夺目地现身了。 那是个白衣裳白皮肤,一头白发没绾起披散在背后的姑娘。在那雪白的色彩当中,只有嫣红的嘴唇与双眸格外显眼。 当铜锣声响彻屋内时,白娘娘站到了舞台中央。那里准备了一张精美的桌子。姑娘站到桌前,将事先放在桌上的纸拿给众人看。纸上画著此时舞台与桌子的相对位置。 这时,一名身穿白衣的男子来到台上。男子虽是黑发,但穿著打扮仿照白娘娘,看得出来是娘娘的手下。男子从娘娘手中接过那张配置图后,贴到舞台的墙壁上,然后对著它扔出了某种东西。 那似乎是一种飞镖。这个细长的东西穿透了纸,刺在墙上。墙壁是事先准备好的纸墙,一戳就破。 「那么,坐在这个席位的观众是……」 纸上开出了洞。 正好就是左侧从前面数来的第二个席位。 「是我们这里呢。」 「就是这儿呢。」 换言之就是猫猫他们坐的席位。 「怎么办?」 「在下也不知道。」 罗半似乎不感兴趣。陆孙好像也不是爱凑热闹的性情,保镳则有职责在身。 「不妨你去如何?」 罗半指著猫猫。 「正好趁此机会近距离看看她。」 「……」 猫猫迟疑了一下,心想机会难得就答应了。 「那么我去去就回。」 猫猫说完,登上了舞台。 在闪烁摇曳的灯笼火光下,白娘娘显得更加光彩明亮。她那白皙过头的肌肤晶莹剔透,让底下的血管浮现出来。看得出来不只是用白粉把肌肤涂白。 「能请姑娘写下您喜欢的数字吗?」 猫猫听见了几不可闻的细小声音。彷佛作补充说明般,一旁的男子大嗓门地说出了同一句话。 「请写下数字但不要让我看到,然后摺成小块不让任何人看见。」 白娘娘与男子都转向后方。其间猫猫用人家给她的毛笔飞快地写字。毛笔事先吸饱了墨水,因此有点难写。而且写起来不是很顺,也许用的不是多好的墨。纸底下铺了东西以免沾到桌子。 (就不能再磨细一点吗?) 总觉得写起来沙沙的。猫猫在意起这种莫名其妙的地方来。 写完数字后,猫猫将它摺成小块。 「好了。」 她一说完,白娘娘与男子都转过身来。男子这次推来了一个板车,取而代之地将方才的桌子收到舞台后方。 板车上有个底部插著许多奇妙圆筒的箱子。纵横各十根,一共有一百根。 「能请姑娘将纸团塞进其中一根圆筒吗?」 说完,白娘娘与男子又转向了后方。其实不用刻意转过身去,无论从看台还是舞台都应该看不见。 猫猫把纸揉得更小,塞进圆筒里。纸虽然是软的,但筒子太窄很难塞。她用力往里面按才好不容易塞了进去。拿出来时一定很麻烦,何必做成这样? 弄好后,箱子盖上一块薄纱,让白娘娘看不见里面。 接著男子再次搬动东西,把装满圆筒的箱子放到舞台角落的另一张桌子上。可能是细纱既轻且薄的关系,它轻柔地摇动著。 「好了。」 话音甫落,「咚──」铜锣的音色响彻四下。猫猫不禁吓了一跳睁大眼睛,心想幸好有戴面纱。 白娘娘笑吟吟地伸出了手来。 猫猫照人家说的伸出手,冰凉的白皙玉手握住了猫猫的手腕。接著一阵清脆的铃铛声响起,白娘娘盯著猫猫瞧。 (啊,这位姑娘她……) 猫猫发现她的视力不好,眼睛有时会做出奇异的动作。这让猫猫想起,眼睛缺乏色彩之人比起常人会有很多不便之处。 (一定很辛苦。) 正在作如此想时…… 「你写的数字是七吧。」 白娘娘说。 「!」 「被我猜中了。」 红唇咧嘴歪扭了起来。再加上那双红眼,让猫猫想起了以前捉到过的白蛇。 猫猫想把红眼白皮的那条蛇作成蒲烧,结果挨了阿爹的骂。阿爹说那是神差吃不得,但猫猫知道其实不是那么回事。明明白皙的皮肤与神仙无关,阿爹偶尔却会搬出这种伦理道德来,让猫猫很伤脑筋。 就在猫猫险些看著那双嫣红大眼出神时,铜锣与铃铛又响了起来。 可能是因为周遭蒙上了烟雾的关系,总觉得很热,而且头好疼。正当彷佛蚊子在耳边徘徊飞行的感觉让她忽地不耐烦起来时,白娘娘又开口说: 「上面数来第三个,左边数来第二个。」 「……」 「如何?」 男子掀开细纱,让观众看见箱子里的东西。然后他拿起箱中从上面数来第三个,左边数来第二个的筒子,把一根细棍子插了进去。 只见…… 一张纸被挤出了筒子。男子打开摺成一小块的纸,上面清清楚楚写著「七」这个数字。不用说,正是猫猫写的。 猫猫一面思忖著是怎么回事,一面回到了席位。周围欢声雷动。大家可能是略有酒意,声音都很开朗欢快。 唯独罗半等人不作声,等著猫猫回来。 「我问你,那是怎么一回事?」 「你问我,我去问谁?」 罗半兴味盎然地问她。 「该不会是人家塞钱给你了吧?」 「我又不是你。」 「我也不做那种事的,那样太丑陋了。」 明明很爱钱却还讲究美丑,猫猫实在搞不太懂这男子的为人。不过,一旁的陆孙却在笑著。 「我什么都没拿啦。」 猫猫张开手掌心,又把衣袖翻过来给他们看,辩称自己没收钱。 「会不会是有人看到了?」 「应该没有。」 台上只有白娘娘与帮忙的男子。他们应该没看到字,而且箱子上盖著布,不太可能知道是放进了哪个筒子。 (难道说……) 猫猫忽然看了看台上。天花板上挂著灯笼,红色流苏摇晃著。 猫猫本来是想如果有镜子的话或许能看到她写的字,但是错了。天花板上看起来很难黏贴那种东西,更重要的是需要有合适的镜子。烟雾那么大,视野又昏暗,镜子会雾蒙蒙的看不清。就算用的不是铜镜而是高级的舶来品镜子,恐怕还是看不见。 最重要的是,白娘娘眼睛似乎不好,恐怕连一尺之外都模糊难辨。 猫猫正在思考还有哪些可能时,下一场表演开始了。台上放了新的桌子,上头搁著各色器具。 白娘娘用筷子从中夹起一小块金属薄片,并且另外准备一只盘子。 男性帮手接过金属片与盘子,用托盘装著在戏场内旋绕走动。金属片看起来就只是块磨得晶亮的铜片。盘子较深,让里面的液体不致泼洒。 男子似乎无暇绕去二楼,上方传来几阵不满的声音。这是席位费的差异,就请他们放弃吧。 男子回来后,白娘娘将金属片与盘子拿回来。然后她将金属片放入盘中,盘子被放到不知何时生起的火上。白娘娘开始吟诵类似咒语的语词,同时翩翩起舞。在雾蒙蒙的昏暗屋内,她全身上下像在焕发光彩。 舞毕,娘娘拿起筷子,取出盘中的金属片示人。 (颜色变了。) 铜矿从略红的色泽变成了银色。「哦哦!」就近看到的人都欢呼出声。 「铜矿变成了银子!」 「真的吗!」 远处的人看不见,但看到其他人的反应后也都凑上前去。保镳只是不准他们上台,但距离已经近到够让他们瞧个清楚了。 娘娘用某种液体洗好金属片,用布擦乾。然后,这次她直接放在火上烤。 欢呼声更大了。 「银子变成金子了!」 银色这次变成了黄澄澄的金色。 娘娘用筷子将金属片甩甩,一边让它降温一边放到盘子上。男子四处绕行,让众人看清楚金光闪闪的金属片。 「……这你能解释吗?」 罗半边擦眼镜边问。猫猫满意地歪唇微笑。 「晚点告诉你。现在先让我享受表演。」 猫猫两眼闪亮地说。她会这样说,是因为她不想错过任何一幕。由于是当著罗半的面,讲话口气不小心就变回了烟花巷那一套。对陆孙的讲话方式可能变得很怪,不过他是怪人的部下,猫猫率性地认定没必要担这个心。 比起这些…… (真有意思。) 为了不要漏看任何一种神术妙法,猫猫甚至忘了眨眼。即使她不是仙女,这些表演仍然有一看的价值。 后来,白娘娘又作了几个有趣的表演。她将湿石头放在纸上,先对石头施法,过了半晌后,石头便烧了起来。 她先是不知从何处变出些蝴蝶,接著蝴蝶纷飞,然后在空中起火燃烧,化作灰烬消失。每一个变化都得到了观众的喝采。然后,到了最后…… 娘娘拿来一种闪亮的银色液体。就在众人定睛瞧著这种不可思议的液体时,娘娘将它倒进小酒杯里一饮而尽。 「!」 猫猫差点没从座位上站起来。但她只从椅子上起来一半,就停下动作凝视著娘娘。 「不知今宵的表演各位依然喜欢吗?」 娘娘笑颜依旧,下了舞台离去了。 在气氛仍然热烈的戏场内,观众兴致勃勃地谈论著刚才发生的事。有些人眼中热情似火,还有些人眼神崇敬地看著仙女原先所在之处。 不过,只有猫猫等人没兴奋到那地步。或许没喝酒也是原因之一。 「感觉很不寻常呢。」 陆孙这才终于拿起了酒杯。 猫猫不禁阻止他这么做。陆孙一脸纳闷地看她。 「有什么问题吗?」 「是。」 猫猫拿起自己面前的酒杯。她嗅嗅气味,滴了一滴在皮肤上,看过反应后,用舌尖舔入嘴里。 「……里面似乎掺了些东西。」 酒精很少,感觉像是果子露一般顺口,但另外又微微带点复杂的滋味,表示里头掺了几种成分。猫猫喝出酒里含有少量的盐。 「不是毒药就是了。」 只是酒精虽然不浓,却调配得让它容易发挥作用。就只是如此罢了。 再说…… 轻缓摇动的灯笼、昏暗的屋内、不可思议的烟雾与如梦似幻的仙女,再加上眼前发生的神奇现象。 (这可真有一套。) 这一切恐怕就足以让某些人盲信仙术了。而在这戏场内,不知有几成的人已经信了。猫猫一边左猜右想,一边喝了一小口酒。 (果然有点咸。) 就在猫猫心想「不加盐比较好喝」之时,忽然间…… 「!」 猫猫把手指探进酒杯,然后把果子酒当成墨水在桌上写字。 「你在做什么?」 「原来是这么回事。」 猫猫来不及回答罗半的疑问,急著环顾四周。 (如果那个是这样,那么另外那个也有某种机关。) 猫猫后悔没在站上舞台时往周围多看几眼。当时台上有些什么东西? 烟雾比其他地方笼罩得更浓,很热,头很疼,这让她莫名地无法专注。 (烟雾……) 那很有可能是水蒸气。水蒸气也许是从后台冒出来的,这样就知道为什么会热了。 那么头疼呢?感觉简直像有蚊子在叫。那是怎么一回事? (嗯?) 难道是……猫猫如此心想时,稍微猫到了舞台深处的白娘娘一眼。 猫猫把手指放在嘴巴上,噘唇吹了口气。 「你干么吹口哨?如果是想起哄的话,这样太低级了。」 罗半眯起眼睛看著猫猫。 声音并不大,四下又有点儿吵,应该不会传到太远的位置才是。然而白娘娘却抖了一下肩膀,好像环顾了一下四周。 (哦,原来是这样啊。) 猫猫咧嘴一笑后,伸手拿起烘焙茶点。 外头很冷。其实可以等回到绿青馆再说,但罗半他们似乎很想立刻知道是怎么回事。于是一行人决定找家馆子进去,在那里谈话。猫猫挑了家稍贵一点的馆子,让罗半一脸不情愿,但她才管不著。一行人让店小二带位,围著圆桌一屁股坐下。猫猫点了店家推荐的菜肴与最好的酒。 「你不懂得什么叫客气吗?」 「官高禄厚的家伙说这什么话?」 「我们家去年花了笔大钱,现在可是捉襟见肘啊。」 这猫猫知道,是花在绿青馆上。 猫猫决定先从化铜矿为金银的方法解释起。 「这很接近一种叫作黄白术的方术。」 说成炼丹术可能更好懂。火药也是用这种方术研制出来的。炼丹术当中能点铁成金的,就称为黄白术。猫猫用手指把玩著店小二拿来的汤匙。 炼丹术号称能延年益寿,事实上大多不可信。古籍记载古时候的皇帝曾因过度追求长生不老而用错方法,导致丧命。 是很像没错,不过毋宁说…… 「小女子感觉这跟西方的炼金术更相似。」 「西方的?」 「是啊。」 猫猫点头回答罗半的问题。总觉得跟罗半与陆孙讲话由于要改变语气,弄得很奇怪。猫猫开始觉得乾脆跟陆孙讲话也别这么拘谨好了。 「我只是听阿爹说过,这还是头一次亲眼目睹。刚才那个既不是变成了银子,也没有变成金子。据说那只是在金属片上镀金,藉由用火烧烤的方式让它变成不同的东西。」 猫猫也很想一试,然而阿爹不肯告诉她该用什么材料。就算告诉她了,药铺恐怕也凑不齐那些材料。 「说到底,你说的镀金到底是什么?」 「就是在金属的外围包上另一种金属的薄膜啦。」 猫猫用两手手指夹住汤匙说。 「想知道更多细节,就去问阿爹吧。顺便如果能把问到的答案告诉我更高兴。不对,你非得给我这么做。」 猫猫说完,眼睛闪出一道光芒。 至于纸张自然起火,只要利用镀金过程的副产物就有可能办到。之所以有蝴蝶飞出,只要把那想成制作精美的纸蝴蝶就能理解了。 当时在场的所有人,都被烟雾遮蔽了视野,而且喝了会使人酩酊大醉的酒。就连没喝酒的罗半等人都受骗了,想必没有任何人能够看穿。 附带一提,猫猫记得传自东方岛国的戏法当中,就有一种是类似纸蝴蝶的花招。那种戏法会用上好的薄纸做成剪纸来用。 「那么,你的心思怎么会被她看透?」 罗半偏头说著。 「这个我也弄懂了。」 猫猫弯著脖子,思考该如何解释才好。正好就在此时,店小二端来了前菜的羹汤。 (用这就行了吧?) 猫猫把汤匙探进了汤碗。 「给我纸。」 「你架子也太大了吧。」 罗半眯细原本就够细的眼睛,从怀里掏出纸来。 猫猫接过,在纸上滑动泡过羹汤的汤匙,画了小孩子的涂鸦。她甩甩纸把它弄乾。乾了之后,画的图画就看不见了。 「看得见吗?」 「弄湿的部分缩起来了。」 「细节不重要。」 「你对义兄有点敬意好吗?」 死都不要。 「所以,这跟那有什么关系?」 陆孙代替罗半问了。 「要这样做。」 猫猫走近墙边的灯笼,轻轻拆开外框,拿晾乾的纸去烤火。 「!」 能得到反应是很高兴,但这之前已经表演过了。假如壬氏等人在场,不用等猫猫做到这么多就会看懂了。这叫无字天书。灯火烧焦了汤匙画过的部分。 「如何?」 「什么如何不如何,这跟看透人心有什么关系?」 猫猫把汤匙塞进了罗半嘴里。 「味道如何?」 「海鲜高汤很够味,但有点咸。」 「换句话说就是加了盐。」 「盐又怎么了?」 还能怎么了,就是加了盐啊。至于是加在哪里,就是方才那个沙沙的墨水里。难怪写起来那么不顺。 「墨水里加了盐,溶解之后是看不出来的。就像这样,溶解在汤里就看不见。可是,加了就是加了。」 经过烘烤,就能看出里头除了水之外还含有其他成分。 「你是说她把字烘烤出来了?怎么办到的?」 「不是用火烤,还有其他方法可以看见文字。」 猫猫写字的纸张底下有块黑垫。毛笔吸饱的墨水想必渗透到了那垫子上。 罗半看了看烘烤过的纸,手指滑过焦痕。 「……是这么回事啊。」 「对,就是这么回事。」 不一定是盐。只要是溶解于墨水里,晾乾后能浮现出来的成分都行。 「墨水里溶入了某种东西。」 假设是盐好了。他们将盐溶化在墨水里,接著用这种墨水将数字写在纸上。墨水从又薄又柔软的纸渗出,被底下的黑垫吸收。那么晾乾之后会怎么样?溶化在墨水里的盐就会结晶浮现。 等黑垫上浮现出白粉,写的是什么字就一清二楚了。 「原来是这样啊。」 陆孙恍然大悟地拍了一下手。 「那么,知道纸塞在哪个筒子里又是怎么回事?」 「那个啊?那是……」 猫猫将怀纸撕成纸片后摺半,在中间开了个洞。她把纸夹在手指间,往摺起的纸张之间吹了口气。纸张发出「噗嗡~」的呆笨声音。 「笛子的构造总知道吧?」 「吹气发声。」 「那要改变音色的话呢?」 「改变气流离开的孔洞数量就行了吧?这点小常识我知道。」 那不就结了?不,他们没就近看过那个藏纸的筒子构造,不懂或许也无可厚非。 「假如那个塞了纸的筒子发挥了笛子孔洞的功用呢?」 「笛子?我当时没听见笛声啊。」 当时戏场内满是铃铛或铜锣的声响。但是,另有一种重要的声音隐藏在它们之中。 「我当时待在那里,头痛得很厉害。我想他们很可能是弄出了音域高到我们无法察觉的声音。」 高音会让耳朵疼痛。猫猫虽没能听出声音,身体似乎仍在无意识之中感到不适。 「高音?」 「正是。」 猫猫吹个口哨。 「这你听得见吗?」 「听得见啊。」 「那么,这个呢?」 猫猫吹出更高的声音。以前她跟壬氏被困在洞窟里时吹过口哨,现在故技重施。罗半面不改色,但陆孙一瞬间偏了偏头。只有保镳眯起了眼睛。 「听得见啊。」 「勉强听得见。」 「……我没听见。」 保镳一边犹豫著是否该插嘴,一边说了出口。真是抱歉,让他一个人这么不自在。 「那就好。岁数越大会越不易听见。」 保镳的年龄大约三十五上下,明显一副受到打击的神情。反应跟高顺有那么点像,也许中年人都是一个样。 「每个人能听见的高音各有差异。」 即使年纪相仿也会有差。如同视力有好有坏,听力也同样有灵敏与否。 还有,这点猫猫无法断定,但听说视力较差者有时听力较好,就像取长补短。 「那位仙女的听力似乎相当敏锐。」 她人在远处,四下又满是杂音,却对猫猫的口哨起了反应。猫猫心想,也许她平日就在锻炼分辨声音的能力。这让她想起以前李白在避暑山庄逗过的猎犬。 又认为或许正因如此,方才戏场里的乐器才会没有笛子一类。 直笛与横笛都有孔,按住它就能改变声音高低。假设插在那箱子里的一百根筒子代替了笛子孔洞的功用,猫猫把纸用力塞进筒子里,就如同按住笛子的孔洞。 「换言之,你是说她能听出一百种声音,因此得知是第几个?假如是这样,他们能怎么吹它?假设那个箱子代替了笛子的话。」 「关于这点,有个确实的法子。」 假设以铜锣与铃铛声为信号,吹了十次笛子的话呢?箱子上盖了布,即使附近有个男性帮手也不会令人起疑。假设男子在箱子旁边,操作了灌入空气的部位的话…… 用不著记住一百种声音,能听出十种声音就够了。 「至于是如何吹它的,那个浓雾就能解释一切了。」 假设浓雾是水蒸气,是在某处烧水产生的好了。 或许可以想成是将蒸气从桌子底下灌进去。众人都只注意桌子上头,没去注意桌子底下的构造。 「这样可以接受吗?」 「可以。」 罗半等人都在点头。 「最后……」 猫猫针对白娘娘最后当众喝下的银色液体解释。 「那是剧毒。我不知道她是真喝还是假喝,但千万不可以学她。建议务必找个机会向高官说明。」 猫猫眼神严肃地对罗半说。 白娘娘的舞台在数日后不留痕迹地消失了。只剩下京城商人的神秘食物中毒事件。 目的究竟是什么?那位宛若白蛇的仙女,留下此一谜团消失了。 很久以前,位高权重者一时之间对长生不死药趋之若鹜。当时,他们服用了流动如水的白银,却万万没想到最后会因此折寿。 那流动如水的白银,就直接被称为水银。 猫猫心想,当时直接饮下水银的白娘娘不知后来怎样了。是佯装喝下,还是真喝?水银只要能维持液态从身体排出就不会形成剧毒;但如果化作蒸气吸入,或是与其他物质结合改变形态,就会变成猛毒。 有时水银也会用来制药。毒物与药物都要看如何使用。 猫猫一边看著丹砂的鲜艳朱红,一边轻轻将它收进了药柜。 八话 适材适用 「……」 「那么,小的失陪了。」 捎信来到药铺的男子,办完事就速速走人了。猫猫面无表情地看完信后,把它放进信匣里。 信是壬氏寄来的,不过内容与平素稍有不同。猫猫双臂抱胸偏著头。 (这下该怎么办呢?) 壬氏每次总是拿麻烦事来找她,这次还是一样麻烦透顶。毕竟由不得猫猫拒绝,看来得作些准备了。 (问题在于如何说服嬷嬷。) 正在思考此事时,小孩子乱哄哄的吵闹声传了过来。只见两个手上拎著篮子的孩子,正是赵迂与梓琳。篮子里装有摘来的嫩草。 (对了,他们说过想吃草饼。) 猫猫漫不经心地看著,但看到两人直接就往厨房走,急忙抓住了他们的后颈。 「你干么啊!」 「让我看看。」 猫猫把赵迂手上的篮子一把抢来,看看里头的草。 「……」 怎么会错得这么离谱?猫猫眯起眼睛看著摆在篮子里的草。 「到底要迷糊到什么程度,才会在这附近采到乌头?」 猫猫看向赵迂。赵迂坐在那里生闷气,旁边有个一脸担忧的姑娘。那对贫民窟姊妹的妹妹梓琳,似乎已经确定成了赵迂的手下。 「谁叫它们长那么像。」 「……用这个作草饼会吃死人喔。」 他们似乎是摘了嫩芽来想作艾草粿,结果拿来的却是长得很像的毒草。 (不对,这附近应该没有这种草才对。) 猫猫都不知道有长这种草了,他们又是怎么采来的?她觉得很不可思议。 「呜──那是不是作不成草饼了?」 赵迂与梓琳面面相觑,露出难过的表情。 「死了这条心吧。」 「麻子脸你昨天不是也摘了些来?分我们一点嘛。」 「那是要作针灸材料的。」 猫猫冷言拒绝后,赵迂故意噘起了嘴,梓琳也学他。猫猫毫不留情地把手指插进两人嘴里,拉扯他们的脸颊。 「好痛──好过分,你太狠了吧!」 「!」 梓琳也无言抗议。 「谁过分了?你想让绿青馆食物中毒倒闭吗?这不重要,我不是叫你不准擅自到外头乱跑吗?」 「左膳有跟我们一起啊,左膳也在!」 什么?猫猫脸孔抽搐。至于左膳本人,到现在才手里拿著布袋慢慢跑来。 「拜托不要丢下我啦──我可没少爷你这么年轻啊。」 讲话口气也未免太卑微了。左膳知道赵迂过去是什么人,明明都阻止过他了,他却还是忍不住把赵迂当成少爷看待。 「喂,左膳。都是你动作慢,害我被麻子脸骂了一顿。」 猫猫一言不发地一拳捶在赵迂头上。梓琳惊慌失措地张著嘴,左膳嘴巴一开一合地想说些什么,但猫猫瞪了回去。 猫猫从药铺拿了昨天采的艾草过来。虽然有点枯黄,但形状完好。她把艾草与赵迂采来的乌头放在左膳面前。既然两个小鬼讲不听,就只能教带小孩的大人如何分辨了。 「喂,你知道这些是什么吗?」 「当然是艾草跟乌头啊。」 看到左膳若无其事地一口断定,猫猫愣愣地张著嘴。 「我本来是打算之后偷偷换过来的,真不知道小孩子怎么都这么急躁。」 左膳从袋子里拿出现采的艾草,然后又从中拿出一只布包,交给猫猫。猫猫偏著头打开布包,里面装著植物的根。 「这是……」 「乌头根。我想大概是谁觉得花漂亮,就从山上带来种,但我觉得危险所以都拔了。摆著任它枯萎太浪费了,这应该有用处吧。」 乌头根能当成药材。猫猫依然面无表情地,一把抓住了左膳的手。 「咦?」 猫猫直接把这家伙带进药铺,然后把柜子里的草药全拿出来摆好。 「这是什么?」 「咦?不就枇杷叶吗?」 「有什么功效?」 「记得是止咳或止泻吧,其他还有一些功效。」 猫猫指著下一种草药,问同一个问题。左膳偏著头回答,赵迂与梓琳从门口探头张望。 该问的都问完了之后,猫猫双臂抱胸陷入了沉思。 「大致上知道的大概占这些的一半吗?」 「干么忽然问这些?」 猫猫不理会左膳的疑问。她拿起柜子里的书籍,交给了左膳。 (对了……) 左膳说过等生活安定下来后,要把图鉴买回来。 「你识字吗?」 「跟老先生学过。」 老先生说的大概就是那位再也无法恢复正常神智的前任医官了。方才的草药知识只要想成是向医官学的,就说得通了。 这真是喜出望外。 「那么,你把这些背起来!然后呢,你这阵子白天都到我这儿来。」 猫猫砰地拍了一下交给左膳的书。 「咦?」 「我会向嬷嬷与右叫解释清楚的。」 左膳偏头不解,猫猫亲切地解释给他听。 「我看你好像不太擅长青楼男仆的工作啊。」 「呃,这个嘛,嗯……」 「乾脆来卖药,应该比较合你的个性吧?」 「你这话的意思是……」 猫猫无意放弃药铺这门行当,不过这药铺本来就只有她跟阿爹两人一同经营,再增加一两个药师也不算多。她本想训练行动不便的赵迂调配药方,但那个死小鬼对药方毫无兴趣,成天不是玩耍就是画画。 既然如此,不如训练这个男的还快多了。最重要的是,猫猫既然与壬氏有所往来,就时时得离开药铺,能有个备用药师最好。 (问题在于……) 这个男的有没有那个意愿? 左膳低头盯著书瞧。他翻开书页,神色认真严肃。 「……我只是个农民喔。只是没饭吃不得已,才会去那个城寨,字也只是跟老先生学的。药材也都是他叫我拿什么,我就去拿来给他而已喔。」 药师是一门颇受器重的职业。这个男的之所以会犹豫,应该是对自己缺乏自信。长久受到旁人否定,会让当事人的个性变得自卑。 这样猫猫会很伤脑筋。难得拥有知识就该善加活用。 「那又怎样?世上还有一堆人用可疑的诅咒在维生呢。想治好风寒,与其跳什么奇怪的舞,不如让病人保暖并服用止咳散热药来得有效多了。这点药你总作得来吧。」 「呃,是作得来没错。可是,如果来个病情严重的人怎么办?」 「那种的医不好就说医不好啊。药这种东西,治得病治不得命。与其乱开药方,叫他另请高明就是了。多得是配药本领比你还差的大夫。」 (例如庸医。) 庸医作为医官的知识应该还算马马虎虎,但不懂得如何应用。他虽然是个好人,但那样子实在不行。 「总之,就这样决定啦。」 「怎么平白无故的讲这些?不觉得太急躁了吗?」 「不急就来不及啊。」 猫猫想起今早收到的书信内容后,无视于愣头愣脑的左膳,站到两个小鬼面前。 「好啦,有闲工夫玩耍的话,还不快去把店门口扫一扫。书的内容要背好喔。」 说完,猫猫把两个小鬼赶出店铺,然后将书籍堆在左膳的面前。 正如猫猫所料,左膳学得很快。简单的药方立刻就记住了,虽然不流畅,但也看得懂图鉴的内容。猫猫把他带到住处附近与外墙之外的田地,教会他田里有哪些药草。 (虽然很想把毒草也教一教……) 猫猫是觉得左膳不会做傻事,但无意教得太多。他有兴趣的话自己用功就能慢慢学会了,猫猫目前只教他常用的药方。她教到堕胎药的配方时左膳虽然蹙额颦眉,但得知这样比「打掉或拿掉」来得好之后就不再有意见了。总强过把娼妓泡在冰水里或是殴打腹部吧。 猫猫也算是教过赵迂,但死小鬼丝毫不感兴趣,总是一回神就溜出去玩耍。零用钱似乎也赚得很顺利,最近连其他青楼的娼妓都请他去画图。 猫猫请左膳调配些简单的药方后,就拿著包裹外出了。她要把别处娼妓委托的药送去给人家,但这时听见了叮铃叮铃的铃铛声。猫猫不解地一看,不晓得什么东西从远处冲了过来,原来是只三花猫,在她脚边绕圈子。 「……」 这家伙怎么会在这里?猫猫不禁心想。三花猫虽然随处可见,但项圈却颇为精美,是丝绢加上来自海外的工艺铃铛。路边野猫不可能戴著这种东西。 「毛毛,你跑哪儿去啦──」 熟悉的嗓音从远处传来。一名中年男子摇晃著沉甸甸的肚子,用不知算是跑步还是走路的速度靠近。 是庸医。 猫猫抓住这只长大不少的猫,等著庸医慢吞吞地过来。 「小……小姑娘,好久不见了。」 庸医气喘吁吁,但笑容可掬地说。 「是好久不见了,不过老叔怎么会来这里?」 毛毛与庸医应该待在后宫才对,不该出现在这烟花巷里。 「呃,是这样的……」 由于庸医还在上气不接下气,猫猫回到药铺准备了茶水。猫猫特别端上放凉的茶后,庸医一口气把它喝乾。 「话说老叔怎么会来到……啊,还是算了。」 真可怜,看来是终于被扫地出门了。虽然庸医的确不是个坏人,但完全是白领薪俸,所以恐怕是莫可奈何的。前宦官要找份新差事想必很不容易,就在猫猫打算尽力帮忙时…… 「小姑娘,你是不是有所误会啊。」 庸医半睁眼死盯著她。 「这没什么,您别介意。这种事情没什么不好意思。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嘛。」 「不是,我是说啊……」 庸医摸摸毛发不太丰厚的脑袋。毛毛在他大腿上打呵欠。 看来毛毛还是继续由庸医来照顾。皇帝的女儿铃丽公主虽然似乎不大情愿,但玉叶妃如今已是皇后,离开了后宫。今后她将居住在与皇太后相邻的宫殿,似乎多得是规则得遵守。其实不过是一只宠物罢了,照理来讲应该不妨事才是。 (如果只有皇太后的话或许会准。) 但周遭的女官恐怕不会答应。侍女也是,肯定会嫌翡翠宫原有的七人不够而增加更多人数。 猫猫虽感到有些落寞,但没继续跟随玉叶后看来果然是对的。不是猫猫要说,她自知比毛毛更会引起騒动。 「事情是这样的。」 庸医的呼吸总算平顺下来,喝了茶。 「我长年以来头一次获准返乡探亲,所以打算回老家看看,然而……」 「哦哦,总算要免官归乡啦。」 「小姑娘,你是故意的吧?」 庸医一脸没辙地说。这样下去永远讲不到重点,于是猫猫决定挖苦庸医就到此为止。 「那么您怎么会来到这儿?」 「这是因为……」 庸医一脸不解地看著猫猫。 「人家给我开了奇怪的条件。小姑娘你有没有听说什么?」 「……请问是什么样的条件?」 「也不是什么难题,好像是有个人希望半路上与我同行。是宫官长拜托我的,所以应该不是什么奇怪的人就是了。」 然后他说约定的地点就在这里。 (……) 猫猫想起数日前收到的信。壬氏在信上单方面地写著他要远行一段时日,命令猫猫同行。既没说多久或去哪儿,也没写到何时要去。猫猫实在不愿每次都得让药铺歇业,而且老鸨盯得紧,所以她才会急著教左膳调药。 (本以为还有点时间的。) 所幸左膳学得快,猫猫也作了些药摆著备用。 但是还有一个疑问,就是为何要与庸医同行。这个问题就之后再问吧。 「难得有这机会,我想把毛毛带回去让老家养。」 与其只有庸医一个人照顾它,这样的确应该比较好。庸医可能会觉得寂寞,但原本就是因为铃丽公主任性才养的,就这么继续养下去心里也有顾忌。 「老家那边很高兴,说希望它能帮忙捕鼠。」 十几年没回老家了,庸医看起来喜眉笑眼的。记得庸医的老家应该是造纸的,还供应宫廷使用。毛毛去了或许正好当个看守,让老鼠不能咬纸。 「是这样啊。」 可是,感觉路途似乎很遥远。就在猫猫心想不知毛毛会不会乖乖跟去时…… 「哇啊!有猫!」 几名白日还没客人上门的娼妓叫道。毛毛被她们的尖叫声吓到,用力抓了庸医的膝盖一把,就跑到药铺外头去了。 「好痛!毛毛啊,你等等!」 「取的这什么名字啊?」 娼妓边笑边用视线追著毛毛跑。 取了个讨厌名字的猫穿过药铺的门缝,跑向绿青馆的玄关。猫猫与庸医把脚塞进鞋子里,急忙去追猫。 毛毛穿梭于早上刚出浴而衣衫不整的众女子之间,钻过整理房间被褥的男仆胯下,一路直奔食堂而去。 猫猫看见了四条短腿。原来是两个小鬼在吃较迟的早膳。 「这家伙哪来的啊?」 毛毛在赵迂他们的面前停住。 赵迂咬著筷子,探头看看这只三花猫。梓琳也直眨著大眼睛看猫。猫把前脚贴到了赵迂脚上。 「你是要这个吗?」 赵迂用筷子夹起了鱼。虽然只是用炭火烤熟的青背鱼,但不用加盐就有咸味了。 「喵!」 猫把赵迂的鱼一掌打落。 「啊!这稼伙!」 鱼悲惨地掉在泥土地上,毛毛狼吞虎咽。明明吃的都是好料,这家伙的个性怎么会这么厚脸皮又贪吃?到底是像谁啊。 「毛毛,不可以这样啦。」 庸医气喘吁吁地跑来了。 「这只猫是怎样啊!你这大叔又是谁啊?」 赵迂接著又说: 「什么毛毛,这啥名字啊。」 赵迂看著猫猫,咧嘴笑得坏心;梓琳也压低称不上声音的声音在笑。 猫猫变得很不开心,总之先把三花猫抓起来再说。猫儿嘴里紧咬著鱼,死也不肯放。 赵迂虽然依依不舍地看著鱼,但也兴味盎然地看著猫。他戳戳毛毛热呼呼的桃红色弹嫩肉球,「哦哦!」两眼都在发亮。 总之猫猫先吩咐赵迂他们不要让毛毛溜走,就交给他们看著了。猫猫没忘记请一名男仆注意一下,所以他们应该不会做出什么调皮捣蛋的事来。 回到药铺后,猫猫问庸医整件事的主旨为何,于是他一边把玩胡须一边说起: 「你知道我的老家在造纸吧?」 「知道。」 「其实我这次回去,就是因为这件事有些问题让我挂心。」 以前庸医的妹妹曾经寄过信来,说是纸质变差了。那件事应该已经解决了才对,难道说又出现了新的问题? 「我就是为了此事告假,但有位大人物好像想看看我家村子。」 关于造纸,壬氏从宦官时期就做了一些措施。也许是觉得可趁此机会实地观摩,才决定跟去?话说回来,不知道这次又出了什么问题。 「信上写了些什么呢?」 「呃,在这儿不便开口。」 庸医显得有些尴尬。 「就容我到了当地再解释吧。」 「……明白了。」 彷佛算准了猫猫答应下来的时机,外头传来了马嘶声。 来者是一名穿著土气的青年。虽然五官端正,但右颊有烧伤痕迹,是个面有阴影的男子。猫猫一看就认出了这名把浏海放下遮住烧伤疤痕,散发出阴暗气质的人物。 (真有一套。) 此人正是以前某人从绿青馆召集众多娼妓设宴之际,出现在现场的客人。那个对娼妓不理不睬,只顾喝酒的客人就是壬氏。他用烧伤掩饰脸颊伤疤,去除平素光彩夺目的印象,怎么看都不像是同一人。以前猫猫教过他如何乔装易容,如今被他拿来加以巧妙应用。猫猫若不是看过他阴沉的一面或是变装易容之姿,想必也不会察觉。 事实上,庸医面对体貌闲丽的贵人,却眯起眼睛充满戒心地看著他,一副浑然未觉的模样。 「准备好了吗?」 乔装易容的壬氏不动声色地退后,改由马闪对猫猫说话。马闪的衣服质料比壬氏高级,而且壬氏的态度就像个随从。可能是因为如此,马闪略显局促不安。不过猫猫也有种感觉,认为他一半是怕被白铃小姐瞧见。 「这么火急,要小女子如何准备?」 的确,猫猫数日前就收到信了,但信上并未写明详细时日。她什么都还没准备。 「这是不得已的,有很多时期需要考量。你的行囊我们这边已经准备好了。」 的确,看壬氏的穿著就知道是微服私行。而这次以微服私行而言可能会旷日弥久,行程稍微赶一点也可以理解。可是,竟然连女子的替换衣物都准备了,马闪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话说回来,是不是亲弟弟不知道,不过皇帝也真会使唤人。除了后宫公务想必还有待交接,其他应该还有很多事务等著他去头痛。或许是职责所在无可奈何,但这样简直像是…… (简直像在培植储君……) 想到这里,猫猫放弃了思考。 眼下玉叶妃……更正,玉叶后产下的皇子已是东宫太子。而且梨花妃也产下了男子。 皇帝年方三十多岁,还是个春秋正盛的伟丈夫。只要不出事,应该能活到东宫长大成人才是。猫猫决定不去做危险的想像。 九话 造纸村 乘马车走两日,位于京城西南方的村庄就是庸医的故乡。听说村子位在山麓的森林旁边,顺著将国家分成东西两边的大河源流走就到了。虽然沿著河边有水道,但田地里生长著像是杂草的植物。 见猫猫盯著瞧,长舌的庸医解释给她听。他声音放低,可能是顾虑到坐在斜前方的马闪。马闪身旁坐著壬氏,但庸医浑然不觉。 「那是麦子啦。」 「麦子啊。这儿的灌溉做得真确实呢。」 田地周围挖了水道。猫猫偏了偏头,觉得种植小麦似乎用不到这么多水。毛毛在猫猫的脚边打转。它好像在笼子里待腻了,有时跑到庸医大腿上打滚,有时又探头看看窗外。它似乎认得壬氏,偶尔会在他脚边嬉闹。 马闪可能是没应付过猫,一直躲著。这男人不擅长应付的东西还真多。 「那是夏季稻作用的。在这儿啊,一年之间是稻麦二熟喔。」 「原来如此。」 「因为水稻即使与其他作物种在同一块土地上,也不会让土地贫瘠。」 一年之内耕种两次作物,相对地会让土地失去更多养分。但是水田由于有水带来养分,因此土地不易贫瘠。要有丰富的水资源才能采用此种农耕法。 越过农田后就渐渐看见了森林,附近有座村庄。 「此处土地还满肥沃的呢。」 感觉既然土地如此肥沃,似乎不用特地造纸也能糊口,谁知其中有著诸多限制。 「因为我家迁徙到此地时,平地已经都归别人了。多亏于此,大家都放著林子里一堆树木不去砍。」 附近有山地涌泉流至此处,让森林里生长著可作为纸张原料的树木。虽然难以大量生产,但庸医的家业以高品质为卖点,结果成功了。而且地处河岸,利于货物运输。 庸医说家里生产的商品与当地不冲突,跟居民原本是相安无事。 「我家当年来到这儿时,地主是个好人。」 只是有件事让猫猫在意。 猫猫与踩踏麦子的农民对上了目光。那人好像对用力踩踏麦子的动作心怀怨恨似的,看向猫猫的目光莫名地尖锐,而且感觉有些阴郁。 猫猫假装没发现,继续随声附和庸医说的话。 到了村庄,一位约莫四十岁的大娘前来相迎。柔和的双眼与微微下垂的眉毛与庸医十分相似,想必是庸医的妹妹了。 大娘从庸医手中接过了猫,眯起眼睛抚摸它柔软的毛。这事之前应该先提过了,只是猫猫他们好几个人像附带的一样跟来,让大娘不解地看著他们。 「哎呀,这不是哥哥吗?你回来了。」 「我回来了。」 庸医乍看之下神情镇定,眼中却泛著泪光。十几年没返乡了,会有这种反应很正常。 「我想去上爹爹他们的坟。」 可能是在庸医待在后宫的期间亡故了。庸医吸了吸鼻子。 「好,我知道了。不过比起这事……」 大娘稍瞄了猫猫等人一眼。 「这几位是跟哥哥来的?」 她偏著头对猫猫他们说。那神情就像是个考虑晚膳要煮什么的主妇。 「哎呀哎呀,是这样呀,原来是官府的上司与帮手呀。怎么不早点跟我说呢?」 (我成了帮手啊?) 庸医的妹妹说完,好像又说了自己的名字,但猫猫觉得这名字有些陌生,老实讲她记不住。嗯,不得已,就称呼她为庸大娘吧。帮手这个称呼一半对,一半错。至于上司这称呼其实也怪怪的,但反正马闪没说什么,应该无妨吧。 庸大娘把菜一盘接一盘地端上长桌。有香草蒸河鱼、蒸笼装的包子与金黄色的炒饭,令人垂涎三尺。以紧急凑数作出来的而言,称得上一桌好菜。 她特地为毛毛准备拌了鱼肉的粥。毛毛分明只是只猫,却厚著脸皮大口吃饭,甚至还伺机想对桌上的鱼下手。 「我差点以为哥哥你明明是宦官,却带了这么年轻的媳妇儿回来呢。」 「哈哈哈,这是什么话。」 「就是啊。」 在轻松闲聊的对话中,传来饭碗喀锵的碰撞声。一看,是壬氏弄掉了盘子。 「哎呀糟糕,我给你准备新盘子喔。」 庸大娘对形貌诡异的烧伤男子并没有半点蔑视。猫猫是觉得既然把他当随从,让他在马车上吃乾粮就行了,但马闪恐怕不会答应。难得乔装打扮得如此完美,只希望别因为奇怪小事而露馅就好。 当菜肴摆满了整张长桌时,庸大娘的家人都来了。有一名头上绑著手巾的中年男子,以及两名年轻男子。中年男子是大娘的丈夫,另外两人该是儿子了。 「大舅子,好久不见了。」 丈夫拿下头上的手巾,对庸医恭恭敬敬地打招呼。庸医笑眯眯地回答:「好久不见了啊。」接在丈夫后头,一名年轻男子过来打招呼。但另一名年轻男子不理会庸医就坐上椅子,开始大口扒起饭来。 「喂,招呼也不打,就顾著吃饭啊!」 大娘瞪著儿子。 「大哥……」 另一名年轻男子也用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看著他。原来这个是弟弟,态度较差的则是哥哥。 庸大外甥掰开热呼呼的包子,放进嘴里。包子包的是猪肉馅,看得猫猫口水直流。 「叫我尊敬舅舅,但不就是个好几年没回来的宦官吗?干么现在又把他叫来啊,而且还带了一堆客人来。」 听到这番话,庸医一如平素,垂著眉毛面露困窘的笑脸。虽然他习惯了因为宦官身分而被人明摆著瞧不起,但被外甥这样对待,心里头想必很难受。 猫猫也变得多少有点不开心,决定说什么也不让这个外甥吃好料,一屁股坐到椅子上。 「凉了就枉费大娘好意了,小女子开动了。」 说完,猫猫看外甥想夹什么菜就抢什么吃。 毛头小子又是哀叫又是瞪著猫猫,但她才不管那么多。猫猫认识很多比这家伙更强壮的男仆或武官。马闪原本好像想说些什么,但看到猫猫的态度之后,似乎决定冷静以对。就这点而论,壬氏当空气当得很巧妙。 大娘似乎也一肚子气,端粥与汤给众人时硬是少了大儿子那份。丈夫与小儿子都秉持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态度,当作没看见。 可能是被家人的态度惹恼了,大儿子又拿了一个包子,就三步并两步走出去了。 他离开饭厅后,妹夫边抓头边对庸医低头道歉。 「真对不住。那家伙根本不明白大舅子为了我们村子费了多少心力。也不知道顾虑一下您的顶头上司。」 「没事,我不会往心里去的。这种事我习惯了。」 庸医嘴上这么说,却似乎对马闪有所顾虑。猫猫用脚尖轻踢他一下,马闪才猛一回神。 「没有的事,我们才是不该临时来访。」 看来他好歹还会讲点客套话,猫猫这才放心了。当然一方面想必也是因为壬氏一直死瞪著他。 「那就好。」 庸医一边津津有味地喝粥一边说。 庸医说「习惯了」的时候似乎并没特别放在心上,但庸大娘听了却一脸心痛。记得庸医本是为了不让庸大娘被卖进后宫,才会代替她成为宦官的。庸医的爹娘应该也重视儿子胜过女儿才是。 「这事先搁一边,你们其实应该有事想边吃饭边说吧?」 「……」 对于庸医这句话,家人都沉默无语。这可能就是庸医回乡的理由了。 猫猫反正都只负责听,因此打算继续吃她的饭。蒸鱼的盐放得恰到好处,香草也用得妙,美味可口。猫猫希望晚点可以请大娘教自己如何调味。 妹夫放下筷子看向庸医,然后缓缓低头。 「听说大舅子是为皇帝老爷之子接生的名医。所以,我们有件事想拜托皇帝老爷。」 「啊!」 (接生是吧。) 负责接生的其实不是庸医而是猫猫的养父罗门,不过照这庸医的个性,肯定是在信上夸大其辞了。猫猫还没残忍到要去戳破他的谎言。马闪脸孔略为抽搐,壬氏目光飘远地旁观。 然而── 庸医眉毛垂得更低了,放下了筷子。 「我还没不懂分寸到敢要求圣上听我说话啦。」 「可你不是帮助过皇帝宠妃生下龙子吗?」 著实强人所难。纵然是达官贵人,也只有少数能获允在皇上面前发言,要是敢向皇上当面陈情,搞不好还会丢掉脑袋。 猫猫曾获得几次与皇帝交谈的机会,但都是因为皇帝准她发言。玉叶妃也成了皇后,不再是嫔妃了,猫猫很难与她取得联系。 再这样下去,庸医可能会难以推却而勉强答应下来,于是猫猫代替他说话。因为要是等到马闪胡乱开口,事情只会更麻烦。 「前一任后宫医官,曾于行医时无故遭到问罪,被处以肉刑,逐出后宫。」 「!」 「根据传闻,原因是医官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 虽然说的是阿爹,但有一半是真话。猫猫有点担心或许不该说这么多,不过马闪与壬氏都没作声。他们没对猫猫作出什么奇怪的反应,让她松了口气。 「呜!」庸大娘他们脸孔都扭曲起来,然后顿时变得垂头丧气。庸医见状,著急地挥著手挺出上半身。 「呃不,皇帝老爷是恐怕没办法,但或许有其他人可以听我求情。先说说看是什么事吧。」 庸医语毕,大娘与她丈夫偷看了对方一眼。猫猫觉得自己待在这里可能会碍事,但难得有这机会,她想从头到尾听完。壬氏他们似乎也与猫猫有相同想法,没有要离席的样子。 「就请两位说来听听如何?虽然不知道我能帮上多少忙。」 马闪开口了。这话本该由壬氏来讲,大概是代替他说的。庸医见状,便点了个头。 「这几位都是有人品的人。」 庸医难得如此懂得察言观色。 庸大娘迟疑著开了口。 「那就……」 说完,她开始倾吐。 「是关于这村子的地权。」 她说这座村庄的土地是租来的。据说是附近地主因为没在使用,于是便宜借给他们,不过随著居住的年数渐久,双方开始商议买地。当时的地主是位大度量的老爷,据说与这儿的村民关系融洽。 谁知数年前地主过世,换成儿子当家后,事情顿时生变。 这新地主不同于前地主,讨厌外人。不只如此,据说他还有点看不起工匠,对区区纸坊能成为宫廷御用作坊心有不满。 听说以前纸的品质下降时,他频频来到村里讨债。 村庄与前地主白纸黑字,约定二十年就交出村庄土地与森林。金额也写得清清楚楚,按期付款从未拖欠,然而── 「新地主动不动就来找麻烦,说『你们把水弄脏害得稻米产量减少』,又说『水太少不够种稻』。」 二儿子一脸受够了的表情说。 「然后,这次又比任何一次都来得严重,说什么快点付钱,否则就要咱们滚出这块土地。」 付款限期还有五年。他们实在无法一次支付五年的钱款。 对方是大地主。如同猫猫赢不过老鸨,他们想必也一样不敢逞强。 「如果要离开,宅子与工具都得留下。也不知得花上多少时日才能找到新地方。」 「对方似乎是打算直接占了咱们的村子,让他们自己来造纸。」 「为何要这么做?术业有专攻啊。」 庸医的小胡子微微飘动著说。脚边闲下来的毛毛看著胡子,屁股蠢动著想扑上去。 「这是因为……」 大娘一边摇头一边说。 「今年的粮税忽然加重了。」 「而以咱们来说,造纸税从前年就开始降低,更是让地主不高兴。」 (是这么回事啊。) 纸税降低,可以看出想让纸普及以提升识字人口的意图;粮税也是,想必是考虑到这块二熟制的土地从收获量来看即使增税也不至于民不聊生,而且可以充当今后的储备。 猫猫偷瞄壬氏他们一眼。乍看之下神色平静,其实有些坐立难安。 (大概是蝗灾的对策吧。) 将富庶土地生产的米粮送到灾情严重的土地,可以减少饥馑人口。猫猫明白这是壬氏等人的应对政策,也不认为这样做有错,但是被增税的当事人却吃不消,会想挖其他地方来补。 而他们的矛头就像这样指向了这座村庄。 但就如同庸医说过的,猫猫觉得他们即使得到了这座村庄,也不可能轻易就造出纸来。除了制造方法,还要有某些知识与经验才能做出好纸。 「然后那小子又让咱们头痛。」 妹夫说的「那小子」想必是方才那个态度恶劣的儿子了。 「那小子因为一点原因,比较偏袒这儿的农民。」 「哦,哥哥他啊……」 作弟弟的尴尬地笑著。 「该怎么说呢?真的是看不清事理。」 讲话口吻有点暧昧。 「说来丢脸,那小子没念书,觉得所有叫作官员的都是同一种人。」 所以一定是把宦官与增税的官员混为一谈,才会拿庸医出气。 「而咱们想拜托大舅子的事情……」 就是想请庸医恳求皇上减税。 (办不到。) 即使壬氏人在这里也办不到。朝令夕改会形成社稷动荡的原因。若是生活困顿到没饭吃还另当别论,但状况看起来没糟到那地步。 庸医也显得很伤脑筋。没错,庸医无能为力。毛毛站在庸医大腿上用前脚逗弄摇晃的胡须。下颔留下了抓痕。 「毕竟我只是一介宦官。」 听到庸医消极的回答,众人垂头丧气。妹夫虽然神情沮丧,但仍开口说: 「那么,咱们明天跟对方要谈判,可否至少请大舅子跟咱们一起去?」 「这点小事不成问题。」 庸医瞄了猫猫一眼。猫猫又同样拋给马闪一个眼神。 「可否让我也一同前往?」 马闪询问。他装出一副不知情的模样,实际上却是当事人,想必心里头非常介意。 「我想以第三者的身分与会。」 「这……」 妹夫欲言又止。八成是觉得即使他们答应,对方也不会同意吧。 「我只会站在后头,不会插嘴。对方如果有意见,我来跟他们讲清楚。」 马闪言毕,妹夫虽显得有些困惑,仍点了点头。 「我也会跟去的。」 庸医也说。 (虽然铁定帮不上任何忙。) 猫猫一边心想「不知道我能不能也顺便跟去」,一边把对庸医施展猫爪功的毛毛捉起来。 庸医的老家由于村长是庸大娘的丈夫,宅子大到能让客人留宿。一行人原本预定在官道上的客栈住宿,结果就直接在庸医的老家叨扰了。 他们为猫猫准备了一个小房间,庸医住妹夫的房间,壬氏与马闪则是宽敞的客房。另外还有几名护卫都一块住进了厢房。家里在交货限期将至时,有时会雇用短工,有足够的寝具让大伙儿住宿。 由于众人是客人,庸大娘他们说要为大家准备入浴,但马闪表示不好意思受他们这么多照顾,就拒绝了。坦白讲,猫猫很想洗个热水澡,但他既然这么说,猫猫只能听从。想必是壬氏偷偷下的指示。 猫猫请人将水盆拿到房里,用手巾擦身子。由于天冷,她只是擦擦汗,不过头发有点油了所以洗一下。猫猫只取一瓢热水装进桶子里用来洗发。她将拆开的头发浸入桶子里,弄得够湿之后抹上沐发露,一边慢慢按摩头皮一边洗去脏污。 冲掉泡沫后,猫猫用手巾包住头发吸乾水分。由于脚冷,她把脚泡进还有热度的水盆里。当头发都擦乾了的时候,门扉传来咚咚敲门声。 「哪位?」 猫猫出声应门,但外头没传来任何声音。猫猫狐疑地从门缝探出头去,只见脸部烧伤的诡异男子站在那儿。 「……」 猫猫默默地开门,让诡异的男子壬氏进房。由于她方才正在擦澡,窗户是关上的,而且这个房间隔壁就是壬氏等人的房间,跟再过去的房间则有一段距离。 「总管可以放心说话不要紧的。」 「你刚才在入浴?」 发出的依然是漱玉凤鸣似的嗓音。看来他这次没弄坏嗓子让声音沙哑。一直没说话想必就是为了这原因。 「只是洗了头发。抱歉在总管面前有失庄重。」 猫猫边擦湿漉的头发,边把热水盆拿到房间墙边。房间窄小,只有床铺能供人坐下,猫猫站著看壬氏。 「你怎么不坐?」 「因为小女子头发湿著。」 猫猫一边投以拐弯抹角的「你来干么」的视线,一边说。 壬氏一边抚摸右颊的烧伤疤痕,一边从怀里掏出一只布包。 「孤想把这卸了,你能仿造这个妆吗?」 布包里装了红色颜料、浆糊与白粉。浆糊是以白米仔细摀成,有点乾了。仔细一瞧,壬氏的伤疤变淡了些。即使天冷还是会流汗,而且躺下总是会摩擦到。 「应该可以。」 只要用溶入颜料的浆糊替皮肤做出皱纹,再拍上白粉就能作出个样子了。再来只需打上阴影让脸色变差即可。 「那就有劳了,先替孤卸了吧。」 说完,壬氏把手巾泡进热水盆里。 (啊……) 「怎么了?」 「我请人准备乾净的热水。」 「不了,别给人家添麻烦,用这就行了。」 猫猫闷不吭声地看著水盆。虽然看起来没有很脏…… 「怎么了?」 「不,没什么。」 那水不但洗过头发还洗过脚,但或许不用说那么多。反正本人看起来也不在意,猫猫决定就当作不需要重新索取热水。 猫猫用浸湿的手巾为壬氏擦脸。原本是条全新的棉布,如今却被颜料与浆糊弄得黏答答的。一想到又红又脏的手巾就算洗也洗不掉,就觉得很浪费。早知道就拿块破布给他擦了。 壬氏似乎觉得湿手巾的触感很舒服,阖著眼睛任由猫猫擦拭。看他这么没戒心,会让猫猫担心他哪天会不会笑著被人割断脖子。 (忘记足癣会不会传染到脸上了。) 先声明,猫猫没得足癣。 浆糊溶化,露出壬氏的裸肌。肌理细腻的肤质未见衰退,而将脸颊一分为二的伤疤也依然留存。虽然伤疤还有点泛红,不过想必会随著时日过去而慢慢消散。只是,一辈子都不会痊愈了。 「壬总管。」 「怎么了?」 「您为何要顺道造访太医的老家?」 还特地带著猫猫。 「路过罢了。难得有这机会,就想看一看。」 「路过……」 也就是说,回程会花上更多时日了。 (真不晓得要去哪儿。) 「如此正好,让孤得以观察到增税的反应。」 「的确。」 每年收税之际,都会观察当年的作物收获量,然后应该会比照人口,徵收百姓负担得起的税赋。然而那终究只是数字,不能偏听偏信。 「再说,此地有件事令孤稍稍挂心。」 「什么事呢?」 「孤是不甚明白,不过一听到你的堂兄拨著算盘说有事挂心,自然会觉得事情不太对劲了。」 罗半对数字的执著非常人所能及。那个怪人总是不惜日夜操劳以竭力追求更美的数字,如果那家伙向壬氏进言,表示其中必定有些问题。 「他说这数年来的稻米出货量不对劲。」 罗半虽是个怪人,但在这方面却是挂保证的。 「不过,真没想到会当场碰上这种事。今后孤有意致力于造纸业,若是工匠变成外行人就伤脑筋了。」 壬氏不是来游山玩水的。明明如此认真地处理公务,猫猫却用洗脚水给他擦脸,真是过意不去。 壬氏可能是渐渐有了困意,姿势越坐越歪,最后索性躺到了床上。猫猫一边暗自嫌麻烦,一边坐到床上细心抚摸壬氏的头发。明明没有焚香,却闻到一丝恍若花香的芬芳。这人的体质究竟有多接近天上仙女? 「要小女子现在为您上烧伤妆吗?还是早上再上?」 「现在上吧。」 半梦半醒的声调,比平素更加煽情。猫猫一面心想「要是就这样把他扔出房间,肯定是惨不忍睹」,一面用指尖调匀浆糊与颜料。她加点水调整黏性,逐步抹在伤疤周围。 (不知道是谁想出来的。) 这么做还挺像真正伤疤的。虽然怕碰水,不过这个季节天乾物燥,很少下雨。 「马侍卫不肯为您做这些吗?」 「那家伙手没这么巧。」 「您就是为了这事才带小女子来的?」 「不只这事。」 壬氏似乎很喜欢猫猫抚摸他的肌肤。猫猫用指腹将浆糊涂平时,他就像婴孩般阖上了眼。 「请您别睡著了。我会在您睡著之前请马侍卫过来。」 「叫那家伙来,他又能拿我怎样?」 恐怕是不能怎样吧──猫猫心想。不同于父亲高顺,马闪做事还不够灵巧。坦白讲,猫猫总觉得他能力不足以胜任壬氏的副手。 「您为何选上马侍卫担任副手?」 猫猫禁不住说了出口。一方面也是因为一阵子没见到高顺,有点缺乏疗愈。那个中年人偶尔表现出的诙谐让猫猫很是怀念。 壬氏被猫猫这么一问,缓缓睁开了眼睛。宛若黑曜石的眼瞳有点闪烁不定。 「……呃,别看那家伙那样,嗯,他在他能力范围内还是做得很好喔?」 「不觉得讲到后来愈来愈含糊了吗?」 壬氏会不会因为是奶兄弟的关系,而对马闪比较偏心?不,也许光是待在壬氏身边而不会想入非非,就已经算是人才了。 壬氏的烧伤已经完成,猫猫想把黏答答的手洗一洗。不过,她忽然起了个念头,用乾净的手从行囊里拿出代替镜子的铜板。猫猫一边揽镜自照,一边试著把浆糊涂在嘴巴周围,用一张鬼怪般的丑脸咧嘴摆出怪相。 「真是不堪入目。」 壬氏嘴上这么讲,却笑了起来。猫猫心想反正洗掉就是了,于是得寸进尺起来,往眼睛或脸颊等处乱涂一通。铜板映照出一张诡异脸孔,简直活像僵尸。 壬氏似乎被戳中了笑点,压低声音在发笑。很抱歉得让他受更多苦了,猫猫靠近过去想给他临门一脚。 这时── 「我进来了!」 传来咚咚敲门声的同时,马闪的声音响起。还来不及阻止,门就被打开了。 马闪睁大的双眼,看到的想必是壬氏抱著肚子叫苦,以及猫猫满脸满手一片血红逼近他的模样。 「……」 「……」 下个瞬间,猫猫把手巾塞进马闪正要喊叫的嘴里,壬氏压倒了他。自从猫猫与壬氏相遇以来,两人还是头一次这么有默契。 翌日,猫猫也跟著前往谈判的地点。 地点在那大地主村子里的一间馆子,离造纸村不算太远,走路用不到半个时辰。 煞风景的馆子盖得还算大间。本来想必做的不是当地村民而是来往官道的旅客生意,因此似乎也兼营客栈。昨晚若不是在庸医老家留宿,应该就是住这儿了。 猫猫这边有庸医的妹夫与他两个儿子,还有住在村子里的三名壮年男子。再加上庸医、猫猫、马闪与壬氏这几个多出来的,总共十人。猫猫担心一旦发生斗殴,不知道马闪能不能好好保护壬氏,不过壬氏似乎有点本事,应该有办法脱困。 相较之下,对方有十五来名身形魁梧的中年壮汉,当中稳坐著一个派头十足的胡子中年男子。 馆子的老板与老板娘一脸厌烦地看著那一帮人。他们大概是觉得整件事情毕竟强人所难,搞不好会上演全武行才选在这种地方,但却是给店家平添麻烦。 庸医浑身发抖。除了店里老板娘之外,女子就只有猫猫一人,因此显得非常突兀。不巧的是众人似乎都对鸡肋般的瘦姑娘没兴趣,不是偏著头一副「怎么会冒出这么个丫头来?」的样子,就是嗤之以鼻。 猫猫费了好大一番劲才能跟来。 因为庸大娘劝猫猫别跟来,说她无论外观如何,好歹也是个未出阁的,要是有个闪失就不好了。最重要的是根本不合场合。 她话虽这么说,但庸医却窝囊地看著猫猫,猫猫也很想知道那个什么地契的内容。 不得已,她只好随便找个藉口。 「小女子认识一名熟知这方面事务之人,能否让小女子将此事转告那人?」 她说。 听到「这方面事务」,大娘可能以为对方是刑部尚书,不情不愿地答应了。事实上,她所谓这方面的熟人正是同行的壬氏等人,但这就不用明说了。 就这样,猫猫坐在稍远的位子上,向店里老板娘要茶喝。这里可能还兼营酒肆,酒香扑鼻让猫猫很想来一坛,但是就克制一下吧。壬氏与马闪也坐在同一张桌子旁。 「喂,你干么也硬要跟啊?」 马闪重讲了一遍猫猫方才已经跟庸大娘扯了老半天的话。有意见干么不趁刚才一起讲? 「是太医拜托小女子的,不跟来他岂不是太可怜了?」 「你这种讲话口气……」 马闪似乎有话想讲,但庸医从方才就一直在偷瞄猫猫,于是他也不再说什么了。 「话说回来,这店铺不大,酒倒是挺多的。」 马闪环顾四周。酒类虽在架子上一字排开,不过招牌似乎是桶装的浊酒。厨房那边有大木桶,看得见里面装有白色的酒。京城多偏好清酒或蒸馏酒,因此浊酒给人典型的土酒印象。大概是架上的酒卖给羁旅,桶装酒则卖给当地居民吧。 正当猫猫的注意力被酒吸引去时,对方也没闲著,已经开始谈判了。 「钱准备好了没有?」 果不其然,派头十足地坐著的胡子中年男子,嘴里吐出别脚戏子台词似的话来。男性地主的身边尽是些搞不清楚是佃农还是保镳的粗壮莽汉。 大娘的丈夫虽然也是壮硕体格,但猫猫怎么看都觉得是寡不敌众。她环顾四下,看看当演变成全武行的时候能往哪里逃。 「限期应该还没到才是,能不能请地主再想想?」 大娘的丈夫神色严肃地说。地主与丈夫之间放著一张纸,那应该就是地契了。 「我没那多余精神去考虑。我家也不是做善事的,付不出来就只能请你们走人。」 毫无转圜的余地。恐怕是已经被这样讲过好几次了。 「咱们也想给你们图点方便,所以才说愿意等到明年啊。只是这段期间,想跟你们请教点学问。」 (说的比唱的好听。) 要么现在滚出去,要么明年之前滚出去。就算讨到了宽限,那也是用来把自家技术传授给他们的期间。 既找不著往后的定居之地,就算选了后者又只会让技术外传。对方恐怕是打算连宫廷御用作坊的招牌一并侵占,只是换一批人来做。 虽然令人气愤,但一般来说这样对方是无法得逞的。最重要的是证据就摆在桌上。 可是,猫猫觉得奇怪。与其特地让农民学新活再把他们撵走,拿债款当藉口逼他们干活不是比较省事?难道他们就这么讨厌外人? 猫猫看看中年人,只见他愤愤地看著造纸匠。特别是瞪儿子好像瞪得特别凶。 猫猫碎步走到大娘的丈夫背后。庸医就在旁边抖动著胡须。马闪在对面瞪著她,像是在问「你在做什么!」,但猫猫没理他。 地契虽是十多年前写的,纸质却完好如新。若是劣质品的话,不出数年就会变得破破烂烂了。上头写著二十年缴清地租,以及每月的偿还金额。最后还不忘盖上代替签字的花押印印章。 分明有这么清楚的字据,对方怎么还能如此大摇大摆的?就在猫猫偏头不解时,小儿子偷偷把事情告诉她。真是个体贴的男子,不像他大哥。 「对方声称地契无效。」 然后又说地契上的文字是代笔人写的。 「不是有花押吗?」 「花押是真的没错,可是……」 他说前一位地主不识字。 「他看不懂内容?」 猫猫询问道。她偏著头,觉得这样有点奇怪。既然是地主,总会需要看一些佃契之类的文书,最重要的是应该受过这类教育才是。 「因为他是招赘的女婿。」 (啊!) 猫猫会过意来了。若是赘婿就能理解了,原先想必是一位勤劳的佃农。若是如此,家里自然不可能供应他读书,当了女婿之后就算想学,也很难有那机会。 「以前这类事宜都不是找代笔人,而是由夫人代劳,不过……」 这份地契似乎是在夫人过世后签下的。 (哦──) 猫猫很想相信地契是真的。既然小儿子说花押印是真的,那么应该也的确是当著前地主的面立的契。 「不能找代笔人跟见证人来对质吗?」 「偏偏两人都过世了。」 地契立于十五年前,两人都年事已高。 (真的是乱七八糟。) 猫猫正在抓头时,地主继续把无从选起的两个选项摆在庸医妹夫面前。周遭的农民都在不怀好意地窃笑,几个造纸匠孤立无援。 不过,只有那个长男神情复杂地咬著嘴唇。 「你们不愿现在马上走人,那我也没办法。明天我就派我家的年轻小伙子去你们那儿帮忙做事。你们可得在年底之前让他们学会做活啊。」 造纸匠们拳头都在发抖。庸医跟是跟来了,但果然只会呆站著,帮不了什么忙。 只有猫猫淡定地观察周遭状况。那些酒仍然让她十分在意。她希望晚点可以喝一杯,不过在这状况下喝酒就未免太不识相了。 然而,地主那边却心情愉快地开始叫酒。 「喂,也给这几个家伙上酒。」 地主大方请客让跟来的众农民欢天喜地,相反地猫猫这边却像是办丧事。老板娘不情不愿地用托盘端著酒与酒杯过来。 猫猫抽动了几下鼻子。 (奇怪?) 猫猫看看农民酒杯里的液体。不是浊酒,是透明的清酒。男性地主喝的更是琥珀色的液体,看得出来是蒸馏酒。看来地主有著好酒量。那应该是放在架子上的酒了。 地主的话猫猫能理解,他当然会喝自己喜欢的酒。但是连佃农都请喝清酒,也实在太慷慨了。明明这间馆子里多得是再差一级的浊酒。 (……) 猫猫虽觉得对一脸厌烦地上酒的老板娘不好意思,仍举起手叫她过来。 「什么事吩咐?」 「请给我一杯跟那一样的酒。」 「好吧。」老板娘端了酒来。 「小姑娘,都什么时候了……」 不只庸医,连大娘那造纸的丈夫与工匠也都无法苟同地看著她。当然,马闪也不例外,只有壬氏比个手势,叫猫猫替他们俩也叫一杯一样的。 (会过意来了吧?) 猫猫替壬氏与马闪也叫了一杯。 猫猫把酒一饮而尽,味道香甜顺口。虽然没有京酒来得清澄精致,但也别有风味。只是相较于圆融的口感,酒精浓度却很高。 如果难以入口的话,倒还能解释得通。猫猫伸舌舔舔嘴唇。 不情愿也得让麻烦客人上门的馆子,加上店里的大量浊酒。然后再加上地主虽然蛮横霸道,却请农民喝不是浊酒的酒。 (哦──原来如此啊。) 猫猫看向一脸傻眼的妹夫。 「请问这附近有没有酒坊?」 「……不,我想没有。」 「我想也是。」 猫猫满意地歪唇一笑,拿起装了酒的杯子,站到热闹哄哄的地主等人面前。猫猫把酒杯用力往桌上一摆,脸上浮现一如猛禽的笑意。 「干什么啊,小姑娘,要给我们斟酒吗?」 地主一露出瞧不起人的笑脸,众人顿时哄堂大笑。 「小……小姑娘!」 庸医抓住猫猫,苦苦问她这是做什么。马闪原本也作势要站起来,但壬氏似乎悄悄抓住了他的衣襬,他又坐了回去。 猫猫笑著对地主说: 「要不要与小女子比比酒量?」 说完,猫猫轻拍了一下自己的身体。 「竟然说要比酒量,可还真大胆啊。」 地主对著出现在眼前的自大姑娘说。农民放声大笑,几个造纸匠无不傻眼,庸医只会慌张。只有习惯了猫猫每次行事作风的壬氏,紧紧抓住了马闪不让他动。 「喂,你是认真的吗?」 妹夫与其他人担心地看著猫猫。 「不会有事的。先别说这了,可否告诉小女子债款还剩下多少?」 「……每年一千银子,今年已经付了一半,所以还剩四千五百。」 嗯,这不是找上钱庄就能轻易借得的款项。他们虽是御用作坊,但不适合大量生产,无法轻易赚到大笔金银。 「这样呀。」 猫猫一屁股坐到了椅子上。 「难得有这机会,不如来打个赌如何?」 「竟然要打赌,口气可真大啊。」 地主似乎对酒量相当有自信,完全看扁了猫猫。 「你有东西能跟我赌吗?」 「有啊,小女子从刚才不就一直指给你看了吗?」 猫猫轻拍了一下自己的胸脯。 「卖给女衒,三百银子不是问题。」 此言一出,好几个大老粗噗呼一声把酒喷了出来。造纸匠都哑然无言。忽然听见匡当一声,原来是壬氏站了起来。猫猫对他频频点头,要他放心。 「哈哈哈哈!竟然说三百银子,口气可真大啊。小姑娘,你懂不懂行情啊?」 农民把人当傻瓜似的说著。猫猫自然是懂行情才会那样讲,他们以为她看过多少姑娘被贱价卖去青楼? 「再标致的美人都卖不到一百啦,但你却……你却……」 农民似乎是被戳中了笑点,口沫横飞地笑个不停。看来是已经有了酒意,这样正中猫猫的下怀。猫猫看著这些家伙,「噗哧!」故意笑给他们看。看到她这种明摆著嘲笑人的嘴脸,喝醉的男人有一半瞪著猫猫。 「不是小女子要说,把沾满泥土的脏萝卜直接拿去卖,当然连五十银子都卖不了喽。竟然连这点常识都搞不清楚。」 猫猫的身体重重摇晃了一下。有人揪住她的衣襟,迫使她踮著脚尖站立。看来对方很清楚猫猫是拿萝卜来揶揄乡下姑娘。 猫猫侧眼瞪向想采取行动的壬氏。他现在一旦出手,会把问题弄得很复杂。 「喂,你再说一次看看!」 气得脸红脖子粗的某农民揪住了猫猫。高举过头的拳头被泥土弄得发黑,长满了茧;猫猫要是被揍,可能一拳也挨不住。 (虽然挨揍也是莫可奈何的。) 但猫猫也不能就此退让。庸医当场吓得昏死过去,造纸匠男人无不惊慌失色。 「像你们这样目不识丁,呵呵,我看是一辈子都不配用纸吧。就算人家教你们,谅你们也作不出像样的东西来。」 准备揍人的手动了起来,但那只手最后没有打在猫猫身上。 咚!只听见一个捶打桌子的声音。有人岔进了猫猫与男性农民之间。被捶打的桌子上,放了一只大钱袋。壬氏出面了。 壬氏把钱袋倒过来,碎金碎银哗啦啦地掉落,在场所有人都看得目瞪口呆。马闪也一样,嘴巴一开一合的,不懂主子为何如此。 「能用三百银子买这姑娘算便宜了。」 壬氏换了个声调。比平素低沉的嗓音以及端正但诡异的脸孔,震慑了在座所有人。他一挥手打掉男子抓住猫猫的手。 (别拿这么大一笔钱出来炫耀啊。) 猫猫作如此想,但觉得大好机会不容错过。她整理衣襟,一脚用力踏在椅子上,挺起单薄的胸脯。 「看吧,识货的人就是懂价值。」 原本作势要揍猫猫的农民,心有不甘地瞪著她。 壬氏与猫猫一起诡异地笑著,激怒农民。 「喂,咱们来让这两个家伙知道自己的斤两!」 农民才刚对同伙这么说,一只手伸了出来打断他。 「什么时候轮到你作主了?」 大地主说。农民浑身一抖,缩起身体。 「也好,只要你们有钱打赌,我接受。」 看来大地主是接受赌注了。猫猫胆大包天地笑起来,把椅子上的脚放下。 「那好,敢问从谁开始?」 傻眼的造纸匠呆愣地看著猫猫。馆子老板与老板娘都一脸惴惴不安。庸医仍然躺在地板上。 而壬氏则是用老大不高兴的神情瞪视猫猫,让马闪忧心忡忡。金银袋子仍然放在桌上。 「老子第一个来教训你!」 方才揪住猫猫的男子说。这样正合猫猫的意。 躺在地板上的空酒瓶不计其数。至于瘫软倒在地板上的大老粗则有三人,此时倒下的是第四人。 「……不会吧?」 正在照料庸医的小外甥用呆如木鸡的口气说道。 「哎呀,这样就投降了?」 猫猫仰头将杯中剩下的酒一饮而尽。是烧灼喉咙般的蒸馏酒。以这种乡下地方的馆子来说,已经算是高攀不起的好酒了。然而猫猫喝惯了更烈的酒,这对她来说不算什么。 错就错在不该因为想速速灌醉猫猫,而拿出了酒精浓度高的蒸馏酒。喝不惯的烈酒让男人一个接一个醉倒。他们虽然醉得浑身无力,但还不至于送命。猫猫丝毫无意手下留情。 「三百是吧,算是笔划算的买卖。」 壬氏在耳边说道。只要想到又要被这家伙买来卖去,就觉得绝对不能输。 附带一提,贱价收购姑娘的女衒,有时甚至会用二十左右的银子买进农村姑娘。壬氏真的是搞不清楚钱财的价值。 总之猫猫以壬氏的钱袋当赌本赢了第一人,于是又来了第二人。对方以为猫猫一定已经有了三分酒意而轻敌,结果一口气喝下烈酒醉倒了。 然后又来了第三人、第四人像这样挑战猫猫。由于之前喝下的酒精还在,战况对猫猫较为不利……照常理来想应该是这样,但很遗憾,猫猫的海量超越了他们的预料。 (这样就四个人啦。) 第一人三百,乘以二之后第二人六百,第三人一千二百;到了第四人,猫猫就等于赢得了二千四百银子。那群大老粗可能也都心知肚明,一个个都脸红脖子粗地瞪著她。 对方人数还多得很,不过猫猫只要再赢一次就行了。记得债款余额应该是四千五百。 幸好他们烂醉如泥。猫猫信口胡诌,让他们写了简单的字据又盖了手印,总共四份。反正这些家伙肯定以为字据不过就是一张废纸,毕竟连他们上面的大地主都想片面毁约了,可想而知。 就在众人咬牙切齿时,真正的大魔头总算拿了酒瓶过来。 「来跟我比一比吧?」 胡子脸地主表情在笑,目光却很尖锐。 猫猫摸摸肚子。 (不知道撑不撑得住。) 毕竟跟四个人喝过了酒,肚子多少重了起来。地主平素都喝蒸馏酒,看起来酒量不小。地主看到猫猫有点难受的模样,边笑边看过字据的内容。 「我跟这几个家伙可不是同样的货色。」 地主签下潦草的名字后,砰的一声把字据摔到桌上。 「小哥,你可别舍不得给钱喔。」 壬氏没吭声,双臂抱胸。 「这点小事小女子明白。」 猫猫心想不得已,从怀里取出了小瓶子。 「喂!那是什么东西!」 地主的跟班立刻找麻烦。 「这酒的味道喝腻了,只是想改变一下口味罢了。」 猫猫说著,把小瓶子里的液体倒进琥珀酒浆水波荡漾的杯中。地主见状,立即起了反应。 「给我等一下。既然这样,那也给我这杯来一点。」 由于地主这么说,猫猫把小瓶子交给了他。地主盯著小瓶子看了一会儿,接著把剩下的液体全倒进了杯中。 「不会是让酒劲不容易上来的药吧?」 相较于咧嘴笑著的男子,猫猫只是面无表情地仰杯而尽。 地主确定猫猫把酒喝乾之后仍然没醉,于是自己也咧嘴一笑仰杯而尽。他咕嘟咕嘟地喝乾酒杯,然后── 倒下了。 跟班急忙跑来扶起地主,但地主浑身瘫软无力。 「喂!你给他下了什么药!」 「哪有下什么药,小女子不也喝了同一种东西吗?」 之所以瘫软无力,无非是因为喝了酒的关系。 「这场赌注是小女子赢了。」 「……」 当在座所有人哑然无言时,猫猫站起来拿起字据。她脚步稳定地把字据交给妹夫,然后站到了馆子老板娘的面前。 「请问茅房在哪儿?」 「这里走出去右边。」 「谢谢。」 猫猫稍微加快速度,小跑步往茅房去了。喝光了那么多瓶酒,会有尿意是理所当然。即使是猫猫,脸皮也没厚到能在别人面前失禁。 「我说啊,你这姑娘家刚才到底做了什么?」 妹夫一脸不解地说。手上拿著摺起的字据。 「没什么,只是想改变酒味而多加了点酒精罢了。」 猫猫常常在衣襟里放些草药或医疗用具,消毒用的酒精也是其中之一。 由于是消毒用,浓度非一般酒类可比。平常人喝一口就会醉倒,地主这家伙却倒满了一杯。 「……我可以问个问题吗?」 「请说。」 「姑娘你喝的酒里也加了那个什么酒精,对吧?」 妹夫脸孔微微抽搐著说。 「对,因为小女子知道加那一点还不妨事,只是希望能早早比完。」 猫猫知道自己做出那种可疑行径,对方一定会跟著做,幸好对方真的上钩了。虽然用普通方式想必也能赢,但猫猫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憋尿憋那么久。 「幸好来得及去如厕。」 「……那是很好,但不管对自己多有自信,我还是认为拿自己当抵押打赌不太好。更何况还是为了我们。」 「这位大哥是不是有所误会?」 猫猫从主人手中接过了摺好的字据。 「这是小女子赢来的钱。啊!得把赌本还清才行。」 猫猫甜甜一笑。 「怎……怎么这样啊,小姑娘!」 代替哑口无言的主人,好不容易苏醒过来的庸医说。 「别说这么绝情的话嘛~」 「这样讲也没用,小女子没有义务做那么多。况且,事情还没有全部结束呢。」 猫猫转移目光瞄了别处一眼,只见地主托著昏沉沉的脑袋让手下扶著起来。看到地板上满是呕吐物,想必是把酒吐出来强行恢复清醒了吧。 「劝你还是再躺一下吧?」 「刚才的赌注不算数!」 哦,反应一如预期呢。 「那不过就是酒席助兴罢了,我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跟你认真。」 「可是,这里可是有著白纸黑字呢。手印加上亲笔签名,难道连你也要说你目不识丁吗?」 「谁管你这么多啊!作废啦,作废!」 猫猫双臂抱胸心想不得已,于是站到馆子里酒桶的前面。 「那就休怪小女子无情。」 猫猫轻拍了两下酒桶。她瞄了壬氏等人一眼,胸有成竹地笑著。 「这下小女子只好去告官,说你们少交税款了。」 猫猫此言一出,众人鸦雀无声。地主呆愣地张著嘴,一些没喝醉的农民则是明显地惊慌失色。 馆子老板与老板娘略显不安,但同时也露出如释重负的神情。 造纸匠面面相觑,然后看了看猫猫。 庸医只是偏头不解。 壬氏等人挂念的数字流向,原因恐怕就出在这里。 「什么叫作他们少交税款?」 态度叛逆的长男第一个开口。 「酿酒是需要国家许可的。若是用作个人享受也就算了,像这样批给店肆的话,怎么想都该缴纳酒税。」 作买卖都是要缴税的。而愈是奢侈品税率就愈重,酒肆课的税比饭馆重,青楼的税率更是高得吓人。老鸨总是为了这事满口怨言。 猫猫才在觉得奇怪,这家店为何要把场子借给地主用来谈判。她本以为因为他们是租户,但这大量的酒更引起了她的注意。如果能购进大量廉价又味道不错的酒,自然是帮了店家一个大忙。即使被添点麻烦也不能有所怠慢。 猫猫认为地主在叫酒时,店家没端出这种浊酒就是因为如此。假如地主是让农民酿酒,就没必要在这种时候再叫已经喝腻了的酒。 「搞不好还吞了一些米粮用来酿酒呢?」 酿酒需要用上大量的米或麦子,而这种酒似乎是用米酿的。无意间,猫猫想起了这个地主找碴时说过的话。 「你们把水弄脏害得稻米产量减少。水太少不够种稻。」 猫猫反刍此言。 「这都是谎话吧?稻米产量应该比以前还好不是?」 来自上流的腐烂树叶或泥土养分溶入河水流入稻田,可使土地不贫瘠。如果是排放毒素倒还另当别论,造纸工程排放进水里的,都是以米糠等原料作成的纸药,或是作成纸浆的木屑。猫猫认为这些反而能成为很好的肥料。 前地主之所以不立租约而是准备卖地,很可能就是基于这个原因。 对方或许不知道原因为何,但稻米的收获量就是增加了。前地主必定是判断让造纸匠长年定居此地,今后会对他们大有助益。 而猫猫推测曾几何时,当地居民开始隐瞒增加的收获量,拿来酿酒或是做其他用途。双重逃税的罚则可不轻。 说这么多会违反阿爹的教诲,因此猫猫没多说,不过看地主或农民的表情,就知道八九不离十了。 「你……你有证据吗?」 一个农民说。 「就是啊!你有证据吗!」 其他农民也跟著说道。 根本不需要什么证据,既然壬氏在场,最终都会有人来监察。 「别担心,只要清清白白,就算官员上门搜查应该也找不著什么的。」 猫猫脸上挂著假笑开口。活蹦乱跳地抗议的农民都住了嘴,看来是被她猜中了。 「你好大的架子啊,小姑娘。」 地主扶著仍然昏昏沉沉的脑袋说。 「你以为你干出这种事来,我会放过你吗?」 「这句话小女子原封不动还给你。这种话至少请你看清楚状况再讲。」 猫猫站到了俯视地主的位置。 手下有三分之一都喝醉了无法动弹,地主自己也一样。其他人虽然没倒下,但也有了不少醉意,神智不清。 相较之下,猫猫这边有六名神智清醒的壮汉。庸医不会打斗,从一开始就没算在内。最重要的是,她这边有壬氏与马闪。他们一旦遇到危险,外头的那些护卫必然会闯进店内。 馆子老板与老板娘似乎想尽量置身事外。 猫猫无意以暴力解决此事,不过假若对方想动粗,她这边也会回敬。猫猫面露极其下流的笑脸,拿著字据往地主脸颊上连连拍打。 「你可以大声呼救没关系喔──相对地,我们这边也会派快马去告官的。」 猫猫心情大好,哼歌般地说。其实在座可是有人比官员更可怕。 「小姑娘,你怎么给人感觉跟平素不太一样?」 庸医低声说出这种话来,但猫猫不理他。 猫猫环顾哑口无言的地主与农民,然后在地主的耳边呢喃: 「要做就不要怕被人还以颜色。」 猫猫这种阴狠的声调,让地主发出了咬牙切齿的声音。猫猫冷眼瞪著躺在地上的地主。 「有什么原因要让你这样跟他们过不去?」 就在猫猫轻声低喃时,砰的一声,馆子的门被推开了。 正在奇怪发生了什么事,只见馆子门口站著个身穿漂亮衣裳的姑娘。而她一见著店里的情形,脸色顿时发青。她先是跑到倒地地主的面前,然后竟然下跪赔罪了。 「我明白一定又是爹做出了强人所难的要求。但是,还请各位不要动粗。」 姑娘深深低头。不是对猫猫,而是对造纸匠低头赔罪。 「呃不,这不是我们做的……」 次男摇头说道,但姑娘仍然不肯抬头。她以额贴地,也不顾头发都乱了。 「小女子给各位陪不是,请饶过我爹吧。请饶过我这愚蠢的爹吧。」 姑娘根本没听见旁人的声音,只顾著谢罪。就在这时,那个态度傲慢的长男有了动作。 「我们不会伤害你的亲爹的。」 他慢慢搂住姑娘的肩膀,一边安抚她一边让她抬起头来。姑娘泪流满面,看著长男的脸点了点头。 地主见状,当场气急败坏。 「喂!你这来路不明的野小子,不准靠近我女儿!」 地主吼叫著想站起来,但双脚似乎还软绵绵的,跌回了地板上。 「爹!」 「爹!」 「谁是你爹了!」 这是什么状况? 猫猫酒意顿失。 次男傻眼地看著哥哥等人。 「这该不会是……」 「我想大致上,就如同姑娘的猜测。」 长男为何偏袒农民,地主又为何讨厌外人而千方百计想把他们撵出去,两件事的答案一次获得了解答。 获得解答是很好,但猫猫觉得还不如不知道的好。 眼前上演著愚蠢喜剧会有的那种对话,老实说,猫猫连描述都懒得描述。 「都是因为哥哥太专情了。」 「这样就要毁掉一个村子的话,谁受得了啊。」 猫猫代替其他各位造纸匠道出心声。她频频点头。猫猫原本觉得把长男带来这个谈判场子是错的,但仔细一想,猫猫竟然把他是庸医家人的事给忘了。 既然是庸医的家人就没办法了。 (才怪啦!) 一座村庄被这种无聊闹剧毁掉,谁受得了啊。然而几个当事人却是认真的,真让人伤脑筋。既愚蠢又愚昧。 猫猫懒得再闹下去,一屁股坐到了椅子上。 「麻烦老板娘上酒。」 猫猫举手呼唤了老板娘。 「你还喝啊?」 「小女子还喝得下。」 此话一出,感觉好像众人都傻眼地望向她,但她并不在意。 也许自己其实已有几分醉意了。直到酒醒之后,猫猫才发觉自己比平时多话了一点。 结果,造纸匠的村庄按照之前约定,仍旧以五年为还债限期。 至于大地主是否要付钱给猫猫,最后约定往后十年按一定份量送米给绿青馆,为此事做个了结。 这样做或许太宽容了,但反正要不了多久,官员应该就会上门搜查。说是不会追讨过去少缴的税,所以也算是网开一面了。 至于庸医外甥与地主女儿之间的事…… (那种事我懒得管。) 就这么简单。 十话 大麻与民间信仰 「月儿此番西行,路上还顺利吗?」 眺望著天上明月,皇上对高顺说。这里所说的「月儿」并非天上玉盘。皇上带著亲昵之情如此称呼那位贵人,不过在这国内除了皇上,无人能如此称呼。 「殿下同时还得视察造纸村,因此大概还在路程的一半。」 由于名唤壬氏的宦官已经不在了,于是高顺就这样再次为皇上效力。马字一族世世代代肩负保卫国华之责,因此,如同儿子马闪,高顺也是自幼就与皇上交情深厚。若是在儿时,他还曾与皇上的另一名同乳姊姊三人一块儿玩捉迷藏。 如今由马闪来护卫皇上唤作「月儿」的贵人。高顺曾经烦恼过是否该由另一个儿子护从左右,但最后仍派出了么儿。马闪尽管尚不成熟,但无论是谁至少都会有一项长处。日前儿子才刚犯过让「月儿」残缺的失败,不能说高顺丝毫不担心,不过听闻药铺姑娘也是同行者之一,应该不致出错。那个姑娘精神之强韧是挂保证的。 关于姑娘同行一事,高顺以预防歹人下毒为由,说服了面有难色的儿子。「月君」二话不说就答应了。 至于当事人即使不情愿应该也会接下担子,况且到半路上还有后宫的医官同行。高顺知道那姑娘虽然对小胡子医官没大没小,但说来说去交情还是很好。 问题是与医官道别后,一行人去西都的目的。 「那小子也不轻松啊,不知会有何种野草闲花慕名而来。」 「说花草主动上门,可真是有趣的形容。」 「说成招蜂引蝶的话他会生气的。看看朕那花园就知道。」 之所以能半开玩笑地这么说,想必因为此处既非后宫,也非皇太后或皇后居住的宫殿。此处是宫廷之外的离宫,也就是如今不再是四夫人的阿多居住之处。而这阿多正是皇上的同乳姊姊,也是高顺的儿时好友。 皇上看起来有些寂寞,也许全因这个阿多不在。她也出发去了西都,而且带著某人。 「月君」的内在并没有外貌那般虚浮华靡,自他年幼就随侍左右的高顺很明白。高顺与他相处的时间比他父母更久。他不喜奢华浮夸之物,性情稳健踏实。虽然后宫的职务已经结束,但今后他必须以皇弟的身分行动,必须代替无法离开京城的皇上执行公务。 「蝗灾是吧。」 此种自然灾害有时甚至能倾覆邦国。皇上的声调中混杂著忧愁,想必是因为虽然只是迷信,但他仍感觉到上天在责怪他缺乏九五之尊的力量。消灭了子字一族后,皇上的下一步就是将四夫人之一──玉叶妃立为正宫。 蝗灾在很多情况下,始自飞蝗顺著西风而来。飞蝗会远从几百里,甚至是千里以上的外地来临。这些飞蝗会在国内繁殖,先引发小型蝗灾。若是置之不理,翌年灾情就会扩大。 或许只是杞人忧天。但预防措施不可不做,而担负此一重任的就是「月君」。 但是,蝗灾的范围不会只限于国内。飞蝗乃是来自西方,换言之,西方也很有可能逢此灾害。 所谓仓廪实则知礼节,农民在饥年变成盗贼之事并不稀奇。而这种事一旦频繁发生,社稷就会礼乐崩坏。礼乐崩坏的社稷,会开始从富庶的地区掠夺财物。 过去有很多战争,就是如此发生的。 在西方,治理西戌州的戌字一族已在数十年前断了香火。他们在女皇时代图谋不轨,因而被灭。现在代替戌字治理当地的是玉叶后的父亲。目前还是无字家族,但再过不久,皇上应该就会赐他一字。按照预定在赐字之后,玉叶妃才会成为正宫。 假如战火爆发,西方将成为要地。 皇上正是为此才会让西方胡姬坐上后座。虽说产下了公主与东宫这一对凤雏麟子,但高顺能充分理解旁人认为操之过急的理由。离这宝座最近之人,原本应该是梨花妃才对。 婚姻是一种政治手段。而身分地位愈高,就愈是处处受限。即使贵为一国之君,有时还是得讨好岳父。皇上之所以敢这样抱怨,也是因为信赖高顺。 表现出些许诙谐的皇上,晃著酒杯笑著。 「偶尔也得让他体会一下朕的辛劳才行。」 说完,皇上仰望明月,把酒一仰而尽。 高顺目光飘远,心中为遥远西方的佳人担忧。 ○●○ 有个国家称为北亚连,位于荔国西北。该国坐拥广大的谷仓地带与森林资源,自古以来屡屡与荔国对立。目前边疆民族之所以对荔国多方挠扰,原因就出在这北亚之国。 两国没有邦交,不为任何事进行直接谈话,即使有,也会请他国担任仲介。 之所以提起此事,是因为眼下猫猫正要前往西都。他们即将在那里与外国的大人物进行会谈。说是间接与该国有来往的大人物将会莅临该地。 (真没想到跑到西都来了。) 离开庸医的村庄后,猫猫得知原本的目的地时惊得嘴巴都合不拢。即使转乘马车与船舶,要抵达那儿也得要半个月以上。她开始担心起留在药铺的赵迂与左膳他们来了。 (算了,船到桥头自然直。) 反正现在左思右想也不能怎样,就放弃吧。相对地,她可得要求壬氏多给点蹦子才行。 因此马闪才会把这些麻烦透顶的政治问题讲给猫猫听。这让她想起以前马闪也跟她解释过很多事情。猫猫一边失礼地想「看来这方面的书他还没白读」,一边吞下呵欠耐著性子听他说。 把毛毛与庸医留在造纸村之后,旅途还漫长得很。 至于说到壬氏,他似乎很喜欢那烧伤妆,到现在还化著。由于路上会经过许多村镇补给物资,他或许是觉得比起戴著奇怪蒙面布要来得省事。猫猫是觉得在这远离京城的外地不会有人认出皇弟的长相,不过若是每次走在路上都要被年轻姑娘搭讪,一定会把他烦死吧。 「今日就在这村子投宿。」 猫猫一边抚摸坐太久发疼的屁股,一边下了马车。这儿与其说是村庄,倒比较像是驿站,不过对马闪来说大概全都是乡下吧。 「别到处乱晃啊。」 「小女子去买粮食。」 猫猫朝马闪伸出手,明摆著在央求零花钱。 「喂,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代替半睁眼瞪人的马闪,壬氏把一只钱袋放到猫猫手里。 「壬……」 马闪险些没叫出「壬总管」,赶紧住嘴。随行的护卫所认为的主从关系,应该正好是倒过来的。 「小人跟她去。」 壬氏换了个声调说。 (这家伙……) 我看你根本是想散心吧。猫猫边想边偷瞧脸部烧伤的青年一眼。 「有没有卖什么有意思的玩意儿?」 壬氏悄悄在猫猫耳边说道,以免让旁人听见。嗓音虽然优美到令人浑身酥麻,但声调中有的却是莫名稚气的好奇心,神情跟上次逛京城市集时很像。大少爷在某些奇怪的地方就是特别单纯。 「这附近似乎在种植大麻呢。」 居民基本上似乎都穿麻布。可能是只穿麻布太冷了,还搭配了动物毛皮。店里卖的面包上面也放了大麻仁。居民似乎还拿来榨油,可以看到瓮子里装了黏糊糊的液体。旁边那些人应该是工匠,在抽菸斗。看到他们拿晒乾的大麻叶当菸草,猫猫蹙额颦眉。 「怎么了?」 「没有,只是觉得他们似乎抽太多了。」 适量的大麻可作为药材,但每日吸食会成瘾,不建议这样使用。就跟阿芙蓉也就是鸦片一样,少量是药,大量就成了毒品。 「原来你不是听到什么有毒就咬住不放啊?」 壬氏讲这种话挖苦猫猫,让她不太高兴。 「有成瘾性的药是很可怕的,想祛毒也不是说祛就能祛。就算想停止吸食,那诱惑性可是比冬天早上的被窝还难以抗拒呢。」 「会吗?只要把房间弄暖,就不是什么问题啦。」 猫猫一听就发现自己错了,拿庶民的价值观跟这家伙讲话无啻于对牛弹琴。一定是老嬷子趁壬氏还没起床,就勤快地用火盆先把房间给烘暖了。竟然使唤已有点年纪的水莲做这么多事,真是个过分的主人,而且当事人好像还没察觉到她的辛劳。猫猫不禁半睁著眼凶巴巴地瞪他。 「许久没看到你这种眼神了。」 看到壬氏语气中不带责难,感慨万千地说道,猫猫心想:这家伙要不要紧啊?假如高顺在场,必定会用手按住额头,欲言又止地看著猫猫吧。 此次的侍从马闪这时正忙著补充旅途所需。接下来即将进入更乾燥的地带,说是想先安排些更习惯那种气候的马匹。虽然每天都会换马,但听说接下来要换成全然不同的种类。此处尽管只是个以客栈为主,零星分散著数十户人家的小镇,不过毕竟地点就在官道上,这类需求似乎还准备得来。只是,想一次齐备马车用与护卫用的马匹看似得花点时辰。 「先别说这了,还是来买粮食吧。」 猫猫看向摆在店面的面包。可能因为当地产油的关系,炸面包特别显眼。还有揉面炸成的麻花点心,一旁写著「华而有实(大麻仁)」诙谐一下。麻花感觉很耐摆,更何况壬氏也兴味盎然地盯著瞧。 (可不晓得合不合贵人的胃口。) 猫猫如此心想,看向正在揉面团的中年男子。 「请给我一个。」 「好,别只买一个,再带一个如何?」 「好吃的话。」 猫猫咬一口用竹叶包好的麻花。刚炸好的麻花又软又烫。猫猫小心咀嚼以免烫著嘴。 「喂,就你一个人吃啊?」 「这是试毒。」 猫猫正色回答。当然刚炸好的总是比较美味,不过味道真的不错,这样看来大家应该会愿意吃。买的数量一多,用竹叶包不起来,于是老板用粗麻袋替她包了。里头铺了廉价的纸以免袋子吸到油。 壬氏从里头捡出一个,拋进嘴里。 「还不错。」 那还用说吗?要是这比他平时吃的东西好吃,宫廷御厨就得卷铺盖了。 「壬总管这样出外游玩不要紧吗?」 「造纸村那件事,似乎把马闪累著了。我暂且偷懒个几日,也算让那家伙休息休息。」 马闪一副就是不善说谎的样子,当壬氏的顶头上司似乎累坏了他。会为了这类事情胃痛的个性跟高顺很像。 猫猫再到处看了几件引起她注意的东西。由于地方愈靠近西方,就有愈多人放牧家畜,因此可以买到乳制品。猫猫看看并排放在仓库架子上的乳制品。有个像是这户家里人的大娘在给炉灶生火。厨房的柱子上有著奇妙的花纹。各地有各地不同的宗教信仰,而此地祭祀的似乎是蛇,花纹看起来是如此。壬氏见状,眉宇之间稍稍歪扭起来。 「打扰了。」 猫猫向大娘攀谈。 「什么事啊?」 「能否请大娘分些乳制品给我们?我们会付钱的。」 吃乾粮难免比较简单粗糙。虽然份量带得比实际天数多,但猫猫还是希望能再吃好一点。 「哦──你们想要哪个?」 她目不转睛地瞧著猫猫与壬氏。 「这个跟这个,还有那个,差不多十顿的份。其他还有什么新鲜玩意的话,也给我们一点。」 「等我一下啊。」 大娘说著,把架子上的东西装进麻布包里。 「这些怎么样?」 大娘虽然方才品头论足似的看人,但开的价钱却比想像中低,而且选的都是好东西。 「真不好意思,我们跟你要,还给我们这么好的东西。」 看到猫猫露出赞叹的神情,大娘破颜一笑。 「举头三尺有神明嘛。看,这儿也有呢。」 她指著柱子上的花纹。 (是喔──) 不过,猫猫并不讨厌这类信仰。只是担心大娘这样会不会吃亏。 「这地方大家信仰的是蛇呢。」 「是啊,白蛇出现的那一年会是丰年。」 虽然应该只是迷信,但壬氏的神情更加阴郁了。 白娘娘的事壬氏应该也听说了,说不定还受命处理此事。脸上的烧伤疤痕让他整个人看起来很阴沉,真希望他能离自己远点。大娘都露出怪表情了。 猫猫虽不讨厌蛇,但听到白蛇也差点没蹙额颦眉。那个形迹可疑的仙女后来不知道跑哪去了。 「你们似乎是要往西方去吧?可得当心点啊。」 大娘一边仔细地把乳制品包好一边说。份量比猫猫买的多给了很多。 「为什么呢?」 「听说最近西边官道常有盗贼出没,连商人都躲著。」 原来如此,说不定这架上的粮食也是要卖给那些商人的。与其摆著没人买,不如像这样卖给猫猫他们来得好。难怪待客这么亲切了。 「谢谢大娘,我们会当心的。」 猫猫道过谢后,看向壬氏说:「我们该回去了。」 在客栈里,安排好马匹的马闪正在喝茶歇息,馥郁的茶香阵阵飘来。马闪一见壬氏回来,立刻坐正姿势。 「说是明天早上就能备齐了。只是必须雇用镖师。」 镖师就是承运货物的行业,用马替人运货。 「无妨。」 壬氏一进房间,立即瘫到了椅子上。马闪用目光示意猫猫快去备茶,她只好去要热水。 「不,用那壶就行了,温一点好。」 「可以吗?」 猫猫心想本人说可以就是可以,于是重新准备茶叶。茶壶里还有满满的热水。 「听说此地有盗贼出没。」 壬氏边啜饮温茶边说。 「是,人家也是这么对微臣说的。因此对方出借马匹的条件,就是得雇用镖师。」 一概叫作盗贼,作风却各有不同。此地的似乎是收取买路钱的那类。能不碰上最好,据说碰上的话只要有能商量的镖师,就能用几成货物逃过一劫。 猫猫轮流看看壬氏与马闪。两人都是经过严格锻炼的武人,身分立场也容不得盗贼存在,但现在没多余心力去除害。猫猫侧眼看著两人有苦难言的神情,总之只希望别碰上盗贼就好。 十一话 盗贼 「盗贼要出现的话就是这儿啦。」 口音重到有点刻意的镖师指出了地图上的一点。地图画在羊皮纸上。地点在山沟中间的一处,看起来很适合做前后夹击。 「对方也不是傻子,能不杀生是最好。咱们只要留下一半的行囊,他们就会放过咱们了。而且会碰上他们的机率大概也就三成。」 原来如此,若是这种频率的话,商人或许也会衡量得失。反正也不是每回都被抢,况且绕远路既费时又得多花钱请人。 「只要想成稍微贵一点的过路费就是了,他们还说自己是义贼哩。」 「义贼~?」 明显老大不高兴的声音从马闪嘴里蹦了出来。猫猫开始担心这家伙遇到盗贼袭击时,到底能不能像条狗似的乖乖不动。 壬氏好像很中意乾燥地区用的马匹,不乘马车而开始骑马。这么一来马闪也要骑马,让猫猫可以在宽敞的马车上解开行囊铺床。一直坐著屁股会痛,既然这样不如躺著好。 猫猫认为为了爱来不来的东西烦恼只是提早浪费时间,于是决定睡大头觉。心想运气好的话,当她醒来时搞不好已经通过义贼那一关了。 很遗憾地,这种和平景况没降临到她身上。 还没走到山路的一半,猫猫就落个在马车里翻了一圈的惨状。马匹一阵嘶鸣,马车倏然停住。猫猫睡眼惺忪,一边摩娑撞到的腰一边看向外头。没看到盗贼,只看到镖师在向马闪解释些什么。 「发生什么事了?」 猫猫向马夫问道。 「是,似乎是盗贼出现了,走在咱们前面的别家马车遇袭了。咱们最好先等等。」 换言之,只要在这里避风头,就可免受牵连。看来似乎是前面那辆马车有人逃过来向猫猫他们求救。虽不知道镖师在跟马闪谈什么,但他看来相当愤怒,勉强压抑著脾气。 然而,状况有了变化。前来求救之人拿出了某样东西。马闪与壬氏一看,脸色大变。壬氏接过东西细细确认。 猫猫好奇起来,顶著一头睡乱的头发下了马车。她想前去壬氏身边,但还没走到,马闪先骑马向前奔去了。壬氏命令几名护卫跟马闪过去。命令还没下完,马闪已经不见了踪影。 「你刚才在睡觉吧?」 「小女子不懂您的意思。」 猫猫对壬氏的质问装傻。 「脸颊上有奇怪的凹痕喔。」 「……先别说这个了,请问现在事情怎么样了?」 猫猫一边用手掌摩擦脸颊一边说。壬氏默默递出了方才拿到的东西。那是一块木札,烙著花朵图案的印记。这印记猫猫有看过,是在后宫分赐给每位嫔妃的纹饰之一。 究竟是谁的纹饰? 「遇袭的是阿多夫人的马车。」 壬氏开口。 (阿多娘娘怎么会在这里?) 现在没那闲工夫说这些。可是对方若是阿多,她应该会聪明地将财物交给盗贼以脱困才是,怎么会这样呢?胡乱刺激盗贼不是明智的做法。 就像回答猫猫的疑问,壬氏补充一句: 「里树妃也跟著夫人来了。」 不知怎地,猫猫顿时变得非常不安。那位嫔妃莫名其妙地就是命小福薄。照理来说她应该是出不了后宫的,但这事也晚点再问吧。 「不晓得要不要紧?」 前来求救之人向壬氏询问,大概是不晓得壬氏是何人。仔细一瞧,猫猫感觉在阿多的离宫有见过此人。 所谓的要不要紧,问的八成是人数。虽不知道盗匪有几人,但派去的人包括马闪在内连五人也不到。由于不能减少壬氏的护卫,那大概就是他能派的人数了。不知道为何要特地让马闪前往,是为了辨认阿多吗?只希望别受伤就好。 不顾他们的担心,壬氏意外地镇定。 「毋宁说其实一个人也足了,只要赶得上的话。」 「啊?」 后来用不了多久,他们就知道壬氏为何如此从容不迫了。 一行人追上他们之后看到的,是一群受缚的盗贼。抵抗的痕迹清晰可见。看起来酸臭呛鼻的衣服都破了,从中可以看到皮肤上有著簇新的割伤。割伤也就算了,不知怎地,其中数人的胳臂或腿脚弯向了奇怪的方向。到底要如何抵抗,才会被这样折得曲曲弯弯? (那是什么?) 众护卫的手腕被人绑上了像是骯脏细绳的东西,不晓得是否有著特殊含意。猫猫不想靠近那些口吐白沫的盗贼,因此只是远远看著。 至于阿多等人的护卫,看起来也相当凄惨。虽然幸好没有人丧命,但有人的手臂被砍了下来。猫猫下了马车,跑向那名护卫的身边。 「这是……」 壬氏等人雇用的镖师吃了一惊,晒成浅黑的脸变得铁青。 「不是说给钱就能了事吗?」 马闪语带怒气地说。他背后站著一位气质凛然的丽人。这位穿著打扮有如男子之人,正是原为嫔妃的阿多。看来她并未受伤。 「本来是打算交出财物的,但对方说要把女人卖掉。那些姑娘是人家托我照顾的,实在交不出去。」 猫猫一边听阿多说明,一边诊察护卫的断臂与断口。虽然没经过多少时间,但断面血肉模糊。如果是养父罗门,断口光滑的话还能接起,但猫猫没有那种技术,勉强接上只会腐烂脱落而已。她咬牙切齿,做她现在能做的处理。 由于手边的草药不够用,她去跟人拿药,结果又看到了一个熟面孔。 「本来想晚点过去的,无奈没机会出来。」 她手上拿著白布条与药。又是一位女扮男装的丽人──翠苓。 「姑娘也一起来啦。」 「是啊,我都还想问我离开那座宫殿妥不妥当呢。」 没想到她也跟来了,真让猫猫惊讶。之后究竟会有什么事情? 「你擅长针线吗?」 翠苓向人讨了火,正在烧针。 「学过一点。只是抱歉没有麻醉。」 两人一边如此交谈,一边作了消毒的准备。 相较于淡定地做好准备的两人,手臂被砍断的护卫痛苦得龇牙咧嘴。翠苓按住发抖的护卫,往他嘴里塞住东西以免咬到舌头,看得出来对这类差事熟能生巧。 盗贼一事似乎是出了某些差错,镖师歉疚地浑身发抖。由于一行人说是商人实在太奇怪,因此佯装成有钱少爷被贬为地方官,但对方还是发现了她们其实是大富大贵之人。 (看这阵仗也难怪啦。) 猫猫换掉被护卫的血弄脏的衣服后,前往阿多待著的帐幕。 「麻烦你直接去听夫人怎么说。」 因为壬氏如此要求她。 里树妃在帐幕里握著阿多的手不放。现在猫猫最在意的,就是她为何会在这里。里树妃浑身发抖,犹如惊弓之鸟。 帐幕里除了她们俩,还有已先换好衣服的翠苓。翠苓是位优秀的人才,出远门时会想带著她代替医师并不难理解。即使如此,当中还是有那么点问题。 还有理应不可离开后宫的嫔妃出现在这里也是件怪事,不过从壬氏的态度看来,似乎有著某些理由。 「你一定很想问娘娘为何会在那里吧。」 「是。」 幸好阿多是位聪慧之人。 「有人告诉过你,马闪阁下此番西行的理由吗?」 由于壬氏仍然以假面貌示人,阿多细心地将马闪说成主子。很像是阿多会有的贴心之举。 「听说是在西方有会谈。」 猫猫听说过除了壬氏之外,国家的一些栋梁之臣也会前来。又听说壬氏等人与那些人分头行动,为的是兼作视察。 「我们也会参加那场会谈。此次由于有嫔妃在场,因此不与他们那一大群人一同移动。或者更正确来说,是被他们嫌碍事。」 感觉话中有话。真要说起来,猫猫不懂里树妃与西方之人会晤能帮上什么忙。若是西方出身的玉叶后或是身为皇亲国戚的梨花妃,倒还能够理解。 阿多取乐般地看著满脑子疑问的猫猫。不知怎地,猫猫感觉她跟玉叶后很像。猫猫不禁深切地体会到,原来皇帝就是喜欢此种性情的女子。 「因为此次的另一目的,就是为皇弟殿下选妃啊。」 猫猫似乎能够理解她为何自始至终尽做出些乐在其中的反应了。 十二话 风波迭起 (真是不容易。) 猫猫感慨万千地想。大人物没有权利谈情说爱,只能为了传宗接代,挑个适合的对象。然后,猫猫试著思考了一下此次阿多带里树妃来的理由。 (可能是赐婚吧。) 里树妃本来并不适合当四夫人。家世是还好,但她天性不具备作为后宫名花践踏其他百花的力量,反而连侍女都一直瞧不起她,总是没把她放在眼里。倘若皇帝要拿她赐婚,或许这样还比较幸福。 只是,问题在于对象。 (我认为还算是个无可挑剔的对象。) 但是害处比优点多太多了。这对象乃是个若是女子足可倾国的美男子。纵然脸上留下了伤疤,旁人得知他不是宦官时会有的反应却远比这个可怕。 (搞不好嫔妃遇袭的理由就是这个吧?) 不不,这还不一定。猫猫一面作如此想,一面又觉得可怕的就是其实说得通。倾国倾城的美人,光是存在就不知道会让多少人的人生出错。 此次袭击阿多马车的盗贼,做法不同于以往。不是自诩为义贼抢人的一半行囊作为买路钱,而是砍断了护卫的手臂,还说要把女人卖掉。听说若不是马闪等人出手相助,早已有人丧命了。 再说…… 那些人手腕上的奇怪细绳让猫猫很是在意。也许是盗贼之间的记号? 就这样,猫猫闲著无事躺在客栈的床上。受伤的护卫在目前歇脚的村镇养伤,并安排新的马车与马匹代替遇袭毁坏或逃走的。 补充旅途所需轮不到猫猫来做,而且她已经确认过此地的药铺没卖什么有意思的药。护卫是阿多的人,因此由翠苓来照料伤患。凭翠苓的医术,猫猫应该不用插嘴。 就在猫猫像这样闲著没事做时,听见了叩叩敲门声。开门看看是谁,想不到门外站著个意外的人物。 「可否叨扰一下?」 是戴著头纱的里树妃。一如平素,像只小动物似的鬼鬼祟祟的。 「请进。」 猫猫一请里树妃进房,她就像只避猫鼠儿似的进了房间。之所以东张西望,可能因为她是偷偷溜出来的。 猫猫拿把椅子给她坐,她战战兢兢地坐下了。这时候可能要奉茶才合乎礼仪,但现在请人烧热水会被人发现嫔妃在这里。不得已,猫猫权且端出月饼。虽然吃了只会口渴,就算是尽点心意吧。 「娘娘这是怎么了,侍女会受罚的。平素那位侍女长没跟您一起来吗?」 猫猫没看到侍女长的身影。虽然似乎有别的侍女伺候她,不过后宫那些侍女好像一个也没来。 「人家说只有我一个人要离开后宫,侍女是父亲大人派给我的。」 声音虽小,但比想像中来得清晰,也许是慢慢习惯跟猫猫说话了。猫猫之前照顾过她几次,但每次她都显得很害怕,让猫猫有点受伤。 「那么娘娘请说来意。」 「咦?」 不是,再不早点把事情解决,要是被人抓到她跟猫猫在一起,搞不好连猫猫都得遭殃。她到底希望猫猫怎样?难道还得由她来问话开头吗? 里树妃又开始忸忸怩怩起来。 「……娘娘是否要与皇弟缔结婚约了?」 猫猫单刀直入地问。 「不,这还……」 似乎还没确定,换言之就是有听说过这事。但嫔妃却没有兴奋浮躁的样子,那么到底是哪件事? 「娘娘对遇到盗贼袭击的事,心里有底吗?」 「……现在说的不是这事。」 真是个不会说谎的人。原来她对盗贼有点头绪。 「那么,是什么事呢?」 里树妃频频偷瞄四下。猫猫觉得这位嫔妃人不坏,但也不是不能理解她为何总受人欺侮。真希望她态度能再光明正大一点。 「……那个,你能够判断……父母子女,是否真为父母子女吗?」 所以到底是什么意思?猫猫微微偏了偏头。 「我与父亲……呃呃,你能鉴定名唤卯柳的男子是否真为我的父亲吗?」 里树妃用一种泫然欲泣,同时悲伤凄楚的神情说。 「……」 猫猫焚烧了能让人心灵平静的香。虽是给壬氏用的,不过用一点应该无妨。 「娘娘为何会这么想呢?」 猫猫听说过里树妃的母亲早已亡故。父亲只把女儿当成政治工具,自幼就将她送进先帝的后宫。当时身为东宫妃的阿多想必成为了里树妃的心灵支柱。里树妃的樱唇与柳眉都歪扭起来,彷佛就要落泪。但她克制住了,吸著鼻子看向猫猫。 「……我本来……是不该再回后宫的。」 里树妃断断续续地诉说。 先帝驾崩后,里树妃的父亲想再次利用被送入尼寺的女儿。起初是打算将她配给南方太守为妻,然而太守年纪大到都能作她的祖父,而且据说是个未娶正室,却让多达十名妾室伺候著的好色之徒。 里树妃出自卯字一族,是受皇族恩赐别字的门第。但据说自从女皇时代讲求选贤与能以来,别字的权柄就跟著降低了。因此这个江河日下的家族一致同意,不管用上何种手段都要飞黄腾达。 「幸有阿多娘娘与皇上阻止。」 据说阿多辗转得知了里树妃的婚约后,向皇帝提出了请求。现在想想,那或许也是父亲的计谋。婚约几乎已正式敲定,若要反悔必须有充分的理由。 (难怪了。) 怪不得比起其他上级妃,里树妃要差了一截。倒不是差在外貌身姿上,而是缺乏作为上级妃的智慧与志气。 要么旁观她被迫嫁给某个糟老头,要么让她成为后宫娇花,能过上数年安稳日子也好。阿多考虑到里树妃的幸福,选择了后者。 「想必是因为我以前也很黏皇上,还能让皇上抱到腿上坐著呢。」 「那可真是……」 孩提时期这样是无妨,倘若现在再来一次,怕会把这个胆小如鼠的女孩儿吓死了。 嗯,世上多得是老少配。若是女子年长还另当别论,男子年长倒不是件稀奇事。就这层意味来说,阿多当年似乎是认为过了几年后里树妃就会长大。如同方才说过的,一旦成为一国之君的妻室之一,就绝不会受到亏待。 不过,这个故事跟父女鉴定有什么关系呢?的确,猫猫也觉得作父亲的不该这样对女儿。但如果里树妃是出于「亲爹不可能这样对待女儿」此种感伤的理由而提起此事的话,老实说猫猫不想理。 若是讨厌父亲,猫猫希望她能坚强一点,用尽一切方法让这次的婚事成真。她对壬氏应该没有恶感,在后宫的时候,猫猫明明就看到她面对壬氏时娇羞的模样。说她是人生赢家都不为过。 「……听闻我娘与阿多娘娘曾是朋友。」 「这样呀。」 既然是朋友的女儿,备加疼爱是当然的。 「又听说两人常与皇上一同饮茶。」 「……」 「我父亲是养子,母亲是直系之出,据说还曾经是东宫妃的候补人选。」 不,这太……猫猫很想摇头否定。 当时的东宫妃是阿多,且已无法生育。皇上没有其他嫔妃,先帝又已病入膏肓。在这种时候,如果身边有另一位嫔妃人选…… 「当时父亲已经以养子的身分进了家门。可是,父亲对我……」 说是从没把她当女儿看。 「皇弟殿下是位翩翩公子,只是跟我……」 这话听起来像是真心话。这位嫔妃正值怀春的年纪,但还有最低限度的对错之分,值得庆幸。 (不,这……) 假如不拐弯抹角的话,也许这样说才正确。 (就是说也许皇帝才是她的亲生父亲。) 而如果跟皇弟壬氏结婚,猫猫知道这将是一件不堪入耳的事。不管怎么想,都是近亲通婚。 老实讲猫猫很不想查。但是说办不到又总觉得不甘心。 怀抱肤浅的自尊心是一件麻烦事,而以猫猫来说,其中还包含了好奇心,所以更是麻烦。 想到如何验明父女身分,老实讲,推算当时交媾的时日与出生日期是最简单的方法。嗯,办不到,这没办法。既不能直接去问里树妃的父亲,更不能去问皇帝,否则猫猫就要身首异处了。 要是像玉叶后那样拥有红发碧眼就好懂多了。里树妃虽然生得我见犹怜,但容貌以荔国人民而论并不奇特。头发又黑又直,眼睛也与头发同色。虽不知道父亲卯柳长得什么模样,但想必没有能断定为父女的明确证据。 事情就是这样,猫猫来到了客栈的一个房间。翠苓在房里满脸不悦地搅拌膏药。 「你想干么?」 猫猫不懂得反省自己平素的态度,只心想「这女人反应真冷淡」。心思也许都写在脸上了,但猫猫当然不会介意。 房间里除了手臂被人砍断的男子之外,还有两名伤患。两人虽然性命都没有大碍,但听说会暂时在这里养伤。 (这股药味总是能让我心灵平静呢──) 翠苓咯吱咯吱地搅拌的想必是拔脓膏了。她把黏糊糊的膏药换装到碗里,解开龇牙咧嘴的伤患身上的白布条。两人分别让猫猫与翠苓缝过伤口,光用想的就知道很痛,但两人都有努力忍耐。猫猫觉得多亏于此,伤口缝得还算不坏。 「有没有退烧药?」 翠苓一边观察伤口的状态一边说。 「小女子只有药材。」 「那麻烦分我一点。我这边的似乎不够用。」 受伤会使人发烧。这附近一带弄不到药材,而且猫猫已经看过了此地的药铺,可能是因为缺乏药材的关系,没卖多少好药。此地虽然是商路旁的驿站,但没有贩卖来自海外的高级品。 猫猫很希望市面上能再多卖些物美价廉的药品。 猫猫离开房间去拿翠苓要的药材时,碰上了一个在走廊上乱晃的人。 「哦,姑娘好啊。」 (我心情可不好。) 原来是之前那个讲话口音奇怪的镖师。这个一副谄媚相的男子又不是里树妃,却像她一样忸忸怩怩的。 「怎么了吗?」 「没有,只是担心伤患的情形。小人手边正好有不错的药,想问问能不能帮上忙。」 「多少钱?」 「快……快别这么说!小人不要一毛钱,治疗伤患要紧。」 虽然非常可疑,不过他大概是想讨好客官吧。他们雇用这名男子,本是为了碰上盗贼时能安然脱身。一问之下,才得知阿多雇用的镖师跟这男子是同个村子出身。而该名镖师一知道盗贼不是平时那帮人,二话不说就开溜了。护卫就是在大骂那人时,被盗匪趁隙砍断了手臂。 这类生意讲究的是信用。同行失败,其他不相关的人也会受连累。 「就是这个。这是以前人家给小人的止痛药,不晓得能不能用?」 说著,镖师拿出了容器。里面装有像是黑糖的东西。 「……这是!」 猫猫从镖师手中把药抢来,拿给翠苓看。翠苓也睁大眼睛,一脸惊讶。 「你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翠苓狠狠瞪了镖师一眼。由于翠苓外貌如同青年,镖师不禁退缩了一下。 「镖师用过这药吗?」 「咦!呃呃,其实小人不知道该怎么用,正想问两位呢。」 「原来如此,真是侥幸。」 镖师看起来不像在说谎。假如一直有在使用,恐怕就不能像现在这样正常干活了。 容器里的东西确实有止痛功效,是很有用的药。但前提是不能用错方法。 这比抽大麻更可怕。 「谢谢镖师,那我们就用了。不过,还请镖师将得到这药的事情经过仔细告诉我们。」 容器里的东西是阿芙蓉,也就是鸦片。 问题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然后在奇妙之处产生关连。据镖师所说,这是一名与江湖艺人同行的商人赠与他的,说是「能令人心怡神悦,消除尘世的伤痛」。 镖师若是懂得深入解释,恐怕早已听出其中的暗示了。 (根本是招揽人买麻药时的那一套嘛。) 至于使用方式,在镖师作为生意地盘的驿站,居民都拿大麻当菸草抽。幸好那商人为了省事,没跟他说使用方式如同大麻。这男子从未抽过菸草。 大麻菸草有成瘾性。而抽惯了大麻的人如果去碰阿芙蓉,后果不堪设想。 然后,镖师说出了一番决定性的话来。猫猫她们问他对方是何种商队,结果得到了这个答案── 「小人只瞄到了一眼,在艺人当中看见了他们珍藏的一位大姊。说是大姊,其实还很年轻,大概刚过十五吧。」 他说那是大约一年前的事了。 「她有著一头小人从没见过的白发,忘也忘不掉。那可是蛇神娘娘的化身啊,一定是在人间微服出巡吧。哦,这事小人还是头一次跟别人说哩。」 听到白发会想起什么,就无需赘言了。讲到一年前,那时她还没来到京城。 镖师之所以完全没想到这是麻药,只以为是宝贵的止痛药,或许就是起因自他这种奇妙的虔诚信仰。猫猫觉得这男的实在很幸运。 多亏这宝贵的药,伤患的疼痛似乎减轻了些。保存状况不好,猫猫原本还担心会不会已经失了药效。虽然对镖师的信仰心过意不去,但猫猫决定全部收下。酬劳有给多一些,药钱也照付,不会让他有怨言。 就在问题堆积如山,愈显混乱之时,又来了个新的问题。 那些盗贼中的一人,身上有蛇形刺青。而且双手手腕戴著的成对细绳原为白色,仿照的是双蛇交尾扭转的模样。即使想问话,也不见得能问出像样的证词。 因为那些盗贼,全是鸦片成瘾者。 十三话 西都 第一日 涌现的问题没得到解决就结束了,所幸后来直到抵达目的地,一路旅途都平安。壬氏可能因为有阿多或里树妃在的关系,没乱找猫猫开玩笑。取而代之地,猫猫常常与翠苓共处。虽然同为药师,但师父不同,调合方法也有差别。能学到新知让猫猫很开心。 绿意渐渐变得稀疏,砂砾遍野的大地铺展开来。猫猫是第一次看到宛若水面的砂土大地,忍不住赞叹地叫出声音。为了不让沙子沾到脸上,他们用面纱包住头。日光受到砂土反射而变得强烈热辣,但野营时却冷得冻人。猫猫完全没料到会是这种旅程,所幸他们事先对气候有所了解,而帮猫猫准备了替换衣物,但竟然连亵衣都有准备,不得不说心情十分复杂。 他们还叮咛众人提防夜里出现的蝎子或毒蛇,然而怕虫子的翠苓烧了多到异常的除虫香料,因此几乎都没看到。著实遗憾。 里树妃比猫猫更辛苦。但毕竟是贵为嫔妃,她几乎没表现在脸上。性情怯懦的她被侍女紧跟著,似乎无法好好跟人说上一句话。唯一值得庆幸的或许是阿多关心她,偶尔会跟她说话吧。 话说回来,假如里树妃真是皇帝的私生子,阿多会怎么做呢?在东宫时期,皇帝除了阿多之外没有第二个嫔妃。她是会怀抱复杂的心情,抑或是无动于衷?只是,她以为是出自善意的行为,将会因此而全部适得其反。甚至还有一种可能,就是她早已知情。 (实在不愿意这么想。) 倘若不是视如己出而是真正的亲生女,那个皇上再怎么离谱也不可能对她出手。话虽如此,如果对象是壬氏呢? 掌权者的婚姻当中,有不少近亲通婚的例子。有些情况下也会让侄女、父母的姊妹或异母妹妹进入后宫。只是血统太浓的结果,有时会导致所有人死于同一种疾病。考虑到先帝时代的状况,猫猫觉得皇上不太可能重蹈覆辙。 总而言之,抵达西都让她松了口气。 这座城市与皇宫的所在地相比,又是另一种热闹景况。在风沙滚滚之中,人们以宝贵的水源为中心发展出此一场所。相较于皇都纵横划分成棋盘状,此地给人纷纭杂沓的印象。 「虽然早有耳闻了,不过感觉很容易迷路。」 许久没听到壬氏的嗓音了。阿多似乎已经察觉他是壬氏,不过其他人都还没发现。翠苓或许也察觉了,但总之都不会说破。 要是知道风华绝代的公子就在自己身边旅行了这么长一段日子,里树妃不知会作何反应。她会将壬氏视为配婚对象的人选,抑或是异母哥哥……不,以叔父视之? 壬氏总算把脸颊的烧伤洗掉了。可能因为将近一个月都画这种妆的关系,颜料渗进脸颊洗不掉。他似乎感到很在意,频频用手去擦。 西都呈现一片喜庆氛围,大概是其他重臣或外国使者已经莅临了吧。 市集开张,鞭炮声不绝于耳。乳白色的墙壁与赤褐色的瓦片映入眼帘,遮阳布填满了它们之间的空隙,随风飘扬。肉铺除了鸡只之外还拴著羊。摊贩贩卖著许多洒满辛香料的小吃,让猫猫看得目不暇给,但一行人一路往位于水源附近的大宅前进。 光看整栋宅子毫不吝惜地使用了大量木材建造,就知道这宅第是位高权重之人的官邸。可能因为位置偎傍水源,整个地方绿意盎然。植物叶子形状大多不扁不阔,有很多猫猫不常看到的植物。在富丽堂皇的大门前,一位慈眉善目,像是主人的中年人与他的一群随从正等候著壬氏等人。 先是壬氏,接著是阿多下了马车。看到壬氏亮相,所有人无不睁圆了眼。就连同行者都吃了一惊,可见是真的没发现。 一位闪耀动人的翩翩贵公子,站在众人眼前。 「欢迎各位远道前来。」 猫猫不知为何,对那人的容貌感到有些怀念。温润慈祥的眼神让她产生了亲近感。 「我是此地的太守杨玉袁。」 讲话口气不拘小节,但听起来不惹人厌。 「小女受各位照顾了。」 (啊!) 猫猫终于知道这个中年人是谁了。虽然头发与眼睛皆为黑色,但气质像极了玉叶后。 「各位一路上舟车劳顿,就先别长谈了吧。房里已经准备了入浴用的热水,请各位好生歇息。」 「感激不尽。」 壬氏只说了这么一句,就往官邸里走去,猫猫也随后跟上。 (这样好吗?) 猫猫看到人家领著她来到的房间,吃了一惊。她明白皇弟的随从的确不能怠慢,但猫猫不配住这么好的房间。 地板铺满了长毛地毡,就摸起来的感觉除了兽毛,似乎还加了丝。床铺是华盖床,挂有绣著精细图案的帷幔。桌上放著玻璃杯,附有银杯耳。再加上一篮子的枣乾,简直有如异国故事画卷的插画。 (不会晚点跟我收钱吧。) 猫猫一面如此想,一面咬了口枣乾。水分都晒乾了,甜味浓厚。虽然可口,但有点太甜了,她只吃一个意思意思。 她很想在府邸里走走看看,但擅自乱跑恐怕会挨骂。今天接到的吩咐是先各自用膳休息。 晚宴或筵席据说是自明日起连续举行数日,白天光是会晤就忙不过来了。本以为那些达官贵人才不会管别人累不累,一律都用筵席来欢迎贵宾,不过不愧是玉叶后的父亲,这方面都有顾虑到。 不只如此,连入浴都准备好了,猫猫由衷感谢他。水在此地想必比什么都珍贵。只是用整块大理石作成的浴池让她有些退缩。 出浴后,猫猫走到露台上。虽然湿头发很快就能吹乾,但可能会弄得满头沙子;就在猫猫打算回房时…… (!) 她听见了某种说话的声音。她左右张望,但没看到正在说话的人影。看来是隔壁房间在吵闹。 (哎哟,这还真是……) 枉费了房间墙壁这么厚,敞开著窗户说话岂不是都被听见了?猫猫一面作如此想,一面从露台的栏杆探出身子。爱偷窥也要有个限度。 「你来这里做什么!」 嗯,是女子的嗓音,还很年轻。不过,记得隔壁应该是里树妃的房间才对。 「……」 总觉得好像听见有人细声嗫嚅,又好像没有。也许是里树妃在说话。 「我在问你想干什么!是想坏我的好事吗!你每一次都这样。」 女子似乎在劈头盖脸地责骂里树妃。能表现出如此清楚的恶意,听了反倒爽快。但是接著,猫猫听见了「啪!」一下拍打声。 猫猫从露台回到房间,然后悄悄偷看了一下走廊。 隔壁房间出来一个走路装模作样,好像会叮叮当当响的姑娘。姑娘用团扇遮嘴,摆出一副架子。在房外等候的侍女缓缓低头。其中两人跟著姑娘身后走去,其余一人走进房间。为了吵架而特地屏退旁人是无妨,但或许该劝她们关上窗户比较好。 猫猫确定走出房间的姑娘消失在走廊转角后,敲了敲里树妃的房门。回到房里的侍女来开门,看到不是方才那几个姑娘,露出稍稍放心的神情。 「可否准小女子进房?」 猫猫讲得大声点好让房里的里树妃听见。侍女用小跑步回到房间深处,然后又折了回来。 「请进。」 听说那位侍女长没来,而这次跟著嫔妃的侍女给人感觉比较公事公办。 里树妃坐在椅子上等猫猫来。不过看后头的床铺有点凌乱,她在方才那件事之后应该是钻进了被窝。枕头有点水渍,发型也稍稍走了样。她之所以稍稍把脸别开,想必不是不想与猫猫目光碰上,而是要隐藏挨打的脸颊。脸颊看起来又红又肿。 「请让小女子看看。」 「……」 既然得知猫猫知道自己挨打,里树妃也就乖乖地抬起了头。 「可以请你去拿水来吗?」 猫猫如此命令公事公办的侍女。侍女虽然一脸纳闷,但猫猫补上一句酸话: 「方才不是人家叫你离席,你就离席了吗?」 侍女一听就离开了房间。 猫猫站到里树妃面前,扶起她的下颔。脸颊虽然有点肿,但很快就会消了。 「为防万一,可以让小女子看看您的嘴里吗?」 里树妃有些羞赧地张开嘴巴。洁白的牙齿排列得整整齐齐,嘴里也没破皮。 (哦?) 猫猫一边觉得「真罕见」,一边目不转睛地盯著嘴里瞧,结果里树妃的表情变得越来越怪。猫猫觉得不好意思,于是不再继续窥视。 「方才那位姑娘下手似乎蛮重的,请问她是哪位?」 「是我的异母姊姊。」 里树妃的父亲卯柳,在里树妃的母亲过世后,立刻就把继室娶进了门。她说继母原本就是父亲的妾室,早已有了异母兄姊,而姊姊就是方才那人。 嫔妃的父母亲是她祖父母的兄弟姊妹之孙,关系上是父亲入赘到卯字一族的直系,也就是母亲的家里。虽然家族结构近似于子字一族,不同的是对待正室之女里树妃的方式。嫔妃的外祖父外祖母已经辞世,家族实权握在卯柳手里。分明自己早已跟妾室生了子女,却还怀疑妻子不贞而对里树妃不理不睬,真是小肚鸡肠。 假如里树妃真是皇帝的私生女,难道他不会觉得捡到了吗?而且照那样子看来,父亲似乎比较宠姊姊。 「娘娘所说的生父问题,莫非是刚才那位姊姊告诉您的?」 「……」 沉默就代表肯定。 「讲到盗贼的事情时您含混带过,我猜也是因为在那方面有头绪吧?」 姊姊嫉妒妹妹而派出刺客。猫猫虽不愿这么想,但难保没这个可能性。 「……这我不太清楚。」 只是不难想见里树妃一定备受欺凌。她的表情诉说了这一点。 今天说是各自在房间里用膳,但这样做或许不太好。猫猫试著如此提议: 「可否准许小女子今晚与您一同用膳?还有,小女子可以去请请看阿多娘娘,您觉得呢?」 听到阿多的名字,里树妃乌云密布的神情顿时像是晴空万里。阿多想必不会拒绝,这样一来猫猫也能为嫔妃试毒。会派出刺客暗算别人的人,当然也可能在膳食里掺点毒药。 (虽不知道究竟是谁的女儿……) 但这又不是当事人的过错,猫猫觉得里树妃很可怜。猫猫好歹也有这点程度的善意。 阿多爽快地答应一起用膳。她们请人将膳食端到同一个地方后,贴心的厨子为她们布置了饭厅。这是个有著圆形天花板、镶满彩色玻璃的房间。玻璃想必是从西方运来的,一点起灯火就有如宝石般美丽璀璨。 「真不错。」 阿多抚著下颔点头,里树妃两眼闪闪发亮。猫猫心想玻璃里不知道放了什么才能有这种颜色。 「让我们用这个房间不要紧吗?」 对于阿多的询问,厨子微微笑了起来。 「以前这儿是供小姐跟众人用膳的饭厅,但这几年来已经很少有人使用了。」 小姐指的或许是玉叶后了。 「这儿原本是以祭祀异邦神祇的庙宇移筑而成,只要各位不嫌弃的话尽管使用。当然,异教徒是不会来这儿拜神的。」 原来如此,猫猫感到很不可思议。这个国家不会排斥异教徒,但她可不想被人强行传教。 「啊──我不在意。」 「只要阿多娘娘不在意的话……」 「那个玻璃是怎么做的?」 厨子看三人都不介意,松了口气,就吩咐侍者去备膳。房间打扫得一尘不染,猫猫像个恶婆婆似的检查有没有灰尘,但指尖都很乾净。 阿多说她也问过翠苓,但她拒绝了。阿多不知怎地好像很喜欢翠苓。话说回来,明明在座全是女子,但是如果阿多与翠苓都在,看起来说不定会变得像二对二相亲。 感觉走廊上好像有个人影恨恨地看著她们,但猫猫不在意。 三人一同享受了充满异国情调的珍馐。 「那么这里小女子来收拾就好。」 用完膳后,猫猫如此说道,让阿多与里树妃先回去。阿多的房间在里树妃房间的斜对面,想必不会半路被那坏心眼姊姊缠上。 「我也来帮忙吧。」 「不用麻烦,小女子只是去请侍者来罢了。」 方才膳食送上后,阿多说想慢慢聊,于是让侍者退下了。说话的几乎都是阿多与里树妃,猫猫直到最后都只是附和。内容是关于旅途中的遭遇、一点小回忆,或是西都的热闹景况。能够闲话家常似乎让里树妃很开心,自始至终都笑咪咪的。 玉叶后的老家很宽敞。猫猫到处寻找侍者,险些迷路。 (记得应该是在这儿右转。) 猫猫一面如此想一面走动,忽然感觉背后有人。猫猫一走就听见脚步声,一止步就听不见了。她回头看了看。 「……」 「……」 她与神情尴尬的马闪对上了目光。 「怎么了吗?」 「没有,没什么。」 这个男的不善说谎。他露骨地别开目光。 「您迷路了吗?」 「……谁……谁迷路了啊。」 糟糕,这样真能胜任壬氏的亲信位子吗?看了都觉得有趣了。这时候一味追问可能只会害他闹别扭,就好心佯装不知吧。 「那么难得有这机会,可否请侍卫送小女子回房?这儿离厢房有点远。」 「真拿你没辙。」 记得马闪的房间应该在隔壁厢房,一起走到那里之后总不至于还迷路吧。真是个需要人照顾的家伙。猫猫也没贴心到会跟一个给自己添麻烦的家伙找话讲,本以为会一路沉默无语,没想到马闪主动跟她说话了。 「我问你,你知道里树妃是什么样的人吗?」 在喀喀作响的跫音中,他轻声开口。 「小女子认为这事问壬总管比较妥当。」 「就是问不了,我才在伤脑筋。」 马闪表情严肃地回答。 (原来如此啊。) 马闪似乎知道此次会晤的另一目的是为壬氏择妻,于是想打探一下里树妃这个较为明显的候补人选是什么样的人。 「小女子只能说……」 虽然个性胆小爱哭,很多方面都还稚气未脱,但说得好听点就是未经世故。稚气的部分要看个人喜好,不过基本上还是惹人怜爱,让人很想保护她。 「……真是如此?」 「侍卫为何如此多疑?」 马闪两眼直瞪著猫猫,用双臂抱胸的姿势招手把猫猫叫到一旁。两人离开回廊,躲到庭园的岩石后面。天气很冷,猫猫希望他能长话短说。 「因为不管是壬总管还是父亲,听到这个名字时都似乎有难言之隐。」 「何故如此?」 猫猫装傻,并且决定如果马闪听过里树妃可能是皇帝私生女的传闻,就闪烁其词。 「家世方面,虽然出自最近好出风头的卯字一族让人介意,但还不到必须回绝的地步。不,毋宁说……」 「呃,请您别一个人念念有词啊。」 猫猫不去反省自己平时的样子,对低声沉吟的马闪说。 「……你不会说出去吧?」 「那算了,小女子也不怎么想听。」 「喂,都讲到这里了,就让我讲完吧。」 说完,马闪对猫猫耳语: 「皇上有意拿里树妃赐婚,对象是壬总管。」 「那可真是不得了。」 其实猫猫早就知道了,所以没有很惊讶。这似乎让马闪很不满意。 「你不觉得兹事体大吗?」 「不,与其担心别人,我自己都嫁不出去了。」 「这倒也是。」 猫猫觉得这男的就是因为会对这种话表示赞同,才会不得姑娘欢心。 壬氏与里树妃以年龄来说正匹配。壬氏虚岁二十,里树妃十六岁。外貌是壬氏稍稍老气……更正,是较为成熟,但完全还在容许范围内。 壬氏是皇弟,虽然目前东宫是玉叶后的皇子,但皇位继承顺位还很高。里树妃与其待在竞争率特高的皇上后宫,倒不如嫁给尚未娶妻纳妾的壬氏。 将来就算当不了国母,至少能成为宰相之妻。当然如此将会与国内女子以及部分男子为敌,但仍算是够好的一张安全牌。 所谓的掌权者,必须把结婚这事看得透彻。白铃小姐主张的自由恋爱无啻于幻想。 纵然其中隐藏著名为近亲通婚的阴影,就算事实如此,只要是异母兄妹就不妨事。虽然从健康观点来说最好避免,不过这个男人不太可能知道那么多。 表面上,里树妃可说是这次最有力的人选。 猫猫盯著身边的人瞧。马闪身为壬氏的奶兄弟,应该也明白这一点。但他的心中似乎有著难以言喻的焦急之情。 直截了当地说就是…… (婆婆挑剔媳妇。) 看来马闪是想亲眼确认里树妃配不配侍奉才貌双全的贵人。 「父亲好像面有难色。」 似乎是这样才让他心生不安。 (也是啦。) 若是高顺的话,也许对壬氏或里树妃的身世知道些什么。 看在壬氏眼里,里树妃本身应该是普通的一个选择。她生得惹人怜爱,再过数年就会更成熟些。虽说不上才华出众,但也不会强出头。只是亲戚血缘关系有些麻烦,但无论从哪里娶妻,或多或少都会有此问题。 「搞不好是有什么缺陷。」 马闪鼻子喷气地说。 (不要说人家有缺陷啦。) 这种话要是让某些人听到,就等著被围殴了。 「侍卫若是这样百般牵挂,直接去看看不就得了?」 「咦?」 「娘娘虽然的确怕生,这回每次出现在男子面前时都一直以纱蒙面,但只要混熟了,就会慢慢说得上话的。」 像她现在就已经敢当著翠苓的面说话了。只是里树妃似乎以为翠苓是男儿身,不曾直接跟她说话。幸好里树妃没见过翠苓。或许在后宫有擦身而过几次,但似乎没留下记忆。 「真要说的话,不正是马侍卫您救了阿多娘娘的马车吗?您大可以顶著恩人的头衔,趁里树娘娘与阿多娘娘一起的时候接近她呀。」 「是……是啊……」 总觉得马闪回答得不乾不脆。他看似尴尬地稍稍转移目光。 「可是,那些女子……不是都怕像我这样的人吗?」 (啊?) 这人在说什么?猫猫听不太懂。 「您不是还差点被人破了童子身吗?」 「住口!」 他似乎是想起了白铃小姐的事,满脸通红,激动地大声嚷嚷起来。可能是嗓门太大被人听见了,喀喀的脚步声往他们这儿靠近。 马闪急忙摀住猫猫的嘴。力气很大,猫猫险些没怪叫出声。 (明明是你在吵闹。) 猫猫觉得很没意思,安分地不动。 「有人在那儿吗?」 猫猫听见了彬彬有礼的声音。对方似乎不只一人,离他们愈来愈近了。猫猫依然被马闪按住,在近距离内听见他的心跳声。 (这家伙力气大得离谱。) 猫猫痛得蹙额颦眉,希望事情能早点结束。 在黑暗中看不清楚,不过好像是三名男子。其中一人接近他们,正好就在猫猫他们的面前,中间只隔著一块岩石。 「许是多心了吧?」 男子打算直接离开。但这声音猫猫觉得耳熟。 「是吗?话说回来,马闪上哪儿去了?」 「!」 马闪的心脏漏了一拍。猫猫听见踩断树枝的啪叽一声。 (唉──) 站在外头的,原来是正在找马闪的壬氏。而帮忙他找人的,则是戴著圆眼镜的罗半与年近三十的儒雅小生陆孙。 十四话 西都 第二日 翌日,罗半来找猫猫。 「哎呀哎呀,我忘了说了。」 狐狸眼卷毛男一边啜茶一边说,身旁坐著相貌柔和的陆孙。此处是府邸里的凉亭,可能因为依傍水源(绿洲)的关系,有徐徐清风吹进亭子。看来在结构上下了适于乘凉的工夫。 「我也被叫来这里了。原因有几个,总之怎么说呢?就是谈生意。」 只要是数字方面的差事,这男的不可能不抢著做,称得上适任人选。至于另一名男子为何出现在这里── 「在下的上司似乎不想离开京城,所以在下代替前来。」 「哦,真是位没用的上司呢。」 「猫猫,我是不讨厌你这种性子,但在这种场合还是谨慎点吧。」 罗半难得说出了人话来。猫猫明白,所以她有注意讲话方式要客气点。 昨夜在那件事之后,似乎发生了许多不得了的事情。当时由于夜已深了,他们要猫猫立刻回房间去,她只知道后来似乎发生了不少状况。总之猫猫嫌麻烦,所以一律没理会。被马闪抓住的地方都变红了,她那时急著冰敷。 至于这个壬氏与马闪,据说今天白日有会晤。这场会晤基本上算是宴饮兼谈政事,一听就觉得一定是勾心斗角麻烦透顶。光是应付女儿贵为皇后的玉袁就够不简单了,还有一群外国人参与,想必让他们心情更是沉重。 「话说回来,你找我何事?」 「是这样的。」 罗半用食指把眼镜往上一推,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来。纸上用细毛笔画著悬赏图。 「这是……」 是女子的画像。还称得上是个年轻姑娘,面容端正。光是这样的话还认不出来,但注释写著「红眼、白发、白肤」。这么一来,能想到的就只有一个人。 「你问白娘娘的话,你不是跟我一起看过了吗?」 「是啊,看过了。」 「但是……」罗半拿出另一张纸给她看。 「谁啊?」 这次是一名男子的悬赏图。可是,画像毕竟与真人有差异,更何况猫猫不太会去记她不感兴趣的人长什么样子。换言之就是认不出来。罗半把两幅悬赏图摆在一块。 (嗯?) 不知怎地,好像快想起来了又好像想不起来。难道是以前见过的人物? 「数日前,我们找到了这名男子。」 「是,正如大人所言。」 旁边的陆孙如此断言。 「陆孙阁下只要见过一次别人的长相,就永远不会忘记。」 「在下也就这点长处了。」 陆孙不好意思地说。的确,他看起来不适合当武官。但若是为那个完全无法判断他人长相的怪人军师效力,身怀此种长才绝不会吃亏。那个妖魔鬼怪似的单眼镜怪人很会发掘这类异才。 「什么时候的事?」 「大约两日前。他大概没想到会被捉住吧,正在像个奴才似的给运货马车搬货。」 岂止如此…… 「而且那还是砂欧商人的货呢。」 从这个国家翻越西方的沙漠地带,就是砂欧国了。该地除了南部有山地之外,处于三面受大国环伺的地理环境。记得去年来到国内的两位女使节就是该国出身。 而其中一名使节,与子字一族进行过突火枪的交易。 猫猫脸色一沉。 「……这岂不是很不妙吗?」 「照常理来想恐怕是很不妙。」 在京城兴风作浪之辈,如今混入了外国商人当中。岂止如此,在白娘娘这方面还有可能持有鸦片,并且与盗贼狼狈为奸。 即使是不懂政事的猫猫,听到外国窝藏了这种人,也知道当中的危险性。 「岂止如此,砂欧由于国情问题,还是不可侵犯之地。」 换言之,就算想把对方捉来治罪,他们这边也不能轻举妄动。 「照理来讲,应该是碰不得的啊。」 既然是远道前来这个国家的商人,行动上不太可能不受国家命令。 「就是因为这点说不准才伤脑筋。」 毕竟作证的就只有这么个记忆力强的部下,就算本人说是,旁人必定会说只有一人看见,有可能是看错了。如若要通知京城,从这里无论如何快马加鞭都得花上十几日。再等回覆就要花加倍的时日。 于是,结果好像就落到猫猫头上来了。 「所以呢?」 「我希望你能参加宴席。我房间不是都为你准备好了?你如今是罗字一族的千金了。」 「……」 看到猫猫的表情,罗半皱起眉头。 「唉,你别这样把牙龈都露出来好吗?不知道会被谁瞧见呢。看,陆孙阁下都被你吓著了不是?」 「在下什么也没看见。」 陆孙若无其事地仰望著蓝天。这人性情或许还满滑头滑脑的。 换言之,无论那名男子是否真为朝廷要犯,罗半都不能以此为由拒谈这笔重要生意,可是若是有个万一就糟了。假如该名男子正是要犯,白娘娘想必也跟他一起。这么一来,对方可能用炼金术作出未知的毒药毒害罗半。也有可能用上麻药,或是更意想不到的计谋。 「是不是很好奇啊?搞不好能见识到珍奇的毒物喔。」 竟然使出这种卑鄙的手段,想用这招拉拢猫猫? 「如果顺利逮到人犯,我可以让你去查清那是何种毒药。」 「……」 「你不想知道就算了。」 看到猫猫叹一口气,罗半微微一笑。对啦,没错,猫猫答应了。但是猫猫不甘心白白答应他,一定要捞到点好处作代价才行。当然,跑腿费也照收不误。 无意间,猫猫想起了里树妃的事。 「大人说过您对别人的长相过目不忘,对吧?」 猫猫对陆孙询问。 「是,就是个枯燥无趣的长才罢了。」 陆孙将视线从天空拉回来说。 「那么,大人能否从相貌判断血缘关系,像是父母子女呢?」 「判断血缘啊,这就难说了。」 亲子之间即使相貌不同,子女身上总会有些特徵遗传自父母。猫猫原本是希望能请陆孙找出这类特徵。 「但那终究只是在下的个人观感,更何况若没有更明确的理由,恐怕难以称为证据。」 「是啊。」 罗半也表示同意。猫猫怨恨地看向罗半。 「那你有什么好主意吗?」 这个男人看世间的眼光也同样独到,最起码这点忙应该帮得上。 「拿我看见的事物当根据,大概没有任何人会接受吧?」 猫猫心想「讲得有理」。判定标准必须明确,否则即使是事实也无法证实。父母能遗传给子女的身体特徵种类繁多,既不会全部符合,而且也只是可能遗传到罢了。最起码得找到可令众人信服的特徵才行。 「抱歉在下力有未逮。」 「不,快别这么说。」 「还有,有句话不知当不当讲。」 陆孙踌躇片刻后,接著说道: 「能否请姑娘去一趟罗汉大人的府邸呢?」 「……可否请大人别再提这事了?」 陆孙看起来不像坏人,但事情总是有分可以提跟不该提的。猫猫的神情不悦地扭曲起来。 「请姑娘见谅。」 陆孙缓缓低头致歉后,表示「在下该去处理差事了」,就离开了凉亭。 罗半用难以形容的神情看向猫猫。 「你真不愿来一趟?」 「你敢再提,就别怪我拒绝刚才那件事。」 陆孙一不在,猫猫讲话口气就粗鲁起来。 「好啦,不要再不高兴了。你不想要我与西方商人谈生意的贸易品了?」 搞半天又拿东西钓人?当然想要啊。见猫猫不说话,罗半若有所思地盯著猫猫瞧。 「对了,话说回来……」 「怎样?」 猫猫的态度多少变得恶劣了点,就请他多多包涵吧。她喝一口请侍者准备的茶。 「昨夜你与马闪阁下好像是没怎样啊。」 这时候没把嘴里的茶喷出来,足可证实猫猫是个成熟的大人。茶味顿时变得苦涩不堪,她咕嘟一声咽下。这事跟父母子女又有什么关系了? 「马侍卫是童──」 「行了,别说了,不用说了。不要把可怜人的秘密抖出来。」 说得对,猫猫失礼了。从态度也大概看得出来,那个年纪的男子都不愿让人知道这种事情。如果是怕羞,其实可以让白铃小姐温柔地指导他的。难得让喜爱匀称肌肉的小姐看中,何不就依偎在她的温柔乡里呢? 「你是不是在打什么坏主意?」 罗半眯起眼睛。 「不懂你在说什么。」 猫猫可没在打什么把马闪塞进白铃小姐香闺的主意。 「是吗?那么……」 罗半说出了惊人的话来。 「不知你愿不愿意请求皇弟殿下,请他赐种给你?」 不晓得能不能拿剩下的茶泼他?不过这里好歹是别人的府邸,就忍忍吧。 「……」 「反正你一定是只想生孩子看看,却不想养小孩吧。如果是皇弟之子,我愿意细心抚养,你继续过你的逍遥日子。你也不用一定要作他的正室,只要发生几次过错就行了。这样我这边也能得到继承人,皆大欢喜。」 「你自己不会去生啊。」 猫猫用低沉吓人的声音回答。 「偏偏找不到理想的对象啊。」 他所谓的理想对象,八成是活像把壬氏直接变成女人的那种倾国美女吧。那种绝世美女要是随处可见,那还得了。 「皇弟殿下著实令我惋惜,都已经留下那样的伤疤了,居然还没人能胜过他的美貌。」 「索性把你的命根子切掉,装个子宫进去怎么样?」 「……办得到吗?」 一脸严肃的罗半十分吓人。猫猫回答「无法」之后,他略显遗憾地低头。此人虽不好男风,但似乎能接受变性。真不懂他的标准在哪。 罗半大概是觉得既然不能跟壬氏生儿育女,若能让别人怀上壬氏的种,就能生下容貌相近的子女吧。像猫猫脸部缺乏特徵,说不定能留下较多壬氏的特徵,而且也利于找藉口收养。 还有他说是继承人,但如果是女儿呢? 「我会负起责任照顾她一辈子的,放心。」 换言之,就是养大成人后要娶她为妻。还真有耐性。 猫猫很想骂他狎玩女童,但只能说他太执著于壬氏的容貌了。他坚信只要有那么一点神似,就一定会是个极品美女。由于这家伙实在太糟糕了,猫猫决定他如果哪天问自己有没有认识什么好姑娘,她绝对不会介绍给这家伙,死都不肯。 「那就这样了,麻烦你拜托殿下看看吧!」 罗半对猫猫投以充满期待的目光。猫猫把茶喝乾,一脚踩在罗半的脚尖上后离开了凉亭。 猫猫回到房间,发现裁缝来了。应该是罗半请来的,说是想稍微修一下衣服,早已把衣裳准备好了。这是一件装饰稍稍特殊的衣裳,裙裳比较接近西式礼服。 「来,小姐,请换上衣裳吧。」 猫猫被涂著大红唇脂的裁缝拿了好几件衣裳试穿。以那个小气鬼罗半来说,出手算是相当大方了。 猫猫当半个时辰(一小时)的换装娃娃。 等裁缝一修好衣裳回去,猫猫立刻躺到床上。这时,她发现桌上放了件东西。是一个上好的桐盒。 (是要我戴上这个吗?) 猫猫以为里面是带钩,打开一看却是支银簪子。一瞬间她以为是不可能出现在这儿的银簪回来了,但她看错了。 这是支月下花影罂粟簪,虽然漂亮,但不知送罂粟花是何用意,让猫猫笑了起来,没多想就往头上插插看。簪子不可思议地适合她的头,猫猫有些反常地就这样插著没拿下来。 当夜,他们与来自京城的重臣在大厅堂用膳。在壬氏还是宦官时用下流或侮蔑眼光瞧他的达官贵人,如今却争先恐后地去给他斟酒,让猫猫看了真想嗤之以鼻。 猫猫坐到已经入席的罗半斜后方隔了半步的位置。此地风俗习惯上不喜欢女子与男子同席,不过基本上还是将猫猫视为贵客。壬氏坐在远处,旁边坐著玉袁,斜对面坐著中等个头的中年男子。 「那个就是那个。」 罗半讲话不清不楚,但猫猫很明白他在说什么。那人就是卯柳,也就是里树妃的父亲。说长得像嫔妃是有点像,但说不像倒也不像。为了以防万一,猫猫看向罗半。罗半明白了她的意思,但回答得有理: 「你让我看谁跟谁呢?」 猫猫都忘了,里树妃那件事是不能过度公开的。猫猫觉得自己太疏忽,不过既然罗半立刻会过意来,可见宫廷内一定也有那个传闻。 再说,由于离开后宫是特例,里树妃在男子面前都戴著面纱不露脸。虽然露脸不算是触犯禁忌,但大概是觉得能避免就避免吧。而在这晚宴里,里树妃并未出席。取而代之地卯柳身旁有个年轻女子,频频偷瞧壬氏。从衣裳的类别以及用团扇遮嘴的动作,猫猫认出她就是日前给了里树妃一耳光的异母姊姊。 异母姊姊拉拉父亲的衣袖,在跟他说些什么。接著,卯柳可能是因为疼女儿,转而向壬氏攀谈,想将女儿介绍给他。 (……) 看来异母姊姊的尊贵喜好一如常人,都喜欢相貌俊逸的公子。老实说,猫猫原本觉得男女同坐一桌进晚膳是很奇怪的场面。还有猫猫虽然头衔上是罗半的亲属,但她觉得自己一起参与这种高官云集的筵席似乎不太妥当。结果原来是有这么一层目的。 其余众家似乎也有同样的打算,都迫不及待地想找机会把女儿介绍给壬氏。府邸主人玉袁由于女儿已是皇后,一副宽宏大量的神态,甚至还让猫猫觉得他在偷偷观察壬氏的态度取乐。不愧是玉叶后的父亲。 众奴婢看见壬氏的美貌,也都惊为天人,脸泛红晕,但还没忘记干活,随时注意不让任何人的酒杯空著。 盘子一空就有下人来添新的菜肴,可惜列位高官很少动筷子。尤其卯柳更是只吃了炊熟的米饭与带骨羊肉,其他除了倒酒之外一律拒绝。 罗半似乎对鱼肉菜肴很是满意,一个劲儿地只吃这个。猫猫觉得厨子看起来像是松了口气。 猫猫也享用了鱼肉。这是盐渍青背鱼,用此种方式调理以利于长期保存。虽然有股怪味,但应该是来自发酵而非腐坏。对于在京城吃惯了鲜鱼的人来说,或许会觉得美中不足,不过对罗半而言似乎不像羊肉那么腥,比较合他胃口。 猫猫毫不挑食,什么都吃。其他高官的女儿怕弄掉胭脂,都只是浅尝一点果子酒,但猫猫才不管那么多。她要不是让人换上了还算不错的衣裳,早就被人当成混进来的下女轰出去了。有几个好事的官员来跟猫猫客套地致意说:「是罗半阁下的妹妹吗?」但是猫猫一用嘴巴沾满炖鸡酱汁的脸致意,就获得了一脸苦笑。晚点一定会被人在背后说成怪人家族。 膳食里没有放奇怪的东西。不同于宫廷菜,菜肴装成好几个大盘子,采用从盘子里取菜给众人享用的方式。如果要用毒,只能由奴婢直接下毒。 (到时候宴席不知道会是什么用膳形式?) 说是宴席,不过就衣裳的剪裁看来,可能跟猫猫知道的宴席不太一样。阿爹告诉过她西方的宴席主要不是用膳,而是享受舞蹈之乐,但猫猫听不太懂。毕竟无从想像,因此猫猫觉得假如有人要她试毒,可能会是件难事。 由于不知道谁会进食,目光只能盯紧取菜的佣人。还有,如果事前不知道里面用了什么食材,难保不会把香草类误认为毒草。猫猫心里作如此想,边吃边记住菜肴的味道与外观。 不过真要说起来,其实参加宴席的基本准则是「少吃为妙」。虽然对准备宴席的玉叶后父亲过意不去,但这样做最不会出错。 就在猫猫大快朵颐时,有人将酒杯轻轻放在她的面前。猫猫心想「好机灵的佣人啊」,结果一看,是坐在身旁的男子放的。似乎是佣人为他斟了酒,但他不喝。 「谢谢陆大人。」 她以为的机灵人,原来是那个儒雅小生。 「还请别以大人相称,猫猫千金大小姐。」 一听到「千金大小姐」这个称呼,猫猫整张脸不禁皱成一团。但要特地更正对方的说法又让她生气,于是她拿出了条件。她真不知该如何跟这个男人相处。 「那就叫你陆孙了。」 虽然感觉有些过意不去,但她不想被人叫成什么千金大小姐。陆孙似乎是接受了,他笑道: 「那么在下就唤你猫猫。在下酒量小,能否请猫猫替我喝了?」 人家都这么说了,她也就不用客气。 (要是酒里放了奇怪的东西就不好了嘛。) 猫猫将嘴凑向酒杯。是葡萄酒,酒精浓度不是很高。猫猫喝点水替嘴里去味,然后想拿下一份菜肴。 佣人都将猫猫的事情摆第二,她只好自己拿菜。毕竟男女同席的情况罕见,本来女子应该躲在男人的影子底下才符合常识。 「猫猫是要拿这个吗?」 「谢谢。」 陆孙把猫猫想拿的菜拿给她。 看来此人跟随那个怪人军师不是在白领薪俸。想必正是因为聪明机灵不比寻常,才能跟得了那个男人。陆孙屡屡叫住佣人,指示他们拿这补那。 乍看之下像是爱使唤人,但他的视线却朝向佣人的相貌或体型。 (原来是在记长相。) 看来猫猫不用记住佣人的脸了。她把这事交给这男的处理,自己只顾记住菜肴与食材的味道。 「真是支漂亮的簪子。」 「是吗?」 这男的还不忘补句客套话。猫猫这才想起她一直插著从桐盒里取出的簪子。虽然并不华美,但即使是外行人也看得出作工精巧。难怪那些眼尖的大户小姐偶尔会探头看看猫猫的脑袋,也许原因就出在这里。 (晚点卖掉吧。) 就在猫猫如此心想之时…… 只听见餐盘摔破的乓啷一声。猫猫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看见吓坏了的婢女以及把手高高举起的卯柳。 「我说过我不要了。」 「……真……真对不起。」 女子害怕地收拾餐盘。餐盘似乎是被打飞到墙壁上撞破了,盘子里的菜洒得到处都是。 (真浪费。) 婢女一定是希望贵客能尝尝主人特地准备的鱼肉吧。猫猫不是不能体会她的心情,但以佣人来说逾矩了。旁人也都愣在原地。可能是察觉到气氛不太好,卯柳收起了怒容。 「哎呀,我这真是失礼了。」 卯柳对旁人陪笑脸,但洒了满地的菜肴却无法挽回。虽说此人原本就没什么好风评,但猫猫觉得他这种举动未免太欠缺考虑。 玉袁捏捏胡子,对佣人耳语几句。看来那个婢女要不是受罚,就是得卷铺盖了。只能祈求玉叶后的温柔性情是承自父亲。 十五话 宴会 上篇 处理政事不是一件轻松事,去了单程要二十日以上的土地,却只逗留五日。由于这五日间塞满了各式各样的交际应酬,那些达官贵人无不忙得不可开交,相较之下猫猫却没什么差事要做。逗留期间实在不太可能自由自在地游览胜迹,于是就在猫猫想去观察一下庭院花草时,听见了有人敲房间门的声音。 (谁啊。) 开门一看,一名眯起眼睛的女子站在房间门口。原来是里树妃的异母姊姊,只是不知道名字。左右还老套地带著跟班。 「有什么事吗?」 (里树妃的房间在隔壁,别走错啊。) 看著人格成熟不会把心里话说出来的猫猫,尊贵的异母姊姊装模作样地「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这让人火冒三丈,狗眼看人低的笑声,似乎是对猫猫外观的感想。 「来打声招呼罢了。毕竟同样都是赐字家族之人,今后也许还有往来的机会。」 「赐字」这个词汇让猫猫的脸颊肌肉抽动了一下。虽然这次情况特殊,下不为例,但被当成那个人的亲属仍让她火冒三丈。 面对这样的猫猫,异母姊姊瞄了她的脑袋几眼。 「你昨夜似乎插了支美丽的簪子呢。」 「是吗?不巧小女子不识货。」 (原来都在看那种地方啊。) 这些千金小姐的眼光真的很尖。要是拿去市集卖掉恐怕会被逮到,她考虑著该上哪去变卖。 「今宵的宴席,我倒想看看你会穿什么样的衣裳来。」 异母姊姊用轻飘飘的孔雀羽扇遮嘴,就扬长而去了。 看来恐怕不是打招呼而是视察敌情。没几个姑娘会远道前来这种西方边境。虽然就昨日的晚宴来看,仍然有几人试著与壬氏打好关系。 就那摇来晃去的臀部来看,这姊姊跟里树妃不怎么相像。要是长得像异母姊姊,也不会怀疑自己是私生女了。 可是,假若里树妃的父亲真是皇帝,猫猫觉得她应该要更懂得钻营才是。老实说,猫猫黑心地认为这种身分多得是利用之道。 回到正题,由于一大清早就莫名被人瞧不起,猫猫重新打起精神走到庭院。运用珍贵水源打造的庭院,在这乾燥地区代表了权势。话虽如此,猫猫不认为这是浪费。况且太守毕竟是玉叶后的父亲,看起来不像是挥霍无度的人。就猫猫记忆中翡翠宫的那些宫女来说,这方面的教育做得相当彻底。 至于庭院里有些什么奇花异草── 在庭院里一块地方,生长著奇妙的植物。猫猫从未看过这种说不上是叶子还是茎干的植物,睁圆了眼。看看它的表面,呈现上过蜡般的光泽,还长有好几根细刺。有点像是芦荟,但形状更有如团扇。猫猫兴味盎然地伸出手。 「劝你别碰,被刺扎到的话很难拔掉。」 猫猫听见了雌雄难辨的嗓音。往前方远处一看,一位男装丽人蹲著,在观察此种奇妙的植物。原来是翠苓。翠苓身旁跟著一名年轻男子,乍看之下像是侍从,但猫猫知道其实是在监视她。能把翠苓带来此地已经够不可思议了,派人监视称得上宽松的处置。 翠苓与猫猫同为药师,很可能想法都一样,看到珍奇花草就忍不住要研究一番。 「所以,这是什么样的植物,又有什么样的用途?」 「听说这叫作仙人掌,是在遥远西方之地找到的,说是十分耐旱因此试著在此地栽培。果实或茎干都能食用。」 猫猫听得啧啧赞叹。照这样子看来,翠苓一定是自从来到此地,就一直流连于这里了。她手上拿著簿本,正在用笔描摹仙人掌的外形。 「有能够入药的种类吗?」 「这我还不知道。不过既然长得像芦荟,应该有许多用途。这后头还种了一些。」 跟随的男子始终默默听著猫猫与翠苓交谈。或许是想一字不漏地记住,晚点再跟上头报告。 (我们没做什么亏心事。) 讲的都是药学之事。 「如果有芦荟的话,不晓得能不能分我一些?」 「烧伤药用完了吗?」 「不,因为前阵子都是吃乾粮,弄得肠胃秘结不通。」 「……原来如此。」 翠苓虽外貌有如俊美青年,但好歹是与猫猫年纪相仿的姑娘家,应该也了解女孩儿的肠胃问题,也就是出恭。双方都是纯粹谈养生问题,不用害不必要的臊,讲起话来容易多了。就这方面而言,猫猫与翠苓性子很合。 「这样的话,或许该给里树妃吃点。」 「哦。」 的确,就连猫猫都身体不适了,那位深居闺房的千金小姐想必更难受。就连想去个茅房,一定都常常顾及他人观感而去不成。翠苓不愧是与阿多一同行动,看来很关心里树妃的身体健康。 「既然是在这个地区,可以混合酸奶食用。」 乳汁发酵而成的食物,的确具有整肠功效。 「啊!我想这可能不大适合。」 「为何?」 这是因为里树妃有很多东西不能吃。她吃青背鱼会起荨麻疹,也不敢吃蜂蜜。乳制品能不能吃不知道,但让她吃些吃不惯的东西,别说肠道通畅,搞不好反而会腹泻。像她来到这府邸的当日晚膳,吃不惯的菜肴就都没碰。 翠苓听到这些,皱起眉头。猫猫明白她的心情,那嫔妃的确很难照料。要是出生在庶民之家,恐怕连七岁都活不过。 真佩服那位嫔妃能努力撑过这么长的旅程,或许应该摸摸她的头称赞她。还是罢了,这不符合猫猫的个性。 猫猫也学翠苓,准备了簿本与写字用具。难怪翠苓这么积极地描摹,眼前全是图鉴上没有的草木。两人好半天没说话,只做事。监视的男子连个呵欠也没打,用让人摸不透心思的笑容旁观。 (这种时候要是有死小鬼在就好了。) 猫猫想的是赵迂,那小子就只有画画特别在行。虽然在行,但猫猫不认为他能靠画画吃饭。目前只是因为一个小鬼头特别会画画,众人觉得稀奇才买,迟早会腻的。 她忍不住去思考在那之前,要让赵迂走上什么样的路。 (索性让他成为春宫画家好了?) 反正要描摹对象(模特儿)多得是。就在猫猫想著不守礼法的事情时,远处传来某种动物低吼的声音。 「……什么声音?」 是某种野兽吗?那种叫声让人全身起满鸡皮疙瘩。受惊的鸟儿都拍拍翅膀飞走了。 「好像是来自西方的贵客,要给大家看个有趣的伴手礼。听说以前还带大象来过。」 监视的男子开口说。 「大象啊。」 猫猫在画卷上有看过,是一种有著特长鼻子的大动物。她只有看过象牙雕饰,活大象自然是没见过的。据说在女皇时代曾有人前来朝贡,但在猫猫出生之前就死了。 「那个也是大象吗?」 「不,我想应该是老虎或类似的动物。」 看来男子也知之不详。话说回来,那些人竟然能带活老虎过来。猫猫只有看过老虎的毛皮或药材,像是有著美丽条纹的兽皮地毡,或是以生殖器作成的壮阳药。猫猫想起那种壮阳药十分有效。至于多有效,只要说白铃小姐第二天一早显得心满意足就明白了。也就是说足以应付那位小姐而不至于精尽人亡。 「在今宵的宴席,应该就会带到众人面前亮相了。」 「那真是令人期待呢。」 不是客套话,猫猫是真心如此觉得。猫猫对乐舞不是很感兴趣,但生物总是很有意思。猫猫心中稍微抱持著期盼,在簿本上刷刷画了只老虎涂鸦。监视人员和颜悦色地看她画画。 「家丁似乎为两位准备了仙人掌果子露,两位小姐要不要尝尝?」 猫猫自然没理由拒绝。 猫猫畅饮果子露,与翠苓闲聊两句,没过多久就过了中午。跟翠苓说话,有时会让她想起子翠。两人是异母姊妹,尽管双方母亲之间有过节,姊妹感情却似乎相当融洽。至少子翠很亲近这个姊姊,即使要灭尽一族,却唯独不忘解救孩子们与姊姊。 还是不要太常回想那件事比较好。一深入思考,猫猫的思绪就会停摆。 猫猫回到房间,看到罗半叫来的一群人已经在等著她,手上拿著修改过的衣裳以及首饰等物品。浓妆艳抹的女子一瞧见猫猫土气的容貌,立即咧嘴一笑。猫猫肩膀一抖,步步后退。 她每次总觉得,被人打扮得珠光宝气著实是件折损气力的事。 这个所谓达官显贵齐聚一堂的宴席,似乎是配合西方形式站著用膳。据说是将各色佳肴摆在桌上,让大家各依喜好拿盘子取菜。 (那岂不是爱怎么下毒就怎么下?) 老实说,猫猫生活的地方极少见到此种形式。不过,这么做倒也有方便之处。 第一点,此种形式不知为何,按照礼俗似乎是由男女两人一同出席。基本上都是带著妻子或情人到场,如果没有伴侣,听说也可以带上姊妹或亲戚。罗半本来想用「妹妹」这个头衔把猫猫介绍给众人,不过猫猫把脚踩在罗半的脚上扭了几下后,就只介绍为亲属了。 第二点,贼人既可说容易下毒,也可说不容易。由于不知道谁会吃哪种菜肴,这种形式不适合用来暗杀特定人物。当然,如果是随机害人则不在此限。 第三点,试毒不会让人起疑,只要跟在旁边吃个不停即可。由于这样会显得脸皮有点厚,罗半还亲切地骗人说是因为猫猫年方十五,食量正大。猫猫面不改色地把罗半没被踩过的另一边脚尖踩烂。 既然是吃或不吃都可以的形式,猫猫很想叫大家都别吃,但这样客人会不高兴。 「会发生什么事吗?」 「只是提防罢了。」 「是喔──」 猫猫用一种好像乐得轻松,又好像觉得没趣的表情回答。 「话说回来……」 罗半目不转睛地盯著猫猫瞧。 「连人要金装都称不上呢。」 「要你管。」 猫猫拖著沉重的裙裳。由于用膳采用的是西式,服装也是配合西式风情。虽然实在无法准备完全道地的服饰,但为了至少让轮廓相像点,腰际加入了裙撑让裙裳鼓起。西方的衣裳(礼服)除了裙撑还会将腰肢绑紧,并半露酥胸以强调身材,但很可惜猫猫没那么丰满的体态,只会让人看了觉得不要脸,于是她上半身穿著大袖,只有腰部用衣带勒紧。 头发也多少装了点假髢,弄得鬓发如云,无奈本人没那姿色。照理来讲应该比本来的样子好多了,然而周遭多得是更加光艳逼人的比较对象。就好比蔷薇或牡丹花丛中,混入了一株荠菜似的。 唯一只有银雕簪子在这衣不合体的打扮中添了一丝娴静,聊以慰藉。 「放心,还算得上是朵蒲公英。」 不知道是怎样,她这堂兄就只有这种时候特别会猜人心思。 「……」 猫猫一边半睁著眼瞪罗半,一边前往宴厅中心。 (天花板好高啊。) 这是她的第一个想法。不但厅堂宽敞,天花板更是高耸。如此开阔的构造,即使在皇都也难得一见。 有一部分形成了天井,天花板上层层垂挂著此地特有的纺织品。宾客明明都穿著鞋子,地上却铺满了短毛地毡。这想必也是本地特产了,沾上泥沙著实可惜。 这座宫殿离玉袁的府邸稍有距离,据说乃是过去冠有戌字之名的家族所建,穷奢极侈。也许正因如此,数十年前家族赐字遭到褫夺,满门被灭。据说是触怒了女皇之故。 猫猫觉得天底下还真有这种满是可怖传闻的人。而拥有这种皇祖母的皇帝,想必吃过了相当多的苦头。 宴厅里已是衣冠云集。在达官贵人的身旁,有著像是官家女儿,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众多女子。每一个岂止是两眼发亮,根本是虎视眈眈。她们的最大目标壬氏还未到场。 里树妃已经来了。由于仍然戴著面纱,因此非常显眼。虽然显眼,但她不出席就不算完成了职责。猫猫看看身旁的同伴是谁,只见依然身著男装的阿多站在一旁。 (……) 女扮男装得那样出神入化,想必只有少数宾客会发现里树妃的同伴是名女子,而且还是当今圣上的前嫔妃。不只如此,旁人似乎将她们当成了兄妹而非父女。几名女子正在向她攀谈。 长年在后宫受到宫女崇拜爱慕可不是浪得虚名。 罗半精明地上前致意,猫猫也简单打个招呼。 「哦?还以为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千金呢。」 「您说笑了。」 阿多客套话说得比罗半好听多了。里树妃由于罗半在场,一直躲在阿多背后。礼服华而不奢,简而不陋,正适合她的年纪,而且跟阿多穿的是同个颜色,也许是一起搭配挑选的。 只有香料用的跟平素是同一种,或许是顾虑到怕被宴会的气氛冲昏。猫猫很想再多跟她们说几句话,但她们应该有要忙的事。况且罗半来此的主要目的是加强与西方的联系。 在一群黑发人之中,混杂了金色、茶色或红色的头发。而且这些人眼睛色彩明亮,骨架子也跟黑发人不同。 在西戌州有许多混血儿,但在场的应该都是特地从西方前来的显贵。很快就有一对茶褐发色的男女来找罗半讲话了。 (完全听不懂。) 猫猫虽然也学过一点异国语言的皮毛,但不到能实际交谈的地步。况且一概说成西方,语言却不只一种,猫猫学过的是西方更远地区的语言。 至于罗半虽然说得不流畅,但还是能够交谈。尽管是个怪人,但还是有他的能耐。 二人组向罗半简单寒暄过,客套地赞美了猫猫几句后就走了。 「总之我可以看到什么就吃什么吗?」 看样子猫猫能做的也就这件事了。其他除了把烟花巷传授的肤浅假笑挂在脸上之外,恐怕帮不上什么忙。 「我没期待你做其他事,你就吃吧。酒别喝太多了。」 猫猫有点感兴趣地偷瞄了侍者用托盘端给众人的酒一眼,但在进入宴厅之前,罗半已经叮咛过她不许喝酒。猫猫是觉得反正基本上都是果子酒,酒精浓度也不太高,喝一点又不会怎样。 「……我不会喝醉啦。」 「我可是听说你在路上喝乾了一桶喔。」 是谁告的密?是壬氏?还是马闪?猫猫啧了一声。 话说回来,虽说小心为上,但那个白娘娘真的跟这边的人有勾结吗?为了以防万一,猫猫带来了可能用得上的药,但是否会派上用场不得而知。 至于罗半,看起来神采奕奕。 「……」 眼镜底下的狐狸眼闪著光芒。砂欧人民长久与他族混血,因此美女如云。照这个死家伙的说法,美人就连全身上下的数字都美。他说不是美人貌美,是构成美人的数字美,一整个莫名其妙;不过毕竟这家伙是怪人军师的侄子,自然本身也是个怪人。一定是看见了猫猫无可估量的世界吧。 但他摸著下颔说: 「那样看来,还不如皇弟殿下的数字来得端正。」 能心平气和地讲出这种话来,可见他并不了解女人心。 忽然间,罗半看向猫猫。瞧他那品头论足似的目光,反正一定是看到了歪七扭八的数字吧。 「你只要努力,就能生出好看的下一代。」 这家伙到底想说什么?总之怪不了猫猫把罗半的脚尖踩烂。 罗半龇牙咧嘴地拿普通的果子露给猫猫。猫猫继续不高兴地跟著他走。 (尽是些大个子呢。) 看来混血到了一定程度,还能增加身高。一方面是因为西方人本来个头就高,但另一个原因很可能是混种体型会比亲代物种来得大。人类是怎样不清楚,但据说拿两种品种相近的植物授粉,会从种子长出更大的个体。 猫猫正在想著若有多余心力,想在田里试种的时候,不知不觉间周围形成了一道人墙。 是一名女子,以及两名男子。 两名男子当中,一名似乎是通译,另一名比较像是随从而非主子。那三人当中看起来地位最高的,是衣裳凸显双胸的美女。这个美女有著色彩明亮的头发与天蓝色的眸子。身高也很高,但又穿著高跟鞋。 「……」 猫猫悄悄与罗半四目交接。 (不是说是跟西方商人拉关系吗?) 这名女子感觉不像商人,不如说猫猫记得那张脸。她戴著蓝色发饰,有著金色秀发与晶莹剔透的白皙肌肤,正是去年来到皇都的女使节之一。当时猫猫是用红蓝发饰分辨两人,假如配戴的发饰与当时相同,那么她就是比较温顺的那一位使节。 「我想再多跟你说说话。」 使节面露绚丽的笑容。女人的笑脸最可怕,能够从中感受到某种心思蠢蠢欲动。不过猫猫这次感觉到的与其说是乌黑混浊,不如说是…… (与玉叶后同一类的笑脸……) 闻到的不是铜臭味,而是政事的气息。 (这才是正题?) 还西方商人哩。猫猫一边如此心想,一边拈著裙裳跟在罗半后头。 (记得是叫姶良?) 猫猫想起那个只听过一次的名字。除了对有兴趣的事物之外完全不长记性的猫猫,能想得起来已经很了不起了。那是两位女使节中的一人,也就是去年子字一族造反之际,疑似私运突火枪的人物。同伴都做出那种事来了,这名女子胆量也真大。 戌字一族建造的宫殿乃是仿造西方建筑,宴会厅似乎也是效法西方。除了大型厅堂之外,另准备了许多供宾客个别歇息的房间,正适合用来与人密会。只不过在很多情况下,密会指的就是幽会。 稀罕的丝弦乐音飘扬,小麦色肌肤的舞娘翩翩起舞。这种时候即使有几人悄悄退场也不会有人在意,就算有,追问就不知趣了。 (怎么会偏偏选上罗半?) 卷毛眼镜矮子与金发高挑美女的组合,不搭调到好笑的地步。再加上还有人随行,绝不会被误认为爱侣。 (或许就是因为这样才选他吧。) 之前她们来到皇都时,一半的目的似乎是通婚,但却被当事人搞砸了,现在回想起来还真是段美好回忆。想起那件事,就让猫猫有些不安。即使壬氏如今作正常的男子打扮,而且又破了相,但她还是担心对方会认出壬氏就是当时的月精。 只是就算认出来了,想必也无法传扬出去。 红茶注入了轻薄的瓷器茶杯里。室内有著猫脚桌与猫脚椅,天花板上挂著华丽的枝形吊灯。 「这里的喜好似乎颇为崇洋呢。」 乍听之下有点酸,但事实如此。罗半能跟如此美女谈话显得喜形于色,但脑子里肯定在跟壬氏比较。 「是,正是如此。只是,有几件家具似乎过时了。」 室内打扫得纤尘不染,家具也都坚固实在,只是似乎从前一代屋主以来,屋内陈设就没太大改变。经过这么长的岁月,足够让家具过时了。 墙壁很厚,想必没人能偷听。使节让男性通译退下,房间里只有二对二的四人。 「能获得使节青睐是我的荣幸。如果可以,真希望能与您单独说话。」 分明就是一副堪称男版猫猫的不起眼长相,真不知道这种肉麻话是从哪里蹦出来的。 「这就要看您说话的内容了,罗……半大人。」 外国话说得很流畅,但名字似乎不好念,只有叫名字时有些僵硬。可能是体谅到这点,罗半讲话也不兜圈子,帮了猫猫一个大忙。两人的对话对猫猫来说很好懂。女使节的贴身男仆神情严肃地努力听懂两人对话。 「罗……半大人似乎对此地再往西方的商品感兴趣。」 「正是,我想恐怕很少有人不感兴趣。」 (毕竟你还得还钱嘛。) 自从这家伙的某个义父在青楼砸下大笔银子以来,已过了将近一年。听说赎身钱已经付了一半,但还有一半拿府邸抵押没还完。照那个老鸨的性情,等到限期一过,铁定会率领著一群男仆开始把一切家当卖个精光。 「呵呵,看来我们将会合作愉快。」 说完,女使节拿出了一张纸。这是一张仔细鞣过的羊皮纸,上头写著像是数字的文字。 罗半的眼睛眯得更细了。 「虽然很有意思,但这能让我们双双获利吗?的确,对我而言是无可挑剔的好价钱。只是这还是第一次有人找我商谈这样的事。不过,若是要将米谷运送到贵国,我想恐怕很难获得利润。」 「我想也是,但我也不是不加思索就找您谈这件事。只要取道海路就能大量运送,况且我国今后米麦价格都会上涨。」 说完,这次女使节拿出了地图。 (还以为是要谈政事呢。) 结果是谈钱。虽然谈到最后似乎也会与政事扯上关连,但猫猫不是很懂。老实说,她没兴趣。猫猫一副快打呵欠的表情发呆,正在思考仙人掌的用途时,听见了一句不得了的话。 「因为再过不久,害虫就会带著灾难降临我国了。来自北方的灾难。」 「!」 猫猫差点一掌拍在桌上,在最后一刻停住了。但光是这个动作,就证明猫猫被引起了兴趣。 北方,砂欧北方的国家是北亚连。没想到壬氏等人担忧的问题,居然在这种地方产生了关联。 猫猫感觉女使节咧嘴笑了一下。然后,她如此告诉两人: 「若是此事谈不成,我有一事相求。」 女使节仰首伸眉,如此告诉罗半: 「可否请大人助我们逃亡至贵国?」 问题总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猫猫再次体会到这点。 十六话 宴会 下篇 「好了,现在怎么办呢?」 罗半悠哉地说,一边把眼镜往上推一边动脑筋。看来对这小子而言,比起女使节所说的「逃亡」一词,思考如何巧妙地引导这笔买卖的方向比较有趣。谈生意就是金钱与商品的流动,充满数字的世界对他而言想必比什么都有乐趣。 「你打算怎么办?」 「有什么好烦恼的,这事不是很有意思吗?啊,这事我还是会说出来的,毕竟我想这才是真正目的。」 猫猫心想「讲得简单」。「害虫带来灾难」这句话,怎么想指的都只会是蝗灾。米谷价格上涨,表示蝗灾将会引发粮荒。那位女使节是砂欧出身。再想到另一名唤作姶良的女子与子字一族有所往来,也许她们那边也并非上下一心。 逃亡则有点超乎猫猫的想像。 猫猫才不要为了他人的事情烦恼。尤其是讲到国家大事,更是敬谢不敏。但她却像这样被卷进了问题当中,到底是怎么回事?只叫罗半一个人来不就得了? (说不定被发现了。) 猫猫与那使节并非初次见面。虽然当时火光昏暗,但毕竟是见过一面。可是就算记得,应该也有更好的做法才是。 (也许只要能拿出与我方的任何一点关系就够了。) 这么一来,说不定他们也早就料到猫猫会把事情告诉旁人,并以此作为某种牵制。猫猫不喜欢那种勾心斗角。比起这个,她想看看宴厅内怎么样了。真要说起来,罗半明明说过宴会可能会出现一些可疑人物,却像这样离开宴厅进行密谈,岂不是没意义了? 回去一看,站著用膳畅谈的景象变了个模样。 「这也是遵循西式啊。」 伴随著音乐,成双成对的男女正在面对面跳舞。说是跳舞,但并非舞伶跳的那种华丽舞蹈,只是配合著乐器韵律在会场里转圈圈罢了。之所以要求宾客男女一组前来,想必就是为了这个。 (好像会踩到脚。) 猫猫心想「我说什么也不跳」。然后,她看向罗半。 「放心,那个我也跳不来。」 幸好两人在这种地方一拍即合。 看看别的地方,有一处形成了人丛。猫猫一探究竟,发现人丛中心有个眼熟的美男子。壬氏受到众人簇拥,脸上浮现宦官时代猫猫看到腻的天仙笑靥。马闪在他身旁,脸孔肌肉抽搐著。 (完全挑错人了。) 马闪在这种地方根本派不上用场,被靠近过来的年轻姑娘逼得招架不住。 (照他那种蛮力,一紧张起来恐怕连舞都跳不好。) 猫猫摩娑一下前天被抓住的手腕。手腕到现在还有点泛红。 既然是男女两人一组,猫猫很想问问为何那两人会找不到伴。 「似乎是阿多娘娘开他们玩笑。娘娘一当起男伴,自然就会有人没伴不是?」 「原来如此。」 假如壬氏带里树妃来,马闪好歹也是赐了字的,与阿多一组虽然有点奇怪,但还不到行不通的地步。 然而虽然对壬氏他们过意不去,但考虑到里树妃的心情,猫猫觉得由阿多担任男伴比较好。那个坏心眼的异母姊姊不知道会对嫔妃做出什么事来,在寝室放只蝎子都有可能。 (对了,不知道烤蝎子带不带得回去?) 听说还有吃活蝎子的,猫猫很想试试,但无论是在玉袁的府邸或是这座宫殿恐怕都没有机会。她决定回去之前一定要想法子试试。 一路上很不巧,都没遇著蝎子或毒虫之类的东西,因为翠苓的除虫工作从未偷懒。猫猫是觉得连一只都没碰到很可惜。 罗半念念有词,把手放在下颔上专心算数。 「看来两位是听到有趣的事了?」 一个彬彬有礼的声音传来。猫猫抬头一看,面露柔和笑脸的陆孙站在眼前。他一手拿著玻璃杯,将杯子交给猫猫。一闻之下,有股淡淡的酒香。 「谢谢。」 猫猫心想喝一杯应该不要紧,就喝光了。这是酸味清爽的果子酒,可口到让她不禁伸舌舔舔嘴。嘴里有些微气泡迸开的感觉。 「这酒味道真好。」 「是,此乃西方商人带来的酒,非常珍贵,这是最后一杯了。」 陆孙微微一笑。不知怎地,猫猫有种不祥的预感。 「附带一提,在下没喝到。所以……」 猫猫的手腕被抓住了。事出突然让她呆若木鸡,然后,她就这样被拉到了众人转圈圈的宴厅之中。不同于罗半,他抓人的手劲很轻。 「能否请姑娘就陪在下跳一曲?」 柔心弱骨的男子摇身一变,成了不好对付的男人。 (啊,果然是怪人的部下。) 猫猫脱掉勉强披起的端庄外皮,露出一张难看的嘴脸。 陆孙见状,差点没笑出来。他抖动著嘴巴,把头低下去忍住不笑。 「虽然早有耳闻了,但还真是……」 「我不知道是谁跟你说的,总之快点了事吧。」 「跳完一曲就行了。」 猫猫用生硬的动作,姑且模仿旁人跳舞。猫猫好歹还有点理智,不会去踩对方的脚。假如对手是罗半,舞还没跳完,他的脚趾就已经被踩到没有了。 「你知道皇弟为何要特地将你带来此地吗?」 「似乎是因为我很有利用价值。」 陆孙一手握住猫猫的手,一手扶著她的腰。猫猫知道这是西式舞步,不过在皇都是绝不可能如此跳舞的。所谓的现场气氛著实不可思议,在此处跳这种舞成了理所当然。 「是。不过,在下以为你应该更进一步了解自己的价值。」 陆孙用彬彬有礼的口吻说。 「光是一个罗字,在宫廷内就有够重的份量。」 「小女子是烟花巷出身的卑微身分,只是个开药铺的罢了。」 猫猫对陆孙明讲。她不管这个男的知道多少,对猫猫而言,她说的就是事实。 「你这么说也行。只是,容在下斗胆说一句。」 陆孙和善地笑笑,悄悄望向了一旁。在他视线的前方形成了人丛,人丛中心的美男子盯著他俩瞧。 「请别忘了,你并非置身事外。也别忘了你头上那件东西代表的意义。」 (他是说簪子吗?) 说完,陆孙执起了猫猫的手。然后他的脸缓缓凑向猫猫的指尖,亲了一下。 (真是矫揉作态。) 猫猫想起了江湖艺人半开玩笑地对娼妓做过的小动作。一曲结束后,猫猫即刻移动到墙边。罗半还在念念有词地算数,陆孙不知跑哪去了。猫猫只觉得远处传来一道扎人的视线,但目前先视若无睹。她轻轻擦拭一下陆孙嘴唇碰过的指尖,然后看看四周。 她看到一位姑娘独坐墙边。看那盖著头纱的模样,就知道是里树妃。她的身边一个人也没有。 里树妃盯著一个地方看。 在她的眼睛前方,一个中年男子摇晃著酒杯谈笑风生。身旁伴著那个异母姊姊,脸上浮现充满自信的笑容。 若不是作父亲的怀疑她母亲不贞,她说不定也能像那样洋溢自信。也许就不会长成现在这般畏畏缩缩的懦弱姑娘了。 「阿多娘娘上哪儿去了?」 猫猫靠近里树妃,然后「呜!」忍不住摀起了鼻子。里树妃发现猫猫来了,看到她这种反应后浑身发抖。想必一定是在面纱底下哭哭啼啼吧。 「……娘娘这是怎么了?这是什么味道?」 「……有人撞到我,手上的香水瓶洒出来,溅到我身上……」 轻柔飘逸而层次丰富的衣裳布料似乎吸了不少香水,独特的异香弥漫四下。有些香水是以动物的生殖器为原料,调淡之后芳香怡人,但太浓的话则会变成那方面的味道,也就是排泄物的臭味。 「所以阿多娘娘去安排房间了。」 「原来如此。」 里树妃似乎因为身上味道太重无法四处走动,才在这里等她。她说本来是想叫来侍者准备房间的,但不巧周围都没看到人。 「用香水泼到您的人呢?」 「娘娘好像也要帮我找到那人。她要我坐在这儿等她。」 她就坐在墙边摆放菜肴的桌子旁边。众人似乎对凉掉的菜肴已经不感兴趣,都在享受舞蹈、欣赏表演或与人谈笑。 猫猫从桌上拿了几片肉装进盘子里。肉虽然凉了,但味道不错。猫猫不怕弄掉胭脂,一口接一口地吃。 「娘娘不妨也吃一点吧?」 「……好的。」 这种肉类菜肴,猫猫看过里树妃于日前的晚宴吃过。虽然凉了,但反正也没其他事可做,她接过了盘子。 跳舞告一段落后,有个奇特的东西被运进了宴厅。几名体格强壮的男子把一个四方形的大东西放在板车上带了进来。上头盖著白布。 (那是?) 猫猫睁大了眼睛。 男子把布一掀,里头的东西展现在众人面前。咕噜噜的低吼声传来,茶褐色的毛皮与突显毛色的鬃毛覆盖著它的面庞。即使前脚缩到了身体下方,仍然看得出其体型比人大上好几倍。 (哪里是老虎了。) 那头大虫身上没有条纹花样。 (是狮子。) 猫猫没亲眼见过,只看过毛皮。不同于薄薄一块毛皮,活生生的狮子很是震慑人心。纵然待在厚重的兽笼里,纵然另外还套上了铁炼,从空气中都能感觉到那令人生畏的威风。 那头有著巨大猫脸,戴著大围巾的生物,怫然不悦地睥睨周遭群众。 (看了浑身发毛。) 猫猫盯著戴围巾的巨猫。以前看过的毛皮比猫粗犷许多,但不知道活物又是如何。既然同为巨猫的老虎能入药,猫猫目不转睛地看著那头野兽,心想它是否也同样能成为药材。 相较于兴味盎然的猫猫,里树妃簌簌发抖。每当狮子的低吼声响起,她就身子一震。看来对胆小的嫔妃来说刺激太强了。 (又不会被吃掉。) 不,狮子若是逃出兽笼的话很可能袭击人,但他们应该有严加防范。 带狮子前来的几名男子,端了一盘生肉过来。猛兽在窄笼里起身,从铁栅间伸出硕大的前脚给众人看。 「有哪位贵宾想试著喂饵吗?」 被带来供大家观赏的狮子,似乎为了这个表演而饿著肚子。它想吃肉想得不得了,咕噜噜地吼著,嘴里伸出长舌头直流口水。 几个兴致勃勃的宾客上前,用棍棒刺著肉,战战兢兢地拿去靠近兽笼。狮子用前脚把肉打落。肉被打落的男子吓得一屁股跌坐在地,现场一片哗然。 可能是要方便宾客就近看狮子,每给一片肉,男子就移动兽笼的位置。狮子对于一次只能得到薄薄一片肉似乎心有不满,发出低沉的嘶吼。 「娘娘要不要换个位子?」 看到里树妃随著狮子愈靠愈近而浑身抖动,猫猫询问。这样下去,等狮子来到眼前时,难保她不会吓得魂飞魄散。但里树妃却动也不动。 「还是就坐在这儿看?」 「……了。」 里树妃用蚊子叫似的声音说。 「啊?」 「我吓得腿软……了。」 从面纱隙缝看见的耳朵都红了。是啊,猫猫早该知道,她就是这样的一位嫔妃。就在猫猫也没笑她,决定早点找到阿多而四处张望时,用板车运来的狮子开始低吼了。猫猫以为它是在气肉给得小里小气,但似乎又不是那样。先是看到狮子抽动了几下鼻子,接著它一头撞上兽笼。 那些壮汉拉扯铁炼想让狮子停止发狂,但狮子非但没有平静下来,反而似乎因此而更加暴躁。它一次次冲撞兽笼,然后── 伴随著钝重的声响,兽笼坏了。一条铁栅断开,狮子将身体挤进破口。当铁栅又断了一条时,狮子逃离了兽笼。折断的铁栅被狮子的躯体撞飞,掉在毛毡地板上。 「喂,快按住它!」 现在说这为时已晚了。手持铁炼的男子抵不过跳出兽笼的狮子的力气,狠狠撞上兽笼,其中一人的鼻子都撞扁了。其他人没松手已经算是有两下子,但也只能让狮子拖著跑,制不住它。 其间不过数秒,但猫猫却感到意外地漫长。一回神才发现,自己已将塞在胸前的药包扔了出去。 阿爹曾经教过她,一个人在紧张过度时,对时间的感觉会变慢。如今她感觉到的,正是这种体验。 狮子朝猫猫这边跑了过来,亢奋充血的那双眼睛让猫猫的身体感觉变得迟钝。赶紧逃跑才是正确选择,拿东西扔它应该只是浪费时间。当她想到这点而打算拔腿就跑时,发现有人紧紧抓住了她的衣袖。 (可恶。) 糟透了,是仍然吓得腿软的里树妃。她握得很轻,一定一挥手就甩开了。猫猫大可以这么做的。 一回神才发现,猫猫已经难看地跟里树妃一起滚倒在地。她与嫔妃爬进桌子底下,即使只是无谓的挣扎。 只要那野兽前脚一挥,猫猫她们就会跟桌脚一起被撕裂了。里树妃连眼皮子都眨不动,盯著狮子看。滚倒在地时,盖在头上的纱弄掉了。她那呆若木鸡的神情除了静待死亡靠近之外,似乎什么也办不到。 然而,将身体撕成两半的兽爪未曾来临。 众人都无法动弹,猫猫看见只有狮子的身躯慢慢移动,高高抬起了前脚。然而,一个人影映现在狮子与猫猫她们之间。 那人的手上握著折断的铁栅条。 狮子高举的前脚还没挥来,那根铁栅条先把狮子的鼻子狠狠打烂。其中没有半点踌躇,只有瞄准人兽共通的要害一击打去的乾净俐落。伴随著钝重的声响,狮子的鲜血溅上半空。栅条被打个粉碎,铁片四处飞散。 那人用变短的栅条,毫不留情地往野兽的眉心补上一记。看到栅条碎裂到只剩下握著的部分,握著它的人若无其事地说: 「这么脆弱。」 猫猫在旅途中,早已听熟了这个嗓音。她难以判断这话是针对铁栅条,还是鼻子被打烂倒地的狮子说的。 猫猫每次都在想,这名男子为何能成为壬氏的随从?难道没有更适任的人选了吗? (难怪。) 数日前被抓住的手还在痛。但对这家伙而言,那恐怕都已经控制过力道了。 在捉住盗贼之时,那些人的手脚都被折断了。 他曾经担心过里树妃会怕他。 壬氏说过,他一个人去降伏盗贼都不成问题。 如今,猫猫总算明白原因了。 「快,趁现在制伏它!」 接在若无其事的语气之后,一阵悦耳的嗓音响起。几名驯狮人对尊贵之人喊出的命令作出反应,将铁炼绑在屋宇的柱子上。他们又拿了更多锁链,把鼻子被打烂的狮子五花大绑。 男子把变成废铁的栅条随手一扔,皱起了眉头,然后蹲下来看看桌子底下。 「姑娘有无大碍?」 话一说完,这厮才发现桌子底下的是猫猫,明显摆出一张嫌弃的脸。猫猫最近深深地感受到对这男人而言,猫猫似乎不算在弱女子之列。 然而由于猫猫身边有另一位姑娘,他的脸色霎时变了个样。 「……」 用铁棍把狮子打倒在地的人正是马闪。马闪面红耳赤,一言不发。本来以为这只是他对猫猫以外女子的平常反应,但以那来说好像久了一点。 「……」 而两眼噙泪的里树妃两颊也飞上了红霞,分明方才还被狮子吓得脸色发青。猫猫不懂怎么才没两下,脸色就像薄暮天空一样变化如此之大。 「……」 猫猫也无言以对。唯一不同的是她脸色如常,只觉得气氛让她局促不安。 (咦!现在这是──) 这是怎么一回事? 猫猫卡在脸蛋羞红的两人之间,唯一产生的实际感受,是自己被远远拋出了两人的世界。 她想表达的意思是…… 以前后宫流行的画卷,最终回永远是一幅男女相守的插画。而情节上规定,在这场面之中绝不能有第三者来坏事。 (好歹也看看场合吧。) 猫猫想起了在造纸村见到的地主女儿与庸医的外甥。那两个家伙也是不懂得看场合。 不知是幸或不幸,此种教人局促不安的气氛很快就消失了。 狮子被制伏,塞进一个新的兽笼之时,有一群人开始吵闹。 「喂,快找大夫!有人受伤了。」 听到有人受伤,猫猫从桌子底下爬了出来。里树妃好像还在发呆,没发现猫猫已经离开身边。猫猫看到阿多跑来,于是放心地离开。 本以为受伤的是制伏狮子的那几名男子,过去一看,却是脸颊擦伤的卯柳。 「父亲大人,您振作一点呀,父亲大人!」 里树妃的异母姊姊扑倒在父亲身上,好像自以为是悲剧的女主角。 (激动什么?又不是什么重伤。) 猫猫一脸傻眼地打算走人。 「会不会做事啊!打倒区区一头野兽竟然还害父亲大人受伤!」 原本还不知道她在说什么,原来是马闪打倒狮子之际,碎裂的铁片擦到了卯柳的脸颊。 「父亲大人都受伤了!你一定要给我们一个交代!」 与其说是思父心切,倒比较像是在向旁人强调自己对父亲的孝心,滑稽可笑。但问题是谁害她的父亲受伤。 「那可真是对不住了。」 宛若犀利锋刃的嗓音响起。美丽的事物经常也会令人不寒而栗。 「姑娘似乎对孤的随从有所怨言。」 壬氏歪著嘴角走过来,身后跟著表情有些出神的马闪。一看,他的右手红肿了。是刚才握过铁栅条的那只手。 「方才若不及早出手,里树妃早已有性命危险了。还请两位原谅孤这随从办事不力。」 壬氏的态度已经很客气了。毋宁说马闪明明是女儿的恩人,卯柳的态度却不乾不脆。 「这样啊,那么容我言谢……」 里树妃躲在阿多的背后看著父亲的这种反应。听到父亲受伤,她似乎坐立不安,但碍于有姊姊在场而无法上前关心。 (对了,那事还没查明呢。) 猫猫想起里树妃拜托她的事情。猫猫也不是无所不知,她原本打算若是在旅途中找不到方法,就写封信给阿爹问问如何鉴定父女关系。 (父女的血缘关系啊……) 猫猫漫不经心地望著卯柳与异母姊姊。异母姊姊嘴巴一张一合,不知该如何为方才的发言打圆场。 (啊!有蛀牙。) 可能是吃太多甜食,龋齿蛀到牙齿都发黑了。以她那年龄来说都已经换牙,无法治愈。就在猫猫考虑可以卖牙粉给她以免龋齿继续恶化时,忽然灵光一闪。 回过神来时,猫猫已经站在卯柳的面前。 「你……你有什么事?」 猫猫对异母姊姊微微一笑。 「小女子虽不是大夫,但还算是半个药师。」 说完,猫猫用力揪住了卯柳的脸孔。 「!」 「外伤并无大碍,涂点口水就会好了。」 「口……口水?」 开玩笑罢了。其实人的唾液有时含有毒素,最好别这么做。 「但是,嘴里又是如何呢?」 「啊嘎!」 猫猫撬开了老家伙的嘴。嘴里略有一股酒味,不敌年龄地满口黄牙。猫猫把这些牙齿看个清楚。 然后,猫猫咧嘴一笑。 「好,顺便帮你瞧瞧。」 「咦?」 接著她撬开了异母姊姊的嘴。 (都不刷牙的啊?) 不只门牙,臼齿也烂得差不多了。她用团扇遮嘴,大概是为了遮起蛀牙。真是被宠坏了。不过,现在不是思考治疗方法的时候。 最后,猫猫站了起来,大步走向里树妃的面前。 「来,也帮您看看。」 「!」 猫猫撬开惊得说不出话来的里树妃的下颔,嘴里排列著小巧的洁白牙齿。可能是老嬷子教得好,仍然是一口贝齿。 「你……你这是做什么?」 猫猫无视于异母姊姊的质问,站到卯柳的面前。 「大人知道已故夫人有几颗牙齿吗?」 「这我哪里会知道?」 「我想也是。」 卯柳被问到这种莫名其妙的问题,满脸狐疑地看著猫猫。 「可是,应该没有少一颗门牙吧?就像大人与大小姐这样。」 卯柳的表情变了。 一个人基本上会长出二十八到三十二颗牙齿。最深处的智齿,有人长有人不长。少了智齿也还有二十八颗,但有些人的牙齿更少。 大约每十人当中就会有一人除了智齿之外还少了其他牙齿。虽不知明确原因,不过父母如此时子女也常是如此。应该可以将其视为亲子的一种遗传体质。 「有意思的是,卯大人、大小姐以及里树娘娘都少了一颗下门牙。就排列方式来看,小女子认为应该是从一开始就没长。」 猫猫早在诊治里树妃的口腔时就觉得有些奇怪,原来是这个原因。 牙齿是健康生活不可或缺的部分。牙齿生病可能会使毒素入侵,甚至引发病症。掉牙导致无法进食,也会使人逐渐衰弱。 假设有一成的人原本就少长牙,三人有可能凑巧都是那一成。但三人都少同一颗,而且都在比较罕见的门牙。 要坚称是偶然也未免太巧了。 「父母子女与兄弟姊妹,果然有某些部分会遗传下来呢。就像里树娘娘天生不能吃青背鱼,我想大人您也一样不能吃吧?」 「你怎么知道的?」 卯柳怀疑地问。 「没什么,只是于晚膳之际,看到大人对鱼肉菜肴极度厌恶。老大不小的成年人,不可能因为挑食就摆出那种态度吧?」 她想起卯柳打翻婢女端来的菜肴的模样。 「毕竟我国的高官,怎会因为挑食或误会,就以恶劣方式待人呢?」 猫猫皮笑肉不笑,轮流看看卯柳与里树妃。 「偶尔也关爱一下另一位女儿如何?」 她觉得说得有点过度了。但都说这么多了,对方就算再迟钝也应该听得懂。 (不知这样是不是就行了?) 这是猫猫能交出的最好答案了。 终话 (果然很冷。) 猫猫把薄纱披在肩膀上发抖。早知道就多喝一杯酒了,她深感后悔。 屋子里应该是暖烘烘的,但老实说猫猫嫌烦。她虽然担心鼻子被打烂的狮子不知会有何下场,但猫猫险些没被吃掉,不会想去替它疗伤。即使是被关进兽笼里供人观赏的可怜生物,毕竟她差点就被攻击了。但罗半却说太可惜了,想要猫猫去替它疗伤,所以她溜了出来。看在那个男人的眼里,似乎就连一身毛的巨猫也成了一连串的美妙数字,一直吵著说被打烂的鼻子破坏了数列。 敕簌发抖的猫猫坐在庭院前面的长椅上。反正没人在看,猫猫抱起膝盖,把下颔搁在上头。 天空辽阔无边。由于月亮没露脸,群星璀璨闪烁。有三颗星星特别明亮,在空中形成一个大三角。也许那就是受到星河阻隔的一对佳偶。 (真希望能早点结束。) 就在猫猫想设法溜回玉袁的府邸时,背后传来了脚步声。 「你堂兄在找你呢。」 「不用理他没关系。」 原来还有一人趁乱溜了出来。 「总管不是还有公务待办吗?」 虽然风头都让马闪抢光了,但这男的应该也帮上了一点忙。 「你是想要孤劳瘁而亡吗?」 「岂敢。」 偷懒不做事的壬氏一脸怀疑地听完猫猫的回答,坐到猫猫身边。木头椅子轧轧作响。然后他在椅子上放了一件东西。一看,似乎是一块废铁。 「如同马闪所说,铁栅似乎太过脆弱。上等的铁应该更具韧性。」 炼铁的方法不只一种。据说方法不对会使铁块内部留下空洞而变得脆弱。 「简直像是故意作来弄坏的。」 「这话可不能乱说。」 只是,猫猫也觉得有个地方不对劲。那头狮子袭击里树妃,简直像盯上了她似的。猫猫看那狮子不像是冲著自己来,而是盯上了里树妃。 (因为它饿了?) 这或许也是原因之一。 (因为嫔妃手中有肉。) 这或许也是原因之一。 但是…… 更令猫猫挂念的,是洒在嫔妃身上的那种香水味。那么重的气味,野兽的鼻子绝对闻得到。 假若狮子是对那气味起了反应── 「……」 「……喂,别不说话啊。」 壬氏对陷入沉默的猫猫说。这个男人分明应该知道猫猫不是会主动开口说话的性情,为何还要坐到她身边?又局促不安地皱起眉头?别在这偷懒,快去干活不就得了? 「看来你是想叫孤赶快回去吧?」 「不,万万没有此意。」 这个男人偶尔会猜透猫猫的心思,让她很困扰。猫猫故作镇定,不让脸部肌肉抽搐。 「就算回去,没差事可做也就只是让一群女人簇拥著罢了。」 「这话会引来全天下没桃花运的男子怨恨的。」 有钱有权有脸蛋的男人就是不一样。像今日这般月黑天,最好小心为妙。 「她们接近孤,还不就是为了皇族之血?」 血指的是种,还是命? 「小女子认为相貌也占了一半。」 「别说了。」 壬氏一副苦不堪言的神情。不知为何,这个男人明明生得一副举世无双的美颜,却对此抱持著自卑感。他手指滑过右颊的伤疤──白玉的微瑕部分。总觉得他似乎很中意这道任谁看了都要大叹可惜的伤疤,不知是不是猫猫多心了。 猫猫其实也不讨厌这道伤疤。世间无完人。以壬氏来说,由于容貌太过端正,变得与内在不相衬。把与生俱来的参差之处修整一下又有何妨? 况且虽说脸部受伤,但毕竟是阿爹缝的,伤口愈合得很漂亮。猫猫替他上过好几次药又化过好几次妆,因此感受很明显。指腹按到的凸起触感日趋平坦。 「索性佯称脸部受到烧灼,每次都作个烧伤痕迹如何?」 「颜色会弄不掉的。但如果是真的要烧,小女子愿意帮忙。」 顺便希望他能协助猫猫作烧伤药的实验。 「不准。」 由于化了大约二十天的妆,壬氏的脸颊还残留著一丝红色颜料。因此他今天稍微扑了点白粉掩饰。 「我若真烧了,高顺会昏倒的。化妆嘛,嗯,有点儿麻烦。虽然说轻松倒也轻松。旅途一路上孤心情很放松。」 没有一个乡下姑娘会去靠近脸部烧伤的阴沉男子,又不用像平时那样案牍劳神,应该让他很高兴吧。至于猫猫顶多只能在马车上看风景,屁股都痛了,一想到回程的路途就心情忧郁。 「要不要练习骑马?你是不喜欢乘马车吧?」 「那小女子宁可在马车上装张床。」 一路上猫猫已经改造过了。问题是猫猫作的床太受欢迎,常常有别人去躺著打混,害她没什么机会使用。 「是啊,期待你进一步提升躺卧质感。」 猫猫忽然觉得一肚子气都来了。真要说起来,最常赖在那床上的就是壬氏。在车外享受骑马之乐,腻了就躺在床上打混,还真是轻松惬意啊。 「是皇上准孤在此番旅程中稍微玩乐一下。」 壬氏脸上浮现略为歪扭的笑意。 「然后,皇上要孤仔细挑选。」 说到挑选什么,自然是选妃了。那些女子就是为此才被召集过来的。无论选哪一个,都与政事脱不了关系,也影响到国家今后的动向。 是要加强与邻国的往来,抑或是与国内某一势力联手?视选择的不同,他的立场也会随之改变。只是,既然选在西戌州安排这样的宴席,可见应该是属意于这一方面,就是要壬氏与西方加深交情。所以,卯柳才会将另一名女儿也带来。 (他会选谁呢?) 选谁都与猫猫无关。猫猫只以一介药师的立场行动就是了。 她本来是如此打算的…… 忽然间,两人的指尖相触,下一刻,猫猫的手被握住了。被握住的手就这样慢慢掌心相合,手指交缠。比猫猫大上一圈的手掌骨节分明,修长的手指逐渐困住猫猫的手,打定了主意不让她逃走。 「可否请总管放手?」 「放手你不就逃了?」 「总管会对小女子做什么让我必须逃走的事吗?」 「孤有时候还真想打你。」 壬氏用猎捕猎物的野兽视线看著猫猫。他那好似饥饿野狗的视线,既不属于宦官壬氏,也不是皇弟,而是全然不同的另一人。 「脸部太显眼了,还请总管打在看不到的地方。」 「我不会真动手的。」 「小女子明白。」 壬氏为人不会对弱女子动手动脚。不,他是对猫猫动过手,但那是每次猫猫服毒,就被他强行催吐。 「总管至多只会把小女子扣住,硬是让我把肚子里的东西呕出来。」 「那分明是你不好,没事服什么毒啊!」 「那自然是因为……」 百闻不如一见,猫猫只是实行此一准则罢了。猫猫并不比别人聪明,只不过是兴趣偏离常人而已。而以猫猫的状况来说,她有知识,感情却比别人匮乏。她也有喜怒哀乐,只是淡了一点。但他人正常拥有的几种感情,她至今还不是很能理解。 脉搏的音色透过手掌心传来。掌心在冒汗,触到的部分湿湿的。抬起脸一看,他的长睫毛低垂,黑曜石般的眼瞳注视著猫猫。那脸贴近到让猫猫的脸映照在瞳孔中。 娼妓都说,一旦知道那种感情就有如落入地狱。 男人都说,他们是为了一窥堂奥而来此仙窟。 那个底下有个「心」的文字,有人斥为低俗,也有人说终究是一场游戏。但也有人没有它就不能活。 壬氏空著的手伸向猫猫的头。手指彷佛撩起发丝般滑过,继而停留在后脑杓。 「你戴著它来了。」 壬氏触摸的地方,头发绾起并插上了簪子,那支明月罂粟的银簪。猫猫原以为是罗半准备的,看来她想错了。 怪不得大家都对这簪子有兴趣。 「原来是壬总管赠送的啊。明月是好,但小女子认为罂粟寓意不美。」 猫猫想起了白娘娘。罂粟花的外形有如大朵虞美人,但能作为鸦片的原料。 「别说了,这是孤在踏上旅途前让人作的。代替之前那一支。」 壬氏的嗓音从正上方传来。他把下颔搁到了猫猫头上,用指尖缠绕把玩著她的头发,呼气都落在她头上。若是旁人见著,一定会误以为是男女调情。 「壬总管,请别靠这么近。」 「为何?」 「要是让谁看见了怎么办?」 离开宴厅的人想必不只猫猫他们。此处藏在树木的阴影中形成了死角,但无法断定绝不会有人靠近。这个男人总不会不明白此次设宴的用意吧。 「里树妃并非壬总管的侄女,不用顾虑血统过浓。」 猫猫淡然直言。这话让壬氏的神情顿时变得紧绷。 「在那些女子当中,她不是最妥当的人选吗?」 方才里树妃与马闪互相凝望的场面就忘了吧。对,就当作没看见。就算两人之间萌生任何感情,反正也没有意义。还不如从一开始就没有。 「说什么妥当。」 冷艳利刃般的嗓音在耳畔响起。把玩头发的手指滑过后颈,把猫猫的脖子围起来。修长手指压迫著猫猫的脖子。 「好难受。」 「很难受吗?」 都已经说难受了。但壬氏却加重了手指的力道。另一只十指交缠的手,继续抓著猫猫的手把它拉到背后。他是傻子吗?这样会脱臼的。猫猫遭人勒喉,关节又快被拉断,脸上浮现痛苦的表情。她抬高头部以尽量呼吸空气,像条鱼般半张著嘴。壬氏从上方看著她这副蠢相,然后── 「……」 猫猫贪婪地吸进壬氏给予的空气,一股花香扑鼻而来。猫猫本以为天仙的呼气会带有蜜桃香,原来竟是茉莉花。薄唇有些乾燥,带著热度。 原先勒喉的手固定在后脑杓,握著的手松开,取而代之地将猫猫的腰搂向自己。 不知道这样过了多久。只是,他也许认为呼气已经传遍了猫猫的全身上下,用有些耀武扬威的神情低头看著她。继而,他擦拭了猫猫因呼吸困难而泛泪的眼角。猫猫莫名地一阵恼火。 「……小女子请求过,若要赐死,愿能服毒。」 「告诉你,孤不会让你那么做的。」 壬氏手指滑过猫猫的嘴唇说。 「可别说你不知道你也是人选之一。看你一副想装傻的样子。」 「还有……」壬氏接著问道。 「那个男的是你什么人?你何时有这兴致跳舞了?」 看来壬氏果然一直瞪著猫猫他们。 「那只是便宜的酒钱罢了。」 猫猫想别开视线,但头被固定住了转不动。猫猫搜索枯肠,满脑子只想著如何逃离此一状况。 「小女子能派上什么用场?」 「你不是有罗半陪著吗?旁人就会当成是这样。」 猫猫明白壬氏的意思,或许罗半也是打从一开始就抱著这种打算。真让人生气,晚点非踩扁他的脚尖不可。 罗字一族的血亲……这个在众多赐字宗族当中特立独行,未集结任何朋党的家族,要说妥当或许也算妥当,如同陆孙的说法。但是,只有一点例外。 「总管会与那个男人为敌的。」 猫猫指的是那个单眼镜怪人。那厮这次要是人在这里,恐怕早就出事了,铁定会引发连狮子出笼都不够看的骚动。果不其然,壬氏脸色略显退缩,但只有一瞬间罢了。 「……孤之前不是说过了吗?下次再继续。」 猫猫的身体又被捉住了,她就这样被压倒在长椅上,发型都扁了。钻进唇间的不只呼气。她在极近距离之内看著黑曜石一般的兽眸。那眸子比任何星光都要来得明亮,却又带一丝微暗。这个男人过著衣食无缺的生活,有时却像在渴望什么,想获得满足。 (你大可以去选跟我不同的人。) 世上一定有人能满足壬氏的渴望,多得是想满足他的人。根本没必要特地向一个缺乏那种渴望的人乞怜。 猫猫很想逃走。天底下最令人烦恼不安的问题一定会来临。猫猫很想避开麻烦事,但野狗般的眼睛不让她逃。他追求不可能存在的事物,想将其吞噬殆尽。猫猫只能用偶人般的眼神回望著这一切。 这种眼神似乎挑起了野狗的不安,将身子进一步欺上来,想压溃猫猫。 (这回换成要压死我了。) 一个体重有她将近两倍的男人压在身上。那些娼妓有时还得应付体重差到三倍的客人,难道都不难受吗?假如猫猫这样吐苦水,娼妓之中技压群芳的白铃小姐会如何回答? 『不可以让客人握住主导权喔。』 猫猫想起她曾经百媚千娇地这么说过。当时猫猫正被迫学习娼妓的技艺。 「……」 坦白讲,也许继续当个偶人任他摆布比较好,也或许不好。但猫猫只能说,她因为想起了白铃小姐,而记起了她训练过自己的技巧。当时她说没学会就不许出房间,猫猫只好欲哭无泪地达到及格标准,成了一段回忆。 猫猫从反应到反射动作都受过了严格训练,所以她要强调错不在她。 换句话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猫猫把嘴里积满的唾液咕嘟一声吞下了。她张开原本微启的唇引诱对方入瓮,然后反过来主动滑进了对方口中。 壬氏脸上浮现又惊又喜的表情,但没能维持多久。他的身体不自由主地抖动几下,逐渐放松了抓住猫猫的力道。 再强调一遍,错不在猫猫,此乃不可抗御之事。 猫猫竟然拿烟花巷真传的高手巧技回敬了壬氏。 ○●○ 不过是儿戏般的约定,何必一直受到那种生锈斑驳的东西所束缚? 阿多嗤嗤笑著。她将毛皮披在肩上,坐在冰凉的园林石上饮酒。砂石之都的晚风很冷,让身子更欣然接受浓烈的酒精。 她已经哄紧张到身子发烫的里树妃入睡,此刻正在悠闲畅饮没喝到的酒。 『朕无意迎娶你以外的女子。』 又何必说这种办不到的约定呢?她想,你的身分地位又不容你这么做。阿多知道自从自己再也无法怀胎后,那些重臣屡屡奏请皇上选后。自己也曾经打过坏主意,甚至想让温柔貌美的闺友行不贞之事。 她那可悲的闺友单单为了留下正统血脉,只能与别人挑选的对象结合。看看她那友人弄不清楚自己立场的态度,她觉得不如让闺友成为绽放于一国之君身畔的好花。 奈何世事难料,闺友狠狠打了阿多一巴掌。 『不许你看不起我。』 阿多认为她是个温柔的姑娘,是个美丽的姑娘,是个聪慧的姑娘。所以阿多为她准备了更适合她坐的位子,却激怒了她。 阿多不懂女人心。不知是因为自己后来失去女儿身,还是本质如此。阿多只知道看来自己严重伤害了她的自尊。 她还不懂儿女之情,就在友情之下成了嫔妃。尔后又生了孩子。 阿多明白自己以女子来说异于常人,但看来自己心中还有母性存在。牺牲自己的子宫生下的孩子,比什么都要可爱。孩子皱得像只猴儿似的,挥舞著好像一碰就要坏了的小手,哭著要吃奶。 宫中早已请了奶娘,但阿多任性要求,抱了自己的孩子。她想喂奶,但娃儿总是吃不饱。阿多的身体早已不是女子了。 娃儿被送回了奶娘的怀里。 在绝望之中,阿多变得一心只想著自己的孩子。想著如何才能让那柔弱的小生命活下去。 然后,她拿定了一个主意。 『我这娃儿与他皇叔父长得真像呢。』 阿多的孩子与他的叔父几乎是同一时期出生。产后月子做得不顺,但她勉强去见了母后。 『就算抱错了也不会发现呢。』 阿多半是说笑,半是认真,任由母后如何理解都行。侍女或奶娘都早已屏退了。 『是呀。你的娃儿也让我抱抱好吗?』 母后如此说著,抱起了她的孩子,说是要换尿布而脱了襁褓,包上乾净的尿布。阿多也替接过来抱的小叔脱了襁褓,然后包上带来的替换襁褓。 两人都是刚刚产子,心中也都开了一个缺口。母后安氏对自己孩子的眼光永远冷淡,只是因为始终保持笑容,旁人想必不曾发觉;但她投向阿多之子的视线却温柔慈祥。 也许她爱自己的孙子,却恨皇帝的儿子吧。 所以,阿多换了娃儿之后径自回宫,安氏也不曾说什么。好像这才是理所当然似的,孩子就这样顺利掉包了。 日后,阿多养育的孩子死了。如果当时没有掉包,孩子也许就不会死了。虽然阿多对孩子有了感情,也很难过,但同时也为了自己的孩子还活著而高兴。 这个不受亲生母亲所爱,地位又被侄儿夺走的婴孩,连话都还不会说就死了。 后来,阿多与安氏似乎都有所动摇。以往总是给侍女惹麻烦的浑小子,已经成熟到能够察言观色;但也许因为年纪尚轻,无法不找地方发泄吧。一位医官因此被逐出了后宫。 因果关系著实不可思议,那位医官的养女,如今被阿多的孩子看中了。 异国的公主、与玉叶后同族的几名姑娘、里树妃与那位姑娘,然后可以再加上翠苓。阿多带翠苓来并不只是为了好玩。她虽是带罪之身,但血统上应是无可挑剔。只是如果在此地穿帮,事情将会一发不可收拾。 阿多嗤嗤笑著。 只不过是幼时儿戏做的约定,但那家伙仍然试著守约。只是,那家伙无法拒绝年幼「月儿」的请求。他接手了名为后宫的广大花园,决定为「月儿」生一个皇弟。之所以会命令「月儿」假扮宦官潜入后宫,也许是罚他迫使自己毁约,也或许是好心增加他与阿多的见面机会。 多亏于此,她有了许多机会能作弄时常来访的玉面宦官阁下。那时候实在愉快得很。 好不容易离开了四夫人之位,现在又得进入离宫负责听那家伙抱怨了。她是觉得与其来个胡子中年人,不如给她送些年轻人来。能领养孩子著实值得感谢,还是年轻人好。再说,名唤翠苓的姑娘逗起来也挺好玩的。 但是,还有一件事不能忘记。 他们之间儿戏般的第二个约定。那时她还不知道什么叫作懂得分寸。 『说得也是。难得有这机会,你就让我成为国母吧。』 那傻子二话不说就答应了。他究竟知不知道这代表什么意思?如今又是否还记在心里?即使已经让西方的大朵娇花坐上了后位。 「且看事情如何发展吧。」 阿多转动著酒杯,决定静观「月儿」会选择什么样的花朵。 《药师少女的独语 6》待续 序话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流哲不哼太 扫图:撸管娘 录入:勤奋的懒惰的羊 修图:寒鸦 校对:武器大师──贾克斯 今宵又是个冷得彻骨的夜晚。 壬氏看著哔哔剥剥爆出火星的火盆。马闪在一旁添木炭。 西都的夜晚很冷,与白日的炎热天气截然不同,这种冷热变化会让一些人生病。壬氏虽然尚不习惯沙漠地带的夜晚,但这种寒冷反而正合他现在的需要。 壬氏面带愁容躺在罗汉床(沙发)上,桌上放了用蜜渍柑橘冲泡的热水。他虽然口渴,但没心情喝饮料。因为他还不想消除留在唇上的余韵。 壬氏轻抚有些乾渴的嘴唇,用指尖滑过某种痕迹,确认大约半个时辰前确实触碰过该处的某种感觉。身体有些发热,同时有种闷闷不乐的情绪郁结在心头。 阖起眼睛,那光景就清清楚楚地浮现在脑海里。 那张容颜从上方俯视著壬氏,几乎只有星光可为照明。那时明明看不清楚,记忆却莫名鲜明。平素慵懒地睁开的眼睛有些阴翳,但那嘴唇却水润而发亮。润泽的唇上连著银线,然后它从中断开。这表示行为已经结束,让壬氏虽感到恋恋不舍,同时却也松了口气。 然后,他后悔了。 对方依然显得游刃有余,既没有染红双颊,也没有羞涩地别开目光。她只是冷静地注视著压在身下的男子,然后伸舌舔了舔嘴唇。断开的唾液银线就这么被她舔掉,没有品尝那股余韵,好像若无其事似的,把痕迹消除得乾乾净净。她那娇小的身子,跨坐在壬氏比她大上一倍的身体上,她的手放在壬氏的心脏上方。壬氏的心跳声,被她单方面地摸透了。 她摸到那怦咚怦咚跳得又重又快的心脏,不知作何感想? 结果一目了然。发丝被风吹动,清凉地摇曳。她眯起眼睛盯著壬氏瞧,娇艳的嘴唇描绘出弧线。 『哎呀,这样就结束啦?』 她明明什么也没说,壬氏却好像听见了这句话。她笑得从容自在。 那代表了壬氏的败北。 回想起那事,壬氏只能浑身弛缓地垂头丧气。 壬氏想扳回一城,但药铺姑娘却好像没事似的说:「小女子失礼了。」然后径自离去。似乎是姑娘的堂兄阁下在找她,她那种态度就好像跟壬氏已经没话好说。 被蚊子叮的反应都还比那大。 连当成疯狗咬人都不用。 回到现实,壬氏大叹了一口气。 「壬总管,微臣还是觉得您似乎身体不大舒服。」 随从马闪对壬氏如此说了。壬氏如果否认的话必定会引来一顿追问,但若是说「对」,马闪又一定会坚持要照顾他而不肯离开房间。 壬氏每次都觉得,自己在这种时候明明很想一个人静静,但马闪在这方面偏偏就是不像他父亲高顺,莫名地不贴心。 不过马闪他今天感觉也有些反常,总觉得脸有点红。与其说是面色红润,毋宁说比较接近因兴奋而涨红,也许是与狮子搏斗过的关系。他的右手缠著白布条,是握过铁栅条的那只手发炎了。当时药铺姑娘眼尖地瞧见,淡定地下诊断说:「骨折了。」但她心里想必对反应过度迟钝的马闪起了疑心。 「……马闪,我想你今天也累了,早点去歇息吧。」 「不,万万不可。毕竟才刚发生过那种事,要是有个万一就糟了。」 马闪一板一眼地说,但壬氏真希望他能多体察一下自己的心思。 壬氏端起蜂蜜水但不喝,只是用来暖手。即使壬氏换上寝衣躺到床上,马闪还是不会离开房间。房间里有另一张罗汉床,上面摆著可当枕头用的引枕。 壬氏没有困意,而马闪似乎也觉得无法成眠。 不知是击倒了巨大猛兽造成的兴奋,还是完全不同的别种情绪所导致;马闪不只像平时那样皱著眉头,连嘴唇都歪扭地皱成一团。先是好像想起某事般连连眨眼,接著又突然摇头否定,非常可疑。 人性的不可思议之处,就是看到别人比自己更慌张时,能莫名地冷静下来。 壬氏大大做个深呼吸。继续这么下去不是办法,他试著让自己定了定神。今宵的宴会虽已结束,但明日还有别的会谈。 只是,壬氏觉得独自窝在屋里,无助于整理思绪。 「马闪。」 「壬总管有何吩咐?」 马闪用化名称呼壬氏,壬氏也喜欢这样,觉得轻松省事。如果他不愿像儿时那样用本名呼唤自己,那不如就用这个名字吧。 「你曾经在心眼上斗赢过别人吗?」 坦白讲,选马闪作为商量对象是选错人了。不过,壬氏并不是真要他回答。若是自始至终自问自答,他担心会让问题在脑中无益地空转,所以才把话说出来。马闪不用听懂,只要随声附和就够了。 「呃……什么样的斗法?自从来到这里之后似乎有过不少次。」 的确来到西都之后,是有许多女子来找壬氏攀谈过。但是被问到是哪一次,他还真不想开口。 「别把话说破啊。」 马闪蹙起眉头。 「请原谅微臣的立场不如壬总管,不常遇到那种场面。虽然今后可能不得不面对就是。」 目前应该是没有。自从壬氏进入后宫后,一年只能见到这奶兄弟几次,但仍然很清楚他的心性。这个男人不擅与女子相处,对方越是娇弱细嫩,他越是不喜接触。之所以跟药铺姑娘还算讲得上话,表示他在这方面对那姑娘没有特别感情,但壬氏不知这该算是好还是坏,心情五味杂陈。 马闪倒也不是讨厌女子,可以说他的此种特质是受到了儿时经验的强烈影响。是这小子特有的体质导致的不幸。 对于壬氏的询问,马闪摸了摸下巴。 「只能说得看对象。微臣也有许多不擅应付的人,而且也得视状况而定。无论对手如何了得,有时状况也能改变胜败趋势,反之亦然。以壬总管来说,您一次必须应付多人,负担想必很大吧。」 「什么一次应付多人,你太看得起我了。」 没想到马闪会交出这么像样的答案。壬氏被他讲得活像个色魔,不禁面露苦笑。这让他想起,最近马闪常常代替高顺前往烟花巷,也许是在那儿有了些实际经验。毕竟那家青楼有个很能做生意的老鸨,说不准也给马闪推荐了个姑娘。 壬氏用复杂的表情看看马闪。 的确,绿青馆是高级青楼,娼妓的水准也高。马闪虽不擅应付娇滴滴的姑娘,但对女子却有一番理想。假如有位知书达礼又擅长掌握男人心的娼妓对他诱惑一番,说不定意外容易地就一见倾心了。 壬氏吞吞口水。 「……马闪,你在绿青馆发生了什么事吗?」 「总、总管怎么忽然这么问!」 马闪明显地变得惊慌失措。这小子很不会说谎,坦白讲,在政事方面实在称不上是个优秀的副手。只是他的这种个性,有时反而能帮助壬氏恢复镇定。 「没有发生过什么。况且微臣该硬的时候还是会硬起来的……」 「该硬的时候还是会硬起来」这句话让壬氏莫名地不安,不过的确,马闪做事向来是当行则行,这点应该不需怀疑。 壬氏再度吞了口口水,心想得对这个奶兄弟刮目相看才行。 「倒是壬总管怎么会问这个呢?」 「没什么,不过是有个无论如何都想赢过的对手罢了。」 壬氏难以启齿地说了。他可没神乎其技到能一次应付多人,很想请马闪别过度吹捧他。 「孤本以为说来说去还是自己比她行。孤对自己太有自信,以为对方只是嘴巴会讲,实践起来还是孤厉害。结果这份自信被彻底砸碎了,孤现在是可悲地一败涂地。」 别看壬氏这样,他多少也是有点自信的。他待在后宫六年,其间找上他的宫女不计其数,而壬氏总是握有优势。他也妄自尊大地以为,女子不过都是他的掌中之物。 马闪听壬氏此言,神情严肃。 「能让总管说成这样,那必定是个中好手了。」 「……是啊。」 所幸马闪还没厉害到能听出对方是谁。 「孤跟她因为一点琐碎小事吵架了。孤主动出招,然后被杀个大败。」 马闪一瞬间偏了偏头,「喔。」然后兀自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大败……总管您吗?竟然发生过这样的一场争锋?对方是哪里的无礼之辈?」 没想到马闪会指出这一点。壬氏很意外马闪竟然知道所谓的争锋吃醋,但这样说或许是把他看扁了。不过那个男人好像是叫陆孙吧,看起来是个儒雅小生,却小看不得。不愧是军师罗汉的直属部下,但壬氏该击败的对手不是他。 「没想到那场宴会当中,竟有人能让壬总管认输。」 马闪用心事重重的神情喃喃说道。 「别再捧孤了,孤明白自己还是个毛头小子。对方就像一株柳树,孤感觉怎么做都是白费力气,无论如何进攻,她都像是不痛不痒。」 问题在于如何改变不成熟的自己。以方法而论,或许也只能多多练习了。 可是毕竟是这种事情,要实际练习心里总有顾忌。既不能找其他女子当练习对象,但是为了没有后顾之忧而逛青楼又不太对。 面对这样的壬氏,马闪说出了意想不到的一句话: 「不知微臣能否帮上总管的忙?」 「……突然说什么啊。」 壬氏差点没把手里的茶碗弄掉到地上。 这小子应该不好男风才是,这点壬氏很清楚,本以为他绝不会说出这种话来。但马闪却接著说: 「微臣明白自己的实力终究不足,也十分清楚论技巧是壬总管在微臣之上。只是即使如此,与其空耗时间心烦意乱,窃以为不如实际练习才有进步,因此斗胆进言。」 「马闪……」 说得确实不错。而且如果对手是马闪,就某种意味来说或许不算数。莫非他也是考虑到这点才进谏的?不,可是等等,好像有哪里不太对。 「技巧姑且不论,微臣自认为体力过人,也禁得起打击。」 「体力……呃不,不用到那种地步啦。」 壬氏可没办法跟马闪玩到那种地步,他敬谢不敏。难道是在绿青馆学到了什么奇怪的把戏?真让壬氏深感不安。这事也许该跟高顺通报一声。 然而,马闪的双眼却真挚地看著壬氏。直到刚才还泛红发热的脸庞,此时似乎因为另一种原因而显得情绪亢奋。 「总管只要当成是练习就行了。微臣不是本人,总管只管把我想像成那人,训练自己即可。」 「……」 壬氏考虑片刻后,采取了行动。他把茶碗放到桌上,从罗汉床上站起来。 他慢慢地站到马闪面前。 「要换个地方吗?这儿地方不会太狭小了吗?」 「不,这儿就行了。」 反正也不需要用到床。壬氏不想让任何人瞧见,所以最好能在这房间里完事。 马闪的个头比壬氏矮个两寸。壬氏很希望他能再缩小个七寸。 随著壬氏的脸孔逼近,马闪则是正好相反,步步后退。这可妙了,这个反应跟本人还挺像的。 「壬总管?」 「很好,就照这样继续。」 「呃……对方是空手吗?」 「是空手,孤也是空手。」 讲到这个,壬氏知道有些人办事时会使用玩具,但没想到马闪会在这种时候提起。看样子绝对是在烟花巷学到了奇怪的把戏,或许还是别告诉高顺比较好。 既然如此,壬氏也不用再有所迟疑,不需要笨拙地顾虑太多。 随著壬氏步步逼近,马闪也拉开距离。虽然动作没药铺姑娘那么柔能克刚,但倒是习武之人该有的敏捷身手。 「壬总管?」 「对方基本上不会出招,只是以牙还牙罢了。」 「用这种方式将壬总管……」 马闪一脸战战兢兢地回看壬氏时,背已经快贴到了墙上。至今壬氏每次都能成功将她逼到墙边,说这招是他的拿手绝活或许不为过。 就在马闪的背只差一点就要碰到墙壁时,壬氏咚的一声,把手拍到了墙上。 「壬……壬总管?」 「安静。」 壬氏加强想像,告诉自己眼前的人不是奶兄弟,而是该击败的对手。壬氏必须趁她那张明明寡言少语,却总在特定时刻变得伶牙俐齿的嘴巴继续讲些歪理之前进攻。壬氏空著的手抓住他的下颔,并用拇指按住下唇。 「壬、壬……」 马闪的脸色变得铁青。仔细一瞧,他浑身上下都在冒冷汗。 明明是他主动引诱的,看起来怎么一点也不平静?反而像是面对意外情况而慌了手脚。 莫非两者之间的理解,有著某种决定性的误会? 当壬氏察觉到这点时,事情已经太迟了。 也许两人都太紧张了,竟然完全没发现房间外头有人在说话。伴随著好大的「砰!」一声,房门被大大推开来。 「好久没一起饮酒了,有个有趣的猎物落网……」 英气凛然的中性嗓音响起。 「啊!阿多娘娘!」 一位男装丽人推开慌张失措的护卫,走进房里来。看样子她已经有了几分酒意,一股浓重的酒味飘来。她从待在后宫的时候就是如此,动不动就爱找壬氏喝酒。可能是因为喝醉了的关系,有点接近硬闯。 然而,目前的状况实在太不合宜了。 壬氏整个人覆盖在被他逼到墙边的马闪身上,正在抚摸他的嘴唇。不管怎么看,都像是正在疼爱情人的场面。马闪脸色铁青,满头大汗。 两名原本试著阻止阿多的护卫以手掩住眼睛,从指缝间偷看。 阿多也差不多,一副目瞪口呆的模样。 「……原来如此,选的不见得是花啊。没错,看来是我误会了。」 阿多只留下这句话,然后直接往后退,关上了门。 「……」 经过片刻沉默后,两个大男人的惨叫在深夜的杨府回荡。 一话 西都 第四日 从窗帘隙缝洒进屋内的光,让猫猫睁开了沉重的眼皮。精致入时的华盖床、乾燥的空气与精雕细琢的日用什器,让猫猫重新想起这里不是她在京城的住所。 (没睡饱。) 猫猫一面揉眼睛,一面坐起了身子。由于夜里很冷,她盖了好几条棉被,还加了块毛皮,但太阳一升起就开始热了。已经有一条被子掉在床下,猫猫的脚也露在被褥外。 半夜里好像听见有人大叫,把她吵醒了一次,使得睡眠较浅。真不知道是什么人,扰得大家不得安宁。 再过不久早膳应该就会送来了。不用特地跟众人聚在一起吃饭,让她乐得轻松。这么做可能是顾虑到有些客人会宿醉。猫猫打算趁下女过来前换好衣服,于是脱了寝衣。她擅自拿出衣柜里的衣服穿。 今天的衣服是平凡无奇的襦裙与半臂,宽口短袖底下接有清凉的皱边。这是件透气的衣裳,不过衣襟或裙襬加了刺绣,可说是西都风格。桌上放著一支银簪。 (……) 猫猫没插上簪子,只用发绳将头发束起绑好。不过为了避免丢失,她将簪子收进怀里。就跟平素一样,她衣服胸襟里藏著布包,里头收著药品或白布条等物品;她将簪子也收了进去。 恰巧就在换好衣服时,传来了叩叩敲门声。猫猫说声:「请进。」房外的人就推著推车把早膳送进来。今日可能是考虑到昨日的宴饮,菜色比平时清淡一些。 就在猫猫吃了两口白粥,剩下的想加点乌醋享用时,她听见了用力敲门的声音。猫猫先往粥里加点乌醋吃一口,然后才懒洋洋地说:「请进。」 「怎么觉得你应门应得有点慢?」 来者是马闪。另外还跟了个男子,不过不是壬氏。 猫猫怀著难以言喻的心情把粥咽下去,装出一副不知情的脸孔。 「侍卫多心了。」 「你在吃早饭啊。」 但他似乎无意走人。猫猫看出他是有事才来。 「发生什么事了?」 猫猫放下筷子看看马闪。马闪的右手缠著厚厚的白布条,那是昨晚猫猫替他包扎的。昨晚他可能是太过亢奋,手都骨折肿胀了却还一脸若无其事。迟钝也要有个限度。 马闪顿了顿之后,从怀里掏出一只布包。放在桌上打开之后,里头还有个油纸包。一打开纸包的瞬间,猫猫不禁身体后仰捏住了鼻子。 纸包里是个陶瓶,散发出强烈的恶臭。 「……这该不会是香水吧?」 猫猫有闻过这种臭味,就是昨晚赴宴之际,里树妃身上发出的臭味。 「这是在哪里拿到的?」 「这个嘛。」 马闪露出五味杂陈,同时压抑著怒气的神情。 「是阿多娘娘拿来的。」 「阿多娘娘怎么会有这个?」 「说是阿多娘娘的贴身侍卫碰巧找到的。半夜里,由里树妃异母姊姊的侍女带在身上。那侍女似乎是出来散步,不知怎地却被野狗追著跑,碰巧得到侍卫搭救。」 (碰巧搭救是吧……) 正好碰上那种场面的机率不知有几成。更何况在这种远离都城的地方,纵然是侍女应该也不会随意外出走动。 比较合理的猜测是,阿多从一开始就派人监视著可疑人物。不过这就不用特地说破了。 「野狗异常亢奋,明明还有其他人在场,它却一股脑地只扑向侍女。」 「而原因就出在这香水上?」 猫猫用手绢摀住鼻子,捻起香水瓶。瓶子是陶器,并不怎么稀奇。用来当成香水瓶太缺乏装饰色彩,要找到出处恐怕是件难事。 「这么说,昨晚泼在里树妃身上的香水,应该就是异母姊姊的东西没错了吧。而此种香水具有能让动物亢奋的功效……」 「我看八九不离十了。」 照那个异母姊姊的个性来想,买来恶整妹妹倒是有可能。但是那个异母姊姊有恨里树妃恨到要除掉她吗?而且就算有这个动机,猫猫还是不认为光靠那个异母姊姊与她的侍女,能找到帮手对狮子的兽笼动手脚。 猫猫思考一下里树妃父亲卯柳作为帮凶的可能性。这样还是有疑点,因为做法实在太拐弯抹角了,应该多得是更简便的法子才是,最重要的是坏处太大了。猫猫虽这么想,但为了慎重起见还是得做个确认。 「换言之,侍卫认为她的异母姊姊是犯人吗?」 「……无法如此断定。但照目前这样下去,就会这么定罪。」 马闪的说法含糊不清,难得听他这样讲话。猫猫还以为照他的个性会更直截了当地高喊:「该当何罪!」 「娘娘的异母姊姊说,她只是想恶作剧一下。又说香水也是数日前在街上认识的人让给她的,人家告诉她洒上它会引来坏男人,可以用来整人。她说她无意让狮子去咬娘娘……」 异母姊姊承认她对里树妃有恶意,但没做出放狮子咬人的事来。倘若从这点来思考,又会出现何种可能性? 「因为假如她对狮子兽笼动了手脚,就不是一句恶作剧能了事。」 而且当时除了里树妃之外,还有许多权臣显宦在场。换言之,那样做会让他们也身陷险境。如果只是针对娘娘下手,那还有掩饰的余地。再加上她们是一家人,这方面有很大一部分会交由里树妃裁夺。虽然不能保证可以脱罪,但或许能够从宽处置。 「是啊。再这样下去不只异母姊姊,就连卯柳阁下或里树妃也会遭殃。」 「只是他们遭殃就没事了吗?」 毋宁说根本要殃国祸家了。此次宴会有众多外国权贵到场,难保不会演变成邦交问题。恐怕没有简单到异母姊姊一人受刑就能平息此事。 猫猫确认性的询问,让马闪露出有苦难言的神情。 「为什么里树妃总是如此不幸?」 这句既像疑问又像自问的话语,该如何回答才好?猫猫保持沉默。 (也许她天生命薄。) 猫猫很讨厌什么都用命运二字来解释,但她觉得常常有人就是福星高照,或是老走霉运。猫猫看到养父罗门,就难免会这么想。养父比任何人都优秀,比任何人都有智慧,却不知怎地就是不受命运眷顾。罗门如今回到宫廷开始担任医官,但听说多亏于此,狐狸军师常找机会跑去妨碍他当差。连信里都提到了,可见真的是烦不胜烦。上次信里还提到药柜被整个打翻。一个人怎么能倒楣成这样?猫猫实在觉得很不可思议。 「如果就这样撒手不管,娘娘岂不是太可怜了?」 (他还真是站在娘娘那边。) 猫猫叫自己别把这种事说出口。一旦察觉到不该察觉到的某些事情,猫猫将会给自己惹来麻烦。 只是,娘娘本身也不是没有问题。基本上来说,她只是随波逐流。猫猫能体谅她接受的就是这种教育,一辈子也是这样活过来的,所以情非得已。只是,猫猫想起那个来到烟花巷自愿成为娼妓的姑娘。她认清了待在父亲身边没有前途,为了养活妹妹,也为了自己爬出泥淖而来到烟花巷。说来说去,其实猫猫并不讨厌那种性情。 (娘娘要是能有那一半的气概就好了。) 猫猫觉得若是如此,她就不会受到异母姊姊那样百般欺负,或是在后宫受人蔑视了。 开场白且先讲到这里,猫猫必须问问马闪来找她的理由。 「那么,小女子该怎么做呢?」 「……嗯。」 马闪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来。看起来像是悬赏图,但猫猫偏头不解。 「画这图有意义吗?」 「所以我才在伤脑筋。她说是这个女人把香水让给她的。」 画在纸上的人物,看起来确实像是女子。之所以说「像是」,是因为脸被面纱遮住,只看得见眼睛。因此,纸上画的是全身图。只有衣服的特徵倒是画得清楚,但只要换件衣服就没用了。 「她是商人吗?」 「不,异母姊姊说是在街上买东西时,对方主动攀谈。」 (在街上啊……) 猫猫一面心怀疑问,一面听马闪怎么说。 「她说这个女人宣称自己是香水贩子,向她兜售了各种物品,这就是其中之一。」 对方说此种香水能够吸引郎君,但必须注意使用方式。还说直接使用原液的话气味太臭,有人会用来恶作剧。异母姊姊似乎是因此才起了整人的念头。 「她这说法很含糊不清呢。」 「是啊,难以下判断。最重要的是,要找到这个香水贩子恐怕很难。」 猫猫眯起眼睛凝视悬赏图。西都风格的服装为了阻挡沙尘而很少暴露肌肤,看不见身体特徵。 但是,猫猫眼尖地看出了一点。 「这张悬赏图,衣服明明画得很简略,却只有鞋子的装饰画得格外精细呢。」 听猫猫这么说,马闪也盯著画像瞧。 「经你这么一说的确如此。还有与身体的大小相比之下,脚的大小似乎有点奇怪。」 整个身体明明画得很正常,却只有双脚好像经过变形般被缩小。 「……莫非这是做了缠足?」 「缠足吗?」 缠足指的是强行使脚纤小的行为,后宫也有部分宫女缠足。此种习俗多流行于北部,但在这个地区就不知道了。异母姊姊之所以没特别多想,可能是因为缠足并非太稀奇的行为。 「能否请侍卫针对悬赏图再确认一遍?」 「知道了。」 马闪拿著悬赏图正想离开房间,却好像想起了什么事情,转头看向猫猫。 「对了。」 「什么事?」 「壬总管从昨晚就显得不大对劲,你知道些什么吗?平时总管应该会直接过来,但这次就如你所见,是让我过来。」 「……」 「你有听说总管跟谁比试之类的吗?」 猫猫悄悄别开了视线。想也知道,若不是他吩咐,马闪绝不可能像这样来找猫猫。 「谁知道呢?也许是长途旅行累了吧。」 猫猫装傻说道。 马闪不到两刻钟(半小时)就送来了报告。 听说异母姊姊跟侍女都一再强调「跟我无关,我没有那个意思」,但坦白讲,猫猫管不著。马闪似乎为这事气恼不已,回来时一副吹胡子瞪眼睛的表情。 「跟你说的一样。」 看来那人果然是缠了小脚,听说她那形状特殊的鞋子让异母姊姊印象深刻。而她虽然没提起这点,在画悬赏图时,却下意识针对印象深刻的部分做了更细微的说明。 「既然有缠足,这下可以减少不少嫌犯了。」 「我想可以减少到只剩几人。」 「真的吗?」 国内缠足的习俗大多偏于北部地区,猫猫记得西方正好相反,几乎没人这么做。因此在西都缠足的人,应该可以限定为北部出身者,或者是在几代之内迁徙至此地的族群。 「我想应该是家里原本就有此种习惯的人吧。」 马闪闻言,露出讶异的神情。 「我问个问题,有没有可能会是旅人?」 猫猫摇头回答这个问题。 「若是这样的话,那必须是像里树妃那样能乘车舆代步的富家千金才行。」 从北部到西都的路途遥远。在缠足使双脚变形的状态下,光是徒步走在沙地上都有困难。猫猫也是,虽然几乎都乘马车移动,但有些时候也得下马车步行。缠足必须自幼就勉强把脚缠小,而且得缠一辈子才不会变大。她们每隔几日就得给脚消毒,猫猫也曾经卖酒精给缠足的娼妓。 因此在西都出生并接受缠足之人,家里如果延续这种习俗,那家境应该颇为富裕。 「你确定吗?」 「小女子无法为此负责。小女子只不过是针对侍卫所提出的线索,指出最大的可能性罢了。」 猫猫无法达到完美要求。倘若马闪只能接受正确答案,那猫猫也只能闭起嘴巴,宣称自己一无所知了。 「……我知道了。」 马闪无奈地回答后,就离开了。 猫猫打个呵欠,坐到床上想睡回笼觉。 (这样解释还是不够完美。) 猫猫也觉得还有几个疑点。例如里树妃那个看起来趾高气扬的异母姊姊,面对初次见到的人,会不仅闲话家常还买东西吗? 还有一点,就是那个香水贩子怎么会认识娘娘的异母姊姊。说成偶然也未免太巧了。 (唔嗯。) 猫猫决定先补眠再说。睡眠不足会让头脑不听使唤。 她一躺下来,放在怀里的簪子就很碍事。她本想拿出来,却又不想放在眼睛瞧得见的地方。 「……」 猫猫翻个身转向另一边,就这样闭上了眼睛。 二话 飘浮的新娘 上篇 猫猫醒来时已经到了傍晚。她本来预定今日要上街买东西,人家告诉她只要让护卫跟著,离开府邸也无妨;但昨晚的骚动让事情告吹,况且她也变得不太有那个兴致。 经过大睡一觉,醒来之后只剩下难以言喻的倦怠感。 (啊!) 猫猫看看皱巴巴的衣服,反省自己不该没换寝衣就睡觉。总之她先喝点水滋润乾渴的身体。水瓶里的水虽然不够清凉,但加了柑橘,喝起来清爽畅快。 (晚饭不知道会怎么吃?) 猫猫决定先到房间外头看看再说,于是把裙裳的皱摺拉平。弄到看起来尚可的程度后,她走出房间。 结果正好碰上从走廊走来的壬氏与马闪。 (……) 一般都认为猫猫是个粗神经的人,但是碰到此种状况,她也不免觉得尴尬。昨夜她对壬氏使出了那些招数,后来却拿罗半在找她为理由,丢下他说走就走。但即使尴尬,她也不能再躲回房间里。 走过来的壬氏神情莫名地严峻。他眉头皱得简直跟高顺一样,两眼死瞪前方,而那视线似乎对准著猫猫。但那也只是一瞬间的事,他的神情旋即恢复平静。身旁的马闪似乎还是觉得不对劲,一脸不知所措地看著壬氏。 壬氏一边发出喀喀脚步声一边走近。 (在这种时候,该怎么做才对?) 没闲工夫考虑了。总之猫猫除了照平常方式与他相处,也不能怎么办了。 猫猫低头行礼,然后抬起头来。 「总管有何吩咐?」 本来身为下女,应当等壬氏开口之后才回话。只是以这次的情况来说,猫猫认为自己最好先开口。 壬氏歪扭著嘴唇,流露出一种五味杂陈的复杂表情,但那是旁人看了不见得会发现的细微程度。 「抱歉事出突然,但孤要你立刻换衣服,跟孤一同外出。」 壬氏只留下这句话,就从猫猫身边走过。壬氏身后有几名下女,捧著衣箱深深鞠躬。 「是。」 在这种情况下,除了答应别无选择。 换好衣服后,他们随即让猫猫坐上马车。壬氏与马闪也换了衣服,已经在车上等她了。 猫猫瞄了四周几眼。这次来到此地,她基本上应该都得与罗半一起行动,现在这样单独与壬氏他们同行不知妥不妥当。 「因为人家请的是我。他们还为此调整了日程,我不便不去。」 壬氏虽然另有心事,但似乎还有正常说话的理智。猫猫很庆幸他在这方面够成熟,只是他用的自称似乎别有含意,让猫猫很是在意。 「这回要去哪儿呢?」 「某户人家的婚宴。」 怎么又是宴会?猫猫虽不禁如此想,但这大概也是公务之一吧。 「我本想回绝,但对方说是喜事,无论如何都要我赴宴。再说……」 「再说?」 壬氏向马闪使了个眼神。马闪拿出方才给猫猫看过的悬赏图。 「听闻嫁女儿的人家原本是北方出身,在戌字一族遭到灭族时,朝廷召了几个家族来管辖此地,他们就是其中一家。」 戌字一族本是治理西都的家族,听说于女皇时代被灭。这样算起来,这个家族应该是在数十年前迁至此地。 「据说女儿裹了小脚。」 猫猫得到了一如预期的答案。 「除了那家女儿之外,没有别人缠足了吗?」 既然建言是猫猫提出的,这方面就得弄清楚。她不能凭一己之见擅自把某人当成犯人。 「另外还有数人,那个女儿的侍女也有一人缠足,但问题是她的结婚对象。据说是砂欧之人。」 「原来如此。」 狮子是一群砂欧人带来的。既然这样,他们或许也能在兽笼上动手脚。 「最重要的是,明日那个女儿就要出发了。」 说是今日举行婚宴,翌日就要前往夫君的国家。 「不会太赶了一点吗?」 「也有可能是考虑到那件事,才这样安排日程的。」 所以他们带猫猫来,就是为了要她找出些蛛丝马迹。 「若是找不到呢?」 「那我就得想其他法子。我的逗留期间可能得延长。」 壬氏脸上写著「希望不要」。他离开京城已经将近一个月了,作为皇弟的公务想必是堆积如山。 即使如此,他还是得找到证据。 「说不定也会影响到卯字一族。我希望事情不致如此。」 「小女子没有自信能找到证据。」 只有这点猫猫必须先说清楚。 「我明白。」 壬氏说完就望向窗外,再也没有转向猫猫这边。 抵达的府邸,又是一处依傍水源的宅第。建筑形式与玉叶后的老家相比别有情趣,比较偏向京城风格。楼房或庭园的结构都与京城十分相似。 穿过大门,沿著石板路前进,首先会看到两侧有流水。柳枝在四下清凉飘拂,红柱黄瓦的凉亭分散各处。大池塘里漂著荷叶,水面时不时地掀起涟漪。当小石子落进水渠时,有鱼儿发出啪唰啪唰的巨响。 (是鲤鱼啊。) 鲤鱼是一种强壮的鱼,但没想到连这样的乾燥地区也有人养,让猫猫很是佩服。 「是戌字一族留下的吧。」 这户人家是在那个家族因豪奢放逸而被灭之后,来到此地作为后继,那么当然也有可能直接接收前任官员的府邸。 这宅第是够气派,却隐约给人悲凉之感。相较于玉叶后的娘家玉袁府洋溢著活力,此处总感觉比较僻静。 在渡过池塘上的小桥时,前面有位人士必恭必敬地鞠躬。 「微臣迎接来迟,望乞恕罪。」 对方如此说道,恭敬地向他们致意。看来应该是这户人家的主人,是个微胖且发线稍稍后退的人物。身后站著的女子似乎是他的夫人,脚很小,收在形状奇异的鞋子里。 「若能得夜君为小女祝贺,将是小女的万幸。」 (夜君啊。) 说的应该是壬氏了。国内能直呼他本名的人有限,之所以有此称呼,似乎来自本名中有个「月」字。 「那么请各位移驾至前面的宴席。」 说完,主人将一行人请到前方。 凉亭里铺著毛毡,池塘里放了小舟与灯笼。现在还是夕暮时分,等天色暗下来后想必会是如梦似幻的光景。 「喂,你来这边。」 马闪呼唤猫猫。 壬氏走在主人身旁,玉袁也在他们身边。他应该也是被请来作客的。 「这是我们勉强请人家为你安排的,本来是预定给里树妃坐的位子,离宴席有一点远。我们给你安排了一名侍女,有什么需要就吩咐她。」 原来是因为这样,才会临时给猫猫安排了坐席。一名像是侍女的女子,自然而然地从马闪的身后走来。 在场除了猫猫之外还有几名女子,但都有著一双健康的大脚。两个主位的其中之一,坐著一名发色明亮的壮年男子。男子眼鼻轮廓分明,是个异邦人。另一个主位坐著头上覆盖轻纱的姑娘。她穿著纯白衣裳,只像个偶人般静坐不动。 (就是她吗?) 虽然看似是个乖巧的姑娘,但也许是装的。 猫猫忍著想喝酒的欲望,喝果子露(果汁)。 只有屋外夜宴的喜宴形式比较特别,菜肴或音乐都没什么奇特之处。猫猫已经赴宴赴到腻了,应该不需要把每个细节看得一清二楚。她只管一边享用美味佳肴,一边监视新娘。 (这下该怎么办呢?) 毕竟都让人带来了,猫猫也觉得得找到点什么才说得过去。但她有这份心,却无法采取行动。自从方才有个人找她攀谈后,众人就一拥而上,一个劲地找她讲话。大概是因为他们好奇壬氏的同伴是什么人吧。 众人虽然都面带笑容劝酒,猫猫却从他们眼底深处看见了闷烧的火光。 男人的眼里有著野心,女人则是嫉妒。 猫猫不禁觉得,也许自己就是为了这个目的才被带来的。与皇弟一同赴宴就是这么回事,不再像以前那样,只是作为侍女同行了。 (讨厌讨厌。) 如果猫猫说希望壬氏不要将昨夜之事放在心上,能够维持以往的那种关系,会太任性了吗?她希望自己与壬氏能一如以往,继续互相利用、公事公办。 以现况而论,这已是猫猫能尽的最大力量了。 「真是位内敛婉约的千金小姐啊。」 「……」 猫猫用面纱把头整个盖了起来。最近这阵子,她又恢复成烟花巷那套有失庄重的讲话方式,为了避免说错话而让侍女代她开口,结果得到这种评价。 (随便你们怎么说。) 猫猫作如此想,视线移动到宴席的中央,发现不知何时新娘不见了。可能是看出了猫猫的反应,侍女对她耳语: 「似乎是去补妆了。」 猫猫也想起身离席前往茅厕,却被一群不识相的人包围得无法动弹。她往壬氏他们那边看去,但情况也差不多。马闪也臭著一张脸被一群女子斟酒,如果去追问脸红是因为酒意还是另有原因,就太不知趣了。 猫猫正在思索如何找藉口巧妙推托时,就听见「砰──」一声巨响。猫猫转过头去,周遭众人也转向声音传出的方向。 只见池塘的中央,在乘载著灯笼的水上小舟之上,亮起了鲜明夺目的光芒。 五颜六色的火花在池塘上横越飞散,那巨响原来是烟火的声音。这或许也是喜宴的节目之一。 「哈哈哈,可喜可贺,可喜可贺啊。」 一个醉汉脚步踉踉跄跄地走出了凉亭。然后他不知道在想什么,竟走进池塘里,用双手抱起一条大鲤鱼。 「良辰吉日完婚,婚后大吉大利。只可惜这鱼不是加吉鱼。」 男子一边讲著这种无聊的谐谑话,一边想把鲤鱼交给佣人。 「帮我把这鱼烹了吧?」 佣人困惑地不知该如何回应此种要求。这个府邸的主人兼新娘的父亲替佣人解围: 「罢了罢了,就算是侄女办喜事也要有点分寸。大家都在看呢。」 「哈哈哈,哥哥,这有什么关系呢?」 「这样要让夜君笑话了。」 话题落到自己头上来,壬氏只是笑著。虽然肯定只是陪笑脸,但旁人照样看著那即使破相却仍然美若天仙的笑靥看得痴迷。 「这样鲤鱼太可怜了,你就放了它吧。」 壬氏说了。即使对方是皇弟,这场宴席似乎已经不讲礼数了。这在京城是无法想像的。 看著他们的对话,旁人都在笑。落入人手的鲤鱼逃过一劫,被放回了池塘里。不过这鲤鱼也真是不得安宁,又是被烟火吵扰,又是被人捉住,真是多灾多难。猫猫看著一片黑暗的水面,试著撒点面包屑,但鲤鱼没有要过来的样子。大概是闹成这样,鲤鱼都游去别处了吧。 宴会随著酒意渐酣而越来越放纵不拘。只是,新娘迟迟没有回来。 壬氏不免开始在意,女婿也有些狐疑地看著无人的坐席。 「今宵的主角或许正在进一步为悦己者容吧?」 新娘的叔父给补妆换了种说法,开个玩笑。 这笑话似乎难以得到女子们的欢心,侍女们都离开了宴场。 不一会儿,一名侍女神色慌乱地回来了。她脸色发青,不知为了何事手足无措,而且急得说不上话来,只是指著池塘的另一边。 (这是怎么了?) 随著诡谲的氛围四下弥漫,一阵喊叫声传来。 猫猫转头看个究竟,原来是一名客人看向侍女手指的方向喊叫出声。那人嘴巴像鱼儿似的一张一合,手指颤抖著指向天空。不,不是天空。猫猫看见府邸角落有一栋建物,是重叠了四层屋顶的塔楼。在塔楼的最高楼层,可以朦朦胧胧看见一个白色物体。 「小、小姐她……吊在那里……」 随著侍女总算勉强挤出声音,沉浸于喜宴气氛的众人顿时脸色铁青。 白色影子吊在屋顶下,两脚微微摆动。白色的嫁衣飘浮于空中。 「快去塔楼那边!」 壬氏与马闪当先采取行动。接著新郎、父亲与叔父等人随后跟上。 猫猫也往塔楼跑去。 绿意葱茏的庭园、漂浮于水渠的灯笼火光与烟火的烟雾令人两眼昏花。可以听见鲤鱼啪唰啪唰的跃动声。 虽然看得见塔楼,小径却不是一直线。众人受到林木或建物阻挡,一边转弯一边急奔而去。所幸脚边有灯笼照路,使众人不致摔倒。 猫猫慢了一步进入塔内,冲上楼梯。她气喘吁吁地跑到最高楼层时,只看到一条断裂垂挂的绳索与几名呆愣的男子。 「快找!到塔楼下面找!」 马闪急速往楼下冲。他虽然个性单纯,但在这种时候行动很迅速。 众人也都跟著往楼下跑。壬氏望向塔外。塔楼约莫有四十尺(十二公尺)高,假如在这么高的地方上吊,之后绳索又断掉,人还有可能存活吗? (不,我看不可能。) 要么颈骨折断要么窒息而死,不可能吊在那里撑多久。摇晃的绳索底下,在两脚的位置放了一双小鞋子。是白色的新娘绣花鞋。 「你怎么看?」 壬氏轮流看看垂挂的绳索与它的下方。绳索绑在屋檐下,前端断开。猫猫视线往下一望,看见层层重叠的屋顶;大概是从这里滚落下去了。 「小女子不知。」 猫猫诚实地回答后,壬氏笑了。 「假如是因为我试图对新娘套话,才导致这个结果的呢?」 壬氏低声说道。 壬氏方才坐在宴席的中心位置,当时应该有机会对新娘说些什么。他低垂的面孔露出后悔莫及的表情,但只是一瞬间罢了。壬氏依然压低脸孔,转身背对整齐摆放的鞋子。 「你会觉得我是个狠心人吗?」 「……小女子不知。」 壬氏只是恪尽职守罢了,迟早得有人来做,否则会眼睁睁让新娘逃往西方。只有这点非得避免不可。 猫猫不知该说什么才好,陷入了沉默。 「……我们走。」 她听见了冷淡的声音。 「是。」 猫猫慢慢步下楼梯。她一边走下陡梯,心里一边起了个疑问。 他们很快就找到了新娘。 只是,她的模样惨不忍睹。 白色衣裳都烧焦了。令人毛骨悚然地弯曲的手脚也都烧成黑炭,头部原形尽失。只能看到脖子上套著断掉的绳索,以及弯折变形的小脚。 浑身洒满灯油的焦尸,足以让赴宴的众人酒意全失。 三话 飘浮的新娘 下篇 「尽增加一些麻烦事。」 阿多忧郁地如此说道。猫猫今天本来应该要陪阿多买东西的,结果不只昨天,今天也没得上街游览。猫猫原本很期待能买些西都的稀罕物品,如今也推辞了,换上颜色素朴的衣服。即使是猫猫也没料到,竟然得在这种地方参加葬礼。 「这样今宵的宴会就没了,坦白讲这倒是件好事,不过这样想可能太不知忌讳了。」 阿多啜饮著茶水说了。看来受够了夜夜宴饮的人不只猫猫一个。房间里除了阿多、猫猫以及翠苓之外没有别人,即使说出不知忌讳的话也无妨。翠苓平时会受人监视,只有跟阿多在一起时可以免却。不过这样能不能让她喘口气,倒也很难说。阿多也是爱找乐子的个性,性情一板一眼的翠苓也许会被她捉弄取乐。 「可是竟然因为被逼入绝境而自尽,事情结束得可真草率。」 最后的结论是新娘自行寻短,因为她的房间里留有遗书,上面写著是害怕嫁到异国才自尽。新郎看到遗书,霎时拋开在宴席上和乐融融的喜气模样,气得七窍生烟,大吼大叫到只差没跟新娘的父亲扭打起来。骂的虽然几乎都是外国话,猫猫没能听懂,但其中应该混杂了相当难听的脏话。西都的人好像都听懂了,只是神情悲伤地低垂著头。 猫猫请人让她看了遗书,的确是新娘的笔迹。 (但上面可没写到半句她是被逼死的。) 这位前嫔妃有点不容小觑。真要说起来,香水也是阿多的部下找到的。阿多给人的感觉跟玉叶后一样。猫猫不知道她了解多深,讲话时必须小心。 新娘因为不愿结婚而选择自尽。在塔楼上吊是为了让大家看个清楚,结果因为绳索断裂而坠楼。底下又不巧有个灯笼,她摔在上头,灯火就烧到了衣服上。 表面上是如此。 但事实真相呢? 壬氏在猜想可能是自己试图对新娘套话才会害她自尽,猫猫不知道是否如此。香水很有可能是新娘交给里树妃那异母姊姊的,但不能完全肯定。 就在真相模糊不清的状态下,猫猫被迫参加葬礼。不,其实她可以拒绝,但有件事令她挂心。 壬氏也会出席。他本来没有必要参加一个地方官女儿的葬礼,但新娘的父亲恳求他出席。后来猫猫才听说,新郎鬼吼鬼叫的内容似乎是:「这已经是第二次了!你们能再找一个新娘给我吗!」 当时是因为有壬氏与玉袁等人在,新郎才会停止闹事。 (第二次了啊……) 由此可见看似美满的婚姻,背后其实有些隐情。 「时候差不多到了。」 猫猫从椅子上站起来。 「是吗。」 阿多放下茶水,瞄了一眼猫猫。 「……抱歉,我另外想问你个问题。」 「娘娘请说?」 看到阿多罕见地显得有点难以启齿,猫猫偏了偏头。 「既然夜君要去,那个随从当然也会跟去吧?」 「自然是了。」 马闪好歹也是壬氏的副手兼侍卫。上次他在揍倒狮子时使得右手手指骨折,本人却活蹦乱跳到令人不解的地步;大家是后来才发现他的手指弯向离谱的方向,还慌成了一团。 「他们那样没问题吗?记得听说他是高顺的儿子,你觉得呢?」 「……这是壬总管决定的事,小女子无权插嘴。」 武艺上无可挑剔,只是本人的内在还未臻成熟罢了。以猫猫来说,她认识高顺这名人物,所以相比之下评价难免给得比较严苛。 反正壬氏还有其他护卫或侍从官员,不是一切都交给马闪办理,所以猫猫乐观地认为应该无妨。 「你无权置喙吗?」 阿多面色凝重。翠苓替阿多喝乾的茶碗重新倒茶。 「是,小女子没有权力插手。」 「我明白了。」 猫猫一头雾水地看著阿多,然后离开了房间。 本来是希望能不事张扬,但事情已经在众人面前摊开了,葬礼也无法低调行事。 往过世新娘的府邸一看,只见一群身穿素服的女子鱼贯进入屋内。看她们披著面纱,应该是哭丧女。猫猫一边看,一边觉得准备的人数还真多。宅子周围装饰著花圈,一群佣人垂首迎接前来出席的人。 猫猫不知道西域有没有哭丧女的习俗,不过这户人家既然会让女儿缠足,葬礼或许也是采京城形式吧。 迎客处有人确认哭丧女的人数,将木牌交给她们。似乎是用来证明身分的。 「好了,随我来。」 听到府邸佣人如此说,众哭丧女一一跟上。 这次猫猫与罗半他们一同参加葬礼。带来的随身物品里,有纸做的银钱以及日用什器等等。 「不用真的东西?」 「暴发户才那么做。」 罗半回答。并非因为罗半一毛不拔才准备纸制祭祀品。 罗半为了喜宴没受邀,却只被叫来参加葬礼的事满口怨言,但恐怕无可厚非。既然罗半来了,猫猫就没必要跟著壬氏。没看到陆孙,他今日似乎没有外出。大概他有他的公务得处理吧。 「再说,这纸已经够好了,用的可不是粗纸。」 纸钱用的是相当好的纸料。虽然比起庸医村子造的纸毫不逊色,但不知道是不是那儿出产的。只是猫猫请人让她看遗书时就觉得,西都这儿有不少好纸。 「毕竟这里是通商的枢纽之地嘛,不能把粗品卖到国外去。」 他们荔国原本也有出口纸张,据说当时品质极佳,即使在西方也能卖得好价钱。虽然听闻自从粗纸增加以来,纸张几乎不再卖到国外,不过此地或许还有贩卖精致的纸张。 参加者会献上纸做的银钱或日用什器,以吊唁死者。说是将这些烧给死者,可保他们在阴间不愁吃穿。都说有钱能使鬼推磨,真是至理名言。 昨日那时由于正值傍晚,都是在昏暗火光中走动;现在大白天一看,会发现府邸有不少地方破旧残坏。这幢府邸当初建成时想必是玉楼金殿,只是换了屋主后,也就失去了继续堆金积玉的财力。 (还有与砂欧之人的通婚。) 这点也让猫猫感到不可思议。 通婚或许是建立邦交时不可或缺的手段,但猫猫觉得双方的力量对比似乎有些不平衡。昨天虽然是在此地举行婚宴,但其他婚礼都是在新郎的家乡举行。而且一发现新娘寻短后,那个新郎怎么看都是一副仗势欺人的态度。 罗半似乎早已知道其中原因,趁著行走间告诉了猫猫。 「这家人原本是被带来顶替戌字一族的,但说穿了只是藉故摆脱一些饭桶。」 先帝的母亲女皇,当时是个讲究实力的人。据说她似乎嫌中央一些血统高贵却不会做事的高官碍眼,于是将几户豪门送到了西方之地,说是只要治理西域城邑有方,就赐他们「别字」。 其中一户就是新娘的家族。 然而无能之人不会因为换个地点就顿时变成贤臣。有的家族水土不服,罹患时疫导致断子绝孙,有的家族则是渐渐落魄而从历史上消失。 西方之地明明堪称国防重镇,为何女皇敢如此胡来?因为当时可说是女皇时代最辉煌的时期。而当一些家族落魄时,也有的家族逐渐强盛。玉叶后的娘家就是如此。 新娘原本应该要为了延续家族生命而嫁至外国。据闻这个家族的做法,就是以通婚而互市。家里的女儿们代代都是这样嫁去的,这个家族是选择以此种方法延续命脉。 「听说本来要嫁的不是死去的女儿,而是她的堂妹。据说是一家之主的侄女。」 换言之就是那个在宴席上发酒疯的老家伙了。当时看他兴奋成那样,好像是他要嫁女儿似的。 「据说在婚礼的十天前自尽了。」 「……看起来不像啊。」 「世上有很多时候,是不想笑也得强颜欢笑的。」 难怪新郎会说这是第二次,而且据说两人还是为了同一个理由寻短。她们究竟有多害怕嫁到异邦? 猫猫走在石板路上,发出喀喀跫音。水渠里的鲤鱼啪唰一声跳起,水花溅湿了脚边地面。什么都吃的鱼儿似乎是听见了访客的跫音而靠近过来,清凉的水声渐渐变得此起彼落。 府邸门前已经聚集了人潮,一班哭丧女在那里哭泣。 吊问者有很多是昨天的熟面孔。 (真的很多耶。) 不只是吊问者,一身白衣的行列也很显眼。哭丧的女子们多达五十人以上。也许有些是其他吊问者带来的,但猫猫总觉得多了一点。这些女子以放声大哭为业,不过猫猫感觉她们这次似乎刻意哭得小声点,以免吵得人受不了。猫猫不禁觉得她们果然只是以代哭为业。 召集这么多的哭丧女来,多少会有点滥竽充数。有人的哭声还有点羞赧,可能是进入这行的时日尚浅。还有的哭丧女由于衣襬太长,加入队伍时走路有点要绊到脚尖的样子。 也许因为在漫长的丧礼过程中从头哭到尾会过于劳累,前排与后排不时会做轮替。换言之她们是换班哭泣以保存体力。让一群这么重视效率的哭丧女来哭孝,死者能不能安心成佛虽然令人存疑,不过猫猫觉得人死了就是死了,没有什么死后不死后的。她们也只是混口饭吃,无可厚非。 猫猫仰望上方。在庭园的远处,可以看到四层屋顶的塔楼。白天重新查看,不知道能不能看出些夜里看不出的端倪。 猫猫继续往前走几步。她没看到前面有水渠,差点就摔进去,赶紧抓住了近在身旁的罗半。 「你在搞什么啊?」 罗半一副拿她没辙的样子说。 「抱歉。」 水渠没有多深,就算真摔下去也还好,不过鲤鱼们已经听到声响而被吸引了过来。昨天因为有灯火所以不致于摔倒,现在倒是觉得有点危险。这儿离塔楼还蛮远的,而且昨天还一口气冲上楼梯,相当累人。 (楼梯?离塔楼蛮远的?) 猫猫想起她昨天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劲,而那些疑点就快连接起来了。 「喂喂,这丫头可不是鱼食喔。」 罗半开了个玩笑。鲤鱼没理他,嘴巴继续一张一合地讨饲料。正好就在此时,一枚冥钱被风吹落在水渠里。鲤鱼立刻扑上去咬住冥钱,拖著它消失不见。 「……」 猫猫睁大眼睛盯著它们瞧。 「你干么啊?可别想抓它喔。」 罗半促狭地说,猫猫对他伸出了手。 「纸。」 「纸?」 「你身上有怀纸吧?先给我几张再说。」 「怎么忽然要这个?」 罗半虽然一脸狐疑,但仍从怀里拿出了纸。猫猫一边将纸撕碎,一边将纸屑洒进水渠里。鲤鱼又把它们吃个精光。 猫猫愣愣地张著嘴,然后说了: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猫猫用小跑步赶往塔楼那边。 「喂,等等啊!」 从举办喜宴的凉亭可以看见新娘在塔上自缢的位置,但越是靠近塔楼就越看不见。 猫猫跑向塔楼。 然后── 她看到了塔楼正下方的池塘。 「你、你到底想干么啊?应该说,你到底在干么啊!」 罗半气喘吁吁地追上来。猫猫撩起衣服下襬,踏进池塘里。虽然塔楼就在附近,但离这里尚有点距离。新娘的遗体就掉在这个池塘前方。 「罗半,假如有人从窗户坠楼,他会摔在哪儿?」 「基本上来说,自然是正下方喽。」 没错,昨晚就是在正下方找到焦尸的。 但是…… 「那么,假如掉下来的不是人,而是更轻的东西呢?风的方向与强弱就像今天这样。」 「要看东西的重量。」 「不到二斤,不过大小跟人差不多。」 「那么……」 罗半重新戴好眼镜,以目测估计距离,又用指尖沾点口水观察风向。 「应该会在比那儿离楼房再远点的位置。如果把屋顶的位置也计算进去的话……」 (对,就是屋顶的位置。倘若把这点也纳入考量,会出现矛盾。) 在大白天一看,可以厘清一些疑点。 罗半也看了看遗体坠落位置的焦黑地面与屋顶,然后偏了偏头。连猫猫都察觉了,这个精于此类计算的男子不可能没察觉。假如罗半昨夜人在现场,想必会比猫猫更早察觉其中的矛盾。 猫猫移动到罗半指出的位置。她卷起衣袖,霍地把手探进池塘里,然后在池底东摸西找著。 罗半似乎决定静观其变,蹲坐到地上。可能觉得闲著也是闲著,他拾起小树枝在地上涂鸦。也许是在计算某些数字。 「你在做什么!」 佣人发现有个客人跑进庭园池塘里捞泥巴,赶紧跑了过来。明明正在举行葬礼却有客人在府邸里乱晃,当然会被责问了。 「请姑娘快上来。」 「不用管我没关系。」 猫猫毫不在意,继续把手伸进池子里。底下积了一层泥,感觉能成为很好的肥料。成群鲤鱼的粪便变成了肥沃的淤泥。 「听到了吧。」 罗半讲得事不关己,但佣人还是试图阻止猫猫。猫猫没理他,继续捞她的泥巴。只要找到她想找的东西,事情就解决了。 罗半虽不阻止但也不帮忙,频频瞟向四周。 佣人发出哗啦啦的水声往猫猫这儿走来,弄得水花四溅。就在这时,猫猫的手勾到了某个东西。她抓住那个东西想逃跑,却被泥泞绊住脚而一头栽进池塘里。正当她弄得一身泥,就要被佣人逮住时…… 「找到什么了吗?」 漱玉凤鸣般的美妙嗓音响起。 (简直好像算准了时机似的。) 壬氏现身了,后面跟著一脸傻眼的马闪。 猫猫擦擦沾满泥巴的脸,然后举起一条绳索。绳索前端有断裂的痕迹。 (这就表示,新娘她……) 猫猫整理一下线索。这幢府邸还有另一个可疑之处。只要连那一点都查个清楚,这个案子就解决了。 「新娘还活著。」 猫猫说完,咧嘴露出笑脸。 猫猫请人准备房间后,将身体擦乾净,然后换件衣服。她很想入浴,但没那闲工夫。感觉泥巴还黏在头皮上很不舒服,但必须忍耐。 换好衣服后,人家将她领到了府邸的大厅。在葬礼进行时有客人瞎搅和似乎让府邸主人以及他的亲属很不高兴,一看到猫猫进来就瞪著她。 其他在场的还有壬氏、马闪、罗半与几名护卫,昨天的新郎不见踪影。岂止如此,他似乎连葬礼都没来参加。 猫猫捞泥巴找到的绳索,就摆在桌上的中央位置。 往窗外一看,那群素服女子还在哭泣。由于葬礼会持续举行至明日,她们今晚也许会住下。 其他客人都回去了,只剩下这些女子、住在府邸的人与猫猫等人。 「姑娘这是在闹什么?」 主人神情懊丧地说了。神态中的悲伤盖过了愤怒。 「这点我们会解释。」 壬氏出声,将猫猫唤至大厅中间。沾满泥巴的绳索,看起来还是新的。 「听闻你是罗家小姐,但我们正在为女儿之死伤悲,能否请你让我们静一静?纵然是夜君之言,窃以为这样做似乎有欠思虑。」 讲话虽然拐弯抹角,但明显是在批评壬氏。主人一副心惊胆跳的模样,想必是努力挤出勇气才说出口的。 「关于这点,我也感到过意不去。但是,我希望你们也能给我们一点时间。」 壬氏柔和但明确地提出要求。 「客人都回去了,我们也还得整理家里。至少能否让我们打发那些哭丧女回去?」 壬氏瞄猫猫一眼,猫猫摇头回应。壬氏后退半步,表示接下来的事情全交由猫猫说明。 「倘若新娘是真的过世了,小女子也打算如此。」 说完,猫猫抓著绳索走到了外头。 「请各位随小女子来。」 「这姑娘在胡说什么?」 猫猫听见了人家发的牢骚,但她径自站到那班素服女子面前,然后在这些哭泣女子的面前坐下。 旁人都诧异地偏头,不知道她想做什么。 「嘿!」 猫猫用双手抓住两名哭丧女的裙裳,直接往上一掀。 「……」 所有人无不露出下巴都快掉下来的呆相。 此地虽然日照强烈,但遮住的双腿没晒到太阳,仍然白皙如玉。猫猫一边开始想吃炖萝卜,一边接二连三地掀人裙子。 (插图010) 遭人掀裙的哭丧女们尖叫声响彻四下。 (以前有过这事呢。) 曾经有个没格调的商贾买了十数名娼妓,整晚卯起来掀她们的裙裳。老鸨虽然嫌他下流,但商贾支付了公定的三倍价钱,不得已才答应了。 总的说起来,猫猫现在的行为就跟那色老头没两样。 被掀过的哭丧女按住裙裳瘫坐在地,其他尚未蒙难的哭丧女则是惊惶逃窜。 (伤脑筋,这还挺好玩的。) 哪里好玩要实际试过才知道。猫猫追著那些逃跑的哭丧女跑,一一掀起她们的裙裳。这时猫猫已经开始能体会色老头的心情了,真是试不得。 其中有个哭丧女体能较差,想跑却腿脚不听使唤,摔倒了。猫猫毫不留情地站到那哭丧女的面前,两手十指在空中蠢动。哭丧女的惨叫在庭园里回荡,但猫猫照样伸手抓住她的裙裳。 「喂,懂点分寸。」 啪的一声,有人打了她的后脑杓一下。一看,原来是一脸表情傻眼到极点的壬氏。 「请总管恕罪。」 猫猫放下了正要掀起的裙裳。 「不过,小女子已经找到了。」 哭丧女的鞋子露在裙裳外。因为摔倒而差点脱落的鞋子,大小完全不合脚。露出的脚缠著厚厚的白布条,没有正常双脚该有的形状。 这个哭丧女缠了小脚。 猫猫虽然放开了裙裳,但换成伸手去碰面纱。 她慢慢掀开面纱,看到的是一名泪眼汪汪的可爱姑娘。 「对不起。」 姑娘边哭边说。虽不知道是对谁说的,但至少不会是猫猫。 「啊……」 (你就是新娘吧。) 猫猫本想这么说,但没能说出口。另一名缠足的女子扑上来,护著哭丧女。记得她应该是新娘的一名侍女。 「没头没脑的这是干什么啊!懂不懂礼数啊!」 侍女如此怒斥猫猫。她眼中泛著泪光,拚命睁大眼睛以免泪珠滚落,咬著嘴唇,肩膀在颤抖。 「好了,你快走吧。明天还得干活呢。」 侍女帮哭丧女拉好裙裳,重新替她盖起面纱。 然而既然已经发现她缠足,别说猫猫,就连壬氏也不会放过这名哭丧女。 不能让她就这么跑了。考虑到这点,猫猫继续说出残酷的话来: 「被焚的遗体,是你那自尽的堂妹吗?」 哭丧女的身体重重抖动了一下。 「之所以大动作地让大家看见她上吊,是为了替尸体脖子的勒痕找藉口;焚尸是为了掩饰死后变化。」 她听见哭丧女发出吸鼻子的声音。不是笨拙的假哭,逼真到堪称专业代哭。 「真是一派胡言,请你不要再亵渎小女的死亡了。这样的哭丧女怎么可能会是我的女儿!」 原先态度温顺的新娘父亲高声说了。他也跟侍女一样,挡到了猫猫面前。 「就是啊,而且你还提及了我的女儿,恕我直言,请姑娘勿要胡乱揭人疮疤。」 新娘的叔父也怒形于色。 「那么你说说,那个飘浮在半空中的新娘又是怎么回事?我们都看到新娘上吊,也找到了坠楼的新娘。这不就是事实吗!」 叔父比手画脚地说了。 然而,猫猫摇头回答: 「问题就在这里。新娘坠落在最高楼层上吊处的下方。可是,这就令人费解了。因为塔楼的屋顶不是四重构造吗?屋顶乍看之下大小相同,其实是下面的屋顶比较宽阔。假如有东西掉在上头,会怎么样?」 这种事情罗半比较会解释。猫猫让罗半拾起掉在地上的树枝,罗半在地面上画出塔楼的轮廓。他在猫猫捞泥巴时画的就是这个图画。 「由于屋顶是斜的,东西无论如何都会向外滚。这样一路滚下来,无论如何都会对东西施加向外移动的力量。」 罗半画上箭头做说明。 「换言之,东西越是一路迅速往下滚,就会掉到离塔楼越远的地方。」 然而焦尸却落在屋顶的正下方,躺在从塔楼入口形成死角看不到的地方。这是因为倘若掉进池塘里,就不能用焚尸的方式掩饰死后变化了。 「从物体的动作与速度算起来,尸体怎么想都不会落在一开始的发现地点。」 罗半在这种时候实在可靠。他把状况画成图画,比口头解释更容易明白。 「烧焦的新娘从一开始就搁在那儿,大家是被飘浮在空中的新娘身影引开注意,才会完全没发现。」 在通往塔楼的一路上,脚边都有灯笼照亮。毕竟夜路黑暗,人生地不熟的客人会受到光源诱导也是无可厚非。烟火的烟或是灯笼的油味,正好可用来掩盖焦尸的痕迹。 「然后……」猫猫补充说道。 「垂吊的新娘其实是这个吧。」 猫猫取出怀纸,故意发出很大的脚步声靠近池塘,然后把纸撕碎撒在水面上。鲤鱼发出啪唰啪唰的水声,聚集过来把纸吃光。 「这附近地区可以买到很多高级纸张,只要加工一下,想必可以做得远远看上去就像新娘嫁衣。」 至于要用什么打信号,她认为烟火正好可供利用。可以用特定的颜色代替狼烟,或者是听声音判断。 一旦有人发现上吊的新娘之后,一个人打信号,另一个人反过来推算到塔楼的距离与奔上最高楼层的时间,把绳索切断成自行断裂的模样。大家正在赶往塔楼,不会注意到纸偶已经坠楼。 「昨天您捉了鲤鱼,对吧?那是为了将鲤鱼赶跑吗?」 新娘的叔父之所以捉住鲤鱼故意胡闹,也是为了将吃纸的鲤鱼诱导到他们要的地点。虽然烟火应该也会将它们吓跑,但猫猫猜想他们可能想做到万无一失。 纸偶掉进池塘里,被鲤鱼吃掉,只留下绑在上头的绳索。也就是猫猫捞泥巴时找到的东西。 在这里切断绳索的人,只要待在此处等人上塔来即可。与其急著下塔而被人撞见倒不如直接躲在塔里,等大家聚集过来之后再若无其事地混入其中就行了。事到如今,已经不用去追问那人是谁。 「如果有人想反驳的话,不妨拿挂在塔上的绳索与池塘里找到的这条比较一下断裂处如何,各位?」 「各位」二字一出,让新娘家的主人当场双膝跪地。其他人也像是认命般面面相觑。坚强地袒护哭丧女的侍女,不甘心地歪扭著面容。 没错,这种事自然不可能是新娘一人所为。必定是多人合谋,而且极有可能是家族上下布的局。 其中没有什么狼子野心,只不过是悲伤地俯首的一家人罢了。 「各位是想让新娘混入哭丧女之中,就这样让她逃走对吧?」 看来猫猫一直以来都误解了。由于里树妃遇过盗贼袭击,她以为此次狮子一事也是针对里树妃下手。 然而,对手的企图不一定总是如她所料。 「是为了让她逃离那个异国女婿。」 据说狮子是那异国女婿带来的。这么一来,假如兽笼毁坏让狮子跑出来,责任就会落在女婿头上。 他们只需对狮笼动手脚,再往赴宴者身上泼洒能让狮子亢奋的香水即可。只不过他们正好挑中里树妃的异母姊姊罢了。 女婿本来应该会因为狮笼的事被问罪,受到更重的刑罚才对。但没想到壬氏或玉袁的性情比想像中更谨慎。两人尽量不把事情闹大,并且专心搜集证据。 女婿急了,就想早早离开这个国家。由于翌日早就安排了宴会,他决定宴会一结束就回国。他现在人不在这里,也是因为赶著踏上了归途。 再这样下去,新娘将会远嫁外国。一家人心急之下想出的办法,是演一出戏让新娘诈死。他们不惜用上已死的堂妹尸体,也要保护新娘。 「为何要做到如此地步?」 壬氏问了。 「哈哈,大人知道我的女儿受到过何种对待吗?」 新娘的叔父回答。他是已死堂妹的父亲。 「那些畜生,只把我们家族的女人当成奴隶看待。那些家伙在洞房花烛夜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新娘烙上牲口的烙印。」 结婚这回事并非每次都是门当户对,毋宁说常常都是一家地位高于另一家。没有力量的家族只能逢迎谄媚,这个家族就是如此,名为嫁女儿,其实是献出祭品。 「我的这双脚,也是那个男人要求的,要我弄得像个东方姑娘。他恐怕只把我看作是一件收藏品吧。」 扮成哭丧女的新娘摸摸自己的小脚,侍女神情痛苦地看著她。很可能真正要的是那个堂妹,这个新娘与另一名侍女缠足则是作为替补。 壬氏变得面无表情。但猫猫感觉在那面孔底下,藏著沸腾燃烧的情感。 「都怪我们无能,所以只能选择这样的路。假如我更有才智,是否就能让女儿成为御花园中的大朵蔷薇?」 他说的也许是同样身在西都,却把女儿拱上了后座的玉袁。 「假如我能讨得女皇的欢心,是否就不用被贬到此地来了?」 壬氏转身背对这可悲的一族。他们的行为是重罪,为了保护女儿而采取的行动,差点就让别人牺牲了性命。 「那样我是否就能守住这个家了?」 壬氏不能从轻量刑。 只是猫猫不知道,壬氏能否要求自己成熟到对此事看开。 不过,猫猫觉得自己跟这家人持不同的观点。 「守住家世真有这么重要吗?」 猫猫喃喃自语,然后走到互相依偎的两名缠足女子身边。 主人口口声声说自己无能,但有件事让猫猫在意。 「小女子能否问个问题?」 「……」 猫猫将缄默视为同意。 「你们其中一人将香水交给别人时,我想其中应该有个满口龋齿、态度略为高傲的姑娘,你们是如何与那位姑娘亲近的?」 对于猫猫的询问,低下头去的是侍女,看来是她与那异母姊姊有过接触。猫猫觉得很不可思议,因为她以为那个姑娘不会跟初次见面的人亲近。 「你还记得吗?是个臀部丰腴的十八、九岁的姑娘。」 「臀围大小是三尺一寸。」 不知为何罗半插嘴说道。具体数字应该是他目测的,但猫猫还是一言不发地踩踏了卷毛眼镜的脚尖。 「说出来对你有好处,也对大家都好。」 「……是个女算命师告诉我的。」 「算命?」 侍女点了个头,再也没抬起来。 「是西都时下盛行的一件事,有个口碑载道的算命师。」 她说起初她以为只是谣言,但实际上算命师每句话都说中了侍女她们的事情,结果使得她们越算越信。 「是已故的小姐去找她商量。」 「她怎么敢告诉一个外人?」 这种事哪能随便跟人说?猫猫无意责怪死者,只是纯粹觉得奇怪。 侍女闻言,往街上指了指。 「她们是在礼拜堂里说的。」 就如同玉袁府邸里那幢异教建筑一样,侍女表示街上有地方可供人单独说话,算命师就是借用那个地方营生。据说那里本来是异教僧侣听人说话的地方,不过只要布施给得够多,也可供人密会。 因为说是算命,所以姓名等等都隐晦不言,但只要想查还是查得出来。她们似乎就是在这点上遭人利用了。 「收下香水的是我,被怂恿去弄坏兽笼的也是我,全都是我做的!」 侍女颓然低头。她不希望家里有更多姑娘不愿照算命师所言去做而选择自尽,所以才会采取行动。侍女抬头看著猫猫苦苦哀求,但下判断的不是猫猫。 那个算命师也告诉她们该挑哪些人下手。有的人名字或来历暧昧不明,也有像里树妃的异母姊姊那样详细告知的。据她所说,最后似乎把香水卖给了三个人。 「有罪的不只那个婢女。是我对兽笼动手脚的。」 新娘的叔父走上前来,说是看到侍女心事重重,追问之下才得知。的确,一名侍女做不了这么多事。 「那么,想出这场自尽骚动的是我,甚至不惜挖侄女的坟。」 「不!是我要兄长这么做的!」 看到他们这番对话,家族中的女子们潸然泪下。 「那么你们的意思是,这场骚动并非是算命师的指示,而是你们想出来的?」 壬氏做个确认。 「是。前一天得知事情,第二天就得实行,并没有多余工夫与算命师见面。」 「有办法主动与那算命师见面吗?」 壬氏的眼睛,看的是可怜家族的今后。想必他那放眼未来的目光,并非只想著如何责罚这个家族,而是在考虑下一步该怎么走。 猫猫默默看著这个男子的背影。 结果,他们没能找到那个算命师。只是有礼拜堂的异教僧侣作证,让他们找到了算命师的住处。有钱能使鬼推磨,才一捐钱就开口了。 住处空无一人,只是从生活样式来看,可以猜测到是来自西方之人。 四话 归途 猫猫不知道壬氏会如何惩处那个家族。后来壬氏与玉袁两人谈了很久,但猫猫不能去探头探脑。 至少只能祈求不要演变成最糟的状况。里树妃的闭门思过命令已获撤回,不过那个异母姊姊还需另行惩处。 逗留西都已到第六日,明日就要启程回京,猫猫的想法是…… (什么都没游览到。) 就这么简单。 虽然听起来冷淡,但猫猫天性不喜欢为了让人沮丧的事钻牛角尖。因此,她本想出去好好散散心,谁知道大家已经开始收拾行囊了。猫猫一脸疲倦地待在仙人掌园。虽不清楚在京城的气候中养不养得活,但她还是要了种子以及一小盆仙人掌。 猫猫也很感谢玉袁由于同情猫猫等人,而找来了商人。 就这样,在西都的逗留期间结束了。 「这是什么?」 在回程的马车上,猫猫看到罗半拿给她的东西,偏头不解。这是根鸟的羽毛,但尖端被削去并且沾有黑渍。她曾听说西方会以钢笔或游禽羽毛代替毛笔使用。 「说是在那算命师家中找到的。」 屋子里没留下什么随身物品,此物为少数几件证物之一。 「皇弟殿下似乎很想知道这是什么。你看得出来吗?」 「……太小了,不像是游禽的羽毛。」 这是根灰色的羽毛,感觉似乎不大适合作为写字用具。猜想应该是随便捡了根羽毛来代用。 「我看是鸽子吧?」 「根本一点也不稀奇嘛。」 鸽肉是常见的肉品。此外,在举行庆祝活动时,有些地方习惯放鸽子。只可惜是这么不稀奇的鸟,令人扫兴的答案让罗半显得一脸没趣。 猫猫看向车窗外,漫不经心地说: 「你说回程是坐船对吧?」 「正是。」 罗半回答,他身旁坐著笑容可掬的陆孙。这个男人既没参加婚宴也没出席葬礼,似乎有闲工夫去逛大街,送了猫猫一条丝织品。虽说不拿白不拿,但猫猫仍忍不住眯起眼睛,觉得有点不公平。 「要是能让你代替我出席该有多好。」 猫猫半抱怨地脱口而出后…… 「在下不配踏进那样的大户人家。」 陆孙说出了乍听之下好像表示客气的话来。说话时虽然笑容满面,却不知道有几分是真心话。 阿多与里树妃搭乘另一辆马车,说是要与猫猫他们同行。的确,继续待在西都也没有意义。父亲卯柳表示要与里树妃一起回京,但阿多拒绝了。十五年来对女儿不理不睬,这时候才装出一副关切疼爱的态度,只会让人觉得他自私自利。 「虽然会换乘几次,应该可以比去程缩短一半日程。何况现在这个季节,风向也好。」 船不像马车需要频繁休息,因此也比较快。 去程因为必须溯流逆风而上,坐船反而花时间。这回是沿著通往大河的河川顺流而下,只要坐船就能直接抵达京城。 壬氏与马闪还待在西都。结果他们为了处理时间紧迫的公务,还是延长了逗留时日。 猫猫本来也得留下,但…… 「能否请殿下将舍妹暂借微臣一用?」 听说是罗半向壬氏如此要求的。 假如猫猫在场的话一定会说「谁是你妹了」、「别把我卷进怪事里」,奈何他们是趁她不在时决定的,没办法。她本以为壬氏会拒绝,想不到居然答应了。 也不知是怎么了,自从参加宴会时发生那件事以来,猫猫就没好好面对过壬氏。虽然她因为怕尴尬,所以这样正好,但…… (能早点回去是很高兴没错。) 但这样也有这样的不安。猫猫一边考虑也许该拋弃罗半转为投靠阿多,一边把衣物塞进布包里,做个枕头。好不容易才把马车改造成舒适的床铺,这下又得重做一遍了。 「好歹也有点羞耻心吧,小妹。」 「管他的。」 罗半跟陆孙面面相觑,但猫猫才不管那么多。她就这样阖起了眼睛。 乘马车走了二日后,一行人抵达了渡口。猫猫原本就有点不祥的预感,这下坏预感更强烈了。 上流总是河道较窄,乘坐的与其说是船不如说是小舟。一艘小舟不够容纳所有人,于是又另准备了一艘。 「这行不行啊?」 「基本上我找的是可信赖的船家,应该不用担心遇上盗匪。」 「不,我不是在问这个。」 「唉,好啦,别说了。」 罗半把头扭向一边说了。看来他也没想到会是这种小舟。 「啊哈哈哈哈,这可真有意思。」 只有阿多精神饱满地这么说,其他人忙著紧抓小舟都来不及了。照船老大的说法,大约只有最初的一里是急流,但猫猫真怕还没走完这一里船就要翻了。 里树妃把头搁在唯一精神抖擞的阿多大腿上。由于小舟才一开始就大大晃了一下,胆小如鼠的姑娘就这么昏过去了。她的身体用绳索绑在船上以免落水。 不过,也许这样反而因祸得福。 「没、没想到会……晃、晃成这样……」 卷毛眼镜脸色铁青,朝著浊流直呕酸水。 亏他之前还得意洋洋地说这样比较快,看来他是忘了陆路与水路的差异。 「别把脸朝向我,会溅到我的。」 「猫猫,给我止晕药……」 罗半伸出颤抖的手,但猫猫救不了他。她已经给过药了,可是吞下去的又被他呕出来。再给他也只会继续吐。 「罗半阁下,那里可以看到小鸟喔。这儿总是如此风光明媚。」 (应该说看来看去都是同个景色。) 陆孙虽没阿多那么愉快,但也显得轻松自在。只见他面露快活的笑容,正在欣赏小鸟。 翠苓虽显得不太舒服,但没像罗半这样吵闹。 众护卫是有些人显得身体不适,但毕竟正在当差,没有露出难看的模样。 猫猫也还好,不只饮酒不醉,乘车坐船也从来不晕。她只是不擅游泳,怕掉到水里才会乖乖待著。 「你们全都一个样……」 恨恨地埋怨的罗半就某方面来说挺稀奇的,让猫猫觉得很有意思。 等河川汇流,河道变得越来越宽阔后,就要换乘下一艘船。 「你有没有止晕药?」 罗半脸色惨白地抱著桶子。即使船变大了,罗半似乎还是照样晕船。不过呕吐的频率多少减少了点,已经算不错了。 他们人在一间小船舱里。这艘船只有两间船舱,一间专供女子使用。怎么说也不能让里树妃或阿多跟其他人一起打通铺。 罗半一脸歉疚地过来,可见实在是撑不住了。 里树妃已经醒了,但还窝在阿多的腿上。看得出来她是假装晕船,其实是在跟阿多撒娇。 「刚才你呕出来的就是最后一包。」 这么快就被他吐掉,给的药都白费了。他没能撑到发挥药效。 考虑到需要乘马车移动,猫猫为了以防万一才准备止晕药,却没想到会用在这种地方。 虽然因为是持续移动所以能早日抵达,但那就表示必须一直跟著船摇晃。没想到罗半乘马车没事,却坐不了船。 (倒也不是不能理解。) 猫猫配合著船的摇晃倾斜身子。 「呜喔喔喔喔!」 被突然这么一摇晃,罗半拿著桶子抱住柱子。 猫猫接著将身子倒往反方向。 「你怎么都不会晕啊?」 罗半怨恨地说了。 「大概是因为我喝酒也不会醉吧?」 罗半不甘心地瞪著脸色如常的猫猫。这个男人属于比较不会喝酒的一类。 「我再也不搭船了!」罗半一脸虚脱地说,但他们无法中途弄到正好合用的马车,只能继续转乘其他船只。况且回程是与阿多她们一起。阿多很喜欢坐船旅行,里树妃又能向阿多撒娇,没理由再换回马车。 就这样一路前行,一行人来到了第三个渡口。 正当他们抵达那儿,猫猫下船准备转乘下一艘船时,只听见好大的「咚」一声。 猫猫心想发生了什么事,就看到有人倒在渡口。船夫一脸狐疑地扶起倒地的人。瘫在地上的原来是个穿著旧外套的男子。 (是病人吗?) 猫猫站得远远地观察。她不想被卷入麻烦事,但也无法冷血到放著伤患或病患不管。 「喂,小兄弟,你还好吗?」 船夫一边摇摇男子一边问了。 「我、我没事~」 猫猫听到男子发出有点蠢笨的声音。而船夫一把男子的脸朝上,立刻「呜!」地呻吟了一声。 原本应该是张俊美的容颜,从高挺的鼻梁与柳眉看得出几分。但男子的半张脸上却满是痘疤。假如把轮廓比做一个圆,痘疤与平滑的皮肤就正好形成了阴阳鱼。 船夫把男子甩开,男子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不好意思~可以让我搭船吗?」 男子用丑脸做出了笑容。可以看到伸出的手上有个装得满满的钱袋。男子还很年轻,是个二十五岁上下的青年。 「你、你这小子!是不是得了怪病啊?」 方才抱起男子的船夫,使劲擦拭碰过男子的部位。 男子继续笑著,碰了碰他那张丑脸。 「喔。」 他恍然大悟地点头,然后蹲到地上。可能是倒地时弄掉了,有块头巾掉在他脚边。男子拾起头巾,对半折成三角形,然后用它遮起半张脸,乍看之下就像眼罩。 「我知道,你这是痘疮!对吧!」 痘疮是会让全身上下长出脓疱的可怕疾病,传说这种瘟疫甚至能灭国。其传染力甚强,据说有时还会经由病人的咳嗽或喷嚏传染。 男子用松弛的表情笑著,轻轻搔了几下脸。 「哈哈,没事啦~这是疤痕。我得过一次,但现在已经全好了,你看你看!」 「胡说八道!你刚刚不是才昏倒吗!别过来!」 「只是肚子有点饿才会昏倒啦~」 听船夫这么说,旁人也都跟男子保持距离。 猫猫眯起眼睛。既然不是病人,那应该不关她的事了。 「怎么了吗?」 陆孙过来询问。他似乎正在把行李运到下一艘船上。还挺勤快的,就擅自叫他高顺第二吧。 「那个眼罩男似乎想搭船,船夫正在拒绝说不能让他搭。」 猫猫简短回答后,陆孙发出「哦──」的一声看著青年。只要把痘疤遮起来,还真是个美男子。还有,讲话口气挺轻佻的。 「有什么问题吗?他是想坐霸王船吗?」 「钱似乎是有,但他脸上有痘疮,船夫怀疑他生病。反正无论如何,现在这些船都是包下的,没办法让他坐就是了。」 既然里树妃要坐船,护卫也得守著,不便让外人共乘。 陆孙眯起眼睛。 「那人是真的生病了吗?」 「嗯──」 远远看上去不能确定。只是,那疤痕看起来像是痘疤,但没有化脓。青年说的大概是实话,即使以前患过病,看来也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猫猫之所以不去跟船夫这么说,是因为…… (扯上关系太麻烦了。) 就这样。 只是,男子似乎无意放弃搭船,抓著船夫不放。 「拜托嘛~让我坐嘛~何必这么不近人情呢~」 「放手!住手,你会把痘疮传染给我的!」 「没天良啊,你这是歧视!我明明好端端的不是吗!」 一般来说,脸上有伤痕的俊美男子总是有点阴沉,但看来对这家伙不适用。他死抱著船夫的粗腿不放。 周围的船夫是很想替伙伴解围,但又怕染上怪病,都站得远远地旁观。 不设法打发这名男子,就开不了船。 可能是看出猫猫表情的意思了,陆孙对她微微一笑。 「真想早点开船呢。」 「……」 他是想叫猫猫快想想法子吗? 猫猫懒洋洋地下船后,站到流著鼻涕死不放手的眼罩男与烦不胜烦的船夫面前。 「失礼了。」 「啊?」 猫猫听了不能说是同意的回答后,摘掉了鼻涕男的头巾。 丑陋的痘疤,一看就知道是好几年前的旧疮。猫猫看看有痘疤那边的眼睛,好像没有聚焦。瞳孔大小左右不同,可能是一眼失明了。 「这人没生病。虽然有疤痕,但想必不会传染给别人。」 至少痘疤不会。他还有没有其他毛病就不知道了。 「……」 船夫露出由衷排斥的表情,用手指拈起了男子弄掉的钱袋。一倒过来,铜钱锵啷啷地掉下。 「你要去哪儿?」 「我想去京城!京城、京城!」 给人的感觉一整个就是乡下土包子。他两手握拳上下挥动。 「然后我要做各种各样的药!」 「药?」 猫猫对男子所言起了反应。 「对啊,别看我这样,我可是很行的!」 说著,男子从脏外套里掏出了一个大袋子。他把袋口打开,一股独特的气味飘散出来。 猫猫从里面拿出一个陶器。盖子打开一看,里面装了药膏。 虽不知药效如何,但调制方式相当仔细。药草均匀地磨成细泥,质地软硬也恰到好处。药草的组合搭配固然重要,不过光看调制得如此仔细,就知道品质必然稳定。 猫猫重新瞧瞧男子。 男子嘻皮笑脸,向眼前的船夫推销说道:「要不要来点这种药啊~?有助缓解晕船喔~」船夫当然不可能去买这种东西。 「小气~就买点又不会怎样。啊!不买也没关系,那我可以搭船吗?搭船?」 「不,这艘船被人包下了,你等下一班吧。」 「咦?是这样喔?不等不行吗?」 男子表情虽有点不情愿,但似乎是接受了。然后他看看猫猫,面露微笑。 「谢谢姑娘相助~送你止晕药当谢礼喔~」 男子讲话口吻简直像个孩子,总让人觉得外貌与内在搭不起来。这人再怎么说应该也比猫猫年长才是。 「不了,我不会晕船所以用不著。」 「这样啊~那真是可惜了。」 男子正要把药收起来时,背后传来好大的一声:「等等!」罗半急速从船上跑了过来。 「止晕药……给、给我。」 罗半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了。 (真佩服他听得见。) 罗半原本明明瘫在蛮远的地方。猫猫一边作如此想,一边登上接著要搭的船。 「哎呀~真是遇到贵人了。不但帮我解释旧疾的事,竟然还让我搭这艘船。」 眼罩男自称克用,一如一身脏兮兮的模样给人的印象,是个旅客。按照本人的说法,似乎是个医师。 罗半听说他身上带了很多药,立刻劝他跟大家搭同一艘船。由于船是罗半安排的,只要他不会危害到里树妃她们应该就不成问题。只是他们说好不会把男子送到京城,而是只到罗半要上岸的下个渡口。 这个奇妙的男子相当多话,一边搅拌药品,一边把自己的身世告诉了他们。 「嗯,简单来说,就是说我被诅咒了,要我滚出去~真是太狠了,你们说是不是~」 听起来一点都不狠。话中没带半点阴暗情绪,让人联想到三姑六婆边干活边闲话家常的模样。 由于不敢确定来历不明的痘疤男调制的药究竟有没有效,因此猫猫在一旁盯著。止晕药里没放什么怪东西。罗半一高兴起来,就把克用叫进了自己的房间。猫猫则因为他自称是医师,于是也顺便列席听听他的说法。 「我这几年来都是待在同个地方,可是去年发生了蝗灾,村子可惨了~结果啊,村子里的咒术师忽然说什么这是诅咒~」 克用说他是被赶出来的。医师与咒术师,原本就很容易水火不容。猫猫是觉得傻子才会相信咒术这种没凭没据的玩意,但这就是一般常识。真令她生气。 他讲话口吻轻佻,止晕药却十分有效,连原本抱著桶子不放的罗半都能加入对话了。当然一方面也是因为改乘大船减少了摇晃,但总之罗半相当满意。 「唔嗯,所以你现在要上京求职?」 「是啊,嗯,算是吧~」 罗半抚摸下巴沉吟了片刻。看他似乎在打某些算盘,猫猫用手肘顶了顶罗半。 (别招惹太多怪人啦。) 克用虽然是个怪里怪气的男子,但只要医术可靠,到了京城自然有法子谋生。只是前提是得把他那痘疤痕迹遮好。 况且他们只要还跟阿多等人同行,身边就不便有陌生人在。 罗半看了看猫猫,说他明白。 嘴上这么说,却从怀里掏出了纸,飞快地写了些东西。 「假如有什么困难,你就到这儿来。我想我能为你尽点棉薄之力。」 纸上写著罗半在京城的住址。 克用接过后,脸上浮现了天真烂漫的笑容。 「啊哈哈哈,我真是遇著一群贵人了~」 (他这可不是出自善意。) 罗半个性精打细算,只不过是认为这个男人多少有点利用价值,才会把住址给他。 「话说回来,去年的蝗灾后来怎么样了?」 猫猫很想刨根究底地把克用的医学知识问个清楚,但她先问了这个问题。 「嗯~还不到要吃树根或是拋弃婴儿的地步啦。只是小孩子都因为缺乏营养而日渐虚弱呢。」 克用神色有些伤悲地说了。营养失调容易导致疾病,而疾病得由医师来治。赶走这个男人的村子,现在不知道怎么样了。 「不过只要今年庄稼丰收,我是觉得就不会有事了~」 但猫猫觉得不会有那种好事,这名男子似乎也持相同意见。 「只希望在那之前,村子里的大家能互相帮助就好了~」 互相帮助讲起来好听,但其中是有条件的,重点在于自己有没有余力帮助对方。要先确保自己够吃,才能把多出来的给人。所谓的帮助大半都是这么回事,况且要是施舍对方却让自己饿肚子就没意义了。虽然也有些傻子甘愿舍己助人,但那大多是出现在故事里的圣人。 假如有人认为医师或药师是圣人,那就应该给他们准备相应的地位。医师也要行有余力才能治疗病患。要是过著清贫的生活而生病,传染给身边的人就本末倒置了。 赶走这名男子的村子也是,现在想找个新医师已经太迟了。 无论如何,覆水就是难收。 「那么,我失陪了~」 克用把收下的住址仔细折好收进怀里。克用只有支付同乘的船费,是借住另一间护卫们待著的房间。就某种层面来说,也有监视的意味在。 (讲到这个……) 猫猫跟克用问起蝗灾的事,让她想起了另一件事。就是堆积如山的问题当中,落在罗半肩膀上的那一件。 「说到蝗灾,那个金发美人丢给你的问题,你怎么解决?」 她说的是在西都宴会上,女使节向罗半做的提议。 就是请求罗半将米谷出口到砂欧,若是不可行,就帮助她流亡荔国的事。 「那件事对荔国有好处吗?」 前者感觉弊害太大,后者则只是个烫手山芋。 因为房间里只有猫猫与罗半在,所以才能谈这件事。这事恐怕连陆孙都不知情。 「你以为我是那种不做任何考量,看对方长得漂亮就言听计从的人吗?」 「不是吗?」 猫猫开了点玩笑。 他明明整天说壬氏的脸多美多俊,完全是个看外表的人。他是不知道壬氏对自己的脸有自卑感,才能那样口无遮拦。 「我也有我的几个考量。」 「究竟是什么考量?」 「等到了下个渡口,我们的船旅就结束了。届时我们将与阿多娘娘她们分开行动,你不介意吧?」 不知道他是受够了晕船,抑或是为此才把猫猫带过来的。 「那我要跟阿多娘娘一块儿走。」 「喂喂,你先别急嘛。」 听猫猫如此回答,罗半比手画脚地制止。 「我敢打赌接下来要去的地方,你也绝对会想一探究竟的。」 「什么一探究竟?」 罗半从怀里拿出算盘开始拨弄。 「虽然这如意算盘可能打得早了点。」 但他说还是有一试的价值。 然而── 「是我爹的住所。」 罗半说的不是「义父」而是「爹」。 五话 西都的善后 「殿下是希望我去一趟京城是吧。」 「正是如此。」 壬氏回答玉袁的询问。地点在玉袁府的厢房,屋宇面朝池塘,清凉宜人。房间里只有二人,外头有马闪以及其他护卫。他们手中皆无刀兵,不过是想推心置腹、促膝长谈罢了。 壬氏一面感到说话拗口,一面斟酌用词。他现在的身分立场是皇弟,纵然对方是皇后之父,仍然是自己的地位为上。只是他有时会因为宦官任内的旧习,而差点选错用词。 与其他人分开留在西都的壬氏,正在脚踏实地的把公务一件件办妥。 「正如阁下洞察,一方面也是考虑到玉叶后的事情,皇上认为应该早日赐字。」 妃子虽成了皇后,但封后大典却延期举行。可举出的几个理由,包括了玉叶后西方血统较浓,以及玉袁至今尚未赐字。前者姑且不论,后者就不如早早赐字为好。其实此事一到西都就该谈了,但因为宾客众多,只好延后到客人都回去了再来商议。 这点玉袁想必也心知肚明。不需要说破,直觉灵敏的人应该都知道壬氏会谈起此事。本以为这次卯柳会针对此事说些什么,但女儿闹出的问题堵了他的嘴。 纵然是自家人,对身为皇帝嫔妃的里树妃做出恶意行为就是大罪。而且这次还明显地试图湮灭证据,更是罪加一等。后宫那些里树妃的侍女欺侮她的手段都还比较巧妙。 卯柳也似乎是把里树妃的姊姊宠坏了。 本来是应该责罚的,但里树妃不愿如此,因此这事就以卯字一族未来将功赎罪的形式了结。 听到能够获赐别字,玉袁一瞬间面露喜色,但随即垂下了眉毛。虽不知这是演技还是真正的表情,总之看来不像要坦率答应的样子。 壬氏虽很清楚原因,但装傻问道: 「阁下是否有事烦恼?」 「也没什么,只是这么一来微臣就得前往京城了。」 「恐怕是了。」 没错,在京师与西都之间往返,无论如何昼夜兼程都得花上一个多月。治理西都的玉袁人一离开,将出现许多难处。但他也明白此事容不得他拒绝。 玉袁有个儿子,是大了玉叶后好几岁的异母哥哥。听闻这对兄妹不同于卯字一族,感情融洽。 「微臣有个儿子,假若一切太平,留他代理政事也是可以,只是……」 问题就在于「假若一切太平」。 想到玉叶后封后的理由,答案就再明白不过了。因为玉袁想必很想盯紧西侧的动静。西都再往西走就是砂欧,若是只有这一国的话还好,问题是越过这个国家,还有北亚连与西都互相往来。 为了安定西境,北亚连与玉袁一族有所往来,但正因为如此,家主离开时要是发生什么事就可怕了。并且就身分而言,玉袁无法让儿子代替自己上京。因为按照规定,获赐别字时必须由家主亲自拜领。 虽然是陈腐的习俗,但轻视不理又会落人口实。况且在这方面疏忽的话,今后难过的是玉叶后。 玉袁原本是西都的官员。即使地位不低,看在京城高官们的眼里仍然只是个边疆的乡巴佬。但玉袁自从戌字一族失势后一路平步青云又是不争的事实,因此也就难免饱受批判。 「抱歉,但还是想请阁下走一趟。」 虽然过意不去,但除此之外别无他法。壬氏与皇帝也都知道这是在强人所难,提出这事的并非二人,而是京城里那些高官。其中不知有多少人让家中女眷进了后宫。 「以对付一步登天之人的手段来说,窃以为这才刚开始罢了。」 嘴上这么说,从玉袁的神情中却能感觉到从容。恐怕如果连这点程度的欺侮都没有气概斥退,就无法插手政事吧。一般都以为一步登天之人根基不稳,但看来不适用于玉袁身上。 「微臣明白了。」 虽然早已知道结果,但这话仍让壬氏安心不少。然而,玉袁的话还没说完。 「只是,不知可否加个条件。」 「条件?」 「是,微臣希望能有人辅佐犬子。不幸我这儿子涉世未深,只通晓社稷的西侧情势。如果可以,微臣想找一位熟知中央情势之人帮助他。」 也就是说他答应无理要求,但中央得以人才交换。 「嗯,这点小事不难。是否已有哪个人引起了阁下的注意?」 这壬氏可以体会。今后若要成为玉袁的继承人,中央情势也得有所了解才行。他自然会想让儿子稍稍增长点见识。 「回殿下,举行宴会之际,挺身面对狮子的少年英雄……马闪阁下给人的感觉似乎与平素大有不同啊。」 「他啊……」 玉袁相中的人选若是马闪就伤脑筋了。别看马闪那样,他可是能向壬氏正常回话,而且能让壬氏卸下心防的宝贵人才。 「不不,微臣没有此意。微臣万万不敢让马字一族之人屈就辅佐犬子。」 见壬氏有此反应,玉袁即刻否认。 马字一族虽是赐字家族,但并未出任大臣之类的显贵职位,而是忠于辅弼皇族的身分。此外,未继承别字之人还另当别论,但像马闪这样有别字之人都注定成为皇族的近身侍从。反过来说,就是不会成为其他人的下属。 玉袁之所以即刻否认,是因为要求马闪辅佐儿子,就等于宣称自己的家族与皇族同等。就算被解释成以下犯上也不奇怪。 「微臣只是觉得没有多少人面对狮子能无所畏惧,还一击打中它的要害,实在佩服不已罢了。」 看来他纯粹只是想赞美马闪一番而已。马闪受到别人大加赞赏,虽然让壬氏感觉有些奇异,但关于这点壬氏也有同感。马闪平素行事虽然经常慌张失措,遇到关键时刻却莫名地大胆无畏,且行动迅速。越是面临危机,他行动时越是凭藉直觉而非思考,但到目前为止直觉都没失准过,这点值得嘉奖。 坦白讲,就练武来说壬氏与马闪是不分轩轾。由于论武艺是壬氏为上,因此在进行比试时,常常是壬氏得胜。 但一旦换成实战,壬氏却不认为自己斗得过马闪。这也是高顺为何明知马闪尚不成熟,但仍让他跟随壬氏的原因。 「有那样胆识过人的英雄担任护卫,殿下想必相当放心吧。」 玉袁没看过马闪平素有点迷糊的地方,所以对他是赞不绝口。 「是吗?我会转告马闪的。」 壬氏只简短回应,然后开始思考人才的问题。玉袁既然向壬氏主动提起,可见应该是心里已有人选。 「……那么,阁下想要何种人物?」 听壬氏单刀直入地说,玉袁缓缓点了个头。 「关于这点,微臣想请求京城的一位大人帮助。」 「哦?是谁?」 是京城的旧识,还是玉叶后从中斡旋?皇后眼尖得很,找到中意的人才送回故乡,对她来说只是小事一桩。 玉袁温和微笑,说出了惊人的话来: 「能否请殿下向罗汉阁下美言几句?」 壬氏好不容易才压抑住脸部的抽搐。 与玉袁道别后,壬氏回到为他准备的客房,慵懒地躺到卧榻上。 「这就是最后一件事了吧。」 「是。」 换作是高顺的话会念壬氏几句,但现在只有马闪在场。马闪方才待在外头似乎情绪也很紧绷,现在终于松了口气。 在京城度日虽然也一刻不得清闲,但比此地好多了。只是幸好里树妃她们先回去了,多少还轻松一点。只有药铺姑娘被罗半用兄长特权带回去这件事,是他失算了。 这件事就某方面来说让壬氏松了口气,但同时也有些心焦。纵然现在急于行事,壬氏摆明了也只会被个头比自己小上一尺的姑娘耍著玩。他决定乐观看待此事。 「总管喝果子露吗?」 「就这个吧。」 马闪动作生硬地准备果汁。壬氏在离开房间时会让下人进来整理床褥等等,但人在房里时则要求佣人尽量不要进来。壬氏并非信不过玉袁家的佣人,但他以前有过几次不愉快的经验,因此现在都尽量避免。可能是玉叶后事先告知过了,佣人们除非他们吩咐,否则从不踏进房间一步。 为了安全起见,外头的护卫会先喝过试毒,然后再由马闪试饮。这其实只是做个防范,如果是慢性毒药则不具意义。这方面只能选择相信玉袁了。 壬氏喝口带酸味的果子露,漫不经心地思考明天的事。总算可以回京城了,回程会比来时快。壬氏比较偏好走陆路回京而非坐船,但既然能缩短时日就没得挑剔。 他很想早早回京,然而周遭的人却拉著他说话,想吸引他的注意。回京日期之所以有所拖延,虽然宴会骚动或参加葬礼也是原因之一,但那些冗赘的谈话也造成了不小影响。 玉袁或许也是想到这一点,才会把事情摆到之后再谈。在西都只要搬出玉袁的名字,就很容易脱身。只要这么说就成了: 「晚点我与玉袁有约。」 即使如此,还是有人带女儿或妹妹来斟酒,或者是准备充满异国情调的美女。那些女子身上擦的香水,也许含有类似春药的成分。对那类成分特别敏感的马闪没喝酒就已经全身通红,就某种意味来说是很好用的试金石。 不过,对于马闪这个奶兄弟兼竹马之友,壬氏也不是毫无所感。日前,他们两人被阿多撞见了极其启人疑窦的场面。当时他还以为马闪终于长大成人了,结果弄半天似乎是一场误会。 马闪面对妙龄女子的态度还是一样青涩。只有猫猫能让他以平常心相处,就某种意味来说,或许是他认为猫猫不那么脆弱。虽然壬氏很想告诉他,那个姑娘除了不惧毒物之外,身子骨既娇小又纤瘦,还是很脆弱的,但不可思议的是壬氏无法想像她肢体伤残的模样。也许是因为看过太多次她服毒却哈哈大笑,或是被人诱拐竟还能若无其事地脱身的模样。 壬氏大可以认定马闪只是没把猫猫当成女子看待,但总觉得心情很复杂。马闪的父亲高顺在他这个年纪时,已经有了三个子女。一个对女子过度殷勤的男子,儿子却是这副德性。姊姊与哥哥都已经嫁娶了。 把杯子喝乾后,他看向马闪。 「你家里的人,差不多已经开始催你成家了吧?」 壬氏这问题似乎把马闪问得措手不及,他脸颊抽搐起来。答案一看便知。壬氏的奶娘是马闪的亲娘,她是什么个性壬氏很清楚。那可是一位能让高顺自称惧内的严母。 马闪脸色发青,变得满头大汗,似乎因为想起了什么事情而吓得发抖。 「母、母亲是有要求微臣,与、与人相亲……」 「总不可能给你挑个坏对象吧。」 壬氏表情不变,只在心中贼笑。最近这种矛头总是找上壬氏,他偶尔也想当当追问别人的一方。 「令慈好歹有给你看过画像吧?」 「是,只是看看。」 这或许是明智之举。反正光用看的,也看不出做了多少粉饰。对方也有可能用近乎欺诈的手法让他接受相亲,再把生米煮成熟饭。马闪在女子面前还是个青涩小子,脑袋死硬可比金刚石,会认定一时糊涂就得一辈子负责。 马闪歪扭著眉毛,表情复杂地低下头去。他盯著缠了白布条的右手看。 「……微臣还太不成熟,窃以为与女子相处,言之过早。」 这话听起来尽管过于软弱,但壬氏看到他那神情,却后悔不该寻他开心。 「你还在为那事介怀吗?」 「……」 壬氏知道马闪不擅与女子相处,原因跟他的母亲与姊姊有关。而在某种意味上,壬氏也是原因之一。 当年马闪的母亲由于片刻不离壬氏,年幼的马闪都是让比他大两岁的姊姊与女侍照料。小孩子天生就会别扭闹脾气,但马闪的情况有些不同。 在习武者当中,有些人能在战斗中发挥超乎训练的力量。据说武林高手会感觉对手的动作变慢,也会变得感觉不到疼痛。 此种力量本来需要长期锻炼培养,然而以马闪来说,他是天生如此。是纯属偶然,抑或是有几百年历史的将帅门第才能生下这样的虎子,则不得而知。只是直截了当地说,这无疑是一种天赋。 小马闪任性地喊著要找娘,把脾气发在姊姊或女侍们身上。平时她们总是好言安抚一番就结束了,但那时似乎并不管用。马闪用枫叶般的小手抓住了姊姊的手臂,然后就这么把它折断了。 当时,马闪还只是六岁的娃儿,自己似乎也弄断了一根手指。力气太大,造成的反作用力也大。 自从那件事以来,马闪就跟哥哥姊姊分开住了。后来过了一阵子,他才与壬氏见到面,壬氏记得起初他觉得马闪是个不爱理人的家伙。但那是当然的了,因为马闪的母亲等于是被壬氏抢走的。后来他们让马闪与壬氏一同修习剑术,除了是培育将来的近侍,另一方面或许也是顾虑到马闪的心情。 壬氏之所以会听说这件事,是因为到了十几岁时,他取笑马闪总爱跟侍女们保持距离,被高顺瞧见了。 「女子都是很柔弱的,微臣要接触她们还太早了。」 被他这么回答,壬氏就没立场说什么了。取而代之地,他递出空杯,要马闪再给他一杯果子露。 六话 罗字一族 上篇 (这会不会出事啊?) 猫猫一边啜饮茶水一边心想。习惯成自然真是可怕,麻烦就麻烦在会失去警觉性。 「就某种意味来说,这算是一种热烈欢迎吗?」 罗半也在啜茶。 两人的面前,有一名板著面孔的男子,与他们隔著桌子双臂抱胸。 「哥哥。」 假如相信罗半所言,眼前的男子就是罗半的哥哥了。个头中等,脸孔还算端正,但也就这样了。这让猫猫想起,罗半虽是怪人军师的养子,但没说过自己没有其他兄弟,只是猫猫这么以为罢了。 罗半把猫猫带到了一栋宅第。地方离渡口不远,走路就能到。陆孙虽也下了船,但他说:「在下是个外人,不便跟去。」而留在渡口的客栈。猫猫是觉得他大可以乾脆跟阿多她们一同回京,但好像是不能这么做。 那个快乐没烦恼的克用,说要从渡口跟人共乘马车上京。只要有缘,以后应该还会碰到面。 宅第不在城里,孤零零地坐落在乡间。屋宇是很气派,奈何周遭尽是穷乡僻壤。真要说起来,一个在京城享高官厚禄的男人被赶到这种地方来,想必会觉得受了奇耻大辱。 (悠哉悠哉地跑来这种地方不要紧吗?) 周遭似乎是农村,可以看得到田地。往更远处眺望可以看到零星几间小民宅,但以村落来说之间离得太远了。田里种著有些陌生的作物。 看起来很像打碗花,但打碗花很少结果,所以与杂草无异。但此地却用大片土地栽培那种植物。 (那是什么啊?) 两人准备前往那栋宅第时,在路上与这名男子擦身而过。 男子一脸慌张,把罗半与猫猫带进了附近一间柴房。柴房里正好有壶茶,两人就擅自喝了。茶水没有怪味,喝了应该不会有事,不过味道独特,似乎是某种焙茶。柴房看起来像是谷仓,里头摆放著经过整理的农具,看得出农地主人做事一丝不苟。 「你来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弟弟来探望哥哥不行吗?」 只是实际上,八成是来打赚钱念头的。 「父亲在吗?弟弟想跟父亲说话。」 「父亲?你说那狐狸眼吗!」 「不,我是说父亲。义父人不是在京城吗?」 「……」 罗半的哥哥一听就不说话了。先是不说话,接著「砰!」一声拍了门板一掌。 「快给我滚!趁他们还没看到你。」 「怎么这么狠心啊,弟弟这么久没见到哥哥了。」 「你已经是别人家的儿子了。」 听他们俩讲话总觉得傻里傻气的。猫猫打开茶壶往里头看看。看来不是茶叶,而是炒焦的麦子。猫猫很是佩服,心想原来还有这种用途。 罗半悠哉地啜茶,罗半的哥哥则是小题大作地想赶他走。猫猫看看放在小屋墙角的藤蔓,那似乎跟种在外头田里的是同一种植物。有人把藤蔓切断,泡在桶子里。仔细一瞧,藤蔓上长出了小根须状的东西。也许是要把这个再拿去种。 叶片确实很像打碗花,不过似乎是别种植物。猫猫开始在架子上翻翻找找,她好想知道那是种什么的农田。翻了半天只找到桶子或手巾,于是猫猫从窗户往外看。虽然被小屋的阴影遮住了,但可以看到长出牵牛花嫩叶的花盆。 (但也不是牵牛花啊。) 小屋后头也栽培了许多牵牛花,可能是用来观赏的,也可能是作为生药。牵牛花的种子称为牵牛子,具有通利二便之效。但同时毒性也强,必须谨慎使用。 看到猫猫从窗户探出头去,罗半的哥哥啪答一声关上窗户。 「你在做什么!」 「没什么,只是想看看牵牛花。」 「话说回来,你是谁啊!」 怎么现在才问这个? 「她是我们的妹妹啊,哥哥。」 「我只是个外人罢了。」 「到底是哪个!」 罗半的哥哥握起两只拳头说了。 猫猫与罗半互相对看。 「……反应好大。」 「是吧,这可是少有的人才,说什么都会愿意吐槽呢。」 「别尽讲些我听不懂的话!」 罗半的哥哥原地跺脚,反应实在有趣。 罗半用茶壶倒茶端给哥哥,他一口气把茶喝乾,然后似乎是烫著了嘴,一挥手把碗扔了出去。猫猫接住飞过来的木制茶碗。 「反应真是太有趣了,过度正常反倒很新鲜。」 「是吧,这一型的看似常见,其实不可多得。」 「偶说了,别尽讲些偶听不懂的哇。」 罗半的哥哥笨笨地伸出舌头说了。 享受反应也享受够了,该回到正题了。 「话说这位大哥似乎想把我们赶走,可是这是为什么呢?虽然我能体谅你痛恨这家伙背叛亲生爹娘,转为投靠卑鄙狐狸军师的心情就是了。」 「哥哥怎么会恨我呢,妹妹?」 「是很恨没错,但不是为了这个。」 「哥哥,你还真恨我啊?」 罗半一脸认真地对哥哥说了。难道他都没有自觉吗? 罗半的哥哥无视于他说的话,看向猫猫。 「他叫你妹妹,你是罗汉的女儿吗?」 猫猫回以青面獠牙的表情。罗半的哥哥吓得肩膀一跳。 「猫猫,哥哥都被你吓到了,不要露出这种表情。不可以喔。」 罗半用一种哄小娃娃的口吻说道,让猫猫气上加气。猫猫把头扭向一边,再喝一杯茶。 罗半的哥哥让抽搐的脸孔恢复正常,坐到了椅子上,做深呼吸让心情镇定下来。他才刚要开口,猫猫就瞪他。于是他按住额头,斟酌著用词开口道: 「总之头衔是什么都没差,劝你们最好早早离开这里。就算你真是罗半说的那种身分也一样,甚至更糟。」 「看哥哥这样子,问题似乎不容小觑啊。」 「知道就别说笑,还不快走。」 但他这种反应反而让人更好奇。罗半眼镜一亮。 「哥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劝你还是不知道的好。」 「我只要知道原因,就会乖乖离开了。」 「一旦让你知道,就不能找藉口推托了。」 (罗半的哥哥,你这样是适得其反喔。) 就在这样一问一答的过程中,罗半试图挖出想知道的内情,恐怕迟早就会被他问个一清二楚。但还没成功,一个转机先来临了。 只听见一阵「喀答」开门声,来了一名拄著拐杖的老人与中年女子,以及数名像是随从的人。 「才在觉得怎么这么吵呢。」 中年女子眯起眼睛瞪著猫猫他们。罗半的哥哥脸色铁青。 「好久不见了呢,罗半。约莫有三年了吧?」 「久疏问候,祖父大人、母亲。」 罗半一步向前,深深低头行礼。 (祖父大人、母亲。) 换言之,就是罗半那些被赶出京城的家人。 老人眼神凶恶,板著面孔,蓄著长髯。一看就是个顽固老头。 中年女子虽然面容姣好,但眯起的眼睛隐约让人联想到猛禽,与子字一族的某个女人很像,就是楼兰的娘亲。换句话说,就是有点可怕。女子一身绫罗绸缎,但有点不入时,手腕上戴著白色手环。 「看你带了个穷酸的姑娘来,是不是下女啊?」 猫猫早已习惯了这种约定成俗的侮辱。她低著头不说话。 「怎么这么说呢,母亲?她是我妹妹啊。」 「罗……!」 罗半的哥哥讲到一半,急忙摀住了嘴。 「妹妹……你是说她是罗汉的女儿吗?」 老人开口了。 猫猫低著头,表情扭曲。 恐怕罗半的母亲表情也跟猫猫一样扭曲。连猫猫都听见她咬牙切齿的声音。 「可以这么说。」 罗半的哥哥也用吓人的表情瞪著他。难怪他方才一个劲地想把猫猫他们藏起来,原来是因为这个。 罗半的哥哥不想让自己的祖父大人或母亲见到猫猫他们。猫猫也一样,跟这些人最好是避不见面免得出事。 老人低下头去,然后发出模糊的声音。一开始还没听出来,结果好像是在笑。 「哈哈哈哈,你是从哪儿得知风声的?」 「哪儿是指?」 罗半偏著头。 (他在说什么?) 猫猫也缓缓抬起头来露出不解的表情,但对方没察觉。也许是因为猫猫与罗半都属于表情比较匮乏的一类。老人毫不在意地继续说: 「你们若是想跟著罗汉,老夫劝你们三思。那家伙已经成了废人,乖乖地被老夫关著呢。每天就只是一个人嘟嘟哝哝地自言自语,看了就让老夫不舒服。」 「关著?」 猫猫与罗半面面相觑。 罗半的哥哥以手扶额,大叹了一口气。 「祖父大人,您究竟在说什么?」 「你还要装傻?你那义父虽是个怪人,但足足十天都没回府必定让你起了疑心吧?所以才会来找人不是?」 虽不知是怎么回事,但事情好像莫名其妙地复杂了起来。而依照这个老人也就是罗半祖父的说法,那个老家伙不知怎地似乎被关在屋里,虽然令人不敢置信就是。 「呃……祖父大人说足足十天,但我跟猫猫已经离开京城有一个月以上了。」 罗半抓抓后颈说了。 「……此话当真?」 老人缓缓将视线移向猫猫。 猫猫从行囊中取出一个小盒子,打开来,里头有个奇妙植物的盆栽。猫猫跟人要了仙人掌的小盆栽。 「我们这儿市面上还没有在卖此种植物。」 另外猫猫也带了刺儿李(鹅莓)果酱等东西回来,不过还是保留原形的东西看了比较清楚。 「另外还有毛织或丝织品。」 面对未曾见过的植物,罗半的祖父与母亲看得目不转睛。一看就知道都是西方的土产。 「你们说的是真的?」 「我们说谎又能怎样?我买了雪茄菸当伴手礼,祖父大人与母亲要不要一些?」 罗半也打开了行囊。菸草有很多都是舶来品,在京城买价格昂贵,但在西都却能便宜购得。 「……」 罗半的祖父与母亲互相对望。然后,祖父高高举起了手。 「捉住他们。」 两人身后的几个佣人往猫猫他们走来。猫猫他们就在有些蠢笨的状况下被捉住了。 「这下可伤脑筋了。真没想到竟连我都被关起来,我还当他们是一家人咧。」 「你是说叛徒吧?」 「真是失礼。」 罗半如此说著,坐到椅子上。虽说被关了起来,但这儿似乎就只是间普通的客房。家具虽然陈旧但做工确实,打扫得也算乾净。猫猫像个坏心眼的婆婆般用指尖滑过架子或窗户,检查有没有积灰尘。 「不过话说回来……」 此事有很多令人疑惑之处。假若罗半的祖父大人所言属实,那个老家伙人就在这宅第里,而且被关了起来。那个老家伙虽然行事常常粗心大意,但会这么轻易就被捉住吗? 「那个老先生说的是真的吗?」 罗半闻言,把一头卷毛抓个乱七八糟。 「不能说没那个可能性。」 「那个老家伙耶?」 「……猫猫,有件事我没跟你说。」 罗半轻声开始说起。 「去年在绿青馆买的娼妓,身体状况一直不好。」 「可想而知。」 她本来就已经来日不多了。怪人军师却偏偏要买下这么个落魄娼妓。 「此番远行义父之所以没同行,就是为了这个缘故。」 难怪陆孙屡次希望猫猫能去怪人军师的府邸一趟,原来是为了这个。 猫猫靠到窗边。窗户装了木头栅条,无法脱逃出去。从栅条之间可以看到农民在田里干活。不知道他们究竟在栽培什么作物。 「义父以往向来不把人当人看,但自从那个娼妓进了家门,整个人变了很多。老实说,我看了都觉得害臊。」 「是喔。」 「他们俩每天都下围棋或将棋,我觉得是围棋下得比较多。然后呢,义父去上朝的时候可就伤脑筋了。他会带上棋谱,对方每下一子,就让信使在府邸与宫廷之间来回放棋子。」 那可真是给人找麻烦,猫猫对那信使深感同情。 「但信使只忙碌到新年,之后就一点一点地闲下来了。」 「不管你说什么,都跟我无关。」 怪人军师不可能放著患病的娼妓不管,笨头笨脑地被人捉住。 只能说是阳寿已尽。猫猫认为比起在烟花巷过活,已经算长命了。 猫猫之所以心情平静,一方面可能也是出于这种思维。即使别人看了觉得她冷漠无情,也莫可奈何。悬壶济世之人经常得面对人的死亡,如果每次都伤心哭泣,会没办法医治下个患者。 (不过也有人每次都落泪就是。) 明明习惯就没事了,猫猫的养父却一辈子从不习惯也看不开。她觉得养父是个活得笨拙的傻子,但也因为这样才尊敬他。 「别说什么跟你无关,听了多寂寞啊。倘若是那个娼妓死了,就算是义父恐怕也承受不住。」 「你是说他被人趁虚而入,才会被带来这儿?」 真是件蠢事。那个老家伙好歹也是个高官,失踪整整十天的话别说养子罗半,别人也会骚动不安才是。 猫猫一问之下,得到的回答是: 「义父在为她赎身时,到头来半个月都没上朝。回朝之后也没累积多少公务。」 (都不用干活的啊?) 毋宁说要这人何用? 「最重要的是,义父以外的人都很勤奋能干,除非出什么大事,否则义父就算半年不在也不影响政务运行。」 (皇上怎么不把这人革职算了?) 猫猫开始担心皇上会不会是有把柄落在他手上。不过其实应该是那老家伙深谙识人之法才能如此。 「你不觉得这一整个纲纪废弛吗?难道说宫廷比我想像中更没纪律吗?」 「被你这样问,我只能跟你说因为是养父所以没辙。」 猫猫长叹一口气。 「祖父大人大概是想逼义父交出家主的位子,才会把他囚禁起来吧。」 「我搞不太懂,你们的家主都是怎么选出的?」 听说那个老家伙从罗半的祖父手中夺走了家主之位,但她听得一愣一愣的。莫非就像楼房或物品那样,有份所有权状吗? 「基本上来说,赐字家族在拜领别字时,会获得皇上赏赐一物。持有此物者就是家主,朝参时会带上。不过说是朝参,并不是每天,只限特别的时候,平时一般来说都会仔细收好。在过继家主之位时按照惯例,新旧家主必须一同进谒御前。义父说是夺走了家主之位,但这些步骤可没少做。」 「他是怎么逼那老先生做的?」 看罗半的祖父那样,不像是会甘愿交出地位的样子。那个老先生真的会乖乖去进谒吗? 「很简单啊,让祖父大人失势就是了。因为祖父大人与美丽的数字没什么缘分。」 「是你搜集的证据吧?」 问罗半当时几岁可能就不知趣了。 「因为祖父大人的所作所为坦白讲只是小恶,受罚的至多就他本人。就算反过来威胁义父这样会伤害家族名声,义父也不是会在意那种事的人。」 那个老家伙似乎是说,要么失去现在的地位外加沦为罪人,要么交出家主的位子,逼他二选一。而且连孙子都参了一脚。这家伙八成是嫌数字不美,或是觉得调查此事很有意思,才会协助那个老家伙吧。 「我彻底明白人家为什么不把你当家人看了。」 「怎么忽然说这个?」 而且本人还毫无自觉,真不愧是怪人的侄子。 「可是,那老先生之前不都乖乖窝在这乡下吗?怎么现在突然有动作了?」 「可以想到几个理由。」 罗半竖起一根手指。 「其一、我国的公家文书每过十年就会销毁。或者应该说是随著岁月而被淡忘,除非是非常重要的文书,否则不会受到严密保管。祖父大人赚点零用钱的证据,不跟那些文书交相比对的话也就是纸屑罢了。」 他再竖起一根手指。 「其二、祖父大人找到了义父的弱点,出事时可以此作为要胁。当然这等于是捋虎须。」 罗半将竖起的两根手指朝向猫猫,猫猫不悦地把它打掉。以此次情况而言,捋到的虎须不是猫猫,而是那个娼妓吧。 「他隐居在这种乡野地方,有法子听到那些风声吗?」 「等会等会,听我把话说完。」 说著,罗半竖起第三根手指。 「其三、有人把这类风声告诉了祖父大人。」 (啊!) 的确,至今已经有了一些端倪。 「你是想说这次也是同一回事吗?」 这次也是。不只袭击了里树妃的盗贼,西都算命师的事情也让人联想到白色的仙女。手法很相似。 「哎呀,只是有可能罢了。只是,也不能说全无可能。」 的确是如此。最好别立刻断定,而是当成一种设想的状况。 这么一来,有件事让猫猫不解。 「假如这几件事有关连,有件事让我挂心。」 「什么事?」 猫猫总觉得这阵子的一连串怪事,总是有著白娘娘的影子阴魂不散。到处都有事情让人不禁多做猜想。只是,有一点让她不解。 「我在东西两边都听说过似乎与仙女有关的事,但你觉得本人真的有涉入那些事件吗?」 脚程也太快了。 「如果下手的不是本人而是与她有关之人,那我还能理解,但就算如此,你不觉得他们消息分享得太快了吗?」 「……确实。」 在西都听说的算命师,手法虽然与白仙女有些相像,但她是从哪里获知远在东方的里树妃异母姊姊的情事?假如双方分享了消息,又是如何办到的?其中疑点重重。 「假若是来自京城的同行者当中,有人与白娘娘狼狈为奸呢?」 那就能查出是哪些人去了西都。 「不,这样的话算命师的事情如何解释?她应该在那里待了少说十天以上吧。」 「就是这点奇怪呢,有点说不通。」 罗半嘟哝著说。 「不过话说回来……」 猫猫一边望著外头一边低喃。 「话说回来?」 罗半重复一遍她的话。 「他们不会不给我们送饭吧?」 猫猫看著田地说了。农夫还在辛勤地干活。 猫猫的担忧结果只是杞人忧天。 饭菜还算不坏,也没用不好的食材。菜肴里有鱼有肉,不过鱼有点咸。越是地处内陆,海产类越常以盐腌渍保存。宫廷菜里使用的鱼,都是把刚打捞上岸的海鱼趁著还没腐坏前快马送来,因此不会用盐腌渍。 芝麻球倒是意外美味。内馅不是芝麻馅,不知道是栗子泥还是豆沙。滋味香甜软糯,也许是用了蜂蜜或麦芽糖来调得柔细。 (不,好像是甘薯?) 猫猫一边猜出了答案一边品尝。 即使是不甚爱吃甜食的猫猫都吃了两颗,罗半吃了足足五颗。 「真佩服你吃得下这么多。」 「你知道吗?用头脑会让人想吃甜食。」 说著,罗半又拿了一颗放进嘴里。 「这儿的家主嗜甜吗?」 甘薯目前还是少见的作物。像猫猫这样待在绿青馆或后宫的人还有机会瞧见,但她认为在市面上应该不常出现。其他菜肴都没什么稀奇,莫非是家主对点心馅特别讲究? 「我记得大家并没有那么爱吃甜食,虽然也不讨厌就是。」 「是喔。」 猫猫饭后来一杯茶。这不是用麦子烘焙而成的,有茶叶的味道。 「对了,刚才你爹好像没出现,他怎么了?」 猫猫无意间想起,问一下看看。 「我爹啊,不知道做什么去了。其实我这次回来就是想见我爹。」 罗半舔掉手指上的油说了。他那动作跟狐狸眼军师很像,让猫猫厌恶地皱起脸孔。 「你那个爹在这件事里头也参了一脚吗?」 「嗯──我想应该没有。因为归根究柢,义父只提出要祖父大人交出家主之位。只不过是因为消息传得快,心高气傲的祖父大人在京城里待不下去罢了。我爹想留下来是行,他只是没那么做而已。」 「不过我看你那母亲大人对这似乎心怀不满呢。」 罗半闻言,露出了苦笑。 「毕竟母亲大人是祖父大人挑的媳妇嘛,最重要的是跟义父完全处不来。」 毋宁说处得来的人才叫稀奇吧。猫猫想起那个看起来很难相处的女子,心生些许同情。 「不过,让我跟你睡同个房间似乎不妥,他们最好另外给我准备卧房。」 「就算睡在一块也不会发生什么事啦。」 「说得有理。」 话都说出口了,两人才一起露出觉得没趣的表情。 「话说回来,你跟皇弟……」 「我要去小睡片刻。」 猫猫不让罗半把话说完,就走向隔壁的寝室。 「喂,那我睡哪儿啊?」 「那儿不是有罗汉床吗?」 「知不知道尊敬长辈啊。」 「知不知道疼爱晚辈啊。」 罗半好像还在抱怨,但猫猫没放在心上。她决定总之先躺到床上去,整理一下状况。 看来那个怪人军师或罗半给了前任家主足够的生活费,还有钱雇用佣人打理家事,但似乎没优渥到可以添补高级家具,或是餐餐山珍海味的地步。 猫猫认为这已经够宽宏大量了,但对于原先在京城养尊处优的人而言想必等于忍辱偷生。这种屈辱闷在心里好几年,假如现在终于爆发,那是谁点燃了导火线? 猫猫想起罗半母亲配戴的白色手环。她那时没看仔细,但感觉很像以前看过的那种草绳般蛇形白绳。猫猫希望是自己弄错了,却忍不住往坏方面想像去了。 (那个仙女真是阴魂不散。) 她神出鬼没,在每个地方都留下足迹。让猫猫不禁怀疑她是否使了仙术,拥有好几个分身。 猫猫一边希望有人能早点捉拿到她,一边沉沉睡去。 回过神来时已是傍晚。东西的碰撞声与讲话声音把猫猫吵醒了。 猫猫边打呵欠边走出寝室,只见屋里除了罗半之外,那个乖僻的老先生也在。若是只有老先生一人的话或许还能撞开他逃走,但在他背后可以看到佣人的身影。 老人看到刚睡醒的猫猫,脸孔扭曲了起来。不知道是头发睡乱了、眼角积了眼屎还是脸颊上有棉被压出的痕迹,总之就是让他看不惯。 「随老夫来。」 老人不等他们问「要上哪去」就走出房间。猫猫与罗半面面相觑。反正不出去就只能再被关起来,于是姑且跟去。 「你似乎的确是罗汉的女儿啊。」 「……」 猫猫没有理由回答这个问题。只是,老人八成是利用方才猫猫睡觉的时间查出了些什么。猫猫觉得自己连两个时辰(四小时)也没睡到,不知道他是如何查到的。 「那个男的真是个呆子。不管老夫做什么,他都只顾著喃喃自语不理老夫,一句像样的话都说不出来。只是,他倒还没忘了你的名字。」 猫猫顿时停下脚步。总觉得这话听起来,她就快被带去见一个讨厌鬼了。 「我知道你一定不情愿,但还是跟去吧。在这里闹别扭只会让事情没进展。」 罗半都这么说了,猫猫只能继续往前走。目的地位于宅第的边缘,墙上有扇圆形大窗,装了栅条。从栅条可以把房里看得一清二楚,地板上坐著个污秽不堪的老家伙。 老家伙低垂著头,下巴留著骯脏的胡碴。头发也没绾起,嫌碍事地披散在背后。男子身边掉了个弄脏的饭碗。看他衣服或手指上黏著米粒,似乎是直接用手扒粥吃而没用筷子。 「义父!」 罗半跑向了格子窗。看到男子神态明显不对劲,似乎让他察觉到事有蹊跷。 男子的形貌的确异常。他嘟嘟哝哝地只有嘴巴在动,简直像是中毒的症状。罗半似乎也作如此想,看向老人说: 「祖父大人,难道您因为义父实在不肯听话,而给他吸了鸦片还是什么吗?」 「哼,老夫不知道什么鸦片。别说这些了,快向那个男的问出传家宝的下落。」 老人高高在上地回瞪罗半。 「还有,不是老夫把那厮叫来的。是那厮叫老夫过去,老夫才特地走了一趟京城。结果就看到他那副德性。」 老人双手一摊说了。 的确,猫猫也觉得那不是鸦片中毒的症状。 「宅子里半个佣人也没有,就只有这厮摆著张苦瓜脸对著围棋棋盘嘟嘟哝哝、喃喃自语罢了。」 老人说是因为这男的身边没半个人,才会把他带回来。 (……没半个人?) 猫猫心想这怎么可能,看向罗半。 「是欠钱欠到债台高筑,把佣人全打发走了吗?」 「不,还是有留下最低限度的几人。因为烧饭、洒扫以及照顾病人还是需要人手。」 「不过……」罗半补充一句。 「果然如我所料。」 谁如他所料,说的自然是去年赎身的娼妓了。即使佣人不在,那个女的总该在才是。狐狸眼军师不太可能丢下她离开府邸。这个老家伙在这儿失神落魄,就表示那个娼妓死了。 老家伙整个人看起来就像失了魂似的。但身体在动,看似在与某种无形之物对峙。 难道是哪个已不在人世的人坐在他面前吗? 「猫猫你没法子可想吗?」 罗半此言一出,怪人军师一瞬间起了反应,抖了一下,但旋即恢复原样,又开始嘟嘟哝哝、念念有词了。 可说病入膏肓了。 「你们好歹也是那厮的儿女,难道对传家宝放在哪儿连半点头绪都没有吗!」 「祖父大人问我,我问谁呢?」 「不知道。」 罗半与猫猫都摇头。 「那么,你们总看过这个吧!」 老人从怀中掏出了一叠纸来,上面写著一些数字。 「这是罗汉身上的东西。罗半,你不是对这玩意特别拿手吗?一定是暗格或什么吧!」 老人似乎以为这是某种暗号。罗半接过纸张,把细眼眯得更细。猫猫也探头凑过去看。 猫猫与罗半一眼就看出这是什么了。两个数字写在一块,就这样写了好几张纸。 虽然他们得知这当中没有老人想要的答案,但现在这种状况下没理由据实以告。比起这事,猫猫倒满想设法让那个窝囊废老家伙振作点。坦白讲,她很不想理会这事,但既然碰上了就还是早早摆平为妙。 「这宅子里有围棋棋盘吗?」 「现在要那玩意何用!」 「有围棋棋盘吗?」 猫猫语气不变地一说,老人啧了一声,叫来了佣人。不久,佣人就拿来了棋盘与棋子。 他们走进狐狸眼军师待著的房间。怪人军师看到棋盘摆到眼前,肩膀晃动了一下。猫猫也坐到棋盘前。她拈起黑子,罗半将白子放在军师的手边。 猫猫按照方才那些纸片上写的数字,放下黑子。怪人军师见状,抓起白子啪的一声放到了棋盘上。 捆起的整叠纸张,必定是这人与娼妓下围棋时让差役记下的。而且除了两个数字之外,还细心地在右上角加了编号。 猫猫照著编号下棋,怪人军师也跟著下。 猫猫不是很擅长下围棋。只是,序盘有所谓的定式,下法大多都是固定的。因此,猫猫认为怪人军师会按照之前的下法进攻。 她掀一张纸就下一步棋,随掀随下,最后下到只剩三张纸。这时,罗半偏了偏头。 「这步下坏了。」 他说的是猫猫下的棋。猫猫完全是按照纸上数字下的。 「……」 怪人军师眯眼的同时,又啪的一声下了一子。 「照这下法,会变成弃子。怎么会这么下呢?」 猫猫不太懂,不过罗半似乎对围棋多少有点研究。但她继续下棋。 就这样,下完最后一步时,似乎还只到中盘。 「……你不可能会犯这种错。」 单眼镜怪人轻声低语。他胡须上黏了饭粒,猫猫很想叫他去洗脸,但忍住了。 「你明知我不会错过这一步,为什么?」 怪人军师没把手里的白棋放到棋盘上,只是瞪著盘面。 沉默了半晌后,猫猫懒洋洋地低喃: 「会不会是普通的下法下腻了?」 猫猫不是很懂围棋,但她知道在长年的历史当中,已经形成了某种局面下理当依循的下法。这样想来,基本上应该要回以同一种定式。 「记得以这局面来说这儿是这样,这样之后就那样……」 单眼镜男嘟嘟哝哝、自言自语。然而他在把玩手中白子时,无意间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啪的一声,他把那颗白子放到棋盘上。 「这是……」 罗半脸色一沉,看来这一步也下得不好。猫猫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下,于是把装著黑子的棋罐推到怪人军师那边。怪人抓起黑子,啪地往棋盘上放。 懂围棋的罗半,双臂抱胸眯著眼睛。原本还显得诧异的神情,自从某一步棋之后似乎是发觉到了什么,睁大了眼睛。 「喂!现在不是悠闲地下围棋的时候,别管这了,快──」 「稍安勿躁。」 罗半制止老人。 「现在正是精彩处呢。」 罗半表情严肃地看著棋盘。说是精彩处,其实下棋的只有怪人一人。但在怪人的心中,黑子想必是另一名人物下的。原先亡灵般的表情,渐渐恢复了人色。 只有棋声丁丁然,不知重复了多久后…… 怪人的动作停住了。 「再来只剩收官了。」 就好像该下的都下完了,单眼镜男停住了手,然后将他那细眼眯得更细。 「胜负已经分晓,连同五目半的贴目,是黑子赢一目半。」 罗半看著盘面,说:「真的。」不愧是罗半,这种数字算起来一样快。 怪人军师立起膝盖,将下巴搁在上头。他一边把玩棋子一边眯著眼睛。 「我一直在想,她为什么在最后一场棋局结束前离开我。她那么不服输,我以为她会留到下完这局。」 怪人轻声慢慢吐露。 「我正觉得奇怪,她怎么会下那么坏的一手。所以,我以为她一定是下错了,还觉得她绝不可能犯那种错。」 没讲给任何人听的自言自语没持续多久,因为老人打断了他。 「喂!罗汉,传家宝到哪去了!快交出来。」 老人推开罗半,站到了怪人军师面前。怪人诧异地眯起眼睛,先低语一句:「这枚棋子真吵。」然后捶了一下手说:「喔。」 「是父亲啊?」 「少跟老夫父亲不父亲的,你连你亲爹的长相都忘了吗!」 什么忘不忘,这个男人根本不会判断他人的长相。 「亲爹?喔,对了。」 怪人糊里糊涂地说完,然后从怀里取出一个布包。 「恕孩儿事后告知,孩儿娶妻了。」 布包里装的是头发,长约五寸,以发绳绑成一束。猫猫知道那是谁的头发。 老人变得满脸通红。他举起手里拿的拐杖,往怪人军师的太阳穴打去。 「义父!」 罗半跑了过去,猫猫从怀里掏出手绢。拐杖滑过太阳穴,擦过脸颊打中了鼻子。虽并未直接击中头部,却仍打得鼻血滴答滴答地流。 「你每次都这样!不听老夫所言,尽讲些莫名其妙的鬼话!成天任性妄为,现在这又是什么!」 老人指著那束头发叫道。 「你又在戏弄老夫了吗!」 「孩儿不敢戏弄父亲,所以才会请父亲进京。」 猫猫也觉得此话属实。在宫中干蠢事是一回事,但猫猫猜测他在这老人面前或许并不曾胡闹。罗半的祖父说自己被叫去,原来是为了这件事。 只是,那是以怪人军师的角度来看。人世间有些时候即使是父母子女也无法互相了解,这个老人与怪人军师的个性实在太不合了。 「少说废话,传家宝呢?把传家宝交出来!」 老先生开始大发雷霆,然后把手里的拐杖倒过来拿。拐杖原来内藏暗器,从中出现了利刃。 「东西不交出来,休怪老夫不客气。」 然而怪人军师抬起视线凝视的却不是刀锋,而是一个人。 「猫猫?你怎么会在这儿?」 怪人似乎这才终于发现猫猫人在这儿。也是,假如刚刚就发现,必然不会老老实实地坐著。可见他方才有多专注于棋局。 「你是来找爹爹的吗!」 「不是。」 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看看场合好吗?猫猫怕有危险于是匆匆移动到墙边。 「好,既然猫猫来了,今日可得准备点好吃的才行!」 怪人紧紧握住那束头发说了。然后,他将那只手轻轻伸向猫猫。 「你愿意跟你娘说句话吗?一句就好……」 怪人军师神色肃穆地看著猫猫。憔悴的脸孔与骯脏的胡须,让他顿时显得老态龙钟。 换作是平素的话猫猫不会搭理,然而她一反常态,缓缓低头致意。虽然无话可说,但她觉得至少致个意不为过。 「不准视老夫为无物!」 老人大发雷霆,乱挥拐杖刀。老人虽然有一把年纪了,但毕竟原为武官,身子骨比想像中更强壮。相较之下,闪到腰军师虽是武官但事情都丢给部下做,另外两人一个是只会打算盘不会打架的文官,以及一看就知道对拳头毫无自信的猫猫。 老人到处乱挥利器,他们只能争相逃命。手无缚鸡之力的三人四处逃窜。老人的背后有几个佣人,但丝毫无意帮助三人。就在猫猫躲到柱子后面,想设法逃命时── 「很危险的,若是伤到人了可怎么好?」 她听见了和缓稳重的嗓音。 视线移去一看,只见老人双脚离地,在那里死命挣扎。老人之所以吊在半空中,是因为有双粗糙的手抓住了他的双手。一名脖子上挂著手巾、肤色浅黑的男子抓住了他。那身衣服怎么看都只像个农夫,也许是猫猫从房间看到的那位农民。男子人高马大,肩膀宽阔健壮,唯有一双眼睛看起来稳重祥和。 「喂!你这是做什么!放手!」 「好了好了,您只要把那拐杖刀交出来,我就会放手了。」 健壮的农夫从老人手中夺走利刃,然后把拐杖装回,口里嘟嚷著:「什么时候做了这玩意的。」佣人们非但没有上前解救老人,看到农民反而还松了口气。 (谁啊?) 此一疑问很快就有了解答。 「爹,孩儿久疏问候。」 「你看起来很健康呢,虽然刚才险些出事就是。那边那位姑娘家,是我的侄女儿吗?」 罗半的父亲吩咐佣人把没收的拐杖拿去扔掉后,柔和的神情变得更加柔顺。虽然外貌与某人完全不像,但有种令人略感怀念的气质,使人变得心平气和。 「那边那个是我弟弟,没错吧?」 怪人军师眯起眼睛。 「哥哥差不多也该记住大家的长相了吧?」 罗半的父亲面露苦笑。老人依然被他抓住双手,在那里死命挣扎。 「喂!老夫这么做可都是为了你啊!你难道不想抢回家主之位吗!」 「孩儿无所谓。」 「你这软弱无能的竖子,都不知长进的吗!」 「父亲说得正是!夫君你总是这样!」 不知不觉间,罗半的母亲也来了。之前听说她与怪人军师完全处不来,但听到骚动似乎还是不能不来看看。 多来了一个吵闹的人,让罗半的父亲表情也不免稍有阴霾。 「因为我就算继承了家主地位,又能怎样?软弱无能的人成为家主,也只会丢人现眼罢了。」 他这种死了心般的说话口气,让老人与罗半的母亲气得横眉竖目。 「比起那边那个傻子好多了!」 被指称为傻子的某某人,只是笑嘻嘻地看著猫猫。实在有够恶心。 「你都不疼爱自己的儿子吗!都不想让儿子继承家主地位吗!」 「罗半也是我们的儿子啊。」 他们现在说的儿子,想必是刚才见过的罗半哥哥了。看来背叛母亲的罗半早已不被她当成儿子看待。 住在这大宅里的人也不是上下一心,佣人们刚才还对老人唯命是从,如今罗半的父亲一来,又全都一副不知该说什么才好的神情。 「真要说起来,就算现在逼哥哥交还家主地位又能怎样?我哪有那能耐取代哥哥督理家事呢?」 「再说……」罗半的父亲补充说道。 「即使没人关心罗汉哥哥回不回府,罗半没回去却似乎让某些人担心了喔。」 他口气温柔地如此说著的同时,有个佣人跑了过来。 然后佣人说: 「老爷!有位名叫陆孙的大人来访。」 此话一出,让老人与罗半的母亲脸庞抽搐。 「……那、那又如何!把他轰出去!」 「可、可是,他还带著一群貌似武官的人。」 「我都忘了,这附近还有处屯驻地呢。」 罗半好像现在才想起似的说了。猫猫觉得他很假。 「你、你这厮难道从一开始来到这里,就心怀诡计吗!」 「不,孙儿不敢,只是不巧结果就是如此了。」 他这种蛮不在乎的态度似乎惹恼了对方。老人用满是皱纹的手往墙上打去。 「全都是一个样!一群废物!丢尽了家族的颜面!」 老人气得跺脚,声响大到好像要把地板踏穿。 「长男连别人的长相都分不清,次男又学农民干粗活,两个都是烂胎生下来的!老夫错就错在没再留一个像样的种!然后孽子的孩子也好不到哪去!」 老人恶骂不断,恶言恶语听得周遭旁人无不目光低垂。就连罗半的母亲听到这种言词,也不免歪扭著嘴唇。 「还有那个半点剑术也学不来,还可耻地遭受宫刑的罗门,老夫的身边一个像样的东西都没有!」 猫猫抖动了一下,从柱子后头走出来,拾起掉在地板上的饭碗。里头还有怪人军师吃剩的米汤。 她抓住这个饭碗,然后移动到老人面前,把碗里快要发酸的米汤泼到老人身上。 「你好大的胆子!」 老人气急败坏地反手甩了猫猫一巴掌。脸颊又热又辣。 「猫猫!」 怪人军师步履蹒跚地想赶到猫猫身边,但她动作轻快地躲开。她没能躲掉老人的手,但这种时候动作倒是很轻盈。 