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王夫妇互宠日常》 第1章 回到了半年前 冬日的风携了刺骨的凉意,轻轻撩起幕帐,溜进这空旷的寝所。 苏渔木然地望着黄铜镜里的自己,那双眸子不知何时已失了光彩,如枯井般空荡荡的,望之便觉寥落。 云珠强自按住心中悲戚,微笑着柔声道:“小姐,您瞧,您多美呐。什么赵孺人柳孺人,哪一个比得上您的天香国色?魏王殿下很快就要来了,您也随和一些,和殿下多说几句好话。也许殿下高兴了,就会把您从这个鬼地方放出去了。” 苏渔弯了弯唇角,算作笑了一笑,却什么也没有说。 云珠眼中已有泪意,却还是强忍着,柔声劝道:“魏王殿下到底是喜欢您的,只是您一直不肯屈从,才会让他恼羞成怒。小姐,奴婢知道您心中有千般万般的不痛快,可是,他是殿下啊。您如今能倚仗的,除了他,还有谁呢?您已经死了一次了,难道还要再死第二次吗?” 苏渔眼中有些茫然,却是淡淡地笑了,问:“云珠,我现在活着,和死了有什么分别吗?” 云珠再忍耐不住,滴下泪来:“您这是什么话呀?奴婢知道您日日思念着齐公子,可是,他毕竟已经不在人世了。当年将爷和夫人走的时候,您也很难过,可慢慢地,不也都过去了吗?日子总是要往下走的,便是齐公子的在天之灵,也不会怪您的。半年了,魏王殿下终于来了,您也不要再那样倔强,曲意逢迎着些,以后的日子,也会好过一点。” 苏渔苍白的面孔笑了一下,却是看向了窗外:“下雪了。”她的侧脸极美,眸中噙了泪,盈盈不肯落:“春日的花,冬日的雪,我还想再看几十遍。但若我只能折了骨头才能活下去,恐怕,我做不到。” 云珠说不出话来,只能默默哽咽,良久才道:“您的脾气,总是这样硬。” 房中安静,唯有低低的抽泣声。 忽听得外面请安声响起,苏渔站起身来,便见魏王走了进来。她微微弯了膝,道:“给魏王殿下请安。” 魏王在主位坐下,命道:“过来,让本王看看你的脸。” 苏渔依言上前,被他捏起下巴细细打量了几眼。魏王颇为满意,笑道:“果然又和以前一样了,银子真不是白花的。” 他笑了两声,见她容色始终淡淡的,心中又不痛快起来,板起脸来,道:“之前本王想封你为侧妃,你却不识抬举,还用瓷片划伤了自己的脸。本王遂命你在此静心反思,如今半年过去,你可知道自己错了? ” 他说着,看向那人,见她微微低着眼眸,并不答话,便着恼起来,喝问:“本王问你话,为何不答?” 苏渔这才淡淡开口:“我并不知错在何处。” 魏王怒极反笑,道:“好一个不知错在何处!你背着本王和野男人私奔,这还不叫错?” 苏渔听着,忍不住轻轻哂笑了一下,方才纠正他道:“殿下,齐孝然不是野男人,他是两家长辈做主,与我许下婚约的未婚夫。” 魏王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讥讽地笑道:“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真好啊。可惜啊,齐孝然早就死了,死无全尸,你再怎么想着他念着他,他也不会活过来了。”他探过身子,勾起她的下巴,逼她看向自己,眸中戏谑地笑着:“而本王,才是你的夫君,你的主人,你以后将要夜夜服侍的男人。” 苏渔看着他的眼睛,亦微微地笑了:“殿下身份尊贵,高高在上,自然可以为所欲为。可是,倘若睡在您身边的女人,却心心念念着别的男人,您也不会感到侮辱吗?” 她话方毕,面上便重重挨了一记耳光。 魏王脸色铁青,骂道:“贱人!” 那日彤云密布,外面飘起了纷纷扬扬的大雪,似柳絮似鹅毛,无声无息地落了茫茫的白。 最后的画面,是云珠抱着她哭得泣不成声,泪水一滴接一滴落在她脸上:“您这是为什么?小姐,您怎么那么傻,您明明可以活下去的,您为什么非要那么倔呢?” 苏渔带了些悲伤看着她,与她道歉:“云珠,原谅我软弱,但我不想……”她不想哭,可眼泪却不受控制地顺着眼角流了下来,“不想没有自由和尊严地活着。” 云珠哭着抱她,拼命点头:“我明白,我都明白,小姐太累了,您睡吧,睡吧,云珠在这儿守着您,再也没有人能欺侮您了。” 苏渔意识渐渐涣散,她倦极了,放纵自己,失控地坠入那无边的黑暗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依稀有少女的笑声在耳边响起,那样清脆好听,惹得她也忍不住微笑起来,又仿佛有人在唤她:“小姐!小姐!” 她费力地睁开眼睛,只见云珠正伏在她面前,见她醒过来便松了一口气,道:“小姐,您可算是醒了。” 苏渔尚且惊疑,猛地坐了起来。云珠见她神色怔忡,不禁担心,问:“小姐,您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呀?”她说着,又埋怨起来:“您呀,明明沾不得酒,昨晚怎么偏又喝了那么多呀?您素来身子弱,得善自保养才是。” 苏渔努力定一定神,问她:“云珠,现在是哪年?” 云珠微微一怔,便笑了:“您这是怎么了?当然是大历五年了。” 苏渔追问:“哪月?” 云珠笑道:“如今端午方过,自然是五月了,您真的睡迷糊了不成?” 她还叽叽喳喳地说些什么,而苏渔却已什么都听不到了,她心中只反反复复地想着一个念头:她竟然、回到了半年前! ——— 本文纯粹为爱发电,写着玩儿的,就图个开心。不接受写作指导,不接受批评。不喜欢看请直接退出,不用留差评告知。 排雷:感情线不虐女主,可能微虐男主。男主绝对痴情美少年,杀伐冷酷只对外,对老婆永远温柔加纵容。女主不完美,但男主无限偏爱她,大约就是不管犯什么错只要哄哄男主都能马上被原谅的那种。不喜勿入。 祝大家阅读愉快。 第2章 她要进宫 且哄走了云珠,苏渔走到桌边,自己给自己斟了一杯茶,早已凉透的茶水滑过她的喉管,激得她的意识愈发清醒了几分。 微风从半开的窗外吹进来,一下又一下,吹动她的长发,也将那些幻境慢慢吹散成了空。 她想起五天前,她去佛寺上香回来的路上,遇到一位老人被人当街围殴,让人打听才知是那老人的儿子欠了债,却又无力归还逃走了,只留下这孤寡的老人任人欺凌。 她心下怜悯,好在那老人欠的钱并不算太多,十八两银子,正好是她攒了三年的月银。她便让人尽数取来,替那老人还了债。 那老人千恩万谢,拿了自家酿的酒送她,又与她道:“姑娘,你心善,当有福报,必会逢凶化吉、遇难呈祥。” 她如此想着,不禁有些恍惚了,心道莫非真是上天垂怜,才会让她在梦中提早预知了未来的事? 她父母已过世三年,这三年她一直和弟妹随着伯父伯母生活,在那场梦中,也正是她的伯父伯母将她逼上了那条绝路。 三日前是端午节,也是她伯父的生辰。在伯父的生辰宴上,她第一次见到了魏王夏江楚。