「没什么好大的胆子,不过是听不下去,所以拿东西泼您罢了。」 猫猫声调平静地说了。这样做是不对的,所以她甘愿挨揍。但是,她希望老人不要再口出恶言侮辱养父。 「请不要再继续咒骂我的养父,还请您闭上您的嘴。」 「竟敢口出狂言!你当老夫是什么人了!」 (还能是什么人?) 她认为这个老人才是搞不清楚状况。 「没有那个什么传家宝的话,您不过就是个对自己毫无自信的老先生罢了。」 猫猫笑著说了。那一掌打得她嘴唇都裂了,但她毫不介意。 老人的脸孔肌肉抽搐,罗半的母亲脸色铁青。 「家族声名或家主权位都不重要。只想问问,您真能以自己的能力为傲吗?」 「你一个乾瘪的臭丫头,好大的胆子!」 只会恶言相向而不回答问题,可见答案再明白不过了。这个老人向来的所作所为,不过就是傲慢地赖在家主的位子上,做些小奸小恶之事罢了。没做出严重的贪污舞弊是因为还有理智,或者只是没那个胆,就不得而知了。 猫猫骂这老头骂得还不过瘾。但有个人影岔入了两人之间。 「小姑娘,抱歉,就请你到此为止吧。」 罗半的父亲语气温和地规劝。一双眉毛有些为难地呈现八字形。 「我明白你敬爱叔父的心情,但这人毕竟是我们的爹啊。」 她看著罗半父亲有些落寞的神情,想起了养父罗门。 猫猫硬是吞下了已到嘴边的话。 七话 罗字一族 下篇 「还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呢。」 陆孙大叹一口气说了。后来这名男子闯进宅第,将老人与罗半的母亲关到了另一房间。可能是看怪人军师一身模样实在骯脏不堪,不用等人解释就明白了状况。陆孙的确也是军师发掘的优秀人才。 「若是罗汉哥哥能早早恢复正常,问题其实可以更早解决的,真是过意不去。」 罗半的父亲语气有些疲惫地说了。难怪猫猫感到有些怀念,原来是因为这名男子跟养父罗门有些相像。不是外貌,是呈现的气质很像。 众人觉得继续待在那间私牢里不大妥当,因此换了个地方。同个房间里有罗半的父亲、罗半、猫猫、陆孙以及怪人军师。另外还有陆孙带来的数名男子,听说这时候本来并未轮到他们当值,让猫猫觉得很过意不去。 陆孙表面上只说:「在下是来迎接顶头上司的。」但以实情而言却近乎镇压。 坦白讲,猫猫很不想跟怪人军师待在同一个房间,但容不得她耍任性。她一回神就会发现怪人已经凑到自己身边,不断找话跟她讲,弄得她很烦。猫猫本来是顾虑到他心情颓丧必须多包涵,但还是觉得难以忍受。 「猫猫,改日跟爹爹去做衣服吧。用很多上好的料子做,再给你做些簪子。」 「……」 「帮你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之后,就跟爹爹一起去看戏吧。就这么办。」 「……」 「猫猫你很喜欢看书对吧?这样吧,不只是用看的,替你编一本书怎么样?」 无论猫猫如何充耳不闻,他照样讲他的。编书的部分让猫猫差点做出反应,但她努力忍住了。 「哥哥,这样大伙儿不能谈事情,能不能请你坐著稍微安静一下?」 做弟弟的罗半父亲不是没在劝戒,但语气太弱了。养子罗半与部下陆孙也不好跟尊长强求什么。结果,众人的视线集中在猫猫身上。猫猫虽一脸不乐意,奈何别无他法。 猫猫转向怪人军师。 「你很臭,闻起来像被雨淋湿的野狗。」 猫猫捏住鼻子,目瞪口歪地看著他。 怪人军师把鼻子凑向自己的衣袖,抽动鼻子嗅了几下。然后,他看向罗半的父亲。 「浴室在哪儿?」 「从这个房间往右走到底便是了。弟弟立刻让人准备。」 「务必尽快。」 说完,怪人军师就离开了房间。 「请别忘了刷牙。」 猫猫还不忘再补一记攻击。最好半个时辰都别回来。 「有女儿真是辛苦。换作是我可振作不起来。」 罗半的父亲落寞地说道。 「光用看的都觉得伤心。」 陆孙边啜茶边补上一句。 「话说回来,阁下来得可真快呢。我还以为你会来得再迟一些。」 罗半对陆孙说了。猫猫他们认为既然陆孙在渡口的客栈等著,他们迟迟不归自然会让陆孙起疑,而前来宅第找人。但双方分开连一天都还不到,动作还真快。 「是有位大人通知了在下。」 陆孙说著,将一只手举向罗半的父亲。 「其实功劳不在我,是有个性情别扭的家伙来告诉了我。」 罗半的父亲望向窗外。可以看到罗半的哥哥一副干劲缺缺的样子,在搬运绿色的藤蔓。 「他嘴上说不想学农民干粗活,却还是像那样照样做事。虽然个性别扭,但真是个乖儿子。」 「虽然才干平凡,但看起来人不坏呢。」 「哥哥虽不是善人,但不敢做坏事的。」 「呃……两位似乎都无意称赞他呢。」 陆孙有些哀怜地望向罗半那正在干农活的哥哥。 「父亲虽说是为了儿子与孙子才这么做,但其实差多了。因为别说我,我那儿子也没有政事才干。」 看他黝黑的肌肤与强壮的体魄,以武官而论似乎无可挑剔,但到头来重点仍在个人性情。铁锹比刀剑枪矛更适合他,而且现在他这模样看起来也活脱是个农夫。 「是啊,祖父为何现在忽然说这些?如果是在等贪污证据消失,应该更早动手才是。」 罗半不解地说道。猫猫有些担心似乎不该当著陆孙的面讲这些,不过看样子并不妨事。 「是这样的,罗汉哥哥为了娶妻一事请父亲到府,这还不打紧。换作是平时的话父亲想必会置若罔闻,不会为此进京。问题是……」 罗半的父亲从怀中掏出了一条旋扭起来的绳索。绳索由于被沾满泥土的手摸过而发黑,但看得出来原为白色。与罗半那母亲戴在手腕上的饰品很像。 「……我不想再看到那个了。」 猫猫把头扭到一边。 「呃……我什么都还没说耶?」 罗半的父亲露出伤脑筋的表情。 「大致能想像得到,八成是夫人迷上了哪位算命师吧?」 「正是如此。」 「然后,夫人就从算命师口中得知了那怪人现在的德性?」 「这我不大清楚,只说是因为哥哥身边没人。」 养子罗半与亲信陆孙都去了西都。也就是说即使怪人长期离府,两个会特别担心的人不在所以不妨事。猫猫厌烦地拿起放在桌上的东西。这是佣人端来的茶点,外观有点像萝卜乾,上头洒了白色粉末。既然盛在盘子里:必然是能吃的东西。味道很甜,嚼起来黏黏的。虽然有点多丝,但吃起来还不错。 (这也是甘薯吗?) 猫猫有吃过用甘薯做成的东西,但大多都是蒸熟了捣成泥。这个可能是煮熟后晒成的。 「这真可口,我想应该是甘薯吧?」 「啊!」 猫猫此话一出,罗半好像想起某事似的挺身向前。 「我是来见爹的,爹您不是说正在栽种有意思的薯芋吗!」 「啊!薯芋,薯芋啊。嗯,有啊。」 罗半的父亲说著,拈起猫猫正在吃的东西。 「你说你想到的法子,莫非就是这个?」 「嗯,这是用甘薯蒸熟晒成的。砂糖或蜂蜜都没放,却比栗子或南瓜更甜,对吧?」 「就种在外头。」罗半的父亲示意他们看向窗外。原本还在好奇那是什么田,原来是甘薯田。 罗半一边眯眼一边摸摸眼镜。 「敢问种了多少数量?」 「嗯──土地闲置著也是闲置著,所以目前还在扩大范围喔。」 「……但怎么看人手都不够啊。」 「我有请附近的农民帮忙,反正甘薯多到有剩。」 如果采用种多少拿多少的实物支付方式,农民一定愿意卖力。 「啊!我有照罗半你说的,没有拿到市集去卖。就算真要卖,卖的也不是生甘薯,都是经过了处理才卖。」 「那就没有问题。」 听著罗半与罗半父亲的对话,猫猫一肚子疑问。难道说他们想独占甘薯生意吗?所以猫猫只看过加工过的甘薯,难道是罗半造成的?要是能弄到生甘薯,猫猫早就开始自己种了。 「可是,这样真是可惜了,好多甘薯剩了下来,仓廪都塞满了。当成猪食可是大获好评呢,听说肉质变得更好了。」 但似乎并不会因此就决定大肆推广。 「去年一亩田就收获了差不多一千二百五十斤(七百五十公斤)呢。」 「一千二百五十斤!」 「随便算算也有米的四倍。虽然也要感谢爹下过工夫,但还是很惊人吧?」 罗半补充说道。 猫猫挺身向前,看著罗半的父亲。 「这是此地的特产吗?」 「不是,是以前人家给我看了一种有趣的牵牛花,于是我高价买下了花苗,是来自南方的花卉。可是种到最后发现不是牵牛花,是用根茎繁衍而非种子。而且不知怎地就是不开花,于是我千方百计想让它开花。」 罗半的父亲望向窗外。 「自从来到这儿,田地范围扩大了不少。后来我得知它只有在偶尔条件齐备时才会开花,却连带著采收到另一种奇妙的作物,就是这个啦。」 他拈起甘薯乾给猫猫看。他似乎是觉得有意思,所以接著开始拿它的块根做各种加工,享受其中乐趣。 「后来一查才知道这叫甘薯,比栗子更甜,是一种在贫瘠土地也种得起来的作物。在这荔国之中,栽培这种作物的恐怕只有我一人吧。而且我照罗半说的,没让种薯外流。」 猫猫听到这里,已经猜出罗半想跟他父亲求什么了。她想起砂欧的女使节在西都对他们说过的话──米粮出口或是助其逃亡,二者择一。 另外还有一事,就是如何因应今后可能发生的蝗灾。 罗半很可能是想倚赖父亲栽培的甘薯以解决这两个问题。但是,纵然在再广大的土地上栽种,以国家规模来想怎么想都不够多。就算有留下种薯,也还是让人不放心。 然而,罗半的父亲回答了这个疑问。 「除了块根之外,还可以用茎蔓繁衍。现在插植想必还来得及。」 「您说茎蔓吗?」 植物除了使用种子或块根,还有其他繁殖的方法。即使是切下的茎蔓,只要能生根就会越种越多。 虽说如意算盘打得太早了,但暂且先估计能比原本多十倍吧。不,即使如此还是不够多。只是薯类不同于稻米,块根不会被虫咬坏,这点很重要。 「爹,孩儿有件事想拜托您。」 罗半说出的话大致上如猫猫所料。他说想收购这些甘薯,还要种薯或薯苗,附带著还要人家教他如何栽种,脸皮非常之厚。 猫猫本以为就算是亲爹也不会这样纵容他,然而罗半的父亲却始终笑吟吟的。 「嗯,好啊。」 他想都没想就一口答应下来,然后坐到椅子上磨墨,开始写下栽种步骤。 猫猫禁不住皱起眉头,向罗半的父亲询问道: 「这样好吗?不先开好条件,搞不好会被这人揩油喔。」 「你很没礼貌耶。」 「哈哈哈哈,反正剩著也是剩著,只要留下给农民的份就不碍事啦。如果可以免除一点税赋就更好了。」 这话让猫猫眉头皱得更紧了。她看罗半一眼,只见他眼镜底下一双贼眼,脑袋里铁定在打如意算盘。 猫猫从罗半的父亲手里抢走毛笔。 「姑娘这是做什么?」 猫猫飞快地写出一份契文。 「首先是甘薯的收购价格,然后还要决定薯苗的价钱。再来如果要教栽种法,这也得收钱。」 「呃,这我会考虑到的。」 猫猫也知道他会想到,但就是觉得放心不下。他给人的感觉太像养父了。 罗半不情不愿地浏览猫猫写成的文字,似乎是在重新考虑金钱问题。这时只听见喀答一声,一个满身泥土的男子走了进来。 「阿爹,东西拿来了。」 「好,就搁在那儿吧。」 罗半的哥哥来到房里,放下一个桶子后就走了。桶子里装了绿色藤蔓,大概是早就知道罗半会谈起此事吧。准备得真周到。 罗半的父亲拿起泡在桶子里的甘薯藤。 「如果要让味道更好,就别让藤蔓长得太茂盛,可以把藤蔓上长出的根剪掉。」 说著,罗半的父亲把甘薯藤拿给猫猫看。 「多出来的藤蔓还可以乾烧来吃。我是觉得挺可口的,可惜父亲他们觉得难以下咽。」 说是他们嫌甘薯藤不是人吃的东西,把菜都打翻了。又不是要他们吃树根。 不过,甘薯能在贫瘠土地长大,用藤蔓也能繁殖,甚至连藤蔓都能吃,简直像是为了饥荒而存在的作物。当然,现在开始大量栽种也不确定能采收多少数量,但想到方才的说法,除非真的来不及,否则收获量应该能比米多。 难怪罗半会认真考虑那女使节说的话了。 「要是更早拿出来卖该有多好……」 听猫猫脱口而出,罗半与他父亲都面露苦笑。罗半之所以要求别把甘薯拿到市面上卖,一定是预料到今后会有更大的商机。 「因为父亲脸色不是很好看,说这是学农民干粗活。」 都已经开垦了这么大片的农田了,老先生再不高兴又怎么样? 「再说如果卖这么多新作物,在税赋方面会有很多麻烦的。」 罗半说了。的确假如要卖,说来说去都得纳税。米麦等作为主食的作物,必须缴纳几成收获作为税粮,比例视地方而定。 「以这附近地方来说,蔬菜只会从拿去市集卖的部分课税对吧?」 「因为容易腐烂的蔬菜,缴纳了也只会腐烂而已嘛。」 在卖得了银钱之后如果要纳税,这些甘薯不知道会用哪种标准课税。既然能用块茎繁殖,可见应该还算易于保存。若是不假思索地在市面上卖出大量生甘薯,也许会课重税。 「我是觉得反正有剩,拿去纳税也不成问题啦。」 「爹,减省税赋是很重要的。」 猫猫看著罗半心想:你分明是属于剥削的一方,说这什么话? 然而,罗半的父亲似乎很享受这种农村生活。虽然从体格来看,即使投身军旅应该也能有一番成就。 「大人似乎很喜欢目前的生活呢。」 猫猫随口问了一下。 罗半的父亲喜眉笑眼地看著她。 「我是很喜欢,快乐到对大家都过意不去了。」 他一边把玩著甘薯藤一边说了。 「说来对父亲与娘过意不去,其实我很感谢罗汉哥哥。不然,我怎么过得了如此闲适自在的农耕生活呢?」 「受波及的其他人可吃不消。」 怪人军师把曾为家主的父亲与身为后继的异母弟弟赶出京城,继承了家主权位,接著又收侄子罗半为养子。虽然猫猫只知道这些,但应该是事实无误。 只是对于罗半这父亲而言,被赶出京城似乎反倒是种幸运。 「这儿真是个好地方,越是开垦田地就越多。不像在京城的府邸里,顶多只能种种盆栽聊以消遣。」 罗半的父亲虽已步入中年,却面露年轻爽朗的笑容。 「假如这么做能为一些人解除饥饿之苦,那么要拿多少就尽管拿去吧,让举国上下都种满甘薯!」 还真是活力旺盛。 「祖父大人恐怕会反对喔。」 「那也是无可奈何,父亲的高傲就算再过十年也不会改的。这没什么,不过就是继续过目前这种日子罢了。用父亲的话来说就是枯燥无味的苦日子。」 他的表情莫名地冷淡。 「谁教祖父大人总是爱累积些不美的数字呢?」 说完,罗半开始计算农田的大小,以及能采收到多少薯苗。切下的藤蔓说是只要泡在水里,可以保存数日。 坦白讲,即使现在立刻开始栽培也无法保证今年之内能采收。如同世上没有万灵丹一样,也没有政策能面面俱到,只能比较利弊,对每件事做出较有利的选择罢了。就在猫猫心想今后不知会如何发展时,砰的一声房门开了。 「猫~猫~!爹爹洗浴回来喽!」 一个幸好还没忘记穿上合裆裤,其他地方一丝不挂的怪人来了。不,或许该称他为老不修比较贴切。他好像连身体都没好好擦乾,浑身上下跟头发都在滴滴答答地淌著水滴。 猫猫一脸敬谢不敏地倒一碗放凉的茶,从怀里取出一个小瓶子,往茶里滴了几滴,然后静静地将茶碗拿到合裆裤老不修的面前。 「猫、猫猫你!竟然愿意给我倒茶!」 「请用。」 老不修一副感动得涕泪俱下的样子,把茶仰头一饮而尽。 「……」 把茶喝乾的同时,老不修身体软绵绵地一晃,然后就倒到了地板上。 「你给他下毒了!」 「只是酒精而已啦。」 他还是一样不会喝酒,毋宁说感觉比之前更不胜酒力。 猫猫不想再多看中年人的裸体一眼,于是从寝室拿了条被子来给他盖上。罗半与陆孙一脸没辙地把老不修搬到罗汉床上。 「看来我家只生儿子也许是对的。」 罗半的父亲面露苦笑说了。 老不修在梦中念念有词,脸上浮现诡异的笑容。 「……书。」 他似乎在说梦话,嘴巴松垮垮地动著。 「不知大人在说什么?」 陆孙侧耳倾听。 「……我要编书,围棋的……」 陆孙皱起眉头。 「不知道为什么,大人似乎想编写围棋书。」 他一副弄不太懂的表情。无意间,猫猫看了看桌上。罗半正在把方才的奕局写成棋谱。 他说这个睡昏头老不修与娼妓对奕的棋谱另外还有一堆,多到可以编成一本书。 (是喔──) 睡著的老不修一脸心无挂碍的表情。猫猫本以为他会再难过一阵子,结果并未如此。亡灵般的神态已经消失,这儿只有一个迈步前进的怪人。 「一般来说,买下娼妓都是纳为妾室,不需要父母允诺。更别说照义父与祖父大人这般关系了。」 罗半对猫猫说了。 「所以呢?」 「但义父大概还是很想拜谢父亲吧,都把至今不理不睬的祖父大人请去家里了。」 意思是说,怪人很想明确地告诉父亲,这个女子便是他的妻子。 「想不到罗汉哥哥这人还挺感性的呢。」 「是是是。」 猫猫坐到椅子上,就像在说这些跟她无关。然后她拿起桶子里的甘薯藤,试著咬了一口。 「生的藤蔓不好吃喔。」 猫猫气鼓鼓地,把甘薯藤又放回了桶子里。 八话 里树妃的旅途尾声 「漫长的旅途,就快到尾声了呢。」 阿多站在船舶甲板上,享受著清风吹拂。 「是呀。」 里树紧紧抓稳护栏。她的晕船症状虽渐有好转,但船身忽然摇晃会吓到她,所以不敢松手。看到里树的这副模样,阿多和蔼地微笑。 里树感到有些难为情,微微噘起了嘴唇。 现在甲板上除了她俩之外,还有一名侍女与阿多唤作「苓儿」的女子,再来就是两名护卫。 苓儿乍看之下身著男装,但似乎是女子。起初里树妃心里还七上八下,但过没多久就发觉到她是女儿身。由于阿多也是男装打扮,这两人并肩站在一块非常好看。因为两人都是高瘦身材,因此看起来既俊俏又美丽。看著她们俩,里树会忍不住叹气。除了表示情不自禁的赞叹,另一方面则是对自己不具备那种凛然丰姿而感到死心。 里树年方十六,明明应该还能称为发育期,身高却从去年就停止长高,体态也很难比现在更有女人味了。有一段时期,她听说饮用牛乳可增进女人味,试著喝过几次却每次都弄坏肚子,只得打消这个念头。 她这样多次饮牛乳跑茅厕,结果被侍女们发现了。她知道侍女们都叫她「废妃」或是「花瓶妃」。老实说她很生气,无奈这是事实,莫可奈何。以前她连人家是这样叫她的都不知道,被人当成跳梁小丑,相较之下现在应该算不错了。 「你回后宫不要紧吗?」 阿多向她问道。难道是里树露出了那样的表情?可不好。她努力弯唇微笑。 「不要紧的。」 现在尽管不多,但还是有些人帮著她。除了侍女长之外,最近开始有几名侍女关心起里树了。她偶尔也会跟来帮忙浣衣的下女说说话。换作是前一个侍女长可能会说「不可跟下贱之人说话」,但自从之前她想抢走里树的镜子而挨骂后,整个人安分多了。 那个下女说她有一本喜欢的书,但自己看不懂,于是里树瞒著其他侍女做了抄本。虽然只是一点小小的秘密,在缺乏刺激的后宫却连这点小事都令她心跳加速。 阿多面对这样的里树,显现出担心的神情。 「职务也做得来吗?」 「……不要紧的。」 职务换言之,就是身为嫔妃该做的差事。当然掌理祭仪等事也是其中之一,但阿多说的不是那些。 她说的是皇帝临幸。 至今皇帝以里树年幼为由,未曾命令她侍寝。但里树如今已是二八年华,再也不能以年幼为由推托。因此这次旅途一结束,她就得准备恭迎皇上。 「你是卯柳阁下的千金,这次的事应该与你无关。你与夜君之间的事也可以继续谈下去,如何?」 夜君指的是以前在后宫自称壬氏的宦官。宦官只是壬氏的假身分,他其实是一位连名字都不可直呼的贵人。众人皆唤他为「皇弟」或「夜君」。 关于此事,她只能摇头。 的确,里树早在待在后宫时就一直仰慕著他。那位宛若画中人的翩翩君子,即使面对里树也会面露温柔的笑容。里树知道那些言词都是对上级嫔妃的客套话,但仍然很高兴听到他呼唤自己的名字,得到他的称赞。 换作是以前那个远比现在不懂事的里树,必然早已欣喜若狂地答应了。比谁都要俊美的心仪之人有可能成为自己的夫君,简直有如作梦一般。 (插图011) 可是,里树她明白,那位俊美青年展露的笑颜,恐怕只是用来应付芸芸众生的笑颜。大概是在一年多以前吧,里树察觉到了这一点。 里树在无意之间看到了皇弟平易近人的笑颜。那笑容并不属于天上神仙,只不过是平凡青年的笑脸罢了。里树第一次看到他那表情,才痛切地明白到自己对他来说,并不是什么特别的存在。 「不了,小妾高攀不起。」 听到这话,阿多咧嘴一笑。 「哦哦,也就是说你当皇上的上级嫔妃就满足了?」 「啊!小妾没有那个意思!」 里树挥动著双手否定,她同样认为自己配不上当皇帝的嫔妃。玉叶后或是梨花妃,对里树而言都是贵不可言之人,每当参加宴会之际,她总是担心自己不配坐在她们身边而满心不安。结果为了勉强振奋自己的心情,她还曾经对宫女们摆出盛气凌人的态度。 现在回想起来真是可耻的行为。 「哦哦,那你是什么意思呢?」 看到阿多坏心眼地笑著,里树微微鼓起腮帮子。阿多总是这样挖苦她,但不可思议的是阿多挖苦她并不会让她感到不开心。 里树认为夜君有更适合他的人,如同皇上也是。 「……」 「怎么了?没话反驳了吗?」 里树默默注视著阿多。 阿多眯起眼睛。她虽然外貌有如翩翩公子,但却是女子。昔日,她曾是当今圣上的唯一一位宠妃。 充满异国情调、红发碧眼的玉叶后,以及冰雪聪明、宛若丰盈蔷薇的梨花妃,两者皆是配得上待在御花园中心的好花。 可是,里树心想…… 谁陪在皇上的身边,才称得上才子佳人? 她想起皇上尚为东宫的那段时日。阿多与里树一同饮茶时,皇上偶尔会蓦然前来,吃些茶点再走。他会把里树抱到大腿上,当时里树还是个懵懂无知的娃儿,都叫皇上为「胡子叔叔」。皇上听了苦笑,阿多则是捧腹大笑。 现在她万万不敢有此念头。 以前里树会一边吃甜点心,一边看著两位贵人心想「原来这就是所谓的夫妻」。 里树至今仍然觉得他们两位才是最匹配的。 或许因为如此,里树即使觉得莫可奈何,但还是看不开。即使早在她成为嫔妃时,她就该明白这一点了。 里树将会成为挡在阿多与皇上之间的障碍之一。 她知道自己不可能谈什么传奇书卷中的美丽爱情。她出身如此,莫可奈何。 可是,里树就怕她最喜欢的阿多会为此讨厌她。一讲到这点,里树就不禁觉得若不是自己进入后宫,也许阿多还能继续做上级嫔妃。 话虽如此,她也不能因此就做夜君的妻子。 到头来里树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心之所向,只是随波逐流地活著。她在画卷或话本里看过「儿女之情」,却不懂它的真意。 「渐渐可以看到京城了呢。」 虽然眼前笼罩薄雾,仍能看到巨大外墙环绕的城郭。 「我先回船舱去了,想把行李整理一下。」 阿多总是尽量不使唤侍女,自己的事自己做,看在里树眼里显得潇洒自若。 「那么小妾也……」 里树也想跟去,便从护栏松开了手。 「呃!好痛……」 木头护栏上似乎有些小刺,木屑刺进了掌心。里树用手指按著想把木屑拔掉,手掌却只是渗血而拿不掉碎片。隐隐作痛的手掌让里树心情沮丧,同时不禁想起了一件事。 夜君的随从救了里树两次。第一次是从盗贼手中救出她,第二次是替她挡下异国野兽。起初里树看到他轻易击倒盗贼们的背影,吓得连他的脸都不敢看。遭到狮子袭击时,里树才第一次从正面看到他的容颜。她本以为对方年纪比自己大得多,结果看起来只比她大不到五岁。她听说那人是马字一族的出身。 可能是因为狠狠殴打狮子的缘故,那人的手似乎受伤了,让人家为他治疗。原本是苓儿要为他治疗,但马字一族的青年回绝了。结果药铺姑娘发现,硬是替他做了包扎。 那姑娘是个洒脱不羁的女子,青年虽然满口怨言,但还是老老实实地让她治疗伤处。一想到两人也许感情很融洽,就让里树感到莫名地落寞。 逗留于当地时,里树犹豫了好几次想去道谢。但一想到当时哭哭啼啼的呆相被人家瞧见了,就羞耻地打消了念头。虽说对方是位随从,毕竟还是有家世的人。他也许把里树当成了不懂礼数的粗鄙姑娘。 至少若是能捎封信也好,但里树的立场不允许。不过就算她可以,她恐怕还是不敢。里树天性就是如此。 心情顿时变得沉重不堪。 里树看著刺在掌心的木片,决定回船舱去。 「那么暂时要道别了。」 阿多语气轻松地如此说完,就上了马车。本来在渡口下船时就该道别了,是里树任性要求,两人才乘同一辆马车回到了京城。 其实里树很希望能跟阿多一起进入宫廷,但放弃了。阿多或许会答应,但她看出随身侍从都显得面有难色。她不能再给阿多添更多麻烦。 里树从马车车窗目送阿多离去,然后回到后宫。这一个半月来,不习惯的旅程把她累坏了。每天在马车或船上摇晃,毒辣的阳光也晒伤了她的肌肤。蚊虫又多,还被山贼以及狮子袭击,可说祸不单行。 可是,里树乐在其中却也是事实。 回到后宫之后尽管生活无虞,却得过著不自由的日子。她很高兴能见到许久不见的侍女长,同时也得与讨厌自己的侍女们相处。可是没有她们在,里树身为嫔妃的面子就保不住。 里树看看身边的侍女。自从狮子大闹宴会以来,这名侍女服侍里树时总是显得战战兢兢。她之前蔑视里树,不知是听从异母姊姊的命令,还是相信里树的私生子谣言,抑或两者皆是也说不定。这名侍女是里树的父亲派给她的,不用回到后宫,现在心里一定松了口气。 马车穿过宫门,车夫出示出入宫门所需的符节。 里树本以为会就这样前往后宫。 「怎么了?」 马车停下了。离后宫宫门还很远,里树向身旁的侍女问道。 侍女神情诧异地探头看看驭座,然后表情尴尬地对里树说了: 「似乎会有人来向娘娘解释。」 继而,几名中年女子进到马车里来。里树在后宫没见过这些人,从穿著来看可能是侍奉宫廷的女官。 「里树娘娘。」 站中间的女官在里树面前跪下了。 「请娘娘见谅,接下来的一个月,必须请娘娘在后宫外度日。」 年长女官如此说完后,慢慢抬起了脸来。 九话 返家 马儿嘶了两声,马车在绿青馆门前停下了。 (真是漫长的旅途啊。) 猫猫下了马车后,对车夫低头致谢。车夫把马车上的行李一件件搬了下来。人家为她准备的旅途所需衣物都直接送给她了,另外还有西都的名产以及珍稀药品,再来就是一大堆的甘薯。 「……猫猫啊,你是想开始做新买卖吗?」 老鸨枯枝般的手里拿著菸斗,走了过来。 「我是很高兴你送米过来,但好歹也斟酌一下数量吧。仓廪都装不下啦。」 说著,老鸨抓起装在篮子里的大量甘薯乾。另外还有生甘薯,但因为发了芽所以只能当种薯。 在庸医村子因祸得福,猫猫得到了多到能卖的米,没想到第一批这么快就送来了。这事她早先已经捎信通知过老鸨。 「这是啥玩意儿?」 老鸨看著洒上白色粉末的甘薯问道。 猫猫拿起老鸨手中的甘薯,捏一块放进嘴里。明明是薯类却甜蜜可口,甜度可比柿饼。 老鸨也学著吃一口,然后眯起了眼睛。 「这可能要烤一下比较好,不然对我来说太硬了。」 说著,老鸨把男仆叫来,让他整篮提去了。 「我什么时候说过要全部给你了?」 「什么给不给的,光是你跟赵迂两个人又吃不完。我这是在帮你,你还得感谢我咧。」 不愧是一毛不拔的老鸨。不过,猫猫也不甘愿吃闷亏。 「就算扣掉药铺的一年房钱,上次给你那些米也够便宜你了吧?」 说穿了就是两者的差额。猫猫在信上清楚写到以米钱代替房钱。老鸨对这点没多说什么,因此猫猫就认定她是答应了。 「这跟那是两回事。这是人家送你的不是?当作跟邻居分享。喂──猫猫回来啦!还带了土产,大家都过来。」 真是个牙尖嘴利的老太婆。听到老太婆这么说,娼妓们纷纷群聚过来。明明接客完了正在小睡片刻,还真是贪嘴。 「麻子脸!」 赵迂活蹦乱跳地冲了出来,背后还有梓琳跟著大哥一起过来。岂止如此,后面还有── 「喂,怎么这么久才回来啊!先是二话不说就走人,然后又将近两个月不回来,怎么都不跟我说一声啊!」 猫猫也不知道会这么久。不对,现在更让她在意的,是赵迂背后的那只畜生。 「喂,你背后那是什么?」 「你忘了啊?这样对梓琳很没礼貌耶。」 「不,不是。我是说更后面。」 猫猫手指的前方,有只胡须一抖一抖的三花猫乖乖地坐著。 「你连毛毛都忘啦?真是无情。」 「不,我没忘。」 问题在于这团毛球应该已经留在庸医的故乡了,怎么会在烟花巷? 「它怎么会在这儿?」 老鸨回答了这个问题。 「它躲在米里头一起来的。只把猫还回去总觉得不好意思。」 「再说……」她补充说道。 「反正仓廪里正好出现老鼠,就让它待一阵子也不会怎样吧。而且它很会撒娇,客人都喜欢得很呢。只是得改改它偷吃菜的毛病才行。」 老鸨事事讲求合理,不会养宠物。但如果是益兽就行。 猫猫恼怒地看著毛毛。毛毛眯起眼睛,「喵~」打呵欠似的叫了一声。 这时,一个步履蹒跚的男子身影映入了视野边缘。 「……你、你回来啦?」 从药铺走出来的男子,原来是左膳。猫猫在自己外出的期间,将药铺托给他看管。男子原本就一副穷酸相,如今不知怎地更是憔悴,又是一脸的胡碴。他走到猫猫身旁,然后噗的一下倒到地上。 「店就……拜托你了。」 左膳就这样昏死过去,赵迂不知从哪里捡了根棍子来戳他。「别这样。」老鸨规劝赵迂,吩咐男仆把左膳抬走。 「麻子脸不在的这段日子啊,好多人得风寒呢。你做的药也全都给完了,可是大家都来抓药,挤得店门前水泄不通呢。」 猫猫恍然大悟,点点头。季节交替之际总有很多人生病,所以她多做了一点药,结果看来还是不够。在烟花巷很少有人请得起医师,顶多只能服药。甚至有很多人连药都吃不起。 「还有的人实在过分,说什么去年不用钱,就把药偷走咧。」 那是阿爹的坏毛病,一定是对一些无处追讨药钱、没资格称为客人的家伙免费赠药。只要开了一个先例,之后就得对所有人比照办理。可以想见在老鸨发现之前,他一定是大方地开仓赈济了。 猫猫走进药铺,店里捣药棒、药研、做到一半的药还有医书掉了满地。猫猫拿起书本翻翻。左膳可能是用脏手摸过,有些地方都发黑了。换作平素的话猫猫会骂他没有好好珍惜书籍,但看到左膳累得不成人形的模样就不好说什么。 (看来是捡到宝了。) 虽然不算灵巧,但不会半途而废。这点最重要。 猫猫打开药柜数数有哪些药不够,然后开始收拾满地的东西。 房间里湿气很重。猫猫收拾著离家期间弄乱的东西,不知不觉间日子就过去了,时节已是初夏。外头雨下个不停,没有要停的样子。大店铺的少爷与熟识的娼女撑著伞走在雨中,好像在说这也是一种风情。娼女想必不会喜欢弄湿衣裳,但也不会错过难得的外出机会。娼妓们的行动范围很狭小,青楼是鸟笼,娼妓就是鸟儿。 「门可罗雀呢。」 梅梅艳羡地望著外头走动的娼妓,形状优美的嘴唇正在吃甘薯乾。把甘薯乾用火稍微烤软后更美味,比起放了砂糖或蜂蜜的点心别有一种香甜。 「真是苦了左膳了。」 虽然时疫是说不准的,但若是猫猫的旅途能再晚一点启程,他也不至于累倒了。左膳这人有些时候莫名其妙地负责任,听说他忙著煎药,忙到连睡觉的空闲都没有。 「小姐,你不用睡一下吗?」 梅梅昨晚应该有接客才是。她干完活后洗过了澡,头发还是湿的。 能睡时就得睡,这也是娼妓的职务之一。身为高级娼妓的梅梅也是,上午就得练习才艺以增进本领。 梅梅慵懒地啃著甘薯,半睁眼睛盯著猫猫瞧。 「我跟你说,昨日啊,老爷他跟我说啊……」 「老爷跟你说什么?」 梅梅的客人当中,应该有三人可称为老爷,每一位都喜爱下棋。记得其中一人是官吏,另外二人是商贾。 「他要我做他家人呢。」 做恩客的家人,意思就是想带她回家。既然是特地这么说,可见不会是邀她一同出游。 「赎身?」 「……是了。」 对娼妓而言赎身就等于成婚,是离开青楼此一鸟笼的机会。 然而,梅梅的神情郁郁寡欢。猫猫不是不能体会她的心情。猫猫知道她对男人的喜好奇差无比。 「那客人很糟糕吗?」 「还好。」 「老鸨反对吗?」 「赞成得很呢。」 那应该没有问题才是,但这毕竟是终身大事,梅梅想必也不愿草率决定。一旦决定,就很难再反悔。 她虽然仍是众人追捧的娼妓,但正所谓花无百日红。年龄对娼妓而言是摆脱不掉的问题,梅梅这年纪其实早该退隐了。 「那位老爷虽然已经死了夫人,但是有孩子。」 「是喔。」 猫猫一时不慎,回话回得意兴阑珊。她并没有那个意思,但一不小心就想起了怪人军师那张脸。后来不等喝了加酒精茶水而睡死的军师醒来,猫猫就早早走人了。罗半也急著回京城处理甘薯,所以等于是丢下陆孙一个人当替死鬼。怪人军师那时梦里胡乱说著「我要编书」,现在搞不好正为了编写书籍而放著公务不做。 梅梅是否心里还想著那种男人?那个男人的府邸里,买下的娼妓已经不在了。不知道梅梅是否知晓此事?猫猫有想过是否该告诉她,但乱管闲事说不定反而会让梅梅心烦意乱,所以她保持沉默。 「人家的孩子也许不会乐意。」 「应该没人会在意这种事吧?」 「是吗?」 不知怎地,梅梅的眼神像在徵询猫猫的意见。她似乎吃够了甘薯乾,正在用手巾把黏黏的手指擦乾净。 「对了,那个调皮小子去哪了?」 梅梅换了个话题。 「你问赵迂的话我不知道。大概让右叫或左膳看著吧。」 「那可惜了,我本来有东西想叫他画的。」 「春宫图吗?」 梅梅面带笑容伸手掐猫猫的脸颊肉。猫猫大感后悔,这种玩笑只适合对白铃小姐说。 「我还以为大家差不多该腻了,没想到能维持这么久。」 猫猫摸摸发红的脸颊。她以为赵迂能给娼妓或男仆画肖像画赚钱,是因为大家觉得很稀奇。 「……哎呀,那孩子可是很会画的哟。你看。」 梅梅走出药铺,到掌柜柜台那边去拿了扇子过来。扇骨是竹子做的,糊著上好的纸,纸面画著玩球的猫。 可能是照著毛毛画的,三花猫玩耍的模样线条虽少,却莫名地栩栩如生。 不晓得是知道还是不知道,毛毛正好经过,竖起尾巴「喵呜」地叫了一声。 「才刚觉得肖像画的客人减少了,接著就推出了这种图画。毕竟有很多娼妓都喜欢猫嘛。难怪看他一整天跟著毛毛跑,原来是在画这种画。」 「……」 真是个精明的小子。而且这把扇子扇骨虽旧,纸却是新的,似乎是拿庸医故乡寄来的纸重新糊上的。看来是利用人家送的纸把旧扇子翻新,也就是说几乎等于无本生意。 虽然都说小孩子成长得快,但从这扇子上的画看来,赵迂的画技真是一日千里。之前的画风比这直白多了。 「对了,那孩子好像正在跟画家学丹青哟。」 「……这我还是初次耳闻。」 猫猫蹙起眉头。 「是你去西方长期旅行之后学的。那画家是一位大店铺的客人带来的,说是这人将来前途无量。」 「喔。」 这是常有的事,富商大贾购买绘画或瓷器作为爱好并不稀奇。而有些人这样还不满足,会因为欣赏作品而供养艺术家。只有富贵有余的人才能享受这种高尚的喜好。 「但谁不好选,偏偏是介绍给女华。」 「天啊……」 女华是绿青馆三姬之一,虽是娼妓却恨透了男人。而且若是官吏或书生,还能在诗歌或科举上找话题,但绘画就引不太起女华的兴致了。 「不只如此,还说那个画家很擅长画美人图喔。」 梅梅一扫方才那种忧郁的表情,挥动著手掌笑得开怀。 「女华姊想必气死了吧。」 「是呀,她可是气坏了。她气得要命,于是就随手写了一堆诗词。有个新来的笨娼妓,抄了她的诗捎信给恩客,结果可惨了。」 女华擅长作诗填词,但是在她写诗出气时就得留心了。这时候写的诗乍看之下词藻华丽,其实藏满剧毒。在女华心情恶劣时,不可让她写信催促恩客上门。如果要写,老鸨会介入检查过再寄出。 贪恋男色而难以管束的白铃是一种问题,但恰恰相反的女华也是另一种问题。 毛毛凑到梅梅的脚边,喵喵叫著讨点心吃。梅梅把它抱起来放在腿上,摸摸它的下巴。 「所以,赵迂就跟那个画家学起画来了?」 「是呀。那时女华好像无论如何都想寄一封酸言酸语的信过去,就让赵迂跑腿了。」 大店铺老板似乎无论如何都想让画家给女华画画。本来是想当场简单起个草,之后再让画家仔细誊画,但女华可没好心到会让初来的客人盯著她的脸瞧。她在自己与客人之间不给面子地摆了个屏风。 听说大店铺老板与画家不肯死心,还写下了住址要女华联系他们。 平素的书信都是由小丫头带在身上,让男仆跟著去送给客人。当然他们不会愿意捎一封酸溜溜的书信,于是就轮到赵迂上场了。他避开老鸨的检阅,把信捎给了画家。 然而信送到了是很好,但据说赵迂就这么喜欢上画家的画,常常到他家逗留。 「说不定今天也是去了那儿呢。」 明明跟他说不要往外跑了。」 猫猫实在很想叫赵迂体会一下她负责监视的心情。赵迂并非完全属于自由之身,一旦发生事故将会难以应对。 而且俗话说得好,好的不灵坏的灵。 「喂──猫猫。」 她听见了右叫的呼唤声。 猫猫站起来,跨过露出肚子讨食物的毛毛,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怎么了?」 右叫显得有些慌张。 「没有,是赵迂他……」 「他又干了什么好事吗?」 猫猫皱起眉头,心想「我就说嘛」。 「说不清楚,总之你来一趟好吗?」 右叫拉著猫猫的手。 「那小子认识的一个人,好像就快死了。」 他说。 十话 腐坏的馅饼 猫猫被带到位于京城中央的住宅区。京城基本上越往北走治安就越好,这附近林立的都是中流阶级的宅子。 在这当中,有一栋旧房子。房子看起来原本应该还算气派,但屋顶缺角且颜色暗沉,土墙有多处碎裂露出竹子骨架。与其说是正常老化,感觉比较像是屋主没好好修护。 「就是这儿了,这儿。」 右叫敲敲破房子的门。 「抱歉,我只能跟到这儿了。再不快点回去会被老鸨骂。」 「好,知道了。」 猫猫微微偏头,走进荒废的房子。这男的还真是忙碌。 「……这是啥啊?」 她不禁叫出声来。 屋子外头荒废得破烂不堪,里头却整理得意外乾净。不过,让猫猫惊讶的不是这点。 墙壁涂成了一面白。以灰泥涂布的墙上画了壁画,整个墙面是一片桃园。啃桃子的不是三名武将,而是位美丽的姑娘。姑娘有著蜜桃般的轮廓与射干种子似的黑发,贝齿微露的红唇如樱桃般水嫩。 桃源乡的仙女就画在那墙上。 (难怪会有人供养。) 只听说此人擅长美人画,但没想到能画出这么好的作品。 猫猫定睛观察墙壁。涂上颜料的墙面带有独特光泽,与猫猫所知的绘画种类有些差异。 就在她想用指尖摸摸看是用什么绘成时,只听见一阵啪哒啪哒的脚步声。 「喂,麻子脸!你在干么啊!快来帮他看病吧。」 赵迂脸色铁青地赶来了。 (不行不行。) 猫猫有个坏习惯,一产生好奇心时注意力就会被转移。猫猫让赵迂拉著赶往屋子深处。那里似乎是间起居室,但满地都是看似颜料的彩色粉末、不知用来做什么的蛋壳、像是灰泥原料的白粉与搅拌用的灰匙。 房间中央摆了张罗汉床,床上躺著一名男子。在他身边还有另一名男子,忧心忡忡地看著他。躺著的男子是个满脸胡碴的瘦子,脸色已经由青转白,只有指尖被染料弄脏。站在他身旁的男子虽然穿著整洁,但手跟躺著的男子一样色泽暗沉而带著脏污。 「拜托你帮老师看看。」 既然说是老师,那么此人应该就是那个新锐画家了。罗汉床旁有个桶子,里头盛了呕出的秽物。 猫猫为男子诊治。男子手脚痉挛,猫猫撑开他的眼皮看看瞳孔,把过脉。诊断起来,应该是食物中毒一类。 「他有哪些症状?」 「不知怎地一直吐,还有腹泻。」 「还有他一直显得很难受,又畏寒,所以我们让他躺著。」 赵迂说完,站著的男子补充说道。 「这位是?」 「老师的作画伙伴啦!别管这些了,快点快点!」 再催也没用,猫猫能做的事有限。不知道中的是什么毒,就无从开药。 只是如果男子一再腹泻与呕吐的话,身体必定会缺乏几种养分。 「赵迂,去拿盐巴跟砂糖过来。他家如果没有,就去跟别人家要。」 猫猫从怀里掏出钱袋扔给赵迂。赵迂说:「知道了。」就跑出了家门。虽然半身麻痹让他跑不太动,但这点小事还办得成。 「厨房借我用一下。」 得到作画伙伴的许可,猫猫往更里头走。 她探头看看水缸,检查水有没有腐坏。如果能煮沸更好,只是恐怕没那闲工夫。 「这是生水吗?」 「是昨日跟卖水人买的,应该没问题。」 既然是买来的水就不用担心了。若是庶民居住的街坊还另当别论,这附近没有什么贩子会来叫卖可疑的货色,猫猫认为不太可能因为喝了生水而腹泻。她掬起水舔了一口,闻起来或喝起来都没有怪味。 尽管屋子外观破烂不堪,看来生活倒还富裕到可以买水喝。 「能请你说说他怎么会病成这样吗?」 「好。」 男子虽显得惊慌失措,仍给猫猫搬了张椅子,还挺体贴的。男子自己则拿木桶代替椅子坐下。 然后,他开始娓娓道来。 「这家伙有个坏毛病,东西坏了还是照吃。我想大概是这个原因。」 果然不出猫猫所料,似乎是食物中毒。 「他在家里找到馅饼,所以大家都吃了。馅饼好像馊了,我们立刻就吐了出来,但这家伙却说烤过就能吃,照样吃了。」 「我们?」 「是啊,小弟弟也在。」 他似乎叫赵迂为「小弟弟」。 摆久了的食物并不是烤过就会变新鲜,有些食物腐坏形成的毒素还是会残留下来。像是糍粑长的青霉,即使刮掉还是会留下毒素。只是没多少人会去在意这种芝麻小事,比起一点毒素,能不能填饱肚子比较要紧。 「真是,这下该怎么办啊。现在开始作画也来不及了。」 男子摸了摸靠在墙边的大板子。 板子涂成了白色,上面绘有模糊的女子画像,想必是接下来才要一层层地涂上颜色。随著色彩变得鲜明,女子的画像必定像是跃然纸上。 「明明说好了十天后会画成。」 (十天后?) 听起来好像交货日期已定。 「我回来了!」 赵迂回来了。 猫猫拿了赵迂带回来的盐与砂糖,加进准备好的水里。搅匀之后,她从随身物品中取出棉花,用这种水沾湿。 她用棉花沾湿男子嘴巴,让他吸收水分。她又重复好几次这种动作,帮男子补给水分。 比较令人犹豫的是该让身体保暖还是散热。总之,穿著原本这身脏衣服会无法有效吸汗。猫猫弄来一件能吸汗的棉布衣,帮他换上。 让病患躺在罗汉床上也不是很方便,于是猫猫整理好了床铺,又调制了治腹痛的药。 这期间男子又呕了两次,但没什么东西能呕,只有胃液的酸臭弥漫整个房间。 可能是一面为他擦汗,一面又重复让他补给水分生效了,男子到了晚上情况已经稳定下来,也不再痉挛了。 到了这时候,猫猫、赵迂与同行男子都已累得不成人形。这间屋子里除了画具之外什么也没有,连想铺张像样的床都得请邻居帮忙。被褥不但被压扁还发霉,真不知道这人都过著什么样的生活。 猫猫与赵迂累得瘫在椅子上。屋主躺过的罗汉床现在空了出来,但老实说除非清洗乾净,否则没人会想坐。 「麻子脸,老师会好起来吗?」 赵迂担心地看向猫猫。 「大概会吧。」 猫猫不敢把话说满。只要没发生什么异状,应该会清醒过来。只是必须静养一阵子,并且吃些好消化的食物。 家里连点米都没有,想煮个米汤都得去买米。而且也没有像样的锅子。 「我回家拿米跟陶锅过来。」 懂得察言观色的男子离开了屋子。都这么累了还得跑腿,真是辛苦。也许他跟这屋子的主人感情真的很好。 「这儿的屋主平常都吃些什么啊。」 猫猫独自嘟哝时,赵迂回答了: 「老师平时好像都是跟小贩买了吃,或是跟邻居要喔。今天的是馅饼。」 「结果搞成这样是吧。」 猫猫此话一出,赵迂的神情整个扭曲了。 「怎么了?」 「没有,只是想起今天吃到的东西。我跟大叔还有老师一起吃了馅饼,只是太难吃了所以马上吐了出来。可是,我从一开始就觉得奇怪了。」 他说奇怪的是,老师看到放在桌上的馅饼说:「我怎么不记得家里有馅饼?」的确光是这点就够让人不安了,但老师竟然还请来到家里的那个男人与赵迂吃。 「我是很高兴老师有什么都会与我们分享,可是有很多东西都不太确定能不能吃呢。」 赵迂也一脸傻眼。听说很多艺术家都是怪人,看来所言不假。 猫猫把手肘立在扶手上,托著腮帮子。 「真佩服你们敢吃。」 「是大叔说要吃的啊,而且看起来真的好好吃。」 大叔指的大概就是刚才那个同行男子吧。赵迂很贪吃,能吃的东西都会往嘴里塞。真不敢相信原本竟然是大户人家的小少爷。 「可是,内馅好像馊了,吃起来好苦。」 「……好苦?」 「嗯,难吃到让我一阵恶心吐了出来。大叔也吐了。」 (内馅是苦的,但看起来很好吃?) 猫猫双臂抱胸,偏头思索。 「我问你,那馅真是苦的吗?不是酸的?」 「是苦的,好像没吃出酸味。」 「那么,那个内馅闻起来有没有什么怪味?」 「如果有,我大概就不会吃了。」 赵迂脱了鞋子把脚晃来晃去。房间虽然开了窗户换气,但还是有点闷热。由于外头天色也变暗了,猫猫拎起掉在一旁的洋灯点上火。又是颜料又是洋灯,看来这个老师还挺爱好洋玩意的。在这附近地区很少用洋灯照明,不过烧的是鱼油,散发出令人熟悉的气味。最近毛毛常偷舔灯油,让猫猫很是头大。 「内馅有没有牵丝?有没有黏黏的?」 「黏黏的?你这么一说……」 他似乎想到了什么。 「好像有点滑滑的。因为苦得我立刻吐出来,所以不是很确定就是了。大叔说东西馊了,要我快点吐掉。后来我马上去漱口,没有吞下去。」 猫猫偏头不解。 「可是我觉得那种东西就算烤过,应该还是很难吃啊。老师该不会是舌头有毛病吧?」 赵迂一脸傻眼地看著那个什么老师。 (舌头有毛病是吧。) 好像就快掌握到头绪了。 「那你吃剩的馅饼到哪去了?」 「扔掉啦。外头有垃圾箱,我拿去那里扔了。老师生气地说我浪费食物,但倒还不至于去把垃圾捡回来。」 猫猫一听,立刻拎著洋灯走出家门,然后找到了设置在屋外的木箱。 发出难闻臭味的箱子里还有厨余,最上面有两个缺了一块的馅饼。幸好还没被收馊水的拿去喂猪。 「呜哇!你在干么啊!脏死了!」 赵迂看著翻厨余的猫猫说著。猫猫不理他,徒手拿起脏掉的馅饼掰开来。内馅以猪肉泥与数种蔬菜搅拌而成。于是猫猫又枢又挖,检查里面放了什么。 「……麻子脸,你别一边翻厨余一边笑啊,有够吓人的。」 猫猫一回神才发现自己在笑。她笑就表示是那么回事,她无法克制这种亢奋的心情。 「你那个老师,把这拿去烤过吃了?」 「嗯,老师绝对是味觉有问题啦。明明这么苦,却边吃边说好吃。」 换言之就是这么回事了,猫猫做个确认。 「我问你,你说的大叔今天是来做什么的?」 「……大概是来劝阻老师的吧。老师说眼下画作一完成,就要立刻踏上旅程。」 赵迂显得有些惋惜地低下头去。 「旅程?」 「好像是说以前在西方学过画,当时见过的一个美人让老师无法忘怀,所以现在才会一个劲地画女人。」 (西方?) 的确,又是洋灯又是颜料的,屋里有很多异国情调的物品。 「大叔说几十年前见到的人现在不可能还在,但老师说无论如何都想再见上一面。」 岁月不饶人,不管是何种美女都无法逃离衰老。好比落泪如珍珠的美女,最后成了枯树般的吝啬老太婆。假如有美女能够不老,那不是仙女就是妖怪。 「你、你们在做什么!」 说人人到,男子带著米与锅子回来了。他似乎是真的很慌张,跑过来时锅子都掉了。 在黑暗中弄得一身厨余的猫猫,除了诡异之外没有别的词能形容了,而且还露出令人毛骨悚然的邪笑。猫猫自己也觉得这样很怪,但改不了。 猫猫两手拿著厨余,冲著男子笑。 然后,她看向赵迂。 「赵迂,你可以回去了。男仆应该就快来接你了。」 右叫对赵迂向来照顾有加,想也知道天色暗了之后一定会再来接他。假如右叫得当差的话,他会托别人过来。 「干么忽然赶人啊,我还不想走耶。」 「我看你已经累了吧。至少在人家来接你之前,你先睡一下。」 「……麻子脸你才是,要洗手喔。」 没回嘴可见是真的困了。他边打呵欠边走进屋里。 「你在做什么?」 男子与猫猫保持一定距离看著她。不,是看著她两手拿著的厨余。 「等我洗过手后,可以跟你谈谈吗?」 猫猫放下厨余,然后往水井走去。 猫猫与男子坐在厨房的椅子上。赵迂与老师在隔壁房间睡觉,两人小声交谈以免吵醒他们。 「你想跟我谈什么?」 男子问了。 「你对毒菇熟悉吗?」 「……没头没脑的怎么问这个?」 男子将视线从猫猫身上移开。 猫猫早就觉得有些地方不对劲了。食物馊掉一般来说会联想到的是酸掉。的确,或许也有一些食物腐坏时会有苦味,但会让人一吃就知道是「馊了」吗? 苦到让人吐出来的东西,为什么老师能照吃不误? 然后最重要的是,馅饼是从哪里来的? 「你知道吗?有种蕈类生吃会觉得苦,却能以加热的方式去除苦味。而且此种蕈类有毒,在现在这季节经常引发食物中毒。」 此种蕈类经常被误认为可食蕈类,表面有些黏滑。这与赵迂的证词不谋而合,实际上被丢弃的馅饼里,也的确包了疑似此种蕈类的馅。 假如是跟小贩买的,现在早就引起骚动了。或许也能假设已经引起了騒动,但既然味道不好,想必没人会把馅饼全部吃掉。 若是向邻居要的,以这种情况来说,应该会传出有人吃坏肚子病倒的消息。要是真有那种事,想必也会通知这户人家才是。 她认为两种情况的可能性都很低。 「是谁把这馅饼拿来的?」 猫猫看看画在屋里每面墙上的美女。每一个无不美若天仙,不知道都是以谁为描摹对象,每个美女各有不同风情。 眼下老师执笔的画作即将交货,并且表示一完成就要踏上西行之旅。而这名男子曾试著劝阻他。 虽然说是同行,但这名男子给人的感觉不太像是所谓的书画大家。 「你在说什么?不就是食物中毒吗?」 「是,正是食物中毒。原因是吃了毒菇。」 馅饼并没有坏,只不过是从一开始就下了毒。 「你为何要给馅饼下毒?甚至还利用赵迂伪装成意外。」 「你、你在说什么?」 「我一点都看不出来你想要他的命。」 「……」 「反而应该是不想让他死吧?」 猫猫望向老师,男子也跟著望向老师。 沉默半晌之后,男子闭上了眼睛,然后长叹一口气。 「……我没想到毒性会这么强。」 男子性情朴直,讲这话等于是认了罪。 「把小弟弟牵扯进来是我失策了,但多亏于此才能让那家伙捡回一命,我很庆幸。」 猫猫原本还怕男子是会恼羞成怒的那种人,但男子显得很平静,语气听起来比较像是在为老师担心。脸上除了安心,也浮现著后悔之色。 「看你这么懊悔,那一开始又何必下什么毒呢?」 「因为那家伙要走了。那家伙说要去西方,而我知道他根本不打算回来。」 「他打算迁居该地?」 「是啊,好像对那美女的眷恋又死灰复燃了。」 说著,男子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向隔壁房间。他一边珍爱地望著摆在那里的一幅幅画像,一边往更里头的房间走。那房间也一样,墙壁全为美人画所填满。 「这儿的画像每一幅都很美呢。」 猫猫眯眼看著壁画。她毫不相关地想,假如某位丽人也在这行列当中,一定能极其自然地融入其中。那人现在想必已经回宫,忙于公务吧。 「都有商贾想供养他了,完成了委托的画像后必定能拿到很多银子吧。」 「若是没完成,完成之前他哪里都去不了。」 「他跟你说要去西方?」 「只说去四处游历。他对我都宁可撒谎了,可见有多想去。否则不会从半年前就开始为西行做准备吧。」 男子只想让老师食物中毒,并因此延迟交货期限。猫猫之前被半强迫地带去西都,不过如果要去更远的西方,必须办理各种手续,像是越过国境的身分证明,或是寻找愿意同行的商队。一旦有延迟,一切就得从头来过。 男子的目的,是让西行之旅回到原点。 「唉,真是糟透了。还以为他真的要没命了。」 男子抱头说:「拜托你可别死啊。」看来是真的很担心他。 「就没有更温和的毒药了吗?」 说毒药温和也有点奇怪,但猫猫是这么想的。 「谁教那家伙的肚子比铁更坚固。」 好像是什么东西烤过就能吃的想法,赋予了他铁打般的胃。男子似乎是觉得毒性一定得够强才行。 所以,为了伪装成食物中毒,他还特地利用了赵迂。他让第三者以为馅饼馊了,如果这时老师又吃坏肚子,别人一定会认为只是食物中毒。 猫猫觉得傻眼到极点。 「既然这样,有话明说不就得了?」 「说过好几次了。真要说的话,他一开始还打算不告而别咧。」 结果好像是西行的手续办不妥,才会找男子帮忙。而且男子说老师分明打算在西方定居,却瞒著他。 男子号称是画师,但事实上好像只是协助老师作画罢了。男子替他调颜料、购买画材,还帮他斡旋买画的商人。 「我不过是他的跟班罢了。没有那家伙,我什么能耐都没有。」 「真是如此吗?」 老师的确是才华洋溢的画家,但在做人方面少了些能力。这种人一旦孤单无依,用不了多久就会曝尸街头。 他很需要像男子这种人辅佑襄助。 「只是我经常跟商人来往,所以知道很多消息。」 他说西方有奇怪的动静,但还只是一些徵兆罢了。可是如果徵兆属实,目前最好先安分一点。 「结果他竟然说既然这样,现在不赶快去就来不及了。」 男子说老师丝毫无意放弃西行,继续按照计画做准备。他已经跟商队的人碰过面了,男子无从插手。 昏暗的房间里有一大块板子,上头盖著白布。 「他本来认为不会再去西方,都死了这条心了,却因为见著了这样的美女,结果又旧梦重温了。」 男子拿掉白布。 「……这是……」 猫猫睁大了眼睛。 「他说他在西方见到的美女,就是这样的女子。这画上的是别人,但他说因为太相像而让他想起了旧人。这也是当然的了,这等鲜明的色彩看过绝对无法忘怀。」 (这种时候冒出来?) 猫猫开始冒冷汗了。 「说是在砂欧见到的巫女。」 板子上画著白发红眼的姑娘。 (插图012) 十一话 翩舞水精 (真不知道我干么做这种事。) 猫猫一边噘著嘴,一边准备布包。这是要用来装收购的药草。猫猫也不是所有药草都是自己栽种或采摘。常言道「术业有专攻」,她有时也会仰赖专门的贩子。猫猫看到左膳干劲缺缺地在打扫绿青馆玄关。猫猫回来后,左膳昏睡了几天,但脸色才一恢复正常就被老鸨叫去使唤。猫猫会趁闲暇的时候让他学做药师的活儿。 「我傍晚之前就回来,你能帮我看店吗?是去一趟附近的村子。」 猫猫从窗户探出身子,对左膳说了。左膳挑动了一下眉毛,然后把下巴搁在扫把柄上。 「真的吗?那么,真的只看店就行了吗?」 左膳被猫猫训练做事有一段时日了,因此这点贴心之举似乎还做得出来。只是,他目前还是不喜欢猫猫长期离家。 「你看挂在天花板上晾的药草哪些乾了,就拿下来磨成粉。保存方式就照平常那样。」 「好啦。」 左膳把手里的扫把放到墙边,然后邋遢地把手塞进衣襟里抓肚子的痒。猫猫半睁著眼瞪他。她看到那指甲缝里满是污垢。 「别忘了洗手喔。」 「知道啦。」 「指甲缝也得洗!」 左膳学做事的速度颇快,只是在卫生方面最好再多注意点。有很多客人会拿这点找他们碴。 这方面得好好讲他一顿才行。 (现在去或许还来得及共乘。) 一个人单独乘马车很贵。如果是去附近村子,马车每日会多次行经京城运来米粮,回程时车上没载货,就发挥了公共马车的功效。虽然坐起来极端不舒服又费时,但便宜是无可取代的好处。 「麻子脸,你要出去吗?」 赵迂露出长到一半的门牙说了。身旁有梓琳像个小妹跟著他。 猫猫明显摆出一张臭脸。她推开紧跟不放的两个小鬼头走出药铺。 「欸,你要出去对吧?上市集吗?买东西的话带我一起去嘛──」 赵迂抱起躺在玄关的毛毛,用毛毛的前脚戳著猫猫说:「带我去嘛,带我去嘛。」毛毛只是不耐烦地「喵呜~」叫了一声。 「我是要进森林。乡下地方,没什么好玩的。」 「森林!我想进森林!我想去、我想去、我想去!」 赵迂进一步用毛毛的前脚直往猫猫身上拍。毛毛似乎也忍无可忍了,后脚用力挣扎了几下,逃出了赵迂的手掌心。 赵迂倒在地板上耍赖皮。猫猫是觉得十岁大的孩子不会这样无理取闹,也许他是自小被宠坏了。明明其他地方莫名地人小鬼大,这种时候却让猫猫头痛。 看到梓琳也想学大哥赵迂耍赖皮,猫猫拎著她的衣襟让她站起来。 「小心我跟老鸨告状。」 猫猫一出言威胁,梓琳马上立正站好,只弯曲脖子僵硬地直点头。她只是爱模仿赵迂,并不是真的想跟。 「这是在闹什么?」 老鸨表情慵懒地过来了。梓琳吓得抖了一下。 「我要去拿药草啦。带著这家伙只会碍事不是?」 猫猫指著倒在地板上的赵迂说了。 老鸨眯起眼睛,看向赵迂。她无奈地叹一口气,然后对猫猫说了: 「你就带他去吧。」 「嗄啊?」 凭什么我得这么做?猫猫面露不满的表情。老鸨是个彻头彻尾讲求合理的人,猫猫本以为她没理由会叫自己带著碍事的小鬼去采买。 「咦,不会吧!真的可以吗,阿婆!」 赵迂欢天喜地的站起来,到处蹦蹦跳跳。 梓琳也学著蹦蹦跳跳,但被老鸨按住了脑袋瓜。 「你不准去。」 这句话让梓琳顿时垂头丧气。不同于赵迂说来说去总有特别待遇,梓琳是扫地丫头,让她跟猫猫他们一起外出,会变成其他丫头的坏榜样。当然她其实是跟著姊姊来的,但今后如果挣不到几个钱,她就准备直接当娼妓了。面对沮丧的梓琳,赵迂轻拍了她的肩膀几下。 「我会买东西回来给你的。」 「钱谁出啊?」 猫猫立刻追问。 「你想到外头走动,就暂且先忍忍。总有一天我给你赎身。」 「!」 真不晓得他从哪里学来的这种话。顺便一提,讲这种话的客人大多不是什么好东西。老鸨没理会有说有笑的两个小鬼,戳了戳猫猫。 「我干么得带他去啊?」 猫猫怀著反感说了。 老鸨把手塞进衣裳的领口里,在锁骨上抓痒。 「你前阵子不是出远门吗?知道当时赵迂是什么样子吗?」 猫猫哪里知道?正一定就跟平常一样玩闹。况且他那么黏男仆领班右叫,即使猫猫不在应该也不会寂寞。 「别看他那样,他整天无精打采的呢。说来说去毕竟是没爹没娘的待在这儿,少了你一个也会让他担心受怕的。」 「实在不像是跟女衒杀价买小孩的鬼婆子会说的话呢。」 猫猫奚落地说著。听说猫猫在得到养父罗门收养之前,不管如何啼哭都被独自关在房间里没人理。据说还是个娃儿的猫猫明白到哭也没用,后来就不哭了。或许也是因为如此,猫猫才会变得缺乏表情。 猫猫无意为此怨恨她们,更何况她根本不记得了。生下猫猫的女子必须接客,给她喂奶的白铃也有活儿要干。当时绿青馆摇摇欲坠,她们大可以把猫猫视为嫉恨的对象。 她认为没被勒死已经算是很幸福了。 老鸨把双手揣进衣袖里。 「被卖给女衒是没办法的,那是爹娘造孽,与我无关。可是,如果养成了个不会做事又慢手慢脚的懒鬼,那连这儿都待不下去。我是在教育那些姑娘不要变成那样,你不觉得我很好心吗?」 「那赵迂呢?」 「那小子是你得负责照顾的,我只负责看著他不让他送命。收多久钱就养到多大。」 可想而知,真不知道这老太婆敲了人家多大竹杠。猫猫暗自咒骂。 「还有,马车的话我另外给你准备,应该比共乘快多了。你可得感谢我啊。」 「你出手可真大方呢。我可不会付车马费喔。」 「就当成是甘薯乾的钱吧。」 老鸨如此说著,就往男仆待著的房间走去了。 猫猫偏偏头,看著老鸨的背影。 (可我是真的不想带他去啊。) 猫猫接下来要去的地方,是昨晚从男子口中听来的。 后来,猫猫请男子将他对白发姑娘所知的一切告诉她。 于是她问出赵迂的绘画老师见到白发红眼美女的地方。虽然以前画师在砂欧见过同类型美女的事也很令她在意,但目前就先搁一边。 画师说是在半年多以前去那村子求购染料时见到那姑娘的。据说那姑娘的身姿恰如天上仙女。 「他说那姑娘在水面上跳舞呢。」 画师看到那般神秘景象,似乎以为自己在作梦。这是因为当时他喝醉了信步走到池畔。购得染料后天色已晚,于是画师就在村子住了一晚。 后来当他回过神来时天已经亮了,画师就睡在附近的小屋里。 据说画师不认为这只是普通的梦,并且想起了过去看到的美女。他认为这是天意,硬是说要迁居至西方。 画师经常前去采购染料的村子,猫猫也去买过几次药。她之所以用采购为由前去那村子,就是为了这个理由。 猫猫一边阴沉沉地看著开开心心的赵迂,一边叹了口气。 马车砰砰咚咚地摇晃了半个时辰,猫猫来到了森林附近的一个村子。村子位于河边,气氛与庸医的故乡很像。此处种植水稻与蔬菜,插秧刚结束的水田映照出天空,看起来像面大镜子。 「哗啊~」 赵迂从马车探出身子往外眺望。这不是贵人搭乘的那种气派马车,连车篷都没有,只放著用来遮雨的蓑衣。 「喂──赵迂,身体不要太往外探喔──摔下去我可不管。」 坐在驭座上的右叫说道。老鸨只说会安排马车,没想到还让右叫当车夫。 (她到底是怎么啦?) 猫猫满腹疑云地看著右叫。当然,她对这个体贴的男仆领班没有任何不满。猫猫虽然感觉哪里怪怪的,但姑且先看看风景。 的确,这时节的水田景致非常壮观。目前看来似乎不会下雨,天空也一片蔚蓝。天上天下尽受蓝色围绕的世界,令她感到相当不可思议。 「欸,麻子脸,那是什么啊?」 赵迂扯扯猫猫的衣袖说了。猫猫看看他说的是什么,只见不知怎地有两堆砂土上插著棍子,之间垂挂著旋扭的草绳,连接起两根棍子。这玩意儿就悄悄设置在水田旁的河川里。 「那个应该是注连绳吧?」 猫猫也不是很清楚,只记得应该是一种咒术,好像是用来划分界线,阻挡邪灵的东西。 绳索的形状之所以有些特殊,她认为应该是混合了此地的民间信仰。 (奇怪?) 猫猫探出了身子。总觉得那草绳与之前看过的注连绳在形状上有很大不同。往年用的应该是更朴素的绳索,今年却有点扭曲,而且缠卷著白色纸片。虽然形状比往年更精致,可是那种咒具可以随意改造外形吗? 「就快到了。」 右叫说道。 猫猫下了马车,看看林子。 「我在村子里随便走走。赵迂你呢?」 右叫指著村子里唯一一家饭馆说著。到那儿至少能喝点土酒。 「嗯──」 赵迂瞄了几眼猫猫与右叫做比较,然后凑到了猫猫身边。右叫轻声笑了一下。 「那么,我去喝点小酒了。」 说完,右叫就举步往店家走去。 赵迂不知怎地抓著猫猫的衣襬不放。衣带都快被他抓松了,于是猫猫拉著赵迂原本抓著她衣服的手,前往村长的家。 「……」 「好冷清的村子喔。」 是很冷清没错,但猫猫戳了一下赵迂的头,叫他别特地说出来。两人往位于村子最后头的民房走去。草屋的屋檐下挂著晒乾的蔬菜,可能是晾乾了要做存粮,不过在这个季节必须多留意,否则很快就会发霉。菜乾旁边挂著刚才那种注连绳,只是比较短。 猫猫差不多有三年没来这村子了。由于到后宫当差的缘故,她有好一段时日没来了,希望村长还记得她的长相。 「打扰了。」 猫猫轻轻敲门,赵迂学著用力捶门。「不可以这样!」她正按住赵迂的脑袋骂他时,一名年轻女子从家里走出来。 「请问是哪位?」 以这种乡下地方来说,女子算是相当漂亮,穿著简朴但感觉很耐穿的衣服。 「我想见见村长。只要说是药师罗门的徒儿,他应该会知道。」 猫猫报上养父的名字,而非自己的名字。猫猫如果自称药师,有很多人不会相信。反正等年纪再大一点应该就不会如此了,况且她也没必要夸示自己的药师身分,因此都使用对方比较好懂的说法。 女子从家里后头叫来了一名壮年男子。假如猫猫记得没错,他应该是村长的儿子。儿子似乎也还记得猫猫,应了声:「喔。」点了个头。 「阿爹去年得风寒,病情加剧。」 说是已经过世了。 「这样呀。」 别以为只是风寒就轻忽大意。不谨慎治疗很快就会恶化,变成肺炎然后冷不防要人命。 猫猫记得之前那位村长从不服用任何药物。他个性豪迈,总是坚称只要喝点酒然后躺著休息就能治百病,虽然做不成他的生意,但猫猫并不讨厌他。 「我有叫他好好给大夫看看,但……好吧,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也罢,伤心事就讲到这里吧。你想进森林对吧?」 「是。」 猫猫照以往的数字想付钱给新村长,结果村长摇摇头。 「不用了啦。你要去就快去,不然太阳要下山了。」 「……谢谢村长如此慷慨。」 不知刮了什么风,村长竟然不收钱。猫猫正要把钱收回怀里时,赵迂伸出手来。 「麻子脸!用这钱给我买糖吧!买糖!」 「你自己不是有在挣钱吗?」 猫猫把钱仔细收进怀里,往森林走去。 「这时节会有蛇出没,要小心啊。」 「这我知道,因为蛇是很好的药材。」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村长出言否定后,拈起挂在屋檐下的注连给她看。 仔细一瞧,绳子两端形状不同。相较于一端越来越细,另一端则是越来越粗,前端裂开,形状简直像条蛇。 猫猫总觉得好像看过这个形状。 「在这里杀蛇,可能会被村人攻击喔。」 「……什么意思啊?」 这岂不是与猫猫「见蛇即蒲烧」的思想完全相冲了吗? 以前她无论捉住几条蛇,人家都还会慰劳她说「驱蛇辛苦了」呢。 新村长也面露苦笑。 「这是阿爹的遗言。阿爹死之前心情颓丧,把咒术师叫来了家里。」 (干么不叫大夫啊。) 村长说咒术师开了能减缓痛苦的香,但相对地要求他们在村子里推广教义。 难怪会盛行这种奇怪的注连了,猫猫恍然大悟。 「毕竟这附近地方原本就有在祭祀蛇神嘛。总之就是这样了。」 村长脸上浮现了苦笑。虽然他一副「这是原有的信仰所以没办法」的表情,但猫猫总觉得有些不寻常。 「可是,那毒蛇怎么办呢?」 蝮蛇等毒蛇是庄稼活的大敌。要是被毒蛇咬到,还遑论什么信仰。 村长一边面露苦笑,一边小声说: 「我们会偷偷杀毒蛇。虽然也有些人信仰虔诚,但这也是无可奈何的。」 村长大概也有他的各种原则吧。年轻女子很可能是村长的妻子,她恶狠狠地瞪著村长。 也许是不高兴看到自己的丈夫跟别人说悄悄话吧。 既然已经获得许可,久留无用。早早走人才是上策。 「好啦,我们走吧。」 「好。」 「啊!还有一件事得告诉你。」 村长叫住了猫猫他们。 「听说不只是蛇,鸟也不行。不过不用弓箭大概也捉不到就是了。」 「那咒术师还真是啰嗦呢。这样岂不是连鸡都不能杀?」 「说是只限飞鸟啦。」 莫名其妙。猫猫双手一摊耸耸肩。 猫猫决定带著赵迂早早进林子里去。 「麻子脸,还没好吗?」 赵迂坐在树墩上,摆动著双脚说了。 (所以才不想带你来啊。) 小鬼对事情总是很快就腻了。带他来是无所谓,但是想也知道会碍事。老太婆之所以叫她把赵迂带来,一定是想打发掉会妨碍男仆做事的坏小鬼。还说什么他会寂寞咧。 猫猫把赵迂的碎嘴当耳边风,割下长在树根旁的草。她只需要嫩芽的部位,不过晚点再慢慢挑选吧。正好看到长了少见的药草,不采就太对不起自己了。 「哎哟──—麻子脸──」 「吵死了,是你自己爱跟的。」 猫猫一边把药草塞进袋子里一边说了。 赵迂把双手放在两腿之间,不服气地看著猫猫。 「可是我累了嘛。」 虽然没走多少距离,但地上都是杂草或落叶不好走。猫猫明白身体有部分麻痹的赵迂走起来容易累,这恐怕是没办法的事。但猫猫也不会因此就宠他。现在宠他,总有一天会收到恶果。 「那你就在这儿等我,我还要往里头走。」 「什么──」 赵迂张大嘴巴,一副对猫猫很有意见的表情。 「你要丢下我喔!」 「你不是累了吗?」 「右叫都会背我耶。」 「抱歉,你太重我背不动。我走了。」 猫猫三言两语就把他丢下。 赵迂歪著脸庞呻吟了一阵之后,从树墩上站了起来。的确如老太婆所说,他有怕寂寞的一面。在烟花巷时也是,他大多都跟男仆或小丫头待在一块。林子里由于树木繁密而昏暗不明,不时还会传出啪沙一声。另外还有咕咕叫声,可能是鸽子。 「我要去!我要去,别丢下我啊!」 赵迂一边双脚打结,一边跟在猫猫的后头。猫猫视线冰冷地看著赵迂,一路走往森林深处。 森林里长有种类繁多的树木。大多是阔叶树林,到了秋天想必会结实结实累累。如果有针叶树林的话则适于作为木材,不过这个国家的针叶树森林或林子好像大多集中于北部。 猫猫半路上一看到木莓就摘了往嘴里送。赵迂也学著吃是无妨,却把嘴巴弄得又红又黏。猫猫觉得麻烦,但还是帮他擦擦,因为他如果用衣袖去擦,颜色会洗不掉。每次帮赵迂擦,他都会肉麻地笑起来。 「这个好酸喔。」 「因为才刚长出来。」 两人虽这么说,但还是吃个不停。 「麻子脸!这个蕈菇能吃吗?」 赵迂看到枯木上长了小蕈菇,如此说了。 「这能吃吗?」 「很遗憾,那个不好吃。而且也没毒性。」 换言之就是引不起猫猫的兴趣。赵迂遗憾地颓然垂肩。 两人就像这样有些悠哉地往前走,不过猫猫可没忘记她的目的。 猫猫在半路上采到灵芝,开开心心地往前走了一会,就看到了沼泽。沼泽边生长著香蒲,它的花粉称作蒲黄,可用来止血或利尿。 沼泽中央有个小岛。森林与沼泽的交界处围著一圈围墙般的注连,因为自古以来都说水池是通往异界的入口。或许同样因为如此,湖中的小岛上有座小祠堂。猫猫曾听说湖沼之主就在那里,是蟒蛇的化身。 而沼泽岸边有间小屋,负责管理祠堂。 猫猫他们前往那间小屋。 小屋采用干栏式建筑。据说每逢大雨,沼泽的水位会上涨到这间小屋底下,但又听说近年来沼泽范围不断缩小。小屋的柱子上,留下了水位上升高度的痕迹。她曾听说这间小屋建造的位置原本也是沼泽,因此脚下地面软烂难行。地上铺了踏脚石,猫猫他们在上头跳著移动。 小屋隔壁还有间更小的小屋,从中可以听见咕咕的鸟叫声,想必是鸽子了。也许是养来吃的,但若是相信村长所言的话就吃不得,所以也可能是宠物。 赵迂兴味盎然地观察水位的痕迹。猫猫走上通往小屋的台阶,探头往屋里瞧。可能是注意到猫猫的视线了,屋子深处走出一个须发茂密的老先生。猫猫到这里跑过几次腿,对方也记得她。 「这几年没见到你,还以为你嫁人了咧。」 「很遗憾,还早得很呢。」 「那怎么有这么大的孩子了?」 猫猫觉得这老先生还是一样嘴巴不饶人。他跟养父罗门是旧识,以前似乎在京城当过医师。医术了得,但为人乖张孤僻,所以现在在这穷乡僻壤过隐居生活。 听说他现在采药维生,节衣缩食地做祠堂的管理者,但说穿了也没做什么。沼泽没一艘小舟,看来连祠堂都不用去。 「喏,要什么就拿去吧。不过也就这些了。」 老先生把晾在墙上的药草拿下来,摆在粗糙的长桌上。季节不对或是珍稀的药草,跟这老先生买比较省事。其中也有蒲黄,放在用蒲叶编的草垫上。猫猫走进小屋,鉴定这些药草的价钱。 老先生「嘿咻」一声坐到椅子上,然后变得弯腰驼背。猫猫听说过他年纪比罗门大了十岁以上。才三年不见,又老了许多。 不过,药草都仔仔细细地晒得很乾,品质也不差。而且以一个老头来说,采集的量还真不少。 「看你还没老到动不了我就放心了,但真佩服你能采到这么多药。」 「嫁不出去的姑娘果然嘴巴不饶人呢。」 「彼此彼此。」 听到人家这么说猫猫,赵迂笑了。猫猫半睁眼睛瞪著赵迂,然后把需要的药草放到布包上。 「没什么,是这里最近来了个帮手。」 「帮手啊,是村子里的小孩吗?真是懂事呢~」 猫猫故意看向赵迂。赵迂噘起嘴唇,就像在说「怎样啦」。 「不是,是前阵子我在京城收留的小子,但这小子还挺能干的,你看,说人人到……」 老人如此说完后,猫猫就听到有人拾级而上的声响。 「老爷爷~我把你说的东西采来喽~咦?客人啊?」 这快乐无烦恼的声调好像在哪儿听过。 一个拿头巾做眼罩的年轻男子甩动著大布袋现身了。 (难怪觉得耳熟。) 出现在那里的,正是理应在京城谋职的克用──脸上留有痘疤痕迹的男子。 「哎呀~然后啊,人家就说我们不要你这种长相七分像鬼的医师~」 名唤克用的男子,又用一种完全不让人觉得可怜的声调,诉说自身的不幸遭遇。 这个长舌男一认出猫猫,马上聒噪地跟她说个不停。老先生问猫猫:「你们认识啊?」赵迂则是傻眼地说:「你认识的奇怪小哥也太多了吧。」 简单来说,克用在抵达京城后,似乎跑遍了各家医馆想当坐堂医。然后每次都被问起戴眼罩的理由,就老实过头地将疤痕露给人家看。没知识的医师都说:「别再来了,免得把病传染给我们。」把他轰了出去。有知识的医师虽知道这不会传染,但医师毕竟也是做客人生意的,没理由轻易雇用一个戴眼罩的可疑男子。 他说在这当中,他遇见了这老先生拖著一把老骨头送来医馆订购的药草。老先生正好撞见了他被医馆轰出来的场面。 老先生虽然孤僻,却是个医术了得的医师。由于到这年纪已经难以四处走动,说是正好也想要个帮手。老先生试著考考他关于行医的知识,没想到意外地有点学问,于是就让他住下了。若是如此偏僻的地方,戴眼罩的男子就不会像在京城那样引人大惊小怪,而且老先生也跟村长解释过。 「哈哈哈,真是世道险恶呢~总之能混口饭吃就不错啦~」 克用是这副德性,老先生又得到一个能跑腿的,总之双方似乎都很满意。 (早知道也许该让他来药铺的。) 猫猫觉得似乎错失了一个机会,但覆水难收。况且就算带回药铺,恐怕只会跟养父罗门一样被老鸨使唤来使唤去,所以或许这样对克用来说比较好。而且左膳好不容易才建立起一点自信,若是害他又开始气馁就伤脑筋了。 克用把新采来的药草摆到桌上。 「刚采的很新鲜喔~」 赵迂由下往上窥探笑咪咪的青年。他对克用露出一副笨松鼠的傻脸,伸手过去。 「小哥,你这眼罩底下怎么了?」 「啊,要看吗?」 克用先声明一句:「很恶心喔。」然后拿掉了眼罩。「呜哇──」赵迂很没礼貌地叫了一声,然后轻拍几下克用的肩膀。 「小哥也真是可惜了,原本长得这么俊俏,这下不适合招呼客人了。」 「就是啊~我是觉得我还满会陪笑脸的说~」 「若是原本的长相一定很受我家那些姑娘的欢迎,太可惜啦。」 (还你家的姑娘咧。) 猫猫无视于两个无忧无虑的家伙,开始为药草估价。她看到一种没见过的大叶片,眯起眼睛。 「这是什么?」 「是菸叶啦。」 克用一边跟赵迂玩闹一边说了。 也就是菸草的叶子。老鸨还有妓女都很爱抽菸斗,但在庶民之间意外地不普及。之前猫猫有修过一根菸斗想物归原主,正是因为她认为那东西很贵重。 菸斗烧的菸叶是高级享受,一毛不拔的老鸨之所以爱抽,是因为那会成瘾。娼妓们若不是老鸨在抽,想必也碰不起。况且养父罗门说过,那个抽多了对身体不好。就猫猫所知,菸草用的常常是舶来品。她只看过曝乾磨碎的菸丝,所以没认出来。 「菸草本身是不难栽种。」 老先生岔进来说。 「这样啊。」 猫猫兴味盎然地观察叶子。她心想假如在园子里栽培这个,也许能卖到不少钱。可是,老先生会这么轻易就给她种子吗? 恐怕顶多只会分她叶子,况且如果能够便宜购得,让娼妓们养成了菸瘾也不太好。 总之她先提提看: 「这要卖多少钱?」 「这个不卖。」 老先生拿起菸叶,把几片捆成一捆挂在屋檐下。 (给自己抽的?) 可是,这屋子里没有像是菸具的东西,她也没看过老先生抽菸。 彷佛要为猫猫解惑似的,老先生拿起放在地板上的一个瓮,摆到了长桌上。盖子一打开,一股独特的臭味扑鼻而来。 「老爷爷,这好臭喔!」 赵迂夸张地捏鼻,还边捏边往瓮里瞧。 「不会是喝的吧?」 里头盛了茶色的浆液。 「千万别喝,会死人的。这是用菸叶泡的。」 「呜恶恶,干么泡这种东西啊。」 赵迂坐到置于地板的木箱上说道。 「要用来驱蛇啊。」 猫猫捶了一下手心。 菸叶吃了会中毒,而猫猫知道这种毒对虫子也有效,但还是第一次知道原来对蛇也管用。虫子姑且不论,猫猫总是见蛇就捉,从没想过要驱除它们。 「都是因为村人胡说什么不许杀蛇。我这可是为他们好,免得出了大事就来不及了。采收蔬菜时怕会被蛇咬,而且我这儿还养了鸽子呢。」 老先生愤愤地说著,克用笑咪咪地泡茶。看到他从橱柜里拿出甜馒头,赵迂的眼睛发亮了。 「真要说起来,他们明明几十年都没来关心过祠堂,如今跟我说什么蛇神的使者现身了又怎样?且桥都坏了,现在想去小岛也去不成了。」 「啊哈哈哈,咒术师最没良心了~」 毕竟有过一段私怨,克用也语气开朗地附和著说。 猫猫则是觉得有点不可思议。即使说是前任村长的遗言,但有些村人怎么会排斥杀蛇到这种地步呢?因为此地原本就有蛇神信仰吗? 「那个咒术师,讲话真那么有说服力?」 猫猫随口一问,老先生露出一副嗤之以鼻的神情。 「哈哈,这是因为啊,一些信心虔诚的家伙似乎著了她的道了。」 「著了她的道?」 狐狸戏弄人倒还不稀奇,但蛇就没听说过了。 (我被狐狸戏弄已经吃亏吃够了。) 猫猫正在偏头不解时,克用打开了小屋的窗户。可以看到沼泽与祠堂。 老先生往外看看后,摸摸他那把大胡子。 「我是没亲眼看过,但听人家说,那个咒术师……」 听说她浮在沼泽水面上,一边翩翩起舞一边前往祠堂。 (那岂不是……) 「她自称是沼泽主子的使者。」 老先生如此说道。 (太可疑了吧。) 虽然可疑,但如果所言属实,那么画师宣称看到的白色女子也就不是幻觉。 「那人是否是个白发红眼的姑娘?」 「……不是,虽是个年轻姑娘,但没听说是那么引人注目的长相。」 赵迂两眼闪闪发亮。 「好神奇喔,她是怎么走在水面上的啊?」 「我告诉你,就是趁踩在水上的脚还没下沉前把另一只脚踩到水上,趁还没下沉之前踩出下一步就行喽。」 克用毫无恶意地骗他。 「太神奇了!」 猫猫轻敲一下赵迂的头要他别上当,然后半睁著眼看向克用。还以为这人童叟无欺,想不到也有这样的一面。 「你难道以为那种事真能办得到?」 「我是很想说办得到才怪……但是……」 老先生一边抚摸大胡子一边看著外头,表情显得有些复杂。 「我年轻时,有见过那样的场面。」 「见过人家走在水面上跳舞?」 猫猫偏著头问道。赵迂学她的动作,不知怎地顺便连克用也变成同一个姿势。 「是啊,那时我还没离开村子。村子里原本是由巫女负责侍奉蛇神。」 据说老先生的家族,原本是村长的远房亲戚。巫女也是出自他们的血统。 然而老先生刚刚才说过,祠堂已经遭人弃置了几十年之久。这是因为…… 「因为后宫强徵宫女,让年轻姑娘都离开了。」 猫猫只能恍然大悟地点头。 于是,由于代代口耳相传的仪式断了,据说祠堂就这么遭到弃置。而正好就在这个时期,村长也换成了前任村长。 听说由于前任村长并不笃信神明,祠堂就这样无人管理。桥梁也日渐腐蚀,最后塌落了。如今村人认为好歹该做个形式,于是就让回村的老先生担任管理人住进这间小屋。 「期满退宫的前巫女没有回来村子吗?」 「哈哈,那样一个标致的好姑娘,有什么必要特地回到这种荒村?」 (说得有理。) 猫猫想起在后宫结识的小兰。小兰是为了减轻家计负担而被卖掉的。她也明白现实如此,知道那已经不是她的家,因此在退宫后靠一己之力谋得了差事。只要是有点聪明的姑娘,轻易就能过上比以前更好的生活。就这层意味而论,后宫也可说是众女子一登龙门之地。 「前一个村长死之前,就曾喟叹过此事。那么爱抱怨,怎么不去找个像样的医师?」 「哈哈哈,真好笑~就是有这种人呢~」 克用不知道在笑什么,于是老先生戳了一下他的脑袋。 猫猫眺望屋外。 「连艘船都没有,她们是怎么过去的啊?得看看祠堂的情形不是吗?」 猫猫一问之下,老先生在长桌上画个圈给她看。 「说是用船会触怒蛇神,就连钓鱼也有固定的位置。反正能捉的顶多就是泥鳅,与其说是钓鱼毋宁说是放鱼笱。所以祠堂就这样被搁著了。你想去就去吧,只是不许用船。」 「哪门子的猜谜啊。」 不用船是要如何前往小岛?难道要她走在水面上过去? 「想不费吹灰之力就进入神圣之地,你想得美咧。」 老先生真会胡说八道。 「喏,克用,你带她去吧。到对岸去看小岛比这儿看得清楚。顺便去把田里的杂草拔一拔再回来。」 「嗄~很累耶~」 克用嘴上这么说,却开始准备割草用的镰刀。 「菸叶就种在那田里。叶子不能给你,但如果结种子了,你可以采一些走,就当作是拔草钱。」 「……」 猫猫一边瞪著精打细算的老先生,一边拿起了割草镰刀。 猫猫等人绕个一圈,来到沼泽的里侧。水面上零星浮著几片类似荷叶的叶子。赵迂起先还会怕克用的痘疤痕迹,但别的不会就是适应能力特别强,如今已经黏著克用不放,不知不觉间还坐到了克用的肩膀上。克用不像男仆走得稳,有点摇摇晃晃地让人不放心。也许是一只眼睛失明,使得平衡感有点偏斜。 「看,就是那儿了。」 如同克用指出的,小岛里侧确实架著一座桥。然而桥已经腐烂到几乎没地方可站。猫猫多疑地看看桥梁,发现连桥墩都烂了,就算拿木板放在上头走似乎也有困难。 可能是跟猫猫想到了同一件事,克用不知从哪里拿了块木板来。 「嘿咻。」 他把木板架在腐烂的桥墩上。 「行不行啊?」 猫猫心有不安地看著克用。 「哈哈哈,没事,没那么容易坏啦~」 克用站到板子上,跳了一下。然而…… 「啊……」 伴随著蠢笨的叫声,克用掉进沼泽里了。 「你在干么啊,小哥。」 赵迂伸手去拉落水的克用。然而,克用的身体不断往沼泽下沉。所有人顿时一阵紧张。 「好……好像是无底沼泽喔?」 克用笑咪咪地偏头说道。 「……」 一瞬间的沉默之后,所有人一齐慌了起来。然而越是慌张,克用的身体就越往下沉。直至泡到脖子高度时,猫猫才从林子里找来一条坚韧的藤蔓,拉著克用让他平安脱身。 「你差点没把我吓死耶,小哥。」 「哈哈哈,抱歉抱歉。」 克用举起满是泥巴的手用力抓头,弄得原本没弄脏的头满是泥巴。 猫猫盛来一桶储存在田地旁边的农业用水。她嫌麻烦,于是直接从他头上浇下去,克用就像条狗似的左右甩动全身。 「对了,老先生说过,小孩子有时会在这沼泽附近神秘失踪呢。」 「天啊。」 赵迂一副傻眼的表情。不晓得沼泽底下埋了多少人。 猫猫看看破烂不堪的桥梁。 「真的是搁著没人管呢。」 「毕竟修桥也得花钱嘛。好像是因为泥巴成分的关系,腐烂速度比平常的水更快。」 即使不到无底沼泽那种地步,沼泽至少也比克用的身高深,每次都要换桥墩想必很费事。桥墩一路设置到离沼泽有点远的位置,可能是沼泽的范围以前有到那么远。 小岛的祠堂周围杂草丛生。可以看到缤纷的色彩,似乎是花,但从这里看不清楚。只是,在附近地区看不到那种颜色的花。上空时常有鸟儿飞过,也许是鸟粪里混入了花的种子。 「好啦好啦,那么来割草吧。」 身上还带著一些泥巴的克用鼓足了干劲,头上不知什么时候戴了一顶草帽。田里满是杂草,猫猫很想抱怨,但赵迂比她先哀叫一声并颓然垂肩,使得她无法再说什么。 猫猫一边寻找菸草种子,一边拔草。然而,种子还没长出来。 (那个老头子……) 猫猫决定晚点一定要拿到种子再走人,用鼻子哼了一声。 由于克用开始边哼歌边割草,猫猫不得已也来帮忙。赵迂似乎打从一开始就无意帮忙,捡了小石头在地上画画。 两人专注于除草,除了一段时间。 可能因为是沼地的关系,湿气很重。烂糊糊的泥土感觉富含养分,但也可能引发根腐病。田里的土可能是顾及这点,混入了乾爽的沙子。拜此所赐,这让拔草变得容易。 「你知道吗?」 克用停止哼歌,自言自语似的跟猫猫说话。 「知道什么?」 「就是这个村子以前那些巫女啊~」 猫猫自然不可能知道。她摇摇头。 「这是老先生跟我说的~他说村子里以前有负责镇抚蟒蛇神的巫女。但巫女原本好像是奴隶的女儿喔。」 「……」 克用以只让猫猫听见的声量继续说道。赵迂没听见,继续画他的画。 「这里原先好像是个河川容易泛滥的地方。在水患得到治理之前,洪水好像每年都会把田地冲毁,淹没民房呢。」 在那样古老的时代,世人为了制服无法可想的自然灾害会怎么做?是做些毫无助益的行为。 「也就是说他们购买奴隶,拿活人来献祭。当然,那是只有手头宽裕时才买得起,没钱的话大概就是从村里挑个姑娘吧~」 巫女只是虚有其名的祭品。 「可是啊……」 有一天,出现了一位身怀神通力的巫女。据说那位巫女当著村人的面,在水面上行走起舞。 (老先生对这家伙,还真是卸下了心防呢。) 这些事猫猫都是初次耳闻。老先生或许是与巫女世系有点血缘关系,才会知道这类故事吧。而老先生同时又是村长的远房亲戚,让猫猫总觉得怪怪的。 「换句话说啊,要不是具有巫女的神力,什么时候会被当成祭品都不知道呢~」 不管是蛇神还是沼泽之主,总之被当成祭品的人绝对吃不消。 「然后啊,才刚逃离被当成祭品的命运,接著又被送进后宫耶,情何以堪啊~」 意思是结果没被送给湖沼之主,却被送给了一国之主。 (难怪再也不想回来。) 老先生说姑娘再也没回来,这理由够充分了。岂止如此,就算对村人心有怨恨也无可奈何吧。 猫猫漫不经心地望著水面。沼泽表面微微波动,不过照克用方才落水的状况看来,底下应该是一滩烂泥。猫猫随手拾起掉在地上的棍子,插进水里看看。一插进泥巴里就很难拔出来。 「与其说是沼泽,根本可以说是泥地了。虽然应该是治水措施让流进来的水得到了疏导,但沼泽越变越小可能也是原因之一喔。」 猫猫从蹲下的姿势站起来。 「……你知道沼泽是从何时开始缩小的吗?」 「我没听说那么多耶~去问老先生就知道了吧?」 猫猫摸摸下巴,不停搅拌泥巴。赵迂不知何时跑来她身旁,同样也开始搅拌泥巴。 「你掉了什么东西吗?」 「没有。」 现在是多雨的季节,沼泽目前这个水位已经是上升过的了。换言之,沼泽到了乾旱季节一定会更黏稠。 「!」 「怎么啦,麻子脸?」 赵迂探头看看倏然站起来的猫猫。 猫猫不理赵迂,迅速跑走。 「喂,麻子脸!」 「奇怪~?是怎么啦~?」 猫猫没回应两人的疑问,奔往老先生位于对岸的小屋。 比起跟两人说话,她现在一心只想证明方才想到的事。 猫猫一路跑著,脸上自然而然地咧嘴而笑。 「真是,突然搞什么啊。」 两人嘴上抱怨,结果还是跟了过来。赵迂跑到一半似乎跑不动了,让克用背著。 猫猫拾级而上,敲打小屋的门。 「菸草的种子拿来。」 猫猫劈头就跟老先生这么说。 老先生正在吃面,那副模样一半像是在吃胡子。 「还以为你要说什么咧,种子没长出来就认了吧。」 说完,老先生嚼面条嚼得喳喳有声。 猫猫早就知道他八成会来这套,因此她也有她的办法。 「如果我说我知道那个咒术师的秘密了呢?」 猫猫用耳语般的声量一说,老先生停止发出令人不快的咀嚼声,放下了筷子。 「喂,克用,你拿这个去跟那个小家伙玩。」 说完,老先生从架子上拿出一颗皮球丢给了克用。克用想接球但失败了,追著往小屋外头滚的皮球跑,赵迂尾随其后。 屏退旁人后,老先生指指椅子要猫猫坐下。猫猫坐到椅子上后,望向窗外的沼泽。 「我猜那个咒术师,是在水位降低的时期现身的吧?」 画师是在半年多以前见到白发红眼女子,即使往前后推算一下,仍然是少雨的季节。而水位一下降,沼泽泥地就会扩大。 「是啊。」 「以前巫女跳舞八成也是正值那种时期吧?」 「这两件事有什么关联?」 猫猫把手指探进水缸里沾湿,在桌上画地图。她画出椭圆形的湖泊、小岛与桥梁。可能是觉得这样看不清楚,老先生静静地将纸笔递给猫猫。纸质虽然粗硬,但比画在桌上清楚多了。她在纸上画地图。 画好后,猫猫指出湖泊沿岸离小岛最近的位置。那里离河水流入湖泊的位置最远。 「那个什么求雨的仪式,就是在这附近举行的?」 「是这样没错。」 该处正好邻近这间小屋,从窗户就能瞧见。 「那个什么巫女或咒术师的,受到蟒蛇神的庇佑而能走在水面上。假如我也办得到的话呢?」 老先生眯起眼睛,一副有话想说的表情。 「劝你还是别说傻话了。别怪我讲话难听,我不觉得你有标致到能迷倒蟒蛇神。」 「我也不认为像老先生你这种人会虔诚敬拜蛇神。」 猫猫与老人大眼瞪小眼。猫猫故意摆出笑脸,眯眼挑衅。 假若猫猫猜得没错,这个老人应该知道些什么才是,而且瞒著不说。老人好像猜到了她的心思般开口道: 「罗门有教你像这样用臆测的方式论事吗?」 「为了证明我的臆测正确与否,我想检查沼泽。」 老先生看猫猫的方式像在瞪人,但随后起身要她跟来。 「我是没资格说你,但你也太不知趣了。这种时候选择相信仙女或巫女的存在才叫做识相。」 老先生忿忿地咕哝,然后呼唤在外头玩球的两人。 「去买点东西来当晚饭。」 说完,他拿钱给克用。看来是判断玩球不够拖延时间。 「小家伙,这小子常常被人乱开价,可以麻烦你陪他去吗?」 「好,包在我身上。」 赵迂如此说完,就跟著克用一起去了。老先生与猫猫站著不动,直到看不见两人身影。 「随我来。」 老先生带猫猫来到沼泽里一处围著篱笆的地方。水面上长了浮萍。这里连个坐下来钓鱼的地方都没有,没人会喜欢进来。 滑溜溜的地面让猫猫皱起了眉头。她脱下鞋子撩起裙裳走过去,老先生也同样撩起袴子步行。 湖水混浊,泥泞不堪。 「巫女就是从这儿走到那个小岛的。你如果能办到,我就什么都告诉你。」 继而,老人发出威胁似的低沉声音: 「在名称换成巫女之前,以往的姑娘都称为祭品,被扔进了这个沼泽里。据说她们被绑上重物,活生生被推进了无底沼泽。我曾祖母还说过她们越是挣扎就越是往下沉的临死惨叫,吓得她总是摀起耳朵。我可不能保证你不会落入同样的下场喔。」 虽说是习俗,但对旁观的村人而言想必是件可怖的事。而他们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悔愧,又做出了寻求饶恕的无意义行为。 沼泽周围立著石柱。石柱以好几块大小相同的石头堆成,顶端再放一块最大的石头。也许是用来代替墓碑。 「好,那么巫女是如何走过沼泽的?」 猫猫从小屋里拿来绳索,以及薄薄的板子。 「我想借用一下,可以吗?」 「随你的便。」 「那好。」 猫猫在薄板上开出三个洞,用绳索穿过,做成丑不拉叽的草鞋穿上。 (要是有田木屐就更好了。) 田木屐是下田插秧时穿的鞋子。但不能奢望太多。 老人偏头不解,不过猫猫先卖个关子。 猫猫撩起衣服不让它碰到地面,接著将绳索缠绕在身上,再把另一端绑到石柱上。 然后── 「喂,你在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证明啊。」 猫猫一脚踏进沼地。与其说是踏进,倒比较接近踢踹。冲击力把脚弹了回来。 「!」 老人还来不及惊讶,猫猫先伸出了另一脚,同样又是踢踹般的力道。她反覆做出这个动作,在沼地上前进。 猫猫的确是走在水面上。她不是在学克用的说法,但同样也是趁脚下沉前伸出另一脚,再趁下沉前伸出另一脚。她就这样在沼地上原地踏步。 「这样如何啊?走在水面上了。」 猫猫咧嘴一笑,用满怀自信的表情说了。 老人一脸呆愣,摸著胡须。 「……这可真教我惊讶,但是……」 老先生不知道有了什么想法,拾起一根掉在附近的长棍过来。然后不晓得在想什么,踏进沼地把棍子一探。随之而来的,是一种敲击硬物的声响。 「用不著这样大费周章,沼泽里其实有跟这一样的石柱。」 说著,他敲打了一下大石柱。 「咦?」 猫猫蠢笨地叫了一声,原地踏步也停了下来。结果两脚不停往泥沼底下陷,只得让老先生用绳子把她拉上来。 「弄了半天,你方才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老先生把一身泥巴的猫猫拉上来,喘口气之后说了。 猫猫脱掉赶制的木屐,一脸疲累地看著沼泽。 「介于液体与固体之间的东西,有一点特殊的性质。」 如果用太白粉演示会更好懂。将太白粉溶入一定比例的水之后,可以用手抓取,只是一抓就会从指缝间流掉。 这个沼地的状态就像太白粉水。所以猫猫才会问老人那些巫女是在什么季节跳舞。猫猫之所以穿上赶制的木屐,是因为她觉得湖水的比例有点多。 猫猫还以为一定是沼泽缩小改变了泥水比例,然后有的献祭姑娘发现可以在水上走动。 「放这种机关岂不是作弊吗?」 「埋在沼泽里的石柱,是那些献祭姑娘的墓碑。」 墓碑埋在即使进入乾季也不会露出头来的位置,数量有十几个。此亦即牺牲者的人数。 「过去当决定供献下一个祭品时,村长的儿子把墓碑的位置告诉了献祭姑娘。」 于是她反过来利用湖泊之主的存在,开始自称为巫女。 「那已经是五十多年前的事了。」 前一位村长似乎不知道这件事。就村子的情况看来,恐怕只有这个老先生知晓此事。 猫猫瞪著老先生。 这老头子打从一开始就知道此事了,所以他是故意隐瞒。除非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否则没理由瞒著不说。 「咒术师是白发女子吗?」 猫猫重新确认一遍。 但老先生摇头回答: 「没来过那样的人。只是……」 老先生开始一点一点娓娓道来。他说他在京城巧遇了昔日进入后宫的前巫女,而她已经有孙儿了。 前巫女问起如今蟒蛇神的状况。 老先生说村里虽然没了巫女,但后来多亏治水有方,河川与沼泽不再泛滥。蟒蛇神的事情也成了迷信,祠堂荒废,再也无人造访。 「当时即使骗她也好,我若是说祠堂还好端端的,蟒蛇神保佑村子不受水害,或许就没事了吧。」 前巫女露出一种什么都无法置信的神情,老人的说法等于是否定至今巫女被献祭推入沼泽的意义,让前巫女失去了理智。 「过了不久,前巫女跟孙儿一同来到这个村子,说她如今侍奉另一尊蟒蛇神。然后,她让孙儿走过了沼泽。」 (另一尊蟒蛇神……) 白注连、蛇神仙,然后是画师见到的白发美女。 猫猫拾起掉在地上的棍棒,探进沼泽里。接著她一边寻找墓碑的位置,一边渡水走向小岛。 比起猫猫的做法,的确这样比较确实。只要脚下不踏空,就能平安抵达小岛。 猫猫轻快地跳上小岛。岛上有著荒废破败的祠堂、丛生的野草,以及…… 长著红色薄薄花瓣的花朵在风中摇曳。这种花的寿命很短,一些已经凋谢的花只留下种球。 猫猫不知道这是有人种的,还是种子偶然附著于他物落在这里。只是,此种植物绝不该出现在这里。 「是罂粟花吗?」 听老先生的语气,猫猫明白他是现在才知道这里有罂粟花。也许他只是知晓如何渡过沼泽,却是现在才第一次过来。 「可以再问一个问题吗?」 「什么问题?什么都告诉你就是了。」 「老先生,你怎么会知道有这些墓碑?」 老先生笑了起来。 「与巫女有血缘关系,换句话说就是奴婢之子。而村子里的掌权人玷污奴婢不是什么稀奇事。」 老先生说过,是村长的儿子把墓碑的事告诉了前巫女。换言之,村长让奴婢生下的孩子就是这老先生了。 「某个奴婢被村长玩腻后,送给了其他村人,到了发生饥荒之际,还被当成活祭品推入了沼泽。」 既然有墓碑,就表示有人立起这些墓碑。那些墓碑用切割出来的好几块岩石堆成,耗时好几年才完成。为了立起墓碑,他们得踩著原有的墓碑搬运石头。 「这座小岛前面的就是最后一块墓碑了。多亏于此,妹妹才能不用淹死在沼泽里,谁知……」 结果接著却被送进了后宫。想必她不是村长的女儿,而是那个奴婢改嫁给村人之后生的孩子吧。 数十年之后回来一看,杀害母亲又玩弄自己人生的村人们,居然把土地神与献祭巫女的事全忘了。 猫猫看看种在对岸的菸叶。 「那个莫非是你说的前巫女给你的?」 「是啊,不过她可没给我罂粟种子。她拿那个当礼物请我做两件事。」 「这你也愿意告诉我?」 「是啊,时候到了。现在水位还够高所以不妨事,但到了秋天,墓碑就会露出头来。去年还骗得过,但今年我看是瞒不住了。」 咒术师的欺诈行为将会败露。 「第一件事,是要我瞒一天是一天。」 叫村人不许杀害蛇与鸟,想必是为了稍微出口怨气。这个老先生必定也是觉得报复有理,才会袖手旁观。 「另一件是……」 老人看看干栏式的小屋。 「她说希望我的鸽舍任她使用。」 「鸽舍?这又是为何?」 猫猫偏头不解。 这让猫猫想起,她在村子里就听到鸽子在叫。也许平时是用放养的方式。 (不许杀害飞鸟。) 她想起彷佛附加在杀蛇戒律之外的另一条戒律。 然后── 猫猫再次以墓碑为立足处,返回小屋。尽管脚下滑溜溜的让她好几次险些滑倒,但她仍急著赶往小屋──赶往鸽舍。 鸽舍附近有股特有的刺鼻臭味。小屋里有数十只羽毛灰中带绿的鸽子。猫猫忽然进来,惊得鸽子们连连拍翅,弄得羽毛纷飞。但猫猫才不管那么多,她抓起鸽子,看完一只就往旁一扔。 「喂,不要欺负鸽子啊。」 老先生略带愠怒地说了。看来他养鸽子不是供作食用而是基于喜好,但猫猫现在没心情管那些。 猫猫找到了她要找的鸽子。她抓住那只鸽子的背部,把它翻过来,然后取下绑在它脚上的东西。 那是一条旋扭的白色带子,各处带有污渍,猫猫判断是鸽子待在外头时弄脏的。 猫猫走出鸽舍,解开旋扭的带子。带子变成一块白布,绣有彷佛蛇类潦草字迹的花纹。 (好像在哪里看过。) 这跟她以前在旧衣铺发现的火鼠裘上的刺绣很像。 而且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那不是普通的花纹,而是以西方文字写成的暗号。 猫猫想起了西都的算命师。在那里,算命师用鸽羽代替毛笔。 她一直觉得很不可思议。在国内走到何处,都有疑似白娘娘的存在兴风作浪。但是,那个姑娘真有办法跑遍全国上下吗?白子尽管容貌神奇奥妙,但并不会使仙术。反而是肌肤怕日晒,无法阻挡阳光而不能在光天化日底下走动才是。 由此可以推测,白娘娘不是自己东奔西跑,而是由其同伙代替她奔走。只是这里有个问题,就是如何互通消息。 无论是要把狮子放出兽笼,或是与里树妃的异母姊姊做接触,都必须在短期间内让西都与京城互通消息。从京城前往西都,不管累倒多少快马都需要十日以上。回程用船也差不多是这个时日。 结果原来是靠这些鸽子办到的。 「老先生,是你说的那个前巫女来到鸽舍吗?」 「是她孙儿。说是要用来下咒,每次会带走几只鸽子。」 「这样鸽子岂不是越来越少?」 「照鸽子的习性,放走之后很快就会飞回这间小屋所以不妨事。只要不被动物或人猎捕的话。」 换言之他们可以利用鸽子的习性互通音讯。 猫猫闭起了眼睛。她花了一瞬间思考该怎么做,然后看看老人。视情况而定,前巫女或她的孙儿也有可能受害。这场巫女骚动很可能也与白娘娘脱不了关系。 猫猫啧了一声。 「老先生,你愿不愿意帮我的忙?」 「怎么突然问这个?」 猫猫多少也还有点良心。她可以不跟老先生说一声就去向壬氏报信,然而她尽量不想这么做。 猫猫一边估量底线能拉到哪里,以及对方愿意做多少让步,一边说出了交换条件。 十二话 里树妃的受难 『一个叫做黄湖的村子有白娘娘的线索』。 壬氏与西方使者私下会面的翌日,就收到了猫猫寄来的这封信。 真不知该说是来得巧还是不巧,壬氏头疼不已。 来自西方的使者,乃是去年自砂欧来访的使节之一。对方是那对有如孪生的女使节之一,名唤爱凛(艾琳)。另一人名叫姶良(艾拉),因此有些容易弄混。上回姶良戴著红色饰物,爱凛戴著蓝色饰物;她这次则是穿著蓝色衣裳。她是微服私访,所以穿的并非显眼的礼服(dress),而是在荔国常见的曲裾深衣。 坦白讲,壬氏不怎么愿意与她近距离见面。因为以前她所见过的壬氏不但男扮女装,后来还取了月精这个可耻的名号。 壬氏原本已经够忙了,什么事情非得挑在这种时期说?结果此事竟是罗半所安排。罗半待在西都时似乎有些举动,只是壬氏认为这名男子绝不会图谋不轨,所以不予理会。倒不是信任他,只是了解他的性情。壬氏是不太明白,不过这名男子总是以数字美或不美作为思考准则,因此不会做出他所谓「不美」的行为。 谈论的事情一半如壬氏所料,另一半虽然意外,但也不是完全想像不到的事情。关于这两点,罗半似乎事前早有耳闻,没做出什么反应。 爱凛说出了令人头痛的要求,希望壬氏要么输出米粮,要么帮助她逃亡荔国。 关于输出方面,罗半已经跟壬氏谈过有种名为甘薯的薯类。他表示此种薯类即使土地贫瘠一样能种,且收获量多出稻米的好几倍。一回京城就找壬氏谈这种事情,那个家族果然不容小觑。 多亏于此,害得壬氏回京之后半月以来,必须不眠不休地处理政务。光是处理累积的公务就已经让人案牍劳形,竟然还多这么一件事。后宫的事务也尚未交接完毕,令人头痛的事项又冒了出来。 蝗灾对策与输出砂欧,这些事情如果公然提起谘询,官员们是不会点头的。特别是关于蝗灾,官员们都认为靠壬氏至今做的各项对策就够了。他们只有在灾祸可能降到自己头上时,才会想到要未雨绸缪。他们一定是不想因为杞人忧天而增加自己的公务吧。 不得已,壬氏只得改变个名目。他提出让那些子字一族叛乱时朝廷缉捕到案的犯人以耕作代替劳役,这样就不会有人对开垦新田有意见。而子北州多的是土地,既然已不受制于子字一族,朝廷要干涉就不像以前那般困难。另外一大重点是很多犯人过去曾是农民,之后的生活只是恢复受雇于子字家族之前的水准,顶多比那稍稍艰困一些罢了。 而且壬氏不是亲自为之,而是让别人代他执行。代理者乃是子字一族离散后,代替来治理子北州的高官。原为子北州出身的地方官,多年努力才熬到这个地位,且过去曾经历过蝗灾。作为今后的对策,壬氏向此人解释过只要甘薯落地生根就能保百姓不饥,立刻获得了同意。 不够的人力,就在子北州凑齐。农家多的是无法分得田地的三男以下壮丁。女皇施行过的后宫政策堪称德政,而这也是一样。 壬氏至多能想到的就这些了。壬氏是秀才,却绝不是英才。虽然还有些缺漏,不过一些细节就让代他执行的人去处理吧。尽管责任重大,还是非逼他们做不可。 纵然将责任交付给别人很过意不去,不过壬氏另有要务。案牍劳形已是家常便饭,即使如此,他自认为明白自己的能力范围。 尽管人数尚少,不过壬氏还有几个可信赖的部下,每个都是各司其职、适材适用。壬氏思索此番这封书信该如何处理,同时轻轻举杯。杯中早已滴酒不剩,眼尖的侍女水莲一察觉到就说「哎呀哎呀」,为他斟了果子酒。 壬氏看著她斟酒,忽然将猫猫送来的信拿给她看。 「眼下有没有人手边无事?」 「回殿下,正好有几人才刚刚回来。」 「给孤挑几个适宜的人吧。」 「那么……」 水莲手掌贴著脸颊,做出思考的动作。 「新招聘的人员很有意思,殿下要不要试试?」 「……不要紧吗?」 壬氏狐疑地看著水莲。水莲依然笑得快活。 「老嬷子至今何时给殿下挑错人过?」 水莲满怀自信地如此回答,壬氏只能面露苦笑。这个连猫猫都得甘拜下风的侍女,原是跟著皇太后的。正是她与其他人在群魔乱舞的后宫中,守住了十来岁就怀上当今圣上的皇太后。 壬氏相信皇太后之所以让水莲这样跟著自己,是出于一片慈母心。 「殿下若是不信,我给殿下说一件天大的秘密。」 说完,水莲悄悄对壬氏耳语了几句。耳语的内容让壬氏身体跳动了一下。 「此话当真?」 「是真的,之前我为了一件事得罚罚她,结果得知了此事。」 以内容而论,与公务八竿子打不著关系。但对壬氏而言却是有益的报告。应该说没想到水莲还罚过她。 为了什么、怎么罚,在此就不明说了。 「小殿下偶尔也想赢过她吧?」 说著,水莲先是做个以年长女子而言有些可爱的动作,随即恢复成原本那能干侍女的挺立姿势。 「那么奴婢这就去安排。」 水莲缓缓低头行礼,然后不发出半点脚步声就退下了。 这事已经交由水莲办理,壬氏只管尽力处理其他公务就是了。 回到正题,西方使节爱凛除了方才那事,还多带了一个问题来。此一问题似乎连罗半也是初次耳闻,一听立刻变了脸色。 听到此种问题,即使是壬氏也巴不得能充耳不闻,险些维持不住笑脸。 说穿了,就是关于白娘娘的问题。 多亏于此,壬氏这回又去不了烟花巷的药铺了。 ○●○ 「我们已经捉拿到白娘娘了。」 沼泽村庄那件事发生后过了两天,猫猫就接到了此一消息。考虑到送信与收信所需的时辰,表示他们不到一天就做出了成果。 来到药铺的是马闪,他在绿青馆玄关鬼鬼祟祟的,是右叫把他带了过来。听到猫猫说今日白铃小姐没有偕同前来,他才明显地松了口气。 由于药铺地方太小,猫猫请老鸨准备了房间。绿青馆有许多可供密谈的房间利于行事,不过前提是不被赵迂发现。好奇心旺盛的坏小鬼动不动就想插嘴,所以被右叫带走了。 猫猫喝了一口备好的茶水。 「这样啊。」 「反应还真平淡啊。」 「不,小女子其实满惊讶的。」 看来马闪还不懂得解读猫猫的表情。换成是壬氏或高顺的话,会看见猫猫眉头的皱纹。 飞鸽传书此一手段,只要反过来利用就手到擒来了。猫猫也觉得他们只要看过绑在鸽子身上的文书,或是拿下前去取信的人就能掌握到某些线索,但没想到会这么简单就到手。 猫猫在其他地方得到一名帮手,带来了很大的帮助。 猫猫要求那个祭祀蟒蛇的老先生提供协助。老先生很疼爱他那行为近乎欺诈的妹妹与甥孙。猫猫说她知道妹妹与甥孙跟白娘娘多少有点关联,老生先继续知情不报只能等著看妹妹与甥孙受罚,所以要老先生弃暗投明;说穿了就是威胁。 「我们看守那间鸽舍,等有人来了之后一路跟踪,结果抵达了某个官员的别第。」 他们让老先生的妹妹当面查验,她说她见过此人;于是马闪等人又让她指认与该名官员有交情的其他官员。结果正是其中一人窝藏了白娘娘。 「真是太容易了。不过话说回来,那些官员为何要如此包庇她呢?」 「官员们嗜吸大麻,官吏查出家中有疑似鸦片的残渣。」 「喔。」 这下猫猫就懂了。开始吸食成瘾性麻药的人,为了拿到麻药会不惜一切代价。要戒毒也得有非比寻常的决心。 「这是个教训,叫大家不要碰危险的药品。」 「你有资格说吗?」 猫猫无视于马闪充满疑问的表情,心思已经转到了今天要调制的药品上。马闪来此想必也就是为了跟猫猫通知此事,所以应该没其他事了。他右手的伤似乎已经痊愈,白布条都拆了。猫猫其实觉得他大可以用书信或派其他人来通知就好,没必要特地一边躲著娼妓一边前来告知。 然而,马闪话都说完了,却迟迟不肯起身离席。他彷佛有话在嘴里说不出来,频频偷瞄猫猫。 「……怎么了吗?」 「没有,那个……」 猫猫虽然不知道他是怎么了,但也不想多问。反正一定是什么麻烦事,最重要的是假如与壬氏有关,那就更不想扯上关系了。 自从在西都告别,猫猫就没见过壬氏。她只有为了白娘娘的事写信给壬氏,收到的回信内容也只谈公事。 (希望他能当成什么都没发生过。) 猫猫认为这样才最能够相安无事。然而越是祈求和平,世事就越是不从人愿。 马闪不再摆出一副有话要说不说的样子,正色抬起了头来。他用一种下定决心的眼神望向猫猫,开口说了: 「我有个问题,以女子来说,月事不来是否就表示有了身孕?」 「……」 这男的忽然说这什么啊。猫猫给马闪一个白眼,他把嘴巴抿得跟锯齿似的,一张脸越来越红。反应纯情到这种地步,反倒让猫猫不知所措了。 方才他说女子有孕什么的,猫猫不禁担心他是否被哪里的坏女人欺骗了。 (不是没有这可能。) 这个男人做事有点粗心。有很多人被女子灌酒,就这么犯下一夜的过错。从马闪的职位来想,一定有很多女人想往他酒里下药。 猫猫认为这事开不得玩笑。 「……马侍卫,就算是上了人家的当,身为男人还是得负起责任。」 马闪一脸诧异地看著猫猫。 「如若真是自己的骨肉就该负起责任,话虽如此,对方也有可能会骗您──」 「给我等一下,你在说什么?」 「不是马侍卫让哪位姑娘怀上了身孕吗?」 「瞎说什么!」 马闪一拳捶在地板上,震动大到让猫猫整个人弹了起来。他是用右手捶的,猫猫担心他不要又受伤了才好。 「既然如此,怎么会问这个?」 「这、这是因为……」 马闪又开始要说不说了。他一边吞吐其辞一边东张西望,然后向猫猫耳语: 「我说的是里树妃。」 「……」 猫猫凝视著马闪。 (不,不会吧……) 的确,当时两人之间呈现一种奇妙的氛围。里树妃与马闪若不是碍于身分立场,当时的确有种情投意合的氛围。 (不,等等,何时发生的?) 他们哪来的闲工夫?不过猫猫也不是一天十二时辰盯著两人,因此也无法全然否定,可是她又想,之前两人看起来似乎没那种感觉。 猫猫虽作如此想,但似乎脑子也乱了。她翻翻柜橱,拿出药包放在马闪的面前。 「这是比较无害的堕胎药。」 此为娼妓爱用的上上品。 「我下手可能会不知轻重,但可以让我揍你吗?」 马闪难得讲话口气这么客气,反而让人感觉出他的愤怒。要是被这男人用蛮力一揍,猫猫可吃不消。她悄悄把药放回原位。 马闪乾咳一声后,喝了凉茶以冷却因羞耻与愤怒而涨红的脸。 「那个,关于那位贵人那个的那件事……」 马闪似乎想避免说出特定名称,用极其暧昧的讲话方式开始说起。 「听说她们在长期离开某个地方之后,必须做一件进去时做过的某种事情。」 「某个地方」指的应是后宫了。 「喔,侍卫是说那个啊。」 猫猫拍了一下膝盖。进入后宫必须满足几项条件,如同男子得是宦官,女子也有件事得做。这事没男子那么难,只是有一点绝对得避免,就是在进入后宫前已有了身孕。因此进入后宫之际,都得先确认月经如常才能入宫。 有时也会例外恩准宫女暂时返家,但几乎都是于结婚前夕返家请安。在这种情况下,对方的名字也会记载下来,所以就算怀孕也会被认定为对方的骨血,而且几乎都在临盆之前就辞官了。 假若离开后宫将近两个月,而且还是贵为上级妃的话,必须再接受一次入宫前的检查也无可厚非。 只是自她们从西都回京以来,已经过了一个月以上的时日。 「也就是说娘娘月事来得迟了?」 马闪尴尬地点头。 「就里树妃的情况来说,她似乎原本就因为年轻而身心不安定,再考虑到前阵子舟车劳顿,窃以为多少迟了一点也不奇怪。」 但是,这纯粹只是就健康面而论。马闪既然会知道这种私密问题,可见还有其他问题。 再怎么说也是皇上的上级妃,若是因为在后宫发生一些事而显现出孕象,会有什么后果?而此番她远行的原因,是在斟酌是否要将她赐婚给皇弟壬氏。既然马闪都知道了,绝对也传进了壬氏的耳里。 (她真的是命小福薄。) 由于本人并没有做错任何事,猫猫只能深感同情。她原本就已经被周遭旁人瞧不起,现在又冒出与壬氏的婚事,他人的嫉恨想必是无法避免的。 但是先不论怀孕,里树妃连那之前的过程都没经历过,让人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她应该尚未为皇上侍寝才是。 这么一想,猫猫似乎知道这个男的想说什么了。 「侍卫的意思,莫非是要小女子证明里树妃的清白?」 猫猫此言一出,马闪的神色清楚好懂地一扫阴霾。 「你愿意接下此事吗!」 「愿意。但是这么一来,小女子就得进入宫廷。若是医官也就算了,他们会对一介开药铺的放行吗?」 「这点你不用担心,我已经跟医官长谈妥了。而且罗门阁下似乎也愿意与你同行。」 事情谈得真快,也就是说他是先斩后奏。之所以让养父罗门出面,想必是因为庸医不可靠,但派男医官又怕有些不妥。罗门这号人才正好派上了用场。 猫猫很久没见到阿爹了,心情兴奋雀跃。虽然对里树妃过意不去,但这对猫猫而言是个好消息。 相较于猫猫显得迫不及待,马闪却仍然满面愁容。 猫猫或许该再追问一下,但她当时没想那么多。 翌日,宫廷派来了差役。猫猫照常把药铺交给左膳顾。 「拜托你早点回来啊。」 这是哪户人家养的狗?他每次都是这副德行。幸好赵迂早就跟右叫一起去采买了。猫猫实在无法带他进宫,所以先跟老鸨谈过了。 赵迂不在,却换成毛毛死缠不放,不过猫猫拎起它的脖子,把它放到了左膳头上。左膳嘴上说:「很热耶。」却一副窃喜的表情享受它肚子的白毛。 进宫当差之际,人家会送她新衣服好让她打扮得像样点,或许可以算是赚到外快吧。衣服不会被收回去,猫猫总是在当差完毕后拿去旧衣铺卖,或是由娼妓们争相出价。除了平时的衣裳之外,另外还准备了一件白外套。这是医官服的代替品,在这季节多套这一件很热。 既然猫猫像这样被叫去,表示此时此刻娘娘的月经还没来。猫猫准备了可促进血液循行的温经汤,以备不时之需。另外还有几种可用的药,猫猫挑了副作用较少的种类。猫猫是觉得经验远比自己丰富的罗门不可能没准备,但她考虑到比起身为宦官的他,由同为女子的自己送去比较不会让娘娘紧张。 马车驶入宫廷中,在后宫门前停下。这儿离以前她受到皇太后安氏召见的宫殿相当近。 猫猫一边忍受著闷热一边披上白外套,然后下了马车。 这是一座正好位于皇太后宫殿与皇后宫殿之间,规模较小的宫殿。想来应该是如今的后宫尚未建成之时,昔日嫔妃的住所吧。去年猫猫造访的那栋先帝住过的楼房早已拆毁,使得周遭的景观显得有点煞风景。 宫殿门前,站著一位神态稳重的医官,手上持著拐杖。 「你来啦。」 医官罗门跛著脚来到猫猫身边。虽然有书信往来,但大约有半年没见到面了。 除了罗门之外,另有两名像是医官的男子。不知是因为身为医官,抑或是顾虑到里树妃的心情,两人皆为个头矮小、恭俭温和的老人。 「请进。」 里树妃在后宫的一名侍女出来相迎。猫猫有见过这面孔,但不知其名。只是,对方似乎记得猫猫的长相,她听见对方微微啧了一声。 虽然每次都是如此,但不得不说对方态度还是一样坏。毋宁说似乎甚至恶化了。 「这边请。」 侍女如此说完后带著众人入内,不过总觉得她似乎在绕远路。她先是走上二楼,接著前往三楼,来到最后头的房间之后,又大言不惭地说:「真是抱歉,奴婢忘记娘娘已经换房间了。」 (就这么想跟我们过不去吗?) 由于同行的三位医官全是老先生,神情又显得温和顺从,侍女把他们看扁了也说不定。 结果猫猫被带到宫殿一楼最后头的房间,感觉就只是平凡无奇的嫔妃房间。当然说普通也是拿嫔妃做标准,房间里尽是老百姓花上一辈子都用不起的家具什器。 里树妃躺在华盖床上,已见过多次的侍女长神色尴尬地站在一旁。虽然医官已经年老,但侍女长看到几个男人仍然浑身紧绷了一下,接著发现猫猫也在,才显得稍稍松了口气,不过猫猫感觉对方似乎对她仍有另一番戒心。 「我们几个不便处理此事,因此微臣带了另一人代为处理。」 罗门简短地如此说明,接著向猫猫使个眼神。 里树妃被怀疑怀有身孕,就算没有,身为上级妃如果与皇上以外的人发生过什么,恐怕小命难保。 (我是觉得不可能。) 首先,猫猫不认为像里树妃这样没心机的人能有如此大的秘密。假如有,别说猫猫,与她同行的阿多不可能浑然不觉。只是不能保证绝无可能。 于是猫猫站到怯生生的娘娘面前,两手手指各自蠢动。 最便捷的方法,就是证明里树妃乃是处子之身。像猫猫这样在烟花巷出生长大的人,多的是办法可以查验。 「快点把事情解决了吧,这样心里比较轻松。」 「咦!等一下……不、不要,啊啊!」 「没事的,娘娘只要数数床上的木纹,很快就结束了。」 「咦,啊,啊啊!」 (插图013) 里树妃伸手向侍女长求救,但猫猫拉起了床铺的帷幔。包括阿爹在内的老医官可能是顾虑到娘娘的心情,都躲在房间一隅背对著床。 有好一会儿,里树妃不成言语的惨叫响彻了房间。 「不用说也知道,娘娘是清白的。」 猫猫一脸若无其事地用手巾擦手。床上躺著浑身瘫软无力的里树妃,侍女长慌得不知所措。猫猫认为都是女子没什么好害臊的,对娘娘做了替玉叶后诊断逆产儿时的类似处理,不过看来把经产妇与大闺女等同视之似乎还是做错了。消耗的体力比以前在浴殿替娘娘全身除毛时更激烈。 「猫猫,再待人家温柔一点。」 罗门说出了为时已晚的话来。身后两位老医官也露出尴尬的神情。 由于差事已经办完,猫猫正以为接下来只需慢慢写文表时,事情发生了。 「失礼了。」 某个女子的声音传来。 房门打开,里树妃的三名贴身侍女走了过来。走在中间的,是之前受过壬氏警告的前侍女长。她还是一副坏心眼的表情,只是今天又更甚于以往。 「各位姑娘有何贵事?」 侍女长问道。虽然就地位而论应该是她比较高,但现在的侍女长原本只是个试毒侍女。看到前侍女长不免畏缩,也是情有可原。 前侍女长理都不理这个侍女长,看了看几位老医官与猫猫。 「娘娘的清白获得证实了吗?」 「是,刚刚才查验完毕。」 听罗门如此回答,前侍女长将视线移向猫猫。 「可是,查验的不是那边那个女人吗?原本就与娘娘认识的人来查验,怕是有欠公允吧?」 简直想说猫猫会为了偏袒里树妃而撒谎似的。坦白讲,她那种态度有点惹恼了猫猫。 「那么您也一起来查验如何?若是再找一位产婆来,我想会更清楚明白。」 听到猫猫的发言,里树妃与侍女长的脸孔都在抽搐。那副表情像是在说,若是再受到更多羞辱就要活生生气死了。 岂料前侍女长却摇摇头,一副高高在上的神态。她变得比上回更目中无人了,不像以前好歹表面上还会装得殷勤有礼。 原因就握在她的手上。 「我其实也不想这么做的。可是,既然都找到了这样的东西,我觉得容不得我有私心,才会冒昧前来说明。」 说著,前侍女长把手里的纸张放到了桌上。那纸不知为何皱巴巴的,让猫猫很是疑惑。 「没想到娘娘竟然会写下这种东西。」 她假惺惺地哭倒在桌上。 看到纸上写的内容,猫猫皱起了眉头。 「她竟敢写情书给圣上以外的人。」 纸上用可爱的字迹,写著光看都觉得又酸又甜的文章。 (难怪要绕远路了。) 猫猫这下才明白,起初他们前往里树妃的房间时,侍女为何要整人似的把他们带往其他房间。恐怕是为了拖延时间。 房外有前侍女长叫来的官员。假如里树妃红杏出墙之事属实,侍奉娘娘的侍女们也将受牵连。明明是如此,她为何要做出这种事来? 最大的问题在于情书是否真的出自里树妃之手,然而笔迹已经过鉴定,确实是出自娘娘之手。 猫猫他们还来不及向娘娘问个清楚,就被撵出了宫殿。 看来他们其实是想赶在猫猫查验前过来,但因为没能拖延时间而失败,所以可说是使出了强硬手段。 被撵出来的猫猫等人,决定先回宫廷里的尚药局再做计议。 猫猫本身是个外人,罗门与另外二位医官为人又不强势。一旦对方说到此为止,他们也只能离开。 总之猫猫先拟好一份类似文表的文书。虽然前侍女长说猫猫的话不可信,但事情不是由她来判断。至少看到里树妃的反应,这几位老医官似乎都认为猫猫说得没错。 「不过那种做法还真是露骨呢。」 老医官甲开口说了。这位医官身形高瘦,让人联想到枯树。 「是啊,我都不忍心看下去了。」 老医官乙回答。这一位则是有著胖如香肠的手指,以及圆滚滚的体型。 罗门以岁数来说与两人差不多,但因为是新进医官,因此为众人准备茶水。猫猫本想帮忙,但罗门说:「你先把文表写好吧。」体贴地让她坐下。 「后宫从以前就有很多那种人,但只要想到现在还是老样子就觉得受不了啊。」 「是了,我不会说全都是姑娘家的错,不过女人一多总是浊气重。我看宫廷里也差不多吧。」 听到二位医官的对话,猫猫偏头说: 「两位应该不是宦官吧?」 但口气听起来却好像待过后宫似的。 「是啊。我们待过后宫,但没有去势。还没去势就溜了。」 「因为早年医官即使不是宦官也能进后宫的。只是取而代之地,每次都得服用奇怪的药品就是。」 (喔。) 猫猫想起来了。讲到后宫最大的丑事,就是数十年前发生的那桩了。说是有个医官与后宫宫女私通,弄大了人家的肚子。其实当时是将先帝干的事赖到后宫医官头上,将该医官与私生子逐出后宫解决了此事。 这让猫猫想起,虽然目前后宫医官仅有庸医一人,但当时的规模可是现在的好几倍。既然不用阉割也能入宫,另有几名医官也很合理。 「多亏于此,溜得慢的我就变成这样了。」 罗门用托盘端著茶过来了。 「谁叫门兄那时候照样悠悠哉哉的呢?」 「是啊是啊,所以我们才能得救。」 二位老医官笑得高兴,罗门却只能露出困扰的表情。再加上亲昵的称呼,看来三人是老朋友了。 「小姑娘既然是门兄的养女,那么你就是那个了?那个怪家伙的……」 由于讲到这里的时候猫猫的脸孔已经不是歪扭而是变形了,胖嘟嘟医官马上住了口。 「嗯,这个年纪的姑娘经常如此。人家不喜欢的东西就少提吧。」 高个子医官识相地如此为话题做结。可能是年长者比较有智慧吧,很高兴他这么明理。 「回到正题,原来那种人从以前就很多了吗?」 「是啊,因为后宫就是个龙蛇杂处的地方。」 在女皇治国的时代,众女子无不是互相百般陷害。由于女皇用人任官一向只讲求实力,因此后宫也在那异样的空间中构成了宫廷的缩图。 「据说细作(间谍)也很多呢。」 「细作?」 看来嫔妃之间果然是争斗不断,老医官说她们会利用下女刺探别处的内情。 「偶尔好像还会有侍女背叛主子呢。」 据说有些嫔妃会花言巧语蒙骗对现况心有不满的侍女,收为己用。她们有时还会借助父母的力量,反过来掌握对方父母的弱点等等,使得后宫内的权力排行瞬息万变。 「尤其是当今皇太后有了身孕时更是惊人。一些嫉妒到疯了的嫔妃,不知使出了多少毒计想要她的命呢。」 「是了是了,直到得到女皇保护之前,我都不明白她是怎么活下来的。」 「那是因为她有个厉害的侍女。那侍女太有能耐了,听说还让刺客投诚了哩。」 (在讲哪本话本啊。) 猫猫没了兴致,表情冷淡地啜茶。 「许久没看到那么让人讨厌的场面了。」 猫猫闻言,心里起了个疑问,说了出来: 「就二位的话听来,似乎是说有其他嫔妃唆使侍女陷害里树妃?」 「不是吗?不然,谁会那样狠心诬陷自己侍奉的千金小姐呢?」 这么说来倒也有理。前侍女长至今的行为,至多都只能算是欺凌娘娘。但这次不同,摆明了是要诬陷她。 这么一来,娘娘会被逐出后宫,侍女们都会失去官职,前侍女长也可能同样受罚。 「可是即便如此,这么做似乎也太肤浅了。」 对于猫猫的疑问,二位老医官互相对看,笑了起来。 「既是门兄养大的女儿,我想你一定是位相当聪慧的姑娘。可是这世上啊,有很多人看事情不像你这么仔细。」 高个子医官向猫猫谆谆劝说。 「小女子明白不是没有那种人,只是……」 但也做得太过火了。 「像他们那种人啊,只顾著出一口气,没想到自己的将来。起初只是因为看对方有点不顺眼就戏弄戏弄。可是,一旦遭受到反击,火气就更大了。」 「可是,只要考虑到对方的身分,难道多少不会有点退缩吗?对一位上级妃,区区侍女这样强出头……」 猫猫反驳道。 「嗯,你说到重点了。只要有人推这种勉强悬崖勒马的感情一把,人啊,蛮容易就会堕落的。」 于是轻易就搞出了所谓的细作。 「哈哈哈哈,你真的很爱聊这种事呢。上次你不也说过吗?那个传闻中的白仙女是来自外国的细作什么的。」 胖医官边吃甜馒头边笑道。罗门稳重地笑著啜茶,但从他眼神深处可看出对里树妃的同情。 「别担心,只要小姑娘好好上书,那个娘娘不会有事的。」 像是要去除罗门的担忧,胖嘟嘟的医官如此说道。 「可是情书这问题可不小啊。」 罗门仍在担心。 「这有什么,那个年纪的姑娘常常都这样的。姑娘家作春梦写情书有什么不对?只是说出去的确很丢脸,论身分也不合适罢了。只要说是练习写给皇上的就成了。就算真的写了,又能送给谁?嫔妃的书信,应该全都得经过检阅啊。」 「是这样没错,可是……」 那个莫名充满自信的前侍女长让猫猫很是挂心。 「对了,猫猫。」 「什么事?」 罗门坐立难安地偷看外头。 「差不多这个时候,有个人每次都会跑来喊著『点心时间到了』。你待在这儿不要紧吗?」 猫猫一听此言,立刻把罗门端来的茶喝乾。 可以听见尚药局外头有个奇怪的老家伙在哼歌。猫猫迅速收拾好随身物品,打开与入口位置相反的窗户。 「那么小女子告辞。」 「真是个顽皮的姑娘。」 老医官嘴上如此说著,却无意阻止,而是在准备避开即将前来的急风暴雨。 猫猫才一到外头,就听见「砰──」一声用力把门推开的声响。 「叔父!我带鸡蛋糕来了──!一起吃吧!」 这个喊著点心名称的人绝对就是那个单眼镜怪人,因此猫猫不再有理由久坐。 (不过话说回来……) 这样里树妃的问题真的就解决了吗?猫猫心中仍有不安。只希望别演变成更大的某种问题就好。 然而,猫猫的坏预感总是会化作现实。 十三话 丑事 上篇 数日后,左膳带来了一项令人忧心的消息。他神色拘谨地到药铺来露脸,说是想跟猫猫谈谈。还以为他要说什么,没想到竟是关于里树妃的话题。 「后宫的嫔妃假如与其他男人幽会,是不是会被处刑?」 被他突然这样说,「嗄啊?」猫猫不禁轻蔑地叫了一声。这似乎惹恼了左膳,他一屁股坐到了药铺的地板上。 「到底怎样?就是没学问,你告诉我吧。」 左膳的目光像是要把人射穿。猫猫反省了一下,觉得自己态度不好。这名男子原本是为子字一族效力。猫猫虽不认为他对那个家族忠心耿耿,但看来对楼兰似乎另有一份同情。 「如果是私通的话,遭到处刑也是莫可奈何的吧?是宫女也就算了,但你说的可是嫔妃耶。还有,你到底是怎么了,干么忽然问这个?」 左膳噘起嘴唇,调离目光。 「我在市集上听到的,说皇上又要开始肃清另一个家族了。」 「是卯字一族吗?」 「不知道,只听说是才十六岁的上级妃犯了错。」 「……」 猫猫头痛起来了。而且既然连左膳都听说了,可见在京城当中定然已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猫猫已经上书证实里树妃无罪了,她本来还努力让自己相信,不管前侍女长说些什么都不会演变成大事。 换作是平常的话,猫猫会寄书信给壬氏等人静候回应,但这回她没那耐性。 「喂,你上哪去啊!」 「麻烦你看著药铺。」 「怎么又来了啊!」 猫猫三步并成两步,赶往京城的北侧。那里除了宫廷之外,还有达官贵人居住的街区。在那一带有著皇上的离宫,也就是前上级妃阿多的居所。 「请问阿多娘娘是否在宫中?」 猫猫对守门卫兵说道,但对方自然不可能这样就轻易放行。 「姑娘有否取得晋见许可?」 对方之所以对一个穿著寒伧的药铺姑娘这样客气说话,想必是因为猫猫之前来过,对方还认得她。但卫兵也无法因此就随意放行。 「没有。可是,小女子想求见阿多娘娘。」 「……抱歉,这是规定。我不能轻易放你进去。」 猫猫也不便趁神情歉疚的卫兵不注意时闯进去。就算真做了,充其量也只会被逮住。 「能否请大人向娘娘通报一声?」 「……很不巧,娘娘外出了。」 猫猫一脸苦涩。但她不愿无功而返。 (那翠苓应该在吧?) 此一念头闪过脑海,但猫猫加以否定。翠苓被当成了不该存在的人,猫猫不能直接去见她,就算见到了,她也没有权力请阿多出来。 「能否让小女子在这里等候?」 猫猫如此说道,决定静待阿多回宫。 后来大约过了半个时辰,一辆马车回到了离宫来。 猫猫正坐在树荫底下等著时,方才那位守门卫兵亲切地过来通知她。猫猫急忙站起来跑过去,就看到阿多从马车车窗探出了脸来。 「真是意外,我还以为你的性情更淡漠些。」 男装丽人神色平静自若地说了。 「小女子原本也这么以为。」 若是换成几年前的猫猫,大概不会热心到跑来找阿多。宫廷有它自理门户的能力,况且皇帝向来关爱里树妃,以前的她必然会认为事情不严重。 只是猫猫的思绪,此时将里树妃与遭到肃清的子字一族的千金重叠在一块。或许是因为这样,使她变得有些感情用事。 「咱们到里头慢慢说话吧。你在这么大的太阳底下等我,一定渴了吧。」 「谢娘娘。」 猫猫深深鞠躬致谢,然后进入了宫殿。 「没想到消息已经传遍了市井,实在太快了。」 阿多翘起二郎腿,双臂抱胸。这本来应该是种高高在上的姿势,但由她来做却莫名地合适,不会令人感到不快。 房间里原本有位备茶的侍女,但不知何时不见了人影。猫猫本以为至少翠苓会过来,但也没看到人。 猫猫战战兢兢地问道: 「照娘娘的神情来看,传闻是真的了?」 「……目前娘娘被命令迁往另一座宫殿,等于是受到了软禁。」 虽不至于被视为罪犯,但同样是被关了起来。 「娘娘与里树妃说过话了吗?」 「说过了。」 然而,里树妃说她没有写过什么情书。只是里树妃又说,纸上那篇文章确实是她写的。 猫猫闻言,偏头不解。 「这岂不是矛盾了吗?」 「不矛盾。她说那是在抄写话本。」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宫女们喜爱的话本多为烟粉传奇。只要取出其中一段写下,看起来倒也有几分像情书。 「娘娘似乎也大受打击,因为她抄写话本,是为了帮助最近渐渐熟识的一名宫女。」 「……」 猫猫目光悄悄低垂。 她还以为里树妃慢慢有了些自己人。 既然是不会写字的宫女,那必定是低阶宫女了。假设里树妃是笨拙地想试著与对方交好,而努力抄写了话本好了。别以为不过就是抄写几个字,其实可是费时费力的。当然,猫猫猜想她应该是不求回报,可见能与那宫女交好让她有多高兴。 (换句话说,她是被背叛了。) 或者对方从一开始就是为了这个目的才接近她?无论怎样,都是极其阴险的手段。 「那么,只要呈上原本抄写的话本……」 「关于这点,后宫的书籍都会经过检阅,因此会留一本作为备品,但在那些话本当中没找到相同的文章。」 「所以那本没经过检阅?」 「是啊,想必是混过了检阅夹带进来的。」 这种东西进入后宫可是一大问题。但是,有一点令猫猫在意。 「让娘娘抄写那种话本的宫女到哪里去了?再说,既然她不识字,又怎能弄到逃过检阅的书籍?」 「如果我说那个宫女已经离宫了呢?」 正好就在里树妃出宫远行时,约莫有一百名宫女期满退宫。阿多说那人便是其中之一。 「离开后宫之后呢?」 「当然有派人去找。但是,找不到。娘娘说那人并非她的贴身侍女,是在请那宫女做些杂事时渐渐变得会闲聊几句。就算找到了,对方只要矢口否认就结束了。说不定原本就是考虑到她的服役期间,才会找上她的。」 倘若这事早有预谋,整件事很难由那一个宫女完成。猫猫一一整理线索。最大的疑点是,一个打杂侍女如果与上级妃说话,最爱挑这种毛病的前侍女长不可能不讲话。她默许这种情况就是可疑。 为了捏造出里树妃的亲笔情书,一个即将期满退宫的宫女接近她。 宫女带著溜过检阅的书籍,请娘娘抄写。 照理来想,能拥有这种书籍的宫女,不可能是目不识丁的下级宫女。 「……小女子以为是另外有人利用那宫女让娘娘写信,阿多娘娘的看法是?」 猫猫不喜欢只凭自己的臆测判断事情。她向阿多做确认。 「我也持相同的意见。」 阿多对猫猫的推测表示赞同。然后,她再补充一点: 「里树妃的侍女,似乎说是在里树妃的房间里找到了那份抄写的文章,但是在其他地方也找到了别的文章,而且是在后宫之外。」 「……也就是说她把信送给了某个男人?」 如果文章都在她手边的话,只要说是送给皇上的就没事了。但若是送给了其他男人,就算被当成私通也怪不得人。 「是啊。这个问题就严重了,所以她如今受到软禁。对方是佣人的儿子,自幼就与娘娘见过几次面。本人虽然矢口否认,但据说在那男子的家里找到了书信。」 即使本人否认,一旦找到了书信就会被视同有罪。前侍女长的说法是,从娘娘出家到返回后宫之际,两人之间就有些可疑之处。所以她才会激动地要求查个清楚。 完全把里树妃给出卖了。 (不不不,这是不可能的吧。最重要的是……) 「娘娘能怎么送信?女子以为一般来说,即使是送给娘家的书信,多少也都会经过检阅吧。」 所以之前曾经有人用过一招,就是以药水浸泡木简,作为一种暗号。玉叶后寄给娘家的书信里也暗藏了各种消息,但全都是用近似于暗号的委婉措辞写成。 「找到的书信被折成细条。说是会夹在寄给娘家的物品里,由那个儿子第一个收取后将信抽出。」 这倒不是办不到。可是,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猫猫之所以头脑一片混乱,可能是因为都是听阿多转述。猫猫希望能实际上听听当事人的说法。 「能否让小女子见见谁,例如里树妃……不,至少能见到那个佣人的儿子也好。」 正好就在这个时候…… 她们听见有人敲门,佣人怯怯地露脸。 「何事?」 阿多一问之下,佣人神情不知所措地看著猫猫。 「一位名唤马闪的大人来访,说是要见猫猫。」 简直像算准了时机登场似的。 马闪一来只跟阿多匆匆致过意,就把猫猫带了出来。 「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猫猫姑且问了一下。马闪没乘马车而是骑马过来。像这样让猫猫坐在背后急驱的模样,在街上颇为引人注目。猫猫拿块布盖在头上遮脸。 「里树妃的事你听说了吗?」 「听说了。」 「那你应该明白吧?能不能想想办法,证明她是无辜的?」 猫猫听懂了马闪的意思。只是,有一点令她在意。 「我无法与娘娘见面。对方要我找人代替。」 既然是因为私通嫌疑受到软禁,要与男人见面想必很难。 虽然如此正合猫猫的意,但有件事令她挂念。猫猫试著坏心眼地问了一下这个勇猛鲁莽的男子: 「这是壬总管的命令吗?」 「……是我的判断。」 「这样呀。」 猫猫觉得果然事有蹊跷。只是在骑马时不便惹恼对方,所以目前先保持沉默。 里树妃已从日前那座宫殿迁到了别处。相较于之前还是当成嫔妃看待,住在邻近后宫的宫殿,如今则被移往西侧。那里与其说是宫殿,倒比较像是一座塔。虽然类似寺院宝塔,但规模相当大。六角形的建物上有著层层重叠的屋顶。尽管色彩比较黯淡,但因此增添了浑厚感。围绕四周的大树也加深了此一印象。 以一栋建物而论是过度气派了,但供嫔妃起居的话却给人极其朴素的印象。 最重要的是,入口处还有些粗野的男子监视著。 「在女皇时代,违逆她的权贵显要都被带到了这里来,假称他们患了不治之症,需要接受最新的医术治疗。先帝的哥哥们罹患时疫之时,据说也被带到了这里。所有人都在这塔里殂落了。」 (原来是个不祥之地。) 猫猫差点说出口,但憋住了。一听到这种轶闻,严肃庄重的气氛顿时荡然无存,变成了一座普通的阴暗牢狱。 (是皇上这么下令的吗?) 她还以为皇上总是用他的方式在关心里树妃。 「只要推翻现有证据,里树妃就能出来了。」 换言之他是希望猫猫去听听里树妃的说法,以找出真相。 这点与猫猫的意见不谋而合。 但是只有一件事,她必须确认清楚。 猫猫拿掉盖在头上的手巾,目光坚定地看著马闪。 「小女子会照马侍卫说的做。即使是我,也觉得里树妃受到这种对待太不公平。」 猫猫多少也有一点感情。起初她以为里树妃是个不讨人喜欢的小公主,但目睹过好几次她的桃花薄命后,实在无法不同情她。 猫猫多少帮著里树妃一点,应该不会有问题。她以前在后宫当差时,碍于玉叶后的面子而不能插嘴管太多,但如今不同了。 可是马闪又是如何? 「这不是壬总管的命令,而是马侍卫的独断对吧?」 「正是。」 「侍卫有理由这么做吗?」 猫猫会这么问是理所当然。由于太过理所当然,即使她一直挂心,却没能问出口。 「一位无辜的嫔妃落入囹圄,想救她不是必然的吗?」 「侍卫何以知道她是无辜的?」 猫猫清楚明白地说出来。 里树妃与马闪,应该是上回旅途中才初次见面。也许在游园会之际见过对方,但不曾说上话。 两人于旅途之中没打过几次照面,只有在被狮子袭击的那次才正面看到对方。他们俩也没交谈过,马闪都还得向猫猫问里树妃的事情。 为了这样的她,马闪未接受命令就擅自采取行动,能是为了什么? (拜托别这样好吗?) 世上有些人,就是会做出一见钟情这种麻烦透顶的事来。他们不管双方是什么性情或身分,就只看长相,而且是近乎出于直觉地爱上对方。 猫猫敢断言,马闪现在正是受到这种给人找麻烦的感情所推动。换作是平素的马闪,即使多少有些感情用事,但应该还懂得身为壬氏随从的分寸。独断专行地主张里树妃无罪,已经超出了他的职守。 而且猫猫另外忠告他一件事: 「纵然查出娘娘无辜,她还是得回后宫的。」 「……我明白。」 她是马闪绝对碰不得的高岭之花。马闪真能仅仅暗自思慕就结束了吗? 「……那就好。」 猫猫还有很多话想说,不过就先点到为止吧。猫猫也不想趟浑水。 偶尔有些客人也是如此。他们会对娼妓一见钟情,为此赔上了积蓄整日流连。钱断情也断,有些男人不懂此一道理,会恶骂变得冷淡的娼妓,或者是恼羞成怒地要杀人。把闺房弄得血迹斑斑惨笑的男人看了十分骇人。 如果真爱上她们为了接客而睡眠不足,用化妆掩饰黑眼圈的容颜的话,猫猫希望他们可以贯彻始终。那些因为没看清真相而来批评对方的人,猫猫倒觉得要怪就得怪他们滥情。 猫猫看向马闪,希望他万万别做出那种傻事。 「我明白。」 马闪语气沉重地重复一遍,像在劝说自己。 猫猫一面以冷淡的视线看著马闪,一面前往那座牢笼。 「娘娘心情还好吗?」 会好才有鬼。猫猫一面作如此想,一面看了看里树妃。卫兵放猫猫进塔,并给了她写著时辰的木简。对方说可以与娘娘交谈到下次钟响为止,就放行了。 塔内的构造很有意思,沿著外侧有一圈圈的楼梯与走廊,内侧是房间。里树妃的房间大约位于三楼。猫猫本以为她会被关在更高的地方,看来似乎并非如此。 脸色苍白的里树妃点了个头。她身旁只有那位侍女长,住的是两房相通的朴素房间。其他就没有任何像是侍女的人了。 虽然以罪人的房间而言够气派了,但被关进这里的权贵显要想必只觉得受辱。 (不知有多少人发疯死在这房里。) 假如把这种话讲出来,里树妃想必会变得更面无血色。 「娘娘月信来了吗?」 「总算来了。」 里树妃显得有些羞赧,脸庞微微下俯地说。但这并不代表她身体恢复了健康。只是总比一些人硬要辩称猫猫诊断不公,再派别人来查验要好。最起码娘娘已经没了怀孕的嫌疑。 「查出持有书信的男子,与娘娘是何种关系?」 「那不是书信,只是抄本而已。」 语气虽然弱怯怯的,仍听得出在否定与对方男子有任何关系。 「那人是佣人的儿子,只不过是小时候照顾过我几次罢了。我最后一次见到他,是在出家结束回府的时候。奶娘跟我说过他是个认真的人。」 听起来不像在说谎,猫猫认为大概都是事实。 「我没寄过什么信,更何况我寄那些东西,都是皇上的赏赐,也是皇上要我寄一些给家里的,我自己不会常常寄东西给家里。就算有寄过信,那也是父亲透过奶娘联系我时才会回信。」 讽刺的是,也许因为眼下情况特殊,里树妃比平素多话了些。只是,她一跟猫猫眼睛对上就别开目光。这点是一如常态,猫猫不介意。 「听说书信是夹藏在包裹里送去的,这有可能办得到吗?」 「这很难说。」 侍女长代替里树妃回答了。 「里树娘娘送往娘家的物品,大多是皇上的赏赐。因此,在后宫办完手续之后,就会安排直接由家人去取。」 在这过程中不会指定由谁来取。只是,那个佣人的儿子似乎也来取过。 虽然称不上罪证确凿,但也不能说全无可能。那个前侍女长若想诬陷里树妃,这点事情就算调查过了也不奇怪。 「有没有那个前侍女长送过包裹的形迹?」 里树妃与侍女长摇摇头。 「至少在我抄了那话本之后,应该什么也没送过才是。」 只要那个高高在上的前侍女长没送过东西,其他跟班也什么都送不了。这种东西会留下纪录,到后宫一查便知。 既然这样,里树妃的抄本是怎么送去的? 「她说是夹藏在包裹里的,但能用什么形式混进去呢?」 当成包装纸恐怕有困难。难道是做成了防止东西散落的填充物? 「据说是拧成了细纸绳。找到的书信满是皱痕,纸张破破烂烂的。」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若是如此,要伪装想必很容易。就算让别人取了包裹,不同于包裹内容,没人会小心对待一条纸绳,被丢掉或是怎样之后要捡回来很容易。反过来说,就表示里树妃娘家的任何人都办得到。 「娘娘在抄写话本之前与之后,有没有发生什么怪事?」 娘娘与侍女长面面相觑。她们偏著头,觉得好像有又好像没有,看来一时很难想起来。 猫猫认为几乎可断定是前侍女长所为,假设她正是诬陷娘娘的犯人好了,可是这事很难独自完成,所以表示后宫外面有共犯。那么他们是如何取得联系的? (总之这事晚点再想。) 时间宝贵,先问其他想问的事情要紧。 「那么,小女子另有一问。」 猫猫从怀里掏出纸张与携带用笔墨。 「能否请娘娘将那个下女请您抄写的话本,就您记得的部分尽量写下来呢? 说完,猫猫开始磨墨。 ○●○ 「里树娘娘,喝点茶吧?」 侍女长河南已经不知是第几次请她喝茶了,里树摇摇头。虽然没有其他事情可做,但再喝下去,肚子都要喝胀了。 这个房间里只有她一名侍女。其实一人也够了,不过人家并没有叫里树不准多带侍女。 换言之,只有她一个人愿意跟随里树。 里树还以为自己最近渐渐跟其他侍女消弭了嫌隙,看来是她误会了。最明显的一点就是,里树如今被视为罪人,正是为了那个说自己不识字,让里树抄写话本送她的下女。 她好想哭,但就算哭了,也只会害身旁的河南困扰。 这里没什么东西可供消遣,也没有窗户,没办法打发时间,只能吃饭或睡觉。由于光线几乎照不进来,即使在白天也得点灯,昏暗的房间让人心情更郁闷。 来看里树的除了方才那个开药铺的前任后宫宫女,父亲卯柳也来过一次。由于她被关进这座塔里之前阿多才刚来过,短期间内恐怕不会再来看她。父亲来的时候只问了里树一句:「你真的没有做吗?」 里树除了软弱地回答「没有」之外,什么也做不到。 那个药铺姑娘已经为她证明,父亲确实是她的亲生父亲。然而,现实可没像唱戏那么简单,心结说解开就解开。 父亲即使得知里树的确是亲生女儿,但他另有儿女。既然过去与里树的母亲疏远,那么就算现在知道里树是自己的骨肉,态度也不会有多大改变。 虽然是早就知道的事,但被迫面对现实仍然让她满心伤悲。 「里树娘娘,奴婢把这些收拾乾净就回来。」 河南把茶器收走,离开了房间。由于此处没有地方可取水,东西必须拿到楼下去洗。侍女长可以于两处来回,但里树只能在同一层楼走动。想要下楼,必须求得楼梯看守的许可。 里树叹一口气趴到了桌上。可能因为建物老旧的关系,听得见地板的挤压声。她感觉似乎楼层越高就越是缺乏整修,总担心天花板迟早会塌下来。 这座塔除了里树之外,似乎还关著其他人。由于楼梯位于塔的外围,要前往楼上时必须经过楼下房间的门前。每天总有数次,有里树她们以外的人到楼上去。她问过侍女长,说是有人带著饭菜或替换衣物上楼,所以应该是有人与里树际遇相同。 里树无法追问那人是谁,问了说不定还会后悔。 她无事可做,正想索性上床睡觉时,楼上传来了某种声音。 里树吓得抖了一下,望向了天花板。这是栋老旧的建物,有几只老鼠并不奇怪。但是独自待在阴暗的房间里,让她心里很不踏实。她害怕起来,考虑著是否该离开房间。 声音咚咚咚地响,以老鼠的脚步声来说很怪。里树虽然害怕,但又莫名地好奇起来。声音似乎来自于隔壁的天花板,里树从床上拿起被子,盖在头上探头偷看那个房间。 「是、是老鼠吧?还不快给我吱吱叫两声!」 蠢笨的威胁言词冲口而出。以前,当里树尚未发现自己被侍女们蔑视的时候,她都对来宫的下女摆出高高在上的态度。里树想起自己当时,常常说些幼稚的威胁话。人家跟她说对方是下人,娘娘必须表现出身分的高低差别才能保持威严,她竟信以为真。难怪会被下女讨厌,明明什么都不会,却只会虚张声势地吓唬他人。 咚咚的声响消失了。里树安心地呼了口气,但就在此时,好大的「匡当」一声响起。接著是一阵折断东西的啪叽啪叽声,吓得她不禁一屁股跌坐在地。 继而── 『欸,有人在那儿吗?』 从天花板上传来了说话声。 十四话 丑事 中篇 「记不记得有看过这种故事?」 猫猫把她请里树妃写下的文章,拿给了书肆的老大爷看。由于时间有限,猫猫只请她写下大纲,以及印象深刻的部分。遗憾的是娘娘说不记得书名。她说她只有抄写下女拜托她的部分,因此整本话本只是随手翻阅。 猫猫能做的事情很少。为了证明里树妃写的不是情书而是抄本,首先得找出原本才行。她问过里树妃,娘娘说那话本不是刷印品,而是手抄本。不过装订得很漂亮,她认为可能是在市面上流通的商品,只是发行部数较少。 「嗯──看起来像是随处可见的烟粉传奇,但我对那类话本没啥兴趣。」 「买下的书你总会翻阅确认一下吧?」 「谁教最近书越来越多了,老花眼又严重。」 书肆的老大爷打个呵欠。这老先生如今已把较大的生意交给儿子做,算是半享清福了。大概是想早早把猫猫请走,好继续睡午觉吧。 的确,内容就只是稀松平常的烟粉传奇。只是内容隐约针砭时事,无论如何应该都通不过后宫的检阅。故事描述两家世仇的一男一女互相一见钟情,然后在经历诸多苦难后以悲恋告终。 事情没有著落,让猫猫按住了额头。京城里还有两家书肆,都比这家来得小。搞不好其他城镇的书肆也得跑一趟了。 就在这时,背上背著大包袱的男子走进店里来。 「欢迎光临。」 男子对猫猫说道。他是店老板的儿子。 「喔,你回来啦。」 「爹,你在做什么啊?不会又是不想搭理客人的委托了吧?」 男子放下包袱,半睁眼睛看向了店老板。他这儿子直觉可真敏锐。 「她来问我有没有看过这种话本啦。但我再怎么饱读群书,也不是天底下什么书都看过啊。」 「我看看。」 店老板的儿子拿著纸,眯起眼睛。 「这是……」 说著,儿子蹲下去,翻找他刚背进来的包袱,然后拿出一本书。封面上绘有年轻男女的图画,但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猫猫接过书,开始阅读。 光是随手翻阅,就能看出与里树妃写的大纲很像。然后,她的手停在某一页上。 「这……」 这跟里树妃一边回想一边写下的文章颇为相似。虽然相似,但细节不同,用词不同,不过以意涵而言可说几乎相同。 「里面不是有些语句怪怪的吗?是把西方盛行的戏文翻译过来的。」 「戏文?翻译?」 「是啊。有几处的描写看起来怪怪的对吧。那是因为咱们这儿的人不可能理解西方达官贵人眼里的景象,所以在翻译时顺便改成了咱们这儿的规矩或名称。每次抄写时,抄写人都会依自己的喜好改写一番。」 猫猫闻言,看看娘娘写给她的那张纸。有个地方写到了登场人物的名字,但那名字看起来有点怪。难怪这名字听起来生疏,原来是把西洋人的名字直接音译了。 猫猫随手翻页,寻找此种奇特的名字。但没找著。只是发现有一个地方的前后文与纸上写的相当类似,其中写著极其一般的名字。 「哦,这是读过了比这本更早的抄本吧。我还以为我这本已经满旧了。」 「这本抄本上哪里可以弄到手?」 「这是我从抄书铺买来的。不过我们店里现在有在做刷印,所以去买的话会被轰出来。记得听他们说差不多是在去年夏天到手的。」 换言之里树妃抄写的,很可能是在那之前流通的版本。 忽然间,猫猫停住了动作。去年的那个时期,后宫发生过什么事? 「……商队。」 「嗯?怎么啦?」 「这姑娘真爱自言自语。」 书肆的店主人与儿子窥伺猫猫的神情,但猫猫没空理他们。 (如果是商队的话,要弄到来自西方的翻译本不是问题。) 最重要的是,后来发生的堕胎药骚动就足以证明,官员无法一一细查他们的商品。在当时的状况下,要弄到一两本书不成问题,更何况上级妃的侍女在买东西时会受到优待。 「换句话说,她是凑巧在商队商品中看到书,买下来,然后试著诬陷主子?那么,那封书信又是怎么送的?是否有内奸?」 「听不懂在说什么呢,真是个怪姑娘。」 「爹,这样太失礼了。」 猫猫不理会两人所言,陷入沉思。但继续这样下去解决不了事情。 「我要买这个。」 猫猫把儿子交给她的书拿到店主人面前。 「十枚银子。」 店主人趁机敲竹杠,漫天要价。 「这么贵!你把这当成哪来的画卷了啊。纸质这么差,错字又一堆。我看是抄书铺一晚做出来的吧。」 猫猫也没天真到随人家开价。 「不,阿爹,那不是要卖的,是要拿来做印版的。」 儿子岔入猫猫与店主人之间。 「两枚银子!这才合理吧?」 「九枚半。」 「就说了,这不能卖。」 经过这么一番讨价还价,两刻钟(半小时)之后猫猫以六枚银子的价钱购得了书,一边被摆臭脸的儿子瞪一边离开了店家。 ○●○ 今天一样是吃饱睡睡饱吃,虚度光阴的一天又要开始了。 「里树娘娘,今天穿这件衣裳如何?」 侍女长河南拿一件青色衣裳给里树看。这是里树特别喜爱的一件衣裳,但她此时心情沮丧,没那兴致挑衣裳。 「那就这件吧。」 里树懒得请她拿别件衣裳过来。更衣之后,河南准备早膳。这座塔的汲水处位于里树所在之处的楼下,不过膳食是在其他地方调理的。河南似乎都是赶著去拿,但她每次都得喝凉掉的汤。 「那么奴婢暂时告退。」 河南走出房间,可以听到她下楼的声响。在她回来之前,里树无事可做。只是这数日以来,她不再觉得这段时辰空虚无聊。 『里树,你在吗?』 隔壁房间传来了声音。 里树抓起枕头移动到隔壁房间,靠著五斗柜的侧边坐下,抱著枕头仰望天花板。天花板上插著奇妙的管子。老旧的塔楼有几处地板或天花板已经腐朽。供众人通行的走廊或楼梯是还好,但每个房间似乎就没有多余人力细细检查了。 「我在这儿,素贞。」 里树回答后,一股幽香从天花板飘了下来。此种似甜若苦的香味起初让她很不习惯,但嗅著嗅著竟觉得舒服了起来。想必是楼上房客使用的香料了。 楼上的姑娘跟里树一样,也是情非得已才被关在塔里。这个自称素贞的女子,在数日前向里树攀谈。她声音听起来楚楚动人,却敢把半坏的地板剥开,弄破腐朽的天花板插上管子,性情比里树要大胆多了。 突然有人从天花板上向自己攀谈,起初让里树吃了一惊,吓得两腿发软。但当她知道从天花板传来的声音,并不是来自老鼠或鬼魂,而是年纪相仿的姑娘之后,意外容易地就与对方熟稔了起来。 更何况里树多的是闲暇时间。里树曾不小心说出自己的名字,不过对方没什么反应,想必不知道里树是什么人,这才让她松了口气。 『今天不知道是吃什么?』 「昨天是什锦粥,所以今天希望是清淡的滑蛋鸡肉粥。最好别放瑶柱之类的。」 真不可思议,一旦无事可做,吃饭就成了消遣。 『你好像说过你不敢吃海鲜呢。海鲜很好吃的,真可惜。』 「也不是什么都不能吃,只是总觉得有点怕。」 也许是因为不用面对面的关系,里树跟她讲话不可思议地从不打结。 里树没问素贞是为了什么理由而受囚。只是,听到里树用含糊的语气说自己是受人诬害才会被囚禁,素贞说她也差不多。 『这儿真的什么也没有呢,让人闲得发慌。』 「就是呀,听到一点脚步声都会起反应。」 『我懂。因为听得出来是谁的脚步声,所以会忍不住对送饭的声音起反应。』 「你好贪吃喔。」 吃吃的笑声响起。 「素贞的耳朵好灵喔。你是听见了我的声音,才会找我说话吧。」 虽说地板与天花板都已年久失修,但如果能听得出楼下的说话声,那耳朵是真的够灵。因为里树就连从楼上传来的声响,都听得不甚清楚。 『嗯,我耳朵非常灵的。就像现在,我可以听见楼下好像有人上来了。』 里树也试著侧耳细听,的确可以听见脚步声。她本以为是河南,但那人过门而不入,一路往上走。 『等我一下喔。』 素贞说完离去后不久,发出清脆的当当声回来。 『好烫!今天很遗憾,是海鲜粥。』 「唉……是什么料?」 『应该是虾米吧,还放了点火腿。』 「我应该还敢吃。」 虽然不是很喜欢,但不吃就要饿肚子了。现在耍任性只会让河南困扰。 不过话说回来,里树觉得河南回来得真慢。她去取早膳已经过了蛮长一段时间,更何况素贞那儿已经送到了。这数日来里树总是如此觉得,只是河南回来后她就不能再同素贞谈天,所以没特别介意。 经由天花板上的管子,可以听到素贞用膳的当当碗筷声。她说她的房间没有什么像样的侍女。既然粥会烫嘴,可见一定是急著端来的。 『里树你知道吗?』 「知道什么?」 『楼上的状况。』 里树被关在塔的三楼,素贞在比她高一层的四楼。从外侧看起来,这座塔有十楼以上的高度。 『听说比四楼更高的地方已经几十年无人使用了,所以比我们这儿更破烂。然后呢,虽然楼下有看守挡著,楼上却很容易通行。』 「是这样呀。」 『是呀,也许是因为就算上了楼也逃不掉吧。』 塔的外圈有装窗户,但是从高度来考量,想破坏窗户逃出去是不可能的。至于垂挂绳梯或类似的东西溜出去,至少对里树来说有难度,她也无意如此。用那么显眼的方法就算能溜出去,塔楼周围一样有看守等著捉人。 最重要的是里树即使能逃出去,也没人愿意窝藏她。 里树一直在等阿多娘娘来看她,但她还没来过这座塔。从上次探望算来还不到十天,讲这种话恐怕是太任性了。 那个药铺姑娘或是父亲,也都没送来半点音讯。 说里树操之过急或许没错,但她的心一天比一天焦急。要不是能像这样同素贞说话,她想必会更焦急。 『欸,你想不想去最高的一层瞧瞧?』 这种时候对里树讲这种话,会让她心生动摇。 「咦?最高的一层……」 『三楼与四楼之间的看守,每天会换班三次。前一个看守去叫下一个看守过来的时候,这里就没人看著了。当然,楼下的看守会错开换班时间,所以还是下不了楼就是了。以我来说,我随时都上得去。因为四楼以上没有任何人看著。』 意思是说上楼不是难事。 『欸,只是从高楼远望整座京城而已,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 随著素贞的话语落下,说不上来是甜是苦的香味也飘散而来。里树虽然也想看看那景观,却仍然踌躇不决。 「我这儿有个侍女。我一不见人影,马上就会被她发现的。」 『你没有把我的事情告诉那位侍女,对吧?你为什么要瞒著她呢?』 问里树为什么,她很难回答。只是觉得不知该如何解释来自天花板的声音,又怕河南会反对她同素贞说话。 『因为她会告我的状?那个侍女不是都丢下里树一个人,跑到塔外去吗?』 素贞所言虽让里树打了个寒噤,但她无法出言否定。 如今里树身边只有侍女长河南一人伺候,她明白河南无法一整天陪在自己身边。可是,此时此刻,河南会不会是放著里树不管,在外头散心透气?此种念头无意间闪过脑海,她急忙摇头否定。 「她不会那样的。」 『这样呀。说得也是,那位侍女不可能会狠心丢下里树的。』 素贞或许是顾虑到里树的心情,回话时也收回了方才的话语。 『可是,我想让里树看看从楼上俯瞰的景色。所以只要你想,随时都可以过来喔。你就放侍女半天的假也不会怎样吧?看守离开的时段是──』 里树低著头,听素贞说完了时段。然后,素贞就收拾粥碗离开了。为了不让河南发现,素贞体贴地拔掉了天花板上的管子。 「里树娘娘,奴婢来迟了。」 伴随著脚步声,河南进了房间里来。她虽然脸上微微冒汗,但不知什么时候似乎换了衣服,系著不同的衣带。 里树尝了尝摆到桌上的早膳。她拿起调羹,将她不是很喜欢的海鲜粥送进嘴里。 粥完全凉掉了,满嘴像吃了浆糊般黏答答的。她只觉得粥黏,什么味道也没吃出来。 十五话 丑事 下篇 「我无法理解。」 对于砸下重金购得的书籍,猫猫只能给予如此评价。她想过也许是自己看漏了有趣的部分,为了不至于血本无归还重读了两遍,但还是看不出个所以然来,于是从头抄了一遍。 结果却是如此。 「我无法理解。」 猫猫认为这已经无关乎有不有趣,而是感受性的问题。她试著拿给绿青馆的娼妓们看看,结果大家争相阅读,看得是两眼发亮。即使内容错字连篇又有几处明显误译,却似乎并未减损故事的魅力。 故事描述互相仇视的两大家族,双方女儿与儿子在宴会上邂逅。两人虽就此一见钟情,谁知男方与女方家里的人起了口角,不慎杀死了对方。这件事成了祸端,使得两家之间的争执越演越烈,然而两个当事人却爱得狂烈如火,结为夫妻。 虽然一方面也是因为翻译文字有些生硬,但两个主角在青涩情意的推动下行事的态度实在令猫猫无法理解。看到两人最后因为计画传达有误而殒命,猫猫认为他们行事应该要更有计画,彻底做到报告、联系与商量的三步骤。 她把此种想法告诉那些看过故事的娼妓,结果…… 「你不懂啦,这就表示他们的爱恋就是如此炽热啊!」 娼妓手握拳头热烈地论述,还说: 「跟你说,所谓的悲剧呀,就是要有这种上天作弄的误会才耀眼啦!」 娼妓摇晃著猫猫的肩膀说。 真是一点都无法理解。 里树妃抄写的就是这本书,不晓得她对这话本是否也心有所感? 猫猫已经将关于此书的事报与壬氏知道。此时猫猫手边的这本,是她花一晚上抄写下来的。虽然没有插画等等,但简单地穿线成册后倒也有点像本书。只是因为她找赵迂帮忙,纸张大小形状参差不齐,有种朴拙的趣味。 「我都说了愿意给你画插画了。」 「下次再请你画,总之你先把纸切整齐点再说。」 猫猫就这样跟赵迂闲扯淡,等了又等,里树妃的事情却毫无进展。岂止此事没有进展,就连其他问题也几乎停滞不前。 只是,罗半联系过她。 「不久之后,我将与西方人士会晤。你要参加吗?」 他是这么说的。既然说是西方,想必是与那金发女使节的会谈了。贸易,或是庇护;女使节要求朝廷从中择一,行事可说相当大胆。 听说双方已经谈过一次,但悬而未决。这种状况就算让猫猫加入,她对政事与经商都一窍不通,实在帮不上半点忙。难道只是要她去充场面? 因此她回绝了。搞不好怪人军师还会听到些什么,跑去露脸。不过讲到这点,据说怪人军师最近鼓足了劲要编围棋书,正在四处奔走。只是还会忙里偷闲,去叨扰尚药局就是了。 (都不用忙公务的啊?) 猫猫虽然觉得那怪人平时搞不好不去官府才能让大家好好做事,但至少他窝在书房里比较能让猫猫放心,所以还是希望他认真点干活。 那些屡屡遭到他跑去摀乱的医官实在可怜。 「最近都没做些什么像样的活儿呢。」 猫猫大叹一口气。她还是会做些平素用得上的药备用,但比较少尝试奇特药品或调制新药了。毕竟常常有人拿她本行以外的事情叫她去办,使她经常得离开药铺,有点拖延到平日的工作。另外她一边调药的同时还得教导左膳,这必定也是原因之一。 猫猫偶尔也想试试奇特的药品。想调制珍奇药品,检验它的效用。她有慢慢试过一点在西都购得的药物,但她很想试试更珍奇有趣的药品。 架子上放了三个小盆栽,只有一个冒出了小指前端大小的绿芽。她把仙人掌的种子种下了。由于是乾燥地区的植物,她没浇多少水。若是长大了感觉可以做很多用途,但一想到不知得花上几年就感到一阵头晕。 (要是有河豚肝掉在地上该有多好。) 就在猫猫一边胡思乱想一边望著盆栽时,她听见房门被打开的喀答一声。她才刚转头想看看来者是谁,就看到有个东西掉在来访者的脚边。那个用布包著的东西看起来就像树枝。猫猫轻轻伸手过去,两眼变得炯炯有神。 那是鹿角,而且不是普通的鹿角。不是脱落替换的枯枝般鹿角,是仍然柔软而留有绒毛,长约一尺的角。这东西就是…… 「鹿茸!」 是刚刚新长出的鹿角。鹿茸以初生为贵,于初春采收,尤其是顶端部分称为腊片,最为珍贵。这枝鹿茸前端完整,尽管长度很长,从绒毛的生长形态与质地软硬来看,药效犹存。 猫猫两眼发亮,连嘴里都直冒口水。商人偶尔来卖的鹿茸都是粉末,号称是最高级的货色,但猫猫看得出来里面掺杂了前端以外的部分增加份量。然而即使如此,药效还是有的,因此一些造访烟花巷的贵客在与娼妓相会前,总会上门求购。这是因为鹿茸的药效能让各位官人变得像是一尾活龙。 有这么大一枝角,不知道能做出多少药来。 (首先烧热水,杀虫凝血……) 就在猫猫一边幻想,一边神情恍惚地轻抚著鹿茸时,从旁伸出一只大手挡住了她。那只手把鹿茸用布盖住,从猫猫面前抢了去。 (别来坏我的好事!) 猫猫满脸不悦地抬头一看,一张久违了的容颜就在眼前。乍看之下是有如婉约天女的微笑,但一道伤疤划过右颊,显示出此人并不只是空有脸蛋。 「久疏问候了,壬总管。」 自从猫猫先从西都回京以来,可能有大约两个月没见到他了。虽然有书信往来,但都只是公事联系,来到烟花巷的不是差役就是马闪。 可能是这阵子天气闷热的关系,那轮廓看起来添了点锐角。或许是瘦了。 「总管夜里有好好安睡吗?」 别看他这外貌,这位至尊至贵之人其实是个劳碌命,总是给猫猫一种劳神过度而精神不济的印象。 「劈头就问这个?还有,你这只手伸过来做什么?」 壬氏用他平素那种傻眼的口吻说话,看向猫猫的手。猫猫的指尖紧紧拉著包起鹿茸的布,不肯放开鹿茸。 「小女子以为总管要赐给我。」 「孤本来是有此打算。」 「那就请赐与小女子。」 「不知怎地又不想给了。」 怎么这样折腾人?猫用两只手拉扯那块布。壬氏好像看她越焦急越要逗,把鹿茸举到了头顶上。猫猫两脚直蹦跳,但身高差了将近一尺,想也知道构不著。 (这死家伙!) 猫猫虽心里咒骂,但也稍稍放了心。因为这你来我往的动作,跟以往的两人并无不同。 岂料── 蹦蹦跳跳的身体一个倾斜,倒了下去。猫猫一瞬间看见天花板,接著壬氏的脸出现挡住了它。与刚才那柔和的笑容截然不同,刀锋般的锐利眼光射穿了猫猫。 原来是正在蹦跳之间,被壬氏勾住了脚摔一跤又被他抱住,才会变成如今这个状态。 「……壬总管,请赐小女子鹿茸。」 即使如此,脱口而出的还是这种话。毋宁说不这么讲就不是猫猫了。 「你且听孤把话说完,孤再考虑。」 「还请总管将『考虑』改成『行赏』。」 居高位者的「考虑」太含糊了,教人害怕。比起不知何时会反悔的约定,她比较想要一个保证。 「……孤会赏给你的,你好好听孤说话。」 「只是听听的话可以。」 「……」 壬氏不服气地眯起眼睛。但他没说不,于是猫猫擅自判断他是答应了。 「顺便可否请总管放了我?」 「不可。」 这个似乎就不行了。猫猫只得仰躺在壬氏的大腿上听他说话。她想呼救,但门窗都是关著的。就算有人听见她呼救,绿青馆里的大伙儿也只会贼笑著看好戏,恐怕叫也是白叫。 (要是赵迂出现就好了。) 每次总能破坏气氛的可爱坏小子,今日外出了。好像是到那个绘画大家那里学所谓的素描,右叫或左膳谁有空就会去接送他。看老鸨愿意让他们这么做,可见一定是确信赵迂的画技将来能派上用场。 壬氏注视著猫猫的脸进入正题。那种野兽般的视线,好像随时会咬猫猫一口。 「上次那件事,你愿意接受了吗?」 他虽说「那件事」,但他从未具体跟猫猫说过什么。只是,猫猫也没愚钝到听不懂他所指为何。 在西都的宴会那夜,壬氏说出了他带猫猫同行的真正理由。他并未直接点明,但应该可以理解为求婚。 现实中的成婚不像故事写的那样,非得来段男欢女爱才能成立。掌权人将婚姻视作权力斗争的工具,即使是市井小民也会为了生活而成家,农民则是为了获得人手而成亲。其中只有一致的利害关系,不是为了其中一方的嗜好,或是两情相悦而成婚。所以除非厌恶对方透顶,否则就应该接受。 (真是个口味独特的人。) 多的是其他美姬供他挑选。在大朵的牡丹或蔷薇围绕下,何必非得选上酢浆草这种杂草?该有人比猫猫更适合他才对。 (例如里树妃。) 娘娘如今虽然因为不贞嫌疑而受到软禁,但只要洗脱冤屈就成了。也许会有一些人说些欠缺同情心的话,但壬氏想必不会听信。 然而,猫猫现在只要敢再推荐她做人选,一定会重蹈上回的覆辙。她可不想再被勒喉,更何况这次搞不好真的会勒死她。 「你就这么嫌弃孤吗?」 野狗般的凶猛目光,变成了小狗乞怜般的眼神。世上总有些人爱问喜不喜欢,非得黑白分明不可。为什么就是不肯给个灰色的选项? 「我想我并不嫌弃总管。」 甚至可以说对壬氏或许有点好感。从最早的邂逅来想,她对这位贵人的观感已经改善许多。 暧昧的回答让壬氏略微噘起了嘴。也许猫猫得清楚回答「喜欢」才能令他满意,但坦白讲,猫猫对他的感觉还不到能称为「喜欢」的地步。只是猫猫对他多少还是有那么点好感,于是她努力寻找壬氏的优点。 「获赐冬虫夏草让小女子非常高兴。」 「……就这样?」 「牛黄帮上了忙。」 「……还有呢?」 「小女子想要鹿茸。」 壬氏拿起放到背后的布包。猫猫伸手去拿,但肚脐被壬氏的手按住坐不起来,构不到。 猫猫懊恼地摆动双脚,却换成小腿被抓住了。正在疑惑他要做什么时,壬氏用抓住小腿那只手的小指指尖轻轻地抚触了她的脚底。 「!」 猫猫扭动身子,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长年以来的药品试验减缓了她的痛觉,而且可能拜小姐们的教育所赐,在房事方面也成了性冷感。但即使是这样的猫猫也有弱点,就是脚底与背后,她就怕这两处被人用指尖轻抚游走。 「壬、壬总、管……这样,太卑鄙,了……」 「卑鄙?怎么个卑鄙法?」 壬氏一边如此说道,指尖一边又滑过了该处。 究竟是怎么回事?是什么时候暴露的?壬氏怎会知道猫猫的弱点? 「这、这样很脏的,请总管放手。」 「孤不介意。」 壬氏脸上故意装傻,看了真讨厌。他究竟是从何处得知猫猫的弱点?知道她这弱点的只有老鸨、白铃,还有…… 猫猫想起那位从容不迫的垂老侍女,睁大了眼睛。她曾经受过一次那位侍女的羽毛刷搔痒之刑。不过水莲只是跟她开开玩笑,很快就罢手了,猫猫也忍住了,却没想到弱点已然暴露。 那样竟然就看出来了,水莲真是可怕。 猫猫一边咬牙切齿,一边因为脚尖被搔痒而浑身扭动。她把嘴巴抿得像是用线缝合了似的,以免叫出声来,但无法完全憋住。 修长的指尖抚摸著猫猫的足弓搔她的痒。她的身子一做出抖动反应,壬氏就改摸另一只脚的脚跟。指尖不等被搔痒的部位习惯就移至下个部位,不只脚底,还一路移动到脚尖、脚背、脚踝以及小腿。 壬氏笑得游刃有余,俯视著猫猫,看著虽然尽量忍耐,但身子却像鲜鱼般一抖一抖的猫猫取乐,还挖苦般的抚摸弯成弓形的脚背。 万万没想到上次的事情会被壬氏用这种形式报复。猫猫终于忍不住了,不禁大笑出声。她手脚乱打乱挥,身子扭来扭去时不慎踢到了桌子。放在桌上的书掉到地上,那是猫猫抄写的话本。可能是觉得做得太过火了,壬氏放过了猫猫。 猫猫调整呼吸。她拉好凌乱的衣物,擦掉眼角泛出的泪水。壬氏见状,咕嘟一声吞吞口水,以一种难以言喻的表情移开了视线。他视线朝向那本话本,伸手将它拿起。 「壬总管也看过了吗?」 「嗯。」 「觉得如何?」 壬氏脸上浮现苦笑,看来壬氏也与猫猫有同感。他也明白血统尊贵之人若是不爱江山爱美人会有何种后果。否则,又如何能够长年在后宫那样的地方当差? 「应该有更好的做法才是。」 「总管这样说,会遭到世上的姑娘家驳斥的。」 「但你不是其中之一吧?」 人家说正因为是年轻气盛的行动才叫热情,而正因为是悲剧结局,才成就了美丽的悲恋。 作品中提到女主角年方十三,不过考虑到是西方译文,在这里该是十四、五岁。即使如此还是太年轻了。想到她是因为这样才会感情用事,就会觉得无法否定整个故事情节。 猫猫在那个年纪时早已习惯了烟花巷的世故思维,所以一定做不出同样的事来。壬氏在那年纪也早已进了后宫。 就某种意味而言,可说两人都在类似的境遇下度过了多愁善感的时期。 「假如孤在另一种境遇下长大,是否就敢做出这样的行为?」 壬氏彷佛流露心声般说了。 这点猫猫无法否定。不过,那终究只是可能性之一。 猫猫回避问题,低喃了另一句话: 「我不想与她为敌。」 壬氏目光转来看著猫猫,神情就像要问「是谁」。 「与玉叶后为敌。」 不晓得壬氏明不明白她所指何意。猫猫觉得不明白也好,他也有他不知道的事。 「……这话是……」 壬氏正要问猫猫时,外头传来了马嘶声。 接著是一阵激切的脚步声,以及急迫的声音呼喊著:「壬华大人!」猫猫记得那是壬氏以前用过的化名,来到这儿时似乎常用这个名字。 「何事?」壬氏皱眉开了门。门外男子神色慌张,是壬氏或马闪经常带上的一位随从。 「恕小人冒昧。」 男子来到壬氏面前先跪下行礼,然后走近他身边。可能是有话不想让猫猫听到,男子略瞥了她一眼。 「是关于白花的事。」 「那么让这姑娘听到无妨。」 这是某种密语吗?猫正在偏头时,随从主动说出了来意。 「里树妃逃出宝塔独房,目前人在最高的一层。」 他神情苦涩地说了。 ○●○ 且说稍早发生的状况。 甜中带苦的香气飘散。里树裹著被子,坐在房间一隅的五斗柜前不动。 「最近房里是不是有股怪味?」 对于河南此言,里树摇摇头。管子没从天花板上伸出。方才素贞还在同她说话,但一听见河南的脚步声就结束了对话。 河南看到毁坏的天花板,说要找人来修,但里树拒绝了。她不想让陌生人进来房间。她说反正其他地方也都破破烂烂的,不差这一处,河南就作罢了。 「里树娘娘,膳食已备妥了。」 碗盘的当当碰撞声响起,然而桌上只有凉掉的粥或汤,有时候连配菜都少了几样。起初里树还将用膳当成小小乐趣,但现在已经不在乎了。由于河南在看著,她会多少吃一点,但如今连一半都吃不下。也许是因为镇日关在房里,身子比待在后宫时更没机会活动的关系。 「别待在房间的角落里,娘娘不妨到更明亮点的地方来如何?」 这儿哪有什么明亮的地方?不过比起里树待著的房间,隔壁房间在靠走廊处多装了扇漏窗,好一点罢了。就算到了走廊上,在楼梯与楼梯间那一小段距离走走,又有什么意义? 里树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她感到疲懒无力。她拖著沉重的身子坐到椅子上,把汤匙探进几乎凝成一坨,有如浆糊的粥里。今日是白粥,虽然带点咸味但很淡。她想淋乌醋,却发现没附上。 「娘娘恕罪,奴婢似乎是忘了拿了。」 河南深深低头赔罪,看起来满心歉疚,但一身衣物却与离开房间时不同。来到这里之后不知过了几天,里树才发现她每次去取膳食时都会换衣服。而且为了不让里树发觉,都穿著花纹相同或类似的衣服。 里树的疑心一天天加重。 里树之所以会待在这里,是被她抄书赠送的那个下女害的。唆使那个下女的人,恐怕就是前侍女长。里树以前还以为这两人都在尽心服侍她。 真要说起来,河南以前也曾跟其他侍女一起愚弄里树。自从过去在游园会发生过毒杀未遂的事后,河南对里树说她已经洗心革面。后来她对里树总是关怀备至,这让里树好高兴,于是硬是将她从试毒侍女拔擢成了侍女长。 可是,她真的是为了里树才那么做的吗? 纵然当上了侍女长,河南的权力依然有限,也常常受到其他侍女的轻视。即使如此,里树以为她仍然为了自己尽心尽力。 真是如此吗? 她会不会在背后跟其他侍女通同一气,取笑里树?不会是假装亲切地为里树出主意,其实是拿来当话柄取笑? 那是不可能的。否则,她何必跟著里树一起进塔? 里树拚命否定,此种想法却逐渐侵蚀她的头脑。她不能摇头,只好将汤匙送进嘴里。 喀滋一声,她咬到了一个硬物。 里树把嘴里的东西吐到手绢上。在带有血丝的米粒之中,夹杂了小指指尖大小的石子。 「里树娘娘!」 河南神色惊慌地凑过来关心里树。也许沙子会偶然掉进粥里,但以沙粒来说太大颗了。 里树两眼无神地用汤匙把粥搅拌了一下。 两颗,三颗,四颗。 粥碗底下沉著数量无法用偶然解释的石子。 「奴婢立刻去换一碗来!」 河南急忙想把粥碗端走,里树拦下了她。 「……我不要吃。」 她原本就没有食欲了,不想再多吃一口凉掉难吃的粥。 「里树娘娘……」 「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 里树摇头拒绝,然后把桌上的膳食扫到地上。粥碗与盘子锵啷一声砸在地板上,配菜或汤汁都四处飞溅。 她猛扯头发,吸著鼻水,泪流满面。 「为什么!为什么总是我!」 里树受到父亲冷落,被异母姊姊虐待,又两度被当成政治工具送进后宫。她虽然不情愿,但忍了下来。她以为只要乖乖听话,也许父亲就会对她多点关爱。自从听到指称她为私生子的传闻后,她认为希望落空了,却又得知他们其实是亲生父女。 可是,父亲的态度并未改变。对,父亲是怀恨在心。因为他是旁支血统,才会对母亲的直系血统怀恨在心。 所以,他总是指派一些坏心眼的侍女给里树。说不定她至今所遭遇的危险,也都是父亲教唆的。 里树坐上她高攀不起的上级妃之位,被人拿来与其他嫔妃相比,只能畏畏缩缩或是虚张声势。游园会的时候也是,父亲一句话也不肯跟里树说。 既然不要她这女儿,又何必生下她? 还是说怎样?他们只是想让里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看她痛苦的模样取乐? 父亲也是,异母姊姊也是,侍女们也是,下女也是,河南也是,全都一样,全都一样,全都一样…… 里树一回神,才发现周遭已经一团混乱。除了摔破的粥碗之外,桌子整个翻倒,椅子被砸到了地板上。所有东西掉了一地,河南满身米粒地躲在房间角落,用双手护著脸。摔破的盘子掉在她脚边。 是里树拿盘子丢她吗?南脸颊留下一道红色血痕,害怕地窥伺里树的脸色。 里树心里一凉。她无意如此。可是除了里树之外,没有人会把房间砸成这样。她头脑变得一片空白,直冒冷汗。 「……去。」 「里树娘娘……」 「你出去,别再回来了!」 里树用力拍打墙壁,一边跺脚一边吼叫。她不想这样做,嘴里冒出的却尽是这种话。 「请娘娘恕罪,奴婢去换了衣服再回来。」 河南一边歉疚地看著一片狼藉的房间,一边离开了。 直到听不见河南的脚步声,里树才双腿虚软地坐到了地板上,泪水盈眶地看著天花板。她并不想这么做,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做出这种事来。可是,她怕不攻击别人,就会再次遭受别人攻击。此种不安竟然让她拿河南出气。 里树的脸此时想必扭曲得不能见人。她很想放声大哭,但在这种地方哭可能会引来旁人。她紧紧抱住膝盖。 『里树,里树。』 隔壁房间传来了声音。天花板上冒出一根管子,素贞对里树说话了。她耳朵灵,刚才那丢脸的场面想必全被她听见了。 『怎么了?那侍女好像出去了。』 「没什么。」 里树移动到隔壁房间,又在五斗柜前坐了下来。甜中带苦的气味让她心灵平静,素贞模糊不清的声音令她心情安详。 不知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姑娘。 『我跟你说,里树。』 「什么事?」 『看守很快就要下楼了,你要不要上来?』 她的声调甜如蜜糖。 平素的里树即使犹豫,但仍会拒绝。然而,此时的里树没有那份多余心力。 她没有理由回绝素贞的邀请。 里树听见了脚步声。她将耳朵贴在门上,等著下楼过来的人走远。心脏怦咚怦咚地响,她一边担心这声响会被走过的看守听见,一边憋住呼吸。她现在就算发出声音,看守也不会起任何疑心,但里树接下来要做的事情,造成她的情绪极度紧张。 先是听见那人下楼的声响,然后是开门关门的声音。里树一面按住狂跳的心脏,一面走出了房间。 里树双手拎著鞋子以免发出脚步声,悄悄走在走廊上。她一步一步踏稳楼梯,打开门。开门时动作很慢,以免发出声响。 楼上比里树待著的楼层更老旧。里树待著的楼层至少还有人打扫,这里却感觉满是灰尘。里树穿起鞋子,往四下窥探。这里有几个房间,其中只有一间的房门开了条缝。 里树心儿怦怦跳地敲门。 「素贞?」 没有反应,里树心想也许是走错房间了,甫一转身,某个东西缠搂住了她的身子。 「哈哈,欢迎你来──」 姑娘清晰分明的嗓音,落在里树的耳畔。从背后绕到前方的手又细又白,浮现出青色的血管。 「我一直在盼著你呢。」 有股甜中带苦的独特香气。就是那种总是从天花板飘来的香气。 「素贞?」 里树的脖子产生一阵寒意,素贞似乎将下巴搁在她的头上。然后,有某种东西搔弄著里树的后颈。 那是雪白的束素,是一束细柔的最上等绢丝。不知是流苏还是什么。 「里树,你皮肤好漂亮喔。没晒过太阳,却有著健康的肤色。」 素贞的指尖一路滑过里树的脸颊。 「头发也好美喔,乌黑亮丽。即使待在这种地方,还是有人仔细为你梳头呀,真羡慕你。哎呀?不过你是不是不太会吃饭呀?沾到米粒了哟。」 细瘦的指尖捏住了里树头发上的米粒,顺著发丝慢慢将它拿掉,然后往地板上一丢。她的指尖有几处发红,带有烫伤般的痕迹,如今看起来像是即将痊愈。 「好可怜喔。从小就没了娘亲,懂事以来就被当成政治工具。家人都对你好冷淡,侍女们也把你当傻子。」 对,正是如此。 「真的好可怜喔,没有人愿意体谅你。为什么每一次都是你这么不幸呢?」 温柔的嗓音与香气拥抱著里树,白皙肌肤让她感受到体温。她好久没在这么近的距离内与他人肌肤相亲了。 感觉身体就快要陶醉地融化。 「大家都好过分喔,看里树温柔就欺负你,逼迫你。」 里树沉醉在甜香之中,点头同意素贞所言。对,大家总是欺负里树,蔑视里树,利用里树。 里树究竟有哪里做错了? 一直以来都是。 从以前就是…… 里树雾蒙蒙的脑海浮现一个疑问。她怎么知道?里树何时提过父亲的事了? 「竟然让你只能在阴暗的房间里吃冷饭。」 她何时说过饭菜是冷的? 里树虽满心疑问,脑袋却转不过来。只是,素贞的力道减弱了。里树转过身去,与一直以来只有声音接触的人面对面。 「你这是什么表情?有哪里奇怪吗?」 面带微笑的姑娘,面容呈现著里树从未见过的色彩。 说实话,姑娘很美。蜜桃般的脸蛋上,有著丰腴的樱桃小嘴。但是,她的肤色极淡。西方人民都有著白皮肤,但姑娘的皮肤比那更白,是一种无论扑上何种白粉都无法拥有的雪白。头发也如老妇一般,里树当成了流苏的绢丝,原来是她的头发,直顺地垂落在背后。 「欸,我很怪吗?」 缓缓低垂的睫毛也是白的。白毛滚边的双眼,呈现红玉般的鲜红。 里树在前往西都的路上,听过她的传闻。说是有个仙女般的女子掳获了京城权贵们的心,在各地滋扰生事。 「白娘娘……」 「你听说过我的事呀。那么,就跟我一样了。」 素贞将里树的头发缠在她的手指上。 「我也听说过你的事。没想到,你竟然会跟我来到同一个地方。」 素贞笑了起来,然后把里树的头发一拉。 「真羡慕你有一头黑发。」 「……」 「如此健康的肌肤,就算在大太阳底下也不会烧烂吧?」 「……」 「我呀,就连窗户透进来的光都觉得刺眼。里树你老是说这儿很阴暗对吧?但我只能够在这种阴暗的地方生活。」 她眯起眼睛,盯著里树瞧。 「我跟你说,你会遭人欺凌并不是别人害的,是你自己造成的。」 细瘦的指尖触碰到里树的脸颊。指尖乾涩粗糙,勾到了肌肤。 「你一辈子不曾饿过肚子,穿起漂亮衣裳时也不曾抱持疑问。可是里树,你什么都不敢,只会在那里磨磨蹭蹭。不懂得保护自己就会被旁人当成目标,这是谁都明白的道理呀。」 包住脸颊的手指陷入肌肤,然后直接用指甲搔抓,在里树的脸颊上留下伤痕。 「看了就生气。」 素贞的脸挤出了皱纹。她那表现出厌恶感的表情与言词,让里树吓得缩成一团。 「光是待在我眼前就让我心烦。」 素贞冰冷的视线,让里树的心脏惊惧地一跳。 这与她至今看过无数次的视线重叠在一块。 有的是父亲,有的是异母姊姊,有的是侍女们…… 里树牙关格格打颤,觉得魂魄就快被那红瞳吸走。头顶上方,传来类似沙沙虫鸣的骚动声。那是佣人们在背后说里树坏话的声音。 「不要……这样……」 里树摇了摇头。她按住想必留下了红色指甲抓痕的脸颊,用害怕的眼神望著素贞。 素贞嘲讽地歪唇。 「真的看了就生气……好像看到从前的我一样。」 里树已经不在乎她在说什么了。里树只想离开那里,拔腿就跑。她跑过破破烂烂的走廊,沿著楼梯往上跑。通往楼上的门正如素贞所说,没有上锁。里树不停奔跑,一路上楼。 不知道她跑了多少圈的楼梯。衣裳的裙襬都脏了,地板的挤压声越来越响。 里树看到跟之前不同的一扇门。似乎只有那扇门上了锁,但门锁已腐坏得惨不忍睹。她握住门把,打开有些沉重的门,一片浅墨色的天空在眼前铺展开来。看著这片能将京城尽收眼底的景观,过去的一些达官显贵想必是手持酒杯,以为自己的荣华富贵能万古不灭吧。 这是个露台。毕竟受到风吹雨打,这里比塔内腐朽得更厉害。鞋子一踏上去,地板便脆弱地轧轧作响。 换作是平素的里树早已吓得不敢动弹,但她却往前走。 她一步一步,向前走在令人不安的地面上。栏杆也破破烂烂的,彩漆剥落得一点不剩。 大风自下方吹起,抚过里树的脸颊,将她的头发吹得更乱。 她看见鸟儿在飞。它看起来好自由,她伸出手,但自然是碰不到。 她只能望著自己的指尖,蠢笨地想抓住天空。 十六话 马闪与里树 猫猫与壬氏接到消息,立即快马加鞭。他们无暇乘坐马车,壬氏骑了信使骑来的马。猫猫也没徵求壬氏准许就上了马,抱住他的身体。 「我会赶路,小心别摔下去。」 猫猫知道这表示他同意了,于是将脸埋进散发幽香的背上,紧紧抱著以免落马。 于进入宫廷之际,壬氏嫌出示符节啰嗦,直接把蒙面布摘了,让守卫认人放行。他们马不停蹄,赶往里树妃遭到幽禁的塔。 塔的前方已经聚集了一群人。 除了塔的守卫士兵之外,还有一群看热闹的官吏或女官,被武官拦阻著不准他们进入。有的女官眼尖瞧见壬氏,先是脸颊飞红,但接著注意到猫猫,眼睛瞪成了三角形。猫猫现在没工夫理那种人,当作没看见跟著壬氏走。 在塔的最高一层,可以看见女子的身影。即使远望也能看出那年轻女子披头散发,正是里树妃。猫猫不知道她在做什么,只是彷佛想抓住什么般,高举一手朝向天空。 (她怎么会在那种地方?) 建物很老旧了,在那种脚下轧轧作响的地方,胆小的里树妃会一个人爬上那种高处吗? 可是太远了,看不清表情。猫猫不知道她究竟在做什么。 「让我过去,让我过去!」 只听见一阵熟悉的女子嗓音。 原来是里树妃的侍女长,被卫兵拦了下来。她伸长了手想进塔,但被挡下了。 「里树娘娘她……!」 她的衣服不知怎地沾有污泥。只是被卫兵挡下,照理来说不会沾到那么多泥巴。简直好像被人扔了泥巴球似的。 接著,又增加了一个熟面孔。 「这是怎么回事,里树妃怎么会在那种地方!」 马闪气急败坏地赶来了,想必也是听说了此事才会过来。之前可能正在进行操练,身上穿的不是平时那套官服,看起来像是练武服。 先是慌张的侍女,现在又多了个吵闹的男子,把场面搞得更加混乱。这下卫兵变成必须应付马闪,试图拦住迈著大步前进的他,但反而是卫兵整个人被拖著走。 (好大的力气。) 这在西都之旅已经知道了,但以马闪来说,猫猫总觉得没这么单纯。不过比起这事,现在先救里树妃要紧。 「冷静点!」 凛然优美的嗓音响起。马闪与侍女长当场停住,看向嗓音主人。 壬氏将马交给一位武官照顾,然后迈著大步走向二人。 「我去便是。」 「可、可是……」 「我说过了我去。」 他一副不容争辩的神情。侍女长浑身虚软地瘫坐到地上。她的脸颊上有红色血痕,头发黏著米粒。 (是被人欺侮了吗?) 这不是不可能。即使出了后宫,性情恶劣的人一样不会少。一旦得知有私通之嫌的嫔妃被关在塔里,谣言一传十十传百,侍女长或许也会遭受几次欺侮。 就猫猫看来,跟随里树妃的侍女就只有她一个人,所以她必定一直都是孤军奋斗。 起初猫猫还以为她是个讨厌的试毒侍女,没想到一个人会有如此大的改变。 「你怎么让娘娘一个人独处?去取膳食了吗?」 壬氏用虽不温柔但也不冰冷的声调问了。他这镇静的反应似乎反而有帮助,侍女长开口说道: 「这数日来,娘娘心情十分沮丧,既不出房门一步,房间空气又不流通,可能因此使得娘娘意志消沉……今日似乎已经到了极限,谁都信不过,要我离开房间。」 「所以你就到外面来,等她镇定下来,是吧。」 「是,因为奴婢得去换衣服。只是结果又得再换一次了。」 侍女长看看被泥巴弄脏的裙裳。 「我晓得了。」壬氏走向塔楼。 「微臣也一起……」 马闪想跟壬氏一起去,但壬氏定睛注视这样的马闪。 「你没有必要跟来。这不是你的职责吧。」 马闪闻言,神情扭曲了起来,手握拳头。 (我想他说得没错。) 不同于壬氏在后宫当过差而与里树妃有过几面之缘,马闪只不过是前往西都的旅伴罢了。虽然马闪对里树妃似乎有几分心意,但这并非他的分内之事。 「可是……」 看到马闪懊恼的模样,壬氏说: 「你是我的辅臣。你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吧?」 「……」 「我要你考虑到最糟的状况,采取行动。这事只有你能办到。」 壬氏如此说完,就往塔里走去了。 (还真是够信赖他的。) 姑且不论壬氏的做法是否为上上策,猫猫认为这是最稳妥的判断。而猫猫也只能尽自己所能。 马闪一副忧愁烦恼的表情。然后他把附近的官员叫来,开始做些指示。听起来他似乎是要官员尽量收集大量被褥,但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恐怕没有帮助。 猫猫只能做猫猫能做的事。 「里树妃还有没有其他异状?」 猫猫一边替瘫坐在地的侍女长摸摸背,一边说了。 她脸颊上的伤,说不定是里树妃爆发怒气时伤到的。即使是文静乖巧的娘娘,一旦开始疑心生暗鬼,或许也难免找人乱发脾气。 「我不知道那能不能算是异状,不过这阵子以来,娘娘似乎总是在注意天花板。我本来还以为是因为天花板上有洞,让娘娘心里介意。」 莫非是楼上的什么东西让她在意?毕竟她都像那样爬到最高楼层了。 「楼上似乎也关过人。房间里闷著股怪味,也可能是从楼上飘来的。」 「怪味?」 「是呀。似乎是香料,但我从来没闻过。我不是很喜欢那味道,但里树娘娘似乎很喜欢,常常在味道较重的地方长坐不动。」 猫猫偏头不解的同时,改为看向卫兵。 「请问那塔里是否还关过别人?」 对于此一问题,卫兵们面面相觑,露出不知该说什么才好的表情。看那神情就知道他们知情,只是不能说。 「还关过别人吗!」 猫猫加重语尾的口气一说,竟从另一处得到了回应。 「不是关过,是正关著。」 卷毛眼镜的算盘男,把地面踩得喳喳作响走近过来。 「我不是吩咐过假如有别人要关进来,尽量让双方离远点吗?」 罗半语气略带责备地对卫兵说道。 「请大人见谅。只因塔楼年久失修,较高的楼层无法使用。」 「我也没想到会有其他人被关进来,而且还是嫔妃。」 罗半耸耸肩说了。 「这是怎么回事?」 「还能是怎么回事,是我请他们这么做的,免得影响两国交好。」 「两国交好?」 猫猫不懂这话什么意思。怎么会说到邦交去了? 「我不是说过,要你来参加与西方美女的会谈吗?是那美女拜托我的。」 「你说的美女,难道是那个西方使节!」 「嗓门太大了。」 罗半摀住猫猫的嘴。 卫兵们似乎并未听见,但侍女长起了反应。 「西方使节……对了……」 「怎么了吗?」 「没有,只是你刚才问我,里树娘娘的身边有无发生过什么异状对吧。我想起了一件事……」 「什么事!」 猫猫好像要咬人似的抓住侍女长的肩膀。 「有一个侍女让鸟逃走了。是使节赠与娘娘的白鸟。」 「鸟?是镜子吗?」 猫猫记得使节向各位上级妃献上过大镜子。难道给的不是那个? 「是,镜子也有,不过使节以里树妃为最年少的娘娘为由,另外赠送了一对雌雄白鸟,说是以此安慰娘娘离开爹娘身边的寂寞之情。」 「雌雄白鸟?」 「正是。里树娘娘碰到动物的毛皮或羽毛会打喷嚏,因此极少赏玩此鸟,虽然觉得过意不去,但几乎都是让下女照料它们。日前里树娘娘离宫时,下女先是让一只逃走,接著又不慎让另一只也逃走……」 (鸟……逃走?) 猫猫就快从这点联想到什么了。她拚命搜遍记忆的每个角落,想找出答案。 (难道是……) 「那鸟是不是鸽子?」 「或许是鸽子。我没见过活鸽子所以不知道,但好像有听过它们咕咕叫。」 鸽子有归巢本能。 而猫猫听说过,里树妃抄写的话本是伪装成了细绳。可是,假如其实是绑在鸽子脚上的话…… 另外还有一点。 「去年夏天,与西方使节一行人宴饮的时候,你们有没有跟他们聊过些什么?不是两位使节本人,是跟她们的随从等等。」 「……经你这么一说……」 『西方的官人出手大方,真有风范。』 侍女们当中,似乎有人说过这样的话。 (太疏忽了。) 猫猫还以为那话本必定是商队的商品。来自西方的宾客比其他人早一步拿到翻译本,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两位使节参加去年宴会的目的,本来就是要向皇帝与皇弟毛遂自荐。她们事前为了刺探内幕而找宫女们说话并不奇怪,而挑其中最有机可乘的人下手也是理所当然。 对方在探听底细时一旦认为里树妃最好下手,就能够解释这位娘娘遭到集中谋害的理由了。 (被摆了一道。) 毕竟那些人与子字一族的案情分明脱不了关系,都还能一脸若无其事了。真该早点察觉到。 不过,现在没那闲工夫去后悔。 「罗半,所以现在关在那塔里的是谁?」 「……」 罗半靠近猫猫,向她耳语。一听到那名字,猫猫全身顿时大喷冷汗。 「白仙女。」 竟然偏偏是那个人。然后,娘娘房间里飘散的气味也让猫猫挂心。白仙女对药品知之甚详,很有可能在香料中混入降低人判断力的成分。 猫猫一把推开身旁的罗半,赶往塔楼。马闪已经不见人影,想必是照壬氏所说,为了预防最糟的状况而正在采取行动吧。 不,现在那些都无关紧要。 当务之急是赶紧为里树妃诊治。 猫猫不理会愣住的卫兵们,径自进入塔内。走廊、楼梯、走廊、楼梯;猫猫一边对让人头晕眼花的构造感到烦不胜烦,一边往里头走。她按住昏沉沉的脑袋,得知自己已经到了最高一层,因为有几名男子站在那儿。 壬氏站在敞开的门前。在他前方,两眼无神的里树妃就待在露台上。壬氏镇定地正在说话。露台破破烂烂,若是里树妃的轻盈体重还支撑得住,但壬氏一踩上去恐怕就要塌陷了。 正因为如此,猫猫希望能用劝的把她劝回来,但是…… 「……过来……别过来。」 里树妃不晓得看见了什么。她只是微微摇头,神情流露出恐惧。 在她眼前的,应是她仰慕已久的俊美公子才是,她却面露彷佛看见鬼怪的惊怖表情。 无论是何等美貌,此时都进不了她的眼睛。恐怕是看见了某些幻觉。 「娘娘。」 即使如此,壬氏仍温柔地对她说话以免刺激到她。壬氏的做法没有错,只要继续讲下去,等里树妃恢复理智就成了。 猫猫悄悄站到壬氏的背后。以壬氏的体重很难站到露台上。假如要继续往前走,让猫猫去比较合适。 「我去。」 「喂,等等!」 猫猫甩开了壬氏的手。 坦白讲,她不想这么做。站在这么危险的地方,要是地板塌了怎么办?这个嫔妃干么待在这么麻烦的地方? 猫猫满脑子怨言。但她却像个傻子,做出不考虑后果的行为。 反正都帮忙了,就帮到底吧。既然自己已经来到这里,就一定要救到里树妃。此种念头在她心中萌芽。 「娘娘,阿多娘娘在等您呢。」 现在搬出家人的名字只会适得其反,就连壬氏都把她吓成这样了。猫猫说出现在最能让嫔妃安心的人物之名。 「阿多……娘娘?」 嫔妃有了反应,身体动了一下。看起来并不害怕这个名字。 「是,娘娘很快就过来了。换件衣裳等娘娘来吧。」 猫猫不直接说「你回来」。她只希望里树妃从那露台移动到这边。 只要她能恢复平静,回来他们这边── 但事情没那么简单。 一股甜中带苦的气味,飘进了猫猫的鼻子。 那人不发出一点脚步声,径自走过猫猫身边。她的动作太过自然,让任何人都反应不及。宛如一阵风吹过,没人察觉到白色姑娘的存在。第一个注意到她的是壬氏,他试著阻止姑娘靠近嫔妃。 「啊哈哈哈哈哈哈!」 鸟禽尖鸣般的笑声回荡四下。那姑娘根本没做什么,只是大笑罢了。只不过是眯起红色双眸,像野兽鸣噪一样大笑罢了。 猫猫一阵毛骨悚然。然后,她反射性地伸手去抓里树妃。 但是,太迟了。 这么一点小事,已足以诱发里树妃的动摇。嫔妃脸孔歪扭,身体靠到了后方的栏杆上。女子的尖锐笑声,不知煽起了嫔妃多大的恐惧。 腐朽的栏杆连她那纤细的身子都支撑不住,里树妃就这样摔落空无一物的半空中。 猫猫踩到了露台上,却踏穿了地面木板,自己也向下坠落。她全身感受到一股强风扑来,但就在下一刻,腹部产生了一种压迫感。 「住手!」 千钧一发之际,猫猫让壬氏捉住了。她被捉住,却没能捉到别人。 猫猫被拉起时手上空无一物,里树妃不在她的怀里。 ○●○ 这下就一了百了了。 里树在笑。下坠的身体想必很快就会撞上地面,然后进入永眠。 朦胧的景色逐渐变得鲜明。在崩坏倒塌的露台上,可以看到药铺姑娘那总是冰冰冷冷的脸孔。喔,里树感觉刚才有人在跟自己说话,现在才知道原来是她。 既然无人关爱,不被需要又只会碍事的话,或许还是消失了好。 如此就不用再被人取笑、羞辱与蔑视,也不用再被人用坏心眼的笑脸瞧不起了。只是,她觉得坠落到地面的时间异样地漫长。说不定她还真的长出了翅膀,像鸟儿一样飞行。不过,这种空想还是作罢吧,回到现实时只会徒增伤悲。 就在里树想阖起眼睛,静待最后一刻来临时…… 「娘娘!」 她听见了声音。那声音似曾相识,是谁?不经意地将脸转去看看。 只见层层重叠的屋顶上,站著一名男子。男子已经成年,但不到该蓄胡的年纪,还是位青年。他那略显心浮气躁的眉宇留存在里树的记忆里。 他正是在西都宴饮之时,击退狮子救了里树的青年。 里树一直未能向他致谢。她好几次想开口却做不到,于是打算找一日写信表示谢意。如今想想,幸好她没写信。要是连他都蒙受不白之冤,会让里树过意不去。 只是虽然为时已晚,但里树至少希望能道声谢。她张开嘴,虽不知道对方能否听见,但好歹能简单说声「谢谢」。 然而,就在里树启唇之前,他竟做出了令人不敢相信的事来。 青年在屋顶上奔跑。老旧的屋瓦破裂,碎片一阵弹跳。青年在这种立足处上猛力一蹬,跳了起来。不只跳了起来,还捉住了里树。 他这是做什么? 怎么做出这种傻事? 从这么高的地方摔下去,谁都会一命呜呼。纵然是经过锻炼的武人,两人份的体重一并砸在地上也别想活命。但这个青年却用他的双手,把里树抱在怀里。 他为何要抱住一无可取的里树?明毫无意义,只会两人共赴黄泉。 拜托别这样,他为何要这么做? 里树泪水盈眶。但青年丝毫不体谅里树的这份心情,笨拙地笑了。 然后── 只听见激烈的「嘎兹」一声,青年的左脚勾到了下面楼层的屋顶。但也只有一瞬间,两人的身体随即继续坠落。青年的左脚晃荡著弯向了奇怪的方向。 「不……」 她想说「不要这样」却没能说完,因为青年先以完好如初的右脚踢踹了屋顶。这一脚不知道施了多大力道,瓦片四处飞散。 啪沙一声,他们撞进了一团绿丛。里树闻到一股青涩的树叶味。原来他们是撞进了位于塔旁的一棵大树上。青年一手抱著里树,接著抓住树枝。但正想抓住之时,两人份的体重使得速度过猛,手支撑不住而松开。青年啧了一声,指甲在树干上一路搔刮。 伴随著一阵空气饱满的冲击,坠落戛然而止。 虽然有冲击却不觉得痛。里树的身体并未摔到地上,青年的身体就在她底下,保护了里树。青年身体底下叠了好几条被褥。一看,被褥铺满了相当大的范围。 青年两脚骨折,左手指甲削得一片血红。虽然是摔在被褥上,但凭这么点厚度,他背部想必也撞伤了。 青年可说体无完肤。然而他的脸庞,却浮现著笨拙的笑颜。 「……为什么?」 为什么要救我,为什么不肯让我走?里树连讲这些话的多余心力都没有。她只是面对挺身守护自己的人,不知该作何反应。 青年唯一完好如初的右手不知为何在发抖。它一边发抖,一边慢慢离开里树的身子。 「娘娘有没有受伤?」 「为什么……」 里树再也说不出话来了。只有这个满身是伤的青年笑容,占满她渐渐在泪水中晕开的视野。 「有没有哪里会痛?」 不对,里树并不是痛得哭了出来。她摇头否定。 「请娘娘恕罪。由于情况紧急,一身邋遢样来不及打理。」 不对,里树才不在意那种事。 「微臣有留心控制力道,但如果仍在娘娘身上留了瘀青,请娘娘责罚。」 「……」 他为什么要说这种话?拥抱里树的臂弯强而有力,却无限温柔。哪里有责罚的必要? 里树不禁呜咽出声,让青年慌了起来。别这样,与其担心里树,还不如担心自己的身体要紧。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救我这种人?」 一个有私通嫌疑的嫔妃,就连圣上也不会理睬。根本没有舍命救她的必要。 「还请娘娘别妄自菲薄。微臣会出手相救,自然是认为娘娘该救。」 青年说著,伸出了没受伤的右手。他羞赧地拭去了里树滑落脸颊的泪珠。 「微臣希望娘娘能够幸福,不过如此罢了。即使只是这点心愿,对区区一个官吏而言是否也是奢望?」 青年轻描淡写地说完,又笨拙地对著里树笑了。 「……」 里树嘴巴绵软地歪扭起来。她几乎没上妆,眼睛肿胀,而且一定是满脸通红。 她羞于让这位青年看到这样的一张脸。因为羞于见人,于是做出了更羞耻的行为。 「里树……妃!」 里树将脸埋进了青年的胸膛。 青年慌张起来。可能是因为慌张的关系,从他的胸膛可以听见响亮的心跳声。里树觉得自己这样做很不知羞耻。必须趁还没被人瞧见前离开他才行,否则接著可能就换这位青年被怀疑与她私通了。换作平素的话,如此大胆的行动早已让她心脏狂跳不休,头昏眼花了。 的确,她脉搏很急。可是同时,她也感到心灵平静。 依偎在带有些微汗臭,却又散发新绿芬芳的青年怀里…… 里树只祈求这一刻,能尽量维持得久一点。 终话 「真是个痴傻的故事。」 猫猫随手翻阅那本异国的悲恋故事。这是壬氏才刚还给她的原本。话虽如此,其实这也是抄本。 「是啊。」 前来还书的壬氏靠著柜子,从窗缝眺望天空。 屋里弥漫著难以言喻的气氛。即使屋里只剩下两人,此时的壬氏并未表现出前阵子的强势。猫猫知道他没那兴致。 里树妃……不,前嫔妃又得出家了。是皇上亲自下的令。 「圣上想必也一直有他的想法。」 前嫔妃里树的母亲,与皇上以及阿多是故交。皇上可说将她的女儿视为己出,所以才会将里树召回后宫,为的是尽量让她过得幸福。 想让她过得幸福却事与愿违,世事真是不如人意。侍女或异母姊姊等人就从那时开始欺负她,而由于她坐上了上级妃的位子,甚至使得一些人要她的命。 皇上此番将里树幽闭于塔内是出于好意,担心有人要她的命。前侍女长说得明白点,就是打算易主。可能是西方女使节已经跟她提过了此事,于是她认为继续侍奉里树也没有前途,才会使用鸽子与对方联系。整个计画中,就用到了那封情书。 然而,里树竟然偏偏与白娘娘被关在一起,只能说她实在歹命。猫猫怀疑她或许真的是天生桃花薄命。 里树待在塔里时看到了奇怪的幻觉,原因出在那气味甜中带苦的香料。它与白娘娘身上飘散的是同一种气味。白娘娘在入塔时受过搜身,但没搜到什么;猫猫亲自搜那白姑娘的身,才发现她牙齿上挂了条线。她原本要将线咬断,但猫猫硬是撬开她的嘴把线一拉,拉出了一包香料。 这姑娘都敢喝水银了,在胃里藏一包香料不过是雕虫小技。 假如里树长期嗅闻那种香料,恐怕已有危险了。不过医官罗门说目前这个阶段还没有大碍,让猫猫姑且放了心。以里树来说,她天生体质就很容易让这类药物生效,这又是她的一个不幸之处。 「身为嫔妃,却引发这般骚动。」 皇上无法不惩处引发事端的嫔妃,结果只得命她出家。只是在下此判断之前,皇上召来猫猫问了两个问题。 「世人的谣言能维持多久?」 猫猫回答七十五日,但皇上摇头表示那样保不住面子。 另一个是…… 「假设能给里树找个如意郎君,你认为何种人适合她?」 给人的感觉简直像在探听女儿的交往对象。连别人家生的里树都这样了,等轮到亲女儿铃丽公主的时候不知会怎样。皇上一定把公主当成了心头肉。 一时之间,猫猫想起了某位右颊带伤的人物,但决定不说出口。搞不好这次就不是勒喉,而是砍头了。 「小女子无从得知,不过对于某位双腿骨折、一手指甲尽数剥落,还外加肩膀脱臼的人,皇上或许可以有所褒赏。」 这次在所有人当中,伤得最重的当属马闪。若不是有那个男人在,里树早已变成一颗砸烂的柿子了。 马闪知道光只是搜集大量被褥还不足以接住里树,于是换了个方法。据说他不把被褥集中于一处,而是扩大了接住的范围。接著他又以自身为肉垫,承受了被褥不足以吸收的所有冲击力道。 猫猫认为壬氏是个受虐狂,但马闪搞不好还在他之上。壬氏曰:「他是痛觉比别人轻微。」但猫猫还是觉得有点超过限度。 不过猫猫只能说,当时能够救里树妃的,唯有马闪一人。 她若是把这话去跟烟花巷的娼妓们说,她们八成会两眼发亮叫道:「真是天赐良缘!」 而猫猫以为里树在男子面前会含羞心怯,谁知她却靠在马闪的胸前啜泣。猫猫可没木讷到连这代表什么意思都不懂。壬氏屏退旁人,慢慢等里树哭完。虽然因此使得马闪治疗延迟,但当事人搞不好其实高兴得很。 里树将在寺庙静修一年,然后褫夺嫔妃之位送回娘家。不过,娘家不用受罚。 至于马闪,据说皇上答应他想要任何赏赐尽管开口。不限是物是人,马闪可以在皇上准许的范围内选择想要的赏赐。而且皇上说这么大的褒赏,一时半刻想必决定不来,于是给了他一段时日考虑,期间同样也是一年。 猫猫原本以为故事中那种年轻男女一见钟情的邂逅不可能成真,如今目睹这种状况不禁面露苦笑。虽然苦笑,但也觉得没什么不好。 于是,她重读了一遍那个悲恋故事,结果还是不服气。 只是,也不是所有事情都圆满收场。 那位西方的女使节,请朝廷保全白娘娘的性命。她说的可是朝廷钦犯。 她的理由是…… 「因为她是姶良的手下。」 姶良就是另一名女使节,也就是与子字一族做过突火枪交易的那一个。而且据说至今的所有骚乱,幕后主使全是那个女人。 岂止如此,女使节还讲出了更大胆的话来。之前她拿贸易或庇护两个选项逼朝廷从中择一,意想不到的是她如今选了后者。热中于栽培甘薯的罗半肯定吃了一惊。 而名义上虽是寻求庇护,但她提出的方法却是: 「我不要求成为上级妃,只要能赐我中级之位便心满意足。」 她竟然堂而皇之地要求入宫。虽然比起寻求庇护,这方法肯定要来得稳妥多了。 (不知道有几分真假。) 猫猫不知道。她很想把那方面的事都忘了,放空心情睡个午觉。然而只要壬氏在就别想了,猫猫希望他能早早离去。 至于壬氏也是,似乎还无意回宫。虽然没露骨地对猫猫动手动脚,但脑子里似乎有很多想法。 「这是何物?」 壬氏拿起一本歪七扭八的书籍。似乎即使是壬氏,也看不出这本字体有如蚯蚓乾的书是什么东西。 「总管猜这是什么?」 「……围棋书吗?」 壬氏虽偏著头,但看到书上成排的歪扭黑白圆点后说了。 「莫非是军师阁下的?」 「正是。」 这是罗半拿来当成提供女使节消息的代价,说是猫猫一定认识印坊。 (不知道人家会不会承接这事。) 毕竟猫猫之前强行买下了刷印用的原本.,就算人家愿意承接,也得先读懂内容才行,这是最麻烦的地方。换作平素的话猫猫才不理这事,早就把书塞还给罗半了;但不可思议的是,猫猫竟然收下了这本字体丑到看了就讨厌的书。 壬氏露出大感意外的表情。猫猫用鼻子哼了一声,意思是「不用在意」,露出一种雨季时看著衣服晾不乾的眼神。 不知道这样的对话能持续到几时?希望能永远这么下去。 还有,拜托别再来搔猫猫的脚底了。猫猫希望壬氏别那样,因此坐下时把脚尖藏好不给他看到。 壬氏可能是注意到猫猫这个举动了,脸上浮现些许从容自在的笑容。真教人生气。 就在猫猫试著用视线赶他走时,有人把门打开了。 「唷,小哥。」 赵迂来了。壬氏点个头,只举起右手跟他打个招呼。 赵迂也不管药铺里地方窄,跨著大步走进来。猫猫正不知道他想干么,赵迂却忽然用指尖在她的背上轻轻滑了一下。猫猫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小哥你知道吗?麻子脸最怕人家用手指头在她背上滑过了。很有意思吧?」 为什么要挑这种时候揭她这种底?猫猫伸出手去想赏赵迂一拳,但被他溜掉了。 「这样啊。」 壬氏咧嘴一笑。然后他从怀里掏出荷包,塞了些碎银子到赵迂手里。以小娃儿的零用钱来说太多了。 「咦?干么?小哥,你这是怎么啦?」 「可以帮我去跑个腿吗?这样吧,你慢慢来没关系。」 猫猫目瞪口呆。 「哦!小哥,你这人果然豪气!」 「慢慢来没关系喔。」 (插图014) 壬氏也够恶劣,居然讲出这种话来。 「赵迂!」 坏小子好像觉得久留无用,离开了药铺。 猫猫探出身子想去追他,背上传来的感触却令她连连抖了几下。 「壬、壬总管……」 「哦,还真的管用啊。」 壬氏面露威风得意的笑容。 「上次那笔帐,我还没跟你算清呢。」 青年如此说道,脸上带著淘气异常的神情。 《药师少女的独语 7》待续 序话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流哲不哼太 扫图:撸管娘 录入:勤奋的懒惰的羊 修图:寒鸦 眼前有艘好大的船。佳丝古尔愣愣地张著嘴,头一次看到这么大的船让她睁圆了眼睛。 听说这艘船即将顺河而下,取道海路前往邻国。知道的数字不比十只手指头多的佳丝古尔,只知道接下来有好多天将在船上度过。她身边有许许多多的人,来为她们送行。 船舶十分的气派,佳丝古尔想都没想过能坐这么好的船。她家里穷,爹娘只给了她一个名字与每天的粗食。岂止如此,他们还把佳丝古尔卖做了奴隶。佳丝古尔不会说话。耳朵是听得见,但不知怎地打从出生以来就发不出声音。她虽然天生劣于别人,但还是能干活。只是,家里没有钱能弥补她的缺陷。 佳丝古尔还以为自己一定是要当人家的「妾室」。她五官还算标致,虽然鼻子有点儿扁,但脸蛋生得讨人喜欢。她以为只要成为「妾室」就能过上幸福的日子。她听说假如变成「娼妇」就得每天做牛做马,但「妾室」只要伺候老爷一个人就够了。 所以当她被带到一个大宅院时,她还很高兴地以为能成为「妾室」了。 「还请你多多关照了。」 佳丝古尔听说老爷大多是些色老头,但结果并非如此。一位仙姿玉色的贵人成了她的主人。主人拥有一头雪白发丝,是位凛不可犯、体型丰盈的美人。 主人既不嫌弃佳丝古尔不会说话,也不责怪她目不识丁。主人给了她好多昂贵的纸墨,告诉她不会写字,画画就是了。 为了不变成吃闲饭的人,佳丝古尔在这里学会了干活。学习的期间有饭吃,也能穿漂亮的衣裳。主人很温柔,画画很开心。她画了外头的风景、主人、周遭的前辈侍从们,以及偶尔作的梦。她曾经梦见自己乘坐眼前这样的大船。她把那画成了图画后,主人称赞她画得非常好。 没有比这更好的差事了。 当主人跟佳丝古尔说要乘船前往遥远的国度,问她想不想一起来时,她决定跟去。佳丝古尔在搭上奴隶船时体验过乘船之旅,但是糟透了。如果是这艘船的话一定很好玩。 以前她没有晕船,因此这次的船旅想必也没有问题。主人身子骨虚弱,必须由身体健康的佳丝古尔努力干活才行。 听说主人是患病了。主人肌肤雪白,头发也是雪白,眼睛像果子一样红。主人光是白日外出,肌肤就会被烧得通红。明亮的地方对主人来说也太刺眼,待不了。 不过,白色的肌肤、头发与红眼都是天选的颜色,所以是很特别的。主人说过生活并不会有所不便。佳丝古尔心想「好好喔」,主人可能是看出来了,轻柔地摸了摸佳丝古尔的喉咙,还说如同主人是特别的存在,佳丝古尔也是很特别的。说佳丝古尔没有声音,但拥有更特别的东西。她好高兴。 主人地位崇高,是能与国王并肩的存在。佳丝古尔不明白这么尊贵的人为何非得长途跋涉前往异国,主人告诉她这是公务。 主人是非常特别的贵人,要做国王做不到的事。 主人知识渊博,会告诉佳丝古尔各种不同的事情。可是佳丝古尔腻著主人太久会被另一名侍女瞪,所以只能待一下下。 「喂——准备好了没啊——」 一位貌似船夫的高大叔叔喊叫道。 佳丝古尔兴奋雀跃地蹦蹦跳跳,巴不得能早点上船。不知遥远的异国是否如她所梦见的,是一片绿油油的辽阔大地? 「佳丝古尔。」 「!」 主人来了,头上盖著一大块头纱以免晒到太阳。脸上也涂了许多药膏,还有侍女帮著撑伞。侍女踮著脚。主人个头很高,比侍女高出一个头。 「巫女大人,快进船舱吧。肌肤要灼伤了。」 「我知道。」 灼烧肌肤的阳光虽然可怕,但外头舒爽的风似乎让主人舍不得走。赤红眼眸在耀眼的日光下眯起。 佳丝古尔听说主人已经四十岁了。在佳丝古尔的故乡大家都短命,这个年纪早都可以称为爷爷奶奶了。佳丝古尔的爹娘也差不多是这个年纪,由于几乎整天都在外头下田或放牧,肌肤晒成浅黑,而且有好多皱纹;因此皮肤漂亮的主人看在她眼里十分年轻。听说主人以前比现在瘦,不过现在有点发福。发福代表生活富足,佳丝古尔的故乡都是以丰腴为美。 「我们接下来要去的国家,河川湖泊比砂欧多多了。」 佳丝古尔点个头。当她决定同行时,其他侍女已经跟她说过了。 「那里有种植稻米与麦子,是个绿意盎然的地方喔。」 谷物是高级品,即使做庄稼活也几乎都拿去缴税了,自己吃不到。砂欧的都市地带贸易繁荣,但偏乡地区大多是贫穷的村子。只要不下雨或是虫子一多起来,大家马上就会饿肚子。佳丝古尔之所以被卖掉,也是因为粮食歉收。 能跟粮食充足的国家交好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而主人就是为了这件事才会踏上漫长的旅程。 别的国家虽然说的是不同的语言,不过佳丝古尔不会说话,所以不用开口。但相对地,在听人家说话时就得加倍努力才行。 看到佳丝古尔的这种反应,主人摸摸她的头。佳丝古尔像小山羊般眯起眼睛咧嘴而笑。 「好了,跟我说说你今天梦见了什么吧?」 她梦见自己走在秀丽的水乡之中。等会就要上船画画了。 当船夫喧哄著准备让船舶靠岸时,主人与佳丝古尔等人回船舱去了。 一话 女官考试 「久违了。」 「久违了。」 猫猫像山谷回音般,用同一句话回答眼前的人物。 猫猫正待在烟花巷的药铺里无所事事地调药时,始祖疗愈系武官高顺出现在她的面前。 「侍卫有何要事?」 高顺服侍的主子应该早已从壬氏变成了皇帝。莫非是皇帝有什么旨意下来吗?猫猫紧张起来。 「没有,本来应该是犬子前来,偏偏微臣那笨儿子日前受了伤。」 所以就由高顺代替他来了,说是临时变回壬氏的侍卫。壬氏连个随从都得谨慎挑选,相当费事。 「对,他伤得可重了。」 猫猫想起日前发生的事,在宫廷一隅曾经发生过一场大骚动。她还记得那个小伙子受伤之严重让人惨不忍睹。 「是啊,断了一堆骨头。」 「马侍卫真是命大。」 「微臣都对我那儿子的命硬傻眼了。」 两人虽然语带挖苦,不过高顺所说的笨儿子马闪是尽到了自己的职责,才会受那样严重的伤。为了营救被白娘娘下药,神智不清地跳楼的里树妃,他甚至不顾自己的安危。 虽然做的是英雄行径,但他除了右手以外,全身满是骨折、跌打损伤与擦伤,连猫猫都不禁傻眼,佩服他竟然没痛昏过去。 「那小子拄著拐杖,还跟微臣说要回去当差,所以微臣把他绑在家里了。现在在母亲与姊姊的监视下疗养身体。」 原来如此。猫猫一边点头一边打开抽屉,记得应该有存些茶点。 「小猫,不用劳烦了。」 「是吗?小女子这儿有从大街买来的甜馒头,总是没过中午就会卖完喔。」 这是绿青馆的娼妓给她的。本来是要给小丫头的,无奈数量不够多,好像是怕小丫头争著要才给了猫猫。 蒸熟的馒头皮里揉进了黑糖与山药,以温和的甜味与光亮柔细的面皮为特色。 (插图010) 「……那就不客气了。」 高顺看起来像个正经八百的武人,其实对甜食毫无抵抗力。 猫猫准备茶水。绿青馆早上煮了茶,用井水泡著摆凉。在炎炎夏日端出冰透的饮料,是最奢侈的享受。 向来只有贵客能享受这种玻璃杯装的凉茶,不过既然来者是高顺,老鸨上茶也就上得毫不小气。顺便一提,如果是马闪的话伺候方式就得低一个层级。 高顺表情略带欣悦之色吃起甜馒头来,但不知道他为何而来。总不可能是来闲话家常的吧。猫猫盯著他一瞧,高顺急忙把甜馒头塞进嘴里,用茶送进喉咙。 「呃……那就来谈正事吧。」 总觉得有种不祥的预感。 「这儿还有一个,请用。」 猫猫把自己那份甜馒头端给高顺。比起甜食,她比较想喝酒。做事贴心的高顺只要再来,甜馒头迟早会变成好酒回到她手上。 高顺把这个甜馒头也吃了,乾咳一声。 「小猫,你有没有意愿成为医官?」 「恐怕当不成。」 猫猫回得很快。女子无法成为医官,这是这个国家目前的法律规定。 「微臣问错问题了。你有没有意愿成为近似医官的身分?」 「……」 近似医官的身分,就表示尚药局的药在某种程度上任她使用。原本抿成一条线的嘴唇簌簌抖动。高顺眼睛亮了一下。 「而且还能尝试新药,也有人供你试药。」 「……」 猫猫脸颊一抖一抖的,嘴角开始上扬。 (不,不可以。太可疑了,这绝对有鬼。) 好事背后必有蹊跷。 而且来找她谈的还是高顺,事情恐怕没这么单纯。 再说,她还得顾这间药铺。虽然店里有个见习药师,但猫猫若是丢下药铺,他八成又要抱怨了。他离出师还早得很。 (好,这事我应该拒绝……) 但是当然由不得她拒绝,高顺先下手为强。 怎么样的先下手为强,就是…… 「你还记得西方砂欧的使节吗?」 「喔,就是那个……」 猫猫想起日前与罗半一同于西都见过的名叫爱凛的女子,一瞬间停住动作。就是那个狮子大开口,要求朝廷解决粮食问题或提供庇护的女子。她在西都与猫猫等人见面之前,就曾经与堂姊妹一同来到过荔国。 但是,高顺只说是使节。因此,说不定他指的不是爱凛。 「去年壬总管特别卖力的那场宴会的两位姑娘,对吧。」 猫猫使用了模棱两可的说法。 「想一睹数十年前那位月精般的美女」——只要说是提出此种要求给人找麻烦的那些人就对了。一个是在西都见过的爱凛,另一个是名叫姶良的女人。这个女人也不是个简单的角色,涉嫌将名为突火枪的新型火器走私给子字一族。 无论是哪一个,肯定都是棘手的人物。 「是名为爱凛的那位女子,日前以后宫中级妃的身分刚刚入宫。这事你知道吧?」 「知道。不过那样不会有问题吗?感觉这样入宫似乎急躁了些。」 「当然会有问题。由于她是异邦人,后宫内的嫔妃或宫女们都对她多有批评。不只如此,她什么下女或下人都没从砂欧带来。」 的确就立场来想这样比较妥当,但又觉得有点可怜。 「所以就找上了小女子?」 若是地位与医官同等,要进入后宫就容易了。 「本来是想请你以侍女身分入宫的。」 高顺的表情很复杂。 再怎么说猫猫直到去年都还是玉叶妃……不,是玉叶后的试毒侍女。她后来辞官变回平民,回到了烟花巷来,即使是上头的命令,要成为其他嫔妃的侍女还是有著诸多问题。玉叶后说不定也会不高兴。 「拥有与医官同等的权限,就表示能够以医佐身分与玉叶后见面。微臣向皇后禀报此事时,皇后非常高兴。」 「小女子可还没答应呢。」 但他却已经转告了玉叶后,这就表示…… 「是,微臣这里有皇后的荐书。」 高顺一脸若无其事地拿出书信。总觉得之前好像也发生过类似的事。 「壬总管也给了微臣一封。」 高顺再补上另一份。猫猫脸部肌肉连连抖动。 「还有,圣上也有一封。」 「为何……」 最后看到一封豪华诏书摆到眼前,猫猫不禁倒退了几步。 高顺继续紧皱眉头,缓缓阖起眼睛。 「以前你为了在宫廷当差,曾经参加过女官的考试对吧?」 「只是没考上。」 有一段时期,猫猫是直接在壬氏底下当差。当时壬氏要她成为女官,塞了一大堆参考书给她。 「是啊,当时还以为你轻易就能考上呢。因为你勤于研习药品或毒物,学得又快。」 「很遗憾,事实并非如此。」 猫猫并非比别人优秀,只不过是将别人该学、该会的事情撇到一边,把多出来的心力投注在感兴趣的领域罢了。 「小猫不感兴趣的事不是学不会,只是学得慢而已对吧?像烟花巷的整套规矩,你就全都记得。」 「那是逼不得已。」 老鸨看起来都已经像是半个木乃伊了,身子骨却还硬朗得很。猫猫学不会规矩就得挨揍,也没饭吃。阿爹罗门有帮她说过话,但性情柔弱的阿爹自然不可能讲得赢老鸨。 因此为了活下去,猫猫才一面请小姐们帮忙,一面勉强学会了烟花巷的规矩。 「换言之,你只要有必要就能学会。只是之前即使壬总管下令,你似乎还是无意认真学习就是了。」 猫猫往后退了更多步。 现在这儿有三封书信。 壬氏、玉叶后、皇上。 即使不是官方文书,这仍然表示有三个在这国家谁都不可违抗的贵人盯紧了她。 「无论如何都得让你考上。」 「这……小女子也无可奈何啊。」 高顺把药铺的门大大敞开,待在外头像是部下的男子立时拿著布包进来。打开一看,白花花的一大把碎银子在眼前雪亮闪耀。 「无论如何都得考上。」 不知为何,高顺的背后站著手拿藤条的老鸨。老鸨看著那堆银钱,两眼都发亮了。 (我被坑了!) 「无论如何这次都非得让你考上。」 高顺对猫猫坚决地说了。 高顺办事十分俐落。 他早已收买了老鸨,让见习药师左膳留下顾药铺,并包下绿青馆的空房间让猫猫念书。 有时候坏小子赵迂会来闹猫猫,但每次都被老鸨或男仆们拎著脖子带走。没办法,谁教他要妨碍猫猫用功。 房间里焚烧著提升专注力的香料,从隔壁房间传来能让人心灵平静的二胡或古筝婉转的曲调。是精通乐律的娼妓为她演奏的。 都说念书会让人想吃甜食,不过猫猫这儿送来的,则是咸味煎饼(仙贝)与冰凉的果子露。 真是无微不至。 (他们究竟给了老鸨多少钱?) 猫猫都不禁感到好奇了。同时老鸨也会巡逻检查猫猫有没有偷懒睡午觉,让她很难摸鱼。只是,老鸨年轻时是身价万金的头牌娼妓,因此学识也比一般人丰富。 「你怎么连首诗都不会写啊?」 「我倒觉得奇怪,医官考试考诗词做什么?」 正确来说不是医官考试,而是医官贴身女官的考试。 这个国家的女官有分几种资格,这次新设立的说是医官专用的女官。既然是新设的,干么不顺便把诗词这一项删掉算了? 「作诗跟医学有啥关系啊?莫名其妙地还要考历史,还有抄经又是要怎样啦。」 「博古通今能增加一个人的深度啊。字写得漂亮点看起来才好懂,抄经就是一种很好的练字法。」 老鸨只有在这种时候会说几句人话。她若是能照平常作风说「赚不了钱的事不学没关系」该有多好?不过这次还真的跟钱有关,所以恐怕是不用期待了。 老鸨龙飞凤舞地写字给猫猫参考,还真是一手好字。如今已成枯枝的手,昔日想必是有著桃红指甲的春葱玉指吧。 写得一手好字的女子能得男子欢心。 容貌姣好的女子能让男子倾心。 明明是个一生为悦己者容的女子,如今却仍留在烟花巷调教众娼妓。如果过去真是那般貌美如花,为何不选择更不一样的人生?还是说她没那福分? 有时猫猫不禁会这么想。 「写得一手好字又不代表内在一样美丽。」 本以为老鸨会一拳捶下来,但她既不打也不骂。 「内在的美丑谁也看不出来。那么至少字写得漂亮点,不是比较好吗?」 老鸨拿著示范用的字在猫猫面前晃晃,叫她快写。标标准准、正正方方的字体,就像科举的模范解答一样。 「是是是。」 偷懒可是要挨藤条的。猫猫卷起袖子,拿起了毛笔。 女官考试似乎会频繁举行。不同于科举等考试,应试的尽是年轻姑娘。跟男子不同,女子的当差期间较短,不定期补充人员的话很快就会人手不足。 只不过想成为女官的女子们几乎都是官家或富商家的闺女,成为女官有一部分是为了学习新娘技能兼觅个良缘,所以没多少人会把心力用在当差上。猫猫在当壬氏的贴身下女时,曾被女官们找过几次碴,当时看她们不像是有认真当差的样子。 试场是位于京城北侧的学舍。科举会在京城以北的一个县城举行,不过次数频繁的考试还是在京城举行比较方便。 结束约莫半个月的填鸭式恶补,猫猫憔悴地前往试场。试场有约莫一百名的考生。现场除了见习医官之外还有其他考生,人数多一点很合理。 关于考试没什么好提的。过程大约一个时辰(两小时),猫猫早早写完就走人了。文书查核方面似乎早就通过,总不至于在文书上落选吧。她反而担心会不会受到特别待遇而考上。 (不对,如果是那样的话,那我干么那么用功?) 希望是凭实力考上的。 猫猫假如落第,必定在汉诗或抄经等她不感兴趣的方面跌跤,其他领域应该考得很好。 毋宁说如果有哪里写错,猫猫还希望人家能告诉她。由于是要选拔医官的贴身女官,考题里包括了相当基本的药剂知识。凭那种难度,就算题目多出十倍,她也能在限时内作答完毕。 写完考卷结束考试后没其他事好做,猫猫打算用走的早早回烟花巷去。 若不是听到了那个傻呼呼的声音—— 「咦~为什么不让我应试啊?」 试场前不知为了何事在起争执。起争执的人似乎是监试官与考生,但那考生怎么看都不对劲。那人穿著女子的衣裳,但穿衣裳的人个头以女子来说又太高大了。若只是高大还好,可是嗓子很低沉,而且好像在哪儿听过。 (之前好像也看过这种场面。) 猫猫有种不祥的预感,很想当作没看见,然而场面太过异常,容不得她视若无睹。 「为什么不让奴家进试场嘛?」 忸怩作态的女子用布把半张脸遮了起来,到了这时候怀疑已经成了确信。的确光看脸的话是有几分像姑娘家。此人五官端正,本身线条又纤细,妆也化得很漂亮。可是声音就算尖著嗓子说话也还是骗不过,最重要的是他身体扭来扭去的动作很恶心。 「……你在搞什么?」 猫猫其实可以视若无睹,但又觉得被死缠不放的官员很可怜,结果只得上前攀谈。这官员人真好,换作是猫猫的话,早就把这人交给负责警备的武官了。 「克用。」 他正是以前猫猫在从西都回京时,于渡口认识的男子。这名男子半张脸上留有痘疮疤痕,用布遮著。虽然以行医维生,但因为毁了容而无法谋得像样的生计,是个可怜人。 然而由于他为人总是傻呵呵的,看起来实在不怎么可怜。 「啊!猫猫,好久不见~你听我说啊,这位老大哥不让奴家应试呢。」 克用眨眨没遮起来的眼睛,好像是要猫猫配合他撒谎。住手,恶心死了。 (要我配合又有何用?) 「考试都已经结束了耶。」 「什么~不会吧~」 克用双手包著脸颊尖声说道,让猫猫很是无奈。 「好了啦,会给这位老大哥添麻烦的。」 猫猫拉著克用的衣裳离开了试场。 随波逐流是一件可怕的事,猫猫就这样跟女装人妖一起去吃饭。如果能换件衣服就好了,很可惜克用似乎没带替换的衣服来。附带一提,衣服似乎是向他居住村子的村长夫人借的。开口的人固然离谱,但出借的人也没好到哪去。 「还以为总算可以谋得生计了呢。再来要等两个月后才能应试啊~」 「你连应试资格都不符合,甭提什么应试。你要去势的话我倒是可以帮你。」 「啊!奴家不要嘛~」 克用缩起身体扭动给猫猫看。恶心到了极点。 「你说要另谋生计,老先生那边怎么了?」 克用原本是在京城近郊一个村子里的乖僻老医师家里帮忙。猫猫本来以为他们相处得还不错。 「老先生他啊,这阵子精神不好,说是差不多想享清福了,要我趁现在另谋生计。」 「……」 猫猫不禁露出有些复杂的表情。因为关于老医师精神委靡不振的原因,她心里多少有点头绪。 「然后我正好听说,最近在举办医佐资格的考试。」 (先看清楚应试条件再说吧。) 不对,应该就是看过了才会扮女装,但真希望他别这样胡闹。而且看起来还真有几分姿色,周遭的男子们都在偷瞧他。遮起了半张脸似乎还赋予他一种神秘的绮情。不过只要听到他的声音,包管他们瞬间幻梦破灭。 猫猫点了小颗包子随便吃吃,克用吃水饺。 「不过村子里有很多药草,老先生又好心地说如果我要继续住下,房子会给我呢~」 「你就继承老先生的衣钵不就成了吗?」 「没那么好的事啦~老先生原本不是医官吗?他是因为有那种头衔,人家才会大老远跑去请他治病。换成我一个来路不明的家伙继承他的衣钵,谁都会觉得可疑,不会请我看病的啦~」 的确如此。克用或许在村子里已经获得了一定程度的信赖,但光靠那个小村子很难填饱肚子。恐怕是得批售药草,外加做各种副业才能勉强糊口。 猫猫竖直了一根手指。 (来得正是时候。) 「我问你,你每个月能不能从村子到烟花巷来做几次散工?」 对于猫猫的提议,克用只考虑了一瞬间。 「……如果你帮我出车马钱的话就行~还有,如果能附饭的话更好。」 「要米的话我那儿多到可以卖了,行。」 在庸医乡里发生的那件事让猫猫收下了一堆米麦,另外还有甘薯。由于实在太多了,她还在考虑要不要煮乾了做成糖呢。 「主要是教导见习药师药草知识,以及照旧将药草批给我们。顺便还想请你帮见习药师调制他调不来的药,到时候见习药师跟药铺的房东老鸨会确认一下药品。」 毕竟克用身分背景不明,这点防范还是得做。 「再来就是店铺基本上我会让见习药师顾,你不用招呼客人没关系。」 「嗄~我对招呼客人很有自信耶~」 克用又开始把身体扭来晃去。很遗憾,这家伙就是因为破相才会谋不到生计,所以猫猫当作没听见。 「至于工钱嘛,这个数字怎么样?」 猫猫竖起一根手指。再加上他在村子里的工作,够他糊口度日了。只是以药师的工钱来说稍嫌不足。 「我看得这样吧。」 克用多替猫猫拉起了两根手指。 「哼嘻嘻嘻嘻嘻嘻。」 双方一面发笑的同时,猫猫瞪著克用。 这小子做事傻愣愣的,却懂得行情。 猫猫只得一边咬包子,一边与克用从竖起几根手指,一直讨论到细微的工钱计算。 二话 排挤 听猫猫说找到了新的药师,左膳露出明显安心的表情。 「总比又被一个人丢下顾店要好多了。」 听他讲出这种心声,猫猫很希望能听到他放话说:「这药铺有我一个人就够了!」但是就放他一马吧。 考试过后,猫猫过了几天平稳的日子。那半个月人家虽然把她照顾得无微不至,但除了准备考试之外什么都不准做,真是折磨死她了。 猫猫好久没能下田干活,又调配了草药,感到心满意足。 几日过后,猫猫收到了书信;她心想一定是考取通知,果不其然。 「真要说的话,考那种题目谁会落榜啊。」 老鸨听猫猫说过有哪些考题后,如此说了。 虽然很难拿满分,不过听说只要答对大约六成就合格了。就连临时抱佛脚的猫猫自己算算都答对了八成以上,那些平素就在用功准备成为女官的姑娘家更是不可能落榜了。医学方面的考题也没考到多少专门知识,尽是些稍微想想就能答对的题目。 「要有你们这种聪明脑袋才能说这种话啦,婆婆、猫猫。」 衣著不整的白铃无声无息地探头出来。身为绿青馆三姬之一的这位小姐,昨晚可能是夜里接客了,肌肤光泽亮丽。那个客人回去时,一定已经被榨乾到像条鱼乾似的。白铃虽早已年过三十却美貌如昔,众人都在窃窃私议,认为是因为她穷究了房中术。她在绿青馆的娼妓中可是最年长的一位。 「要我的话,光用想的都头疼。我是有试著去记,可就是装不进脑子里嘛。」 人总有擅长不擅长的事物。虽然一般来说努力可以有所改进,但其中也有些事情不是一句努力就能解决的。 白铃小姐写不好所谓的文字。每次一写,总是会像照镜子似的方向颠倒。老鸨试著帮她矫正过几次,但到现在都改不过来,不得已,只好每次都找人帮她润饰或代笔。 说相对地或许有点奇怪,不过白铃在舞蹈方面却是烟花巷中无人能出其右的第一舞妓。 「这考试考上了是很好,但接著该怎么做?你有衣裳能穿去做官吗?」 「衣裳什么的,人家应该会帮我准备吧。」 猫猫等著伸手,不打算特别做什么准备。就连考试的前一日,高顺都派差役来给她送上穿去试场的衣服与整套笔墨纸砚了。高顺好像还想派人接送,但猫猫有点嫌麻烦,就索性当作不知道。只是多亏于此,害得她得跟男扮女装的克用去吃饭。 合格通知上写到合格女官会先一起集合,接著再前往各个衙署。日期是后天,地点在宫廷里的一处。信里附了有著花朵形状烙印的木简,想必是要当成符节了。 猫猫漫不经心地把合格通知放到药柜上,开始用药研把药草磨碎。 到了后天,猫猫来到信上指示的地点。地点在众多文官当差的楼房前,离尚药局也近。 前来集合的合格女官,大约占了考生人数的八成。听到合格比例有八成,猫猫松了口气,庆幸自己还好没落榜。同时她到现在才终于明白,前次应试落榜时壬氏还有高顺怎么会那么傻眼。 女官的年龄几乎都在十四、五岁到二十岁上下。二十多岁的女子也有几名,不过猫猫总觉得她们有点眼露凶光。理由不用细究也明白,她们必须以女官的身分,觅得将来的郎君才行。年纪越大自然就越是焦急。 (但我是觉得年过二十再当娘亲比较合适。) 十四、五岁就结婚生子并不奇怪,只是身体尚未发育完成,有些人甚至连初潮都还没来。要等到初潮来了数年之后月经才会安定,再考虑到希望身体能发育完成,猫猫认为太年轻就成婚不是很好。 (况且骨盘没长好的话很难产子。) 猫猫把手放在自己的腰上。虽然无法期望身体有进一步成长,不过假若要产子,必须得再吃胖点才行。生产这种行为是攸关生死的。 猫猫虽然希望能体验一次生产过程,但不能轻易说出口。假如她说想试著生个孩子看看,有些人可能会认为她瞧不起人。再说,若是得知猫猫的另一个想法,甚至还可能招来一顿恶骂。 (会拿不到肥硕的胞衣。) 胞衣于分娩之际,会跟著婴儿一起脱落。这个脱落的胞衣,在部分地区会让母亲服用以养血益气,据说味如生肝,鲜美可口。当然,生食动物肝脏有感染寄生虫之虞,但这就不用担心了。本来就是自己身体里的东西。 阿爹教诲过猫猫:「绝对不许拿人入药。」也叮嘱她不许碰尸体,以免产生不正经的兴趣。 但是,如果是自己的胞衣呢?既不是尸体,也不是拿别人当药材。那原本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再吸收回来有何不可? 换言之,胞衣对猫猫而言是既能遵守与阿爹的约定,又没摄取过的未知药材。 猫猫打定了主意要试试。 「请到这边来集合。」 年长女官将众合格者召集过去,看人的视线很锐利。 衣服应该都是按规定发下来的,不过有几人将衣服做了大改。孔雀只有公的会开屏展现丰沛羽毛,但人类则是女子会穿金戴银。 猫猫只是穿起人家准备的衣服,没有什么显眼之处。只是不知为何,感觉有人在频频偷瞄她。 (是有哪里穿错了吗?) 猫猫这件跟大家一样,就是素色的袄裙。上半身是淡桃红色,下半身是红色。可能是颜色依衙署而有不同,与猫猫穿著同色衣服的合格者不到五人。可能因为医佐是新成立的衙署,所以比较稀奇。 若要找出一个不同之处,那就是花结的颜色了。好像只有猫猫这个颜色较深一点。 猫猫觉得应该不用想太多,于是按照年长女官的命令集合,正想排队时,背后有个东西撞上了她。 不,那种撞击力道不能叫做撞上。猫猫来不及用双手去撑,整个人扑到了地面上。或许应该庆幸自己的脸缺乏凹凸起伏。她的脸孔撞上地面,弄得满脸的砂子。 「……」 猫猫一边用手掌把砂子拍掉一边站起来。也许该高兴没撞出鼻血来。 「哎呀,真是对不起。」 与猫猫穿著同色衣裳的一班人,优雅地微笑著走过。 「你没事吧?」 年长女官用小跑步赶到猫猫身边。 「没事。」 猫猫平静自若地站起来。 然后…… (真令人怀念。) 这正是女子们的战场。 见识到久违了的老套招数,猫猫不禁觉得感慨万千。 当差第一天,似乎会先被彻底灌输宫廷女官应有的心态。 因此不到一百名的新进女官,会在前辈女官的带领下,到大讲堂聆听教训。以前猫猫曾在后宫讲堂开过课,但坦白讲,别人的说教著实令人昏昏欲睡。 由于桌椅数量充足,新进女官们依各衙署零零散散地就座。 猫猫周围没坐任何人,方才故意撞猫猫的那班女官聚在一块,坐在前方的席位上。 成为女官的女子大多是官家女儿,偶尔才会有富裕商家的女儿。女子们在后宫中的明争暗斗从来不曾少,而在这里也是一样。 只是后宫内从某方面来说弥漫著以下克上的氛围,有种力争上游的精神,但这边有点不太一样。对这里的人来说,如何让自己在原有的金字塔阶级里占有一席之地似乎事关重大。猫猫之所以知道,是因为新进女官们已经三三两两形成了小团体,从气氛就能感觉出其中谁是重要人物。 (大概是家长的官位直接就成了女儿的地位吧。) 在这当中若是冒出猫猫这种来路不明的野丫头,自然是要排除在外了,或者是用些方法让她搞清楚自己的立场。如此想来,刚才的行动就说得通了。 只是,猫猫觉得这种作法还是幼稚了点。 结束了约莫半个时辰的说明后,众人以各衙署为单位分头行动。猫猫即将与其他同个衙署的姑娘们一同前往尚药局。宫廷内其实不只有一所尚药局,猫猫在担任壬氏的贴身侍女时,常常顺道绕去的是西侧的尚药局,现有阿爹在那儿随时候命。 相反方向的东侧也有尚药局,此时要前往的似乎就是那里。 猫猫颦眉蹙额。 在宫廷西边当差的多为文官,东边则是武官。阿爹罗门之所以被配属到西侧,似乎是想尽量让他不用与武官接触,结果好像是白费力气。 至于说到为何要躲著武官,猫猫也为了同个理由很想避开那里。 (真不知道他怎么这么快就发现了。) 猫猫一面尽量佯装平静,一面跟著年长女官前行。于行走之间,常有身形魁梧的武官们偷瞄她们。猫猫姑且不论,其他女官一个个都是年轻漂亮的姑娘,身为男子会想偷瞧两眼也很合理。 时节已经进入夏季,气候潮湿,光是走路就会闻到一股扑鼻的汗臭味。看到男子们打著赤膊练武,新进女官们视线都在四处游移。 在这当中,一个光看就十分可疑的人影从后头跟来。 猫猫很想视若无睹,但那人却老是映入她的视野边缘。他以为这叫跟踪,却笨拙得彻底败露了行迹。至于说到这名跟踪者是谁—— 满脸胡碴外加狐狸眼,以及不知道是自以为打扮入时还是怎样,戴著根本没用的单片眼镜。讲到这里大家就知道是谁了吧,就是那个连名字都不想提的某某人。 「那个人是谁啊。」 新进女官们交头接耳。 (那人在这儿可是大官呢。) 记得军府应该有人的地位比他更高,但是书房设置在宫廷中央。那人虽游手好闲地到处乱晃,但只有职称好像还算显赫。 一注意到怪人军师的存在,那些原本频频偷瞧她们的武官都一面别开目光一面尽心尽力练武,露骨到了有趣的地步。看来他们之间必定有著「敬鬼神而远之」的铁则。真不知道那家伙平素给大家惹了多少麻烦。 (烦耶。) 猫猫很想早早走人,无奈年长女官走得很慢。虽然用裙裳遮住了,不过从臀部的动作来看也许是缠了小脚。 (一定很难走路。) 包括猫猫在内,五名新进女官脚步全都很轻盈。身为官家女儿,就算有哪个人缠足也不奇怪,但碰巧所有人都是一双大脚。 「那儿就是尚药局了。」 女官指著练武场附近一栋质朴坚实的建物。西侧的尚药局都还比较华美。 就在猫猫心生此种感想时,背后传来了喊叫声。 众人回过头一看,只见一名男子被人用担架扛来。那个人浑身无力,身上有跌打损伤的痕迹。 「送他到尚药局!」 几名身强力壮的武官,熟门熟路地奔向尚药局。 「我们也过去吧。」 猫猫等人也跟去。 到了尚药局,只见那些男子一脸困惑。 「怎么了?」 「没有,只是平常应该会有医官在这儿。」 尚药局里没半个人,也没留下字条说要暂时外出。 倒下的男子仍然浑身无力,被人抬到床上躺著。无意间猫猫看了看男子。他浑身上下满是跌打损伤,是个连胡须都没长好的年轻人,从晒黑的肌肤可以看出是天天受到严格训练。 「他是如何倒下的?」 猫猫凑过去看年轻人的脸。 「你做什么呀!」 一名新进女官想阻止猫猫,但反被年长女官阻止。她用眼神向猫猫示意「你如果会的话就帮他诊治」。 「练武练到一半,就突然倒下了。应该没打到什么不好的地方才是……我认为啦。」 讲话有点不乾不脆。可能是因为一看就知道他们是如何狠操年轻人,也可能是有个怪人从窗户只露出半张脸偷窥,让他感觉不自在。 体温正常,也有出汗。只是,脉搏似乎有点慢。 「与其说是打到了哪里……」 猫猫拿了尚药局的几条手巾,泡在水缸里,把浸湿的手巾放在昏倒的年轻人身上替他降温。 「我可以用架子上的东西吗?」 猫猫向年长女官问道,但女官回答得暧昧不清。取而代之地,窗外的人竖起了大拇指。女官见状后回答:「可以。」 怪人军师虽然看了碍眼,但也有他的用处。 猫猫盛了水,加入盐与砂糖。以前壬氏在避暑山庄险些昏倒时,猫猫帮他做过一样的饮料。年轻人之所以昏倒,是因为中暑缺乏水分的关系。 猫猫慢慢把年轻人的头扶起来,让他的嘴唇轻触碗边喝水。年轻人似乎渐渐恢复了意识,于是再来就让他自己喝。 狠操年轻人的几名武官安心地叹了口气。但猫猫真想狠狠瞪他们一眼。 就在猫猫把变得温温的手巾重新浸湿,帮年轻人身体降温时,只听见一阵啪啪掌声。 一看,几名身穿白色外衣的男子来了。白色外衣是医官身分的证明。有一位老人,以及两位壮年男子。 「你合格了。」 「什、什么合格了?」 一名新进女官问了。 「还问什么合格?既然要给我们送来帮手,光看笔试成绩怎么行?我不过是考考你们罢了。」 换言之,他们似乎一直在偷看猫猫等人如何应对。性情真恶劣。 「要是派不上用场,我就能当场把你撵出去了,真可惜。」 老医官一边略显遗憾地看著猫猫,一边从水缸里取水喝。 (看来是个怪老头。) 猫猫提醒自己别把真心话说出来。 顺便一提,怪人军师还在外头偷窥,不过现在可以不用理他了。 三话 医佐 包含猫猫在内,医官的贴身女官有五名,第一个月先让她们在军府练武场旁的尚药局学做差事。 之所以选在军府旁边,是因为这儿差事最多。 猫猫虽然有壬氏举荐,但并未得到特别待遇。因此,猫猫如果想进出后宫,必须在当差方面获得赞赏才行。 每日总会有些练武人因为各种原因被抬进来。擦伤金创都是家常便饭,很多时候还得用针线缝伤口。正适合用来熟悉差事。 (原来这衙署设立得还挺认真的。) 猫猫还以为只是表面设立个衙署,也以为其他新进女官都是为了觅得姻缘才来当差,然而…… (有两个人意外地卖力。) 其他四人当中,有两个人勤快俐落地做事。就是看似集团领导的女官,以及另一名乖巧文静的女官。 其余二人别说有没有干劲,第一次看到流血时就已经昏了过去。尽管过了几天之后渐渐习惯了,然而脸孔还是扭曲的。猫猫是觉得她们最好别一看到满身大汗与泥巴的武官就蹙额颦眉。 「燕燕,把白布条拿给我。」 「是,姚儿小姐。」 唤做燕燕的文静女官,似乎是名叫姚儿的女官的贴身侍女。在这里她们名义上是同僚,但看现在这种态度,身分谁高谁低不言而喻。 姚儿是个出落得丰润娉婷的活泼姑娘,即使找不到差事,想必也多得是官人想娶她。 燕燕这位姑娘,隐约给人一种晦迹韬光的感觉,表情鲜少变化。只是,她生得一张标致脸蛋,从显露的气质就知道是位才女。 猫猫一个劲地洗濯白布条。这是要用来包扎伤口的,必须随时洗乾净备用。洗好之后,要煮沸消毒再晾乾。 同僚们还是老样子,对猫猫不理不睬。她们极尽所能地不跟猫猫说话。不过只要对方不来攀谈,猫猫也不找她们说话,所以或许该说半斤八两吧。 医官使唤起女官似乎毫不留情,不过猫猫早已习惯了这类差事,不需要找别人帮忙,都是独自淡然干活。 结果猫猫没跟任何人混熟,就把自己的差事做完了。 她正在把煮沸消毒过的白布条晾起时,一位医官来找她说话。 「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请说。」 「你不觉得差事做起来不方便吗?」 难怪觉得这位医官眼熟,原来是以前猫猫在壬氏那儿当差时认识的医官。 「还好。」 「你用膳时好像也是独自一人。」 「这儿的膳食真是美味。」 不像后宫,在这里可以添饭,而且吃的跟武官一样,所以调味下得够咸。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她们这样明显地冷落你,你不难过吗?」 「话是这么说,但只有她们问我怎么做可以轻松点,我却没什么需要问她们的。」 困扰的是她们。她们偶尔会不把重要的传言告诉猫猫,但是由于窗外有个怪人死瞪著斥骂猫猫的医官,后来医官就不敢说什么了。那怪人每日来个数次又被部下带回去,天天都是如此。 毋宁说最困扰的是教她做事的医官们。真有点不好意思。 「虽然要跟大家交朋友很难,不过关于应付怪人的方式,小女子倒有点心得。」 「……教教我吧。」 总之,猫猫先搬出了罗门的名字。虽然对阿爹过意不去,但猫猫可不乐意让那老家伙成天黏著她。还有,只要给那老家伙一本棋谱,他就会安安静静地读上一段时间。只是如果棋艺太差,他会出言纠正。 「我可否再问个问题?」 医官一边在意仍旧躲在树后偷窥的单片眼镜老家伙,一边说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冒出来了。老家伙眼睛瞪著跟猫猫说话的医官,好像想把他一刀捅死似的。 「你与军师大人是何关系?」 「毫无瓜葛。」 「呃不,那……」 「毫无瓜葛。」 猫猫清楚明白地断言后,就继续去干活了。 自从在尚药局当差以来,猫猫就住进了宫廷附近的宿舍。虽然以距离来说,从烟花巷往返也不成问题,但毕竟住的地方较为特殊,她想避嫌。尽管烟花巷的药铺令她挂念,不过克用会去,让她还算安心。 阿爹也跟猫猫一样住在宿舍里。不过正式的医官常常需要值夜,也有不少人直接在尚药局附近的假寐房住下。阿爹似乎也很少回宿舍。 房间不大不小,放张床跟五斗柜之后还有能摆下书案的空间,猫猫就满足了。 另外,还安装了个简易书架。书是贵重物品,猫猫买不起几本,不过听说只要获得准许,尚药局的书可以外借。 猫猫觉得这样的生活还不坏。只是,饭食必须各自准备。虽然附近有家馆子,不过猫猫经常都是借用炉灶煮粥吃。 猫猫坐在床上,摊开似乎是白日寄来的书信。书信有两封,一封来自烟花巷,告知她药铺的现况。 老鸨有在对克用保持戒心,不过信上说他目前还没做出什么奇怪举动,与左膳也处得不错的样子。 另一封书信,是壬氏寄来的。 书信是以高顺的名义寄来的,但字是壬氏的笔迹。内文乍看之下就像是平凡无奇的近况报告,被人看到也不妨事。但实际上提的却是自砂欧乍到后宫的,名叫爱凛的新进中级妃的近况。为了预防遭人偷看,信中将她比喻为异国花卉。 可是,说也奇怪。 那女子的确是个不简单的人物,但毕竟是只身进入后宫,为何需要这样百般提防呢?猫猫读完了信,把它收进信匣。她没从爱凛的所作所为看出什么异状。 等到数日后猫猫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但此时此刻她无从知晓。 就在猫猫渐渐习惯了尚药局的差事时,今日怪人军师又不厌其烦地从窗外偷窥,被阿爹领了回去。 阿爹腿脚不方便,人家似乎觉得让他一再往返不好意思,最近都用板车载他。阿爹一副局促不安的模样,但毕竟一边膝盖没了骨头,不得已。 「奇怪?」 刚刚才把怪人领走的阿爹罗门又回来了。正在猜想他是否忘了什么东西时,就看到他走进了尚药局。 猫猫收下晾著的几条白布条走进屋内。猫猫以外的女官已经受到召集,排成了队伍。 看来又有女官没传话给她。医官板著一张脸,叫猫猫也来排队。 「我今天打算前往后宫,需要几名帮手。」 原来如此,难怪罗门会来了。 后宫虽然有庸医在,不过最近罗门也在后宫进出。其他医官由于还没少掉命根子,只有前宦官罗门能进后宫。 「小女子愿意同行。」 四名女官当中的头儿——姚儿上前自告奋勇。燕燕也跟著上前。这么一来,另外两人也走上前去。 「很不巧,我们已经决定好带谁去了。」 医官一说,姚儿眯起了眼睛。 「太医说的,是这位姑娘吗?」 她不称名字,只是瞄了猫猫一眼。 猫猫并不需要人家记住她的名字,只是希望别阻止她去后宫。毕竟猫猫就是为了这份差事,才会成为女官。 「这姑娘成天只会洗布条,倒没看她做过什么像样的差事。喔,对了,还有打扫也做了呢。」 就像在附和姚儿似的,一个记不得叫什么名字的女官插嘴了。 「与其说是女官,我看是下女还差不多吧?」 两名女官一同嘻嘻窃笑。 (不是,那是因为你们不做吧?) 猫猫不在乎人家叫她下女,反正她的确是当了很久的下女;但那些事情明明是上头吩咐的差事,猫猫觉得说那些不算差事恐怕不太好。 就在猫猫考虑著是否该反驳时,另一位医官笑咪咪的,把手放在两个不知其名的女官肩膀上。 他正是猫猫等人初来乍到时,测试过她们的老医官。 「说得对,你们俩可以走人了。」 忽然被这么说,两名女官睁圆了眼。 「什、什么意思?」 「因为我分明说过,要你们好好做洗濯的差事。但你们却单方面认定这不算差事而什么都不做,难道我还会留你们下来吗?我向来最讨厌的就是这种态度。」 说话口吻虽然稳重,却散发一种不容分辩的氛围。 「你们好歹考试是通过了,但是不适合在尚药局当差。我会把你们调到其他衙署,不过别处洗衣打扫的差事可多著了,劝你们心里最好有个准备。」 老医官把话讲明了之后,就指示年轻医官将两人带走。 「姚、姚儿小姐!」 她们看向姚儿求救。 姚儿与燕燕只是不予置评地看著她们俩。之前看她们像是一伙的,原来之间的关系如此淡薄。 「好了,既然安静下来了,我要再补充一点。」 医官看看剩下的两名女官与猫猫,然后看向阿爹。 「我对走后门更是深恶痛绝。」 阿爹的眉毛困扰地弯成了八字形。 (这该不会是说……) 猫猫自认为循的是正规考试途径,但看在旁人眼里或许并非如此。 更何况自从猫猫来到这儿,怪人军师就时常流连不走,坦白讲确实妨碍到大家当差了。 「如果你没有,就表现出你的本事让我看看吧。好了,我言尽于此,你们要去后宫还是哪里就快去吧。」 一脸伤脑筋表情的阿爹低头致谢。 结果阿爹只得把剩下的猫猫与另外两人,加起来总共三个人一并带去。 四话 后宫 在进入后宫之前,无论是宦官或宫女都得查验过身体。猫猫或阿爹都早已习惯,但对姚儿与燕燕而言似乎是奇耻大辱。她们似乎极不愿意让宦官碰自己一下,脸上大大写著「不准碰我」几个字。最后阿爹一副死了心的表情,好心地请宫女来做。 「下不为例喔。」 「是。」 她们好像还不至于违抗阿爹说的话。只是自从听说他是宦官后,态度似乎变差了点。 (这倒也不稀奇。) 宦官受人轻视不是什么新鲜事。阿爹也习惯了,想必不会太介意,猫猫却觉得生气。 一进后宫,一种令人怀念的气氛随之弥漫而来。 这儿是女子的园囿,周围男子尽是宦官。在这种特殊环境反为日常生活的地方,住在这儿的人也会变得有些特殊。 后宫里的人频频偷瞄进宫的猫猫等人。在这无法自由进出的处所,里头的人会对来自外界的人特别敏感。 他们眼睛发亮,期望著猫猫等人能带来一些有趣的风声。 其中有几张熟面孔。猫猫与她们并没有什么特别交情,只是在洗衣场闲聊时,那几名下女偶尔会加入罢了。她们看到猫猫一次次离开后宫又回来,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 阿爹首先直接前往后宫的尚药局。两名女官似乎觉得有些稀奇,边走边四处张望,不过阿爹与猫猫都不怎么感兴趣,径自前行。也许是看了觉得不顺眼,姚儿难得找猫猫说话了。 「你怎么好像熟门熟路的?」 「或许是因为小女子在这儿当过两年差吧。」 虽然中间离开过几次,好歹还是待到了去年秋天。 「因为后宫宫女的服役期间是两年。」 猫猫嫌解释一堆啰嗦,只要这样讲对方应该就懂了。 对话到此为止,一行人沉默地抵达了尚药局。在尚药局里,留著八字胡的怀念老面孔正在打瞌睡。 「打扰了。」 阿爹歉疚地一出声呼唤,庸医把鼻子吹出的泡泡「啪」一声弄破,急忙跳了起来。 「哎哟!这不是罗门兄吗?小姑娘也来了!好久不见了呢。」 庸医挺著大肚子摇摇晃晃地走近过来。猫猫在前往庸医老家的造纸村时曾与他同行,所以几个月前见过面。 猫猫与庸医是旧识,似乎也让姚儿心有不满。 (走后门是吧……) 猫猫反覆玩味在军府当差的医官刚才说的话。 「后面那两位小姑娘是?」 看著姚儿她们,庸医说了。 两人一脸难以言喻的神情。对方虽是宦官,但好歹也是医官。即使脑袋明白这个道理,但似乎仍有点困惑,不知该采取何种态度。 庸医丝毫没看出她们神色有异……不,是根本无意去观察。 「你们喜欢哪种茶点?」 他说完开始在壁橱里翻翻找找。就某种意味来说,真是无忧无虑的性情。 「这三位姑娘是宫廷里的女官,今后将会帮忙医官看诊。上头认为只靠咱们几个很难在后宫内看诊,所以试著让她们与咱们同行看看。太医没收到通知吗?」 听到阿爹这话,庸医猛然一惊,瞄了一眼桌子。猫猫看到桌上有封尚未开启的书信,不过就别戳破了。 「啊——对对对,有有有。那么咱们该怎么做呢?」 庸医态度很假,只差没说「这事我当然知道」。猫猫只觉得司空见惯,阿爹则是面露苦笑。姚儿与燕燕立刻就开始显露怀疑的目光,觉得这医官有点儿不对劲。恐怕用不了多久,庸医的真面目就会穿帮了。 「今日咱们要前往梨花妃的宫殿,然后前往中级妃的住所。」 后宫的上级妃当中,楼兰妃因谋反而消失,玉叶妃成为皇后出了后宫;而里树妃则几乎是出家状态,实质上仅剩梨花妃一人。 (听说她生了男孩,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 猫猫实在好久没见到梨花妃了。以前她曾经不眠不休地照料患病的娘娘,因此对她有著各种情义。 梨花妃虽没有里树妃那般不幸,但也是位运气不好的娘娘。猫猫听说那些不像话的侍女都已经被扫地出门了,不知道现在宫殿情况如何。 然后讲到正题,刚进后宫的砂欧女子爱凛也令她挂心。说到底,猫猫等于是为了她才会成为医官的贴身女官。 「总之,咱们先去水晶宫吧。」 就这样,一行人前去会见梨花妃。 在前去拜访上级妃之时,除了医官之外还会有宦官跟随作为护卫。除了是保护医官,同时也在监视来者有无危害嫔妃之意。由于还是那几个人员,因此对猫猫而言又是熟面孔了。 由于他们尽忠职守,除非有必要否则不会找猫猫等人说话,因此猫猫连他们的名字都不知道。猫猫认为这样无妨,对方想必也觉得只要他们不找麻烦就好。猫猫不讨厌这种乾净爽快的关系。 在上级妃之中贵为贤妃的梨花妃,宫殿仍是一样的豪华绚烂。猫猫以前曾经借用过水晶宫的房间培育蔷薇。当时她将剩下的蔷薇种满各处,使得宫殿的庭园如今开满了蔷薇。 猫猫种下的尽是白蔷薇,也许是园丁觉得色彩太单调冷清,如今有红有黄,比较特殊的还有绿色,一园子的缤纷绚丽,称为蔷薇宫都不算过分。只是花季即将结束,有点可惜。 「噫!」 来到水晶宫玄关应对的侍女见著猫猫,叫了一声。 看来尚有几名老资历的侍女留下,有人一见著猫猫就明显歪扭著脸。她们每次总是把猫猫当成妖怪。 拜此之赐,姚儿她们好像又用奇怪的目光看猫猫了。 岂止如此,连阿爹都看著猫猫,用眼神不安地说:「你在这儿又捅出了什么娄子?」 一行人被领至水晶宫深处。地点不是寝室而是迎宾室。过了一会儿,伴随著衣物的窸窣声,宛若大朵蔷薇的娘娘现身了。娘娘手中抱著胖嘟嘟的娃儿,软呼呼地嚼动著嘴巴。可以嗅到一股轻微奶味,也许是刚刚才喂过奶。 梨花妃没扑白粉,只上了点淡淡的胭脂。娘娘皮肤本来就漂亮,不扑白粉一样好看。 庸医与阿爹向娘娘致意,猫猫她们也跟著做。许久不见的嫔妃看起来身体健康,让猫猫感到很欣慰。臂弯里的娃儿也面色红润,早已超过了之前早夭东宫的年纪。想到本来应该还有另一个正值调皮年纪的男孩在这儿,不觉有些伤感。 目前预定由正室玉叶后的儿子坐上东宫之位,不过皇位的第二继承权则在梨花妃这孩子的手上。 (不知道壬氏是否还算是东宫。) 考虑到继位问题,将来的事让猫猫略感不安,但她目前只希望孩子能健康长大。 「繁文缛礼就省了吧。比起这个,可以请你们帮孩子看看吗?」 梨花妃轻轻将娃儿抱给猫猫。突然要她抱孩子,虽然让她一时有点困惑,不过娃儿并未怕生,吸著手指眯起眼睛。 (我不是很会照顾小孩耶。) 梨花妃这么做,必定是想让猫猫看看孩子,让她知道当年失去前一个儿子时伤心得失魂落魄的梨花妃,如今已经生下并养大了这么个健壮的男孩。一思及此,就觉得小娃儿看著也挺可爱的。 补充进入水晶宫的侍女都很优秀。为了让猫猫能抱好娃儿,还为她搬了椅子来,并给了她一杯泡著脱脂棉的水。娃儿如果想喝水,可以让他含著。 阿爹给梨花妃做问诊,帮她把脉。庸医无所事事,在一旁笑咪咪的。燕燕代替庸医拿用具给阿爹。 猫猫仔仔细细观察娃儿。 可能因为天气逐渐变热了不少,娃儿的脖子长了一点痱子。其他没什么需要注意的地方,健康得很。 猫猫对眉开眼笑的庸医耳语几句后,庸医帮她转达给阿爹。阿爹似乎早已想到有这可能,嘱咐庸医从带来的药箱里拿出痱子药。 猫猫很高兴孩子健康长大,不过在她抱著孩子时,姚儿一直在瞪她。 看完梨花妃之后,接著轮到新成为中级妃的砂欧女子。上级妃的宫殿有三座空了出来,但无人使用。爱凛就跟其他中级妃一样,获赐一栋楼房。地点在后宫的中央偏东,似乎没受到任何特别待遇,不过那楼房好像有一阵子无人使用,周围略嫌杀风景了点。 出来迎接的侍女们,笑容可掬地将猫猫等人请了进去。人数大约五人,以中级妃来说不多也不少。 「欢迎。」 现身的金发新妃,穿著想必穿不惯的大袖衣裳。嫔妃有著晶莹剔透的白皙肌肤、天蓝色眼眸与丰满的肢体,个头也高。果然是引人注目的容貌。 (不愧是曾经想以自己与堂姊妹的美貌潜入我国的女子。) 只是她们去年来到国内时,被男扮女装的壬氏狠狠比了下去就是。但总而言之,爱凛已经达成了当时的目的,也就是进宫。 爱凛于入宫之际,对于另一名使节姶良略有微词,不晓得两人的关系是否在这一年之间失和了。 (当时看她们感情不错啊。) 女子的交情总是薄情无义,说毁就毁,但猫猫很好奇她们为何失和。可是,她不能问。 爱凛躺卧在罗汉床上,望著侍女备茶的模样。 (皇上就爱这种的。) 她的身材堪称丰满艳丽。 常说异国的女子看起来比实际岁数苍老,不过猫猫听说爱凛年方二十五上下。皇上在夜里的各方面可说生龙活虎,但猫猫知道皇上是个黠慧之人。如今已有两个龙子成长茁壮,没有必要急著多生孩子。更何况若是让寻求政治庇护的女子产下龙子,日后难保不会成为邦交问题的火种。 (虽然已经是够大的火种了。) 猫猫在西方之地,见过这女子堂而皇之地与罗半争锋。此时虽然娴静端庄地在那儿准备吃茶,但肚子里在打什么主意谁也不知道。 身旁的侍女给茶试过毒后,端给大家饮用。 「后宫的日子还过得惯吗?」 阿爹慢条斯理地向她问道。爱凛虽然说得一口流畅的荔国语,不过讲慢一点她也比较好懂吧。 「习惯了,各位都对我很好。」 爱凛用修长的指尖拿起杯子,她用的是附杯耳的异国茶杯。修长的指尖涂了满满的染料。茶香则带有甜味,想是西方的发酵茶了。猫猫有点想喝喝看,但侍女只准备了阿爹与庸医的份。 (在水晶宫的话大家都有。) 这方面应该是梨花妃的好意。看来一般嫔妃的作法,是不会给区区医佐上茶的。 阿爹给娘娘问诊、把脉。阿爹有个做法与其他医官不同,就是会将问诊所知写成数字。虽不到罗半那种程度,但阿爹也很重视数字,将其视为明确显示身体状况的指标。 阿爹在桌上摊开随身的书写用具,流畅地写下问诊结果。 这时,猫猫发现阿爹写的文字与平素不同。 (西方文字?) 乍看之下,那字活像是扭曲蜿蜒的蚯蚓。昔日阿爹都是用这种文字书写与医学相关的笔札,是后来猫猫拚了命想读懂,阿爹才换了种写法。 猫猫正在疑惑阿爹为何这么做时,有几人拚了命频频偷瞄。庸医一副懵懂无知的样子,只是照著吩咐递上用具。一名侍女一边蒸熟新装上的茶叶,一边频频偷瞧。另外还有一人。 燕燕神色自若地看著。 内容没什么大不了的,就连猫猫也看得懂。就是些脉搏正常、健康状态良好之类的简单词句。 「并无特别异常之处。」 「是么?」 爱凛平素讲话流畅,但只有语尾发音偶尔比较奇特,也许是砂欧特有的发音。她可能还记得猫猫,三不五时就往猫猫轻瞄一眼。 就在一行人没看出什么异状,当完了差正准备打道回府时,爱凛叫住了他们。 「难得各位到来,就带些点心走吧。」 漂亮的布包里包著烘焙点心,是一种形状特殊的饼乾,散发一股酥(奶油)香。只有女官拿到,庸医艳羡不已地看著稀奇的点心。等回到尚药局后得分一点给他才行。可能是找不到同样的布,只有燕燕的布包上有花纹。 (不上茶,只给礼物?) 猫猫觉得不可思议,但拿到的东西就是她的了。猫猫把布包收进怀里,随阿爹等人一同前去拜访下一位嫔妃。 拜访完其余中级妃,回到尚药局时,天空已经开始染上火红的云霞。即使是小胃口的猫猫,到了这时辰也不免感到肚饥。她在想是否可以怂恿庸医,让大家到尚药局喝茶。 「今日只看到中级妃,不过下回就得拜访下级妃,然后还有侍女,全都得看看才好。」 阿爹口气温柔地说了。以前应该只需要看到中级妃才是,不知现在怎么突然忙碌了起来。庸医一双大眼睛直眨巴。 让阿爹回宫当医官,而且还增加助手女官的人数。 阿爹以年龄而论无法一直给众人看诊,因此上头可能是打算不久之后以女官为主进行巡诊。这么做或许是考虑到今后会缩小后宫规模,医官的负担也会跟著减轻。 阿爹没顺道去尚药局,直接前往来时走过的大门。 「那么我们就此告退。」 「再坐一会也没关系啊。」 (对啊,应该有点心可吃。) 猫猫也在心中支持庸医,然而阿爹摇摇头。 「罢了,回去还有差事要做呢。」 庸医依依不舍地看著众人,想必是因为他那儿只有宦官偶尔造访,没几个茶友。毕竟猫猫的闺友小兰也早已期满退宫了。 (不知道她现在过得好不好。) 猫猫想起那个机灵地在民间谋得生计,可爱讨喜的姑娘。猫猫打算找机会写封信给她。 由于庸医方才馋涎欲滴地看著猫猫拿到的点心,猫猫想分他一点,从怀里拿了出来。她从布包里取出点心,正想吃一点时,忽然注意到了一件事。 形状特殊的饼乾呈现奇妙的筒状,筒里装了东西。猫猫用指尖把它抽出来,发现是一张小纸片。每块点心里都有一张。 (怪了?) 猫猫重新把点心收回怀里,又离开了后宫。 至于失望的庸医就当作没看见了。 五话 幸运饼乾 当差结束,猫猫回到宿舍后拿出人家送的点心。她把布摊开,将点心放在上面。一共有七块饼乾,每块里头都放了大小相似的纸。 (……这是啥啊?) 纸上写著既像蛇又像蚯蚓的文字。这跟阿爹写过的一样是西域的文字,或许可称之为手写体。换言之,就是适于加快书写速度的字体。每张纸都只写著两、三个文字,不成字词。不同于荔国语,西方文字必须将几个字串联起来才能构成意义。 因此,这样中间切断的文字看不出是什么意思。不知是否隐藏了某些含意。 (她在考验我们。) 这嫔妃果然是个奇女子。毕竟这女人胆量大到都敢独闯后宫了。一知道对方在考验自己,就让猫猫生气。而如果解不开谜题,会更让她不甘心。 猫猫把点心与纸片摆好。写在纸上的文字有的是两个,有的是三个。也许是随便剪开的,纸片并非整齐的四方形,有的呈现斜角,有的歪七扭八。 点心的油渗进了纸里,有些地方晕开了。用的是好纸,都没破。 (以恶作剧来说也太用心了。) 不晓得她想做什么。猫猫将纸对著亮光看看,什么也看不到。 正在偏头不解时,就听到有人轻敲房门的声响。 猫猫不晓得是谁来了,拿著纸片开门一看,门外站著姚儿与燕燕。两人也跟她住在同个宿舍里。当然她们从不曾找猫猫说话,因此猫猫从没去理会过她们住在什么地方。 「何事?」 听到猫猫这么问,姚儿板著脸回答: 「我问你,白天娘娘给了你点心对吧?交出来。」 她用命令口吻对猫猫说道。说来不可思议,猫猫虽然对甜食不怎么执著,但也不禁觉得不想送给这种人。当然,猫猫也知道这女的并不是贪吃才来跟她要。 因此猫猫决定稍微耍个坏心眼。 「真是抱歉,我当成晚膳吃了。西式的点心吃起来有点乾乾的呢,不晓得是不是加了胚芽或什么?」 猫猫故意讲得好像她吃到了异物。姚儿一听花容失色,逼向猫猫喊道: 「吐出来!快吐出来!」 姚儿抓著猫猫乱摇一通。看来果不其然,她的饼乾也跟猫猫一样夹了纸片。 「剩下的呢!你该不会没发现就全吃了吧!」 「姚儿小姐。」 燕燕阻止了抓住猫猫肩膀猛摇晃的姚儿。她一如平素,脸色镇静。 「奴婢看猫猫姑娘的脸像是在笑。她的表情好像把小姐当成了傻瓜,窃以为小姐是被捉弄了。」 看来燕燕记得猫猫的名字。不只如此,还看懂了猫猫的表情。 「捉弄我?她说的是真的吗!」 (被发现啦。) 猫猫拉好衣襟,看著姚儿。 「我的确是开了姑娘一点玩笑,不过应该是你有失礼数在先吧?我不知道你对我有何仇怨,但是二话不说就想抢别人的东西,跟强盗又有何不同?」 猫猫说得十分正确,想必不致引起对方的反感。姚儿满脸通红,看起来像个咻咻冒热气的茶壶。 姚儿做个大大的深呼吸后,直勾勾地看向了猫猫。 「刚才的烘焙点心,有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如果有,希望你可以让给我。我会付点心钱的。」 「奇怪的地方指的是?」 「就是奇怪的地方嘛,例如夹了什么奇怪的东西之类。」 能拿到赏钱自然很好,但猫猫也想解开那些奇妙纸片的谜题,不想随便给人。 她们那儿的烘焙点心里是否也暗藏机关?但猫猫不认为她们会轻易松口。 猫猫瞄了一眼燕燕。她虽然只是跟随姚儿的女官,但看猫猫的眼光比姚儿冷静。 (试著从这方面提提看好了。) 猫猫一边考虑如何谈条件,一边开口说: 「既然你们想知道我那份点心里藏了什么,就表示你们那份里面也有对吧?只要你们愿意告诉我,我这儿也会据实以报。」 「……」 姚儿显现出一副非常不满的表情。燕燕把主子的反应全看在眼里。 猫猫拿出了手中的纸片。 「只要你们愿意让我看,我也会把我这儿的其他纸片给你们看。」 每张纸上写的文字都不同。假如其中有著某些含意的话,必须全部凑齐才看得出来。因此就拿一张给她们看看也不妨事。 「其他的呢?」 「只要你们那儿的让我看,我这儿也会给你们看的。」 猫猫与姚儿的地位并无高低之分。既然都接受了同一种考试,都合格了,身分差距便不再重要。虽然实际上有很多人不这么认为,但至少在此时此刻,双方的地位是平等的。 「姚儿小姐。」 「……好吧。」 燕燕一开口,姚儿不得已只得点头。 「只是,这事不适合站在走廊上说。」 「那么,就到我房里来吧。」 「不,你才该到我房里来。」 猫猫是觉得哪边都没差,但此时如果轻易顺著对方,感觉主导权会落到对方的手上。 「那么,就到议事房谈话如何?奴婢这就去借用。」 果然又是燕燕打圆场。宿舍里有间议事房供人讨论公务等事宜,而且还能上锁,利于进行密谈。 「我明白了,我这就去准备。」 猫猫把剩下的点心用布包好,离开了房间。 议事房似乎立刻就借到了。这个房间可容纳约莫十人,三个人待在里头感觉很宽敞。 「要一起拿出来喔。」 「我知道。」 姚儿、猫猫以及燕燕在书案上挨著头挤在一块,一齐把烘焙点心拿出来。 三人看看三个布包。烘焙点心分别有七个、七个与六个。只有一个人的点心少了一块,是姚儿那一包。姚儿略显尴尬地调离视线。 「我、我不小心吃了一块。」 「原来如此。」 猫猫看著咬掉一半、文字晕开的纸片说了。纸片七张都在。跟猫猫的纸片一样,每一张都写了文字。 燕燕的则是有烘焙点心,却没有纸片。 「纸片还没抽出来吗?」 猫猫一问之下,燕燕摇头。 「不,我的这份里面一张纸也没有。」 燕燕把奇妙饼乾筒的洞口拿给猫猫看,里面什么也没塞著。假如相信她的说法,或许表示七张加上七张,总共十四张纸片上的文字就足以构成某种含意。 (重新排列看看,也许能组合出某些意思?) 姚儿似乎与猫猫有相同想法,把纸张打散了之后重新排列。猫猫的纸片有摺出痕迹以便分辨。 文字是重新排列过了,但别说姚儿,就连猫猫与燕燕也偏头不解。 「燕燕,你看得懂吗?」 「请小姐恕罪,奴婢对砂欧语言只略通一二。说倒是还比较会说。」 看来她那时看著阿爹记录问诊结果,果然是因为她会读写砂欧语。 姚儿有些不满地看向猫猫。 「你呢?」 「我也差不多。如果单字都排出来了倒还能看懂。」 猫猫的程度大概与燕燕相差无几。只是,把文字排列东换西换,就觉得好像要看出意思来了,又好像看不出来。如果老老实实地慢慢尝试或许可以解开,但恐怕会旷日弥久。很遗憾地,有一张纸被齿痕与口水弄糊了一个字。可能是自己心虚吧,感觉姚儿似乎变得比较乖一点。 「还有没有其他能当成线索的物品?」 猫猫看看烘焙点心,点心全是同个形状。当然不会完全相同,但差别没大到能从外观做区别。 「味道呢?」 猫猫抽动几下鼻子。每块闻起来都是一样的香味,她再放一块碎屑进嘴里,结果还是一样。尝起来有一点辣,像是放了姜,但似乎纯粹只是增添风味。 况且事到如今,哪张纸片放在哪块饼乾里已经无从追查。 「会不会其实根本没什么特别含意?」 燕燕偏头说道。 「对了,记得好像有间寺庙,做过签诗饼的占卜呢。」 既然说是签诗,那么写在这纸上的文字,难道是具有测凶卜吉的意涵?就猫猫看来应该不是。 「若是签诗的话,为何只有一人的点心什么也没放呢?这点令人在意。」 对于猫猫的看法,两人也点头表示赞成。 娘娘将烘焙点心拿给三人时,看起来并没有指定谁拿到哪一份的动作。如果问题不在点心上,那么其他还有—— 「……莫非是……」 (插图011) 猫猫看向包点心的布。猫猫与姚儿的布是素色,只有燕燕的布有花纹。 猫猫细细观察这块花布。布料似乎是之后才上色的,上头有著许多方块图案。可能用的是织后染色的方法,图案有些晕开。莫非是用毛笔画上去的? 「这是……」 猫猫在桌上摊开布料,然后拿起纸片与图案仔细比对。她把纸片叠在方块图案上,偏著头一块块叠上去,结果所有纸片都找到了位子。 「果然。」 文字横著排成了两行,显现出几个单字,似乎构成了语句。 「呃……写的是什么?」 姚儿眯细眼睛说了。一个字也看不懂似乎让她很焦急。 「『白色』,然后是『问号』。」 「再来就是『知道』吧?这个可能是『真面目』?」 猫猫与燕燕从知道的地方开始翻译。只有一个地方因为文字糊掉而看不懂,但与其他单字比对之下,意思就看懂了八成。 「可能是『姑娘』吧。」 「应该是了。」 这些单字加起来一看…… 『想知道白色姑娘的真面目吗?』 猫猫打了个冷颤,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拜托放过我吧。) 事情不是已经结束了吗?现在再来翻旧帐会让猫猫很困扰。 白色姑娘——白娘娘如今应该正遭到幽闭,什么坏事也做不了才是。难道爱凛除了告诉马闪或壬氏等人的那些事情之外,关于白娘娘还知道些什么吗? 她又为何要跟猫猫她们这些医官的贴身女官提这个? 「白色姑娘是谁啊?」 姚儿偏头不解。看来不同于猫猫,她似乎不知道有白娘娘这么个曾经闹得满城风雨的人物。燕燕默默看著成排文字。 猫猫认为这事应当早点向壬氏通报,便站了起来。但才刚站起来,就被抓住了手腕。 「姑娘打算上哪去?」 抓住她的是燕燕。 「还能上哪去,这事难道不该向上头通报吗?」 猫猫诚实回答。猫猫为人谨慎,她可不想把麻烦的秘密独自藏在心里。 以行动而论堪称众人模范。 「我也认为得通报一声。」 难得姚儿也站在猫猫这一边。猫猫以为既然姚儿这么说,燕燕就不会再多说什么,岂料…… 「是什么样的人物,才会突然向区区见习医官出这样的谜题?」 燕燕看向猫猫。听她这口气,简直好像知道猫猫认识爱凛似的。 (不,我对她也所知不多啦。) 不过猫猫只知道一点,就是爱凛是个非常不简单的人物。就算把这事通报上司,说不定她也多得是法子脱身。 或者是…… 「这会不会也是某种考验?」 「考验……」 经她这么一说,的确有可能。想成为见习医官,筛选的标准比其他女官更严格。就算通过了考试,只要上头觉得不是个人才就会立刻剔除出去。 倒不是没这个可能性。 (不,可是……) 猫猫觉得以一介医佐而论,有点太逾越职分了。首先,为了解开此一谜题,必须对西方语言有某种程度的了解。更何况她们三人不见得会乖乖分享烘焙点心里的线索。 从各方面交叉比较来看,爱凛似乎在找善于见机行事的人才。 (简直……) 简直像在找细作(间谍)一样。 假如壬氏也参了一脚,就不能说完全没这可能性。不,可是他们之间有什么关联性?但也可能是反将一军…… (好吧,猜不透。) 这么一来或许不该什么事都通报上去,听爱凛的说法之后临机应变也是个办法。 虽然是个办法没错—— 「我要通报上去。」 「你都没在听燕燕说话吗!如果是考验的话那怎么办!」 姚儿逼问猫猫。 如果是考验的话,没通过拉倒。猫猫已经考取医佐的资格了,她不认为对方会再开除更多人手。这事以医佐的差事来说,已经超出了职分所在。 「请二位放心,去把这事告诉娘娘吧。」 (我则是到尚药局调我的药。) 考试的追加项目让这两位去过关就好。要是再通过什么追加考验,谁知道又会被叫去做什么事。 (我可不奉陪。) 看是要做洗濯差事还是奉茶都好,猫猫只想在尚药局一面打理杂务,一面请阿爹或其他医官教她调药,偶尔再拿过来看诊的健壮武官试试新药罢了。能有这点小小幸福就够了。 然而,两人的表情却很吓人。 她们一把抓住猫猫,瞪著她。姚儿瞪得最凶。 「这个谜题必须三人合力才解得开。你一个人去告状,我们也会被等同视之的。」 她的意思就是…… 「你也是共犯。」 姚儿与燕燕的声音重叠了。 猫猫微微举双手投降,露出了苦笑。 六话 军师病倒 猫猫顶著大太阳,边做洗濯差事边叹气。她由衷觉得事情变得麻烦起来了。 她觉得麻烦的事情并非这洗濯差事,而是爱凛出的谜题,以及解开谜题之后带来的四面围困。姚儿与燕燕从一早就盯紧猫猫,不让她叛逃。 (共犯是吧。) 就这样,猫猫现在身边有燕燕紧跟不放。她们把两个盆子摆在一块,卖力地洗白布条。人家帮她们准备了无患子的果皮,使得白布条上的脏污一洗就掉。 白布条洗过之后,得煮沸过一次。人血在某些情况下会含有毒素,溅到或喝到他人的血液有时会使人染病。有些花柳病会经由血液传染,猫猫知道其中的可怕性。 姚儿随医官一同外出了。说是今后会让她们学习如何采买药品。 (要是让我去该有多好。) 说是不能让猫猫独处,于是燕燕就一起留下了。无聊死了。由于太无聊,让猫猫忍不住想找燕燕出气。 「不是说洗濯是下女的差事吗?」 「我从没说过那种话。」 的确,这话是已经被撵走的两个女官说的。那两个女官现在不知道怎么样了。当时看姚儿她们面不改色,可见恐怕不是旧识,只不过是听说了姚儿的家世就擅自结党聚群想做跟班罢了。遗憾的是姚儿她们似乎没好心到会去同情那种纯属泛泛之交的小妹。 「真希望能让我去采买……」 「我也好想去,应该说就你一个人去更好。」 换言之她似乎是想跟姚儿在一起。看样子双方都有所不满,猫猫决定不再抱怨。 就在两人将洗好的白布条拧乾,放进盆子里时,看到有几人往尚药局跑去。猫猫眯起眼睛想看看出了什么事,发现他们用担架抬著一个人。 「是伤患吗?」 猫猫与燕燕抱著盆子,回到尚药局。由于医官外出采买去了,现在待在局里的应该只有见习医官。她们认为最好还是回去候命比较妥当。 「呃,这个——」 到了尚药局,就看到见习医官慌了手脚,不知该如何是好。由于此处邻近军府,伤患上门并非稀奇事,见习医官应该早就熟练了才是。猫猫感到不解,把头探进人丛之中一看…… 「老天啊……」 她不禁嫌弃地叫了一声。这是因为她看到了戴著单片眼镜的怪人,在那儿扭动著身躯痛苦挣扎。 「似乎是被下毒了。」 见习医官脸色铁青地说道。 「不会吧……」 猫猫有些敬谢不敏地看向怪人军师。怪人脸色惨白,一边发抖一边按著肚子。若只是这样还好…… 「憋、憋不住啦。」 不需要问什么憋不住,旁人脸色发青,抬起担架直奔茅厕。就别提是大还是小了。 一阵阵的绞痛持续了大约半个时辰,怪人军师的病况这才稳定了下来。只排泄不吸收会让身体乾渴,因此猫猫等人准备了好吸收的砂糖盐水。附带一提,喂他喝的是见习医官,猫猫只是旁观。她也想过可以掺点果汁让它顺口点,不过她没义务做那么多。 幸好还能喝水。发生呕吐与腹泻症状时,补给水分是很重要的。 看病患已经平静下来,猫猫正在准备锅子想替洗好的白布条煮沸消毒时,罗半神色惊慌地赶来了。 「听说义父病倒了!」 猫猫指指怪人躺著的房间。原本的那一大群部下只有一人留下,其他早就都回去了。见习医官也去找各位医官了。惊慌失措是难免的,但把最重要的留守差事交给两个女官似乎有失妥当。 燕燕一边把水倒进锅子里,一边用不可思议的神情看著猫猫。 「两位认识?」 「算是。」 「姑娘与汉太尉似乎也不是外人,两位是何种关系?」 「毫无瓜葛。」 猫猫清楚明白地说完,开始准备生火。 「姑娘不想说的话,那也没关系。」 燕燕讲话彷佛意有所指。表面上是在询问,也许其实已经调查过了。 (都是那个老家伙不好。) 都怪他不厌其烦地一天天往尚药局跑,猫猫装傻装得可辛苦了。 两人正在用滚水煮白布条时,罗半从病房回来了。 「叔公不在啊?」 「今天去采买了,得再过一个时辰才会回来。其他医官则是到别处的尚药局去了吧。」 「是吗……」 即使是那么个怪人好歹也是位高官,病倒的事情最好保密为上。但他们却无视于公开的弊害而把怪人带来尚药局,想必是为了请阿爹罗门出面。 「刚才听人家说是被下毒了?」 燕燕向双臂抱胸陷入苦思的罗半问道。猫猫觉得很难得看到燕燕主动采取行动。 「是啊。可是,其他人也就算了,我想不透谁会对义父下毒。」 「太尉即使四处结怨也不奇怪吧?」 跟罗半说话其实可以再随便些,但毕竟燕燕也在,猫猫稍微修正了一下说话口气。一个在得到如今地位之前,连自己的父亲都能陷害的人物,结下的仇想必多如繁星。 「义父只有看人的眼光特别准,我不认为他会把企图毒杀自己的人留在身边。」 「的确。毕竟要是夺走了看人的眼光,他就只是个开始散发老人味的老家伙了。」 「义父还会下围棋与将棋好吗?真没礼貌。」 「你们两位讲话都一样过分。」 燕燕一面冷静地吐槽,一面用筷子搅拌锅中物。燕燕这样一位容貌颇为姣好的姑娘跟罗半说话,让他露出一副心中窃喜的模样。 罗半让圆眼镜一亮,似乎在把燕燕的骨架子转换为数字。猫猫看他眼神活像个登徒子,总之先打他脑袋一下再说。 「我一个外人这样说,若是有所冒犯还请见谅,不过为了作为日后参考,还请不吝赐教。敢问是什么东西被下了毒?」 「这个嘛……他们说是下毒,但有没有可能只是食物中毒?我看他八成是乱捡东西吃了吧?」 「我有派人监视义父不让他乱捡东西吃。」 罗半堂而皇之地如此坚称。 (所以他还真的捡过?) 猫猫变得一脸傻眼。 「请、请问一下——」 后方传来声音,众人回头一看,原来是陪伴怪人军师的那位官吏。此人神情略显懦弱,线条纤细。 (陆孙也是个儒雅小生呢。) 虽然隶属于军府,但既然是怪人的副官,文牍公务想必很多。这让猫猫想起,最近都没见著陆孙。不晓得是不是被调离怪人身边了。 「我照大人的吩咐写好了。」 对方递出一张粗纸。纸上有好几处晕开,至于内容,则是写著怪人这数日来的行动与食物的清单。 「我看看,义父刚才在……真是苦了月君,看来又被义父打扰了。」 换言之,怪人前一刻还在壬氏那儿妨碍人家当差。 怪人看似忙于公务,其实闲得很。似乎就只是偶尔给重要文牍盖个印,或是突如其来地做些人员更迭罢了。 若是开战了应该还能发挥一点用处,但平时他这人的存在却比白天的灯笼还不管用。派不上用场也就算了,还去搅扰周遭其他人。 「义父在那儿吃了一个月饼,喝了果子露,也给了月君月饼,但月君一碗茶也没上,让义父相当生气。」 「是。月君还是一样的丰神俊美。」 副官神情恍惚,眼迷心荡地说。又是一个壬氏的牺牲者。 壬氏的话恐怕只会被人下毒,而不会给人下毒吧。 「猫猫,你知道毒药都是多久才生效吗?」 「要看是何种毒药,我无法断定。还有,有些种类的毒药乍看之下像是病情稳定了,之后却可能复发并置人于死地。」 猫猫瞄一眼病房。怪人军师的副官脸色发青。 「我是觉得应该不至于。」 「你性情真恶劣。」 罗半一脸傻眼地说著,把纸放到桌上。怪人在前去拜访壬氏之前,似乎在宫廷中庭的凉亭打混。好像是那里有流水经过带来凉意,是他很喜欢的一个地方。说是怪人自备点心,在那里吃甜馒头。 「真是个米虫。」 「讲话还是留点口德吧。」 燕燕对猫猫好言相劝,但心里想必也赞同她的说法。 怪人早上迟到了两刻钟(半小时)才来当差。真是标准的耍大牌。早膳的部分写著地瓜稀饭与月饼。 「尽是甜食呢。」 「会得消渴病的。」 「叔公也这么跟他说过。话说回来,猫猫,到目前为止你有无看出半点端倪?」 罗半盯著猫猫瞧。看来他一开始是想请教阿爹,怎奈阿爹不在,只好请猫猫相助。像军师毒杀未遂这种案子,他一定是希望能尽早解决为上。 「要是有吃剩的东西,那我还能查得出来。」 「这点办不到,都被义父吃完了。」 「小、小的插嘴一句。」 略显懦弱的副官又有话说了。 「若是太尉喝过的果子露,倒还有剩……」 「可否请大人立刻拿来?」 「好。」 副官马上离开,不久之后就回来了。动作很快,猫猫才刚把煮沸过的白布条晾好。 「就是这个。」 副官把一个透明的玻璃酒瓶拿给猫猫。酒瓶附有木栓,里面还剩大约三分之一瓶的淡色液体。从色调来看,应该是以水调淡得较为顺口的葡萄汁。 「瓶子还满大的呢。」 燕燕兴味盎然地看著。即使看起来不利于随身携带,不过对于爱喝果子露代替茶水的怪人来说,也许就需要这么大的瓶子。 「窃以为这里头没有下毒。」 副官说道。 「大人为何如此认为?」 「因为小的也获赐了一些。况且要在随时不离身的东西里下毒绝非易事。」 「那就可以排除在外了。」 罗半接过酒瓶,放到了桌上。 「真漂亮。」 「姑娘的美貌也毫不逊色。」 这个算盘眼镜在随口胡说些什么?明明生了副不起眼的外貌,看到美人却总是不忘甜言蜜语一句。 「谢大人。」 燕燕露出礼貌性的笑容,回得公私分明。可以看出她对卷毛眼镜丝毫不感兴趣。 猫猫盯著玻璃酒瓶瞧。她观察里头的液体,「嗯?」偏了偏头。 「这酒瓶真是精美。」 「回姑娘,这酒瓶是陆孙大人送的,太尉似乎相当喜欢。」 「说到陆孙大人,最近都没看到他,不晓得是怎么了?」 猫猫顺便问了一下心里的疑问。 「喔,陆孙大人是去了西都,这酒瓶正是辞别的礼物。小的是大人的后任,很多地方都尚待精进。」 副官低头说道。 「你没听说吗?」 「还真没听说呢。」 明明不久之前才去过西都的。 「由于玉袁大人要来京城,作为交换条件,说是希望能派个对中央情势知之甚详的人才到西都。于是在玉袁大人的要求下,就让陆孙大人去了。」 玉袁就是玉叶后的父亲。 一旦成了皇后之父,有些时候就是得请他移驾京府不可。虽然感觉急躁了些,不过猫猫听说玉叶后的儿子即将举行亮相仪式,也就是玉袁的孙子,将来有一天可能成为皇帝。 既然是东宫的亮相仪式,自然会是盛况空前。外国也会派达官显宦躬逢其盛,因此纵然是西都的最高掌权者,也得长途跋涉来到京城才行。 「既然对方极力要求,我们这边也不好拒绝。可惜了,陆大人在各方面都是个人才。」 与陆孙熟识的罗半略显遗憾地说道。见过一次他人长相就永生不忘的特长,的确有很多用途。这样的人最适合辅佐无法分辨他人长相的怪人军师,但也莫可奈何。 整件事对燕燕来说可能有一半都听不懂,但她没特别追问,只是在一旁倾听。燕燕感觉能够成为一名知道分寸的好侍女,不过猫猫又觉得像这种摸不透她知道多少内情的对手很可怕。 「好了,言归正传。关于下毒的嫌犯……」 「这我已经弄清楚了。」 猫猫一边看著酒瓶,一边满不在乎地说道。 「咦?」 周遭的声音重叠了。 「究竟是谁?」 罗半重新戴好眼镜边说道。 「就是怪人本人。」 猫猫用指尖弹了一下玻璃酒瓶。清脆的声音响起,瓶里的果子露微微荡漾。 「你在说什么啊?义父这人是绝不可能寻短的吧,他只会逼别人寻短。」 「讲得真是难听。」 燕燕流畅地吐个槽。 「但的确是本人下的毒,就下在这果子露里。」 「请、请等一下。小的从未看到太尉放什么奇怪的东西进去,难道是趁我不注意时放的吗?」 副官也出言否定。 「是,他放了。光明正大地,当著大人的面放的。」 猫猫指指酒瓶的瓶口部位。瓶口塞了个木栓。 「小女子有一问,军师总是随身携带果子露,但有准备杯子吗?」 「没有,平素都是直接对嘴喝。」 「大人也是直接对嘴喝吗?」 「不,小的不敢!昨晚小的将太尉送回府上时,太尉买了果子露回府,那时就赐了小的一些。」 在买饮料时,一般经常都是带著容器去买。怪人想必是把空出的酒瓶洗过,然后让店家重新把果子露装进去。 「换言之,果子露是昨天买的对吧?」 「是。」 这下就能断言了。下毒的正是军师本人。 「那你说说,义父究竟下了何种毒药?不管你如何讨厌义父,乱开玩笑的话,哥哥可是会生气的喔。」 「谁跟你哥哥了。」 猫猫不禁露出了本性。她偷瞄一眼燕燕,只见她一副「果然」的表情。不用说也知道,她已经针对猫猫做过了调查。猫猫乾咳一声,重新打起精神。 「此种毒药每个人身上都有,就是这个。」 猫猫指指嘴巴。正确来说是嘴里的东西。 「就是唾液。」 「唾液?」 不用杯子喝酒瓶里的果子露的话,直接对嘴喝最便捷。结果,果子露里就混入了唾液。 「唾液哪里有毒了?」 「被狗咬到手之后若是放著不管,不是会肿起来吗?这也是同个道理。无论是狗是人,尽管唾液成分多少有些差异,但都含有毒素。」 而此种毒素若是获得养分,会增加得更多。 「炎炎夏夜,加上在凉亭偷闲的时辰。果子露若是不冰著而带在身上,里头的毒素会越变越多,最后增加到会吃坏肚子的量。」 既是玻璃酒瓶,想必更易于凝聚热气。猫猫以前曾经用金鱼缸凝聚过太阳光,而这次应该也是以类似的原理替果子露加热。 「人人只知道鱼鲜会腐坏,却常常以为饮料不会才半日就腐坏,其实是会的。事情就是这样了。」 所以怪人军师现在才会卧病在床。 「真是给人找麻烦呢。」 猫猫不留情面地说。 「呃,是麻烦透顶没错……」 罗半双臂抱胸,在烦恼如何向众人解释此事。 「索性改称是吃了捡来的东西如何?不然此事恐怕很难解释。」 副官提出更进一步减损怪人威严的意见。看起来战战兢兢的,说话却很直接。 「不,只要知道酒瓶里的东西有毒,就很好解释了。猫猫,你试个毒吧。你不是很擅长吗?」 「我不要。」 猫猫一口回绝了。 「为什么?你平时不是都抢著做吗?」 「还问我为什么,这可是那个老家伙喝过的东西耶。你会想喝吗?」 「……」 罗半一副深有同感的表情。 「能否请你再对义父好一点?义父好歹还在经历丧妻之痛呢。」 「我怕他得寸进尺。」 猫猫明白地说了。 真是个乌龙案件。 过了不久,医官等人回来了。 「竟然还发生过这样的事啊。」 阿爹一脸傻眼地说道。姚儿为了缮写采买品项的文书,似乎要晚点才会回来,让燕燕显得大失所望。 由于怪人军师看起来并无大碍,于是就把他送走了。猫猫等人趁他还在睡梦中请人把他搬走,纯粹只是因为他如果醒来会很麻烦。 医官等人回来了是很好,但接著又吩咐猫猫她们把买来的药做分类。这对猫猫来说是有趣的差事,只是因为今天发生过事情,把她累坏了。 「今天真累。」 「是呀。」 燕燕找猫猫说话了。可能因为姚儿不在的关系,她今天常跟猫猫说话。 燕燕原本就只是面无表情又沉默寡言,并没有明显找过猫猫什么麻烦,猫猫认为她并没有讨厌自己。之前没说过话,一方面可能是因为姚儿在场,另一方面则跟猫猫的理由相同。 (嫌说话麻烦。) 她性情很可能与猫猫相似。 「关于至今的事情,也许我得稍微跟姑娘道声歉。」 燕燕一边把药收进抽屉里一边说道。 「姑娘所指何事?」 「是关于我的态度,我想我向来对姑娘似乎是太失礼了。至于姚儿小姐的态度,希望姑娘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小姐只是因为本来打算名列榜首入宫,却被姑娘赢过而不高兴罢了。」 「榜首?」 「姑娘没听人家解释吗?考试夺得榜首的人,应该会拿到不同于其他合格者的花结。」 「喔。」 猫猫想起只有自己的花结颜色比别人深。猫猫关于衣裳的事情全都丢给高顺处理,而且要换的衣裳送来时猫猫正在被老鸨教训,没闲工夫去管那些。 (我没听人家说话。) 这真是过意不去。 不过,猫猫本以为自己是勉强考上的,这个消息真令她意外。 「因为通才科目姑且不论,专门知识能答对一半就算不错了。」 她说的通才科目,也许指的是那些猫猫不情不愿地研读的历史或诗词。猫猫在那方面可是努力过了。够努力了。 「姚儿小姐说她在通才科目是全部答对,所以想必是在专门知识上输给猫猫姑娘了。我也自认在成绩上不可能输给别人,所以一度怀疑姑娘是走后门。」 「是这么回事啊。」 猫猫心想早知道就不用那么用功了,不禁略感后悔。不过无论如何,既然老鸨已经遭到收买,她是逃不过那段寒窗苦读的。 「那是因为小女子有药师的经历。」 「是,今天的事已经让我明白了。可是,姚儿小姐她就是会觉得不甘心。」 猫猫不是不能明白。她不讨厌那种性情,比起为人自卑要好多了。 但问题是姚儿不知道旁人看到她那种态度会作何反应。及第的女官中家世最好的人就属姚儿,其他女官只能俯首贴耳。 「小姐不是个坏人,还请姑娘不要见怪。」 相较之下,燕燕的应对方式成熟多了。猫猫没听说过她的年纪,但应该跟自己相仿。 「姚儿小姐年方十五,尚有些年幼无知。」 「你说……十五吗?」 比猫猫小了四岁。但身材却发育得相当好。 「长得还真大呢。」 哪里大就不明说了。 「是,是我努力养育出来的。」 不知怎地,燕燕骄傲地说。 (十五岁就没奈何了。) 如果说她还是个小孩子,她也许会生气。 不过,这下就有了一个疑问。 猫猫知道这位名叫燕燕的女官是姚儿的贴身侍女,不过看起来相当聪明。最重要的是姚儿都不会的西方语言,她却多少懂得一点。 「我可否问一个问题?」 「姑娘请说。」 「我若是没应试,应该也是姑娘考上榜首吧?」 猫猫一问,燕燕面露偶人般的笑脸。她将下一份药品放进抽屉。 「绝对没有那样的事。」 (绝对是吧。) 为了考到高分而舞弊会是个问题,但故意答错题目就不算舞弊了。 该说这姑娘应对举止合乎礼节,却让人大意不得吗? 换言之猫猫只想说,这姑娘不好惹。 七话 爱凛妃的意图 宫外的医官——主要是罗门,大约每十日才会造访后宫一次。基本上,上级妃每月拜访一次,中级与下级妃则是三个月拜访一次。以这种方式要为所有嫔妃巡诊并不容易,但上头怎么说就只能怎么做。 自前次访问后宫至今已过了九日。除了受到两位女官监视之外,这九日对猫猫而言一切如常。 只是每当有书信寄来都得经过检阅,让猫猫有点伤脑筋。幸好壬氏从未直接写信给她,大多都是以高顺的名义寄来。还有一件不重要的事,就是马闪已经复职了。想到之前伤势的严重程度,恢复的速度之快堪称异常。 (不晓得是不是身体哪些构造异于常人?) 猫猫不禁希望以后能找个机会,比较他与别人伤口恢复的速度。 左膳写信给她,说药铺一切平安。只是信上多了些怨言,说克用吵得让人受不了。那人的确是开朗到烦人,但这只能请左膳忍忍了。 书信里偶尔还会夹进猫儿毛毛的画像,想是赵迂画的了,还不忘用朱墨捺上肉球印代替印记。纸张皱巴巴又能看到爪痕,想必是硬抓著捺上去的。 姚儿以检阅为由,看猫儿的画像看得目不转睛。看过瘾了之后,才依依不舍地还给猫猫。后来燕燕问她要猫儿画像,一定是要送给姚儿的了。 姚儿她们好像只把「白色姑娘」当成个暗号。燕燕似乎觉得不大对劲,不过既然姚儿不在意,她好像也无意深究。 (白色姑娘是吧。) 猫猫认为八九不离十就是白娘娘,但也有可能错了。 (假如不是的话……) 猫猫想起以前食物中毒,受过她搭救的画师。他家里有一幅白发红眼美女的画像。说是他亲眼在西域见过的女子。 假若砂欧出身的爱凛,说的是那名女子的话…… 不,爱凛都这样特地出谜题了,猫猫摇摇头认为应该还是白娘娘。 不过,关于画师邂逅的白色女子,依然让猫猫挂心。 (会不会两者之间有著某种关系?) 这个疑问直到她翌日与爱凛再次会面时,才得到了解答。 在后宫拥有妃嫔地位的女子不到百名。 当上级妃离宫时,总会引发各种传闻,但若是低阶的嫔妃,有时候常常是不知不觉间就不在了。有些是被赐婚,有些则是维持著处子之身被送回娘家。 很多宫女会耻笑离宫的嫔妃,但猫猫觉得离宫没什么不好。 有一间独房,门外挂著画有花卉与数字的木牌。这是下级妃的独房,但门上挂著黑布。 黑布代表丧事,换言之这表示居住独房的嫔妃过世了。 猫猫等人包括阿爹与庸医、还有姚儿与燕燕在内,一同于后宫内巡诊。这是他们第二次造访后宫。 「是病逝了吗?」 姚儿脱口而出。若是患病的话,上回来看诊时阿爹应该会发现。既然不是,就表示—— 「我想是自尽吧。」 这一点也不稀奇。只要案情没有蹊跷而确定是自尽,在后宫不会引起风波。虽不会说司空见惯,但也没稀奇到需要大惊小怪。 进入后宫的嫔妃无论是何种好花,每一个无不是以美貌为傲。因此也有很多人自尊心强,不少人进入后宫之后就在理想与现实的落差之下严重受挫。 「听说生前镇日藉酒消愁呢。」 猫猫听见了宫女们的说话声。她们似乎聊天聊得专心,没发现有医官走在附近。一看到医官的白色外套,宫女们都急忙回去当差了。 (果真是女子的坟场……说错,是战场。) 败下阵来的人只有消失一途。 就某种意味来说,被使唤来使唤去的下女们毕竟有服役期限,还算比较自由。因为只要静待期满,就能退宫了。 今日一行人预定巡视下级妃的独房,最后再去拜访爱凛。由于上次才刚去过,此次本来预定是不用前往,但因为本人强烈要求,于是决定再跑一趟。不知是身体有所不适,还是想知道其他什么事情。 首先,一行人来到持有山茶纹饰的下级妃的独房。 「我这儿一切安好。」 香水气味刺鼻的嫔妃一边让侍女搧团扇一边说道。由于时节已是夏季,浓重的气味扑鼻而来,让猫猫很想捏起鼻子。更糟的是房间居然门窗紧闭,气味散不出去。 (白费生了一副皇上喜欢的身材。) 嫔妃身材凹凸有致,即使穿著衣襟紧闭的衣裳都看得出来。虽然五官有点冷酷,但看起来不笨。对于还是一尾活龙的皇上而言应该还看得上眼。 猫猫偷看了一下庸医拿著的簿本。纸页上写著此时眼前这位香水味刺鼻的下级妃之名。簿本记载了嫔妃过去患过的疾病,不只如此,连临幸的次数都写在上头。 (看样子果然是皇上喜欢的类型。) 上头写著有过一次临幸。后来就没有了,恐怕还是因为香水太过刺鼻。舶来品香水有很多气味较重,若是只擦一点点在耳朵后面会散发迷人香气,但不可多擦。 虽然猫猫觉得这样做太过露骨且欠缺格调,但后宫内每次行房都得一一记录下来,并且有义务向医官通报。虽说是义务,可是坦白讲很难熬。 (是啊,例如玉叶后那时候。) 猫猫待在翡翠宫之时,每三天皇上就会驾临一次。 她们必须派人在绣阁外等候,以确认两位是否真有欢好。基本上这事都是由侍女长红娘来做,但当皇上连日驾临之类的时候,红娘似乎实在是熬不下去,有时会让猫猫代劳。 (虽然在烟花巷看习惯了……) 但是皇上与玉叶后的欢好,就连还算习惯的猫猫来看都觉得境界挺高深的。光只是隔墙听到声音都有些难堪。猫猫每次都觉得对三十岁小姑独处的红娘来说,这还真是件苦差事。 光是需要像这样记下次数,就会让猫猫觉得这里与外界是截然不同的地方。 继续这样下去,皇上恐怕是不会再来这下级妃的房中行幸了。嫔妃可能是因为曾为皇上侍寝,看起来莫名地有自信,但猫猫看了反而替她难过。 因为一度为皇上侍寝,就更难离开后宫了。 (至少要是没有这股臭味的话……) 猫猫怀疑嫔妃散发这么刺鼻的气味,会不会是鼻子有问题。 不,恐怕猫猫并没有想错,实际上看起来也是如此。 嫔妃的樱桃小口常常是张著的。与其说是坏习惯,倒比较像是在用嘴巴呼吸。 一般来说,生物都是用鼻子呼吸。猫狗以鼻子呼吸,人体构造基本上也是如此。 嫔妃用嘴巴呼吸,也许表示她鼻塞。自幼养成用嘴巴呼吸的坏习惯会影响牙齿排列。 (她的齿列……) 正好阿爹在请嫔妃张嘴,齿列还算整齐。看来阿爹也跟猫猫有相同想法。 「娘娘是否常打喷嚏?」 「是。」 「鼻塞呢?」 「春季到初夏经常如此,尤其是来到后宫之后。」 「会不会睡不好?」 「只要不鼻塞就睡得著。」 阿爹流畅地一一写下。 由于庸医只会愣愣地看著,于是猫猫将药箱拿给阿爹。阿爹从中取出了鼻渊药。 「请娘娘服用此方。如若出现夜不得眠的状况就请停止服用。另外,此方可能使得小解次数增加,但应该不成问题。」 「还有……」阿爹又补充说道: 「娘娘目前使用的香水恐怕不合体质。如要使用香水,不妨只轻擦一点,或是改用其他香水。」 「好。」 嫔妃可能是因为阿爹看出了鼻渊症状觉得高兴,回答得很老实。 猫猫都察觉到了,阿爹不可能看不出来。而且不直说「香味很刺鼻」而是委婉地提醒。不过等到嫔妃不鼻塞了之后,终究会知道气味有多重的。 离开嫔妃房间后,阿爹观察一下庭园里的树木。树上盛开著许多夏季色彩鲜艳的花朵。 「刚才那娘娘是何处出身?」 「似乎是来自西北的远方。那儿邻近沙漠,要住在那种气候的地方真不简单。」 庸医一边打开簿本,一边说道。 阿爹缓缓转向猫猫她们。 「那么既然有这机会,就来考考你们吧。你们认为娘娘鼻渊的病因是什么?」 阿爹慈祥地眯起眼睛出题。猫猫本想举手作答,但被阿爹盯著瞧,只得缓缓放下了手。阿爹考的不是猫猫而是姚儿与燕燕。 姚儿缓缓举手了。 「会不会是因为房间门窗紧闭?」 的确紧闭著。所以气味散不掉,相当难闻。 (这也是原因之一。) 房间看起来很乾净,但空气流不流通则不得而知。他们没看过寝室,说不定灰尘很多。 「还有也许是房间不够乾净。因为卧室骯脏会生虫,有害身体。」 的确有此可能。不过,猫猫持不同意见。 (那位娘娘,看起来不像放弃了圣上临幸的希望。) 那样的嫔妃不可能在打扫卧室上偷懒。气味过重的香水就某方面而言,也可理解成一种妆饰。只是因为鼻塞而轻重失宜罢了。 猫猫看了看庭园里生长的草类以及树木。 (自春季至初夏罹患的严重鼻渊……) 猫猫蹲下去,拔下长在路旁的草。此为艾草,猫猫常用来作为针灸的艾绒。虽是随处可见的草类,不过在嫔妃的故乡想必没有生长。 见猫猫一脸无趣,阿爹就像在说「拿你这丫头没办法」,拿起了猫猫拔下的艾草。 「娘娘的卧室很乾净,想必是随时保持纤尘不染,以备圣上随时驾临。尤其是曾一度得过临幸的娘娘更是必定如此。」 被判定为答错,姚儿露出不服气的神情。 阿爹巧妙地说点好话。 「姑娘的著眼点很好。不卫生的地方常会使人生病。尤其卧室更是关系重大。」 姚儿好像因为获得称赞而心中窃喜,但又觉得被宦官称赞好像没什么好高兴的,两种想法造就了一副复杂的表情。 (要是我的话早答对了。) 对年岁比自己小的姑娘不该如此幼稚,但对猫猫而言,阿爹是少数能够撒娇的对象。 「有时候这类花草,会形成喷嚏的原因。」 此种喷嚏不同于风寒。当人体吸收植物的花粉或孢子时,有时会引发喷嚏以及鼻涕不止的症状。 「花粉会在体内作怪,而使人打喷嚏。」 阿爹讲话语气十分明确,但他平素不会这样对猫猫说话,而是会考虑到也许有其他原因危害了身体。但是在目前这个状况,明确断言对两人来说比较好懂。不止姚儿与燕燕,连庸医都一副钦佩的模样。 (不是吧,不是应该你来教人家吗?) 猫猫的心声险些冲口而出,她压抑下来。 「我有一问。」 姚儿又举手了。 「假若花粉会在体内作怪,那不是应该大家都打喷嚏吗?」 阿爹和蔼可亲地微笑。 「你说得对。不过,就如同风寒不是人人会得,花粉也不是会在每个人体内作怪。还有一种情况是平时没事,有一天却突然作怪,例如身体状况不佳之时,或是自远方长途跋涉,迁居至一个新地方的时候。」 换言之,说的就是刚才那位嫔妃。 (这我都知道啊。) 猫猫开始不高兴了。阿爹一脸为难地看著猫猫。 一般以为医官都会高高在上地要求后辈自己偷学技术,但阿爹不同,有教无类而且谆谆不倦。 虽然有点不甘心,不过猫猫已经是大姑娘了。她只得恢复成平素的表情,前往下一位嫔妃的住所。 看过了大约十位嫔妃后,一行人最后来到爱凛的楼房。不知怎地,猫猫总觉得在那异国女子的名字后头加个妃字怪怪的。这并非因为她是异邦人;假如猫猫会以这种理由歧视对方,那么身为胡姬的玉叶后应该也不例外。 猫猫之所以无法将爱凛视作娘娘,只不过是因为她不认为那女子进后宫是为了做嫔妃的缘故。 笑脸迎人的模范侍女为一行人开门,将他们领至上回那个房间。 进房之前,燕燕戳了戳猫猫的衣袖。 (是是是,我明白啦。) 意思是猫猫虽是共犯,主犯却由姚儿来当。猫猫是觉得燕燕比较能临机应变,但说这无济于事。燕燕终究只是姚儿的绿叶罢了。 话说回来,问题在于该何时开口。 看来特地唤来医官是有理由的,爱凛前来时脸色显得有些发烧。猫猫看不太出来她是演戏还是真的患病,只是火烫的脸颊有种莫名的艳色。 (胸部真够大的。) 嫔妃由于身体不适,身上的衣裳近乎寝衣。其中一名侍女显现出一种「这样成何体统」的眼神。 至于燕燕偷瞧,与姚儿胸部做比较的事就别说出来了。难道她还想帮姚儿继续丰胸吗? 「那么微臣为娘娘量脉搏。」 无论打扮得如何撩人,在这里的男子全都没了命根子,尽是些老树枯柴似的老头跟老家伙,美人计不管用。 阿爹看过症状后开药。他看嫔妃脖颈似乎有点发硬,因此药方中添加了葛粉。 「只是风寒罢了。想必是不习惯新环境,才会感到疲劳。」 「谢太医。前几日我就想过,这个国家的医师原来都不施咒的呀。」 爱凛一脸不可思议地说道。 「好像也有些医师会施行那种医术,只不过是微臣不那么做罢了。」 阿爹就连「施咒」这种可疑的行为也不加以否定。 「也就是说不是完全没有了?」 「若是娘娘觉得咒术比较可信,微臣是否该请擅长此道之人前来?」 阿爹如此一问,爱凛摇摇头。 「不,我正觉得没有比较好呢。别看我这样,我以前可是曾以见习巫女的身分为国效力。如果医师向我讲述不同的教义,我会很为难的。」 「原来是这样啊。既然是关乎巫女信仰就只得如此了。」 即使进了后宫,皇上并不会苛求嫔妃舍弃信仰。他容许嫔妃在个人范围内低调信仰自己的神明。 (都舍弃自己的国家了。) 看来信仰没这么容易舍弃。 「微臣听闻过砂欧的巫女信仰。不知宫中举行祭祀之时,娘娘将如何因应?」 后宫内会举行祭神仪式。 「不成问题。只要他们允许我参加,我愿入乡随俗。」 真能随机应变。 姚儿在一旁看著两人闲谈,显得急于开口。看来她一直掌握不到向嫔妃攀谈的时机。最好就这样什么话都别说。 然而,优秀的下属总是能在这种时候帮主子一把。 啪哩一声,清脆的声音在诊疗中的房间里响起。 是有人吃放在桌上待客的茶点——薄烧煎饼的声音。燕燕依然面无表情,正在吃煎饼。 「燕燕!」 姚儿斥责燕燕。由于姚儿已经有所表示,阿爹与庸医便都没有插嘴的余地。不过,平素的燕燕想必不会做出这样不懂礼数又放纵的行为。 「请娘娘恕罪。只因煎饼看起来实在太美味了。」 「不要紧的。端出来就是要请大家吃的。」 爱凛依然一脸佣懒地说了。 可能早就在等这一刻,燕燕对姚儿使了个眼神。姚儿似乎这才终于察觉到她的意思。 「的确看起来实在美味。日前娘娘馈赠的点心也十分美味,是非常特别的白色点心。」 那饼乾虽然形状有些特殊,却不是白色的。换言之姚儿是用这种说法,让嫔妃知道暗号已经解开。 爱凛表情依旧,反倒是侍女一脸不可思议。也许她并不知道饼乾里藏了纸片,或者是主子骗她说那是签诗。 「那真是太好了。其实我平素就爱做些点心,今天我这儿还有一些,不嫌弃的话就带些走吧。」 爱凛摆出浅浅的笑容。从她的表情,很难判断她听懂了姚儿的意思没有。真想瞧瞧她这回送了什么点心。 爱凛送给她们的点心,这回没暗藏任何机关。离开后宫做完差事后,三人一边互相示意一边做了确认。点心里只放了一纸信笺,上面写著约定于宿舍附近的饭铺见面。三人的点心里都放了同样内容的信笺,可见还是得三人一起行动才算合格。 皇都北部的店肆大多是高级店铺。嫔妃与猫猫她们相约的店铺,也是上等的高档酒楼。店里客人多是文武官僚,因此也准备了独房。 「我们显得好突兀呢。」 名为酒楼,自然是上酒的店家了。酒店楼房高大豪奢,虽然高贵雅致,但年仅十五的小姑娘姚儿恐怕并不熟悉此种场所。 三个姑娘在无人同行的状况下,并不适合来到这样的地方。 大多数的客人皆为成年男子,除了女侍之外几乎不见女子。一般都认为女子不该来到此种场所。不过猫猫在烟花巷早已习惯了酒席饮宴,即使旁人视线冰冷一样不放在心上。最起码这里还没有发酒疯的醉鬼。 妆容清雅的侍者走向她们。 「各位姑娘有何贵事?」 她们没被当成客人看待。搞不好还被错认为来谋职的。 「我们是西域的客人。」 猫猫照著信笺上写的说。侍者似乎听懂了,将猫猫她们领进了店内深处。 一进入侍者带路的房间,猫猫顿时失去原本的紧张,陷入一种无边无际的虚脱感。 「嗨。」 一个矮个子卷毛戴圆眼镜的人正在喝果子酒。不,也许不是酒而是果子露。 此人正是怪人军师的侄子兼养子罗半。另外还有一名男子,不过此人是罗半经常带在身边的护卫,从来不曾在谈话中插嘴,所以可以视若无睹。 「这位是……」 「你认识他吗?」 日前怪人军师昏倒之际,燕燕已经见过罗半。姚儿当时外出所以没见到他。 「幸好你们顺利找到这儿了。要是你们没来,我还在想这下麻烦了呢。」 「我要走了。」 猫猫转身就走,姚儿一把抓住她的手臂。 「怎么忽然就说要走?还有,你也跟这人认识?」 姚儿脸上浮现问号,轮流看看猫猫与罗半。 「这位是罗半大人。因为猫猫姑娘是汉太尉的千金。」 燕燕说的是怪人军师的正式名号。看来果然是调查过了,猫猫露出有苦难言的神情。 「我与太尉毫无瓜葛。」 猫猫一如平素地回答。 「哦,你知道的真多。」 罗半佩服地说完后,燕燕一副若无其事的神情说: 「太尉那样天天前来露脸,自然会忍不住想调查一番了。不过部分人士对太尉那种行为,好像都已是心照不宣了。」 (都怪那个怪人。) 猫猫在心中暗自咒骂。那老家伙成天只会做些不正经的事。他自从日前自己搞出食物中毒以来,每次吃东西时好像都被部下紧盯著。 「而这位,是汉太尉的公子。」 「你哥哥?」 姚儿一面偏著头一面说道。 「是啊。」 「不是。」 「到底是不是?」 猫猫认为这种时候至少也得把姚儿拉拢至自己这边才行。 然而,姚儿瞪著猫猫。 「既然这人是你的家人,也就是说你们从一开始就是一伙的喽?」 看来被她误会到其他方面去了。的确,一旦得知首谋跟自己人认识,会如此认为也是无可厚非。 「这就不对了。」 罗半出言否定了。 「若是连这点谜题都解不开的人,就算是自家人我也不会搭理。因为没用的家伙送过去,也只会徒生枝节而已嘛。」 圆眼镜男把狐狸眼眯得更细地说道。这并非是在帮猫猫说话,而是罗半的真心话。罗半这人可是个背叛了亲生爹娘,还把他们赶出家门的伪君子。 燕燕微弯嘴巴。乍看之下像是笑脸,但感觉其中混杂了讽刺。也许她对于罗半是何种人物早有耳闻。比起偏著头的姚儿,她显得世故多了。 (不如说搞不好是为了辅佐不经世故的主子才变成这样的。) 以人员安排而论很正确。 「站著说话也不方便,不妨一边吃饭一边慢慢谈吧。」 猫猫一面摆出臭脸,一面就座。以立场而论应是罗半请客。就尽量点些昂贵的菜色吧。 「事情就是这样了。」 罗半口气轻松地说完,但谈到的内容却麻烦得很。怪不得他要特地选间高官专用店家的独房,这内容的确该私下商议。 从各方面简化起来说,就是爱凛进入后宫之事罗半也参了一脚。这猫猫知道。理由似乎是因为爱凛的政敌企图掌握权力,且爱凛感觉生命受到威胁。 爱凛之前拜托罗半输入粮食,可以说是为了自保。在饥荒之时,手里握有米粮将是一大优势。她本来是想藉此对抗政敌。 「结果对方连这都视若无睹。」 想到民生问题虽然让爱凛有些内疚,但若是被行刺了更没意义。因此,她决定进入他们荔国的后宫。表面上非但不是流亡外国,反而还能展现出与他国的良好关系。 猫猫偏偏头。 「你有什么疑问吗?」 「没有,只是觉得砂欧常常有女子干政。」 在猫猫的国家是无法想像的。后宫内另当别论,但女子们在宫外的官位绝不可能高过男子。就算成为女官,也是将其当成学习成为新娘的一环。 虽说以政治联姻的工具而论或许的确很重要,但也不至于能像爱凛这样插嘴。 「你连这都不知道呀?」 姚儿哼哼笑著,罕见地一副自傲的神情。看来她似乎很高兴自己知道猫猫所不知道的事,想解说一番想得不得了。猫猫最近越看这姑娘的性情越觉得可爱。 「砂欧这个国家,是以两个支柱撑起的。一个是国王,另一个是巫女。」 猫猫有听过一点关于巫女的事,说是砂欧有巫女,会以占卜的方式干预政事。白天提到的「巫女信仰」就是这件事。 「说得对,姑娘知道得真清楚。」 罗半接在姚儿后头说道。由于姚儿与燕燕都生得貌美,他看起来有点高兴。 「本来政事的最终决定权在国王的手上,但近年来的情势不同。巫女以往终究只是宗教上的偶像或者象徵,都是由年幼姑娘来当的。」 巫女本来只会在位数年,最久也不过十数年。理由是因为能成为巫女的人,只限初潮未至的年轻姑娘。 「可是,当今巫女已到四十岁了。由于年纪比国王还大,因此本来无权置喙的事情都敢插嘴。不只如此,还增强了女子在政事上的发言力量。」 「原来如此。」 虽然有些部分早已听说了,但重听一遍更是恍然大悟。 (年过四十初潮还没来啊。) 猫猫比较在意的是这点。偶尔会有这种情形,原因有几种。猫猫不知道她们当事人有何感想,但她感兴趣到了残酷的地步。 「过去没有过这种例子吗?」 「这会讲到这次的主题,所以就由我来详细说明吧。」 罗半一边浅尝猪耳薄片一边说道。 「过去似乎是有过几次同样的事例。只是,即使该来的东西没来,过了二十岁还是会传给下一代。」 无论从政治或象徵意义而论,这么做应该都比较好。 「那么现在的巫女,怎么还会继续做呢?」 「因为现在的巫女很特别。」 罗半从怀里拿出一张纸。似乎是一幅美人画,但发色画得较淡。 这跟猫猫以前看过的画师那幅画十分相像。美人有著白发红眼。 「现在的巫女是白子。孩童要被选为巫女有几项条件,其中最为尊贵的据说就属白色的孩子。」 现任者在巫女当中是难得一见的白子。罗半说她无视于惯例,至今仍然在位。 「……」 这下总算弄明白了。 『想知道白色姑娘的真面目吗?』 美人画画家在西方见过一位白美人。那美女说不定就是巫女,就年龄而论也完全吻合。 据说白子是缺少了某种天生该有的色彩生成能力。白色婴儿有时是偶然出生,有时则是生自血统。无论在荔国还是砂欧,应该都是极为稀有的存在。 「这位巫女目前卧病在床,因而前来我国求医,但听说巫女绝不能让男人碰到,即使对方曾为宦官也一样。」 「所以才需要医官的贴身女官?」 「对。毕竟地点特殊,需要长途跋涉,更何况还有可能发展成国交问题。需要的是善于临机应变的人才。」 难怪这次的选拔方式特别不同,原来是这么回事。 「难道不怕谁都通不过吗?」 燕燕说道。 「如果没有适任人选,我们会请另一人前往。不过那只是最终手段。」 猫猫想了想会是何种人物,无意间想起了一位适合扮男装的丽人。翠苓的话只要撇开出身背景,或许比任何人都更胜任。只不过她毕竟是受囚之身,上头一定会觉得能避就避。 「从大人说的话揣度起来,爱凛妃似乎相当关心巫女的病情呢。是因为能够用来牵制娘娘的那个政敌吗?」 「大致上来说没错。」 讲话口吻很暧昧。的确,罗半所言没有矛盾。虽然没有,但猫猫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谎话要说得好,必须虚中带实。以罗半来说,他虽然没有说谎,但似乎也没说真话。 (是否该趁现在套个话?) 不,姚儿是还好,但一个不小心可能会被燕燕察觉。 猫猫决定暂且保持沉默。 八话 意图的意图 到了久违的假日,猫猫才确信那件事果然不单纯。她有些挂心烟花巷的状况,于是溜出宿舍偷偷前往绿青馆。 信上是说没什么问题,一看似乎也是如此。白日的青楼清静闲适,小丫头在打扫玄关,坏小子正在跟猫儿毛毛玩闹。 「麻子脸!」 赵迂抱著毛毛跑来了。毛毛四脚乱蹬,踢踹赵迂的肚子逃走,绕到了猫猫的背后。 看来它还记得猫猫是谁。猫猫手一捞把毛球抱起,将它放到围墙上,毛毛就匆匆跑走了。真是团无情的毛球,最好晚点可以带点珍贵的生药来报恩。 「喂,你怎么这么久都不回来啊。」 「没办法啊,我要当差。」 赵迂过来抱住猫猫,她不耐烦地抓住赵迂的脑袋把他推开。 (嗯?) (插图012) 猫猫看了看赵迂,觉得他好像长高了一点。可能是因为每天在外头玩耍的关系,皮肤也晒得黑了一点。门牙已经长好,不再有之前那种憨态。 「左膳在吗?」 猫猫问起见习药师的事。 「在啊,现在跟独眼小哥在一块。」 克用似乎也在。 猫猫一边跟熟识的娼妓稍微打个招呼,一边走进跟绿青馆租下的药铺,就听见讲话的声音。 「嗯,重点就在于仔细而均匀地磨细。这是因为拌料的时候如果颗粒粗细不均,做出来的药丸效用会下降。」 「喔——」 左膳正在用捣药棒嘎吱嘎吱地磨药粉,克用有耐心地教他。虽然两人认真干活很棒,但两个大男人挤在狭窄药铺里做事,看了就觉得透不过气。 他们似乎也知道热,把门窗全部敞开让室内空气流通,但这又造成了另一个问题。 (腐透了。) 有几名娼妓嘻嘻窃笑著看两个大男人挤在一块儿说话。克用只要遮起半张脸就是个美男子,左膳则是长得土气不起眼,但还不算难看。 女子当中有不少人爱好男男恋。由于绿青馆并未提供男娼也就是娈童服务,那方面的事对娼妓们而言似乎颇有乐趣。 猫猫迈著大步,走进对那种眼光浑然不觉的两人之间。 「看来一切都没问题呢。」 「啊~店里做得还不错喔~」 克用照常用傻呼呼的口吻回话。 「才怪,根本就挺吃紧的。」 左膳露出有些怨恨的眼神说道。 「看样子好像没什么问题,那就好。」 「欸,听我说话啊!」 信上不是写了没问题吗?还是说那是被老鸨逼著写的?不过问了也只会听到一堆怨言,所以猫猫不予理会。左膳这人还蛮爱唠叨的。 猫猫稍微检查一下药铺,只看看有没有多出什么怪东西,或是什么东西用完了。 「这是什么?」 架子上有个东西,不是药,但从没看过。看起来像是薄煎饼,又有点像是零嘴,不晓得是不是点心。 「喔,那个啊。那是最近试做的~」 克用拿起一片薄煎饼,把磨碎的药放在上头。 「就像这样脆脆地连药一起吃下去。或者是加水弄软了包起来吞下。」 「哦,我还是头一次看到。」 猫猫由衷表示佩服。都说良药苦口,但有些人会因为怕难吃而不买药。猫猫以往会拌入蜂蜜之类的东西让病患服用,但光是蜂蜜就要不少钱了。如果服药时能够不碰到舌头,就不需要调整药味。 「可是,这个恐怕不好吞吧?」 「就是啊,不建议给小孩或老人家服用,会噎到的。」 克用摇摇水瓶,就像在说不会忘记准备水。 「可是,听说这种服药法在西方还满常见的喔。我有听说那里的人天生唾液比较多。」 「……你知道得真多。」 猫猫两眼有些发亮。克用看起来傻,医学知识却很扎实。 「对了,克用你是在哪儿学得医术的?总不会是无师自通吧?」 刚才看他教左膳就知道他基础打得稳。 「哈哈哈。以前领养我的人啊,是西方国家的人啦~有著一头金发,胡须与体毛也都很浓密喔~」 「砂欧人吗?」 「嗯~应该是更西方的人吧~?」 猫猫对这类话题可不会不感兴趣。 「你能说那里的语言吗?」 「只会一点~」 「你那养父现在人在哪儿?」 如果可以,猫猫很想跟本人见面说话。 「啊~他死了~得了这个~」 克用指著痘疮疤痕说道。 「这样啊。」 猫猫感到有些遗憾。医师患病而死并不稀奇,毋宁说常有此事。因为他们接触病患的机会比别人多。 「抱歉打扰你们的谈兴。」 被撇在一边的左膳戳戳猫猫。 「那边有人叫你。」 左膳手指的方向,站著老鸨与罗半。 老鸨一如平素,为猫猫等人准备了密会用的房间。 老鸨这人有趣的地方,就是钱收得越多房间越豪华。今天的点心属于中上程度。附带一提,罗半的养父到来时,只会得到一只盛水的破碗。没像以前那样被老鸨用扫把打出去就算不错了。 「听说你今日休假就猜你会在这儿,幸好你在。」 「才怪,我看你是查过才来的吧。」 罗半处理这类事情总是一丝不苟。 「废话少说,麻烦你开门见山讲重点。我可是很忙的。」 「最好是,你刚才不是在跟人聊天吗?」 「因为我一跟你这家伙说话,就觉得是在浪费时间。」 「什么叫做你这家伙?要尊称我一声兄长。」 这种对话猫猫已经讲腻了,真想请他快说重点。 「你有事找我,还不就是为了医官贴身女官的事?」 「很高兴你反应这么快。」 罗半行事谨慎,无论是姚儿还是燕燕一定都是调查过身世,确定她们为人端正清白,但似乎还是不能当著她们的面进入正题。 「关于诊断砂欧巫女病情的事,另外还有一点令我介意。」 「是什么?」 猫猫偏偏头。 「就是巫女可能并非巫女,这样你懂吗?」 不解其意。 「别卖关子,知道什么就说出来。」 猫猫拿起包子掰成两半。里头是甜馅,因此她啧了一声只吃一半,剩下放到了罗半的盘子里。 猫猫不是很喜欢甜食。很遗憾地,老鸨认为罗半的口味比猫猫重要。 「你不是听说过成为巫女的条件吗?就是只限初潮未至的姑娘。」 「是啊。但是,实际上也有女子一辈子都不来。」 虽然很罕见,但不能因此就断定可疑。 然而…… 「假如那个巫女生过孩子呢?」 「……」 猫猫的脸部肌肉抽动了一下。 「这样前提就完全不成立了。」 「……什么时候?」 「据说巫女有一段时期身体欠佳,曾经到远离砂欧都城的地方养病。从大约二十年前起,住了个几年。正好就在当时,爱凛妃以见习巫女的身分仕宦。」 (见习巫女——) 爱凛想必是为了成为巫女,才会出任官职。这么一来,假若当今巫女退位,可能就会是她成为巫女。 无意间,猫猫想想画师是在何时见过白美人的。白色女子可不是到处都有,既然是巫女这般地位崇高之人,一介旅行画师应该是无缘一见的。 可是,假如是在乡下养病的话就可以理解。 然后,假设那位巫女在养病期间生了孩子…… 「白色巫女有可能生下白色女儿吗?」 「……我想顶多只比自然巧合的机率来得高。」 假若父亲同样是白子,就几乎可确定了。纵然没有个白子父亲,也无法完全否定此种可能。 倘若巫女生过孩子,问题就不只一个。 「你是想说那孩子就是白娘娘吗?」 罗半的微笑甚是诡异。 「坦白讲我不知道,但至少能够理解。白娘娘现在安分地被幽闭著,却不肯说出是谁命令她那么做。不过爱凛妃提过是同为使节的姶良所为。」 难怪众人对白娘娘,都抱持莫名谨慎的态度。 「你是想说爱凛娘娘当时,见过那个婴儿?」 「或许就是如此,才会像这样请求我们帮助。」 不知为何,白娘娘在外国挑起了事端。对砂欧而言,白娘娘的存在必定只是个烫手山芋吧。 只是,或许也有某人觉得如此正中下怀。 「我姑且问一下,将爱凛娘娘逐出国外的政敌,不是那个什么巫女吧?如果是的话,有些地方就说得通了。」 爱凛将那事归咎于姶良,但也许其实是她自己在操纵白娘娘。假若她是为了陷害她所怨恨的白巫女,而利用白娘娘在世间兴风作浪的话……这样在不久之后,砂欧请求荔国帮助时,巫女就不能从旁干预。 之所以要求猫猫她们调查白娘娘是否为巫女之女,也是因为这足以成为最后的招数。 (也许我想太多了。) 猫猫摇摇头。可是若非如此,爱凛为何要她们调查那种事呢? 「总而言之,我目前是假设爱凛妃的言行属实而采取行动。她与巫女似乎并非敌对关系,只是想确认巫女是否有所隐瞒。讲得简单点,或许是打算查明事实后拿来威胁巫女,将她拉拢至自己的阵营。爱凛妃原本就说过姶良之所以派出白娘娘也是为了陷害巫女,只要想成敌人的敌人就是自己的朋友,倒还不是不能理解。」 「别随口说出这么狠的话啦。」 话虽如此,为政本来就很难上下一心,三心甚至四心都不稀奇。在政争上落败的爱凛或许为了夺回地位会不择手段。 (可是去年她们来访时,看起来并不像是那样。) 两位女使节身著相同衣裳,简直就像孪生姊妹。这一年多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我看你是因为爱凛娘娘长得美,就对她心软了吧?」 「说这是什么话?我可是你大哥呢。」 猫猫不予理会。才没那工夫陪他斗嘴。 为政之人不知道何时会与谁为敌。换言之,爱凛也许是得知荔国逮捕了白娘娘,才会进入后宫。难道她打算等日后成功拉拢了巫女,要重返砂欧? (搞得真复杂。) 其中还有很多疑点。虽说是为了拉拢巫女,但爱凛毕竟是擅自将白娘娘的秘密告诉了外国人。这对砂欧而言难道不是一大问题吗? (虽然其中可能有种种缘由。) 猫猫这种不谙政事的人,有很多事情她不了解。只是她如今知道不能草率将白娘娘处死。目前先理解这点就好。 「如果你弄不太明白我的意思,那我换个说法好了。」 罗半善解人意地猜出猫猫的心思。 「假若得知巫女之子正是白娘娘,只要她受到我国庇护的一天,我国就能卖巫女一个人情。同时,只要白娘娘还在我们手里,就能用来牵制赶走爱凛的姶良。」 难怪白娘娘会成为邦交的关键。猫猫脸部抽搐。 「我总不能说出这么多内情吧?」 意思是不能说给姚儿或燕燕听。 「那也不能把我卷进来啊。」 真恨不得能砸破那副眼镜。 「你当时若是没考中,我可就真的没辙了。到时就只能请翠贵人帮忙,但是基于立场问题,会惹来很多麻烦。」 翠贵人说的想必就是翠苓了。要派出一个名义上不存在的人,首先得做个假身分。他们应该会把她捏造成随便一个官员的女儿,可是原本的身分就成了问题。她这人的出身背景也不单纯,而且以前还在尚药局出没。一度以为已死的她要是死而复生,该有多耸人听闻啊。 猫猫也曾担心这次考试会把她安排成什么身分,而先要求他们将自己当成罗门的养女看待。罗门如今是名正言顺的医官,他的家人当官自然不是问题。 「可是,这回是要我跑砂欧去吗?就连西都已经那么舟车劳顿了。」 往返不知道要花上多久时间。 「不,这点无须担心。」 罗半一边品尝猫猫掰开一半的包子一边说道。 「巫女会来到京城。」 「你说什么?」 猫猫语带怒气地说道。 罗半吓得被包子噎到,赶紧喝茶咽下。 「这是怎么回事?你们然需要看病的人长途劳顿?」 猫猫太阳穴一跳一跳地说著。 嘴角沾著茶水的罗半举起手掌,安抚猫猫的情绪。 「这就是政事啊。对砂欧而言,我们荔国的地位可是举足轻重。在举行重大典礼之际,自然会想露个脸了。」 「重大典礼?」 「你不知道吗?正宫娘娘的人选已经确定,她的龙子将成为东宫。玉叶后的老家,将正式获赐『别字』。她的娘家在国境附近权势极重,砂欧也会想跟她套好关系。」 「喔。」 毕竟是东宫的亮相仪式,猫猫有听说外国也会派使者前来。 (因为至今的东宫都早夭。) 都在举行典礼之前就死了。 当今东宫虽然也还不满周岁,不过这方面也许是牵涉到了政事问题。 「虽说是长途旅行,从砂欧可以走大型海路。只要乘著季风,会比走陆路快上许多。」 「就算是这样……」 猫猫担心假如巫女在外国发生什么事故,责任会推到荔国头上来。迎接外国权贵时总是不免发生这类弊害。对政敌而言,这搞不好正是他们要的。 但是如果事情顺利,就能与砂欧之间建立起坚定的关系。 「你或许不想做,但非做不可。所以我才会像这样拜托你。」 「……」 猫猫板著脸,喝了凉掉的茶。 既然已经听说此事,就再也不能装傻了。 「顺便一提,这主意是壬总管想出来的。」 (那个混帐。) 猫猫差点骂出口,勉强克制住。 壬氏基于立场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可是猫猫真希望他能设身处地,想想落在她身上的麻烦。 「会给我特别津贴吧?」 「这方面的交涉尽管放心交给我。」 罗半让眼镜闪亮一下,拍胸脯作保证。他只有在这种事情上最可靠。 九话 皇后 嫔妃即将成为皇后。虽然玉叶后对外已是正宫,但向旁人清楚展现这一点似乎很重要。 开战时兵力差距越大,伤亡就越少。地位相等的嫔妃于同一时期产下男娃,将会引来一场腥风血雨。玉叶后之所以能够成为正宫,是因为当时同为上级妃的梨花妃尚未产子。 梨花妃的血统,够资格成为皇后。然而她之前产下男娃时,之所以没成为正宫,是有原因的。 (一方面是不知道孩子能否长生,一方面就某种意味而言是血统问题。) 皇上有避免近亲通婚的趋向。在先帝时期,近亲反覆通婚似乎造成血统羸弱,而让许多人在同一种时疫下陆续亡故。 梨花妃拥有国母的资格却没当上正宫,其实与她的资质无关。 若要再举出一点的话,就是…… 今后考虑到国交问题,皇帝有必要与玉叶后一族打好关系。 无论如何,眼下玉叶后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至贵之人。初次面对她的人必然会紧张畏缩,实际上也的确如此。 「呵呵呵呵,这点心你们还喜欢吗?」 许久不见的莺声宛转之人,为猫猫准备了比较不甜的点心。负责伺候众人的是一位优秀侍女——表面上是如此,其实正是爱听八卦、两眼隐藏不住光彩的樱花。这个爱照顾人的开朗侍女即使半年多不见,待猫猫却好像依然如故。很遗憾地,身旁有侍女长红娘严密监视著,所以她不会跟猫猫寒暄,不过监视人也很快就离开了。 (可以吃一个吗?) 不像猫猫从容不迫,坐在旁边的姚儿像结冰了似的浑身硬邦邦。燕燕面无表情所以不易看出来,但她频频偷瞧姚儿,看得出是在为主子担心。 渐渐习惯了在后宫为众嫔妃出诊之后,猫猫她们才终于获准随同医官前去为玉叶后看诊。 玉叶后想必等这一刻等很久了,毕竟她还特地举荐猫猫接受医官贴身女官的考试。而既然猫猫来了,她一定会将这当成少有的娱乐时间。此时这个情况就像是在开茶会。 「请、请问汉医官人在何处?」 姚儿向樱花问道。汉医官就是阿爹,阿爹的正式全名为「汉罗门」。 「回姑娘,医官现在正在为东宫看诊。难得医官前来,娘娘请他帮铃丽公主与侍女们也看看。反正闲著也是闲著,玉叶娘娘想与各位喝喝茶。」 红娘之所以离开,想必是去监视看诊了。 铃丽公主已长大了不少。以前那个走路东摇西晃的小女娃,如今一看到众人抵达宫殿,立刻跑出来见客。看来活泼调皮的地方是像玉叶后。可惜她似乎不记得猫猫了,但好像认为来访的客人全是来陪她玩的,一直跟著她们走。中途被红娘带走而不甘心地离开,但搞不好一会儿后又会过来。 (这只是藉口吧。) 坐在猫猫正面的玉叶后两眼闪闪发亮,看来是想听有趣消息想得不得了。 (我没什么有趣话题耶,就算有也不能说啊。) 猫猫忽然想起还有军师的话题,但她不想提那个人的事所以免了。 樱花也不吃亏,坐了下来。 「欸,我好久没听到有趣的话题了,有没有什么可以讲来听听?」 (果然要强人所难了!) 假如这样就能说出一箩筐的趣事,猫猫就不会被人说嘴巴笨了。但很遗憾,她为人没办法那样舌粲莲花。 然而,一个意想不到的人物举起手。竟然是燕燕。 「只是不晓得合不合娘娘的喜好。」 「哎呀,真的有故事?」 「是昔日发生过的一件事,不知娘娘有无兴趣?」 「哎呀,好期待哟。」 玉叶后兴味盎然。燕燕一反平素沉默寡言的性情,口若悬河地开始说起。 ○●○ 很久以前在一个地方,举办过一场庖丁的烹调比赛。庖丁除了一份自尊,也赌上了某座大宅的厨房管事宝座。 一位是长年居于当地的庖丁,另一位是来自远方的年轻流浪庖丁。 主题是主人爱吃的鸡蛋菜式与汤圆。主人也很喜欢菇类,因此也准备了高级蕈菇。两位庖丁都对自己的厨艺很有自信,因此即使主题平凡无奇,也投注心力认真下厨,谁知…… 两人的菜肴本来应该不分轩轾,然而其中年轻的那位庖丁却没做好。特别是鸡蛋菜式做得奇差无比,实在无法端给大宅主人品尝。 庖丁只能勉强送上汤圆,然而主人一尝之后气急败坏,竟然说要亲手把庖丁打死。 庖丁完全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食材用的都是大宅事先准备的东西,而且与另一位庖丁用的是同样的食材。 做出的菜肴,怎么会出现差异呢? ○●○ (与其说是有趣的故事……) 听在猫猫耳里像是个谜题。看燕燕的神态就知道她在试探某人。 「姑娘知道烹调为何会失败吗?」 她瞄一眼猫猫。猫猫对这种事情的发展方式颇有印象。 「不就是做菜做坏了吗?」 樱花插嘴道。看来她就跟猫猫在翡翠宫的时候一样,待人从来不分彼此。 「你说过那庖丁还年轻嘛。」 「是,但那人是一流的庖丁,所以主人才会远从外地把庖丁请来。」 燕燕补充说道。主人姚儿静静地坐著,神情静穆地看著茶水荡漾。 (烹调失败,做出了奇差无比的菜。) 既然汤圆也是一吃就知道难吃,会不会是糟糕到错把盐当成了砂糖? (味觉障碍?) 恐怕也不是。能够想到的可能性是,汤圆原本就带有某种不同的味道。 「我有几个问题。」 猫猫举起手。 「姑娘请说。」 「庖丁用了什么水做菜?」 「既然说是水,不就是普通的水吗?总不会是用了海水吧?」 樱花偏偏头。燕燕代替猫猫摇头。 「并非海水。不过,纯水在当地很珍贵,所以除了饮用水之外常常混入了盐分。当地水质本身较硬且生产岩盐,因此水里经常带有盐分。」 「换言之,在煮汤圆时,来自外地而不熟悉当地水质的庖丁不知那是盐水就用了?」 听了猫猫的回答,燕燕缓缓点头了。樱花也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拍拍手。这位偶尔会下厨的侍女似乎明白了那位庖丁犯下了何种失误。 玉叶后见状偏偏头。 「我想问一下,用盐水不能煮汤圆吗?」 猫猫回答玉叶后的问题: 「汤圆在一煮透之后就得捞起。而汤圆在煮透时会自己浮上水面。」 可是假如水里有盐,情况就不同了。水里加盐会改变水的重量。用变重的热水煮汤圆的话,汤圆还没煮透就会浮起。因为水与盐水相比是盐水比较重。 「换句话说,那汤圆是半生半熟?」 「正是。」 燕燕也默默点头,看来这应该就是正确答案了。 「可是,那鸡蛋菜式呢?那就不是盐水造成的吧?」 樱花又偏偏头。 「只要知道庖丁做了什么鸡蛋菜式,大宅又准备了何种食材,答案自然呼之欲出。」 「那么姑娘猜庖丁做了什么,又用了什么当材料?」 猫猫回答燕燕所言: 「我想是蒸蛋加了灰树花(舞菇)。」 灰树花在某些地方是高级食材。猫猫一听到菇类就想到了这个。 「灰树花好吃在它的爽脆,庖丁必定是为了保留此种口感而没有彻底加热,直接蒸熟。生的灰树花能让肉质变软,所以鸡蛋也没凝固。」 「原来是这样!」 樱花因为听到有趣的事而两眼发亮。 「答对了。」 燕燕微微挑动一下眉毛说道。虽然面无表情,但似乎因为猫猫对答如流而觉得没意思。 燕燕从刚才到现在都很健谈,相较之下姚儿却很安静。她显得有些害羞,始终低著头。 「那么,那位庖丁后来怎么样了?」 「娘娘请放心,庖丁受到了另外一位人士相助。虽然没能当上大宅的庖丁,但后来去伺候另一户人家了。有位小姐好心地说希望能尝尝成功凝固的蒸蛋。幸运的是,那位小姐的家人与大宅的主人认识。」 「那真是太好了。」 玉叶后快活地笑著。 「是。那个年轻庖丁正好有个年幼的妹妹,两人因此得以免于流落街头。」 燕燕扬起了嘴角。 (原来她也会笑啊。) 温柔的笑容隐隐约约地,彷佛是朝向神情羞赧的姚儿。 (是这么回事啊。) 猫猫彷佛知道燕燕为何要说起这个话题了。 不过猫猫保持沉默佯装不知,算是她的一点善意。 对玉叶后而言是和乐融融,对姚儿她们而言却是心情紧张的时间过去了。 燕燕讲完那件事后,众人东拉西扯地闲话家常了一会儿,阿爹他们就回来了。先是听到高亢的尖叫欢笑声,接著就看到红娘抱著东宫而来,身旁跟著铃丽公主。 「东宫非常健康。」 「那真是太好了。」 听了阿爹的报告,玉叶后露出由衷安心的神情。娃儿似乎已经开始长乳牙,张开嘴巴可以看见小小的白齿。 「关于断奶膳食有几点需要留意。」 阿爹当著红娘与皇后的面做说明。人类视体质而定,有分身体能接受与不能接受的物质。婴儿不能喂食蜂蜜,吃鱼或麦子也可能使身体起疹子。 「喂东宫尝试新的食物时,必须少量,且一次只限一种。」 因为一次喂婴儿多种新食材时,假如身体出现某种异状,就不知道哪一个是原因了。 (这是因为他是太子。) 庶民尤其是住在贫民窟的穷人连吃的都没有,根本没多余精神去管那种事。 姚儿与燕燕专心聆听阿爹说的话。连庸医也跟著在做笔记。 「东宫能够出席此番的亮相仪式吗?」 玉叶后担忧地问道。 据说外国也会派使者前来参加亮相仪式,场面将会相当盛大。 「恕微臣直言,建议还是别让东宫在不习惯的场所待太久时辰。不习惯的环境会让孩童疲倦。」 婴儿可能会在必须保持安静的时候哭闹,而且也得换尿布。有时不免也会肚子饿。 大约在两年前,她们曾经带著铃丽公主参加游园会,但那时也是费了一番工夫。她们还特别注意不让公主著凉,在摇篮里放了怀炉取暖以免公主染上风寒。 此番外出,必定得待上更长的时辰。 「我会尽量奏请皇上,请求缩短时辰。」 「有劳了。」 猫猫很能体谅皇后谨慎的态度。皇帝的孩子有铃丽公主、东宫以及梨花妃的男娃。梨花妃的男娃,也同样握有皇位继承权。 猫猫不认为梨花妃会做出狠毒的事,但人们总是会在本人不知道的情况下受到权力所摆弄。谁也无法断定不会有人在梨花妃不知情的状况下,试图加害于东宫。 过去曾经有位宫女,为了敬爱的嫔妃而试图毒杀另一位嫔妃。她瞒著主人暗中行动,最后以失败告终。 假如有人想让梨花妃成为国母,当今的东宫必定是眼中钉。那些人会想除之而后快吧。 可以说身边处处是危险。 (说到危险……) 最近都没见到壬氏,不晓得他怎样了。 (他好歹也是有皇位继承权的。) 次序排在东宫与梨花妃之子的后头。本来是不会这么快就将一个婴孩立为东宫,而是还得观察一段时日,但壬氏对储君地位丝毫不感兴趣。岂止如此,他甚至还为东宫的诞生高兴,透露出希望能降为人臣的意愿。 可是,这并非壬氏一人能够决定的事。 (不知事情会如何发展。) 猫猫一边看著东宫枫叶般的小手一边心想。 「啊——似乎该要结束了呢。你们下次何时过来?」 玉叶后一副还没聊够的样子,红娘默默站在她身边。 一行人正打算离开皇后的宫殿,就听见后方传来啪哒啪哒的吵杂脚步声。 「这成何体统?」 红娘规劝的对象是樱花。她现在是当著医官们的面所以只是好言相劝,但猫猫知道等会樱花就要挨揍了。 「姑娘似乎忘了东西,可以请姑娘过来拿吗?」 说完,樱花拉住猫猫的手腕。樱花的脸上露出贼笑。 等来到众人都看不见的地方,樱花才放开猫猫的手。 「小女子忘了什么吗?」 「讨厌啦,那只是藉口。若说真忘了什么,那就是这个喽。」 樱花若无其事地说著,把一件东西放到了猫猫的掌心里。放在她手里的,是一支镶有翡翠珠的簪子。翡翠是玉叶后的象徵,猫猫以前在翡翠宫当侍女时获赐过一条首饰。 「这是为了庆祝玉叶娘娘当上皇后,咱们这儿的侍女获赐的。每个人都有一支一样的,我也有。」 「小女子是外人啊。」 「我们以为你会留下来做侍女,所以多做了一支。玉叶娘娘说剩下来也可惜,要我拿给你。」 人家都说成这样了,不收反而失礼。只是,猫猫知道收下簪子有其特别的意义。 「玉叶娘娘是希望你能再回来当差。只要你有那个意愿,随时都可以回来哟。」 樱花说道。 (很难。) 这是求之不得的好差事,推辞掉实在可惜。假若能在玉叶后的身侧效力,每天一定能过得很开心,但是…… (我担待不起。) 不是身分的问题,是以猫猫的性子而言难免会感觉受到压抑。 「对了对了,只给你这个会让人怀疑的,所以这也给你。」 樱花把三个纸包交给猫猫。纸包散发微微酥香。 「记得给另外两人一份喔。虽然猫猫可能比较喜欢吃咸的就是了。」 还不忘给一份适当的伴手礼,真是面面俱到。猫猫收下三包点心后,就往众人等待的玄关走去。 十话 暗中行事 潮湿的空气让人很不舒服,头发都黏到了脖子上。壬氏坐到椅子上,看到堆积如山的文牍实在很想逃走。 在炎热多雨的季节处理公事文书最是让人忧郁。壬氏一边拨开后颈的头发,一边坐到书房的椅子上,掀开文牍。可能是有人用汗湿的手摸过,文字晕开了。壬氏大叹一口气,拿起放在桌角的茶碗。里面装了冷泡茶。 「……」 壬氏晃了晃茶碗。这碗茶不知不觉间就放在这儿了,似乎是他方才去解手时有人放在这里的。 「这茶是谁放在这的?」 壬氏向待在同一间书房里的文官男子问道。高顺回去当皇上的贴身侍卫,已经不在了。这是因为马闪伤势已愈,即将复职的关系。为了填补两者之间的空缺,壬氏借了一名擅长文书整理的人来。 「回殿下,是方才殿下离席之际,一名女官端来的。」 壬氏也是人,自然也会想要小解。但没想到才离开一时半刻就被对方趁虚而入,而且还是个「女官」端进来的。 书房门口随时有侍卫把守,但对方可能是看准了侍卫随壬氏离开的时机。 壬氏的书房基本上是不让「女官」进入的。这是因为在宦官时期,壬氏曾经碰上众女官为了谁要端茶给他而大打出手的场面。除此之外,有时是茶点里混入了头发或指甲下咒,有时是趁他偶然独处时冷不防宽衣解带投怀送抱,麻烦事不断。 看来补空的文官尽管擅长文书差事,却对壬氏的内情不甚清楚。 壬氏打开桌子的抽屉,拿出里头的布包;一支银匙子用布仔仔细细地包著。他用布包住匙子拿著,搅拌茶水。 原本银亮的匙子迅速变得色泽暗沉。 壬氏庆幸这次的毒物属于一测就知的种类。 文官脸色铁青地看著这一切。壬氏之所以故意做给他看,是为了刺探虚实。看来文官好歹还知道银匙色泽变暗代表什么意思。 看样子是真的不知情。 壬氏拿著匙子,交给房门口的侍卫。侍卫表情不变,用布包起匙子收进了怀里。再过不久轮值人员就会过来,想必是要交给对方吧。 「来者是个什么样的女官?」 壬氏向文官询问道。 「这、这个……」 文官支支吾吾,提供了「年轻」、「个头不是很高」等派不上太大用场的线索。毕竟是个做事认真的文官,想必是全心忙于文书差事,没正眼多瞧女官一眼吧。附带一提,文官桌上也放了一碗茶,喝掉了大约一半。 壬氏不得已,再拿出一支匙子搅拌茶水。匙子没对这碗茶起反应。 「没事。」 文官神色略显安心,但立刻露出自觉不恰当的愧疚神情。 壬氏无意对这挑毛病。文官只需要顺畅无碍地把文书整理好即可。这名文官不但做事能力可圈可点,还有一项长处是不会以不正经的眼光看壬氏。壬氏只要他在补空的期间能克尽己职就满意了。 「无妨,继续做你的事。」 壬氏把毒茶放到桌边,继续处理公文。 文官虽然脸色苍白,但还是回到了座位上。 壬氏趁著文官不注意大叹一口气,然后继续整理公文。 一天接著一天都不得清静。自从不再佯装宦官以来不知过了几个月。由于公出的机会增加,使得公务也顿时繁重起来,逼得他天天削减睡眠时辰。即使如此,之前每十天好歹还有一天能上街散心,但这阵子也没了。 壬氏办完公务,坐在自己房里的罗汉床上。晚膳与洗浴皆已用毕,再来只剩上床就寝,但白天的那件事让他感到无法立刻入睡。 「壬总管,要不要吃点水果?」 贴心的侍女水莲端了梨子来。 「吃。」 也许语气有点太幼稚了,不过水莲是从他还在吃奶时就认识的奶娘。房里没其他人,水莲会纵容他的。 壬氏将插著竹签的梨子放进嘴里,清脆多汁的口感与甜味在口中扩散,果汁滋润了喉咙。他本来还想来杯酒,看来今夜有梨子就够了。 「真是辛苦小殿下了。看您最近就连假日都没上街,镇日忙于公务。」 「没办法,谁教事情做不完。考虑到今后的问题,孤得多找个副手才行。」 「还有侍女也是。」 水莲强调地说道。这位已初入老境的奶娘,每年都在喊著关节疼。壬氏很想多找个新侍女,只是碍于本身的问题而很难增加人手。 「唉——要是猫猫能回来就好喽。」 壬氏虽觉得可行,但仍摇摇头。毋宁说他巴不得能如此,但短期间内恐怕还行不通。 「她啊,就怕孤再逼她做牛做马。」 「这是没奈何的呀,找些不会做事的姑娘留在身边又能怎样?」 水莲用温柔的嗓音说出严苛的话来。大家都说这位老妇很宠壬氏,对侍女们却是严厉如恶鬼。 「话虽如此,现在的差事量对我这老太婆来说太多太重了。」 水莲故意捶肩膀给他看。 「唉——若是壬总管能早日娶个嫔妃,我也能轻松一点了。」 壬氏只能苦笑。 「孤若是随便娶个嫔妃,怕是反而增加你的差事吧?」 「哪来的话,这样要请侍女也容易得多。那些姑娘是想抢嫔妃的位子,才会拚了命地想占有小殿下。当然,我也不认为这样就能赶跑所有人,但人数总是能减少一些。」 (插图013) 把人讲得跟害虫似的。 讲到嫔妃,壬氏只会想到一个人选。壬氏知道这对她来说只是平添麻烦。若是个养在深闺的千金小姐还另当别论,对于能够独立求活的人而言,壬氏嫔妃的立场肯定只会让人喘不过气。 「小殿下。」 水莲可能是看出了壬氏表情中的阴霾,语气落寞地对他说话。 「在伺候小殿下之前,我有幸伺候过圣上。虽然不到小殿下这般迷倒众生,但圣上那时可也是个万人迷呢。」 「可想而知。」 「是呀,第一位嫔妃阿多娘娘吃足了苦头。我知道她也受过许多欺侮。」 壬氏想起那如今已是隐居之身的男装丽人。从她现在逍遥自在的模样实在很难想像。 「情况实在太糟,我本来还想过出手帮助,但一回神才发现全都臣服于娘娘了。」 「……」 阿多果然是阿多。 「起初圣上希望能迎娶身为同乳姊姊的阿多娘娘时,我还以为圣上在说笑呢。因为两位贵人无论到了几岁,都像是互相追逐玩闹的竹马之友。」 这事壬氏曾有耳闻,说是阿多若生为男子,将能成为皇上的左右手。 「这么说对玉叶后过意不去,但圣上其实很懊悔,说他真正希望能携手共度的人,已经不是能常伴左右的立场。」 「你想说什么?」 「没什么,不过是老嬷子的戏言罢了。只愿小殿下能选择一条无悔的道路。」 如此说完,水莲就把只剩一块梨子的盘子收了下去。 「无悔的道路,是吧。」 真是困难的要求。壬氏喃喃自语。 十一话 庆典将至 时值盛夏,京城处处洋溢著喜庆气氛。来自异邦的人群,有助于招财利市。结果戏娱活动自然增加,就渐渐形成了庆典。 猫猫并不讨厌庆典,说来说去总是能够活络周遭的气氛。而这在宫廷内也出现了明显的效果。 说到如何出现…… 「此乃积劳成疾。」 板著一张脸的医官,只给脸色惨白的文官这一句话。文官眼睛底下有黑眼圈,两眼空洞无神。 「睡眠必须充足,否则是真的会要人命。」 睡眠很重要。常常有人大言不惭地说一、两天不睡死不了人,等到上了年纪之后才突然暴毙。有一段时期,壬氏也缺乏睡眠到了危险的地步。每当壬氏来到烟花巷,猫猫都会想法子让他睡觉。 在京城开店需要得到官吏的许可。虽然也有些地方会擅自摆摊,但若是想认真开家大店,出于纳税问题,这道手续不可少。一旦被抓到别说罚金,还有可能被关进大牢。 每当吉庆将至都会引来人潮聚集。异邦人会前来参加盛会,使得贸易品比平时流通得更多,也有不少人会趁此机会在京城定居。 多亏于此,让文官必须没日没夜地忙于整理公文。 武官也很忙。多亏于此,猫猫很庆幸最近怪人军师比较少来。或许更正确来说是因为他引发了食物中毒骚动,迫使下属们对他布下了包围网。 进京人潮一多,治安也会变坏。维护治安正是武官的职责。遗憾的是比起文官,武官只需把练武时间拿来当差即可,而且脑袋装肌肉所以没人累倒。 只是,伤患倒是增加了。 「好痛!就不能再轻点吗!」 姚儿在替武官的手臂涂药。伤口是金创,留下了约莫三寸的血痕。 (不就是破皮嘛。) 似乎是有个商人擅自摆摊,还卖起可疑的药品。武官要取缔,对方却恼羞成怒地亮出了刀子。 「请见谅。」 姚儿语气如常地回答,嘴唇却微微噘起。与其说是在生气,看起来比较像是忍著不哭。 燕燕悄悄去帮主子的忙。她端出一碗冰凉的茶说是镇痛剂,但猫猫记得那应该只是普通的冷泡番茶。 医官还不常将伤患交给女官医治,但好像很欣赏燕燕的这种细心之举。伤患对尚药局的怨言似乎因此减少了一些。 至于讲到猫猫在做什么…… 她正在嘎吱嘎吱地磨药。医官认为她能做些简单的药膏,就交给她了。只要克制住想做些特殊药品的欲望,这差事还不坏。猫猫不适合招呼伤患,长得又没另外两位漂亮,这样安排最恰当。 「猫猫,把药膏拿给我。」 自从烘焙点心那件事之后,燕燕对猫猫的说话方式亲昵多了。只是,每当看到燕燕表现出此种态度,姚儿都会稍微嘟起嘴巴。有时候猫猫会怀疑燕燕是想看主子稚气未脱的反应才会这么做。 「药膏是吧。」 猫猫正想把药膏拿给燕燕时,偷看了一眼伤患,就是刚才大声嚷嚷的武官。又不是多严重的伤,却鬼吼鬼叫。 「……」 猫猫悄悄拿出藏在怀里的药膏,跟本来要给燕燕的药膏掉包。 (这样正好。) 猫猫是认为既然那么有精神,当成新药膏的实验对象也不会有问题…… 「喂,你在做什么?」 有人从背后呼唤猫猫,把她吓了一跳。回头一看,老医官眯著眼睛看著她。 「你方才是不是把药掉包了?」 「小女子不懂医官的意思。」 猫猫装蒜,要拿给燕燕的药却被抢了去。医官眯著眼睛,用指尖检查药膏。 「喂,我看这里头掺了别种材料吧?」 「小女子什么都不知道。」 猫猫再度装蒜,结果脑袋挨了一拳。 「罗门有叫我管你管严一点。」 对方是阿爹的旧识,猫猫很难偷鸡摸狗。这位医官就是之前怀疑她走后门的那一位,尚药局里最严厉的人就属他了。 「加了什么?」 「……青蛙少许。」 猫猫听闻蛙油可增进药膏效用所以试了一下。但实际上从青蛙身上取不到多少油脂,好不容易才做出现在手上这一份。 「只因小女子听说在异邦会以蛙油入药。」 「话说在前头,我可没听过这种事。」 正是,猫猫也没听过。她只是觉得或许会有某种效用所以试了一试。她仔细挑选了无毒的蛙类,还以自己的身体试过,确定过没有异状才试。猫猫还没狠毒到会拿人尝试不知有无毒性的药。 「总之这我没收了。」 「啊啊!」 被没收了。枉费她趁假日到田里去捉了半天青蛙。 「你这姑娘,居然用青蛙……」 姚儿脸色铁青地看著,表情在诉说著:「真不敢相信。」 「居然把那种东西加在药里,我看你是疯了!」 猫猫掏著一边耳朵,把姚儿的话当耳边风。大概是态度实在不可取,燕燕用手肘顶了她一下。 「我想姚儿姑娘可能跟那些东西没缘分,但对庶民而言可是常见的食材呢。」 姚儿再次露出不敢置信的表情。她看向燕燕寻求意见。 「是,庶民平常会吃青蛙。偶尔还会有人把蛇肉片伪称为鱼肉拿去卖。」 听到「蛇」这个字,姚儿脸色铁青。 「请小姐放心,奴婢不会把蛇端上饭桌的。」 「小女子也敢吃蛇。」 虽然细骨头有点多,吃起来麻烦,但只要酥炸了就不妨事。嫌腥的话用香草或葱蒜什么的盖过就是了。 正巧猫猫带了蛇肉乾来,当垫肚子的点心。她从随身物品中拿出蛇肉,问姚儿要不要吃;她不支地靠到墙上,虚软地拒绝了。 猫猫只好把蛇肉收回随身物品里。 「喂,你们几个,不许偷懒!」 被医官一骂,猫猫她们便不再闲聊,继续干活了。 猫猫等人的午饭,都是在食堂里吃。这里不但有饭吃还能添饭,不过想吃其他菜肴的人,会自己带饭或点心来。 官员与女官吃饭的地方是分开的。姚儿平素不爱理睬猫猫,但只有这时候会稍微坐得离她近一点。理由是因为周围的气氛。 不管在后宫还是烟花巷,女子都只会暴露本性给女子看。在没了男子眼光的食堂一隅,鄙贱下流的话题此起彼落。 「我说啊,武官实在是不行呢。忙归忙,薪饷却不怎么样。食量又大,饭钱可是吓死人了,而且连顿好吃的都不肯请。」 「天啊,太可恶了。可是,文官也不是什么都好吧。上次有个文官约我是很好,但根本是个闲官。真的,就是把发霉的文牍整理整理而已,一看就觉得没前途。簪子也不是随便送一支就行了好吗?都过时了,真讨厌。」 「有送就不错了,反正还不就是拿去典当?」 女官有很多都是良家子女,但并非所有人的性情都像家世一样好。 看在出身名门的大家闺秀眼里,这种现实似乎令她难以接受。猫猫一坐到食堂的角落,姚儿就会悄悄跟来。 理由是因为有猫猫在,那种人……尤其是敌视医佐此一新衙署女官的那些人都不会靠过来。 (也不过就是提醒了她们一下罢了。) 结果搞得她们都不接近猫猫了。让猫猫想起在水晶宫那时的情形。 事情是这样的,当时有个女官找上门来,要给她们这些乳臭未乾的医佐一个下马威。那人带著一群跟班,给人的感觉就像一开始的姚儿。不同的是那些姑娘不像是为职责而活,倒像是为了贪逐男色才来到宫廷的。她们给人一种「我们成天换官人」的感觉,属于反而把这种淫乱放荡引以为傲的类型。 猫猫发现那个女官的嘴巴四周起了疹子。 「恕小女子冒昧,姑娘似乎不只有一位如意郎君,但您对疾病问题是否有所了解?」 她如此做确认。 「我才不会跟有病的男人来往呢!」 对方矢口否认,但猫猫告诉她关于花柳病潜伏期的知识。还有,即使对方没有患病,只要对方的其他对象患病,就很有可能传染病源。不见得只有自己拥有好几个对象。 此外猫猫还向她说明,花柳病传染起来一次不是一种,而是好几种一起传染。 「最近姑娘可曾感觉过身体沉重?还有阴部可曾出现溃烂、肿块,或者是出血?」 猫猫问诊到后来,女官脸色铁青著不见人影了。也许自己不该把她当成娼妓一样看待。只是若不及早求医,最后甚至可能让鼻子腐烂脱落。 猫猫其实颇认真看待此事,但姚儿却听得满脸通红。燕燕似乎不具备性传染疫病的知识,在做笔记。 话说回来,今天的膳食是粥品、羹汤配上一道菜肴。菜肴有几种,虽然可以选喜欢的吃,但来得晚了就会被抢光而没得选。 虽然说过膳食的份量少,但平常本来都是早晚两顿。这里的中午时段是以饭代替点心。 菜肴猫猫拿了蒸鸡凉菜。肉类菜肴很受欢迎,不早点来就没了。两人也拿了一样的菜。 「我可不是在学你喔。」 (嗯,我没这么说。) 换个观点就会觉得这种反应很可爱。自从猫猫开始换个角度看姚儿,就渐渐对这名女官抱持起好感来了。比起爱来八面玲珑那一套、摸不透心思的人,姚儿要容易相处得多了。 看看其他菜色,还有鱼肉与醋渍菜肴。鱼片换个方式看会有点像蛇,她大概就是因为这样才避开了鱼肉。 这么一来,性情别扭的猫猫就会想来点恶作剧。 平素的猫猫在食堂角落找好位子后只会默默吃饭,但今天不同。 「对了,说到来自外国的大人物……」 最近的话题都在聊这个。 「听说蛇或蜥蜴在沙漠是珍贵的滋养食物,那儿的人也会吃。」 去过西方就会知道,当地的饮食文化与这儿不同。猫猫之前被带去西都时深有体悟。虽然没能游览到什么地方,但她发现摊贩卖了不少古怪食物。还记得怕虫子或蛇的翠苓缩成一团,真令人怀念。 「猫猫。」 燕燕用略带责难的眼神说道。姚儿手拿著调羹不动。 「……我没胃口了。」 姚儿轻轻放下调羹。看来是恶作剧玩过头了。 「姚儿小姐,饭还是得好好吃才行。」 「点心的话就吃得下。」 姚儿微微绷著脸对燕燕说道。燕燕一副伤脑筋的表情,拿出了一只布包。里面是竹筒制的水壶。姚儿正值胃口好的年纪,食堂的膳食不够她吃,每次都会带点心来。 「吃过饭后就可以吃。」 燕燕瞄一眼姚儿。姚儿歪脸挣扎了半天,这才开始喝粥。 (真会应付主子。) 至于竹筒里装了什么,只见燕燕拿出碗来,把里头的东西倒进去。一股甜香与半透明的弹嫩物体从竹筒流出。 「这是……」 不愧是富贵人家。这是高级点心,是最适合夏日食用的凉点心。食之可滋补强身、养颜护肤,玉叶后的消夜里偶尔也有这一道。 「这是姚儿小姐最爱吃的。」 燕燕悄悄以食指抵住嘴唇。之所以这么做,必定是认为猫猫知道这凉点心其实是什么。 (看她一副保护过度的样子……) 想不到所作所为这么残酷。这或许也是为了让姚儿能成长得丰润美丽吧。 「啊——虽然有点不够凉,但真好吃。」 姚儿吃著口感弹嫩的点心,一副销魂的模样。 此种点心名为「雪蛤」。 为了姚儿好,材料是蛙类生殖器的这件事就别说出来了。 十二话 异国姑娘 「变得比之前热闹真多哪。」 阿爹罗门讲话稳重大方。今日他脱下了白色医官服。虽穿著男用衣服,但那圆圆的轮廓与温和的相貌使他看起来像个老妇。阿爹拄著拐杖,慢慢走在大街上。 「小心别摔跤了。」 猫猫一边环视四周,一边走在阿爹身边。走空旷的道路没有问题,但这条路行人多,又因为吉庆的热闹气氛而增加了人潮。少了一边膝盖骨头的老人只要撞到人就会摔倒。 「没事。」 「是是是,您乖一点。」 平素的猫猫讲话会更粗鲁,但今日有别人在所以控制了一点。姚儿与燕燕,还有常常责骂猫猫的老医官都跟在身旁。另外还有一位武官,不过是护卫。 他们之所以离开宫廷,是为了要采买东西。前次只有姚儿同行,今日则是三人一块跟来。一则是因为东西没那么多,一则是尚药局忙,老医官不太想让其他医官外出。 前次医官不在,大家乱成了一团。 另外还可举出一点,是因为采买的药商是异邦人。之所以由阿爹来采买,是因为医官当中就属他外国语言最厉害。另一位医官、猫猫与燕燕也多少懂一点。至于姚儿大概是反正有这机会,就顺便跟来了。 「乘马车不是更省事?」 「街上人这么多,要是乘马车岂不是会妨碍到大家?」 阿爹说得快活,但是让一位腿脚不方便的人走路总让人过意不去。 不过猫猫倒是非常高兴。不但能跟阿爹在一起,还可以瞧瞧珍贵的药品。她兴奋雀跃,然而…… 「你可别擅自胡闹喔。」 医官——恶医官盯著猫猫瞧。猫猫原本就觉得这位医官在监视她,自从上次添加青蛙成分的药膏被抓到后变得更是严厉了。附带一提,猫猫最近总算记住他的名字了,叫刘医官。 「劳您费心了。」 阿爹也不否认,对刘医官低头致意。 即使是猫猫,到了其他地方也会懂得收敛一点。 姚儿比起之前,对阿爹似乎尊敬多了。至于燕燕还是一如往常地照顾姚儿,不过最近猫猫发现,这姑娘的性情还真是够刁滑的。 (姚儿一定是个大闺女。) 姚儿虽然装出一副无动于衷的神情,但目光不时会飘向店家。看起来除了是不习惯人群,也像是心痒难耐。燕燕看到主子这样,面无表情的脸上似乎暗藏了某种难以言喻的感情。该怎么说呢?就像发现一只小松鼠,从远处以目光赏玩那样。 姚儿再次被带来采买,也许是人家认为一次不够让她习惯。 (算是适材适用吗?) 虽然燕燕把姚儿顾得很好…… (但我看她有点乐在其中吧?) 猫猫不禁作如此想。虽说也许比照顾得不情不愿要好多了。 姚儿眼睛闪闪发亮地边看糖雕边走,不久一行人就到了目的地。这是一间上流阶层经常出入的馆子。上回那家店也是,这种专门伺候大富大贵之人的店都会准备密谈用的房间。 (有独房还是比较方便。) 说是药品,但异国商品都很贵。要是敢随便在大街上做生意,回程常常会遇上强盗。因此才会请护卫跟著。 由于是大白天,店里也有不少女客。白天店里贩卖的似乎多为份量较轻的点心,刚蒸好的包子令人垂涎三尺。 「里面请。」 一行人在店小二的带领下,前往独房。 独房里有一位发色明亮的异邦人。此人体毛丰茂,脸部只在鼻子底下留了把胡子。 猫猫她们正想跟随阿爹以及医官进房间,但异邦人举起手来。 「……」 距离有点远,猫猫听不清楚。只是,阿爹一边摇头,一边看了看猫猫她们。 「对方说只准三人进房。」 「咦……」 既然说三人,被屏除在外的自然是猫猫她们了。两位医官不可缺席,护卫为了以防万一最好也留下。 「说明白点,对方的意思是不准带女子进去。早知道跟这人买药时就不带你们来了。」 被刘医官这么说,猫猫垂头丧气。难道要她们在走廊上苦等? 「你这丫头应该很会买东西吧。让你出去采买别的东西如何?」 刘医官轻轻将纸条与钱塞进猫猫手里。纸条上写著留守的医官们爱吃的糕点。整张纸写得满满的,钱也给得不少。 「剩下的钱可以买你们喜欢的东西,就买个糖雕吧。一个时辰之后再回来就好。」 「……是。」 这位医官平日总爱生气,原来也不会忘记给糖。看来他有注意到姚儿对摊贩很感兴趣。 「我说你呀,总该知道钱要如何使用吧?」 可能是看跑腿钱给了猫猫,姚儿心有不满,所以来找碴了。 (她知道她在说什么吗?) 换言之这位千金大小姐等于是承认自己以前不会用钱。也许是最近才学会的吧,看起来有些得意洋洋的。 (该不会带姚儿出来,其实也是想让她学会买东西?) 猫猫忍不住这么想。 在姚儿的背后,燕燕两眼炯炯有神。眼神在说:「我家小姐很可爱吧?」 钱与纸条拿在猫猫手上会被姚儿念,但交给姚儿又有点不放心,不得已只好交给燕燕。 姚儿显得有些不服气,但似乎不至于连荷包交给燕燕管都反对。 「先买甜馒头好了。」 由于钱已经给了燕燕,自然就由燕燕来决定顺序。猫猫凑过来看纸条,看到指定的店名后歪扭起一张脸。 「怎么了吗?」 「这家店,每次到中午就卖完了。」 猫猫迅速举手,指向店家的方向。 「姚儿小姐,事情就是这样了。」 不愧是燕燕,状况判断得很快。 「咦?咦?」 猫猫拉起不明就里的姚儿的手,燕燕也是。结果变成三个人手牵手。 「要是卖完了,会有损我们的考评。」 猫猫一说,姚儿的身体震动了一下。 「咱们快去吧。」 三人以最快速度冲向馒头铺。 还说什么在大街上闲逛,想得真是太天真了。猫猫、姚儿与燕燕在柳树的树荫下大口喘著气。 「医官的薪俸还真丰厚呢——」 猫猫看著一包一包成堆的糕点说道。讲话口气带有几分嘲讽。 「很多都是新鲜点心,他们吃得完吗?」 三人连跑了几家店,手边有著大量的糕点。老医官说过剩下的当赏钱,但天晓得会不会有剩。 「……」 姚儿不习惯跑步,好像累得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了。燕燕体贴地向摊贩买了果子露来给她喝。 买来的糕点全都是知名店家的货色,也有很多是绿青馆会采买的点心。之所以把钱交给猫猫,想必也是明白她知道的店比较多。 「我想买这么多应该够了。」 燕燕眯起眼睛看看纸条。最后还写了一个名称。 「啊啊,这家啊……」 猫猫垂头丧气。这家店的位置比较远,她有点懒得走过去。 「我是觉得不会卖完,况且反正还有半个时辰。」 她不动声色地看看姚儿。 「我可以的。」 姚儿喝完果子露之后打起精神给两人看。 猫猫与燕燕面面相觑,偏头犹豫。 「燕燕,你这是什么态度呀?最近怎么好像常常看到你们俩互相示意?」 「没有的事,姚儿小姐。小姐千万别硬撑。」 「我要去!我说要去就是要去!」 「是。」 燕燕虽面无表情,但心里铁定在想:「逞强的小姐好可爱。」从背后看燕燕,可以看到形状优美的小巧俏臀在开心地摇晃。 「从街道转入岔道,走一小段路就到那家店了……」 猫猫边走边带路。两手拿著点心袋著实有点碍事。不过姚儿逞强拿了最多东西,所以还好一点。 (不服输的强悍性情真不错。) 世上有很多人只会仗著自己的家世身分摆架子。可是,姚儿不是那种性情。她之所以特地自愿成为协助医官的女官,或许也跟这种性情有关。 三人前往的店家正确来说不是点心铺。那家店会卖些特殊食材,可说是供应批发商。擅长调合药品的医官,多少都会下厨。这家店有贩卖许多珍奇佐料或调味料等等。 一踏进后巷,整体氛围与大街相差甚远。钻过店家与店家之间,民房就多了起来。猫儿在树荫下打呵欠,穿著肚兜的小孩手拿逗猫棒想跟猫儿玩。 几名女子在水渠旁洗衣,在被拴著的狗儿面前有个笼子,里头的鸡恐怕就是今天的晚餐菜了。 「这、这种地方会有店家吗?」 姚儿不安地说著。 猫猫没回答,只是指指一块小招牌。上头的名称跟纸条最后写的店名一样,姚儿这才松了口气。 「怎么不在更外头的地方开店呢?」 「因为越是靠近大街,税金就越贵。」 越是人潮往来聚集、周边环境好的地方,税金就课得越重。 「早点把差事办一办吧。」 三人正要走向店家,但燕燕忽然停住了。 「怎么了吗?」 猫猫一问,燕燕便无声无息地指向水渠的另一边。那儿聚集了几个小孩,似乎包围著某个人。 本来以为他们是在玩耍,但样子有些不对劲。猫猫正在观察是怎么回事时,一个人影横越她的眼前跑了过去。 「你们在做什么!」 原来是姚儿渡过了小桥,闯入那些孩子之间。孩子们都吓了一跳。 「你们在欺负人家对吧!」 她大声一叫,孩子们纷纷作鸟兽散。 (该怎么说她呢?) 真是年轻气盛。猫猫一面作如此想一面去追姚儿。姚儿面前只剩下一个小孩,就是方才被包围的孩子。假如把姚儿说的话信以为真,这就是被欺负的小孩了。 「……奇怪?这孩子……?」 姚儿偏偏头。 猫猫也凑上去看看小孩的脸,像模仿她似的偏了偏头。 「似乎是异国的小孩呢。」 燕燕说道。 披在身上的衣裳虽是荔国的服装,但相貌五官与本地人不同。年纪大概还不到十岁。头发以及眼睛都是黑的,但肌肤不像黄色,比较像是泛红的白色。小孩五官生得可爱又端正,有著一双大眼睛,睫毛浓密。 (肤色跟玉叶后很像。) 这样想来也有可能是混血儿,但猫猫看出燕燕之所以说是「异国小孩」的理由。小孩脸上刺染了花纹。不是罪人刺刻的墨刑,似乎是一种咒术,眼睛周边刺有红色的藤蔓状花纹。 荔国基本上是不会在脸上刺青的,因为那是罪人的证明。猫猫在脸上涂染雀斑是极其少见的例外。 「你没事吧?」 姚儿向小孩问道。小孩表情一愣一愣地偏头。 「该不会是听不懂吧?」 姚儿一副伤脑筋的表情。如果小孩能说两句话就好了,但她一句话也不说。 「她好像不会说话喔。」 忽然间,刚才被姚儿吓跑的小孩之一跟她们说话了。 「她好像迷路了,所以我们问她是从哪里来的,但她完全不肯说话,所以大家一起问她,结果她好像发不出声音喔。」 小孩只说了这些就跑走了。 「呃……」 姚儿明明是自己要管这个闲事,却似乎不知该如何是好。 (看我也没用。) 一个迷路的小孩,而且是口不能言的异国孩子。也不知道她听不听得懂这儿的语言。 「该怎么办?」 (我还想问你呢。) 人是一种用语言作为生活中沟通手段的生物。一旦不会说话,不知道有多不方便。 猫猫她们现在,就正在体会这一点。 「呃……名字,你叫什么名字?」 姚儿支支吾吾地跟小孩说话。她弯下腰,与异国小女孩对齐目光。小女孩一脸天真无邪的模样,只是一味偏著头,什么都不说。看她试著听懂姚儿说话的模样,表示耳朵应该听得见。 (要是能说点什么,说不定还能知道是哪个国家的孩子……) 但她一句话也不说。 姚儿毕竟是自己插手管的闲事,虽然有在努力试著问出小女孩的身分,却一脸伤透脑筋的表情。不时还偷瞄几眼猫猫与燕燕。 (怎么不帮她啊?) (插图014) 身为女婢的燕燕只是定睛观察主子的一举一动。 猫猫原先一直当燕燕是姚儿的忠诚女婢,然而认识久了才发现不一定是如此。燕燕很在乎姚儿,当女婢也当得无可挑剔,可是…… (这姑娘有点毛病……) 这是猫猫的见解。 就像是因为对方太可爱而想捉弄两下,但与那又有些不同。 于是燕燕就这样,一直观察姚儿伤脑筋的表情到她心满意足为止。 就在猫猫担心再拖拖拉拉下去会把跑腿的时间用完,打算插嘴帮忙时,燕燕上前了。 「姚儿小姐,奴婢猜想这女孩听不懂我们的语言,还是让奴婢来吧。」 「燕燕,麻烦你了。」 姚儿神情显得松了口气。她似乎很感谢燕燕的帮助,却不知这个燕燕一直在欣赏她伤脑筋的表情,摇著俏臀享受得很。 (俗话说眼不见心不烦什么的。) 猫猫半睁著眼看著两人。 燕燕用异国语言,问小女孩叫什么名字。虽说都是异国语言,其实种类繁多。猫猫顶多只能讲一点生硬的砂欧语,若是简单读写的话,更西方的语言也懂。但那纯粹是自学,对发音没自信。 燕燕说过自己的程度与猫猫差不多,因此跟小姑娘说话时速度也很慢。不过,原本偏著头的小姑娘听了睁大眼睛,开始蹦蹦跳跳。看来是听懂了。 「似乎是砂欧的小孩呢。」 虽然爱凛是金发碧眼,但并不是所有砂欧百姓都有著明亮的发色与眼睛。据说父母的身体色彩越深就越容易遗传给子女,因此那里百姓的头发或眼睛自然而然多是黑色或茶色。 「她听懂了?可是,名字还是……」 小姑娘完全不说话。她只是拍拍自己的喉咙,用手打个叉叉。 「难道是发不出声音?」 猫猫用砂欧的语言问她:『发不出声音?』小姑娘就用手比了个大圈圈。 「如果不会说话的话……」 猫猫拾起掉在地上的树枝,在地上写字给她看,然后将树枝交给异国姑娘。 『会写名字吗?』 对于猫猫的询问,小姑娘摇摇头,画起某种图画。看起来像花,但看不出是什么花。 「……她好像也不会写字呢。」 「那该怎么办啊?」 「这话应该是由我来说吧?」 猫猫对姚儿回嘴。真要追究起来,都得怪姚儿不加思索就要乱管闲事。姚儿表情显得很尴尬。 小姑娘一个劲地在地上画画。 「这是什么呀?」 像是某种带柄的容器。 「是吃的吗?」 「这个怎么了吗?」 小姑娘用树枝敲敲画好的画。 「莫非她是在找这个?」 由于姚儿这么说,于是燕燕用不流利的语言向小姑娘一问之下,她画了个大圈圈。接著她让三人看她的掌心,手里放了一小颗砂金。 「等等,这是……」 虽然很小,但可是金子。这不是能随意让人瞧见的东西,猫猫让小姑娘握起拳头藏起掌心。 「意思应该是她有钱,想买东西吧?」 「应该是了。」 猫猫得到燕燕的赞同。「嗯。」姚儿也表示肯定。 「可是就看这涂鸦,还是完全看不懂吧?」 猫猫一边看著涂鸦,一边问: 『你想要这种容器?』 小姑娘大大摇头。 至少要是小姑娘画得再好一点,也许就看懂了。 (要是能画得像赵迂一样好……) 不,讲这也没用。况且以年龄而论,能画这样已经很棒了。 「这似乎是一种食物,还有没有其他线索?」 这样下去没完没了。 小姑娘看著水渠那一边。刚才作鸟兽散的孩子们,已经在水边玩起来了。原本只看他们在钓鱼,原来是在捉螯虾。清除污泥之后煮来吃很美味。 不过,小姑娘的目的似乎不在螯虾,摇摇头就像在说:「不是那个。」 「没奈何了,总之先回去如何?医官他们砂欧语应该说得更流利才是。」 「说得是。」 姚儿也束手无策了,真心表示赞成。 「欸,跟我们一起来吧?」 姚儿跟小姑娘手牵手。由于小姑娘偏著头,因此猫猫向她解释说:『我们带你去找更懂你那儿语言的人。』 然而,小孩摇摇头。她似乎想表达什么,但不会说话所以不懂她的意思。她只是在地上画画。 「这个,该不会是甜馒头吧?」 「说是甜馒头倒也有点像。」 只是画出椭圆圈圈很难猜出是什么。猫猫她们歪著头瞎猜,小姑娘也歪著头,像是在说:「还是看不懂吗?」 「这会不会是果子?」 「我看是苹果吧?」 正如姚儿所言,圆圈上插著一根带有叶片的梗子。这下再看看其他涂鸦,就觉得是有点像果子或糕点。 「莫非是……」 『你想买点心?』 燕燕一问,小姑娘大大挥动手臂。看来是猜中了。 猫猫打开带在身边的布包,让她看看刚才买来的糕点,然而…… 「不对吗?」 姚儿与燕燕也打开手边的布包给她看糕点,但她全都摇头。 「什么种类应该都买齐了吧?」 有烘焙点心、蒸笼点心、甜点心、咸点心……要求真的很多。 「再来还没买的,就只剩下一家店的东西了。」 猫猫指著店家一说,小姑娘立刻跳了起来。 「咦?」 虽然搞不清楚,总之猫猫告诉她大家要去卖点心的店。小姑娘一听完,蹦蹦跳跳得更高了。 「是要我们带她去吗?」 看样子是如此。 也许是那家店有什么她想要的东西。 猫猫她们渡过水渠,往店家走去。几户民房之中立著一块招牌。店门紧闭,总觉得阴森森的。 虽然有招牌,但小姑娘不懂荔国的字。或许是这样才会没认出来。 「这种地方会是点心铺?」 姚儿投以疑神疑鬼的目光。 「这家店有些特殊,正确来说不是点心铺。」 三人打开匡啷匡啷响的店门,只见店里已经有客人在了。在昏暗的店里,有个微胖的店主与客人。客人似乎是女子,但个头颇高,肌肤也略显浅黑。异邦人的年纪比较不易辨认,不过看上去像是三十后半。 (异邦人吗?) 「佳丝古尔!」 (家私鼓儿?) 女子说出了听不惯的字词。 还来不及偏头不解,异国小姑娘已经冲上前去。 『真是!你跑哪里去了!』 女子以异国语言跟她说话。看来「家私鼓儿」是小姑娘的名字。同样是砂欧的人名,「家私鼓儿」却比「爱凛」难念多了。 「呃……所以那位应该是她家里的长辈了?是她娘吗?」 「从状况判断似乎是了。虽然长得不太像。」 刚才忙了老半天究竟是为了什么?三人不禁变得浑身无力。 家私鼓儿指著猫猫她们,在试著向女子表达些什么。 「莫非是各位好心姑娘,将佳丝古尔带来这儿的么?」 虽然讲话有口音,但完全能够听懂。 「我们碰巧看到小姑娘就在那儿的水渠边。她似乎想买点心……」 姚儿回答。 「原来是这么回事呀。」 换言之,小姑娘是想说她的同伴人在点心铺,但走散了,不知道点心铺在哪儿。没想到就在旁边。 「真是抱歉嘞。都是这孩子说什么都要跟来。」 女子向三人解释。其间,店老板似乎在找女子要的东西,在架子上翻翻找找。 「噢,原来是这家店呀。」 燕燕看到绘有店家商标的包装纸,好像明白了什么。纸虽然质地粗糙,但是用来包装够用了。 「什么意思?」 「回小姐的话,奴婢只是发现这家店与府里有生意往来。」 「府里」指的或许是姚儿的家。 「来喽——现在店里就这些了,不介意吧?」 「恶!」 看到店老板捧著的一大堆东西,姚儿叫了一声。 店老板拿来的,原来是捆成一束的乾蛙。就是把某种蛙类拉直晒乾做成的。 小姑娘在水渠看到小孩钓螯虾起了反应,说不定是以为他们在捉青蛙。所以后来才会显得沮丧。 (不过此蛙非彼蛙。) 那是用做高级点心的蛙类,与满地跑的青蛙可不能相提并论。 (青蛙……) 猫猫想起留在记忆中的某个角落,一种不知该不该说成青蛙的尚可算大的东西,摇了摇头。就是那个印象强烈到让她偶尔会想起的东西。 「那、那是要用来做什么的?」 (大概是要做成夏季的清凉点心吧。) 有种只生息于部分地方的雌蛙,生殖器周边的脂肪弹嫩可口。这姚儿应该不是不知道,不过…… (真相还是不要知道的好。) 说穿了就是如此。 「我说呀,说异邦人会吃蛇或青蛙原来是真的呢。」 姚儿跟燕燕窃窃私语。燕燕回答:「小姐说得是。」真是睁眼说瞎话。 但是,看到两个异国客人正要全部买下的东西,猫猫伤脑筋了。 「请问一下……」 蛙乾是无所谓,但她们把映日果(无花果)乾与冰糖渍石榴也全买下了。 「能否请姑娘留一点映日果给我们呢?」 采买纸条上有写到这个。 「真不好意思嘞。各位需要多少呢?」 猫猫说出份量后,对方爽快地答应了。 「映日果的话,现在这个时节有新鲜的,随时可以准备。石榴的话就得再等一段时日了。」 「谢谢嘞。」 女子懂礼数地向店老板道谢。家私鼓儿也学著低头致谢。 猫猫看到女子买的东西,眯起眼睛。 (虽然有点想问……) 但那是人家的隐私,况且双方也不见得在语言上沟通得来,所以她没问出口。 女子把买来的东西用布包好后,站到猫猫她们的面前。 「一点小东西,不成敬意。」 女子拿出几块白布送给她们。一人一块。 「聊表对各位照顾过佳丝古尔的谢意。」 说完,异国的两个客人就走出店铺。猫猫试著摸摸布料,当即慌张起来。 「请留步!」 「东西准备好了。」 猫猫本想去追,但被店老板叫住。等猫猫她们收下跑腿要买的东西走出店铺时,异国的两位姑娘已经不见人影了。 「怎么了?」 「是关于这个。」 猫猫拿著收下的白布摇动几下。乍看之下像是素色,角落却绣有精细的草木刺绣。 「这种凉凉的触感,应该是丝绸了。」 「是呀,是丝绸没错。那又怎么了?」 看到这千金大小姐讲得脸不红气不喘,猫猫无奈地双手一摊摇摇头。 「姚儿小姐。只不过是有人将迷路的孩子带回来就赏赐丝织品,以一般情况而论,出手太大方了。」 「就、就是呀!我也是这么觉得的。」 嗯,姚儿真可爱。燕燕在姚儿看不见的地方竖起大拇指。 那两人不只能在店里买下所有东西,还能轻易拿昂贵的东西送人。 (看来是相当有钱了。) 猫猫心想早知道就多拍点马屁了,叹一口气。 就在这时,报时的钟声响起。 「忘、忘了时辰了!」 三人这才发现早就到了该回去的时辰了,只得再次卯足全力狂奔。 十三话 皇弟贴身侍女 上回出外跑腿采买之后,这几日猫猫继续在做平素那一成不变的差事。就在几个医佐每天累得像条狗,仍然得不停地把白布条洗乾净然后消毒时,一份通知送到了她们手里。 「是给我的?」 燕燕偏头说道。通知只送给燕燕一人。 「究竟是什么呀?」 姚儿一头雾水地凑过来看。包括猫猫在内,三人当中就属姚儿的体格与发育最好,但兴味盎然的模样就像她这年纪的姑娘一样稚气未脱。 「似乎是迁调令。」 看到内容,三人皱起眉头,然后看向送来通知的医官。 「事情就是如此,燕燕这阵子就先以这信上的差事为优先吧。」 听到医官此言,眉头皱得最紧的是被这么说的燕燕本人。 「恕小女子斗胆,小女子实在不愿离开姚儿小姐的身边。」 「你以为对方容得了你回绝吗?」 虽然讲话十分客气,但似乎不容争辩。至于通知的内容是…… 「呃……也就是要她当皇弟殿下的侍从对吧,而且是有限期的。」 姚儿念出文牍的一部分。换言之就是负责照料壬氏的起居。 「可以问一个问题吗?为什么是我?从成绩等方面来看,应该是姚儿小姐比我来得优秀吧?」 (才怪,那是你故意放水吧。) 猫猫很想吐槽,不过她人好所以不会这么做。 「况且从家世来考量,我恐怕高攀不起。」 姚儿姑且不论,但燕燕是庶民。皇族的侍女基本上都会挑选家世较好的姑娘担任。 然而,猫猫感觉自己好像知道燕燕为何会中选。 「他们反而是刻意避开大户人家出身的姑娘。」 医官以略知内情的神情说道。 「若是不假思索地选出家世高贵的姑娘,有不少人会误以为是殿下的嫔妃候补人选。」 壬氏比猫猫大一岁,现年二十岁。虽然实际年龄没外貌那般年长,但也该纳个侧室了,毋宁说至今未纳比较奇怪。 「还有上头指示说,由于殿下容貌过人,随便找人担任侍女会出乱子。」 果然如猫猫所料。燕燕的话,虽然思想有些扭曲,但敬慕小姐,绝不会被壬氏迷惑心智,反倒还一副「真不想被调走」的表情。真是放肆。 「猫猫也在候补人选里,但是……」 医官瞄了一眼屋外。单片眼镜怪人黏著窗户不走。才觉得最近都没看到他人,没想到又复活了。大家早已习以为常。 「由于某位大人表示不合适,于是就剔除了。」 怪人盯著屋里瞧了一会后,背后来了两个貌似部下的人拉著他的手把他拖回去。猫猫很希望他别再来了,但恐怕不久之后又会再跑来。 「希望你明日就立刻动身。」 「……」 燕燕面无表情,但流露出一股抵死不从的斗气。她观察姚儿的脸色,想向主子求助。但姚儿却说「既然是家世问题就没奈何了」,已经接受了这件事。猫猫本以为她会嫉妒,想不到在这方面还挺爽快的。也许是因为她知道燕燕是有真本事的人吧。 「燕燕的话无论什么职位都能胜任的。你要多努力哟。」 姚儿面露光彩照人的笑容对她说道。猫猫险些以为她是在报复燕燕平素对她的所作所为,但看起来完全没那种感觉,就只是真心祝福燕燕罢了。她完全没看懂燕燕的意思,真是个天然呆。 燕燕的脸孔扭曲了。要是主子这时能提两句意见就好了,无奈已经完全是一副要送她出门的模样,所以她也不好再说什么。 「那就拜托你了。」 被医官轻拍一下肩膀,燕燕垂头丧气。 「少了一个人,差事难免会变忙碌呢。」 姚儿一边把药收进柜子一边说道。她前阵子变得比较会跟猫猫说话,如今燕燕不在,说话的机会更多了。 「是呀,因为燕燕很勤快。」 猫猫检查过每一种药品的种类。有时偶尔也会包含一些珍奇药品,不过今日送来的,大致上都只是补充平素使用的药。 「我很想相信她没事,但是只希望她别在皇弟殿下面前犯错就好了。」 「她不会有事的。」 「就是呀,她可是燕燕呢,一定没事的。」 (不是,就算多少犯点错也不会被杀头的。) 猫猫这么说不是看燕燕能力如何,是从壬氏的为人来判断。壬氏说来说去,总是不太擅长处罚他人。当然,他还是会不得已而为之,但猫猫不认为燕燕会犯下那么严重的错误。 (只要别造反就行了。) 总而言之,猫猫就只是像平常一样当她的差而已。 ○●○ 书房比平时热闹多了。壬氏一手拿著公家文书,看著受人介绍的文官、武官与女官。 本来就壬氏的身分而论,是不用一一与新进人员见面的。但壬氏还是特地做个确认,是因为他有他的想法。 「今后公务将会变得繁重起来,诸君须努力干活。」 壬氏笑容可掬。这么做并不是想跟大家陪笑脸,也不是顾虑到部下的心情。 在场所有人统统表情不变,待在原位不动。 向对方展露笑容,有时可以给予对方好印象,但以壬氏来说常常反而是惹祸招灾。 以宦官身分进入后宫的当天,壬氏用笑容向其他宦官致意后,高顺只不过是一时没盯紧,壬氏就被带进了树丛里去。看来那个人没了命根子却不代表性趣全失,想把壬氏当成娈童。虽不知道那人实际上想怎么办事,总之壬氏是遇到了危险。 「如今那也成了美好回忆……才怪。」 壬氏不禁独自咕哝。他当场揍了那人逃走了。其实宦官之间缔结那种关系并非稀奇事,表面上似乎称为 义兄弟。 想都不愿去想。很不巧,壬氏没那种癖好。 「怎么了吗,壬总管?」 伤势总算痊愈、得以复职的马闪偏偏头。这小子那时应该全身上下都骨折了才是,却听说每日锻炼照做不误。即使是身为父亲的高顺,也对儿子的强壮体魄感到傻眼。 「不,没什么。」 这次的人选似乎还不差。之前听到无论如何都得雇用年轻侍女时还有些不安,不过目前看来似乎不会有问题。回到自己房间时,不用怕被水莲唠叨了。 只是,前次壬氏还险些被人下毒,提高警觉总是比较安全。必须严加警戒才行。以壬氏个人来说,他很想请某个旧识来担当这份职责,不过听闻此番新进的人员是那名旧识的同僚。换言之,就是医官的贴身女官。 由于是新设立的衙署人员,考试题目设计得比较艰难。听说其中不适合担任医官的人几乎都已被淘汰,所以应该有点真本事。 今后所有人为了东宫的亮相仪式,都会分配到差事。壬氏也得去处理他的公务,于是众人就早早解散了。 等众人尽皆散去后,壬氏大叹一口气。房间里只有马闪在,不会挑剔他这点小毛病。 「壬总管,微臣为您准备饮料如何?」 「不,免了。先不说这个,你身体恢复常态了吗?」 「……请总管恕罪。早晨锻炼,微臣还只能跑二里。微臣会立刻练回来。」 二里已经够多了。壬氏心想:这小子的身体到底是用什么做的? 壬氏虽作如此想,但马闪却努力想把养病时没做的差事一并补回来。看到他努力处理他不擅长的公家文书,让壬氏很欣慰。 「壬总管,关于砂欧巫女来到离宫一事该如何处理?」 马闪拿著一份文牍问了。 为政著实是件麻烦事。有些事情用嘴巴讲最快,却得特地写成公文辗转送来。记得对方是在数日前来到离宫的,现在才用公文请示真让壬氏头疼。壬氏去致过一次意,但也就如此了。他以为有别人在负责招呼,万万想不到现在才来递公文向壬氏请示。 「所以得由孤来是吧……」 壬氏看著堆积如山的文牍只能叹气。后宫相关的公务至今还是会找上他,而且总觉得子字一族失势造成的损失好像也全落到了他头上来。 「大家该不会都讨厌孤吧?」 「不,大家反而对总管爱慕万分。」 「拜托别一脸认真地这么说。」 「微臣失言了吗?微臣还以为大家都是特地来见壬总管的。」 正因为讲得毫无恶意才更让人伤脑筋。 之所以禁止女官进入这间书房,是因为有太多人故意丢失公文以延长当差时辰。文官当中偶尔也会出现这种人,于是只得禁止所有曾经丢失公文的人进入书房。虽说是禁止进入,壬氏并不会讲得像是在责怪对方,但还是有人会妄加臆测。 结果造成有一部分的人,认为在这里只要犯错就会遭受处分。 即使如此,公文还是一样多。 「关于砂欧的巫女一事如何处理,医官他们还没见过巫女,对吧?」 「是。若是要去,将会由汉医官与医官的贴身女官们前往。」 对方乃是异国权贵,且是拥有巫女头衔的人物。虽说是为了治病,仍不能随意让男子碰触。因此将由身为前宦官的汉医官——也就是汉罗门,猫猫的养父兼罗汉的叔父前往。触诊由女官们进行,罗门则以触诊所知探究病因,相当地拐弯抹角。 虽然拖泥带水,但这是对方的要求所以莫可奈何。其中正好有一名女官被他调了过来,只剩下两人,不过有猫猫在应该能与罗门合作无间。 「那么,你先去问问双方何时方便。并且告诉尚药局,前去访问时要尽量配合巫女那边的时日。」 「遵命。」 马闪即刻修书一封,派书房外待命的信使送去。 「其他还有什么问题吗?」 壬氏想从重要事务解决起。一次次送回来的无聊议题之后再说。 「没有了……啊!这么说来倒是有一件。」 「何事?」 马闪露出尴尬的神情。 「……已经有人提出迁调申请了。」 「……」 壬氏接过笔迹龙飞凤舞的迁调申请。所以这是刚刚才见过面的那些人里的其中一位递上来的。 「是名为燕燕的女官递的,说是希望能回去做医官的贴身女官。」 「医官的贴身女官……」 有句话说物以类聚,看来寻求稍微特殊职位的人很多都是特立独行。 壬氏尽量不想在身边安排年轻侍女,认为等其他侍女学会当差,看样子没什么问题的话减少人数也无妨。她只要忍耐一阵子,壬氏或许可以答应她的要求。 「这个名唤燕燕的女官,受到了何种举荐?」 壬氏姑且确认一下。 「文书上写到她差事处理得圆满周到,善于做陪衬。此外,侍女的技术也是自十岁起就受过训练,说是没有问题。事情也学得快,只是遇事不主动要算是长处兼缺点。」 「的确不坏。」 「还有……这跟能力没有太大关系,就是……」 马闪一脸难以启齿的模样,从文书上别开了目光。 「什么问题?说来听听。」 「……是。备注写到她不是不擅长应付或是讨厌男人,只是……」 马闪犹豫了一下后说道: 「她似乎有些性好女色。」 女色,意思就是身为女子却比较喜欢女子。 「录取!」 壬氏把迁调申请扫到一边。 「壬、壬总管!」 「这可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呢。绝对不准让她跑了。」 壬氏邪笑著对马闪说完后,就开始继续处理公务了。 (插图015) 十四话 会见巫女 在宫廷的近处,阿多居住的离宫附近另有一座大离宫,是用来招待异国贵宾的。此次砂欧的巫女一行人似乎就是暂住在这离宫里。 猫猫、姚儿以及罗门与几名护卫,来到此处为巫女问诊。猫猫看看护卫人选,发现都是熟面孔,就是以前她在后宫见过的宦官。毕竟对方是巫女,这座离宫开始部分限制男子进入,因此护卫找的也全是宦官。 「这地方有点奇特呢。」 姚儿说道。 虽说邻近宫廷,但与猫猫还有姚儿住的宿舍位于反方向,没多少机会能仔细端详这座离宫。猫猫数次前去拜访阿多时有看到过,不过仔细一瞧的确是栋特殊的建筑。 或许可以称之为异国风格吧。从气氛来看与其说是砂欧,比较让人联想到更西方的建造物。猫猫虽没亲眼瞧过,不过跟她以前借来阅读的书本插画十分相像。木造宫殿在各处用了砖瓦,窗户上半部呈现半圆形。有些地方还嵌了玻璃,奢华无比。庭园有座以蔷薇搭成的绿植拱门,到了花季一定很赏心悦目。 佣人的服装也有些特殊,不过都是黑发黑眼,人种像是荔人。 (毕竟在异邦要人的居住之处,不能雇用异邦人嘛。) 一旦有间谍,事情就严重了。即使是在一旁浑身泥巴整理庭园的大娘,定然也是身世清白的人。 走进屋宇之中,一位风貌一看就像是异邦人的女子出来迎接众人。女子个头高挑,头发是浅茶色。眼睛介于暗绿色与嫩叶的黄绿色之间,是一种像是橄榄的颜色。 「久候多时嘞。」 看来这位女子的说话口音也是一样特别。 「里边请。」 众人依言往里边走。 内部装潢比屋外看起来更精致。地面铺著石板,石柱到处都雕刻了图案。像是舶来品的摆设排成对称模样。猫猫侧眼看著它们,心想要是摔坏,庶民赚一辈子的钱恐怕都还不清。 越是往里边走,宫殿里就越来越暗。窗户挂著窗帘,以减少外来的光线。 (白子是吧。) 白子有著白发、白肤与红眼。据说其中也有些人是蓝眼睛,或是头发中混杂几根金发,但全都怕太阳光。根据阿爹所说,白子缺乏一个人本来应有的色彩来源,因为缺了这个,而导致身体彻底受到太阳光的影响。 窗户光源被遮住的同时,脚边放了灯。这座宫殿从白天就在点蜡烛,而且是以一定间隔摆著照亮走廊。 「这儿就是嘞。非常抱歉,可否请男子在此等候?」 「好。」 阿爹罗门与护卫在房门前止步。 猫猫她们走进房间。房里光线昏暗,弥漫著焚香的气味。橙色光源摇曳不定,在华盖床之上可以看见人影。 「医师已经带到嘞。」 床边有位像是侍从的女子。女子有著浅黑色的肌肤。猫猫正偏头觉得眼熟时,姚儿先起了反应。 「啊!」 呆笨的叫声响彻屋内。 猫猫顶了一下姚儿的侧腹部,并在这么做的同时,想起了为何会觉得眼熟。对方正是日前她们带著名叫「家私鼓儿」的异国小姑娘去见到的那位异国女子。从馈赠绣花布给寻回迷路小孩的人这点来看,猫猫早就猜想她必定很富有,没想到居然是巫女的贴身侍女。 (原来巫女也会吃青蛙啊。) 猫猫还以为巫女会基于不能杀生之类的理由,而不吃鱼类或肉类。当她听说巫女患病时,也曾想过可能是因为不吃肉而营养失调,但看来似乎不是。 浅黑色肌肤的女子似乎也想起了她们,仅仅一瞬间露出了惊讶的表情,随即恢复成原本的严肃面容。对,她们是来这里出公差的,公私必须分明才行。 「葛位请。」 巫女的口音比随侍的女子更重。掀开帷幔露脸的,是一位标准白子风貌的美女。听说此人已经四十岁了,但看起来比想像中更年轻。躺著看不太出来,不过个头应该算高。真要说的话有些发福,但因为手臂修长的关系,看起来并不臃肿。 (要是再年轻并且再瘦一点的话……) 就跟那个尽以美女为题材的画师所绘的异国女子如出一辙了。然后—— (要说像的话倒也满像的。) 说的自然是白娘娘了。 猫猫这儿有一项罗半托她办的密令。 (这位巫女是真的具有巫女的资格,还是……) 还是早已失去了巫女的资格,产下了唤作白娘娘的孩子? 猫猫来此就是为了确认这点。 (想看出是否为经产妇……) 最简便的法子就是看看胯下,但这恐怕办不到。太冒犯了。 (不能的话还有个法子。) 怀孕时腹部会在十个月之间急速胀大。腹部会膨胀到快要撑破,然后随著生产而缩小。这时候形成的皮肤扩张纹就称为妊娠纹。之所以会形成这种纹路,是因为皮肤的成长追不上腹部的膨胀,而撑破了表皮。 (不过玉叶后与梨花妃都没有。) 按照普通的生产情形,产生妊娠纹的机率较高。当然也有可能没有,不过可以作为一种确认的要素。 (只要肚子就好,不知道她愿不愿意让我看看。) 猫猫缓缓低头致意后,走到了床边。她事前已跟姚儿谈过,决定好分配的职责。姚儿负责记录,猫猫进行触诊。姚儿似乎很想自己仔细做触诊,但在其他医官的见证下,量脉搏是猫猫量得比较正确,她这才死心。 只要知道自己比不上对方,即使不甘心还是会接受事实。 猫猫能够体会燕燕为何在各方面都很疼姚儿。姚儿是个直率过头的姑娘,对于性情别扭之人来说,有时会觉得啰嗦,有时却又觉得耀眼。 如同她接受燕燕获选为壬氏侍女一样,一旦清楚知道了猫猫的实力,她也会接受别人的评价。 猫猫事前已经看过记载巫女身体不适之处,以及之前接受过的治疗法的册子。她跟阿爹讨论过,已归纳出了巫女有可能罹患的几种疾病。 「首先可否让小女子为您把脉?」 猫猫讲话速度缓慢,好让对方容易听懂。 「好。」 猫猫碰触巫女伸过来的手,摸起来触感柔软。由于肌肤白皙,青色的血管位置清晰可辨。 猫猫以三根手指按住她的手腕,怦咚怦咚的声响传了过来。猫猫数数一定时间内的声响次数,以手指告诉姚儿次数后,她用随身携带的纸笔流畅地记录下来。 「大人是否有些紧张?脉搏似乎有点快。」 猫猫似乎讲到了巫女听不懂的词汇,她偏偏头。一旁的女子翻译成异国语言后,她才微笑回答: 「是,有点。」 不过并不算异常数字,所以应该不成问题。 「可否让小女子触摸您的脸?请让我确认您的眼睛以及舌头。」 「请。」 猫猫以双手触摸巫女的脸。虽然有法令纹,不过其他部位都是有弹性的美丽肌肤。 猫猫拉开她的下眼睑,看看眼睛。然后请她张嘴伸出舌头。 (就某种意味来说运气很好。) 猫猫想起日前见到的名为家私鼓儿的小女孩,有了此种想法。 (石榴,以及雪蛤。) 当时她们买下的东西,有很多是能入药的食材。然而人家给他们的文书上却什么也没写到。换言之巫女在日常生活当中一直都在摄取药材。 猫猫偷瞄一眼站在床边的侍从。方才显得相当吃惊的侍从,如今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 (不是作为药方?只是巧合?) 摄取过多药材,有时会危害身体健康。 「小女子斗胆,可否请侍从将大人平素爱吃的食物等等,钜细靡遗地写下来?」 「是。」 侍从回话道。 侍从写得顺畅,问题是写的是异国语。里面有许多看不懂的词汇,必须晚点再来一边翻译一边思考。无论如何,最终下诊断的都是阿爹,就对阿爹的能耐寄予期待吧。 「那么,可否请您敞开上衣?」 「……好。」 巫女慢慢地拉开上衣。由于事前就知道医官会来看诊,因此巫女穿著前襟拢起的寝衣。一对乳房暴露在外,连肚脐都可看见。 「……可否准许小女子触摸?」 「请。」 猫猫直接触摸,一边计算声音的不同,一边看腹部。 (没有妊娠纹。) 巫女腹部微胖,也许原本就不容易留下妊娠纹,也可能根本就没生产过。说不定从前提条件就有错。 猫猫之所以会这么想,是因为…… (身材丰腴,胸部却小。) 如果初潮没来,有可能是阴阳人。性别男女并兼,但又非男非女。乳房较小可能是因为如此,但也可能本身胸部就小。 究竟是不是经产妇,一点都看不出来。疾病也是,月经的有无会影响诊断结果。 前提条件不清不楚著实令人困扰。 猫猫一边上下抖动眉毛,一边逐步诊视。 但如何诊视就是看不出结果。虽看不出结果,不知怎地总觉得心里有疙瘩。 (是不是看漏了什么?) 虽然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却找不出来,看诊就这么结束了。 (索性要求让我看看下面好了。) 不,还是罢了。初诊能愿意露出上半身已经够好了。就连后宫里的嫔妃,有些人都会以不愿在外人面前暴露肌肤为由拒绝。 「大人可以穿起衣服了。」 世间没那么好的事,可以一次解决所有问题。反正逼得太紧只会坏事,猫猫决定先把诊断内容通报给阿爹知道要紧。 「小女子先去将目前问到与检查到的部分告诉医官,稍作讨论之后再来。」 「好。」 侍从替巫女披上外衣。 猫猫她们离开了房间。 「紧、紧张死我了。」 一坐上回程的马车,姚儿脱口而出。她发现自己讲出了声音,立刻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脸孔,但已经太迟了。要是燕燕人在这里,大概会露出「糊涂的小姐真是可爱极了」的表情吧。目前就由猫猫代替她细细观察一番好了。 初次上门看诊就这么结束了,猫猫只能说结果不甚理想。但她又无法当场拿病人的状况向阿爹做确认,必须等离开离宫了再讨论。 (太费事了。) 难得巫女都特地远从异国乘船过来,还以为她必定对荔国的医术寄予期许,她却又不让有能力的医师直接为她诊治。 「那么结果如何?」 阿爹虽然问结果如何,猫猫总觉得这位柔和慈祥又滥好人的老先生早已知道答案。猫猫怀著此种想法报告结果。 「巫女大人真有生病吗?」 这是猫猫的真实心声。 「你在说什么呀?人家都特地从砂欧过来了。」 姚儿插嘴道。 「是,她是特地乘船长途跋涉而来。的确,我也认为巫女大人患有疾病,但委实不认为必须要请到异国医师才能治好。」 毕竟是当著姚儿的面,猫猫即使是跟阿爹说话也有注意口气。 「那么,她患的是什么病?」 阿爹一问,猫猫一边看著姚儿写的笔记一边回答: 「症状有倦怠感、失眠、身体虚弱,另外似乎也有些肥胖。还有,最令我担心的一点是……」 巫女说骨折的地方一直没好。位置是左手的小指,几乎不会影响到日常生活,但想必还是不大方便。 「我想可能是阴虚造成的身体缺陷。这并不稀奇,女子年纪大了就会患上此种病症。」 主要是停经之后会得的一种病。阴虚会使人身心不安定,其中一种病症就是骨质疏松。 从四十岁这个年龄来想虽然有点早,但这时绝经并不奇怪,假若原本月经就真的没来过,想必更容易患病。 「这样啊。那么假设猫猫的观点正确,我想问个问题。国情不同,有时医术也会不同。也许是巫女认为砂欧的医术真的治不好病,才会来荔国求助。你这么说有任何根据吗?」 「有。」 猫猫拿出记载了巫女饮食的纸张。 「药品当中,并未包括能补阴的药材。但是就巫女平素的三餐膳食来看,却吃了许多具有疗效的食材,多到不需要另外抓药。」 「你说的该不会是那时候,她们在店里全部买下的——」 姚儿似乎察觉到了。数日前,巫女的侍从买下了大量的食材。在那当中,包括了很多对妇人病有疗效的食材。 巫女根本就知道如何调养自己的疾病。即便如此,她却特地来到荔国,或许与政事问题大有关联。 「你们俩都是同个想法,对吗?」 阿爹也向姚儿问道。 「我的医学知识虽没有猫猫来得渊博,但日前,我的确看到巫女大人的侍从买了大量药材,所以没有异议。」 姚儿显得有些不甘心,想必是因为必须亲口承认自己实力不足吧。但她能够诚实承认不如人,这点实在可爱。也许猫猫渐渐地就快变成燕燕第二了。 (她知道那是药材啊。) 无意间猫猫想到:既然如此,不晓得她知不知道自己吃的雪蛤也是药材呢?改天问问看好了。 阿爹露出为难的表情。由于他平素就是一副为难的表情,因此更进一步来说,是稍感困扰程度的为难表情。 「有件事我必须先声明。」 「是。」 「是。」 猫猫她们回答。 「我们在做的,是攸关人命的职务。」 这是当然。 「对巫女进行的医治方式,绝不能危害到人命。」 「是,自然是这样的了……?」 姚儿一脸不解地问道。 「你们绝不可将方才的话告诉巫女她们。我们只需针对巫女的病做适当的治疗就好。」 纵然是对方已经在做的疗法也一样。 (看她一副难以接受的表情。) 想必是如此了。以姚儿来说,她一定不懂为什么得说出对方已经在做的同一种疗法。她大概是想说:「那样的话,岂不是在承认自己无能?」 (装笨也是一门学问。) 阿爹刚才说过「医治方式绝不能危害到人命」。 这里所说的「人命」并非巫女,而是猫猫她们。 在这股浓浓的政治阴谋味当中,随便说出真相会惹来杀身之祸。这对于未经世故的千金小姐来说恐怕很难理解。 (换作是燕燕的话应该能花言巧语蒙骗过去。) 但她现在出公差去了,莫可奈何。 「姚儿姑娘,再过不久就到了。」 猫猫为了转移话题而探头看看马车外。比起从离宫前往宫廷,从宫廷返回尚药局的路更远,相当累人。 「等回尚药局之后,咱们来找找药品如何?也许有什么药是只有我国才有的,若是吃了能稍稍改善巫女大人的身体状况,不是很好吗?」 「……知道了。」 姚儿基本上很聪慧,明白现在吵闹也无济于事。 她听话地安分下来。 到了尚药局,阿爹立刻整理出一份文表,去通报上级。 猫猫她们获得阿爹的准许,进入药库开始寻找开给巫女的药。视巫女的体质而定可能有些药无效,或是她已经在服用了,但总之先全部列出来再说。 猫猫把记得的药品统统拿出来,姚儿则是参考典籍一件件取出。虽说已经获得许可,毕竟占据了药库,结果惊动了医官跑来查看。 「这是怎么了啊,摆了这么多药出来,是要开什么方……呜哇!」 来者排斥地叫了一声。还以为是谁,原来是阿爹的医官旧识。也就是之前为了确定里树妃有无行不贞之事而与猫猫同行的医官之一。由于双方认识,他偶尔会来露脸关心一下。 「怎么了吗?有配出什么奇怪的药方吗?」 猫猫一脸不解。 「喔,没事,只是一瞬间吓了一跳,以为又要被逼著去那里了。」 「那里?」 「就是那里。」 医官指指宫廷的北侧。 「就是后宫啦。」 「太医怎么会这么想呢?我们的确是在找妇人病的各种药品,但跟后宫无关啊。」 猫猫一边觉得不解,一边看看摆出来的药品。 「妇人病啊……那我就懂了。我在宫廷里看的几乎都是男病患,没什么机会开这种药,所以一时吓到了。」 也许他对这类药品有某种不好的回忆。这让猫猫想起,以前宦官以外的医官也能在后宫进出。 「对了,听您说过您以前当过后宫医官,是那时候发生过什么事吗?」 「不是什么大事,有点不愉快的小回忆罢了。这个跟这个,还有……」 医官拿起几种猫猫她们挑出的药品。 「只要再跟另外几种药材混合,就能做出特制的假宦官药。」 「假宦官药?」 猫猫与姚儿异口同声地说。 「没什么大不了的啊。当有事需要让不是宦官的男人进入后宫时,假若出了什么问题不就糟了吗?所以即使不用成为宦官,也得服用减低男人性欲的药。」 「喔。」 猫猫恍然大悟。她之前就在好奇壬氏也就算了,为何连高顺进出后宫都不成问题,看来恐怕是被迫服用了此药。 「总之看起来味道很糟呢。」 「糟透了。」 有经验者现身说法。 「不只如此,习惯之后还会出现奇怪的副作用。」 「副作用果然是少不了的呢。」 「当然喽。不管是什么药都不能吃太多。所以我才不太喜欢。」 这下猫猫知道他为何排斥得大叫了。她很想问问有什么样的副作用,然而医官一下子就离开了药库。 「要是燕燕在多好,她可擅长这种事了。」 「她看起来的确很擅长。」 「还有刚才提到的副作用也是,还是写封信跟她问问看吧?」 「说得是,燕燕会很高兴的。」 燕燕搞不好因为缺乏小姐成分的关系,就快出现戒断症状了。 但或许多亏于此,猫猫渐渐变得与姚儿很有话说。猫猫一边思考药方要如何开,一边作如此想。 十五话 阿娘 进宫为巫女做过几次看诊后,回程的路上从马车往外看,会发现街上的气氛热闹得有如过新年。 「走路回去可能还比较快。」 姚儿说出了这句话来。猫猫因为知道阿爹腿脚不方便,所以没说话。 阿爹脸上浮现著无奈的笑容。 「真是对不住。因为这路程对我的两条腿来说远了点。」 姚儿露出自知失言的表情,但为时已晚。幸好这是阿爹,假如是其他高官的话已经惹恼人家了。 这样进宫看诊虽然不知道有没有意义,不过似乎也派上了一点用场。很遗憾的是,派上用场的并非猫猫她们准备的药品,而是叫巫女平常多摄取水分的建议。 在水源稀少的砂欧,人们没有多喝水的习惯,而且巫女的身分让她无法随意去小解,因此喝水的次数似乎极端地少。巫女高兴地说增加了喝水次数后,头痛次数就减少了。 另外巫女还用不流利的语言告诉他们,能够散步让她很高兴。巫女由于身为白子,以往只能在夜里出外走动,但荔国日光比砂欧弱而且多雨。巫女说她会在天候不佳的时候撑伞,到外头散步。 (过得真惬意。) 让猫猫不禁怀疑她其实是来荔国游山玩水的。 当然,巫女并非一整天闲著没事,据说不时会有访客上门。来者若是达官贵人还能理解,但也有人是觉得异国巫女很稀奇,跑来想听她说话。 如同白娘娘大受欢迎,异国的白子巫女也凭著她稀罕的色彩迷倒了众生。 「今日前来拜访之人似乎是想求神问卜呢。」 猫猫无意间想起此事,便说了出口。 「从巫女的身分来想,占卜也可算是公家事务之一,但稍嫌有点放肆了。人家好歹也是外国显贵啊。」 她们都觉得阿爹说得对。 更何况巫女好歹表面上是来治病的。那些人一点也不懂得将心比心,无奈大多数人都是像他们那样。 「虽然都说巫女的占卜很准,但我觉得一味听信占卜结果不是很好。也没个明确的理由就用占卜决定未来,我觉得并不可取。」 猫猫在意的是这点。占卜是无凭无据的事。若要说有,那就是那位巫女懂得读心术了。 「猫猫你这孩子总是喜欢让事情是非分明。」 「你讨厌占卜吗?」 姚儿插嘴说道。 「姑娘不觉得那感觉很不舒服吗?」 猫猫明白不是什么事都能黑白分明。然而,猫猫认为世间不可思议的事情都只是自己的知识或所知不足,总能找到某些根据才是。 「我觉得以灼烧龟甲的方式决定迁都地点并不可取。」 「不,其实那意外地有它的道理喔。」 阿爹提出反驳。 「使用当地的动物,可以知道当时生物的营养状态。换句话说,也能够知道土地的肥沃贫瘠。藉由称其为占卜并祭出神仙的方式,若能令众人信服的话就会举办大型典礼。或许这就是政事的起源了。」 (原来如此。) 阿爹的说法令人信服。姚儿也兴味盎然地听著。 「只是很无奈,即使在过去是有意义的事,有时候做这件事的原因与意义会失传,徒留形式。这种情况最棘手了。」 阿爹神色伤悲。 「昔日我曾经去过一个村子,当地每逢歉岁就会拿当年诞生的婴孩充当人柱埋进地下。但是有一段时期,即使埋了人柱收成仍然不好,村人就陆陆续续埋下了更多牺牲者。等到终于无人可埋时,正在云游四方的我恰巧途经那个村子。」 (啊!我能想像到结果了。) 阿爹天生多灾多难,讲到这里就猜得到后续发展了。 「被村人用绳子捆绑起来丢进洞里时,我还以为小命不保了呢。要不是之后赶来的旅伴发现,我恐怕现在还躺在地底下吧。」 「……」 姚儿目瞪口呆。阿爹用稳重大方的口吻给她们讲了个非常沉重的老故事。阿爹虽然聪明,对自己的不幸遭遇却多少有些麻木。真要说起来,成为宦官也并非他所愿。 「你们也许会觉得拿活人献祭很愚蠢,但在过去有时候是有效的。在那个村子里,连作是一种常态。虽然有施肥,无论如何却总是会缺乏一种养分。而人体内就含有此种养分。」 当然就这种道理来说的话,如果不是连作造成的弊害就没用了。阿爹途经的村子,是因为病虫害才会导致歉收,拿活人献祭毫无意义。 「即使不懂其中含意,有时候人会以经验法则行事。拿活人献祭的习惯,恐怕也是始自于凑巧只有土葬埋尸的那一带长出作物之类的现象吧。但是随著日月流逝,民众会对其赋予鬼神之说,将其神圣化。神仙这两个字可是好用得很。」 砂欧的巫女或许也是在这种过程下被神圣化了。 讲著讲著就到了尚药局。虽然很想再听阿爹多说一些,但莫可奈何。猫猫扶著腿脚不好使的阿爹下马车。接下来得写份文表才行。 但不知怎地,尚药局吵吵闹闹的。 正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时…… 「你们总算回来了。」 一脸困扰的医官来到他们面前。 「是怎么了?」 「还能怎么了,我哪料到他竟然会趁你们俩不在的时候过来?都说了你们不在了,他却说要等你们回来,让我伤透脑筋哪。」 听这口气只会是一个人。 猫猫与阿爹面面相觑。 「真没办法。」 阿爹先走进尚药局里。待在里头的人果不其然,就是戴单片眼镜的怪人。怪人军师躺在不知从哪里搬来的罗汉床上。 「叔父!怎么回来得这么晚啊!」 怪人咧嘴笑得快活。 「不可以这样,罗汉,别随便把别地方的备用物品搬进来。喏,点心的包装纸要好好丢进字纸篓。还有,你成天净喝果子露,要是得了龋齿我可不管。你没有再直接对著瓶口喝饮料了吧?」 阿爹弯著腰开始捡包装纸的模样,该如何形容才好? 「好、好像老嬷子。」 身为大户千金的姚儿道出此种感想,其他人的感想恐怕也大同小异。 由于阿爹开始勤快地收拾周围的一片狼藉,怪人的部下或见习医官也急忙开始捡垃圾。本来猫猫或许也该加入一起整理,但一靠近过去他恐怕又要闹了,而且猫猫其实也不想帮忙,于是躲在柱子后头观望情势。 「叔父!猫猫呢!猫猫在附近对吧!」 怪人抽动几下鼻子。跟条狗似的。 「恶心死了……」 猫猫忍不住低声说道。 「猫猫,你现在的脸真的很吓人,拜托别这样好吗?连我都有点吓到了。」 被姚儿这么一说,猫猫用指腹揉揉扭曲的嘴巴与眉头的皱纹。即使如此,脸颊肌肉仍然在阵阵抽动。 「猫猫!让猫猫出来!」 「你是怎么了?我不是说过你再闹就请人在晚膳里放一堆胡萝卜吗?今天让你喝胡萝卜粥喔。」 先是方才的「好像老嬷子」的行为,接著又是这番话。有几个人抱著肚子几乎笑死。其他人则像是伤透脑筋般不知所措。 「吃粥就该吃滑蛋粥,叔父。先别说这了,猫猫,我今儿来是有正事找你啦!」 「都躺在自己搬来的罗汉床上把点心吃得掉满地了,还说谈正事呢。」 阿爹一边说著,一边打开药房的抽屉。他从抽屉里取出齿木(牙刷),拿给了怪人军师。似乎是想叫他去刷牙。 「我先听听你怎么说。你这孩子一讲到猫猫就不顾前后了。如果我听了觉得能够接受,我再让你见猫猫。」 怪人军师咬著齿木不住点头。 交给阿爹处理应该就行了。猫猫拿起放在走廊上的篮子,里头装著用过的绷带。只希望事情能在她洗绷带的期间谈妥。 猫猫洗完绷带开始晾晒时被叫去,所以算起来大概谈了半个时辰。阿爹一脸疲倦地来找猫猫。 「结果太尉究竟有何贵干?」 问这话的不是猫猫而是姚儿。 「这个嘛,他提了一件意外的事。」 「什么样的事?」 「再过不久就是东宫的亮相仪式了,说是届时的国宴希望由猫猫去当他的试毒侍女。」 (他想去参加啊。) 据罗半所言,怪人军师每逢游园会等聚会总是藉故不去。就连以前猫猫试毒的那场游园会,他都偷懒没参加了。 「怎么会选上我……」 猫猫很能够理解怪人必定是四处结怨。可是,她著实没想到怪人居然会指名要她。猫猫还以为他会说「怎么可以服什么毒」而不准她试毒呢。 「若只是寻常侍女还能推辞,但试毒侍女就不好回绝了,你觉得呢?旁人可能是因为发生过食物中毒的关系,没人反对他请人随身试毒。」 「这要我如何是好?」 阿爹所说的不好回绝,等于是无法回绝。他这人说来说去就是不擅长拒绝别人。还有一件无关紧要的事,就是刚刚的对话让阿爹得了个绰号叫「阿娘」。真是有够无聊。 「可否问个问题?」 姚儿轻轻举手。阿爹点头请她尽管问。 「之前不是说猫猫与我在那场国宴上,要跟著巫女大人吗?」 「是啊。不过,上头是说两人之中选一个。」 他们尚未决定是猫猫还是姚儿。作为巫女的试毒侍女,双方预定各从自己的国人之中选出一人。由于是外国显贵的关系,周围会有许多侍从以及侍卫,能够同席就算不错了。 「那么,猫猫,你去吧。有我在就行了。」 姚儿语气坚定地说道。 「请、请等一下。我不是也该有选择的权利吗?」 让姚儿当试毒侍女,不知道燕燕会做出什么事来。猫猫本来想自己来的。 「难得受到指名,你还是接受比较好。最重要的是,假如随便让你去待在巫女身边,害得汉太尉在你们附近乱晃可怎么好?」 猫猫无话可说。 阿爹也沉默无语。 怪人旁若无人的态度在这国内虽已成为常态,但在异国巫女这般大人物面前可不能这样乱来。就连去势了的男人,都不被允许碰那位贵人一下了。 「猫猫……」 阿爹拍拍猫猫的肩膀。 「巫女大人就交给我吧。」 姚儿也拍拍猫猫的肩膀。 「请、请等一下。」 猫猫挥动双手看著二人。 「抱歉了猫猫,这事你无权拒绝。考虑到巫女大人的问题,无论如何都该由你去跟著罗汉才行。否则会引发国交问题的。」 「话、话不是这样说啊,阿爹,你再努力谈谈嘛。」 「办不到。」 阿爹斩钉截铁地这么说,又拍了一次猫猫的肩膀。 十六话 国宴 时光的流逝并非平等。快乐的时光过得快,痛苦的时光过得慢。 而到国宴之前的时日也短得有如俗话说的「光阴似箭」。讨厌的事情也总是来得特别快。 在猫猫的死乞百赖下,她当日可以尽量不用靠近怪人。姚儿不像猫猫,对于独自担负的职务充满干劲。她从数日起就住进了巫女的离宫。为了一同参加国宴,她要实际上与巫女一起摄取每日的膳食。 是巫女要求一定得如此,说是虽然在膳食上有做细微确认,但还是怕遗漏了什么。 猫猫本来很想瞧瞧异国菜肴都吃些什么,这一切都是那个怪人害的。 姚儿从没做过试毒差事,猫猫在她住进离宫前好好地教导了她一番。姚儿好学不倦,把听到的都仔细写在簿本上,想必不会出任何差错。 国宴当日,猫猫必须比平时提早半个时辰去当差。 (有够不想去。) 至今她不知想了这个念头多少遍。 猫猫拖拖拉拉地换上衣裳,见时辰快到了才慢慢走出自己的房间,结果碰上一张憔悴的脸孔。 「猫猫……」 「哦,好久不见了。」 猫猫在走廊上撞见了燕燕。她自从作为壬氏的贴身侍女出公差以来就没回宿舍,都在其他地方饮食起居,不过…… (看来是缺乏姚儿成分。) 燕燕明显一副疲惫的脸孔。眼睛显得有些无神,嘴唇乾裂。摇摇晃晃的模样让人联想到幽魂。 「猫猫……小姐呢?」 「呃,这个嘛——姚儿姑娘的话……」 猫猫一告诉她姚儿不在这里,她立刻一副星星从天上掉下来砸在她头上的表情。她头晕不支地靠到墙上,就这样像滩泥巴似的滑落到地板上。简直像是洒了盐的蛞蝓。 「你还好吗?」 虽然怎么看都不好,但确认一下总是比较不失礼数。 「小、小姐……」 (她真的很喜欢姚儿耶。) 猫猫一边用指尖戳戳燕燕,一边思考该怎么办。她不想去当差,但又不愿意因为一己之私而迟到,所以不能继续陪燕燕混下去。 「你是怎么了?差事呢?你今日一整天,不是都得跟著总管吗?」 「呜,呜呜。只有这种时候我才能溜出来啊……月君的侍女长管得太严了……」 「喔。」 猫猫恍然大悟。月君指的就是壬氏。壬氏自然有作为皇弟的名字,但只有皇上那般贵人才能直呼其名。因此众人都用别种名号称呼他。 而讲到壬氏的侍女长,自然就是名唤水莲的垂老侍女,此人相当不好惹。看来就连燕燕也无法轻易逃离水莲的法眼。 「再不快点回去,怕不是又要挨骂了吧?」 「……你说得对。没关系,我只是想就近嗅嗅她的体香罢了。只是想帮她把头发梳好绾得漂漂亮亮的罢了。不管再怎么光滑柔顺,我都不想再给臭男人绾发了……」 (把壬氏叫成臭男人……) 由此可见她对小姐是够专情了。 竟然连壬氏的头发都交给她绾,可见水莲相当欣赏她。附带一提,猫猫在习惯了壬氏贴身侍女的差事时,有好几次被叫去给他绾发,但猫猫每次都以没做过为由拒绝。 燕燕慢吞吞地站起来。她原本要慢慢腾腾地走回去,不过好像想起了什么,回头望向猫猫。 「对了,我还没给你回信呢。出于方才的理由,我连封书信都送不了,所以拖延了点时日。」 随意进行书信往来可能被误认为细作。燕燕现在这样跑来就已经够可疑了,假如受人怀疑,猫猫得帮她辩解才行。 「谢谢姑娘特地跑一趟。」 猫猫接过书信。因为燕燕似乎对妇人的疾病或美容方面的好药知之甚详,所以猫猫写信问她。 打开书信一看,上头写得极其详尽。虽然大多是猫猫知道的内容,但仍有几种的效用连猫猫都是初次耳闻,令她大感佩服。 「……!」 猫猫的眼睛溜到了书信里的一行上。 「呃……这是……」 猫猫留住步履蹒跚地正要回去的燕燕问道: 「关于雪蛤,这是真的吗?」 「……是真的。」 「呃……你是知道这事,才让姚儿姑娘吃的?」 虽然猫猫也听她说过,她是在「养育」姚儿。 「这是为了让姚儿小姐出落成美人儿。」 燕燕一瞬间正色说道,随即又回到空洞无神的状态。 猫猫同情姚儿的同时,自己也去当差了。 猫猫不太清楚国宴之前的流程。听说会进行类似祭祀的仪式,但步骤太多,坦白讲她记不得了。最重要的是,仪式将在只有相关人士可以进入的地方举行,她在那之前只需候命。明明只需候命却得提早半个时辰跑来当差,让她非常不能接受。 猫猫本来想慢慢欣赏尚药局的药柜,可是一位医官跑来叫她。还以为有什么事,原来是跑腿。 「想请你把这个送去给各位嫔妃。」 游园会或者是国宴之类的节庆,对后宫的百花而言是难得的外出机会。因此即使是跑腿,恐怕也不能找个男人去办。况且姚儿也不在,只能由猫猫跑一趟。 猫猫检查一下东西,里面是线香。尚药局里之所以有这种东西,是因为要用作医疗。它的烟具有除虫效果,香味则能助人舒缓心灵。 「说是想要能代替蚊香的东西,因为普通蚊香烟雾太熏人了。」 一般所说的蚊香,都不是线香这般高雅的玩意儿,而是一个劲地猛烧具有除虫效果的树枝。虽然光是烟雾就多少有效,但的确很熏人。 「是哪位娘娘的任性要求?」 「你知道的,就是那个来自异国的新进嫔妃啦。」 猫猫心想:「真意外。」 (都还没给她好消息呢。) 就是关于巫女的秘密。 (巫女究竟有没有生过孩子?) 结果可能还没查明,巫女就回国了。 「听说由于娘娘是砂欧出身,因此虽然是新人,但硬是在国宴里得了个位子。别忘了也拿给其他嫔妃,还有给的顺序别弄错了。」 医官细心地给了猫猫出席的嫔妃名单,又用地图告诉她众嫔妃所在的楼房位置。玉叶后自不待言,上级妃的梨花妃也会到场,另外除了爱凛妃还有两位中级妃。 一旦弄错顺序,到时候可有得受了。 (不过话说回来……) 猫猫一边觉得著实弄不懂砂欧的权力关系,一边前去跑腿。 (爱凛逃亡外国,名唤姶良的女子是她的政敌,然后爱凛为了拉拢巫女又想抓到她的把柄……) 用猫猫的脑袋瓜子想,人物关系大概就这样了。 说好奇是很好奇,但鲁莽地探头探脑,一个弄不好说不定会受牵连而丢掉脑袋。最好的法子就是闭嘴听命行事,见情况太危险就快快抽身。 每位嫔妃都分配到了一间休憩房。只有玉叶后是在别处等候。以顺序来说,从梨花妃开始送起最妥当,不过猫猫如果露脸可能不免要聊上几句。 猫猫在梨花妃的休憩房前等认识的侍女过来。那些不像话的侍女都被请走了虽然很好,但留下的侍女见著猫猫照样是没来由地害怕,猫猫很希望 她们别这样。 她手脚迅速地把一份份线香送出去。 不久便来到爱凛的独房门口。无意间,猫猫抽动鼻子。 (这是什么味道?) 从屋外都能嗅到香料味。总之她先敲门再说。 「请进。」 由于听到了独特的发音应门,猫猫打开门。只见屋中仅有爱凛一人,没有任何侍女在。 爱凛不知为何一直紧紧按著胸口。一靠近爱凛,奇妙的气味便稍稍转浓。 「小女子送蚊香来了。」 「谢谢。可以请你就放在那儿么?侍女正好不在。」 也许是去解手或什么吧。那侍女跟著嫔妃有一半是为了监视,但这休憩房只有一小扇窗户,门口就一个,外头又有人警备。大概是觉得不会有问题吧。 「那么,小女子告退……」 猫猫正要回去,却被抓住了衣袖。 「有、有何吩咐?」 「你也有去巫女大人那里对吧?巫女大人的病情如何呢?」 (该如何回答才好?) 猫猫犹疑了一瞬间后,决定据实以答。 「大人一切安好,也未因舟车劳顿而疲累。关于病情,尚药局这里会仔细看诊的,请娘娘放心。」 猫猫回答得太怕事,连自己都觉得好笑。这位嫔妃表面上是在关心巫女,其实是想抓住她的把柄。 (真会演戏。) 猫猫若不是受了委托,恐怕也会觉得她看起来像是真的担心。 (脸色也不是很好呢。) 「娘娘是否身体不适?」 职业毛病又犯了。一不小心就问出口了。 爱凛睁圆了眼睛。 「哎呀,你看我像是身体不适么?一定是因为即将参加国宴,或许有些紧张吧。」 「只要娘娘觉得一切安好就好。」 猫猫没理由刻意追问。 「……是呀,我没事。」 爱凛像是自言自语般低喃,目光飘远。不过也只是一瞬间而已,她旋即看向猫猫。 「谢谢你。听说你在女官当中是最优秀的一位,我期待你的表现呢。」 开始施加压力了。因为两人靠得很近的关系,气味又变浓起来。 (说真的,这到底是什么味道?) 猫猫一边沉吟,一边走出爱凛的房间。 (这种心中郁闷的感觉是什么?) 刚才的气味也是,其他还有很多事情郁结在猫猫心底,都是与砂欧有关的怪事。她应该已经收集到了许多可供推论答案的线索,但就是不能导出答案。或者说,她总觉得似乎少了几块通往答案的片段。 (换作是阿爹的话早已导出答案了。) 猫猫一边对自己的不成熟轻轻叹气,一边再次返回尚药局。 谁都希望吃顿宴席可以轻松愉快,但达官贵人们的国宴就是无法这么简单。 房间中央搁著大长桌,左右摆满椅子,前端跟一张大桌子相连。远处坐著皇上、皇后与壬氏,以及身为贵宾的巫女。巫女盖著一大块头纱以遮挡阳光。 还有其他国家的显贵也来参加国宴,不过大多是属国,所以招待方式也就是那个水准。 其他众人都在长桌旁以左右对称的方式就座。座位排列与前次游园会时相同,唯一不同的方式,就是能在室内坐椅子。 猫猫站在墙边摆出一副「拜托快点结束」的表情。举目四望,会看到只有皇上、贵宾与后妃等权贵安排了试毒人这种夸张的存在。 (这老家伙哪里需要什么试毒?) 猫猫一边觉得很想呸口水,一边看著怪家伙的背影。这个国家的军师个头中等,略为驼背,除了戴著单片眼镜的三角眼之外没什么显眼的特徵,就是个不起眼的男人。 真要说起来,军师此一头衔不过是挂名罢了。据说本来是官拜太尉,但猫猫不知道太尉是干么的。只是从他的席次看来,恐怕是高官显爵。 (既然还得找人试毒,不参加不就得了?) 怪人军师周围的人也都是同一副表情。据说这个没用的老家伙一闲下来就会开始捉弄旁人取乐,让大家很是困扰。之所以告假没参加游园会等等节庆都不会挨骂,想必是因为他在也只会碍事。 眼看著怪人似乎已经闲来无事,开始找坐在身旁貌似武官的男子讲话。 猫猫一边半睁著眼瞪他,一边悄悄拉拉手上的布。布的前端连著一条长绳子,绳子另一端绑在怪人脚踝上。每次一拉,怪人就抖动一下。动完之后看看背后,露出莫名满足的神情,然后挺直背脊。 这正是所谓的「绳」之以法。 虽然怪人每次都要回头看她让她非常不愉快,但没奈何。守财奴罗半不只让猫猫试毒,还给她多加了监视之责。当然猫猫本来无意从命,只因连阿爹都来拜托,加上罗半说下次会从贸易品里挑珍贵药品送她,她这才接下担子。事情就是这样,于是就成了所谓的给猫挂铃铛……非也,是给怪人绑绳子。 虽然觉得旁人好像都用异样眼光看他们,不过那个怪人本来就常吸引异样眼光,谁都没说什么,因此猫猫也决定公事公办就好。 说是国宴,但并非冷不防就开始吃喝,还得先经过几个开场才行。不同于屋外的游园会,此番国宴没有豪华的剑舞等表演,但是能够听见悠扬的乐曲,令人心旷神怡。曲调带有些许异国风情,也许是以砂欧音乐为灵感。 「据说这是以巫女为主题写的曲子。」 正巧来到附近的罗半悄声告诉猫猫。 「是爱凛妃自己创作的曲子喔。虽然有专门乐师做了点润饰,但还是很不错吧?」 「你说爱凛妃?」 猫猫望向爱凛。那位异国女子待在中级妃的中间,眯著眼睛聆听乐曲。 「虽然两人之间应该发生过不少事,不过娘娘似乎很感谢巫女喔。听说娘娘还是见习巫女时,巫女曾细心教她各种学问。因为砂欧的结婚年龄比我们国内要小多了。」 猫猫有听说过一点。说是砂欧女子还不到十岁就得嫁人。 「毫无学识就被嫁出去的女子,想逃跑都没法子。」 「是啊。」 荔国也是一样,女子无论夫君有多恶劣都无法逃走。就算逃走了也无法营生,最后甚至可能受骗上当而被卖进青楼。 猫猫认为无知是种罪过。但同时,也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平等地求学。猫猫幸好有阿爹教她学问,否则早已在绿青馆当娼妓了。 爱凛也是幸有巫女赋予她学问。不知爱凛是否会因此而感谢巫女无偿地赠与她这一切。 (但她却想抓住巫女的把柄,真是世风日下。) 猫猫长叹一口气。 军师可能是对乐曲不感兴趣,从怀里掏出围棋书开始看了起来,于是猫猫再次拉扯绳索。真心不明白皇上为何不把这男的处以绞刑算了。 一群达官贵人讲些高官大禄的话,等话讲完之后就开始用膳。壬氏背后有燕燕在。本来应该是想让老嬷子水莲跟著他的,但贴身侍女大多很年轻。即使老嬷子身体再硬朗,这种时候也会识相地把差事让给燕燕吧。 (燕燕似乎是一路平步青云呢。) 总觉得不能说事不关己。只是,燕燕的视线频频飘向旁边。理由是如同壬氏有燕燕跟著,砂欧的巫女也有姚儿跟著。姚儿可能是心里紧张,脸色有点糟。 燕燕今早行尸走肉般的空洞神情,如今稍微恢复了点元气。但她似乎还没脱离小姐成分不足的饥渴,东张西望著像在祈求国宴快快结束。她似乎也为了姚儿脸色不佳而感到担心。 到头来,明明是想培植医官的贴身女官,大家却全成了试毒侍女,让猫猫感到很有意思。试毒差事本来都是由死不足惜的下人来做。姚儿好像是好人家的千金小姐,猫猫不禁有些担心,觉得她的爹娘怎么都没反对。 (我是有教她如何试毒,但是……) 试毒这回事无论谁来做,会失败的时候就是会失败。有时会遇上新毒药,有时则是效用发挥得较迟。 (到头来,就是治得了病治不了命。) 总是如此。不过,猫猫认为既然都要死,她希望能中新型毒药而死。如果可以,最好能先确认有何种毒性再断气,不知道这算不算奢求。 言归正传,就在猫猫想东想西之时,膳食端上来了。 猫猫希望能一切如常,试过毒之后一切就早早结束。 猫猫接过试毒用的小碟子,一边被怪人军师用缠人的目光端详她吃东西的模样,一边作如此想。 开始用膳后,国宴很快就结束了。接著是宴客,猫猫不懂国宴与宴客的差异,就只能叹气。 他们似乎要换个地方,由少数几人宴饮。姚儿与燕燕还得继续当差,不过猫猫这下就尽完义务了。因此她正打算离开房间,丢开猫儿的铃铛……非也,是军师的绳索时—— 只听见砰的一声。猫猫转头看看怎么了,发现一名女官倒在地上,正是姚儿。 「小姐!」 燕燕冲上前去,心急如焚地扶起姚儿。 猫猫把绳索一丢,靠近两人。姚儿脸孔低垂,地板上满是呕吐物。 附近的一些女官开始大声尖叫,好像在说当著达官贵人的面呕吐成何体统,但问题不在那里。 「小姐,小姐!」 猫猫打了摇晃姚儿的燕燕一巴掌。 「检查她嘴里有没有留下秽物!要是塞在喉咙里,会窒息的。」 「——好。」 原本惊慌失措的燕燕,听猫猫这么说后将手指塞进姚儿嘴里。她似乎还有呼吸,但浑身颤抖著按住肚子,瞳孔放大。 (姚儿倒下了就表示……) 巫女怎么样了?猫猫一看,巫女周遭已经聚集了一群人。与姚儿一起担任试毒人的女子也脸色铁青、站立不稳。女子摀著嘴往别处走去,巫女也离开了。 (巫女遭人下毒了。) 猫猫帮颤抖的姚儿穿起外衣。「小姐,小姐……」燕燕脸色铁青,惊惶失措。 「水、盐水,还有……」 不知道中了什么毒时,当务之急是把胃里的东西吐出来。猫猫拉开燕燕,打算给姚儿催吐。当她将手指塞进姚儿的嘴里时,一位不便于行的老人过来了。 「猫猫、燕燕,让我来。」 来者正是阿爹,手上拿著水瓶与桶子。另外还拿了氅衣,把它轻轻盖在姚儿的腰上。若是出现腹痛与呕吐病症,接著也很可能出现腹泻症状。阿爹这么做是贴心,如此即使失禁也不易引人注目。 「你应该以巫女为优先。这儿就交给我吧。」 说完,阿爹拾起猫猫丢掉的绳索拉了一拉。呆站原地的怪人军师起了反应。 「可否请你去拿木炭来?可以的话,帮我用乳钵把它磨成粉。还有,我要请你安排房间,是要用来诊治这孩子与巫女她们的。办得到吧,罗汉?」 (插图016) 「行,叔父。我这就去准备。」 回话的虽是怪人,但展开行动的是周围的部下们。与其由阿爹直接下令,让怪人来说,动作会比较快。 「阿爹,姚儿就拜托你了喔。」 猫猫只留下这句话,就去找巫女她们了。 十七话 嫌犯 巫女她们进了紧急准备的房间。 巫女与另一位试毒侍女呕吐不止。猫猫必须给她们喝盐水,不断让她们把胃里的东西呕出来。同时,也让她们服下木炭粉与泻药。虽然难吃,但这样才能帮助肠胃清空。 巫女的身体状况既然无法由阿爹来诊治,就只能由猫猫负责。猫猫帮她们清空排泄掉肠胃里的所有东西。她本来是想假如泻药无效,就要从肛门灌入药液强行促进排泄,但巫女与试毒侍女想必都不会愿意。幸好泻药有效,猫猫这才放下心。 此二人比起姚儿症状似乎较轻,虽出现了中毒症状,但意识清晰。 至于姚儿则是病情十分严重,燕燕拋下目前的主子壬氏,只顾著照料姚儿。壬氏也不是铁石心肠,还没狠心到会把她带回去。 等到巫女的病情逐渐安定下来后,国宴翌日,壬氏来见猫猫了。虽然穿著比平时朴素,但还是一样的美泽鉴人。身旁有已经复职的马闪跟著。 猫猫跟昨日穿的是同一件衣裳而且没有入浴,然而情况紧急,她没多余心思去考虑失不失礼。 「巫女病情如何?」 「已经安定下来了。症状没有姚儿……为她试毒的姑娘来得严重。」 见习医官帮忙将姚儿的状况逐一通报给猫猫知道。猫猫也将巫女的病情钜细靡遗地告知见习医官。要是发生什么事情就要变成国交问题了,不能让状况再恶化下去。 壬氏之所以亲自前来,想必也与这点有关。 「记得说是叫姚儿吧,就是燕燕的主人。」 「总管似乎相当中意燕燕,但还是请总管放了她吧。她太缺乏姚儿成分,都已经到了无生趣的地步了。」 在这当中,姚儿又发生那种事,可以想像燕燕一定十分著急。猫猫可能是稍微平静了点,试著半开玩笑地说道。就算被人骂不得体也无所谓,不开点玩笑实在撑不过这个状况。 「同僚遇到那种事,你都不担心吗?」 「小女子还没冷血到能不担心。只是,小女子目前该做的是治疗巫女大人,况且姚儿有养父看著。」 只要有阿爹看著,猫猫相信他会有办法的。况且燕燕也学了点医术皮毛,只要冷静下来就能好好照料病人。猫猫没必要拋下差事去照顾姚儿。 更何况现在要是巫女出事,将会发展成国家问题。只有这点非得避免不可。 「……对了,给巫女大人下毒的犯人查出来了吗?」 听说除了巫女身边的一干人等之外,没有人出现中毒症状。 即使巫女捡回一命,有人想谋害她仍是不变的事实。既然如此,就得火速找出真凶并加以处刑,否则将引发无益的争端。 壬氏露出难以言喻的神情,然后瞄了马闪一眼。马闪一边做出难以捉摸的表情,一边从怀里取出一个布包。才在好奇里面是什么,原来是个小瓶子。打开一看,瓶内装了粉末。 「这是……」 猫猫抽动鼻子。这气味似乎在哪里嗅过,而且就在最近这阵子。 「!」 猫猫一想起来,忍不住伸手去拿瓶子时,马闪用布把它包覆了起来。 「你似乎知道些什么。」 「……这是抹香吗?」 「正是。」 抹香乃是一种以植物制作的香料,其中一种材料称为莽草。此种植物毒性甚强,常见的病症有呕吐、腹痛与腹泻等等。 「汉医官说过此物有毒。」 「正是。与此番的病症完全吻合。」 摄取之后,只消数时辰就会引发中毒症状。 「关于此种香料……」 壬氏神情严肃地看著猫猫。 「这是从爱凛妃那里找到的。」 (果然……) 猫猫在国宴之前,将蚊香送去给了爱凛。这香味与当时嗅到的一模一样。 姚儿、巫女与巫女的另一位试毒侍女当中,特别是姚儿的病情依然不乐观。虽然一度恢复到平稳状态,但又复发了。到现在过了三日,病情虽然稳定了不少,但今后会怎么样还很难说。 猫猫代替姚儿住进巫女的离宫照料巫女等人。说是这么说,其实她们症状轻微,住进离宫不过是为了以防万一。 比起这事,更大的问题是被怀疑下毒之人。 (爱凛为何要这么做?) 与巫女同样出身于砂欧的女子,为何要对巫女下毒?不是要将巫女拉拢到自己的阵营吗?抑或是她从一开始,就是为了此一目的而进入后宫? 巫女于她不是有恩吗? (虽然姑且把她当成嫌犯……) 证据是有的。听说爱凛的怀里藏了抹香,是爱凛的侍女于更衣之际发现,向上头通报。 爱凛在国宴将至时大量买进具有毒性的抹香,而且在国宴上的席次又因为同乡的关系而邻近巫女。最重要的是猫猫知道,爱凛并非一天十二时辰都有人监视。她在送线香过去时,爱凛身边没有任何侍女在。举行国宴之际也有可能是趁隙在餐盘里下了毒。 并非不可能。 看过了人证与状况,如今爱凛正被捉去问话。 (必须即刻揪出犯人才行。) 否则会演变成国交问题。 (但如果犯人是同个国家的人……) 对荔国而言就省事多了,可以将毒杀巫女的责任推卸为砂欧的内斗。如果犯人是爱凛的话,事情就简单多了。 (这么一来,罗半会变成怎样?) 猫猫想起了那个满脑子只有数字、热爱美人的小矮子。一开始是罗半在粮食输出或提供庇护的问题上,将爱凛引进了国内。那个工于计算的男子再怎么样应该也不会留下把柄被当成共犯,但想起来还是觉得不太舒服。 (也许背后有什么秘密。) 最重要的是整件事对猫猫来说疑点太多,感觉很不痛快。 「巫女大人已经没事嘞。」 第五日的早晨,侍从对猫猫说道。 「但小女子看巫女大人脸色还不太好。」 「心境问题罢嘞。毕竟对方是那位人士,心里不可能舒坦的。」 (可想而知。) 先是在遥远异国遭人索命,然后凶手又是同乡。 「说得也是。双方似乎认识?」 「……是。因为那几位人士一直以来,都在努力成为巫女继任人选。」 (跟听说的一样。) 「那丫头跟堂姊妹姶良,直到十二岁为止都住在一块儿。」 侍从大叹一口气,就像在喟叹事情的发展。 虽然好奇,但猫猫的身分不允许她继续追问。 猫猫一边作如此想,一边说「我明白了」表示同意。 离开巫女的离宫后,已经有马车前来接她了。猫猫直接坐上马车,没想到马车上的人竟是阿爹。 「姚儿还好吗?」 「目前还好。燕燕在看著她,我吩咐过她病情一有恶化就立刻通报我。」 说是姚儿的病情稳定下来后又转趋恶化,然后又恢复成平稳状态。虽然目前还必须留神照顾,不过阿爹会这样过来迎接猫猫必然有其理由。结果正如她所料,阿爹看著外头说道: 「咱们不回尚药局。要去再后面一点的地方。」 比尚药局更后面的地方,在宫廷里是高官聚集的区域。猫猫猜得出来前往那里的理由。 「……是为了国宴的事?」 猫猫照料过巫女与巫女的侍从,阿爹则是照料过姚儿,两人都为中毒病患看过病。既然爱凛被视为嫌犯,猫猫他们被召去作证并不奇怪。 马车经过尚药局,前往目的地。也就是壬氏的宫殿。 「两位请。」 水莲礼貌周到地前来相迎。头发花白的垂老侍女一见著猫猫,偷偷咧嘴笑了一下。猫猫低头向这位城府颇深的姥姥回礼。 在水莲的带路下,两人来到房间,房里有壬氏、马闪以及罗半在场。矮个子眼镜男似乎为了这次的事劳心焦思,嘴唇歪扭成了一团。 「要问的事你们都听说了吧?」 壬氏向他们问道。也许是又在硬撑了,脸色有些憔悴。猫猫考虑著回去时或许该强迫他睡个觉。 「是否关于爱凛妃的事情?」 「知道就好谈了。首先,我想听听罗门阁下怎么说。」 众人不讲开场白,直接谈正事。 「微臣只能说出关于医官贴身女官姚儿的状况。」 (他骗人。) 猫猫作如此想。不,其实不是骗人,但也不是真话。阿爹为人谨慎,正确来说应该是「只能说有明确根据的事」。阿爹就是那种不愿以成见论事的人。 「姚儿的病状十分严重,出现腹痛、呕吐与腹泻症状,并且虽一度恢复至平稳状态,但后来转趋恶化,现在又稳定下来了。」 跟猫猫听说的一样。病症与抹香之毒吻合。只是症状严重而且状态曾经转趋恶化,让猫猫有些疑惑。 抹香的材料莽草具有毒性。此种毒物虽然有时能致人于死地,但毒性最强的是果实,香料材料则是树叶或树皮磨成的粉。要是吃下的份量大到病情如此严重…… (应该会发现才对呀。) 猫猫教过姚儿如何试毒,也告诉过她要嗅闻气味做检查。只是,姚儿在还没试毒之前脸色就很糟,猫猫也在担心她会不会是鼻塞。 然而阿爹的下一句话,让猫猫心中的疑点得到了证实。 「窃以为毒药是蕈毒,并非莽草之毒。」 听到推翻前论的这句话,众人哑然无言。他们叫阿爹过来,原本很可能是觉得罪证确凿,只等著要定爱凛的罪。 「原来是这样……」 猫猫不禁感到豁然开朗。蕈类毒素很多远比莽草更毒,更何况症状也很像。毒蕈闻起来或尝起来的味道,姚儿恐怕就不知道了。 当众人哑然无言时,罗半挺身向前。 「那么,我们可以认为爱凛妃是被陷害了吗?叔公!」 语气听起来欣喜万分。这是当然的了,自己带进来的人若是引发问题,罗半也难辞其咎。对这小矮子而言绝对不在计算之内。 「我只有说毒药并非抹香。」 阿爹拐弯抹角的讲话方式有时会让旁人不耐烦。 「可否容小女子也说两句?」 猫猫为了让话题早点有进展,决定说出自己的意见。 她尽可能客观陈述事实,不被阿爹的发言牵著走。 「关于巫女与另一位试毒侍女,腹痛与反胃的症状都与姚儿相同。不过比起姚儿症状相当轻微,大约三日就几乎恢复健康。若是要假设为蕈毒的话有一个疑点,就是小女子感觉巫女等人服用的量过少,毒性发挥得也快了一点。」 蕈毒……从病症来看,让猫猫想起了白鹅膏。那种毒素效用极强,而且发作时机较迟。可怕之处在于当毒性开始发作时,身体已经吸收了毒素,一度以为已经痊愈,却又出现了下一种病症。猫猫并不认为阿爹的治疗方法不好,但若是假设姚儿中的是蕈毒,就必须将情况设想得比莽草更严重。 猫猫也觉得那病症像是蕈毒,却没列入考量。理由是毒性必须等三个时辰(六小时)以上才会发作。当时试毒之后毒性很快就生效,以蕈毒而论太快了点。 (这一点阿爹应该也明白才是。) 但他却做出如此发言,必定有他的理由在。是有某种药品能加快毒性发作,还是他所说的并非白鹅膏,而是别种不同的蕈毒?或者是—— (在试毒之前就已经吃到了……) …… 猫猫不禁拍了一下桌子。 她怎么会没发现?她想起方才在巫女离宫里的对话。 「壬总管。」 「何事?」 「爱凛妃为嫌犯一事,已经通报砂欧巫女了吗?」 「我目前无意明白告诉她。不想引发她无谓的不安。」 没错,正是如此。可是在离宫,那侍从说过: 『心境问题罢嘞。毕竟对方是那位人士,心里不可能舒坦的。』 『……是。因为那几位人士一直以来,都在努力成为巫女继任人选。』 猫猫在对话当中,以为巫女早已听说过谁是嫌犯。由于猫猫已经听说了消息,就一时以为对方也知情而没有多想。 (巫女的侍从怎么会已经知道此事?) 姚儿病情严重,巫女等人却病症轻微的原因……再加上毒性生效的时间误差,这下就有个解释了。 「阿爹……我可以说出我的推论吗?」 猫猫目光真挚地看著阿爹说道。阿爹露出为难的表情。 「你能为你说出口的话负责吗?」 话一旦说出口,就不能收回。 「可是,有些时候就是非说不可啊。」 阿爹沉默无言。猫猫将这视为同意。 「你似乎有些看法?」 「是。虽然不过是一种推论罢了。」 这种讲法也许是在为自己留后路。可是,猫猫也没那么大的自信敢断言。 「窃以为下毒之人并非爱凛妃。」 「你有何根据?」 壬氏并未轻易采信,而是要求她做解释。罗半与马闪也看向猫猫。 「这是因为假设毒药真如阿爹……不,真如汉医官所说的是蕈毒,那么爱凛妃很难有机会下毒。」 从毒性开始生效的时辰来想,假若是白鹤膏一类,必须在国宴之前下毒。爱凛离开后宫后一直受到监视。侍女虽然有段时间没有盯著她,但她出不了房间,身边也没有自己人。要在国宴之前下毒是不可能的。 「那么,你说是谁在国宴之前下的毒?」 「回总管,若要下毒必须在离宫之内。」 姚儿从数日前就在离宫与巫女她们一起摄取相同的膳食。想成待在离宫时已经吃下毒物比较合理,这么一来下毒的人就是…… 「所以必须是巫女侍从中的某一人。换言之就是自导自演。」 「!」 众人皆一脸惊愕时,只有阿爹表情不变。恐怕阿爹也是同一个想法。但他不会轻易说出自己的臆测,这就是阿爹的作风。 若是自导自演,那么姚儿以外的二人病症轻微的原因就说得通了。只有姚儿一人服毒,其余二人不是在演戏,就是服用了效用较轻的别种毒物。这样一来,就能解释那侍从为何知道她不该知道的嫌犯名字。 假若是自导自演,目的是要构陷爱凛,而双方又是旧识的话,应该知道爱凛常用的抹香毒性近似于毒蕈。 不能用臆测论事,猫猫明白阿爹的教诲。但是,猫猫也是有脾气的。 (为何要把姚儿扯进来!) 姚儿病症越严重,毒杀的冲击性就越强。所以姚儿是被利用了。她虽然有些心高气傲,但本性是个诚恳而勤学的姑娘。 猫猫虽不到燕燕那样,但也会为了姚儿忿忿不平。 猫猫这时才发现手已经开始发麻,于是回想一下自己说话时是否不够冷静。她看看旁人,只见阿爹依然沉默无言,壬氏等人则是愣在原地。 「我问你一个问题。」 第一个开口的是马闪。他在这种时候反应很快。 「巫女有何理由要陷害爱凛妃?」 「关于这点,微臣有点头绪。」 罗半举手代替猫猫回答。 「爱凛妃曾经找微臣说过,巫女有可能生过孩子,而那孩子也许就是白娘娘。因此我拜托过猫猫去调查巫女是否为经产妇。」 若是没有作为巫女的资格,巫女的地位就会遭到褫夺。甚至还可能受罚。 「巫女可能是白娘娘的母亲……这还真是惊天动地。」 这么想来,逃亡至荔国的理由,除了政敌的存在以外,也可能是因为不慎握有巫女的部分秘密。 而巫女来到荔国的理由也是。 「可以猜测她是为了封口。」 罗半的发言让猫猫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说也奇怪,照理来讲这样推测应该很合理,但总觉得好像还有些蹊跷,让她很不痛快。 猫猫看向阿爹。 阿爹只是沉默地坐著,不置可否。 十八话 男女心计 「你不跟罗门大人回去吗?」 壬氏向留在房里烧水的猫猫问道。 「因为我看壬总管的气色不太好。总管几天晚上没睡了?」 猫猫用问题回答问题,并端一碗帮助睡眠的药汤给他。罗半跟罗门一道回去了,马闪去送客。 「孤没熬夜。」 「小女子换个问法。总管这数日来总共睡了几个时辰?」 壬氏弯曲手指,然而似乎无法数到超过一只手。壬氏一边明显地歪扭著脸,一边开始喝药汤。 「明日还要早起吗?」 「不用,总算告一段落了。应该说,孤今日才好不容易能回宫里来。」 真是辛苦了。 「水莲侍女长会担心您的。」 「你就不担心孤吗?」 壬氏把嘴凑到茶碗边说道。见他把衣服前襟拉松,猫猫找找看寝衣放在哪里。幸运的是正好水莲过来了,但她把寝衣交给猫猫之后就立刻离开了房间。 (意思是要我帮他换?) 猫猫以前在壬氏底下当差时,曾经心不甘情不愿地帮他更衣过。坦白讲,猫猫认为这种事他自己可以做,但壬氏却觉得让人来帮忙是基本,双方在这点上没有交集。然而毕竟身分立场不同,只能由猫猫让步。 壬氏把衣服啪沙一声落到地上的同时,猫猫帮他披起寝衣,然后把衣带拿给他,轻轻打个结后拾起地上的衣物。 「总管也让燕燕帮忙做这些?」 猫猫敬谢不敏地说道。 「不,孤可没让她做这个。」 「但好像让她帮您绾发呢。」 猫猫本以为既然头发都让她绾了,更衣应该也会叫她帮忙。 「孤是让她来绾,但自始至终可都有水莲监视著啊。」 「是这样吗?」 「是啊,以免她从背后捅孤一刀。」 「怎……」 猫猫本来想说「怎么可能」,但作罢了。陷入小姐缺乏症的燕燕,或许是有可能做出傻事。 「水莲保护孤过了头,也不曾让孤与她在房里独处。」 可是,此时此刻,壬氏与猫猫却在房里两人独处。 「……」 「水莲很欣赏你喔。」 「欣赏小女子也没用啊。」 对猫猫而言半点甜头也没有。水莲欣赏猫猫,能带来什么好处? 猫猫正想把喝完的茶碗端走,却被壬氏用力抓住了手腕。 「你总是想把话扯开。」 「小女子不懂总管的意思。」 再继续待在房里会有危险。猫猫很想早早开溜,但壬氏不肯放手。 「水莲在催孤早日娶妃,好减少她的差事。」 「原来是这样呀。」 猫猫彻底当作事不关己。 但是,这样做却惹得壬氏不高兴。 「你明知孤想说什么,怎么还能装作若无其事?你就这么不想与孤扯上关系吗?」 「是……」 猫猫不慎脱口而出,赶紧摀住嘴也来不及了。 「你是不是差点就立刻回答了?」 「请别放在心上。」 壬氏开始半睁著眼。眼睛底下冒出了淡淡的黑眼圈。 (何必费心理会我,快去睡觉就是了。) 都这么累了,猫猫很想叫他赶快去睡觉。 可是,壬氏张口说道: 「你就是这样才会让罗门大人操心。孤也有点能体会军师大人的心情。」 「……」 猫猫火气来了。 壬氏大概也累了。毕竟连怨言都讲不得,积了一肚子怨气又睡眠不足。 换作平素的话壬氏会更小心,不会说出口。但他却说出了那个不该说的名字。 然而军师是令人生气,但对现在的猫猫而言,「罗门」这个名字更是激怒了她。 今天猫猫难得对罗门起了反感。然后壬氏又那壶不开提那壶。 不只壬氏,或许这几日下来,猫猫也累了。 她忍不住爆发了火气。 「壬总管。壬总管常常讲我话总是说一半,但壬总管有资格讲我吗?您才是老是要我从您的言行举止中举一反三吧?啥?举一反三?揣摩心思?噢,我想起来了。您就跟青楼里的很多客人一样。有话不直说,一副『看我的背影就知道了吧』的态度。让我想起有个窝囊的男人不敢直率地向心仪的姑娘表白,自以为跟女人有了点情意就放心了,连封书信或什么都不给,结果被别的情郎一出手就抢去了。被拋弃之后才来青楼一边吃酒,一边跟娼妓抱怨。早知如此,一开始就跟对方坦率表白不就得了?明明白白地讲清楚,别让对方不安就好了啊。」 猫猫一口气把话说完。真难得,连猫猫都惊讶于自己嘴里能一次冒出这么多话来。 壬氏原本也在吃惊,但表情随即一变。他下床站起来,俯视著猫猫。 (糟、糟了。) 该怎么办才好?或许这就是所谓的互相抬杠吧。 「孤明明白白讲清楚就是了吧?孤若是说了,你就会认真听孤说话吗?孤可是听见了喔,你不许反悔!绝对!孤现在就说给你听,不许摀起耳朵,听清楚了!」 壬氏马上抓住猫猫想摀住耳朵的双手。 壬氏停顿了一个呼吸之后,露出有些羞赧的神情看著猫猫。 「你……不,猫猫!你给孤听清楚了!孤要娶你为妻。」 他说出口了。竟然对著猫猫说出口了。 对猫猫而言等于是被人宣判死刑。 壬氏至今的暧昧言行,换个说法其实是给猫猫留条生路。一旦把话说清楚,从壬氏与猫猫的身分地位来看就成了命令。猫猫不能不从。 相较于壬氏的脸庞微微飞红,猫猫的脸则是稍稍发青。 「能否请仙人降临,把时光倒流回去?」 「喂,你脑袋里想的都说出来了。」 壬氏害臊地略为别开目光,但还不肯放开猫猫的两只手腕。一种难以言喻的气氛流过二人之间。 「话虽如此……」 壬氏长叹一口气。 「照目前的状况,如同你以前说过的,是会留下后患。孤认为那非你所愿。」 壬氏喝点床前水瓶里的水,像是要冷却发烫的脸。 「孤定会让状况变得令你满意。做好觉悟吧。」 壬氏只留下这句话,就钻进被窝里去了。 「孤绝不会让事情演变成你害怕的状况。」 细微的鼾声传来。 (我害怕的事……) 猫猫想起玉叶后的容颜。 (壬总管恐怕不知道吧。) 不知道壬氏的身世真相。 (玉叶娘娘不知又是如何?) 还有皇上对壬氏的真意是? 关于阿多呢? (知道太多不是件好事。) 壬氏是否清楚真相,而且会选择猫猫能够接受的手段?不能只有猫猫,他能让状况发展成令众人无话可说吗? (那怎么可能。) 众人都能心服口服的大同世界绝非一蹴可几。身分地位越是崇高,这个目标就越困难。 猫猫一边摇头一边准备离开房间。水莲神情一团和气地待在房门口,不知为何还翘起了大拇指。 猫猫只能一边瞪著老嬷嬷一边从她身边走过。 十九话 真相的真相 后来过了数日,壬氏没给猫猫什么消息,日子就这么过去了。 猫猫不认为自己的说法绝对正确。但是,她认为自己当时反驳阿爹而说的话并没有错。 然而,巫女毒杀未遂案仍然以爱凛为嫌犯,继续调查下去。 说是盘问爱凛之后,她就招了。理由是她并非自愿来到这个国家,却被迫如此。主因之一是她对巫女心怀怨恨。她一辈子都在接受巫女候补的教育,原本是要成为巫女的。这机会却因为有人一直霸占巫女之位而没了。 既然她都一边怨怪巫女与荔国一边招认了,谁都觉得她是自暴自弃而冲动犯案。 (再加上对皇上的不满,给人的印象就糟透了。) 事情变成是肤浅的异国女子,出于恨意而袭击巫女。 就当成是这样,对大家都好。 「开什么玩笑……」 猫猫不禁对过来告诉她的罗半不屑地说道。由于这不是能派差役解决的事情,因此罗半把猫猫叫了出来,直接将这事告诉她。而且还特地佯装成请她送药过来。 「跟我说也没用啊。」 罗半一边服用胃药一边说道。猫猫这时候才开始惊讶,原来像他这种人也会把自己搞到胃痛。 「我当然也觉得奇怪。因为爱凛妃明明告诉过我她很仰慕巫女,事到如今却又说她恨巫女。」 罗半一面摇头,一面深深叹气。 「对了,那个名叫姚儿的女官怎么样了?」 毕竟事情是自己提出来的,罗半对姚儿似乎也感到内疚。 「应该是已无大碍了,但可能会有后遗症。」 姚儿在阿爹与燕燕的照料下恢复了不少。只是尚未完全康复,而且沮丧地说「我都不知道饭里有毒,竟然就吃下去了」。猫猫本来想说「毒蕈其实意外地美味,没吃出来是当然的」,不过阿爹委婉地阻止了她。说是安慰不到人,只会适得其反。 猫猫每日会去为巫女看诊一次,但坦白讲,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把表情隐藏好。 假如巫女是装病的话,猫猫根本不需要问她哪里不舒服,而且那就表示巫女是构陷爱凛的共犯。 明明有时间会见巫女却不能把这事问清楚,让猫猫很不甘心。 毕竟猫猫说过的话不过是推测,没有明确的证据。巫女如果是为了陷害爱凛而特地远游外国,她究竟有什么把柄握在爱凛手上?明明这么做后患无穷。 「那个女人到底握有巫女的什么把柄啊……」 「我还以为她们关系良好咧。虽然爱凛娘娘的确曾经试著抓住巫女的把柄,但我看她对巫女并没有不好的印象,反倒像是很尊敬巫女啊。」 罗半一面将手肘支在桌上,一面喝水。猫猫好像这时才想起来似的说:「不先吃点东西会伤胃喔。」罗半一脸不服气地从架子上拿出点心。点心是芋泥包子,猫猫问:「没有肉包吗?」得到的回答是:「没有。」真没意思。 不得已,猫猫擅自抢芋泥包子吃,一边继续说: 「要是关系良好,哪里会搞成现在这样?」 「至少爱凛妃应该是很敬慕巫女的,否则怎么会说出那种供词?假设是冤罪的话。」 「……这倒也是。」 「明明都说了她如果要为自己辩解我们会听,她却摆明了一副自暴自弃的样子……演技可真好。」 看样子罗半相信爱凛是无辜的。 虽然爱凛是一边恶骂巫女一边承认罪状的,但反过来说就是自愿背黑锅。 「关于爱凛与巫女的关系,你听她说了多少?」 「就跟我上次说的一样啊。爱凛娘娘作为巫女的继任人选,在巫女身边学习了大约五年的礼仪规范。据说见习巫女直至今日都是住在宫里,直到月事来临、失去巫女资格才会退宫。本来当她离开巫女的宫殿时,就得成亲了。但爱凛妃说什么也不肯,就与堂姊妹一同寻求任人唯贤的祖父保护。在巫女那里学到的知识似乎大大派上了用场。」 于是时来运转,就当上了使节吗?难怪两名女辈居然能出使异国,看来果然是吃过了许多的苦。 倘若爱凛在当见习巫女时得知了婴儿的存在,或者是隐约有所感觉—— 「照常理来想,不是应该更早揭发吗?」 「揭发什么?」 「婴儿啊,巫女的经产妇嫌疑。」 不一定是要掌握把柄,难道以前不会因为好奇而调查看看吗? 「假如从见习巫女时期就觉得奇怪,现在才想揭发不觉得不自然吗?」 「的确。」 罗半可能因为对美女容易心软,思维似乎变迟钝了些。他把眼镜往上推推陷入沉思。 「那么,这样想会不会比较合理?」 罗半双臂抱胸,阖起眼睛。 「其实调查巫女有没有孩子不过是藉口。」 「来这招啊。」 罗半有些时候虽然少根筋,但头脑聪明。只要把思维切换过来,理解速度会很快。 「她这样说只是唬人,其实背后藏著更大的秘密。而这形成了陷入目前事态的原因。」 「经你这么一说,是还算说得通。」 问题是藏了什么秘密。 猫猫与罗半发出呻吟。 「要是阿爹在这儿就好了。」 「叔公的确有可能知道些什么……只是就算知道,搞不好也不肯说。」 阿爹一直显出一副心有疑虑的神情,也许是知道一些猫猫没察觉的事情。或许是已经猜出几分,但终究只是猜测所以没说出口。 猫猫又开始觉得心中郁结了。 「巫女那边也是,要是能让叔公去看诊该有多好,搞不好能看出些什么。」 「抱歉喔,都怪我医术未精。」 猫猫酸溜溜地回嘴。不过猫猫也觉得虽说阿爹是男人,但让宦官碰到又不会怎样。 「……」 「怎么了?」 「宦官。」 猫猫按住了额头。四处散落的答案片段还有很多没拼起来。猫猫如今想起了这些片段。 猫猫取出收在怀里的簿本。簿本里写著她向巫女问诊时做的笔记。除此之外,国宴前请燕燕写下的书信也夹在里头。 「这是?」 「巫女常吃的食材。都是对妇人病有疗效,换句话说就是能补阴的食物,这里写著它们的功效。」 同时也是医官老先生以前服用过的药材。起初猫猫以为他一脸排斥是因为味道恶心,但看了写在上头的功效之后只能苦笑。 「……猫猫,我看你才需要吃一点吧?」 看过功效之后,罗半挖苦地说道。 「是是是,继续谈正事吧。把宦官的特徵说来听听。」 「你对我这兄长的态度很差耶。好啦好啦,小的知道了,说就是了吧。阳气衰减、毛发变得稀薄,还有嗓音会变尖吧。」 「另外还有随著年龄增长会容易发胖,然后一口气老化。你看看阿爹应该就知道了。除此之外还有个特徵。」 罗半兴味盎然地看著猫猫,想知道答案。 「若是在还未发育为男性之前就去势的话,这人不会变声,也不会长体毛。而且,由于少了与成长相关的阳气,因此手脚会生得特别长。」 「我从没仔细端详过巫女,但你的意思难道是——」 「巫女以女子而言个头较高,手脚修长,这数年间开始发胖。而女子因阴虚而罹患的疾病,也与宦官一些疾病的病症相似。」 就特徵而论全都吻合。 「喂,且慢。你总不至于连宦官与女性都分不清吧?好歹应该确认过上半身了……啊,该不会是!」 他似乎想起了方才看到的药材功效。 「是呀,巫女的确有胸部。」 猫猫酸溜溜地说,拿出了方才的簿本。燕燕给她的书信上写到了药效,而其中也提及了雪蛤。 『雪蛤 美肌养颜。营养丰富,可滋补强身。唯多食则恐致胸部肥大』。 燕燕都是让姚儿吃这种食材,难怪姚儿发育得那么好。猫猫想起燕燕曾骄傲地说小姐是她养育出来的。 老医官苦笑的原因说不定也是这个。一旦吃多了,分明是男子却得到了丰胸效果,那可不是开玩笑的。 「毕竟想分辨是男是女,首先都会看胸部。要是能从肚脐位置察觉到就好了。」 由于巫女体态丰腴,即使觉得奇怪可能也很难察觉。就连熟知男女裸体的猫猫都这样了,姚儿或燕燕都没起疑可说理所当然。 之所以连宦官都不许靠近,是因为宦官的身体特徵反而与她比较接近。她怕会穿帮。 从一开始就全都设计好了。 『调查巫女是否为经产妇』。 一旦有了这个念头,就不会想到巫女是去势的男子。 (搞砸了。) 完全上当了。阿爹之所以一副难以言喻的神情,想必也是听猫猫说出巫女的身体特徵而思及此一可能性。他若是直接为巫女看诊过,一定已经说出口了。 「换句话说,假如这就是巫女想隐瞒的秘密……」 那可是天大的把柄。 「不,可是且慢。就算真是如此,她有必要现在跑来把已经成了外国嫔妃的女子封口吗?还用这么复杂的手段……」 「关于这点……」 巫女并非女子。倘若此一假设成立,恐怕还有一些前提也会被推翻。 假若巫女将罪诬赖到爱凛头上……不,毋宁说是爱凛自愿背黑锅的话,这么一来,却不知道她为何要背黑锅。爱凛背黑锅,能从中获利的反而是荔国。 「……假如巫女杀害了我国的人民,事情会如何发展?」 「毕竟巫女代表了国家的颜面,一个弄不好恐怕要开战了。如今爱凛娘娘招认,的确对双方都有好处。」 「也就是说凶手若是爱凛,就不会惹祸?」 「虽然也不能这么说,但不至于要开战。只是对砂欧那边,我国恐怕得要让步。」 不用开战,对邻近大国又能摆架子。 猫猫听得脑袋打结,但还是得静下心来整理清楚才行。不妨先从巫女的性别来想想。 「假若巫女在砂欧被发现是男儿身,会怎么样?」 「假若我国的皇上其实是女儿身的话会怎么样?」 罗半用问题回答她的问题。真是个傻问题,首先从前提就可以说绝无可能。荔国至今没有过任何一代女皇。没错,先帝的母后「女皇」终究不过是个通称,头衔依然是皇太后。 假如是伪装性别而登基,不只本人得受罚,事情甚至会撼动社稷的威信。 「以砂欧来说,巫女与国王是政事的两大支柱。若是能变成一个,必定会如了某些人的意。纵然巫女的继任人选已经确定,也会威信扫地。好不容易在白子巫女时代建立起来的一切全都会瓦解。」 当今巫女的即位期间很长。多亏于此,女子在砂欧有了更强的发言权。然而,如果巫女被发现是男儿身,一切都会从根基遭到推翻。 爱凛是因为受过巫女提供的教育才能避开不如愿的婚姻,身为女子却能当上使节,她对于这件事会作何感想? 「假若巫女的政敌,例如国王或国王的相干人等循线发现了此一秘密……巫女迟早会遭人揭穿。因此,巫女才会反常地远游外国。」 猫猫说出口做确认。 「远游我国的理由,是为了不让国王等人发现自己的真面目——」 为了前往再也不用担心穿帮的地方,待在他们伸手不及的地方。为了不留下证据。 猫猫按住额头。不,不会吧,这有可能吗?猫猫不禁咬牙切齿。但是,从巫女至今的行径来想,这个理论最合理。 「为了自尽。」 猫猫终于说出了可怕的推测。 二十话 蕈菇粥 风中的湿气越来越重。此地的气温明明比习惯了的气候要凉爽许多,湿黏的感觉却难以习惯。只是,即使待在屋宇里也知道,外头的日光很弱。散步的时间比平时的生活稍微长一点,是件可喜之事。 她心想这几个月来,自己不知道做了多少危险的事。自己一直窝在屋里,每天只是过著受人崇敬的生活。自己已经习惯了受人敬拜,这成了理所当然,但同时也枯燥无趣。只要有人想要这个地位,自己随时可以让位。自身的存在却一再夺走这个机会。 她长久以来被人唤作「巫女」,连自己的名字都忘了。若是让出了位子,现在一定会为了取名字而困扰。 总算要结束了。 如今她只是过著堪称缓慢的时间,觉得这段时间正是最后的宽限。 挂起了重重帷幔的房间里,传来衣物的窸窣声。还以为是谁,只见一个小姑娘露出半张脸来偷看。姑娘名唤佳丝古尔,意思是「春花」。这姑娘是在大约一年前被带来的,据说生来就是个哑子。 佳丝古尔是在何种经历下来到她这儿的,若是追问就太不知趣了。小姑娘虽然生得可爱端正,但手脚细瘦得一看就知道没好好吃饭。听说她不识字但耳朵听得见,所以知道巫女在说什么。目不识丁反而比较方便。 巫女一招手,佳丝古尔就开开心心地靠近过来。今日不会有客人上门。这数日来巫女都卧病在床,没有陪佳丝古尔玩。这会得陪陪她才行。 看到小姑娘开心地靠近,巫女对她微笑。巫女慢慢下床,到房间角落拿些用具过来,其中包括涂料。巫女以指尖沾起红色涂料,帮小姑娘涂在额头上,把原有的刺青描得更加分明。佳丝古尔显得很高兴,任由巫女为她涂脸。 不知是因为无法跟别人对话,抑或是没有学问,佳丝古尔的神态比外貌还要更稚气些。 巫女帮佳丝古尔涂好一副红色妆容后,拿出了羊皮纸,在桌上摆好染料,把游禽的羽毛交给她。 「你今天作了什么梦?」 巫女一问,佳丝古尔开始用不灵活的笔触画画。她不能说话也不会写字,只能用画画传达心意。 佳丝古尔一开始画画就会非常专心。只是,她不能一直待在巫女的房间里。再过不久就要用膳了。 「你回房间去吧。」 巫女将纸与染料整理起来拿给佳丝古尔。由于羊皮纸体积大,佳丝古尔没能接好,弄掉了几张。她一边捡纸一边抬眼望著巫女,露出还想跟巫女再多待一会的眼神,但无可奈何。巫女比平时更轻柔地摸摸她的头。 「我不能永远跟你待在一起。你可以一个人画画吧?」 看到佳丝古尔点了个头,巫女面露微笑。 等佳丝古尔离开房间后过了一会,肤色浅黑的侍从过来了。巫女都称她为「巫觋」。巫觋,意义与「巫女」相差无几。她想必也与巫女一样是忘了自己名字的人。继承了前任巫觋的地位,已经在巫女身边侍奉了将近二十年。 「巫女」本来指的是「神子」。 巫女想起前任巫觋说过的话。既然是侍奉「神子」之人,「巫觋」会是一个适当的称呼。因为巫师的使命就是听取神的声音。 渐渐到了最后「神子」就被改称为「巫女」。不知是因为只有女子获选,抑或是变得只有女子获选,何者为是已经不可考。 巫女也曾以为自己是「巫女」的适任人选。 巫女在幼时受到前任巫觋发掘,还不懂事就被领养,深居宫中长大。 巫觋说她很特别。她有著白发、白肤与红眼。巫觋说正因为她缺乏色彩,才能听见神的声音。 自己的一举一动全成了占卜,由巫觋来解读。 白巫女的占卜神准。自己是连国王都得礼让三分的唯一一人……不,或许不能称之为人,而是被当成神明稳坐深宫。 巫女不需要学问,存在本身就是至高的存在。每一代巫觋从来不教巫女学问。然而,这次把巫女养大的巫觋却是个奇人。巫觋让巫女读书,教巫女识字。 即使如此,巫女终究还是不经世故。 「巫女」必须在初潮来临时退位。如果她不再是「巫女」,那会变成什么?巫女一直无从想像,就这么过了十岁,又过了十五岁。 初潮因个人而异,听闻历代「巫女」当中也有人从未来临。因此这并不稀奇,巫女以为只要继续做「巫女」就行了。只是自己的身体除了初潮不来之外还有些地方异于他人,著实无法视若无睹。 巫女完全没有成长得像个女子。乳房也没有膨胀,只有个头与手脚拉长。不管再怎么不经世故,好歹也知道男女之别。向巫觋一问之下,得到的回答是「因为您很特别」。虽然得到了这个答案,巫觋后来却开始让巫女吃平时吃不惯的食材。胸部是膨胀了,初潮却依然不来。 日月在一无所知、懵懵懂懂之中流逝。也许是身为巫女的知名度提升了,前来问卜的人越来越多。巫女在占卜时可以做自己喜欢做的事,只是被吩咐不可发出声音。一切皆由巫觋代为解释。 巫觋到了巫女年过二十时也弄坏了身体。其实是寿命到了,但没见过他人死亡的巫女不太能理解那种概念。于是现在的巫觋代替病弱的巫觋前来。她是巫觋的孙女。 老巫觋对巫女说了。说出巫女为何初潮不来,身形又为何不像女子。 当年巫女在一个小村庄里诞生。村庄在多为砂土大地的砂欧当中,是个绿意盎然的特别之地。那村庄是为隐退「巫女」准备的归宿,村里很多人都流有历代「巫女」的血统。 想必过去也有过白色的「巫女」。巫女就是在那里诞生的。 生为男儿。 巫女以为巫觋在说笑。以为巫觋在拿什么不好笑的事挖苦自己。 然而,巫觋用沙哑的声音继续说下去。 当时的国王是个心粗气浮的君主。砂欧是作为贸易枢纽之地而繁荣,国王却说要向他国发动战争。朝臣努力苦谏国王,但一意孤行的年轻国王完全听不进去。 唯有另一支柱「巫女」有办法制住国王。然而当时的「巫女」凝聚朝廷的能力不够强,也即将到达隐退的年龄。 新一位「巫女」诞生时须得晋见国王。若是白色的特别「巫女」更是意义深重。 巫觋为了废黜昏君而利用了巫女,将巫女变得不再是男子。就像阉割公山羊仔那样,把巫女去势了。 巫女被变成女子,晋见国王。婴儿啼哭并非什么稀奇事,据说巫女就在陌生的氛围下哭泣起来。巫觋以此为根据,说出「当今国王难承大任」的占卜结果。 这番告白几乎是否定了巫女的整个人生。都已经作为「巫女」活了二十年以上,却在这一瞬间全成了谎言。 巫女只不过是用来废王的棋子,一辈子却始终相信自己不同于常人。 巫女很想狠狠咒骂断气的巫觋,却无知到连骂人的恶言都不会。一点皮毛知识根本不具意义。就连这仅有的一点知识,恐怕都是巫觋为了逃避自责之念才传授给巫女的。 随著前任巫觋的死,巫女以养病为目的,迁居至邻近出生村庄的地方。前任巫觋能力优秀,充分活用了巫女这个傀儡,安定了政局。孙女巫觋虽也是优秀之人,但缺乏经验。或许该说她们是选择一时潜避,等慢慢熟悉了政事再回朝比较正确。 事实上,随著巫觋的世代更迭,有些人也在无言地催促「巫女」跟著逊位。好几名良家子女来到巫女身边做见习,其中也包括了爱凛(艾琳)与姶良(艾拉)。两人皆才华出众。如同前任巫觋为巫女做的,巫女也让她们接受了教育,或许是在偿还欺骗她们的罪过。只是这的确成了开拓她们未来可能性的手段。 巫女以前觉得「巫女」之位随时都可以交出,如今却只能巴著不放。因为自己是为了成为「巫女」而捏造出的存在,是连名字都被人遗忘的存在。 虽然爱凛与巫女很亲近,但对大多数见习巫女而言,巫女想必是个碍事的存在。姶良也是敌视巫女的人之一。两人虽如孪生姊妹般相似,性情却不同。 就在巫女心想不能一直以养病为由逃避时,巫女诞生的村庄派来了差役,还带著包裹白色襁褓的婴儿。那婴儿的皮肤白得能透视血管。 「巫女大人。」 听惯了的声音把巫女吓了一跳。巫觋就在巫女的眼前。巫女回忆起往事,一时竟回忆得出了神。 「……大人真要这么做吗?」 眼前放著一碗咸粥。对了,巫女方才是请巫觋去备膳。 「再拖下去会让人起疑的不是?」 「……」 巫觋神情黯然无色。巫女以为她已经谅解了自己的一切,为何还要露出这样的神情?巫女握紧拳头,低下头去避免与她四目交接。 「我要独自用膳。所以,你回避一下吧。」 巫女笑著,只能笑著。 「有你在,之后的事我就放心了。」 巫女正要慢慢将调羹送到嘴边,却发现外面不知怎地吵吵闹闹的。 巫女皱起眉头与巫觋面面相觑时,房门忽然被用力打开了。 『失礼了!』 一个小个头的姑娘说著荔国语言大胆现身。她是医官的贴身女官,来看诊过好几次。明明记得她今天是不会来的。 「放、放肆!」 巫觋挡到女官面前,但女官动作轻灵地溜过她身边来到了巫女跟前。侍卫都上哪去了? 「不放肆,我的差事,这个!」 姑娘改成用砂欧的语言说道。讲得很生硬。 惊呆了的巫女还来不及理解她在说什么,调羹已经被她抢去。 然后女官把粥往嘴里送,咕嘟一声咽了下去。 巫女与巫觋脸色变得铁青。 女官满意地一笑,眯著眼睛看向巫女。 「好吃。蕈菇粥。」 女官一副自鸣得意的神情说道。 二十一话 巫女的告白 猫猫想再来一口,拿著调羹要舀粥。但美味的蕈菇粥被巫女的侍从抢去了。 「你、你这是做什么呀!」 「还能做什么,试毒呀。」 对方改用荔国语跟猫猫说话,看来猫猫的砂欧语说得还是不好。谢谢对方愿意这么做。 「请把那碗粥给我,试毒还没试完呢。还是说,您打算让巫女大人吃这剩下的粥?」 「……」 看侍从不说话了,猫猫抓准了机会继续说: 「本来我想您也不会这么做,不过不会留下证据就能到手的毒物,应该挺珍贵的吧?」 「你说这话有何根据?」 侍从一瞬间脸孔僵住,但立刻变回平静的表情。这两人能想出那么复杂的手段,脸皮自然也够厚。巫女也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 (我想也是。) 要是这么容易就招供,事情不知道有多简单。 「那么可否稍候片刻?如果小女子刚刚吃的粥有毒,毒性应该会在小女子身上发作才是。只吃一口不能确定毒性会不会生效,请把剩下的给我。」 猫猫伸手过去。侍从不肯把粥交出来。 「刚刚那一口,顶多只能吃到一小片蕈菇,不到致死量。请把粥给我。」 「别说傻话嘞。既然有毒就快吐出来。」 「不,小女子不吐。」 猫猫从怀里取出簿本。 「那是?」 「是为巫女大人试毒的女官姚儿写的手记。她是个勤学的姑娘,小女子教过她于试毒之际,只要闻到怪味就不能吃。假设是爱凛娘娘下的毒好了,若是抹香的话应该会闻得出来才是。她虽然经验不够老道,但绝不是那种会弄错基本作法的姑娘。」 而手记上,钜细靡遗地写著国宴前数日间的情形。 「上面有仔细写下巫女大人的膳食内容。在国宴举行之前,早膳似乎端出了与这粥相同的粥品。」 笔记写著「早晨 蕈菇咸粥」。 「我想你们一定是仔细计算过药性生效的时机吧,好让你们刚好在国宴结束后才身体不适。然后,或许你们心里多少也有点内疚?照毒物那份量,只要适当医治就不会要人命。」 姚儿病情如今已经稳定下来。虽然内脏会不会留下后遗症仍令人担心,但据说性命已无大碍。燕燕想必也能暂且放心了。 「还请这位姑娘别再满口胡言嘞。犯人不是早已招供嘞么?」 「是,她是招了。是不是今日有人来通报两位,说犯人已经就逮,即将受刑?所以您才能放心结束自己的性命。」 既然必须让爱凛背这黑锅,罪名确定之后巫女就得自尽。之所以选择了药性分成两阶段的毒物,原因或许就在这里。再加上一旦确定爱凛就是犯人,巫女之后的死很可能不了了之。轻率地抓出真凶对双方立场而言反而有所不便。 二人冷静地看著猫猫。 (不会现在冷不防把我封口吧。) 罗半在巫女的离宫伺机而动。他已经派差役去唤阿爹了,想必很快就会过来。 (要把我封口很难,但她们必定更不乐见事情现在遭到揭发。) 猫猫明白。而且这对猫猫而言也不能算是好事。她至今之所以语带威胁,并非是要揭发她们的罪行,无非是在诱导她们听猫猫说话罢了。 「巫女大人。您与爱凛娘娘似乎早就认识了呢。」 「……正是,因为她曾是巫女候补。」 巫女开口了。神情稍显落寞。 (果然。) 爱凛是在袒护巫女。假如是巫女单方面把罪名冠到爱凛头上,她还会有此反应吗?毋宁说照巫女等人的作风来看,或许从一开始让爱凛进入后宫都在计算之内。 「继续这样下去,她会被处以绞刑的。」 巫女抖动了一下。看来巫女的演技比侍从拙劣多了。要动摇决心的话,从巫女这边下手比较好。 「我不知道砂欧是如何,但在这个国家别说行刺,即使是行刺未遂也要处死的。看来大人是打算对为了您慷慨赴死的人见死不救呢。」 二人沉默无言。 「您要对爱凛娘娘见死不救吗?明明考虑到她的将来,还教导了她那么多知识。现在又要亲手摘除她的将来吗?」 猫猫清楚明白地说了。异国的二人没有反应。 (看来果然不行。) 猫猫正思考接著要如何说服二人时,巫女在床上低头了。只听见一阵像是呜咽的声音。 「巫、巫女大人……」 「……渥该怎么做?」 抑制不住的声音毫无威严,像是求助般的脆弱。 『有生以来,我的人生就遭到扭曲,活到现在从来没有抵抗过这个命运的洪流。我除了巫女这个立场之外一无所有。所以,我本来希望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都能够做个克尽职守的巫女……』 她不知不觉间开始改说砂欧语了。猫猫拚命倾听她说些什么。 「巫女大人!」 侍从狂摇巫女的身体,但巫女继续自白。 生硬的荔语与流畅的砂欧语交相混合。 就内容来说,似乎与猫猫的预测相差无几。拥王派不乐见巫女权力坐大,开始用计剥夺巫女的地位。只是失去地位还好,如果连将来的夫家都决定好了,巫女就不能不慌张。 「渥想他们的目的必定是要让巫女的权威坠地吧。因为那孩子……艾拉她讨厌渥……」 (姶良……) 也就是另一名女使节。爱凛并非全都在说谎,其中也巧妙混杂了真实。姶良或许因为没能成为巫女,而对白子妒恨不已。这么一来,她唆使白娘娘为恶也就说得通了。 姶良那么做是发现了巫女的真面目,抑或是想藉由让巫女嫁人的方式否定其神圣性,就不得而知了。不过光是让巫女世代交替,就足以大幅削减其权力。 猫猫并未说过自己知道巫女是男儿身,不过听巫女的语气,似乎已经从前后文当中听出了端倪。或者也可能是情绪激动而说溜了嘴,不过猫猫无意去戳破。 「这事是艾琳主动跟渥提的。」 说是爱凛先察觉了情同姊妹的姶良的企图。又说白娘娘遭到她的利用与教唆。 「因为对那孩子而言,巫女是很特别的存在。」 侍从说道。 爱凛熟知荔国的国情。当巫女在国外亡故时,遗体会以骨灰的形式送回祖国。虽然荔国以土葬为主,只有死罪之人才会火葬,不过这是文化上的差异。砂欧认为巫女在遗体以火焚化后,能够回归太阳之下。 (一旦烧成骨灰,就不会有人再说什么了。只消把分辨不出性别的部分带回去就行了。) 巫女的死会让荔国对砂欧有所亏欠。纵然犯人是砂欧人,也无法改变这一点。相较之下,砂欧则是少了个碍事的巫女。光是这样就足以让国王满意。 「纵然巫女大人消失,到头来又有什么不同?」 「当然不同。」 巫女静静看向侍从。 「即使渥不在了,还有下一个巫女。」 (原来是这么回事。) 巫女向来以初潮未至的姑娘为人选。侍从归国后,原本的智囊会继续由侍从担任。 「下一个巫女比渥优秀多嘞。所以渥能安心交出地位。」 巫女说一个小姑娘比四十岁的自己更优秀,不知有何根据。猫猫虽心有疑问,但就先别问了。 「即使渥不在了,也不会有问题。」 只是对于巫女的这句发言,她忍不住要插嘴。 「真是如此吗?」 猫猫泼冷水般的说道。 「这终究不过是巫女大人你们的如意算盘罢了。你们有没有想过假如这事让圣上知道,会有什么下场?」 她们现在谈的全都只是砂欧的利益。荔国不但遭人在国内恣意生事,还对砂欧有所亏欠,一点好处都没有。就算巫女与爱凛为此事牺牲也一样。 巫女忧国忘私。但她的忧虑,却是建立在对外国造成的困扰上。 「假如姚儿因此丧命,大人打算如何弥补?」 只有这件事她一定要说。 猫猫拍拍姚儿的手记,想问问她为何得受这个罪。 「这、这个……」 看来二人不免也感到内疚。她们不能随便用个毒性微弱的药。必须让大家看到毒性够强,才能对巫女之死没有疑问。虽说调整过毒性,但只要走错一步,姚儿恐怕已经死了。 「假如二位一味对我国造成损害,只想漂亮解决自家的事情,那么小女子也不会默不作声。」 「……即使渥死也不行吗?」 「小女子就是不满意这种想一死百了的心态。」 猫猫说出最想说的话,心里舒服多了。换言之,她或许是不喜欢这种撒手不管身后事的态度。 无意间,猫猫想起一个喜爱虫子、天真烂漫的姑娘。想起那个消失在雪中,从此下落不明的姑娘。猫猫有时会忍不住看看摊贩,希望有一天送给她的簪子能够回来。 「巫女大人能保证自己死后,砂欧不会对荔国做出无理要求吗?」 「……这个,渥是希望贵国能多少接受几个要求。」 「何种要求?关于粮食的吗?」 「这也是其中之一。另一件事,是打算请贵国引渡应该在泥们这儿的白色姑娘。」 「您是说……白娘娘吗?」 她们应该不可能是亲子。这让猫猫想起,爱凛从一开始也都在暗示此事。两人究竟有何关系?但若是姶良在唆使白娘娘,那她有可能是砂欧的人民。 「那姑娘原本应该是要作为下一任巫女,接受培育的。」 说是白娘娘出生于巫女诞生的村庄,与巫女是亲属关系。看来以血统而论,的确是易于生出白子的家族,但据说仍然很少见。 「那时,渥若是乖乖交出地位,想必就不会演变成如今的局面嘞。渥变得只能抓住巫女的身分地位不放,于是将白色婴儿送回了村庄。」 然而,不知是出于何种机缘巧合,白娘娘如今远渡外国兴风作浪,最后还成了罪人。 「同时有两个白子存在会留下后患。渥是这么想的,于是要他们秘密养大那孩子。谁知道——」 「她却遭人利用了?」 「听说是艾拉想贬损渥,因而利用了她。听闻约莫于五年前,那姑娘就被人带走嘞。」 巫女只是怆然垂首。 纵使没成为巫女,存在受到隐蔽的白子姑娘一样无处可去。 「……换言之,巫女大人是真的只给我国平添了麻烦呢。」 「大胆!」 听到猫猫讲话直白,原本还保持冷静的侍从露出满面怒容。反倒是巫女劝阻了她。两人之中有一人情绪激动,另一人反而会平静下来。给人的感觉就像长年共处的伙伴。 「无妨,她说的是事实。」 「是呀,既然这样,不知大人有无意愿将剩下的半辈子用来为此事赎罪?」 猫猫想了半天没能想到更好的法子,最后还是把它说出口了。假如这样行不通,那她也没辙了。 「能否请大人就这么死个一次?」 猫猫所言让二人面面相觑。 二十二话 未来的巫女 匡啷匡啷地,遗骨被装进了陶坛里。两只手掌大小的遗骨只能弄碎才装得进去。 最后附上一束白色流苏般的头发,用丝织品包起来。 真是作梦也想不到不知其名的女子遗骨居然将在异国之地受到崇敬。谁也想不到这坛骨灰会在安魂曲的演奏中,由群众目送离去。 猫猫一边摸摸身上只以形式表示哀悼的黑带,一边悄悄离开了现场。 后来,巫女按照预定过世了。除了猫猫之外,阿爹也到场验尸。假如让其他医官到场,猫猫就真的得让巫女服下诈死药了。 (因为光靠阿爹骗不过。) 抱歉猫猫必须语带威胁,但是一讲到人命问题,阿爹总是比较心软。猫猫就让他当了半个共犯。 然后,讲到真正的巫女…… 「住这样的地方还满意吗,巫女?」 壬氏询问道。他们不知该如何称呼已不再是巫女的她,结果只得沿用旧称呼。 既然已非巫女,男子也就无需止步了。 「满意,这儿让渥心灵平静。」 房间里挂起了重重帷幔。这是特别准备的,以免让巫女被日光直接照到。 「那就好。若是你不喜欢这些日用什器,我还想过叫人替换呢。」 男装的丽人阿多,从壬氏的背后出声对巫女说道。她的离宫,可以说已经成了像巫女这样无法拋头露面之人的藏身处。 皇上至今有时还会驾临阿多居住的离宫。因为阿多虽已非嫔妃,她的才智却比随便一个官员更聪敏。或者也许只是变回了皇上的酒友。 他们有著充分的理由将巫女藏匿于此处。 巫女不愿降低巫女在砂欧国内的地位。因此,她原先打算在国外死去,以消除肉体上的证据。 寻求外国庇护不是个好办法。那会让巫女的威严扫地。 巫女之所以选择一死,或许是认为再也没有自己能做的事。 (才没有那种事。) 巫女究竟明不明白在邻国长年身居高位的人物具有何种价值?这样的人即使逊位隐退之后一样能发挥力量。 累积了数十年的知识,不晓得具有多大的价值。 这么做对巫女而言虽是背叛久居多年的国家,但她如今似乎是迫于无奈。 「您愿意回应我方的交换条件吧?」 「愿意。毕竟有两个人质在贵国这边。」 她指的是以待罪之身受囚的白娘娘与爱凛。从她们的罪名来想,何时被斩首都不奇怪。 「还有,也请贵国出手救济砂欧。」 敢做出这种要求,真是有胆量。 「只要巫女提供的消息值得的话。」 壬氏也面露不吃亏的笑容。对于超越了性别藩篱的巫女来说或许不管用,但那笑容在这昏暗的房间里仍然耀眼得惹人讨厌。 为政不讲正直卑鄙,只要能长治久安,用上这种手段也不稀奇。 壬氏走出房间,猫猫随后跟上。 「噢,请留步。」 猫猫被巫女叫住,回过头来。巫女手中拿著某种卷轴。 「请收下。」 给的人不是壬氏,而是猫猫。猫猫好奇地打开卷轴,发现只是卷起的羊皮纸,而且卷了好几张。纸上画著莫名朴拙的涂鸦。 「小孩子的涂鸦?」 她不由得说出口。 「正是。」 巫女表示肯定,但那离宫里有小孩子吗?猫猫回想一下,随即睁大眼睛。 (的确有个小孩。) 就是那个侍从带著的,不会说话的小孩。猫猫她们三人不是一边大伤脑筋,一边帮那个叫做家私鼓儿的小姑娘找过家长吗? (对耶,在离宫都没看到她。) 假如这是家私鼓儿画的,其中具有何种意义?猫猫盯著瞧了一会,「嗯嗯?」忽然觉得大惑不解。 用染料绘成的图画中,有两个白衣人,应该是年轻女子。而其中一人,手上缠著像是白布条的东西。 「这是……我吗?」 「正是。」 假如她是帮猫猫与姚儿画画,那就得收下不可了。可是猫猫遇见家私鼓儿时不只跟姚儿在一起,燕燕也在。还有那时候,她们应该并未穿著见习医官的衣服。 猫猫正偏头不解时,发现羊皮纸背后写有数字。很有可能是日期,但看起来却很陌生。 「呃……这是……」 「是渥们从砂欧启程之前,佳丝古尔画的。」 「启程之前?」 不,这样不对吧。那时她还没遇见猫猫她们。巫女这是在说什么笑话? 巫女难得露出了半开玩笑的表情。 「渥不是说过么?即使渥不在嘞,下一任巫女仍然可以做得很好。那天,佳丝古尔迷路的时候也是,是那孩子难得任性要求,吵著要外出。那一定是为了去见泥们。」 「呃,不,这怎么……」 猫猫只愿意相信有真凭实据的事。她认定巫女一定是在开玩笑,然后翻开羊皮纸。第二张上画著像是巫女的人、莫名闪闪发亮的人、身材高挑的人,以及跟刚才猫猫的涂鸦相同的图画。 跟此时在场的几人完全吻合。 「……」 「另外还有一幅,请姑娘晚点慢慢欣赏。」 猫猫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她只是愣愣地呆站原地。 「有件事渥想说个明白。渥以前也是有过此种能力的。人人都说砂欧的巫女以缺少某些部分为代价,拥有不同的力量。渥缺乏颜色,佳丝古尔则是少了声音。只是渥自从得知了自己的真正性别以来,能力就消失嘞。」 看来巫女的学习能力很强。比起初来乍到之时,讲话流畅多了。 猫猫正在发愣时,壬氏回来了。 「喂,你在做什么?走了。」 「这、这就来了。」 见猫猫急忙跟来,壬氏一脸不解地往前走。或许他没听到刚才的对话。 (那个巫女,究竟是何方神圣?) 其中应该有某些道理才是。可是,猫猫不知道是什么道理。不,等等,搞不好是碰巧画了那样的画,然后刻意安排状况去配合图画。猫猫一面思考一面坐上马车。 坐上马车之后,她打开最后一张羊皮纸,却还是一样只能偏头不解。 「这画的是什么?」 「小女子也不知。」 纸上画著一条线,被乱七八糟地涂成一片乌黑。 终话 蝉鸣告终,变成听见了蟋蟀声。 (城里会不会正在斗蟋蟀?) 就是让两只蟋蟀相斗的游戏,名为斗蟋。与斗鸡相同,常常还会赌钱;不过猫猫现在人在稍稍远离那些市井喧嚣之处。这儿是京城郊外一栋大宅的一个房间,猫猫看著卧床的姚儿。她人在姚儿的家里。 「我很想早日回去当差。」 姚儿穿著寝衣向外看。自从试毒以来已经过了半个月以上。她虽有一段时期意识不清,不过现在想必已经没事了。 「姑娘若能早点复职,燕燕会很高兴的。」 燕燕正在当差。她已经卸除壬氏贴身侍女一职,回到尚药局干活,但恐怕仍然是心不在焉。她因为自从姚儿倒下以来就一直怠忽职守,所以被卸职了。听说燕燕原本想一直守著姚儿照料她,却被她赶了出来。 「本来还以为没有燕燕在,我一样能做得很好。」 姚儿的声音近似独白。 「我觉得那是防不胜防的。」 「即使是猫猫也一样吗?」 「……」 猫猫不禁沉默了。猫猫天性看到什么新奇的毒物就爱往嘴里放,也吃过白鹅膏,在还没被肠胃吸收前就吐了出来。附带一提,她抢吃蕈菇粥时,也没忘记在消化之前以手指催吐。只是由于胃里残留了一点,所以后来小吐了一下。 (之前那时候也被老鸨揍肚子揍得好惨。) 可能是替娼妓堕胎堕习惯了,老鸨下手够重。猫猫差点以为连胃都要呕出来了。 因此猫猫还记得那种毒蕈的口感与味道。若还保有蕈菇的原形,也许一眼就看出来了。 「我是不是真的还不够成熟?」 姚儿撩起浏海。虽然因为中毒而顿时消瘦许多,但胸部还是一样大。 猫猫把阿爹托她带来的药汤送给姚儿。姚儿自从过了危险期之后就在自家养病,但猫猫看看宅第,觉得有些不解。 宅第本身是很气派,但散发出些许冷清的氛围。出来迎接猫猫的佣人比起宅第的规模也很少。 「抱歉佣人这么少。」 猫猫应该要回答「不会呀」,但她天生不会说客套话。 「这儿原本是别第。本宅被叔父占去了。」 「原来是这样啊。」 难怪会住在如此僻静的地方。猫猫原本只知道姚儿家世良好,如今似乎才知道她为何想成为医官的贴身女官,又这么努力向上。 「我其实也辞退过燕燕,她还是回来了。明明再怎么伺候我,也没有机会出人头地。」 听说姚儿的父亲已经过世了。虽然留下了遗产,但家业由叔父继承。荔国的女子向来只能服从男子,既然家业传给了叔父,姚儿今后恐怕只能听从叔父的命令嫁做人妇。 (所以她之所以想学得一技之长……) 或许也是坚毅的她反抗此种命运的方法之一。 「燕燕也真是可惜了。月君本来好像相当欣赏她呢。」 「是呀。」 猫猫隐约可以猜出壬氏为何欣赏燕燕。或许猫猫没资格说别人,但壬氏的性情其实颇为别扭。比起对他过度关心,非到有必要不肯与他接触的人比较能让他放松心情。 虽然有点担心壬氏今后会做出何种行动,不过猫猫认为短期间内应该不要紧。 「还以为燕燕无论去哪里都能做得很好呢。」 「我倒认为燕燕要待在姚儿姑娘身边才能发挥真正本事。」 只是可怕的是发挥过度了,让人伤脑筋。尤其是姚儿的胸部,她一定是成天想著要让姚儿摄取什么营养来丰胸。 (日后一定要请燕燕教教我,她都让姚儿吃了些什么东西。) 猫猫十只手指头不禁在半空中蠢动。 「是呀。所以我本来还要她离开我身边,但实在不行呢。不是只有我不行,是燕燕无论如何都需要我,我不得已才留下她的。」 该怎么说呢?大概就连这种平时态度高傲,偶尔却展现出娇羞的地方也戳中了燕燕的心吧。等到姚儿哪一天要嫁人了,真想瞧瞧燕燕会有何反应。 「真是拿她没法子。」 说完,姚儿瞄了一眼猫猫。 「猫猫似乎瞒著我们暗中接受很多差事呢。」 「我不懂姑娘的意思。」 猫猫对这问题决定装傻。她不是不感到内疚。毕竟虽然姚儿最后得救了,但对姚儿下剧毒的犯人等于是被猫猫放了。而且表面上来看,姚儿也背负了试毒失败,还让显贵之人丧命的坏名声。 (半点好事都没有。) 「我认为啊,我本来是不该得到这般细心照料的,因为我全都搞砸了。可是,上头却派人小心照料我,还让我今后继续当差。我可没幼稚到会以为天底下有这种好事喔。」 「……!」 「你什么都不用说没关系,这是我在自言自语。猫猫你就一脸恍神地喝你的茶吧。」 姚儿健谈地继续说: 「我认为大家没处罚我就已经够好心了,也明白这就表示大家并没把我放在眼里。我想这种时候讲东讲西不是聪明人会做的事,像现在这样说出来也证明了我不够老成,但这些话我还是非说不可。对,不过是自言自语罢了。」 看来姚儿已经隐约察觉到,事件结束的方式并不像表面这样。除了姚儿以外,想必还有很多人也起了疑心。大家只是认为佯装不知才是最聪明的方法,所以保持缄默罢了。 「可是如果,这事让燕燕知道了,我不知道她会做出什么事来。即使我心服口服,她可能也不会听话。所以我想请你千万别让燕燕知道,别让她发现。」 的确如果是燕燕的话,或许会对这次的事起疑。倘若她知道了下毒的真凶,而且那人还活著的话,也许会代替姚儿前来复仇。 「我可不愿因为燕燕做出些傻事,害得连我也不能出人头地。明白了吗?就这样了。」 果然还是一副高傲中隐藏娇羞的态度。 这次的事件就这么结束了;一旦上头如此决定,猫猫也只能当作结束了。 胡乱吹皱一池春水绝无好事。 「我耳朵不好,没听清楚。这样就行了吗?」 「哎呀,那可真可怜。」 姚儿有些调皮地回答。聊完姚儿再过数日就能复职的事情之后,猫猫离开宅第。 今日是休假,因此不像平常有马车可乘。虽然有点远,但猫猫决定走路回去。 孩子们拎著昆虫笼子一路跑远。节庆气氛已然消逝,感觉城里似乎弥漫著慵懒而平静的气氛。 对于城里的人而言,异国巫女的死恐怕只是一时的话题。喜庆气息也早已不留痕迹,恢复成平常生活。 猫猫用鼻子吸点变冷的风后,踏上回家的路。 《药师少女的独语 8》待续 序话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流哲不哼太 扫图:撸管娘 录入:勤奋的懒惰的羊 修图:寒鸦 「你得笑著。」 娘亲总是这么对她说。说是好让父亲偶尔过来时高兴,愿意摸摸她的头。 娘亲不是正室。父亲的年纪已经老到能当她的祖父,同父异母的哥哥与娘亲同年,与其唤作「哥哥」还不如叫一声「叔父」比较自然。 哥哥大概是看比自己年少许多的妹妹不顺眼吧。哥哥的孩子们总是跑来捉弄她,或者扯她头发;或者拿泥巴球丢她。 孩子确实都是如此残酷。大人说什么,就直接拿来指责当事人。而且叫来的人数让她无法抵抗。 他们笑她是妾室之女,她反而回以笑脸。扬起嘴角,微微露齿。 哥哥那些从来只看过谄媚陪笑的孩子们,看了都退避三舍。 明明只是冲著他们笑罢了,真不知道自己在他们眼里是个什么样子。那种反应太逗趣,让她更加冲著他们笑。 正好此时父亲出现了。父亲看到自己满身泥巴,不知道作何感想。 父亲也在笑。 他无视于其他一身光鲜亮丽的孙儿们,一直线走到了满身泥巴的她面前。然后,父亲擦了擦她脸上的泥,摸摸她的头。 「我会让你成为第一。」 她问父亲是什么的第一。 「社稷第一。因为你有这个器量。」 其他孩子没有,只有自己有。父亲说她特别,让她稍稍心动了一下。 「你要继续保持眼里的光彩,万万不可以绝望。你必须一辈子常保笑容。」 要她笑不难。只要有什么有趣的事物,笑不是问题。 不用父亲叮咛,她一生都在寻觅欢快的事物。纵然她将被送进群魔乱舞的女子苑囿—— 一话 围棋教本 就在季节渐渐风寒刺骨,让人想在棉被上多加条褥子的时候…… 猫猫面对堆高得像一座山的书本,惊得嘴巴都合不拢。这些聚积在宿舍玄关的书籍,大书著「给猫猫」几个字。 「这是什么呀?是书对吧?」 姚儿从自己的房间走了出来。她在日前当差试毒时中了毒,一时病重,幸好现在总算恢复了元气。她养病了一阵子,听说后天就能回去当差了。 姚儿来到猫猫的身旁。端正的侧脸留下了令人遗憾的黄疸。她的肝脏与肾脏功能严重衰退,因此今后酒类与盐分摄取都得控制。也得为她准备些保养肌肤的膳食才行。 「全都是同一本书呢。」 姚儿都出来了,燕燕自然不可能不出来。她手里拿著装了晚膳材料的布袋。不用猫猫来做,为了消除姚儿的黄疸,她已经拚命在搜罗药材与食材了。 「是围棋书呢。作者写说是『汉 罗汉』。」 猫猫很明白一跟麻烦人物扯上关系,就只会带来麻烦事。知道却难以避免。原来是怪人军师搞出来的。 「我已经说不方便了,但对方坚持,硬是摆在这里,还让我保管了一封信。」 管理宿舍的大娘把信交给猫猫。信上字迹整齐地写得委婉,但说成白话似乎就是「我编了好多围棋书,也送猫猫你一些」。一看就知道是怪人军师让部下代笔的,恐怕部下也是伤透了脑筋。 「这些要怎么办啊?」 书多到都能让姚儿靠在上头了。书本是珍贵物品,有些书甚至一本就有一个月的饭钱那么贵。尽管这些书并非手抄而是刷印,成本应该较低一些,但还真佩服他印了这么多本。 可以想像怪人军师的养子罗半此时一定正哀叫著筹钱。然而那跟猫猫无关。 「……总不能就烧了吧。」 尽管作者令人嫌弃,但书本无罪。猫猫试著翻阅几页,发现意外地写得不错。书中收录棋谱,针对盘面要点做了解释。虽然很难说适合初学者,但应该能满足众多弈客。书里还偷偷附上了三花猫下棋的插画,但就当作没看见吧。 「……」 燕燕兴味盎然地看著书。 「你要看吗?」 「好的。」 猫猫给她一本,她两眼发亮地开始翻页。 (原来她也会对姚儿以外的事情感兴趣啊。) 猫猫佩服起没必要佩服的地方来。 「有趣吗?」 「有趣。不愧是军师大人,写得真好。前半是多用定式的模范棋谱,后半则记载了打破常规的棋谱。」 猫猫听不太懂。关于围棋或将棋,她只跟青楼小姐们学过下法。 「想要吗?」 「送我的话我乐于收下。要收钱的话我可以出一枚银子。不只内容好,纸质与印字也都很漂亮。」 「一枚银子……」 猫猫看看堆积如山的书。这些书有那么大的价值? 「一枚银子啊……卖这么便宜没关系吗?」 姚儿边检查书的装订边向猫猫做确认。千金小姐的金钱观念跟平民有点落差,一枚银子都够当半个月的饭钱了。 「的确是便宜了点,但奴婢是想请她看在朋友的面子上打个折。」 燕燕代替猫猫回答。 (原来咱们是朋友啊。) 不是同僚,是朋友。既然燕燕都说猫猫是朋友了,自己也该将她当成朋友才不致失礼。所以,燕燕跟她就是朋友了。姑且不论金钱观念有点偏差的姚儿,既然燕燕都那么说了,即使是这种书,一本收个一枚银子应该也不为过。只是照这样看来应该还会继续增刷,或许会再稍微降价。 「燕燕跟猫猫是朋友……」 姚儿盯著她们瞧。 「那我呢?」 姚儿向燕燕与猫猫问道。 「小姐对奴婢而言是无可取代的小姐!」 燕燕用力拍拍胸脯,开朗地笑著说了。 (我猜这样是答错了。) 千金小姐霎时变得一脸不高兴。她坐到摆在玄关前的椅子上,呕气似的跷起了二郎腿。 看到姚儿的这种态度,「咦?」燕燕变得不知所措。 「燕燕,书我送你。如果你有认识喜欢下围棋的人,可以跟我说吗?」 猫猫向惊慌的燕燕问道。 「呃,你说弈客吗?我知道几个人,因为医官们假日大多都在下围棋。」 这真是个好消息。猫猫面对大量的书本,开始隐藏不住双颊的笑意。 (有钱就能买昂贵的药了。) 日前砂欧的巫女莅临国内,使得来自西方的各种商品集聚于京城。一些奇珍异宝都被富人抢先买去,商品要过一阵子才会在市面上流通。 当然,即使在市集上流通了,舶来品就是贵。虽然贵,但只要花大钱就买得到。 「可以告诉我那些弈客是谁吗?」 被猫猫这样拜托,燕燕从荷包里取出了一枚银子。 「来,这是书钱。」 「呃,我说不用了。」 「不,我要付。作为交换条件……」 燕燕瞄一眼堆积如山的书本。 「请算我一份。」 她用手指比出了钱币形状。 (果然不简单。) 猫猫以眼神回答「好」的时候,背后传来了重重的「咚」一声。 是姚儿在抖脚跺地。虽然千金小姐不该做出男抖贫女抖贱的不雅动作,但看得出来她是故意的。 「小、小姐,请不要这样。」 燕燕马上做出反应。 「我说燕燕啊!怎么还不去准备晚膳?」 姚儿一脸不高兴地瞪著猫猫与燕燕。 「啊!对不起。奴婢这就去准备。」 燕燕往灶房去了。 猫猫一边心想「真可爱」看著姚儿,一边摸摸大量书本。 她决定先把书拿进房间再说。这阵子房间里可能会没地方站了。 「猫猫。」 「什么事?」 听到姚儿叫她,猫猫扛著书转过头去。 「你明天有空吗?」 「有空……说有空或许有空,说有差事又或许有差事。」 明天猫猫她们三人都放假。猫猫可以回烟花巷露个脸看看药铺的情形,也可以上街蹓躂找找有意思的药品,想干什么都行。 「到底有没有空!」 「那就当我很忙吧。」 「有空,你有空对吧!」 千金小姐真是任性。不得已,猫猫只好一面被她抓著乱摇,一面点个头。 「你明天有事吗?」 被猫猫这样问,姚儿摸摸脸颊,就是长了黄疸的部位。 「我想去买药。这猫猫应该比燕燕更懂吧?」 (原来如此啊。) 姚儿年方十五,正是在意容貌的年纪。 「那么,要不要顺便也买点脂粉?」 猫猫知道有哪些店家专门做烟花巷名妓的生意。有些娼妓就算被不像话的恩客揍出了瘀青,也能用那里的脂粉漂亮盖过。 她一定会想在回去当差之前把黄疸遮好。 「脂粉?」 姚儿盯著猫猫的脸瞧,观察她鼻子周围的部位。 「……我问你,你为何要故意画上雀斑?」 她们住在同一栋宿舍,猫猫的雀斑早就被发现是假的了。 「一言难尽。」 之前猫猫曾经打算不再画雀斑,结果壬氏跟她说:「你继续画著。」于是她就一直画到现在,但很难向人解释。壬氏这个麻烦精真让她伤脑筋。 「是基于宗教上的理由。」 她懒得解释,于是藉故搪塞。 「宗教上……是药师拜的神明还是什么吗?」 姚儿继续追问。 「不,比较像是让身高长高的方术。」 「噢,那就免了。」 姚儿应该是不需要再长高了。看她失去兴趣,猫猫才刚放心,就看到燕燕端著菜肴站在后面。 「猫猫。」 那对眼睛在说:「不许乱撒谎诳骗小姐。」 二话 逛街市 翌日,猫猫陪著姚儿和燕燕一起去买东西。一行人从宿舍往南,走在面朝大街的街市上。街上商铺栉比鳞次,又摆下了许多摊贩填满商铺之间的空隙。街市热闹非凡,除了繁忙也展现出活力。 「猫猫,你带了什么过来?」 姚儿指著猫猫手里的布包。 「昨天的书。想去看看书肆愿不愿意买下。」 猫猫姑且先带了三本出来。带著一堆同样的书过去,店家是不会买的。 「你要卖掉?」 燕燕皱起眉头。 「我想看看行情。」 「那就可以。」 燕燕也同意了。姚儿抬头看著天空。 「天气似乎不太好呢。」 猫猫也仰望天空。天上覆盖著铅灰色的厚厚云层。 「真的呢。难得秋天会有这种天气,又不是台风要来了。」 「太阳没出来,有点冷呢。」 姚儿把围巾围得紧紧的。一方面是因为有点寒意,但同时应该也是为了遮掩脸上的黄疸。 (果然还是有点明显。) 猫猫心想,一定得替她挑到好的脂粉才行。 「我想先买这些东西。」 燕燕让猫猫看写好的纸条。主要大多是蔬菜水果。 「有没有漏了什么?」 被燕燕这样问,猫猫看看姚儿。 「姚儿姑娘喜欢吃白米,对吧?」 「与其说喜欢,大家基本上吃的不都是白米吗?」 「你会不愿意吃白米以外的主食吗?」 白米是以玄米精制而成的一种米,味道远比玄米更好,但去掉了稻米本来具有的营养。据阿爹所说,吃玄米取代白米可以预防脚气。 「你是要我吃玄米吗?」 姚儿略微蹙额颦眉,看样子果然是不太想吃。 「不吃玄米也无妨,可以在白米里掺些食材,像是混入杂粮、麦子或芝麻等等,能够摄取到更多营养。」 如果以米为主食,同时摄取得到各种营养自然更好。 「那么,试著加点小姐喜欢的荞麦仁如何?」 燕燕做出提议。但猫猫用手比了个大叉叉。 「荞麦不能吃吗?」 燕燕担心地看著猫猫。 「不行,因为我不能吃。」 吃了会长荨麻疹。 「……」 两人冰冷的视线刺在猫猫身上。 (没办法啊,谁教燕燕煮的饭那么好吃。) 最近猫猫常常跟著两人一起用餐。 「啊,还有,不妨也吃点海藻如何?」 「海藻吗?」 看燕燕的反应,似乎是没有吃它的习惯。 「是。另外肉类最好也换成豆类或鱼类。当然,我不会说完全不能吃。」 一般认为太油的食物对身体不好。姚儿显得有点厌烦。毕竟她正值食欲旺盛的年纪,应该会想吃点肉。除此之外,盐分与酒也得少碰。 燕燕也在烦恼。 (嗯,得想想法子……) 虽说医食同源,饮食与医疗有著密不可分的关系,同时却也得美味可口才行。 (对了,记得在这附近……) 有家猫猫常去的店。 「两位请跟我来一下。」 猫猫把两人叫去。 「是怎么啦?」 猫猫从大街走进小巷,一边确定两人有跟上,一边走进更深处。这个区块店家与民宅参半,有家招牌被熏黑了的店肆。店肆称不上精致漂亮,窄小的店里有两张桌子,店外头摆了一张,又放著倒过来的大瓮代替椅子。 「肚子会不会有点饿了?」 「可是离中午还早——」 说归说,姚儿的表情显得不太排斥,只是看到店里生意清淡而有些却步。 「到了中午就会人挤人了,早点来吃比较好。」 猫猫探头往店里看看。一股暖暖的热气飘了过来。 「大娘,有在做生意吗?」 「有啊。」 店里深处传来了声音。一位年过四十的大娘慢吞吞地探头出来。 「哎哟,卖药的,真难得看到你这么早来。」 「想说趁人挤人之前提早吃了。」 大娘会特地去烟花巷光顾她的药铺。她以前苦于病痛时得到阿爹的帮助,后来就成了老主顾。 「替我们上三份。有什么就吃什么,但不要油腻的。」 「好。不过真难得看到你跟老阿爹以外的人一起来呢。」 大娘看看姚儿与燕燕,脸上笑嘻嘻的。 「你别管了,帮我们上菜吧。」 猫猫板起了脸,坐到代替椅子的大瓮上。 「猫猫,怎么忽然就说要吃饭?」 「先别问了,你们坐。」 两人虽一脸狐疑,但还是坐下了。大娘立刻就把吃的端来,有一锅粥与几样菜。猫猫盛了粥,端给两人。 「那我就不客气了……」 礼数周到的姚儿行了一礼后拿起汤匙。店里不是很乾净,让她伸手时显得有点害怕。 「这是芋头粥吗?」 燕燕用汤匙舀了粥。薯芋化开的粥里漂浮著芝麻。她吃了一口,立时睁大了眼睛。 「……芋头会是这种味道?」 想必是甜得让她吃了一惊。 「是甘薯。」 是罗半的亲爹栽种的薯芋。这种来自南方的薯芋本来并不常见,但大娘的店里似乎从绿青馆收购了甘薯入菜。 「真好吃。」 姚儿把汤匙送进嘴里。猫猫得意地咧嘴一笑。 「如果是甘薯与芝麻,姚儿姑娘一定也爱吃。还有,我想也可以掺点麦子?」 添加的少许盐巴不多不少刚刚好。嫌味道淡的话,加些海带(昆布)丝调整味道就行了。 「也请尝尝看这个。」 猫猫把勾芡的炖豆腐端给两人。 「真是美味。」 燕燕不甘心地说了。她对自己的厨艺有自信,所以吃到美味的菜肴一定很不服输。 「调味很够,却不会太咸呢。」 「我用了姜蒜提味,而且用咸蛋代替佐料。」 大娘做了说明。 咸蛋就是用盐腌制成的蛋,同时扮演佐料与配菜的角色。 「勾芡用的是葛根,它能暖身,可以改善手脚冰冷喔。」 葛根也可当作生药使用。 「这道菜是怎么做的?」 燕燕眼露渴切的强光,把烤鱼端向大娘。 「我用香草与少许的酥(奶油)替它增添风味。虽然你们说不要太油的东西,但我想加一点应该不要紧。」 大娘摸著侧腹部说了。 「大娘有病在身,不能吃太咸的东西。可是,她很会煮一些既清淡又美味的菜肴。」 「哎哟哟,猫猫。你讲话怎么变得这么有礼貌呀。」 大娘又在笑嘻嘻的了。 「喏,这是牛乳。如果怕配料的味道太重,就喝这个吧。」 「牛、牛乳……」 有些地区并不习惯摄取这种食材。 「我把它热过了,又加了蜂蜜,应该很顺口才对。既然是猫猫的朋友,我可得大方招待一下才行。」 大娘强调「朋友」二字。 「哎哟,好了啦。还有没有其他配菜?」 猫猫把大娘推回店里,一副嫌她烦的态度。看来大家都以为猫猫没朋友。之前她在绿青馆跟小姐们聊起常在后宫一起混的女孩儿,结果她们惊得目瞪口呆。白铃小姐更是夸张到拿手绢擦眼泪。 (真的很没礼貌。) 猫猫也是有朋友的。至少有过两个——虽说其中一个此生无缘再见,不过另一个不知道过得好不好。 (不知道小兰现在在哪儿干活?) 猫猫想起那个曾为后宫宫女的健谈姑娘。 她似乎在京城里的某户人家干活,但不曾听说细节。她捎来过几次字迹稚拙的信,却总是没写到她住哪里。想回信都没法子。 猫猫一边想东想西,一边夹菜。 姚儿似乎很喜欢这种粥的调味,一个劲地吃;燕燕则正在研究调味下了什么工夫。 「吃过饭后,要不要去脂粉铺看看?」 假如先去买食材,就得提著一堆东西走路。虽然去得晚了可能会买不到好东西,不过会降价倒也不错。 「真没想到猫猫会对脂粉懂这么多。」 「家里做的买卖会让我接触到各种东西。」 猫猫在经营药铺时,曾经为怕伤疤难看的客人准备掺了颜料的白粉,后来在壬氏的乔装打扮派上了用场。 「离这儿近吗?」 燕燕一边用随身携带的笔墨把烹饪方式记下来,一边问了。 「要走点路,但不算太远。还有回程可以顺道去个地方吗?」 猫猫举起装了围棋书的布包。 「你还真的要卖啊?」 燕燕傻眼地看她。 「不然太占地方了。」 猫猫的决心并未改变。 吃过饭后,猫猫她们又折回大街。京城名妓使用的白粉一样配得上好人家的姑娘使用,因此店肆也位于头等地段。 「很好吃的,要不要来一串?」 摊贩小叔拿著串烧招揽客人。鸡肉滴著鸡汁,在炭火上烤著。用不著招揽客人,香喷喷的味道自然引来了许多客人购买。要不是才刚吃过饭,猫猫她们肯定也买了。 「怎么觉得市集的气氛跟之前不一样了?」 姚儿不解地东张西望。不谙世事的千金小姐似乎渐渐习惯了上街买东西。 「因为店肆会随著季节产生变化。还有,舶来品也多起来了。」 有色彩华丽的纺织品、饰品,以及—— 「这可是自西方购得的葡萄酒喔——别的地方买不到这种好货。欢迎来试喝喔。」 一名商人从酒桶倒了满满一杯红色汁液给客人看。猫猫摇摇晃晃地差点被吸引过去,但被燕燕揪住了颈根。 「就喝一杯不行吗?」 猫猫抬头看燕燕的脸。 「小姐不能喝,所以请你忍耐。」 「我不介意呀。」 「喝醉了就不能一起去买东西了。」 姚儿如今连酒也不能喝了。不过她好像本来就不碰酒,所以不成问题。 猫猫遗憾地颓然垂肩,走回原路。试喝葡萄酒的客人立刻就买了。猫猫虽然酒也爱喝不甜的,但偶尔来点水果酒也不错。 (说是舶来品,不知是真是假?) 可能最多不过就是取自西方吧。然而,猫猫在西都喝到的葡萄酒有如琼浆玉液。如果能喝到跟那一样的味道就太美妙了。只是希望别在长途运送的过程中走味就好。 (不知道晚点有没有那工夫买点回去?) 猫猫一边感到依依不舍,一边跟她们走过摊贩前面。 绿青馆爱用的脂粉铺虽比其他店家小,但布置得令年轻姑娘光看都心动。店门口贴著仕女图,各类脂粉摆设得高贵脱俗,让人从店外头就能瞧见。 一名路过的女子往店里瞄了一眼,犹豫著要不要进去。店主不会出声招揽。高级店肆用不著揽客,客人都是想买才会上门的。 「我姑且问一下,你们准备了多少钱?」 「只要能买到好的,多少钱我都出!」 燕燕用力握紧拳头。 (不,光靠薪俸买不起吧。) 她们的薪俸应该跟猫猫一样,因此怎么想都会超支。不知姚儿排斥的那个叔父是否有给她钱? 「欢迎光临。」 一位大娘语调娴雅地出声招呼她们。应该是店主了。 毕竟是卖脂粉的店家,店主也没忘记化妆。她肌肤白皙,唇上点了一点胭脂。头发插著朴素的簪子,但仔细一瞧会发现是漆艺发簪。只有指甲涂成了大红色,与白皙肌肤相映成趣。 (既然是老鸨光顾的店,肯定没错。) 烟花巷的娼妓必须随时引领风潮,统领众娼妓的老鸨自然也不例外。店主笑咪咪的,但没有要靠近过来的样子。猫猫她们若有任何疑问,店主应该都会回答。 「那么,就从白粉看起吧。」 姚儿站到放有白粉的柜子前面。白粉种类丰富,以原料分门别类。有些似乎掺了颜料,从纯白粉末到混合少许肤色的都有。 虽然分类得清楚整洁,但有一排架子上什么也没摆。 「不好意思,是否有商品售罄了?」 燕燕向店主问道。 「噢,那个是……」 店主来到柜子的前面,一股轻柔的精油芳香随之而来。店主的体态曲线较不明显,但肌肤白皙使得她看起来有种飘逸美。 「这一排的一些商品说是原料有毒而禁卖了。这种妆粉擦起来亲肤无瑕,所以卖得很好,真是可惜了。」 (一整个记忆犹新。) 看来毒白粉事件并不只局限于后宫之内,竟然连后宫之外都做了取缔。要说雷厉风行是没错,但对生意人来说想必吃不消。 「少了好多种呢。」 「是呀,幸好我们店里还有其他商品。但有些店家似乎还在卖毒白粉呢。」 (可想而知。) 那种妆粉可融化服贴于肌肤,擦起来白皙透亮。记得材料用的是铅白。这种材料不像植物原料会腐坏且能大量生产,因此比较易于入手。 即使阿爹再怎么提醒,还是有很多娼妓不肯停用。如同水晶宫的侍女继续替梨花妃擦白粉,上哪都能找到不听劝的傻子。 (不,与其说傻——) 也许对一些人而言,某些事情比健康或性命更重要。 卖妆粉的人也差不多,没钱就没饭吃,没饭吃就得等死。想必有些人为了自己求生存,宁可减损他人的寿命而不当一回事。那些贩卖毒白粉的商人如今也有可能流落街头。当然,有很多人会因为制作白粉就弄坏身体,猫猫觉得还是不做的好。 (这个也是——) 猫猫拿起了一盒白粉。 「这是轻粉吗?」 这又是一种阿爹不建议使用的白粉,是以用来治疗梅毒的水银为材料制成的粉末。 「是。托各位的福,现在是这个卖得最好。」 本来这也应该受到限制。但如果说这也有毒,那也有毒,一次禁止太多反而会导致劣质商品在市面上流通。只能另寻机会慢慢请官府做限制了。 「猫猫,你觉得哪种比较好?」 燕燕跟姚儿一起把白粉摆出来。添加轻粉的白粉已经剔除在外了。 「米粉与滑石是吧?」 两者似乎都掺入了其他成分,但没详细写出来。 「可以让我试用一点吗?」 「请随意。」 猫猫跟店主问过一声后,用棉花把白粉抹在手背上。她检查一下亲肤程度,又闻了闻味道。两种都不错,应该说品质相当好,也许与玉叶后使用的妆粉相比也毫不逊色。 「如何?」 由于燕燕这样问,猫猫瞥了店主一眼。 「诚实无欺的意见对我们也有帮助,还请有话直说。」 不只商品,连店主都是好性情,难怪老鸨会跟这家店买。 「我认为两者的品质都很好,粉末很细,与肌肤很服贴。只是米粉有个地方让我在意。」 「什么地方?」 「米粉会腐坏。这容器的量很大,在多雨时节恐怕用不到一半就会发霉了。里面也许掺入了防腐药,但不知道成分是什么,令人不安。」 既然是姚儿要用的,再怎么注意安全都不嫌多。 「滑石不会腐坏,也没听说有什么毒性。这一种应该比较好用。」 滑石具有利水消肿之效,有时会混合猪苓也就是地乌桃入药。至少在猫猫调制药方的时候从没产生过什么副作用。 (也许还是有,但不知道何时才能查明。) 猫猫没办法照顾得那么面面俱到。 「那就买滑石了?」 「不,两者都让我担心其他包含的成分。要是里面含有伤身的成分就没意义了。」 听到这种鸡蛋里挑骨头的说法,店主的一边眉毛略为往下降。 燕燕陷入沉思。姚儿似乎将白粉交给燕燕来挑,自己在看装在螺贝里的螺子黛。 「……那么,这样如何?」 店主从店里后头拿了个陶器来。容量大约是原本架上容器的一半。 「这里头除了米粉,只掺入了植物成分。我都是请人用吃进嘴里不会伤身的材料来制作。这个大小的话是否用得完呢?姑娘若是能自备容器,我可以为您装粉。当然,容器的钱会扣除。」 (这个老板娘有一套。) 在回应顾客需求的同时,还趁机拉拢常客。 「您推荐这一款吗?」 「是。我也有在使用,真的很亲肤好用。」 的确只要看看店主的肌肤,就更能看出是好东西。只是有件事让猫猫在意。 「燕燕,买米粉就行了吧?」 姚儿转回来对燕燕说了。 「小姐说得是。就算想自己做好了,要磨得这么细恐怕很难。」 燕燕似乎想过自己做更安全,但术业有专攻。店主恐怕不会连制造的学问与技艺都传授给她。 「那么请帮我包一份白粉——」 她们正想出声呼唤店主时,一名年轻姑娘从店里后头走了出来。 「娘!」 「我正在招呼客人呢。」 店主的脸当场垮了下来。但女儿对猫猫她们行过一礼后,就开始跟店主讲悄悄话,看来似乎是急事。女儿讲的悄悄话让店主顿时变了表情。 「真对不起,我离开一下。」 店主把客人交给女儿招呼,自己到后头去了。 (是碰上了什么麻烦吗?) 虽然好奇,但外人不便插嘴。她们请女儿把白粉包了算钱。燕燕收下了零钱,然而钱币沾到了白粉。 「啊!真对不起。」 女儿急忙把沾到白粉的钱币换掉。仔细一看,女儿的指尖被白粉弄脏了,换回来的新钱币也弄脏了,连白粉的包装也弄得一片白。 「啊啊!真对不起,真对不起!」 看到女儿赔罪,「不要紧的。」姚儿回答。 「你方才在验货吗?」 猫猫看著她的指尖说了。右手的三根指头是脏的,感觉像是用指尖捻起白粉确认触感造成的。 「姑娘真是好眼力。」 「然后,你发现不对劲,就立刻来告诉你娘了。」 「……」 女儿的表情不打自招。 「莫非是白粉里混入了怪东西?」 燕燕追问道。精心挑选了个半天,要是含有杂质就全白费了。 「是什么东西?」 燕燕把脸逼近过去。 「燕燕。」 姚儿拦下了燕燕。 女儿已经快哭出来了。 「真、真对不起。最近有新的贩子来做生意,说是把订制的东西送来了,但我摸起来总觉得不对,就问他是不是掺了什么进去,结果他叫我别血口喷人。我好害怕,所以就跑来找娘……」 (是贩子不老实,还是只是一场误会?) 猫猫只听到女儿的说法,听起来不免像是贩子的错。 店主还没回来,不知是不是谈不出个结果。 「娘说她不想把有问题的商品卖给客人。今天送来的白粉跟以往的配方相同,所以一摸就知道了。可是今天来的那人却说我没证据,不肯回去。」 (嗯……) 猫猫双臂抱胸。 燕燕非常担心白粉里有掺杂其他成分,个性认真的姚儿则是气得眼角直竖。 虽说米粉这种东西,触感会随著使用环境而大幅改变…… (这下不能撒手不管了。) 「抱歉,打扰一下。」 猫猫打开通往后头出入口的门,只见店主与贩子在远处互瞪。两人之间放了一个大瓮。 「就说我是照著你们给我的配方做了,一点不差好吗?你说清楚哪里不一样了?」 贩子小叔讲得口沫横飞。他嘴巴张得很大,所以可以看到前牙掉了几颗。 「就是不一样。我看你有加东西吧?我摸得出来。」 店主抬头挺胸地说。 「我说了,摸起来的触感根本是你们无故找碴。米粉只要天气一潮湿,摸起来当然就不一样啦。」 双方各说各话,得不出个结论。 「不好意思,我看你们似乎谈不出结论。」 「啊!客人,你跑到这种地方来,会让我很困扰的。」 店主看著猫猫,略有微词地说。口气很柔和但眼神不苟言笑。 「抱歉,我们正在谈事情,可以请你回避吗?」 贩子也委婉地请猫猫离开。猫猫不以为意,探头看看两人之间的瓮。里头装了满满的白粉。瓮里有匙子,她舀起了粉末。 「你这是做什么呀!」 猫猫摸摸粉末。 「是米粉呢。莫非跟我们要买的是同一种粉?」 「不是,最近米粉涨价得有些厉害——所以我请了别家贩子做同一个配方。」 店主含糊其辞地说。 (米粉大涨啊。) 现在正值新米上市的时节,但看来收获量还是比往年差了些。 这粉摸得出来是米粉,色泽也跟方才的白粉相差无几,颗粒细致。但摸摸看,会觉得与方才的粉末在触感上有些许差异。 「姑娘你也来评评理。我家的白粉是好东西,是这个贪婪嘴硬的店主乱挑毛病,想扣我的钱。」 「谁跟你乱挑毛病了?我们店里的方针就是只卖能让客人安心使用的东西。要接触到肌肤的东西本来就得细心注意。」 两边听起来都有理。的确,摸起来的触感会随著天气而千变万化。今天的天气不是很好,也许湿气比平时重了点。 「不把这问题弄明白,我也不敢买。」 燕燕也来插嘴。毕竟是姚儿要使用的白粉,眼光特别挑剔。 「那就来确认一下如何?」 「确认?」 其他人对猫猫的提议做出了反应。 「这种白粉用的,是人吃了也不会伤身的植物材料对吧。那就——」 来吃吃看吧。她说。 「你说吃粉?」 「生吃会吃坏肚子。不如和水做成薄饼好了。」 「喂,这样你就分得清楚?」 「我对自己的舌头有自信。」 试毒锻炼出来的功夫可不是假的。 「为了安全起见我还是问一下,这里头没放荞麦粉吧?」 猫猫向店主与贩子做确认。 「只有玉米,再来就是麦子。」 那就没问题了。原来这淡淡的黄色是玉米的颜色。 「哪儿有容器与水,还有锅子与火?」 「呃,出了店后面是正屋,请你用那儿的炉灶吧。」 店主的女儿回答。想必是因为在充满白粉的地方用火可能发生爆炸。 「知道了。还有,有没有叶菜与鸡肉?」 「你先克制点吧。」 燕燕立刻打了猫猫的后脑杓一下。她只不过是觉得既然要吃,就想弄得好吃一点罢了。猫猫拿起装了粉的瓮,前往店肆的后面。 结果就只做出了美味的薄饼。 「如果可以奢侈点,希望可以稍微增加玉米的比例。若是再来点细葱丝与羊肉就没得挑剔了。」 「猫猫,你这不是吃了白粉的感想。」 燕燕撕开薄饼用眼睛检查。搞不好心里在想「晚膳做薄饼也不错」。 「小姐,既然猫猫说没问题了,当成白粉来擦应该不用担心。」 「欸,你们俩弄得大家都傻住了啦。」 姚儿用白眼瞪她们。 「我打从一开始不就说了?你说我乱加东西进去,但我是照这份配方做的,哪有乱加什么东西。」 贩子小叔把写著材料的木简摔在桌上。 「……」 店主与店主的女儿似乎都有话想说,但无言以对。看来是不能接受。 「要不要吃吃看?味道吃起来的确没问题。」 「……可是……」 「可是摸起来不一样,对吧。」 猫猫抓住了店主的手。指尖沾了白粉,涂红的指甲上也沾到了。 「那么换个方式想如何?」 「这是做什么?」 猫猫用指腹擦掉店主涂的指甲,指甲上有白色条纹。猫猫一直对她的指甲感到在意。 「也就是说乱加东西的,其实是以前做生意的贩子。」 大娘的脸色顿时发白。 摄取到毒物时,常常会显现在指甲上。砒毒亦然,铅毒亦然。 「有些地方会贩卖其他店肆禁卖的毒白粉。或许也有些贩子会欺骗店家,兜售这种白粉。例如掺入品质不安定的白粉当中,使其具有一定的品质。」 中毒的症状,会因为掺杂了其他成分而变得不明显。但是像店主这样每日浓妆艳抹的人,还是会出现症状。 「您最近有没有出现贫血、食欲不振、肠胃不适或是手指痉挛等症状?」 店主的妆容底下不知是何种肤色。光看表情,就能知道猫猫问题的答案。 「那么,这个——」 燕燕看看刚买的白粉。猫猫拿起这盒白粉,打开盒盖。 「要不要再烤一份薄饼看看?用这种白粉?」 真想看看会烤出什么东西来。 走出店肆时,外头天色已经暗了。厚重的云层开始落泪,淋湿了地面。 「哇啊,这下岂不是得淋湿了?」 姚儿一脸傻眼。 「奴婢早有准备了。」 燕燕不知从哪里拿出了伞来。 「怎么不记得你有带伞?」 猫猫一问,燕燕拍拍背后店家的招牌。 「因为看样子要下雨了,所以我请店主女儿帮忙买了来。收点赔偿金不为过吧。」 「什么时候做的啊?应该说竟然收赔偿金……」 虽然店家没有恶意,但的确贩卖了成分伤身的白粉,她们也买了。她们把从店里买来的白粉和水一煎之下,做出了明显异于一开始那种薄饼的东西。 「我是觉得已经收得够多了……」 燕燕手里拿著贩子送来的安全新白粉,还多收了护肤的芳香精油。这种白粉虽然安全到可以食用,但不太亲肤。因此她们决定与精油调合成水白粉使用。 「不,要是弄坏小姐的身子就糟了。」 「这话你去跟猫猫说吧,叫她别乱吃东西。」 姚儿一脸傻眼地看看猫猫。猫猫方才想吃用毒白粉做的薄饼,被她从背后架住阻止了。 「我马上就会吐出来的,不会怎样。只是想试试味道罢了。」 「……你这股热情究竟是哪来的?」 姚儿叹了口气。 「小姐,还是趁雨势变大之前把东西买了吧。方才耗费了太多工夫。」 燕燕打开伞,让姚儿躲到伞下,然后也给了猫猫一把伞。只请人准备两把伞,真像是燕燕的个性。一把伞让两个人撑,身体就得挨在一起。 「这个时候只有钟楼附近还在卖菜。我想应该都还没收摊。」 钟楼位于京城的中心,能击钟报时。那块地方格外热闹,店肆也较晚打烊。 「傍晚的钟声也该响了——」 猫猫话还没说完,阴暗的天空忽然变得亮白,同时也听见了宏亮的「轰——」一声。 「咦!怎、怎么了?」 姚儿起了反应,东张西望。就在这剎那间,一阵激烈的声响随著钟声而来。 「!」 姚儿嘴巴一张一合地抱住燕燕。燕燕也没闲著,趁著这天赐良机紧紧抱住了姚儿。 「打雷了呢,好大一声喔。」 猫猫眺望天空。大颗雨滴落在脸颊上。 「小姐,您没事吧?」 「我、我没事。」 姚儿嘴上这样说,脸色却一片铁青。 「雷云这么近的话可能很快就会下大雨了。早点把东西买完吧。」 「你、你说得对。快点买一买吧。」 姚儿心惊胆跳地望著天空,却仍在虚张声势。燕燕继续与她依偎著,用关爱的眼神看著她。 看来燕燕虽担心姚儿,但也在欣赏她害怕的模样。还是一样有病。 (今天看来是别想卖掉它了。) 猫猫瞥了一眼内有围棋教本的布包,随即跟著两人走去。 三话 风潮 壬氏的书房呈现一如平素的景象:大量堆积的文书、排队等候的文官、不知来自何处想偷窥壬氏容颜的女官。虽然堪称忙乱,但比起前一阵子的繁忙,现在这已经算是告一段落了。 平时已经日理万机,自从邻国砂欧的巫女莅临之后更是加倍地忙。后来朝廷请来巫女参加国宴,途中发生了毒杀骚动,导致壬氏必须通宵达旦地忙著善后。 结果整件事只是巫女等人演的一场戏。但这又是另一个大问题,让他头痛不已。 巫女一命尚存,目前待在前上级嫔妃阿多的宫殿。她那个地方在许多事情上变得活像是救济尼寺,真让壬氏过意不去。 但是关于巫女死去的善后事宜,只能由包括壬氏在内的少数几人去处理。 有的官员危言耸听地说砂欧可能会以此为大义名分攻打我国,但绝无此事。砂欧朝廷以贸易为主要收入来源,想发动战争必须要有够强的后盾。反倒是巫女这个眼中钉消失了,还让他们大呼痛快。 因此砂欧的提议,与事前的预料大致相同。 也就是要求放宽关税,特别是降低粮食的税率。 壬氏早就料到他们不会老实说国内缺粮。砂欧的前巫女十分了解砂欧的国王与官员。根据对方的性情与政治判断来想,这种应对方式在预料之内。 事情一如预期让壬氏感觉白紧张了一场,但国交问题并不会因此就轻易解决。 结果几日前壬氏忙到案牍劳形,连现在这堆积如山的文书都像是喘口气的机会。 「壬总管,请过目。」 马闪拿了一堆新的文书过来。这还是已经分类过,减少一半的了。 「不能再减少一半吗?」 「恐怕有点困难。」 文书的印章几乎全是高官盖的。负责分类的文官们无法轻视高官盖印的文书,因此再无聊的文案一样会送到壬氏手上。 壬氏边叹气边盖印。 其间,一名负责分类的文官站了起来,频频偷瞄壬氏。过去壬氏的茶遭人下毒时,跟他在一起的就是这名文官。原本调来这个人才只是为了暂时接替养伤的马闪,但执行公务的能力优秀,于是就这么把他留了下来。本人显得很想早日回到原本的部门,但壬氏这边万年人手不足,丝毫无意放手。 「何事?」 马闪代替壬氏问道。文官肩膀一震。 「没、没有,没事……」 嘴上说没事,整个人却显得坐立不安。这时壬氏才想到,他从几日前就显得不大对劲。 莫非是……壬氏眯起眼睛。 「真的没事吗?从实招来。」 马闪逼近文官。最近壬氏身边时常发生危险,兼任侍卫的马闪情绪尤其紧绷,生怕有个万一的话后悔莫及。 「噫、噫咿!」 文官脸孔抽搐,边发抖边把手探入怀里。马闪立刻把文官压倒在地。 马闪怀疑他是藏了武器,因此下手毫不客气。 「谁派你来的?」 马闪抓住文官的手腕。藏在怀里的东西结果是一张纸。壬氏抓起那张纸片。 「马闪,放了他吧。」 壬氏看了这张纸片,呼地叹了口气。 「原来是为了这个坐不住啊。」 「啊?」 那是什么东西?马闪偏头不解。 「痛痛痛。请、请放开我。」 马闪把文官放了,看看壬氏拿著的纸片。 「这种东西……」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做出来的,但还真是面面俱到啊。」 纸片上写著有人要出书,日期是今天,说是会在京城里的书肆开卖。 「……下、下官太想要那本书了。因为书这种东西要是售罄,就不知道买不买得到了。」 文官半哭丧著脸,摩娑著右臂。马闪变得满脸愧疚。 书籍是一种昂贵物品,除非实在抢手,否则不会再增刷。一旦售罄,就只能等旧书拿出来卖了。 「可是,既然特地印成了单子做宣传,量应该准备得不少吧?」 既然是刷印的单子,想必准备了相当多的张数。为了回本,书自然会印得更多。 「……这、这很难说。况且应该会很抢手。」 「这个作者有如此受尊崇?」 壬氏把纸片从头到尾看过一遍。不过竟然采用了印成单子发给广大群众的新奇方式,真是令人佩服。究竟是谁…… 「!」 看到不该看的名字了。壬氏大感后悔。 马闪一脸不解地凑过来看。 「呃,是汉太尉吗?」 壬氏也看看书名,点点头。 「汉」并非什么稀奇的姓。但后面加上「太尉」此一职称之人,在这社稷当中仅有一人。 「汉 罗汉」。通称怪人军师。 「我姑且问一下,这纸是谁给你的?」 「下、下官在户部有个朋友,与太尉的儿子认识。这是他们几个友人之间传递的,也给了下官一张。」 户部即为掌理财政的部门。 是罗半。既然罗半与此事相关,那么出书也不会是军师阁下的一时兴起,想必是正式编纂的书籍。 「……竟然是围棋书啊。」 这让壬氏想起之前曾有所耳闻,说是军师阁下吵著要编围棋书。 万万没想到事情会演变得这么大。 以壬氏来说,他乐见军师阁下帮助书本普及。关于造纸以及刷印事业,壬氏也著手做了一些。 但意外的是,竟连这样个性认真的文官都想要军师阁下的著作。 「我从不知道军师阁下还善于文笔。」 「文笔不重要。下官耳闻那位大人的文辞光是要解读就得费一番工夫。但是听说书中会收录汉太尉至今下过的围棋棋谱,绝对不容错过!」 文官方才明明还哭丧著脸,现在又滔滔不绝起来了,还不动声色地贬低了一下罗汉。据说有些人一提到喜爱的事物就会无法自拔,看来对他来说就是围棋了。 「我对围棋涉猎不深,不知道汉太尉棋艺竟如此高超?」 马闪一副著实不解的神情。 「岂止高超,在这社稷之中能赢过太尉的就只有当今圣上的棋师。」 皇帝的棋师是棋圣。换言之,就是社稷当中围棋技艺最高超之人。 壬氏也请棋师指导过几次,记不得最后赐教时棋师让了几子。 「汉太尉的走法著实难以预测,完全猜不中他的下一步。能得知他的棋谱,对于嗜弈者而言可是求之不得的啊。」 文官握紧拳头,两眼发亮。马闪把人压倒的内疚也减轻了些,松了口气。 「不过,原来太尉终究仍是凡人,也有他围棋赢不过的对手啊。」 马闪对军师阁下的看法也相当毒辣。虽然毒辣却是事实,壬氏听了也同意。 「侍卫说这是什么话?下官的意思是就围棋而论,目前是棋师六胜四败略占上风。棋师专精此业,相较之下汉太尉好歹另有本业。」 「……」 「还有,下起将棋,国内无人能赢过他。」 「……」 还是不该把他当人看。 「知道了。马闪,钱袋你有带著吗?」 「咦!有。」 马闪从怀里拿出钱袋。壬氏把钱袋放到文官手上。文官慌张地轮流看著壬氏与马闪。 「马闪惊扰到你了。虽然不多,你就收下吧。」 「呃,不,这、这怎么行……更何况这是马侍卫的——」 很不巧,这并非马闪的钱袋。他只是替壬氏管钱,以备不时之需罢了。壬氏不太清楚行情,不过以抚慰金而论应该够了。 「还有,你右手应该很痛吧。当差就当到这里,去你想去的书肆吧。这些钱该够你买书了。」 「呃,不,太多了。下官不能收这么多钱。」 这家伙太老实了。乖乖收下不就没事了? 既然如此,就换个说法吧。 「你在说什么?不是只买一本,我的也要。还有剩钱的话,就替马闪也买一本。好了,快去,否则不是要售罄了?还是说我还得付你车马钱?」 「不,不敢。是,下官这就去!」 文官急忙离开书房。 壬氏等听不见跑走的脚步声后,呼了口气。 「马闪,不容分说就把人压在地上不太好吧?」 「这,属下也并非有意……」 马闪显得很歉疚。 「好吧,也罢。没折断他的手,就表示你已经控制过力道了。」 想到马闪本身的蛮力,文官的骨头就算粉碎骨折也不奇怪。就认同他已经有所进步了吧。 「壬总管,属下对围棋并不感兴趣啊。」 马闪是在问为什么要替自己也买一本。 「这有什么,学起来总是不吃亏啊。待字闺中的黄花闺女多少也会下点围棋。就算跟娶进门的妻子没话聊,下个围棋总能增进点感情吧。」 他促狭地说。没想到马闪顿时羞红了脸。 「这,没有的事。对、对方她——」 马闪结结巴巴了半天后不说话了。「是怎么了?」壬氏偏著头回到公案前,不禁开始后悔。 堆积如山的文书还多得是。现在想把帮忙的文官叫回来也不成了。 数日后,宫廷里的每个角落,都回荡著摆棋子的丁丁声。 壬氏在走向书房的路上,发现武官们在哨站下围棋。 「蔚为风潮呢。」 「是啊。」 壬氏回答马闪的话。 是什么引起了这股风潮,不用说也知道,就是怪人军师的著作。壬氏手上也有六本。 至于为什么不只是托文官买来的一本,而是六本—— 『这是别人送的,不嫌弃的话请收下。』 药铺姑娘猫猫附上一封短笺,送了这些书来。至于说到为什么会送来,其实并非出于善意,虽然教人伤心但事实如此,八成是在清仓。那个姑娘不可能去买怪人军师的著作,反正一定是军师硬寄了一堆给她。有时壬氏真想问她还记不记得日前那句话的意思。 猫猫是怪人军师的女儿。本人似乎不愿认罗汉这个父亲,但连壬氏来看都觉得的确是父女。 她光看到父亲就讨厌,一定很不想把那些礼物留在手边。 壬氏不会觉得给文官的钱白给了,但他用不到六本同样的书。马闪已经有了,他想或许可以试著赠送给高顺、皇上与阿多看看。 理由或许就这么单纯,也或许不是。药铺姑娘个性难对付又精明,最好当作她还有其他心思。 壬氏一面想,一面不禁开始考虑是否有法子可以说动猫猫。他必须预先做好重重准备,让她无路可逃。壬氏想当个言出必行的男人。 半路上又被女官们远远偷看,壬氏就这么抵达了书房。 书房门口站著一名官员。他一注意到壬氏就开始慌张,往壬氏走来。 「怎么了?」 马闪代替壬氏做应对。 「恕下官失礼,大人请看……」 官员把一份文书悄悄递过来。马闪打开文书,眉毛跳了一下。 壬氏一看见文书,便面无表情地走进书房。 「把灾情一一禀告上来。」 「是!」 官员回去了。一有新的消息,他们应该会再派信使过来。 走进书房后,壬氏长叹一口气。 「终于来了啊。」 文书的内容十分简洁。 就是「蝗灾来袭」。 小规模的害虫灾害已经有几件呈报上来。壬氏也看过了文书,只是都不是他该直接插手管的问题,于是便交给部下去做。 目前灾情还不严重。不过…… 「收成低于三成啊。」 这是严重的损失。一听说地点在西边的产粮地,壬氏的耳朵抖了一下。 「以麦子的收获时期而言不会太慢了吗?」 「并非麦子,是稻米。该地在大约二十年前,就开始进行大规模灌溉尝试种稻。反过来说,由于四周只有收成前的稻子,因此仅有部分地区被啃食,未与麦子的收割期重复堪称幸运。」 一名爱好围棋的文官回答了壬氏的问题。这名男子单名一个静字,相当优秀,只可惜略嫌胆小。 「也就是说从大河引水了?」 这让壬氏想起,他听说过在大约二十年前,自己刚出生不久时,朝廷曾经主持过大规模的治水工程,看来似乎也同时进行了引水工程。 「是。有部分地区做了此种尝试。从收成来说虽然比麦子稳定,但范围太广会影响到下流水域,于是取消了进一步的扩充。」 静在地图上画出一个大圈。 二十年前是女皇当政。那位女中豪杰曾将许多出人意表的想法纳入政策,并付诸实行。 壬氏看看画圈的地图。那里离京城不近也不远,有个四五天应该就能来回。 案上文书堆积如山。壬氏轮流看看随侍左右的马闪与神色不安的静。他并不想让公务愈积愈多,却也不能把忧心的问题搁著不管。 壬氏很想发出呻吟,但憋住了。 「……下、下官有一言。」 静怯怯地举手。 「怎么了?」 壬氏尽可能维持住表情,看向了静。 「恕、恕下官冒昧。但窃以为月君似乎太过事必躬亲。」 「我自己很清楚。然而又能怎么做?总不能交给其他人去做吧。」 听到壬氏这么说,静露出有些内疚的神情。 「这、这话有点难以启齿……」 静的眼睛看向别处,却仍继续说: 「但其他官员有时会把事情交给部下……」 「竟有人这样营私舞弊!」 马闪往公案上一拍。「噫咿!」静浑身发抖。 「什么人敢这样做?你知道是谁吧?」 由于马闪开始咄咄逼问,壬氏委婉地制止他。 「马闪,你吓著他了。不过,还是请你至少告诉我是谁在做这种事。」 壬氏对静的说话口气虽然柔和,但一样不容拒绝。 「呃,这……是汉太尉。」 的确,若是军师阁下可以理解。可是静的脸上浮现著敷衍搪塞的表情。 「我看还有其他人吧?」 壬氏一把脸逼近过去,静的脸颊顿时飞红。他以为挑选的人都没有那方面喜好,看来把脸凑太近还是不行。壬氏摸摸脸上的伤。 「皇、皇上也会……」 「……」 壬氏与马闪只能住口了。 「这、这样够了吧?」 静脸孔低垂,像是希望他们快快走开。但马闪似乎还是不满意。 「你说谁能为皇上代劳?」 他鼻孔喷著大气逼问—— 「是、是高侍卫!」 「……」 这下又只能住口了。 「当然,印玺全是皇上一起盖的。只、只是,只要能多一个人居中整理文书,窃以为呈给月君的文书可以减少到三分之一。但凡给那人相应的职位,在裁量权上应该不成问题才是。」 听到三分之一让壬氏不禁动心。然而国家大事不能交给随便一个心思不明的官员裁决。 壬氏看看马闪。 既然高顺都做了,若是儿子马闪也能代劳该有多好。但很遗憾地,这名男子不是做文书公务的料。他做事仔细却认真过度且不知变通,公务只会愈处理愈多。 想要一个家世好又够忠心能帮助壬氏处理公务,而且心思灵巧能处理公务的部下,难道是一种奢求吗? 「壬总管。」 「怎么了?」 「属下知道有一人擅长文书公务。」 听到马闪如此说,壬氏睁大眼睛。 「此话当真?你怎么会有机会结识文官?」 「不,属下认识一个。此人是去年考中科举的进士,然而目前未任官职。」 「……莫非是……」 壬氏想到了一名人物。 「是,正是马良。我说良哥哥您就知道了吧。」 马良,看名字就知道,正是马字族人之一,马闪的哥哥。 四话 马家姊弟 马良是高顺之子,马闪之兄。 此人虽出身于武人辈出的马字一族,本人的才华却全偏向了文武之中的文才。本来壬氏的贴身侍卫应该是哥哥马良来当,然而高顺很明白马良的天性。高顺没让马良胡乱习剑,而是让他读书。据说这个活动起筋骨来比豆芽菜还柔弱的男子,就这么如鱼得水地开始勤勉向学。 而在去年,他初次参加四年一度的科举就考中了。无论讲得如何客气,马良著实是不可多得的文官人才。不过据说这个才华出众的男子,竟没能谋得一官半职。 理由只要看他此时的状况,就不需多解释了。 「真是佩服。」 日日堆积如山的文书,已减少到能看见对面的高度。 壬氏放心地呼一口气,看看在房间一隅默默处理公务的人物。 由于那里从入口看不见,用屏风挡著,因此来访者不会看到那里有人。那人似乎更希望可以被墙壁四面包围,但马闪说不能那么夸张,没让他如愿。说到这个躲在屏风后头的人是谁—— 「壬总管……」 男人拿著整堆文书过来,个头中等消瘦,肤色有些苍白。说不健康看起来是不大健康,却跟一旁的精壮健儿马闪只有一张脸长得像,很有意思。个头大概比马闪矮个一寸,驼背使他看起来更矮一点。若不是马闪生了张娃娃脸,怕会认不出谁是哥哥。 此人名叫马良,是比马闪大一岁的哥哥,也是高顺的儿子。 马字一族代代武官辈出。皇族侍卫大多由马字一族担任,如同高顺随侧护卫皇上,马闪护卫壬氏。本来马良应该会成为壬氏的侍卫,他是高顺的次子兼长男。但像他这样面黄肌瘦的人担当不了侍卫之职。 马良虽领受了「马」字,但翌年出生的弟弟马闪也获得了代表家族的一字。 「真快,已经弄好了?」 「是。壬总管是摆饰,所以事情处理得完。」 「……什么意思?」 以对话来说似乎省略了太多句子,壬氏不解其意。但这时一名人物迅速现身。 「马良是这么说的。」 一名高挑而眼神剽悍的美女站在那里,动作快到就连壬氏一时之间都没看出她是从哪儿冒出来的,无声无息地在壬氏等人面前现身。马良浑身抖了一下。 「『由于壬总管就像摆饰一样好看,美得已经不像活人。因此纵然是不善与人相处的我,也能把壬总管当成活人以外的生物平心静气地相处,使我得以潜心于公务』。」 「……」 听到这种话该怎么面对?对方还不动声色地没把他当人看。好吧,其实这名男子从以前就是如此。 代为翻译马良发言的锐眼美女,是马良与马闪这对兄弟的姊姊,名唤麻美。别看她这样,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娘了。马闪他们长得像父亲高顺,但麻美是像母亲。再加上母亲曾为壬氏的奶娘,让壬氏不禁有些怕她。 性情也像了母亲。听说她性子泼辣,连丈夫都怕这个妻子。父亲高顺在数年前还被麻美当成毛虫般厌弃。他说现在好多了,比较像飞蛾。 话虽如此,壬氏应付不了独自来当差的马良,恐怕只有麻美能制得住他。马良尽管在科举以优秀成绩及第,却因为体弱多病加上思维异于常人而放弃了职位。他不擅长重新建立人际关系,总是在不知不觉间引来反感,还没融入职场就先被同僚或上司恶整,结果患了胃病。 能力是优秀,性格却有缺陷。 就某种意味而论相当近似于罗字一族,但该家族的成员心志都莫名强悍,反而是身边的人在胃痛。壬氏甚至羡慕起他们的那种厚脸皮来。不用到一半之多,若能把那种不在乎旁人眼光的性格分他个十分之一该有多好。 他正在叹气时,马闪把分类过的文书放到公案上。 壬氏检查一下拿到的文书。 「……」 壬氏检查过其中一份文书,蹙起了眉头。这是以前壬氏传给其他部门的禀议书,内文写著不可。这不知道是第几次了。 「果然还是不行啊。」 「还是不行吗?」 「时期不对。若是明年的话或许还可行。」 「因为明年有武科举,是吧。」 「对,上头写著等武科举举行。」 什么问题不行?原来是关于招兵买马的事。壬氏提议在北部励兵秣马,但果不其然被否决了。武科举是选拔武官用的科举,规模不如科举来得大,却仍会有众多勇士前来应试,并获选为武官。 这数年来,军部规模倾向于缩编。理由有二:一是天下太平无事,二是军方高官的人员有问题,主要是指两个顶头上司。 「汉太尉与鲁大司马对吧。」 大司马是主掌武事的最高官吏。太尉则是三公之一,与大司马同为军职。 「汉太尉究竟是怎么当上太尉的?」 壬氏才想问呢。只是,他听说过许多奇妙的传闻。 说是罗汉把政敌全数打垮,结果上头就没人了。 说是受到先帝之母女皇的钟爱,得以飞黄腾达。 说是皇上于先帝驾崩后,事先四处排除了觊觎皇位的外戚。 「坦白讲,我不太清楚。」 只是,他能猜到本人是如何获得权力的。因为过去猫猫曾一脸厌恶地谈过罗汉的事。 说他必须拥有权力,才能得到一样东西。 罗汉这名男子为了得到想要的东西不择手段,但绝非贪得无厌的男子。 「身为军人,怎么不更贪心一点?」 如果罗汉是那种企图藉著大义名分增加手里棋子的男人,事情就好解决了。 但罗汉只要有棋戏、家人与甜食就满足了。 他本是个无欲无求的男子,却因为行动力过强而让旁人深受其扰。 「或许可以试著直接找汉太尉商量——」 「那样反而会受到更多阻碍。」 「……」 罗汉嫌弃壬氏,理由自不待言。他偶尔会来到书房妨碍公务,吃著糕饼把文书弄脏然后扬长而去。 壬氏知道他最近为何比较少来。他是往尚药局去了。很容易就能想像到猫猫那一脸的排斥神情。 「那么是否该找鲁大司马谈谈?」 一般官员无法轻易与大司马这般高官谈话。但壬氏是皇弟,马闪似乎以为大司马会愿意听壬氏说话。不过他太天真了。 「你忘了鲁阁下是哪个阵营的了?」 大司马之所以能有今日的地位,是因为当今圣上的一句话。而为何当今圣上如此推崇鲁公—— 「你以为母后……不,皇太后会准吗?」 当今圣上与壬氏虽年龄相差许多,却是同母兄弟。皇太后在进入后宫时本为宫女,后来受到先帝宠幸才成为嫔妃。据说当时后宫满是想要皇太后性命的人。由于先帝的兄弟尽皆死于瘟疫,当今圣上也就是壬氏之兄自然就成了东宫。 当时似乎有众多官员为了在权力斗争中分一杯羹而向皇太后进献了许多礼物,但鲁公早在她还是宫女时就已经对她多加照应。 当时的皇太后年龄至多十岁。她成了先帝的宠妃,虽是宫女,有时却能离开后宫。据说鲁公时常担任她的侍卫。 看到这个身子骨儿小得还不适合妊娠的宫女,不知鲁公作何感想?听说当时还有其他侍卫,但得到这般提拔的仅只鲁公一人。 鲁公赢得了皇太后的信赖,同时却也应该感到内疚,无法违背皇太后的命令。皇太后为人过于慈善,原已日渐缩小的奴隶制度之所以会完全撤废,她的意愿影响甚钜。她还在后宫伸出援手,帮助那些成了先帝妾室而再也无法离开后宫的宫女。 然而,她的善意有时会成为弊害。 皇太后厌恶战事。她从不会大声主张,但会影响到皇上与大司马。 皇上是个明理人,壬氏也早已与他谈过。然而禀议之所以通不过,正表示皇帝并非专制君主。文书若无法送到皇上面前便不能盖印。 假若壬氏担任的是军职或许还谈得拢。但他长年在后宫扮演假宦官,极少接触祭祀之外的皇弟公务。朝廷为了壬氏的官职问题大概是伤透了脑筋,结果赋予了他一个太保地位。这是个虚职,本来是自官场退隐者才会获得此一头衔。 壬氏身为皇弟,因此也有人认为该任宰相。可是壬氏太年轻加上有人更该成为宰相,于是此事便不了了之。假如虚职真的无事一身轻的话还好,无奈总有繁多杂乱的文书飞进书房,每日把他忙得不可开交,简直把他错当成了打杂的。 「你们从方才讲到现在,似乎总是在绕圈子呢。」 麻美插嘴了。她帮壬氏换掉变凉的茶。 「姊姊,政事这门学问是很精微的。」 「真想不到马闪你嘴里会说出精微两个字。」 麻美有点挖苦地说。马闪无言以对,在那里瘪著嘴。这名男子虽然性情冲动,但似乎还明白自己绝对赢不过姊姊。 「简而言之,只要能让对方答应你们的要求就成了吧。」 「要有你说的那么简单,我也不用辛苦了。」 壬氏也不高兴麻美跑来插嘴。她的职责不过只是辅佐壬氏等人,可无权对国事插嘴。 「我也知道没那么简单,但我认为谋事在人。」 麻美不知有什么想法,往屏风后头的马良那边走去。屏风后头传出「阿姊……」「啊!不能擅自……」「真是……」等马良的说话声。不光是马闪,马良也不敢违逆这位姊姊。 麻美回来时,手里拿著那本围棋书。其实不用特地从弟弟那边拿,壬氏公案的抽屉里就有一堆了。 「您知道这是什么吗?」 她抽出夹在书里的纸片。本以为是之前看过的书本宣传单,但内容不一样。 「围棋大赛?」 「正是。」 上头写著要举办围棋大赛。 「我的书里怎么什么也没夹?」 猫猫送他的书没有是不奇怪,但文官静买来的书也同样没有。 「壬总管是直接去购得的吗?」 「不,我差人去买的。」 「啊——那么,那人也许是担心壬总管会反对吧。」 麻美用食指指出大赛简介。上头写著预定于年底举办,欲参赛者必须支付十枚铜钱。此外—— 壬氏揉了揉眼睛。大赛赛场写著宫廷内的教场。 「……」 张开的嘴巴都合不拢了。 「滥用职权竟到如此地步?」 马闪也一脸傻眼。 「都说国内人口有百分之一嗜弈。京城及周围境内有八十万人口,假设有八千名弈客好了,不知有多少人会参赛?」 麻美的解释听起来像是出考题。 用不著买书,三五好友之间聊著聊著就会把事情传出去了。十枚铜钱就连孩童存零用金都付得起。壬氏不知道这书有多普及,又无从得知对围棋感兴趣的正确人数,不敢想像会有多少人前来参赛。 「想在民间举办的话,场地会受限。主要的广场都有市集,想必很难取得许可。工商会有他们独特的运作方式,纵然是高官也得以义行事,不得恣意而为。」 「但在宫中举办也不是个办法吧?」 「是呀,我想主办应该也不情愿吧。毕竟没多少参赛者能进宫。假若能在民间给他包个像样的赛场,他一定会举双手欢呼的。」 麻美用指尖敲了敲它,就像在说「从这点下手」。 「……原来如此。」 壬氏看看成堆的文书。 「是,人家什么事动不动就塞给您,我想您偶尔也可以动用一下职权。」 麻美剽悍地眯起眼睛。 「看来我身边聪明不好惹的女子还真不少。」 「错了。」 麻美出言否定。 「是只有聪明不好惹的女子才能接近您。」 根本不是在谦虚。壬氏与马闪面面相觑,不禁傻眼。 他必须收回前言,麻美对政事的运作方式可清楚了。 五话 底牌 要亮底牌就得趁早。 壬氏在麻美一句话的推动下,来到了罗汉书房的门前。前一天他已经差人来告知登门造访之事,但坦白讲还是不确定对方在不在。 他一面心想「反正一定不在」,一面走进去—— 「叨扰了。」 「皇弟阁下有何贵干?」 结果怪人军师正躺在一张卧榻上,小口啜饮葫芦的内容物。不管怎么看都是在休息。但书记官过来把文书放到公案上,又把官印塞进罗汉手里。 罗汉叫了壬氏一声皇弟阁下,不过应该是因为事前差人通知才会知道是他。据猫猫所言,怪人军师似乎相当不会认人长相。 假如壬氏也像他这么混,肯定会被马闪念个没完。还有,实在希望他别拿月饼当文镇,文书会沾到圆形油渍。这次跟随的侍卫不是马闪,因为他怎么想都觉得马闪应付不了怪人军师。但马闪又不让他一个人来。 另外还有一人跟来,就是麻美。罗汉瞥了一眼侍卫与麻美,然后将视线转回壬氏身上。 可想而知罗汉必定很讨厌壬氏。 「好了,站著不方便说话,请找把椅子坐吧。喂,怎么不给客人上点心?」 讲话内容很正常,却拿起葫芦倒了一杯喝过的果子露给壬氏。难道他忘了以前直接对嘴喝,结果弄到食物中毒的事? 副手急忙把饮料换下。 「阁下有何贵干?」 单片眼镜矫揉造作地摸摸参差不齐的胡子。 「您似乎在筹办一场有趣的赛事,无奈举办地点不佳。」 壬氏晃晃夹在围棋书里的纸张,放到桌上。 「竟然说要在宫廷内的教场举行,您取得许可了吗?」 「那件事啊。」 罗汉调离目光,呕气似的噘起嘴唇。 「我好歹是管事的,要抱怨也该是鲁爷来抱怨。这事应该不归皇弟阁下管吧?」 只差没说「关你屁事,滚一边去」。 壬氏保持笑容。笑也是白笑,别人的脸看在他眼里只像是摆好的围棋棋子。壬氏唯一有自信的武器对他全然不管用。然而对这厮的副手却十分有效,他红著脸低下头去。 「性情一板一眼的皇弟阁下或许不明白。自从西方使者归国之后,大家都想找乐子想疯了。」 「想疯了?流通的商品不是比以前多吗?」 听说街市增加了许多稀奇玩意儿,热闹非凡。 「哈哈,或许确实是如此。可是,在举办过盛大的庆典之后,大家的胃口都被养大了,舌头或眼睛都是,想寻找更有趣的事物。但无论市面上贩卖多稀奇的玩意儿,没钱就享受不起,毕竟最近税金也慢慢提高了点嘛。哎,虽说只提高了一点儿,但我听说农村地方的税率比较高喔。其他还有个奇妙的法令,说是鼓励食虫?我实在是不乐意吃虫,难道皇弟阁下喜爱此味?」 「……」 「围棋这种娱乐只要有棋子就能玩,用来给人民消愁解闷不是挺好的吗?」 真是戳中了痛处,身为实际尝过乾瘦飞蝗的人,要问可不可口的话,答案是后者。 提高税金也是为了预防百谷短缺。结果只有增税相关提案轻易就通过了,真令人无言。 要是马闪人在这里,恐怕已经冲向罗汉了。没带他来是正确的。 壬氏吸一口气后,维持著笑容开口: 「看来罗汉阁下是误会了。」 壬氏手指滑过围棋大赛的概要,停在「举办场地」的文字上。 「我有意见的不是围棋大赛,是举办场地。」 「但是,那阁下要我在哪儿举办?我朋友不多,可没门路能说服民间的那些商贾喔。」 壬氏知道。他甚至怀疑此人根本一个朋友也没有。然而现在不用问这个。 「此处如何?」 壬氏递出一张纸,纸上写著「白钟戏楼」。 此处正是以前白娘娘表演过奇术的戏场,自从白娘娘被捕后戏场就暂时封闭,直至今日未曾开放。这里位置好,面朝大街,没有比这里更好的场地了。 白娘娘案不知为何交给了壬氏处理。接了那么多杂七杂八的公务,总算有机会派上用场了。 麻美告诉壬氏的底牌正是白钟戏楼。她说戏场不能一直关闭下去。戏场主人光是被怀疑与白娘娘狼狈为奸,就已经受了够重的惩罚。 当然,官员当中有人因为白娘娘而中了药毒,不能一句「我只是出借场地,其他毫不知情」就结束了。死脑筋的马闪反对麻美的意见,但伶牙俐齿的她用这套说法驳倒了马闪: 「依法治罪不是施政的唯一作法吧。所谓的贤明之君,不就是能巧妙地从宽处置,让底下的人任劳任怨,在不会引发民怨的范围内适度榨取吗?反正无论发生什么事,赛事都是汉太尉在办吧?而且只要派些武官在周围走动,就能同时发挥牵制之效了不是?」 罗汉不管怎么看都是个麻烦鬼,但广纳贤士。当日必定能找到人手。 只要让众多武官在场地里四处走动,旁人就不敢闹事。 麻美若是男子,想必已经成为壬氏的能干副手了。她聪明灵慧,且在出嫁之前长年练剑。不同于能力过度偏于一方的两个弟弟,文武双全。 听了壬氏的提议,罗汉虽歪扭著脸孔,却似乎有些感兴趣。 「白钟戏楼是吧?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罗汉向贴身官员询问而非壬氏。壬氏以为这个场地还算有名,没想到他不知道—— 「这间戏楼位于京城北边,就在住宅街附近。由于之前有个叫白娘娘的奇术师在那儿公开耍戏法,目前勒令关闭。」 「白娘娘?」 虽说猫猫也是不感兴趣的事情就全不去记,但罗汉比她更离谱,竟连闹得满城风雨的白娘娘都不记得。 「就是之前陆孙兄、罗半大人跟猫猫小姐一起去看过的戏场。」 「啊!那个啊!」 罗汉用力拍了一下桌子,从躺著的卧榻上爬起来。他现在回想起来了,在那里气得发抖。大概是自己也想跟吧。 「可以让我把话说完吗?」 壬氏傻眼地看著罗汉。 罗汉老大不高兴地坐回了榻上。 「白钟戏楼以位置来说无可挑剔,场地也够大。我想比起只能让宫廷相关人等进入的教场,这里要好得太多了。」 「……阁下能占到这种好地方?」 「能。此处目前暂时封闭,但我可以下令解除。不过,我认为比起忽然开始正常做生意,不如先让能遏阻旁人之人主办一场游艺,所以才来找阁下商量。」 壬氏说的句句属实。虽然没撒谎,却仍不禁出了一身冷汗。罗汉这名男子从不用外表判断他人的任何部分。他虽有著无法辨别他人长相的短处,但也有其他长处。 就是擅长看穿他人的谎言。 罗汉想必正在试图一窥壬氏多层皮相底下的部分。他一边盯著壬氏的眼睛瞧,一边摸著下巴。 「阁下有何目的?」 壬氏险些没吞口口水,但忍住了。他吸一口气,调整好心情。 「把那个拿来。」 麻美这才终于走上前来,将手里的文书放到桌上。 「我想这原本应该是罗汉阁下该处理的文案,就给你送回来了。当然,我也把其他公务一一还给了其他官员。」 「……原来如此啊。」 罗汉一脸发自内心嫌麻烦的神情,看看文书。这些文书比方才罗汉干劲缺缺地处理的文书多了至少三倍。今天壬氏让麻美能拿多少就拿多少过来,但还有一些留在书房。 壬氏个性过度认真,所以总是想自己处理掉送来的文书。副手马闪不擅长文书公务,嗜弈的文官静则是从他处借来的书记官,没事不会插嘴。直到马良与麻美到来,他才终于开始把别人的公务送还回去。 「您没想过我可能会拒收吗,皇弟阁下?」 「数量也没多到需要拒收吧。就算边吃糕点边打呵欠,这点数量一样能在下午处理完毕。」 罗汉的贴身副手显得很害怕。 壬氏的这种口气完全是在挑衅。但是现在把姿势放低,不会带来好结果。 就算会惹恼罗汉,他仍然坚信罗汉会答应这个要求。 「白钟戏楼以及周遭街道的一日使用权,阁下除了我以外还有谁能拜托?」 罗汉看看副手。 「假若把地点从教场换到戏楼,会有什么不同?」 「参赛者应该会大幅增加。包括事前准备在内,当初预定的一天时辰会不够用。或许也会有更多一般民众与孩童参加。」 可怜的副手似乎连职务以外的差事都得帮忙。 「下官得跟罗半大人商量过才能给出明确数字,但包括赛场的准备在内最起码需要三天才行得通。不只如此,由于不知道会有多少人参赛,因此也得重新考虑得准备多少棋盘,以及超出预定计画的话是否该限制人数。」 方才明明还在害怕,现在却又侃侃而谈起来。 「我不想限制人数。我的目的就是尽量让更多的人下围棋。」 真没想到罗汉会说这种话。壬氏本以为这个男人永远只顾到自己—— 『这次的义父可是稍稍有别于以往喔,因为那本围棋书是义父与义母的回忆。』 壬氏事前找罗半谈过,结果得到这个回答。首先举办围棋大赛就不像是罗汉的个性。但听过理由之后,壬氏便明白了。 猫猫的母亲曾为娼妓,虽得到罗汉赎身,但大约在一年后就撒手人寰。据说罗汉著书是为了留下那位围棋才女与自己的纪录,举办大赛也是由此而来。 看来与平素的嬉戏取乐有所不同。 在壬氏陷入沉思时,罗汉的副手已写出了粗略的日程表。 「窃以为用预付参赛费可享半价优待的方式,能够掌握对赛事有兴趣的人数。至于参赛费,只收五枚铜钱的话,即使是收入微薄者也能参加。下官也在考虑是否可以提供赏金给名列前茅者。」 猫猫之前告诉过壬氏一枚铜钱可以买一颗馒头。 可能是讲到擅长的学问了,副手已不再像方才那样恐惧不安。壬氏原本觉得这个副手比起罗汉的前一名副手陆孙显得较为中庸,不过这样看来似乎并非凡才。 罗汉双臂抱胸,看著变得堆积如山的文书。他心里似乎仍有不满,不过大概就差临门一脚了。 「还有这个。」 麻美从旁插嘴。原来拿出的是名簿。至于是哪里的名簿,上面好像写满了医官的名字。 「假若要举办大型赛事,可能会发生一些骚动。除了卫士之外,窃以为也该安排娴熟医术之人。」 这种举动以女官来说略嫌放肆,壬氏却在心中竖起大拇指说:「干得好(good job)!」这个话题让壬氏来讲反而会惹怒对方,罗汉听了却两眼发亮。罗汉心爱的女儿与叔父也名列其中。 「既、既然阁下都这样求我了,我也不好拒绝嘛。」 壬氏费尽了力憋笑。终于让这个总是害惨自己的家伙妥协了。 虽然前进这一步没啥大不了,但对壬氏而言是一大步。 壬氏正在深深感动时,被麻美戳了一下。她的眼神在告诉他「还不可大意」。 「那么,细节我另拟文牍差人送来。」 「……嗯。」 罗汉虽然妥协了,但显得不情不愿,摇晃著喝光的葫芦催促副手补充果子露。副手急忙从别处拿了个瓶子来,交给了罗汉。罗汉才喝一口就喷了出来。 「罗汉大人?」 「这什么东西?」 「呃,不就是果子露吗?」 副手担忧地检查了一下内容物。 「味道不太一样。我看不是跟平常那家店买的吧。」 罗汉显得很不高兴。 「大、大人恕罪。这似乎是水果酒。」 副手急忙去倒水。 「那么我告辞了。」 壬氏想趁表情还维持得住时离去,正要走出房间时,发现有别的来访者在走廊上等候。 「啊,啊!月、月君……」 年轻文官慌张地低头致意,手里抱著极占空间的木简。有些部门偏好使用木简而非纸张。愈是莫名重视礼节的人愈爱使用木简,不知道这是哪个部门? 「喏,拿来给我看看。」 罗汉从卧榻上起身,从年轻文官手中接过木简,走向放在书房墙角的一张大桌子。桌上的地图设置了像是棋子的东西。 罗汉边看木简,边改变棋子的配置位置。 「大概就这样了。」 「明、明白了。」 壬氏一边侧眼看著文官即刻抄下棋子的移动方式,一边走出房间。 朝廷上下只知道怪人军师此一浑名,但罗汉毕竟是荔国的军师。那个男人动一下棋子,就是在调动几百、几千甚至是几万士兵。 不像壬氏虽贵为皇弟,却只获赐一个有名无实的官职。壬氏一边喟叹于自己的平庸,一边思考一个凡人如何才能智取天才,夺得先机。 六话 雷鸣 某个秋日的下午,猫猫与阿爹偏头不解。 「我看天要下雨了吧?」 阿爹从尚药局的窗户仰望天空。 「我看说成下红雨还……比较合适?」 猫猫讲话语气一时太粗鲁,急忙掩饰过去。旁边还有其他医官。姚儿与燕燕不在。医佐女官能做的差事量如今变多了,也就变得更常分配到其他部门的差事。猫猫今日出差来到阿爹所在的尚药局帮忙。 阿爹手里拿著信函,这是某位人物下达的命令。问题就出在这人身上。 「原来那位大人也有在处理公务啊。」 旁边一名年轻医官不禁脱口而出。猫猫在担任壬氏贴身侍女时就见过这名医官。附带一提,她到现在还是记不得人家的名字。 「他应该还是有在做事的。应该。」 阿爹的语气比平时显得没把握。 「可是,汉太尉为何会找上汉医官?」 换言之就是怪人军师把差事派给了阿爹。文章看起来比较像是请求而非命令,但内容不符合他的性情。 「而且还要我来问案,我办得到吗?」 他请阿爹审讯几名嫌犯。这本该是司法相关部门的差事,却找上了医官,总觉得不大对劲。 「这事本来应该要更保密才对吧……」 「好像是。」 阿爹肯定猫猫的疑问。审讯对象是三名武官,换言之就是要调查内部人员。 「要审讯的是什么事?」 这年轻医官看起来个性认真,原来还是会好奇。 「……你应该明白人家不太想声张的原因吧。跟女子有关。」 「女、女子……」 情窦未开的医官困窘地低下头去。 (这又怎么会找上阿爹?) 正在疑惑为何没有其他适当人选时,她看到审讯对象的出身背景,偏了偏头。 「这些人都同姓呢。」 荔国的主要姓氏只有数十种,同姓并不稀罕,但三人同姓就罕见了。 「他们是三兄弟。而且是三胞胎。」 「三胞胎?」 猫猫与年轻医官偏了偏头。 「三人当中有一人对某位女子出了手,女子状告官府,却不知道是三人中的哪一人下的手。女子有位任武官的家人,所以才会先由部门自行调查。但是——」 「但是?」 「三胞胎的父亲是刑部高官,说不能查明是哪一个做的就不能问罪。不只如此,听说几个儿子仗著父亲的权势,尚有许多未经裁判的余罪。」 (哇啊。) 猫猫表情不禁扭曲起来。 「一次审讯就得抓出犯人。也就是说不许失败。」 难怪怪人军师会拜托阿爹。虽不知道他怎么会忽然开始做事,人选却挑得没错。 阿爹可是闻一知十的天才。 翌日,阿爹立刻找三胞胎来问话。 「猫猫,你可以跟我来把问话内容整理成文牍吗?我希望有人在旁边做见证。」 「……不行,那个怪家伙可能会来。」 猫猫摇头,表示不想跟怪人军师同席。 「罗汉不会来的,你放心。」 「那就可以。但怎么跟姚儿姑娘她们说?」 猫猫偷瞄一眼。今天两人跟猫猫在同个地方当差,猫猫不见会被发现。 「我已经跟两人说过了。我跟姚儿说她不会速记帮不上忙,不让她来。」 (我也不会啊……) 她差点说出口,但吞了回去。 乱讲真话可能会让姚儿坚持要跟。而燕燕绝不会让小姐跟引发男女纠纷的嫌犯共处一室。 姚儿这人只要知道自己实力不足,即使不甘心仍然会虚心接受,因此保持沉默才是明智的选择。 姚儿从方才就一直躲在柱子后头,不甘心地看著猫猫。燕燕在她背后挥著白手绢,只差没说「还不快走」。 「好啦,那就走吧。」 她只希望能早早完事打道回府。 人家为他们准备了军部的议事堂。房间不宽不窄,大小比较像是审问房而不是议事堂。 要审讯的内容是约莫五日前,三人当中是否有人对一名十四岁姑娘出了手。或许有人会说那姑娘不该轻易被容貌俊俏的男子骗去。不过那天突然下起雷雨,据说姑娘与侍从走散,被雷声吓坏了。 (就是我跟姚儿她们去买东西的那天啊。) 竟然花言巧语欺骗害怕打雷的姑娘,真想好好严惩这种人一顿。 (不可不可。) 得秉公处理才行。还不知道是三胞胎里的哪个下的手,搞不好根本是对方演的一场戏。 「哦!你们来啦。」 一条熟悉的大型犬……更正,李白在房门前迎接他们。 「多多拜托了。」 阿爹恭敬地行礼。 「好,有什么问题请立刻叫我。虽然房间里另有一名书记官帮忙,但毕竟是文官嘛。」 李白拍了拍厚实的胸膛,性子还是一样爽直。 「李大人怎么会来?」 猫猫偏著头询问。 「上头的命令啊。毕竟对方是那种人,要是恼羞成怒起来你们怎么办?得有个能打斗的护卫跟著才行。所以喽,我官阶高于三胞胎又认识你,就被挑中了。」 「原来如此。」 有道理。正确来说应该不是认识猫猫,而是人家知道他对猫猫没兴趣。 「况且偶尔做做这种差事,也可以调适心情。」 好汉咧嘴露齿而笑,腰上佩戴著官阶不同于之前的流苏。 「大人似乎是步步高升呢。」 「是啊。多亏于此,最近文书公务多了起来,身手都变迟钝了。」 猫猫很想问他薪俸增加了多少,但太不知趣了,还是别问了吧。真不知道还要多久,李白才能赎走他心爱的绿青馆白铃。 「抱歉打断你俩说话,可否让我问几个问题?」 阿爹看向李白。 「喔,真对不起。请说。」 「李君既与三胞胎认识,知不知道三人分别是什么性情?」 听阿爹这么问,李白把手放在下巴上歪著头。 「这个问题就难回答了。但我可以说,三个都是狡猾的家伙。长得一个样子,嗓音也很像。至于性情应该大同小异吧。我跟他们没那么长久的来往,分辨不出差异。第一次遇见他们的人绝对分辨不出谁是谁,所以听说他们就利用这点到处玩弄年轻姑娘。偏偏又长得好看,爱作梦的年轻姑娘很容易就上当了。」 「哦。」 「所以,他们专挑不谙世事的年轻姑娘下手……又听说连十二岁的小女娃都碰过。」 李白一副无法理解的神情。 (那种人死死算了。) 竟然连初潮来了没都不知道的小娃儿都要碰,真教人傻眼。难怪被玷污的姑娘很多只能自认倒楣。 阿爹点点头。 「三胞胎感情好吗?」 「不,我看并不好。」 李白一口否定。 「之前有次当差犯错,上头追究是三个人当中的哪个犯的错,但他们都没袒护犯错的兄弟,反而还一副别危害到其他兄弟的态度。」 「他们三人是否有一同掩饰失败?」 「您认为办得到吗?在罗……呃不,在单片眼镜老家伙的面前打马虎眼?」 李白还记得之前猫猫说过的话,真是守信用。 怪人军师基本上是个囊括世人所有糟糕要素的生物,却只有围棋、将棋与看人的眼光特别出色。 (干嘛这次本人不亲自上阵?) 她很想这么说,但恐怕需要足够的证据才能定罪。那个男人能揪出真凶,但凭的是直觉而没有举证的能力。 「那时候可有意思了。啊!这让我想起了一件事。」 「什么事?」 「我想三胞胎当中有两个会说真话。他们虽然仗著亲爹的权力恣意妄为,却不会希望是自己受罚。因此只要自己没犯错就不会包庇兄弟,没做亏心事的话应该也不会说谎。」 「这话可信吗?」 阿爹眯起眼睛做确认。 「我是可以请您相信我,但事情总是没有绝对的嘛?总之以常态来说,您就当作他们不会为了袒护兄弟而说谎,让自己陷入不利吧。」 「李君为人真是正直。」 阿爹眯起眼睛,笑起来就像个老妇。 「是、是吗?」 「谢了。那么若是有个万一,还请李君前来相助。」 阿爹如此说完,走进房间。 猫猫也随后跟上。 房间里另有一名貌似文官的男子。大概就是李白说过的书记官了。 书记官一注意到猫猫他们,就从椅子上起立行了一礼。 「他们应该就快到了。请坐。」 「有劳了。」 阿爹坐到椅子上。桌上放著一份文书。 (在威胁人吗?) 内容写著三胞胎的官职与家人的来头。只差没说「我们是受了怪人军师的命令才勉强过来,但你没那权力处罚我们」。 「好吧,来看看该怎么办吧。」 他们准备一次一人,向三胞胎分别问话。 总之第一人已经来了,得开始问话才行。 猫猫用墨水沾湿毛笔笔尖,准备把听到的话尽量写下。 ○●○ 这当中好像是有些误会,我可什么都没做啊。 首先谁会对十四岁的小姑娘出手啊。凭什么怀疑到我头上来? 嗯?问我五天前人在哪里? 当然是当完差之后,就到街上蹓躂去啦。不过是想喝一杯嘛,这有啥稀奇的? 我想喝点便宜的酒,于是就往南边去了。那儿有家店在卖便宜又可口的葡萄酒。 我没走到烟花巷,那里不是喝酒的地方。更何况女人就是会这样血口喷人,我可惹不起。 打雷? 喔,你说那场大雷啊。我记得很清楚啊,因为雷声相当大。 好像是打在京城附近呢。先是天空一亮,半晌后就响起了好大的声音,把我吓了一跳。雨势后来也变大了,我一直待在酒肆等到雨停。 问我那是啥时? 就在傍晚钟声响起的时候啊。首先天空一亮,接著钟声响起,随后就是雷声了嘛。 对,所以这事跟我无关。不然你去问酒肆老板怎么样? 反正是两个弟弟当中的一个干的,随便你怎么处置。 不过呢,要是没凭没据地赖到我们当中的一个头上,会有什么后果自己清楚吧? ○●○ 第一人是长男。如同事前听说的,生了一张端正的脸。只是脸色很差,偶尔会阵阵抽搐,答话时拳头握得紧紧的。此人嗜酒,不知是宿醉,还是因为紧张而使得身体不舒服。 但问题回答得清清楚楚,一副他哪里知道谁是犯人的口气。 猫猫火冒三丈,却还是把内容写了下来。 阿爹摸著下巴沉吟,在想事情。 其实不用猫猫或书记官做纪录,阿爹一定也能一字不漏地默记下来。他就是如此优秀。 同一张脸接在长男之后进来,不过脸色很好。看看文书,知道接著来的是次男。看来是简单好懂地依序过来。 ○●○ 真是给人平添麻烦。在我当差时把我叫来审问,如果我不是犯人,你们怎么负责? 好吧,总之我是确定无罪,要问什么就快点问一问放我回去吧。 不就是想知道五天前我人在哪里吗?我那时正好不当值,于是就去骑马跑了一下。第二天还要当差所以没过夜,傍晚就回来了。 咦?问我去了哪儿?离京城没多远啦,看起来天要下雨了,所以我很快就回来了。 我累了,所以一回到家就上床睡觉了。你知道我家在哪里吧?只要知道我老子是谁的话。不,我看你不知道,否则不会这样把我叫出来吧。 有没有人能给我作证? 你这问题是白问,我家佣人说的话你又不会信。想也知道你会挑毛病说是我命令他们撒谎。 就是这么回事。 我的房间在正房以外的厢房,所以八成没人注意到我。 问我傍晚钟响时在干什么? 喔,那个啊,就是打雷的时候嘛?后来雨下得好大,实在伤脑筋。 吓了我一跳呢。先是天空在钟声传来时一亮,然后响起了好激烈的雷声。 敲钟的人一定也吓到了吧。毕竟站在那么高的地方,难保不会被雷打到嘛。 很遗憾地,这好像只是我白操心了。 好了没? 我要回去当差了。 还请你查清楚,到底是老哥还是弟弟干的。 不过当然是不能搞错的,所以你可得想清楚了。 ○●○ 又是挑衅的语气。对方自始至终都挂著把人当傻子的笑脸。猫猫瞥到那人的掌心长茧。既然是武官,练剑或是骑马会长几个茧并不奇怪。 猫猫半睁著眼,又把内容写了下来。 阿爹再次一边点头,一边转动指尖。 她只希望能早早结束这场闹剧。 阿爹开始审问第三人,也就是么子。 不用说又是同一张脸,猫猫看到有点腻了,但得忍耐。来者的身体状况看起来不好也不坏,普普通通。 ○●○ 什么嘛,我是最后一个?都怪老哥他们不肯早早认罪,害我得倒这个楣。 唉,可以赶快问完吗?我今天已经没差事了。 问我五天前人在哪里?我整天都在当差。 对,虽然已经是散值的时辰了,但人家塞了个麻烦的差事给我。 竟然叫我去书库拿书,不会叫文官去啊。唉,那个怪人军师真是……啊,没什么,当我没说。总之我就去拿了,但那儿正好有个挺标致的女官,我便忍不住跟她开心地聊了两句。对,可不是什么十四岁的姑娘喔。名字与部门……呃,她说是什么来著?我不记得了。 问我是哪里的书库? 是西面的书库。武官可不会喜欢靠近那种地方。不过,就让我对新的桃花缘心怀感激吧。 哎,总之搞了半天,散值时刻就过了。 对,傍晚敲钟时我人应该在书库。那时外头天色已经暗了,下著滴滴答答的小雨。 我没听到钟声,但大概就是那个时候。 不过我有听到雷声喔。 我两手捧著书简,结果四下忽然一亮,吓得我把书简掉了满地。 正要捡的时候,又传来了像是地鸣的声音。那声音真的很大。 过了多久才蹲下? 我那时有点恍神,但最多也就四五秒吧。 我想早点走人了,回答这么多够了吧? 好,那我回去了。 ○●○ 三个人全都无药可救。好歹也该有一个像话点吧。 猫猫把能写的都写下来,整个人累坏了。 只有阿爹一副了然于心的神情不住点头。 书记官似乎还有事得做,已经开始誊清写好的文牍。 猫猫对阿爹耳语,不让书记官听到。 「阿爹,你想清楚了吗?」 「算是吧。线索大致上都齐备了吧?」 讲得还真轻巧。 猫猫脸上浮现出问号。 她以为自己已经跟阿爹学到了很多,却还有很多事情不懂。 不知这位老宦官的头脑里是什么构造。 「好了,回去之后就来抽丝剥茧吧。」 阿爹用拐杖支撑著摇晃的身体,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在房门外,可以看到李白一副「可惜没机会发挥一下」的神情。一定是想藉著正当理由,往那三个教人生气的蠢货脸上揍一拳吧。 一回到尚药局,阿爹马上说需要京城与周围境内的地图。 本以为要去书库借来,幸好刘医官立刻就拿了出来。 「别弄脏了。」 阿爹本来想在上头写字,一听便悄悄藏起了毛笔。 他环顾四周寻找代替品,然后把用来压药包纸的各色小陶瓷偶拿了过来。 「这是要做什么?」 姚儿与燕燕兴味盎然地靠过来。 今天到了这时辰,两人都已经散值了。刘医官也不会管两人在不当值时做什么。 「我想来整理一下线索。你们俩可以来帮忙吗?」 由于阿爹讲得有点像是寄予期待,于是姚儿把略带红霞的脸蛋扭到一边,只差没说「真拿您没办法」。依她的性子就是无法坦率地说「好」。 燕燕把小姐的这副模样清晰刻划在内心的画布上,眼神非常吓人。 「首先,一个摆在这里。」 阿爹把红色陶瓷放在京城中心地。 「这是?」 「那时这里敲响了傍晚的钟声对吧?」 「确实是这里没错。因为它的位置就是要让全京城都听得见。」 她们在那个打雷天正好经过附近,所以记得很清楚。 接著,阿爹摆上三个深蓝色陶瓷。三个分别是圆形、三角形与四方形。 「圆形是长男说过自己所在的地点,三角形是次男说过的自家位置,然后三男说的西面书库在这里,所以是最后这个四方形。」 「也就是说按照说法,他们案发当时都在不同的地方了。」 「是了。而那位姑娘人在这里。」 阿爹指著红色陶瓷。正好就在商店林立的地方。 「这里不就是……」 正好就离猫猫她们当时的位置不远。 姚儿露出了复杂的神情。 「如果我们有看到那个害怕的姑娘,也不会闹出这种事了。」 姚儿懊悔地垂首。 当时打雷下雨,视野不清。况且她们急著买完东西,没有那多余的注意力。 「过去的事没有『如果』。至少我们得帮上忙,让今后不再有姑娘受害。」 阿爹和善地说。 「三人都说没人看见他们,但说词都很可疑。您知道谁在说谎吗?」 当著姚儿等人的面,猫猫讲话时比较注意礼貌。 「知道。不过在那之前,不如先来汇整一下线索吧。」 阿爹看看猫猫她们三人。 「你们都还记得五日前那场打雷吗?」 「记得,声音好大。」 「当时我们在外头,把我吓了一跳。」 「你们说过那时人在钟塔附近对吧。」 阿爹敲敲红色陶瓷。 「而我听说打雷的位置在京城的西北方。」 他把黄色陶瓷放在京城的城墙外头。 猫猫她们眼睛直眨巴。目前还看不出他想做什么。 「可否再问一件事?」 「请说。」 「你们记得打雷的强光、声音与傍晚的钟声顺序吗?」 燕燕霍地举手回答阿爹的询问。真稀奇。 「首先是天空发亮,同时傍晚的钟声响起,接著传来了雷声。」 「你记得真清楚。」 阿爹大感佩服。 猫猫恍然大悟,知道燕燕的清晰记忆伴随著姚儿惊慌地抱住她的触感。 只有这个可能了。 (阿爹怎么会问这个?) 猫猫看看地图,确认陶瓷的位置。 (!) 猫猫确认一下方才写下的内容。 她把长男、次男、三男的证词各看过一遍。 「猫猫,怎么了?」 「姑娘看看这个,有何感想?」 她把记述的文字指给姚儿看。主要是打雷的部分。 「……嗯?怎么好像怪怪的?」 姚儿定睛确认长男的陈述。 「这样顺序不对。」 长男的陈述总结起来,就是「天空发亮后,傍晚钟声响起,然后传来雷声」。 「啊!这个也是。」 次男的陈述则是「钟声在天空发亮的同时响起,然后是激烈的雷声」。 「好像只有这里吻合。只是不知道傍晚的钟声是何时响起的。」 三男的陈述写著「天空发亮后过了四五秒,传来地鸣般的雷鸣」。 「意思是长男与次男在说谎吗?」 「不,不是。」 猫猫否定姚儿的说法。 (原来如此,是这么回事啊。) 猫猫看看阿爹。 阿爹维持著柔和的表情,似乎在看三人能否找到答案。 「其中至少有两人说的是真话。」 前提是要相信李白的说法。乍看之下大型犬在此事上没有表现机会,却提供了十分有趣的线索。 三胞胎不会互相包庇。 从这点来想,除了对姑娘出手的那一人之外,其他人只要没做亏心事就没理由撒谎。 这样想来—— 「猫猫,请解释给我们听。」 燕燕问了。 猫猫悄悄看了一下阿爹。阿爹微笑著说:「你就解释看看吧。」 被他这样说,猫猫可不想交出错误解答。她长叹一口气,在脑中整理出一个容易解释的开端。 「姚儿姑娘与燕燕,你们有法子知道打雷的地点远近吗?」 「听声音大小不就知道了?还有,如果天空发亮后立刻就有雷声……」 姚儿基本上也是个聪慧的姑娘。只要给点提示,就会发现答案。 「意思是说,声音听见得愈早,就表示那人离打雷处愈近?」 阿爹点了个头。 她们拿三人的陈述做比较。 姚儿皱起眉头。 「我搞不太懂先后顺序。雷鸣是没问题,但钟声怎么会有差距?」 不难理解她感到混乱的理由。 但是,猫猫是这么想的。 「假如雷声会随著距离而有先后之别,同样地钟声是否也会有远近差异?」 若是如此,就能理解雷鸣与钟声为何顺序颠倒了。 而套用这个道理,就只有一人的陈述不合理。 「就是次男了。假若前天打雷时他人在家里,这话就矛盾了。」 燕燕用手指确认黄色、红色与深蓝色陶瓷的位置。 「虽只是大致上的距离,但人若是在家里,几乎同时看到雷光又听到钟声就不合理了。」 大钟的位置离次男宣称待著的家很远。而他听到声音的方式与猫猫她们几乎相同。换言之,次男就在离猫猫她们不远的地方。 「次男人在这里。」 她把深蓝色的三角形陶瓷放到红色陶瓷旁边。 也就是姑娘被三胞胎中的一人搭讪的地方。 「……」 猫猫她们三人看向阿爹。 阿爹是否从一开始就怀著这个目的,才会问那些问题? (谁会想到听声音判别对方的位置啊。) 著实教人难以置信。 「好了,书记官的纪录也有了,我去告知罗汉吧。」 阿爹费劲地站起来。 「……那么厉害的人,怎么会成了宦官?」 听见姚儿不经意冒出的一句话,猫猫一面觉得心有同感,一面去搀扶不便于行的阿爹。 这位医官实在是被低估了。 七话 远征 乾燥的风吹拂壬氏的脸颊。 虽说也就几天而已,但自从那趟西方之旅以来就没像这样远行过了。他并不讨厌让马车摇晃著眺望外头风景,却也有点想骑马在草原上到处奔驰。 「这儿的事就请交给我们。暂代几天职务不成问题的。」 在麻美自信十足的催促下,壬氏对马良「啊!您要丢下我是吧?」的视线视若无睹,就这样出发去视察了。目的地是一座发生了蝗灾的村庄。 坐马车颠簸了一天半。壬氏想尽早办完事情,于是每到一座城镇就换马,也安排了轮替的车夫。即使如此,包括侍卫在内还是带上了约莫十名部下。 以壬氏的身分立场而论,这个远征人数略嫌少了些,但大阵仗会耗费更多时日。他想早点确认当地情形,于是硬是照自己的意愿做了。 再加上为了圆满解决事情,他在人才方面做了点任性要求。 「久坐会不会累?」 「怕孤累就让孤骑马。」 「不可。」 现在在他身边的不是马闪,是高顺。马闪骑马,与其他侍卫同行。 虽然对马闪过意不去,但目前还是高顺较有能力辅佐壬氏。他是壬氏向皇上借来的。 不过其中也含有对皇上让高顺帮忙做事,减轻自己政务负担一事的报复意味。 「虽说有麻美跟著,不晓得马良行不行?」 壬氏挂念马良。 「那小子明明从以前身子就弱。不是听说他患了病,在家里调养?」 虽说是壬氏硬把他找来的,然而要是害他病情恶化,心里还是会过意不去。 「说是病,其实就是往常那种毛病。」 高顺拿橘子给壬氏吃。高顺只吃了一口剥了皮的果子。壬氏不知道是不是连这种地方都需要试毒,但养成习惯可以减少企图下毒的贼人。 「孤大致上是听说了……」 壬氏偏著头,把酸味仍然强烈的果子放进嘴里。正适合拿来润喉。 「是。好像是跟同个部门的上司不合,导致罹患了胃溃疡。他在上司的公案上呕了一大口血,就这么被抬去尚药局,辞去了官职。大约是三个月前的事吧。」 简直太严重了。壬氏想起他从以前就不擅长与人交际,一遇上性情不合的人就会拉肚子。 也许是看出壬氏不安的表情了,高顺补充说: 「有麻美在应该不要紧。况且自从孩子出生后,她的性子也比以前圆融多了。」 「有吗?」 壬氏觉得她还是一样泼辣。不过也是因为如此,才会想到把公务塞给怪人军师这种主意。 「是,现在微臣只要先洗手再碰孙子,她就没有怨言了。」 「……」 或许有女儿的父亲都注定如此吧。高顺长年以来被麻美当成蜚蠊(蟑螂)看待。 高顺眼光飘远,看向外头。 「就在前面了。」 壬氏也往外望去,看见一座村庄孤零零地坐落在宁静的田园风景里。靠近之后就能清晰看见林立的朴质房舍。只有一栋宅第的规模特别大。 村庄入口有守卫,好奇地看著壬氏一行人。 「这就直接前往村长家如何?」 「不,在那之前先把李白叫来好吗?」 李白是个气质有些像狗的武官。他看到壬氏的长相从来没有半点动摇,而且性格乾净爽利,受到壬氏重用。这次又指名要他担任侍卫。 「是。」 高顺从车窗把李白叫来。虽然壬氏直接叫人比较快,但还是少拋头露面为妙。他打算在外头都要蒙面。 虽然这么做会启人疑窦,然而有高顺出面,村长也就不会多问了。之前壬氏让马闪做过类似的事,当时真是捏了把冷汗。 「壬总管有何吩咐?」 李白身轻如燕地跳进行驶中的马车。 这名男子认识宦官时代的壬氏,不会拐弯抹角地称他为「月君」,都称壬总管。 「记得你是外地出身的吧。看到这座村庄,你有何感想?」 「下官并非这地方的出身,有点难回答……」 李白穷于回答,但仍然四处张望一下。 「以农村来说,这里的房舍盖得坚固。看在达官贵人眼里或许会嫌朴素,但建造得很扎实。只是受灾似乎满严重的。」 之所以看起来朴素,原来是因为柱子破烂异常。 「下官听老头子说过,飞蝗不只会吃光谷物,好像连家里的柱子或衣服都会咬。」 真是饥不择食。不只食,竟连衣与住都要跟人抢。 「根据呈报,如今似乎只剩下收获后,储藏在仓库里的谷物。其余几乎被啃食殆尽。」 高顺念出呈报的文书。 「真是件令人头疼的事。」 李白脸孔抽搐。 「但我得说,这个时期对这地方而言,或许还算幸运了。」 要是碰上麦子的收获期,灾情想必会更严重。或者如果往更南方的产稻重地走,情况就危急了。 「从这儿看不清楚,不过地上到处都是死虫。毕竟事前先做了驱虫准备,这种受灾程度还算轻微的了。」 李白一面无奈地摇头,一面叹气。尽管态度有些不敬,但这男人做事还算懂得分寸,壬氏决定不予计较。再说这样壬氏的心情也比较轻松。高顺或许也体察到壬氏的心情,没说什么。要是换成马闪早就骂人了,会弄得有点麻烦。 「那么下官告退。否则怕会被马侍卫瞪。」 李白下车没多久,马车就停了,似乎已经抵达了村长的家。马闪似乎不乐见壬氏重用李白。大狗般的男子早早就下了马车。 壬氏也蒙起面,来到马车外。 村长的家虽然柱子与房顶留下了虫啃痕迹,却似乎仍算得上是幢大宅。看李白揶揄般的表情就知道了。 「与其说是宅子,倒不如说是府第呢。」 还刻意讲了这么一句。 府第周围有水道,庭园中央挖了池塘。看起来雅致,然而没有绿意,令人有种空虚之感。 以水田的水塘而论似乎过于雅致,但这就先不追究了。 壬氏站到高顺背后。 村长搓揉著双手,一面对高顺低头致意,一面频频偷瞄壬氏这个可疑的蒙面男子。 府第内部以农村村长而言,似乎也算够气派了。壬氏一边隔著蒙面布倾听李白的嘟哝,一边做臆测。李白看似单纯,其实心思细密。 「这边请。」 村长领著一行人,来到摆下了宴席的房间。对于吃多了宫廷菜的壬氏而言,这些菜肴可说是粗茶淡饭,但以乡间农村而论已经太奢侈了。 「……」 高顺没多看壬氏一眼,但应该明白主子想说什么。 「我不是来赴宴的。立刻将村子里的情形告诉我。」 「明、明白了。」 平素听惯了高顺恭敬有礼的口吻,这种高高在上的说话方式听起来格外新鲜。他就连对猫猫说话都从不失礼数。 村长急忙叫佣人撤下膳食,把大案桌清空了。房间打扫得一尘不染,从窗户可以看见庭园。这庭园或许是村长的得意之作,但可以看见满地都是虫尸。 村长把村庄简图拿了过来。 「开场白就免了,请直截了当、一五一十地道来。」 「是,那是半个月前的事了——」 村长开始说起。 说是半个月前,西北方的天空出现了乌云。 他们心想又不是雨季,何以会有雨云,观察了一阵,却听见刺耳的声音不断逼近。在那天际凭空出现的乌云原来是大群飞蝗。 大群飞蝗一抵达村庄,便把尚未收割的稻子乱啃一通。村人们手拿火把或网子去扑灭,但不管怎么杀怎么抓,飞蝗还是一样多。岂止如此,飞蝗光啃稻子还不够,连村人的衣履,甚至于头发、皮肤都咬。 男丁们一抓到飞蝗就烧掉,或是杀了。 妇孺躲进家中。女子杀死从屋舍缝隙钻进来的虫子,孩童躲在房间墙角发抖。 飞蝗的来袭持续了三天三夜。 「这是我当时穿的衣服。」 村长慢慢拿出一件衣服。耐穿的麻制衣服满是破洞。由于衣服并未褪色,可以看出并非因为经年使用而变得破旧。 「我们做了杀虫药,然而面对那么多的数量只是杯水车薪。」 看来用药果然不够。壬氏咬住嘴唇。 「还有,请看这个。」 村长走进庭园,摸了摸一根树干。 「原本茂密翠绿的树叶都被吃光了。」 村长长叹一口气。 「那些虫子……」 「能杀就杀,能烧就烧,死尸都堆在村子后头。大人想看看吗?」 虽然看了一定不舒服,但壬氏非看不可。 在村长的带路下,他们前往府第的后头。愈是靠近该处,虫尸就愈多,他们边走边踩,发出压烂东西的沙沙声。 「……」 详细情形就不描述了。就是挖了个大坑,一座黑山从坑里露了出来。 侍卫当中似乎有人怕虫子,摀著嘴忍著不呕吐。 「这就是全部了?」 高顺向村长做确认。 「能扑灭的就这些了。」 「你知道逃走了多少吗?」 「实难判断。」 高顺摸摸下巴。 「马闪。」 「在。」 被父亲呼唤,马闪倏地走上前来。 「你去附近其他村庄,问问受灾的详细情形。快马加鞭的话两刻钟就回得来了吧。」 「遵命。」 马闪即刻前去请教村人附近村庄的事。 壬氏在蒙面布底下让眉毛时而上扬,时而下降。 「怎么了吗?」 高顺悄悄向壬氏问道。 「没有——」 壬氏此时是该做善后处理。但应该还有更重要的事得做。 假若那个药铺疯姑娘人在这里,不晓得会怎么做? 忽然间,壬氏蹲到了地上。 僵死的飞蝗腹部饱满鼓胀。之前成群移动的飞蝗曾经变得色暗脚短。的确,这些飞蝗也呈现暗沉的颜色。 壬氏从怀里拿出小刀。 「……」 沙的一声,他把刀刃插进飞蝗的胴体。做这种事让人不舒服,但猫猫如果在这里一定会做。 他把飞蝗一只只肢解。 村人们用狐疑的眼光看著可疑的蒙面男子,但应该没多余心思去管他。 壬氏把飞蝗经过割解的胴体摆在一起。 「这是……」 高顺似乎看出壬氏的目的了。 壬氏并不熟悉昆虫的生态。但至少还能想像虫腹里装了什么。 膨胀的腹部塞满了黄色的细长管状物。 此时是秋季,秋季过了就是冬季。虫子无法度过寒冬,会将生命托付给下一代。 「是虫卵吗?」 听见高顺呢喃般的声音,壬氏低下头去。 腹部鼓胀的飞蝗接著会如何行动? 「蝗灾还没结束。」 壬氏在蒙面布底下悄声低语。 「我要焚地。」 必须将存活的虫卵烧死才行。 春天是小麦的收成季,会为孵化的虫子提供遍地的饲料。 八话 整人 在一个凉爽的秋日早晨,猫猫在尚药局一如往常地当差时收到了包裹。若是礼物的话自然教人开心,东西却让人看了愉快不起来。 「你该不会是被人欺负了吧?」 姚儿用平素少有的哀怜眼光看猫猫。她速速往后退,脸孔抽搐。 「倒也不是……」 会被这样怀疑也不难理解。笼子里装满了褐色的某种东西——大量的虫尸。 是飞蝗。 本来要搜集到这么多应该是件难事。但既然东西摆在眼前,就表示有个地方能搜集到这么多。 「因为是上头拿来的我才搁在这儿,你快拿走吧。」 年长的刘医官神态冷淡地说。这位医官在尚药局里地位崇高,不管对方是谁,态度都很严厉。 (我能拿去哪儿啊?) 她才不想拎著一整笼的飞蝗回去。偏偏她又能猜到是谁送来的,这下更不知该如何是好。 刘医官似乎也明白她没法子,于是招手说:「过来。」 「你就用隔壁栋的空房间吧。这本来不归我管的,但你就带几个有空的人过去,赶快把事情办完吧。」 看来这事的优先顺序高于尚药局的杂事。 猫猫心想,既然如此—— 「咦!啊,你做什么?」 猫猫拉拉姚儿的衣袖。她端正的脸庞歪扭起来。 猫猫咧嘴一笑,带著脸孔抽搐的姚儿前往放著虫子的地方。 姚儿脸色发青,把虫子放到秤子上。 燕燕红著脸颊,观察姚儿的反应。 猫猫默默地丈量飞蝗的脚或翅膀的长度。 「何、何时才能弄完啊……」 怕虫子的姚儿用筷子战战兢兢地夹起它放上秤盘。她们在秤盘上放十只,以秤出平均重量。 「我想不需要全部量过,但数量是愈多愈好。」 猫猫丈量虫子的大小,同时把颜色不同的虫子分开来。 「小姐,受不了的话就换奴婢来吧。」 燕燕假装关心地对姚儿这么说—— 「没、没事的。这、这也是,差事之一呀……」 却反而引燃了姚儿不服输的性情。当然,燕燕想必也是故意这么说的。 「小姐……」 燕燕红著脸,心里小鹿乱撞,看著姚儿起满一身鸡皮疙瘩夹虫子的模样。 (真的有病。) 猫猫半睁著眼看著两人,继续做她的事。 当虫子处理了大约三分之一时,来了个访客。 「嗨。」 戴圆眼镜的卷毛矮男人笑咪咪的。不用说,正是罗半。 猫猫板著脸继续做事。罗半显得毫不介怀,看著猫猫她们查出的数字。 「嗯——猫猫,可以跟哥哥说说这是什么数字吗?」 「……」 她充耳不闻。 「我把之前提过的酬劳带来了,猫猫你忘啦?」 罗半悄悄对她耳语。 猫猫瞄一眼姚儿与燕燕。姚儿没注意到,燕燕注意到了但假装浑然不觉。说的应该是瞒著她俩,对西都巫女进行的那场密查。虽然后因巫女的毒杀未遂案而不了了之,但看来罗半还记得。 猫猫终于停下了手边工作。 「这是大约三百只的数字。我们正在丈量它们的脚与翅膀的长度、颜色、重量,同时数数雌虫肚子里有多少蛋。我想这些飞蝗是自远方土地飞来的。」 「嗯嗯。」 罗半一边翻阅纸张,一边考虑某些事情。这些数字乍看之下不起眼又无趣,但数字对这小矮子而言却比什么都来得有趣。 一脸厌倦的姚儿好像总算是注意到了罗半,虽然疲倦却也不忘略为致意。猫猫心想也许该休息一下了,正准备泡茶,又觉得要姚儿现在吃喝未免有些残忍。 「请。」 燕燕只给罗半上了茶。罗半热衷于看数字,一点也不在意那成堆的飞蝗死尸,喝了口茶。 「猫猫,这个数字是?」 罗半指出写在另一处的数字问她。 「这些是这堆飞蝗的数字。这边的不是褐色而是绿色。从颜色、形状或重量来看应该不是飞来的,而是土地原有的飞蝗,所以我们试著做了分类。」 飞蝗在引起蝗灾时,本身形状也会产生变化。自远方飞来的飞蝗,翅膀较为发达。 「我看也是——那么,假设这些飞蝗在天上飞,能移动多大距离?」 「……」 猫猫不是这方面的专才。姚儿与燕燕也加入讨论,偏著头思索。 「应该飞不了多远吧?顶多应该就几里。毕竟是虫子嘛。」 姚儿插嘴说完,罗半边点头边接著说: 「有意思的是,飞蝗大量出现的村庄周围地区,并没有别处受到飞蝗侵扰。飞蝗数量如此庞大,表示一定有地方让它们吃饱长大。」 但是,周遭的村庄却未曾遭遇飞蝗。 罗半从怀里拿出地图。这是份大地图,范围涵盖全国。 「方才你说过它们是虫子,所以只能飞上数里对吧。」 「是呀,说几里都嫌多了。」 「可是……」 罗半拿出绳索,放到地图上。似乎是不想直接写在地图上,所以用绳索来画线。绳索自西北方斜摆,拉向村庄的所在位置。 「这附近会吹季风。」 「大人是说,它们是顺风而来的?」 「对。既然如此,别说数里,要飞数十里都行。」 接著他把围棋棋子放到地图上。 「这些棋子是?」 燕燕指著白棋说。 「是遭遇到飞蝗灾害的地区。据我推测,飞蝗应该是来自西北更远之地,先到这附近再迁徙过来。」 「就是北亚连的方向了。」 「……」 一道冷汗慢慢流下。 姚儿只是陈述事实,并未察觉问题所在。罗半想说的是更久以后的事。燕燕好像懂了,但似乎没打算管这件事,只是一味用视线欣赏小姐。 罗半把搜集到数字的纸片捆起来。 「有这么多数字,应该就没问题了。后面让其他人来接手就行了吧?」 「……干嘛不从一开始就这么做。」 猫猫一抱怨,罗半就摇著食指说:「非也。」 「人家并没有请我调查飞蝗一事,只叫我确认记录得精不精确。别看我这样,我可是很忙的。」 罗半一边把玩棋子,一边做出有些生气的模样,但毫无魄力。至于说到他在忙什么,拿在手里的棋子已经解释了一切。做副业做得太卖力了。 「收集的数字不正确,原本能看见的真相也会看不见。开头必须计算得够精确才行。」 猫猫明白他的意思。总之有用的数字已经到手了。 罗半打算立刻走人,被猫猫拽住衣袖。 「你是不是忘了什么?」 「喔喔,对了。」 罗半假惺惺地拿出带来的东西。布包里的东西是个根菜。 「!」 猫猫不禁用鼻孔连吸了几下。 「那么,我回去喽。」 东西已经到手,她不再需要罗半了。 「那是什么呀,人参吗?」 姚儿探头过来看。 「的确是人参,但这是……」 燕燕似乎看出它是什么了。 但猫猫的眼睛专注地盯著这条人参,眼睛挪也挪不开。它充满了难以抗拒的魅力。 「呵呵呵呵呵呵。」 「你、你是怎么了?」 「呵呵呵呵呵呵呵!」 「燕燕,猫猫怪怪的!」 「小姐,猫猫她本来就很奇怪。」 两人说的话,她全听不进去。比起如今摆在眼前的物品,那都是芝麻小事。 「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 「我怎么看就是不对劲!她拿到的那个东西该不会是什么狂药吧!」 「小姐,别担心。那个的确是药材,但不是什么怪东西。」 猫猫高高举起人参的布包,转啊转啊转圈圈。 「是人参耶——」 是人参。 虽是人参,但可不是普通的人参。此乃别直参,自古以来无法栽培,只能采自深山密林。又称棒槌。 这是条未剥皮,烫过晒乾的红参。这么大一根,想必是高级品。 猫猫在满是虫尸的房间里被惊慌的姚儿与冷静的燕燕看著,跳起了久违的狂喜之舞。 九话 壬氏的盘算 问:公务繁忙,该如何是好? 答:把差事分配给别人去做。 这是老生常谈,却很难实行。然而麻美自从来了以后,便不停地帮他周全方便。壬氏从远征回来后,发现公务累积得没想像中多。 壬氏原本得到的就只是个位高权低的闲职。送进来的杂务也不过是送回原本的部门罢了。 蝗灾事务也是。 「丢给都水监或司农去做就是了。」 都水监主掌治水,司农掌理货币与谷物等等。壬氏以前跟两边说过,却都得到一句:「这不是我们份内的事。我们这儿很忙,办不来。」遭到拒绝。 壬氏解释过了,无奈对方是麻美。 「啥啊?塞给他们就是了呀。虽说只是虚职,但壬总管您的地位可是比他们高呢。难道因为您年纪较轻就得看人脸色?还说要懂得体谅,是要体谅谁呢?本来就该让那些白天慢吞吞上值,喝喝茶就打道回府的混帐家伙多干点活才对。太忙了,没空?只要逮到他们在烟花巷闹到早上就成了。反正您似乎有那方面的人脉嘛。」 用讲的绝对讲不赢她。马闪与马良也都欲言又止地看著他们,但赢不过姊姊。 麻美是个能干的女子,只因是女儿身而得不到职位。假设马闪处理公务的能力为一分,马良为五分的话,她少说有三分;实在是有才无命。 她能处理的公务虽不如马良多,担任辅佐却能一展长才。她能把马良那五分的办事能力提升到两倍,甚至三倍。 麻美若是男子的话,早已成了壬氏的辅佐。不过想到她如此伶牙俐齿,又不禁庆幸麻美是个女子。 麻美像是乘胜追击似的,又开口补了一句: 「还有我看壬总管的眼光似乎变得有些狭隘,容我忠告一句。」 「……什、什么事?」 壬氏不由得紧张起来。 「以一般常理而论,送上大量昆虫只会被视为骚扰行为。尤其当对方是女子的时候。」 「……」 壬氏顿时垂头丧气,以手扶额。 「事务要分配出去。能用的人尽管用。没用的人就给他些无益无害的不同差事,以免他来碍事。」 壬氏就在麻美的这番话下被赶出了书房。叫他仗著自己的权势,不够的话使美人计也行,把差事塞给别人就是了。 虽然她说壬氏亲自前往会让对方改变态度,但他还是不大情愿。 只因壬氏若是亲自前往,会被人误解为另有深意。这要是在当宦官的时候,他会大大拿来利用;然而如今他是皇弟身分,这样做就不大妥当。 但总比忙不过来好,所以他还是会跑一趟。 「……可是美人计也太过分了吧。」 「总管恕罪。属下那姊姊真是……」 马闪担任侍卫同行。不是只有壬氏不敢违逆麻美。 「但话说回来,家姊说的话也有几分道理。」 马闪环顾四周。 「偷懒不做事的人太多了。」 壬氏他们一靠近,就看到对方急忙藏起一些东西。 「虽说是时下风潮,但比之前更严重了。这也未免太明目张胆了吧。」壬氏说。 有人坐在栏杆上读围棋书。在休憩处,有好几名官员围著围棋棋盘。 他们一看见壬氏就停止下棋假装没事,或是调离目光,但其中也有人太专心对弈而没注意到。 麻美嫌他们都没在当差,说得十分有理。 壬氏开始觉得自己至今没日没夜地处理公务,简直像傻子一样。 「壬总管,他们把单子贴到这种地方来了,未免造次了吧?」 马闪看著本应用来张贴迁调令的告示牌。 「最起码他们换过地方了。」 贴出的单子,原来是重新刷印的围棋大赛概要。壬氏参了一脚让对方得寸进尺,如今大作宣传起来。 「不过,虽说是为了大赛做预备,这些人不会太热中了吗?」 壬氏疑问的答案,就写在布告上。 「只要有十枚银子,似乎就能向汉太尉挑战。」 兴致缺缺的马闪用指尖滑过「十枚银子」几个字。 才在心想参赛费只要十枚铜币真是佛心来的,没想到是在这种地方敛财。背后必定有怪人军师那个爱打算盘的侄子。说起来,罗汉本就不可能办得了什么游艺活动,罗半大概当了九成九的筹办人吧。 「上头还写著新书付梓,似乎是要卖残局集。还说只卖五百册,卖得出去吗?」 「自然是打定主意要卖出去了。」 到底是多会趁机赚钱? 不,可能罗半也得做到这种地步才撑得下去。去年狐狸军师花下能建造一座离宫的银钱为一名娼妓赎身;去年年底打坏了后宫墙壁的修缮费也尚未付清。 「可是下一盘围棋就要收十枚银子,不会太贵了点吗?」 据说十枚银子够让庶民过上一个月的生活。猫猫与高顺都好几次叫他学学金钱概念,所以壬氏现在知道那不是笔小数字。 然而—— 「我看这还算便宜的了。」 「便宜?不至于吧。」 马闪出言否定。以指导棋来说是很贵,但是—— 「若是赢过了汉太尉,岂止便宜,还有赚吧?」 「!」 光是这样就能在旁人眼中多一层光环。 「似乎规定挑战者用黑子,不贴目。」 围棋以先攻的黑子有利。因此为求公平,会先替白子多算几目。 「……对了,我也感觉汉太尉与一些围棋好手相处时,似乎会稍微放尊重一点。」 「因为若是轻视对弈者,就下不了棋了。」 不过纯粹只是「比较起来」,很难说是「合于常理」。 「假如壬总管赢了,也许他就不会再找理由跑来书房,妨碍公务之后扬长而去了。等大赛结束后,应该又要照常处理公务了吧?」 壬氏以大赛赛场为交换条件,要求罗汉处理公务。马闪是在担心等赛事结束后,罗汉会做出一些事情来泄愤。 纵然由壬氏执黑子,对手毕竟是狐狸军师。比随便一个棋坛高手都要难缠。 但仍有挑战的价值。 「十枚银子是吧。」 便宜得很。壬氏喃喃自语。 能在日落前回府实在是轻松惬意。得好好感谢麻美才行。 「那么属下告退。」 马闪回自己的府邸去。晚上的护卫差事另有他人负责。以前马闪热切地说过要住下好连夜担任护卫,但坦白讲壬氏让他整天跟著也会累,所以还是免了。 一回到宫中,水莲立刻前来相迎。 「是否要先用膳?」 初入老境的侍女面带微笑向壬氏请示。 「不,先入浴……」 壬氏正要纠正,却发现宫里的气氛与平时不同。平常烧的都是壬氏喜爱的香料,这天却有股比平时更浓的甜香味。 屋里的侍卫当中,也有些人不是平时那些面孔。 「有客人?」 「是。」 而能够来到壬氏宫殿的客人寥寥可数。 壬氏让走廊上的侍卫们对自己低头行礼,前往厅堂。 一如预料的人物,在厅堂里闲坐。 「皇上今日不用去后宫吗?」 壬氏一面低头行礼,一面对皇上提意见。 「都怪最近那个宫殿监,老是把新来的嫔妃引荐给朕。」 伟貌长髯的美男子,正在一边倾杯一边读书,眼前摆著一个棋盘。这儿又有一个赶风潮的人物。 「净找一些认为合朕口味的姑娘来给朕。」 换言之就是有著傲人双峰了。但这位一国之君不会只凭这点选妃。要是偏偏碰上外表符合喜好却不合政事需求的嫔妃,会惹来麻烦。对皇上来说的「麻烦」恐怕就是这么回事。 但理由不只这个。 如今已有一位嫔妃成了皇后,也就是玉叶后这位正宫娘娘。她的父亲玉袁目前暂居于京城,不确定今后是会返回西都,抑或以重臣身分留在京城,但后者的可能性较高。 「皇上是介意岳父的眼光吧?」 这里是壬氏的宫殿。对话内容也就较为不拘礼数。 「无论是哪个时代,戴冠者都得看众人的脸色。」 皇上「丁」一声放下围棋棋子,用空著的手催他坐下。 壬氏面带笑容看著皇上的这副模样,在他对面的椅子就坐。摆在眼前的棋罐里装著白子。 「玉叶也一样。朕得看岳父脸色,玉叶也得整天留心婆婆的眼睛。」 玉叶后如今搬出后宫,迁居于皇太后的宫殿近处。这种生活对玉叶后而言想必比后宫更为枯燥。 「说到这个,日前朕去看她时,她拜托了朕一件事。」 「是什么事?」 「她说过著新生活心里不踏实,想找个试毒侍女。如果能找个熟人,那是再好不过了。」 壬氏的脸孔差点开始抽搐,只得忍著。 「……那么,皇上打算如何处置那姑娘?」 「你又知道是姑娘了?」 「……」 皇上故意在壬氏面前晃动带来的书册取乐。他这样讲必定是在挖苦壬氏。跟玉叶后一样,皇上也是个爱逗人的人。 「假若姑娘的身世再平凡一点,倒还能考虑考虑。」 皇上把书册放下。不用说也知道,正是怪人军师的著作。 罗汉这名男子在朝廷当中不属于任一朋党,却也并未自组朋党,朝廷上下都普遍对他敬鬼神而远之。 他长年未娶又收了养子,谁都没想过他会有个亲生子。不过本人其实也未曾隐瞒,只是行为举止让旁人擅自误解了而已。 据说猫猫还没来到后宫时,他也曾兴奋地喊著「爹爹来也——」跑去见她,结果被老鸨泼了一身水。 外人似乎以为他是来见中意的娼妓,结果被拒之门外的麻烦老家伙。 就某种意味来说挺厉害的。 等到他试著打坏后宫墙壁,又三天两头跑去尚药局打扰,旁人似乎才发现他有女儿。 猫猫是绝不肯承认,但她对自身将来做的决定甚至可能左右朝廷的势力平衡。 如今玉袁权倾一世。假若罗汉的亲人成了玉叶后的侍女,想必会进一步增强他的势力。 「朕会赐玉袁别字,并加官晋爵。再多就过分了。」 皇上虽声称畏惧岳父的眼光,但有在做打算。这些话绝不能为外人道,只不过是自言自语罢了。 水莲也给壬氏上了一杯饮料。杯中盛著血一般红的浆水。 他让美丽的浆水在杯中转动,透过澄澈的玻璃欣赏它。 「这葡萄酒可真酸啊。」 皇上的身边已经摆了酒杯。 「这是配合臣弟的喜好。」 「朕也颇好此味,不过听说这阵子盛行饮甜酒。」 无意间壬氏想到,猫猫听到甜味酒可能会一脸排斥。 「怎么了?」 「不,没有。」 壬氏差点就展颜露出微笑,急忙掩饰过去。 皇上露出不解的神情,晃晃酒杯。 「说到这个,虽然多少被围棋风潮盖过了,但听说民间正在流行舶来品。」 「似乎是如此。」 壬氏也听说了。伴随著日前西方巫女的莅临,有许多异国商品在市面上流通。一时的减税也起了推波助澜之效。 「你知道这当中哪种物品最抢手吗?」 「臣弟不知。」 皇帝咧嘴一笑。平素日理万机时无法有所松懈,在壬氏面前就变得较常露出促狭的表情。 「据说是葡萄酒。」 「葡萄酒?」 壬氏偏偏头。 「不是西都酿的酒?」 玉叶后的故乡——西都的附近地区盛行酿造葡萄酒。此时壬氏手里的葡萄酒,也是产自西都。 「西都的酒不是有种独特的酸味吗?但听说舶来品甜味明显而香醇。」 「品质竟有这么好?」 壬氏喝一口葡萄酒。西都产的虽具酸味,但品质不差。只是,他知道这酒本来应该更甜。在西都喝过的酒,甜得像是掺入了蜂蜜。 讲到葡萄酒,让他无意间忆起一事。那是何时的事了?就在去年猫猫辞去后宫职位,到壬氏身边当差的时候。 壬氏晃了晃酒杯。 「那真是舶来品吗?」 「朕还不曾喝过。但听大臣说过美味可口喔?」 「窃以为或许还是不喝为妙。」 壬氏向水莲使了个眼神。他对过来的水莲耳语几句。 优秀的侍女似乎明白了壬氏的打算。她离开房间,然后拿著布包回来。 「这是?」 皇帝抚须问道,壬氏打开布包让他看。包著的是金属酒杯。 「这是别人以前赠与臣弟的。记得是去年吧。」 壬氏不经意地,想起去年初春时的事情。 ○●○ 「窃以为那葡萄酒还是别喝的好。」 不爱理人的药铺姑娘边收拾碗盘边说了。当时壬氏用过膳,倒了杯葡萄酒正准备要喝。 「为何?你方才不是试过毒了?」 壬氏一面偏头,一面摇晃酒杯。 药铺姑娘已于日前离开后宫,回到了烟花巷。壬氏原本给她开了一大笔薪俸,雇用她来担任侍女兼试毒人。 「毒是试过了。葡萄酒里应该没有任何毒物,硬要说的话就是酸味强了点。」 壬氏比起只有甜味,更喜好强劲的酸味。这应该是水莲配合壬氏的喜好准备的,是产自西都的酒。 「那不就没问题了?」 「只是,酒器有问题。」 「酒器?」 壬氏看看金属制的酒器。 「酒器里涂了毒药?」 「没有。」 「那你说是怎么了?」 药铺姑娘轻轻从壬氏手里拿起了酒杯。 「失礼了。」 她拿筷子伸进杯中的葡萄酒,只尝了一滴。细细品尝过滋味之后,她一声不吭地走出房间。想必是要去吐掉嘴里的东西,把嘴巴洗乾净吧。 药铺姑娘很快就回来屋里,把装有葡萄酒的瓶子拿过来。 「已成了毒物了。」 「成了?」 药铺姑娘说话耐人寻味。 「这比小女子之前喝过的变甜了一些。再用久一点,想必会让味道更甜。」 「孤不太懂你的意思,但可以让孤猜猜吗?」 「请说。」 药铺姑娘表情不变,点了点头。 「意思是说单一物品不是毒,但把两个合在一起就成了毒物?」 听壬氏这么说,药铺姑娘的嘴角微微上扬。看来是猜对了。 「金属有种性质,会溶于酸味强劲的液体之中。此种酒器想是以铅制成。据说将铅与酸味葡萄酒混合,溶化的铅会使酒浆变甜。小女子曾听闻西方会在葡萄酒里加铅,以增添甜味。」 又听说喝了此种葡萄酒的人,经常会引发中毒症状。 「这纯粹只是小女子养父的见解,但它很可能会成为中毒的原因。」 她的养父原本在后宫担任医官,医术高明。据说还曾前往西方留学。 「……」 壬氏悄悄放下铅制酒器。 「小女子不知喝个一两次是否会引发急性中毒症状,但经常饮用或许会有危险。」 她不会说得明确。这个药铺姑娘的特质就是不愿凭著臆测说话。 「假设这是毒物的话,你认为会出现何种症状?」 被壬氏这么问,药铺姑娘很快地想了一下。 「……您还记得后宫毒白粉一事吗?」 「记得。不可能忘得了。」 「小女子曾听说那是往铅里加醋来制作。」 换言之,就是会引发与白粉中毒相同的症状? 壬氏恍然大悟。 「窃以为或许该查查教您这样喝葡萄酒的人士,本人是怎么喝的。」 假如本人也是以铅杯饮酒,那就是出于善意告诉壬氏而不怀恶意。假如不是,就有可能心怀恶意。 壬氏曾多次遭人暗杀。对方有著何种打算,又做了什么事,这些都得查清楚。 「可否准许小女子再提一件事?」 「何事?」 药铺姑娘看看还没倒入杯里的葡萄酒。 「壬总管似乎以为这葡萄酒本身就酸,是产地的问题。」 药铺姑娘摇了摇酒瓶。 「但我想它只是因为长期运送,使得酒快要变成醋了。」 「……」 换言之,这姑娘似乎想说,壬氏喜好饮用的口味其实是劣酒。 「若能在运送方法上再想点工夫,酒也就不会变质了。」 西都地方遥远,且天气炎热。 「可是孤倒觉得挺可口的。」 壬氏偏头不解,猫猫眯起眼睛。 「据说人在疲倦时,味觉会变迟钝而喝不出酸味……」 「……」 「还有,小女子喜欢的是更辛辣的酒。」 负责试毒的开始有所要求了。 很不巧,壬氏想主张自己本来就喜爱酸味。但愿如此。 「孤这阵子都要喝葡萄酒。」 「是,小殿下。」 水莲也回得爽快,让药铺姑娘显得不大高兴。 ○●○ 「原来还有过这么一件事啊。」 皇上喝乾了酒杯。旁边摆著水莲准备的烘焙点心。 「嗯——那么时下市面流通的酒就是……」 「窃以为很可能是劣酒,或是假酒。」 毕竟是运自异国的葡萄酒,运送期间想必比西都更长。这么一来就很难保持品质稳定,若是数量多到能在民间市集流通,劣货必然会增加。 为了能卖出去,必须做些加工使其变甜。这样一来,流通的就会是毒葡萄酒。 此外,假如自家酿造葡萄酒却假称为舶来品,就是诈欺。舶来品本身会课税。纵然减轻了税金,加上运脚或是稀有价值等等,价值仍比西都酒贵一倍以上。 虽说也有可能是品质精良的舶来品葡萄酒偶然在市面上流通,但可能性很低。 「与白粉是同一种毒啊。」 皇上边抚摸胡须边摇晃酒杯。 「说到这个,在后宫禁用毒白粉后,你似乎也禁止民间贩卖了。」 「是。窃以为理应如此。」 「你可曾想过白粉的材料有可能转用为葡萄酒的甘味料?」 「!」 皇上这句话让壬氏睁大双眼。 自己怎么都没想到呢?是有这个可能。 「臣弟会设法查明。」 壬氏放下酒杯,吃些烘焙点心让心情平静下来。点心有著少见的轻柔质地,里头揉入了果乾,散发微微的酒香。吃起来入口即化,绵软香甜。 大概是事前知道皇上会来吧。水莲虽是壬氏的奶娘,却也是皇上的奶娘。似乎是想准备些有意思的点心,逗皇上开心。 「水莲的点心总是如此美味。」 皇上似乎很喜欢,已经开始大快朵颐了。把一块全吃了之后,和著新倒的葡萄酒咽下。 「好久没下了,要不要来一局?」 皇上摸摸胡须撢掉点心碎屑,用空著的手捻起黑子。 「上次与你下棋,要推到你进入后宫的前夕了。」 皇上怀念地将棋子放回棋罐。 壬氏十三岁时,先帝驾崩。在成为东宫的那一年,壬氏表示想与皇上下一局棋。结果壬氏得胜,得到了以宦官壬氏的身分进入后宫的权利。 为了舍弃自己的东宫地位—— 「在那之后,朕就一直觉得不该下什么赌棋。」 「……天子无戏言。」 「你若是说想要皇位,时候到了朕就会给你。」 皇上直到现在,仍不肯履行与壬氏的约定。 「臣弟并不想要。」 壬氏曾死缠活缠地拒绝成为东宫。 当时皇帝膝下无子。太子早已殂落,先帝只有皇帝这一个子嗣。 结果,他们决定另立储君。 「朕从没输过那样令朕懊悔的一局棋。」 「不至于吧。」 当今圣上疼爱玉叶后生下的东宫,也疼爱铃丽公主。梨花妃亦为他生了一子。事到如今,壬氏已无需再成为东宫。若是执意这么做,无啻于播下祸种。 秋天的游园会也近在眼前了,新获赐字的玉袁应该也终于能够得到引见。若不是有砂欧巫女的行刺案,这事早就结束了。 皇上想必也不愿做出更多触怒岳父的事。 而壬氏也不能做出惹恼嗣主祖父的行为。 自己绝不能成为战争的火种。 而同时,飞散的火花也得避开。 如今壬氏有很多事要做,却过于缺乏实行的手段。 他需要更大的力量。 「……皇上,臣弟有一事相求,不知可或不可?」 「你又在打什么歪主意了?朕不会再与你打赌了喔?」 「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 壬氏拿起黑子的棋罐。但皇上似乎也想执黑子,不肯放手。 「假使臣弟赢了,想请皇上将围棋棋师——棋圣暂时借予臣弟。」 听到壬氏的请求,皇上一面显得狐疑,一面放开了黑子的棋罐。 十话 白汤 一种浓烟般的独特气味弥漫室内。猫猫看著在自个儿房间里调制的药,感到心满意足。猫猫只能在当差结束回到房间后,利用短暂的工夫做自己的实验。 (成果还算不错吧?) 她取用预防伤口染上恶性毒素的药草,以及能活化体力的药草,两者巧妙混合后拌入防止乾燥的油与蜜蜡,制成了药膏。 很好。猫猫一边感到满意一边掀起左臂衣袖,备妥小刀。她用酒精把表面擦乾净后高举小刀,往下一劈。 「呀!」 她听见了叫声。还以为是谁呢,原来是姚儿来了。 「猫猫,你这是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呢?」 猫猫放下把左手割伤的小刀。她只是在房里试新药罢了。这对猫猫而言不足为奇,但看在姚儿眼里恐怕是十分异常的光景。 「没事,药已经准备在这儿了。」 只是不晓得有没有效。调制新药,总得从失败中求进步。 (要是有别人能让我试就好了。) 之前阿爹听了,给她不大好看的脸色。猫猫偶尔会拿看起来健康的武官试药,但愈是合适的人才,愈是常常只治疗一次,下次就不来了。猫猫触人霉头地心想,真希望他们能更常受伤。养老鼠也会挨骂,而且她之前想剃了猫儿毛毛的毛试试生发药,结果在绿青馆引发众怒而没能实行。剃下来的毛她会做成毛笔,明明又不会浪费。 所以,猫猫只能用自己的身体来试。 「你这傻子!」 挨姚儿骂了。 「怎么了?」 听到姚儿的声音,燕燕来了。 姚儿抓起猫猫的左手发脾气,燕燕只是看著。 「燕燕,你也来说说她呀!」 「要说什么呢?」 燕燕似乎正准备晚膳到一半,手里拿著白菜。今日可能是要吃火锅了。燕燕的白汤含有丰富的鱼贝与猪骨高汤,滋味甚美。晚点去躬逢其盛一下吧。 「还能有什么,就这个呀。你看,她的左手都是伤。」 「是。她大概是在试药效吧。」 「是这样吗?」 「是呀。」 燕燕头脑灵敏,似乎不用看就已经发现了。 「你明明知道,怎么都不阻止她?难怪我看她伤总是没好,原来是弄出了新的伤口。」 姚儿之前从没问过包白布条的部分。看来不是没注意到,只是有所顾虑而不去提罢了。 「小姐,这是猫猫自己做的。由于不是单纯的自残行为,而是为了制药,因此奴婢认为没有必要阻止她。」 「对,我这么做是有意义的。药物与毒物只有一线之隔,因此想研究配方,只能实际尝试。」 既然身为杏林中人,应该明白药物实验的重要性。尚药局饲养了几种动物,用来尝试药物功效。姚儿每次看到时虽然表情五味杂陈,但从无怨言。因为她知道必须如此。 猫猫认为姚儿没有权利插嘴。然而她虽歪扭著眉毛,却仍不肯退让。 「那也不能放著不管吧。」 姚儿不肯放开猫猫的手。 「朋友竟然在做这样的事!」 「……」 猫猫与燕燕睁圆了眼。 「朋友,嗯,只是朋友的话嘛……嗯,还好……」 燕燕有些嫉妒地看向猫猫。 「原来我们是朋友啊。」 想想也是,最近除了当差之外还一起去吃饭、外出与聊天。这或许可以分类为朋友之间的往来。 被燕燕与猫猫各自这样确认似的说,姚儿的脸变得越来越红。 「不、不是!才不是什么朋友,是、是同僚!同僚啦!同僚在做奇怪实验的话当然会阻止啦!燕燕也会吧?」 燕燕被寻求同意,思索了片刻。 「……老实说,猫猫这人可能是劝不动的,况且既然这么做有意义的话,奴婢觉得还是该让她做。」 猫猫也点点头。 「那我也这么做,怎么样!」 「不行!」 燕燕即刻回答。拿在手上的白菜掉到了地上。 「姚儿小姐美丽细致的肌肤绝不能留下一丝伤痕,万万不可,绝不能让此等事情发生。假若小姐要做出这种事来,那奴婢就在自己身上留下您的十倍,不,是一百倍的伤。这样,这样您也无所谓吗?」 燕燕面带严肃表情,连珠炮地说,抓住姚儿的肩膀摇晃一通。 听起来好像猫猫怎样她都不在乎,但猫猫跟姚儿本来就没得比。 一个人愈是执著于另一个人,就会愈想管束那人的行为。若是与自残相关的行为就更不用说了。 姚儿放开了猫猫的左手,猫猫给左手上药,缠上了白布条。她捡起燕燕弄掉的白菜。 「欸,好像有股烧焦味耶。」 猫猫抽动鼻子。 「……啊,我锅子忘了熄火了。」 「……」 三人只得急忙赶往厨房。 除了火锅之外另外准备的生煎馒头,变成了焦炭。数量是三的倍数,猫猫宁愿相信里面也有自己那一份,但不会想吃黑炭。 「奴婢晚点再洗。」 燕燕垂头丧气。比起浪费了食材,要刷掉黏在表面的焦痕想必更让她泄气。 (那个可难洗了。) 三人享用火锅配粥这种比平时清淡了点的膳食。猫猫用调羹舀汤喝,觉得燕燕煮的白汤果真美味。她曾经问过燕燕煮法,燕燕不肯教她,却偷看了姚儿一眼,咧嘴而笑,所以或许还是别问得太详细才是上策。 (不晓得里头放了什么?) 不像姚儿,猫猫敢吃一些怪东西,所以就别放在心上了。 姚儿看菜少了点而显得有些遗憾,但见到燕燕这么沮丧,似乎也不好说什么。这对主从之所以相处融洽,也是因为有姚儿接纳燕燕那种看在旁人眼里过于一厢情愿的爱慕之意。 猫猫夹起江瑶柱放进嘴里,仍留有一丝鲜美滋味。 「对了,姚儿姑娘,你来找我有事吗?」 锅子烧焦的原因,在于姚儿跑来猫猫的房间。怕羞的姚儿不会闲闲没事或不找理由,就跑来找猫猫。 「我都忘了。」 姚儿放下夹著猪肉的筷子。她从怀里拿出一张纸来。 「来,这是日程表。」 「日程表……」 尚药局每逢祭祀仪式,经常会派出医官参加。因此他们会收到一个月份的日程表,好确认有哪个医官会被找去。猫猫打开一看,上头有个令她怀念的字眼。 「游园会?」 没错。每到冬季将至的这个时节,都会举办后宫嫔妃最怕的游园会。 「主要就是游园会与年底的祭祀呢。」 燕燕也探头过来。 「现在办游园会不会有点晚了吗?」 她记得上回举办游园会的时节,似乎比这回早了一个月。庭园里恐怕已无花可赏。 「是晚了点。但我想这次的游园会只是个名目吧。」 消息灵通的燕燕用手指滑过「游园会」几个字。 「想必是要替之前不了了之的『赐字』新官做引见吧。」 「你说『玉』吗?」 「玉」,也就是玉叶后的父亲玉袁。于荔国西地治理西都的他被召至京城,已经过了将近半年。 本来应该早就亮相过了。要不是发生了那场砂欧巫女毒杀骚动。 姚儿与燕燕脸色略略一沉。 她们俩不知道巫女尚存一命。姚儿或许已有所察觉了,但燕燕应该不知情。若是知道的话,一心敬爱姚儿的她恐怕早就闹事了。 「据说西方已开始重新徵集军队。因为西都位于边疆,有办法与京城各行其政。玉袁大人来到京城,不知会让今后情势如何生变。」 (真不知道她这些消息是打哪儿听来的。) 燕燕的消息灵通总是教她吃惊。 「你说徵兵?」 「是呀,如果单纯只是扩大军备还好,但中央没什么动静呢。不过明年有武科举,也可能是先暂缓而已。」 (是料想到可能遭外国攻打吗?) 若是如此,中央应该也会即刻进行徵兵才是。既然还没有这种动静,也许是什么事情成了枷锁。总之都不是猫猫这个医佐该插手管的事情。 「燕燕,我可以问你个问题吗?」 「小姐请说。」 「我们信得过西都那些人吗?」 姚儿过于直率的一句话,让猫猫环顾四周。食堂里没其他人。由于天冷,门窗都紧紧关著。想必没被任何人听见。 「小姐……」 「我知道啦。所以我才会在这儿跟你们谈呀。」 姚儿并不傻。是因为这里只有她们三人,她才会说出口。 「关于玉叶后,我的确也听过一些传闻。说她国色天香但并不骄傲,在后宫对待下人也都温柔和善。不过这方面我想猫猫知道得更多吧。」 「玉叶后不是会倾国的女子,皇上也不像是会耽溺女色的人。」 这时猫猫发现自己说得太多了。 「我是听后宫医官这么说的。」 她拿庸医做个缓冲。 猫猫说过自己曾在后宫当差,但没说是翡翠宫。燕燕或许已经知道了,但为了避免祸从口出,还是少说两句为妙。人家问她的话她会说,但没问到的话不用先说出来。 「你虽说她不会倾国……」 姚儿用汤匙舀起粥—— 「但历史上又有几个倾国美女是真正的祸水呢?」 又让粥从汤匙上滑落。 猫猫听懂姚儿的意思了。 「无论玉叶后是多么可敬的人物,她的亲属可不一定。」 猫猫对玉袁这名男子几乎一无所知。 西都的徵兵换个观点想也的确可怕。之前才发生过子字一族的叛乱,猫猫不认为他们会轻举妄动,但不是全无可能。 姚儿平素算是个直性子的人,有时却莫名地敏锐。 「是呀。只希望玉叶后别被当成工具利用了就好。」 「姚儿小姐……」 燕燕担心地看著姚儿。 险些沦为叔父工具的少女,看到玉叶后作为飞黄腾达的最佳工具即将成为一国之母,不知做何感想? 姚儿再次用汤匙舀粥,送进了嘴里。 十一话 嬉戏与忧惧 再过数日就是游园会了,玉叶正在房间里与侍女们一同检查衣裳。 「玉叶娘娘,这衣裳好像还是素气了点?」 樱花一边拿首饰搭配衣裳,一边偏著头。这是件红色衣裳,玉叶妃从嫔妃时代用的就是这颜色,但色彩有点暗。 「是不是有点暗淡?」 「搭配起宴席的配色刚刚好啦。更何况还得与皇上相衬呢。」 正在为玉叶梳头的仕女长红娘回答道。不过她似乎也嫌色彩淡雅了点,放下梳子到更衣室去,拿了支簪子来,跟樱花拿著的首饰摆在一起。以前在后宫的时候,永远都得考虑到如何把其他嫔妃比下去。因此这些侍女的一项乐趣就是在某种程度上遵守伦常的同时,思考如何在主子的打扮上加点玩心;但现在的情况有些不同。 「红娘侍女长,要把这个也戴上吗?」 看到红娘拿来的簪子,樱花面有难色。 「哎呀,有哪里奇怪吗?」 「我也觉得好看,但之前参加皇太后的茶会时不是已经戴过了?那时候皇太后的侍女有在注意衣裳。」 「那就不行了。」 红娘把簪子放回去。 基本上在大宴里穿过的衣裳,便不能再穿去赴宴了。只能将华美的装饰重新做过,降格为茶会等场合的简单华服。 若是小件首饰还可以用个几次,但不能让人觉得这个娘娘戴来戴去就那几件。 「然而就是素了点呢。」 「就是呀。」 两人呻吟了半天。玉叶也不是不能理解她们的意见。 「色彩姑且不论,最好能有个一看就让人印象深刻的饰物。例如大件的玉佩。」 翡翠的话多得是,却跟这次的衣裳不大搭配。如果能有个更清澈透明,让人看得入神的玉石更好。 「例如水晶。」 或者是…… 「在西方打磨而成的金刚石。」 「现在才开始找太难了。要是有的话,还能叫工匠赶工制作,不过金刚石加工起来可不容易呢。」 金刚石很硬。它只会被金刚石刮伤,因此很难做精细切割。 话虽如此,红娘还是打算找找看,于是再次前往更衣室。别人都说玉叶过得比其他嫔妃俭素,但好歹现在成了皇后。一两颗水晶还是有的。 然而—— 「那就有点没意思了。」 玉叶轻轻吐出舌头。 自从出了后宫之后,能解闷的事情一下子变少了。跟孩子们一起过日子很快乐,皇上也会因为她是皇后而多方关照。他会尽量满足玉叶的需求,唯独最近的请求遭到了拒绝。 若是那个试毒姑娘猫猫在这儿,好歹还能有点消遣的说。 玉叶仍只是个二十来岁的女子。她早在还是个姑娘时就好奇心十足,如今依然故我。 「既然要戴,当然要戴有趣点的。」 玉叶嫣然一笑,从椅子上站起来,然后偷偷去拿一件东西。两名侍女没注意到玉叶去哪里拿了什么来。 「红娘、樱花。」 「是,娘娘有何吩咐?」 两人即刻来到跟前,玉叶拿用布包著的石子给她们看。石子有三颗,是清澈无瑕的晶石,透明到能透视后方。 「……我怎么不记得有这些水晶?」 红娘显得很困惑。 樱花却睁圆了眼,看看晶石又看看玉叶。见玉叶阖起一眼,她似乎明白了娘娘的意思,偷偷竖起大拇指作答,不让红娘瞧见。 「我想做成这种形状。」 玉叶走到桌边,拿起笔流畅地画了张简单的图。画的是一支既像酸浆,又像灯笼的簪子。她补充告诉两人想做成笼子状,好看得见里头的晶石,然后将晶石与画像交给樱花。 「樱花,你现在就去请人做吧。」 「玉叶娘娘,订做的事每次都是我——」 红娘想拿走交给樱花的晶石,玉叶暗呼不妙,过去挡下了她。 「偶尔就让樱花跑一趟嘛?樱花应该也知道怎么做才对。」 「是这样没错。可是——玉叶娘娘,您是否在打什么主意?」 「……」 真敏锐,不愧是侍女长。自玉叶儿时就当褓姆照顾她到现在不是白做的。 可是,如同红娘了解玉叶,玉叶也了解她。 「——因为,我也不好总是依赖红娘一个人呀。」 玉叶视线低垂,抬眼看著红娘。 见到她这副模样,红娘正色道: 「不,我会以玉叶娘娘的侍女长身分克尽职守的。」 「可是,这样红娘岂不是不能嫁人?」 「嫁人」二字一出,让红娘顿时变了表情,彷佛遭到雷击般大受冲击。 「嫁、嫁人……」 虽说红娘依然健康美丽,但早已过了适婚年龄。很多人都在十五上下到二十五岁之前成婚,红娘却已三十有二了。 她待在后宫时,甚至想过即使是宦官也行,试著追求过高顺。顺便一提,她后来得知高顺并非宦官,但有个年长的悍妻,于是毫无留恋地打消了念头。 「红娘什么事都能一个人做好。这样若是你不在了,我会变得什么都做不来。最起码得把差事分配给其他侍女才行。」 红娘这般能干,其他郎君恐怕很难接近她。 玉叶十四岁进入后宫时,决定让红娘也跟著她来。要进入后宫这种群魔殿堂,能干的侍女不可或缺。当时还有其他几名年长的侍女,但当玉叶受到皇上宠幸,开始有人要她的命时,她们就一个接著一个回乡去了。有人以结婚为由辞职,也有人因试毒而病倒。 最后只剩下红娘与年纪尚轻的樱花等三姑娘。可以想见红娘必定是以此事为己任,从来不敢松懈。 玉叶在女儿出生时曾暂时雇用奶娘,但她是沙漠大地土生土长的人,不知道别人是敌是友,于是从未请来新的侍女。 就在那时,猫猫来当差了。 那姑娘人在这里的时候乐趣真多。玉叶差点沉浸于回忆中,但现在不是怀念过去的时候。 为了消愁解闷,玉叶必须尽全力骗过红娘。 「爹以前也说过,总有一天得给红娘安排个好姻缘才行。」 「玉袁老爷他……」 红娘大受感动。 玉叶没撒谎。父亲说过:「只要是红娘的孩子,无论是男儿或女儿都一定优秀。」他说虽然已来不及做个奶兄弟,不过她的孩子必定会为家中尽忠职守。 「现在不同于以往,侍女也多了几个。你不用总是把担子揽在自己身上。」 为了替东宫出生做准备,之前故乡送来了三名侍女。成为皇后之后就更多了。 「我明白你心里不安。这儿虽不是后宫,但依然是女子的战场,将来之事难以预料。可是,你不再是孤独一人了。我要你多为自己的将来做打算,好好过日子。」 玉叶不禁佩服起自己的舌粲莲花。也许就是这种性格,才让她能在女子的战场中存活下来。 「玉叶娘娘,您如此为我著想……」 红娘眼里泛著泪光。 「我明白了,我这就去把爱蓝与贵园叫来。不知道那两个丫头能分担我多少差事。」 红娘立刻鼓足了劲,离开了房间。 她那侧脸就像情系郎君的少女般红润。 「……」 当房间里只剩玉叶一人时,她再次伸手去拿桌上的笔墨。 不能把方才的话当成戏言了结。她决定修书给人在京城的玉袁,问问有没有什么好姻缘。 「玉叶娘娘。」 红娘竟然又折回来了,玉叶心里一惊,险些没把毛笔掉在地上。 「怎么了?」 玉叶一面故作镇定,一面悄悄观察谎话有没有穿帮。红娘的脸色不同于方才,有些苍白。黑羽站在房外,她的脸色也同样地苍白。 「娘娘请看。」 她递给玉叶一封书信。信折得整整齐齐,用蜜蜡封了口。封蜡盖有虞美人花的印章,但一半已经变形,看得出来是寄自远方。 「……」 玉叶曾看过这印章。不用署名她就知道是谁寄来的了。 「是、是兄长寄来……的。」 方才的三寸不烂之舌变成了笨口拙舌。 哥哥是父亲正室之子。玉叶的母亲是曾在西都民间献艺的舞伶,被父亲看中而生了玉叶。玉叶的红发与翡翠眼眸就是继承自母亲。 兄妹之间年纪相差了二十岁以上,说成父女还比较贴切,但其中毫无对亲人的温情。 『夷狄之子。』 当玉叶变得能理解这句话的意思时,她开始躲著哥哥。同时也被哥哥的孩子们追著欺侮。 父母轻视谁,孩子也轻视谁。 她只能笑。她扬起嘴角,无论发生什么事都露出笑脸。哭泣会让对方更高兴,发怒会让他们去告状说被玉叶欺负了。她只能带著笑脸度日。 当父亲命令玉叶进入即位新帝的后宫时,她觉得这是大好机会。 她心想,只要去到哥哥与他那些孩子碰不到的地方,一定会有许多好玩的事。 虽然离开故乡令她伤心,但也有著极大的喜悦。 玉叶撕开一半变形的封蜡。可能是请人代笔,信中文字以哥哥的字迹来说过于娟秀。 「信里写了什么?」 红娘的神情显得忧心忡忡。 玉叶压抑住狂跳的心脏,掀起嘴角。你必须笑,我要你笑。 「一开始就只是普通的季节寒暄。原来他还知道要敬重我三分呀。」 一定是咬牙切齿地写的吧。毕竟他以前是那般排斥夷狄姬妾的女儿。 父亲玉袁来到京城,西都应该已是哥哥的天下了。今后父亲想必会继续留在京城,由哥哥治理西都。 玉叶另外还有几个哥哥,但其中最自命不凡的就是长兄。 正因为如此,父亲才会从京城招募人才辅佐长兄治政。据说其中还有一人曾为那汉太尉的部下。玉叶听说太尉是猫猫的父亲时大感惊讶,但同时也觉得不难理解。 哥哥是个野心家。掌权者野心勃勃不是件坏事,但过了头就成了剧毒。 而信上隐约可见新的野心。 「似乎是想让女儿进入后宫。」 辈分等于是玉叶的侄女。信上写她十六岁,但她不记得哥哥有这个年纪的女儿。 要不就是妾室之女,要不就是从别处收的养女。 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信里还附了一小张肖像画。 「……」 玉叶一声不吭地把画撕了。她明白被送入后宫的姑娘没有罪过,画中却透露出哥哥的企图心,令她无比厌恶。 画中的姑娘有著红发绿眼。 正是哥哥厌弃的夷狄,玉叶的色彩—— 十二话 难吃的菜肴 天空一片铅灰,细雪纷飞。 「才在觉得冷呢,果然下雪了。」 姚儿对著做洗涤差事冻红了的指尖呼气。燕燕要是看到,一定会立刻拿出药膏替姚儿仔细再仔细地涂抹搓揉。 「可是昨天还是个无云的夜晚呢。」 猫猫想起昨晚的美丽星空。冬天愈是晴朗的日子愈冷。阿爹告诉她,那是因为天空没有云层覆盖会使得白日升温的空气散发掉。 「照这样子,游园会一定很难熬。」 「是呀。」 她们一边事不关己地聊,一边拿著装有洗毕衣物的桶子回去尚药局。 今天有游园会。很不巧,那跟今年的猫猫无关。顶多也就只有数名医官被派去游园会罢了。 「奇怪?人怎么有点多?」 只见那儿不分文官武官,挤了一些人。怪了,文官平素是不太会接近这里的。 接著猫猫发现他们是要去茅厕,握拳轻敲了一下手心。 「是参加游园会的人吧。得在开始之前先小解完毕,不然中途可是不能离场的。」 「可是,离这儿不会远了点吗?」 「离那儿最近的地方有达官显贵要用嘛。」 猫猫想起前年的事。附近没有茅厕让她感到非常难熬。 「皇上也是?」 「皇上的话,应该会特地准备一个。」 皇上不会在不知有谁用过的茅厕如厕。一国之君本该如此。 忽然间,姚儿停下了脚步。 「怎么了?」 「猫猫,还是别走这条路吧。」 她拉著猫猫的手。 「那岂不是要绕远路?」 「那儿有个我不想见到的人。」 姚儿一扭头就走向另一边。几名官员群聚在她们本来要走的方向上。 看来在前去如厕的文武官员当中,有个她不喜欢的人。猫猫很能体会没事不想跟对方打照面的心情。 (究竟是谁?) 假如姚儿有认识哪个官员的话,也许是目前负责看顾她的叔父。或者也可能是以前叔父介绍过的某个相亲男方。 继续追问对猫猫没什么好处,于是她乖乖跟去。 一回到尚药局,姚儿就被燕燕捉住了。 「小姐!」 「……燕燕,我有点冷。」 见姚儿脸颊与耳朵红通通的,燕燕为她准备氅衣与热姜汤。猫猫也分到了剩下的姜汤,但没像姚儿那碗加的蜂蜜多。猫猫对著茶碗吹气喝了一口,身子就慢慢暖了起来。里头似乎加了削下的柑橘皮,芳香宜人。 室内也为了可能前来的伤患或病人而弄得暖烘烘的,让人不禁想打瞌睡。冬日来这儿偷懒的武官们经常被上司拎著脖子回去练武。 今日由于有游园会的关系,上级医官都出去了,只剩下一些对猫猫她们稍微放任的年轻医官。顶头上司一不在,大家都变得有些懒洋洋的。 「啊——暖和多了。那么,我们回去干活吧。」 「小姐,您今天就留下吧。外头的差事奴婢跟猫猫去做就好。」 (我也想待在屋子里。) 「那怎么行……看你这样子,我猜是叔父来了吧。」 「小姐。」 果然如猫猫所料,似乎是她的叔父来了。 「所以,怎么样了?他没给其他人惹麻烦吧?」 「没、没有。只是,他本来想留下来等您——」 燕燕瞄一眼背后。坐在桌旁的年轻医官正色站了起来。 「我跟他解释过了。我说这里是伤患与病人造访的地方,不是休憩处。又告诉他这样会赶不上游园会的时辰,他就回去了。」 「是这样呀,谢谢医官。」 姚儿不失礼数地低头致谢。燕燕把牙齿磨得叽叽作响,妒忌地看著年轻医官。 (你放心吧。那家伙看上的不是姚儿,是燕燕你。) 对于一心敬爱小姐的燕燕而言,待在小姐身边的男人恐怕全跟毛虫没两样。 猫猫把洗过的白布条放进锅子里,准备把水煮沸。她很想再懒散一下,但还是先把差事做完再说吧。 「猫猫。」 被燕燕叫住,她转过头来。 「请把这拿去当柴烧了。」 燕燕把一块贴著布的板子拿给她。板子是对开的,打开可以看到里头夹著男子的画像。 「叔父真是学不乖。」 姚儿傻眼地说,从火盆取了点火替炉灶生火。 这下知道那位叔父是来干嘛的了。相亲男方的肖像画不知美化到了什么程度,简直像是戏班男子的画像。 年轻医官频频偷瞄猫猫与姚儿,用眼神示意「拜托你们快离开」。就算剩下他们俩独处,猫猫也不认为他能跟燕燕变得多亲密。其他年轻医官早就对燕燕与燕燕保护著的姚儿死了心,这人却死不肯放弃。再补上一句,猫猫早从一开始就被剔除在外了。 (我反倒怀疑只剩他们俩,聊得起来吗?) 猫猫单纯地如此怀疑,不过这名医官还挺顽强的。猫猫她们一准备离开房间,他就去缠著燕燕说话。 「燕燕,我们继续谈方才那事吧。晚点你可以再跟姚儿姑娘说。」 「……」 若是能引起姚儿的兴趣,燕燕多少也会忍耐一下。 (不过她大概只把人家当成话题提供者吧。) 燕燕可是很难对付的。猫猫边想边往外头的炉灶走去。 过了中午时,白布条已经煮沸过晾好了。猫猫搓揉著冰冷的双手,打算一回到尚药局就吃午饭。游园会似乎也到了休憩的时刻,有越来越多人聚集于茅厕。 「姚儿姑娘,你不用去如厕吗?」 「我、我还行,猫猫你呢?」 「我方才去过了。」 姚儿一副遭人背叛的神情。方才猫猫怕人会越来越多,便趁姚儿晾白布条时早早去了。 「姚儿姑娘,你不去吗?」 她再问一遍。 「不去啦!」 茅厕虽有男女之别,但是要当著那么多男子的面去如厕,恐怕需要勇气。更何况还有少数几人憋不住而跑去女厕。平素到那儿方便的女官们都显得很尴尬。 「听说猫猫你有去过游园会。」 「你听燕燕说的?」 「嗯。」 猫猫心想,她果然消息灵通。 「是什么情况?」 「很冷。然后,不太像一些人心神向往的那样。」 游园会虽是各人展现风姿的机会,但对于以侍女身分参加的猫猫而言,却是一场与寒冷的搏斗。当时她拚了命不让还是个娃儿的铃丽公主染上风寒。收到簪子或许能让姑娘作个美梦,但燕燕必定会暗中作梗。 还有用膳,尽是些一看就知道顾著试毒而尝不出味道的人。大家都得喝冷掉的汤。 (其实在那种状况下并不容易下毒。) 下毒这回事其实伴随著极大风险。下毒者也得做好最坏的打算。 但有些人宁可付出代价也要这么做。 所以,猫猫过去才会尝到毒羹。 (真想再吃。) 「猫猫,你怎么好像在窃笑?」 姚儿凑过来盯著猫猫瞧。 「啊!对不起。」 猫猫又忍不住想起那羹的滋味了。既然是毒物,照理来讲应该带点苦味或涩味,偏偏世上很多东西有毒却又美味。河豚亦然,蕈菇亦然。 她们正要走过茅厕前面时,听到有人呕吐的「呕恶!」一声。一看,原来是水井周围有几名男子在漱口。从体格来看像是武官。 「是怎么了?」 武官还是老样子,但比平常更注重穿著打扮。大概是参加游园会的人吧。而且其中有张熟悉的面孔。 「好奇的话,去问问如何?」 「咦!等等……」 猫猫走到水井旁边。身强体壮的武官当中,有个让人联想到大型犬的男子。 「许久不见了。」 「小姑娘。」 正是性情爽快的李白兄。 这名男子两年前同样参加过游园会,今年也来参加并不奇怪。 「是怎么了吗?看各位好像在把什么东西吐出来。」 「喔,让你担心了。没出什么事啦,只是东西难吃而已。是吧?」 李白呼唤周围的武官。 「是啊,那真不是人吃的。听说是宫廷菜本来还很期待咧,跟那一比,食堂老叔做的饭好吃多了。」 「除了菜都凉掉了之外,那个汤最是不像话。怎么想都是弄错分量了。该不会皇上也喝到那个汤了吧?」 「皇上的会另外准备。陛下怎么可能跟我们吃同一份东西啊。」 「说得也是。」 武官们笑了起来。 「东西难吃?」 猫猫知道游园会都上哪些菜肴。虽说有些菜凉了味道有差,但每样菜本身的味道应该都很好。还是说不同官阶真会吃到不同的菜肴? 「各位说的汤品,上的是什么样的菜色?」 要是给皇上或高官上了奇怪菜肴,晚点御厨的人头可能会落地。或者假如里头混入了怪东西,那又是个大问题了。 「吃起来咸得要命。可能是想端出新奇的菜肴,所以做了南方菜。里面放了有花纹的蛋,看起来是很好吃啦。」 谁知一把料送进嘴里,总觉得太咸了点。汤更是咸到让人差点没吐出来。 「有花纹的蛋?」 (是茶叶蛋吗?) 就是一种把敲裂的水煮蛋泡在茶里做成的食物,染上颜色后会形成蛛网般的花纹。通常是直接食用,不过由于外观精致好看,也许就用在游园会的菜肴里了。 「我好不容易才吞下去。真怕其他菜肴的味道也都那么奇怪。」 「就是啊。可是真佩服其他人都能吃得跟真的一样。我那上司还说什么『真是美味』吃得津津有味的咧。我看他是舌头麻痹了。」 这些武官们说他们喝那汤的时候,都以为是自己的舌头出了毛病。但现在知道还有其他人也抱同样的感想,才确信是菜肴不对劲。 「那么各位喝了那汤之后,到现在过了多久了?」 「嗯——大概半个时辰吧。一直忍著不吐出来,等休憩时刻一到就跑过来了。」 这时猫猫才发现包括李白在内,众人都有些冒汗。 「半个时辰吗?看起来身体似乎没出状况。」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啊,不会跟我说那汤有毒吧?喏,你看,我们好得很呢。」 「有些毒物要等过了更久才会生效的。」 姚儿悄悄补上一句。毕竟她有过切身经验,语气听起来很真切。 「别、别吓我啦。你这小姐长得这么标致,怎么讲话这么可怕?」 李白表情扭曲起来。 「要是有什么状况的话,还请到尚药局来。我会为各位准备可以连五脏六腑都呕出来的药。」 「把五脏六腑都呕出来不就惨了?」 不理会脸色发青的李白,猫猫与姚儿回到尚药局。 「猫猫,方才那事你怎么看?」 「照常理来想,大概是盐巴结块了吧。我是觉得煮汤不太可能有盐块没溶化,但也可能是只有方才他们的那锅弄错了分量。」 也许是放了一大块岩盐下去。或者是后来才加了盐。 不管怎么样,只能请他们觉得身体不适的话再过来了。 「也是呢。」 姚儿也偏著头,总之先接受了猫猫的假设。 游园会让其他人忙得焦头烂额,但猫猫等人可以提早散值,大家都很高兴。今天只要把药房收拾乾净就结束了。 「啊——今天可真轻松。要是明天也是这样就好啦。等会儿有空的话,要不要一起去吃饭——」 千方百计勾引燕燕的年轻医官于当差结束之际说了。 「日志还没写。刘医官很快就回来了,您还是快点写吧。」 燕燕把日志放到医官面前之后拿出氅衣,披在姚儿身上。 「小姐,外头会冷,请一定要穿暖和点。」 「……我知道。」 姚儿脖子上紧紧缠著围巾。 猫猫穿起棉袄后,动作利索地站到年轻医官的面前。附带一提,这医官姓「李」,但另外还有两人也姓李,所以她不太常用固有名称称呼他们。李医官底下的名字是天佑,但猫猫她们从没叫过这个名字,只因天佑第一天就说:「别客气,就叫我天佑吧。」猫猫、姚儿与燕燕基于三人各自的性情,都绝不会这样叫他。 「那么,失陪了。」 「失陪了。」 「小姐晚膳想吃什么?」 (完全不理他耶。) 看来今天燕燕被他缠著说话说到烦了。天佑在尚药局对她挥手,但她丝毫无意挥手回应。 (吃猪肉好,猪肉,猪肉。) 猫猫心中对著姚儿默念天气冷,说她想吃油脂丰富的猪肉。一走出尚药局,寒风冰冷到耳朵都快冻裂了。 「这个嘛,我想吃鸡肉。外皮要烤得香脆。」 姚儿没能跟猫猫心有灵犀一点通。不过,吃鸡也不错。 「那得搭配点清爽的菜肴才行。」 猫猫即刻岔入对话。 「也是,有点想吃醋拌凉菜。」 听了姚儿的回答,燕燕看看猫猫。 「那么猫猫,蔬菜不够了,请你去买来。」 燕燕的眼神在说:「不做事的人没饭吃。」 不得已,猫猫只好耸耸肩边发抖边点头。 十三话 偷簪贼 表面香脆,里层肉汁四溢。 光是回想起来都让人垂涎三尺。 (昨天的鸡肉实在是太美味了。) 猫猫一边想起昨天的晚饭,一边当差。她一面用药碾子把药草咯吱咯吱地磨碎,一面咽下满口口水。 燕燕的厨艺实在了得。猫猫自认为还算会下厨,但比不上她。她好像说过她哥哥是位庖人,但本人的厨艺恐怕也不在庖人之下。 外皮烤得金黄香脆,底下藏著淡红色的鸡肉。一咬下去,嘴里满溢著肉汁。调味用了盐巴与黑色的辛辣颗粒,莫非是胡椒?燕燕对姚儿的膳食要求不是普通的高,恐怕光是饭钱就用掉了她几乎所有薪俸。 而且猫猫最近也常去沾光,饭钱恐怕花得更凶了。 「……」 想到这里,猫猫稍作反省,心想或许自己也该出点饭钱。燕燕烧的菜比随便一家馆子都要美味,自己好歹也该出点买菜钱吧。 「嗯嗯。」 「你怎么在点头?」 姚儿不知何时来到了猫猫身边。 「刘医官一直在叫你呢。」 「这样啊。」 猫猫把药草与药碾子收一收。 「我来做就好,你快去吧。你又做了什么好事?」 「目前还没有。」 对,猫猫还没搞出什么花样。目前还没有。 看姚儿的表情就知道她是在开玩笑。其中也含有妒忌。 猫猫作为药师的经验比姚儿她们丰富,因此常分配到跟她们不同的差事。像是采药等等,常常会让猫猫跑一趟。姚儿似乎对于不能跟猫猫做相同的差事感到很不甘心。方才的玩笑话也是这么来的。 (不过已经比以前温和多了。) 不知是姚儿变了,抑或是猫猫对她的感觉变了。 猫猫前往医官所在的房间。 「刘医官有何吩咐?」 「嗯,你看这个。」 医官给了她一封书信。信上盖有蜜蜡,这印章她有看过。 (玉叶后。) 换作是平素的话,她会用别种方式做书信往来,这次却是由刘医官捎来,不知是否有急事。 「似乎是希望你立刻前往宫殿。」 书信内容也是这么写的。没写细节。 「那么,罗——」 「不,就你一个人。」 若是要为皇后看诊,身为宦官的阿爹应该更为适任。然而人家却要猫猫独自前往,让她百思不解。 「我想你心里可能有疑问,但既然人家这么说,我也不便说什么。你快去吧。」 刘医官也觉得奇怪,不过对方是皇后。纵然是统领医官之人,也不能有意见。 「是。」 猫猫听命行事。 马车把猫猫从尚药局载到了玉叶后的宫殿。虽然都在同个宫廷内,但是让猫猫独自晃晃悠悠地从外廷走到内廷,总是不太好看。 他们通过几道门,抵达皇后所在的宫殿。 以前后宫的宫殿已经够气派了,但玉叶后如今的宫殿可能比那大出了三倍以上。 猫猫下了马车,站到门前。门扉自己打开了。来开门的是一位细瘦美女。 (是白羽。) 猫猫想起她来了。她们曾在翡翠宫做过同僚,一起当差。白羽是从玉叶后故乡来到这里的三名侍女之一。三名侍女是各差一岁的三姊妹,长得十分相像,但配戴著不同颜色的饰品让人易于辨识。这一位侍女系著白色发绳,所以就是白羽了。 另外两人则是赤羽与黑羽。猫猫跟么妹赤羽以外的二人没什么来往。 「许久不见了。」 平常都是樱花她们前来相迎,因此猫猫之前出诊时没见到她。 「久候多时了。这边请。」 看来白羽只想把她当外人。 不同于老资历的樱花等三姑娘比较健谈,三姊妹较为沉默寡言而成熟稳重。看来她的意思是客套话就免了,快进屋里要紧。 平常猫猫过来时,樱花她们总是会心痒难耐地前来相迎,今日却很安静。 「……出了什么事吗?」 光是只叫猫猫一个人过来就不对劲了。 「皇后就在这房间里,你亲自问她吧。」 白羽领著猫猫来到迎宾厅后,就速速退下了。 进去一看,玉叶后坐在卧榻上,红娘就在她旁边。 猫猫缓缓低头行礼。 「许久不见了。」 等玉叶后对她说话,她才抬起头来。 「是,久疏问候了。」 说归说,其实上回按期看诊时刚见过面,所以大概才过了一个月。 「你知道我为何找你来吗?」 猫猫摇摇头。玉叶后的声调听起来比平时低沉,不像这位开朗的皇后平常总是两眼发亮地问有没有什么好玩的事。 (这种表情是——) 猫猫感觉对这表情有印象。猫猫想起初次见到玉叶后时,她与梨花妃对峙时,以及受到原因不明的疾病威胁时不安的表情。 「就别拐弯抹角了,直接解释比较快吧。红娘。」 皇后看向侍女长红娘。 红娘把布包放到桌上。把布掀开,里头是一支簪子。 簪子是银制的。形状很有意思,一颗酸浆似的小笼子挂在上头做装饰。笼子作工精致,看得出来不是所有工匠都做得了。 但是—— (有些地方发黑了。) 白银腐蚀的速度快。发黑使得簪子的魅力减少了一半。而且作工虽然精致,但整体看来莫名地不对劲,好像少了什么。感觉就像缺了个零件。 (以皇后的首饰来说好像略嫌粗糙。) 猫猫偏头不解。 「这是?」 「我戴去游园会的首饰。」 「游园会?」 猫猫皱起眉头。在公开场合配戴就更不适合了,首先红娘就不会让皇后戴这种东西。 「我明白你想说什么。皇后可不是直接戴著它去游园会。」 红娘插嘴道。 (我想也是——) 就连猫猫都嫌有所不足的首饰,在侍女当中格外挑剔的红娘不可能默许皇后佩戴。也许是与衣裳做了某些搭配,才会戴上这支簪子? 「这是请工匠赶造的,但做得很好。虽然如今发黑了,但原本自然是好端端的。而且小笼子里放了颗东西点缀,差不多有笼子的一半大。」 「点缀啊。」 在酸浆般的小笼子里做点缀,也许是玉石?的确,假如里头有装东西的话,看上去一定很美观,走路时或许还会发出铃铛般的音色。 「可是,里头最重要的东西不见了。」 小笼子网格细小,看起来不像是掉出来了。 「在游园会上,我第一套衣裳就是搭配这支簪子。上午为了换一套衣裳,我暂时离席,那时簪子就已经不见了。」 「……」 后宫时期的游园会流程中,没有安排更衣的时刻。不过,能接近众嫔妃的人应该没几个。顶多只有侍女能接近她们。 「会不会是其中有哪个侍女手脚不乾净?」 说的当然不是侍奉玉叶后的侍女,而是来伺候用膳的众侍女。 玉叶后摇摇头。红娘代替她开口说道: 「若只是遭窃还好。但簪子今天混杂在献给皇后的贡品里,还了回来。」 假设是运气好偷走了簪子的侍女,在良心苛责下想物归原主好了。她能够再次走运,成功把簪子藏进玉叶后的贡品里吗? (办不到。) 这是威胁。 意思是:我能靠近玉叶后的近旁,还能将偷来的东西藏进宫中的物品里。 玉叶后待在后宫时,曾遭到其他嫔妃下毒。如今她成了东宫的生母,宫殿也迁走了,猫猫本以为不会再像之前那么危险—— 『你随时想回来都行。』 人家跟她讲过好几遍。也就是问她要不要在玉叶后身边当差。 猫猫这才发现,那并不是跟她熟识而说的客套话。 「猫猫,你能帮我抓到犯人吗?」 玉叶后面露困扰的笑容,握成拳头的手微微发抖。 猫猫本以为玉叶后是个飘然洒脱的人。 在后宫此一女子苑囿当中,别人对受到皇帝宠爱的女子下手十分狠毒。但她总是保持著笑容。她有著年轻姑娘般的好奇心,同时又有女子的强悍性情,猫猫原本以为她没有自己一样能过得很好。 (结果是我想错了。) 纵然成了皇后并即将成为国母,她终究是个有血有肉的人。 猫猫在皇后宫殿的一个房间,检查暂时借来的簪子。 人家跟她说今天已经很晚了,要她在这儿过夜。又说已经跟宿舍通知过一声。晚膳也在房间里吃了。 从宫殿走到宿舍用不到两刻钟(半小时),况且要让一个外人在皇后的宫殿过夜,想必更不容易。 (大概是找到对簪子下手的犯人之前,心里总是不安吧。) 话虽如此,难道她没有别人可以拜托了? 还是说—— 猫猫在人家为她准备的房间床上盘腿而坐,双臂抱胸。 (发黑的白银。) 白银会腐蚀。只要一怠于保养就会立刻失去光泽,因此需要随时擦亮。 王公贵人都爱用银食器。不,是非得如此。 因为它们接触到砒毒时会变黑。 砒毒等毒物,会让白银迅速变黑。砒毒虽无味无臭也无色,但因为具有此种特性而易于发现。反过来说,银食器就变得不可或缺。 玉叶后是否有接触到砒毒?不,先不论心情,至少皇后的身体状况大致上算是良好。不像是遭人下了毒的样子。 那么,簪子为何会变黑? (簪子是在遭窃之后才变黑的?) 本来想下毒,但未能成功。于是就偷走簪子,用以威胁玉叶后。 (不对……) 这样太拐弯抹角了。 此事当中或许有著某种企图,但猫猫无从想像。那人到底想做什么? 而且还有一事令猫猫介怀。 「没有被弄坏的样子。」 据红娘所说,里头原本装了块水晶。那块水晶到哪去了? (水晶是吧。) 猫猫试著摇摇簪子。石子不可能从缝隙中掉出来。 不过—— 白色的小颗粒掉到了猫猫的裙裳上。 「啥啊这个?」 猫猫眯起眼睛,凝视颗粒。她嗅了嗅味道。 「……」 猫猫准备好水与手巾后,把白色颗粒放到舌头上。 「……这是……」 当她尝到一丝味道时,正好听见了敲门声。 「猫猫,可以打扰一下吗?」 还以为是谁呢,原来是樱花。 「怎么了吗?」 换做是平时的话可能是来聊天的,但看起来不像。不过,她来得正好。猫猫也有问题想问她。 「是、是关于簪子的事。」 樱花神情显得有些尴尬。 猫猫立刻会过意来了。来得真是时候。 「那个,我想请问一下,用在这簪子里的水晶——」 她想起之前待在翡翠宫时做过的东西。 「莫非是结晶的盐巴?」 白色的颗粒,尝起来有点儿咸。 猫猫待在翡翠宫时,曾经用小颗的盐晶慢慢做出大结晶。她把几颗做得好看的送给了玉叶后。只要不说是用什么做的,别人一定会错看成水晶。她们没告诉红娘,所以她不知道有这些结晶盐。 「……真不愧是猫猫,被你发现了。」 樱花一脸愣怔地点头。 「果然。」 猫猫用布拈起簪子摇了摇。 「怎么会想到用盐做簪子?那一碰就碎了。」 猫猫在把盐晶送给玉叶后时,也提醒过她放在潮湿的地方可能会溶化,而且给了她木炭除湿。无论再怎么美观,盐巴就是盐巴。 「玉叶娘娘最近都快被闷坏了。所以就想说,至少参加游园会的时候可以有点玩心。」 她说簪子的样式是玉叶后设计的。 当然,这事没告诉不知变通的红娘。樱花之所以尴尬地来找猫猫,就是为了这个原因。 「要是宴会进行到一半碎了,那可怎么办?」 游园会同时也是众女子互相品头论足的时刻。从脚尖到发梢都会被人审视一番。 在后宫的时候,有众多中级或下级嫔妃为了像玉叶后一样受宠,而模仿她的穿著打扮。现在恐怕也不少。 要是簪子里的饰物坏了,会丢人现眼的。 「所以我们安排好在那之前就先换衣裳。想说等半个时辰就能补妆了,应该撑得过。」 这颗形似酸浆的簪子形状特殊,一定吸引了众人的目光。大家想必会猜想,小笼子里装的究竟是何种晶石。尤其是负责宴会庶务的下女们。 不只限于后宫之内,外头一样有许多女子想吸引皇帝的注意。 玉叶后也许是在看旁人猜测簪子晶石种类的模样取乐。或者是在享受盐晶随时可能碰碎的刺激感。 说起来的确符合玉叶后的性情,但同时也是在玩火。 (会不会是哪个侍女想仔细瞧瞧而偷了簪子?) 不是没有此种可能。不如说若是偷了之后心里内疚而事后还了回来,还能让人松一口气。但这可不是说还就能还的东西。 「不好意思,请问游园会当中皇后的周边是什么情形?」 「你是指什么情形?」 「就是宴会席次的配置,或是背后的庶务如何安排。」 「我懂了。」 樱花走出房间,带著笔墨纸砚回来。她流畅地替猫猫画了宴会简图。 「这儿是宴会的中心位置,也是皇上的席次。对面右方是皇太后与壬——我是说月君。左方是玉叶娘娘,稍远处是玉袁老爷。老爷的官职目前还是州牧,却已经跟丞相在同个位置了。」 记得州牧应该是州的最高长官。换言之可以视为荔国以西都为中心的西域全境太守。猫猫脑袋里还留了一点应试时恶补的学问。目前丞相之位无人。本以为壬氏会取代子昌任职,结果做的似乎是别的官职。 此番游园会的一大目的是给玉袁赐字,因此席次这样安排不难理解。当然,其他重臣也各就其位。 「玉叶娘娘当时是在哪儿更衣?」 「这次宫殿就在附近,所以就去了那里。」 她说宫殿里也有茅厕,所以侍女们的心情都比前次轻松许多。 「只是,厨房有点儿远。虽说菜肴凉掉是司空见惯的事了,但是要端那么多人的菜肴过来光看都觉得辛苦。」 试过毒之后菜肴都凉了。猫猫每次都觉得可惜了那些好菜。 「记得锅子是放在这儿,就在宫殿的旁边。」 樱花指指她自己画的图。 「……」 猫猫眯起了眼睛。 「锅子有人看著吗?」 「我记得应该没人看著。大概是准备给末席宾客的份吧。」 需要试毒的达官显贵的菜肴会另外准备。 「那么,那个锅子摆在那儿时,簪子已经不见了吗?」 「啊!这倒提醒我了,那时正好在准备菜肴。我当时有差事在身,暂时离开玉叶后的身边,等回来之后大家就吵著说簪子不见了。」 (喔,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猫猫恍然大悟,同时看看簪子。这下她知道簪子怎么会发黑了。 「猫猫,怎么看你一副已经弄懂了的表情?」 「有吗?」 「有!到底怎么回事,跟我说嘛!」 这事不能说讲就讲。猫猫还没找到证据,只是猜测罢了。 「线索还不够。」 「谁跟你不够啊!跟我说!」 被樱花逼问,猫猫低声呻吟。 可是她不说,照樱花的性子可不会乖乖作罢。 「我明白了。只是,我还有一件事想确认清楚。」 「到底怎么回事?现在就跟我说嘛。」 「不能现在就说。我不想乱讲,让皇后惶惑不安。」 樱花鼓起了腮帮子,但还是勉强接受了。 「你知道当时有哪些人在宫殿吗?知道几个就说几个没关系。」 「那就——」 猫猫把樱花说出的名字一一写在纸上。 说谜底揭晓或许有语病,总之她大致上知道簪子为何会不见了。 可是—— (这样又有另一个问题。) 把樱花提供的消息,与猫猫的预测合起来一看,总觉得事情只会往可疑的方向发展。 她很想让玉叶后安心,但不知该不该据实以报。怕反而会徒增她的不安。 (该怎么告诉她呢?) 就在猫猫想不出法子时,又听见有人敲门。 (这次又是谁?) 猫猫开门一看,白羽站在外头。 「怎么了吗?」 「天有点冷,怕你会著凉,所以多拿了条小被来给你。」 「谢谢姑娘,我自己弄就好。」 「不,你今天是来作客的。」 