倘如那场梦中一般,不出三五日,便会有人将自己强行带走。 在那个梦中,她曾跪在伯父面前苦苦哀求,她说她已有未婚夫,而魏王殿下素有荒唐之名,骄淫无度,甚至王府中还时有姬妾暴毙的传闻。她求伯父念在血肉亲情,庇护她一回,而伯父却只是嗤笑着怪她不懂事。 在她初入魏王府的那一天,魏王将齐孝然绑到了她的面前,那人是她青梅竹马的远方表哥,也是她父亲在临终前为她订下的未婚夫。 魏王将长剑交到她的手上,要她亲手证明自己的忠心。她拒绝了这个荒唐的要求,齐孝然也因此被关入了地牢。 可在那天晚上,本该关入地牢的齐孝然却敲开了她的窗户,月光下他眼睛亮晶晶的,看着她说:我们一起逃,永远离开这里。 她该想到这是魏王故意设下的局,以此试验她的忠诚,可是重获自由的可能让她没有办法抗拒。 苏渔闭上眼睛,仿佛又看到那夜月光下,俊秀明朗的少年郎。她忍不住落泪,这是她最大的错误,她连累了齐孝然。那白马春衫的翩翩少年,因她而被夏江楚腰斩,尸首不全地痛苦死去。已过知天命之年的齐父因痛失爱子,一夜之间几乎全白了头发,却还要为教子无方登门魏王府请罪。 尽管遥若隔世,想起仍觉痛彻肺腑、难以自抑。那本不该是他的人生,苏渔想,纵使她的命运不能改变,也绝不再连累那人,让他像普通人一样娶妻生子、平安到老,也算是她没有白白做那一场梦了。 可是她呢,又该如何? 正想着,忽听有人敲门,她起身去开了门,便见是她伯母身边的婢女依珠。 那人进来了,笑着道:“三小姐好,南边的荔枝今天刚到,夫人吩咐奴婢给小姐送来一些。” 苏渔有些惊喜,道:“今年的荔枝这么早就送来了?”又客气道:“这一次送来的不多吧?伯父伯母留着吃就是了,怎么又想着我。” 依珠笑道:“侯爷和夫人那里有呢。夫人记得小姐素来喜欢荔枝,特特让奴婢送些过来,让小姐尝个新鲜。” 苏渔笑道:“没想到伯母还记得我喜欢吃荔枝。伯母厚爱,却之不恭,那我就不客气了。”唤道:“云珠。” 云珠本就侍立在门口,听她吩咐,上前接过了。 苏渔又笑道:“天怪热的,辛苦依珠姐姐走一趟了,烦姐姐回去替我谢过伯母。” 依珠笑道:“小姐客气了。” 苏渔命道:“云珠,送一送依珠姐姐。” 苏渔看着她二人出去了,捻起一粒荔枝,忽而轻轻地笑了。 她正苦无头绪,就有人将路铺到她脚下了。 在那个梦中,伯父生辰后三日,伯母一反常态,让人给她送了些新鲜的荔枝过来。 她表姐李瑶章自幼喜好医术,她常随着表姐侍弄些药草,对常见的一些药草的气味是熟悉的。 她闻到荔枝中有淡淡的榆叶气味,不觉纳闷。榆叶有催眠之用,服下后会让人昏睡不醒,却又不伤人性命。她伯母忽地向她下药,又是这样不轻不重的药,实在令人费解。 她让云珠悄悄去打听,才知是皇后娘娘的千秋,要在宫中大肆摆宴,亦邀请诸位贵家小姐入宫为皇后娘娘献艺以恭贺。但似乎真正的目的,是为亲王们选些合意的姬妾。 她听云珠说了后,便明白了伯母的用心。她那时心中好笑,心道伯母未免多此一举,她早有婚约,亦无攀龙附凤之心。只消伯母与她好好说,她自会托病不往,不抢她女儿们的风头。 梦中是她天真,竟以为伯父伯母会将她与齐孝然的婚约当真,白白放弃了这么好的机会。 云珠送走依珠,回来便不禁笑:“今儿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荔枝这样的稀罕物儿,夫人竟也舍得给小姐送来了。” 苏渔摇了摇头,微笑着叹:“的确难得。” 那个梦里,她弄清伯母的用心后,将荔枝肉悄悄埋进了花盆里,装睡了整整一天一夜。 她曾顺从伯父伯母的心意,将入宫的机会拱手让人,而后,却被伯父伯母推入火坑、万劫不复。 这一次,她不会再错过这个机会了。 前路已是绝路,再怎么折腾,也不会比坐以待毙更糟。她要进宫,不论是生路还是死路,她都没什么好怕的。 第3章 楚王殿下? 苏渔对于宫闱之事了解不多,但云珠却素来颇为热衷这些坊间小道新闻,她既下定了决心,便请教于她。 云珠听到她问,很是诧异,笑:“小姐怎么突然打听起越王殿下和楚王殿下?难不成小姐变心了,不喜欢齐公子了?” 苏渔诚实地与她道:“云珠,我不瞒你,我确有别的打算。” 她不想嫁给夏江楚,那个曾经虐杀了她的未婚夫、又囚禁了她百般折辱的人。 齐孝然帮不了她,伯父伯母不会愿意帮她,能在魏王的重压下庇护她的人,大约只有圣上和其他几位亲王了。 她慢慢与她解释:“我和孝然哥哥虽不是两心相悦的恋侣,但既有父亲遗命,我亦愿与他成为举案齐眉的夫妻。可是如今我双亲不在,婚事全凭伯父伯母做主。孝然哥哥虽好,可我伯父伯母向来心气极高,怕是看不上普通官吏的门第。既然如此,与其任人宰割,不如先发制人。云珠,我是想嫁给亲王,为侧妃为孺人,如何都好,但求保全自身,照应弟妹。” 云珠听她如此说,皱起眉来,想了想,道:“小姐说得有道理,侯爷和夫人都是嫌贫爱富的人,老早就劝着小姐取消和齐公子的婚事了,小姐是该早做打算。”她一边说,一边仔细地回想,想了一会儿,认真地道:“小姐既然想嫁给亲王,那就嫁给楚王殿下吧。” 苏渔道:“楚王殿下?” 云珠笑道:“是啊,楚王殿下年纪又轻、相貌又美,之前我在街上远远见过一次楚王殿下。小姐,我不骗你,楚王殿下当真生得和仙人一般,一条街的姑娘们眼睛都看直了。小姐也是绝色的美人,和楚王殿下正好是一对璧人。” 苏渔道:“满街的姑娘都看直了眼,却没有一人能走到他身边,可知此人如同凌霄花一般,不好攀折。” 云珠嚷道:“那是她们,小姐和她们不一样,小姐是最最难得的美人,任是铁石心肠见了,也要动心的。” 苏渔微微怔了一下,若是以前听人夸赞美貌,饶是听得多了,心头也难免有几分甜丝丝的,而到了此时,却只剩下苦涩了。拥有绝世的容貌,却没有足以自保的能力,才是这世上最为可悲之事。 却听云珠忽地提高了声音:“总之,无论如何,绝对不能嫁给魏王殿下!那可是出了名的荒唐王爷,听说他第一个王妃就是活活被他气死的,上个月有个姬妾不知道怎么惹他不高兴了,还被他卖到勾栏里去呢。小姐,你想想,若是你嫁到了魏王府,那和跳进了火坑有什么区别?” 苏渔知道,她伯父伯母也知道,可这就是他们为她安排的、接下来的命运。 她掩住眼中复杂的情绪,看着对面的人微微笑了一下,道:“好了,云珠,谢谢你,你让我自己想一想可以吗?” 当今圣上年方而立,有四个兄弟,其中一个已被圈禁,其余三位皆封了亲王,夏江楚便是其中之一。 云珠口中的楚王殿下苏渔尚未见过,只听闻其生得芝兰玉树、俊美无俦,惜乎性子寡冷了些,似乎不是很好接近。据说他不满三岁便失了生母,是圣上一手教养长大,故而最得圣上宠爱。 依稀记得在那个梦中,伯父一心想要将堂姐苏雅然献与楚王夏凤兮为侧妃,不过直到那场梦结束,似乎还未能如愿。 至于越王殿下夏槿之,苏渔倒是有幸见过一面,委实是洁白郁美、风度端华的俊雅贵公子,性情亦是温文有礼,与他同父异母的兄长夏江楚竟是截然相反。 可惜这位越王殿下自幼身体病弱,故而深居简出、少理政事,与他锋芒毕露的其他兄弟们相比,可谓晦暗得多了。 她想了一会儿,忽觉自己有些可笑。这种事,又哪里是由得她选择的呢?只要不是魏王,是谁都好。不论哪位亲王肯垂怜她,她都谢天谢地了。 苏渔敛起思绪,看向云珠,微笑着道:“外面要下雨了,云珠,把外面的花搬进来两盆吧。” 云珠道:“好。” 她答应着,去外面拿了两盆花进来,还欲再去搬,苏渔却制止了她:“两盆就够了。”又道:“云珠,你关上门在外面守着,说我正在休息,谁来了都不要让他进来。” 云珠有些不太明白,却还是答应道:“好。” 苏渔看着云珠出去,将门关上了,便将荔枝一粒一粒剥开,将果肉埋进了花盆的土里,果皮和果核留在了桌子上。她剥了一会儿,看果皮和果核已有了一小堆,便停了手,将云珠叫了进来。 苏渔道:“我有些不太舒服,你去帮我叫大夫。” 云珠吓了一跳,道:“小姐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苏渔微微笑了一下,附在她耳边说了几句话,云珠有些惊讶,却还是答应道:“好。” 苏渔问:“不好奇为什么?” 云珠摇头,道:“小姐是天底下最聪明的人,小姐怎么说,我就怎么做,绝对错不了。” 苏渔微笑道:“云珠,我确实不太好解释我为什么要这么做,但我有我的理由。这一次,不论我如何,我都想保护好我身边的人,包括你。云珠,你相信我吗?” 云珠用力地点头:“当然相信了,全世界我最相信的就是小姐了。”她说着,转身便要走,“那我现在就去找大夫。” 苏渔拉住她:“不急。”她点了一炷香,道:“等这炷香烧了一半再去。” 等到李大夫随云珠过来的时候,苏渔似乎已经睡着了,云珠有些着急,轻轻唤了一声:“小姐。”却没有反应。 李大夫伸出手来,道:“小姐既然身体不适,那我先为小姐把个脉吧。” 云珠一把抓住他的手,用气声凶他:“小姐已经睡着了,你想吵醒她吗?” 李大夫放低了声音解释:“可是姑娘刚刚不是说小姐身体不适吗?” 云珠瞪他:“那是刚刚,说不定等小姐醒了就好了,我不许你打扰她休息。” 李大夫有些为难,道:“可是……” 云珠却往外推他,道:“走吧走吧,让我们小姐好好地休息,如果小姐醒了还不舒服,我再来找你。” 李大夫对着这娇蛮的小姑娘真是束手无策,还欲再说些什么,抬眼看见桌子上堆成一堆的荔枝皮,便安了心,松口道:“既然如此,就请小姐先休息吧。” 云珠趴在门口看着他走远了,回来伏在苏渔耳边小声道:“他走啦!” 苏渔睁开眼睛坐了起来,笑着夸她:“你做得真好。” 云珠道:“这样就行吗?” 苏渔点点头,戏已经演完了,只剩下最后的登场,她笑道:“还有最后一件事。” 云珠问:“什么?” 苏渔道:“拿我的梳妆盒过来。” 夜幕临至,长长的车队候在平津侯府门口,宫灯煌煌地照着整条街如同白昼。 为首的孔总管似乎有些不太高兴,道:“早就听说苏家三小姐秉西子王嫱之貌,洒家出宫前娘娘还特意问过,怎么忽地便说不能来了?今儿可是娘娘的千秋,若是惹了娘娘不悦,你们可担待得起吗?” 苏夫人很是愧疚,连连道歉:“总管大人恕罪,那孩子素来身子弱,三天两头地病着。今儿早上还好好的,下午不知怎的又病了起来,连床也下不了。皇后娘娘如此抬爱,是那孩子几世修来的福气,但凡她能起得来身,我也让她去给皇后娘娘磕头了。” 她话音方落,却听身后不远处响起了一个少女的声音:“伯母,我没病。”若泠泠流水,清越好听。 众人顺着声音看过去,便见那姣美的少女从灯影中走了过来,她面色莹白,乌发如瀑,一袭水绿色的衫子素雅而婉约,衣带随风款款轻曳间,便是说不出的婀娜风流。 第4章 她被拒绝了 孔总管眼中一亮,不禁微笑起来,苏夫人面上却是不可置信的惊疑之色,道:“苏渔,你……”却说不下去。 众人神色各异地看着她走过来,而苏渔神色始终平静如常,走上前来微微致过了礼,温声道:“总管大人恕罪,小女子来迟了。” 孔总管笑道:“想来这位便是苏三小姐了,果然是百闻不如一见,请,上车吧。” 苏渔微笑道:“多谢总管大人。” 她方欲上车,却被苏夫人叫住了:“渔儿。”她回头看去,见苏夫人笑得勉强,语气却放得很温柔,问:“你的病好些了?” 苏渔刚要答话,却见她又转向了孔总管,笑着道:“这孩子真是要强,下午还病着,这会儿也要硬撑着去恭贺娘娘的芳辰。可到底是小孩子,不懂事了,娘娘的生辰宴上,都是贵人,上有陛下、娘娘两位圣人,还有小皇子小公主们,也是个个金贵,若是不小心过了病气,岂非是百罪难恕?” 苏渔听她如此说,道:“伯母勿怪,侄女并没有生病,下午是有个做杂活的小丫头着了风寒,侄女见她年幼可怜,又知依照规矩奴籍是叫不了大夫的,便假称是侄女病了,让人叫了大夫。虽是事急从权,但到底是侄女坏了规矩,侄女知错。但侄女想,伯母一向宅心仁厚,教导侄女多行善事,想来是不会怪罪的。” 苏夫人脸色难看起来,道:“渔儿,伯母没有想到,你竟然为了进宫,在众目睽睽之下说这种谎,伯母真是对你失望极了。”她说着,转向孔总管,道:“总管大人,请容臣妇传唤下午替她诊病的大夫,只消当面对峙,便可知她是否在说谎。” 孔总管皱了皱眉,没有说话。 苏渔有些委屈,道:“我为什么要说谎?伯母,我真的没有生病。”她说着,转向孔总管,道:“总管大人,小女子人就在这里,倘有懂医术的大人,只要一试,就会知道小女子说的是真的。” 孔总管往后身后看一眼,便有一位内侍趋步上前,道了一声“得罪了”,便探了她的脉息,少时,那人道:“小姐娇贵,脉象较平常人稍弱一些,但的确没有生病。” 苏夫人到底忍不住有些气急败坏起来,向孔总管道:“这鬼丫头就是在说谎,总管大人稍候,我这就让人来当面拆穿她的谎言。”说着,回头命道:“快去叫人找李燃过来。” 孔总管冷冷地道:“不必了。”他在宫中多年,看多了人心诡谲,此刻又哪里还不明白?想来必是这位苏夫人偏疼自己的女儿,忌惮相貌过于美丽的侄女,故而这样想方设法地阻挠她入宫。他如此想着,语气全然冷了下去,似笑非笑地道:“主子们还在宫里等着,误了时辰洒家可担待不起。夫人的这出戏,洒家没有闲情逸致看了。” 他说毕,不再看苏夫人铁青的面容,转向苏渔,语气便温和了许多,道:“上车吧,苏小姐。” 苏渔低头致礼,谢道:“谢谢总管大人。”言毕,上了车,云珠亦抱着琴随她上了车。 马车开动了,苏渔轻轻撩起车帘看着昏昧的夜色和后退的风景,云珠忍不住小声笑了起来:“小姐你看到了没有?夫人的脸都气得青了,小姐真聪明、真厉害,设了一个局骗过了夫人,还反将了夫人一军。” 苏渔轻轻点了点头,并没有她面上的喜悦之色。