白羽用符合端正面容的细心举止,把猫猫的床铺好。 猫猫感到有些尴尬,站到窗边。从缝隙往外瞧,就看到片片细雪正在飘飞。 「难怪会冷。」 接著白羽替火盆添点炭。 「要焚香料吗?」 「不了,不用。」 白羽虽然动作熟练,但应该没必要由她亲自前来。记得曾听说她是玉叶后在西都的旧识。猫猫在翡翠宫跟她一同当差过一小段时日,发现樱花她们老资历的三姑娘也对白羽抱持敬意。 (怎么不让更低阶的侍女来就好?) 「不,你是贵客,不能有所怠慢。」 看来是不小心说出口了。猫猫把嘴巴紧紧闭起来。 (真摸不透这两位姑娘的心思。) 猫猫不太了解三姊妹当中么妹赤羽之外两人的性情。她只看过几次她们挖苦妹妹的模样。 猫猫默默目送白羽离去,拿出方才写下的字条。幸好有藏进怀里。要是被她瞧见,也许会引来一些疑心。 猫猫一边感到心跳稍微加快,一边决定早早上床睡觉。 边想事情边就寝会无法彻底消除疲劳。猫猫揉著迷糊欲睡的眼睛,让上半身坐起来。幸好人家有帮她多加一条小被。呼出的气息泛白,耳朵都冻红了。打开窗户一看,外头积著雪。 猫猫边发抖边换下寝衣时,听到走廊上传来声音。 「猫猫,咱们去吃早膳吧!」 樱花已经来了。 猫猫决定恭敬不如从命。贵园与爱蓝也在吃早饭的地方。贵园仍像以前一样让人感觉温柔和顺,而且有点儿发福。爱蓝似乎又长高了,视线位置比之前更高。矮个子的猫猫很羡慕高挑的爱蓝。 看到令人怀念的几人凑在一块,猫猫也不禁微微展颜。 「这次的早膳特别豪华,放了乾鲍鱼喔!」 「哦哦!」 猫猫也忍不住拍手。也许是从玉叶后的宵夜材料借了一点。 虽然只是风味十足的高汤加上点盐味的简单做法,但毕竟材料够好,美味无比。米也是最上等的,不愧是成了皇后的贴身侍女,吃得出来就连侍女的膳食也提升了一个层级。 猫猫一边四个人一起闲聊,一边环顾四周。 「你怎么了?」 看到猫猫静不下心来,贵园向她问道。 「没事,只是其他人不吃早膳吗?」 玉叶妃成为皇后之后,除了白羽以及另外两人,应该还增加了几名侍女才对。 「喔,白羽姑娘她们在别的地方吃。其他侍女都不在宫殿里用膳。」 「嗯,我们是很想跟她们增进情谊,但她们三个都太严肃了。」 (我倒觉得是这三个姑娘太不拘小节了。) 不过也因此而容易相处。 樱花她们作为侍女,与玉叶后一同待在后宫的年月较长。但白羽她们原本就跟玉叶后认识,因此樱花她们讲起话来都比较客气。 红娘虽然以侍女长身分管束众人,但猫猫总觉得论地位似乎是白羽比樱花她们高些。 (好像比之前更明显了。) 樱花她们会与其他嫔妃的侍女较劲,但只限玉叶妃被人说坏话的时候。她们把白羽等人当成自己人,想必没有敌视的意思。 「欸,猫猫。犯人还没找到吗?」 樱花向她问道。 「——很难说。」 猫猫暧昧地回答。 三姑娘的神情顿时变得消沉。 「如果找不到,猫猫,你就再回来当差嘛。虽然可能会不方便你调药什么的,但我们会想法子替你徵求许可的。」 「就是呀。这儿的房间比翡翠宫多多了。还有好多炉灶呢。」 「应该也能够弄到舶来品的药吧。」 (舶来品!) 她差点就一口答应下来。不成,不成。 猫猫喝点茶让心情镇定下来。 「我现在正在请养父与其他各位医官教我做事。况且这样会给其他同僚造成困扰,我不能轻易另谋出路。」 她明白玉叶后身边的差事很吸引人。但她现在若是来到皇后跟前,很多事情在其他方面上就会调整不来。 (例如那个怪人。) 搞不好单片眼镜军师会杀来皇后这边。那个男人只觉得是来见猫猫的,但旁人的眼光却不这么看。 玉叶后不可能到现在还不知道猫猫与怪人军师的关系。 (那只是他自以为,我跟他毫无瓜葛。) 老实讲,猫猫怀疑其实自己是别的男客的种。她宁可如此认为。只是不大可能。 若是玉叶后只把猫猫当成可利用的下人还比较轻松,但她很赏识猫猫。 (我不能不当回事。) 而且樱花她们看过来的视线,也让她坐立难安。 就在猫猫思考著该如何度过这一关时,绑著红色发绳的女子过来了。长得很像白羽,但五官比她稚嫩一些。 「怎么了,赤羽?」 记得这位姑娘应该与猫猫同年。她是白羽的妹妹,也是三姊妹的么妹。不同于两位姊姊,猫猫跟她多少有些来往。之前就是她替猫猫捎来了小兰的书信。 「玉叶后叫猫猫过去。」 听了这平淡的回答,猫猫端起吃完的碗。 「没关系,放著我们收就好。」 于是她接受贵园的好意,把碗放著。 「等你的好答覆哟——」 猫猫向挥手的三人行过一礼,就去见玉叶后了。 皇后的房间里,有红娘与白羽,以及公主与东宫都在。 公主把玩具拿给满地爬的东宫看。也许以为自己在哄弟弟吧。 一看到猫猫来了,白羽把东宫抱了起来。 「赤羽,你来带公主殿下。」 「是。」 为猫猫带路的赤羽去跟铃丽公主牵手。 「我还要玩。」 虚岁应该三岁了吧,好像已经会说话了。但她似乎不记得猫猫,细细打量这张陌生的脸庞。 猫猫感到有些落寞,但心想莫可奈何,于是轻轻挥手。 白羽也抱著娃儿准备离开房间。猫猫不禁抓住了她的衣袖。 「有什么事吗?」 对于这种有失礼数的举动,白羽稍稍板起了面孔。 「可以请姑娘留下来吗?」 「为何?」 「想请姑娘一起听小女子说这件事。」 白羽的表情不变。 红娘走到走廊上,叫住来到附近的爱蓝。 「你看著殿下。」 她把东宫从白羽的手中抱到爱蓝手里。东宫笑著拉爱蓝的头发,被她苦笑著带走了。 「猫猫,你要说的是什么事?」 玉叶后与红娘并未问到为何让白羽留下。看来是觉得直接进入正题比较快。 「是关于这个。」 猫猫拿出暂时借来的簪子。 「你知道犯人是谁了?」 「小女子不知。但关于簪子为何变黑,以及里头的石子为何不见,这两点小女子应该能够解释。」 「真的?」 「是。」 猫猫拿出昨晚请樱花画的简图。 「玉叶后当时为了补妆而来到宫殿,对吧。而在更衣时,发现簪子不见了。」 「对呀,只是由于没那工夫寻找,所以先急著换了衣裳。」 (果然。) 并不是簪子一不见就引发了骚动。 「娘娘当时是否并不觉得簪子遭窃,而认为是弄掉了?」 「是呀,因为当时很匆忙。路上头发曾被树枝勾到,所以我以为是弄掉了。」 「……是否就在这附近?」 猫猫指出简图上的位置。 「对,就是这儿。旁边有个车斗,我就是绕过它的时候碰到了树枝。」 这车斗也许就是放锅子的地方。 猫猫瞄一眼白羽。白羽的表情不变。 (可能猜错了。) 但让她在场,解释起来还是比较快。 「小女子就直说了。窃以为这簪子不是遭窃,而是弄掉的。」 「……什么意思?」 「没有别的深意了。玉叶后之所以如此不安,是因为『簪子在不知不觉间遭窃,而且以威胁般的方式还了回来』对吧?」 簪子发黑,而且其中的晶石不翼而飞。简直就像在威胁主人也会有同样的下场。对于王公贵人而言,白银失去光泽会让他们联想到中毒。 「假如我说簪子发黑,以及晶石不见都并非蓄意为之,是否能稍稍减轻玉叶后的忧虑?」 「……这……」 「还有,玉叶后您对晶石消失的原因,恐怕心里有底吧?」 玉叶后把头发缠绕在指尖上,目光到处游移。 「你就快快解释清楚吧。簪子里的晶石是怎么不见的?」 红娘心急地催促猫猫。 「玉叶后,您还有相同的晶石吗?」 「……看来是非得解释清楚了。」 皇后像是死了心,站了起来。她从房间后头拿来一个小盒子,让大家看见里头的透明多角晶石。 「可以让小女子使用吗?」 「可以,这本来就是猫猫送我的嘛。」 猫猫拿起晶石,然后拿起水瓶。 「可否借用一个容器?」 白羽拿了个茶碗来。猫猫把晶石放进茶碗里,然后倒水进去。 「……溶化了?」 「要不要尝尝看?味道是咸的,因为是盐巴。」 「盐巴!」 红娘果然并不知情。否则绝不会拿来做成簪子戴去游园会。 「玉、玉叶娘娘,这是怎么一回事?」 「呵,呵呵呵。因为它真的很美,而且也没人察觉不是吗?」 这种调皮捣蛋的神情才符合玉叶后的本色。比起不安的神情要好太多了。 「但就算是岩盐也不会有这么美的形状吧。」 白羽看著盐晶慢慢溶化。 「是,小女子只选了成功养成美丽晶石的几颗。首先让盐巴在热水里溶化,愈多愈好,然后让它冷却。接著放一小颗碎片作为核心,然后取出晾乾。重复这样的步骤几次,晶石就会慢慢变大。重点在于吊起晶石的线最好是丝线。」 「……猫猫,难道说你在翡翠宫一直在做这种东西?」 「……」 现在说这也没用,追诉限期已经过了。 「也就是说晶石是在水里溶化消失的喽。那么白银怎么会发黑?」 「有很多原因会导致白银发黑。例如——」 猫猫在简图的角落画上一个椭圆。 「鸡蛋。」 「鸡蛋?」 三人一脸不解。 「是,就是鸡蛋。各位有闻过鸡蛋腐坏时的臭味吗?」 三人都摇头。基本上馊水都有下女去倒,她们可能从没闻过腐臭。 猫猫一面觉得很难解释,一面找别的东西比喻。 「煮蛋的味道应该闻过吧。」 「这个倒有。」 「它有种独特的气味,但其实有些温泉地也会有同样的气味。」 「温泉……噢,经你这么一说……」 玉叶后似乎有泡过温泉。自西域来到京城的旅途之中也许有过一两处温泉地。 「有些温泉含有硫黄。其实煮蛋里也有,有时会导致银制食器腐蚀变黑。」 「的确是呢。」 红娘一副「我怎么都没想到」的表情。 她知道游园会吃的是哪些膳食,早该想到簪子怎么会发黑了。 「簪子掉进了装了煮蛋的锅子里。于是簪子里的结晶盐溶化,白银则被鸡蛋弄得发黑。」 李白所说的「咸得要命的汤」原因大概就是溶化的结晶盐。 「那么,簪子怎么会在锅子里呢?是碰巧掉进去的吗?」 「这就不知道了。可能是碰巧掉进去的,也可能是有人放进去的。」 「你说可能是有人放的,这么做有何目的?」 白羽眯起眼睛。 「假设有人正在准备菜肴时,看到了簪子。这时假若有一位侍女来问『有没有簪子掉在这儿』,那人会怎么做?」 可能会说:「是这个吗?」交出簪子。 也可能会装傻。 或者是—— 「一时惊慌而想把簪子藏起来。」 「所以你的意思是,那人不小心把簪子丢进眼前的锅子里了?」 「是。」 模棱两可的内容让猫猫有些过意不去,但仍继续说: 「就算丢进锅子里,迟早还是得捡出来。无论簪子是碰巧掉进去的,还是想暂时藏起来而丢进去的,拿出来的时候都已经发黑,里头的晶石也没了。」 那人想必不敢装傻拿来还。 「等一下。就算是供膳仆役找到了簪子好了,想还回来应该很难吧?」 「是,您说得对。」 后来簪子究竟是如何回到玉叶后的手边? 「供膳仆役很难把簪子藏进给皇后的贡品里。我想一定是找了别人帮忙。」 而原本簪子只是遗失,却变成了近乎要胁的一件事,原因出在归还方式上。 猫猫不能确信。但她能猜到几种可能。 所以她才会请白羽留下来。 然而她看起来态度没有可疑之处。也许是脸皮够厚,也可能就只是真的不知情。 假如待在宫殿附近的某人看到了玉叶后身边的侍女,会怎么做?侍女要把簪子悄悄藏进贡品里想必不是难事。 八九不离十,归还簪子的犯人就是伺候玉叶后的侍女。 明明知道把原形尽失的簪子直接还回来,玉叶后会作何反应。 换成红娘的话想必会据实说明。她了解玉叶后的性情,没理由为了怕受罚而慌张。 樱花她们也一样。三人都知道结晶盐的事,能够解释清楚,也没理由隐瞒。 那么,白羽她们又是如何? 以立场而论,她们似乎会据实以告。玉叶后为人宽大,不会因为毁了一支簪子就施以重罚。 但是,假若她们有不加以解释的理由的话—— 「不觉得这就像是某位侍女为了吓唬玉叶后,偷偷把簪子还了回来吗?」 「什、什么意思?」 红娘大感困惑。 「没别的意思了。玉叶后为人开朗又温柔,小女子十分敬爱皇后。只是小女子也认为,也许有人会怕玉叶后处事如此温和,无法在这群魔殿堂中求生存。」 猫猫看向了白羽。 她也想过可能是宫殿里的其他侍女,但在游园会上陪在玉叶后身边的人只有四位老资历侍女与三姊妹。她向樱花询问抄下的字条上,没有不认识的名字。 「噢,是这么回事呀。」 玉叶后发出傻眼的声音。她的视线缓缓朝向白羽。 「原来是在警告我皮得绷紧点,别摆出会被旁人看轻的态度呀。」 玉叶后替猫猫说出了她想说的话。 而玉叶后也猜出了犯人是谁。 「我看不是白羽吧。赤羽也不是那种孩子。那就是——」 「恐怕是黑羽吧。」 白羽开口了。说出妹妹名字的声调冰冰冷冷。 「黑羽……为什么?」 红娘很吃惊。玉叶后的神情却显得恍然大悟。 「大概是因为日前那封书信。收了信拿来给我的是黑羽对吧。」 「啊!」 (书信?) 莫非是有人送来了什么危险的东西? (是政敌寄来的吗?) 会不会是生下同年皇子的梨花妃? (不对。) 那么是曾为东宫,又是皇上弟弟的壬氏? (这也不可能。) 可是,白羽她们呢? 猫猫不会说白羽她们对玉叶后不忠心。但是在一件事上,她们与老资历侍女们明显不同。 「小女子有一事想问白羽姑娘。你没怀疑过偷走簪子并送回来的人,有可能是壬总管吗?」 「……照常理来想应该是他吧?」 「白羽,你之前不是说不会是他吗?」 玉叶后面露苦笑。玉叶后知道壬氏根本不想要皇位继承权。 红娘与樱花她们也对壬氏备感亲近,想必不会怀疑是他在骚扰皇后。 猫猫也很明白壬氏把自己的身分地位视为包袱。 所以她故意试著讲点站在白羽立场的话。 「玉叶娘娘如此温和,难保不会有奇怪的人在不知不觉间潜入娘娘身边。」 「恕我直言,正是如此。」 不知为何,白羽看向猫猫。红娘露出一副「确实如此!」的神情。 (你们这什么反应啊。) 猫猫变得有些尴尬。 「玉叶娘娘应该要明白,您现在是四面受敌呀。」 「我明白。可是,没必要连朋友都这样百般提防……我问你,白羽,是父亲大人命你这样传话的吗?」 「……不是,是我个人的看法——」 白羽继续说下去,一双凤眼对著玉叶后。 「但娘娘难道认为玉莺少爷也值得信赖?」 (玉莺?) 这名字是头一次听到。从名字听起来,也许是玉叶后的亲属。 「玉莺少爷的信上写了什么?」 「……黑羽偷看了信啊。」 玉叶后彷佛恍然大悟,颓然垂首。 (偷看?到底怎么回事?) 猫猫有听没懂,只知道名唤玉莺之人似乎是个狠角色。 「他是我的哥哥。信上并没有写什么奇怪的事。」 猫猫听说过玉叶后有个哥哥,如今正代替父亲统治西域。怪人军师的副手陆孙应该已经去辅佐他了。 这位哥哥又怎么了? 「是吗?那么,当侍女一个又一个离去时,玉叶后知道是谁找遍理由不送新的侍女给您吗?」 (!) 「我们不来,玉叶娘娘如何才能过上一天安心日子!」 白羽加重了语气。不像她平素冷静的性情。 (我待在这儿对吗?) 自己是个外人,也许该立刻离开才对。可是气氛又不允许她开溜。 「既然玉叶后您不说出书信的内容,那就由我来说。当我自西都启程时,玉莺少爷收了一名异族的年轻姑娘做养女,如今已过了一年。我看也已经把她教育成了一个良家姑娘了吧。」 「白羽!」 「红娘侍女长,我不会像黑羽那样拐弯抹角,我有话直说。不管他是玉袁老爷的儿子,还是玉叶娘娘的哥哥,那个男人就是不能信任。他把一个长得跟玉叶娘娘如出一辙的姑娘送进后宫,谁知道有何居心?假如皇上看上了那姑娘,或是东宫看上了她,玉叶娘娘又在这时出事的话,您知道会有何后果吗?」 白羽这番话不过是假设罢了。但将来也不是绝无可能发生此事。 「父亲大人不会让他这么做的。」 「玉袁老爷才智过人,自然能够看穿玉莺少爷的肤浅企图。」 「那不就没问题了?」 红娘回答,神情像是松了口气。 「是呀,玉袁老爷才智过人,想必会选择更有利可图的一方吧。」 白羽用嘶哑的嗓音说了。 「如同过去灭了戌字一族的时候那样。」 (戌字一族……) 记得那是昔日统治过西域的赐字家族。听说他们招引了女皇的反感而被灭。 「玉叶娘娘对我们有恩。我们之所以在您身边效犬马之劳,也是为了保护您。但是我……我们从来没把玉袁老爷与玉莺少爷当成主人。」 白羽讲得清清楚楚,猫猫感觉她的眼中彷佛微微蕴藏著火光。 (白羽过去看到了什么?) 猫猫只能想像。她没资格介入得更深。 「请娘娘多多提防玉莺少爷。求求您,我求您了——」 白羽缓缓看向猫猫。 「将来的事情难以预料。娘娘应该拉拢些值得信赖的自己人。」 玉叶后与红娘的视线移向猫猫。 「……各位有何指教?」 她有种非常不好的预感。 「猫猫,期待你的好答覆哟。」 玉叶后用小狗般的眼神望向猫猫。 「你一定不会坐视玉叶娘娘中毒病倒吧。」 红娘脸上浮现一丝浅笑。 「世上有些人说来说去,就是不会辜负他人的信赖呢。」 白羽恐怕是存心这么说的。 猫猫一边躲著三人令她尴尬的视线,一边感觉到自己又被逼进死胡同里了。 十四话 围棋赛 前篇 啪的一声,猫猫拍打了白布条。 秋风送爽,晾起的白布条与蓝天相映成趣。蓝天万里无云,与猫猫乌云密布的心境真是恰恰相反。 她还以为自己出不了玉叶后的宫殿了。是因为刘医官派人来联系,猫猫才得以脱身。这位长官虽然严格,但也会负起对部下的责任。 玉叶后陷入的困境超乎想像。而且还不是简单明瞭的政敌,而是棘手的自家人逼她落入如此田地。 (哥哥啊……) 猫猫曾听说皇后是妾室之子。玉袁年事已高,这个异母哥哥玉莺与皇后的岁数差距想必很大。 名门世家时常有著复杂的家族关系,玉叶后也不例外。 (今后不知会如何发展?) 照白羽的说法听起来,玉袁这人似乎也不简单。假如他之所以站在玉叶后这边,是因为她如日方升,那么万一她失去皇上的宠爱呢?或是东宫有个万一的时候,她的处境就堪忧了。 (看来就算对权力不感兴趣,有时还是得靠权力才能生存。) 猫猫一边叹气,一边把手探进冷水里。指尖都快冻裂了。今后天气还会变得更冷,做洗涤差事著实辛苦。一心敬爱小姐的燕燕已经在准备药膏,以免姚儿皮肤乾裂。 她眺望蔚蓝的天空,无意间想起了一事。 (那幅画究竟是什么意思?) 猫猫想起了一幅画。就是名叫家私鼓儿的小姑娘画的诡异图画。 这让她想起,西方巫女应该就这么留在荔国了,但不知道日子过得怎么样。虽说曾为上级嫔妃的阿多想必会负起责任照料她,所以不可能出什么奇怪状况—— 只是猫猫重新体会到,阿多虽已非嫔妃,却一口气担负起了社稷的阴暗面。 子字一族幸存的孩子们、虽未得朝廷承认却是先帝外孙女兼当今皇帝的甥女翠苓,以及被认为已死的砂欧巫女。 那位男装丽人可说无所不能,然而旁人不知会如何看待此事。不,当然一切都是袐密行事,猫猫也不认为会那么容易穿帮。 但是,宫廷是个可怕的地方,也有很多人鼻子特别灵。 (只希望别被莫名其妙的人察觉才好。) 猫猫一面忽然这么想,一面把水盆底下残留的水倒进水渠。 「我看这下啊,整天都没差事了。」 刘医官一脸傻眼地说了。 尚药局门可罗雀。换作是平常的话,到了这个时辰应该会有众多受伤的武官络绎不绝才是。 「毕竟总帅都率先偷懒了,无可厚非啦。」 年轻医官天佑面露苦笑的同时,神情也显得有些遗憾。他手里拿著围棋书。 「文官偷懒的更多,好像为了今天谁可以休假而吵了个老半天。不像武官可以找藉口说去巡视,真教人羡慕。」 猫猫知道天佑今天为了休假拚了命,结果还是得当值。 尚药局要有固定几名医官常驻,因此比其他部门更难休假。 「既然这么清闲,能不能就放咱们散值算了?」 这种丧气话对刘医官是不管用的。 「难得有这闲工夫,就来把所剩不多的药调合起来吧。」 严格的老医官露出坏心眼的邪笑。 一听到要调药,猫猫两眼发亮地靠近刘医官。 「需要调制些什么呢?」 「啊,嗯,抱歉毁了你的兴致。」 刘医官轻轻拿来一个布包。 「去帮我跑腿吧。」 猫猫一张脸顿时垮了下来。 「你是不是想说『这老头子在说什么啊』?」 「岂敢。」 猫猫忍不住语调平板地回答。 「那、那个,要跑腿的话我……」 「你不行。」 一句话就被回绝了。对方指名要猫猫,让她担心起跑腿的内容来。 「你去把东西送到这儿。」 刘医官轻轻拿出一份地图给她看。地方在京城的一个区域,是个广场。以前白娘娘就是在那附近的店家表演奇术。 「……您说这儿吗?」 「别一听到要去这儿就满脸的不情愿啦。」 她之所以不情愿,是因为那座广场碰巧正在举办游艺活动。 也就是围棋赛。不用说,她也猜得到谁在那儿。不知道动用了什么权力,借到了这么好的头等场地。 赛事为期两天,规模想必相当大。 「汉医官应该也在那儿。明明不当值,却率先去那儿帮忙。」 猫猫隐约可以看出刘医官的心思。 (想派人去当堤防。) 没人知道怪人军师会捅出什么漏子。有阿爹在,想必能预防一些骚动发生。而猫猫也是基于同样理由,才会被派去跑腿。 「人只要一多,即使是围棋之类的游艺,或许也会有人觉得身体不舒服。我也觉得这事本来是不该劳烦到医官的,但这种时候不是更该伸出援手吗?」 讲得有点矫揉造作。 八成是大赛主办人罗半安排的。 阿爹不会拒绝,对付猫猫则是用上了她无法拒绝的上司刘医官。 (太不像话了。) 为何对围棋有兴趣的燕燕就能跟姚儿一起休假? 「这是差事,你能办妥吧?」 被刘医官再次叮咛,猫猫只能点头。 至于羡慕得要命地望著她的天佑,就视若无睹吧。 不用特地看地图,只要看著手拿围棋书的人潮流向何方,就知道往广场的路了。 不分男女老幼,众人齐聚一堂,在广场摆下棋盘。会场只挂起了勉强能遮风的布,再把棋盘摆在木箱上,寒酸得很。在这年关将近的时节办户外游艺,会害人染上风寒。 (可是……) 人潮一聚集起来,就连这般寒酸的会场看起来都颇为盛大,而且不可思议地有种暖意。在大街上做买卖的饭店,都把生意范围扩大到这儿来摆摊。孩子们央求著母亲买糕饼给他们吃。有在卖暖身的姜汤或酒,不过酒已经热过以去除酒精。 (毕竟庆典上有些家伙一喝酒就闹事。) 也许是主办人的规定。 不只是围棋相关商品,连将棋棋子、叶子戏(牌戏)与麻将等等都有贩卖。还有首饰铺也来摆摊。连那些对围棋不感兴趣的人,都被人潮吸引聚集而来。 (很像是罗半会干的事。) 毕竟那混帐就爱做生意。一定还跟人家收了场地钱什么的。 猫猫钻过人群的缝隙前进,看到了熟悉的面孔。 「姚儿姑娘、燕燕。」 两人就在那儿。姚儿正在替小孩破皮的膝盖擦药膏。燕燕正在为发抖的老人提供药汤。 「猫猫,你怎么没在当差?」 姚儿神情纳闷地看著她,好像在讲她偷懒。 「刘医官叫我跑腿。我倒想问两位姑娘在做什么。」 「喔,还不都是你的『哥哥』害的。」 听到姚儿这么说,猫猫半睁著眼看她。 「他说正在休假的汉医官被派来做事,一个人忙不过来,所以希望我们也能来帮忙。」 「你们大可以拒绝呀。」 虽然对阿爹过意不去,但两人今天不当值,没有义务像在尚药局那样当差。真要说的话,这种事本来就不该找上阿爹或姚儿她们,应该雇用民间大夫之类的才是。 不只如此,竟然连猫猫都要利用。 很像是铁公鸡罗半会干的事。 「劝你们还是跟他收钱吧。」 猫猫打定主意要向那个卷毛圆眼镜敲竹杠。 「我无所谓呀。反正我对围棋不是很感兴趣。」 她替小孩子涂完药膏,说一声:「好喽。」 「谢谢姊姊。」 小孩子向姚儿道了谢。 (哦哦。) 姚儿也面带微笑,向小孩子挥手。然后她察觉到猫猫的视线,霎时绷紧了一张脸。 燕燕偷偷竖起大拇指,像是在说:「看,我家的小姐多可爱啊。」看来不用下围棋,燕燕一样能自得其乐。 「你说要跑腿,是要找汉医官吧?医官就在那儿。」 姚儿指出之前白娘娘用过的戏场。那是一栋相当大的楼房,经常用来举办游艺,但封闭了很长一段日子。 「其实本来是只想在那边办的。可是……」 棋盘都摆到了广场上。怎么想人都太多了。 「是很想说成盛况空前,但不管怎么看都超出了能容纳的人数呢。」 幸好还能紧急把会场扩展到广场上,但也造成了各种问题。 想必也会有人受伤或身体不适。要是能在更暖和点的季节举办就好了。 燕燕照顾的老人身体似乎好起来了,咧嘴露出缺牙的前排牙齿,又想去下棋,于是她们帮他围了条手巾。外头虽是晴天但空气乾燥,万一有人喉咙不舒服咳嗽,会让风寒一口气传染出去。 这事阿爹自然清楚得很。在下棋的人们身边有人拿著大酒壶与碗走来走去,只要下棋者举手,就有人倒一碗酒壶里的饮料给他。应该是有助于保护喉咙的香橙茶或姜汤吧。也会提供氅衣给冷得发抖的人。 对于仍然怕冷的人还准备了火堆,所以应该是能做的都做了。 「啊,猫猫。」 燕燕靠近过来,在她耳边悄声呢喃: 「除了汉医官之外,汉太尉也在那边。」 「……」 猫猫一脸厌恶地看著包袱。 「我是很想代你跑一趟,但还是希望能由猫猫你去。」 「……为何?」 「燕燕等这边的差事做完了,就要向太尉讨教一局。」 「是。真是我的荣幸。」 换言之,她们似乎是要猫猫乖乖去怪人军师那边。 「竟然不用付钱就能与太尉下一局。」 「呃,不用付钱?」 「是,原本要收十枚银子的参赛金,但人家说只要愿意帮忙就不收钱。」 (不是,这本来就不用成本的吧?) 她反倒想问这事有付这么大一笔钱的价值吗? 「毕竟以我们的薪饷来说,那个金额会让人有点下不了手嘛。」 (不,姚儿你的饭后点心也不便宜喔。) 难道她不知道每日食用的那些美容、健康、丰胸成分丰富的点心有多高级,一个月要花多少银子? (大概是故意不让她知道吧。) 不愧是燕燕。 「别大声嚷嚷。在广场赢了三局的人可进入戏场,在戏场再赢了三局的人,才能获得向太尉挑战的权利。」 「不是付钱就能下棋啊?就算最快只下六局,也要花很多时间耶。」 猫猫偏头看著燕燕。 「是,要赢了才有挑战权。还有,大赛会持续到明日。我觉得自己不太可能赢六局,所以能得到太尉指导真是太幸运了。」 那家伙到底是有多高高在上?猫猫大感傻眼。而且大赛第二天也就是明天,猫猫不用当差。 (绝对会被叫来。) 猫猫一边不屑地啐了一口,一边前往作为正式赛场的戏场。 十五话 围棋赛 幕间 「好,这样就结束了。」 麻美处理完一件公务,伸了个懒腰。原先堆积如山的文书全都分配给了本来该负责处理的人,使得月君的书房比之前整齐乾净许多。 此时房里除了麻美,还有另一个人。她的弟弟马良坐在房间一隅区隔出来的地方不动。 「良儿,快好了吗?」 房里只有他们俩,麻美对他讲话便比较不拘礼数。不,其实就算月君在此,她一样是如此对弟弟说话。 「今天之内做得完。」 由于没有外人在,马良讲话也变得不拘礼数,把苍白瘦弱的脸孔迅速露出来。不过她这弟弟除非是面对亲近的人,否则别说出声,连人都不会现身。 「这里头,夹杂了一份不相关的东西。」 马良轻轻把一纸文书交给她。 「应该是汉公那边该处理的。」 「汉……?」 听到姓氏一时反应不过来。 「就是那个罗字的人,汉太尉。」 「喔,怪人军师啊。这样叫会搞混,下次说清楚点。」 弟弟虽然孤僻,对于哪个部门的人姓啥名谁却记得清清楚楚。明明是个才俊,却身心孱弱。可见一个人要心技体兼备实为难事。要是能跟另一个弟弟多余的强壮体魄加起来各分一半,两边一定刚刚好。 「如果不用急的话,我晚点再拿过去。」 「这样好吗?」 「反正就算急著拿去,大概也没用。」 麻美从怀里轻轻拿出一张纸。纸上印著「围棋大赛」的概要。 「对喔,是今天。」 马良也对围棋有点兴趣。但他没有勇气前往人潮汹涌的地方,就算去了恐怕也会因为人挤人而头晕昏倒。 「他算是主办,一定没在当差吧?」 「……不会出问题吗?」 马良又躲回屏风后头,只发出担心的声音。可以听到他啪啪翻纸的声响,看来他并不打算休息不做事。 「那是他活该吧?」 怪人军师汉罗汉似乎与月君处得不好。可能是因为如此,罗汉塞给月君的公务比谁都多。近来麻美整天就忙著把分类好的整堆文书塞给罗汉。 「不过真让我吃了一惊,没想到塞给他的公务,他还真的都做了。」 他们的确已经谈好,以处理公务为代价提供他围棋大赛的赛场。但按照怪人军师的性情,麻美本以为他会想各种花招推三阻四。 「本来还想说若是行不通,可以用别的法子的说。」 枉费她想好了安排每餐送红萝卜粥过去的低调整人作战。此外,汉太尉讨厌红萝卜此一小道消息,是从他的养子那边听来的。 「听人家说,汉太尉如今睡眠只有平常的一半时辰。」 「咦,你这话哪儿听来的?我怎么都没听说?」 「有次阿姊不在时罗半阁下来了,跟壬总管口若悬河地讲了一堆,我正好听到。」 「欸,那家伙到底是站在谁那边啊?」 麻美虽然也得到过他提供的消息,但仍忍不住这么说。 「那他身体状况还好吗?」 自从把公务塞给太尉以来,已经过了满长的一段时日。 「虽说睡眠减少了一半,不过他说太尉平素一日当中有半日都在睡觉,所以不成问题。」 「那家伙是哪家的小娃儿啊?」 马良脸上写著「叫人家那家伙太失礼了吧」。站在麻美生过两个孩子的立场,她甚至觉得要是家里娃儿能像他那么嗜睡,不知有多好带。 附带一提,近来月君的睡眠甚至不满三个时辰(六小时)。但之前还比这少了一半,可见他原先有多操劳过度。 大概是真的很想让自己主办的大赛成功吧,太尉现在乖多了。怕公务累积著做不完,上头的许可会下不来。 因此,太尉这数日以来认真办公到让人怀疑天要下红雨,据说还让军部一时之间议论纷纷。 多亏于此,最近月君都能早点办完公务回府,今明两日更是放了个不知几个月没放到的假。 「不过也真不可思议。」 「什么事不可思议啊,良儿?」 麻美一边拿起整叠文书在桌上敲两下对整齐,一边回问道。 「只是在想太尉为何要举办围棋大赛。我本来以为他比较擅长而喜爱的是将棋。」 「……他不是围棋也很厉害吗?」 「厉害啊,都说只有棋圣能下赢他。可是……」 马良顿了一顿,像是在思索此事。 「若换成将棋,就无人能敌了。根本是妖魔鬼怪。」 「说成妖魔也太……」 简直好像说他不是世间活人似的。 「太尉看见的世间万物,一定跟我们不一样吧。复杂奇诡而令人兴味盎然。所以或许是周遭的人都太单纯,他才会分辨不出差别。」 「讲得好像你很了解他似的。」 麻美探头看看屏风后头的弟弟。 被文书围绕的马良不曾停手,把文书一份接一份地处理好。 「在考科举时,像他那种人多得是。眼睛看见的世间万物,不同于他人。罗半阁下就是个好例子吧。像我这种人,在他们当中就跟凡人没两样。」 「你如果是凡人,那我算什么?」 「阿姊是姊姊,是妻子,也是母亲啊。」 「那不就很普通?」 她虽然现在有在当差,但家里还有孩子们。不过孩子都很亲近奶娘,也已经断了奶,所以不成问题。 丈夫是武官,不能确定此时是在当差,还是在观赏围棋大赛。他能准许麻美再来当差已经算是个好郎君了,因此这方面就不予追究了。 「普通才是最难的啊……真令我羡慕。」 马良呼出一口气,从抽屉里取出装了茶的竹筒来喝。装在茶碗里可能会洒到文书上,所以他都装在水壶里。 「所以我才不懂。」 麻美本来想问他不懂什么,但作罢了。 「一个不属于凡人的人,为何要执著于举办大赛?」 马良一副由衷不解的神情,又打算继续处理公务了,于是麻美也准备回去做事。 「我现在有别的差事要做,放你一个人可以吗?有什么问题,你就找外头的卫兵。」 「……我知道,阿姊。」 麻美虽感到有些不安,但仍离开了书房。 将文书送至各个官署后,麻美的职务看似就此结束,但她还有一件差事得做。 她前往月君的宫殿。可能也因为要接近内廷的关系,前往该处需要经过几道门,并出示符节。 朴质无华的宫殿,以皇弟居处而言乍看之下略嫌素气,但使用的材料却是堆金砌玉。要是有哪个官员笑这宫殿过于简素,等于宣称自己有眼无珠又爱炫富。 宫殿守卫认出了麻美,放她通行。 甫一进宫,就飘来一股好闻的甜香。她顺著香味前往膳房,看到一名初入老境的女子正在用四方形模子烘焙糕饼。 「你来啦。」 月君的侍女水莲和蔼可亲地笑著。 「叨扰了。」 麻美遵守礼法行过一礼,看看烘焙点心。 「看起来真美味。」 「是呀。烤得很好,不过其实已经烤了几份,在一旁放凉。还有几个是数日前就做好的,现在要来试吃看看哪一个味道最好。」 「那我来得真是时候呢。」 对麻美来说是捡了便宜,但不能忘了办正事。绝不可以想著能不能带几个回去给孩子们当礼物。可是,孩子们若是吃了一定会很高兴,让她想了就不禁展颜微笑。 「怎么了?」 「没、没事。有蒸的,还有烤的呢。」 「是呀,蒸的形状比较好看,但还是烤的较能凸显出馥郁的香气。」 带有焦痕的,似乎是装在月饼模子里烤出来的。 水莲轻轻用菜刀切开,给她尝尝。 里头放了很多果乾,不过口感不同于月饼。 「来,也尝尝这个。」 水莲把蒸出来的给她。这种的口感轻柔松软,但比较不那么齿颊留香。 「能否用水蒸的形状来烤呢?」 「我也是这么觉得的,所以呢……」 水莲拿了装在四方形模子里的点心过来,切了一块给麻美。 「这个最可口。」 差点让麻美脸上展露微笑。这一种吃起来轻柔细密,同时增添了核桃的口感,枣子与葡萄乾的甜味慢慢渗透。除了酥(奶油)香之外,还夹带著另一种香气。 「那么,再尝尝放了三日的。」 麻美尝一口水莲拿来的另一份点心。这一种尝起来,果实的风味已经遍及整块糕饼。可能是为了防止乾燥,表面涂了甜汁,使它更是湿润美味。 「……可否让我带点回去,给孩子们尝尝?」 话一不小心就说出口了。麻美心想「糟糕」,不由得摀住了嘴。 「哎呀。那么,那份不行。这边这些的话尽管拿去吧。」 不知道她究竟做了多少份。打开柜子一看,里头摆满了好几种改变制法做成的点心。 「你现在吃的这份,是明日要献给小殿下的。你之后再来拿吧。」 「明、明白了。」 麻美一面感到有些遗憾,一面把剩下的小块吃了。她今日似乎是被找来试吃的。 「我本来怕选不出最好的一种,这下就妥当了。谢谢你。」 「不会。不过,我今日的差事这样就结束了吗?」 「是呀,你偶尔也该好好休息一下。虽说孩子们已经不需要照料了,但不去看看他们, 小心他们把你这娘给忘喽。」 这真是说到痛处了。她喜欢当差,但当然也疼爱自己的孩子。 「请问月君何在?」 假如他在,麻美打算致个意再退下,但水莲摇摇头。 「小殿下今日一整日都在跟著师傅学习,就别去打扰了吧。当然,我会请他早点歇息以免影响到明日的,放心吧。」 「我还以为他去看围棋大赛了呢。」 麻美知道他好学不倦,所以并不觉得奇怪。 「啊——也是,他还没去。先别说这个了,麻美,你想不想成为小殿下的贴身侍女?看小殿下总是回来得早,就知道你一定很能干。」 「……侍女差事恐怕有点困难。毕竟我还有孩子。」 要是那样做,她就得一直跟水莲待在一块了。她听曾经同为月君奶娘的母亲说过水莲的种种事迹,觉得自己办不到。 水莲现在还会退让一步与自己相处,但等到成为同僚就可怕了。 「这样呀,真遗憾。那我得另找侍女才行了。」 水莲用显得不怎么遗憾的口气说道,让麻美觉得她似乎另有人选。 麻美请水莲替自己包了点心,来到宫殿外。 包裹中传出好闻的香味,但比起方才吃的那种,好像少了点什么。 麻美一边感到不解,一边轻轻仰望天空。 「明天似乎又会放晴呢。」 她一面想著围棋大赛不知办得是否成功,一面看看烘焙点心的包裹。孩子们开心的神情一浮现眼前,就让她流露出自然的笑容。 十六话 围棋赛 后篇 真想走人。 猫猫一边把蜂蜜、生姜与柑橘榨成的汁加进水里搅拌,一边心想。 地点跟昨日一样,在围棋大赛赛场。猫猫在戏场的角落一个劲地调饮料。 昨日她当值,今日明明不用轮值的说。她原本想在宿舍悠哉打混,看看向刘医官借来的医书还是什么的。 结果又跑来了这种地方。 姚儿与燕燕也来了,说是跟昨日的猫猫一样,是被刘医官差来的。燕燕喜爱围棋,当起差来也显得很愉快。 猫猫也很想跟两人一起做事,但阿爹跟她说:「你的差事在这边。」把她叫来了戏场。 理由不言自明。 她不太想回想起昨日被带来这里时的状况。 只能说就是某个老家伙一看到猫猫就开始大闹、鬼叫,惊动了阿爹来劝。 戏场里摆下了许多棋盘。在外头赢了的人似乎会在观众席那边各自对弈,然后连胜几场的人再上来戏台弈棋。 昨日仅有数人脱颖而出,因此与怪人军师的棋战采一对一的方式。 今日脱颖而出的人数多了,所以这时怪人正同时跟三人对弈。 猫猫心想:他脑袋都不会混乱吗?但从这点而论,看来怪人终究是名不虚传。虽然日常生活无法自理,但只见那些人一个又一个,低头鞠躬后离开棋盘。 怪人军师偶尔会往这边看过来对猫猫挥手,但她当作没看见。 「猫猫,做好了吗?」 姚儿拿著茶壶过来。 「好了。柑橘快用完了,希望能补充一些。」 猫猫把方才调制的蜂蜜饮料咕嘟咕嘟地倒进茶壶里。 「知道了。」 「还有。」 「什么?」 「要不要换过来?」 都是猫猫待在屋内,让姚儿与燕燕一直在外头跑不好意思。 「啊——没事。没问题。」 姚儿拍拍丰满的胸脯,就像在说:「别放在心上,交给我们吧。」 「别说这个了,点心的备量还够吗?」 她们不但要四处巡视有没有人身体不适,还要发点心给参赛者。说是已经包含在参赛金里了。 「我想很快就会不够了。」 猫猫偷瞄一眼怪人军师那儿。那家伙身边放著堆积如山的月饼与甜馒头等等。 据说下棋需要用脑,会想吃甜食。 分送点心似乎也是为了这个理由,不过八成是罗半想到的。馒头与月饼,用的都是甘薯馅。 甘薯尚未在市集上流通。大概是有意于今后大力推广甘薯吧。 甘薯味甜,能减少砂糖用量,物料钱应该能便宜些。 附带一提,还有摊子贩卖这种分送的点心,让参赛者以外的人也能吃到。吃了喜欢的人应该会买回去。真是够精明。 「外头情况如何?」 「大致上还算平安吧?不过就是有人连输几场就打起来,还有小孩子在人群推挤下摔倒受伤。」 「有人打架?」 这算是意料中事。人只要一多,难免会起点骚动。 「只受了点擦伤。有的武官跑来到处闲晃偷懒,所以立刻就上前阻止了。真不知道该算是有在当差,还是没有。」 姚儿一脸傻眼地提起装满了的茶壶。 「那么,我去补点甜食与柑橘喽。」 「是,有劳姑娘了。」 猫猫目送姚儿离去。 「大姊,我赢三场啦。」 有人来叫猫猫,于是她到戏场门口替新来的参赛者办手续。 (另外请个人看柜台会死啊。) 罗半擅自把事情分配给她,就不知跑哪儿去了。 一个大叔走过来,把各自写上了赢棋对手名字的牌子交给她。 赢了就能拿到对手的名牌。集满三块,就可进入正式赛场。 但是三胜的方式各有不同,也有参赛者净挑些棋艺不精的对手赢棋。她问过罗半这样算不算违规,他的说法是:「只要有付参赛金就没问题。」 (反正不管怎样,棋艺不精的家伙都会被痛宰。) 输了一局之后,又得回广场去。 猫猫把新的名牌、饮料与一个月饼拿给对方。 「右边观众席有人正在等候与人对弈。请立刻与正在等候的人对弈。」 不能挑选对手。大叔虽露出有些不悦的神情,但不得已,还是去了右边的座位。 假如有人耍赖挑剔对手,猫猫准备立刻请那人出去。 为了提防怪人捅出漏子,周围除了阿爹之外,还有怪人的几名部下候命。 「抱歉,可以请小姐补些月饼吗?」 一名看起来胆怯懦弱的男子对猫猫说了。 此名男子并非参赛者,而是怪人的部下,是最近才来代替陆孙做陪侍的。看起来不大像是武官,是个个头中等的男子。之前怪人喝果子露喝到食物中毒时,在一旁慌张的副手就是他。 陆孙是个不好欺负的美男子,这名男子却给人一种畏畏缩缩的感觉。 「这就给您。」 这么快就吃完了?猫猫一脸傻眼,不耐烦地把所剩不多的甜馒头拿出来。 「请。」 「呃,不是,那个……」 部下露出一种极其难以启齿的表情。 「……可否由小姐送去罗汉大人那边?」 「……」 「对、对不起。小姐似乎有要务在身,我自己拿去就好。」 他一瞧见猫猫的脸,就收回了前言。很高兴他如此明理。 「猫猫啊……」 她听见有人悲伤地喊道。正在奇怪是谁,才发现阿爹站在她背后。 「不可以露出这种表情。」 「哪种表情?」 猫猫揉揉自己的脸,才发现太阳穴似乎在抽筋,嘴唇歪扭到都变形了。 「真是对不住。」 阿爹一面向那部下道歉,一面看向那个老家伙。 「罗汉这阵子是不是身体不大舒服?」 「医官看出来了?」 部下看著阿爹。 「罗汉大人似乎相当期待今日的大赛,十分难得地,从来没有过地,著实令人无法置信地,是的,真的,以大人来说,似乎相当卖力地处理了许多公务。」 「……」 那家伙平素到底是有多不爱做事? 「大人平素总是上午来办公,太阳还没下山就早早走人,如今却跟大伙儿一样待在书房里,更惊人的是连午觉都没睡。」 「以那孩子来说,算是很认真了。不像平素一日当中有一半都在睡觉。」 换言之就是总算像个人了。 阿爹定睛盯著怪人军师。 猫猫看不出他那样有哪里不同,但似乎是累了。 那家伙下棋时显得格外地生龙活虎,所以不容易看出来。 「我想他明日起大概又要办公了,但不好意思,能否给他一点补眠的工夫?他睡眠一不足,判断能力就会大幅下降。」 「哪来的什么判断力?我倒觉得他成天就像匹脱缰野马。」 猫猫小声一说,阿爹显得有些落寞地垂著眉毛。 说来说去,阿爹还是很宠那个怪人。 「猫猫,我去外头绕绕。」 「好。有事我再找你。」 只要从附近找个武官应该就行了。 阿爹与猫猫之所以被叫来,八成是罗半打算拿他们当怪人军师的堤防。怪人目前还算安分,而对阿爹来说,看看外头有没有人身体不适似乎更要紧。 「外头人很多,小心点啊。」 「没事的。」 说是这么说,但阿爹一条腿不方便,拄著拐杖。猫猫一面担心他会不会被人群挤得摔倒,一面偷吃月饼。 「怎么不准备些煎饼?」 虽然可口,但若是再来点咸的更好。猫猫任性地作如此想,同时再开始来调制蜂蜜饮料。 到了中午,有三人专心下棋下到头疼脑热,二人说对方耍诈一言不合打起来,一个孩子撞到看热闹的群众摔倒。 正式赛场里的人数反覆地增增减减。其中还有人来了两三次。 「不会是耍诈吧?」 猫猫看著一个已经来了四次的男人说了。 「没那回事。」 罗半对猫猫的喃喃自语做出反应。这场热闹游艺的主办人一脸的心满意足。 (铁定是赚得口袋饱饱的。) 大赛的参赛金很便宜,大概是从其他地方赚回了本钱吧。 猫猫半睁著眼,看著卷毛圆眼镜。 「竟敢让我做白工。」 「我会付钱的。已经确定有赚了。」 果然如此。难怪看起来心情这么好。 「方才那位先生是个棋手。跟外行人下棋,要赢得三胜易如反掌。不过说是这么说,如今只能在酒肆的角落赚酒钱就是了。」 「是喔。」 猫猫显得丝毫不感兴趣,检查甜馒头的储备与茶碗的数量。 「你就不能对话题再多表示点兴趣吗?连一句『真的吗,好厉害喔——』或是『哥哥真是无所不知呢——』、『真不愧是哥哥』都不会说吗?这样不可爱喔。」 「就算我说这些,你也只会认为我在拍马屁吧?」 「是啊,会认为你在把我当傻子。」 也就是说,客套话讲得烂的话还不如不讲。 「更何况以你来说,对方嘴巴越甜,你就越防著他吧?」 「知我者妹妹啊。」 「……」 猫猫没理他。反正这男的生来就伶牙俐嘴,再怎么反驳也只会被啰嗦一顿。 罗半似乎觉得这样很没意思,张开双臂耸耸肩。 「那人如今虽沦落到得靠赌棋维生,但昔日可是在上流阶级之中当棋师呢。」 既然说是昔日,猫猫已经能猜到八成。 「也就是说,他因为被某个讨厌的老家伙痛宰一顿,所以丢了职位?」 「答对了。以前有某位财主千方百计想挫挫义父的锐气,便让他们比了一场。结果铩羽而归,就变成那样喽。」 「真可怜。」 要这样一场又一场地胜出然后过来,想必很不容易。想挑战怪人得付十枚银子,希望别因此倾家荡产就好。 忽然间,猫猫有种不祥的预感。 「……这场大赛之所以挑战者莫名地多,难道来的都是些对那老家伙怀恨在心的人?」 若是这样的话,警备的武官人数格外地多也就能理解了。 「猜对一半。我们不会疏于戒备,以防随时有人想行刺,况且只要不是一刀捅进心脏当场死亡,叔公总有办法救活他吧。」 「少为了这种无聊的事把阿爹叫出来啦。」 猫猫踩了罗半的脚尖一脚。 「痛痛痛!别这样,别这样。」 多个伤患只会徒增差事,于是她把脚拿开。 「另外一半原因呢?」 猫猫若无其事地接下去说。 罗半抬起一脚,装模作样地摸摸脚尖。 「……目前唯有棋圣能赢过义父。纵然形式上是挑战者,总之这场胜利会得到义父的承认。」 「得到承认是吧。」 毕竟那个男人看别人的脸都像是围棋棋子。即使只是这么点小事,有事时也够拿来虚张声势了。 「然后呢,谣言传来传去——」 罗半眼镜底下的细眼眯到像条线。 「好像变成了『只要下围棋赢过汉罗汉,就能请他实现一个愿望』喔。」 「……」 猫猫惊得嘴巴都合不拢。 「是谁讲出这么无聊的事?」 「会是谁呢?」 罗半调离目光。 这下猫猫确定了,造谣人八九不离十就是这小子。既然本钱已经花了,为了能够回本,看来这小子是不择手段了。 「……怎么可能会有那种好事之徒,去相信这种谣言?」 猫猫正感傻眼时,来了个新的参赛者。 「是到这儿办手续吗?」 头顶上传来天上仙乐般的嗓音。 「……」 她抬脸一看。 只见一名闷热地蒙面的男子,眯著眼睛在笑。 柜台桌上摆著几块证明三胜的牌子。 罗半看到蒙面布似乎觉得很遗憾,但仍盯著男子瞧。即使遮著脸,罗半大概还是认得出他来。 「请收下,这是参加奖。」 猫猫把茶与月饼放到桌上。总感觉有些尴尬。她不禁回想起上回见面时说过的话。 「茶我收下,点心就免了。我的同伴自己带了,请你晚点拿来给我。」 「……是。请到那儿排队,与人对弈。」 她知道对方是谁,所以只能唯唯称是。 罗半笑咪咪的。只要长得好看,这家伙是男女通吃的。 「看,相信谣言的好事之徒还不少吧?」 罗半一脸得意地只差没说:「你看,我不是说了?」于是猫猫又踩了一次他的脚尖。 蒙面男子壬氏的下一个弈棋对手,是个心宽体胖的叔叔。 对方虽狐疑地看著蒙面的奇怪男子,但还是与他下棋。壬氏轻易得胜。 「虽曾听说月君棋艺颇精,看来错了,应该说棋艺高超。」 「会吗?」 猫猫曾侍奉过壬氏一段时日,但没见他下过几次围棋。那人原本就聪明,应该只是略有涉猎,比一般人来得厉害罢了。 「不就是那个对弈的大叔太弱了吗?」 由于壬氏赢得实在太容易,让她开始怀疑大叔之前是作假。 「似乎是了。他运气不错。」 壬氏在棋盘前低头行礼,然后又去找新一个弈棋对手。 「靠耍诈赢棋的大叔不用受罚吗?」 「你要我罚输了愿意再付参赛金的贵客?」 「……」 真是无药可救。 「说笑罢了。反正无论如何,只要付钱,就能与义父下棋。这有什么问题?」 「……不是说得先晋级,然后还要收钱?」 猫猫偏偏头。 「对弈与指导棋是两回事啊。不过,义父懂不懂什么叫指导棋就又是另一回事了。至于燕燕,我会安排她日后与义父见面的。」 罗半偷瞄几眼怪人军师。 「日后?不是今天晚点就能下?」 「嗯——我想义父可能快撑不住了。照那样子看来,大赛结束后铁定会倒头就睡。」 罗半开始在心里打算盘。 听阿爹说过怪人军师一日当中会睡掉半日,可是事情一做完就立刻睡著,又不是哪家的小孩子。 猫猫曾听闻有种疾病会让人突然入睡,不过那个老家伙肯定是有别的毛病。 「已收了订金的人士就说改日造访……不,带他一个人去会出问题,得先设法让他睡著之后再把他叫醒……不,办不到……」 「你这死要钱的。」 猫猫一脸傻眼地转为望向壬氏。看来下一个弈棋对手决定了。 「我看这次赢不了。」 对手是方才那个曾为棋手的大叔。 猫猫从远处眺望棋局,不懂他是基于何种想法才会来参加这种大赛。由于蒙面人很显眼,有许多人上前围观。 猫猫只懂一点将棋,不太懂围棋,于是安分地顾柜台,或是到处看看有没有人身体不适。 (不会收拾好再走啊。) 有好几个座位掉了一堆点心屑,她到处收拾时,就听到「啊——」深感遗憾的声音。 是壬氏周围的观众。也有很多参赛者放弃赢棋,专心看棋赛。 猫猫靠近混杂于观众之内的罗半。 「怎么了?」 「下法是还不坏,无奈对手太有本事。中了人家的圈套。」 换言之就是壬氏屈居下风。 「这样啊。」 大概也就是这样了。猫猫点点头。 「很难反败为胜?」 「也不是没有法子,但除非对手下了太糟的坏棋,否则恐怕没机会。对手也不是会犯那种初步失误的人——」 罗半正要下定论时,赛场一阵哗然。 不合场合的蒙面布,轻柔飘动著被取了下来。光泽艳丽的黑发飘舞于空中,焚烧沾染在衣服上的馨香四处飘散。 宛若天女让霓裳随之飘扬,自天而降——虽然譬喻得夸张却是事实,莫可奈何。 (好久没看到了。) 这正是她待在后宫时看到都腻了的,绮丽华贵的壬氏。 「……!」 群众想惊叫出声,却发不出声音。 在他们眼前的,是个一生只能在画卷里瞧见的天上神仙。 那美貌一瞬间会让人错看成女子,但带有凹凸的喉咙与宽阔的肩膀否定了此一错觉。在不成言语的声音中,也混杂了少许的失落。右颊的锐利伤痕永远不会消失,正可说是白玉微瑕。 壬氏就连在后宫缤纷百花中都美得像是鹤立鸡群。即使是如今的相貌,也够让旁人看得心神荡漾了。 (我都忘了,他的容貌已经麻烦到有害了。) 就连丁一声放下棋子的模样也煞是好看。每下一步,都有人发出「哦哦」的赞叹声。 先不论他为何要取下蒙面布,总之困扰的是与他对弈的男人。方才明明还占了上风,如今却变得脸色铁青。 是因为局势被扭转了?并非如此。 假若那人昔日曾当过王公贵人的棋师,那么应该对朝廷显贵有所认识。 不知他是见过壬氏,抑或是猜得出右颊有伤的玉面郎君是谁。 (这下赢定了。) 旁人都没发现这位美男子是谁。皇弟的右颊留下伤痕一事,理应也传遍了街头巷尾,但谁也想不到他会在这里下棋。 当然,除了弈棋对手之外,也有人察觉到他的身分。那些人脸色不是青就是红,忙得很。他们都讲不出口,只能像鱼一样让嘴巴开开合合。 (除非下了太糟的坏棋……) 结果还真的下了一步坏棋。 男子铁青著脸大汗淋漓,低下头去。 「我输了。」 男子在发抖。不知是因为下了坏棋,还是怕自己冒犯了壬氏。 (真可怜。) 猫猫也只能为他合掌祈福了。 这样何必还要蒙面。既然都要露脸,大可以从一开始就露出来,难道是为了让对手动摇才这么做? (真卑鄙。) 但这下就赢了两局。赢了就是赢了,并没有犯规。 虽然感觉是种狡诈的战法,但猫猫想起壬氏这家伙,原本做起这种事就脸不红气不喘。毕竟这家伙在后宫时就已多次利用自己的美貌,诳骗过宫女或宦官。 如今再多加个权力进去,也不需要特地去轻蔑他。 (他是认真来取胜的。) 就这么想跟怪人军师一较高下? 猫猫瞪著他,心想:难道他真的听信了罗半散布的谣言? 「……!」 她忽然打了个冷颤,回头一看,只见一个满脸胡碴的老家伙从戏台那头望著她。正是怪人军师。 「猫猫,麻烦你离远点。这样义父不能专心对弈。」 「好。」 「义父现在认得出月君了。」 「难道说他以往都认不出来吗!」 「好像是最起码能认出脸上的伤。」 无法辨认人脸可真是不容易。 猫猫一手拿著扫地用具,回到她负责的位置。一名新晋级的青年待在柜台,猫猫把点心与茶拿给他。这人还很年轻,青涩得只像是快满二十岁。 青年两眼发亮,握著拳头表现出准备连连取胜的决心—— (可怜啊……) 但他无从得知,他的下一局会碰上一个年纪相仿而莫名光灿耀眼的青年,把他搞得心旌摇惑而吃下大败。 十七话 怪人对变态 (总觉得之前好像在哪儿看过这种场面。) 猫猫看著戏台上吸引众多群众围观的二人。是壬氏与单片眼镜老贼,中间隔著一个棋盘。 上回是猫猫与怪人面对面,下的是将棋。猫猫与怪人的五回合比赛,最后由猫猫耍诈获胜。但是—— (我看赢不了。) 既然如此,也许壬氏只是纯粹想与怪人下棋。 但若是那样,付钱就行了。 这样想来,也许至少他想要的不是指导棋,而是采取对决的形式。 直到方才,怪人周围都还有几名弈棋对手,但壬氏一来,那些人就识相地全离席了。 不知是从哪里听来的,戏场外头聚集了一些人探头探脑。他们似乎很想进来,无奈先前在附近闲晃的几名不当值的武官守住了门口,让他们一脸不甘心。 (真能招揽顾客。) 这应该就是今日的最后一场棋赛了。 猫猫一边远远旁观,一边在柜台座位忙著数甜馒头。现在就算有人来也不能对弈了,所以她已经开始收拾东西。余存的糕点就带回尚药局当点心吧,剩下了就太浪费了。 「不好意思。」 高处传来一个声音。她抬头一看,是一位眼神锐利的女子。 「今日已经结束了。」 猫猫擅自帮人家关门打烊。但来者似乎不是来参加大赛的,女子身旁有张熟悉的面孔。 「这位是马侍卫的熟人吗?」 「她是我姊。」 马闪粗鲁地一说。女子把他的头往下按。 (啊,发出好大的「砰」一声。) 马闪的额头撞上了桌角。声音大到就算撞肿了也不奇怪。 「舍弟受你照顾了。小女子名叫麻美。」 女子微微一笑,却让人联想到猛禽一类。再怎么装也没用,刚才的动作已经彻底显示了她的性情。既然说是马闪的姊姊,那应该是高顺的女儿了,不过就跟听说过的一样,性情似乎与外貌一样剽悍。 (就是那个传闻中没把亲爹放在眼里的姊姊啊。) 女子既不像马闪也不像高顺,一定是像到母亲了。 「我把月君托我的东西送来了。」 麻美轻轻地把布包交给猫猫。里头飘出一股甜香味。 (哦!这是……) 钻进鼻腔的香味令人心痒难耐。猫猫虽嗜吃咸食,但这种香味会让她食指大动。 壬氏方才说过晚点会有人送糕点来,原来说的是这两人。 猫猫看看麻美。既然有马闪在,又说这是他姊姊,想必没有问题,但她出于职分,不禁想到就这样拿给壬氏吃不知妥不妥当。 「为防万一,可以让小女子确认一下里头的东西吗?」 (绝不是因为我想尝尝味道。) 是不得已才伸手的。 「要试毒的话请吧。这是水莲嬷嬷费尽苦心做的,我保证一定好吃。」 既然是水莲做的一定不会出错。那位不好惹的大娘厨艺十分了得。 「失礼了。」 猫猫打开布包。里头是一块块掌心大小的烘焙点心,分别用油纸包著。猫猫拿出其中一块。 除去油纸后,芬芳的香味更是浓郁。有种浓郁的酥香与果香。 糕点本身质地松软,一使力就会压扁。这种点心不像月饼那样细密饱满,吃了不会感觉饱胀。 「!唔。」 猫猫惊奇地直眨眼睛。猫猫虽比较喜爱咸食,但也吃得出甜食的好坏。这糕点不但柔软,而且整体湿润入味,葡萄乾的风味与核桃的口感令人爱不释口。 最厉害的是还加了某种提味秘方。 猫猫险些伸手再拿一个,赶紧摇摇头劝阻自己。 「真不愧是水莲嬷嬷。窃以为纵然是宫廷御厨,也不见得能做出如此精致的美点吧?」 就连在嫔妃茶会或绿青馆试毒、试吃养大了胃口的猫猫都不禁赞叹了。无论献给谁吃都摆得上台面。 「是呀,我也冒昧拿到了一些。孩子们也高兴得不得了。」 麻美有些自豪地笑著。 「是很美味没错。但有你们说的这么厉害吗?」 「不懂得吃就少说两句。」 「马侍卫似乎不太懂得品尝美食呢。」 被两人这样说,马闪露出不大高兴的神情。 「那么,请送去给壬总管吧。」 猫猫尽可能不想接近怪人,因此本想交给麻美去做—— 「我是个外人,不能上去戏台。还请姑娘将这送过去吧。」 「马侍卫呢?」 她想那壬氏的随侍总行了吧,于是推托给马闪。 「那就我去——」 马闪又被麻美按住了脑袋,发出一声闷响。这下是第二个肿包了。 「还是你去吧。壬总管是这么托付我的。」 「……是。」 猫猫不情不愿地拿个盘子,把糕点装好,放到托盘上端去戏台。 她从围观的群众中间挤过去,看到戏台上除了壬氏与老家伙之外,另有两人。一个是罗半,他不像猫猫,似乎对围棋有所涉猎,一边把眼镜往上推一边瞪著棋盘。另一人是个陌生男子,初入老境,穿著打扮整齐挺拔。从穿著看得出是显贵之人,但给人的感觉不像官僚。 (像是文人雅士。) 散发出某种绝世出尘的气质。 戏台周围有不当值的武官围绕著做警备。大概是在预防周围的观众妨碍棋赛。 猫猫找一名像是武官的男子说话,请他叫罗半过来。 「有事找我?」 「我把壬总管的糕点端来了。话说回来,目前状况怎样?」 从远处看不出来。更何况她看了也看不懂局势胜负。 「还很难说。壬总管照定式下,局势发展不坏。况且下的又是黑子无贴目,照理来讲应该占优势。但是——」 「但是?」 总觉得听起来像站在壬氏那边。 「义父真正的可怕是在进入中盘时。他会冷不防地出招,而且常有些定式以外的下法。不管有没有贴目,都会一口气颠覆局势。」 猫猫好像可以理解。怪人军师的厉害不在于知悉多少战法,而是属于随心所欲地行动,却不知怎地总能做出正确决策的那类人。 「只是……」 罗半歪了歪头。 「总感觉义父出招的时机比平时慢。」 「是喔。」 猫猫不感兴趣。谁赢都跟她无关,但壬氏赢了比较有趣。周遭观众必定也觉得挑战者得胜比较有看头吧。 只是猫猫在意的是,她仍然不懂壬氏是抱著什么打算,这时才会来比这一局。 「那边那人是谁?」 「那位人士是棋圣,也是皇上的棋师。」 记得别人都说,那人是目前举国上下唯一比怪人厉害的棋手。 「总之你把这拿去吧。」 猫猫想把糕点塞给罗半,但他不肯拿。 「人家拜托的是你,你得自己端过去。就放在台上空著的地方吧。别放在棋罐附近,抓棋子时会错抓到点心。」 「……好啦。」 猫猫臭著脸走上戏台。 虽然旁人似乎都在注意她,但她端著糕点托盘,因此众人只当她是个奉茶侍女。只是怪人看了她一眼,咧嘴露出看了就恶心的笑脸,她视若无睹。 (还叫我放在空著的地方……) 根本没位子。戏台上有棋盘,双方惯用手的旁边摆著棋罐。壬氏的在右边,怪人的在左边。两人的棋罐都位在同一边,所以糕点应该放在怪人的右手边,也就是壬氏的左手边,然而—— 那儿摆著堆满一大盘子的甜馒头与月饼。连壬氏放点心的位置都被占据了。 「……」 就算把点心盘往旁推开,也还是塞不下一个盘子。 猫猫不得已,只好把盘子放在棋罐那边的空位。为了不让他们拿棋子时抓错,猫猫把盘子放在中间的空位—— 但才一放下去,一只手就伸了过来。那手就这样转向胡碴没剃乾净的嘴巴,被一口吸了进去。 「……」 只能说傻眼到极点。怪人军师一脸若无其事地把壬氏的糕点吃了。 他咀嚼一番之后咽下,然后舔掉沾在指尖上的油。 怪人用一副还想再吃的脸看著猫猫,但她又能怎样? 「猫猫。」 壬氏在叫她。 怪人军师的神情霎时变得严峻起来。 最近壬氏总算会叫她的名字了,但总觉得怪怪的。 「麻烦再补些点心。」 「……是。」 猫猫心想再补还不就是被怪人吃掉,于是决定把所有糕点全部装盘。本来觉得如果有剩的话想再吃一个,但也无可奈何。但愿水莲愿意教她点心的烘焙法。 她一边希望棋赛早点结束,一边走下戏台。 比起戏场之中热闹滚滚,外头变得清静多了。 太阳一下山天色就暗了下来,空气变得冰冷。参赛者已经把棋盘都收了,周围的地摊也收摊了。 只剩戏场里气氛依然热烈,而且仅剩壬氏与怪人一对一单挑。 (大家该不会是下了赌注吧?) 早知道有下注,猫猫也想拿点小钱押在壬氏这匹黑马上。 马闪与麻美这对姊弟,直到方才明明都还混杂于观众之中,不知不觉间却只剩下弟弟。说是麻美家中还有孩子等著娘,所以先回去了。 姚儿她们似乎也收拾得差不多了,在看棋赛。燕燕两眼闪闪发亮。 看到众人如此沉迷于自己不感兴趣的事物,猫猫觉得自己完全被屏除在外了。 众人屏气凝神地看得目不转睛,忽然发出了大声欢呼。 (对弈对完了?) 既然结束了就早早打道回府吧。猫猫走向戏台—— 却发现两人仍然坐著不动。 猫猫环顾四周,然后走到姚儿她们身边。 「对弈结束了吗?」 「还没。」 姚儿回答。 「是呀。不过可能要投子了。」 燕燕指指戏场的墙壁。墙上贴著一大张纸,画著围棋棋盘的格子。罗半手拿毛笔,从旁画上棋子。 这么做大概是方便一些站太远看不清楚的人。那家伙就只有这种地方想得格外周到。 「是挑战者输了吗?」 「……不,也许会是月君得胜。」 燕燕摇摇头。语气听来有些恼恨,想必是因为燕燕曾因壬氏的关系而被迫与姚儿分离。她在这社稷当中是罕见地排斥壬氏,却与政治不相关的人。 「方才那一步,我想罗汉大人犯下了致命的失败。」 燕燕的语气就像是不敢置信。虽然听到了刺耳难听的名字,但猫猫忍了下来。 「致命的?」 「罗汉大人原本就是个常用惊险战术的棋手。换个说法,就像是走危桥以将路程缩至最短。因此在输的时候从来不是死战之下不敌对手,而是走了从危桥上踏空,无法挽回的一步棋。」 「……猫猫,你懂吗?」 「一点也不懂。」 姚儿似乎也对围棋没太大兴趣。不过她对壬氏的长相倒挺有兴趣的,一边微微染红了脸颊,还一边否定著说:「不成,不成不成。」看来她目前想以职务为重。 燕燕的表情变得愈发憎恶起壬氏来。 「讲得简单点,就是罗汉大人自寻毁灭了。」 「啊!这就好懂了。」 自寻毁灭很像是怪人军师会做的事。 「总而言之,现在想颠覆局势,就非得采用更加犀利而危险的走法才行——但罗汉大人今日像是身体抱恙。」 「……」 燕燕说得对。怪人军师脸色很糟,而且似乎昏昏欲睡。 「毕竟他最近做起事来好像罕见地卖力。」 为了举办围棋大赛,壬氏似乎丢给了他相当多的公务。 「而且睡眠也好像比平时缩短了许多。」 但也睡得跟常人一样多就是了。不过猫猫好像也跟连日熬夜的壬氏说过几次,睡眠不足会间接导致判断力的降低。 「他从昨日开始,就连续不间断地一直下棋。」 有时还得下三人围棋,或是四人围棋。思考量一增加就会使得头脑疲惫。 再加上…… 「那个糕点可能也是个原因。」 猫猫想起麻美带来的糕点。那糕点质地柔软湿润,加了风味强烈的果乾,美味无比。 不怎么爱吃甜食的猫猫之所以觉得美味可口,理由是—— (可能加了较烈的蒸馏酒提味。) 酥香当中混杂了一丝酒香。烘烤的过程中会使得大部分的酒精挥发掉,但渗入果子里的部分还在。 不胜酒力的怪人军师吃了,即使不至于醉倒,但或许还是会有酒意。 (……那个男的……) 莫非这就是他的目的? 这样想来,就会联想到其他方面。 『别放在棋罐附近。』 罗半说那句话,难道是为了让糕点摆在怪人军师抓得到的地方?因为他知道照怪人军师的性情,一定会想抢猫猫端去的点心。 猫猫按住额头。完完全全被利用了。虽然自己并不因此吃亏,但总觉得不甘心。 (连罗半都被他拉拢了啊。) 那男的生得一张姣好脸蛋,本性却恶劣至此。不过罗半也差不多,到底要背叛几次自家人才满意? (不跟他们讨个什么药材,这口气咽不下去。) 不过与此同时,她也更加好奇壬氏究竟为何如此想赢,以至于事前做了这么多布局。 假设与怪人军师有关的话,她一瞬间有了个糟糕的猜测。 (不会吧。) 一定是为了其他理由,否则不至于波及旁人做到如此地步。 她正在思索时,怪人军师「丁」一声放下棋子。 (我看没机会赢了。) 四下开始弥漫一种难以言喻的气氛。就在这时…… 戏场的门被人猛力打开来。一名初入老境的男子盛气凌人,踩著重重的脚步声走进来。 门口的武官们想拦阻他,但被一把推开。 「汉医官,汉医官可是在这!」 初入老境的男子粗鲁无礼地大叫。后头并列著两张眼熟的相同脸孔。 「那是……」 正是之前问过案子,荒淫无度的那三胞胎。 「怎么了吗?」 坐在戏台旁椅子上的阿爹站起来。阿爹拄著拐杖走去,但那人似乎嫌他慢,迈著大步推开观众,站到了阿爹面前。 猫猫想赶去阿爹身边,但看到几名武官就站在附近,便停下脚步。 「这全是你害的。吾儿,吾儿啊!」 「究竟是出了什么事?」 的确是缺了一个儿子。另外那一个是怎么了? 「你看这个。」 初入老境的男子把布包放到桌上。打开一看—— 里面装了两根人类的手指。 周围群众发出惨叫。 「把我儿子找出来!若是害死了吾儿,这责任你承担得起吗!」 男子一边吼叫,一边对阿爹颐指气使。 十八话 手指原主 突然闯进戏场的男子,原来是那三胞胎的父亲,似乎名叫博文。然而性情却不像名字这般沉稳,他闯进来闹事导致棋赛被迫中断。 他好像有注意到壬氏与怪人,但一件事情使得他无暇旁顾。 「您说这是令公子的手指……」 观众在骚动之下被驱离,仅剩相关人士留在戏场内。 换作是平常的怪人军师,绝不会让人妨碍棋赛,但看来今天身体是真的不舒服。一回神才发现他已经一头倒在棋盘上睡著了。 目前他被移到戏场角落,让随侍的官员照料著。那人一副希望猫猫代替阿爹来照顾他的表情,但被猫猫瞪了一眼后就乖乖闭嘴了。 燕燕她们代替猫猫接下了这个担子。虽说两人似乎不能算是相关人士,但继续留了下来。害得猫猫也错失了开溜的机会。 姚儿看到桌上的手指险些没昏倒。虽说已经渐渐习惯了,但可能还是怕看到断口。有人擅闯赛场,怪人又变成这副德性,恐怕一时半刻之内是不能继续对弈了。 「都有记录下来,不用担心。」 罗半对壬氏说:「等一切平静下来,再行续弈。」壬氏的神情显得有些发窘。亏他还一脸洋洋得意地使尽了所有卑鄙手段以求必胜。 (不过都拉开了那么大的差距,怪人不太可能赢他吧。) 这下猫猫知道了,罗半是想让义父输棋。 毕竟这男的出卖过亲爹与亲祖父,只要利害关系一致的话,出卖一下养父不算什么。 (我该追问吗?) 不,追问这件事只会让事情没完没了。 比起这事,猫猫比较关心找阿爹麻烦的博文。 「可以请你解释清楚吗?」 两个儿子拦住了博文。 冷不防闯进来的三人怎么看都是不速之客,要是敢对阿爹动手动脚的话,就算被人拿下也怪不得人。壬氏一脸难以言喻的表情留下来。棋赛有头无尾,让他露出一副难以形容的神情。 「请你把话说清楚。你打断了我的兴致,想必有著够充分的理由吧?」 壬氏的声调中罕见地流露出怒气。 (都做了那么多准备了,会生气情有可原。) 看来名唤博文的男子还没丧失理智到敢忤逆壬氏说的话。他好像不知该如何启齿,由背后的三胞胎之一代他开口: 「我二哥失踪了。」 既然是说二哥,那就是他的第二个哥哥,也就是三胞胎的中间那一个了。就是日前对别人家的姑娘出手,被一状告上官府的男子。而这名男子叫次男为哥哥,可见他是三男。 「三天前就不见踪影。今天早上,这个布包送到了家里。」 依照删去法,自然就是长男的男子打开布包。这是成年男子的手指,他们说来自于不见人影的次男。长男不知是否在哪里受了伤,手背上留下了红线。 「请让我仔细瞧瞧。」 「你是什么东西!」 「闭嘴让她看就是了。」 博文破口大骂,但被壬氏一瞪就安静下来。 猫猫不算相关人士,但知道内情。姚儿她们也是。 可是—— (怎么连那个人都留下来了?) 就是旁观壬氏他们对弈的那个什么棋圣。 那人一脸若无其事地坐在椅子上。由于完全一副堂而皇之的态度,博文父子也没说什么。 他们似乎有很多话想说,然而既然被壬氏盯著,就得心平气和地慢慢解释。博文做个大大的深呼吸后继续说下去: 「你害得我儿子被捉拿了。不只如此,还接二连三地有人跑去控告,说是以前受过欺负。」 那是他活该。三胞胎的另外两人调离目光,一定是把自己干的好事也赖到二哥头上了。真要说起来,一开始是怪人军师拿著麻烦事来找阿爹的。干嘛不直接找怪人抗议? 或者也许是想找怪人抗议,但退缩了,所以才想转嫁到阿爹身上。 (其实找阿爹麻烦才可怕。) 这个做父亲的在担心儿子,但已经太迟了。他以往似乎一直在包庇家里的浪荡子,但怎么都不会想到是教育出了问题? 「您是说那些人当中,有人掳走了令公子?」 「这还用问吗!」 被阿爹这么问,博文用力拍桌回答。 「您对嫌犯有头绪吗?」 「怎么可能会有?难道要我天天盯著儿子的一举一动吗!」 (早知道还不如盯紧点好。) 猫猫观察断指。断口已经发黑。 (假如伤口新鲜的话还有可能接回去。) 更何况这手指,恐怕是死后才砍下来的。 她曾听闻生死状态会让切断的人体出现差异。阿爹的话应该看得出来。最明显的是,他看到手指时的悲痛表情已说明了某些事实。 另外,还有一点。 (指甲变色了。) 中间的颜色变得黑中带青。 「……」 猫猫扯扯姚儿与燕燕的衣袖。 「怎么了?」 「想说是不是该奉个茶。两位姑娘来帮我。」 「噢,也是。」 虽然用不到三个人,但找姚儿的话燕燕会跟,只找燕燕的话姚儿又会闹别扭,无可奈何。 「可是,这儿有茶水吗?之前做的都是姜汤。」 「有是有,只是略嫌不够名贵。」 燕燕偷瞄一眼壬氏。既然知道他的身分,就不能端出不入流的东西。这位能干的女官虽对壬氏不抱好感,但这点事情还是顾虑得到的。 「他怎么都不走呢?」 姚儿望向壬氏。 「月君喜欢插手管怪事,这恐怕是无可奈何的。」 不愧是燕燕,讲话毫不客气。猫猫一面心想「光听都觉得过分」,一面又想起自己其实也常常这么说。 「果子露一类的话倒是有很多,是人家送来给罗汉大人的。可是,也许不大适合端给客人喝。」 「果子露啊。」 猫猫摸摸下巴。 (或许反倒是个机会。) 「有葡萄水吗?」 「我记得有。用美丽的玻璃瓶装著,所以应该是上好的东西。」 燕燕看看戏台后方。 「那就拿它来用吧。」 猫猫前往戏台背后的休憩处。 「呃,擅自拿了没关系吗?」 姚儿显得不大放心。 「不是说收了很多吗?反正他在睡觉,拿走一瓶不会被发现的。」 「……既然猫猫都说可以了,应该不妨事。」 燕燕也表示赞成,于是猫猫决定去搜刮放在那儿的贡品。 她们给每个人倒了一杯回来,发现事情没谈出个结论。 博文破口大骂,阿爹默默地听他说。 壬氏没做什么,只是闲坐著,但指尖做出拈棋子的动作,也许是在思考下一步怎么走。 棋圣还是一样从表情猜不透心思。猫猫不懂他待在这儿干嘛。 罗半留是留下来了,不过似乎正为了大赛的善后处理焦头烂额。不只是物品方面的收拾善后,他似乎已经跟人收了订金,正在写信交代怪人的指导棋事宜。 「请用。」 姚儿与燕燕把果子露端给众人。 罗半一瞬间以为是酒,显得有些畏缩,但闻过味道后似乎发现是果子露了。他跟怪人一样不太会喝酒。果子露倒在常用来盛酒的杯子里,会弄错是情有可原。 就在燕燕把杯子端给三胞胎中貌似长男的男子时,事情发生了。 啪的一声,男子把杯子甩开。 红色液体泼到空中。金属杯子掉到地板上,匡啷匡啷地满地滚。 「阿哥……」 么子露出苦涩的神情。 燕燕被红色浆水泼得满头满脸,但表情不变。 (幸好不是姚儿。) 不然燕燕就可怕了。燕燕自己被人泼了果子露也无动于衷,但若是换成小姐,她就要凶相毕露了。当然,燕燕绝不会让小姐站在明知爱好女色的男人面前。 「大人恕罪。都怪小女子不知大人的喜好。」 燕燕淡定地收拾杯子。猫猫是故意请她端给两人的。 (果然。) 阿爹脸上的皱纹变得更深,眉毛悲伤地下垂。 猫猫都发现了,阿爹自然不可能没发现。 阿爹轻叹一口气,从椅子上站起来。 「公子厌恶葡萄酒吗?」 阿爹向长男问了。 「……不。」 他回得不大乾脆。 「你不是很爱喝葡萄酒吗?」 博文偏头不解。 「不对,现在跟这事无关。别说这个了,快把吾儿找出来。否则——」 「我已经知道令公子人在哪里了。」 阿爹一面悲伤地摇头,一面抬起头来。 「在、在哪!」 「失踪的令公子是次子对吧?」 「对!」 猫猫虽不像阿爹那般仁慈,但也感到悲从中来。 这个骚扰别人的男子博文,是真的以为儿子失踪了。 但他却不明白事情的关键。 (竟然连亲生儿子都分辨不出来。) 阿爹指著打翻杯子的长男。 「公子还是实话实说吧。假冒你哥哥,又能骗得了多久呢?」 自称长男的男子与么子顿时脸色大变。 猫猫回溯记忆。他们是在一个多月以前向三胞胎问的话。 猫猫当时忙著做记录,但还记得长男的脸色很糟。时不时地痉挛,把拳头握得紧紧的。当时她没多想,只当作对方是身体不适。 「……这是怎么回事?」 博文一副真的不明就里的神情看向孪生兄弟。 「失踪的其实是长子。至于详情,您不妨问眼前的两位公子吧。」 「你在胡说什么!想跟我打迷糊仗,让此事不了了之吗!」 博文站起来,作势要揪住阿爹。但武官介入阻止了他。 「就是啊!忽然胡说八道些什么啊。」 么子脸孔阵阵抽动著嚷嚷。 「哪里是胡说,这些都是真话。你们自己应该最明白才是。」 猫猫也忍不住上前说道。一说出口,又心想「太冲动了」往后退半步。 「究竟是怎么回事,可以也解释给我听听吗?」 壬氏终于开口了。身旁的棋圣也在点头。 大概是觉得继续闹下去没完没了吧。看到壬氏,对方也总算冷静下来。 「真是抱歉。万万没想到月君会在此现身。」 「你们擅闯戏场打扰了我的棋赛,我无论如何都要现在把事情听个清楚,否则心里就不舒坦。我明白你想说什么,但且先稍安勿躁,不然谈不下去。还有,后面那两人,你们可别想设法开溜。」 壬氏不忘警告他们一声。 「罗门,假若你不便开口,能否让徒弟来说?看你这能干的徒弟似乎已经想出答案了。」 不只如此,还多嘴了一番话。 「她若是说错了,你这做师父的再说出正确答案即可。」 「……猫猫。」 阿爹看向猫猫,用眼神告诉她不用勉强自己。 (交给阿爹来也行。) 但是,阿爹为人太过仁慈。由于仁慈,会对人家网开一面,就算对方是人渣般的三胞胎也一样。 阿爹才智过人,也许会想出猫猫想不到的藉口来袒护三胞胎;也或许会认为不该将真相告诉博文。 就像砂欧巫女那时的情况—— 猫猫走上前去。 「小女子明白了。」 她想想该从何讲起,首先检查一下手指。 手指原主已死。她可以从原主死因为何,以及为何被杀讲起。 「请仔细看看这指甲。」 变色的指甲上,有好几条白线。但即使是成年人,凝视断指也不会觉得舒服。姚儿脸孔发僵地看著断指。 「指甲的此种颜色表示此人摄取了毒物。窃以为不是砒毒就是铅毒。」 就跟妆粉铺的女店主一样。 「铅毒……」 猫猫看向博文。 「记得大人说过,您的长子嗜饮葡萄酒?」 「……对,我记得是如此。」 「他嗜饮的应该是廉价的葡萄酒吧?」 猫猫回想起来了。之前她在阿爹吩咐下写案卷时,根据长男的供述,他当时是去喝廉价酒了。 市井之中到处都能买到价廉物美的葡萄酒。猫猫想起她原先也想试喝,但没喝成。 (那时要是有喝到——) 猫猫的话或许已经发现了。 葡萄酒长期保存会变酸。让葡萄发酵会变成酒,但继续发酵就成了醋。 订购自远方的葡萄酒有时会因长期运送而变酸。可是,市面上流通的却都是甜酒。 猫猫看向壬氏。 「记得你说过葡萄酒里加铅会变甜。」 「是。」 看来他还记得猫猫之前说过的话。 接下来就要进入猫猫的假设了。她想阿爹大概不会有好脸色,但也不会否定。 「这数个月来,有许多商队自西方而来,进口了大量葡萄酒。但是进来的东西一多,就会混杂一些劣货。」 「你到底想说什么,快说结论——」 「我已经叫你住口了。」 壬氏让博文闭嘴。 猫猫比较想把得出结论的过程交代清楚。 「劣品太酸卖不出去。贩子廉价收购后,会想设法卖掉。这时,如果手边剩下了大量能让酒变甜的材料呢?」 猫猫环顾众人。 阿爹虽已知道答案但无意回答。燕燕应该也想到了,但她似乎忙著端详陷入沉思的姚儿。 「这点我已经做了对策。用白粉材料当成酒类甘味料的贩子已被我派人缉捕。如今市面上应该只剩下之前流通的酒。」 结果是壬氏来回答。 「大人英明。」 (既然是本人发的禁令,当然会想到了。) 加铅让酒变甜,再行贩卖。 把两种本来卖不出去的东西加在一起,使得物美价廉的酒四处流通,买的人也高兴。当然,他们并不知道它有毒。 长久饮用下来,指甲就会出现中毒症状。 在写案卷的时候,长男的状况就已经不对劲了。如果后来又继续饮用,身体的状况不会好到哪去。 次男在写案卷时身体健康,就猫猫的记忆中,当时指尖并未出现毒葡萄酒的痕迹。就算她记忆模糊,阿爹也应该记得很清楚。 「指甲每个月会长出约一分(三公厘)。在写案卷时,他的指尖应该已经有白线了。」 猫猫看向阿爹。 阿爹神情为难地开口: 「三胞胎当中只有一人藏起了手指。我记得其余二人的指甲都没有任何异状。」 「是次男的手指有异状吗?」 壬氏向阿爹问道。 「非也。因此,至少断指并非来自次男。」 阿爹断言了。关于手指,他应该有所确信。 「长男这一个月来身体状况似乎极糟。听说告假了不少次呢。」 罗半插嘴说道。好像是悄悄请武官们去查了。 「虽然也有可能是毫不相关之人的手指,但从状况来想,推测这是长兄的手指似乎合情合理。」 猫猫看看长相如出一辙的两人。 「是长男被人错当成了次男掳走吗?若是如此,为何不明说被掳走的不是次男呢?」 猫猫故意装作大惑不解。 「……」 兄弟俩别开眼睛不去看猫猫,面面相觑。 「两位不妨就承认这是你们演的一场戏吧?」 「你、你说他们在演戏!」 博文老家伙做出了明显的反应。 「正是。演这场兄弟互换的戏究竟有何用意?理由恐怕与长男的死有关吧?」 猫猫这句话让旁人为之哗然。只有阿爹神情悲伤,看著三胞胎中的二人。 「你、你在胡说什么?我听不懂。」 自称长男的人继续装傻,但他恐怕才是真正的次男。他应该知道此时一旦招认,一切就都完了。 然而就连博文也用怀疑的目光看著自称长男的他。 「我有个疑问。」 忽然有人说话了。一看,原来是棋圣举起了手。 「请说。」 由于旁人都没说什么,于是猫猫就像学堂夫子那样准他发言。 「假若三胞胎当中有人互换身分,剩下的一个兄弟难道不会察觉吗?」 「是,无论三胞胎长得有多像,小女子不认为能骗得过孪生兄弟。纵然亲生父亲都没察觉——」 猫猫试著揶揄了一下博文。 无论三胞胎长得多像,穿帮自然只是时间的问题。两个人不会因为长得一样,就连其他部分也如出一辙。 「所以你的意思是,三男早已察觉长男与次男互换身分了?」 「正是。」 猫猫侧眼看看三胞胎兄弟。他们似乎想说话,却不知能说些什么。 「这又是为何?」 (我看他根本已经猜到了吧?) 不愧是棋圣,头脑似乎很灵光。这个问题的答案很容易解释给众人听。 说不定他是故意的。 「因为次子消失,可以把罪责一笔勾销。是不是?」 猫猫看向长男。不,是次男。 次男瞪著她却无法回嘴,拳头握得紧紧的。 「……此、此话当真?」 博文看向两个儿子。 「您认不出来吗?分辨不出儿子的长相吗?」 「……」 博文凝目细看。 「……猫猫。」 阿爹出声唤她。 「失礼了。」 猫猫悄悄退后。 「那么,其余的二人理应知道长男的下落了。」 被壬氏这么一说,他们只能开口。美人的容颜总是别具魄力。 「……啊,阿哥他……」 三男开口了。 「我、我没有下手。我没有下手!是二哥下的手。」 「你、你、你出卖我!」 真正的次男揪住三男的衣襟。 「真要说的话,还不都怪你把事情搞砸了!随便乱碰不知道是哪家的姑娘。找那种事后能断得乾乾净净的女人不就没事了?」 「你有资格来讲我!你才是成天乱碰问题一堆的女人吧!」 兄弟开始阋墙了。 「换言之,是你们两位杀了长男吗?」 「是这家伙杀的!」 「不,是这家伙!」 是谁下的手不知道。只是阿爹似乎已经猜到了,盯著断指瞧。 指甲上有好几条并排的白线。前端塞了污垢。 「……?」 猫猫盯著指甲的前端瞧。看起来很脏,但仔细一瞧似乎是皮肤。 「你恐怕已经百口莫辩了。」 猫猫抓住次男的手。他的手背到手腕有一道红线,正好呈现被指甲抓伤的形状。 「我、我没杀他……是他自己,自己摔倒的。」 次男脸孔抽搐。他的视线,望向方才打翻的葡萄水杯子。 「葡萄酒,都怪葡萄酒不好。近来大哥整个人,一直不对劲……」 三男也开始把事情吞吞吐吐地道来。 统整两人说出的内容,长男这阵子身体一直不好,而且总是不高兴。 「他会忽然开始生气,或是大叫,却不肯戒酒。」 有些中毒症状会使人神智失常。从指甲的状态可以看出此人深受铅毒所害。 「我本来是觉得大哥怎样都不关我的事。可是,他闹得实在太凶了,正好这家伙也在旁边,我就跟他一起去了大哥的厢房。」 当时长男在房间里乱打乱闹。而且一看二人进来房间,冷不防就扑了过去。 「我搞不懂是怎么回事,就把他推开了。但他还是继续扑过来……」 手背上的伤就是那时候留下的。 「我只是把他推开而已啊。」 长男往后摔倒,头撞到了桌角。 「什么,你们两个!」 博文揪住次男。 「你们知道你们干了什么好事吗!」 「说这什么话,还不都怪你总是丢下我们不管!」 真是半斤八两。 「我本来是想立刻去叫人的。可是二哥他——」 三男看向次男。 『就当作我死了吧。然后,我来当大哥。』 他说这么做,得要有证据。 他们把尸体埋了,只砍下手指送到家里。又说只要写封语带威胁的书札,嫌犯要多少有多少,可以扰乱办案。 于是他们就砍下尸体的手指,附上语带威胁的书札送到了家里。 (哪里不好选,偏偏送去的是手指。) 不,不管是头颅还是脚,恐怕都能判断出症状。若是耳朵或许还有可能看不出来。 (明明迟早会穿帮。大概是真的被逼急了吧。) 猫猫很想诚心祝愿死者早日安息,奈何这次有很大的原因是自作自受。只有阿爹悲伤地看著手指。 「你们这些家门之耻!」 博文鬼吼鬼叫。 「爹你没资格讲我们!」 次男拍桌说道。 「真要说起来,都怪你一包庇不了三个人,就把所有责任推到我头上。最爱玩女人的分明就是大哥!你也是!你对爹的小妾出手时,你以为是谁帮你掩盖的!」 (难怪三男会愿意当共犯。) 猫猫恍然大悟。 「喂,他说的是真的吗!」 博文气急败坏地找三男算帐。 「是啊,爹现在捧在手心里的三岁妹妹是这家伙的种咧。爹你还说这是你第一个女儿,疼得要命。但很遗憾,是第一个孙儿才对。」 「二哥!不是说好了要保密吗!」 「真的吗,这都是真的吗!」 (无聊透顶。) 不只是猫猫,在场所有人恐怕都是这么想的。 (竟然因为人家死了就砍下手指。) 猫猫认为人死了就是死了,尸体后来怎样本人都不会知道。 只是看在旁人的眼里,实在是太过丑陋。除了傻眼还是傻眼。 (至于最倒楣的——) 要属准备了老半天,不顾一切地使了些狡诈手段,却在只差一步时被人打断棋赛的壬氏吧。猫猫看著那位老大不高兴的贵人,心里作如此想。 十九话 棋圣 壬氏大叹一口气,看著进入残局的围棋棋盘。 壬氏一边叹气,一边回想起日前棋师对他说过的话。 「恐怕是行不通。」 向皇帝借来的围棋棋师没有看起来温和,是个直话直说的人。 「至少得赢臣一局,否则没半点希望。」 棋圣用看不出心思的表情,「丁」一声放下了白子。 「唔……」 只能说甘拜下风。本以为不分轩轾,谁知对方才走一步就颠覆了局势。 这是早就知道的事了。壬氏似乎属于样样通,样样松的那类人。大多数的事情他是能够做得不错,但只是比他人稍稍优秀一些,并不杰出。 只会被说是秀才,不会被称为天才。 即使如此,总比什么都不做来得好。 「月君熟读定式,但定式之外的思路不出凡人的范畴,看到不曾见过的走法就会焦急。」 「……真是直言不讳。」 「是您如此要求臣的啊。」 棋圣一口吃下水莲准备的甜馒头。虽然看起来与他的风雅外表毫不相衬,但据说吃甜食对棋手而言是常态。动脑会让人想吃点甜的。也许这就是某个怪人军师成天吃甜食的理由。 壬氏向皇上借来了棋圣后,这数日以来一办完公务就是不断下棋。 「没天分。」 「走法太单纯。」 「白面书生的无趣下法。」 被讲得一无是处。 虽然是壬氏事前要他别客气,但还真的是毫不客气。 壬氏问他对其他人是否也都这样说话,结果他回答:「臣说话会挑选不会处罚臣的人。」真够精明。 「照您这样下去,有办法赢过那怪人吗?」 激将法更是用得妙。 壬氏拈起黑子,一面烦恼著正确答案一面把棋子放到棋盘上。 壬氏之所以像这样请棋圣指导,是因为只有他能赢过怪人军师罗汉。 「你不是才刚说过我赢不了?」 「是,赢不了。月君过于耿直,可以说您著实是位老实人。」 总觉得受到的不是赞美而是贬斥。 「但我还是想摸索出取胜的方法。」 「臣也是来教您取胜的。只是,不可能大胜。」 棋圣再吃一个甜馒头。 「百回当中能赢一次也好,你想办法让我赢吧。」 「要撂倒气力充沛的罗汉阁下,就连臣有时也仅有一半胜机。即使臣正值气力充沛的状态也是如此。」 「……我不懂你的意思。」 棋圣的本事在罗汉之上,所以才会被称为棋圣。 「不,这不难懂。月君您手无寸铁独力与熊对峙,有办法战胜吗?」 「想也知道不可能。」 「狼呢?」 「……视状况而定或许能胜,但想必很难。」 「狗呢?」 「我想勉强可以得胜。」 壬氏在游猎时让人家教过。人类虽然高大,却意外地柔弱。是因为手持工具才能战胜野兽,若是空手的话连一条狗都不见得能打倒。 「您认为要有什么才能得胜?」 棋圣放下棋子。 那种彷佛看透了壬氏下法的动作,让他不禁又发出呻吟。 「想毫发无伤的话最好有突火枪(手枪),但恐怕打不中。我可能会想要把用惯的剑。或者是短剑,以及保护手臂的护腕。」 若是在狭窄的地方,用剑可以战斗。在宽敞的地方,就难了。他必须将狗引诱至难以灵活行动的地方,待它咬住护腕时,再对脖子下手。 「想不到月君有著这般相貌,却喜爱土里土气的战法。」 「……并非喜爱。只不过是我缺乏剑术天分罢了。」 换成马闪的话想必能战得更巧妙。那小子搞不好连熊都对付得来,只是不免要身受重伤。 「嗯,这样的话,臣也比较容易将秘策传授与您。」 「秘策?」 「不,其实也没什么。只是告诉您在何种条件下,容易赢过罗汉阁下罢了。」 棋圣咧嘴邪笑,跟平素那副文人雅士的清高神态简直不像是同一人。 「这可不算违规。不过是合乎法令的盘外之战罢了。」 壬氏咕嘟一声吞了吞口水。 「若是这招不管用,您就一辈子别想赢过罗汉阁下。」 棋圣斩钉截铁地断言了。 「……我输了。」 无论如何清点盘上阵地与提吃的棋子,都不比白子的地来得大。 才差二目。却是极大的二目。 中盘时不知拉开了多大的差距。壬氏取得的阵地已经确定,看似不可能颠覆。 而且壬氏在那之后,也并未走出什么明显的恶手。 是眼前大啖烘焙点心的人物用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把那差距缩短了起来。 马闪与几名侍卫围著他们。 围棋大赛结束后过了数日,壬氏在书房处理公务时,单片眼镜军师突然跑来了。 「咱们继续下。」 若是偷懒没做事还另当别论,但此时是中午用膳的时间。 邻近书房的凉亭里备好了围棋棋盘与棋子。棋子已照日前大赛被打断时的模样摆好。 虽然有人从远处围观,但他没理由拒绝。 后来,壬氏想了好几次如何才能进一步拉大差距,力求得胜。 他以为有了那么大的差距,绝不可能输棋。 「……怎么可能。」 马闪惊叫出声。怎么可能,这真是最贴切的一句话。怪人的脑袋究竟是用什么做的? 『您一辈子别想赢过罗汉阁下。』 壬氏想起棋圣说过的话。 他为何不说弈棋对手是「人」而是譬喻成「兽类」? 壬氏悔不当初。看来自己原本并不明白,罗汉虽非熊、狼或狗,却是名为罗汉的妖魔。 男子重新戴好单片眼镜,咕嘟咕嘟地畅饮果子露,脸色已彻底恢复了健康。睡眠都补了回来,也没有连续对弈造成的疲劳。饮料与点心也都不含酒精,神色清爽畅快。 壬氏自感汗颜。 都用上了那么狡诈的手段,结果竟然还是输了。 虽然本来就没多余心力撑面子,但也太难看了。 要不是周围有观众在,他早已当场一头倒在棋盘上,连声呻吟了。 仅有的虚荣心让壬氏装出了优雅的神态。只有后宫时期练出来的厚脸皮值得称赞。 得抬起头来才行。 得佯装成请人下了指导棋而落败才行。 壬氏正准备慢慢抬起头来时,看到有个指尖伸到了棋盘上。 「终盘的这一步,要是这时下在这里就好了。」 是罗汉的声音。 「……」 壬氏抬起头来。 怪人一边抚摸下巴的胡碴,一边用指尖做解释。 「把这里改成这样。这么一来,就会让白子无处可走——」 虽然讲得模模糊糊听不清楚,但明显地是在做解说。 「罗汉大人竟然在做覆盘检讨?」 随侍罗汉的男子神情显得不可思议。 「他说是覆盘……」 旁人听了开始议论纷纷。 「养父基本上是不覆盘检讨的。」 罗半不知从哪里冒出来说了。 大概是听到要续弈,就急著赶来了吧。有些上气不接下气的。 「这就表示月君得到了他的赞赏吧。」 罗半刻意加重「赞赏」部分的语气。 观众为之哗然。 「这时怎么会下在这儿呢?唔……」 怪人军师一面覆盘,一面兀自反省。说的似乎是之前那一步坏棋,但本人好像不明白自己怎么会下在那里。 他当时明明应该因为困意、疲劳与酒意而神思恍惚,却记得下过的每一步。 壬氏只能笑了。 「……总之我很尽兴。」 怪人悄悄接近壬氏。 「我不知道你有何目的,但手段很有意思。」 他摆著棋盘不管,就这么挥舞著酒壶扬长而去。 壬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围观的人群逐渐散去。虽然似乎有人妄想靠近壬氏,但马闪以及其他侍卫都盯得很紧。 只有罗半一副吊儿郎当的态度,站到壬氏面前。马闪虽神情怏怏不悦,但仍允许罗半留下。壬氏没看过两人说话,不过感觉不会太合得来。 「恕臣力有未逮。不过,义父似乎十分满意。」 「……满意是吧?那般拙劣的战术他也接受?」 壬氏讥嘲地歪扭嘴唇,怀疑自己被当成了傻子。 「不,无论用什么方法都行。端看义父觉得有趣与否。」 壬氏不太明白。 只是,不知道是因为血脉相连,还是同为身怀异才之人,听他的口气像是了解一些壬氏无法理解的事情。 无意间壬氏心生疑问,于是问道: 「罗汉阁下何以会想到举办围棋大赛?坦白讲,我以为他那人无论是否关乎金钱,都只会在想下棋的时候下棋。」 「是,正是如此。义父若是终身不娶的话必定是如此。」 罗半从怀里拿出一本书。正是那引发一股风潮的围棋书。 「书中的棋谱,许多是义父与某位女子的棋局。即使是二十多年前的棋谱,仍然留存于义父的记忆里。明明连昨日才刚见过谁都记不得。可见这些棋谱对义父而言是多么无可取代的事物,也是再也不会增加的往昔遗物。」 「……是啊。」 某位女子说的是谁,壬氏心里有底。想必是那绿青馆的娼妓,也就是猫猫的母亲了。去年罗汉重金为其赎身,但听闻女子已于今年春天逝世。 「伊人已逝,这义父也明白。只是,义父或许是在想,以过去的棋谱为底,也许能够出现像她一样的棋手。」 「……所以他是在追寻过往吗?」 「非也。真要说的话,或许比较像是追寻留给后世的事物。不,也许义父从来不曾想到那么多吧?」 也许是开始怀疑自己猜错了,罗半抓抓后颈。 「……不过,若是义父能像方才那场棋局那样,也与其他对手覆盘该有多好。要是人家要求臣退指导棋的钱,臣可伤脑筋了。」 「你说的指导棋是?」 记得之前听说过,可以付钱与罗汉下围棋。但应该因为罗汉身体不适之故而延期了。 「这数日来,都是以指导棋为优先。哎呀,要配合时日真让臣费了一番工夫。义父才刚跟别人对完一局,忽然又不见人影,原来是到这儿来了。」 难怪看罗半气喘吁吁的,原来是因为这样。 「臣也有一事相问。」 「何事?」 「是棋圣给壬总管出的主意吧。」 不是问句。罗半当时也在棋赛现场,想必都看穿了。 「我占用了皇上的时辰,请他指导我。」 「原来如此,那就能够理解了。」 罗半点点头。 「因为在与棋圣对弈时,义父总是抱怨对方净只准备咸点心。」 「原来如此。」 看来他是真的不愿空手与熊搏斗。 「那么,臣也该告退了。不过,在那之前……」 罗半咧嘴歪扭嘴角。 「日前端上来的糕点,义父似乎相当中意,想请月君分享制法。噢,最好是不含酒精的制法。另外还有一事,别看义父那样,他其实不大喜欢欠人家人情。」 「我怎么看不出来?」 「是真的。只是会忘记欠了人家人情。」 罗半小声说句意味深长的话后,就离去了。 「总管与他似乎长谈了许多事情,结果如何?」 马闪有些不悦地走上前来问道。 「没什么,闲聊罢了。可否麻烦你去叫水莲把糕点的烘焙法整理一下?」 「呃,是,这就去办。」 「要不含酒精的,明白了吗?」 「是。」 马闪一面偏著头,一面跟在壬氏后头。 回到书房,只见房里放了件东西。 「这是何物?」 东西上头盖了块布,马闪掀开一看,是军事推演用的棋盘。这比之前摆在怪人军师书房里的那种要简略些,但壬氏看到上头的部署方式,挑了一下眉毛。 「不想欠人情是吧。」 壬氏之所以再三提出强化军备,是预料到日后国土北境与西境将动荡不安。马良从房间角落探出头来说: 「重新部署的位置相当巧妙。这样一来,壬总管担忧的地点也顾得到了。」 「……若能多卖点人情就好了。」 「小女子不知道您在说什么,但您休假时的公务还剩著,请尽早处理。年底将有许多祭祀仪式,可不能再休假了。」 手拿文书的麻美一进书房,就对壬氏苦苦相逼。 「好,我知道了。」 壬氏一面苦笑,一面开始继续处理公务。 多得是要处理的公务。 「麻美。」 「有何吩咐?」 壬氏想起还有一件事得处理。 「可否请你去寄这三封信?」 壬氏打开公案的抽屉。 「寄给谁呢?」 麻美偏偏头,但看了收信人的名字后,角度偏得更大了。 「请你立刻去寄。尽量保密,并且准备马车去接她。」 「谨遵吩咐。」 麻美不是那种不识相地爱追问的女子。她手拿书信,离开了书房。 「或许略嫌急躁了。」 但才智平庸的壬氏一旦拖拖拉拉,什么事情都会有所延误。 他想在那之前下一著棋。 不过,说真的—— 「真希望能再卖点人情。」 壬氏呼出一口气,坐到了公案前。 二十话 叫将 深夜,猫猫被马车匡当匡当地摇晃著。 猫猫当差结束时,一封来自壬氏的书信悄悄送来给她。 (不晓得有什么事。) 至今从来没半件好事,这次也不值得期待。更何况她已经落入了无法打马虎眼的境地。 前次见到他是在围棋大赛上。当时怪人军师在场,因此虽然不愿承认,但她安心了。 然而,今日—— (我会被带到哪儿去?) 当她被人用马车载走时,多半会被带去王公贵人的府邸。阿多亦然,玉叶后亦然,壬氏的宫殿亦然。 可是,这不是壬氏宫殿的方向。 眼看楼宇变得一栋比一栋富丽堂皇,猫猫开始微冒冷汗。 「这边请。」 人家让她下了马车,就看到水莲正在等她。 「许久不见了。」 「是。」 「那就请你快去后面,把衣裳脱了吧。」 「……」 猫猫不情不愿地走到后面。 进入后宫时规定必须搜身,而这大概也差不多。 「……不是壬总管召小女子来的吗?」 「是呀。只是若只有小殿下在场,也不用让你这么做了。」 换言之就是料想到还会有别人在场。水莲接过猫猫的衣服,从它怀里翻出笔墨、怀纸、药物与白布条,多到她都傻眼了。 「我说呀,你怀里总是揣著这么多玩意儿?」 「针线没带来。」 猫猫把亵衣也脱了。瘦巴巴的身子接触到冷空气,起了阵鸡皮疙瘩。 「你是松鼠不成?那就也检查一下颊囊好了,嘴巴张开。」 不只是把衣服扒光,竟然连嘴里都要看。 「猫猫你牙齿真整齐。」 「嘿嘿啊啊(谢谢嬷嬷)。」 「皮肤也很细,可是这就不太好喽?」 左臂裹的白布条也被掀了开来。姚儿总是阻止她伤害自己,所以现在的状态比之前好多了。 「召小女子来不知有何吩咐?」 「哎呀?你应该已经猜到了吧。心里头做好准备了吗?」 她用有些挖苦人的口气说道,反而让猫猫放了心。 「今日皇上是否也会驾到?」 既然如此仔细地检查有无携带刀械,可见一定有至尊至贵之人到场。 她待在后宫时,搜身步骤多少有所简化,但皇上身边永远跟著侍卫。在临幸嫔妃时,房间外应该会有几个人四面警戒。 「捉弄你真是不好玩,猫猫。你都不会猜想也许是被召来侍寝的?」 (不,是有稍微想过。) 但别看壬氏那样,做事是会照顺序来的。猫猫宁可相信他不会说做就做。 (只换衣服而不用沐浴的话就应该不是。) 猫猫穿起衣服。人家帮她稍微拭去雀斑,扑上白粉。 更衣结束后,人家把她带到了有武官候命的地方。猫猫低头走进去后又是一条走廊,通往深处的房间。 幽光照亮了脚边,冷清的单一走道隐约给人超脱尘世的感觉。 一走进去,空气是暖的。三位贵人一边聆听炭火爆开的哔剥声,一边谈笑。 「人已带到了。」 水莲低头自房间退下。 猫猫看到这些人,当场愣住。 壬氏与皇上在她的预料之中。但没想到,还多了个玉叶后。 房间是两间相连,里头那间似乎是寝室。三人所在的房间,摆著罗汉床、案桌与桌子。另外还放了个独特的用具,奇妙的香气弥漫室内。 猫猫抽动鼻子。 (这是什么香气?) 好像有闻过又好像没有;既然是摆在贵人的房间里,只好相信不是什么怪东西了。 「真是个有趣的组合。月君究竟在打什么主意?」 玉叶后以衣袖遮嘴偷笑。 「说得是。既然凑齐了朕与你们几个,想必是要说什么趣事了。」 皇上看起来也很愉快。 (这是什么和乐融融的气氛?) 怎么看猫猫都来错了地方。 可能是为了让众人能够放松,周围既无侍女也无侍卫。连高顺或红娘都不在。 猫猫继续低著头,心里想著该如何是好。总不会是要强迫她当场做些什么,为贵人们的谈话助兴吧。 (有什么有趣的烟花巷笑话吗?) 玉叶后的话应该会笑,但壬氏不大爱听。那种笑话基本上不受男子欢迎,还是算了吧。 (早知道会这样,就多准备些材料过来了。例如侍寝的教本什么的。) 不,不成。皇上虽然喜欢那些教本,但不好在玉叶后面前献给皇上欣赏。况且在让水莲搜身时就会被没收了。 怎么办才好?能做些什么?有什么能表演的简短技艺?猫猫一面思索一面东张西望,竟看到一个令她不敢置信的东西。 一个盆子上铺著沙子,随兴摆了些树枝与石头。看起来就像小庭园,是用来让客人赏玩的。然而使用的材料夺去了她的目光。 (鹿茸、龙骨……那个莫非是熊胆?) 鹿茸就是鹿角,龙骨就是大块的骨骼化石,熊胆则正如其名是熊的胆囊。每样都是高级生药。 它把鹿角当成树枝,以龙骨模仿园林石,只有熊胆刻意地摆在那儿。说不定是故意摆成那样,好让猫猫看出来。 (把我当傻子?) 那种东西无论摆得再不显眼,猫猫都不可能错过。 猫猫垂涎三尺地看著生药。 「欸,这会儿要做什么?是不是猫猫要玩有趣的解谜游戏?」 玉叶后两眼闪闪发亮。由于日前才发生过那事,猫猫本来还在担心,照这样子看来或许没事了。可是红娘姑且不论,白羽她们应该不乐见这种情况。 她们就连玉叶后的异母哥哥都怀疑了。纵然皇上在场,她们大概也不会乐意让皇后独自与壬氏像这样见面。 猫猫一边看看玉叶后,视线一边在房里各处飘移。又找到了。桌上那看似砚台的东西其实是阿胶,也就是整块动物胶。茶叶里头放了薄荷与桂皮。满室的独特气味,似乎是来自于放在各处的生药。 「还轮不到猫猫出场。可否请二位先听我说?」 壬氏微微一笑,同时拨一拨放在房间墙边的大火盆。 「让小女子来吧。」 猫猫两眼发亮,想看看火盆里是否也藏了什么宝贝。 「不,今日就免了。是我召你来的,你坐下。」 壬氏硬要猫猫在罗汉床的一隅坐下。布面卧榻里塞了棉花,再加上温暖的空气,令人昏昏欲睡。 (不可不可。) 猫猫轻轻摇头,同时吸吸空气。室内生火太久,有时会导致空气滞积而难以呼吸。房间里没有侍卫也没有窗户,看得出来选的是最适于密会的房间。 不过房间最起码还开了通风孔,让空气得以循环。 可是,在房间里摆这么多生药要做什么?更何况猫猫都被那样严谨地搜身了,把这么多药材带进屋里不要紧吗?过多的药会成为毒物,用错了法子会害人。 (那儿的白色薄片是茯苓吗?) 它放在一个钵里,上头摆著菊花。 都故意让她看到这么多了,也许可以期待晚点会赐给她。 「好了,那就听听你想说什么吧。」 皇上抚摸胡须眯起眼睛。神情中虽有著疑问,但也隐约有种慈爱之情。 桌上备有酒菜。猫猫忍不住分心看酒,但似乎用不著她试毒。他们已经自己倒酒喝了起来。 (药材很好,但酒也不错。) 可能是猫猫盯著酒看的关系,玉叶后做出了反应。 「猫猫想不想也喝一点?这酒很醇的。皇上您说呢?」 玉叶后似乎已经哺乳结束,也在小酌几口。 (好耶!) 就立场来说,猫猫不该饮酒。但既然是尊贵之人请她喝,她便无法拒绝。这是情非得已,是不得已才喝的。 「是啊,这似乎是真正的葡萄酒。」 既然特别加上「真正」二字,看来毒葡萄酒的事也传进了皇上耳里。 「臣弟怎敢带毒酒来?臣弟还得请皇上长命百岁呢。」 壬氏晃晃玻璃酒器,但似乎无意赏猫猫一杯。也许是身体在发热,他把氅衣脱了挂在椅子上。 「月君,没给猫猫准备酒器吗?」 猫猫两眼发亮地注视著玉叶后。 「没有,猫猫晚点还有差事,请先别让她喝酒。」 猫猫的心情瞬间跌入谷底。她恨恨地瞪著壬氏,但当事人似乎毫不介怀。 「是何种差事?就她一个人没得喝太可怜了吧。」 (说得好,再多说一些。还要命令他赐我药材。) 听到皇上的金口玉言,猫猫握紧了拳头。然而壬氏丝毫无意另外准备酒杯。 「为了祝皇上洪福齐天,她这人才不可或缺。」 「你从方才讲到现在,怎么好像一直把朕当成老头子?」 「岂敢。然皇上不同于过去的暴君,并不相信世上有长生不老的妙药吧?」 (谁说一定没有了。) 猫猫一肚子不满。的确至今尚且无人找到它。尽管这个房间里有著琳琅满目的生药,恐怕没有一种能令人长生不死。 (真是,到底想干嘛?要把事情了结就快点——) 「臣弟得请皇上健康长寿,再活个二十年才行。」 壬氏提出了确切的数字。 「月君……这数字还真明确呢。」 就连玉叶后也不禁有些困惑。皇上年方三十多岁,神爽体健,应该仍称得上精气神俱佳才是。 「那么,二十年指的是什么意思?」 皇上的声调变得稍许僵硬了些。猫猫不禁浑身紧绷。有件事绝不可忘记,那就是这位美髯公可是一国的九五之尊。 「就是东宫承继帝位,能让人安心的年龄。」 「东宫……」 玉叶后出声说了。 「正是。十岁仍是个孩子。十五岁虽已加元服,但难免有所不安。二十岁虽仍属年少,但只要在那之前为其巩固地位,想必可保无虞。」 壬氏到底在说什么? 猫猫感觉到温暖宜人的室温变得越来越凉。要不是在视线前方发现了冬虫夏草与牡丹皮,脸色恐怕早已发青了。 皇上放下酒杯,眯著眼睛。表情看起来并不高兴。 「把你这番话的前提解释清楚。」 皇上这话并不带询问语气,让人更加害怕。 (如果是召我来讲这种岌岌可危的事,请现在就放我回去。还要给我礼物。) 猫猫巴不得能摀起耳朵躲到房间角落呻吟。 玉叶后也面无人色。她必定没想过这几个人凑在一块会讲这么危险的事。 「臣弟这番话的前提是,假若皇上现在有个万一,旁人将会要求臣弟即帝位。」 壬氏从怀中轻轻取出一个盒子。这是个掌心大小的盒子,里面盛了一颗金色珍珠。珍珠大如拇指指甲,呈现浑圆完整的球形。 如此大颗的珍珠十分罕见,而且形状浑圆饱满,即使是猫猫这个外行也知道它价值连城。就连以形状较差的珍珠磨成的珍珠粉生药,价格都贵得令人咋舌。 「以相亲肖像画附赠的礼物而论,不会略嫌昂贵了些吗?」 「朕就算问你这是谁送的,照你的性情也不会说吧。」 「窃以为皇上一定猜得到是谁。」 能将大颗珍珠作为贡品献给皇弟,还能说出以自己女儿作为皇弟之妻的人,恐怕一只手就数完了。 (这样的大人物若是试图与壬氏打通关系……) 不是想与壬氏联手揽权,就是企图成为监护人。若是后者的话,将会与玉叶后对立。 「另外还有一事。」 壬氏接著取出一支匙子。是支前端发黑的银制匙子。 「有人在臣弟书房的茶里下毒。除此之外,臣弟还在祭祀时遭人射箭。」 (有这种事?) 既然猫猫没听说,大概是下了封口令。 有人想拉拢壬氏进入自家阵营,也有人嫌他碍事。这就是官场。 「玉叶后是否略知一二?」 「……本宫不知。」 玉叶后的声调中混杂著些许慌张。 猫猫不认为是皇后下的手。但有可能是皇后的自家人趁她不知道时做的。 她的困惑或许就是来自这里。 若是如此,也许与玉叶后的父亲玉袁有关。 「皇上想必明白臣弟对皇位毫无野心。」 皇上并未点头回应壬氏的话。 「否则,臣弟也不会在后宫假扮宦官长达六年。」 猫猫忍不住摀起耳朵,却被笑容可掬的壬氏抓住双手,摆到双膝上。看来是要她把话听个清楚。 「臣弟不爱那些纷纷扰扰的事。皇上如今膝下有二子,玉袁阁下也已获赐别字。能否趁此机会,也赐臣弟别字呢?」 (赐字?) 猫猫偏偏头。她不解地偷看旁人,结果与玉叶后对上了目光。 「获赐别字,就表示成了皇帝的臣民。换言之,就是不做皇族了。」 面无人色的玉叶后解释给猫猫听。与其说是亲切待她,倒比较像是在确认壬氏这话的意思。 (不不不不。) 皇族身分岂是一句嫌麻烦就能轻易拋弃的?更何况包含壬氏在内,皇族还剩几名男儿?先帝的兄弟已全数死于瘟疫,外戚则不甚清楚,但就猫猫所知,如今皇族男子仅余皇帝与壬氏,然后就是玉叶后的孩子与梨花妃的孩子这四人了。 皇帝的两个儿子都还是娃儿。 孩童的寿命难以掌握。无论如何细心养育照料,有时就是会突然一病不起。 (想也知道行不通。) 就连猫猫都明白这道理,皇上不可能不明白。 桌子剧烈摇晃的声响吓得猫猫全身毛发倒竖。肉桂从盘子里撒了出来。 正不知发生了何事,原来是皇上拍了桌子。 平素脸上分不清是笑脸还是面无表情的贵人,此时怒形于色。 (别这样!) 猫猫明白触怒皇上就会没命。但她平时接触到的皇上大多心情极好,减轻了她的惧意。 猫猫的心脏怦怦狂跳。她在房间里东看西看,想找到能稳气静心的生药。 玉叶后的脸色也变得铁青。她或许也是初次见到皇上的怒容。 只有壬氏神情自若。 「皇上不是与臣弟说好了吗?莫非要反悔?」 「那也得考虑到时机与状况。照如今这种状况,能说这话吗?」 「还是得说。因为臣弟必须早日了结此事,否则日后想逃也逃不掉了。」 (不要火上加油啊!) 猫猫汗流洽背。 猫猫轮流看看壬氏与皇上,偶尔又不禁确认房间角落里的牛黄。 (真希望能一直看著牛黄。) 很遗憾地,这渺小的心愿被粉碎了。 「敢请皇上贬臣弟为人。」 一声闷响在房间里响起。 壬氏脸孔低垂,跌坐在地。皇上的拳头在发抖。 猫猫忍不住靠近壬氏,硬是让他张嘴。 (牙齿没断,只是嘴唇裂了。) 但皇上打得很重,过一会儿恐怕会肿起来。猫猫也很想检查一下皇上的拳头,但不敢靠近他。 「你方才说别让药师饮酒,就是为了这事吗?」 皇上多少压低了声音。他伸手抓住了玉叶后的手腕。 这是用来密会的房间,拍桌子的声响不会惊动侍卫。玉叶后想大叫,无奈发不出声音。于是她想求救,却被皇上捉住了。 「皇后切勿担忧。」 (谁跟你切勿担忧啊。) 猫猫用手绢替壬氏拭去嘴唇流的血。 召她来就是为了看这场兄弟阋墙?真想请他别把猫猫与玉叶后牵扯进来。 「臣弟已有所觉悟,也愿意接受应得的惩罚。」 壬氏站起来,又脱了一件衣服,然后慢慢走向火盆。 「玉叶后,我不会与您为敌。还请宽心。」 壬氏微微一笑,拉松了衣带。只见他先是露出肚脐,然后拿起了拨火棒。 「!」 他做出了无人能预料的事。 皮肉烧焦的臭味吱吱冒出。即使是坚强的玉叶后也险些没昏死过去,猫猫急忙扶住她。 皇上也惊得目瞪口呆。 壬氏一面忍痛,脸上却还浮现著笑意。他把拨火棒放回火盆里。 猫猫让玉叶后躺在卧榻上,凝视壬氏的下腹部。拨火棒没按在肚子上。侧腹下方、骨盘上方的部位留下了焦痕。猫猫有看过那痕迹,跟玉叶后获赐的纹饰是同个形状。 (内脏没受创。但是——) 把烙印按得这么深,就一辈子消不掉了。 (竟然还准备了这种东西。) 「玉叶后,这下我就无法违抗您了。纵然皇上驾崩,我也威胁不了东宫的地位。」 猫猫想起以前在西都发生过的事。新娘的假自杀案,原因出在新郎对待她们的狠毒方式。那个家族的所有人都一直在忍受把新娘当家畜般加烙印的行为。 留下主人的烙印,等同于将此人当成奴隶。 「……」 皇上方才还怒不可遏的神情,如今变得茫然自失。谁也想不到贵为皇弟的壬氏,会给自己留下奴隶的烙印。 猫猫该做的事只有一件。虽然是高温烧灼因此几乎没有出血,但周围都红肿了。她把手绢弄湿了,按在壬氏的侧腹部上。 猫猫在房间里到处寻找油、蜜蜡,以及可治烫伤的生药。没有器具让她火冒三丈,索性从柜子里拿出看起来很贵的器皿把药磨碎。管他盘子要缺角还是匙子折断,都无关紧要。 她现在没那多余心思去在意。 到房外去请人速速准备烫伤药比较快。但那样会让壬氏的伤泄漏出去。虽说是壬氏自残,但烙印痕迹被人看见对在场的任何人都没好处。 「你这被虐癖混帐!」 猫猫一边拌匀蜜蜡与油一边咒骂。 没人责怪她。大家恐怕都是这么想的,就连壬氏自己也是—— 只听见某种东西倒下的砰咚声,原来是皇上靠到了卧榻上。 「……你就这么不愿即帝位吗?」 他喃喃说道。 「臣弟不是一直以来都说不愿意吗?」 壬氏脸孔抽搐著回答。 「假若皇上依然不允,臣弟只能在左颊也留个伤痕了。」 听到壬氏这么说,猫猫急忙用双手盖住壬氏的脸颊。 「说笑罢了。」 猫猫见壬氏笑了,便松了手,但还是不知道他会做出什么好事。大意不得。 玉叶后显得失神落魄,但似乎还有意识。 「玉叶后,您似乎一直想伺机收猫猫做侍女,但能否请您断了这个念头?」 壬氏看向发愣的皇后。 「我已经变成了这样的身体,再也不能随意展露肌肤了。」 (明明是自己干的好事,说这什么话。) 猫猫把拌匀的药膏涂在壬氏的皮肤上。 「既不能请侍女为我更衣,也不能给医官看见。最重要的是——」 壬氏站起来,用一只手臂搂住猫猫的胴体把她举了起来。用来冷却侧腹部的手绢掉了。 「快、快别这样,壬总管!」 猫猫想死命挣扎,但壬氏的伤口就在旁边,她不敢闹。 「如今我只能迎娶完全信得过的女子了。」 猫猫的脸色霎时变得铁青。 由下往上看,壬氏的神情变成了异样灿烂的笑容。 「该、该不会这才是你的真正目的吧?」 玉叶后脸孔抽搐著说。 「不知皇后此话何意?」 壬氏一边装傻,一边继续横抱著猫猫。 猫猫把手伸向玉叶后求助。但皇后只用哀怜的眼神看她,摇了摇头。 「猫猫,我想你也得负一半责任。」 (为什么啊!) 猫猫很想宣称这跟自己无关,自己是清白的。但壬氏的手摀住了猫猫的嘴。 「既然有责任,那就得好好请她负责了。」 玉叶后不可靠。猫猫转为看向皇上。 皇上愣愣地看著猫猫与壬氏。 「瑞儿,这就是你选择的路?」 「是。」 「你不后悔?」 「是。」 皇上的眼中浮现出些微落寞之情。 「……」 美髯之主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他瞬间瞥了玉叶后一眼,就阖起了嘴。 「朕回宫了。待得太久,外头的侍卫要冻僵了。」 房间里虽然温暖,但此时已是严冬的夜晚。 「朕会告诉他们你今晚在这里过夜。」 「谢皇上垂爱。」 壬氏深深低头致谢。脸颊仍是肿的,侧腹部烙印也还没做好治疗。 「那么本宫也……」 玉叶后也从座位上站起来。今天她应该累了,希望她能好好睡一觉,但恐怕难以入眠吧。 (不,等一下。) 要是两位就这么走了,猫猫便得跟壬氏独处了。 猫猫呆愣地张开嘴时,壬氏凑过来看她的脸。 「等你帮孤包扎好伤口了,想喝酒就喝吧。」 现在才来说这什么话? 她很想和皇上他们一同离开房间,但不能放著壬氏的伤不管。 猫猫正左右为难时,壬氏总算松开了摀住她嘴巴的手。他摸了摸柜子上的龙骨。 「孤不知这些能做成什么药,总之能弄到手的都弄来了。」 「……」 猫猫不由得怦然心动。 「你爱用多少就用多少。」 多亏于此,她没能目送玉叶后一边挥挥衣袖一边离开房间。 壬氏明明脸颊挨揍,侧腹部又严重烫伤,精神却好得很。 「壬、壬总管,快把伤口包扎起来吧。」 「夜晚还长得很,慢慢来吧。」 「不,还是快快做完吧!」 壬氏噘起嘴唇,但没放开扛著猫猫的手。 「究竟是哪里令你不满意?」 「还问我哪里不满意,小女子真是搞不懂您。天底下有哪个人会给自己烫烙印?」 「就是你眼前的被虐癖混帐啊。」 (自己讲都不害臊。) 这人完全豁出去了。明明还会痛,脸色却莫名地红润,怎么想都有病。而且他还往后头的房间里走。 「为何要换地方?」 「孤打算把伤包扎好了就要睡一觉。」 「那就请留在这儿包扎。」 「不,孤想躺著弄。」 猫猫想挣扎却挣扎不了,这个精力过剩的家伙还一路往里头走。 「还是说你不想去寝室?」 「……」 揶揄某事般的口吻让猫猫不禁别开目光。 她听见壬氏呼出了一口气。 「孤明白,你放心吧。」 壬氏轻轻摸摸猫猫的浏海。 「反正孤不过就是尚可算大……」 「!」 壬氏露出了认识他以来最邪恶的笑脸。所以怪不得猫猫忘了他的伤势死命挣扎。即使后来他接著说了一句:「没能卖个人情。」她也没听见。 终话 玉叶一回到宫殿,还没沐浴就倒到了床上。 「我累了。」 真想抓个人来问清楚今天到底是怎么回事。 有些内容换作是平素的话早已逗趣得让她笑到花枝乱颤了,但这事的冲击之大远远超过了趣味,让她心里没涌起半点感觉。 不,其实玉叶有一点点同情猫猫,同时也很羡慕她。 她巴不得能直接埋在被窝里大睡一觉。但玉叶是两个孩子的娘,得去问问红娘两个小孩怎么样了。况且也不能不把妆容擦掉就入睡。 「好了,得办正事了。」 玉叶重新打起精神爬起来,却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赐给她的印记就钉在柱子上。 壬氏说他今后绝不会违逆玉叶,不知是真是假。 那不是简单的决心。而且还是当著皇上的面做的。 玉叶向来把壬氏当成弟弟看待。话虽如此,她对亲兄弟却只有受到欺侮的记忆。 玉叶虽以玉袁之女的身分被当成工具送入后宫,但意外地发现她自己有自己的想法。 宫廷这个地方有著太多乐趣,使她无法认命地当个人偶。 当然,也会有些事情不称心或是令她生气。但是,在西都也一样是如此。 一个人活在世上,本来就不可能总是遇到开心事。 有时也会遇上不合自己心意的事,但也只能妥协著继续活下去。 然而,忍耐也是有个限度的。人性欲望深重,对一个贪得无厌的人持续让步,会有何结果? 「只会吃亏。」 若只是那样还好。 「会自寻毁灭。」 而对方并没有恶意。他相信自己是对的。 玉叶的异母哥哥玉莺是个富正义感的人,相信任何事情的对错取决于他,而去欺凌他认为不合正道之人。 玉莺认为玉叶是恶人。 既然是恶人,事到如今又何必来拉拢? 玉叶打开抽屉,拿出玉莺寄来的信,吹一口气让它落在地上。 要把玉叶当成恶人也行。但是,他会怎么看玉叶的孩子们? 若是男儿的话想必会试著拉拢。但是,若是女儿的话…… 众人皆说玉叶永远保持著少女心。不,错了。玉叶已不再是西都的那个野丫头。 「我不会让你得逞的。」 玉叶慢慢用鞋子践踏哥哥寄来的信。 今后,谁才是会被践踏的那一个?她已不再是过去那个一味傻笑的小姑娘了。 《药师少女的独语 9》待续 序话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轻之国度x天使动漫录入组 图源:流哲不哼太 扫图:撸管娘 录入:勤奋的懒惰的羊 修图:xuii 恶梦还没结束。 猫猫无力抵抗,被横抱著带进隔壁房间。 猫猫的心脏扑通扑通地狂跳。抱著猫猫的壬氏,侧腹部有著怵目惊心的烧伤。 虽然也有其他事让她担心,但身为药师的天性总是不免让注意力飘向伤口。 (伤口烧得够彻底,没有流血。可是……) 她动脑思考,整理出所需的药。用紫云膏应该不会出错。 (紫草根、当归、蜜蜡应该都弄得到。麻油可能比较难。) 不,不行。猫猫摇头如此心想。她看到自己的左臂,想起紫云膏只对轻度烧烫伤有效。她记得用于重度烧烫伤会适得其反。 (对烧伤有效的药,药……) 总之,得做点防止肌肤乾燥的药膏才行。找找看有没有油或蜜蜡吧。 正在思考如何疗伤时,壬氏总算把猫猫给放下了。 「……壬总管。」 壬氏趴到了床上,脸孔扭曲。 「痛吗?」 「痛。」 可想而知一定很痛。或许多少麻痹了,但往身上打烙印不可能不痛。 然而,壬氏的伤痛看似另有来源。 「……是否觉得后悔了?」 无意间,猫猫向壬氏问道。方才还态度阔达的男子,如今坐著不动,把额头贴在床上流泪。猫猫看见的侧脸没有表情,也许他自己都没发现自己在流泪。 猫猫一面跟壬氏说话,一面开始翻找这个房间里的各种生药。她立刻就找到了乳钵,总之先留在手边。也找到了几个盘子。她很想把火盆移过来用热水做消毒,但再也不想把火盆放到壬氏面前,结果反而把它推到了房间角落。 「后悔什么?」 这样问她,她很难解释。 猫猫也知道壬氏对皇位全然不感兴趣。否则想必无法与玉叶后等人建立起良好关系。要是他连这点都算进去了,只能说算他深图远虑。 他似乎也没后悔留下这种伤疤。猫猫感觉他在脸颊留下伤痕时,也反而像是为此感到高兴。气人的是,这人对自己的容貌并不如旁人所想地在意。 既然如此,他为何这般沮丧? 猫猫找到了匙子,放到了床边的桌子上。有用来搅拌药材的刮勺,但没有任何刀具。 「皇上看起来并不是生气,而是伤心。壬总管本来想必无意伤皇上的心吧?」 「是啊。多希望他只要生孤的气就好。」 壬氏如今之所以沮丧,想必是因为看见了皇上伤心的眼神。 (皇上恐怕是……) 皇上与壬氏的关系,再加上阿多。猫猫心中某种近似于胡思乱想的念头,在与他们相处的过程中逐渐变成了确信。这是绝不能说出口的秘密。 (阿爹会骂我的。) 想让猜测化为确信,需要有客观根据。猫猫却正在从人的情感当中找出这种根据。从名为情感,无比暧昧而模糊的事物当中…… 然而看到皇上充满悲伤的眼睛,以及在玉叶后面前勉强打消念头的表情,猫猫不得不作如此想。 认定壬氏是当今皇帝的长子。 (不用知道的事情知道得越来越多。) 猫猫叹口气看向壬氏。 见他似乎稍微镇定下来,猫猫想前往隔壁房间。但立即被壬氏抓住了手腕。 「你上哪去?」 「去取药。那边那房间里有药材。」 壬氏听了猫猫的回答站起来,轻轻打开墙边柜子的抽屉。 里面摆满了让猫猫两眼炯炯发亮的生药,而且已经做好了分门别类。 「!啊啊啊……」 猫猫两手在空气里乱抓,险些没流口水。她勉强压抑住想跳舞的心情,做了个深呼吸。 壬氏冷淡的视线刺在她身上。 在具有各种药效的生药当中,有一份已经调好的药膏。猫猫打开蚌壳盒子闻闻味道,当中混杂了蜂蜜甜香与独特的芝麻味。似乎并未含有其他药材。 消毒用酒精与白布条等也都先拿出来。 猫猫拿著药膏,站到了壬氏面前。 「壬总管,小女子为您疗伤,请让我看看伤口。」 猫猫想让壬氏坐回床上,却反而被推著转过身到床沿坐下。 「总管这是何意?」 猫猫板著脸看向壬氏。 壬氏触碰猫猫的下巴。猫猫抬头向上以躲开那指尖。 「事已至此,还要佯装懵懂不知?如今已无人能为孤侍寝了。」 壬氏虽咧起嘴角笑著,脸上却浮现痛苦难耐的油汗。 猫猫抿紧嘴巴。她火冒三丈,反过来抓住了壬氏只披著一半的衣襟。 「谁才是懵懂不知?您以为碰到这状况我还不生气吗?」 猫猫把脸逼向壬氏的鼻尖。 「壬总管这样做是蛮横无理。就只为了提出您自己的要求,说穿了根本是不循正道。不顾周遭情况,也完全没考虑过您自己的立场,自私自利又过度被虐,我傻眼到话都说不出来。」 呃,你现在不就正在说话吗?壬氏的表情传达出这个想法。 「玉叶后的东宫,还有梨花妃的皇子出生,都才过了一年啊……」 孩子很脆弱。在满七岁之前,随时有丧命的危险。即使已经无人使用毒白粉,还是可能死于疾病、遭逢意外,或是遭人行刺。 「要是皇上有个万一,您打算怎么办?」 「孤已经有所行动,不会让这种事发生。」 壬氏用与天女妙音有著天差地别,低沉浑厚的嗓音讲明了。他目光微暗,而且看起来不像是出自马虎从事的心情。 猫猫一句话卡在喉头说不出来。 壬氏的行径蛮不讲理。至少对猫猫与玉叶后来说,没别的话能形容了。她不知道皇帝对此事作何感想,但想必只觉有如晴天霹雳吧。 但同样地,壬氏这辈子也一直被迫接受不合理的现实。 换成一个只需蛮横行事的掌权者,大可以尽情发威暴怒。他能以宽大的心胸听猫猫说这些,反而让她无法大声骂人。 有个名词叫做大家闺阁,其实他也是一辈子活在深阁之中,有志难伸,受人压迫。可以想见一定有很多人被沉重压力压垮,无法承受而死。 (换作是我死都不要。) 壬氏也一样,就像猫猫也在死命挣扎四处逃跑一样。只是,他不会流于感性而冲动行事。壬氏是经过百般考虑,有自己的结论才会如此行动。 猫猫的情感被搅乱得原地打转,不知该如何是好。真想乾脆变成一个对此事内情与人性一无所知的人。要是能佯装不知就冷眼旁观,不知道有多轻松。 (这个混帐!) 猫猫举起右手,停在壬氏的额头前方。她用食指与拇指做一个圈,蓄势待发。 「好痛!」 她用指尖啪地弹了一下壬氏的额头。其实赏他巴掌也行,但要是在脸颊上留下清晰的掌印就糟了。 她知道这种举动极其冒犯,一个弄不好还会被杀头。但她认为壬氏不会跟她计较。 (不,反倒是我便宜他了。) 壬氏按著脸颊,一脸呆愣。 「请闭嘴让小女子为您治疗。」 听猫猫这么说,壬氏神情变得不大高兴。 「孤也是有在考虑各方问题的。」 「我管不了您在想什么,我是药师。请让我做事。」 只有这件事不能让步。刚才整件事都是壬氏作主,她不会再让他为所欲为了。 猫猫拿出刚才找到的刮勺。 「都怪壬总管妨碍,浪费了太多工夫。本来是想给您服镇痛药的,只好请您死心了。」 猫猫溜过壬氏身旁站起来,绕到背后推了他一把。 「噗!」 只听见一声难以称为天女嗓音的难听叫声。猫猫费劲地把一头栽进床上的壬氏身体翻过来。他个头大,所以很重。 猫猫长吁一口气,用房间角落的火盆炭火把刮勺烤热。 「请不要乱动。」 「这是要做什么?不会是又要烫孤吧?」 「我没有要烫您!只是把它烤过消毒而已。」 她甩甩刮勺让它降温,用乾净的布擦过。 「不是用烫的,是用刮的。」 「刮……」 壬氏的脸孔扭曲起来。现在再来脸色发青已经太迟了,自己做的事情就得自己承担。 「不把碳化的皮肉弄掉,从该处会滋生毒素。为了防止化脓,最好可以全部弄掉,但屋里没有刀具,所以就用这个了。」 只能用金属刮勺刮掉了。虽然应该会有点痛,但就请他忍忍吧。 「且、且慢。这样岂不是比随便一把刀更可怕?」 「哪有什么可不可怕的,自己给自己烙印的人没资格这么说。房里没有刀具,况且也只是紧急刮掉一下焦炭罢了。我是希望您晚点可以再好好疗伤——」 猫猫不知道自己一旦走出这个房间,还有没有机会好好为他治疗。至少希望能涂上药膏,让毒素不会侵入烧伤处。 (不晓得晚点有没有那工夫做治疗。) 夜也已经深了。猫猫明天还得当差,壬氏也是。就算叫他休息别做事,他恐怕也不会听。 得在明天……不,今天差事结束后备齐器具与药品等,重新做治疗。 最大的问题是,壬氏能在日常生活中藏好伤口吗? 「还有更衣,总管一个人做得来吗?」 「别把孤当成小娃儿了。」 「是谁每次更衣都要人帮忙?」 猫猫拿白布条沾上抽屉里的酒精,盖在伤口上。碳化的皮肤有股独特的气味。 (晚膳来份烤肉好了。) 「喂,你刚才是不是说了什么?」 「没有,什么也没说。」 她一用酒精替伤口周围消毒,壬氏就皱起了脸。 「请总管忍忍。喏,随便拿条被子咬著吧。」 猫猫掀掉床上的被子,塞给壬氏。秀丽的容颜一脸厌恶地把被子推开。 「会咬到舌头的。」 「不会。」 壬氏不知道在想什么,倒向猫猫身上。他小口咬住了猫猫的肩膀。 「请不要这样,会害我手滑的。」 「唔。」 可能是回答吧。隔著布料的牙齿触感没了,但姿势没变。只有衣服被拉扯的感觉还在。 「请不要把口水沾到我衣服上。」 「唔嗯。」 听不出是答应还是拒绝。 猫猫决定不用跟他客气,把刮勺抵在碳化的皮肤上。耳边响起模糊不清的声音,但她淡然做完该做的处理。 (这个声音,绝不能让别人听见……) 紧抱猫猫背后的手,力气越来越大。猫猫一边觉得很难做事,一边却也只能把差事做完。 一话 姚儿的请求 不管有多疲惫不堪,早晨还是会来临。早晨来临,就表示必须去当差。 猫猫累得什么都不想思考。她困得受不了,头脑却不容分说地开始运转,思考强人所难的难题。 (会不会在差事结束后把我叫去?治疗烧伤需要的生药有……) 她边想事情边整理柜子。已经到年底了,见习医官与医官贴身女官,正在替药房做大扫除。 「嗯——累死了——」 姚儿伸了个大懒腰。她手里握著抹布,正在仔细地擦柜子。 「大概就这样了吧?」 燕燕也在扭乾洗好的抹布。 见习医官们以体力活为主,室内的细部打扫则由猫猫她们负责。 「应该够乾净了吧?」 猫猫把抽屉放回原位。大扫除做完,今年的差事就结束了。 每逢年底年初,女官们会得到休假。医官们必须在宫廷轮值,但似乎不需要连猫猫她们都留下来。 听说是因为不给女官休假,老家的父母会有意见。 (毕竟是为了学习当新嫁娘才会来当差的嘛。) 或者,也可说是觅夫婿。 不过姚儿与燕燕都是认真来当差的,所以想必不会回老家度假。姚儿的父亲已逝,老家的实权握在叔父手里。而这个叔父千方百计想让姚儿嫁人。 对于心里只有小姐的燕燕来说,姚儿的叔父想必只是个敌人。 「我说啊,猫猫你放假要怎么过?昨天你老家好像叫你回去了一趟,放假是不是要继续帮忙做事?」 姚儿晾起抹布,边洗手边问了。 所谓的被老家叫去,其实是替壬氏的召唤找的藉口。从姚儿的语气听来,大概是老家药铺有急病患者,希望猫猫去帮忙吧。假如是早就料到猫猫会半夜失踪而且早上才回来,那可真够恶劣的。 (原来他从一开始就是那个打算。) 猫猫心中烧起了无名火,但现在必须冷静。 如果诚实回答姚儿的问题,答案是否(no)。 能回老家待个几天就算不错了。说不定当天就得来回,放不到假。 有位蠢到极点的贵人弄了好大一块烧伤疤痕等著她。搞不好今天差事结束后就会派人来接她。 不能诚实回答,猫猫思考著该如何糊弄过去。总之就先以会回烟花巷为前提跟她说吧。 「这段时期对我来说,反而是旺季。」 「旺季?」 「荷包满满的郎君不见得会回家。客人一多,药铺也会生意兴隆,忙得很呢。」 姚儿偏头不解,但燕燕似乎听懂了,瞪著猫猫。消息灵通的她知道猫猫的老家在做什么生意。两人总不至于跑到烟花巷的青楼来吧。 「猫猫,请不要让小姐听一些难登大雅之堂的话。」 (但这是事实啊。) 讲得浅显易懂点,就是拿了大笔薪俸的诸位男子会来买笑追欢。医师在这段期间也会休假,因此老鸨都叫猫猫继续让药铺开著。既然不知道阿爹能不能回去,本来是预定让猫猫回去的,这下泡汤了。 (又要挨老鸨骂了。) 最重要的是她担心左膳以药师来说还只有外行人水准,不知道能不能应付得来,但莫可奈何。 (抱歉了,左膳。你尽力吧。) 老鸨听到攸关达官贵人的性命,应该也会接受的。只是不知道会如何地狮子大开口。绝不能让直觉灵敏的老鸨得知命令的真正含意。 (药铺的事已经托付给克用了,就相信不会有事吧。) 她想起那个脸上带著痘疮疤痕的快活男儿。他的药师本领值得信赖,但想到那种吊儿郎当的性子,心中还是有所不安。 总之呢,她就一面想著这些事,一面把药草田以及老鸨强人所难的要求也加进话题中。 「我是没钱没闲,所以没得放假。」 姚儿不说话了。 「所以你很忙对吧?」 燕燕向猫猫做确认。 「对。」 猫猫马上回答,结果燕燕看向了姚儿的脸。 她似乎有话想说,但很遗憾,猫猫猜不出她的心思。 猫猫把洒扫用具收好,抬起头来,看到姚儿还在那里欲言又止。 「怎么了?」 「……呃,猫猫的老家是开药铺的对吧?」 「是啊。」 方才明明说过了。姚儿这会又一副心里发痒的模样。 猫猫正偏著头时,姚儿好像终于下定决心了,开口道: 「为、为了学习,放假期间能不能让我去猫猫家?」 「小、小姐!」 燕燕吃了一惊。姚儿说出的话,让她险些没翻白眼。 (毕竟地方不好嘛。) 看来她并不想让宝贝小姐踏进烟花巷这种地方。她看著猫猫,希望猫猫能找点藉口推掉。 「我们那儿治安不好,还是算了吧。最糟的是,那里到处都是比随便一个武官更脏更臭的男人。那种地方对姚儿小姐来说太危险了。」 好不容易才拿忙当藉口糊弄过去了,要是她再坚持下去就糟了。 「……可是,猫猫不就住在那样的地方吗?」 姚儿不但没退缩,竟然还回嘴。 「我是从出生以来就一直住在那儿。跟我这个住惯了的人相比似乎不太对。」 猫猫以为自己讲得合情合理,却似乎点燃了姚儿不服输的心态。 「那只要习惯了就行了,对吧!」 「小、小姐,很危险的,放假期间还是待在家里休息吧。」 「待在家里,岂不是等著那男的上门!」 不用说猫猫也猜得出「那男的」是谁。八成就是那个叔父。 (换言之就是想拿我家当避难处。) 带姚儿她们去绿青馆会引发一堆问题。猫猫得去给壬氏看诊,而且还不能被人察觉。老鸨的话最糟的情况下可以付钱堵嘴,但姚儿就难说了。 得想法子把话题巧妙地岔开才行。 「晚上睡觉怎么办?那里虽是客栈,但可没地方能让姚儿你们住宿喔。」 晚上客人会进进出出,更何况猫猫的家只是间破屋陋室。而且现在左膳与赵迂也住在那儿,著实不便留她们住宿。 「坦白讲,猫猫的家实在不是给人住的,我想小姐是住不惯的。」 「燕燕你怎么知道?」 (呃不,我不就住在那儿吗?) 连家里的状况都被调查得一清二楚,真是个做事万无一失的丫鬟。昨晚猫猫不在,说不定也引起了她的疑心。一道令人不适的汗水流过背脊。 「你没有其他熟人了吗?例如哪个朋友能让你暂住几天……」 猫猫问错问题了。 姚儿变得脸色铁青,甚至显得有点快哭出来了。 燕燕手搭在姚儿的肩上,用暗示的方式要猫猫赔罪。 (啊……) 猫猫懂了。她一定是没有朋友。 这得怪猫猫不够体贴了。得巧妙地换个说法才行。 「年底年初,家家户户都会有亲戚上门拜访,我看就算是朋友也会拒绝吧……」 「是呀。小姐是觉得猫猫还有生意要做所以有办法,对吧?」 燕燕竖起拇指表示「很好」。可是这样好吗?这下就得把姚儿请到烟花巷了。 (最糟的情况下,可能得在绿青馆借个房间……) 不成。这段时期客人进出多,没有空房间。就算有也会被老鸨狮子大开口,即使付得出来也得待在整晚听人叫春的房间,姚儿听了搞不好会发疯。说不定还没结束,燕燕就会先去暗杀浪叫的人了。 最大的问题是,这样掩饰不了猫猫外出的理由。 就没有个刚好合适的地方吗? 「……寻常客栈以外的地方比较好,对吧?」 「是。」 燕燕代替姚儿回答。 「之前我们擅自搬去其他地方住,结果隔日就被逮到了。」 (那位叔父究竟是何方神圣?) 燕燕之所以长于谍报,搞不好就是被姚儿的叔父锻炼出来的。 「就算住我家恐怕也会立刻被发现吧?」 「不,我想猫猫的身边很安全。」 这话什么意思? 「因为假如有坏胚子靠近你,会有一些人把他们赶走。」 (啊……) 猫猫这下懂了。就是某怪人军师。 猫猫顿时变得面无血色。但愿昨晚的事没被他察觉,一个弄不好怕会引发内乱。 (不,应该还不要紧。) 要是已经穿帮,他现在早就去尚药局闹事了。还不要紧。 这连带著让猫猫想到,有个住宿处符合姚儿与燕燕的理想条件。 那里治安好、不会被家人发现,就算被发现了也不能出手。 虽然有这么个地方,但猫猫个人很难启齿。 「猫猫,我看你似乎心里有头绪呢?」 燕燕迅速把脸逼近过来。 「如果有的话,可以请你说出来吗?」 她苦苦相逼,靠近到双方鼻子只剩一寸的距离。这样连目光都别不开。 「燕燕,靠太近了。」 幸好姚儿阻止了她,猫猫松了口气。 「所以,地方在哪儿?」 结果姚儿也来追问她。 「请问在哪里?」 猫猫不得已,只好举双手投降。 「两位也认识那户人家的主人。我是绝对不会去关说的,想住的话就请两位自己去拜托他。」 听说他们原本是名门世家,总会有几个空房间吧。 「建议你们可以去拜托那个守财奴卷毛眼镜看看。」 不用说,自然就是怪人军师的养子罗半。 姚儿等人到罗半家中投宿。 虽然以条件而论相当理想,但同时也有问题。 其一、那儿是怪人军师的家。 其二、要让姑娘家在非亲非故的男人家中过夜。 说穿了就是个鳏夫的家。况且考虑到世人眼光,猫猫以为年轻姑娘不会想在那种地方借宿—— 「哎呀,真是赏心悦目啊。」 罗半一面推著眼镜一面前来。 上次讨论之后,两人立即修书一封,托男佣去送给了罗半。 「那小子好歹也算是个公的,不会有事吗?」 当天公差一结束,罗半就过来了。一个看了就讨厌的细眼小矮子在宿舍玄关笑脸迎人。 动作太快,让猫猫不由得退避三舍。 「应该不会有事吧?眼神看起来并不下流。」 姚儿悠哉地回答。 不,姚儿应该再认真考虑一下才对。罗半遇到女子,出手可是意外地快。 「我想罗半大人的话可以放心。」 就连猫猫以为会反对的燕燕都采积极态度。一问之下才知道—— 「罗半大人与女子交往总能断得乾乾净净,而且对方全都比他年长。」 (早知道就不问了。) 猫猫只知道罗半是个滑稽人物却很风流,但可不想知道他都跟哪种女子交往。世上有些男人受女子青睐靠的不是脸,而是舌粲莲花。罗半也是属于这种人。 于是事情就这样顺利发展,姚儿与燕燕决定在罗半家中借宿了。 罗半笑咪咪的,走近猫猫身边。似乎是算准了姚儿与燕燕收拾的空档。 「我会盛情招待两位的,你不用担心。」 罗半碰了猫猫的肩膀,被她直接拍掉。 「太过分了吧,小妹。」 猫猫本来想顺便踩他脚尖一下,但被躲掉了。 「可别对月君摆出这种态度喔。」 罗半一边摩娑根本没被踩到的脚趾头一边说。真是反应过度。 (这家伙……) 猫猫一瞪过去,罗半咧嘴露出意味深长的笑意。 「好了,也许还会有其他客人上门,我这就带两位速速离去。」 罗半冲著她闭起一只眼睛。 也许他知道昨晚猫猫被壬氏叫去的事?抑或是又在背地里跟壬氏互相勾结了? 猫猫很想当场问个明白,但一吵起来可能会被姚儿她们发现。 (真是个滑头的家伙。) ——于是她决定换个话题。 「都拜托你了再来问这个或许不对,不过你有获准带她们俩上家里吗?」 如果要问说的是谁,自然就是猫猫不想说出名字的那个人。 「放心吧,义父出门了,数日内不会回府。所以昨晚的事情才能保密不是?」 (你到底知道多少啊?) 猫猫认为他应该不知道细节,但可能会往讨厌的方向误会。 不知是不是看出了猫猫的心思,罗半对她耳语: 「什么时候能有娃娃?」 罗半的眼镜亮了一下。 猫猫握紧拳头。她恨不得揍他一顿,但现在生气就如了他的意。 不得已,猫猫只得看著罗半,投以冷漠的视线,哼笑了一声。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但就如你所看到的,我好得很。」 猫猫装傻装到底。况且是真的什么也没发生,没什么好怕的。 「好得很……这也就是说你……难道在绿青馆接过客?」 猫猫忍不住一脚狠狠跺在罗半的脚尖上。这次可没在跟他客气。 「哎哟喂!」伴随著这声哀叫,罗半的细眼一瞬间睁大。他让视线在上空飘移,转动脖子。忽然间,他捶了一下手心。 「……啊!喔,原来如此。我懂了,月君对他的心上人是……」 罗半似乎有所误解,但这是猫猫故意设的圈套。罗半笑嘻嘻的,那张笑脸看了就不舒服。 「无可奈何,既然是这样就无可奈何了。只要慢慢多来个几次,总会有法子的。我就送些指南书与特效药过去吧。」 那张脸真够惹人厌的。猫猫能够只踩脚尖就算了,真可谓菩萨化身。 「我们准备好了。」 燕燕拿著两个大布包,旁边还带上了三个箱笼。整个行头简直像是要搬家。 「这些行囊,马车放得下吗?」 猫猫换踩罗半的另一只脚,一边在脚尖上使劲地扭一边问他。 「没什么,好痛!姑娘家东西多是应该的。痛痛痛,车上有留空间,哎哟喂呀!」 就这种事情他准备得特别周到。 猫猫拿开脚,推了罗半的背后一把,要他快走。 「猫猫。」 姚儿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看著猫猫。 「怎么了呢?」 「猫猫你不去吗?」 这位大小姐在说什么啊? 「我不去。应该说我才搞不懂两位在想什么,竟然会想去这种男人的家里。」 「燕燕说不要紧就是不要紧,不是吗?」 她真信任燕燕。的确,猫猫也明白燕燕不会让随便一个男人接近小姐。 现在老话重提,对猫猫不见得有好处。猫猫很希望她们快点离开以免壬氏派使者来,但有件事一定得跟她们说清楚。 「你们不怕别人乱传谣言?」 猫猫向姚儿与燕燕做确认。 两名未婚女子在一个光棍家中过夜,势必会遭人误会双方之间的关系。 「……」 姚儿一脸复杂地看著猫猫。像是欲言又止,但没把话说出口。燕燕看不下去了,开口道: 「到朋友家里玩应该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嗄啊?」 猫猫忍不住发出了低沉吓人的声音。 「只、只要当成是这样,我们也不会失了颜面嘛。所以,猫猫你也得跟我们一起才行。」 姚儿结结巴巴地说了。 「我才不要,感觉好像会被老人味熏死。」 「猫猫,义父虽年事已高,但算是比较不臭的了。」 「嗄啊?」 「猫猫。」 燕燕又过来揉松猫猫的脸。姚儿用一种难以言喻的神情看著猫猫与燕燕。 「总而言之,义父不在家,你放心吧。不要摆出那种脸啦,不可以喔。要吓死大家了。」 「嗄啊?谁知道他不在又是干什么去了。」 「你还记得棋圣吧?他带著义父去旅行了,就是棋赛啦。家里债台高筑,还得请义父多挣点钱呢。」 照罗半的作风,绝对已经安排好在对弈赛场贩售围棋书了。 「没问题吗?谁知道他会捅出什么漏子来。搞不好反而还带回更多债务咧。」 「这你大可放心。陆孙阁下的后任副官最近很可靠,更何况有棋圣在。他那人很擅长应付义父。」 猫猫不太清楚那个什么棋圣的为人。不过,既然下围棋能让怪人军师吃败仗,可见得头脑一定聪明。 「猫猫,所以到底是怎样?去,还是不去?」 姚儿不耐烦了。 「姚儿姑娘,猫猫今天似乎有她的事要忙。两位姑娘不如今日就由我带道,将就一下吧?」 罗半转过头去,一名男子往宿舍奔来。此人一身穿著像是男佣,却是壬氏的使者,准备叫猫猫过去,用马车把她载往其他地方。 「抱歉,今日又得劳烦到药师姑娘了。」 毕竟有外人在场,对方讲话方式较为暧昧,认为这样说猫猫就懂了。 「明白了。」 听到猫猫回答,姚儿露出一种说不上来的表情。 「……是吗。那就没法子了。」 她用有些冷漠的神情,转身背对猫猫。 燕燕长吁一口气,低头向猫猫致意。 「那我们就去住个几日……」 姚儿似乎心中还有牵挂。 「好。假如那边那个小矮子想对你们有非分之举,请你们立刻逃走。护身用菜刀有带在身上吗?」 猫猫提醒燕燕而不是姚儿。 「请放心,早就收进这儿了。」 燕燕悄悄从行囊拿出像是铁撬杠的东西。 「短短的看起来好像很好使呢。」 「是,我去订做的。」 「嗯,我什么都不会做的。不会做什么事情来让你打我的。」 罗半举起双手请燕燕别打他。姑且就先相信他吧。 「别跟人家敲竹杠讨住宿钱啊。」 「不会啦,我不会收钱的。」 不,其实倒不如收钱比较令人放心,否则还得欠他人情。 猫猫一面觉得其中还是有鬼,一面为姚儿她们送行。 二话 离宫 使者没照常把猫猫带往壬氏的宫殿,而是来到了宫廷外的离宫。 (不晓得皇帝有几座离宫?) 带著大包行囊的猫猫,溜进离宫比宫殿容易。 京城里另有阿多居住的离宫。身分尊贵的人,为了转换心情而建造一两座宫殿大概不是难事吧。 在比起平素多少较为松散的警备中,猫猫被带往一个房间,壬氏、水莲与高顺都在那儿。 (不是马闪?) 猫猫先是觉得奇怪,随即明白这是皇上的安排。马闪不笨但脑筋死板。恐怕只有高顺会默许壬氏与猫猫两人独处。 高顺就算察觉到不需要知道的事情,也不会深入追问。 (老嬷子不知道是怎么想的?) 水莲一如平素地笑容可掬。但她这人笑容愈是灿烂就愈可怕。可怕在于猜不透她的心思。 另外似乎还有一人,从房间深处传来餐具碰撞的叮铃声。莫非他们找到了哪个人才,承受得了壬氏的美貌与水莲的狠操? 「小猫,有没有需要些什么?」 「没有,没缺什么。」 她自己把器具凑齐带来了,一些主要的生药类也都已备妥。还是别随便跟高顺开口比较好。 不,只有一件东西必须开口要。 「只少一样东西,若有冰块的话,希望能拿一点。」 「好。」 水莲代替高顺回答。 「雀,去拿些冰块来。」 冒出了个陌生的名字。 随即有一名女子伴随著独特的脚步声,提著大桶子过来。女子肤色黝黑,五官秀气,小眼睛扁鼻子。年龄与猫猫相差无几,但大概比她大一两岁。 皇族的贴身仆役大多貌美,然而以服侍壬氏的人选来说似乎可以理解。问题不在长相,在于堪不堪用。 如同雀这个名字所示,女子体型娇小并散发一种灵动的气质。走动时会发出啾啾的脚步声。 「只有大块的。要敲碎吗?」 桶子里装著一大块用稻草包著的冰。很可能是京城之外千里迢遥的山间涌水结冰而成。这个时节外头依然寒冷,附近的池塘都还结著冰,但贵人会特地从远处让人运来冰块。 (不是要喝的耶。) 猫猫觉得是暴殄天物,但也只能拿了。 「可否请你将它敲成大约四等分?」 「明白了。」 单名一个雀字的女子,从怀里掏出槌子敲碎了裹著稻草的冰。 猫猫揉揉眼睛。雀做这种怪事做得一派自然,让她以为是自己看错了。 「大约这样就行了吗?」 「谢谢姑娘。」 猫猫低头致谢后,雀也低头致意,把冰桶放到了猫猫面前。 雀用手绢把槌子擦过后,收回了怀里。然后又用小鸟般的轻捷动作回到房间深处。 「简直跟某只松鼠没两样。只不过她是麻雀。」 水莲盯著猫猫瞧,但猫猫很想说她的怀里可塞不下那么大一把槌子。 「还有没有需要什么呀?」 「没有了。」 「那么,请到这儿来。」 水莲领著猫猫来到后头的房间。 「好了,侍卫请到这儿来试吃新点心吧。」 水莲把高顺拉走。高顺什么也没问,低头致意后就照水莲说的,坐到了椅子上。不知是不是猫猫多心了,总觉得他眼睛在发亮。 猫猫一面露出复杂的神情,一面关起房门。 原本神色自若的壬氏,霎时浑身虚脱坐到了床上。 猫猫立刻把要来的冰块塞进带来的皮袋里,拿给壬氏。 「请用这个冷却伤口。」 让肚子受凉会造成腹泻,但总比直接进行伴随疼痛的处理来得好。 「想去茅厕时请立刻告诉我。」 「就没其他话好说了吗?」 壬氏板著一张脸把皮袋按在侧腹部上。 「……您要小女子如何面对高侍卫与水莲嬷嬷?至于另一个人,哎,就先跳过吧。」 猫猫取出带来的器具与药品。其中也包括了用来切除烧焦部分的小刀。就算获得了信赖,一般来说只要猫猫像这样带著凶器,就绝不可能获准与壬氏独处。 (假如我是刺客的话该怎么办?) 虽说靠壬氏的能耐要压住猫猫想必易如反掌,但也太不小心了。 「高顺是奉皇上的命来的。」 壬氏的回答构不成答案,但猫猫听懂了。 高顺是奉皇帝的命令而来。看来皇帝是说什么也不愿让外人得知,壬氏的身体藏了团惊天动地的火药。无论高顺知不知道详情,想必都能办得比马闪更妥当。 「还有,烙铁是水莲准备的。」 壬氏的发言让猫猫一瞬间僵住了。 「……她为何要这么做?」 是壬氏诳骗老嬷子去做烙铁吗?不,有人能骗得过刁钻的水莲吗?不可能,绝不可能。 「水莲是站在孤这边的。」 猫猫不太能理解壬氏这话的意思。既然作为奶娘负起了壬氏的部分教育责任,照理来讲不可能容许壬氏这次的行为。 (猜不透水莲的想法。) 高顺之所以会过来或许不光是为了壬氏,也带有监视水莲的意味? (不,别再想了。现在另有要紧的事。) 猫猫把点灯用的蜡烛拿来,把小刀烧过以杀灭上头的毒素。将小刀甩过几下让刀刃变凉后,就要继续做日前的处理了。 壬氏还在冷却侧腹部。 「请把衣带也解开。」 「啊!喔。」 壬氏伴随著窸窣声放松衣带,解开白布条。在满满的药膏底下,留下了没刮乾净的焦痕。 「用过膳了吗?」 「用过了。」 「那么,请服用这个。」 猫猫把带来的药倒进茶杯,喝一口给他看以防万一。 「是止痛药吗?」 「是清热药。需要止痛药吗?」 「需要。」 「哦,还以为不需要呢。小女子以为您喜欢虐待自己。」 只是半带挖苦的玩笑话罢了,这杯药里已经掺了止痛药。但现在喝下去也无法消除接下来削掉皮肉的疼痛。 猫猫擦掉壬氏侧腹部的药膏,替皮肤表面涂上酒精。以冰块冷却过的皮肤相当冰凉,用指尖戳戳似乎也没多大反应。 猫猫拿条手绢给壬氏。 「处理过程会流血,您能自己擦掉吗?还有请您离开床铺,要是沾到血就麻烦了。这样吧,请您在这儿躺下。」 猫猫把三张椅子摆在一块,壬氏躺了下来。虽然没有空间摆腿,但无可奈何。她以油纸盖住壬氏伤口的周围部位,又铺在地板上。 这里只有猫猫与壬氏在,不能请人帮忙。壬氏点头表示明白了。 「小女子要下手了。」 「!好。」 壬氏面色紧张。用刀子切割皮肤的确会让人紧张,但他的表情有点奇怪。 猫猫把刀尖抵在烧焦的皮肤上。血噗滋的一下冒了出来。 (情绪似乎有点激动?) 壬氏面色红润。血液循环太良好,替伤口做的冷却就白做了。还是早早处理完吧。 猫猫切除残余的碳化皮肤。血汩汩地流出,她请壬氏按住流血的伤口。猫猫尽可能切除得薄一点,但依旧无法做得像把鱼切成三片那样漂亮。溢出的血滴答、滴答地落在地板的油纸上。 把斑斑驳驳的焦炭部分都刮乾净了,烙印图案便更加鲜明地浮现。 (真想直接把它割掉。) 要是能索性把周围皮肤全部切除到看不见图案,可以省掉一半的麻烦。不过,目前还是以治疗为优先吧。猫猫专精的是生药,此时对壬氏做的处理只比外行人多了点皮毛。她想避免造成更多出血。 猫猫以蒲黄做止血,用涂了油脂的纱布按住伤口,接著紧紧缠上白布条以防伤口出血。 她这才终于松了口气,用手绢擦掉了血。壬氏按住伤口以防血液溢出的手也弄脏了。 「请用。」 猫猫把手绢沾湿了拿给壬氏。 「总之我已为您备好了每天服用的药、涂抹伤口的药膏,以及血流不止时备用的止血药。替换用的纱布与白布条在这儿,准备了十天份。」 她把整箱的白布条等用品咚的一声放下。 「壬总管天资聪颖,看小女子刚才那样做,应该已经会缠白布条了吧?」 「……记是记住了。」 壬氏显得有话想说。 「更衣也能自己一个人来吧?」 「……是可以。」 他满脸的不服气。猫猫知道他想说什么。 「我也很想每日来给您看诊。可是无论如何努力,我恐怕只能每三日来一趟,想每日来并不容易。因此您得学会自己一个人缠白布条。」 放假期间还有办法。姚儿与燕燕不在的期间,半夜外出也有办法做掩饰。可是,无论如何掩饰,谁也不知道哪里藏著耳目。 (他之前来到烟花巷时都已经闹得沸沸扬扬的了。) 有一段时期,壬氏会去给她看脸颊的伤。当时壬氏每次都是蒙面来访,但不管怎么想都很可疑。而且猫猫还记得,他的衣著与使用的顶级香料让烟花巷的众人紧盯不放,想知道是哪儿来的富贵老爷。 (我又能怎么办嘛。) 考虑到壬氏的伤势之重,本来应该让更像样的医官诊治才好。猫猫的本业是生药,主治内科。有需要的话她也愿意做外科处置,但不是她的专业。以前她前往西都的途中,曾经截断遭到盗贼袭击的士兵手臂,但那是因为她知道已经回天乏术了。 「怎么不说话了,没有其他事情了吗?」 「小女子正在思考。要烦恼的事情太多了。」 (都怪你这个万恶元凶。) 罪魁祸首还好意思说。由于壬氏靠近过来,猫猫马上闪开。 「……为什么……」 为什么要逃?壬氏露出有些沮丧的神情。 「很臭,请不要靠近我。我一身都是汗。」 「哪有多臭?」 「我就是不喜欢。」 猫猫在出门前有擦过身体,但全身一点一点冒出大量汗水,感觉很不舒服。切除壬氏的烧伤部位让她太紧张了。不同于活动筋骨时流的清爽汗水,黏腻的汗很臭。 猫猫再退开一步远离壬氏。 「总管今后打算怎么办?」 「治疗伤患不是药师的差事吗?有劳你了。」 真恨不得能甩满不在乎地讲出这种话的美男子一耳光。猫猫喘一口气,拿水瓶倒杯水喝。事到如今,她不会再特地问过壬氏。 (冷静点冷静点。) 「是,药师的确会替人治病疗伤。可是总管的伤……烧伤实非我所能医治。我的外科本事都只是边看边学,从未正式拜师学艺。刚才做的处置也不能说一定正确。」 「但你刚才不就做到了?况且应该也不需再动刀了吧。」 壬氏悠哉地摩娑腹部。 猫猫不禁双手往桌上一拍,手心一阵发麻。拍桌之后,她东张西望看看有没有传到屋外。房间很大,就当作没问题吧。 「一位让自己破相,又让腹部烧伤的人,敢断定自己今后绝对不会受重伤吗?」 猫猫一面甩手,一面狠瞪壬氏。 猫猫也想相信壬氏并非抱持乐观态度。只是担心等发生了什么事就太迟了。 换言之,她深切感受到自己的能力不足。 (得想想法子才行。) 猫猫想起了阿爹的容颜。阿爹教导过她生药的各种学问,但关于外科处置只肯教她一点粗浅知识。她想起阿爹还说过,不许她碰人的尸体。 猫猫抿紧嘴唇,看向壬氏。 「壬总管。」 「怎么了?」 「小女子现为医官贴身女官。虽然是个不大稳当的职位,但好歹也是通过考试得来的。敢问这个官职有多大权限?」 目前猫猫负责的差事,是洗涤白布条以及调合简单的生药,再来就是治疗轻度伤患了。重症与重病患者全都是派给老练医官处理。 假若技术方面没有问题的话,猫猫能够获准做多大的处置? 壬氏以手轻触下巴。 「没划分过严谨的界线。恐怕是看上级医官们如何定夺吧。」 「是这样吗?」 猫猫想起了刘医官。他不只是上级医官,还是处于管束众人的立场。 要求教的话只能找他,不然就是—— (我如果求阿爹教我外科技术,不晓得他会不会难过。) 不是生气而是难过。阿爹罗门就是这样的人。 猫猫早已猜出阿爹不愿教她外科技术的理由。 一般人常把外科处置视为不净之事。同样是医师,与汤药治病受到的待遇大不相同。据说西方情况更是离谱,常由理发匠兼任外科医师。 罗门不只自己受害,也看过别人受到迫害的情形。他一定是不希望猫猫将来受到旁人轻蔑,才会将她教育成药师。 (我很感谢阿爹,可是……) 看来猫猫的人生,比罗门所想像的更加动荡不安。 「壬总管,小女子想向养父求教。如此是否可行?」 既然要学,她第一个想向阿爹讨教。 「罗门阁下是吧……知道了。」 壬氏一瞬间像是考虑了一下。阿爹直觉敏锐,光是听猫猫说想学外科技术就可能猜出发生了什么事。但同时只要事情不出臆测的范围,罗门就不会说出来。 (阿爹,抱歉了。) 虽然怕他会担心到罹患胃穿孔,但瞒著不说应该更不好。 (全都是这家伙不好。) 猫猫瞪向壬氏。 至于壬氏,则是仰望著天花板。 「罗门阁下是还好……」 不,一点也不好。猫猫险些没说出口,继续整理器具。她把吸了血的油纸揉成一团装进皮袋里,擦掉滴在椅子与地板等处的血。收拾的时候睁大眼睛,不留下任何一个血迹。 猫猫收拾完器具时,壬氏的思考似乎也告一段落了。 「那么,小女子告退。」 「……这么快就要走了?」 「事情已经做完了。」 猫猫没那闲工夫继续陪用眼神抗议的贵人混下去。现在尚早,还回得了宿舍。 她把最后一件器具收起来,然后定睛看著壬氏的脸。 (得跟他讲清楚才行。) 「壬总管,您所背负的巨大重担,我不认为我能背负得来。我想正是因为这样您才会出此下策,不过——」 猫猫深吸一口气,吐了出来。 然后,揪住了壬氏的胸襟。 「没有第二次了。」 没有破口大骂已经堪称奇迹了。 壬氏尴尬地别开目光。 (这家伙靠不靠得住啊?) 猫猫虽心有不安,但仍抱著行囊离开了房间。 三话 华陀之书 前篇 隔天一早,猫猫被宿舍大娘的声音叫醒了。 「有客人来找你喔。」 猫猫一面揉眼睛一面更衣,前去玄关看看是谁来了。在那儿等她的,竟是性情柔和但总是一脸为难的养父。 「怎……」 猫猫本想问怎么了,但她想起来了。昨晚她告诉过壬氏想与罗门联络。 (还真快。) 看罗门的表情,似乎已从壬氏的书信得知了猫猫想学什么。 「……呃,阿爹……」 猫猫不知该怎么解释,但阿爹眯起眼睛轻,叹了口气。 「总之先换个地方吧。」 罗门把手掌轻轻放到猫猫的头上。 宿舍外早已备妥了马车。对于腿脚不方便的罗门而言,光是走在街上都是件费力的事。不过,不知道是要上哪儿去? 猫猫一面随著马车颠簸,一面慢慢找点话跟罗门说。有事瞒著他令猫猫感到尴尬。 「阿爹也放假?」 「就今天,明天还得当差呢。毕竟医官是休不得长假的。」 的确,宫廷内的人也不能全部一起放假。医生大夫什么的,随时得维持著最低限度的人数。最重要的是在王公贵人身边,连一位医官都没有怕会出事。 「不过人少差事也少,所以会趁这机会锻炼见习医官们。」 (我也好想参加喔。) 猫猫她们女官与医官之间,能做的事果然还是划分了界线。比起偷懒打混的见习医官,猫猫觉得自己更努力也更有能力,但莫可奈何。 随著马车匡当晃动了好一会儿,猫猫抵达了一栋让她感觉不太舒服的宅第。 地点在京城的东边附近,以上流阶级的居住区而论稍稍近似于庶民街区,不过占地倒是挺广阔的。看得出来原本是幢豪宅,但一看就知道旧了。 奇妙的是大门入口有著怪异的碑碣。那里摆著巨大的围棋棋盘,附近还放著又大又圆的黑白石头。只要把大小撇一边的话,就可以直接拿来下围棋了。 除了黑白石头之外,还摆著像是将棋棋子的东西。这是木制而非石雕,写在上头的文字颜色已经斑驳。文字若不是刻上去的,早就看不出是哪个棋子了。 棋盘似乎是共用的,上头划著细线。从大小来看可能是一块完整的石头。光是派人运来都得花大钱。 只能说真是铺张浪费。 不知是家主做的,还是别人赠与的。总之光是突出家门占据了路面,就可以骂它一句碍事了。 都讲了这么多,想必不用再说明这里是谁的府邸。 猫猫等人穿过老旧的大门后,只见一张讨厌的笑脸等著他们。 「叔公、猫猫,你们回来了。」 罗半把贼头贼脑的细眼眯得更细,笑脸迎人。 没错,正是怪人军师的府第。 「这里不是我家。」 「我早已被撵出来了。」 猫猫与罗门各自用不同说法否定罗半的「你们回来了」。 猫猫只听罗门说要换地点,万万没想到居然会被叫到怪人军师的家里。而且此时此刻,有位人物正在这府第里暂住。 「罗门大人,给您早上请安。猫猫,你可总算来了。」 燕燕从罗半背后走了过来。她向罗门深深鞠躬,对猫猫则是微微偏头,神情像是有话想说。 「不,我本来没打算来的。」 「不,你该来的。你真的该来。」 燕燕一边这么说一边频频偷瞄背后。猫猫顺著她的视线看去,看到姚儿躲在柱子后头。 燕燕的眼睛在说:「小姐好可怜,又好可爱。」 罗半可能早就知道燕燕这方面的癖好,用不冷不热的眼神看过一眼,接著视线移向罗门。 「不知叔公有多少年没回来了?听说您在我懂事之前即已离家,后来就一直没回来了,是吧?」 「是啊,差不多有十八年了。是有回来取过包袱,但也就如此而已了。」 阿爹的目光像是在缅怀过去的时光。这段岁月正好符合他开始扶养猫猫的时期。 「叔公以前住的房间还在,只可惜您没早点通知我。」 罗半边轻轻搔著脸颊边说了。 「叔公以前住的厢房正好昨日借给了两位姑娘。书库之类的倒是没动过,不过叔公如果要住下,我会在主宅这儿为您备好房间,您意下如何?」 「不了,我没打算过夜,你放心吧。我只是来给猫猫出试题的。不过房间弃置久了,想必脏乱不堪吧。」 「请叔公放心,我们有按时打扫的。」 (什么试题?) 看来罗门受到壬氏所托,决定给他个面子。如果这个什么试题与外科技术有关,那她就能理解了。 可是,她总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 不顾猫猫的想法,罗半继续与罗门交谈。 「是这样啊?我是觉得如果能回来一起住,义父也会很高兴的。」 「不了,我腿脚不方便,宿舍离宫廷近点比较好。从这儿过去有点远。」 「乘马车不就行了?」 罗半的真心话,八成是觉得照顾那个老家伙很麻烦,想让罗门帮忙吧。 罗门面带笑容委婉拒绝。 罗半看起来像是无意急躁行事,但已经在打一些主意了。 「姚儿姑娘、燕燕姑娘,我们要走一趟厢房,可以吧?」 「我不介意,不过……」 燕燕看向姚儿。姚儿被罗门问到,也就从柱子的阴影中走了出来。 「我也不介意,只是……」 语气像是别有含意。她频频偷瞄猫猫,但猫猫只略为打个招呼。她急著知道罗门的试题是什么。 「……只是,您说的试题是什么?莫非是想只给猫猫一个人特别上课?」 姚儿的神情有点吓人。 燕燕在姚儿看不见的位置,比手画脚地想向猫猫传达些什么。 (真抱歉,我看不懂。) 面对语气稍有责备的姚儿,罗门露出为难的神情。 「这个嘛,当我听罗半说两位姑娘也在家中时,我心想这下刚好。因为只给猫猫特别上课恐怕不太妥当。」 「那么,您是愿意一起教我们医术了?」 姚儿的神情稍微开朗起来。 「不能说教就教,习医也是得符合资格的。两位姑娘……不,包括猫猫在内,我得确认你们三人有此觉悟,这你们能接受吧?」 (符合资格……) 猫猫觉得这话很不像是阿爹的个性。罗门这人向来秉持博爱精神,不分贵贱。资格这种挑拣对象的字眼令她觉得有些突兀。 「总之等进了房间,再来做解释吧。两位姑娘也同意吧?」 「我同意。」 「只要姚儿小姐同意,我也同意。」 猫猫更不用说,就跟著阿爹走去。 (两人也一起啊。) 猫猫不禁感到不安。她能够想像接下来要研习的是何种医术,两人却不知其内涵。 姚儿是众所皆知的大户人家小姐,燕燕则是伺候她的丫鬟。 (这可不是要学未知的药方啊。) 燕燕姑且不论,姚儿有时比较不知变通。猫猫虽心有不安,但仍跟著带路的罗门走。 (其他东西都没大门的巨大棋盘那样奇特呢。) 一路上都没人说话,于是猫猫放眼观察四周。 庭院就是庭院,但没有种植任何树木。各处摆著大石头,布置成简约优美的园景。她猜想大概是出于罗半之手。 诡异的是,建物柱子、栏杆与墙上留下了多处奇怪的焦痕与刀痕等。让人不禁想像这里可能发生过某种流血械斗。 (哎,毕竟曾经把亲生爹娘赶出家门,还制造了一堆政敌嘛。) 就算在宅院里发生一两场厮杀也不奇怪。 其实,这是猫猫初次来到怪人军师的家。儿时她多次差点被怪人军师带回家中,每次都是老鸨用扫把把军师痛打一顿救出她。 附带一提,每回被人用席子卷起的老家伙,都让罗半带回去了。 「你们这地方有夜贼出没?」 猫猫酸溜溜地说,手指滑过焦黑的柱子。红漆剥落的柱子,看得出来是觉得修缮也没意义就弃置了。 「别讲得这么难听。看清楚点,焦痕是义父烧的,刀痕也很旧了不是?早在大约十年前起就不常有凶徒闯入了。」 听到罗半的回答,姚儿与燕燕倒退一步。 (讲得像是偶尔会上门一样。) 烧焦的痕迹也许是用火药等玩意炸出来的。简直是扰邻。 「这方面的事情,放心交给你哥哥吧。我没忘记多请一倍的护卫。」 「换言之,平常就需要现在护卫的一半是吧。凶徒要是上门可就糟了。」 燕燕轻声低喃。好不容易逃离了姚儿讨厌的亲戚却被凶徒袭击,那可吃不消。 罗半面露苦笑。一行人经过正屋,前往厢房。这里比起正屋算是小而雅致,但较庶民的家称得上稳固扎实。 「就是这了。」 猫猫探头往里面看。虽然不气派,但也不算朴素。既然燕燕判断可以当成小姐的住宿处,应该还不算差。 「两位姑娘昨晚睡得可好?有任何在意之事请尽管吩咐。」 罗半询问客人有无不满之处。 (凶徒都会上门了,还问什么有无不满。) 「谢大人。我们睡得很好,环境幽静,没发生什么事,我想只要凶徒不来就不会有问题。」 燕燕虽有礼地低头致谢,但也不忘再提醒一遍。 「佣人人数是否足够?」 「是。小姐的生活起居有我照料就够了,不成问题。」 燕燕挺著胸脯说。姚儿羞赧地别开目光。 「一切都好的话,我人就在正屋。」 猫猫再度望向庭院。 宅第这么大,却几乎没几个佣人。能列出来的,只有正在修缮宅第的男仆,以及三个不知是在做事还是玩耍,十岁前后的小姑娘。不,其中一人好像是男孩。 「你们雇用小孩子?」 她叫住介绍完毕,正准备回屋的罗半。 「与其说是雇用,不如说是挖掘潜力吧。」 「啥意思啊?」 姚儿与燕燕也兴味盎然地倾听。 「义父偶尔会收养无亲无故的孩童,说是可能有用。」 「……是这么回事啊。」 怪人军师为人处事一无是处,唯独看人很准。 「那边那三个,本来是只想捡一个的,结果另外两人也跟来了。不得已,就三个一起照顾了。」 嘴上这么说,罗半的眼神与神情却不像是自认吃亏。看来是以收养三人的方式,逐步将他们栽培成可用之才。尽管目前必须支出三人的养育钱,大概有把握能在数年后回本吧。 「请问……」 姚儿怯怯地举手。 「家主罗汉大人何时回府?」 这正是猫猫想确切知道的事。 「我想最起码三天不在家,因为他说要与棋圣来个三盘两胜。一局一天是下不完的,所以必定会比这更久。」 罗半看著猫猫的脸回答。看来是想告诉她:「他真的不在家,放心。」 「况且虽非官方比赛,但观众还是很多。他们都会借个专用的楼房连日对弈。」 「莫非是为了我们而特地这么做的?」 姚儿有点惊讶。 「不,他们每年都这么做。每年让我卸下看顾义父的责任几天也不为过吧?恰巧这时,你们捎信来了。我就心想刚好。」 「那么,关于我们的事呢?」 「不要紧,只要你们没有歹意,义父不会介意的。纵使他休假期间回来,你们一样可以继续待著。毕竟义父虽然像那样不知从哪里把小孩子带回来给我养,却连捡了谁回来都不记得嘛。」 那个怪人军师,似乎有著某种能即时分辨敌我的能力。只要姚儿她们没有恶意,应该就不用担心了。 「那么我就早早离去吧,免得在这儿碍事。叔公,我走了。回去的时候我再给你们安排马车。」 「好,麻烦你了。」 罗半准备回主屋去。 「啊!对了对了,猫猫。」 「……」 「想到这宅子里住下随时欢迎喔。」 「别说这种不可能发生的事好吗?」 猫猫看他一眼,意思是:你这卷毛眼镜臭小子在鬼扯什么啊。 「是吗?我倒认为你会想住下不走喔。这儿有你想要的东西,更棒的是有趣的机关一大堆。」 罗半故弄玄虚地说完,就离开了。 「会有才怪。」 猫猫环顾厢房之中。房舍构造老旧,往走廊深处走去,会看到左侧是厨房与厅堂,右侧是房间。墙壁让猫猫感到有些奇异。墙壁使用了两种木材,做成了浓淡双色。 猫猫接著打开了深处的房门。 「……」 一股纸张的气味传来。 柜子里排列著古旧的医书,反方向摆著药柜。墙壁跟走廊同样是双色花纹,地板铺著褪色的地毡,天花板分成九个格子,画著曼荼罗般的图案。但她现在没多余心思去思考这些装饰。 (啊!我懂了。) 猫猫看向罗门。罗门带著怀念的神情摸摸书柜。 「很惊人对吧,吓了我一跳呢。比起药房的藏书毫不逊色。」 姚儿对猫猫说话,但她左耳进右耳出。 猫猫两眼发亮,打开药柜的抽屉。里面自然不可能有药材,但经年累积的生药气味钻进了鼻孔。 她翻开书柜上的书。古旧书籍有著明显的书蠹咬痕。 阿爹是为了养育猫猫才迁至烟花巷居住。离开后宫的前宦官,当年一定是几乎身无分文又被老家赶了出来。 这儿有很多过去猫猫想偷看而挨骂的书。 猫猫口水直流。这时燕燕突然冒了出来。 「昨天看到时我吓了一跳。每一本都是极富价值的医书。」 「……哦!」 猫猫擦掉口水,尽可能装出平静的神情,但脸颊很快就失守了。 「一个晚上实在看不完这么多书呢。就算把长期休假全用掉,恐怕也看不完吧?」 「小姐说得是,真是太遗憾了。得要猫猫一起在这儿留宿,才能看得完。」 燕燕用手肘顶了顶猫猫,想诱导她做出某种结论。 这下猫猫明白罗半那句故弄玄虚的话是什么意思了。这是在刺激猫猫的欲望,想把她留下。 猫猫双手用力拍一下自己的脸,看向罗门。 「呃……阿爹,所以我们需要什么资格?」 虽然是当著姚儿她们的面,但猫猫不小心用上了平素的说话口吻。 罗门依然垂著八字眉,摸摸书柜。 「关于刚才说过的资格,其实很简单。只要能接受藏在这房间里的某本医书就行了。」 「接受医书?」 这说法很怪。既然说是接受,指的应该不是收下,而是能接受它的内容。也许意思是必须具备足够的知识去理解书籍内容才行? 「某本医书指的是?」 姚儿神情庄重地做确认。 「『华陀之书』。」 华陀是传说中的一位医师。此人医术卓绝群伦,据说百治百效,与其说是真有其人,毋宁说流传的大多是仙人般的奇闻轶事。 「我不懂您的意思。」 有话直说是姚儿的优点也是缺点。 「不懂我的意思,就不用想了。」 这种口气以罗门来说算是很冷漠了。平常他不会这样拒人于千里之外。 (当然资格也是原因之一,但我看是不想教我们吧。) 猫猫觉得姚儿她们在场真是一大失败。罗门也许对两人有所顾虑,于是提出了更为艰难的试题。 罗门必定是为了猫猫她们的将来著想,不希望她们走上医疗之道。 她们必须从大量书籍中,找到这个什么「华陀之书」并理解其内容。 (塞给了我们一个难题。) 这跟壬氏带来的麻烦事有著不同难度。 罗门好像言尽于此,已经准备离开厢房。 「大人请留步。为防万一,可否准我做个确认?」 燕燕举手叫住罗门。 「你想确认什么?」 「是。您说的『华陀之书』确实在这房间里对吧?」 「对,至少在我离开这栋宅子时还在。只要没被乱动,应该还在原处。」 「就是『华陀』二字无误吧?」 燕燕特地用手指写了「华陀」给他看。 阿爹的眉毛稍微下垂了。 (燕燕真敏锐。) 这是罗门感到为难时的小毛病。燕燕必定是问到了问题中的陷阱。 「无误。只是书名不见得就是这么写的。但就是『华陀』这两个字。」 猫猫也在想有没有问题要问罗门,但大多被燕燕问了。 「我也有问题。」 姚儿举手。 「请说。」 「这个问题,猫猫一个人解得开吗?」 「……我想是解不开的。你们俩的出现,老实说真是失算。」 罗门之后就没再说什么,拄著拐杖离开了厢房。 「完全有听没懂。」 猫猫一面嘟哝,一面拿起了书籍。弃置了将近二十年的书籍满是书蠹咬痕。 湿气、日晒与虫蛀使得有的书文字晕开,有的书经年劣化而脆裂。很多书都不是木简而是纸本。想必是因为嫌木简太占位子,房间塞不下的关系。 「都没有晒书防虫,所以保存状态都很差呢。」 「是,可惜了这些医书,最好能抄写下来。」 真想从庸医的老家订购上等好纸,做些抄本。每本书的内容都很有用处,要不是有罗门的试题得解决,她巴不得能一直待在这儿看书。 (啊——我还没试过这个药方呢。) 猫猫险些看到忘我,猛地一回神连连摇头。她没那闲工夫了,傍晚还得再去壬氏那里。最好能早点把问题解决了。 「请问两位姑娘,你们说从昨晚就在这儿看书,不知觉得怎么样?」 「也没怎么样,我觉得都是有益处的书。」 「是,全都很能派上用场。但我想没有一本书能断定是『华陀之书』。」 首先问题在于:「华陀之书」究竟是什么? (阿爹绝不会提出没有答案的问题。) 阿爹说了那本书就是答案。也说了要她们接受那本书。 猫猫沉吟著看看书籍。 罗门人称闻一知十的天才,不可能想像不到将近二十年前的书库变成了什么样子。就算罗半说过书籍放著没动,也应该猜想得到书籍早已经年劣化,满是虫蛀且脆弱易碎了。 有些书的状态甚至可能无法阅读。 「姚儿姑娘、燕燕。我们先来整理一下已知的部分如何?」 罗门说猫猫一个人的话解不开谜题。她本来以为是指书太多一个人找不完,但就算是三个人也一样。 因此,她推测不是藏书的数量,而是另有一个难解的条件。 「整理什么已知部分?是要看看有哪些书吗?」 「书柜里的书都分门别类得清清楚楚。不妨我来写下每个书柜的分类吧?」 「有劳姑娘了。」 燕燕俐落地写了张单子,把书柜的配置与每种分类的书本位置补充上去。 「对了,书背上写了分类用的数字。」 猫猫看看手里书本的书背。上头写著「二—1—1」。封面用的是耐用的纸,没有虫蛀,字也看得清楚。 「我不懂这个的意思,是数字没错吧?」 姚儿看不懂异国语言,因此偏著头问道。猫猫与燕燕略懂一点读写,所以知道它的意思。 「是,此乃西方的数字。」 燕燕把书背的数字也补充上去。 猫猫盯著书柜瞧,注意到了一件事。 「不好意思,你们有谁拿走了这儿的书吗?」 猫猫指指两本书的中间位置。 「没有,我都有放回去。」燕燕说。 「我也是。我现在手上这本,是从其他书柜拿来的。怎么了吗?」 「没有,只是漏了一号。」 书柜上按照书背的数字排列著书本。只是,有个号码漏了。 「是几号?」 「是『一—2—2』。我再看看其他书柜。」 猫猫也检查了其他书柜。姚儿似乎也很想帮忙,但有些数字她看不懂,因此只是盯著猫猫瞧。 「这边没有漏。」 「其他呢?」 「其他——我想应该没有。」 只有一本找不到。 (会是阿爹拿去了吗?) 猫猫沉吟著想。就她的记忆,烟花巷的破房子里没那种书。 「要不要问问看罗半大人?」 燕燕写上「一—2—2」,然后放下了笔。燕燕能力优秀,似乎可以期待她查出些什么。 「我想他中午会过来。」 燕燕从窗户确认太阳的高度以得知时刻。 「中午会过来?是来通知饭菜准备好了吗?」 「不,是来用饭的。所以我差不多得去烧饭了。」 「烧饭?」 猫猫发出傻眼的声音。 「人家是说会为我们准备,但燕燕说想自己做。于是我们就请人家准备了食材跟地方,但罗半大人好像一吃就喜欢上了。昨日的晚膳,还有今日的早膳都是来我们这儿吃的。」 姚儿补充说明。 (原来如此啊。) 罗半本来就喜爱漂亮美好的事物,当然也喜爱美食。若是美味佳肴旁边再配上美人就美极了。 (那个混帐。) 燕燕也真好讲话。又不是不知道那个卷毛眼镜对美人毫无招架之力。 「那么我去去就回。小姐,今天有您最爱吃的家鸭,敬请期待。猫猫,再来就拜托你了。」 燕燕一下子就不见人影了。 (对燕燕来说,小姐的膳食比什么资格重要多了。) 本来还期待她能查出些什么的,猫猫感到有些遗憾。 「不用拜托猫猫,我一个人也能查出来的。」 至于应该早已离开房间的燕燕,感应到姚儿露出微闹别扭的表情而从门缝偷看的事,就别说出来了吧。燕燕的眼睛简直像要绘影图形似的,紧盯著姚儿的表情不放。 「缺了书本的事之后再向罗半大人做确认,我们现在是不是检查其余的书本就好?」 「关于这件事……」 猫猫想了很多。猫猫比姚儿她们更了解阿爹罗门,所以比两人更明白阿爹的意思。她从书柜上抽出一本书,随手翻页。经年劣化的纸张有多处破损,还有些书页因为潮湿而黏合。假如硬是撕开,恐怕导致文字消失。 「我感觉『华陀之书』似乎不是这种形式的书。」 「这话什么意思?」 姚儿一脸诧异。 「阿爹……说错,罗门说过要我们接受『华陀之书』。虽不知道『接受』是什么意思,但总之得先看过内容才能再做打算。」 猫猫说话时故意强调身为亲属的罗门,而非医官罗门。 「是这样没错。」 「罗门这个男人,在不愿让人做一件事时会给人出难题,但绝不会出无解的问题。所以,我不认为答案会是一本弃置将近二十年且恐怕不曾细心管理的书。至少我想不会是这种用粗糙纸张做的书。」 姚儿的眉毛连连抽动。 「可是,谁会知道这些书二十年后会变得这么破烂?会不会是你想太多了?」 「不,我养父是天才。我想这点小事他早就预料到了。」 猫猫断言道。 姚儿的神情看起来有些傻眼。 「……假设不是本普通形式的书好了,那你说什么样的书才对?」 「这个嘛。」 猫猫拿起书柜底下的木简。由于比较占空间,数量比纸本书籍少多了。尽管有木制或竹制之别,总之都远比粗糙纸张来得耐用。 「这种的比纸耐摆多了,只是……」 「只是什么?」 但总觉得哪里不对。 猫猫喀啦喀啦地打开用绳索捆起的木简。虽然耐摆,但记述功能还是不比纸张,况且也没写什么特别奇特的内容。 由于数量少,两人分摊著查,很快就全确认了一遍。 「不是呢。」 「感觉好像不是。」 两人都叹著气,把木简放回原位。 「真要说起来,『华陀之书』究竟是什么啦!」 「就是啊,为什么是『华陀』呢?」 燕燕向罗门确认过这个名字。猫猫真希望她能再问得深入一点。 「而不是『元化』。」 「记得『元化』是『华陀』的别名对吧。经你这么一说,的确比较常听到的都是『元化』呢。」 姚儿不愧是也学过点医术,知道这个名字。「华陀」是传说中的人物,但一般都称其为「元化」。理由是—— 「就算是荔国建国以前的人物,名字里有『华』字还是不太好嘛。」 基本上,国内并不允许皇族以外的人使用「华」字为名。除了偶尔有不识字的农民给孩子取名为「华」,或是挑战权威故意如此命名之类例外—— (例如女华小姐。) 女华是她成为娼妓时取的名字。她身为一个讨厌男人的娼妓,活得毫无自由可言,所以一定很怨恨这个让她沦落风尘的世界。会叛逆地取这个名字想必也是因为如此。 「既然是宫廷医官,就是社稷之臣。『华佗』这个名字,本来也是不该说出口的。」 姚儿说得一点也不错。罗门不可能忘记这点。 (既然是这样……) 猫猫感觉又更接近了一点罗门的考题。她还不知道书在何处,但已经猜到了书的内容。 (假如是我猜想的那种书,我不认为他会放在看得见的地方。) 放在书柜上的书包括木简在内,看来都能剔除了。 那么,书究竟在何处? 四话 华陀之书 中篇 猫猫跟姚儿在书柜上到处检查了半天,不久燕燕回来了。 「久等了。」 手里端著热呼呼的饭菜。拿不动的部分让后头的小矮子端著。这栋厢房也有厨房,但大概是觉得要烹调大量饭菜,就去借用了主屋的厨房吧。 众人从书库移动到厅堂,在桌上摆下端来的饭菜。 「嗨,我中午也来沾光了。感谢你们的招待。」 罗半毫不客气地笑著说。 (谁招待你了。) 猫猫与燕燕大概就只有这件事是同一种心思。罗半还细心带来了伴手礼。不知是怎么调查到的,送的是雪蛤。姚儿很爱吃这个,只是出手还真大方。 附带一提,姚儿才正要看看是什么东西,燕燕就迅速把它藏了起来。千金小姐至今还不知道自己爱吃的点心原料是青蛙。 (看来上次的围棋大赛让他赚饱了荷包。) 而且罗半似乎正在做甘薯买卖,除此之外还有其他正业。明明应该忙到分身乏术了,这种面面俱到的能耐倒是可以称赞一下。 「能在百花围绕之中用膳真是一大福分。蔷薇、菖蒲,还有酢浆草。」 不用说猫猫也知道酢浆草是谁。 「那么虽然有点早,就开饭吧。」 姚儿指指圆桌上摆好的菜肴。桌边放了四把椅子。姚儿与燕燕、猫猫与罗半各自相对而坐。罗半处于左拥右抱的状态,但每次一跟猫猫目光对上,就摆出一副教人火大的表情。老实讲,猫猫才想给他一声「哼」呢。 在正中央的主菜位置,整只的烤全鸭油光闪闪。 猫猫不禁咕嘟一声吞了口口水。这样令人垂涎三尺的美味,不光是姚儿,连猫猫都快变成爱鸭人士了。 罗半也一样两眼发亮。再矮小还是个男人,也才二十一岁,还是食欲旺盛的年纪。 燕燕见状,从座位站了起来。 「我再去切点蔬菜好了。猫猫你也来帮忙。」 似乎是觉得分量不够。燕燕显得不大高兴。本来以为放假能跟小姐独处,有人来坏她好事当然不开心了。 「我也来帮忙。」 「不,小姐,很快就好。请您趁热先吃。」 燕燕态度坚决地拒绝姚儿的好意。 (搞砸了。) 姚儿在那里生闷气。 猫猫知道燕燕一心只有小姐,却在一些奇怪的地方不了解小姐的心情。大概是所谓的当局者迷吧。 追加的蔬菜已经在隔壁房间准备好了。这是间简易的厨房,猫猫眯起眼睛,心想罗门昔日或许就是在这儿调药。 「快点做完吧?」 猫猫把葱切成丝,燕燕再多煎些薄饼。灶火为了取暖而一直烧著,很快就能把饼煎好。 「让姚儿姑娘与卷毛眼镜独处不要紧吗?」 猫猫姑且问一下。虽说就在隔壁房间,怎么说还是孤男寡女。 「卷毛眼镜公子不会对小姐出手的。那一类的男子除非是要联姻,否则是不会来戏弄小姐的。若只是普通聊聊的话,他比随便一个男人更会选话题逗小姐开心,所以我能放心交给他。」 罗半在莫名其妙的地方得到理解了。的确,对姚儿出手会惹上麻烦的亲属与更麻烦的丫鬟。他说什么都不会犯下一夜风流之类的过错。 可是,那家伙能跟年轻姑娘好好说话吗? (怎么觉得好像会讲些奇怪的数字话题,把人家烦死。) 若真是这样的话不好意思,也只能请姚儿尽力随口附和了。 「对了,你应该是有话想跟我说吧?」 燕燕做事仔细,说错判分量只是藉口,八成是有话想跟猫猫说。而且还挑罗半在的时候说,可见得并不想让姚儿听见。 「与其说是我有话想说,不如说我是猜猫猫有话想问我。」 燕燕反过来问猫猫,不停地煎熟薄饼。猫猫把葱装盘,接著开始切萝卜。 「姚儿姑娘是否无论如何都想自力更生?她目前以医官贴身女官为目标,但我总觉得这并非她的目的。」 猫猫想厘清这点。 假若正如猫猫的想像,她认为「华陀之书」还是别让姚儿看到的好。 「假如我的养父即将传授的内容不符燕燕的伦理思想,燕燕你会怎么做?」 燕燕把煎好的薄饼盛盘,仰望天花板。 「果然是那方面的书了?」 「我想应该是那方面的了。」 两人说话都以互相心知肚明为前提。 「……我很感谢猫猫的顾虑,不过我会尊重小姐的意愿。」 「但你不是都会诱导她吗?」 猫猫紧盯著燕燕瞧。燕燕又开始煎薄饼,只差没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小姐这人非常倔强。无论我说什么,她只要决定不放弃就不会放弃。当时她看到新官署张贴告示募集女官时,就说一定要考中,每天都坐在书案前面用功呢。」 燕燕用筷子俐落地替薄饼翻面。猫猫自认为算是擅长下厨,但比不上燕燕。 「她那时还说要赢过男人们,所以老实讲,在应试时输给猫猫似乎让她太不甘心,才会表现出那种反常的态度。」 说的大概是绊倒猫猫之类的整人行为。其实说起来几乎都是姚儿身边的女官跟班们做的,猫猫并不在乎,也没放在心上。 「那真是对不住了。」 猫猫也没想过会考出那么好的成绩。老鸨的教育方法著实令人生畏。 「虽说原因出在她的叔父身上,但姚儿姑娘为何如此坚持要自食其力呢?」 无意间猫猫试著问了一下。她明白姚儿待在家里,叔父会劝她嫁人,但总觉得好像还有其他理由。 「……原因出在姚儿小姐的母亲身上。」 燕燕稍显迟疑地道来。 「对姚儿小姐而言,她的母亲已经死了。她总是说在老爷过世时,她娘也一起走了。」 「为什么?」 猫猫也对母亲这种存在几乎没有感情。可是,姚儿与猫猫的成长环境并不相同。 「你应该猜得到老爷走后,无法独立持家的夫人会怎么做吧。」 「听说是叔父继承了宅子……」 「而夫人依然是夫人。」 老爷的妻子成了夫人。 姚儿的母亲,应该是与叔父再婚了。虽然不是什么稀奇事,但这么做会让做女儿的心情五味杂陈,有时甚至感到不齿。 而姚儿由此痛切明白到,女子没有能力挣钱就没有选择。姚儿若是继续对叔父事事顺从,最后也有可能步上母亲的后尘。 「是这样啊。」 她明白为何燕燕不想让姚儿听见了。燕燕一定是预料到这种谈话内容,才会选择换个地方说话。 猫猫把切好的萝卜装盘。 (大概就这样了吧?) 她想趁凉掉之前赶快去吃饭。 回到房间,一如燕燕所说,罗半与姚儿正相谈甚欢。 「燕燕女士的厨艺我是慕名已久,早就希望有幸一尝了。说来厚脸皮,这次的事可说是来得正好。」 「燕燕的饭菜确实很美味,到哪里都不丢脸,最重要的是还考虑到了饮食养生。」 (他是从哪里听说了燕燕的厨艺啊?) 猫猫的疑问随即得到了解决。 「她哥哥的店肆那是座无虚席,又听说妹妹的厨艺也不亚于哥哥。」 「是呀,滋味可美了。与厨房管事相比都不逊色。」 姚儿极其自然地对燕燕大加赞赏。 猫猫以前听说,燕燕的哥哥受过姚儿相助。本来应该是在姚儿家中掌厨,后来似乎是独立开店了。 (是因为家主换了吗?) 假如燕燕的哥哥是被姚儿叔父解雇的,燕燕对叔父多有批评也就能够理解。 「我有幸在她哥哥的酒楼吃过三次,哎呀,但今天吃到的也同样美味。」 「三次吗?您是哪个季节去的?他们的菜肴会跟著时令改变,对吧,燕燕?」 「是,应该是按月准备当季食材推出菜单。」 一聊起燕燕哥哥的话题,姚儿就很有兴致。姚儿会给燕燕说话的机会,燕燕也就跟著加入话题。 还以为这小子只会乱讲些算数的事,没想到口才这么好,让猫猫觉得很没意思。 猫猫只顾著享受家鸭皮的酥脆。肥美的鸭皮与配料的风味,全包在薄饼里。拿它沾著甜中带咸的酱料吃,鸭肉愈嚼愈鲜香,与配料的口感、质朴的薄饼绝妙地融合,令人齿颊留香。 用一句话形容就是好吃。 「哎呀,真是美味。」 罗半也持相同意见。 罗半的好口才超乎想像,比较怕生的姚儿竟然能像是一见如故。反倒是聊得太起劲了,猫猫感觉燕燕好像有点不开心。 猫猫暂且专心大饱口福,没有说话。转眼间盘底已经朝天,肚子里只剩下装饭后凉点的空位。 「我去端凉点过来。」 燕燕端来了玻璃碗。里面盛著瓯柑剥皮并仔细去籽,用砂糖水快速煮过的凉点。酸味保留得恰到好处,正好解了家鸭肉的油腻。 「我吃饱了。」 那么既然放下了筷子,该谈正事了。 「罗半,你有没有把书柜的书拿去其他地方?」 「书柜的书?」 罗半一面用汤匙舀起水果,一面偏著头。 「我没有。义父也不可能乱动叔公的东西,反而还让佣人按时打扫房间呢。」 怪人军师会这么贴心可真稀罕。难怪这栋厢房看起来纤尘不染。 「你是说书缺了一本吗?如果真掉了,负责打扫的佣人就有嫌疑,但我觉得首先义父就不会雇用不正经的人。义父那人可是惹不起的。」 书很珍贵所以有时会遭窃,但是在怪人军师府上工作的佣人办得到吗? (很难。) 「是哪种书少了?」 「就是这本。」 燕燕拿出方才写好的纸给他看。 「一—2—2」。 写的是失落书籍的编号。 「这分法很像叔公的作风。的确,用这种方式区分那上千本的藏书或许刚刚好。」 一听到罗半也看得懂这数字,姚儿不高兴地看向燕燕。只有姚儿看不懂这种数字。 燕燕可能是看出姚儿的心思了,重新拿张纸写下数字。 「1、2、3、4、5、6、7、8、9」。 「1、2、3、4、5、6、7、8、9」。 姚儿由于看不懂数字而心有不满的表情稍有好转。她看得很专注,大概是想全部记起来吧。 姚儿看著写下「1、2、3、4、5、6、7、8、9」的纸,做出反应。 「下一个数字是不是写成『x』?」 姚儿用指尖在桌上写给众人看。 「答对了,真不愧是小姐。」 燕燕拍拍手。姚儿的表情显得有些难为情。 「书柜上摆得很整齐。」 至少在姚儿与燕燕到来时是如此—— 「是,都摆满了没有空隙。从数字来看却少了一本。」 燕燕补充解释情况。 「是这样啊。」 罗半盯著缺卷的数字。 「本来以为你这数字痴,一眼就能看出来了。」 猫猫有点酸溜溜地说了。 「很不巧,我不太常来这栋厢房,我太忙了。虽然我也觉得这房间很有意思。」 「那还悠悠哉哉跑来吃饭吃个什么劲啊。」 真心话不禁脱口而出。 「猫猫,在姚儿小姐面前讲话请别这么粗鲁。」 燕燕警告了一声。猫猫这才发现自己因为是跟罗半讲话就变得口无遮拦。 「既然写著数字,应该是按照门类写的吧?」 「是。第一卷与第二卷写著基础知识。第一卷是关于人体构造,第二卷是关于外科的处置方式。」 猫猫的专业是生药,但从为人治疗的观点来想,这些知识她也想知道。 可是,书跑到哪里去了? 无意间,猫猫看向罗半。 「说到这个,你好像说这栋厢房很有意思,那是什么……怎么说呢?」 她姑且纠正一下语尾措辞。 感觉罗半的意思似乎是除了书库还有其他耐人寻味之处。 「喔,你说那个啊?这栋厢房的墙壁与天花板不是有著华丽的花纹吗?」 「的确是呢。」 姚儿看向天花板。书库的天花板已经够华丽了,而厅堂的天花板更是绘有各种动物。 「不光是天花板喔。」 罗半掀开铺在地板上的地毡。这里用木材复杂组合出了花纹。 「真精细呢。」 燕燕佩服地说。 「叔公待在这里之前,原本是个奇怪的建筑师住在这里。厢房也是那人盖的。听说此人对奇怪的花纹有所讲究,最喜欢做些机关玩意儿。」 「因为罗家先不论性情,怎么说还是各类天才辈出的家族嘛。」 燕燕恍然大悟地点头。 那个什么建筑家的大概也是家族成员吧。 「很不幸地,那人鼓足了劲说要做个新机关,谁知就这样被关在里头,找到时已成了乾尸。大家才在说最近都没看到那人,结果都乾掉了才重见天日。」 「……」 猫猫、姚儿与燕燕,三人的视线环顾房间一圈。 「放心吧,不是这栋厢房,是别第。那栋别第也早就卖了,没有乾尸藏在哪个角落啦。」 众人姑且放心了,但还是深切感觉到这个家真怪异。 「这栋厢房不会有什么奇怪的机关吧?」 姚儿不安地看向罗半。 「叔公说过没有会致人于死地的机关。我也不至于提供一个危险的房间让两位姑娘留宿。」 「那么,这个墙壁还有天花板是否也有什么含意?」 「这个嘛,有空的话你们就查查看吧。」 「我们可没太多闲工夫。」 猫猫想在怪人军师回府前把问题解决掉。不晓得能不能设法在今天之内解决? 「还有没有其他问题?书的事情我不知道,我会去问一下佣人。」 罗半一边把眼镜往上推一边离席。 「我明天有点事,有什么需求随便找人吩咐就是了。只要跟任何佣人讲一声就能联络得上我。」 「明白了。」 燕燕冷淡地回答。 「谢谢招待,真是人间美味。姑娘辛苦了。用过的碗筷放著就好,我会叫佣人来收拾。」 猫猫本来还想帮忙收拾的,不需要的话她也乐得轻松。她想赶快回去找书。 五话 华陀之书 后篇 回到书库,猫猫环顾整个书库空间。 (这墙壁的花纹,好像在哪里看过呢?) 双色墙壁……彷佛残留在记忆角落里,但记不清楚。 到底是什么? 姚儿与燕燕也没看著书柜,而是望著墙壁或天花板。 「假如相信猫猫的说法,那么检查书柜也是白费力气对吧。」 姚儿似乎把她跟猫猫谈过的内容帮忙转述给燕燕听了。燕燕盯著墙壁瞧。 「……总觉得这墙壁,好像在哪里看过呢。」 猫猫沉吟著说。这面墙的花纹与另外三面墙有些不同,只是几乎都被书柜形成的墙壁挡住了看不见。 「关于人体构造的书是吧。」 从遗漏的编号,可以推测这应该就是书的内容。 猫猫正在沉吟时,忽然传来一阵巨响。她吓了一跳转头去看,只见姚儿跌坐在地,有个书柜倒了。 「姚儿小姐!」 燕燕脸色铁青地跑向姚儿。姚儿似乎没有受伤,拍拍灰尘站了起来。 「好像没受伤。小姐这是怎么了?竟然把书柜弄倒。」 反正都是书,应该没东西摔坏,但重量不轻。要把书柜再扶起来恐怕会很吃力。 「是因为这个。」 姚儿拿出编号「一—2—1」的书。 「这书怎么了?」 正是缺号书的前一本书。 「喏,你们看最后一页。」 姚儿翻开书。只见最后一页的边缘画了个小圆形,圆形之中黑白各半。 「是太极图吗?」 太极图,又称太极鱼,形如黑白双鱼互相纠合,是常用于占卜的图案。此外,也可说和与医术相关的五行有点关联,但猫猫认为有其他更实用的知识,所以只学了点皮毛。 「为何要画上这个?」 真是一头雾水。 「太极图的话……」 燕燕从书柜上拿了书,走过来。 「这里也有喔。」 上头写著「一—2—3」。 「这本是画在第一页呢。」 「……」 猫猫把两本书摆在一起。 「正好就是找不著这两本之间的书对吧。」 「是呀,就是这样。所以,我便想到了。」 姚儿充满自信地敲敲房间的墙壁。 「不见的书应该就藏在这房间里。」 「为什么?」 猫猫要她解释。至于燕燕则是睁大双眼,拍了一下手。 「姚儿小姐果然聪明。」 也请燕燕不要因为大小姐可爱就称赞个不停。到底是哪里聪明了? 「这面墙壁,是代表了八卦吧。」 「对吧!」 「巴挂?」 猫猫偏著头,思考文字组合。 (巴挂、芭瓜、拔刮、八卦……) 「八卦?」 记得应该是跟太极图相关的什么东西没错,但很不巧,这不在猫猫的专业范围内。一讲到没兴趣的范畴,猫猫的记忆力就会严重衰退。 难怪总觉得这图案很眼熟。 (阿爹是跟我说过学起来不吃亏……) 但她觉得多记点生药比较有实际益处,就撇到一边了。别说皮毛,这方面她几乎碰都没碰过。 「就是八卦呀。喏,这个图形不就是爻吗?」 「摇?」 冒出的这个词岂止不熟悉,连猜都猜不出是什么意思。 「你难道不知道吗?」 姚儿惊讶之余,却也显得有点高兴。 「我觉得知道的人反而比较少吧?」 猫猫有点不高兴起来。她自我反省,心想早知道就再多学一点了。 「你知道这个图形吗?」 姚儿让指尖在墙上滑过。墙壁分成偏白壁板与偏黑壁板,她只沿著黑色壁板滑过。相较于其他墙壁的木板是直的,只有她摸过的壁板是横贴。 「八卦是由爻,也就是一条长线与两条短线,每三个组合成一卦。这两种线称为阳与阴,又叫刚与柔。」 猫猫弯著手指数数。两种爻以三条合成一个,总共就能组合出八种图形。所以才叫做八卦。 「那么,你之所以弄倒书柜——」 「是为了看清楚整面墙壁,也是为了……」 姚儿掀掉褪色的地毡,只见地板跟墙壁一样,也呈现八卦图形。 「书就在这房间里的某处。」 猫猫反覆思量罗门说过的话。他只说是房间,没说是书柜。 「喜爱机关的建筑师盖的房子……」 这是罗半提供的消息。既然那人喜爱有趣的机关,房间里很可能动过某种手脚。 然后是—— 「太极图加上八卦。」 这是猫猫不大感兴趣的范畴。 阿爹说过,凭猫猫一个人解不开这个问题。 「说穿了,就是这么回事啊。」 猫猫轻捶一下手心,恍然大悟。 「原来如此。」 燕燕似乎也懂了。 想到了这么多,猫猫与燕燕接下来的动作就快了。两人搬起书柜想把它挪开。 「等一下!是我先发现的。」 「姚儿小姐您坐著就好。这很危险,而且需要力气。」 (我倒觉得应该是姚儿力气比较大。) 猫猫还算聪明,不会说出口。 就算两人合力,要把整个书柜搬开还是办不到。她们把柜子里的书拿出来,清空了之后再一一搬到走廊上。 姚儿不服气地把书从书柜上拿下来。 书柜都搬走了,整面墙壁就露了出来。光是看著墙壁都觉得头晕,把地毡掀开后更是让人开始眼花。 「就是这个了吧。」 往地板一看,只有中央是一块白色木材,其余八块形成了八个图形。跟天花板的图画一样,分成了九等分。 「这是代表了先天图。」 姚儿眼睛闪闪发亮。 又冒出猫猫不懂的词汇了。本来想问又怕一直讲不到重点,于是猫猫不懂装懂,继续说下去。 「我知道这是先天图了。那么书藏在哪儿?」 「……」 姚儿没说话。看来是只知道这么多了。 既然是罗门出的试题,一定有某些线索能够导出答案。 猫猫看看画著太极图的两本书。内容是关于人体构造,一本详述的是手,另一本则是关于脚。 「……姚儿姑娘,八卦各自代表著什么意义?」 「方位或动物,也有家族关系等含意。」 「其中是否包括了人体?」 「有!」 姚儿急忙看书。 「除了缺卷之外,『一—2』的编号共有八本。」 由于少了第二本,所以再来就剩下四到九。跟地板与天花板分格的数量相同。 「八本中的手与脚已经有了,所以剩下头、口、目、股、耳、腹。」 「我拿来了。」 燕燕机灵地把剩下的六本拿了过来。翻开一看,就跟姚儿说的一样。 「若是用太极图来想,应该没缺任何部位才对。」 然而编号却漏了。难道指的不是人体部位? 猫猫站到房间中央没配置任何八卦图的位置,没多想就抬头往上看。 「上头画了很多动物呢。」 「看就知道了呀。有马、狗、雉,好像还有像是龙的图画,不要紧吗?」 「竟然敢用龙,真是目无法纪呢。」 擅自使用代表皇族的事物,有时会受罚。 「……应该说,天花板的画也是八卦呢。」 姚儿眯起眼睛。虽然经年劣化造成了褪色,但图画还看得清楚。 「姚儿姑娘,天花板中间有一匹马,与两头羊。那代表什么意思呢?」 马画在上方,羊在下方。 「马为『乾』,在先天图为南方,家族为父,人体为首,五行为金,数字为一。」 「数字?那羊是多少?」 「羊的话是二或八,先天图的话就是二。」 「一跟两个二……」 猫猫看看书。该说无巧不成书吗?遗漏的编号正是「一—2—2」。 (是这么回事啊。) 书应该是罗门降低难度的方法。本来就算没有书,只要知晓八卦就能解开此一试题。 反过来说,没有八卦知识就完全无解了。 猫猫仰望天花板的头转回来,眼睛望向墙壁。墙上比地板更细密地排列著黑白双色的木板。 「姚儿姑娘。」 「什么事?」 「一跟二的八卦是哪个?」 姚儿走到地板上的另一处。 「一是这个,三条长线。二是最上面两条短线,下两条长线。」 也就是「-」与「-」。 猫猫把墙壁整个看过一遍。 「你在做什么?」 「在找有没有一、二、二的排列组合。」 每个组合都很像,看得她眼睛都快发痛了,而且只要目光稍稍偏离,就会搞不清楚看到哪里了。 「那么,我从反方向开始看起吧。」 「那我就从旁支持两位吧。我去准备茶水点心。」 燕燕溜了。猫猫很想追上去叫她不准跑,但眼睛一离开就会马上搞不清楚看到哪里。她很想在墙上做记号,又不便用笔划记,只能不断地看到眼睛发痛。 「……」 「……」 「……」 燕燕在泡茶。 有这么多图形,本来以为应该会有一、二、二的排列组合,结果没找到。一、二的下面从来没出现过二。 (差不多该找到了吧。) 才刚这么想,就轻轻撞上了姚儿。 「找到没?」 「没有。」 「这怎么回事?」 「会不会是看漏了?」 猫猫眨眨乾涩的眼睛看看墙壁。只得再检查一遍了,但实在不想干。 「要不要喝茶了?」 燕燕举起茶具给她们看。 「要!」 「要喝!」 姚儿与猫猫的声音重叠了。 房间里的东西全搬到走廊上了,于是三人在地板上铺垫子饮茶。 「好香喔~」 姚儿显得心满意足,但喝完后还得再重来一遍。要是再找不著,可能就是猫猫猜错了。 「真可惜,有一、二,但下面的数字就是不对。」 「是啊,只有最后的数字不对。怎么都没有一个符合呢?」 猫猫同意姚儿说的话。 「对呀对呀,只不过是一条线不同,就变成别的数字了。比方说要是这里的阳爻变成阴爻该有多好。」 阳爻是长线,阴爻是两条短线。 「……阳爻变阴爻……」 猫猫看向地板上的八卦。 「-」最上面的阳爻改成阴爻就是「-」。 猫猫站起来,再次凝视墙壁。 (记得是在这附近……) 有个一、二、一的排列组合。 记得这种组合应该就这一个。 猫猫摸摸第三个一——「-」最上面的阳爻。 指尖产生极其轻微的异样感。 猫猫用指尖用力按按看长线的正中央。 阳爻的中央部位被按了进去。 (阳爻变阴爻。) 匡啷一声,一个东西从墙上冒了出来。是抽屉。 「不会吧?」 姚儿睁圆了眼。 「吓了我一跳。」 燕燕目不转睛地看著抽屉。 猫猫从抽屉里取出一本书。 「一—2—2」。 正是漏了的那本书,但比起其他书,装订得相当粗制滥造。书页不工整且有厚有薄。 「是羊皮纸吗?」 「摸起来像是呢。」 羊皮纸比一些粗糙的纸张更耐摆。 猫猫战战兢兢地翻页。文字是以西方文具写成,而非毛笔。内容几乎都不是荔国字,多为西方文字的草书,只偶尔穿插像是注释的荔语。 (是留学时期的东西。) 阿爹罗门年轻时曾去过西方留学。他那出类拔萃的医疗知识,都是留学学来的。 猫猫看得懂一点西方的只字片语。尽管必须跳过一些不懂的单字,她慢慢地往下看—— ——然后脸色铁青。 一如预期的内容就在她眼前。 「猫猫……」 燕燕神情也显得不安。 「怎么了?上头写了什么?」 只有姚儿看不懂西方语言,被两人的反应弄得焦虑不安。 猫猫不敢翻到下一页。 「欸,到底是怎么了?」 姚儿伸手去碰书,替猫猫翻页。 翻开的页面,画著猫猫与燕燕所忧心的事物。 「这是……什么?」 是精密绘制的人体。如果只是这样还好,但这幅画将人皮剥除,钜细靡遗地描绘了暴露在外的肌肉。 「……!」 姚儿一脸恶心地别开了目光。以天马行空来说笔触太过真实,必须有实物摆在眼前才能画得出来。 猫猫紧张地翻到下一页。 这一页剖开了人的腹部,画出里头的五脏六腑。 (阿爹曾活用从西方学得的技术,替皇太后剖腹。) 剖腹生产。本来只有在母子同时命危时,才会出此下策只救孩子。 然而,罗门让母子都活了下来。 光靠知识绝对办不到。 他恐怕剖开过许多人的腹部。 然后—— 也恐怕切碎过许多躯体作为练习。 这就是阿爹让猫猫远离尸体的理由,劝她成为药师而非医师的理由。 (是这么个原因啊。) 猫猫阖起歪扭的书本。 她不会否定罗门的作法。从事医疗自然得知悉人体构造,所以猫猫也用自己的身体做过多次实验。 可是,一般人恐怕会是姚儿这种反应。 姚儿摀著嘴,眼神厌恶地看著歪扭的书本。 不知道在西方又是如何。只是对荔国的一般人而言,这本书的内容恐怕很难令人接受。 他们有著信仰方面的禁忌。这书的内容正是触犯了禁忌。 猫猫放下书,看看书皮背面。 「witchcraft」。 背面写著这行潦草的文字。 无论它是什么意思,总之猫猫明白了罗门藏起这书的理由。 这本书一旦问世势必被当成禁书烧毁,根本不该存在。 开出的条件是接受「华陀之书」。 所谓的接受,指的是伦理道德的意思。 这本书正可说是「华陀之书」。 六话 西行之约 「这书由我保管。」 燕燕把「华陀之书」仔细用布包好带走了。 相较于猫猫与燕燕已经猜到了书的部分内容,姚儿是在不明就里的情况下突然看到了内容。 造成的打击似乎很强烈,让她僵在原处好一会儿。 (但反应已经算是很成熟了。) 猫猫心想,换作是刚认识的时候一定会闹得更凶。或许是约莫半年的医官贴身女官差事,让她变得能够接受更多观点。 她们请罗半联络罗门,请罗门翌日来一趟。只希望姚儿能在那之前整理好心情。 「我接下来还有事。」 猫猫虽挂心姚儿她们的状况,但她还有一个躲不开的问题。 她随著马车颠簸,从怪人军师府回到宿舍。 (虽然直接过去比较快。) 但猫猫不太想坐罗半准备的马车直接前往壬氏的离宫。下了车后,接著有另一辆马车过来。宿舍的大娘虽一脸诧异,但没多问。也许酬金里也包含了堵嘴钱吧。 猫猫换乘马车抵达离宫,发现宫中弥漫著令人厌腻的气氛。 壬氏浑身散发只差没发霉的阴沉氛围,高顺眉头紧锁,水莲则喊著「哎呀呀」,神情显得有些为难。只有名唤雀的黝黑侍女照样活蹦乱跳,走动时发出啾啾声响,给猫猫上了茶。 「此乃西方的发酵茶。此茶香气馥郁,滴入一滴蒸馏酒能更添芬芳,只是嬷嬷吩咐我不得让您饮酒。」 雀偷瞄一眼水莲,向猫猫解释道。猫猫宁可她们直接端蒸馏酒给她。 「……我是不是该问一下比较好?」 猫猫不太想问,但某人显而易见地散播出霉菌孢子,容不得她不问。 「有劳你了。」 高顺压迫感十足地逼近过来。 既然父亲出面了,看来短期之内是轮不到儿子马闪登场。 「是这样的,总管可能又得前往西都了。」 「哦,是这样啊。那真是辛苦了。」 壬氏的脸顿时闹别扭地皱了起来。高顺在后面比个大叉暗示「不对不对」。不知为何连雀也一起蹦蹦跳跳地比著叉叉,好像玩得很开心。 「那位姑娘是谁?」 猫猫忍不住向水莲询问。 「是高顺的乾女儿,这样你懂吗?」 「乾女儿……您的意思是儿媳妇吗?」 「不是跟马闪。马闪除了姊姊还有哥哥的。」 「原来如此。」 一跟水莲讲话,壬氏散发出来的霉菌孢子又增加了。猫猫只得转向他,继续听他说。 「呃……这次又是为什么呢?去年不是才去过吗?」 「是玉莺阁下的请求。说是玉袁阁下不在后他一样把那儿治理得很好,希望孤去看看。」 「那可真是……」 (烦死人了。) 记得玉袁是玉叶后的父亲,目前人在京城。若她没记错,如今治理西都的应该是玉叶后之兄玉莺。 西都之行走陆路得花上超过半个月。再加上来回与滞留期间,恐怕至少得离开京城一个半月。 「恕小女子僭越,但这次是否可以由别人代劳,不须壬总管亲自前往?」 高顺与水莲都在点头,表示猫猫说得有理。只有雀边摇头边跳舞。 (伤脑筋,来了个全身上下特质强烈的人物。) 本来气氛应该更凝重的,都怪雀在视野边缘做些怪动作,害她差点喷笑出来。不,搞不好雀根本就是故意的。而且还专从只有猫猫看得见的角度胡闹,实在恶劣。 (摆明了想逗我笑吧。) 猫猫视线闪躲,尽可能不让雀进入视野。 结果还是逃不过水莲老嬷子的法眼,雀的后脑杓挨了一掌。高顺这儿媳妇真够怪的。水莲代替雀道歉。 「……抱歉,孤要换个地方。」 壬氏似乎也感到扫兴。 「是,小殿下。」 水莲在隔壁房间准备饮料。 猫猫也想快快办正事帮他疗伤,这样正合她意。 两人换个房间,关起房门。没了老嬷子与监护人,壬氏呼了口气。 「可以继续讲刚才的事吗?」 「请说。可否让小女子同时为您看伤口?」 「做吧。」 猫猫从行囊中拿出药与白布条。壬氏脱掉上衣,露出缠著白布条的下腹部。 雀害得她差点忘了原本的正题。是什么来著? 「是玉莺阁下亲自通知,要孤前去一趟西都。当然,孤上回已经去过,本来以为可以拒绝——」 感谢壬氏用复习的方式讲给她听。猫猫一面解开白布条,一面倾听。 「但玉叶后与皇上都要孤去,孤拒绝不了。」 「您说玉叶后,还有皇上……这是原本就预定好的吗?」 猫猫开始流冷汗。外露的伤口还很红。虽成功止血了,但色调仍然怵目惊心。 「……玉莺阁下的信是昨夜送到的。玉袁阁下不在的期间,本来就已经决定派个人视察西都情形。」 「……」 看来早就是人选之一了。 壬氏若要前去西都,猫猫就非得跟去。猫猫一边确认伤口有无化脓,一边重新涂上药膏。 (得快点让阿爹教我外科技术才行。) 情况比猫猫所想的更火急。 (要是能知道怎么移植皮肤就好了。) 壬氏正在试著束缚猫猫的自由,但猫猫可无意让他为所欲为。 (记得好像有过成功的例子?) 猫猫回想起至今读过的文献。 过去从奴隶身上移植牙齿或皮肤的事例,听到的全是失败例子。不过以植皮来说,记得应该有过从本人身上其他部位移植成功的例证。 (以壬氏来说,得取自不显眼的部位……) 那应该就是臀部了。猫猫不慌不忙地拉了拉壬氏的袴子。 「你、你做什么!」 壬氏惊得扭动了身体。 (不能说我想偷看他屁股。) 「请总管恕罪,小女子得请您把袴子再往下拉一点,否则不好上药。」 「……说一声啊。你都不会害臊的吗?」 壬氏用难以言喻的表情看向猫猫。 「您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了。」 这数日以来,壬氏闯的大祸害得猫猫惊慌失措,但现在这才是猫猫的本性。一开始思考新的治疗法,各种想法就飞到九霄云外去了。 猫猫仔细上药后,俐落地重新缠上白布条。 「请您一定要学会怎么缠。我说这话是认真的。」 为防万一,猫猫再教他一遍。 猫猫一离开身边,壬氏便显得有些寂寞地披上衣服。 「那么,这就表示我也得随您去西都了。」 「就是这样了。」 前次旅途猫猫没怎么理会,但应该也有像样的医官跟著。 (好像有人,又好像没有。) 在这种时候,猫猫的记忆力很不可靠。要是她有对人长相过目不忘的特长就好了。她想起一个具有此种特长的人物。 (好像叫陆孙。) 听说怪人军师的副手去了西都。也许在西都会再见到面。 「小女子明白了。大概会是多久时日?」 猫猫心想若是跟上回差不多,应该有法子可想。 「不知道。孤想最少需要三个月。」 「三个月……」 满久的,而且还说是最少。 无意间,「左迁」二字闪过猫猫的脑海。都在国内两位至尊至贵的面前捅出了天大的漏子了,自然不可能全身而退。 「……壬总管。」 「是啊,嗯。别说了,别说了。」 不知壬氏是知道猫猫想说什么,还是想到别的地方去了。 就算他说别问,猫猫还是得问。不过她好心换成比较容易回答的问题。 「小女子有许多事情想问您,但请您先告诉我,您知道为何连玉叶娘娘都对此事有意见吗?」 皇上的话可以理解,但为何连玉叶后都要壬氏去西都?那是她亲族管辖的土地,而壬氏已经等于是向玉叶后效忠了。 「关于这事,孤不是十分明白,但心里有底。」 壬氏有些难以启齿。 「玉莺阁下似乎将于近期之内,让女儿入宫。」 「哦哦。」 猫猫一边点头,一边又觉得不解。入宫就是要为皇帝增添嫔妃。既然是西都的权贵,皇上也不便拒绝。 (可是家族当中,不是已经有玉叶后成为正宫了?) 难道是想进一步加深裙带关系以巩固地盘? 「玉叶后对此事想必心情五味杂陈吧?虽不知国丈玉袁大人是如何想的。」 既然是哥哥的女儿,就是玉叶后的侄女了。尽管策略婚姻常会用到血缘相近之人,但当事人心里绝不会痛快。 玉袁也是,自己的女儿已经有了安定的地位,怎么连孙女也要分一杯羹? (不,说不定根本不是亲生女儿。) 总感觉玉叶后的娘家也不是上下一心。 「玉叶后是否反对侄女入宫?」 「……」 好像被猫猫猜中了。壬氏的表情道出了答案。 「是啊,皇后并不乐意。但又不能把哥哥送入后宫的女儿赶回去,也就只能退而求其次了。」 目前皇族男子人选有限。除去尚在襁褓中的两位皇子,实质上仅有一人。 「恭喜壬总管天假良缘。」 猫猫一拍手,壬氏立刻一言不发地抓住猫猫的脑袋用力地压迫。 「!!!」 猫猫学到祸从口出的道理,摸摸获得解放的侧头部。 「想也知道行不通好吗,都这种身体了!」 (那还不是你活该!) 猫猫觉得他很不讲理,但很懂事所以没说出口。 「……容小女子确认一下,除了壬总管之外还有合适的郎君能娶她吗?」 「皇族的话,必须往上追溯数代才有人选。大多都是在庙里诵经的遁世之人。除非哪个狼子野心的人去拥戴造反,否则就没了。」 「找个家臣的话,对方应该是不会接受吧。」 不过,只要壬氏在那女儿前来的同时前往西都,就能把婚事拖延个数月。是对方自己叫壬氏过去的,想必没得抱怨。 (可怜的是那个远道前来京城的什么女儿。) 猫猫虽然同情她,但帮不上什么忙。更何况要是每次考虑到哪个女儿的幸福都得娶妻,壬氏身边将会挤满带著赚人热泪故事的可怜女儿。 (没那多余心思去想别人的事。) 猫猫还有其他事得做。 「大概会是什么时候?」 「从现在算起两个月后。」 (真赶。) 她得赶紧学会许多技术才行。 壬氏露出还有话想说的表情。 「总管还有吩咐吗?」 「……一些细节尚未明瞭,日后再行联络。」 「是。」 猫猫收拾药品与白布条。她问过下次该在几日后来访,就离开了离宫。 七话 禁忌 翌日,怪人军师府的书库皆已收拾乾净。地毡重新铺好,书柜也摆回了原位。唯一的差别,就是褪色的地毡都换新了。 「是罗半大人吩咐佣人收拾的。」 「是这样啊。」 猫猫听燕燕这么说,松了口气。那天后来她立刻就回去了,本来正为了把收拾工作全丢给了两人而感到过意不去。 「是啊,你可得感谢我喔,小妹。」 猫猫一点都不想感谢的人大摇大摆地坐在椅子上。 「你在这儿干什么?」 「怎么这样说呢?义父不在时,你哥哥我就是这儿的家主啊。」 「我懂了,你是吃饱了没事干。阿爹不是快来了吗?」 「猫猫,讲话太不庄重了。」 又被燕燕规劝了。姚儿早已姿势端正地坐在椅子上等著。 接著就听见叩叩的拄拐杖声,罗门来了。罗门向提供协助的佣人道过谢,便走进了书库里来。 燕燕关上房门。窗户也紧闭著,点燃事先备好的蜡烛作为灯火。满室尽是蜂蜜的甜香。 (我是觉得在书库用火不太好。) 她心想事情谈完后得立刻弄熄,打开门窗换气才行。 猫猫拉一把椅子到罗门背后。 「谢谢你。」 罗门嘴上道谢,神情却显得为难。想必是因为桌上放了一本书。 「叔公,能否让我也留下来?」 「罗半……你还是别这么爱管闲事吧。」 「我明白,但我想掌握自己家里发生的事。因为用一句不知道逃避责任不合我的性子。」 就某种意味来说,性情跟猫猫恰好相反。还是说他有自信能解决发生的问题? 「这千真万确就是『华陀之书』吗?」 姚儿站起身,把羊皮纸制成的厚厚一本书立起来。 「……正是,是我在留学时整理成的。」 姚儿的表情变得僵硬。 燕燕依然面无表情,罗半反倒是一副兴味盎然的神情。 「那么,这些画也是罗门大人画的喽。」 姚儿翻开书页,让他看见画得精细入微的人体解剖图。 「正是。画是我画的,解剖也是我做的。」 「解剖」这个字眼,让姚儿的脸部肌肉阵阵抽搐。没有多少人能欣然接受人体解剖行为。损坏遗体不合伦理规范,受律法所禁止。 「……是罪人吗?」 对于姚儿的询问,罗门神色悲伤地摇头。他从椅子上站起来,翻开书的最后一页。该页有著一幅女子解剖图。女子似乎是异国人,头发卷曲,笔触用色淡而柔和。分出的脏腑栩栩如生,面容却如菩萨般慈祥。有好些地方墨水晕开,比起其他页面有著更明显的脏污。 「西方国家比我国更先进,有许多值得效法之处。但国内发生的事并非全都符合正义。也有不少无辜之人遭到处刑。」 罗门的眼神以缅怀过往来说,显得太过悲伤。 「人们指称她为女巫。为了判断她是不是女巫,人们捆绑她系上重物,将她推入水中。」 猫猫打了个哆嗦。 罗门不太常谈留学时期的回忆。即使提起,也就是作为曾经有过的病症或受伤的事例罢了。 「沉在水底没浮起来就不是女巫,浮起来活了就是女巫,得受火刑。人们最后判断她不是女巫,但她再也没能活过来。」 姚儿脸色铁青,手在发抖。像是觉得非听不可,但又犹豫著想摀起耳朵不听。 燕燕代她向罗门提问。 「女巫是罪人吗?」 「女巫不是罪人,只是有著不同思想。她们是异教徒,是医者。也有些流浪民族被视为女巫。就从这点而论,我当时也可算是男巫。」 罗门阖起书,手指滑过背面的「witchcraft」文字。 「我知道她为何被指控为女巫。正是她教我西方的医术,也是她本人要我在她死后解剖她。她为了医术,连自己的命都可以不要……」 罗门的声音微微颤抖。 「可以说多亏有她,我才能在皇太后临盆之际,成功完成手术。」 皇太后年纪尚幼就怀了皇帝,因此不剖腹就不可能分娩。 姚儿用发抖的手用力拍打桌子。 「岂有此理!那么罗门大人是对学医的师傅见死不救了吗!」 空气震得嗡嗡作响。 罗门不予否认。燕燕也仍然没说话。 「……!别……」 「我认为叔公的抉择没做错。」 猫猫还来不及说话,罗半先插嘴了。 「首先前提就已经没得选择了。我猜逃走也会被当成女巫,把人救走也会被当成女巫吧?救她的人也是个浪迹天涯的留学生,当然也会被认定为男巫。叔公年轻时就算尚未去势,一个男子又能有什么办法?难道他有能够以一挡百的体魄吗?姑娘认为他能活像连环画的主角那样潇洒救出被捉的大户千金,惩治一群恶徒,最终成为一段美谈吗?不,答案是溺死尸体变成两具。」 「可、可是……」 姚儿也明白这个道理,可是心情无法追随。 猫猫想再次翻开方才的页面,但罗门的手还搁在上头,翻不了。 「没错,我当时无能为力。她为了救人什么都做过。曾经女扮男装溜进医师聚会,也参加过罪人的解剖。她救人无数,但也有救不了的性命。她是个一心只为救人,为此什么都愿意做的人。在被当成女巫捉拿的前一日,也被人请去行医,说是替附近村镇受伤的孩子疗伤。然后她的治疗方式就被视为异端,遭到群众指称为女巫。其实是被怀疑行巫术之人,为了证明自己不是巫师,而拿别人做了替死鬼。」 乍听之下像是文不对题,但猫猫听懂了罗门的意思。 罗门想说的是两件事。 一个是解剖虽为异端,但能藉此救起一些性命。 另一个是行异端之人,必将遭受迫害。 (阿爹所说的「华陀之书」虽是异端,但并非邪法。可是,人们总认定异端为恶。) 罗门要她们接受「华陀之书」,就是在问她们认同此种异端行为的同时,自己是否也愿为异端。 荔国女子地位低下。非但不能成为医官,只要胆敢做出像解剖这种行为,难以想像会有何种下场。 罗门不只顾虑到猫猫,也在为姚儿与燕燕她们今后的人生著想。 燕燕的表情难以言喻。她说过会顺从姚儿的意愿,但猫猫觉得她看起来,像是听了罗门的这一席话而使她心旌摇惑。 姚儿的心情似乎也摇摆不定。 至于猫猫因为不能回头,意志早已坚定不摇。 「好,我有问题想请教叔公。」 罗半举手发言让场面中断。真想立刻把这卷毛眼镜轰出去。 「您从留学国家回来,就是被这个解剖害的?」 「对,正是。我挖出了埋在坟墓里的她进行了解剖,正要埋回去的时候被发现,差点被杀。若非有同样前去留学的朋俦相助,我早已陈尸河底了。多亏我那朋友偷了马带著我奔赴与荔国有缘的洋商家中,才能逃过一劫。」 罗门有时会做出些胆大包天的事来。 「您说的朋俦,莫非是刘医官?」 燕燕开口说了。 「真是给刘兄添了不少麻烦。」 (刘医官!) 由此可一窥刘医官的劳心焦思。猫猫重新体会到那医官之所以严格待她,是因为与罗门有关。 「容我再问一个问题。荔国律法应该只允许刽子手进行解剖。但罗门大人此话听起来,像是刘医官也有过解剖的经验。」 猫猫感觉燕燕在询问时有斟酌用词。她觉得燕燕其实已猜到八成,这么问只是在做确认。 「今后的事我不便多说。只是,难道一个人只要长于女红,就能在初次动手时缝好人的皮肤吗?能够像切鱼那样切好人的肌肉吗?」 答案是否。 燕燕大概是觉得问了个傻问题,不再说话。 「……」 众人一时沉默,随后被罗半打断。 「我反倒认为是医官就该做过解剖吧?叔公的经验在皇太后临盆时派上了用场,就是个眼前的例子。况且今后皇族还是有可能患上重病,或是身受重伤。」 猫猫很想说「你少说两句」,但她也想听到问题的答案,于是保持沉默。 (皇族身受重伤……) 同时猫猫也想起了不愿想起但有待解决的问题。 罗门又是一脸为难。 「……让我再讲件很久以前的事情。」 猫猫早已习惯了罗门每次讲话拐弯抹角,她点点头。 「昔日曾经有个唤作『华陀』的医官。当然不是传说中的『华陀』,而是另一个真实存在、医术举世无双的医官。据说是由于医术盖世,又是天子的远亲而得此名。」 罗门称此书为「华陀之书」或许也是来自这个典故。 「这个『华陀』怎么了呢?」 「据说『华陀』为了让医学获得发展而率先从事解剖行为。由于身为皇族远亲,他将身分特权全用到了医疗上。不只是罪人,还搜集了一些死于特殊疾病的遗体进行解剖。他相信自己的力量,相信自己做的是对的。」 然而—— 「只是,其中也包括了当时天子当成心头肉的宝贝皇子。皇子罹患不明怪病,年纪还小就夭逝了。」 基本上,在场的都是些举一反三的人。从姚儿的神情也能看出她已经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事。 皇族的遗体按规定,应该在陵庙中保存一年。这个「华陀」偷走,甚至支解了遗体,可以想见天子之怒必定如发踊冲冠。 「『华陀』连皇族身分都遭到废除,处以死刑。本名也不得留于后世,连传说中的医师都被命令改称『元化』。『华陀』的著作全数烧毁,并禁止医官的解剖行为。考虑到当时天子的心情,想必没有人敢直言极谏吧。」 当时应该连说出「华陀」此名都是个禁忌。 「虽然只是一名从历史上消失的医官,却像这样在医官之间口耳相传。他的丰功伟业仍然帮助了无数患者。可是,他不是神也不是仙,不过是个凡人罢了。」 罗门是在赞扬无法留名青史的医官伟业,同时也引以为戒。 「这样做不曾导致医术衰落吗?」 猫猫用有礼的口吻提问以免挨燕燕骂。 「当然有了,所以先帝的兄弟才会因病亡故。一些搬弄是非者说是太皇太后派人行刺,但留下的纪录显示实际是死于肺痨。」 肺痨,也就是肺结核。猫猫之前只听说是时疫,听到此话吃了一惊。此种疾病容易致人于死,但先帝的兄弟居然全数病逝,医治得也太慢了。 (是疏于隔离最早染病的病人,还是误诊为风寒……) 本以为先帝未曾染病是血统问题,看来与其他皇子分开居住可能才是主因。她听说过先帝之母——也就是一般所说的女皇本是下级嫔妃。 「求学之路一旦懈怠就会步步落后。我之所以前往西方留学,正是因为太皇太后忧心于医官的医术日渐衰落。」 (女皇一定是不想让儿子病倒吧。) 「可是,尽管太皇太后热爱改革,唯独『华陀』一事终究未能公然改变解剖的相关律法……想必是能体会做爹娘的,孩子遭人轻视的心情吧。」 「公然」二字让猫猫恍然大悟。医官们为了磨练医术,直到今日一定仍在背地里偷偷进行解剖。 「是不是可以就此打住了?」 罗门偏著头做确认。 「……」 姚儿没回话。 「是。」 燕燕似乎还在烦恼,回得有气无力。 「明白了。」 猫猫回得坚定。她还有些细节想问,但觉得罗门不会再告诉她更多。 「哦——是这么回事啊。」 罗半终究只是局外人,直到最后都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 「假如下不了决定,就把刚才的话全忘了吧。这样才能过上最安稳的日子。」 罗门不忘留下退路。之所以愿意说出这些,想必也是信任姚儿与燕燕,顺便加上个罗半都不会泄密。 「那我回去了。罗半,有马车吗?」 「我这就去准备。」 罗门拿起书小心地抱在怀里。 「这书不能再放在这儿了。」 罗门拄著拐杖走出书库。猫猫从怀里拿出手绢,递给罗门。 「把这么好一本书拿在手上走,你不怕被抢啊。」 她小声地说以免被燕燕听到。 「也是,我会小心。谢谢你啦。」 猫猫目送罗门叩叩拄杖离去的背影。本来要送他去坐马车的,猫猫看罗半要带路就留了下来。现在她比较担心书库里的两人。 (肚子好饿喔。) 太阳移动到了颇高的位置。燕燕没有要去做饭的样子,不得已只好猫猫来做了。 「两位姑娘,饭菜已经做好了。」 主屋的厨房在做馒头,猫猫要了一点过来。她另做了些肉馅捏了包子,味道还不错。 本来单吃包子也行,但因为另外看到了有趣的食材,于是猫猫再做了一道菜。 猫猫把包子与前所未见的一道菜,放在显得食欲缺缺的两人面前。 「这是什么?」 姚儿做出了反应。 「就称为拔丝红薯吧。」 换言之就是甘薯淋糖水。猫猫把甘薯连皮切块用油炸过,淋上了大量的糖浆。 「他们这大户似乎常吃甘薯呢。都是当主食一样的吃,吓了我一跳。」 「听说有亲戚是种薯芋的。」 正确来说是罗半的亲爹。 「我正觉得最近这阵子常在市集上看到,会不会是罗半大人让它流通的?」 「哦,拔丝啊。」 姚儿用筷子夹起甘薯,看著甘薯拉糖丝的模样取乐。看来心情有稍微好转了些。 「再不吃就凉了,还是快吃吧?」 猫猫从蒸笼里拿出包子,大咬一口。 「姚儿小姐请用。」 燕燕拿湿手绢给姚儿。姚儿把手擦乾净后,拿起了包子。 「是很好吃,但好像少了哪种味道。」 「请别跟燕燕烧的菜做比较。」 「以外行人来说已经很好了,姚儿小姐。」 燕燕也给了句有点没礼貌的话。 (好吧,是外行人没错。) 本以为开饭了就会有话聊,但后来都没人继续聊,只是默默吃饭。 看起来燕燕对刚才那一席话受到的打击,比姚儿更大。 (假如大小姐说愿意做解剖,事情不知会如何发展。) 照燕燕的性情,一定会以姚儿为优先。目前还会把所有靠近的男人一个个击退以免小姐碰上坏胚子,但总有一天会考虑姚儿的婚事。 (应该吧。) 假若有朝一日,出现了一个能满足燕燕眼光的如意郎君,姚儿可能会诚实地说出自己的营生。也许有的男子能理解女子的自力更生,却没几个人能理解解剖的必要性。 (更何况根本就不能把医官的秘密随便说出去。) 再者,又不知道这医官贴身女官的差事能做多久。也有不少新成立的官署数年后就没有下文了。 (真是前景黯淡。) 猫猫虽然处境也差不多,但猫猫是猫猫。她比较强悍,只要有药材与病人就能设法糊口。 三人正一起咬包子时,房门开了。 「竟然拋下我自己用饭,太奸诈了吧。」 卷毛眼镜回来了。罗半一副理所当然的态度坐到空椅子上,抓起剩下的包子。 「唔,少了点味道。」 「要你啰嗦。」 这儿每个人对吃都很挑剔。 甘薯倒是似乎很受好评,没人挑剔。只是吃了好像会口渴,燕燕去泡了茶来。 「罗半大人有何看法?」 燕燕在放下茶壶的同时,询问了罗半。 「对什么的看法?」 「关于罗门大人说过的话。更进一步而论,大人对于与医官接受同样教育的女子有何观感?」 「姑娘比较想听一般观点,还是我个人的见解?」 「若是可以,两者都愿能一听。」 罗半看著天花板想了想。 「关于解剖,我认为有其必要。不求进步——停滞不前就如同河川淤塞。水流也必须常保通畅,否则是会发臭的。」 表达的是相当肯定的意见。 「可是,现在公开行事恐有引发迫害之虞。人们都排斥异端与少数。想平稳度日的话,医官贴身女官这种莫名其妙的官职还是早早辞掉的好。」 「怎么连罗半大人都说这种话!叫女子快快回去持家!」 姚儿横眉竖眼站起来。桌子一阵晃动,猫猫急忙按住茶杯。 「还以为您是不重男轻女,懂得识才尊贤的人呢!」 「姚儿小姐……」 燕燕试著婉劝姚儿,不过罗半仍然神色自若。 「对,女子要营生比男子困难。可是,男子无法生子,至多只能养子。」 (那是当然的了。) 男女身体构造有别,扮演的角色也不同。 「男女基本上并不能从事同样的营生。但我知道也有许多女性才华出众。」 「那么,您叫我们回去持家又是什么意思!」 「还请姑娘把我的话听完。我应该有说过前提是『想平稳度日的话』。男女想平等营生是不可能的。男子与女子在营生上,女子总是得承受营生以外的更多负担。拖著脚镣想步上同样的道路,得要有更优越的贤才与体力,或是能提供支持、补足的某些事物。要有这些特出之处,才终于能得到与男子平起平坐的地位。」 「正是如此。」 「那你应该很明白才对。为了从事医官这种连男子都觉得艰难的差事,女子需要相应的实力与信念。换言之,如果你们的想法会被我的意见左右,那还是快快辞了吧。」 罗半平素对女子态度亲切,但该说的话还是会说。 姚儿与燕燕都僵住了。 「我也赞成女子能与男子从事同样的工作。可是,并不是世上自力更生的所有女子都很能干,对吧?当今世局本来就已经不适合女子自力更生。男子之中有不成材的家伙,女子之中也有才能平庸之人。即使是同类仍有高低之分,更不可能在一开始就套著枷锁的状态下让所有人圆融地各司其职。假如你们觉得这对自己来说很难、做不下去,我认为你们应该另寻生计才合乎道理,这样想有错吗?」 猫猫也很想点头同意罗半的说法,但在姚儿面前决定不做反应。 「再说,姚儿姑娘的说法听起来,像是出外营生才是正确之道,管理家务毫无意义呢。我想这才是看轻了某些人喔。有时一些为国效力的高官会在酒席上取笑妻子无用,但经常就是那种人被妻子掌握得死死的。官僚阶级愈高,就愈需要品格,穿著难看邋遢的男子绝不可能升官。啊,虽然还是有例外啦。愈是没有特殊才华的男子,愈是得让夫人帮忙打理仪容抬高身价。恐怕姑娘才是在蔑视只能持家,无法出外营生的女子吧?」 例外是谁就别说出来了。 姚儿嘴里咕哝著好像想说些什么,但哑口无言。 「我娘是祖父替我爹选来的媳妇,她那可真的是一身骄气。这宅子里剩余的一些雅致什器,都是我母亲挥霍之下的结果。从这栋宅子被赶出去时,她那人最难过的就是不能继续在京城过奢华日子。乍看之下她好像一无是处,眼光却很好。变卖家当时也几乎跟买进来的价钱没两样,有些甚至还增值呢。当时的我要是能再聪明点,也许能为母亲准备一条退居乡野以外的路。我想我那娘亲与其嫁作罗家这些木头人的妻子,不如经商或是成为商人之妻一定更有成就。只是即使喜欢赏玩交易品,我那趾高气昂的母亲绝不会愿意成为商贾,也一定会拒绝成为商人之妻就是了。」 罗半滔滔不绝地说。但没什么话让猫猫听了想骂人。 「罗半大人究竟想说什么?」 燕燕问道。 「哈哈,扯得太远了。我呢,只是不希望优秀的人才固执己见,选择不合自己的道路。那样太不符效率了,缺乏美感。两位姑娘都是才女,无论是到外头当差或是成为贤内助,必定都能得心应手。当然能否有一番成就则另当别论。只是,假如你们想努力达成真正的心愿,我只能说效率或什么都摆第二,光是这份志气就很美了。」 结果说到底,罗半似乎只是以他个人的美学意识判断美丑价值罢了。 罗半把茶饮尽后,神情满意地起身离席。 「那么,小生先行失陪了。」 罗半一面擦眼镜,一面快步离去。 猫猫撑著腮帮子,漫不经心地望著那背影。没有人骂猫猫坐没坐相,燕燕低垂著头。 相较之下,姚儿则是正对前方,向罗半微微致意。 (原来如此啊。) 猫猫感觉好像知道罗半是在问谁了。 (真鸡婆。) 无论姚儿与燕燕会如何答覆罗门,猫猫心意已决。她认为大家各自想走什么样的道路,两人都没有介入的权利。 猫猫捡起没人碰的最后一块甘薯放进嘴里,喝乾了剩下的茶。 八话 秘密讲堂 猫猫每天在烟花巷看著左膳,又到壬氏那儿出诊,就这样把假期耗光了。 她写了封信给罗门,说她仍未改变想学医术的心志。只是还没收到回信,假期就结束了。 一踏进久违的尚药局,就看到堆积如山的待洗物件。没有什么事情比收假后看到一堆差事放著没做更让人不高兴。 「快收拾乾净。」 刘医官讲得若无其事,但冬天的洗濯差事冷得要命。手都会冻僵。 猫猫很想瞪他,但她已经得知罗门过去给人家惹了一堆麻烦,不好意思再说什么。 「明白了。」 猫猫只能乖乖动手做事。累积了这么多待洗物件,就表示猫猫她们休假时医官仍在当差。 「来——洗——吧——」 待洗物件几乎都是需要消毒的白布条。首先她们将白布条分成比较乾净的,以及被血或体液弄脏的。 脏得太严重的就丢掉,脏污处较少者可以剪断使用。 基本上,白布条是用旧了就得丢掉的消耗品。沾上血迹的能不用就不用。人的血液有时会成为疾病感染源。 「这什么啊……」 姚儿用指尖拈起那东西给她们看,看来是某人的白袍。可能是替重症患者做过治疗,上头沾了血。好像已经消毒过了,带有一点酒精味。 「把医官服放到这儿来会让我们很困扰的。是谁的东西?」 燕燕看看衣服的内里。大家穿的都是同一种衣服,所以里侧应该有绣上名字。 「……」 燕燕蹙起了眉头。猫猫探头一看,只见上头绣著「天佑」。此人是个见习医官,轻薄浪子一个。这男的好几次想约燕燕出去,但每次都不被理会。 (随手就丢掉了。) 燕燕若无其事地继续把白布条分类。 两人之前听了罗门的话困惑不已,但可能是中间放过假的关系,猫猫看她们像是已经恢复常态了。 (只是不知道做了什么回覆。) 猫猫也还没收到罗门的覆信,两人应该也是一样。 「燕燕,也不差这一件,就帮他洗了吧?」 「姚儿小姐,奴婢认为纵然对方是医官,也不该加以纵容。这是规定。」 这儿规定医官服都得自己洗。 「可是我们在放假时,人家还继续当差呢。」 燕燕罕见地露出心有不服的表情。看来她很不满意姚儿对天佑这般顾虑。 「血渍要怎么去除呀?」 见燕燕迟迟不作反应,猫猫代替她上前。 「请借我一下。」 猫猫看看渗出血迹的部分。可能是时日久了,血迹变成了暗红色。虽不知道弄不弄得掉,总之先装桶冷水泡著。 「怎么办?要用灰吗?」 洗涤衣物时,有时会用灰去污。大小姐做了好几个月的洗涤差事,也学起来了。不过,现在需要的不是灰。 「我去拿一下材料。」 猫猫回到药房,翻找生药的库存。 「你在找什么?」 待在房里的刘医官问她。 「我想用萝卜去渍。」 记得用来止咳的萝卜应该还有剩。萝卜不只是一种蔬菜,也是种有用的生药。 「去渍?喔,要弄掉血渍啊。」 刘医官恍然大悟。果然厉害,一听到萝卜就懂了。 「既然要用,就顺便把这也洗了吧。」 刘医官多给了她一大叠染血的医官服。不是一件两件,恐怕有个五、六件。 「……」 「不服气吗?」 「不,不敢。」 这个恶医官就爱有点坏心眼地说话。年轻时这副端正凛然的五官一定很受女子爱慕,但上了年纪后就只是个坏心眼的老头子。 但猫猫已经听说罗门昔日受过他的照顾,所以这点小事不忍忍不行。 「是动过了什么大规模的手术吗?」 「算是吧。」 刘医官写著日志,回得暧昧。 但动个手术竟然弄脏这么多衣服,想必是场兴师动众或是规模极大的手术。 (应该有戴上围裙吧。) 血量不算多,但各处的污渍令她在意,再加上…… (有股臭味。) 不知是不是因为洗衣铺冬天歇业的关系,总之拜托别把衣服放著不洗。 猫猫把医官服放进洗衣篮里,然后用磨泥板把萝卜先磨成泥。 「要用就整根用掉,剩了反而难处理。」 「……明白了。就是要我把污渍全去掉是吧。」 上司的命令只能乖乖听从,但猫猫有些后悔,早知如此就拿著萝卜直接走人了。 看到猫猫多拿了一堆东西回来,姚儿面露苦笑。 (真过意不去。) 猫猫把白袍弄湿,在脏污处底下铺块布。然后用棉布包著一团萝卜泥轻轻敲打。 「这样就能去渍?」 姚儿探头过来看。 「是。萝卜里含有分解血液的成分。除了血液之外,也可清理尿床或蛋汁。」 「哦,是这样呀。」 猫猫检查一下铺在底下的布,示范给大感佩服的姚儿看。沾在白袍上的血已经溶解,移到了底下的布上。只是血液摆久凝固的部分能去除多少就说不准了。 「学会了就请来帮忙吧。刚磨好的最有效,我想早点弄完。」 「喔,好。」 燕燕也来加入她们,三人一起用萝卜泥轻轻敲打白袍。 「我弄完了。」 「那么,接著立刻用水洗。否则留下萝卜汁的污渍就本末倒置了。」 「好。」 姚儿是个一有吩咐便能立刻做好的姑娘。一旦接受得了对方的意见,基本上是个直率的姑娘,但同时只要心有疑虑就不会继续前进。 三人洗完衣服正在晾白布条与白袍时,一名年轻医官经过旁边。是见习医官天佑。 「不好意思,你的白袍混在这里头了。」 猫猫对天佑出声说道。燕燕排挤天佑,让姚儿跟他说话又会让事情更麻烦,只剩猫猫一个人能跟他说话。 「啊——嗯。抱歉,帮我洗一下吧。」 讲话是很轻佻没错,但没平时那么有精神。 「医官找你去帮忙动手术了?」 「啊,嗯,算是吧。」 讲话口气有点暧昧。 猫猫感到其中有些蹊跷。 染血的白袍,加上一脸疲倦的天佑。 「看你似乎很累,但以后不会帮你洗了。晾在那儿的乾了就拿去吧。」 「好啦。」 天佑干劲缺缺地回答后就走掉了,不知是要去哪儿。 「真是不像样!」 姚儿气呼呼地收好用过的桶子。白袍晾好就行了,但白布条还得煮沸消毒。 白袍基于卫生考量最好也能煮过,但白袍不是消耗品,煮沸会损坏布料。用火熨斗大概是最恰当的方法,但猫猫不想做那么多。 不得已,乾了之后就铺在药房的床铺底下吧。 洗了一堆东西累煞人了,她很想休息一下。 「做饭的时候要不要顺便烤些甘薯?」 「甘薯!」 姚儿她们回宿舍时,罗半似乎送给了她们很多甘薯。宿舍里摆了一大堆,也拿了一些来药房分给大家。 (好像是丰收呢。) 甘薯的收获量比米多,但据说较不易保存。 猫猫做拔丝红薯时使用的糖浆,是用甘薯熬成的。饭厅里的佣人跟她说正在思考各种加工方式,像是熬成糖浆,或是磨成葛粉那样的粉末。 (其实用烤的最简单也很好吃。) 想到要吃甘薯就觉得有点精神了。姚儿的眼睛闪闪发亮。 「猫猫,不等你喽。」 「这就来了。」 猫猫扛起弄湿的白布条,跟在姚儿与燕燕的后头。 把白布条煮沸消毒完毕时,太阳已经西斜了。 「什么都没空做。」 一方面也是因为太多东西要洗,但主要是烤甘薯花了太多工夫。因为看到三人在吃,其他医官也纷纷跑来要。 (好想调点药喔。) 她想趁还在药房时做点药。 话虽如此,天色一暗女官们就会被赶回住处了。白布条差不多乾了也得移进房内,否则要是下霜就白洗了。 猫猫看看晾在晾晒场角落的白袍,发现少了一件。应该是有人只把自己的衣服拿去了。 (就不能把大家的都拿去吗?) 猫猫检查一下白袍的内里。本来是想确认一下哪些人的还挂著…… 「……」 她看到了刘医官的白袍。这没什么好奇怪的,但看到其他医官服的名字让她很是不解。 (不是说是手术吗?) 大规模的手术需要有众多医官在场。但其中怎会只有刘医官一名老资历医官? 其他白袍的名字,若猫猫记得没错,全都是见习医官。 「难不成是——」 该不会是医官做了解剖吧?见习医官已渐渐熟悉了差事内容,是时候进入下个阶段了。 若是如此,那也得让猫猫参加才行。 (不晓得阿爹帮我跟刘医官说了没有。) 猫猫一面心怀不安,一面拿著白袍回尚药局。 尚药局里只有天佑一人。正在好奇他在做什么,原来是在用火熨斗烫收进来的白袍。 (就只烫自己那件啊。) 猫猫注意著不要把话骂出口。 「我把白袍搁在这儿。」 「好——知道了——」 天佑一脸懒洋洋地用火熨斗烫衣服。看起来一副不想做的样子,但衣服皱了会惹怒刘医官,大概是觉得在家中准备火熨斗又很麻烦,就趁现在烫一烫吧。 可能是顾著专心做事,他看都没看猫猫一眼,最重要的是大概根本没那兴趣看猫猫。 猫猫并不介意,把白袍先放在刘医官的桌子旁边。虽然还有点湿气,但无可奈何。 (嗯?) 医官的桌子上,放著早上写过的日志。猫猫拿起来随手翻页。这东西看了不打紧,只不过—— 猫猫看了这几日以来的纪录。 (没有纪录。) 假设刘医官的话可信,这几日应该动过手术。既然是多名医官共同参与的大规模手术,日志上好歹也该提一下才是。 「一切如常」。 只写了短短如此一句。 (果然在蓄意隐瞒。) 猫猫看向天佑。 「天佑兄,手术还辛苦吗?」 「……可辛苦了。那个真的不好受。」 他慢了一拍才回答。难以判断是因为正在做事,还是心情困惑导致反应较慢。 「是什么样的手术?」 猫猫一面摺起白袍一面问了。 「不管是哪种手术都没几个人爱做。」 他表现出模棱两可的反应。 (被封口了?) 天佑对燕燕的态度让他像是个轻薄而不识相的傻子,但这人最起码聪明到能通过医官考试。而且此人的口才比其他见习医官好,随便都能讲个藉口糊弄过去。 (是不是找错人说话了?) 猫猫一面后悔至少也该让燕燕来问话,一面轻轻拍打摺好的白袍。 (找其他见习医官问问看吧。) 猫猫边看著外头开始变暗的天色边走出尚药局,准备把白布条也收进来。 医官们已经瞒著旁人开始触碰禁忌。 猫猫虽有所确信,但过了数日仍未能找出医官们的秘密。猫猫想跟见习医官攀谈,但又不能主动问:「各位是否在做解剖?」况且多数医官都不像天佑这般轻薄,大多性格内敛。 再加上众人都在传猫猫只要跟任何人说话,怪人军师就会紧盯不放,害得她不能跟别人单独谈话。 (是否该拜托姚儿她们?) 不,在弄清楚姚儿她们如何回覆罗门之前,这事做不得。罗门跟她们说过若是没有意愿,就把这事忘了。 只有日子无情地一天天过去。 (不晓得何时得去西都。) 壬氏说过是两个月以后。 心里急死了。 话是这么说,但也不能疏于处理日常差事。今日姚儿她们负责洗濯,猫猫负责顾著药房。 (怪了?) 药房有块地方空荡荡的。那儿原本是供一名见习医官使用的储物处,以前放著一些药碾子或经籍之类,如今却收得乾乾净净。 「是做过大扫除吗?」 「那小子转迁了。」 刘医官回答她。 「是研习期间结束了吗?」 「差不多吧。」 刘医官正在记帐。 邻近军府的药房,其实对医官而言是炙手可热的当差部门。伤患愈多愈能让医官磨练本事。 见习医官们首先,会被分配到这个炙手可热的部门。结束了数个月的研习期间后,就转迁到其他官署。愈有能力者,愈容易被安排到繁忙的当差部门。 附带一提,阿爹罗门之所以未被安排到军府的尚药局,是因为怪人军师会赖著不走。 (我也好想被转迁啊。) 自从猫猫被分配到尚药局以来,单片眼镜老家伙几乎天天赖著不走,但上回可能是要跟壬氏下围棋的关系,变得不常来让她很高兴。围棋下完之后好像还是繁事缠身,都没来了。不管是什么原因都让她很高兴。 (谢天谢地。) 这种时候就该有点感恩的心。 打扫结束了。短缺的药膏调好了,床铺的褥子也换好了。 「现在没事做了,可否准我使用炉灶?」 「你想煎什么药吗?」 「我想把酒熬浓,提炼出酒精。」 她想把壬氏要用的分量准备好。 刘医官一脸傻眼。 「以前罗门也这么说过、做过……」 刘医官表情苦涩地述说悲惨的过去。 「但那家伙去茅厕时,有个家伙抽著菸斗进房间……」 「哇啊,怎么有人这么笨啊。」 照常理来想,当然是大爆炸。猫猫不禁脱口而出,却让刘医官不高兴了。 「不是,那得怪罗门什么都没提醒啊!」 看他急成这样就知道抽菸斗的是谁了。猫猫是识相的人所以好心保持沉默。 顺便提一下,现在药房内有张贴禁止吸菸的告示。 刘医官跟阿爹是老交情了,猫猫很高兴有时能听到这些回忆。她不禁期待哪天也能听到在西方的经历。 (索性直接跟刘医官说——) 猫猫如此心想,但随便开口恐怕会适得其反。她决定再看看情形。 「劝你还是别用炉灶了,搞不好会有哪个偷懒不做事的家伙抽著菸斗靠近。这样吧,你到隔壁房间去用火盆好了。」 「那样火力太弱了。」 「用不了那么多吧。反正我看你只是太闲了想找消遣。」 (被说中了。) 这人直觉著实敏锐。不愧是跟罗门一同有过留学经验的人物。 「搞不好还想著偷喝一杯酒不会穿帮咧。」 直觉怎么能灵成这样? 猫猫搬著较大的火盆、像是茶壶上生了根管子的蒸馏器与消毒用的酒,又装了一桶冷水过来。 「啊!对了对了,这你也拿去吧。」 他把一大堆东西放下来,有剪刀、包药纸与调合好的药粉。 「总共一百份,你就包一包吧。」 「……明白了。」 大概是要她边煮边包吧。看来基本上是不会让她偷闲。 猫猫替火盆添木炭,把蒸馏器放上去。这跟猫猫之前在翡翠宫用现有材料拼凑的蒸馏器不同,是好东西。上下各有一个锅子连著倒过来的茶壶嘴,把酒倒进下面的锅子,放在炉火上让酒蒸发,蒸气就会在上面冷却,从壶嘴流出经过蒸馏的酒精。 (要是宿舍里也有一个该有多好。) 由于形状太过特殊,制作起来很花钱。现在使用的这个是陶器,但就算是金属想必也很贵。 (等旧了要替换,不知道能不能给我?) 猫猫一面作美好的想像,一面用包药纸包药。这个季节染上风寒的官员总是比较多,所以要开药给他们。药跟吃的一样,不赶快用掉就会腐坏,不过一定很快就开完了。 猫猫勤快地包药时,隔壁房间似乎有人来了。她心想也许是伤患,正想回刘医官待著的房间时…… 「你继续干活。」 刘医官站在房门前不让猫猫过去。 「是客人,但不用奉茶。你别准备了。」 (是不速之客吗?) 难道来了个连上茶都嫌浪费的人? 猫猫虽感到不可思议,但仍听话回去包她的药……才怪。 (如果是怪人军师就讨厌了。) 她悄悄把耳朵贴在门上。 『请别提出此种强人所难的要求。您要我多找一个能做事的医官?』 刘医官这样讲话已经算是很尊重对方了。也就是说,对方应该是个身分更高之人…… (会是谁啊?) 但猫猫的疑问即刻得到了答案。 『我知道这是强人所难,但还是得请你帮忙。这边还需要两人。』 隔著一块门板都能听出那美妙嗓音。尽管不再像后宫时期那般甜美,却具备了某种吸引他人的特质。 (从天女变成天仙了啊。) 不用说,正是壬氏的声音。 『我已经照您的吩咐在锻炼见习医官们了,但恐怕只有一半能成气候。有体力但缺乏技术,有技术但缺乏心志。心志与技术都需要时日培植。』 (心技体?成为医官的必备条件吗?) 『不能以实际操作的方式让他们学会吗?』 『哈哈哈,您说实际操作吗?您不能设身处地想想被拿来试验的患者心情吗?医术讲的虽是悬壶济世,但也不是神仙。有时也会失败,遭到患者或死者家属的辱骂。心志不够坚定之人,恐怕很快就会一蹶不振了。』 壬氏想要医官,但刘医官以人手不足为由不肯放人。他在等年轻人磨练出本事,但这种事急不得。 (是那个吗?在找前往西都的人员吗?) 结果事情似乎仍是以壬氏为中心进行。大人物真是不容易。 『心志坚定者的话似乎有一个。』 壬氏在揶揄某人。 搞不好增加医官人员只是藉口,其实是在催促刘医官带上猫猫。 (真要说起来,刘医官也有在给皇族看诊。) 今后要是壬氏没叫他去,可能会引起他的疑心。这个医官直觉太敏锐,不能不提防。 『要挑选的话,臣以为最好是身无牵挂之人。若是有个没来由地保护过度的爹娘,会让事情变得麻烦。况且臣以为不是谁都喜欢前往遥远外地。』 话中有话。应该说讲的根本就是某某人。人家说的就是她。 看来的确是前往西都的人员无误。 需要增加医官除了是想把猫猫安插进人员中,想必也是因为此番规模将会大于上一回。 (毕竟上一回几乎是微服出巡。) 猫猫那时也是不明就里地就被带去了。虽然尽管如此一样是劳师动众,但从壬氏的皇族身分来想可以说人数极少。 再加上地点也特殊。西都的地理位置容易引起是非。 该地西邻砂欧,北接北亚连。荔国与北亚连之间有条大山脉,要翻越那据悉有数里之高的群岭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来自北方的多数大军都会自西北山脉的开口出现——女官考试有考到这个问题。 换言之北亚连如果要来,就会从西都的北方来。 (多亏老鸨的教育,我还记得。) 不准人熬夜一晚就上考场可不是说说而已。 猫猫一心顾著偷听,使得她没能及时注意到蒸馏器已经烧乾了,开始冒出不正常的烟。 猫猫抽抽鼻子,战战兢兢地回头一看,被冒出的烟吓了一跳。她急忙泼水浇熄火盆。 虽然处理得十分迅速,但隔壁房间的人不可能没听到这么大的水声。 「你在做什么?」 果不其然,傻眼地说话的人是壬氏。 猫猫尴尬地拿著手巾,擦乾泼出来的水。 「呃……我在顾火盆,不小心打了瞌睡。」 「哦!但我怎么看你脸颊上有门板印子?」 听到刘医官此言,猫猫惊得按住右脸颊。 「……」 「……」 偷听的事早就露馅了。 猫猫目光闪躲,但刘医官死盯著她不放。刘医官抓住猫猫的脑袋,直接用力勒紧。 (痛痛痛痛!) 猫猫按住脑袋蹲下去。 老实说,猫猫认为是因为被听见不要紧才会让她留在隔壁房间,但看来偷听还是不对。 壬氏强忍著一副快爆笑出来的表情,身旁跟著马闪与另外两名像是侍卫的武官。外表好看有时候也真辛苦。 壬氏似乎终于笑够了,用一副十足认真的态度清清嗓子。 「刘医官,可否问个问题?」 「殿下请说。」 「你说见习医官有一半成器,那么新设的医官贴身女官呢?」 「……殿下此话何意?女官终究只是女官啊。」 「但我听说见习医官与医官贴身女官的差事内容几乎是一样的。换言之,只要心技体齐备,升为医官也并无不可吧?」 旁人用一种大吃一惊的表情注视壬氏。 (女官成为医官……) 这本来是不可能的事。当然,刘医官不会把皇弟所言照单全收。壬氏究竟是凭什么认为女官能成为医官?可是现在追问这种问题只会对猫猫更不利。 猫猫与壬氏相处至今,已经渐渐摸透了他的想法。当然也有些地方摸不透,但她知道壬氏接下来想说什么。 猫猫现在该做的事,是什么? 「这儿就有一名医官贴身女官,殿下觉得呢?」 「哦,她的心志够坚强吗?」 壬氏对猫猫咧嘴一笑。不是微笑,是一种促狭的笑脸。 (这个混帐!) 他以为是谁捅出的漏子,让猫猫在替他擦屁股? (信不信我真的扒了你的屁股皮?) 她忍住不咒骂出声。 「这个叫猫猫的只是死皮赖脸罢了。更何况还是个女子,不可能当得了医官。」 刘医官坚持拒绝。 (是这样没错啦。) 猫猫也并非想成为医官。只是迫于所需,需要医官的技术罢了。 (我毕竟还是个开药铺的。) 罗门将猫猫培育成了一名药师。作为拯救更多人的手段,她想要医官的技术,但药师终究才是她的本分。 不过,她还有身为药师的傲气。 「刘医官不是说过,小女子的调药本事比随便一个见习医官更好吗?」 你在说什么啊。她感觉得到刘医官的此种强烈视线。 猫猫对于想找藉口却又不能开口的现况感到焦虑,但只能设法度过这一关了。 「事已至此,不是医官也行。只要是与医官拥有同等技术之人,无论是村镇大夫或是开药铺的都行,我特别批准。所以,能否再准备个至少两人?」 壬氏话中有话。给人的感觉与后宫时期多次给猫猫找麻烦的时候很像。 他带来的大多是麻烦事,但同时也含有满足猫猫好奇心的内容。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只要此刻能说服刘医官,猫猫想必又有机会获得新知识了。 舒服的酥麻感、令人不适的冷汗、心跳次数的上升同时来临。 猫猫握紧拳头。 刘医官盯著猫猫瞧。表情只差没说:「快拒绝。」 (恕难从命。) 猫猫在壬氏跟前单膝跪下。 「这儿就有一名开药铺的,总管意下如何?」 壬氏的嘴角微妙地上扬了。 「她是这么说的,你觉得呢,刘医官?」 「……」 刘医官瞪著猫猫。在评估做事能力上,她本以为刘医官对见习或医佐都一视同仁,看来猫猫的女子身分可能还是成了问题。 「但药师就是药师,有些问题靠生药知识恐怕应付不来。」 「这是你这上级医官该解决的问题。你得设法让她学会技术。」 从猫猫的位置看不到,但可以想见刘医官此时一定是一副咬牙的表情。 「那就有劳你多费心了。」 壬氏扬长而去。 马闪始终安分,只是有些歉疚地看著刘医官。 「……」 壬氏离去后,刘医官盯著猫猫瞧。 猫猫只能面露僵硬的苦笑。 「……一次就好,脑袋过来一下。」 「是……」 猫猫挨了个重重的拳头。痛死了,跟老鸨的拳头有得比。 「这样就行了,放你一马吧。啊——罗门那混帐,塞了这么个大麻烦精给我!」 刘医官有些烦躁地坐到椅子上,拿出菸斗。 看样子果然听罗门说过了。 (难道说他原本打算装傻?) 就某种意味来说,壬氏来这一趟著实算她幸运。 刘医官横眉瞪眼,把烟吐掉。 「在这儿能抽菸吗?」 猫猫指指张贴的告示。 「就破例这一次!拿出点度量来,别斤斤计较的。好啦,快去收拾隔壁房间。」 (哎哟,拿人出气。) 话虽如此,再多嘴就要惹祸了。猫猫前去隔壁房间,一看到泡水的火盆与坏掉的蒸馏器就头痛起来。 蒸馏器让猫猫赔了半年的薪俸。 九话 告发 壬氏在别第收到了书信。 不是木简也不是纸,是用绳子捆起的羊皮纸,并以蜜蜡封起。各地传递书信的文化各有不同,而这是常见于西方的形式。 「这是西都寄来的信。」 高顺做了不必要的解释。 「是玉莺阁下寄来的吧。纸在他们那边应该已经普及了才是。」 即使在制纸木材较少的西方,应该还是比羊皮纸便宜才是。 壬氏看看蜜蜡的印章。这印章他最近看惯了,跟壬氏侧腹部的烙纹很像。 壬氏扯扯绳子。他想拆信,却觉得有点难撕开。绳子的材质有点脆弱,感觉一扯就要断了。 「高顺,有剪刀吗?」 「请。」 壬氏拆开信件,然后叹一口气。换成马闪的话早就急著问内容了,但高顺绝不会这么做。只看壬氏愿不愿意开口。 「要看吗?」 壬氏故意晃晃羊皮纸,但高顺摇摇头。 「写的是什么内容?」 「关于让女儿进入后宫一事,看来一如所料,将会在我们离开后入宫。这样三番两次地联络做确认还真烦人。」 难道对方还把壬氏当成了后宫总管? 「然而实际上在您回国之前,入宫的事必须暂缓。」 尽管对远道前来的千金过意不去,但可能只得让她在某栋别第等等了。只要玉叶后拒绝,她就进不得后宫。 至于势必将会提出的次等要求——皇弟娘娘的宝座,壬氏自然无意娶她。 壬氏出了一身冷汗,心想真是千钧一发。要不是在侧腹部烫了个烙印,皇帝恐怕已经要他安分娶妻了。 「……」 壬氏用指尖敲了敲太阳穴。 他再次确定事情有一个不合理之处。 玉叶后知道壬氏的烙印。此一秘密对皇后而言既是武器,也是双刃剑。绝不能让外人知道壬氏肚子上有皇后的印记。虽是当著皇后与皇上的面做的,但看在外人眼里只会觉得是通奸的证据。而且还会被误解为一种怪诞淫行。 即使是玉叶后的侄女,令其成为壬氏的妻室也太过危险。 站在玉叶后的立场想,宽大为怀让侄女进入后宫,带来的弊害较少。就算侍过几次寝,皇后事到如今心胸想必也不会那般狭窄,对皇上醋劲大发。 那么可能是对那侄女本身有些芥蒂了? 「高顺,玉叶后与玉莺阁下以及其女,关系亲密吗?」 「这个问题,窃以为水莲嬷嬷知道得更清楚。」 壬氏看向初入老境的侍女。 「并不亲密。玉莺大人在玉叶后仍在西都时并没有过女儿,因此这女儿与皇后应该不曾打过照面。」 水莲将配茶的煎饼放在壬氏面前。不是壬氏爱吃,想必是为了即将前来的猫猫准备的。猫猫在离宫时不会碰点心,但壬氏知道让她带回去吃能让她开心。 「……叫孤去西都是吧。」 怎么听都像是想把壬氏赶走。壬氏在皇后进入后宫时就与她认识,知道她有些地方不好惹。 「虽然我宁愿相信她本性善良……」 壬氏自言自语。这也要看善良的定义是什么,只能当成她有她的考量。 只是壬氏基于立场,也不能全面信任她。 壬氏的视线,再度落在书信上。 印章是真货,但文章应是请人代笔。文笔写得夸大其辞,内容却只写到一些要确认的事宜,让壬氏白紧张了一顿。不过还是得收藏在信匣里,他把信拿给高顺。剪断的绳子本来想直接扔进字纸篓—— 这时壬氏发现,绳子是用纸捻成的。难怪感觉有些脆弱。 信纸是羊皮纸,捆信的却是纸绳,总觉得不太相衬。 壬氏心有疑惑地观察纸绳,试著将它揉松看看。纸绳是用一张长长的纸摺叠后仔细搓捻而成。 打开一看,上头写著成串的数字。 「月君……」 高顺已不再用壬氏这个称呼,不会再呼唤这个名号了。 「看样子,西都是得好好调查一下了。」 虽不知是什么的数字,总之有种可疑的味道。印章是真货,看不出伪造的痕迹。至少书信应该是真的。不知是偷偷换掉了绳子,抑或是有人能代替玉莺盖印。总不可能是玉莺自己藏的吧。 「究竟为何要这么做?……会是密告吗?」 「以密告来说似乎有那么点拐弯抹角,但也可能是没有其他方法。」 高顺说话留有余地。 对方这招用意微妙,也许能让收信者发现,也许不能。假若壬氏没发现,那人打算怎么办?或者也有可能已经送来过好几次,这次是壬氏头一回发现。 「至于这些数字,孤一点也看不出端倪。找个对数字较有见识的人问问好了。」 他知道一个适任过头的人选。 高顺皱起眉头。虽是看惯了的动作,但这次皱纹很深。 「你想到什么问题了吗?」 「没有,只是想起以前也发生过类似的情形。」 「以前?」 高顺看向羊皮纸。 「十七年前,戌字一族被灭正是起因自一个密告。」 戌字一族,是在玉袁功成名就之前管辖西都的一大家族。西都之地过去被称为戌西州,然而作为名称典故的戌字一族后来遭到女皇——太皇太后灭族。此事以该族涉嫌谋反了结,只是壬氏当时虚岁四岁,不可能记得。 「戌字一族的族诛,与后宫政策被并列为女皇的两大暴政。」 女皇就是太皇太后。她并未真正即帝位,只是作为宰相代替先帝执政而有此称呼。 「太皇太后陛下虽以女儿身积极参政,但并非昏庸无道。」 「孤明白昏庸无道的是谁。」 先帝——壬氏之父对政事不感兴趣。在壬氏的记忆中,父皇总是病得站都站不稳,偶尔还会两眼无神地来到宫中。晚年则是始终躲在屋里,以丹青自娱。 女皇从政手段强硬,但多为德政。她致力于任贤使能,但同时也受到重视血统的众高官排斥。 女皇做事乍看之下像是徒劳无益,但总有它的意义在。族诛一事或许也跟扩大后宫一样有著某种理由。 听闻戌字一族由于密谋造反而被灭。但从没人具体告诉壬氏谋反的细节,连密告一事都是这回才初次耳闻。 「戌字一族谋反的计画是什么?」 讲到族诛,子字一族之事记忆犹新。壬氏回想起那事,摸摸右颊的伤痕。 「这若是人尽皆知的事,月君应该也会知情。」 高顺讲话拐弯抹角。换言之,就是那家族连想怎样谋反都不知道,就被诛尽杀绝了? 「这于情于理说得通吗?」 「说不通。」 高顺意外乾脆地回答了壬氏的问题。壬氏觉得这问题问得太残酷了。高顺当年已是壬氏的监护人,不再过问政事。 「只能说太皇太后陛下也是有血有肉的人。毕竟先皇就是在那段时期失常的。」 壬氏只记得精神失常的先帝。 「殿下应该还想问个明白,但小猫就快来了。」 「你还这样叫她?」 壬氏眯起眼睛。 「现在忽然改变称呼,小猫会起疑的。」 说得有理,但总觉得不甘心。 「那你怎么不叫麻美小美?」 麻美是高顺之女,壬氏是明知她对父亲态度强硬还故意这么说。 高顺一脸疲倦。 「以前是这么叫她的,但现在被禁止了,请殿下恕罪。」 「禁止?是你在外头这样叫她,惹她生气了?」 「不,是微臣不小心把另一人叫成了大美。」 「大美……」 高顺之女名为麻美,妻子名为桃美。事情听起来本来没什么大不了,但高顺惧内,妻子又比他年长。 「你们差几岁?」 「六岁。」 高顺竖起六根手指给他看。 丈夫年长的夫妻司空见惯,反之则很少见。就算高顺没有恶意,很容易就能想像当时的情况变得有多尴尬。 「嗯,孤明白了。麻美就继续叫麻美吧。」 「谢殿下。」 高顺深深低头致谢。 壬氏把信收进了带锁的抽屉。 走廊上传来铃铛声。那儿有机关,客人一来铃铛就会响。 「猫儿来了。」 猫猫每隔几天就会来看他的伤。上回在药房才刚谈过那事,这回可能要听她一顿抱怨了。 壬氏决定把在意的问题延后处理。他脸颊微带笑意,等著那脚步声逐渐靠近。 十话 实技训练 最初准备的是鸡。还有点微温,没有彻底僵直。只有胸部与腹部拔掉羽毛,也没放血,用磨得锋利的小刀一刺就溅出血来。 「把脏腑完完整整地拿出来,一点伤痕都不能留。晚点要煮来吃的,小心点处理。」 (不把血放乾净,吃起来会很腥耶。) 故意不放血,想必是以提升技术为优先。 除了猫猫之外还有五、六人参与。猫猫确认过认识的面孔,全都是见习医官。 人家叫她一起跟去采买药材,把她带到了一户养鸡人家里的一个地方。此地离京城有点路程。 首先得捉住放养的鸡,因此穿著医官服是做不来的。众人换上农作服般的骯脏衣服,戴上皮围裙,才开始干活。在外头捉住鸡只勒死之后,就拿到破木屋里开解。 谁会知道这是一群宫中的菁英医官? 「没叫你们切活鸡就算不错了,要懂得感恩啊。」 刘医官好像还有点取乐的意味。他高高在上地做完指示后,就跟养鸡农家谈起了买卖,查看鸡内金与鸡肝等取自鸡只的生药。 猫猫自认为比其他见习医官更擅长捉鸡杀鸡。然而最先捉到鸡的却是见习医官天佑,让她总觉得有些不甘心。 「你老家是农家吗?」 不甘心到忍不住这样问。 「不是,只是这研习已经是第三次了,不习惯也难。但话说回来,感觉真不舒服啊。」 不出所料,猫猫发现染血的医官服时,他们已经在接受这种实技研习了。 「先别说这了,我说咪咪啊。」 猫猫眉毛一扬。这称呼听了很刺耳,但猫猫以前提醒过一次,结果对方反而叫得更起劲。 虽然很让人不爽,总之她决定不再回嘴。 「你是怎么巴结刘医官的?」 天佑两眼闪闪发亮。实际上应该在二十五岁上下,眼神却像十岁上下的死小鬼。 明明平常对猫猫全然不感兴趣,都只找燕燕说话。 (大概是爱讲闲话吧。) 他也跟燕燕说过各种传闻,猫猫原本就觉得这人消息灵通,看来好奇心也很强。却没把医官的实技训练泄漏给猫猫知道,看样子没像庸医那样多嘴。 猫猫没打算告诉他,就算说了也得不到多少情报。 「与其聊这些闲话,手边的事情做得如何了?别把胆囊弄破了。」 鸡的胆囊弄破会让胆汁洒出来,害肉变难吃。况且动物的胆囊可以入药,随便弄破恐怕要吃刘医官的拳头。 天佑虽是个爱乱说话又好像一无是处的男人,但手倒似乎挺巧的,灵活地切开了滑不溜丢的鸡皮。 「一边做要一边想著每个脏腑等于人的哪个部分。」 当然人体与鸡身构造不同。 这个想必只是一开始的入门学问。 连一只到处逃跑的鸡都捉不住,不可能治疗得了乱打乱闹的活人。 没有胆量勒死活鸡,不可能对人动刀。 手没巧到能把勒死的鸡切块,更不可能支解人体。 尽管是入门中的入门,但也有见习医官从初步阶段就开始手足无措。 「鸡的下一个是什么?」 猫猫刻意假设众人已经进入下个阶段,试著问道。 「猪。比较大所以是三人一只。宰牛时就是五人。到了宰猪与牛的时候,人数就会大减。熟悉了之后会叫我们穿著医官服弄,不能让血喷到身上。然后才要进入下个阶段……」 「你是说你还没到那阶段?」 「到了,但他要我重头来过,说是态度不够严肃。」 「我懂。」 猫猫不禁点头。 天佑神色看起来比其他见习医官轻松,所以猫猫才不禁向他攀谈。应该说除了被要求重头来过的天佑之外,其他人光是看到鸡血就脸色铁青了。 「只是被要求重头来过还算好的了。要是被认定不适合,就别想升官了。」 (不适合是吧。) 连解剖都做不来的医官,大概会被迁调至其他部门吧。可以说作为医官的前途已经断了。 「毕竟靠见习医官的工钱,没办法让小燕燕过上好日子嘛。」 (燕燕有得烦了。) 看来这男的真的很缠人,似乎还没死心。 把鸡切块导致四下满是血腥味。有个见习医官忍受不了,用手巾摀住口鼻处理,却被回来的刘医官扯掉了。 「治疗病人时用布罩住口鼻是对的,但现在得先拿掉。」 见习医官布罩被拿掉,脸色一片发青。然后恶心想吐,跑到小屋外头去了。 「啊——第几次了啊。我看一定会被认定不适合啦。」 天佑讲得彻头彻尾事不关己。 猫猫把脏腑整齐摆在盘子里。心脏、肝、肠、胃…… (肠子容易腐坏但很好吃呢。现在的话还可以吃。) 只是鸡肠很细,要费点工夫才能洗乾净。 (鸡胗最好能做成串烧,再撒一撮盐。) 要是有好好放血的话一定很美味。 (胆囊没破,很好。) 胆汁一洒出来就全白费了。 她轻轻地把脏腑一一放到托盘里。就在全部放好时,刘医官过来看看。 「好,那么再把它们放回去缝好。」 「咦?」 那岂不是枉费了她按照料理方式分开摆好? 「我看得出来你满脑子只有吃,但可别一直抱著这种心态。患者都要被你看成肉了。」 「小女子保证那种事绝不会发生。」 看来猫猫的想法都被猜透了。 她把脏腑再归回原位。尤其是放胆囊时格外小心,没把它碰破。 「知道怎么用吗?」 刘医官把一件仔细用布包好、像是钓针的物品与线随手拋到猫猫眼前。 「是,大概知道。」 线好像是丝线,有种独特的平滑光泽。她将线穿入钓针针孔,用手指捏著缝合起来。 (缝合这件事倒是有做过。) 平时用的都是直针,但钓针形比想像中更好用。等习惯之后一定会更顺手。 (做官营的可以用上很好的用具呢。) 猫猫边缝边觉得佩服。若要挑个小毛病,就是拿著的地方太短不好抓。要是有个能把它夹紧的用具,缝起来会更简单。 (用镊子夹不住吧。真希望有个夹起来更稳的用具。) 她一面希望有人能发明一些新用具,一面把事情做完了。 往旁一看,天佑早已一副办完差事的神情,让她很不甘心。 「来,给我看看。」 刘医官看看鸡的缝合处。 「……哼,剩下就随你高兴吧。要做药材的部分我会收集起来,其他部分都给你。」 刘医官一脸无趣地离去。看样子是及格了。 「针要洗乾净啊,晚点要煮沸。那很贵的,别搞丢了。」 形状也好,粗细度也好,都必须是本领高超的工匠才做得出来。她本想偷偷带回家,闻言便死了这条心。 猫猫剪断缝上去的线,准备把脏腑全拆散了洗乾净。 就在从鸡进入解剖猪、牛的阶段时,猫猫收到了一份包裹。 「谢谢。」 猫猫从宿舍大娘手里接过包裹。差事做到了很晚,晚饭已经吃过了。大娘可能是特地等著她回来拿包裹。 大娘笑得有点邪门。正在想著是谁送来的,一看,寄送人的名字是高顺。 (大娘绝对是误会了。) 用的是高顺的名字,但想也知道寄送人是谁。除了壬氏没别人了。虽然也可以用马闪的名字,大概是怕穿帮了可能会惹来麻烦,就拿高顺来用。 猫猫每隔数日,就会去壬氏的别第一趟。年底年初的假期结束后,她本来在烦恼著该如何骗过姚儿她们,没想到意外地顺利。 「猫猫,你可别以为赢过我了喔!」 姚儿坚决地向她宣战了。看来猫猫前往壬氏那儿,也被她错当成了医官的实技训练。 (一半猜对,一半猜错。) 感谢她自己误会,不用猫猫来骗。 照姚儿的样子看来,她可能也决心要走上荆棘之路了。 猫猫一面看著高顺的署名,一面想起他的儿子。 (在别第都没看到马闪呢。) 大概是让他远离了壬氏的私生活,免得那个鲁莽行事又直心眼儿,像头山猪似的武官不慎察觉上司的异状。 (不过在公务上好像还有跟著。) 马闪有跟到尚药局来。猫猫明白壬氏是不想让他察觉,但要是处理得不够漂亮,就算是马闪心里也会累积不满的。 只能相信这方面高顺会处理好了。 猫猫一回到房间就检查包裹。这布包是跟信一起送到的,带有些微香味。 「还是一样高雅脱俗啊。」 猫猫轻轻打开布包,看到一只陶器,里头装了香料。 猫猫把脸凑过去连嗅几下。 (以檀香为底混合了几种香料。) 闻得出来是好东西,但总觉得组合得不够精致,折损了它的价值。吃穿都用顶级品的壬氏赠送这种礼物,似乎太马虎行事了些。 (不,也许是……) 会不会是为了让猫猫使用,才特地赠送较差一点的品质?以前好像跟他说过很多次,从香料的气味可以得知对方的地位。 这样想来,以女官来说能用这种香料算是小奢侈了。 猫猫一面思考壬氏送她香料的原因,一面闻闻自己的衣服袖子。上头残留了一丝血腥味。 (还以为已经把味道洗掉了呢。) 她最近常以出外当差为由,拿家畜做解剖。当然,解剖后的家畜脏腑会当作药材,肉也会处理掉。 今天他们走运听说有猎师猎得了熊,猫猫获准参加了解剖。刘医官高兴得很,说熊必须立刻放血支解否则会留下臭味,因此机会难得。 在支解之前会换衣服,并戴上皮围裙。当差结束后,在回到宫廷前会先入浴。 (偶尔去城里的混堂洗澡也不错。) 宿舍没有浴池,所以能到混堂洗浴是件乐事。奢侈的是,在烟花巷长大的猫猫几乎能天天入浴。在后宫度日时每隔数日也能洗上一次。 若问她喜不喜欢入浴,答案应该是喜欢。人家会帮她付洗澡钱,而且大白天就洗澡也不错。 (啊!是头发吧。) 毕竟实在没那工夫把头发擦乾,所以她没洗头就出来了。 壬氏是否明白要成为真正的医官,需要做什么事情? (不知他是不是连解剖遗体都知道就是了。) 也许是在每回出诊时闻到了味道吧。这男人有时会注意到奇妙的细节。 猫猫一面作如此想,一面舀起一匙香料倒进小碟子,轻轻点火。然后盖上笼子,把明天要穿去的衣服放在上头。 (大概就这样吧?) 她先试少少一点,看看人家会不会发现这一丝香气。 明天的准备也做好了,猫猫决定早早上床睡觉。她正准备换上寝衣时,就听到有人敲门。 「请进。」 燕燕进到房间里来,手里端著春卷。 「这是晚饭剩的,要吃吗?」 「那就不客气了。」 猫猫不可能不吃燕燕做的饭菜。虽然现在不是很饿,不过摆到明天早上再吃也行。最近猫猫得去壬氏那儿,又经常需要出远门参加实技训练,好久没吃到燕燕的饭菜了。 燕燕把装了春卷的盘子放在桌上,眼尖地看著香料。 「真难得看到你焚香。」 「正逢月信来了。这次血流得多了些。」 她没说谎。正好每月数日的忧郁日子来了。 「姚儿小姐也在做,我就仿效了一下。」 不过实际上应该是燕燕在做。 「是这样啊。」 还以为燕燕会继续追问些什么,结果她什么也没说。她应该已经发现最近猫猫出外差的次数变多了。 (不是来刺探的吗?) 燕燕大概只要姚儿没有怎样,就不会对猫猫的平素行动盘根问底吧。 猫猫拿块布轻轻盖在人家送她的春卷上,继续换衣服。 翌日猫猫一到尚药局,就看到姚儿一脸不高兴地跟刘医官说话。猫猫最近当差内容总是与她错开,少有机会碰面,现在才看到她火气很大。 (只希望她别说些奇怪的事。) 猫猫一面感到不安,一面开始整理生药的柜子。 「我都没有出外差的机会吗?」 (来了——) 姚儿眼神严肃,充满了不愿输给刘医官那张凶脸的意志。 「没有。」 刘医官不留情面地说完,开始啪啦啪啦地翻阅日志。昨日的差事内容写的跟平时一样,就是些平凡无奇的事。 「猫猫,你最近是不是常常出外差?」 姚儿也找上了猫猫问话。 「是啊。」 猫猫不乱找话蒙混。 「你昨日去哪里做了些什么?」 「去取熊胆了。」 猫猫此时正在整理的,就是昨日到手的熊胆。这是已经处理好的,是从猎师那儿弄来的生药。歪扭柿乾般的形状让人看了就喜欢。 刘医官似乎瞪了猫猫一眼,但没有要阻止的样子。猫猫由此确定这点内容说了也无妨。 「熊胆是珍贵的生药,因此我们从旁观摩了处理方式。另外还支解了牛,检查有无胆囊结石。很遗憾地,目前还没找著。」 「牛的胆囊结石如果说的是牛黄,我听说一千头牛里只有一头会有。有必要特地跑去看几乎可以确定没有的东西吗?」 「有。具有胆结石症状的牛胆囊里含有为数不少的结石的机会很大。牛黄一旦上市,有时价格会涨至数十倍,因此看到可疑牛只就到支解现场旁观并不是奇怪的事。」 猫猫讲话时特别小心,既不触怒刘医官,也不说谎。 虽然对姚儿不好意思,但就让她趁此划清界线吧。 (不过我走了点后门就是。) 猫猫用上了壬氏这个后盾。就算被姚儿指责舞弊也无可奈何,总之她没打算说出来。对猫猫来说,把优先顺序较高的事情办好比较要紧。 姚儿无话可回,脸孔扭曲。刘医官的眼睛回到日志上,看来猫猫的回答算是及格。 (我懂,我都懂。) 她明白姚儿真正想说的话。 (为什么不能带我一起去?) 这就是姚儿的意思。 而刘医官把答案告诉了她。 「你如果也想出外差,先去食堂再说。」 「为、为何要去食堂?」 「我看你连只鸡都没宰过吧?你以为只要看人家支解熊就行了吗?就是这么回事。猫猫做起来可熟练了。」 猫猫难得被刘医官称赞,但总觉得高兴不起来。 「那燕燕呢?她应该比猫猫更会剁鸡才是。」 「带个根本没干劲的家伙去是白费工夫。你认为燕燕会拋下你一个人去吗?我没打算强迫没有上进心的家伙跟去。你如果觉得我只带猫猫去不公平,那就别让自己扯别人的后腿。」 刘医官还是一样讲话严厉。 姚儿握紧裙裳,虽一脸不甘心但仍强忍著,因为她的确没在厨房拿过菜刀。今早吃的春卷八成也全是燕燕做的。 (比起这事……) 在姚儿背后把牙关敲得格格作响,想伸手去拿消毒用酒瓶的燕燕非常吓人。好可怕…… 「燕燕。」 姚儿轻轻伸手压住她,不让她乱来。 姚儿平时虽然像是任由燕燕操弄,这种时候却很明白如何应付保护过度的侍女。 「我明白了。我很快就会把菜刀的用法学起来。」 「很好,很好。那就从宰杀活鸡开始吧。」 「宰、宰杀……」 这点小事的确得会做,否则之后有得受的。毕竟有的见习医官要杀准备支解的猪时,还流著鼻涕大哭大叫。 面对家畜都这样了,对活人更做不来。身为医官,有时恐怕得在未施麻醉或任何药物的状态下砍断手脚。 (若是上了战场,那就是稀松平常的光景了。) 到了那种地方,用不著阿爹藏起来的解体图,人的脏腑要看多少有多少。能把解体图称为禁书确实也是天下太平的证据。 「你这小姑娘能活生生切取动物的脏腑吗?」 刘医官用揶揄的口气对姚儿说了。 「可以!我就是为此而来的。」 姚儿坚决地说了。看来不是出于对刘医官的反感,而是由衷想获得医官的技术。 假如姚儿只是想反抗叔父而踏上医疗之路的话,最好还是让她早早作罢为上。 虽说试毒伤了脏腑,但姚儿还是个年轻美丽的聪慧姑娘,不愁嫁不出去。 (不好,这样想简直跟姚儿的叔父没两样。) 姚儿与燕燕厌恶叔父,但叔父在某方面上也不是没考虑到姚儿的幸福。荔国基本上有许多风俗习惯,都不适合女子独力求活。 猫猫没有资格对姚儿说三道四。只要她决心去做,猫猫不便多说什么。 可是—— 猫猫看向姚儿背后的燕燕。她的视线,朝向方才还在取笑姚儿的刘医官。 猫猫本来以为,燕燕会默默支持姚儿的决定。 但是—— 她却难得看到燕燕脸上,显现出透露著迷惘的困惑。 (不知事情会如何发展。) 猫猫心想没有自己介入的余地,于是把购进的生药边记在帐本上边收进柜子。 当天晚上,姚儿二话不说就进了厨房。燕燕紧张兮兮地看著姚儿生疏的刀法。猫猫难得早归,一边看著两人做事一边等晚饭上桌。 「把这个……这样!」 「小、小姐……」 挥刀的方式简直像在劈柴。不只是肉,连骨头都快剁断了。 猫猫想帮忙,却很难靠近她。 「这、这样很危险的,先从更小一点的东西切起……」 「没关系,肉,我要切肉!」 燕燕惊慌失措。猫猫本以为性情冷静的她能把姚儿教得更好,这样是不行的。 猫猫本想佯装不知径自回房间,却不慎跟燕燕四目相交。燕燕一边用咄咄逼人的目光看著猫猫,一边用食指悄悄指指桌上。那儿有一盘已经做好的菜,而且是乾烧虾仁。 猫猫大吞一口口水。怎么能先把它做起来呢?蒸腾的热气都快跑光了。爽脆的大只虾子,搭配几种蔬菜。虽然用了豆瓣酱所以应该会辣,但加了果汁让入口的滋味柔和,这是燕燕料理的特色。 要是配上白米一起吃不知有多美味。弹力十足的虾肉一定会在嘴里蹦开。 换言之燕燕的意思就是…… (想吃就得帮忙是吧?) 猫猫半睁著眼,但还是洗了手。到头来还是敌不过虾子的魅力。 总之猫猫先拿出比姚儿那把小上一截的菜刀,然后把一根红萝卜放在砧板上。 「姚儿姑娘,请你先切这个。」 「切红萝卜?但我想切肉啊。」 「你不怕刘医官说你连棒槌都不会切?」 棒槌指的是人参。 「……知道了。」 「那么,请你换用这把菜刀。不同的菜刀有不同的切法,姚儿小姐现在拿著的菜刀是用来剁断骨头的,不适合切柔嫩的肉与蔬菜。除非你是在练习砍断患者的手臂。」 「……」 姚儿咬著嘴唇换拿另一把菜刀。燕燕松了口气。 姚儿好学不倦,应该学过医食同源的知识,但不会连菜刀的种类都懂。纵然懂得知识,向来也都只是负责吃。 「菜刀的拿法错了,请像这样拿。还有,红萝卜要这样放。」 她一步步移动姚儿的手,同时做出指示。 「把人参固定好不会乱动之后……不要用劈的,要慢慢切进去。燕燕有细心保养菜刀,切起来应该很顺。不必用力,否则在切除化脓的皮肉时,会把好端端的血管也切断的。」 咚!姚儿切下了红萝卜的蒂头。 「就照这样切片,切成约五分长。」 咚,咚,咚。姚儿这姑娘只要抓到窍门就能做得很好。虽然外表已像是个成年女子,其实还是个虚岁十六的小姑娘。 「切好了。」 红萝卜全切完了。 「那么接著切这个。」 猫猫拿出白萝卜。 「蔬菜已经切够了吧。」 「只是会切圆片而已不是吗?等学会削萝卜皮再切肉吧。」 其实真要说的话削皮比较难,但她想先让姚儿习惯切蔬菜,以免她一学会切肉就杀去刘医官那儿。不过在那之前还得学会杀鸡就是了。 姚儿虽一脸不满,但仍拿起了萝卜。 「请不要急著替整根萝卜削皮,得先切成好削的大小。」 「我知道啦。」 姚儿削萝卜皮时,猫猫看著红萝卜想著该如何处理它。 「猫猫。」 燕燕指指姚儿剁好的猪肉与乾香菇。香菇是高级品,猫猫故意不问她是如何弄到的。 其他就只有旁边一些佐料了。 (要我做咕咾肉就对了吧。) 正巧手边有甘薯粉,把肉裹粉油炸或许不错。 猫猫担心虾子会凉掉,但燕燕正盯著姚儿以免她受伤。没法子,只好猫猫来做了。 「猫猫。」 这次换姚儿跟她说话了。 「我是不会放弃医官之路的。」 「女子是当不了医官的。」 猫猫绝不说谎。目前猫猫她们最多获准的,就是学习医官的知识。没有任何头衔,也得不到半点好处。只能满足自己的求知欲,并且或许能得到力量,在遇到意外状况时能够因应。 「可是,人家不是已经教了你成为医官必需的知识吗?」 「……」 猫猫不作答。她不愿说谎,所以只能保持沉默。 「关于在罗汉大人家中找到的书,我后来想了很多。」 姚儿说出了她不太想听到的名字,但现在摆怪表情没意义,她静静地听著。 「我是不太能接受那种思想,但明白那些对行医之人来说恐怕是不可或缺的。我也已经这样告诉罗门大人了。还以为再过不久就可以受教,原来想实际接受训练还得有其他能力呢。」 孩子聪敏是件好事,但同时也很棘手。若是不知道这些或是佯装不知,就能选择更稳定的道路了。 猫猫都这么想了,燕燕一定更是这么想,希望姚儿能过得幸福。 可是,一旦与医官研求相同的学问,她的人生将与幸福稳定无缘。 「……姚儿姑娘,医师这一行,有时必须把人体大卸八块。当听到孕妇与肚子里的孩子都有危险时,若是以孩子为优先的话还得切开孕妇的肚子。有时也得在不施麻醉的状态下,不顾患者的哀求砍断他的手脚。甚至还得把迸出的肠子塞回去,把肚皮缝起来。」 「我明白。」 「从事这种满身血污的营生,可能会一辈子找不到伴。人们都视血为不洁,厌弃排斥。到时候只有一些好事之徒才会靠近你喔。」 「一点儿血就怕得要死的胆小男人,送我我还不要呢。你说是吧,燕燕。」 「小、小姐……」 平时那般不愿让男子靠近姚儿的燕燕,此时却一脸复杂。 (这姑娘应该走上正路才是。) 猫猫虽为她感到惋惜,但没理由劝阻她。最多只能祈求她走上的道路能稍微光明开阔。 「啊!断了。萝卜皮是不是其实很难削啊?」 姚儿噘著嘴唇,把厚厚的萝卜皮拿给她们看。 「很难的。」 「可是燕燕都能削成牡丹花做装饰。」 「我想燕燕姑娘是特例。」 猫猫诚实地回答,接著用够多的油把裹满薯粉的肉边炸边炒。 姚儿噘著嘴唇看著一段一段的萝卜皮。 还得再等一会儿才吃得到虾子了。 十一话 解剖 到了风和日暖,款冬结出美味花芽的时期,猫猫以及见习医官们被带到了一个阴暗的地方。 「终于要正式上阵了吧。」 天佑随口开玩笑。只有他从容不迫,身旁其他见习医官无不脸色铁青。他们偶尔会望向猫猫,一脸不解地像是在说:「你怎么会在这儿?」但都没说出口。猫猫从支解家畜的时候就被他们打量来打量去,早就不在意了。 「不知道是谁给的特别待遇喔。」 只有天佑例外。 这男子虽一副轻薄德性,却很有胆量。讲到支解家畜,最镇定的大概就属他了。尽管听讲方面不比其他见习医官,实技却冷静镇定而比其他人好多了。不如说其实很有两下子。 「或许是特别待遇吧。」 「哦!真教人羡慕。」 看来这长舌公不找人说话就镇静不下来。比起实技训练中其他紧张敏感的见习医官,他比较常找猫猫说话。 「反正都有特别待遇了,索性给我你们那件医官白衣不是更好?」 「这我看没办法吧,咪咪。」 (我是猫猫啦。) 是故意叫错名字的吗? 猫猫懒得纠正,就随他了。 不过,她也不是不能理解天佑说的话。 (特别待遇是吧……算我活该被这么说吧。) 猫猫本来是没机会像这样混入众医官之中,在昏暗回廊里走动的。这条回廊通往安置死刑犯的房间。为了不让人瞧见医官成群结队前往停尸间,得走特殊的通道。 其实猫猫是第二次走过这儿了。第一次是来察看翠苓的尸体,而这翠苓如今在前嫔妃阿多身边。 (要是翠苓也能学习外科技术就好了。) 过去猫猫前往西都时,曾与她一同治疗过伤患。她能在砍断活人手臂后面不改色地进行治疗,学起外科技术一定得心应手。 (只是从出身来说行不通。) 尽管未经朝廷承认,翠苓毕竟是先帝的外孙女。再加上又是已遭灭族的子字一族之女,即使免于一死也注定埋没一生。 (可惜了。) 但猫猫无能为力。世事总是不如人愿。 猫猫也想过她是否索性死了痛快,但又觉得不行。 可不能忘记有个姑娘为了让翠苓活下来,不惜演出她这辈子最大的一场戏。 「是哪个后盾让你来的?」 天佑开门见山地问她。 「你想说我是靠关系进来的?」 猫猫故意说出成为医官贴身女官时,头一件被怀疑过的事。 「我的直觉告诉我有其他原因。」 天佑如此断言。 (这家伙……) 看似吊儿郎当,却有些地方难以捉摸。 若是被他瞎猜到壬氏头上就麻烦了。 「小心我跟燕燕告状。」 「燕燕不在这儿,我看你告不了状。」 尽管没能糊弄过去,但好歹达到了拖延之效。他们抵达了目的地。 「这边。」 刘医官指指深处昏暗的门扉。沉重的门扉叽叽叽……地一打开,湿气就更重了。 (有股酒精味。) 嗜酒的猫猫本来会喜欢这种气味,但目前实在没兴致喝酒。房间中心有张床,上头躺著个全裸的男子。脖子上留有清晰的绳子痕迹。 是受了绞刑的罪人遗体。 想是罪人躯体擦过发出的酒味了。 「会戴上围裙,但尽量别弄脏了。」 猫猫穿上人家给她的围裙,又拿到了白色三角巾。似乎不是用来包住头发,而是要蒙住眼睛以下的脸部。 「我来切。你们睁大眼睛看清楚,把每个部位察看过一遍。」 刘医官的手里,握著切开用的小刀。 「给我好好记住了。」 讲话口气像在威胁人。 刘医官事前已经禁止他们做笔记。不如说此时他准备教大家的事情,是受到严禁的。只能当场记起来。 (要讲伦理还是医术发展?) 不公开大概就是医官们做的折衷了。 锋利的小刀滑入遗体的肥胖肚子。血没多到喷出来,但肌肉也不硬。大概是选用了尸僵已缓解的一具。 缓缓切割开来看见的脏腑,比刚杀的家畜脏腑更容易看个清楚。但毕竟是真人的尸首,血腥感非比寻常。就连已经习惯了其他动物的人也有一两个摀住嘴巴。 「这是心脏,切勿割到与这里相连的大血管。」 「胃囊、小肠、大肠。这些是消化器官,肠子你们已经灌过几次香肠了。」 那是刘医官说要把家畜物尽其用,叫他们做的。虽然做出了美味的香肠,但今后可能会有几名见习医官再也不敢吃。 「这是生殖器官。下次有女犯我就叫你们来,因为不用我说你们也知道,形状不同。」 猫猫早就看惯了男子的生殖器,不会惊慌。 「你们知道此人生前,患的是什么病吗?」 刘医官考他们。 (哪里看得出是什么病?) 遗体已经死了数日,现在看肤色也看不出端倪了。只是各处似乎有些斑点。而这也是猫猫头一回直接看到脏腑。 硬要说的话…… 「是肝病吗?」 由于无人回答,猫猫就说了。虽然她最好少插嘴,但不回答问题就不能继续听下去。 「如何得知?」 「感觉肝脏的颜色形状似乎比其他动物差一些。此外,皮肤也出现了一些黄色斑点。若是黄疸的话,窃以为可能是肝不好。」 跟姚儿的症状相同。 「算你及格吧。此人于酩酊大醉后闹事,在店里大闹一场,与其他酒客起了争执并将其杀害,甚至连上前阻止的亲娘也杀了。此人原本就行为不检,当时被警告不可再犯,刚被释放就做出这种事来。」 难怪会被判绞首。 「与健康的肝脏比较就能更清楚看出,这是肝脏发炎了。原因可能是酗酒,但有时也会经血液感染。因此你们绝不可弄伤了手,否则毒素会从伤口入侵,使你们染病。」 刘医官讲话总是语带威胁,连天佑听了都不敢乱说话。不,天佑正睁大了眼睛在看脏腑。大概是一到了实际练习就会莫名认真起来吧。 猫猫仔细听清楚严厉医官说的一字一句,紧盯著被分割开来的遗体。 特别讲堂结束后,猫猫换好衣服前往混堂。店家隔壁有间寺院,可以猜出当初是僧侣创办的浴堂,现在则要收钱。 混堂里不是混浴而是男女分开,此时是白日较清闲的时刻所以感觉比较宽敞,但更衣处不是很大。尽管排列著许多架子,但最多大概只能容纳十五人上下吧。京城里有好几家混堂,而这家尽管并不华美,然而优点是打扫得乾乾净净。 「呼~」 洗澡水有点烫,但客人只有少少几个,对猫猫而言是最享受的时刻。 刘医官说今天就到此为止,于是她把头发也洗乾净,用水冲掉黏在头发上的阴沉空气。 能够放松心情泡浴池,什么也不想的一段时刻是很重要的。 (只是可惜不能写下来。) 要是写成书就要变成禁书了。 此次只是观摩,但今后猫猫也得自己做解剖。 猫猫很意外自己亲眼看见人体——死者的尸体还能如此冷静。 (想必是因为对方是素未谋面、罪有应得的犯人。) 这要是换成熟人,不知道自己还办不办得到。还是说能照样不当人看,就当成曾为活人的躯壳处理? 猫猫想起罗门藏起来的禁书。罗门说过最后一页是他的师傅。只是,就那幅图画看起来,不像是位老妪。 (不晓得在画图时是什么样的心情。) 那位师傅对罗门而言是什么样的人? 猫猫再度长吁一口气时,有年轻姑娘们进了浴池。 「欸,你还是决定要考?」 「嗯,得考中才行。」 猫猫竖起耳朵,听听她们在聊什么。 「可是最近,不都没在招募后宫宫女了吗?」 「所以才要考啊,现在人数减少了正是良机。」 (招募后宫宫女?) 猫猫皱起一张脸尽力思索。记得壬氏说过,玉莺的女儿——玉叶后的侄女即将入宫。但其实会被拖住,进不了后宫。 (原来还是要招募宫女啊。) 让那侄女身边全是从西都带来的侍女不是很好,况且毕竟是权贵的女儿。 「虽然成天说什么东宫东宫的,但当今皇上只有两位皇子,还有竞争机会呢。儿子生再多个都好嘛?」 真是个力图上进的姑娘家。竟然想入宫成为宫女,设法获得皇帝宠幸,甚至以国母为目标。 (梦想是愈远大愈好。) 只是可能会迎来出乎所料的结局。 猫猫点个头,水珠滴答一声从湿答答的浏海滴落下来。 (说到这个……) 壬氏似乎要在新嫔妃到来前,与她错身而过前往西都,但不知正确的时日决定了没有。更重要的是,猫猫想知道还有谁会同行。 (下次问问好了。) 猫猫哗啦一声从浴池站起来,往更衣室走去。 十二话 数字的秘密 文书审阅告一段落,壬氏伸了个大懒腰。 书房里没有别人在。不,是有一个人,从屏风后头传出收拾文书的声响。不是别人,正是惧怕与人来往的马良。 公务已经处理完毕,不过他有件事想问马良。 「马良,可否问你个问题?」 「何事?」 屏风后头传来细微的声音。 「这姻缘是怎么来的?」 「咦?姻缘?」 「我说雀你就知道了吧?」 至于说怎么会问到姻缘,别看马良这样,他已经娶妻了。而且妻子还是最近在壬氏身旁作侍女的雀。 壬氏所采用的侍女有个条件,就是不能试图勾引壬氏。雀自然也满足了这个条件,只不过—— 「她那人不像个人对吧。」 马良又用引人误会的用词回答了。 「呃……她好歹也是你的娘子不是?不是也有孩子了?」 她的确是个性情特异的媳妇,因此壬氏不清楚她跟马良合不合得来。所以一时好奇就问了问这段姻缘的开端,谁知—— 「……是麻美姊姊与家母合谋,拿马闪和我比,选了个能确实传宗接代的方法。」 「……」 「在承诺子女全由她养育之后,就把她娶进门了。我们半个月才见一次面,也几乎没讲上几句话,但感情应该还算和睦。」 「嗯,我明白了。」 马家两兄弟真是处于两极。的确比起体质异于常人的马闪,体弱多病的马良或许还好一些。 不过这场策略婚姻做得也真彻底。 「说是不知道臣能活到几岁,要臣早早生子。说得比科举还急。」 听闻他是前年考中科举,所以时日排列起来应该是有了孩子才去应试。 「虽是个奇女子,不过水莲罚著罚著,还是有派差事给她。」 给人的感觉,有点像猫猫在壬氏底下当差时的状况。 「她是巳字一族的后裔。不过只是旁系。」 这么一听就懂了。马字一族多以皇族护卫为己任,巳字一族则是皇族直属的谍报机关。 马与巳二大家族从内外两面守卫皇族。为了加强关系,有时自然也会让双方子女合婚以获得政治利益。 「你也真是不容易啊。」 「不会,论外表或立场,臣都没有壬总管来得复杂。况且家姊对臣说过夜里只要安静躺著,其他的事内子会处理。」 「……」 不但若无其事地对壬氏出言冒犯,而且总觉得好像听了什么不该听的事。 若是人人都能这样淡泊地接受策略婚姻,天下就太平了。 正在闲聊时,走廊上传来了脚步声。壬氏书房外的走廊,刻意做得容易传出脚步声。 「家姊好像正好回来了……若是对雀的使唤方式有任何不明之处,还请尽管询问家姊。」 是女子的跫音。壬氏为了省麻烦而尽量不让女官接近,因此这一定是麻美。 「不了,雀的事情就到此为止。」 壬氏只是忽然有点想知道别人的姻缘开端罢了。但恐怕没半点参考价值。 随著几下叩门声,果不其然是麻美回来了。手里拿著文书与茶具。 「小女子回来了……咦,你们俩是怎么了?」 被壬氏与马闪盯著瞧,麻美偏头不解。 壬氏已无意再问雀的事情,况且乱问怕会引来误会而被取笑一顿。不光是马良马闪兄弟,壬氏也不敢忤逆这位大姊。 他想想有没有什么藉口可糊弄过去。 「您是不是想找话糊弄我?」 麻美眯起一双凤眼。 「没有,只是在想之前拜托的事情得到回音了没。」 这里所说的拜托的事情,就是日前玉莺信上的那条绳子。壬氏看不懂那串数字的含意,于是托给了专家。 「您是说罗半大人吧。我正好把他的覆信带来了。」 讲到数字就是罗半。虽然想得太单纯了,但看来没选错人。 开信一看,上头写了数字的真正含意。 「可否让小女子也看看?」 麻美靠近过来,于是壬氏把信放到桌上。马良似乎也感到好奇,从屏风后头走了出来。 「这是帐簿吗?」 「似乎是了。」 罗半送来了帐簿的抄本,就是农作物的租税帐簿。西都收的税有几成会上缴至中央。 可能出自同一地方的帐簿多年纪录,以及曾被卷成带状的皱巴巴纸张贴在信上。 「是这儿吗?」 可能是去年上半期的数字。西都作物匮乏,但并非完全不事农业,有小麦与葡萄,或是棉花与甜菜等。除了作物之外另有羊毛,也是当地一大特产。 如同麻美所示,这与寄来的满纸谜样数字正好吻合。从二位数到四位数的成排数字,原来指的是收获量。收获量乘以税率就成了税额。 「怪了?只有这儿不一样呢。」 麻美的手指停在小麦的项目上。只有小麦的项目,是帐簿的数字较大。 「数字不同,就是在告发有人窜改帐簿了?可是——」 「……这是怎么回事?」 假如帐簿的数字较小,那壬氏还能理解。如果这些数字是在揭发舞弊情事,帐簿的数字必须比较小。 「寄来的数字比较大。」 也就是说,上报的数字比实际的收获量更大?这样就得缴纳更多的税。 「意思是说那边故意缴比较多的税?」 真是不解其意。这样反而要吃亏了。 虽不明白目的是什么,至少罗半认为寄来的数字是农税。 「愿意多付一点当然是好事,但实在很可疑呢。」 「……被窜改的只有小麦吗?」 马良比较帐簿的多年纪录。 「关于其他作物,去年的数字比往年的收获量少呢。」 「假如相信密告内容,减少最多的就是小麦了。」 壬氏眯起眼睛。他也已经通知过西都因应蝗灾。假若是想隐蔽这项事实,的确会做这种窜改。 「小麦的收割期是何时?」 「要看是冬小麦或是春小麦,不过上半期的话是冬小麦,于初夏收割。」 那时壬氏早已离开西都,而皇后的父亲玉袁也已前往京城。 「真佩服他能找得到这种东西。」 麻美对罗半的办事能力大感佩服。就算是自己的部门,要从大量帐簿中找到符合的数字的确不是件容易的事。 「关于这点,信的最后有写。」 马良翻开了书信。 『送来的帐簿上有熟人的印章,所以还记得。』 「熟人的印章?」 上头有个熟悉的名字。 无意间,壬氏想起去年前去西都的人员。他想起了在猫猫、阿多与罗半等奇人异士当中,有个总是神色自若的人。 「这陆孙阁下,以前是汉太尉的副手吧。」 「是呀,我耳闻过几次。」 那人本是怪人军师的副手,在西都宴席上跟猫猫跳过舞。是个名唤陆孙的男子。 目前应玉袁的请求,应该正在辅佐玉莺。 「麻美,关于曾为汉太尉副官的陆孙,你有听说过什么吗?」 壬氏至多只知道他的职位,对其为人毫不了解。只是,壬氏曾撞见过那人令他不快的一面,负面印象不免比较强。 「陆孙大人是吧。这个嘛,小女子所知道的都只是辗转听来的。」 麻美边说边准备茶水。 「这人在罗汉大人底下效命之前似乎是文官,但听说并非科举进士而是有人举荐,说是出身商家。此人举止温文尔雅,当时在女官之中颇受青睐呢。」 原来麻美的消息来源是那里啊。 「谁的举荐?」 「这就不知道了,我这就去查明如何?」 「不急。不过,麻烦在我去西都之前查出来。」 聪慧的麻美把茶与茶点放在壬氏面前后,就开始流畅地写信。想必是打算立刻查清陆孙的事吧。写完信后,她甩一下纸把它吹乾就收进怀里。 「恕臣僭越……但为何不直接询问罗半阁下呢?」 马良进谏的语气,就好像怕自己是多管闲事。 壬氏撇撇嘴。 「我已经欠了罗半阁下多次人情。这件事也是。」 「似乎是如此。」 「倘若要再欠人情,与其一无所知开口就问,不如先知道一些,这样只需支付不知道的情报的代价,岂不更好?」 「确、确实如此。」 罗半不能说是大善人,但好歹是个不以渎职为美,对此深恶痛绝的人。话虽如此,壬氏基于立场也不能事事让人握住把柄。 「其余文书小女子就搁在这儿。」 麻美把茶与文书一并搁下,好像是在催他继续做事。 「好。那么我做这些,你就先把这看过吧。」 壬氏也没闲著,把一份文书递给麻美。 麻美的凤眼睁得圆圆的。她的眼睛左右来回做确认。 「您这是认真的?」 「壬总管原本就没有必要亲赴西都,现在又……」 「别说了,我知道有多危险。」 毕竟敌人不是只有外邦或天灾。 「若是在遥远西域有人要您的性命,那该如何是好?」 这大概是麻美最忧心之处了。 「为保安全,我预定带上最好的医官与武官。」 「我也记得您说过,要刘医官多派些有用的医官。那么护卫呢?」 「至于武官嘛……」 「我说的就是武官!这人选真的恰当吗!」 壬氏抓乱一头头发。麻美一副只差没说「成什么样子」的表情。 「……哪来什么人选,我又无权拒绝。」 「那也不能这样吧!」 马良从麻美身旁探头看文书。 「这真是惊人。罗汉大人要去?」 「是啊,我会请罗汉阁下前来。」 「什么……?」 麻美的脸孔歪扭到不该有的地步。就算是她,大概也很少露出这般排斥的神情吧。 「您在想什么?他会失控的,会引发大问题的。您不怕他伺机捅您一刀?」 「我明白,我明白。」 「就算能派人护卫,哪个武官不是罗汉大人的走卒!谁知道会不会佯装成事故要您的命!」 「罗汉阁下有这么讨厌我吗?」 他还以为日前那场围棋对弈,让罗汉对他稍稍刮目相看了。 「真要说起来,谁能治得了他?就算把罗半大人带去也绝对行不通。不,虽说医官那儿有罗门大人在……」 不愧是麻美,知道得一清二楚。 「罗门阁下不行,他年事已高,熬不过长途旅行,更何况腿脚不方便。要请也是真逼不得已才请。」 不如说事情从一开始就决定了。壬氏干出的好事导致他非去西都不可。 「那还有谁……啊,难道说……」 麻美直觉准确,省了壬氏解释的工夫。罗半与罗门都不行的话,就只剩一个人选了。 就某种意味来说,是最好也是最糟的组合。 「……是猫猫姑娘吗?」 麻美脸孔肌肉阵阵弹跳著说了。 壬氏面露苦笑,别开目光不敢看麻美。 十三话 玉莺这个男人 陆孙行笔流畅,用羽毛笔在羊皮纸上书写。这种适于速记的草书签字,不知道已经签过几次了。他不时会与最早的签字比较看看,确认字形有无改变。 在京城里只需要盖印就好,所以从不会像现在这样手酸。他趁著空档甩甩手腕,检查书信内容。 「陆孙大人,这些请大人过目。」 文官带了新的文书过来。这名官员已经来第五趟了,从口音较少可以判断是华央州出身。耳垂很大,呈现很有福气的形状。不知是否平常大多用右手搬东西,身体呈现右侧下垂的姿势。 「谢谢。那么请将这些拿去。」 「遵命。」 交给陆孙的文书都可以说是杂务。至少这儿的藩王当这些是杂务。 戌西州的人口,几乎全集中在东西方商路上的城镇。 这里所说的杂务,就是远离那条商路的土地居民的陈诉。与其说是城镇,或许该称之为村庄或聚落。 居民几乎全是农民,从事的大多是放牧,或者是种植葡萄等耐旱作物。陈诉内容包括希望能修建灌溉渠道,或是夜盗频仍导致家畜遭窃,诸如此类。 最近则多次送来了陈情书,说是小麦明显歉收,希望官府能派人视察。 「哈哈哈。」 他忍不住笑了出来,引来正要退出的文官一顿诧异的目光。 陆孙从王都被唤至西都差不多已过了半年。陆孙前来是因为对方假称想求得一名了解京城政事的人才,给他的公务却尽是杂务。从当初到现在有所改变的,不过就是熟悉了差事使得处理的量增多了。 「似乎是不怎么信任我呢。」 陆孙在分配给他的书房独自嘟哝。他一面甩动快要罹患腱鞘炎的右手,一面检查文书。 陆孙每天看这么多的文书,也渐渐看出了倾向。他宁可相信自己除了记住人脸之外,多少还有些其他长才。 「我可是都有呈报的。」 公务是玉莺分配的。注意到的问题摆著不呈报,万一发生什么状况就可能要背黑锅了。 陆孙不禁怀疑叫他过来,会不会就是为了这个目的。 玉莺……现在由他暂为西都之主。只要前往中央的玉袁不回来,就会是他这长子继承地位。玉袁另外还有几个孩子,但似乎没有一个有玉莺这样的气概。 「失礼了。」 又有一名文官送文书过来。这次不是追加的文书,而是把陆孙呈上的公文退了回来。对方是玉莺直属的文官,过去见过个两次面。第一次是在去年西行之时,第二次是去向玉莺致意时擦身而过。 「退还与您。」 文书上什么也没写。没签字也没盖印。 「这表示不可对吧。」 「是。大人表示这事或许是有必要,但更重要的事务多得是,希望您懂得事情的轻重缓急。」 讲得还真明白。 陆孙扬起嘴角,把退回来的文书放进抽屉。 「另外还有一事。」 「还有何吩咐?」 「玉莺大人请您走一趟。不是现在,说是上午公务结束后一块儿喝个茶,大人意下如何?」 虽然是问句,但这种时候无从拒绝。 「谨依尊命。下午敲钟之前前往中庭凉亭就行了吗?」 「是。」 文官一脸若无其事地离去了。 玉莺总是在那儿与人喝茶。那儿临近水源(绿洲),比其他地方凉快。在举行茶会之前会从一早就焚烧著驱虫的香料,所以一看就知。 玉莺这个男人并非无能,又是权贵之子,接受了严谨的教育。可能是受了原为商贾的玉袁影响,就连陆孙都感觉得到他想让西都繁荣发展的气概。 他的眼中有著近乎野心的上进心,自少壮以来未曾改变。 或许也因为如此,有时甚至让人感到有失稳妥。 「……这也是归我管吗?」 窝在书房里的时辰变久了,让他现在少有机会与人交谈。养出了自言自语的习惯也怪不得他。 「我是希望能有更多机会跟人说话啦。」 记住人脸是他的特长也是兴趣。对人的长相过目不忘,也就表示成天看著同样几个人会看腻。 他拿出了一份关于丝绸与宝石等饰品的报销单。毕竟是贸易之地,价格自然远比在京城里买便宜,但一样是天价。很容易就能猜出它的用途。 陆孙刚来到西域时,曾与一名女子擦身而过。年约十五、六岁,给人的感觉与玉叶后很相近。 听为他带路的官员说,那是玉莺的女儿。 官员低语了一句「长得不像就是」,没再多说或许算是聪明。 「真是力图上进。」 如今那姑娘已经不在了。约莫是在数日前启程去了京城。 陆孙微微扬起嘴角,又开始流畅地写起字来。 这位蓄著深黑胡子的人物除了晒黑的肌肤之外,相貌体格都不像是西都人。尽管五官多少较深邃,但终究还是荔国的典型相貌。一头直发,脸孔偏圆,比西都人的平均体魄更瘦,但肌肉结实。 说的不是别人,正是陆孙眼前的玉莺这个男人。 若是说父亲玉袁看起来像个和和气气的商人,他的儿子就像是武将。 年纪已过四十,但在容易喝酒喝胖的西都人之中看起来少说年轻十岁。快活地露出白齿的笑容,容易给人好印象。 看著那伸长的虎牙,陆孙悄悄别开目光。 「谢大人邀请。」 陆孙缓缓低头致谢。 「不,不用这么客气。坐吧。」 男仆拉开藤椅。陆孙坐下后,果子露就放到了桌上。 「或是你比较喜欢喝茶?」 「不会。做文书公务会让人想喝点甜的。」 也许是用地下水冰过,玻璃杯上结了水珠。 「别这么客气。还是你以为不是单纯喝茶?」 「哈哈哈,臣就是容易紧张。」 陆孙一面笑,一面喝口果子露。 「看到王都派来像臣这样才疏学浅之人,臣担心大人大失所望,心里著实不安。」 「哈哈哈,父亲看中的人一定不会错。更何况你曾在那罗汉阁下底下效力,不可能是无能之辈。」 罗汉阁下,是吧? 陆孙放下玻璃杯。桌子中央摆放著各色水果。 「对了。」 玉莺站起来往背后看。在他的视线前方可以看到一群商人。 「那里头可有你见过的人物?」 「……有三人。两人负责统整每年来到京城的商队,另一人则是以海路为中心的生意人。」 男仆前来将笔墨放在陆孙面前。陆孙写下姓名交给对方。 「臣只记得其中两人的名字。其余则是初次见到。」 「好,我会去核对看看。」 不知是想确认有无可疑人物,抑或只是想试试陆孙的特长。 过了半晌,文官回来对玉莺耳语几句。 「嗯。」 大概是对答案感到满意吧,玉莺摸摸胡须。 「了不起,答对了。」 「……不过是正巧有印象罢了。」 陆孙缓缓低头,谦虚地说。 「真不可思议。一个人每日能见到几十、几百张脸,你却能记住?难道说,你与京城人称身怀异能的罗字一族是血亲?所以才会为罗汉阁下效命吧?」 「绝、绝无此事。」 这是陆孙今天第一次出自内心发笑。搞不好这是他来到西都以来听过最有趣的话。 真没想到玉莺居然以为他与罗字一族有血缘关系,比随便一个江湖艺人的笑话有趣多了。 「那个家族尽是些异乎寻常之人啦。至于臣呢,这个嘛,或许可说是习惯成自然吧?」 「习惯?」 「是。家母曾告诫过臣,不可忘记别人的长相。」 「对了,你说过你是商家出身。」 「是,家母说忘记客人的长相不利于营商,要臣把这当作是攸关生死的事。」 陆孙可能是用笑消除了紧张,讲话变得健谈起来。 「看来是位严母了。」 「正是。」 陆孙喝口果子露,稍作停顿。正想到以前军师大人也爱饮果子露时,玉莺道出了惊人的一句话: 「不知罗汉阁下是否会喜爱此味?」 「您知道罗汉大人不会饮酒?」 「人尽皆知啊。」 说这事远近皆知,陆孙倒也能理解。那人所经过之处无不像是飓风过境,满目疮痍。暴风吹出一堆烂摊子,再由陆孙来收拾。 「阁下到访西都之际,我就准备包括这在内的几种果子露吧。」 「您说到访西都之际?」 陆孙忍不住重复了一遍。身上冒出微温的汗水。 「哦,你又开始紧张了。这样吧,看你像是初次耳闻,我就告诉你一件好消息吧。」 讲得反倒好像这才是主旨一样。 「罗汉阁下即将莅临西都。意外的是连皇弟阁下也一道前来。」 讲话口气简直像把皇族当成附带的。 陆孙扬起嘴角陪笑,心中深深叹了口气。 问:三十万人一年需要多少粮食? 答:视种类而定。 得到这种不正经的答案,陆孙已经不是生气而是傻眼了。 临时被找来之后,他得到机会在茶会上跟几人交谈。对方尽是对财货流通知之甚详的人,本来还以为能够得到更聪明的回答。 「这无法清楚断定。西都周遭地带的草木与华央州不同,稻米比中央更昂贵。」 这理由他懂。懂归懂,但已经听太多次了。 稻米不行就小麦,小麦不行就荞麦,他是希望对方能把可做替代的粮食组合起来,算出各自能确保多少分量。 陆孙已经算过很多遍了。但他并非专业,凭他的考量算不出正确答案。 但坦白讲,西都的官吏没有人会愿意帮陆孙做那么多。不是把他当外人不予理会就是被长官制止,要不就是太忙没空。 「月君八成每回都碰上这种状况吧。」 陆孙一面叹气,一面不禁埋怨。 那个多次受到罗汉妨碍的贵人,年纪尚轻却十分努力。但是,光靠努力是得不到赞赏的。身为皇族就是必须得到优于任何人的评价,否则就不算数。 陆孙垂头丧气地回到书房时,一名信使正在房门前等他。 「华央州有信给您。」 陆孙收下盒子。老实讲,这很难称为一封信。盒子用绳子捆著,绑成装饰般的绳结。他在京城时常收到这种文书,绳索有固定绑法,让人一拆开就很难绑回原样。 解法是有诀窍的,但陆孙此刻实在没剩多少气力。他用小刀割断绳索,打开了盒子。 成堆文书的顶端写著「目糸隹」。这不过是「罗」字拆解当好玩的小暗号罢了,罗半主要在传递信息时,很喜欢这样做。 罗半是罗汉的侄子,基于此种关系常与陆孙一同行动。陆孙比较偏向将他当作朋友而非同僚,但想想到头来讲的尽是些公事,让陆孙反省了一下。 「果然厉害。」 擅长数字的罗半,明确地给出了陆孙想要的数据。 以稻米来说,一亩可收获约二石五斗(一百五十公斤),一般认为这就是一人消耗的稻米量。当然,加入其他粮食也会改变稻米的比例。替换成小麦、豆类或薯芋时,大约会变成多少分量都写得清清楚楚。不只如此,甚至连是否易于保存、流通的难易度与目前的时价都写进去了。 「还以为他会大力推荐薯芋,结果没有。」 罗半的亲爹正在种植薯芋,但薯芋不如米麦容易保存,不耐摆。似乎正在研究保存与加工的方法。 纸上写著一串串的文字,看得陆孙险些两眼发昏。罗半大概自认为已经整理得有条有理了,但只有少数人能看著数字掌握事物。陆孙是迫于需求才学会看数字,但对一般人而言,数字只要会到能在店里买东西就够了。 他用模糊的视线翻阅名为书信的资料。 整叠纸几乎全是资料,只写了一句「再过不久将会发生有趣的事」。 「我可能知道是什么事。」 大概是说罗汉要来了吧。 罗半可能是想让陆孙大吃一惊,才故意写得吊人胃口。但很遗憾地,玉莺才刚把这消息告知了他。 陆孙面露笑容,把书信恢复原样收进盒子里。然后,他捻起方才割断的绳子。 「嗯——」 分明是自己弄的,这回却又后悔不该割断。陆孙在抽屉里翻找新的绳子,拿出麻绳捆在盒子上。 只要记得原本是何种绳结,就算有人打开再绑回去也立刻看得出来。 陆孙把盒子收进柜子底下的箱笼里,接著伸个大懒腰。 「去散个步好了。」 自言自语果然变多了。听说有的官员由于长期处理文书公务而崩溃辞官,陆孙搞不好也会步上后尘。 刚刚才跟人喝过茶,现在又要散步。看起来像是偷懒不做事,但他平时做事认真,就请别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 「过一阵子就去请求出外差好了。」 商人不会卖任何东西给不了解商场的人。这是母亲说过的话,是很久以前听到的,但他还记得。 就拿陈情书当藉口,请求去视察农村好了。 陆孙一面思考如何解释视察的理由才能成行,一面信步在中庭里走一圈。 这时,只听见某种吵闹的声音。 他改变方向,往声音传出的地方走去,看到一群壮汉在大声吼叫。 本以为是起了争执,因为男子们围绕著两名扭打的男子。但错了,那是在比摔跤(相扑)。 男子们开怀地笑著。陆孙记得他们全是武官,每人都缠著蓝色的头巾。从衣带的颜色看来,各人官阶并不相同。 陆孙本来想露脸,但又缩了回去。扭打到最后胜出之人,是他十分熟悉的面孔。正是玉莺。 方才还在饮茶的人,此时已经在跟人摔跤了。 那副跟部下谈笑、流汗的模样实在看不出是西都之长。对于身边的其他人而言,玉莺想必是位平易近人又爱护下属的藩王吧。 陆孙咕嘟一声吞下口水。 他不认为玉莺是为了博取人望才跟部属摔跤,更何况本人想必也乐在其中。 要是被玉莺看到就糟了。假如他要陆孙一起来摔跤,那可不是闹著玩的。再加上陆孙正在散步透透气,出于这份内疚恐怕很难推辞。 陆孙转过身去,决定回书房。看样子与其散步转换心情,不如专心办公比较好。陆孙来到西都,是为了辅佐玉莺政务上的不足之处。 陆孙的负担很大,但玉莺也不是闲著不做事。此时的这场嬉戏笑闹,似乎也在掌握人心上发挥了功效。 他想起了昔日看过的戏曲。戏台上,武将与众部下彻夜饮酒,在随时可能马革裹尸的沙场上及时行乐。 玉莺很像当时扮演主角的武将。 世上有主角与配角两种人。陆孙明白自己属于配角那一方。 属于在战乱之世死时无尺寸之功,在太平之世只能庸碌一生的小卒。 玉莺就不同了。这名男子属于故事的主要角色。 与陆孙不同。 陆孙再次大叹一口气。 「西都恐怕需要像他那样的人吧。」 像他那样的男子,在太平之世一样能成为主角。 十四话 选拔 (意外地还算能适应。) 猫猫险些把此一感想说出口,悄悄摀住了嘴。 仔细洗过手,换过衣服后前往混堂。就这样了。 她刚才第一次支解人体。那是被判绞刑的男强盗遗体,身上有著多处刀伤。若是知道死后还会遭到切割,或许就不会走上这条不归路了。 (身体也得仔细洗乾净才好。) 猫猫闻闻手上有无残留味道。更换的衣服也焚过一丝淡香,她心想应该没有问题—— 「咪咪。」 这是在叫她吗?只有一个人会如此叫她。转头一看,天佑就在那儿。 「……」 名字分明是错的,一旦回答就等于是认了。但又觉得当作没听见不是很好。 (如果是讲无聊废话我就马上走人。) 然而,天佑叫住她是有理由的。 「刘医官说现在有话要讲。」 「入浴呢?」 「晚、点、再、说。」 天佑讲话有些吊人胃口,但本人似乎也对于不能洗澡感到不满。只见他把鼻子擦在衣服上嗅了几下。 既然不是只有自己倒楣,猫猫也不便抱怨,就跟著天佑走去。 然而,其他见习医官却一个接一个回去了。 「其他医官呢?」 「你不明白吗?补试啦。」 听到补试二字猫猫就懂了。其他见习医官就算把动物支解得很好,换成人体时手还是在发抖。 好像只有猫猫与天佑切割时神色如常。 (换句话说这家伙也是了?还以为会再看几次实际表现呢。) 猫猫再次闻闻手上的味道。 她被带去的房间里,有刘医官以及阿爹罗门,另外还有几位医官。会议用的大案桌旁摆下了椅子,众人以上座为中心坐著。 (全是上级医官?) 众人皆是医术了得,值得借镜的医官。 医官也有分阶级,可粗略唤作上级、中级与见习。 猫猫在他们当中发现一个明显突兀的人物,不禁揉了揉眼睛。 那人冲著她直挥手,有著发福的轮廓与温和可亲的眼神。是个分明是宦官,却不知怎地留著泥鳅般胡须的男子。 「医官大人……」 当然,这里说的医官得冠上「后宫」二字。 正是庸医。 (他为何会在这里?不,虽说从人选来说没错……) 好歹也是独自在后宫为人医病,尽管空有阶级,但还是有著上级医官的头衔。 可是,怎么看就是突兀。 其他医官各有长才,在这群人当中,却乖乖坐著个漫不经心,活像小猪仔的庸医。 (讲到这个……) 庸医那性情连尸体都不敢碰。 (他是怎么从见习医官升上医官的?) 真神秘。可列为宫廷七大悬案之一。 猫猫正在思索时,就听见有人轻轻拍手的声音。 「看样子大家都到了。」 刘医官让人声嘈杂的房间安静下来。 不知何时又有数名中级医官来到了周围,看著其实比庸医更突兀的猫猫。 纵然容貌并不出色,在全为男子的医官当中混进一名女子,无论如何就是显眼。 「那么,我要谈正事了。你们随便找空著的位子坐下。」 (我能坐哪儿啊。) 上级医官都已经坐著。 中级医官开始找位子坐。 见习的天佑仍然站著。 猫猫也等著众人坐下。 就算说可以随便坐,到头来还是得看阶级。若是紧急情况下还另当别论,在这种场合顺著他人作法悄悄坐下才可免于发生冲突。 天佑选了离门最近的位子,猫猫坐到最后剩下的位子。 (真说不上是好是坏。) 看来没人想坐在上级医官旁边,最后只剩下庸医旁边的座位。猫猫坐到笑容可掬的庸医身边。 「哎呀,好久不见了呢。要吃吗?」 庸医悄悄从桌子底下拿出糖果。 (哪儿来的邻居大娘?) 「现在不太适合。」 猫猫有礼貌地婉拒。总不能嘴里含著糖果滚来滚去地听人说话吧,更何况刘医官正瞪著她。庸医没发现人家已经瞧见他了。 话说回来,刘医官终于要开口说出猫猫他们被叫来的理由了。看来他决定先把鼓著腮帮子吃糖的庸医摆一边。 「我叫你们过来,是为了从你们当中挑出前往西都的人选。」 就是上回壬氏跟刘医官谈过的事情。 壬氏表示想带上医官以备远行之需,而且需要追加两人。 (说还要两人,那原本是几人?) 猫猫当时在场,怀著积极的心态毛遂自荐。不知道最终会不会获选。 可是,不获选就麻烦了。真的会很麻烦。 「有人想去西都吗?」 猫猫一面看看周围,一面想举手,但有人抢在她之前迅速举手。 「在那之前,下官有一问。」 既然有人要提问,猫猫不便举手,只得没精打采地缩回去。 「前提条件说得不够清楚。敢问去西都的目的是什么?莫非是遭左迁了?」 听说这人在中级医官中属于较有才干的一个。名字记不得了。 (啊——不难理解啦。) 由于已经说过壬氏要前往西都,猫猫就私自认为是远行。但对于不知内情的人而言,说成左迁也差不多。 (不,搞不好真是左迁?) 左迁……不,之前那语气听起来应该是壬氏直接出行,她是认为没那回事。 可是,看在旁人眼里却像是皇上与玉叶后都希望壬氏远行。东宫出生之后,也许旁人会认为纵然是亲生弟弟也会变得碍事。 「什么——是左迁吗?」 庸医狼狈起来,戳戳猫猫小声地问。 (你都没听说啊?) 照理讲上级医官应该已经听过了解释。不,有可能因为是庸医所以被省掉了。也可能是忙著吃糖没听见。 刘医官刻意乾咳一声。猫猫只得忽视跟她说话的庸医。 「并非左迁。只是由于山遥水远,行程将会旷日长久。无论估计得再短,都有三个月回不了京城。」 「……这是表示要开战了吗?」 这位中级医官虽然脑子转得快,却只会有话直说。 可能是因为这样的关系,周围为之哗然。庸医也害怕地凑向猫猫,让猫猫被众人看得如坐针毡。 「虞渊兄,你且冷静些。」 罗门戳戳庸医。 (原来庸医的名字叫虞渊啊。) 后宫里大家都是唤他「医官」,因此没机会听到名字。说不定其实听过了,但老实讲猫猫不擅长记住别人的姓名,无可奈何。 (换成那个武官的话一定不会忘。) 她又想起了陆孙。记得听说他去西都了,所以他才是真正被左迁的那一个。 猫猫从庸医身边获得解放,换成罗门被逮住了。 「到底是怎样啊,罗门兄?」 「呃……虞渊兄,现在先听人家说话吧。」 刘医官已经拿庸医没辙到根本不看他了。不得不觉得不识相也是一种才能。 (怎么都不会丢官的啊?) 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 「有没有要开战我不知道。我们的职责是治疗病患或伤患,上头吩咐什么就做什么。再说,此番远行将会规模浩大。」 众人的反应不是很好。恐怕没人听了这些会自愿参加。 (这时要是听到远行的主要人物是谁,也许大家会有不同反应。) 壬氏可是皇族。医官的话或许有机会直接说到话。 (但是,官方还没公布壬氏要去的消息……) 基于身分考量,理当隐瞒到最后一刻。 所以,大概是没人会主动举手了。 猫猫安心地想举手,却被刘医官瞪了一眼。 (怎么回事?) 是叫猫猫现在不准毛遂自荐吗?难道说他还是觉得猫猫不配? 「没人举手是吧。我早就料到了,所以已经挑好了三个候补。是因为还想多找一人,才会招募候补人选。没人想要剩下的一个位子吗?」 刘医官使出激将法,但没人有反应。上级医官们可能是早就听说了,都一副拿这些人没办法的表情。 「有——」 有人举手了。还以为是谁呢,原来是天佑。 「如果都没人的话,那我行吗?虽然我还是见习。」 声调还是跟平素一样轻佻。无论是支解动物还是支解人体的时候,都不曾改变。 猫猫本以为他遭受燕燕那般的冷言冷语都不受挫,一定是个神经粗得可以的人,但看来并非如此。 最近她常有机会跟天佑说话,渐渐摸清楚了。 天佑大概是情感的起伏远比他人来得小吧。只是看在旁人眼里,会因为他伶牙俐齿口才又好,而以为他情感丰富。 之所以爱跟燕燕搭讪,或许也是因为她的反应最冷淡,能引起他的兴趣。 (真是不正常。) 不过只要是人都有复杂的部分,没什么好多问的。 「还有人自愿吗?」 没人举手。 上级医官们长吁一口气。 (既然壬氏要去,他们当中一定有人会同行。) 刘医官得负责监事因此不可能。既是前往西方,知识渊博又懂得西方语言的罗门是个好人选,但猫猫摇摇头。 (从年龄与体力来说,都太辛苦了。) 罗门成了宦官后,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更苍老。且又被剜去一边膝盖的骨头,不适合长途旅行。 若是已经选出了三人,不知猫猫这边会如何安排。 (只能相信从一开始就已经列进去了。) 不过还真是可惜。很多人以为西都是边境,其实并无此事。事实上西方的文化会流入该地,使得这座都市得以蓬勃发展。医术方面也容易吸收新技术。 (不晓得阿爹会不会去。) 猫猫虽觉得恐怕行不通、应该办不到,却仍忍不住这么想。罗门仍旧被庸医抓著不放,一脸困扰却又无法把他推开。 「没其他人了吧?」 刘医官一做确认,方才那个模范生中级医官又举手了。 「你想去吗?」 「下官有一问。」 然后,中级医官望向猫猫。 「那里怎么会有个医官的贴身女官?」 大概谁都想问这个问题吧。可是这时候说这个,似乎略嫌不识相了些。 「这女官破例在场,莫非是被列入了医官当中?」 (要是有就好了。) 猫猫也巴不得能在这时候听到答案,但周围的气氛很凝重。上级医官可能是已经听说了,没做什么反应,但中级医官盯著猫猫,搞得她如坐针毡。天佑看著旁人,表情没什么改变。 「没列入医官当中,但是会跟去。」 猫猫松了口气,觉得这个待遇很恰当。总之能跟去就行了。 「既是长途旅程,窃以为并不适合带女官同行。」 中级医官继续抗议。 「的确体力是不如男人,但这家伙刚才已经通过了实技考试,最起码具有医官的技术。此外,她的药学知识恐怕还在你之上。当旅途中药物短缺时,有个人能不看医经就用随手捡来的材料应急,会很有帮助。」 刘医官虽然严厉,但该看的地方都看得清清楚楚。 中级医官们仍然显得有所不满。其中还有人用「通过那个考试?」「这妥当吗?」的怀疑目光看她。 「这样你还是不满意把女人与医官同等看待并带她同行吗?这回队伍人数众多,其他职务也会有女官跟来。多几个助手有何不妥?」 「即使如此,这回是第一次让医官专属的女官同行。更何况竟然还让女子接受实技考试,纵然是刘医官也未免……」 (嗯……) 这跟天佑是恰恰相反的性情。尽管多少带点妒意,但似乎仍有顾虑到猫猫的处境。不识相的发言如果也是为了猫猫著想,虽然值得感谢,但也不免嫌他鸡婆。 「这不是我决定的。」 刘医官讲话口气带有一丝呕气。然后,他说出了可怕的发言。 「汉太尉此番要同行。」 中级医官们顿时一阵骚动。 猫猫全身汗毛都竖了起来。往罗门一看,只见他满面愁苦地注视著猫猫。 猫猫不是燕燕,但牙关一样差点格格打颤。 「你们照顾得来吗?」 由于刘医官讲话的语调几乎是死心了,谁都没再反驳。能不能把这项机密情报说出口有待商榷,不过以这人选而论怎样解释都行。 可是,猫猫没多余心思想得那么深,脑袋瞬间就沸腾了。 (那个混帐!他早就知道了!) 猫猫许久没把壬氏看成水洼里泡胀的蚯蚓了。 然而祸不单行…… 「五日后出发。给你们放假做准备工夫,别忘了跟别人辞别还是什么的。」 猫猫惊得嘴巴都合不拢。 十五话 旅途准备 五日后出发。 事情来得突然,猫猫只得火速做好一切准备。得采买东西,还得跑遍各处把事情讲好。 (不,也许不该到处张扬远行的事。) 本来是这么想的,但听说事情已经通知了四方,不成问题。 (绝对得跟老鸨说一声。) 否则回来时,肚子又得挨拳头了。 于是她来到了绿青馆…… 「哦——是喔。伴手礼就龙涎香吧。」 (我哪有法子啊。) 这东西正如其名,是龙的唾液形成的香料,不过实际上似乎不是。价格非常昂贵,也能入药,可止心痛。 「喂,怎么又要去啊!这怎么回事啊!女官都这样成天远行的吗!」 至于鬼吼鬼叫的不用说,自然是见习药师左膳了。他泪眼汪汪地诉苦。 「抱歉,你自己想法子吧。反正克用也在,有什么事也可以联络阿爹。」 猫猫只给他一张签了她名字的纸了事。 左膳看到有客人上门,就不情不愿地回去药铺了。 (其实他比他自己想的做得更好。) 只是太爱担心了。或许天性就是比较自卑。 「哎呀呀,去西方怕不要晒黑了啊。」 绿青馆的大姐白铃做出温吞的反应。她今天肌肤格外有光泽。 (是昨天来了贵客吗?) 对于这位色欲不是普通地深重的小姐来说,不是钱给得多就是贵客。昨晚的客人一定是位肌肉结实、一柱擎天的官人吧。 「来,这可不能少。每日起床时搽脸,睡前再洗掉。」 梅梅把一个好大的陶器放在猫猫眼前。里头装的大概是面脂吧。 「我不知道能不能洗脸耶。」 西都山遥水远。无论在陆路或是海路,恐怕都会缺水。 「竟然要把猫猫带去那种地方,真不知是哪儿来的蠢人。」 (就是您也见过的蒙面贵人。) 女华讲话有些带刺。 绿青馆三姬全到齐了。 「我担心死了~猫猫。我看还是别去了吧?」 白铃小姐紧紧搂著她。大概是昨晚真的充分地活动了筋骨,体温还有点热。 「我们死命赚来的钱都被大官当旅费了是吧。」 女华只差没呸口水。 「说这什么话呀。就是要有那些个大官,咱们的买卖才做得起来呀。努力把钱再挖回来就是了。」 梅梅笑得爽朗,讲话倒很呛辣。 「再说,担心是担心没错……」 梅梅悄悄望向窗外。 「但若是有人敢伤害猫猫,有个跟去的人不会放过对方对吧?」 她表情忧愁,眼睛转回猫猫身上。 「梅梅小姐,你话讲得委婉,但其实最教人担心的就是这件事。」 也就是怪人军师要去。 猫猫不知道他为何要跟去。至少要是西都那边知道他是怎样的人,早该拒绝了。 (有什么原因无法拒绝?总不会是特意请他吧。) 怪人军师的话就算几个月不办公,部下也会好好办,想必不成问题。 怕的是他会在路上惹麻烦。 光是想像就令人头痛。 (是为了这个才来利用我吗?) 猫猫不由得咬牙切齿。只能怪猫猫忘了他原本就是为达目的,不惜利用一切的人。 反过来说,他这种自后宫时期就不曾改变的用人方式,却也让猫猫稍稍松了口气。 立于众人之上的人绝不可心软。 壬氏的行为有时会囿于情感,但猫猫相信其中还是留有理智。她宁可如此相信。 (不,想得美。) 猫猫即刻否定此种想法。要不然他也不会引发什么烙印骚动了。 可是,也不能什么事都怪在壬氏头上。 真要追究起来,人选或许不是壬氏挑的,可能是情非得已。 只是不管怎样,都是给猫猫找麻烦罢了。 猫猫收好梅梅送她的面脂。 「喂,麻子脸。」 背后传来小鬼头嚣张的声调。 「干么啊,赵迂?」 猫猫不耐烦地转过头去。 「笨————蛋————」 只丢下这句话,嚣张死小鬼就跑掉了。虽然由于身体留有部分麻痹而一瘸一拐的,但看得出来活力充沛。 小妹梓琳也冲著猫猫吐舌头,然后跟著赵迂跑掉。 「什么意思啊?」 「猫猫,就跟你说赵迂很寂寞嘛。」 「是喔。梓琳还是一样黏著赵迂?」 「那是最近才故态复萌的。」 梅梅一脸的伤脑筋。 「故态复萌?」 「那孩子不是有个姊姊吗?就是你跟梓琳一起带来的姑娘。原本在做见习娼妓,但从今年年初开始接客。」 「是这样啊。」 绿青馆常有女子进出,所以猫猫没去一一确认。 「不会太快了吗?」 猫猫模糊地回想起那个骨瘦如柴的姑娘。 「十五岁了。让她吃过几顿饭后肉都长出来了,没多久那些常客就看中了她。其实她天生丽质,大概是来到这儿之前有一顿没一顿的吧。」 本人也很有上进心,好像说是想早点登台亮相。 作为她的妹妹,心情想必很复杂。 「歌舞是还不成气候,但我看那丫头很有前途哟。」 「有吗?我是觉得有点锋芒毕露,不是很好。」 听女华这么说,白铃哈哈大笑。 「给自己取名叫『女华』还好意思讲——」 这不是爹娘给她起的名字。有时老鸨会给娼妓取名以舍弃过往,但她是自己把创世女神的名讳稍作改动来用。而且用的还是「华」这种夸张的字。 「我娘说过我爹是个王公贵人,所以我也有权使用。」 这是她的说法。 (能用「华」字的郎君……) 只会是皇族。这样算来,年龄上只有先皇可能是她爹,但猫猫当然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女华小姐看到上当的母亲,心中不知作何感想。猫猫不禁猜想她可能也是因此才讨厌男人。 老鸨也没好到哪去,就让她用了此一锋芒毕露的名字。 (可怕可怕。) 猫猫不在,绿青馆一样会继续运作。这是个尽是女中豪杰的处所,男子们也算挺坚强的,想必不会有事。 猫猫长吁一口气,就去做下一个准备了。 买完东西回宿舍时,太阳早就下山了。 (接下来可能才是最大的问题。) 猫猫大大做个深呼吸,然后进了宿舍。 就听见菜刀切菜的咚咚声。 (还在练。) 猫猫探头偷看厨房。 姚儿在燕燕的指导下,正在切鸡肉。 尽管刀法还有些生硬,但已经不像日前力道猛到差点连骨头一并剁断,看上去挺有模有样的。 「……」 「……」 姚儿专心处理鸡肉,没注意到猫猫。燕燕注意到了,用眼睛对猫猫说话。 (意思是现在正在专心,别来打扰吧?) 猫猫往自己房间走去时,宿舍大娘从走廊另一头过来了。 「猫猫,听说你要远行几个月?房间我会给你留著,要不要帮你打扫?」 大娘的嗓门很嘹亮。当然厨房里似乎也听见了,「好痛!」「小姐!」猫猫听见了千篇一律的对话。 她从门缝间悄悄露脸确认,就看到了一如所料的景象。 「啊啊,小姐不可以。请不要含住手指,生鸡肉是很毒的。奴婢这就为您包扎。」 纵然是可食肉类,生肉有时还是会带有毒素或虫类。 「燕燕,我觉得做过头了。」 在姚儿的手被白布条裹得密不透风甚至是动弹不得时,猫猫出声了。 说话是说了,姚儿却板著一张脸。猫猫知道那是有话想说的表情,无奈猫猫不是很善于与人相处,不知该如何对她开口才好。 姚儿还在学如何使用菜刀,不太可能已经让刘医官叫去接受特别讲堂。 「……抱歉,我会有一阵子不在。」 