已至戌时,路两边灯火已经亮着,光影映在她美丽的眼眸里,却无端显出几分寥落意味。 这三年在平津侯府,她一直谨言、慎行、恭顺、藏拙,她想要的不多,只是保全自己和弟弟妹妹而已,只是平安二字而已。固然伯父伯母待她们姐弟一向刻薄,但她只要忍、只要让,日子总还算是过得去。 可是这一次,她露了锋芒。 她再也不能装回以前那样毫无主意毫无威胁的草包美人,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浑浑噩噩地混日子,她只能往前走,迎接所有可能存在的未知挑战。 她从来不喜欢争斗,她自幼读诗,最喜欢的一句便是“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她喜欢那样的恣肆和洒脱。可自从她的父母离世,她便没有了恣肆和洒脱的资格。 她只能往前走。 因为她还有欲望,有所求。 她不想死,也不想屈辱地活着,更不想看到身边任何一个人受到伤害。云珠全心全意地相信着她,她的弟弟妹妹更还年幼不晓事。她想让他们有资格拥有,她已经没有了的恣肆和洒脱。 云珠依旧很兴奋,笑着道:“小姐今天真美,刚刚小姐走出来的时候,大家都几乎看呆了。任谁见到小姐,都一定会爱上小姐的。” 苏渔听着,微微笑了一下,心中却只是涩然。她从来都知她生得美,但她也从来都不愿以色侍人。色相的爱,到底是浅薄的。但她现在却在心中祈求,但愿有人能爱上她这点色相。 进了宫,婢女们且留在宫墙外。有女官引着诸位小姐进了凤翎宫,在殿外几处厢房里分别候着。 苏渔看着窗外,眼看一位又一位女孩儿进去又出来,微微有些不解,走到门口与那女官道:“姐姐好,不是说要献艺恭贺娘娘千秋吗?怎的大家都这么快就出来了?” 那女官笑了笑,道:“苏小姐不知,今晚有许多世家小姐来贺娘娘芳辰,若是一一看过来,怕是来不及。故而小姐们先进去给陛下、娘娘并各位贵人请安,若是贵人们想看才艺,小姐们再表演,不然,请过安直接出来就是了。苏小姐过会儿进去的时候,也不必拿琴,若是需要,自然有人出来取。” 苏渔道:“原是如此,谢谢姐姐告诉。” 那女官道:“苏小姐客气了。” 苏渔心道:“果然恭贺生辰是假,选秀才是真,可这一会儿来来回回已有一二十人了,竟没有一人能稍留片刻吗?” 她又等了一会儿,便有女官出来,向她道:“苏三小姐,请进吧。” 苏渔随着女官一步一步走入大殿,她低着头,跪伏而拜,道:“臣女苏渔给圣上、娘娘、各位主子请安,恭贺娘娘圣寿千秋。” 便听皇帝命道:“抬起头来。” 苏渔依言抬起头来,目光却是垂下去,不敢直视龙颜。 少时,听皇帝问左右:“这是哪家的女儿?” 有内侍答道:“回陛下,是苏府的三小姐,平津侯的侄女。” 听皇帝微笑道:“原来是苏婕妤的堂妹。” 皇后亦笑言:“苏家养的好女儿,一个比一个出色,婕妤妹妹已是花容月貌,没想到家中的妹妹们也都是如此美丽大方,尤以苏三小姐最为出挑,可知外间传言不虚。” 苏渔忙谢恩道:“承蒙皇后娘娘不弃,臣女愧不敢当。” 皇后娘娘语气很是温和,笑着道:“今儿不过是家宴,你别拘着。地上冷,且起来,过一会儿让她们带你去找你姐姐玩好不好?” 苏渔起身谢道:“谢皇后娘娘。” 皇后看着她微笑,道:“是个伶俐又知礼的孩子,你今年多大了?” 苏渔道:“回皇后娘娘,臣女今年十六。” 皇后微微点头,向皇帝轻声道:“年纪也相当呢。” 皇帝亦颌首,却问:“阿凤,你以为如何?” 苏渔微微一怔,回过神来,便知皇帝唤的应是楚王夏凤兮,她不敢斜视,听得一人答道:“皇兄以为好,便好。” 那人语气极是平淡,甚至有些不经心,可落在她的耳中,却只觉说不出的好听,无端竟有几分魅人。 皇帝微笑起来:“你呀,惯会敷衍朕。” 苏渔听他们兄弟言语,便觉果如外界所传,皇帝对这位弟弟,确是极宠爱的。想来也是,楚王自三岁便养于皇帝膝下,虽是兄弟,又何异于父子。 正想着,却听皇帝命道:“苏姑娘,你去为楚王斟一杯酒吧。” 苏渔答应道:“是。”由女官引着转向左侧,低头斟了一杯酒,轻轻举起,却依礼低着目光,道:“臣女敬楚王殿下一杯。” 却听那人淡淡道:“本王风寒未愈,不宜饮酒。” 苏渔微微一怔,便觉脸上一下子烧了起来。 她被拒绝了。 她被拒绝是情理之中的事,她早就知道他不会喜欢她。可当真正发生的这一刻,生平第一次主动向一位男子示好、却被无情拒绝的这一刻,她还是真真切切地感到了挫败和羞耻。 他的声音明明那么好听,一点儿也听不出来感染风寒的痕迹,他连拒绝她的理由,都编得那么不用心。 更何况,她奉的可是陛下的命令,他这不只是不给她面子,这是连皇帝的面子也不给。当真是娇纵无度。 她忍不住抬起头来,看向拒绝了她的楚王殿下。 这一眼,却不觉一怔。她曾许多次想过那无人不赞其美貌的楚王殿下该是如何的俊美冶艳,可再多想象,都比不上此刻亲眼见到这张面容时震动。 眼前这人当真是好看得不像话,宛如冰做的人一般冷艳精致,风姿雅正,气度高华。犹如明珠在目,熠熠生辉;又如初雪映月,皎洁清雅。 只令人感叹造物者不公,竟将这般灵秀与绝艳予以一人。墨发如漆,素衣胜雪,端的是美玉无瑕,翩然出尘恍若谪仙。 并非是她想象中那般艳丽张扬,分明是这般素雅极了,却无端令人觉得浓墨重彩到摄人心魄、不见日月。 她的心狠狠动了一下。 她正是怔忡之时,却觉那人也看向了她。他眸色很好看,是她从没有见过的颜色,像是父亲以前从西域带给她的琥珀,于满殿的灯火耀目之中,愈见流丽生辉。 她不自觉地看了他许久,才恍神过于失礼了,心道当真是美色误人,忙又低下头去。 楚王却是端起了茶盅,左右之人会意,为他斟上茶水。楚王道:“我以茶代酒,敬苏小姐。”他微微示意,扬袖饮下。 苏渔不禁一怔,忙将杯中的酒也一饮而尽,不知是不是喝得有些急,面上竟不由自主地泛起绯色。 皇帝颇有些意外,笑道:“阿凤,你这冷面郎君,竟也有怜香惜玉的时候。” 楚王语气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只道:“皇兄取笑了。” 皇帝微笑道:“今日是皇后的好日子,若能再成就一件好事,更是好上加好。阿凤,你说是不是?” 楚王却道:“皇兄,我有一事,想问这位小姐。” 苏渔愣了一下,便微微低下头去,恭然道:“请楚王殿下垂问。” 楚王自怀中取出一枚白玉指环,递与苏渔,问:“你可曾见过它?” 苏渔接过那白玉指环,只觉它材质、样式都极为普通,不知为何竟让楚王殿下如此珍视。 她想了想,她应该见过许多类似的,不过楚王殿下的这一枚,应该和她没有什么关系。 她抬头看向楚王,见他琥珀色的眸中竟隐隐带了些许期待之色。 她想,楚王殿下欲从她口中听到的,是“见过”二字。 可她却不能回答“见过”二字。 