「我知道了。」 值得欣慰的是燕燕神情有些寂寞,但也只有一瞬间,接著就浮现出难以言喻的表情,好像在说:「这下就能跟姚儿小姐独处了。」幸好姚儿低著头没瞧见。 猫猫认为姚儿应该也明白。她很聪明,理智上已经理解了,只是心情还难以接受。 (毕竟才十六岁嘛。) 比猫猫小了四岁。 猫猫心想无可奈何,正要回自己房间时,就听见咚!一下好大的跺地板声。 「猫猫!」 「何事?」 呼吸粗重到好像山猪在用鼻子喷气。姚儿站起来,露出下定了某种决心的神情。 「小姐……」 不知是从哪里掏出来的,燕燕拿著两把团扇,上头写著「姚儿」、「加油」。这个侍女小花招真多。 姚儿再度大呼一口气,接著站到了猫猫面前。 「来,小姐。」 燕燕悄悄将一本册子拿给姚儿。 「嗯!」 姚儿把这册子塞给了猫猫。 「这、这是何物?」 「还、还能是什么……」 燕燕从旁救援难以启齿的姚儿。 「日前,我们给那个书库里的书做了抄本。我们尽量收集了些教本里没有的事例,应该也有些内容是猫猫不知道的。」 「咦?」 (这么好?我想要。) 「我、我可以收下吗?」 「就、就说了要给你了嘛!」 姚儿有些恼羞成怒地回答,但她可没说过。 不过,不拿白不拿。猫猫马上开始翻阅内容。 「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喂,不要现在就看啦!我、我先声明,我可没做多少事喔。是燕燕拚命要求我,所以我只写了一点点!只帮你抄了一点点而已啦!」 伤脑筋,这姑娘真是又傲又娇。 很不巧,猫猫认得姚儿与燕燕的笔迹特徵,而且也还算好心,不会戳破抄写的人是谁。 「谢谢姑娘。」 猫猫客客气气地低头致谢,还忍不住握住了姚儿的手。 老实讲,她高兴到鼻涕都快流出来了。 「……哼。就在旅途中供你解闷吧。」 姚儿双颊飞红,小声地回答。 燕燕在她背后凝视著两人握著的手。 「我会买伴手礼回来当谢礼的。」 「谁跟你要了啊!」 姚儿照样板著脸,又站回到砧板前。 「在受伤的状态下,人家不会让你切任何东西的,还是先来处理伤口吧。」 要是放燕燕一个人替她处理伤口,她可能会被白布条包成个木乃伊。 姚儿乖乖让猫猫帮她疗伤,只是燕燕有点可怕。 十六话 船旅 出发当日,猫猫背著一大包行囊上了马车。 (好像教人感慨良深,又好像稀松平常。) 神色如常的燕燕与有点闹别扭的姚儿为她送行。猫猫虽感到有些寂寞,但她相信自己不用多久就能回来了。 医疗器具一应物品都另外备妥装好了。其他所需物品也都有人帮她运送,因此手边只有替换的衣物,以及姚儿她们替她做的抄本。猫猫属于不会晕车的体质,打算在闲暇时看书消磨时光。 (只听说有四名医官会去……) 结果到最后,还是没人肯告诉她有谁会去。让她不禁瞎猜会不会是有事必须隐瞒。 只是一坐上马车,她就知道其中一人是谁了—— 「哦——那就是我们要搭的船吗?」 天佑从马车探头往外望。由于到头来只有他毛遂自荐,其实猫猫也早就猜到了。 (竟然让这么个新人上场——不过我也没资格说别人就是。) 虽然没被算进医官人数,总之猫猫也被选上了。四名医官加上一名医佐。刘医官说过人手不够,所以这应该是深思熟虑后的决定。 猫猫终究只是医佐,这点必须铭记在心,同时也不能忘了正事。 由于皇弟壬氏与怪人军师都要来,此番旅程的规模比前次更大,眼前并排著三艘大帆船。之前只听说将取道海路,但它们是猫猫看过最气派的船。每艘船各有四、五根桅杆,还看得见大炮。从形状来看,应是大幅采用了西方技术,但又用莫名鲜艳的红、绿与金黄色彩强调荔船的特徵。 虽不知船内有多大,但粗估应该能容纳数百人。挤挤的话搞不好可容纳千人。 「会比陆路快吗?」 猫猫不由得说了出口。从距离而论自然是海路绕远路。但长处在于只要顺著海流就能日夜兼程。 前次自西都归返时也是坐船,不过这次走的不是河川而是海洋。 「八成是因为行囊多吧。王公贵人又得逗留很长一段日子,更何况伴手礼也多。」 忽然间听见了某人低沉阳刚的声音,原来是一位上级医官。此人蓄著胡须,脸孔带著一丝野性味道。医官理应属于内务,此人的皮肤却像是被太阳晒成了浅黑。从较淡的发色来看,说不定是与异国人的混血。 猫猫记忆中有这个人,但不是配属在同一个尚药局,所以记不得名字。 正是被选中的四名医官之一。 「……原来是这样啊。」 平常可以随便敷衍过去,但今后得记住名字才行。晚点得去查一下了。 「此次旅途当中,基本上是我来发令调度,多指教了。」 猫猫觉得这人属于很不拘小节的性情。照刘医官的作风,会选上此人一定是考虑到了心性问题而不只是技术。从整体气质来看,说不定是西都出身。 「另外两个医官已经在船上了。我搭最前面那艘船,天佑是最后面那艘,咪咪是中间。中间那艘船还会再多一名上级医官。」 「……」 是否该跟他说叫错名字了?可是猫猫也不记得人家的名字,似乎没资格纠正别人。 「那个,小女子有一问。」 「什么问题?」 「小女子搭的那艘船上还坐著哪些人?」 猫猫脸孔抽搐,气势汹汹地说了。 「中间的船坐的是身分最高贵的大人,就是年轻的那个。看船身那么豪华想像不到吗?」 中间的船最大,也最精致漂亮。 「年轻的那个……」 她应该为此松一口气吗?换言之似乎是壬氏,而非怪人军师。 (虽然早就猜出来了。) 但这样的话,问题就在于是哪位医官跟他们一起。假如壬氏只把猫猫叫去,会引来奇怪的疑心。 「至于汉太尉那边,听罗门兄所说,在跟著船只摇晃时会比较安分,只须给些止晕药与补给营养的果子露就行了。」 「是这样啊。」 竟然会晕船,看来体质跟罗半几乎一样。原来不只会酒醉,也会晕船。 「听人家介绍过船上了没?」 「听了。说是船上有设药房,必需的用具都准备在那儿了。又说基本上也是在药房里睡眠起居。」 「没错。不过咪咪你想在侍女们的房里睡觉也行。」 「还是让小女子睡药房吧。」 既然壬氏来了,侍女应该也带上了—— (不晓得水莲有没有跟来?) 水莲是初入老境的妇女,长途旅行想必难熬。若不是她,猫猫只想得到马闪的姊姊麻美。 (好像有听说她有孩子,又好像没听说。) 若是做母亲的,就很难拋下孩子长途旅行。猫猫东猜西揣,又觉得没差,反正一定有其他侍女。她想人选一定是细心挑选的,不过最好还是保持距离以策安全。 「其他细节就问另一名上级医官吧。」 (不是,跟我说是谁啊。) 怪人军师的情报都公开了,为何医官却得保密?猫猫感到很不可思议。 「咦——前辈你也来啦?」 天佑一边上船,一边叫道。 「怎么,不满意吗?」 还以为是谁呢,原来是日前频频找碴的中级医官。看起来像个模范生,但这好像反而带来了坏处。当然,猫猫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 (不是他。) 猫猫上船想看看另一人是谁。 在船上,船员正在忙碌地干活。 (那就是王公贵人的房间吗?) 甲板上立著一栋豪华的房舍。看起来通风良好,且装饰精美。若是只看那一块,跟皇族的离宫没多大差别。 (虽然看起来最舒适,但也最容易遇袭。) 猫猫步下阶梯,来到船舱内部。潮湿的空气黏在肌肤上。可能是为了让室内通风,底下没用墙壁隔开,只做了点形式上的隔间。 (官员们大概得在这儿挤大通铺吧。) 饭也是一起吃。船夫是另外雇用的,官员们到时候会闲著没事做。在没事可作娱乐的船上,可能会更盛行下棋了。 船身也设置了炮塔,可作为战舰使用。 用墙壁清楚区分开来的几处想是侍女或其他高官的房间了。从男女比例来想,男子远多于女子。看得出来是不愿让男女挤大通铺,以免有人起歪念头。 (好像越来越好玩了。) 虽然知道今后每天都得待在这儿待到腻,但忍不住想四处探索乃是人之常情。墙上各处挂著粗绳或木制浮具。 船采用三段构造,再加上王公贵人的房间似乎就成了四段构造。 再往下一层也几乎是同样构造,不过有药房与厨房。药房最后再逛,她先检查厨房。里面放了好几个水桶,还有炉灶,精心设计得能让黑烟往外散出。 (在船上用火很可怕耶。) 虽然周围用的是不易燃烧的材料,但还是得谨慎点。 厨房考虑到乘船人数的话算是非常小,大概几乎都是用来煮王公贵人的膳食就结束了。 像猫猫这种下人能吃到温温的汤就算不错了。 吃了该吃的东西,该出来的就会出来。 猫猫好奇茅厕设置在哪儿,发现船头围起了一块地方。大概是在那边方便,就会噗通一声直接掉进海里吧。可千万别让自己掉下去了。 最下面一层放著各类物品。有炮弹、水、粮食以及像是要带去西都的伴手礼。她发现甘薯也混进了其中,差点没觉得傻眼。想也知道是谁推销的。 (保存得了吗?) 猫猫探头往木箱里偷看。薯芋埋在稻壳里,算是当成除湿对策。 大致上都绕过看过了,猫猫进入药房。这儿做了牢固的墙壁,有人生病时可以做隔离。开门一看,一个轮廓柔和的人坐在椅子上。 「……」 她一瞬间还以为是阿爹罗门—— 「哎哟,小姑娘。」 只听见一个轻松自在的熟悉嗓音。本来应该待在后宫的人物就坐在那儿。正是庸医。 「……是医官大人吗?」 之所以句子后头加了问号,是因为庸医的正字商标八字胡不见了。光溜溜的,真的只能说光溜溜的。 「哇!别盯著瞧嘛,多害羞啊。」 庸医羞红著脸噘起嘴巴。做出的反应跟浏海剪太短的年轻姑娘如出一辙。 「您是怎么了?竟然把自豪的胡须剃了。」 「呜呜,人家叫我剃的。说宦官长胡子怎么说都很奇怪。」 「哎,是很奇怪没错。」 宦官由于切除了男子的象徵,会失去男人的身体特徵。胡子与体毛都会变少,但当然也有例外。据说有些人身上仍会保留部分的男子象徵。 庸医虽是宦官却仍然会长胡子,他似乎引以为傲,常常摸他那寒酸的胡须。 「但话说回来,医官大人您怎么会来?」 「因为后宫目前没有娘娘需要留心照顾嘛。上级娘娘也就梨花妃了,他们说那样的话有罗门兄就够了。虽然听说好像有新妃要来,结果又说不来了。」 是指玉叶后的侄女吗?看来果然是没有要入宫。 (啊——绝对是左迁啦。) 刘医官真是够精明。 既然说前往西都的医官太少,于是就准备了壬氏请求的人数。找了一个可靠的上级医官,最起码还得再找一个上级医官才不显得难看。 既然如此就用上了拥有上级医官头衔的庸医,算是做个形式。 然后让猫猫苦学死记医官知识,或许也是考虑到她跟庸医特别处得来。或者是恰恰相反,因为猫猫要来才带上了庸医。 「呵呵呵,我这还是头一回乘船旅行,心里噗噗跳个不停呢。虽然不知道之后会怎么样,但跟小姑娘在一起的话一定很开心。」 庸医的厉害之处,大概就在于这种性情吧。 还有,猫猫总觉得他别的没有,就只有运气好到似乎事事都能化险为夷。也许是被某种莫名其妙的东西喜欢上了。 「那就马上来喝个茶吧。得去烧水才行。」 「擅自使用炉灶可能会挨骂的。」 「是喔?那就用火盆……」 「在这儿烧炭恐怕会窒息。」 船舱空气不流通,会发生不完全燃烧现象。有窗户但是很小,房间本身就很昏暗。 庸医的眉毛下垂了。 「莫非乘船旅行其实有诸多不便?」 「这是自然。」 庸医大失所望,整个人扑到与地板钉死的床上,把脸埋进去。 「嗯——床也好硬喔。」 「这没法子,请您将就点吧。不用跟大伙儿挤大通铺就算不错了。啊,我把东西放在这个柜子上喔。」 猫猫把替换衣物放进柜子里,然后翻开姚儿送她的书。她占据了窗外光线正好射进来的位置,把床当成椅子坐下。 「啊——小姑娘你要看书啊?」 「好像还要一会儿才会出发。到时候应该会有人来叫人吧?」 「唔……」 庸医遗憾地鼓起了腮帮子,悄悄拿出携带式的棋盘。 「无所谓,我也可以解残局。」 不用说也知道,拿出的书是怪人军师的围棋书。 船结束了类似出航典礼的仪式,就出港了。王公贵人……主要是壬氏做了某种祭祀的主祭,但猫猫只是漫不经心地望著。怪人军师偶尔会在一旁东张西望,于是猫猫中途就下楼躲进船舱里了。 船旅虽很难说舒适惬意,但比原先想像的好多了。至少远比前次顺河而下的时候来得好。 (听人家说,古时候好像还得啃长虫的面包。) 说是为此会在旁边放生鱼,等引来虫类之后再吃。 猫猫虽然敢吃蝗虫与蛇,但可不乐于去吃长虫的面包。 (哎,反正也不是那么漫长的旅程。) 对猫猫来说是很漫长,但并不是要在船上度过几个月的时光。顶多也就半个月,途中好像还会停靠几个港口。船旅的第一餐是肉粽、鱼汤与柑子。大概因为是第一天,所以饭菜比较丰盛吧。 「竟然还有水果可吃,真教人高兴呢。」 庸医笑容满面,剥皮吃柑子。 猫猫早就吃完了,正在用齿木(牙刷)刷牙。 猫猫大略可以猜出提供柑子的理由。 「据说乘船旅行容易缺乏蔬菜。」 「也是喔,毕竟不耐摆嘛。」 「会造成营养不均衡,容易生病。」 「嗯嗯,得吃得均衡点才行呢。」 不知道庸医到底是听懂了,还是没听懂。 「不过话说回来,咱们这儿好闲喔。都没有病患上门来。」 (呃,在后宫的时候不也一直是这样?) 猫猫一面在心中反驳,一面漱口之后从窗户吐掉。也许人家会骂她粗俗,但外头就是大海,这样做最快。 「没人受伤生病自然是最好的了。」 猫猫悄悄望向药房的柜子。以船上来说备药挺丰富的,多为用来医治基本病症的药草,以及治疗船上特有疾病的药。再来就是外科处置一类的外用药。 猫猫盯著庸医瞧。 「小女子可否问个问题?」 她对此事一直很好奇。 「医官大人以前似乎怕见到尸体,那您是如何通过考试的?」 「考试?嗯,我可是有通过医官考试的喔。」 庸医鼻子哼了一声,拍拍胸脯。 猫猫冷眼盯著他。 「呃……您是说笔试吗?」 「哎,是啊。说是后宫缺个医官,就从宦官里挑人去接受了医官考试。其中只有我考中。」 庸医更加得意起来。据说成为宦官的人,常常是当不成文官或武官,放弃了才会走这条路。又听说其中也有很多是遭到夷狄去势的奴隶。坦白讲,猫猫明白其他宦官为何考不中。只因许多人本身就不算聪明。 医官不会不惜成为宦官也要在后宫效力。所以上头才会想从宦官里选医官,谁知期望却落空了。 「之后的实技考试呢?」 「咦,实技?嗯——好像有考过什么又好像没有……对了,人家有叫我支解一只鸡。」 「然后呢?」 「当时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想把鸡勒死,结果它往我额头一撞把我打昏了。」 「……」 奇怪了,很容易就能想像那情形。 「人家也叫我去支解一头猪,可是那猪用一双大眼睛望著我,我实在下不了手。」 不用说也知道。 太容易想像了反而觉得可怕。 「……是这样啊。」 大概是差不多到了这时候,长官们就断了让庸医成为真正医官的念头了吧。可是为了在后宫给嫔妃看诊,不得已才给了一个有名无实的官职。 「后来就没有宦官成为医官了吗?」 她本以为多举办几次考试,应该会有更像话的人成为医官…… 「这是因为啊,皇太后不是盖了个聚集后宫宫女的楼房吗?」 「是有这回事呢。」 先皇的妾室都聚集在该处。据说盖那栋楼房是为了保护那些无法离开后宫的女子,没想到却遭到利用,成了子字一族叛乱的帮凶。 「医官告缺的期间,那儿就多出了病坊的功能。我一进尚药局就被她们当成眼中钉,极力反对从宦官里头选出新医官……」 「啊——」 猫猫听出来了。病坊里的那些宫女,比莫名其妙的庸医更具有医者的知识。 「她们抗议说不需要新的后宫医官,结果再从宦官里选医官的事,就不了了之了。」 于是庸医就成了唯一一个后宫医官。 (这人完全是靠运气活著的。) 她不禁心想,下次也许可以让他抽个彩票看看。 「记得是深绿大姑娘吧,整件事就是她起的头……」 庸医目光飘远。 记得深绿是宫女聚集的病坊里的一名中年女子。听说她与子字一族的子翠等人勾结,帮助她们溜出后宫。甚至还听闻她在受到审问时试图自尽,后来的消息就没听说了。 (反正无论死了没有,都不能免于处死。) 大概是上头认为没必要告诉猫猫吧。 庸医也刷完了牙,就开始准备诊疗器具。 「好了,每日一回的出诊时候到了。按照规定吃过饭之后就得去。」 至于对象,自然是王公贵人了。 「呀——好久没见到壬总管……呃不,是月君,害我好紧张喔。」 猫猫好久没从别人口里听到「壬总管」这个称呼了。他变成……说错,变回月君已经过了一年以上。 「是呀。」 只是作为宦官接触的时候,庸医一样是满脸通红就是。 (嗯——) 总之猫猫按照规定得一起跟去,但总有种难以言喻的心情。 壬氏的房间内部,其豪华程度不是其他船舱所能比拟。 (通风良好,房间也够宽敞。而且光线明亮。) 当然,前提是以船上房间来说。猫猫看看人家让她进去的房间,心想住在这般气派的地方一定很舒适。 「来,这边请。」 她听见沉稳的女子嗓音。 (船旅对她这年纪的人来说应该很辛苦啊。) 可是,大概是没其他人选了吧。正是初入老境的侍女水莲。 水莲神情自若地让庸医入室,但目光一与猫猫对上,嘴角瞬间扬了一扬。 (嬷嬷辛苦了。) 另外还有两名侍女。 她们仅看了庸医一眼,随即眼睛转来打量猫猫。 (果然是精挑细选的人选。) 感觉只是观望情形,想掌握现况。她们没有立刻暴露出敌意,赢得了猫猫的极大好感。 一个差不多四十来岁吧。从年龄来说也许曾为壬氏的奶娘。 另一人她有见过。就是最近常在壬氏离宫看到的侍女,单名一个雀字。 (这个姑娘说来说去,大概也很能干吧。) 不过似乎还是老样子,偶尔会做出奇怪的动作。 以皇弟的侍女来说全都只能说朴实无华,但很符合壬氏的作风。假如燕燕照之前那样继续伺候壬氏,不知是否也会参加这场船旅?猫猫边想边走进屋里深处。 「失、失哩了。」 庸医一开口就舌头打结。 在屏风的后头,壬氏坐在椅子上等著他们。祭祀用的服装已经换下,变成了比较轻便的衣著。 「久违了,医官阁下。那就有劳了。」 壬氏轻轻伸出手臂。房间里飘散著香料芳香,但感觉最香气袭人的就是壬氏。 再加上面对的是庸医,后宫时期那种光艳溢目的壬氏风采发挥了个淋漓尽致。 (这样就算不是庸医也会紧张吧。) 「系~」 猫猫从旁看著庸医的慌张模样;要是八字胡还在的话一定跟著乱颤。 说是出诊,好像也就只是把脉问话而已。 (没对庸医寄予太大期待呢。) 猫猫心想说不定就是为了这原因才会派庸医来,不禁开始可怜起这个庸医。庸医不会察觉到壬氏的异状,更没胆扒掉他的衣服察看身体。 水莲在各方面经验老到,就算没有庸医看诊应该也能照常管好壬氏的健康。 为防万一,猫猫仔细瞧瞧有无异常之处。虽说就算庸医再怎么粗心,应该也不会突然与壬氏做身体接触,例如掀起衣服看他的侧腹部之类。 「没、没奢摩问题。」 庸医从头到尾没讲好一句话。 「劳驾了。今后请你每日到访。」 「系~」 庸医把几乎都只是带来没用上的用具收好。 壬氏还在看著庸医。当庸医抬起头来时,他加强了艳绝全场的光环。 (这是在干么?) 壬氏的背后有蔷薇在飞舞。 「医官阁下,您似乎剃了胡须呢,很适合您。」 庸医心里开始小鹿乱撞了。周围可以看到某种轻飘飘的东西。 「医官阁下本为后宫医官,让你跟著乘船跋涉使我十分过意不去。但这是重要的职责,希望你能陪伴我走完这一趟。」 「这、这是自然。」 庸医眼睛变得水汪汪的。完全是一副听信了壬氏说法的神情。 猫猫只觉得在看一场闹剧。包括水莲在内,周围侍女也都一脸无趣。但现在最重要的,是庸医相信了这套说词。 「船上其他人也知道医官阁下是宦官。假如宦官身分给你带来了任何不便之处,还请务必说出来。」 「一、一定。」 庸医都快要泪流满面了。只见他涨红了脸颊,背后都快要一片花团锦簇了。 「还有……」 壬氏用含忧的眼神,轻瞄了一眼庸医。 猫猫眼睛半睁著看他,一心只希望这场闹剧快快结束。 「医官阁下名唤虞渊是吧?」 「正、正是。」 (是叫这个名字呢——) 「这艘船上医官阁下只有你一人。为了表示敬意,我希望能唤你『医官阁下』而非直呼名字,好吗?」 「荣、荣幸之至。」 庸医一句否定的话也没有。反倒还一副希望他这么称呼的态度。 (怎么看都怀有鬼胎。) 「有件事想请医官帮忙。」 庸医收好用具时,水莲来找庸医说话了。 「能否每日也为我们看诊?这不需劳烦到医官大人,就请那边那个医佐姑娘代劳吧。」 (啊——来这套啊——) 猫猫偷瞄一眼庸医。 「医官大人是个大忙人,请您先回去吧。」 「就照您的吩咐。」 庸医跟水莲讲话就不会口齿不清了。 「那么,小姑娘,后面就麻烦你喽。」 她从庸医手中接过装著医疗器具的佩囊。 「是。」 猫猫语调平板地回话。 她目送庸医离去。等完全连一点脚步声都听不见后,一转头就看到散发阴沉氛围的壬氏。 猫猫险些从鼻子里发出冷笑,水莲马上一掌拍过来。 「要不要喝点什么?」 雀仍旧客套地询问她。 「茶就不用了。」 「是。」 虽然长得很难说是美丽动人,但看了反倒心情平静;这样讲或许失礼了。 (世上美人何其多。) 水莲往昔想必也是位大美女,如今仍风韵犹存。 另一位四十来岁的侍女相貌虽较难亲近,但也颇具姿色。 「水莲嬷嬷说她晚点再看,可否请你先为我看诊?」 四十来岁的侍女轻轻伸出手来。 (嗯?) 奇怪,总觉得似曾相识。 若是再年轻一点…… 「哎呀,我的脸上沾到什么了吗?」 容貌带点猛禽的神态。绝对有在哪儿见过。 「猫猫,桃美是马闪他们的母亲。」 「母亲?」 既然是马闪之母,也就是—— 「你是否见过马闪的姊姊麻美?」 正在想是像了谁呢,就是麻美。也就是之前帮忙送烘焙点心过来的女子。麻美若是再过二十年,想必就会跟这位名唤桃美的侍女长得一模一样。 「呃……」 像这种情况,是否应该说「受关照了」?不,猫猫可没让马闪照顾过,也没受过麻美的照顾。 不,等等,有位人士倒是照顾过猫猫。 「平日高侍卫对小女子照顾有加。」 就是那个勤恳的男子。既然对方是马闪等人的母亲,自然也是高顺的妻子。 (啊!惨了。) 以前猫猫曾跟高顺推荐过烟花巷的娼女。当时高顺也说过他惧内。 猫猫的所作所为应该没被揭穿,但总感觉有些尴尬。 「是这样呀。那太好了,外子此番旅途也来了。」 「高侍卫也来了?」 猫猫偷瞄一眼壬氏。目前周围没看到高顺的人影,会不会是在船上巡逻?门口有人护卫,但房间里尽是女子让猫猫有点不放心。 「那么马侍卫呢?」 「犬子这次走另一条路去西都了。他走陆路。」 (另一条路?他不会吵著要跟吗?) 壬氏最近已经躲著马闪,这样就算马闪再迟钝也不可能没察觉。 「好像是有别的任务在身呢。」 桃美遮著嘴呵呵呵地笑。脸上浮现有些取乐的表情。 (又是个什么任务来著?) 她有点想问,但现在还是办正事要紧。 「请让我看看您的手臂。」 「好。」 猫猫执起桃美的手臂,为她把脉。脉象正常,看来健康无病,只是有件事让猫猫在意。桃美的左右眼睛颜色似乎有些差异。 「……」 「怎么了吗?」 「没事。」 眼睛的动作也是,看起来似乎左右有点落差。猫猫没多想就转动左手给她看。接著转动右手,桃美的视线就跟著动了。 (是右眼失明吗?) 有人天生左右眼睛不同色,也有人是后天因素使得眼睛变色。以后者来说,失明是常见的原因。 「啊!姑娘刚才可是对我试了一试?」 桃美似乎发现到猫猫的反应了,向猫猫指著右眼。不愧是高顺的妻子,真是观察入微。 「失礼了。平日生活会不会受影响?」 「请别介意。很久以前就看不到了,已经习惯了。」 「明白了。那么,身体有没有任何异状?」 「都很好。」 「也请让我为您看一下眼睛与舌头。」 猫猫把她的下眼睑往下按,看看眼睛。右眼的确已经失明,呈现混浊的白色。很多人会随著年老而使眼睛混浊发白。但她说很久以前即已失明,那就可能是受伤所致。 「船旅较容易颠簸,请多加小心。」 「我知道。」 猫猫觉得讲这话是废话了,稍作反省。 「比起这个,姑娘不觉得月君的侍女,都不够青春美丽吗?」 桃美丢出了一个难以诚实回答的问题。 「要是小女麻美愿意过来,我这老太婆也就不用出面了。但又不能让她把家眷都带来。」 「哎呀?桃美你是老太婆,那我岂不是鱼乾了?」 水莲挑语病挑得飞快。 「我都有三个孙儿了,也不便再装年轻了吧?」 竟然敢正面对水莲的反驳回嘴,可以感觉出某种泼辣性子。 猫猫彷佛看见了火花啪兹啪兹地迸散。 看来壬氏的周围,只会留下极少数经过千锤百炼的女子。 猫猫很想快快结束看诊,于是来到下一名年轻侍女面前。 「小女子名唤雀。」 「是,小女子知道。」 「不必多礼,就叫我雀姊吧。」 还对她正色说道。 「……是。」 果然是个性质不同于一般的女子。既然是高顺的媳妇,自然也是桃美的媳妇。性情强悍的婆婆,配上无拘无束的媳妇,这能合得来吗? 雀有著丸子般的鼻子与小眼睛,且肌肤偏黑,可说人如其名。 (虽然长得不美……) 但重新端详,会发现是张容易亲近的容颜。与其侍奉皇弟,更适合摆摊做买卖。 「雀是我媳妇。」 桃美向猫猫解释。 「高侍卫已跟小女子说了,说是与大公子成婚。」 「是,不是马闪,是马良。虽然我也想叫马闪早日娶妻就是。」 桃美又露出了方才那种有些取乐的笑容。 高顺全家没一个平凡人。 「既然有这机会,就顺便跟你介绍一下我家大儿子吧。」 桃美迈著大步往旁走,站到房间角落的一块帷幔前面。她随手把帷幔一掀,只见一个脸色发青的男子在那后头解围棋残局。 (原来还有一人啊。) 完全没感觉到半点气息。 「母、母亲这是做什么?」 「马良,你连跟人家打声招呼都不会吗?」 「打、打招呼……」 名唤马良的男子长得跟马闪很像。只要把马闪的个头缩小一些,削去肌肉,半年不晒太阳就是这张脸了。 「有、有幸与你……呜呜……」 马良视线几乎没跟猫猫产生交集,就跪倒在地了。不知怎地还按著肚子。由于外表看起来就是个病人,猫猫本以为这么快就要医病了,但似乎没那必要。雀迅速走过来,把马良又推回了帷幔后头。 「母亲大人,初次见面的人士还请从书信往来开始,等熟悉了之后再隔著竹帘交谈吧。若是冷不防就让他跟对方相见,有多少胃药都不够用的。」 雀讲得头头是道。不,其实根本毫无道理,讲话听起来却煞有介事。 「也是,你比我对马良有办法多了。应该说他的毛病比以前更严重了。」 从中可以看到不知该如何吐槽的婆媳关系。 「早知道或许还是该把马良留下,带麻美过来吗?」 「麻美姊姊要是来了,谁来看著我家孩子呢?」 「说得也是,谁教你丝毫无心照顾孩子呢?只希望你好歹能再生一个,算是帮我一个忙。」 尽管有很多地方让人想吐槽,但总觉得一吐下去没完没了。 简单整理一下吧。 高顺的妻子,桃美。 高顺的儿子,马良。 马良的妻子,雀。 所有人全都性质强烈。 这样马闪的负担太重了。应该说就算马闪在场也只会加强这个密度。高顺皱起眉头的模样彷佛历历在目。 找个藉口让马闪走别条路,可说是正确的选择。 还看什么诊,索性走人算了。猫猫正作如此想时,水莲轻戳了几下猫猫。 「何事吩咐?」 转头一看,就跟一道黏人的视线产生了交集。壬氏从屏风后头死瞪著猫猫不放。 她把来此的目的完全给忘了。 「壬、壬总管,小女子给您看看好吗?」 「……嗯。」 看来他已经在屏风后头等猫猫很久了。等了半天都没结束才会探头偷看,但再怎么说偷看女子看诊似乎有欠妥当。 「只能在这儿用那种方式称呼殿下哟。」 「我会记住的。可是诊验还没……」 水莲微微一笑,就开始准备茶具了。猫猫说过不喝茶,不过看来是另一人要喝。 诊验果然只是表面藉口。 壬氏在屏风后头招手,猫猫只能过去。屏风后头另有一扇门,似乎通往寝室。 「那么,两位慢聊。」 水莲让猫猫端著茶具,其余侍女都没跟来。顺便一提,帷幔后头传出了棋声,看来是马良开始解残局了。 寝室里没有窗户,相当昏暗。烛光在摇曳。看来虽没有窗户,但有开通风口而不需换气。 「麻烦把门锁上。」 猫猫放下茶具后,锁上了门。之所以不是单扇户而是双扇门,可能是因为此船仿造了西方样式。 猫猫把庸医交给她的佩囊放在桌上,从中取出替换的白布条。佩囊是猫猫准备的,药膏与白布条等都先预备好了。 (就跟庸医说我是给自己换白布条吧。) 只要让他看猫猫左臂缠著的白布条,他应该就会相信了,不会想太多。 「那么有劳了。」 壬氏坐到床上,一如往常地脱下上衣。 「失礼了。」 猫猫把手擦乾净,伸手去碰壬氏的腹部。手触碰到发红隆起的肉,壬氏起了反应,抖了一下。 「看来复元得不错。」 「药膏涂著不舒服,有点受不了了。」 「得再观察一阵子。我帮您擦一下。」 猫猫擦掉旧的药膏,重新涂上药膏。可能是被指尖弄得很痒,壬氏身体晃了晃;不过他每回都是这样,猫猫不以为意,继续擦药。 猫猫的手臂上也有几道烧烫伤痕迹,但她其实没治疗过像壬氏这般严重的烧伤。只能回想著罗门的作法,边看痕迹边逐步处理了。 (要是姚儿给我的抄本里有烧伤治疗法该有多好。) 大略看一下是没有。虽然也可以问其他医官,但还是别轻举妄动为妙,以免壬氏的事情穿帮。 猫猫一如往常地上药,再重新缠上白布条。 「已经弄完了?」 「弄完了。」 「没其他事要跟孤说了吗?」 没其他地方要治疗了。 (硬要找的话就是脑袋。) 要是能扣紧脑袋里松掉的榫子不知有多轻松。 话说回来,想一吐为快的话很多,能说的话却没有;如果就这么直说会不会有失礼数? 「……」 壬氏好像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猫猫一面偏头,一面开口: 「可否准小女子先说话?」 「说吧。」 「关于此番西都之旅,大约需要多少时日?」 猫猫知道问了也得不到明确答案,但还是说出来当作开启话题。 「坦白讲孤不知道。不是跟你说过最起码三个月?」 「是。那么小女子还有一问。关于带我同行的好处,除了壬总管的伤之外,我还有其他利用价值吗?」 「……」 壬氏目光闪躲。 (啊——果然。) 「总管是拿我当饵钓怪人军师吗?」 「……孤心里也过意不去。」 猫猫听了很想狠狠瞪他,但忍了下来。 (太不划算了!) 真是干不下去,不喝点什么高级美酒著实干不下去。但手边只有水莲准备的茶,于是她抢在壬氏之前先喝当作出点怨气。 「你觉得不划算对吧?」 壬氏在这方面很明理,从怀里掏出了某样东西。把布掀开一看,是一块灰中带白、像是石头的东西。 「这是!」 「对,要确认吗?」 壬氏从床边的抽屉里拿出铁丝。 「既然说要确认……」 猫猫从壬氏手中接过石头。比起石头倒比较像浮石,非常之轻。看来壬氏是想叫猫猫验出这是什么石头。 「那就容小女子检验一番。」 猫猫用烛火烤过铁丝,刺在浮石上。一股独特的气味飘出。 「壬总管自然不可能准备赝品,不过确实是真货。正是龙涎香无误。」 这么快就弄到了给老鸨的伴手礼。 「孤这次无论如何都得请罗……呃不,军师阁下随行。」 「……是西都提的要求吗?」 「那边是提了。同时孤也想请军师阁下确认西都的情形。」 (是这么回事啊。) 怪人军师是个怪人,且是个做人该有的基本能力统统没有的慢郎中,在军略方面却压倒群雄。 「小女子听说可能会开战。」 猫猫环顾四周。 毕竟是壬氏的房间,就相信它有做吸收声音的工夫吧。 「正确的作法不是打赢战事,而是不让战事发生。要做正确的事却很难。」 换言之,壬氏的意思似乎是有把开战的可能列入考虑。 这下就能明白他强行带上医官的理由了。 「但我不认为有我跟来就能握紧怪人军师的缰绳。若是养父的话还有可能。」 罗门的话说来说去应该还是能设法应付。假如罗门再年轻一些,腿脚又没缺陷的话,或许已经随行了。 不幸的是事情没这么顺利,来了个庸医。 (凭庸医的本事,代替不了阿爹……嗯?) 无意间猫猫想起壬氏刚才的态度。好像过度吹捧庸医,看在旁人眼里都觉得可疑—— 壬氏提到了庸医的胡须。都被称赞成那样了,庸医想必有好一阵子会自动自发地剃胡子。 而且他不叫庸医的名字,而是称他为「医官阁下」。这艘船上几乎没有人认识庸医。只要知道猫猫不会叫庸医的名字,庸医就只是个寻常医官。只是从身体特徵应该看得出是宦官。 高级医官兼宦官被叫来远行。再补充一点,就是猫猫时常伴随此人左右。 猫猫险些没一掌拍在桌上。 (不行,我得冷静点。) 猫猫想喝茶让自己冷静下来,但早已喝光了。壬氏把自己的茶杯端给她,猫猫一拿过来就把它喝乾。可能是为了帮助心情镇定,茶里加了具有镇静作用的药草(香草)。假如是水莲预料到这种状况而准备的,那她可真了不起。 猫猫长吁一口气,用瞪人的眼光看壬氏。 「总管是想拿医官大人当养父的替身吗?」 「你反应总是如此之快,省了孤解释的工夫。」 壬氏的眼睛一如后宫时期的眼神。 庸医与罗门同是宦官,但外表与年龄都不相同。然而对于只有听过传闻的人而言,宦官兼医官之人寥寥可数。谁也想不到他们竟然会特地带著后宫医官远行。 假如要带人,别人也会认为是曾为宦官,如今回到宫廷担任医官的罗门。 之所以直到最后都不把医官人选告诉她,就是为了这个理由。 「西都……不,玉莺阁下探询过孤的意愿,希望孤带著罗门阁下同行。你懂这个意思吗?」 「……并非有病人需要医治,对吧?」 罗门医术傲视群伦,多得是病人想请他妙手回春,但是—— 「我认为他或许是想拉拢军师阁下。当然,我没有给出明确答覆,所以对方要把医官阁下错当成罗门阁下是他的自由。」 听到「我」这个自称,就知道眼前的壬氏并非平时那个令人略感遗憾的男人,而是皇弟。在她眼前的是个能拿别人当棋子,足智多谋的男子。 「拉拢?教狐狸握手都还比较有意义呢。更何况您所说的这位玉莺,是玉叶后的哥哥对吧?」 「很多人会认为只有自己能办到别人办不到的事。再说,对方也有可能不择手段。圣人君子的亲属不见得就都是圣人君子,更何况倾覆邦国的经常是皇后的血亲姻亲。」 「……这些话能说给小女子听吗?」 猫猫起了一阵鸡皮疙瘩。 「我不是说一定如此,只是说可能。」 (不,但你分明就在怀疑啊。) 话虽如此,什么都不跟她讲也会让她闷闷不乐。 壬氏竖起食指。手指顺势指向猫猫。 「当他不择手段时,谁会首当其冲?」 「您是说我会成为要害?」 「怎么看都是要害。玉莺阁下跟前,有军师阁下的前副手。」 (是说陆孙吧。) 「他不可能不知道你的事情。」 (……毕竟以他的立场,被问到就得回答嘛。) 对于壬氏乱七八糟的远行人选,猫猫总算是有点理解了。 「总管是认为小女子待在京城会有危险?」 「有这个可能。更何况军师阁下有多少敌人?」 「……」 「你的名字传得恐怕比你想的更远,也不是所有人都傻到会错失良机。」 猫猫只能点头同意壬氏所言。在成为医佐之前应该再多想想的。 虽然是壬氏设计她成为医佐,但要不是怪人军师摆出那般极端的态度,日子也不会过得这么风波不断了。过去的事后悔也没用。 「罗半能设法保护自己,所以我让他留在京城。我也已经让罗门阁下移驾后宫,也算是躲一段时日。总之虽对你过意不去,但也只能带你来西都了。更何况我认为你待在军师阁下看得到的地方比较安全。只是会不得安宁就是。」 (你你你的叫不完。) 还以为他最近终于会用名字呼唤猫猫了。 「更何况,这对我来说也方便。」 (这个混帐!) 猫猫很想破口大骂,但只是喝点茶长吁一口气。 「是这样啊。」 猫猫心里是有点怒火难平,但壬氏所说的话基本上都是为猫猫著想。一定是考虑过人际关系与人员配置,判断这么做最有效率又安全。 「我会派你熟识的武官李白保护医官阁下。」 「是。」 猫猫声调冷淡地回答。她漫不经心地看著得到的龙涎香。 (总觉得难以释怀。) 猫猫收拾了茶具后离开寝室。她没碰茶点。 「猫猫,你不把点心带走吗?」 水莲帮她把烘焙点心包好。总觉得猫猫的心情似乎被她看穿了。 (庸医会很高兴的。) 「小女子收下了。」 猫猫收下包好的点心,低头致意后就离开了房间。 「小殿下,这样好吗?」 水莲跟壬氏说了些话,但猫猫充耳不闻。 「啊!呃……」 壬氏似乎伸出手来想跟猫猫说话,但坦白讲,猫猫觉得今天话已经说够了。 她假装没注意到,径自往外走去。 高顺回来了,在房间外头候著。勤恳的随从看到猫猫似乎就觉察到了什么,皱起了眉头,但什么也没说。猫猫轻轻低头致意,就回药房去了。 十七话 雀 猫猫动笔写日志。 晕船者三名,伤患两名,身体不适者一名。 「啊啊,好忙喔。」 庸医就只负责做点简单问诊以及给药。他擦擦额头上没冒出多少的汗。不知为何,比待在后宫的时候还要生龙活虎。 (大概是真的太闲了。) 船上生活也过了数日。尽管还有人不习惯船内的摇晃,但晕船人数渐渐少了。第一天还觉得清闲,翌日就有一大群晕船病患找上门来。 「会吗?」 猫猫倒觉得邻近军府的尚药局比较忙,不过庸医是在经年门可罗雀的后宫尚药局执勤,这对他来说已经很忙了。 事前已经准备好了大量的晕船药,但也只具安慰效果,当有人脸色铁青地来到药房时,猫猫认为不如给个桶子带他到通风良好的地方比较有用。 (难怪罗半不来。) 听到此次怪人军师要来,猫猫还以为那小子也会跟。 那个守财奴很会晕船。其实有那小子在多少还是比较方便,大概是找了什么理由回绝了吧。他那家伙好歹也是下个家主,总不能两个人都离开府邸吧。 猫猫本来怕怪人军师可能会发现她来了而跑到这艘船上,但目前什么事也没有。一定是晕船晕到爬不起来。 「好了,那就来用点儿点心吧。小姑娘,你去请他来。」 庸医看病患不再上门了,就开始准备茶水。不过船上不能常常用火,所以不能烧水。茶是冷泡的。 茶杯有三个,点心也是三个。点心在船上是高级品,不过这是去给壬氏出诊时收下的。后来他们每次都准备点心,每次都让猫猫带回来给大家吃。 (是想讨好我吗?) 猫猫一面长吁一口气,一面打开药房的门。 「怎么了,小姑娘?」 走廊上站著一个比猫猫高出大概两个头的男子。是李白。这男人是被派来当护卫的,此时手里拿著两大个重物。似乎是觉得站著太闲,在锻炼身体。 「吃点心的时候到了,大人也来吗?」 「那真是太感谢了。」 李白放下重物走进药房。一个大汉走进来让房间显得有点挤,但莫可奈何。 「李白兄啊,你不怕吃甜的吧?」 「我什么都吃。」 「这样啊。茶里头要不要放砂糖?」 「咦?有这么一种喝法?」 「听说在南方会这么喝喔。」 「好像挺有意思的!给我多加一点!」 见李白兴奋雀跃地想往冷泡茶里加入珍贵的砂糖尝鲜,猫猫立刻把砂糖抢走。 「砂糖是高级品,不行。」 「怎么这样——」 庸医噘起嘴巴。 这个宦官看来是惯犯,得把砂糖与蜂蜜藏好才行。空闲无事的后宫也就算了,旅途中各类物品容易短缺,得请他客气点才行。 再说—— (什么甜茶,谁喝啊。) 猫猫喜爱咸食与酒,吃咸不吃甜。换言之,就是不接受甜味的茶。 「放一点又有什么关系嘛?冷泡茶味道太淡了。」 李白也噘起嘴巴。 「那么,把茶叶用乳钵磨碎如何?会容易泡出味道。」 「哦!就这么办。你们有乳钵吗?」 「有啊。这是要力气的,就有劳兄台了。」 一个是本来就爱聊天的宦官,一个是好脾气的武官。乍看之下毫不搭调,却立刻就熟络了起来。 看来李白这个人选是对的。 话虽如此,庸医怎么说还是在不知情的状况下当了罗门的替身。假如他得知了真相,不知会作何感想。 (瞒著可能是最好的选择。) 随便把事情告诉像他这样的人会坏事。猫猫是这么认为的。 (壬氏要是也能这样对我的话……) 猫猫一面这么想,一面却也加以否定。 壬氏必定是认为猫猫知道了比较好,才会告诉她。猫猫也宁可知道内情,能做的选择比较清楚。 那位丰姿秀丽的皇弟殿下,是个颇有才干的男子。至少做事不是出于直觉反应,而是经过理智思考。 正是因为经过仔细思考,因此即使不到完美,但也交出了还算能够接受的答案,所以猫猫也不能抱怨什么。 (可是,烙印那件事就……) 实在还是无法接受。 再加上猫猫又想到了庸医的事。也许是壬氏拿他当诱饵惹恼了自己? 抑或是—— 「小姑娘,你不吃吗?」 「吃。」 猫猫抓起点心。 是包著酱菜的馅饼。调味做得较重以利保存,配著茶冲淡味道刚刚好。猫猫不屑地吃。还真好吃。 「原来不是甜的啊。」 庸医一脸的失望没劲。看来是当成了甜馅饼往嘴里塞。 「这可真好吃。看起来质朴,但应该是挺高级的点心吧?」 「那当然了,这可是月君赏咱们的呢。」 庸医不知为何得意洋洋地说。东西是赏给猫猫的。 猫猫再给自己倒一杯冷泡茶,同时往小窗外头看。 「渐渐可以看见陆地了呢。」 「哦!是吗?」 庸医也探头往窗外看。 「本来听说按照预定中午就会靠港,但慢了一些。不过应该只是一点误差吧。」 李白看著簿本做确认。 「住两晚之后一早又要出发,忙得很哩。」 「那个老家伙是哪艘船?」 「那个老家伙是最前面的船。」 说那个老家伙李白就懂了。 (一旦不晕船了,搞不好会跑来这儿。) 猫猫的表情歪扭起来。要是一不小心坐上同一艘船恐怕就麻烦了。 「那个老家伙一下船就会被带去赴宴,我想你不用担心。皇族难得出巡,不搞点外交就浪费了。」 「赴宴的事我有耳闻喔。会派一位医官跟去,但我不去所以小姑娘也不用去。不过,那个老家伙说的是谁啊?」 庸医一脸傻呼呼地看著猫猫,但她正好想起另一件事,无暇理会。 「外交……原来如此。」 「是啊。喏,要看吗?」 李白从簿本里拿出一张简单的地图。图上标出了海岸线与船的航线。 「虽然属于荔国,但基本上还是算外邦。」 简易地图上还画出了疆界。 「记得这个国家几年前有个公主来过后宫。不过听说后来赐婚了。」 整件事听起来十分耳熟。 「兄台说的是芙蓉妃。喔不,现在不是娘娘了。」 「是那位娘娘啊。」 听了庸医所言,猫猫捶了一下手心。就是以前在后宫宫墙上起舞的娘娘。 「那么芙蓉公主也会来吗?」 「啊——我想不会喔。」 李白否定庸医所言。 「不是有个武官立了功,得以迎娶那公主作为赏赐吗?」 「是啊。只是虽说是异国,把别国的公主随意送人似乎有失妥当呢。」 (这方面的事,背地里应该谈妥了吧。) 听闻武官早已与芙蓉公主熟识,那么也很可能与公主的亲属素来相识。 既然芙蓉公主无法完成嫔妃的职责,他们或许会觉得不如早日出宫更有好处。 「咱们那军队不可能轻易放能够立功的男子回国啦。」 「啊——这倒也是。」 「不过话说回来,从后宫娶妻啊。我若有机会立功,倒是希望能获赐金银钱财。」 「李白兄这话可真教我意外呢。看兄台不像是爱财之人啊。」 「我也是有很多苦衷的。」 (例如想为一位身价连城的娼妓赎身。) 不晓得李白目前的薪俸有多少。看样子似乎是平步青云,但再不快点设法发财,白铃小姐就要变成老鸨了。 猫猫再次望向窗外。 (若是傍晚抵达,店家早都关了吧。) 那个国家虽然位置在荔国之南,但并不是一抵达就能立刻下船。从太阳的高度看来,大概是没那工夫买东西了。若是有摆夜市就好了,只是那种店家大概不太会卖猫猫想要的东西。 (像是烘焙点心、串烧或水果。) 不,其实那样也满有意思的。 但愿明日有个把时辰可以自由晃晃。 「有人来了?」 药房外传来独特的脚步声。有人咚咚地轻轻敲门。 「请进。」 庸医回答后,走进房里的原来是雀。 「失礼了。」 「怎么了?是月君身体不适吗?」 「不,小女子来此是有事相求。」 小眼睛看著猫猫。 「月君表示今夜赴宴之际,想和各位借一名试毒人,特此前来商量。」 庸医与李白的眼睛也对著猫猫。 (呃,我是不讨厌做这件差事啦。) 可是,猫猫不想去有怪人军师在的地方。正在思考有没有藉口能推辞时,雀悄悄露出一件东西给她看。 「……」 在她眼前时隐时现的东西,似乎是鲜香菇晒成的乾香菇。 (嗯唔唔!) 是壬氏出的主意,还是水莲? 香菇以菇类来说是高级品,野生香菇难得一见。燕燕偶尔会拿来入菜,但可不是能轻易入手的东西。 (要是能栽培的话一定很好卖。) 又称为香蕈,可治贫血与高血压等。 可以入药,也可用水泡开做成美味佳肴。还能煮出高汤。 这个名唤雀的侍女,莫非是在捉弄猫猫?先是把一闪而过的香菇藏起来,接著又用另一只手频频露给她看。双手手掌一张不见了,随后又多出了两、三朵让她看见。动作简直像在变戏法。 「姑娘意下如何?」 雀讲话恭敬有礼,但不容拒绝。神情显得歉疚,该做的事却还是让人做。可说正符合壬氏的作风。 「……小女子领命。」 「那么,这个给姑娘。」 雀快手快脚地不知从哪儿拿出一件衣裳递给猫猫。 「请换上这件衣裳。若有需要的话,小女子可为您化妆。」 雀的双手手指,夹著化妆用的刷子与胭脂笔等用具。动作简直像戏曲里使暗器的恶人。 (怎么办啊,遇上这种个性强烈的人。) 不是一句马闪兄嫂就能介绍完的。 (身边个性强烈的人已经够多了。) 难道说雀是因为长相平凡,所以就加强了内在?想对抗性情泼辣的马家女子,是否非得要有这般强韧的心性? (我搞不好会被埋没。) 猫猫心想自己是否也得来点不输人的强烈个性,但又觉得没必要特地引人注目。在语尾加些怪词只会变得惨不忍睹。 「化妆就不用了,请把香菇给我。」 「是吗?」 见猫猫反应平淡,雀神情有些落寞地把乾香菇给了她。 (照这样来看,不知他带了多少种生药过来。) 猫猫一边作如此想,一边欣赏香菇。 猫猫下了船,鱼腥味与人群的活力就迎面扑来。此时已是日落时分,许多摊子都收了,但可以看到有人赶著跑去买晚饭。 「路上当心啊——」 庸医从船上甲板挥著手巾。 「有我跟著,没事——」 李白代替猫猫回答。 (这家伙不是庸医的护卫吗?) 或许这表示猫猫也是护卫对象之一吧。 雀准备的衣裳料子很好但不带装饰,色彩内敛。让试毒侍女来穿很恰当,麻布为肌肤带来舒爽触感,在这气候潮湿之地穿起来很舒服。 (明天开始就穿这件吧。) 猫猫除了亵衣之外没准备像样的衣服,这样正好。这种料子好就好在洗了很容易乾。她有医佐的服装,但缺点在于料子厚,不免比较闷热。 雀后来问了她好几次要不要化妆,她都婉拒了。可是不施脂粉就跑去也有失礼数,于是自己稍微扑了点白粉,也涂了唇脂。 「他们是说准备了马车……」 李白东张西望。 「是不是那个?」 猫猫指指停在其他船前面的马车。 「那个吗?可是已经有人上车了,应该坐不下吧?」 只见一些人陆续上车。 (姑娘家?) 是达官显贵的侍女什么的吗?但人数似乎多了一点。 就在猫猫与李白不知该如何是好,正在烦恼时,雀忽然跑来了。 「抱歉。」 「喔哇!你啥时候来的啊。」 李白吓了一跳。丝毫没感觉到半点气息。平常一听到那独特的脚步声就会注意到了,这次却完全没听见。 「那儿已备好马车了,两位请。」 「大姊,你身手可真轻盈啊。」 「不起眼但来去自如,这就是雀姊的卖点。不必多礼,叫我雀姊就好。」 雀莞尔而笑,转个一圈,摆出莫名其妙的姿势。 「好,多指教了,雀姊。」 「是,李大人。顺便提一下,雀姊已嫁作人妇了,请勿有非分之想。」 「那真是可惜了。倘若雀姊是我的理想佳偶,我又还没遇见真命天女的话,早就寻求良缘了。」 换言之,他的意思就是不属意这一型。 「那您真是亏大了,像我这样的好女人可不是随处都有喔。」 (这人真是能开玩笑。) 猫猫周遭还没有过这类开朗性情的人。不知原本藏在哪儿,雀又从怀里拉出了一串小旗子来。 (不知该从何吐槽起。) 猫猫无视于有些落寞的雀,上了马车。 位于荔国南方的这个国家名为亚南。该国成为荔国属国已有百年以上了。亚南也并非原本的国名,是以前的皇帝取的。 「亚」字代表「第二」、「次等」或「下级」等意味。 之所以称荔国以北的各国为北亚连,用意也很直截。意思就是北方的各个次等国。 (取这名称的人真的很不可一世。) 也就是取个瞧不起人的名称,大摇大摆地好像替人命名是在施恩。 (不过别的国家大概也会乱给我们取名称吧。) 来自西域的异国人,比起荔人大多肤色较白、个头也高。因此他们偶尔会蔑称荔国百姓为「猴子」。那些人以为他们讲母国语没人听得懂,但猫猫略懂一点西方语言,知道对方在取笑他们。老鸨一注意到那些恶言恶语,就会面带笑容多收房钱。 (半斤八两嘛。) 不想被人讲坏话,自己不讲就是了。可是又想抢先批评对方以保护自己。 国与国的关系,说穿了就是两个族群,与人际关系无异。 猫猫下了马车,来到一栋大宫殿。 朱漆色彩虽与荔国相同,但屋顶形状稍有差异。形状比较圆,一字排开的灯笼辉煌通明。 洁白的通道穿过宫殿中央,庭园里对称地栽种著棕榈树。 「者边请。」 一名像是佣人的男子过来说话。虽然带点口音,但用的同样是荔国语言,帮了猫猫一个忙。 (小女子只是试毒侍女,无需多礼。) 猫猫很想这么说,但雀一个劲地往前走,或许可以说是在给猫猫带路吧。她那奇妙的啾啾脚步声阵阵响起。 猫猫与李白安分地跟去。 「者房间供各位使用。」 那人将他们带到一个房间。雀二话不说就走进去四处检查,显得熟门熟路。 「有什么怪东西吗?」 李白也跟著一起搜房间。 「没有,只是南方偶尔会有蛇或虫子跑进屋里。」 「蛇吗?」 猫猫眼睛一亮,也来一起搜房间。 「有毒吗?」 「有喔。」 「不会有蝎子吧?」 「没有蝎子喔。」 整个检查一遍之后什么也没找著,两人大失所望。 「小姑娘就算了,怎么连雀姊都在失望啊。」 李白冷静地吐槽。还不忘叫她「雀姊」,果然是李白的作风。 「找到了比较有意思嘛。」 看来雀不只是爱引人注目,还是唯恐天下不乱的性子。怪不得她会嫁到奇人齐聚一堂的高顺家里。同时猫猫也开始担心起她们的婆媳关系。 雀开始泡茶了。水瓶里似乎装了冰水,瓶身结著水滴,看得出对客人的敬意。想必是刚刚才把水冰好。 「我自己来就好,不用麻烦。」 猫猫心想雀也有事要忙,就伸手去拿茶具。 「不会,我也要替我自己泡茶。今晚请让我跟猫猫姑娘一起待著。」 雀动作很快,不让猫猫做事。 「水莲嬷嬷跟我说就算是护卫,让未婚姑娘跟男子独处有欠妥当,于是我就来了。所以我得监视你们。」 猫猫与李白面面相觑…… 「啊——这没可能啦。」 异口同声地说了。 「是,我也是这么觉得,可是一个像祖姑奶奶的人都吩咐我了,不能不做。再来就是我不是还有个真正的婆婆吗?我自认为婆媳关系不错,但是成天到晚待在一块还是会累的。再加上外子是那副德性,一点都岔不进来。我有时候也想把外子交给婆婆去管,趁机喘口气。」 雀如此说著,坐到卧榻上开始喝起了茶,闲适得很。甚至还去拿点心,把煎饼般的吃食咬得啪啪有声。 看她都这样了,于是猫猫与李白也各自做起自己的事。李白似乎想不到要做什么,抓著房间的柱子开始做引体上升。 (脑袋装肌肉。) 猫猫也坐到椅子上饮茶,继续看姚儿送她的抄本。 「还有,我想解释一下宴席的流程。」 雀嘴巴沾著煎饼屑,但似乎还有打算办正事。 「有劳了。」 雀一副在自己家中放松的姿势开始讲起。 「届时预定由猫猫姑娘与我试毒,伺候的是月君与汉太尉。其他好像还有些达官贵人,但会另外找人伺候。」 听闻雀是马字一族的媳妇,没想到还得试毒。总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请让我伺候月君。」 猫猫觉得两边都没好到哪去,但还是选了比较好的一个。 「明白了,太尉那边似乎比较有趣,我接受。」 无论理由为何,愿意接受就好。 「试毒的方式,大致上与游园会等采取相同流程。我想应该不用多做说明,只是由于是外交宴席的关系,要躲在后方的座位来试。」 「应该的。」 「所以,请姑娘临机应变看著办。」 (真随便,不,与其说随便不如说是不拘小节。) 但倒是比太过讲究规则来得轻松。 起初还以为雀的气质秉性跟燕燕相似,但愈看愈觉得比较像猫猫。反倒是猫猫还比较会顾虑到旁人的心思。 「那么解释完毕。我想时刻到了就会有人来叫,各位就先做自己的事吧。解散!」 「是。」 「好。」 两人分别回话后,又各自去做喜欢做的事了。 十八话 亚南的宴席 即使说的是同一种语言,文化的差异仍会带来极大影响。荔与亚南的宴席形式看上去截然不同。 亚南是位于荔国南方的国家,气候温暖。或者索性可以说很热。 太鼓与笛子的乐音悠扬响起。比荔曲开朗而轻快。 宴席在屋外铺下毛织地毯,众人直接在上头就坐。没有椅子,而是摆著些富有光泽的洋坐垫代替坐席。菜肴也是直接放在地毯上,不设桌子。餐点不是个别准备,而是采用各自从大盘子里取用的方式。 酒器是形状独特的酒壶,以色彩鲜艳为特徵。 上菜的尽是些衣裳单薄的女子。腰际只裹上华丽的彩布作为裙裳,并穿著短袖上衣。凹凸分明的酒壶简直就像仿造了她们的体态。 头发多为黑色,但很少是直发。肤色从象牙色到蜜色都有,丰富多变,且有许多人脸庞五官深邃。 猫猫想起原为中级嫔妃的芙蓉,五官与荔人十分相近。或许正因为生了那样的五官,才会被送进后宫。 受邀赴宴的武官们看著妖艳的舞姬与众女侍,一脸色眯眯的。 「哎呀,那个腰扭得可厉害了。」 雀一边扭腰摆臀一边跟猫猫说话。试毒人都是躲在帷幔后头吃,旁人看不见她们。 「明日我就去买件那种衣裳,挑逗夫君看看。」 「你夫君喜欢那种的?」 猫猫想起那个格外怕生,好像马闪变得面黄肌瘦的男子。还真好奇他们过的是什么样的夫妻生活。 「一点也不。」 雀否定得乾脆。简言之好像是雀自己想穿。 与其说是讲究规矩的国宴,感觉比较像是酒席,但这大概就是亚南的风俗吧。只有需要试毒的达官贵人在高出一阶的位置备有座位,摆下了豪华的食案与四脚托盘。 猫猫的差事就是从这托盘里每份取少许膳食,试试有没有毒。可能是为了隐藏试毒差事,她们被一块帷幔挡著。猫猫她们之所以能闲谈,也是因为外头瞧不见她们。 「这儿的王族大多是扁平脸呢。」 雀讲得有够没礼貌。 「政治婚姻做多了,外邦血统会变浓是理所当然的呢。」 猫猫的疑问得到了解答。芙蓉之所以有著像是荔人的五官,想必是因为荔国血统较浓厚。国与国之间经常以联姻的方式增进彼此关系,有时也会为了以自己国家的血统冲淡属国血统而进行通婚。 (乍看之下和睦亲善,但亚南搞不好很恨荔国吧?) 猫猫不经意地作如此想。毕竟对亚南的百姓而言,是从祖国的名称就被人瞧不起。 她从帷幔的缝隙,看看若要招人怨恨的话大有可能首当其冲的人物。 壬氏端起酒杯,笑容可掬。从后方只能看见他的侧脸,右颊的伤可能因为天气热,红得更为明显。 壬氏脸上浮现外交用的笑容。酒杯里斟满了酒,但不见减少。视野边缘可以看到众女侍眼尖地盯著,等酒杯变空。 (看来没那么容易接近他。) 众女侍频频偷瞄壬氏,但他似乎有专属的侍者,无法随意上前供膳。 「请用。」 嗓音沉稳的高顺将膳食从帷幔空隙递进来。这是供给壬氏的膳食,但要先让猫猫试过毒才会献给壬氏。 是油光闪闪的带骨猪肉——排骨。猫猫拿起银筷仔细擦过,确认筷子没有起雾再把肉夹开。她一面去掉骨头,一面把肉平均切分,取几块放进小碟子里。 「……」 调味鲜甜,可能是用水果熬煮而成。闻得到柑橘的清爽香气。 (好吃好吃。) 猫猫咕嘟一声咽下,很想再吃一口但是忍住了。这是在当差,不能再多吃了。 「好吃好吃。」 雀一派自然地大口吃肉,根本没在试毒。 「雀姊,差事呢?」 「是,一切正常。很好吃。」 雀迅速把手举到额头上,但怎么看都是在大快朵颐。 (要是红娘、左膳或罗半他哥在这儿就好了。) 他们是猫猫心目中的吐槽师前三名。猫猫懒得对不受拘束的雀一一吐槽,很希望有人能来帮忙。 猫猫试过了毒看没问题,就把盘子送回壬氏那儿。盘子由高顺来端。 相较之下,怪人军师的副手得把所剩无几的盘子端回去。正是之前怪人喝果子露食物中毒时在场的那位副手。 「……」 副手看著盘子,对雀像是略有微词。 「请端去,没有毒。」 雀的嘴巴周围油光闪闪。 副手不得已,只得把还回来的菜盘端去给怪人军师。过了一会儿,下一盘端来了,同样又是排骨料理。 「能不能来点别的菜啊。」 雀长叹一口气,重新拿一双银筷擦乾净。 猫猫这边端来的是不同的菜肴,而且一次三份。 「有点多呢。」 猫猫不禁对端菜过来的高顺说了一句。 高顺皱起眉头。 「是那位客人送来的。」 伴随著这句像是被人吩咐过的话,怪人军师从帷幔外头对她挥手。 「……雀姊,请吃。」 「哎呀,那我不客气了。」 雀毫不客气地吃了起来。更正,是试起了毒来。 怪人军师显得很失望,但猫猫的职务是试毒,不是大吃大喝把肚子填饱。 虽说是宴饮,壬氏毕竟身负外交重责。他一面露出对外用的笑容,一面与人谈笑。饭菜只吃了一点意思意思,因此猫猫没多少差事可做。 他那美貌若是女子的话足以倾国,而在外交上必定也能成为武器。 (说来说去,他本身还是很擅长掌控人性的。) 只是关系一亲近起来,就很容易现出原形。 相较之下,另一个高官就没在办事了。怪人军师随意吃些雀的剩菜,不喝酒只顾著大灌果子露。周遭似乎有人在找他说话,但他好像不感兴趣,频频回头偷瞧猫猫。 「我是没资格插嘴,但姑娘就稍微释出点善意又有何妨?」 雀一面大啖鸡肉,一面说了。 「……我若是稍微纵容他一下,你知道会有何后果吗?」 猫猫不屑地回答。 雀仰首阖眼,好像在想像些什么。 「似乎会发生很有趣的事情呢。」 雀显得很开心。完全是看好戏的态度。 (真希望宴会早点结束。) 猫猫长叹一口气,伸出筷子夹菜。 尽管发生了几件麻烦事,宴会总算是结束了。 (应该没什么奇怪的毒。) 既然是试毒侍女,就得仔细观察自己的身体状况。迟效性的毒物,有时会在几个时辰或几日之后才发作。虽然肚子还塞得下,但她打算先别吃东西,看看情形。 猫猫是觉得没出问题,不过要把差事做好并不容易。 「呼!吃饱了吃饱了。」 雀摸摸吃得太饱的肚子。她直到最后都是在享受美食而非试毒。 再来只要回房间住一晚就没事了。听说明日可以出去买点东西,她有点期待。 宴席之夜就这么平安结束了。但只限宴席之夜—— 十九话 消失的庸医 眼睑感到一阵明亮,接著就听见鸟啭声。 「嗯嗯……」 猫猫缓缓睁开眼睑,伸了个大懒腰。床铺又软又香,而且是在陆地上所以不会摇晃。感觉好久没睡得这么好了。 (好像是在亚南?) 猫猫迷迷糊糊地想起自己现在待在陆地上。 她从床上爬起来,看到桌上摆满了粥品与其他豪华料理,雀已经在吃了。 「你起得真早。」 「是啊,雀姊都起得很早以免挨婆婆骂。来来来,把早膳吃了吧。」 雀大吃大嚼。由于菜色实在太丰盛了,本来还以为是昨夜宴席的剩菜,结果不是昨日吃的菜色。看来对方不至于会端剩菜给客人吃。 「我吃一点就好。」 猫猫往粥里加醋享用。本以为是荔国式的早膳,但醋里有著像是鱼酱的独特风味,让人深切感觉到自己身处异国。 除了吐槽吐不完这点之外,雀是个不需多作顾虑的人,所以吃饭也不用讲礼数。 猫猫用完早膳,正在用齿木刷牙时,就听见一阵好大的敲门声。 「出了什么事了?」 「小姑娘……」 是侍卫李白。神情显得有些伤脑筋。 「没有啦,只是刚才信使过来,说医官老叔不在船上。」 「嗄啊?」 庸医不见了是怎么回事? (莫非是被掳走了?) 庸医被带来,正是为了做罗门的替身。虽然派了李白做护卫,但他现在是跟猫猫她们同行。 船上还有其他武官,照理来讲是没那么容易掳走庸医的。 「……我不懂这是怎么回事。不是,怎么会出这种事……」 猫猫正感到头痛时,就看到雀两眼发亮。 「不懂。我打算回船上看看,小姑娘你呢?」 「我又能怎么办?」 猫猫这时不能擅自行动。她正打算先去通报消息时—— 「事情我都听说了。」 还以为是谁在说话,原来是雀。 「闻得到案件的味道喔。请放心,已经请过准了。」 雀露出白到反光的牙齿,阖起一眼。 「获得许可了?现在不是才刚谈起这事吗?」 猫猫无奈地做出了极其平凡无趣的回答。本来也想过是否该回得别具新意,但觉得好像会没完没了就作罢了。 「是,上头已经说过猫猫姑娘外出时,只要让李大哥与我跟著就不成问题。我之前猜想今日一整天一定很闲,就先去求得外出许可了。现在猫猫姑娘若是不出去蹓躂,雀姊也只能照办,非但不能在亚南游山玩水,还得为了婆婆不知何时会上门担心受怕呢。」 换言之,她打从一开始就满心等著外出了。 (好吧,若是能外出的话,我也打算外出。) 雀提前做了这些,就某种意味来说帮了个忙。 「若是不成问题的话,小女子想回船上看看。」 猫猫看向李白徵求同意。 「好,我也是觉得小姑娘会想去才告诉你的。我是没问题,只是——」 李白目光闪躲了一下。 「怎么了?」 「没有,只是跟信使说话的时候,被一个麻烦的人撞见了。」 「麻烦的人……」 猫猫悄悄往房门口看去。她有种不祥的预感。 雀踩著碎步移动到门口,打开了门。 「哦哦!」 戴著单片眼镜的怪人竟在那儿偷听。 「早上给太尉请安。」 雀义务性地致意。 「早啊!猫猫——今儿天气真好!」 「……」 猫猫回以最难看的表情。 「你要出门啊,这样啊,爹爹也跟你一块儿去好吗?」 「请不要跟来。」 猫猫脸上浮现冷若冰霜的表情,但怪人军师面不改色。 「外头有好多店家喔,给你买些什么好呢?衣裳、发饰……不,还是买药好吧?」 还是一样没在听人说话。 「猫猫姑娘。」 雀戳戳猫猫。 「照这样看来他是跟定了,不如就死了心当作带个荷包上街如何?」 「什么荷包不荷包,人家会让这个老家伙把钱带在身上吗?」 在她的印象中,大多是罗半之类的在替他管钱。 「那我去带太尉的副手过来。荷包应该都在他身上。」 李白二话不说就跑去叫人。 「等……李大人!」 「猫猫啊~真希望能多看到些药品,对不对啊?也得买伴手礼回去送给叔父才行呢。」 怪人心荡神驰地垂著狐狸眼的眼角。 「荷包,这是荷包,看开点吧。想把他留在这儿反而得花更多工夫,若是担心医官大人的话还是早早动身的好。还有,我想要亚南产的珊瑚簪子。」 「雀姊是打定了主意要伸手呢。」 这位姊姊的个性还真是教人佩服。 「没奈何,谁教外子的薪饷不稳定啊。当初都结婚生子了还是个举人,后来考中了以为可以过上安稳日子,却又跟同僚合不来而辞官,这回好不容易才靠关系重新当官呢。多亏于此,雀姊才刚生完孩子就得出来挣钱。」 雀一边从手中拉出成串的飘飘旗帜一边诉说。看起来好像完全没在吃苦,其实应该很辛苦。 「附带一提,外子才刚重新得到官职,家里就催我再生一个,跟我说就算小叔继承家主之位也不见得能生子,这该不会是在欺负媳妇吧。」 「这小女子已经听说了。」 就算决定由马闪继承家主之位,他在儿女之情方面实在不够积极,会担心是应该的。 (里树前嫔妃的事情也是,不好好做点什么会无疾而终的。) 她想起去年出家的,那位红颜薄命的良家千金。 听说马闪走陆路,不与他们一起行动;不知现在怎么样了。 「喂——我把人叫来啦。」 猫猫与雀正在多方谈论时,李白带著荷包……更正,怪人军师的副手过来了。 回到船上,众人可能都下船去了,没几个人。船员忙著维护船身,打扫帮手正在清理船内累积的垃圾或是清扫甲板。打扫帮手是几名中年妇女,做男子似的打扮勤快地洗刷船内。她们似乎多为船员的亲属,还会帮大家准备饭菜。 「猫猫啊,早点把事情办完,咱们去买东西吧。」 烦死人的老家伙在一旁啰嗦些什么,猫猫充耳不闻。留在船上的几名武官,一看到怪人军师马上躲了起来。只差没说「别把我牵扯进去」。 「就是这儿。」 担任庸医护卫的武官,来把消息带给了李白。 「怎么没把事情做好啊。」 李白似乎见过这武官,拍著此人的背傻眼地说了。 「真、真是抱歉。医官正好是在换班的时候不见,下官想进药房,结果——」 猫猫试著打开药房的门。 「锁上了。」 药房基本上都得锁门。房里放著各种药品,所以没人在时都得上锁以免有人擅自拿走。 「下官探头看过,里头似乎没有人在,又迟迟不见回来,就联络大人了。」 武官一脸歉疚地低头致歉。 「啊——知道了知道了。我看你应该是跟上一个家伙换班过来的吧,你把上一个护卫也叫来。」 「遵命。」 武官急忙跑走。 「竟然是密室,其中有案件的味道。」 雀神色凛然地耍帅。 「老叔上哪去了?」 「希望只是在看不到的角落睡觉。」 猫猫身上保管著备用钥匙,于是开了门。房里找不到庸医的踪迹。 「没什么异常之处。」 比较令她在意的,大概就是庸医的寝衣脱了丢在床上。 「医官老叔好没规矩啊。」 「但他平素是不会这样脱了乱丢的。」 就算暂时脱了摆著,晚点也会摺起来收好。本事是没有,但教养并不差。 猫猫眼角瞄到怪人军师想碰药柜,一掌把他的手打掉。不知怎地怪人军师一脸开心地看她,她嫌恶心所以没去理会。副手一个劲地低头向猫猫赔罪。 「如果是急著去做什么……」 猫猫思考庸医早上起床换了衣服后会做什么。猫猫这几日都是隔著一块帷幔跟他朝夕相处,可以想像到他的行动法则。 「八成是去茅厕了吧。」 茅厕位于船头。宦官由于没了命根子,容易频尿。 猫猫猜想他可能是早上起来想去小解,于是急忙换了衣服。昨夜船上应该也摆下了盛宴,很可能有酒可喝。如果正处于宿醉头脑迷糊的状态,还能记得锁门已经很了不起了。 「我们去茅厕看看吧。」 一行人走最短路径从药房前往茅厕。途中一名负责打扫的大娘正在勤快地刷洗炉灶等地方。可能是喷出的油黏在上头,污渍难以去除,似乎刷得很辛苦。 一行人到了船头茅厕,但没看到庸医。 「总不会是落海了吧?」 李白半开玩笑地说。说是茅厕,其实也就只是开了个洞让排泄物直接落下。 「医官大人胖,会卡住掉不下去。」 「……」 猫猫双臂抱胸,偏著头。 她眼角余光瞄到老家伙在吃果乾当点心,但不予理会。副手正在把装了茶的竹筒拿给他。 「怎么了,猫猫姑娘?」 「没有,只是觉得医官大人是下不去,但若是别的东西呢?」 「别的东西?」 猫猫从怀中掏出药房的钥匙。 「有没有可能是睡昏了头,让钥匙噗通一声掉下去了?」 「哇喔。」 「医官老叔的话是有可能。」 雀与李白都不否认。 没有钥匙,庸医也进不了药房。 「不好意思。」 猫猫叫住正在维护船身的船员。 「干么?」 「请问今早有没有在茅厕附近看到慌慌张张的医官大人?」 船员偏著头,叫来其他船员。聚集而来的船员之一敲了一下手心。 「我不知道那是不是医官大人,但有个微胖的中年人看起来很慌张。我跟他说在这儿会妨碍大家打扫甲板,叫他到别地方去。」 「那么他去哪儿了?」 「嗯——待在船上无论是哪儿都会妨碍人家打扫,所以我有告诉他可以去甲板已经打扫完的地方。」 船员指指栈桥的前方位置。那儿正好摆了木箱,庸医孤零零地坐在那儿的模样彷佛历历在目。 「就算想联络小姑娘借钥匙,武官们大多也都出去了嘛。」 庸医胆子小,一定是不敢请忙进忙出的船员传话。更何况钥匙是自己弄掉的,可能因为内疚而不好意思开口。 猫猫坐到庸医很可能坐著发呆过的木箱上。忙碌的船员以及打扫帮手从栈桥进进出出,坐著发呆就有人瞪她,嫌她挡路。 (难怪武官都离开了。) 船上总让人觉得待不住。在走廊上侍立的武官,一定承受了很多次打扫帮手嫌挡路的眼神。所以才会时刻一到,等不及换班就下船了。 「到底跑哪儿去了?」 正在发呆时,一名打扫帮手忙碌地跑到猫猫他们面前来。 「你该不会是追加派来的人手吧?」 一名发福的大娘对她说道。 「不是,我们看起来像吗?」 若只有猫猫与雀也就算了,但李白也在旁边。另外还有个想爬上桅杆的老家伙以及试著阻止他的副手,不过一被船员发现就被拖下来了。 「不像,只是想说如果是人手的话可以拜托一下。我拜托一个家伙去买东西却迟迟没回来,正觉得困扰呢。你们如果有空就帮我跑一趟吧。」 (拜托一个家伙买东西?) 猫猫想像此时的庸医是什么模样。虽然换下了寝衣但不是医官服,就是个剃了胡子的宦官。宦官相貌上雌雄难辨,是有可能错看成大娘。 而相较之下,打扫帮手们也作男子般的打扮以利于行动。 「请问一下,大娘请了什么样的人买东西?」 「也不是什么人,就是从别艘船借来的人手。我也没期待会派多年轻的过来,但竟然真的丢了个不会做事的家伙过来。就坐在那儿发呆,好像也不知道要干什么,所以我就先请他去买东西,结果搞成这样。一个多时辰了都没回来。」 大娘好像深感无奈,双手一摊。 「喂——」 栈桥上传来了女子的声音。 「我来帮忙啦——有什么要我做的——?」 猫猫等人与大娘的视线,朝向栈桥上的女子。 「人手好像现在才来了呢。」 「……呃,那我刚才拜托的人是谁?」 庸医基本上都窝在药房里,似乎没跟这大娘碰过面。 猫猫等人面面相觑,无奈地摇头。 「大娘拜托那人去买什么了?」 「也没什么,就是肥皂。在亚南的港口可以买到物美价廉的硬肥皂。便宜的皂水太臭了,在船上大家不喜欢。」 荔国人不常使用硬肥皂。 「请问哪里有卖?」 「莫非你愿意帮我买来?这个嘛,街上的摊贩就有卖了。」 「知道了。」 猫猫一行人的下个目的地就此决定。 「哦——那儿的衣裳不错呢,要不要买回去?」 「嗯,满好看的。这簪子很适合猫猫你喔。」 「摊贩的果子露怎么样?虽然颜色有点奇妙,但看起来挺好喝的。」 怪人军师一来到市集就一直是这副德性。附带一提,怪人挑的东西尽是些好像时代超前了一千年的衣裳或簪子,顺便再来个感觉喝了会坏肚子的果子露。猫猫阻止副手,叫他别把荷包拿出来。 「哎呀~真是百看不腻呢,猫猫姑娘。」 彻底置身事外的雀手上拿著烤鸟串。用的不是鸡肉,乾巴巴的都是骨头,大概是被当成农田害鸟遭到驱除的麻雀之类的吧。 (不是已经发过告示说暂时别打麻雀了吗?) 壬氏提出了这项措施作为蝗灾对策之一。也许亚南虽为属国,但并不在施行范围之内。 「这样不成了同类相食?」 「好吃就好!姑娘也请用。」 「谢谢。」 雀给了她一支,她带著谢意吃了。虽然几乎没有嫩肉,但仍然有些人爱好此味。 「好,那么副手大哥,小女子想再买一支。」 雀伸出手掌心,副手一脸傻眼地把零钱放在雀的手里。要钱要得一派自然。 (原来不是你出钱啊!) 雀实在是太会占便宜了。怪人军师正在吃插在筷子上的水果。 猫猫一边大嚼烤串,一边寻找卖肥皂的摊贩。 「硬肥皂很贵耶,用来打扫炉灶划算吗?」 李白说得对。猫猫她们在洗衣服时也都是用灰,最好不过就是皂水。荔国没有使用硬肥皂的习惯,市面上不太常见。 「我想在亚南应该没那么贵。」 猫猫拍拍旁边的一棵树。乍看像是棕榈,但没有棕榈那种纹理粗糙的树干。头顶上的高处结著大颗果实。 「这应该是名为椰子的植物。」 猫猫只在书本插画上看过,有种同类植物的种子正是有名的槟榔子。除了可当成口嚼香菸使用,也被用作牙粉或驱虫药。 只是,现在眼前的这棵树不是槟榔。 「视椰子的种类而定,可以采摘果实或是榨油。据说还有的椰子树能结出像极了枣子的果子。还有一种叫做油椰子,正如其名可以炼油,混入海藻灰应该就能做成肥皂原料。」 至于要使它变硬,是要煮乾、晒乾还是与什么材料调合就不知道了。 猫猫看看摊贩。正好就在椰子树下,有个卖椰子的贩子。老板在大果子上开洞,插入麦秆(吸管)。 「老板,买一个……呃不,请给每个人都来一个。」 体贴的副手,竟替每人都买了一颗椰子。难得有这机会,猫猫就喝了。插著麦秆喝,可以尝到少许的甜味与盐味。 「我喜欢再甜一点。砂糖,有没有砂糖?」 看来嗜甜的老家伙觉得不够好。 「我倒是喜欢咸一点。」 听到李白的感想,副手拿出用叶片盛著的某种白色东西。 「老板说这请我们吃。好像是椰子的果肉。」 白色半透明的果肉淋上了鱼酱。猫猫与李白伸手拿了往嘴里塞。 「味道像乌贼脍呢。」 猫猫不讨厌这种独特的口感,感觉适于下酒。 「嗯——我不喜欢。咬起来硬硬软软的。」 椰子果肉似乎不合李白的口味。于是剩下的让猫猫与雀吃了。 「不好意思,请问老板知道哪里有肥皂摊吗?」 「肥皂摊么?得再往里头走一点。他常常在整排儿的炸食摊旁边摆摊。前面有个广场,就常在那里卖。」 讲话有些不流畅,是亚南的口音。店主人对买了东西的客人很亲切。 「还有,你们是荔人吧?你们里头有个硬汉大哥,渥是觉得应该没事,但还是当心点啊。」 「当心什么?」 李白眯起眼睛。 「你们看起来不像,但现在荔人多了,难免有很多家伙摆出瞧不起渥们的态度。昨晚啊,酒肆那里好像有人闹事。加上又增税了,还有人说荔国看不上渥们的公主,把她赶出了后宫。你们可得当心点,别被人小家子气挑毛病了。」 增税是为了因应蝗灾。公主被赶出去,说的可能是数年前芙蓉前嫔妃在后宫引起了幽魂骚动的事。 (这些都没做错。) 猫猫很想反驳,但想必是真的有些荔人态度不佳。有些是不习惯船旅弄得一肚子气,其中应该也有人是认为遭到左迁而自暴自弃。 「喔——」 李白的眼神变了。 「那得早点找到医官老叔才行啦。」 缺乏紧张感的庸医落单,肯定会成为目标。 猫猫一行人丢掉喝完的椰子,就照著店主人说的往更里头走。 「有股好浓的甜香啊。」 「油味也是。」 整个广场充满了浓烈的气味。 广场本身铺了石板,中央矗立著庙宇般的建筑。广场周围林立著一圈树木,其中也有果树,结著小颗庵摩罗(芒果)。仔细找找也许还能找到荔枝,但从季节来说大概吃不了。 摊贩似乎做的是庙口生意。甜香快把猫猫给呛倒了,不过也有卖线香、蜡烛或护身符。小吃有芝麻球或大麻花等。 怪人军师已经在买了。雀也在伸手。副手忙得不可开交。 「肥皂摊呢?」 猫猫东张西望,看到了一个堆积著白色砖块般东西的摊贩。一行人立刻过去看看,店主人蹙额颦眉地招呼他们。 「……你们是荔人吗?」 店主没来由地瞪著他们。 「客人是哪儿来的有差别吗?我们想买肥皂,多少钱?」 这位店主讲话口音比椰子摊的大叔少。 「很不巧,我没东西卖你们。你们去别家吧。」 店主把头往旁一扭。 「……那就伤脑筋了。我想知道你为什么不卖我们。」 李白常被人误以为连脑袋里都只有肌肉,其实懂得用理智做判断。猫猫看没自己出场的份,就退后一步观察情势。 店主动脑思考了一瞬间。李白脸上依然浮现著纯真的可亲笑容,等他开口。 「想买的话,请你们直接去做肥皂的店肆。肥皂是生活里少不了的,要是有人抱著好玩心态全买走就麻烦了。现在进货的价钱涨了,要是摊子这些卖完就只能涨价了。」 店主看似跟他们过不去,其实也是有苦衷的。他大可以一开始就这么说,但别扭的人讲话总喜欢拐弯抹角。 虽然不管卖给谁赚的钱都一样,但店主想必是为了当地居民,想用固定价格贩售。况且附近就有街坊,居民来这儿买正方便。 「进货价钱涨了?是有人买断造成的吗?」 「不,是材料烧了。说是发生火灾。」 肥皂的材料是油,想必很好烧。 「这样啊,谢过啦。你说做肥皂的店肆就在这里头吗?」 李白露齿笑得讨人喜爱地一说,店主懒洋洋地用手指给了他们看。 「从这里直走,会看到火灾的遗址。附近有间破木屋,人家就在那里做肥皂。那边有工匠出没,去问问就知道了。只是他们可没我这么亲切喔。」 「这样啊,不好意思。既然大哥这么亲切,我想再问个问题。大哥今天有没有看到个跟我们同样是荔人的老叔,今天过来买肥皂?」 「老叔?……咦,你说的不会是那个大婶吧?有点儿胖,眉毛垂得低低的。」 「对对,就是他。那人不是大婶,是大叔。他去哪儿了?」 「他找我问了跟你们一样的问题,所以我回了一样的话,应该是往里头走去了。大概是在两刻钟(半小时)前吧。」 「哦!真是帮了我们个大忙。不好意思啊,问你这么多问题。谢过了。」 见李白挥手,猫猫轻轻鞠个躬。这时怪人正在乱买摊贩的小吃,雀在伸手要。他们在吃小吃的时候比较不会来闹。 猫猫从旁看著雀,佩服她的适应力之强。可怜的是副手被整得团团转。 「猫猫~你看,是大麻花喔~」 怪人军师递出麻花想往猫猫的脸上按,她躲开了。大麻花就这样向前移动,进了雀的嘴巴。 「谢谢招待。」 雀若无其事地擦嘴。真不知长了个什么样的胃。 一行人照著肥皂摊店主所说走了一段路,就进入了住宅街。四周各处种植了棕榈代替庭园树木。 「这种树会结什么果子?」 雀一脸认真地问她。 「果子可作为药材,但没听人说过好吃。」 「那种它做什么呢?」 「应该是因为可以做成平素使用的扫把与绳子什么的吧。再说叶子也能入药。」 虽然有不少用途,但雀似乎对不能吃的东西不感兴趣。怪人可能是闲著没事做,在拔棕榈纹理粗糙的树皮。 「罗汉大人,请别这样。」 副手已经是一副濒临崩溃的神情。每天都是这样的话胃药可不能少。 「是不是那儿?」 雀看到了烧得半毁的房舍。后头可以看到一些人聚集起来不知在做什么。猫猫有种不祥的预感,急著赶去一看,就发现了熟悉的背影。 「就——说——了,不是我嘛——」 声音听起来很窝囊。只见快要哭出来的庸医就在那儿。庸医被几个男子包围著,其中一人揪住了他的衣襟。 「医官大人!」 猫猫跑向庸医的身边,庸医垂著鼻涕抱住了她。猫猫嫌碍事想把他拉开时,怪人军师岔了进来。 「你对我女儿做什么!」 老家伙嘴巴沾著砂糖恫吓人。 「哦,这个人是小姑娘的爹啊?」 庸医畏怯之余仍然问了一下。这个庸医天性就是有点优哉游哉。 「毫无瓜葛。」 猫猫立即否认。 「你是哪里来的什么东西?报上名来。」 「罗汉大人您又记不得人家的名字。」 副手代替他盯著庸医看。 「您就是医官大人对吧?」 「呃,对,我就是。」 庸医用手巾擦掉了鼻涕,但表情依然窝囊。 「喂,你们几个,跟者家伙认识么?」 讲话带口音的人,是个衣服骯脏、肤色浅黑的男子。年纪还很轻,血气方刚。脚边放了个盛著浊油的瓮。 庸医想躲到猫猫背后,害得猫猫被往前推。怪人军师走上前去护著她。 (省省吧,你出面只会把问题搞得更复杂。) 猫猫正如此想时,李白再次面露纯真的笑容,走到怪人军师的前面。 「是啊,这个老叔和我们是一起的,他怎么了吗?」 李白尽忠职守当一个好护卫。气质有如大型犬的男子,当看门狗当得无可挑剔。周围的男子们也窃窃私语起来。 「自、自己不会看啊?就是者个啦,者个。」 肤色浅黑的男子一手指向墙壁。烧焦的砖墙被水弄得湿答答的,地上放著看似起火原因的木箱。 「木箱起火嘞,者个老家伙就在箱子旁边,所以是他放的火。上次的火灾一定也是者家伙干的!」 「不、不是我啦。我只是来买肥皂的~」 「明明看你一直在者附近晃来晃去。渥看就是你放的火!」 「先冷静下来吧。我明白你的意思,但也该听听我们这边的说法。」 李白绝不大吼大叫。但是大型犬的眼睛就像教训犬崽一样,锐利地盯住男子的眼睛。包围庸医的男子们共有五人,一身健壮的肌肉,但没有一个体格能与李白相比。 男子本来还想说什么,但被李白盯著,不敢说话。 猫猫从后方观察这群男子。油瓮加上众人皆一身骯脏,再想到地方是肥皂铺的门口,也许是肥皂匠。 墙上焦痕泼了水,而且四周也有烧焦味。可以推测此处是在付之一炬后,刚才又发生了小火灾。 「首先,我不太清楚火灾的详情,但这老叔是昨天傍晚才来到亚南的,之前都在坐船漂流,这我可以担保。这你们懂吧?」 男子们交头接耳。 「懂嘞。可是,箱子起火燃烧时,旁边只有者个老家伙。者你能解释么?」 「起火燃烧?」 李白重讲一遍向庸医做确认。 「不、不是我啦。它就忽然起火了,我什么都没做。」 「胡说八道!那它怎么会烧起来的?」 「就是啊。」 「怎么可能会平白无故起火?」 周围的男子们也纷纷附和。 「啊——知道了知道了。就说了冷静点嘛。」 猫猫推开庸医,探头去看烧焦的箱子。可以看到里头有某种纤维状的东西以及一些颗粒,都烧成了黑炭。 「猫猫啊——那个很脏的。还是买摊贩的小吃当伴手礼,早点回去了吧?」 偏偏有个怪人完全没把主要目的放进脑子里。 「都吃甜的会不均衡,不如回程再买一支串烧吧?除了鸡肉,虾子也很美味的。」 还有个怪胎满脑子只想著吃。 「怎、怎么连雀姊都这样!」 庸医窝囊地嚷嚷。 「但也不能把他丢著不管,就买了肥皂赶紧回去吧。」 「喂!渥看你们才是没在听渥们说话吧!」 众肥皂匠破口大骂起来。 「小女子有在听。简言之,只要能拿出证据证明这位大人不是纵火犯人,就没问题了吧。」 猫猫看向揪住庸医衣襟的男子。 「对。但是得让渥们心服口服。」 「小女子明白了。若是不能服众,要赔多少,那边那个老家伙会赔。」 「猫、猫猫小姐!」 副手发出快哭出来的声音。那边那个老家伙指的就是怪人军师。 工匠们议论纷纷,很快就商议出了结论。 「可以,你们可不能赖帐啊。」 「好。但如果是冤枉了他,请各位用原价卖肥皂给我们。」 「可以。」 「那就……」 猫猫看看烧焦的箱子。 「这是用来当成垃圾箱吗?」 她把烧焦的木箱翻过来。弄湿的纤维原来是棕榈树皮。另外还散落著烧焦的小圆球。 「对。」 「棕榈树皮可是用来做肥皂的?」 「棕榈是用来做刷子的。渥们不是只做肥皂。」 肥皂与刷子能够搭配使用,一起制作贩卖并不奇怪。 「那么,这个焦黑的东西是油渣吗?」 「是啊。」 油渣,顾名思义就是油炸东西剩下的渣子。无论材料如何丰富,做肥皂总是需要大量的油。要在平常生活中使用,东西就得便宜。那么如何才能节省物料钱? 「原来是用废油当成肥皂材料啊。」 市集里摆出了许多炸食摊,材料来源似乎多得是。 「不是全部就是嘞。那跟者有什么关系?」 「有关系。然后油渣就是丢在这儿吧?」 「是啊。」 猫猫盯著男子们瞧,确认一下太阳的高度。还只是近午时分。 (虽然有点奇怪,但现在就勉强凑合一下吧。) 猫猫一边左思右想,一边看看烧焦的油渣。 「油渣是从油沥出来的吗?」 「喏,就是那个。」 她望向工匠指著的方向,那儿摆著好几锅满满的油。旁边用铁丝编成的筛子上盖著布。 「油都是趁热滤的吧?」 油一凉掉就很难过滤。筛网用金属做成,想必就是为了能放心倒入热油。 (布是木棉吗?) 「是啊。渥们者儿会趁热回收。最近一些同行会大老远跑来者儿拿油,得用抢的。」 猫猫边点头边往筛网里看。里头没多少油渣。 「然后,不要的油渣就丢掉了?」 「是可以吃,但量太多嘞。」 「会把这筛子装满吗?」 「有时会,但都在装满之前就扔嘞。」 猫猫眉毛一扬,视线转向烧焦的垃圾箱。 「感觉垃圾箱似乎远了点,并不是有人搬动吧?」 「……也是,这儿本来就有一个了,怎么会丢到那儿去?」 男子不解地探头看看放在筛子旁边的大瓮。 「喂,是谁丢的?」 猫猫把视线拋向其他交头接耳的工匠们。 「小姑娘,有办法解决吗?」 庸医用小动物般的大眼睛看她。她紧张地以为怪人军师又要岔进来了,但他没过来。一看才发现他在观察那些肥皂匠,有时还会靠过去盯著打量,惹来一脸的排斥。副手马上就去道歉,看了都替他累。 (分明不会分辨长相。) 怪人记不得别人的长相。而这也是他不爱搭理亲属以外之人的原因,因此猫猫很好奇他为何要看那些人,但不想开口问。 (好了,现在怎么办呢?) 证明庸医清白的证据几乎都凑齐了,她打算开始解释,但想先准备一个花招。 「雀姊雀姊。」 「是是,有何指教啊,猫猫姑娘猫猫姑娘。」 猫猫在雀耳边嘀咕几句。雀把不算太大的眼睛睁到最大,说声:「懂了。」就开始行动。 雀可能还要点工夫才会回来。猫猫一面观察对方的反应,一面计算时机。 「不好意思。那么小女子想解释起火的原因,可否请各位到这儿来?」 猫猫呼唤正在讨论的工匠们。 「好,知道嘞。」 「你会把事情解释清楚吧?」 「我会的,不是有人纵火,是自然起火。所以这位大人无罪。」 猫猫拍拍庸医的肩膀。 「小、小姑娘!」 庸医看著猫猫,浑身发抖。 「怎么了,医官大人?」 「这样讲,人家不会服气的啦!他们都在瞪你了!」 的确是一副可怕的嘴脸。 「是,小女子明白。只说自然起火是无法让人信服的。」 「没错。你说说为什么会起火?别因为不想赔钱,就随口乱讲!」 「不是乱讲。大量的油渣,就是火灾的起因。」 猫猫拈起筛子里残留的油渣。 「把刚起锅的大量油渣摆著,有时会造成内侧蓄热而起火。除了油渣之外,沾油的布等也会起火。」 「……自己起火?哪有者种离谱的事。」 「就是有。各位请看。」 雀发出啪哒啪哒的脚步声跑回来了。手里拿著大锅,装了快要满出来的一大堆油渣。 「猫猫姑娘,给你拿来了。」 「谢谢你,雀姊。」 她请雀火速去收集了油渣过来。 「不会不会,这可以报帐的吗?油渣不够,我勉强请人家多炸了一些来,还挺贵的。」 「请跟那边那位副手大哥要。」 猫猫丝毫无意付帐。 这事就交给了给怪人军师喂食,不让他乱惹麻烦的副手处理。怪人军师边吃油炸点心,还在看那些肥皂工匠。对他人不感兴趣的怪人很少会这样。 「好了,小女子手边的这些油渣,各位猜猜一直搁著会怎样?」 「你是想说会起火燃烧吗?很抱歉,渥看马上就会凉掉嘞。」 肥皂工匠摇头否定。 「真是这样吗?」 猫猫咧嘴一笑,把油渣放进装垃圾的瓮里。 「……」 「根本没怎样嘛。」 「请稍安勿躁。」 猫猫瞄一眼雀。雀正在从手里变出假花玩耍。 「喂,要不要紧啊,小姑娘?」 李白也用怀疑的目光看她。他离瓮比较远一点,可能是以前爆炸烧焦了头发学乖了。 「请再稍候片刻。」 「哎,无聊透顶。者是在浪费时辰,渥要回去干活。」 就在一名工匠想离开现场时,事情发生了。 一股焦臭随著微热空气飘来。瓮里开始冒烟。 「……真的起火了?」 工匠急忙往瓮走来。 「喂,靠近不会怎样吧?」 「不会爆炸的,大概。」 猫猫也靠过去瞧瞧。虽然看不到火,但温度高到像是随时会烧起来。 「就像这样,油渣会自然发火。因此我在猜想,火灾的原因可能就是油渣吧?」 「等、等一下。假如者么容易就会起火,那以前都没发生过火灾岂不是怪嘞?者几十年来,今天也才第二次烧起来耶。」 「各位是从很久以前,就总是趁热丢弃大量油渣吗?」 「不、不是,是最近才者样大量丢弃油渣。」 记得他们刚才说过在跟新贩子抢原料油。应该就是因为这样,才会不顾危险回收热油,一起过滤之后丢掉油渣吧。 (热油不放凉就收集很危险的。) 猫猫看著大油瓮如此心想。 「你似乎不愿意相信,但就像这样,是会自然起火的。」 「……」 工匠一副不相信的神情。猫猫一开始听到的时候也不相信,所以也自己做实验确认过。 话说回来,猫猫在这件事情上取了两个巧。 其实油渣要起火应该会更花时辰。她自己做过实验所以知道。 (那时候费了好几个时辰呢。) 当时用的不是油渣,而是拿块破布吸了高挥发性的精油摆著。区区几块布不足以发火,她叠起了好几块布让内部蓄热,但还是没起火,她不小心打起瞌睡,结果造成了小火灾。所幸猫猫还没变成黑炭,就被人用水泼醒了。 (可惜没看到烧起来的那一瞬间。) 她想再确认一次却挨了骂,叫她不许再做这种实验。 以这次的状况来说,她认为耗太久会让工匠们不耐烦,所以请雀动了点手脚。 也就是除了大量的油渣,还托她准备了火种。 擅长变戏法的雀没引人起疑就把火种给了她。只要把火种跟油渣一起放进瓮里就行了。 (幸好有顺利起火。) 虽然这种说服方式有点像在耍诈,但没法子。 至于第二个取巧是—— 猫猫认为第一场火灾的原因,就是她刚才解释的状况无误。只是关于方才庸医眼前起的火,就有些难解释了。 (是不至于办不到,但不太可能。) 起火燃烧的垃圾箱里,有著烧焦的棕榈与油渣。只是以自然起火来说,分量太少了。猫猫做过的实验虽然有著油渣与布的差异,但就她所看到的,必须是更能蓄热的环境才会起火。 (最大的问题是,为什么要特地扔在这种木制的垃圾箱里?) 罗门要是在场,大概会对她说「不要说没根据的话」吧。 猫猫正在思考时,盯著男子们瞧的怪人军师有动作了。也许是油炸点心吃完了。 「我说啊,你为什么一直把错怪到别人身上?」 「嗄?」 怪人军师说出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虽然原本就是个莫名其妙的人,但这次是真的莫名其妙。 「呃,罗汉大人的意思是说有人在说谎,而那个人就是犯人。」 副手急忙前来通译。 「是、是谁?」 庸医用哀求的目光看怪人军师。 「最旁边的那颗黑棋子。」 「罗汉大人都把分辨不出长相的人称为棋子。」 这副手也够辛苦的了,恐怕是今天的最大功臣。虽然猫猫不知他姓甚名谁。 「你有甚么根据者么说?你说渥在说谎?」 被叫做黑棋子的男人顶嘴说道。 「你在眨眼睛,心跳声很大,有汗臭味。」 「呃……抱歉,下官也不甚明白。」 连副手都投降了。 (人在说谎时,会增加眨眼次数、心跳加快、不舒服地流汗。) 宫廷里人人都说,在怪人军师面前撒不了谎。本来以为那是毫无道理的野生直觉,想不到是有他合理的判断。 (阿爹说过……) 怪人军师虽无法分辨人的长相,但还是看得出每个部位。知道眼睛鼻子的形状,只是整个加起来完全看不出是什么样的人脸罢了。因此阿爹说怪人认人不是看脸,用的是别种判断方式。 声音、动作、习惯或体味。 也许怪人在观察能力上,优秀到无人能及。 (但是对他人几乎不感兴趣,所以没派上多少用场。) 不,在公务上其实有派上用场。这个无药可救的老家伙,只有发掘优秀人才的能耐令他人难望项背。 「你少血口喷人!」 「但你身上有菸味,很臭。虽然被肥皂香料、蜂蜜与香草味盖掉了大半,但我看你刚刚还在抽菸吧?」 听到单片眼镜的奇怪老家伙这么说,肥皂匠们的目光都转向遭到怀疑的男子。 「喂,你不是戒菸了么?」 「跟你说作坊要用油不能抽菸嘞,难道你跑来者儿抽?」 工匠们七嘴八舌地逼问被指称说谎的男子,从说谎男子的怀中翻出了香菸。 (原来是香菸的火啊。) 这下就知道是怎么著火的了。男子拿丢垃圾当藉口休息,躲到没有其他工匠的地方抽菸。拿来的垃圾是油渣与棕榈;棕榈是纤维状容易著火,油渣则是跟油没两样。只要把香菸的菸灰一丢进去—— 火不会立刻点著。起初是闷烧,等到庸医经过附近时才终于起火燃烧。 怪人军师之所以说那人撒谎,想必是因为男子也隐约猜到自己的香菸成了火种。但要是穿帮,人家会连上次的火灾一起跟他算帐。 藏在身上的香菸似乎成了证据,说谎的男子被其他工匠联合起来骂。 「呃……终于得救了——」 庸医松了一口气,摸摸胸口。 「真是太好了呢。请买支珊瑚簪子什么的给雀姊,以示谢意。」 雀抓准机会跟人家伸手。 猫猫站到忙著骂人的男子们面前。 「那个——不好意思。」 猫猫只要能确定庸医无罪就满意了。再来就是—— 「我要买肥皂。」 她只想早早把这麻烦的跑腿办完。 二十话 拍墙 这一天过得实在太充实了。好吧,虽说中午也才刚过,但总觉得好漫长。 庸医果不其然,在茅厕弄掉了钥匙。 「就是啊,我进不了药房正在伤脑筋时,人家就叫我去跑腿。」 一如猫猫的预料。庸医好像是还来不及推辞就被吩咐,不情不愿地下了船。他说反正市集近,本来以为很快就能回来了。 猫猫把备用钥匙交给庸医,再次回到宫殿。 她丝毫无意照顾怪人军师,本打算速速找人把他带走,结果是杞人忧天。老家伙走路、吃东西之后就要睡个好觉,过著与三岁小孩无异的生活,人家一叫就不敌睡意回房间去了。 最可怜的是副手。希望他晚点可以好好休息一下。 猫猫也回到房间。 「我就在隔壁房间。」 李白在相邻的房间候命,一有异状就会赶来,十分可靠。 (那如果没事,我也睡觉吧。) 她懒洋洋地躺到床上,心里忽然升起一把无名火。 虽说要怪庸医到处乱跑,但他本来就没什么防人之心,并不适合带来这种地方。 (不是我要说,带庸医来干么啊!) 总归就是这句话。 庸医为人大方所以完全不抱持疑问,但他若是被带来当成替身,最糟的情况下有可能遭人诱拐。 说是为了罗门著想……不,实际上是在替谁著想? (阿爹一旦出事,谁的反应最大?) 怪人军师……不,反应更大的是—— 猫猫把脸按在褥子上,双脚交替著踢被子。 「姑娘似乎很忙呢。」 气得跺脚般的动作被雀瞧见了。不知她是何时进来的。 「失礼了,瞧我弄得灰尘乱飞。」 猫猫若无其事地坐起来,把床铺好。 「不会。话说我们现在得去月君的房间,姑娘方便吗?」 「去见月君?现在还是白天啊。」 猫猫大多是在壬氏沐浴过后才为他换药。因为重新上药之后再去沐浴就没意义了。 「是,去了就知道了。我给你拿热水来了,请把身体擦擦吧。」 雀发出轻快的啪啪脚步声,为猫猫准备衣裳。看来意思是在外头走出了一身汗,必须更衣。雀就像个侍女在伺候猫猫,却一边准备一边摇屁股跳舞。看著是很有趣,但好像会很累。 (所以胃口才那么好?) 老是跳奇怪的舞,或是耍戏法,不必要地花费劳力。 猫猫一面恍然大悟,一面接过雀准备的衣裳。不过衣服就跟昨日拿到的那件一样。看来同样的衣服可能还有好几件。 猫猫迅速擦过身体,换上了衣裳。 「失礼了。」 猫猫走进壬氏待著的房间。壬氏毕竟是国宾,房间陈设的豪华自然无需赘言。大小也有猫猫房间的数倍,分成了几个小房间。外头可以看到露台。 「请进。」 水莲出来相迎,面露柔和笑靥把猫猫带往房间深处。 在一面帘帐的后方,壬氏悠然自适地坐在卧榻上。两侧站著高顺与桃美。雀那名唤马良的夫君不在,也许是在隔壁房间吧。 (哦哦,高顺夫妻。) 猫猫觉得桃美似乎比水莲更适合带她进来,但也许是老嬷子一片好意,不想减少夫妻在一起的机会。这对夫妻两人都忙,可能少有相处的机会。 之前听说高顺惧内,一看果然是桃美年纪较大。整个人微微散发出女大男少的大媳妇味。 昨夜忙于宴席等各种事情,猫猫没造访壬氏的房间。如今一看,皇族受到的款待果然不一样。桌上整齐摆著猫猫房间里没有的各色水果,连季节尚嫌太早的荔枝、庵摩罗与香蕉都有。 (不知是怎么种的?) 猫猫对这些几乎只看过果乾或图画的水果起了兴趣。感觉雀似乎在猫猫的斜后方眼睛一亮。 她险些受到雀的影响伸手去碰,但当然不能那样放肆。不光是老嬷子,桃美也用一只眼睛盯紧了她。高顺依然用平素那副表情暗示她「别胡来」。 猫猫重新打起精神,看向壬氏。 「不知有何吩咐?」 口气之所以有点僵硬,只因她还有点为方才的事生气。 「不,与其说有事吩咐……你先等会。」 「猫猫。」 水莲把手搭在猫猫的肩上。 「有客人要来,你先到后头回避一下。」 「……是。」 把人叫来又叫她退下,到底是何心态? 一名高大的男子走进房里,身旁跟著一名女子。男子百般呵护地扶著女子的身体。 (咦,那个人是?) 猫猫对那女子的相貌有印象。是一位看起来柔心弱骨的美女。 「此番芙蓉夫人喜获贵子,实在可喜可贺。请原谅我道贺得晚了。」 听到壬氏的声音,她才知道来者是谁。 (芙蓉!) 正是以前在后宫引发幽魂骚动的犯人。这位患梦游病的娘娘曾在宫墙上起舞。 这么说,陪伴在身旁的男子,或许就是得到赐婚的武官了。 「月君昔日大恩,芙蓉从不曾忘。我能像这样回到故国,也是多亏了月君相助。」 芙蓉缓缓弯腰。她虽穿著轻柔的衣裳,身子骨儿却显得有些沉重。乍看之下看不出来,但衣裳底下也许挺著大肚子。 男子之所以不开口,或许是因为在这场合,妻子比丈夫的地位高。 「若不是有月君美言,芙蓉想必无法像这样回到故乡。」 (难道说……) 抵达亚南时,与猫猫乘不同马车的那些人也许正是芙蓉一行人。 李白说过荔国不会放优秀的武官走,但似乎以怀孕为由准许芙蓉回故国。而助她归国的正是壬氏。 (那丈夫呢?) 是会继续留在荔国,抑或是回亚南? 这方面猫猫就不清楚了,不过能在祖国产子是天大的好事。 (是这么回事啊。) 大概是想让猫猫见到他们一面吧。 可是,有点小问题。 (那个案子,我什么都没做耶。) 当时壬氏命猫猫治好芙蓉的梦游病。但猫猫猜梦游只是装病,而从此刻的状况看来应该是确定了。然而,猫猫并未向壬氏呈报此事。 (……难道说被他发现了?) 猫猫偷偷跟玉叶后讲过真相,但不认为是她说出去的。 假若壬氏早已察觉猫猫曾袒护芙蓉,那真教人有些尴尬。 同时,芙蓉幸福的模样也让她感到放心。 芙蓉夫妻态度恳切地与壬氏会面,说了些话之后就离开了房间。 (看来是一对恩爱佳偶。) 即使只有短暂的工夫也看得出来。武官关怀芙蓉的态度让猫猫看著都害臊。 得以与芙蓉成婚是武官立的功勋,但后来能回国就是壬氏的功劳了。而芙蓉应该也知道壬氏在后宫做了些什么。 (总觉得这人有点滥好人,或者该说……) 天性就是容易心软。 以做人而论是美德,以掌权者而论却是弱点。 (优柔寡断。) 白天庸医那事也能拿来一块儿想。壬氏像是在利用庸医,但说到底仍然是出于心里的不忍。 壬氏有点过度贬低自己的能力。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只是,他什么都太爱往身上扛了。 只要懂得取舍,有些事情其实能进行得更顺利,他却忍不住要出手相助。愈是有助人的力量就愈是往身上扛,结果磨耗的是自己的心力。 (很像某人。) 猫猫想起她长年景仰的人物。他也是个磨耗自己的心力,一生尽力助人的仁者。是猫猫在这世上最尊敬的人。 (庸医之所以被卷入这事,或许得怪我。) 若是罗门遇到危险,猫猫会是最惊慌的人。 壬氏以为政者而论仁慈善良,但也还有些过于天真。 (所以才能做出那种傻事。) 壬氏为何要做出那种蠢事? 『你也得负一半责任。』 这是玉叶后说过的话。 壬氏责任心强,本来应该更懂得多方思虑。应该能等到东宫他们再长大一点。 可是,他办不到。 (真是个好事之人。) 她不由得深有此感。 壬氏是凑巧看上了一个奇珍异兽。不谙世事的小少爷没能在芸芸众生当中找到下一个玩具。就像雏鸟的铭印作用,盲信这件玩具就是唯一。 (既然这样,大可以把我当成一件物品,任意下令就是了。) 可是,小少爷又心软办不到,于是选择了更残酷的手段。 壬氏给自己烙印时,猫猫认为最受伤害的不是他自己,而是皇上。胡想变成了猜想,猜想又渐渐变成了实际感受。壬氏与皇上真正的关系是…… (皇上才是壬氏的亲生父亲。) 假若作为皇弟而活的壬氏,变成了理应已死的东宫——壬氏想必也不会做出那种鲁莽的举动。 所以,猫猫绝不能说出壬氏与皇上真正的关系。 ……怎说得出口? 这么一来,猫猫也就无路可走了。 (我该如何是好……) 她一面作如此想,一面却也觉得答案已经呼之欲出。 「好了,你可以出来了。」 水莲往她背后推了一把。话中有话的口气让猫猫不太高兴,但无可奈何。 「原来总管是想让小女子知道芙蓉娘娘后来怎么了。」 猫猫把方才正在思索的问题暂且推到脑海角落,低头致谢。 「没什么。关于芙蓉夫人,毕竟孤之前委托过你,觉得让你知道一下也好。」 「是,小女子心里爽快多了。」 猫猫偷瞄一眼四周。她就是觉得壬氏在顾虑她的心情。 (……没法子了。) 无意间,猫猫望向露台。 「这个房间似乎相当气派,还设了露台呢。」 「你好奇的话看看无妨。」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 猫猫迈著大步往露台走去。 「小猫!」 高顺想阻止她,但她眼角瞄到壬氏制止了高顺。 猫猫来到露台上。 (哦哦。) 本来以为只要有弓箭或突火枪,这个地点正适合用于行刺—— (原来藏在树荫里难以瞄准,周围也没有可供狙击的地点。) 猫猫觉得这应该是做过了安全考量。虽然只是外行人的观感,但最起码得做这点考量,才配得上让权贵显要歇宿过夜。 因此即使壬氏跟在猫猫后头一个人过来,也没有人尾随。桃美对高顺说了些话。不管怎么看,高顺都是一副不敢忤逆娘子的模样。 (虽然感觉好像刻意撮合,实在不太愉快……) 但总算是与壬氏独处了。虽然之后还是会看烧伤痕迹,但猫猫想在改变心意之前把话说清楚。 「听说你今日到街上蹓躂了。」 「是,也听到了街坊百姓对荔国的观感。」 虽然称不上受百姓爱戴,至少看起来没有要举事的迹象。 (只是关系一旦良好,又有可能给国宾安排姑娘就是了。) 「壬总管今夜也得当心了。」 每次都有可能让女子爬上他的床。 「怎么突然说这个?」 壬氏此时没有随从盯著,就靠到了墙壁上。看来不是只有高顺在桃美面前会紧张。 「只要想想后宫时期的夜晚,您应该也猜得出几分吧?」 「嗯?」 壬氏不知是否想起了类似的事,露出诧异的神情。 继而,又露出有话想说但难以讲明的表情。 「呃,事情就是这样,芙蓉夫人要归宁了。说取而代之是不太恰当,总之亚南王的侄女可能会进入后宫。」 「那可得费心了。」 「是啊,还有玉叶后的侄女也将入宫。」 「这小女子听过了。是谁选择逃到此地来的?」 猫猫做复习似的问他。 「壬总管已经不是壬总管了,窃以为您只管办好自己的差就好,别老是插手后宫的管理事务。」 「孤也是这么想的,但又无法摆脱乾净。」 猫猫冷眼看著壬氏。 壬氏不安地回望她的眼睛。 猫猫再次感到一阵恼火。 「壬总管,您贵为掌权者,态度大可以再傲慢一点。」 「……孤明白。」 「能利用的东西就该利用。」 「……孤正是这么做的。」 「既然如此……」 猫猫靠近壬氏。 她咧嘴一笑,抬头看著壬氏踮起了脚尖,右手一掌拍在墙壁上,把壬氏围在中间。 壬氏睁圆眼睛。 「我不喜欢被人利用。但是——」 她用只有壬氏听得见的声量呢喃。 「举棋不定的顾虑更是给我找麻烦。与其变成别人的包袱,我宁可被当成工具利用。您的迷惘就等于一国的迷惘,一时的迷惘有时会害死数万百姓。反正都会后悔,就请您别犹豫,做了选择就果决地走下去吧。」 猫猫脸往后退开,远离壬氏。 「要利用就利用得明确点。药就是给人拿来用的。」 猫猫阖起眼睛,长吁一口气。 一直气在心里的事情,一说出口就停不下来了。 猫猫不是大户千金,是开药铺的。要利用她就利用,用尽她的一切价值便是。 当然如果能逃避,她也很想逃,但做事不乾不脆反而不好。 猫猫还有很多话想说,但她心想,至多也只能说这些了—— 然而,猫猫心里的无名火似乎还含有不同的意涵。猫猫的手自然而然地碰到壬氏的脸。 「壬总管是人,不是能解救天下苍生的天仙。」 猫猫双手捧著壬氏的双颊,用左手的指尖轻触脸上的伤。 「是会受伤、倒下的人。」 这话是对谁说的? 猫猫眼前的人分明是壬氏,浮现脑海的罗门容颜却挥之不去。 (难怪我会火冒三丈。) 壬氏的行动理论跟罗门很像。 再这样下去,势必只能度过自认倒楣的人生。 (就像阿爹。) 舍己为人只求济世救人,多傻啊。 分明可以企求更多,却选择忍耐。 忍耐、忍耐、忍耐到最后…… 结果成了个对某些事情死心的老人。 这可说是猫猫对养父的唯一反感。在砂欧巫女的案件当中,她深有此感。 猫猫尊敬罗门。不管遭逢何种不幸,仍能保留慈善之心的罗门堪称难能可贵。 但相对地,他的身心都被磨损得不成人形。变得以放弃为前提采取行动。 壬氏是否总有一天也会变成那样?还是—— 「请您千万不要再做出烙印那种行为了。」 「不用说这么多次,孤明白……」 「真的明白吗?」 猫猫轻声一笑,缓缓松开了双手。 然而手却无法从脸颊上拿开。壬氏握住了猫猫的两只手腕。 「请总管放手。」 「不放。」 讲话像孩子似的。壬氏讲话方式偶尔会变得幼稚。 「小女子差不多想回去了。」 「再待一下,又有何妨?」 「高侍卫会担心的。」 「那就给孤一点补充。」 「补充?」 壬氏松手后大大张开了双臂。 (要我跟你拥抱?) 猫猫立刻就想拒绝,但张开的双臂没伸向猫猫,而是变成了接纳某种东西的姿势。 「总管要我做什么?」 「……本来是想拥抱你的,但觉得孤现在需要的不是那个。」 壬氏轻拍几下没有伤疤的左颊。 「给孤一个激励吧。」 「……要我打您?」 「狠狠地打,像以前打水晶宫的侍女时那样。」 两眼发亮地做这种要求,是要猫猫如何是好?而且还把那种讨厌的事情记在心里。 「您忘了我刚才说了什么吗?」 分明已经叫他不准再做烙印那种事了,没两下又想做出自残行为。 「孤明白。但这个不会留下伤疤。」 「会红肿的!」 到时挨骂的是猫猫。人家是信任猫猫才会让他们俩独处,怎能辜负这份好意? 「拜托。」 「办不到!」 「孤求你了!」 壬氏慢慢跪下了。 「再也没有人能给孤指示了。」 壬氏发泄般地说了。 高顺或水莲都会讲他的不是,但终究是出于臣子的立场。 要说谁能明确否定壬氏的意见,那只有皇上了。 (没人能给你指示,是吧。) 壬氏自请贬为人臣,等于是斩断了与皇上的关系。 (我无从得知两人谈过什么,又是如何相处。) 只是她听说,在世间所说的皇族血亲当中可谓感情相当融洽。 (分明是自作自受……) 或许正因为如此才不愿宽以待己吧,猫猫只能叹气。 「我明白了。请总管闭上眼睛。」 「拜托你了。」 猫猫举手甩了壬氏一个大巴掌,发出响亮的「啪」一声。 「!」 见壬氏想睁开眼睛,猫猫轻轻用手掌盖住壬氏的眼睑。 「请让我瞧瞧。」 猫猫的手都在痛了,壬氏的脸颊想必更痛。她看著那脸颊慢慢泛红变热。 (肯定会被水莲看出来。) 会不会生气就看壬氏如何应对了。 「痛痛飞走吧。」 猫猫想起白铃小姐常常对她说的咒语,在红红的脸颊上轻轻一吻。嘴唇比指尖更凉,感觉到了脸颊的更多温度。 (虽然不可能有用就是。) 但不可思议的是,脸颊的红肿竟变得不明显了。 (红肿消失了?不……) 不对,是壬氏的整张脸都染红了。猫猫缓缓挪开盖住壬氏眼睑的手。 壬氏别开目光不看猫猫,手却抓著猫猫不放。 「猫、猫猫。」 「什么事?」 猫猫稍稍往后退。 「给另一边也来一下。」 这次换成把带伤的右颊对著她了。 「……不要。」 猫猫半睁著眼,狠狠瞪了壬氏一眼。 终话 猫猫探头看看窗外。窄窗的后方,接连著出现了一艘艘的船。那些是旅途中,随著每次靠港而增加的商船。由于同样是前往西都,也许是藉此预防海盗。 「就这样,漫长的船旅也即将抵达目的地。」 「雀姊,你在说些什么啊?」 庸医向一脸理所当然地待在船上药房休憩的雀问道。 「没有,只是觉得这时应该会叙述内心情感,所以试著加上去了。」 「我不懂你的意思。你总是说些不可思议的话呢。」 庸医偏头不解。雀这个奇女子的确是会说些难解的话,不过世上总会有几个像她这样的生物。 猫猫离开窗边,决定来清点药品剩下的数量。如同雀说过的,船很快就会抵达目的地西都了。她得考虑是否该补充些药品,庸医这个重要人物却跟平素一样只会聊天。 加入李白的行列,现在雀也会跑来药房混了。本人云:「我在当差。」但猫猫倒觉得应该是「我在偷懒」才对。 「医官大人,请您好歹也把药品数量登记一下。」 猫猫把簿本与笔墨拿给他。这并不费事,猫猫自己也能做完,只是觉得不能太纵容庸医。 「我也来帮忙如何?」 「不了。让医师以外的人碰,日后要受责骂的。」 「真可惜。雀姊对毒物也是很懂的喔。」 真懂得毛遂自荐。大概是想在偷懒的地方求个位置吧。 「毕竟你都会试毒了嘛。」 猫猫想起在亚南国的遭遇。 宴席试毒、庸医失踪、给壬氏一巴掌…… 最后那件事著实让她为难。 猫猫把右手贴在自己的唇上。 (我怎么会做出那种事来?) 猫猫应该很明白咒语什么的根本无效。她对待壬氏却像在哄个孩子。 露台可能本来就是作为密会之用,幸好没被房间里的众人听见。要是被水莲、桃美与高顺听见了,后果不堪设想。感觉只有雀会觉得好玩。 此外,壬氏所说的「给另一边也来一下」似乎只是想得到激励。他特别声明,说那句话绝不是出于被虐喜好。 (少来,用那种表情跟我讲那种话,不那么想才怪。) 至于脸颊红肿的壬氏,则说是回房间前自己狠狠给了自己一巴掌。 面对急著追问两人做了什么的水莲等人,壬氏笑著大言不惭地说:「不过是给自己一个激励罢了。」 猫猫只能下定决心闷不吭声。 真的累死她了。 「啊——在亚南国玩得真开心。西都也好令人期待喔——」 雀的小眼睛闪闪发亮。她从指尖变出小花、旗子,不知怎地还跑出了鸽子,但那方面的吐槽已经被庸医与李白做尽了。事到如今不需要猫猫再吐槽,只是有件小事令她好奇—— 「这是怎么弄的?」 「哦哦,对雀姊的戏法有兴趣了是吧?」 雀自豪地翘起小小的莲雾鼻。 「嗯,因为这类戏法感觉很需要技术。」 猫猫之前去看过白娘娘登台献技,但那与其说是技术,比较偏向活用知识的机关。 「姑娘想做什么?」 「我是想说哪个大官要我献技解闷时,可以拿来表演。」 猫猫的青楼笑话总是冷场,所以她想弄点别的小花样。能热热闹闹地逗看官开心的技艺最好了。 「很不巧,我在船上已经表演给月君看过了,至于皇上更是头一个就献技,并且请示了今后喜欢什么取向。」 (还今后的取向咧!) 她差点忍不住想吐槽,但忍住了。 真是个无礼得理直气壮的女子。 猫猫把箱子里的药袋摆出来让庸医写下,然后再一一放回箱子里。 「对了,还没跟你们说过今后的日程呢。」 「原来还是有差事要做的啊。」 猫猫还以为她只是来偷懒的。 「是呀,雀姊为了不被婆婆修理,要好好干活。」 雀抬头挺胸,从怀里掏出一份木简。 「哎哟,雀姊你这就落伍了。怎么不改用更好用的纸呢?」 庸医挥动著手指讲道理。由于老家在造纸的关系,显得还挺自高自大的。 「no~我是爱好古法的风雅之人。就爱木头的触感以及香气。」 纸很方便,但也有很多像她这样的好事之徒。老实说,猫猫不是很懂,但也没理由劝阻。她只是不懂那么长的木简,是怎么塞在怀里的。 「一到港口,就要拎著行囊坐上马车。大约两刻钟就会到达西都,不过请当心蝎子之类的。」 猫猫一面期望蝎子出现,一面答应。 「庸……说错,医官大人到了西都,请与其他医官大人会合。猫猫姑娘也请一道前往,会有人带领各位前往留宿的房间。地方是玉袁皇亲的别墅,容纳不了所有人因此会分住三处。附带一提,达官贵人会住在同一处,请多包涵。」 (她刚才说了庸医对吧?) 虽然掩饰得很笨,但庸医正忙著写字,似乎没听到。 「猫猫姑娘基本上与其他医官大人一起行动。遇到试毒等特殊场合时,我会来叫你。李大哥与我大多时候应该也是跟你们一起行动。」 李白是庸医的侍卫,雀可能是信使。总觉得看起来像是在躲避婆婆与祖姑奶奶的目光偷懒,但就假装不知道吧。要是换水莲过来就惨了。 「还有夜间是我的闲暇时刻,请勿叫我出来。」 「咦,有紧急状况也不成?」 庸医一边用粗手指转笔一边说了。 「不成。婆婆在催我再来一个,我得施展超凡入圣的技巧才行。」 雀正色说了。 庸医起初还偏头不解,但猫猫说:「雀姊已是人妇。」似乎就懂了,涨红著脸弄掉了手里的笔。真佩服他这样还能当后宫医官。 可是,她夫君好像就是帷幔后头的那个人,真的能发挥男性雄风吗? 「呼唔唔唔……气沉丹田~」 「雀姊你别再打奇怪的拳了,请继续说吧。」 猫猫直接打断半蹲外加双手做出奇妙动作的雀。老实说这是不得已的,否则没完没了。 「到了西都应该也是从头到尾都过著跟船上一样的生活。只是,各项命令由杨上级医官发布。」 雀恢复成原本的姿势,一脸若无其事地继续说。 那个肤色浅黑的上级医官似乎姓杨。这姓氏不怎么稀奇,记得在西方特别常见。得记起来才行。 「总之呢,我想我们大多时候都会在一块儿,之后有什么事随时可以问雀姊我,或是问杨医官,爱问谁就问谁。只是,夜里请不要来找我喔。由于不知道马家次男能不能传宗接代,人家在给我施加压力。否则马字一族就要断后了……呃不,虽说还有旁系就是,但我婆婆她……」 眼神十分严肃。看来雀也有她害怕的人事物。 (大媳妇真辛苦。) 猫猫一面事不关己地想,一面整理最后一批药。把药都整理好了之后,雀也站了起来。 「那么再过不久就会到了,我回去了。」 「下次见啊,雀姊。」 庸医讲话简直像叫她再来玩似的。 雀一边挥手一边准备离开房间,但再度回过头来。 「猫猫姑娘。」 「怎么了吗?」 还有其他事吗? 「不管是在烟花巷,或是宫中,人都会说谎。西都也有很多骗子,请姑娘当心。还有,这次的事,我不会说出去的。」 雀咧嘴笑了。黑皮肤的脸,在缺乏光源的船内显得更为阴暗。 (这次的事……) 猫猫目光游移,故作不知。 「告辞。」 伴随著雀关上房门的声响,船内重重摇晃了一下。 之后猫猫将再访西都。 不知会有什么等待著她—— 《药师少女的独语 10》待续 序话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轻之国度x天使动漫录入组 图源:流哲不哼太 扫图:linpop 录入:勤奋的懒惰的羊 修图:轻之国度录入组 锵啷一声,铃铛声传来。 下了马车的,是个与玉叶同样有着一头红发的姑娘。头上盖着银丝刺绣的纱巾,身穿光泽亮丽的丝绸衣裳。 不知她芳龄几许?听说她算是玉叶的侄女,但玉叶可不知道自己还有这么个妙龄侄女。玉叶认识的就只有那几个比她年长,心眼也坏的甥侄。但玉叶的哥哥玉莺说是侄女就是侄女。她只能接受。 「玉叶娘娘。」 黑羽从背后呼唤她。黑羽是侍奉玉叶的侍女三姊妹中之二女,她担忧地看着玉叶。 「没事的。别操心这个,宴席可都设置妥当了?」 「都妥当了。」 此时,玉叶人在皇帝的离宫。皇帝特别准许她到宫廷外迎接侄女。换作是其他嫔妃,连踏出后宫一步都不行。但玉叶是皇后,这是她的特权。 身穿美丽衣裳的姑娘袅袅婷婷地走来,在玉叶跟前跪下。 「小妾雅琴,初次拜见玉叶娘娘。」 「抬起头来。长途跋涉累了吧?你今天就在这离宫里好生歇息吧。」 玉叶一面笑道,一面看着雅琴。从头纱隙缝一窥的眼眸,与玉叶同样是碧眼。肤色也是,五官也是,都继承了浓厚的异国血统。 姑娘长得惹人怜爱。脸上稚气未脱尚待成长,且带有来到陌生之地的不安。同时从她的眼眸深处,也能感觉出要求自己振作奋发的一股志气。 真像。像极了往昔刚刚来到京城,进入后宫时日尚浅的玉叶。 这个姑娘或许也是怀着某种决心才来到京城的。 那也无妨。玉叶只管完成自己的使命就是。 「膳食你喜欢西都式,还是想尝尝京城的美味?」 玉叶脸上浮现温婉的笑容。像是想用微笑包容笑得有些生硬的雅琴。 来自西方的侄女,怎么会动起入宫的念头?是想接在玉叶之后成为皇帝的新宠,或者她看中的其实是皇帝的弟弟? 玉叶不在乎她看中的是哪一个,自己该做的事还是没变。一握住侄女的手,雅琴顿时变得浑身僵硬。 「手这么冰,而且有点儿干燥。我命人准备润泽膏吧,海风可是很伤肌肤的。」 戒心真是明显。这要是演技就值得称赞了。如果是自然反应,那可能是没能花够多的时日训练掌握人心的手段。身为候选嫔妃必须歌舞政事样样通,有再多时日都不够用。 玉叶从黑羽手里接过润泽膏,涂在自己的手上给侄女看,让她知道此膏无毒。 也许是心里不安,侄女看她的眼中满是怀疑。玉叶认为这样最好,要如何怀疑她都行。玉叶将会用柔如丝绵的笑容包容这个侄女儿。管她是浑身带刺还是针锋相对,玉叶都会用温情层层包裹她。会让她投身自己的怀抱,温柔地拥抱她。 玉叶拉了拉侄女的手。这动作多少有失庄重,但雅琴的指尖变得温暖了一点。 黑羽眉头紧蹙,但没有出言规谏玉叶。 幸好本来应该在这里的侍女长红娘不在。玉叶差她去办另一件事了。虽然过意不去,但她不在让事情好办多了。 玉叶该做的事就是笑。时时刻刻都得保持笑容。 这是父亲玉袁从她身上,发掘出的唯一一项武器。 一话 二访西都 猫猫一边擦额头,一边往马车外头看。 直晒的太阳滋滋烧灼着地面。徒步跟随马车的那些人,即使戴着草笠还是会被反射的阳光晒到。 (睽违了一年的西都啊……) 上回造访的时期比这回早些,没热到这种地步。虽然幸好气候干燥所以还好过一点,但热就是热。擦掉的汗也马上就干了。 庸医老早就中暑了,缩在马车里的一个角落。 (要是绿意能多一点还不至于这么难受。) 雀拿出皮袋给她。里面装的是加了柑橘皮的水。尽管温温的,但喝了多少可以解点渴。 「猫猫姑娘曾经去过西都,对吧?」 「是的,去年去过。」 想都没想到今年竟然还会再来。这可是平民一辈子无缘体验的长途旅行。 「但那时候只是短期逗留吧?这次有雀姊好好为你带路,尽管期待吧!」 雀眼中闪出光彩。她这人愈是跟差事无关就愈是来劲。 「不了,我还得办正事。」 猫猫其实也很想好好游览一番。这次一个细节都不想错过。她想看看市面上贸易进口的生药,还有当地都长了些什么草木。 但比起这些事情,偏偏有位大人需要她来盯紧。就是壬氏。 (那个混帐东西!) 现在回想起来还是把她气得七窍生烟,可以想见今后还是会继续生气。 「猫猫姑娘,猫猫姑娘,你的脸孔怎么这么僵硬呀?」 雀开始给猫猫搓脸,揉松肌肉。总觉得好像总是有人对她这么做。 「有、有吗?」 「我是觉得只要说是视察,白天外出也不会怎样的。到时候,请务必让雀姊跟你一块儿去!」 (完全是拿我当借口。) 虽说猫猫跟雀很聊得来,比起另外乱找个人来监视要好得多—— 「哦,说着说着,好像就到了喔——」 可以看见用大小岩石与砖瓦等建造而成的街道。街上零星种植着绿色树木,池塘水面晶莹剔透。遮阳布随风飘动。 马车就这么驶向大宅。本以为会是去年猫猫等人受邀的宅院,结果是隔壁的另一栋房舍。 「是官府呢。」 雀看着岩石刻成的牌匾。 马车停在大门前。其他医官都已经等在大门后头了。 「你们来啦,这样所有人就到齐了吧?」 肤色黝黑的中年男子杨医官对他们招手。 「那么,猫猫姑娘,雀姊要去做别的事了。」 「好。谢谢你。」 「不会不会。」 雀一路发出独特的轻捷脚步声,就这么走进官府深处去了。 「这边,这边。」 杨医官让天佑与另一位医官跟在身边,呼唤猫猫他们。猫猫与庸医跟过去。李白走在后头稍远处,以免妨碍到他们。 「杨医官,您来过这儿吗?」 天佑道出疑问。 「嗯,来过几回。不过那时这儿还没变成官府。我是戌西州出身的西都人,说东边的厢房我就大概知道在哪了。」 「哦。」 天佑自己爱问,回话却又回得兴致索然。 (变成官府之前啊。) 猫猫一面猜测这栋房舍以前的用途,一面走在官府里。的确,与其说是处理公家事务之处,给人的感觉更像是富贵人家的宅院。 (八成是欠税欠到房子充公了吧?) 猫猫胡乱瞎猜时,一行人抵达了厢房。各类方药也都集中摆在这里。 「今后人员如何安排?」 这次换成一位看起来个性认真的医官向杨医官问道。 「这个嘛,我打算跟船上一样把人员分成三组。月君暂居玉袁大人的别第,汉太尉就住在这官府里,礼部的鲁兄借住玉袁大人的本宅。」 只有一个人的称呼方式很随意。大概是跟杨医官有交情,官阶也相同吧。 「那么,人员分配跟船上一样就行了吗?」 「嗯……这次得稍作调整。」 杨医官抓住天佑,把他推向猫猫与庸医。 「咦,我跟他们一道吗?」 这让天佑歪头不解。 「还以为我这次也是跟李医官一起呢。」 猫猫也有同感。另一位中级医官似乎姓李,无奈又是个常见的姓氏。太常见了难以区分,因此经常都是让人连名带姓一起叫。李白就是个好例子。 「我是从大局来判断。你要跟李医官一块儿也行,前提是你讲话得懂点基本礼貌。在乘船旅行的期间,你好像出过几次差错啊。」 看样子天佑应该是得罪了前去药房的高官。 「可是,就算跑去其他地方,我还是有可能冒犯到人家吧。那这样的话,我是被安插到哪里去了?」 「你去别第。我待在官府,李医官就请他去本宅。」 「别第不就是皇弟殿下那儿吗?那我岂不是更不该去?」 换言之,猫猫也得跟皇弟壬氏待在同一个地方。早就猜到是这样了。 「哈哈,你以为你能为月君看诊吗?搞不好连见到殿下的机会都没有。」 杨医官拍拍天佑的肩膀。天佑好像被拍痛了,摸摸肩膀。 「从医术方面来说这样刚好。咪咪刚好擅长调药。天佑,你虽然不擅长调药,但只有外科本领在新人当中特别出色。你俩就趁这机会切磋琢磨,学习对方擅长的技术吧。」 (我不叫咪咪。) 猫猫懒得再纠正了。她一面心想只要没实际害处就不管了,一面偷瞧庸医。 (还有,他没把庸医算进去。) 而且庸医还没听出来。 「还要教学生啊,不晓得我行不行?」 猫猫从忸忸怩怩的庸医身上悄悄别开目光。 「那就多指教喽。」 天佑用力拍了一下猫猫的肩膀。 「要说,请医官多方指导。」 猫猫让庸医站到前面。庸医羞得脸都红了,躲到了猫猫的背后。 「请老叔多方指导。」 「呃……大家多帮忙喔。」 庸医被天佑看扁了。 「换了个地方,要做的差事还是没变。医生的职责就是诊治患者,我言尽于此!每组人员我都派了属吏帮忙传话,有任何问题务必报备。」 杨医官是个做事简洁明快的上司。猫猫原本也觉得既然地方不同,必定选了个懂得临机应变的人才,而他也确实浑身散发着在外主事的气质。 「那就动身吧。」 天佑拿起行李。 官府、本宅与别第。三个地方当中就有两个是玉袁的宅第,其位高权重可见一斑。官府与本宅相邻而立,唯有别第隔了徒步约一柱香(五分钟)的距离。 两者都面朝大街,但听不太到外头的吵嚷声,想必是因为官府内部宽敞,并以外墙与树木围绕遮蔽人群喧嚣之故。 除了猫猫等四人之外,另有一位属吏担任信使。总共五人让看起来像是当地人的男子带路。走出大门后,可将街景一览无遗。 李白仍然与众人保持距离走着。天佑频频偷看李白。 (也难怪他会起疑。) 区区医官竟然还有侍卫跟着。而且,还让庸医来负责为皇弟壬氏诊察。 眼尖的天佑,不可能不去多想为什么会让庸医与猫猫来为壬氏看诊。猫猫一边担心天佑随时可能追问,一边维持着平素的表情往前走。在他还没追问之前,就继续佯装不知吧。 「好期待哟。」 假如庸医的胡子还在,大概已经欢乐又轻快地上下摆动了。这个宦官虽然胆小如鼠,但目前似乎被西都的热闹景况弄得心里欣喜雀跃。 天佑也差不多,眼睛忙着到处打转。只是表情并未改变,看起来与其说是乐在其中,更像是在品头论足。 (这家伙真的很难以捉摸。) 对猫猫而言,天佑是个摸不透心思的男子。只知道他那人的性子,一看到什么事情似乎很有意思就会立刻抓住不放。如果知道天佑对什么事情觉得有意思,还有法子预测他的行动,偏偏就是不知道他对哪个部分感兴趣。 「哦?」 一走出官府,天佑就歪了歪头。 正不知他是怎么了,就看到一张熟悉的容颜。对方似乎也注意到了,往猫猫他们这边走来。 「久违了。」 带着温和笑容的儒雅小生——陆孙恭敬地低头行礼。他过去曾是怪人军师的副手。 (之前听说他被调到西都了。) 陆孙皮肤比以前晒黑了一点,想必是因为西都太阳大。背后还跟着两名随从。 「久违了。」 「真的是好久不见了。」 天佑跟猫猫一起回话。只有庸医脸上写着「他是谁啊?」偷看猫猫的脸。 「两位认识?」 猫猫忍不住轮流看着陆孙与天佑问道。 「是,因为我对人的长相过目不忘。」 陆孙微微一笑。同时,神色中似乎也带点疲劳。衣服满是灰尘,鞋子也是脏的,黏着厚厚的污泥。 「上头教新进人员的第一件事,就是一定要认得出那位军师大人的副手。」 天佑认识陆孙的理由也十分明确。 「……啊——原来是这么回事。」 天佑招呼是打了,但似乎对陆孙不怎么感兴趣。庸医也是非但不认识对方,连怕生的毛病也发作了,在那里忸忸怩怩的。但也不能二话不说就走人,这下只能由猫猫来跟对方寒暄了。 「这位是医官大人。我这次是作为这位大人的贴身女官前来西都。」 「医官大人?」 陆孙看着庸医偏头不解。 (我想想,庸医的名字叫做……) 差点就又想不起来了,记得是叫卢渊,人家上次应该是叫他卢渊。不过,猫猫忽然间改变了想法。 「您可曾听说过长期于后宫任职的上级医官大人?」 猫猫刻意采用不说出名字的方法。 「噢,这位大人就是……」 陆孙敲了一下手心。 (好险好险,差点儿给忘了。) 庸医是阿爹罗门的替身。大家都是这么看待他的。 而陆孙也不可能不认识怪人军师的叔父罗门。这下他应该听出庸医就是后宫仅此一人的医官了。 (隔篱有眼,隔墙有耳。) 虽然都是同一个国家,但西都可算是异乡之地。更重要的是,陆孙的两名随从似乎也都是西都人,发言不可轻率。说什么话都得小心。 猫猫也没什么其他事情要说了,于是决定趁还没露出什么马脚之前速速开溜。 「陆孙大人似乎公务繁忙,小女子不敢再挽留了。」 「不会,我是出外差刚回来。日前我稍微出了一下远门,但想到各位差不多快到了,便火速赶了回来。没想到各位也刚好抵达。」 陆孙笑容可掬,衣摆却沾有溅起的泥巴。现在是干了,不过原本的颜色应该更黑,属于肥沃泥土的颜色。 (是去看田地了吗?) 西都天干物燥,路旁不会有水滩。就算有,也应该是更白、更缺乏养分的沙土色。只有灌水的水田,才会让衣服沾上肥沃的黑泥。 这么一来,就表示他是从更为邻近水边的农村一带回到这里。他说他是火速赶回来的,所以一定没有多余心力去整理仪容。 (难道都没人告诉他我们抵达的详细时日吗?) 就算要出远门,照陆孙的作风,这点小事应该会掌握得很清楚才是。 「那么,改日再会。聊得太久,会被我那前上司盯上的。」 陆孙看起来似乎还没聊够,但大概还有事要忙吧。天佑知道前上司指的是谁,在那里偷笑。 只有庸医无法加入话题,从头到尾都显得很寂寞。拿他没办法,等会半路上得跟他解释陆孙是什么人才行。 尽管有很多事情需要思考,但猫猫想起杨医官说过的话。 (医生只要管好医生的职责就够了。) 猫猫是药师。药师只要管好药师的职责就够了。 二话 上司与前上司 陆孙回到自己的房间后,长吁一口气。他目前借住于官府里的一个房间。 「故意和我过不去吗?」 陆孙嘴里咕哝着,脱下被沙子与泥巴弄脏的衣服。 陆孙表示想出外差巡视农村,已经讲了一段时日了。数日前玉莺才终于给了许可,之后他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就在今日赶了回来。 「出发前往农村的时候,分明听说会晚到个几日……」 谁会晚到?自然就是方才遇到的,那些来自京城的客人。但令他惊讶的是不只前上司,竟连他的千金也来了。 「难怪罗汉大人会答应前来。」 虽然对他的千金猫猫过意不去,但陆孙觉得有点好玩。可以想像罗汉一定是乐不可支地搭上了他向来排斥的船。人家告诉陆孙前上司大约会在十天后来访,因此陆孙先告了个五天假前往农村,没想到—— 陆孙一拍上衣,就掉下一堆沙子。他很想洗个凉水澡,无奈没那闲工夫。可能连擦身体的闲工夫都没有。不得已,只好拿香膏往脖子涂。在西都说到用香不是香水就是香膏,而陆孙手边只有两种香。一个是玉莺当好玩送他的香水,另一个则是走在街上拗不过小贩买下的香膏。 他这次选用被迫买下的香。西都的香全都香气过呛,有点廉价、香味较淡的香反而恰到好处。更何况,他绝不会把玉莺给的东西搽在身上。 涂点香膏正好足够掩饰汗臭味之后,陆孙挂起笑脸。 做生意不能没有笑容。面对客人必须常保笑容。 他想起母亲说过的话。 看到陆孙比预定时日回来得早,不知道玉莺会是什么表情?若是前上司也在就有些尴尬了,但莫可奈何。陆孙勒紧腰带,走出房间。 「久疏问候。」 陆孙神态自如地走进大厅。玉莺与他的部下们以及众宾客,正在享用一场小宴。侍者们轮番进出,将各色盘馔一一端上桌。 离晚膳时刻还早,吃得倒是挺铺张的。 陆孙不可能忘记这些宾客的长相。 满脸胡碴戴着单片眼镜的男子是罗汉,不用说也知道是前上司。旁边是他的副手音操。这名男子比陆孙更早跟随罗汉左右。陆孙记得自己成为副手时,音操还泪眼婆娑地感谢他让自己脱离苦海。 虽然是个能干的人,无奈运气太坏,常常抽到下下签。既然已经成为罗汉底下的人,对自己的恶运就只能死心了。 音操似乎看到了陆孙。他对陆孙稍微致个意,然后对罗汉耳语几句。 罗汉还是老样子,一脸傻相看着陆孙。如果不是音操告诉他,他大概永远不会注意到陆孙吧。陆孙有时真想问问自己看在他眼里是个什么样子? 罗汉频频招手叫陆孙过去,但他不知道这么做妥不妥当。陆孙看看玉莺的反应。坐在餐桌中心位置的西都领主代理挥挥手,意思是叫他去致意。 陆孙觉得尴尬至极。音操一脸难以言喻的神情看着陆孙,只差没说:「你是站在哪一边的?」以陆孙的立场应该以上司还是前上司为重,不用解释也应该知道才是。 至于罗汉则是显得毫不介意,只顾着吃炸食。背后有个初次见到的侍女先尝过每道菜,再留一丁点儿给罗汉意思意思。看起来像是在试毒,但侍女吃掉的部分太多,端到罗汉面前的几乎与剩菜无异。 听说皇弟也已来到西都,但没到场。这场宴席似乎也并非国宴,受邀的罗汉大概是没多想就跑来了。看音操眼光游移成那样,让陆孙知道这场宴席本来是应该推掉的。 「我想想……陆孙,我想吃那个馒头。」 罗汉讲话前停顿了一下,本来还以为他是忘了陆孙的名字,结果不是。而他说的那个馒头是—— 「音操说不知道是哪家的馒头。我都说是『那个馒头』了。」 不是,说「那个馒头」谁也不会知道是什么。原来是想吃馒头才把陆孙叫过来? 陆孙回想过去的记忆。 「是甜的对吧?」 「对。」 「有包馅吗?」 「好像没有。」 那就不是里头包着甜馅了。 「是沾着某种酱汁吃的东西吗?」 「沾了沾了。就是那个白白的好吃。」 陆孙想到是什么了。 「罗汉大人,您说的是六六饭店的炸馒头吧。」 「好像是。」 罗汉过去在店里吃过一次,后来又让陆孙去买过几次。 「音操阁下,请为大人准备炸花卷,搭配加了砂糖的炼乳。」 「知道了。」 罗汉的面前放着花卷,大概是看到这个就想起了那馒头吧。 「炸面包配炼乳,好像很好吃呢。」 看似负责试毒的侍女两眼发亮。看她那模样不太像是侍女,不知是否又是罗汉捡回来的。 「雀姊,能否请你试毒试得再内敛一点?」 「哎呀,雀姊这厢失礼了。」 这个吃太多的试毒侍女似乎单名一个雀字。从音操的态度看来,她似乎并不是个普通的试毒人,而是从别处暂时请来试毒的人才。 不过许久没见,一见面却是讲这种事情,让他觉得罗汉依然还是罗汉。 「罗汉大人,明天的点心就为您准备。」 「我今天晚饭就想吃。」 「您别为难我了。现在正在参加宴席啊。」 音操叽叽咕咕地小声说道,像是怕被人听见。听到罗汉的任性要求,陆孙心想这可有得费心了,侧眼一瞧,被音操狠狠瞪了一眼。 「阁下似乎别来无恙。」 陆孙找话跟音操讲,试着打圆场。 「是,我这儿一切安好。阁下倒是好像沾染了不少西都的习气。」 音操似乎注意到陆孙晒黑的皮肤与散发的香气了。陆孙待在京城的时候,从来不曾焚香。这回是为了除去汗臭才搽,但就算说了,听起来恐怕也只像是借口吧。 「陆孙日前出远门才刚回来。你就放过他吧。」 玉莺一面吃肉,一面规劝音操。看来他都听见了。 「是、是这样啊。」 玉莺忽然对音操说话,吓得他脸色发青。大概是想都没想到玉莺会跟自己说话吧。 「吃食还合您的胃口吗?有任何想吃的,我立刻让人做了送来。」 「可有六六饭店的炸面包?」 罗汉毫不客气地开口要东西。京城卖的炸面包自然不可能出现在西都。 「哦,是什么样的炸面包?」 玉莺开口问了,陆孙就得负责解释。只觉得胃里一阵绞痛。 一想到短期间内可能都得应付这种场面就觉得吃不消,陆孙叹了口气。 三话 别第与被遗忘的男子 玉袁的别第看起来似乎相当适宜人居。要讲得具体一些,就是绿意盎然。 西都的所在地戌西州,虽然给人遍地沙漠的印象,但据说实际上大多是草原。天气干燥,但并不都只有砂土,还是有点水分可供草木生长。话虽如此,水很珍贵也是事实。 (上次住宿的是本宅吗?) 那里也是个绿意盎然的大宅。大宅只要庭园里满是翠绿蓊郁的树木就象征了财富。当然,这对于附近就有大河流经,且离海边也不远的京城居民来说应该不算什么,但是—— (至少还是能疗愈身心。) 造园设计近似于京师风格,但种植的大多是猫猫没见过的花木。看到这些花草树木就想确认是否具有药效,是猫猫的天性。 「小姑娘,总之先把行李放下再说吧。经过这么长的旅途,我已经累坏了啦。」 庸医一脸疲倦地看着猫猫。 「也是。咪咪,等到了给大家准备的房间,我们来猜拳决定谁可以在宅院里探险如何?」 天佑似乎也跟庸医持相同意见。 担任护卫的李白,与猫猫他们三人保持几步距离走在后头。 为他们准备的药房是宅院的一间厢房。疾病一般都被视为污秽之物,他们对地点没有意见。胡乱安排在太多人经过的地点,有人来看病时反而还得注意不要传染给别人。 「我在官府那间药房就想过,他们这房舍看起来好奇特啊。」 庸医充满好奇心地看着厢房。的确,这跟茘国一般所说的厢房在形状上大有差别。西都自然有着西都的建筑样式,但这间厢房真要说的话—— 「比较像是所谓的礼拜堂?」 天佑摸摸砖砌的房舍,如此说了。 「礼拜堂?那是什么东西?」 庸医大概没什么机会听到这个名称吧。在茘国很少用到这个名词,庸医一副就是涉世未深的样子,没听过也不奇怪。 「就跟庙宇差不多。」 猫猫告诉他。 「喔,就是拜拜的地方吧。」 「因为西都各种宗教纷繁复杂嘛。」 进入厢房一看,里面是挑高的大厅。没有任何像是宗教偶像的物品,唯有柱上装饰留有少许信仰的痕迹。 也许过去住在这里的人信仰虔诚。后来这里成了玉袁的别第,礼拜堂虽然没被拆毁,却似乎失去了原本的用途。 「大小刚刚好呢。哦!其他行李也都好好地送到了。嗯——东西这么多,要全部整理归位可辛苦了。索性就继续摆在箱子里怎么样?」 「说得对。别管这些了,快来猜拳吧!谁可以去探险?」 换作是刚才的猫猫,大概已经附和天佑的意见了。但是仔细想想,就算是猫猫赢了,剩下这两人能好好做事吗?天佑赢了会让她莫名地不甘心,庸医赢了又反而让人不安。 结果,猫猫采取了最无趣的作法。她卷起衣袖,用手巾包住嘴巴。 「好了,探险晚点再说!先把行李整理好!」 「咦?你刚才不是还对探险很感兴趣吗?」 「小姑娘,这趟旅途让大家都累了,慢慢来不妨事啦。」 「我不准!」 猫猫驳回两人的意见。 在漫长的乘船之旅当中,带来的药说不定已经腐坏了。必须将能用的与不能用的药分开,不够的再做补充。 「总之不把现在这些行李全部整理好,就别想外出。」 「什么——!」 庸医垂着八字眉,噘起嘴巴。 天佑虽也一副嫌麻烦的表情,但终究还是不情不愿地开始做事。 「小姑娘,我该做什么?」 看起来很闲的大型犬李白过来露脸。一副就是如果没事做就要躺在地上开始练腹肌的态度。既然如此就请他干点力气活吧。 「可以请您把放在门口的箱子搬到这儿来吗?」 「好……咦,这个很重耶?」 连李白都搬不太动。 「大概就是因为重才会随便乱摆吧……咦,那箱子好像不太对?」 猫猫站到箱子前面。打开盖子一看,里头是大量的稻壳与甘薯。 「这不是我们的行李。」 这个的确是太重了。纵然是李白也不可能一个人搬动。 「怎么办?要去借辘车来搬吗?」 「不,或许该请哪个管事的来取?」 该跟谁讲才好呢?猫猫偏头思考。这时,庭园那边有人边挥手边靠近过来。 「喂——我们那里的行李有没有一些被拿到这儿来了——?」 一个外表没什么明显特征的男子过来了。硬要形容的话就是个平凡男子,相貌五官还算得上端正,年龄差不多二十三、四岁吧。 (……好像在哪见过此人?) 猫猫偏头思考。 走过来的那人见着猫猫,也露出惊讶的神情。 「你、你是!」 男子反应夸张地指着猫猫。 「搞不清楚到底是不是罗半他妹妹的那家伙!」 「我不是他妹妹。」 就是觉得这段对话以前在哪里也讲过。 (到底是谁来着?) 猫猫的视线落在整箱的甘薯上。一看到这些东西,罗半的名字就浮现心头。 「……您好像是罗半他哥?」 她记不太清楚长相了,但应该就是他没错。 「分明是罗半比我晚出生!怎么会是我变成他的附属啊!」 听这犀利痛快的回嘴方式,确实是见过一次面的罗半他哥。猫猫勉强只记得他就是个平凡人,而且吐起槽来犀利精准。 长相完全忘得个一干二净。 「没办法,又不知道您叫什么名字。」 「我叫——」 「不用告诉我没关系。」 她最近才好不容易记住庸医的名字。其他还有很多人等着她记住。 「听我说啊!听一下我的名字啦!」 猫猫不想听。 「先别说这个了,您怎么会在这里?」 他本来应该待在京师种甘薯才对。 被猫猫一问,罗半他哥露出难以言喻的表情。李白可能是判断此人不像有恶意,采取静观态度。 「我是被带来的,要我代替阿爹在西都讲授这玩意儿的种植方法……」 罗半他哥讲得话中有话。「这玩意儿」指的是甘薯。 「所以您是上了罗半的当才被带来的?」 「才、才不是!」 真好懂。罗半也还是一样,恶棍一个。 「罗半的亲生父亲怎么了?」 以务农为兴趣的罗半他爹……那个叫罗什么的仁兄现在怎么了?看那人的气质,还以为他为了庄稼之事是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在北地栽培甘薯的实验穿帮了,所以他现在不能离开那块田地。」 「实验?」 「由于甘薯的收获量比米多上数倍,他想在人多地广的子北州栽培。」 「是。」 壬氏已经在粮食对策上想了很多方法。记得罗半之前也在尝试推销甘薯。 「可是,甘薯是来自南方的作物,在北方长得不好。老实讲,我认为种不起来。但阿爹说『北方界限在哪儿值得一查』,没通报一声就自己动手了。」 「呃,那也不该挑在这时候做吧……」 就连猫猫也明白这种思维有多危险。在这即将闹粮荒的状况下,拿土地与人力满足这种好奇心并不可取。 (看他那副温厚的样子……) 那人气质跟罗门很像,但似乎属于一埋头于兴趣就会看不见其他事物的性情。 「我怕整片田地全拿来种甘薯不够稳妥,所以把这个也……你看。」 他从那箱甘薯旁边的另一个箱子拿出某个东西扔给猫猫。 「薯芋?呃……是马铃薯吗?」 就是一种圆滚滚胖嘟嘟的薯类。这似乎也是一种比较新颖的食材,听说老鸨年轻时市面上还没有这玩意。 「没错。这种薯类的话,即使在寒冷贫瘠的土地也种得起来,所以我让他把马铃薯也带上了。罗半只知道阿爹和蔼可亲的一面,所以没想太多,但他不知道阿爹其实也是疯疯癫癫的。」 看来叫做罗什么的罗半他爹终究也是罗字族人。猫猫差点也被他那温厚的外表给骗了。 「马铃薯的话一年能采收两回,所以阿爹现在应该正在边叫苦边忙着下种吧。我猜他为了糊弄甘薯的收获量,这会儿应该正在焦头烂额地增加马铃薯的种植数量。」 「您对薯类真是知之甚详。」 本来以为罗半他哥就是个除了吐槽之外一无是处的凡夫俗子,想不到这么可靠。 「真是厉害,可以说是个内行农民了。」 「农、农民?」 猫猫是觉得李白应该连一半也没听懂,却看他猛拍罗半他哥的背。罗半他哥似乎想反驳些什么,却被口水呛到没法回嘴。 至于庸医看到罗半他哥说话口气动辄变得粗鲁,似乎开始怕生起来而不肯靠近。天佑更是好像丝毫不感兴趣,似乎是嫌这男的太普通了没意思。 「……也就是说这些薯类不是粮食,而是带来当种薯的了?」 「对,叫我来指点种植的方法。还说什么『哥哥你难道想一辈子困在同一块土地上吗』!搞了半天还不就是种田!」 看来这个平凡人虽然平凡,但对外头的世界还是抱持着憧憬,就这么被骗来了。但看他跑到这里来找装种薯的箱子,完全就是个恰如其分的农民。看他这样应该会一边抱怨,一边生产美味可口的作物吧。 (劝农教稼啊……) 也就是说,罗半他哥应该会前去农村聚落了。 「您要前往农村时,请带我一起去。」 「这又是为什么?」 「我有事情想调查。」 真是天助我也。若不是罗半他哥出现,就得拜托陆孙或其他人了。 (陆孙的那副模样……) 衣服被泥巴弄脏,想必是因为去农村做了视察。一个被人特地从京城拔擢来到西都的男子,有什么事情需要去到农村? (是去确认缴税有无舞弊,或者是检查农作物的收成量?) 抑或是—— (察觉到蝗灾的发生了?) 京城西方发生了蝗灾。 既然如此,当然可能会有更多飞蝗自西方飞来。蝗灾的因应之道,就是趁飞蝗数量还少时早期处理。 (但我对昆虫没那么大的兴趣……) 无意间,猫猫想起了一个以前常常聊天的爱虫姑娘。 「今日也请要你多费心了,医官阁下。」 壬氏在别第最豪华的客房里,笑脸迎人。用上大量羊毛的松软地毯缎纹精致。帷幔用的似乎是丝绸,随风闪动着清凉的光泽。 每次猫猫看见壬氏的居室,总会好奇各类器物用的是什么材料与工法,在市面上又值多少钱。 (好像很好吃。) 桌上放着一大盘水果。大颗葡萄已经冰透了,结着露珠。一咬破那饱满的果实,嘴里一定满是甘甜的果汁。 (不晓得会不会让我试毒?) 很遗憾的,猫猫目前的差事不是试毒。现在有桃美担任壬氏的贴身侍女来负责这些事情。聒噪的雀今天似乎没来。另外,马良也不见人影,不过轻轻摇曳着的帷幔后头很可疑。 水莲与高顺站在墙边。 庸医在壬氏面前还是一样紧张。 「豪地!那、那么小仁这就唉您看诊。」 讲话照常咬舌头的庸医,还是一样进行徒具形式的诊察。 天佑不在这里。上头是说他冒犯过高官,不能随同医官出诊。 天佑那人直觉莫名地准,很可能会对庸医与猫猫的出诊起疑心,但目前还没说过什么。是心照不宣保持沉默,还是壬氏那边安排了某些能让他接受的借口?这方面猫猫决定不去深思。 (哎,何必管他那么多。) 猫猫有她该做的事,现在就先别去想壬氏为什么会待在别第吧。不用跟怪人军师待在同一栋宅子就该偷笑了。 「那么,小姑娘,我先回去喽。」 「是。」 庸医毫无疑心地回去了。侍卫李白跟他一起回去。 壬氏稍稍解除了闪亮耀眼的氛围。 「为我上茶。」 「是。」 桃美去准备茶水。 「来,坐吧。」 水莲体贴地拿了把椅子过来,猫猫乖乖坐下。她没厚脸皮到敢去碰葡萄,只能祈求水莲听见她的心声,包一点给她带回去。 「新的职场还适应吗?」 「人员没换,所以仅须适应环境就好。」 猫猫诚实地回答。此外,她也想看看西都有着哪些药品。她检查过乘船旅途中用掉的药,发现退烧药减少得比止晕药更多。 由于船走的是南方航线,天气热得跟盛夏一样。船内没办法好好通风换气,害得很多人热晕了头。出现中暑症状时喝水比吃药有用。但猫猫不在时庸医很可能将他们误诊为感冒而开了退烧药,才会造成这种状况。 此外,由于庸医开的退烧药太苦,再怎么不愿意也得大量喝水,结果似乎对中暑发挥了良效。 (他那人运气总是好得不像话。) 让猫猫不禁大感佩服。此外,她也听说上头会在西都把不够的药买齐。 (真可惜不能跟去一块儿买。) 她很想亲眼瞧瞧,西都市面都卖些什么药。 然而,猫猫有其他事情得做。 她一边偷瞧四周,一边看看壬氏的侧腹。她不知该如何开口才好,总之先找个不相干的话题讲。 「罗半似乎用他的门路,找了位薯农过来呢。」 照罗半的作风,只要在戌西州栽培薯类成功,一定打算直接出口至砂欧。戌西州邻近砂欧。运脚开销自然是越低廉越好。 「薯农?我怎么听说是猫猫的堂兄?」 「小女子与他毫无瓜葛。」 猫猫讲得斩钉截铁以免造成误会。 「我听说他是罗半的亲哥哥,难道不是吗?」 「因为小女子跟罗半毫无瓜葛。」 壬氏虽露出复杂的表情,但姑且没再多问。 「是来了这么个人物。本以为来的会是更有罗家特质的人,没想到……该怎么说呢?」 「总管已经见过他了?」 「只看过一眼。那时看到罗半带他过来,把他送上船。」 换言之就是正在受骗上当的时候。 「就是个很平凡的人对吧。」 「是很平凡。」 看来壬氏对罗半他哥的评价也跟猫猫一样。 不过,既然壬氏已经知道有罗半他哥这么个人在,事情就好谈了。 「小女子希望能与那人一同前往农村,能否请总管准许?」 「农村啊。你愿意去,我自然是求之不得,但医佐的差事怎么办?」 壬氏随手轻拍几下自己的侧腹。 (那是你自找的吧。) 更何况,他都已经知道绷带该怎么换了,用不着猫猫频繁地跑来看。 「人员做过调动,来了个名唤天佑的人,我想应该应付得来。」 壬氏的烫伤疤痕就先摆一边。天佑虽然人品不好,但办事能力还算可以信赖。 「唔……好吧。」 壬氏讲话的语气像是勉强把怨言往肚子里吞。 「农村那边,关于蝗灾还有各种问题得处理,我本来就有意于近日内派人前往。这样或许刚好。」 「是什么样的问题呢?」 猫猫偏了偏头。壬氏往身上揽的问题实在太多,她连是哪个问题都不知道。 壬氏看一眼高顺。高顺在桌上摊开戌西州的地图。地图上用毛笔圈起了几处。 「这是?」 「农村聚落的位置。」 「……从幅员辽阔的戌西州来想,实在是少了点呢。」 「虽然有些小块农地零散分布,但说是要达到某种程度的规模还是有困难。西都以外的地域人口不算太多,又有贸易的丰厚收入,因此粮食很多是靠进口供应。」 当地许多地方土地贫瘠,水源也有限。猫猫能去的,大概也就是距离最近的农村了。 (陆孙要去的话,应该也是同个村子吧?) 陆孙那时也显得忙碌不堪。假若不是因为闲来无事才视察农村,应该会选择距离最近的村子才是。 「然后——」 高顺悄悄把毛笔拿给壬氏。壬氏画出一个大圈。 「这是放牧地。」 「……放牧地。」 放牧,也就是放养家畜。西都的话放牧的就不是牛,而是山羊或绵羊吧。 「有的地方是农民进行放牧,也有些地方是逐水草而居的游牧民四处迁徙。」 「确实如此。」 壬氏好像不是在解释给猫猫听,而是用口说的方式在脑中做整理。 「你还记得上回,我布告百姓驱除飞蝗吗?」 「记得。总管下令禁止驱除害鸟、推广食虫,并且教授农村聚落如何制作杀虫药。」 猫猫也在制作杀虫药这件事上帮过忙。她尽量选用能在当地采集的材料,调配了多种方剂,并写下配方。 「正是。这些措施不仅仅限于茘国之中,也在戌西州施行……但是——」 壬氏讲得不干不脆。 猫猫也似乎能猜到壬氏的失算之处。 「以农民来说,就算愿意用杀虫药杀虫,也只会在自家的田里洒吧。」 「是了。」 而戌西州田地狭小,相较之下却有着广大的草原。农民不可能去替草原驱除虫害。再补充一点,就是游牧民很可能根本没接收到这项指示。 (就算接收到了……) 他们也不可能把农药洒在家畜有可能会吃的草地上,但又不可能一只一只地驱除飞蝗。 「……」 没驱除干净的飞蝗,到了下一代会暴增数倍。 然而,猫猫偏了偏头。 「小女子斗胆一问,记得去年茘国曾发生轻微蝗灾,请问范围是否包含了西都周遭地带?」 「奇怪的是,戌西州并未上报蝗灾的消息。」 壬氏也露出狐疑的神情。 「西都周遭地带以贸易为主,较少从事农耕,农作物灾情是应该比较少——」 「但总还是该有些灾情。」 她想起去年秋天的事情。当时壬氏像是故意欺负人似的送来大量飞蝗,她测量了好几百只。当时罗半略微透露过,飞蝗有可能是乘着季风自北亚连而来。 而国内离北亚连最近的地域,就是这戌西州。 (难道就这么凑巧,飞蝗没来这儿?) 抑或是—— (蓄意隐瞒?) 猫猫偷看壬氏的脸色。壬氏的神情显得不慌不忙,十分平静。看起来像是在重新确认早已知悉的情报。 她想看看壬氏以外的人又是什么表情,但水莲、桃美或高顺都不会把心思写在脸上。 (假若这真的是戌西州在隐瞒歉收的情事……) 猫猫差点没在心里暗自呻吟。 (玉叶后的哥哥啊……) 那个名唤玉莺的男子,目前代父治理西都。他似乎与玉叶后有些宿怨,但猫猫以往认为跟她一介药师无关,不曾去关心。 陆孙去农村弄脏了衣服,莫非也与这事有关? 不知怎地,猫猫开始觉得浑身发痒。愈想脑袋愈混乱,但不把事情解决,心里又不痛快。既然如此,最好的方法就是立刻行动。 「或许有些急躁,但能否让小女子明日就动身前往农村聚落?」 「着实是急躁过头了。虽说我也想让你尽快动身……」 壬氏面有难色。就在这时,高顺采取了下一步动作。 「月君。」 「怎么了,高顺?」 「如果小猫要动身,微臣建议再让她等候数日。」 「需要做些准备吗?」 「不,只是再过数日,马闪就会抵达此地了。」 感觉好像很久没听到这名字了。这让猫猫想起,之前听说只有马闪是走陆路来到西都。 「小猫的护卫一职,就让微臣那犬子来担任吧。」 「好吧。在那之前我这边会做些准备。」 事情似乎就这么讲定了。 猫猫呼一口气,准备回庸医他们等候着的药房—— 「等等。」 「总管有何吩咐?」 「我腹部有些不适,想让你替我看看。」 壬氏咧嘴而笑。 (想也知道会变成这样。) 「我在内室等你。」 可能是事前已经讲过一声,水莲与桃美等人似乎都无意跟去。 「……遵命。」 (马闪,你快点给我来啊。) 猫猫一面觉得有点嫌麻烦,一面取出重新调制好的药膏。 四话 马闪青春记 前篇 呱,呱,一阵阵叫声传来。 马闪看着眼前的白鸟。黄色的喙,一双大眼睛,轻柔的羽毛。 「就此别过了,舒凫。」 马闪这数个月来,接受了月君的几项密令。其中一项,正是与这只白鸟——家鸭有关。 家鸭,不用说自然是家禽。容易饲养,又很能下蛋。 密令的内容,便是饲养这些家鸭。 起初,马闪以为月君在跟他闹着玩。马闪好歹也是掌理皇族侍卫一职的族人出身,接到的命令却是照顾家鸭。他甚至怀疑月君是不是不要他了。 结果非也。 「家禽的饲育,是减少社稷忧患的必要政策。我相信你足以担当此任。」 既然月君都这么说了,他也只能从命。那是去年年底的事了。 方针早已帮马闪定好了。他必须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去向深谙养鸭之道的人求教。 于是从今年年初起,马闪开始频繁出入于某处—— ——京城的西北方有个地方叫「红梅馆」,馆内聚集了些想成为道士的出家人。道士听起来彷佛指的是修行学道的僧人,但这里的道士有些不同于其他。据说这里有很多人是真心期望能够修道成仙。 其中的一个阶段,便是饲育家禽。马闪起初听到馆主这么说的时候,差点怀疑是自己听错了。 「但我听说道士不是一向茹素……?」 「仙人都是长生不老。老实告诉您,只吃蔬菜是会要人命的。」 对方回答得脸不红气不喘。马闪事前就听说过这里的馆主是一位长者,现在只要撇开衣服上的羽毛等脏污,此人的确肌肤富有弹性,背脊也挺得笔直。虽称不上青春永驻,但就长命百岁这门学问来说或许用的方法没错。 换作是过去的马闪早就回嘴了,但他自认这几年练出了一点修养。他决定把对方视为那个奇怪药师的同类。 而马闪猜得没错,他发现红梅馆只是空有道观之名,实际上却是学士聚集之地。他们的所作所为全都偏离了道士的教规。不过研习的学问很有用处,所以上头似乎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家鸭一年会下大约一百五十颗蛋。它们是杂食动物,什么都吃,出生后过了半年就能下蛋。这方面跟鸡差不多,但如果要养来吃飞蝗,体格较大的家鸭应该比较适合。若是从雏鸟时期就喂食同一种饲料,它们长大后就会只吃那一种饲料,但是会导致发育不均衡所以最好别这么做。唯一有个问题,就是家鸭不像鸡那么会孵蛋——」 马闪心想:这些专精于某道的人为什么一个比一个啰嗦?他想起了那个叫什么猫猫的药师以及一个叫罗半的文官,也都是偶尔会变得滔滔不绝。 红梅馆占地广大,多半都是田地。道士们也全都穿着农作服而非道袍。他们一面呼出白烟,一面忙于农活。 「——话就说到这儿,不巧我还得忙着做学问,无法陪大人处理这事。」 老人一路上喋喋不休,最后用这番话收尾。 「不是,你在说什么啊?」 「就是这样了。因此请别来问我,去问我那些现在负责做事的弟子吧。她们就在那间小屋子里。失陪了。」 「等、等等啊!」 老人用不像上了年纪的脚步速速走远。 不得已,马闪只好去那小屋瞧瞧。小屋各处都在冒出水蒸气。 「打扰了。我想请问关于家鸭的事——」 马闪打开关不紧的屋门。一大团暖热的空气迎面扑来。 「……是。师父已和我说了。」 只听见一种柔心弱骨的嗓音。他在蒙蒙白雾深处,看见一个娇小的身影。 「您、您是……!」 那里有一位身穿朴素衣裳的女子。一身衣裳半点绣花也无,就只是未经染色的原色布料。头发也没插簪子或搔头,只用发绳绑成一束。 只是,她那想必未施脂粉的容颜,却比以前见到时更为红润。 「里、里树娘娘?」 「……我、我已经不是娘娘了。马、马侍卫。」 在他眼前的正是那命薄如花的妃嫔。是二度作为皇帝姬妾,进入后宫的卯字一族千金。 「您怎么会在这里?」 话才说出口,马闪就开始后悔,怪自己怎么不能说些更动听的话。活该每次都挨姊姊麻美骂。 里树原为上级嫔妃,但后来被逐出后宫。虽然是被一个叫白娘娘的女人引发的事件所牵累,但毕竟是在宫廷里闹了事,里树被逼得不得不出家。 她去了哪里,如今又过得如何? 皇上甚至连这些都不让马闪知道,只是告诉他如果想见里树,只管竭力建功立业便是。 马闪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向附近寺院捐献几次金银,借此压抑感情。只因皇上连里树寄身于哪间寺院都不愿告诉他。 这场意想不到的重逢,让马闪顿时变得六神无主。 「是、是这样的,我是被逐出后宫之身,既不能回娘家,也不能回到以前那间寺院。感念皇上恩德,安排我寄身于这红梅馆。」 「不,可是怎么偏偏是……」 里树的衣服沾上了点点污渍。不光是污泥,有的看着像是家禽的粪便。 更大的问题是这小屋里只有马闪与里树二人。他怕跟一位正值青春年华的女子共处一室有所不妥。 「您没有贴身婢女吗?之前那个侍女呢?」 里树的巨大转变让马闪惊慌失措。不但朝思暮想的里树现在就在眼前,她整个人变了这么多更让马闪心慌意乱。 「……您是说河南吗?我将她遣走了。因为她还有她的大好日子可以过。我已经请皇上 为她找个好夫婿了。」 里树长长的睫毛低垂,面露微笑。马闪用力握紧拳头。 「那、那么现在就剩您一个人……」 「请侍卫放心。还有个老嬷子陪着我。」 「就一个?」 「是。因为我不再需要穿戴那些沉重的衣裳与簪子了。」 里树这话听起来像是自轻自贱,同时却又带着畅快的表情。 不懂女人心的马闪不知该作何反应。里树还是一样地娴雅文静,一样地可爱。而且身处如此不幸的际遇,却依然努力干活。她春葱般的指尖都被泥巴弄脏了。 「里树娘娘,这种地方配不上您。我立刻去设法给您换个差事!」 马闪是真心诚意想为她尽点力量。然而,里树摇摇头。 「请、请您不用费心。我很感谢您的一片心意。但、但我觉得目前这样也……」 「这样也……?」 马闪正追问时,一阵奇怪的呱呱叫声传来。转头一看,数十只家鸭出现在眼前。 「什……?」 家鸭们把马闪团团包围,歪着脑袋瓜。总觉得它们看马闪的视线像是在品头论足,不晓得是不是他多心了。 家鸭们凑到里树身边。里树用指尖抚摸家鸭们的羽毛。 「起、起初我以为我没那能力照料家鸭……可是,就像这样,我让鸭蛋孵化后,这几个孩子就把我当成了娘亲,跟着我到处跑。虽、虽然师父告诉过我,这是它们的习性……」 听到家鸭、孵化与师父,马闪这才终于知道老人说的弟子就是里树。 「里树娘娘,那么您就是……?」 「是。师父要我教您如何孵化鸭蛋。」 里树可能是在家鸭的簇拥下心情平静了些,讲话方式变得不再支支吾吾。 「请问……马侍卫?」 「有、有何吩咐?」 马闪不由得摆出向长官行礼的姿势。 里树一面频频偷瞧马闪,一面捏紧了裙裳。 「现、现在问这个或许太迟了,但不知您后来伤势恢复得如何?」 马闪把那事完全给忘了。里树最后记得的马闪,应该是那个受了伤、狼狈万状的模样。 「臣受伤受习惯了,请不用担心。」 里树不过是合乎常理地表示关心,却让马闪心里莫名地高兴,同时也觉得难为情。他发现自己在里树面前总是一副狼狈不堪的模样。 「您为了我……受那么重的伤。我却连声谢谢都没说……」 「里树娘娘……」 马闪有种飘飘然的感觉,又好像心里痒痒的,让他困窘不已。他暗忖「不成不成」摇摇头,想起自己的职务。 「那么,请里树娘娘赐教。」 「……是……」 里树回答得像是有些遗憾。 传说过去发生蝗灾之际,是家鸭吃尽了所有飞蝗。传说终究只是传说,不宜当真,但同时传说也不会全是凭空杜撰。 事实上,家鸭的确会吃虫子。这种荤素不拘的鸟儿平时可喂食人的残羹剩饭,蝗灾来临时则让它们吃飞蝗。另外,也有少数家鸭会自己去捉虫来吃。 而对农民而言,家禽增加也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因此月君决定分送家鸭给农村,但这件事上有个问题。 分送的家鸭从哪儿来?家鸭是生物,不是说想增加就能愈变愈多的——本来还曾经担忧过这点。 「就像这样,蛋总是要放在比人的体温更温暖一些的地方。而且不能只热一面,每隔一段时辰就要翻过来。」 里树细心地把整齐摆着的蛋翻过来。蛋的底下铺着稻秆,而更底下又铺了类似腐叶土的柔软泥土。 「师父说过太热太冷都会让蛋孵不出来,要我自己感受、学习。」 「自己……感受吗?」 「是、是的。另外还需要湿气。」 「您说湿气吗?」 小屋里的空气,就像夏日气候一般湿热。外头冷到呼出的气息都发白,小屋里却满是水蒸气,弄得视野一片氤氲叆叇。 「就在附近有处温泉,所以,就、就用引水加热的方式。」 里树掀起了铺在小屋里的竹席。地板上挖了水道,让水……不,是让热水流过。 「天冷的时候,就用炉灶生火。这需要随时有人看着,所以我们有三个人轮班。」 一个人的确不可能包办这么多事。即使是轮班制,对于里树这样一个深闺千金来说,负担不会太重了吗? 「这样您受得了吗,里树娘娘?」 「什、什么事受得了?」 「像您这样的贵人本来应该待在更好的地方,也大可以让侍女伺候着才是。纵然现在成了道姑,您依然还是卯字一族的千金。」 曾听闻皇上疼爱里树,视如己出。里树只是被那名唤白娘娘的姑娘引发的事件波及,应该要算是无故遭殃。马闪认为请皇上改善她的处境并不为过。 「马侍卫……您在为我担心吗?」 「我、我并不是在担心娘娘!只是觉得,这是您应得的权利……」 「说、说得也是,马侍卫怎么可能来担心我这种人……」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马闪咒骂自己的笨嘴笨舌。换作是月君的话一定更懂得如何与女子相处,这让他懊恼不已。 马闪开始觉得自己很不中用,转向小屋的墙壁低垂着脸。 「马侍卫,您、您没事吧?」 里树担忧地靠过来看马闪。这样不对,应该是马闪来为她担忧才对。 「里树娘娘……您已经吃过太多苦了。就算活得更随心所欲一些,也没人能怪您的。」 马闪心想:我到底在胡说些什么?活得随心所欲?这是哪门子的话?马闪这辈子的使命就是保护皇族,保护月君。其中不掺杂任何个人喜好。自己面对里树,却自以为是地说什么「活得随心所欲」。讲得既肤浅又毫不实际。 「马侍卫……」 里树的声音有些梗塞。 也许是无言以对了。都怪马闪想到什么就说什么,用这种浅薄的话语对她说教。马闪心想,还是快快向她请教作法,然后就走人吧。 「我、我还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以往我从没想过自己喜欢什么,甚至从未替自己的人生做过决定。」 「那么,您可以从现在开始……」 「是。所以这件工作,我想再做一阵子看看。」 里树蹲下去替家鸭的蛋翻面。 衣服是脏的,头发只经过简单梳理,脸上也没化妆。 然而里树的脸上,却浮现着马闪以前从未看到过的浅浅笑意。 五话 马闪青春记 后篇 曾经以为她是个花一般的弱女子。一碰就会凋零、消逝。 马闪骑马前行,看看路旁。那里绽放着蓝色的小花。 本以为花朵只能供人赏玩,原来花朵不需要人来赏玩也能坚强绽放。 马闪一面呼出白烟,一面前往农村。身旁有马车并行,运送一整笼的家鸭。家鸭的蛋孵化后,养到某个程度的大小,就要送往农村。马闪已经不知重复了这个过程多少次。 「何必非得要马侍卫去分送什么家鸭……」 部下们也曾经这样替马闪抱不平。月君也说过,有时或许会觉得整件事情都在白费力气。这些马闪都知道,他是心甘情愿做这些事。 「上头叫我做什么我就做。你们若是不服,我派你们去办别的差如何?」 「不、不敢。」 只要把话讲明,部下们就不敢再多说什么了。只会露出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 不过,马闪再迟钝也能想像别人在背后是怎么说他的。不外乎就是马字一族的二少爷、旁系一步登天,或是宦官之子等。父亲高顺是旁系出身。而且为了侍奉月君,不惜舍弃马家之名当了将近七年的假宦官。 马闪也不甘心让父亲被人侮辱。但是马闪现在惩罚那些人,又能怎么样?顶多只会说他是因为出身于马字一族才能成为皇族近臣,还仗着权力作威作福。 马闪已经因为感情用事而失败过多次。以前有个比他年长的武官跟他待在同个官署。武官说自己受到的待遇不公,指称长官偏袒马字一族出身的马闪。马闪一时也气不过,便与对方进行了一场几近决斗的比试。 结果,马闪打断了对方的右臂与三根肋骨。肋骨没刺进肺脏,右臂骨头也断得漂亮因此并未留下后遗症,但对方就此辞去武官一职。不知是输给年纪比自己轻、尚在成长发育的马闪太不甘心,还是从来没有苦练到骨折的地步。 换成月君的话,纵然只是练武也不会轻忽懈怠,用一把剑就能巧妙化解马闪的招式。换成高顺的话会说他剑法太天真,毫不留情地打击他露出破绽之处。马闪年幼时更是常常在剑术上不敌姊姊。 马闪只是力气大,认为自己的剑术并不算了得,那个自恃勇力的武官却没打几下就倒地了。 以往马闪只知道对待女性必须懂得控制力道,直到那时他才知道对待男人也一样。才明白男人一样会被他所伤。于是他深记在心,告诉自己不管人家说什么,都不可轻易动粗。 「不能随意伤人……这些人都不禁打。」 马闪一面念念有词,一面从马车卸下家鸭拿给农民。拿的时候特别小心,以免不慎掐死了家鸭。 「给你们的家鸭都是雌雄一对。我们会高价收购鸭蛋,你们可以试着增加数量。只是,千万不可以一转身就动歪脑筋杀来吃,明白吗?」 马闪特别叮嘱一声。所幸有些农民原本已经在饲养家鸭,不须一一指导细节。马闪告诉他们家鸭会吃虫子所以可拿害虫喂它们,饲料不够的时候再给剩饭或菜渣,除此之外也会吃杂草。 不管如何再三叮咛,还是无法保证所有人都会听话。想必也有人就把马闪当成了送上门的鸭子。 马闪走遍各个农村,以为家鸭都已分送出去了—— 「哔哇!」 没想到还剩一只家鸭雏鸟。 「怎么又是你啊,舒凫?」 马闪一脸傻眼地看着雏鸭。这只家鸭雏鸟的喙上有个黑点。它不知是搞错了什么,把马闪认成了爹。好像是马闪与里树重逢的那天孵化,碰巧看见了马闪的脸。 马闪每回去红梅馆时,它都会跟过来。因此,他就替单单这一只取了名字叫舒凫。意思也很直截,就是家鸭的别名。 「舒凫,你明白吧?你也肩负前往农村,对可恨害虫施以制裁的使命。所以你不能老是跟着我。目前你必须不断把自己养壮,以备有朝一日出兵征战。多吃些杂谷、杂草与虫子,快快长大吧。」 「哔!」 雏鸟张开翅膀鸣叫。看起来像是有在听马闪说话,但家鸭终究是家鸭。大概再过一阵子就会把马闪的长相给忘了。 ——本来是这么以为的。 把雏鸭运至农村,再养下一批雏鸭。这个过程已经重复了无数次,但舒凫总是跟着他一起去,也从来没留在农村过。它跟着马闪一起去,又一起回来。马闪好几次想把它留在农村,它却每次都乱咬农民,坐到马匹头上,张开翅膀要跟马闪一起回去。它一次又一次地抗命,还有武官被它咬过。不知不觉间甚至开始有武官称呼它一只家鸭为「舒凫卿」。 舒凫的羽毛早已由黄转白。唯独喙上的黑点没变。看到陌生人就像狂犬一样乱咬,到了马闪面前又成了忠犬。 这天马闪又把舒凫放在肩膀上,离开了农村。他得顺道去一趟红梅馆,把舒凫留在那里才行。 「……对了。」 马闪望向西方。太阳将要下山,只见红霞满天。 月君前往西都的日子已经确定了,下次将会是马闪最后一次去红梅馆。届时他会率领着一群家鸭,沿路分送给每个农村,就这样前往西都。 听说这次的西都远行将耗上不少时日。短则数月,长则半年以上。 「半年啊。」 马闪一面叹气一面进入红梅馆大门,下了马。每当来到红梅馆,心里总是莫名发慌。广大田园与家畜放养的模样分明如诗如画,心脏却没来由地乱跳。 马闪把马车交给部下们去打理,自己前往家鸭小屋。步履不可思议地逐渐加快。 里树并不是每次都在,但他总忍不住要寻觅她的身影。每次看见她那娇小柔弱,双脚却稳稳踏在地上的身姿,就让他既感到安心却又放心不下,陷入一种不可思议的心境。 而在这天,她—— 「马、马侍卫?」 马闪的心脏重重地跳了一下。身穿原色衣裳的女子——里树正在搬笼子。 坐在马闪肩膀上的舒凫轻盈地跳下去,走向家鸭小屋。 「里树娘娘。臣来是想向您报告今天的事。」 马闪按住胸口,命令自己狂跳的心脏镇定下来。他取出地图,把今天去过的村子圈起来。这下周遭的农村聚落就全都去过了。 家鸭的孵化不只红梅馆,其他地方也在进行。马闪也已经安排其他人发送家鸭,自己离开了也无妨。 「看起来已经没有地方需要分送了,下一步会怎么做呢?」 里树看了一眼马闪。 「回娘娘,下次臣将会带着养大的所有家鸭前往西方。因此,下次将是臣最后一次过来。」 「……咦?」 里树眨眨眼睛。 「护卫月君才是臣的本分。由于月君准备前往西都,因此臣也得同行。」 「月君他,又要前去西都了?」 月君将前往西都是公开的事,不过已是出家之身的里树不知情也是理所当然。 里树想起去年仍为嫔妃的自己,也是在这个时期去了西都。 「现在想起来,臣也是在西都初次见到娘娘。」 马闪现在一回想起以往对里树的观感,就替自己感到丢脸。 「……那时也是马侍卫救了我。」 在西都的宴席上,一头狮子被带来助兴。那狮子却袭击了里树。 一个惹人怜爱的女子,吓得躲在桌子底下。别人都在背后说她是不贞的恶妇。马闪所看到的,却只是个红颜薄命的弱女子。 他担心里树今后无法坚强求活。她母亲已逝,又被父亲逼着成了参政的工具。而她的父亲,也在里树出家的同时遭到贬官。 不晓得她要不要紧? 自从里树出家,马闪一直在挂念这件事。 在红梅馆重逢后,这份心意变得更是急切。 「……吗?」 马闪被自己脱口而出的话吓了一跳。 「咦?」 「您愿意……和臣一起离开红梅馆吗?」 我到底在说什么?话是马闪自己说的,脑子却乱成一团。他涨红着脸,别开眼睛不敢看里树。 里树也低着头,脸颊泛红。 也许自己不该乱说话。真希望时刻能倒转回去一点。马闪呼吸变得急促。 「没、没有!没什么。」 「没什么?」 里树看着马闪,像在察言观色。她脸颊上的红霞迅速消退。 「那、那么臣告退。臣还有其他地方得去报告!」 马闪没看里树的脸,就这样打道回府了。 马闪一回府,除了躲进自己的房间里垂头丧气之外别无他法。 「我到底在做什么啊……」 马闪趴在桌上抱着头,时不时地乱抓头发,发出低吼。就在这时,房门被人用力推开了。 「你这是在干嘛?」 「姊姊!」 是马闪的姊姊麻美。麻美已经嫁作人妇,但与马家嫡系同住。麻美的丈夫也就是马闪的姊夫是马家血亲,马闪的父亲与姊夫皆为皇上身边的侍卫。假如马闪被认为不配成为马家家主,想必就是由姊夫来继承家业了。 坦白讲,马闪倒还希望如此,这样自己就能专心护卫月君了,但不能把这种想法表现出来。 目前的家主是马闪的干爷爷,不过实际事务几乎全由马闪之母桃美管理。说来复杂,马家嫡系原先的继承人以前遭到废嫡,旁系的父亲高顺成了养子。桃美是那被废嫡的继承人的前未婚妻,由于早就实际参与马家事务,于是就顺理成章地与父亲成婚。这也就是母亲比父亲大了六岁的原因。 而受到桃美亲自薰陶的姊姊,今后想必会承袭桃美在马家的地位。 马字一族是皇族侍卫,因此早已作好男子无论何时亡故都有人接替的准备。马闪若是殉职,自会有人接替他的位子。 马闪原是月君的侍卫,很少回到主宅。但最近他身负另一任务,变得较常与麻美见面,这弄得他有些尴尬。 「有何贵干?」 「姊姊好心来探望你这做弟弟的,你这什么态度?」 看来麻美与马闪在「好心」二字的理解上有着相当大的差异。 「话又说回来,你身上怎么好像有股臭味?」 麻美装模作样地捏鼻。虽然马闪浑身汗臭味或是什么的已经被她讲了好几年,但最近他还真有点头绪。 「或许是家鸭。」 整天跟家禽待在一块儿,难免会沾上臭味。 「家鸭?噢,就是那个什么蝗灾对策吧。真的派得上用场吗?」 「姊姊,我们这边正在多方摸索,还请您别泼冷水。」 「哎呀,是我失礼了。」 麻美也不显得特别歉疚,开始在马闪的房间里东看看西看看。 「姊姊,您若是没事就快点出去吧。」 「哎哟,你什么时候讲话变得这么没大没小了?」 可能是根本无意理会马闪,麻美在床边坐下。马闪有时会在房间里做锻炼,因此只放了几件最低限度的家具。 「怎么不多添点东西?」 「不了,只会碍事,我不喜欢。」 「哦——可是呀,会住这种房间的男人感觉就是没桃花运。」 姊姊的言谈,总是像一把锋利的刀刃。 「……有没有桃花运应该跟房间无关吧?」 马闪歪扭着脸回话。 「当然有关了。再说你这个年纪也该讨媳妇了,就没有看上哪个对象吗?」 「姊、姊姊!没头没脑的说什么啊!」 马闪从椅子上站起来。一时激动,把椅子都撞翻了。 「目前家里商议的结果,是打算让你继承家主之位,爷爷还提起要给你讨个媳妇好先弄个名分。爷爷是说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撒手人寰,希望你早点让他抱孙儿。」 「什、什么孙儿,这……」 「嗯,大家都没对你抱多大期待。所以才会强求马良跟雀姊努力生产不是?我们是希望他们能再生至少三个,但可能有点勉强。不过,你要是吃定了家人会努力就当个光棍,传出去有失体面。名分上还是需要个媳妇,否则就会被人家给看扁。爷爷是这么说的。」 「您的意思我明白……」 听得马闪头都痛了。 「姊姊也是希望我早日成亲吧?」 「我才没那个意思呢。」 「咦?」 那麻美究竟想说什么?马闪偏头不解。 「我认为你是像我,没办法像父亲大人、母亲大人或马良那样甘于接受人家替自己挑的对象。所以我是在告诉你,在爷爷帮你选好媳妇之前,你要是有喜欢的姑娘就快点把话说明白。」 「什、什么喜欢的人!」 「啊——果然被我说中了。我就知道是这样。」 麻美咧嘴露出讨厌的笑脸。 「姊、姊姊这话是,什、什么意思?」 「好好好,不要紧,你不用再装了,都写在脸上啦。」 马闪忍不住用双手摸摸脸颊。不知是不是多心了,总觉得脸很烫。 麻美直接身子一倒躺到床上。 「我今天可不是来寻你开心的哟。」 「……」 麻美躺在床上眯起眼睛。 「母亲大人、父亲大人还有马良都没有自己挑选对象。因为就算是策略婚姻,照他们的性情也都有办法自己处理妥当。但我不同,我绝对不要嫁给父母或亲戚挑选的对象。所以我不等人家替我挑,就自己先挑了!」 马闪想起麻美的丈夫。姊夫比麻美大了十二岁。还记得麻美八岁时,就指名道姓地说要他做夫君。旁人听了都在笑,但八年后,麻美就实现了自己对众人说过的话。 每当遇见姊夫,马闪心里总是感到过意不去。 麻美笔直竖起了食指。 「你跟我一样,都不是会同意策略婚姻的性子。」 「我、我没有……」 「就算同意了也只限表面上。你不可能像母亲大人或父亲大人那样排除万难琴瑟和鸣,也没办法像马良与雀姊那样互相谅解。就算马闪你不在乎,我这弟媳也绝对不会幸福的。」 「这……」 马闪无法一口否定。家人为自己挑选的妻子,应该会是个好姑娘。马闪也应该有办法去关爱这个愿意嫁给自己的女子。 只是,一个彷佛路旁花朵的倩影却浮现脑海。 「看,你现在是不是又在思念某人了?」 「我、我才没有!」 马闪满脸通红,矢口否认。麻美笑得不怀好意。 「是不是都无所谓,但有句话我得跟你说清楚。你若是已有了心上人,一定要把你的心意告诉对方。就算会被拒绝也好得个痛快,否则照马闪你的性情,搞不好会一辈子忘不掉吧。」 马闪陷入沉默。他无法否认。 「就算是个除了力大如牛之外一无是处,只会横冲直撞的傻子也还是我弟弟。该做出决定时就给我拿出魄力来。」 「你对马良哥哥就没说过这些话……」 「别看马良那样,他也有他的决心。」 马闪弄不懂她这话的意思。 麻美畅所欲言之后似乎就满意了,从床上坐起来。 「好了,我要走了。」 「……」 马闪心里有话却不知该怎么开口,看着麻美走出房间的背影。 「啊,还有件事要问你。」 「姊姊请说。」 「……你看上的不是有夫之妇吧?」 马闪别开目光,当场僵住。 「已经……不是有夫之妇了!」 「嗄?」 麻美假惺惺的追问让马闪一肚子火。 家鸭们呱呱叫着包围马闪。带头的是喙上有黑点的舒凫。比起其他家鸭,只有舒凫整整大了一圈。因为其他家鸭都陆续被派往农村,只有舒凫留下来。 马闪穿着一身新衣。既然都会弄脏,或许应该穿着穿惯了的衣服,但他还是换了一套新衣借此调适心态。 舒凫一面摆动着尾羽,一面为马闪带路。它知道马闪要去哪里。 孵蛋小屋直冒水蒸气。一如平常,屋子里用温泉与炉火取暖。这是马闪的要求,使得家鸭的孵化数量增加了好几倍。 看到有人从小屋走出来,马闪浑身紧绷。当下他以为是里树,结果不是。是一位与里树轮流顾孵蛋小屋的道姑。道姑是个中年女子,也和马闪见过几次面。 「马侍卫,这儿都准备好了。」 道姑备好了笼子。家鸭们在笼子里叫个不停。 「听说马侍卫今天是最后一次过来。请您好生照顾这些孩子。」 道姑深深低头致意。有的道士只顾做学问,也有的道士将家鸭们当成自己的孩子。这位道姑连对家禽都如此呵护有加,相信她也不会亏待里树。 然而尽管对道姑过意不去,马闪脑中只有失望两个大字。 马闪已经告诉过里树,这次是他最后一次过来。但是,马闪没说自己何时会过来。而里树也没有义务配合马闪的行程。 马闪握紧拳头。他一面对自己的笨拙感到绝望,一面把笼子摆上运货马车。舒凫也许是看腻了,不知跑到哪里去了。车夫也来帮忙,三人合力搬运鸭笼。 「真不好意思,偏偏是我轮班。」 「道、道姑此话何意?」 被道姑这么说,马闪慌张起来。 「呵呵,你比较想见到像里树那样的年轻姑娘而不是我这种老姑娘吧?虽然她嘴巴有点笨,不太聊得起来就是。」 「不、不会!」 「你讲话也跟里树满像的呢。」 道姑笑得开怀。她笑起来不失高雅,可感觉到入观修道之前的良好家世。 「里树她真的总是怯生生的,我要是再年轻一点,可能已经被她惹火了呢。」 「咦?」 「就好像看到以前的我一样,会让我觉得自己很没用。」 道姑摸摸笼子里的家鸭们。 「当然我可没有欺负她哟。会来到红梅馆的人,不是自己爱来的怪人,就是那些别有隐情且不比一般的人。我远离红尘已经二十几载了,所以无从知道她的来历,也不想知道。只是呢,希望她别再摔倒打破鸭蛋了。」 道姑把鸭笼放上马车。 「好,这是最后一笼了。这些鸭子要到哪儿去呢?」 「去西方。」 马闪将取道陆路前往西都,预定沿路将它们分送出去。 「那么,要保重哟。要多吃点虫子,下些好蛋,尽量多活几年哟。」 家鸭们发出叫声,像是在回答道姑的话。它们是家禽,派不上用场就注定被宰杀成为盘中飧。没人能要求农民把它们当宠物养。 马闪开始好奇这位道姑是在何种因缘际会下进了红梅馆,但没问出口。她必定也有她不比一般的隐情。 「呱!」 舒凫跑过来啄马闪的脚。 「怎么了?你都跑哪去了?」 马闪一呼唤,舒凫开始咬住他的衣服直拉扯。 「它似乎想带你去别的地方呢。剩下的我来就好,你就过去看看如何?」 「可以麻烦你吗?」 马闪也瞄了一眼车夫。车夫点了个头。 舒凫一面摇摆尾羽,一面用脚掌往前走。时不时还回过头来,看看马闪有没有跟上。想不到家鸭这种生物还挺聪明的。 舒凫的目的地是个小池塘。在绵延的枯黄色风景中,唯有池塘周围看得见绿意。在那当中,有个身穿白衣的女子坐着不动。 「里树娘娘?」 马闪一出声呼唤,女子便抬起头来。手里握着摘下的青草嫩芽。 「马侍卫……莫非今日就是那最后的日子?」 里树吃了一惊,弄掉了刚刚摘下的嫩芽。舒凫过去啄食那株嫩芽。看来是家鸭爱吃的一种草。 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里树,马闪整个惊呆了。一方面是喜出望外,一方面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枉费他昨夜那样百般练习。 「里树娘娘!」 「是。」 「今、今儿天气真好!」 「是、是了?」 里树也显得六神无主。天上满是乌云,虽没下雨,但也算不上晴天。 看来里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两人之间流过片刻的沉默。舒凫站在他们中间,看看马闪又看看里树。 「「请、请问!」」 很不凑巧,两人竟同时呼唤了对方。 「里、里树娘娘请说。」 「不,还是马侍卫先说……」 「……」 让来让去没完没了,只有舒凫在啄食新芽。 马闪握起拳头,咬紧臼齿,双眉紧锁,这才终于开口: 「里树娘娘。您愿意和臣一同前往西都吗?」 特地做的新衣服,在把鸭笼搬上马车时弄脏了。手上岂止没有金翠首饰,连一朵花也没有。 麻美没追问马闪的心上人是谁,但要是看到他这副窝囊相,晚点肯定会开骂。不过,最起码她会称赞马闪采取的行动。 去向皇上与月君求情吧。皇上也很关心里树。他可以去诚心诚意地磕头求情。 马闪的心脏像急槌打鼓似的砰砰直跳。呼吸变得粗重,呼出的气息一片白。他战战兢兢地看看里树看他的神情。 红云飞上了里树的脸颊。她咬紧嘴唇,被草汁弄脏的手指捏紧了裙裳。 「里树娘娘?」 「……马侍卫。」 里树张开抿起的嘴。水光在眼里打转,鼻子连续抽动。 「我、我不能去!」 「您说,您不能去?」 马闪努力维持表情。他也很明白一定会被拒绝。忽然说出这种话的马闪才叫奇怪。 里树也在试着隐藏感情,但藏不住。她眼里堆满泪水,紧紧抿起了嘴。双手握拳,指甲好像陷进了肉里。 麻美叫他表达自己的心意,把事情说清楚,但这么做也许是错的。马闪的行为,似乎只会让里树心里受苦。 「里树娘娘,这件事——」 就当我没说。马闪正要这么说的时候…… 「其、其实我也很想去!」 里树抬起脸来,勉强没让眼泪掉下来。 「可、可是,我已经明白了。我是个不谙世事的傻子,去到哪儿都会被人利用。之所以把我带来这红梅馆,想必也是顾及了我的这种性情。」 里树说得没错,红梅馆里的人净是些脱离俗世桎梏的奇人。他们都对世人不抱多大兴趣,因此不会像里树的父亲那样企图利用她,或是欺负她。 「这样的我若是跟马侍卫一起去西都,只会成为您的枷锁。」 「里树娘娘……」 「请马侍卫继续为壬……不,为了月君效命。我会变成包袱的。我如今有点明白,别人是怎么看我的了。」 里树抬头看着马闪,眼里仍旧堆满泪水。但是,没有落泪。她拼命睁大双眼,承接着泪珠不让它滚落。 「我只要想着马侍卫就能撑下去。马侍卫在我坠楼时接住了我,对我说过的话,让我有足够的力量继续撑下去。」 舒凫担忧地用头在里树的脚上磨蹭。里树摸了一下舒凫的头,面容低垂了一瞬间,而当她抬起脸来时,眼里已不再闪烁着泪光。 「我不想再继续当个任人利用的工具,我想变得能够自己思考,自己行动。」 马闪在里树的眼里,看见了微弱的火光。此时只是一朵细小柔弱的火苗。但是,看得见试图变得坚强的意志。 「河南以及老嬷子、皇上以及阿多娘娘、月君,还有马侍卫。我想其他还有好多好多人,都曾经试着关心我。但我只想到自己的不幸,从来没对身边的人说过一声谢谢。」 事实上,里树的确是个桃花薄命的弱女子。自然没有那多余心力去顾及身边的人。 「从您的立场来想,臣认为那或许是不得已——」 「请您别护着我。马侍卫,我也是认真思考过的。因为有些事情我可以一句话不得已就算了,对马侍卫而言却会成为无可挽回的事,不是吗?」 「……」 马闪一时呼吸不上来。护卫皇族有时必须搏命,没简单到能一边保护里树一边完成使命。 「我不能去西都。不过——」 里树再次摸了一下舒凫。 「等我对自己更有自信了些……」 里树往旁边略瞥一眼。 「能请马侍卫,再莅临一次红梅馆吗?」 里树羞红了脸。看起来像是还有话要说,但没再多说什么。 马闪的脸也红了。他愣愣地张着嘴,竟然就这么呆了半晌。当他弄明白里树话里的意思时,全身的血液顿时沸腾发烫。 「一、一定!」 马闪不由得走上前去。他差点踩到舒凫,急忙把脚抬起来。 「到时候,臣会变成更可靠的男人。您刚才说您会成为包袱,但臣的双臂能轻易举起一、两百斤重。您若是仍不放心,臣便锻炼到能多举一倍,不,是三倍。」 好让里树不再忧心自己成为「包袱」,好让自己随时能让她依靠而不会倒下。 池塘的水面波光粼粼。舒凫啄食着池岸的嫩草。马闪在一片嫩草当中,看见了小小的蓓蕾。 春天的脚步近了,但冬日寒意依旧。里树此时,正是置身于寒冬之中。 纵然遭到践踏、摧折与啄食,仍然坚强地为了开花而求活。 马闪不该成为她的障碍。自己唯一该做的,就是等待。等待春天到来,让花朵绽放的那一天。 马闪想去迎接那花朵,必须先做好自己该做的事。 「臣这就前往西都。臣将会保护月君,保卫社稷,也会保护您。臣一定会变成让任何人来依靠都不会倒下的男人,再回到您的跟前。」 里树眯起眼睛。 「是。敬祝您一路顺风。」 马闪彷佛嗅到了一丝轻柔的花香。明明嫩草的蓓蕾尚未绽放,四周也没有任何花朵。 唯有里树,脸上浮现着如春色般柔美的笑靥。 六话 农村视察 前篇 猫猫等人来到西都后过了三天,马闪才随后抵达。 猫猫心想好歹做个样子前去相迎也就是了,于是走向别第的大门口—— 「那是什么?」 结果对马闪说出的第一句话,与慰劳之言风马牛不相及。 「问我这是什么,我只能说它叫舒凫。」 「不是,还舒凫呢。看起来就只是只肥美的家鸭呀。」 马闪堆满尘埃的肩膀上,不知为何坐了一只家鸭。纯白的羽毛与黄色的喙,就是只随处可见的家鸭。硬要找个外表特征,大概就只有喙上那个黑色斑点吧。 「哦哦,真是个不错的伴手礼呢。来,小叔,把它交给我吧。让你嫂子给你煮顿晚饭。」 雀的手直抓空气。 「这不是要吃的!」 马闪阻止雀接近自己。 (这两人好歹算是叔嫂关系呢。) 照这样子看来,雀一定常常寻马闪开心。 「那不然是什么?宠物吗?」 这家鸭还满黏着马闪的。它用翅膀抓住马闪的头,用喙替他梳头发。 「我受月君之命,孵化家鸭分配给各个农村。本来舒凫也是要放在农村的,无奈它太黏我,不肯离开。」 「是这样啊。」 不过看马闪还替它起了名字叫「舒凫」,就知道马闪也很疼它。家鸭似乎也有点智慧,从马闪肩膀下到地上之后才拉屎。看来脑袋并不笨。 「我现在要去面见月君,有人能帮我照顾舒凫吗?」 「我来我来——」 雀精力充沛地举手。 「没有其他人了吗?」 「还能有谁呢?」 猫猫也同样地馋涎欲滴。 (那次燕燕在罗半家里给大家烧的家鸭,着实美味。) 自己也许会不敌口腹之欲。 (也许该让庸医来帮这个忙?) 不,有个更适合的人选。 「小女子去请一位认识的农民帮忙看看。」 「农民?你在西都有农民朋友?」 「不是,是自中央派遣而来的农民。」 马闪歪头不解,但猫猫说的是实话,没办法。总之她决定把家鸭交给罗半他哥照顾。 马闪抵达后又过了两天,猫猫才终于获准前去视察农村。 「小姑娘,药品还有剩下些许储备,你不用这么急着动身不要紧的。才刚来到个陌生土地,犯不着跑到那么偏远的地方去吧。」 庸医把猫猫胡诌的借口当真,放心不下地看着猫猫。一个医佐女官放下本分前去视察,总需要一些理由。 「没事的。况且说不定还能找到些未知的药材。」 一半是说真的。戌西州的植被与华央州有所差异。不晓得这里有着什么样的动植物,又具有何种药效或毒性。 猫猫心儿有点怦怦跳。但愿可以找到些有趣的药材。 她整理好所需的最少随身物品,放进行囊里。以备不时之需的金钱,则请人为她准备了沙金碎银等。听说在时常与外国通商的戌西州,生金比较受到欢迎。 「是喔——我都不知道这种事还轮得到女官来做哩——」 天佑投来怀疑的视线。 「你说得对,这不是常有的事。但上头带我来本来就是看中我的药师技术而不是医术,之前也跟我说过会需要做这类差事。」 (好让我调制杀虫药。) 「是喔——药师啊。我还以为咪咪是靠亲属关系进来的咧。」 天佑讲话总是让人不太舒服。 「好了好了,不要这样嘛。不可以这样胡乱怀疑别人啦。」 (不,庸医,你得试着多怀疑别人才行。) 世上行中庸之道的人可没几个。 「既然老叔都这么说了就没办法喽。慢走——」 天佑似乎无意继续找碴,躺到给患者用的床上挥挥手。 庸医也把满满一包点心拿给猫猫,挥了挥手。 「那么,我去去就回。」 「好,这儿的事你尽管放心。」 反正有李白在,庸医的事应该不用担心。 「怎么这么慢?」 「我是准时到。」 马闪与雀在别第门口等猫猫。之前高顺要她等马闪到来,原来是为了代替李白充当护卫。 (没有其他人一起来吗?) 猫猫环顾四周。 「呃……就我们几个吗?不是听说还要把种薯运过去?」 罗半他哥应该会跟着薯类一道前来才是,但只看到两匹马。 「装着种薯的马车在哪?」 对于猫猫的询问,雀举手道: 「我来为姑娘说明。种薯是用马车运送没错,但速度比较慢,所以让他们先出发了!是一个长相不太显眼,负责管事的人说的。至于我之所以会在这儿,是因为我与猫猫姑娘已经是闺密,不,是闺蜜。所以雀姊才会恳请大人准许跟随,以免猫猫姑娘在陌生土地担心受怕。」 「也就是说,你是觉得会有乐子才跟来的吧?」 长相不显眼的管事,说的一定是罗半他哥。这时猫猫才想到,雀之前还没见过他。 被猫猫这么一问,雀拉出一长串旗子代替承认。 「马侍卫为何会去视察农村呢?」 猫猫基于礼貌问了一下。 「这是月君的命令。殿下命我护你周全,免得罗汉大人在西都惹祸滋事。」 「……」 坦白讲,猫猫宁可让李白来,但这话不能说出口。 听他这口气像是知道那老家伙与猫猫的关系,但似乎无意改变态度,直接忽视应该无妨。 (最近大概不知道的人还比较少吧。) 猫猫早就发现,自己不愿承认的那个问题已经成了众所皆知的事。那个怪人军师一胡闹起来,谁也掩盖不住。 (但我跟他毫无瓜葛。) 猫猫不会改变此一认知。 「月君有家父担任侍卫,不会有事的。」 马闪的语气像是在安抚自己。说不定他已经开始怀疑壬氏最近为何与他疏远了。 (只希望他别闷出病来就好。) 猫猫担心起马闪的心病问题,不过他看起来意外地心平静气。甚至比之前显得更成熟稳重了些。 「小叔啊,怎么看你好像变了个人呢?」 「干、干什么啊?忽然问这个。」 雀往马闪身上戳了几下。她似乎也与猫猫有相同的感受。 总之壬氏的侍卫一职,有高顺留下负责。壬氏他自己在西都或许也有敌人,但无论是谁应该都不敢轻率出手。 (远行出巡时发生暗杀骚动,伤脑筋的是当地领主。) 猫猫不知玉莺这号人物的心思,只能相信他不会让贵客遇到生命危险了。 「那么是否要立刻出发了?」 雀爽利地一笑,抬脚踏上马镫。下身穿的不是裙裳,是裤子。 「也是。村子离这儿大约八十里(四十公里)路,走两个时辰(四小时)应该就到了。」 「有可能会追过马车呢。要不要顺路去别的地方晃晃?」 雀优哉游哉地说。 「……很遗憾,这儿不像京城有那么多茶肆。嫂子想跟马匹一起在路边吃草的话,弟弟不会阻止。」 对于雀的打趣,马闪并未破口大骂。 (大概因为好歹也是大嫂吧。) 马闪似乎是以他的方式表现尊重,但雀这人对谁似乎都不会改变态度。 「那么猫猫姑娘要骑谁的马呢?」 「这要我怎么选呢?」 马有两匹。猫猫自己不会骑马所以必须与人共乘。猫猫是觉得谁都可以。 「好,请猫猫姑娘随雀姊来。马闪小叔的马鞍太硬了不好坐。相较之下雀姊这马鞍用的是仔细鞣过的好皮,很能吸收撞击力道,是久坐也不容易擦伤的精品。好了,这下你要选哪一边?」 不用说,猫猫的手指指向了雀。 「等会。这马鞍哪来的?马不是借来的吗?」 「回小叔,是月君体贴提供的。他偶尔还是能做点好事呢。」 「喂,你这是什么说话态度!」 马闪似乎不高兴听到雀高高在上地称赞壬氏,凶巴巴地挑毛病。这种地方还是平素的马闪。 「还能有什么说话态度?月君表示要让马闪小叔充当侍卫时,我提出建言说那得再派个女子随行才行,月君一听可是一副被点醒了的表情呢。是呀,就是这样。天底下最体贴的雀姊要来帮助猫猫姑娘。猫猫姑娘虽然心粗胆大到比圆木还粗,但身子骨可是脆弱不禁揍的。月君一听才发现不能只托付给不会拿捏分寸的马闪小叔,还跟雀姊道谢呢。」 (对,我一挨揍就会死掉。) 猫猫不是武科出身。纵使百毒不侵,却抵挡不了拳打脚踢。 「所以喽,小叔你得感谢我,叫我一声雀姊,或者是嫂子大人。」 「……呜。」 马闪跟雀斗起嘴来绝无胜算,只能垂头丧气。 既然赢家已经出炉,三人便出发上路。 话虽如此,其实也没什么值得一提之事。 自西都向西前行,一路上除了草原还是草原。话虽如此,好歹还有条露出土地的简陋道路可以顺着走。半途中,还偶尔跟像是商队的一群人擦身而过。 也能看到游牧民的毡包。一些孩子在照顾山羊以及绵羊。 (那就是所谓的地平线吗?) 她听阿爹说过,好像有种说法认为世界是一颗圆球。据说在经过开拓的广阔土地会看到地平线微微弯曲,可以证明此一说法。猫猫实际一瞧,也的确觉得有点弯弯的。 虽不知道那种说法是真是假,但又听说假如世界是颗圆球,就能解释星星的移动现象。要是当时有听仔细点就好了,可惜猫猫几乎都忘光了。现在回想起来,那可是罗门于异国留学学得的知识之一。只怪自己不懂得珍惜。 草原的气温以春天而言有点冷。阳光多少发挥了些缓和效果,问题是风会夺走体温。空气也很干燥。海拔似乎也有点高度,使得空气略嫌稀薄。 「猫猫姑娘,请穿上。」 雀拿了件外套让猫猫披上。外套内里用了羊皮,很能挡风。上头还有漂亮的刺绣,即使穿到京城里也一样体面。 雀穿着的外套比她给猫猫的这件朴素,但看起来一样保暖。以雀爱引人注目的性情而言,衣服的装饰素淡了些。 马闪穿着朴素但实用的外套。还难得戴上了像是臂甲的东西,以免握缰绳的手冻僵。 穿上雀给的外套又跟她依偎在一块,让猫猫身子暖和,但露出的部位还是不免直接受到日晒风吹。 (小姐给的药膏,还真派上用场了。) 这里日晒强烈,空气又干燥,会让人担心晒伤问题。猫猫早已涂好了防晒霜,但雀是怎么样就不知道了。她似乎天生皮肤黑,但肤质仍显得吹弹即破。 「雀姊,我有防晒霜,你要用吗?还能防止皮肤干燥。」 猫猫姑且问一声。万一用完了,在西都找材料再做就是了。 「哦,可以吗?雀姊本身皮肤就黑所以晒黑了也看不太出来,但对于送我的东西可是来者不拒喔。」 「那好,休息的时候我再拿给你。」 马闪之前说没地方可以顺道去晃晃,但还是得让马儿休息。沿路遍地都是青草可以喂马,如果附近有地方可以取水就更好了。正好这时,一条河川映入眼帘。 「我们到那里休息一下。」 马闪对两人说道。 「好的好的——」 「是。」 一行人抵达之处与其说是河川,似乎更像个大水滩。水深很浅,也几乎没在流动。也许是大雨之后一时形成的河川。 周遭生长着稀疏的树木。树荫下有块大石头,刻有图案。似乎是用来当作两地之间的地标。 猫猫远望生长在取水处旁边的树木。 (是石榴树吗?) 从叶片看起来像是石榴。树枝上可能有鸟儿歇息,沙沙摇动着。 有几匹野马过来饮水。另外还来了些鸟儿。 「搞不好还会有蛇啊什么的。」 「是呀,说不定会有。」 猫猫跟雀一起找,但没找着。两人挖了个像是巢穴的洞,结果跑出了鼠类。她们有带吃的所以把那鼠放了,没抓来吃。 水边长有高大的草。猫猫事前查过,已经知道此地有麻黄与甘草等植物,不过这附近似乎没有。就算有,也不可能采到太多。 (嗯——可能还是不大容易。) 不过,她找到了有种独特气味的草。此种植物高度介于草类与树木之间,形似艾草。假如具有类似艾草的效用,或许可以用作驱虫药。说不定其实是一种猫猫所不知道的生药,先采再说。另外她又采了几种令她好奇的草。 「猫猫姑娘,吃饭喽——」 雀拍拍手。 猫猫等人坐在铺垫上,享用夹了肉与醋渍蔬菜的面包。 猫猫都只是坐在马上,却似乎出了不少汗。身体比想像中更想摄取水分与盐分。醋渍蔬菜吃起来格外美味可口。 马闪一吃完,就一面看地图一面从怀里取出指南鱼,让它浮在水面上。 猫猫与雀探头过来看他在做什么。 「在草原上看地图有用吗?」 猫猫诚实说出心里的疑问。 「雀姊是觉得有总比没有好,不过几乎没有东西可以当地标还是不方便。就磁石与太阳的位置看起来,可能还得再靠北边一点移动比较好喔。反正没有东西挡住视野,看到民家应该就是目的地了。」 雀这人爱插科打诨,却很能干。看来她连地理都懂。相较之下,马闪则是略显尴尬地别开目光。 「……我还有个问题。」 「是是,猫猫姑娘请说。」 「怎么请不到当地居民帮忙带路呢?」 坦白讲,猫猫后悔自己没早点问出口。 本来以为只是去一趟附近的农村,反正都是在茘国之内,没人带路也不打紧;结果似乎也不见得。 纵然都是在国内,一到远方就无法保证绝对安全。还是需要个精通当地情势的百姓引路。 「……关于这个问题的答案……」 雀略微扫视周遭。 马闪也以锐利眼光观察四周。他手握剑柄,怎么看都像是准备应战。 (怎么有种不祥的预感?) 雀站到猫猫前面。 「好好好,猫猫姑娘你就这样别动啊。」 不知不觉间,他们被几个陌生男子包围了。几位衣服脏兮兮的仁兄,操着口音浓重的茘语对他们说话。简单一句话就是威胁,要他们拿钱来。顺便还叫他们把女人也留下。 怎么看都是盗贼。 (我们以女子来说有利用价值吗?) 猫猫与雀都不是什么标致姑娘,她不认为能卖得了多少钱。 猫猫脑子里想着这些不庄重的事,心脏却狂跳到快从嘴里蹦出来。她慢慢吸一口气又吐出来,好让自己镇定些。 「猫猫姑娘,你就先闭上眼睛吧。假如有个万一,雀姊就发挥生人妇的美色,让这些贼人拜倒在我的石榴裙下!」 雀充满自信,高高挺起她那扁扁的鼻子。 但猫猫可不甘愿闭起眼睛当缩头乌龟。她从随身行囊里,取出缝衣针与防虫药。虽然没法造成多大伤害,至少可以让对方退缩吧。 不过,看样子雀的美人计与猫猫的缝衣针都不用出场了。 只听见低沉的喀叽一声。盗贼甲被打得整个人飞过猫猫身边。 接着是难听的嘎叽一声。盗贼乙按住手臂满地打滚。 然后是东西碎裂的啪叽一声。盗贼丙呕出唾液、血与断齿,倒在地上。 就连戏剧的武打场面都会比这演得长一些。完全没有所谓的手下留情。演出方式更是太过简短,看着都不过瘾。 马闪手是放在剑柄上没错。放是放了,但没说一定会用到。 (全都被他空手揍倒了……) 猫猫只能看得目瞪口呆。隔了几次呼吸之后,她才猛一回神,急忙赶到马闪的身边。 「让我看看你的手!」 「呃,好。」 马闪惊讶之余仍拆下臂甲,把手伸出来。拳头看起来并未骨折,手腕似乎也没事。 猫猫听说过马闪武艺超群,且不容易感觉到痛。因此,他能够毫不迟疑地发挥蛮力,但同时也容易受伤。 (为什么没事?) 连续发出那么多难听的声响,揍人的人拳头应该也会受伤才是。他的手完全没事是有原因的。 猫猫拿起拆下的臂甲。乍看之下是把羊毛压紧做成的所以似乎很柔软,中心却很沉重。里头似乎加装了金属片。 马闪的蛮力加上内藏金属片的臂甲。 她开始同情瘫在地上的盗匪了。 至于那些盗匪,雀正忙着跑来跑去把他们绑起来。她把三人绑成一捆,一脚踩上去呼一口气,擦掉额头上的汗。 「这些人要如何处置?」 猫猫提出纯粹的疑问。 「还能怎么办呢?反正也带不走,就丢着吧。等到了村子,再请人过来把他们带走吧。」 雀一脸不在乎的表情。 「但是,还是有点不放心。」 马闪皱着眉头双臂抱胸。 「我能明白。」 猫猫心想,难得自己跟马闪意见一致。把人丢在这里,怕会有野狼什么的来袭击他们。 (要是发生那种事,就算是盗匪也会害我夜里睡不好觉。) 马闪走到那些盗匪身边,拿起他们的手臂。接着又弄出一阵嘎叽喀叽的低沉声响。 (……) 看来马闪所说的不放心,指的是盗匪可能会逃跑。盗匪双臂被毫不留情地折断,有人甚至痛到尿裤子。之所以折断的不是腿而是手臂,想必是在把人带走时可以让他们走路。 (原来我还算好心的了。) 猫猫一边深深有此感触一边看着盗贼,发誓今后绝不做坏事。 后来,猫猫等人的旅途一帆风顺。 (本来还以为会有更多虫子。) 毕竟是草原所以是有些虫子。但没多到数量暴增的地步,只是偶尔看到几只蹦蹦跳跳。 (也许担心蝗灾只是杞人忧天?) 西都没发生蝗灾当然最好。 一行人抵达下一个休息处时,与带着种薯提前出发的罗半他哥等人会合。不知为何有只家鸭坐在拉运货马车的马头上,指挥若定地发出呱呱叫声。 「舒凫,你也来了啊……」 「呱!」 家鸭一见着马闪,立刻展翅从马的头上飞落。家鸭的双眼闪闪发亮,给人一种背后有花瓣飞散的错觉。 「我本来想把它留在宅子里,但它硬是要跟。」 罗半他哥如此辩解。当初是猫猫把照顾家鸭的责任硬塞给他,她不便抱怨。 「它还真黏你哩。」 罗半他哥对这事的反应一派轻松。 「那只家鸭还挺聪明的,而且很爱吃虫,一定能帮上忙。」 「真羡慕您这么悠哉。」 不像猫猫他们还遇到盗贼。 「怎么了?你这人本来就够孤僻了,怎么今天讲话变得更带刺?」 被罗半他哥讲成这样让猫猫有点不舒服,但还是决定稍微解释一下路上发生的事。 「我们被盗贼袭击了。」 「什么,竟然有这种事?」 罗半他哥脸色发青地听猫猫怎么说。 (这才叫做正常反应。) 看着被盗贼袭击却显得气定神闲的雀,猫猫有此实际感受。她那种反应就像是经验丰富,或是早已料到会有这种情形。 先行队有一辆运货马车,除了罗半他哥之外还有两名像是侍卫的武官、三名可能是帮手的农民,以及两名当地的向导。再附带一只家鸭。 猫猫虽不清楚每种职务该有多少人来负责,但觉得带路似乎不需要用到两人。 (会不会是其中一人原本预定跟着我们?) 讲到这个,关于无人带路的问题,她不知不觉间竟忘了问了。 结束第二次休息后,走不了多久就到农村了。民房以潺潺溪流为中心林立,四周可看见田地与林子。在聚落的后头,还能看见坡度平缓的山丘。那跟猫猫所知道的山丘不大一样,比较像是草原隆起形成的丘陵。 看见的那些白色斑点,也许是成群绵羊。其他黑点或许是牛。 从民房的数量来看,人口再多大概也就三百人。 一靠近过去,就有绵羊群咩咩叫着前来相迎。有的羊一身厚毛,也有的羊剪完了毛变得瘦巴巴的。大约正逢剪毛时期吧。 孩子们似乎也成了可靠的人力,拾起羊粪放进笼子里。 「那是在做什么?」 「据说羊粪可作为燃料,还说铺在地板上很温暖。」 注意到马闪用异样眼光看人家捡粪,猫猫做个解释。附带一提,头上坐着家鸭的马闪才是真正让人觉得「那是在做什么?」的那个。 「你说羊屎吗!」 「哎哟,原来你都不知道啊——?小叔你真是的——」 雀不忘故意讲话气马闪。附带一提,故意气他的时候似乎都固定叫他「小叔」。 村子以水道与砖砌外墙围绕。想到方才碰到盗贼的状况,村子可能偶尔也会遇袭。 马闪在村子入口跟人说话。也许是信使已经来过,村民立刻就放行了。家鸭从马闪头上下来,跟在他后头走。 一个貌似村长、态度高傲的人出来相迎。 「啊——抱歉打个岔——」 马闪还没开口,雀先凑过去跟对方说悄悄话。貌似村长的人眼睛闪出一道光芒。 两名向导当中有一人被叫住。雀笑咪咪地不知是什么意思,向导脸色越来越糟。 非同小可的气氛也传达给了旁人。前队的护卫武官站在雀的背后。雀笑容可掬,向导也神色平静,但不管怎么看都像是人犯被带走。 (原来是这么回事~) 猫猫双臂抱胸,看清楚向导要被带到哪里去。 「喂,那是在做什么啊?」 吐槽官……更正,罗半他哥向猫猫问道。 「大概是想讲价吧。因为明明问了哪条路安全,却出现了盗贼。」 「喔——但那样岂不是故意找碴吗?」 「或许算是故意找碴,但人家说是破例告诉我们哪条路绝对安全,我们还为此多付了钱。」 「不会吧?再说到处都是草原,哪来的路?上当的人自己也要反省吧!」 他说得没错。当然,这些都是猫猫瞎掰的,没一句真话。那些打家劫盗的事情对罗半他哥来说太骇人听闻了,所以猫猫用其他事情糊弄过去。 讲着讲着,马闪偕同村长走了过来。后头跟着家鸭。简直像条狗似的。 「村长说要带我们去住宿的地方。」 马闪回来通知大家。 「是。」 「劳烦侍卫了。」 罗半他哥对马闪客客气气地说。他哥本是大户人家的长子,在这方面想必不会失了礼数。要不是罗半背叛家人,这人说不定早就平平稳稳地当到武官了。 「好。话说回来——」 马闪看看罗半他哥。 「我该如何称呼兄台?」 马闪似乎也不知道罗半他哥叫什么名字。 「哦!」 罗半他哥脸上充满期待。眼睛发亮,就像期盼这一刻到来已久。 「窃以为叫他罗半他哥就可以了。」 猫猫即刻回答。 「喂!」 罗半他哥的手背,俐落地拍在猫猫的肩膀上。 「知道了,叫罗半他哥就行了吧。不错,这样也好记。」 「喂,你怎么这样啊!」 罗半他哥对马闪嚷嚷,连礼数都忘了。 「是。人如其名,就是罗半他哥哥。我想您应该知道罗半的为人,但他哥没他那么古怪,就是个平凡人所以不会害人。以薯农来说堪称内行,这方面的事情就交给他吧。」 「谁平凡了啊!谁是农民啊!」 不是农民是什么?都帮忙打理那么广大的薯田了,应该再自豪一点才是。 「知道了。既然是罗汉大人的亲属,我也不能有所怠慢。」 猫猫感觉马闪好像瞄了她一眼,但决定不放在心上。猫猫在马闪的心中,似乎不在讨论范围之内。 (这种个性倒是让我很有好感。) 虽然马闪对猫猫的态度还满随便的,但她反而乐得轻松。 「打扰一下——」 刚才那个貌似村长的人怯怯地过来说话。看来果然是村长没错。 「可以为各位带路了吗?」 「噢,抱歉。有劳了。」 村长的神情像是松了口气,将众人带往村子中央的广场。 「那么请各位暂时住在这儿。」 原来是游牧民使用的那种移动式毡包。 「这是数年前定居于村子里的人用过的毡包,到现在还堪用,我们也已经把里头烘暖了。各位姑娘就请住在旁边的小毡包里。」 探头往里面一看,的确很暖和。毡包以网状支架支撑,上覆羊毛毡。地上铺着地毯,中央搭了个暖炉。本以为没有窗户会让室内空气变糟,但暖炉上方有着筒状柱子,似乎是用来排气的。堆在暖炉旁边的茶色块状物,或许就是刚才孩子们四处捡拾的羊粪。 地毯缎纹精致,看得出这农村以客为尊的心意。 「幸好还没把这些折了收起来。」 村长悄声说了一句。 「折了收起来?」 猫猫追问道。 「是这样的,前几天才刚有客人来过。」 「莫非是一位名叫陆孙的先生?」 「正、正是。姑娘认识他吗?」 猫猫心想「果然」,点点头。 他究竟是为何而来?那次之后,猫猫始终没机会见到陆孙,因此没能问个明白。 「今天已经很晚了,用过饭之后就休息吧。我会派人守在毡包入口,你不介意吧?」 马闪向猫猫做确认。 「是,不要紧。」 猫猫拿起自己的行囊,走进小毡包。她脱掉鞋子踩上去,只觉得蓬松柔软。地毯底下铺了好几层羊毛毡。她脱下身上的外套,挂到墙上的突起处。然后在地毯上躺成大字形。 (啊,这可不成。) 毡包里暖烘烘的,地毯又柔软。她险些打起盹来,赶紧轻拍一下脸颊。 猫猫猛地坐起身时,恰巧雀走了进来。 「猫猫姑娘,看你躺得好像很舒服呢。雀姊也来躺躺。」 雀整个人扑倒在地毯上眯起眼睛。脸上表情像是整颗心融化了一样。 「雀姊,在你睡着前可以跟你问件事吗?」 猫猫在脑中整理今天一天令她在意的事情。她一面整理,也没多想就变成了跪坐姿势。雀也变成跪坐姿势与她面对面。 「好的好的,猫猫姑娘请说。」 雀还是老样子。 「那些盗贼,是雀姊唆使的吧?」 对于猫猫的质问,雀表情毫无改变。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呢,猫猫姑娘?」 雀偏着头。 「抱歉我说得不够清楚。换个说法,就是你早已料到盗贼会出现,为了减少实际伤害而拿后续的我们当诱饵。」 雀的表情依然不变。 「你有什么根据如此认为呢?」 雀这样反问不是想让猫猫受窘。看她那模样,就知道她只是期待听到答案。 「是,先讲第一点。为何要把人员分成前后两队?也许是为我着想,试着尽可能缩短行程。就从壬……不,月君好意准备了坐起来舒服的马鞍这点来看也能明白。可是,就算是分头出发好了,前队有两名向导,却没派其中一人与我们同行让我感觉不太自然。」 「哦哦。」 雀似乎擅长看地图,但是初次来到一块土地,有人带路总是比较好。猫猫感觉她是故意不带人同行。 「第二点,就是这件外套。」 猫猫指指挂在墙上的外套。 「你不喜欢那件外套?」 「穿起来非常保暖,在旅途中大有助益。但有一点比较令我在意,就是它的外观精致华美。」 「精致华美?」 猫猫看看雀穿着的外套。 「雀姊向来喜欢华丽的东西,我觉得既然有两件外套,你应该会穿比较华丽的那件。雀姊却挑了较为朴素的一件,对吧?」 「是这样没错,但雀姊最基本的礼貌还是懂的喔。」 雀促狭地说。 「是,假如雀姊想把比较好的东西给我,应该会是月君交给你的那件。你才刚刚提到过坐起来舒服的马鞍,所以我本来也以为这件外套是月君所赐。可是,我看不是吧。」 猫猫拿到的外套摸起来触感很好。精致的刺绣,远远一看都知道是上等货。 「穿这么好的衣服,等于是在跟盗贼宣称自己是只肥羊。雀姊穿的外套略显朴素,是为了扮演肥羊的侍女等角色吧。」 「呵呵呵。雀姊的立场本来就跟猫猫姑娘的侍女差不多嘛。那么,猫猫姑娘是说我为了让贼人袭击你才故意让你穿上好外套,还把人员分成前后两队吗?」 「与其说是想让贼人袭击我,应该比较像是让他们锁定一个目标吧。」 雀眨巴着眼睛。 「假若同时攻击我们与前往农村的运货马车队,那会是一大群人。虽然有武官在可以增加我方战力,但也有些不常见到盗贼的人在场。你不会想吓到大家造成今后做事不方便,况且也不是没有可能被抓成人质。」 罗半他哥是平凡人,看起来身体健壮但不像是惯于打斗。猫猫猜想他的胆量大概就跟凡人一样小。 「假如人员分成前后两队,人数较少的那队还有个摇钱树,盗贼一定会挑那队下手。两个女的,一个男的。恕我直言,马侍卫虽然武艺有如鬼神但长相稚气,块头以武官而论也不算魁梧。还有他们说『把女人留下』或许不是为了卖钱而是勒赎?」 盗贼恐怕作梦也想不到,实际一出手竟然会碰到披着人皮的熊。马闪可是个屠狮勇士。 「可是,我说猫猫姑娘。就算猫猫姑娘的假设正确好了,雀姊又是如何把盗贼引来的呢?即使说猫猫姑娘穿着精致的外套,难道盗贼就这么巧,正好在那儿守株待兔吗?」 「就是因为这样,刚才你才会跟其中一个向导说话。第三点,雀姊一到村子,就去找其中一个向导说话。我想你一定是早就算准了向导不可信吧。」 猫猫想起那个脸色铁青的向导。 「我猜在前队出发之前,雀姊就已经跟两名向导分别说过,后队会在哪个水源地休息。只要拿地图给他们看,假装询问适合休息的地点,就能够让对方知道我们会在哪里休息。」 向导用了什么方法联系不得而知,但应该多得是手段可以把消息传给盗贼。 (例如白娘娘的鸽子。) 「雀姊从一开始就故意雇用了可能与盗贼狼狈为奸的可疑人物当向导。你将两个不同的休息地点分别告诉两人,再看看会在哪儿遇袭。所以你这么做,是为了弄清楚两个向导哪个是好人,哪个是坏人吗?但也有可能两个都是坏人就是。」 雀张开双臂像是表示投降。 「只有一个啦。另一位向导是调查过身家的。」 「是月君的命令吗?」 以前猫猫曾经拜托过壬氏,把她当成工具来利用。因此,她也不是没想过壬氏会如此利用她。只是,她觉得这不像壬氏的作风。 「才不是呢,外套是我准备的。」 「是这样啊。」 那大概就不是了。雀也许是基于不同于壬氏的命令体系在行动。 「猫猫姑娘这么聪明,雀姊会很为难的。」 「我也很为难,因为不知道雀姊在想些什么。」 两人都在叹气。 「猫猫姑娘,我有两件事拜托你。」 「什么事呢?」 「雀姊是活泼开朗的雀姊,所以请你继续把雀姊当成雀姊。」 雀咻咻抽出一串旗子。 「……我听不太明白,但我懂你的意思了。」 猫猫收下旗子,用指尖拈着垂落的旗子,不知接下来该怎么做。 「猫猫姑娘,雀姊还有件事拜托你。可以问你个问题吗?」 「什么问题?」 「你为什么会觉得,比较华丽的上好外套不是月君赠与的呢?」 雀似乎是纯粹感到不解。 「我只是觉得,那位大人若是要送我什么,应该会是穿起来舒服但纹饰较少、重视实用的衣服罢了。」 「他都是这样吗?」 「渐渐就变成这样了。」 比起从前,壬氏似乎慢慢弄懂了猫猫的喜好。 雀一面眯起眼睛,一面望向毡包的入口。 「抱歉打扰两位。」 毡包外头传来女子的声音。 「请进来吧。」 猫猫说完,入口的羊毛毡随即被掀开。 「不好意思。」 一位中年女子探头进来,手里握着缰绳。 「我照您说的准备了三头山羊,要留在哪儿呢?」 「好的好的,谢谢你。那么,这些钱请收下。」 雀把钱塞到女子手里。看来是在回来毡包之前先拜托过人家。 (山羊?是要带回去吗?) 要吃的话直接买杀好的比较便宜,况且也吃不了三头。再加上原有的家鸭,感觉越来越热闹了。 雀一面握着山羊的缰绳一面翻找行李,取出一只沉甸甸的袋子。 「这是什么?」 「是盐巴啦。这附近不靠海,又采不到岩盐,盐巴在这儿可是很珍贵的。山羊咩咩也很爱吃盐。」 「你弄来这些要做什么?」 猫猫猜不透她的用意。 雀咧嘴一笑。 「我要跟人谈判,就用这山羊与盐巴。雀姊向来崇尚和平,所以做事都喜欢大事化小,小事化无。虽然困死了,但我得再去处理一件事才行。猫猫姑娘你就好好歇息,恢复体力吧。」 雀一转身背对猫猫,就带着几只山羊走出去了。 七话 农村视察 后篇 罗半他哥盯着土壤瞧。他伸手检查触感,偶尔还含在嘴里然后吐掉。 「如何?」 猫猫从旁探头看罗半他哥。种田人家向来起得早。太阳才刚刚准备升起,罗半他哥已经开始忙了。猫猫是因为太累反而没睡好,才会听到早起的农民发出的声响。 地方在昨天抵达的农村里的一块田地。昨天他们就先向村长取得了许可,所以罗半他哥现在自己跑来看土壤。 田里的麦子已经发芽。虽然让人担心绵羊或山羊会不会来啃食,不过除了放牧时以外都是关在羊圈里,应该没这问题。 「土质不错,排水性也佳。再贫瘠一点都行。」 「养分少一点反而比较好吗——?」 雀突地冒出头来。 (昨天明明看她很晚才睡。) 雀到了夜半才回来毡包。可能是那什么谈判的耗了些时辰,但本人看起来精神饱满。 猫猫最好还是别问她去谈判了什么。雀说过了要猫猫照以往的方式与她相处,因此她决定不多问。 罗半他哥站起来,打量整片田地。 「薯类不同于其他蔬菜,土质贫瘠才能长得好。甘薯种在太肥沃的土里会只有叶片茂盛,块根长不好。马铃薯则是容易生病。」 「原来是这样呀。对了,由于早饭光吃面包不够饱,我再煮个粥喔。」 「喔,那真是多谢……」 雀正在给甘薯削皮。 「你怎么在削皮啊!」 罗半他哥快如电光地把甘薯抢走。「哎~哟~」雀故意站不稳转圈圈。 「这、是、种、薯!种薯!不、准、吃!」 「可是,这村子里只有小麦可吃耶。手边又没多少米,我是想加点甘薯增加分量。」 「地瓜粥?好像很好吃。」 猫猫也有点饿起来了。早上比起面包还是有助消化的粥比较好。 「这是要拿来种的!不可以吃掉,知道吗!」 罗半他哥用一种教小孩子的口吻骂人。总觉得讲话方式跟卷毛眼镜有点像,或许因为是兄弟的缘故吧。「咩~」在旁边睡觉的绵羊好像嫌吵地叫了一声。 「啊——这个不能当成种薯了……」 罗半他哥看着被削皮的甘薯唉声叹气。 「那我就拿去煮早饭喽。」 「……不得已了。」 「一条不够,再追加个三条。」 「不行!不可以这样!」 罗半他哥马上阻止雀。猫猫顿时握紧了拳头,亲身体会到这里才是他这平凡人能够发光发热的地方。罗半他哥就是要对人吐槽才能发挥生命力。 「先不管早饭怎样,这样看起来,有办法栽种吗?」 猫猫个人是很想再看一下耍笨与吐槽的你来我往,但事情总得讲下去。听到这个问题,罗半他哥双臂抱胸。 「这儿跟子北州其实都差不多。虽然没子北州那么偏北方,不过从气候来说的话,马铃薯可能会比甘薯长得好。这附近地区比华央州更冷。」 「……这儿似乎是真的有点冷。西都好像还比这儿暖和一些。」 (耳朵有点痛。) 猫猫捏住鼻子缓解耳压。 「听说这儿的海拔比西都高出相当多。」 「似乎是呢。」 「是这样啊?」 雀从怀里取出地图。 「雀姊我很会看地图,但地图上不会写出高度。难怪觉得空气有些稀薄。」 「这我比你厉害,我阿爹教了我很多。」 平凡人得意洋洋地挺起胸膛。 「西都邻近沙漠,所以白天气温很高的。不像这里,即使是白天一样冷得刺骨。」 猫猫这时才亲身体会到,同样是戌西州气候却大有不同。 「所以还是种不起来了?」 「这就难说了。基本上若要种植甘薯,最好有华央州春季到初夏的气温。在这边不管是沙漠还是高地,气温都称不上合适。或许是有种种看的价值,但大概还是种马铃薯比较安全——不过……」 总觉得罗半他哥的脸色,似乎有些郁闷。只见他一副无法接受的表情大步走进田里,然后开始踩踏麦子。可能是栽种的时期较晚,看起来都还像小草。 「你在做什么呀?会挨骂的喔——」 雀嘴上这样说,却只是旁观。 「我才想骂人咧!这些麦子,分櫱得太少了。根本都没在踩麦嘛!」 「踩麦?」 猫猫一面偏着头,一面看着罗半他哥像螃蟹一样横行。 「种麦子要像这样踩踩,促进分櫱。这样根才会长得壮,变得不容易歪倒。可是,我看这里的田都没踩过!真要说的话,其他的田也是!分櫱可以让麦子结更多穗!收获量也会增加,就不知道他们怎么搞出一堆瘠田!」 「真不愧是农民。」 「谁是农民啦!」 (除了你以外还有谁?) 罗半他哥用笨笨的螃蟹步不断踩踏麦子。无论本人愿意与否,看起来完全就是个庄稼汉。雀说「好像很好玩」开始学罗半他哥踩麦子。这么一来,猫猫不跟进就没完没了了。 三人正在学螃蟹走路时,村民陆陆续续起床,都凑过来看。大家都在远远观察访客们的奇异行径。 「你们在干嘛啊……」 马闪也在旁观群众之中,脸孔抽搐。他用异样的眼光看着三人,但猫猫觉得肩膀上坐着家鸭的男人没资格说他们。 「这里的农事做得太不像话了!」 罗半他哥坐在地毯上发表意见。 「现在正在用饭,请保持安静——」 雀用面包把脸颊塞得跟松鼠似的。 猫猫等人回到毡包,先用早膳再做打算。 烤得扁扁的面包上,放着羊肉串烧与包子。暖炉上放着一只锅子,煮好了一锅羊肉小麦面汤。饮料以茶来说颜色太淡,用山羊乳代替热水,跟猫猫知道的茶有所差异。 (以乳品与家畜肉为主,蔬菜较少啊。) 要不是这里是农村,谷类想必也会更少。 用饭时,大家会聚在毡包里一起吃。雀来不及煮粥,说改到晚膳再吃。至于已经削皮的甘薯,此时正放在暖炉上烤着。 由于马闪在暖炉前坐下,雀与猫猫、罗半他哥也各自找暖和的位置就座。护卫武官等其他同行者则在他们身旁围成一圈坐下。 热汤味道有点淡,猫猫向雀拿了点盐加一撮进去。串烧比京城摊贩卖的好吃多了。 代替盘子的面包很硬,要掰着沾汤吃。配上热过的干酪十分美味。 蔬菜只有汤与包子里放了一点意思意思,分量让人不满足。 「我是在说,为什么要种却不好好种?他们知不知道像我刚才那样仔细踩踩,之后可以增加多少收获量?」 「是,您说得是。那块干酪不吃的话就给我。」 「喂!不准擅自吃我的!」 雀动作迅速地从罗半他哥面前抢走干酪。 (何必这样?) 干酪的话还多得是,雀抢他东西大概只是想逗他。 猫猫等人一面用饭,一面谈论方才在田里干的活。 「我想这次人家应该是让你来视察农村的,罗半他哥,你看了觉得如何?」 在马闪的脑袋里,罗半他哥这个名称已经确立了。奇怪的是换做平常的他应该会更认真地询问本名,搞不好是某种不受法则支配的力量作祟。 「听我说啊,我的名字叫——」 「你既然带了种薯来,多少还是有打算栽种吧?」 猫猫即刻插嘴。 「那当然了,人家已经说了有好地点的话就种。罗半是这么对我说的。都已经拜托我了,就算是我那恶劣弟弟说的话也还是得好好干吧。」 (有个那么恶劣的家人,这人讲话还是这么正直。) 无奈罗半他哥,总是散发出某种让人想寻他开心的气质。 「麦田的事情我明白了。有什么问题吗?」 「问题可大了。这里的家伙,到底想不想认真种田?」 罗半他哥喝点汤润喉。 「我是外行人所以不太明白,他们没做你所说的踩麦,有严重到需要你这样严厉指责吗?」 猫猫也赞同马闪的意见。踩麦或许的确是能让麦子长得更好的作业,但并不是没做麦子就长不大。如果还有其他事务要忙,会省略这道工夫也无可厚非。更何况戌西州的农业是以畜牧为主。 「不只是踩麦,幼苗也都长得零零落落的。我知道他们是直接播种,但也该播得平均一些吧。有些田地更是拖到太晚才栽种。还有肥料也得整个田地都洒到才行,土壤的颜色都变得深浅不一了。」 「真是吹毛求疵呢。要不要吃甘薯?」 「谁吹毛求疵啦!甘薯我早吃腻啦!」 猫猫向雀要了些烤甘薯吃。甘薯直接吃就已经够香甜可口,涂上一点酥(奶油)更是温润顺口。雀似乎也吃上瘾了,偷偷多拿了三条切片来烤。 猫猫明白罗半他哥想说什么,但她也有话要反驳。 「会不会是每个地区有不同的农作方式?既然此地原本是以畜牧为主要营生,应该不需要那么多的五谷杂粮。没有需求,技术就不会进步。」 「你说得对。但我的意思是,这个村子在干农活时偷懒。像他们那样做,我不认为能有多少收获。这儿的家伙是明明有技术,却不肯认真干。」 「有其他收入来源的话就不成问题了吧。何必如此介意?」 马闪也一边啜饮奶茶一边反驳。 「我——的——意——思——是——」 「你是想说分明可以从其他地方获得收入,为何要特地种田又偷懒?」 猫猫好像听懂了罗半他哥的意思。 「呃,就是这样。」 罗半他哥看到终于有人明白了自己的意思,稍稍松了口气。 「我听不懂。」 「我也听得不是很懂,请解释得让雀姊我也能理解。」 马闪与雀各自要求说明。 「如果靠放牧就能过活,一直于各地迁徙放牧不就得了?不然特地定居下来开垦田地,反而不容易把家畜养肥。换言之,我认为他们选择定居而非游牧,是因为这样更有好处。」 「毕竟四处迁徙,有时是会弄坏身子的嘛。」 「正是。就像这个毡包原本的主人,从放牧改业成为农民,似乎不是什么稀奇事。不知他们是迫不得已才成为农民,抑或是成为农民比较有好处。假若是后者,两位不觉得他们应该会想增加收获量吗?」 听了猫猫的说明,罗半他哥「嗯嗯」不住点头,其余二人则是一脸愣怔。 「恕我无法解释得更清楚,两位觉得呢?」 「该怎么说才好?我也觉得这其中有蹊跷,只是……」 「不知该如何用言语形容呢。」 猫猫一面低声沉吟,一面咬着冷掉的甘薯。这个地方没有任何甜食,使得甘薯吃起来显得更加香甜。 「……」 忽然间,猫猫望向毡包的入口。有两个小孩可能是对客人感兴趣,在那里偷看。是年仅十岁上下的小男孩与小女孩,应该是兄妹。 「要吃吗?」 两个孩子虽然略显慌张,但仍伸手过来拿从未看过的甘薯。吃了一口之后,他们名符其实地睁圆了眼。 「可不可以……再给我们一个?」 兄妹俩眼睛滴溜溜地转,看着猫猫。 「可以,不过能不能让我问几个问题?」 难得有这机会,猫猫决定请他们提供点情报。 用过早膳后,一行人与两个孩子一起把村子走过一遍。 「你们家里有在认真种田吗?有没有混水摸鱼?」 雀直言不讳地向兄妹问道。 「在田里摸鱼?」 「摸鱼?」 兄妹二人面面相觑。 「雀姊,这样讲小孩子可能很难听懂吧?」 「会吗,猫猫姑娘?」 雀再给两个孩子一些烤甘薯。 「……不知道那个算不算摸鱼,不过听说种田可以拿到钱。」 「拿到钱?是拿麦子去卖钱吗?」 两个孩子里的哥哥摇头。 「呃,不是,说是长不大也可以收钱所以很轻松……」 「喂!谁准你们靠近客人了。」 被村里的大人叫住,兄妹俩吓得跑走。手里紧紧握着甘薯。 「啊,等等……」 猫猫想叫住他们但太迟了。两人已经跑远了。 (长不大也可以收钱?) 听起来很不对劲。假如此话当真,哪里还需要照料麦子? 「真对不起,那些孩子有没有捣蛋?」 「没有,他们很乖。」 即使如此,村民还是满怀歉意地向猫猫他们赔罪。与其赔罪,猫猫真希望村民没来打扰。能问话的孩子们已经跑不见了。 真想问个明白孩子们所说的「可以收钱」是什么意思。 (看起来不像是有所隐瞒。) 猫猫一面歪头,一面继续在村子里闲荡。乍看之下什么也没有,就只是个悠闲安逸的村子。村里没有什么铺子,几乎都靠自给自足。听说大约每隔十天,就会有行商过来。 村民很亲切。看起来不像在做什么坏事。 (也许是孩子们弄错了,而我们也多心了。) 但是身旁有个男的,心里似乎比猫猫更不痛快。 「做哥哥的——表情太严肃了喔——笑一个笑一个。」 雀跑去找罗半他哥抬杠。 罗半他哥眯着眼睛,巡视村子里的田地。手里拿着个装了种薯的袋子。 说是视察,但罗半他哥此行也是想看看有没有机会推广新的作物。要培育新的作物,最好能选择多少有点干劲的人才。 罗半他哥每次被说成农民总是一概否认,对农事的态度却十分真诚,是个自相矛盾的平凡好人。 罗半他哥总是想坚称自己不是凡夫俗子,但他的行动理论是真的很平凡。 (再说不想继承家业的长子又不是就他一个。) 只是如果直接指出这点,罗半他哥可能会生气。 坦白讲,猫猫觉得每个人分头行动比较快,但她不能擅作主张。男尊女卑的思想在这戌西州一样根深蒂固,一个外地女子大摇大摆地独自行事会惹来反感。就算有护卫跟着,那样带头的还是猫猫所以行不通。 (话虽如此,雀姊行动倒是随心所欲。) 那个自由人,刚才说另外有事要做,不知跑哪儿去了。她虽然性情古怪但受到水莲赏识,就当作没问题吧。 以猫猫来说,比较好的作法是巧妙诱导罗半他哥或马闪,向村民问话。以这种情况而论,她会选择跟着罗半他哥。这是因为马闪背后跟着一只家鸭,引来了村民异样的眼光。 不用猫猫诱导,罗半他哥自己就会做出猫猫想做的事。他老早就开始询问村民是否发生过虫害了。 「虫害啊……」 「对。比方说去年情况严不严重?」 「嗯——虫害是年年都有。去年当然也发生过,损失也很惨重,但还是勉强撑过来了。我们能像这样有饭吃不怕饿死,都得感谢领主老爷的恩德啊。」 领主老爷?是指玉袁吗? 村民说之前虫害规模很大,但或许并没有严重到把粮食都吃光啃尽。 「喔——那么,再问一个问题。那边那块田,是谁的?我想见见那人。」 罗半他哥指着麦田。 「那边那块?喔喔,那是念真大伯的田啦。就是个住在村子外缘一间房子里的老先生。房子隔壁有间庙,看到就知道了。」 「谢谢,我去瞧瞧。」 「呃不,虽然是我给你指的路,但你们真要去见念真大伯?」 村民面有难色。 「我是有此打算,有什么不方便的吗?」 「嗯——我是不会阻止你们啦。只是,你们见了那老先生可能会有点吃惊喔。不过他不是坏人,你们不在意就好。」 总觉得村民话里有话。被这样一讲反而让人更好奇了。 猫猫等人前往村民所说的地点。 「请问一下。」 猫猫扯了扯罗半他哥的衣服。 「怎么了?」 「您为什么对那块田感到在意呢?」 「你看不出来吗?只有那块田耕耘得最美。」 「最美?」 这词用在田地以外的其他方面上更能讨人欢心,但罗半他哥的神情十分严肃。 「其他田地都只是随便耕耘,只有那块田整地做得漂漂亮亮。踩麦也做得扎实,麦子长得很强壮。」 「是这样啊。」 经他这么一说,看起来的确如此,但很遗憾地猫猫对麦子没多大兴趣。 (这附近一带都没长麦门冬呢。) 讲到麦让她想起了一种生药。此外,这种生药跟麦子一点关系也没有,是一种叫做蛇须的植物的根。麦子的话麦角有时可以入药,但更为人所知的是其强烈毒性。而且现在麦子还没结穗,引不起她的兴趣。 (这附近周遭,都没长什么像样的草木。) 猫猫觉得自己快要陷入慢性生药缺乏症了。自从成为医官贴身的女官以来,她成天有一大堆药可以看,把胃口养得太大了。 (药,我想看药……) 想着想着,瘾头就忽然来了。她开始哈啊哈啊喘着大气。一路上也都没遇到什么好药草。 「唉,喂,你还好吗?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罗半他哥出言关心猫猫。 「抱、抱歉。我没事……」 可是,她好想看药。好想闻闻药味。现在是饥不择食,毒药也行了。 要说这附近能有什么生药,大概就是四周悠闲走动的绵羊了。 (羊角好像能拿来当成生药?) 记得羚羊角可以用作生药。但可能是此羊非彼羊,绵羊的角形状与猫猫之前看过的生药并不相同。 (同样都有个羊字,想必药效也相似……) 猫猫用幽魂般的动作伸手想碰羊圈里的绵羊。 「喂,我就说这家伙不对劲!」 罗半他哥从背后架住猫猫。 猫猫也知道自己行为异常,但就是变得无法阻止身体的反应。她渴求着药物,不管是哪种都好。 「给、给我药……」 「药?你生病了吗?」 猫猫心想:罗半他哥,拜托什么都好,拿点药来给我吧。 「怎么了吗?」 马闪带着家鸭过来了。 「她说她想要药。」 「药啊。这倒提醒我了,水莲嬷嬷让我带来了一样东西。」 马闪从怀里取出一只布包。 「水莲嬷嬷说,只要猫儿做出奇怪举动就给她看这个。」 慢慢拿出来的东西,是呈现「乙」字形的奇妙干货。 「海、海马!」 说到别名龙落子,有的人可能就知道了。就是一种非鱼非虫,奇怪特异的海中生物。 马闪把干货迅速藏好,不给猫猫看。 「啊!」 「我看看……上面写这什么?」 马闪看看一起放在布包里的纸条。「呱呱。」家鸭也坐在马闪的肩膀上探头看着。 『一旦猫猫开始做出奇怪举动,就把布包里的东西给她看。还有,切勿立刻把东西给她。每次办完一件差才能给一条。』 分明是马闪在诵读内容,耳朵听见的却是水莲的声音。 (那老太婆真有办法。) 与绿青馆的老太婆相比,水莲另有一套办法对付猫猫。她至今已经看过猫猫一次又一次被壬氏用诱饵钓上,一定早就把猫猫摸透了。 东西不是壬氏而是水莲给的,可见对那老嬷子而言,马闪仍然是个需要人指点妙计才懂得如何操控猫猫的小毛孩子。 「上面是这么写的,你那什么瘾头治好了吗?」 「是!我全好了。」 猫猫活力充沛地举手。 「不是,怎么可能全好了?什么仙丹妙药能用看的就把病治好啊!」 罗半他哥还是一样不忘吐槽。 「常言道病由心生,请别介意。别说这个了,还是快快把差事办完吧。」 (为了海马。) 更何况,那可是经常用作强身健体等用途的生药。 「不是,我实在搞不懂。这不太对吧?这不太对吧?」 「说也奇怪,同一句话重复两遍会让人想起某某人呢,罗半他哥。」 也不是别人,主要就是一头卷毛的眼镜兄。 「就跟你说了,我的名字不叫罗半他哥……」 「还是快走吧。没那么多闲工夫打混了。」 罗半他哥的名字约定成俗地被打断,不过总觉得这哏也渐渐被玩烂了。 农民大叔说过是一间庙,但跟猫猫常看到的庙有点不同。那庙是砖砌的,没有窗户。里面挂着一条条飘动的布,另有神佛挂画挂在墙上代替神像。 隔壁盖了一间破房子。村民说的民房必定就是它了。 「那么,我去敲门了。」 罗半他哥一副仍然心有疑惑的神情,去敲那破房子的门。 「……」 没人应门。 「不在家吗?」 「应该是去干活了吧?照顾绵羊或是下田之类的。」 虽然以时刻而论,也差不多该回来吃午饭了。 「有什么事吗?」 背后传来一阵低沉沙哑的嗓音。 猫猫等人回头一看,一名肤色浅黑的老人站在那里。老人手持锄头,脖子挂着手巾,一副标准的农民模样。衣服被黑土弄脏,到处缝满了补丁。是农民不会错,但是—— 「!」 马闪不假思索地握住了腰上的剑。猫猫也明白他为何想都没想就摆出架式。 「喂喂,对一个农民抱这么大的戒心干嘛?」 浅黑色的皮肤布满了黑斑。不只是因为上了年纪,也显示了此人长年受到太阳曝晒。然而,让马闪起了反应的部分不在这里。 老人缺了左眼。左眼窝凹陷出一个洞,眼球不知去向。拿着锄头的右手没了食指,身体露在衣服以外的部位也能看到好几道刀箭留下的旧伤。 这下就知道刚才那大叔为何说见到会吃惊了。马闪之所以想都没想就做出反应,是因为对方散发的气息比起农民更像是武人。 「老先生可有过从军经历?」 马闪用不失敬意的语气问了。 「没那么了不起。只是当过肆虐草原的蝗虫罢了。」 (当过蝗虫……) 讲法很令人在意。再说猫猫心里也有个疑问。 「您刚才是去下田了吗?」 猫猫忍不住问了。老人手持锄头,衣服又沾有泥巴。留在衣服上的泥巴污渍让猫猫觉得有些眼熟。 「不然还能去干什么?」 老人回得毫不介怀。 猫猫也觉得自己问了句废话。但她看过村子里的田地,有了一项发现。 「只是觉得一般的农活不会把衣服弄得这么脏。」 在现在这个时期,照料麦子并不会把衣服弄得这么脏。田里的土是干的,除非耕作的是湿土,否则泥土不会这样黏在身上。 「请问是否曾有一位名叫陆孙的先生来过这儿?」 「……喔,你们跟那小伙子认识啊。」 老人眨眨只剩一只的眼睛,然后打开了跟破木屋没两样的家门。 「你们先进来吧。我可以请你们喝点山羊奶。」 老人把锄头靠在墙边,请猫猫等人进屋。 名唤念真的老人的住处,无论外观或内部陈设都只能用简朴二字形容。 (跟我家差不多。) 这屋子跟猫猫位于烟花巷一区的破房子很像。屋里只有炉灶、床铺与粗制滥造的桌椅,再来也就只有营生工具了。如同猫猫家中什么都和药有关,念真家中放的也尽是些农具。 (光看屋子会觉得是个克勤克俭的人。) 但那一身伤疤怎么看都不像普通老百姓。 椅子有三把,只有念真一个人站着,把山羊奶倒进缺角的碗。家鸭在小玄关里啄地面,看来是有谷子掉在地上。 「是有个名叫陆孙的男人来过这儿。差不多十天前吧。」 正好就在猫猫于西都见到他的前一天。 「请问他来这里有什么事?」 本来想请马闪或罗半他哥代为询问,但陆孙这个名字是猫猫提的,于是猫猫自己开口。 「也没做什么,只有让他拿着锄头耕了一下田。」 「耕田?是替春播做准备吗?」 猫猫听过麦子这种作物可二季耕种。分别是冬季播种,春季或初夏收获,以及春季播种秋季收获。 「不是。春播也要做,但我让他做的不是那个。」 念真把山羊奶放在桌上,请猫猫等人喝。马闪喝不惯这种饮料,神情有点复杂,猫猫则是心怀感谢地拿来润喉。温温的但没放什么怪东西,就只是普通的山羊奶。 「要讲得更好听些,就是请他帮忙做了一下祭祀之事。」 「祭祀?」 猫猫偏着头。罗半他哥与马闪也都没听懂,面面相觑。 「是为了庆祝丰收或类似的祭祀吗?」 「不是庆祝丰收,说成驱除歉收的灾祸比较正确。」 「……抱歉,这对我们来说有些难懂。可否请您解释得再清楚一点?」 对于猫猫的恳求,念真吐着舌头坐到了床上。举手投足都流露出缺乏教养的调调。 「没什么,你们就陪我这老头聊聊吧。村里人都懒得理我。」 「老人家,我们没有那种闲工夫。」 马闪火气有点大。 「喔,是吗?」 念真倒头就躺到了床上。 猫猫从椅子上站起来,阻止马闪。 「真抱歉,请您继续说。」 猫猫低头赔不是。道歉不用钱,与其让他在这里闹别扭,她宁可赔罪了事。 「哼——这我得想想了。」 念真的讲话口气与其说是逗他们玩,更像是以欺侮人为乐。 「我没兴致了,还是算了吧。」 「你这什么态度!」 马闪想上前骂人,但猫猫打断他。罗半他哥可能是不常跟人起争执的关系,选择当个旁观者。 (拜托不要因为血气方刚就动手啊。) 她知道马闪本领高强,也不认为他会败给这老人,只是—— (这种个性的人,性子常常都没来由地顽固。) 纵然马闪实力上比他强,他也有可能打死不肯认输——变得像贝壳一样三缄其口。 (那就伤脑筋了。) 只是,她感觉念真那样说只是想逗逗他们。如同她一提起陆孙,老人就请他们进家门一样,也许他心里其实有话想讲。 「要我们怎么做,您才愿意开口呢?」 猫猫始终放低姿态。 「……我想想。那这样吧,跟我玩个猜谜如何?」 「猜谜?要猜什么呢?」 「很简单。只要猜得到我是什么人就行了。」 (不懂什么意思。) 马闪与罗半他哥再次面面相觑。家鸭代替马闪跑去啄老人的脚。 「那么,我……」 马闪举手准备回答,但念真挥挥少了根手指的手。 「我是问那边那个小丫头,没在问你这臭小子。」 「臭、臭小子……」 马闪竭力克制脾气。这个相貌稚嫩的武官,看在一个浑身旧伤的老人眼里自然跟个臭小子无异。 回到正题,既然只有猫猫有权作答,该怎么回答才对? (念真……只有名字取得别出心裁。) 意思就是深念真相。 (但愿人如其名,讲话别虚实穿插就好。) 猫猫一一检视他说过的话。 念真曾把自己说成「蝗虫」。那对农民而言是一种棘手的害虫。 (意思是会啃食破坏农作物?) 念真没了食指,也没了左眼。 (以农民来说身上有太多伤疤。但是未曾投身军旅。) 最起码应该有跟人厮杀过。而且伤疤看起来像是身经百战。 (没了手指就拿不了武器。特别是弓箭之类……) 无意间,猫猫想起昨日袭击他们的盗贼们。那些手臂被折成一截一截的人,不知如今是否已经交给衙役了。 (烧杀掳掠判的是绞刑,最起码也是肉刑……) 而念真说过,他请陆孙帮忙的是祭祀之事。 「……念真大伯。」 「什么事?」 念真一副猜得中算你厉害的态度。 题外话,罗半他哥一直用一种愤慨的神情瞪着猫猫。也许是猫猫用名字呼唤一个才刚认识的老人,让他不高兴了吧。 (现在谁跟你计较这个啊。) 猫猫大吸一口气吐出来。 「您是牲礼吗?」 猫猫的回答让旁人都僵住了。 「这答案什么意思啊!」 马闪驳斥猫猫。 「您不知道吗?就是活人献祭的意思。」 「这我晓得。我是说这个老人怎么会是牲礼?他不是活得好好的吗?」 讲到牲礼,一般都是要被宰杀的。 可是,猫猫觉得这个答案最贴切。 「我也不知该如何解释才好。」 猫猫看着念真。老人脸上与马闪的反应不同,露出某种欣然接受的表情。 「是吗?是这样啊。牲礼……原来我成了供品了。」 念真长吁一口气,接着眯起了只剩一只的眼睛。 「你们三个,可愿意听一个顽劣之徒聊聊往事?」 讲话语气轻松,但念真那独眼的深处,彷佛藏有沉重的情感。 「有劳老先生了。」 这次罗半他哥与马闪也都低头请求,以免再惹恼他老人家。 八话 老人的往事 差不多在五十年前,游牧民的人数还比现在多了一倍。 我也是其中一人,算是出生在比较好勇斗狠的部族。好勇斗狠说起来算好听了,讲白了就是盗贼。我们平时饲养牲畜,有时候想讨老婆就去抢其他部族或村落的姑娘。然后呢,顺便还兼营侵夺或贩卖人头等副业。 好啦,别瞪我。我知道错了。当时我对那些事情从没抱持过疑问,也以为讨生活就是这么回事。我爷爷、阿爹都是这么过活的。我奶奶跟我娘也都是抢来的。在我出生长大的地方,那就是常态。 这是十恶不赦的事,我比谁都清楚。 好了,让我继续说下去。 当年我还是个十来岁的年轻小伙子,但就连族长也器重我的弓箭本领,让我积极参与劫掠之事。打赢了就吃得到大鱼大肉,拿得到金银牛羊。那些人要怪也得怪自己没本事。我们每战必胜,所以也就骄矜自大了起来。 这种骄矜自大,蔓延到了整个部族。 有一天,族长的儿子说,他想得到识风之民的姑娘。 所谓的识风之民,这么说吧,就是受任执掌整个草原祭祀之事,类似神官的存在。他们饲养鸟禽,依着风向在草原上移动。族里有很多智者,能准确说中当年的气候。 在我们这些莽汉居多的游牧民当中,仍然有个不成文规定。就是不可对识风之民出手。 但是,我们的部族违背了规定。 为了帮族长的嗣子讨老婆,我们袭击了识风之民。那些人正好在举行祭祀,手边弓箭或刀剑等武器一件也没有。你说那他们带着什么?说来也奇怪,那些家伙举行祭祀,需要的是驯养的鸟与锄头。 女人们对鸟群下令,男人们翻土锄地。 你们听了也不懂吧?但他们说那就是在行祭祀之事。我还记得族长的儿子笑了,说简直跟农民没两样。然后那家伙一声令下,说「统统杀了」。 我拉紧弓弦。箭啪的一声飞出去,划出弧线,射中了识风之民的脑袋。 这就点燃了开战的狼烟。 那些家伙手上没有像样的武器,就只是在翻土而已,要杀死他们易如反掌。就像是追着受伤的鹿到处跑。 等到一切都结束了,我才发现那时的掳掠行径,是我这辈子做过最泯灭人性的行为。 我杀害那些被尊为神官的家伙,心里没有半点迟疑。下手甚至比平常更狠。大概是说了半天,要杀害神官还是有所畏惧吧。也许是怕留了活口,他们会祈求上天惩罚我们。 我们把成年男子全杀光了。女人只留年轻姑娘。小鬼当成奴隶卖掉,他们养的鸟成了我们的晚饭。 听了让人作呕对吧?但是,我们就是下手了,甚至是杀红了眼。 所以,那时我没注意到。 那时有一只反应迟钝的鸟,我们都在抢东西了还在地上啄来啄去。我没放在心上,一刀将它刺死。后来我才知道,它那是在吃掉灾厄的种子。 后来,我们的部族更是变本加厉,肆无忌惮。族长的儿子强占了识风之民的姑娘,姑娘有了身孕。就在那姑娘怀了第二胎的时候,灾厄来临了。 黑压压的影子淹没了平原。看到那片像是用木炭乱涂一通的黑影,起初,我还以为是不合时节的雨云。 耳朵里嗡嗡作响。家畜们躁动不安。孩子们不安地互相依偎,女人们紧紧抱住这些孩子。 有个男的骑马说要去看看情形,半晌之后狼狈万状地逃了回来。不只衣服,连皮肤与头 发等都伤痕累累。马激动地乱蹦,我们费了好大一番工夫才让它静下来。看到像是被某种东西连皮带肉咬下的伤口,我问是什么东西袭击了他。 看你们这副表情,想必是已经猜到来的是什么了吧。不过,还是认真听我说吧。我讲的这些事,村子里那些家伙根本不信。因为这数十年来,从来没来过那么大的祸事。 不用等我们细问探子了。 那些东西立刻就飞到了我们的野营地。 是虫子,数不清的大量虫子。就是飞蝗。 震天动地的振翅声,加上刺耳难听的咀嚼声。漆黑的噪音袭向毡包。 正在吃草的绵羊都吓得四处逃散,狗群恰如丧家之犬一样,除了吠叫也别无他法。 男人们狼狈难看地拿刀乱挥,好像不知道再怎么挥也打不掉虫子。但是拿着火把乱挥更是大错特错。浑身着火的飞蝗们直接飞向其他男丁,引发了更大的惨剧。 我惊惶无措,只会一个劲地踩扁掉在地上的飞蝗。每只不过是约莫二寸的飞虫,但是同时,我们等于是在巨大虫腹里被消化。 我们把女人小孩藏在毡包里,但飞虫从隙缝不断钻进去。小鬼头都在毡包里哭叫,做娘的也开始尖叫,根本没法安抚他们。她们咒骂没法对付飞蝗保护家人的每个男人。这些被强掳来当老婆的女人,事到临头都把真心话给说出来了。 虫子们光吃草还不满足,把我们的粮食也吃尽了。 不光是小麦、豆子与几种蔬菜,连肉干都啃。毡包到处都被咬出洞来,等虫子飞走后,只剩下一群喊累了的人与无数虫尸。 所有东西都被吃光了。家畜也跑了。 我们勉强抓到马匹,前往村子想弄到粮食。我们向来以强盗为业,所以选的都是还没被认出来的人。选是选了—— 但才一靠近,他们就用弓箭射我们。万万没想到他们竟然看都不看来者是谁,就直接放箭。我丢下来不及逃命的伙伴。他伸手向我求救,但我无能为力,只能转身就跑。 后来回头一看,村民把我们的伙伴与伙伴骑去的马都拖了回去。 仔细想想就知道了。遭受飞蝗袭击而苦于饥饿的,当然不会只有我们的部族。 只希望被我抛下的伙伴能死得痛快。虽然我也觉得屠杀了神官部族的我们,现在才来向上天祈求也不济事。 食物没了,我们宰杀了所剩不多的家畜。也曾经喝加了杂草增加分量的汤喝到腹痛下痢。饥饿难耐的孩子们吃了掉在地上的飞蝗,结果一个孩子死了。不知是飞蝗有毒,还是因为小孩没把脚拔掉再吃。大伙儿食不充饥,都瘦得只剩皮包骨。粮食一不够,就从那些身子骨比较虚的开始死起。 更别说孕妇比别人更需要滋补,日渐衰弱是可想而知的事。 族长嗣子的夫人日渐消瘦,只有肚子是鼓的。纵然身分地位再大,在那场惨剧之后一样吃不到什么像样的东西。第一个孩子抓着母亲不放,只能吸手指减轻饥饿。 第二胎成了死胎是不言自明的事。 族长的儿子目睹自己第二个孩子的死,伤痛欲绝。而他分娩后奄奄一息的妻子,又进一步地谴责咒骂。 他那妻子撑着虚弱的身子骂道: 「是你们妨碍了祭祀。再也没有人会举行识风祭祀了。草原民族将会永生永世,受到虫害威胁所苦。」 原来在族人同胞惨遭杀害,自己被掳来的这数年间,她一直把这些话憋在心里。女人高声狂笑,抱着死去的娃儿与消瘦的孩子断了气。 正如女人所说,之后事情传开了,说这场灾厄的原因是我们部族妨碍了祭祀。 我们的部族,成了草原民族共同追杀的敌人。 虽然只能说是自作孽不可活,但我们还是贪生怕死。 我们吃草,吃虫,有时杀人,有时被杀,不断逃跑。 有个男的饿极了,就吃了族里死人的肉。这样还不满足,人没死竟也想杀来吃。我之所以没了左眼,就是因为有个家伙对我放箭,想把我吃了。我当场把箭拔掉,反过来杀了那家伙。 我不想吃人也不想被吃,就逃走了。但逃走了也无法可想,饿得渐渐失去了生气。所以最后我耐不住饿,竟被麦粥的香味吸引着进了城。 那是领主在放粥济民,虽然那粥淡而无味到了与家畜饲料无异的地步,我却觉得是人间美味。 满脸眼泪鼻涕、肮脏不堪的我,就这么被卫兵逮住了。似乎是城里有个居民,认出我从前是个盗贼。我已经无力抵抗,甚至觉得进到牢里有饭吃就好。唯一令我期待的,就是在受绞刑之前还能吃上多少顿饭。 但是,我后来没受绞刑。 取而代之地,我被砍断了拉弓所需的手指。然后,我就成了农奴。想到自己干下的坏事,我到现在都觉得这样处罚实在是太宽宏大量了。 关于识风之民的祭祀,领主也知情。识风之民长年进行那种莫名其妙的祭祀还不至于饿死,是因为有领主的庇护。人家告诉我,我以为莫名其妙的祭祀其实是有意义的。 咦,问我领主是谁?就是今已亡故的戌字一族,你们可曾听说过?在那个时代啊,玉袁那个一步登天的家伙还不知道在哪儿咧。 戌字一族,知道识风之民的祭祀具有何种意义。所以领主把我们农奴安排到各地,让我们来代替识风之民。 遗憾的是,农奴只会耕田。 戌字一族似乎不知道他们还会操纵鸟禽。我手边有的,顶多也就是鸡了。 我只能用残缺不全的方式行祭祀之事。 你说得没错。人家让我活着,只是为了让我举行祭祀。也就是名为农奴的牲礼。 而这儿就是咱们牲礼建立起来的村子。我家隔壁那间庙,是用来祭祀被我们所杀的识风之民。也就是说我赔上了渺小的一辈子,来偿还杀害神官、唤来灾厄的罪过。只是看在旁人眼里,一定觉得怎么想都赔不起吧。 不过嘛,这也只到十七年前为止。 随着戌字一族的消亡,农奴们也都擅自逃亡了。其中也有些蠢材回去靠掳掠财物维生,毕竟本来都是些莽汉嘛。喔——看你这反应,似乎是已经碰到过盗贼了。我如果看到他们,搞不好还认得出来哩。 咦,问我为什么选择留下来? 那还用说吗?当然是因为我不想再被飞蝗乱啃了。 我真的受够了…… 好了,絮絮叨叨的往事就讲到这儿吧。 有什么要问的吗? 九话 祀与祭 念真似乎口渴了,把温温的山羊奶一饮而尽。 猫猫、马闪以及罗半他哥也都沉默不言。 (情报比想像中多得多了。) 得在脑袋里整理一下情报才行。猫猫双臂抱胸。 大约在五十年前,念真等人的部族灭了识风之民。后来过了几年,发生了严重蝗灾。 念真认为是因为不再有人行祭祀之事,才会引发严重蝗灾。 使得念真必须成为农奴,代替识风之民终生进行祭祀。 简单来说大概就这样了吧。 (进行祭祀,需要翻土犁地?) 猫猫听得还不是很明白,但有一名人物会过意来了。 「叫你念真大伯就行了吗?总归一句话,你在做的事情就是秋耕吧?」 「丘更?」 猫猫与马闪偏了偏头。没听过这个词。 「秋天的秋,耕作的耕。也就是在收获作物之后,大多都会在秋天耕田。」 「这样做有什么好处?等到要种植作物之前再耕作不是比较省事?」 马闪提出质疑,猫猫也持相同看法。 「就我所知,那样做是为了翻耕土地并掩埋稻秆等物以改善土壤,同时驱除埋在土里的害虫卵。」 猫猫耳朵跳了一下,二话不说就揪住罗半他哥的衣襟。 「请您再说一遍。」 「咦,呃,就是把稻秆埋进土里……」 「我没在问这个!」 「那是说驱除害虫了?」 「对!」 猫猫用力前后摇晃罗半他哥。 「喂,快住手。他好像不能呼吸了。」 马闪过来阻止,猫猫这才把罗半他哥放了。 「好痛……什么事情这么稀奇啊?不就是寻常农活之一吗?」 罗半他哥一副谁都该知道的神情。 「世上没几个农民像您这么务实啦!」 「……啊,嗯,是……这样吗?」 罗半他哥露出心情十分复杂的神情。看来是虽然被称赞了,却很难接受。 「说得对。看这村子就知道了。很多人空有知识,却无心实行。而知识不实际运用,就会失传。」 念真插嘴道。 猫猫深能体会念真所言。罗半他哥说过,这村子里有心认真种田的就只有念真了。 「可否问个问题?这村子里的人有心栽培麦子吗?总觉得大家好像都在偷懒。」 猫猫借用罗半他哥说过的话。 「……看在你们几个外人眼里也这般明显?」 「很明显。因为只有您的田比其他人漂亮多了。」 (内行农民是这么说的。) 「……没漂亮到哪去。只不过是想提升收获量,自然就弄成那样了。只是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变得这么脚踏实地。」 「我看也是。」 马闪很不给念真面子。照这个武官廉洁奉公的性情,即使已经是五十年前的事了,他对这个作恶多端的凶徒态度依然冷淡也不是不能谅解。说不定还觉得刑罚下得太轻。 猫猫也不是没有过跟马闪相同的想法。只是她也知道,处罚犯人并不能带来什么益处。至少就是因为念真还活着,他们才能听到这些事情。 (陆孙是从哪里得知这个老先生的事情?) 比较大的可能性,或许就是像猫猫这样来到近处,又像罗半他哥一样看到田地才循线觅得此人? 又或者,是从西都的哪个人打听来的? 念真是被束缚于农地长达五十年的罪人,而且也早就脱卸了农奴的身分。她不认为被派遣至西都时日尚浅的陆孙会听说过此人。 与其想东想西不如直接询问。 「那位名叫陆孙的先生,是知道祭祀一事才来到这村子的吗?」 「是啊。真没想到竟然还有人知道祭祀一事,就连这儿的领主都不知情了。他说是一个熟人告诉他的。」 念真放下喝干的碗,在看了都嫌硬的床上换个坐姿。 「……连领主都不知情?那个,您说的是玉袁国丈对吧?」 念真在讲述往事时,曾经说过玉袁是一步登天的领主。 「噢,是我讲得不够清楚。我说的不是他。没错,领有整个戌西州的是那什么玉袁国丈。但是,这附近地方是归他儿子管。」 「儿子?」 「让我想想,名字是……好像说是玉莺还是啥的。」 看来这个曾经当过盗贼与农奴的老头儿,对领主并没有半点敬意。猫猫是不在意,但马闪似乎很不满意他的这种态度。好吧,最起码他没扑上去揍人就不错了。 「我感觉玉莺大人在这村子,似乎满受到爱戴的。他施行过什么德政吗?是否与祭祀有关?」 「跟祭祀无关啦。受人爱戴是当然的,领主老爷就算收成不好也不会怪罪农民。反而心胸宽大得很,农民没饭吃了还会散财救济咧。搞不好比认真干活日子还好过。」 「啊,那真是教人羡慕。」 罗半他哥忍不住脱口说道。 「领主老爷可是慈悲为怀啊。也有很多人觉得当农民比较快活,就放弃游牧选择定居了。」 念真嘴上这样说,口气却显得很不屑。 「如果领主真有这么慈悲为怀,应该会更认真地举行祭祀吧。」 罗半他哥轻敲了一下空碗。 「就像我刚才说过的,现在的领主不懂什么祭祀。就连戌字一族,也都不知道祭祀的详细内容。我现在照吩咐做的,不过是模仿祭祀已知的部分罢了。」 「……而您说的祭祀,其实并不是祭神祀祖,而是防范蝗灾的对策对吧?」 「没错。那是我们这些农奴得来保命的营生,不想做也得做。其中也有些家伙干不下去,不是开溜就是偷懒,但上头只是网开一面饶我们不死而已,所以那些人都被直接绞死了。一想到不耕田就得死,谁都只能发疯般地卖力干活不是?」 念真过去的所作所为罪该万死,有这种下场是应该的。 「过了十年,农奴开始能够以田里的收获得到钱。尽管少得可怜,但能够积存点钱仍然意义重大。我想是因为这儿邻近西都,所以种田所得也就比较丰厚吧。讲起来很单纯,这么点钱就能提升大伙儿的干劲,让我们开始思考如何才能让作物长得更好,以及减少病虫害。我开始养鸡也是因为翻土耕地时,鸡可以帮我吃掉跑出来的虫子。」 家鸭听到这件跟自己无关的事情,「呱」地叫了一声。 「识风之民役使的鸟不是鸡,对吧?」 「不是,他们养的不是鸡。鸡不适合过着逐水草而居的生活。」 「不是鸡?那么……」 马闪露出严肃的神情。 「是家鸭吧!」 「是才怪咧!」 罗半他哥立刻大叫。被吐槽得这么快,马闪皱起了眉头。 「家鸭会吃虫子啊。只要比鸡大,不就能吃更多虫子吗?」 「家鸭性好傍水而居。在这么干燥的土地不可能长得大。」 「别这样一口否定啊。就算是家鸭也有可能努力长大的。」 马闪指着家鸭说。 「我可从来没看过会努力奋斗的家鸭!」 马闪的心思已经完全偏向了家鸭。脚边的家鸭显得得意洋洋地挺起胸膛。 「很遗憾地,也不是你那什么家鸭。我当年是头一次看到那种鸟。」 罗半他哥露出「我就说吧」的表情。马闪怏怏不乐地摸摸家鸭。 「识风之民的祭神仪式缺的就是鸟。我想那些鸟的用途不是吃虫子,而是把虫子找出来。这么广大的草原,谁也不可能知道虫子在哪儿。识风之民八成就是因为知道那种方法,才能得到戌字一族的庇护吧。」 而后有个部族断定识风之民的祭祀为迷信而将其杀尽,罪人存活下来就成了农奴。 「啊,能让我回去干活了吗?还有一堆事情等着我做哩。」 念真「嘿咻」吆喝一声站起来。 「是。虽不知道您还有什么事要忙,能否让我们也来帮忙呢?」 猫猫没经过马闪与罗半他哥的同意就问了。 「来自西都的客人好奇心都这么强啊。那个叫什么陆孙的,也跟你说过同样的话。虽然帮了我一个大忙就是。如今当过农奴的就剩我一个,之后来到村子的家伙都只照顾自家的田地。我连那些离开的家伙的田一起耕种,但一年比一年吃不消了……」 念真恐怕已经年近七十。残生将尽,却继续干活。 (虽然他做过的事十恶不赦……) 但猫猫看着念真的步伐,觉得那双脚上彷佛套着看不见的枷锁。 后来的两天期间,猫猫等人都在帮念真下田。 他们以锄头松土。翻开含水的土壤,除了蚯蚓、蚂蚁或小甲虫之外,还会找到细长的块状物。仔细一瞧,里面是整串更小的虫卵。 鸡先是啄食蚯蚓,接着再啄食卵荚。马闪的家鸭也跟着用喙戳地。 (飞蝗的蛋啊……) 本来想数数看十亩之间大约有多少蛋,但没那么多闲工夫。猫猫一找到鸡啄漏了的蛋,就拈起来放进瓮里。 (这应该算多吧。) 都黏成一团一团的了,怕虫子的人看了大概会崩溃。纵然是惯于肢解飞蝗的猫猫,看了也不舒服。 罗半他哥这个内行农民首先拿锄头的弯腰姿势就不一样,马闪则是力大无穷。两人翻耕的泥土量非比寻常,干的活是猫猫的数倍。 (幸好马闪愿意认真帮忙。) 本来还担心如果他以武人不下田为由拒绝该怎么办,幸好壬氏对蝗灾的担忧似乎发挥了效果,马闪没多说什么就帮忙了。更何况比起饲养家鸭,这项差事说不定还比较轻松。 多亏于此,从西都带来的护卫与农民等人也都过来出一份力。也许今天之内就能把土地都翻过一遍。 附带一提,雀在众人翻耕过的地方跳来跳去,收集飞蝗蛋。背后还跟着两个小孩。正是吃过烤甘薯的那对兄妹。似乎是觉得只要帮忙就能再拿到甘薯。 「猫猫姑娘猫猫姑娘。我捡到好多喔,你要看吗?」 「雀姊雀姊,我不想看。如果是螳螂的卵鞘再拿给我。」 螳螂蛋可作为一种称为桑螵蛸的药材。能采集到的数量不多,还算珍贵。 「这些蛋都快孵化了,有些小只的跑出来。猫猫姑娘,你要看吗?」 「春天到了嘛。别拿给我看,很恶心。」 飞蝗一个世代的寿命大约三个月,书上说它一次能生大约一百颗蛋。这是她从子字一族城寨里那些典籍看来的。生于春天的幼虫到了夏天能再下蛋。 (早知道就请人把子字一族的典籍带来了。再把药典也一并带来。) 情报是多多益善。 飞蝗也不是终年都在繁殖。像现在,就是秋天产的卵孵化的时节。秋耕这名称取得可真好,产在土里藏好的蛋要是暴露在地面上,就只能沦为鸟类或小动物的食物。 (之前罗半好像有说过?) 记得他说这叫鼠算。 一双老鼠夫妻生下十二只小鼠,总共十四只。假如十二只小鼠当中有六只是雌鼠,再加上老鼠母亲就总共有七只,每只再各生十二只。 当然,这个算式终归只是纸上空谈。老鼠不会每一只都活下来长大。 但是,假设飞蝗的增加方式跟这鼠算相同,那么抢在初期阶段减少数量就成了一件重要的事。 (一团飞蝗蛋是一百只,十团就是一千,百团就是一万。) 趁现在清除掉,等于减少之后好几倍的飞蝗。 据说飞蝗,会在湿气较重的土地下蛋。 (所以有河川流经,又有茂盛青草作为食物的这附近一带就是最恰当的产卵地了,是吧?) 故意没开垦田地,想必也是为了诱导飞蝗。 假设戌西州有好几个村子采用此种结构,现在不晓得还能发挥多少作用。 念真拿着装了飞蝗蛋的瓮来到猫猫身边。 「再来把这些烧掉就成了。」 「那真是太好了。」 「是啊。去年这事做得太慢,让很多飞蝗逃了。」 记得这个村子的农民也说过,去年的虫害很严重。 「收获量相当少吗?」 念真点点头。 「只剩我们自己裹腹的份,没多余存粮,一缴税就要饿死了。那样的话也就没多余银钱向行商买日用品,八成会搞到要变卖家畜吧。」 「可是,领主不但免除税金,还用钱赈灾?」 「是啊,好伟大的领主老爷啊。」 念真又一次不屑地说了。 「什么事情令您这么不满意呢?总觉得听起来口气带刺。」 猫猫决定开门见山地问。 「虽然轮不到我这个干过盗贼的人来说,但人就是贪得无厌。那些不断伸手的家伙让我觉得就跟飞蝗没两样。不想饿肚子的话,好好种田设法喂饱自己就是了。现在却搞到不用认真下田,歉收的话还能拿到银钱。假如比起一板一眼地费劲耕田,人家大方给你更多银钱,你会怎么做?」 「所以,这就是这个村子没人要好好照料田地的原因吗?」 「你说对了。去年的虫害也是,那些家伙竟然只会愣愣地看着自己的田被飞蝗吃掉。村长满脑子就只想着要用什么话去哭诉,好让领主老爷可怜我们。把啃咬叶子的飞蝗一只只扯下来弄死的我反而像个傻子。」 也许是过去的恐怖蝗灾,改变了念真。实在无法想像一个恶贯满盈的前盗贼居然会这么做。 (不,这样想不对。) 大概念真天性就是认真吧。是因为在贼窟里出生长大才会修习弓术,然后听从上头的命令开始杀人罢了。 伦理道德并非与生俱来之物。 「从目前村子的气氛来看,去年似乎拿到了不少银钱呢。」 「是啊。这十几年来,都是如此。就算歉收也有领主老爷救援济助,真是大伙儿的好领主啊。」 (好领主是吧……) 但这救助金是从哪里来的?是从贸易所得筹措的吗?既然西都是那般的繁荣昌盛,也许会有多余银钱拿来济助农村? 「反正都是开支,我倒觉得挖条沟渠什么的更有用。」 省了运水的劳力,就可以多做些不同的活,也能开垦新田。猫猫比较希望领主能出钱开挖沟渠。 「那个叫陆孙的男人也说过一样的话。」 「是吗?」 等回到西都,得弄清楚陆孙是从哪里得知这个前农奴的存在才行。 「话说回来,不好意思让你们帮忙干活还问这个,但你们应该是有其他要事才会来我们村子吧?」 「要事……」 猫猫把下巴搁在锄头柄上,闭起眼睛。 「啊!」 猫猫环顾四周。然后她走向不只翻土耕田,甚至开始起垄的罗半他哥。 「您是打算把这儿拓垦成田地吗?」 「啊!」 (看他一副「糟糕,一时习惯成自然」的表情。) 罗半他哥总是矢口否认,但早就养出了一身农民的习惯。 「话说回来,您没有要推广薯类吗?我以为您带种薯过来就是为了这件事。」 「……关于这点……」 罗半他哥似乎有他的疑虑。 「这村子里的家伙,不是都对庄稼活兴趣缺缺吗?就算我再拿些种薯给他们,你认为他们会认真栽种吗?旧田应该不能种新作物,而我也不认为他们会有那份心去开垦新田。」 「的确。」 猫猫也能够理解。 「所以喽,我之前才会那么想见到唯一认真种田的人。」 「原来是这样呀。」 「可是,我看那个老先生办不到吧。」 「我也觉得办不到。」 念真是这村子里最后一个曾为农奴之人。除了自己的农活,还得进行名为祭祀的秋耕。本来秋天就该完成的作业做到现在都春天了,可见怎么想人手都不够。 「能不能留个人下来帮他?」 猫猫看看从京师一道前来的农民。 「……带来这里的那几个家伙,都是因为我要来才会从京师远道前来。我怎么能随便就把他们留在陌生的土地?那样太可怜、太教人伤心了。」 「说得也是——」 罗半他哥净挑这种奇怪的地方发挥大哥本色。要是出生在普通人家就好了,一定会是个好大哥。 「幸好我爹不在这里。为了逼村民明白薯类的好,我不敢想像他会干出什么事来。」 「恕我失礼,我很难想像罗半他爹有那么激进的一面。」 那位大叔看起来优哉游哉,整个人的气质跟罗门很像。 「他会如何描述薯类的好呢?」 「会逼大家听他说花有多美,叶片是什么形状,还有藤蔓有多柔韧等。」 「至少也该从薯类本身的美味讲起吧……薯类……」 猫猫看看跟在雀背后的兄妹。她放下瓮,靠近两个孩子。 「唉,你们还想不想吃上次那个甘薯?」 猫猫半蹲下来,让视线与兄妹齐高。 「想吃!」 「想吃想吃!」 兄妹俩眼睛闪闪发亮。 「我从来没吃过那么甜的东西。跟葡萄干一样甜。」 「葡萄干?」 「在这附近甜食可是很珍贵的。毕竟这地方没有蜂蜜,砂糖也要价昂贵嘛。」 雀把大瓮顶在头上,整个人转一圈。 (比起京师,甜食相当珍贵是吧?) 「……这点,或许可以利用。」 猫猫咧嘴一笑,回去找罗半他哥了。 念真家的后头挖了个大坑。平时可能是用来烧垃圾的,坑里留有黑色焦痕。 「您平时都是在这儿烧飞蝗蛋吗?」 猫猫向念真问个清楚。 「算是吧。蛋不易燃,我都会洒上燃料再烧。」 燃料指的大概就是油,或是家畜的粪便吧。猫猫他们日常使用的木柴或木炭,在这地区都是奢侈品。 「难得有这机会,我想偶尔换个方法来烧……」 对于猫猫的请求,念真露出狐疑的神情。 「这是无所谓,但你想怎么做?」 「那边那个锅子先借我一下。」 猫猫摸摸放在外头的大锅。东西虽然旧但做工扎实,只要刷掉锈斑应该还堪用。看起来弃置了很久,有一些枯草与死虫掉在里面。 「好,随你用吧。」 猫猫立刻把锅子翻过来,用稻草做的刷子刷锅子。 「猫猫姑娘,这给你用。」 雀从河边打了水过来,猫猫心怀感谢地拿来用。 「好大的锅子啊。一次好像能做个三十人份的青椒肉丝。」 「原本会不会是用来赈粥的?」 猫猫与雀面对面洗锅子。 「那原本是用来给农民做饭的锅子。都是一次把一天份煮起来。」 「哦哦,那么原本农民人数很多喽。」 猫猫已经把念真告诉他们的事说给了雀听。这个特立独行的侍女,不管对方是曾为盗贼还是杀过人,似乎都与她没多大关系。 「那么,这是盘子吗?」 雀拿起一只圆形的金属板。 「那是镜子。以前摆设在庙里的。」 祭祀有时会用到镜子。以前想必擦得亮晶晶的,现在却满是锈斑,失去昔日风貌。 「那就顺便把它也擦亮吧。」 雀卷起衣袖。 「好,我一直没多余工夫擦它。麻烦你了。」 以前大概都是农奴们在擦,现在就剩念真一个人,忙不过来。 (不晓得村民知道多少?) 村民把念真当成怪人,但没表现出什么排挤厌恶的态度。再加上大伙儿都对蝗灾没什么警觉心,可能这些村民天性就是优哉游哉吧。 「这村子要是碰上盗贼什么的,不晓得要不要紧?」 猫猫忍不住嘟哝了一句。 「我想应该不要紧吧——」 猫猫是自言自语,却得到了雀的回答。 「他们现在是定居一处,但以前是游牧民,我在仓库里看到一些弓箭跟刀剑都保养得很好。再加上地形优势,盗贼要袭击他们恐怕也得有胆量吧。」 「难怪会选择袭击旅人。」 猫猫恍然大悟。 (不晓得那个向导后来怎么样了?) 猫猫觉得似乎不该追究下去,但有件事想问清楚。 「雀姊那时为何要充当诱饵?马侍卫似乎并不知情,月君又不太可能让咱们去做那种事。」 壬氏目前对于猫猫的人身安全应该相当敏感。之所以有马闪担任侍卫,应该也是壬氏关心她的安全。 雀眯起她的小眼睛。 「我奉命尽量减少这件事的风险。与其不知何时会遇袭,你不觉得能够指定袭击时刻更安全吗?」 大概是雀个人想到的保全之计吧。 「照一般作法,应该会把危险的事藏起来,让人家放心才是吧。」 「猫猫姑娘胆量大,我以为选择合理的手段你会更喜欢呀。」 「话说在前头,我要是挨揍会死的。」 「是,我知道。不过,对于你抵抗毒素的能耐,我可是寄予期待喔。」 雀还真是个把事情看得很开的大姊。 两人东拉西扯了一会儿,锅子也刷干净了。念真在近旁干别的活。 「这锅子要拿来做什么?」 「把刚才的飞蝗蛋放进去。」 「!」 雀速度极猛地往后退。 「……猫猫姑娘……」 「雀姊,请放心。没有要吃,我没有要吃。」 「真的吗?」 雀的眼神充满疑虑。 「真的。一看就知道不好吃,而且虽然是我收集的,但真的很恶心。」 猫猫吃过成虫,但蛋又是另一回事,着实不想碰。 「把油淋在这个上面——」 「炒熟吗?」 「烧掉。」 「烧掉?」 猫猫拿着锅子到庙那里去。虽然只是间砖砌的简朴小庙,但经过一番清扫布置后可望变得美轮美奂。 「在这里生个火,不觉得看起来就很像祭神仪式吗?」 「哦哦。」 「然后,祭神都需要供上佳肴对吧?」 猫猫瞄一眼村子里那些还在附近晃来晃去的孩子们。可能是听说甘薯的事了,除了那对兄妹之外又增加了几人。 「原~来是这样呀。」 雀笑了起来。看来是弄懂猫猫想做什么了。 「那么,布置的事就交给我来吧。」 雀从衣襟抽出了一长串红色饰带。 「还得有个台子来摆锅子才行,让我那小叔与罗半他哥也来帮忙好了。」 雀也叫罗半他哥这个称呼叫习惯了。 由于雀自告奋勇布置祭台,猫猫只须张罗吃的就好。她借用念真家里的炉灶做菜。 燕燕的厨艺可与名厨媲美所以让猫猫相形见绌,但猫猫其实也算擅长下厨。 (下厨与调药是相同的道理。) 只要结合材料与调味料,做出自己觉得美味的东西即可。 「你要做什么?」 念真眯起仅存的一只眼睛。 「办祭典。」 「办祭典?」 「办祭典就该高高兴兴的。所以我要准备好吃的。」 「……是没错,但是……」 念真的视线不安地移动。眼睛望向了罗半他哥。 「喂!不要全部用掉啊!带来的量有限,知道吗!」 他说的自然是种薯。既然要办祭典,猫猫决定盛宴款待大家。 「我知道。别多说,快把它们蒸了。」 「就会使唤人!」 罗半哥不停埋怨,但还是把燃料放进炉灶里。虽然是干的,但他可能不太愿意用手抓羊粪,就用棒子夹着放进去。 「家里的工具有需要就拿去用。要用到粮食的话,还请晚点付我钱。我生活过得也不宽裕。」 「谢谢老先生。」 「那,我去躺躺。」 念真躺到了粗制滥造的床上。虽然看起来硬朗但毕竟有年纪了,连日下田干活一定很吃不消。 「我记得甘薯要慢慢加热才会变甜,对吧?」 「对啦。所以不是用大火烤熟就好。」 (看来不只是农事,可能对薯类料理也知之甚详。) 反正一定是罗半或谁在思考甘薯的运用方式时,使唤了罗半他哥。罗半他哥看起来对弟弟态度强硬,但基本上就是个老好人。然后又喜欢表面上做做样子推三阻四,所以愈看愈像是迟来的正常叛逆期。 「我会的菜色没几样,您知不知道有什么菜色可以用这儿的材料做出来?」 「干嘛来问我啊!」 「因为雀姊说她基本上只负责吃,马侍卫又帮不上忙。」 雀煮粥的话好像还难不倒她,但遇到作工繁复的菜色似乎比较喜欢专心享用。 「……不知道。」 罗半他哥把脸扭向一边,说谎说得很明显。 「这样啊……对不起喔,本来想让你们吃好多好吃的东西的。」 猫猫瞄一眼背后。孩子们从屋子入口的门缝看着他们。不只那对兄妹,另外还有一大群小孩子。 「你们的朋友也来了啊。一定很想吃到好吃又稀奇的东西吧……」 猫猫一边觉得违背自己的作风,一边跟孩子们说话。 「咦,没甘薯吃了吗?」 妹妹声音悲怆。 「有得吃,可是对不起喔,我没办法煮出太好吃的东西。」 「你很不会做饭吗?」 另一个小孩偏着头。 「好想吃甘薯喔。没有我们的份啊……」 小孩子声音悲怆。 「……」 罗半他哥神情尴尬。只见他板起脸孔,先是转身背对大家,接着大叹一口气。然后他转回来,笔直竖起了手指。 「喂,你们这几个小鬼。想吃饭就来帮忙,我会让你们吃到最好吃的东西!」 孩子们发出欢呼。 罗半他哥充满了长子风范。 (真好骗。) 猫猫一边作如此想,一边用筷子戳戳蒸锅里的甘薯。 猫猫等人做完菜时,庙里的布置也大功告成。 庙里中间放着装有飞蝗蛋的锅子。雀巧妙地堆起砖头,做了个临时的锅台。 朴素的砖砌庙宇里,各处垂挂着红旗,烧动物油脂的灯火亮晃晃的。听见锡锡的声音往那里一看,原来是把金属片用绳索串起来做成了鸣子。风一吹就有乐声,红旗随风飘扬。 用木桶张贴羊毛毡做成的粗糙椅子跟桌子摆在一块,组成了餐桌。猫猫等人把做好的菜摆到桌上。 等全部布置妥当,太阳已经落到了地平线边缘。 「究竟是怎么了?」 不只孩子们,连大人们也跑来了。 看大家都聚集起来了,猫猫把油倒进大锅里,用枯草当成引火物放火。 锅子顿时冒出一团说不清是香还是臭的气味。在昏黄的天色之下,大锅成了壮观的篝火。 「几位贵客这是在做什么?」 村长偏着头。另外还有数名村民跟来。 「让我来解释吧。」 马闪走上前去。旁边跟着雀,频频拿纸条给马闪偷看。 (还有稿子可念咧。) 幸好村民们没注意到。 「这个村子,是在很久以前,为了举行一种祭祀所建立起来的。」 「……是,这我曾听说过。就是那个不断翻挖地面,莫名其妙的祭神仪式对吧?如今还有这习惯的只有念真了。」 村长回答道。 「正是。你们一定不明白那祭祀代表的意义吧。这次我们来到此地,就是为了补充阙漏,让祭祀习俗以完整的形式传递下去。」 (真是能言善道。) 马闪只是在念台词,但被篝火后光在背后一衬托,看起来竟有几分神秘莫测。雀也准备周到,似乎从写了好几张的稿纸里,配合村民们的反应选出适合的给他念。 (真是深谙运用小叔之道。) 家鸭会碍事,因此现在让罗半他哥抱着。因为要是让它在马闪背后走来走去,肃穆的氛围就少掉几分了。 罗半他哥用手肘顶顶猫猫。 「喂,他说的那些,是真的吗?」 他小声向猫猫问道。由于戏台设计得好,这儿又多了个上当的男人。 「脚本就写成这样了。请努力配合着演。」 「咦,都是假的?」 罗半他哥脸上写着:「你们来真的啊?」 没理会猫猫他们的对话,马闪他们与村民继续谈下去。 「……是这样啊。所以各位想在我们这儿祭神就是了。不过,小老可否问个问题?」 村长询问马闪。 「什么问题?」 「只有念真一个人需要负责这项祭祀,对吧?我们从未听说过这事,当时的领主老爷只说要我们移居至此。」 锅子里传出爆裂的啪滋声。 换言之就是要举行祭神仪式无妨,但他们没有意愿举行仪式。脸上写着「别把麻烦事塞给我们」。 雀稍微停止动作,边想边把稿纸拿给马闪看。 「我明白。祭神仪式不是非得由你们来做不可。」 马闪望向猫猫这边。雀躲在马闪背后轻快地阖起一眼。 「但是,后果你们承担得起吗?」 马闪指着猫猫所在的方向。这也是雀下的指示。 (丢给我来想啊——) 意思就是接下来请猫猫继续掰。真会强人所难。 (我哪里知道要说什么啊!) 不得已,猫猫只得走上前去。她一步一步慢慢走,靠近大锅。 (有没有什么好点子,有没有?有什么正好拿来演戏唬人——) 猫猫双手放在胸前,在怀里摸摸找找。她没雀那么厉害,但胸襟里也放有生药与针线等物。她一面放慢脚步,一面思考临场演出的脚本。最后站在大锅前面,低下头去。 「此火乃是将祭品献给神明的圣火。上古时代曾以活人献祭,但传说中神明晓谕,表示不要活人。」 她借用曾在后宫盛行一时的话本对白。话本里的遣字用词更夸大,但她记不得那么多了。 「土地神是鸟的化身,百姓决定以它们喜欢的东西代替供品献祭。」 在小屋里入睡的鸡映入她的眼帘。 「忽然冒出这么个土地鸟神,但我们已经有放牧之神……」 「什么,你们都已经定居在这儿了,到现在还在信仰以前的神明啊——?」 雀假惺惺地讲话刺激对方。 「说不定就是因为这样,这附近地方的麦子才会长不好喔。这儿麦子的收成是不是一年不比一年?我看八成是因为你们不敬拜土地神,却赖在这块土地上不走吧?」 村民们开始窃窃私语。 麦子收成变差八成是真的。照他们那种混水摸鱼的栽种方式,会从土质开始恶化起。不同于水稻,麦子必须在良好的土壤栽种,否则会愈种愈瘦弱。 (似乎快成功了?) 然而—— 「应该只是土地变贫瘠了吧?更何况你们嘴上说的神,到底是不是真有其事啊?」 年轻村民出言反驳。 (对神明再有敬意一点啦!) 猫猫把自己的事情撇到一边。 「现在才来说什么神,有什么意义?」 「就是啊,反正收成不好,宽大为怀的领主老爷也不会怪罪下来。」 「说得对。比起没个影子的土神,还是心地善良的领主老爷比较可靠。」 众人异口同声地说「是啊是啊」。 (嗯,说得也是。眼见为凭嘛。) 猫猫也早就知道会这样了,没办法。但是既然要做,就要做到底。 「呵呵。」 猫猫低头发笑。 「有什么好笑的?」 「没什么,不过各位从刚才到现在似乎一直没搞清楚状况,那我就再说一次吧。『祭神仪式不是非得由你们来做不可』。」 她重复一遍马闪的台词。 猫猫依然背对着村民们,在怀里摸摸找找。同时还得留意不要被村民们看见手上的东西。 (我找找……就在这里。) 然后,她大动作地把手往上一挥。 大锅里爆出一团火球。 「快、快看那火!」 红色的火焰变成了黄色。 「怎么会这样!」 (真是令人怀念的把戏。) 猫猫的怀里有生药,以及消毒用酒精。除此之外,还有刚才做菜时用到的碎盐块。雀说过盐在此地是高级品,所以猫猫带了一些在身上。 这把戏,在以前后宫那场事件就耍过了。把盐放进火里烧,火焰就会变成黄色。 「各位难道没看见神明的旨意吗?」 猫猫拿起摆设在庙里的镜子。雀似乎已把表面擦过,但看起来只是随便磨掉锈斑。 (不过这样刚好。) 猫猫把酒精滴在上头,从大锅中取火点燃镜面。这次换成蓝绿色的火焰随之飞舞。 猫猫回过头来,脸上浮现虚情假意的笑容。 「看来神明是既愤怒,又悲伤。」 铜镜被火烧热了,于是猫猫把它放在大锅旁边。 村民们看到火焰变色,群情哗然。 「话说回来,各位方才表示不愿参加祭祀……」 猫猫看看放在木桶上的菜肴。 「看来今晚饭菜似乎做得太多了。趁还没凉,大家不妨一起来吃吧?」 「太好了——」 孩子们高举双手。让人帮忙却不给吃就太过分了。 大人们虽对火焰的变化感到诧异,但似乎仍对从未见过的菜肴起了好奇心。就在众人眼睛转向菜肴时,猫猫戳了戳雀。 「请别把难题丢给我。」 猫猫长吁一口气。坦白讲,她出了一身冷汗。 「我相信猫猫姑娘的话一定办得到。」 雀大言不惭地说得事不关己,咧嘴一笑,就去参加大餐的争夺战了。 (但愿一切顺利。) 猫猫觉得累坏了。她决定把剩下的事交给雀他们去忙,自己先回毡包休息。 十话 结果报告 满室尽是芬芳茶香与点心的甜香。 茶会主人的肌肤有如婴儿一般光滑,嘻嘻哈哈地欢闹说笑。 看到这里,谁都会想像成几个年轻姑娘在开茶会吧。 但是,实则不然—— 「小姑娘,你回来喽——」 茶会的主人是个大叔,而且还是宦官。 其实就是庸医。陪他聊天的是天佑,边随声附和边吃红枣干。李白站在墙边担任护卫,但可能是闲得发慌,手里拿着核桃想偷偷剥壳。 (那不是我们带来当成生药的核桃吗?) 猫猫抱持疑问的同时,先跟庸医打招呼再说。 「小女子回来了。这儿越来越有药房的样子了呢。」 以玉袁别第厢房重新布置而成的药房,各项器物渐渐充实了起来。后来又追加了柜子与床铺等,还搬来了屏风。 由于猫猫等人去了一趟农村,因此大约有十天不在药房。庸医等人其间似乎一直都有好好当差。 「我们也替小姑娘的房间多摆了些家具唷。还是原本那个房间没变。」 「是,谢谢医官。」 记得十天前房间里只有一张床。如果有增添桌子与书柜什么的就太好了。 「小姑娘留下的行囊我们都没碰唷。只是,因为房间里实在太冷清了,我稍微给布置了一下。现在住起来应该舒服多了!」 庸医莫名地充满干劲。也就是说他太闲了,还有那工夫去重新布置猫猫的房间。 「没胡子的小叔啊,重新布置房间时可卖力了。」 天佑一如往常地露出轻浮的笑脸。猫猫有种非常不好的预感。 「一切都还好吗?」 猫猫放下行囊,边问边打开新搬进来的药柜抽屉。许久没嗅到的药品特有的芬芳令她心神舒畅。 另外,她已经从马闪那里要到了海马,晚点想来调制些药品。 「嗯——没出什么事呢。就跟平常一样,去为月君看诊,偶尔再来几位病患……」 「大多就是患了风寒。这地方寒暖不定,所以有几个人坐船弄坏了身体,就生病了。」 天佑可能是听庸医优哉游哉的讲话方式听得不耐烦了,从旁插嘴。猫猫也想听比较简洁的说法,于是一面确认药的库存一面看着天佑。 「有个人被蝎子螫伤,但没有大碍。听说是当时身旁有个人,一看他被螫就做了处理,所以伤患虽然一直哀叫,但应该不会危及性命。」 天佑转述他人的讲法,大概是因为他对这个范畴生疏吧。庸医更不可能懂这方面的医术,所以可能是有人特别懂蝎毒。 「是不是有人对蝎毒特别熟悉?」 猫猫从柜子里取出千振,撕一点下来舔舔。味道苦到让人后悔不该舔,药味十足的感觉让猫猫非常喜欢。 「蝎毒在这地方不稀奇,连食堂里的大娘都知道怎么处理,跟我们说了。还不忘傻眼地说『你们这样也算医者吗』。」 「嗯。听说在西都啊,还会把蝎子裸炸来吃呢。多可怕啊。」 庸医的眉毛垂成了八字形。 「那可一定得去尝尝才行!」 猫猫顿时变得眉飞色舞,把取出的甘草放回去。她还想查查路上采得的草是不是生药。 「什么?我可不敢……」 庸医边发抖边摇头。 猫猫见两名医官都是这副样子,心想那大概没问题了。她有点想再跟各类药品嬉戏一会儿,但仍依依不舍地决定回自己的房间去。 「那么,我去把行囊搁下。」 她走上楼梯,进入第一个房间。一进去她就知道天佑方才在笑什么了。 「这什么鬼啊……」 本来应该是个空无一物的朴素房间,如今床铺却挂上了樱花般的粉色布帘。以蚊帐来说可爱到了极点,表面各处还绣了图案。房间里设置的桌子也盖了块绣花桌布,椅子上摆了运用钩花针法的西式坐垫。 窗户也挂了钩针花样的窗帘,墙上挂着花朵图案的挂毯。 一股薰香味传来。这种花香味对猫猫来说可爱过头了。岂止如此,到处还撒满了干燥的蔷薇花瓣。 「……」 猫猫浑身发抖,巴不得立刻把这些陈设都收了。但是,两眼闪闪发亮的庸医就在她背后。他用期待的眼光望着猫猫。 「呵呵,那个钩花很好看吧。是行商推荐我的,说是最适合年轻姑娘了。」 哪有什么年轻姑娘,就是猫猫而已。况且以年纪来说,都快成老处女了。 「小姑娘,你还喜欢吗?」 庸医的一双大眼睛不肯放过猫猫。 「……呜……」 猫猫脸孔抽搐,肩膀就这么无力地下垂。 后面跟着满脸同情的李白,以及只顾着笑的天佑。总之猫猫决定在晚膳上茶时给天佑来杯千振茶。 用过晚膳,猫猫回到房间。她已经对天佑报了仇,心里舒坦了一点。喝到千振茶的天佑,脸孔扭曲的程度平时难得一见。 (没什么,就是药啦,药。) 千振这种药草,在烟花巷会掺进眉黛膏里使用。据说可治疗脱毛。除此之外,也可治消化不良、下痢与腹痛等症状,但因为太过难吃,在宫廷里的药房很少用到。 那么带来是给谁用的呢?原来世人更喜欢拿它来治疗脱毛,而非健胃整肠。 (偶尔真的会有人来问头发的事呢。) 当然,猫猫不像庸医,会替病人保密。但她可没说不会顺道拜托对方帮点忙。 猫猫看到房间变得可爱成这样,长叹一口气。冷不防就把房间变回原状会害庸医伤心,得一点一点慢慢变回来,不让他发现才行。 她今天已经懒得动了,打算明日再来动手,正准备换上寝衣时…… 就听见叩叩两声。 「请进。」 「夜里叨扰姑娘了。」 是雀来了。穿的不是在农村时的那件裤子,而是换回了平素的侍女服。 「庸医叔的出诊差已经办完了,不过侍女们似乎希望你能去给她们看看。」 雀口若悬河地讲借口。 换言之,就是壬氏在叫猫猫过去。 (十天了啊……) 不晓得壬氏的伤怎么样了。不去碰它应该就没事,就怕他乱抓。 「他急着想问你农村的状况呢。」 「我还以为这事有雀姊去报告。」 猫猫以为有雀与马闪去报告,轮不到自己去说。 「不不,月君向来喜欢广纳意见。立场不同,对事情的看法也会不同的。」 「你这么说也是。」 但若是如此,猫猫觉得不如带罗半他哥过去比较有用。只是不同于猫猫等人,他对壬氏恐怕没有抵抗力。 (搞不好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就结束了。) 总之殿下召唤,猫猫不得不从。又得把寝衣换回平素的衣服了。 手持油灯的雀踏着小跳步,让灯光摇来摇去。火光闪烁着照亮四周。 「入夜的大宅,还真是让人发毛呢。」 「就是呀。」 猫猫想起了在后宫当差的那段时期。有宫墙上起舞的嫔妃,还有鬼怪故事。趁夜外出也不是一次两次的事了。 「讲到这个,听说这幢宅子会闹鬼哟。」 雀把油灯拿到了脸孔前面。 「会闹鬼啊。」 猫猫回得意兴索然。 雀好像觉得没意思,噘起嘴唇。 「怎么这种反应嘛,猫猫姑娘,你都不怕吗?」 「这类故事我有点听习惯了。」 听多了就不怕了。无奈雀摆出一副扫兴的表情。 「那就姑且听听是什么故事吧。」 「哦,你想听吗?你想听对吧,猫猫姑娘?」 雀两眼发亮。 「这儿啊,会闹鬼哟。」 「到底闹的是什么鬼?」 「到处飞的脑袋。」 「嗄?」 说到脑袋,就只是脑袋。脑袋怎么可能会飞? 「听说有飞头蛮作祟。」 飞头蛮。记得似乎是一种头会到处飞的妖怪。 「怎么,猫猫姑娘,看你这样子似乎是不信?」 「那它现在怎么没出现?雀姊,你一定是在偷偷期待吧?」 一路上也没碰到类似的东西,两人平安抵达壬氏暂居的房间。 「啊——真没意思。」 「是是是,还是办正事要紧。」 猫猫她们向不知其名的侍卫低头致意,走进房间。房间的奢华陈设就不多提,水莲与高顺也在房里。 「失礼了。」 猫猫一面低头致意,一面窥伺四周。 (这么少。) 她说的是人数。壬氏应该在内室,但没看到桃美与马闪的身影。至于马良,则是在不在都没差。雀戳了戳一块帷幔的后头,所以大概就在那里吧。 「桃美正忙着训斥马闪。」 水莲一面准备茶具,一面贴心回答猫猫的疑问。 (不是,我都还没问出口呢。) 这位精明能干的侍女,似乎早就看穿了猫猫的心思。 (我是觉得他在视察农村时没犯什么大错。) 她反倒觉得,马闪比以前成熟多了。尽管途中有几次令她心惊胆跳,但以他来说应该算有在忍让了。 「就算再怎么疼爱,也不能把家鸭带进房间嘛。」 (原来是家鸭啊。) 弄清楚了原因,猫猫心里舒坦许多。看来家鸭没能暂时交给罗半他哥照料。罗半他哥目前仍在农村劝农教稼。 「那么,小猫。可以请你把这个拿去给月君吗?」 水莲面带快活的笑容,把放了茶具的托盘端给她。 「让我来端不要紧吗?」 高顺也点头表示没问题。顺便一提,这个劳碌命随从的手里,握着一根白色羽毛。人不可貌相,对于喜欢可爱东西的高顺而言,家鸭想必很有疗愈之效。 在场的只有对壬氏的隐情无论知情与否都懂得通融的人,以及自由无束的雀。雀可能是因为在水莲面前的关系,立正站好不敢像平素那样慵懒放松。 「我这就端去。」 猫猫前往内室。一开门,清凉醒脑的香气顿时钻进鼻孔。壬氏平素多烧檀香,但今日似乎是沉香木。 (用的一定是最高级的多伽罗吧。) 沉香木也可作为生药,所以她很想要,但既然是壬氏使用的香,价钱可能会贵到让她眼珠子都蹦出来。不能随随便便就开口讨。 「猫猫你来啦。」 壬氏面对着书案。案上堆满书籍,他正在写东西。 「是。」 猫猫把托盘放到桌上,为他倒茶。由于水莲已先加了热水,此时茶叶蒸得恰到好处。猫猫把茶平均地倒进两个茶碗,拿起其中一碗。 「失礼了。」 她知道水莲准备的茶不可能下毒,但形式上还是试了试毒。茶叶是经过仔细发酵的上好黑茶,不只生津止渴,还能促进气血通畅。 「请用。」 「好。」 壬氏放下毛笔,伸了个大懒腰。 「总管身体可还健康无恙?」 「这么急着讲正事?好吧,也罢。就让你一边为孤看诊,一边把旅途中的事说来与孤听吧。」 壬氏脱掉上衣。以往他要裸露半身时似乎还多少有所迟疑,但猫猫来看诊过好几次之后,他竟也习惯了。猫猫也没那心思一一去在意,就把缠着的白布条拆开。 「总管布条缠得越来越好了。」 「天天练自然就会了。」 壬氏的侧腹绽放着一朵美丽红花。烫伤的部位已长出了新皮肤。患处呈现鲜红色,彷佛盛开的蔷薇或牡丹。要不是这伤跟权势之争有关,猫猫其实也觉得它很美。 (好得差不多了,只是……) 烙铁的图案恐怕永远不会消失了。颜色或许会变淡,但也就是由红色转为桃红罢了。 (啊——真想扒下他的屁股皮贴在这儿。) 她偷瞄几眼壬氏的臀部。 「最近总觉得,你替孤疗伤时怎么好像老是看着后面而不是前面?」 「您多心了。」 猫猫替壬氏的侧腹涂上药膏。与其说是烫伤药,主要疗效其实是预防皮肤干燥。她打算等过一阵子,就再加入些祛斑的生药。 「嗯,都弄好了。」 再换条新的白布条,壬氏的治疗就做完了。也用不了多少工夫。茶依然冒着热气,于是猫猫再享用一口。 「果然还是猫猫来弄比较快。」 壬氏穿上衣服后,拿起桌上的茶一饮而尽。猫猫正要替他重新沏茶,「不用。」被他制止了。 壬氏从案上拿起一本书,坐到了床上。 「总管看来公务繁忙。」 「与其说繁忙,其实只是不熟悉。换个土地,要学的东西也多。」 看来这不是壬氏的公务,而是用来给自己学习的。 「报告给孤听吧。」 看来壬氏打算边看书边听。他是个大忙人,无可奈何。 「该说到什么程度才好?」 「不用因为马闪或雀跟孤报告过,就省掉内容。孤想连你的意见或感想一起听。」 「那就——」 猫猫正要开口,壬氏轻拍了两下床上自己身边的位置。 「……」 「站着说太累了,坐下。」 「那小女子去搬椅子……」 猫猫想去搬椅子过来,但被壬氏抓住了手腕。 「坐下。」 壬氏脸上浮现足以倾国倾城的甜美微笑。本来还以为他今天比较安分,看来也不见得。 猫猫不得已,只得坐到壬氏旁边开始讲起在农村的遭遇。 重新跟人讲过一遍,有助于整理脑中记忆。 她讲到半路上,遇到盗贼袭击的事。 讲起那些无心务农的农民。 提及识风之民与农奴的存在。 谈论戌字一族的问题。 壬氏似乎正在把猫猫所言与另外两人的意见做比较,反覆琢磨。他一面点头,一面又好像听出哪里不对劲,歪着脑袋。 「我的所见所闻就这些了,总管可有不明白之处?」 「嗯。最令孤在意的,说到底还是识风之民的事。」 「我想也是。据说他们是驱驰于草原的祭祀之民。懂得使唤鸟禽、耕耘大地之道。」 「使唤鸟禽啊……」 看来壬氏在意的部分跟猫猫一样。 「那鸟指的并非家鸭,这点应该是千真万确吧?」 「是啊。真是对不起马闪。」 那只家鸭,害得马闪现在正被母亲桃美狠狠修理。当初是壬氏命令他饲养家鸭的,大概是对此心怀歉意吧。 另一方面,壬氏似乎也是想在看诊时支开马闪,才会让桃美去念他这一顿。性情过于笨拙的马闪要是知道了壬氏腹部的烫伤,想也知道一定隐瞒不住。 「那么,你觉得会是哪种鸟?」 壬氏向猫猫问道。马闪说他认为是「家鸭」,但猫猫想到的是另一种鸟。 「会不会是……鸽子?」 猫猫一年前也来过西都。当时里树前嫔妃遭到攻击,攻击她的人就是使用鸽子互通消息。 (白娘娘也用过这方法。) 猫猫在想,两件事之间不知是否有着某种关联。 「鸽子是吧。与孤的看法相同。」 壬氏从床边站起来,到房间一隅的屏风后头去拿了个鸟笼过来。笼子里有只鸟在睡觉。 「是鸽子呢。」 「就是鸽子。孤开始用它来做些简单的联络工作。」 壬氏看起来老成,其实年方二十一。思考方式柔软,容易接纳新事物。 「抵达西都至今过了约莫二十天,整天不是赴宴就是致意。多亏于此,让孤打听到了各种消息。」 壬氏也讲起了猫猫不在时的事情。鸽子仍在睡觉,饲料盆里装了小米。 他说到自己连日都在和西都的达官贵人宴饮,也视察过西都的要地,偶尔还有权贵的女儿或亲戚前来求见。 「另外,听闻玉莺阁下的女儿去了京城,正好与孤错过。」 「啊——」 「人家半开玩笑地问我,要不要娶她为妻。」 「是这样啊——」 听到猫猫回答得完全无动于衷,壬氏伸手过来狠狠掐她的腮帮子。 「蔗叔在拦为淋了。」 「就是啊。」 猫猫摸摸被拉扯的脸颊。 「那么该怎么办呢?」 「孤立刻就修书给了玉叶后。这就是她的回信。」 「这么快就送到了?来回最少要一个月对吧?」 壬氏把信纸拿出来给她看。以玉叶后的书信来说,纸张皱得厉害。 「是用鸽子寄的啊。」 「不过只有单程。」 壬氏似乎准猫猫看信,于是她凑过去看。 「侄女的事就交给我?」 信上是这么写的。如果玉莺是玉叶后的异母哥哥,他的女儿自然便是玉叶后的侄女。 (不知玉叶后有何打算?) 感觉她和异母哥哥的感情并不融洽。先不论玉叶后有她身为皇后的打算,猫猫等人仍然得解决那之前的另一个问题。 「假设识风之民过去用的是鸽子,那个名叫念真的老人所言就更可信了。」 「您是说识风之民,过去有办法在草原上互通消息吗?」 「正是。就跟火灾一样,蝗灾也是着重于如何能够及早发现。」 壬氏把手上的书丢给了猫猫。本以为是书,翻开一看却是成排的数字。看来是某种纪录。 「是这数十年来的灾害纪录。罗半看到的话或许能想到些什么,但对孤来说有点难。」 本子里写着地名与灾害的相关数字。外行人看了只会头痛。 「有什么不寻常的倾向吗?」 「看作物收获量的纪录看不出来。因为视察过农村让孤可以确定地说,戌西州虚报了更多的收获量。」 「虚报?我不懂这是何意。」 一般来说,收获量报得比实际上多,就得缴更多的税。如果是反过来报得比较少,那还可以理解。 「孤也不懂。只是,如果在没有纪录的地方发生过灾害,这些案牍就全都白写了。」 壬氏摇头表示束手无策。 「只能去当地做确认了。没视察过的农村也得跑一趟。」 但是即使都是国内,贵为皇弟到了天高皇帝远的戌西州还是有所难处。能用的人手也有限。 「还有其他在意的事吗?」 「说到在意的事……」 「怎么了?」 「这附近地方,都没长多少药草呢。」 她直盯着壬氏瞧。还不忘加上略带恨意的表情。 「小女子想要这附近地方的药典。单凭从国都带来的药草,能做的药有限。」 最快的方法是猫猫亲自去书肆买,但近期之内恐怕很难。请壬氏差个人去办也不会遭天谴吧。 「知道了。还有其他问题吗?」 「小女子个人的问题也行吗?」 「你问吧。」 「戌字一族以前是个什么样的家族?」 猫猫是好奇才问的。听闻戌字一族于十七年前为女皇所灭。他们究竟犯了什么滔天大错? 「戌字一族啊,嗯——」 壬氏沉吟半晌。 「怎么了吗?莫非是不便开口?」 「不,没什么不方便开口的,只是孤也不甚清楚。只听说他们与子字一族,皆是自王母时代以来的旧臣。又说他们是女系家族。」 王母就是传说中建立茘国的女子。据说是开国皇帝之母。 「女系家族?」 在茘国,男尊女卑的风俗习惯根深蒂固。猫猫以为这种现象在多为游牧民的戌西州应该更显著,因此感到有些意外。 「正是。据说有人密告揭发戌家的不法情事,使他们陷入诛族之祸。另外有种说法是他们欺君罔上——但就连高顺也说不知详细内情。」 「连高侍卫也不知情?」 「是啊。孤也想过查阅当时的案牍,无奈内容整理得过于精简,看了也是白看。」 这就怪了。猫猫心想这也太粗忽了。壬氏的语气之所以暧昧不清,想必也是因为其中含有部分道听涂说的缘故。 「我明白了。」 猫猫收拾药膏与弄脏的白布条等物。 「这么快就要走了?」 壬氏一面露出小狗般的眼神,一面紧紧握起拳头。 「是。我也是刚出外差回来很累了,请准我回去休息。」 「既然这样……」 壬氏话说到嘴边,随即摇了摇头。 「总管有何吩咐?」 猫猫已经知道壬氏什么话说到一半了。但是,她假装没发现。 「还是算了。触犯了重大禁令之后,不管犯什么小错都会被严惩不贷。」 (触犯禁令是吧。) 猫猫看看壬氏的左侧腹。 (我也真是狡猾。) 壬氏本来应该是个要什么有什么的公子王孙。偏偏本人个性太过正直,总是绕远路。 壬氏想选择的不是自己的捷径,而是对方的康庄大道。 (却不知根本没有什么康庄大道。) 而猫猫明知道这点,却装作不知。狡猾到了无药可救的地步。 「那么,小女子告退。」 猫猫若有似无地扬起嘴角,掩饰自己的狡猾。 壬氏虽伸出了手,却没能从床边站起来。 回程同样也是雀来相送。这次聊的不是鬼怪故事,而是大吐猫猫等着的时候她被水莲狠操的苦水。 「呼,大半夜的让人打扫也太坏心了。你觉得呢,猫猫姑娘?」 水莲似乎让雀擦了地板。 (对不起,雀姊。) 八成是不让雀闯进壬氏房间的权宜之计吧。水莲自然是站在壬氏那一边的。 雀也差不多,不问壬氏与猫猫两人共处一室时都在做些什么,可见一定明白身为侍女的分寸。虽然从外表或行动完全没有那种感觉就是。 「好了,把猫猫姑娘送回去后,我就要回房间了。跟夫君的欢好就另外挑日子吧。」 「雀姊,夫妻之间的私密情事不必为外人道的。」 「咦——可是猫猫姑娘,你不是习惯了吗?」 「是,我是习惯了没错。」 例如皇帝与玉叶后欢好时守着门口,或是烟花巷娼女与客人的欢好等。她看人与人之间的欢好,比虫子的交配看得更多。 「那就没什么好在——」 雀与猫猫正要弯过走廊转角时,一个惨白面具般的物体从眼前横过。 「咦!」 事情发生在倏忽之间,她没看清楚。只是,有张脸孔浮在半空中,彷佛带着笑意。 「猫猫姑娘!」 不巧那当下雀正好是面对着猫猫的,但她即刻对异状做出反应,将油灯交给猫猫保管,奔向白色面具飞去的方向。 猫猫去追雀。中庭里有一棵大树,雀挂在枝头上。 「对不起——我追丢了——」 雀轻灵地从枝头跳下,头上黏着树叶。 「哇,没想到是真的。」 雀眯着眼睛,好像觉得很有意思。 「飞头蛮真出现了。」 猫猫也万万没想到自己会亲眼目睹。 那个宛如白色面具的玩意儿,的确说成「飞头蛮」——飞天首级也不为过。 十一话 飞头蛮 前篇 飞头蛮大约从两个月前开始出现。 据说第一个看到的,是个结束一天劳动的男佣人。 男佣人漫不经心地走在月光下,就发现一个白色的东西浮在半空中。凝目一看,是个纯白的面具飘在空中。 兴许是有人恶作剧吧。操劳了一天的男佣人没多想就想直接走过。岂料这时,那面具竟转过来望向了男佣人。 男佣人大吃一惊,吓得拔腿就跑。 隔天早上,男佣人心情平静下来,觉得是自己太累,把什么东西给看错了。然而去到昨晚面具飘浮的地方一看,却什么也没有。 事情就从那时候开始。 不只那男佣人,关于诡异面具的事开始传闻四起。 有人说听见奇妙的声响转去一看,看到一只面具在笑,又有人说看到面具在空中飞动。 而最近这阵子,更有人说看到女子的头颅绕着宅第飞行。 所以,有人说了。 说那头颅也许是「飞头蛮」。 「小姑娘你也看到了吗?」 李白边吃粥边惊讶地说了。 猫猫在药房和大家一起吃早膳,就提起了昨晚的事。 「哦,咪咪,你大半夜的在房间外头闲晃啊?」 天佑打断他们讲到一半的话。他似乎早上比较没精神,只喝果子露当朝食。 「晚上多危险啊。就算睡不着也不可以在外头乱跑啦。」 庸医除了粥跟山羊奶,连炸面包也拿了,吃得十分丰盛。 「因为雀姊找我,我一下子没想清楚。抱歉。」 猫猫随口道歉。旅途劳累,回来得又晚,再加上目击到飞头蛮,害她没睡好。她一时恍神,才会不慎说出昨晚的事情。 她也没有胃口,其实早膳也跟天佑一样喝果子露就够了。但庸医说多少得吃一点而替她准备了粥,她现在正在勉强灌进胃里。哪家的妈妈啊。 「话说回来,李白大人。您说『你也』是什么意思?」 「是这样的,其实也有人来找我商量飞天脸孔的事。」 「噫唉!我怎么都没听说?」 庸医浑身发抖。要是胡子还在,一定已经像泥鳅一样摇动了。 「我放在心里没说。因为医官小叔很怕听到这种的,对吧?」 李白真是了解庸医。 「是哪位人士找您商量呢?」 猫猫早就在好奇了。昨夜也因为时辰已晚,她跟雀决定明日再来一探究竟,当下就道别了。 「是个跑腿的小丫头。我给她糖吃,她就跟我混熟了。」 (又不是小猫小狗的。) 李白自从常在绿青馆进出后,似乎变得相当擅长跟小孩子相处。 (因为要是被那儿的小丫头嫌弃,就没人帮忙引见白铃小姐了。) 猫猫心想,但也没必要在这西都外地发挥本领吧。大概是这阵子当庸医的护卫当得太闲了。 「当然,我不认为会是什么妖魔鬼怪。小姑娘你虽然说看到了,但其实你也是对那一套嗤之以鼻的性情吧?」 「……但既然看到了,我想查出它的真面目。」 「那我也会帮忙的。不过我今日接下来要休息了,有什么事再把我叫醒吧。」 李白收走粥碗,就回一楼自己的房间去睡了。再怎么精力过人的男人,只要是活人就得睡觉。李白的职责就是结束夜间的护卫任务之后好好补眠,外头站了个换班的护卫。 而当李白离开后,一个小孩子来到了药房,正好与他错过。 「武官大人呢?」 孩子脸色发青地来找人。看来现在阻止孩子进房间的护卫武官,并不是她要找的「武官大人」。 「李白大人他去休息了。」 猫猫立刻就会过意来了。这女童一定就是刚才提到的跑腿小丫头。女童看起来大概十岁。 「这、这样啊……」 女童变得很沮丧,别开目光。 猫猫略瞄一眼庸医与天佑。 「那么,需要我去请李白大人过来吗?」 「你想让不当值的武官干活啊?」 天佑回嘴道。 天佑是对的。让侍卫睡不好觉,万一出事时就伤脑筋了。可是,是李白说有事的话就叫醒他。 「嘿。」 李白起来了。可能是听到吵闹声了,立刻就出了房间。 「武官大人——」 女童凑到李白面前。 「那个又出现了——」 「出现了啊——」 「出现了出现了——女人的头——」 果不其然,说的是那个妖怪。 「在哪出现的?」 「在宅子的外面——园丁老爷爷吓得腰都直不起来了。」 「这样啊,我知道了。园丁爷爷人在哪儿?」 「嗯,铁青着脸在打扫园子——」 「知道了。好,赏你糖吃。」 「好棒喔——」 女童高高兴兴地离开了药房。 猫猫盯着李白瞧。 「李白大人,容我请教您一件事。」 「何事?」 「您这么做莫非不是出于好奇,而是在查案?」 「哦!真敏锐。」 李白直接承认,毫无要隐瞒的意思。李白必定是在怀疑,那个怪异飞头也许是飞贼。既然是查案,想必是有人下的命令。 「不过,那个叫天佑的家伙比较麻烦。」 李白低声嘟哝。难得听到这个阳刚磊落的好汉说出这类牢骚。 天佑用完朝食去外面刷牙了。因为长官命令过他们,说医官绝不可有龋齿。顺便一提,长官说的是刘医官。 庸医正在边哼歌边洗盘子。 (李白不擅长跟天佑相处啊……) 跟猫猫料想的一样。 「跟他合不来吗?」 「算是吧。那个叫天佑的,感觉跟我八字不合。虽然不到要起争执的地步,但感觉话不投机。你能明白吗?」 猫猫也不禁觉得他说得对。若是碰到这样的人,大体来说只要敬而远之就不会出事,偏偏—— 「您的意思是说,换作平素遇上这种人虚应故事就好,但现在距离太近所以不好办。如果是个吵架吵得起来的人还好,偏偏对方绝不是那种性情。大概就是这样了?」 「哦!真敏锐。我不是觉得他难以捉摸。只是,我摸不透他的心性。看得见枝节,却看不见主干。」 李白出于本能看见了天佑的本质。 「小姑娘作风看似奔放,其实是有着准则的。就好像不是毒就是药。」 「……最起码请您先说药再说毒吧。」 猫猫请李白更正说法。 「天佑的性子虽然有点毛病,但我认为不需要那般放在心上。」 天佑好歹也当上了医官,就算人手再怎么不足,想必也不会把一个来路不明的人带来西都。 「这我知道。真是对不住,我是武官,难免会用作战的眼光去看事情。」 「作战的眼光?」 「意思就是说,我看得出来哪种人绝对不能交托性命。」 「……」 对于李白的野性直觉,她不能多说什么。 总之她决定先把天佑的事放一边。 「先不说这个,请问调查飞头蛮的命令,可是月君或其他大人下达的?」 「对对对,就是那个什么壬总管。」 李白说起最近鲜少有人提到的名称。 (为何不直接跟我说呢?) 可是,是猫猫自己总是只挑要紧事跟壬氏说的。 「抱歉抱歉,我是不是应该头一个就告诉你?照小姑娘的性子,对什么事情一感兴趣就会废寝忘食了。人家要我别让你太操劳。」 她以为自己在喃喃自语,没想到竟说出口了。李白代替壬氏跟她道歉。 (别让我太操劳,是吧?) 她忍不住心想,既然这样就别把我叫去房间啊。 壬氏总是在一些奇怪的地方关心她。强人所难的要求却又照做不误。 (然后,这回是关于飞天头颅。) 还是老样子,总是拿些近乎神异鬼怪之事找上她。 「说到这个,我觉得很不可思议。」 「什么事情不可思议呢?飞天头颅本身就够不可思议的了。」 「就是这件事,我当初听到的,是一个面具飘浮在半空中。可是差不多在这二十天之间,常听到的都是飞天头颅。」 「……那可真是怪了。我看到的那个不像是头,比较像是个面具在飞。」 她只匆匆看到一眼所以不能断定,但看起来像是面具。 「早膳那个话题还没聊完啊?真是愈听愈有趣。」 后方传来声音,猫猫急忙回头。 只见刷完牙的天佑站在那里。脸上笑咪咪的。 李白表情没什么改变,大概是早就料到可能会变成这样吧。 「偷听别人说话太没礼貌了吧?」 「没有没有,我只是好奇你们俩要聊到什么时候。她好歹也是未出嫁的姑娘家嘛。」 「「啊——不可能啦。」」 猫猫与李白同时否定。 「说得也是——我也觉得不可能——」 不知两人的对话被天佑听到了多少? 「所以,你们在讲飞天头颅的事?好像很有意思。能不能也算我一份啊?」 「不要。」 猫猫立刻拒绝。 「为什么?」 天佑眉毛下垂。 「怕你口风不紧。」 「很紧啦。」 「怕你跟到一半腻了就撒手不管。」 「这倒是有可能。」 李白把天佑交给猫猫应付。看来他是真的不擅长应付这种人。 「我很有用的。你们如果觉得我没用或不可靠,那是你们不懂得用人。难道你们会因为怕受伤,就笨得不敢用剪刀了?」 「……」 猫猫看看李白。李白一副就是交给猫猫决定的表情。 「……请你别碍事就好。」 「好啊。」 天佑的眼睛闪出些许光芒。 猫猫他们首先来到中庭。正是昨晚猫猫碰巧看到飞头蛮的地方。 「好啦,你们现在要干嘛?」 天佑讲得事不关己。 「还问我们要干嘛,你不是要表现自己的能耐吗?剪刀兄。」 猫猫看着中庭。 由于晚上还要巡逻,猫猫请李白去睡了。取而代之地,她要来了宅第的格局图。 附带一提,他们外出是跟庸医说有杂事要办,所以得早点办完回去才行。 「不跟我说要剪哪张纸,我怎么剪?除非你告诉我看到什么直接背后捅一刀就好。」 「……」 天佑似乎在记恨猫猫他们对他的不信任。 (但没办法,谁教这家伙就是这样。) 天佑看起来,总是好像不太注重伦理观念。 「总之,我们先把那妖怪出现的地方全绕过一遍吧。」 「好啦。」 首先第一个地点,是飘浮面具目击消息频仍的中庭。 「目击消息分布并不平均,都集中在那棵树或是屋宇之上。」 猫猫看看宅第的格局图。虽说是别第,但地方还满宽阔的。 「哦——」 天佑轮流看看树木与屋宇。昨晚雀就是吊挂在那棵树上。园丁似乎没打扫过,树叶掉了一地。 「有没有看出什么端倪?」 「没啊——咪咪咧?」 天佑总是这样叫猫猫。她已经死心了,但讨厌的是最近连其他医官也开始这样叫她。 「以我来说,大概有两点令我在意。」 猫猫先看向那棵树。 「这棵树跟西都其他地方生长的树木有些不同。比其他树高大。」 「那又怎么了?」 「你都不会好奇吗?草木只要种类不同,能做的药也不一样。只是得再靠近点看才知道。」 「好,所以那跟整件事情有什么关系?」 天佑只要自己不感兴趣,就完全不肯动。猫猫直接摆出扫兴的表情,觉得这人的个性真是枯燥无味。 「那,另一点呢?」 「另一点,大家在宅子里看到的飞头蛮似乎是『面具』或『脸孔』。相对地,我听说在宅子外看到的则是『头颅』或『脑袋』。」 「面具跟头颅有什么不同?咪咪又是在哪儿看到什么样的东西了?」 「我看到的是『面具』。看到它从那条走廊的转角,咻的一下飞往中庭去了。」 猫猫用食指指着解释给他听。 「『面具』啊。看起来不像『脑袋』?」 「不像。像是『面具』或『脸孔』。但就是有人看了说像是『脑袋』。」 有一件事令猫猫在意,就是目击证言分成了「面具」与「脑袋」两种。 「『面具』与『脑袋』,就差在是平的或整颗的吗?」 天佑聪明伶俐,说到了重点。 「这我不清楚,只是有点在意。我想去检查看看那棵树。」 「请随意。有什么事给我做?」 看来懒鬼剪刀有心要干活了。 「好,那就……」 猫猫从怀里取出手绢,再从地上捡颗石头包起来。 「请你巧妙地把这丢到树上。」 「我哪那么厉害啊?」 嘴上这样说,天佑仍然姿势漂亮地振臂把手绢丢出去,挂到了树上。女官爬树怕会有失体统。所以她才要掰个借口,说是手绢被风吹上去了。 猫猫慢步走到树下。树木是阔叶树,高约二丈(六公尺)。 「是丹桂啊。」 猫猫靠近确认。这种树会开香气浓郁的小花。可用来做成桂花陈酒或花茶。 猫猫抓住树木才爬了一点,「哇!」就叫了一声。手上黏到了鸟粪。粪已经半干了。她本来想往树干上抹,但中途停住。 「脏死了。」 「你少说两句。」 猫猫盯着手心瞧,抽动鼻子嗅了两下。 「咦?你在闻味道吗?」 天佑被猫猫的行为吓到。 猫猫凝视地面,用树枝戳了戳掉在地上的东西。 「咦?你拿根木棒在弄什么?」 天佑给猫猫更多的白眼。 猫猫拿两根细树枝,像筷子一样拿在手里。 「咦?夹起来?像用筷子那样把屎里的东西夹起来?」 天佑维持着冰冷的视线退避半步。 猫猫也不是喜欢才这么做的。只是,动物的粪便里藏有各种情报。树下除了未干透的粪便之外,还有毛球似的东西掉在地上。有些鸟会把消化不了的东西从口中吐出。 「这种鸟似乎是以虫子为主食呢。」 猫猫用木棒拆开毛球,看到昆虫的翅膀与脚等。 「鸟吃点虫子不奇怪吧。」 「除此之外还有小动物的毛,大概是老鼠或什么的。」 一些兽毛与骨头也跟昆虫脚缠在一块。 「吃老鼠?是鹰或鸢之类的吗?」 虫子也就算了,会吃小动物的话,就是身体颇大的鸟了。 「可能是。不过……」 猫猫环顾四周。这幢宅第具有丰富的绿意与水源,四处可见鸟禽栖息,但没有一种鸟大到能吃老鼠。况且如果有那种鸟飞来,小鸟早就逃走了。 至少在目前这个时段没看到。 猫猫动脑思考的同时,接着看向屋宇。 「那幢屋宇,没办法爬到屋顶上去吧?」 「屋顶啊……要再丢一次手绢吗?」 「丢得到吗?」 「可能没办法。」 眼下似乎没什么解决方法,猫猫心想或许该先回去一趟。这时,在猫猫的视野边缘有个东西动了一下。 猫猫看看那是什么,发现屋顶下方有镂空花板。 「……我还是想爬屋顶。」 「咦——太勉强了啦。」 「想想法子吧。你去找梯子。」 「我上哪找梯子啊?只能问园丁了吧。」 可能是兴致减低了不少,天佑状似毫无干劲。 (记得说到园丁……) 就是那个说昨天看到头颅的老先生。 猫猫前往园丁正在打扫的地方。 「请问一下,能否把梯子借我们一用?」 「怎么突然跑来要东西啊。冒冒失失的要借梯子?」 老园丁似乎懒得理人。可能是昨天撞鬼了的关系,看上去有些闷厌厌的。 「老爷是说过要亲切待客,但可没要我帮客人在宅子里瞎搅和。」 「说得有理。」 天佑也显得很服气。 (你到底站在哪一边啊?) 天佑一点也不可靠。只能由猫猫来说服老先生。 「这幢宅第的屋顶上,好像有鸟儿筑巢。」 「筑巢?经你这么一说,难怪最近鸟粪特别多。」 「是。要是有鸟儿筑巢就麻烦了,我只是想帮忙清除掉。顺便如果能拿到鸟蛋就太好了,可以用来调药。」 「调药?不知道是什么鸟也能用吗?」 「能,因为鸟蛋大多都很滋补的。」 猫猫随口乱掰一通。管他什么统统煎来吃就是了。 她又再多补充一句: 「而且我想,这么做还能查明最近闹得沸沸扬扬的鬼怪骚动是怎么回事。」 「真、真的吗!」 「真的。」 至少猫猫认为可以解决一半的问题。 老园丁立刻替她弄来了梯子。只是梯子老旧,即使直立在地面上还是匡当匡当地摇晃。 「该不会是要我来爬吧?」 天佑跟猫猫问个清楚。 「照你这说法是不想爬吧。」 「嗯。」 猫猫没打算请老园丁帮那么多忙,于是决定自己来爬。然而,她才刚把大梯子靠到墙上,就有许多闲来无事的官员与佣人前来围观。 「……」 很不巧,没人要代替猫猫爬梯子,净是些看热闹的家伙。 再多提一件事,连某个闲人始祖也跑来了。 正是壬氏。眼见贵人登场,周围群众纷纷退后三步。 壬氏摆出一副难以言喻的表情,吩咐马闪某些事情。马闪点头后来到猫猫身边。家鸭也没忘记跟过来。 「看你似乎要爬梯子,让我来吧。爬上去要做什么?」 「马侍卫您要爬啊?」 坦白讲与其让马闪来,还不如猫猫自己爬上去比较妥当。只因马闪虽然身手不凡,但猫猫担心他在临场判断上会失准。再说—— (就怕他力气太大会把事情搞砸。) 家鸭在他背后张开翅膀替他助威,更助长了猫猫的不安。 「不了,不要紧。我去就行。」 猫猫坚持拒绝,但马闪不肯退让。 「说了让我来了。爬上去要做什么?」 马闪过来就是以换人为前提。只能由猫猫让步。 「……小女子猜想,只是猜想屋顶的隙缝之间可能有鸟筑巢。假如看到了鸟,能否请您把它捉来?」 「鸟吗?鸟的话我相处惯了。」 马闪一边看着背后的家鸭,一边志得意满地说。但是,家鸭可不会飞。 「我想那鸟应该是昼伏夜出。请您趁它还在睡觉时,别发出声响,慢慢地捉住它。不过也得伸手构到才行。」 「知道了。」 马闪用鼻子粗重地喷了口气。猫猫越来越不安了。 「马侍卫。无故杀生是去不了极乐世界的,请不要把鸟给勒死了。」 「不能勒死……」 马闪的声音顿时小了许多。 (真教人不安。) 感觉该埋的伏笔都埋完了。 猫猫想到或许还是把李白叫起来换人比较好,但又看了看屋顶的隙缝。以李白的体格恐怕想钻也钻不进去。 「从隙缝的大小来看似乎还是我去比较好。」 「不、不用,我去。包在我身上!」 猫猫变得满心不安,看着马闪爬上梯子。要说唯一一件幸运的事,就是马闪只有体魄特别强健,就算从梯子上摔下来也不用担心受伤。 马闪爬上梯子,从屋顶的镂空雕饰缝隙往里头瞧,然后对着猫猫用拇指与食指比了个圈圈。 (还真的有鸟巢呢。) 镂空雕饰做成可以拆卸,马闪轻轻地把它拆下来,绑上绳索,放到了地面上。然后,他让身子钻进隙缝间。 不仅是猫猫,周围群众也都大吞一口口水。 正奇怪众人为何如此安静,原来是雀不知何时跑来了,拿着一块写了「请肃静」的牌子给大家看。 一时之间没有任何动静,但接着响起一阵匡当匡当的巨响。 「被它逃了——」 马闪的声音传来。 (真是不中用!) 猫猫正在慌张时,雀放下板子爬上了梯子。正不知她要做什么,只见她守在马闪进去的那缝隙前面,用网子网住了飞出来的某个东西。 「……」 对于如此精湛的手法,就连猫猫也不禁看得呆了。 (网子是从哪儿拿出来的?) 满脑子的疑问。 「捉到啦——」 雀高高举起网子。一副顾盼自豪的神色,但看了让人有点光火。 爱引人注目的她,绝不会错失表现的机会。 中庭变得闹嚷嚷的,但身分地位最高的壬氏一勒令解散,众人立即各自回去做自己的事。等大家都作鸟兽散了,他们才来确认网子里的收获。 「这是什么东西……」 壬氏与马闪睁圆了眼。从马闪的反应来看,应该是还没看清楚鸟的模样就被它给逃了。 雀捉到的鸟,是一只长约一尺(三十公分)的枭。但以枭来说长相有些诡异,所以两人才会如此惊讶。 又白又圆的脸活像戴了面具。脸孔周围的羽毛颜色较黑,如果不张开翅膀待在暗处,看起来一定很像是白色面具浮于空中。 但是—— 「怎么这么小一只啊。」 天佑讲得直截了当。明明是在壬氏——月君的面前,态度却不卑不亢。 猫猫姑且用手肘轻轻顶了一下天佑。 「哎呀,得罪了。原来月君也来了啊。」 猫猫心想,天佑这家伙简直不懂半点礼数。当然她从来不会反躬自省。 壬氏的表情也有些僵硬。尽管表面上还是摆出一副美若天仙的笑容。 「事情闹得这么大,没注意到才叫奇怪。不过,这究竟是在做什么?」 (好会装傻啊。) 都差马闪过来帮忙了,还好意思讲。 猫猫不知道天佑会不会又乱讲话,于是主动上前说明。 「回殿下,这幢宅第的周遭近日以来,传出有鬼怪作祟之事。由于有佣人来向医官的一位贴身武官商量此事,武官便于巡逻宅第之际进行调查。今日那佣人一早就来商量此事,但武官刚刚结束夜间的护卫任务,小女子认为让武官接着进行调查似乎不妥。」 至于昨晚的事,雀应该已经向壬氏报备了。 「实不相瞒,小女子昨晚也目睹到类似的怪事,因此才会像这样协助调查。」 「原来如此。那么你身边的这个医官又怎么会在这里?医官不是还有其他差事要做吗?」 壬氏的眼神很尖锐。 (啊——) 看来把天佑卷进此事,果然是做错了。 猫猫瞪着天佑,心想「都怪你这混帐」。天佑一脸佯装无辜的神情上前说道: 「小人该死,是小人勉强她带小人来的。猫猫她比小人一介后生医官更善于调药,小人近来正在向她赐教。小人听到猫猫要在中庭里巡视,以为她是来采集生药药材的,就跟着一起来了。」 (这家伙……) 连自称都换了。不只如此,还没把猫猫的名字叫错。 感觉壬氏的眼神似乎变得更凶恶了。 「哦……大致上的状况我明白了,那么鬼怪的真面目就是此鸟了?」 「是。一半是如此。」 猫猫看着枭。 「这里耳目众多。我想换个地方把事情问清楚,没有异议吧?」 「是。」 猫猫接受壬氏的要求。 十二话 飞头蛮 后篇 壬氏目不转睛地看着笼子里的鸟。 「没想到竟有一种鸟长成这样。我还是第一次看到。」 众人来到壬氏的房间,观察捉到的鸟。 壬氏坐主位,周围是水莲、桃美、雀以及侍卫马闪等老面孔。马闪的哥哥马良感觉似乎也在附近,但应该不会现身。 高顺不知是休假还是另外有事,不在房间里。 不知为何天佑也待在同个房间里,笑咪咪的。 (找借口说另外有差事,推托掉不会啊?) 气氛看起来有趣就爱跟,这就是天佑。 「你为何会认为这只鸟就是鬼怪『飞头蛮』的真面目?」 对于壬氏的询问,猫猫闭上眼睛。讲话时必须小心,不能让天佑得知一些不该知道的事。 「回殿下。起初是『面具』这个形容让小女子觉得奇怪。听到一些人说在树上或屋宇上看到『面具』,我就先去看了看树木周围。之前我看到的,也是一张宛如面具的扁平脸孔。」 她在雀也注意过的树木周围,发现鸟类的粪便。不是小鸟,是大到某种程度的肉食性鸟类。 「白日,宅子里总能看到小鸟飞来飞去,因此假设宅子里有猛禽,小女子猜想八成是夜猛禽。」 「嗯。你似乎从这一点,即已判断鸟儿正是鬼怪的真面目,但你有何根据?」 「只要知晓此鸟的习性,窃以为谁都想像得到。小女子也是初次亲眼看到,但以前早就知道有种鸟的长相如同戴了面具。小女子从前在药铺做生意时曾得到一册生物图录,书中即绘有此鸟。只是小女子第一次看到它时,还未曾反应过来。」 壬氏听她这么说,应该就知道是哪本图录了。正是他们从子字一族的城寨带走的图录之一。那些书如今应该归壬氏保管,假如有带来西都就能查阅。 「图录是吧。」 壬氏对桃美使个眼神,桃美便拿来了数册书籍。太多拿不动的,则由雀帮忙拿来。除了药草图录之外,也有虫鱼鸟兽的图录。有些是子字一族的图录,但另外还有些猫猫没看过的书。 (昨天刚提到,今天就准备齐了?) 猫猫大感佩服,觉得他手脚真快。 「名称似乎就直接叫做『猴面枭』。若是一般的枭,看起来应该不会像是面具浮在半空,更重要的是此枭的颜色较为稀奇。」 这只枭的羽毛颜色偏黑。猫猫以为一般的枭即使羽翼是黑色,腹部也应该都是白的,但这只枭除了脸孔之外几乎全是焦茶色。容易藏身于夜色之中。 「猴面枭是吧。就是这个吧?」 壬氏拿起子字一族的图录,翻开记载的那一页。先不论颜色,图画上那张宛如诡异面具的脸孔,确实与此时的笼中鸟长得一样。 「小人可以问个问题吗?」 天佑举手发问。 「说来听听。」 壬氏的讲话口气比起平素更高高在上一些。 「这鸟长得确实像戴了面具,但这脸不会太小了吗?以人脸来说未免小巧可爱过头了吧。」 天佑看着笼子里的枭。枭乖巧安分,表情看似昏昏欲睡。若是帮它放些巢材进去也许就会睡着了。 「人的眼睛其实是很暧昧的。我想光是一个白色的东西看似浮在半空,就够抢眼的了。再说——」 猫猫从怀中取出纸张。正要借用笔墨时,雀一伸手就递给了她。真是办事俐落。顺便还摆出看了让人火大的表情,有事没事就去逗一下没捉到枭的马闪。 猫猫在纸上画四个点,正好排成一双眼睛与口鼻的位置,拿给壬氏与天佑看。 「人的眼睛,生来就是仅仅看到几个点排在一块就觉得像人脸。就像常常听到有人说柱子上浮现出人脸是一样的道理。」 「这下夜里飘飞的面具真面目就搞清楚了。」 天佑把手伸进笼子里,戳戳那枭。枭也没怎么反抗。桃美端着小碟子过来,里面盛着生鸡肉。 桃美对家鸭似乎并不宽容,对枭却很温柔。莫非是同样身为猛禽,因而惺惺相惜? (好奢侈啊。) 桃美用筷子夹起鸡肉递过去,枭温顺地吃了。让人喂食一点也不抗拒。 「面具的真面目是搞清楚了。可是,那脑袋又是什么?你方才说一半是如此,所以应该是认为脑袋另有来源吧?」 天佑不是傻子。猫猫说过的话他记得很清楚。 「面具与脑袋?此话何意?」 壬氏要求说明。 猫猫决定再说一遍,兼做复习。 「此事从两个月以前就有目击消息传出,当时大家都说看到的是『面具』或『脸孔』。但是大约在这二十天以来,目击消息似乎多为『脑袋』,而且说是飘浮于宅子的外头。我看到的碰巧是『面具』,没看到过『脑袋』。」 「你是想说『面具』与『脑袋』是两个东西吧。那么假设这只鸟是『面具』,那『脑袋』又会是什么?」 「问题就在这里。」 猫猫瞄了一眼雀。 「什么事呀?姑娘有事找雀姊吗?」 「不会是雀姊吧?」 猫猫试着思考了一下时日顺序。「脑袋」的目击证言大约始自二十天前。这似乎与猫猫等人来到西都的日期不谋而合。再加上他们当中,有个人似乎什么千奇百怪的事都做得出来。 「真没礼貌。雀姊这几日都跟猫猫姑娘待在一块儿呀。」 正是如此,雀跟猫猫一起耕田去了。 「只是做个假设罢了。不过看着这只枭,我好像看出些端倪了。」 猫猫看看正在啄食鸡肉的枭的爪子。她看到了一只精雕细琢的金脚环。 「我想应该很快就能找到了。只要设个小圈套就行。」 猫猫咧嘴一笑,摸了摸长相诡异的枭。 翌日,雀来到了药房。 猫猫收拾了早膳,正在和庸医一起调药。她看了壬氏准备的药草图录,得知自农村回程采集的草可作为生药,现在正在试作。 「猫猫姑娘莫非是先知?」 雀眼睛直眨巴着说了。 「看来是捉到犯人了。没有对人家动粗吧?」 「两位姑娘在说什么呀?我一点也听不懂。」 庸医自始至终都被排挤在外,但猫猫懒得解释,就请他继续调药。药调合完了之后,应该会帮她们泡茶吧。 雀当成自己家似的拉了把椅子坐下,等着庸医端茶点来。给人的感觉就好像谈话只是顺便。 「是呀。我们照猫猫姑娘说的,整夜盯着枭笼。结果枭忽然开始躁动吵闹,我们抓准这时机到宅第周围一看,哎呀不得了,可不是找到了一个戴着奇怪面具、全身黑衣的女子吗?」 雀一边讲得开心起劲,一边喝庸医悄悄端给她的茶。点心是极具西都风格的果干。 「没想到竟然真的打扮成那样。」 听到事情果真一如预料,猫猫也不禁大感惊讶。 「那么,那个可疑人物就是养枭人了?」 「答对了。」 雀用双手比出一个大圈圈。 「猫猫姑娘为何会想到,装神弄鬼的犯人就是养枭人呢?」 雀直率地问了。 猫猫想起那枭的特征。 「因为那枭显然是被人饲养的。脚上戴环,在笼子里也不吵不闹,又毫无戒心地吃下处理得易于入口的鸡肉。所以我猜想它并不是一时被捉住,而是长年被养着的。」 「哦哦。」 「而且目击消息当中,有件事令我在意。」 「面具」的目击消息是始自两个月前,「脑袋」则是始自大约二十天前。两件事有个共通点。 「若是两个月前,我在想会不会就是玉叶后那位侄女准备出发赴京的时候。」 「啊!」 雀似乎也听懂了。 「假设枭原本是要带去京城的贡品之一,却因为某种原因而让它逃了呢?」 「哦哦。那么,之所以事到如今才想捉回,是因为皇族莅临所以想重新进献了?戴那种奇怪面具,是为了避免被人看见长相吗?」 关于奇怪的装扮,猫猫心里有点头绪。只是,还不算是明确的答案,只不过是猫猫的一项推测罢了。 「猫猫姑娘。雀姊虽然容易得意忘形但不是傻子,猫猫姑娘的看法我只会当作参考,不会尽信的啦。」 雀是在拐弯抹角地说:「有话快说。」她都这么说了,猫猫也只能从实招来。 「我想面具与黑衣,大概是在模仿枭的亲鸟外形。」 雀听了猫猫所言,偏了偏头。 「雀姊可有听过印痕作用?」 「有,雀姊有听过。就是雏鸟在破壳而出时会认看到的第一个东西为亲鸟对吧?我那小叔现在被家鸭黏着,也是因为如此吗?」 「正是如此。育雏人也许原本想让那枭回归山野,所以用这种方式不让它认得人的长相。」 「……哦。」 就枭的粪便来看,食物是它自己捉来的。它懂得如何猎食。 「只是到头来,它似乎还是养成了让人喂食鸡肉的习性呢。长相有趣的枭如果习惯与人相处,富豪会视为珍禽而购买,也可以作为贡品献给贵人。」 「但育雏人不同意,就把鸟放了,或者是鸟自己逃走了?」 「这只是我的假设。」 猫猫不把话说得太肯定。 「结果早该逃走的枭,好死不死竟然在玉袁国丈的别第筑巢定居。然后皇族又要在这儿暂住,这下可好了。」 「就说了只是假设嘛。」 「育雏人急着早点捉住枭,只要穿起育雏时的衣服,枭自己就会过来。捉到之后,就把枭带去远方放生吧,以免被别人发现。」 「我说是假设。」 「我知道啦——」 育雏人大概是用吹哨子或其他乐器的方式呼唤枭吧。枭起了反应但出不去。 