她对于这枚指环一无所知,纵使此刻违心说出见过,又如何能够?只能诚实地答道:“回殿下,不曾。” 她低头将指环递还。 皇帝唤道:“阿凤。” 听楚王道:“皇兄的美意,臣弟感激不尽。但此事,还请容后再议。” 苏渔微微一怔,便知他终是拒绝了这门亲事,语意委婉,算是为她稍稍留了几分颜面。她微微低下了头,便觉此身飘零,终是无依。 第5章 臣弟心悦苏家小姐 皇帝微微有些无奈。 想楚王的生母不过是先帝仁宗皇帝后宫一个不受宠的宫人,在楚王不足三岁时便因难产过世。仁宗皇帝晚年一心沉迷于炼丹,对这年幼失母的幼子并不甚怜惜,只是让宫人们看管着。 那年皇帝才十七岁,还是太子,一日在亭中纳凉,远远看见这稚儿,想起或许是自己未曾见过几面的幼弟,便召他上前来说话。却见他肘边、膝盖擦伤尚且渗血,袖口衣角亦有脏污不曾清洗,便知是下人们怠慢这没有爹妈疼爱的孩子,遂将下人斥责一番,又将这孩子抱至太子府中,为他上药换衣。却又见这孩子眼巴巴地看着桌上的糕点,叫人取来给他,便狼吞虎咽地吃下。 当时的太子殿下瞧着,不觉心中怜惜之情甚炽,心道这孩子话虽不多,性情却也乖顺,尤其是一双漂亮的大眼睛眨巴眨巴,竟比自己派人千辛万苦从西洋弄来的哈巴狗还要可爱几分。 人道长兄如父,既然做父亲的不管不问,合该是他这个做大哥的担起责任。如此,便将这幼弟留在了太子府中。 如今,十多年过去,皇帝亲眼看着当年的糯米团子在自己手中长成如此琳琅之玉般俊美无匹的少年郎,心中老父亲一般的欣慰与自得之意,自是不言而喻。 唯有一点,有些令人发愁,便是这楚王向来不近女色。皇帝起初并不觉得这是缺点,只道他这弟弟端方雅正,行止有度。 依照惯例,大殷朝亲王皇子多在十六岁大婚,而且其中大多早在大婚之前,身边便已有数名姬妾。 一年前,楚王代天子巡视江州,皇帝依照规矩为他赐婚,圣旨都拟好了,预备在他十六岁生辰当日昭告天下。谁知楚王得知消息后,竟两日两夜不眠不休,赶在生辰前夜从江州一路疾奔回了京城,深夜入宫请见,要皇帝放弃第二天赐婚圣旨的颁布。 皇帝很是讶异,以为是自己选的人弟弟不够中意,便宽容地让他自己在世家小姐中选择心仪的王妃,岂料他却依旧拒绝。大婚的事从冬天一直拖到夏天,皇帝几度催促,却始终没有结果。 见他态度如此坚决,皇帝才知此事并非他所以为的那般简单。他对这个弟弟再了解不过,自己对他自是宠爱有加,却也向来管教甚严。楚王虽性子冷了些,却也绝非任性的孩子,对他这个做大哥的,也向来恭敬,可偏偏在大婚的事上如此执拗。 皇帝也曾召来为楚王请平安脉的太医委婉询问,太医只道殿下身体康健;又忧心他有断袖之癖,豢养男宠在贵族之间并非罕事,但也要娶了嫡妻生下世子,才算不伤大雅。 虽有诸多猜测,但见他对大婚之事如此抗拒,亦不能强行逼迫,又想他年纪尚轻,再耽搁几年也无妨,便想着先为他纳上几个妾室也好,可他几次送去的姬妾,都被尽数送了回来。 如此一来,这事几乎要成了皇帝的心病,他实在想不明白,他完美无缺的弟弟,为什么偏偏不喜欢女人。于是借着皇后生辰宴的机会,也要召来这些世家小姐,但愿能够成就一段良缘,也了却他一桩心事。 这些世家小姐们个个算得上标致,但到了楚王面前便黯然失色了。皇帝不免暗暗摇头,莫说他弟弟看不上,便是他看着,也不太相衬。 直到苏渔上来,皇帝方觉眼前一亮,那十五六岁的少女,一袭水绿色衫子,清致风流,比之画卷上的美丽仕女还要标致三分,更兼意态清远,令人见之忘俗。就连他弟弟看到这少女时,也难得露出了几分情绪,然而三言两语之后,却又推拒。 皇帝颇为无奈,若是对着这般美貌绝伦的少女也不能改变心意,怕是其他的就更没有希望了。 他咳了一声,方欲再言,却见他二弟魏王起身,道:“皇兄,苏渔小姐确是难得的佳人。不瞒皇兄,臣弟前几日到苏侯府上做客的时候,便已对苏渔小姐一见钟情,不想今日竟有缘分,于皇嫂的生辰宴上再见。臣弟自从初见,便对苏渔小姐日夜思慕、念念难忘。今日臣弟便厚着脸皮向皇兄求个恩典,请将苏渔小姐赐予臣弟吧。” 苏渔微微闭上眼睛,她实没想到在这里也能遇到他。那个噩梦里齐孝然如何惨死在血泊之中、自己又是如何被他逼得用瓷片划伤了脸,那些画面一瞬间涌上心头。她死死咬住嘴唇,几乎要咬出血来,胸口却难以自抑地剧烈起伏着。 皇帝摇头笑道:“二弟,你府上的美人还不够多吗?” 魏王笑道:“皇兄教训得是,但皇兄不知,臣弟府上的女人,都是些庸脂俗粉,哪里比得上苏渔小姐沉鱼落雁、丽质天成,臣弟若能有幸得到苏渔小姐这样倾国倾城的美人,情愿将府中所有孺人、美人、姬妾一并逐出,只余嫡妃和侧妃二人足矣。求皇兄疼爱,全了臣弟这一片真心吧。” 皇帝听他言辞诚恳,又看了楚王一眼,微微有些无奈,道:“罢了,难得你这风流浪子,也有动了真情的时候。只要这孩子也情愿,朕应你所求便是。” 皇后听出他言中之意,向苏渔道:“孩子,你可愿意做魏王殿下的妾室吗?” 到了这种时候,又有谁能对着圣上和中宫说出不愿二字呢?纵使心中百般不情愿,也只能磕头谢恩。不然,便是不敬。 苏渔心中微微叹了一口气,陛下是圣明天子,娘娘是贤德中宫,魏王的滥情荒唐众所周知,即便自己大胆拒婚,或许陛下和娘娘也可宽恕。可即便离开了皇宫,家中亦有伯父伯母,又怎由得自己愿与不愿? 竟是无路可退、无处可逃,这愿与不愿,到头来殊途同归。 苏渔微微向旁边瞥了一眼,恍惚竟也觉得楚王在看她。她紧紧握着拳头,指甲几乎要嵌入掌心去。她想,只能奋力一博了。 她跪下,道:“请陛下、娘娘恕罪,臣女不愿。”她说着,目光下意识向左微微移了一下,虽然没有看到,可她知道,那边坐着越王殿下和楚王殿下。 那在府中曾经的犹豫,电光石火之间就有了方向,她续道:“因为,臣女早已心有所属,臣女爱慕楚王殿下。臣女自从三年前对楚王殿下一见倾心,心中便再也没有过别人。” 四下皆惊。 皇帝微微向后,轻轻倚靠在了椅背上 ,他玩味地看了楚王一眼,什么也没有说。 苏渔胸口如有鼓擂,砰砰不绝。她赌了,拿命赌,赌的不是楚王殿下的情,只是他的一丝怜悯。 她膝行至楚王座前,伸手牵住他的一点衣角,他身后的侍卫不觉一惊,喝道:“放肆!” 楚王轻轻抬起手,阻止那人的喝骂。他微微低眸看着跪在自己座下的少女,不出一言,似乎在等着听她会说些什么。 苏渔牵着他衣袖的手几乎都在抖,她眼中含泪,求道:“求殿下怜悯臣女对殿下的恋慕之心,让臣女留在您身边吧。” 魏王看着如此景象,不觉兀自冷笑了一下。他站起身来,慢慢笑道:“苏渔小姐,你这又是何苦。你看不出来吗?楚王心里根本就没有你,你再多哀求,不过是徒惹人厌烦罢了。五弟,你说是不是?” 楚王并不答言。 皇帝看了楚王一眼,不觉笑了笑。他这个弟弟向来高矜冷肃,不近女色,又好洁得有些过分,现下竟静静坐在那里任由陌生的少女牵袖哀求。在旁人看来,固然觉得楚王殿下铁石心肠,任凭美人哭得梨花带雨也不心软,而在皇帝看来,却觉他的态度已是十分暧昧了。 皇帝笑着摇摇头,道:“二弟,你这话,未免为时尚早。不过,今日这种情况,倒委实难到朕了。二弟,你劝苏姑娘不要强求,可你自己还要强求吗?” 魏王道:“回皇兄,倘若苏渔小姐爱慕的是别人,臣弟或许可以放手。但,五弟分明对苏渔小姐无意。皇兄,请您将苏渔小姐赐予臣弟吧。臣弟会让她看清臣弟的心意,臣弟相信,总有一日,苏渔小姐会将芳心许与臣弟的。” 苏渔的手抖得愈发厉害,她真的怕了。她以命相赌的,就是楚王殿下一点怜悯。楚王是魏王的亲兄弟,他不会不知道魏王荒唐恣肆、骄奢淫逸,也不会不知道他心胸狭窄、睚眦必报。她今日当众拒婚魏王、示爱楚王,无异于给了魏王脸上一个响亮的耳光,倘若她此时嫁与魏王,怕是比起那个梦中的处境还不如。更兼她今日露出锋芒,反叛平津侯府,若她一败涂地,只怕她的弟弟妹妹也会受她连累。 她什么都知道,却还是故意激怒了魏王。进退皆无路,唯有破釜沉舟、置之死地而后生。这是一场没有胜算的豪赌,可是她却输不起。 她不想哭,泪水却不能自抑从眼眶涌出,落在楚王的衣袖上,她抽噎得几乎说不出话来,却还是吃力地道:“楚王殿下,求您了,求您。” 魏王还欲再言,道:“皇兄……” 却被楚王忽然打断,他起身道:“皇兄,臣弟心悦苏家小姐,请皇兄玉成。” 第6章 今晚就是吉日 魏王不觉一惊,道:“五弟,你怎么?” 楚王道:“多亏魏王兄,我才看清自己的心意。”他转向皇帝,再一次道:“望皇兄成全。” 一直沉默不语的越王这才微笑开口,道:“恭喜,五弟终于遇到了自己的意中人。五弟与苏小姐两情相悦,真是佳偶天成,让人艳羡。二哥,你府上百花争艳、尽态极妍。这一支奇姝,你就让给五弟吧。” 魏王勉强笑了一下,却不言语。 皇帝自是欣慰,微笑道:“既然你们两相情愿,朕自然乐见其成。朕便将苏氏赐予楚王为——”他本拟封孺人,但想弟弟难得有了中意的姑娘,不再抗拒婚事,便着意施恩,续道:“侧妃,让奉常寺择吉日纳侧妃入府。” 楚王道:“多谢皇兄。”他顿了一顿,却道:“不过,那些就请免了吧。不过是个侧妃罢了,何必如此兴师动众。至于吉日,臣弟以为,择日不如撞日,今晚就是吉日。” 皇帝笑了,道:“阿凤,你如此着急,岂非委屈了人家姑娘?” 苏渔忙道:“陛下,能侍奉于楚王殿下身侧,已是臣女三生有幸,又怎会委屈?臣女都听从殿下的安排。” 皇帝听她如此说,并不在意,微笑道:“罢了,随你们的意思。今日皇后的好日子,没想到还有这等意外之喜,朕心甚慰。都坐,传歌舞。”他说着,看了苏渔一眼,语意温和,“苏侧妃也入席吧。” 苏渔谢过恩,便有人在后排为她加了一席。她落了座,看殿上舞伎翩翩弄起长袖,又忍不住悄悄看向楚王,灯火勾勒出他冷俊的轮廓,明明相距不远,她却觉得如同隔了千重山万重山,遥远得有些不真切了。 她想起刚才他在众人面前说他心悦她、想要娶她,可他始终一眼也不曾再看她。求陛下赐婚的是他,态度冷漠的也是他。她真是不明白。 直到宴席毕了,苏渔仍觉置身梦中。夜色深重,苏渔随楚王出了大殿,院中清寂无人,几株广玉兰树静静地开着花。远远看到宫门外楚王府的仪仗候在外面,灯火耀耀照亮了整条宫道。那里是热闹的,这儿是另一个世界。 楚王忽然止了步子,苏渔不明所以,便也随之停了下来,却听他问:“满意了?” 她听他语气不善,心中有些紧张,亦不太明白,斟酌着言语,道:“臣女对殿下一片真心,不知殿下何出此言?” 微风吹起,几片玉兰花飘飘落下,轻拂过他的衣袖。他没有回头,问:“三年前,你真的见过我吗?” 苏渔不禁愣了。 她没有。这是她第一次见到他,更不知他目光这样锐利。 他回头看向她,夏夜的风轻吹起他的长发,扫过他俊美无俦的面容。月光下那皎若冰雪的影子,宛似误落凡尘的仙神。 分明该是紧张的,苏渔却不合时宜地走了神,想,这个人真是好看得过分了。 他毫不留情地戳穿她:“不是爱慕,你在恐惧。” 他说完这一句,不再言语,似乎是在等着她的解释。 许久,却什么也没有等到。他亦不再追问,径自走了出去。 苏渔心底最真实的想法猝不及防地被人说破,她头脑一时间有些发蒙,思绪几乎全然停摆 ,只剩下白茫茫的一片。 她亦步亦趋地随着楚王走过开阔的廊院,踏出宫门的那一刻,忽然想起刚刚在大殿里,他说:“不过是个侧妃罢了,何必如此兴师动众。至于吉日,臣弟以为,择日不如撞日,今晚就是吉日。” 她似乎都明白了。 他生气了,气她骗了他;可他也在帮她,他看出她在恐惧,所以他现在就带她离开。 出了宫门,楚王府的郎中樊焘迎上前来,道:“参见殿下。” 楚王不语,上了马车。 樊焘低声问跟随而来的湛卢:“听说今儿圣上赐了主子一位侧妃娘娘,怎么我瞧主子脸色,却不是很高兴呢。” 湛卢摇摇头,没说话,走到马车下,恭然问道:“请主子示下,侧妃娘娘坐哪辆车?” 车内人语气很冷,道:“这种事也要我安排?” 湛卢低头道:“属下知错。”他听出主子并没有让侧妃娘娘上车的意思,不觉有些头疼,回身低声吩咐樊焘:“快,让人去南苑借一副仪仗过来。” 夏凤兮微微有些烦闷,撑起车帘,让夜风透进来。他也不知,他究竟因何而气。他在等一个人,等了许久。即便那人从来杳无音信,他也不曾放弃。 他从未想过有一天会娶其他人,更不曾想会被算计得如此明明白白。即便知道她所有深情皆是妄言,痴心是假,恋慕是假,唯有他不知道的目的才是真。 他从不知自己竟是这样怜香惜玉的人,在明知虚假的谎言与泪水中心软。即便知道为人利用,在那少女哀求着说求你、泪水一滴滴落在他衣襟的时候,竟也不能无动于衷。 他始终没理她,径直上了车,留苏渔独自一个人站在路边,略有些不知所措 。 却见一名郎官走过来,向她行了礼,态度温恭:“见过侧妃娘娘。卑职是楚王府的郎中,湛卢。请娘娘稍候,马车很快就到了。” 苏渔微微回过神来,淡淡笑了一笑,道:“好,多谢郎中。” 正说着,却见云珠被人带了进来,她看见苏渔,眼睛顿时亮了起来,一路小跑着过来,欢喜道:“小姐!” 苏渔见到了她,也觉放松了许多,微笑道:“云珠,你来了。” 湛卢问:“这位姑娘是娘娘身边的人吗?” 苏渔道:“是。” 云珠上前一步,道:“奴婢云珠,见过大人。” 湛卢笑道:“云珠姑娘来得正好,等会儿要劳姑娘跟着回一趟平津侯府,娘娘需要什么,都让人一并带过来。” 云珠答应了,又看苏渔,忍不住笑了。 正说着,忽听夜色深处有人长喝:“楚王殿下起驾!” 苏渔转头看去,见一排排宫灯晃晃照着两侧的高墙,长长的马队在夜色里渐渐远去。楚王府的仪仗,真是威武又漂亮。 湛卢看向苏渔,见她始终看着楚王府仪仗离开的方向,不免有些担心,他知道自家主子的婚事有多艰难,甚至几度惹得圣心不悦。