姑且不论猫猫的假设猜中了没,总之有了一项收获。 「黑衣可疑人正是养枭人,这点千真万确吧?」 「我想是的。」 猫猫与雀露出邪笑。庸医对事情一无所知,害怕地看着打坏主意的两人。 假设正如猫猫的假设,那人懂得育雏之道,某个问题的答案就呼之欲出了。 也就是名唤念真的前农奴述说过的「识风之民」——戌字一族供养过的部族。 (我不认为只掌理祭祀能喂饱自己。) 除此之外,想到他们是用何种方法驱除虫害,就能推论出一个答案。 传说「识风之民」懂得使唤鸟禽。 猫猫跟壬氏谈过,也许那部族以鸟禽作为互通消息的手段。顺畅无碍的联系手段,到哪里都派得上用场。 总之,猫猫决定先去会一会那个被逮到的可疑人。 十三话 识风之民 猫猫让雀带路,去了那个可疑人被逮住的地方。 「就——说——是——误会一场嘛——」 嗓音很尖。就算是女子,这嗓音也太刺耳了点。一看到对方的模样,猫猫就明白了。 「是个小鬼。」 差不多十岁上下吧。眼睛很细,皮肤是黄色的。与其说是西都百姓,外貌更具有浓厚的华央州人种特征。五官看着像是男孩,但看一头长发束在后脑杓,八成是女孩。西都的男孩即使是小孩也经常用头巾把头发包好,或者是绑成长长的麻花辫。 大概是戴着面具,又披垂着长发,才会被误认为成年女子吧。 「俺不是小鬼。」 小孩子鼓起了腮帮子。这种态度就证明了她是小鬼。 房间里有这个可疑的小孩、高顺、桃美、马闪,以及经常在场但不知姓名的一位侍卫。 「猫猫姑娘。」 桃美眯起异色双眸呼唤了猫猫。 「桃美夫人为何会在此?」 审问这种事似乎不该由她来做……虽然她看起来很善于此道。 「本以为是女子结果是男孩,于是我那次子就自告奋勇要来审问,但当他发现其实是女娃的时候,你猜会怎么样?」 「啊——」 猫猫恍然大悟。 「那么高侍卫呢?」 马闪基本上很不擅长与女子相处,不擅长到因为青涩过头,家人甚至担心他以后没办法传宗接代。 「小猫只要觉得跟桃美与马闪一起可以放心,微臣就要离开了,如何?」 高顺的眉头皱得比平时更紧。猫猫只能接受。 「母亲……」 马闪显得很尴尬。竟然要在爹娘的监视下审问嫌犯,未免保护过度了。 嫌犯看上去还是个孩子,难道对马闪来说女子连这个年纪也不行? (但碰上我或雀姊就好像没事。) 雀就像只珍禽异兽所以或许不用计较,但难道猫猫也被算成同一类人了?她不禁脸孔有点抽搐。 「审问得不顺利吗?要不要让雀姊来?」 雀笑咪咪地眯起眼睛凑过来。 「雀姊,不用你费心不要紧的。」 桃美阻止她。 「这样啊。但我很擅长管孩子的。」 雀从衣袖里抽出一大串旗子。 「恕我冒昧,请问目前问出多少事情了?」 猫猫岔入婆媳之间。马字一族尽是些个性强烈之人,自己如果也不做点主张,就要被撇在一边了。附带一提,马闪的家鸭从房门外把喙伸进来观察情形。怕桃美怕得要命。 「真是抱歉。目前所知道的是,这孩子名叫库鲁木……」 「裤……掳目?」 「这样写。」 桃美在桌上用手指写给她看。 「谢夫人。」 名字给人的感觉,与京城周边一般名字的语感大有差异。真要说的话,听起来更像是东欧那边的语感。 「拜托你也帮俺说说。俺就如你看到的,是个随处可见的标致美姑娘。之所以在这附近晃荡,只是想捉住以前养的鸟而已啦!」 「美姑娘……」 众人视线集中在库鲁木身上。看来她还挺能孤芳自赏的。但是在这点上挑毛病,话题就又要扯远了。 「就如姑娘听到的,嫌犯坚称她的目的只是要捉鸟,没有其他意思,当然也毫无歹意。因此,她要求我们乖乖把鸟还来,并且放她走。」 「脸皮还真不是普通的厚呢。」 听到桃美的解释,雀代替猫猫道出心声。 「又不会怎样!那鸟本来就是俺养大的。喏,你们看。就像俺说的一样,它跟俺熟得很!」 「我倒是看不出来。」 那鸟看都不肯看库鲁木,把脸扭开。凑近一看,还真是生了副宛如戴着奇怪面具的脸。 「就跟你们说了嘛,看着!」 库鲁木全身穿着黑衣,又戴起面具。猴面枭这才终于靠近库鲁木。 「嘿嘿。俺可是从蛋开始孵起呢。一直都是穿成这样照顾它的。」 「换言之只要穿成这样,它就都愿意亲近喽。不一定得是你。」 「!」 听到猫猫这么说,库鲁木一副下巴都快掉下来的表情。 「不是,俺是说真的!相信俺嘛!相信一个天真无邪的孩子嘛!」 库鲁木都快哭出来了。 「听俺说,俺还知道这家伙喜欢吃什么……」 「这孩子真是可爱。来,吃鸡肉喽。」 桃美用筷子夹着鸡肉递给枭。枭在笼子里蹦蹦跳着靠近她,啄食鸡肉。 「!」 「不用穿黑衣,它看到饲料好像也照吃不误。」 库鲁木发出鼻音,好像就这么戴着面具哭了起来。 至于马闪,看到母亲在独掌大局,就只是呆站着没插嘴。站在一心祈求别出事的高顺旁边,还真是一对父子无误。 「它、它是俺……尽心尽力……养、养大的……」 「是你养大的就拿出证据来呀。」 「俺、俺哪有什么证据……」 「猫猫姑娘,你对小孩子一样毫不留情呢。」 雀一边讲得事不关己,一边多端些鸡肉给桃美。看来还是懂得敬重婆婆的。只是对公公与小叔好像就无拘无束了。 「不能怪我不留情,小孩子也是懂得如何放火的。只要有人在西都高官的别第做出奇怪举动,就算是小孩子也理当惩罚吧?」 「这倒是呢。」 雀拈起鸡肉想往自己的嘴里送。 「啊!雀姊。生鸡肉吃了可能伤身,请煮熟了再吃。」 「哎呀,失礼了。」 就算雀再怎么身强体壮又饭量大,还是不建议她吃生猪肉与生鸡肉。 「真、真的,是、是俺……养大的嘛……是、是俺孵的……蛋……嘛。」 「是吗?那么,你是怎么得到蛋的?又是怎么孵化的?也请你解释清楚,你自己养的鸟怎么会逃走?」 对于猫猫的质问,库鲁木边吸鼻涕边吞吞吐吐地开始讲起: 「蛋、蛋是……人家给的。跟、跟阿爹很熟的猎师说,不要了。而且阿爹也说不买。」 「猎师?」 「他们在猎捕老鹰或其他鸟的时候,如果在巢里找到蛋,就会把蛋带回来。然后,由阿爹来孵蛋饲养。等、等养大了习惯跟人相处,就卖给富人。」 「原来如此。」 所以卖剩的蛋,就成了这只鸟。 「那么你是如何让它孵化的呢?」 「……阿、阿爹总是在给房间加热。他会烧很多燃料,变得太热了就换气,一天大概翻蛋五次。阿爹不让俺用燃料,所以俺就夹在腋下。亲鸟之前好像已经热了一半,差不多五天就孵化了。」 「哦——」 「她没说错。家鸭蛋也是这样孵化的。」 马闪插嘴道。他之前似乎一直在照料家鸭,应该不会说错。 猫猫对于鸟蛋的孵化方式也只略知一二,但觉得应该没说错。 「喂,到底怎么样?」 马闪向猫猫问道。 「我觉得没有疑点。临时扯谎不太可能说得这么详细。」 「我看也是。原来家鸭与枭都是同一种孵化方法啊。」 马闪在无关紧要的问题上深受启发。真搞不懂他怎么会为家鸭如此入迷? (虽然没什么疑点……) 但有件事让猫猫在意。 「你养这只枭,是要拿来卖吗?」 「才、才不是!」 「我想也是。」 猫猫拈起库鲁木穿在身上的黑衣。 「你似乎是为了放生才养它的。」 「……嗯。俺也教它如何捉虫或老鼠,好让它可以自己狩猎。」 「可是它被卖掉了,是吗?」 「……对啊。那个臭阿爹。」 库鲁木用力握拳。 「阿爹说它长相有趣,羽毛颜色又特别,就趁俺不在时把它卖了。没跟俺问过一声,擅作主张。俺虽然养它,但没法给它找个伴,本来是想放回森林里去的。枉费俺为了这么做,还特地穿这种热死人的衣服跟面具照顾它!」 库鲁木气愤难平,但这并不是什么稀奇事。女人或小孩的私人物品,基本上都任由家长处置。这在茘国是很普遍的想法。 (活在女人当家的地方,有时会感觉不到。) 有些人家养女儿甚至就是为了当成策略婚姻工具,或者是赚聘金等。姑娘被卖到烟花巷也是其中一个用途。 「我明白了。那么,能否让我一边整理头绪,一边问你几个问题?这些都只是我的推测,有哪里说错了请你纠正。」 「嗯,好。」 库鲁木一面吸鼻子,一面点头。 「所以你父亲的营生不是鹰猎,而是训练老鹰或珍奇鸟禽亲近人,好卖给富人吗?」 库鲁木点点头。 「也会用猛禽打猎,但卖作宠物更值钱。」 「这枭是卖给了这幢宅第的玉莺老爷的千金,对吧?」 「……不对,是养女才对。莺王没有这个年纪的女儿。」 库鲁木可能是停止哭泣了,讲话声音开始变得清晰。 「莺王?」 听到陌生的名号,猫猫追问道。养女倒是不稀奇,况且也早就猜到了,所以她不怎么在意。 「是一出戏的主角的名字。那出戏描述主角果断解决难题,如同快刀斩乱麻,是以古代一个公子的故事为原本。以前有个人说俏皮话,拿玉莺比莺王,结果这绰号就这么定下来了。」 猫猫觉得库鲁木外貌看起来稚气,却是个聪慧机灵的孩子。以这个年龄的孩子来说,懂的词汇很多。 「玉莺老爷在西都,似乎很得民心呢。」 「算是吧。毕竟是扶助京城的玉袁国丈的长子,为人又平易近人,乐于与老百姓说话。」 「……这样呀。」 猫猫还是不太了解玉莺这个男人的性子。总之,现在先问别的问题要紧。 「也就是说枭被卖给了玉莺老爷的女儿,最重要的枭却逃走了,然后就在这幢宅第筑巢定居?」 「差不多就这样了。」 「你是从哪里知道枭逃走了?」 「……嗯,没有。是她本人歉疚地来跟俺赔不是。」 「她本人?」 猫猫与身旁的雀面面相觑。桃美与马闪也一脸不解。 「别看俺这样,俺跟玉家人可熟的咧。人家还教我认字呢。」 「哦,看你这副邋遢相,真是意外。」 雀从旁插嘴。 「你说谁邋遢啦,分明是美姑娘一个!」 库鲁木反驳雀的低喃。看样子眼泪已经完全收起来了。 「究竟是怎么回事?坦白讲,我看你这身穿着不像是能在宅第进出呀。」 桃美换了个说法,但意思其实跟雀说的一样。 高顺对于妻子与媳妇的尖酸言词,只能用视线表达不满。 「俺跟莺王的娘亲,也就是玉袁国丈的夫人感情很好。夫人跟阿爹是亲戚,之所以能把鸟卖给富人,也是靠这层关系。俺在交货时遇过几次他女儿,俺拜托她把鸟还给俺,她看起来很为难。大概是父亲给的东西不能擅自还人吧。」 「也就是说,是他女儿擅自把鸟放了?」 猫猫把事情问清楚。那姑娘被送去京城的目的是策略婚姻,猫猫原本不抱好感,不过罪不在当事人。猫猫不觉得那姑娘是什么恶人。 「这俺不知道。俺只是收到传话说鸟逃走了,跟俺赔不是。所以呢,俺就知道她的意思是让俺自己来捉。看,俺何罪之有?」 「不,你平白无故惊动住在宅子里的人,所以还是有错。」 「呜——」 库鲁木像野狗一样低吼。 「大致上的状况都搞清楚了呢,猫猫姑娘。」 「是没错,但是……」 「我明白,猫猫姑娘一定是还有其他事情想问吧?」 雀说得没错。 猫猫真正要问的,不是她在宅第周围晃来晃去的理由。 「那么作为赔偿,能否回答我几个问题?」 「姑娘但问无妨。」 桃美代替库鲁木回答她。猫猫也是边看桃美的表情边问问题。 「你家似乎有在养鸟,那么可有用鸟作为传信手段?」 「俺家里现在没在做那种事。以前好像做过,家里认识几个养鸽子的。」 猫猫双臂抱胸沉吟半晌。 「那么,你家以前做过类似鹰猎的事吗?」 「做过啊。只是后来阿爹改为卖给富人,说这样更值钱而已。猎过兔子,有时也猎些狐狸。阿爹之所以说不要这家伙的蛋,也是因为只有鹰或雕才能猎到大猎物。比起只是宠物,能狩猎总是更方便嘛。虽然宠物养起来比较轻松就是。」 的确,以这只枭来说顶多只能猎到老鼠或小兔子吧。 「那么,有办法把鸟训练成只会猎捕特定生物吗?」 库鲁木皱起眉头。 「……俺没试过,但不能断定绝对不行。从雏鸟的时候就只喂食特定饲料,有时会让鸟变得偏食。或者是狩猎时视猎物而定,给予不同的饲料做奖励。当猎鹰捉了猎物回来时,我们会用饲料跟它换。只要它记住哪种猎物可以换到最喜欢的饲料,或许就会懂得拣选猎物。」 库鲁木果然聪明伶俐。只要撇开嗓音尖锐这点,会觉得像是跟个远比年纪相仿的赵迂成熟许多的大人说话。 「那么,说不定可以训练出只捉飞蝗的鸟喔。」 「你说飞蝗?」 马闪一听就有了反应。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他走去找从房门外把喙伸进屋里的家鸭。 「飞蝗啊……那样的话就得选像它这种不太大的鸟了。还有,我想它们应该还是比较爱吃肉,所以拿肉换猎物或许比较实际。」 「这样呀。那么容我请教最后一个问题。」 猫猫吸一大口气后吐出来。 「你是识风之民吗?」 库鲁木一瞬间眨了眨眼睛。 「你怎么会知道这个名称啊?」 猫猫振奋地握拳。 「这也就是说,你知道识风之民是什么了?」 猫猫向库鲁木做确认。自称美姑娘的小孩一面双臂抱胸,「嗯——」一面沉吟。 「与其说知道,应该说俺的曾祖父那一辈还在草原上讨生活时,别人似乎是这么称呼他们的。不过俺也只是听奶奶讲过几次,几乎什么都不知道就是了。」 「可以请你把你知道的事都说给我听吗?」 「咦——?这俺就得考虑考虑了。」 猫猫一压低姿态,库鲁木就开始得寸进尺。 「怎么能平白告诉你们呢——」 库鲁木贼笑着开口要钱。 「呵呵,你想被送去官府吗?」 猛禽般的眼睛在库鲁木的背后发光。桃美脸上浮现笑意看着她。不知为何马闪置身事外却缩起身子,跟着连枭也倒竖羽毛开始发抖。高顺进入无我境地,雀当起了树木。 库鲁木脸孔抽搐。 不愧是能让高顺惧内的悍妻。 猫猫刻意干咳一声,说: 「……我们已经有所让步了。你回答问题,就不把你送官府。除此之外,视你接下来的态度而定……」 「是,这只枭如何处置也有得商量。」 桃美说出猫猫后面的话。 「……好啦。俺听奶奶说过,很久以前从事游牧的族人碰上了抢奴隶。她跟我说遭抢的族人几乎被杀光了,女人被掳去做老婆,小孩子成了奴隶。」 这项情报猫猫也知道。但是,有件事令她在意。 「我听说识风之民,能够役使鸟禽。所以你的意思是孵蛋养鸟的方法并未失传,是吗?」 「你问这个啊。啊——是俺讲得不够清楚。识风之民是被灭了,但只有分出去的一半被灭。」 「一、一半?」 猫猫以及其他人全都凝视着库鲁木。 「是啊。他们不是为了做某种祭祀,一直辗转于草原各处吗?既然这样,与其集体行动,分散着行动不是比较好吗?反正能用鸟互通消息。实际上是不是一半俺不知道。也许是分成三队,也可能是四队。俺家里的曾祖父就待在其中一队。」 猫猫点头同意她的说法。 「可是幸存的族人后来怎么了呢?听起来识风之民似乎已被视为灭族了。他们无法继续进行祭祀吗?」 「嗯——这俺不太清楚。俺的曾祖父好像是幸存的族人,可是他在俺奶奶差不多十岁的时候就死了。奶奶说曾祖父教了她很多关于鸟的事情,但当时他们已经不再放牧,而是在城里生活。不过,因为有熟客会买他们养的鸽子,所以不愁没饭吃。」 「熟客?」 「不知道是谁,只说可能是哪里来的大人物,但奶奶没跟俺说太多。应该说,奶奶好像也不是很清楚。」 库鲁木的证言让所有人陷入沉默。 「奇怪?俺说错了什么吗?」 「……没有,谢谢你。」 或许这就是所谓的事出意外吧。虽说早就料到或许多少跟识风之民有些关联,但没想到会如此地切中肯綮。 「唉唉,俺能不能把这家伙带回去啊?俺找到了个正适合放生的地方。」 「好不容易弄到手,却要放走吗?」 「俺本来就是这个打算,况且奶奶也是这么教俺的。」 猫猫看着桃美的眼睛。桃美点了个头,于是猫猫把鸟笼交给了库鲁木。库鲁木破颜而笑。 「能否再问你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库鲁木可能是讨回了鸟开心了,露出虎牙说道。 「你说你爹跟玉莺老爷的母亲是亲戚,所以他的母亲也是识风之民,这样想没错吧?」 「这俺说不准……只是之前看夫人好像很喜欢鸟,感觉也惯于与鸟相处。」 这样一来,假如玉莺之母是识风之民,各种人物关系便呼之欲出了。 (虽然得到了有用的消息……) 但若是采信库鲁木的说法,就会出现几个矛盾之处。 (如果识风之民并未灭亡,之后为何不能继续进行祭祀?) 那就得质疑念真成为农奴之后所做的事有何意义了。 而识风之民,又为何会被视为业已灭亡? 种种疑点浮上台面。 (想得到的一种可能是……) 也许是假装识风之民已经灭亡,然后将他们的能力用在其他地方。 (情报传递得快就是有利。) 只要一时塑造灭亡假象并纳为己用,之后用途多得是。想到库鲁木的祖母早已移居城中,这样想就不奇怪了。除此之外,库鲁木的曾祖父早逝也有了合理的解释。 (把技术传给了后人,知道过去历史的人就碍事了。) 「喂,小姊姊。俺可以回去了吗?」 被库鲁木戳了几下,猫猫才回过神来。看来一时想得太专心了。 「抱歉。能否请你跟我说一下如何才能联系你?我说不定也能介绍些想买鸟的客人给你。」 「……咦,感觉毛毛的耶。」 库鲁木似乎不会被猫猫的假笑所骗。大概是猫猫把「怎么能让宝贵的情报来源跑了」写在脸上了。 「呵呵,我们不会欺负小娃儿的。唉,能不能请你介绍你父亲给我们认识?」 桃美眼露光芒。 库鲁木吓得身子一抖,点了点头。 (这位夫人太强了。) 是个不同于老鸨或水莲的另一种女中豪杰。 (难怪其他人都不敢作声。) 雀不像平常那么放纵,马闪更是露出一副跟高顺相似、彷佛已入无我境地的神情。猫猫看看站着与墙壁合而为一的高顺,心想现在的高顺也许就是这一切形塑出来的。 把库鲁木跟跑腿的男佣人一起打发走后,桃美把猫猫叫去。 「姑娘是否还有些事情,没跟我们坦白呢?」 讲话听起来客气,但讲得简短点就是「把你知道的事情全给我说出来」。 「小女子是有些想法。可是,那终究只是我的推测,尽是些荒唐无稽的事。我不知道该说不该说。」 罗门教过猫猫,必须为自己说过的话负责。她无意用无凭无据的臆测判断事物。 「但是,我的……我们的主人,并非凡事都要求明确的结论。这个主人什么事情都喜欢自己揽下,为了拟定方略因应今后可能发生的事,可否请你先说来听听?」 桃美用猛禽般的眼睛看着猫猫,要她快快招来。 「那就——」 猫猫准备开口,让她把事情转达给他们的主人壬氏。 「不,请你去亲口告诉他。」 「窃以为在这里说出来也不会出差错。」 猫猫不认为桃美转达她的臆测时会扭曲内容。 「不了。夫君跟我说过,月君也需要适时喘口气。」 「嗄啊?」 看到桃美面露有些调皮的笑意,猫猫只能半睁着眼。 十四话 复习与可能性 优美娴雅的房间里茶香四溢。 注入热水,用异国式茶壶泡的茶,呈现蔷薇般的红色。猫猫一面觉得红茶此名取得实际,一面享受清香。此种茶叶也可加入砂糖与牛奶饮用,但猫猫不接受有甜味的茶所以婉拒了。 「所以,你对此事有何见解?」 就连用小匙搅匀茶汤的动作都优雅好看的人物,正是壬氏。他的茶加了牛奶,不过以护胃的喝法来说是对的。水莲准备了热过的奶,以免主人喝坏肚子。 猫猫坐到桌子的另一侧,与壬氏面对面饮茶。 (采用这种形式,妥当不妥当啊……) 猫猫是在桃美的带领下来到壬氏的房间,但怎么看都是在开茶会。虽说水莲看起来也没有意见,所以应该不会出差错—— 「来,请用。」 水莲笑容可掬地请猫猫用茶,她反而不忍心拒绝了。猫猫只饮一口,就开始陈述自己的意见。 「小女子的意见,不过只是……」 「只是推测,也有可能与事实不符,对吧?只要我别尽信你的意见,看清事情的本质就不成问题了吧。」 「是。」 猫猫除了回答「是」之外也别无他法。而壬氏瞄了桃美一眼。他自称「我」而非「孤」,想必是考虑到桃美也在场。 「那么小女子该针对哪件事陈述意见才好?」 「针对识风之民。从我已知的情报说起也行。我要你从头说起,就像是做个整理。」 「遵命。」 壬氏这么说,让猫猫讲起话来轻松许多。不需要边讲边斟酌内容,以免与已知的部分有所重复。 「关于识风之民,我们前去农村视察时,从曾为农奴、名唤念真的男子那边听说了一些事。念真说那个部族过去曾遭遇抢新娘、抢奴隶之事,并因此灭族。又说识风之民掌理祭祀,受到戌字一族的庇护。」 这些事情她早已和壬氏说过了。因此壬氏并不拘束,边听边饮茶、用茶点。为了搭配茶水,点心同样也是异国式的饼干。 「他们往昔进行的祭祀,有可能是防范蝗灾于未然的一种方法。此法称为秋耕,除了翻土耕田改善土壤之外,似乎还具有清除害虫虫卵的效果。更多细节我想罗半的哥哥应该知道。」 「罗半他哥是吧。罗字一族真是才士辈出,如此内行的农人竟然就有两名。」 连在这里的称呼都是罗半他哥。 (虽然罗半他哥看起来像是不得已才学会农事……) 但以他那莫名一板一眼的性子,想必会稳扎稳打地教导民众习农。要是生在寻常人家,一定是个寻常秀才。 「罗半他哥呢?」 「已经收到传信,说明日就会回到西都来。大致上农村该会的事似乎都教完了。」 马闪向壬氏报告。 (对耶,他人还在农村。) 不晓得有没有把薯类的栽培法成功传授出去。 「那么他一回来就召他来见我。」 「是。」 马闪退下了。背上黏着家鸭的羽毛。 猫猫看看壬氏,请示是否可以继续接着说。 「继续说。」 「是。据说识风之民能役使鸟禽,但是仅凭曾为农奴的男子的说法,无法得知役使所用的方法。然而我们今日捉到一名可疑人名唤库鲁木,根据她的证言,识风之民其实并未灭亡,且子子孙孙仍保有饲育鸟禽的技术。如同月君的预测,正是疑似用来传令的鸽子。此外,他们似乎也有饲养其他鸟禽。」 对于养鸟的技术,库鲁木似乎只想到培育宠物卖给富人的用途,其实错了。 「关于其他鸟禽,视饲育方法而定或许有助于捉虫。但我认为真正的用途,仍然是饲育传令用的鸽子。」 猫猫道出壬氏早已做出的结论。 「识风之民最大的强处,很可能就是以鸟作为传信手段。虽然只是我的猜测,但就算曾经让族人作为谍报部队效命也不奇怪。」 壬氏脸色不变。 「那么,幸存的识风之民又是如何?」 「这只是我的推测——可能是某人器重他们的技术,庇护了他们。」 猫猫放慢速度,注意回答时的用词。 「你认为是谁在庇护他们?」 「……我不清楚。可能是戌字一族,也可能是其他势力。」 「你为何认为戌字一族也庇护过他们?」 猫猫也觉得,这个答案自相矛盾。假如戌字一族更尽力庇护识风之民,五十年前也不至于发生那场惨案了。 「容我冒昧,称呼太皇太后为女皇。」 「无妨。」 「我想是因为女皇灭了戌字一族。」 「嗯。」 壬氏也露出可以理解的表情。猫猫认为那位将先帝当成傀儡、临朝称制的女子,当年行事必然讲求合理。持续扩建的后宫以及禁止砍伐森林,也有她的理由在。然而关于戌字一族的族灭,却有许多不明之处。 「换言之,你的意思是识风之民本来具有谍报部队此一重大用途,戌字一族却蓄意隐瞒而未曾上报皇族,将其纳为一族所用,所以才会受罚?」 「只是一种可能。」 不过是猫猫的假设罢了。她希望壬氏只把它当成一个判断的线索。 「明白了。那么若是戌字一族以外的人庇护他们,又是如何?」 「……我想起了白娘娘曾用过鸽子。也许那是砂欧众所皆知的一种技术,但也有可能是由识风之民传授的知识。」 「识风之民的技术传到了砂欧吗?那么,是在识风之民被灭之前,还是之后传过去的?」 壬氏问得别有居心。 「依小女子的见解,有可能是在被灭之前。」 「换言之就是叛国?」 「是叛国。」 猫猫针对识风之民被灭的理由进一步思考。姑且假设识风之民除了祭祀之外,也作为谍报部队为戌字一族效命。假如他们有叛国情事,戌字一族在他们遭到其他部族袭击时见死不救也不奇怪。 (幸存的族人,则让他们住在城里以利监视,等技术传给下一代之后就把他们灭口了。) 从库鲁木的证言,猫猫忍不住要做这种推论。乍看之下像是提供庇护,实则进行监视。 壬氏的见解似乎也与她一致。他一面颔首,一面饮茶。 猫猫也口渴了,于是只饮一口茶。 「戌字一族,以及砂欧,就这样了?」 「不,还有一点。」 库鲁木还提到另一件事令她在意。 「库鲁木曾说过一些话,让人猜测玉袁国丈的夫人,也就是玉莺老爷的太君有可能是识风之民出身。」 「正是如此。」 壬氏明确地回答。 (已经查到了啊。) 那何必还要听猫猫的推测?雀在壬氏背后竖起两根手指,笑得洋洋得意。看来她早就查到了。 「玉袁阁下于经商之时,似乎受了贤内助许多帮助。经商不可或缺的即是消息传达。仅仅数十年就能建立起这样的万贯家财,自然需要别人所没有的力量。」 不只如此,玉袁的孙子还是皇储。讲到平步青云,社稷之中无人可与玉袁相比。 「关于太君的人品,我没听过什么不好的风声。据说是一位温婉聪慧的女子。」 她对库鲁木也是亲切以待,所以可以理解。 但是,她的儿子就万分可疑了。 猫猫觉得既然这样就不用再提了,但有一件事得问清楚。 「接下来这事跟识风之民有些不相关,不知能不能说?」 「什么事情?」 「关于我们前去侦察的村子,在我们过去之前,陆孙大人已经访问过了。」 「……这件事啊。」 壬氏斜着望向上方。看来是在稍作思索。 「关于陆孙我也调查过了,也知道他前去视察过农事。听闻他在西都公务繁忙,迟迟拨不出时间前往农村。他不过是去确认中央原本就提过的事情罢了。」 猫猫偏了偏头。 「原本就提过了?」 「是啊。从戌西州的报告来看,去年并未发生太大的农灾。但是,不亲眼做个确认还是让人不放心。于是这差事就落到了陆孙头上。不如说,是我派给他的。」 「……真是如此吗?」 「为何要怀疑?」 「不,没有。」 猫猫抵达西都时,看到他身上的衣服不是很干净。猫猫原本猜想他是不是在做些亏心事,不知是不是她太多疑了。 「关于身上衣服肮脏的问题,让雀姊来为你说明吧。」 雀鼻子喷出一大口气。看来她即使在壬氏面前,照样自称「雀姊」。 「雀。」 猛禽瞪着厚脸皮的小鸟。 (桃美夫人好可怕啊。) 「我准。但说无妨。」 获得壬氏的准许,雀大呼一口气。 「雀姊已经都查到了。陆孙大哥在回程的路上,似乎遭到贼人追赶。猫猫姑娘也知道吧,就是那些贼人。那些被马闪小叔把手臂给折了,可怜兮兮的盗匪大哥。」 「是,当然记得了。」 (雀姊你还拿我当诱饵呢。) 「是了。袭击雀姊的那些贼已经束手就缚,让捕役带走了。附带一提,贼人的主使后来也捉拿到案,有人把情报供出来了。再附带一提,其中一名向导正是数日前陆孙大哥前往农村时的带路人。」 将雀所言统整一下,也就是那向导把旅客的情报对盗贼通风报信,盗贼再去袭击不熟悉草原的旅客。而雀的意思是,猫猫他们与陆孙皆被盗贼袭击,是同一个向导在背后牵线。 雀料到有人会在背后为盗贼牵线,所以才先下手为强演了一场戏,然而…… 「雀姊我们着实只是凑巧遇袭,但是——」 (喂,怎么撒谎啊。) 猫猫抿紧嘴唇,以免咒骂出声。 「以陆孙大哥的情况来说,似乎是向导又替别人牵线袭击了他。」 「意思是说有人想妨碍他视察农村吗?」 「有这个可能,但也有可能只是想吓唬他。或者是将计就计,故意假装成被害者,不过这方面就不是雀姊该去想的了。当然,还有一种可能就是真的只是碰上了普通贼人。」 雀的个性莫名精敏之处,就是说来说去还是会划清界线。只说事实,不讲意见。 (虽然会拿我当诱饵就是。) 猫猫对那事有一点点记恨。 「知道了。」 壬氏指示雀退下。雀立正站好行了一礼。 (照这样子看来……) 感觉壬氏也尚未完全掌握到陆孙这人的底细。至少就猫猫听起来,陆孙像是个忠于职守的男子。 壬氏喝点茶,像是准备整理情报。猫猫也喝了点凉掉不少的茶。 (虽然这味道会让人想来点甜的……) 但猫猫想吃咸点,才刚这么想,一个点心盆悄悄放到了她身旁。盆子似乎是水莲放的,她对猫猫略使了个眼神。盆子里是质朴的煎饼(仙贝)。 「一个人大啖点心淡而无味,你陪我吧。」 壬氏拿起吃食说了。 「那么小女子失礼了。」 猫猫咬下去,不小心发出啪哩一声。虽然担心有失礼数,不过煎饼咸香可口。 (晚点应该会包一些让我带走吧。) 顺便还想要一点饼干给庸医当慰劳品。 (可是,天佑也在呢。) 庸医的话多得是办法糊弄过去,但天佑那边要如何糊弄?猫猫心想最好确认一下。 「月君,小女子有一问。」 「什么问题?」 壬氏扬起了眉毛。猫猫顾及桃美等人在场,才会叫他「月君」,但他似乎不怎么喜欢这个叫法。 「关于名叫天佑的新进医官,我该如何解释自己的立场?我若是太常过来,可能无法像庸……医官大人那样糊弄得过去。」 「……说得有理。关于这点——」 壬氏的反应停顿了片刻。 「咱们这儿已经告知过他,你曾是这里的见习侍女,以前就与月君互相认识了。你放心吧。」 水莲笑容可掬地回答。 「见习侍女……」 「是呀。大体上来说,这可不算撒谎。」 「呃……您说得是,可是……」 对猫猫而言,坦白讲,这称呼让她不大舒服。讲到那些侍奉王公贵戚的「见习侍女」,大多都是去学习如何做新嫁娘的。 「这可不算撒谎。」 水莲保持着笑容重复一遍。 猫猫大感尴尬的同时,又咬了一片煎饼。 壬氏一面吃点心,一面似乎在思索某些问题。 「或许该加紧脚步——」 要是问他是什么意思,事情可能就讲不完了,于是猫猫当作没听见。 十五话 下下签 一如马闪的报告,罗半他哥回到别第来了。 「呼——累煞我了——」 罗半他哥把农具摆到药房门口。由于又是薯类又是农器的,带来的东西很多,所以都存放在药房后边的仓库里。 昨天他一回来似乎就倒头大睡,现在才终于过来收拾用过的工具。 「真是辛苦您了。」 反正也没来什么病患,猫猫上前迎接疲累的罗半他哥。可能是闲着没事,庸医也过来了。 天佑假顾药房之名行午睡之实。大概是过于平凡的罗半他哥引不起他的兴趣吧。 「辛苦大哥了。看,都晒黑了。」 庸医就像叔叔伯伯那样一派自然地跟他说话。大概用不了多久就会请罗半他哥共用点心了吧。 「喔,因为这地方几乎不下雨,太阳很毒嘛。虽然湿气不重所以还算舒适就是。」 罗半他哥把锄头靠在墙边。 「这样啊,这样啊。要不要喝冰凉的果子露?我特别用放在地下冰透的水做的,好喝极了。」 (冰水不是高级品吗?) 猫猫担心庸医或许不该擅自拿来用。而且这么快就邀罗半他哥一起喝茶了。 「求之不……」 罗半他哥停住了动作。不对,说成僵住都不为过。 这是怎么了?猫猫试着戳戳罗半他哥。仔细一瞧,罗半他哥正在微微发抖。 猫猫顺着罗半他哥的视线望去,就看到一位龙血凤髓、丰神飘洒的贵人。 「啊呀!月、月……!」 庸医惊惶失措。 面露蔷薇花瓣飘扬飞落般笑容的壬氏就站在那里。 「罗半的哥哥说的可是尊驾?」 尽管白玉微瑕,依然未损其美。壬氏晃动着亮丽丝绢般的秀发,步步靠近罗半他哥。 「是,是。」 罗半他哥也回得不清不楚。看起来不像是能正常回话。 (对耶,这才叫做常态。) 猫猫都忘了,壬氏其实是个相貌超脱世俗的翩翩公子。是个曾经凭着仙女下凡般美貌掳获后宫佳丽的心,让众宦官魂不守舍的美男子。 对于罗半他哥这种凡夫俗子来说,等于是剧毒。 「此番请你与我们一道远行,我却延宕多时才来向你致意,真是过意不去。我若说我是皇弟,你可曾有耳闻?众人皆唤我为月君,或是夜君。」 能够直呼壬氏本名的人,只有皇帝等极少数之人。因此就连自我介绍的时候,似乎也无法报上自己的名号。只因万一不慎说出名号,对方也记住了,一个不小心叫出壬氏的本名时可能会因大不敬而受罚,所以才须有此顾虑。 (皇族真是不好当。) 这是发自内心的感想。 「此、此番有、有幸与……殿下同行……光、光荣之……」 (不知道是谁上次还说自己是被骗来的?) 罗半他哥这个平凡人,在壬氏的面前平凡地紧张万分。顺便一提,庸医两眼闪闪发亮地看着壬氏,背后蔷薇花飞了满天。 「罗半和我说过许多事情。他说他的亲生父亲身为罗家后人,也身怀农业之才。又说他还有个哥哥帮助父亲,身怀寻常农民所没有的农事知识与技术。」 (换言之就是内行农民。) 罗半他哥表情十分复杂。看起来就是虽然受到称赞但高兴不起来。可是,壬氏的闪亮光彩绝非一般人所能抵挡。 换言之罗半他哥注定会缴械投降。壬氏一人主导大局。 (啊,这场面之前也看过。) 猫猫旁观壬氏用闪耀光彩作为武器单方面进攻,以及罗半他哥由于只是个凡人而毫无防御手段的模样。 「你们会用一种称为秋耕的方法减少虫害对吧?我这还是初次耳闻。后来我让部下去查,得知这是往昔在上位者要求农民进行的措施。很遗憾地,据说比起秋天耕田的好处,出于放牧所需将家畜养肥更为重要,日后便取消了此种规定。为政着实不是件简单的事啊。」 「您、您说得是。」 「此外,听说你除了薯类,也熟于栽培麦子。没想到经过踩踏竟能让麦子长得更粗壮,我这还是初次耳闻。我不知道的事情多了,今后还请尊驾对无知的我多多赐教。」 「小、小人不敢。」 罗半他哥脸色一下子红一下子青。附带一提,庸医依然浑身散发飘飘然的陶醉气氛,羡慕不已地看着壬氏一直跟罗半他哥说话。不,已经不只是羡慕而是嫉妒了。 「然后,虽然深感过意不去,但我现在就有件事想向你讨教。不知可否?」 壬氏神色略带忧愁地提出请求。 罗半他哥的脸颊一片潮红,庸医平白遭殃当场晕倒。猫猫接住差点昏倒在地的庸医,扶着他轻轻坐到地上。 (呜哇——) 猫猫一面心想「还是一样够凶狠」一面彻底隔岸观火。她帮罗半他哥把收拾到一半的农具靠到墙边。 「是。只、只要是我……不,小人能做的……」 「是吗!」 壬氏顿时笑逐颜开,一扫脸上阴霾,害得与这事不相关的庸医都像俎上鲤鱼似的嘴巴一张一合。 「那么难得有这机会,就请尊驾到屋子里说明吧。」 壬氏举起右手弹了个响指,马闪与雀迅速现身。马闪手上拿着一大张卷起来的纸。 (说了半天,这两个人其实处得满好的嘛。) 附带一提,待在两人背后的高顺已经知道接下来即将发生的事,双手合十。神情有如菩萨。 壬氏大摇大摆地走进药房。躺在屋里卧榻上午睡的天佑睡眼惺忪地爬起来。侍卫李白用视线问猫猫:「怎么回事?」 「这是怎么了啊?」 「就一些事。」 猫猫懒得跟天佑解释。 「是喔——」 天佑看似反应平平,其实似乎挺感兴趣的。 马闪他们拿来的纸是地图,在药房的桌上摊开。 「此乃戌西州的地图。」 马闪做说明。 地图上尽是草原、山地与沙漠地带。与华央州相比之下失色许多,但有一条横贯中央的道路。亦即连结东西方的商路。 「有几个地方圈起来了呢——」 天佑一脸若无其事地跑来加入话题。庸医起身去准备茶水。 马闪摆出一副明显排斥的脸孔。要不是壬氏阻止,大概已经把天佑轰出去了。 (距离好近啊。) 近得不像是皇族。宦官时代也就算了,猫猫不禁担心现在这样还妥当不妥当。 可是,她觉得壬氏此时的行动,是另有盘算。 「罗半他哥。」 「是!」 (你甘愿让人家这样叫你?) 罗半他哥立时端正姿势。 「其实这些圈起来的地方正是农村地区。请尊驾务必躬耕以劝农事,着手进行秋耕、栽培薯类。」 壬氏露出了足以致人于死地的笑脸。 「……咦?」 罗半他哥才刚从农村回来。累得半死,连农器都还没收拾。 「希望你可以尽快。这样吧,请你明天就上路。」 壬氏灿烂的笑容,光彩刺得罗半他哥闭上眼睛。他无法反驳。 (——原来是这个意思啊。) 或许该加紧脚步—— 现在她知道壬氏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了。 猫猫心想,虽说适材适用很重要,但被利用的人还是值得同情。地图幅员不小,画在上头的疆域相当广大。 「自西都至最远的村子大约有多少距离?」 猫猫试着向看起来很闲的雀问了一问。雀今天似乎只是跟来。其实她在不在都没差,大概是想逃离猛禽般的婆婆吧。 「粗估有个八百里(四百公里)吧,大概。」 「八百里……」 罗半他哥顿时脸色发青。 「首先想请你前往地方较近的村子,然后依序前往比较近的下个村子。你若不擅长骑马,我可为你准备坐起来舒适的马车。」 壬氏以罗半他哥必定会答应为前提说下去。 「可行的话,希望你尽量在两个月内教会所有地区秋耕方法。办得愈快愈好。至于薯类,日后再依次推行吧。」 说是躬耕劝农,简言之就是蝗灾对策。由于不知道什么对蝗灾有用,只能把能做的事都做一遍。而且,能利用的人事物也要彻底利用。 虽然罗半他哥实在值得同情,但就请他成为可贵的牺牲者效犬马之劳吧。猫猫能做的只有—— 猫猫从橱柜里取出一些药,以蜂蜜调合。接着以水稀释,装进玻璃容器。庸医在一旁上茶时,她把这药拿给罗半他哥。 「请收下。」 「这啥?」 「滋补药。我会为您准备耐放的原液,路上累了就喝吧。」 「所以我去做牛做马已经是确定的事了?」 「……您能拒绝吗?」 「……你认为呢?」 猫猫就是觉得不可能,才会调制这滋补药。另外再帮他准备些可治筋骨酸痛的贴布好了。 罗半他哥一个寻常百姓,被壬氏这个倾国美男凑近拜托,根本不可能拒绝。壬氏早就把这点算计进去了。 (做事够狠。) 罗半他哥尽管平凡,在平凡人当中却属于秀才。 「你愿意出这份力吗?」 壬氏对他露出彷佛有些困窘的笑容,微微偏头。 罗半他哥只能垂头丧气。 天佑置身事外,在那里忍俊不禁地取笑他人的不幸,让猫猫不由得轻轻踢了一下他的脚后跟。这样罗半他哥未免太可怜了。 然而为政必须面面俱到,一旦后知后觉就万事休矣。 为政者必须对国难有先见之明,事前摘除祸因。办不到就得承受谴责,办得到却会被视为理所当然,得不到一句赞赏。 (真是难为啊。) 猫猫虽然可怜罗半他哥,但觉得壬氏这么做并没有错。 十六话 偷得几日闲 几天之间,猫猫度过了一段安闲的时日。 说是安闲,但也不是不用当差。她把药房里的药用西都采得到的材料重新调制,也确认了药效。另外也请人凑齐了缺少的医疗器械。 怪人军师也跑来过别第几次。猫猫嫌麻烦所以躲着他,但不知不觉间庸医竟开始办茶会款待起他来了,让猫猫头痛不已。 要说其他还有什么事,大概就是家鸭开始会下蛋了。猫猫有一次想把那蛋拿来吃,结果挨了马闪的骂。马闪坚持要孵小鸭,猫猫用后宫讲堂的方式告诉他那是无精卵孵了没用,弄得他满脸通红。这样竟然还是个成年男子,真是教人害怕。 她凑巧看到高顺与桃美手挽着手走在中庭里时,稍微受了点惊吓。她只是没想到这对夫妻感情这么融洽才看了一下,猛禽却忽然眼露凶光。 高顺被妻子冷不防地一把推开,桃美一脸若无其事地走开了。猫猫知道她那是个性怕羞,被一把推开的少夫却跌进池塘里,惨不忍睹。 日子过着过着,罗半他哥又踏上旅程,就这么过了一个多月。 其间,猫猫照常替壬氏治疗烫伤,每次都很想扒他的屁股皮。 「目前看起来一切顺利。」 壬氏手里,有着一张皱巴巴的信纸。壬氏让她看了书信,内容对农地各项事宜有着详细描述。 「可是罗半他哥?」 猫猫看着虽有些往右下斜但显得一丝不苟的字体问道。 很不幸地信必须绑在鸽子脚上,似乎只够勉强把现况写完。连让罗半他哥写自己本名的空位都没有。最后他写到自己现在所在的村名,书信就结束了。 (罗半他哥,竟然连自己真正的名字都写不了。) 此时他一定在远方草原咬着手巾,懊恼不已吧。 没有人知道是否有那么一天,能够知道他的名姓。 「正是。这家伙果然有用。」 壬氏看着鸟笼,眯起眼睛。鸽子咕噜噜地叫着。 「虽然只能飞单程,但能迅速传递消息实在方便。」 壬氏也用鸽子与玉叶后做联系。看壬氏后来不再提起玉莺那前往京城的女儿,想必是玉叶后巧妙地把问题解决了。 猫猫看了看笼子里的鸽子。鸽子啄食小米,发出「咕噜噜」的叫声。 「总管也给了罗半他哥鸽子吗?」 「给了。孤用上那个叫库鲁木的姑娘的门路,跟她借了几只。」 「您让他带了几只鸽子?」 猫猫随口问问。 「带了三只,反正看他似乎挺会照顾家禽的。要追加鸽子时,孤派快马经过他最后待过的村子送去。」 壬氏打开戌西州的地图。水莲走过来,替信里提到的村子做记号。 (罗半他哥很拼呢。) 壬氏强人所难地要求他在两个月内全部做完,没想到就快进入后半部分了。 (孺子可教,罗半他哥说来说去还是很能干的。) 而本人恐怕没有发现,正是因为他能干才会被旁人硬塞一堆事务。要是行事再聪明点,应该要懂得保留两成力量,而不是全力以赴。 「猫猫。」 「总管有何吩咐?」 壬氏似乎已经叫惯了猫猫的名字。她想起以前有好长一段时日,都是你你你地叫。 「没有,孤是想说,目前公务已经告一段落……」 「是呀。」 该补充的药都补充了,器械也齐全了。比较火急的事都办妥了。 「是不是可以把心思,稍微放在其他地方……」 「啊!」 猫猫像是想起了一件事,拍了一下手。 「说到这个,再过不久就要收割麦子了,可否让小女子也去帮忙?」 「……收割麦子,有什么特别意义吗?」 壬氏的神情变得呆若木鸡。 「回总管,小女子想看看有没有长出麦角。」 「卖缴?」 壬氏似乎没听过这个词。 「就是一种让麦穗变黑的病。简单来说,吃了会中毒。」 「嗯,浅显易懂。」 「一旦磨成面粉就看不出来了,所以我想先去看看。」 麦角还能用来堕胎。这种毒物时常混杂于品质粗糙的面粉里,因此她想先检查一下。顺便也想看看收获量。 「是吗?那好,孤明白了。就给你备辆马车吧。」 「总管不用费心,小女子正巧听说陆孙大人要前去侦察,或许可以与大人同行。」 是庸医不知从哪里听来告诉她的。她跟雀做过确认,似乎是真的。 「陆孙……」 「是。小女子有许多事情想跟大人说,觉得正是个好机会。」 结果除了来到西都的第一天之外,猫猫一直没机会见到陆孙。她有话想当面对陆孙说。 壬氏一瞬间,露出了复杂的神情。 「孤明白了。孤会告知陆孙那边一声。」 「谢总管。」 顺便如果在路上草原看到药草,也想沿路采集一些。上回旅途中采集的草,有些似乎可作为生药。她得赶紧把采药篮准备好才行。 「那么,壬总管,小女子告退!」 「啊!」 没理会话讲到一半的壬氏,猫猫就像要去踏青一般,喜不自禁地去享受准备之乐了。 数日后,猫猫动身前往农村。 「哎呀~天气真好~」 雀伸个大懒腰。她现在已经把跟猫猫同行视为常态了。 「之前还怕会下雨,看来是白操心了呢。」 雀从马车探出身子看风景。外头风和日丽。 猫猫也一面感受着清风与草香,一面随着马车喀哒喀哒地摇晃。 「这阵子都还不会下雨。在这戌西州除了雨季之外,不会连下几天的雨。」 坐在对面的陆孙解释给她听。他穿着适于视察农村的轻便衣服。 「那么正适合收割麦子呢。」 麦子若是在收获期碰到下雨,有时会导致麦子发芽,品质变差。而且如果不彻底晒干,就只能看着它们烂掉。 「是了。不过,听说此地天气变化无常,有时会在即将收割时下雹。」 「雹就难以预测了。」 猫猫并非专精农业,所以只能回答得平凡无奇。可惜在这里的不是罗半他哥,否则他一定会紧握拳头,针对收获期的忙碌与辛劳抒发己见。 猫猫瞄了一眼驭座。马闪在那里握着缰绳。其实也可以请李白来当护卫,但既然前次是马闪,这次也就照例劳烦他了。附带一提,家鸭也在。家鸭完全成了只宠物。 猫猫看向陆孙。 「陆孙,你怎么会想到要调查农村呢?」 猫猫说出她认为必须当面询问的问题。壬氏或他那边的人,应该已经旁敲侧击地问过这问题了。但是,猫猫想亲耳听见答案。 陆孙瞄了一眼四周。眼睛似乎特别注意跟在马车后头的部下。 「我这么做有几个理由。猫猫你想知道哪一个呢?」 由于以前陆孙对猫猫的态度实在太过恭谨,猫猫曾经请他别再那么拘束。经过那件事之后,两人决定互相直呼名讳,却让雀听得一脸不解。 「请全部说与我听。」 猫猫明白地告诉他。 「第一个,是关于蝗灾。我偶尔会与罗半阁下取得联系,屡屡借助他的智慧。他告诉我假若茘国发生蝗灾,最须注意的地点将是北部或西部的产粮地。」 实际上,去年西北部的产粮地确实发生过小规模蝗灾。蝗灾的可怕之处,在于放着不管会造成灾害无限扩大。 「不知为何上头指名要我,让我在西都充当个文官。讲得好听点是司事,难听点就是打杂的。而在这些杂事当中,不时也会混入几份农作相关的案牍,于是我就顺便检查了一下粮食的储备等。」 「可是,有必要亲赴当地吗?」 「这就是第二个理由了。」 陆孙竖起两根手指。 猫猫睁大眼睛,不懂这算什么理由。 陆孙的脸上,浮现出深感困扰的笑意。 「我想你应该已经知道了吧?文书上的数字,与实际上的数量常常不尽相同。」 他是指生产量的虚报问题吗?农村的确疑似在动这样的手脚。 「那么,第三个呢?」 听他刚才说有几个理由,猫猫不认为只会有两个。 「第三个吗?」 陆孙稍作停顿之后才开口。 「昔日我曾经听说过,有种耕作法可用来减轻蝗灾。」 「就是秋耕吧。原来是因为这样,你才会去拜访念真大伯。」 「正是。这样是否解开了你的疑惑?」 陆孙脸上浮现柔和的笑意。感觉比上次见到他时瘦了一些。 「关于这个秋耕,是谁跟你说的呢?」 「是家母与家姊。家母生意做得大,家姊也帮过忙。当时她们也教了我很多。」 「原来是这样呀。」 陆孙眼光略微飘远,望向马车外头。 (其他该问的事还有……) 马车忽地放慢了速度。 猫猫正在思考之间,马车已到了村子。猫猫从轩窗探头出去。 看那呈现金黄光泽的麦子,应该称得上是丰收。 另外似乎还种了薯类,看得到绿色叶子。 (好,这阵子就来忙些农事吧。) 采集药草什么的,就等回程的路上再说吧。就在她轻快地跳下马车时,事情发生了。 猫猫看到一匹快马,自后方奔来。若只是这样还好,但总觉得看起来不大对劲。 (是遇到草寇袭击,一路逃来的吗?) 不,不对。 马在猫猫等人的面前停下。只见那马舌头挂在嘴巴外,就这么横着摔倒在地。骑马而来的人,穿着武官服。 (我见过这人。) 是时常在壬氏身旁听候差遣的武官。猫猫觉得此人身分地位应该不低,怎么会弄得这样气喘吁吁的? 「您怎么了?」 猫猫拿水给武官,但他摇摇头。只是嘴巴一张一合,把一张纸拿给她。 (什么东西?) 这张摺得细细小小的纸,似乎是罗半他哥捎来的信。 「月……君说……看了就会明白——」 (看了就会明白?) 究竟什么意思?猫猫不解地打开一看—— 纸上画了一条线。甚至不是用毛笔画的,线条乱杂得像是拿块碎炭代替笔墨。 若只是这样还好。 但这条线,被涂黑得乱七八糟。 也没写是从哪里送来的。但是,只有一人会送这样的信来。 罗半他哥想必是置身于一片混乱当中,为了传达某些消息,好不容易才放出了鸽子。 (这是——) 猫猫有看过这样的图画。 那是在去岁,砂欧巫女来到国内时发生的事。在那场事件的最后,一个名唤家私鼓儿的小女娃画了张诡异图画给她。 当时她不知道那幅图画的意思。 (现在我懂了。) 这一条线,是眼前铺展开来的地平线。 而涂得乱七八糟的一团漆黑,则是…… 「……蝗灾将至。」 猫猫看着目前尚且空无一物的青空。 十七话 灾祸 前篇 「啥,你说蝗灾?」 村民的语气听起来像是觉得傻眼。 猫猫立刻请村长将农民们召集起来。集会所聚集了不少人,到了多少有点闷的程度。 「就快来了,很快就来了。几天内就来了!」 猫猫拼命警告大家,却被嗤之以鼻。 「不是,虽然去年是发生了点虫害,但今年作物丰收,应该不成问题吧?」 「就是啊,好天气还会再持续一阵子,不用这么急着收割吧。」 「照你们这副德性,到时就太迟了!」 优哉游哉的村民当中,有人粗声粗气地骂道。 「念真大伯……」 正是那独眼老人。此人过去曾体验过逼人吃人的恐怖蝗灾,看到村民们丝毫没把这当一回事,气得怒形于色。他少了食指的右手握成拳头,往桌子上一捶。 「不听劝的家伙别来找我,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不会救你们。我这会儿就去收割。」 「念真,这件事真有这么重要吗?」 念真虽曾为农奴,但在这个居民全是新来乍到的村子当中资历最老。村长似乎也不敢有所轻慢。 「村长,我午饭还没吃哩,可以去吃了再来吗?」 村民温吞吞地说。 (幸好马闪人在外头。) 马闪来的话家鸭也会跟来,因此猫猫请他别进到集会所里来。猫猫往外头瞄一眼,看到他跟家鸭一起被孩子们缠上。 猫猫也觉得跟村民多说无益。还不如把这些时辰尽快拿来收割作物。 就在她烦恼着不知该如何是好时,陆孙走上前去。 「如果我能给各位好处,各位是否愿意动手?」 儒雅小生微微一笑。 「我愿收购各位的麦子。比市价多一倍。」 陆孙把一个袋子放到桌上,发出沉重的乓啷一声。从这钱袋的大小来看,里头的银钱想必远超过农民的一年收入。 村民们盯着钱袋不放。 「真、真的吗?」 「没在耍咱们吧?」 村民的眼神变得活像饥饿的野兽。 「是真的,只是得先上缴税金,剩下的我才收购。还有,限期三日以内。」 陆孙用柔和的口吻,说出强人所难的话来。然而,村民眼中暗藏的火光并未熄灭。 (有钱能使鬼推磨。) 村民们一离开集会所,立刻展开行动。众人回到家中,让老婆、孩子甚至是老人都拿起镰刀。 「这样妥当吗,如此随便答应他们?」 在变得空无一人的集会所,猫猫向陆孙问道。 「一旦发生蝗灾,市价就不会只是两倍了。虫子若是来了我们就有赚头,若是没来那也相安无事。这有什么问题呢?」 「不,没有问题。」 毕竟陆孙说过他母亲以前是生意人,更何况他还常跟罗半一起混,这方面的计算一定做得很快。 陆孙的行动似乎也触发了雀的干劲。 「咱们也来做事吧。我打算去帮念真大伯收割庄稼,猫猫姑娘有何打算?」 「我嘛……去煮大锅饭应急好了。还要做些杀虫药。」 猫猫阅读跟壬氏拿来的药草图录,找寻可用来杀虫的草。虽然在食物旁边熬制杀虫药感觉不大舒服,但也是不得已的。 猫猫猜想,蝗灾是发生定了。只是,不知会发生在哪段时期。 (罗半他哥最后待过的地点是……) 在靠近草原后半部的地方。而且应该是戌西州当中,更为靠西边的地点。他必定是在那里看到了大群飞蝗,赶在遇袭之前火急放出了鸽子。 (连笔墨都来不及准备。) 一定是情况真的太过紧迫。 蝗灾已经发生了。可以推测它们今后会往东移动飞往西都,同时沿路吃光作物。 (已经开始了的事想也没用。) 想想如何让它结束,以及如何善后才是要紧事。 为了避免被群虫啃食,作物必须迅速收割入仓,然后把仓廪封死,不让任何一只虫子钻进去。 接下来才是问题所在。就算做不到最好,也得持续摸索比较好的选择。 村民们一个劲地割麦子。 (就怕麦子烂掉。) 麦子本来需要在户外晒个几天的,这下子伤脑筋了。更重要的是,还得找地方储藏。 (不行,要想也得边做事边想。) 猫猫借用炉灶,用大锅煮汤。猫猫喜欢以酱煮成的清爽汤品,但村民也许会喝不惯。她用油炒过根菜,以盐预先仔细调味,然后用牛奶与肉干高汤炖煮。 (但是对京师人来说,反而是家畜的奶水比较喝不惯。) 猫猫加些香草去腥。然后用面粉勾个芡,吃起来应该挺可口的。 (本来还想放点团子的,算了吧。) 作为主食的面包已经烤好了,就拿来配吧。 猫猫把汤盛进碗里,放在托盘上,不断地发给忙着做事的村民们。 「猫猫姑娘,猫猫姑娘。请给雀姊也来一份。」 精力充沛的雀,已经完全融入了村民之中。她右手持小刀,左手拿布袋。布袋里装着只割下麦芒的麦子。 猫猫端浓汤给雀。 「你们只割麦芒啊?」 「是念真大伯的提议啦。他说如果只是要收割,挑麦芒割比较快。」 的确,这样就不用特地蹲下去割了。 猫猫与雀暂且到附近的围栏上坐下,喝个浓汤。汤都发完了,猫猫没得喝,只啃面包。 「因为大概没那闲工夫把麦子全部晒干,连着麦秆的话屋子里又放不下。」 「有道理。」 麦秆可以作为家畜的饲料,或是草席等日用品的材料。虽然也是一种生财工具,但目前最好先撇一边。 「不是我要说,真是钱能使鬼啊。我只不过是去耳语一句『麦秆还是晚点再割比较好喔』,他们就……」 原本握着镰刀的人,都改握小刀了。孩子们拖着装满麦芒的布袋搬进家里。 「在外头晒干麦穗会被风吹走,所以似乎是打算摆家里晾。」 「雀姊真懂得劝诱之道。」 「就是呀。讲到让夜里提不起劲的夫君兴致勃发,雀姊可是行家呢。」 猫猫心想,把至今那些屡屡冷场的青楼笑话说给雀听说不定能博她一笑,遗憾的是她一时想不到什么笑话。 她一边决定今后多搜集些能讲给雀听的笑话,一边用完粗糙的一顿饭。 陆孙限期三天的判断是对的。有了期限,人就会考虑如何才能更有效率地收割。过了两天,一半以上的小麦都割下来了。 力大无穷的马闪帮上了大忙。他两手抱着整袋麦子拿去收好。好几个成年人合力才能做的事,他一个人就够了。 只是还是一样,不擅长做些纤细的工作。 「啊——你在干什么呀——真是个没用的小叔呢。」 马闪要修缮房屋反而把它给弄坏了,又惹来雀一顿取笑。 (储放小麦的小屋满是隙缝就糟了。) 猫猫把黏土或泥巴塞进房屋的隙缝。木材在这地方很珍贵,只能尽力而为了。 「时机似乎也刚好呢。」 陆孙仰望天空。猫猫也抬头看看。在山丘另一头可以看见小小的乌云。 「雨期不是不会这么快来吗?」 「是,你说得对。」 陆孙脸上浮现难以言喻的表情。 「这个季节的云令人有点担心。」 他讲了句意味深长的话,猫猫听不懂。 「云又怎么了?」 马闪轻松抱着两大袋麦子,经过他们身边。 「没有,只是说到这季节出现雨云不是吉兆。」 陆孙说着,指向东方的天空。 「说到这个,我看到那边也有片云,那个也不是吉兆了?」 「那边?」 猫猫望向马闪手指着的方向。那跟陆孙指着的天空是反方向。 「我什么都没看到呀。」 「呵呵,小叔他就是没来由的好目力。」 雀迅速补了句解说。 「在这种时候啊,要是有望远镜就方便了。」 雀似乎没厉害到连望远镜都带着,探出身子眯起眼睛。 「你说那是云……」 雀的动作停住了。猫猫也眯起眼睛望向西方天空。 她彷佛听见了振翅的嗡嗡声。 然后看见了黑色颗粒。只是,那颗粒摇晃得很怪。不是雨云。 「猫猫姑娘,猫猫姑娘!」 「雀姊,雀姊!」 两人面面相觑,点点头。 猫猫拿起一旁的锅子与捣药棒,狂敲猛打着在村子里到处奔跑。 「虫子!虫子来了!」 雀一个个去打醒那些悠闲吃茶的大叔。 「飞蝗,飞蝗要来啦!」 她们不停地大声嚷嚷,叫后知后觉的村民们提高警觉。 虽然慌张会坏事,但现在除了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也不能怎么样了。 十八话 灾祸 后篇 作物收获了约莫七成的时候,第一只飞来了。比原本就有的那些飞蝗颜色更黑,脚也很长。 有人在把虫子踩死。猫猫大声叫大家别管虫子快收割。 她点燃火把。就算是杯水车薪也无所谓。 接着又让女人与小孩躲进家里,用泥巴或布把屋子的隙缝堵起来。还叮咛大家屋子里再暗,也不可以点火。又告诉他们要准备好可以直接食用的粮食,指示他们一看到虫子从隙缝钻进来就立刻杀了。 收获的作物太多,念真家里放不下。麦子拿到庙里去摆。再用土把隙缝填满,连空气都进不去。 猫猫拿起除虫药,往每一户人家泼洒。她也不知道这么做有没有用。 毡包空隙太多了,不适合作为仓廪,就当成外头村民的暂时避难处。 马闪拿着大网子。可能是渔网,只见他力道过猛地挥动,捉住飞蝗。然后直接泡在大水桶里淹死。 雀把皮袋发给大家,分送经过调味,味道较甜的山羊奶代替饭食。她这是在为长期抗战做准备。 念真多穿了几件上衣。其他村民也学他。 陆孙跑遍每一户人家,从通风孔倾听村民不安的心声。他安抚大家说不会有事,看到有隙缝让虫子钻进去就把虫踩扁,填补缝隙。 家鸭啄食飞蝗,又吐了出来。吃不下去吗? 村民们开始发出怒吼。 视界渐渐变暗。 以颜色来说,是由白转灰,再变成沟鼠似的颜色。 几乎可说是一片黑都不为过了。 岂止寸步难行,连眼睛都睁不开。虫子劈头盖脸地扑来撕咬衣服皮肉。想张嘴也张不开,只能勉强用布蒙住嘴。 层层穿起的上衣被啃咬。 振翅声掩盖了一切声音。杂音遍布,连谁说了什么都听不见。就连怒吼声也不再传入耳里。 猫猫以手覆面,好不容易才把眼睛睁开一条缝。 就看到马闪仍然在振臂挥网。他把一下就装满了的网子砸到地上踩烂。水桶里早已满是飞蝗。 也有人被虫子咬到发狂失心。那人发出怪叫,两手各拿着火把与柴刀乱挥。飞蝗没死,飞向村民。 雀迅速靠近,对疯狂失控的男子使出扫堂腿。接着立刻将倒地的男子用绳子捆绑起来。 陆孙仍然奔忙于家家户户之间安抚居民。人会发疯。一没了光就会发狂。 只是,也有人没听到他的声音。 一间民房起火了。脸孔抽搐的老妇与孩童冲出密闭的房屋。孩童的手里握着打火石。 家中满是刚收割的麦子,十分易燃。在这雨期以外的季节,空气干燥到足以起火燃烧。 马闪即刻展开行动,一脚踢向房屋的柱子。原本就跟破木屋没两样的房屋,当即变得摇摇欲坠。 「……!」 猫猫看出马闪在大声说些什么。可能是在说取水处太远,要推倒房屋以灭火。马闪在这种紧急关头最为可靠。 他不但几乎凭一己之力推倒房屋,还把漂满虫尸的水桶抱过来就倒。 雀把满脸鼻水的孩童与老妇推进毡包里。虽然飞蝗遍布每个角落,但有个地方躲总比没有好些。 不知经过了多久时间。也许只有两刻钟(三十分钟),也或许已过了数个时辰。 每个人都恐惧、憎恨着前所未见的群虫,继而—— 「猫猫。」 彷佛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回头一看,陆孙出现在眼前。 头发与衣服上都有飞蝗咬住不放。猫猫伸出手去想帮他拿掉。 「请别再熬药了。你的手要废了。」 猫猫的手早已发红溃烂。 (啊。) 除虫药连安慰效果都没达到。 猫猫不断地泼洒杀虫药。泼洒再泼洒,但是不够,飞蝗继续飞来。 为什么没效?为什么没效? 其实有效。但源源不绝的飞蝗数量在那之上。 饥饿的成群飞蝗,连毒草都咬。它们咬人,咬衣服,连房屋的柱子都想啃。 岂止如此,掉在地上的虫子似乎还互相贪食彼此的身体。 这是数量增加过多造成的疯狂。 猫猫也疯了。 她抓起具有杀虫效用的草不停地煮。 大锅里漂浮着飞蝗,草都是连根丢进锅里。 手的溃烂可能是因为空手拔草的关系,抑或是不敌杀虫毒草的毒性? 陆孙望向依然飞蝗密布的天空。只见飞虫满天,但他看的是更高的位置。 「以灾克灾——但愿如此。」 猫猫不懂这话的意思。只是,她也望向了昏暗无光的天空。 「好痛!」 有个硬物打中了她。 她低头看看是什么,发现一个冰块掉在地上。 疼痛的来源,又陆续打在猫猫的背部与肩膀上。 咚、咚、咚。 空气已冷却下来。 「冰雹?」 大冰块,加上变冷的空气。群虫的动作看起来似乎变迟钝了些许。 「以灾克灾。」 不,这哪是什么灾祸。这是天降甘霖。猫猫得到了平素的她想都不会去想的答案。 「下吧,多下一点吧。」 猫猫的疯狂转换了矛头。她冲进飞虫与雹雨之中。这不叫求雨,叫求雹。 无论如何地遭受虫咬雹打,她都感觉不到痛。 只是一心希望用任何方法都好,快把这无数的飞蝗赶走就是了,结果…… 砰!她感觉到一阵巨大的冲击。 「猫猫!」 她还记得陆孙赶来她身边。 猫猫被雹击中头部,就这么昏死过去。 十九话 灾情 视野模糊地扩展开来。 (呃……我原本在做什么?) 猫猫慢慢撑起慵懒无力的身子。 「唷,你醒啦?」 伴随着开朗的语气,一张熟悉的面孔凑过来看猫猫。 「李、李白大人?」 正是再熟悉不过的大型犬武官。 猫猫用昏昏沉沉的脑袋,确认周遭情形。 看来她是在毡包里而不是房间。她左右张望,看到雀正在炖一锅不知什么东西。 到这里都还好,但是—— 猫猫眼角余光瞄到一只飞蝗,让她跳了起来。 「飞蝗!」 猫猫立刻踩扁看到的飞蝗,但因为才刚醒来而险些摔倒。 「喂,小姑娘,就杀这么一只也不济事啦。还有,你别急着动比较好。」 「就是呀,猫猫姑娘。来,把这吃了吧。」 雀扶着猫猫坐下,又轻轻地把一碗东西拿给她,于是她吃了。是带有些微咸味的乳粥。 吃了热呼呼的膳食后,猫猫才想起来。 (记得来了一大群飞蝗,又下了雹,然后——) 「请问我昏倒了多久?」 「整整一日。一大块雹打中了你的头。我们认为把你乱搬动会有危险,就让你躺在毡包里了。」 猫猫觉得雀的处理方式大致来说都对。然后,一想到自己竟在如此重要的时候昏倒,就觉得自己很没用。 (大概是脑袋真的不对劲了。) 猫猫也是凡胎俗骨。碰上前所未有的状况,精神会失常也无可厚非。但是,毕竟还是给大家添了麻烦。 (之前碰到虿盆时都还没事。) 她想起自己那次在子字一族的城寨,被关在满是蛇与毒虫的房间。 「猫猫姑娘用不着沮丧的。姑娘只不过是脑子稍微有点乱了,除了杀虫之外什么也想不到而已。多亏姑娘的努力,猫牌杀虫药的效用可是强到必须经过稀释才不会污染土壤呢。这会大伙儿正在用稀释过的药,驱除剩下的虫子。」 「驱除剩下的虫子?」 「简单来说呢,虫子们已经飞越山地了。最主要的原因是下了雹,使得天气后来急遽变冷。但还有很多飞蝗活着,因此大伙儿正在做最后的驱除。」 「我是来帮忙的。」 不知为何李白也在,举手说道。 「西都那儿也有大量飞蝗飞来。虽然没这边严重,但还是出现了灾情。壬大爷忙得不可开交,就命我即刻前来小姑娘你这个农村。差不多是半日前抵达的吧。」 「与李白大哥错身而过,我那笨小叔回月君身边去了。他得去报告状况。」 以壬氏来说,能做的大概也就这些了。马闪的话应该还留有余力。就算快马加鞭应该也完全挺得住。 「你不知道那时情况有多乱。西都那些家伙一副这辈子没遇过蝗灾的表情。虽说我也是初次碰上,但上头早就多次警告我们可能会有灾祸降临了。」 李白的胆量就跟看起来一样大。以人选而论没做错。 「对了对了,那个老家伙也闹了起来,喊着:『猫猫呢——猫猫何在——!』要挡住他可真不容易。看到他闯进药房,医官老叔都吓坏了。」 「呜哇——」 关于怪人军师干出的好事,实在是太容易想像了。 「不知算不算壬大爷机警,他说『已经把猫猫安置在没有蝗灾的地方了』,撒谎都不脸红的。」 「但我人可是冲在前线呢。」 不是,虽然说是猫猫自愿前来的——不过,说谎也是权宜之计。 「老家伙啊,编成了飞蝗讨伐部队。然后还镇压了西都的暴徒。」 「……」 这么听起来,西都那边似乎比较可以放心。 问题是其他农村地带。 (说到这个……) 「罗半他哥,不晓得平不平安?」 「啊——那个薯农小哥啊。」 「没有音讯应该就表示平安吧?」 「不是,就是他最后那封信太令人不安,现在又变成了这样。」 分明只是个平凡无奇的优秀农民,却被迫日夜赶路劝农,还在蝗灾当中挡了头阵。 (谢谢你,罗半他哥。) 猫猫望着毡包的天顶,试着回想起罗半他哥的笑脸,却全然无法记起他笑着的表情。总觉得他好像总是一边气呼呼或伤脑筋,一边对哪个人吐槽。 (应该说,他还活着吗?) 好歹有护卫跟随左右,猫猫宁愿相信他还活着。 「话说回来,这次造成了多少损害?」 蝗灾发生了。这无可奈何。接下来的救灾事宜,才是往后最要紧的事。 「麦田已先收割了八成。虽然尚未收割的麦子全毁,但据说今年的收成比往年都要好。把这一点也算进去,再扣掉火灾烧掉的一间屋子的麦子,收获量大约是往年的七成吧?」 「七成吗?」 从这场灾厄的规模来考量,猫猫认为这数字堪称奇迹。是罗半他哥真的指导有方吗?但是,不能够只看麦子。 「其他损害呢?」 「麦秆被吃掉了许多,还有作为家畜饲料的牧草。另外薯田也只剩下茎,但我想应该还 会再长出来吧。」 雀讲话内容简洁,但她好像不太擅长应付严肃的状况,手里不断变出花或旗子。李白兴味盎然地欣赏,好像看也看不腻。 「坦白讲,其他农村恐怕都灾情严重吧。」 「壬大爷一收到罗半他哥寄来的信,就派出快马赶往邻近的农村了。但是,我看没办法像你们这里防范得这么好。」 「就是呀。这个村子的混乱程度比较轻微。」 (那样都还算轻微啊……) 猫猫以为自己还算习惯这种状况,原来雀比她更有经验。 只是这次的事,贡献最大的要属—— 「陆孙后来怎么了?」 「应该在外头吧。你要去见他吗?」 陆孙置身在那地狱般的惨烈状况,仍能保持冷静。不,更像是看多了。他不只是赶走飞蝗,而是好像早就清楚被逼入绝境的人会有何种举措。 他所做的就只是出声关心居民,乍看之下像是不具有多大意义。 但若不是他那样做,想必会有更多谷物毁于祝融。 猫猫千交代万交代不能用火,村民却还是点了火。置身在无光密室之中,外头又传来地狱般的哀嚎,心里不可能不害怕。现在她知道跑遍家家户户出声关心的行为有多重要了。 (他究竟是何等来历?) 猫猫一面心怀疑问,一面走出毡包。可能是担心猫猫,雀也跟来了。 雹的余波或许尚未散去,感觉有些凉意。地上掉了一些飞蝗,也有人在捉还在飞的虫子。 可能是先把飞蝗集中到一处了,村子中央堆起了一座看了很不舒服的黑山。而且看起来好像还在动,能不靠近就不靠近。 之前躲在家中的人们出来一看,都愕然无言。当时麦田只能火速割下麦芒,如今麦秆已经全毁。 虽然事前听雀描述过灾情,但自己亲眼目睹又是另一番感受。她们经过仅余茎的薯田,再看看放牧地的情形。 尽管没有麦秆那么明显,草地看起来也像是变浅了一点。家畜都放到外头来了,但不知为何都在躁动乱跳。 鸡只啄食着掉在地上的飞蝗。 (不晓得好不好吃?) 猫猫之前实际尝过,但现在看了还是觉得不会好吃到哪去。 家鸭东张西望,环顾四周。也许是在找马闪。 「想不想尝尝看飞蝗的滋味呀?猫猫姑娘?」 「雀姊怎么忽然说这个?」 好像有种不祥的预感。 「我试着做了一盘菜,看看能不能吃。」 雀不知从哪里迅速取出了一盘热炒。做事毫无前兆很像是雀的作风,但这会大概是猜出猫猫刚才在想什么了吧。 「……」 「我看可能不太好消化,所以把头、外壳与脚都拔了。然后因为不知道它们吃了什么,所以把肠子也清除了。」 不用问是什么,就是那个。从外观来看,已经完全看不出炒的是什么。 「拿掉肠子是对的。它们毒草也照吃,而且还同类相食。可是,一把这些部位拿掉,就几乎什么也不剩了呢。」 「是呀,可食部分实在是太少了啦,请用!」 猫猫不情不愿地尝一口。 「如何?」 「嗯——是不至于吃不下去……」 「老实说考虑到花费的工夫,宁可推荐别的菜色呢。」 「就是这个意思。」 既然是雀烧的菜,用的作料应该不差。煮出来却只达到勉强可吃的程度,这样要拿来吃着实有困难。况且那些站在被飞蝗吃光的田地前面发呆的家伙根本不可能煮得出来,滋养方面比起受到的损害,也实在微不足道。 雀把炒飞蝗不知收到哪里去了之后,似乎看到了什么东西而扯了扯猫猫的衣袖。 「这边请——」 猫猫让雀带路往前走。两人在一间变得破破烂烂的民房门口停步。屋里传来声音,于是猫猫探头一看,发现村民们正在跟陆孙谈事情。 「我明白了。那么,这次就算了吧。」 「真是抱歉。虽然仅是口头约定,但反悔还是不应该。」 村长与村民们向陆孙低头赔罪。 「别这么说,只怪灾害甚钜。反而应该庆幸损害状况能压抑在这点程度才是。」 看到放在桌上的袋子,就知道陆孙他们在商讨什么了。那里放了一个大钱袋。所以谈的就是蝗灾发生前,陆孙为了催促悠哉过头的村民做事而说要以双倍价钱买下麦子的那件事。 (毕竟这种灾害不会只限于这个村子,剩余的谷粮也卖不得。) 「那就这样了。」 陆孙把钱袋收进怀里,走出屋子,与猫猫她们目光对上。 「猫猫,你醒了啊?还好吗?」 猫猫让他看头与掌心。头没怎样,倒是手还有些火辣辣地疼。不过在她昏倒时,多亏雀帮她涂药并包了白布条,因此不算严重。 「真佩服你身上带着这么一大笔钱耶。都不知道这地方有夜贼喔。」 雀戳戳陆孙。 「不不,我不过是个中级芝麻官罢了,哪里有钱买下整个村子的麦子呢?」 陆孙吐个舌头,把袋子从怀里拿出来。里面装的是围棋。 「哇喔。」 「上个官职养成的习惯,总是忍不住随身带着。」 上个官职不用多说,自然是怪人军师的副手了。猫猫觉得这家伙真是个骗徒。 「话说回来,姑娘找我何事?」 (也没什么事。) 就只是雀叫她来的。现况大致上雀跟李白都和她说过了,好像也不用再听一遍。 总之猫猫昏倒,最受惊的一定是陆孙。她得赔个不是才行。 「真是对不起,我那时忽然昏死过去。可能给你添麻烦了。」 雀也跟着低头赔不是。 「不会,你没事就好。」 「那就……」 「咦,没其他事了吗?」 (还能有什么事?) 猫猫是还有其他诸多问题想问陆孙,但不须急于一时。还有一大堆飞蝗等着解决,猫猫本来是不想打扰他的。 但陆孙也有可能因为处理飞蝗问题心神疲劳,反而想讲些不同的话题。可惜不巧的是,猫猫也没那多余心力想些能调适心情的话题跟他聊。 「……陆孙处理这事似乎驾轻就熟,莫非是过去有过经验?」 看到他那沉着镇定的模样,就算说曾经做过怪人军师的副手也还是让人感到不可思议。 陆孙脸上浮现柔和的笑意。 「家母教过我,无论在任何状况下都不能够迷失心志。」 继而,陆孙脸上一瞬间没了表情。 「她留下遗言告诉我,愈是在濒临疯狂之时,愈该保持冷静。」 「遗言?」 「是,过去曾有贼人劫夺敝舍,家母与家姊将我藏起来不让贼人发现,随即在我的眼前遭人杀害。」 没想到会听到这样沉重万分的一件事。 「发出声音就会没命。但我也叫不出声音来。因为家母她们知道我会叫着冲出来,因此堵住了我的嘴,绑起了我的手脚。我无能为力,只能对家母与家姊见死不救,就这么活了下来。」 以这种情况来说,该如何回答着实令人烦恼,但猫猫只能这么回答: 「幸亏陆孙活了下来,这个村子才能得救。」 不管过去发生过什么事,都与猫猫无关。只是就结果而论,既然村子得救了,无论陆孙有过何种经历都值得感谢。这下猫猫就明白他为何莫名地有胆量了。 「猫猫的这种想法,真令我羡慕。」 「会吗?」 就算回答得再伤感,猫猫毕竟不是陆孙,不知道他听了会作何感想。对方是一把年纪的大人了。既然不是需要小心呵护的年轻姑娘,应该不用勉强说些同情话吧。 陆孙微笑着说: 「我觉得猫猫与我还满合得来的,我能向你求婚吗?」 「你在说笑。」 猫猫即刻回答。她可不会把场面话当真。 「我想也是。」 陆孙轻声笑了笑。 (没想到他这人还会讲这种诨话。) 猫猫大感意外。不对,去年人在西都时,他好像也做过类似的事。大概是也有这样的一面吧。 「哇喔,雀姊被屏除在外了吗?能否让我也加入这场爱恨情仇搅和搅和?」 雀在旁边蹦蹦跳跳地抢出场机会。 「雀姊已为人妇,恐有不便。」 陆孙委婉拒绝。 「是呀,我已嫁作人妇,孩子都有了。别人常常说我看起来不像,原来你已经知道了?」 雀偏着头。 (完全看不出来。) 与猫猫对一般人妇的印象相差太远。 「是,因为马字一族的长子在某一类人之间名声响亮。」 「是呀,我那夫君,只因以十几岁的年纪考上科举就声名大噪了。但是呢,之后又旋即辞官。害得雀姊孩子才刚生完就得出来干活呢。」 雀双手合十。 「贵子女还安好吗?应该还小吧?」 「有我小姑悉心教养!」 猫猫早从字里行间之中就听出雀有孩子了,不过雀完全没在为孩子操心。应该说,猫猫非但不知那孩子的名字,连是男是女都不知道。 虽说有小姑麻美悉心照料,但也太自由放任了。 「那么,我去帮忙驱除飞蝗了。」 陆孙彬彬有礼地低头致意。 「那我就……」 猫猫正在思考自己该做些什么时,后方传来了声音。 「喂——」 还以为是谁呢,原来是念真在那里挥手。不知这位独眼老人家何事找她? 「那种毒药已经没有了吗?」 「毒药?」 猫猫偏着头。 「就是那个用来杀虫的,你之前用大锅熬的。把虫子一只只捏烂没完没了,我想把那毒药洒在飞蝗身上,一次杀尽。」 「噢,您说杀虫药啊。」 猫猫想起她那时意识恍惚,只是不停地熬煮毒草。 「对,就是那种毒药。」 「毒药……」 猫猫很想纠正道「不,不是毒药」,无奈—— 「的确是强效毒物呢。」 正要离开的陆孙也停下脚步,颇有同感地说。 「不,等等……」 「啊!毒药大姊!」 村民们看到猫猫,都过来找她说话。 「能不能请你再多做些毒药?」 「给我们毒药嘛。那种不稀释好像很危险的毒药。」 「那种毒药可有效了。是用什么熬煮成的?」 其他村民也陆续聚集过来。 (怎、怎么说是毒药……) 猫猫很想坚称那绝非毒药,但雀轻拍了一下她的肩膀。只见雀一脸大彻大悟的神情摇摇头。 猫猫顿时变得垂头丧气。 「……使用时请遵守正确用法用量。」 猫猫只得再次到处采集毒草。 「喂——小姑娘——」 做完了分量够多的杀虫药时,李白来叫她了。 「怎么了吗?」 「看你毒药好像都做完了。我在想与其继续留在村子里,不如先回西都一趟。跟我一道前来的其他武官会留下来帮忙驱虫,这样就没问题了吧?」 「说得也是。还有那不是毒药,是杀虫药。」 猫猫看看村子。方才她已经用实际示范的方式教过他们杀虫药的制法,也给他们条列了一份简单的配方。 「再不赶紧回去,就要瞒不住那个老家伙了。」 「……说到这个,撒谎说我被安置在没有蝗灾的地方,他竟然也信了。」 纵然情况再怎么混乱,竟然骗得过那个总是莫名其妙灵感来了就能说中大多数事情的怪人军师,让猫猫觉得很不可思议。 「也算壬大爷有谋略。他利用了医官老叔。」 医官老叔,说的就是庸医。 最近那老家伙跟庸医好像建立起交情了,不知壬氏是如何利用这点? 「壬大爷跟医官老叔解释了你的状况,让他转述给那老家伙听。」 「……」 猫猫心想,真有他的。还有一个老叔一个老家伙的,叫起来真有点复杂。 「就像小姑娘你对医官老叔的态度比较温和一些,那老家伙面对他好像也生不起脾气呢。」 庸医虽是个中年微胖的老家伙,但分类起来比较像是小老鼠或松鼠。论地位感觉与马闪的家鸭相等。 「现在骚动也告一段落了,不赶紧回去,老家伙会起疑吧?」 「可是,这个该怎么办呢?」 猫猫看看手掌心。制作杀虫药的伤痕还很清晰。 「衣裳的话有得更换喔。」 雀迅速准备好衣裳。 「就说是做什么东西失败了就行了吧?反正你左臂上还不是一大堆。」 李白指指猫猫的左手臂。猫猫没跟他说过,大概是自己看见了。那上头有着许多过去拿自己手臂试药留下的疤痕。 (说到这个……) 怪人军师乍看之下护女心切,对试毒的事倒没说过什么。他会对伤害猫猫的人追究到底,却常常对猫猫自己执意要做的事情不加干涉。 难道说李白出于本能,摸清了军师的此种个性? 「说得也是。」 猫猫心想,的确没必要这时候才来担心手上的伤痕被发现。 「那就回去吧。」 猫猫离开了残破不堪的农村。 二十话 确认 回到西都一看,只见城里满目疮痍。 (啊——的确是这边比较凄惨。) 猫猫事不关己地,观察西都的情形。 路旁或屋墙上都还有飞蝗的踪迹。有些地方可以看到一团团的黑色东西在蠕动,但还是别盯着看为妙。 单以飞蝗的数量而论,大概没农村来得多。 可以看到一些被啃得千疮百孔的摊贩,以及白啃了一半掉在地上的果子。 (城里人都嫌弃虫子。) 这里的人面对大群飞蝗时的心态,想必无法与农村相比。走出家门外的人寥寥无几。 农民会为了保护宝贵的作物而努力驱虫,但西都的人想必是恐惧都来不及了。 「混乱的情况有多大?」 猫猫向驭座上的李白问道。 陆孙似乎还要在农村待上数日,村民或许会觉得心里踏实,但猫猫对于他在这种紧急状况下不用回西都一趟感到很不可思议。 「简直是人间地狱,呼天抢地啊。」 「难道都没人警告民众,说蝗灾要来了吗?」 猫猫这边都收到告知了,以壬氏的性情理当会做些对策。 只是—— 「这儿是西都。什么事情都要讲求顺序,是吧?」 「……您说得是。」 总不好让壬氏直接大声疾呼吧。跟猫猫不同,他是有身分地位的人物。 不透过西都的高官大员,什么事都做不成。 「看来大爷也没有袖手旁观喔。」 在广场的中央,正在办类似开仓赈粮的措施。本以为飞蝗来袭竟使民生凋敝、财匮力尽到如此地步;但想想也过了数日,不是每户人家都有多余的米粮银钱。 (毕竟家境愈贫困就愈是当天挣钱当天花。) 也有不少人是当天做了短工,领了钱才能到摊贩吃上一顿饭。 有几家馆子在做生意,但这场骚动导致货不畅其流,似乎都卖不了什么像样的吃食。 猫猫这边也闻到了赈粥的香味。这股香味让她想起一事。 (罗半他哥。) 是甘薯的香味。想必是与猫猫他们一同让船舶运来的那些大量甘薯。如今都被煮熟,进了饥饿的西都子民的胃。 「甘薯被拿去粥赈了呢。」 「罗半他哥,真是英年早逝啊。」 雀两眼噙泪。竟然擅自把人家说成死人。 「哦,带来的东西派上用场是好事啊。薯农小哥在那边一定也很欣慰。」 (那边是哪边啊?) 李白的讲法让人分不清是生是死。 马车抵达了别第。听到马儿嘶鸣,有些人聚集到门口来。正心想都是些什么人,就看到其中有庸医与天佑。 「小——姑——娘——」 满脸倦容的中年人跑了过来。在快要撞上猫猫之前,李白抓住了中年人的脖子。小老头儿慌乱地摆动手脚。是庸医。 「医官大人,您没事吧?」 猫猫对庸医低头致意。李白把庸医放到了地面上。 「小姑娘你没出事吧?虽说你待在安全的地方,但心里一定还是很害怕吧。我都快吓死了呢,那是怎么回事?还以为天要塌下来了咧。」 「毕竟光是一只油虫(蟑螂)就能把您吓昏嘛。」 有几次他们在打扫时碰到,庸医无一次不是吓得脸色惨白。大群飞蝗对他来说想必无异于地狱光景。 「竟然只有咪咪可以事先避难,会不会太狡猾了啊,真的是喔。真好,家里有人当官就是不一样。」 天佑跟平常一样满口酸话,但不知道他对壬氏的说词相信几成。 「没人顾药房不要紧吗?」 猫猫说出发自内心的想法。 「嗯——我们那儿没什么事要忙。或许是因为负责给月君看诊吧。听说杨医官他们忙翻了。」 (因为负责给壬氏看诊所以很闲?) 总觉得怪怪的。 「对了对了,小姑娘。罗汉大人是真的很担心小姑娘你哟。」 「这样啊。」 这消息没什么用处。 「大人好像很喜爱甜食,我看你就带着甘薯金团去探望他个一次嘛。上回他吃了好多呢。」 猫猫很想当作没听见,但她不去,那人大概自己也会跑来。比起这个,庸医趁着罗半他哥不在擅自把种薯煮了吃才是问题。 「小姑娘,你怎么受伤了啊!你这手是怎么弄的?」 「啊,没事的。之前做了些杀虫药,拿手做实验。」 「实验?小姑娘你是虫子不成?」 庸医不解地偏偏头。 「能杀得了猫,要杀虫还不容易?」 天佑乱插嘴。 「好了好了,你们两位。聊天就先聊到这里好吗?」 雀岔进他们之间。 「我有不少事情想去报告一声的说。」 「报告?」 「是关于杀虫药的事。」 「噢,这样呀。抱歉拦住你们了。」 庸医为他们让开一条路。天佑只是来打译说笑的,似乎并没有打算妨碍他们办正事。 不光是玉袁的别第,达官贵人的府邸每一栋都是大而无用,而壬氏的房间更是位于府邸的最深处。猫猫明白这是对贵客的敬意,但老实讲,走起来真远。 「好,衣服没乱。可以进去了。」 雀替猫猫与李白检查衣服。猫猫看到雀的头发翘了起来,轻轻帮她抚平。 「失礼……」 猫猫才一进去的同时,就听到一个器物碰撞声。 壬氏姿势有些歪斜地坐在椅子上。 水莲和桃美一如平素地在一旁候命,高顺与马闪面容肃穆地站着。旁边还站着只家鸭「呱」地叫了一声,不知道该不该吐槽。 被马闪抛下的家鸭跟猫猫他们一起回来了。它一抵达别第就鸭不停掌地赶到马闪身边,分明是只鸟,性情却更像条狗。 (高顺应该会很喜欢。) 这位叔叔外表阳刚,却很喜爱甜食以及小动物。家鸭一定成了很好的疗愈。 (不可以一直盯着家鸭瞧。) 猫猫望向李白,不知该由谁来报告。李白退后半步,意思似乎是要猫猫来报告。雀也退后了半步。 「小女子回来了。」 「辛苦你了。」 由于桃美在场,猫猫神色比平时更紧张,不敢有所松懈。 (若是只有高顺或水莲在场就轻松了。) 壬氏似乎也怀着同样想法,此时脸上挂起了「月君」的面具。桃美似乎也是壬氏的奶娘,但也许是教育方针与水莲略有区别吧。 「那么,情况如何?」 猫猫也不知道什么情况不情况,总之就把雀告诉她的情形报告出来。 「作物损害严重,但不到断粮的地步。据推测,小麦本身的收获量尚余往年的约莫七成。」 「那么,罗半他哥的急报是发挥作用了。」 (连官方称呼都是罗半他哥啊。) 大概是壬氏也还不知道他的本名吧。猫猫不禁担心他要是这样一去不回,墓碑上该刻什么名字才好。 「我已派出信使前往其他村子,但无论如何估计,收获量似乎都将低于往年的一半。而一些信使还没回来的地方想必灾情更为严重。」 罗半他哥再怎么努力,还是有些地方救援不及。不,或许有些地方度过了难关,但看在旁人眼里只会留下「上头什么都没为我们做」这种观感。 无论再怎么认真拼命,也还是帮助不到最底层的百姓。 「李白,你看每个村子大约需要加派多少人手?」 「下官看最少需要十人吧。除了要处理虫子与重建民房之外,最可怕的是——」 「暴徒?还是盗贼?」 「两者皆是。」 发生天灾会导致民不聊生。衣食不足则不知荣辱。不知荣辱,就会促使民众行抢劫掠夺之事。 壬氏关注的是飞蝗散去之后的事。 雀让乱翘的头发弹动了一下,等着壬氏也来问她,但始终没轮到她说话。 「明白了,李白你辛苦了。回去当你的差吧。」 「是!」 李白从房间退下。家鸭不知在想什么,跟在李白后头。看它屁股微微抖动,也许是想排泄。 (家鸭能训练如厕吗?) 猫猫觉得不可能办到,但同时又觉得假如它敢在壬氏的房间里便溺,铁定会被桃美做成烤鸭。如果它是感觉到有性命危险才学会到外头如厕,那可真是聪明。 猫猫也想跟着离开,但水莲一个箭步挡住了门口。 「嬷嬷还有何吩咐?」 「呵呵,你就再陪我们一会儿吧。」 被她这么说,猫猫只能转身回房间。 坐在椅子上的壬氏,月君的面具已经快挂不住了。 「你的头有无大碍?」 看来是马闪把猫猫被雹击中昏倒的事情,向他报告了。 仔细一瞧,壬氏的下眼睑微肿,嘴唇干裂。 「这不能够肯定。也有些例子是打到头之后过了数日才昏倒。」 据说即使头部没有外伤,也有可能颅内出血导致死亡。 「那你就安分点!」 「不,就算再怎么安分,会昏倒时还是会昏倒。唯有小女子的养父那般人物,才能医治此种病症。」 阿爹或刘医官或许能医治得来,但他们都不在西都。 「因此,小女子想把能做的事都做到。」 「那么,你那右手又是怎么回事?」 他似乎看到猫猫缠的白布条了。 「……是实验的伤痕。」 「我怎么以为你不会用惯用手试药?」 猫猫被壬氏半睁眼瞪着。跟平常立场颠倒过来了。 「呼。好吧,也罢。先不说这个……你平安就好。」 (啊。) 猫猫心想,他完全从月君变成壬氏了。他把手掌紧紧握起又张开,有点孩子气,流露出富有人性的一面。 「你累了吧。回房间休息去吧。」 猫猫非常高兴能听到这句话。雀也差点高举双手表示喜悦,但注意到婆婆的视线就作罢了。 猫猫很想立刻回房间,但得先把一件事搞清楚。 「壬总管对于这场蝗灾,难道不打算有任何举措?」 这话可能有些犯上。猫猫不慎把他叫成了「壬总管」而不是「月君」。只是,壬氏一直以来为了蝗灾想方设法,此刻怎么想也不可能待在客房放松休憩。 「如今面临这场史无前例的灾难,壬总管难道没有更多该做与能做的事吗?」 他似乎听懂猫猫的意思了。 「就如你所看到的,我是客人,客居他乡能做的事有限。所以,我随手携带了份礼物给那些什么都能做的家伙。」 猫猫想起在街市上赈济百姓的甘薯粥。 「是有人在街上赈粥。」 「看样子他们有善加利用。」 「您说利用,就表示——」 壬氏带来的粮食,已经转交给了西都。而赈粥人就变成了西都之主。换言之,对城里百姓而言,赈粥人才是恩人。 (根本是抢功劳。) 换言之,壬氏只有功劳被玉莺揽去了。 「我也能明白他为何任由我对村子发出信使。假如什么也没发生,说成皇弟无故扰民就没事了。就算发生了什么事,功劳也归西都。」 壬氏长得风流俊俏,性情却脚踏实地。而且从不结党营私,一心只为社稷着想。 只要懂得利用之道,必定是枚十分好用的棋子。 而且就这么巧,还真发生了大灾害。 「我早已料到西都的那些人会对中央有所怠慢。有军师阁下自愿首当其冲,已经算是不错了。」 「可、可是……」 对于这件事,其他人比猫猫更懊恼。马闪仍旧板着一张脸,水莲与桃美的脸色也都郁郁寡欢。高顺更是在眉头刻划出深深的皱纹。 「此番我被找来西都,就是为了这件事。看来他是想请我当个陪衬。」 暂领西都之主玉莺,竟不知天高地厚到想拿皇弟当配角。 (当自己是戏曲武生了?) 原来是这么回事。猫猫握紧了拳头。 他们还得在西都逗留一段时日。 虽说是玉叶后之兄,但猫猫实在无法喜欢玉莺。 壬氏甘愿一次又一次地抽下下签。身旁的随从都看得出他难以掩饰的疲惫之色。 (还是早点上床歇息吧。) 就在猫猫准备开口,想结束这个话题时…… 「马闪,家鸭在外头胡闹呢。」 水莲出声说了。 「舒凫怎么了?」 「那只猴面枭又来了。也许想放生没那么容易吧?」 「因为它已经习惯跟人相处了。」 听到猴面枭几个字,桃美笑逐颜开。看来她的确对那猛禽有了同类相惜之情。 「你们能不能帮忙去看看?你们很会应付那些鸟儿吧?」 「既然您都这么说了。」 纵然桃美堪称女中豪杰,面对历练老成的侍女水莲也得让她三分。马闪也担心家鸭,离开房间了。外头已是夕阳时分,雀点燃了灯具。蜜蜡的甜香满室飘散。 「雀姊,能否请你来帮我准备晚膳?」 「是。」 雀动作有些夸张地回答。 水莲阖起一眼看向了猫猫。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高顺也没要做什么,就跟着水莲走。应该会站在有任何状况都能立时赶到的位置吧。 房间里只剩下两人,猫猫大吸一口气,呼了出来。 「壬总管。」 「怎么了?」 「您有没有在硬撑?」 壬氏已完全摘下了月君的面具。 「……孤没有一刻没在硬撑。」 打从生为皇族的那一刻起,就没有自由可言。猫猫反省自己不该问这种理所当然的问题。 「那么,您还能再硬撑多久呢?」 壬氏的苦撑也是有极限的。 「这个问题就难了。那要等到快累垮了才会知道吧?」 「大多数会把身体弄坏到无药可医的人,都是那些一边说着我还行,一边苦干的人呢。」 「……」 壬氏的脸蒙上阴霾。 「若是如此,帮助那些人恢复元气,不就是药师的职责吗?」 「您说得对。那么我该为您侍汤药吗?」 「不——」 壬氏把右手伸了过来。 (嗄?) 猫猫不懂壬氏这样做的意思,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手瞧。壬氏有着一双大手,手指修长。指甲修剪得整齐漂亮,用锉刀磨过。 大手就这么盖到了猫猫的头上。 (呜哇!) 猫猫被他当成狗一样乱摸一通。她想打掉,壬氏的手却灵巧地闪开。 「您这是做什么?」 猫猫把变得乱七八糟的头发抚平。这数日来没那多余工夫洗浴,头发应该早已油腻不堪才是。 「孤只是在恢复元气,以免累垮而已。」 壬氏抬头挺胸,宣称自己没做任何坏事。 「应该有其他更有效的法子吧?」 「你准我用其他更有效的法子?」 「……」 猫猫退后半步,用双手比个叉叉。 「更有效的法子是……」 「是,事情都报告毕了。小女子告退!」 猫猫机警地闪开,离开了房间。 她大吸一口气再吐出来。 (他最近言行比较拐弯抹角,害我都忘了。) 壬氏行事作风向来强硬。而且做起事来六亲不认。这阵子他对猫猫比较客气,应该是因为上次使的手段太过乱来。 她想走走让心情平静下来,就看到不只枭、家鸭与马闪,还有山羊加入他们的行列到处乱跑。 (那是雀姊的山羊。) 明明是人家的别第,却搞得像牧场似的。 (真是有够自由自在的。) 那幅景象蠢笨到了极点,但同时也令人发噱。 猫猫微微翘起嘴角,然后握紧拳头,决心明天继续制作杀虫药。 她还得在西都逗留一段时日。既然她叫壬氏不许硬撑,那猫猫自己也不能硬撑。 但是,能力所及的事还是得做。 终话 芬芳馥郁的茶,搭配使用大量的酥(奶油)烘焙的点心。烧的是稍微刺激点的香,借以烘衬这些甜香。 茶会由玉叶后主办,款待众宾客。 在后宫举办过多次的茶会,自她从嫔妃升为皇后之后,次数就不再那么频繁了。但是,就款待宾客这点而论,她自认功夫并未退步。 「谢皇后娘娘此次邀请。」 茘国各权贵的的夫人们,纷纷向玉叶致意。每一个年纪都比玉叶大。茶会当中只有一人比玉叶年轻,就是雅琴——她的侄女。 「这位是?」 一名眼尖的客人询问雅琴的事。 「她是我的侄女,远从西都来到这儿的。」 玉叶笑容可掬地回答。 雅琴尚未进入后宫。不只是玉叶的意思,玉袁也交代过先别让她入宫。 父兄二人的意向不同。这样一想,玉叶的行动便更无迷惘。 玉叶不说她是玉莺的女儿,而说是自己的侄女。谁也不认识什么遥远西境的领主。玉莺在京城只会被叫做玉袁的儿子。 而雅琴容貌不像玉莺,反倒是像极了玉叶。 谁都会以为雅琴是玉叶的表侄。 茶会上聊着时兴的香、境外的天鹅绒以及新的妆容,从客人的整体年龄来想,大多数的话题似乎略嫌年轻。玉叶是顾虑到雅琴不习惯这种场合而故意挑选那类话题,同时也是为了避免论及政事。 今天的主要目的并非加强与权贵们的关系。人选比较偏向一些不具野心、教养良好的夫人。 这数个月来,雅琴对玉叶卸下了不少心防。她果然是养女,而非玉叶的异母哥哥玉莺所亲生。大概是看到皇上立玉叶为后,而因此判断皇上喜爱充满异国情调的姑娘吧。 玉叶冷冷一笑。 皇上不是只看外表选妃的那种人。外表自然是重要因素之一,但不会偏好美色、耽溺情爱。玉叶只会受宠,却绝不可能倾国。 父亲玉袁很了解皇上的性情。所以,他没有在先帝当朝时献出年幼的玉叶。而是待机而动,在皇位更迭之前对玉叶施以嫔妃所需的教养。 玉袁原为商贾,会选择最有益的一条路。但他不会短视近利,而是注视着十年、二十年,甚或五十年后的将来。 玉袁即使自己已经作古,仍会继续寻求利益。而玉叶知道,这个利益指的并非家族繁荣此等毫末之利。 玉叶相信自己很得玉袁的疼爱。但是,这份爱并非无可撼动。只要玉袁追求利益时认为玉叶成了障碍,就会对她弃而不顾。 玉叶能做的就是提升自己的价值,让自己在玉袁的天秤上变得更有重量。 茶会也是其手段之一。 在一团和气之中,茶会结束了。诸位权贵夫人,对来自西境的贸易品兴味盎然。等过一阵子,就赏赐些给她们吧。 玉叶命侍女们收拾茶具,回到房间。她让雅琴也一起过来。 「看起来,你已经渐渐适应茶会了?」 「是。谢玉叶娘娘眷顾。」 「一开始,你还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呢。」 「啊!请娘娘莫要取笑。」 雅琴尽管举手投足无一不美,这大家闺秀终究是临时磨练出来的。简短的对话是不成问题,但话一讲得久了就会冒出戌西州特有的口音。玉叶若不是儿时受到红娘严格矫正,讲话也会有口音。 这种口音使得雅琴不是很适合参加茶会。也就是说,她纯粹只是为了获得贵人宠爱才被进献入宫。 「玉叶娘娘,妾可否斗胆一问?」 「不要紧,你问吧。」 「不知戌西州目前的情况如何?」 雅琴难掩不安的神情。 「何事让你忧心?」 玉叶单刀直入地问。 「……就快到虫子的繁殖期了。妾担心作物长得不好。」 雅琴是个真诚的姑娘。心地善良,又学得快。 所以玉叶很同情她。 雅琴大约在十天前将她亲生父母的事告诉了玉叶。本来应该是打算绝口不提的吧。 这个相貌与玉叶神似的姑娘很尊敬玉莺。 雅琴原为游牧民之女。但是,由于父亲后来罹病,于是在农村定居下来。 当然,才刚定居不可能就种得出农作物来。家里在附近放牧家畜,同时一点一点学习农事。值得感激的是,领主愿意提供补助金。 这领主,就是玉莺。 对玉叶而言,玉莺不是恶人。然而,玉莺认为公理正义属于自己。所以,两人水火不容。 得到玉袁器重的玉叶,违反了玉莺的公理正义。 玉叶不是不能体会这种心情。他是长子,又是正室之子。不光是西都,茘国很多男人都看不起侧室晚生的女儿。 令玉叶介意的是,玉莺厌恶玉叶的容貌。不是她的美丑,是厌恶她的红发碧眼。他身为商贾之子,又是将来必须掌理西都此一贸易之地的人物,排斥异国人着实有些不妥当。 基本上,玉袁总是教诲子女必须将异国人视为亲朋邻里。为什么在尊敬父亲的同时,却又违背父亲的教诲?玉叶就是不明白这一点。 而雅琴很尊敬这样的玉莺。数年前作物歉收,逼得雅琴不得不卖身。卖掉女儿不是什么稀奇事,对穷人家来说女子也是财产之一。她就这样卖身为娼了。 玉莺收养了被迫卖身糊口的雅琴作为养女。不只如此,还让她接受了教育。 玉叶觉得表面上是美事一桩。 她不会说出背地里有什么企图,也无意将真相告诉雅琴。 玉叶认为不予以否定是自己的长处之一。 「西都那儿应该就快捎来音信了吧?我一得知消息,立刻就告诉你。」 她从雅琴头上拔掉簪子。可能是觉得头上变轻了些,雅琴长叹一口气。 「你去更衣,然后就来学习吧。为了帮上兄长的忙,学习技艺绝不可懈怠。」 「是。」 雅琴是个真诚的好姑娘。她尊敬玉莺,还为了把自己卖掉的家人操心。殊不知她的家人一定从玉莺那儿收到了大把银子作为堵嘴钱。 玉叶要雅琴去更衣,将她从房间支开后,这回换成白羽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张皱巴巴的纸。 「玉叶娘娘。」 白羽把拿来的纸交给玉叶。纸张曾经被拧成小条,用以绑在鸽子脚上传书。不过,这次纸摺得比平时更凌乱。 玉叶看看是否仍是月君平常送来的鸽子,发现不是。是不同于皇弟、来自另一个途径的信使。 「这是——」 「是。」 白羽应该已经看过内文了。信里写着西都……不,是戌西州发生了蝗灾。从潦草的笔迹来看,必然是火急送出的。 玉叶恶狠狠地咬紧牙关。 「白羽。」 「奴婢已备妥了陆海两路的信使。目前有一鸽子可供传信,只等娘娘差遣。只是目前西都陷入混乱,鸽子恐怕不见得能飞抵该地。」 即使如此,还是比派人传信快得多。 「……就用鸽子吧。」 玉叶准备一张质地坚韧的纸。 『但凭尊意。』 她只写了这么一句话,然后用油纸包好。 玉叶把信绑在白羽带来的鸽子的脚上,将它放走。蓝天白鸽相映,明媚耀眼。 在这万里晴空的京师,想必谁也想不到吧。想不到将发生虫子铺天盖地,将作物粮食吞吃殆尽的景况。无法想像那种景况的人必然会想:「西方那些家伙,不过是几只虫子就大惊小怪,满口牢骚。」 玉叶大吸一口气,然后吐出来。 自己是为了什么才会进入后宫?父亲为何会让玉叶跻身中央? 父亲是否还会继续疼爱玉叶一生一世? 「好!」 为了鼓舞自己,玉叶本来想拍打自己的脸颊,但被白羽阻止了。 「好了,疯丫头的性子都跑出来了。别的不说,脸伤不得。」 「好啦——」 「也不可以回话回得这么懒洋洋的。」 这儿时玩伴管得真严。 玉叶另外准备一张纸,写下为了西境能做的事。 真正的斗争今后才要开始。 《药师少女的独语 11》待续 序话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轻之国度x天使动漫录入组 图源:流哲不哼太 扫图:风 录入:勤奋的懒惰的羊 修图:凪のあすから 少年很喜欢马车的声响。 马儿的嘶鸣、车轮的辘辘声、车夫的吆喝。 少年也喜欢市场的声音。 商人的叫卖声、朝气蓬勃的人群、孩童的笑声。 即使身处于空气干燥、土地贫瘠的困苦环境,人们依然坚强地活着。 母亲告诉他这是很美好的一件事。 少年总是待在母亲的身边听她说这些。 母亲能使唤鸟儿,在桌上鸟瞰天下。她笑着对少年说:总有一天你也能办到。母亲偶尔会凝视着少年的眼睛,像是若有所思。也像是忆起了某人。 「你得守护这座城镇,知道吗?」 少年点个头回应母亲说的话。 「好好长大,做个坦荡荡的年轻人。」 「孩儿知道。」少年回答。 「要拿你父亲大人当榜样,知道吗?」 「我会的。」少年对她笑笑。 少年长大成为坦荡荡的年轻人,就跟这座城镇发展得物阜民丰一样。 丰饶到不把凶年当一回事,坚强得能击退来袭的外敌—— 他希望自己能变得像母亲一样仁慈,拥有像父亲一样宽阔的肩背。 为了让这西都成为世上最美丽丰饶的地方,他曾经如此希望过。 一话 果干 蝗灾大起后过了五日。 猫猫在用炉灶熬东西。要是不注意空气流通,感觉会把自己给毒死。她做个深呼吸,用手巾把脸包起来。 药房周围的飞蝗总算驱除得差不多了。只是偶尔还会看到几只存活的,她一瞧见就用脚踩死。 「还需要毒草吗?」 李白一边搅拌大锅一边问猫猫。 「还要,也许会有第二波飞来。」 猫猫用菜刀把毒草剁碎下锅。 「李白大人,请别忘了包住嘴巴。」 「就是烟大了点,不打紧吧?」 李白皱着脸嫌麻烦。 「以前是谁在粮仓起小火时疏忽大意,把头给烧焦了?」 「呜!」 李白乖乖用手巾包起了嘴。 「猫猫姑娘,猫猫姑娘~」 雀踏着独特的咚咚脚步声过来,手里抱着个大箱子。 「我拿补充的药跟白布条来喽~」 「谢谢。」 猫猫检查里头的东西。 「……就这些吗?」 「是,很遗憾地。」 雀的眉毛垂成了八字形。箱子很大一个,里头东西却少得可怜。当然完全没达到猫猫订的量。 「没办法,物资就是缺乏。」 「也是。」 飞蝗走了不代表就能放心。 群众人心惶惶,人心惶惶会让人变得暴躁粗鲁。伤患多,身体不适来看病的人更多。药用得快,市场上却缺货,一下子就不够用了。 猫猫把乳钵与捣药棒交给雀,要她也来帮忙。「真没办法~」雀卷起衣袖。 (虽然粮食一时还不致匮乏,可是……) 听说仓廪里的谷粮并没有被吃光。只是市场上买不到蔬菜水果,短期间内膳食恐怕会不太均衡。 (几个月后才是问题。) 到下次作物收获之前,粮食供应必须调整得恰到好处。 人心是很复杂的。就算跟民众说没事、尽管放心,但大家一旦知道要缺粮了还是会争相购买。结果人人抢粮囤粮,有些人就只能饿肚子。 「这方面的事,领主代理老爷自然是清楚的吧。」 听猫猫这么说,雀话中有话地回答了: 「玉莺老爷终归还是个能手啊~」 「能手?」 猫猫对玉莺这名男子有不少怨言。但她已经是成年人了,公私必须分明。 「据说他一得知西都或周边城镇哪里缺粮就立刻送去,派人赈济饥民。有能力立刻下指示确实是很有帮助呢。」 能够第一时间迅速行动,对安抚民心很有效果。 「哦,竟然愿意立刻开仓赈粮,真是慷慨啊。还以为那些达官贵人都是贪得无厌,一毛不拔的咧。」 李白钦佩地说。 「是呀。把物资堆上马车时,还不忘先算过城镇人口与灾情轻重呢。」 雀眼睛果然够尖,似乎去亲眼确认过了。 (那……) 难道不是陆孙未雨绸缪,早就做好的准备吗?如果是陆孙向玉莺汇报了消息,为他所用倒是还能理解。 (好吧,就算真是陆孙做的汇报好了……) 也许应该认为玉莺是物尽其用而不抱多余的自尊心,即使是来自中央之人照用不误。 之所以没有立刻指示陆孙自农村返回西都,也可能是为了网罗这类消息。 想到玉莺把壬氏当成空有皇族头衔的陪衬利用,猫猫着实无法把这人看成什么正派人物。不过她也觉得此人以在地深耕的为政者而论是相当优秀。 (他真应该学学人家的作法。) 不知道壬氏被玉莺那样对待,心里做何感想? (虽然他本人好像没身边的人那么在乎别人对他的冷遇。) 她感觉壬氏其实想行动,却因为被当成客人无法随意行事而又急又恼。但他派李白前往猫猫所在的农村,又诱导怪人军师整编扫蝗大队,能做的事都做了。他在台面下做的事情很有帮助。 壬氏这号人物,不怎么执着于权力。有时是会动用他的权柄,但壬氏真正大幅利用身为皇弟的立场—— (顶多也就子字一族造反那次吧。) 当时,壬氏是以皇族的身分平定乱事。尽管就某方面而论,原因出在猫猫身上让整件事说不上来是好是坏,总之镇压叛乱那次是第一次让民众清楚看见他作为皇弟的姿态。 自此之后,猫猫所知道的壬氏一直是作为皇弟劳心劳力,繁忙程度比起宦官时期有过之而无不及。但那些事务大多是别人推卸给他的,要论壬氏自己主动着手的事—— (其实就只有蝗灾对策。) 别人却说他是杞人忧天,批评他无故增税,百姓与官僚都给他白眼看。 (大可以像当宦官时那样多多露面的。) 感觉他自从恢复皇弟身分,似乎便不再使用长相当武器了。 (也许是怕太多人来求婚才作罢。) 少了宦官身分这道防范,又具备了皇弟的权势威望,愿意成为妃嫔的女子一定多如繁星。 (求婚啊……) 猫猫想起陆孙的玩笑话。她心想雀或是谁可能已经去跟壬氏呈报了,不禁觉得之后一定有得啰嗦。 「雀姊,你去说了吗?」 猫猫问的时候故意不指明去说什么。具体来说,就是关于陆孙在农村问猫猫能不能向她求婚的那个玩笑。 「我不知道姑娘指的是什么,不过请放心,这事绝不会向军师大人走漏风声的。」 「……」 换言之,就是壬氏那边不在此限。李白歪头不解,但搅拌锅子的手没停。 「反正只是说笑,有什么关系呢?」 「毕竟是说笑嘛。」 「虽然也有人没当成说笑就是喽。」 雀是明知故犯。 猫猫想像壬氏那副难搞的模样。下次拜见时可能会被死缠烂打地追问到底,不知能不能顺利脱身。 「小姑娘,做好喽。」 庸医把药丸一颗颗放在大笳篱里拿给猫猫看。每颗药丸的大小必须统一,因此是用木模一次做好几颗。猫猫想起一开始看到庸医竟然用手粗枝大叶地搓药丸,还被吓了一跳。 「谢谢医官。再来请您把这些也弄一弄。」 「好——干活喽!」 庸医干劲十足,但这样真看不出来谁才是助手。 顺便一提,天佑早就不知道跑哪去了。猫猫去找他想叫他帮忙,结果看到他在食堂支解家畜。在戌西州似乎把支解家畜视为成年人必备的一项技艺,医官善于杀猪宰羊也没引来异样眼光。 坦白讲,猫猫猜想天佑搞不好就是喜欢做解剖,才会成为医官。 「这是练习,免得技术生疏。」 天佑晃了晃家畜的脚对猫猫挑衅。这男子还是一样滑头。 杨医官他们似乎在街上忙着救治伤患或病人,无暇他顾。 本邸与官府里的人员为了蝗灾的善后处理忙得焦头烂额。特别是怪人军师的属下人手不足,还把布署于别邸的部下们带去支援。结果使得别邸比平时冷清许多。 猫猫在返回药房的路上,看了一下别邸里的状况。 邸内最起码还留下了壬氏的护卫等最低限度的人员。 有庸医与雀在让邸内还算热闹,但少有其他人声,也听不见市场的热闹叫卖或孩子们嬉戏的声音。只能偶尔听见发生小冲突的叫骂声。 (虽然很想去街上绕绕……) 但现在的情况不适合外出。可惜了窗外清朗的好天气。 庸医也一边压紧木头模子,一边望着窗外。似乎是在确认太阳的位置。 「……这个时辰本来应该要吃点心了。」 换作平时的话,庸医一到点心时刻就会去厨房,带一些来源不明的吃食回来。 「嗯——今天可能也没得吃喔。」 雀抽动几下鼻子。 「粮仓现在主要补充的都是主食,零嘴什么的摆第二。」 「我想也是呢。」 这几天过着没有点心的生活,庸医已经快撑不下去了。 (只是没点心吃的话……) 那还算好的了。猫猫边想边把药搅匀。 埋头一个劲地做药,不知不觉间已到傍晚了。 猫猫收拾用具时,有人来用力敲药房的门。 「是谁?」 李白开门一看,外头站着一名脸色发青的女子。也许是哪里来的侍女。 「医、医师何在?」 「医师?你说我吗?」 庸医表情傻楞楞地走上前去,拿水给一路跑来气喘吁吁的女子喝。 「请、请医师跟我走一趟。我、我家小姐她……!」 (小姐?) 猫猫心想「哪来的小姐?」但既然这里是玉袁的别邸,定然是他的亲人。就算现在护卫人数较少,别邸也不可能放来路不明的人进来。 看女子慌成这样,一定是出了急事。但是带庸医过去也无济于事。由于不能对玉袁的亲人有所怠慢,猫猫不得已只好举手发言。 「很抱歉,医官大人是指定给月君的御医,不能轻易离开这里。请不到其他大夫了吗?」 猫猫婉言拒绝。 「其他大夫都出去了!再这样下去,我家小姐就……我家小姐就……!」 (想也是啦——) 是因为有皇族暂居于此,这幢别邸才会有特别待遇。既然就连杨医官他们都被叫去街上治疗民众,当地的大夫们一定更是无暇抽身。 「可以请你先说说你家小姐的病情吗?」 猫猫把庸医端来的水拿给女子喝,让她冷静下来。女子喝了一口水之后,缓缓呼出一口气。 「首先,请问你家小姐是哪位贵人?」 虽然拐弯抹角,猫猫仍然先把事情一件件问清楚。 「……是玉莺老爷的孙女。」 「年龄呢?」 「八岁。」 「有哪些症状?」 「小姐她原本就吃得不多,自从日前的蝗灾以来,更是几乎粒谷未进,几日来都只吃些水果。然后到了今天,小姐就说肚子疼,而且呕吐不止。」 腹痛与呕吐,都不是什么稀奇的症状。 「小姐今天吃了什么水果?」 如果水果坏了就是食果中毒。但粮食再怎么不足,贵为大户千金实在不太可能吃腐败的食物。 「夫人让她吃了果干。」 「葡萄干吗?」 女子摇摇头。 「不是,是从京城带来的东西,我没见过那种水果。」 「京城……」 猫猫偏偏头。大多数的果干都产自戌西州。如果是戌西州没有,华央州才有的水果—— 「是红褐色的,表面像是撒了白粉。」 「!」 猫猫瞪大双眼。侍女所说的果干必定是柿饼。 「我明白了,这就过去!你家小姐人在何处?」 猫猫急忙从药房的柜子里拿出用具与药品等物,塞进袋子里。 「小、小姑娘!不可以擅自跑去啦!」 「可是病情如果继续恶化,有可能会送命的。」 「送、送命?」 庸医簌簌发抖。 李白抱起猫猫准备的东西,雀不知何时不见了踪影。 「可、可是,我、我不能离开这里。」 「让我去。」 不用说大概,这病庸医铁定医治不来。猫猫心想只能自己跑一趟了。但就在这时—— 「咪咪你一个人不行啦,你又不是医官。」 正在奇怪是谁,只见一个笑脸轻薄浮滑的男子出现在那里。天佑靠着药房的柱子,手里拿着塞满医疗用具的袋子。 「我也一道去。好歹我还有个医官的头衔。」 看天佑反常地这么起劲,反而让猫猫心里不安。 「你也要跟?」 「不对。不是我跟你去,是咪咪你要跟我来。」 「……」 的确就身分来说,猫猫才是帮手。事实上天佑也的确比庸医来得可靠。 「猫猫姑娘,猫猫姑娘。」 刚才不见踪影的雀出现了。 「我去请示月君了。」 不愧是雀,动作真快。 「……他怎么说?」 猫猫与天佑想去诊治患者,也得有壬氏的许可才能去。侍女也死瞪着雀。 「总之好像是放行了喔~不过月君也说不管要用哪种方法治疗,都得先跟对方交代清楚才行~」 雀向他们解释。李白似乎也要跟着一起去,正在跟其他护卫交代庸医的事。 「我们该往哪里走?」 猫猫向不安地望着众人的侍女问道。 侍女领着众人来到别邸附近的一幢宅第。 猫猫等人被带进患者所在的房间。一名二十五岁上下像是母亲的女子,在床前发抖。女子五官分明,是典型的西都美人。床上躺着一个脸色发青的女童,长相跟母亲神似,但可能是卧病在床的关系,模样看起来总觉得有些寒碜。 天佑与猫猫请担任护卫的李白在房门口等,两人自己进屋。雀本来也想同行,但这次就请她留在药房守着。 「快、快帮我女儿看看!」 母亲似乎连梳头发的多余心情都没有,没挽起的一些短发黏在脸颊上。 「知道了。」 天佑走上前去,想掀开患者的被子。 「你这是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要仔细检查身体才能找出病灶啊。」 天佑说的并没有错。但越是出身名门的千金小姐,越是注重贞操观念。纵然只是八岁小娃,可能也不想让男子看见她的身体吧。 天佑脸上写着「谁会对这种小鬼有兴趣啊」,但母亲可不会谅解。况且有些人把医师当成了神仙,以为他们只要执起手把把脉就能判断病因。 猫猫对天佑使个眼色。 「那就让医佐女官来触诊,这样就不妨事了吧?」 「……那、那还可以。」 猫猫点个头致意后,掀起患者的被子。她从用具袋里拿出药匙,检查女娃的口腔。接着撑开眼皮,看看眼睛。 「我要掀起衣服了,可以吗?」 猫猫一面征求母亲的许可,一面瞪着天佑。天佑举双手投降,转过身去。 她解开患者的衣襟,检查腹部。腹部有不寻常的鼓胀。猫猫用手指滑过,抚摸腹部表面。摸到像是有某种硬块的部位时,轻轻按了一下。女娃发出难受的呻吟。 「这、这是?」 「腹中积气。似乎是肠子里累积异物,致使矢气阻塞。」 (果然。) 跟猫猫想像的一样。一听到患者吃了柿饼,她就想到了。 「异物?」 母亲睁圆了眼,似乎在回想是否给女儿吃了什么怪东西。 「听闻这数日来令千金茶饭不思,只吃水果。而且今天吃的是果干——柿饼对吧?」 猫猫向做母亲的问个清楚。 「是这样没错。我家女儿即使没有食欲,好歹也愿意吃点甜的。那些讨厌的飞蝗害得我买不到蜂蜜或鲜果,只好喂她吃人家送的柿饼。莫非柿饼里有毒?」 「并没有毒。」 猫猫安抚急着追问的母亲。 「吃太多柿子,有时会形成胃柿石。令千金吃了几个柿饼?」 「……差不多就三个。」 「三个……」 以小娃儿来说算多了。只是,吃这么一点似乎不足以形成胃柿石。 (三个也会形成胃柿石吗?会不会是跟其他水果的纤维结块了?) 猫猫检查有无看漏的部分。她看患者额头微微冒汗,于是用手绢帮她擦了擦。 (嗯?) 猫猫这才知道患者为何显得相貌寒碜。相较于母亲发量丰沛,女儿却毛发稀疏,而且发根泛白。 (少年白吗?) 有种说法认为遇到过度恐怖的经历,会让人一夜白发。年仅八岁的女娃看到那么多的飞蝗来袭,会受到惊吓也是理所当然。 现在与其想东想西,或许应该先治病再说。 可是,该如何跟做母亲的解释呢?不能不征求同意就做治疗。 「腹部有异物阻塞时,有三种治疗方法。」 「哪、哪三种?」 猫猫看看天佑。他背对着猫猫点了点头,看来打算交给猫猫自行判断。 「第一种是用喝水等方式冲洗内脏,将异物排出。」 母亲点点头。 「第二种是反过来自下方注入药液,促进排泄。」 下方说成大白话,就是肛门。 「水,快去拿水来!」 心急的母亲不听第三种方法就叫使女去拿水。 「但是以令千金的病情来说,让她喝水可能只会呕出,不管用。」 「那是要用第二种方法了……?」 母亲似乎不太愿意让人把药液灌进女儿的肛门。但用这种方法能治好就该谢天谢地了。 「不,触诊的结果是即使促进排泄,恐怕也无法取出异物。」 「第二种也不行,那第三种是什么?」 母亲瞪着猫猫。虽然没桃美那么厉害,但也颇具魄力。 「切开腹部,直接从肠子里除去异物。」 母亲霎时脸色大变,往旁边的桌子用力一拍。 「开、开什么玩笑!你说切开腹部!那怎么行!」 果不其然,母亲严词拒绝。她怒目横眉,想吓唬猫猫。 (虽然是意料中事就是。) 「那么,您是要我反覆进行第一种与第二种方法,除去异物吗?」 「对,别拖拖拉拉的。」 「恕难从命,我不能做出可能害死患者的事。倘若您坚持,就请您自己动手吧。」 猫猫语气镇定地回答。看到女娃受苦,猫猫也会心疼。但她不能因此就胡乱处置。万一把人害死,问题就严重了。 而如果忽视母亲的想法强行治疗,又只会被轰出去。 所以猫猫能做的,就是尽力说服做母亲的。 「只是,恐怕没有时间让您去请其他医师了。我想现在就动手术。」 猫猫看着母亲如此断言。母亲的视线转向天佑。 「你是真正的医师对吧?这个帮手说的方法不可能是对的吧?」 「小人的见解也是如此。」 天佑语气严肃地回答。 「假若单纯只是胃柿石,用医佐所说的两种方法即可治愈。然而患者腹部鼓胀,表示已经出现肠阻塞症状,需要火急进行处置。」 天佑用异于平常的态度回话,猫猫听着却觉得忐忑不安,生怕他讲到一半又会冒出平素那种不庄重的调调。 「……切开腹部,以后是不是就不能生子了?」 「不会伤到子宫的。胃柿石阻塞的部位,与生殖器官有段距离。」 猫猫将触诊的结果告诉母亲。幸好异物阻塞的部位用触诊就能摸得出来。只要保持镇定,手术应该不会太难。 (至少如果是刘医官他们……) 这不是要摘除病灶,也不是要清除碎裂的骨头。 猫猫尽可能佯装平静,以免让做母亲的担心害怕。 「但是会留下多大的伤口?不可能小到哪去吧?」 母亲神情不安地盯着猫猫。 「需要在皮肤上切开约莫三寸(九公分)。然后在肠子上切一条缝除去异物,以线缝合。会留下伤疤,但应该会随着年龄渐渐变淡。」 只是无法保证伤疤一定会消除。这对好人家的千金来说是有些残酷。 「三寸……」 母亲显得不知所措。但应该还是女儿的性命比较要紧。 「就是三寸,让我来的话。」 「什么意思?」 猫猫让视线移向天佑。 「若是由这位医官操刀,不用一半就能医治。」 (虽然很不甘心。) 天佑本领了得。猫猫从旁看过他支解家畜与解剖遗体,所以很清楚。猫猫就算今后开始锻炼技术,也不知得花上多少年才赶得上。 (不能死要面子。) 练习解剖时,刘医官一再告诫他们。 他说真正动刀时面对的可不是尸体,而是活人。 只准成功不许失败,永远都得用更好的方法施行手术。 不能因为妄自尊大而害死人命。既然如此,就该舍弃自尊心,让有能力的人来做。 因此猫猫极力劝说做母亲的。 「医师就是医师。若是想保全令千金的性命,就不该让我一个医佐女官来做,应该让这位医官执刀才能确保无虞。」 「……」 做母亲的犹豫不决。她看着女儿受苦的模样眯起眼睛,捏紧了拳头。 「……我明白了,请医官救救我女儿。」 猫猫安心地呼一口气。 「那么,可以请您让人准备热水与干净的白布条吗?还要生一盆火。」 「好。」 「再来还需要冰块,没有的话请尽量准备能冷却身体的东西。」 母亲叫来佣人,去准备手术所需的一切。猫猫与天佑打开带来的用具袋,穿起手术衣与白色围裙。 猫猫一边准备,一边将患者的病况告诉天佑。并且把猫猫对异物的推测也告诉他。 「咦,真的是那种东西?」 「很有可能。」 即使解体技术不如人,猫猫自认多年诊断患者的经验与病例还是自己略胜一筹。天佑的惊讶反应让她心生些许优越感。 「咪咪,我来执刀,那……」 「麻醉交给我,就各尽其才吧。你有带执刀用的小刀吧?」 「当然。」 天佑拿出磨得发亮的小刀。猫猫也把带来的生药一样样摆好。 (小孩子,八岁,身形消瘦。) 进行开腹手术时,能减轻越多疼痛越好。镇痛药有几种可供选择。 比较为人所知的有罂粟花、曼陀罗花与莨菪,但镇痛药同时也是毒物。每种生药一旦用错分量,都会导致严重的副作用。 猫猫带来的是曼陀罗花。比起另外两种,这种她用得更习惯。 (虽然经常都是和酒使用……) 但她的药学师父罗门从不把这种生药配酒使用。酒虽有缓解疼痛之效,但同时也会影响身体状况。它会促进血液循环,造成患者血流不止,不建议用在不习惯饮酒的孩童身上。 附带一提,猫猫曾经在没有像样的麻醉药与器具的状况下处理过烧伤,但她认为那是患者能从痛觉得到部分快感的特殊病例。换做一般情况她死都不做,也绝不愿再来一遍。 猫猫用药秤抓取所需的药量。 (体重是成年人的一半。) 不能施药过多引发副作用,她谨慎地秤量。 接着猫猫慢慢扶患者坐起来。 「……好痛。」 原本像是睡着般安静的患者说话了。猫猫眯起眼睛,托起患者的下巴。 「没事,喝下这个就会好了。」 猫猫用沾湿嘴唇的方式喂她服下麻醉药。然后等个大约两刻钟(半小时),静待药效发作。 她趁这段空档准备其他东西。 「冰块拿来了。」 佣人拿着用麦秆包着的冰块过来了。猫猫接过冰块,把它敲碎了装进皮袋,敷在患者的肚子上。 (虽然一般来说不能让腹部着凉……) 但麻醉药的用量是越少越好。她就像医治壬氏时那样,同时使用施药与冰敷两种麻醉法。 天佑磨利爱用的小刀,用火烧过。然后把拉开切口用的器具与剪刀也准备好。 「要用哪种线?」 「只有外侧用丝线,内侧全部用肠线。」 肠线顾名思义,就是用动物的肠子做成的线。猫猫取出用布仔细包好的线,一根根检查过,尽可能选用宽度相等且没有分岔的线。 做母亲的每次看到猫猫与天佑拿出器具,都显得心惊胆跳。只要想到这些东西等一下会用来切开女儿的肚子,其担忧的心情可想而知。 但猫猫必须请这位母亲做一件残忍的事。 「手术过程中,两个人有时可能会忙不过来。可否借用几个不怕见血的佣人?」 「要佣人……做什么?」 「我们会下麻醉,但不一定能完全生效。为了避免发生副作用,药量下得比较少。因此,为避免过程中令千金因为剧痛而死命挣扎,也许会需要有人按住她的手脚。」 「不能由我来吗?」 「看到令千金痛苦挣扎,夫人能保持镇定吗?手术一旦开始就不能喊停了。」 猫猫瞪着做母亲的。无论她如何疼爱女儿,如果会碍事就只能请她出去。 「……我知道了。两个人够吗?」 意外的是母亲很快就退让了。 (还以为她会再多耍一下任性呢。) 做母亲的脸色铁青,可能是快撑不住了。佣人端水给母亲喝。 猫猫让母亲叫来的两名佣人把手洗干净,顺便用酒精擦她们的手。两人都是中年女子但看起来很强壮,不像是会怕见血的样子。 「那就来吧。」 天佑用布包起头与嘴巴。 两名佣人让患者躺在案桌并排做成的临时手术台上。 患者可能是麻醉药生效了,呼吸变得和缓许多。为了预防她咬到舌头,猫猫拿条手绢让她咬在嘴里。 猫猫请两名佣人分别按住她的手脚。然后剪开被子,只露出患部。 由于天色已暗,屋里点了好几盏灯照亮动刀的部位。猫猫觉得那摇曳的火光,简直就像与患者的呼吸相呼应似的。 活着的与死的果然不一样,无论如何冷却患部还是会出血。天佑的小刀,刀刃就像剃刀一样薄。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虽说要抛开自尊心,但自己的技术不如天佑依旧让她很不甘心;假如哪天看到能缩短差距的手术利器,她可要凑齐一套。 药物使得患者的意识朦胧不清,但看得出来知觉确实已经麻痹。猫猫松了口气,同时一边擦掉冒出的血,一边帮着天佑做事。 「就是这儿吧。」 天佑碰触小肠鼓胀的部位,用小刀慢慢切开后,把镊子探进去。 「!」 即使看到伤口被拉开都能保持平静的两名佣人,终于有了惊惧的反应。 「果然塞住了。」 「一如咪咪的诊断。」 天佑用镊子夹出没消化完的水果纤维团块,以及大量的毛发。长长一条从内脏里被拖拉出来的景象,只能说令人头皮发麻。 天佑把纤维团块与毛发放在猫猫递过去的盘子上。似乎仍有毛发残留肠内,天佑再度把镊子探进去。 尽管有用布包住口鼻,但还是令人作呕。血腥、酒精与胃液混合成恶臭。两名佣人虽然都别开了脸,但没有松开按住的手脚,看来相当能干。 「我就觉得胃柿石作为肠阻塞的原因还不够充分。」 患者之所以长期食欲不振,想必是因为有吞食毛发的习惯。有些人在心灵承受过大负担时,会忍不住吞食食物以外的东西。此次蝗灾导致患者比平常吃下更多头发,接着又摄取水果纤维,更糟的是又吃了柿饼。难怪肠子会阻塞。 天佑大概是判断无法从肠内取出更多毛球了,放下了镊子。肠内各处应该还有残留,但不可能全部清除干净。之后就喝水冲掉,或是用泻药排出来吧。 猫猫把针线拿给天佑。她一面用钩子拉开患部让手术部位更清楚,一面擦掉冒出的血。天佑每缝完一针,就改拿剪刀剪断缝线。长时间维持弯腰姿势,让他们满头大汗。 确定最后一针顺利缝完后,猫猫霎时觉得筋疲力尽。她很想直接趴到患者的床上,但还有术后处理要做。她必须把患部擦干净后用布包起来做保护,而且不能缠得太紧。 手术中的主角是天佑,但术后处理的话猫猫比较帮得上忙。 (镇痛药不可少,还得准备退烧药。清热解毒药也用得上。然后还要指导术后饮食,并说明伤口的照料方式。) 有很多事情等着猫猫来做。同时,她还得跟患者的母亲确认一件事。 按住患者手脚的两名佣人也已经疲惫不堪。幸好患者没有挣扎,但累还是会累。 「我说啊,咪咪。」 天佑老早就把沾到血的手术衣给脱了。他手里拿着镊子,夹起取出的异物。 「头发泡过胃液,会变色吗?」 天佑夹起的毛球有一些地方掉色,呈现亚麻色。 「柑橘果汁会让头发变色,所以掉点颜色是不奇怪……」 猫猫看看患者的发根。头发稀疏应该是因为自己把头发拔下来吃的关系,发根已开始泛白。 猫猫端起盛着异物的盘子,打开房门。 「结、结束了吗!」 脸色惨白的母亲就在外头,看来是一直守在门前。习惯等人的李白,平静自如地坐在椅子上。 「是,手术顺利完成了。到屋子里详谈吧?」 「好。」 母亲带着一名贴身侍女走进屋内,就是带猫猫他们过来的那名侍女。帮忙按住患者手脚的两名佣人也跟着退了出去。 「谁来解释?」 猫猫向天佑问道。 「嗯——我怕麻烦,你跟她说吧。适材适用。而且有些地方我没想通,但你已经看出端倪了吧?」 不管手术本领再好,天佑还是天佑。 猫猫见母亲她们已经进房关门,于是将端着的盘子拿给她们看。 「这就是塞在令千金腹中的异物。」 看到水果的消化残渣与头发毛球,母亲与侍女都大惊失色。 「您为何不一开始就告诉我们,令千金有吃头发的习惯?」 母亲目光闪烁,显得很是尴尬。 「……若您说不愿让人知道好人家的小姐有此恶习,我也不好说什么就是了。」 猫猫很想再酸她两句,但也该适可而止了。只是,今后绝不能再让同样的事情发生。 「听闻吃头发这种异常行为,原因出在心病。令千金是否受到了某种对待,才会造成病因?」 「……也没什么,我只是照正常方式教导她。」 (你在撒谎。) 猫猫用镊子夹起头发毛球。毛球黑中带亚麻色,色泽斑驳。 「令千金原本的发色是亚麻色吧?原因是否就出在染发上?」 「!」 母亲歪着嘴唇,一只眼睛直抽搐。侍女悄悄低下头去。 「不根除病因,她还会再犯的。您想一次又一次切开令千金的肚子吗?」 「……我也不想这么做啊。」 母亲轻声说了。 「但那孩子的头发是淡茶色。而我跟那孩子的父亲,头发都是黑的……」 「即使父母亲都是黑发,有时还是会生下发色不同的孩子。在异国混血较多的戌西州,应该是很常见的事吧?」 「……然而父亲大人不这么想。」 (父亲大人?) 她说的是玉莺。这关玉莺什么事? 「父亲大人厌恶异国血统,说戌西州是荔地,理当由黑发的荔人来治理。我也一直是这么想的。」 他的女儿却生了发色较淡的孙女。 「父亲大人看到他这孙女出生,显得面有难色。但我听说婴儿的发色会渐渐变黑,就跟父亲大人说以后会变成黑色。然而不管过了几年都没变黑……」 「所以您为了瞒着玉莺老爷,就一直替她染发到现在了,对吧?」 发根之所以显得带点白色,看来并不是长了白头发,而是蝗灾骚动让她们无法染发。 看佣人沉默不说话,也许是帮忙替患者染过头发。 (排胡是吧?) 在贸易兴盛的土地能有这种心态吗?还是说正因为关系亲近,才更厌恶某些部分? 猫猫想起那位红发皇后。玉叶后与异母哥哥虽同是玉袁之子,却像是各怀一心,不过听到这件事就能理解了。 「如若改不掉吃头发的习惯,建议您可先替她剃发,等她心情平静下来。」 猫猫教她最简单的解决方式。 「剃发?又不是尼姑!」 「就算让她继续留长,一头稀疏不均的头发看了只会更教人心疼。若是继续伤害毛根,迟早有一天会长不出头发的。」 猫猫边说边从袋子里取出药品。她把清热解毒药、退烧药与止痛药放在桌上。 「目前最重要的是术后调养,我跟您仔细说明一下。如果不甚明白,我会帮您写下要点。我们会继续观察令千金的术后状况,但如果您不满意我们的治疗,可以去找其他大夫。只是需要留意的是,即便手术已经成功,之后的处置方式不对还是可能导致病情恶化。」 要是之后才来找他们说伤口裂开或是化脓了,猫猫也爱莫能助。 「目前令千金因为麻醉还有效,所以睡得很熟,但麻醉退了之后就会开始叫痛。请留意别碰到伤口。令千金可能会痛得睡不着或是发烧,我准备了因应各种症状的药,请配合用途让她服下。」 「……知道了。」 母亲颤抖着嘴唇,走向睡在床上的女儿。她摸摸女儿变得稀疏的头发,露出一丝安心的神情。 「我只切开了原本说的一半大小喔——」 天佑说道。还真的只切了一半长度就处理好了。而且切口与缝法都很仔细,只要今后没有任何状况,疤痕应该会变得很不显眼。 猫猫一边觉得这家伙真讨厌,一边把注意事项逐条写下来。 (不知道她能不能把病人照顾好?) 尽管心有不安,猫猫一心只想早早弄完,打道回府。 二话 军师来袭 动完手术后,猫猫才刚回到别邸,便被叫去了壬氏的房间。 (就不能明天再说吗?) 夜色已深,除了看守的护卫以外在这时候都睡了。猫猫被冻僵了又没吃晚饭,由衷希望有什么事都能早点讲完。 在壬氏的房间,只见写坏了的字纸从桌上掉了满地,弄得乱七八糟。水莲或桃美要是在应该会帮忙捡,既然丢在地上没人理就表示侍女们大概也没那闲空吧。忙到半夜的可不是只有猫猫一人。 房间里没有人在——正在这么以为时,她与偶然从帷幔后面探出头来的马良对上了眼。房内一瞬间流过一种像是两只野猫意外撞见的气氛,但马良什么也没说就缩回帷幔后面去了。 取而代之地,喙上有黑点的家鸭从帷幔后面探出头来。看来马闪不在时,是马良在照顾它。即使不善与人相处,也许家鸭不在此限吧。 (怕不要被雀姊吃了吧?) 看样子只要受到做丈夫的保护,家鸭暂时还不会变成鸭肉。 「哎呀,猫猫你来啦。」 水莲从内室走了过来。猫猫若无其事地转向水莲。 「雀姊可能已经跟您说了,我刚才去为玉莺老爷的孙女看了病。和我一起去看诊的医官天佑已先回药房了。」 猫猫简单做个说明。天佑说什么这叫适材适用,就把向壬氏呈报的工作丢给了猫猫。只要想到他现在正在吃较迟的晚饭,猫猫在心中发誓一定要再让他尝尝千振茶的滋味。 「我这就去请月君。」 水莲拾起掉在地上的写坏的纸,丢进字纸篓里。 「怎么这么多废纸?」 「月君才刚给可以拜托的人写完了信。大概写了个一百封……不,有将近两百封吧?」 「两、两百封?」 猫猫看了看写坏的信纸,只见尽是些以皇族式季节问候做开头、啰哩啰嗦的文章。即使某种程度上是制式公文,若是每一张都得手写,怕不要写出腱鞘炎来了。 (先准备些酸痛贴布吧。) 很不巧,这次她只有带平常那种药膏与白布条来。 从数量来看大概不只主要高官,还跟各地领主也做了联系。 「我明白月君做事不遗余力,可是请求这么多援助,不会有损他的身分地位吗?」 听到猫猫这么问,水莲也在叹气。看来她也认为一位金尊玉贵之人不该轻易写信给一群芝麻官。 「你认为月君会去在意那种事吗?」 「不太会。」 这男人都能扮演被人蔑视的宦官超过六年了。在西都受到的冷遇,大概就属壬氏本人最没放在心上。 「所以我想请猫猫你婉劝他两句。」 「婉劝?」 「猫猫,都靠你喽。」 不知为何,水莲面带微笑拍了拍猫猫的肩膀。猫猫立刻就知道原因了。只见壬氏从寝室那边走来,雀与高顺也跟他一起。一看到雀满脸贼笑、高顺又抱着头就没什么好预感。 现身的壬氏看起来心情很恶劣。 「我听雀说了,你在农村似乎过得很惬意嘛?」 (总觉得好像很久没被他这样酸了。) 猫猫有点怨恨起雀这个耳报神来。 「你跟那个叫陆孙的男子,好像状甚亲密啊?」 猫猫就知道他要问这个。 「算不上多亲密。」 「真的是这样吗?」 (真的啦,干嘛怀疑?) 壬氏用怀疑的眼光瞪着猫猫。 雀吐出舌头,用右手轻敲了一下自己的额头。高顺用难以言喻的表情看着这个儿媳妇。 (嗯,真被你气死了,你告什么密啊?) 猫猫也知道雀是职责所需,知道归知道,心里还是不高兴。 「那你特意跟着他去农村,理由是什么?」 「因为我听说坐同一辆马车去比较省钱。再来就是觉得能够互相分享消息,行事上也比较方便。」 「嗯……」 壬氏一副不太能够接受的表情。 「那么我可以退下了吗?本来是觉得手术的事应该跟您知会一声,但时辰也晚了,或许明天再说比较好。」 原本还想顺便为壬氏诊治伤势,但现在还是早早走人为上。玉莺孙女的那件事也以后再说吧。 然而,一堵高墙突地屹立在猫猫前面。原本坐着的壬氏站到了她面前。 「总管有何吩咐?」 果不其然,壬氏看起来怏怏不乐。 「你们关系并不亲近,他最近却跟你求婚是吧?」 很难得听到壬氏问得这么直接。 「他说只是说笑。」 「这种事能说笑吗?」 「就跟李白大人在园游会上送簪子一样,窃以为只是一种交际应酬。」 猫猫想起李白那次也惹得壬氏追问不休。她相信只要坦荡荡地有话直说,就不会有什么问题。 「……」 壬氏不说话了。虽然脸上表情像是非常有话想讲,但别看他这样,大人物可是有很多事 要忙的。 猫猫决定把原本该呈报的事说一说,以改变话题。 「玉莺老爷孙女的手术已成功了。小女子想观察一阵子术后的恢复状况,不知可否获准?」 「……也好。我已通传玉莺阁下,他说随你的意。」 「明白了。」 一般讲到孙女,不是都应该百般疼爱吗?这话听起来却颇为冷淡,不知是不是因为由壬氏转达之故。 (排胡啊。) 猫猫想起玉莺的女儿说过的话。 「那么,他孙女患的是什么病?」 壬氏坐回了椅子上。 猫猫心里松了口气。她告诫自己,今后千万要避免提及陆孙的相关话题。 「是肠阻塞。内脏有异物堵塞,已经以切开手术为其清除了。执刀人是天佑,就是那个新进医官。小女子担任助手。」 「哦,还以为猫猫你会亲自操刀呢。」 「小女子也不是不愿意,只是……」 这对猫猫来说是难得的机会,她本来也想从比较安全的手术累积执刀经验。 「无奈天佑的技术远在小女子之上。」 「真令我意外。」 壬氏的神情显得有些遗憾,一副好像希望猫猫来做的表情。 (拿外科处置找我抱怨也没用。) 猫猫至今已经多次奉命试毒,壬氏也知道她曾经为了医治伤患而做过截肢手术,或许会觉得现在多这一件也不奇怪。 「什么异物塞住了?」 「说了怕您吓到。」 「不会跟我说是飞蝗吧?」 看到壬氏头都向后仰了,猫猫摇头否定。 「不是飞蝗,是水果与头发塞在里面。」 「头发?」 壬氏偏头不解。雀与高顺似乎也觉得好奇,频频望向猫猫。 猫猫抓重点做说明。说明中也提到玉莺对异国人的排斥。 壬氏并不显得特别惊讶。 「排胡是吧……」 「您心里有头绪?」 「是啊。」 壬氏手指交叠,眯起眼睛。 「你可知道玉叶后与玉莺阁下的关系?」 「……略知一二。」 以前有一次,发生过玉叶后丢失簪子的骚动。猫猫想起当时亲近皇后的侍女白羽说过的话。 「……您是指玉叶后的侍女那件事吧。」 「正是。就我在中央所见,我以为玉叶后与兄弟关系融洽。」 「看起来关系融洽吗?」 猫猫不解地偏着头。 「因为在我待在后宫的那段时期,玉叶后时常收到兄弟寄来的信。仔细想想,皇后也不是就玉莺一个兄弟,这中间并没有虚假。」 「啊……」 玉叶后与玉莺的年纪差距大到可以做父女了。中间即使还有其他兄弟也不奇怪。 「不过经你这么一说,其实从我还在管理后宫时就有不少疑点了。像你也知道玉叶后当时有侍女人数太少等问题,应该也明白不对劲吧?」 的确,皇后当时的侍女比起其他上级嫔妃是太少了。猫猫区区一个洗衣女会被召进翡翠宫,也是壬氏的安排。尽管试毒差事弄得侍女一一请辞,以及家乡位于遥远西域也是原因之一,但看来这些其实都不过是借口。 「难道玉莺老爷将玉叶后视作了眼中钉?比方说,对她的异国混血心有不满?」 「这就不知道了。然而他一方面排斥,一方面又想把长得与玉叶后神似的养女送进后宫。」 「也许是这方面上看得开吧。」 不知玉莺是否曾经与异国人闹过不愉快?虽然看人不应该凭个人好恶,但猫猫也是说讨厌谁就讨厌,或许无可厚非。 「但玉莺老爷若是真的排斥异国人,事情就麻烦了。流入此地的异国人应该比荔地更多才对。」 「说不定这就是原因,人一多纠纷也多。」 猫猫越谈越觉得,这个话题目前再深究也没多大意义。 (差不多该开溜了。) 就在猫猫一边偷偷往四下张望,一边寻找退下的机会时,只听见一阵门扉被用力推开的声响。 「月君!」 进来了一位头上坐着家鸭的仁兄。找遍全西都,这样的男子也没有第二个。 「马闪,何事吵闹?」 壬氏没过问头上的家鸭,而是责备不相关的部分。 「请恕罪,只因事情十万火急。」 「火急?何事这么要紧?」 「汉太尉来了。」 「都这么晚了?」 猫猫浑身寒毛直竖。要是她有尾巴,大概已经炸毛了。自从来到西都之后,那老家伙动辄爱往这儿跑,猫猫每次都赶快躲起来,或是推给庸医去应付。 「老夫来也……」 令她作呕的声音传进耳里。 马闪背后出现一张看起来绝对有双臭脚、不修边幅的老脸。家鸭可能是把那堆乱发错当成巢材了,从马闪的头上啄老家伙的脑袋。 「马闪……」 壬氏瞪了过去。 「请恕罪,应该说『到了』。」 马闪做个更正。 「猫猫啊!你有没有怎样!」 戴着单片眼镜的老家伙想推开马闪,但马闪不动如山,他不得已只好从空隙间滑溜溜地钻进来。 高顺立刻移动到护卫壬氏的位置,雀则是站到猫猫面前阖起一眼竖起大拇指,就像在说「包在我身上」。 (现在才来装自己人也没用,你就是出卖我了。) 总之先跟步步逼近的老家伙拉开距离再说。 「猫猫,看到那么多虫子一定把你吓坏了吧?放心,爹爹已经整编了驱除大队去除虫了。」 (只有这种时候动作特别快。) 中间夹着雀,猫猫与怪人军师忽左忽右地动动停停。壬氏见状干咳一声,让众人把注意力放在他身上。 「罗汉阁下,我说过好几遍了,你要过来的话请事先通报一声。言归正传,阁下这回有何贵干?」 壬氏青筋暴突,问了个不用问也知道的问题。 怪人军师也义务性地转向壬氏。 「不不,来见可爱女儿哪里还需要理由?我只是傍晚来看她但扑了个空,现在再跑一趟罢了。」 怪人军师咧嘴露出不安好心的笑脸。 抱歉枉费没耐性的马闪努力按捺住火气,能否让猫猫代替他给这家伙一脚? 「好吧,这当然是最主要的理由,另外还有件公事想来请求月君。」 怪人军师看着猫猫再次咧嘴邪笑,然后变回严肃的神情。 「下官来此,是想请月君保护棋圣。」 「棋圣?棋圣来到西都了?」 壬氏偏头显得无法置信。 (棋圣是吧。) 就猫猫的记忆,应该是围棋大赛时旁观壬氏与怪人军师对弈的那位先生。就是皇上的棋师。 「不,不是那人。或许该称之为西方棋圣吧,不是围棋,是将棋的棋圣。」 「将棋?」 怪人军师既擅长围棋,也是将棋好手。据闻他擅长将棋胜过围棋,如今将棋棋圣竟也来到了西都? 「听说这场蝗灾害得他无家可归,所以才来请我这老朋友帮忙。」 (老朋友啊。) 听闻怪人军师于年轻时,曾走访各地。或许也造访过遥远的西域。 「原来如此。毕竟现在各地是动乱迭起啊。」 壬氏沉吟着,接受了这个说法。 「容我打岔一下~」 雀还是一样很不识相地举手想发言。今天婆婆不在,就开始放肆了。 「恕我失礼,但有没有可能是骗局呢?」 是很失礼没错,但猫猫觉得她说得对。怪人军师本来就认不得人的长相,就算有人佯称是故旧,他也分辨不出来。 「我觉得应该是他不会错。金将可没有那么常见,但为了以防万一还是想做个确认。」 (金将啊。) 猫猫听罗门说过怪人军师会把他人比做将棋棋子,但不知情的人听了大概只会觉得莫名其妙吧。 「所以,能不能让我在这里跟他下一局,确认一下?」 「……」 虽然不懂他怎么会做出这种结论,但跟随身后的副手捧着豪华的将棋盘,看来这在怪人军师心中已经是确定事项了。 「那也没必要选在这种时辰吧?」 「别这么说,对方若真是棋圣,也许能提供对月君有益的消息喔。」 怪人军师脸上浮现狡诈的笑意。 壬氏瞥了猫猫一眼。猫猫做出拒绝的手势,但既然已经被怪人军师找到,就别想脱身了。既然如此,倒不如让怪人军师下将棋消耗时辰比较好,况且他那句别有含意的话也让人好奇。 壬氏不知是看出了猫猫的心思,还是已经死心了,大叹一口气说: 「知道了,我就让人准备下将棋的地方吧。不过,对弈必须延到明日。」 「这真是太慷慨了,谢月君。」 怪人军师道谢的口气听不出来到底是不是真心感激。猫猫斜眼看着露齿而笑的怪人军师,摸摸咕噜咕噜叫的肚子,只想早点吃晚饭。 三话 林大人 翌日,猫猫几乎是被雀强拉着带到别邸的大厅堂。挂起蚊帐的房间深处铺满了长绒地毯。 (跟亚南好像。) 猫猫由衷这么想。屋里没有案桌,放着矮藤椅。 地毯上放着茶水点心。蝗灾使得吃食内容素淡了些,但不能奢求太多。 中间放着将棋盘,一个不修边幅的老家伙,与另一个不修边幅的老先生瞪着棋盘。老家伙不用说当然是怪人军师,至于另一人—— (那就是下将棋的对手啊。) 听说对方已经年过八旬。昔日可能曾经威风一时的男子,如今佝偻着腰,整个人颤巍巍的。右手边摆着看起来坚固耐用的拐杖,背后一个像是负责看护的中年男子担心地望着他。 「我把人带来了~」 雀朝气十足地举起手说道。猫猫倔强地说了不想来,却被雀拉着手硬是带了过来。李白也跟来担任护卫。 听到雀的声音,怪人军师从将棋盘上抬起了头来。 「猫、猫猫——」 怪人军师想喊人,但喊到一半就被打断。 只听见一声重击棉被般的声响,拐杖打在地毯上。力道大到如果不是厚地毯,拐杖可能已经断了。 「现在正在对弈!」 想不到一名垂垂老矣的老人家竟然能喊得这么坚定有力。老人拿起棋子,摆到盘上敲出清脆的声响。 单片眼镜怪人也眯起眼睛,把视线转回将棋盘上。他只对猫猫挥手致意,就继续专心下棋了。 「这一步走得不错。」 雀正色耍帅。 「我看不出半点所以然来,雀姊你懂吗?」 李白哈哈哈地笑得豪迈。 「配合气氛随便讲讲罢了。」 原来雀也看得不知所以然,只是想讲讲看而已。雀还是老样子。 「来来来,猫猫姑娘也来喝茶吧。不然雀姊就不能吃点心了。」 猫猫等人在地毯上坐下。西都的夏季比中央热,但气候不潮湿,舒爽多了。飞蝗还没完全驱除干净,天花板挂着蚊帐。 (不过这些人也真有钱。) 猫猫摸摸地毯。轻柔的质地既像丝绸,又像羊毛般柔软。表面编织出精细的花纹,还做了刺绣。蚊帐也是薄绢做的,在微风吹拂下显得光泽亮丽。 猫猫坐到藤椅上,吃点放在面前的馒头。馒头是炸花卷,配着炼乳吃。 (地毯再豪华也没用,反正会被食物碎屑弄脏。) 怪人军师边下将棋边吃馒头。馒头消失得好似风卷残云,负责补充点心的人要辛苦了。看起来总有事操心的副手不停地摆下点心。 「音操兄~挺住啊~」 雀替副手加油打气。 (他叫音操啊。) 猫猫一如平常地不知道人家的名字,就算听过也早就忘了。不过今后可能还会见面,得把人家的名字记起来才行。 「啊哈哈,音操大爷还是一样不得清闲啊。」 李白讲得事不关己,似乎因为同为武官而认识对方。 音操注意到猫猫,吩咐附近一名佣人多补些点心,这种差事他做得太熟练了。他在怪人军师面前摆下大量甜食后,来到猫猫的面前。 「抱歉,大人总是说来就来。」 音操向猫猫低头致歉。可能是道歉道习惯了,低头的角度堪称完美。 (不可多得的人才。) 要是老鸨看到有人这么会道歉,一定急着挖角。没年轻到像个小伙子,但态度谦和,可是看起来又不像无能之辈,可以在技艺生疏的妓女触怒客人时派上用场。 附带一提,如果碰到纯粹找碴的客人,男仆们会二话不说把他们扔出去。 (他哪天想改行的话,我再介绍吧。) 青楼负责赔罪的仆人大多会搞出胃病,但应该比跟着怪人军师轻松多了。 壬氏还没到场。也有可能是根本不会来。 (要是聚集太多人,搞不好又会惹人妒恨了。) 现在民生凋敝,没有多余财力设将棋局或宴客。是因为主办人是怪人军师才会获准。 「照那样子看来,好像不是冒名行骗喔。」 既然能让怪人军师那样认真地对弈,必定是本领出众的棋手。 「嗯,是林大人本人没错。」 「林大人?是哪位名人达士吗?」 「此人以前是将棋妙手,据说经常有人自中央前来与他下棋。若不是像现在这样家道中落,应该会更富盛名才是。」 「您说家道中落是怎么回事?」 音操说出了引人好奇的事情。 「啊,好的。反正迟早都要说明,就先跟您说了吧。这跟罗汉大人所说的有用消息也有关联。」 音操小声地说,以免被老人听见。 「林大人昔日通晓西都历史,是个朝廷显宦。」 「感觉得出来。」 现在似乎是有点年老昏聩了,但听到方才那凛然难犯的声调就让人心服口服。 「如果我说他是在十七年前遭逢不幸,姑娘也许就能猜出一二?」 「您是指戌字一族那事吧?」 猫猫睁大双眼。 「正是如此。林大人深受戌字一族信赖,辞官后仍继续编纂史书。然而,当戌字一族遭灭族时,许多官员……特别是一些厚禄高官都被殃及,丢了性命。林大人虽然保住了性命,但祸事连连造成太大打击,似乎就这么一口气衰老痴呆了。」 「这消息也太有用了吧?」 若是如此,老人确实可能知道猫猫或壬氏想知道的事情。但是同时,猫猫又「嗯?」了一声。 「音操大哥,您怎么好像对戌字一族知道不少?就连高侍卫都说他所知不多了。」 猫猫眯起眼睛看着音操。 「啊,原来您不知道啊?戌字一族正好就是在罗汉大人逗留西都时被灭族的,所以关于这事我也略有耳闻。」 「……」 猫猫瞪着正在下将棋的怪人军师。 (怎么都没说啊?) 或许只能说「因为你们没问」,但她还是觉得一肚子火。 「当然照罗汉大人的个性,顶多只会讲点围棋会馆或将棋馆的回忆,不感兴趣的事也不会记得,因此月君关心的事情是问不出来的。此番是因为林大人这人让他记忆深刻,所以才会记得。」 「我想也是。」 问怪人军师也没用。这是可想而知的事。 「不过只要林大人的思路清晰,就能问出当时的详细情形。听人家说,他偶尔会变得很清醒。」 「偶尔?」 的确,据说一个人即使年老昏聩,仍然会在某些时刻忽地恢复神智。意思是要他们把握机会吗? 「正是如此。呃,罗汉大人在叫我了,失陪了。细节之后再详谈。」 音操回到怪人军师的跟前。这次似乎是果子露喝完了。 猫猫看看整间大厅堂。有怪人军师、音操、林大人与他的随侍,以及猫猫、雀与李白。壬氏等人还没来。 (没办法了。) 既然没来,就只能由猫猫他们来搜集情报了。 总之在将棋下完之前大概也不能做什么,猫猫决定来吃点心。 「猫猫姑娘,这个糕点好吃极了。」 「雀姊,你这吃的是第几个了?」 「我是在试毒。」 雀正色说道。 「如果要试毒,我来就好啦。」 供应的糕点确实美味可口,令人伤心的是无酒可配。毕竟目前粮食短缺,有得吃就已经很奢侈了,将就点吧。 正在小口啜饮果子露时,音操又过来了。 「不嫌弃的话,这给您解闷。」 「这是何物?」 音操拿了书册来给她。书册以羊皮纸做成,内容是短篇故事集。如果是药草图鉴或医书她会更高兴,但这本也挺有格调的。 「还需要其他书籍的话我再拿来给各位。还是您比较喜欢棋戏或纸牌戏?」 音操这样不断地招呼猫猫他们,让猫猫觉得很奇怪。 「您不用这样顾虑我们的。」 「不是,是因为……」 音操讲话像是有难言之隐。 「罗汉大人与林大人的棋局,大约从一个时辰(两小时)前就开始了。但是……」 「但是?」 「我想至少还要两个时辰(四小时),两位才下得完。」 「两个时辰……」 「顺便告诉各位,月君在猫猫小姐到来之前不久就已经来过,又回去了。月君公务繁忙,我们这边会等棋局结束了再派人去请他。」 壬氏是个大忙人,猫猫觉得这样安排很合理。但既然如此,为什么不能让猫猫也离开?猫猫也有杨医官托给她的药要调配。 「那我也可以回去了吗?请棋局结束了再来叫我。」 猫猫端起水果与馒头的盘子想打包带走。庸医最近在哀诉没点心吃,看到这些吃食一定眉开眼笑。 「不成。您现在一走,罗汉大人就要分心了。若是将棋下得一塌糊涂,林大人也会累得睡着的。」 (不是,这也太麻烦了吧。) 的确一个八旬老人还要再下两个时辰的将棋,会让猫猫担心他会不会下到昏倒。 (这下因为别的理由走不了了。) 猫猫不能坐视老人昏倒,决定在一旁守着。不得已,她便请人将药碾子、乳钵与生药等拿过来,跟雀与李白一起咯吱咯吱地磨药。 (这老先生不晓得要不要紧?) 猫猫一面用捣药棒把药草磨碎,一面看着林大人颤巍巍地下将棋。男性随从不时会拿浸过水的棉花沾湿林大人的嘴唇。有时又扶着他站起来,带他去茅厕。 (看护做得真熟练。) 看护他的男性,年纪看起来少说有四十好几了。从年龄来说大概是儿子……不,应该是孙子。 林大人能活到现在,说不定得感谢这名男子的悉心照料。 猫猫叫住时不时过来看看情形的音操。 「林大人的那位侍者是什么人?」 「据说是林大人的亲戚,林大人好像已经没有近亲了。罗汉大人叫他林小人。」 「林小人……」 「小人」可以指年幼的小人儿,但第一个会让人联想到的是卑鄙小人。即使是配合林大人取的称呼,怪人军师讲话就是这么没礼貌。 众人就这样虚掷了片刻光阴。 过了半个时辰(一小时),笳篱里已经摆满了药丸。音操似乎觉得待在这边比怪人军师身边来得放松,帮忙做药丸做得很起劲。 猫猫摇晃扁平的笳篱,正在把药丸摇成同样大小一颗颗摆好时,林大人身体一歪倒了下去。猫猫大吃一惊,跑向正在奕棋的二人。 「哎呀,猫猫。」 怪人军师嘿嘿傻笑。 猫猫把碍事的怪人军师一把推开,伸手想碰老人的身体。 岂料—— 「没事!」 林小人大声说道。林小人扶着林大人,耳朵凑向老人的嘴边。 林大人似乎在说些什么。 「……」 「嗯……嗯。」 声音太小,猫猫听不见。林小人听见了林大人小声说出的话,把内容写下来。猫猫偷看一下,发现林小人写了一串意味不明的字词,看得她再次偏头不解。 大概是林大人嘟哝完了,林小人一面摩娑老人的背,一面用浸过水的布沾湿他的嘴唇。 「林小人,好了吗?」 怪人军师一面频频看向猫猫,一面说了。 「他累了,让他休息一下。」 林小人显得毫不介怀,慢慢让老人躺下。然后看着棋盘开始记谱。 「做看护还真不容易。」 这次换成雀从军师的盘子里拿馒头吃,讲得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高顺与桃美的晚年生活真教人忧心。 「猫猫~」 听见一阵温吞吞的声音,猫猫整张脸都扭曲了。 「请不要再靠近我了,您闻起来像淋过雨的狗似的。」 猫猫拒绝让怪人军师继续靠近。 「听着都觉得够狠。」 李白给了句评语。 但不管骂得多狠,这老东西都不可能听得进去。 「你说你喜欢吃咸的,所以我给你准备了很多咸点心喔。酒呢?想喝吗?让人给你准备好吗?」 「酒……」 猫猫不禁有点心动,但随即猛摇头要自己把持住。 可是,也许是猫猫的脸孔实在扭曲得太厉害,雀岔进来解围了。 「有酒喝的话,请给雀姊来点当地名产的果子酒。还有差事也不能不做,所以请多跟雀姊说说关于那位老先生的事。」 雀开口要东西没在客气,但也没忘记做事。李白在一旁回绝道:「酒的话晚点再喝吧。」 至于怪人军师,则是看着雀歪了歪头。 「桂马吗?」 怪人把雀比做是将棋棋子而不是围棋。似乎是把她理解为不按牌理出牌的人物。只有看人的眼光还是一样准确。 「大伯父的事我来向各位说明。」 林小人过来了。林大人正在呼呼大睡。 众人不约而同地围着点心坐下。雀准备茶水,端给众人。猫猫在每个人面前摆下分食用的小盘子,生药以及调合器具则推到一边。 「关于大伯父,别人是怎么对各位说的?」 林小人声调平稳地看着猫猫等人的脸说话。虽然衣衫褴褛,但举措有适。音操说过他们家道中落,但至少林小人看起来是知书达礼之人。 (大伯父啊。) 林小人的年纪约莫四十来岁。黑发但发质卷翘,眼睛色素较淡。 (林大人也是,容貌有点像异国人。) 林大人有着异国人常见的鹰勾鼻。稀疏的头发与眉毛都白了,看不出原本的颜色。也许是不喜欢被人挽发,一头白发就这么披散着。 像林小人这种岁数的男子无微不至地照料大伯父,是很稀奇的事。难道没有其他亲戚了吗? 林小人对猫猫或雀讲话,一样是彬彬有礼。 「听说林大人通晓西都历史,人称活字典。」 音操回答。 由于怪人军师想把点心硬塞给猫猫,她抓雀来当挡箭牌。雀好像还吃得下,点心唰唰地消失在她的胃里。 「以前是有这么个名号,但现在就如同大家所见。要不是十七年前发生了那场事件,大伯父的记性一直都很好。」 「您是说戌字一族的肃清一事吧?」 音操帮猫猫他们做个确认。猫猫很庆幸音操已先跟他们提过这事。 (这人真的很能干。) 尽管不显眼,但总能提前排除障碍让事情顺利进行。长年侍奉只会破坏秩序与道理的上司可不是假的。 「正是。据说是在事件发生时遇袭,伤到了头。」 林小人撩起睡着的林大人稀疏的头发。可以看见一道清晰的疤痕。 「当时大伯父正奉命编纂西都史书。但在戌字一族遭到肃清之际,大伯父似乎也被指称为逆贼。唯一值得庆幸的大概就是没有殃及家族吧。」 林小人娓娓道来。不知是不是觉得不堪回首,讲话时眉头紧锁。 「那些人根本是拿肃清当大义名分的暴徒。大伯父落入他们手中,岂止正在编纂的典籍,连做为参考的书册典籍也全被烧毁。后来过了数月,大伯父被送回家人身边时已经是这副模样了。大伯父的近亲不顾他死活,由我父亲把他接来奉养。」 林大人的症状,不知是天职被剥夺,抑或是受到毒打的结果。最后还被家人弃养,不管是哪个原因都让人听了不忍。 「过去的史册很多都是珍本,直到现在想起来,仍觉得就那样付之一炬实在令人扼腕。」 林小人懊恼地捶打地毯。 (烧毁简单复原难。) 不过他刚才倾听林大人的嘟哝写下的那些文字,不知有什么含意?要从老人的成篇嘟哝重新编修史书,恐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音操看着猫猫。视线的意思是「再来就交给你了」。 「那么,我们该做什么来追溯林大人的记忆呢?」 猫猫向林小人询问道。 附带一提,怪人军师已经满脸通红地打起瞌睡来了,手里拿着个玻璃瓶。猫猫很想专心听人家说话,但老家伙一直闯进她的视野。 (是错把果子酒当成果子露了吧。) 猫猫看出怪人军师是误饮了给雀准备的酒。雀从怪人军师手中拿走果子酒,吐吐舌头开始喝了起来。 (别忘了留一点给我。) 猫猫在心里对雀说话,但看来是传递不到。不得已,她继续专心听林小人说话。 「大伯父为人谨慎,应该不会把容易着火的书籍全收藏在一处。各位若是想拿到书册纪录,可以从这点着手调查。」 「也就是说,除了被放火的书库以外,还有其他书库了?」 「是了。」 假如抄本保存在另一处,纪录就还在。问题是—— 「既然至今无人发现,就表示无人知道书库位于何处对吧?」 「正是如此。也许所有藏书都还好好的,至今未曾被人发现;但也只是可能罢了。」 虽然像是大海捞针,但的确可能有另外一间书库。 猫猫看看熟睡的老家伙。怪人军师虽然真的就只是个找麻烦的老家伙,但偶尔也能派上用场。 「所以您想趁他偶而恢复神智时,问出书库的地点?」 那还真是需要耐性。 「用这种方法真的找得到吗?」 雀一针见血地帮猫猫说出了心里的疑问。 林小人显得有些为难,但仍啜口茶说: 「其实曾经找到过。」 猫猫睁圆了眼。 「真的?」 「真的。据说亲戚曾经凭着大伯父无意间想起的事情,在以前曾住过的家里找寻过。结果——」 「结果——」 「还真的找到了,是大伯父以前累积的棋谱。从仓库地板底下挖出来的。」 「棋谱……」 坦白讲,感觉没多大价值。 「他们一定很失望吧?还藏得跟真的一样。」 亲戚把林大人接去奉养,说不定是以为能捞点遗产。 「是,听说被他们当柴烧了。」 那些棋谱对林大人来说可是宝贝。价值观的差异真是作弄人。 「总觉得好浪费喔。现在拿出来搞不好很值钱的说~」 雀边品尝果子酒边说。猫猫真的很想请她好歹留一杯给自己。 「您说得对。最近才开始有些家伙听说大伯父擅长将棋,跑来想收购棋谱。」 「收购棋谱……」 猫猫听了觉得耳熟。 「说是华央州时兴下围棋,棋谱集卖得很好。有些人因此觉得将棋也有商机,才来跟家人讲买卖。」 猫猫偷瞄一眼打鼾的老家伙。这老家伙又在奇怪的地方对世局造成长远影响了。 「听到可以卖钱,家人正急着找棋谱时就碰上了蝗灾……说来汗颜,家人听说大伯父与罗汉大人是旧识,就这样要我来乞助了。」 林小人耳朵都红了,看得出来整件事让他觉得无地自容。猫猫也觉得这家人真过分,但俗话说人穷志短。要不是家道中落,也许原本只是寻常的一家人。 反倒是守着老人嘘寒问暖的林小人看起来比较奇怪,不知是不是猫猫别扭性情导致的主观意识。 「大伯父今日气色比平素好多了,我想是因为事隔多年又有幸与罗汉大人下将棋的缘故。恕我提出如此无耻请求,等此次对弈结束后,能否将棋谱让给我们?」 「可以啊。」 猫猫回答。怪人军师想必不会太放在心上。 「那么,假如借由大伯父的嘟哝,找出了隐藏典籍或昔日棋谱的下落呢?」 「棋谱都让给你们。」 「猫猫小姐……」 听到猫猫的回答,音操忧心地看着她。 「怪人军师对过去的棋谱不会有兴趣的。」 「可是,万一大人对我——」 「就说是我擅作主张。」 「就这么办!」 音操加重语尾说了。看来他说穿了只是想得到猫猫的口头约定,好推卸责任。真是够精明。 这么一来,接着就得找出最重要的典籍或文献的所在地点。 「您刚才写的东西还在手边吗?能不能也让我们看看?」 「都在这了。还有我至今摘记的要点也在这儿。」 拿出来的不是纸也不是木简,而是写了字的小片羊皮纸。 「……这不就是棋谱吗?」 猫猫偏着头。纸上写着「5九银」还有「8三马」等文字。猫猫即使对将棋不感兴趣,也看得出来写的是棋步。用到了华央州无人使用的异国数字,也许是为了方便阅读。 (说真的,这到底代表什么意思?) 猫猫真想叫苦。 「有将棋盘与棋子吗?」 猫猫从音操手中接过将棋盘与棋子。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时,最好的办法就是实际尝试。 猫猫把将棋棋子放到棋盘上,发出丁丁声响。 「我看看,5九银与……」 虽然照着纪录摆下了棋子,但还是看不出什么意义。她正要继续排棋谱时,却忽然停了下来。 「……奇怪了。」 雀凑过来看将棋盘,抓出了问题。 「这样是『二步』耶。」 「啊——这我就知道了,算犯规吧。」 李白也来参一脚。 「龙也有三个呢。有可能讲的不是同一个棋谱喔。」 音操也探头过来看。 「遇到这种情况,若是对将棋有更深了解不知是否就看得懂?」 音操偏着头说。 「您不懂将棋吗?」 「倒也不是不会下。但是请您想想我隶属的部门,让人实在不想把兴趣与公务混为一谈啊。」 音操目光飘远。 「兄台这心情啊,我懂。」 李白也表示感同身受。 「李白大人又是为什么?您又不是军师的直属部下,跟他应该扯不上什么关系吧?」 李白虽是武官,但与怪人军师的关联没音操深。 「你瞧,看到这形状,不会联想到京城的地图吗?」 「京城的地图?」 「井然有序的街道,上面再来个王位。一模一样。」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简言之,就是方格阵怎么看都像是街道。 (不过这是将棋盘,所以严密而论并不一样就是。) 猫猫不是不能理解李白的意思。他身为武官,随时需要保卫京城,一定天天都在看类似的地图。 「总之我先把摘记的内容全摆出来吧。」 猫猫丁丁作响地把棋子一枚枚放好,发现棋子的位置很不平均。 「以将棋的棋谱而论如何?」 「完全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林小人也加入讨论。 如今林大人与怪人军师都睡着了,最懂将棋的可能就属这林小人。雀给的意见到底有几分真话,老实说猫猫无法判断所以先不予理会。 「假若不是棋谱,那会代表什么呢?」 猫猫举双手投降,表示自己没辙了。 「就是啊,王的棋子又动得这么大。」 「雀姊也这么觉得。这个玉将还真是爱强出头啊。」 猫猫也赞同李白与雀的看法。玉将都跑到快正中央的位置了。 「……玉。」 猫猫盯着盘面瞧,另一枚王将在北边的正中央。摆在其他各处的棋子,分布也都不平均。 「李白大人。」 「怎么了?」 「假若把这将棋盘比做京城,您看像是什么样子?」 猫猫把将棋盘转过去对着李白。 「这个嘛——这枚王将当然就是皇位吧。依此类推的话——」 李白伸出手指,滑过盘面。 「这些棋子聚集的地方就是闹市或街市,不然就是里坊吧。」 「那么,这枚玉将呢?」 「嗯——就像敌人,或者应该说政敌?也可能是大权在握的高官府邸?」 李白讲得自信缺缺。 (原来如此,我懂了!) 猫猫看着雀说: 「雀姊,你有带西都地图吗?」 「哈哈,怎么忽然问这种问题啊。哪有可能把那种东西带在……」 「有,我就带在身上。」 无视于李白的取笑,雀一下就从怀里掏出了地图。是一张画在厚羊皮纸上的地图。 「怎么会带在身上啊!」 本来应该由罗半他哥吐这个槽,他不在只好由李白代劳。 「因为我是雀姊呀。」 雀正色说道。 正因为雀是雀姊所以猫猫才会问问看,结果还真的带着。 猫猫接过地图打开来,与将棋盘做比较。 「请看这枚玉将的位置,与西都城市交相对照,不就正好是这幢别邸吗?」 「!」 众人拿将棋盘跟地图做比对。 西都也是切割成棋盘方格状的城市。由于不像京城划分得那么清楚,他们一时都没看出来。 「那么,这枚王将就是……」 「我想是官府或玉袁老爷的本邸,官府的可能性较大。回到十七年前的话,就是戌字一族的府邸所在地。」 林小人告诉众人。 有当地人在,昔日的事情一问就知,非常可靠。 「这样一来,我知道为何这么多龙了。记得以前有些店肆的名称里有『龙』字。」 龙纹等图案本来只有皇族能够使用,但有些店肆会在店名里加个「龙」讨吉利。 「那么,步又是什么意思?」 雀指着并排的两枚步。 「从位置来看是在大街旁边呢。」 「应该是书肆或纸铺吧?代表常去买小东西的店。」 「……嗯——没看到类似的店耶。」 李白呻吟着说。 猫猫检查其他棋子代表了哪些地方。 「雀姊在想啊,用现在这个时代的地图是不是有失准确?」 说得没错。都过了十七年了,有些店可能已经倒了,也会有新开张的店肆。 「失礼了,我去拿旧地图!大伯父就请各位暂且照料片刻!」 林小人站了起来。林大人还在睡觉。 「那么,我去请月君。猫猫小姐,请您帮忙看着罗汉大人。」 音操也站起来。 「好,我只照料林大人。」 「不是,罗汉大人也拜托您了!」 音操一面急着拜托,一面走出了蚊帐。 猫猫等人忙着专心比对将棋盘与时下的地图。乍看之下事情进展得很顺利。 所以,谁都没发现事情不对劲。 四话 林小人 猫猫摊开加上注记的地图。 「知道的部分,大致都写上去了。」 棋子的意思大概弄懂了五成。这样一看就会发现街景有了不小的转变。 「月君似乎正在招待访客,不便前来。礼部的鲁侍郎来了。」 音操也回来了。之所以回来得晚似乎是因为另有公务,右手抱着厚厚一叠文书。猜想应该是怪人军师的东西。 「侍郎?」 猫猫不熟悉这些职称。女官的录用考试似乎考过,但她忘了。杨医官也好像提过这个名字。 「简单来说,就是礼部的第二高官。月君在此地举行祭祀时,得有个职位够高的官吏陪同。」 雀对她耳语。 「原来是这样。」 虽不知道鲁侍郎来到这里所为何事,不过壬氏没来应该也不妨事。 「可是,怎么这么慢?」 李白掀起蚊帐,看看外头。大概是在看日落的位置。 「都过了不只两刻钟了。早知道或许我也该跟去的。」 「这倒也是,毕竟林小人只是客人。也许是卫士看到他的衣着,把他拦下了。」 换成李白或雀的话,宅第里大家都认识,不会出问题。也有可能是离开宅第了。 「或者我代替他跑这一趟就没事了。」 猫猫原本也这么想——但之后就会发现自己做错了判断。 「呼啊啊啊……」 错把酒当果汁喝的单片眼镜老家伙睡饱醒来了。 「早啊。我还在作梦吗?怎么看到猫猫了?」 怪人军师还没睡醒,迷迷糊糊的。音操献上一杯唤醒精神的饮料。八成是老家伙最爱的果子露。 「……嗯!真的是猫猫!」 「啊,吵死了。」 猫猫忍不住说了出口。 猫猫一点也不想理他,但事情总得谈下去,只好在自己与怪人军师中间用点心盘摆出一条界线。 「请勿跨越这条线。」 「哇喔~手段跟麻美大姑一样无情。」 看来雀的大姑子也对父亲高顺做过类似的事。 猫猫请人把将棋盘放在怪人军师面前。 「问您也不知道您答不答得上来,但就姑且一问吧。我想请教您十七年前西都的状况。假设这里是戌字一族当年的府邸,斜下方是玉袁老爷的府邸,那您知道其他棋子指的是什么吗?我想也是,不可能知道吧。」 「小姑娘,老家伙什么都还没说咧。」 李白连当着怪人军师的面都叫他老家伙。 老家伙看起来也并不介意,狐狸眼眯得更细了。他用长了形状特殊的茧的指尖指向将棋盘。 「这个步是将棋馆。下面这个步,是卖将棋与围棋等的店肆。」 「罗汉大人只有跟自己喜好相关的事情记得清楚。」 音操做解释。 「哦,是喔。」 猫猫对音操的解释回答得丝毫不感兴趣。 「这个龙是一家馆子,下将棋赢了店主吃饭就不用钱。但我赢到第三次,这个规定就没了。」 怪人军师回答得很顺。既然是与将棋相关的店铺,跟林大人记下的场所重叠也不难理解。 (要是这家伙从一开始就中用点……) 猫猫只顾自己方便地想。 「这个桂马我不太清楚。还有成金也是。」 唯有两处怪人军师记不得了。 「一个似乎是庙宇。另一个似乎位于里坊内,也许是一开始找到棋谱的地方吧。」 雀在地图上画圈。 「那么,最可疑的就剩这间庙喽。」 就在即将找出答案之时,怪人军师忽然开始东张西望。 「怎么了吗?」 音操问道。 「林小人呢?」 「去拿旧地图了。」 「是喔……」 真难得看到怪人军师对别人感兴趣。 (林大人也就算了,但问的是小人……) 猫猫在心里重新思量一遍。 (问的是小人?) 猫猫用力把手往将棋盘上一拍。众人皆惊,眼睛盯着猫猫。 「是怎么了?」 李白心惊胆跳地问道。 猫猫站起来,歪扭着脸孔看向怪人军师。 天底下有些人分明身怀过人天赋,却不懂得好好运用。 「林小人的『小人』——」 猫猫继续瞪着怪人军师。 「就是『坏人』的意思对吧?所以您才这样叫他?」 「是啊,猫猫。我不会分辨善人与恶人,但他给我的感觉像是在说谎。」 「……」 猫猫依旧歪扭着脸,当场跪了下去。 「您怎么都没说?」 「因为跟咱们无关啊,不是吗?」 老家伙讲得满不在乎。对,怪人军师就是这种人。 众人惊得无言以对。 「那个,抱歉打扰各位谈话。」 一名男子怯怯地站在厅堂门口。从衣着来看似乎是怪人军师的部下。 「怎么了?」 音操代替怪人军师做应对。 「也没什么,只是有人来报官,说是家里有人失踪……」 部下的眼睛悄悄转向睡在厅堂墙角的林大人。 「对方描述的特征,似乎与罗汉大人昨日带来的老人家正好相符……」 「……」 众人正茫然不知所措,又有另一名部下前来。 「启禀大人,西庙失火,已调派人员前去扑灭。」 怪人军师的部下真的都是些有用人才,不用等上司做指示就能把事情办妥。 失踪的家人,说的是林大人。 起火的庙,正是他们抓出的可疑地点。 事事都这样中了对方的计,反而会有点钦佩起对方来。 总之现在唯一能说的是,虽不知道是谁的指使,但他们是完全落于人后了。 换个地点,来到壬氏的房间,猫猫、雀与李白都笑不出来。 本以为怪人军师也会跟来,但林大人醒了,两人便继续下将棋。 「请月君恕罪。」 猫猫等人只能对壬氏深深低头请罪了。雀更是穿起素服作势要自刃。 「啊——雀,在这里不用闹得这么严重。」 雀露出安心的表情,迅速换了衣服。 结论就是:根本没有一个叫林小人的男人。虽然来了个自称是林大人亲属的男子,但跟林小人没有半点相似的地方。 (趁着蝗灾骚动诱拐林大人,利用他年老昏聩自称为亲戚,取得了怪人军师的信赖。) 猫猫等人完全被骗倒了。看他对老人那样百般呵护,会以为他一直都在照料老人的生活起居。 最厉害的是,此人熟知怪人军师能轻易看穿谎言的特性。就算林小人是骗子,有个值得较劲的将棋同好就能引开怪人的注意。 假如是不知那只珍禽异兽的习性就直捣黄龙,这人真是吉星高照;若是心知肚明就是个策士了。 现在是真正的亲属在陪着林大人。不过看护等杂事是由跟来的另一名女性来做。不是男性亲属的妻子就是女儿吧。 很高兴亲属对待林大人的方式没林小人说的那么差,但从衣着来看确实是家道中落了。 亲属现在似乎陪在林大人身边看他下将棋。 猫猫只觉得傻眼至极。怪人军师随便跑来搅局,只会把事情越扯越远。她打算先跟壬氏仔细说明,再向怪人军师问话。 (真要追究的话,都怪那老家伙一开始没有……) 猫猫忍不住这么想,但没人能预测那老家伙的行为。真要说起来,连让那老家伙解释他为何会看出对方是「小人」都有困难。 毕竟林小人怎么看,就是个没有害人之心的男子。 (能那般悉心照料长辈,也许有过看护经验?) 否则不会把他们骗得这样团团转。就算是演技也太逼真了。 先不论猫猫或李白,万万没想到连雀都会上当。 壬氏似乎也对此感到意外。 「竟连雀也没看出来?」 「小女子惭愧。出了这么大的差错,要是在娘家可不是受罚就能了事啊。」 雀嘤嘤地假哭。 (雀的娘家家教很严吗?) 看雀被养出这种性情,猫猫还以为家里一定是采取放任态度。 「算了,过去的事情追究也没用。不过,对方究竟是何等人物?」 壬氏问道。 「壬总管没看到他吗?」 「我有访客,所以立刻就回房间了,只看了那人的脸一眼。」 的确,贵为皇弟不会忽然就跟老百姓直接交谈。 「不用再接待客人了吗?」 「不用了。我告诉他罗汉阁下在此,他就一脸复杂地回去了,看样子鲁侍郎不太擅长与罗汉阁下相处。他是来找我谈原本预定于西都举行的祭祀该如何处理。」 (不是,谁擅长跟那老家伙相处啊?) 天底下有谁能跟那个单片眼镜老家伙处得来? 「请你简单描述那男子的特征。」 壬氏问的是雀不是猫猫。 「回月君,这名男子完全是个寻常百姓。仅有相貌五官能略微感觉出异国血统,没有其他值得一提的特征。气质与罗半他哥颇为相近,不知这样说能否让月君明白?」 (啊——) 说进猫猫的心坎里了。难怪那人轻易就能融入众人之间。此人不若罗半他哥那般说话絮叨,但是行事圆滑周到且不抢锋头的气质十分相似,天生劳碌命的秉性更是如出一辙。 「最大的原因是那个吧。」 「就是那个了。」 猫猫与雀看着对方的脸。 「「那种长相留不在脑海里的感觉。」」 猫猫与雀的声音重叠了。 「总之小女子会努力回想,再绘影图形。」 雀迅速拿出纸笔,画出掌握了少少特征的人物肖像。晚点应该也会拿给林大人的亲属看。 「就说说你们自己的看法无妨,你们看他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这次壬氏轮流看着猫猫与李白说了。 猫猫与李白四目交接,由李白随意举个手。 「那我先说。我跟雀姊所见略同,就是个平凡的男人。只是,我感觉此人照顾林大人的方式十分熟练。」 「熟练?所以此人演技精湛了?」 「不是,该怎么说呢?我只是觉得换成一般人,能那么细心照料一个陌生老人家吗?大多数男子都认为年老双亲应该由家里娘子或姊妹来照料,是不是?」 猫猫点头赞同李白所言。茘国的民风基本上是重男轻女,此种风气在戌西州更是显著,女子或做妻子的常常只能任人利用。好比此时照料林大人的就不是自称亲戚的男子,而是一起跟来的女子。 「猫猫你怎么看?」 「与大人所见略同。只是,假若此人跟我们一样在寻找古文书或书籍的下落,那么应该猜想此人更早以前就在四处打探了。」 不是林小人本人,便是他的同伙早就在盯着林大人了。 「这样想是比较合理。」 (与其说是积极寻找,更像是严加监视不让东西被找到。) 感觉似乎像是这种拐弯抹角的做法。没被找到就无妨,但绝不能被找到。 「是否可以假设册籍当中有东西不能被人发现,所以此人才不惜铤而走险也要拿走?」 「还特地跟罗汉阁下作接触?」 「因为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来的人,惹出麻烦的时候可就惊天动地了。」 「啊——」 壬氏深有同感地点头。 罗汉天生就是擅长竖起竖不得的旗标。 (不能被找到的东西……是秘密帐簿之类的吗?) 不,历史编纂跟帐簿哪扯得上关系?猫猫左思右想。 「不晓得到底是啥见不得光的东西?」 「搞不好跟戌字一族的谋反有关喔。」 李白与雀说道。 「既然知道不能被找到,可见内容不是此人想知道的事,而是早就知道的事,这么想没错吧?」 (而且还不忘把书库烧了,想必是真的有东西不能被发现。) 忽然间,猫猫开始思考男子特意放火的理由。猫猫等人立刻就会赶来是可预料的事,难道他不怕没烧干净吗? (假若放火只是掩人耳目……) 看到东西烧光,会让人死了这条心,或是拼命试着解读没烧光的书籍。并不是只要被放火焚毁,就一定什么也不剩。 (如果他只把需要的东西带走了呢?) 林小人需要的东西是什么? 猫猫想着想着,脑袋开始昏昏沉沉。 就在这时,有人毫不客气地推开了房门。 「猫猫,爹爹赢喽~」 「好啦,是是是。」 真要追究的话,都怪这男的没有提醒大家注意林小人——但现在才来懊悔也没用。怪人军师说过是因为没人问林小人是不是坏人,所以他才没说。既然如此,猫猫就打破砂锅问到底。 「您怎么会知道那名男子是假冒的?」 「他让我觉得像在看一出好戏。」 「……」 果然有听没懂。再说就算真的去看戏,这男的应该也只会看到台上一堆围棋棋子。 「有少数戏子是真的很会说谎。虽然戏台上人人都在说谎,但谎话说得越自然,戏就越好看。」 「谎话说得自然……好看……」 意思就是撒下戏曲这个谎言的戏子是说谎大师。谎说得越好,表示戏越好看。很会演戏所以说看了一出好戏?猫猫用自己的方式做解释。 因为感觉像在看一出好戏所以是骗子,叫他小人(坏蛋)。这种思路只有怪人军师才有。 「啊——我好像听懂了——」 雀似乎弄懂了怪人军师的意思。是因为两人都是凭感觉活着吗? 「请雀姊解惑。」 「好好好,雀姊来为各位解惑。我想那人不是在演戏,而是完全进入角色。偶尔有些骗徒或间谍善于此道。」 「间谍?」 「是呀,他们在潜入外国等时候,会跟当地人结婚以消除他人疑心。然后呢,他们在丈夫或妻子面前态度自然如常,就做正常夫妻。当然,是有名有实的夫妻。唯一不同之处,就是他们重视使命胜过配偶——有时候还会生儿育女呢。只要间谍身分不穿帮,夫妻之情就一切如常,配偶与子女一辈子都不会知情。」 正是所谓的眼不见为净。 不过,雀解释得还真是具体。 猫猫听得半懂不懂的。总之就当成林小人完全把自己变成了林大人的亲人,这事便到此为止吧。 「话说回来,猫猫啊,要不要和爹爹一起用晚膳?」 怪人军师满脸堆笑地问。有够不识相。 在他的背后,林大人的亲戚在偷看众人。林小人除了自己的真面目之外几乎都说真话,所以家贫无以为继应该是真的。音操代替上司拿钱给那人,对怪人军师说了: 「罗汉大人,您今天已经约定与玉莺大人一同用膳了,不能爽约。在那之前还得把成堆的公务处理到一个段落才行。」 音操果然很勤劳。 「什么?我不想做耶~」 老家伙的耍赖看了真烦。音操想把他拖走,他抱着柱子不肯动。跟小孩子无理取闹没两样。 「猫猫姑娘,这种时候就请你对他说一句『慢走』吧。」 「雀姊,我不乐意。」 「猫猫姑娘,让他赖着不走岂不是更讨厌吗?」 猫猫皱着眉头小声说了一句「慢走」。怪人军师顿时神色一亮。 「爹爹去去就回啊!」 猫猫看着被音操带走的怪人军师。 「最后再问一个问题。」 只有一件事情猫猫觉得非问不可。 「什么事啊,有什么问题都可以问爹爹唷?」 猫猫恨不得把那眼镜打碎,但按捺住脾气。 「玉莺老爷看在您眼里是什么样子?」 这个问题的答案彷佛能解释所有疑点。 壬氏也屏息等待答案。 然而—— 「育婴?」 「就跟您说了,是与您今天共进晚膳的人士!人家不是常常请您喝果子露吗!」 「噢,他啊。」 怪人军师拍了一下手。 「就是个想当戏子的人。感觉像是正在努力成为武生(英雄)。」 「嗄啊?」 猫猫觉得她是白问了。武生指的就是戏曲里的男性角色,演的是武将或侠客。 疑问不减反增,弄得猫猫一肚子不痛快。雀又戳戳猫猫落井下石。 「猫猫姑娘,你也该试着开始亲近罗汉大人了吧?就算是耍心机想捞好处也可以唷。」 「什么捞好处?我只要靠近他一步,你不怕他整天黏着我,让大家都不能做事?」 「啊——说得也是。」 雀假惺惺地捶了一下手心。猫猫只能半睁着眼瞪着这个无忧无虑的侍女。 五话 他哥回来了 蝗灾第一波来袭后,到了第十天。 又看到天上有黑影了。 (来了啊。) 猫猫当时去替做了切开手术的小小姐看诊回来。小小姐病情好不容易稳定,蝗灾却又要来了,真是遗憾。猫猫急忙返回别邸,给药房上锁。 别邸里的人已经接到信使来报,说看见了像是大群飞蝗的黑云。比起上回镇定多了。 「噫咿咿,虫子又要来啦。」 见庸医在房间墙角缩成一团,猫猫把上衣丢给他。 「医官大人,虫子不等人的,请快做准备。」 「准、准备什么?」 「总之您先穿厚一点以防被虫咬,然后把所有窗户都锁起来。屋子的缝隙用泥巴或黏土塞好,免得虫子钻进来。」 猫猫指指外头。没闲工夫蘑菇了,庸医也得帮忙。 「泥巴?把人家的屋子弄脏不要紧吗?这儿多得是油纸,用这些塞嘛。」 「太浪费了。虫子都要来了还怕什么弄不弄脏,想太多只是自寻烦恼。」 庸医不情不愿地拿桶子到庭园里装泥土。家鸭不知是从哪里跑来的,对着天空嘎嘎叫着威吓虫子。 「我要做什么?」 李白已经用布蒙起脸了。猫猫看看药房后头。 「我想仓库里还有些种薯,可以请您把这个药撒在仓库周围防虫吗?」 罗半他哥迟迟未归,只能由猫猫来保护薯芋。她握紧拳头,发誓绝不给那些害虫任何一口粮食。 「哦,为人津津乐道的那个毒药啊。」 「是杀虫药!」 猫猫立刻纠正。误会一旦传开就很难洗刷,着实教人困扰。 第二波蝗灾比起第一波轻微多了。飞蝗在几个时辰后离去,仔细上锁的药房与仓库等处都没被虫子入侵。 然而,对于本就已经勉强度日的西都百姓来说,却已足以扰乱内心的平静。 民众仅剩的一点余裕,一天天地损耗下去—— 第十三天。 原因不明的火灾再次发生。结果是为了抢夺粮食。纵火犯立刻就被逮捕,但一间店肆毁于祝融。 第十四天。 医师人手短缺。天佑被杨医官带走了就没回来。耳根子清静多了。 第十五天。 粮食问题。到处有人搜购粮食,各地民众也纠纷不断。盗匪四处袭击富户。 第十六天。 外地灾民成群来到西都。据闻其中甚至有人要求交出皇弟。 第十八天。 猫猫被官吏找去。不知所为何事—— 「原来您还活着啊。」 猫猫愣愣地看着这个活像流浪汉的男子。说流浪汉是难听了,但一身衣着怎么看都像是居无定所。 「还活着啦!跟你说我还活着!」 男子满脸胡子,一头蓬发,衣服被啃出了好几个洞。虽然给人的印象变了许多,但确实是出发前往外地的罗半他哥。 说是一个疑似难民的男子要找皇弟,但无人理睬,接着就提出了猫猫的名字。 猫猫被官吏叫来,还以为出了什么事。 结果跟雀与李白过来一看,原来是不成人形的罗半他哥。他似乎小闹了一场,没严重到需要坐牢,但被关进了一间窄室。虽然遭遇到不公对待,毕竟最近暴徒多,官吏无不绷紧了神经,没办法责怪他们。 「看您一身脏兮兮的。」 「又不是我高兴变这样的!」 「不得已了,好心的雀姊马上去弄套衣服吧。」 「有劳雀姊了。」 趁着雀姊还没回来,先来问问罗半他哥的遭遇。 「不过很高兴您平安无事。大家都在为您担心呢。」 「啊——嗯,很担心,有在担心喔。」 猫猫与李白先讲些客套话应付他。总不能说罗半他哥给人一种挺有韧性的感觉,所以大家都没怎么担心他吧。尤其是还拿他当笑料,更是撕裂了嘴也不能说。 「搞什么啊?该死。蝗灾发生得怎么比想像中早这么多!我可是火急通报了耶!」 罗半他哥开始发火,但一点儿也不可怕。照猫猫的想像,弟弟罗半被这哥哥凶的时候一定也是说「是是是」左耳进右耳出吧。 「是,月君也说后来事情一切顺利。又说不愧是内行。」 「内行什么的就免了啦!啊——差点以为小命不保了。事实上也是真的差点丢掉小命,也许其实我已经死了……」 可能是实在吃了太多苦,罗半他哥目光飘远。 「放心,您活得好好的。」 猫猫在罗半他哥身上拍拍打打。身体还在。 「脑袋也被咬得很惨哩。」 李白帮他狗啃似的脑袋梳头发。这不是护卫武官该做的事,大概表示他对罗半他哥有一分歉疚吧。只是毕竟是大汉梳头,动作有点粗鲁又太用力,罗半他哥的脸在抽搐。再梳下去就连头发都要秃了。 「痛啊,好痛。」 罗半他哥平素很有长男气质,今天却有些像是闹别扭的孩子。 猫猫替罗半他哥拍掉衣服上的灰尘时,在背上摸到了东西。 「这是何物?」 「啊,这个啊——」 罗半他哥脱掉活像破布的上衣,只见背上紧贴着一个手巾包袱。打开一看,里头是几个袋子。 猫猫打开一个袋子。 「这是麦子吧?」 「是麦子。」 猫猫与李白往袋子里瞧。没什么特别的,就是麦粒。 「对啊。」 「为何如此宝贝地带着麦子?」 就算说是为了要保护麦子不被飞蝗吃掉,他们不懂有何必要把这么点麦子藏在身上带回来。 「这是因为啊——」 罗半他哥开始遥想过去,准备把旅途中的趣闻一五一十地细细道来。 「请讲重点就好。」 「就讲重点?」 「就讲重点。」 很不巧,猫猫没空听罗半他哥的薯麦英雄谭。 「知道了啦,知道了。那是蝗灾就快来临时的事了。」 罗半他哥讲起一座村庄的故事。在这座种植许多小麦的村庄,村长来找他商量一事。 「他说有户人家的小麦,收成总是比别人家多。」 「哦。」 「于是他请我去看看那户人家的麦子是怎么种的,或是在田里巡视看看查个清楚。因为那户居民说他们什么特别的事也没做,无可奉告。所以村长想利用我在中央有人脉,让那户人家吐实。」 但那户居民并没有用什么特别的栽种法,田里的土壤或日照也跟其他人家无异。 只有一个地方不同,就是—— 「小麦都是把上回种的小麦留些种子来种,但那户人家的小麦有个与众不同的特征。」 「特征?」 猫猫仔细观察小麦,觉得没有哪里不同。 「我回来喽~」 雀带着替换衣物回来了,于是罗半他哥直接脱掉破破烂烂的上衣,开始换衣服。 「哦,体格不错喔。」 雀在旁边瞎搅和。 「这样盯着我怎么换衣服啊?」 罗半他哥挥手把雀撵走。 「不是,肌肉是真的挺结实的。要成为武官都不是问题。」 「武官?真的吗?」 被人夸说像个武官,罗半他哥似乎在心中窃喜。大概是平素老被当成农民,听了觉得新鲜吧。 「抱歉,请您继续说。」 坦白讲,猫猫没那闲工夫继续蘑菇,因此毫不客气地泼他冷水。 「……知道了啦。」 罗半他哥显得有些遗憾地说下去。 「那家的小麦比其他小麦矮很多。大概是在田里反覆耕种的过程中长出矮杆小麦,后来短的就越长越多了。我没碰上收成期,所以一时也没看出来。」 「矮杆的有什么不同?」 猫猫问道。雀才刚回来没听懂他们在说什么,猫猫让李白跟她解释。 「麦子跟稻子都一样,高杆的容易被风吹歪或吹倒。倒下去之后若是麦杆折断或是腐烂就没得救了。矮杆麦穗的产量比较稳定。」 「哦。」 所以似乎是偶然长出矮杆小麦,然后就这样一年一年地越长越多了。 「另外还有一点,这只是假设。」 罗半他哥换了衣服,看起来才终于有点人样。他要来一条发绳,绑起狗啃似的头发。 「比起其他小麦,它的麦穗好像结籽比较稳固。」 「结籽比较稳固?」 「收割的时候,麦穗上留有多少麦粒,对收成的影响非常大。要是还没收割麦粒就已经从麦穗脱落,结果会怎样?农民忙碌,哪有空去捡掉在地上的麦粒?收割前掉一成就损失一成,掉两成就损失两成。」 的确,这是会直接影响收获量的因素。 「我带这些麦子回来,是在想如果栽培这种小麦,可以种出矮杆又不易掉粒的小麦,就能期待收成增加。不只如此,假如把收成的小麦当成种子发给农民,便能期待更多田地增加收成。不过当然还得看当地的气候适合与否啦。」 「所以您就特地带回来了?」 「「哦~」」 不光是猫猫,雀与李白也都钦佩不已。 (真是个道地的农户,而且还很有远见。) 两人一定也跟猫猫的想法一样。换做一般人应该不会把秘密告诉别人,好独占利益。粮食都是越丰收就越便宜。 (这人真没生意头脑。) 她深切地觉得这人太无欲无求了。而且又好骗,若是待在京城恐怕很快就会受骗上当。 说到这个,一开始也是罗半他哥写信通知蝗灾即将来临。自从来到戌西州,功劳最大的搞不好就是罗半他哥。 (非得好好慰劳这位大功臣不可。) 猫猫心想虽然粮食不多了,但今天还是得请人帮他做点好吃的才行。 总而言之,许久没听到的好消息让她心情放松了不少。 六话 来自京城 西都发生重大蝗灾的消息,是在十天又两个时辰前送来的。当时罗半一边听信使惊慌呈报的内容,一边心想「比预测的时日早了半个月」,思考这误差代表的意义。 除了平素的公务,如今还得想想提供给戌西州的救济物资如何分配。结果算起来,可以说事务量增加了四成半。 「西地民众真是小题大作。」 面对做不完的事务,同僚甲说他干不下去了。这名男子比同辈的平均身高高出二寸(六公分),但由于为人粗野,目前遭到宫中女官连续三度拒绝。听着一旁传来的下流笑声,罗半在脑中敲算盘。必须将事前预估的对策与数字拿来与实际数字比对,确定误差的大小后再订货。向上司呈报时,以行不通为由遭到否决的机率有六成。 眼前是一份书信,内容是要求他们为西都设法筹措救援物资。讲得简单,救援物资可不是说有就有。但是既然叫他们拿出来,身为公家人员就得设法筹措。 「为了一点虫子就想求皇上施恩,丢不丢脸啊?」 不理会同僚甲的声音,罗半查阅粮仓的储存量。去年月君已经加重年贡,增加了储备。先从这边开始用起才合乎道理。 「罗半阁下,能不能让我去揍那厮一顿?」 同僚乙向罗半说道。不知同僚甲究竟知不知道同僚乙是戌西州出身?同僚乙黑发黑眼,体格符合华央州的成年男子标准,但鼻子比平均数字高二分(六公厘),五官深了一分(三公厘)。 「算了吧。你一走我的事务就要增加两成了。」 罗半不说人坏话。真要说也只会说义父的坏话。 都说隔墙有耳,但同僚甲照样继续批评西都。罗半整理文书的同时,面带笑容拍了拍同僚甲的肩膀。 「那这样吧,蝗灾相关的文书都让我来,你可以代替我办这份差吗?」 「嗄啊?」 同僚甲露出诧异的表情,但罗半给他的事务,跟同僚甲想打好关系的一位高官有关。亦即这人发誓下次一定要追求到的女官的祖父。他在酒席上为了三连败一事成为笑柄,于是现在拼了命想赢得那女官的芳心。 「好吧,算你欠我一次。」 罗半不认为自己有欠他什么,所以没答腔,只把笑容挂在脸上。真要说起来,罗半过去已经替同僚甲在呈报前修正了四十九次草率了事的文书,要论欠人情的话应该是负四十八。 得意洋洋地走出去的同僚甲不知道,该位高官有欺侮人的毛病,哪个文官帮他当差都得被整整羞辱三个月。罗半很清楚,同僚甲的耐性没好到可以撑过三个月。据罗半的预测,不出六天就会叫苦了。至于为何是六天,是因为第六天就是同僚甲休假后第一天当差。 罗半以前也被整过,但高官的脸孔似乎没显示出真心动怒的数值。他会大声斥骂罗半,但声调稳定而少有感情起伏。更重要的是,罗半确信自己办差办得无可挑剔。就算高官是真的动怒,原因也是出在本人身上,所以罗半三个月过得心平气和。如今高官待他十分慷慨,还会送他一枚值两个银子的戏票。 「这、这样好吗,罗半兄?他虽然那副德性,但办差之快仅次于罗半兄啊。」 同僚丙兼罗半的直属部下有意见了。虽是部下,但比罗半大两岁。即使讲话彬彬有礼,也听得出来他很讨厌同僚甲。 「办差快与正不正确是两回事。从得替他修正草率计算的立场来说,他不在对我比较方便。再说他那种看干劲做事的性情太难搞了。今后来的都会是西都的相关事务,有个失去干劲就会让办差效率掉三成的人在场,会连带着降低同僚的士气。」 罗半将案卷放在同僚乙的面前。 「抱歉,我另有公务要办,送往西都的救济物资可以交给你计算吗?还有船只不是只要运送粮食就好,这点也别忘了。需要查阅的案卷应该就这些了。」 「好。」 同僚乙立刻开始做计算。速度比同僚甲差了一成两分,但计算仔细而少有错误。再者,只要有着对故乡的关怀,办差的效率可望提升三成,也会乐于加班。 「接下来……」 罗半认为蝗灾不会就这样结束。假设还会陆续要求第二波、第三波的救济物资,中央的颜面问题、财力与西都的受害程度都得放在天秤上做考量。 「没想到真发生蝗灾了,伤脑筋啊,伤脑筋了。」 「罗半兄的语气听起来一点也不伤脑筋。」 部下垂着八字眉说了。 「我是真的在伤脑筋,只是愈伤脑筋就愈觉得有意思。」 「个性真恶劣。」 「会吗?」 罗半笑了起来。他反而庆幸自己的个性能乐在其中。该起而行的时候什么都做不到就太不优雅了。与其看着一堆烂帐绝望,懂得从数字的重新组合与修正中发掘出意义不是件坏事。 「好了,继续办差吧。」 罗半着手处理搜集到的西都过去相关案卷。 到了傍晚时分,同僚乙果然自告奋勇愿意加班。但罗半要打道回府。如今义父罗汉不在,他得守住罗家,为此必须得到充分的休息。罗半的睡眠时间只要低于三时辰半(七小时),反应速度就会降低一成。 然而即使回到府邸,还是有别的事情来烦扰他。 「罗半大人!」 义妹的两个同僚在府邸门前等着他。 罗半扶起险些没滑落的眼镜,挂起笑容走到两位美女面前。 「姚儿姑娘、燕燕姑娘,两位这是怎么了?」 姚儿,芳龄十六。从上面开始的数值是……还是别说为妙。 另一位是燕燕,芳龄二十,与义妹猫猫同龄。脸上写着罗半胆敢对姚儿有任何非分之想,就立刻下手了结他的性命。 「还问我们怎么了?我之前曾经拜托过您,西都一有消息请告诉我们。可是,等了这么久都没有半点音讯!」 「我是说过会告诉你们。」 说是说过,但后续消息还没送来,无可奉告。更何况他也没那义务把事情钜细靡遗地通知其他官署的女官。宫中文官最常见的丑闻是盗用公款,其次就是贪恋女色泄漏机密。 无论对方是谁,公私不分可不优雅。 话虽如此,府邸门前站着两个姑娘,而且还对着罗半当街谩骂,未免有失体面。罗半表面上在女性方面是清清白白的。义父也除了数年前为娼妓赎身之外没有什么风流韵事。 最重要的是比起罗半,这更有可能损及姚儿或燕燕的名声。 「抱歉,我们到屋子里说话吧?」 「……小姐。」 燕燕婉劝姚儿。 「我明白了。」 「那么请。」 罗半走进府邸后,前往厢房。途中遇见了义父收养的三个小孩。其中一人放下正在做的事情低头致意。另外两人也学着低头。 「你们来得正好,小四、小五、小六。可以请你们到厨房拿热水与茶具,送到厢房来吗?用茶壶烧热水,看到热气开始团团冒出之后要数到十。记得放在手推车上送来,免得烫伤了。」 「是。」 小四回答。其余二人只是愣愣地点头。之所以会取这种名字,是因为义父记不得那么多名字,因此对孩子们向来都是用数字称之。罗半会用名字叫那些孩子,但这三人以前成长的环境使得用数字小名称呼比本名来得更恰当,所以罗半也没叫他们的名字。 比小四来得更早的小一与小二当上了武官,现于罗汉麾下效力。小三由于擅长算术,就留在府里帮忙理家。小三目前负责处理收购交易品或市场调查等差事,将来会成为罗半的左右手。如今罗汉不在,蝗灾造成事务量增加,幸有小三在才不至于忙不过来。 罗半领着二人来到厢房。燕燕问过有没有什么能帮忙的,但他郑重拒绝,请两人坐下看书稍候。 因为他只把两人当成客人,而且也不想把主导权交给她们。 「罗半大人,茶水来了。」 「谢谢。」 罗半向小四他们道谢。他们连茶点也没忘记送上。罗半从这些糕点中拿出三个给孩子们。 府里只请了几名佣人打理最基本的杂事,因此由罗半亲自沏茶。 「……好香喔。」 姚儿真诚地称赞了茶水。燕燕的神情显得不是十分满意。罗半沏的茶分量、时刻与温度都经过细心计算,但与燕燕这样的内行相比,恐怕还是少了点什么。 「那么来谈正事吧。」 罗半放下茶碗。 「我就实话实说了。关于西都的蝗灾,我没有任何事情能带着十足把握告诉姚儿小姐你们。」 「真的?」 「这是真话。灾情有多严重,看当地要求的物资数量就能推知。目前的状况无法在短期内解决,必须进行多次救济,否则将有大量民众饿死。」 若是撒手不管将会造成数万人饿死,更严重的是万一发生内乱,伤亡人数将会多出数倍。 在京城过得衣食无缺的千金小姐,很难理解什么叫做饿死。罗半也一样,即使被债务压得喘不过气也不曾饿过肚子。 饥饿是很不优雅的一件事。无论是何等的俊男美女,一旦饿到不剩半点该有的肌肉或脂肪就只是个骷髅精。罗半没那品味去欣赏骷髅精,就连宿于美丽肉体中的崇高灵魂,也会变成丑陋的饿鬼。 常说也有人能够做到甘贫乐道,但他觉得那是心智不正常。 罗半希望世间充满美丽的事物,更希望能在美丽事物的簇拥下过活。他自认对此一向是不遗余力。 「我想问一件事,猫猫她目前可好?」 「猫猫没有给我捎信。」 猫猫没有寄信给他。不过,养父罗汉寄来的信上轻描淡写地提及了现况。从字迹看得出来是出自罗汉部下之手,只是未曾提及任何与猫猫相关之事。没提就表示一切平安。 更何况猫猫要是会写信给罗半,反正还不就是使唤他买东西? 比起猫猫,陆孙没来信比较让他挂心。若是蝗灾发生后没来信还能理解,但早在数个月前就杳无音讯了。 他猜想这中间可能出了事,但此刻跟姚儿她们谈话时先佯装一无所知。 「想是在这混乱状况下,没有多余心力捎信吧。就算能写信,也没有其他物品来得紧急。小官的书信恐怕会被延后处理吧。」 罗半数数蝗灾发生至今过了几日。 「二十日前发生了这大灾害,反过来说,就是才过了二十日。物品从京城送到西都,一般来讲需要半个月。即使书信尚未寄到也不奇怪吧?」 「可是,信使不是十日前就赶来说发生了蝗灾吗!」 「一介女官怎么有资格使用皇族或高官的邮驿人力?难道要为了一个女官的书信日行千里?任何事情都是有优先顺序的。」 姚儿不说话了。 也许话有点讲得太重了。想是这么想,但罗半无意改变态度。他也希望自己能继续当她们的友人兼仁厚兄长,但可不想因此而公私不分。 如果只有燕燕来问,会明白就算从罗半这里问出了什么也不能怎样。假使是燕燕独自前来,罗半可能已经把自己知道的全说出来了。然而不同于燕燕,姚儿的心智还不够成熟。若是不假思索地把状况解释得太细,让她动些歪脑筋就糟了。不提没必要的事情也是为了姚儿好。 姚儿捏紧了拳头。其实她理智上也明白,就是心情上不能接受。 罗半不认为这是在欺负她。他觉得自己只是在讲道理,但同时也等于是用以理责人的方式打发对方。 所以燕燕才会用「不准你欺负小姐」的眼神瞪他。燕燕的右颊高起了一分(三公厘),脸部肌肉连连抽动。 罗半心想,年轻姑娘就是这样才难应付。所以他向来只跟年长的寡妇来往。无论是好是坏,那些寡妇总是深谙世事。 从这种通情达理的方面而论,义妹猫猫非常好相处,但每次和她见面脚尖都要受皮肉痛。因此,罗半最近试着请人打造了脚尖加装铁片的鞋子。这种鞋子很适合让搬运木材等重物的工匠来穿,他正在思考商品化的可行性。 继续让姚儿耍任性就太浪费时辰了。罗半想起姚儿爱吃的东西。 「带点雪蛤回去吃如何?熟人给了我一些,家里吃不完想请你们帮忙。天色也暗了,我叫马车来送你们回去吧。」 罗半委婉地想送客,讲话口气也尽量轻松一点。 「……请让我在府上留宿。」 「「咦?」」 声音重叠了。是罗半与燕燕的声音,两者都透露出困惑之色。 「小、小姐此话何意?」 「就是你听到的这样。之前不是也在这儿住过吗?」 「可是,上次是因为放长假……」 向来冷静的贴身丫鬟右眉下降二分,慌了手脚。 「我还没把这厢房里的医书全部读完,在读完之前我不回去。」 「不,借回去读不就行了吗?」 燕燕神色狼狈。 罗半心里也急了。姚儿怎么会忽然说出要留宿?是看罗半有所隐瞒,想故意找麻烦吗?不,声调听起来不像是故意找麻烦。如果是,语声会再重浊一点。 「前次是因为情况特殊,我才会留两位住下。况且也是顾及了猫猫的颜面。但是,这次情况就不同了。我是很想亲切对待姑娘家,但可不想变成供人利用的工具。」 罗半希望自己能真挚对待女性,但无意沦为滥好人。他并不是想求回报,只是觉得单方面占人便宜是极丑陋的行为。 「……您想说我就是在耍任性、闹脾气对吧?」 「……」 罗半不否定也不肯定,但从他脸上的笑容应该就能看出来了。不可爱的任性有他亲娘一个就够了,暴躁的脾气那个祖父就够他受了。 「罗半大人似乎是太小看我了,以为女人都是用撒娇与任性让男人听话。」 「不是吗?」 罗半忍不住反问。 「当然不是了。我可是握有谈判筹码的。」 「谈判筹码?」 罗半眨了三次眼睛。 「大人可知我的叔父是谁?」 「当然是知道的了,是鲁侍郎吧?」 关于姚儿与燕燕的身分,前次让两人留宿时已经做过一些调查,也知道姚儿有个亲人是礼部副官。罗半曾听闻此人贤能,自年少时起就游走于各个官署之间。 「听说鲁侍郎现在人在西都。」 礼部掌管的是祭祀与国交之事。 既然月君人在西都,祭祀部门也得派人同行。官位不够高的官吏不得行祭祀,因此同行的非得是高官不可。 「您可知道我叔父为何前往西都?」 「是因为月君将在当地举行祭祀吧?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戌西州邻近外国,有一位熟习国交事务之人同席比较方便。」 「这些都是原因之一。但如果我说是出于跟杨医官同样的理由——您怎么说?」 「同样的理由?」 罗半不认识杨医官,不知道他和鲁侍郎是怎么扯上关系的。罗半只知道这位医官也是西都之行的人员之一。 「叔父昔日曾在西都待过。是在家父过世后,才回来继承香火的。」 罗半表情不变。这件事的确足以吸引听者的兴趣。姚儿的意思大概是她从叔父那边的人脉,知道一些罗半不知道的重要内幕吧。 罗半是罗汉的养子,表面上不属于任何党派。但是考虑到将来,很有可能成为拥皇弟派。 他也想尽可能得知一些对月君有益的消息。只是—— 「我知道你与鲁侍郎是血亲,但那又如何?就算是侄女,我可不认为像鲁侍郎那样的贤达会随口说出重要的机密。」 「小姐,您还是死了这条心吧。」 燕燕也一脸为难。她再怎么娇宠小姐,也还是知道罗半说得对。 姚儿不理会燕燕说什么,开口说道: 「石炭。」 「……拾探?」 罗半一时没会过意,在脑中想文字。十探、时叹……不,都不对。 「你是说石炭吗?」 罗半双目圆睁。 姚儿笑了。燕燕显得很困惑。看来能干的侍女也不是无所不知。 「正是石炭。好像能在西都采得呢。」 「我也听说当地能开采石炭。但由于没有使用价值,目前无人开采……」 罗半讲到一半停住了。 石炭,顾名思义就是岩石煤炭。是石头却很易燃,但是煤烟太大,再加上开采所需的人力物力,不如使用木柴或木炭比较划算——应该是这样的。 「叔父当年似乎针对西都的石炭进行过调查。即使是精明干练的叔父,也曾经疏忽过一次,像是兄长过世后安抚嚎啕大哭的侄女上床睡觉之后。他没察觉我其实醒着,听见了他说的话。」 姚儿露出得意风生、耀武扬威的表情。 「也就是睡昏头了记忆暧昧不清,不足采信的故事了。」 「……」 姚儿陷入沉思。 「罗半大人。」 燕燕举手想发言。下腭降低了一寸(三公分),滴溜溜的眼睛透露出迷惘。 「……鲁老爷在人称『女皇』的太皇太后及先帝驾崩之前,曾前往西都。从当时开始的状况发展来想,的确有可能做过某些调查。」 罗半的细眼睁得比平常大两成。 本以为就算燕燕知道些什么,也会保持沉默。无奈她还是不忍心看姚儿被罗半辩驳得哑口无言。尽管燕燕显然比姚儿老练多了,说到底依旧赢不过心爱的小姐,忍不住要帮忙说话。 「你说鲁侍郎吗?」 鲁侍郎年近四十,虽说从先帝时期便在朝为官,但既然是个聪明人,应该有考虑过是要跟随风烛残年的「女皇」的傀儡皇帝还是东宫。 假如他跟罗半一样想将宫廷整治得更适于东宫行动,他该怎么做? 女皇漫长的傀儡政治结束后,新帝即位时会发生什么事情连算都不用算。权势过大的重臣,有时甚至会忘记君臣有别。 当时尚为东宫的皇上早已料到这点,事前做了各种防范。之所以不是听说而是当成事实断定,是因为义父罗汉当年也支持皇上。 罗汉这个男人,为了获得权力不惜把亲生父亲与异母弟弟赶出家门。在这过程当中,多名官僚政敌也被逼得左迁。 看在罗汉眼里,皇上大概也是名为王将的棋子吧。 罗半当时应该也当了帮手。只是,他那时不过就是沉迷于解开义父给他的暗号(谜题),从未想过那些数字代表什么意义。现在回想起来,可惜当时没认真写个日记什么的,不然就能拿来对照了。 「……嗯。」 罗半很犹豫,难得地竟然犹豫不决。 他并不要求消息有十成的可信度。只要说不定真的有用,就应该保留下来。纵然可能性或许不到一成一分。 无论可信度之高低,一旦她提出了「石炭」此一线索,就有必要做个调查。只是既然要调查,如果此时直接把姚儿与燕燕赶回家,就等于要欠她们人情。 姚儿现在要的,就是在罗半家中留宿。并没有要求他把西都的消息逐一托出。 罗半觉得就这点小事的话似乎可以应允,但又有种难以言喻的不安。 是一种细微隐晦到尚无法以数字描述的气息。 然而,罗半决定忽视这个感觉。 「好吧,只要两位不嫌弃这间厢房,就请住下吧。不过,我只能让两位留宿,无法泄漏任何违反职务的消息。」 「真、真的可以吗?」 姚儿的神色明亮了三成。相较之下,燕燕是安心占了五成半,不安四成,其余五分则是对罗半的瞪眼。 为什么要瞪我?罗半觉得自己像是无故遭殃。 日后他才知道燕燕表情代表的含意,更因此后悔不该允许姚儿住下。但在眼下这个阶段自然是无从得知。 七话 寄到的信 第二十天。 盗贼出现于戌西州各地。布署于农村的武官们似乎很忙碌。 第二十一天。 罗半他哥在改建仓库,听说正在打造些什么东西。 第二十五天。 来自中央的救济物资送到。比预料中快多了。除了粮食之外还有一些生药,但依旧不够。 第二十七天。 有几家店肆重新开张。但东西总是缺货,且有许多粗制滥造之物。 第二十八天。 为了牙龈流血来看病的患者与日俱增。原因可能是蔬菜水果难以购得,导致营养失调。 第三十二天。 厨房里的庖丁们尝试用飞蝗入菜,但困难重重。附带一提,家鸭的蛋变成了难得的珍馐。宝贵的营养来源。 第三十七天。 罗半他哥在库房门口跟家鸭嬉戏。家鸭想进库房,罗半他哥不准它进去。明明是人跟家畜,不可思议的是看起来似乎能沟通。 「您怎么在跟家鸭玩?」 「谁在玩了!快来帮我捉住舒凫。拜托,拜托。」 这还是头一次听到马闪以外的人叫家鸭的名字。罗半他哥与马闪在农村没讲到几句话,也许在家鸭的事情上其实很有话聊。 总之猫猫照他说的,到家鸭背后把它抱起来。人都快没饭吃了,家鸭却羽毛光亮,圆滚滚的。要是踏出府邸一步,铁定会立刻被捉去端上桌。 猫猫也是因为家鸭能下蛋,才忍着没把它杀来吃。 「它还真想进库房呢。里头有什么东西?」 「我在种这个啦。」 罗半他哥打开库房的门。房里有块地方挂起了黑色帷幕,一掀开就看到里面摆了大量盘子。盘子里装了水,某种种子在里头吸水发芽。 「是芽菜吗?」 「对。这幢宅第里有池塘,我觉得种得起来。如果能用干净点的涌泉更好,但水在西都太宝贵了。」 「这是什么的种子?好像不是绿豆或大豆。」 绿豆除了能种绿豆芽,还能当成生药或做成粉丝。大豆更是无庸赘言。 「是苜蓿(牧宿)。一如其名是用来喂马的,但听说嫩芽人也能吃,就来种种看了。是我跟小麦种子一起带来的。」 「噢,那个啊!」 这让猫猫想起,罗半他哥绑在身上的袋子的确不只一个。小麦留下的印象太深刻,让她把其他东西都忘了。看样子这位仁兄是一看到种子就想种。 「对啊。舒凫眼睛尖,从它们还是种子时就抓准了机会想吃。喂,我在说你呢,你这家伙。马闪兄与马良兄不都有分你东西吃吗?还要吃啊?还吃啊?」 罗半他哥往家鸭的头上戳了几下。态度举止跟画卷里的佳偶良伴没两样,不知马闪这个做家长的有没有答应他们来往。 「真是意外,您竟然和马良大人认识。」 就连猫猫碰上他,都只得到像是两只野猫不期而遇的反应。 「对啊。回到西都之后,有一次被叫去时见到面。他从帷幔后头拿信给我,慰劳我的辛劳。那大概是我来到西域后别人待我最好的一次。」 「怎么会?我也有在关心您啊。」 只是猫猫有点忙,没放第一位罢了。 「少来了。然后呢,我把回覆的书信交给雀姊,他又给我捎了信,就这样聊了起来。」 「传信雀……」 照雀的性情一定传信传得很起劲。 「舒凫偶尔也会帮我捎信。」 「家鸭还会这个?」 猫猫用怀疑的眼光,看看抱在怀里的家鸭。家鸭用一双大眼睛注视着她,求她放它下来。罗半他哥已经把库房关好了,猫猫这才放了家鸭。家鸭摇着屁股走开了,不知道要去哪里。 「总觉得您总是厉害在不显眼的地方呢。」 「明明应该被称赞了,却一点都不觉得有被称赞到。」 「我是在称赞您。还是问要紧事吧,这些芽菜大概还要多久时日才能大量栽培?」 如果能种得够多,多少可以改善缺乏蔬菜的问题。 「手边的种子就现在库房里这些了。不过,这些种子不是啥稀奇东西,可以到附近农村去问问有没有苜蓿。据说他们只会在雨季栽培芽菜,现在这个时节可能还有剩。」 「能尽量多要一些吗?我想把芽菜加在施膳的汤里。」 当然,猫猫无权要求改变施膳的菜色,她打算请壬氏代为提议。 「除了种子是个问题,水又要从哪里来?好吧,等找到的种子多到能让池水干涸再来担心或许也不迟。」 「这个就以后再来烦恼吧。既然要找,还想看看有没有大豆或绿豆。」 「是啊,能宽慰一时就算不错了。」 罗半他哥除了种芽菜以外,似乎还做了不少事。别邸庭园里有一块地正在慢慢变成农田,但愿他这么做有征求许可。除此之外雀也盖了山羊羊舍,猫猫真怕玉袁回西都来时会吓到。 「话说回来,罗半他妹。」 「这算哪门子的叫法?」 猫猫摆出一副只差没呸一口的表情。 「喂,就你没资格这么说!我好像看到有人要去药房,你不用去招呼吗?只有医官老叔一个人行吗?」 「说得也是,的确会担心。我回去了。」 猫猫对罗半他哥挥手道别,前往药房。 「还以为是谁来了呢。」 原来是天佑在药房里。 「库房里没药了。」 「没了啊。」 「嗯,没了。」 天佑好像有话想说,盯着猫猫瞧。这个气质难以捉摸又爱拈花惹草的男人,已经被西都的太阳晒黑了。看来被杨医官使唤得很惨。 「哪种药没了?」 猫猫看看药柜。 「金创药、拔脓膏、治伤药外加风寒药、退烧药再加上止泻药还有头痛药。」 「这么多种都没了?」 猫猫感到难以置信。这些几乎都是昨天才补充过的。 「没啦。大概是哪间馆子做生意不老实吧,好多人拉肚子。至于头痛药嘛,我是想进贡给看起来犯头痛的长官老爷。」 讲到长官除了杨医官,就只有另一位医官了。没什么原因,但猫猫觉得应该是后者。 「也许开健胃药会更好,不过也没库存了。」 猫猫半开玩笑地说,但坦白讲状况已经越来越让人笑不出来。 「这些就是最后一批药了。」 「你再多做点嘛。」 「没药材啊。」 猫猫他们能做的药也都做了。连李白或雀都被找来帮忙。 「代用的呢?」 「代用的也用下去了,就剩这些了。」 「什么?那药效岂不是比较差?」 「……这只能请大家将就点了。」 猫猫也想开更像样的药,但没有的东西强求不得。只能用不同的生药做出效果类似的配方。 「在西都采不到中央那么好的药草嘛。」 主要原因是出在气候不同。西都有西都的植被,自然也有它特有的药草,但对中央土生土长的猫猫来说都很陌生。即使如此,以往都说与外地贸易兴盛的西都没有什么东西是买不到的—— (为什么药品在救济物资里的优先顺序不能再高点?) 可能还是粮食优先,药品摆第二吧。还是其实有供应,只是没送到猫猫这里来? 「是喔——照这样看来,回中央的日子是遥遥无期喽。」 「是啊。」 「不晓得罗门兄要不要紧?」 不知不觉间庸医也来一起聊天。 (阿爹啊……) 据说他代替庸医进了后宫,就相信不会出事吧。比起阿爹,猫猫认为庸医应该为自己担心才对。 之前听说待在西都的期间会延长,这样看来短期内是回不去了。 最起码壬氏应该先回京城,但完全没有要回去的迹象。 (也有可能是本人不想走。) 坦白讲,猫猫觉得西都目前的状况非常不妙。虽然事前已经预测到,所以对策应该做得还不错,但毕竟是在对抗天灾。 (都说蝗灾能灭国嘛。) 往年也许发生过几次小蝗灾,但这么大的蝗灾不知有多少年没发生了。搞不好真的是五十年来头一遭。 壬氏已经请中央救灾了。至少有壬氏在当地,让事情变得比较有转圜的余地。他如果继续留在西都,中央说不定会多送点物资。 就猫猫所见,皇帝与壬氏不像是感情不睦。 (虽然派他来到西都这事,留下了一些疑点……) 但猫猫想过也许是没有其他人选。 「不过,皇弟殿下今日又是待在书房处理天下大事吗?」 天佑讲得酸溜溜的。 「没法子啊,月君出去太危险了。」 庸医帮他说话。 「这我明白,但给人的观感不太好。」 「怎么说呢?」 「有人说武官们四处奔波,东西南北地跑。那位大人却只会指使人,躲在安全的地方饱食终日。」 「有人说?」 「我听一个下级武官边扒甘薯粥边说的。」 「哇——」 庸医双手捂着嘴巴,眉毛下垂。 「不过咧——」 天佑随即否定。 「另一个武官立刻呛他『那你吃的甘薯是谁拿来的?』」 「是喔——」 换言之,有些家伙对壬氏目前的行动产生怀疑,但也有武官明白他的立场。 尽管不是所有人,但如果连武官当中都有人怀疑他,民众不知道又是如何? 天佑给了她答案。 「不过啊,这里的领主老爷还真会收买人心啊。」 说的是玉莺。正确来说是领主代理。 「你说收买人心,所以玉莺老爷有亲自帮忙发粮吗?」 「是没有,但民众都很爱戴他。放粥的是西都武官,所以功劳就自动到了领主老爷手上。还有镇压暴徒时也不会躲躲藏藏,而是身先士卒。不过也只限于西都以内啦——」 「哦——那可真是了不起。」 庸医不知不觉间已经开始准备茶水了。茶叶早就没了,他们用晒干的蒲公英叶泡茶。 「是啊,了不起。只是看起来活像戏子登台。」 天佑假惺惺地吹捧玉莺。 (又是戏子。) 她想起怪人军师也说过这话。 「我想请问一下,你们二位对玉莺老爷有何观感?」 其实只问天佑也行,但庸医一直在看他们,好像很想一起聊天,所以才让他加入谈话。 「玉莺老爷这人可说是气宇轩昂、丰神俊朗,态度又爽快。虽然我只有瞥见一眼就是了。」 猫猫早就猜到庸医大概会这么说了。猫猫也大多是听到风声,并非实际见过本人,所以不好说什么。但如果单看外表,或许是会产生这种观感。 「我嘛……」 天佑喝着庸医泡好的蒲公英茶,把猫猫给他的药装箱。 「觉得他是生错时代了。」 「生错时代?」 「嗯,生错时代。就跟那个怪怪军师一样。」 天佑讲得让人心里不安。 「这话什么意思?」 「就是说这种平凡日子他们过不惯。与其说平凡,应该说成和平岁月吧。我在街上瞥到过他一眼,骚动闹得这么严重,他看起来却生龙活虎的。」 「天佑兄你明明也每次遇到问题就显得生龙活虎的。」 「那就跟我是同类吧?不,好像有点差别。」 天佑左思右想。 「差在哪儿?」 「该怎么说呢?就好像他是想得到认同才会那么招摇。我不会形容。」 「也就是自尊需求吗?」 「不知道啦——算了,管他的。」 天佑喝完剩下的茶,就拿着药离开了。大概是聊玉莺聊腻了吧。 「同类啊。」 听在猫猫耳里,总感觉无论是不是都不会好到哪里去。 她觉得莫名其妙,还是想想上哪儿补充缺乏的药品要紧。 想到最后,猫猫认为最好的法子可能还是拜托内行农夫。农夫上回在种芽菜,这回又开始耕田了。 「栽培药草啊。」 罗半他哥换上了农作服,正在挥动锄头。他总是说自己不是农民,但无论是穿着还是腰杆有力的挥锄动作,怎么看都是一流农夫。园丁老叔辛勤打造的美丽园景已成追忆,如今变成了小麦与甘薯的实验农场。田里到处可以看到从中央一起来到此地的其他农民以及失魂落魄的园丁在耕土。 「假如考虑到灾害将会旷日持久,垦块药草田的确可行,但是这里的土地恐怕很难种吧?西都周边地区气候干燥不适合垦田,跑去草原又太远了。这块田可不行喔!已经决定要种小麦与甘薯了。」 「可是罗半他哥,您不是常离开别邸去各种地方耕田吗?」 「我那是出外差!是上头叫我去各地方种甘薯!」 「上头是谁?」 壬氏又拜托他做事了? 「我阿爹啦……不懂什么意思,对吧?都什么情况了还捎信给我,一看,信上写着『静待佳音!』……我都快丢掉小命了好不好!」 如果说罗半他哥是正常农夫,罗半他爹就是疯狂农夫。 「就是啊,您能死里逃生真是万幸。您是怎么活着回来的?」 罗半他哥似乎在路上跟护卫走散,人又去了戌西州相当偏远的西陲,回程一定历经了千辛万苦。 「呜呜……本来路上还有护卫陪着,可是后来先是马车的马被大群飞蝗吓得不听话跑了,又遇到草寇袭击,结果就走散了。我去到每个地方就拿点甘薯干换些东西,结果又有些毛贼想抢我的甘薯干。去程我在村庄鼓励农民种甘薯时有提醒他们小心蝗灾,回程时路过去探望一下,结果好像灾情不太严重,村民说要谢谢我所以给了我诸多照顾,可是到了下一座村庄——」 这下伤脑筋了。要是全部听完,都能写成一本书了。 「啊——是,我明白了,我明白了。那么您若是找到了适合种药草的地方再告诉我。」 「……听我把话说完啊,听我说啊!好啦,真拿你没辙。规模没办法弄得太大喔。」 罗半他哥嘴上抱怨还是会帮忙做事,大概真的是个好人吧。猫猫只能祈祷他别被过度压榨才好。 「对了,好像有人捎信给你喔。」 「哦,会是谁呢?」 「刚才雀姊来过,你跟她错过了吧?」 「是呀。」 是阿爹罗门,还是绿青馆? 猫猫回到药房收了信,在分配给她的房间里开信。房间已经布置回猫猫风格,变成了挂着药草的朴素陈设。之前帮她布置房间的庸医好像觉得很可惜,但猫猫无意让步。 信有三封,分别来自罗半、姚儿与燕燕。 (我都忘了……) 启程之前,姚儿好像有跟她说过,要她写信。 (结果一封都没写。) 最近这阵子忙得焦头烂额,没那气力与闲工夫。她想反正有事的话,壬氏或谁会联系药房,之前都没去考虑这事。 猫猫看看三封信,犹豫了一下之后,决定把罗半的摆后面。她看着姚儿与燕燕的信,摆动着手指稍作犹豫后拿起姚儿的信。信纸背面贴着坚韧的油纸以防长途邮寄时破损,凹凸不平。换做平时,燕燕会随信附上香料、纸张或花朵,但看来这次是以实用为优先。 (毕竟这么远的距离,信能不能寄到也说不准嘛。) 内容就跟平素一样,傲气十足但中途开始娇羞。 你一封信都没捎来,不知道近况如何?听闻西域闹起了蝗灾,不得已我只好给你写这封信。那么你那边一切可好?诸如此类。 字迹娟秀用心,有时写至激动处,笔势随着加强。就是姚儿一贯直白的笔迹。 (我会回信的。) 问题是就算寄了信也不知何时能送到,但这只能听其自然。 接着她打开燕燕的信。跟姚儿一样,信纸用油纸做了补强。 「……」 猫猫暂且把燕燕的信翻过来,仰望天花板大叹一口气。她用拇指与食指按住眼角。 猫猫转回来看信。纸张跟姚儿那封信大小一样,但燕燕的字小如米粒,长篇文章有如佛教经典。内容有九成都跟姚儿有关,甚至让她觉得这不是信,而是姚儿的观察纪录。 也许信中想表达某种重要的事情。但她越是往下读,就越只能看出「小姐好可爱」这个意思。 不过猫猫从信里看出,姚儿至今仍未放弃跟医官做同样的差事,让燕燕放心不下。除此之外,好像还有一件事让燕燕忧心。但文章内容只是略有所指就结束了,让她很无奈。 (抱歉,我没多余心力揣测你的苦衷。) 就这样,猫猫将燕燕的信放到一边。 (最后轮到这家伙了。) 没想到罗半会捎信给她,写给壬氏还是谁岂不是更有用?难道他没想过按照猫猫的性子,可能看都不看就直接扔掉? 总之既然平安送到了,为了不辜负信差们的努力就开来看看吧。 信纸贴了油纸,跟姚儿与燕燕的信是同一种方法。她们俩也就算了,连罗半都这么做就让猫猫感到有些蹊跷,不过也许是本来就有这种用来寄信至远方的纸也说不定。 总之打开来一看—— 『姚儿姑娘她们还在我家里,你觉得我该如何是好?』 难得看到罗半的困惑之情跃然纸上。再来也问到了远赴西都的人是否安好,但感觉姚儿她们的事才是主题。 (不是,我哪知啊?) 猫猫轻轻阖起书信。这三封信,就先找个盒子收起来吧。她之前跟庸医要来了一个装甜馒头的空盒子,于是就放进盒里。舍不得丢掉空盒子的猫猫真是个标准的庶民。 八话 没寄到的信 陆孙的书房又堆满了无可计数的文书。这状况已经好几天了,但都是重要事务所以无可奈何。 他聚精会神,务实地把每一份内容都确认过。文官人手短缺,没人做的都送到了陆孙这边来。 大规模蝗灾发生至今已过了一个多月。紧接着飞蝗又来袭了几次,但之后就恢复平静了。只是,恢复平静的仅限飞蝗。那些可恨的虫子吃饱了肚子,正要开始繁衍后代。 无奈民众只看得见灾害后的惨状。如果光想到弥补农作物的灾情,疏于除虫预防下一场蝗灾,以后当然只会发生更大的蝗灾。 陆孙的眼前摆着教人头疼的灾情文表,以及请求发粮救济的请愿书。陆孙要是有力量能拯救所有民众就好了,无奈他只是个中级官吏,能力有限。 必须视受灾的地区与周边人口,来决定救济物资的多寡。一旦弄错分配量,会造成盗匪四起,百姓饿死。 陆孙恨不得伸手把头发乱抓一通。他必须拿案卷做对照,考虑粮食的库存与分配。他不是不会算术,但数量太过庞大,而且责任异常重大。 「要是有罗半阁下在就轻松了……」 这类事务想必是罗半的拿手绝活。他的话一定会单手拿着算盘,却用心算就把数字算好。倘若光看数字,罗半必能分配得最公平。 讲到这个,他一直没收到罗半的信。蝗灾发生的两个月前大概就是最后一次了。 陆孙在蝗灾发生后,给罗半捎了个两次信。他那人向来乐于接收这类信息,陆孙本以为他立刻就会回信。 陆孙明白蝗灾导致运输断绝,但有可能两次都没寄到吗?抑或是他一直以来寄给月君或罗半的书信做的小机关穿帮了? 陆孙叫住一名正要离开的文官。 「可有人捎信与我?」 「没有任何人捎信给陆孙大人。」 文官回得冷淡。陆孙自从被调至西都后,几乎天天与这名男子面对面。他已经替其他人带了好几次书信过来,说没有应该就是没有。只是…… 难道只有陆孙一个人觉得奇怪? 照罗半的作风,不可能不知道戌西州发生蝗灾。而且他那人也跟一般人一样会好奇,这一个月之间应该会写信向陆孙打探消息才是。 会是因为中央那边也忙不过来吗? 不—— 也许罗半有捎信给其他人? 陆孙无意间思及此事,想起罗半所说的妹妹。 他心想罗半也许有捎信给她,自己是否该去问问?但随即作罢。 今后陆孙最好别接近猫猫为妙。她也不会接近陆孙,想接近也不成。 这是为了彼此好。陆孙就是为此才会跟她开求婚的玩笑。猫猫身边有很多人对她过度保护,即使是说笑也会让他们反应过度。 陆孙决定先把确认完毕的文书呈报上去。正想到走廊上叫住文官时,就隔着中庭看到了玉莺。身边跟着多名武官。 陆孙不知为何觉得走出去有些尴尬,于是回到公案前拿起请愿书。 「……」 这是农村向领主提出的请愿书。主旨是作物歉收所以希望官府发粮救济,并提到关于征兵之事。这种文书本来应该会被处理掉而不会被陆孙看见,看来是文官们弄错了,混进了庞大的文书之中。 请愿书里写满了农民聊表诚意的字词,并且感谢领主过去多次慷慨解囊,贴补所缺。 请愿书的内容,也可以看作是愚民依赖好官,傻傻地以为有求必应。 感觉好像是仁慈领主拯救贫困农民的一段佳话。不知民众对此有何观感?恐怕会觉得愚民服兵役是应该的吧。 「征兵……」 玉莺带着那些武官,究竟想做什么? 遭逢重大灾害之后,民众会变得暴躁易怒。但是镇压暴民有必要弄到征兵吗? 陆孙长叹一口气。 深得民心的玉莺、史上少有的蝗灾、来自中央的皇弟与军师。 某些因素纷纷聚集于此,即将布置出一座戏台。 但是,陆孙还不能确定。 恐怕是因为他真心有种念头: 但愿玉莺是个仁民爱物的领主。 九话 聚会 这是为了您的安全着想——这话壬氏不知听几遍了。 壬氏过着近乎软禁的生活,已经超过了一个月。行动范围仅限玉袁的别邸内。他有时会被请至本邸或官府,但周围总是有武官们跟得紧,动弹不得。 他趁着移动时往马车外瞥了一眼,看得出来民不聊生。但是原本情况应该会比这更严重。 壬氏是以蝗灾可能会发生为前提来到西都,也查过了历史上蝗灾的文献。作物会被食尽,挨饿的民众甚至敢做出同类相食的行为。 蝗灾能灭国,这句话可不是夸大其辞。 而不满与愤怒的矛头,自然会指向总揽国政的皇族。他之所以安分过着软禁生活就是为了这原因。 如今,壬氏的行动全把揽在玉莺手里。壬氏身边的人对此并不满意。岂止如此,说不定他们还嫌这主人优柔寡断。 壬氏有他的立场。 亦即以皇弟身分,借口来西都视察。既是视察,怎么说就只是客人。 假若破坏这个前提,日后会形成弊害。 他本来是这么想的。 「窃以为啊,月君您有点儿太委屈自己了。」 马车里坐在他另一边的雀神色自若地说道。他除了护卫之外另选一名侍女跟随,但既不是水莲也不是桃美。 为防意外状况发生,他挑了最能因应状况的人选。这次同行的护卫是高顺。平常都是让马闪跟着,但这次要面对的人物与他恐怕八字不合。 看到壬氏在西都受到的待遇,最愤愤不平的是马闪。无论身手多好,不懂得控制脾气就是不行。 「这样下去,别人会以为中央来了个公子哥儿当玉莺老爷的陪衬唷。」 雀灵活地摆动指尖,手指间夹着好几颗小珠子。珠子一下变多一下消失,让人目不暇给。 「我明白。」 所以壬氏此时,才正要前往官府。 壬氏有身为客人的立场,但自认为在西都能做的事都做了。他派人去指示使用事先准备的粮食,粮食立刻就被拿去用了。他也派人前往附近的各个村庄,掌握受灾情形。又根据受灾情形,试算所需的粮食。他很庆幸有带马良这个文官过来。 京城救济得早,是因为壬氏一收到罗半他哥的通知,就派人马上飞递。如果届时什么也没发生,说是不懂事的公子王孙弄错了就好。 他事前已将蝗灾发生的可能性纳入考量,向皇上与几名重臣、部下说过。而他也考虑过蝗灾发生在西都的可能性。 不过,请求救灾是壬氏擅作主张。他没有证据能确定蝗灾必定会发生。因此运粮救济的船也有可能无法获准入港。 最后,壬氏宁可自己背黑锅,将功劳让给玉莺这个男人。 蝗灾一发生,玉莺的使者就来见壬氏了。壬氏告诉对方自己平安无事,同时征询道:「我想向中央请求救灾,可乎?」接着告诉对方,希望能由玉莺来领取救济物资。 结果原本由壬氏带来西都的粮食,也变成由玉莺来发放。 从中央与壬氏同行,知道真相的部下们无不义愤填膺。但这里是西都,壬氏想发粮也没有人手。也没带能煮粥赈济百姓的佣人过来。 想迅速行事,最好的方法便是借助玉莺的力量。 天灾之所以会造成人民动乱,是因为心里不安。就算只是领到一碗粥或是一个饭团,多少也能收到安抚人心之效。 壬氏曾经多次因为不懂市场物价而让人听到傻眼,但他自认为近几年在这方面已稍有长进。 即使在人民生活富足的京城,他仍然看过饥饿的孩子在地上放空碗要饭,暗娼蒙着脸想把客人拉进暗处,或是爹娘把亲骨肉卖到娼馆。 不能宣称是视察,却高高在上地坐马车观望,只要用自己的双脚走在地上,这种教人不忍卒睹的现象要看多少就有多少。 壬氏让人替自己换上绫罗绸缎,吃不含杂谷的白米粥,每晚用清澈的热水泡澡。 即使在这种状况下,壬氏仍然不像其他百姓必须挨饿。这种身分的存在意义是什么? 有什么无聊的自尊舍弃便是,人家想趁机抢风头就让他去抢。比起对方固执地拒绝救济,被人利用还轻松多了。不,壬氏甚至觉得其实是自己在利用对方。 皇弟就应该无能,被民众轻侮也无妨。最好能做个连当成傀儡的价值都没有的存在。 要是马闪知道了不知会怎么想?也许会暴跳如雷却不能拿壬氏出气,只好把房间里的一应什物都砸坏。 壬氏很中意壬氏这个名字。纵然这只是用来欺骗女子园囿的百花或宦官们的假名。 比起没人能呼唤的「华瑞月」,能叫出口的「壬氏」要好得多了。即使他希望别人能更不拘礼地找他攀谈,但也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想着想着,已经抵达目的地的官府。 「到喽~」 雀眯起眼睛往外看。 壬氏准备拿出另一套态度。 不拘礼法与被人小看,是两回事。 对方准备的房间里有张圆桌。 玉莺与罗汉已经落坐。罗汉可能是闲着无聊,自顾自地在解围棋残局。 房间角落有几名官员,拿着一些文书听候差遣。 高顺与雀在使眼色。 就气氛而论,与上回、上上回见面的时候有所不同。最令他在意的是罗汉也来同席。这个天赋过人但我行我素的男人,令人摸不透他的行动原则。玉莺让这人来同坐,究竟有何打算? 「劳烦月君特地移驾。」 玉莺起身说道。 没带马闪来果然是对的。皇族进入房间时任何人还坐着就是不敬。附带一提,罗汉继续解他的残局不理人。 「阁下有何要事?若是关于蝗灾的事,我这边带了些档册过来。」 高顺拿出文书。 内容是壬氏等人自己试算的粮食分配比例。此外也查出了粮食仍然不足时的救荒作物,以及收成较早的作物种类。这方面仰赖了猫猫与罗半他哥等人的知识。另外还整理出了药品等重要性仅次于粮食的所需物资。 「关于蝗灾,多亏月君鼎力相助。万万没想到中央的救济物资会来得如此之快。」 当然快了。因为壬氏早在向玉莺陈报的数日前,就向中央申请救灾了。这么做是考虑到反正申请书送到了,也还得进行商议拖上几日。 「应该还需要更多援助吧?」 壬氏也看过案卷。照现在的粮食状况,恐怕只能撑上两、三个月。救灾也是有限度的,必须及早种植能够较快收成的作物。 「是,我正想请中央援助。需要一些人力。」 「人力?阁下此话何意?」 人手不够是事实,但胡乱增加人力也喂不饱。如果意思是想增加农民,不如训练当地百姓比较好。 「想请中央加派武官。」 「武官?为了镇压盗贼吗?」 粮食有无会如实突显出贫富差距。穷苦人连果腹都有困难,便会铤而走险。壬氏之所以急着发粮周济,正是因为在穷苦人走上歪路之前喂饱他们,能够压抑这种冲动。 玉莺咧嘴一笑。此人长得跟玉袁不太像,比较像是武官而非商人,属于勇胜于谋的男子。 后面听候差遣的官员将一大张纸交给玉莺。 「想请两位看看这个。」 玉莺在桌上摊开的是地图。是戌西州的舆图,但有几处以笔蘸墨圈起。圆圈分成红黑二色,越靠西侧地域红圈越多。 「哦。」 本来在解残局的罗汉抬起了头来。 「指的是盗贼吗?」 「正是如此。」 看来圆圈代表的是盗贼出现之处。 「从位置来看,红色是夷狄来袭吧。」 「阁下果然有见识。」 玉莺满意地看着罗汉。虽然平素只是个无药可救的中年人,但论解读他人行动方式的能力无人能出其右。 换言之,红圈就是疑似夷狄的盗贼作乱之处了。虽说戌西州地处边陲,但壬氏觉得数量似乎也太多了。 「增加了吗?」 「正是,去年已经出没频仍,但还是今年特别多。我已尽微薄力量修整武备,没想到却发生了蝗灾。」 壬氏听说过玉莺在进行征兵,但他选在这时候提起会让人无法反驳。玉莺也不是傻子。 「可以推测应该是闹了蝗灾,盗贼才会跋涉远路入侵茘国。」 蝗灾发生的范围极广,越是没做对策灾情就越严重。外国也一定灾情重大……不,就算比茘国更严重也不奇怪。 「所以要镇压夷狄?」 几年前也发生过相同的事,当时只把他们赶回去就没事了。记得地方不在戌西州,应该是子北州的西边。 「非也。」 玉莺又拿了一份地图来摆在一起。这次是范围更广的地图,砂欧、北亚连与亚南都在范围内。 「不如对此地下手吧?」 玉莺指出的是砂欧。 「……什么意思?」 壬氏看着玉莺,想问个明白。 「就如同您所看到的。这次在戌西州当中,受灾最严重的要属西部地域。假设各国皆有灾情,想从外国进口农作物会是件难事。但如果以陆路运送粮食,结果会是如何?」 那样恐怕无法让各地都得到足够的粮食。此外不只是夷狄来袭,外国也有可能来犯。努力凑得的粮食,会白白被贼人抢去。 「要将粮食送到西部地域,最快的方法是什么?我想应该不是陆路,而是海路吧。」 而贸易大国砂欧,无论海陆两路皆可通达四方。的确,考虑到粮食的安定供给,能够自由使用砂欧的港口会轻松不少,但同时也得支付钜额的下碇税。砂欧的粮食也有短缺之虞,为了保障国内所需很可能会狮子大开口。 「所以就要启战端?」 壬氏尽可能压抑声调。本来觉得功劳要被抢去多少都随他,但这话就实在不能当作没听见了。 为了不让百姓挨饿,用的手段居然是掠夺。这样岂非与盗贼无异? 「嗯?您反对吗?但我怎么记得论与砂欧开战的大义名分,就属月君最有资格?」 玉莺的语气充满自信。 壬氏听懂他的意思了。说的是砂欧巫女一事。 去年壬氏让砂欧巫女命丧他乡,成了他对砂欧的一份亏欠。 只是玉莺恐怕并不知道,实际上巫女还活着,并由壬氏暗中保护。 「巫女是被砂欧之女所杀。即便已作为中级嫔妃进入后宫,外国女子做的事却全得由茘国来承担,窃以为并不合理。」 的确看在旁人眼里,茘国等于是单方面吃亏。甚至还害得皇族丢尽颜面。 「砂欧用杀害巫女的方式,要胁茘国屈从。这作为开战名义够充分了吧,皇弟殿下?」 开战的名义,在特定的时代要多少有多少。因为光是声称皇族名声受辱,就可以将对方灭族了。 「罗汉阁下,您觉得呢?」 玉莺向罗汉问道。 罗汉不再解残局,定睛注视着地图,眼神与下棋时如出一辙。他向副手伸出手去,接过了袋子。袋里装的似乎是将棋棋子。 「我不懂什么大义名分,只想下将棋下赢别人。」 说着,他就开始在地图上摆棋子。副手歉疚地看着壬氏。 罗汉没有恶意,但也没有善心。只要自己与亲人不受伤害,没什么事能打动他。然而如果有机会参加好玩的游戏,他是不会错过的。 壬氏这下明白玉莺为何把罗汉找来了。无论是用人下将棋还是用社稷版图下围棋,对罗汉而言都只是游戏。 「若能请月君领军,西域百姓必定士气大振。」 而玉莺找来壬氏,目的就在这里。 「您难道不认为群众想看到的是身为领袖的您,而非客人吗?」 玉莺误会了,以为壬氏想宣示他的权力。 说这些难道是想煽动他身为皇族的尊严? 「届时我将竭力尽忠,成为您的左右手。」 炙热的视线刺痛了壬氏。这人真的和玉叶后是血亲吗?她虽然也有不好惹的地方,但两人截然不同。 玉莺的眼神诉说着他亟欲开战的热情。 「……就算叫来武官,打仗仍然需要兵士。」 「的确。在我们西域,民众个个忠心赤胆。就说农民,起事时大多数都愿意出人出力。现有皇弟殿下领军,又有罗汉阁下施谋用智,杨姓家族也愿尽棉薄之力辅佐殿下。」 「杨姓家族是吧?」 玉袁原为商人,但权力遍及戌西州全境。现在的势力或许甚至超越了十七年前灭族的戌字一族。 壬氏眯起眼睛。 「那么,玉袁国丈对此事知情吗?」 尽管只有一瞬间,玉莺的眉毛动了一下。 「父亲从以前就常说,希望能让势力延伸至砂欧。」 「哦,也就是说玉袁国丈还不知情了。阁下却说杨姓家族愿意辅佐我?」 壬氏自始至终冷静应对。 他想起待在后宫,面对嫔妃群魔乱舞的那段时期。但是比起女子的谎言,男子吹的牛皮随便都能戳破。 「的确考虑到海路之便,砂欧海港令人垂涎。但是这么做弊害太多了。陆路紧邻砂欧的国家呢?那些地域的贸易品将不会再输入我国。况且攻击保持中立态度的砂欧说得过去吗?如此无啻于向各国宣称我国野蛮无信。我认为若是玉袁国丈,这些问题都会经过仔细考量。」 玉袁曾是商人,不会只看眼前的利益,什么会形成障碍应该都会确认清楚。即使儿子写信与他商量过,也应该会开导儿子现在不是时候。 听到玉袁的名字,玉莺的眼神似乎动摇了一下。 然后他感觉到玉莺散发出一种怏然的氛围。 壬氏继续绷紧表情。就算是皇弟,对玉莺来说或许也只是活了自己一半岁数的黄口孺子。原本可能是想用气氛强迫他入伙吧,但是—— 「我是作为中央的代表来到此地,同时也是皇上的眼睛。眼睛擅自领军,岂不怪哉?」 「皇上」二字,让站在后面听候差遣的官员们心生动摇。这些官员皆是西都人,也就是都站在玉莺那边,把壬氏当成了没主见的傻子。 看到傻子忽然反抗主人,当然会惊讶躁动了。 大概是借此出了口恶气吧,高顺看着壬氏,彷佛露出了浅笑。雀不用竖起大拇指没关系。 但玉莺也没那么容易死心。 「所以您是皇上的眼睛,自己无法下判断了?」 没让马闪跟果然是正确的。要是轻易中了激将法就麻烦了。 「我就是下了判断才这么说。就阁下的计算,攻打砂欧获得的利益高于损害吗?身为商人想必擅长此道吧。」 壬氏挑衅回去。此地全是玉莺的领地,壬氏也不想掀起必输无疑的争执。是时候搬救兵了。 「一旦攻打砂欧,首先北亚连就不会坐视不管。」 「北方的蛮族集团让您引以为惧了?」 「是啊,在北亚连捕得的赤鹿对我大有助益,因为鹿茸可补肾壮阳。我在后宫的那几年夜夜为皇上与嫔妃们准备,堪称一帖良方。」 壬氏带着自虐回答。他充当宦官都不知几年了,小小挑衅听听就算了。 「还有老虎也是。北方有大虎,骨头可用来泡酒。」 称作虎骨酒,据说饮之可延年益寿。 壬氏会变得对药品如此了解,原因不言自明。 「这是一名深谙药学的医官教我的,作用十分威猛。」 正确来说并非医官,但他这话是说给某人听的,那人一定听得懂。此外,其实他也不知道作用强不强。那类药膳他都交由后宫厨师去安排。 「药跟酒啊。」 罗汉嘟哝着。 「我说音操啊。一旦开战,这些药是不是都买不到了?」 罗汉向副手问道。 「应该是不至于买不到,但价格会涨得厉害。其实只要开战,所有药品皆会缺货,医师或药师想必都会很为难吧。」 「这样啊。」 罗汉把摆出来的将棋棋子收回袋中,起身离席。 看得出来这位副手很有才干,自然而然地补充了壬氏想告诉罗汉的事。 「罗汉阁下,怎么了吗?」 玉莺疑惑不解。 「抱歉,我要走了。」 罗汉说完转身就走。 「罗汉大人,请等等我。」 唤作音操的副手去追罗汉了。 看着在座西都人愣住的模样,壬氏也起身离席。 「看样子军师阁下没有征战的心情。我也要告退了,阁下不介意吧?」 玉莺一句话也没说。 壬氏迳自离去。 「看起来很不甘心喔。」 雀小声说了。 很不巧,壬氏可比玉莺要来得熟悉罗汉的性情。 十话 黄金比例 「怎么办才好咧……」 罗半他哥烦恼不已。药房桌上摊开了一大份地图。 「怎么办才好呢?」 庸医也在烦恼。不能让他闲着不做事,因此猫猫把捣药棒与药草放到他旁边。 「罗半他哥怎么会在这儿?」 这里是药房,一般来说外人不该随便待着。但这里没其他地方的气氛那么僵冷,爱往这儿跑也是情有可原。 「不是啊,是老叔说我可以待着的。」 「小姑娘,罗半哥累了,咱们得体贴一点嘛。」 庸医似乎错把罗半当成了罗半他哥的名字,但猫猫懒得纠正。 罗半他哥则不知是连续累了几天没力气纠正还是没发现,或者是已经习惯了。 (他可是第一功臣呢。) 照常理来想,这名男子不知从蝗灾当中救出了几万人的性命,本人却完全没发现。 等事情平静下来,再问问壬氏能不能给他些赏赐吧。 「话说回来,两位在看什么?」 猫猫探头看看地图。仔细一瞧,图上写了相当丰富的注解。每个地方的不同土质或是气候等,都写得钜细靡遗。 「这是我出发去扑灭飞蝗时做注记的地图。难得有这机会,我就把田地的特征等都写上去,但还缺了一半。」 (糟糕,这老兄太有用了。) 然后只会被人利用,功劳被人占去,吃力不讨好。 猫猫心想,至少这次的事一定要让他得到赞赏。 「看这地图,您是在考虑该在哪儿栽培作物吗?上次不是才做过?」 「这次人家找我商量,想知道具体来说哪个地域适合哪种作物。也不能老是向中央要饭嘛?考虑到存粮问题,我在想有哪些作物可以尽快收成。」 「薯类呢?」 「不能让人家种不知道种不种得起来的东西。还得做个几年实验才行。」 看来他不会照罗半他爹那种作法。 「就种小麦不行吗?把那些没能收割的田也赶快割一割,重新播种的话呢?」 「小麦会种啊。但是,只会种在原本就预定种麦的田地。小麦连作会影响产量。」 「啊。」 这猫猫倒是忘了,她点点头。 「连作?产量?」 庸医还是一样总是跟不上话题,但每次都在。 「豆类的话可以,问题是收成太慢了。纵使撇开这点不论好了……」 罗半他哥的脑袋里,好像有一本农作物栽培历似的。 「最大的问题是留种。」 「留种?就是留下种子?」 「对。都没饭吃了,当然没有余力替明年留种。那样吃完不就没了?而且有的还拿来种芽菜。苜蓿的话还好,大豆或绿豆要是全被拿光就伤脑筋了。」 的确,如果连能种的种子都没有,便一筹莫展了。 「所以呢,我正在想一些可以尽早收获的作物与种麦子的田地。」 而这么大规模的事情,本人的思维却像是在改良附近田地,实在可怕。 罗半他哥似乎不是想请猫猫等人出主意,而是用说给人听的方式整理想法。有时说是商量,却根本不求对方想出解决办法。 「还是得把产量、人口与土质也列入考量才行。但我就是不太喜欢算数。」 「要是罗半也在,计算起来就快了。」 「别跟我提起那个烦人眼镜。」 罗半他哥回得冷淡。没办法,谁教比起行事精明的弟弟,这哥哥老是走霉运。 「他是你弟吧?」 「那对你来说是哥哥吗?」 总觉得再讲下去只会变成斗嘴,猫猫保持沉默,当作什么也没提过。 「对了,那家伙怎么都没来信啊。」 「信?罗半前两天不是有来信吗?」 「只有阿爹给我捎信啦。罗半写信还满勤的,本来以为会来更多信的说。」 猫猫都收到了,罗半他哥也该收到才对。 附带一提,庸医好像总算知道罗半他哥不是罗半,而是罗半的哥哥了。但没问罗半他哥叫什么。 「……」 「怎么啦?」 「没有。」 无意间,猫猫想起数日前收到的信。当时她没多想,看完就算了—— 「请等我一下。」 「喔,好啊。」 猫猫前往自己位于二楼的房间。走进房间,便看到花瓶插了朵小花。年轻姑娘会喜欢的家具都搬走了,但庸医偶尔会像这样来摆点鲜花。 「就是这个。」 猫猫带着装信的盒子回来。 「这啥?」 「罗半写给我的信。」 「……那小子,怎么用这么好的纸?」 「我本来以为是为了承受远途运送。」 猫猫盯着罗半的信瞧,信纸背面贴了油纸做补强。一起寄来的姚儿与燕燕的信也用了同一种纸。 「我说啊,这信是怎么回事?」 罗半他哥脸色非常难看。 『姚儿姑娘她们还在我家里,你觉得我该如何是好?』 他指着这段文字。 「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猫猫简短地说起姚儿她们的事。 听到这件事,罗半他哥露出了什么样的表情?眼角直竖,环眼圆睁,鼻孔翕动,一副青面獠牙的模样。不只如此,头顶上更是怒发冲冠。 「噫咿咿~」 庸医缩成一团。 老实说猫猫也吃了一惊,没想到平凡无奇的罗半他哥居然会如此怒形于色。若是照着这模样刻个木雕,鬼神像可能就完成了。 「……那个混帐……把我……把我赶到这种僻壤穷乡,自己却跟年轻的未婚姑娘厮混,而且还是两个……」 有燕燕在绝不可能发生什么错误,但就算解释,现在的罗半他哥大概也听不进去。 「从以前,就是这样……总是后来才出现,把好处都抢去……」 见庸医吓得面无人色,猫猫捉住了正好经过的家鸭,把家鸭的一身羽毛按在罗半他哥的脸上。 (这叫家鸭疗法。) 过了半晌,罗半他哥的神情恢复正常了。家鸭好像不愿做白工,在跟庸医讨东西吃。 既然罗半他哥多少平静下来了,那就言归正传。 「不过这文章看起来怪怪的,您说是吧?」 「有吗~哪里怪了~」 罗半他哥连讲话方式都变了。他虽出身罗家,但相貌五官还算端正,然而现在变成了难以言喻的闹别扭表情。家鸭不行就只能用猫了,无奈这里没有三花毛球可用。 「如果不是『还』而是『又』我就懂,她们俩之前早就回宿舍了。」 「之前?现在这是第二次?」 「罗半他哥,请不要把您那张脸靠过来。」 「不准提到罗半这个名字!」 「是是是,知道了知道了。」 看来对罗半他哥而言,弟弟跟女子的关系是触不得的逆鳞。 或许是姚儿她们因为姚儿叔父的一些事情,又回去罗半他家了。这不是没有可能。可是别人也就算了,罗半有可能把「又」错写成「还」吗? (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猫猫盯着罗半的信纸瞧。信跟油纸黏得很牢,似乎无法剥开。不对—— (好像有被剥过的痕迹?) 尽管只有一点点,油纸的四个角有翘起的痕迹。 (是撕开后重新黏了回去?) 猫猫也检查一下另外两封信。 如果罗半的信有经过检阅,其他的信也很可能被比照办理。 猫猫仔细检查文章,发现字迹晕开了。大概是后来才贴上油纸,把正面文字也弄湿了。 三封信……之前好像也做过什么机关。 如果是姚儿与燕燕出的主意,两者之间应该会有关联。 (比方说无字天书……不对。) 既然贴了油纸,用火烘烤会烧掉。刻意贴上油纸,也许是想让检阅者确认贴起的部分,疏忽地以为书信内容未牵涉任何机密。若是如此,油纸就只是个幌子。 猫猫盯着信瞧。 罗半他哥也看着信。 庸医想加入他们,所以也假装在思考。 「……这真是罗半寄来的?」 「为何这么问?是罗半的字呀。再怎么伤心也得面对现实才行。」 「扯到哪去啦!不是在跟你说那个,你也知道那小子对数字的坚持吧?」 「知道。」 这她清楚到都烦了。 「你不觉得这封信丑丑的吗?」 罗半他哥摊开罗半的信。 「我没看出什么奇怪之处。」 「怎么会?明明就很怪。那小子写信时,大多只用纵五横八尺寸的纸来写。」 「不,这我哪知道啊。」 大概就是罗半所谓的优美比例吧。 很不巧,猫猫对罗半的信没那么大兴趣。 「不就是纸没了吗?」 「不,你不了解那小子对数字的异常执着。有一次我稍微剪坏了浏海,我自己没放在心上,那小子却趁我睡觉时擅自帮我剪齐。说是差了指甲尖那么点长度,就把我的头发剪到几乎快变和尚,你能体会我那心情吗?那小子当时才五岁耶。」 「您一扯到弟弟就总是在倒楣呢。」 与其说弟弟,其实全家人都是。 「照罗半那种性子,用这种纸绝对有他的理由在。」 罗半他哥盯着信瞧。 猫猫把另外两封信也拿起来看看。姚儿的信比罗半长,但没燕燕那么离谱。燕燕这封信长篇大论,字又只有米粒大,她不想看第二遍了。 不像罗半与姚儿的字迹大小刚好,容易阅读。 猫猫无意间把罗半与姚儿的信叠起来看看。纵长相符,横长刚好多出三倍。 两人的文字大小均等,叠在一起位置都差不多。只有姚儿偶尔写到激动处时,字迹大小才会略有差异。 「这是……」 「怎么了?」 有不少科举的考生或及第者会造访烟花巷的绿青馆。据他们所说,应试时最难熬的就是坐在狭窄地洞般的座位上抄书,一抄就是数日。猫猫想起那些必须写得跟范本一样优美均等的文字。 「纵与横……」 不只是文字大小,连直排的字数都一个不差。 猫猫把姚儿与罗半这两封信的边缘对齐,将姚儿那封信与罗半信中「还」字位置对应的字挑出来。然后移动信纸,继续挑出「还」对应的字。姚儿的信纸正好比罗半长了三倍。她依样画葫芦再次挑出文字,把这些字连成句子。 「找、石、炭。」 「石炭?」 「是石炭,就是种可燃的石头。视使用方式可以入药,但听说害处也很大。」 猫猫的养父罗门,知道药物同时也是毒物。他总是尽量使用无害的药,因此猫猫对石炭并不熟悉。 「所以石炭又怎么了?」 「我不太清楚。不过为了以防万一,还是呈报一声吧。」 猫猫一面在心里祈求只是偶然,一面把信放回盒子里。 十一话 石炭场 「猫猫姑娘,猫猫姑娘。」 「什么事,雀姊?」 两人之间的这种对话已经成了常态。但雀姊很少会在一日差事结束后,趁着猫猫就寝前来访。 「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呢?」 「来来,听罗半兄石炭一事的报告喽~」 猫猫已向壬氏呈报过罗半的书信内容。 只是,既然雀这么晚跑来,她已经猜出几分结果了。 「其实呢,罗半兄没几封信寄到月君手里呢。」 「果然。」 「大概每两封就会有一封送到吧。可是就算路程再怎么遥远,给月君的信有一半都在路上出意外也太奇怪了,对吧?」 「有道理。」 换言之,也许是有人把罗半的信给销毁了。 如果罗半是有事想传达才会寄打哑谜的信给猫猫,一切就不难理解了。可以假设那只是信没寄到壬氏手上时的防备,用的是谁都看不出来,只有猫猫等人能理解的方式。 「大概当成被我们注意到就算捡到吧。」 「看来是喽。这得要猫猫姑娘与罗半他哥凑在一块儿才能解读,况且猫猫姑娘要是二话不说把罗半兄的信给吃了就没意义了。」 「我没夸张到会吃信啦。」 猫猫有时听不太懂雀的玩笑话。 「是,但雀姊的山羊有时会吃。」 「你还养着它们对吧?」 「是,随时都能喝到新鲜腥膻的羊乳唷。」 「听起来不大好喝。每当晚膳端出山羊肉,我都以为你把它们宰了。」 「妈妈山羊生了小羊可以挤奶。小羊是公的,要做另一头山羊姑娘的夫君。爸爸山羊去了很远的地方。来来去去的,还是维持三头羊。爸爸山羊会永远活在雀姊的心中与肚子里的。」 简言之,好像就是吃了一头。上回天佑支解的家畜也许就是了。 「好,言归正传吧。」 「有劳雀姊了。」 陪雀闲扯淡下去可能会一直聊到天亮。 「关于石炭,其实戌西州以前似乎也能采到,只是数量少。」 「是这样啊。」 「是。只是,那已经是将近二十年前的事了,这几年来没有留下开采纪录。」 总觉得听起来不大对劲。 「既然是二十年前,结果该不会是要说没留下纪录吧?」 戌字一族是在十七年前遭到肃清。当时的案卷等等也皆因此付之一炬。 「就是这样。或许管理石炭场的负责人员也是被肃清的对象之一吧。」 「那真是伤脑筋了。可是,那也应该有一些直接挖过石炭的工人吧?」 「关于这方面,雀姊猜想可能是在战后被埋没了。石炭也可能是因为开采量不值得期待,而遭到弃置——」 「既然如此……」 「——就当成是这样,大家都方便嘛。」 雀说出的话别有玄机。 「猫猫姑娘,你知道玉莺老爷把壬总管与军师老头请去谈话吗?」 「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猫猫坚定立场,先拒绝再说。 「弄了半天,玉莺老爷似乎是想跟外国开战喔。」 「问归问,雀姊你还是照讲不误嘛。」 「是,雀姊是一定会把消息分享给该知道的人的。」 这些内容猫猫一点也不想听见。 难怪她挑晚上来房间找猫猫。庸医要是听见一定会哇哇叫。 「问题来了,他是想跟哪儿开战呢?」 「哎呀,我听不见——」 猫猫捂住耳朵,结果雀眯起眼睛搔她的痒。 「啊,别这样……」 被她这样一搔,猫猫撑不住了靠到床边。雀欺上来把她推倒。 猫猫没办法再捂住耳朵了。雀在她耳边呢喃。 「目标似乎不是北亚连,而是砂欧喔。」 (真不想知道。) 虽然不想知道,但既然听到了就想问个清楚。 「为何是砂欧?照理来说攻打那个国家,应该是弊多于利吧。当然,无论是侵略哪个国家都只能说是蠢到家了。」 「这个嘛,从好处来说,攻陷地方最近的城邑就能顺便得到海港。能够随心所欲把持海港,好处可是很大的。要把作物运进国内就轻松多了。」 猫猫觉得作为理由不够充分。 「还有,砂欧去年在巫女一事上闯了大祸,要找碴儿很容易。若是让月君这位最大的苦主领军,就更是名正言顺了。」 那事乍看之下像是找碴儿,其实背地里应该早把条件谈妥了。只是,若能从前巫女口中问出机密,对进攻者来说会是一大优势。不知玉莺知不知道巫女还活着?不,应该不知道。 「此外,紧张失和的气氛会让人性情变得暴戾。如果把泄愤的矛头从掌权者转向外国,结果会是如何?在蝗灾当中失去营生的百姓会去偷去抢。而这些落草为寇的人只要成了战争的棋子,军师老头一样能运用自如。」 这以开战的理由来说并不稀奇。只是,猫猫也不是傻子。 「可是雀姊,砂欧是中立国,攻打他们的话,其他国家不会坐视不管吧?」 「你说得对,尤其是北亚连会非常为难。别以为一口气攻陷了海港好像能夺得优势,其实情势还是不利。更何况军费也不容小觑。」 雀轻盈地跳了起来。 「然后呢,如果石炭矿山就在这里的西边,你猜怎么着?」 「西边……」 换言之就是与砂欧相邻之地。 「石炭在茘国不常被用到,但在木材珍贵的地区,可是能代替木炭的宝贵燃料呢。」 「我也是这么听说的。」 猫猫没实际用过所以不是很懂,但若是不用经过烧制就能直接作为燃料的石头,感觉用途的确很广。 「只是烧起来臭气薰天,所以没木炭那么值得推广就是了。」 阿爹罗门在留学过程中,似乎也烧过石炭。他说燃烧石炭时得到的副产物,既是毒物也是药物。 只是如果开采费时费力,就没有意义了。中央曾经依循太皇太后的旨意禁止砍伐森林,但比起石炭,木炭仍是更为物美价廉的燃料。 「哦,是什么样的臭味呢——?」 「嗯——我没有闻过,人家跟我说是一种独特的刺鼻臭味,闻过就会知道。烧烧看就知道了吧?」 猫猫继续坐在床上看着雀。 「原来如此。那么,假设当地石炭埋藏量丰富,可以从砂欧境内开采,而且还能用海路出口呢?再假设砂欧尚且不知山中有石炭,也不知道它有多大价值呢?不过好吧,最起码多大价值他们应该知道吧。」 开战与否,取决于能不能获利。 「假如石炭还有其他用途,情况就会有更大转变了;不过这事就先摆一边。」 雀用双手做出把东西放到旁边的动作。 「这下我知道罗半为什么叫我找了。」 猫猫顿时变得疲惫不堪。 罗半必定是获得了某些消息,得知戌西州有石炭,于是找出了中央留存的戌西州相关案卷。查阅之下,如果他发现戌西州在纪录上从未开采过石炭—— (这跟多报农作物产量可不能相提并论。) 像这样的事情,的确不能让来自中央的贵客知道。 (意思是他们瞒着朝廷私采石炭吗?) 若是如此,确实会有多余的财力施舍作物歉收的农民。而且很难认为这是玉莺的独断专行。 相较于猫猫冷汗直流,雀依然老神在在。 「雀姊。」 「什么事,猫猫姑娘?」 「这些应该都不出推测的范围吧。」 猫猫的座右铭是:不能用个人推测当作行动根据。这种时候更应该想起阿爹说过的话。 「是呀。可是,可疑的根据多得是唷。」 雀立刻一句话毁掉猫猫的希望。 「石炭场是危险场所对吧?所以可以想像当时应该使用了很多奴隶。没错,比方说,一些过去被卖作奴隶的识风部族幸存者。」 「……」 凭着雀广大的消息来源,说不定已经向石炭场过去的相关人士打听过了。玉莺的母亲是识风部族出身,也是经由雀的消息来源所得知。 「救同胞于水火之中,够当成大义名分了吧。好一个正义之师。这不就构成了十七年前戌字一族被灭的理由了吗?」 雀说的这些猫猫全没听进去。只有一件事占据她的脑海,那就是—— 「雀姊。」 「请说请说。」 「假设有利可图,壬总管真的会出兵吗?」 雀只是笑容可掬。 「你觉得他能作主吗?」 雀用问题回答问题。 (不可能自己作主。) 雀笑得像是看穿了猫猫的心思。 「月君就是要活在和平时代,才能展翅高飞啦。」 虽不知道这话是褒是贬,总之猫猫稍微松了口气。 十二话 桃美教子 壬氏用完早膳时,山猪般的男子……非也,是马闪到来了。大概是看习惯了,即使家鸭坐在他头上或肩膀上也已经见怪不怪。 「这是怎么了?走路这么大声。」 桃美教训儿子。照理来说应该有其他地方更该喝斥,看来桃美也见怪不怪了。 「母亲!遇到这种状况谁能沉得住气啊。」 彷佛替马闪帮腔似的,家鸭呱的一声张开翅膀。 「谁是你母亲了!让你来这儿是来当差的!」 马闪被桃美打了一掌。家鸭吓得振翅飞走,然后直接跑出了房间。虽然很没道理,但这就是高顺一家的日常生活,所以莫可奈何。壬氏也早就习惯了。是习惯了,但心还是很累。 「哎呀哎呀。」 水莲手掌贴着脸颊,事不关己地笑着,雀罕见地乖乖待着,生怕灾难落到自己头上来。顺便一提,马良还是老样子,躲在帷幔后头不出来。听得见翻动纸张的声响,应该是在先帮 壬氏整理公务。 高顺恰巧不在房里。在的话大概会用天底下最难受的神情看着妻儿吧。 「马闪,你要有身为武卫的自觉。下属惊慌失措,会丢了主子的颜面。」 「可是桃美阁下,您对现在这种情况能坐视不管吗!」 由于桃美说了不准叫母亲,马闪换了个称呼。雀在憋笑。 「中央来的官员都没说什么,就只有西都那些官员欺人太甚!竟然笑着说『月君就是个有名无实的头子,什么事都不做。真该跟玉莺好好看齐』!」 桃美的手又挥了过来,这次是反手拳。雀哀叫一声,用手包住双颊,缩起脸颊。马良从帷幔缝隙里探头出来,大概是想看看怎么回事吧,但纯粹只是旁观。 「讲话放尊重点。再怎么令人不齿,人家官阶也比你高。要是别人拿这来跟你找碴,会害月君颜面扫地的。」 听到桃美说「令人不齿」,壬氏就知道桃美其实也快按捺不住脾气了。 不巧的是,壬氏在宦官时期对这类侮辱早已习以为常,全然无动于衷。 继续让母子吵下去也不是办法,不得已壬氏只好出面解决。虽然也能让水莲来劝架,但水莲只是盯着壬氏瞧,非得让他来解决不可。 「你们俩该适可而止了。」 「「可是!」」 就只有这种时候,回话完全是同个调调。 「简言之,就是我在西都的名声不佳吧。这是早就知道的事,有何必要现在又多提?」 「可是,就连月君您的作为,都成了玉莺……阁下的功劳。窃以为您应该在众人面前表明立场才是。」 「……我去表明立场有什么好处?」 「……」 众人无不沉默。 壬氏先看着水莲。 「那得再多加派护卫才行。」 接着看着桃美。 「基于立场,可能得先问过玉莺阁下。」 看来桃美也只会称玉莺一声「阁下」而非「老爷」。 「既然要慰问病患与伤患,是否该派医官随行?」 马闪难得说了句人话。 「最近都把这事给忘了,但不知有多少人抗拒得了月君的容貌?恕我直言,恐怕还是继续过着足不出户的生活比较轻松吧?」 听到雀这么说,「唔!」众人无不语塞。 「……微臣实在不愿处理妻子或情人由于见了月君的身姿而变心之类的民怨。那种的最是让胃里翻搅。」 帷幔后头传出马良嘀咕的声音。 「……」 众人无不沉默。 外头的喧闹声传进屋里。今天大概又有哪里起了争执吧。 「那么这样如何?」 雀先开口了。雀从壬氏的衣箱里取出一条衣带,拿到马闪面前。 「噢,是这个意思啊。」 水莲似乎光看这样就知道她想说什么了。 「这是做什么?什么意思?」 马闪似乎还没跟上状况,歪头不解。 雀咧嘴一笑。 「用不着月君去出头露面,只要看起来像是月君有在做事就没问题了吧。」 壬氏也听懂雀的意思了。 「马闪。」 「是,月君有何吩咐?」 「那条衣带是你的了。你立刻系上它,代我去做点事吧。」 「嗄啊?」 马闪当场愣住,盯着衣带瞧。 十三话 慰问 第四十九天。 又送来了一批药草,但还是不够用。用来代替茶叶的蒲公英也没了。 第五十天。 轮到猫猫他们给白布条消毒了。布条已经破破烂烂,不堪使用。得多找些不要了的布来才行。 第五十一天。 雀要猫猫明天空出一天。 第五十二天。 在西都的广场附近,一栋以空房子改建而成的屋子成了简便的病坊。还没开始看诊就已经大排长龙。 据说这里免费医治在蝗灾骚动中受伤或生病的人。加上位置邻近施膳处,病坊门庭若市。 「咪咪也来帮忙啦?」 还以为是谁在说话,原来是李医官。就是一位性情莫名地一板一眼又不知变通的中坚医官。但他记错了猫猫的名字。 杨医官、李医官与天佑都在这病坊里为伤病患看诊。是壬氏做的裁夺。 「小女子是猫猫。」 「……猫猫吗?」 「是猫猫。」 看来对方愿意改口。下次见到刘医官时,也跟他更正一下好了。并没有某种像罗半他哥那样的强制力量来作梗。 (听到要前往西都时,本来还有些担心……) 这位个性认真的医官如今被太阳晒得黝黑,可能是一连劳动了几日的关系,脸颊有些凹陷。但给人的印象与其说是消瘦更像是变得精悍,起初那种白面书生的气质中添了点粗犷。 「小女子领月君之命,来当助手。虞渊大人不便离开月君身边,因此由我代为前来。」 猫猫也是有长进的,她已经记住庸医的名字了。 (虽然庸医正在糊里糊涂地当阿爹的替身……) 反正这房间里除了猫猫,就只有担任护卫的李白、雀、马闪与李医官四人,说出口应该也不妨事。虽然只是致个意,把患者摆第二还是让猫猫过意不去。 附带一提,之所以由猫猫开口是因为马闪早已致过意了。马闪神色局促地在病坊里东看西看。房间外头尚有两名护卫保护马闪,坦白讲这种气氛也让人没办法说马闪不需要护卫。 (当然会坐立难安了。) 马闪身上不是平素的武官服,换上了比较入时的穿着。而且腰上系着壬氏赏赐的衣带。那种用贝壳染成的鲜紫绝非庶民所能入手之物,最适合用来明示自己的身分地位。 换言之,他是代替壬氏来慰问民众的。 (说是慰问……) 但猫猫觉得做事要看适任与否,只是在这种状况下,壬氏也不便出头露面。 李医官看着猫猫。 「关于药品,我听天佑说你带头做了一些。」 「这样啊。」 猫猫心里做好防备,等着听他抱怨像样的药不够多。 「送来的药都还堪用,以替代品来说已经尽力了。」 看来算是在嘉许她。 「有没有什么事是小女子能帮忙的?」 「要做的事情多得是,像是洗涤煮沸白布条,还要医治这些每天斗武闹事的伤患。除此之外,也开始有人罹患营养失调造成的坏血病与脚气病等。」 「我明白了。以治疗伤患为第一优先对吧?」 猫猫放下随身物品,洗了手。营养失调她帮不上忙。 「那么我去洗白布条喽。」 雀从旁冒出来说道。 「那我该做什么?」 「请侍卫安静地坐着就好,这样最有帮助。」 李医官眼神有些吓人地回答。 「好,不过椅子就免了。」 李白到门口站着。 「那、那我……」 马闪由于自己的立场与平时不同,一副无处容身的模样。他看着李医官,等着直接听命行事。 「我想想,马侍卫您……」 本身谨守法规的李医官似乎不太敢回答。看得出来他很紧张,生怕下这命令会变成犯上。 (怎么说马闪也是赐字一族出身嘛。) 而且既是壬氏的副手,官位也必定高出李医官一大截。 「不如就请马侍卫在这里坐下,将药交给患者如何?药方我来开,请马侍卫将药品装进袋中交给患者。」 「知道了。」 既然不能叫他做太复杂的差事或劳动,就只能这么妥协了。 「还请马侍卫给药时慰劳患者两句。」 「该、该说什么才好?」 「嗯——您可以说『希望茘国百姓都能过得健康』呀。如果让马侍卫说『请保重』,感觉好像怪怪的。」 雀插嘴道。即使对小叔也还是尊称一声侍卫。 「说得有理。尤其是『茘国百姓』这几个字还请一定要提到。」 李医官这话,让猫猫感觉有些奇怪。 「请问杨医官现在人在何处?」 猫猫向李医官问道。 「大人他去给一些来不了病坊的患者巡诊了。那位大人原为西都出身,熟悉这儿的地理嘛。」 「是这样啊。」 李医官讲起杨医官,口气似乎微微带刺。 「杨医官做了什么吗?总觉得您似乎对他略有微词。」 猫猫忍不住嘴直地问了一句。她也觉得平时这样多问的话很失礼,但这时的李医官一副就是想找人吐苦水的表情。 「杨医官并非玉莺老爷的亲属,然而患者可不这么想。杨医官是值得尊敬的医官,却不了解政治权谋。这就是我想讲的。」 猫猫捶了一下手心,这才恍然大悟。也就是说,西都人把杨医官当成了玉莺的亲族,杨医官虽然无意冒充,但也没特别去否认。 杨医官做得越多,被当成亲族的玉莺就越是受到赞赏,而不是壬氏。 (可能找错人选了。) 不对,当初选出的就是最好的人员。只是时机不巧罢了。 说到人选,让猫猫联想起了天佑这个人。 「天佑兄呢?」 「今天陪杨医官巡诊。需要他动刀与缝合伤口的本事。」 猫猫也知道他是真的本领了得,替玉莺孙女动的手术无可挑剔。孙女手术动完到现在,猫猫已经替她拔了线,不再出诊了。 看来天佑因为年纪最轻,被使唤着做了很多事情。 「那么患者都在等着,差不多可以给病坊开门了吧?」 李医官这么说,猫猫等人都点头。 李医官说得对,病坊忙到谁来帮忙都高兴。看来仅仅只是能够免费就医,就已经是相当宝贵的机会了。而且还有当差的武官们顺路造访,忙得没空休息。 主要的诊疗交给李医官来,猫猫等人照着李医官的指示做事。诊疗出病因后,再由猫猫包扎伤口或是开药。 马闪显得局促不安,但把药袋拿给患者时并没忘记出言慰问。猫猫看他渐渐上手了,就拿纸跟剪刀给他想请他帮忙剪包药纸,结果他还真的剪了。似乎是觉得大家都在忙,有事做总比闲着好。只是做这种侍女的差事不太好看,所以都是请他避开患者的目光做。 (其实还是做得来的嘛。) 一般文官的差事马闪也做得来。只是身为壬氏的副手会被认为比别人能干三倍才说得过去,总是被比来比去的着实值得同情。纵然考虑到武官才是他的本分,还是有种身为皇弟直属部下本来就该有那本事的氛围。 恐怕是因为高顺做起这些事来总是毫不费力吧。 令人不解的是雀虽然常常多做一些搞怪又无益的动作,做起事来却很俐落。累积了一大堆的白布条,她一个上午就洗涤消毒完毕,后来就帮忙猫猫做事,又开始用现有的材料煮饭。偶尔还会给孩童患者变些戏法,逗他们开心。 最清闲的是李白,就只是作为护卫站在门口。其余两名护卫偶尔会被雀使唤,但李白就真的只是站着。 「我完全成了个木偶了。」 李白笑着说,但坦白讲非常有帮助。尽管现在变得粗犷了点,李医官比起西都百姓仍然相当细瘦。听说之前还有不少地痞流氓拿看病当借口来闹事。门口光是站个六尺三寸(一百八十九公分)以上的大汉,就能形成相当好的吓阻。有任何患者想找人麻烦,他都是一言不发直接上前,帮了很大的忙。 如果只是找李医官或猫猫的碴还好,要是去招惹马闪就麻烦了。他是代表壬氏前来,性情急躁会坏事,更重要的是谁敢无故挑毛病,倒大楣的是那人自己。 那些人论本事不可能赢过马闪,断一、两根骨头都还算是轻伤了。而且虽不知西都刑罚规定如何,但好歹也是皇族专使,严重起来搞不好要杀头。 忙着忙着,杨医官与天佑回来了。 「我们回来啦!」 杨医官打的招呼活像是回到自己的家,浅黑的肤色还真犹如当地人。显得有些疲倦的天佑从他背后出现。 「恭迎老爷回府。您要先看诊、用膳,还是看诊?」 不知疲倦为何物的雀第一个回话。乍听之下像是慰劳,结果还是在叫人做事。 「是很想吃饭,但李医官还没吃吧?」 「嗄,不能就开饭吗?」 天佑看起来很累。右手拿着治疗器具,左手拎着布包。虽然这男的既嚣张又让人生气,脑袋里不知道在想什么,但似乎还是斗不过像杨医官这样的上司。老实讲,猫猫心里觉得很痛快。 「那就吃饭吧。从现在开始算起,限于两刻钟内吃完。」 雀拍了两下手。不知何时轮到她来管事了。 「好耶,有什么菜?」 「哪里有什么菜?太奢侈了。是有什么放什么的雀姊特制炒饭,加了点本来想当下酒菜的珍藏江瑶柱提味。」 雀姊挺直腰杆,拿着炒勺与盘子摆姿势。说是有什么剩的都加进去了,但也放了佐料与鸡蛋下去一起炒,令人食指大动。 她说过她喜欢吃饭胜过煮饭,但厨艺还是有的。 「附带一提,饮料只有葡萄汁或山羊奶。水有点浊,还是别喝为妙。」 没办法,井里满是飞蝗浮尸。雀都是用竹筐把水过滤了才洗衣服。 (或许也该分配干净的水给大家喝。) 喝腐坏的生水会腹泻。止泻药之所以用得快,也许原因出在水上。 (把水过滤一下,能煮滚的话更好。) 其实在西都清洗并煮沸白布条,是相当奢侈的一件事。此地无论是水或燃料,都比中央珍贵多了。水无需赘言,就连燃料也很少用到木柴或木炭,常常都是家畜粪便。 (石炭啊……) 假设中央只把它当成木柴或木炭的替代品,这跟戌西州对价值的认知也许大有差异。 (为了使用它不惜挖山取炭,好处是什么?) 金矿或银矿无可取代,所以非挖不可。但树木随处可得,中央无意开采只有同等价值的石炭。而戌西州想要光靠家畜粪便不够供应的燃料。 的确有它的好处。只是—— (作为开战的理由,似乎还有其他事情。) 猫猫正在沉吟时,有人拍了一下她的肩膀。 「猫猫姑娘,猫猫姑娘,你怎么好像常常陷入沉思,魂不守舍的呢~?」 「雀姊,雀姊,我真的这么常恍神吗?」 「与其说恍神,不如说常常都说出口了。」 「……」 猫猫默默地伸手遮嘴。 「好了,猫猫姑娘也来吃饭吧。杨医官好像有事要跟马闪小叔说。」 「哦,听起来似乎是麻烦事。」 「是,听起来似乎很有意思。」 她跟雀对事情时常有不同解释。 放了炒饭的餐桌旁,坐着笑容可掬的杨医官与垮着脸的马闪。天佑一脸馋相,但两人不开动他就不能吃。没想到天佑也懂点礼貌。 「哈哈哈,马闪阁下当专使啊。」 「哪里好笑了?」 杨医官与马闪才刚见面就闹得气氛不愉快。早知道或许该把家鸭带来缓和气氛才好。 猫猫用手肘顶顶雀。 「怎么了?」 「他们俩认识吗?」 「没有,就我所知应该是头一次碰面。」 两人窃窃私语。 「杨医官是个什么样的人?」 「不晓得耶~雀姊也想打听到消息~」 「别卖关子了,跟我说吧。下次我会提议上街蹓躂的。」 「哦,那可真吸引人!」 猫猫外出时雀都会跟来。雀似乎很喜欢在外头闲逛,猫猫就知道她听了会感兴趣。 「杨医官这人相当活泼开朗,但做事认真,表里如一,跟谁都能立刻打成一片。可是坦白讲,像他这样的人跟我家夫君一辈子都不可能结为知己。就是属于光明面的那种人。」 雀的夫君也就是马闪的哥哥,到现在连出来见猫猫都不肯。要是被那种与人没距离的类型靠近,大概会濒临发狂吧。 「既然说表里如一,就表示……」 「李医官说得对,他似乎对政治权谋不感兴趣。熟悉西都的气候与风土,又有医术知识,而且还是个对权谋术数不感兴趣的人物,这么好的人选本来是没有第二个的。」 她说成「本来是」,其中含有人算不如天算的意味。 「没想到忽然发生蝗灾,月君又不在乎自己在外头的名声,然后还有个在当地广受民众爱戴的玉袁老爷长子,这种事情谁料得到嘛。」 「那么,杨医官呢?」 「嗯,他绝不是会背叛月君的那种人。」 听到雀这么说,猫猫不知为何松了口气。但就算猫猫放心,还有一个人无法接受。 「敢问医官这么做用意何在?」 马闪故作镇定,但鼻孔微微张大。 「什么用意?」 杨医官的神情像是真心不懂这话的意思。 「您是奉月君之命才来到西都的。但是请您告诉我,月君在西都的名声如何?施膳的米粮不用说,能开这间病坊不也是拜月君所赐吗?」 「说得对,月君真是慧眼独具。发生了这么大的蝗灾,西都却能这样平静度日,让我深觉月君真是英明。」 杨医官真心诚意地赞赏壬氏,而且还不经意地说出了一件重要的事。 「听医官口气如此冷静,好像您亲身经历过蝗灾一样。」 马闪替猫猫问了她想问的事。猫猫在心中叫好,给马闪鼓掌。 「岂止有过经历,都不只一次了。」 「杨医官您经历过蝗灾?不只一次?这数十年来不是都没发生过蝗灾吗?」 「哪里没发生了?只是规模没大到要跟中央呈报罢了。」 杨医官的说法确实不算夸张。但马闪继续追问: 「隐瞒不报岂不是怠忽职守吗?」 「怠忽职守?那么我请教马闪阁下,究竟要有多少谷物被虫子吃了,才能称为蝗灾?」 「……到了食不充饥的地步不就是了?」 「何谓食不充饥?麦子自己够吃就不成问题了吗?有其他东西可卖,能弥补损失就不成问题了?那么,假如耕种面积加倍,但遭逢蝗灾使得收获量最后与往年相同呢?」 「唔,这……」 马闪语塞了。 杨医官不愧是上级医官,非常聪明。他讲得像是打比方,但应该是曾经发生过的实际例子。 即使收获量不变,耕种面积扩大就需要更多的劳动力与经费。但如果什么补助也没有,只是一律比照去年收取同样税额,农民生活自然会变得困苦。 「茘国幅员广大,但也因为广大,使得中央对西方边陲鞭长莫及。假若朝廷只看数字上的收获量,西都即使呈报蝗灾发生也无人理睬。既然如此,就只能由戌西州内部自行解决,窃以为这是不言自明的事。」 杨医官表里如一,所以面对马闪,讲话照样心直口快。 (原来杨医官也是这么觉得?) 壬氏在西都之所以遭到批评,一大原因似乎是当地百姓认定了中央什么忙都不会帮。 「但是,月君的所作所为是真的很公道。让我想起了戌字一族。」 「戌字一族?」 猫猫忍不住问了出口。 「是啊,你知道那个家族?」 杨医官并不介意猫猫插嘴。马闪可能得先把脑袋里打的一堆结解开才能回来继续论事,于是猫猫来代替他开口。 「这样吧,我们边吃边聊如何?喏,开饭吧。」 「吃饭!」 天佑脸上写着「总算能吃上饭了」。他刚才一直没说话,也许是因为已经累到没力气了。 「戌字一族每当蝗灾发生时,总是会出来带领人民,指示救灾。」 「……恕我失礼,但他们不是逆贼吗?」 「逆贼?哼,好吧,就算真的做了什么,我看那也是为了戌西州。至少就我所知,那个家族没有一个人有叛心。」 杨医官用汤匙舀起炒饭往嘴里送。 「戌字一族都是些什么样的人?」 猫猫也吃了一口。米饭与鸡蛋粒粒分明,而且调味下得很足,佐料与江瑶柱也都鲜香有味。她悄悄竖起大拇指称赞雀。 「个个都是美女啊,经过身边时那可是香气袭人。」 「香气袭人……不过我也听说她们是女系家族。」 「对对对,戌字一族正是女系家族。荔的建国传说不也提到过王母的故事吗?像那样的女中豪杰,就算有个同性的女英豪成为心腹也不奇怪吧。所以戌字一族就是王母心腹的后裔了。」 猫猫听到没心情吃饭。天佑可能是对这故事没兴趣,专心吃他的饭。 「真佩服你知道她们是女系,年轻小伙子对戌字一族几乎是一问三不知耶。」 杨医官坦率地表示佩服。 「我也知道喔~」 「我也知道。」 这对侍奉皇族的人来说,应该是一定会学到的常识。但大多数的中央百姓,不会去关心治理遥远西域的领主是什么人。如果已经被灭就更无人闻问了。 「大概正因为是女子才能强悍地守住边疆吧。戌字一族不招人为婿,但生下的总是带有异国神貌的漂亮娃儿。据说戌字一族生下的孩子,女的将来会成为领主,男的则会被送出去游历四方。」 也就是说她们是因为反覆与异族通婚才会生下美人,同时也对外国达到牵制之效? 「她们和巫女之国砂欧相处十分融洽。不过,即使同样都是女子,与人称女皇的太皇太后或许就没那么投缘了。」 「关于女人之间的纠纷恕我不予置评。」 不过,还真是听到了令人意外的事。壬氏也从来不提,所以说不定真的就只有猫猫一人全然不知情。 「那么杨医官,请问您十七年前人在何方?」 「很不巧,当年我已经在中央做医官了。」 「这样啊。」 猫猫与杨医官谈话时,马闪似乎把炒饭吃完了,猛地搁下汤匙。吃饭似乎有助于他解开脑袋里打的一堆结。 「我明白杨医官的意思了,姑且当作月君是在替至今束手旁观的中央还债吧。只是,关于目前月君的功绩全落入了杨玉莺阁下手里一事,我有些不能苟同。杨医官,您也是帮凶之一。」 「帮凶?您说我吗?」 「您出身西都又同为杨姓,您做任何事都会归功于玉莺阁下。」 「真的吗?」 杨医官向天佑作确认。 「呃——李医官也有说过,要我们先声明自己『来自中央』再开始诊治。我本来以为那句话的意思是我们是奉月君之命在行医。」 天佑懒洋洋地回答。脸颊还黏着饭粒。 「要我说自己『来自中央』岂不是很奇怪吗?我是这儿的出身,而且来看诊的熟人还不少耶。」 「那您补一句『依皇弟之命』不就得了?」 「那样讲的话,怎么说……好像成了皇族的近侍,不是怪难为情的吗?」 「嗄?」 这位老兄在说什么啊?也就是说上京之后飞黄腾达要衣锦还乡了,被熟人赞美却会不好意思? 「猫猫姑娘,猫猫姑娘,我可以把杨医官跟庸医叔归到同一类别吗?」 「就算都归到『讨喜老叔』一类性质仍有点不同,我看还是分开来吧。我想医官大人分类上应该比较接近家鸭等。」 「我明白了。」 猫猫可以想像雀所说的类别是什么类别。 「真要说的话,当地人应该分得出旧杨家与新杨家的差别吧?」 「旧杨家?新杨家?」 猫猫偏头不解。 「行医的杨家是旧杨家,玉袁老爷他们是新来乍到的杨家。虽说如今新杨家似乎子孙满堂,但当初来到此地时,还只有玉袁老爷、夫人与年纪尚小的长子。佣人倒是不少就是了。」 「不不,即使是当地民众,没超过四十岁应该不会知道这些吧?」 寻常百姓的寿命大多在五十上下,四十几岁的人并不多。 更何况玉袁家族是西都的代表人物。对年轻人而言,讲到杨家当然就是玉袁或玉莺。 「这样啊,都是这样看的吗?」 「我本来以为他们是当地望族,没想到家族世代这么浅。」 「他们好像从以前就会顺道来此逗留做买卖,是到了那时候才住下来。更确切的时期就得看版籍才知道了。」 「版籍没得瞧,都烧掉了。」 雀边喝山羊奶边回话。 「那就没辙啦。」 「总之就是这样,请医官不忘告知患者您是在月君的指示下行医。」 雀代替马闪,把最主要的意旨清楚告诉他。 「……不说不行吗?」 堂堂一个七尺之躯,还低眉垂眼地这么说。 「杨医官,地痞流氓都吓不着您了,我不懂就这么点事有什么好害臊的?」 「天佑,你少多嘴。」 看来这位医官医术是很了得,但一让他出风头就害羞了。或许是因为上司是只看实力的刘医官,他才能当到上级医官。 「打扰一下——」 有一双半睁的眼睛瞪着猫猫他们。 「饭吃完了就快点跟我换班,好吗?」 一脸哀怨的李医官,从门缝里盯着他们瞧。 十四话 天佑 众人针对如何解决杨医官的怕羞问题商议一番之后,最后的解决办法是请壬氏赏赐点东西给他。 「好吧,只是穿戴在身上的话还好啦!」 杨医官也接受了。 猫猫觉得这样反而更容易成为拍马屁的对象,但本人可能没想到。 (给他个衣带或玉环就是了。) 李医官也沾光得到赏赐,但对此惶恐不已。看诊结束后众人对他提及此事,他却力辞不受。 「没、没必要连我也领赏吧!」 「喂喂,净丢给我一个人啊?」 杨医官缠着李医官瞎闹。李医官烦不胜烦地看着这位上司。 「只有两位能领赏吗?」 天佑插嘴道。 「李医官不收,那就给我好了。反正都姓『李』嘛。」 李医官与天佑同姓,很容易搞混。再者,猫猫不可能知道李医官叫什么名字。附带一提,他们这儿还有李白这号人物,所以在座就有三位李兄。 「没你的份!」 李医官生气地说。大概是上司下属都是些奇葩,就不免要吃苦吧。 「那么,时候不早了,都回去歇着吧。」 下午的诊疗也结束了,雀开始收拾随身物品。说来说去这位侍女还是能干,房间也已经帮忙整理好了。 「请问一下——这布包是什么东西?」 雀询问道。记得是天佑白天带回来的。 「啊,那个啊……」 天佑想从雀手中接过布包,一不小心弄掉了。里头的东西滚了出来。 「……」 众人哑然无言。幸好马闪与其他护卫刚好离席去解手了。 「我说啊,小姑娘。」 李白面色严肃地看着天佑。 「我是不是该把这家伙捉拿起来?」 李白的眼神是认真的。 「不,还是先把事情问清楚吧。」 猫猫又看了一次从布包里掉出来的东西。那是一条人的手臂。就只有一条手臂,人体的一部分掉在地板上。虽然血腥恐怖到了极点,但在场只有几位医官与猫猫、李白还有雀。 「这条手臂是哪来的?」 「啊——你们看嘛,这断口已经接不回去了不是吗?」 天佑捡起手臂,随手就把断口对着众人眼前。的确皮肉已经破烂,就算缝回去也不可能成功接回。 「有块招牌的绑绳被飞蝗咬断,掉下来把人的手臂砍断了。原主说不要了,我就领回来了。」 「什么领回来……」 患者断了手臂,心情想必正绝望得很。猫猫认为人家让他拿走,应该是希望他能代为好好埋葬—— 「咪咪也来一起解剖……」 天佑话说到一半,李医官便把断臂没收去了,然后对着天佑的头顶就是一拳。 (哦,真够凶悍。) 「痛死了~我不过就是想多学着点……」 「少跟我啰嗦,这拿去好好埋了!还有,这种东西别放着不管!不怕发臭啊!」 「啊——」 天佑依依不舍地看着李医官的背影。 (李医官变坚强了呢。) 一个人在濒临极限时,有时能脱胎换骨。李医官原本是个心灵摇摇欲坠的人,想不到竟变得如此令人刮目相看。不,如果是刘医官早就看出他有天分才挑中他,那就太厉害了。 相较之下,天佑在这种状况当中虽然有点吓人,但遇事不为所动的心志或许倒是值得称赞。还有,绝对不能赏赐任何东西给这家伙。 天佑被李医官拖着,去埋手臂了。病坊不再收患者,只等两人回来。要是被患者瞧见两名医官在掩埋人的手臂,西都百姓不知道会如何议论。他们请一位护卫去站岗,避免掩埋时被人看见。 杨医官笑咪咪地看着李白与雀。 「方才的事你们就当作没看见啊。」 「是,雀姊不会多嘴长舌。」 「明白了。」 医官们进行解剖是犯禁忌,自然得保密。这两人想必是明理人。 猫猫看着面带笑容堵人嘴巴的杨医官。 「嗯?怎么了,咪咪?」 「小女子不叫咪咪,叫猫猫。」 「是喔?知道了,猫猫是吧,猫猫。好,我记住了。所以怎么了吗?」 「也没什么,只是觉得您似乎很照顾新进医官。」 猫猫不禁讲得带点酸味。但杨医官没有不高兴,还是笑咪咪的。 「噢,你说天佑吗?因为是我和刘医官让那小子习医的,所以觉得自己得负点责任。天佑动不动就把投门路挂在嘴上,但其实他才是最靠人提拔的那一个。」 杨医官双臂抱胸点点头。 「杨医官与刘医官让他习医?投门路?」 猫猫偏着头。 「哦,你不知道吗?」 「因为天佑兄比较属于爱管他人闲事的性情,但不爱多聊自个儿的事。」 猫猫也没打算问。 「那么为了今后方便,你想听听那小子的身世吗?」 杨医官一边收拾出诊用具一边说了。 「跟我说没关系吗?」 「照天佑那性子,应该只是没被问到所以才没说吧。」 「的确。」 猫猫在这方面也有共通之处,没资格说别人。 「那小子家中是猎户。刘医官和我去要熊胆时,看到一个还没加元服的小孩,一个人在那儿支解一头熊。那种面不改色、准确地只割取所需脏腑的本事,就连刘医官看了也吃惊。那小毛头就是天佑。」 刘医官边说话边做事,因此猫猫也边做药边听。 「但若是这样发掘了他的才华而提拔成为医官……我觉得那算是实力,不能说是投门路。」 「不,就某种意味来说,确实是投门路没错。当时我对他那做猎师的爹半开玩笑地提了一下,说『不如让你儿子做医官吧』,结果他爹霎时脸色发青、浑身哆嗦。的确,假若知道医官背地里当的是什么差,或许是会觉得这玩笑不能乱开。但那种害怕的反应实在太不寻常了。」 (一听到做医官就害怕?) 看在一般人眼里确实是令人作呕的行为没错。但猫猫以为若是猎师,应该会比较能够谅解。 「我问他为何惊恐,他非但不说,还立刻赶我们走。」 「这是怎么回事?」 「不得已我们正要离开时,天佑追上来了。说是不顾他爹反对要离家出走,请我们收他为徒。当然猫猫你也知道,刘医官不是会随便答应这种事的人,对吧?」 (的确。) 那场面彷佛历历在目。 「但天佑说了。『我是华陀后人,医官不就是我的天职吗?』」 「他说华陀吗?」 猫猫不由得放下手边的事,看着杨医官。 「对,不是传说中的名医,而是过去曾出于对知识的好奇而切开皇子的遗体,被处死的那个华陀。既然要跟医官做同样的差事,这事你也有听过吧?」 「听过。」 过去那位医官由于医术举世无匹,被美誉为华陀。然而尽管身怀神技与上进心,却因为人性面输给了好奇心而被处死。 的确如果是实际存在的人物,即使子孙还活着也不奇怪。同时,子孙也会警惕自己不重蹈祖先的覆辙。 「华陀的子孙后来成了猎师?」 「没什么好奇怪的。医官的修业与搜集药材,向来都有猎师参与。就算说猎师的女儿与华陀有了男女之情也不见得是假话,况且要欺世盗名,也该挑个更像样的对象才是。」 经他这么一说,猫猫也觉得能够理解。 「因为天佑是华陀的子孙,所以才收他做医官?」 「不,并非如此。就算天赋异禀或者真是华陀后人,我们也不会擅自让人成为医官。要说理由的话,就是他那双眼睛吧。」 杨医官大叹一口气,手里拿着被人体脂肪弄脏的小刀。想必是出诊时用到了。 「刘医官说了,如果他就这样一辈子靠打猎维生,迟早会把人当成熊或鹿来支解。」 「……」 猫猫无法否定。她甚至还有种预感,觉得天佑一定会那样做。 「人初生顺从欲望而活,尔后经过哺育教化,方知伦理。即使如此,还是有人不敌欲望。」 杨医官把小刀擦干净,放进篮子里。 「天佑是赢不过好奇欲望的的人。刘医官认定他一旦对兽类厌倦,就会对人出手。一个独居深山的猎师,确实有办法不为人知地支解几具人体。」 「就算当了医官,不也有问题吗?」 猫猫诚实地问。 「照刘医官的说法是,那要看怎么开导。别担心,加以循循善诱就是了。医官他虽然为人严厉,说来说去还是挺仁慈的。」 「真的吗?」 猫猫觉得半信半疑,但对天佑的身世倒是恍然大悟了。 「您为何跟我说这些?」 猫猫论立场不过是医佐,没必要跟她说这些才是。 「没什么,只是看到罗门兄教导有方,想聊两句罢了。」 (他认识阿爹啊?) 杨医官已担任医官多年,即便与罗门认识也不奇怪。 (我要不是被阿爹养大,搞不好看在别人眼里也是那样。) 猫猫不想承认,但天佑跟她在某方面上性情确有共通之处。若不是罗门在烟花巷开药铺教导猫猫,真不知自己会长成个什么样的人。 「好,差不多埋好了吧。可以回去了。」 「是。」 猫猫也整理东西准备离开。 天佑垂头丧气、无精打采地回来了,但猫猫并不特别同情,只想踹他的屁股叫他快点回去。 慰问之行乍看之下像是顺利结束。但就像人家说的,万事常于几成而败之。 猫猫一走出病坊,事情就发生了。 「小姑娘!」 李白冷不防地抱起猫猫往后退。 一团泥巴掉在猫猫脚边,砸了个稀巴烂。 「是你们把虫子带来的!都是你们害的!」 是小孩子的声音。猫猫四处张望,想找到说话的人。 「猫猫姑娘。」 雀就站在她后面。 「我看清楚那人的长相了,现在要逮住也行,你觉得呢?」 雀之所以问猫猫,是因为泥团子是往猫猫扔来的。 (幸亏是我。) 大概是挑上了看起来最迟钝的猫猫吧,但幸好不是马闪。 「反正也没扔中,雀姊就别麻烦了。」 猫猫用眼神示意:千万别去捉人。 「明白了。」 这对雀来说应该也是最轻松的选择。一时气不过把小孩子捉起来,又能怎么样呢?一旦捉到了人,就非得处罚不可。倘若打两下屁股吓唬吓唬就好是无妨,但万一闹到最后变成是对皇弟专使的贴身侍女施暴,少说不打个一百下不会放人。 那样猫猫心里会不舒服,雀想必也是一样。 (虽然只要我要求,雀姊应该会照办。) 但没必要就别旁生枝节了。 猫猫自知这样太心软,但她感觉世间也需要这样的心软。 (那孩子说:是你们把虫子带来的。) 「可是虫子是自西边飞来的呀。」 这样说不通。 「是呀,我们是打东边来的。」 雀也跟着回话。 小孩子所说的「把虫子带来」并不是这个意思。 对于深信吉凶或诅咒的人来说,本来不在的人来到西都,又凑巧发生了蝗灾,就会变成是来访者的错。 坦白讲,猫猫也很想解释清楚让对方信服。但恐怕对方不会谅解,也根本无意谅解。 「真是剑拔弩张啊——」 猫猫侧眼看着那团泥巴,往马车走去。 十五话 暴动 火花哔剥哔剥地响。 猫猫给炉灶添些麦秆。 (家畜粪便可能还比较好用。) 大概是出于好意,才把燃料从家畜粪便换成了麦秆吧。可是麦秆不像粪便是一整块,有时会被热风吹走。木柴或木炭要价昂贵,在西都难以购得。 她用锅子煎药,浓缩了要做成药丸,但就是昏昏欲睡。 (真的累了。) 她觉得自己只是照常当差,但也知道为何会累成这样。 真正疲倦的时候,不会发现自己有多累。要等到超过了疲倦的顶点,身体稍稍得到休息时才会整个累瘫。 缺粮,缺药,缺营养。 什么都缺。缺了什么就拿别的东西来代替补充,代用了之后又再找其他东西代用—— 罗半他哥在田里一下子高兴一下子忧愁。甘薯不敌夜里的寒冷,种不起来。他说还是决定种马铃薯。又说虽然甘薯叶枯了,但茎称为薯藤,可食。小麦则是栽培得很顺利。 芽菜似乎已经慢慢用在施膳上了。小麦麸皮说是对治脚气有良效,于是加在面包里烤,但听说大家不爱吃。 怪人军师不时会来别邸。猫猫决定以后都好心跟他礼貌性点个头。据雀的消息指出,怪人如果去跟着玉莺会造成严重后果。 经过调查,西都各地都有使用石炭,包括冶铁厂以及烧陶窑。说是会有独特的臭味,一闻就知。两种设施据说都与玉袁有关。 有太多事情需要思考。 害得猫猫一时没发现火花飘出烧着了备用的麦秆。难怪觉得怎么这么热,往旁一看竟然起火了。她急忙扑灭才没酿成大祸,但害得庸医为她担心,又被来拿药的天佑取笑得好惨。 (不行不行。) 火总是会在疏忽大意时烧得特别猛。 她重新打起精神。 而这里所说的火,不只是普通的火。 第七十五天。 事件发生了。 夜半,猫猫被外头的吵闹声惊醒。她披件氅衣从窗户往外看,在中庭看到卫兵的身影。闪现的火光逐渐聚集,教人心里发毛。 猫猫睁开睡迷糊的眼睛,立刻换了衣服。 到了楼下,她看见李白早已起床,在那里待命。抱着枕头的庸医还穿着寝衣,大概是硬被李白给叫醒的。 「发生什么事了?」 猫猫向李白问个清楚。 「我也搞不懂发生了什么事,但猜得到几种可能。」 「比方说呢?」 「呼咿~」 耳边传来庸医睡昏头的梦话,她不予理会。 「几日前,西寨传令兵来报,说夷狄大举进犯,袭击了粮仓。」 「粮仓吗……那就是……」 即使是不懂政事的猫猫,也猜得出几成。 「对,就是千辛万苦到处筹措的储备粮食。」 既然说是西寨,想必位处此地与砂欧的边界。 「所以了,这几日来,上头那些高官都在商议如何解决此事。」 「难怪觉得这阵子差事告了一段落,原来……」 壬氏也没把她叫去。这就是所谓的暴风雨前的平静了。 「就算想救济,眼下也没这余力。虽说靠壬大爷四处疏通关系,从各方送来了救济物资,但若是都被抢走就没意义了。于是他们商议解决对策,谈着谈着火药味就重了起来。」 「您说的火药味是?」 「就是开始说到要打仗了。」 (我想也是——) 食不果腹了就会袭击别人的土地。这是自古以来世人……不,是动物的必经之路。 「可是,壬总管反对吧?」 「对。然后,现在——」 这时就听到外头一阵叫嚣。听得不甚清楚,但好像有听到「把皇弟交出来」几个字。 「外头吵着要找不知民间疾苦的胆小皇弟殿下理论。」 这是早就知道的事,猫猫也觉得只是早晚的问题。反而可以说拖得够久了。 (那么现在该怎么办呢?) 猫猫能做的事情有限。她姑且先弄来一台农事用的板车,铺上一块垫子。 然后,她拉着睡眼惺忪的庸医的手过来。 「小、小姑娘,我还想睡……」 猫猫拉着点头如捣蒜的庸医,让他坐上板车。幸亏他还没睡醒,搞不清楚状况。要是整个人清醒了,一定会吓得六神无主、大吵大闹。 「医官大人,要睡就请您在这上头睡。」 「嗯,嗯嗯……」 庸医任由手脚露在板车外头,再次沉沉睡去。 李白纳闷地看着整个过程。 「这是怕医官大人来不及逃跑。就算真让他跑,也跑得不比缠足的后宫侍女快。」 「也是,小姑娘也就算了,毕竟没法横抱着老叔走嘛。这么做或许是对的。」 「可是,竟然想找皇族理论……」 猫猫一面跟李白说话,一面把治伤药与白布条塞进佩囊。李白更是拿了油瓮过来。 「要是在京城里这样做,主谋可是死路一条,共犯也要吃鞭子的。」 「大概这就表示群情是真的太激动了。」 民众现在是集体激动到行为失常了。 「这下难办了。与其要我坐以待毙,我宁可先下手为强。」 李白一面苦笑,一面撕下布条捆在棍子上。由于没有木柴能拿来当火把,他折断了椅子脚拿来用。不愧是武官,兵法必定学了不少。他只是不好战,不代表没本事。 「只是,发生了这么明显的暴动,问题就出在当地的统治者身上了。」 「您说得对。」 猫猫不懂政事,但知道眼下这状况是滔天大祸。 坦白讲,心脏扑通扑通地吵得她心烦,但是有李白担任护卫的安心感,与自己还得照顾庸医的责任感支撑她继续行动。 「就算说是民众独断专行,至今置之不理的还是玉莺老爷。即使交出一、两个平头百姓的脑袋,以伤害皇族名誉的代价来说仍旧太便宜了。」 这猫猫也明白。皇族与黎民的性命价值就是有着如此差异。 「玉莺老爷摆明了一直在收买人心。就算壬大爷为人再怎么厚道,依然让人看不过去。即使大爷出面相劝,大伙儿也咽不下这口气。我看事情应该早就传到中央去了吧?」 就连平素为人平和温顺的李白都这么想了,中央想必会更加愤恨不平。 「……您说得对。不知玉叶后或玉袁国丈对此有何看法?」 「一般来说应该会劝劝家里人才是。」 「是应该会劝劝才对。」 两人碍于身分立场,不能前来西都。但还是可以写信或派使者前来。 而且除了壬氏与怪人军师之外,尚有一位高官来到此地。猫猫不认为那人会疏于与中央的联系。 「我想想,叫什么来着?就是另一位待在西都的高官。」 有听过几回名字,但她一如平素地忘了。 「我看小姑娘就是一副不会记人名字或长相的样子。我想想,嗯嗯,我一下子好像也想不起来?只记得是个没啥存在感的人。」 「李白大人还好意思说我?」 「等我一下!记得应该是掌理祭祀的官员。」 「既然是祭祀就是礼部……啊,是鲁……鲁侍郎!」 猫猫总算想起人家叫什么了。 「对,鲁侍郎。就相信那位老爷已经在设法解决了吧。」 「还说信不信,现在就已经发生暴动了呀。」 「是没错。」 两人正在叹气时,只听见一声巨响。难道是蜂拥而至的百姓想硬闯别邸? 「这该怎么办呢?」 猫猫若是看到伤患也愿意帮忙治疗,但得先顾好自身安全才行。要是有个万一,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点燃赶制的火把丢出去。 (实在不太想这么做,但为了自保无可奈何。) 正在思忖时,一阵沙沙的脚步声靠近他们。 猫猫与李白准备迎战。 「猫猫姑娘——你在吗?」 原来是雀。 「需要我解释目前的状况吗——?」 「有劳雀姊了。」 雀讲话声调还是一样轻松自在。手里拿着旗子。 「民众化作暴徒找上门来了。一如之前所料,感觉就像是累积已久的怨气爆发了。他们大声喊着要月君滚出去,或是出来面对。」 「是,我大致能够想像。都听见了。」 「然后呢,我想两位刚才应该有听见一声巨响。」 「听见了。」 「那是玉莺老爷来了。」 猫猫连忙一把抓住装有医疗器具的佩囊。 「放心,玉莺老爷还不至于会对皇族出手,但事情的发展很有意思喔。」 「雀姊所说的有意思,感觉都不会是什么好事。」 「总之你们来看看吧。」 猫猫照着雀说的来到外头。李白也跟来了。 「那医官大人呢?」 「嗯,就把他也带上好了~」 雀懒洋洋地推板车。她频频给李白使眼神,于是李白跟她换手。 来到外头,便听见一阵嘹亮的男声。 「各位乡亲,可知各位面前的这位月君为西都百姓付出了多大心力?」 民众顿时议论纷纷。 「用来施膳的米粮都是月君远从中央带来的。我们现在能不用挨饿,都得感谢月君仁慈!不收钱的病坊也是月君的安排,有去过的乡亲都知道吧。」 (这是在干什么?) 如果声音来自壬氏的自己人还能理解,但就猫猫听起来像是玉莺的声音。嗓门宽阔洪亮,真的就像是戏子在说台词。 猫猫加快脚步。必须靠得更近才看得见,但靠太近又有危险。她东张西望,想找个视野开阔的位置。 「猫猫姑娘,猫猫姑娘。」 雀爬到树上向她招手。猫猫也学她往树上爬。 「别摔下来啊!」 李白推着载庸医的板车,看着她爬树。 爬到树上,整个状况便尽收眼底。 壬氏背后站着马闪。玉莺站在壬氏面前,挡在他与民众之间。周围就像簇拥着舞台那样,挤满了围观的民众。 「最早对蝗灾做出因应的也是月君。我也已经尽力救灾,但受灾情形能控制在目前这个程度,全都得感谢月君英明。中央之所以立刻送来救灾物资,也是因为月君人在西都。各位乡亲难道不懂这个道理吗?」 这是在做什么?猫猫心想此人也太会见风转舵了。至今抢尽壬氏功劳的男子,现在才来赞扬壬氏的所作所为,在这种场合晓谕民众。 而且,这是壬氏初次在西都民众面前亮相。若是高官权贵还另当别论,壬氏应该从未在这么多平民百姓面前露过面。凛然难犯的身姿与天仙似的容貌,对西都百姓一样管用。可以看到好几名女子如痴如醉地望着他。 (平常他在这种时候应该会谦虚辞让……) 但这些的确都是壬氏的作为,没有理由否认。要说谁有资格向壬氏抱怨,恐怕只有搏命踏上灭蝗之旅的罗半他哥吧。 附带一提,罗半他哥成了从别邸内看热闹的围观群众之一。由于整个人实在太平凡无奇,要不是手里拿着铁锹,猫猫根本不会注意到他。他拿着那个似乎是万一暴动发生的话可用来护身,但就没有比铁锹更像样的东西了吗?看起来反而像是农民起义的一分子。 玉莺的声音相当嘹亮。与其说是演讲,看起来更像演戏。民众看着玉莺这个男人看得目不转睛。 但是,当中也有人举手想说话。 「皇、皇弟殿下怎知蝗灾要发生了?不、不就是殿下带来的吗?」 与这个问题相呼应,一些人连声喊着「就是啊,就是啊」。 (这很难解释。) 换作是罗半,大概会提出过去数年的统计结果、气候以及周边地区的虫害等纪录做解释吧。可是,无论握有多悉心调查的案卷档册,会看数字的人并不多。百姓听不懂,就不可能心服口服。 壬氏向前踏出一步。 「这就让我来说明吧。我在京城卜卦,见西方有凶兆。近年来,西都让玉字一族治理得繁荣昌盛,我认为能想到的灾害就是蝗灾了。」 皇弟亲自向百姓开口,让民众为之哗然。悦耳的嗓音依然不变,只是在这里玉莺的嗓门能传得更远。 (卜卦啊。) 莫非带主掌祭祀的鲁侍郎一同前来,就是为了这个目的?拿农作物或近年的虫害数字出来压人,也不知道有多少百姓能理解。说成占卜反而能得到较多民众的理解。 (既然有人相信迷信,用迷信安抚他们就是了吧。) 猫猫觉得这么做有道理,但随即发现这是做错了。玉莺的表情像是早就等着壬氏说出这番话。 「正是如此。我等现在最需要的,便是月君的力量。」 玉莺向民众振臂疾呼。 「有了上天之人通于天意,西都的光明未来……不,是戌西州的繁荣富庶将指日可待,各位说是不是?」 玉莺这番话让民众喧噪起来。刚才还敌视壬氏的那些人,这会儿都转怒为喜,对年轻皇弟投以期待的目光。尽管也有很多人仍然面带不满之色,但不到高声主张的地步。 「我等必恭请月君主祭,各位说对不对!」 玉莺很擅长煽动群众的情绪。民众举手呼应。 「哎呀——竟然来这招。」 雀像是心有不满。 「月君原本带着鲁侍郎来就是为了行祭祀之事,大概会回答……」 雀还没说出答案,壬氏先有了动作。 「好。」 壬氏应允了此事。这事没别的选择,举行祭礼原本就是预定的事项之一,只是因为蝗灾而延期。但是—— 玉莺笑了。是一种愉快明朗,就好像胜券在握般,带点傲慢神态的笑脸。然后他说了: 「那么,让我们祈求上天保佑戌西州蓬勃发展吧!您愿意祭告上天,消灭来自西方的灾厄吧?」 壬氏表情不变。但是服侍左右的亲信想必都能看出,他的神色当中带有自觉走错了一步的焦虑。 尽管四下一片漆黑、位置又远,就连猫猫也确定他就是这种表情。 「说得没错!」 民众当中有人大声说了。 「真要说起来,把虫子来袭怪到月君身上又能怎样?怎么可能是月君把虫子带来的?虫子是从哪儿来的?西方嘛,是从比咱们这儿更远的西方来的。」 「就是啊,就是啊。」 民众表示同意。 猫猫听不太懂,但这句话似乎有笑点。西都百姓都在小声窃笑。 「正是如此。真要追究的话,错也不在月君,而是在受任治理西都的我,不是吗?所以,请月君恕罪。任何人对贵为帝子龙孙的月君有所冒犯,都是我的责任。」 玉莺转向壬氏,猛地低头致歉。 「老天爷啊。」 雀一脸为难。 「然后,如果要追究未能防范蝗灾的责任,现在代表家父玉袁治理此地的我难辞其咎。让百姓挨饿,罪责在我。各位,是我对不起你们。」 玉莺也对民众低头赔罪。 「玉莺老爷!请快快抬起头来。」 「就是啊,一切都是我们擅作主张。玉莺老爷何罪之有?」 民众想让玉莺抬起头来。 猫猫觉得舞台就在这时换了场面。 刚才还担当主角的壬氏,此时戏份都被玉莺占去了。 「……说得对,皇弟殿下没有任何过错。」 「要怪就该怪把虫子送来的那些西方人!」 「没错,岂止如此,他们还抢我们的粮咧!」 民众又再次喊着「就是啊,就是啊」。 玉莺说过是「来自西方的灾厄」。猫猫以为他说的是蝗灾。然而—— (这,怎么回事……) 民众愤怒的对象,从蝗灾变成了西方国度。与戌西州西陲相邻的国家,便是砂欧。 「这下燃起了另一种火苗了。」 雀眼神冰冷。 「另一种火苗……」 「真是了不起啊。才在猜想背后有鬼,原来至今的闹剧全都跟这一刻环环相扣啊。」 「什么闹剧?」 雀转动手指,一只鸽子从她手里蹦了出来。 「之所以请来月君与军师大人、刻意对月君无礼,又对民众灌输负面印象,都是为了这一刻做的算计啦。要是万一连送养女入后宫都是早就算好的,只能说真是好心机唷。」 鸽子离开雀的手心,拍拍翅膀飞去。 「饶不过西方那些人!」 「把粮食抢回来!」 「讨伐夷狄!」 民众握拳朝天。刚才还冲着来自中央的皇族释放的杀机,现在全转移到了别的对象上。 「罗汉大人说过他正在努力成为武生,看来演起配角一样行啊。说不定配角反而演得更好呢。」 「雀姊此话何意?」 「就是说,这里便是玉莺老爷布置的舞台。而月君就在不期然的状况下被拱上舞台,甚至还被迫饰演主角。对皇族的冒犯当众谢罪一笔勾销,与民众之间的误会也涣然冰释。不只如此,还有一位锋芒内敛又如戏子般容貌秀美的男子站在台上呢~不过以目前这情况来说,比较像是与玉莺老爷两人同台演出就是了。」 猫猫明白雀的意思了。玉莺让皇弟与西都代理领主扮演主角,再将异邦人设定为反派。自己不说什么断定的话,只是诱使群众产生这种想法。 「壬总管如果现在出言否定呢?」 「……办得到吗?现在可是被刚刚气氛还一触即发的民众大举包围着。而且自己这边还有不堪一击的弱者呢。月君没有说错什么,玉莺老爷也没妖言惑众。只不过是民众此时已经把注意力从『蝗虫』转向『抢了储备米粮的异邦人』那边去了。」 猫猫知道雀想对她说什么了。 「不弄脏自己的手,也不用挟持谁,手里就握有人质了。真是会使脑筋。」 雀不住点头,像是对一切了然于心。 果不其然,壬氏虽然开口了,但没有明确否认任何事情。 只告诉民众即将举行祭祀,祓除灾害。 壬氏讲话向来是这么四平八稳,但不足以用来彻底解开民众的误会。 猫猫吞吞口水,看着雀说: 「……那么玉莺的目的是……」 猫猫已经把该有的尊称给忘了。 「假如说他的确正在努力成为武生,那么舞台或许并不在西都喔。」 雀往更遥远的西方望去。 「大概是有某些理由让他就是想跟西国砂欧开打吧,不单只为了政治利益。」 猫猫也望向西方天空。 在那遥远的他方有着砂欧,以及北亚连之地。 十六话 玉袁的子女 当着猫猫的面前,壬氏用头去撞柱子。 在金碧辉煌的房间里,身边伴着一群随从,自己去撞头的模样只能说滑稽可笑。 「小殿下,中间用这挡着吧。」 水莲悄悄拿了件棉袄,揉成一团塞进壬氏的头与柱子之间。撞击声顿时变得软噗噗的,笨得好笑。但她没有阻止壬氏继续撞柱子。 「我被坑了!」 「是被坑了呢。」 「开什么玩笑!」 「就是啊,开什么玩笑。」 猫猫一个劲地帮腔。与其乱给建议不如一个劲地附和,这招用来对付乱发脾气的娼妓,总是能让她们平静下来。 「喂,你有在听我说话吗!」 「有在听。」 看来是选错方法了。以这种情况来说,应该提出解决方法,而不是安分地当应声虫。可是猫猫目前又给不出个具体的好主意来。 其他随从似乎也是如此。 「月君,后来玉叶后可有来信?」 高顺先开口了。 (后来说的是什么事之后?) 两边似乎有为了玉莺的养女一事互通音信,不知高顺说的是不是这事。 「有来信,但皇后恐怕很难插手解决玉莺阁下这事。这次的事皇后不可能知情,就算火速通传也来不及应对。不过皇后早在很久以前,就介绍了另一个人脉给我。」 (我想也是。) 即使是血亲也不是上下一心。另一个人脉不知说的是谁? 「那么,玉袁国丈那边呢?」 这次换马闪提问了。 「……我猜想,这应该不是玉袁阁下的意思。我已主动将状况告知了,但玉袁阁下似乎也想交由儿子自行裁夺,总是回覆得暧昧不明。玉莺阁下与我收到的信,内容恐怕南辕北辙吧。」 「玉袁国丈的回信内容,与壬总管接到的呈文之间可有任何不一致之处?」 桃美问了。应该是在确认信件是否有安然寄到玉袁手上。 「……目前应该是没有。」 「我想也是。」 帷幔后头传出了声音。一瞬间猫猫没想到是谁,随后才知道是高顺的另一个儿子——马良的声音。雀左蹦右窜,在帷幔上戳来戳去。 (已经适应到可以出声说话啦。) 但不知道猫猫还得来访多少次,他才会愿意露脸。如果猫猫把自己打扮成家鸭模样,不知是否能让他敞开心扉?高顺接着说了: 「玉袁国丈的作法是一面与邻国交好,一面进行牵制。用计拉拢或勾心斗角是在所难免,但从不会直接宣战。窃以为这次必定是玉莺大人独断专行。同时也看得出来玉袁国丈有所迟疑,不愿批评儿子的作法。」 「毕竟玉袁阁下年事已高,想必是觉得该放手让儿子去做了吧,这心情我能理解。」 (也是啦——) 「是。另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有不少民众对玉袁国丈的作法并不服气。支持玉莺老爷的主要朋党当中,也包含了许多被玉袁国丈剔除的人物。」 「可想而知。」 壬氏放下棉袄,坐到椅子上。 「毕竟邻人不见得都是善人啊。」 猫猫想起去年西都的那场婚礼。在那场事件当中,新娘不愿嫁去邻国砂欧,试图伪装自杀隐藏行踪。当时全家人都涉案,即使破案了仍让人内心惆怅。 (成为异邦人的妻子,就得像家畜一样被烫上烙印啊。) 世上没几个傻子乐意让人往自己身上烙印。猫猫知道的也就一个。 (不,那还是他自己烙上去的。) 猫猫半睁着眼看着那傻子,同时针对眼下的状况厘清头绪。 (民众对皇弟心有不满,玉莺做了和事佬。不知道为什么整件事变成了异邦人的错,现在得由壬氏当主祭。) 就当时的现场气氛来说,此番祭神与其说是驱灾除病,感觉更像是被民众当成了保佑日后征服敌国的战前祭祀。 现在壬氏就是在烦恼该如何处理延迟至今的祭礼。 「要是玉袁阁下能回来该有多好啊。」 壬氏说出不可能实现的愿望。 「很遗憾,恐怕没这可能。」 「依赖别人是不行的。」 高顺夫妇婉劝壬氏。 事情好像没得平息,最大的疑问是自己怎么这么倒楣也在场?猫猫觉得头疼。猫猫好几日没被叫来了,但还没开始治疗壬氏腹部的烫伤,壬氏就开始像这样抱怨个没完。 (雀姊……) 都怪那个促狭鬼侍女把她带来。 见事情讲了半天一直在原地打转,猫猫决定拉回正题。 「看总管如此烦恼,但祭祀的方针已经确定了吧?」 「……就是这个。」 壬氏拿张纸给她看。 「地镇?」 纸上写着地镇二字。 「这是鲁侍郎跟我提的,建议我就用这个名目举行祭祀。」 「意思我懂,但好像没听过这个名称。」 「祭祀你知道吧?」 「知道,就是皇上举行的祭祖仪式吧?」 「正是。但当皇上国事繁忙时,常常由我来主持祭祀。」 过去也曾经有人企图趁机要壬氏的性命。如果猫猫在当壬氏的贴身侍女时认真准备过女官考试,应该会更早察觉壬氏的真实身分。 「需要我跟你说明祭祀的细节吗?」 「不,总管不用费心。还请只告诉小女子地镇仪式的具体内容就好。」 猫猫清楚明白地拒绝。 「好。祭祀原本指的是祭天地、祀祖灵,不过这次由于来到遥远西域,鲁侍郎建议不妨采用镇抚当地土地神的形式。换言之,就是祭祀荒芜贫瘠的大地,祈求五谷丰收。」 「恕小女子斗胆一问,意思是否就是要新创一个祭祀名目?」 「话别说得这么直。据说东方群岛就有这么一种祭祀。」 「皇弟祭祀过祖灵之后,如果玉莺老爷旋即对外国公开宣战就伤脑筋了。所以各位大人认为只要改成祭祀当地的土地神而非祖灵,即使情况再糟也能将祭祀对象局限于戌西州以内,不知小女子这样理解是否正确?」 「猫猫,你都说自己不懂政事,其实明白得很嘛……」 壬氏在奇怪的事情上佩服猫猫。 「壬总管似乎也被排除在祭祀对象之外?」 「提议的鲁侍郎本人也是。然而无论如何,只要玉莺阁下不轻举妄动就没事。」 若要讲得再具体点,怕就怕玉莺在祭祀的最后阶段公然宣布与外国开战。 「但就目前来说,若要问他是否有公然做出什么胆大包天的事,其实也没有对吧?」 「是啊。他只是找我与罗汉阁下提过开战之事,并未公开宣布。因为那说到底只是提议,形式上得不到我与罗汉阁下的赞同就无法真的动手。」 这便是玉莺这个男人难对付的地方。不是自己一人主张开战,而是把旁人都卷进来,硬是让事情发展下去。 玉莺深受西都百姓的信赖,要求自己为政时多方倾听百姓的意见。听起来像是最理想的领主代理,无奈世间的道理没那么简单。 倘若要顾虑到西都百姓的心情,就非得找个对象来让众人泄愤不可。原先冲着皇弟来的怒气,如今转向了外邦。 作为一时的逃避之道是很简便,从长远的观点来想却是后患无穷的选择。 「我说反对开战,他就使出强硬手段来了。」 「是啊,手段非常下作。那么好战的话,自己光明正大去宣战,慷慨赴义就是了。」 「不,万万不可。」 听到桃美语气凶悍,高顺回嘴了一句。马闪长得像高顺,但火爆脾气也许比较像母亲。 (戌西州明明有很多异邦人。) 猫猫同情起那些身陷险境的异邦人来。 「对了,目前西都大约有多少异邦人?」 看民众那种氛围,一见到异邦人搞不好会上前围殴。不知他们都在何处藏身? 「说到这方面,或许只能说军师阁下果然有远见吧。」 「那个老家伙?」 猫猫歪扭着脸孔追问。 「第一波蝗灾发生后,军师阁下立刻让异邦人商团等聚集到一处提供庇护。照军师阁下的说法是因为全部混在一起好像会很麻烦。」 「……他做这些事情时,真的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那个单片眼镜怪人,什么事情都是靠本能察觉,很难理解他的思维。 「许多商团已经沿海路归国,或是走陆路前往华央州了。即使如此,仍然有大约一百人留在西都。」 「有地方藏匿他们吗?」 「西都百姓并非都是同一个心思。有人对异邦人怀恨在心,也有人认为他们是与生活密不可分的邻人。海港附近有个做异邦人生意的驿站,我们把那里包下来了。」 「要包下那里不容易吧?」 「是啊,正好有个人脉可以请托。那人就快来了。」 「……抱歉,既然客人即将到来,能否让我早早将差事做完离开?」 事情闹得那么大,药房里却只有从头睡到尾的庸医一人。不只是药,白布条也开始不够用了,她想割开不再使用的褥子再做一些。 「猫猫姑娘话都还没说完,那位客人已经到喽。」 雀通报了她不想听的事情。 壬氏露齿微笑。 「你也听到了。到后头去等我吧。」 「……是……等等,后头是哪儿?」 猫猫东张西望。 「来,猫猫姑娘,这边请。」 雀把她带到了房间后头,一个用帷幔围起的角落。里头有圆桌与两把椅子,还准备了茶点。虽然狭小但坐着不闷。 「只有我家夫君可以蜗居斗室不公平,所以雀姊也布置了一个。」 「被你布置得舒舒服服的。」 「是呀,茶点没了的话上头架子上还有。你要喝茶还是果子露?」 「茶。」 「马上来~」 雀掀开另一头的帷幔走了出去。 「猫猫。」 壬氏隔着帷幔来跟她说话。 「孤接下来会有点费神,想来点补充。」 壬氏从帷幔缝隙间很快地把手伸进来。 「您说补充吗?」 猫猫看看雀说的架子。她从架上篮子里拿起一个用纸包着的月饼,想塞进壬氏的手里。 「!」 「……」 月饼掉到地板上了。包装纸剥落,月饼碰到了地板。猫猫想捡,但右手被壬氏的右手抓住了。壬氏的手指滑进她的指缝间,十指交缠着像是要确认手中的触感。两只手都是右手,没办法握得很紧密。 修长的手指紧紧按住猫猫的手背,手心与壬氏的手心紧贴在一起。 猫猫感觉到了血脉的鼓动。指甲修得整齐漂亮,但手心触得到硬硬的茧。指尖留了点墨水渍,手掌微微冒汗。 猫猫也开始流手汗了。她想在手汗淋淋之前放手,于是开口说: 「总管您这是做什么?」 「就说是补充了。」 「补充……」 搞半天不是要补充糖分啊?猫猫看着掉在地上的月饼。 「开始硬撑之前得先补点元气才行。」 「……不要硬撑不就得了?」 猫猫缓缓地呼吸,以免自己的脸与身体发热,心脏狂跳。但怎么样就是无法抑止心跳与出汗,手心一点一点地慢慢变湿。 「在孤这样的身分地位,不硬撑不就成了昏君了?」 「倘若功绩都让人抢了去,结果还是会被当成昏君的。」 「无妨,孤只求知己懂孤。」 壬氏更加用力地握住她的手。 「客人来了。」 壬氏的声调变了。 「烦扰月君了。」 猫猫听见一名男子的声音。 「好说,有劳尊驾来这一趟,着实过意不去。」 壬氏平淡地回话。 但依旧紧紧握着猫猫的手不放。 (他想就这样跟客人说话?) 壬氏背对着猫猫。猫猫被帷幔挡住,连壬氏的背都看不见。唯独紧握不放的右手手心冒汗,彷佛暴露出壬氏深藏于心的情感。 壬氏眼前的客人是谁?壬氏此时是用何种表情看着对方?希望对方别察觉他的背后躲着猫猫才好。 猫猫开始觉得如坐针毡,忍不住用空着的左手掐了壬氏的手背肉。 (这可不能算是不敬,我说不算就不算。) 「……那么,请坐。」 不知是不是猫猫多心了,壬氏的声调听起来有点不开心。他总算是放开了猫猫的手。壬氏的手消失在帷幔后方。 猫猫举起右手看看。手背留下了淡淡的红色瘀痕。 「什么补充……」 「补充什么呀?」 「!」 猫猫没大声尖叫就已经很了不起了。雀端着茶具站在那儿。 「没什么。」 「是吗?哎呀呀,有个月饼落在地上喽。」 雀捡起掉在地上的月饼,吹个几口气拍掉灰尘后把它吃了。 「猫猫姑娘,怎么看你好像坐立难安的?」 「是雀姊多心了。」 猫猫一边小声说话,一边尽可能佯装平静。 「好吧,那就当作是这样喽。」 「……」 谁也不知道雀究竟有多少事情了然于胸。 猫猫坐到椅子上,乖乖啜茶。从帷幔缝隙可以看见客人的身影。 「我们在这儿旁观,不会被客人发现吗?」 「请放心,我还请水莲嬷嬷检查过了,不会穿帮的。像这样小声说话也不会被客人听见。」 既然水莲都说没问题了,一定没问题。 客人大概三十五岁上下吧。肤色浅黑,一头红发。但应该也不是异邦人,只是头发与皮肤被阳光或海风晒吹得变色了。 壬氏与男子隔着桌子对坐。从猫猫她们的位置可以看见两人的侧脸。 「他是?」 「玉袁国丈的公子之一啦。」 也就是玉叶后与玉莺的兄弟了。 「跟两位长得不像呢。」 「是呀,因为母亲不同。玉袁国丈有着十一位夫人,以及十三位公子千金。」 「……」 都说家世富豪的除了正室之外还会纳一、两个妾室,看来那位和颜悦色的慈祥老人也不例外。 「那位官人是三公子。说了名字猫猫姑娘你大概也记不住,总之就先称他一声玉莺他弟吧。」 雀讲这话还满失礼的,但毕竟是事实,猫猫就不反驳了。 「不错,就像罗半他哥一样好懂。」 「是呀。不过人家不像罗半他哥,是有名有姓的。」 雀讲得好像罗半他哥没名没姓似的。 「玉莺他弟负责掌管海港事务。月君之所以能租下驿站,也是受了玉莺他弟的帮助。他弟似乎跟玉叶后感情很好,那时才愿意听月君怎么说。」 「原来是这么个人脉啊。」 「嗯?」但猫猫随即偏了偏头。 「听起来这位公子似乎很有权力,那为何对西都的现况不闻不问?还有,其他的公子千金呢?」 目前十三个孩子当中,猫猫只知道三人。既然是高官权贵之子,应该可以多插手管点事才对。 「这可能是玉袁国丈的家规问题吧。玉莺他弟的令堂原本是船家女,其他夫人也都是各自从事不同方面的行业。」 「那么兄弟姊妹就是各自继承了亲娘擅长的道业了?」 「正是这样。玉袁国丈的厉害之处,在于他不单单只是广纳妻妾,而是拉拢擅长特定行业的人物成为家族的一分子。就跟皇族的通婚外交是一样的。」 真是商人作风,讲求实际。其中讲到玉叶后,就是以才貌双全作为武器成了后宫的霸主。 「但是让我诚实问一句,玉袁国丈的继承人就只有玉莺老爷一人吧?虽然也是因为身为长子,但其他兄弟都没有意见吗?」 家族与财产越是雄厚,越是容易引发骨肉之争。他们家有着多达十一名妻妾与十三名子女,难免让人心生臆测。 「关于这方面,玉袁国丈的夫人们似乎是有分阶级的。玉莺老爷的令慈是正室,其他皆是侧室,关系划分得十分明确。」 「原来如此。」 所以真正的夫人唯有玉莺母亲一人,其他都只是为了结为姻亲才娶进门? (看起来像个老好人,想不到这么薄情。) 玉袁温厚慈祥的长者形象,一口气全变了样。 「我懂玉袁国丈这么做的道理,只是觉得其他众多妾室的亲属好像会有怨言。」 「这方面大概就是国丈懂得打点吧。」 雀一面塞得满嘴的月饼,一面继续偷窥。 玉莺他弟正在将异邦人暂居驿站的现况告知月君。 「事情就是这样,目前还勉强撑得过去。」 「多谢相助。虽说情况紧急特殊,但民众若是袭击了异邦人,有可能演变成邦交问题。」 「邦交问题是吧……」 被太阳晒黑的壮士,带着讽刺意味弯起嘴唇。 「不过视家兄的方针而定,我再怎么藏匿异邦人可能也是白费力气。」 玉莺他弟讲出教人惊骇的话来。外表像是个跑船的粗人,但在皇弟面前说话并未失其分寸。 「……恕我失礼,但我觉得玉莺阁下似乎一心想挑起战端。他在你们兄弟之间态度何如?」 「……这不好说,但在下心里有点头绪。」 玉莺他弟交叠起节节分明的手指。 「长兄的母亲……我们兄弟姊妹都唤她一声西母夫人,月君可知西母夫人原是识风之民出身?」 「知道。」 西母不知是取自「西王母」女神,或者指的是西都之母。也有可能是名字里有「西」字。 「西母夫人为人慈爱,向来关怀过去同族的其他识风之民。每当她陪同父亲一起出外从事贸易,总是走访各地的奴隶商人,解放每个见到的同胞。」 「……这么说来,玉莺阁下莫非也和她一起……」 「正是。识风之民大多数都是在砂欧找到的。据说西母夫人他们还曾经为受尽异邦人的虐待,瘦得只剩皮包骨的同胞喂水送终。」 猫猫听了这事,觉得一半理解一半不解。雀面孔扭曲,似乎也心有同感。 「猫猫姑娘,你怎么看?」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的确,这好像能构成启战端的理由。但我感觉它充其量只能算是理由之一。」 猫猫直话直说。就是这点可疑。作为理由可以理解,但就这么个理由又不够充分。虽然可说是为同胞报仇,但原本袭击识风之民的是同一草原的部族。况且也不是只有异邦人才会虐待奴隶。从国交观点来看,与无故找碴差不了多少。 猫猫与雀都觉得有疑问了,壬氏自然也不例外。 「就只有这个理由吗?」 壬氏开门见山地问了。 「纵然是长兄,你们几个弟弟也不至于对玉莺阁下噤若寒蝉吧。不过我想大海阁下也是因为心怀不满,才会来倾听我的说法。」 玉莺他弟似乎名叫大海。很像是船家会取的名字。 (名字里没有「玉」字。) 猫猫心想,这就表示他不在继承人之列了。 玉叶后的名字有「玉」不知是因为自幼聪慧过人,抑或是进入后宫时才改了名? 「玉莺阁下想必也不能因为是弟弟,就不把港主放在眼里。他给了你什么好处?」 大海的神情一瞬间显得退缩,然后微微一笑。 「月君您应该多找机会崭露锋芒,这样就不会再有人说您是空有外表了。」 「露锋芒能有什么好处?让人来吹捧我吗?」 壬氏那张尊颜神色不变,但听起来口气变得轻松许多。大概只是猫猫不知道,其实两人已经见过几次面了吧。否则大海不可能无礼地说出这种有失言之嫌的话来。 「长兄是拿砂欧海港的使用权来钓我。砂欧向来对外国船舶抽取高额的下碇税,国内又有各国货物往来热络,即使被趁机收取高额入口税,还是不得不入港。如今长兄说换成我们来收这个税,并将税务交由我管理,随便估计也有这个数字。」 大海用五根手指比出了金额,但猫猫连那有几个零都想像不到。 「所以?」 「怎么还问我所以呢?」 「乍看之下像是给你利权,但在我看来只是增加你的重担。大海阁下再有本事,要管理蕃舶进出的两座大港恐怕还是有困难吧。还是说,阁下能把自己一分为二,变成两人?莫非大海阁下能使仙术?」 壬氏挖苦地说出荒唐的话来。大海表情不变。 「我也有部下堪任左右手甚至是左右脚,交给他们处理就是了。」 「把心腹留在可能成为战场的地方?原本以为船家最讲义气,看来是我太抬举你了。」 壬氏摆明了在挑衅。 (这……) 光是待在一旁,就觉得心神都被耗光了。说的人跟听的人都累。 (难怪他想补充。) 继续用这种方式谈话不把人逼疯才怪。 「海港的利权就是有如此大的价值。」 「那么,大海阁下以外的兄弟又为何保持沉默?他们可得不到像海港这么大的甜头吧。毋宁说考虑到攻打外国时必须负担的军费,怎么想都是弊多于利。」 「……我想是家兄对每个兄弟都解释过益处吧。」 猫猫与雀还在从帷幔后头偷窥。月饼已经没了,雀小口小口地啃麻花。 「我就这么继续看下去没关系吗?」 「没关系的。」 「不是,我是怕那个大海大哥知道了会不高兴。」 换作是猫猫,要是知道在密谈的房间里躲着这么些侍女可不会高兴到哪去。 「我想那个人啊,光是要他跟月君谈话就已经很不乐意了。尊贵的皇弟过于自谦,但说来说去还是很有才干的。」 (的确。) 大海这名男子的年纪可能比壬氏大一轮以上,但看起来整场谈话是由壬氏主导。彷佛他手中握有某种重要的线索。 (是玉叶后给他通风报信了吗?不对……) 壬氏把一块黑色的东西轻轻抛到案桌上。 「你说的益处就是这个吗?」 黑色的块状物似乎是石头,断面的光泽彷佛黑曜石,但不是那种矿石。 「这在戌西州称为燃石吧。」 (燃石,可燃的石头,所以那是石炭?) 猫猫想起某个卷毛眼镜捎来的信。 「据闻蕴藏石炭的矿山就位于砂欧的海港附近。若是海港到手,下一步当然便是采矿。」 壬氏确认般地说道。 「戌西州比起中央,似乎很缺燃料啊。你们这儿昼夜寒暖温差大,每至冬天总有不少人冻死。此地缺乏木材,而将麦秆或家畜粪便当成燃料使用,但产量时多时少。玉莺阁下提起的条件若是将安定供应燃料列入考量,不光是大海阁下,其他兄弟必定也会感兴趣。现在问题来了——」 (啊,我最讨厌的表情来了。) 壬氏露出了拿问题给猫猫解决时的那种表情。在后宫当差的那段日子,她不知有多少次用瞧翻肚死蝉的眼神看他这张心术不正的笑脸。 「玉莺阁下与大海阁下,对石炭的事都只字不提。不知道是为什么?」 (啊——这张脸有够讨打——) 看得猫猫都同情起大海来了。壬氏做这种事时六亲不认,会事前做好万全准备,等封杀了对手所有退路后才付诸行动。 「根据纪录指出,戌西州过去曾开采过少量石炭。然而据说现今已不再开采,这是为什么?」 「山中矿藏也有枯竭的一天。」 「真是如此吗?」 「……不知月君此话何意?」 大海的声调中开始带有不悦。 「没什么,只是在想万一中央重新看出石炭的价值,派人来监察的话会是什么状况。开采的石炭本来理当呈报中央,若是蓄意隐瞒会有何后果?」 看来罗半那封吊诡的书信,是想通知他们戌西州开采石炭却隐瞒不报。 「石炭的开采从十七年前便不再上报朝廷了。在戌字一族的那场动乱当中,你说发生了什么事呢?」 「在下不知。」 「不知道却继续使用?」 「月君这是要一口咬定了?」 大海与壬氏针锋相对。方才越是相谈甚欢,现在这样就越是让人心惊肉跳。 「据说西都的冶铁厂内是又黑又脏啊。」 「既然是在冶铁,脏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是啊,不管是烧木头还是石炭,煤烟都是黑的。但是——」 猫猫感觉壬氏似乎往她瞥了一眼。 「独特的臭味就藏不住了吧?再说,我已经查出有大量石炭被运进冶铁厂了。」 雀跟猫猫问过石炭的臭味。而壬氏就从臭味的特征推断出冶铁厂在使用此物,并搜集确凿不移的证据。做事真是万无一失。 不过,大海可不会就此认罪。 「从外国输入石炭不是什么稀奇事。窃以为您不该断定那是在戌西州开采的石炭。」 「既然如此,就拿帐本来给我看看如何?既然要从国外输入石炭,总得用到船吧。」 壬氏形状优美的嘴唇,咧起嘴角形成了弧线。 「您对我这个做弟弟的态度倒是很强硬呢。」 大海一副不敢恭维的表情。 「有证据态度就能强硬。」 身为皇弟这样辩解是有些窝囊,但也就表示他不会专横滥权。 「而且,我也准备了好处来拉拢你。」 「……月君果然精明狡黠。」 「关于石炭的使用,你们和先帝……不,是和『女皇』之间有过密约吧?」 「您这么想的根据是?」 「就算族灭之后局势如何混乱,掌财政的官署一样是锱铢必较。直至去年都还在征收的税今年说没就没了,官署定然追问。」 猫猫脑中浮现罗半敲算盘的模样。那家伙分明善于心算,却总是随身携带算盘,老实讲啪啪啪的吵死了。 「那就表示朝廷默许了石炭这事。既然如此,月君何故还要置喙?」 「我不是说了?那是你们和太皇太后——『女皇』之间的密约,与当今皇上无关。无论皇上是不知情或是知情默许,其他人看到我插手管这事会如何行动?为了抽取到每一分税,户部那帮人想必会虎视眈眈吧。十七年来的开采量会被计算得分文不少,同时石炭的价值也会被重新评估。」 (好讨厌的嘴脸。) 真的有必要补充吗?猫猫倒觉得他讲得生龙活虎的。 「您这是在威胁我吗?还以为您是来救济蝗害哀鸿的,结果逼得我们民不聊生才是您的来意?」 「我是想跟阁下提议,不是说过准备了好处来拉拢你吗?我不知道石炭有多大价值,也不知道此地有这东西,不过就是块石头罢了。就当作是这样吧。」 「……得您网开一面的代价是什么?」 大海眯起眼睛。 「坦白讲,我不认为开战有益处。个人玩赌博无妨,但殃及社稷我就无法苟同了。假若玉莺阁下在祭礼上暗示宣战,西都百姓必将志气昂扬。届时我就算阻止,你们仍有可能在局势所逼下攻打外邦。」 「您的意思是要我去阻止长兄吗?」 「正是如此。战争一打起来,不用等中央追究石炭的事,更大的损失自然会等着你们。首先为了战事所需,大海阁下还得拿出进攻外邦所需的船舶呢。」 壬氏说得有理。猫猫模糊地想起此地的地图。戌西州草原广大,粮食有限,光靠陆路不足以进攻外邦。 「再说就我来看,你们兄弟姊妹当中就属大海阁下最了解兴兵动武的坏处。我的名字在阁下劝说其他兄弟姊妹时,应该能有几分助益吧?」 「……我能从中得利吗?」 「我已经说过了,石炭对中央而言是毫无价值的石头。」 猫猫啜饮早已凉掉的茶,觉得大海很可怜。被这个年纪比自己小了一轮的黄口孺子大放厥词,他会有多不甘心啊。可是一看大海的神情,却又好像不怎么懊恼。 猫猫偏着头,看看不舍地盯着最后一根麻花的雀。 「雀姊雀姊。」 「怎么啦,猫猫姑娘?」 「我只是忽然在想,这该不会根本是合谋吧?」 猫猫忍不住问了。 「呵呵呵,高官达贵真是不好当呢,连劝说兄弟都需要正当借口。」 