今日主子终于肯接受陛下的赐婚,且这位侧妃娘娘看起来也是一位美丽娴雅的女子,对主子似乎也是一片痴心。 他实不想他们从一开始就有什么不愉快,便努力替自家主子描补,道:“娘娘,殿下是……嗯,殿下是有些急事,所以先走了。” 苏渔听他如此说,收回了目光。她微笑着点了点头,没说什么。 第7章 您是不是喜欢殿下了? 次日清晨,朝阳的日光洒在广阔的庭院。廊下的郎官皆肃然侍立,噤若寒蝉,四下里寂静无声,唯有院中长剑翻飞,寒光闪映,行云流水间带起阵阵风声。 直到那人收了剑,才有郎官上前来通禀:“殿下,薰君请见。” 夏凤兮回剑入鞘,随手掷给侍立于一旁的鸣鸿刀,命道:“让他进来。” 不多时,见那人步入琼华殿中,恭然行礼:“参见殿下。” 夏凤兮在大案后坐下,问他:“如何?” 薰道:“回殿下,查清楚了,侧妃娘娘的父亲名为苏越,曾是杉州射声营的中郎将。” 夏凤兮似乎有些意外:“苏越?” 薰道:“殿下认识?” 夏凤兮道:“见过。但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三年前他——”他说到这里,微微皱了一下眉,却没有说下去。 薰道:“是,大历二年夏,西蛮大举进犯陕关,苏中郎将以身殉城,苏夫人自刎相随,老侯爷悲痛过度,也不幸病逝了。” 夏凤兮沉默了一会儿,轻轻道:“原来她父母三年前就已经不在了。” 薰微微低下头,将手上册子奉上,道:“殿下,关于侧妃娘娘,属下查到的,都在这里了 。” 这日一早,册封侧妃的圣旨到了王府的秋苑。 苏渔方才接了旨谢了恩,又有吴总管带着下人们前来请安,又让四名婢女上前与她磕头,听她们道:“奴婢瑜宁、朱樱、如雅、宝澈给侧妃娘娘请安,侧妃娘娘长乐无极。” 苏渔知她四人以后便是侍奉于自己左右的人,微笑道:“不必多礼。” 吴总管又笑道:“殿下已去大朝会了。殿下居九卿之职,掌太府寺,又辖尚书台、太仆、三署郎,每日政务繁忙,时常要到深夜方归。待得殿下回来了,娘娘再去琼华殿向殿下请安谢恩便是。” 苏渔自是答应了。 等到众人都出去后,云珠一边收拾东西,一边笑着感叹:“奴婢到现在还像做梦似的,小姐竟然真成了楚王殿下身边的侧妃娘娘了。” 苏渔微微而笑,道:“我也觉得宛如梦一般。” 云珠收好东西,走过来,在她旁边坐下,小声与她道:“小姐,奴婢听说,这春夏秋冬四苑,是备给殿下未来的侧妃、孺人们住的。小姐昨晚为何选了秋苑呢?小姐是殿下身边的第一人,该选春苑才对,以后来的人,都要排在小姐后面,不能越过小姐去。” 苏渔轻轻摇头,道:“我的生辰在秋日,便选了秋苑。不过是个名字而已,何必如此要强呢。” 云珠笑道:“小姐总是这样,不争不抢。不过,秋苑也已经很好了。真不愧是王府,随意一处院落都这么气派,庭院里的花木也修剪得漂亮。”她说着,拿起桌上的茶具,笑着道:“小姐您看,连这茶杯都是玉做的呢。” 苏渔伸手接过这白玉的茶杯,便不禁想起了小妹,记得二堂姐有一只上好的羊脂白玉手镯,小妹特别喜欢,每次见到了总是格格笑着伸手去抓。 她也曾私下板起脸来批评小妹,不可再如此无礼。小妹乖乖地点头,却也眼泪汪汪的。她看着可怜,柔声安慰小妹,说姐姐会攒钱也给她买一只白玉手镯。 可她之前攒的钱,几天前全都替那个老人还了债,如今想来,也实在对不起小妹得很。 她想起弟妹,便觉心情有些沉重,不知他们在平津侯府过得好不好。她自作主张,一跃成为了楚王殿下的侧妃,不知伯父伯母心中可有不痛快,会不会迁怒于弟弟妹妹。然而如今时机尚且未到,她也做不了什么。 却又听云珠悠悠叹了口气:“不过,殿下怎么从昨晚到现在一次都没有来看过小姐呢?”她说着,似乎有些丧气,喃喃地道:“小姐,您说,楚王殿下到底是怎么想的呀?奴婢昨儿没陪您进去,但听他们说,是楚王殿下亲自向陛下求娶您的。可是昨夜,楚王殿下却根本没有过来,连今早也没有过来。楚王殿下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苏渔握着茶杯的手不自觉地僵了一下,便想起昨夜的玉兰树下,那人问她:“三年前,你真的见过我吗?” 她心中不觉有些担忧,亦有些惭愧,面上却未显露什么,只道:“我也不知道。不过,能入楚王府,我便已经很心满意足了。”至少,不会再踏上那场噩梦的旧路,齐孝然也不会再白白送命。她微笑看向云珠,道:“好了,别胡思乱想了,忙了一早上了,且去歇一歇吧。” 日头渐渐升起,长日无事,苏渔见那阳光正好,便让人将琴搬出,在院中随意弹了几曲。那几个侍女本不过是十四五岁的半大孩子,都好奇地不住探头偷看。 苏渔见状,便让她们都过来,想坐便坐,想站便站,想听便听,想看便看。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弹琴本是愉悦的,有人倾听,更是加倍的愉悦。 几个女孩儿听着,都不禁赞叹:“娘娘的琴弹得真好,奴婢再没听过这么好的琴声了。” 云珠得意洋洋,道:“当然了,我们家小姐才是真正的才貌双全,不止有天下少有的容貌,琴棋书画也是样样精通。” 苏渔微笑着摇头:“好了好了。” 如此说说笑笑地,倒也不觉得时间慢得太让人心焦了。 苏渔本以为要到晚上才能见到那人,谁知过了午后,正自闲闲翻一本诗集,忽听外面有人道:“楚王殿下到!” 又听人齐声拜贺:“参见楚王殿下,殿下长乐无极。” 苏渔忙也起身,迎了出去,道:“给楚王殿下请安。” 听那人在上座坐了,道:“都退下吧。” 待得众人皆去了,苏渔不待那人说话,便干脆地跪下请罪:“殿下,对不起,我的确骗了您。我之前并未见过殿下,也的确是在恐惧。因为我不想嫁给魏王殿下。可是魏王殿下已经见过我的伯父伯母了,如果我什么都不做,一定会被迫嫁入魏王府的。我自知有错,请殿下降罪。” 夏凤兮道:“你就那么不想嫁给魏王?”他语气平淡,并无讶异之意,似乎在谈论一件早已知晓的事情。 苏渔微微抬头,见他面上并无愠色,只是平静地看着自己,便大了胆子,道:“人都道魏王殿下荒淫无道。” 夏凤兮道:“你为了不嫁魏王,便欲嫁我,你就不怕我与魏王并无二致?” 苏渔微微一怔,随即便带了几分讨好的意味,道:“怎么会?殿下一定比魏王殿下好百倍、千倍。殿下生得这般好看,怎么会是坏人?” 夏凤兮耳根不自觉地微微红了,却道:“巧言令色,毫无道理。” 苏渔低下头:“殿下训斥的是。”她说着,顿了一顿,又悄悄抬起眼睛来看他,小声道:“殿下,谢谢您,谢谢您昨晚没有拆穿我的谎言,更谢谢您愿意娶我。虽然我知道,殿下其实并不喜欢我。我自知罪过,不敢贪求。只要殿下能让我留在楚王府,便是为奴为仆,我也甘之如饴。” 夏凤兮道:“楚王府不缺奴仆。苏渔,你是陛下赐给我的侧妃。我既然答应了娶你,就不会亏待你。”