猫猫这下明白大海为何斗不过壬氏,却还显得心平气和了。 打从一开始,大海就是站在壬氏这一边的。但碍于兄弟姊妹间有尊卑之分,不能公然反对。所以他来这一趟,只是要得到被迫与壬氏合作的借口。 猫猫觉得自己刚才还紧张老半天,简直像个呆瓜。 (还补充咧。) 冷汗都白流了。 (为政真是啰嗦。) 猫猫重新痛切体悟到,自己说什么都不想跟政事扯上瓜葛。 十七话 祭祀的背后 第八十天。 这次壬氏主持的祭祀,听说是依中祀制定。 猫猫不是很熟悉祭祀之事,只知道皇帝主持的祭祀似乎分为大祀、中祀与小祀,并依据祭祀规模改变祓濯作法。 (中祀的话要净身三日。) 猫猫记得担任壬氏的直属侍女时看壬氏做过。就是沐浴时须按照礼仪规范,并且茹素。她想起那时壬氏正值成长阶段,吃那些饭菜总是一副没吃饱的样子。 「明天要办祭典了呢。」 总是过得悠闲自在的庸医,一边把割开的褥子卷起来一边说了。 「说是祭典,但可不会摆摊喔。」 猫猫把木模压出的药丸重新搓圆,一颗颗放在竹筐上。生药不够了,这些是用替代材料做的健胃药。改天见到怪人军师的副手时,也给他几颗吧。 祭祀将在西都中央的广场举行。那里有间庙,很好认。 「李白大人。」 「嗯?怎么了?」 大狗脾性的武官,正在用小刀把褥子割成整齐的布条。 「在这种时期办祭典,不会反而引发暴动吗?」 「这点的确是两难。只是就广场的情况来看,应该很容易守卫。广场是圆的,可以派人团团围绕起来,地方也够大,不容易用弓箭行刺。」 看在李白眼里似乎不是危险地点。 「要说需要担心的地方,大概就是发生暴动被民众一拥而入吧。」 「要是变成那样也无法可想了。」 纵然是训练精良的武人,碰上大批暴民也一筹莫展。 能够避免受伤当然最好,但事情难以预料。万一民众暴动把壬氏的衣服扒了,腹部的烫伤会被看见。 「只不过,这数日来,暴动的次数减少了。」 李白把割开的布拿给庸医。 「可能是那夜闹了一场,说来说去还是有点帮助,民众现在慢慢平静下来了。」 「是因为玉莺老爷直接向民众做解释吗?」 「是啊。再来就是玉莺老爷的其他弟弟,好像也帮忙讲了些好话。」 (那方面就是壬氏直接跟弟弟交涉的了。) 玉袁一家总领西都百业。谁敢反抗他们,就别想在西都继续过活。 「话虽如此,依旧有些家伙坚称蝗灾是皇弟带来的,所以戒备仍得森严就是了。」 李白是武官,关于当天的警备职务似乎都听人说了。 「那么,祭祀时玉莺老爷会做什么?」 这是猫猫最想知道的事。 那个磨拳擦掌准备大动干戈的男人会有什么举动?猫猫不认为他会乖乖被弟弟们劝退,就怕他在祭礼上冷不防宣布开战。 「登台致词当然是要的了。只是考虑到警备需求,他似乎会待在官府,等轮到自己登台再现身。据说会等到典礼后半仪式大多结束了才现身。」 官府离广场不远,待在官府等候并不奇怪。只是—— 「感觉比较像是用来让玉莺老爷成为瞩目焦点的手段。」 「我也觉得——」 说是因为警戒不易,但把侍卫分成两队似乎值得商榷。更何况深受西都百姓信赖的玉莺待在广场,应该更具有遏制民怨之效。 还有,地位较低者后来才到场,本来是相当失礼的行为。之后才带着随从或侍卫从官府来到现场的模样,想必能深深打动民众的心。 「这是玉莺老爷的要求吗?」 「不,不是。」 李白摩娑下腭,闭上眼睛。他的下腭长有胡碴。如今市场上买不到能用来剃胡的上等剃刀,想好好剃个胡子都难。 「听说是在祭祀之前,玉莺老爷的弟妹们会齐聚一堂共商大事。好像是大家都忙,只有明天有空共聚。」 「这样啊。」 猫猫感到很佩服,没想到大海帮了这么多的忙。 「听说几个弟弟妹妹,也分成了长兄派与么女派哩。」 「么女?」 猫猫一时没反应过来,但旋即想起那位红发皇后。 「是玉叶后吗?」 猫猫现在才知道她是么女,不过玉莺与玉叶后的年龄确实相差很大,一个最长一个最幼并不奇怪。 「没错。虽说由长兄继承家业,但就算是么女说到底也是皇后,发言怎么想都很有分量。听说姊妹们都支持玉叶后,兄弟里也有几个是玉叶后派的。」 「李白大人,您知道得真多啊。」 猫猫用手肘轻轻顶了顶人高马大的武官。 「那是当然了,来到这儿的其他护卫都会去各处巡视,所以我也听说了不少。本来他们都羡慕负责护卫别邸的我差事最轻松,上次发生暴动后就没人来讲我了。」 「我在想,玉莺老爷看起来似乎施行许多偏激政策,西都百姓对此没有任何不满吗?」 「那就是支持族群的问题了。只不过是小姑娘看到的族群,有很多人支持玉莺老爷罢了。从不同的角度来看,就会看出很多的差异。」 「怎么觉得之前都不是这样说的?」 猫猫一面帮庸医解开缠在身上的布条,一面反驳。 「日子一久,各种问题都会浮上台面啦。民怨一高涨起来,就敢对当官的讲话大声了。都是放马后炮,事后才说他们早就看不惯那人的行为了。」 「是这么回事啊。」 猫猫一面把布卷好,心里一面担心祭祀能不能顺利结束。 翌日,天空晴朗无云。这对干旱少雨的西都来说不足以称之为吉兆。只是尽管徒具形式,毕竟就是要办祭典,连续几个月死气沉沉的气氛似乎多少变得明快开朗了些。 「小姑娘,要不要上楼看看?」 庸医拿着蒸薯走上楼梯。猫猫留下来守着别邸,不过从三楼可以看见广场,她决定到那里去观摩观摩。 以防万一,猫猫有想过自己是否也该前往祭坛,但被壬氏回绝了。壬氏考虑到的是猫猫受伤比他自己受伤更麻烦。 (壬氏其实也没那么容易受伤,况且怪人军师也在。) 要是猫猫跑去,怪人军师搞不好会妨碍祭祀进行。 三楼视野辽阔,且凉风送爽。 房间里有庸医、雀、李白与家鸭,不知为何罗半他哥也在。 「不是,我在不行吗?」 罗半他哥半睁着眼瞪猫猫,家鸭也学他把喙抬得老高。马闪去做壬氏的护卫了,不在邸内。 「我说出来了?」 「我看你一副就是那种表情所以说说看而已,没想到你还承认了,真伤人。」 「对不住了。」 猫猫想拿蒸薯喂有点气馁的罗半他哥,但被他以吃腻了为由冷漠拒绝。家鸭上前安慰罗半他哥。 「看是看得见,但还是远了点,什么都小小一个呢。」 庸医眯起眼睛。是看得见舞台,然而脸孔就看不清了。只是壬氏无论如何都很显眼,一看就知。 「是呀,距离这么远,即使来个神箭手也射不中吧。」 雀讲出吓人的话来。猫猫检查了一下广场周围的楼房。 除了别邸之外,够高的楼房就只有官府与本邸了。 「但我觉得就算离得比这幢宅邸还远,弓箭应该还是射得到吧?」 庸医凝目细看。从这个房间到广场中心,直线距离大约有一百四十多步(两百公尺)吧。 「长弓或弩的话或许射得到,问题是如何瞄得准?就算万一真射中了,也不见得仍有那威力能一箭夺命。这叫有效射程,一般来说连七十步也不到。」 李白用武官的方式做说明。 「哦,那就可以放心了呢。」 庸医松了一口气,开始吃蒸薯。 「这样就放心了?」 罗半他哥提出了异议。他盘腿而坐,让家鸭坐在两腿间抚摸它。 「弓箭这玩意的飞行距离与命中率是看射手的本领高低吧。假如有人发明了一把厉害的劲弩,李白兄所认为的常理恐怕也会被全盘推翻吧?」 罗半他哥大多数的事情都能做得很好。虽然没有特别出色的长才,但很能活学活用。 「罗半他哥说得有理。但就我的看法,用弓还是不行。弓是历史悠久的兵器,今后也不可能有啥巨大变化。可是,如果把突火枪经过多次改良可能就危险了。」 「突火枪吗?真没想到您会这么说。」 猫猫很惊讶身为武官又相信自身本领的李白,居然会承认突火枪的价值。 「是啊。它现在的威力是不比弓箭,但可以用那么小一个筒子随身携带,不是很可怕吗?任何兵器都会在多次改良后提升威力。不受个人本领左右的兵器,只要经过改良就有它的价值在。」 「我想想,所以如果有人带那个叫什么突火枪的来就危险了吗?」 庸医似乎不太清楚突火枪是个什么玩意儿。 「可以这么说!」 李白满不在乎地肯定这个说法。结果依旧搞得庸医紧张不安。 「我说李白兄啊,讲半天要是有人想下手,还不是等死?」 罗半他哥一脸傻眼地把家鸭抱到一旁。 「是啊。不过,要把突火枪用来行刺,就目前来说问题还太多,在这次的祭祀更是派不上用场。我想大家可以放心。」 既然李白讲得如此肯定,猫猫也决定相信他的看法。 「暴动比较让我担心,不过目前民众都还算安分。」 「他们只要有东西吃就愿意放过我们啦。」 罗半他哥半睁着眼说。 「看,就在那边,看得见吗?」 「什么东西?」 雀凝目细看。猫猫也看了一下,只见那儿好像摆下了摊子,聚集了不少人潮。 「那是在分配追加送来的物资啦。哎,就是薯类啦。」 「薯类……」 罗半他爹究竟种了多少薯类?罗半的祖父与母亲在乡下过得不开心,但光是强行推销那些薯类,赚得的家产恐怕已经超越欠下一屁股债的怪人军师了。都可以靠卖薯钱盖豪宅了。 「好像是雇用了平时摆摊的小贩来发粮喔。因为他们做习惯了,也能借此增加营生机会。」 「哦。」 猫猫啜饮回冲到已经淡而无味的茶。薯类只要有燃料烤了就能吃,不用剥皮轻松得很。不只是发粮赈济,且考虑到从各方面重振百姓生计,真像是壬氏的作风。 「而且听说还盖上了烙印,跟民众宣传说是皇弟发的粮咧。」 猫猫忍不住把茶喷了出来。由于喷得实在太激烈,不只是口鼻,好像都往上流进眼睛里了。 「喂,你怎么啦?」 罗半他哥摸摸猫猫的背。 「没、没事。只是觉得给薯类盖上月君的烙印怕有所冒犯。」 「所以好像只是烙个简单的蛾眉月。也没办法做出多精细的图案嘛。」 他这么做是在顺便讥讽自己吗?搞得猫猫很不安。 「烙印薯?挺有意思的。雀姊去要一点来。」 雀身手矫健地站起来。 「要薯类这儿不就有了吗?」 「顺便去看看有没有什么吸引人的点心。实话实说吧,我看腻了。」 「雀姊,你很诈耶——所以我就得留下来守着?」 「就是这样喽~请您加油~」 雀离开房间了。 猫猫一面用手绢擦脸,一面望向广场。 一个衣冠楚楚的男子在广场上走动,应该是壬氏。 听不见声音,唯有些许丝竹乐音随风飘来。 猫猫内心希望什么事都别发生,吃了一口蒸薯。 十八话 兄弟姊妹会议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陆孙待在议事堂,心里感到纳闷。 在官府里的一个房间——最宽敞的厅堂里,陆孙及玉袁的众子女齐聚一堂。包括玉莺在内,共有八人围着圆桌而坐。 就陆孙所知,玉袁共有十三名子女。其中一人是玉叶后,并听说次女留在中央辅佐玉袁。 如此尚有十一人,但有三人未到。也许是要凑齐所有人有其难处,也有可能是同母兄弟就省点事不用来了。 陆孙将玉莺兄弟姊妹们的长相与记忆做比对。 长男玉莺左边坐的是次男,右边是三男。三男与玉叶后感情融洽,与皇弟应该也见过几次面。两人偶尔都会来到官府。 长女与三女,分别坐在次男与三男的旁边。西都式的座位顺序是由身分地位较高者坐在远离门口的位置,但长女比次男年长。可见这里按的不是年龄大小,而是男女之别。 四男、四女与五女未到。另有三人的长相陆孙没见过,想必就是没数到的五男、六男与七男了。从顺序来想,坐在玉莺正面的男子或许就是七男。 兄弟姊妹们背后各摆了一张椅子,让各自的亲信就座。只有玉莺背后是两把椅子,一把让玉莺的亲信来坐,另一把不知为何是陆孙坐着。 陆孙觉得自己完全来错了地方,但既然玉莺叫他来,陆孙只能听命同席。陆孙本来是要在广场观赏祭礼的。 「请问兄长有何要事?」 长女说话了。是个有点鹰勾鼻、年过四十的女性。 「之前不是先解释过了?叫大家来是为了商议西都……不,是戌西州的将来大事。」 玉莺说话时大动作地张开双臂。相较于玉莺人高马大且体格健壮,长女体态纤细清瘦。毕竟各为不同母亲所生,即使都是兄弟姊妹,相貌体型却各有不同。 「大哥,我没办法听从你的决定。」 三男说话声调坚毅。皮肤与头发都被太阳晒得变色,一看就是个标准的海上男儿。记得曾听闻此人一手承担海港事务,发言有时甚至比次男更有分量。 「怎么了,大海?哥哥讲话都不好好听了?」 玉莺规劝三男大海。但对方并非幼童,而是已经三十好几的汉子。 「我已经猜到大哥要说什么了,就是之前提过的那事吧?」 大海瞥了一眼陆孙。 「不用在意。在座所有人都可以听到这件事。」 玉莺难道想说陆孙是他这一派的吗?抑或是这件事即使传进皇弟耳里也无妨? 大海将视线转回来。 「阿爹若是听到要攻打砂欧,绝不可能默不作声。即使大哥代理领主之职,这判断下得也过分了。」 「我也和大海持相同意见。」 次男也说话了。是个虎背熊腰、肤色晒黑的男子。记得这位承担的应该是陆运事务。 「大哥你所说的利益,不像军费所需是明摆在眼前的。我是个商人,不乐意让工人去服兵役,更何况万一战败,敢问损失会有多惨重?」 其他兄弟姊妹也都同意次男所言。 相较之下,玉莺稳如泰山。 「哎呀哎呀,看样子你们事前都串通好了要来对抗我是吧?之前不是还有几个人对这事感兴趣吗?」 「我从未赞成过此事。」 「我也是。」 长女与三女说了。三女容貌五官分明,身材丰满。看起来还年轻,但应该已经三十五上下了。 两位姊姊所言,让五男以下的弟弟们一脸尴尬。 长女斜眼瞅着弟弟们的这种表情,继续说道: 「一旦开战,我铺子里的地毯不就没人买了吗?好不容易才把国内的贩路大幅扩展到砂欧啊。」 接在长女之后,三女也有意见。 「我那边也会酿不成葡萄酒的,反正一定是要跟农民征兵吧?我不会让任何人把葡萄农家的人带走的。好不容易才有人说我们的酒比异国产的更醇,中央的主顾也与日俱增啊。」 长女与三女横眉竖目。两人虽为巾帼,但都被赋予了职责。面对玉袁的女儿唯利是图的秉性,几个男子理屈词穷。 「两位妹妹真是得理不饶人。」 玉莺脸上浮现苦笑。 「怎么能说我得理不饶人呢?我是西都纺织业的负责人,一旦开战,高级品就乏人问津了,你认为有多少工匠要流落街头?不能因为我的判断,让成千上百的工匠与他们的家人挨饿。不能保证他们今后十年间的工钱与安全,这事就没什么好谈的。」 「真是贪婪啊。」 玉莺神情显得很为难,当下看起来像是说不过能言善道的妹妹。但他随即改变表情,说: 「这么听起来,陆运、海运、纺织与酿酒业似乎都一帆风顺啊。至少即使遇到蝗灾,也还经营得下去。」 玉莺一面摩娑下巴,一面看向保持沉默的三个弟弟。 「那么冶铁、陶瓷与畜牧呢?」 一名年纪与陆孙相仿,或是比他再小一点的男子怯怯地举手了。此人个头矮小,但全身肌肉发达。从座位顺序来看应该是五男。 「……坦白讲,很难撑下去。我听爹说的在西都盖了高炉,但一直没赚头。不可能有赚头。」 「为什么?你有在认真经营吗?铁器的话应该有需求吧?」 三女眯起一双大眼睛看着弟弟。 「够认真了!可是啊,没你想的这么容易。西都邻近海港,所以是很容易进口铁矿,问题在于没燃料。火力要大到能熔铁的话,用家畜粪便或麦秆都不够。木柴或木炭又太贵了,更何况市面上满是贸易品,客人都只买品质更好的异国货。即使接到了生意,也都得削价跟便宜货竞争才卖得出去。」 「那你就做些商品价值更高的东西啊。」 三女一副拿他没辙的表情。 「有在做了!但你知不知道那得先要有多少本钱?阿姊你在西都产的葡萄酒开始有贩路之前,明明也跟阿爹开过口!」 「好吧,是没错——」 三女神情显得尴尬。 「我也有话要说。」 这次换成看起来话不多、二十五岁上下的男子举手。如果是依年龄顺序发言,便是六男了。 陆孙只能当个摆饰,旁观这家兄弟姊妹的谈话。 「陶瓷器也得有燃料才做得起来。西都日渐繁荣是好事,但同时物价也在上涨。尤其是人口一多,数量有限的燃料价格更是飞涨。这是没法解决的问题。」 六男不像五男,讲话口气比较冷静,但说的几乎是同一件事。 「那么,最后换我了。」 七男开口说道。此人面如童子,但在脸颊与耳朵上可看见清晰的伤疤。 「谁要反对开战就去反对,我无所谓。但是我那儿批售的羊毛,价钱要比现在涨三成。」 「为、为什么啊!」 听到七男的发言,做纺织生意的长女火气来了。 「我那儿的羊毛价格从来没涨过。我想大概是娘跟外公与阿爹之间做了各种协议,请他们算自家人便宜一点。但是到了我这一代,我希望能用公道价做生意。坦白讲,三成都算是良心价了。阿哥他们不也说了?西都的物价正随着城邑发展而上涨。既然这样,作为纺织原料的羊毛也该涨价吧。」 对于七男的意见,五男与六男点头同意。 「一下子涨三成太蛮横了,就不能循序渐进慢慢来吗?」 「都要饿死了,还搞什么循序渐进!」 七男嗓门大了起来,凶巴巴地瞪着长女。 「蝗灾吓跑了家畜,帐篷又被啃得破破烂烂。就算想买粮食人家也不肯卖,这状况你懂吧?没逃走的家畜已经有一成准备变卖了。至今阿姊你杀价购买的那些羊毛我都不计较了。但是,现在卖掉剩下的羊毛或自制的酥(奶油)已经不够买粮了。顺便告诉你,冶铁与陶瓷等需要作为燃料的家畜粪便,也是我那儿廉价批售的。今年冬天可能会很冷,我没有余力卖燃料,光是搜购食粮就让我焦头烂额了。你们只会说都是自家人所以算便宜一点,但要是赔上我们自己的性命就太不值得了!」 在场兄弟姊妹当中就属七男最小,但陆孙已经看出此人也是最好战的一个。长女脸孔僵硬抽搐。 七男似乎还有话想讲,他看着玉莺。 「大哥,所以请你今年把那个拿出来。」 「那个吗?」 「对,我就当着在座的面明说了,可以吧?」 七男环顾圆桌一圈。一瞬间,陆孙感觉他似乎与自己对上了眼。 「只要羊毛涨价再加上石炭,我那儿就能度过难关。我会设法度过。」 听见七男此言,陆孙勉强装作毫无反应。他惊愕到心脏重跳了一下,但硬是摆出了「什么东西?」的表情,但愿能骗过众人。 「你说燃石吗?我那边也需要。」 「我也是,我也是。」 六男与五男接连着说。 石炭、燃石。顾名思义,就是能点火燃烧的石头。这种石头在中央无人开采也没多大用途,被当成不值钱的东西,但在戌西州就不同了。哪一年有寒流来袭,民众常常烧石炭取暖。这对当地居民来说是不可或缺之物。 陆孙看出这家兄弟姊妹们的关系了。事业有成的兄姊追求安定,不愿开战。但底下几个弟弟遭逢蝗灾,使得原本维持收支平衡的生意开始亏损,无计可施。玉莺就是抓住了这个弱点。 「只要打下砂欧,邻近的矿山就会到手。如此便能从海港输出石炭,也可减轻输送物资到内陆的负担。冶铁与陶瓷业都能扩大规模,而且从此再也不会有人冻死。从长远的观点来看,必然有利可图。」 玉莺说话声清晰嘹亮,像在朗诵台词。 大海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大哥的意见岂止是纸上空谈,根本是画饼充饥。你怎么会以为砂欧唾手可得?怎么能断定他们国内有石炭矿山?砂欧是中立之邦,茘国无故侵犯,其他外邦不会坐视不管。届时不只是阿爹,皇上也将震怒。就算叶妹妹如何受宠,或是外甥将成为东宫都无济于事!难道不只是戌,你连自家也要搞到灭族吗!」 陆孙的心脏再次激烈地跳动。 「戌字一族的事是迫不得已。」 看到玉莺悲痛地垂首,弟妹们一阵哗然。 陆孙深吸一口气,安抚自己激烈的心跳。 他看看众人,发现兄弟姊妹当中分成了两种神情。年长者面有不安,年少者则似乎感到困惑。陆孙看出五男以下的弟弟,对十七年前那事并未听说得太详细。 「戌字一族已经被『女皇』盯上了。放着她们不管,祸事难保不会殃及西都。腐烂的果子必须扔掉,否则整箱都要烂掉。那是迫不得已。」 玉莺不提为什么被盯上。 次男呼出了一大口气。 「你们俩都冷静下来。」 次男从座位上起身,岔入玉莺与大海之间。 「冷静点,大海。就连我也听得出来,大哥为了西都的繁荣用心良苦。蝗灾已经搞得大家心浮气躁,连你这个该做为表率的都大动肝火怎么行呢?」 「可是,二哥……」 「当然,我也反对玉莺大哥的意见。燃料确实是重要的问题,但并非当务之急。现在首要该考量的,应该是天灾的善后处理才对。接下来可能会有一段难熬的日子,但阿爹不是教过我们兄弟姊妹必须互相扶持吗?大哥也是,就不能稍微放宽心,等东宫长大成人吗?」 次男的这番发言,让玉莺忍俊不住。 「呵呵,哈哈哈!弟弟啊,你这是要我等多少年啊?你敢保证我们的外甥一定能平安登基吗?」 「莺哥哥,您这话逾越了吧!」 三女拍桌说道。玉莺顿时怒目相对,说: 「叫我玉莺!」 这是玉莺第一次发脾气。 这声怒骂让三女大吃一惊,睁大眼睛露出「糟了」的表情。看来她发现自己说错话了。 「……请玉莺哥哥原谅。」 「没事,妹妹明白就好。」 玉莺即刻变回笑容。 其他兄弟姊妹重新看看玉莺。 看在陆孙的眼里,直到刚才兄弟姊妹们似乎都还能无所忌惮地发表意见,不分长幼。但是,从玉莺此时的口气与其他兄弟姊妹的反应来看,双方之间像是有着巨大的隔阂。 玉袁共有十三名子女,但仅仅只有玉莺与玉叶后的名字有「玉」字。 身为这十三人的父亲,玉袁打从一开始就只看中玉莺一人作为传人。因此兄弟姊妹之间最为强势之人,早已确定是玉莺这个继承人。玉莺的弟妹们刚才之所以能对他出言顶撞,终究只是因为玉莺允许。 玉莺一动怒,似乎让玉莺的弟妹们重新理解了状况。 他们能够像这样共商大事,不过是因为玉莺允许罢了。他们全是玉莺主演的舞台找来的配角。 因此,跑龙套的无名侍从们都得不到半句台词。陆孙同样也只是个跑龙套的。 议事堂的气氛变得十分凝重阴郁。次男困惑地坐回椅子上。 陆孙猜想平常他们议事的气氛应该没这么火爆,但毕竟蝗灾已经让众人苦撑了将近三个月。玉袁的子女们应该不至于沦落到要挨饿,只是肩上扛着重责大任,对心里造成的负担也就特别大。 「我说的都不是胡乱猜疑,是千真万确的事。」 玉莺出声说道。 「你们可知当今圣上的后宫,已有多少皇子早夭?」 「……」 弟妹们都没说话,只是面面相觑。 「不知道是吧?那就来问问中央出身的人吧。陆孙,目前已有几位皇子夭折?」 陆孙在这时受到众人瞩目,自以为是跑龙套的陆孙得到了名字。被这家兄弟姊妹们盯着瞧让陆孙十分尴尬,但不回答也不行。 「东宫时代夭折一人,登基为帝后又有三人夭折。」 「大家都听见了。现今东宫年方几何?娃儿没长到七岁,能不能健康长大都还不能放心。」 皇族的孩子能受到比平民更好的照顾。即使如此婴儿还是容易早夭,就连长大了的小孩也经常在时疫流行时溘然离世。 「我们的妹妹叶生了东宫与公主。但也另有妃嫔生下与东宫岁数相仿的孩子。即使已经立为东宫,难道就能安心了吗?」 玉莺故意提及另一位嫔妃,以暗示除了病死之外,还有遇刺的可能。 「……所以大哥的意思是梨花妃想要东宫的命?」 大海如此询问,但玉莺摇摇头。 「哈哈哈,那儿不就有一位比梨花妃更可怕的大人吗?」 玉莺大大扬起右手,指向窗户。 正在举行祭祀的广场就在那一边。 「大哥说的这是什么话!」 次男往桌子一拍站了起来。 「玉莺阿哥,这话我们就实在不敢苟同了。」 长女与三女也在摇头。其他兄弟姊妹同样神情尴尬,看着自己带来的侍从。陆孙原本只顾着看这些兄弟姊妹,但侍从们听了玉莺所言也都惊惶万状。 「为什么?皇子一个个无法长大的理由也不难猜测吧。难道不是因为皇上比起后宫的几个年幼皇子,更溺爱月君这个同母弟弟吗?」 玉家兄弟姊妹顿时闹嚷起来。 「!」 「这怎么可能……不,可是……」 「溺爱月君?」 有人惊讶,也有人理解。 陆孙犹豫着不知该作何反应。 月君长年以来以体弱多病为由,极少在众人面前现身。皇族没有其他亲眷,加上月君又是皇帝的同母弟弟,陆孙是听说过当今圣上宠溺月君。月君未得到一官半职,向来也被认为是当今圣上护弟心切。 然而实际上现身的却是一位容貌确实如天仙般柔美,但同时也文武双全的青年才俊。而众人之所以心中惊惶,除了月君并非不值一提的小小皇弟之外,尚有一个原因。月君过去曾以壬氏之名,假扮宦官担任后宫总管。不只如此,他还选在兴兵肃清子字一族的时机登上政坛。 月君由于容貌出众,在宦官时期不只受到女性青睐,想必也有众多男子献殷勤。宦官壬氏的真实身分揭晓造成了极大冲击,陆孙看过无数官员为了此事惊惶无措,搞到闹隐居、上吊甚至是切腹。 皇上被问到为何让皇族假扮宦官时,答覆是:「为了挤出毒脓。」事实上治理子北州的子字一族图谋反叛而遭到族灭一事,也的确记忆犹新。 「说、说什么溺爱……」 三女不知为何羞红了脸。她好像理解成了另一种意思,但没人纠正她。因为也的确有此一说。 「你们没听说过吗?怀疑月君是否真为先帝之子?」 「那只是流言蜚语吧,阿爹也说月君相貌与年轻时的先帝神似。不然你说谁才是亲生父亲?」 次男傻眼地说。 然而,玉莺面不改色。 「当年皇太后尚为皇后,能接近她的男子有限。不是先帝就是自家人了。」 玉莺得意风生的笑容,看在西都百姓眼里大概像个英雄好汉吧,说出的内容却邪恶至极。 「例如当今圣上。」 「……你是说,月君是皇上的儿子?」 五男脸色大变。不只是这个弟弟,侍从们也都一阵骚然。 戌西州由于多为游牧民,亲属之间的婚姻是无可避免。但亲子之间的近亲婚姻仍被视为禁忌。 「这并非什么不可能的事。先帝只爱狎玩幼童,皇太后当时又还年轻。从年龄差距而论,比起先帝与皇太后,皇太后与当今圣上不是比较接近吗?皇族的近亲婚向来已成惯例,过去还有皇帝与侄甥或异母姊妹之间生下孩子的纪录。」 「简直荒唐透顶!再怎么想也太离谱了!」 大海大声说道。对长兄的敬意已经荡然无存。 「但是说得通吧。皇弟若是皇上之子,就可以解释他为何与先帝神似,并受到皇上溺爱。而后宫之所以长久以来养不大皇子,如果说是为了将皇位让给最属意的嫡子就不奇怪了。」 「难道阿哥的意思是,皇上根本无意让其他皇子长大成人?现今的东宫与其他皇子也注定要死?根据……说这话可有根据?」 长女逼问玉莺。长女的侍从满脸困惑地劝阻主人。 「是呀,请拿出根据来。要是被人知道阿哥仅凭个人臆测就如此妄言,我们可是会落得跟戌字……不,是跟子字一族同样的下场啊!」 「根据是吧?那就告诉你们一件事吧。」 玉莺对众人惊慌的模样无动于衷,慢条斯理地换跷另一条腿。 「当年皇弟出生时,侍奉皇后的侍女们几乎全被辞退。其中一人嫁到戌西州来,她的丈夫与我是故知。后来女子不幸丧夫,就来投靠我了。她说有一件关于皇弟的大事要告诉我。」 玉莺讲得故意吊人胃口。 「此、此话当真?」 长女慢吞吞地向后退。 「千真万确,是去年才发生的事。那时皇弟恰巧才刚来到西都。」 「这事我怎么是头一次听说?」 大海用怀疑的目光看着玉莺。 「这是我初次提起此事。我觉得不可信,但决定先听听女子的说法,岂料这个前侍女忽然死于非命。是被运货马车给撞死的。」 玉莺面带遗憾至极的表情张开双臂,讲话口气与动作好像前侍女是被人封口了似的。 陆孙出了一身微温的汗。 玉莺这个男人,表面上很会做人。 玉莺这个男人,擅长登台演戏。 玉莺这个男人,很会攻击对方的弱点。 没有明确根据,却能让这议事堂里的所有人,对月君的身世产生疑问。能够巧言哄骗众人,诱导思考的方向。 「月君会倾听我说的这些吗?还是我应该保持沉默?月君究竟是知情,抑或不知情?」 清晰嘹亮的嗓音响彻议事堂。比手画脚的丰富动作就像戏子登台,整件事分明荒唐无稽,却自然而然地流入耳中。 「父亲期望的是西都的繁荣昌盛。请问各位弟妹,乖巧地向皇族摇尾巴就能坐享荣华富贵吗?如果要当走狗,为何不索性在十七年前灭亡算了?」 狗与戌同义,他借此举戌字一族为例。 原先反对长兄意见的弟妹们,脸上闪过不安之色。看起来像是在犹豫,不知是否该安分地继续支持皇弟。 陆孙心想:就是这样才可怕。 玉莺会闯下大祸。会在他自己意想不到的地方闯下大祸。 陆孙这下明白自己被叫来的理由了。这是在挑衅,意思是不怕被皇弟知道。所以,身分不上不下的陆孙才会被挑中。自己这个不属于中央或西都,墙头草一般的存在就这么被挑中了。 玉莺的「有胆量就去通风报信啊」与「说了谅你也不能怎样」的声音在陆孙脑中回荡。 「好了,该准备上台了。我们兄弟姊妹没有齐聚一堂,祭祀就不能圆满结束。你们也都去准备吧。」 玉莺宣布各自解散,耗尽心神的弟妹们一脸困惑,离开房间。 最后剩下大海在走出议事堂前,看了玉莺一眼。 「大哥……今天的祭祀——」 「今天我不会招惹是非,毕竟你们现在正心烦意乱嘛。」 不知道这值不值得高兴。 只是,陆孙无法从椅子上起身。他始终低垂着头,不曾看向正面—— 十九话 风在哭泣 前篇 没事的,没事。玉莺一再如此告诉自己。 就快结束了。再过不久,所有事情就会有个收场。 他感觉一辈子缠住自己双脚的丝线,正在一根根地断开。而他现在所做的一切,就是为了斩断缠住自己脖子的无数丝线。 总算能除去折磨了他将近三十年的噩梦了。 就快了,用不了多时了。 玉莺拿起放在架子上的拨风羽。这是母亲曾经疼爱有加的老鹰留下的。母亲死后,那鹰也像是殉主般断了气。他还记得母亲托他照顾那鹰时,他不知该如何是好。玉莺从来没想过要去照顾什么鸟禽。 「你得守护这座城镇,知道吗?」 他想起母亲说过的话。母亲温柔慈祥,一辈子从没恨过谁。父亲玉袁唤这样的母亲为西母。这同时也代表了父亲的决心,要让母亲成为戌西州最受尊敬的人物。 他们说玉莺的名字取自栖息于遥远东方的鸟禽,但他宁可得到鹫鹰之类的强悍名字。 「你娘这条命是你爹救下的,就像戏曲里的武生一样。」 既然这样,为何要给自己取名叫什么弱小的莺鸟?他真希望能有个更高傲不屈的名字。 玉莺放下拨风羽时,听见了敲门声。 「进来。」 「玉莺大人,有人求见,要见他一面吗?」 副手来了。玉莺此时正来到官府的书房准备更衣。方才谈话拖延了点时辰,他急着前往祭坛,没那闲工夫见客。 「是谁?」 「西北村庄一个叫拓跋的人。大人觉得呢?」 问玉莺意下如何,意思是要不要派人在房间护卫。玉莺则是一刻也不能停留,有话早早说完便是。 「护卫就免了,你也退下。」 拓跋是玉莺的奶兄弟。拓跋的母亲是识风部族出身,曾为奴隶。玉莺母亲西母看在同族之情的份上赎了她,带回自己的宅邸照料。拓跋的母亲与西母情同姊妹,就这么成为了玉莺的奶娘。 玉莺想起过去西母与奶娘一同照顾鸟儿的那段回忆。 「叨扰了。」 被副手领来,拓跋来到更衣已毕的玉莺面前站着。这男人体格乏善可陈,黑发有些卷翘,淡色眼睛让人感觉到异国血统。奶娘还在做奴隶时就有了孩子,拓跋的父亲是奶娘从前做奴隶时的主人。 拓跋与母亲一同在本邸伺候,后来母亲身体有恙,便请辞了。 父亲玉袁给了奶娘一笔钱感谢她至今的辛劳,母子二人便迁居至农村,远离尘嚣。 自此以后,玉莺与拓跋几乎是断了音信。 拓跋大概是忙着适应新环境吧。玉莺也不在乎,事事都爱装大哥的拓跋离开让他耳根子清静多了。 只是西母告诉他,奶娘迁居至农村之后似乎就一病不起,变得神智不清。似乎是当奴隶时吃了太多苦,辞了职后就一口气衰老了。 拓跋在生活困苦时,一次次地来找过父亲济急。父亲给了拓跋工作。然而后来渐渐有许多农民学拓跋来向父亲借钱。这些农民,大多是母亲赎回的奴隶。 玉莺一直觉得这就叫做恩将仇报。他不懂父亲为何这么好讲话。 「怎么了?你竟然也会直接上门找我。」 玉莺想责怪拓跋为何挑在这种忙碌的时候来拜访,但按捺住脾气。父亲现在人不在西都。虽说两人是奶兄弟,但已有好一阵子没见面了。 坦白讲,玉莺很想早点把话讲完。他一点也不想看到拓跋的脸。 「抱歉突然来找你。只是有件事,无论如何都想跟你问个清楚。」 不知上次跟拓跋见面是何时的事了。奶娘是在玉莺十五岁时离开本邸的。在那之前,比他大一岁的拓跋总爱跟他摆大哥架子。 以前玉莺并不放在心上,但现在被惹得极其不悦。但也不想因为这样就跟他大声。 玉莺想拿出成熟的态度做应对。 「请你有话直说,我也是很忙的。等会我必须去参加祭礼。」 「那我就直接问了。你打算跟砂欧开战吗?」 拓跋的两眼严厉地瞪向他。 「势在必行的话也只能一战。这是莫可奈何的事。」 玉莺一面整理衣襟,一面回答。 「分明就是你把事情弄到这步田地!为什么?你以前不是常说,要像玉袁老爷那样行遍天下,结交各路友人,让生意蒸蒸日上、西都日益强大吗?你也有子女与孙儿,难道想让家人身陷险境吗?兵戎相见就是这么一回事啊。」 拓跋声色俱厉地说。玉莺以前觉得拓跋很高大,如今一看却如此寒伧。奶娘痴呆使得这个奶兄弟做不了像样的营生而日渐穷困,总是来找父亲要钱。 还以为今天又是来找玉莺伸手要钱了,原来是要说这事。 「我是说过没错,但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更何况如果想保护家人,就更该付诸行动才是。」 说那些话的玉莺年纪还小,对任何事情都没有疑心,以为天空永远是蓝的。 「你也看到了,西都如今正面临危机,蝗灾导致民不聊生。为了救民水火,不就只能做一些牺牲了吗?」 「你身为父母官,该做的就是避免这种状况发生!换做是玉袁老爷,一定会想想有没有其他方法。你真的有仔细思量过吗?皇弟殿下不也在尽力救灾吗!」 刺耳的声音传进玉莺的耳朵里。卷翘的头发、淡色的眼睛。异国混血的男子。 拓跋这个男人不管是长相还是行为,全都让玉莺觉得碍眼。 「这事跟你无关。我还有公务在身,现在急着去参加祭祀,没这闲工夫跟你吵。」 「然后你要号召百姓共赴战场,是不是?只要舞台布置好了,你向来擅长煽动人心。刚才好像也唬得弟妹们一愣一愣的嘛?」 「住口!」 玉莺不由得提高了嗓门。虽说已经屏退左右了,但声音太大也许会把人引来。那样就麻烦了。 这是因为—— 「谁说跟我无关了?我是你哥啊。」 玉莺眼神冰冷地看着拓跋。 拓跋说出了绝不能让任何人听见的事情。 「你胡说什么?我跟你的确是兄弟,但只是奶兄弟。你想装大哥,我不跟你计较。但你不是我的哥哥。」 「……对,我知道你想当成是这样。玉袁老爷与西母夫人也都是这样把你养大的,就连我娘也是如此打算。」 拓跋把一本册子丢到了桌上。这叠又旧又脏的羊皮纸正是版籍。老旧的版籍,看得出来已是几十年前的东西了。眼前的奶兄弟把册子翻到了某一页。 「但是,这儿都写得清清楚楚。」 册子上有西母的名字,子女的部分有个陌生的名字。但生年与玉莺相同。 「我娘因病离开玉袁老爷身边是骗人的。是玉袁老爷为了藏匿我们母子,才让我们离开了府邸。」 拓跋细说从前。 「结果我爹似乎是砂欧商人。后来那商人因为孩子接连死于时疫或不测之祸,失去了所有家人,才想起跟一个早已遗忘的奴隶之间生过孩子。」 玉莺不作声。他得赶快去参加祭祀,却又无法对这个不识相地大谈往事的男子置之不理。 「有一次那个商人不是来找过玉袁老爷吗?你见到那商人,心里都没有任何感触吗?」 「……」 当时奶娘与拓跋离去后还没过几天。一名陌生的异国人来到府邸,抓住了玉莺的双肩。 那人对他连珠炮般地讲了一串砂欧语。他听得不是很清楚,只知道喊的是「儿子,儿子」。 异国人有着一头红发与淡绿色眼睛。发质就像拓跋一样卷翘,眼睛颜色也很相像。唯有结实的体魄与相貌五官,简直像是玉莺将来老了的模样。 异国人把玉莺与拓跋搞混了。玉莺还没甩掉异国人的手,西母已先岔进了二人之间。西母抱住玉莺的头,害怕地看着异国人的脸。 玉莺听过西母是识风之民出身。说是后来不再在草原生活,开始与父亲一起做起行商——然后四处赎回沦为奴隶的昔日同族—— 不对,顺序反了。 是玉袁先赎回了西母与奶娘等曾为识风之民的奴隶。尔后,西母嫁作玉袁之妻,才开始一起经商。 西母与奶娘昔日为奴时,侍奉的是同一个异国主人。而当她们得到玉袁赎买时,西母腹中已有了异国人的骨肉。异国人不知情,就这么把女奴西母卖给了玉袁。 「我与你是同父的兄弟。」 玉莺不想听,光是捂起耳朵还不够。可是,拓跋却照讲他的。 「娘都跟我说了。要不是娘神智不清了,本来应该是想把这事带进坟墓吧。我娘本来并不想提起你亲生父亲的事,因为她好像是打从内心为了玉袁老爷与西母夫人的姻缘高兴。」 拓跋得知玉袁与西母本为旧识,且已约定终生。后来遭其他部族袭击,西母与奶娘被卖作女奴。异国主人染指一个又一个的女奴,奶娘生下拓跋,西母怀了玉莺。玉袁赎买奴隶,给了他们营生与住居。西母得玉袁求婚,但以已有身孕为由回绝了。 「这才是你的本名。」 在戌西州定居,须于版籍登记户口。在册户口收藏于西都官府,由戌字一族管理检验。 玉袁向西母约定,会将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孩子当成亲骨肉养大。西母拗不过他,之后孩子改名为玉莺。 奶娘也在这时进入玉袁府邸做事,拓跋直接成了玉莺的奶兄弟。 那时玉莺年纪尚幼,记不得这些事。 在案桌底下,玉莺用力枢抓自己的膝盖。 他知道。他早就知道了。 用不着现在才来听这些,玉莺早就知道真相了。明知真相如此,玉莺仍然必须是玉袁的长子。 父亲行事秉持公理正义,守护西都就是父亲的公理正义。这也是西母的心愿。为此,玉莺身为玉袁的长子必须无可挑剔。 为了维护公理正义,不得不为的恶事比起其他官员还算宽厚的了。全因父亲为人仁慈。 玉莺想起作过奴隶的那些人不习惯种庄稼,每次失败都来向父亲借钱。父亲仁慈,有求必应。无力偿还的,就在农忙期雇用他们干活抵债。以利息来说算是便宜了他们。毋宁说考虑到操练的麻烦,借债的才是占了便宜。可是,父亲从不贪心。难道一个宽大为怀的男人,仅凭胸怀就能养活众人? 但是事情都有个限度。第一批被赎回的奴隶毁了约。他们知道玉莺的真实身分。 野鸡不叫不会挨打。 父亲疼爱玉莺,贪求无厌的人一个个消失了。有的是奴隶出身,有的是认识西母的其他识风之民。 他们必须消失。白玉不能有瑕疵。 为了继承父亲的志业,碍事的东西都得除掉。 「这本版籍是哪里来的?」 「林大人藏起来的,被我找到了。」 说的大概是好一段日子之前,别邸闹过的那场小骚动吧。事情也传进了玉莺的耳里。 「失踪的什么林小人就是你吗?你似乎从很久以前就在四处行动,为的是什么?」 「……是玉袁老爷要我做的。老爷说假若林大人藏有过去的文书,希望我向他汇报。又说若是找到什么,就由我统统烧毁。老爷偶尔会把我找来,就是为了这事。」 玉莺恍然大悟。 「原来如此。」 玉莺的父亲玉袁果然是关心他的。玉莺在十七年前对戌字一族干下那事之后遭到父亲严斥,但并未因此失去继承人的地位。玉莺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玉袁。他赢得民心,拯溺济危,努力让自己成为受人仰仗的无敌武生(英雄)。 父亲一定会原谅玉莺的所作所为。因为继承了父亲志业的玉莺,是毫无瑕疵的为政者,时刻不忘西都的繁荣发展。 所以,玉莺现在的作为也是对的。 「你如果是为了西都好,请你不要再说什么要攻打外国了。否则——」 拓跋从怀中掏出小刀。 玉莺毫不退缩。但是,也不能再跟他耗下去了。玉莺暂且安抚自己沸腾的热血,呼出一大口气。 「知道了,这事就算了。」 「真的吗?」 「真的,不过还是让我去参加祭祀吧。我不现身,会把气氛弄糟。我不愿让皇弟失了面子。」 「……好吧。不过,版籍暂时由我保管。此事我还是打算请示玉袁老爷。」 拓跋说完便将小刀置于案桌上,拿起版籍。拓跋应该不是会擅自泄密的那种人。 「拓跋,只有一件事我得跟你说明白。为了西都——为了戌西州,我什么事都愿意做。」 「我知道。因为你总是说,希望自己能成为像玉袁老爷一样的伟人。」 拓跋露出了笑容。 「是啊。」 「玉袁老爷对你来说是伟大的父亲吧。对我来说,老爷也是比谁都值得尊敬的父亲。」 「……」 玉莺的心中,有一条底线应声而断。 玉莺原本打算此刻无论发生什么事都要保持冷静。然而拓跋不但说玉莺是他弟弟,竟然还称玉袁为父亲。 玉莺必须是玉袁的长子。必须是治理西都、令他引以为傲的儿子—— 「喀啊!」 拓跋大叫出声。 玉莺一回神才发现,自己右手握着小刀,左手拿着刀鞘。滑溜的触感流过手背。 「为、为什么……」 拓跋睁大双眼,口吐血沫。流出的血弄脏了案桌与地板。拿在手里的版籍掉到地上,被血染红。 「因为你碍我的事。」 玉莺用刀子往拓跋身上捅,意识却在回想过去发生的事。 他很想变得像父亲一样,很想得到父亲的赞许。 玉袁的背厚实宽阔。如今玉莺也长大了,但是,并不一样。 起初他并不觉得特别介意。 玉袁与西母一同经商,身边佣人成群。玉袁做生意有一套,西母也聪慧。西母看出玉袁需要什么就会去帮他打理,是个贤内助。 玉莺度过了衣食无缺的童年。只是,当玉莺五岁时,除了西母以外又有别的女人带着小孩来跟他们成了一家人。 玉袁很疼新来的小孩,是个才两岁大的妹妹。西母也很疼妹妹。第二个女人也待玉莺很好。 过了两年,又来了第三个女人跟弟弟。 第四个,第五个…… 家人越来越多。每次多出新的家人,玉莺心里都着急。感觉就像满满一壶蜂蜜渐渐掺水变淡一样。 玉袁挑中的女子都很贤慧。有人马术一流,有人擅长算术。每个女子都把她们擅长的技艺,传授给她们自己的骨肉。女人们扶助父亲,女人们的孩子则辅佐他们的亲娘。 借由名为家族的情谊,新来乍到的杨家在西都日益壮大。 但是同时,玉莺也感到自己与玉袁的缘分日渐淡薄。 可是,并非如此。玉袁选了玉莺为继承人。西母无庸置疑地仍是玉袁的正室,其他女子无非是侧室。 照理来讲,应该只有玉莺能像玉袁一样治理西都。弟妹们都没那资格。 即使察觉自己其实并非玉袁的亲生骨肉,玉莺尚且还能保持镇定。纵然自己与玉袁没有血缘关系,玉袁最珍爱的仍旧是玉莺。即便不是血脉相连的亲骨肉,玉袁的父爱更胜于此。 所以,玉莺还能善待自己的弟妹们,还忍得下这口气。尽管只有玉莺就像布榖幼雏那样在弟妹之间成了异类,但只要父亲当他是长兄,他愿意继续做个好哥哥。 可是,对于玉袁最后娶进门的女子与继女,他实在忍无可忍。她们有着一头红发与淡绿色的眼睛,跟那个曾经折磨西母的奴隶主具有同样的色彩。 如同墨水在羊皮纸上晕开,诅咒一点一滴落在心头。 滴答。 鲜血滴落地板的水声,唤回了玉莺的神智。 「……玉……莺……」 拓跋用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着玉莺。 「……」 他小声说了些什么,但玉莺没听懂。 玉莺反握小刀,挖大拓跋腹部的伤口。 拓跋恐怕已经无法作声,只能以含恨的眼神看着玉莺。 「看在奶兄弟的情谊份上。」 玉莺拔出小刀,然后避开肋骨刺穿拓跋的心脏。拓跋受到这致命一击,发出呻吟痉挛了一阵后,就这么一命呜呼了。 小刀是拓跋带来的。只要说是他想对玉莺下手,反被击退就足够瞒得过去。 玉莺拿起版籍,用布包好放进抽屉。 闹得这么大声,不免还是让人听见了。一阵脚步声响起,停下后有人敲门。 「玉莺大人,发生何事了?」 「进来吧。」 「玉、玉莺大人!」 来人不是副手而是陆孙。大概是因为让他在议事时同席,此时见玉莺迟迟未到才来看看情形吧。 「请问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陆孙心里吃惊但故作平静。此人是父亲自中央派来辅佐玉莺的,果然有点能耐,不会难看地大呼小叫。 「还能是怎么回事,你看不出来吗?」 「……这是方才前来求见玉莺大人的那人,对吧?」 看来他方才跟副手一起见到了拓跋。 「正是。看在此人与我是奶兄弟的份上,我对他一向忍让。他此番来向我要钱,见事情不如意就恼羞成怒了。」 玉莺把拓跋的小刀拿给他看。 「是玉莺大人做的?」 「嗯。你总不会以为我会输给这种蠢汉吧?」 玉莺的脸部肌肉还在抽搐。这全怪拓跋不好,错在他不该讲得好像自己是玉袁的长子一样。 玉莺把小刀放到案桌上。得赶紧更衣才行,还有必要焚香掩盖血腥味。 「是,玉莺大人勇武过人,此人绝非对手。」 陆孙蹲下去观察拓跋的尸首,像是在检验伤口。 「我无过失,不得已只能痛下杀手。本来是想息事宁人的,还得赶去参加祭祀呢。错在他不该碍我的事,真该早点滚蛋。」 玉莺按捺不住,竟唾弃般地说了。 陆孙的视线,空洞地在玉莺与拓跋之间来回。 「是,您说得对。」 就在一瞬之间,玉莺发现陆孙不见了。他转头想找到陆孙的踪影,发现陆孙的脸近在眼前。 「我会如此告诉大家。」 陆孙面色冷漠,唯独双眼像是带着火苗般目光灼人。他是怎么了? 「玉莺大人遭逆贼袭击,然后——」 玉莺的身体忽然一阵发烫。 「不幸遇害了。」 怎么回事?玉莺心中疑惑,身体却一个不稳倒了下去。 拓跋的脸就在眼前。泉涌的鲜血流满地板。血流汩汩、汩汩地涌出。 「我来时已经太迟,不得已只好将逆贼就地正法。」 陆孙在说什么?无法理解。玉莺想开口说话,但发不出声音。血沫从嘴里冒泡涌出。 「!」 叫不出声音,只发出鸟鸣般的呻吟声。 「请别露出这样不明就里的表情。您要成为主角了。」 陆孙面无表情,只是两眼噙泪。 「悲剧的主角。」 泪珠从陆孙眼里滑落,滴在地板上溅成了小水珠。 这下万事皆休了。再也不能为西都效力了。 无法再作为父亲的长子治理西都了。 遗憾无法前往砂欧,像父亲一样拯救奴隶。 本来是想严惩过去凌虐过母亲的那个主人的。 玉莺是玉袁的儿子,不能让任何人夺走这个位子。 否定儿子身分的证据,全都消除掉就是了。 为此他不择手段。 纵然要陷害为了西都违法犯纪的戌字一族—— 他认为有朝一日,当一切都消失时,他才能安心代替玉袁治理西都。 马车的声响、马儿的嘶鸣、车轮的辘辘声、车夫的吆喝。 市场的声音、商人的叫卖声、朝气蓬勃的人群、孩童的笑声。 即使身处于空气干燥、土地贫瘠的困苦环境,人们依然坚强地活着。而他本来想让大家过上更丰衣足食的日子。 现在万事皆休了。所以他才如梦初醒。 玉莺心想:怪了。 为什么会这样?玉莺只要作为玉袁的继承人接管西都,应该能让此地繁荣发展——但为什么,他竟让西都为此陷入险境? 长年以来缠在身上的丝线,彷佛此时此刻才了无罣碍地解开。 纠结了几十年的丝线应声绷断,不受阻碍地解开。 将玉莺的生命跟这些丝线一同剪断的男子,就在他的眼前。脸上浮现哀恨交加的表情。 ——你是何人? 玉莺的意识只维系到这里。 他无法再思考任何事情,也成不了任何事。 更无法像父亲一样让西都蓬勃发展。 一个矢志成为武生(英雄)的男子,就此奄然而逝。 二十话 风在哭泣 后篇 「等你长大,就必须化身为风。」 这是母亲对他的教诲。他将在十五岁加元服的同时出外历练。母亲说在那之前,他必须多学习世间的道理,要他再努力两年—— 要他化身为风四处飘泊,好让西域的空气常保清新。 那是陆孙的名字还不叫陆孙时的回忆。 女子保护城镇,男子奔行草原。这是陆孙学到的道理。虽然有朝一日必须离家令他心里寂寞,但又觉得若能化身为风帮助母亲与姊姊,也是一件好事。 陆孙上午听先生授课,下午上街散步,入夜后让母亲或姊姊教他家族的职责所在。 白天的散步很有意思。如何才能把拿到的零花用得对,买到最好的商品?用在什么地方能让自己满足?这些也都是学问。亲族当中离家独立的男子大多会成为商人,陆孙大概也会选择这条路吧。 陆孙逛过许多摊子,比较每一摊的口味、价格与分量,买了最平价的果干与山羊奶。买了之后就去将棋馆看看。 馆内挤满了闲来无事的大人热闹地下棋。这里同时也是消息传递的场所。虽然在酒楼能听到更多小道消息,但陆孙还没到加元服的年纪,人家不放他进店。 将棋馆大多是些闲着没事做的酒鬼,但偶尔也能遇见真正的高手。 「哟,小伙子你来啦?」 坐在将棋盘前的老人,是在官府当差的前书记官。如今一半算是退隐了,但还在搜罗册籍编纂新的史书。老人在西都是将棋的第一好手,众人都唤他一声林大人。 「嗯。」 陆孙坐到林大人的旁边看盘面。只要待在林大人身边,就不怕被难搞的醉鬼纠缠。 「嗯?」 陆孙歪着头。林大人竟然居于劣势。陆孙心想真难得,看看林大人的奕棋对手。 对方的年纪还称得上是青年,但衣衫褴褛,不修边幅。满脸的胡碴,皱巴巴的衣服,头发也与其说是挽起,不如说只是拿绳子随便扎一下。衣服本身料子不错,但已被糟蹋得差不多了。皮肤也没晒黑,瘦巴巴的体格看起来不像是西都人。只有狐狸般的细眼目光灼灼。 「怎么有个小不隆咚的『步兵』?」 狐眼男戴着单片眼镜。这是一种洋货,但让这样一张老脸戴着,从头到脚就像是个邪门歪道。 陆孙一开始没听懂步兵是指什么,原来好像是在说陆孙。随便就被人说成步兵,陆孙双手抡拳要与他理论。 「你说谁是步兵了!」 「小伙子,别气。罗汉兄就是这样的人。」 林大人安抚陆孙。 「可他说我是步兵……」 「步兵有什么不好?其他那些家伙,还被他叫成围棋棋子咧。」 「围棋棋子……」 陆孙不懂步兵与围棋棋子有哪里不同,看了看将棋盘。罗汉这个可疑人物,瞧不起其他人是有道理的,将棋本事强得厉害。陆孙还是头一次看到林大人下棋输人。虽说已不像年轻时那么有体力,但他想都没想过人称棋圣的林大人会输。各局加起来似乎是输赢各半。 陆孙被激起了好奇心,隔天与后天又来到将棋馆看看。罗汉不知道是不是连个正经营生也没有,天天都来。没来将棋馆的时候好像就在围棋会馆。成天只知道玩。 某天,林大人没来,罗汉一副闲得发慌的神情在跟其他人下将棋。 「戌家小儿又来喽。」 陆孙一落单,就会听见这种林大人在的时候没人敢讲的话。 戌家小儿,意思就是戌字一族的孩子。戌字一族虽是西都的地方官,却因为独特的世袭制度而受人嫌恶,很多人说他们的坏话。 戌字一族代代由女子成为家长,生下的男儿加了元服后就得离家。戌家女子不嫁丈夫,孩子也不知道父亲是谁。也有人轻蔑地说跟畜生没两样。 西都向来多有习俗上重男轻女的游牧民进出,陆孙知道有时会被说这种闲话。也有人揶揄过不知父亲是谁的小孩为戌腹之子。 即使如此,陆孙仍然以戌字一族是守护西域数百年的家族为傲。 林大人不在,陆孙没法子,只好坐在罗汉旁边。已经见过不只一次面了,这男子却丝毫无意记住陆孙的长相。岂止如此,谁的长相他都不记。只等别人坐到他的将棋盘前把钱放下便开始下棋,就这样了。顶多只会看对手的棋艺高低,或者是依别的标准把对方比做将棋棋子。 「大叔,你都不记人长相的啊?」 「我就不会认人脸嘛。」 一把年纪了,讲话一点大人样都没有。 「怎么不会认?多看几次就认得啦。」 「看起来都像是围棋棋子,好一点也就是将棋棋子。」 虽然听不懂他在讲什么,但陆孙不觉得罗汉在说谎。对罗汉而言,认人脸一定就像分辨家畜长相一样难吧。游牧民当中有人甚至能认出每一头绵羊的脸。陆孙自然是认不出的。也许对罗汉而言,看到人脸就像是看到羊脸一样。 「那如果你无论如何都想分辨,要怎么办?」 「……」 罗汉想了一下。一面考虑如何回答陆孙的问题,将棋还是照下不误。奕棋对手铁青着脸认输付钱。莫非他就是靠博弈赚钱糊口? 「记耳朵的形状,记个头的高矮。确认发质,记住汗味。听出嗓音高低……」 「认长相岂不是比较快?」 「我不会认脸。只看得出来有眼耳口鼻,可是全摆在一起就乱了,怎么看都是围棋棋子。问鼻孔大小或睫毛长度的话我就知道。」 看来是认不得整张脸,只能分别记住每个特征。他说这样会累煞人,所以只会去记他真正珍惜的人。 「大叔是中央来的?」 「是啊,迟早要回去的。不回去不行。」 罗汉边说边痛宰下一个奕棋对手。 「中央……」 陆孙的母亲说过要他化身为风四处飘泊,但不知会不会准他飘到中央。既然都要飘泊,他想尽量走远一点瞧瞧。 「大叔,假如我在中央当了大官,你雇用我好吗?」 「嗯——你能从步兵往上爬我就用。」 「好。」 姊姊也跟他说过不管是什么事,交情是能攀则攀。先不论将来要不要从商,多认识些朋友总是没坏处。 晚膳都是全家一起吃。陆孙的周围坐的全是女子。他们家族原本就容易生女儿,加上去年一名男子加元服后踏上旅程,现在仅剩陆孙一个男儿。 子女除了陆孙之外,还有各差一岁的三姊妹。她们是陆孙的表妹,三人可能是同一个父亲,长得都很像。现年三岁、四岁与五岁。大姊很聪明,不过两个妹妹还不太会说话。陆孙看她们还小,常常帮忙照顾。 陆孙的亲姊姊已经过了元服年纪,跟大人平起平坐。 陆孙一边给表妹喂饭,一边听大人们说话。她们谈粮食,谈洋货进口,谈从茘国出口的货物。 母亲是一族的中心人物。现在戌字一族由母亲的妹妹掌理,也就是陆孙的姨母。姨母没能产女,若是继续这么下去,论年龄与才智等就会是陆孙的姊姊成为下一任家长,因此姊姊总是积极参与谈话。 听起来与外邦的贸易,目前正进入艰难的时期。连年亏损似乎已经惹来了中央的责问。以前本地能够出口大量上好纸张,眼下却只有劣纸在市面上流通。纸曾经是轻巧而利于携带的主要商品,现在母亲她们找不到替代的商品,为此头疼不已。 不只如此,戌西州还发生了蝗灾。西都随着人口增加而开垦了更多农地,却没料到反受其害。中央只看收获量,以收成并未减少为由拒绝救灾。但是人口增加,使得粮食供应不足。 「把黑石用上吧。」 姨母说了。 陆孙的母亲、姊姊、大姨母与家族中的其他女子,也都只能点头。 陆孙不知道什么是黑石,拿面包喂年满三岁的小表妹。 入夜后,姊姊与母亲会教陆孙戌西州的历史。 茘国建国之初,王母的三位心腹成了三个州的太守。 据说治理西域的戌字一族,起初是历尽了艰难困苦。这片土地有着根深蒂固的男尊女卑风气,一族的始祖由于身为女子而被看轻,一次次地受骗,甚至曾经面临家族瓦解的危机。有些人为了得到赐字而说尽甜言蜜语,有些人则是试图强取豪夺。 因此,为了避免家族被人鸠占鹊巢,她们立了女子一脉相传的家规。不招人为婿,一家之长由女子继承。 戌字一族的男子,自此负起了特殊的职分。 其中之一,便是化身为风。 风,或可称之为耳目。 他们走遍戌西州各地,收集各路消息。有的作为商人,有的作为游牧民。成为游牧民的人,日后变成了世人口中的识风部族。他们能使唤鸟禽,操控虫蚁。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识风部族在数十年前灭亡了。 识风部族并不只有一个。而其中一个,与戌字一族断了定期联络。一断就是几年、几十年甚至是几百年,与戌字一族分道扬镳。戌字一族不时会让男儿加入部族以增强血缘关系,但对方不见得会永远效忠过去的族长。曾几何时,开始有人为了利益与外国互通消息。 然后,悲剧发生了。断了联络的识风部族之一,不幸遭到完全无关的其他部族所灭。一些来路不明的人认定使唤鸟禽的技术来自于血统,为了占有此种力量而掳走了部族女子。然后又为了独占技术而杀死其他人,幸存者则卖做奴隶。 戌字一族不能包容疏于联络的识风部族。其余识风部族也就此分崩离析,有能力的人则让他们在城里住下。偶尔有人滥用使唤鸟禽的技术,似乎都被族人暗地里给解决了。 假如识风部族得以存续,陆孙便多了一条路。也就是作为识风部族的一员奔驰于草原的道路。 家人没教过陆孙如何操使鸟禽,但让他学到如何御虫,也教过他各地残存农村的施行制度。 如此纵然蝗灾大起,分散四方的戌字一族男子们仍能发挥最大的力量—— 离开戌字一族的男子当中,有一人时常来到陆孙家中。 是个笑容柔和、颇有福态的大叔,名唤玉袁。陆孙在西都听过人家叫他新来的杨叔。 玉袁肥头大耳、慈眉善目,常常给陆孙糖吃。 「这孩子看起来真聪明,不如过继给我吧?」 「别跟我说笑了。」 玉袁跟陆孙的母亲曾经这样插科打诨。 「人家都在笑你娶太多老婆了,你这色老头。」 「随人去说吧,只要我还养得起老婆孩子就好。」 陆孙看玉袁那副模样,没想过他会贪好女色,觉得很不可思议。 玉袁在西都生意做得相当大。他生产丝织品与陶瓷器等物品代替纸输出国外,再从国外批了玻璃工艺品来卖。又在戌西州酿造葡萄酒,与舶来品一同贩卖。有人只爱海外来的上等货,也有些人喜爱价钱还算平实且酸味较少的国产葡萄酒。 「所以喽,为了养活老婆孩子,我要去砂欧采购货物,一阵子不会回来。」 「哎哟,一家之主长期离家妥当吗?」 「孩子们长大啦,最大的一个都娶妻生子了。更何况还有我的贤妻妾在,大多数的事情都有她们操持。」 「你大儿子的事我听说了,好像在各方面都很有才干啊。」 「……是啊,那孩子很有能力。只是啊,我有点担心。」 「为什么?」 「一心想促进西都发展是好事,但他同时也有点排外,就是不喜欢异邦人。」 玉袁稳重的神情蒙上了阴霾。 「你家长子不是西母生的吗?既是夫人的儿子,应该用不着操心吧?」 「西母?你怎么知道我在家里私下都是这么叫她的?」 「呵呵,大家都在传了,说新来的杨叔侧室很多,但最敬重的还是正室。毕竟都敢叫自己的夫人为西母,没把西域太守放在眼里了嘛。」 「你就饶过我吧,我没别的意思。」 「真拿你没法子。」 母亲咧嘴一笑,玉袁也跟着笑了。 「别扯我家的事了。比起这个,听说你们开始给黑石了?」 陆孙又听见了黑石这个名词了。 「是呀,农作一歉收就实在没法子了。你那儿也批了一点。」 母亲回答,姊姊静静地听着。在场的人当中,只有陆孙听得不是很懂。 「卖给我那儿的,用的是正当方式吧?如果真的有困难,我想我多少可以资助一点。」 玉袁说了。母亲与姊姊神色严肃。 「你该去睡了。」 姊姊想把陆孙赶出房间。 「可我还不困啊。」 「时候不早了,该睡了。」 陆孙被姊姊赶进了隔壁的寝室。陆孙不甘心,于是假装入睡,偷听隔壁房间的谈话。 「我拿什么回报你的资助?」 隔着房门,听得见母亲有些模糊的声音。 「这么说多难听啊。」 「作为商人必须精于算计,这是戌字一族教育男儿的方式。玉袁,你不也是戌家的男人吗?」 「算我斗不过你……我想跟你借版籍。」 版籍,就是登记了戌西州每户人口的出身与迁入本地时日的户口册。虽然也有人没有户籍,至少如果想在西都经商,为了查清身分就非得在版籍上留名不可。 「不成,那是公家文书。向我借,就是要窜改内容吧?否则你就会去找族长了,而不是找我商量。」 「……真的不行吗?」 「不行。再说现在版籍正借给林大人做参考呢。」 「这样啊……」 玉袁的口气显得很遗憾。 「你何故想窜改户籍?」 「就是为了我那大儿子啊。」 「你家长子?」 「玉莺那孩子,就只有出身是白纸黑字写在版籍上。玉莺之所以讨厌异邦人,恐怕是因为发现了自己的出身吧。」 陆孙听不懂,但继续偷听。 「常常有些以前的识风族人拿内人的事来向我敲诈。我现在生意做得大了,不是亲骨肉继承家业,容易被人说三道四。如果你觉得西都还用得上新来的杨家,能不能就帮我这个忙?」 虽然陆孙看不见,但可以想像玉袁一定是一副为难的表情。 「你家大夫人西母……的确是识风部族出身呢。」 「是啊,就是我原本准备加入的那个识风部族,无奈他们背叛了。本来是要招了我这个女婿,加强姻亲关系的。」 他讲起了过去灭亡的那个识风部族。 「内人的确是背叛了戌字一族的部族出身。但那是大人们决定的事,他们的子女对此一无所知。我与内人重逢时,从她身上看见了昔日的影子。毕竟我跟她见过不只一次面了。」 陆孙很想再多听一些,但察觉到姊姊要来寝室,急忙钻回床上。 「阿姊,什么是黑石?」 陆孙装出半梦半醒的声音询问道。 「你现在还不用知道。」 「阿姊不是说过……什么都不知道会做不了事,要我多学着点吗?」 「……黑石指的就是石炭。从很远很远的西方山上,可以挖到这种可燃的石头。」 「你们……为什么讲到它?」 「农作一歉收,就会有很多人家连吃饭都有困难,买不起燃料。」 「嗯。」 「就是要发给那些人家的。」 「……哦。」 陆孙心想:那就不是什么坏事了。 「挖石炭很辛苦吧?」 「嗯,很辛苦。都是让奴隶去挖。」 「奴隶?」 姊姊的神色郁郁寡欢。 「我们也不太想,但还是这么做了。不过挖得越多,就能越早脱离奴隶身分。听说快的人五年就重获自由了。」 「慢的人呢?」 「几十年。也有人以前是识风部族的。」 「那些人……不能放他们走吗?」 姊姊摇摇头。 「他们背叛了我们。是过世了的外祖母以前偶遇沦为奴隶的族人,听人家说的。他们原本好像准备带着使唤鸟儿的技术远走高飞,说没有女子做族长,男子在外颠沛流离的道理。大概是游牧生活过得久了,开始觉得外地那种男尊女卑的风俗才是正道吧。」 「于是外祖母就把他们送去矿山了?」 「是呀,外祖母是觉得让他们在矿山干活,可以帮助他们早日脱离奴隶身分,于是另外又买了几名识风部族出身的奴隶。但听说他们宣称自己是被骗去的,好像是以为什么都不用做,外祖母就会白白释放他们似的。都是因为玉袁大叔人太好了,他那人都是买下奴隶后就立刻放他们自由。」 姊姊似乎认为这种作法也有问题。陆孙很想再接着问问玉袁的妻子与长子的事情,但作罢了。那样会被姊姊知道他在偷听。 「可是,奴隶只要在矿山干活,总有一天可以重获自由、离开矿山对吧?」 「但也是有危险的。有些人能维持奴隶身分在石炭场待上几十年之久,也许根本都没在干活。说不定他们觉得全都是我们的错。」 他们一定很恨我们吧,姊姊说了。 他们一定很恨我们吧。 姊姊这句话不知说的是谁。 陆孙只知道,戌字一族受到很多人的怨恨。 那天从一大早就吵吵嚷嚷的。府邸周围似乎有人聚众抗议。 陆孙也搞不懂情况,只能抱着害怕的表妹安抚她们。 「阿姊,发生什么事了?外头怎么吵吵嚷嚷的?」 「没事,你别担心。」 怎么可能没事?姊姊脸色铁青成那样。 母亲来了,找几个表妹的母亲说话。几个表妹的母亲,是陆孙母亲差了好几岁的么妹。对陆孙来说就是族长以外的另一位姨母。 「你走后门离开,把孩子们也带走。」 她说的孩子们当中也包括了陆孙。 「新来的杨家……玉袁新娶的夫人娘家就在附近。你也认识她,就是舞女出身的那位。孩子们年纪也相近,你跟她感情也很好不是吗?」 「可、可是……」 「别再多问!我要你带着几个小的快走!」 母亲用命令口吻把姨母撵走。陆孙也被一起轰了出来。 母亲与陆孙的另一位姨母——戌家族长到外头去露面了。她们站在不知为何群情激愤的民众面前说话。陆孙看出来了,这是在帮他们争取时间。 「咱们趁现在快走吧。」 陆孙跟着姨母与表妹们,离开了府邸。 到了玉袁新娶的夫人家门前,就看到一位红发碧眼的女子。女子一瞧见陆孙他们,立刻招手带他们前往后门。 「请、请问究竟是出了什么事?」 生了几个表妹的姨母不像陆孙的母亲她们,是个慢性子的人。因此很少跟母亲她们平起平坐地参与家族会议,此时没能理解状况。 「那些人在闹着说戌字一族违法乱纪,而且好像还跟中央告了密。」 红发女子垂着长长的睫毛说了。 「违法乱纪?」 「是呀,说是戌家谎报石炭的开采量。」 「怎么现在才来指责黑石的事?」 姨母气愤地说,显得很不可置信。 「还不只如此——」 红发女子接着说道。 「还不只如此?」 「他们说戌字一族妄称家族当中有男儿为皇帝骨肉,自诩为正统嗣主。又说中央诏令已出,要诛除僭称皇族的逆贼……」 「……哪有这么离谱的事?」 姨母与红发女子瞥了陆孙一眼。 「是诬告吧?」 「当然是诬告!」 「那他爹是谁?」 「这、这个……」 戌字一族的族规是不能明说孩子的父亲是谁。过去曾经有人现身自称是族长儿子的父亲,企图借此篡夺家族地位。陆孙也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 「没错,这孩子出生之前姊姊是曾去过中央,但时期并不一致。他不可能是皇族之后,更何况我们根本不可能让人知道他爹是谁!」 姨母说得对,戌字一族从不让做父亲的出来认亲。有些亲戚可能是异国大臣或舞台戏伶之子,但谁都闭口不提。这就是戌家女子的为政手段。 「中央也没糊涂到会听信这种谣言,讨伐戌字一族吧?是谁送出这种假造的文书?」 「这——」 红发女子支吾其词。 「据说用了我家玉袁老爷的印记。」 「咦?」 姨母睁大双眼。 年幼的三姊妹可能是被姨母大声嚷嚷吓着了,哭了起来。 陆孙无能为力,只能安抚几个表妹。 「还好吗?」 有个小女娃过来了。红发绿眼的小女孩,摸了摸年纪还小的几个表妹。 「叶,你带孩子们去后头玩。」 「是~母亲大人。」 红发女孩牵着三姊妹的手。本来也要牵陆孙的,但他摇头拒绝。 「你的意思是,这都是玉袁老爷搞出来的?」 「不,老爷远赴砂欧去采买了。对不起,我也只知道这些了。」 红发女子向姨母赔罪。 「那,这下……」 「总之你先换衣服吧,家里有奶娘的衣服,你换上吧。这身衣裳会让人看出你是戌字一族的。」 姨母浑身一软,站不起来。表妹们被带到儿童房去了。 陆孙心里不知道该不该信任这名红发女子。 而且他这下知道,谁才是最不该待在这里的人。 「啊,你……!」 红发女子想阻止陆孙。 但陆孙甩开女子的手,奔回府邸。 矿山说的就是黑石的事。母亲她们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戌西州百姓。可是中央只会看表面上的数字,不懂她们的苦衷。 至于另一个诬告的事,那些人要的应该是陆孙。 ——我……只要我出面…… 陆孙出面了也不能怎样,但他非去不可。毫无意义的使命感让陆孙一路奔行。 暴徒已经涌进了府邸,卫士们都被揍倒在地。还有人骑在卫士身上泄愤似的饱以老拳。看热闹的群众发出欢呼。也有人眼神悲痛地看着,但没有任何人伸出援手。 人一被逼急了,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他想起母亲说过的这句话。 民众已然陷入一种嚣闹狂乱的局面。人有时能从暴力中得到快感。而以女儿身掌理西都的戌字一族,对一部分的人而言想必比什么都要更碍眼吧。 各处传来凄厉的尖叫。 不对,不对,那不是姊姊的声音。不是母亲的声音。 陆孙听见了许多熟悉的声音,但无情地决定了优先顺序。 他奔向姊姊与母亲平时常待着的房间,穿梭于被暴力与掠夺冲昏了头的男人们之间。见到家族女子伸手求救,只是在心中「对不起,对不起」不住地赔罪。 得到大义名分的暴徒们,变成了兽欲薰心的恶鬼。 陆孙浑身喷汗。他紧握的拳头汗水淋漓,像条狗似的吐出舌头呼呼喘气。随着身体排出大量水分,喉咙也变得越加干渴。 每当他险些与人错身而过就急忙找地方藏身,然后再继续前进。 但当他来到母亲房间的门口时,有人从背后架住了他。陆孙惊慌地摆动双脚。 「你怎么会在这里!」 是姊姊。她脸色铁青,捂住险些放声大叫的陆孙的嘴。不知为何,姊姊的穿着跟平常不同。她束起头发、裹上头巾,穿着男子的衣服。 「阿姊,娘呢?你怎么穿成这样?」 「娘在里面。我借用了你元服要穿的衣服。」 「咦?」 那是为了陆孙两年后的元服做的衣服。考虑到他会长大,衣服做得比较大。母亲说过今后会慢慢花工夫绣上图案。 陆孙不懂姊姊是什么意思,就这么被带进房间。 母亲手里握着剑。剑尖沾了血,四周倒卧着男子的尸体。 「娘……」 陆孙还来不及问清楚,嘴巴已经被塞住了。姊姊把布撕破,堵住了陆孙的嘴。 「!」 「安静,你嗓门就是大。」 「绝对不能让人找到你,绝对不能。」 姊姊帮着母亲把陆孙的手脚绑起来,将他塞进一只大箱笼里。姊姊与母亲盖上箱盖,还不忘拿个重物压在上头。 「你必须守护西域,这是戌家男子的责任。要利用什么都行,无论对方是谁,能用就用。」 姊姊露齿而笑。 「这儿不会被火烧到吧?」 「别担心,这儿没有好烧的东西,不会有事的。反正他们一定会想留下宅子。」 陆孙不懂她们在说什么。他从箱笼的网格空隙往外窥视。 「娘,我穿起来好看吗?」 「嗯,很好看。他要是长大了或许就是这副模样吧。你可不能出声啊。」 「我知道。」 陆孙明白姊姊与母亲的想法了。如今戌字一族仅剩陆孙一个男儿。假如暴徒的目的如他们所说是讨伐欺君罔上、自称皇族的家族,陆孙就是他们的目标。 姊姊打算做他的替身。 「!」 陆孙嘴巴被布堵住,无法出声。手脚被绑住了不能动。他只听见暴徒就要来了。野兽般的吼叫、血腥味与油臭味。 母亲挥剑杀敌。 母亲的剑术像是翩翩起舞,留下美丽的刀光剑影,但脆弱无力。只能给对手留下皮肉伤。 ——住手!求求你们住手! 陆孙紧咬堵嘴布,唾液渗了出来。箱笼底层被泪水与唾液弄得湿答答一片。 心急如焚,却束手无策。 陆孙不愿想起姊姊与母亲的下场。但是,唯有恶汉的长相非记得不可。 眼睛眨都不能眨一下。 那张脸他有见过。只有一次,他去拜访新来的杨家时,在出迎的一家人当中见过那张脸。 陆孙记得,他就是玉袁的长子。 反射唾液水光的虎牙、晒黑的皮肤。指节分明的双手,还有耳朵的形状与发质等。戏子般嘹亮的嗓音。不只是记住长相,要用上五感把所有能记得的细节全塞进脑子里。好让自己永生不忘—— 恶汉的眼里有着公理正义。 有着只要迫于所需,坏事做尽都无所谓,自私至极、无可救药的公理正义。 同时也是为了守护重要的事物,可以不择手段的大义。 面对变调的大义名分,戌字一族即将灭亡。 陆孙心里有着沸腾的怨怒,有如烧烫的石头压在身上。身体早已流干了每一滴水分,却又发热到几乎蒸发生烟的地步。 ——这家伙,就是这家伙…… 男子抓住姊姊的头,拉着她的头发,就这样把她拖了出去。 陆孙恨不得冲上前去揍他,杀了他。可是,他不能这么做。陆孙要是冲动行事,还没碰到对手一根汗毛就会被杀了。 姊姊与母亲都明白。所以,才会把陆孙关进箱笼里。把他捆绑起来,让他动弹不得。 陆孙发干的眼睛已经一滴泪都流不出来了。他只是不断咒骂自己的弱小。咒骂幼小无知,无能为力的自己。 愤怒与诅咒对陆孙的脑袋造成了过大负担,他不知不觉间昏死过去。直到听见一些声响才醒过来。 那些恶汉还没走吗?这次绝不放过他们。不管发生任何事,都要杀了他们。 陆孙像毛虫一样在箱笼里翻滚挣扎。挣扎到了最后,放在箱盖上的重物被弄掉了。他满地爬行,让脸孔在地板上磨擦。堵嘴布松掉之后,他哑着嗓子大吼: 「我要杀了你们!」 陆孙瞪着前方,看到一名男子两眼含泪。男子跪在母亲伤痕累累的遗骸旁边。 「竟然会发生这种事……」 陆孙还记得他那微胖的体格,以及柔和的笑脸。 那是玉袁。 陆孙扭动着身体,爬过去咬住玉袁的腿。平时的陆孙面对事情不会这么感情用事。玉袁的眼中堆满哀悯与后悔的泪水,绝非陆孙该仇恨的对象。 但是同时,他也是不共戴天之仇的男人的父亲。 玉袁没有一句辩解,只是不停安抚咬伤自己的陆孙。 「对不起,我对不起你。都怪我,都是我的错。」 即使牙齿把腿咬破到流血,玉袁依旧不停地安抚陆孙。 玉袁把身心受创的陆孙带去找红发女子。 三姊妹与姨母将会继续留在红发女子身边。姨母从未像母亲或姊姊那样公开现身,没人知道她是戌字族人。他们说她会以奶娘的身分避人耳目。 「小哥哥,你要走了?」 三姊妹里最大的白羽,扯扯陆孙的衣袖。 「对,要去有点儿远的地方。」 陆孙在西都已经待不下去了。要是继续留在西都,一定会把母亲与姊姊的教诲忘得一干二净。他无法原谅那些跟随玉袁长男玉莺袭击戌字一族的人,这会让他对西都百姓产生加害之心。陆孙心有牵挂地转身背对三姊妹。 「哥哥请等等。」 红发小孩叫住陆孙。记得大家都叫这女孩为叶。 「干嘛?」 即使对方只是娃儿,陆孙没那心情对她好。 「你讨厌玉莺兄长吗?」 「我不想听到这个名字。」 「是吗?我也被兄长讨厌了,他会不会有一天来害我?」 「……到时候我若有那个心情,就帮你一把吧。」 陆孙只对叶留下这句话,就坐上马车了。 陆孙让马车晃荡着前往海港。 虽然令人生气,但也只能接受玉袁的帮助了。年仅十三岁的小孩,没有独立生存的能力。听说有个离开戌家的人在京城定居,才刚死了个与陆孙同龄的孩子。两个孩子个头相似,对方也说愿意收养陆孙。 「户籍应该也没问题,你可以直接用人家的名字。」 玉袁的意思,似乎是他不会重蹈覆辙。 陆孙还没能原谅玉袁。这男人说过原因出在他身上,陆孙认为自己有权问清楚他们一家遇袭的理由。 「为什么趁着你不在家,杨家就有人干出这种事?是长子干的吗?」 玉袁一听变得一脸为难,轻声说了: 「对,是莺下的手。其他几个儿子都跟这事无关。」 「为什么,究竟为什么……要做出那么狠毒的事!」 「大概是想趁着暴动改掉户籍,湮灭真相吧。因为那孩子不是我的亲骨肉。那孩子的母亲以前是奴隶,父亲是异邦人。身为识风部族的幸存者,想必也恨过戌字一族吧。」 「……我知道。」 陆孙记起他们说过要借版籍还有窜改什么的,自己也想过一些可能。 「你想拿不是亲骨肉当借口逃避责任?」 玉袁摇摇头。 「错全在我一人身上。我要是从一开始就把莺视为己出,也不会有这么多问题了。要是能为他做好所有准备,省掉他这些后顾之忧就好了。」 「那你就别成天娶侧室啊,好色的杨老头。」 陆孙不屑地直接开骂,玉袁颓丧地缩起肩膀。 「玉莺不是你亲生的,你却继续给他生一堆弟弟妹妹!难道不就是因为这样,他才会为了个户籍起恶心搞暴动吗?」 「你说得对。不过,其实不只是莺,其他孩子也全都不是我生的。」 「咦?」 陆孙一听慌了。这男人有那么多妻儿,怎么会这么说? 「我大概是注定无后吧。第一个妻子生了莺,但没能跟我生下一男半女。我歉疚地找其他女子试过,一样不行。」 「那其他孩子呢?那个叫叶的小姑娘呢?」 陆孙惊得嘴巴一张一合。 「商人不孕不育说出去怕难看,所以我四处寻找有了身孕的寡妇。而且要贤慧的。」 玉袁从马车的车窗往外看。 「无父无夫的母子在西都难以生存。我反过来利用这点跟对方打下凭据,以商人的身分缔结了不可毁弃的约定。我向对方担保会养大孩子并让他们将来日子好过,相对地要求每个母亲提供她们的技艺。然后我声称只有莺是我所亲生,让任何人都不敢妄想篡夺家业。我没对孩子们透露过这事。」 「所以……」 「他们全都把我当成了亲爹,我是这么以为的——但万万没想到,莺早就发现他不是我的亲骨肉了。除此之外,也有很多人拿莺的出身来要胁我。」 陆孙眼里只看到一个抱头苦思的微胖男子。 「大多数可以付钱摆平,但也有人贪得无厌。我本来是打算一辈子把玉莺当成亲骨肉的。」 但看来玉袁的努力是白费了。 「莺明知我不是亲生父亲,仍视我为生父。所以我也为了帮助那孩子,教了他很多事情。」 「是喔。」 陆孙打从内心不感兴趣。如果发现对方值得同情就得宽以待人,他宁可根本不要听这些。 「莺和我一同做生意久了,开始对黑石起了兴趣。这次暴动的帮凶当中,有很多人是对戌字一族怀恨在心,或是识风部族的幸存者。因为有许多识风部族出身的人在矿山做牛做马。」 那些人之所以说黑石的开采量作假,很可能就是从那里听来的。 「那也就是说,陷害戌字一族的理由,出在识风部族出身者把好心当歹意喽。你是不打算处罚你儿子了吗?你如果是守护西都的戌家男人,这点小事总该做到吧!」 「对,一个理由是为识风部族报仇,另一个理由是删除户籍。还有一个理由是——」 「还有其他理由?」 玉袁看着陆孙。 「莺错把戌字一族的孩子,当成了我的亲骨肉。」 玉袁的这句话,让陆孙咬住了嘴唇。 『这孩子看起来真聪明,不如过继给我吧?』 玉袁说过想领养戌家的儿子。陆孙想起玉袁与母亲的谈话。 竟然把这种玩笑话当真,为了这种理由就要灭掉戌字一族? 所以,玉莺是为了除掉陆孙,才会捏造什么皇族血统。 姊姊太傻了。如果要延续血脉,姊姊比陆孙重要得多了。 为何要让陆孙活下来? 然后,玉袁又为何现在跟他说这些? 陆孙产生一股冲动,想痛揍眼前这人一顿。也许可以把这人推落马车。玉袁的脚脖子上,还留有被陆孙咬伤的痕迹。即使陆孙仍是个小毛头,拿自己的命来换的话,一个微胖男子应该还杀得了。 他想起姊姊说过的话。 『你必须守护西域,这是戌家男子的责任。要利用什么都行,无论对方是谁,能用就用。』 陆孙不能死在这里。而且为了不变成西域的祸害,他必须前往中央,前往无人认识陆孙的土地。 陆孙咬紧嘴唇,双手指甲狠狠掐住膝盖,让自己忍这一时。杀意总算是和嘴里积满的唾液一起吞了下去。 「还有一个,就是发出愚蠢诏令的中央了吧。」 他想起红发女子说过的话。一定是有个昏庸无道的皇族乱下令。陆孙记得皇太后垂帘听政,严密控制朝政而被称为女皇。若不是有诏令这种大义名分,玉莺想必也没那能耐灭尽戌字一族。 「据我所知,那诏令并非中央的本意。」 「什么?」 陆孙傻眼地叫出声来。这什么意思?难道诏令还能下错的吗? 「诏书是盖有皇帝印玺,但没有女皇……我是说皇太后的印玺。」 换言之傀儡不重要,没有傀儡师的印玺才是问题? 「皇上自数年前起便龙体欠安,令慈皇太后也年事已高。」 「就为了这种乱七八糟的诏令……」 「是啊。事后证实妄称皇族只是误会一场,在开采量上作假却是瞒不过的事。」 「……这……」 戌字一族也并非没有过失。用黑石弥补农作歉收或百业萧条的做法只能撑得过一时,迟早会收到恶果。 「所以,我有意趁此机会,把矿山的利权从中央手中抢过来。」 「咦?」 看起来微胖又懦弱的男子眼中燃起了火苗。 「中央不知石炭的价值,至少石炭在他们那儿的价钱只有这儿的几十分之一。我要反过来利用这点。」 「你这话意思是……」 「谈判筹码就是乱七八糟的诏令,它害得治理西域的大家族家破人亡。这可是非同小可的问题。」 玉袁的眼中蕴藏着商人的工于心计。 「带你前往中央的同时,我将以戌字一族出身的身分向朝廷陈情。事情是以我的印记发起的,我也责任难逃。」 「这样你等于是违逆中央。不,这样一来,你还有你的家人怎么办?」 那个叫莺的蠢儿子陆孙懒得管,但他们家还有藏匿了几个表妹的夫人在。就算说没有血缘关系,牵连到不相关的人恐怕情理难容。 「喏,你看这个。」 玉袁从脚边拿出了一个笼子,里面装了几只鸽子。 「就是它们助我扩大生意规模。控制了消息,就控制了市场。那怕我将因为陈情而被送上绞架,鸽子会先行通知家人,我家妻妾没有一个是会被轻易打败的弱女子。我们不会被赶尽杀绝的。」 玉袁把自己的肚皮当成大鼓似的拍了一下。 「这样你依旧信不过我?」 「……还不行。」 陆孙还没理清思绪。毕竟仍是个孩子,不可能知道大人有没有在说谎。 「那就跟我写个契据吧。」 「哪种契据?」 「我是生意人,会厚待最能帮助西都昌隆繁盛的人。」 很有商人作风,只看成果。 「但这么做也暗藏着危险。我的寿命无论如何就是比孩子短,所以若是哪个孩子起了贪念,也许会在我离世后闯下大祸。」 陆孙觉得那个叫莺的男子就有可能闯祸。现在就已经惹祸了。 「到时候,就由你除掉那个孩子。然后,由你来守护西都。」 「什么意思啊……」 那不就等于让陆孙成了玉袁的继承人?死都不要。 「都到这种地步了,还想让我帮你擦屁股?」 「这不叫擦屁股。化身为风的男子命中注定如此。」 「化身为风的男子……」 陆孙心想,无论玉袁用的是什么手段,他的确是母亲或姊姊所说的风。 真是下作狡诈的手段。逼得陆孙不得不接受。 陆孙只能试着学习藏在这柔和笑脸底下的强悍。 陆孙要用磨刀石把自己现在这颗尖锐石头般的心磨了又磨,让它变得平滑而优美。好让它在有个万一时,能变作无物不斩的利刃—— 「好像到了。」 陆孙下了马车,看到了海港。他看到有个男子在那里作怪。 「我讨厌船。我不敢,我不想坐!」 一个老大不小的男子抱住柱子,像小孩子一样放刁撒泼。 「不搭船就回不去喔。好不容易才等到船班耶。」 「可是,我不敢搭船嘛。」 「老叔你在干嘛啊?」 原来是那个叫罗汉的男子。陆孙忍不住出声关心一下。 「嗯?你是何人?小步兵一枚。」 他完全把陆孙给忘了。虽然习以为常了,但还是令人傻眼。 「你要返京对吧?我觉得搭船会比走陆路轻松喔。」 反正坐马车也晃坐船也晃,陆孙觉得花的时日短一点的当然比较好。 「唔呜……」 罗汉不情不愿地上船。 「大叔完全记不得人的长相,这样真的不要紧吗?」 「嗯——飞黄腾达了以后可能会不太方便。」 陆孙怀疑罗汉能不能飞黄腾达,但身为商人什么人脉都要有。 「那你如果飞黄腾达了就雇用我嘛。我对人脸是过目不忘,可以帮大叔省去很多麻烦喔。」 「嗯,那我就用你。」 两人也不过就是随口说说,陆孙万万没想到十年后竟然成真了。而且,后来被唤作怪人军师的这位人士,把陆孙的事完全给忘了。 结果,戌字一族依旧被灭了。中央即使收了陈情仍然不肯承认诏令有误,但好像还是拿出了折衷办法。 一、戌字一族的幸存者从此再也没受到追捕。 二、当地仍沿用戌西州之名。 三、西都改由曾为戌字族人的玉袁代替戌字一族治理。 四、开采石炭的税赋就当作是堵嘴钱,无须缴纳。不过终究只是不成文规定。 戌字一族背负着莫须有的罪名灭亡了。玉袁大概是选择了戌西州的发展而非名誉吧。虽然不甘心,但追求西域利益胜过所有人的男子确实是陆孙的第一榜样。 二十一话 军师的指示 陆孙在血泊中回想过往。 现在的官府原本是戌字一族的府邸。而且玉莺把陆孙母亲用过的房间改成了书房。 男子在十七年前自己做过暴行的屋子里,被人持刀刺死。要说成因果轮回也太过巧合了。 陆孙听从玉袁的指示再访西都时,发现指定的直属上司竟是记忆中最难抹灭的男子,几乎快因此而发疯。 但为了遵守姊姊的遗言,他忍了下来。 玉莺问他是否与罗字一族有血亲关系时,他气到甚至觉得好笑。对陆孙来说难以忘怀的男子,竟然一点也不记得陆孙这个人。 怎么说好歹也是玉袁养大的儿子,纵然血脉并不相连,让西都繁荣富强的才干倒是不假。值得惋惜的,或许就是自卑心态过重吧。可能是因为发现自己并非玉袁所生,心性才会扭曲至如此地步。 玉莺既不致力于西都的繁荣富强,也不守护这片土地,反倒想利用西都攻打砂欧。这么做或许是为了断绝自己的血统来源。 只有这件事不能坐视不管。 更重要的是,舞台布置得太过完美,彷佛就等着陆孙登台。 陆孙拔出小刀,在被玉莺所杀的男子身旁蹲下。 「怎么了,怎么了?」 急忙赶来的数人,看到陆孙一个人蹲在血泊中。其余二人皆已断气。 「陆、陆孙大人,这是怎么一回事!」 玉莺的副手问道。接着又闹哄哄地来了几人。还有个侍女发出尖叫。 「就如同各位看见的,我进来时人已经死了。我只能趁着对方疏忽时拿起小刀,将贼人就地正法。」 「此话当真?」 副手凑过来看。所有人都怀疑地看着陆孙。 对,陆孙被怀疑是理所当然。大家应该都知道陆孙在此不受重用,陆孙也知道自己有嫌疑。 现在必须见机行事,设法脱身—— 不,或者不如就让自己跟母亲与姊姊葬身于同个地方—— 正在盘算时,又有人来了。 「进屋时人已经死了,所以你杀了贼人,是这样没错吧?」 一看,原来是罗汉来了。罗汉睡眼惺忪,单片眼镜也摘了。可是现在应该正在举行祭祀才对,他人怎么会在这里? 「罗汉大人,祭祀怎么了?」 「我看到想睡觉就溜出来了。」 陆孙心想:唉,万事休矣。 任何事都瞒不过罗汉的法眼。罗汉讲话没有善意或恶意,只会陈述事实。 陆孙握紧小刀,心想只要在这里闹一场,就能跟姊姊与母亲在同一个地方咽气了。 「大家都听见了。」 罗汉对众人说了。 「不、不知汉太尉此话何意?」 「嗯?我是说这家伙没说谎。把杀人的贼给杀了,有哪里不对?要怪应该怪你们疏于警备吧。」 「咦?」 忽然被怪罪让副手一时慌乱。 「我困了,要去睡了。」 众人闹嚷了一顿,最后认为「既然汉太尉都这么说了」便纷纷离去。对陆孙的疑心瞬间消失无痕。 陆孙一方面,不知事情这样收场是否妥当。 另一方面,却也为了能够守住与姊姊的约定而松了口气。 「稍后我再向您问清详情,请您先去更衣吧。」 副官对陆孙说了。 方才发出尖叫的侍女战战兢兢地拿了条手巾给陆孙。陆孙见过这名体态苗条的侍女几次。 「雀姊,你在当差啊?」 他对侍女耳语了一句。 「……讨厌啦,怎么会被您认出来了?」 长相是完全不一样,但嗓音跟那活泼的侍女如出一辙。 「这舞台活像是为我而准备的,所以我想一定是有人暗中安排。」 明明情况有异,却没人来书房查看。就算玉莺的确已先屏退旁人,事情也太巧了。 陆孙猜到真相了。 事情就是玉莺这个男人,即使陆孙不下手也注定要死在这里。 「这样啊~似乎是弄得太可疑了一点~」 雀也不否认。 「您是怎么认出我来的?我把发色还有眼睛大小都改过了呀。」 「是耳朵的形状。雀姊的耳朵相当好看。」 「哎呀讨厌,怎么盯着别人娘子的耳朵瞧?」 嗓音是雀没错,怯生生的模样却完全判若两人。她一副被陆孙身上的血吓坏的模样,但照样拿衣服来给他换。 「若是医官来查验,你想我会被治罪吗?」 陆孙随口问了问。 「这儿是杨医官负责管的。杨医官做事公正,但懂得变通,而且最重视的应该是西都能过得和平。不过猫猫姑娘或许会出于好奇心四处查探。还有其余两名医官可能也都不是简单人物。」 「这样啊。那么,今后我会避免与猫猫碰头。」 虽然好像有点寂寞,但莫可奈何。陆孙干下的事已经无可挽回了。 「也好。也请您别把我的事说出去唷。」 雀顺便要陆孙保守秘密。 「我不会说出去的,那能不能请你帮我个忙?」 「请说。」 独特的声音让陆孙听得很清楚,但看在旁人眼里可能连嘴巴都没动。陆孙若非在农村和她共度了几日时光,恐怕也不会看穿如此精巧的乔装。 「雀姊,你方才是不是从房间里拿走了什么?」 她那时动作精采俐落,令其他人浑然不觉。但陆孙发现雀姊进屋前与进屋后手的位置有点差别。 「您怎么直觉就这么准啊……其实啊,死者就是林小人。」 意想不到的是,雀姊毫无隐瞒地都跟陆孙说了。 「那么林小人是带着被抢走的某件东西来跟他伸手了?被抢走的东西就是版籍吧。」 「别再说了啦~再说下去,雀姊的脑袋就要搬家啦。」 雀讲话像是一点也不紧张。但仍然有在留意四下有无闲杂人等。 「能否请你迅速处理掉你弄到手的东西?」 陆孙没宽宏大量到能原谅玉莺,但也无意鞭尸。 「我问问看上司就是了。」 「把东西处理掉,对彼此都有好处不是?要是被人知道皇后的亲生父亲来历不明,岂不是很麻烦吗?」 陆孙已经直觉猜出雀姊都知情了。 「说得也是~的确会搞得很麻烦~」 声音缺乏紧张感,表情却很紧绷。雀必定是个相当出色的间谍。 陆孙在想她事后会不会悄悄除掉自己,但也只能相信不会那么狠了。 玉叶后的亲生父亲是谁,查阅版籍有可能找得出来。要是有人去查她母亲的前夫就麻烦了,就算前夫已死也还有亲属。 「雀姊明白自己怎么会有麻烦,但陆孙大哥又为何想处理掉版籍呢?」 「没什么特别意义。只是订立契约的对象如果秘密曝光,契约不就失去价值了吗?」 这么做不是为了玉莺。不是为了那个蠢到让西域陷入险境,总觉得自己比不上玉袁的东西。 陆孙之所以想处理掉版籍,只是出于对玉袁的一份情义。 「我明白了,我会跟上司谈谈的。」 乔装过的雀把衣服拿给陆孙换之后,就不知跑哪里去了。 「看来她应该不是月君的直属。」 陆孙不能再涉入更深了。更何况他如今已是有罪之身。 陆孙回到房间。然后关上门,直接蹲了下去。想赶紧把染血的衣服换掉,身体却不听使唤。 「真是搞不懂,分明都已经结束了。」 泪珠一颗颗从陆孙的眼中滚落。 「不对,从现在才要开始。」 陆孙吸吸鼻子,哭法像个孩子。 老大不小了还这样很难为情,但他感觉此刻母亲与姊姊正在陪伴着他。 而且,无论是出于何种心思,罗汉就是袒护了陆孙。 「我是没说谎,但他应该看出了真相才对。」 陆孙觉得这个以前的上司,真是做了件违背自己作风的事。 然后—— 为了守护西域,他今后得继续作为一阵风活着了。 二十二话 皇弟的牢骚 猫猫待在较远的地方,都听见了那些哭丧女的声音。 从别邸的二楼,也能看见府邸门前大排长龙。 「真是辛苦哪。」 雀讲得事不关己。 「都说葬礼要办得严肃庄重,没想到西方讲求的是盛大隆重呢。」 「这应该已经算有节制了吧。」 猫猫离开窗边,看看桌上那些草。这是从草原采来的天然药草,是雀帮她搜集来的。 正要处理药草的时候就忽然来了个令人震惊的消息,真教人无奈。 听说玉莺遇害了。 玉莺昨日从头到尾没在祭礼中现身,只有弟妹们入场,才在猜想一定是出事了,却没想到是这样的大事。 据说杀害玉莺的人,是个之前就常来借钱的农民。 听到此事猫猫一半是惊讶。另一半是理解、奇妙的安心感与不安混杂在一块。 「农民?」 「是。关于玉莺老爷施舍过度的事,猫猫姑娘你也是知道的嘛。」 雀说成施舍,其实是借款。 「是呀,拿钱的人应该要知道对方并不是神仙。玉莺老爷赈贷的条件是什么?」 猫猫心想消息灵通的雀应该会知道,所以问问看。 「对,就跟你想的一样。不是不求回报地借款,条件好像是兴兵动武时必须出人出力。可是,一般大概都不会想到真的会动干戈吧。若是更靠近西陲的村庄也就算了,西都周遭从来也没有夷狄攻打过来嘛。」 以为地方离得远,至少在自己这一代不会大动干戈,结果日前发生了那场暴动。玉莺表面上挺身为壬氏说话,其实却是诱导民众同意开战,似乎成了他遇害的契机。 「也不是不能理解就是了。」 猫猫稍微能够理解杀害玉莺的农民的心情。人在火星子落到自己身上之前,总是都以为跟自己无关。越是穷困的人越只能考虑眼前的事。眼光一变得短浅,就会利令智昏。 「我能问个问题吗?这凶手是什么人?」 「据说当场被人就地正法了。然后那个农民的家族啊,在事情还没被揭露之前就接到通知了。」 雀顺便把猫猫想问的事情告诉了她。对皇族图谋行刺者将连坐其族处以死刑。玉莺虽非皇族,却也是玉叶后的兄长与玉袁的儿子。猫猫他们对玉莺不抱好感,但他在西都深得民心。纵然凶手已经受戮,家人仍有可能受牵连。 「家人都平安脱身了吗?」 「雀姊不知。西都是有明文禁止私刑,但他们最好还是快逃为妙喔。」 法规上是禁止的,但不知道能发挥多少抑止功效。暴徒都敢涌进皇弟逗留的别邸了,百姓早就失去了平常心。 「那么,猫猫姑娘还有其他问题想问吗~?」 雀一副跩相坐在椅子上。猫猫也坐下来,拿起快要发黄的药草。她打算从梗子上只摘下叶片晒干来用。 (真的是农民下的手吗?) 猫猫本来想讲出心里的疑问,但作罢了。她改问另一个问题: 「那现在怎么办?怎么说好歹也是领主代理,公务什么的谁来管?」 「关于这点嘛……」 雀似乎也有意帮忙,拿起了梗子。这位爱胡闹但做事能干的侍女,学猫猫的做法灵巧地把叶子一片片摘下。 「去年到现在算起来,差不多已经过了一年了吧?陆孙大哥似乎承担了相当多的公务喔~再加上原本由副手处理的公务,除了一件事以外应该都不成问题。」 「总觉得好像就属你说的这一件事最要命。」 「是呀。就是没人能领导民众,这个就严重了。」 「啊——」 猫猫恍然大悟,但同时也觉得奇怪。 「从公务内容来想,陆孙大哥是比较妥当的人选,但他毕竟是从中央来的。」 从陆孙因应蝗灾的方式等,猫猫觉得他论指导能力没话讲,但作为后任就弱了。 「我想了一下,玉袁老爷不是还有好几位子女吗?就是其他弟弟妹妹。呃……比方说主掌海港事务的大海公子?」 猫猫用确认的口气问道。 「有有有,光是弟弟就有六人。玉莺老爷自己也有儿子,不过应该会先轮到弟弟或妹妹吧。」 「不能从他们当中选出一人吗?」 「这么做有个问题……」 雀讲话不干不脆。 「他们每一位都有自己的专业。」 「专业?都是哪些术业?」 「有的是船家,有的是陶瓷,大多是工匠。就好比罗半他哥无论再怎么优秀,农民也不会擅长国政吧?」 猫猫想像罗半他哥放下锄头,坐在公案前治理公事的模样。大概会处理得不错吧,但是去做庄稼活可以发挥多出十倍的力量。 而且立于众人之上的人不能只是做得不错。不管再怎么优秀,只要走错一步就等着被撤官了。 「怎么不多培植一个善于政事的人才呢?」 「或许是不想跟长兄争吧~再说,政事方面最发达得意的就属玉叶后了。玉莺老爷的儿子则是以为父亲还能继续执政,没学得太多。」 「说得倒也是。」 与皇帝结为姻亲,没有比这更显达的事了。于是玉袁不只是商人,也成了皇帝的岳父。 但是,现在出问题了。 要由谁来治理西都? 「玉袁老爷也不可能现在再回西都吧?」 「从立场上来说很难。即使死的是亲儿子,我想他也不可能返回现在的西都。所以说,葬礼结束后月君跟众人商议这事应该会费尽精神吧。因为不管怎么样,一定会有人追问是否真是西都农民下的手。」 雀随口提到猫猫想问的事情。 玉莺煽动民众兴兵,确实是让壬氏深感困扰。但他死了造成的麻烦更大。 「其他还有个几名高官达贵对吧?这方面能不能想想法子?」 「雀姊也不知能如何回答。不过只有一件事是不言自明的。」 雀急速逼近过来,几乎跟猫猫脸贴脸。 「什、什么事?」 猫猫被逼得有点退缩,但还是问了。 「无论商议结果如何,月君回来时一定都累坏了。请姑娘准备可以消除疲劳的汤药良方,最好是不苦的。」 「……我会先准备好的。」 猫猫一面摘掉叶片,一面心想得检查看看带来的蜂蜜有没有被庸医吃光才行。 一如雀的预料,翌日壬氏显得形疲神困。就连每次出诊都很好糊弄的庸医,都显然一副怀疑壬氏生病了的态度。 「我累了,看到这里就行了。下去吧。」 听壬氏这样说,庸医便沮丧地回去了。附带一提,猫猫留下不走。 (有点尴尬耶。) 自从那次号称补充、拐弯抹角的行为以来,这是她第一次跟壬氏好好面对面。只是看壬氏累成这副德性,猫猫也有点想问问是怎么了,满足好奇心。 可能是壬氏的所有贴身侍从都已经得到消息了,屋内死气沉沉。他究竟是去谈了什么累煞人的事? 「总之你坐吧。」 猫猫照壬氏的要求坐下。煮好端来的汤药已经拿给水莲了。 「问我发生了什么事吧。」 「请问发生了什么事?」 猫猫照他的要求问问题。 「跟你说啊——」 认真想想,她好像很久没看到壬氏当着臣子的面摆出这副懒散样了。只有高顺在场的时候,他偶尔是会像这样有气无力地瘫着。但是—— (水莲与桃美,雀与马闪……) 还有只是没看到人,马良大概也躲在哪里吧。 壬氏在他们所有人面前瘫着。水莲与桃美好像很想纠正他,但没说什么。足见他有着充分的理由可以瘫着耍废。 水莲静静地把汤药端到壬氏面前。说是汤药,其实比较接近汤品。乱用甜味盖过苦味会让味道变得很怪,所以索性煮成了汤。里面放了蔬菜与有助于消除疲劳的药草,用酪浆与酥等做成了炖肉。腱子肉也已炖到一咬就断。 坦白讲,以皇族御膳来说可能太粗糙又太多杂味,但这是猫猫能想到的最有效的药膳。毕竟原本是药所以整碗是绿色的,但应该不难吃。庸医、雀与李白都拍胸脯保证好吃。 「呼……」 壬氏喝了口汤,呼一口气。一副吊人胃口的态度等着猫猫问他。不过药汤似乎很合他的口味,他不停地用汤匙舀料往嘴里送。 (是不是肚子也饿了?) 壬氏吃了第一口之后就停不下来,把整碗都吃了。然后用手背粗野地擦了擦油亮的嘴唇。很像是这个年纪的青年会有的举动。 但是,下个瞬间,壬氏立刻正色。慵懒的姿势变得端正,疲倦的表情也收起了不少。态度转换得真快。 「众人商议西域该由谁来带头治理,结果不出所料谈不出个结论。」 「我想也是。」 猫猫一面偷瞄桃美一面回答。在水莲或雀的面前还好,但被桃美盯着依旧让她害怕。不知道猫猫的哪个态度会被她视为不敬,令猫猫有些心惊胆颤。 「让玉袁皇亲的其他儿子来接管的建议,被所有人拒绝了。他们表示兄弟各有自己擅长的术业,但都不谙政事。每一个都这么说。再加上玉莺阁下的儿子,更是还没好好精研过政事。他们说他没那能力冷不防就当上领主代理。」 壬氏加重语气说道。手也握成了拳头。 「接着我问过了玉莺阁下的副手等人。他们料理政务应该还行,就是缺乏领导群众的气魄。」 「也就是说性情上安于当个副手。」 「是了。」 是有这样的人。不是每个人都想步步高升。有些人不想要高官大禄,只要不愁吃穿就知足了。看来玉莺的副手都是那种性情之人。 (是都是这种人被吸引而来,还是特意找来的?) 如果不追求高官显爵而安于小官地位,做副手是比较轻松。只是如若性情太过一板一眼,可能会过于心系公务而搞出胃病就是。 「我也去问过西都的权贵显要了,答案是固辞不受。理由似乎是从生意层面来看弊大于利。」 「真是在商言商。」 「毕竟这里就是这样的城镇。若是权力像玉袁阁下那般大还有法子,但其他商人的势力关系,据说几乎是不相上下。」 猫猫不知西都有多少个商人势力,但可以想像不够谨慎地强出头可能会惹来其他势力围剿。现在每家都为了蝗灾而焦头烂额,猫猫能明白没人想多负责任的心情。 「我是有想到一个人选——」 「是,请问是谁呢?」 「陆孙。」 猫猫听到这个名字,觉得可想而知。就连猫猫都想得到这个人选了,壬氏自然是早就考虑过的。更何况雀一定也跟他禀明过了。 「怎么看你好像很赞成这个人选?」 壬氏的脸色像是心里有点疙瘩。 (嗯,还是趁他没翻求婚旧帐找我麻烦之前,先把话说清楚吧。) 「发生蝗灾时,我看过他不慌不忙的应变能力。况且能胜任怪人的副手就表示胆量必定不小,对吧?」 从客观角度来看确实能力不凡。 「是,雀姊也对他赞不绝口。」 雀也挺直了腰杆举手说道。一旁的猛禽两只眼睛盯着她。 「但他说自己是受人之托才从中央来到此地。」 「也是。」 陆孙毕竟是来自中央之身,还是别乱出头的好。 事情发展一如雀所说。 (他要是西都出身,事情就有转圜的余地了。) 「嗯?」自己的想法让猫猫感到有些耿耿于心,但觉得应该只是多心,便不去多想。 「岂止如此,陆孙还说什么要我来当领主。」 「嗄啊?」 就连猫猫也不禁站起来大叫一声。 猛禽的眼睛转向猫猫。猫猫尴尬地坐回椅子上。 「这是怎么回事?」 「就像你所听到的。他说公务一如往常由副手们处理,只是要我留下领导群众。就是,那个,叫陆孙的男人,说的!」 (呜哇——) 难怪累成这样。特意强调的部分就是重点。 「他是受人之托,那我就不是客人吗?」 壬氏寻求同意。 「您说得是。」 「照理来讲我早就可以返京了吧?为什么其他人也都不吭声看着我?你说为什么?」 「您说得是……」 猫猫记得当时是说快的话大约三个月就能回去。但是慢的话大约要多久,便没听说了。 (现在是第几个月了?) 猫猫弯着手指数数。他们已经在西都待超过五个月了。连乘船时日也算进去,等于早已离开京城超过了半年。 真希望玉莺那男的要死也选个更恰当的时期再死。不,猫猫也不是觉得他活该被人杀死,但他偏偏选在替壬氏——皇弟解开了误会后才死。而且还极力煽动了民众对战事的意愿。 老家伙这么会给人找麻烦。 (可是就算活着也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情况。) 这样一个权倾西都的男人想挑起战端,即使凭着壬氏的地位也不知能反对多久。 也许是能够避免与砂欧动干戈。但其他问题就—— 「可是,壬、壬总管您……」 猫猫稍作迟疑地用了壬总管这个称呼。猛禽那双眼睛真的很吓人。 「无论情况有没有生变,本来就打算留下对吧?」 「……」 沉默就表示被她说中了。 壬氏要是嫌麻烦,大可在蝗灾发生时早早走人。从身分地位来想没人敢有意见,实际上也应该有过一、两封劝他返京的书信。 蝗灾导致百姓身心交瘁,夷狄来犯又适逢群龙无首。即使置身于这种想了都烦的事态发展中,壬氏依旧在想办法。 「不能放着现在的西都不管,对吧?」 「就是这么回事。」 壬氏大叹一口气。这会他又是一脸疲倦,频频望向猫猫。 「总管想说什么?」 「……以目前状况来说,不如回中央还安全点吧。」 猫猫当下不知他说的是谁,但随即听出说的是猫猫。 「您说得是。」 之前说是为了猫猫安全着想,结果仍搞得她一身飞蝗。甚至后来暴徒都涌进了别邸。 可是,现在说这些就错了。 「请总管别现在才来赶我回去喔。怪人军师也会跟着回去的。」 猫猫先警告他一声再说。 (其实我巴不得能回去,想回去想到疯了。) 猫猫决定再忍忍。得写信给老鸨、姚儿还有燕燕才行。 「关于怪人军师不在会给中央造成多大困扰,坦白说应该不成问题。倒不如让他留在西都忍受他的胡闹,还比较派得上用场。反正这儿有人能陪他下将棋。」 「可是……」 「如果我是丢去哪儿都不会影响战况的步兵也就罢了。敢问我对壬总管而言是步兵吗?」 「……」 「总管还有话要说吗?」 「……碗。」 壬氏目光闪烁,开口说了。 「刚才的炖肉,再给我来一碗。」 「……是,这就再给您端来。」 猫猫心想:意思是说我还有利用价值,准我留下了? 但愿庸医没当成消夜全吃光就好……猫猫内心暗忖,又僭妄地暗想不知能不能挂起皇室御用的招牌做生意。 终话 『但凭尊意。』 给陆孙的信上,只写了这么一句话。 他想起那单名一个叶字的红发女孩。玉袁的么女,悉心栽培只为有朝一日跻身中央,貌美如花的江湖艺人之女。是她将幸存的戌字族人藏在家中。那个日日常保笑容的姑娘,必定抚慰了白羽她们三姊妹的内心。 一如玉袁所料,叶出落得光艳照人,改名为玉叶。她进入后宫,如今已登上后位。 无论用的是何种方式,玉莺都是在追逐父亲玉袁的背影。 玉叶只是方式不同,但也一样。 玉袁最放在心里的事,便是守护西都。玉莺以城邑发展为目标,玉叶则为了笼络中央用尽心思。 陆孙昔日当成妹妹照料的三姊妹,也都成长得亭亭玉立。陆孙在玉叶妃被册封为皇后时与她们重逢,当时原为侍女的三姊妹也随着离开后宫,迁入皇后的寝宫。 两个妹妹不记得陆孙了,但长女白羽认出了他。陆孙分明已经舍弃过去的名字,以别人的身分活到了现在。也许错在他不该在三姊妹经过时忍不住盯着她们瞧。 白羽与陆孙取得了联系。说她想念陆孙,并且希望陆孙能作为戌字一族的遗孤重返西都,立业安邦。那是不可能的。陆孙是逆贼之子,根本就不该现于人前。 陆孙以为白羽是想振兴戌字一族的昔日权势。但白羽与陆孙离别的这十几年来,一直是玉袁之女玉叶忠诚的侍女。 这让陆孙不明白,她为何希望由陆孙来统治西都。 随后在因缘际会之下,陆孙的疑问得到了答案。去年造访西都之时,陆孙代替罗汉重返旧地。 坦白讲,也许会有人看穿陆孙的真实身分。他心里七上八下地前往西都,不可思议的是对方只把他当成客人。没有任何人发现他是昔日总领西都的家族遗孤。更惊人的是,玉莺丝毫没把陆孙这个人放在心上。 西都方兴日盛。 繁荣昌盛恐怕更胜于戌字一族的治世。哪怕昔日发生过凄惨事件,西都百姓天生就是生意人。考虑到如今的蓬勃发展,大概会将那场事件解释为必要之恶吧。 但是,陆孙没看漏蓬勃发展背后的暗影。 短暂滞留于西都的期间,玉袁把陆孙叫去谈话。 「你对西都有何看法?」 玉袁已经觉察到玉莺的扭曲之处了。些微的扭曲经过几十年的岁月,变得无法矫正。而玉袁已确定将迁往中央。玉袁必定是在担心至今作为阻力的自己一走,玉莺不知会有什么举动。 玉莺果然不可信任。 玉袁选中了陆孙在西都担任阻力。 「你自己不会下手啊!」 十几年讲话没这么粗鲁过了。自从变成陆孙之后,他本来发誓再也不这样讲话了。 陆孙在玉袁的引荐之下,回到了西都。 作为玉莺的监视人——以及有个万一时的处刑人—— 玉叶后大概是对玉袁做下的决断心知肚明吧。她遣白羽给陆孙写了信,用飞鸽传书的方式送来。当皇弟四处查找贼人的联系手段时,他捏了一把冷汗。因为鸽子是不能让任何人知道的特殊联系手段,纵使是皇族也不例外。 『但凭尊意。』 他不能就照玉叶后的书信内容付诸行动。 他为此烦恼许久。 希望有朝一日,玉莺这个男人能自己痛改前非。 「偏偏让我抽中这种下下签。」 如果只需要监视玉莺该有多好。 为什么,这人竟扭曲至如此地步? 为什么,没有任何人规谏他? 为什么,要让陆孙来下手? ——不,错了。 这是陆孙深藏已久的期望。 期望终有一日,可以为母亲与姊姊报仇。 最后,这个愿望实现了。 「……什么都不想做了。」 有人像是推卸责任似的,想推选别人来代替玉莺治理西都。若是在太平时期还另当别论,没人想在蝗灾大起的荒年干什么领主代理。 甚至有人找上了陆孙来当代理,于是他忍不住说了: 「窃以为月君最为合适。」 皇弟一听呆住了。陆孙心里觉得歉疚,但同时也僭越地想:这下多了个人陪自己劳碌了。 「现在该怎么办呢?」 陆孙已经心灰意冷。他失去了所有热忱,甚至把不想做的事情推到别人头上。就像现在也是,就这么躺在树上不理公务。 十几年来活着的目的没了,心里空出了一个大洞。甚至觉得就这样断了气也不奇怪。然而—— 陆孙做出的事情天理难容,但他同时也失去了受罚的机会。自己竟然是如此的卑鄙下作,陆孙觉得自己的存在丑陋得不堪入目。 阳光自叶隙洒下闪动。小鸟在空中飞翔。 「有鸟。」 看到它们优雅地飞过天际的模样,以为自己终将化身为风的往昔记忆重回脑海。 加元服之后,自己将会穿上刺绣纹样的衣装。是要成为商人还是船家,抑或是踏上旅程前往遥远外地?当时,他曾有过无限的梦想。 「踏上旅程啊……」 陆孙心想那或许也不错,从树上下来。 他可以去个没有任何人的地方,然后浑浑噩噩地过日子,最终成为路旁枯骨。 『不行!』 无意间,陆孙彷佛听见了一个声音。他环顾四周,但没有任何人在。只有一阵风吹过,鸟儿翱翔天际。 『不是说了要你为西都效力吗!』 幻听罢了。不过就是风吹鸟鸣听在耳里,像是年轻姑娘在说话罢了。 可是,陆孙宛如与她对话般接着说了: 「阿姊,我还得继续出力吗?」 风呼啸地吹过。 「哈哈哈,真是坏心。」 陆孙笑着仰躺到地面上。天空蔚蓝辽阔,风清气爽。 陆孙要踏上旅程还是很久以后的事。得等到西都恢复生气,路上行人重拾笑容了才行。 为了实现母亲与姊姊的心愿…… 他决定再跟这些烦难杂务周旋一阵子。 《药师少女的独语12》待续 序话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轻之国度x天使动漫录入组 图源:流哲不哼太 扫图:linpop 录入:勤奋的懒惰的羊 修图:零食 她想成为某种有价值的存在。 如同母亲与自己对父亲而言曾经是最珍贵的宝物,她很想成为对某个人来说无可取代的特别存在。 母亲消失了。她以为自己是被疼爱的女儿,但那其实都是幻想。事实上,她不过是母亲获得一时安宁所用的手段罢了。 母亲曾经是父亲与她心中最珍贵的家人。可是对母亲而言,他们就只是可以替换的工具罢了。 父亲因为盲目地相信母亲而离家,从此一去不返。恐怕是死在了哪个她目不可及的地方吧。 把自己捧为掌上明珠的父亲一走,她就真的变得毫无价值了。 她该怎么办? 没有价值,就派不上任何用场。也不知道该做什么才好。 所以,她踏上了寻母之旅。 我一定可以派上用场,我一定会做到。 她怀着这种想法一路追寻—— 期望能找到一个居处,容得下毫无价值的自己。 一话 本宅的任性小少爷 玉莺死后,过了十天。 大人物一死就有很多事情要忙。不过,猫猫的差事还是不变。就只是继续调药,诊治伤患或病人,然后给他们开药方。 (专业官吏要做的事情永远不变,就某种意味来说乐得轻松。) 差事量会增加,但差事的种类不会改变。 只是,主管官吏就没这么轻松了。他们必须从更高的观点盯紧属吏当差,遇到问题又得当机立断,但也不能随口回应。 所以,个性忠厚老实的主管官吏就会搞垮身体,罹患心病。 也就因为如此,壬氏目前又是过度操劳到都身心衰弱了,还在处理公务。 (还以为他已经学会一点偷闲的方法了。) 连到了平素看诊的时辰,竟然还有文官拿着文书待在房间门口。猫猫不禁傻眼。 「今天到此为止。」 高顺一脸疲倦,总算是回绝了文官拿来的文书。他跟偕同庸医一道来诊察的猫猫目光对上后,面无表情地低头致意。乍看之下应对态度严肃,但家鸭舒凫就在高顺旁边,拽着他的衣服像是在讨东西吃。 (他在后宫也喂过猫。) 到了西都似乎开始喂家鸭了。 「不知道月君要不要紧?」 庸医一边目送文官离去一边说了。可能是彼此自后宫时期就认识的缘故,庸医面对高顺时态度比较松懈。 「我看是累坏了,但想必立刻就能恢复元气。」 高顺盯着猫猫瞧,请两人进屋。 程序就像平常那样,做过徒具形式的问诊之后就把庸医打发走,只有猫猫留下。 「那么,小姑娘,之后就拜托你喽。」 庸医回去了,换成猫猫走进壬氏的寝室。 (呜哇——) 壬氏在床上躺成了大字型。看来是应付庸医把他今天仅剩的笑脸用完了。除了一种什么都不想干的氛围之外,还能感觉出某种憎恨之情。 「陆孙,孤绝不会放过你……」 壬氏口中念念有词。也许是那个逍遥自在的仁兄,又把差事推到壬氏身上了。 「辛苦您了。」 「孤是很辛苦。」 「那么我很快就弄好,请让我看伤口。」 「……」 壬氏露出小孩子呕气的表情坐起来,脱掉上衣解开缠住腹部的白布条。 (其实没必要缠什么布条的。) 留下微黄焦痕碳化的伤处已经长出了新皮,呈现艳红的花朵形状。如果这不是人皮,猫猫或许会觉得很美,无奈它就是长在贵人的侧腹上,让人没那心情欣赏。现在缠白布条已经不是疗伤所需,是为了隐藏烫伤疤痕。 (还有,万一腹部被砍伤时,也可以预防肚破肠流的状况。) 猫猫觉得软膏其实也不需要了,但还是帮他涂上预防干燥,然后再次缠上白布条。她跟壬氏说了好几次叫他自己缠,但还是每次都这样让她来。 「好,结束了。」 「这布条是不是有点缠歪了?」 「没有歪。」 「不,孤看还是重缠一遍吧?」 壬氏对猫猫缠白布条的方式挑毛病。他这样做的时候通常都是还有一些话要跟猫猫讲。 猫猫虽然嫌麻烦,但就顺着他的意吧。如果就这样离开房间,高顺会给她一张苦瓜脸看。 「怎么了吗?」 「……是这样的。」 看来壬氏会讲得有点久。猫猫觉得他应该早点睡觉恢复体力,但现在最让他难受的似乎是精神疲劳。 有各种人会来找壬氏。他在处理那些什么文书的同时,还得特地抽空应付那些访客。 特别是这几日,有个来自京城的大官,以及玉莺的异母兄弟们频繁造访。 关于那位称作鲁侍郎的大官,猫猫只知道一点皮毛。记得听说过是礼部的官员。令她惊讶的是,此人似乎是如今身在京城,跟猫猫同为女官的姚儿的叔父。这是有一次无意间雀告诉她的。 (他就是以前提过的那位叔父……) 就是那个千方百计想把姚儿嫁出去的叔父。猫猫有一次跟他擦身而过,总觉得好像被他盯着看。也许是因为猫猫跟姚儿是同僚,引起了他的不快吧。 「也就是那位鲁侍郎来跟您啰嗦了。」 猫猫得到壬氏的准许在椅子上坐下,小口啜饮葡萄酒。反正已经帮壬氏看好伤了,收这点好处当作听他抱怨的报酬应该说得过去吧。 「是啊,他跑来叫孤早日回京。」 「不如现在就回去吧。」 猫猫诚实地说了。壬氏本来就没有必要留在西都。 「能说走就走吗?」 但是壬氏这人就是不会在这种时候拂袖而去,至少要他直接撒手不管是不可能的。他做事总是负责到底,这种个性实在吃亏。就是这样才会被陆孙推卸责任。 (责任感越强的人,越容易得心病。) 猫猫很清楚。一个人不是只要好心,就一定有好报。 「但我觉得西都应该有很多人士能取代玉莺老爷才是吧,况且玉袁国丈也还在世啊。关于儿子的这件事,他没跟您说些什么吗?」 老实说,如果儿子在自己离乡时死亡,应该都会惊慌失措才是。然而玉袁似乎以年纪老迈为由,没有打算返回西都。 (也是啦,回来的话大概又是另一番风波了。) 假如玉袁返回西都,这次可能会换成中央骚动不安。玉叶后虽然成为了正宫娘娘,但也有很多人厌恶她的血统。新立为东宫的玉叶后长子有着遗传自皇后的红发碧眼。猫猫在东宫还是婴儿、色素较淡的时候见过他,但可以想见这些特征会随着年龄变得更明显。猫猫了解有些人会对不像茘人的头发与眼睛颜色略有微词。 此外,也有一些人把戌西州揶揄为穷乡僻壤。 而且梨花妃也在几个月之后生下男儿,可以想见一定有很多小人想伺机换掉东宫。 (嗯,为政就是麻烦。) 猫猫拿沙其马当下酒菜。这是一种面粉做的糕点,松软的口感令人难忘。虽然当成壬氏的下酒小菜似乎略嫌朴素,不过目前粮食供应仍有疑虑,能吃到这个已经够奢侈了。 「玉袁阁下似乎希望由玉莺阁下的直系亲属来治理西都。信上是这么写的。直接给个名字不是更好吗?」 这就是玉莺的异母兄弟们从未主动提出愿意治理西都的原因。兄弟们大概已经为了此事拜访过壬氏了。 「我想想,玉袁国丈的次男与三男常来对吧?不能请这两位大人处理吗?我还以为总管和他们谈的就是这件事。」 她没听过次男叫什么,不过听人家叫过三男大海。 大海是个三十五岁上下的健壮男子,据说经管戌西州的港口事业。 今天来到别院的其中一名访客就是大海。 「大海阁下过来,是有事找孤帮忙。」 「是麻烦事吗?」 看壬氏在这里闹情绪,怎么想都不会是好事。 「大海阁下是来问孤愿不愿意迁移居所。」 「居所?」 怎么回事?猫猫偏头不解。 「哎,也没什么。好像就是建议孤从别院迁往本宅。」 「原来是这样啊。」 「没什么大不了,对吧?」 「壬总管您方才不是自己说了没什么吗?」 别院邻近本宅,哼着歌就能走到。 「如果迁去本宅,官府就在隔壁呢。会不会是觉得这样更容易多找事情给您做?」 「孤想也是。」 「还有我在想,也许是忽然把您带去官府会让您有所提防,所以想让您一步步慢慢适应。」 「你当孤是捡来的猫吗?」 壬氏也完全松懈了。不,似乎是因为太累而放弃顾及颜面了。 「孤要是说迁就迁,回中央的日子恐怕又要遥遥无期啦。」 分明自己才刚说过不回去,现在又说会延误回去的日期。 一方是想把壬氏送回中央,一方是希望他留在西都。被夹在中间必定不好受。 「那就说不搬就是了。」 「孤是很想回绝。但是——你知道现在西都人是怎么说皇弟的吗?」 「……有些人兴奋鼓噪地描述您的美貌,但也有人绘声绘影地指控您暗杀了玉莺老爷。」 猫猫诚实地回答。 「是了。」 「真是您下的手?」 「孤才没干那事!」 (我想也是——) 壬氏看起来很不擅长暗杀之类的阴谋诡计。如果是男欢女爱方面的事情,宦官时期的他看似不择手段,可是最近好像又退化到了幼儿水准。 「所以了,有人说孤来此就是存心要侵占西都。」 「与其跑来这种干旱的土地,还不如待在中央慢慢经营更有利可图吧。例如收购囤积谷物,然后高价卖出以牟利什么的。」 「讲这话也太歹毒了。」 「这是雀姊跟我说的。」 雀是个很爱聊天的侍女,常常跑来找猫猫摸鱼。 「总之您如果去了本宅,难道不会有更多人说您存心侵占吗?」 「本宅那边玉莺阁下的兄弟子女都在。就警备需求来想,他认为与其分配人力到别院,不如让孤在本宅待着更安全。」 「会不会有人说您是杀兄或杀父仇人一刀刺过来?」 「……但愿不会。应该说他们能那么冲动行事的话,早该派个刺客什么的过来了。」 考虑到今后与官府之间的往返,从本宅直接过去是会轻松许多。猫猫他们是否也会跟壬氏一起过去? (但我真不想去。) 感觉会有个怪老头在猫猫身边乱晃,想了就害怕。记得怪人军师应该就是暂时在那里住下。因此,猫猫寻求的是维持现况。 「我觉得这么做对您来说似乎没什么好处,就直接回绝掉了也不会怎样吧?但听您的口气好像心有迷惘?」 「孤明白你的意思,问题是孤若不主动示好,事情就只能原地踏步了。」 (就是这种性情不好。) 壬氏为人太耿直,容易被利用、吃亏。猫猫很欣赏他的性情,但同时也替他抱不平。 (我就把话说清楚,叫他坚持拒绝。) 正待开口时,壬氏说了: 「啊——还有,本宅有那个。」 「那个?」 那个是哪个?猫猫偏头不解。 「温室。你上次过来没看到吗?」 「温、温室!」 猫猫不由得两眼发亮。去年她暂居本宅时有看到园子里种了仙人掌,怎么不记得有看到温室? 「人家跟孤说如果过去,可以用那块地栽培生药……」 壬氏偷看猫猫一眼,破颜而笑。 「但猫猫你想留在别院也行,如何?」 「壬、壬总管说这什么话?请放心,我当然会跟随您了。」 猫猫用力拍了一下自己的胸脯,力道过猛害自己呛到了。 迁移到本宅的事情一件件都办得妥当。其实庸医在不在都没差,但也会一起搬过去。 只是也有人留在别院。 「温室吗?那个我不在行。反正也不远,我就留在别院吧。」 罗半他哥说出令人意外的话来。他的头上顶着家鸭,身旁还有山羊。 「还以为照您的个性,会说农作物的话就交给你这位内行呢。」 「你说谁内行了!好吧,其实也不是不会,但我只愿意做我负得了责任的事情啦。我能做的,也就只是照着学过的知识去做罢了。」 猫猫觉得他能坦承自己不会什么,感觉更像行家,但就不说出口了。这样的人比不懂装懂的人可靠多了。 「真要说的话,我在行的是谷物啦。像生药什么的,你这小妮子应该比我懂才对。」 「这倒也是。」 (他承认自己在行了。) 猫猫很好心,会装作没听见罗半他哥说什么。 「哎,反正地方很近,有事再找我过去吧。」 「是,到时再麻烦您了。」 猫猫对罗半他哥低头致谢。就算他没这么说,可能也会常常有事要找他吧。 本宅比别院大上了一圈,对方领着猫猫等人前往的药房也很宽敞。 (记得李医官就是被安排负责这儿。) 从京城派遣来此的医官当中,他算是较为认真且脾气拗的一个。上回碰到的时候,在这些印象当中又多加了一笔「劳碌命」上去。 (他好像还在城里的病坊。) 虽然药品几乎都被搬去病坊了,但柜子很齐全,便于他们使用。床铺与椅子也摆放得整整齐齐。再加上猫猫等人带来的用具也不多,应该很快就收拾好了。 「要不要我顺便把小姑娘的房间也收拾一下?」 庸医不知为何两眼发亮地这么说,手里拿着绣花帷幔。 「不了,我自个儿的事自己来就好,医官大人还是去整理自己的房间吧。」 猫猫说什么都不要再在那种帘幕飘摇的庸俗房间借宿了。她心想下次要是白布条不够了,就把那块帷幔撕成布条来用。 「喂,小姑娘。」 高壮结实的武官来到她面前。 「怎么了,李白大人?」 「我想暂时离开去解个手,不妨事吧?」 「应该不会有事吧?」 李白做事比外表看起来勤勉多了。新药房的门口还有另一名护卫守着,不觉得会出乱子。 「抱歉,没趁休息时去小解。」 「不会,请别介意。」 武官虽然中间会休息,但一站有时就是半天。有些文官会酸溜溜地说羡慕他们这么清闲,但这也不是什么轻松的差事。 李白跟另一名护卫交接后,就去找茅厕了。他跟这地方不熟,一时半刻可能回不来。 猫猫姑且先忙着搬运各种用具,把带来的最后一批物品收好。 「好——都整理完了。」 正当她大大地伸个懒腰时,事情发生了。 「好痛!」 药房外头传来了庸医的叫声。 猫猫出去看看是怎么了。只见庸医在药房前跌了跤摩娑着小腿,还有个小孩手里拿着练武用的木剑。 护卫似乎只顾着留意药房里的猫猫,眼睛没盯紧庸医。 「知道厉害了吧,碍眼的虫子!」 小孩是个差不多八、九岁的男孩。穿着漂亮的衣裳,头发也挽得仔细整齐。看似是个好人家的小少爷,但那不重要。 猫猫蹲下看看庸医的小腿。就算是小孩子的力气,被人用木剑用力殴打还是会瘀血。 猫猫瞪着那个小孩。 「你做什么!」 猫猫一大声斥骂,男孩便吓得抖了一下,但又上前逞强道: 「不过是惩罚罪人罢了。」 (你说谁是罪人了?) 猫猫准备走过去,要赏那男孩头顶一拳。 「少爷,不可以!」 一名女佣急忙过来抓住男孩。 「大人恕罪,大人恕罪。」 佣人把男孩抱进怀里,然后不住地哈腰赔罪。 猫猫握紧了拳头,瞪着这个骄顽无礼的小孩。 「喂,放开我!我要杀光他们!」 「少爷,不可以在这里闹,不可以。大人恕罪。」 佣人就这样低着头,把男孩带走。 猫猫只能松开握住的拳头。 幸好佣人立刻就离开了。即使对方是小孩,猫猫刚才是真的准备一拳打下去。 不知轻重的小孩,下手不会客气。 「大人恕罪。」 护卫铁青着脸。既然李白已经请他代班,庸医受伤就是这位护卫失职。 「快别道歉了,请把医官大人扶进去吧。」 「好、好痛啊……」 猫猫一摸小腿,庸医立刻做出过剩的反应。虽然没骨折,但数日内可能无法走动。 (从那身穿着与佣人的态度来看……) 必定是玉袁的家眷无误。 才刚来没多久,就有种麻烦即将降临的预感。 猫猫替庸医的脚贴上药布。被那个没教养的小孩打到的小腿,翌日便肿了起来。 「得静养个两、三天了。」 猫猫觉得庸医可以躺在自己房间的床上休息,不用来当差没关系。可是,既然本人都说要做事了,也不好把他赶出药房。 (我是觉得他在不在都没影响啦。) 猫猫对庸医没冷淡到会把这话说出口。 「呜呜,疼啊。」 「真是对不住,老叔。」 李白低头道歉。那男孩是趁着李白短暂离开的时候跑来的。 护卫也就只有那么一瞬间疏于注意。 对方是小孩想必也是原因之一。即使如此,小孩能躲过护卫的眼光对庸医行使暴力不是没有理由的。 (是因为只顾着保护我吧?) 表面上保护的是医官。所以本来他们的职责,要保护的应该是庸医才对。留下的护卫却跟着猫猫。 他们不会在猫猫面前公然给她特别待遇。这八成是壬氏或谁的用心安排,而护卫只是不明讲,其实也已经知道猫猫是什么人了。 (真不想被当成那个怪人的女儿。) 因此,只要对方不提及此事,猫猫也会表现得像是一介医佐。只能如此了。 可是如果因为这样导致庸医遭遇危险,她会很困扰。 昨天那位护卫,似乎是还不太熟悉要人警卫职务的武官。李白之所以去解个手就显得那么内疚,好像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药房的警卫职务固定由李白负责,其他护卫则是轮班,只是最近常看到生面孔。 「叩叩叩——失礼了——」 有人假装敲敲药房的房门走进来,是雀。 「庸医叔啊——我来给你探病喽。」 雀带着水果。就是西都日常可见的葡萄。 「雀姊啊,让你费心了。」 (唉,不是吧?) 难道没听到雀直接叫他「庸医」吗? 「猫猫姑娘,想不想知道昨天攻击庸医叔的恶童是谁呀?」 「是谁?既然出现在这幢宅第,想必是玉袁国丈的孙子或曾孙吧。」 「猜对了,是玉莺老爷长男的儿子。」 (果然。) 之前就听说过玉莺与玉叶后的年纪相差到如同父女,即使有个那么大的孙子也不奇怪。 「名字好像叫做玉隼唷。」 雀用手指写字。就像玉莺也是,这家族习惯给孩子取鸟类的名字吗? 「然后呢,这个玉隼说是想来道歉,现在跟他娘亲就在药房门口,你觉得呢?」 「这种事要早讲啊。」 猫猫看看庸医。庸医没说「好」,而是微微一笑。 「毕竟还是个孩子嘛。既然觉得自己做错事了要道歉,就让他进来吧。」 (真是个老好人。) 猫猫虽这么想,但受害人是庸医,他怎么说就怎么做。 「请进。」 猫猫摆着臭脸,打开药房的门。 一看,同样摆着臭脸、叫什么玉隼的小鬼头,跟一位神情弱怯怯的女子站在门外。 「我家犬子上回冒犯了。」 女子深深低头致歉。她按住骄顽小鬼的脑袋,想逼他道歉。 「我、我才不要道歉!」 「跟人家道歉!」 「不要,我不要。」 玉隼耍起性子来。 做母亲的变得一脸烦躁,高高举起了手。只听见响亮的「啪」一声,玉隼整个人摔倒在地上。 打巴掌不会留下伤痕,但声音很响。应该没有受伤,只是小孩子体格还小,大概是承受不住冲击力道吧。 「跟人家道歉!」 看母亲的表情已经快哭出来了。可能是对孩子的养育方式感到不安,也许心里累积了不少情绪。 玉隼吸吸鼻子,嘴巴紧紧抿起。表情一看就是在强忍不哭。 「真、真的很对不起。」 摆明了只是嘴上道歉。 看他这副样子,感觉八成还会再犯,庸医却坐立不安地看着母亲。 「好了好了,我没放在心上。没事,把头抬起来吧。」 「真的很对不起。」 母亲好像怕做得不够,又再度低头赔罪。玉隼抬起头来,忿忿地瞪着庸医。 (毫无悔意。) 母子回去后,猫猫顿时觉得好累。 「不晓得要不要紧?巴掌打得那么重。」 庸医为毫无悔意的小孩担心。 「老叔,就是小孩挨爹娘的揍嘛,哪有什么?哪个男人没练剑练到昏倒过?」 「就是啊,那很正常吧~?没挨棍子就不错啦。」 「呼巴掌还好啦。只是,如果在隔着衣服看不到的部位有伤痕就不对劲了。像是心窝就很怕挨揍,但是从外面看不见。」 李白、雀与猫猫阐述意见。 「你们大家到底都是在什么家庭长大的?」 庸医有点被吓到。他虽是宦官但本身家教很好,大概没挨过爹娘的拳头吧。 只是,猫猫好像能理解庸医的担心。 「总觉得那个做母亲的好像慌张过头了。虽然说让皇弟的贴身医官受伤确实是闯了大祸。」 是闯了大祸没错。只是她觉得那位母亲的焦虑并不只是如此。 「这方面的问题,就由雀姊来为你解惑吧?」 雀食指朝着天花板摆出姿势。 「这当中有什么原因吗?」 庸医立刻追问,李白看起来也兴味盎然。猫猫也很好奇,但似乎维持在「我只是跟大家一起听你的看法」的立场。 「玉莺老爷过世了,如今众人为了应该由谁来治理西都闹得是天翻地覆。有人推举玉袁国丈的其他公子,或是来自中央的陆孙大哥,甚至还有人荐举月君呢。」 「是,我有听说。」 主要是爱抱怨的壬氏跟她说的。 「但你们可知道,本来应该处于最重要立场的人选却没被列举出来?」 「……一般来说应该会想到让玉莺老爷的儿子来继承吧。皇族不也是这样吗?」 李白说得对。然而—— 「是了,但是他的公子以为不用操之过急,因此从来没接触过政事。听到的解释,是说他们对政事实在是一无所知,所以被剔除在外。关于这点,你们不觉得很奇怪吗?」 「是啊。我也以为照理来说应该多少会教一点才是。」 庸医说道。 「讲了这么多,猫猫姑娘你们想必已经猜到几分了。其实是因为玉莺老爷的长男实在是个无药可救的败家子!」 雀用双手撒出轻飘飘的彩色纸屑。 「原本是有让他接受正统的继承人教育,但他后来学坏了。」 「学坏?」 「就是迟来的叛逆期。当时他已经跟爹娘挑选的未婚妻成婚,孩子都生了。又不是未加元服的小毛孩子,竟然还搞什么偷来的马骑了就跑那一套。」 猫猫想起方才那个不知道在提心吊胆什么的母亲。 「亲戚都没把他当继承人,甚至还想找毫无血缘关系的人来带领大家,可见此人是真的放荡成性了?」 李白双臂抱胸。 「正是这样~长男年庚二十五,几年前就抛下妻儿离家出走,哇——那可是到处惹是生非啊。」 (难怪那位母亲会没来由地那么卑微。) 猫猫恍然大悟。亲戚一定常常讲她「都怪你没把夫君盯好」。 「他都惹了些什么是非?」 「玉袁国丈生的倒数第二个孩子,也就是七男跟他同样是二十五岁,但两人水火不容,见面就要动手。有一次还用上真刀真剑吵着要决斗。偏偏两人都一身好功夫,搞得没人能劝架,闹得可严重了。」 (原来如此。) 「然后,他还酿过私酒,从别人的酒坊拿瓶子装了劣酒脱售,害得瓶子遭窃的酒坊信用扫地。顺便提一下,就是玉袁国丈的三女经营的酒坊。」 (嗯嗯?) 「还有,以前我和猫猫姑娘一同前往农村时,不是被土匪袭击过吗?那事看来也跟他有一些关联。」 (嗯嗯嗯?) 猫猫举手制止雀,要她等一下。 「怎么了吗,猫猫姑娘?」 「这样玉莺老爷都还不跟他断绝父子关系啊?」 「大概也因为是长男吧。玉莺老爷似乎有奇妙的坚持,对次男与三男都没有施行政事教育。何况长男在学坏前其实很成材,或许他以为浪子迟早会回头吧。这个长男武艺高强又很能指导部属,据说以前有个在戌西州横行霸道的土匪头子想动他,却反遭击退了。」 雀不知从哪里拿出了麻花啃得起劲,庸医与李白也要了一点来吃。 (击退来袭的土匪啊。) 猫猫觉得简直就是玉莺最喜爱的武生(英雄)典范。 「玉莺老爷的弟弟们则是说他们事业都忙不过来了,很难再来治理西都。但也不能因为这样,就把政务交给玉莺老爷的长男。所以喽,大概是为了拖延时日才会搬出陆孙大哥或月君的名字吧。次男与三男都很优秀,可以趁这段时日教他们政事。而他们好像也在计画先行将长男废嫡。因为如今玉莺老爷已逝,长男就等于没有后盾了。」 「雀姊你知道好多啊。」 庸医大感佩服。但这些恐怕本来是不该知道的消息。 不愧是玉袁的孩子们,各个都是公认的狠角色。竟敢拿皇弟来拖延时日。 「难怪方才那位母亲会那么焦急。」 即使嫁给了长男,要是丈夫被废嫡就没意义了。而且儿子还让皇弟的贴身医官受伤,一定把她吓破了胆。 「雀姊看啊,短期间内次男或三男应该会有一个跟在月君身边,另一个则是跟着陆孙大哥。只要其中一个能早点学成,我们也就比较容易回中央了。好啦,雀姊也该回去当差喽。」 雀站起来,就像在说点心吃完了该走了。 猫猫举手道: 「雀姊,一事相问。」 「何事,猫猫姑娘?」 猫猫想起他们现在人就在本宅。 「这个无药可救的败家子,会来到本宅吗?」 「好像是很少回家,但偶尔会回来看看家人。很有可能会正好撞上他喔。」 雀轻快地对她闭起一只眼睛。 (别乌鸦嘴啦。) 猫猫险些想像起前途多舛的未来,硬是摇摇头把它忘掉。 二话 温室与礼拜堂 猫猫把新房间大致整理好之后,前往之前听说的温室。 「呼————啊啊啊啊啊啊……」 猫猫两眼发亮,观察温室。这是一栋用砖块与木头盖成的房舍,天花板与墙壁有一部分是透明的玻璃,好让日光照进来。室内栽培了珍奇的异国多肉植物与胡瓜等。 讲到胡瓜,大家会在夏季到田里拔了就吃,是一种能轻松补水的蔬菜,意外的是在西都却被视为珍品。 「胡瓜在西域很难栽种,被视为财富的象征。因此每当有来自西方的客人,府里经常会用新鲜胡瓜入菜款待。而且玉袁老爷爱吃胡瓜,以前常常用薄片面包夹着享用。」 负责照料温室的园丁老叔如此解释。还周到地准备了试吃用的面包与酥(奶油)。 看样子是要把鲜采的胡瓜当场做成美馔。但是—— 「猫猫姑娘,你开始手舞足蹈了喔。」 「小姑娘,在外人面前克制点吧。」 雀与李白用微温的苦笑眼神看着她。 「我知道!」 猫猫精神抖擞地从怀中掏出了剪刀。 「黄瓜~黄瓜叶~黄瓜藤~」 就在猫猫边唱歌边伸手握住胡瓜藤的那一瞬间…… 「姑娘这是做什么?」 太阳穴青筋暴突的园丁老叔抓住了猫猫的肩膀。 「我看这季节已经用不到胡瓜了。」 天气只会越来越冷。就算是温室栽培,胡瓜也不太可能再继续生长了吧。 「还可以采收。」 园丁加重了手掌的力道。 「它的叶子与茎都是生药,当然果实也是。等到枯萎了就不能用了,现在不取更待何时?」 猫猫也不让步,视线定住不动。双方就这样互瞪僵持。 「这个是要拿来吃的。」 园丁眼中满是血丝。 「如今西都正面临史无前例的危机,难道不该帮忙解决生药不足的问题吗?」 现在很多药品都得找东西代用,应该没有多余精神培育奢侈品才是。 「我想你或许是获准使用温室了,但有人跟你说可以擅自采摘原本就种在这儿的植物吗?」 「胡瓜就快过季了,而且果实几乎没有营养。既然如此,作为生药药材使用才符合农作物真正的心愿吧?」 猫猫与园丁继续大眼瞪小眼。 经过短暂的胶着状态之后,雀把园丁的顶头上司带来了。上司跟园丁解释了很多,但园丁无法接受。 「总觉得跟月君的说法很有出入耶。」 「就是上司为了跟其他部门的高官陪笑脸,不敢跟实际办差的人员讲难听话的那种状况吧。」 脑袋意外地灵活的李白,精准地描述了实际当差的情况。 而他说得没错,可怜的是园丁。可以想像他为了自豪的温室,还特意准备了试吃用的面包。 虽然心里有些过意不去,但猫猫之前听说的也不是这样。 (你们以为我来到本宅是为了什么?) 结果,猫猫只获准使用温室三分之一的空间。 即将过季的胡瓜被下令撤除,园丁心有不甘地瞪着猫猫。他哭丧着脸去做禁止进入的立牌,以免别人来碰他的多肉植物。 「这个能做什么药?」 李白一边采摘胡瓜的果实、叶片或茎,一边问猫猫。 「主要是用来清热等,再来就是解食物中毒,也具有利尿功效。还可以当成催吐药的材料喔。」 「什么时候会用到催吐药啊?」 「吞了超过致命药量的毒物之类的时候。」 「谁没事去服毒啊?」 李白吐槽都是面带笑容,但还满辛辣的。大概是因为他人品好听了才不生气,硬要挑毛病的话,若是能有罗半他哥那么犀利就更好了。 猫猫等人把果实、叶片、茎与藤蔓都采摘得一干二净。变得光秃秃的胡瓜被连根拔起,把土地空出来。园丁老叔看着猫猫的眼神就像看到弑亲仇人一样,但她不放在心上。 不知不觉间家鸭也跑来了,啄食从翻过土的地面钻出的虫子。这只家鸭真是无所不在。 「把这儿弄成空地了,要种什么?」 「这个嘛,总之我想把手边的种子每种都种种看。我不知道哪些生药在温室种得起来,打算之后看哪些植物长得好再慢慢选定。」 「每种都种?地方够大吗?」 「……如果把那边的胡瓜田也空出来,就有多余的地了。」 猫猫再次跟园丁老叔针锋相对。双方各有无法退让的问题,和解之路漫无尽头。 「猫猫姑娘,猫猫姑娘。」 「怎么了,雀姊?」 雀好像发现了什么,贴在玻璃墙上往外看。 「那边有礼拜堂,可以让雀姊去看看吗?」 「礼拜堂?」 猫猫望向雀手指着的方向。 那里有一间西式的特殊房舍。在西都常常可以看到这种屋舍,大多是用来敬拜神明的。 (跟之前进去过的那间不太一样。) 去年猫猫甫来到西都时进去过类似礼拜堂的屋子,但眼前的这间跟那间不同。 猫猫也好奇起来,跟着雀过去。听说礼拜堂很类似于庙宇。 (气氛的确很庄严。) 礼拜堂就只是一个六角形的房间,室内陈设简朴。但是以彩色玻璃拼成的绘画透过日光照射,在素色地板上形成荡漾的美丽彩光,让她产生一种难以言喻的奇妙心情。 雀在礼拜堂的正中央席地而坐,口中开始念念有词。 猫猫一头雾水地也在雀身边席地而坐,静待雀默念结束。李白看礼拜堂里头狭小,在外面等着。 「呼。」 过了一会儿之后,雀抬起头来。她的这些举动让猫猫大感意外。 「雀姊,你方才念的是什么?」 猫猫单纯地问。 「是异国的古老语言,意思是:『神啊,祢是否正看着我们?』」 「……我不懂,这是何意?」 「是异教经书中的一段文字。在西都有很多人虔信此教,所以在对话中适度穿插经书内容对于谈生意很有帮助唷。」 雀从怀中拿出纸笔,流利地写下了几个字。 「来,猫猫姑娘,这给你。在西都可能还要再住一阵子,难得有这机会,你就学起来吧。」 她把刚才那段神秘语句写了下来,还加上注音假名帮助猫猫发音。 「我就不用了。」 猫猫对这毫无兴趣,一点也不想学。 「不,你就该学~数到三,开始!」 雀不肯退让,搂着猫猫的双肩盯着她瞧。等于是赶鸭子上架。 『神啊,祢是否正看着我们?』 『嫌呀,祢四否正按着我们?』 分明是照着雀写的字念,但发音好像不对。 「嗯——听起来像是小娃儿在叽哩呱啦耶。再一遍。」 「不用了啦。」 「不,难得有这机会,你就学起来吧。」 很难得看到雀这么坚持己见。 就在反覆练习了好几遍让发音比较像样了点之后,雀才终于放过她。雀还顺便教她怎么摆祈祷姿势,但不知道哪天才能派上用场。 猫猫她们走出礼拜堂时,李白可能是太闲了,正在打呵欠。 「好啦,下次我会给你随堂考喔。」 「好好好。」 猫猫心想:下次我就不跟来了。 「总之雀姊,我们先回去用饭吧。」 猫猫提起用膳的话题,试着引开贪吃鬼雀的注意力。雀因为怕被婆婆虐待,经常跑去猫猫那儿用膳,一听到这话就准备动身。 「说得也是,况且庸医叔应该也饿了。话又说回来,庸医叔要解手的时候都怎么办?」 雀提出单纯的疑问。 「我在的时候就由我带去茅厕,不在就不知。」 庸医要去哪儿都是李白抱着他去。 「总之我有留个夜壶,不会有事的。那是女用的,我想他大概能用。」 猫猫随口回答。庸医是宦官,没有男性象征。 「我开始同情起老叔来了,还是快点回去吧。」 李白加快脚步,神情不知为何充满同情。 三话 玉莺的子女 猫猫等人回到药房,听见里面有人在交谈。 (有患者来了吗?) 是庸医在看诊吗?那得快点换人才行。猫猫打开房门。 「我回来了。」 「哎哟,小姑娘你们回来啦。」 庸医在跟一个陌生青年说话。 (谁啊?) 还很年轻,年纪可能比猫猫还小,是个眼神温柔的小个头青年。相貌五官还算得上端正,但以壮汉居多的西都来说显得比较瘦弱。 「是患者吗?」 「不是,人家是客人,是来和我们致意的。」 庸医回答,受伤的那只脚继续搁在椅子上。 「叨扰了。」 小个头的青年面露无忧无虑的笑容。 「抱歉迟迟没来致意。晚生名叫杨虎狼,即日起将在月君底下效力。」 「啊,您好,我叫猫猫。」 见对方彬彬有礼地低头,猫猫也不禁跟着深深鞠躬。 (呃,他说他姓杨?) 最近常听到这个姓。 「这位小哥啊,最近要开始在月君底下做事了。喏,听说是玉莺老爷的公子呢。」 「是。晚生年轻无知,还请各位多多指教。」 (玉莺的公子?) 猫猫大惑不解。这人跟父亲在气质上截然不同,长得也不太像。 雀似乎已经见过他了,简单点个头打招呼。 「您是玉莺老爷的公子?」 「是,我是最小的三男。没想到竟能伺候月君,真是荣幸之至。」 虎狼双眼闪闪发亮。 之前已经听说玉莺的次男与三男会分别跟着壬氏与陆孙,但来者的性情跟想像中有些不同,让猫猫微微吃了一惊。 (还以为会来个更傲慢的呢。) 不像玉莺之前想拿壬氏当棋子,做儿子的乍看之下态度谦卑。又是跟身为宦官的庸医一起喝茶,又是对猫猫客气低头,与她的想像有很大出入。跟虎狼这个凶猛剽悍的名字也有着巨大落差。 「我二哥会去伺候陆孙大人,请各位对我们兄弟多多指教。」 次男跟着陆孙,三男则跟着壬氏,想必是考虑到年龄问题吧。 (次男也许年纪比壬氏大?) 要挑选部下的话,年纪比自己轻的应该比年长的好相处一些。 「我今日是来致意兼赔罪的。」 「赔罪?」 「舍侄害医官大人受伤,真是万分抱歉。他年纪还小,又是家父的第一个孙儿,所以有些宠过头,失了管教。我愿意代受责骂,还请各位对舍侄高抬贵手。」 (这人是从哪家跑来的?) 怎么想都不像是玉莺的儿子。 态度谦卑到简直像是夹在上司与部下之间,几十年磨练出来的功夫。 「虎狼小哥给我们带了点心跟酒来呢。现在要找到点心可不容易喔,真是感激不尽。」 庸医把蒸笼包子端起来给他们看。旁边放着两瓶酒。 (哦哦——!) 「此乃西都特产的葡萄酒,不知合不合各位的胃口。总之烈的跟不烈的先各带了一瓶来。」 这伴手礼太有格调了。猫猫要求自己克制住,没扑向酒瓶。 「那么,我这就回去办差了。」 「哎哟,再多待一会儿嘛,虎狼小哥。你还年轻,应该多休息才是。」 庸医和他讲话已经完全不拘礼节了。 「不了,家叔跟家姑母都要我在月君底下认真学习。我会发愤努力以迎头赶上各位,今后还请各位不吝赐教。」 虎狼再次深深低头致意,然后离开了药房。 「……真不知哪里是狼了?」 虎狼,顾名思义就是虎与狼,具有贪婪残酷的意涵。就算听起来再怎么强悍,也不是什么好名字。 「与其说是狼,说成忠犬还差不多。」 对于李白的喃喃自语,猫猫完全同意他的看法。 虎狼回去后,庸医把玉莺的子女跟猫猫介绍了一遍。 「听说玉莺老爷有四个孩子,虎狼小哥是么子。」 猫猫等人已经拿起伴手礼的包子当点心了。 (里面没放怪东西。) 猫猫习惯成自然地试了毒。里面是肉馅,她直接拿来当午饭。可惜现在还在当差,实在不适合饮酒。 「长子二十五岁,下面两个孩子各差一岁,只有小弟虎狼差得多一点,说是现年十八。对吧,雀姊?」 庸医一边把茶咕嘟咕嘟地倒进茶杯里,一边跟雀做确认。 「是呀。玉莺老爷的儿女前面几个是长男、长女与次男,只有三男的年纪小得比较多,是十八岁没错。」 雀把热过的汤端到桌上。猫猫接过汤碗,端给坐得离庸医稍远的李白。庸医坐着倒茶,李白绝不疏于戒备。大家已经一起相处了半年多,都习惯了自己扮演的角色。 「顺序好像怪怪的。莫非是不同母亲所生?」 猫猫坐到椅子上,一面把包子掰成刚好两半一面说道。里面露出绞肉、香菇与竹笋内馅。 「不是,玉莺老爷不像他令尊玉袁国丈,只有一位夫人。」 「哦,原来没跟玉袁国丈一样啊。」 庸医大感意外地说了。茘国的男人三妻四妾是常态,但像玉袁这样老婆多达十一人就不免被人笑话了。就连皇帝真正宠幸的对象也用一只手就能数完。虽说后宫妃嫔加上宫女共有两千佳丽,但是考虑到家世与资质等,并非每个女子都能轻易纳为妻妾。 「啊,我也好像听过传闻。就是关于玉莺老爷的夫人。」 李白开口了。他只有耳朵与嘴巴参加对话,视线仍对着药房外头。 「是什么样的传闻?」 猫猫检查完包子就直接往嘴里塞。佐料是中央口味,吃起来莫名勾起了她一些思乡情。 「听闻玉莺老爷的夫人原本善于经商,总是不辞辛劳卖力干活。可是,据说生了次男之后为了做生意而搭上异国的商船,竟然就这样遇上了船难。倒楣的是,那时国内的局势又正好不稳。结果似乎害得她在异国一待就是数年。」 「真是不得了。但若是有这般能耐的人,怎么没有更常出来管事呢?」 猫猫到现在都还没见过玉莺的夫人,因此她本以为一定是个从旁支持丈夫的贤淑妻子。然而就连丈夫死后都完全没露面,这一直让猫猫觉得奇怪。 「过了几年夫人回国之后,好像就完全变了一个人,变得只是默默支持丈夫而不再引人注目了~哎,我想大概是在异国发生了很多事吧。」 雀代替李白回答。仔细一瞧,只有她的盘子多分到一个包子,不知道该不该提醒一声? 「玉莺老爷之所以排斥外邦,是否也跟夫人有关?」 「谁晓得呢?这就难说喽。事到如今真相永远不明了。」 雀似乎不太感兴趣,津津有味地吃着包子。 李白咬着包子,似乎对那夫人也就只知道这些。猫猫也觉得没什么好追问的。 「说到这个,上回诊治的孩子就是玉莺老爷的孙女呢。」 「是,她是长女的女儿。」 就是那个吃头发导致肠阻塞的女童。手术由天佑操刀,但术后恢复状况是由猫猫追踪。现在女童已经康复,也拆线了。 「把肚子切开一定很痛吧。伤口什么的都痊愈了吗?」 庸医担心地垂着眉毛。 (伤口几乎都快看不见了。) 不得不承认天佑的手术本领了得。要不是性情那么古怪,一定能当个神医,看来人无十全十美是真的。 「是,现在我只会偶尔去看看伤疤。正好明天就会去。」 女童恢复状况良好。真想请某位烤肚子肉的龙孙帝子也跟人家学学。 「是吗?那就可以放心了。」 庸医松了一口气,但猫猫觉得他还不如担心自己的腿比较要紧。 四话 深闺夫人 翌日,猫猫就像告诉过庸医的那样,去替玉莺的孙女看诊。 (她叫什么名字来着?) 猫猫这人就是不会记专有名词。不过反正也没出过问题,应该无所谓吧。 她就像平常那样和李白与雀一同前往。另外—— 「啊,请别顾虑我。」 不知为何玉莺的三男虎狼也跟来了。 「只是偶尔也想探望一下家姊与舍甥女,便跟来了。」 「您不用去当差吗?」 (你不是自己说过很荣幸能伺候月君吗?) 猫猫没把心思写在脸上,如此问道。 「请放心,我同时也是来办差的。我想去问问家父以往处理的事务细项。」 「找令姊商量?」 猫猫偏头不解,她看那位长女不像是有在做事。 「不,是找家母。家母嫌本宅骚动不安,现在跟家姊一起住。」 原来是传闻中的母亲。 (也就是说虽然已经不再公开露面,但继续在背后帮玉莺的忙。) 若是如此,向母亲请教政务细项就不奇怪了。 在大门口,可以看到动过手术的女童与她的母亲,还有一位四十多岁的女子。 (那就是虎狼的母亲吗?) 猫猫来访过数次,但还是第一次见到她。母亲也许是在等虎狼,而不是猫猫等人。 (姑且先叫她虎娘亲吧。) 猫猫不知道人家会不会做介绍,总之也不可能常常见面,她懒得去记名字。依此类推,姊姊就叫虎姊吧。不愧是母女,虎姊长得跟虎娘亲很像,不过虎娘亲比较属于让人想呵护的美女。可以想像年轻时一定命带桃花。 「母亲、姊姊,一阵子未见了。」 虎狼深深低头致意。 「一阵子没看到你了。」 虎娘亲回答虎狼之后看看猫猫等人,慢慢低头致意。她和虎姊是母女所以相貌神似,但气质温婉,眼神娴静。跟女儿不同,略微低垂的眼角散发出独特的妩媚韵味。 「虎狼,有客人在,寒暄意思到了就好。真是抱歉,我这犬子就是不够机灵。」 看来虎狼的谦卑态度是承袭自母亲。稳重的嗓音传进耳里。 「没有的事,请别介意。不说这些了,可否让我看看患者的伤痕?」 猫猫望向孙女。 「好,小红就拜托您了。」 孙女小红点头行礼。小红应该是小名,但猫猫不记得她的全名。不像之前染成黑色,如今发色明亮多了,长度也剪齐了。发根是接近金色的茶色,发梢则是黑的,看起来就像沾了墨汁的笔尖。 「那么稍后再会。」 虎狼与虎娘亲一起去处理其他事情了。 猫猫等人走进平时看诊的房间。说是看诊,其实也没要做什么。就是观察伤疤,最后再涂上软膏尽可能消除疤痕。 房间里没有佣人。虽然伤疤不显眼,但大概还是不想把腹部动手术的事张扬出去吧。只要在长大成人之前伤疤能消失得差不多,就算万幸了。 「看诊就到今天为止。需要软膏的话可以来找我拿,或者用市面上的成药也行。」 「谢谢医佐。」 虎姊深深低头致谢。 没其他事好做了,不过茶几上准备了茶水与点心。雀眼睛一亮,说:「咱们吃了再走吧。」 「反正虎狼小哥也还没来,就再待一下吧?」 「我觉得没必要跟虎狼少爷一起回去吧。」 没必要像一些麻烦啰嗦的年轻姑娘那样,去哪都要成群结队的。况且有李白保护她们,不需要再多个男人。 「猫猫姑娘是存心不让挨饿的雀姊吃这些令人垂涎的点心了?」 「你就吃吧,雀姊。」 「好耶——真不愧是猫猫姑娘,好想亲你一下。」 猫猫推开嘴巴噘得像章鱼的雀。 「你好坏喔~」 「是是是。」 猫猫把奶茶端到雀的面前。 雀马上把蜂蜜加进奶茶里搅拌,烘焙点心塞得满嘴。曲奇饼里揉入了葡萄干以及核桃,有股浓郁的酥香。里头可能含有胚芽让颜色不太好看,但营养丰富。现在正缺食材,能有这样的点心已经够奢侈了。 猫猫也浅尝一点。 李白则是由于正在担任护卫,只能盯着令人食指大动的点心。虽说是任务在身,但还是让猫猫有些同情。 「抱歉,请问一下。」 猫猫向虎姊说道。 「医佐请说。」 「能否让我带几块烘焙点心回去跟大家分享?」 她想带一点给庸医吃。 猫猫觉得这样要求有些厚脸皮,但虎姊浅浅一笑后点头了。不像初次遇见时给人易怒易惧的印象,现在变得温和稳重多了。 「好,我这就去准备。」 虎姊正要离开房间时,小红拉拉她的衣袖。 「我去拿。」 小红有些喜孜孜地离开房间。她也一样,似乎比以前开朗多了。 「……」 雀一边大嚼点心,一边笑咪咪地看着母女的互动,或许是心里希望她们多给些糕点当伴手礼吧。 「对了,听说夫人目前是住在这儿。」 猫猫没话题不会找话讲,但这次正好有话可以聊,就试着提了一下。为了谢谢人家赠送点心,她想尽量表现得友善一些。 「是。家母嫌本宅太多是非,就到这儿来住了。不过也是因为她担心小红。」 虎姊说到亲娘来到家里,神情竟显得有点忧郁。 (母女处得不好吗?) 猫猫正作如此想时,听见外头传来「呀!」一声。 虎姊急忙跑出房间。 猫猫等人也随后追上。 声音是小红发出的,她在宅第的园子里被人扯着头发。至于说到是谁—— (是那个骄顽的小鬼吗?) 叫玉什么的坏小孩正在扯小红的头发。坏小孩的褓姆也在场,但没上前阻止,只是紧张担心地在一旁看着。 「玉隼!你这是在做什么!」 虎姊急忙岔入小红与坏小孩玉隼之间,瞪着侄子不让他伤害女儿。 玉隼只顾着弄掉缠在手指上的小红头发。 「做什么?我只是想帮她那头脏兮兮的头发想想办法而已。」 玉隼大模大样地讲得毫不心虚,左手拿着泥团。小红的头发也沾满了泥巴。 「我才不脏。」 小红泪汪汪地轻声说了。 虎姊虽然出面保护女儿,但神情略显尴尬。 「小红没有哪里脏,她是你的表妹。」 「表妹?可是,这家伙的头发跟异国人一样。」 「这只是凑巧。西都不是也有很多人发色明亮吗?」 虎姊对不满十岁的侄子讲话很客气,但看得出来她在按捺脾气。 「可是,以前姑母看到异国人不是也会丢石头吗?我听父亲说过。」 玉隼一脸嫌恶。 小红盯着母亲的脸看。虎姊的神情变得更加尴尬。 (啊——) 猫猫看出来了,她这是心虚。玉隼现在的这些行为,虎姊以前都做过。 (过去的事改变不了,所以才会觉得更内疚。) 「赏你的!」 玉隼趁机高举手里的泥团想丢过去。 「好了好了,别再捣蛋了~」 泥团没有离开玉隼的手,而是连同拳头一起收进了雀的手掌心。 (什么时候……?) 雀一瞬间就移动到了玉隼的背后。 「喂!你干什么!」 「你要知道,水在西都是很珍贵的~用这种东西弄得脏兮兮的,洗起来多辛苦呀?」 雀面带笑容,把泥团连同玉隼的手掌一起捏扁。玉隼可能是被捏痛了,雀一松手就龇牙咧嘴地摩娑左手。 「喂,你干什么!你知不知道我是谁啊?」 玉隼眼里闪着泪光,对雀兴师问罪。 「知道,你是玉袁国丈的曾孙、玉莺老爷的孙子、鸱枭少爷的长子玉隼少爷。」 「既然知道——」 「但是——!」 雀打断玉隼的声音,开始说道。 「常言道,头发可是女人的生命。好吧,其实雀姊也不知这话是真是假,但你这么做是肯定没有姑娘喜欢的。」 雀看看被扯头发的小红。小红眼里堆满了泪水,躲在母亲背后吸鼻子。 李白作为护卫不会离开猫猫她们身边,但似乎也无意插手,只是远远旁观。大概这对李白来说只是小孩子打闹吧。 猫猫也是,既然雀已经要管这闲事,她就不想再仗势欺人逼问小孩。只是这事让她更确定玉隼是个不懂得反省的死小孩。 「嗄?我才懒得管这家伙的头发怎样。更何况这家伙不久之前还在染头发耶,她一定是异国人,一定是异国人的调换儿要来害我们家族。」 「调换儿?」 猫猫偏头不解。她本来不想插嘴,但没听过这个词汇,不假思索就问出口了。 「所谓的调换儿啊,就是一些妖孽跟我们掉包生下的小孩,被换过来的孩子就叫做调换儿喽。」 雀跟她仔细说明。 「你们看不出来吗?这家伙的爹娘都是黑发,只有这家伙是这种颜色太奇怪了吧?说她是我表妹绝对是骗人的!」 (就类似所谓的鬼子吗?) 人们会将生来外貌与爹娘相异的孩子称为鬼子。一如其名是不祥的象征。 但是猫猫必须纠正这个错误观念。 「即使爹娘都是黑发也有可能生下不同发色的孩子。就拿小猫来说,兄弟有时也会有黑白或条纹的毛色之分,不是吗?」 猫猫自认为已经讲得让小孩好懂了,但名叫玉隼的坏小孩听不进去。她瞪着褓姆,暗示对方想办法管管这家伙,但褓姆只是目光闪烁。 (从打伤庸医的时候就不懂得反省。) 猫猫考虑是否该直接赏他一拳比较省事,正在观察旁人的反应时—— 「玉隼少爷,你很了不起吗?」 雀对玉隼露出一如平素的狡猾笑脸问道。她拍拍满是泥土的手,甩掉粉屑。 「当然了不起了!我可是玉隼耶!」 「是,雀姊知道。那么你为什么了不起呢?」 「我是这个家族的长男的长子,总有一天会治理西都啊。」 「也就是说,因为你是鸱枭少爷的儿子,所以了不起?」 「没错!」 玉隼昂首挺胸。 (靠亲爹狐假虎威啥的。) 虎姊必定就是因为这一点才不敢对玉隼大声。 猫猫看看紧紧抱住虎姊的小红头顶。她们似乎听从猫猫的忠告不再染发了,发色明亮的部分长出了许多。然而可能是被太用力拉扯,发根有些瘀血。猫猫感觉到自己的内心倏然变得冰冷。 「那么,鸱枭少爷为什么了不起呢?」 猫猫代替雀提问。雀退后一步,将对话让给猫猫。 「因为他是爷爷的儿子……」 「喔,这样啊。」 猫猫歪唇说了。 「可是玉莺老爷已经不在了喔。」 猫猫脸上浮现邪恶的笑意。 对小孩子这样讲话太坏心眼了,感觉就像用尖锐的词锋挖开皮肉。 玉隼顿时失去了表情。 无论中央的观点如何,在这种场合提及在西都广受爱戴的人物之死恐怕并不恰当。 猫猫自认这种行为很下作,但不会反省。 虎姊身为小红的母亲没说什么,因为她不便开口。 「你想说还有鸱枭少爷在吗?可是鸱枭少爷似乎活得纵情放任,会来治理西都吗?还是说,你认为你有那天资来治理西都?」 对一个不到十岁的小孩这样讲或许太严厉,但他应该要懂。 「你自己有很了不起吗?」 像这种骄顽成性的小鬼如果从小就没教好,大了也不可能成为多像样的为政者。 倘若无才无学,以为只靠血统就能享有跟父母相同的地位,迟早有一天会一败涂地。 玉隼的脸色越变越糟。也许年纪再小还是理解了这个道理。 他是西都权势最大之人的儿子与孙子。可是,就连如此强大的庇护者也是说死就死。而失去了庇护者的孩子,好一点也就是傀儡,更凄惨的话则是被放逐。 「父、父亲大人才不会死!」 「人生无常,生死难料。还有,我可以去替小红小姐治疗头皮了吗?」 猫猫拉着小红的手,想回去原本那个房间—— 「请等一下。」 就听见一个嘹亮的声音。转头一看,一位中年女性站在那里。是虎娘亲。 「奶奶!」 玉隼跑去抱住作祖母的虎娘亲。虎狼也跟在她背后。 「那家伙……她们讲话好恶毒!」 玉隼用满是泥巴的手抱住祖母。与刚才那种骄顽的态度正好相反,强调自己作为可爱乖孙的一面。 虎狼对侄子的行为面露苦笑,双手合十向猫猫她们赔不是。 虎娘亲低头看着玉隼,视线接着转向猫猫、虎姊与小红,最后停在雀的脸上。 「才在奇怪怎么这么吵,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 安抚孙儿的温柔声音传进耳里。 「她们说父亲大人会死!」 真不愧是小孩,讲话会曲解各种事实,声称自己没做错事。 然而,虎娘亲脸色一沉,瞥了一眼虎狼的表情。虎狼没说什么,只是看那表情就知道他无意站在侄子那边。 「玉隼,这是真的吗?」 「是,当然。」 「真的?」 「是、是真的。」 「我可是全都看见了唷?」 祖母的一句话让玉隼霎时又变了脸色。他不由得望向叔父虎狼,但虎狼没有要出手相助的样子。 (表情还真丰富。) 看来不同于祖父,这个孙子完全不会隐藏心思。 「你对小红做了什么?怎么会弄得满手泥?」 「呃,这是误会……」 玉隼开始语无伦次地找借口,但从头到尾早都被人看见了,再辩解也没用。可是同时,猫猫也开始冷汗直冒。 几秒后,虎娘亲无奈地叹一口气。 「玉隼,你回房间去吧。带他回去。」 虎娘亲对褓姆说了。玉隼被褓姆带走,一边走还一边在她背后吐舌头。 「抱歉在客人面前失礼了。」 虎娘亲分别对猫猫与李白低头致歉,看来她也知道这个孙子很不像话。猫猫本以为她会责怪自己拿玉莺的死来教训小孩,结果她什么也没说。 接着,虎娘亲转向虎姊与小红。 「小红,你过来。」 躲在虎姊背后的小红走向祖母。虎娘亲用手梳了梳小红的头发。 「看起来没有大碍。晚点我会好好讲讲玉隼的。」 「母亲大人!」 虎姊看着母亲,像是咽不下这口气。 「怎么了?」 「就这样?玉隼都是怎么欺凌小红的,您也不是不知道吧?既然知道,为何还要把他带来我家?」 (是带来的啊。) 玉隼本来应该住在本宅才是。站在虎姊的立场,一定不乐见有人把欺负女儿的侄子带进家门吧。 「玉隼在本宅也不好过,请你谅解。」 「可是!」 「靠那孩子的母亲保护不了他,我也是不得已的。」 (母亲?保护不了?) 她说的母亲,是否就是日前为了打伤庸医一事来赔罪的那名女子?她当时强迫玉隼低头认错,自己也在掉泪。猫猫只经常听说玉莺的长男不成材,倒没听说过他的妻子怎么样。 「别说这些了。不可以让客人久等。」 (别说这些了?) 猫猫明白她的意思,但有时讲话语气不对会激怒对方。虎姊咬紧嘴唇,瞪着虎娘亲。 虎娘亲若无其事地离去。虎狼也一边连连低头赔不是一边跟去。 虎姊似乎还有多余心情对猫猫等人虚张声势,露出僵硬的笑容。 「让各位见笑了。我们回去吧?」 看得出来虎姊在极力硬撑。 「那、那个……」 小红一面吸鼻子,一面拉拉猫猫的裙裳。 「不要说爷爷的坏话。」 玉莺不只是玉隼的祖父,也是小红的祖父。 「……对不起。」 关于这件事,猫猫倒是诚心道歉了。 五话 三男次男长男 虎狼经常在猫猫等人的身边做事。 「不好意思,我想请人安排马车。」 在本宅的回廊,虎狼彬彬有礼地对佣人说道。佣人看起来很习惯虎狼的谦卑态度,可见虎狼并不是只在壬氏面前装乖。 「他真的是玉莺老爷的儿子吗?」 李白眯起眼睛,看着走在回廊上的虎狼。这位高大武官手里拿着锄头,在那里耕田。由于继别院之后,上头现在连本宅的园子也下准许使用了,罗半他哥便开始勤快地耕种作物。李白说光只是站着当护卫会让身手变钝,所以也来帮忙下田锻练身体。 至于本宅的园丁,就只能泪汪汪地看着遭人开垦的田地了。负责管理温室的园丁拍拍他肩膀安慰着他。园丁们的敌人可不只有猫猫一人。 「不相像的亲子不稀奇啦。」 猫猫正在用阳光晒干胡瓜薄片。温室园丁死瞪着她,但就假装没发现吧。 玉莺过世后,西都的政治形态产生了巨大改变。自从壬氏开始出面管事,原先积极整军经武的政策渐趋缓和,如何安定供应粮食成了眼下的最大课题。 那些可恨的飞蝗,这数个月来袭击了西都多次。但是,人是会习惯的。反反覆覆来了几次之后,就学会了如何与飞蝗和平共处。 (我看是麻木了吧。) 即使如此,民众似乎还是一看到飞蝗就尽量扑灭,飞蝗可能产卵的地方也都把土地翻耕一遍。也有人提过可以趁飞蝗刚孵化还不能飞时在草原实施烧荒,然而不同于中央,在这干燥少雨的地带不知火势会如何扩大,听说就因此作罢了。 地方官府脚踏实地进行人海战术,持续垦田兼做秋耕。这数个月来,很多人因为做不了买卖而失业,这些人都得到优先雇用。 (就看冬天之前能收割多少作物了。) 这将是最紧要的一件事。 猫猫摸摸日晒的胡瓜薄片做确认,把晒干了的收集起来时,看到一个人影从府邸回廊小跑步赶过来。 「猫猫小姐!」 是虎狼。被人以敬称相称让猫猫觉得相当不自在。 「李白大人也是,失礼了。」 「呃,您是虎狼少爷对吧?我只是一介护卫,叫我大人会让我怪尴尬的。」 李白把猫猫想说的话全帮忙说出来了。 「不,我对政事一窍不通,现在做的差事也只是跑腿,就只是个涉世未深的小伙子罢了。听说猫猫小姐身为女子,却已经悬壶济世多年。而李白大人此番则是由月君指名随同来到西都。我不能对诸位可敬的人士有失礼数,更何况我还没有个一官半职,身分低微。这么做是为了自我约束,请二位谅解。」 虎狼鼻子哼地喷了口气。眼睛散发的灿烂光彩一点不假,不像是在说谎。 (纠正起来可能会很麻烦。) 因此,猫猫决定就随便他叫了。 「那么,虎狼少爷,您找我们有事吗?」 「是,月君差我送文书来。之后杨医官与李医官也会拿到同样的一份。月君表示想听听医家的见解,可以请您过目一下吗?」 猫猫打开虎狼给她的羊皮纸。文字以西洋笔具写成,不是壬氏的笔迹。笔法看起来很熟练,像是西域人写的,也许就是出于虎狼之手。 (身体水肿、出血、贫血、腹泻、呕吐……) 纸上写着身体不适的症状。 「在一些没有医师或药师的地区发现的症状都列在纸上了。月君表示即使不能治本,若有法子可以预防或治标也请详细写下。」 很多乡下地方没有医师或药师。生病用民俗疗法医治,更糟的状况请咒术师祈祷一场便结束了,根本不会做什么像样的治疗。 「指示内容越具体越好。此外,由于物资有限,若能劳烦写下几个代替疗法的话就感激不尽了。毕竟现今的戌西州基本上就是『什么都缺』。」 说得有理,猫猫点点头。只是要写的内容太多,没办法当场写下来给他。 「那么,小女子会转交给医官大人,可否请您稍等?我想傍晚就会写好了。交给月君就行了吗?」 猫猫收下羊皮纸,但没忘记假装写的人是庸医。 「不,我傍晚再来收。」 「这就有点……」 于是猫猫提议请雀或谁顺路经过时代为转交。 「不,我想亲自做确认。」 虎狼坚持拒绝。 「其实这事是我提议的,所以想亲自做过确认。」 「原来是这样啊。」 (所以他办事还满机灵的了。) 猫猫感到很佩服。的确,既然是由众人口中精明能干的夫人养大,经过栽培自然会成为优秀的侍从官。但是,再优秀也只是侍从官。 「还有,顺便问一下,在没有医者的地区可有哪些需要留意之处?」 「这就问倒我了。」 猫猫双臂抱胸思忖片刻。 「在一些没有医师的地方,民众有时会比较迷信。听说若是有咒术师在,还会嫌医师碍事而把他们赶跑。」 这是克用的亲身经历。猫猫想起那个半张脸留下痘疮疤痕的男子。 「再者,群众身体一虚弱就会开始流行时疫。为了避免在不知不觉中传播疫病,建议巡视各地的人员应当格外注意身体健康。」 「我明白了。」 虽然其他还想到了很多事项,不过一些细节就之后再归纳条列吧。 「那就有劳您了,还请多多帮忙。」 虎狼点头行礼,就离开了。 「真的,一点都不像耶。」 「不像呢。」 猫猫与李白深有感触地作如此想。 玉莺的三男虎狼,跟玉莺一点也不像。那么说到次男又是如何,结果这二公子也还是不像亲爹。 次男飞龙衣着整齐笔挺,一看就是十足的文官风范。 不像虎狼,这人给人一种莫名的压迫感。真要说的话,跟玉莺的长女在气质上比较相近。 本宅与官府相邻,有一条直通两处的通道。这位仁兄主要都待在官府,猫猫偶尔会看到他。 飞龙虽是跟着陆孙,但时常送文书去给壬氏。不晓得是不是陆孙刻意安排,想让他与皇族趁现在多见几次面。也有可能只是想把公务塞给壬氏,这就不得而知了。 「属下送文书来了。」 飞龙在诊察的时候到来。 猫猫把庸医往后拉开,以免妨碍到人家。飞龙彬彬有礼地向壬氏致意,同时把文书交给副手马闪。交给他的文书用夹子分成了三类。 「红色夹子是新的文书,蓝色夹子代表值得再做考量,黄色夹子是之前遭驳回的奏谏经过修改再上书。」 (哦哦。) 飞龙也有他优秀的能力。只是,这人文质彬彬但态度冷淡,这点也跟玉莺不像。玉莺之所以坚持由长男继承家业,也许就是因为下面两个儿子都跟自己不像。 (与其说是长相,主要还是气质有差。) 飞龙与虎狼都很优秀,然而看起来比较偏文官性情。他们现在正以副手的身分学习政务所以还没问题,但今后若要在西都领导群众就让人存疑了。 (壬氏似乎是打算一教完政事就要回京。可是……) 猫猫觉得照这样看来,怕是要花上数年了。 再来说到长男,猫猫意外地很快就遇到了他。 「父亲,父亲,父亲!」 听到玉隼欣喜的声音,猫猫探头往窗外看。 只见一对父子在中庭相见。不过中庭已经有一半变成了田地,或许该称为曾经的中庭才正确。 那个死小鬼……更正,玉隼居然会这么黏一个男人。男子一头狮子般的乱发,强壮的手脚被太阳晒黑,腰上裹着看来是狩猎猎得的鹿皮。 (啊——像到不行——) 假如让玉莺恢复青春,大概就会是男子的这副风貌。跟随玉隼的褓姆一副提心吊胆的表情。母亲不在场。这对夫妻似乎是政治联姻,也许夫妻感情并不是很好。 (别扯上关系比较好。) 猫猫虽然作如此想,但还是有点好奇,让她想从窗户不动声色地偷看。庸医与李白也是一样。 「好——有没有当乖孩子啊?好好好,我给你带了好东西喔。」 长男把一只大布袋拿给玉隼。玉隼表情兴奋期待地打开一看,当场哭了起来。 (里面装了什么?) 从袋子里滚出了一颗鹿头。以带给小孩子的礼物来说太吓人了。 「哈哈哈,这就是今天的配饭菜啦。」 「要、要吃这种东西?」 玉隼泪汪汪地流着鼻涕。本来还看他在忍耐,想不到立刻就哭出来了。 「是我不好,是我不好,别哭了,别哭。不过,我不在家的期间似乎发生了很多事啊,怎么了?」 「……」 玉隼鬼鬼祟祟地跟父亲嚼耳根子,指了指药房这边。褓姆顿时脸色发青。 (有种不~好的预感。) 猫猫的预感成真了,长男走进了药房里来。 「有何贵干?」 李白当即上前挡住长男的路。他平时是个爽快的好汉,这时却很有武官架势,目光变得锐利。 「我听我儿子说,来自中央的客人似乎没把别人放在眼里,所以来打声招呼罢了。」 玉隼躲在父亲的背后吐舌头。 (那个死小鬼。) 猫猫眯起眼睛,心想:他果然没在反省。庸医吓坏了,于是猫猫将他推去房间角落躲着。 「抱歉让您觉得我们目中无人。但是,现在西都被蝗灾弄得满目疮痍,我们这儿只是在摸索着寻找解决之道。还是说,您希望客人只要成天发呆吃闲饭就行了?」 李白身高六尺三寸(一百九十公分)……不,也许有四寸。相较之下,长男比他矮了二寸(六公分),但也算得上人高马大。庸医个头矮小又是宦官,会害怕也是情有可原。 猫猫一边思考有没有机会可以教训教训这个死小鬼,一边环顾屋内。 (万一他在这里动手,仅有的药还有用具就要被砸毁了。) 她对李白投以视线,不断暗示他要打斗的话就到外头去打。 「哈哈,中央的官老爷可真是了不起啊。没错,我没资格对血统高贵的天家人说长道短。但是,如果连他的手下都这样摆大架子,我们这边也会失了面子,这道理你懂吧?」 「大人说笑了。在下就如同您看到的,不过是个职位低微的武官罢了,只会服从上头给在下的命令。这儿有医官大人在,不如咱们到外头谈话吧?」 (很好,这就对了。) 猫猫唯一想避免的就是药房被砸。李白理解了她的意思,走到外头去。就算长男真的动手,以李白的功夫应该能撑上一段时间。她可以趁机去找人来。 (虽然要是能不打架最好。) 但气氛已经一触即发。 (李白明瞭他的立场。) 李白的职务是护卫重要官员。由于是护卫,因此如果长男动手,他就得设法保护猫猫等人。但是反过来说,他也不能主动出手。 至于造成吵架原因的死小鬼在做什么…… (在那里发抖。) 玉隼紧紧抓住褓姆不放。 很遗憾,这次他不能像上回那样对庸医动手动脚了。除了李白之外,这儿还有两位护卫在场。 (倘若有个万一,就让另外两位护卫一起上前围殴……) 正在思忖之际,便看到一个人影朝他们快步跑来。 「鸱枭大哥!」 虎狼来了。 原来长男名叫鸱枭。鸱枭是枭(猫头鹰)的别称,但这词汇跟虎狼一样,都没有什么好的意涵。 (不用玉字吗?) 猫猫不经意地作如此想。 「大哥这是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就如同你看到的。我听说客人在家里胡作非为,把家人当成佣人使唤什么的。」 (佣人啊。) 的确,次男与三男现在当了副手,换个角度来看就像是打杂的下人。看来不只是坏小孩玉隼,还有其他佣人看京城人不顺眼跟他告状。 「大哥,请你也多听听别人的说法。你是不是只听了玉隼的说法就信以为真了?」 「没有,我这就是来问个清楚的,结果他跟我说出去解决。」 (不不不。) 照刚才那种对话,怎么看都是他上门找碴。李白听了也很困惑。 「我与飞龙二哥是在向月君求教。」 「是吗?」 「还有,是隼冒犯了客人才对。」 「哦。」 鸱枭睨视着儿子。玉隼退缩了,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他把这位医官大人打伤了,害得医官大人数日无法步行。」 猫猫即刻上前说话。 「玉隼,这是真的吗?」 鸱枭瞪着玉隼。 「……我、我只是……」 「不准找借口。」 野兽低吼般的声音响起。庸医躲在房间后头浑身发抖。 玉隼点了个头。 鸱枭一副无奈的态度抓抓后颈,然后把原本要给儿子的布袋拿了过来。 「拿去。」 装了鹿头的袋子被丢在李白脚边,里头的鹿摔了出来。混浊的眼睛凝视着天空。 「我为我儿子的失礼赔罪,就用这个一笔勾销吧。」 说完,鸱枭便离去了。 (传闻果然不假。) 猫猫的脑中浮现无赖汉这个名词。 「抱歉,家兄似乎给各位添麻烦了。」 「没有的事。谢少爷相助。」 猫猫向虎狼道谢。 庸医从房间后头怯怯地走来,用眼睛窥探四下是否安全。 「既然连亲爹都不站在自己那边,我想玉隼应该会变乖一点。」 「但愿如此。」 那孩子完全没在反省。猫猫总觉得他还会再捣蛋。 「话说回来,请问这个要怎么吃?」 猫猫一边向虎狼问道,一边看看布袋里的腥臭物体。收到东西是很好,但她不常吃这类食材。 「嗯——有人会拿来熬高汤煮成羹,或是把脑子烫熟了吃。一些好事家也会把毛皮漂亮地剥下来做成摆饰。」 很不巧,这儿没地方摆鹿头做装饰。 「脑子啊,这我倒是想尝尝。」 未知的食材,一定要一尝为快。 「吃脑子吗!」 庸医的眼神像是看到了不可置信的东西。 「难得有这机会,就心怀感激地吃了吧。」 「我看我还是……」 庸医显得敬谢不敏。 「我试试味道就好。」 看来李白也不怎么感兴趣。 猫猫看着目光混浊的鹿,叹一口气心想:既然要给,要是连鹿角也给我就更好了。鹿茸入药有滋补强身之效。 六话 葡萄酒作坊 迁移至本宅后过了十天,雀来药房找猫猫了。 「猫猫姑娘,猫猫姑娘。」 「雀姊,雀姊,有什么事?你今天看起来好像特别开心呢。」 猫猫边用剪刀剪开一大块布边问。她正在把旧褥子裁开,好当成包扎用的布条。 「是呀。是这样的,上头可能要下外出许可了。」 「那真是太好了。」 「问题来了。你猜上头是为了什么理由准许外出的?」 猫猫放下剪刀,一面卷起剪开的布一面思考。 「是跟行医有关吗?比方说城里的病坊缺人手要找人帮忙,或者是要改善施膳的营养状况,还是说想改善饮水的水质?」 会找上猫猫的事,也就是帮人调养身体之类的了。 「猜错喽。雀姊是不太清楚,但月君的说法是『睽违已久的事件』。」 「……啊——是是是。」 壬氏的确很久没为了什么案子找上她了。不像后宫时期一有案子就来找她,真令人怀念。 「是什么样的案子?我去月君的房间见他就行了吗?」 「关于这点嘛,很快就会有人来给你带路喽。」 雀望向外头。 虎狼急步赶了过来。 「猫猫小姐,叨扰了。」 「好,怎么了吗,虎狼小兄弟?」 雀站到猫猫面前代替她问话。 「月君有事找您。原来雀姊已经来传话了啊。」 「是啊,我来了。还请不要抢走我的活儿~」 (意思是不要抢走她偷懒不干活的场所?) 雀说的话会经过自动翻译再传进猫猫耳里。 「不不,岂敢。您跟她解释到哪儿了?」 「还没进入正题~」 「那么事情紧急,不妨让我在路上告诉您吧?马车已经备好了。」 这种谈话的起头方式不是很好。如果出了门再讲,即使听了想拒绝也会推拒不了。 「虎狼小兄弟,可以请你别抢雀姊的差事吗~」 (话虽如此……) 如果是壬氏交办的差,反正到头来还是得接,就认命吧。 「我明白了。」 李白似乎也听到雀说的话了,开始准备外出。 「请把医疗器械等用具也带上,跟我来。」 「慢走啊,路上小心喔。」 庸医没打算跟来,于是跟其他护卫一起守着药房。有两位护卫跟着,想必不会出事。 「好好好,我去去就回。」 猫猫拿着塞满用具的佩囊离开了药房。 一行人坐着马车,来到了位于西都东北处的一栋房舍。猫猫在马车上听了事情大概,说是那里有多名病患需要诊治。但没想到—— 「这里是……」 猫猫两眼发亮。 「方才不是还一副干劲缺缺的表情……」 虎狼不解地看着她。 「小姑娘嗜酒啦。」 李白傻眼地看着。 「呵呵呵,地方不错吧?」 雀不知为何得意地昂首挺胸。 光只是靠近,葡萄与酒精的气味就已经迎面扑来,充满鼻腔。除了梦中仙境之外,还有什么词汇能形容此处? 房舍原来是酿葡萄酒的作坊。猫猫已喝过几次西都的上好葡萄酒,日前虎狼拿来的葡萄酒是否也是出自此处? 「小姑娘,你流口水了。」 被李白用手肘顶顶,猫猫急忙擦嘴。 「猫猫姑娘,咱们回去时拿几瓶当伴手礼吧。」 「雀姊这话说得好。」 「我也觉得不错。但我们这几个里面少了个能喊停的人耶。」 李白傻眼地说。少了吐槽人的时候还是要有罗半他哥在才行。 「这酒坊是家姑母的,要拿几瓶应该不成问题。」 虎狼说出了让人开心的话。 「您说姑母?」 「是,她是家父的妹妹。」 「就是玉袁国丈的三女。」 雀补充说明。 「呃,就是被玉莺老爷那位长男惹了大祸的……?」 猫猫想起之前听到的一点点传闻。 「是的……不过请放心。姑母对鸱枭大哥很严厉,但对我算是比较宽容。」 虎狼面露苦笑。 听说之前由于鸱枭那个败家子脱售私酒的缘故,导致这家酒坊连带受累。 「那人就是家姑母。」 顺着虎狼的视线望去,便看到一位让人联想到猛禽的美女。看起来还很年轻,像是不到三十岁。但既然是玉袁的三女,年纪可能比这再大一些。 气质与桃美相似,但这名女子的化妆与服饰比她更花俏了点。 「别看家姑母那样,她已经三十好几了,请各位在言行上多加注意。」 「明白了。」 虎狼细心地叮咛了猫猫在意的事。 「你就是人家派来的药师是吧?」 三女用品头论足的目光打量猫猫。 「是,小女子名叫猫猫。」 「听说医官大人受伤无法前来,所以由你代劳。你行吗?」 庸医目前仍在疗养腿伤。虽然已经好了大半,但看来这个方便的借口还能再用上一阵子。更何况他本人也不怎么想外出,所以莫可奈何。 「小女子虽不及医官大人,但会尽力医治。听说这儿有许多人患病,我想立刻为他们诊治病情,可以吗?」 「好,跟我来吧。」 猫猫默默地跟着三女走。 对方带他们来到的屋舍似乎是个休憩处。屋里有几张床,看来还兼作假寐房之用。有五人躺在床上,每个人都脸色铁青且面颊凹陷,抱着桶子吐个不停。 「早上分明还好好的,上午就变成这样了。我想到说不定是疫病,便先做了隔离。」 「这是明智的选择。」 猫猫立即穿起围裙,用手巾包住嘴巴。 「有什么事是我能做的吗——?」 雀询问道。 「首先由我来诊视屋里的人。目前得先让大家补充水分,可以请你去拿饮水、盐与砂糖吗?若是有困难,调淡的羹汤等也行。」 「明白了——」 雀踩着小碎步离去。 「我也跟雀姊一起去。」 虎狼也随后追上雀。 「我在房门口等你指示。」 「好的,李白大人,有事我立刻请您帮忙。」 如果是疫病,就不能随便让太多人进屋。李白了解这个道理。 「抱歉了,我也要在这里等着。」 三女远远旁观。 (虽然显得冷淡,但这是正确的判断。) 听说此人是玉莺的妹妹,但个性完全不同。看来杨家成员的个性相当丰富多变。 猫猫进入休憩处,从病情较糟的患者开始诊治。五人当中年纪最长的白发老人看起来最难受。 (症状有呕吐、全身发热。而且似乎犯头痛——) 猫猫察看老人的眼睛、舌头以及脉搏。老人仍然瘫在床上口齿不清,于是猫猫向病况相对较轻微的患者问话。 「有哪里不舒服?」 「……是……整个人都很不舒服。头也在嗡嗡响,站起来就头晕,只是恶心感好了大半。」 「只觉得反胃吗?有没有腹痛或腹泻?」 「……这……倒是没有。但是觉得反胃。」 (那不就是……) 猫猫凝神环顾四周,其他人也几乎都是同样的症状。偶尔有人呕吐,但没人跑茅厕。 「我再问一个问题。」 猫猫跟其他患者也问了相同的问题。将证词统整起来,最后就抓出原因了。 (这还真是……) 猫猫大叹一口气,走出了房间。 「怎么样了?」 怕染病而站得远远的三女问道。 「没有疫病之虞。」 「是吗……那原因是什么?」 「听说他们出于工作需求而试喝了酒。最年长的那位,还比其他人喝了更多的酒。」 「难道说,酒里有毒!」 「不。」 猫猫摇摇头。 「就只是宿醉罢了。不过因为没隔夜,所以应该说成醉过头才是。」 猫猫取下嘴上的手巾与围裙。 「醉过头?怎么可能!造酒工匠哪里会因为试喝几杯就喝醉!那得要大灌蒸馏酒才有可能吧。」 「您这儿还有酿造蒸馏酒?」 猫猫两眼发亮。 「有,不过现在还在熟成阶段。对吧,姑母?」 虎狼岔入三女与猫猫之间,手里拿着个大锅。 「猫猫姑娘——我们先把昨天剩下的汤跟果子露拿来了。」 雀手里拿着装了果子露的陶瓷器。 「谢谢。」 猫猫掀开虎狼端着的锅子,拿起汤勺搅拌汤料。 「这是……」 这汤看起来正适合用来补充盐分与水分。里面放了蔬菜、蕈菇与肉类。 「既然说是昨天剩下的,那么患者们是否也喝了?」 「……我想应该喝了。可是,其他人喝了都没事,所以原因不会出在这里。更何况我也喝了呀。」 猫猫听了这话,还是继续盯着这锅汤。她用汤勺捞起材料,拿筷子夹起来细看。 「昨天没有人身体不适吗?」 「我想没有。」 「那么,可以请您把昨天喝了此汤的那些人叫来吗?」 「你且稍等。」 三女叫住佣人。有几人来到了猫猫面前。 「想请问各位,可否将这数日来吃过喝过的东西一一说与我听?」 过来的工人都一头雾水地把吃喝过的东西告诉她。其中有一个人脸色很糟,于是猫猫进一步细问,才知道此人似乎身体不适却瞒着不说。三女露出无言以对的表情。 「这有什么好隐瞒的?」 「……对不起。」 似乎是以为告假会被扣薪饷。 「没事别这样欺三瞒四的!有事隐瞒不报不会有好结果,这你们应该明白吧!」 三女斥骂工人时,猫猫在一旁检验饮食内容。 「果然。」 「果然是什么意思?」 三女露出不解的神情。 「既非疫病也非中毒,各位真的只是宿醉。」 「你怎么这么确定?」 「这汤是在这儿煮的吧?」 「是呀~」 雀回答道。 「现在身体不舒服的那几位,都喝过这汤对吧?」 「是呀,我不是说了?造酒工匠必须盯着酒,所以会在这里轮班过夜!这汤就是给轮班工人供的饭。可是你也看到了,也有人喝了没事。像我也有喝呀。」 猫猫捞起汤料给她看。 「这里头加了干蕈菇作为汤料。我想应该是用来熬汤的吧。」 「蕈菇?这儿很少用到这种材料呢。」 三女显得不解。戌西州应该比较习惯使用家畜的肉或骨头熬汤,靠海的话则经常用鱼类熬汤。 「我也并非对蕈菇的所有种类无所不知。但我认为就是此种蕈菇导致患者呕吐。」 「什么意思?我也有吃到,但没有不舒服呀。」 「我想这种蕈菇很可能含有让人酒量变差的成分。」 猫猫想起听闻过几次的某种事例。 「让人酒量变差的蕈菇?有这种东西吗?」 虎狼一脸不可思议地向她问道。 「有啊。据说这种蕈菇,会妨碍人体消化酒精的能力。」 蕈菇这东西有很多神奇之处。它有着各种不同的毒素,而且几乎所有蕈菇生食都有毒。此外,每种蕈菇毒素发作的时间从几个时辰到几天后不等,因此也有一些蕈菇长期为人食用却不知其有毒。 「据说食用这种蕈菇的人数日之内若是饮酒,无论原本酒量多好都会头痛恶心。」 猫猫纯粹只是听说,所以讲得含混不清。但猫猫不愿不负责任地讲自己不能确定的事情。 「总之呢,我也没吃过这种蕈菇,纯粹只是曾有耳闻,并不知道是否真有这种蕈菇。所以就马上来试试吧。」 猫猫用汤勺舀起蕈菇,一口吃下去然后喝了汤。 「请问有酒吗?」 「酒?」 「是,可以的话请给我不甜的。」 「……」 三女看猫猫的眼神似乎变得很冷,但她不在意。三女命令佣人去拿瓶酒来。 「那么,我开动了。嗯——嗯。」 猫猫吐出舌头舔舔嘴。 「口感很圆润。虽然还留有一点水果甜味,但纯粹只是添点愉悦爽口的风味……」 猫猫再吃一口汤料,当作下酒菜。 然后一杯接一杯,不停地伸手倒酒。 「那个——我看她根本只是在喝酒吧?」 虎狼这样问李白。 「我不否认小姑娘嗜酒,但她对毒物也是一样喜爱。她可是很能喝的,连我都没她那么海量——」 李白答非所问。 (我都听见了。) 说归说,酒还是好喝到让她停不下来。身体渐渐发热,感觉飘飘然的。 (啊,糟糕了。) 猫猫看见自己的手变得红通通的。身体笼罩着一股暖意,随着暖意开始变成燠热,身体突然剧烈地摇晃了一下。 不只如此,飘飘然的感觉也过去了。她顿觉头昏眼花。 「喂,小姑娘!」 李白扶住了她,声音听起来很远。 「猫猫姑娘,冒犯喽。」 只见雀的手在空气中抓了几下,然后塞进猫猫的嘴里。 「呜呕恶!」 「呜哇……」有人厌恶地叫了起来。 果子露冲淡了猫猫嘴里的酸味。方才恍惚摇晃的身体变得比较稳定了。 猫猫整个人站不稳又发晕,抬起了脸来。 「小女子平素酒量不错,但如今就像您看到的。」 三女与虎狼脸孔抽搐,看着吐了一身的猫猫。 「再过一会儿,我想他们几位的头痛恶心就会好转了。」 猫猫东倒西歪地擦擦满是呕吐物的嘴角。 「我、我明白了。不过可以请教一个问题吗?」 「什么问题?」 不知为何三女讲话变得客气多了。与其说是表示敬意,语气听起来比较像是避之唯恐不及。 「有什么原因非得由你亲自试吃证实吗?」 「……有,非得如此。」 「什么原因?」 「小女子也说不上来。」 (总不能说想抓准机会喝酒吧。) 因为不能坦白,猫猫只能笑吟吟地打马虎眼了。 七话 遗产问题 猫猫抱着阵阵抽痛的脑袋。 (这、这就是……!) 这就是所谓的宿醉吗?猫猫产生了强烈的感受。正确来说还没到第二天,酒醒了却觉得头痛,不正是宿醉的症状吗? 坐颠簸的马车害她更不舒服。虽然很不舒服—— 「啊——真是新鲜。」 前所未有的体验让猫猫大受感动。感觉有点类似被毒性较强的毒蛇咬到。嚼食哪种毒草时有这样严重反胃过?她回忆起过去的种种,越想越觉得好玩。 「猫猫姑娘,你酒还没醒啊?你是不是喝醉了就会变得有点爱笑?」 「还有一些没吐干净的留在体内。竟然说我爱笑,呵呵呵呵。啊,蕈菇如果有剩请留给我,我还想再玩一下。」 「就连雀姊我也要觉得傻眼了啦。我帮你问问蕈菇还有没有剩就是喽。」 不知道会让人醉后不适的那种蕈菇有多大功效,但她听说过吃了此种蕈菇后隔了一天再喝酒都还有效。虽不至于一辈子不能沾酒,但短期间内也许还是克制一下比较好。 难得拿到了葡萄酒当礼物,真是可惜了。 「嗯——如果要再帮你催吐,就连雀姊也是会心痛的。我看只能吐出胃液了吧?」 「我没事,我好多了,请你手别在那里抓啊抓的想往我嘴巴里塞。别说这个了,有没有纸笔?」 雀拿出笔墨与羊皮纸给她。不是毛笔而是西洋笔具,很不好写。猫猫不慎滴出了几滴墨水。而且随着马车摇晃,文字与腹中的胃液也跟着起起伏伏。 「你在写什么呀?」 雀探头过来看。 「是,包括摄取的汤里可能含有的蕈菇,以及喝下的酒量。然后是摄取之后大约过了多久才开始生效。之后的症状发展我打算每两刻钟(半小时)记录一次,所以请把剩下的蕈菇给我。」 这很重要,所以她一再强调。 「猫猫姑娘,你都面如白蜡了还能开心成这样呀。」 「总觉得跟罗半阁下好像啊。」 李白拿奇怪的名字出来比,使得猫猫的脸从白蜡变成铁青。酒都醒了一点。 「请不要拿那个怪名字跟我比。话说回来,李白大人您认识他吗?」 猫猫回想了一下。就算认识她也没兴趣,所以不会记得。 「我虽然不是那老家伙的直属,但也算是他的下属,偶尔会去书房什么的。去的时候就在那里碰到过阁下几回,他那人又很特立独行,所以忘不掉。」 「是喔?」 猫猫一副发自内心不感兴趣的表情收拾纸笔。 「还有,我来西都之前他送过我点心,请我照顾他妹妹。」 「我跟他毫无瓜葛。」 「啊——知道啦,毫无瓜葛。」 李白从来不会多问,所以很好相处。 「回到蕈菇的话题,刚才讲到酒坊怎么会有加重酒醉症状的蕈菇,对吧?」 「倒也不光是蕈菇,好像还有其他很多食材,都跟配给品一起送了过来。」 猫猫这么说,但同时也觉得不解。 「真要说起来,西都有生长蕈菇吗?」 菌菇都喜爱湿气薰蒸之处。在天干物燥的西都感觉不会长得多好。 「我想是不至于长不出来,但数量一定不多吧~」 猫猫也有同感,想起加在汤里的蕈菇。猫猫知道的那种会让人酒后不适的蕈菇,据说大多生长在松林。她不觉得在尽是草原的戌西州土地能长得起来。 「那么,也许是跟着中央的赈灾物资一起来的了?」 「嗯——或许是吧?」 猫猫低声沉吟。以机率来说也未免太巧了。坦白讲,她怎么想都觉得是有人蓄意夹带让人酒后不适的蕈菇进入酒坊。但这么做的理由就不得而知了。 (不知道的事情想也没用。) 还是先把其他事情做完吧。心情调适得快应该算得上是猫猫的一项美德。 马车抵达本宅时,猫猫也已经清醒多了。 (得去向壬氏通报一声才行。) 就跟平时一样,猫猫打算据实以报。反正壬氏一定会问她的看法,但她可没厉害到会知道是谁下的手。 猫猫等人前往壬氏的书房,然而书房里只有水莲一人。 「壬总管不在吗?」 在场只有水莲、猫猫还有雀与李白。她一不小心又叫成「壬总管」了。 「这时候也该回来了。他被请去商议玉莺老爷的遗产一事。」 「……这事与壬总管不是不相干吗?」 「好像是希望有个局外人参与议论。当初听到他们想请罗汉大人到场,不得已就毛遂自荐了。」 水莲长叹一口气。 「谁不好选偏偏选他,这也太没道理了吧?陆孙大人都还比较合适。」 猫猫只觉得傻眼。 「这我就不清楚了,不过他们似乎是不希望久居西都的人插手此事呢。哎呀?好像回来了。」 水莲对走廊传来的脚步声起了反应。 「猫猫,你来啦?」 壬氏进入房间,看着猫猫。背后跟着高顺与马闪父子。 「小女子来向月君报告酒坊一事。」 猫猫低头说道。 「知道了,你就说吧。」 壬氏稍稍拉开衣襟,在卧榻上坐下。水莲立刻备好茶。 猫猫说出在酒坊发生的事。 「也就是说,有人蓄意夹带毒菇?」 「很有这个可能。关键之处在于此菇不饮酒就不会变成毒物。西都这数个月来几乎没有哪个地方能供人饮酒,而此人刻意将特殊蕈菇送进酒坊,可说居心不良。」 「居心不良?不是要害人性命?」 「很遗憾,此菇只会让人酒后不适,毒性没有强到能致人于死。」 壬氏喝了茶。 水莲也有端茶给猫猫,但猫猫感觉气氛似乎不适合坐下,就一直站着。雀还有李白都是站着,所以只要壬氏没叫她拿椅子坐下她就不会坐。坦白讲她还有点头晕,真希望能早点获准坐下。 「会是有人恶作剧混入吗?」 「做出这种像野狐作弄人的行为,会给人造成困扰的。」 「明白了。总之我会让人跟分配赈灾粮食的人员做确认。」 「劳烦月君了。」 壬氏终于比手势要猫猫「坐」,她这才终于坐下。事情报告完了,但接着似乎换壬氏有事找猫猫。平常这时候会由猫猫为壬氏看伤口,可是今天似乎没有这个打算。 猫猫不经意地看看四周,李白可能觉得事情一时半刻谈不完,到隔壁房间候命去了。雀或许是被交代去做杂务了,不见人影。 「我是被叫去商议跟玉莺阁下有关的事。」 「谈得似乎比原先预计的更久呢。」 「是啊。玉莺阁下的儿女们呢,看看他的孙儿们就知道,显然是故意教育得让各人之间有所差异。」 看看死小鬼玉隼与小红的关系就明白了。 「那么,他们是不是希望您能多分些遗产给次男与三男?」 「不,非也。他们是拜托我说服长男收下遗产。」 猫猫歪歪脑袋,整颗头往旁倒下。可能是酒意还没散,动作变得太大让她很困扰。 「小女子还不太能理解。也就是说,长男说他不要遗产吗?」 她想起那个带来鹿头,名叫鸱枭的男子。附带一提,鹿脑已经汆烫沾醋滑嫩嫩地吃下肚了。她不讨厌那个味道。 「他说要全数放弃,分文不取。」 「说到玉莺老爷的遗产,虽说玉袁国丈尚且健在,但应该仍是一笔大数目吧?」 「但他说他不拿。尽管听说过此人是个狂夫……」 狂夫这词对猫猫来说有些陌生,记得应该就是指那种疯疯傻傻的人。 「能拿的好处白白不拿?」 「大概他不觉得是好处吧。」 壬氏讲话语气带点莫名的体悟。 (啊——) 猫猫想起这里也有一个思维异于常人的仁兄。壬氏才是真正想抛开许多桎梏的人。 「长男不想拿遗产。长女想拿,但伴随继承权而来的职责她扛不起。次男希望按照玉莺生前所说让长男继承;三男则说让次男继承就什么事都圆满解决了。」 众人的意见如此分歧,自然不可能谈出结论。 「您说伴随继承权而来的职责,是指继承人必须继位成为西都之长吗?」 「可以这么说。附带一提,亲戚都不喜欢这个长男。即使有大海阁下帮忙缓颊,议论还是毫无进展。」 大海,记得是玉袁的三男。 「真是复杂。」 猫猫讲得像是在慰劳壬氏,心里却希望别把她牵连进去。在遗产继承问题上就随声应和几句,找个适当时机告退吧。 「喂,我怎么觉得你在随声应和敷衍我?」 「没有没有,岂敢。」 壬氏越来越会解读猫猫的细微表情了。 「还有,你今天怎么好像面色特别红润?」 「有吗——」 能吐的酒都吐出来了,但心情还有一点点亢奋。她没能瞒过壬氏的法眼。 猫猫感觉得出来,壬氏会拿她又乱做实验的事叨念她一顿。 「话说回来,玉莺老爷的夫人不加入讨论吗?」 猫猫决定换个话题。 「听说夫人也辅佐过玉莺老爷不是?」 就算说女子再怎么无权,老爷的遗孀总该有点权利吧。 「玉莺阁下的夫人不喜欢出面。她什么意见也没提,就只是坐着。」 (果然是这样啊。) 跟雀告诉她的情况毫无二致。茘国普遍偏好性情雍容文雅的女子,但这样就没人能统合众人意见了。 「夫人似乎是因为一件事而变得不喜欢出面。」 「小女子听雀姊说了。」 据说她在异国待过几年。 「是吗?听说她连见亲戚都不愿意,关于遗产已经决定完全不插嘴了。」 「连亲戚都不想见?」 猫猫偏头不解,觉得她看起来并没有那么不爱交际啊。 「夫人原是中央富贾之女,嫁到西都来之后就帮助丈夫做贸易,这你听说过吧?」 「略有耳闻。」 猫猫现在才知道她是中央出身,不过长相的确比较像是中央人氏。 「她搭船遭逢海难下落不明,几年后才千辛万苦返回西都。虽说是情有可原,但好些年不在家难免引来一些人的闲言闲语,这就是原因了。」 「啊——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的确,假若一名女子而且还是美人被丢在异国,可以理解有些人会下流地打探她在异地求生存的手段。 夫人的半生随便都能写成一本书了。 「想必是有过很多遭遇吧。据说从此以后,她便极力减少出面作主的次数了。玉莺阁下之所以那般排胡,说不准也是受了夫人的影响。」 猫猫不住点头称是的同时,心里只想早早告辞。酒吐完了,胃里也跟着空了。她很想赶快去祭祭五脏庙。 「那么小女子该告退了。」 猫猫从椅子上站起来准备走出房间,两脚却打结了。 「喂。」 壬氏抓住猫猫的手腕让她站稳。 「怎么了?看你好像急着想走?」 「有吗——」 猫猫的声音不由自主地拉长。 「本来想让你顺便帮我看看伤处,怎么看你有点不对劲?」 壬氏对她投以怀疑的目光。 「总管多心了——再说那个烫伤,已经用不着我来诊治了。」 「请你要做就负责到底。今后也许伤口会化脓也不一定。」 「不可能的啦——再说,就连比壬总管小了那么多的小女娃肚子上的伤,都已经不用回诊了耶——」 「那跟这是两码子事吧。」 「……」 猫猫忍不住半睁着眼瞪他,没想到壬氏的神情却像是「啊——这就对了」不知道在开心什么。 「那么小女子告辞。」 她正准备摆脱壬氏的瞬间,肚子蠢笨地叫了一声。 胃里的东西,已经跟酒一起全吐了个精光,现在正空着。 就像存心逗弄猫猫饥饿的肚肠似的,一股香味飘了过来。 「想知道我晚膳吃什么吗?」 壬氏贼笑着观察猫猫的表情。 「也不是不会好奇啦——」 「是吗?水莲,今天的配菜是什么?」 壬氏高声问道。在隔壁房间都听得见。 像壬氏这种身分地位,膳食向来应该是品目丰富,而且分量多到几乎吃不完。既然会问配菜是什么,可见如今即使是皇弟也只能吃分量刚好的饭菜。 (吃得比较俭素了。) 水莲笑容可掬地把碗盘端来。 「是蒸鸡凉菜与东坡肉。」 (不,离俭素还差得远了咧。) 猫猫咕嘟一声吞下口水。 「想吃吗?」 「……总管愿意赏赐的话——」 猫猫虽觉得对在药房等她的庸医过意不去,却敌不过肉的诱惑。尽管也怕桃美或谁会咂舌嫌她不配与壬氏一同用膳,但她也是不得已的。水莲已经用刈包夹着猪肉拿过来了,所以是不得已的。 「我和月君吃一样的膳食,不会有问题吗?」 猫猫还是做个确认。 「嗯,能有什么问题呢?你若是担心,不妨试一下毒如何?」 获得水莲的许可了。而且为了让猫猫用膳,座位已经准备好了。 猫猫握拳叫好,但随即发现端上桌的东西跟平日有所不同。 「请问一下——」 「什么事呀?」 猫猫怯怯地向水莲询问。 「平时不是都会有餐前酒吗?」 这次为何没有?猫猫拐弯抹角地催促。 「猫猫姑娘,不可以唷。是谁刚才还恶个不停把酒都给吐出来的?」 雀多嘴长舌地说。 「酒?什么意思?」 「啊——就是猫猫姑娘的坏毛病啦。」 猫猫没具体说明的事,被雀一五一十地告诉壬氏。 壬氏听雀讲到后来,眼神变得越来越严峻。 「事情就是这样喽。」 「原来如此……」 壬氏把整件事听完后,瞪着猫猫威吓她。 (雀姊真过分!) 当然,没有酒给她喝。 八话 俊杰 在西都住了半年,派给猫猫他们的佣人大致固定下来了。 「猫猫小姐,我把您要的材料拿来了。」 一个还没加元服的少年来到了药房。以男孩来说太大,称为男人又太小了。听说他年方十三,身高比猫猫还矮了一个拳头。虽然个头小,但性情内敛又认真。他待在猫猫等人身边,主要做些侍童的差事。 少年性情内敛,做事又很听猫猫等人的话,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谢谢你。」 猫猫把侍童拿给她的材料分门别类,本来想拿点果干给他代替脚钱—— 「不了,我有领取薪饷,所以不能收。」 (哇,真是可靠。) 猫猫一面感到佩服,一面想起了待在京城绿青馆的毛孩子。 侍童的年纪跟赵迂差不多。猫猫真希望那小鬼也能变得再懂事些,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一段时日没写信了,来写点好了。) 正在思忖时,药房门口传来了人声。 「喂——有人在吗?」 「来了。」 猫猫看看外头是谁来了,原来是罗半他哥。罗半他哥放下背着的笼子。 「哎呀,您回来了。」 猫猫走到罗半他哥身边。 罗半他哥很忙,成天前往西都周边的各地,耕了田之后再回来。本人嘴上说做这些非他所情愿,第一个开始耕地的人却总是罗半他哥。 猫猫看看笼子里的东西,是一些瘦巴巴的甘薯。 「与其说是甘薯,更像是树根对吧?」 罗半他哥一脸的失望。 「还是可以吃啦,可以的。」 蒸熟了连皮吃的话应该也不错。长得细,也就更容易熟。 「然后呢,这个的收获量还算可以。」 罗半他哥丢了颗马铃薯过来。 「也许是马铃薯比较适合这儿的气候?」 「我看也是。要是没有飞蝗,收获会更丰硕,不过这样也过得去啦。」 如意算盘还是别打得太早为妙。罗半他哥可能是对现况比较不乐观,眉头紧锁。 「好像有什么事情让您不痛快?」 罗半他哥握着马铃薯,脸色严峻地看着它。 「你看,长得很小颗吧。我看是栽种的时候,没做足剪枝与追肥吧。」 剪枝这个词汇猫猫不熟,但她猜大概就跟间苗差不多吧。 「即使收获量够多,薯块长得太小就不妙了。」 「……噢,原来是这个意思啊。」 猫猫明白罗半他哥想说什么了。 「不好意思,请问薯块长得小颗会有什么问题呢?只要数量够的话,大小不是都没差别吗?」 侍童一脸不解地提问了。看来他不只是做事认真,还求学若渴。 罗半他哥把手中的马铃薯拿给侍童看。 「你看这颗马铃薯,是不是有点绿绿的?」 「对耶,是带点绿色。」 「这个绿色的部分有毒。」 「有毒?」 侍童眨了好几下眼睛。 「这、这个是可以吃的吧?种它不就是要当成粮食吗?」 「可以吃,只要削掉厚厚一层皮就完全不用担心。还有不只是皮,芽的部分也有毒,所以在烹调之际一定要去除干净。小颗的马铃薯常常尚未成熟,具有绿色的外皮。」 「误食的话,舌头会苦苦麻麻的喔。」 猫猫补充了一句,罗半他哥立刻无言地看着猫猫,手刀落在她的额头上,看来是想骂她不该乱吃。罗半他哥在介绍马铃薯的烹调法时,已经三番两次叮咛过要小心食物中毒了。 「你放心,只要留意煮法就不会吃到肚子痛了。只是,如果一吃觉得舌头怪怪的,就千万不要再吃了。」 「我明白了。」 罗半他哥教导侍童吃马铃薯有哪些注意事项时,猫猫看着细瘦的甘薯。 「要不要立刻把甘薯蒸来吃?」 差不多到了庸医开始讨点心的时刻了。 「嗯——甘薯再摆一阵子吧。刚收获的不好吃,静置半个月左右才会变得更甜。」 「都像树根了还要摆?」 「能让它尽量好吃一点当然更好啊。」 罗半他哥说得对极了。 「啊,那个,说到这个……」 侍童怯怯地走上前来。 「怎么啦?」 「是这样的,虽然现在才说这个有点晚了,但能否让我向您做个自我介绍呢?」 这个态度谦卑的侍童一定是想好好跟他们致意吧。 「自我介绍啊?嗯,你真有心。」 罗半他哥两眼夸张地发亮,表情简直像是获得了千载难逢的机会。难道罗半他哥的名字,就要在此时此刻正式发表了吗? 「多谢大人。小人名叫俊杰。大家都说这个名字很常见,我想应该很容易记得。」 猫猫之前就听过了。但她总是忘记,就趁今天这个机会记住吧。 「……你、你叫俊杰?」 罗半他哥脸孔抽搐。是怎么了?侍童的名字有什么问题吗? 「我忘了,你说你姓什么?」 猫猫用一种好像名字可没忘的语气向侍童……更正,是俊杰问道。 「回小姐,小人姓『汉』。这也是很常见的姓,听说如今暂居府上的军师大人也是同姓。」 侍童……更正,俊杰的举动不知为何显得怯生生的。 罗半他哥像是被雷打到似的,浑身剧烈颤抖。 「姓『汉』啊。的确,来到这边的军师大人也是同姓,一点也不稀奇。虽然我也没资格说别人就是。」 李白不知什么时候也来了,加入大家的谈话。看他搬着装了马铃薯的笼子,应该是在帮罗半他哥的忙。 「就是啊,的确是随处可见的名字。光我认识的就有三个了。」 庸医也跟着跑来了。他看着笼子里的马铃薯,似乎在考虑能不能做成点心。 「正是如此。只是有一件事让小人担心,不知这里有无哪位大人与小人同名同姓?小人之前在另外一个地方做事时,曾因为与别人同名惹恼了对方而被欺侮,所以有点担心。」 罗半他哥浑身再度剧烈地抖动了一下,脸色铁青得简直像是染上了风寒。 「哦,世上还真的有这种小肚鸡肠的人咧。那你那时候是怎么应付的?」 李白放下装马铃薯的篮子。 「回大人,小人是家中长男,所以就请人家唤我伯云。」 「连表字也取得这么无可非议啊。」 「正是如此。真的就是随处可见的名字,所以才想向大人做个确认,免得搞混了。」 「……」 罗半他哥的神情变得严峻到非笔墨或言词所能形容。脸色也很糟,满头油汗。莫不是生病了吧? 「啊,若是有哪位大人与小人名字重复,就忘了小人的名字没关系。另外给小人随意起个绰号便是了。」 俊杰笑脸迎人地说,但听得出来他吃过很多苦。 「……」 只见罗半他哥攒眉蹙鼻,像是有话要说。他从刚才到现在都只有无声的反应。 「小人能在这里谋到一份差事,就已经心满意足了。各位都待小人很亲切,况且现在时局艰难,没有几个雇主能像这儿一样按时支付薪饷。换个名字只是小事罢了,各位想怎么叫小人都行。」 俊杰昂首挺胸。感觉得出来他人小志气高,身为长男只要能够养家活口什么都愿意做。 「也真是苦了你啊。放心,我们这儿没有人那么坏,会叫你改名的。来,要不要吃些点心?」 庸医拿草饼给他。为了增加分量,草饼里揉入了很多艾草。 「不了,小人不能收……」 「不妨事,吃吧,多吃点才能长大。」 俊杰回绝了,但庸医散发出一种让人难以拒绝的氛围。结果是俊杰让步了。 「多谢大人。那、那个,小人现在肚子不饿,可以让小人带回去给弟弟他们吃吗?」 「哎哟,你还有兄弟啊?那就多带点回去吧。」 (庸医,粮食可不是源源不绝的。) 话虽如此,在这种气氛下也不好阻止,就随他去了。 罗半他哥不再摆出各种怪表情,低垂着头。 「罗半他哥,您是怎么了?患风寒了?」 自从来到西都之后,他可说是最卖力的一个。要是操劳过度搞到病倒就得不偿失了。 「啊,真是抱歉,我只顾着讲自己的事。请、请问大人的名字是?」 俊杰询问罗半他哥叫什么名字。这对罗半他哥而言,应该是这半年来苦等已久的一句话才对。 众人无不万分关切,心想终于要听到罗半他哥的本名了。 「……罗半他哥。」 罗半他哥的嘴里似乎迸出了某些声音。 「呃,您怎么了?」 罗半他哥的口头禅不就是「我不叫罗半他哥!」吗? 「我的名字,叫罗半他哥啦!」 罗半他哥如此说完,就转身离去了。 「所以是……罗半他哥大人吗?」 俊杰也被搞糊涂了,但既然罗半他哥都这么说就没办法了。 罗半他哥的背影散发出认识以来最深沉的哀愁。 九话 异国姑娘 结果关于玉莺的遗产问题,众人依然没有交集。 当然,猫猫没有理由介入别人家的继承问题,所以就只是事不关己地做她的差事。 「有位患者希望能请女医者为她看诊。」 虎狼又来找猫猫了。 (简直活像后宫时期的壬氏。) 虎狼经常做一些近似于跑腿的差事,但本人似乎毫不介怀。 「患者是女子吗?」 「是的,是一位良家千金。真是抱歉,只因西都极端缺乏女医师,或是行业相近的人士。」 (跟小红的状况差不多。) 猫猫看着这个家世显赫却态度谦卑的青年。的确一名女子若要从医,恐怕顶多只能当个药师或是接生婆吧。猫猫自己就连在中央都没看过女子行医。 「有些什么样的症状?」 「说是头痛久久未愈。寻常的治疗法全都试过了一遍,但还是不见起色。所以才说要请真正的大夫来看看。」 猫猫想像了一下状况。有很多原因能造成头痛。真正的病因要实际诊视过才知道,有时候就算诊视了也抓不出原因。 「那么,我去出诊就行了吗?」 「是,太谢谢您了。月君那儿我会去通传。」 虎狼一副就等这句话的表情,眯起眼睛偷瞧了一下猫猫。 「这不是月君的命令?」 猫猫偏头不解。她还以为是壬氏下的命令。 「不,是我想请您帮忙。有个熟人来找我商量,想问问哪儿能找到女子为人治病。」 「我只要月君允许就去。反过来说,若是月君不允我就去不了。」 「我明白了。」 猫猫看着虎狼走出药房。 「怎么了,小姑娘?」 李白也同样地看着他,跟猫猫说话。 「没什么,您觉得玉莺老爷的三公子是个什么样的人?」 「嗯——这话什么意思?」 「也没什么,只是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好像心下有个疙瘩。她没办法具体说出哪里不对,只是依稀感到有点奇怪。 「小姑娘觉得不对劲啊?会不会是他跟你有些相像的地方,所以让你有那么一点同类相斥?」 李白说了。 「同、同类相斥?您说我哪里跟他像了?」 猫猫偏着头。她对虎狼并没有到看不顺眼的地步,不过是对他的举动有些耿耿于怀罢了。 「很像吧?就是你们都会一脸若无其事地评断别人。」 李白虽然就像只大狗,但可不是个唯唯诺诺的男子。尽管天生不适合做文官,但脑筋转得很快。 「我有在评断别人吗?」 「我看在你眼中八成把我比作了沙皮狗吧?」 「……」 沙皮狗是用作斗犬的大型犬。 这句犀利的回答让猫猫不禁语塞。 她决定今后即使在心里,也别再把人家当成大狗了。 「你这种地方,真的跟罗半一模一样耶。」 罗半他哥说了。若要说到他为什么在这里,原来是在跟庸医一起吃茶。闻味道就知道是鱼腥草。这种草可作为生药,繁殖力强,但在干燥地带实在还是养不活,罗半他哥已经放弃栽培了。 「就算你是罗半他哥,我想也不是什么话都可以乱说。」 猫猫气呼呼地用鼻子喷气,同时心想壬氏应该会接受虎狼的请求,于是将出诊用具装进囊袋里。 「竟然说我的行为跟罗半一样?」 「完全一样。」 「吻合到了无法辩解的地步。」 不只是李白,不知为何连罗半他哥也像是很能理解。 「我倒是不太能理解耶。」 只有庸医歪着脑袋。庸医平时完全派不上任何用场,在这种时候却能为气氛带来一阵清爽。 「我问你,你现在是不是又在评断医官老叔了?」 「当然没有了。」 猫猫装傻不承认。 不过李白的说法,竟似乎也解开了她心中的疑问。 (所以他是在测试我了。) 虎狼虽然也称呼猫猫一句「小姐」,但讲话语气纯粹只是维持礼貌。猫猫对壬氏讲话时,表面上也会使用尊敬的语气。 可是,如果他背地里其实看扁了对方,这种作法未免也太粗糙了。猫猫不觉得虎狼有那么笨。 硬要说的话—— (会不会是我的身分已经穿帮,所以他想考验我的人品?) 猫猫是绝对不愿承认。然而假若虎狼已经得知她是怪人军师跟妓女生下的孩子,会有那种态度就能理解了。 猫猫身为国家重臣之女,会不会出言责备虎狼无礼的态度? 或者,猫猫会明白自己只是庶子,选择安分守己? 更重要的是,猫猫会不会察觉到虎狼在背地里看轻自己? 猫猫一面觉得自己还真是被看扁了,一面把用具往囊袋里塞。 果不其然,没过多久雀就来了。 「月君准喽。」 雀拿着行囊,好像也打定了主意要外出。 「外头已经备好马车了,咱们走吧,走吧。」 「劳烦了。」 虎狼似乎也会同行,身上披着防尘用的外套。 「要往哪儿去?」 「有点儿远。我说港口附近的驿站您明白吗?」 不会提供明确的情报,讲话口气就是在试探。 (啊——原来是这么回事。) 猫猫想起了之前壬氏说过的话。 他说过蝗灾造成无法回国的异国人聚集在同一个地方,又说那些人在玉袁的三男大海的安排下,聚集在港口附近的驿站。 (异国人、无法回国、良家千金。) 猫猫一面产生非常不祥的预感,一面决定当作什么都不知道。 (虽然大多数时候都会失败。) 即使如此,最起码还是能佯装不知,于是她假装浑然不觉,坐上了马车。 猫猫跟着马车颠簸了约莫一个时辰(两小时)。比上次去的农村近多了。风中带有干土与草的气味,还夹杂着潮湿的海风香气。 雀与李白一如平素地跟在身边当护卫。若只是这样的话倒没什么,但不可思议的是马车上还放了一个大篓筐,而且精心改造成可以让雀背在背后。 「这是什么东西?」 「那是我的夫君。」 莫名其妙地变成了例句口吻。更奇怪的是回答的内容。 「呃……雀姊的夫君,就是马良大人吗?」 「是的,我想他这回能派上用场。」 猫猫不知道雀是以什么作为派上用场的标准,但宁可相信她有她的用意。比起这个,首先那篓筐或许是能装得下一个成人,可他究竟是把自己蜷缩得多小?猫猫很想探头往篓筐里看,但轻举妄动又怕把他吓昏就麻烦了,还是克制一下好奇心吧。 马车自西都一路南下。这条路在来到西都时也走过。料想到会有马车频繁往来的道路铺装得干干净净。大概是因为即使不下雨,光秃秃的土地还是会被辗出车辙吧。 「看到了,就在前面。」 虎狼从车夫座探头过来。 「地方好大啊。」 这是猫猫的真实心声。本以为不过就是个小镇,没想到粗估也有几千户人家。街上热闹到让人舍不得只是路过。 可能因为大多做的是船夫生意,街上呈现出一种入夜后会更热闹的气氛。换言之这里不只是闹市,也表现出浓厚的风月色彩。 尽管两地风情各异,猫猫仍莫名地产生了一种怀乡之情。先不论老鸨如何,不知道小姐们是否别来无恙? 很不巧,他们直接经过闹市不停留。平日街上可能会有更多卖伴手礼的地摊,但此时只有稀稀落落的几个摊子贩卖柴米油盐或日用杂货。偶尔有几家奢侈品或饰品的店铺开门,也都门可罗雀。 娼妓们慵懒地从窗户往外头望,但每次只要马车经过目光就会炯炯发亮,端详来者会不会给她们几个蹦子。也能看到舞女在练舞。舞女把盛了奶茶的茶碗放在头上跳舞,不能让茶洒出来。 马车驶至镇上最好的地段,在最气派的一栋旅店门口停车。墙壁是石造的,但屋顶是瓦片,大门上了红漆,让人想起中央的屋宇楼房。 「好了好了,夫君啊——到了这儿就该出来喽。」 马良从篓筐里慢慢爬出来。不知道他是怎么进去的,但还真的就躲在里面。本以为他的举止会更鬼鬼祟祟一些,没想到意外地镇定。 错了—— 「他怎么好像闭着眼睛?」 「是呀。我让他闭目不视,借此减轻心里的负担(压力)。」 「没有这种的吧?」 猫猫不由得说出了心里话,但雀与马良似乎已习以为常。雀边走边巧妙地给马良引路。 旅店里铺着上好地毯,让人舍不得穿着鞋子走进去。 「这边请。」 猫猫天生抠门,所以先掸掉了鞋底的灰尘才踩上地毯。 旅店的佣人们向他们低头行礼,很多人的容貌充满异国情调。 他们步上阶梯,被带到三楼最大的一个房间。门前站着一名约莫四十岁的金发男子。从肤色、发色与深邃的五官,可以推测此人如同原先所想的是异国人士。原本猜想或许来自砂欧一带,但看肤色像是更北方的民族。 「失礼了。」 另一名貌似异国人的女子过来摸猫猫的身体。看样子是在确认她身上有无危险物品—— 「这是?」 「这是生药,可治腹痛。」 「这是?」 「这是软膏,可治烫伤。」 「这是?」 「这是白布条,是用来包扎伤口的。」 这样的对话持续了好半天。这次没把针啊剪刀什么的揣在怀里是对的,猫猫早已把它们仔细地收进了佩囊里。 接着换雀接受验身,照猫猫的想像会比她更花工夫,想不到很快就结束了。雀一脸洋洋得意地看着猫猫,怪讨厌的。 李白是不须担心,但猫猫怕马良撑不过来,结果看了半天都没看到他动一下。不对,是站着昏过去了。 (不是,他待在这里真的不会出事吗?) 猫猫很不放心,不过等了半天总算能进房间了。 大房间里有着充满异国情调的家具,以及一张附有大天篷的床。 床边站着一名身穿异国裙裳的中年女子。女子有着黑发与苗条的身材,眼睛颜色泛绿。 只有猫猫靠近床边,雀在她背后退离五步,李白与马良紧挨着门口的墙壁。 「请多多指教。关于我家小姐——」 女子恭敬行礼,跟猫猫说明了病情。一副就是自我介绍可以免了,快帮病人看诊要紧的态度。 「那么失礼了。」 掀开床幔一看,有个小姑娘在里面。小姑娘眉眼分明,脸颊长了少许雀斑,让猫猫有种莫名的亲近感。白金发色,蓝眼珠。年龄乍看像是十二、三岁左右,但异国人的容貌比茘人成熟很多,也许可以估计得再小一些。 (十岁左右?不,搞不好更小。) 听说她为头痛所苦,但奇怪的是看起来挺活泼的。 「我想确认你的病情,可以摸摸你吗?」 「不可伊。」 结果得到异国姑娘一句不完整的回答。 猫猫偏头看着中年女子。 「小姐的意思是您看诊时不能摸她。」 跟小姐不同,女子以流畅的茘语回答。 「只要是伊流医师应该颁得到。」 (没有这种的吧。) 那我特地跑来看诊干嘛?猫猫心里如此想,看了看好像有点瞧不起人的小姑娘。 被对方无理要求诊视病患时不能用手摸,猫猫想了想该怎么办。 「那么到什么程度的话可以呢?」 「?」 异国千金偏着头,似乎听不懂猫猫的意思。中年的贴身侍女附到她耳边说话。 「小姐说若您愿意与她相隔二尺(六十公分)的距离就可以看诊。」 (还二尺咧,你疯了啊?) 这样没办法好好看诊。 「那么身上衣裳可以脱多少呢?」 对方大概会拒绝,但问问不吃亏。 「小姐说只要可以穿着亵衣,并且请男子离席就不成问题。」 (咦?) 这倒是答应得很爽快,让猫猫愣了一愣。 可是跟对方语言沟通不顺,做各种问诊就会有困难。 (头痛是抽痛、嗡嗡作响,还是尖锐刺痛?) 她敢肯定就算问这些,对方也绝对听不懂。 不,其实对方能听懂只字片语已经算是很有才学了,只是不够用来沟通表达。 不得已,猫猫只好透过贴身侍女多问几个问题。 「那么容我重新问过一遍症状。」 雀拿着纸笔陪在猫猫身边,一边散发出女秀才的气质,一边准备记下要项。 「从何时开始感觉疼痛的?」 「大约是从十天前开始。小姐身体状况不佳似乎有一段时日了,但我之前以为是这数个月来生活不适应所导致。说来羞愧,我竟忘了还有生病这个可能。」 贴身侍女歉疚万分地解释。 「是怎么个痛法?」 「似乎是隐隐作痛。偶尔可能是痛得紧,小姐会当场站不住蹲下去。」 如果痛到会站不住蹲下去,那岂不是很严重吗? 可是猫猫总觉得有些蹊跷。 「这数个月来,小姐是否较少活动身体?」 「没有……要说活动身体的话,那可是成天乱跑乱跳。」 侍女显得有些傻眼地看着小姐。她现在乖乖地待在床上,但听起来平素是个野丫头。 「食欲呢?」 「食欲吗?其实她从大约两个月前开始就胃口不开,我本以为这也是因为水土不服的缘故。这几日小姐更是粒米不进,只吃些流质饮食。」 「也就是说,小姐是开始头痛之后,饭量也极端减少了?」 「是的。」 (啊——这下我懂了。) 不愿意被摸,不愿意让医师靠近诊视,但是可以脱衣服。猫猫觉得好像知道原因了。 只是要一口断定,尚且缺乏根据。 「雀姊。」 「来了来了,猫猫姑娘有何吩咐?」 「可以劳烦你帮我弄这个来吗?」 猫猫用笔墨流利地写下需要的东西。 「遵命。」 雀轻点个头后离开房间。 「我请她去备药了,请稍候片刻。」 「请问医师,这样就抓出病因了吗?」 只有问诊没有触诊,也没请她脱衣服。贴身侍女半信半疑地看着猫猫,怀疑她只是胡乱瞎猜。 「可以从用药是否有效来判断症状。还是说,投药也不允许?」 「不,这倒无妨。」 「小姐可有不能吃的东西?」 「我想没什么不能吃的。药也是,只要不至于苦得难以下咽,应该都能服用。」 猫猫心想那就没问题了,这时雀飞快地赶了回来。 「我拿来了。」 雀拿了一个沁凉的玻璃盛器回来。可以闻到柑橘与蜂蜜的甜香,盛器外凝结着水滴。 猫猫把盛器里的饮料倒进另一个盛器里喝喝看。 「我试个毒,以防万一。」 「可否让我也试过?」 猫猫再倒一点出来拿给贴身侍女。 「这真的是药吗?怎么这么可口?冰得很透,喝起来清凉畅快。」 「是的,我想请你让小姐把它含在嘴里喝下去。」 「好的。」 贴身侍女把玻璃盛器拿到小姐面前。小姐连连眨眼,迟疑地喝了。她噘起嘴唇,小口小口地慢慢喝。 「……怎么了?请继续喝不要停。」 小姐停下来了,整张脸扭曲成一团。 贴身侍女对小姐说了一些话,但太小声了听不见。 不过猫猫这下就明白一些事了。 「我不能碰小姐也不能靠近她,但这位侍女可以对吧?我想小姐的嘴里……应该是在臼齿吧,想请你检查看看。」 「臼、臼齿吗?」 贴身侍女想检查小姐的嘴里,但小姐死不肯张嘴。 「戳脸颊可行吗?」 贴身侍女用手指戳戳小姐的脸颊。总觉得挺温馨可爱的,让猫猫想起人在京城的姚儿与燕燕那对主仆。 戳到左脸颊时,小姐大大地抖动了一下。 (果然。) 「小姐头痛的原因,是龋齿。」 看到这里,猫猫断言了。 从几个月前起就有轻微不适,然后从十天前起,身体状况开始变差。 想必是把小龋齿放着不管,导致愈蛀愈大了吧。起初只是会刺痛,多少影响了食欲。由于不想动到龋齿,咀嚼时常用没有龋齿的右排牙齿去咬。结果对肩膀与脖子等处造成负担,引发头痛。 小姐很想隐瞒龋齿,却隐瞒不了身体的不适。结果她只说头痛,但因为不想治疗龋齿,才会提出那些强人所难的要求。 贴身侍女用一种有话想讲的表情看着小姐,大概是很想用母国语狠狠教训她一顿,但顾虑到猫猫等人在场吧。 只是,由于说什么都要设法治疗龋齿,造成她们必须做出相当缺乏格调的举动。贴身侍女与小姐展开了一场实在称不上高雅的搏斗。猫猫远远旁观,心想:这小姐还真是个野丫头。 「若是可以,能否让我摸摸小姐,看看嘴里的情形?」 「务、务必有劳医师了。」 贴身侍女一边被小姐拉扯头发,一边奋力抵抗。一开始的那种印象全毁了。 小姐也被制伏,只能张开嘴巴。 「呜哇,都发黑了。一定很痛。」 恐怕不只是喝水会刺痛那么简单。虽然也可以对症下药填以生药,但洞都这么大了,她觉得这么做没多大意义。 「治得好吗?」 「与其设法治疗,直接拔掉比较快。这是乳牙,拔了不妨事。」 猫猫直话直说。 不知道小姐听懂了多少,她大张着嘴巴僵住不动。 「有劳医师了。」 小姐会讲的茘语似乎就一开始那两三句,所以不是很清楚猫猫与贴身侍女在谈些什么,但她知道自己大祸临头了。经过一番死命挣扎,终于连外头的护卫也进来制伏小姐。 (到底是有多顽皮啦?) 一名护卫被踢中脸孔,瘀青了一块。话又说回来,猫猫很讶异在异国虽说是护卫,竟然可以触碰异性的身体。 (也许是她都闹成这样了,不得已吧。) 实在是抵抗得太激烈,连李白都差点进来帮忙了。 猫猫把手指塞进小姐的嘴里。嘴巴有抓紧固定住,免得被她咬断手指。 「啊——在摇晃了。很快就可以拔掉了。」 「需要麻醉吗,猫猫姑娘?」 「麻不麻醉都没差。一瞬间就结束了,就请她坚强一点吧。」 既然都活蹦乱跳到需要这么多个大人来制伏了,想必不成问题。 猫猫没厉害到会携带拔牙用的钳子,因此请对方准备。 「好了,这还满痛的,只能请你撑住了。」 现在已经没人把小姐当成深闺千金了。尤其是贴身侍女为了小姐隐瞒龋齿疼痛的事正在气头上,一副就是说什么都要把它治好的神情。 小姐被他们从背后架住,嘴巴被固定,陷入想叫也叫不出来的状况。 (嗯,对不起了。) 猫猫夹住龋齿,用力地扭转了钳子几下。小姐也跟着被拉来扯去,但没想到立刻就拔出来了,让她显得很惊讶。 「好,帮你上药喔。」 猫猫帮她稍微上些金创药,叠起白布条让她咬住。 「血止住了就把布条丢掉。如果流血不止,就帮她换掉布条继续咬到血不再流。短时间内不要有激烈动作。还有酒也建议别喝,不过她这么小应该还不会喝酒吧?」 再来就是虽然觉得没必要,但还是给了一些止痛药。 贴身侍女与护卫已经被弄得狼狈不堪,小姐则是正在端详蛀了个洞的乳牙。 (看换牙的状况,差不多十岁吧。) 猫猫把药与写了注意事项的纸条交给对方,就打道回府了。 「哎呀,佩服佩服。」 虎狼只差没搓着手如此说道。 「人家请我找女医师时,我还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呢。」 「在西都想必很难找吧。」 现在想想,必定是那小姐指定要女医师的。她不想被人发现患了龋齿,才会指定西都打着灯笼也找不着的女医师。 (小鬼都是些麻烦精。) 总之差事办完了,猫猫返回药房。 「那么,我们告退喽。」 雀背着装了马良的篓筐离去了。 「那人是来干啥的啊?」 李白忽然说了。 「请别来问我,我也不知道。」 猫猫一面心想「篓筐里不会太窄吗」,一面决定回去继续做事。 ○●○ 「年龄大约十二、三岁,实际上可能再小一些。白金发色,蓝眼珠。」 「如何?心里有头绪吗?」 雀向篓筐里的夫君问了。 「……有一个。只是……」 「只是?」 「那人是男子。」 「哦哦。」 雀想起方才那个龋齿千金。那个年纪的孩子要隐瞒性别还不是问题。 「那么假设是男孩的话,那人是谁?」 「隶属于北亚连的国家,理人国。记得王族的四男就是这个年龄与长相。那位小姐挣扎的时候脱口而出的话语,是那个国家的骂人话。」 北亚连在茘国经常被视作一个完整的国家,但实际上是多个国家的总称。 雀的夫君虽然容易被旁人看成没用的文弱书生,其实绝非庸才。 月君必须过目的文书都是由他先看过一遍,并弥补月君未能掌握的部分。如此重责大任全是落在马良这个男人的肩上。 「这样一位血统尊贵的人士为何不回国,而是在西都逗留呢?真让人浑身发毛啊~」 「但愿不要是本人,害我胃都痛起来了。」 之后篓筐就像是不想再听下去似的再也没传出任何声音,于是雀保持安静回到房间。得准备一顿容易消化的晚膳才行。 十话 紧急伤患与危急状况 秋意已浓,农民在入冬前开始收割作物。大多数的植物都会在冬季将至时留下种子。中央地方想必也到了割稻的季节吧。 这对农民来说是最繁忙的时期,不过也有很多人跟他们一样忙碌。 「猫猫姑娘,猫猫姑娘,可以请你帮个忙吗?」 雀来到猫猫的寝室,把一大叠文书放下。还以为是什么,原来是农作物的收获量清单。 「雀姊,雀姊,这怎么会送到我这儿来?」 「是这样的,月君有令,说是『有没有哪个精于核计的人手?这数量实在太大了』。所以我就拿过来了。这种时候要是罗半他哥的弟弟在就方便了,偏偏他不在。」 (罗半他哥的弟弟不就是罗半吗?) 这种零零散散的吐槽说了很累,猫猫早就放弃了。 「所以东西才会送到我这儿来?但我也是有其他事情要做的啊。」 「你是说栽培药草吗?还是把生药捣匀揉成丸剂?这些事情多得是其他人才可为猫猫姑娘代劳。除非像是缝合伤口、诊疗怪病或者动手术等真的只有猫猫姑娘才做得来的事,否则我是觉得你不用把自己搞得这么忙。」 「可是,这能构成把文官的分内事塞给我的理由吗?」 「没办法啊,就是没人做得来嘛。毕竟得是某种程度上值得信赖的人,才足以托付这些数字嘛。」 「这样交给我不会出事吗?」 「不会的,我带来的都是尚可算重要的文书,不会出乱子的。」 「……可以不要讲什么尚可吗?」 「咦?为何?」 雀好像不能理解,面对猫猫歪着脑袋瓜子。 「跟去年度的作物量交相比对,会很有意思唷。」 雀又给猫猫放了一大叠文书下来。 「也就是要我跟去年的做比对,一面留意作物短少了多少,一面做计算?」 「猫猫姑娘举一反三,真是帮了我个大忙。」 雀吐了个舌头。 「那么,我去指示外头的各位了。」 「雀姊今天怎么这么多事要忙?」 换成平时的雀应该会去怂恿庸医拿茶水点心出来,度过悠闲的时光才是。 「雀姊可是一直都很忙的~不过今天有各地的访客前来,所以弄得我更忙就是了~那我走啦——」 雀踩着独特的咚咚脚步声出去了。 「各地访客是吧。」 说到这个,她也正觉得屋子周围好像有些吵闹。李白似乎也被壬氏叫了去,今天换了一位护卫。由于已经为庸医多追加了一名护卫,他认为不用担心。顺便一提,那个叫什么玉隼的小鬼头偶尔会偷偷跑来瞪着药房,但没有再来闹事挑衅。 (我是不讨厌做文职,但也说不上喜欢。) 话虽如此,猫猫跟那些什么客人的无关,所以只能把分派给她的差事做好。 猫猫看着雀留下的文书,大感头痛。 猫猫希望自己的差事就是成天跟生药嬉戏,问题是到处都缺人才。 小麦收获量的锐减严重到无法忽视。罗半他哥栽种的薯芋收成只是杯水车薪,猫猫思考如何才能用储存的粮食或赈灾物资设法维持民生。 「只有八成有分给老百姓吗?嗯——看不懂。」 猫猫自言自语。 有句话叫做饭吃八分饱。但若是说到平时吃十分的人只吃八分饱会不会满足,那自然是不可能的。而如今日常生活缺衣少食,有人仍然能吃到十分饱,也有人为此蒙受损失。像是一些贫民,平常就已过着连五分也吃不到的苦日子。一旦粮食不足,第一个挨饿的就是他们。 假如把数十万人的意志全凝聚起来,只用八成的粮食也能勉强养活众人。但世人就是不可能实现这种理念。 (不行不行。) 不可以对数字动真感情。在这种地方如何忧虑也帮不上忙,只会害做事效率变差而已。 猫猫念念有词地处理了半个时辰(一小时)后,有人悄悄来偷看房间。 「有什么事吗?」 猫猫转头一看,那儿有个女童。记得是玉莺的孙女小红。 猫猫半睁着眼看着她。庸医对小孩子就是纵容,也许是他擅自放她进来的。 小红吓了一跳往后退。她这样害怕会让猫猫很为难。 猫猫暂且摆个笑脸,但可能是不够自然,她往后退得更远了。 「呃……你没事跑来药房会让我很为难的。况且这里是我的房间。」 这算是猫猫最大的让步了。 「……有人……需要找大夫。想请你去看看。」 小红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了。 「找大夫?哪儿有人需要找大夫?」 「……那边。」 小红只是用手指出方向。 「你这样说我听不懂。」 「……大夫救命,鸱枭舅舅就快死了。」 小红眼里堆满泪水说了。 这个性情懦弱的小姑娘,说的似乎是真话。 猫猫想了一下该怎么办。 这看起来不像是小孩子恶作剧。假如鸱枭——玉莺的长男真的性命垂危,猫猫不能见死不救。可是,身分那么高贵的人不可能不去请医师。 「我问你,为什么要来找我?不是还有其他很多医师吗?」 现在情况没有蝗灾刚发生后那么混乱。虽说鸱枭行为不检,但医师不可能不来诊治前领主的儿子。也没什么原因非得找女医师不可。 最重要的是,为何小红会来找上猫猫? 「……舅舅说,请大夫会有杀身之祸。」 「杀身之祸?」 冒出一句不容忽视的话来了。 猫猫来到房间外头。 庸医正在悠闲地喝茶。可能是独自喝茶嫌寂寞,他把护卫也叫来坐下一起喝。李白不在,另一位护卫站在药房门口。 (东边的窗户没关。) 那个方位对护卫来说是死角,庸医又跟个瞎子似的。这孩子大概是一声不吭,自己偷偷跑来猫猫房间的。只要能躲过正在跟庸医喝茶的护卫的目光就进得来。 猫猫看看桌上摊开的文书。 (虽然小孩子看了大概也不懂……) 为防万一,她简单收拾一下文书用信匣装起来,放进桌子的抽屉里。 「你说会有杀身之祸是什么意思?」 「……」 小红目光明显地闪烁。她没有其他医师可以拜托,只顾着来找猫猫,现在似乎正在用她的小脑袋考虑可以说出多少。 只是小孩子恶作剧的话还好。但假如是真的,会有何种后果? 猫猫对鸱枭这个男人几乎一无所知。从政局来想,她连这个人处于什么样的立场,或是会不会与中央为敌都不知道。就雀的说法听起来,可能还是少跟此人有所牵扯为妙。 因此说到猫猫现在该采取的行动,最佳答案就是—— (不理会小孩子胡言乱语,继续做我的事。) 应该是这样。 可是同时,如果玉莺才刚走又死了个鸱枭,真不敢想像西都百姓会作何反应。 (更何况……) 猫猫本身要是对一个濒死之人见死不救,会让她夜里睡不安稳。可惜不是一个窝囊废来哭求治病不收钱,否则她早就直接赶人了。 (这该如何是好?) 猫猫很烦恼。 可能性粗略来说有三种。 一、小红在说谎或是她弄错了。人家是为了别的理由找猫猫过去。 二、小红说的是真话。有人想要鸱枭的性命,找不到其他救兵,只好急不暇择来请猫猫相助。 三、小红说的是真话。有人想要鸱枭的性命,找不到其他救兵。问题是—— (也有可能是中央想要他的命。) 换作平时她会去通报壬氏,但现在恐怕没有那个多余工夫。 「嗯——」 小红泪眼汪汪地注视着沉吟的猫猫。怎么偏偏是让这孩子来叫人?要是干脆让那个骄顽的玉隼过来,猫猫就能笑着赶他回去了。 (可恶的东西!) 猫猫烦恼到最后,大叹了一口气。 「我明白了,请你带路吧。」 猫猫屈服了。 只是,她在桌上放了一个枭的摆饰。这是雀闲来无事时用木头雕刻的猴面枭摆饰。 (只能祈祷不是第三个了。) 猫猫把最不可少的几件医疗器械收进怀里,步下阶梯。小红则准备偷偷从窗户爬出去。 「哎哟,怎么啦?你不是说今天要在房间闭关吗?」 庸医问她。一起喝茶的护卫也看着猫猫。 「想散散心。我去看看温室的药草长得怎么样。」 「喔,好。」 庸医没起疑心,只是准备泡茶。小红应该已经趁猫猫跟他说话时爬出窗外了。 「李白大人还没回来呀?」 「说是月君的随侧护卫需要找个彪形大汉,就把他调去了。其实他那人也是,我觉得他应该配得上更重要的官职才是。」 对庸医而言,或许也把李白当成了派来陪医官喝茶的伴。 猫猫对门口的护卫低头致意。 「我去一趟温室。医官大人就请您多照看些了。」 猫猫深深低头拜托。她一脸若无其事地走出药房拿了个小篮子,假装要去温室。 (假若出于中央那边的某些打算,有人采取行动想要鸱枭的命……) 很有这个可能。但是,她觉得不会是壬氏的意思。否则她也不会那么明显地在桌上放个枭鸟摆饰。 壬氏之前被玉莺那个男人百般愚弄都能默不作声了。鸱枭这点程度的胡作非为,对他来说应该没什么大不了。 「这边。」 小红从树荫里探出头来。 猫猫与小红会合,跟着她走。周遭有几名官员或仆人婢女的在忙他们的事,但都对猫猫她们兴趣缺缺。 与其笨拙地设法避人耳目,光明正大地走自己的路反而比较不会引起疑心。 (快得心脏病了。) 小红走向从本宅通往官府的那扇门。本来以为她会直接开门走向官府,但她拐了一个弯。 「这边。」 她们沿着官府与本宅之间的墙壁继续走,来到一个树木繁茂之处。西都难得看到这种大树,种来主要是用以挡风而不是观赏。猫猫也看过这种树,但不知道名称。大概是这种树既不能取毒也不能做药,所以没去记吧。 「这边。」 有一扇小门藏在这些树木的背后。上头还不忘种植茂密的藤蔓,让门不会被人一眼发现。 (是密道。) 她愈看愈觉得小红没在撒谎。门上装有用一点小机关开启的锁,小红用让人焦急的动作打开门锁。 (小红怎么会知道这条密道?) 猫猫本以为密道这玩意,只有家族当中的直系血亲才会知道。小红虽然的确是玉莺的孙女,但旁系的优先顺序应该比较低。 穿过窄门就是一条细长通道。两侧以院墙围住,上面受到树枝遮蔽。 「……小红。」 脸色铁青的男子——鸱枭就在那里。身旁有个小孩哭丧着脸,就是那个叫什么玉隼的骄顽小鬼。 猫猫立刻赶到鸱枭身边。男子的腹部血流如注。 「她、她是干嘛的?」 「大夫。」 鸱枭诧异地看着猫猫,眼神像是在估量她的能耐,又像是在确认什么。 「你说大夫!快,快把我父亲治好!」 玉隼吸着鼻涕说了。 「……你太大声了,安静。」 鸱枭脸色苍白地对儿子说了。玉隼睁大眼睛,小声回答:「是。」 (小红之所以知道密道,是听这家伙说的吗?) 玉隼好歹也是直系,家人很有可能已经把密道告诉他以备危急时刻。而小鬼头搞不清楚自己的立场,或许就把这里当成了秘密游乐场跟小红炫耀。 「可否让我看看您的伤?」 「你这样的人能为人疗伤?」 鸱枭严重失血,讲话咬字却很清晰。不知是伤得不重,抑或是在强忍硬撑。但是衣服上的血渍正在不断地扩大。 「我也不是非为您治疗不可,但您若是不早点止血,也许会失血过多而死喔。」 「……」 鸱枭在考虑。要让小红再去找其他医师过来是不可能的事。至于儿子与外甥女相比,不用说也知道谁才能找到比较像样的大人。让儿子去搞不好会把庸医带来。 假如伤势没看起来严重的话会把猫猫赶走,重伤的话就只能接受治疗了。 (万一伤势没什么大碍怎么办?) 猫猫不禁猜测对方也许会为了封口而冷不防一刀把她砍死。如果发生那种事,抱歉了,就让她拿小红当人质吧。只能相信就算是鸱枭这种无赖汉也会疼爱这个关心自己的外甥女。不,还是说拿他的亲儿子玉隼挡剑更好? 「……好吧。」 鸱枭露出血流如注的腹部给她看。 (这是……) 不是被刺的伤口,是被挖伤的。侧腹部的肉被削掉了一块。这下知道血如泉涌的原因了。 「呜哇……」 玉隼差点喊叫出声,鸱枭急忙堵住儿子的嘴。儿子就这样浑身虚脱昏了过去。 小红别开目光,捂着嘴巴,似乎是知道不能大声嚷嚷。 鸱枭这个男人,看来很擅长硬撑。 「……是箭毒吗?」 对于猫猫这个问题,鸱枭用鼻子哼了一声。 「这你还知道啊?」 「大人当机立断。挖出到现在大约过了多久?」 鸱枭被人射了毒箭,然后自己把它挖出来。光是想像就让人开始头晕。 「不到十秒。」 「可有感觉到疼痛或麻痹?」 「等到开始麻痹再挖就迟了吧。」 (他懂毒物。) 若是有麻痹感,毒物很有可能是乌头。乌头毒性极猛,有时数十秒就能要人命。 「您是在何处遇袭的?」 「我有什么必要告诉你?」 若是在官府密道中遇刺,刺客应该是从官府或本宅放箭。还有,他为何不向旁人求助,而是像这样透过小红把猫猫叫来?想必是考虑到去请医师的人不知会有何举动。 更何况让一个年幼小孩跑这一趟,已经是近乎赌注。 (很有可能是家族内讧?) 那么手足相争的可能性就大于中央派人行刺了。除掉了长男,一定有不少人能在继承权上获利。小红似乎跟鸱枭很亲,但小红的娘亲也有下手的嫌疑。 猫猫要求鸱枭躺下,从怀中拿出手巾。玉隼昏过去了,所以就让他躺在地上。 「说的这箭原来是吹箭啊。」 「……何以见得?」 猫猫用手巾压住腹部的伤口,等血止住。 「您在还没感觉到痛或麻痹之前就先把肉削掉,可见您从一开始就认为它涂了毒吧?而且用的不是弓箭而是吹箭对吧?因为在府邸里难以拉弓射箭。」 出血似乎止住了,于是她拿出针线。挖穿的只有皮肉,内脏没事。虽然有点粗暴,但看样子快快缝合起来比较简便。 「吹箭的箭呢?」 鸱枭把一只布包交给猫猫。打开可以看到变色的肉片与箭镞。晚点再来检查是什么毒药吧。 「会有点刺痛,请忍耐一下。冒犯了。」 猫猫毫不客气地缝他的肚子。擅长硬撑的鸱枭龇牙咧嘴但哼都没哼一声。小红把脸别向一边。 「这样就行了。」 猫猫缝完了,变得浑身是血。明明是偷偷跑来的,要是用这副模样回去,会被看出她帮人医治过伤口。 (真不该搭理他们的。) 猫猫一边觉得火冒三丈,一边用衣带勒紧鸱枭的腹部。鸱枭发出唔恶一声,但就请他忍忍吧。 (急救做完了。) 但也不能就这样把他带出去,毕竟谁是敌人谁是朋友都还不知道。 玉隼昏过去还没醒来,鸱枭也因为贫血而意识模糊。 猫猫决定先来检查沾着肉片的箭。是圆锥状的尖细长针。 (看不出来是啥毒。) 光用看的无法分辨。如果用它刺一下猫猫的手,可以从出现的症状判断是哪种毒药,但她无意在这种地方拿人体试验毒药。也许可以捉只老鼠什么的来刺刺看。 问题是即使已经做了急救,也不能就这样把鸱枭放着不管。 (是否该设法偷偷把他送至别处?) 猫猫正在烦恼时,就听见了一阵窸窣声。 「!」 猫猫转头望向声音的方向。 「你在做什么呀——?」 她在树木之间看见了一张脸。 「哎呀哎呀——这下有意思喽。」 只有一个人会用这种独特的方式讲话。 雀爬上院墙,低头看着猫猫。 「哦哦,真没想到竟然变成这样。」 「你怎么知道这儿的?」 猫猫东张西望。她自认为讲话没有太大声,难道还是被外头听见了? 「因为我觉得猫猫姑娘不会丢下差事跑去散心呀。更别说还把颇为重要的文书丢着不管。」 雀手指拈着木雕枭鸟。 「先前就听说鸱枭大哥来到本宅了,但大约从一个时辰之前就没人看到他。而且本宅与官府还弥漫着一种怪怪的气氛呢。」 敏锐到吓人的地步。雀为什么可以这么能干? 不过,虽说鸱枭此时因为贫血而意识模糊,但真佩服她敢直呼人家大哥。 「猫猫姑娘,你看起来好狼狈呀。得准备热水给你洗浴才行。」 「别管我了,还是想法子安置伤患跟这两个孩子吧。」 猫猫指着昏过去的玉隼与小红。 「好好好。」 雀翻越院墙过来之后,立即打开暗门。几名男子从那门走了进来。 男子们准备把孩子与鸱枭抱起来。 「来,猫猫姑娘到我这儿来。先穿上这件外套吧。」 雀说这样一身是血会引人侧目,脱下外套给猫猫披上,态度就跟平素一样圆滑周到。可是—— (怎么回事?) 总觉得有件事卡在心里。 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她只是感觉,雀似乎有略微加快步伐。雀虽然负责猫猫的护卫等职务,但此时谁才是最需要关照的人?猫猫认为应该是受伤的鸱枭才对。 「……」 「怎么了?为何站着不动?」 「雀姊。」 猫猫悄悄地回过头去。鸱枭正被两名男子扛着。 脑中敲响了警钟。 (多言招悔。) 当作什么都没发现,去放松洗个热水澡就没事了。这才是上策。 可是—— (也有可能是中央派人行刺。) (我不认为这会是壬氏的主意。) 猫猫开口了。 「雀姊。」 「什么事,猫猫姑娘?」 雀一如平素地笑容可掬。 「你想把鸱枭少爷带去哪儿?」 「……呵呵呵,猫猫姑娘啊。」 雀搂住猫猫肩膀的手加重了力道。 「真是伤脑筋了~你就连这种时候直觉都这么准。」 雀的眼睛微微睁开,看起来不带笑意。 十一话 南驿站 (这里是哪里?) 猫猫在没有窗户的连通房里注视着烛火。此时她待在半日前雀带她过来的地方。 小红睡在旁边的床上。鸱枭与玉隼在隔壁房间。 本宅与官府之间的密道除了猫猫进去的入口,还有一个出口。猫猫被雀从那里带到外头,听话地跟着来到这里。雀让她坐上马车,遮起眼睛,带她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 房间外头有人守着。 雀拜托猫猫说:「要乖乖待着喔。」然后就不知去向,迟迟未归。只是,她帮猫猫准备了替换衣物,也有饭吃。对待猫猫的方式并不蛮横。 (以前好像也遇过同样的事。) 猫猫一边心想自己怎么又被掳走了,一边喝酸味重的葡萄酒代替水。雀很明白猫猫的喜好,还留了肉干与鱼干当下酒菜。 除此之外,还留下了桶子、白布条、止痛药与拔脓药草等。既然鸱枭就在隔壁房间,留下这些应该是要猫猫去帮他疗伤吧。涂了毒药的吹箭被雀没收了去,无法检验毒物种类。 猫猫连逃都懒得逃了。雀是否认定了她无法放着伤患不管?做事总是面面俱到的雀,早就把猫猫的心思给摸透了,她就算想逃也插翅难飞。 (她到底想怎样?) 猫猫一面感到傻眼,一面看看一起被带来的小红。她虽然没弄清楚状况,但还是跟来了。小红一直很乖,只是眼睛有些红肿,想必是不敢出声偷哭过一顿吧。 昏倒的玉隼醒来后也嚎啕大哭了一场,然后睡着了。他一直哭闹到刚刚才停,猫猫的耳朵到现在还在痛。 虽然情况着实让人需要借酒消愁,但喝了酒也让猫猫暂且镇静下来,可以整理一下目前所知的事情。 首先关于雀的企图,就先不去猜测了。问题太多太乱了理不清。要问的话,应该先去问待在隔壁房间的鸱枭。很遗憾地,他现在因为受伤发高烧而神智不清,得等他醒来才能问。 (眼下最重要的事,是弄清楚这里是哪里。) 猫猫见两个孩子都安静睡着了,于是闭上眼睛。虽然房间都封死了,但听得见外头的声响。是人群的喧闹与说话声。 (听起来像是在街上,最起码不是远离村镇的孤立房舍。) 那时坐马车走了多久?没有很久,但也不算短。跑那段路程已足以离开西都了。除非雀是故意绕远路混淆猫猫的视听,否则应该就是移动到邻近的城镇吧。更何况她有事情比混淆视听更重要的话,猫猫不认为她会特地绕远路。 (她的目的似乎是掳走鸱枭。不过……) 看雀留下了白布条与药草等物,感觉似乎没有要杀害鸱枭的意思。反而可以说是在设法保护他。 (雀姊与鸱枭早就认识了?而且是自己人……不,是利害关系更为一致的共犯?) 为何要把猫猫也带来?不怕被猫猫知道雀与鸱枭是共犯吗? (其他能作为线索的有……) 除了治疗器材与食物之外,她还找到了旧书。书上绘有不常看到的花纹。 (这我有看过。) 是在哪里看到的?猫猫沉吟着翻开书本。内文以茘国语言写成,似乎是某种入门书。书中写着一些道德思想以及伟人的教训等。 (宗教经典啊。) 就是记载了宗教教义的典籍。一联想到宗教,猫猫就知道这些花纹为何令她眼熟了。之前雀教她奇妙外国话的那间礼拜堂里也有类似的花纹。那么,这本经书或许是雀的私人物品了? (不,可是雀姊看起来不像是那么虔诚的人啊?) 看起来反而像是会偷吃拜神用的麻糬。 猫猫翻阅经书。有趣的是,书中有多种语言可供对照。一开始是茘语,后面是西方语言以及猫猫没看过的某种文字。 『神啊,祢是否正看着我们?』 猫猫说出雀要她学起来的那句话。雀是否就是从这本经书学到这句话的? (这跟现在的状况应该无关吧。) 猫猫放下书,拿起了鱼干。她用烛火烤过后大口咬下去。 (竟然还点蜡烛,真是奢侈。不过用鱼油的话会臭气熏天就是……) 不经意间,猫猫侧耳倾听了一下外头的喧嚣。她想从外头吵吵嚷嚷的声音中,听见他们在说什么。但是听不出来。想当然耳。 (不是茘语?) 外头有异国人。 接着,猫猫抽动鼻子。她不知道外头空气如何,但彷佛传来了一丝海风香气。 说到地方邻近西都、有异国人士,又散发海风香气的城镇就是—— 「南驿站吗?」 「……你说对了。」 背后冷不防传来声音,把猫猫吓了一跳。 按着侧腹部的鸱枭就站在她背后,他醒过来了,上半身在流汗。 南驿站,就是猫猫日前为异国千金小姐治疗龋齿的地方。这儿还有很多异国人想回国却回不去。 鸱枭的脸色变得好多了。这个无赖汉般的男人站在猫猫面前,抓起葡萄酒瓶。 「请您别饮酒。」 「我口渴。」 「好不容易止住的血会再喷出来喔。」 酒精会促进血液循环。 「……」 鸱枭一脸不耐烦地放下葡萄酒,从房间墙角的水缸喝了水。喝完之后呼出一大口气,擦掉嘴角滴淌的水,看着猫猫。 「看你这表情,一定很想问我怎么知道这里是驿站吧。」 「是。」 鸱枭是在半昏迷状态下被扛进来的,不可能比猫猫更清楚这里是哪里。但他敢如此断定,可见—— 「您是早就跟雀姊说好了要过来这儿吗?」 「我跟雀利害关系一致。」 「也就是说两位是共犯吗?」 (雀姊真过分——) 虽然早就猜到她一定有所隐瞒,没想到居然是跟鸱枭联手。 这下就知道她保护鸱枭的理由了。 「两位是哪里的利害一致了?」 「但求戌西州太平无事。」 (真可疑。) 不过,很像是雀会半开玩笑说的话。 「您说想为戌西州谋福利,但又好像不愿意治理戌西州,请问究竟是何意?」 「职位安排讲究的是适材适用。让适合的人做适合的事,才能够政通人和不是吗?」 也就是说,鸱枭似乎认为自己没有能力治理戌西州。 (这我不是不懂。) 但猫猫不懂的是—— 「为何连我也一起带过来?」 「我哪知道?这不该由我来告诉你,请你直接去问雀。」 鸱枭又喝了一杓水然后放下柄杓,过去摸了摸睡在床上的玉隼,以及小红。 「真是对不住这两个小家伙。尤其是小红,银星现在一定在闹吧。」 银星。从语气感觉起来一定是小红的母亲了。对鸱枭来说是妹妹。 「那玉隼的母亲呢?」 「她应该会受惊吓,但不会闹。家里本来给我找的就是这种妻子。」 猫猫试着想起玉隼那位没什么存在感的母亲。连一点最模糊的印象都没留下。 (成天给老婆添麻烦,还讲这种话。) 虽说是政治联姻,听他这样讲会让猫猫有点同情起那位夫人。 鸱枭确定儿子与外甥女安然无恙后跑去翻柜子,也许是肚子饿了。他找到了一种扁平的面包,拿起来就啃。往肚子上挖个洞还这么生龙活虎的。大概是失血后有种强烈的本能想补血吧。人如其名,就是个野兽般的男子。 「我下落不明可能也会引发骚动。」 猫猫说了是去温室透透气,结果一去就是半日。雀明明也知道把猫猫带来会引发大骚动,为何还是把她带来? 「那真是太糟糕了,但不是我造成的。」 鸱枭不负责任,继续翻箱倒柜。接着又从柜子里陆续翻出干酪与肉干。 (鸱枭和雀姊是一伙的。) 换言之袭击鸱枭的并非中央势力。而且假设他是在本宅或官府遇袭,凶犯就很有可能是内贼。 雀之所以把猫猫带来—— (是为了掩盖她与鸱枭的关系?) 不,乍看之下很贴近,其实扯远了。她觉得应该有其他理由。 若是再加上另外一项前提,亦即鸱枭知道这里是驿站的话—— (雀姊原本就跟鸱枭约定在驿站碰头?) 所以她才会那样忙进忙出的?说不定她拿文职差事来给猫猫做,也是为了让猫猫不会到外头乱晃。 可是对雀来说,选在其他地方碰头要比这里方便多了。既然如此,他们现在待在驿站的原因是—— (鸱枭是约好了跟别人碰头?) 然后,假设鸱枭在赴约之前先遇袭了的话…… (袭击鸱枭的人,是不想让鸱枭跟那个人碰面,才会下此毒手?) 而约定碰头的地方,是异国人聚集的驿站。 答案不言自明。 鸱枭盯着陷入沉思的猫猫瞧。 「你不愧是汉太尉之女,直觉似乎挺准的啊。」 「那个老家伙跟我毫无瓜葛。」 「哈哈哈,看来女儿嫌弃父亲是家家户户共通的事了。」 鸱枭豪迈地笑笑,啃着肉干。 「你看起来挺有头脑的,既然已经发现这里是南驿站,应该猜得到我接下来有何打算吧。」 「我猜不到。话说回来,是不是差不多可以放我回去了?」 猫猫很想在事情继续闹大之前回去。要是演变成像以前「子字一族」之乱那样就困扰了。 (壬氏现在已经够忙的了!) 「我不会亏待你的,你且等到雀回来再说吧。」 鸱枭不理会猫猫,继续狼吞虎咽。 「……舅、舅舅?」 睡在床上的小红醒来了。 「喔喔,你醒啦。抱歉啊。」 「伤口,有没有怎样?」 「我没事,没事,谢谢你救了我。真是,不像玉隼吓得不敢动,你真是了不起。」 「嘿嘿。」 鸱枭摸摸小红色素较淡的头发。 「你和你娘可能得分开个几天,但有舅舅陪你就不怕了吧?」 「……嗯。」 小红点了个头。看来她是真的跟鸱枭很亲。 同时,猫猫也彷佛看见了玉隼欺负小红的原因之一。要是看到难得回家的父亲不疼自己却去疼表妹,心里自然要妒忌了。 鸱枭把稍微烤过的干酪放在面包上,拿给了小红。小红起初有点犹疑,但因为是舅舅给的,就开始用小嘴巴鼓着腮帮子吃起来。 「好吧。那么,雀姊何时会过来?」 「几天以内就回来了。你所想像的事情几天以内就会结束。只不过在这段期间,请你别想着往外跑。」 「但我待着也没事做啊。」 「对我这边来说,你的存在也不在计画之内。反正一定是你多嘴说了什么吧?」 「……」 的确是说溜嘴了。假如那时猫猫装作一无所知的话,雀或许已经乖乖把猫猫送回药房了。 (谁晓得呢?) 只是在猫猫心中,有一件事情很明确。 至今雀的行动算得上是自由奔放。虽然她很多事情可以自己作主,但终究是马良的细君,猫猫本以为她是听从壬氏的命令行事。 然而如果她是壬氏的直属,定不会像这样把猫猫带来驿站。 也就是说—— (雀姊的上司并非壬氏。) 还不只如此。 (她的行动很有可能与壬氏的意图不同。) 就是这样。 然后,假若雀与鸱枭在利害关系上一致的话,或许表示雀其实是戌西州这一边的。 (到底该相信什么才好?) 猫猫大叹一口气,翻开年久陈旧的经书。刚刚好翻开的那一页就写着…… 『神啊,祢是否正看着我们?』 这一句话。 十二话 理人国 且先往前追溯几个时辰。 「有人求见月君。」 万恶的根源——非也,是陆孙来到了壬氏的书房。玉莺的次男飞龙也跟他一起。 「月君吉祥万福,臣不胜喜悦。」 壬氏暗忖:这种殷勤过了头的感觉是什么?这人以前只是让他心里不大舒服,最近却渐渐变得一见到就不高兴。而且他忍不住猜想,陆孙说不准根本就有所自觉,是存心要惹恼他的。 但偏偏陆孙又是个能吏,壬氏并不想冷落他。在人员任免上挟带私怨只会增加壬氏的公务。他甚至觉得就算胡乱把陆孙打发去做闲职,他本人说不定还乐得轻松。 「有什么事?平常不是大多都用书简告知吗?」 壬氏向陆孙问了。 「窃以为这可能需要亲口向您解释。」 陆孙往四周看了一眼。 「你们先下去吧。」 壬氏对书房里的护卫与文官说了。房间里还有躲在帷幔后头的马良以及马闪在,不需要担心。高顺负责的是夜间护卫,目前正在假寐。 「需要长谈的话就坐下说吧。」 「多谢月君体恤。」 陆孙毫不客气地坐到了卧榻上。飞龙略显迟疑地也一起坐下。 陆孙原为怪人军师的副手,此时壬氏觉得此人脸皮简直厚到跟他以前的上司并无二致。 身旁的马闪微微皱起了眉头,但没讲什么。尽管作为护卫还有待精进,不过比起从前已经算是很有长进了。唯独身旁站着一只家鸭令人无法恭维。 「有位异国人士希望能见月君一面。」 「是谁?」 壬氏开门见山地问。 这种事情本来应该先传入壬氏的耳朵而不是陆孙。异国人士能入国的途径并不多,若是走海路或是留在驿站的人,应该会透过大海来问他才是。 「是来自理人国之人。」 「理人国?」 壬氏找出脑内的地图。那是隶属于北亚联的国家,位处戌西州的北边。 北亚连乃是多个国家的联合组织,不过基本上是一个大国与从属于它的多个小国。 理人国与茘国接壤,在北亚连当中形同国防壁垒,假如胡乱招惹茘国,消耗的人力物力会超出其国力所能负荷。但由于有些同盟国有意扩大版图,造成他们不得不屡屡增强兵力。 所以他们给人一种时运不济的印象,壬氏也很想寄予同情,但同时也很难说两国之间关系友好。只是,他们与茘国也不是全无国交,理人国会透过砂欧对茘国输入工艺品,偶尔也会派遣使节来维持邦交。 「这事是从哪条门路传进来的?」 壬氏开门见山地问了。看最近陆孙的态度,让他判断与其委婉探询,不如直接开口比较简便。 「可否由臣来解释此事?」 飞龙开口了。他是玉莺之子,但身形纤细,跟父亲不太相像。 「但说无妨。」 飞龙鞠躬致谢。 「理人国使节乃是经由臣的二叔,亦即祖父玉袁的二儿子介绍而来。」 飞龙很细心。由于他有不只一个叔父,因此不说名字而说是二叔。壬氏虽然也知道那几个儿女的名字,但还是这种称呼最好懂。 「记得那人是负责陆运的?」 「正是。次男是负责陆运,三男是海运。」 不同于大海,壬氏与次男少有往来。透过飞龙来谈这件事并不奇怪。 「这个理人国的人为了何事找我?」 「关于这件事,对方似乎希望能亲自与您详谈。」 相较于飞龙讲话语带歉疚,陆孙笑容可掬,看起来像是等着看壬氏作何反应。壬氏实在很想以大不敬的罪名把他押进大牢。 「非我不可吗?」 「依臣所见,还是请西都当中最有权势之人出面较为合适。」 陆孙讲得脸不红气不喘。壬氏内心发誓日后一定要罗织个莫须有的罪名惩处陆孙。 「何必非得要我,就你们俩去如何?陆孙,你对西方的了解想必在我之上吧?」 壬氏委婉地告诉他:我不想干这事,所以还是交给你吧。 「臣自认担待不起。」 陆孙依然笑脸迎人地说,同样也是委婉地把自己不想干的事情推回去。 「担待不起?你的意思是外国使者当中有个大人物?」 「是,虽然只是猜测。」 陆孙笑容可掬地回答。 壬氏表情没变,只是阖起眼睛。帷幔后方传出敲桌子的喀喀声,这是马良打的信号,敲两次代表「是」,敲三次代表「否」。既然敲了两次,就表示陆孙所言有其可信之处。 「你这么想有何根据?」 「从理人国近来的局势来想,有几个疑点。我想这些疑点月君也是清楚的,就不用臣来多嘴了。」 马良又敲了两下桌子。 壬氏不得已,只能认了。 「知道了,我会腾出空档。」 「谢月君。」 陆孙与飞龙鞠躬致意,离开房间。 等听不见两人的脚步声了,壬氏才呼出一口气。 「月君,莫非您打算接受那两人的请求?」 马闪露出诧异的表情。 「没有什么接不接受,身在其位必谋其政。还有,马良。」 「是,月君。」 声音从帷幔后头响起。 「理人国目前局势如何?你能推测对方想向我要求什么吗?」 「臣心里有两个头绪。」 马良那边传出翻动纸张的啪啪声。 「第一个可能是与砂欧相同,粮食告急。理人国的位置比茘国更偏北方,就蝗灾导致的粮食困境而论,可以想像必然比茘国受到了更沉重的打击。」 这壬氏也能想像得到。只是理茘二国并非友好国,有可能会抱着美好期望来求取粮援吗? 「另一个呢?」 「第二个,当是王位之争了。据闻理人王已经患病多年。他有四个直系男儿,记得长子并非正室之出。目前是立次男为储君,但这项情报已经旧了,眼下情况不明。」 「你是说茘国会被牵扯进这王位之争?」 「这个可能性本来是极低的。只是……」 马良显得有些难以启齿。 「有事令你挂心吗?」 「回月君,您还记得日前虎狼阁下来过,想借医师一用的事吗?」 壬氏也还记得。猫猫说她想外出,壬氏便准了。 虎狼目前出去办差了,不在府内。 「就是派猫猫去办的那件事吧。听说是替一个年纪尚幼的姑娘看诊。」 她之前也替玉莺的孙女小红诊治过,壬氏本以为这两件事是同一回事—— 「回月君,那个小姑娘的特征,与臣方才说到的理人国第四王子十分神似。」 「……报告里怎么没提到?」 壬氏眼神冰冷地望向他。 「臣与内人雀经过一番商议,认为还是别向月君报告的好。」 「哥哥,你怎么这样擅作主张?」 「马闪,你先别说话。」 壬氏阻止讲话差点就要大声起来的马闪。 「因为就月君的立场,若是知道外国的第四王子在自己国内,今后难免会留下祸端。」 外国王子躲在茘国做什么? 「知情、不知情与佯装不知,之间的差别是很大的。」 与外国牵扯不清,但只有部下知情。换言之马良他们是认为假如有个万一,壬氏可以轻易断尾求生。 「但我现在不就知道了吗?」 壬氏按捺着脾气,对马良说了。 「因为月君已经向臣问了这么多,臣认为与其继续不知情,不如请月君佯装不知会更有利。」 马良明确地回答。 倘若理人国使者是为了第四王子而来,壬氏很想老实地把人交出去。这对茘来说必定才是最稳妥的应对方式。但是,万一对方误以为茘国想帮助第四王子亡命他国,或者是辅佐第四王子将其捧上理人国的东宫地位,问题就棘手了。 大概就是因此,马良他们才会决定当作毫不知情。 这么一来便有一个问题。 「那么假设对方是第四王子好了,他在茘国接触过的人有可能被怀疑为引路人吗?」 「……有。」 「诊治过第四王子的医佐会怎么样?」 「若只是巧合的话还有办法掩盖。臣已经做了安排。」 听起来,他已经在设法让医佐,也就是猫猫不受到危害。 「有办法掩盖吗?」 「有,只要对方不无端刁难的话。」 「刁难……」 很不巧,互相刁难也是外交的要素之一。双方互扯后腿,将重心放在如何才能为自己争取到更有利的条件。虽然不堪入目,但是为了本国的利益,外交官常常是一律不看外国脸色的。 而且,若是有王族涉入,甚至有可能演变到开战的局面。 「虎狼为何会来找人去替那样的人物治病?」 「这臣不知,不过所谓的门路本来就是要多少有多少。」 听马良的语气就知道他认输了。 「……月君。」 「你想说什么,马闪?」 至今保持沉默的男子开口了。 「没有什么,只是臣曾经听过一件事……」 「什么事?」 「说是虎狼阁下与长兄过从甚密,异国人一事也是鸱枭阁下托他介绍的。」 「这就怪了。我以为虎狼说过次男飞龙才适合做继承人。」 「可是长男与三男的兄弟关系并不坏,听说两人时常凑在一起说话。」 鸱枭,亦即玉莺的四个儿女当中的万人嫌长子。时常可以听到别人叫他无赖汉。 假如把理人国第四王子引进国内的是鸱枭,事情就难办了。 「建议月君暂时与鸱枭阁下保持距离。」 「嗯,我明白。」 不知是幸或不幸,目前壬氏只有在被请去商议玉莺的遗产问题那次,与长子见过一面。 「其他人的话还有办法调换。但换成月君牵扯上此事,对方就能说不只是戌西州,而是整个茘国在向理人国肆意寻衅。」 这就真的得避免了。马良为此已经做好最坏打算,自愿成为蜥蜴的尾巴。 「鸱枭是吧……」 壬氏深沉地叹气。即使心情沉重,还是得与理人国的使节们会面。 会谈的地点不在官府或本宅,而是包下了人称西都第一的一间高级酒楼。在飞龙与他的叔父——玉袁的次男会同之下,双方进行会谈。 理人国的使节们上下打量了壬氏一遍。乍看之下态度恭敬有礼,然而在后宫成天被人品头论足的壬氏轻易就能看穿对方的心思。 论国力,茘国是对方的数倍,甚至是多出数十倍。然而背后强大同盟国的存在,造成了他们自高自大的心态。这些人还有另一项特征,就是很多人的体格优于茘人且毛发茂密。从他们的态度中透露出了对这点的侮慢。 因此,壬氏挑选了高大强壮的人担任侍卫。像是李白的话善于临机应变,在某种程度上值得信赖。但是,由于猫猫前去诊视那第四王子时他也有同行,为了安全起见就让他在背后帮忙。 马闪最近能力大有长进,只是个头还在发育,又生了一张没长胡须的娃娃脸,因此壬氏让他做文官打扮而非侍卫。他本人似乎并不情愿,但壬氏告诉他这是为了让对方松懈,要他谅解。谁都不会想到一个娃娃脸的文官,居然拥有能空手击毙数十人的臂力。 陆孙表示他还有公务在身,就推辞了。壬氏本来觉得机会难得想让他一起来,看来麻烦事他是一件也不想碰。感觉这家伙最近好像某种烦恼一扫而空,性情变得自由自在多了。 他也没让虎狼、雀与马良来参与会谈。原因是替疑似王子的人物治病时他们也有同行,马良与雀暗藏了一身卓越的外语能力,本来是希望他们能来担任通译,但也莫可奈何。 现在身边没有几个亲近的部下,有高顺在着实像吃了颗定心丸。 外交就是这么麻烦的一件事。双方都在无端挑毛病,既然不是友好国就更没义务忖度对方的苦衷了。 不过,壬氏知道自己这张脸在谈判时很有用处。让人带领进入房间后,他一和使节们面对面,对方立刻僵在当场。然后目不转睛地盯着壬氏右脸颊的伤痕,遗憾地叹了口气。 尽管这副容颜有时会让壬氏感觉受到轻视,然而微微一笑宛若天女的上天之人,看来似乎对异国人也管用。假如壬氏是女儿身的话效果想必更好,但他明白那样会引来更多的纷纷扰扰。毕竟别人已经屡次告诉他,幸好你是个男儿郎,才不至于造成邦国倾覆。 与其给自己这种说笑般的容貌,壬氏宁可得到其他更稳固踏实的才能。都不知道渴望过几次自己没有的能力了。 话虽如此,这副容貌其实不只是经常给他造成困扰,也派上过不少用场。这次也能利用的话,他自然会好好利用。 对方在会谈中意外地有话直说。到来的使节,是一名风貌与茘人神似的男子。肌肤泛黄,有着焦茶色的头发与眼睛。只有浓密的体毛与大鼻子大眼睛,让人感觉到异国人的血统。 『我国有一位贵族目前下落不明,你们可知情?』 主旨如上。这是通译传达的内容,因此不知道对方的语气对壬氏表示了多大敬意。 对方说的是贵族而非王族,也没有讲出具体年龄,不过大致上都和事前所知吻合。 『也有可能是遭人诱拐。知道任何消息请立刻告诉我们。』 乍看之下像是真心为了那什么贵族忧心忡忡。看他那略微低垂的睫毛与细微颤抖的手,假若是在演戏可真是个名伶。 怪人军师在场的话,再厉害的戏子都会被他扯掉假面具。然而壬氏胆子没大到敢把他运用在外交场合,那就跟抽着菸在火药库谈话没两样。 壬氏有必要考虑到所有的可能性。 「假若是家兄惹出了问题,请准许臣参与会谈。」 飞龙神情严肃地说。 「侄子闯的祸必须由我来负责。请月君不用顾虑我们,秉公处理便是。」 这是玉袁的次男说的。 两人对于血亲似乎同样是该罚就罚,问题是难就难在如何秉公处理。本来必须要握有清楚明确的消息才做得到。 不过,若要排出优先顺序,应该把哪件事放在第一位? 且先假设会谈提到的贵族就是第四王子。 如果要全面采信使节所言,第四王子便是遭人诱拐带进茘国。这样的话照常理来想,引路人就会是鸱枭。 就算是前领主的儿子,涉嫌诱拐外国王族可是无人能替他说情。更何况还是个败家子,能不跟他扯上关系最好。万一情况生变,壬氏必须做好立刻断尾求生的准备。 听起来或许很冷淡,但这就是外交。放着与外国产生摩擦、挑起战端的人不管,会害死几十、几百倍的人。 只是假如使节在说谎,情况就不同了。 有时情况会逼人在缺乏明确情报的状况下做出决断。以壬氏的立场来说,他只能暂时命令部下对鸱枭严加监视。视情况而定,还得禁止他踏进本宅或官府。 来到吃饭的地方却没吃上几口饭,会谈就结束了。理人国的使节们表示会在旅店暂住一段时日。 不知道他们打算待多久,总之一刻都不能松懈。 只是,正所谓屋漏偏逢连夜雨。 壬氏走出酒楼,坐上马车。 他要了点水来喝,像是把吃了等于没吃的饭菜冲进胃里。刚才没有马闪出面的机会,但也许是笨重的文官服快把他闷坏了,他稍微把衣襟拉松了些。 有人来敲马车车门。 「何事?」 马闪眯起眼睛,从车窗往外看。 「奉命传信。」 对方递出一份以蜜蜡简单封起的信纸。是马良的讯息。 「上面写了什么?」 壬氏开启信封,展信读过。 「……竟然如此不凑巧。」 壬氏按住额头。 信上写着鸱枭已来到本宅,试图硬闯结果双方大打出手。 壬氏无言了。为何会偏偏挑在这种时候出事? 然后—— 「……」 「壬总管,您脸色怎么这么糟?」 「……那个笨蛋。」 信上提到猫猫为负伤逃逸的鸱枭做了治疗。 十三话 镖师 翌日,猫猫一整天就是照料鸱枭的伤势、照顾小红然后管教玉隼便结束了。不如说除此之外也没别的事好做。说是照顾小红,其实也不过就是把人家送来的饭菜分给她吃,饭后帮她刷牙,接着擦擦身体而已。小红年纪小,却很乖巧懂事。 相较之下,难带的是玉隼。 「喂,你给我听好,这么硬的面包本少爷不吃!」 「那就别吃。」 猫猫抢走盘子里的面包,放到玉隼构不到的柜子上。 「喂,你怎么这样!那我还能吃什么啊!」 「是你说不吃的。」 猫猫把硬面包一块块撕下来咀嚼。 「父、父亲!这女人无礼至极,请父亲将此人绞死。」 「我不是当官的,所以不能把人绞死。而且这要怪你不乖乖吃掉人家给的饭。看,小红都在乖乖吃饭。」 (啊——这样讲适得其反啦。) 以为父亲是站在自己这边的,结果竟然用这种态度称赞小红。玉隼一不甘心,欺负小红就欺负得更凶了。 虽然是个没药救的死小鬼没错,但猫猫觉得成长环境也得负一点责任。 玉隼闹完脾气,累得睡着了。小红会趁这时候向舅舅撒娇。 「舅舅,这个要怎么念?」 小红坐在鸱枭的大腿上,翻开老旧的经书。 「这个念『庙』。就是小红常去拜拜的地方。」 「这个呢?」 「这个念——」 看来舅甥关系十分融洽。小红看似内向,但是跟舅舅非常亲密。做舅舅的也没闲着,想了很多方法让外甥女在这小房间里不怕无聊。 (我看这人其实想要的不是儿子是女儿吧?) 猫猫没不识趣到会问出口,帮在床上睡成大字形的玉隼盖上氅衣。也许他的家教就是要对男孩严格,但也得要先当个好父亲才行。 「好,那我们来玩弹子儿吧。」 「嗯!」 两人把树果啊小石子什么的在地板上排好,弹着玩。虽然只是小游戏,但小红玩得很开心。 看在旁人眼里就像一对亲生父女。猫猫心想:他要是也能这样陪陪玉隼就好了。 (离开爹娘身边好像不怎么难过啊?) 猫猫看着小红,觉得这孩子意外地坚强。 猫猫无事可做,所以想了很多。饭菜总是由同一名男子送来,也兼做护卫。水给得也十分够用。 而且在送饭时,男子会同时带来纸条。鸱枭从不让猫猫看,都是看完就直接用烛火烧掉。虽然宝贵的纸张烧了浪费,不过大概是内容不能让猫猫知道吧。 猫猫、玉隼与小红失踪很有可能导致府邸乱成一团,但四周的氛围没什么改变。最起码驿站这边没有引发骚动。 如果怪人军师发现猫猫不见了,搞不好会大老远跑来驿站大闹一场。所以,一定是把猫猫带来的雀巧妙地掩饰过去了。 鸱枭有耐心地陪玉隼与小红玩到他们累得睡着。玉隼似乎很爱听父亲讲旅途中的见闻,总是听鸱枭说起以前的故事当成摇篮曲入睡。小红会在旁边偷听。等两个孩子都沉沉睡去后,鸱枭看向猫猫。 「我看你好像已经看出很多端倪了。有没有什么事要问我?」 「问了您也不会回答,况且就算回答了,大概也有很多事不如不知道更好吧。」 真要说起来,实在有太多猫猫不用知道的事情落到她身上了。这次也是,都怪她不该对雀发挥莫名其妙的直觉。 「那好吧,我就告诉你这一件事。明天一早,我会离开这里。然后他们会在傍晚放你走。」 「真是天大的好消息。」 鸱枭早上离开,猫猫傍晚被释放。也就是说,问题应该会在这段期间内获得解决。 (可别跑去袭击什么地方啊。) 也许他们正在准备袭击某处,为了怕计画从猫猫这儿向壬氏走漏风声,才会将她暂时囚禁。虽然也可以这样去猜想…… (但总觉得不是袭击。) 倘若不是,火药味就更浓了。 「届时我得独自行动。如果我求你代我看着玉隼与小红,你会拒绝吗?」 「……在拒绝不了的状况下说这种话算不上求人。但是老实说,我不想带玉隼。」 「你就帮个忙吧。」 反正讲了半天猫猫本来就打算看着小孩,但说句怨言总不为过吧。 不过,鸱枭这个男人跟他父亲玉莺真是一点也不像。顶多只有长相与没来由的豪迈气概像到一点。豪迈气概这方面更是比玉莺更为浑然天成。 玉莺的豪迈气概并非与生俱来,是后天刻意塑造的结果。 鸱枭则是一出生就具备了这种气度。 这是猫猫的感觉。 而这样一个豪侠强徒宁愿偷偷摸摸躲在屋子里,就为了隐瞒一件事。猫猫其实已经猜出五成,但她知道这种危险的事一个都问不得,所以没问。 「总之若是有人能将我们稳妥地送回西都,我愿意陪同小红小姐回本宅。然而届时人家问我什么我都答不出来,该如何是好?」 「实话实说就行了。你看我受了伤所以做了治疗,我需要继续治疗,所以请你跟我走,就这样。」 「那玉隼跟小红小姐呢?」 猫猫无意叫死小鬼一声少爷。 「就说他们很黏我,因为放心不下就跟来了。」 不是,这掰得也太硬了。到时候被小红她娘逼问的是猫猫,拜托想点更像样的借口好吗? (还有,壬氏会接受这种借口吗?) 不知为何,总觉得事情会莫名其妙地越变越复杂。 话虽如此,只要明天能回去,猫猫就没有意见。她决定早早上床睡觉,等待明天的早晨来临。 隔天一早,一阵东西互相摩擦的声响把猫猫吵醒了。 几名男子跟一名女子站在屋里,众人皆作镖师打扮。所谓的镖师,就是以护卫金银财宝或重要人物为业的一种集团。 「你醒啦?」 鸱枭也作类似的打扮。即使从无赖汉变成了镖师,整个人的气质也没太大变化。只是背脊打直的姿势,看不出来腹部被挖了个伤口。 「这样挺直背脊,也许会害伤口裂开的。」 「布条缠得很紧,多少渗点血不碍事吧?」 他这种摆明了就是要活动身体的口气让猫猫很不高兴,但也负不了更多责任了。 猫猫叫醒睡得迷迷糊糊的小红与玉隼,否则万一醒来看到鸱枭不在,跟她哭闹就伤脑筋了。 「嗯?父亲要上哪儿去?」 「大概是去干活吧。」 猫猫硬是让睡眼惺忪的两个小孩跟他挥手告别时,另一名作镖师打扮的男子过来了。 他附到女镖师耳边呢喃了几句。 「……我们赶路好吗?似乎被发现了。」 嗓音低沉稳重。女镖师在猫猫跟前跪下。 「您说被发现是什么意思?」 「请姑娘见谅,我们可能无法送你们回西都了。」 (跟我说笑啊?) 猫猫皱起眉头,但也没那闲工夫抱怨了,只能听从女镖师的指示。 「请把衣服带上跟我走。今后请您跟着我一起行动。」 「……我明白了。」 猫猫只能点头。 他们坐上备好的马车。不是镖师的镖车,就只是寻常的带篷马车。猫猫拿到的衣服用的是上好料子,小红也是同一种样式。猫猫先帮小红换衣服。 「不是要回府了吗?」 「还要一些工夫。喏,衣服。」 猫猫把替换衣物扔给玉隼。 「喂,你帮我换。」 「就几件衣服,自己不会换啊?」 玉隼开始闹别扭,不情不愿地更衣。 「我们要上哪儿去?」 「请放心,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会保护各位的性命。」 女镖师答非所问。不过看到只有女镖师一起坐在篷车内,应该还是有考虑到猫猫他们的心情。 「我们会跟鸱枭少爷兵分两路。如果能顺利躲过耳目,就能直接返回西都。」 「我明白了。」 从覆盖了篷布的马车看不到外头。小红担心害怕地抓着猫猫不放。女镖师盘腿而坐,曲刀不离手。 年纪大概三十多岁吧。背脊挺得笔直,眼光锐利。肌肤晒得浅黑,英气凛然的低沉嗓音令人印象深刻。猫猫不擅长记住人的长相,但跟她应该是初次见面。 猫猫只能暂且将自身性命托付与这位女镖师了。 十四话 乔装 马车大约跑了两个时辰(四小时)。速度不是很快,但马也差不多该累了。虽说是两马并驾,不过篷车就是沉重。一般来说跑这么远也该休息一下了。但车夫仍然没有要休息的样子—— 这是否表示他们可能正被人追赶? 「还没到吗?还没到吗?我累了——」 玉隼在篷车里躺成了大字形。 「是是是。」 猫猫一面随口应付玉隼,一面观察车外情形。 「!」 马车猛然停了下来。 「怎么了?」 女镖师向车夫问道。 「是不是可以让这两匹马休息一下?它们都在瞪着我讨水喝了。」 猫猫往外一看,感觉拉篷车的两匹马好像在瞪她。 「好。」 女镖师回到车内,告诉猫猫他们将在下一个村庄稍事休息。 「你们进村子时,我要你们假装成因故离家返乡的母子。」 「凭什么我得这么做?少跟我讲这些,快让我回府!」 玉隼气焰嚣张地说。他自己换好了衣服但是左右襟搭反了,害得猫猫得帮他脱掉重穿。 「目前暂时回不了西都。您若是吵着要回去,我只能把您五花大绑关起来,您想要那样吗?」 用词遣句毕恭毕敬,但女镖师的眼神是认真的。 「你、你敢这样对我!我父亲不会放过你的。」 「这是鸱枭少爷的命令。」 「……」 玉隼泪汪汪地噘起嘴唇。 猫猫觉得大快人心,但自己也处于相同立场,所以不能说什么。 「说我与这两人是母子,不会有点太勉强吗?」 猫猫看看小红与玉隼。她长得跟他们俩一点也不像,况且她年纪也没大到能有这么大的孩子。 「在戌西州,女子生儿育女的年龄常常比中央更年少。再说,就算孩子跟您长得不像,只要坚称是像了父亲就是了。」 (嗯——) 虽然发色不同,但玉隼与小红是表兄妹,长得算是有几分相似。 然后,女镖师立刻拿出了脂粉眉黛等物。 「而且女子只要梳个妆,就可以遮掩掉不少事情了。」 女镖师动作熟练地把猫猫的脸当成画布一样涂涂抹抹。妆粉在纯白中还带点红色,呈现出更贴近当地人肤质的颜色。 「……请问镖师,我们就这样直接回西都不是比较好吗?我觉得我们回去了应该也不会造成太大影响吧。」 猫猫很想知道他们大费周章监禁她究竟是想隐瞒何事,但她怎么猜也猜不出来。由于猜不出来,所以不会去告诉壬氏。 同时也不会被对方杀人灭口,这或许是雀费心安排的吧。 「我们现在不能放你们回去,不是怕对鸱枭少爷不利,而是为了月君着想。对于将他卷入此事,我感到很抱歉。」 (为了壬氏?) 猫猫一头雾水,只能人家说什么就是什么了。 经过一番擦脂抹粉,猫猫现在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老了几岁。 而且眼角与眉毛等形状还画得跟孩子们有点像。 猫猫真心佩服起女镖师的梳妆技巧。 他们在逗留的村庄把马车连同马匹一并换了,车夫也变成了两个人。 「要请夫人、小少爷与小姐多指教了。」 车夫似乎还兼任护卫,两位都是身强力壮的男子。马车上绘有镖师的标志。 「我去采买需要的东西,可以请各位在马车里等候吗?」 「我也要去!」 玉隼探出头来。 猫猫一把揪住他的脖子。 「好了好了,你在这里待着。」 「我也要去——」 这坏小孩真是够会乱踢乱闹的。就在猫猫心想「干脆把他绑起来算了」的时候,女镖师抓住猫猫的手。 「既然他这么坚持,我就带他一起去。总比我没盯着的时候被他溜掉来得好。」 猫猫看看玉隼与小红。小红看起来会乖乖待着,但玉隼就难说了。 (的确有可能自己跑掉。) 「劳烦镖师了。」 猫猫选择相信女镖师,将孩子交给了她。玉隼一副得意洋洋的嘴脸。 「唉,买点心给我嘛。」 「没那闲工夫。」 被女镖师直接回绝,玉隼大受打击,但跟猫猫无关。只是,在马车里枯等确实也挺无聊的。 「小红,你不用去解手儿吗?」 「不用。」 「好吧。」 小红自己一个人在玩弹子儿。 (对了……) 「我问你,你舅舅受伤藏身的地方,不是有条密道吗?那是玉隼跟你说的吗?」 猫猫忽然想起了心里的疑问,开口问道。 「没有,不是他说的。」 「那么,是你家人跟你说的了?那种通道一般来说,不是都会更为严加保密吗?」 「那是母舅跟我说的。」 「母舅?你说鸱枭吗?」 小红摇摇头说不是。 「是虎狼母舅告诉我的。」 「虎狼说的?」 「对呀。他说鸱枭舅舅有危险了,叫我去救他。」 「什么!」 猫猫顿时全身大冒冷汗。 「正好玉隼那时也在,就带我过去了。」 (这、这怎么回事?) 虎狼为何不自己去救鸱枭? 为何是小红这样一个孩子来找猫猫? 是谁对鸱枭下的手? (那个混帐。) 猫猫不是很明白虎狼的企图。 她只知道,虎狼此人与鸱枭遇袭绝对有着重大关联。 十五话 优先顺序 没有什么事情比被人骗得团团转更不愉快。 猫猫发誓等回到西都,一定要征求许可让她揍虎狼一顿。 然后猫猫就在不知道能怎么办的状况下,继续四处漂泊。 (真不知道究竟要走去哪里。) 猫猫、玉隼、小红以及女镖师乘坐带篷马车时走时停,在村庄或城镇等地投宿了几次。 西域不同于中央,放眼望去尽是草原,让猫猫越走越搞不清楚现在是在前进还是在原地打转。不过就她确认过几次太阳的位置来看,大致上应该是往西边走。 途中,有时会到寺院拜拜,或是买衣裳。猫猫明白为了扮演涉世未深的出嫁女子,或多或少还是得做一些多余的举动。 最重要的是为了让两个好奇心旺盛的小孩安静下来,这么做也是有必要的。猫猫也满喜欢到处看看地摊卖的串烧,或是从没看过的食材。有点可惜的是受到蝗灾影响,有在做生意的店家比较少。 「啊——我走不动了——还不快拿轿子来。」 「我饿了,没有凉点可吃吗?」 「这么硬的面包谁咬得动啊?」 猫猫都不知道对着玉隼的脑门赏过几拳了。听说男孩比女孩难带,如今猫猫深切地体会到此话不假。小红则是真的很乖巧,很听猫猫的话。 「是不是可以告诉我们要去哪儿了?」 猫猫在行走的马车内向女镖师询问道。 「我把村落的名称告诉您,您就知道在哪里了吗?」 结果得到让她无法回嘴的答覆。 「我想您应该也知道,我们正在往西走。总之我们的说法是这样的:您的娘家在戌西州的第二城邑,丈夫做的买卖深受蝗灾所害,觉得再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于是用手头仅有的钱雇用镖师,把妻小送回娘家去请求资助。」 想不到假身分掰得还满精细的。 「都明白了。」 换言之目的地就是第二城邑,或者是离该地近在咫尺的地方。 (竟然说我涉世未深,没礼貌。) 猫猫心里这样想,但能够进入戌西州更内陆的地区可不是常有的机会。看到前所未见的食物、饮料以及工艺品让她两眼发亮。这里几乎没有鱼类菜肴,但常常有人卖蛇。另外还看到卖生吃活蝎的,但镖师以涉世未深的夫人不该吃那种东西为由阻止了她。本来是很想尝尝的。 玉隼与小红离开了鸱枭身边,一开始显得无精打采,但似乎仍未失去幼童的好奇心,还有点精神跟猫猫一起逛地摊。 (比起死小鬼,小红这孩子未免也太乖了。) 猫猫本以为小孩都会更爱哭闹,或是耍任性。猫猫不喜欢小孩,毋宁说根本觉得讨厌。她常常用拳头管教不听话的小孩,但对小红一点都不想动手,甚至还觉得这孩子似乎总是在看大人的脸色做事。小红的成长环境不难想像。 「我说你啊,怎么好像都只疼小红一个人?」 玉隼半睁着眼看猫猫。 「你怎么会以为自己也很惹人疼?还是说,我摸摸你的头说几句乖喔乖喔你就满意了?过来,要不要我摸你摸到头发掉光啊?」 「才、才不是那样。谁说我要你摸了!」 由于玉隼这么说,于是猫猫狠狠地给他的胳肢窝搔了一顿痒疼爱他。 一如女镖师的计画,猫猫与玉隼、小红佯称为母子,似乎没有让任何人起疑。猫猫的肤色泛红,且就像平时画的雀斑那样在眼角加了些黑斑。何况小红有着明亮的发色,说因为异国丈夫的血统浓厚而跟妻子不像也有说服力。玉隼则是跟小红长得有几分相像,说成兄妹也不会觉得哪里奇怪。 「您好像还满有精神的。」 女镖师在饭馆说了。这是一间只有约莫九张四人座桌子的小饭馆,二楼兼做旅店,也会帮客人照顾马匹。 「没什么好没精神的,难得有机会可以在内陆地区到处走走。」 反正无论紧不紧张都得走同一条路,猫猫打算在面对问题之前先保持轻松心情。猫猫拿面包沾羊肉汤吃。汤喝得出肉味但盐放得很少。蔬菜有根菜与少许韭菜,水很珍贵所以饮料以酒类为多。虽然有点贵,但她们还是另外点了水给玉隼与小红喝。 「喂,我要喝葡萄水。」 「没有那种东西。」 「我要喝,我要喝!」 玉隼似乎发脾气发习惯了,事情一不如意就立刻耍性子。每次这样做只会挨猫猫的拳头哭哭啼啼,希望他可以早点学乖。 「不过,没看到几个人呢。」 「是啊。」 旅店生意冷清。此地原本应该是作为贸易的中转地而成立。不只是蝗灾导致粮食不足,看得出来贸易等主要经济活动也受到了冲击。 或许是因为这样吧,饭馆里客人的气氛也很糟。 (虽然乍看之下不像是地痞流氓。) 可以看到有客人在店里的角落慢慢喝酒,似乎从刚才就一直在看猫猫他们这一桌。 (是在挑选下手的对象吗?) 猫猫他们这桌只有四个妇孺。虽然除了女镖师之外还有两位兼任护卫的车夫,但吃饭时间跟猫猫他们错开。 所以就他们几个妇孺待在一块儿,等于是叫人家来对他们下手。 「你们不雇用其他镖师吗?」 「下一个城镇应该能见到值得信赖的护卫。」 换言之,他们似乎无意雇用来路不明的人。 这位镖师虽是女子,但本领一定很高强。 「车夫大哥不陪我们一起用饭吗?一次一位也好啊。」 只要有一名男子同桌,情况应该就会大有不同。 「在戌西州,很多人视女子与家族以外的男子同桌为不守妇道。」 换言之,她的意思是那样做会跟假身分产生矛盾。 「还有,我要去打理前往下一座城镇所需的一些事情。我会留一名护卫在旅店,但请各位不要离开房间。」 「明白了。」 猫猫有点想在镇上走走看看,但还是决定乖乖听女镖师的话。这里离中央已是天遥地远,治安也开始变糟了。 「我想您待着也无聊,就看看书吧。」 (看书啊。) 猫猫此时手边仅有的,也就是之前被监禁在房间时的那本经书。后来发现的时候它已经在篷车内了,大概是小红还是谁带来的吧。 猫猫毫不感兴趣,但没其他事好做的话也只能读它了。当然,读到一半玉隼又开始欺负小红,害得她没办法安静读书。 女镖师约莫在一个时辰之后回来。她似乎把所需物品也一并采买了,手里拿着个大袋子,但神情显得有些忧愁。 猫猫看书看腻了,正在陪小红玩。话虽如此,不过就是用贝壳或小石子玩弹子儿,不然便是玩玩翻花绳什么的,真的只是消遣而已。玉隼可能是被猫猫打痛了头,无精打采地在房间角落缩成一团。 「看来像是没什么好消息?」 「是啊。原本预定跟自己人在下一个城镇碰头,但现在似乎偏离了商路,我接收不到消息。」 女镖师把大袋子放到猫猫面前。 「偏离了商路?」 猫猫一边追问一边打开袋子。袋子里除了肉干等干粮、御寒用的毛皮之外,还有几种生药。猫猫两眼发亮。 「由于两地之间的路途常有土匪出没,商人纷纷绕路而行才会演变成现在这样。此地原本就多有盗匪,如今又加上蝗灾导致粮食不足、百业萧条,很多人失去营生手段才导致这种结果。与其走险路,不如绕过前往下一个城镇才是上策。」 「啊——」 就算说土匪是真的无法谋生了,把商人们洗劫一空只会断了以后的财路,但看来他们没想到那么多。 「可是下一座城镇不是有值得信赖的镖局吗?」 猫猫把生药一件件摆好,笑嘻嘻地说了,心思忍不住转到生药上面去。 女镖师摇摇头。 「我没说是镖师,只说了那里有护卫。」 「啊。」 她的确没说是镖师。猫猫一边嗅闻生药的气味,一边心想说得也是。小红也学猫猫的动作,不过那生药的气味太呛鼻,她捂住鼻子,把脸扭到一边去了。 「老实讲,都过这么久了,应该能回西都了吧?」 「目前还说不准。我的职责是确定完全没有危险了,再送你们回去。不能觉得好像可以了就送你们回去。」 女镖师讲得很明确。猫猫不知道她是出于何种打算才带着她们四处跑,但这些话听起来像是真实无欺。 「但我必须在下一个城镇与同伴取得联络,才能知道下一步该怎么走。因此我打算冒着某种程度的危险前往下一个城镇,您同意吗?」 听到女镖师接着这么说,猫猫一面检查生药的干燥程度,一面沉吟。 「您都这么说了,我也没那权力拒绝。况且一直在戌西州东绕西转也只会花光盘缠而已。」 「听您这样说我就宽心多了。」 女镖师从怀里拿出一个小罐子。小罐子比掌心还小,仔细地上了一层釉药。 「这是?」 猫猫放下生药,眯起眼睛。 「此乃神经毒。它不耐热,请不要放在太温暖的地方。」 「取蛇毒的话怎么不找我帮忙?」 猫猫接下小罐子轻轻摇了摇,听见了细微的水声。能收集到这么多毒汁,真不知道究竟捕了多少只蛇。蛇毒没有矿物毒等毒药来得安定,容易失去毒性,特别是还怕遇热。书籍上是这么写的,与猫猫的亲身体验也吻合。 「姑娘聪明,看出是蛇毒了。其实只要去肉铺就很容易收集到了。」 内陆缺水,鱼类难以购得,味道与鱼近似的蛇就成了宝贵的滋补来源。 「没有蝎子吗?」 「掺了一点进去。」 猫猫心想,这女镖师是玩真的。毒药混合了越多成分,就越难解毒。 「这个也给您。」 她把用布包起的针交给猫猫。针固定得很紧而且缠上了布,利于随身携带而不会被刺伤。 「假若发生任何状况,请以自己的性命为第一考量。」 (意思是叫我不管怎样都得活下来?) 女镖师的意思是,在最糟的情况下必须杀人自救。 十六话 骗子 自从听说猫猫与鸱枭做了接触以来,壬氏处理公务时心里一直七上八下。 「月君不妨稍事休息吧?」 高顺体贴地说,但壬氏自然没有那个心思。 「你认为我睡得着吗?」 「身为执政者,睡不着也得睡。」 高顺说得有理,只是壬氏没成熟到能让感性追上理性。他反而觉得自己还能继续办公已经很了不起了。 「一开始说她几天就会回来了。我问你,今天是第几天了?」 「十天了。」 「怎么会拖这么久?」 讲这些变得像是在拿高顺出气。其实壬氏很清楚原因。 十天前,壬氏与理人国的会谈当中提到了第四王子。实际上对方并没有明说是第四王子,但恐怕是不会错了。 拥有皇位继承权的人待在并非友好国的另一国家,是一个严重的问题。 这对理人国或是茘国来说,都是一件大麻烦。 明明是对方擅自跑来的,但若是有个万一又可能会被无端寻衅。如果是玉莺,岂止严词拒绝,恐怕根本理都不理。但是,那不是壬氏的作风。壬氏个人希望能大事化小,小事化无,身边的部下们也应该都是同一种心思。 然而—— 偏偏有个西都的重要人物,沾上了拐骗第四王子的嫌疑。 岂止如此,鸱枭来到本宅的那天,还正好是壬氏与理人国使节设宴会谈的日子。他行事鲁莽冲动,就算被当成存心妨碍宴席也怪不得人。 结果,难怪壬氏的部下马良等人会竭力减少鸱枭与壬氏的交集,甚至打算出事的时候就把他们连同鸱枭一起切割了事。听起来很残酷,但这大概便是高顺所说的为政之道吧。 可是问题一牵扯到壬氏的知心人,他就急了。 猫猫竟然跟鸱枭产生了关联。产生关联的时期也不巧,据说是在鸱枭来到本宅闹事之后才与他接触的。而且还帮他医治了伤口,就算被看成共犯也是莫可奈何。若只是简略的急救也就罢了,一旦是使用了针线的外科手术,就很难掩饰医治者的身分。 关于鸱枭这号人物,壬氏几乎是一无所知。只听说是个无赖汉,但不确定风评有几分真实。 只是,假如要切割鸱枭,那么如何才能守护猫猫的立场?思来想去到了最后,他们决定宣称猫猫是受了鸱枭威胁才勉强为他疗伤。倘若是遭到威胁被强行带走,就还有酌情考量的余地。 再来又说到必须离开本宅的理由。 「倘若鸱枭少爷是清白的,便表示有内贼。」 马良说了。有某个神秘人想对鸱枭下手。而既然还不知道凶犯是谁,为了猫猫的安全着想,他们认为不该把她留在本宅。这就是雀将猫猫带离本宅的理由。 雀这数日以来也是不见人影。壬氏已命令雀保护猫猫,但愿她正为了保护猫猫而四处奔走。 壬氏能做的,就是最优先将第四王子交还给理人国。 他打听到有个疑似王子的人待在南驿站,然而等到他们抵达时,消息当中提到的下榻旅店已然人去楼空。 后来壬氏试着继续追踪,得知除了壬氏之外还有另一势力在搜寻王子的下落。结果壬氏没能把第四王子交还给理人国使节,更糟的是鸱枭下手掳走第四王子的嫌疑也变得更大。 这已是六天前的事了。 跟鸱枭一样,猫猫也还没回到本宅。壬氏明白这是因为本宅并不安全,他们正在持续赶路前往其他安全的地方。 壬氏不只得处理平日的事务,还得忙着揪出本宅的叛徒以及应付理人国使节。 「我到外头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遵命。」 壬氏一走出书房,高顺与马闪便随后跟来。马闪后头还跟着家鸭,但这件事他已经懒得挑剔了。 说到西都的玉袁府,在他的记忆中有着美不胜收的园景。然而现在已经有一半以上变成了农田,园丁们哭着挥动锄头耕地。 在仅剩寸土尺地的庭园里,壬氏看到凉亭那边有人影。凝目一看,是两个老家伙。 「哦,庸医阁下,你带来的这是什么美味啊?」 「呵呵呵,军师大人真是好眼光。这是我用今年收成的甘薯蒸熟了捣成泥,加入酥与蜂蜜混合烤成的。秘诀就在于要稍微烤出一点焦痕。」 两人在喝茶聊天。才在奇怪会是谁,怎料竟是怪人军师罗汉与医官阁下。那医官的医术本领让人信不过,但莫名其妙地倒是很有品德。 猫猫那个不爱理人的姑娘嘴上爱叨念,其实还是跟医官阁下很亲近,她的父亲也不例外。 「喂喂,医官大人。不是跟你说了甘薯还不能用吗?」 接着又有一个拿着锄头的男子加入。是罗半他哥。医官阁下的护卫以及罗汉的副手也待在凉亭旁边。 「对不起嘛,想到什么烹调法就想试试。如何,罗半他哥兄台,要不要来一个?」 医官阁下把甘薯点心塞进罗半他哥的嘴里。 「呣唔唔,味道是不错,但我还是觉得只要再储放一阵子,就不用加什么砂糖或蜂蜜了啊。啊!我觉得上回那种加了蒸馏酒的比较好吃。」 「是这样没错,但有什么关系嘛。军师大人,你尝了觉得怎么样?」 「不错。不过我希望别放蒸馏酒。」 「哎哟,原来你不会喝酒啊?不像小姑娘可嗜酒了。」 「喂喂,医官老叔。不会跟我说上次做的点心里用了猫猫的酒吧?」 「才不是呢,那是我特别拜托食堂分给我的啦。不过我把它藏起来了,以免被小姑娘找出来全部喝掉。」 「也是啦,那个丫头是有可能喝得一滴不剩。」 罗半他哥显得深有感触,好像很能理解。 「就是说呀。我还听说蒸馏酒适合拿来烤肉,想试试又有点害怕。」 「害怕什么?」 「是这样的,听说蒸馏酒很烈,淋在肉上一烤会轰的一声喷火呢。」 「那得先把水给准备好了。」 医官阁下正与罗半他哥聊天的时候,罗汉只是顾着把点心一口接一口往嘴里塞,然后噎到了。副手急忙赶过来,用力往他背上连拍好几下。动作看起来相当熟练,大概已经不知道发生过几次了吧。 「月君,也许再走远一点会比较好?」 高顺提议道。 「也好。」 这数日来,他们一直在设法瞒骗罗汉猫猫不在的事实。之前没发生蝗灾时,罗汉有公务在身,所以还能巧妙引开他的注意力,但这次就有点困难了。 「我说啊,猫猫是不是也该回来了?」 「嗯——我只听说她和雀姊一块儿去港市采购药品了。小姑娘她啊,一讲到药就会变了眼色,大概是这样才会一直采买不完吧。」 庸医没觉得有什么疑问就回答了。是因为他真的这么想,才回答得了。 罗汉这个人讲得再好听,也很难像个寻常人一样过日子。一天当中有一半时辰都在睡觉,基本上就是成天玩乐,公文什么的连看都不愿意看,而且很不识相。 但是,唯有看穿他人心思这项异才,即使说是茘国第一也不为过。他能够像是看着将棋棋子那样一眼看出部下的适性。或许是这项异才的衍生应用吧,所有谎言或诡辩在罗汉面前都不管用。 因此,壬氏若是见到罗汉,谎言当场就会被拆穿。所以他一直在设法躲着罗汉。 壬氏准备掉头回书房。 「呱!」 一声傻气的鸣叫响起。还以为是怎么了,原来是跟在马闪后头的家鸭在园子里发现了青蛙。 「不可以,我们走了。」 马闪立刻想去抓住它,但当下迟疑了一瞬间。马闪臂力过人,想必是怕把家鸭的骨头给握碎了吧。 家鸭跑去追赶蹦蹦跳的青蛙。凉亭那边的几个人,视线望向了连连拍动翅膀的家鸭。 「哎哟,是月君哪。」 医官阁下无忧无虑、脸颊微微泛红地看着他。 「是月君……」 罗半他哥略显尴尬地调离目光。自从上回派他踏上横跨戌西州之旅以来,就没跟他好好说过一句话了。 「月君~?」 罗汉讲得好像不大高兴。他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向壬氏这边。 壬氏面露在后宫时期练出的客套笑容。高顺也维持面无表情(扑克脸),马闪却跑去追家鸭了。 「我的老天啊,我这数日以来找您找好久了。您都跑到哪儿去了?」 罗汉酸溜溜地说。 「在书房处理公务。偶尔外出散散步。看来你总是没挑对过来的时机。」 壬氏没说谎,但也没说真话。 壬氏伤透脑筋,不知该如何是好。万一罗汉现在问他猫猫怎么了,事情就瞒不过了。这位仁兄只要一讲到女儿,甚至还曾经想过要炸掉后宫哩。 「话说回来,月君可曾见到过猫猫?」 罗汉直截了当地问他。不管怎么回答都不可能骗过罗汉。正在烦恼着该如何是好时,家鸭跑过了罗汉与壬氏之间。 「站、站住,舒凫,还不听话!」 「马闪……」 高顺用低沉浑厚的声音,警告追着鸭子跑的马闪。 马闪当场收住脚步,但家鸭拍拍翅膀,就这么撞上了走在游廊上的一个人。 「哇!突然来了个什么?」 衣服上留下鸭掌痕迹的人原来是虎狼,手里还拿着文书。 家鸭停了下来,马闪轻轻抱起家鸭。 「抱歉,是我看管不力。」 马闪语气一本正经地道歉。 「不会,侍卫别客气。」 「这是要拿去给陆孙的文书吗?」 壬氏随口问问。如同陆孙会把公务塞给壬氏,壬氏也会把公务塞给陆孙。双方之间往来的文书分量确实是相当庞大,但壬氏觉得今天的文书似乎没这么多。 「回月君,正是如此。」 虎狼用一如往常的礼貌态度回话,看起来没有哪里奇怪。 「我问你,你为何要撒谎?」 罗汉一边拨动着单片眼镜一边说了。 「撒谎?」 壬氏看着罗汉。 「你没有要去陆孙那边。所以你其实是要去哪儿?」 「没有要去哪儿啊。噢,我另外还负责处理各种庶务,所以会先去办那些杂事。」 虎狼说过想不带偏见地经手各种差事,所以也有做些下人的杂务。途中绕去其他地方办事并不奇怪。 然而,罗汉所说的撒谎,听起来似乎不是这种小事。 「那我问你,你知道我女儿上哪去了吗?」 「猫猫小姐的话,记得是去港市采买了吧?」 虎狼歪着头回答了。 罗汉迈着大步走到虎狼面前,右手猛地一挥。啪沙一声,虎狼拿在手里的文书飞得满天。 「罗、罗汉大人,您这是怎么了?」 最怕见人起纠纷的医官阁下慌了起来。 「庸医阁下,可以请你去把刚才说到的蒸馏酒拿过来吗?」 「咦?喔,好。」 医官阁下急忙赶回药房。 「你知道我为什么这样做吗?」 「不知道。为什么呢?」 虎狼显得很困惑。不光是虎狼,壬氏等人也都疑惑不解。 「月君,请问猫猫是去港市采购药品了吗?」 「……」 壬氏摇摇头表示不是。他认为现在再瞒骗也没用了。 「那么,这个骗子早就知道猫猫在做其他事情了?」 「应该不知道才对……」 猫猫这件事,壬氏只有告诉少数几个部下,甚至连马闪都瞒着,为的就是怕谎言被揭穿。 因此,虎狼本来是不该知道的。 为何虎狼会知道这是假话? 「虎狼,你……」 壬氏眯起眼睛,看着态度谦卑的青年。 「罗汉大人,我把酒拿来喽。」 正好医官阁下把酒瓶拿来了。 「劳驾了。」 罗汉从医官阁下手中接过酒瓶,拔掉了软木栓。他把脸别到一边,想必是为了避免被酒精薰醉。然后他把酒瓶倒转过来,里面的液体啪答啪答地洒在掉了满地的文书上。 「啊啊,真是浪费。您这是做什么?」 大概也只有医官阁下,敢当面对罗汉有意见了。 「我要这样做。」 副手不知什么时候拿了火种来。罗汉接过火种,丢在洒了蒸馏酒的文书上。轰的一声,火旺盛地烧了起来。 「您怎么能这么做?这是要给陆孙大人的文书啊!」 「管你什么文书!我现在想问的是,你为何会知道你不该知道的内情!」 罗汉的脸被炙热燃烧的火焰照得发红。 「这要我如何回答?我只是觉得可疑罢了。首先,猫猫小姐平时那样受人珍惜,却为了采购而一外出就是数日,岂不是很奇怪吗?」 「那我换个问题。你是不是用计陷害了猫猫?」 「……」 虎狼沉默以对。 「你是不是存心考验她?」 「……」 还是一样,沉默以对。 壬氏心想,继续让罗汉问下去也没意义。罗汉问题的受词就只有「猫猫」。 这种时候如果有个准确的问题,那就是—— 「虎狼,你是不是嫌鸱枭碍事?」 对于壬氏的问题,虎狼露出了一丝浅笑。 「没错。因为鸱枭大哥不配当继承人。」 「所以让你起了杀机?」 「如此才能除去后患,让事情处理起来更顺利。」 罗汉什么也没说。 「让大哥活着,被当成家父玉莺的后任不会有任何好处。」 壬氏一直在找内贼,但他之前并不了解这个叛徒心里的打算。 「为了能够将西都治理得更加完善,鸱枭大哥是多余的零件。只要能拿掉这个零件,我什么都愿意做。」 虎狼微微一笑,慢慢地把鞋子脱了。 「就算要让我烈火纹身,我也甘之若饴。」 虎狼笑着踏进了炙热燃烧的文书堆里。 「你做什么!」 马闪立刻动手把虎狼从火堆里拖出来。虎狼趴在地上坚持不从,抓住地板不放。 任由衣服、头发与皮肤被火焚烧,虎狼还在笑着。 「怎么这样乱来啊!」 罗半他哥去池塘打水,拿来泼在虎狼身上。高顺也开始行动,对护卫以及罗汉的副手做出指示。 医官阁下口吐白沫昏过去了。 罗汉眼神冰冷地看着趴在地上的虎狼。 「是什么让你竟至于如此?」 壬氏感到很意外,自己竟能如此冷静地看着这个难以理解的生物。 「布,拿布给我。」 马闪用褥子把虎狼裹起来,抬到药房去。 医官阁下不可能医治得了他,得到街上的病坊去请个医官过来才行。 「高顺。」 「在。」 「鸱枭是清白的。以这情况来说,跟他合力寻找第四王子的下落才是上策吧?」 「微臣这就去办。」 高顺即刻动身。但罗汉神情显得兴致缺缺。 「哦,月君打算这么做啊?可别忘了那个叫什么鸱枭的也有可能图谋不轨喔。」 「关于这点,只要罗汉阁下与我同行就能弄清楚了吧?还是说,你要因为对我的不满而延误解救女儿的机会?」 「月君也开始变得有两下子了啊。」 「多亏某人垂教。」 叛徒已经抓出来了。那么,下一步该怎么走?壬氏即刻采取行动。 这才是救回猫猫的最佳良策。 十七话 信仰小镇 猫猫一行人按照原定计画,出发前往下一个城镇。 很快地她就明白了土匪横行的理由。这个地区比起其他地方有着较多绿意,聚树成林。路途会穿过林子的话,对土匪来说必定很好埋伏。 「虽然乍看之下像是只有草原与沙漠,其实戌西州也是有森林的。」 女镖师一面让大家观赏窗外景观一面说。不只是为了猫猫,这么做似乎也是为了让孩子们不会无聊。让两个不到十岁的孩子坐马车移动是委屈了点。不过,女镖师叠起了几块粗草席再铺上褥子,减轻马车的颠簸,使孩子随时可以睡下。多亏于此,猫猫也才没把屁股给坐痛。 「是因为靠近高地吗?」 「正是。在高地下的雨或雪会变成涌泉从地下冒出。它成了孕育森林的水源,让人们可以定居在此。」 「当地人不会砍伐森林吗?」 猫猫感到不解。子北州正是因为拥有许多上好的木材,使得山林变成了秃山,朝廷甚至日后下令禁止砍伐。 「这儿能用作屋舍营造的木材并不多见。大多都是用来采收树果,或者是作为防风林之用。」 「那不就跟寻常农村没什么两样了?」 猫猫实话实说。这段话对小红来说或许有点难,她做出分不清是歪头还是点头的动作。玉隼更是好像对这话题不感兴趣,在粗草席上躺成了大字形。 「既然能成为商路,我以为除了位置方便之外还有其他原因。」 「姑娘所问的原因是这个。」 女镖师放下一本书。是用旧了的宗教经典。 「下一个城镇里有教堂。」 猫猫心想原来如此,这才恍然大悟。 猫猫不懂那些宗教什么的。猫猫是个比较就事论事的人,不相信眼睛看不见的事物。她认为神仙什么的实际上根本不可能存在。 但是,她也不会因为这样就叫别人别去信神。一个人心灵如果没有依靠,就会需要个支柱,有时可能会由神佛塑像扮演此一角色。 事实上,宗教在烟花巷也曾帮助过人。有几名病入膏肓即将不久于人世的娼妓,相信死后可以前往安乐国度而咽下最后一口气。猫猫记得她们明明死得饱受折磨,死时的面容却带有几分安详。 (只要不给人添麻烦就无妨。) 想去拜什么神仙妖怪的就去拜吧。猫猫是这么想的,但也有一些人企图利用这些神明做坏事。而且也有人上当。 神明就跟药一样,弄错用法用量会导致不可收拾的后果。 这就是猫猫对宗教的观念。 一行人时时刻刻提防土匪来袭,不过一路上都很平安。 「好像就快到了。」 可以看到林子的另一头有屋顶。那楼房少说也不只三层楼。 「那就是教堂吗?」 「是的。」 女镖师对车夫说了些话。马车随即停了下来。 「好像……还没到?」 小红显得很不可思议地说了。已经看见城镇了,但还没到,马车就停了下来。 「我先到镇上看看,请各位在马车内等候。」 「要不要紧?」 猫猫不放心地问女镖师。 「我会留两名护卫守着马车。」 (我问的不是这个。) 女镖师是这方面的行家,猫猫一个外行人担心她的安全或许反而冒犯了。 「若是镇上安全我就会回来,请各位先等一会儿。」 「……假若您迟迟不归,我们该怎么做?」 猫猫的询问让小红睁圆了眼,看着女镖师。 「请勿轻率地试着营救我,尽管逃走便是了。」 女镖师极其冷静,不在乎地说了。 (能逃去哪儿啊?) 猫猫并不擅长武打功夫,除了躲在树荫里憋住呼吸之外也不能怎么样。 只能请两位兼任护卫的车夫救他们了。 (镖师这行当真是划不来。) 虽然钱收得多,但再多钱也没命来得重。作为护卫有很大一部分是靠信用吃饭,因此一旦接下委托就必须卖命。 猫猫为了让自己镇静下来,打开女镖师买给她的那袋生药。她把其中几样用布包成几小包以便使用,像平常那样藏进怀里。里头还有她从西都带上的生药。 她还带来了会让人病酒的干蕈菇。等回到西都后,可要拿这蕈菇当下酒菜喝一杯。 小红这数日来,已经明白到猫猫在处理生药时是完全不会理她的。她露出拿猫猫没辙的眼神,自己开始用小石子玩起了弹子儿。玉隼跑来妨碍,但没有之前那么顽皮,所以不予理会。猫猫可不想对孩子保护过度。 不久,就听见轻敲马车的咚咚声。 「怎么了?」 猫猫从篷布缝隙探头出来。 「失礼了。」 来者是其中一位护卫,是个四十岁上下、满脸胡碴的男子。神态和气可亲,而且好像有女儿,所以对小红特别关心。另一位车夫很年轻,与这名男子正好相反,给人沉默寡言的印象。这位车夫会陪玉隼玩斗剑。 「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东西,只是觉得你们应该会喜欢。」 护卫大叔这么说,随手丢了几颗松球进来。 「松球!」 小红两眼发亮。 「海松子!」 猫猫也两眼发亮。 「那什么啊?」 只有玉隼显得不感兴趣。 「就掉在这附近地上吗?」 猫猫问得比两个孩子还激动,让护卫大叔有些退缩。 「是、是啊。旁边就有一棵大松树。」 「我可以去捡吗?」 「呃……只要不离开我身边的话。」 「太好了!」 猫猫跳下马车,小红也跟着猫猫。 两人卯起来不断地捡拾松球。差不多捡了两刻钟吧。 松球的残骸在猫猫周围堆成了小山。她对松球没兴趣,但对里头的种仁很有兴趣。 松实,在生药称为海松子、松子仁等,是一种富含油脂、营养丰富的果实。稍微炒过食用,微甘味美。 (虽然缺点是果实太小了很难挖。) 但只要是生药,这点劳力对猫猫来说不算什么。小红把松球捡来,猫猫一个劲地剥掉松球的果鳞。小红似乎捡得很开心,但才刚捡到一堆就被猫猫拿去拆解,让她露出些微不满的表情,只有看到形状漂亮的大松球觉得喜欢,才会揣进自己怀里。 护卫大叔待在猫猫她们身边,另一位车夫在马车上吃饭。玉隼似乎在马车里睡着了,护卫偶尔会从外头看看。 猫猫正准备从剥下的果鳞挖出胚乳时,护卫大叔拽了拽她的衣袖。 「抱歉。」 护卫大叔抱着小红。 「怎么了?」 「……」 护卫大叔一言不发地看了一眼马车。有人往马车这儿走来,是个三十岁上下的男子。 「人家派我过来,叫你们过去。」 「是吗?知道了。」 另一位年轻护卫下了车夫座。 动作看起来并无异状,但就在下个瞬间,年轻护卫挥刀砍向来叫人的男子,一刀就割断了对方的喉咙。 「!」 猫猫一瞬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身旁的大叔已经捂住了小红的眼睛与嘴巴。 「到林子里去。」 大叔横抱着小红飞奔而出,年轻护卫也到马车去抱起正在睡觉的玉隼带过来。玉隼的嘴里被塞了布,以免他咬到舌头或是大叫。可能是出于行当性质,做起这些动作很熟练。 (我懂了。) 猫猫想到护卫砍杀现身的信使的理由了。 女镖师说过: 『若是镇上安全我就会回来,请各位先等一会儿。』 结果来的不是女镖师而是信使,意思就是出事了。 猫猫冷汗直流,只能跟着大叔走了。猫猫一行人在林子里逃命,半路上每次听见追兵的脚步声,就得躲起来。若是追兵人数少,便由两位护卫打倒。 但是,也不知道撑得了多久。 「痛死了。」 年轻的那位护卫手臂受伤了,是在跟追兵搏斗之际被砍伤的。 猫猫替他涂上随身携带的止血生药,缠上白布条。尽管神经没受损,但动作可能会变钝。 最大的问题是,不知道追兵有多少人马,也不知道一直逃跑有完没完。 猫猫一行人逃跑起来很吃亏。虽说有两位护卫跟着,但同样也带着两个孩子。他们必须抱着孩子逃跑,一次又一次险些被追兵追上。 玉隼泪眼汪汪的没跟上状况。只是,塞在嘴里的布最好还是别拿掉。要是他闹起来被捉住就糟了。 小红很安静,却吓得浑身发抖,呼吸也很急促,体力也已经濒临极限。 (这下走投无路了。) 就连猫猫一个外行人都这么想了,两位护卫应该也心知肚明。 「你们几个。」 大叔神色凝重地对猫猫说话。 「追兵人数太多了。坦白讲,这差事再做下去就不划算了。虽然应该还能再逃个一段时间,但除非逃出林子,否则绝不可能保护得了你们。」 「……」 说得一点也没错。 况且就算逃出了林子,他们也已经远离马车,没马可骑。身上又几乎没带粮食与水,很难返回先前那个城镇。但又没办法回去马车那边,最麻烦的是不可能进得了下一座城镇。 看来状况是糟透了。 「坦白讲,继续逃跑下去恐怕也没意义。我不是因为武功高强才成为镖师的,如你所见,是胆子小才能活下来。」 这猫猫也能理解。比起勇猛直前但行事鲁莽,善于避祸逃难的人更适合担任护卫。 「也就是说我们要丢下你们了,失镖了。」 这大叔真是老实过头了。其实不用特地跟猫猫他们知会一声,碰上这种状况直接开溜也不奇怪。比起不经考虑勉强继续逃跑,这种态度更让她欣赏。 「……我明白了。」 猫猫叹一口气。 「我姑且问一下,就算我说愿意支付额外费用,也还是不行吗?」 「多少钱我都出」这种陈腔滥调闪过脑海。 尽管猫猫怀着一丝希望,心想只要能设法弄来马匹,护卫或许就能带着他们逃出生天。然而—— 两位护卫面面相觑,否定了这个提议。年轻护卫露出他负伤的手臂给猫猫看。 「最可行的是到附近的池塘去捕捉野马。我们能骑野马,但你们能骑未经调教又没被鞍的马吗?我们没自信能载着人摆脱敌手。更何况这小子一个人骑马就够费力了。」 「……」 猫猫心想,早知道就学学骑马了。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毋宁说,这两位护卫已经算是很有良心了。 (没有把我们出卖给追兵,也没有洗劫我们然后丢下不管。) 他们始终试着尽到责任,判断实在不可行之后,还跟猫猫他们作一番解释。 「……你们年纪还轻,又有女人在,就算被捉住也很有可能保住性命。」 「……」 (很有可能保住性命,是吧?) 不知道会被怎样对待。落入盗匪手里不可能有多好的待遇。 但是这两位护卫若是被捉到,是绝对活不了的。 「我明白了。不过,两位有没有办法只带一个人走?就一个孩子呢?」 「……什么意思?」 护卫大叔有点戒心地反问。 猫猫拿出白布条,割下一块。 「小红,你娘叫什么名字?」 「银星。」 对了,是叫这个名字。猫猫一面注意到她的名字不像其他兄弟是取自动物,一面用白布条写了封简单的信。 「还有,这个借我用用好吗?」 「嗯。」 猫猫把布条缠在小红的发饰上,然后塞进嘴里还咬着布的玉隼手里。 「呣呣呣?」 玉隼好像有话要说,但猫猫不理他。 「能否请两位就带他一个人回西都就好?」 「就带这个小弟弟?」 「是。」 猫猫好歹是个姑娘。小红也是,而且长得很可爱。相较之下,玉隼是个男孩,又是个不会察言观色的小孩,难保他不会拿父亲的名字出来跟追兵夸口。 (说出鸱枭的名字,是吉是凶还不知道。) 猫猫也想过对方听了也许会要求赎金,但鸱枭这人也有可能四处结怨。更何况被诱拐的人质向来不太可能平安获释。 猫猫判断有玉隼在,会大幅提升他们遭到杀害的可能。 其实她很想先帮助年纪较小的小红,但也是莫可奈何。 「就一个孩子,还是有困难吗?」 猫猫在怀里摸摸找找。身上是有点钱,不过只够当跑腿钱。既然如此—— (虽然真的、真的很浪费……) 猫猫心如刀割地拿出一个小荷包,里面装了几粒形状歪瓜裂枣的珍珠。本来是想拿来入药的,但也没法子了。 「这、这可是珍珠?」 「是,货真价实。」 两位护卫吞了吞口水。 (虽然是真的很浪费。) 听说光这么几粒珍珠,价值就已经够盖一幢房子。 猫猫拿掉玉隼嘴里的布。 「喂,你们什么意思啊!」 「我们会留在这林子里。你跟这两位护卫一起回西都,然后把这拿给小红她娘就是了。」 猫猫指着小红的发饰。 「不是,为什么就我一个……」 「好了,没工夫跟你多讲。」 猫猫把布塞回玉隼的嘴里。众人捆起他的手脚,以免他乱闹。 护卫大叔扛起挣扎扭动的玉隼,用绳索把他紧紧固定在背上背着。 「抱歉了。」 两位护卫就这么将猫猫她们扔在林子里。小红抓着猫猫不放,伤心地望着他们的背影。她这么聪明,一定明白她们是被那些护卫丢下了。 「抱歉,我擅作主张。」 「这是最好的法子?」 「但愿如此。」 事已至此,再怎么闷闷不乐也没用。只能行动了。 猫猫环顾四下。目前还没有人影,但追兵迟早会到来。既然如此—— 猫猫找了一棵大树,在地面挖洞。然后两人躲进去,用落叶藏身。 「……要躲起来吗?」 「现在先躲躲。」 「也许会被发现。」 「是会被发现。」 被发现是迟早的问题。但是—— 过了一会儿,就听见了脚步声。一阵粗鲁踩踏的沙沙声响。所有人手里都拿着武器,有人拿剑,也有人拿着农具。 (是会杀人封口,还是捉作人质?) 猫猫不知道事情会如何发展。 只是就算被捉作人质,也不知道会被如何对待。 「你忍耐一下。」 猫猫小声对小红呢喃。她将衣袖揉成一团,塞进了小红的嘴里。 人的沙沙脚步声逐渐逼近。 猫猫瞟了那人一眼。 (不是那个人。) 让猫猫抱在怀里的小红心脏跳动得很剧烈。小红想必也同样感觉到了猫猫的心跳声。分明已是微寒的深秋时节,却觉得异样地炎热,甚至让她担心会冒出热气,让人发现她们躲在这里。 (也不是这个人。) 土匪们走过来又走过去,每次猫猫她们都憋住呼吸。 土匪们搜查得很马虎。大概是方才还看她们跟护卫一起四处奔逃,没想到会有两个人离开护卫窝在这个小洞穴里吧。 (还不行,再等等。) 猫猫耐着性子等待。最后—— 一个手握曲刀的男子走近过来。此人有着浓密的胡须与体毛,头发乱糟糟的,身上披着脏外套。年龄大约五十岁吧。脖子上挂着一件东西。 (就是他了。) 猫猫不知道除了这家伙以外还能不能找到她要的人选。所以,纵然不知道这家伙为人如何,也只能在他身上赌一把了。 就在男子即将走过他们眼前时,猫猫站了起来。 「你、你是……」 「……」 猫猫抿紧了嘴。 男子拿曲刀抵着猫猫的脖子。 (冷静,冷静。) 猫猫无暇去理会流出的鲜血,开口道: 『神啊,祢是否正看着我们?』 这是之前听雀说过的异国经书中的一句。她尽可能讲得流畅而不咬到舌头。 猫猫紧盯着男子不放,可以说是用瞪的。她心脏越跳越快,双腿几乎快要发抖,但不能让对方看到。在唬人的时候,重点在于看起来有多理直气壮。 「……搞啥啊?」 男子死心般地讲了一句,放下了曲刀。 (……我赌赢了吗?) 她几乎快要吓得腿软,但还得继续虚张声势。 「如果是异教徒就能一刀解决了。」 (真是好险。) 差一点就没命了。 猫猫看着男子挂在脖子上的首饰,作工很朴素,就只是用皮绳挂着木片而已,上面绘有猫猫闲来无事时翻阅的经书上的那种花纹。 而镇上教堂所信仰的,跟那本经书正是同一种宗教。 十八话 土匪窝 信仰小镇之中意外地寂静。 巨大神庙周围林立着商家,但此时都关起了门。取而代之地,各处聚集了一些不修边幅的男子。就那身穿着与其说是村民,不如说怎么看都是土匪。 猫猫与小红一起被虔信神明的中年男子押着走。土匪上下打量猫猫她们,但被中年男子一瞪就别开了目光。 看来这座城镇已经被土匪们占地为王了。做贼的向来不事生产,等到把这座城镇吃干抹净了,大概就会转移阵地吧。 (就像蝗虫一样。) 猫猫勉强压下满腹的恶心。 不过猫猫也呼了一口气,确定自己的判断是对的。中年男子以谈判对象来说还算不坏。 首先,男子是镇上教堂的信徒。其次,男子在镇上具有一定程度的稳固地位。 猫猫从首饰的花纹看出他是信徒。至于地位,则是从穿着确认的。中年男子披着脏外套,虽然看起来绝不富裕,但站在土匪的立场就能明白。作为武器的曲刀仔细磨过,脏外套用的也是扎实的毛皮,随便挨个两刀也不会被割破。 对土匪这种地痞流氓来说,实力能够直接带来权力。猫猫认为男子身上的装备显现了他的地位。 拜此所赐,猫猫的脖子因为被刀锋抵住而弄得血迹斑斑。虽然没流很多血,立刻就结痂了,但看起来好像比实际上流了更多血似的,害小红很担心。 (幸亏这孩子是真的很乖。可是……) 小红曾经有过心中太过不安就会吃头发的毛病。有些病例指出患者在内心负担过重时会吞食异物,小红恐怕也是其中之一。 「进去。」 猫猫她们被带到了位于城镇中央的教堂。 (是叫什么教来着?) 猫猫听雀说过,但发音太难了记不清楚。 一个三十岁上下的男子大摇大摆地睡在教堂礼拜堂的正中央,一只眼睛受伤瞎了,一副就是凶神恶煞的模样。一身夷狄似的打扮,无袖衣服外面套着狐狸皮。 原本用来敬拜神明的场所都糟蹋了。男子在地上铺了好几层毛皮,弄得满地都是酒瓶与吃过的肉睡在上头。旁边有两名心惊肉跳的女子,等着随时伺候男子。 「头子,人带到了。」 中年男子说了。 (还挺年轻的?) 本以为年纪会更大。看男子一身虬结的肌肉,也许是凭实力当上大王的。 「就这家伙?」 「是。」 什么就这家伙?猫猫感到不解。 「是喔?随行的女人不是不要了吗?」 「……头子不是答应过我会放过同门吗?最起码应该能当个煮饭婆。」 (随行的女人?放过同门?) 感觉似乎与猫猫的预料有些出入。说得好像他们本来要抓的并非猫猫。 (倘若不是要抓我……) 视线转向了小红。 头子笨重地站起来,用他那熊罴般的庞然巨躯,站到小红的面前。小红两眼噙泪,站到了猫猫的背后。 「是喔?来人。」 「在。」 「悬赏图呢?」 两名女子吓得一抖,怯怯地把羊皮纸拿过去。头子打开来跟小红做比对。 「好像有点像,又好像不像?」 (肖像画?) 图上画了一个孩子的相貌与特征。猫猫对这张肖像画有点印象。 (这是?) 总觉得跟日前猫猫诊治过的异国千金有些神似。 (不,没这么离谱吧。) 猫猫看着小红。小红的发色相当明亮,远远一看是有可能错当成异国人。眼睛不是蓝色的,不过远看或许是不会发现。 (可年龄有差啊?) 小红至多不过七、八岁。再怎么虚报也不像是十岁的孩子。 相较之下,那个龋齿千金看上去像是十二、三岁—— (但异国人看起来都比较成熟。) 她那时猜想实际年龄大概是十岁左右。 (不。) 据说异国人计算年龄不是虚岁而是实岁。假若以出生后满一年为一岁,年龄写为十岁也不奇怪。 (莫非是目击消息跟同行的玉隼弄混了?) 猫猫偷看一眼肖像画。画上写了几条注意事项。 (淡金发色、蓝眼睛、十岁……) 小红的眼睛可不蓝,看注意事项应该就知道是抓错人了,但头子竟没看出来。 (莫非是不识字?) 而且,肖像画还特别记上了一条项目。 (可能男扮女装。) 这下知道他们为何要捉猫猫她们了。 「啊——看也看不出来。记得说过是男的吧?衣服脱了就知道啦,脱掉!」 见头子伸手想拉小红的手,猫猫站到前面去。 「干啥?」 头子的口气听起来很不高兴。 猫猫差点吓得手脚发软,硬是吞了吞口水。猫猫的判断果然是对的,要是玉隼人在这里的话八成会把事情搞得更复杂。 「怎好劳烦大王动手?这孩子是女娃,我来帮她脱,请大王高抬贵手。」 猫猫让小红站到自己面前。是男是女总看得出来吧。 「你忍耐一下。」 她把快要哭出来的小红推到前面,掀起她的裙裳。只要看得出来是姑娘就行了。 这时,给头子陪酒的一名女子过来了。 「独、独眼龙大王,由小女子代为确认吧。」 「……嗯,也好。我也懒得看小鬼脱光。」 看来头子被人称为独眼龙。 (还独眼龙咧。) 猫猫佩服这人真好意思取这么伟大的名号。记得应该是从前一位武将的浑名。 女子靠近过来,含泪握住了小红的裙裳。 「对不起。」 「……」 女子自告奋勇,似乎是即使看小红还小也不想让她受辱。确定小红的胯下什么也没有之 后,她神色略显安心地望向独眼龙。 「是女娃。」 「……女的啊。是谁说下一辆马车很可疑的?」 「是派去邻镇暗中办事的一个小弟。」 「那就打他个一百下,三天不准吃饭。」 「是。」 中年男子寡言少语地办事。 「啊——真该死。还以为总算能给鸱枭一点颜色瞧瞧咧。」 独眼龙简直跟个孩子似的原地跺脚。他身形庞大,踏到地面都震动了。 (他说鸱枭?) 猫猫整个人抱住小红护着她。小红听到舅舅的名字,显得心慌意乱。万一莫名其妙被人家发现她们认识鸱枭就糟了。 (那个混帐,究竟干了什么好事?) 就悬赏单看起来,肯定是那个异国龋齿女娃……不对,是龋齿毛孩引发了这场纷争。那毛孩子看起来娇生惯养,没想到似乎是相当重要的人物。 (而我逃走,是为了不让壬氏遭受其害。) 那个龋齿毛孩牵涉到了某些政治因素。 「这两人如何发落?」 中年男子向独眼龙询问怎么处置猫猫她们。 「喔,你决定吧,随便。」 不知道是已经完全失去兴趣,抑或是老大不高兴起来了,独眼龙窝到了毛皮床铺上。看起来就像一只熊或老虎。 「喂。」 中年男子把那个跟小红赔罪的女子叫去。 「你带她们过去吧,她们是同门。」 「是。」 女子对中年男子恭敬地低头领命。女子方才对独眼龙惊惶畏惧,但对中年男子的态度中有着某种敬意。 「随我来。」 猫猫她们只能跟着女子走了。 十九话 土匪村 前篇 猫猫与小红被带往妇孺聚集的集会所。看到墙边分别放着枕头或被褥等,就知道这里的人被迫过着同住共寝的生活。而且集会所的门口还有外貌粗犷的男人看守着。 (是这么回事啊。) 看来镇上的居民都被土匪控制了自由。女人与小孩似乎形同人质。 方才那句「对不起」也许是在向平白遭殃的小红赔罪。但这些居民不也都是受害者吗?猫猫还是不太了解那句话的意思。 「喔——新来的啊。」 女子将她们带去见一位稳重有福态的中年女子。中年女子上下打量猫猫与小红。 「怎么两个都瘦巴巴的?能做事吗?反正一定是老师带来的吧?」 「是呀,说是跟大家同门。」 带猫猫她们过来的女子说了。 (她叫刚才那老家伙老师?) 不是夫子就是教堂人员吧。这就表示那人不是土匪,而是镇上的居民。 (换言之,这些居民跟那帮土匪沆瀣一气,不然就是被逼的。) 若是如此,女子方才的赔罪就能理解了。更何况天底下哪有拿着农具打劫的土匪?这是从一开始就明摆着的事。 身材丰腴的中年女子看着猫猫。 「抱歉了姑娘,把你现在身上穿的全脱了吧。这屋子里只有女子,快快脱了把衣服换一换便是。」 「……明白了。」 猫猫也不怎么介怀,便手脚俐落地开始脱衣服。都说这里只有女子了,况且她每回进去后宫时都要被验身,早已习惯了。 只有一个问题,就是—— 「这是什么?」 「那是止血药。」 「这是什么?」 「那是退烧药。」 「这是什么?」 「那是止咳药。」 看到从猫猫怀里出现一包又一包的药草,中年女子一脸的傻眼。 「这是什么?」 「……那是壮阳药。」 最后她问到了女镖师给猫猫的瓶子。 (就某种意味来说是壮阳药。) 毒蛇泡酒喝很有滋味。 「你究竟是什么人?」 「我是药师。」 事到如今也瞒不住了,猫猫老实回答。妆容也掉了,晚点再来思考捏造的母女身分还能用多久吧。 「药师是吧?既然如此,这些药你就好好留着。反正就算交给那些家伙他们也不会用,只会被扔掉而已。」 「谢谢大娘。」 中年女子乍看态度冷淡,但人好像还不坏。当然,其中或许包含了信仰同教的自家人意识。 (其实我也不算异教徒,但还是别穿帮为妙。) 猫猫做此判断。 「你们的衣服得洗洗,就顺便把衣服换了吧。你们能自个儿洗衣服吗?」 「能。还有,抱歉我想趁便求一件事,不知我们乘坐的那辆马车上的东西能不能还给我?」 「这没办法。有什么你们宝贝的东西吗?」 「也没什么,就是平日读的经书放在车上。我才教这孩子教到一半。」 小红一听,立刻紧抓住猫猫。 (这家伙真会临场发挥。) 也许只是猫猫自以为,但她觉得跟小红似乎可以相处愉快。 「经书吗?那就情有可原了。我会去跟老师拜托一声。」 中年女子很干脆地答应下来。 猫猫松了一口气。 猫猫她们拿到的衣服虽然粗糙,但至少是耐穿的毛织物。方才都还穿在身上的衣服是棉织物,穿着在镇上走动恐怕会引人侧目。 姑且不论请镖师护送的大户夫人是如何,如果是被半当成了俘虏对待,这身打扮的确比较合适。 「那就如此了,我还有其他事得做,你们去跟那边那几个姊妹找事情做吧。」 「是。」 猫猫有礼貌地低头答应。 「听清楚了,在我们这里不做事的话小命很快就没了。你若是还想活命,就得忘掉以往当夫人的生活,伏低做小努力干活,知道吗?」 被中年女子如此叮咛,猫猫与小红不住点头。 「话说回来,你们俩叫什么名字?」 「名、名字吗?」 猫猫一下子急了。这时候直接说出本名妥当吗?看独眼龙那态度,似乎对鸱枭怀恨在心。 万一被他知道小红是鸱枭的外甥女,那可就惨了。可是,当壬氏他们来找猫猫的下落时,又不能不让他们察觉。 (嗯——) 烦恼了半天,想出来的是—— 「我叫熊熊,我这女娃叫小狼。」 她一时之间只能想出这种名字来。 猫猫悄悄看了一下小红。她皱着眉头,眼神就像看到一条毛毛虫。 「哦,熊熊与小狼啊。名字怎么起得这么粗犷?」 方才给那个什么独眼龙陪酒的另一名女子,易于亲近地说话了。虽然晒黑了看起来比较成熟,其实才十七岁。她已有了个三岁的孩子,让猫猫确定说自己和小红是母女不会出差错。 「是。我家里为了让女子能够战胜病魔,都会取个强悍的名字。」 猫猫一边脸不红气不喘地胡诌,一边给蔬菜削皮。她们看猫猫的体格要做粗活有困难,就让她帮忙烧饭了。 猫猫负责削皮,小红用水洗菜。此地附近就有水源,比起其他地区更能奢侈地用水。 猫猫此时正在削的是马铃薯。 这蔬菜可真是眼熟熟过头了。 「虽然遭人奴役,但就忍忍吧。还能保住小命便该庆幸了。」 这个姑娘很爱说话,一边跟猫猫一块儿削皮一边跟她聊镇上的事。 她说蝗灾发生后造访镇上的旅客少了大半,那些无法谋生的于是去投了土匪,扩大了他们的势力。又说大约在一个月前来了那个人品低劣的大王,把城镇给占据了。 镇上本来有西都派遣过来的士兵,但都被杀了。 (一个月前啊。) 难怪西都还没接到通传。情况比想像中更恶劣。 「一些能打的家伙挺身对抗了那帮土匪,结果都送了命。那家伙自以为了不起地叫自己什么独眼龙,脑袋又蠢,偏偏就是真的很能打。结果因为大家不管怎样都不可能敌得过他,老师才会去跟他达成协议。」 老师就是那个捉到猫猫、虔信神明的中年男子。 姑娘说后来,镇上就变成如今这种景况了。 (撑不久的。) 不知那个什么老师的明不明白这个道理。难道连个打破现况的办法都没有,只求能够活命就好? 猫猫一面心生疑问,一面把削好的马铃薯放进桶子里。 「皮要拿去哪儿扔?」 「皮不扔的。我们会把它炒熟,当成其余那些异教徒的三餐。」 姑娘用一种心里不痛快的神情说了。 「但皮可称不上好吃啊,吃了舌头会发麻。」 猫猫听说马铃薯的皮与芽有毒之后,有吃过几次。 「可是那帮土匪坚持要这么做。至于味道,我们会用这个来掩盖。」 姑娘给猫猫看一瓮瓮的辛香料。 「舍不得用马铃薯,却使用这么多辛香料没关系吗?」 不只是岩盐或胡椒,还有肉桂、肉豆蔻与番红花等,种类丰富。辛香料换个方式使用就能变成生药,看得猫猫眼睛都发亮了。 「反正也没其他用途了。他们袭击商队抢到这些好东西,可是没办法脱手,所以就随便我们用了。」 「真是浪费。」 「呵呵,不过很好用喔。即使食材的品质不好,加些辛香料就掩盖过去了……所以,我们偶尔会把臭掉的蔬菜加到那帮土匪的饭里。」 姑娘的两眼直瞪前方。 「不过,幸好熊熊你们跟大家是同门。假如是异教徒的话就惨了。」 「怎么说?」 猫猫尽可能佯装镇定地问道。 「那个叫独眼龙的东西原先好像想把镇上居民减掉一半。但是老师跟他说会让居民凑在一起干活,请他放过大家。然而……」 泪珠从姑娘的眼中滚落。 「独眼龙说那就大发慈悲,只减掉一半的一半。而且还说让老师来挑人……」 那个什么老师的,就选出了异教徒作为淘汰的对象。 「就、就连小娃娃都没有放过。那孩子以前常跟我家孩子玩……除了能干活的人以外都……」 姑娘哽咽着说。 猫猫四处张望。她怕看守的男子会以为她们在偷懒。 「我明白了。抱歉问到你的伤心事。」 猫猫摸摸姑娘的背,咬紧牙关心想如何才能让那可恨的独眼龙受到报应。 猫猫在镇上待了数日,大致上已经掌握了镇上的状况。女子们为了说话发泄郁闷的心情,跟猫猫这个新来的无话不谈。 她们满口的怨言,说那大王自以为很威风叫什么独眼龙,看起来分明活像只熊,又说他连脑袋里都装满肌肉,而且还有脚臭等,让猫猫担心万一被听到恐怕要立刻去见阎王。 不过,独眼龙虽然脑袋笨但直觉很准,率领那一帮土匪全凭武力。 「只要能除掉那家伙,剩下的就全是一群喽啰了。只可惜……」 一位大娘一面烧饭,一面跟猫猫说话。猫猫在她旁边一心一意地削马铃薯皮。薯皮也是要给人吃的,所以唯独芽眼一定要去除干净。 关住猫猫的集会所把女人小孩加起来大约三十人。这些人被聚集起来主要是为了烧饭,另外也会分配洗衣打扫等工作。村镇原本住了约莫一千人,后来在蝗灾余波下有半数迁去了其他地方。迁走的主要是商人,留下来的几乎都是守着教堂的虔诚信徒、农民,或是无处可去的人。 (看来土匪本来人数没那么多。) 顶多也就五十人或是更少吧。但是要袭击一座民众几乎都不会打斗的村镇似乎已绰绰有余。第一个先把自西都派遣过来的士兵们杀光后,剩下的就都是神职人员与农民了。 (农民身体锻炼得健壮,本来应该是能打的。) 问题是不懂得如何打斗。罗半他哥就是个好例子。 看那帮土匪还使唤其余居民里的男丁去打家劫盗,独眼龙的手下恐怕没多大本事。正可说是乌合之众。 「对了,他之前提到鸱枭怎样怎样的,那说的是谁?」 猫猫本来犹豫着该不该问,但还是问出口了。 「噢,好像是几年前有个男的弄瞎了那头熊一只眼睛。是他自己要去袭击那大侠护送的商队才会反遭击退,却因此恼羞成怒了。」 (那个臭长男。) 不,其实那长男没做错事,然而猫猫现在之所以这样落难,原因都在那个败家子身上。如果要再往前追究,或许得怪来求猫猫相助的小红—— (但她很可爱,就不跟她计较了。) 无可否认猫猫已对她有了感情。 由于以往应付的都是些没规矩又牛脾气的小鬼头,现在来了个乖乖听话的小娃娃真是可爱得不得了。要是这世上每个小孩都像她那样,猫猫也会说自己喜欢小孩。 (铃丽公主是也满可爱的,不过那毕竟是在当差。) 无意间,这勾起了猫猫在翡翠宫的回忆。不知她身体都还健康吗? 话又说回来,早知道会落得这般田地,那时候真不该搭理小红的。而小红其实也是受了虎狼的唆使。 (我就觉得看那家伙不顺眼,没想到……) 看来他是存心要陷害鸱枭。 (真是气人。) 猫猫忍不住拿着马铃薯挥来挥去。 想着想着,马铃薯的皮也削完了。她把削下来的皮与马铃薯放在砧板上。马铃薯要蒸熟了当饭吃,皮则是切丝炒来吃。 猫猫拈起马铃薯皮,皱起了眉头。 (不吃点更像样的东西不行。) 之前说过要淘汰掉四分之一的居民,但实际上并没有全部杀掉,说是能作为劳动力的都被当成了奴隶。所以吃得实在是粗糙至极。 就只有炒马铃薯皮当饭吃,配上淡而无味的汤。对于那些土匪,却得把珍贵的羊肉或酥给他们吃。 负责烧饭的大娘她们心里不快,然而不能反抗。只能用炒过肉的锅子来炒薯皮,帮它添点滋味。 猫猫听说在这村子里,本来是不曾歧视异教徒的。是以老师做此决定,引来了不少反感。 「作孽啊,竟然只因为是异教徒就对小孩见死不救。」 「当初真是看走眼了。现在可好了,成了那熊货的走狗。」 有些人这么说。不过—— 「但我们原本也有可能送命的。」 「那时无论如何就是得挑些人出来,老师也是身不由己啊。」 也有些人这么说。 「总之,我们也受过异教徒很大的照顾。真要说的话,这马铃薯可也是那个异教徒大哥带来给我们的呢。」 大娘一边把马铃薯放进锅子里一边说了。 (异教徒大哥?) 猫猫脑中浮现出一名男子的身影。 (罗半他哥。) 罗半他哥大概也来过这村子劝农教稼吧。如今马铃薯已成了这村镇的主食,可以说推广成功了。 「是啊,虽然他只逗留了几天,但真是个勤劳的人。我要是再年轻个十岁啊,早就说要嫁给他了。」 另一位大娘这么说道。 「你就算再年轻个十岁也已经嫁人了吧?配给我那女儿才适合。要是他再多待个几天啊,我就让她夜里去私通了。」 「啊——我隔壁那家也是这么说的。记得听说过他看起来像农民,其实是名门世家的少爷。」 「哪有可能啦,挥锄头挥得腰杆那么有力的大爷怎么可能是名门之出嘛?一定列祖列宗都是农民啦。」 (不,好歹也算是将帅门第啦。) 猫猫默默听着。 「就是呀。哎呀,那锄头挥得可漂亮了。」 (老兄,你的桃花运来了。) 若是让此时人在西都的罗半他哥听到这一席话,不知他会作何感想。等事情平静下来后也许他可以到这村子相亲,做人家的上门女婿。 看守管不到灶屋这里,大伙儿嗓门都挺大的。 「请问一下——」 「什么事啊?熊熊?」 分明是自己取的假名,却听不习惯,早知道就取别的名字了,但想不出来就是想不出来,无可奈何。就连平素毫无怨言的小红都对她一脸鄙夷。 「在我们来此之前,可曾有一位女镖师来过?她是我们雇用的护卫。」 猫猫提起了她一直惦记着的女镖师。 大娘边试味道边沉吟了一会儿。 「嗯——我好像没听到那种骚动。不过,因为我都待在这儿没动,外头很多事情我不会知道就是。」 「我也是不太清楚。只是一旦被发现是异教徒的话,大多都会先关进牢房再决定如何处置。」 「……牢房啊。」 猫猫不觉得行事那般谨慎的女镖师会轻易被捉住,但整件事确实是事出不测。也许她丢下猫猫他们自己逃走了。 猫猫一面沉吟,一面把马铃薯皮切丝。 「我洗好了。」 小红拿马铃薯过来。 「真乖,小小年纪就这么懂事。」 大娘用肤色黯沉的手掌摸摸小红的头。小红腼腆地微笑了。 「幸好你们还挺能干活的。要是不能当煮饭婆,就会叫你们去做其他工作了。」 「其他工作比这儿辛苦吗?」 「打扫洗衣是力气活,下田也很辛苦不是?虽然没有哪件工作是轻松的,但负责烧饭比较不怕挨饿,已经算不错的了。只有一件事情要多留心。」 「什、什么事呢?」 大娘整张脸逼近过来。 「我们会照顺序去给那熊货陪酒,一次两人。到时候,你可别轻举妄动。曾经有个姑娘藏了把菜刀想趁他大意时杀了他,结果……」 看到大娘她们阴沉的脸色就知道,一定是失败了。 (那么,下毒的话……) 「吃饭喝酒,他都不会第一个碰。总是先让我们这些女人帮他试毒啦。」 (啧!) 猫猫把切下的马铃薯皮扔进锅里。锅里剩了些炒过肉的油。 二十话 土匪村 后篇 「熊熊,我问你。你说过你是药师对吧?」 管理灶屋女人们的中年女子叫住了猫猫。她表情郁郁寡欢。 「你能来一下吗?」 「好。」 猫猫照她所说,来到城镇的外围。一名男子被随便扔在干草堆上,看起来奄奄一息。腿弯向不该弯的方向,半张脸挨揍肿胀,嘴巴在流血,看来是牙齿断了。其他还有许多刀伤。 年纪恐怕不到二十岁,说成少年郎都不为过。 猫猫二话不说立刻动手治疗,同时把状况问清楚。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猫猫把折断的腿抬到高于心脏的位置。附近有烧饭用的木柴,她借用一点来做成夹板把骨折的腿固定住。幸好断口整齐,要是在里头粉碎了,就得开刀取出碎骨才行。 「是独眼龙在疼爱晚辈啦。」 「疼爱晚辈?」 所以说穿了,就是指导失当?看到中年女子忧心的眼神,被打伤的少年可能原本就是镇上居民。 「那家伙吃撑睡饱了便会随便抓个人来揍,说这叫练武。这孩子这样已经算不错了,之前还曾经死过人。」 大娘目光飘向远方。 「练武练到出人命,太偏离常轨了。」 「听说是这孩子还手了。其实也没伤到独眼龙多少,但他吓了一跳嘴里咬到,一气之下就把这孩子打成这样。」 猫猫撑开少年血流如注的嘴。她检查是否有残留断齿,把白布条揉成一团让他咬在嘴里。她想压住伤口止血,但不知少年是否还有意识。 「你咬得住吗?」 「……」 少年轻轻点了个头。 再来就是止血药了,猫猫只得把珍贵的蒲黄全部用掉。 猫猫脱掉少年的衣服看看身上伤势,幸好没有哪里骨折。要是内脏被伤到了,连性命都堪忧。 「凭现在手边有的就只能治疗到这儿了。还得吃些营养滋补的饭菜静养一段时日。」 「……办不到。」 中年女子心灰意冷地说。 「不能干活的家伙会被带去跟异教徒关在一起,饭菜只有清汤跟薯皮。而且可能是缺乏营养的缘故,大伙儿常常吃坏肚子。」 猫猫判断原因很可能出在马铃薯的皮与芽上。她在烹煮薯皮时都会把芽挖干净,但恐怕还是有毒素留在皮上。 (该说不该说?) 可是就算提醒,也只会落得没饭吃的下场。 「谢谢你啊。我会找些男丁来抬这小子,你可以回去了。」 「好。」 「啊,还有一件事。」 中年女子把猫猫叫过去。还以为有什么事,原来是要把猫猫与小红穿过的衣裳还给她们。猫猫没想到还拿得回来,感到十分意外。 「绽线的地方我帮你们缝好了。要是被其他人看到了会跟你们抢,快去藏好。」 「谢谢大娘。」 猫猫一面低头致谢,一面检查衣裳。 (之前有哪里绽线吗?) 也许是在树林里四处逃跑时勾到了?她拿起来一看,发现衣袖有缝过的痕迹。 (!) 不只是把绽线的地方补好,还绣了鸟儿。在衣袖里层必须细看才能找到的地方,绣上了麻雀的精细图案。 (这是……) 看起来像是精致花纹,其实是文字。文字是异国语的单字,猫猫勉强还读得懂。 「晚饭陪酒制造破绽」。 看到这一串不可能是凑巧的单字,猫猫望向了中年女子的背影。 (对了。) 『你若是还想活命,就得忘掉以往当夫人的生活。』 那时,猫猫并没有解释过她与小红的母女假身分。这名中年女子却知情。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猫猫这才恍然大悟。 煮饭婆们晚饭后洗完碗盘就没事了。洗个碗盘不用那么多人,所以采用轮班制。猫猫与小红假冒母女,因此经常被安排在一起。两人在月光下默默洗盘子。 猫猫不是爱主动说话的人。小红也是,两人即使待在一起也总是默然无语。但是,今天猫猫主动跟她说了: 「我有件事想请你帮忙。」 四下没有旁人,但她还是小声地回答: 「什么事?」 聪明的孩子,似乎听懂了猫猫的意思。 二十一话 陪酒 猫猫在烹煮马铃薯。 「你给菜肴想了什么新花样?」 粮食本来就够少了,那帮土匪却又爱挑三拣四。因此大伙儿正在思考有什么办法避免挨骂时,猫猫举手了。多亏罗半他哥的帮助,猫猫颇为擅长调理薯芋。 「把蒸熟的马铃薯切块。」 「连皮吗?」 「连皮。」 大锅里倒油炒肉,然后放入切成四等分的马铃薯,用酒与酱调味。香辣的辛香料也加个够。虽然奢侈了点,但还是放了蜂蜜增添光泽。 (哦哦!) 光闻香味就垂涎三尺了,一定很适合下酒。 「这个的话的确有可能让他们胃口大开。」 大娘拿了一块马铃薯来吃。 「嗯……让那些家伙吃这个真是浪费。」 「不可以,大娘。被他们发现会打死你的。」 「我知道啦。唉,真不知道为什么总是得拿好东西喂他们。」 猫猫也巴不得自己吃掉,但肉类都被他们严加管理。除了独眼龙与土匪手下之外,其他人都吃不上几口肉,顶多只有一些边边角角在汤水里漂浮。很多时候甚至得吃那些土匪吃剩的菜。 「那这个我就多做一些了。」 「麻烦你了。我们去多蒸一些马铃薯来。」 「啊,既然这样……」 小红提了篮子来,里面装满了小颗马铃薯。 「小颗的比较好蒸,多用一些吧。蒸好了可以省去切的麻烦。」 猫猫把马铃薯一颗颗丢进蒸笼。烧菜的动作要快,否则会赶不上晚饭时刻。 「我、我说啊。」 猫猫正在多炒一些肉时,一位大娘来找她说话了。 「今天晚饭是你们去陪酒,你们行吗?」 她看着猫猫与小红。所有煮饭婆迟早都会轮到去陪酒,无关乎年龄。 「那个熊货,基本上有寡妇与异教徒的女人们就够了,但偶尔也会碰陪酒女。你家……官人还在世吧?」 大娘为猫猫担心,怕她会被玷污。可能是这些相当于奸淫的行为都被教规视为禁忌吧。 「我会留心的。」 猫猫一面炒肉,一面把大娘的忠告听进去。她是觉得世上没那么多口味特殊的人,但是就接受一下人家的关心也不会怎样。 土匪们的晚饭端进了教堂里。早饭都是他们想啥时候吃就吃,但晚饭由于需要兼做回报,似乎都是聚在教堂里一块儿吃。 猫猫原本猜想土匪大约有五十人。但实际一看,可能只有大约三十人。没想到就这么点人。 猫猫与小红坐到独眼龙的身边。 菜色有猫猫煮的酱烧马铃薯羊肉、乳酪与面包,以及羊肉蔬菜汤。她在汤里加了山羊奶,让它浓稠一些。酒喝的是马奶酒,散发出独特的气味。 独眼龙这桌还多了一道类似生肉饼的菜肴。这是马肉脍,把肉剁细了与胡椒、香草拌匀而成。 「来,吃。」 随着独眼龙一句话,手下们开始吃饭。酱烧马铃薯似乎大受欢迎,众人吃个不停,但也有些家伙觉得不合胃口,净吃其他菜肴。 (不准挑食,快给我吃。) 猫猫如此暗想,但为所欲为的土匪们不可能听见她的心声。 「你们也给我吃。」 独眼龙将马铃薯、面包、乳酪与生马肉放进猫猫她们的盘子里,把汤泼洒上去拿给她们。简直像是在喂家畜饲料。 「谢大王赏赐。」 猫猫连筷子都不准用,用手抓起马铃薯吃。生肉被弄得糊烂,但很美味。是猫猫把辛香料彻底拌匀还试过味道,当然美味了。 独眼龙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吃,看似是在施舍食物,其实同时也有试毒的用意在。他看猫猫吃完了都没怎样,接着拍了拍酒器。 猫猫斟一杯马奶酒,正要喝的时候—— 「不是你。让这家伙喝。」 独眼龙没把酒杯拿给猫猫,而是小红。 看见酒杯拿到眼前,小红有些畏缩。 猫猫看着小红点了个头,小红也点头回应。 「谢大王赏赐。」 小红把杯中酒一饮而尽。 「噗呼……」 看来她还挺能喝的。杯中物是马奶酒,虽然是酒但酒精含量低,听说在戌西州连吃奶的娃儿都能喝,看来是真的。 「小女子也喝一点以防万一。」 猫猫也倒一杯酒喝下。 (酒精果然很淡。) 她不禁心想要是再浓一点会更好。 「……」 独眼龙大概是觉得可以放心吃了,开始喝酒吃菜。猫猫一面不停往他杯中斟酒,一面环顾四周。 场面与其说是晚饭,更近似于酒宴,吃得很慢。有人把酒洒在地上,有人乱丢面包,简直无法无天。 (我们东西都得省着吃。这些人……) 猫猫觉得掉在地上的肉还有马铃薯很浪费,但实在不适合捡起来吃。这些剩菜剩饭都会变成居民的三餐。 众人正在喝酒喧闹之间,有个人起身离席。 「去一下茅厕。」 那人离开了教堂。 猫猫拿起空了的酒瓶。 「小女子去多拿些来。」 猫猫叫来小红,想去多拿一些酒来。 「站住。」 独眼龙阻止她。 「没必要两个人去。」 「……是。」 猫猫让小红拿着酒瓶,自己则替独眼龙的空盘子夹菜。除了肉以外,其他菜几乎都没减少。独眼龙一直在用嘴巴右侧咀嚼,左侧似乎患了口疮。 小红可能是因为酒瓶太重了,跌了一跤,传来乓啷一声。 「请大王恕罪,我这就去收拾。」 独眼龙吃完了肉脍,便一个劲地喝酒。 「我也要去茅厕。」 「啊,我也是。」 看到手下陆续离席,独眼龙扬起一边眉毛。 (……再等一下,再等一下。) 接着又有一个男人想站起来,忽然捂住了嘴巴。那人脸色很糟,靠着墙壁踉踉跄跄地走,然后蹲了下去。 「呕……呕恶恶恶……」 那人吐了一地。附近其他人嫌脏想躲,但每个人脸色都很糟。然后,他们看着自己方才还津津有味地大快朵颐的东西。 如果只有一个人还会觉得是醉过头了,但是一个接一个,身体不适的人越来越多。 猫猫感觉到有人恶狠狠地瞪着她。 「你敢下毒?」 「也许是食物中毒了,毕竟本来新鲜食材就少。」 猫猫摆出一副坚称这是不幸事故的表情。 然而,这种借口不可能管用。独眼龙气得七窍生烟。猫猫急忙躲到教堂的柜子后方。 「这臭娘们!」 独眼龙正想站起来,身体却忽然失去支撑而跌坐回去,手在发抖。 「你对我也敢下毒?」 「我们又不是没试毒啊。」 关于试毒之后,为何猫猫没事,土匪们却痛苦不堪…… (对,我下毒了。) 简单来说就是食用分量不同。猫猫试毒的分量,还不至于让人坏肚子。 马铃薯的芽与皮有毒,会引发呕吐与腹泻症状。猫猫在西都闲着没事,尝过几次,试过大约要摄取多少才会引发腹痛。当然其他人都对她这种行为十分傻眼,但怪不得她。 马铃薯的毒素会带来热麻的刺激感。一般来说会注意到,但眼下粮食有限,假如饭菜当中时常混入腐败食材的话,舌头便会渐渐麻木无感。更何况从几天前开始,猫猫就在饭菜里掺入了马铃薯芽。 马铃薯最毒的部分就是芽,绿色的皮也具有强烈毒性。马铃薯越是不成熟皮就越绿,经过日晒会变得更绿。 这是她请小红去做的第一件事。 也就是搜集小颗马铃薯,摆在阳光照得到之处。 当然,或许不见得所有人都会吃马铃薯。味觉没变钝的人都改吃其他菜肴,但猫猫也在其他菜里下了药。她加入了大量磨碎的肉豆蔻,分量多到可以拿去卖,所以不怕不够用。 肉豆蔻虽可作为生药,但使用过量也会产生毒性。多食会引发恶心、痉挛以及心悸症状,甚至使人神志失常。 而猫猫在专为独眼龙准备的特制肉脍里,也掺进了一大堆。 「你这贱妇!」 独眼龙浑身发抖,牙龈外露。手里握着用来砍人的斧头。猫猫压抑着恐惧到处逃窜。脚步摇晃踉跄的独眼龙追不上猫猫,想挥动斧头却弄掉了好几次。 方才小红摔倒时,猫猫假装去收拾瓶子,却趁机在斧柄上涂了油。其实只要在握柄缠布就握得住了,但它就只是一块木头,所以滑不叽溜。 「为、为什么?我又没……有……吃……那么多……」 (但你喝得很多。) 从这数日以来的饮食,猫猫已经知道独眼龙这人偏食,只爱喝酒吃肉。他很有可能不会碰马铃薯。再加上体型庞大,肉豆蔻的毒性或许太弱。 所以,猫猫在酒里也下了毒。 「是、是酒吗?不对……小鬼也喝了酒,没有……怎么样。」 猫猫与小红都活蹦乱跳的。 (幸好有效。) 猫猫在酒里加了女镖师给她的蛇毒。那么,说到猫猫她们为何喝了没事—— (幸亏他正好嘴里受伤。) 之前听说独眼龙由于咬到嘴巴内侧,于是殴打村民出气。 蛇毒可以作为壮阳药,经口服用只会被胃液消化掉。她事先提醒过小红,独眼龙可能会让她为饮料试毒。之所以端出马奶酒而不是更烈的酒,就是为了这个缘故。 猫猫事前细心检查过小红的嘴里,已经知道她没得龋齿或口疮。这就是她请小红做的第二件事。 只不过假如嘴里有受伤,情况就不同了。毒素会从伤口扩散至身上。蛇毒的毒性没消失,马奶酒风味又特殊,下了药也没被喝出来。 「我绝不会放过你……」 独眼龙摇摇晃晃,举起了手。 「喂……把、把那女的……捉起来。」 即使讲话口齿不清,至少还有力气指示手下捉人。几个病得比较不重的手下过来要捉猫猫。并非所有人都会照着猫猫的心思服毒,况且体格也会影响药效。 但是,猫猫也并非没有料想过较糟的情形。 (我只想打有胜算的仗。) 她必须争取时间,设法到处逃窜,尽力脱身。 猫猫穿梭于柱子之间,打翻油瓮。土匪们踉踉跄跄地追着猫猫跑,然后踩到油滑倒。看起来像演喜剧,主角本人却是在玩命。 四处逃窜之际,她用力敲响了教堂的钟。这下应该能让人知道情况紧急。 (快,快点!) 追捕猫猫的人手越来越多,她被一路逼进教堂的角落。 (要被捉住了!) 就在猫猫做困兽之斗,抓起旁边的盘子丢向那些人时…… 伴随着激烈的声响,教堂的门被人用力踹破了。 「是、是谁?」 不知摇摇晃晃的独眼龙看见了没有。 (来得也太慢了吧。) 猫猫一边在心里咒骂那名男子,一边看着现身的一群人。 「真是久违了啊,你这熊货。」 「这、这声音是……」 独眼龙站立不稳地靠着柱子。仅存的一只眼睛看到的人物是—— 「听说你好像到处胡作非为啊?早知道当时就把你两只眼珠子都挖出来了。」 男子讲话故意气人。那张脸孔虽然端正,但洋溢着粗野气质。 「鸱枭,王八蛋!」 鸱枭率领着众多镖师。猫猫在他们之中,看到了那位女镖师的身影。 「好啦,大伙儿,把这儿打扫干净!」 鸱枭振臂一挥,镖师们纷纷响应。 (真的来得太慢了!) 猫猫呼出一口气,瘫坐到了地上。 二十二话 事情始末 土匪们立刻就被滑稽地一网打尽了。 跑去茅厕的土匪们俯首就缚。教堂里的土匪们虽然做了些抵抗,但也几乎在不流一滴血的状况下受缚。 只是,由于土匪们正在上吐下泻,造成了另一种不同意义的人间炼狱,细节就不详述了。猫猫打死都不愿意去打扫那些地方。 而现在,猫猫正蹙额颦眉地与鸱枭面对面。小红与女镖师在他们身旁。小红得以跟舅舅重逢,脸上绽放着笑容。 他们借用了集会所的一个房间,房间外有护卫看守,不让人偷听。 「是否可以请您把事情说清楚了?」 猫猫面对体重恐怕多出自己一倍的男人也毫不退缩。 女镖师也许是为了让他们能放心谈话,带着小红离开了房间。 「好吧,我也很想跟你解释清楚,但还是先来互相做个自我介绍吧。你对我知道多少?别客气尽管说。」 听鸱枭这么说,猫猫决定据实以答。 「您是玉袁国丈的孙儿,玉莺老爷的长子。同时您也是玉叶皇后的侄儿,血统纯正无奈品行不良,大家在争夺家主之位一事上都用白眼把您看作是败家子。您酿造私酒卖钱,又被怀疑与土匪来往。再容我多提一件事,劝您还是再认真教育一下自己的孩子比较好。若是要放任他那样长大成人,我看您还是再另外生一个算了吧。」 「还真的是一点没在客气啊。多亏姑娘相助,玉隼才能平安返家。只是被土匪追着到处跑,似乎把他给吓坏了就是。」 鸱枭毫无被猫猫所言激怒的反应。 「那换我了。你是汉太尉之女,表面上是女官前来充任医佐,实际上却是月君的心头好,对吧?」 「我是汉太尉在青楼的一个相好所生,不过是被他错当成了自己的女儿罢了。至于月君我只能告诉您,我承蒙月君抬爱担任试毒侍女。」 有错就必须纠正。 「嗯,好吧,就当作是这样了。」 鸱枭的语气让她有点介意,但必须忽视才能继续谈下去。 「至于讲到事情怎么会发展成这样,这该从何说起呢?」 鸱枭一面沉吟,一面用手指轻敲几下桌子。 「别人常说我是一群无赖的老大,好吧,说我经营镖局你就懂了吧。正确来说是买下了一家镖局,由我做主人。」 「那您跟土匪的关系呢?」 「我哪有可能跟土匪称兄道弟啊?自从我打瞎熊货的一只眼睛以来,那家伙便对我怀恨在心。我开始做起镖师生意后,那家伙动不动就来寻衅,有时还冒充我那儿镖师的名义。结果就有谣言说我勾结土匪,倒楣的是我才对吧。」 虽然对鸱枭说的话不能尽信,但猫猫听到的大多都是雀带来的消息。 (雀姊带来的消息更可疑。) 如果尽信雀所言,两种说法便矛盾了。真要说起来,雀分明把鸱枭形容成一个没人管得住的浪荡子,却又让猫猫跟这男人一起逃走,岂不奇怪? (照雀姊的作风,更大的可能是在话中加进了几分真实,诱导我的思维。这么做是为了避免我与鸱枭这个无赖扯上关系吗?) 既然如此,她必须仔细听鸱枭的说法,将事实交相比对。 「为何有人想要您的命,而我也必须离开西都?」 猫猫进入正题。 「说来话长。」 「这我明白。」 猫猫心想废话少说,快讲就是了。 「事情的开端是这样的:月君来到西都之后不久,有人来请我护送一支商队前往西都。原本是由另一个镖局走这个镖,但半路就脱离了他们的地盘,所以由我这儿接手。」 「您接手时知道是异国商队吗?」 「算是猜到了几分。对方大概也是清楚我的身分,才会来请我帮忙吧。心里一定是盘算着就算被我阿爹玉莺发现,我这做儿子的也能去安抚几句。因为在镖师这一行,谁都知道我阿爹排斥异国人。」 「您身为玉莺老爷的儿子,是如何看待异国人的?」 猫猫听闻玉叶后幼时总是被玉莺的子女欺负。既然如此,这男人自然也是其中之一。 「……以前受到阿爹的影响,是曾经排斥过他们。但是在这种四面与他国接壤的地方排挤异国人是损人不利己。」 (是喔?) 猫猫把马奶酒当茶喝,里面当然没放什么蛇毒。 「谁知我护送的那些异国人,竟都是不能轻易带进茘国的人物。」 「您的意思是后来才发现他们是异国要人?」 「起初我还不知道,后来才渐渐觉得有蹊跷。」 「什么蹊跷?」 鸱枭竖起了食指。 「他们似乎是听到月君在西都逗留才来的。来了之后,追兵也立刻随之而来。那群人以打劫商人来说太不肯死心,而且很难缠。后来才知道似乎是拿到了悬赏单。本以为是碰上了罪犯逃亡,但整个感觉又不太像。还有,他们自称来自砂欧,但讲话有北方口音。不像两国交好的砂欧,假如他们是北亚连的人,问题就大了。」 「北亚连……」 猫猫听到悬赏单这几个字,想起那熊货身上的东西。 「原本以为他们的目的是暗杀月君,但看起来不像。他们另有目的。」 「什么目的?」 听起来重点似乎在于他们刻意选在壬氏来到西都的时期。 「目的也许是想碰运气寻求政治庇护,大概是盘算只要月君人在此地,自国的追兵也不好硬闯吧。总觉得好像有个出谋划策都铤而走险到让人难以判断是蠢材还是天才的参谋跟着他们。」 (那可真麻烦。) 总之这男人似乎销声匿迹了一阵子。然而—— 「后来发生蝗灾,把我们困住了一段时日。州内对异国人的反感弄得局势紧张,幸好大海阿叔在驿站提供庇护,帮了我一个大忙。其间护送的这个显贵还患了场病得找大夫,可把我急死了。」 「……」 (异国人、驿站、医师……) 整件事让猫猫感到无比耳熟。 「那显贵可是个孩子?」 「是啊。」 猫猫心想果不其然,托着头。 「一直在驿站混日子也不是办法。不过后来阿爹死了,很多事情便有了进展。」 「玉莺老爷去世造成了什么改变?」 「一个会认真听异国人说话,一个不会,是你的话比较想跟哪个谈?也就是说,异国人……我看国名可以直接说出来了,理人国派人来接那个身分高贵的小孩子,因为国内的一些纠纷已平息得差不多了。」 (理人国……) 记得应该是隶属于北亚连的一个国家。猫猫知道的就这样了。 「于是由我牵线,让他们和月君会谈。但我才正要去谈这件事,状况便发生了。」 鸱枭拍拍侧腹部。就是被毒箭所伤的部位。 「才一踏进本宅,我就被暗算了。我没多想就把一旁的那些门卫揍倒在地,实在不该那么做的。总之我也不晓得刺客躲藏在哪里,因此躲进你知道的那条通道把箭挖了出来。」 「然后,玉隼与小红就来了。小红去找医师,后来就由我给您疗伤?」 整件事都连上了。 「那么,您知道是谁给小红他们指出密道的吗?」 「……」 鸱枭沉默无语,想必是不愿接受弟弟虎狼是真凶的事实吧。 「那么,连我都得跟着逃跑又是为了什么?」 「当我发现时,我已经被诬陷为诱拐异国要人的匪徒了。你治疗了我的伤,也会被当成同伙。在议论外交事务时,基本上都不能让对方国家看到自己国内的短处。」 毕竟曾以玉莺的长男身分受过教育,看来这些道理他还懂。 「从对方在府邸内使用了吹箭这点来想,家中极有可能出了内贼。雀是这么说的。对啦,你说得没错,一定是虎狼下的手。」 「原来是这样。」 所以是雀认为有必要把猫猫带走?猫猫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已经与异国要人做过接触,无法矢口否认说不认识对方。更何况既然已经出了内贼,猫猫留在本宅的话也有可能被陷害。 「只要我那时能与异国要人碰头,设法让他跟理人国使者相见解开误会,就能放你走了。当然,我得先确定引见的对象不是这要人的政敌。其间不只是我们,我得设法让你与我的外甥女也销声匿迹,还得摆脱追兵。除此之外,我也想设法跟月君取得联系。不如说最大的问题,就是这如何与月君取得联系。」 (说得简单,要做的事情也太多了,太多了。) 「不过当然不可能事事顺利,要人那边见苗头不对就离开了驿站,前往事先说好发生状况时的会合地点。结果又只能拉着你们到处跑了。」 「……所以其中一个穷追不舍要抢人身镖的,就是那什么独眼龙了?」 「他不配这名号,叫熊货就够了。毕竟那家伙对我记仇,接这差事一定接得很乐意吧。我每次要走镖时经常来这个城镇做准备,也许就是这样他才会在这里埋伏等我吧……真是对不住这里的居民了。」 得知土匪们拿这座城镇当贼窝的原因出在自己身上,会沮丧是当然的。那熊货已经害死了多条人命。 「您现在人在这里,就表示已经顺利将那要人交还给使者了吧?」 「是啊。月君大约在两天前派人前来驰援,事情已经圆满收场了。本来是想早点过来的,但若是一不小心被熊货察觉,不知道他会对你们做出什么事来。抱歉,听起来或许像在给自己开脱,但我从来没有想过拿你或小红当诱饵。万万没想到那家伙竟然会把小红错认为异国要人。」 「我明白,正常来讲是不会认错的。」 独眼龙……更正,熊货之所以错把小红当成异国要人,大概是因为那男的目不识丁。肖像画没上色,只在一旁列出细微的相貌特征。姑且不说发色,既然他连眼睛颜色都能弄错,就表示那些细项他看都没看。 (不是不看,是看不懂。) 然后,如果那些土匪几乎都不识字,就有很多方法可以骗过他们。 猫猫看看衣裳的袖子。她已脱下毛织衣服,换回了洗过的衣裳。衣袖里绣上了麻雀图案,花样十分精细,绝不只是「补好绽线」那么简单。更何况衣裳根本就没有哪里绽线。 她不认为如此精细的刺绣能在短期间内趁着劳动空档完成。因此猫猫心想,刺绣必然是从一开始就有了,后来才把成行的单字给补上去。 就好像刺上这图案的人,很清楚猫猫对衣裳什么的不感兴趣。而且那人还料到她会听出「补好绽线」是暗号。这要十分了解猫猫的为人才办得到。 刺绣里加入了只有猫猫看得懂的指示,猫猫也照做了。 可以想见城镇里原本就有内应了。就是那位大娘。如果是这样,她早已知道猫猫与小红佯称母女也不奇怪。猫猫就觉得奇怪,纯朴的居民当中唯独她讲话的语汇比谁都丰富。 「你们是事前就已经想好某些联系方法了吗?」 「没有,就直接溜进来告诉内应。好吧,其实就是到预定地点写下信息,下达指示而已。」 「有这么一位高手?」 「就是有,可擅长此道了。」 「……您是说那位女镖师吗?」 「你猜对了。」 「……呃,该不会……」 猫猫正想问时,房门打开了。 女镖师站在门口。她虽有着一张三十岁上下的精悍面孔,但表情莫名地蔼然可亲。猫猫眯起眼睛,把女镖师从头到脚看了一遍。她个头高大,嗓音也同样地严肃低沉。 可是,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根据这种古怪的感受,猫猫说出了她放在心里的问题: 「莫非你是雀姊?」 猫猫战战兢兢地试着一问。虽然她以为不可能—— 「嘿嘿,被你发现啦。你猜对了。」 女镖师摆出了非常不庄重的姿势。 原本那种冷静沉稳的女镖师气度,应声碎裂洒了一地。 「总之请你别用那身打扮做奇怪的动作,我脑袋都乱了。」 不如说她是怎么做到那样判若两人的?身高差了三寸(九公分)以上,连骨架子都不是同一个人。平时总是踩着独特的脚步声靠近猫猫,如今却全然是一副武人身手。 况且谁能想像整个人有九成以戏谑构成的雀,竟然能变成一位正气凛然的女镖师。 「但话又说回来,我对这身乔装打扮可是有着极大的自信耶,结果竟然被猫猫姑娘给看穿了啊。嗯……最近令我丧失自信的事情还真多呢。」 「要不是有这个刺绣,我是绝对不会发现的。」 猫猫把衣袖的刺绣露给她看。她反倒觉得麻雀的刺绣像是一种激将法,意思是问她怎么还没发现。 雀借由暗示女镖师真面目的方式,告诉猫猫她们救兵很快就来了。可以想见雀在镇上必定有着多位内应,运用暗号互通消息。 「该不会那位大家口中的老师也与雀姊熟识吧?」 「真佩服你猜得到。」 猫猫长吁一口气。难怪雀会那般积极地教猫猫背诵经书里的一句话。干嘛不从一开始就把原因告知她? 总而言之,现在才来抱怨也无济于事。 「雀姊应该也有许多事情要向我说明吧。」 「就是呀。该从何说起才好呢?」 说完,雀把扎起的头发解开。锐利的眼神,逐渐变回原本那副猫猫熟悉不已、招人喜欢的脸庞。雀用手指搓搓皮肤,白色碎屑一片片地剥落下来。看来不只是用脂粉涂出肤色浓淡,还用特殊黏胶改变了脸型。 「首先可以请你告诉我,你们俩是什么关系吗?」 猫猫轮流看看鸱枭与雀。雀大大地咧嘴一笑。 「起初,雀姊把鸱枭少爷讲得像是一个游手好闲的人。至少听你那个语气,会觉得跟此人最好还是别有所往来为妙。」 「是呀,但我可没讲假话哟。之前不是有些土匪袭击过我与猫猫姑娘吗?那些人其实是鸱枭兄以前的部下喔。」 就是她们和罗半他哥一道前往农村时的那次。当时的土匪,被马闪打了个鼻青脸肿。 「那些地痞流氓原本就在我买下的镖局里,我觉得作为护卫实在缺乏信用的家伙都被我赶走了。一些恼羞成怒的家伙就在我们的地盘里干土匪,或是当了熊货那家伙的喽啰。」 (镖局是留不住不值得信赖的镖客没错。) 跟猫猫等人解释了状况才把她们留在森林里的大叔他们或许也是。猫猫也觉得他们虽然公事公办,但已经算有诚信的了。 「那么,您酿造私酒也是有原因的吗?」 「没有,那是……呃……其实那是我自个儿要喝的,一时找不到东西装……就随便拿了个大小刚好的空瓶子来装,结果弄错了,混进了运输用的货物……」 鸱枭吞吞吐吐地找借口。看来不管真相如何,给别人添了麻烦是事实。 「他就是这样的一位大人,所以我才会觉得猫猫姑娘还是别接近他为妙嘛。」 女镖师彻底卸了妆,确实已变回了雀的容颜。 「哦,是这样啊?」 猫猫觉得他们还有事隐瞒,但目前就先谅解一下吧。 「我不知道鸱枭少爷与雀姊是何关系。但能否跟我解释清楚,雀姊你之前都在做些什么?」 「好。在把猫猫姑娘带出本宅之后,我可真是够辛苦的了。我得找出袭击鸱枭兄的内贼、向月君解释,还得设法骗过庸医叔以及其他人。最难对付的就是军师大人了。你明白吗?你能体会我的这份辛劳吗~?不过我中途就跟猫猫姑娘会合了,所以军师大人那儿就交给月君或者是庸医叔去想法子喽。」 不知道她是如何瞒过去的,只知道听起来很辛苦。 「内贼以外的事情我都办妥了。之后,我带着猫猫姑娘在外奔波。这是因为西都局势依然凶险,同时也是为了不让月君沾上诱拐外国要人的嫌疑,请你谅解这都是情非得已。」 「可以理解。」 雀之所以精心乔装易容到连猫猫都认不出来,想必就是为了这个缘故。 「我们得把那重要人物交还给理人国。按照原定计画,猫猫姑娘你们应该会在该地的前一座城镇,也就是这个镇上暂住几日,等诱拐嫌疑都洗清了再回西都。」 「然而熊货却出现在这里,是不是?」 「是呀,这真是最大的失算。虽然早有不祥的预感了,但真没想到他这么快就彻底掌握了整个镇。要是再让我说一句啊,谁会想到他竟把小红错认成异国要人,追着你们跑?」 以棋戏来说,外行人的棋步最难预测。那熊货不是个有计谋之人,他们大概是真的想不到他会如何行动吧。 「这么一来,我也只得改变原定计画喽。我无法继续护卫猫猫姑娘。因此,一待确认了猫猫姑娘性命无虞,我便从镇上离开了。」 「……所以你是确定我与那老师做了接触,才离开的了?」 「是呀。」 猫猫很想大骂「你这混帐」,但勉强吞回肚子里了。雀也有雀的立场。 「我只有确认过城镇情形,试着与镇上的几名内应接触,因此没被土匪发现。但在我回去之前马车就已经被土匪看到了,于是我确定无法脱身,才会变更计画的~」 「所以你就让我充当同门教友,接受庇护?」 「对呀,因为老师从以前就不会对同门出手。同时为了保护同门,更是不择手段。」 (为了保护同门不择手段?) 所以就弃异教徒于不顾了?猫猫感到十分无言,但事实上自己也是因此才能捡回一命,所以不便说什么。 「鸱枭兄他们还没抵达此镇。我万一碰上熊货就糟了,而且也不能让他知道理人国的要人就在附近。于是我说我会绕过这座城镇前往下个地点,以交还要人为最优先。就算我一个人鲁莽地跑回去,也没那么大的本事能镇压那群草寇,又因为诸多原因而不能向月君借兵。不过中途月君揪出了内贼,就与鸱枭兄合力圆满解决了此事。因此我一把要人交还回去,便带着鸱枭兄与镖局人马过来了。」 「所以你就透过内应暗示我,说你们就快要来接我们了?」 「是呀,其实无论你看懂了没都不妨事,但真不愧是猫猫姑娘。多亏你给那帮土匪下毒,捉拿起来省力多了。应该说,我还真好奇你是怎么下毒的。你是如何办到的?」 雀夸赞猫猫,但猫猫不怎么高兴。这本来并非药师的分内之事。 「幸亏那些土匪很多人味觉都很迟钝。」 毒马铃薯吃了舌头会发麻。就算用调味作掩饰,应该还是有人吃出来了。几个症状较轻微的人,大概是觉得马铃薯味道怪怪的就吃得较少吧。 「除了马铃薯的皮与芽之外,我还用了肉豆蔻与蛇毒。然后又在马奶酒里混入酒精让它喝起来更容易醉,再添加一些会让人酒后不适的蕈菇提味。」 『……』 「两位为何都半睁着眼冷冷看着我?」 「猫猫姑娘,你这毒下得也太过头啦。」 「因为一旦手软,死的就是我啊。」 与其坐以待毙,猫猫宁可先下手为强。 「真佩服你能搜集到这么多毒物。」 「毒物这东西生活中俯拾即是,差别只在于懂不懂得用法。」 事情越扯越远了,得回到正题上才行。 「……可以让我确认两件事吗?」 「只要是我能回答的。」 「你说你把要人交还回去了,请问是交还给了何人?」 猫猫的这个问题让雀眯起眼睛。 「请放心,不是会让猫猫姑娘忧心的人物啦。」 虽然讲得含糊,但至少要人的人身安全似乎得到保障了。即便是才得个龋齿就耍任性的孩子,死得不明不白还是会让猫猫心里留下阴影。 「第二件事是什么?」 「……我想知道是谁袭击了鸱枭少爷。」 「我看猫猫姑娘应该已经察觉了吧~」 雀讲话总是如此犀利,真教人伤脑筋。 猫猫这人就是即使察觉到了也不会说出口。 猫猫心有疑问。 小红为何会来找猫猫? 她为何会知道密道的位置? 所以,她偷偷问过了小红。 「她是如何得知鸱枭少爷在那儿的?」 结果,她的回答是—— 『那是母舅跟我说的。』 她所说的母舅,自然是指亲戚的舅舅了。 『是虎狼母舅告诉我的。』 虎狼。就是玉莺那态度谦卑的三男。在四兄弟姊妹当中,就他一个年纪特别小。 「……虎狼少爷这么做究竟有何企图?」 话题始终在原地打转,猫猫只得开口问了。 「也没什么,就是争家业啦。」 雀讲得语气轻松,鸱枭却正好相反,神情复杂。 「哎,比起这个,雀姊来到这儿是有几个理由的。」 雀看着鸱枭。 「您为何留那帮土匪活口呢~?」 讲话方式就和平时一样拉长尾音,但猫猫觉得有种莫名的魄力。 「我不是当官的,要吊死还是砍头都不是我来决定的吧?」 「太宽容了啦。真要说的话,都怪您只弄瞎他一只眼睛就把他放走,才会演变成现在这局面呀。还是快快把他砍头了事吧?趁现在动手还多得是借口可以找喔。」 雀模仿砍头的动作。动作在耍宝,却能讲得如此残忍。 「我已经折断他的手臂让他无力反抗了,拉送至官府就够了吧。」 「是吗~」 雀偏着头转身背对他。 「既然您都这么说了就没办法了~您可要负起责任哟。没什么东西比受伤的野兽更可怕的了。」 「我明白。」 「是吗~?您这样天真是当不了继承人的哟。」 「……我明白。」 说完,雀就离开了房间。 二十三话 回程 『也没什么,就是争家业啦。』 这话让猫猫莫名地耿耿于怀。 她不觉得有雀说的那么单纯,却也没理由让猫猫来管人家闲事。 (现在做什么好呢?) 猫猫看得见的各种问题得到解决,这会儿要回西都了,但待在马车上实在闲得发慌。一道乘车的小红睡着了。雀待在车夫座,因此猫猫除了看着车窗外发呆之外实在没事好做。 (来整理一下目前所知吧。) 不知派不派得上用场,总之猫猫想起西都那四兄弟的事。 玉莺的长男,鸱枭。此人受过英才教育但缺乏干劲,目前在经营镖局。只要本人有干劲,猫猫觉得根本没什么争家业的问题,好像一切都能顺利解决。虽然本人没传闻那么恶劣,但同时猫猫感觉他有些不够精明。 长女,记得名字叫做银星。她是小红的母亲,看似是个泼辣的女子,但生活在戌西州或许令她喘不过气来。与护卫大叔他们告别时,猫猫托他们捎了封关于小红的信给她,不晓得送到了没有。猫猫让他们白跑了一趟,打赏的珍珠也白白浪费了,也许晚点可以向鸱枭索讨赔偿金。银星是四兄弟姊妹当中唯一的女子,对于遗产的分配恐怕不会服气到哪里去。 次男,飞龙。可能是拿长男引以为戒了,这名男子为人似乎相当切实负责。猫猫只见过此人几回,也没说上一次话,但没听到过什么奇怪的传闻。 最后是三男,虎狼。猫猫早已对此人有些疑心,这次的事件更是突显了这家伙的鬼鬼祟祟。现在回想起来,猫猫感觉玉莺死后,大多数的麻烦事好像都是这三男带来给她的。此人表面上像是一心辅佐次男,因此以暗杀长男的理由来说似乎是带点说服力。 (可雀姊说这是争家业。) 的确,如果说这是长男与次男在争家业,那是可以理解。三男属于次男阵营,想把长男打垮。这样解释的确说得通。可是—— (总觉得好像话中有话。) 雀有时候会不说真话。 猫猫一面左思右想,一面在马车地板上写名字。 (四兄弟姊妹名字里都没有玉字。) 她感觉新来的杨家彷佛有一套独特的命名规则。 也许是男子以动物为名,女子以颜色为名?这样很好懂,或许也称得上是常见的命名方式。 (假若长男是自己舍弃了玉字,那我能理解。否则也不会取鸱枭这种名字。) 鸱枭虽是枭的别名,但也会用来比喻「凶徒」。就某方面来说,她感觉长男像是自愿扮演反派。 假如说他的父亲玉莺把自己错当成了戏曲里的英雄,儿子就是走上了正好相反的路。这又是一个负面的借鉴了。另一方面,此人故意耍坏却为人坦率,猫猫感觉他比玉莺要来得更符合武生形象。 (不会是故意等我被熊货追着跑,才闯进来的吧?) 他那时的行动简直就像戏曲里的决战场面。 次男名叫飞龙,这是很常见的名字。起这名字是期望儿子一登龙门,扶摇直上。 可是,那三男呢? 虎狼,从名字来说就跟鸱枭一样没什么太好的含意。主要是形容一个人贪婪残忍。 (会不会是中央与戌西州对这个词的解释不同?) 不,在放牧绵羊或山羊等牲口的游牧民族心目中,狼这个字不可能有太好的涵义。 猫猫从车窗探出头去,看着在车夫座上哼歌的雀。 「雀姊,雀姊。」 「猫猫姑娘,猫猫姑娘,有何吩咐呀?」 雀始终握着缰绳,没有左顾右盼。风声让她的声音听着有些模糊。 「在戌西州,有什么习俗会给么子取不好的名字吗?」 「嗯——这我不清楚~应该是没有取个坏名字避免孩子早夭的习俗吧~」 雀比看起来更为博学多闻。猫猫也有听说过一点这种习俗。为了让宝贝孩子不会被老天爷看上带走,有些地方会故意给孩子取肮脏的名字。据说其中甚至有人被以屎尿命名。 「姑娘问这个做什么呀?」 「没什么,只是觉得虎狼这名字还真像个反派。」 「噢,你说他呀?好像是因为是么子,又最不适合成为家主,于是夫人就给他起了这名字喔。」 (夫人取的?) 就是小红的祖母,猫猫去为她看诊时见过面。 「夫人起名字的方式还真是奇特。」 「也许是因为在异国待了数年,感受事物的方式稍稍有了改变吧。」 「是有说过这件事。」 说是虎狼在四兄弟姊妹当中年纪差得最多就是因为这个缘故。 「那件事好像让夫人在各方面有些失常,生下虎狼少爷之后就完全失了魂了~」 「原来是这样呀。」 无意间,猫猫产生了荒谬的念头。 (倘若虎狼并非玉莺之子呢?) 假若是在异国怀上的孩子,会取个负面意义的名字就有原因了。 猫猫想了一下该说不该说,后来觉得反正都说开了,索性问个明白。 「难道说,虎狼少爷并非玉莺老爷的亲生儿子?」 「噗哧!」 不知道哪里好笑了,雀一听哈哈大笑,从没看她笑得如此开怀。雀平素虽然总是笑容可掬,但这还是猫猫头一次看到雀这样捧腹大笑。可是缰绳还是稳稳地握着,驾车技术着实一流。 「哈哈哈,失礼了。绝、绝对没有那种事啦。」 「你怎能说得如此肯定?」 「他是在夫人回国一年之后出生的,所以不会是在异国暗结珠胎才回来的啦。啊,当然,是在府邸里偷汉子的话就另当别论了。」 雀大概是觉得太好笑了,时不时想起来还在窃笑。猫猫跟她的笑点好像有点小差距,不明白哪里好笑了。 (什么嘛,原来不是啊。) 猫猫关起车窗。还得再跟着马车颠簸一段时辰才行,她决定还是安分睡个觉好了。 从这里回到西都得花上几天时日。人数比去程多出了许多,因此途中不在城镇逗留,而是野外扎营。队伍里似乎有很多人原为游牧民,营地扎得又快又好,简易帐篷没两下就搭了起来。猫猫发现那里边待起来超乎想像地舒适。 由鸱枭吆喝众人扎营。猫猫与小红不用说,就连雀也像是来作客似的只旁观不动手。 「舅舅好厉害。」 看到鸱枭指挥部下有方,小红两眼闪闪发亮。喝热山羊奶的模样,就跟她这年纪的孩子没两样。 (这次最大的功臣,说不定是小红。) 发生了这么多事情,让猫猫不敢相信世上居然有如此听话的小孩。很多大人交代了事情都不见得做得好,这孩子却吩咐什么都做到了。猫猫开始动歪脑筋,心想回中央时若是把她一块儿带走,栽培成药师说不定很有意思。 「猫猫姑娘猫猫姑娘,你是不是在打什么歪主意呀?」 「雀姊雀姊,我可没有胡思乱想什么喔。」 猫猫装糊涂。看来不能像路上的小猫小狗那样捡回家去。 「不过话说回来,大家做事真是俐落。没想到野外扎营还能吃到这么美味的东西。」 他们把用火热过的干酪放在烤得微焦的面包上吃。拉长的干酪带点咸味,配着面包吃美味无比。汤虽然几乎没有放料,但可能是用家畜骨头熬的高汤,喝了让人胃口大开。 「雀姊个人希望分量可以再多一些~最近都没吃上一顿像样的饭。」 雀假扮成女镖师时饭量与一般人无异。假如她照平常那样大吃的话,猫猫大概早就认出她的真面目了。猫猫甚至忍不住瞎猜她平素的那些特殊举动,会不会是为了乔装易容不被看穿才刻意为之。 「野外扎营要吃到饱腹恐怕有点难吧?」 「可是,竟然连土匪也有饭吃耶。把他们那份给雀姊吃岂不更好?」 「罪犯肚子也是会饿的,总不好在送到官府之前就先把他们给饿死吧?」 「反正都是要吊死,不如一口气给他们个痛快比较好啦。」 雀语气开朗,讲话内容却很狠毒。 (的确是等着被吊死。) 他们占据了一座城镇,又杀害并奴役居民。岂止如此,他们还谋划诱拐异国要人,这下是没得争辩了。 因此,一些小喽啰已经在邻镇扭送给官府了,听说很快就会处以绞刑。土匪头子熊货与其他几人由于罪大恶极,现在正要送往西都—— 「不知被迫协助土匪劫掠的居民会如何处置?」 「嗯——大概不能坚称无罪吧。虽然是有酌情减刑的余地……」 (但那个什么老师的恐怕很难脱罪吧。) 有那么多居民保住性命是老师的功劳。但是在过程当中,他以宗教异同为根据筛选了人命。不只如此,他也为了保命而选择迎合那帮土匪。 「老师会有什么下场?」 「脱不了罪责,况且就算受罚后再回到镇上,恐怕也没他的安身之处了。对异教徒见死不救的他不可能再恢复原本的地位啦。」 「是这样啊。」 猫猫觉得人世间真是无奈。虽说是迫不得已,但人心并没有那么容易释怀。 「猫猫姑娘不必为此感到内疚。我想老师那人无论落得何种下场,都不会为了保护同门而后悔的。」 雀讲得好像很懂似的。从雀的反应来看,以前应该有在戌西州待过。 「更何况这次的事发原因,可以说都怪鸱枭兄办事不够漂亮。上回碰上熊货时就该把他双眼都弄瞎,而不是只毁掉一只眼睛。这回也是,何必把熊货扭送给西都的官府,当场一刀解决就没事啦。」 「舅舅心肠好。」 小红偷偷瞪着雀。她似乎认为雀在讲舅舅的坏话。 「而且我觉得舅舅最适合做家主。」 「你好推崇你舅舅呀。」 猫猫喝了山羊奶。 「是呀,小红的大舅心肠好又能做领袖,或许是很适合成为家主吧。可是呢,偏偏就是不适合做继承人。」 「这岂不是矛盾了?」 「没有矛盾。」 雀依依不舍地舔掉手指上的面包屑,把山羊奶喝光了。 翌日,马车走的是不同于来时的另一条路。 「这走的是不同方向吧?」 猫猫向雀问了。这天雀没坐车夫座,和她一块儿待在篷车内。小红和她舅舅一起骑马。这样比乘马车看到的风景更美,似乎让她觉得很好玩。 「是呀,正在沿着山脉走~」 猫猫觉得穿越草原比较快,却不知队伍为何要绕道。 「为何要改变路径?」 「若是就这样往前直走,会碰上跟鸱枭兄同年龄的叔父啦。之前我是不是跟你说过他们俩之间的关系?」 同年龄的叔父,所以是否就是玉袁的六公子或七公子? 「你是说那件事吗?好像说他们拿真刀真剑一决胜负?」 猫猫想起之前听得不太真切的事。 「是呀。鸱枭兄之所以来得比我们还晚,八成就是为了躲他吧。因为就某种意味来说,一家亲戚当中就属那两人最臭味相投了。」 雀感触良深地说了。 (真是个找麻烦的死家伙。) 猫猫再次环顾四周。此地与其说是草原更像是岩漠,两侧是悬崖。 「所以就得走这种路?」 「从距离来说是近道嘛。去程只有一辆马车所以绕过了,但若是大阵仗的商队就会走这条路。」 人数少的时候走不得,换言之就是有可能出现土匪。不过现在队伍带着护卫,想必没有人会笨到袭击他们。 猫猫虽也这么觉得,但仍难以去除内心的不安。 「我还是喜欢普通的路。」 这是山边道路。坐马车颠簸得厉害,弄得她很不舒服。 「就没别条路可绕了吗?」 「北边的迂回路在这个季节已经下雪了嘛。马儿走那条路会累得很快,扎营时也会需要大量燃料。」 既然是从整体判断才选择这条路就没法子了。 然而,雀也同样表情略显阴沉。 「真希望能快点走过这段路~」 猫猫向外看,看到的是无边无际的荒凉大地。 为了不让马匹累坏,一路上需要频繁歇脚。马车当中有一辆负责搬运喂马的草料与水。马匹津津有味地吃着木桶装的干草。小红好像也在喂马,手里拿着某种白色的东西。 「她在喂马吃岩盐啊。」 「是呀,因为马儿会流很多汗嘛。」 虽然很花钱但大概有其必要吧。听闻栖息于遥远北方的巨鹿爱舔人尿。 「嗯——」 雀一脸复杂地张罗吃的。 「怎么了?」 「也没什么,只是觉得有事挂心的时候怎样就是坐立难安。」 雀灵巧地转动用来削肉干的小刀。乐天知命的她竟这样忧心忡忡的,可见事情非同小可。 猫猫看到她的这副模样,心里有种说不出的不安。 「雀姊,在我面前说这些没关系吗?」 猫猫问问看做个确认。 雀表情一愣。 「……对耶,真是疏忽了。不过,我现在的责任是保护好猫猫姑娘,所以我一定会护你周全的,请放心。」 连猫猫都看得出来雀罕见地心里着急,这岂不是一件大事吗? 「但我看你好像很担心。」 「别看雀姊这样,其实雀姊是很讲求完美的,所以会想把所有隐忧都去除干净啦。」 「还有什么隐忧?熊货不是已经插翅难飞了吗?」 「是呀。被五花大绑,两条手臂也折断了,想持刀弄棒也不成。只是……」 雀的睫毛微微低垂。 「都做到这种地步了,谅他也不能怎样了吧?」 「雀姊若是跟那熊货硬碰硬,是打不倒他的~因为就算把手脚绑起来,熊这种生物只要张嘴一咬就分出胜负了。」 雀张大嘴巴学熊的动作。 「况且最可怕的啊,其实不是老虎那种猛兽,而是像鳖一样紧咬不放的人~」 (好吧,我懂。) 熊货似乎因为眼睛被弄瞎而怀恨在心,多次妨碍鸱枭走镖,这次要不是逮住了他,大概以后还是会继续骚扰不休吧。 而且经过这次的事,他对猫猫必定也产生了深仇大恨。 「但我看他应该逃不掉了吧。」 「真是如此就好喽。」 雀放下小刀。 猫猫心想:最好什么事都别发生。 然而,事情却被雀的直觉猜中了。 二十四话 受伤的野兽 那夜队伍没能穿越岩漠,于是就地扎营。远处传来野狼的嚎叫,让人睡不安稳。猫猫觉得冷,盖起了一件件外衣又披上毛皮。呼出的气息混浊泛白,耳朵像是刀割一般地痛。这里不是草原使得桩子插不进地面,帐篷搭不起来。所以她睡在马车内。 雀看到猫猫在发抖,下了马车说要去多拿些毛皮来。 只要能够睡着,一觉醒来就是早上了。可是,睡魔迟迟不肯降临。就在总算感觉到睡意时,点点亮光在她的眼睑上闪烁。她又冷又困又累,实在懒得撑开眼皮,但还是勉强睁眼。只见马车的篷布染得通红。 猫猫慌忙披着毛皮从马车探出身子。 一辆马车烧起来了,冒出火柱。马在嘶鸣,男人们拼命急着灭火。着火的应该是载草料的那辆马车,火势甚猛。 大家都只顾着注意起火的马车。 所以,谁也没发现有人来到了猫猫面前。 「!」 侧腹部受到了重击。还来不及感觉到痛,猫猫已经从马车摔落到地面上了。 「……这臭娘们。」 抬头一看,只剩一只眼睛的熊货就在面前。他眼布血丝,嘴巴在淌血。门牙掉了几颗,手脚则是缠着被扯断的绳索。看来是用牙齿咬断了绳子。 说是已被折断的双臂瘫软地下垂,右臂硬是绑上了一根金属棍。与其说是用来支撑手臂,其实等于是武器。 「我要……宰了你。」 看起来熊货已经不知道什么是痛了。 把猫猫打落地面的,应该是没绑金属棍的那条手臂。从中可以看出他想慢慢让猫猫多受折磨,不许她昏死过去的心思。 (他会杀了我。) 猫猫穿得很厚,所以吸收了一些冲击力道,但还是会痛。必须赶紧站起来逃走才行。 熊货走近过来。猫猫一边后退一边想站起来,但站不住。落地的撞击力让身体还在发麻。只要能勉强跑去向其他人求助,应该可以逃过一劫。 可是,不等猫猫逃走,熊货动手打人的速度比她更快。 猫猫心想至少要护住头部,遮住脸庞闭上眼睛。 不知道过了多久的工夫,彷佛只有一瞬间,又彷佛已经过了两刻钟。 熊货的手臂始终没往猫猫身上打过来。 「真对不住,猫猫姑娘。」 她听见了雀的声音。 猫猫睁开眼睛。 以起火燃烧的马车为背景,她看见了熊货的身影,与跨坐在他身上的雀的身影。熊货的脖子附近喷出了水花。 「我一没盯着他就来了。」 雀从熊货身上跳下来的同时,熊货也几乎要不支倒地。 「抱歉我这样脏兮兮的。有没有伤到姑娘了?」 「……我没事。」 猫猫不知道是该觉得放心还是惊讶。雀被喷了满脸的血。 幸好小红没跟她们乘同一辆马车。她这时应该和舅舅鸱枭待在一起。 「我就说了应该早点收拾掉他的。」 「贺啊,里说得瑞。」 有人模糊不清地说了。雀即刻转过身去,挡住举高挥过来的拳头。不,其实那人几乎是把手臂甩了过来。熊货的手臂已经没一点完整的骨头能当成活动支柱了。 折断的手臂发出更多骨头被挤压的碎裂声。而雀的身体也像是要分散冲击力道般飞了出去。 熊货牙齿断了,嘴巴血流如注,碎裂的双臂无力地下垂,脖子在喷血。 「……」 这种状态就算已经断气了都不奇怪,但他为什么还活着?难道他的生命力就跟砍断了头还能动的蛇一样顽强? 然而,雀即刻站到猫猫的面前。左手握着小刀。 她使劲咬紧牙关,冲进了熊货的怀里。 「请别再死缠活缠的了。」 雀把小刀捅进熊货身上。 (动作很熟练……) 简直就像瞄准肋骨的空隙一样,小刀陷进中心偏左的位置。 没有一点迟疑,小刀冷漠无情地被拔了出来。 即使如此,熊货还是站着。 「偶、偶捱不为死……」 就在熊货手臂一挥,雀往后跳开时…… 咚的一声,一枝箭刺进了熊货仅剩的那只眼睛。 「真是个纠缠不休的东西。」 男子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遗憾。是鸱枭。鸱枭一举起手,部下们纷纷拉弓射箭。 只听见熊货发出震耳欲聋的惨叫声,话语已然模糊难辨。 只是,当叫声停止时,曾经自称为独眼龙的土匪,就这么站着气绝身亡了。 「抱歉,他趁我被火灾引开注意时……」 鸱枭过来对猫猫说道,但猫猫担心的是雀。 「猫猫姑娘,真是万分抱歉。」 雀对她露出一如平素的笑容。然而让猫猫担心的是,她是用左手握着小刀。 「雀姊……」 猫猫伸手去摸雀的肩膀。她的右肩不大对劲。然后,猫猫往下一看。 天色太暗了看不清楚,但是看起来像是变成了一片乌黑。猫猫握住雀的右臂,摸到湿滑的触感。 「哎呀呀,真对不住。雀姊搞砸啦。」 雀的眼睛变得空洞无神。她究竟是何时受了这么重的伤?猫猫以为自己只闭眼了一瞬间,难道在那中间他们已经缠斗了一阵? 腹部也在渗血。猫猫即刻将雀搬上马车。 熊货已经够离谱了,但雀也差不多。 「请快去烧热水!还有治疗器械!」 「知、知道了。」 管他是鸱枭还是谁都照样使唤。 猫猫脱掉了雀的衣裳。 折断的手臂几乎快要断开,腹部有跌打损伤的痕迹。两边都伤得很重,不过现在最要紧的是检查内脏。 然而同时,雀身上也留下了堪称她人生经历的无数旧伤。有的伤痕可与沙场老将媲美,也有的显然是严刑拷打造成的疤痕。 「猫猫姑娘。」 「你先别说话!」 「听我说嘛……」 雀用左手摸摸猫猫的脸颊。 「我的右手废了,对吧?」 「还不确定。」 「不,我知道它废了。」 猫猫变得无言以对。事实上,手臂等于是断了一半。 被她说穿了心事,猫猫感到很不甘心。猫猫没有技术能够缝合断裂的四肢。就算现在接起来了,以后要不就是几乎丧失功能,要不就是坏死脱落。 「如果还有可能救得回来,请你先救手臂,腹部摆第二。」 「不行,腹部优先。」 内脏比四肢更可能危及性命。腹部才应该优先治疗。 「不,万一右手废了,我这人就没价值了。我一旦失去用处就完了嘛。」 「才没有那种事。」 猫猫拿出带在身上的药。止血药、止咳药、风寒药,没一样有用的。 「雀姊你不在了我会很困扰,所以不行。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得活下来!」 猫猫急切地等鸱枭把治疗器械、热水与火盆拿来。外头那辆被纵火的马车还在燃烧。 「呵呵呵,猫猫姑娘……你喜欢我吗?」 「对,我喜欢你。请你别再说话了。」 既然还能说这么多话,肺脏应该没受损。 「真不错,猫猫姑娘向我示爱了。我得去跟月君炫耀才行……」 雀的神情看起来莫名地天真无邪。 「即使只是一时的也好,有人喜欢自己真的是件好事呢。因为那样会让我觉得,我可以留在这儿没关系。」 「……」 猫猫没多余心力回嘴,用手指滑过雀的腹部。她肋骨断了,有可能刺伤内脏。 「猫猫姑娘也是有很多苦衷的,所以不让自己感情用事是很重要没错。可是……」 雀用染血的左手碰了碰猫猫的脸颊。 「不可以拿这个当借口唷。」 雀呵呵笑了几声。她就这样阖上了双眼。 猫猫当场心头一惊,急忙把脉。还能感觉到扑通扑通的脉搏。 「喂,热水跟治疗器械来了。」 猫猫从鸱枭手里接过治疗器械。她握紧开刀用的小刀,拿出消毒用的酒精。 (我不知道你想说什么。) 猫猫咬紧嘴唇。 (但我不会轻易让你死。) 猫猫紧握拳头,开始动手术。 二十五话 丑小雀 儿时的雀(贝古拉)是个非常幸福的孩子。 父亲是贸易商,年纪大了之后才娶妻。好像是见到了貌美如花的母亲,一把年纪了竟对她一见钟情。 母亲有着高挑修长的个头与象牙色的肌肤,是个身材曲线凹凸有致的美女。不单是父亲,所有人的目光都会被她夺去。 父亲邂逅身为异国人的母亲似乎是巧合。那时母亲正在搭乘邻国砂欧的船。船遭逢暴风雨而遇难,母亲幸获父亲的商船所救。起初她语言不通,遇到了许多困难。由于父亲精通砂欧语,就在各方面照顾母亲。他给了母亲一份营生,并且教她学会本国语言。 父亲本打算立刻将她送回砂欧,但事情并不顺利。母亲的前夫与孩子也在那遇难的船上,都溺死了。她说她在砂欧没有亲人,就算回去了也无处安身。 父亲是个商人,但心地十分纯良,做生意凭的是人望。这样的父亲自然不可能抛下孑然无依的母亲不顾。再加上年过四十仍不曾娶妻的父亲,一把年纪竟起了爱恋之心。 母亲身为异国人虽然语言说得不好,但做事勤奋。不用多时,佣人们便开始唤她为夫人。 母亲成为父亲的夫人之后继续帮忙做生意。雀以前很喜欢让爹娘牵着手上教堂。每逢休息日一家三口都会去祈祷,在外面吃过饭再回家。 「本来是打算找个机会,收养亲戚的孩子的。」 结婚后的第二年,雀诞生了。雀虽是女娃,但从没想过自己能有儿女的父亲欢天喜地,据说雀出生后整整十天,父亲都在店门口发送点心给路过的人。 雀这名字是母亲起的。父亲说起这名字就像只玲珑的小鸟,甚是可爱。雀没像到身形修长而貌美的母亲,长得很像身材矮胖的父亲。不怎么大的眼睛、像是被压扁的鼻子,个头也没多高挑。但是常言道:爹娘不嫌儿丑。父亲见到每个亲戚都对雀连声的夸赞。 雀的容貌称不上好看,但脑袋不差。出生后不到一年就会走路,两年讲话已经能够滔滔不绝。等到三年就快过去,父亲更是笑咪咪地期盼看到女儿将来的成长。 雀的脑袋是当真不差。 因为她还记得自己不满三岁时母亲就消失了踪影,也记得母亲失踪前的模样。 有一天,母亲突然不见了。父亲惊慌失措。店里伙计又是惊讶,又是困惑,上上下下不明就里地乱成一团。 父亲请画家画了好几幅肖像画,日日寻觅她的下落。 莫非是被卷入了什么变故?父亲苦觅母亲下落,却在过程当中慢慢发掘出一些怪事。 父亲做生意的对象似乎有情报遭人泄漏出去。虽然没有明确的证据,但从他们与外国的进出口事务,找到了一些不寻常的金流。 父亲是靠人望拉拢生意,但做买卖不能只靠人品。雀脑筋动得快,正是遗传自父亲。 父亲无法忽略这些细微的异样之处。他查验了母亲来到家中之后这数年来的大小交易与帐簿的金流。 结果找出了与一个国家的关联。 茘,一个与砂欧相邻的国家。位于越过砂欧更遥远的东方,两国之间没有交谊。 母亲说过她是砂欧人,但容貌更像是茘人。砂欧境内混血族群众多,父亲从未把这事放在心上。 「你爹一定,一定会去把你娘找回来的。」 父亲一边对雀这么说,一边把宗教经典拿给她,叫她多学习。雀也没其他事好做,就让佣人念经书给她听。 「你娘必定有她的苦衷,一定是不得已的。」 听到父亲慈祥地这么说时,雀有生以来第一次觉得父亲真傻。 过了几年,父亲说可能找到母亲的下落了。似乎是有人告诉他,在茘地看到一个长得和肖像画一模一样的人。 父亲大喜过望,乘船去了茘国。 雀后悔当时没伸手挽留父亲。她应该要认定母亲已经死了才对。父女俩共享天伦之乐就够了。 可是,这个梦想没能实现。 父亲就这样一去不返了。 失去爹娘的孩子会有何下场?假如雀的岁数再大一些,情况或许会有所不同。然而连十岁都不到的小女娃什么也办不到。 还不到一个月,父亲的财产就被抢夺一空。有钱人一死,总是会不可思议地冒出一堆亲戚。只有少数几名对父亲感恩戴义的佣人留下几枚金币,成了雀手头仅有的钱。 父亲当时如果神智清楚,应该会为雀选一个品德高尚的保护人才是。从前那个美丽动人的母亲,究竟让父亲神智昏乱到了什么地步? 「你若是遇到困难就去教堂吧。」 雀捏紧金币去了教堂。 神职人员还算有品德,同情雀的遭遇想将她送进济贫院。但是雀知道那里去不得。仅剩的几枚金币一被发现就会遭人抢去。 雀已经做好了今后的打算。 教堂有位老师想到东方传教。而雀听说他再过不久就要启程了。 「请带我走。」 雀对看起来脾气古怪的老师说了。 「我不能带个孩子上路。」 老师是个年约四十的男子。听闻他从前在一个大教会护卫那儿的老师,体格结实健壮。毕竟他要去的是以异教徒居多的异国,似乎还是要有点功夫本领才行。 雀是个孩子,手无缚鸡之力。她只拥有一样东西。 『神啊,祢是否正看着我们?』 雀记得佣人一遍遍念给她听的经书内文,她请人家重念过好几遍。她一字一句正确无比地发声。 「……」 「请带我一起去。」 没有任何价值就无法得到青睐。 对父亲来说,雀是自己的女儿,所以有价值。 对店里伙计来说,雀是雇主的女儿,所以有价值。 所以雀向老师展现了价值,让他知道自己能帮助他传教。而且雀还是她娘的女儿,长得比较像东方人。只要学会语言,路途中应该能帮上很多忙。 老师后来迟疑不决了老半天,幸好最后终于让步了。或许也是因为他知道雀已经无处安身了。 「你就算死在路上,我也负不了责。」 「我知道。」 雀就这样与老师一同前往东方。但因为还得沿路传教,走得很慢。他们花了一年才横越砂欧,抵达茘地。 但是,进了茘地更是寸步难行。 半路上,老师给了她一本以各地语言写成的经书。 「听好了,学习语言很重要。你必须学会这些语言,一字一句都不能有错。这有时候能决定你的生死。」 老师态度粗鲁但很会照顾人。只是这位老师似乎天生脾气火爆,屡次被异教徒追着打搞得他怒火冲天。有时甚至还被关起来,遭受到类似严刑拷打的对待。 「该死的异教徒,不让你们改宗我绝不罢休。」 这是老师的口头禅。 雀不懂老师是有过什么经历才会来到满是异教徒的茘国,但怎样都与她无关。 虽说是教会团体,人员对待童佣的方式并不是太好。毕竟盘缠有限,怪不得他们。每到这种时候,雀就会想起自己是什么人。自己不是富商千金,只不过是个供人使唤的小毛孩子罢了。 所以她为了填饱肚子总是用尽心思。有时她会在镇上到面容和善的夫人旁边哭一场,偶尔可以得到施舍。有些小孩被她像小丑一样逗笑,会分点心给她吃。偶逢佳节庆典大张宴席,她会趁机大吃大喝弥补平时的饥饿,能保存的食物就偷偷存起来。 在因缘巧合下与一队云游艺人一同旅行时,雀学会了变戏法。公然偷看艺人们练习会被围起来打,所以她都是爬到树上躲起来偷看。因为她知道在一些有钱人面前变戏法可以得到打赏。 老师抓到她这样做的时候骂了她几句,但他似乎也对于让雀食不果腹感到心有无奈。雀拿到的点心或赏钱都没被没收。 进了茘地之后过了一阵子,雀改名为麻雀。老师教过她假装成茘人,可以增加活命的机会。 「你说过要去西都对吧。」 「是。」 老师与传教团似乎准备在茘国当中一处建有大教堂的村子落脚。他说他们打算以这村子为传教据点。 「需要我陪你去西都吗?」 老师跟雀相处了几年,也开始会稍微关心她了。 「我不要紧的。」 雀这年十二岁了,在茘国已差不多是婚配的年纪,一般来说应该会心有疑虑。但是,雀把头发剃得很短。小眼睛与扁鼻子也绝对称不上好看。于是她就作为婢女跟着一支商队前往西都了。 抵达西都时又是新的一年,雀十三岁了。她向商队告辞,决定做个流浪儿在当地定居下来。 小丑这个行当似乎是雀的天职。她白日用滑稽动作表演戏法赚赏钱,夜晚就躲在沟渠里御寒睡觉。就这样过了一段时日之后,她听说当地有个人长得跟母亲的肖像画十分神似。 「我记得在这附近最大的宅邸里看到过她。不过,也只看到过一次就是了。」 雀相信了对方所言,前往那大宅。 那是全西都最大的宅邸,脏兮兮的雀绝不可能进得去。所以她待在宅邸门前,等着屋里的人出来。 「兄长,等等我。」 她听见有人说话。 一名体格结实的男人踏出宅门。说他是男人,其实年龄大概才刚加元服没几年。只不过,男人的服饰比雀要来得干净漂亮。看那英气风发的眉宇,一定备受年轻姑娘的仰慕。 接着踏出宅门的,是一位姑娘。刚才那声音大概是就是这姑娘在说话。姑娘已是婚配年龄,眼神锐利但貌美如花。衣裳从头到脚使用的料子,应该是父亲往日做买卖时也曾经手过的绸缎。那种独特的光泽与触感,雀已经多年没有触碰过了。 「好了!快给我过来!兄长好意要做你的护卫,你可得心怀感激啊!真是,若不是爷爷吩咐,我才不愿做这事呢。」 跟在性子泼辣的姑娘之后,又有一位姑娘走了出来。这位姑娘有着美丽的红发与翠玉般的眸子。不同于方才那位姑娘,她有着温柔的眼神。年纪看起来与雀相差不大,为何两人之间却天差地别? 一个是流浪儿,一个是美丽的大户千金。 「银,休得碎嘴碎舌。」 她听见有人说话。 雀已经好几年没听到这个声音了。不可思议地,早已沉淀在记忆底层的光景逐渐苏醒过来。 「叶娘娘就要进后宫了,你得弄清楚彼此的身分。」 高挑修长的个头、象牙色的肌肤、身材曲线凹凸有致的美女就在那里。 被唤作银的姑娘变得怏怏不乐,但雀不在乎。她只是不懂,那个从前一直陪伴在她身边的美丽女子怎么会在这种地方? 「是,母亲大人。」 银说了。 母亲大人。雀反覆思考这几个字。雀花了好几年认真习得茘语,很确定那个名词的意思是「母亲」,但不明白一个异国姑娘为何会这样称呼她。 她以前听说母亲在遇见父亲之前曾经有过丈夫与孩子。可是,母亲不是说他们都死于船难了吗? 「母亲——」 又多来了一个人说话。 是个孩子,比雀还小。一个不满十岁的孩子。 「请带我一起去。」 「不行,你得和我一起念书。下次我再带你去买东西吧。」 「我不依——」 孩子抱着母亲的腿。雀以前也曾经像那样跟母亲撒娇过。 雀不知道自己现在看到的是什么。只有一件事实摆在眼前,那就是母亲身边的每个孩子,看起来都比雀干净漂亮多了。 雀的头发用剃刀蓬乱剃成了平头,衣服也是穿了多年的旧衣。她没钱住旅店,好几日没洗浴了,就是个浑身污垢、脏兮兮的小鬼。 雀忍不住从藏身的围墙后方探头出来。她一步又一步,走向母亲身边。 「怎么有个脏东西?」 被唤作银的姑娘说了。那双眼睛摆明了把她当成秽物,就像看到一个没有价值、不被允许存在的东西。她想起父亲昔日被迫鉴定破铜烂铁时,也是这样的眼神。 「银,别去在意那些。」 那男人说了。雀很难判断他所说的「别去在意那些」当中具有何种含意。 雀只是看着那个美女。 美女像银一样瞥了一眼雀,就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似的带着孩子回屋里去了。 雀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雀追着母亲的背影一路来到了这里。以为母亲看到她,会觉得有些眼熟。 可是,她完全没认出雀来。 雀花了这么多年追寻母亲的下落,究竟是为了什么? 难道雀期望多年未见的母女能够相拥而泣?不,并非如此。 雀想知道的是,她对母亲来说究竟有过何种价值。 雀当天晚上,偷偷溜进了宅邸。 雀无论如何都想问个清楚,知道自己对母亲来说究竟是什么。 也许是拜多年被异教徒追打的经验所赐,她轻易就溜进了宅邸。她蹑足潜踪,在宅邸里寻找母亲所在的房间。 「老鼠真是臭不可闻啊。」 一个声音贴近着雀的背后传来。 她急忙转过身去,但还来不及动就被人压住了。 「流浪儿偷东西啊?会被砍断手臂喔。」 一名男子如此说道。年纪大概三十吧,雀被他压住,看不见他的长相。 「我不是来偷东西的。」 雀尽可能讲得客气有礼,这是老师教她的。没想到却适得其反。 「你是异国人吧?讲话有口音。」 雀的脸孔被他紧紧压在地面上。 「看你还年轻,你是哪国来的?砂欧吗?不,还是更西方的国家?目的是什么?」 男子把雀拉到不会被人瞧见的地方。 「我……我是来……找我娘的。」 雀断断续续地说了。 「你娘?你是说这宅邸里有个下女是你这种肮脏小鬼的娘?」 男子出言嘲笑。无论被如何羞辱,雀都不痛不痒,她只是从怀里拿出又脏又破的肖像画给那男子。 「……这是?」 男子的声调变了,显出了困惑。 扣住雀的力气减缓了。 「你是她的女儿吗?」 雀不知道「她」说的是谁。雀唯一能做的,就是抓准这男人的困惑乘虚而入。只是,想脱身绝非易事。那么要如何乘虚而入—— 「十四年前,家母遇难得家父所救。我是她后来生下的女儿。」 她诚实地说了真话。 「女儿啊。哈哈,原来如此,对。确实有这么个女儿。」 男子笑了。 「就是那女人觉得无用了,抛下的女儿吧。」 「无用」这个字眼在雀的脑中回荡。 「无用?」 「对,你没有用处了。为了回到这个宅子,她不需要你这女儿了。你是她潜伏于异国几年间的身分保障,这就是你曾经有过的存在价值。」 「曾经」代表已成过去。也就是说她已经不要雀了? 「她自然不可能带你回来。为了完成使命,你是注定要被抛弃的存在。」 「注定要被抛弃……」 她大受打击,彷佛脑袋连连遭受重击。 其实这是早就知道的事。当她抛下父亲与雀离家时,雀应该就心知肚明了。 「你的父亲呢?既然是出手阔绰的商人,应该已经迎娶继室了吧?」 如果真是那种父亲该有多好?父亲为人良善、慈祥,而且太愚蠢了。 「家父听闻家母人在茘国,踏上旅程之后客死异乡。我家也没了。我变得一无所有,便来寻她了。」 「就带着这张肖像画?」 「是。」 「嗯……」 男子若有所思,眼光上下打量雀。 雀暗自心想,她的价值即将在这时确定。假如自己拿不出半点价值来,恐怕会被当成无用之物处理了事。 「我能说母国语、茘语与砂欧语。另外还懂几种语言。」 她想起老师给她的经书,说出流畅的外国语。 「我还会算数。我曾经一星期只喝水果腹。我不怕痛,而且手很巧。」 雀表演有样学样的戏法给他看。 她什么都愿意做。为了活下去,为了发掘出自己的存在价值。 「……真是个蠢东西。这个要来得有天分多了。」 男子轻声说道。 「好吧,我就先观察一阵子,看看你有多大本事。假如你有那个价值的话……」 男子咧嘴一笑。 「就让你做我的传人。」 就这样,男子成了雀的师父。 二十六话 夫妻 马良十六岁时,母亲桃美唤他过去。 「接下来我口头告诉你的事情,你必须全记在心里。」 母亲是「马字一族」的女头领。 马字一族是皇族的侍卫。反过来说,男子有时会为了挺身护主而死。因此家中就留下女子,作为有个万一时的主脑。 本来应该由一族之长的妻子担起这个职责。父亲高顺由于特殊缘由,不会成为族长。但又没有其他适任人选,于是母亲便承担起了这份职责。 桃美叫他过去,说的是关于另一个赐字家族「巳字一族」的事。马字一族是对外的皇族侍卫,巳字一族则是暗中守护皇族。 「虽然称之为巳字一族,但他们的家族组织并不如我们家这般单纯。」 巳字一族以谍报见长。只是,出于使命所需,没有任何族人会公开名姓。 「你只要知道巳字一族有多个传人,每人各自采用世袭制度就行了。」 「母亲所说的世袭制度是?」 「巳字一族之人呢……这么说吧,比方说他们有十个人好了。这十个人会分别给自己挑选一个传人。传人大多是择自血亲,但若是不巧没有合适的儿孙,也会从外头收养。这些传人就会成为巳字一族的下一代。还有,传人以外的人都没资格称为巳字一族,唯有获选的传人才能得到师父真传。岂止如此,他们的亲属甚至连自己是巳字一族的人都不知道。」 「母亲,孩儿有个疑问。」 「你问吧。」 「这样一来,巳字一族岂不是有办法能够潜入其他赐字家族了吗?」 桃美满意地微笑,表情让马良知道他说对了。 「正是。这是最重要的一件事。巳与马是成对的家族,因此这事只有我与另外几人知情。」 马良的胃开始犯绞痛了。专精谍报的家族……的确很适合用来刺探群臣肚子里的心思。 「孩儿可否再问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即将做我妻子的人是否也是巳字族人?」 这几日以来,姊姊麻美都在和他谈论相亲的事。他感觉母亲抓准机会般提起此事是有原因的。 「我不知道。不过你要知道,这婚事是推不掉的。」 听到母亲讲得斩钉截铁,性情懦弱的儿子无法回嘴。 数日后,姊姊介绍而来的女子是个有些难以理解的人物。 「郎君安康,小女子名叫麻雀。别拘束,叫我雀姊就可以喽!」 来者是个活力充沛的姑娘。跟马良正好处于两极。 「她就是雀姊。虽然跟人太没距离,反正她就是这样的人了,你尽量适应吧。来,雀姊,这是家弟马良。有时他会说昏倒就昏倒,有什么状况你叫家丁把他抬到寝室就是了。」 「小女子明白了!」 雀动作俐落地向麻美行礼,然后往马良逼近过来。马良急忙躲到房间的角落,不知不觉间却被她溜到了背后。 「呵呵,跑得这么快,真是纯洁。雀姊不讨厌像郎君这样的人唷。」 她对着马良的耳朵呼地吹了口气。 「呜哇啊啊!」 马良立刻就真的昏过去了。 他对雀的第一印象就是距离太近,跟这种人绝对不可能处得来。 「午安~雀姊来看郎君喽。我给你缝了棉袄,你要穿喔~」 「来——我做了馒头来给郎君了。啊,郎君正在念书呀?要趁热吃喔——」 「我准备了帘子来,这样说话就方便了——只要中间隔着这个,郎君就能和我说话了吧~?」 雀时常找理由来看马良。有时本来还吱吱喳喳的,一看到他在准备科举就留下馒头给他吃。一下子靠得很近,一下子又在摸索彼此的距离。 雀这个姑娘虽然喋喋不休,但很能干。 马良吃了几次她的馒头,发现大小与口味变得越来越合自己的胃口。 她缝给马良的棉袄合乎季节,而且刚好合身。 帘子坦白讲,着实方便好用。 「呵呵呵,雀姊很帮得上忙吧——」 「怎么这样自夸?」 不知道过了多久,马良终于能隔着帘子和她说话了。看不到脸,所以讲起话来很轻松。 「和我成婚对你没有好处吧?坦白告诉你,这个家会由舍弟继承。我们如果有了儿子,也许会让他收作养子,但你不会因此受惠。孩子大概会由家姊来扶养吧?」 不知有几年没和血亲以外的人聊这么久了。 「养子啊~也就是说雀姊不用带小孩了!那岂不是棒极了吗!」 「这也能吸引你?」 马良大感傻眼。真要说起来,现在是聊到了孩子出生的事情没错,但他很怀疑自己究竟能不能生孩子。想像这件事情让他有点脸红。 「由麻美大姑来带的话一定会教得很好的,比起让我来带安全又安心多了。雀姊就努力在外打拼干活吧。」 马良不觉得她在逞强。她是说真的。 他想起母亲说过的话。假若雀是巳字族人,孩子就会被培育为传人。既然如此,不如交给姊姊教养比较合适。 马良是个弱小的人,没有强悍到能反抗他人。所以无论政治联姻的对象是谁,他都只能接受。 「马良兄,我有没有帮上你任何一点忙啊?」 「满有帮助的。」 马良已渐渐习惯了与这个怪姑娘相处。 「我把灯吹熄了好吗?别担心,我不会坏事的。」 以洞房花烛夜来说,讲这话合适吗?把灯吹熄什么的听起来好像很贞洁,但后半的句子怎么听都立场颠倒了。 话虽如此,几乎无法信任他人的马良不可能为了让初夜成功而事先找别人练习。而且还从头到尾都任凭新妇处置,作为一个男人实在太不体面了。 「会不会痒?」 「……怎么可能不会痒?」 听到妻子人如其名地发出麻雀啁啾般的笑声,马良自觉没一件事斗得过她。 「夫君的肌肤真是光滑细致,为妻好生羡慕唷。」 雀的声音变得莫名地缱绻难舍。 马良只能闭上眼睛。 孩子出生之后,雀仍然是雀。 「真的活像只猴子似的呢。而且我说啊,大家都说什么长得像马良夫君,可是真有那么厉害认得出来?话又说回来,生孩子真是累煞我啦。以痛的程度来说可名列这辈子的第三名~下回换马良夫君来生吧。」 「不是,我哪有办法啊?」 如今马良跟她讲话终于也不用隔着帘子了。雀把脸孔皱巴巴的娃儿交到他手上。 「夫君可别对自己的孩子怕生唷。」 「没礼貌。」 话虽如此,软绵绵好似无骨的生物着实难抱。马良害怕起来,想把孩子还给雀,但被拒绝了。 「我不抱了。再继续抱下去,要是不小心认得我的脸就麻烦了。」 「这是做娘亲的该说的话吗?更何况根本连眼睛都还没睁开吧?」 「雀姊不养孩子。这不是打从一开始就说好了的吗~」 过没几日,雀就说要去干活,离家外出了。 到了这段时期,马良已经确信雀是巳字一族之人。 据说巳字一族常常连同族之间都不知道对方是族人。他们各自服从自己侍奉的皇族,并且有名次先后。名列前茅对巳字族人来说是一种荣耀,对传人来说也不例外。 雀总有一天会找人继承衣钵。马良心想雀之所以疏远孩子,也许算是她的一种母爱。就当作是这样吧。 雀总是吱吱喳喳的,只有吃饭或睡觉的时候才会安静下来。不,睡觉时是不是真的睡着了也很难说。 如今雀浑身包满白布条,躺在床上。 雀在返回西都的途中,与一个打家劫舍的土匪厮杀了一场。听说这就是在那时受的伤。 本来应该静养而不能四处走动,但雀身负的使命不容许她歇息。大概是手术结束后,就这么浑身伤痕累累地让马车颠簸着送回来了。 雀回到本宅时马良正与众人议事,等到议论结束了才有人来通知他。他是刚刚才听说此事。 药师姑娘就坐在床边。是猫猫。 『啊。』 该说些什么才好?马良与她几乎没正式见上过一面。以往大多都是隔着帷幔或帘子说话。 「……雀姊伤势严重,请别让她太操劳了。」 她这么说,但自己脸上也满是擦伤,不成人样。 想必是拼命医治雀,一心只想把她救活吧。 「……」 马良只能低头致谢。 他明白雀是肩负使命才会伤成这样。马良不知道雀是为了什么卖力。只是,他无能为力。 他没多想就碰了碰没受伤的左手,指尖很冰。 「……嗯。」 「!」 雀的眼睑慢慢睁开了。可能是睡了很久的缘故,眼睛看起来有点肿。 「哎呀,这不是夫君吗?看你一副快死了的样子。」 「这话该由你来说吗?」 「呵呵呵,犯了点小失败。真不该到了最后关头掉以轻心呢。」 听到雀的声音让马良安心多了。但同时听到她声音依然细弱也让他挂心。 「可以问夫君一个问题吗?」 「你问吧。」 「我以后无法再像从前那样行动了。我今后该如何是好?」 她没叫自己「雀姊」,说的都是「我」。 「我是不是已经没有用处了?是不是该和夫君和离了比较好?」 突然说什么要和离,马良大感错愕。 「这要我如何回答?」 「我这右手,恐怕已经废了喔。」 右手废了,往后的生活必然受到各种影响。 可是—— 「雀,你不是双撇子吗?」 马良知道雀无论是左手右手,都能灵巧地用筷子。无论是从右手或左手,都能凭空变出旗子、花或鸽子。 「一个比我灵巧了十倍的人,剩下一只手也就是比我灵巧五倍罢了。」 雀是在马良揉一颗馒头的时候,能揉出十颗的人。 「哎哟,呵呵呵。瞧夫君这嘴巴,比雀姊还厉害。雀姊至多也就比夫君强上三倍啦,呵呵呵。」 「别笑了,会动到腹部的伤。」 马良慌了。 「嘻嘻,这厢失礼了。」 「最重要的是,你还是一样多话。还是说你被打到头了,把学会的异国语全都给忘光了?」 「没有,我想大概还是记得吧~」 雀莫名开心地说了。 「那就不用去担心这些了吧。」 「说得也是。那么,事事帮得上忙的雀姊可否拜托夫君一件事?」 「何事?」 「我肚子饿了。」 雀的肚子发出好大的咕噜噜声响。 「你啊……」 不知是从何时开始,跟她说话可以如此无拘无束。 要另外再娶一个妻子,从头开始拉近距离太麻烦了。 那么麻烦的事,一个对象就够了。 二十七话 师徒 「那就这样了,别勉强自己吃太多啊。」 马良看着雀用完膳才离开。用膳时他似乎想帮忙,但雀左手用筷子照样用得很好,让他待在旁边好像没事做。雀有想过就算会害他担心,也许应该故意用筷子用得笨拙一些,但最后还是以快点吃饭填饱肚子为优先。 吃饱睡,睡饱吃,这是疗养的基本功。但有人来访就得先缓缓了。 雀慢慢睁开眼睛。即使手臂断了,即使腹部被揍到几乎开出个洞,她自认为直觉还未见衰退。 一名年约四十的男子站在薄暗之中。是鲁侍郎——地位相当于礼部副官的男子。 「什么风把您吹来的?居然会来探我的病。是来训斥不中用的徒弟吗?」 「你是松懈了吗?讲话口音都冒出来了。」 「哎哟,这可真是……失敬失敬~」 雀坐不起来。肋骨好像断了,被固定得无法挪动半分。用膳时其实也很不方便,但只能将就点。 「我这右手恐怕是废了。不过左手还能用唷。」 「我不需要半吊子。」 「那么,我是否已经没了价值了~?」 雀神情扭曲。只比马良灵巧三倍还是只能算个半吊子吗? 「师父要重新挑选传人吗~?」 「你以为现在再来找人栽培要花多久工夫?」 「这个嘛,就连我这样的旷世逸才都需要五年了~再有才华恐怕也要个十年以上吧,师父要辛苦喽。」 「我栽培你本来就没期望让你去厮杀。更何况皇上也赏识你的通译长才。」 「那真是不胜感激呢~可是,没办法先变些戏法暖场是满伤脑筋的。也许我该去背些小故事来讲~?」 搞不好当真得像猫猫那样搜集些笑话才行。 「我不会被处分掉了?」 「就是因为不行我才困扰。」 「真是对不住了~」 「那你就去给我找个比你更优秀的传人来递补。」 「优秀的吗~?」 无意间,雀想起了小红。那孩子太适合走这一行了,但恐怕很难拉她入伙。 「好吧,早晚我就去找一个。」 雀咧嘴笑笑。 正是鲁侍郎把雀拉进了「巳字一族」。他表面上是礼部副官。巳字一族本来是不会做到这样的大官,都是待在不显眼而易于行动的地位。但是鲁侍郎的哥哥骤逝,迫使他不得不继承宗祧。 雀也跟着鲁侍郎去了中央。她在那里认识了麻美,与马良做了夫妻。这个婚事由不得当事人作主,其中包含了鲁侍郎与马字一族各自的盘算,以及双方的协议。 雀心想只要自己还有价值,结这个婚倒没什么不妥。马良人也不坏,雀反而还觉得自己遇上了如意郎君。 一般来说,没人会情愿侍奉自己祖国以外的国家。但雀作为巳字一族的才智与适性在母亲之上。只要能提升自己的价值、获得认同,就能够以名次的形式享有荣誉。 母亲是巳字一族之人。 她是受派前去西域担任皇上耳目的巳字族人,凭着她的美貌成了玉莺的妻子。 「但那女人也就如此而已了。」 雀昔日溜进西都第一大宅之际,鲁侍郎也就是她的师父说了。 「就只是个让人疼爱的摆饰罢了。以耳目来说没领受多大的使命,在巳字一族之中的名次也很低。」 所以,她才会那般急功近名。她以差事为由前往了砂欧。可是,越是只有半套功夫的人越是容易闯祸。就在她闯下大祸险些被砂欧查出身分时,正巧发生了船难。她决定暂且潜伏于他国避避风头。 那时她生下的就是雀。 雀的母亲,以本性而论比较近似于江湖骗子。她是真的作为妻子去爱那个男人。但那只是公务所需,一结束就被她抛弃了。 雀与雀的父亲都是。 父亲经商对象的情报,大概被她当成了返回茘国所需的伴手礼吧。 当时协助母亲脱身的,是鲁侍郎的师父。 母亲回到西都后,就把雀与她父亲的事抛到了脑后。她跟丈夫以及三个孩子骨肉团圆,然后又生了一个孩子。 只是,后来玉莺灭了「戌字一族」,恐怕得归咎于母亲的能力不足。因为她没能作为巳字一族从内侧像蛇一般逐步缠缚,使其无法轻举妄动。 母亲以巳字一族来说实在只算是半吊子。 这事母亲自己最清楚。所以,她才会想挑选一个优秀人才作为传人。 之前生下的三个孩子在与母亲分离的这段期间,已经受了玉莺的不良影响。因此,她决定再生一个。 虎狼,玉莺的三男。 成长得一如其名的虎狼,也真的起了念头想把西都改造得合于己意。 做这件事最容易的方法,就是排挤性格放肆荒唐的长兄,自己则辅佐易于操弄的次兄。 假若放任长兄将来坐上家主之位,局势会如何发展?这很难预料。但如果让次兄来,就能期望长治久安。 或者他的目的,也可能是让玉字一族以外的某人在西都安身。 这些推测浮现脑海。 然而,长兄却偏偏知道了虎狼的秘密,以及他的盘算。 「不是我要说,鸱枭少爷这人也真有意思呢。没想到他竟然会主动提出想加入巳字一族。」 他那样的人怎么看都不适合从事谍报。 之所以开始自称鸱枭,或许代表了他立誓加入巳字一族的决心,但雀只觉无聊得可笑。名字这玩意儿只消换个立场,要捏造或舍弃几次都成。巳字一族本来便是如此。 既然连鸱枭少爷都看穿雀的母亲是巳字一族,能力不足的母亲只能继续名列后段了。 「不知雀姊的名次会后退多少~」 「不至于比那女人来得低吧。」 「我想也是~」 雀笑了起来。 母亲认定了雀没有价值。假若这个没有价值的人总是排在自己的前面,她会作何感想? 这对雀来说已经不重要了。只是,父亲死时却是被蒙在鼓里。 所以,做这点报复应该不为过。 为了让母亲无法忘掉父亲与雀,雀必须永远做个比她更有价值的存在。 雀就是为了这点微不足道的复仇,才会对茘国效忠。 「师父,雀姊是否还是照旧办差?」 「照旧吧。」 「那雀姊就放心了。」 「这个任务颇令人费疑猜,你懂它的意思吗?」 师父面有忧色。 「是。我所领受的第一使命,便是『让月君幸福』。」 「不懂什么意思。」 雀也不懂。如果是叫她去寻人或是收拾掉谁,那还好懂得多。 只是,她觉得自己不惜牺牲右手也要护佑猫猫周全是做对了。 「啊——但愿猫猫姑娘有把雀姊的忠告听进去就好喽。」 师父一脸不解地看着雀,但她假装没看见。 二十八话 安眠 猫猫摇摇晃晃地,准备从雀的寝室返回药房。 (累、累死我了——) 疲劳已经达到了顶点。自从医治了鸱枭以来,就一连串倒不完的楣。 不但遭人监禁,还莫名其妙地四处逃亡。被土匪捉去做牛做马之后,回程的途中又遭人袭击。 雀的手术困难重重。肋骨裂了但幸好没完全折断。内脏也没受损但有严重挫伤,猫猫把它牢牢地固定好。只要胴体的伤势不重就不会危及性命。 唯一的问题在于右臂。 当时的情况只能说惨不忍睹,仅只是勉强还保有个手臂的形状。手肘以下的骨骼复杂碎裂,肉也被剜去了一半。 猫猫认为雀是个武功高强的护卫,无奈形势不利于她。那熊货愤怒到考虑不了疼痛以及其他一切,着实就像毒蛇似的难缠又顽强。雀等于是在对付一头受伤的野兽。 猫猫把骨头照原形接了回去。断裂的筋络也接合起来,再把皮肤缝好。整个手术可以说都是近乎实验性质的尝试错误,粗糙拙劣。 而且根本没施麻醉,只能让雀咬住手绢。猫猫请人按住她的手脚以免她乱动,但不知道雀怎么这么能忍痛,几乎全没扭动过一下。 本来是应该让她安静养伤的,但也不能长期在野外扎营,众人索性决定火速赶回西都。 他们是先前才刚赶回来的。 就猫猫的诊断,雀的右臂今后恐怕是要成残废了。至少可以说手肘以下的部位会几乎丧失感觉。猫猫能做的就只有今后持续观察,避免接合的手臂腐坏脱落。 (不知道筋络连不连得回去?) 她自认为已经尽可能缝回去了。她相信只要成功连回去,雀的手臂就能恢复感觉,但她终究只是参照养父罗门以前做过的处置有样学样罢了。医官们的解剖实习并没有教过这些。 能做的都做了。猫猫就算继续待在雀身边,也帮不上更多的忙。她把后续事宜托给了作丈夫的马良,有什么状况应该会来叫她。 (啊——困死了,要命。) 结果弄得猫猫整晚没睡。虽然困得要命,但想到有人比她更难受就不能休息。 如果因为这样而忍不住去做事,便本末倒置了。 (睡觉!说什么都要睡觉!) 猫猫准备回去药房。心里明明这么想,不知为何双脚却往反方向走。 真不知道是为什么。 (都是雀姊不好。) 都怪她讲话活像在交代遗言似的。 猫猫本来是想保留体力的,分明这才是现在最要紧的事。 然而猫猫却往壬氏的书房走去。 平时她只有在雀或是谁来传唤的时候才会来到这个房间。敲这扇门莫名地需要勇气。 她大吸一口气,吐出来,敲了敲门。 「……」 没人应门。 猫猫偏头心想是不是都没人在,同时有种扑了个空的怅然心情。就在她转身准备回药房去时…… 有人粗鲁地打开了房门。猫猫吓了一跳,回首一望,壬氏就在眼前。 只见他一脸的憔悴不堪。莫非又是过于相信自己的体力,彻夜办公了?不知这是有几日没睡了。看在一些人眼里也许像是容色忧愁,但猫猫看了只觉得是过劳。 眼睛有点肿,肤色黯沉,头发失去光泽,嘴唇干燥。 「您这究竟是熬了几日的夜啊?」 「这句话,我原封不动还给你。」 壬氏像是很有话要说,往猫猫伸出手来。那只手一抓住猫猫的手,就把站在门外的猫猫拉进了书房,力气大到险些没直接把猫猫摔到地板上,不过壬氏先一步紧紧抱住了她。 (啊!) 两人一起倒到了地板上。猫猫趴在壬氏的身上。虽然地上铺着长毛地毯,但猫猫心想他这样摔在地板上都不会疼吗? 「……别再这样擅作主张了。」 「总管恕罪。」 「做事情要考虑清楚。」 「……考虑过了,结果还是只能如此。」 感觉得出来是叹气的温热气息落在猫猫头上。 猫猫动弹不得。她想抬头,然而壬氏的下巴似乎压住了猫猫的头。 「我是为了护你周全才带你来的,怎么做什么都适得其反?」 「世事本就常常不如人意。就算待在中央,弄了半天说不定也会有类似的麻烦找上门呀。」 「这说得也有道理。」 怎么会搞到两个人一起躺卧在地板上闲话家常? (得把门关上才行。) 要是被人看见就糟了。 (得快点站起来才行。) 他要这样抱着猫猫到什么时候? 坦白讲,壬氏究竟以为猫猫有几天没洗浴了?连衣服都没好好换过。抱着一个满身汗水污垢的脏兮兮女人都不嫌臭吗? (非但不嫌,还在闻味道。) 「壬总管。」 「何事?」 「可以请您放开我了吗?」 「你大可自己挣脱。」 猫猫抓住壬氏的手。那手很重,但没有要压住她的样子。 可是—— (好困。) 猫猫渐觉意识朦胧恍惚。 也许是紧张解除了,猫猫产生一种莫名的安心感。是长毛地毯躺起来很舒服,又或者是紧挨着的体温恰到好处? 「……您说得是。」 想挣脱却挣脱不掉。 猫猫的呼吸逐渐变得平顺。壬氏的呼吸也与她重叠。 (我该做些什么?) 眼睑就快要落下了。可是,她总觉得彷佛有些话非说不可。 『猫猫姑娘也是有很多苦衷的,所以不让自己感情用事是很重要没错。』 (这不是感情用事……) 猫猫看着眼前这美男子的容颜。眼睛是闭着的,修长的睫毛给一双凤眼镶边。鼻梁端正,嘴唇厚薄适中。右颊有着一道纵走的伤痕。 长相秀气,体格却很结实,侧腹部留下了可恨的烙痕。 猫猫无法理解。他竟为了达成目的,想从接近九五之尊的地位退下来。如果他的目的就是得到猫猫,她觉得这人一定是疯了。 滚烫得简直有如烧红的铁。 拿这样的热气用在猫猫身上,只会让她为难。猫猫能回报给他的,不过就是温水程度的温度罢了。 她慢慢往壬氏的脸颊伸出手去,把与温水无异的体温贴上去。壬氏的脸颊比她的手还要凉一些。壬氏眼睑紧闭,像只被抚摸的小猫那样用脸颊去磨蹭掌心。也许是终于安心了,他似乎已经沉沉睡去。 (我没什么能回报给你的。) 猫猫把脸凑向壬氏,壬氏睡梦中的气息与猫猫的气息重叠。壬氏的嘴唇比脸颊更为冰凉。 过了不久,猫猫的气息变成了睡眠时的呼吸,这么多日来终于能睡个好觉了。 二十九话 折衷办法 睽违了数日的一觉好眠,大大地有助于恢复壬氏的精气神。 他悄悄看了一下床上。浑身沾满尘埃与血污的猫猫蜷缩成一团正在睡觉。大概是真的累坏了,即使壬氏抱她上床也没把她弄醒。 壬氏懊悔自己不该比她先睡着,猫猫这段时日的遭遇必定比他艰苦多了。他责怪自己没早点把她抱到床上,让她窝在柔软的被褥里。 几天以来第一次的睡眠着实令人难以抗拒,而且舒适得就像在泡温水澡。 猫猫的脸颊上有挨揍的痕迹,身上有擦伤,脖子上有刀伤。衣服血迹斑斑,似乎是因为医治了身受重伤的雀。 「简直是不成人形。」 关于这数日以来发生过什么事,就算壬氏开口问了,猫猫大概也只会像呈报公务一样详述事实吧。当中没有半点期望得到关心或陪伴、刺得人发痛的强烈爱恨。没有过去后宫那些女子对他表现出的灼人情意。 她究竟是不想成为壬氏的负担,还是认为再怎么诉诸情感也无济于事? 假若是前者,壬氏会变得很想把这个活像恶猫的生物好好管教一番。 壬氏如今不再服用假扮宦官的药,已经充分恢复了男性雄风。她究竟明不明白一旦没了名为理智的锁链,他就只会变成一头野兽? 「小殿下。」 侍女水莲出声唤他,手里拿着更换的衣物。 「时刻到了,请用膳。」 「我知道。」 「小殿下要沐浴吗?」 「……免了,没那闲工夫。」 「满身血污不太卫生就是。但今天就不念您了。」 水莲嘴上叨念,壬氏却觉得她比平时更要来得笑容可掬。 「要不先把热水准备着吧?」 水莲的眼睛望着床铺。就算壬氏不用,还是应该让猫猫洗个热水澡。 「替换的衣服也准备着。」 这个举一反三的侍女,即使壬氏省略了「谁的」也一定能明白。 「遵旨。」 水莲恭敬地低头。 壬氏伸了一个大懒腰,然后再度站到床前。 他小心不要弄醒睡得香甜的猫猫,把脸凑近过去。 「做这点补充不至于拿来怪罪我吧?」 他讲得像是在说服自己,嘴唇轻吻了一下猫猫的额头。 更衣用膳已毕,壬氏前往位于本宅的大厅。这间大厅在厢房之中,似乎常有机会用来宴客,不过今日包含护卫在内只让最重要的寥寥几人入内。这是为了避免隔墙有耳。随侍壬氏左右的是高顺与桃美。今天桃美不是作为侍女,而是以副手身分跟随壬氏。让夫妻俩左右各站一边弄得壬氏不大自在,但有这两人跟在旁边比谁都更令人放心。 大厅里已有几人先到。他们各自在长桌旁的椅子就座。 其中一人是个硬汉,长得与多次耍弄壬氏的玉莺十分神似,只是没蓄胡须。虽然面无表情但眉头紧锁。此人便是玉莺的长男鸱枭。壬氏几乎没跟这个男人讲过话,不过在商议遗产继承事宜时已经观察了他良久。这人看似与父亲玉莺如出一辙,实则截然不同。 坐在鸱枭对面的,是个彷佛才刚到元服年纪的青年,也就是近日都在壬氏底下学习政务的虎狼。容貌与长男鸱枭没有半点相像之处。此人态度谦卑,体格彷佛尚在成长阶段,但此时一身模样异乎寻常,全身各处缠着白布条。这是他自己跳入火堆导致的后果。尽管由于立刻泼水救火而没导致太严重的烧伤,但看了还是教人心痛。 然后还有一人。 本来排在长男与三男后面应该轮到次男,但这次不是。那边坐着一个包扎着三角巾,笑容可掬的女子。是雀。 她脸上有擦伤,胴体似乎也做了某些处置,衣裳穿得僵硬而凹凸不平。肩上披着棉袄避免着凉。这是马良常穿的棉袄,不过他此时不在场。 「月君,久疏问候了~」 听到一如平素的声音,壬氏一瞬间怀疑她是否真是个伤患,但看猫猫溅了一身的血就能知道她伤得多重,而且应该正严重缺血。虽然态度诙谐戏谑,只能说实在耐力过人。 「请月君宽恕,还请就让我维持这个姿势。」 雀频频偷瞧桃美。她看的不是壬氏而是婆婆的脸色。桃美应该也不至于对身受重伤的媳妇那么严厉才是。 「无妨。」 壬氏代替她婆婆回答了。 鸱枭与虎狼已经站了起来,向壬氏恭敬地低头行礼。 「多次劳驾月君前来,在下请月君恕罪。」 鸱枭当先开口了。上回商议遗产继承事宜时可没看他态度这么恭敬。 大概是鸱枭心里有他的想法吧。 相较之下,三男虎狼只是笑脸迎人。 「月君红光满面,可喜可贺。感谢月君对我这样的罪人给予宽待。」 关于这次的事件,正是虎狼把事情弄得更为棘手。壬氏无法忍受他这副若无其事的嘴脸,但更怕他会为了自己的信念笑着切腹自尽。 「没人说过要宽宥你这次的罪责。」 壬氏语调冷静地说了。虎狼听到这句话依然面带笑容,鸱枭的表情却反倒帮着他紧张。 现在众人在这大厅要谈的,正是关于虎狼的事。他们这次聚集,为的是要把虎狼的打算与所作所为问个水落石出。 而本来应该在场的次男飞龙并未到场。这是因为有件事他们不想让飞龙知道。 壬氏以手势要众人坐下。鸱枭与虎狼确定壬氏已在椅子上坐下,他们才坐。 雀始终坐在椅子上,手里拿着饮料。乳白色的饮料冒着热气,八成不是山羊奶就是加了山羊奶的汤。毕竟她正缺血,无可厚非。 壬氏决定别去在意,直接开始谈正事。 「虎狼,你为何要谋害自己的亲哥哥鸱枭?」 闲话不用多说。壬氏开口就把事情问个清楚。 虎狼面不改色,笑脸如常。 「我是以我的方式为戌西州着想。」 「这就是你谋害亲哥哥的理由吗?」 壬氏淡定地追问。 鸱枭注视着虎狼。做哥哥的心情想必相当复杂。 「你和鸱枭向来不是处得很好吗?也不是因为继承遗产时嫌你哥哥碍事吧?」 「回月君,大哥确实是说过不要遗产,随我们几个去分。」 「对,我什么都不要,阿爹的遗产你们自己去分就好。我也没打算治理西都,虎狼你跟飞龙两个人自己去商量就好。更何况我的名字是鸱枭,没打算再用玉字了。」 鸱枭这番话,对于世上多数次男与三男来说想必是求之不得的提议。然而对于治理戌西州的家族来说却没这么简单。 「所以大哥是要我与飞龙二哥两个人来治理?您说这话还真是蛮不讲理啊。大哥以为只要自己不继承遗产与家业,就天下太平了吗?」 「为什么不?飞龙为人踏实可靠,又比我聪明。他会有办法统领西都的,只要你去辅佐他就行。就算一时之间代替不了阿爹,过个几年应该就会上手了。」 「过个几年?不就属这几年最需要劳神费心吗?」 虎狼傻眼地叫道。平时那个态度谦卑的青年不知跑哪去了。 「飞龙二哥是很踏实可靠没错。假若到中央正常做个官员,二哥会比鸱枭大哥更能步步高升。可若是担任西都的领袖、代表又是如何?」 虎狼问的彷佛不是鸱枭而是壬氏。 「蝗灾之后的重建、治安的恶化、粮食不足,加上今后还得考虑到来自外国的威胁。大哥以为飞龙二哥有那能力率领群众吗?」 「请求祖父或姑姑叔叔帮助不就成了?」 「爷爷年事已高,我想他不会再从中央回来了。至于叔父或姑母他们,又能帮得了我们多少?爷爷之所以把西都托给父亲,怎么说也是因为父亲无论看待他人的眼光如何,好歹还是有统领群众的力量啊。」 壬氏只能点头赞同虎狼的这番话。无论是基于何种打算,玉莺确实是有着那份力量。他那近乎于骗徒的煽动本事,就某种意味来说壬氏也该跟他学着点。 「爷爷在世的时候或许还能度过难关。而且如果蝗灾尚未发生,众人或许也会安分守己。问题是如今父亲已故,叔父姑母今后对本家有任何意见都是不会客气的。而飞龙二哥或者我,都没有力量能压制在戌西州各行各业拥有势力的叔父与姑母。所以,飞龙二哥一直都在等鸱枭大哥回家。因为只有鸱枭大哥够强势,有事可以跟幼达叔父用拳头解决。」 幼达这个表字,代表的意义是么子。玉袁的儿女当中最小的是玉叶后,不过壬氏听说过兄弟当中最小的是经营畜牧的七男。又听说他以前曾经与鸱枭大打出手,甚至弄到拿刀子要砍人。 「我们几个兄弟与姊姊之中,能把西都治理得尚且安定的恐怕也只有鸱枭大哥了。就是因为明白这一点,飞龙二哥与我从前一心都只想着辅佐大哥。」 「你这是自相矛盾吧?听你从刚才就一直对鸱枭赞誉有加,但我是在问你为何想要他的命。」 「没有矛盾呀。」 雀开口了,手里握着像是柔软炸面包的东西。 「鸱枭兄若是那样继续活着,迟早会有人拥戴鸱枭兄坐这个位子,对吧?他就是怕那种人出来碍事啦。」 「正是如此。」 虎狼肯定雀的回答。 「可是,没了鸱枭以后又会如何?不是刚刚才说飞龙与虎狼都缺乏力量吗?」 对于壬氏的疑问,雀与虎狼微微一笑。笑起来的模样有点相像。 「是呀。然而就是给虎狼小哥找到了。比起无心从政的大哥,他更希望此人能留在西都。」 「是,正是如此。」 虎狼盯着壬氏看。壬氏有种不祥的预感。 「玉莺老爷的三个男儿之中,最适合治理此地的是鸱枭兄。但对虎狼小哥来说只要能寻得其他人才,其实不用执着于新杨家也无妨的,因为虎狼小哥的目的是『让西都蓬勃发展』嘛。只需来个以朝廷来说就任西域太守合情合理,又具备实力的人物——」 雀也看着壬氏。 「只要鸱枭大哥消失,事情一定会发展得很顺利。在月君的带领下,飞龙二哥与我必能作为辅弼之臣竭智尽力。」 说完,虎狼从椅子上站起来,跪地磕头。 「臣明白这是强人所难,但还是请月君答应。恳请月君务必留在西都,引导戌西州的百姓。只要月君答应,臣愿献出自己的项上人头。」 虎狼一再地以额擦地,眼睛闪出令人敬谢不敏的光彩。看看他那一身的烧伤,就知道说的不是假话。 壬氏上半身不由得往后仰,他看了看在背后待命的高顺与桃美。 「……微臣曾听说『巳字一族』会教育传人将服从主命视作无上的喜悦。」 高顺小声说了。 「说什么无上的喜悦……」 「只要月君现在愿意答应留在西都,臣乐于一刀割下自己的脑袋。」 「你割了对我也没好处啊。」 他以为是谁要来收拾打扫? 「够了!你不用这样作践自己。」 鸱枭也在跪地的虎狼身旁下跪,然后跟虎狼一样以头叩地。 「求月君开恩。家弟做这些都是一心为了戌西州,求月君让他留下脑袋。」 壬氏从来就没说过要砍虎狼的脑袋,是虎狼巴不得壬氏来砍他的头。 「鸱枭大哥,弟弟死不足惜。只要这样能让西都太平安乐,不就皆大欢喜了吗?」 虎狼的眼中毫无任何迷惘,反而好像还不明白鸱枭为何要袒护他。 雀坐着旁观这个场面,眯起眼睛。 「说什么都没用啦,他是打从出生以来就被教成这样了。首先啊,从最根本的想法就是天差地远~叫一只猫儿别去捉老鼠,它就不去了吗?」 「你胡说八道!你倒是告诉我,他怎么会为了这种事情,连命都不要了?」 鸱枭瞪着雀。然而,雀只是悠闲地喝着山羊奶。 「这种事情?您如果还在讲这种话,就真的当不了继承人喽。您可怜弟弟,想代替弟弟完成他的使命是您的自由。可是,鸱枭兄,您真是半点作为继承人的才能也没有。不管您如何抛弃玉字给自己另取个龌龊的名号,或是故意耍坏四处结交江湖人士,都不合您的性子啦。您人在哪里都会碍事,不如还是安分地在群众面前抛头露面,做个傀儡也就是了。这才是保护令弟最妥当的方法~」 雀一口气说完,便开始喝第二杯山羊奶了。 相较于愣在当场的鸱枭,虎狼依然两眼发亮地望着壬氏。 「虎狼小哥,你也该放弃了。我明白你是奉命行事,但万一跟雀姊受到的命令相抵触,雀姊就非得无所不用其极地把你击溃了唷?因为你的存在,对月君来说只会碍事嘛。」 「雀师姐才是,都受了这么重的伤还能变出什么把戏?您得一辈子抱着残疾,名次也会大幅下滑吧。」 「但还是比虎狼小哥你高呀。雀姊我手巧,光靠左手大多数的事情就做得来了。不过呀,雀姊心肠好,即使是对虎狼小哥你这种毛头小子也愿意提个折衷的办法。不用一定要月君来治理,只要有个人物出面作代表就行了吧?」 雀对着壬氏微微一笑。 「鸱枭兄也是有天分的,您拥有您父亲玉莺一生冀望却不可得的才能。就请您成为龙头而不是鸡口吧。」 雀维持弯起嘴角的笑脸,看着鸱枭。 「您一定能作为顶天立地的悬丝傀儡,带头引领西都的。」 壬氏悄悄看了一眼桃美。桃美也许是对媳妇的使命有所了解,什么话也没说。只是她似乎比较在意那一桌子的面包屑,或许是无意深入干涉巳字一族的想法吧。 壬氏后悔方才没在房间里多做点补充再来。 三十话 成长 呼啸的风吹在身上已经不只是冷,而是痛了。 时光飞逝,回到西都之后每天都过着平淡无奇的生活。 一回神才发现进入了新的一年,猫猫二十一岁了。 猫猫在西都的生活如常,就是在药房跟庸医一起做做药,在温室种种生药,再来就是偶尔去给壬氏看看诊。 要说有哪里出现了些许不同…… 「父亲!陪我玩——」 「好了,你爹这会正要去办公呢。晚点再说吧,玉隼。」 鸱枭如今待在西都的本宅。 一旦穿起华服而不是做镖师打扮,看起来跟玉莺还真像。都像成这样了,以往跟随玉莺的民众或许也会继续支持鸱枭。世上有很多事情,都是外表比内在容易判断。 (不晓得心境怎会有如此转变?) 猫猫只是个开药铺的,不懂那么多。一定是跟壬氏他们之间谈妥了很多事情吧。 药房里搬进来了一大张卧榻。听说猫猫不在的期间,怪人军师三天两头地跑来药房。那时搬进来的东西就这么搁着了。 (真不知是怎么说服他的。) 猫猫不在的时候,想必一直是庸医在陪他吧。庸医广结善缘的能力,搞不好其实是茘国第一。说到天底下其他能哄得了怪人军师的人,猫猫就只想得到阿爹罗门一个了。 「啊——不好意思——能不能帮我拿那边那根棍子啊?背上有点儿痒——」 雀横躺在卧榻上说。之前固定住的胴体已经获得解放,右手的绷带也拆了。只是,手肘只能弯到以往的一半角度,手也只有小指能些微摆动。 手臂没坏死还能动动指尖,猫猫算是做得不错了。 雀那时的伤势着实严重万分。她有很长一段时日无法当差,总是来到药房接受复健。只是—— (根本住下来了!) 「好好好,这给你就是了吧?既然背上会痒,要不要涂点止痒软膏?」 庸医拿了根合用的棍子给雀。 「啊~那就给我来一些吧~还有,是不是差不多到了吃点心的时间呀?」 「说得也是喔。今天吃甘薯蒸熟了拌入蜂蜜烤成的点心。我还加了点山羊奶试着让它口感细滑些,不知道成不成功。」 庸医的烹饪技术没必要地进步神速,而这也成了雀在药房久留不走的原因之一。然而制药技术却没半点长进,实为一大亟待解决之事。 「庸医叔,你厨艺真是越发了得啦!这个必定会在茘国的薯芋烹饪界掀起一场革命!」 雀狼吞虎咽地扫光盘子里的甘薯点心。只用左手一样照吃不误。 「雀姊,请不要全部吃光。我要去把大伙儿叫来。」 「好哩——」 猫猫信不过满嘴点心回话的雀,于是另拿一个盘子取出一些点心放着。庸医在沏茶,香气馥郁,必定是从中央送来的茶叶。他们已经拿蒲公英根炒来喝了很久,好久没喝到真正的好茶了。 「生活逐渐安定下来了呢。」 药房里的药也慢慢充裕了。虽然还有缺粮等需要操心的问题,但似乎也渐渐看见了解决的眉目。 「啊!对了,再过不久就能回中央喽。」 「咦?」 「我忘了讲了~瞧我糊涂的,亏我夫君特别要我跟猫猫姑娘你们说一声~」 雀用左拳轻敲了一下额头。同时还闭着一只眼睛吐舌头,但看了让人莫名火大。 「壬总管也会回去吗?」 「当然。再继续待下去总有些不方便,况且交接事宜也差不多都做好了。从形式上来说似乎会以鸱枭兄为中心,跟身边的人彻底巩固关系~」 「办得到吗?」 坦白讲,猫猫心有不安。鸱枭确实总是抢尽锋头,行事作风经常像个武生。比起次男或三男自然是更有领袖魅力,但他已经当了太多年的浪荡子。拥有镖师自家的消息传递与武力或许可以称为强项,但还是有太多不足之处。 「不会落得龙头蛇尾吧?」 鸱枭长得像玉莺,刚开始或许能广受民众爱戴。然而一旦这层镀金剥落,谁也无法预料民众会如何翻脸不认人。 「就算只是条瘦巴巴的小蛇,还是得请他硬起来才行~因为咱们是真的需要鸱枭兄成为西都的武生。」 (武生是吧。) 现在回想起来,玉莺之所以在几个儿子当中独独让鸱枭学习治国之道,或许是因为从鸱枭身上看到了自己视为理想的武生形象。看到儿子天生就是自己向往并努力成为的人物,或许玉莺就只属意由他来继承父业吧。 「鸱枭兄其实脑袋不笨啦。他本来就受过成为西都之长所需的教育,况且经营镖局就某种意义来说也是在练习如何调兵遣将嘛。」 「但我还是觉得他有些迷糊,或者应该说心太软?」 他的天性与鸱枭这个名字正好相反。不管再怎么刻意耍坏,总还是有点过于心软。 「就是说呀。这就只能先跟身边的人打好关系了~」 「身边的人也不值得信赖吧?」 被猫猫这么问,雀笑咪咪地啜茶。 「次男飞龙兄似乎乐于支持哥哥,况且还有陆孙大哥在呀。另外还有一件事你可能会觉得意外,其实鸱枭兄很得他那些叔叔欢心的。」 「他那些叔叔?他不是跟同年龄的叔父起过争执吗?」 「他们是越吵感情越好啦。他那个幼达叔叔野心可不小,假如是次男或三男来继承家业的话,大概会二话不说就跑来推翻家主吧。」 这些男人们之间的关系听了都嫌啰嗦。 「还有,鲁侍郎好像也会再留下一阵子,暂时协助处理善后唷。」 「记得好像是礼部的大人?管祭祀的官员留下来能做什么?」 「鲁侍郎经常受命调动于各部门之间,说得好听点是百官事务无不涉猎,难听点就是样样通样样松。什么事都难不倒他,我想他一定能和那些人巧妙周旋的。」 「简直就是罗半他哥那种人才呢。」 但不管怎样,猫猫心想这下总算能松一口气了。 「可以回中央了啊……」 猫猫甚至曾经想过,搞不好就要这样在西域过完下半辈子了。猫猫安心地大呼一口气。 「李白大哥大概已经听说了吧~罗半他哥应该不知道喔。毕竟有很多准备要做,请姑娘去和他说一声吧。」 「我会的。」 罗半他哥这时正在那块犁平本宅庭园弄出的田地里,种下他在蝗灾当中九死一生带回的麦粒。 猫猫离开药房去找罗半他哥。 罗半他哥在田里像螃蟹一样横行。看来是正在踩麦子。 「罗半他……」 正想出声唤他时,猫猫注意到视野边缘有小孩子的身影。 还以为是谁呢,原来是玉隼与小红。 (又在欺负她了?) 本以为那场旅途多少让玉隼学乖了些,结果并没有。 (他以为我干嘛要救他啊!) 如今猫猫已经变得相当护着小红了。因此她本来想过去,往那骄顽爱欺负人的小鬼头上捶个一拳…… 但情况看起来有些奇怪。 玉隼不知道在大吹大擂些什么,但小红只是半睁着眼,一副受不了他的表情。猫猫觉得这表情好像很眼熟。 「喂,你有没有在听啊?」 玉隼抓住小红的衣襟。谁知—— 只听见清脆的「啪!」一声。 还以为是怎么了,原来是小红一巴掌招呼在玉隼的脸颊上。玉隼可能是吓了一跳,没站稳而跌坐到了地上。 「你、你这……这是……做什么?你不怕我吗?我只要一句话,想把你赶出西都也行喔!」 玉隼惊慌失措,摸着挨打的脸颊。 「我不怕。」 小红面不改色,低头看着玉隼。 「你有没有搞清楚啊!我父亲就要成为西都太守了喔!」 「鸱枭舅舅当上太守又怎样?你拿这点小事去告状,舅舅也不会把我赶走的。这玉隼你自己最清楚吧?」 「父亲以后会把位子传给我,到时候我就把你轰出去!」 「呵呵。」 原本面无表情的小红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 「没有啊,只是觉得要是像你这种货色都当得了太守,那我也能去中央力争上游,得到更高的地位。像你这种只会躲在父亲背后的竖子能有什么本事?不过就是个流着鼻涕落荒而逃的毛孩子罢了!」 小红若无其事地从玉隼面前离开。 「呜……呜呜呜呜……」 玉隼被一个比自己还小的小女孩弄哭,流着鼻涕坐在地上又打又踢。 (好像有人在看我。) 猫猫悄悄回头看去,只见罗半他哥正盯着她。 「你都教了那孩子什么东西啊?」 罗半他哥用怀疑的眼神看着她。 「没有,我什么都……」 「最好是什么都没教。瞧她那表情,跟你简直一个样子!人家原本分明是个更柔弱可爱的女娃儿啊!」 「这是误会啊!」 无论猫猫如何辩解,罗半他哥就是不信。害得猫猫忘了跟他讲一件非常重要的事。 终话 海风清爽怡人。 猫猫吹着海风走在船舶的甲板上。 他们如今已离开戌西州,开始了悠闲自在的航海之旅。这艘船跟来时搭乘的那艘很像,但形状有着微妙不同。这次同样也是三艘大船,而且似乎又有商船跟随着同行了。 这几个月来西都是彻底地改头换貌了。甚至有一段时期,还有谣言绘声绘影地指称皇弟暗杀玉莺企图侵占西都。然而玉莺的长男鸱枭开始理政之后,旁人的观感便渐渐产生了转变。 传闻总说鸱枭是个浪荡子,但百姓对他的观感其实不差。尤其是那副像极了父亲的容貌,恐怕是他最得民心的部分吧。 而他人缘莫名地好,或许也是因为相较于玉莺的武生风范有点像是在演戏,鸱枭做一样的事却自然合宜。 虽然关于粮食危机还有问题尚待解决,但身为皇弟的壬氏也不能一直留在中央以外的地方,如今终于要回去了。被留下的鲁侍郎会很辛苦,但也只能请他多多费心了。 (毕竟老实讲,壬氏还是待在中央比较利于行事嘛。) 那些百般推托不愿出钱赈灾的人,被皇弟来到眼前开口怕也是无法推拒。这本不是皇族该做的事,但猫猫觉得照壬氏那性子很有可能亲力亲为。 (花了几乎一年才回去啊。) 不知中央有了多大变化?大家是否别来无恙? (忘了买伴手礼了,就请大家死了这条心吧。) 她实在抽不出空来。唯一到手的,大概也就龙涎香了。幸好手边还有这份礼物可以应付最难缠的老鸨。否则无论她如何辩解都注定要挨顿毒打。 她很想好好放松一下,无奈回程的船上凑齐了一群令她无法放松的人员。 「雀姊,雀姊。」 「来了来了,什么事呀,猫猫姑娘?」 雀正在吃葡萄干,像是在与西都惜别。她只用左手就能灵巧地从树枝上摘下果干放进嘴里。 「那个老家伙怎么会在这儿?」 猫猫半睁着眼看着蹲在船首的老家伙,也就是怪人军师。 「当然是跟猫猫姑娘一样要回中央呀。顺便一提,他方才还活蹦乱跳的,但船一出海就变成那副模样,又来不及跑茅厕,就把胃里的东西亮晶晶地喷洒在海风里了。」 「不用详细说明我也听得懂。」 呕吐物亮晶晶地散播着唾液沫子,猫猫越看越觉得一旁的副手有够可怜。还有个侍童拿着木桶。记得那个少年名叫俊杰,在西都照顾过猫猫的起居。 「罗汉大人原本是要乘另一艘船的,但他闹脾气说这回非得和猫猫姑娘同乘一艘不可,闹到都快把火药拿出来了,实在是拗不过他啦。不过你尽管放心,他在船旅期间都会安分待着的啦。」 「我倒想知道他能从哪儿拿出火药来。」 猫猫大感傻眼。让他在船上引爆炸药可不是闹着玩的。 「没想到俊杰也跟来了。」 小小年纪就为了家人出外挣钱,真是个孝子。 「是呀。返回京城的名册上竟也有俊杰小哥的名字,他本人比谁都要惊讶。就先暂时让他跟着罗汉大人吧,感觉罗汉大人跟小孩子比较处得来。」 这就是令猫猫无法放松的人员之一,不再多提。 至于令猫猫无法放松的人员之二…… 「行囊都整理好了,请问接下来有何吩咐?」 一名态度谦卑的青年出现了,两手拿着行囊。露在外头的手可以看到像是烧伤的红色斑点。 猫猫半睁着眼瞪他。 「啊——那就请你去打扫舱房的门口好了。先前罗汉大人还没上来甲板就吐了一地,都弄脏了。是猫猫姑娘与我的舱房,别弄错了。」 「明白了。等到都打扫好了,我可以到月君那里去吗?」 这个彬彬有礼地鞠躬的青年名叫虎狼。 「说这什么话?还多得是事情等着你做呢。把舱房门口打扫好了,就换甲板喽。」 雀指向大吐特吐的怪人军师。 「这人怎么会在这儿?」 猫猫用明显嫌恶的口气说了。 「竟然叫我『这人』,小姐可真是尖酸刻薄。请随意唤我一声虎狼就是了。」 青年态度如常,笑容满面。 猫猫之所以被迫在戌西州四处逃亡,是因为替身中毒箭的鸱枭做了治疗。但是,是小红带猫猫去找鸱枭的。而小红则是受了虎狼的怂恿。 正是虎狼为了继承人之争用计陷害鸱枭。猫猫也无故遭殃,所以本来很想揍这男人一拳,但不知为何他搞出了一身烧伤,害猫猫想揍也揍不成。 「猫猫姑娘,猫猫姑娘。」 「雀姊,就算是我碰到这种状况也无法保持镇定了。」 「请姑娘还是看开点吧。」 雀微微一笑,故意举起行动不便的右手给她看。这次身受重伤、遭遇最凄惨的是雀。她都这么说了,猫猫也不好再说什么。 「就如您所看到的,我在西都已是无处容身。更何况我该完成的使命也已经不同了。」 「我明白您现在无处可去了。那使命又是什么意思?」 猫猫一脸败兴地问虎狼。 虎狼略微羞红了脸,目光低垂。 「就是为了值得侍奉的主子,献上自己的一切。」 「我不懂你的意思。」 猫猫浑身发毛,开始觉得很不舒服。这张脸跟罗半那个算盘眼镜偶尔看壬氏时的表情很像。 「猫猫小姐想必对我厌恶至极吧。但请您相信我,我来此是为了完成使命。为了月君,我随时愿意奉献自己的生命。我能保住性命就是为了献身于那位大人。」 (搞出一个奇怪的信徒来了。) 猫猫傻眼地看着雀。 「能不能拿这家伙去换小红?」 「我也想过,但人家怎么说也还没长大,没谈成。银星夫人不准。」 原来已经去商量过了。 「小红!两位真是好眼力。其实我也早就觉得那孩子很机灵了。」 「那你为什么要害这个机灵的孩子遭殃?」 「因为听到有人说她比我更适合走这一行,我当然会觉得好奇想逗逗她喽。结果没想到她居然把猫猫小姐给带来了,我本来是无意将您牵连进来的。是真的,我说的都是真话,请相信我。」 虎狼的态度变得莫名地轻浮。看起来像是脑袋少掉了一根螺丝。 「啊——原来是这样啊。」 不知为何雀好像很能理解。 猫猫不懂她在感同身受什么,但还有一件事得问清楚。 「那么虎狼少爷,我待在西都的期间,您该不会是一直都在考验我吧?」 酒坊的食物中毒问题与异国贵人的患病问题都是虎狼带来问她的。 「怎么说我考验您呢?多难听啊。我是认为猫猫小姐能解决这些难题,才带您过去啊。」 「酒坊那次食物中毒也是吗?」 猫猫要问个明白。 虎狼只是笑,没回话。 「说到酒坊,后来事情好像闹大了喔。」 雀改变了话题。猫猫很想继续逼问虎狼,但她听出雀的意思是要她别再多问。 「试喝是没问题,但是似乎被人发现他们把极品好酒喝到见了底。再怎么说也喝得太多了,好像连准备出售的货都喝掉了,所以有时候还会掺杂冲淡的劣酒售出呢。」 「劣酒……」 好像在哪里听到过。 「是呀。听说那时正好发生过私酒骚动,所以侥幸掩饰过去了,但后来又因为食物中毒事件而露馅了。」 雀与虎狼好像心照不宣似的笑容可掬。两人分明长得一点都不像,笑起来却是一个样子。 「是不能说做得不对啦,但你做事总是不够细心呢。这方面我得好好调教调教才行。」 「我要成为雀姊的部下了吗?」 「对。我会尽情使唤你的,猫猫姑娘也可以尽量随便对待他没关系唷。」 「请多多指教。」 分明等于是被赶出了家门,虎狼却不知在开朗什么。 猫猫长叹一口气,转身离开他们。 一个是把胃里的东西挥洒成一片彩虹的怪人军师,一个是不知会干出什么好事的虎狼。 猫猫不想再看到这两个人,于是想了一下有没有其他好去处。 想地方想了半天,最后看到了桅杆上头的瞭望台。 「不好意思,我可以爬到那上面去吗?」 她向附近一位船员做确认。 「爬上去做什么?对小姑娘来说太危险了。」 「也没要做什么。」 「没要做什么?中央来的人士是不是都爱登高望远啊?」 船员一脸傻眼地看她,但没办法。本来想说既然危险就算了,结果船员拿了条绳子来给猫猫。 「喏,这是救生索。你用它把身体绑紧了,免得危险。」 「谢、谢谢船员大哥。」 对方答应得太干脆,反而让猫猫愣住了。她用绳子把肚子绑紧了再扭动着身子往上爬,攀上位于桅杆中间高度的瞭望台。 「……」 才刚要踏进去,就发现有人先到了。 「猫猫,你怎么会来这儿?」 「这句话我原封不动还给您,壬总管。」 壬氏就坐在瞭望台上。 「孤嘛……哎,嫌烦就到这里来躲躲了。」 「您是说马侍卫……我看不是,是在躲虎狼少爷吗?」 壬氏脸色一沉。看来被她说中了。 「……你才是来这儿做什么?」 「我看天气好想待在外头,可是怪人军师吐得到处都是,我想另外找个好地方,就到这儿来了。」 两人的理由大同小异。 「哎,坐吧。」 「还满挤的。」 「忍忍吧。」 猫猫坐在与他肩膀相接的位置。地方小,没办法。 那位船员之所以准猫猫爬上瞭望台,也许就是因为已经有人来了。 「总算能回去了。」 「到家之前都还算是远行。」 「别乌鸦嘴了,难得孤现在心情正舒畅呢。」 壬氏眺望天空。眼前一片蓝天白云的和平美景,彷佛事事都能一帆风顺。 「回到中央之后还有很多事要做喔。」 「是啊。中央那边应该累积了不少公务,更何况从远地援助戌西州,想必也不是件易事。」 然而壬氏的表情,说明了他非做不可的决心。端正的侧脸,留下了一道伤疤。那伤痕已永远不会消失了,但猫猫想起壬氏不知为何就是很中意这道疤。 (让我想起「子字一族」的事了。) 壬氏每当揽镜自照,或是触碰伤疤时,想必也会忆起子字一族的那些事。 猫猫知道壬氏这人的责任感有多重。其实轮不到猫猫来提醒他公务的事,真不知道自己为何讲话这么不贴心? 「壬总管回到京城后,有什么想做的事吗?」 由于也找不到其他话题,她试着问了一下。 「……想做的事?」 壬氏犹豫了。他绞尽脑汁,发出呻吟。 (不是,你想得这么认真我也很困扰的。) 猫猫问归问,并没有什么深远的用意。 「有需要如此犹豫吗?」 换作是猫猫的话,她想采药草,想做药,想试试新药的效用等,想做的事好像多得是。 「没什么,只是想也知道一定净是些孤不想做的事在等着孤,光是思考如何因应都来不及了。」 「啊——那时还提过有位候补的嫔妃要来呢。」 记得好像是玉莺的养女。如今玉莺已故,猫猫有点可怜起那被送去的姑娘,但莫可奈何。 「那边有玉叶后多方帮助。那姑娘大概已经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了吧。」 「拜倒在石榴裙下……」 「你不知道吗?玉叶后的那套花言巧语可高明了。当年后宫内的势力关系图简直是随她任意改写。」 猫猫回想起待在后宫的时期。这倒提醒她了,玉叶后好像是时常与中级、下级嫔妃饮茶,将她们拉拢进自己的派系。 「看来玉叶后的地位还是一如从前。」 猫猫有写信给过中央,但是要修书给贵为皇后之人就实在有所顾忌了。她对玉叶后的近况一无所知。 「听闻东宫与公主都安好无恙。」 「那真是太好了。」 比起东宫,猫猫和公主比较熟稔。好奇心旺盛的公主应该已经长大不少了吧。 「等回去之后,要不要去看看她?」 「总管准我去吗?玉叶后不只一次地要我去她那儿当差呢。」 「还是别去了。」 壬氏答得很快。 「想做的事啊……对了,是有一件。」 「是什么?」 壬氏用右手触碰猫猫的左手。 掌心与掌心相合,凸显出两只手的大小差别。 「这就是总管想做的事?」 「其他还有。」 「是吗?」 「但是孤不能。」 壬氏的视线,悄悄朝向了在甲板上吐得满地的某人。 「孤只能强忍着,忍得有点难受。」 猫猫如今也已经很明白壬氏的感情,更重要的是她知道壬氏不用再假冒宦官了。 所以,像这样在壬氏身旁紧挨着,令猫猫有种说不出的尴尬。 但同时也并不觉得多不愉快。 『猫猫姑娘也是有很多苦衷的,所以不让自己感情用事是很重要没错。可是……』 『不可以拿这个当借口唷。』 她一待在壬氏面前,就会反覆想起雀说过的话。 猫猫对壬氏的心情,大概不是那种干柴烈火般的热情。猫猫无法回应壬氏对自己付出的情意,可是同时,她也慢慢感觉到很难找着第二个人能让她心情如此安定。 猫猫已渐渐掌握了自己的这份感情是什么。 而她也开始觉得,自己应该认真看待这份心情。 只是伤脑筋的是,没想到会是那个爱说笑的侍女来点醒她。 (好吧,现在该怎么做?) 猫猫的左手依然和壬氏的右手相触。没进一步发生什么是很好,但她不知何时才该把手拿开。 「猫猫。」 「什么事?」 她一抬头看壬氏的脸,那张脸就降了下来。 嘴唇轻触般地落在她的唇上,那一吻就跟蜻蜓点水似的,使她一瞬间没弄懂发生了什么事。 「……」 「您在害羞个什么劲?」 不过就是轻轻一吻,看到壬氏羞红了脸,猫猫忍不住说了。 「不是,孤本来是想极力自制的。」 「自制?之前又不是没用更狠的对付过您。」 猫猫忍不住说出来了。 「对付孤……」 壬氏似乎想起了某段回忆,整个人顿时变得颓靡不振。 以前有一回壬氏强吻猫猫,她当下没多想就还以颜色了。壬氏大概是忆起了那事吧。 「是,这次我不会还手的,请放心。」 「不,孤不是这个意思……」 「您希望我还手吗?」 壬氏抿紧嘴唇看着猫猫。 「你不讨厌孤那样做?」 「……」 猫猫悄悄别开目光。 (大概不讨厌吧。) 否则,她也不会主动还击。可是她无法把雀说过的话照单全收,说出真心话。 「你说啊。」 「是是是。」 「不许随口应付!」 「请您别这样大呼小叫的,若是被怪人军师发现了怎么办?他可是会一边吐得到处都是一边爬上这边来喔。」 「呜,那就……」 壬氏安静下来。 猫猫也没说话,默默往下眺望。只是,两人的手依然系着。 (比起去程,有好多新面孔乘船啊。) 除了怪人军师,还有罗半他哥带来的农民伙伴。猫猫感到内疚,觉得真是对不起他们。然后她察觉到一件事。 「对了,怎么好像都没看到罗半他哥?」 「罗半他哥?不是指定了让农事人员都搭乘这艘船吗?」 猫猫想起来了。 她有跟罗半他哥说过要回中央了吗? (看到小红变了那么多,我忘了和他说了。) 不,这不对劲。就算猫猫忘了也总有别人会告诉他吧。 「可是,罗半他哥前几天有说过,要去看农村的田地耶。」 「那也该回来了吧。更何况所有乘船人员应该都用名册点过名了。」 「就是说啊。再怎么说也不可能把他抛下了吧。为了安全起见,还是检查一下名册吧。」 「也好。说到这个,罗半他哥叫什么名字?」 「……」 猫猫发现不只是自己的手,就连壬氏的手也开始微微冒汗。 猫猫与壬氏望向已经相隔了一段距离的陆地。船不可能再掉头回港,只能听见黑尾鸥的细微鸣叫。 蔚蓝的天空彷佛隐约浮现罗半他哥的面容。 后来众人发现罗半他哥没搭上船的同时,也得知了罗半他哥的本名。然而人在遥远西域的罗半他哥,却连自己被抛下了都还不知道。 《药师少女的独语 13》待续 一话 罗半与三号 台版 转自 天使动漫论坛 轻书架x天使动漫录入组 图源:海 录入:kid 港口人潮汹涌。见码头停泊着大船,就知道人潮是去相迎的。毕竟是皇弟睽违了约一年自西都回来中央,民众会抢着围观也情有可原。 罗半也是前去迎接的人之一。他坐在马车上,看着回港的船舶。 「罗半少爷,马车就停在这儿可以吗?」 三号语气恭敬地问他。三号是跟罗半同年的姑娘家,却身着男装,把头发扎得紧紧的。外人看了大概会以为是个弱柳扶风的美青年吧。 说到为什么以号码为名,这是因为罗半的养父罗汉记不住人名。他觉得是可造之材而捡回来的第三个人,就是这三号。 三号原为商家女,于反抗父母之命逃婚时,来找罗汉毛遂自荐。本来应该会吃闭门羹,但这商家女还真有点经商才华,于是受到罗汉赏识而被收留。 目前家主罗汉的债款,由罗半与三号经营副业偿还。三号之所以女扮男装,是因为身为女子会被看轻,而且被迫与不喜欢的对象成婚,也引起了她的反抗心。 「也好,马车就停在港口旁边吧。报出义父的名字应该就会放行了。」 「是。」 罗半拿出刻有「罗」字的金牌。此物原本应该在家主手上,但让罗汉带着会搞丢,因此由罗半保管。本来是绝无此种道理的,无奈罗汉就是这种人。 「这样随时要侵占家产都行。」 也有人半说笑地这样讲。但罗半要是敢那样做的话只会自找死路,同时他也很意外竟然有人认为他有这种心思。罗半做牛做马全是为了替罗汉还债,堪称天下第一大孝子才是。 「话说回来,没其他人能来驾车了吗?」 三号亲自坐在车夫座上握着马匹缰绳。罗半必须透过小窗跟她交谈,有点不方便。 「咦?是的。特地从外头雇用车夫也浪费钱,不如由正好手边没事的我来当车夫,这才叫节俭吧?」 「你说得对。可是轮到一号或二号的时候总是有车夫啊。」 不知为何只要找三号办事就总是没有车夫,都是三号跟来。 「有吗?」 三号似乎想装傻。罗半也当作没事似的和她相处。 三号让马车停下,从车夫座上下来。罗半也下了车,把马车托给随行的一名护卫。 乘船的人正好从船上陆续下来。要找到罗汉很容易。 听得见兴奋尖叫声的,就是皇弟的所在位置。反之只有小猫两三只、悄然无声的那边就是罗汉的所在位置。只要知道罗汉的为人,谁都不会轻易靠近他。 「好了,抱歉,借个过啊。」 罗半快步走向罗汉的所在位置。人墙的后方有个看起来虚脱无力的老家伙。人群形成完整到好笑的一个圈,避他唯恐不及。是副手音操在照顾他。 罗汉很怕搭船坐车。如果只是马车的话还好,船似乎就不行了。罗半也很会晕船,在这种地方会感受到奇妙的血缘关系。 「罗半阁下。」 音操注意到了罗半。为期大约一年的西都勤务似乎把他给累惨了,整个人比以前遇见时消瘦许多。 「我来接义父了。义父现在这样什么都做不了,我想送他回府,没问题吧?」 怎么说也是个高官,本来应该先进宫,申报自己返回中央的事才是。 「好的,有劳大人了。月君那边我会代为转达。」 音操反而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 「这样对月君来说应该也比较方便。」 「我想也是。」 罗半让护卫把脸色铁青的养父抬上马车。 「要跟义父同乘一辆马车啊?」 坦白讲,他并不想待在飘散酸水与秽物臭味的车厢里。 罗半让人把罗汉抬进马车躺着,自己坐上了车夫座。 「罗、罗半少爷?」 「抱歉有点挤,你忍忍吧。让我继续跟义父一起坐在里头的话,连我也要反胃了。」 虽然对三号不好意思,但罗半不会骑马,身体也没强壮到能走路回府。所以必然只能坐在三号旁边。 「啊──本来是想跟月君致个意的,但也没法子了。改天再说吧。」 就算现在跑去那里人挤人,也只会沦为众多凡人之一。罗半知道自己是个相貌平庸不起眼的小矮子。一个长相如此的男人想抬高自己的身价,需要的是能够发挥所长的舞台,以及对方会感兴趣的消息。俗气地穿金戴银虚张声势只是白费力气,反而显得可笑。 就跟投资一样,任何事情都讲求把握良机。 月君是别具慧眼的人,天性也不容易遭人欺骗。外在要美,内在更得要美,否则罗半就无法接受。就这点来说,月君堪称罗半心中的标准,是上天的艺术。 「一年了啊,不知猫猫获赐了龙种没有?」 他顺便想起了义妹的事。他很想现在就去和猫猫见面谈话,但得先把马车里的包袱设法收拾掉,还是算了吧。 「罗半少爷,需要我代为联络猫猫小姐吗?」 三号对罗半说了。 「可以劳烦你吗?」 「我会请她到府邸一叙。」 「她会来吗?」 「我会在信上补一句,就说是关于猫猫小姐的朋友有事要找她商量。只是她可能还是不会搭理。」 「……你去办吧。」 平时罗半寄出的信,若是内容简略的话常常会让三号代笔。所以从关系上而论就是猫猫不认识三号,但三号单方面地认识猫猫。 「好的,毕竟也得请猫猫小姐快快将那些人接走。」 三号用不清不楚的语气说了。 「那些人」指的是谁,到了府邸立刻就会揭晓。 在有着奇特将棋雕塑的府邸门前,两名女性等着他们回来。 「罗半大人!」 身材苗条的女性往马车走来。 这个姑娘名叫姚儿,身高比罗半高,但年方十七。后面跟着眼神尖锐地瞪人的女子燕燕。她们便是三号所说的猫猫的朋友。 错就错在当时不该为了卖猫猫一个人情,让她们在府里暂住。不知为何,这两人后来就赖在府里不走。 「猫猫可安好?」 姚儿姣好的容貌带着关怀,看起来非常惹人怜爱。但也就只是这样了。罗半不能跟姚儿走得更近。他的脑中不断敲响着这种警钟。 「我是去接义父的,抱歉不便把义妹也捡回来。我在去之前不就这么说过了吗?」 罗半与姚儿来往时会保持距离。否则她的侍女燕燕光那眼神就能杀人。 「这样啊。」 姚儿面带遗憾地撩起头发挂到耳后。 不知为何,燕燕死瞪着罗半。一副就是姚儿会这么沮丧,全得怪罗半的表情。到底要他怎么做? 「姑娘还有别的事吗?站在这里说话,岂不是要让老爷枯等了?」 三号眯起眼睛说了。讲话语气带刺。 「……你说得是。是我失礼了。」 姚儿也眯起眼睛看着三号。燕燕皮笑肉不笑。 「还有,当初姑娘是说担心猫猫小姐,所以要住下等她回京对吧?那么我这就去安排小工,请姑娘把随身物品收拾收拾。」 三号用神清气爽的笑容说了。 「既然猫猫小姐已经回京,姑娘对我们府邸想必也不再留恋了吧。」 不知是怎么了?罗半的第六感告诉他自己正置身于一场惨烈斗争。 「……这个嘛。」 姚儿似乎在考虑一些事情。 「能否再缓个几日?我在这儿住得久了,需要点时间才能把东西打包好。」 「哎呀,我还以为您身边那位能干的侍女三两下就能打包结束呢。还有,就我所听说的,姑娘的家人似乎也去了西都。比起猫猫小姐,姑娘难道不该先去迎接家人吗?」 「哎呀,说到这个,我叔父似乎人还在西都呢。家中也正为了这事乱成一团,恐怕没有我的容身之处吧。」 不知是怎么了?姚儿与三号讲话明明都不失礼数,两人之间却看得见火花迸散。而燕燕则是只顾着瞪罗半。 罗半一心只想离开这里,于是下了车夫座。然后叫住附近一名听差。 「义父的卧房打点好了吗?去备些好消化的米粥与不油腻的点心,凉点也行。还有,果子露要替他冰好。」 「小人这就去办。」 「那就这样了,我还得去操办其余事务。」 罗半快步逃离现场。 二话 罗半与吊死尸体 前篇 义父从西都回来,对罗半而言好坏参半。 「义父,今天是您进宫的第一天,得表现得精神抖擞点才行。」 罗半看着睡眼惺忪地吃粥的罗汉。罗汉身旁跟着三个孩子,照排行依序是四号、五号与六号。他们是罗汉捡回来的三个孤儿,后来就留在府里做僮仆。 四号勤快地舀粥喂罗汉吃。 其实罗汉只是懒得动,但这场面看在某些人眼里也许会被怀疑他狎玩娈童。但没办法,让他一个人吃饭会像幼儿似的吃半天也吃不完。而除了三个孩子之外,还有一个陌生少年在场。少年尚未加元服,个头比矮小的罗半还要小上一圈。 据说他被吩咐伺候罗汉,是昨天才来的。从相貌五官看得出是戌西州人氏,就是不知道他为何而来。 「抱歉冒犯,你是什么人?是义父收留你的吗?」 罗汉有着到处捡人带回家的毛病。也许是在西都看到这孩子觉得感兴趣,就迳自带回来了。如果是孤儿还好,万一爹娘还在就是诱拐。 「想回西都的话但说无妨。这是义父闯的祸,但我是他家人,会负起责任送你回去的。」 对罗半来说,家主回府虽然有助于逃避责任,但也表示会多出一堆需要善后的事情。不过,只是把一个孩子送回家乡倒是不难。比起以前义父差点想把后宫炸了的那件事,这点小事不难摆平。 「不,小人是来当差的。月君命小人目前先负责照料罗汉大人。」 「这样啊,那么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月君是出于何种心思,让这孩子跟着义父?罗半感到不解。 「是,小人名叫汉俊杰。」 「汉俊杰……」 他的名字成了答案。 罗半属于才思敏捷的类型。听到这个熟悉不已的名字,让他发现自己的亲哥哥还没从西都回来。 为何哥哥不在,却来了这个素未谋面的孩子?他想到原因了。 想必是因为哥哥与俊杰小伙子同名同姓,就错被调换过来了。也许有人会觉得最好是有这种事,但他的亲哥哥天生就是这种命。 「原来是这样啊。」 罗半点点头。对罗半来说,哥哥是个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却劳碌一生,净走霉运的人。这会儿被留在遥远异地,一定又在拼命干活了吧。 罗半不讨厌这个哥哥,反而还觉得这哥哥当得称职,希望哪天可以帮他介绍个秀美的姑娘。 「罗半少爷。」 三号来了。 「怎么了?」 「抱歉打扰您。在老爷的衣服里找到了这个,拿来给您过目。」 三号拿出了一封信,信笺朴素无华但散发高贵芳香。乍看之下不知是何人所寄,但罗半看字迹就知道是谁写的。字体流丽而略带刚健。 这是月君写给罗半的信,信中委婉而带着歉意,说明少年「汉俊杰」出现在这里的理由。 大致上一如罗半的想像。月君的意思似乎是待哥哥回到中央就会把「汉俊杰」送回西都,在那之前希望罗半暂时收留他。 虽然对哥哥过意不去,总之能卖月君一个人情好处多多。希望今后能卖给他更多人情,多到还不出来的地步。 罗汉好像总算把粥吃完了,正让四号帮他擦嘴。五号与六号端了凉点过来。 「义父,在您进宫之前,我想先跟您报告目前的几个状况。」 「嗯──大家不是都办妥了吗?」 「您毕竟离开了一年,有些地方还是需要调整的。」 罗半把将棋盘拿到罗汉面前。罗汉用将棋棋子比喻部下,放在棋盘上指示人员配置。 起初罗半也不解其意,但看久了就看出法则来了。尽管还不够完整,但可以从棋盘上看出罗汉想表达的意思。 「棋子动向如何?」 「这个嘛,这个到这边,这边则是这样。」 罗半把银将移动到敌营,吃掉步兵。但是,香车被角行吃掉了。 「香车啊。是很有冲劲,但讲话不太老实。」 罗汉没加入任何一个党派。但是,就算罗汉自己没那个意思,也还是无法避免地会形成所谓的罗汉派。 罗汉的部下们在罗汉不在的期间都有盯紧敌对党派,不让对手恣意妄为。但是「想多活几年就别对罗汉出手」这项不成文规定,在这一年来变得松散了不少。 罗汉的一名部下转投其他党派去了。不过同时,他们似乎也成功拉拢了其他党派的人进来。 罗汉出发前往西都之前,只给了部下们一道命令。 「维持现况,在我回来时一切都不能有变。」 结果是香车被吃,但夺得了步兵。部下们想必是战战兢兢地等着罗汉回来吧。 就罗半的看法,这些武官本来就不擅长搞政治,要他们在朝廷内维持原有的势力关系实属强人所难。所以能做到这个程度似乎已经称得上及格,但罗汉会作何反应就不知道了。 「总之先看看捡来的步兵吧。」 「是。」 罗半拿起毛笔。五号与六号帮忙准备了纸墨,于是他写下能让副手看懂的命令。副手音操一年没见到妻女,可是第二天就得出勤,让他深感同情。一旦成为了罗汉的副手,就没有所谓的假日。 「这里就是宫廷吗?比西都的官府大多了。」 与哥哥同名同姓的少年两眼发亮地下了马车。 罗半考虑过该如何安顿这个来自西都的少年。本来交给三号安排就行了,但这件事上却出了问题。 只因家里吃闲饭的……更正,姚儿与燕燕跑来介入了。不知为何,她们开始试着笼络俊杰小伙子。 三号与姚儿水火不容,每次见面都要针锋相对。关于两人不和的原因,罗半比较想佯装不知。 总之目前看来,少年与罗汉似乎相处得还不错,就安排他在身边做个侍童。如果这样能减轻音操的负担,连带着文书工作不会延迟,对罗半也有好处。但同时他也不认为事情会那么顺利。 「燕燕你帮我看看,我的浏海有没有乱掉?」 「都很好,就跟平时一样美。」 背后可以听见两个吃闲饭的在讲话。罗半要用马车送罗汉进宫,顺便就用马车送两位姑娘一程。总不能罗半他们乘马车,却只让姑娘们走路吧。 「罗半少爷,亲切对待姑娘家自然是好的,但有必要如此费心吗?」 三号如此对他呢喃。今天还是由她来充当车夫。坦白讲,让她去办别的事情比较有效率,但三号不听话,所以莫可奈何。 「三号,这不是你该管的事情。」 「……是。」 「那么我送义父进去。」 罗半打算从明天起就把义父交给音操去管。他可不想成天做罗汉的保姆。 「那我们就去尚药局吧。」 姚儿与燕燕离开让他稍微松了口气。既然猫猫已经回京,他打算把那两人请回宿舍去。 「那么俊杰,以后见了。」 「是。祝姚儿姑娘与燕燕姑娘当差顺利。」 「不用这么毕恭毕敬的呀。」 姚儿讲话语气莫名地亲昵。本来以为她这人有点厌恶男性,也许因为对方是未加元服的孩子,所以能够温柔相待? 「今后你可要多替你哥哥或叔父分忧解劳唷。」 姚儿与燕燕正要离去,罗半请她们稍微留步。 「两位姑娘似乎有所误会。」 「什么意思?」 姚儿偏偏头。 「是这样的。小人虽然姓『汉』,但与罗汉老爷一家并非亲族。」 俊杰小伙子自己把事情解释清楚。 「可是,昨天罗汉大人说过『俊杰?好像有个侄子叫这名字』。」 燕燕讲话模仿得不必要地维妙维肖。说到这个,燕燕昨晚似乎大半夜的在做点心,不会是为了讨好罗汉吧?罗半不禁微微感到悚然。 「这话没说错,但当中有着决定性的误会。现在赶时间,晚点再向姑娘说明。」 罗汉竟然记得罗半亲哥哥的名字,真是奇迹。但长相就记不住了。 大概是想到最后,俊杰就被认定为「感觉好像有哪里不对,但大概就是侄子」了。可能是两人都属于勤劳不懈的个性,所以看起来像是同类生物吧。 现在罗半变得一心只想早点帮亲哥哥成家。 「请问……小人的名字是否造成了什么困扰?」 俊杰小伙子满脸的不安,视线在罗半、姚儿与燕燕之间流转。 「嗯──这之间有点复杂,不过你不用介意没关系。别说这个了,义父又开始打瞌睡了,可以麻烦你在背后推着他走吗?」 「好的。」 罗半与俊杰小伙子,从背后推着还没睡醒的罗汉往前走。 当罗汉的保姆,应该是送他到书房就结束了。 可是,书房门口却挤着人群,不知道在吵什么。 「是怎么了?」 「不知是出了什么事?」 罗半与俊杰小伙子面面相觑。 副手音操也在书房门口。才刚回中央就板着一张脸。 「音操阁下,这是怎么了?」 「罗半阁下。是这样的──」 音操的视线转向书房之中,意思是用看的比较快。 「……哇喔。」 室内挂着一个对罗半来说有碍观瞻的东西。 一名男子在书房悬梁身亡。 「噫咿!」 俊杰小伙子吓得腿软。 「那、那那、那是……」 「吊死尸体。你是第一次看到?」 「……是、是的。那到底是什么啊!」 「就说是尸体了嘛。」 「您、您怎么能这么冷静!」 俊杰小伙子惊慌失措,但罗半不觉得死人有哪里稀奇。人一多尸体也多,不过如此而已。 京城包括周边地域,有着上百万人的户籍。至于这数字是否精准,只能说是保守估计。为了逃避称为口赋的成年人定额税金,有人会伪称家中无子或是孩子早夭,甚至是谎报男娃为女娃。当中或许有些死者忘了申报,但没有户籍的人想必更多。 宫廷里把后宫也算进去的话,有数万人当差。人口密度相当之高。 人一多,目睹他人死亡的机会也会变多。之所以很少看见尸体,大概是因为人们怕触霉头而习惯隐藏遗体吧。武官的话也经常发生锻炼时打错位置而致命的状况。查阅去年的纪录就有三件死亡案,十八件当事人因留下后遗症而被迫辞去武官职位的案例。从数字来看似乎太少,想必有很多案例根本就没申报。 文官当中也有人因案牍劳形不堪负荷,而选择寻短。 「记得去年有七件吧。」 罗半看着悬梁的尸体说了。 然而,吊死尸体穿的是武官服,不是文官。 「有个好大的晴天娃娃?」 「义父,那是死人。」 罗汉讲话还是一样,听不出是说笑还是认真的。一旁的俊杰小伙子可能是看尸体看到无法承受了,别过脸去捂住嘴巴。这才叫正常的反应。 罗半也不想闻尸体失禁的秽物臭味,于是用手巾捂住口鼻。 「罗汉大人,这下该如何是好?属下会立刻让人收拾房间,不过大人要不要移至他处办公?」 副手音操向罗汉问道。 「如果能立刻收拾干净的话,就这个房间也行。」 「就算义父您不介意,其他人还是会介意的。」 遗体以罗半的观点来说并不美。结束生命活动的人会从「人」变成「物体」,随着时间经过渐渐腐败。腐败过程远远称不上干净,对罗半来说一点也不美。 「可是这个房间阳光充足啊。」 在这尚有凉意的季节,罗汉最重视的是确保适合午睡的温暖场所。周围有很多人在偷看罗半他们,正确来说是十七名武官、十名文官与三名女官聚集着看热闹。 「话说回来,此人是谁?」 罗半一边重新戴好眼镜,一边眯起眼睛。他并不想盯着尸体瞧,但必须弄清楚死者的身分才行。看来今天是别想办公了。 「此人是罗汉大人大约于两年前提拔的武官。用罗汉大人的说法是『香车』。」 音操帮忙做了说明。 「就是那个变节的?」 「是的。需要属下立刻去调阅脚色状吗?虽然是一年多以前的东西了。」 原来他就是今早自己对罗汉解释过的,在将棋盘上被吃的香车。 罗半只说明过「香车」被敌对党派抢走,但并不知道此人的长相。罗半向来不负责记人的长相,以往那都是陆孙的差事。 「结果这家伙跑来义父的书房自尽是吧?」 罗半检查一下周遭环境。 「香车」吊在书房中央的梁柱下。当年书房选在这里有个无聊的理由,是因为罗汉说想睡吊床,所以选了有着好几根大梁柱、天花板高耸的房间当书房。问题是他本人运动神经太差,根本上不了吊床。 其他房间的构造,都无法让人在房间中央挂条绳子上吊。 离尸体漏出的秽物稍远的位置有一把椅子。可能是被踢倒的,椅子横倒在地。罗汉的书房在本人离京期间,似乎无人管理。虽然有人清扫,但不够彻底。罗汉爱用的卧榻有擦拭干净,但书柜角落还留了点灰尘。 「嗯哼。」 罗半看看挂在梁上的上吊绳索与吊着的「香车」,再看看翻倒的椅子。 「义父。」 「嗯?」 「这当中有杀了『香车』……上吊男子的凶手吗?」 「嗯。」 罗汉往围观群众扬了扬下巴。 「咦?」 俊杰小伙子一脸震惊地看向罗汉与围观群众。 「什、什么意思?」 「好了,你先安静。不然会被凶手听见的。」 罗半温和地告诫俊杰小伙子。他没兴趣善待男人,但对于被人跟亲哥哥弄错带来的少年,亲切相待算是最起码的礼貌。 俊杰小伙子用两手捂住自己的嘴巴。还是乖巧的小孩比较好管。 「是哪一位呢?」 罗半问罗汉。 「白棋子。」 对罗汉来说都是围棋棋子,但罗半分辨不出来。罗半眯起眼睛。 「啊!」 围观群众接二连三地散去。这下凶手要跑掉了,不过罗汉的副手音操已经把那人看了个清楚。虽然没陆孙厉害,但他也还算擅长记住他人的长相。 「音操阁下。」 罗半还是嫌麻烦,看向罗汉的副手。 「罗半阁下,您不会是在想着把事情丢给我做,自己回去办公吧?」 音操挂起歪扭的微笑抓住罗半的肩膀。看来这人怎么说也是有习武的,握力大到弄得他很痛。 罗半无奈地叹一口气,看着罗汉。 「我要睡觉。在那之前想先去看看猫猫。」 罗汉的脑筋构造,非常人所能理解。他不用算式就能求出答案,中间的过程却一问三不知。无论本人有多神机妙算,没有证据就是难以立案。 「我想想。」 罗半叫来一旁的属吏。 「你跑一趟尚药局,请人来相验存疑尸体。别说是上吊,就说是横死的。」 「存疑尸体吗?」 「对,别说错了。还有难得有这机会,可以麻烦你请刚回京复职的见习医官们也一道过来吗?这具新鲜的遗体应该有助于他们进修医术。」 罗半这是在拐着弯子,要他把猫猫带来。虽然没有十足把握,但这下猫猫八成会来。这么一来,干劲缺缺的罗汉应该也会变得像样一点。 罗汉能给出答案,但只有答案不能作为解释。 罗汉已指出真凶,罗半他们必须找出杀人手法与动机。这应该是猫猫最拿手之事。 于是罗半一面扶正眼镜,一面为了又得继续观察丑陋的事物而叹气。 三话 罗半与吊死尸体 中篇 隔了一年终于好好见到面的义妹一张脸臭得可以。这下不需要三号特地写信叫人了。 「唷,小妹。」 「给我滚,你这算盘眼镜。」 猫猫面对罗半,开口第一句话就是谩骂。 「猫猫啊~」 罗汉待在猫猫的旁边。罗汉很想抱住猫猫,但猫猫用扫帚柄顶住罗汉的脸颊,不让他再靠近一步。真想不透她是从哪里拿出扫把的。 「猫猫,你就不能给点温情吗?」 「那你要跟我换吗?」 「免谈。」 罗半拒绝后,看看跟猫猫一起过来的另外二人。一个是刘医官,是宫中医务人员的长官。此人与罗半的叔公罗门是同侪,脾气难伺候是出了名的。 另一名男子还很年轻。中等体格,一脸的轻佻相。 「尸体在哪儿啊~?」 男子露出莫名晶亮的眼神,但随后就挨了刘医官的拳头。 「天佑,休得吵闹。」 看来此人名叫天佑。臭男人叫什么名字一点也不重要。 罗半虽然觉得跟来了麻烦精,但反正有钓到头号目标就不计较了。只要罗汉捅出什么漏子,就把他推给猫猫吧。同时猫猫必定也是同一种心思。 「我也不是闲着没事做,可以快点让我看看遗体吗?月君中午就会进宫面君上报还朝之事了吧,没闲工夫在这儿磨蹭了。」 听得出来刘医官是在按捺脾气。 西都远征队的报告,与罗汉也有关联。罗半也很想快点把事情解决掉。 「在这边。」 音操领着众人过去。由于场面对俊杰小伙子来说太凄惨,罗半让他到另一个房间去等候吩咐。这孩子个性笃实,问罗半有没有什么事能让他做,于是就让他去打扫罗汉的另一个房间。就像狗会到处收集鞋子一样,那个房间里堆满了罗汉搜集的破烂。 「……恕我失礼,贵府罗家对自家人似乎略嫌娇纵了点。」 刘医官看看罗汉、猫猫以及罗半。 「宠女儿有哪里不对?」 罗汉回答得一派自然。叫这男人察言观色只是白费力气。 刘医官也不是傻子,知道不管跟罗汉说什么都没用。他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走进书房。 「就是此人吗?」 「香车」仍然挂在天花板横梁上。因为罗半指示仆役先别把他放下。 「这样子要我们怎么看?」 刘医官眯起眼睛。名唤什么天佑的男子兴奋得很。 「哦~就死在那儿呢。」 「还说是存疑尸体,不就是吊死的吗……」 猫猫常常以为自己只是心里想想,其实话都说出口了。罗半之所以要属吏说成「存疑尸体」是因为这种说法意指死因存疑的遗体,也包含了毒杀嫌疑。说成上吊的话猫猫就不会感兴趣了。 他不认为猫猫会跑来罗汉的书房,所以得弄个理由让她来才行。 「既然都像这样上吊了,不就是自缢吗?」 刘医官一拳捶在天佑的头上。 「绝对不可以验都没验就凭第一眼的印象草率决定。臆测会导致误判。」 刘医官说出了跟猫猫的叔公罗门很像的言论。 「既然让现场保持原样,可见必定是有些根据认为这并非自杀。」 刘医官观察尸体。 「正是。」 音操代替罗汉做说明。罗半事前已经跟他讲好,决定由他来解释比较合适。 「若是自杀的话,存在着几点矛盾。」 「什么样的矛盾?」 被刘医官问到,音操拿出绳索。 「这条绳索是我配合死者王芳脖子以下的长度剪的,我用它来检查椅子翻倒的位置与吊绳长度之间有无矛盾,是否真能用来自缢。」 结果得知在上吊时,悬梁的位置最少必须再靠近椅子一尺三十公分,否则无论如何踮脚都无法让脖子穿过吊绳。 看在罗半的眼里,世间万物就像是由大小数字组成。这个矛盾很不漂亮。 「若是在跳离椅子时踹倒的,应该并不奇怪吧?」 天佑提出看法。 「那么椅子怎么会是椅背朝上翻倒?那得要椅子转个半圈才会这样倒。面朝椅背应该不太容易上吊吧。」 罗半代替音操回答。 也许是因为名唤天佑的男子比较聒噪,猫猫很安静。她一面与拿出点心要给她的罗汉保持距离,一面神情疑惑地抽动鼻子。 「嗯哼。之所以没把遗体放下,就是为了让我确认相关位置?」 「正是如此。」 「椅子的位置也没动?」 「需要找围观群众来作证吗?」 刘医官这人似乎喜欢把事情搞清楚。虽然个性难伺候而不会放过任何疑点,但好像不是个会扭曲真相的人,罗半不讨厌这种人。 「话又说回来,没想到刘医官会特地来这一趟。」 听起来音操似乎想请官阶再低一些的人员过来。他满脸陪笑,使得右脸颊僵硬地上扬了一分三公厘。 「听到你们要的是见习的,让我有点在意。总是需要个监察官吧?」 换言之就是怕他们造假,才这么用心。 「那就请你们把遗体放下吧。」 「是。」 音操叫属吏来把尸体放下。 「请各位找椅子坐坐稍候。」 「好。」 天佑马上去坐在卧榻上。 「我不用。」 「我也是。」 刘医官与猫猫依然站着。属吏想剪断吊绳把尸体放下,但不是很容易。「香车」也就是王芳有着武官应有的体格,体重也相当不轻。 根据上呈的文表,王芳乃是于两年前受到罗汉赏识。此人直觉敏锐又行动迅速,于是就提拔任用了。王芳个性适合实务,罗汉交办当作试验的公务都操办得妥妥当当。上进心是有的,但同时也欲望深重。当时是认为只要严加监督就不成问题── 难道是罗汉一不在,就出了乱子? 「总算是放下来了。」 铺着布放下的遗体,坦白讲丑陋到让人想别开目光。活着的时候想必紧致有弹力的皮肤变得惨白,全身孔穴都渗出体液。 「天佑。」 「在~」 刘医官要天佑先看。猫猫也从天佑的背后探头看遗体。 「你怎么看?」 「脖子上有指甲抓痕呢。是痛苦难耐想挣脱绳索的痕迹。」 天佑的眼神意外地认真。神情看起来玩世不恭,但怎么说还是个医官。猫猫也边点头边观察。 「是痛苦而死呢。」 「受尽了折磨呢。」 「上吊不是本来就很痛苦吗?」 听见猫猫与天佑的对话,音操不解地问了。 「上吊时只要猛力一跳悬挂在半空,就会因为脖子关节脱臼而失去意识。以这种情况而论,应该是不会挣扎的。」 刘医官代替猫猫他们做说明。 「也就是说能有个痛快?」 「不一定能有个痛快。一旦失败的话还是会受苦,不建议这么做。」 听刘医官这么说,音操面露苦笑。 「替尸体脱衣服。」 「是。」 天佑开始帮遗体脱衣服。猫猫也去帮忙。 「哦?你要帮忙吗?」 根据罗半的记忆,罗门应该一直有交代猫猫不准碰尸体才是。 「这是差事。阿爹也已经答应了。」 猫猫毫不畏惧地剥掉遗体的衣服。罗半觉得虽说是遗体,但她这么习惯把一个男人扒光似乎有欠妥当。 「猫猫啊,不可以碰那么脏的东西啦。」 罗汉这样讲,自己却边吃点心边掉屑。让人不禁佩服他居然能在尸体旁边吃东西。 「从腿部尸斑来看,死后已经过了很长的时辰。咪咪,你觉得过了多久?」 「看起来肯定过了最起码半天以上。下半身呈现深红色。」 「嗯,从肌肉的僵硬程度来看,是在八个时辰十六小时以内死的。」 天佑捏捏遗体的皮肤。刘医官什么也没说,所以应该没说错。 「就算有些误差,也就在傍晚到夜间吧。」 罗半摸摸眼镜。那个时辰早该散衙了,这名死者还在做什么? 「死因是上吊没错。」 「是呀。」 刘医官一样没说什么。 「能断定是自杀或他杀吗?」 「这就不清楚了。就像刚才说的,从椅子位置来想是会怀疑到他杀的可能性,但可能还不到能断定的地步喔~」 天佑回答音操的询问,刘医官也点头。猫猫眯起眼睛,看着天花板的横梁。 「小妹,怎么了吗?」 「……」 猫猫一言不发地踩了罗半的脚尖,但很遗憾,鞋尖早就塞了东西减缓被踩踏的力道。 「怎么了吗?」 罗半向猫猫重问一遍。 「只是觉得留在梁上的绳索,像是用套索的方式绑上去的。那样就用不着梯子了。」 「套索?」 「做给你看比较快。」 猫猫看了刘医官一眼。大概是擅作主张会被监督骂,想先做个确认吧。 「那就请示范给大家看吧。需要些什么东西吗?」 在旁边听到的音操准她继续。 「最好有上吊时使用的这种绳索,还有能绑在上头的重物。」 猫猫从不理罗半说的话,但音操说话就比较听得进去。不知道猫猫自己有没有发现,她似乎受到罗门影响而比较喜欢劳碌命的类型。 「那么失礼了。」 猫猫在绳索前端绑上重物后甩动,往横梁与天花板之间抛去。 「这样要怎么绑在柱子上?」 「看看留在梁上的绳结就知道了。像这样──」 猫猫在绳索前端随意打个结做成圈圈,把绳索的另一头穿进圈圈里。 「──然后把这条绳索一拉……」 绳索就这么紧紧地绑到了梁上。 「原来是这样啊。」 「什么事情原来是这样?」 「没什么,只是在想如果是他杀的话是如何下手的。」 对方是体格健壮的武官,没那么容易勒死。但如果是吊在天花板的横梁上呢?即使臂力太弱不足以勒喉也应该办得到才是。 「用悬梁的方式勒死被害人。这样就算力气小也能杀人了。」 痕迹应该也跟上吊一般无二。 「是啊。但是像我这样的人还是办不到。」 猫猫拉扯手里的绳索。猫猫的体重可能连遇害武官的一半也不到。 「说得对,就算我一个男人来也办不到。对方是身强力壮的武官,体重也很重。方才义父指出的凶手,怎么看都不像是能杀得了武官。」 罗半想起罗汉方才在围观群众里看的是谁。 「凶手?那个老家伙已经找到凶手了?」 猫猫半睁着眼问道。 「嗯,爹爹一眼就看出来喽。」 「哎恶!」 罗汉不知什么时候靠到了猫猫身边。猫猫即刻拉开距离。 「请你到旁边去吃这个。」 猫猫勉强讲得礼貌一点,但一把抓起附近的点心,像是喂狗似的丢了出去。然后罗汉就跑去捡点心了。 「不要糟蹋食物啦。」 「没差,老家伙会吃干净。」 猫猫只差没说「碍事的滚蛋了」,拍拍手掸掉点心屑。刘医官难以启齿地看着猫猫,但似乎也不太想帮罗汉说话,最后选择视若无睹。 「那既然都找到凶手了,为何还叫来医官?」 「就算知道凶手是谁,义父也说不出犯案动机或是杀人手法。不过现在杀人手法已经水落石出,就剩动机了吧?」 「动机是吧。」 猫猫看一眼卧榻。 「你已经知道了?」 「大致上。」 「小妹,告诉我吧。」 假若是罗汉的部下派人杀害叛徒,问题就多了。罗半希望能和平解决。 「我不太想讲。」 「不讲的话,会赶不上月君的报告,没办法到场喔。」 猫猫一脸不情愿地开口。 「不是什么背后牵扯很深的动机。我看凶手一定是『女人』吧?」 「你猜得真准。」 罗半大感佩服。罗汉那时说是「围棋白子」。对罗汉来说基本上「围棋白子」指的是女子,「围棋黑子」则是男子。猫猫抽动一下鼻子。 「没什么复杂的,被害人是男子,凶手是女子。」 「就这么简单啊?」 「就这么简单。」 猫猫一脸傻眼地看着被脱光的尸体。猫猫是在烟花巷长大的,这些男女情仇她早都看腻了。 「既然知道,早点告诉大家不就好了?」 罗半看到义妹分明早就看出动机却不讲,心里不是很舒服。但他也能理解猫猫的做事原则。 猫猫的养父罗门排斥含混不清的推理,也教导猫猫不能仅凭推测信口雌黄。想必是因为身分低微之人口无遮拦,是会惹祸上身的。 「好了,那就由我来代替猫猫,在大家面前做说明吧?」 既然凶手是女子,罗半大致猜得到猫猫想说什么。 「……不了,我来讲。」 「哦?」 听到猫猫这么说,罗半想不透她是怎么了。以前的她从来不会主动出面,都是让别人来做。 「看得出来猫猫你的心态产生了变化,但还是不要吧。我来讲比较妥当。你可以解释给我听吗?」 「……好吧。只是,有件事我想问清楚。」 「什么事?」 「凶手是什么样的女子?」 「我也说不上来。」 罗半想起围观群众中的那几名女子。 「共有三人,不知是哪一个。」 「三人是吧。」 猫猫看看天花板的横梁。 「罗半,你应该明白弱女子没那本事杀了强壮武官后伪装成悬梁自尽吧?」 「是啊。照你这么说,是否表示女子杀不了此人?」 凶手与被害人的体重恐怕差了将近两倍。 「那么,如何才能让事情变得可能?只要把刚才想像的动机加进去,答案就呼之欲出了。一名女子办不到的话,那该怎么做?」 「不是一名女子的话……噢,是这么回事啊。」 罗半恍然大悟地捶了一下手心。事情其实很简单。 猫猫没再说什么,转身背对罗半。也许是因为上司刘医官一直盯着她的缘故。刘医官不只盯紧猫猫,一边还要制止对遗体兴味盎然的天佑。有这些需要费心的部下恐怕够他累了。 至于罗汉,则是躺在卧榻上吃猫猫扔出去的点心。差不多到午睡的时辰了。罗半眼神稍许复杂地看着罗汉。 「音操阁下。」 罗半把罗汉的副手叫来。 「能否请您把方才在这儿看热闹的三名女子叫来?」 「这就去叫。」 「有劳了。」 确认一下太阳的高度,应该还赶得上中午时分。 罗半眯起眼睛,心情变得有些沉重。 四话 罗半与吊死尸体 后篇 被召集的三名女子,是今年通过试验的新进女官。家世还算良好,两个是官僚之女,其余一个是商家女。 在罗半看来,三个都是美人。 为了以备不时之需,他们也请来了刑部官吏。刑部与罗汉所属的兵部之间略有摩擦,但也不会无端找碴。他们先请官吏旁观事情始末。 「请、请问我们为何被叫来这儿?」 女官甲的眉毛降低了一分。此人是地方官僚之女,简略文表提到她目前寄居亲戚家中。是个有着乌黑秀发的美女。 「竟然把我们叫来发生过祸事的房间,难道是要我们收拾遗体吗?」 女官乙浑身发抖地说了。她是在京城长大的富商之女,同样也是有着乌黑秀发的美女。 「请、请快点放我们回去。」 女官丙目光低垂,浑身发抖。这人是官家幺女,一样还是个黑发美女。 尽管相貌五官各有不同,背影却十分相似。 「这样就算从死亡推定时辰找出目击者,也很难分辨是哪一个了。」 音操双臂抱胸。 出于一些原因,包括刘医官在内的三名医务人员也留下。 「凶手就在她们之中吗?」 音操看向罗汉,但罗汉正在睡午觉。纵然罗汉指出了凶手,没明确弄清动机与杀人手法就难以立案。为了立案而捏造证据,对罗半来说不是件美事。 「三位女官对于自己被当成嫌犯叫来,似乎很不服气呢。」 罗半面对美女想尽量保持风度。同时,也希望她们是内外皆美。 「是呀,没错。这不就是自杀吗?怎么会说是我们杀的?」 这是女官甲的主张。 「竟然说我们杀人。我们哪对付得了那么个大个子?」 这是女官丙的主张。 「更何况这人是何时身故的?昨日的话我都在家中,需要我提出证明吗?」 这是女官乙的主张。 「各位都说得有理。」 罗半保持笑脸,看着三人。 「但若说是自杀,当中还有不少疑点。这是我们从现场状况以及遗体伤痕等方面研判出来的。还有我必须先告诉各位,亲戚朋友所提供的不在场证明无效。」 三名女官脸孔抽搐。 「最重要的是,你们难道没有杀害这名男子的动机吗?」 罗半指着王芳以布盖住的尸体。 「听闻这名男子上进心强但欲望深重,看到合于己意的女子就忍不住要追求。有多名官员亲眼看过这名男子──王芳主动向三位攀谈。」 「……他对我示好确实不是一两次的事。」 女官乙长叹一口气,如此回答。 「可是,也不是没有其他男子向我求爱。这么说是有些羞人,但您应该也知道很多女官进宫供职,在某方面上是为了学做新娘。」 女官乙不愧是商家女,个性不好对付。罗半不讨厌这类型的女子。 「是了。但是,幽会地点选在上司不在的书房,就不太可取了。」 罗半这话让三名女官各自羞红了脸。换言之就是这么回事。 「大人此话何意?」 「我有个亲眷鼻子就跟猫儿一样灵,注意到这间书房的主人爱用的卧榻,沾染上了一种独特的气味。」 罗半是闻不太出来,但嗅觉灵敏之人似乎立刻就发觉了。尤其是猫猫从小在青楼长大,这种感觉必然特别敏锐。 换言之,罗汉此时睡下的卧榻,被这些人幽会时拿来鱼水交欢了。毕竟罗汉对卧榻特别讲究,躺起来一定很舒服。 「这间书房是有做最基本的清扫,但卧榻这一块似乎清扫得过于干净了。你们大概是想把它弄干净以免留下证据,无奈碰上鼻子跟兽类一样灵的人,一下子就露馅了。」 猫猫在瞪他。在她旁边的天佑说:「什么~我都坐上去了耶~」附带一提,罗汉照样躺在被拿来欢好的卧榻上,一点要起来的样子都没有。 「……就、就算真有人拿来幽会,那也不见得就是我们吧?」 女官甲怯怯地说了。 「确实如此……但也不一定。」 音操代替罗半上前。 「这里是罗汉大人的书房。在罗汉大人西行之前,没有一名女官会接近这里。这是因为没人不知道罗汉大人的为人。」 罗汉这名男子会毫无前兆地忽然胡作非为。因此其他官员不用说,众女官也对他敬而远之。没有人喜欢自己往火药库里钻。 从前,有很多人看不起他。只因过去的罗汉虽生为名门长子,却被盖上了不成材的烙印。而罗汉当时也只要能下棋就高兴了,所以从不在乎别人对他的辱骂。 然而,自从罗汉发现自己需要权力,就开始彻底铲除挡路的人。 作法狠绝到众人之间形成了不成文规定:别对军部的老狐狸出手,不,根本一步都别靠近。 「然而罗汉大人自一年前便奉命离朝。诸位女官难道不是因为不认识罗汉大人,才没对这个幽会地点生疑吗?」 音操说得对。这三人都是于一年之内成为女官,不知罗汉是谁。就算知道「切勿接近罗汉」的不成文规定大概也缺乏实际感受吧。否则也不会抱着看热闹的心情聚集在罗汉的书房门口。除了这三人以外,没有一个女官过来。 「也就是说,大人认为我们是出于男女情仇而杀了他的吧。可是包括我在内,我们三人又有谁能用柔弱无力的双臂,用上何种方法杀害这名男子再伪装成自尽呢?」 对于女官乙的发言,女官甲与丙也点头称是。 「说得是,那就针对这方面进行现场勘查吧。」 罗半看着猫猫对她招手。猫猫摆出由衷厌烦的神情。不得已,罗半只好自己走去猫猫面前。 「可以请你帮帮忙吗?」 「小女子的职务只限于辅佐诸位医官,能帮上您什么忙呢?」 猫猫故意语气平板地说。 「毕竟都说是女子的柔弱手臂了,你来示范比较能取信于人啦。」 「小女子不解大人之意。罗半大人自己不就有着简直像是没晒过太阳的白细肌肤,以及恐怕拿不了比毛笔重的东西的文弱胳臂吗?」 猫猫与罗半大眼瞪小眼。 「咪咪,你就帮忙一下嘛!」 「再不快点就没完没了了,你就帮吧。」 猫猫瞪天佑一眼,但既然刘医官都开口了,她也只能啧一声。 「是。」 「总之你先像刚才那样,把绳索绑在天花板的横梁上。」 「好啦好啦。」 猫猫仗着说话小声不会被听见,讲话口气很没礼貌。 「喏,绳索。」 「好好好。」 猫猫抛出绳索,悬挂着绑在梁上。然后在一端绑出套住脖子的绳圈。 「要用这条绳索,吊起那么高大的男子?」 女官乙长吁一口气。 「是的。不过光是这样,还是很难吊得起来。这儿有另外一条绳子。」 罗半把另一条绳索拿给猫猫。猫猫再次抛出绳索,让它绕过横梁。 这第二条绳索没有绑在梁上,让人能够自由扯动。然后── 「接着在这条绳索的前端也扎个圈圈,套在欲杀之人的脖子上……喂,猫猫!不要拿去套义父的脖子,不可以喔!」 猫猫差点就把绳索挂到熟睡的罗汉脖子上。讨厌父亲不能怪她,但真希望她别讨厌到产生杀机。 「咪咪,这儿有个合适的!」 这次换成天佑想把盖着布的遗体拖出来。幸有刘医官赏天佑一拳加以阻止。 罗半觉得有刘医官在真是可靠。 「用这个吧。」 音操拿了沙包过来。把内凹的部分当成脖子正好适合套绳索。 天花板的横梁是直接用圆木做的。多亏于此,绳索就像是挂在滑车上一样好拉。 岂料── 「好像完全拉不动呢。」 女官乙笑着说。 义妹猫猫手无缚鸡之力。沙包与遇害的官员体重相当,少说比猫猫重了两倍。假若有动滑车可用的话,重量会随着滑车数量而减轻,即使是猫猫应该也能吊起沙包。然而固定不动的横梁只能发挥定滑车之用,无法减轻举起的重量。 猫猫努力把绳索拉向自己,结果反而让自己双脚离地。 「说得是,那我也去帮忙吧。」 罗半和猫猫一起竭力施加体重,拉扯绳索。 「别、别让我,这样,拼死拼活的。」 「你就……忍忍吧。」 「你很……没用耶,怎么拉都拉不起……来。」 「要你啰嗦!」 两人一面斗嘴的同时,沙包也慢慢离地。 「呼,呼!」 「噫,噫!」 吊挂了十几秒后,两人耗尽力气,沙包咚的一声掉下来。 罗半与猫猫气喘吁吁地倒在地板上。本来是不想干这种力气活的,但现场最有说服力的人选就是罗半,莫可奈何。 「遗、遗体的颈部有试着用手扯掉绳索的抓痕。若是从椅子上跳下来一口气勒紧脖子的话,据说是不会这样的。」 罗半的说明让三名女官面容僵硬。 「就算一个人不行,两个人就有可能了吧?」 罗汉只说是「围棋白子」,没说是哪颗「围棋白子」。 换言之「围棋白子」也许不只一颗。 「就连你们二位,都只是做这点事就上气不接下气了呀。就算有办法杀人,也不可能把他吊起来吧?」 女官乙尽管脸孔僵硬,仍出言反驳。 「说得没错。二人合力也只能勉强把人吊起,要伪装成上吊太难了。无论如何,都需要第三人──」 女官们的表情变得更为僵硬。 罗半好说歹说才说动猫猫,两人再度一起把沙包吊起。等吊到高过事前挂好的吊绳绳圈部分,音操再站上椅子,把沙包挂到装好的绳圈上。 然后再剪断悬吊沙包的第二条绳索,沙包就悬在梁上了。 「就像这样。我从没说过凶手只有一人。你们三个都是共犯吧。」 罗半此言让三名女官一个茫然自失,一个哭了起来,一个跺脚出气。 三名女官发泄够了之后,就像是摆脱掉心魔般乖乖认罪了。 三人于今年一起到职而因此结为友人。可能是因为与前辈女官处不来的缘故,她们自成一个小圈子,感情好到用起了同一种梳头油。三人都有着乌黑秀发或许就是这个原因。 这三人都被家里吩咐要觅得好夫家,结果遇见的就是王芳。 王芳分别接近三人,之后便不难想像了。 王芳或许以为自己周旋得巧妙,然而女子直觉最准。脚踏三条船的事穿帮了。 当男子不专情,据说女子恨的都是女子。但由于王芳玩弄的三人早已是闺中密友,结果憎恨的矛头全指向了王芳。 就这样,三人合谋杀人。她们预见罗汉即将还朝,于是在他进宫的前一日将王芳诱骗出来。 其中一人就像平时的幽会那样躺在卧榻上,其余二人躲藏起来,见王芳转身背对自己,便拿出绳索套住王芳的脖子将其勒毙。 「女子果然可怕啊。」 罗半大叹一口气。王芳做事太不聪明了,要找对象应该挑那些看得开、懂得享受的成熟女子才是。 书房里仅剩还在睡午觉的罗汉,以及罗半与音操。 医官他们已经回去,女官们让刑部官吏带走了。尸体依然躺在房间角落,因此罗半让俊杰小伙子继续打扫隔壁房间。 「不过,真没想到王芳居然是死于男女情仇。还以为有着更深刻的理由呢。」 音操长叹一口气,帮罗汉准备替换的衣物。这套衣物用炭熨斗仔细烫过,大概会在前去面君之前让他换上吧。 「不,这可就难说喽。」 罗半看着三名女官的脚色状。罗半的脑中已经看见了某些与她们的履历有所雷同的数字。 「您是说其中有蹊跷?」 「真有就伤脑筋了,一定得查个清楚。」 话是罗半自己讲的,讲完却后悔了。这下得耗掉一整天了。不过这其实也在预料范围内,莫可奈何。 五话 壬氏与报告 跪着的厚毛地毯上有着龙纹,两侧也有同样雕以龙身的柱子。众高官沿着毛地毯并列而立,看着壬氏以及自西都还京的几人。 壬氏原地低头行礼。 「抬起头来。」 壬氏抬起头,看到久别的皇上坐在王座上。 「旅途劳顿了吧。可都安然无恙?」 「谢皇上关爱。」 本来壬氏一从西都返回中央,就应该立刻向皇上报告还朝一事。然而在皇上的美意之下延至隔日,才会在这时来觐见。不只如此,皇上还将时辰指定在中午过后,这与其说是体恤壬氏,恐怕是考虑到另一名觐见者的需求吧。 壬氏的斜后方是睡眼惺忪的罗汉。敢在这种场合打呵欠的无礼之辈,除了这家伙之外也没别人了。 「瑞月啊,是不是瘦了?」 皇上在东宫时期被人称为阳君,或是昼君。壬氏之所以日后被人称为月君,主要是与皇上做个对比。皇上是国内唯一能直呼壬氏本名的人。 「并无特别大的变化。」 只是也没否认。壬氏是瘦了个五公斤,但没必要连数字也禀报得那么清楚。 比起自己的体重,壬氏更在意的是皇帝头发中的几根白丝。既然没染黑也没遮掩,可见一定是皇帝命人放着不管。 壬氏感觉照理来讲早就不再疼痛的侧腹烫伤,似乎在隐隐作痛。 皇帝日理万机,烦恼的来源也不计其数。但是壬氏在前往西都之前干出的好事,对皇上而言必定成了一大烦恼。 只要想到多出的白发当中有几根壬氏或许得负责任,心中不免内疚,但他并不后悔。 皇帝的两侧站着的,个个都是栋梁之臣。原本子昌站着的位置,如今换成了玉袁。 登基以来将过十载,公卿大臣的面孔也有了不少变化。 「华瑞月参见皇上,有事启奏。」 壬氏重新打起精神,开始上奏。 壬氏能报上本名的对象,也就只有皇帝了。 奏疏事前已先呈交给皇帝。他只概略陈述这一年来,在戌西州发生的事情。 他看一眼玉袁,这人表情没什么改变,但对于儿子的死想必有些心结。 「看来朕让你吃了不少苦。」 皇上低沉的嗓音让他感到十分亲切。从前壬氏有事上奏时,经常会在那天晚上被叫去寝宫。那时他们会就着酒菜促膝长谈,但今宵是如何便不知道了。 他打算尽量简略地把事情上奏完,然后趁着背后的罗汉还没闯祸前速速退下。 这一年来,虽然发生了很多事情,但实际讲起来几句话就结束了。壬氏仔细上奏,本来如果没什么事的话可以立刻离开── 「对了,瑞月啊。」 就在上奏即将结束时,皇上对他说了。 「很久没一道去后宫了,如何?」 而且竟然对壬氏提出了这种惊人的邀约。满堂公卿大臣为之哗然。 壬氏作为宦官「壬氏」待过后宫是众所皆知之事,但众人都有默契,从未公开议论此事。壬氏感觉皇上跟他开了个大玩笑。 此时壬氏的正确回答应该是「皇上说笑了」,但他的确认真当过七年的宦官,很难这么回答。 「……皇──」 「说笑罢了。你想必还正累着,就好生歇息至明日吧。」 皇上没等壬氏回答。 壬氏松了一口气,但也深切体会到皇上仍然是个狡猾的人物。 后来,其他几人也上奏完毕,谒见就此结束。 待在壬氏背后的罗汉虽然没打瞌睡,但事情一结束就飞也似的跑出了正殿。 壬氏这才松一口气,走上回廊。后面跟着马闪与几名侍卫。谒见时马良也在场,但由于被众人包围险些把他吓昏,很快就让他回房了。 「叫我好生歇息,是吧。」 拜谒过皇上后,还得去问候母亲皇太后,以及东宫与玉叶后才行。 之后应该就能好好歇息了。文书之类都已在船旅期间处理完成,想必可以放松休息个几日。 「月君可要回房了?」 「待孤问候过皇太后与其他人再说。不过,孤想托你去找个人。」 「是什么人?」 「你可以先去叫猫猫过来吗?」 壬氏有些害臊地开口。他是确定罗汉早已不见人影,听不见才这么说。 若非壬氏自作多情的话,猫猫应该对壬氏有点感情才是。不然,她也不会那样听话地与壬氏接吻,但愿如此。毕竟自己长年以来都被四两拨千金地左躲右闪,一时之间还有点难以置信。 在船上时,由于罗汉在场加上附近有旁人目光,两人很难发展感情。如今既然已经回京,多少加深一点感情应该也不为过。 「您说……那个姑娘吗?」 马闪偏着头。 「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 马闪在各方面都很迟钝,壬氏明白要他去找猫猫过来会让他有些迟疑,但为了今后着想只能请他早些习惯。 「也不是,只是医官们今日起就要当差,我想那姑娘应该也是今日开始出勤。要属下这就去把她叫来吗?」 「……!」 「月君为何如此一脸的惊疑?」 「没有,只是没想到你竟也能讲出这么恰当的话来。」 壬氏此言让马闪紧紧皱起了脸孔。 「是家父提醒过属下,说也许会需要叫猫猫过来。」 马闪之父高顺,如今已回去做皇上的贴身侍卫了。壬氏恍然大悟,一个劲地猛点头。 这话若是高顺说的,那么除了单纯关心猫猫之外,可能还有另一层含意。 「要叫她来吗?」 「……不,不用。还是罢了。」 壬氏心想:是啊,我都忘了。壬氏是有皇上恩准才能歇息,但其他人就没这福气了。本来是想可以等她当差完了再过来,但复职当日就把人传唤过来又是否妥当? 这是上头的命令,所以她无权拒绝,但铁定会惹来一顿「知不知道我很累啊」的冷眼。虽然那样也不错,不过只顾着满足自己的需求似乎也不甚可取。 壬氏不能忘记,自己是有身分地位的人物。 「嗯……那么,可以传麻美过来吗?」 「家姐的话一定随传随到。」 马闪之姐麻美,这段期间一直留在中央。凭她的优秀才干,必能细数壬氏不在中央的一年间发生过哪些事。 与皇太后已一年未见,但她看起来一如往昔。 「你瘦了不少呢。」 反倒还惊讶于壬氏的巨变。 「因为发生了不少事情。」 有趣的是,皇上也和她说过同样的话。自己看起来真有如此形容枯槁? 「等会儿,你是否也会去玉叶后的寝宫一趟?」 「是,儿臣也想探望东宫以及公主。」 壬氏只简单向皇太后问安过,便退下了。皇太后虽是壬氏之母,但自从他成为宦官进入后宫,母子关系便有些疏远。壬氏也觉得应该与母亲多说几句话,但就是难以开口。 壬氏瞒着皇太后搞出了很多问题,这让他烦恼着不知是该寻个机会吐实,还是索性就这么带进坟墓里。 接着壬氏前往玉叶后的寝宫。比起从前,玉叶后增加了不少仆从。侍卫自不待言,侍女或奶娘也多请了人手。 相迎的除了侍女长红娘,还有原本就伺候玉叶后的那几名侍女。 「许久未见了,红娘、樱花、贵园、爱蓝。」 「玉叶娘娘就在里面。」 红娘恭谨地领着壬氏走进宫内,三个姑娘虽没以前那般夸张,但应答的声调还是变高了些。 「月君请。」 玉叶后与约莫五、六岁的女娃在迎宾厅里等候。女娃是长大了的铃丽公主。她一看见壬氏,立刻躲到玉叶后的背后。 「公主?」 「哎呀哎呀,你是怎么了?是皇叔呀。」 「……」 铃丽公主只是盯着壬氏,不肯近前。以前明明还讨过壬氏抱抱的。 「会不会是变得怕生了呢?」 「怕生……」 但壬氏从铃丽公主出生以来就常来陪她。待在后宫那段时期更是数日就来访一次。 「原来只要过了一年,就连长相都不记得了呢。」 红娘对壬氏落井下石。 东宫早已会走路了,奶娘们跟在后头到处跑,以防他摔倒。 「今日只是来问候的?」 「也想讲点西都之事。」 玉叶后静静地举起一手,红娘随即将公主与东宫带到屋外。屋子里仅余最基本的人员。 「关于玉莺阁下──」 玉叶后的哥哥玉莺遭人杀害了。虽说是同父异母,做妹妹的想必心情复杂。 「我已得知此事。听说玉莺哥哥的长子将继承家业。」 「正是,由鸱枭阁下继承。」 鸱枭是玉莺的长子,对玉叶来说是比她年长的侄子。 「他那人做事虽有些虎头蛇尾,但应该还能担当大任。」 「皇后与他熟识?」 「自从家父命我进入后宫,我在本家受了一段期间的教育。他那人长得像玉莺哥哥,内在却截然不同。只要出来引领众人,基石自然就会稳固了。」 玉叶后的这番话,像是在说玉莺不配成为群众之首。 「关于我与玉莺哥哥的关系,不知月君是如何听说的?」 「……曾耳闻二位关系并不融洽。」 「这样啊。容我澄清,我可是什么也没做唷。」 玉叶后清楚明白地说了。 「我也是啊。」 玉叶后与壬氏自然而然地用回了后宫时期的讲话方式。或许是因为留在屋里的,都是自后宫时期伺候到现在的侍女或侍卫吧。 「说得也是。西都对您这位皇弟来说是他乡外府,不过是个乡下地方罢了,岂有那必要谋害西域之长呢?」 「不过,说我暗杀他的谣言倒是甚嚣尘上。」 「呵呵呵。你这人对权力分明是最淡泊的,真是有理说不清呢。」 玉叶后虽是笑着说的,语中却带有对壬氏的讽刺。她是少数几名知道壬氏肚子上有着完整牡丹烙痕的人物之一。 「是啊。我是绝不会与您为敌的。」 壬氏故意跟玉叶后重申一遍烫上烙印时说过的话。 「……我能信任你吗?」 「皇后请宽心。」 「月君或许是一片真心,但旁人可就不见得了。」 「我明白。」 玉叶后是社稷之内皇帝的唯一正宫。但也有不少人排斥玉叶后异于寻常茘人的红发碧眼容貌。而东宫也继承了玉叶后的外貌色彩。 皇族之间的近亲通婚在茘国所在多有。公卿大臣之中,也有很多人拥戴旁系皇族出身的梨花妃而非玉叶后。 至于梨花妃,则是个事事听凭皇帝作主的人。除非玉叶后或外戚举止狂妄胡为,否则必定不会兴起篡夺皇位的心思。 结果,壬氏就成了众人下一个吹捧的人选。更何况在皇帝得龙子之前,十几年来东宫都是壬氏。尤其是壬氏之母──皇太后安氏的娘家,想必原本是打定了让壬氏即帝位的主意。 「我不打算坐上任何唯吾独尊的位子。」 纵然是皇后也无法傍着王座而坐。皇后并非皇帝的妻子,而是臣子。 「也是。」 玉叶后淡淡一笑。壬氏还来不及弄清那表情的含意,玉叶后已先从椅子起身走到窗前。然后她开窗望向外头。 壬氏也走到窗前。院子里有个发色明亮的姑娘,似乎正在练习举办茶会。 「她是哥哥的女儿,算是我的侄女吧。我这侄女说她不想进宫,只想做我的侍女。这会儿也是,正在修习礼仪规范。」 玉叶后是个刚柔并济的人物。待在后宫的那段时期,她身处他乡,又时常受中央的其他嫔妃敬而远之,但仍建立起了只属于自己的人脉。讲得难听点,就是善于拢络同性。壬氏之所以在宦官时期推荐她为上级嫔妃,主要也是欣赏她这不容他人欺侮的性子。 「这姑娘当初若是进不了后宫,本来是有可能配给月君做妃子的。呵呵,你可别去见她唷。要是瞧见月君这副容貌,说不定会让她改口说要嫁给皇弟呢。」 「皇后说笑了。」 话虽如此,壬氏的确不分男女老幼常受人追求,坦白讲听了是捏一把冷汗。 「如同月君已有决心,我也已抱定心思。」 「我自知做了很多对不起皇后的事。」 「对不起我?你弄错对象了。」 玉叶后嗓门稍微大了起来。 「请月君别忘了,你添了最大麻烦的人并不是我。」 「皇后说得是。」 壬氏只能如此回答。 她说的是猫猫、皇帝,还是两者皆有? 壬氏想起他制造那次事端时,另一名在场的人物。 回到自己的寝宫时,水莲正在清扫屋内。不是简单清扫,是上上下下大扫除。 「水莲,有干劲是好事,但你长途跋涉也累了吧?先歇着无妨。」 况且在他离京的期间,寝宫似乎仍然有人细心打扫。一回来就重新打扫,岂不是跟世间所说的恶婆婆没两样? 「竟然要我歇着,小殿下,您也真是太天真了。」 「别再叫孤小殿下了。」 「不,像您这样不谙世间险恶的大人叫小殿下就够了。您看,才稍稍打扫两下就翻出了这么多来。」 水莲表情愉快地拿出可疑的符咒、人偶与头发编成的绳子给他看。 「……」 「小殿下您可能是忘了,恋爱中的姑娘只要一没盯着,会做出什么事来都不知道唷。」 在西都待了一年都快忘了。这才是壬氏的日常生活。 「这也太过头了……」 「照惯例那种缝了头发进去的合裆裤也没少,您要穿吗?」 「帮孤扔了。」 「是。」 水莲毫不客气地把东西丢进垃圾桶。 符咒或人偶除了情爱方面,或许也有一些是纯粹想咒死壬氏。但壬氏无意去一一追查,只敢用诅咒这种拐弯抹角的手段害人的都是小贼,他懒得理会。 壬氏坚信诅咒只是迷信,所以才能看得如此豁达。不知是受了谁的影响。 「麻美来了没?」 「来了。我让她在后头屋里帮忙。」 麻美虽也是女中豪杰,但仍不是水莲的对手。 进了厅堂,只见麻美也跟水莲一样,正把可疑人偶丢进垃圾桶。 「久疏问候了,月君。请放心,这些等会儿就拿去烧掉。」 这名女子就像是在西都相处惯了的桃美岁数减半的翻版。虽是高顺与桃美之女,但几乎没有像到高顺半点。 「你能立刻将这一年来发生过的事情,说与孤听吗?」 「是。那么就从与月君相关的事情说起。」 麻美一边继续做事,一边开始叙述。 她说来自西都的玉莺之女,近日之内将成为玉叶后的侍女。这事他已听皇后说了。 接着她又说到,出现了要求早日替壬氏娶妃的意见。 还有意图将梨花妃之子拱为东宫的党派也在蠢蠢欲动。 「再来就是……」 麻美显得有些难以启齿。 「出了什么事吗?」 「仅仅只是传闻。」 「说来听听。」 壬氏坐到椅子上,喝水莲不知何时备好的茶。 「目前的问题是皇族子嗣太少。皇上膝下有二位龙子,月君则是未婚。因此,应该说有一群人试图接近仅存的少数皇族男子吗……」 「好吧,是说得过去。记得无上皇有个岁数相差很大的异母弟弟。」 辈分来说就是先帝的叔父。听闻此人于女皇当权时期,因害怕触怒女皇而出家为僧。 「是的。而这位大人有个儿子。」 由于是男系,因此仍保有继承权。 「你是说此人意图谋反?」 「倒是没有,态度一如往昔。他本身对政事不感兴趣。只是有风声说,另外还有一位男系皇族。」 「另外一位男系皇族?」 壬氏偏头不解。 「这说的,究竟是几代以前的皇族?」 「应该是三代以前。据说当时有位皇族成员触怒了皇帝。」 「哦。」 「那人在遭到处决前便被剥夺了皇族身分,但有人说他在那之前已跟平民姑娘生了孩子。」 根据茘法,在身为皇室成员的期间生下的子女皆为皇室成员。纵然只是庶子,只要有证据就能得到皇位继承权,但大多都是伪造。即便不假,也几乎都消失在权贵显要的利害算计下。 「简直是童话故事。」 「是呀,说它荒唐都算好听了,但既然月君问到了,也就聊作消遣。」 这是麻美在说笑。类似的传闻早已听到烦腻。就连娼妓之中都有人自称为皇族私生女,以「华」字命名做买卖了。 话虽如此,也不是没有像猫猫这种案例,因此也不能一概否定。 「我还听说了其他风声,您要听吗?」 「孤饿了,一边用膳一边听你说吧?」 「谨遵吩咐。」 麻美似乎又翻出了一个绣有头发的靠背,把它扔进垃圾桶里。 壬氏看了觉得不如直接换座宫殿更省事,但又想像到猫猫皱眉骂自己不可奢侈浪费的模样,就没说出口了。 六话 天佑的药房日志 「不好意思~能不能让我把这家伙肢解了啊?」 天佑看着新鲜的吊死尸体说了。说是新鲜,其实也摆了整整一天以上。尸僵也自然缓解得差不多了。 说起尸僵,天佑想起兽类的肢解过程。 天佑在走医官这条路之前是个猎师。那时他经常在山上打到猎物后就地放血,去除了内脏再带回家。放血有助于减缓腥味,去除内脏则能让肉不会沾染到胃里的东西、屎尿或胆汁等,可避免肉的味道变差。 天佑做肢解的动作很快,有时会太顺手连骨头也剔除干净。结果总是挨父亲一顿骂。 在出现尸僵之前去除骨头,会让肉质变差。父亲总是骂他「你想啃难吃的肉吗」赏他拳头。 这让他不禁想像,这具尸体是带骨的,不晓得肉质是好是坏。 「喂,谁来管管这家伙好吗?」 「别来找我。」 同僚以及众位前辈,都知道天佑就是这样。大伙儿都见怪不怪了,早就懒得讲他。 「我说咪咪啊,内脏就好,我动刀把它们切掉应该不会怎样吧?」 天佑把一旁的医佐牵扯进来。她本名猫猫,但对天佑来说就是咪咪。 「请不要这样,光是切开腹部就会造成一堆问题了。尸体是很臭的,必须选在适当的地方做处理。」 咪咪正两眼发亮地整理药柜。比起遗体,咪咪更喜爱生药。她的生药见识似乎比中级医官更渊博,身为女官却也常被当成医官看待。上回西都行也是一同前往。 咪咪长途乘船回来,之所以才第二天就精神抖擞,想必是因为眼前有着种类丰富的药品。 「你们看起来活蹦乱跳的,应该可以照常当差吧?」 前辈医官对他们这么说,但那不是天佑能决定的。不知是不是上头怕天佑与咪咪舟车劳顿,今日只让他们在差事较少的药房打打杂。 「把尸体搁在药房干什么?」 姚儿抱着洗好的白布条过来了。她是高门大户的千金,本来是不用当什么医佐的。天佑不懂姚儿为何要来当医佐。接着燕燕也紧跟着过来了。燕燕是姚儿的丫鬟,什么事都把姚儿摆第一。 「唷,燕燕。好久不见了。」 天佑故意忽视姚儿直接跟燕燕说话。姚儿显得毫不介怀,燕燕却不高兴了。跟姚儿攀谈会被燕燕威吓,不理姚儿燕燕又不满意。真不懂是什么心态。 有一段时期天佑想看看这两人若是闹翻了会如何,于是试着百般挑弄。现在有了别的乐子,就不理她们了。 「您是李医官……对吧?这遗体不用收走吗?」 燕燕代替姚儿,向李医官问道。此人是天佑的前辈医官,也一起去过了西都。天佑其实也姓「李」,但这样会搞得很复杂,所以大家都直呼天佑的名字。 燕燕之所以问得不太确定,是因为西行人员当中就属李医官变化最大。昔日文弱书生般的外观,经过毒辣太阳与干燥空气的磨练,整个人皮肤晒成了古铜色,气质也粗犷了起来。 而且应付源源不绝的伤病患也让他的心智得到锻炼,变得和圆木一样粗硬。记得有次他冲着上门找碴的地痞流氓瞪回去,甚至开始放狠话说「要来就来啊」,逗得天佑捧腹大笑。 在西都的生活事事以体力为本,天天辅佐脾气好但作风有点乱来的杨医官这个上司,竟把他养成了一个肌肉壮汉。原因也许出在为了滋养体力而多多摄取的肉类与乳品,也可能是被胡搞瞎搞的上司或天佑气死,只能用棉被裹着柱子拳打脚踢泄恨的缘故。在西都的日子过到最后,他甚至还把大豆粉掺进山羊生乳里喝。 还朝复职才两日,李医官已经被不只十个人说「你是谁?」 「我是从西都回来的『李』医官没错。至于遗体,之后还会详查此案进行确认。」 李医官正在阅读这一个月左右的日志。远行结束后,李医官由于证实了自己的能力与上级医官同等,已经确定即将升官。天佑明明也切切割割了一堆伤患的手脚,却毫无半点晋升消息。 「李医官,我问你喔。凶手都抓到了,相验也做了,还要调查什么啊?」 天佑是真的不解。可能是看他闲着没事做,一整篮洗好的白布条直接摆到了天佑面前。燕燕施加无言压力,要他把布条卷起来收好。 「就是还要调查。」 「我想也是。」 咪咪一面收拾要丢弃的生药,一面同意李医官所言。 「什么叫做你想也是?」 天佑向咪咪问道。若是禽兽的身体结构还另当别论,其他知识的丰富程度仍是咪咪比天佑略胜一筹。 「凶手是三位女官。论数目,论道理,论纸上空谈,是有可能杀害一位武官。漫无计划的勾当有时也会歪打正着。但反过来说,也大有可能搞砸。」 「不就是凑巧得手了吗?」 「我不懂政事或律法,但她们真的只是凑巧得手,抑或是其他因素介入而成事?假若有其他因素介入,能成为证据的遗体就不能随意遗弃或是乱动。」 李医官没做什么反应。这就表示咪咪说得没错。 「此话怎讲?咪咪与眼镜矮子不是已经证实她们有罪了?」 天佑听得不甚明白,歪着脑袋。 「还是需要解剖吧?要吗?」 「休得胡闹!」 李医官放下日志,站到遗体旁边。 「不要嚷嚷着说这儿有遗体。我们是已经习惯了,但其他各署的人听到,脸色可不会好看。」 「是是是~」 大概是回话得不够庄重,天佑挨了李医官的拳头。李医官不知是不是长了肌肉的缘故,变得比以前更爱用拳头说话。 「姚儿、燕燕,打断你们一下。」 李医官向一旁安静偷听的两人说道。 「我看过日志了,你们不要紧吗?不打算回女子宿舍了?」 「您说什么?我怎么都没听说?」 咪咪也望向二人。不知为何,她的脸色很糟。 「猫猫你还没听说吧。之前由于女子宿舍人满为患,无法再容纳新进女官,上头是希望能募集到一些人自愿迁出。我想说我与燕燕很少回宿舍,这也算是个机会。不过相对地,我有请人替你留着房间。我偶尔打扫过几次,灰尘没太大吧?」 「不会,很干净,谢谢姑娘。可是,你们竟然迁出宿舍了……咦,所以你们还住在那个家里?」 咪咪的脸孔略微抽搐。不知「那个家」指的是什么?天佑的好奇心不断膨胀。 「是呀,可以这么说。毕竟家什也变多了,要搬走也费事。」 「根本是定居下来了嘛。」 「我可是有付房钱的唷。」 「罗半大人不肯收,所以我都是交给值得信赖的家仆。」 燕燕的神情略显尴尬。平常姚儿说什么燕燕都点头称是,关于这件事却似乎另有想法。 咪咪歪头仰望着天花板。听起来内容挺尴尬的,天佑两眼发亮,思量着如何才能找机会插嘴。 「我问一下,那你们俩现在住哪?」 天佑开门见山地问问看。 「我对此事一无所知,你们自个儿处理吧。我只求偶尔能吃到燕燕的饭菜就好。」 「猫猫……」 燕燕带着央求的眼神看着咪咪。 「我现在也会做不少菜了唷!」 姚儿也没闲着,讲话像是跟燕燕打对台。 完全没人要理会天佑。 「我在问你们啊。」 天佑正想再次强行岔入话题时,脖子被人一把抓住。 「你给我继续干活。」 李医官的肌肉,已经发达到能把天佑当成跟邻居借来的猫似的拎起来。两人个头明明差不多,到底是锻炼得多强壮啊? 「她们三个不也在聊天吗?」 「人家手可没停下来。」 咪咪把需要丢弃的生药记在簿本上,姚儿与燕燕把白布条卷起来收进柜子。 「你弄这个。」 李医官把自己看过的日志往天佑面前一摆。 「你把日志上记载的特殊病例细查一遍确认清楚,听到没?」 「……是。」 天佑感觉到一股压力,仿佛自己若不乖乖答应,颈骨就要分家了。 七话 麻美与不中用的弟弟 这是怎么搞的? 麻美看着大约一年不见的弟弟一干人等,心里做如此想。 「真是好久不见了呢,麻美大姑。我们回来喽。」 第一个同她打招呼的,是大弟马良的妻子雀。麻美原本就与她认识,知道她个性极其开朗,但现在怎么成了这副模样? 「你怎么变成这样?」 雀的右臂吊挂着。岂止如此,身上到处都是撕裂伤与割伤,而且讲话声音也有些模糊,听得出来受了内伤。 「稍微失手了一下,右手就这么废了~哎,大姑别担心。就如你所见,单手还是能变出一两种戏法的。」 雀的掌心冒出一堆的花朵与旗子。 雀的丈夫马良,依然用平素那种了无生趣的眼神看着妻子。麻美是担心雀的伤势,但还有一个浑小子等着她操心。 「马闪,你身上那是什么东西!」 二弟的肩膀上坐着只家鸭。昨晚月君派他来叫麻美时,可没看到这只鸭子。到底是从哪里带来的? 「它是家鸭舒凫。」 马闪一脸严肃地说了。这个弟弟没聪明到会说笑话,换言之此话是认真的。 「我没在问你它的名字。呜!你身上都是家畜的臭味。」 麻美用衣袖捂鼻。仔细一瞧,马闪的衣服上上下下都沾了鸭粪。 「母亲大人,请问这是怎么一回事?」 她向同自西都还京的母亲桃美把事情问个清楚。桃美半睁异色双眼,无话可说地看着幺儿。 「我说过要他把鸭子留在西都了。」 「雀姐也说了,现在养得胖嘟嘟正好吃呀。」 马闪同时被母亲与嫂子瞪着。 「够了没啊,说不吃就不吃!舒凫是我的家眷,你们要我吃家眷,那我岂不是比猪狗还不如?」 「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 在前往西都之前,马闪是常常弄得满身家畜臭味回来,说是有特别任务在身,难道是因为那样而对家鸭萌生了爱意?难怪时常看到他若有所思,还想说是不是有心上人了,难不成对象是这家鸭? 「马闪,这家鸭可是母鸭?」 「是啊,两天会下一颗好蛋。」 不知为何,马闪显得很自豪。待在西都的期间似乎也没疏于锻炼,娃娃脸的腮帮子凹进去了一点,才在想说变得精悍些了,没想到脑子却退化了。 「麻美大姑、麻美大姑,外头还很冷呢,能否让我们早点进屋呀?雀姐就如你所看到的一身是病,难受得很哪。」 雀嘤嘤假哭着靠向马良。马良一瞬间脸孔歪扭,但没说什么就让雀靠着。大概雀没在开玩笑,是真的身体欠佳吧。 「好吧。房间打扫过了,去问候爷爷之前先把衣服换了吧。考虑到大家长途旅行也累了,宴会什么的预定在十日后举行。对了,父亲大人呢?」 「回皇上身边去了。」 父亲高顺本是皇帝的随从。现在要上报西都之事又要整理搁置的公务,可能要在宫中待上一阵子了。 她和桃美、马良与雀一起走进宅子。 「你给我停下来。」 「姐姐有何指示?」 「还问我有何指示!你休想把家鸭带进宅子,不像话!立刻抓去给我放生!」 「麻美,说得好。」 桃美不住地点头。大概是在西都吵了半天,最后是桃美投降吧。竟然能让母亲认输,也许只能说马闪真是好的不学学坏的。 「竟然想把家畜带进屋里,还有没有规矩啊。」 「母亲不也养过枭吗!」 「枭不是家畜!更何况我又没把它带回来,哪有什么问题!」 听起来母亲似乎也在西都放纵了一下。但麻美现在不想把事情弄得那么复杂,因此决定只针对马闪一个人。 「马闪,在你把那家鸭处理掉之前,不许你进宅子。」 桃美关上屋宅大门。 「姐姐!我会认真喂饭,也会带它去散步的。」 「只有一开始会吧,久了就懒了!」 「姐姐!舒凫很乖的,从不在屋里拉屎。」 「你一身衣服满是鸭屎还好意思说!」 麻美正隔着门板跟马闪吵着让人哭笑不得的事时,就感觉到有人在拉自己的衣角。 「母亲,有客人吗?」 麻美的一双儿女,还有弟弟夫妻的儿子都过来了。家中在雀嫁进来时就和她说好,孩子都由她这大姑来带。小男生虽是麻美的侄子,但麻美视他为半个亲骨肉。 「不是客人,是外婆、舅舅与舅妈。你们不记得了?」 「外婆?」 对小孩子来说,一年的空白很长。以往那么黏外婆的孩子们,如今都躲得远远的看她。不过,只有最大的孙子似乎还依稀记得外婆,靠近了过来。 「外婆,您回来了。」 「你长大了呢。」 桃美摸摸麻美给她生的孙子。孙女与长孙见状,也跟着学。 「哎哟,看看这孩子。我离京时,他还只会在地上爬呢。」 桃美温柔地摸摸长孙,把他抱起来。然后,把孩子递到马良的面前。 「你一年没见着亲儿子了,抱抱他吧。」 马良慌了起来,战战兢兢地抱起自己的孩子。虽是个镇日与公案为伍的文官,看来一个小娃娃的话还抱得动。 雀也目不转睛地看着亲生儿子的脸蛋。 「好好好~你别哭喔~」 雀又一次手巧地变起戏法,逗小孩子开心。雀的双手已经抱不动孩子了。但更主要的理由是,雀从来就无意抚摸自己的孩子。 雀是生了孩子没错,但丝毫无意成为人母。 「阿姨,你是谁?」 「是了~我是雀姐唷。对,我是你的阿姨。」 雀把戏法变出的旗子拿给孩子们后,往前走去。 「那么,雀姐先回房去了。」 雀动作乍看之下很轻盈,但看得出来在硬撑。 麻美瞟了马良一眼。 「你怎么一点伤都没有?老婆都弄得一身是伤了。」 守护皇族,是「马字一族」的职责所在。 「雀姐到底是怎么搞成那样的?」 「是阿姐擅自答应雀,婚后照样让她自由行事不是吗?」 「瞧你神气的。」 麻美用脚去踢马良的小腿。马良抱着一条腿跳来跳去。 「好了,我们去吃点心吧。」 「是,母亲。」 「亲。」 「……」 只有侄子还不太会说话,举手作答。如果像到雀的话将来也许能说一口流利外语,但目前还只会讲些只言片语而已。 「请母亲大人与马良向爷爷报告归国一事。热水与替换衣物已在房里备好了。」 「好。」 桃美与马良往宅子深处走去。 麻美把孩子们托给奶娘照顾。 麻美不只是肩负母职。马字一族的男人们随时都有可能保护皇族而死。因此女人必须担起首领的职责,好让家族不管死去多少男人都能运作不休。 桃美他们的报告内容,麻美也必须确认清楚。这件事上不能有疏漏。 「我与你也都得到场听报告才行……你是打算在外头待多久?」 麻美打开了面朝后院的窗户。只见马闪在那里抱着家鸭,像是不知该何去何从。一身轻柔羽毛的白色家鸭,抱起来应该满温暖的。 「姐姐愿意接受舒凫成为一家人了?」 「我说话你都没在听呢。跟你说了不许把家鸭带进宅子里了。你把它带进宅子里,孩子们岂不是有样学样?要是他们每个都跑来和我讨小鸭子,你负得了责任吗?」 「这、这倒也是。」 「最好的方法是照雀姐说的,把它端上餐桌。」 马闪抱紧家鸭,用眼神叫她住手。虽然实在不是加过元服的男子该有的举动,但麻美注意到了马闪的一项成长。 「你是不是学会控制力道了?」 「我也不会永远只是个孩子。」 马闪臂力孔武过人,远非寻常武官所能及。这是来自于他天生肌肉发达,且不易感受到痛的体质。 麻美儿时曾经被马闪折断过手臂。马闪的蛮力就是大到闹个脾气能让人骨折,长年以来为了无法控制力道而吃了不少苦。 这个幺弟对女人不感兴趣,想必是因为当时的记忆太深刻所致。碰到姑娘家会把人家弄伤,已经成了根深柢固的观念。 麻美轮流看看马闪与家鸭。 「我说啊,你不如把这家鸭送回原处算了吧?」 「我不能现在再把它送回西都。」 「不是不是,我是说你去西都之前常去的那儿。这家鸭不就是从那儿要来的?」 「啊!」 马闪似乎听到这里才想起来。 「不,可是,那儿已经没我的事了,没事跑去做什么……」 马闪变得满脸通红。这下谜底揭晓了吧,麻美作为女子的直觉立刻反应过来。看来马闪再离谱,也不至于拿家鸭当对象。 「没事自己找事就是啦。把家鸭送还回去,顺便探望一下照顾过自己的人有何不可?」 「……」 马闪沉默了。这小子在男女情爱这方面究竟是有多晚熟?不过照这样子看来,感觉再加把劲就会从实招来了。 「既然在饲养家鸭,对方可是农民?」 「不是。」 马闪明确地回答。 「那么是出家人了?」 万一对方是尼姑,这路就难走了。 「她并非自愿出家。」 马闪很单纯。不用他明讲是谁,用套话的方式就能轻松问出答案。 麻美的消息虽没「巳字一族」灵通,但也堪称包打听。 这几年来,马闪身边可有被迫出家之人?既是被迫出家,又与马闪有机会接触。而且还与家鸭有所关联,答案已经呼之欲出。 「……我问你,对方该不会曾为嫔妃吧?」 「姐、姐姐姐姐、姐姐此话何意?」 马闪明显地失去镇静。 上级嫔妃里树曾以扰乱宫廷之罪被罚出家。麻美听说当时为了预防一些无来由的嫉妒,她被送进了稍稍不同于一般的寺院。目前应该是寄身于研究长生不老的道观。那里遵循医食同源之理,为了以饮食方式延年益寿,对各种农法与家畜饲育均有研究。 里树乃是「卯字一族」的千金。母亲是卯字一族的本家之女,与皇帝是青梅竹马。 皇帝关心里树的人身安全,曾多次派「马字一族」之人去护卫。根据报告指出,亲生父亲待她并不好。谣言说她是二度进宫、不知羞耻的恶女,实情却是被当成了政治工具恣意利用。 里树是个可怜姑娘。但马字一族也不便对其他赐字一族横加干涉,也就置之不理了。 卯字一族的门第早已大幅衰退。里树的父亲是上门女婿,但据说并没有足以撑起名门的才学。如果里树能继续做上级嫔妃,家门也不至于没落至此。 如今她的门第一落千丈,本身又是二度被休的出家女儿。 「你的眼光也真怪。」 「什么叫做我眼光怪!」 马闪鼻子喷着粗气。家鸭离开马闪的臂弯,跑去啄食后院的草。 「姐姐对她又知道些什么了,还请勿要妄加批评!她就像是朵待春的小花,是个逆来顺受的好姑娘!」 「我什么都还没说呢。」 马闪的脸瞬间涨红。 不用多问什么就自己招了,看来这小子还嫩得很。照他这德性,要成为父亲高顺那样的天子亲信是作梦。麻美觉得他只配做到侍卫。 「待春的小花是吧……」 麻美或桃美会被比为何种花卉?麻美的话,倒是曾被比为缠人的藤蔓。麻美明白这种评语来自她凭着一份执着,让夫君投降的嫁人经过。 话说回来,现在有了个问题。 她是怂恿了马闪没错,但是与出家的前上级嫔妃频繁往来是否见容于世? 从常识来想,答案是否。 话虽如此,要这个好不容易对姑娘家动情的弟弟面对现实死了这条心,又觉得于心不忍。自己这个做姐姐的,难道就真的帮不了忙吗? 马字一族的女子以才智为武器。为了在男人们出事时能立刻相助,她们必须做到神机妙算,以便随时坐镇指挥。 为了马字一族着想,索性叫弟弟早点死心就是了。但是,那不是麻美的作风。 话虽如此,一味支持而不考虑后果也实在是不负责任。 麻美后悔以前不该乱给马闪出主意。 「马闪,总之你先去把家鸭送回原处。只是在送回去之前,要先跟人家通报一声。」 「先通报一声吗?」 「对,通报。你在那儿已经没差要办了不是?命令马闪去办差的上司,可是月君?去之前一定要先问过上司,听见没?」 在可能引发问题时,要先把上头卷进骚动之中。这是麻美一贯的手法。 「听、听见了。」 「还有,你把家鸭还回去时,我也和你一块儿去。」 「姐姐跟来做甚?」 「那儿除了家鸭之外不是还有很多其他家畜吗?我想带孩子们去看看,帮孩子培养品德。然后顺便碰巧遇见某位名门千金。」 简言之就是制造话题。 赐字一族每年会有几次聚会。只要不是「罗字一族」那种奇人,大多都愿意到场。聚会的时期也快到了。 卯字一族门第已经没落。造成原因的里树之父想必不会到场,而是由其他人代为出席。麻美可以拿陪伴爷爷做借口,接近卯字一族。播下的种子再从这里萌芽即可。 「你在西都都做了些什么?有没有立下什么彪炳的武功?」 「姐姐应该没接到这类消息吧?除非在打仗,否则武官是很难立功的。」 若是生在战乱之世,马闪大概早就斩下无数首级了。但她同时也觉得,照他这种乱来的性子活不了多久。 「说得也是,报上来的都是某个农民立功无数的消息,真是莫名其妙。」 「是啊,那位农民可优秀了。」 「所以那是真的?」 到底是号什么样的人物?麻美被引起了兴趣。一个农民能让自己这样出人头地不是简单的事。只是那名字太常见,麻美不记得了。 「你在西都净做了些什么?」 「扑灭盗贼与虫子。」 「嗯,不济事。」 几年前曾有武官获皇帝赐婚中级嫔妃,但这下看来是很难依样画葫芦了。 「或者,也可以诉诸于皇上的一片父母心……」 记得皇帝过去把里树视为掌上明珠。若是如此的话,不如把阿多也一并卷进来吧。 「姐姐,您在喃喃自语些什么?」 「啊──你很烦耶。我有很多事要考虑啦。总之,你给我去通报月君!听见没!」 「我、我去办就是了。」 「还有,家鸭先放在院子里,你去洗沐更衣。你不在场,母亲大人怎么报告事情?」 「明白了。」 马闪跟家鸭叮咛了几句,请园丁暂时照顾它。 麻美看着这个不懂男女之情的麻烦弟弟,考虑着下一步棋该怎么走。 八话 阿兄正传 余寒,晴天 踩麦。让邻居大娘与小孩也来帮忙,踩了约百亩。农闲期做这不错,但不知还有没有其他事情可做? 梅花,雪天 管理仓库里的甘。难就难在必须注意气温,否则很快就会腐烂。摸索甘-干以外的加工法。 罗半寄了信来。他想干嘛? 春寒,雨天 罗半来了。说是有件事只能交给我办。这事若成,进宫当官也不是梦话。 我不是个只能埋没在农村的男人。 早春,阴天 由于必须离家一段时日,田地交给值得信赖的农民打理。 另外,也得从农村的年轻人当中,找人与我一道上路。据罗半的说法,职场需要适应力强的壮丁。也有不少人的家里不能没人干活,就从那些无亲无故的里头找吧。 浅春,晴天 罗半把我带到了港口。要走海路吗? 他托我带上的甘-与马铃薯等都埋在稻壳里。罗半做交易会用到吗? 嗯?等一下,罗汉伯父怎么会出现在这儿! 咦?什么到西都劝农教稼,我怎么没听说? 仲春,晴天 大海,大海,还是大海。 幸好我不怕乘船搭车,看到罗汉伯父吐得稀里哗啦的让我深有此感。伯父丝毫没认出我这个侄子。我明明跟他讲了几次我的名字。好吧,是无所谓啦。 在船上无事可做,于是就到厨房帮忙下厨,或是闲来无事玩玩垂钓。其实这是废话,不过汪洋大海之上还真没地可耕。 春色,阴天 众人于亚南国暂时停留。 毕竟是南国,农作物色彩丰富。大多是水果,没什么旱田作物。想必是因为海风容易造成盐害吧。 从市场买来的水果种子,不知在茘国种不种得起来。 春暖,晴天 抵达戌西州。放眼望去尽是草原,其他什么也没有。虽然有很多土地似乎适于开垦耕作,无奈水源珍稀。不知能不能设法寻得水源,打造堤堰渠塘? 还有可能是上了陆地的缘故,罗汉伯父变得异样地活蹦乱跳。 阳春,晴天 众人决定暂居西都大宅。 我想先来整理行囊,却发现带来的种薯不翼而飞。 看来似乎是错放到医官们的行囊那边去了,于是前往药房。 莫名其妙看到了有些眼熟的面孔。罗半一个好像叫猫猫的义妹来了。不知为何她叫我「罗半他哥」,这才想起我还没做过自我介绍。我想做自我介绍,但她不肯听。我就是这样才讨厌罗字世系,没一个人要听别人说话。 樱花,晴天 结果我必须前去农村,教村民如何栽培薯芋。 为何我得大老远跑来戌西州务农…… 带来的其他人都说做习惯了,似乎不以为意,但这根本是欺诈。罗半那小子,做人怎么会那么恶毒? 话又说回来,这儿的农村也太不像话了。是没打算把麦子种好吗?播种错过了时期,而且看麦子没促进分孽就知道没踩麦。土地搞得这么贫瘠,好歹撒点壁炉灰什么的啦。 春风,晴天 戌西州都没在下雨的。 跟猫猫他们一同来到农村是无妨,但结果我得教导农民如何栽培薯芋一阵子。比起甘-,马铃薯似乎更适合这里的气候。 说到这个,大家还提起了蝗灾什么的。我也觉得飞蝗的数量多了点。这些虫子不管怎么驱赶都会大量涌出,实在困扰。先拿猫猫给的农药冲淡了洒点。 新绿,晴天 戌西州白日阳光强烈炎热,晚上则冷得冻人。冷热温差如此激烈,我担心薯芋会长不好。 结束了在农村的劳动,回到西都大宅。宅第里有个名叫雀的侍女买来的山羊。别把山羊放着不管啊,这些畜生会把草连根啃光,弄得到处寸草不生的。吃杂草还好,要是连作物也被啃食就困扰了。除了山羊之外,还看到了家鸭。听说这里是高官别院,成天带家畜进来不会挨骂吗? 正在收拾农具时,一个微胖的老叔好意来找我喝茶。听说是医官,整个人气质和罗门叔公有些相近。不,比起叔公感觉更迷迷糊糊的。 难得人家好意,本来想喝杯茶的,那位大人却到来了。 我早有耳闻了。这位大人发如黑绫,肤若白瓷,鼻梁高挺,双眼宛如一对镶嵌着的黑曜石。美若天仙只应天上有的翩翩公子,就在我的眼前。 唯一可惜的是右颊有道伤疤,要不是有那道伤,我不知道是否还能保持理智。那是一种会让人如醉如狂的美。 我吞吞口水,回话回得语无伦次。大人对我说了些话,但内容全然没听进脑子里。 所以我随口回答了。也无从拒绝。 我就这么被命令踏上横越戌西州的薯芋普及之旅。 立夏,晴天 我与薯芋一同乘马车一路颠簸,从这个村子远行至下个村子。 有时村民会用白眼看我。我无所谓,早习惯了。 祖父被罗汉伯父与罗半逐出家门时,旁人的眼光可说冷漠至极。祖父与娘成天发脾气,阿爹却生龙活虎地开始务农,我都不知该如何自处了。一个十岁出头的孩子也只能看大人脸色,设法适应环境。真的,不得不说我做得真好,了不起。 想起那些往事,就觉得换个角度想想,在农村专心耕作倒也不是难事。 啊──等这趟旅程结束后,我一定要娶媳妇,娶个可爱又不会凶巴巴,也不会乱发脾气的媳妇。 薰风,晴天 在一个村子能待的时间很短。我必须在几天内,把能教的都教完。 本来想用珍贵的纸张整理成文书,但很难实行。这是因为农村百姓大多目不识丁,写了也不见得看得懂。 如何将知识化繁为简,教的时候还不错过要点?关键就在这里。 也许是我越来越会教了,村民最起码渐渐开始把我当客人看待,而不再是外人。偶尔会有村姑端茶来给我。虽是个可爱姑娘,但那种可爱姑娘早就有丈夫或是约定终身的郎君了,别以为我不知道。千万别误会了。对方稍微对自己好些就以为人家对自己有意思,这种自作多情的男人可是会被嫌弃的。 能够体验遥远地域的饮食文化真是获益良多。听说当地百姓为了补充不足的营养,有时会种豆芽菜。我跟他们要了些用来种芽菜的豆子,等回到西都就来种种看吧。 绿叶,晴天 我用了鸽子与月君互通音信。虽然方便但只能单向通行,这点倒很麻烦。鸽子用完之前,就会先自西都补充新的。 现在来到的地方已经离西都路途遥远。再往前走一点就要折返了。我在那个村子发现了有趣的小麦。听人家说有块田的收成特别好,一经调查,发现田里的小麦比一般麦子长得矮,因此倒伏较少。可能是因为这个缘故,每枝麦子结穗也较多。大概是偶然长得矮的小麦越长越多了吧。我要了点麦种,当成有趣的标本。 深绿,阴天 好,这下总算走完一半了。等旅程结束,我一定要娶媳妇。 可是,总觉得天气怪怪的。天空阴沉沉的。怪了,现在又不是雨季。 仰望天空,就看到乌云伴随着怪声靠近。凝目一看,那云竟是一大群飞虫。终于……终于还是来了。 梅雨,蝗翅蔽天 飞蝗不断来袭,打也打不完。我把剩下的鸽子都放走,火速让带来的农村青年返回西都。 该死,要是能再缓半个月就好了。被啃食清空的麦田,遍地尽是被踩死的飞蝗。螳臂挡车,寡不敌众。做什么都阻挡不了遮天蔽日的飞蝗。 再这样下去会演变成饥荒。要四处搜集残余的作物,或是啃食树皮草根都成。得想想法子,总得想想法子。 梅雨,晴天 我把剩下的马铃薯分给大家充饥,甘-做成了甘-干。 饥荒会让人开始抢劫偷盗。这是不分大人小孩的。我无粮可发,只能为了一点浅薄的良心把甘-干分给可能会饿肚子的孩子。 小暑,晴天 呜哇啊啊啊啊啊啊! 盗贼要杀我────! 见鬼了! 行囊被偷了! 盛暑,晴天 总算就快到西都了。 愈是靠近西都,村子近邻就有愈多官吏守着。蝗灾造成难民自西方流落而来,我也被当成其中之一。 呜呜,身体好不舒服。没办法洗澡,也没吃上几口饭。以水当镜映出的相貌,一副满是胡须与污垢的落魄样。身上的钱与甘-干全没了,只有麦种与绿豆死守了下来。 又是被盗贼劫掠,又是带在身上的甘-干差点被抢,现在谁我都信不过了。好吧,虽然也有一些人亲切对待过我就是。 得早日回到西都,说明情形才行。 盛夏,晴天 抵达西都了。 我报上名姓却没人理会。这怎么回事? 不会是没人把我的名姓登记在册之类的吧? 遇到这种情况,我该怎么办?罗半又不在,报出猫猫的名字也不合理。真要说起来,命令是月君下的。好,虽然感觉有点儿厚脸皮,毕竟事态紧急,我决定请官吏把月君请来。我得喊大声点才能得到回应。喊着喊着,那些人就把我关进了像是牢房的地方。 大暑,晴天 后来猫猫他们来接我,我暂住西都大宅。 粮食严重告缺。挨饿会让人心动乱不安。 我现在唯一能做的便是种植可食作物。 立秋,晴天 来自中央的救难物资送到了。我找过里面有没有能立刻长大的作物,没有。几乎都是谷物或药品之类,但完全不够。难民不断从西方到来。 没有什么办法能填饱民众的肚子吗?我一边拿杂草或害虫当饲料喂山羊与家鸭,一边动脑思考。 残暑,晴天 粮食不足似乎开始导致营养失衡。猫猫的说法是蔬菜太少。 我该把偷偷种植的芽菜拿给她看吗? 另外她也找我商量栽培药草的方法。在西都恐怕很难吧。 不过所谓的医官,是否大多都是怪人?不只是猫猫或罗门叔公,这个号称曾做过后宫医官的老叔,也总是来找我喝茶。不过没差,反正我看他不像坏人。 秋暑,晴天 臭──罗──半────! 那个混帐,我要宰了他。 他凭什么跟两个未婚姑娘同居啊! 初秋,晴天 虽说我是被罗半骗来了西都,但看就知道为政这档事着实麻烦。就我看来,月君这人虽然做事低调,但是相当务实。他想在问题发生前防范于未然。可是在人世间,总是问题发生之后再来解决比较容易博得美名。那种行事精明的人真教人羡慕。 话又说回来,山羊与家鸭,怎么会变成是我在照顾?可是我得把它们保护好,否则雀姐老想着吃了它们。毕竟到处都是饥肠辘辘的人嘛。 新凉,晴天 西都还真的都不下雨的耶,为了浇水伤透了我的脑筋。但凡大户人家都会打造池塘炫耀财富,用的应该是地下水吧。多亏有这池塘,种起芽菜容易多了。 我在西都近处开垦了田地,但最大的问题是灌溉。汲取地下水来灌溉不符合现实考量。若能从河川引水就好了,但那得大兴土木。看来还是只能在傍水之处垦田了。 常常进出宅子内外就会知道,城里的气氛是一天糟过一天。民众都饿得又急又气,抢夺食物之事也所在多有。 蝗灾分明是天灾,却有些家伙声称是来自他邦的诅咒。最好是啦。 气氛真够糟的。 凉风,晴天 该来的总是会来。 民众涌向了月君暂居的府邸。事情会变成怎样啊?我说真的。 我脑子都乱了。 秋凉,晴天 我脑子更乱了。 那个什么西都之长玉莺死了。 怎么会变成这样? 秋色,晴天 我决定不再去思考那些政治斗争了。我不懂那些事。我以为自己并不笨,但看来这不是我的专门。嗯,搞得我胃痛到要死。要是换成罗半的话,一定会看得很开继续做他的事吧。论这点我绝对赢不了他。 那个叫什么玉莺的仁兄死了,搞得大家都死气沉沉的。府里的家仆也都无心干活。可是,田里的作物跟这些事情无关。今天也得继续垦田才行。 秋晴,晴天 月君决定迁离别院了。医官老叔与猫猫他们似乎也准备跟随,但我想再留在别院一阵子。庭院已经开垦出一个规模了。虽然园丁恨透了我,但傍水之处比较利于种植作物。 秋丽,晴天 迁居的本宅有着一大间温室。里面种过小黄瓜,但已经被残忍地拔掉了。 猫猫喜孜孜地在撒生药种子,管理温室的一名老叔瞪着猫猫,像是恨不得用视线把她射死。 我即使对事情一无所知,也一眼就掌握了状况。 红叶,晴天 别院的庭院全都开垦成了田地。 接着来处理本宅。我不会像猫猫那样胡来。我规规矩矩地请雀姐去征求了许可,也跟玉家一个叫虎狼的男子确认过,想必一切妥当。 医官老叔闲暇时会来帮忙下田,但腿受了伤。好像是被玉家小少爷给打的。 记得小少爷名叫玉隼,总是对家仆颐指气使的。他们最好趁着还能纠正的时候让他改过来,否则以后只会学坏。 不过这么说来,说不定我本来也会被祖父和娘影响成那样。若非罗汉伯父夺走家督之位,我大概也被教成罗家的任性小少爷了吧。 代替医官老叔,侍卫李白兄也会来帮忙。只要尽快耕好田地再撒上贝灰就能把小麦播种,所以我相当卖命。 园丁伯伯一直盯着我瞧,但我有征求许可,应该没关系吧。 秋冷,晴天 阿爹来信问我薯芋种了没。啰嗦耶,种了啦。罗半不知阿爹的本性,不晓得他有没有管好阿爹。 祖父和娘也是,不晓得过得好不好?他们两位平素趾高气扬,其实有时候内心挺脆弱的。自尊心强过了头,也是蛮找罪受的。祖父也是,若不是有罗门叔公那样过于优秀的弟弟,我想脾性也不至于变成如此。 正在写回信时,我看到玉隼在欺负他一个叫小红的表妹。我一走过去他就溜了。哼,不敢面对就别欺负人啊。 喂,山羊,纸是很珍贵的。那是我跟医官老叔要来的高级纸啊,不准吃。 晚秋,晴天 今天在本宅照顾田地。我在田里分区种下了不同的小麦种子,想看看之前那种矮秆小麦与普通小麦,在同样环境下收成能差到多少。欲知结果如何,且等半年之后……不是,我到底打算在西都待多久啊?啥时我才能回家? 李白兄与虎狼都来帮忙,所以立刻就结束了。虎狼分明是好人家的少爷,却像店里学徒似的帮我做很多事,真是感激不尽。做哥哥的有那种弟弟一定很幸福。 总之我先前往药房,顺便想休息一下。医官老叔会泡茶给我喝。最近罗汉伯父也常来参加茶会,大概是来看猫猫的,但猫猫一察觉到他出现就跑不见了。可能是气质跟罗门叔公相近之故,老叔相当擅长应付罗汉伯父。我深切地体会到天生我才必有用的道理。 这天罗汉伯父不在,换成了一个孩子。是个年方十二、三岁,还没加元服的男孩。这孩子做事机灵,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僮仆。 我跟他偶然碰到过几次,但还没问过名字。这次他跟我说想做自我介绍。嗯,真是个懂事的孩子。可是……这样啊,你也叫「汉俊杰」啊。喔,这名字很常见啊,嗯,我这名字也真是找找都一堆。哦,你是长子啊。而且表字还叫做「伯云」啊。说得也是,长子大多都是这种表字吧。真巧,我也是长子。 咦?若是有人和你同名,你就要改名?何出此言啊,哪来的这种决心?不用啦,你不用这么做。别露出一副毅然决然的神情啦。我不会只因为名字重复就欺负你的。不不,且慢,干嘛这样…… 总之我就这样,自称为「罗半他哥」了。 落叶,晴天 本宅不知道在吵什么。但我很忙,还是先采收大豆要紧。 霜秋,晴天 罗汉伯父成天跑来想见猫猫,吵死人了。真佩服医官老叔有耐性陪他。 雀姐说猫猫去港市采买,暂时不会回来。几天的话我懂,但好像最少已经十天没回来了? 也没看见雀姐的人。还有本宅的气氛也不太安稳。 我也在奇怪,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可是就算我去过问,又能怎样?我若是有那么大的权力或能耐就好了,无奈我没那方面的才能。胡乱插手也不会有好下场。 与其去管那些,不如想想采收的大豆是要直接食用、加工还是种成芽菜比较有意义。 初冬,阴天 罗汉伯父疯魔了。虽说他本来就疯疯癫癫的,但今天行为更是奇怪。先是找上了月君,接着怎么又开始指责虎狼?不是,怎么忽然就烧起文书来了?伯父你这是做甚啊! 真可怕,比起祖父或阿爹又是另一种可怕。 是说虎狼你也差不多,脸色不改的很可怕耶。嗯?咦?你干嘛跪坐在点燃的文书上磕头啊。好可怕,超可怕的!要烧伤了,你想烧死自己啊!水,快拿水来! 腊月,晴天 罗汉伯父之所以指责虎狼,好像是因为他陷害了猫猫。那当然要发火了。其实伯父那人只要别去招惹他,也不过就是个有点找麻烦的老家伙罢了。再来就是比较烦人一点。 虎狼也是个狂人,行为准则超出了我的理解范围。为了拥戴月君成为西都之长,竟然嫌自己的哥哥碍事想把他除掉,这个混帐东西,原来根本是笑里藏刀。本来看这家伙愿意帮忙做杂务,还以为是个好人。前言撤回,那种弟弟送我都不要,罗半都还比他好咧。 寒冷,晴天 猫猫他们回来了。可是,雀姐却弄得浑身是伤。 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啦?可恶。听说她的右臂要一辈子残废了。太过分了。 岁末,晴天 雀姐自从成了伤患,整天泡在药房不走。我明白她伤势严重,但她摆明了是仗着自己受伤在药房打混摸鱼。医官老叔看她可怜,无微不至地照顾着她。 西都之长好像总算是选出来了。 听说不是月君,是玉莺老爷名叫鸱枭的长子。顺便说一句,他就是死小鬼玉隼的父亲,也是虎狼的哥哥。 让这人来做,真的行吗? 新春,晴天 我偶然看到了小红。本来以为她又被玉隼欺负了,正要去插手时,小红竟做出了超乎我预料的行为。 她给了玉隼一巴掌,把他唾骂一顿之后扭头就走。看到玉隼无法回嘴只会哭,我知道两个小孩的立场已经完全颠倒。 除了我,还有一人也看见了整个场面。是猫猫。 绝对是被这丫头带坏的! 初春,晴天 今年一定要让他们种出健壮的小麦!于是我前往农村。得督促村民认真踩麦,促进分孽才行。可不会允许他们再像去年那样乱种一通。 本宅可能是准备过新年的缘故,大家好像都很忙。毕竟讲到政事,有很多复杂问题嘛。那些与我无关,优先处理农务要紧。 隆冬,阴天 回到西都大宅一看,大家都不见了。 不是,这怎么回事啊!有人在吗?有没有人在! 月君!猫猫!雀姐!医官老叔!李白兄!罗汉伯父! 这到底怎么回事啦! 别把我抛下啊──! ○●○ 这本集结成厚厚一册的簿本,是某人的日记。看起来似乎是某人从西都返回中央时忘了带走的。簿本是在驿站客栈找到的,应该是此人等船时的下榻处。 簿本里写到了许多人的姓名,却没有任何关于作者本人名字的相关记述,无从物归原主。只是,就当中记载的农法与作物栽培记录来看,必定是个农学专家。 此外,假若日记内容属实,可以判断此人必定是个高官达贵。要有官位才会得到皇族直接问话。 然而,寻获者将日记交给客栈老板时,老板却说高官当中没有农业行家。似乎是有个类似的人,但那人早已返回中央,不可能把日记忘在驿站。 客栈老板不知如何是好,只得把日记交给两眼无神地踩麦的几名园丁保管。令人不解的是,人称戌西州第一美景的西域长官府邸的庭园,竟变成了一片麦田。 日后,日记被人编纂成了农书,但作者依然不详。 由于庭园被中央宾客弄得原形尽失的园丁们传阅日记聊作报复,偶然让某位学者瞧见,此书遂得以问世。 九话 燕燕的假日 医官基本上,十天放一次假。有时会依据繁忙与否而提前或延后。 燕燕她们医佐也是如此。 但是这种放假方式有个问题。对燕燕来说事关重大。 这个问题就是── 「为何只有小姐需要上值?」 「因为规定就是要轮值。」 猫猫一脸傻眼地回答燕燕的疑问。 「我乐意上值啊,何不让我来?」 「算了吧,杨医官都叫你别去了。」 「猫猫你究竟是站在谁那边?」 「燕燕你就只有对姚儿姑娘一个人特别热心。是说我今儿明明放假,燕燕你把我叫来做什么?就为了听你抱怨?」 猫猫一脸的莫名其妙。燕燕与猫猫此时,正待在罗汉府里的一处厢房。也就是姚儿与燕燕借住的房间。 由于燕燕与猫猫正好同一天放假,于是就这么把她叫到房间来。或者应该说,是燕燕一早就把猫猫从宿舍带了出来。 「我不太想在这个家里久留耶。还有,我下午有事,到时候就得回去了。」 猫猫显得坐立不安。猫猫虽是罗汉的私生女,但本人似乎不愿认这个亲。家里屡屡来信要她回来,但都被她直接忽视当柴烧掉。 「请放心,罗汉大人今儿有要事,中午过后非得出席一场会议不可。几位副手会努力把他带去会议的,我看要傍晚才会回来。」 「燕燕你怎么会知道怪人的行程?」 「我和这家中的佣人们还算有交情。」 否则,燕燕她们老早就被撵出府邸了。 猫猫懒洋洋地啃着配茶的煎饼。燕燕知道猫猫喜爱咸点胜过甜食,而且喜欢酥脆的口感。喝茶也是,喜爱杂味较多的庶民茶胜过高级茶叶。 燕燕知道猫猫虽然饭量比别人小,但很讲究滋味。 「所以,你找我来究竟所为何事?」 猫猫大摇大摆地坐在椅子上,跷着二郎腿。若是在姚儿面前的话燕燕会念,但今天姚儿不在,就随她纵性了。毕竟是燕燕硬找她来的,莫可奈何。 「猫猫直觉这么准,应该已经猜到了吧。」 「你趁着姚儿姑娘不在的时候找我,可见事情与姚儿姑娘有关,而且和搬离宿舍住进怪人府邸的事情也有些关联吧。」 「猫猫果然聪明。」 燕燕喝一口茶。这茶叶价格亲民但味甘温润,而且稍微用火烘过,所以颇为芬芳。 「请你帮帮忙把小姐救离罗半大人的魔掌!」 「……」 猫猫半睁着眼,呆笨地张着嘴。 「你这是什么表情?」 「没什么啊……」 显然就是有什么,但逼问表情的含意也无济于事。心知肚明的事情无须追问,这才是大人的处世之道。 「总之我要说的是,我家小姐年纪尚轻。必定是被罗半大人用了些手段诳骗。」 「喔……嗯。」 「你干嘛目光飘远?」 「没有啊。」 猫猫语气平板,毫无半点真心实意。 「最好是如此。」 猫猫或许不怎么感兴趣,但她是罗半的义妹,理应负起责任。 燕燕感到很后悔。她以为罗半只喜爱年长寡妇,而且外观就是卷发狐目,虽没丑到不堪入目但也难以称为玉貌美男。更何况个头又矮得可以。 「虽然是事实,但讲得也真狠。」 看来燕燕的心声泄漏出来,被猫猫听见了。 「真不懂我家小姐怎么会看上那种男人!」 「……也就是说姚儿小姐出于自己的需求找尽理由留在这府里,燕燕你是希望能赶早离开这里与罗半不相往来,但又不能忤逆最重要的姚儿姑娘本人。所以,才要我想想办法。」 「就是这样!」 猫猫一脸的不耐烦。应该说,要看到她有耐性的表情比较难。 「我家小姐还年轻,我看是一时鬼迷了心窍。」 「应该是吧~」 「否则,怎么会去看上那种矮冬瓜、满头卷发的狐眼男……」 「又再讲一遍了。」 燕燕握紧了拳头。猫猫似乎在思考些事情。 「怎么了?你有话要说吗?」 「也没有,只是觉得若是鬼迷心窍的话也是无奈,但这下我知道姚儿姑娘看男人是不凭外表的了。」 「是呀,怎么说也是我家小姐嘛!才没有肤浅到会以貌取人!」 「……」 猫猫用一种阴暗的眼神对着燕燕。 「干嘛这样冷冷地看着我?」 「没有,没什么。但这么一来,就表示姚儿小姐是看到罗半的心性才鬼迷心窍的。」 「岂、岂有此理……」 燕燕希望这不是真的。 猫猫傻眼地说: 「坦白讲罗半的心性就是个人渣,我是不懂他哪里好啦。」 「是呀,就是你说的这样!我也和猫猫你持相同看法。他这人坏得很,竟然说未婚姑娘不适合住在家中,冷冰冰地想把小姐撵走呢。」 「你并不想在这府邸里住下吧?急着想走对吧?现在就是在找我商量这事对吧?」 猫猫不知为何讲话拖着长音,口气让人听了莫名地很火。 「猫猫,你这是什么眼神?」 「没什么,只是觉得燕燕一讲到你家小姐,就会什么矛盾都看不进眼里了。」 「这没办法,因为我家小姐是天地的主宰呀。如同天上星星以七星为中心运行,世人也都是以我家小姐为中心绕转着的。」 燕燕举起双手朝天诉说。 「燕燕,小心犯了大不敬,在宫廷里少说这种话为妙。」 燕燕倒觉得猫猫才是态度最不敬的那一个。 「话又说回来,罗半的心性啊。我是觉得他那种给人品头论足的个性很差就是了。」 猫猫大口咬着煎饼。燕燕已经是大人了,没从喉咙里迸出「猫猫不也半斤八两吗?」这句话来。 「真不知道姚儿姑娘是看上了他哪一点。」 「我才想问呢。猫猫有没有想到什么可能?」 「……这纯粹是我的想像。也许是欣赏罗半那种理解世间标准,但也明确持有自己一套法度的地方吧。这点让排斥典型女子幸福人生的姚儿小姐来看,或许是满新奇的。」 「自己的法度啊。我也明白大人看人是只凭实力,没有男女之别。『罗字一族』很多都是这样呢,猫猫也是,罗汉大人也是。」 「我才不是,还有可以请你别提起那怪人的名字吗?」 猫猫摆出一张乖僻的扭曲嘴脸。 「不就是个名字嘛。」 「你不觉得好像会说人人到吗?」 「这我能理解。」 每次一讲起那人会感兴趣的话题,他总是会慢慢吞吞地从背后现身。燕燕也碰到过多次。 「罗半看人讲求实力,不会去考虑这人是不是高官显爵的亲眷故旧,或是长幼之序、男女差别等……就某方面来说,或许很接近姚儿小姐的理想呢。」 「理、理想!才、才没有那种事!」 燕燕比手画脚地急着否定。 「我家小姐应当许配更好的官人,怎么能够偏偏配上罗半大人──」 「我说的不是理想的夫君。原来燕燕还是有打算让姚儿姑娘出嫁啊。」 「我会让小姐嫁夫君的。只要我看得上眼的话。」 「那不就一辈子别想了?」 猫猫一脸傻眼地故意叹气。 「才没有那种事!」 燕燕正想向猫猫说明什么是姚儿的如意郎君时,就听见有人敲门。 「会是谁呢?」 猫猫躲到柱子后头。似乎是在提防来的是罗汉。 「抱歉,失礼了。」 不是罗汉的声音。听着像是个尚未变声的幼小男孩。 进房的是四号。这孩子在罗汉府上伺候,做事非常机灵。由于罗半不收房钱,燕燕都把钱交给四号。他明白侵占他人财物是愚蠢的行为,不会起歹念据为己有。敢做那种事情只会被罗汉抓到,赶出家门。 「有什么事吗?我这儿来了客人呢。」 「这我明白,只是觉得姚儿小姐现在不在,正适合找您讲这件事。」 「小姐不在正好适合?此话何意?」 「三号想与燕燕小姐一叙。」 「……好的。」 燕燕吞了吞口水。 「看来你有事要忙了。」 猫猫想趁机走人,还多拿了一片煎饼。燕燕一把抓住她的手腕。 「猫猫也和我一道来吧?」 「不,我去只会碍事吧?」 「三号说不会。还说她已经多次去信请你过来了。」 四号说了。猫猫别开目光。 「请转告她,燕燕与猫猫两个人都会到。」 燕燕微微一笑,猫猫一脸不耐烦地龇牙咧嘴。 十话 燕燕与情爱闲话 来到三号的房间一看,以一名家仆来说算是够宽敞了。 就燕燕所知,罗汉府上分成一般佣人与特殊佣人。 一般佣人主要都是罗半带来的。 其他佣人,则是罗汉本人从各地捡回来的。 人称军师罗汉的男人,论外貌与体能都平庸无奇,甚至可说低于标准。身材中等,眼如狐狸,嘴巴总是猥琐地笑嘻嘻的。硬要举个特征,大概就是戴着异国的单片眼镜吧。勉强算是个武官,但无拳无勇。要体力也没有,酒量差又坐什么都晕。只听说以前待过戌西州,骑马还算有一般水准。 坦白讲,就是个靠血统居要职的蠢货。一直到十几年前,别人都是这么看罗汉的。 不知道是什么成了契机,罗汉从亲生父亲手里夺走了家主之位,成了「罗字一族」的当家。人们对他自此完全改观。 罗汉一个人的话只是个无药可救的慢郎中,唯一比人强的就是用人之道。论选贤任能没人比他有眼光。 罗汉有办法瞬间分辨出对方的特质与特长,不知为何还能看穿他人的谎言。他善于发掘不受上司重用的优秀人才施予恩情,对敌对阵营进行内部破坏。与罗汉为敌之人,好一点是贬官,最惨是极刑。 如今,朝中已无人敢与罗汉为敌。 这样的一个男人,不可能带普通人回家使唤。 三号也是被罗汉选中的家仆之一。 身高以男子来说算矮,以女子来说算高。个头与姚儿几乎一样,虽为女儿身,但大抵都身着男装。她在约莫五年前来到罗汉府里,成为家仆。 「猫猫小姐、燕燕姑娘。抱歉将两位请来。」 三号端正的容颜浮现出浅笑。 「姑娘有何要事?」 猫猫毫无耐心地问了。 「只是想款待贵客──」 「场面话就免了,可以请你有话直说吗?」 燕燕开门见山地说了。猫猫似乎本来也想讲同样的话,不住地点头。而且还不忘喝茶配煎饼。看来三号也已经摸清了猫猫的口味。 「也好,那我就把话说开了。」 三号看着燕燕。 「是关于你家的姚儿姑娘。」 「姚儿姑娘?讲得好像你和我家小姐很有交情似的。」 燕燕不能接受三号用这种口气称呼姚儿。 「因为她是鲁侍郎的侄女,所以我该叫她『小姐』吗?根据我的调查,姚儿姑娘应该是个不愿攀附叔父权势的人。而从个人来看,她不过就是个宫廷女官吧?有高贵到需要称呼一声小姐吗?」 三号面露浅笑,但是眼神不带笑意。怎么想都是存心和她过不去。 如同燕燕调查过三号的底细,三号也把燕燕与姚儿都查了个清楚。她似乎也打听过猫猫的为人,准备的茶点是她爱吃的酥脆盐味煎饼。猫猫又一片接一片地吃了起来。 「你存心找我吵架吗?」 「不,岂敢。我是为了替双方谋求好处,才请燕燕姑娘过来一叙。」 「双方的好处?」 「这与我何干?我可以回去了吗?」 猫猫找尽了借口想走人,于是燕燕抓住猫猫的手腕。 「三号姑娘,你说双方的利益,请问是什么样的利益?」 「这就与你说。姚儿姑娘与燕燕姑娘继续住在我们府上,我想对大家都没有好处。为了给二位姑娘另觅住处,我找到了一个刚刚好的房子。就我所听说的,二位似乎已经把宿舍给退了。」 三号迅速递出一张房间平面图。看起来比燕燕她们现在住的屋子更宽敞,厨房里炉灶多,而且靠近水井。 「而且市场就在附近,治安也很好。离你们当差的地方也近,房钱更是只要这个数目!」 三号竖起的手指确实低于一般行情。燕燕还没说什么,猫猫倒先两眼发亮,手指不安分地蠢动。 「有这么大的空间的话,可以弄药草、做加工……」 宿舍不适合用来加工药草。 「的确是间好房子。」 「是吧?那么,可以请二位速速迁居吗?」 「我也很想立刻答应,但先让我做个确认。我们住在你们府上有哪里不妥?」 「姑娘性情真是多疑。我只是想提醒你,一位大户千金长久暂住在男子家中,传出去实在不好听。」 「这倒是。照常理来想,这个提议应该也是为了姚儿小姐着想。」 燕燕盯着三号瞧。 「燕燕。」 猫猫小声叫她,歪着眉毛用手肘轻轻顶她。 「怎么了,猫猫?」 燕燕也同样小声回话。 「你不如就快快答应下来吧,这房子真的不错。我看着不像是欺诈啊,你究竟还有哪里不满意?」 「要问哪里不满意的话,你不觉得三号姑娘好像有点看不起我家小姐吗?」 三号对姚儿不抱好感,而且表现在态度上。所以燕燕很不高兴。 「是你多心了吧?」 猫猫急着想回去,因此试着说动燕燕。 「不,不是我多心。」 燕燕正色看着三号。 「三号姑娘言之有理,但你说这些是为了姚儿小姐好吗?」 「不,是为了罗半少爷好。」 三号笑容灿烂地回答。 「罗半少爷?」 虽然知道不会是为了姚儿,但她回答得如此坚定也让人无言以对。 燕燕想了想。 三号的提议对燕燕来说确实是个好主意。但是其中不具有对姚儿的敬意,这算什么? 「坦白讲,一个年轻姑娘只因为嫌叔父劝婚啰嗦就跑到男人家里住下,成何体统?更何况这个啰嗦的叔父目前远在西域,何时回来也不知道。可是姑娘却继续赖在人家家里不走,我不懂这种心态。」 燕燕正为了三号的言论苦闷不已时,猫猫又用手肘顶了顶她。 「燕燕,你该不会是虽然赞成提议,但不喜欢这位三号姑娘,所以不愿欣然答应吧?」 「……不,没有的事。」 猫猫有时对他人的心思很敏锐。要是能发挥在更恰当的地方就好了,偏偏该用的时候都不用。 「燕燕,你现在整张脸都挤成一团了,肌肉还一跳一跳的。」 猫猫半睁着眼看着燕燕。 「是你多心了吧。我并没有在想什么。」 「那你倒是答应啊。这样你找我商量的事情也就迎刃而解了。」 说得是没错,但总觉得哪里不太对。 「嗯──这事我得同我家小姐商量才行──」 要是擅自答应搬离府邸,不知道姚儿会作何反应。也许会三天不跟她说话。 「讲了半天燕燕还是拗不过姚儿姑娘呢。」 猫猫冷眼看她。 「二位讲悄悄话商量好了吗?」 三号追问了。 「我得先跟我家小姐商量,没办法先给你答案。」 「是吗?我还以为我找到的,就是燕燕姑娘你跟四号他们提过的理想住居呢。」 三号故意偏着头说。 燕燕总觉得自己一直被对方牵着鼻子走,越讲越火。 「那么我请问三号姑娘,你为何这样急着想把我们……尤其是姚儿小姐赶走?还请姑娘解惑。」 燕燕是希望这么说,能稍微动摇三号的言行举止。但三号面不改色,清楚明白地说: 「因为我爱罗半少爷,为了他我什么都愿意做。半路却杀出一个幼稚小丫头不知道误会了什么硬要送上门做老婆,我嫌她碍事很奇怪吗?」 「你说谁是幼稚小丫头──」 燕燕正要凑上前去开骂时…… 「噗哈!」 猫猫爆笑出来,把口水喷得到处都是。肮脏到燕燕忍不住倒退半步。 「失礼了。」 「不会……」 三号满脸都是她喷出来的茶与煎饼屑。 「三号姑娘,你没发疯吧?」 「怎么说我发疯?」 三号不解地反问猫猫,用手绢擦脸。 「我是说那个卷毛眼镜。他那人满脑子只想着赚钱,结交女子重视的是能不能断得干净,还渣到敢讲什么寡妇正合他所好。而且只要数字啥的够漂亮,就算对方是男人也想试着跟他生孩子,是个败坏品德的相貌平平矮冬瓜耶?顺便告诉你,跟他成婚还附送怪人军师当家翁喔。」 猫猫对罗半的看法没说错,但很不留情面。 「我知道。而且少爷还是个为了目的能割舍一切,谁跟他合不来就把人家逼到身败名裂,事后撇清关系不留痕迹。运动神经奇差,既不会骑马也不会拉弓。最贴切的形容应该是只会出一张嘴吧。」 「怎么看都是个没用的男人吧?」 猫猫难以置信地举手发言。由于猫猫做出很大反应,燕燕对于三号说姚儿是小丫头的怒气不禁减轻了些。 至于三号,则是脸颊微红。 「罗半大人虽然相貌平平,但仍然是给我机会,让我活得像自己的人。而且他为了美丽的事物,也不会改变自己的原则。」 抱歉枉费她一脸恋爱中的少女表情,燕燕还是无法欣赏罗半这人。 猫猫更是听到想吐,眼神严肃地看着三号。 「无论三号姑娘你如何心仪罗半,那家伙就是个人渣。他只要玩女人玩过瘾了想成家,就会立刻找个好人家的姑娘做老婆,至今的玩火全不算数。然后嘛,我猜他应该会有模有样地建立一个美满家庭吧。那混帐简直不是个东西。更何况以你目前的身分,恐怕很难成为这家中的夫人吧。公公还是那种人耶,那种人。你不介意吗?会附赠一个蚂蚁人怪叔叔喔。」 猫猫讲话很毒,但也只能说讲得实在。 「这我十分清楚。所以我虽取名三号,但宁愿做罗半少爷的二房。可是,做这府里将来夫人的,必须是我想扶持的人物才行。」 『……』 燕燕不由得与猫猫面面相觑。 没想到三号盲从罗半的程度超乎她们想像。罗半把这么个想法危险的女人放在身旁,究竟有没有察觉到她的真实心思? 「不,劝你还是不要吧!世上多得是比罗半更好的郎君!」 「猫猫小姐,要找到像罗半少爷这般心思的郎君可不容易喔。」 「三号姑娘,你虽然不及我家姚儿小姐,但也算是容貌清秀。你现在只是视野变得狭窄罢了。请你冷静点好好想想。」 「那种心胸狭隘、看脸选妻的男子,我从一开始就看不上。」 「不不,那家伙绝对都只看脸蛋啊数字的,眼中只容得下美人啦!拜托你正视现实吧!」 猫猫猛摇三号的肩膀。 燕燕也能理解猫猫的一半心情。她不懂那种四眼田鸡怎么会那么吃香。世上有些男子怎么看就是没魅力,却偏偏是万人迷。难道罗半也天生就是那种命? 这可不好,得尽早逃离这种危险男子的宅第才行。虽然心中不悦,但她不禁考虑是否该早日搬去三号推荐的住居。 万一这种白日见鬼的事偏偏成真了,那可怎么办? 要是姚儿真的爱上了罗半── 「啊──不成不成不成不成!」 「燕燕,你人格都变了。」 猫猫对燕燕吐槽。但燕燕没那多余心思认真回话。 担心不该发生的事情真的发生,让燕燕心中的不安不断扩大。而这个问题,短期间内是不可能解决的了。 只有烦恼越变越大,燕燕的假日就这么结束了。 十一话 名为女华之花 面对高高堆起的书本,女华吟咏般地朗读经书的内文。说是朗读,但书本是不翻开的。只要问起哪本书的第几页,女华总能倒背如流。因为她把四书五经全默记了起来。 「每次听都让人钦佩不已啊。」 今晚的客人送上掌声。这名男子是女华的年老常客,以研究学问维生。女华都叫他「老师」。 做学问的收入有丰厚到能频繁进出青楼吗?不,当然是囊空如洗。岂止如此,老师还散尽千金搜罗经典。之所以已是含饴弄孙的年纪却没半个妻小家眷,就是这点害的。 那么这样一个与金钱无缘的男人怎能成为「绿青馆」三姬的常客?这就和坐在男人背后的少年有关了。 少年胡须都没长齐。大概元服后还没过几年,连弱冠二十岁也不到吧。 「你可要用心聆听。只要能得到女华赞赏,科举中试也不成问题。」 这个常客不只是学者,也是个收学生的师傅。底下好几个学生都考中了科举。 女华虽为娼妓但把四书五经背得滚瓜烂熟,备受科举考生的推崇。每逢科举举行,应试考生每每在绿青馆门前大排长龙。传闻受到女华赞赏者可带来好兆头,有望金榜题名。 都说考上科举就能三代安泰,在这种情况下,做爹娘的要替孩子出多少学费都愿意。就算只是传闻或讨吉利,也舍得花钱。 而这老头就是拿家长对儿子将来飞黄腾达的资助金跑来喝酒。绿青馆不接生客。上门的考生,都得请托绿青馆的常客介绍才能见女华一面。 女华虽是娼妓,但可不是那种作贱自己的倚门之娼。她卖艺不卖身。只会出卖灵肉的娼妓都是消耗品。反复过着罹病与堕胎的生活,身体日渐虚弱。身子虚弱就不能接客,只能等着饿死。 生下女华的女子就是个无才娼妓。唯一能引以为傲的只有美貌,毫无理由地相信自己能青春永存。结果上了一个无聊男子的当,怀了身孕,在咒骂中怀恨而死。 烟花巷多得是这种蠢妇。女华的大姐──猫猫的生母也是如此。 女华没有舞蹈才华,也不善下棋。她唯一钻研的,就是熟读谁都懒得看的长篇累牍。她就只会满眼血丝地默背文章。女华既不会陪笑又讨厌男人,除了磨练一项才艺之外也没其他法子了。 「姑娘真是厉害。不像我,一半都还没记住呢。」 一半?脸色都还这么红润,怎么会背不起来?与其在这里嘻皮笑脸,不会翻开眼前的书本吗?不是有纸灯笼可代替映雪囊萤吗?多得是办法让你读书吧。 「我想把初次应试当成练习,下次就考上。」 竟然说下次再考上,简直是瞧不起人。不抱着一次中试的气概去考,再考第二、第三次都没用。 女华不多说什么,只回答问题。还不习惯与姑娘家相处的考生,红着脸目不转睛地盯着女华。但女华保持风度附和几句后,男子也变得愈来愈长舌。也许是渐渐沉醉于酒意与自己之中了。 不知是不是因为如此,男子开始自吹自擂。又说自己自小人称神童,又说第一次不可能但第二次一定会名登金榜,跟女华自我吹嘘。 想自我哄抬是他家的事,但他这种自称的神童,女华早看多了。 老师也没好到哪去,喝酒喝得津津有味。免钱的酒喝起来一定特别香醇吧。 「客官,时辰到了。」 小丫头过来报时。大概是算时辰用的线香烧完了吧。 「哎呀,话匣子才刚打开的说。」 「好好好。外头给你叫了马车,小心走路别摔跤了。看你喝得走路都走不稳。」 老师先把学生给送走了。学生依依不舍地离开房间。 「如何,那孩子可有希望?」 老师向女华问了。 「完全不行。像他那种看起来胆小如鼠却又容易得意忘形的,不可能窝在洞里一连写上几日的毛笔字。」 「讲话还是一样这么狠。要知道我可比你惨,还得想法子把这种学生捏得像样点哩。」 老师低垂着格外长的眉毛说。 「那就帮他买些奇效的健胃药吧。免得他考试时一紧张了想如厕,被怀疑作弊挨一顿鞭子。」 科举怎么说也是进入仕途的登龙门,也有很多人为了上榜不择手段。结果逼得朝廷加重了作弊的罚则,罪大恶极者甚至可能处以极刑。 「嗯……这建议给得中肯。」 老师心服口服地抚摸胡须。 「照他那副德性,不苦读个二十年是休想考上了。」 一般认为考中科举的平均年龄落在三十五岁上下。实在没简单到考个一、两回就能上榜。 「那我就买点健胃药再回去吧。」 绿青馆里有间药铺。药铺以前由罗门与猫猫经营,目前则由他们一个叫左膳的徒弟照料生意,健胃药什么的应该有卖。 「那么,我改日再来啊。」 「静候您再次光临。」 其实女华并不稀罕他再来。但就算只是假情假意的场面话也不得不说,否则就得挨老鸨打骂。 客人回去了,女华在床上躺成大字。女华的客人睡不到这张床,女华不是蠢妇。 话虽如此,无论如何摆出才女的架子,娼妓就是娼妓。女华也已年近三十。只能趁着客人日渐减少之前,替将来做打算了。 讨厌男人的女华说什么也不愿让人赎走。与其那样,她宁可人老珠黄做个老鸨。 「唉──真提不起劲。」 正在床上躺着发懒时,小丫头过来了。 「女华大姐。」 「干嘛?今天的客人不是走了吗?」 「是这样的,又来了一名客人。」 「什么?」 女华懒洋洋地爬起来,整理衣裳。 「到底是谁啊。」 她很想一句话说今天不做生意了,但看到老鸨在走廊上笑容可掬。看来是个出手阔绰的客人。 「女华啊,有客人来了。快来相迎啊。」 语气逢迎讨好到听了浑身不舒服。真不晓得对方给了多少钱。 「是我啦,女华。」 来者是每半年来一次的年轻官僚。此人一副弱不禁风没骨头的样子,女华私底下偷偷叫他柳条人。后面跟着一名男子,似乎是他带来的。同伴与柳条人恰恰相反,身材粗如圆木。 柳条人是富家子,但本身较无心于仕途,属于喜欢让女华冷漠对待、口味特殊的客人。每次上门都要求女华把他踩在脚下,弄得女华很困扰。 「官人好久没来了。」 女华送给柳条人一句空有礼数的致意。虽然虚情假意但举止仪态完美无缺,所以老鸨也不会多说什么。这是女华为了干这门不爱干的行当才学起的技能,对柳条人却适得其反。 「啊,美极了,我就喜欢你这眼神。」 被他用黏人的视线盯着瞧,女华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虽然男子从未强迫她献身,但仍然是个让人疲倦的客人。 「今天是怎么了?平时不都会先寄信过来才光临吗?」 女华这是在拐弯抹角地说「都不用先约时间的啊」。 「今天是我这朋友坚持要来。这位姑娘就是鼎鼎大名的绿青馆女华。」 柳条人把木头人介绍给女华。 「哦,不愧是绿青馆的红牌,果然貌美如花。特别是这一头亮丽的黑发,堪称一绝。」 木头人讲出一堆听到腻的花言巧语。什么红牌,消息也太旧了。绿青馆三姬艳绝京城已是好几年前的事,女华也已到了该另寻出路的年龄。 话虽如此,她也没落魄到要跟新客说话的地步。 女华只对他行过一礼。 「不能让我听听你的妙音吗?」 「哈哈哈,别以为她会轻易对你开口。我可是来访到第五次才终于让她为我斟酒呢。」 柳条人是他那黏腻眼神看得女华很不舒服,不想要他再来才一直不陪酒。只不过是到了第五次,她才终于死了心把这人当成摇钱树。 「今天官人有何需要?吟诗如何?」 「这个嘛,今天的贵宾是这家伙。这家伙单名一个芳字,吵着要来见女华,所以我才把他带来的。」 柳条人看着木头人。 「恕小女子失礼,您应该是初次到来的客人吧。」 女华拐弯抹角地告诉木头人,我没打算伺候新客。 「别这么不近人情嘛,今天喝酒是我请呢。」 女华这才明白,难怪靠家里养的柳条人今天出手这么大方,原来是这么回事。老鸨从房门外死瞪着她。看来是在告诉她「我该收的已经收了,给我好好待客」。 真不晓得这家伙给了她多少钱。 「官人可是要参加科举?」 「不是,你看我像是科举考生吗?」 木头人的体格看来不像文官,比较像武官。同样是科举,考武举还比较有可能。 木头人大摇大摆地在椅子上坐下,自顾自地倒酒喝了起来。「喂喂……」柳条人傻眼地叫道。 「我说女华姑娘,你是否一如名字里的『华』字,真是皇族血脉?」 女华心想还以为来干嘛的,原来是这件事啊。 「谁知道呢?若我真是那般尊贵血统,又怎么会在这里做夜度娘?」 取女华这名字是存心讽刺某个蠢妇。「华」这个字只有皇族能用。娼妓取这种名字是玩火,但同时也能引起话题。更何况对客人爱理不理、无心伺候的女华取这名字正合适。 「不,也不见得全无可能吧。听说现在宫中就有个高官跟娼妓生下的女儿供职。」 「对啊,是有听过这个传闻。」 「……」 这个木头人究竟想说什么?他说的入宫侍候的姑娘八成是猫猫,莫非是想刺探猫猫的事? 人的嘴巴是关不住的。既然柳条人都已经听说,现在再来堵嘴也没用了。 话虽如此,女华无意出卖小妹。她不直接装傻,而是岔开话题。 「家母说过,小女子的父亲乃是王公贵人。」 无论是生下自己的女人还是留种的男人,女华都没当成爹娘。她之所以称之为「父母」,只是为了让客人好懂。 女华站起来,走到桌案前。然后打开上锁的抽屉,拿出一个木片拼花宝盒。 「这是?」 宝盒是以前客人给她的。盒里藏了有趣的机关,把其中一片木片滑开,方能打开盒子。 盒里有一只布包,将它打开,一块只剩一半的翡翠玉牌便出现了。玉牌是旧东西,表面原本雕刻的图案被削去了无法辨别。即使如此,还是看得出来玉牌以最高级的琅玕碧玉雕成。 「这块垃圾以往被家母视为珍宝。」 女华觉得其实扔了也无妨。但它恰好能作为女华沽名的工具,像这样若有所指地拿给客人看,总能博得一阵惊呼。 「姑娘何不拿着此牌,与父亲相认?」 「上头图案早已削掉,看不出是什么的玉牌。更何况这儿只有破掉的一半。说不定还是偷来的东西。」 女华用卑下的语气说道。 女华的身世必须保持神秘。可以扮演得像是血统尊贵以传播风闻,但要是有人当真就困扰了。万一女华被冠上不敬之罪,老鸨必然会毫不留情地抛弃她。 事实上,女华也不认为自己是皇族骨血。关于疑似留下女华这个种的男人,女华听老资历的娼妓说过。据说是个长得俊但浑身兽类腥味,双手骨节分明的男人。 来访过绿青馆几次后,那人便不再来了。说是盗贼匪类还比较令人信服。绿青馆虽挑选客人的眼光严格,但只要有钱就一切好谈。 大概是想把从哪里偷来的玉牌卖掉,又怕败露踪迹吧。由于翡翠本身是上等料,男子掰断玉牌削去表面想脱手,却引起买方疑心不愿收购。所以就在甜言蜜语诳骗愚蠢娼妓时顺便把赃货送给了她。 有的客人听了失望地心想原来不过是盗匪之女,但也有的客人认为搞不好真是至尊至贵的血统出身。 那么,眼前这个客人又会怎么想呢? 「不管谁是你爹我都不在意。女华就是女华啊。」 柳条人用热情的眼神看着她,但她懒得理会。 女华觉得已经讲够了,就把破损的玉牌收进宝盒。 「小女子让官人失望了,请官人见谅。」 「没事,但不知姑娘能否把这块玉牌卖给我?」 单名一个芳字的男子提出了奇怪的要求。 「就如您所看到的,它就只是块破损刮伤的玉牌而已呀。值不了几个钱的。」 「无妨。你不觉得此物诗意盎然,颇令人玩味吗?」 女华对这破玉牌毫无感情。但要她如此轻易转卖,就又是另一回事了。这样会让她丧失疑似皇族的神秘气质。 「非常抱歉,小女子无法出售此物。看在旁人眼里也许只是垃圾,然而对我而言,却是母亲的遗物。」 女华悄然低下头去,同时对小丫头使个眼神。小丫头看懂女华的意思,去唤老鸨来。 「我无法将母亲的遗物拿来卖钱。」 要做也得等不做娼妓了再说。 「芳,你别这样,没看到女华很为难吗?」 「我也不是那个意思。」 嘴上这么说,名唤芳的男子眼睛从未离开宝盒。 「好了好了,两位大爷。线香已经烧完了,该结束了。」 老鸨过来用力拍手。 「喔,也是。芳,咱们走吧。」 柳条人拉着芳走。平常只觉得是个略嫌肉麻的客人,该走的时候倒挺爽快的。 「那么,恭送大爷。」 女华用一如平素不爱理人的面容送走了他们。 十二话 女华与小妹 女华把破玉牌拿给客人看之后过了一个月。 被她当成妹妹看待的猫猫离京一年,总算回来了。 「我回来啦──」 一如以往地有气无力的声音响起。 由于事前就收到猫猫寄信来说会过来绿青馆,女华很困但仍揉着眼睛等她。今天白天不用见客,其他娼妓几乎都在趁机补充睡眠。 「猫猫,好久没看到你了~」 白铃想抱住猫猫,但被老鸨阻止了。 「哼,一年没见也没看你变多少嘛。」 「老太婆也是。」 「但你竟然没一回京就过来探望,真是个无情无义的丫头。」 「我还得当差嘛。」 猫猫看起来的确像是累坏了。 「年纪轻轻的就一脸疲倦哪。」 「我一大清早就为了别的事被叫去啦。」 「是喔,总之没忘记带伴手礼回来吧。」 贪婪的老鸨伸出皱巴巴的手,催她把东西交出来。 「喏。」 猫猫拿出布包给她看。里面装着像是灰色石头的东西。 「喔,没想到你还真带龙涎香回来给我了。」 老鸨伸手要拿,但猫猫不给。 其他娼妓也都聚集到绿青馆的门厅来,大概是想跟猫猫讨伴手礼吧。 「干嘛不给我?」 「也没什么,只是觉得这么大颗的上好龙涎香,白送似乎便宜你了。」 「我平日那样照顾你,怎么还这样一毛不拔的?」 「是吗?我每次卖药给你都只跟你收药材钱,就已经是向你报恩了。」 「我可是在烟花巷最大的青楼里借你一个房间哪。你再怎么感激我都是不够的。」 「是房东就该善待房客才对吧?那么小个店面是要收多少钱啊。」 猫猫与老鸨开始吵嘴。女华无奈地与白铃面面相觑。 「你得一年不跟我收房钱,否则东西不给。」 「不,就给你两个月。换那点指尖大的小石头,这样已经够优待了。」 「老太婆你瞎啦?你以为这么大颗的龙涎香值多少钱啊。」 猫猫不知不觉间开始在房钱上讨价还价。目前绿青馆里的药铺是交给名叫左膳的男子经营,但房钱以及各项支出皆由猫猫与罗门负担。 「这是在干嘛啊?」 说人人到,左膳过来了。 「就如你所见,猫猫与婆婆在吵房钱的事。你是猫猫雇来的,得站在她那边才行。」 「白铃大姐,你今天看起来肤色特别红润呢。」 「呵呵呵呵,昨晚有位一年没见的恩客过来。所谓久别胜新欢,我把人家好好伺候了一番呢。」 所谓的恩客,就是那个叫什么李白的武官。他似乎跟猫猫一样,去了西都整整一年。这个男人精力绝伦,与白铃堪称天作之合。 「左膳,赵迂没和你一起吗?」 赵迂是经由猫猫那一层关系来到这里的孩子。虽然青楼不是幼儿园,但只要给钱给得够多,老鸨就会帮忙。 赵迂容易跟人亲近又会画画,很得绿青馆众娼妓的欢心。平日都和左膳一起住在绿青馆附近的破房子里。那房子本是罗门与猫猫的家,由于两人现在都在宫中供职,房子就跟药铺一起由左膳接手。 「那小子啊?最近不知是开始叛逆了还是怎样,跟他说了猫猫今日要回来,他却不知跑去哪了。」 「这样呀?那梓琳应该也同他一起了。那小丫头真是的,也不好好见习,成天只顾着玩。」 白铃嘴上喊着伤脑筋,表情看起来却不怎么困扰。 「好,五个月,老太婆,你可别反悔啊。」 「真是,养出了个贪得无厌的丫头。」 由于猫猫与老鸨谈出了结论,女华与白铃这才走上前去。左膳好像也有话要跟猫猫说,但似乎愿意先礼让两位大姐。 「猫猫,你是不是瘦了些?」 白铃用她那丰满的身材把猫猫搂在怀里,弄得猫猫险些窒息。 「本来就这样了吧。自从开始入宫供职,大概是吃得比较好,还长出不少肉呢。」 「有吗?总之咱们来一边喝茶,一边叙旧吧。」 白铃想领着猫猫去自己的房间,但女华拦住了她。 「到我房间去说吧。」 「这样呀?」 白铃昨晚彻夜与贵客缠绵,正确来说是直到早上才分开,八成连褥子都还没换。女华虽在青楼出生长大,却极度讨厌男人。她不太想踏进残留浓厚夜里异香的房间。 女华的房间,四壁满是书柜。为了招呼科举考生,她不只得精通四书五经,各类经书典籍都得熟读。 「这是给女华小姐姐姐的伴手礼。」 猫猫拿了厚厚一本书给她。是一本女华没有的经籍。 「真亏你找得到。」 女华不禁赞叹。 「嗯,费了我好大一番工夫。」 猫猫目光飘远。本来说只在西都待几个月,却拖了一年。其间又是蝗灾又是什么的,似乎让她吃了不少苦。 「唉,那我呢,有我的吗?」 白铃两眼闪闪发亮。 「这个给白铃小姐。」 猫猫拿一块像是丝绸质地的布给她。上面有精致的刺绣,不知是什么? 「这是什么呀?」 「异国的亵衣。」 「哇喔。」 白铃似乎也很喜欢,眼睛变得更是晶亮。 猫猫喝茶的同时,视线左顾右盼。 「怎么了?看你坐立难安的。」 「只是在想梅梅小姐怎么不在。」 「噢,你说梅梅啊。」 梅梅是绿青馆三姬之一,但已成过去了。 「有人给她赎身了。」 「咦?」 猫猫惊讶得把茶都弄洒了。 「啊──你在干嘛啦?」 女华用手绢擦掉洒出来的茶。 「抱歉。言归正传,我怎么没听说?」 「就是呀。听说西都发生了很多事不好过,梅梅又说不用通知你,我们就没写信了。」 「可是你说赎身,是去了哪户人家?我猜是多年来的常客?不是什么奇怪的客人吧?」 猫猫会慌成这样也能理解。娼妓无不希望能有个良人来为自己赎身,但不是每个都能遇到好夫君。 就这层意味来说,为梅梅赎身的人家还不差。 「是个被叫做棋圣的人啦。」 「棋圣!就是那个人吗?」 「哎呀,猫猫你知道他啊?」 猫猫虽然脑子一片混乱,但口中念念有词想让自己镇定下来。还以为她在念什么,原来是药草及毒草的名称。 「怎么会跑来为梅梅小姐赎身?他是绿青馆的常客吗?」 「是这样的,你爹……呃不,是罗汉大人在出发前往西都之前,带棋圣来过这儿。」 似乎是棋圣问罗汉有没有下围棋的好对手。结果他就把人带来绿青馆,指名要梅梅。 「也是啦,梅梅小姐已经陪那个笑得贼头贼脑、满脸胡碴的老家伙陪了好几年了嘛。」 「的确,那个别说三天,恐怕十天都懒得洗一次澡、浑身老人味的老家伙如何下棋,她可是看多了。」 梅梅自己是很谦虚,但应该已经比生前的凤仙下得更好了。 「呵呵呵,你们俩讲话都好过分喔。」 白铃笑了起来。 「棋圣出入我们这儿半年后,就提出要为梅梅大姐赎身了。」 「梅梅本来还不太情愿的,但老鸨鼓吹她说没有比这更好的老爷了。」 「是这么回事啊。」 猫猫似乎豁然开朗了。 「棋圣跟罗汉大人是朋友又住在京城,我们想说猫猫你想见梅梅的话随时都见得到,就没勉强写信了。」 「嗯──可是还是吓我一跳啊。」 女华也觉得她说得有理。 「不过梅梅也真是幸福。棋圣还说要收梅梅为门生呢。」 「门生啊。就算真有这个心好了,家里人怕不会有好脸色吧?」 「说是夫人已经去世,膝下也无子。自从当上棋圣之后,好像也跟跑来套关系的亲戚都撇干净了。听说是有无数门生,但梅梅大姐的话一定应付得来啦。」 梅梅是世故老练的娼妓。绿青馆娼妓当中,就属她最擅长看穿他人的心思。 「更何况只要说是罗汉大人介绍的,想必谁也不敢动她啦。」 猫猫虽一脸复杂,但似乎也接受了。一般会以为娼妓的好结局就是赎身,但之后还有一段人生要过。有靠山总比没有好。 「最重大的消息就是梅梅这事了,然后还有──」 女华与白铃把一年来发生的种种说给猫猫听。 告诉她左膳把药铺经营得还不错。 赵迂最近开始叛逆。 还有梅梅获得赎身后,梓琳的姐姐目前是绿青馆的第三红牌。 「再来就是蝗灾造成的影响吧。什么东西都变贵了。」 「是这样啊。」 每件事情猫猫都早有预感,除了梅梅的事以外,她听了都不太惊讶。 可以料到继梅梅之后,大概再过不久也会有人来给白铃赎身。 虽说绿青馆的新旧交替是莫可奈何之事,但女华总觉得好像只有自己要被抛下了。 不过,她无意把这份不安的心情表现出来。娼妓女华是心高气傲的皇室宗女,必须让客人这么以为才行。万不能轻言示弱。 但是,女华也是苦在心里的。眼前的这个猫猫,女华一直对她感同身受,当成自己的妹妹看待。也因为同情她,从她还在吃奶时就照顾她。 可是,女华与猫猫,走上的人生却天差地别。 同样有个做妓女的娘,女华选择为娼,猫猫则选择成为药师。不,应该说女华只有为娼这条路可选,猫猫却有人为她准备了不同的道路。 假如女华也像猫猫一样有个罗门,是否就能过上不同的人生?女华想像自己的另一种人生,但并非对自己的人生感到后悔。同时,她也不想去嫉妒猫猫。一旦产生那种念头,女华就等于是亲手砸了自己建立起的某些事物。 女华在思量这些事情时,白铃在一旁问猫猫在西都有过哪些遭遇。 猫猫说她是以见习医官身分前往西都。 说怪人军师也和他们一起,烦都烦死了。 说罗半的一个哥哥也来了。 说遇到了蝗灾。 又说起被盗贼袭击的事。 有时她会省略一些部分,大概是不宜宣扬的事吧。既是供职宫中,想必也会牵扯上一些不能为外人道的事情。虽然来到绿青馆的客人当中,也有一些不懂这个道理、口无遮拦的人就是。 「我问你喔,你刚刚说被盗贼袭击,具体来说都遇到了什么事呀──?」 「白铃大姐,猫猫会很为难的,别问了。」 女华阻止白铃继续追问下去。 「不过,你说的那个罗半他哥又是什么人?」 只有这点让女华很好奇。猫猫描述的整件事当中就属这个名字最常出现。不,或许不能说是名字。 「就是罗半的哥哥,是这回远行的第一大功臣。」 「呃,我愈听愈迷糊了。」 「所以这个大功臣,就被你们丢下了?」 唯一听懂的是,这个叫罗半他哥的人是个吃尽苦头的劳碌命。 「我说猫猫啊,你是不是有什么事忘了说呀~」 「什么忘了说?」 猫猫似乎没发现,她这趟远行回来后,整个人变得跟之前不太一样。女华不用说,对他人艳闻最敏感的白铃不可能错过。 「哦──想装傻是吧?那我就扒了你衣服给你搔痒痒搔到你招,怎么样?」 「呜……」 猫猫脸色发青。被床上功夫绿青馆第一──不,是烟花巷第一的名妓搔痒,就算是猫猫也无法全身而退。 女华关于猫猫的守密义务不会多问,但讲到其他事情就萌生小坏心了。当然,如果猫猫是真的不愿意,她也不会强行追问。但猫猫神情给人的感觉,与以往有所不同。 「也、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少骗我,你以为瞒得过你小姐吗?我看是有心上人了吧!」 白铃的手在猫猫身上抚触游走。猫猫做出了像是猫儿炸毛的反应。 「别、别这样。我说真的。」 看来猫猫即使面临白铃的搔痒,仍不打算开口。这种反应似乎让白铃更是心痒难耐,一双眼睛变得水润而发热。 既然白铃有反应,可见必定关乎情爱。女华认为自己看爱情的方式与猫猫相同。假若自己心悦某人,绝对不会希望旁人来捉弄挖苦。也是因为这样,使得她与爱情二字更是渐行渐远。 因此她觉得,对猫猫再继续逼问下去就太可怜了。 「白铃大姐,该收手了吧。要是养成了奇怪癖好,怕将来真的有坏影响。」 「哎呀,这倒也是。」 猫猫极力承受了一顿搔痒,如今躺在地板上一抖一抖地抽搐。几秒后才慢吞吞地起身,怀恨地瞪着白铃。 「反正照猫猫这性子,绝不可能搞什么让白铃大姐觉得有趣的热恋啦。我看还不就是对方死缠着不放,猫猫等人家放弃等到最后自己先死心了吧。」 猫猫看着女华猛眨眼睛。女华只是随口乱猜,想不到似乎真被她说中了。女华大叹一口气。 「猫猫,是你命好。幸好对方是个死缠烂打黏着不放不肯死心的人,而且──」 「根本都是坏话嘛。」 白铃乱插嘴,但女华不理她。 「──是个让你愿意死心的好人。」 猫猫的视线低垂了。女华知道这是猫猫掩饰害羞时的动作。 女华心生疼惜之意的同时,也觉得很羡慕。明明出生在同个环境,从小学的是同一套价值观,为何走上的道路差这么多? 「不知道这人是谁,不过一定是个特别有耐性的人吧。」 说不知道是谁是假的。猫猫有一段时期回到药铺,那时有位贵人来得很勤。猫猫后来会进宫供职,也是那位贵人的安排。 但女华即使知道也会佯装不知,这是出于她的善意。 「不过,我得给你一个忠告。千万不能做个予取予求的人。可别因为对方什么都会给你,就甘于现状。拿人家的越多,自己就必须变得越有那价值才行。如果只会一味伸手,就永远只是二流或三流了。」 女华明明是在讲给猫猫听,心里却觉得像是在告诫过去的自己。猫猫抿紧嘴唇。不用女华来讲,猫猫这么聪明,自己一定也会领悟过来。 「哎哟,女华你这会儿……」 「白铃大姐,你少啰嗦。」 女华噘起嘴唇。由于白铃的爪子放过猫猫开始在女华身上乱摸,女华换位置坐到桌前,喝凉掉的茶。 「对了,我回来这儿之后发生了一件事。」 猫猫想改变话题。 「回来没多久就碰到了吊死尸体。好像是被杀的,而且还是死在怪人军师的书房。」 看来猫猫也真慌了,居然聊起怪人军师的话题来。 「哇喔。」 「好突然呀。」 话虽如此,听了倒是挺感兴趣的。 「是罗汉大人下的手吗?」 白铃一副罗汉会下手也不奇怪的口气。 「对方是身强力壮的武官,那老家伙一个人解决不来啦。」 「这倒也是。」 罗汉这男的体质孱弱。真要做的话,也会让部下们去做。 事实上,那名男子似乎是死于男女情仇,据说这人脚踏了足足三条船。 「真是个负心汉。」 「我们也没资格说人家吧?」 娼妓就算一晚接待好几个客人都不稀奇。有时还会假托净手如厕,趁机去伺候别的客人。 「不过,竟然被自己欺骗的三名女子共谋杀害,真是大快人心呢。」 「坦白讲,我也觉得他是自作自受。而且三名女子都是黑发美人,喜好也太明显了。」 猫猫啃着茶点。 「黑发?」 女华无意间拈起了自己的头发。 『哦,不愧是绿青馆的红牌,果然貌美如花。特别是这一头亮丽的黑发,堪称一绝。』 一个月前的那个客人也是武官。 「猫猫,我问你。你知道那死去武官的名字吗?」 「我想想,记得……」 猫猫沉思片刻。 「好像说是王芳什么的。」 柳条人介绍来的男子也叫做「芳」。 女华大叹一口气。 「女华小姐,你怎么了?」 「那个男的,也许来我这儿光顾过。」 「什么~真的吗~」 「还真巧呢。」 白铃与猫猫大为吃惊。 女华感到事有蹊跷,一时做不了决定。她一面犹豫该不该说,一面从案桌里拿出宝盒。 「记得这不是女华小姐的娘留下的遗物吗?」 「是啊。」 她从盒中取出破裂的翡翠玉牌,放到猫猫面前。 「又登场喽,贵族私生女的证据。」 白铃之所以淘气地大开玩笑,是因为她知晓女华那套私生女生意经。 「一个月前,单名一个芳字的男子希望我把这让给他,我拒绝了。」 「真的?」 猫猫眼睛瞪得像铜铃,看着破裂的玉牌。 「他是来确认我的皇族私生女身世。我就像平素那样回答得暧昧不清把他请走,没想到他竟死了。」 从那人身上确实能感觉到一种玩女人的氛围。假如他真的脚踏足足三条船,那是大快人心没错,但总觉得哪里不对劲。而说到这种疑点,猫猫比女华更敏感。她目不转睛地盯着玉牌。 「女华小姐,你以前说这玉牌是个什么样的男人给的?」 这事女华只在多年前和猫猫提过一次。 「据生下我的那女人所说,是个相貌端正的王公贵戚。就我从其他娼妓那儿听来的,说那男子长得俊但身上有股野兽腥味。都说怎么看也不像是皇族。」 「对,还记得小姐说过铁定是盗贼或什么把赃货塞给她。」 猫猫想起以前听过的说法,捶了一下手心。 「要说是皇族还是盗贼的话,大概比较接近盗贼吧。」 女华对自己是什么人的种不感兴趣。不,是不再感兴趣了。 「野兽腥味。除此之外可有其他特征?」 「还说他的手骨节分明。要真是皇家血胤,怎么可能会有那种手?」 「也不见得。」 「嗄?」 猫猫定睛端详玉牌。猫猫是在宫里伺候的,想必比女华更知悉皇族之事。白铃不知是不是不感兴趣,吃茶点吃个不停。 「翡翠,从颜色看来是琅玕,价值不菲。」 「似乎在弄破之前就已经把表面削去了。」 「原本的大小约莫三寸九公分吧。」 猫猫喃喃自语个没完。 「小姐,能让我摸摸吗?」 「请便。」 「可以削一点下来吗?」 「现在再多出些刮痕,我也不会在意了啦。」 「白铃小姐,簪子借我。」 「拿去。」 猫猫用簪子尖端刺了一下玉牌。她在确认刮痕的深度。 「是硬玉。」 虽然是女华说弄出刮痕也无妨,但猫猫下手毫不迟疑仍让她吓了一跳。 「谢谢,这还你。」 猫猫把簪子还给白铃。 「看出什么了吗?」 「玉牌的材料是翡翠中的硬玉,用的是较硬的玉料。表面的刮痕也不是自然刮伤的,而是人为刮除的痕迹,在弄破之前就削掉了。」 「哦。为什么要削掉?这样不是会减损价值吗?」 「我不知道玉牌为何要掰成两半,但好像能猜到削除表面的原因。」 猫猫的手指滑过破玉牌的表面。 「所以为什么要削掉?」 「皇族或贵族,有时会遭到家族成员暗杀。因此,这人应该是不想被人知道他是贵族私生子。」 以血洗血的皇位继承权争夺之战,在历史上比比皆是。女华房间里的史书,也列出了数不清的前例。 「就只是削掉?索性丢了不是更省事?」 白铃讲得很简单。 「想丢也舍不得丢。有些东西就是这样。」 女华不想再谈此事,把玉牌收起来。 「女华小姐,我想问你,你应该不知道其余半块玉牌在哪儿吧?」 「我怎么可能知道?」 「我想也是。」 猫猫似乎还有些事没跟女华说。但是,她没说就表示她不能说,或是认为不说为妙。 女华没跟猫猫苦苦追问。假如一问之下保持神秘的身世全部被揭露,女华就不再是女华了。 娼妓直到脱离苦海的那一刻,最好都保持神秘莫测。这就是女华的卖点,莫可奈何。 十三话 姚儿,以及罗半他哥的归返 猫猫前往西都的这段期间,姚儿学会了很多差事。 「拿镊子来。」 「是。」 如今她已能辅佐医官动手术了。伤患的手臂骨头折断碎裂,必须将碎骨头清除干净。 她作为助手待在一旁,但光是待着就反胃。血腥味、嘴里咬着布的男子发出的呻吟,以及弯向诡异方向刺穿皮肤的骨头都让她不舒服。 虽然口鼻都捂住了,但只能聊作安慰之效。她压抑着反胃感,把镊子拿给医官。 手术结束后,姚儿大吐了一场。燕燕抚摸她的背,猫猫拿水过来。 「谢谢。但你们还是回去做自己的差吧。」 「好。」 猫猫一听就走了,但燕燕仍担心地看着她。 「姚儿小姐您别逞强了,还是我来吧。」 姚儿跟燕燕说过,在当差的地方对她讲话不要毕恭毕敬的。 「燕燕,这是我的差事。刘医官好不容易才准我做的,你别来阻挠。」 这一年来,姚儿一直在肢解家畜。体验过宰杀家畜,也学会了如何分别切除内脏。 但是换成人体,她还是不习惯。 把胃里的东西都吐光了,姚儿回去当差。 猫猫正在清洗方才手术用过的器具。她小心洗掉刀上的血与脂肪以免割到手,然后煮沸消毒。 这个煮沸消毒的过程对宫中医官们来说是常识,但其实似乎是一项开先河的新作法。据说就算手术成功,也有很多病人后来被治疗器具上沾染的毒素毒死。 「猫猫,我也一起来。」 姚儿站到猫猫的身边。燕燕被其他医官找去做别的差事了。 「那么,请姚儿姑娘把煮过的小刀放凉擦干。」 「好。」 姚儿把小刀擦过晾干。这是非常重要的步骤,刀具很容易生锈。 猫猫一面清洗小刀,一面阖起一眼盯着瞧,检查刀刃有无缺口。有缺口就得重新磨过,若还是不行就得新换一把。 猫猫不只是当助手,如今连手术也让她来动了。 猫猫似乎原本就惯于治疗伤患,从西都回来之后又更上一层楼了。否则刘医官也不会撇下其他医官,让她来动手术。这种行为明显超出了女官的差事范围,执刀者栏位从不会填上猫猫的名字。 这就是目前医佐女官的极限了。 无论多有才干,都不能崭露头角。 姚儿都感到很不甘心了,那猫猫难道不会更不甘心吗?可是就她看来,猫猫似乎显得毫不介怀,神态从容地做她的差事。 不像姚儿除了当差以外还有各种事情萦绕心头,总是满脑子的烦恼。 「猫猫,我问你。」 「什么事?」 「猫猫你会为什么事烦恼吗?」 姚儿不禁开门见山地问了。不知道她听了会不会觉得姚儿瞧不起她。 「会啊,很多事情。」 猫猫回答得像是毫不介怀。 「我想像不到耶,都是哪些事情?」 「……像是与人的相处之道。」 「咦……」 姚儿心头一惊。这话说的不会是我吧?但她又不敢直接问。 猫猫说的会是谁?姚儿盯着她的脸看。猫猫略显尴尬地开口: 「像是有些奇怪的人会常常跑来。」 「啊,你说奇怪的人啊。」 猫猫从不直接讲明,但她的亲生父亲正是汉太尉。这个人大多都被叫做怪人军师,有一段时期成天追着猫猫跑。姚儿也觉得那的确很让人心烦。虽说姚儿的叔父也很啰唆,但还没离谱到会像个偏离正道者那样追着她到处跑。 「真是苦了你了。」 「是呀,苦了我了。」 姚儿稍微松一口气,继续擦干放凉的小刀。 小刀都洗得差不多了的时候,伴随着咚咚噗噗独特曲调的跫音传来。 「大家午安~雀姐来喽~」 摆怪姿势的来者就像本人说的,是个名唤雀的人物。雀是二十来岁的女子,在月君身边做侍女,但听说在一同前往西都之际遭受盗贼袭击,因此身受重伤。右手几乎是废了,肋骨与内脏等处也都留下损伤,却异常开朗。 「呼,今天身子骨还是一样疼呢。想请姑娘帮我看看诊开些药,不过药请帮我多加点蜂蜜进去啊。啊,那边那位,可以帮我倒杯热茶吗~」 雀一进来药局,就理所当然似的找把椅子坐下,把附近一名见习医官叫去要求上茶。而且没人招呼就吃起了摆着的茶点。 脸皮其厚无比,刘医官看她的眼神也很冷。这个难伺候的医官一定很想把她撵出去,但月君下令要他们不得赶人。 最近这阵子,不知是不是雀会来的关系,医佐们常在刘医官身边当差。大概是顾虑到伤患是女子,所以才在身边安排些同性人手吧。 老实讲,姚儿觉得对她似乎不用顾虑这些,但她确实是受了一辈子无法康复的伤。 姚儿起初也觉得这人莫名其妙,但她没那立场开口,于是选择旁观。 「猫猫姑娘,猫猫姑娘,要不要与我一起喝茶呀?那边那位姑娘也一起来吧~」 雀找猫猫喝茶,顺便也邀了姚儿。 光看两人的对话就知道她们很要好。姚儿心想应该是因为在西都相处了一年的关系,但她很想主张自己跟猫猫之间才称得上是老交情。 「雀姐,雀姐,我现在还在当差所以不行。姚儿姑娘也是,对吧?」 「是呀,我在当差。」 姚儿只能回得如此冷淡。雀也许会因此觉得她很枯燥乏味,但姚儿本来就没有说笑的天分。 「哎呀哎呀,那真是太可惜了~」 「别说这些了,身体情况怎么样了?」 猫猫的声音听起来不像场面话,是真的很担心。 「呼,肋骨这玩意儿一断,连笑都不行呢。还有睡觉时也痛得紧,真不舒服。」 「猫猫,帮她煎点药。还有睡前的止痛药。」 刘医官把雀的诊疗都交给猫猫来做。听说最早帮身受重伤的雀做治疗的就是猫猫。 「那么猫猫姑娘,帮我多加些蜂蜜跟柑橘,少放些生药啊。」 「生药只会加好加满。」 猫猫用乳钵磨碎生药,跟大量蜂蜜与柑橘搅匀倒进了杯子里。 「真是不可爱~」 猫猫懒洋洋地在绿色稠浆上放点红色枸杞做装饰,插根麦秆进去。 雀一脸嫌难喝地喝药。 姚儿竟然羡慕起她们的这种对话来,这样是否太不识大体了? 「这是睡前的止痛药。不痛的话就不须服用。」 猫猫把用纸包好的药拿给她。 「谢谢姑娘帮助,不然我连翻身都不行呢。」 起初姚儿以为雀只是讲话夸张了些。但她右手的绷带,以及从胸口到腹部的伤痕都让人怵目惊心,不知究竟是被哪种野兽袭击了才会这样。 一介侍女让最高阶的医官为她看诊,本来是配不上的。但雀就是来看诊了,可见一定是立下了够彪炳的功绩。 话虽如此,对雀没多大了解的姚儿还是只觉得「这个怪人莫名其妙」。 「啊!对了,猫猫姑娘。」 雀从怀中掏出两封信。 「这儿有你的信~雀姐不是山羊,不会把信吃掉的。」 「况且山羊被留在西都了没带过来嘛。」 「他哥也被咱们忘在那儿了呢。」 「这件事提不得。」 猫猫用双手比一个大叉。 「放心吧,他就快回来了~听说他搭的船就快到了。」 「那就好。」 听到猫猫与雀聊起只有她们之间听得懂的话题,让姚儿一阵落寞。话虽如此,姚儿也不便插嘴。 猫猫盯着信瞧。似乎没写寄信人是谁,但她看笔迹与纸张似乎就猜到是谁了。一封信让她一脸诧异,看另一封时表情则像是充满决心。 「喂,药喝完了就过来这儿。帮你换布条。」 「来喽来喽~」 雀被刘医官叫到,走进诊间。 「猫猫你也过来。」 「是。姚儿姑娘,剩下的就拜托你了。」 「好。」 猫猫也被叫去,于是姚儿把其余小刀擦干净。 姚儿散值后,回到罗汉府。然后撞见了一名人物。 「姚儿小姐,欢迎您来。我找到新住居了,你看看怎么样?」 一个叫什么三号的家仆,拿着住宅平面图过来。三号外貌像是俊美青年,其实是个服男装的女子。 三号从来不说「您回来了」,都说「欢迎您来」。 「总之您先搬去住住看,不喜欢的话再搬走便是了。多少房子我都能给您找来。」 三号乍看之下待人亲切,其实就是拐着弯说「快点滚出去」。 「小姐一定累了吧,要不要洗个热水澡?」 燕燕岔入了她与三号之间。 「三号姑娘,我家姚儿小姐累了,有事晚点再说。」 「好的。我东西都准备好了,小姐随时可以叫我,不用客气。」 「呵呵,你真亲切。但我看你似乎正准备出门,动作是不是得快点?」 姚儿也已经成熟不少了。不会直接发脾气,而是拐着弯叫她快点出去。 「说得也是。今儿府上有客人,请二位待在厢房好好休息。」 三号酸言酸语地离去了。 「……」 燕燕面露复杂表情看着三号的背影。 「怎么了?」 换做平常的话燕燕已经帮她撒盐驱邪了,今天却没这么做。她这才想到,燕燕从上回放假时样子就不太对劲。 「唉,真是没眼光……」 燕燕喃喃自语着些什么。 「什么没眼光?」 「没有,没什么。」 燕燕帮姚儿准备替换衣物与手巾。 姚儿她们目前暂住的罗汉府厢房没有浴堂。因此她们特别准备了大木桶来代替浴盆。 起初她们会借用本宅的浴堂,但那个叫三号的家仆特别帮她们弄来了木桶。乍看之下很亲切,其实也是在警告她们不许用本宅的浴室。 三号显然对姚儿怀有敌意。同时,姚儿也对三号怀有敌意。 「来,小姐,用热水洗洗澡吧。」 热水早已备好。跟三号同为罗汉家仆的四号年纪虽小,却聪明伶俐。他算好了姚儿她们回来的时刻,先把热水给备好了。 燕燕加些凉水到热水里,把水温调整到刚刚好。 姚儿褪下衣物,踏进桶里。她很想在泡进浴桶之前先洗过身子,但这里不是器物一应俱全的浴堂,很难这么做。 燕燕用软布轻擦姚儿的手脚。姚儿说过可以自己洗,但燕燕不听。 「姚儿小姐。」 「什么事,燕燕?」 燕燕弄湿姚儿的头发,搓洗头皮。 「既然猫猫也回来了,是否该考虑搬出去了?」 燕燕像是试探般地询问姚儿。 「……说得也是,可是搬家很费工夫,还是慢慢考虑吧。」 舒适的水温引诱姚儿进入梦乡。 姚儿已经在罗汉府寄居了一年。起初她是为了躲避叔父帮她谈的婚事,才会躲来这里。可是叔父后来去了西都,自己为何还继续住下? 她担心朋友猫猫。为了得到猫猫的消息,姚儿要求让她再住一阵子。 如今猫猫回来了,还要找什么样的理由? 姚儿知道自己找的借口根本都说不通。不知不觉间,她寄居罗汉府的原因已经产生了变化。 「燕燕,罗半大人还没有回府吗?」 「应该还没吧。」 一提起罗半的名字,燕燕的声音立刻变得忧郁不乐。 「如果要搬走,你不觉得应该先向罗半大人商量吗?」 「我想没这个必要。」 燕燕讲得斩钉截铁。 燕燕很讨厌罗半。罗半对姚儿的态度很强硬,大概是这点让她不高兴吧。 燕燕时常讲罗半的坏话。罗半爱找年长的对象,常常和寡妇来往。对金钱一毛不拔,身为官吏却利用家仆的名义做各种生意。除此之外,还听说他过去为了夺得家主之位而与罗汉勾结,将祖父与爹娘赶出家门。 燕燕会出于私情把事情讲得加油添醋,但应该没有说谎。 姚儿同样不觉得罗半善良。但罗半的行为也并不邪恶。 罗半身高比姚儿矮。相貌实在称不上英俊,头脑聪明但运动完全不行。看似对女子温柔以待,但纯粹只是表面工夫,一旦试着深入他的内心就会立刻被拒于千里之外。 以一名男子来看,要问有无魅力的话只能说全然没有。至少以姚儿的标准来看是没有。 可是,姚儿心里为何如此惦记着他? 姚儿很清楚,罗半最多只把姚儿当成猫猫的同僚。亲切相待纯粹因为她是义妹的同僚,再要求更多就被敬而远之了。 姚儿很清楚,自己做这些都是枉然。她越是接近罗半,恐怕越是会拉大两人的距离。但姚儿总觉得现在要是与他有了距离恐怕就再也没机会亲近了,因此她也无法打退堂鼓。 明明弄得自己丢脸、难看又可悲,却就是无法不做点什么。 「燕燕,我问你。」 「什么事?」 「燕燕你不想成婚吗?」 「小、小姐怎么忽然问这个?」 燕燕帮姚儿擦身体。 「因为若是燕燕的话,哪户人家一定都抢着要吧。」 从年龄来说早就该成婚了。 「我是姚儿小姐的奴婢。在姚儿小姐成婚之前,奴婢无意婚嫁。」 「但我怎么看你似乎无意让我嫁人?」 「没、没有的事。」 燕燕显而易见地变得心慌意乱。拿衣服给姚儿的手在微微发抖。 「只要出现配得上姚儿小姐的如意郎君,我乐于为小姐缝制嫁衣。」 「那你说,什么样的人才配得上我?」 「咦?」 燕燕又心慌意乱了。 姚儿系起衣带,用手巾擦拭湿头发。 「这、这个嘛……」 来到厢房的厅堂,晚膳已经备下了。这也是四号在燕燕要当差的时候,体贴地准备的晚膳。由于菜色是在燕燕监修下调理而成,营养管理上也没有问题。 「配得上姚儿小姐的人──」 燕燕大吸一口气。 「必须是可靠的成熟男子。但年纪也不能大太多,比小姐大十岁以内才符合理想。此人出身背景必须清楚,与您门当户对才行。再来,身高要约莫六尺一百八十公分,体格结实、身体健康自不在话下。聪明一点当然最好,但不能是死脑筋,要懂得随机应变。陷入困境时要能够抱持希望克服难关而不是轻言放弃。要有锄强扶弱的心志,但不能以暴制暴。长得好看当然很好,最重要的是心性。与其找个性好女色的,倒不如纯真点的更好。但是要能大度包容,而又不会管东管西,然后对任何事情都持谦虚态度。这点是最要紧的!」 燕燕连珠炮似的劈哩啪啦讲了一长串。 「上哪儿找这种人?」 燕燕的理想标准也太高了。 「只要努力找一定会有!」 姚儿觉得燕燕在撒谎。姚儿总觉得燕燕是不想让她嫁人,才会开出这种强人所难的要求。话虽如此,姚儿也不想把官职做到一半就嫁人。假若可能的话,姚儿还希望燕燕能帮她找个人来代替她生孩子。 「真要说的话,这哪里是我的如意郎君,我看是燕燕的吧?」 「是呀,姚儿小姐的夫君对我来说也是老爷。我只是说出自己心目中的理想老爷罢了!」 燕燕把粥盛到碗里,端到姚儿面前。 「那燕燕你去嫁给那个人算了。」 姚儿拿起调羹舀粥。这时,远处传来了声音。 「喂──有没有人在啊──?」 是一名年轻男子的声音,正在呼唤某人。 「罗半──不在吗?」 不知道是谁,只知道似乎在找罗半。 「罗半大人还没回府,对吧?」 罗汉府没置太多家仆,尤其是目前这时段更是没人。三号刚刚才出门去了。 「你是何人,不许擅闯!报上名来!」 「你说什么?你不知道我是谁吗?」 气氛不太对劲。姚儿好奇地放下调羹。 「小姐您不用管没关系的。」 「只是去看看而已。」 燕燕显得不大起劲,但似乎无意拦阻姚儿,拿了件外衣来给她披上。 「我看你是新来的吧!自己伺候的家里住了些什么人,总该记一下吧。」 「每个可疑的家伙都是用这套说词溜进来的。」 「你说什么!」 一名二十五岁上下的男子,在府邸门口跟门卫吵架。个头应该算高吧。体格健壮,皮肤晒得通红。本以为是南方出身,但五官看着像是中央人。虽然相貌没什么显眼特征,但讲得好听点也能形容成俊美。 听到骚动声,四号等人以及与罗半一同回府的俊杰也来了。 「发生什么事了?」 四号过来关心。跟在四号后面的五号与六号神色不安。 「有个人跑来说是家里的人,要我放行。」 「啊,那位是……!」 俊杰过去找门卫与那名可疑男子。 「跟你说,我的名字是……」 「罗半他哥!」 「唉?」 俊杰对着可疑男子……更正,是罗半他哥说了。 「好久没见到您了。不过您怎么会回来了?我听别人说您留在西都,处理还没完成的公务。」 「不,我不是留下处理公务……」 罗半他哥支吾其词。 既然称呼为罗半他哥,那应该就是罗半的哥哥了,但长得完全不像。 「我真的很尊敬您。我后来才听说,蝗灾造成的损害之所以能控制在那点程度,都是因为您跑遍全戌西州警告民众的缘故。罗半大人告诉我,要不是有您在,最起码已经造成十万人饿死了。我听了好惊讶。我还有我的家人之所以能保住一命,都是托您的福!」 俊杰两眼发亮,看着罗半他哥。那双纯洁无瑕的眼眸震慑了罗半他哥。 「俊杰,抱歉打断你们说话,可以跟我介绍一下这位大哥吗?」 「啊,失礼了。姚儿小姐,这位是罗半他哥,是罗半大人的兄长。」 姚儿知道这位是罗半的哥哥,不过她这才发现「罗半」是大人,「罗半他哥」却是直接这么称呼。 三号大概就是去接罗半他哥的吧。不知为何似乎错过了。 「罗半大人的兄长……」 门卫尴尬地看着罗半他哥。他方才完全把人家当成了可疑人物。 「小、小人该死。」 门卫跪地磕头。 既是罗半的哥哥,就是「罗字一族」之人。 「啊──都过去了,没关系啦。我早习惯了。」 罗半他哥抓住门卫的手臂,拉他站起来。 「为了这种怪理由跟我低头我反而为难,况且也得怪我没等人来接就自己回来。别放在心上,你继续当差吧。」 罗半他哥挥挥手把门卫赶走。看样子并不打算做任何处罚。 「有幸初次拜见少爷。小的名叫四号,在贵府伺候。后面两人是五号与六号。我以为三号去港口接您了,看样子她没赶上,请少爷恕罪。」 「没关系,没关系,反正路也不远。很久没回京城了,我就徒步回来当作散步。」 「徒步?但从港口到这府邸路途应该很远才是。」 「铺装过的道路走起来真轻松啊。」 「少爷应该累了吧?」 「在船上都闲着没事,正好活动活动筋骨。」 看来虽是罗字一族,但属于喜爱户外活动的类型。 姚儿考虑了一下该怎么做,然后向前走出一步。 「大人幸会,小女子名叫鲁姚,于府上叨扰。她是燕燕。」 姚儿觉得自我介绍是很重要的第一步。 「什、什么?」 罗半他哥一看到姚儿她们,顿时慌了手脚。 「敢问大人尊姓大名?」 姚儿觉得就叫人家罗半他哥未免也太失礼了。虽然也有人说女子主动询问男子的名姓不检点,但姚儿是进宫供职的女子。她想活得积极主动,而非沦于被动。 「这个嘛,我……」 罗半他哥支吾其词,视线落在俊杰身上。俊杰依然两眼发亮地望着罗半他哥。 「叫我罗半他哥就好。」 「罗、罗半他哥吗?」 「对,我是罗半的哥哥,所以是罗半他哥。」 他那像是死心又像是顿悟的清澈眼瞳,遥望着夕阳。 姚儿觉得不愧是罗字一族,又来了个怪人。同时她也觉得罗半他哥很接近燕燕所说的「理想老爷」,但终究没说出口。 十四话 阿多的真相 孩子们的嬉闹声响彻了阿多的宫殿。侍女们追着在宽广宫殿内到处乱跑的孩子们。 「很危险的,你们等等啊。」 「才~不~要~」 男孩一面往旁边看,一面吐舌头。也许是走路没看路的缘故,男孩撞上了经过一旁的阿多。 「啊,阿多娘娘。」 侍女低头谢罪。这些侍女全是自后宫时期便伺候阿多至今,将阿多的生活起居打点得妥妥当当。 「哈哈哈,真是活泼。不过,走路要好好看路喔。」 阿多扶起撞上自己的男孩。 「阿多娘娘,对不起。」 男孩向她道歉。 「阿多娘娘,跟我们玩捉迷藏好不好?」 其他孩子也纷纷靠近,拉着阿多的手。 「今天不行,我有客人呢。」 阿多粗鲁地摸了摸男孩的头,也摸了其他每个孩子的头。 阿多宫殿里的这些孩子,原为「子字一族」的遗孤。阿多接受「月儿」──月君的请托,将他们藏匿在这里。 他们还不知道自己的爹娘怎么了。阿多还没告诉他们。直觉灵敏的孩子自然而然地都闭口不提,年幼的孩子则是把爹娘忘了。 他们必须忘记自己是子字族人。一旦自称子字族人,无论阿多或月儿如何藏匿保护,最终都会被送上绞架。 「不可以为难阿多娘娘。过来这边。」 一名个头高挑的年轻人靠近过来。这人有着能让姑娘们兴奋尖叫的端正容貌,但并非男子。 「翠,拜托你了。」 「遵命。」 翠苓──这名女子也是子字一族的幸存者,同时也是先帝的孙女。她同样也是不能为朝廷所承认之人,因此由阿多藏匿于自己的宫殿里。 翠苓为人聪慧稳重,且稍有医术心得。阿多觉得这么做是浪费优秀人才,但无可奈何。她注定必须躲躲藏藏过一辈子。 「对了,猫猫等会儿要过来,翠你不想见见她吗?」 阿多之前先寄过信给猫猫。后来收到回音,约好了等一下就过来。 「猫猫啊……还是罢了吧。」 「明明看你们在西行之旅时关系不错啊。」 众人启程前往西都之际,阿多让翠苓与他们同行。那时翠苓还曾经与猫猫一同治疗伤患。 「是娘娘多心了吧。」 翠苓牵着孩子们的手走开。 「难得来了能跟你讲讲话的人,多可惜啊。」 只有少数几人知道翠苓的存在。她的存在从未受到朝廷公认。 能见面、讲话的时候不跟人讲讲话,终有一天会被遗忘。 「我也不见得能一直陪着你啊。」 阿多一边抓抓脖子后面,一边走进宫中。 猫猫准时到来。信寄出之后过了这么久才来,想必是因为她不如隐居的阿多来得清闲。 「阿多娘娘,久疏问候。」 「真的好久没来问候了呢。」 雀也在猫猫身旁。听闻她在西都受了重伤,但如今依然露出一如往昔的笑脸。 之前捎给猫猫的信就是请雀送去的。 「哈哈哈。你们在西都似乎碰上了大风大浪啊。」 阿多躺在卧榻上,喝果子露。同猫猫叙旧的话本来会准备酒,但这次要谈的内容不太一样。 「发生了很多事。」 「真的状况一堆呢。阿多娘娘要听雀姐说说吗?」 不知为何,雀有点在抢着做事。猫猫似乎觉得奇怪,轮流看着阿多与雀。当雀把阿多的信拿给她时,一定吓了她一跳吧。 「阿多娘娘,您与雀姐是……?」 「我透过雀把信带给了猫猫你。这样你应该已经猜出几分了吧?」 阿多吃着桌上的烘焙点心。点心加了大量的酥奶油,吃起来齿颊留香。 「所以雀姐真正的主人是阿多娘娘,我这么说对吗?」 猫猫说中了正确答案。 「正是如此。」 「是呀,被你说对了。」 阿多与雀各自承认。 「我迁居这座离宫后不久,皇上就让雀来伺候我了。」 「是呀,产后才刚回职场就忽然把我调职呢。不觉得太会折腾人了吗?」 雀装模作样地假哭。 「难怪雀姐的行为与月君有些互相抵触。」 猫猫恍然大悟似的叹一口气。 「谢谢你一点就通。」 阿多把烘焙点心推到雀与猫猫面前。雀毫不客气地拿了就吃,阿多也希望她尽量多吃点。雀可是因为忠实服从阿多的命令,才会害她废了惯用手。她表现得再怎么旁若无人也必须笑着包容。 「没错,雀伺候的是我。」 「是了。」 雀嘴角沾着烘焙点心的碎屑承认。 「皇上命我以阿多娘娘的命令为第一。」 「可是雀姐看起来,怎么像是一直在为壬……月君效命?」 「就叫他壬氏也无妨。我也都叫他『月儿』。」 猫猫盯着阿多瞧,也许是在猜测阿多接下来要说什么。而她猜得大概没错。 「阿多娘娘对我说,我的任务就是『让月君幸福』。」 雀一说完,阿多跟着承认。 「正是如此。」 猫猫依然保持沉默。阿多心想,她许是心里已有了底,却犹豫着不知该不该开口。因此阿多决定把话讲明。 雀觉得自己不用再说什么,就靠到了椅背上。她平素聒噪多嘴,但深知自己的立场。阿多接下来要对猫猫说的话,她是绝对不会泄漏出去的。 「因为月儿是我的亲生儿子。」 就阿多看来,猫猫并不惊讶。猫猫将视线从阿多身上调离,低下头去轻叹了一口气。 那副神情就像是被迫面对压根儿不想知道的疑问解答。 「看你这副样子,我想你早已察觉到我与月儿的事了。」 「只是觉得有此可能。」 「所以你早已察觉到,我把真正的皇弟与吾子掉包的事?」 「……是。」 猫猫脸上写着「察觉是察觉了,但真不想直接知道」。阿多偶尔会从各处听说月儿与猫猫的事,这下才知道两人感情为何停滞不前。想必是猫猫一直在装傻推托。 「娘娘为何要对我说这些?」 「也没什么,只是听到了很多事,说是从气氛感觉得到月儿与猫猫在西都似乎有所进展。」 猫猫立刻瞪着雀。雀装模作样地仰望天花板吹口哨。 阿多知道,照猫猫的性子必然不喜欢男女情爱之事被人用这种方式传扬出去。阿多昔日也曾被人拿她与皇上的关系做消遣,好几次让她恨不得掐死周围的宫女。当时阿多只把皇上当成同个奶娘喂大的青梅竹马,还记得这事弄得她心里非常不舒服。 但是事情发生在别人身上就变得有趣起来了,真伤脑筋。 阿多摇摇头劝戒自己。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由我来说这话或许不太恰当,但月儿是个相当麻烦的男人。」 「这我知道。」 猫猫目光飘远。 「同时他毕竟还年轻,大概再过不久就会召你入宫吧。」 「我在收到阿多娘娘的信时,也从雀姐那儿拿到了您说的这种信。」 阿多望向雀。雀装模作样地吹起口哨来。 「你知道这次进宫代表什么意思吗?」 阿多不知月儿把猫猫叫去,是否真是为了与她结成燕侣。也许纯粹只是找她去谈天或商量些事情。但是,就一般状况来想,身分高贵的男子把女子召进宫中,就是要叫她侍寝。 「小女子怎么说也是出身自烟花巷。」 猫猫大叹一口气。 「这与一般的男女夜访可不能同日而语啊。那小子怎么说也继承了我国最高贵的血统。」 「……我比别人知道更多避孕的法子。我会做得不留下后顾之忧的。」 猫猫是个极端实事求是的女子。月儿既是阿多之子,生父便不是先帝而是当今皇帝。皇弟与当今皇帝的长子,在身分立场上大有不同。一个是尚不满七岁的皇后幼子,一个是早已元服的侧妃之子。站在皇后的立场考量,恐怕只能祈祷至少在吾子元服之前皇帝龙体安康吧。 茘国皇位采世袭制,基本上由长子继承。本来最接近君位的,应该是月儿才对。 皇后玉叶后有着浓厚的异国血统。有不少朝臣对于东宫的一头红发感到不快。也有人重视血统,请求皇上改立梨花妃之子为东宫。 昔日阿多与皇太后共同策画,调换了婴儿。时光一去不复返,月儿必须在不知道真相的状态下,用虚伪的身分地位活下去。 阿多没脸现在才来摆出母亲架子。但是,她忍不住要问猫猫: 「若是有个万一,你可有打算偷偷把孩子养大?」 就算使用避孕药或堕胎药,要怀上的时候还是会怀上。 「那样难道不会轻易夺去数十、数百条人命吗?」 猫猫担忧的是引发权力斗争。 「与其那样,不如用长针刺我一人的肚子要来得轻松多了。」 「用针刺?这是烟花巷一般的堕胎法吗?」 「还是说我应该服用水银、殴打肚子,或者是浸泡冷水?」 猫猫很明理。她不是那种只看月儿容貌俊丽就深陷热恋的女子。她知道既然已经接受月儿的感情,就需要这份决心。 这让阿多更加怜惜起她来了。 「不只是如此。猫猫你若接受月儿的情意,就再也不能踏出我国一步了。」 「百姓大多都一辈子不会离开国内,有些人甚至从未踏出过自己居住的土地。」 「你说得对。」 茘国女子的一生取决于家世。愈是富贵人家的子女愈是不会远行,其中想必有人就在宅第里度过了一生。 然而,阿多的视线却望向远方。 「若是我说以前我希望有朝一日能出国增广见闻,你会觉得我乳臭未干吗?」 「不会。」 猫猫摇摇头。 「遥远外地有着许多这儿没有的事物。不只是物品,还有语言、文化,以及药草、药剂或治疗法等。因为只要风土民情不同,自然也会衍生出各种不同的病症。」 猫猫讲到后半,语气带着一股莫名的热情。这个姑娘想必跟阿多一样,对异邦怀有一份憧憬。 去了足足两趟西都,等于是完成了一辈子的旅途。猫猫已经比年纪相仿的其他姑娘要见多识广得多了。 「呵呵,但我的梦想在十四岁就结束了。」 阿多回想起自己曾经自由过的岁月。那时她是东宫奶娘之女,与当今皇帝作为奶姐弟一起长大。 「叫我阳吧。」 她的义弟如此说了。月儿之所以是月,是为了作为与阳并立,但绝对无法超越他的存在。 阿多穿着打扮像个男儿。她和义弟两个人一起偷吃东西、爬树,有时还跷掉夫子的课,拿两人共通的大哥高顺寻开心,分享欢笑。 假若阿多是男子的话,也许那份情谊能延续至今。 阿多把阳当成了朋友。但是,千万不能忘记的是,阳是一国之君,阿多只是臣子。 一旦他要求阿多当「晓事人」,她无权拒绝。 她不只一次想逃走,但自然是办不到的,结果只能死了这条心。 阿多知道阳是在拖自己下水。 皇帝是打出生以来就没有自由的存在。如果是忘了职责的昏君还另当别论,偏偏阳是个贤君。他只有到了后宫,才能享有片刻自由。知道自己一旦黄袍加身,就得度过处处受缚的一生。 对阿多而言阳是朋友,对阳而言却不是如此。 阿多明白男女之间绝无平等,但这对她来说无啻于被断了羽翼。 没错,皇族打出生以来就没有自由。但是同时,他们也能夺走任何人的自由。 阳没发现这点。他忘了自己是剥夺的一方,要求阿多来当「晓事人」,命她侍寝。 阿多担心猫猫会跟她走上同一条路。身为母亲,自当祝福亲生儿子的恋情开花结果。但是,阿多怀有的良心……不,可怜过去那个自己的记忆让她说出了这句话: 「现在还有办法逃走,我可以帮你。」 听到阿多此言,猫猫露出诧异的神情。 「这没什么,我多少也还保有一点权柄。」 虽然微乎其微,但应该能勉强想点办法。 「娘娘请且慢~」 雀代替猫猫发声了。 「怎么了?」 「阿多娘娘,您这样是自相矛盾了~这么一来,我就无法实行我接受的命令了~阿多娘娘不是命令过奴婢『要让月君幸福』吗~?」 阿多笑了起来。 「这有什么?一个男人若只因为一名女子离去就变得不幸,那他也就只有那点器量了。身为一名良臣,难道不该努力另找法子弥补主子吗?」 「真是会强人所难呢。」 雀双臂抱胸偏着头。 阿多从前,曾在西都参加过壬氏近似相亲的宴会。当时到场参与的所有人,都巴望着能成为皇弟之妃,月儿无论选谁都是如了对方的意,因此她无意置喙。 后来,她一时误会月儿有着奇特癖好,但当她听说月儿的心上人乃是猫猫时,她才确定月儿绝不会为恶女所诳骗。 可是,阿多认识猫猫,不禁拿自己与猫猫做了比较。 猫猫定睛注视阿多。 「阿多娘娘。我不在乎雀姐有何使命,但您说的我都明白,所以我才会处于现在这样的立场。」 「真的吗?你不后悔?」 「我打算尽量请他让步,免得我日后才来后悔。」 「呵呵,让他在宫中修筑个大型温室如何~?」 「真是个好主意。」 猫猫与雀似乎很合得来,面临这种情况依然能互开玩笑。 看起来阿多的一席话反而巩固了猫猫的决心。 「顺便再来座果园怎么样?雀姐好想吃新鲜荔枝吃撑肚子喔~就像传说中的那位美女一样。」 「在温室里或许种得起来喔。不过吃太多荔枝会上火,对身体不好。」 「哎哟,这样啊。吃个一百颗应该不妨事吧~?」 「最多请吃十颗就好。」 虽然只是随口闲聊,阿多听着却感到心情莫名地变得安稳。 阿多以为猫猫是个活得自由奔放的姑娘。这会可得为了擅自误会人家道歉才行。 猫猫的想法比阿多所想的更灵活,而且什么都困不住她。她不会试着逃离或破坏关住她的牢笼,而是会改变自我,为自己谋求最大的好处。 这是十四岁那年的阿多想都没想到的人生态度。 「原来也有这样的人生啊。」 阿多想起自己以前向阳许过的愿望。 『让我成为国母吧。』 本来以为这么说,他就会还阿多自由。那只是一句浑话,说是玩笑也行。 阿多说错话了。 『让我继续做你的朋友吧。』 她真应该抱着一线希望这么说的。应该说出阿多的真心话才对。 做下那个约定后过了二十几载,如今阿多仍然无法离开阳的身边。即使出了后宫,阳仍然对她有特别待遇,将她藏在离宫里。本来纵使是失去了上级嫔妃之位,也必须继续留在后宫才行。 由于阿多虽被逐出后宫但破例获赐了宫殿,没有人敢轻视阿多。 要是能索性被放逐,肩膀还轻一些。 阿多就这样一直留在离宫。而且还代为照料「子字一族」的遗孤们与翠苓。 就像在告诉她,即使你作为晓事人与嫔妃的职责已经结束,还有事情要让你做。 「我是否压得你们动弹不得?」 阿多长吁一口气。 阳是否不只阿多,就连她的儿子也要束缚? 而她的儿子,也要束缚猫猫吗? 想到这些,就让阿多对自己的无能为力感到焦急,才会向猫猫做出那种提议。 但是,她太小看对方了。猫猫比阿多更能随机应变,是个不好惹的顽强姑娘。 「猫猫。」 「什么事?」 「你有没有什么想要的东西?」 「这么问我,我一时也答不上来。」 「我不懂生药,但嫔妃时期的珍宝可以给你。只要拿去变卖,总能买得起一、两种药材吧。」 阿多提出这个想法,作为把她叫过来的补偿。虽然用财物掩饰内疚欠缺格调,但猫猫的话必定不会介意。 「珍宝吗?莫非娘娘有珍珠?」 「珍珠吗?真意外,你喜欢吗?」 「喜欢。可治眼疾、皮肤病,其他还有很多用途。」 猫猫两眼发亮。 「反正都要磨碎,比起品质,数量多我更高兴。」 阿多的饰品好歹也是皇帝御赐的东西,她却以弄坏为前提想伸手要。 「哈哈哈哈!」 阿多忍不住开怀大笑。 「喜欢什么尽管拿去吧。要不要再来点珊瑚?」 「娘娘愿意给我的话!」 「啊~好浪费喔。」 雀衔着手指说:「我也想要。」于是阿多塞块烘焙点心到她的嘴里作为代替。 阿多一边放声大笑,一边许下心愿。 『但愿月儿不会走上与阳同样的道路。』 她如此心想。 十五话 壬氏的动摇,猫猫的决心 一股香味飘进壬氏的鼻子。 「气味不会太重了吗?」 壬氏一边用晚膳,一边对水莲说了。 「怕是您多心了吧?您在西都待得久,在那里香料都得省着用嘛。」 「是吗?」 壬氏用筷子夹肉。这道菜是满满的一盘柔嫩猪肉,用佐料让肥腻的猪肉变得较为爽口。其他还有炒鳗鱼与甲鱼汤等,总觉得菜肴的数量似乎比平常多,而且很多都具有滋补强身之效。 「今天的晚膳怎么这么大鱼大肉的?」 「怕是您多心了吧?一定是您在西都待得久了。多吃点喔。」 水莲「呵呵呵呵」地笑着。 壬氏觉得怎么想都有蹊跷,眼睛望向屋里的侍卫。 「今天本来不是马闪当值吗?」 「听说明日有赐字家族的聚会,我便让马闪回去了。看他和麻美好像在谈些什么,坐立难安的。」 「马闪与麻美吗?」 壬氏猜大概是麻美在打什么鬼主意吧。 话虽如此,眼下水莲看起来才是在打鬼主意的那一个。 「方才浴池里为何漂浮着花瓣?」 沐浴时花瓣老是黏在身上,非常碍事。 「热水温度刚刚好对吧?我还加了能促进血液循环与新陈代谢的药浴方呢。」 她都做了这么多了,壬氏再傻也知道她的意思。 毕竟这些事情以前,自己在后宫也替皇帝做过。现在在壬氏的宫中,水莲像这样在策画些什么,可见今天一定是有人要来。 而壬氏在数日之前,给猫猫送过了信。 「水莲,你该不会……」 「今日猫猫要来,她好久没来了。您也给她寄过不只一封信对吧?」 壬氏确实是寄过好几次信,但都只是告知近况等而已。他可没命令猫猫来宫里。只是,信上有告诉她希望能见个面说说话。他写得很委婉,说等到当差告一段落再来即可。 「不是,你且等一下。不就是猫猫要过来而已吗?」 回到京城以来已经过了半个多月。这是自返京以来猫猫初次造访壬氏的宫殿。 「您和她最后一次见面是在下船的时候吧。从西都乘船回来之后,毕竟大家都忙嘛。这会我才收到回信,说她总算能喘口气了。」 「不是,就算说是猫猫要来,这气氛也……」 壬氏望向寝室。香料烧得比平时更浓,簇新褥子上洒满不合季节的玫瑰花瓣,华盖换成了花卉图样的钩花帷幕。房间各处布置着花瓶与蜜蜡蜡烛,灯火随着满室甜香摇曳,营造出如梦似幻的氛围。 壬氏急忙把香料与蜡烛弄熄,打开窗户让空气流通。然后把满床的花瓣丢进垃圾桶,收拾掉花瓶。 「呼……呼……」 「哎呀哎呀。」 「哎呀哎呀个头!这房间是怎么搞的!」 以前猫猫曾经在绿青馆试着招待壬氏。现在的状况演变得跟那时候很像。 「做什么事都需要营造气氛呀。小殿下都已经和猫猫两情相悦了嘛。」 「两、两情……」 壬氏发急起来,急得他眼神飘移不定,想佯装镇定,嘴角却不争气地上扬。 「费了好长一段岁月啊。真的,老嬷子我都不知道操过几回心了。人称我国至宝、神仙遗珠下凡等,不分男女老幼均为之痴迷的小殿下,竟然也会像那样变得跟您这年纪的孩子一样。噢不,若是真像您这个年纪的话,娃儿都生了也不奇怪。」 「呃……不,不是你想的那样。」 壬氏没有特意跟水莲瞒着他和猫猫的事,但也没和她说过。船旅期间由于闲杂人等较多,他们俩几乎没时间跟对方独处。 因此,壬氏本来还以为没有任何人察觉。 「老嬷子的女子直觉可是神准的。」 看着这老太太「呵呵呵」笑着眯起眼睛,壬氏由衷对她心生畏惧。 壬氏一脸尴尬地把满头头发抓乱。 「不,但是,对方可是猫猫啊。」 「猫猫也已经是二十出头的姑娘了,就算还是姑娘之身也懂这些知识吧。又没有差事却依信中所言来到郎君的房间,这意思她不会不懂的。」 水莲笑容可掬地讲得十分肯定。 「不,就算是这样,这房间也太……」 「我是觉得弄得大方一点比较直截了当呀。」 「太大方了!这种的应该再多重视一点气氛……不,不对不对!」 壬氏在床沿坐下,撩起浏海。渐渐地异于羞赧的另一种情感涌上心头。不,这可不成。壬氏拿起放在床边的水喝一口。 「啊,那是……」 「噗!」 水喝起来有股怪味。而且带有一丝酒香般的气味。 「喂,水莲,你往里头加了什么?」 喝进嘴里的水没有下毒,但跟方才的晚膳有异曲同工之妙。壬氏情绪开始变得高昂,身体逐渐发热。 「哎呀,我只放了一点也被您喝出来了?不是毒药。」 「喝不出来才怪,猫猫的话更是一闻就发现了吧。」 水莲不情不愿地收走水瓶。 「呼……」 壬氏试着做深呼吸压抑剧烈狂跳的心脏。 一个早已元服的二十出头男子在动摇个什么劲?什么样的女人没溜进他的寝室过? 那些女人的丰满肉体往他身上欺,黏腻的大红色嘴唇逼近过来。呛鼻的香味甚至令他作呕。斜眼看着那些女人发出尖叫被侍卫们揪着头发带走,壬氏就以为自己对女人无所不知了。 这就是所谓的井底之蛙。 「青蛙……」 无意间,壬氏想起了一个讨厌的名词。他差点低头看看自己的胯下,这才发现自己被猫猫影响得实在太深。一般来说,没人会用青蛙来形容胯下。 「冷静点,冷静点。」 是该来念经,还是练武好? 壬氏满脑子都在烦恼这些事时,客人来了。 「来了来了。猫猫,好久不见了。进来吧。」 「是,水莲嬷嬷。」 懒散没干劲的声音传进耳里。 壬氏整理衣襟,做个深呼吸。然后若无其事地走进厅堂。 猫猫神色如常,表情像是半睡半醒。手里抱着一只大布包。 「一阵子没见了。」 「是,壬总管。」 「要喝点什么吗?」 平素的话水莲会端茶来。但是,今日就不同了。芳醇的蒸馏酒,倒进晶莹剔透的玻璃杯中。这是很烈的酒,平时就算壬氏要喝,水莲也会说怕影响到翌日公务而不太愿意让他喝。如今这种酒却倒了满杯。 「哦哦~哦~哦~」 猫猫两眼发亮,目光尽被香气馥郁的琥珀琼浆夺去。甚至口水都流出来了,看得出来她有多贪杯。 但是把自己忘到九霄云外就伤脑筋了,于是壬氏很刻意地把酒肴推到猫猫面前。 「喝酒不吃东西伤身。」 酒肴是炒熟的核桃、落花生与松子,撒上点盐。另外还附上了无花果与龙眼等果干,但猫猫只顾着享受美酒。 「当差当得如何?」 「头一天就在怪人军师的房间发现尸体,我去验尸了。」 看来劈头就要从没头没脑的事情开始讲起。 「下手的可是军师阁下?」 壬氏问问做个确认。 「那个老家伙才不会弄脏自己的手呢。他没那实际本事。还有,死者就只是死于另一种仇杀罢了。若真是老家伙下手杀人,壬总管应该会听到消息的。」 「这倒也是。」 她说没那实际本事,指的应该是罗汉手无缚鸡之力吧。壬氏也觉得有理,想起了罗汉身体有多虚。他一边奇怪那人行动力强却怎么毫无体力,一边看看猫猫。猫猫胆量大,体力却很差。平素干劲缺缺,行动力却非比寻常。 壬氏再次觉得这对父女还真相像。同时也在猜罗汉知不知道猫猫此时待在壬氏的宫中,觉得心里发毛。 猫猫喝酒喝得心旷神怡。水莲也为壬氏准备了酒,但跟猫猫的不同,是兑水的。壬氏也算能喝,但没猫猫来得海量。要是猛灌蒸馏酒的话会让他醉到不省人事。 「壬总管才是,公务处理得可都顺利?」 「孤这边还是老样子。事情已跟皇上呈报过了,但孤的立场并没有什么改变。无聊的公文还是一样尽往孤这里递。话虽如此,最起码不像在西都时那般忙碌。」 「壬总管您还年轻,体力充沛无处宣泄,因此目前还能活得好好的。换做一般人的话早就操劳至死了。」 猫猫喝酒喝到发出「唔呜~」的赞叹声。 「晚膳用过了没?」 「没有,我懒得一个人煮饭所以没吃。」 「孤这儿晚膳有剩,你要吃吗?」 不吃酒肴只喝酒会伤身。 晚膳水莲兴高采烈地煮了一桌子菜。大概是连猫猫的份也准备了吧。 「是有点想吃……」 猫猫似乎心有疑虑。这个姑娘从来不懂得何谓客气,难得看她这样犹豫。 「有什么原因让你犹豫吗?」 「该说是原因吗……」 猫猫目光低垂。 「我也是要先做各种准备的。」 壬氏放下酒杯。 猫猫乍看之下与平素没多大不同,但肌肤似乎变得紧致了些。去了西都微微晒黑的肌肤,如今肤况变得比较稳定。脸上没画雀斑,而是极其自然地扑了些白粉。 虽然与房间的香料混淆了,但猫猫身上确实有着些微的精油香。头发也有点湿,想必是沐浴过才来的。 猫猫把酒杯干了。 「我可以去漱漱口吗?」 「好。」 换作平素的话照猫猫的性子,不但会喝光整瓶酒,搞不好还会要求再多来些。 「壬总管,我们该进房了。」 「喔,好。」 这怎么回事,莫非我在作梦?壬氏心想。不,不可以有过分的期待。八成就跟平时一样,看看腹部的烙印烫伤就结束了吧。 「壬总管,您怎么好像神色有些僵硬?」 「没有的事。」 猫猫看似跟平素一样冷静,但表情略显羞涩。 「猫猫,我跟你做个确认好吗?」 壬氏吞了吞口水。他认为这件事必须讲清楚。 「你明白现在进入孤的寝室,代表什么意思吧?」 「明白。」 「不是来看病的,也不是来疗伤的喔。」 「我也是抱定了决心,做了各种准备才来的。」 猫猫把手里的包袱拿给他看。 壬氏的脸变得比至今的任何一刻都要烫。他想尽可能佯装镇定,为了竭力表现得冷静,竟忍不住转过身去背对猫猫。 不知不觉间水莲不见了人影。从不懂得察言观色、不识相的侍卫也不在。马闪不在这里。 「不需要洗浴吗?」 「洗过了。总管希望的话,我可以再去洗一次。」 「不,免了。」 壬氏早已从气味闻出猫猫洗浴过身子。 壬氏把手贴在心脏上,试着压抑怕会被人听见的剧烈心跳。 比起猫猫,壬氏更想去沐浴。刚才是泡过澡,但可能也因为喝了酒的缘故,身上在冒汗。 可是,也不便现在才说想去洗净身子,他就这么走进了后头的寝室。 呛鼻的香料味已经做了通风换气。床上那些露骨的花瓣,以及下了可疑药品的水瓶也收走了。 好了,那么说到接着要怎么做…… 已经无法静待心跳声平息下来了。虽然脸庞依然发热,事到如今也没必要在意了吧。 壬氏轻轻抱起了猫猫。体重比之前增加了点,但还是很轻。从她的发丝飘出茶油的香气。 「你愿意吗?」 「我不是说了?我是为此作了准备才来的。」 猫猫别开目光,像是在说「别让我一再重复」。这种有点不耐烦的态度,果然是猫猫本色。 不只是壬氏,猫猫也在紧张。只要想到不是只有自己如此,就让壬氏心里也多了份从容。 「都做了些什么准备?」 壬氏询问猫猫。 「我没吃早膳与晚膳。」 猫猫给出了意外的回答。 「为何?做实验做到忘记吃了?」 「水也从半日前就没喝了。本来觉得酒也不该喝,但方才的酒实在太香,我就只喝了一杯。」 「水也没喝?」 壬氏想不到为什么必须不吃不喝。 「本来的话从三天前就不该进食,水也得一天不喝才行,抱歉我没做到。虽然明天放假,但今天还有差事,那样的话体力支撑不住。」 「不是,你在说什么?」 「这些是绿青馆有大老板买下处子时的礼仪。千万不能在贵客面前出了洋相。几日的忍饥受渴,比起触怒大老板挨一顿打要来得好多了。」 「……不,孤又不是把你给买下了。」 壬氏脸孔抽搐。更何况壬氏根本不想对猫猫做那种近乎虐待的行为。 「我不确定很多事情能不能做得好。万一失败就太没面子了。」 猫猫的眼神是认真的。壬氏忘了这姑娘有着一颗匠人之心,无论什么事都是要做就要做到尽善尽美。 壬氏吃惊之余,轻叹一口气。猫猫不再像从前那样百般搪塞极力逃避了。她变得愿意积极面对这段感情,让他心里非常高兴。 「还有,我可以要点白开水吗?」 「总算渴了?」 「不是。」 猫猫打开大布包,从里面出现了纸包的药。其他还有一堆杂七杂八的陌生物品。 「这是什么?」 「用酸浆根、白粉花与凤仙花的果实等物混合而成的方子。」 这些花草壬氏都有听过,就连这种配方他也还记得。 「这些不是你在后宫提醒过孤多注意的那些花草吗!」 壬氏嗓门不禁大了起来。 「正是。」 猫猫态度淡定。 后宫是生育龙子的地方。任何会妨碍到这事的因素,都必须排除净尽。这些东西都是禁止出现在那里的。 「你把这些带来做甚?」 「我请水莲嬷嬷先检查过了。请放心,这些不是要拿来对壬总管下药的。我来服用就好。」 猫猫的眼神是认真的。 「也有直接阻隔的器具,但效果不彰,况且若是壬总管不喜欢的话,还是别戴比较好。」 猫猫拿出用纸仔细包好的筒状物品。 「这是用牛肠做的,但也不见得适合壬总管配戴……」 以牛肠做成的某物被悄悄地收拾回去。 「换言之这些都是用来避孕的?」 「是。」 「你说费心做了各种准备,也是……」 「在烟花巷能弄到的东西我全搜集来了。」 壬氏顿时变得面无人色。他感到全身发冷。 「既然我已经接受了壬总管的情意,即使我俩之间发生了关系,那也是我情愿的。但是尽管我情愿如此,也还是需要知道分寸。我无意与玉叶后为敌。」 壬氏紧咬嘴唇。 他至今都乐昏头了,恐怕是忘了自己究竟是什么身分。 壬氏对猫猫而言是壬氏,但别人是怎么称呼他的? 皇帝的胞弟华瑞月,月君。 况且玉叶后所生的东宫尚且年幼,长得又像极了母后。茘人皆为黑发黑眼,也有不少人排斥由红发绿眼之人登基为帝。 因此,宫廷当中也有人想推举梨花妃的皇子为东宫,或是再次让壬氏成为东宫。 这时,若是壬氏与一个姑娘尚未成亲就生下孩子的话,事情会如何发展? 不只如此,假若众人得知对方是猫猫──汉罗汉之女的话又会是如何?由于罗汉立场中立,众人将会认定宫廷内形成了新的党派。 暧昧不清的关系,会造成外人的误解与反感。状况将与当事人的想法背道而驰,如同小小雪球在雪山上开始滚动,渐渐变大到无可挽回的地步。 猫猫虽疏于政事,却只有避祸的能耐特别高。 「我也计算过月信,今宵会比较难怀上。还有,就算失败了也请放心,我知道如何处理。」 猫猫所言想必没有假话。一旦怀了孩子,她必定会做处理。绝不可能藏起来偷偷养大。 虽然无情,但考虑到成为火种的可能,这么想其实很正当。是为了追求和平而不得不无情。更何况这么做才能将危害控制在最小范围。 壬氏紧紧抱住猫猫。 心里有的不再是方才涌起的情欲。壬氏满心歉疚,咬牙切齿到牙齿险些碎裂。 「抱歉,让你有如此顾虑。」 壬氏把额头搁在猫猫的肩上。猫猫像在哄小孩般拍拍壬氏的背。 「不会。」 壬氏觉得自己能邂逅像猫猫这样的女子实属奇迹,因此他不愿放手。之所以往肚子烫烙印也是因为如此。 「抱歉。」 壬氏再度道歉,然后依依不舍地放开猫猫。他按捺住想永远抱着猫猫的欲望,躺到床上。 「壬总管?」 「今天你先回去吧。不嫌弃的话,把晚膳也带回去。你一定饿了吧,如果凉了就用蒸笼热热。」 「可是……」 「别说了,回去吧。好好吃饭,水也要多喝点。孤可不愿看你病倒。你在西都又瘦了不是?」 壬氏双手掩面。 「是。」 猫猫收拾随身物品准备离开房间。 「那么失礼了……」 猫猫口中发着一些牢骚走出寝室。 「这样就对了,目前就先这样。」 壬氏必须弄清自己的立场。他不能永远当个皇弟。必须让玉叶后与梨花妃都知道壬氏不会与她们为敌。 光是腹部的烙印还不够。要用更明确的方式,向公众宣示自己的立场。 他唯一能走的路就是抛开皇帝的弟弟这个地位,放弃皇族身分。 「该怎么做呢?」 壬氏为此烦恼不已。思考到头发都快掉了。 这使得他听漏了猫猫离去之际,轻声说出的一句话: 「其实我也设想过只做半套的情况啊。」 可见壬氏是真的没有余力思考其他事了。 十六话 猫猫迟来的晚膳 猫猫在宿舍的厨房热晚膳。 她刚刚才在显得由衷感到遗憾的水莲目送下,回到这里来。 猫猫虽觉得穷紧张了一顿,但心里其实也松了口气。猫猫虽有相关知识,但毕竟是姑娘之身,想得总是比较多。猫猫之所以先做好准备才去伺候壬氏,也是因为她觉得横竖都要做,不如主动献身比较能抱定决心。 晚膳热好了,猫猫前往房间。季节已入春但夜里仍然寒冷,虽然这么做有些没规矩,她打算钻进被窝里用晚膳。 晚膳为了让她方便带走,把红烧猪肉与炒鳗鱼等夹在馒头里。汤则是装进酒壶,还温温的。 「都是滋补强身的菜肴。」 猫猫一面苦笑,一面咬馒头。别人做的晚膳吃起来最香了。再加上她之前断食,感觉更是特别美味。 她把馒头吃个精光,小口啜饮人家给她的酒。 「好吧,现在怎么办呢?」 猫猫能想像到壬氏拒绝她的理由。壬氏不再像以前那样强迫她接受自己的情意了。想必是因为尊重猫猫才会这么做。 话虽如此,白紧张了一顿的猫猫也不禁在想,不知今后该用何种表情去面对壬氏? 「管他的,反正暂时不会见面。」 猫猫决定把问题延后处理,等下次见面再说。她对将来的自己寄予期待。 由于喝的是烈酒,虽然没喝醉,但身心愈来愈舒畅。也因为昏昏欲睡的缘故,大小事情在脑中盘旋。 「好像听说罗半他哥回来了。」 雀都同她说了。猫猫不想去怪人军师的家,但为了跟罗半他哥见个面,不跑这趟不行。 「还有梅梅小姐,真想去看看她。」 如果是嫁到了棋圣那边,人家应该会善待她才对。找罗半还是谁商量一下,帮她安排去探望梅梅吧。 「不过,没想到那人竟是女华小姐的客人。」 想起梅梅让她联想到了女华。困意与酒精,让这些事情如联想接龙般接连着穿梭于脑海。 「竟然在找皇族后胤,到底想干嘛啊?」 说到皇族的私生子,就想到天佑的老家。 「搞不好女华小姐跟天佑其实是亲戚?」 女华小姐说过自己是盗贼的种,但假若不是盗贼而是猎人,前后就相符了。之所以削掉玉牌的表面,是为了隐藏自己既是皇族,也是被处以极刑的罪人后代。至于弄破玉牌的理由就不清楚了,但一身野兽腥味,双手又骨节分明的男子确实很有可能是猎师。 「王芳那家伙,会不会是一直在宫中寻找皇族的私生子?」 比方说王芳听说了私生子的传闻,于是进宫任职。又为了打听消息而利用了那些女官。 「可是他要找的天佑,人却在西都。」 酒意与困意让思维不断地飞远。 她想到还得用齿木刷牙,但实在是太困了。 猫猫搁下酒瓶,沉重的眼睑就这样完全阖起。 《药师少女的独语 14》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