他说着,顿了顿,轻轻续道:“你我既是夫妻,以后便不必跪来跪去,起来吧。” 苏渔没想到他会这样说,微微一讶,便有些惊喜,起身道:“多谢殿下。” 夏凤兮却轻咳了一声,道:“你别误会,我不是因为你。昨夜,我命人调查了你的事,听到了一个有些耳熟的名字。四五年前,我曾随陛下到西南犒赏将士,与令尊有过几面之缘。我见过令尊在战场上的英姿,虽然相交不深,也知令尊是忠烈之士,为大殷江山、万千百姓献出生命。倘若在他身后,海晏河清,可他的遗孤却因失去庇护而受人欺凌,我身为大殷亲王,会感到羞愧。” 苏渔微微一怔,却突然想起上个月,伯父劝她早日解除和齐家的婚约,另寻高枝,她说,她不愿成为背信弃义之人,伯父便冷笑着骂她:“什么信啊义啊,你和你爹一样,就喜欢说这些虚的大道理。三年前,陕关被困,你爹不愿丢下满城百姓弃城而逃,结果怎么样?他死了!留下你们姐弟三人孤苦伶仃,现在太平盛世,可还有谁记得他?不过是人走茶凉罢了。你怎么还不懂得吸取教训?” 她心头霎时间百感交集,一时竟分不清究竟是何滋味,只觉眼眶一烫,落下泪来。 夏凤兮道:“你为何哭了?” 苏渔道:“我只是,有些思念父亲了。”她微一低头,泪水又一次夺眶而出。 夏凤兮站起身来,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只道:“你别哭了。”他长这么大,从来没有哄过姑娘,手足无措了一会儿,拿来绢纸递与她。 苏渔抬眸看了他一眼,伸手接过,小声道:“谢谢。” 她秀美的眸子中泪水盈盈,颇有几分楚楚动人的情致。 夏凤兮别开眼睛,只道:“不用谢。” 直到晚上要睡觉的时候,苏渔还忍不住想起白日的情景。她想,流言就是流言,一半真、一半假。关于美貌的那一部分自然是真的,至于冷心冷面不近人情,便实属是污蔑了。楚王殿下根本就是一个善良又温柔的好人嘛。 云珠过来为她放下帷帐,低头看了她一眼,笑着问:“小姐,您在笑什么呢?” 苏渔愣了一下,问:“我笑了?” 云珠笑道:“是啊,自从下午殿下离开之后,您就总是在笑。您是不是喜欢上殿下了?” 苏渔笑了笑,没有回答,只是轻轻道:“快去睡吧,好梦。” 她说着,伸手拽下了帷帐,眼前便只剩下了一片茫茫的黑暗。她从来都以为爱情只是文人虚无的幻想,而这一刻她却忽然觉得,好像它也是真实存在的,就在此时此刻的她的心里。 它不讲道理,来得突然,好像从她看到他的第一眼就开始了。那样好看的一张脸,就想让他每天都开开心心的,不要有一丝难过。 她自顾自地笑了一下,闭上了眼睛。 夜已过半,湛卢走入书房,道:“殿下,夜深了,明早还有朝会,请殿下早些休息吧。” 夏凤兮道:“知道了。”他放下手中文书,似是微微犹疑了一下,才问:“侧妃可休息了?” 湛卢道:“已近三更了,侧妃娘娘应是已经休息了。”他说着,悄悄看了看夏凤兮的脸色,又道:“属下有几句话,不知当不当讲。” 夏凤兮道:“讲。” 湛卢便道:“殿下,侧妃娘娘入府也算有两日了,殿下为何总是冷落着娘娘呢?属下瞧着,殿下心中分明也是中意娘娘的呀。” 夏凤兮看了他一眼,却道:“我哪里冷落她了?” 湛卢道:“属下斗胆,娘娘入府了两夜,您便独宿了两夜,这还不够让娘娘面上难堪吗?”他说着,悄悄看了一眼夏凤兮,见他竟似若有所思,便轻轻续了下去:“殿下,请恕属下多嘴。属下跟随殿下十年,看得出殿下对娘娘的心意,可娘娘是不会知道的。殿下这样下去,只会让娘娘以为殿下不喜欢她、不情愿娶她,娘娘一定会很伤心的。下人们也会因此误会,而轻慢娘娘。还望殿下三思。” 他说毕,微微低下头去。他知道这位主子一向不喜人多嘴,可是这件事,他实在忍不住多言几句。主子向来不近女色,好不容易娶了侧妃,且又是个极美极和顺的女子,分明与主子是天生一对。而主子面上虽是淡淡的,但分明也是上了心。这样一对璧人,若彼此误解,未成良眷,实在是令人觉得可惜。 他正想着,却听夏凤兮道:“让吴侑明早再送些珠宝和绸缎去秋苑。” 湛卢怔了一下,答应道:“是。” 第8章 今晚殿下便会来了 次日一早,用过早膳之后,吴侑又带着奴仆们送来许多珠宝与绸缎,笑眯眯地奉承着。 苏渔客气地谢过了,又问:“殿下此刻做什么呢?” 吴侑道:“殿下去早朝了,不过这时辰也快要回来了。” 苏渔便问:“殿下回来之后,一般又做些什么?” 吴侑笑道:“大多是与太府寺的郎官们议事,或者看些呈上来的文书、节略。娘娘许不知道,咱们殿下虽然年轻,却勤勉,连陛下也常夸赞呢。” 苏渔与他闲聊一会儿,看着他去了,听云珠欢欢喜喜地笑道:“殿下待小姐真好,果然殿下也是很中意小姐的,小姐的福气要来了!” 苏渔却没有她那么激动,想了想,道:“我前日晚上入王府,昨日清晨有赏,今日清晨也有赏,且都是在辰时三刻,可能是某种规矩吧。” 云珠不愿相信,道:“可是吴总管说得清清楚楚的,是殿下的赏赐。” 苏渔笑着看她,问:“你还记得戏文里,皇帝晋封妃嫔的册文是怎么写的吗?” 云珠问:“怎么写的?” 苏渔道:“‘奉皇太后慈谕,册封某某某为贵妃’,可那又岂是真的皇太后的意思?” 云珠听她如此说,不觉有些泄气,颓然趴在桌面上。却见她始终神色自若,不紧不慢地翻着手上那一本《南华经》。 窗外鸟儿叽叽喳喳地叫着,在这安静的早晨,格外悦耳好听。云珠被吸引了注意力,转眼便忘了刚刚的失望,趴到窗边乐呵呵地去看鸟儿了。 苏渔左手边堆了一沓书,足有一尺多高,排着队等她一本本读来。 小时候她在桐陵,生活总是无拘无束,而到了平津侯府,规矩便大了。 过去她常随父亲跑马射猎,到了京城,伯父伯母看不顺眼,说:“哪有姑娘家的样子。” 她向来最骄傲的便是那一手好琴,从小母亲手把手地教来,多少琴师大家都赞不绝口,伯母却嗤之以鼻,只道:“靡靡之音,下九流倡优的行当。” 她喜欢读书,多跑了几趟书房,伯母亦心生不满,明里暗里的责备:“一个女孩子家,天天地读书,还能读出个状元不成?倒是耽误了你哥哥弟弟的正经功课。” 那些年里,伯父伯母把书房锁了,亦不许她骑马,也就只有那一把从老家带来的旧琴,始终不离不弃地伴着她了。 而如今到了这楚王府中,金银玉器自不消多说,最让她惊喜的是,单这秋苑的藏书阁,就比平津侯府的书房大了几倍,琳琅满目的藏书几乎让她看花了眼,简直不知先看哪一本好。 唯一遗憾的是,她雅好琴乐,秋苑的藏书阁中,却少有琴谱乐章。 昨夜她在藏书阁找书时惋惜了一句,一旁执灯的瑜宁便笑着道:“咱们这个书房到底是小了些。娘娘要找什么书,殿下的含章阁里必是有的。据说含章阁里藏书过万,甚至不乏许多珍本、孤本呢。” 苏渔听她如此说,不禁心生向往。 云珠见她露出期待之色,在一旁小声道:“下次殿下来的时候,小姐求求殿下,也许殿下会答应让小姐去看书呢。” 苏渔点了点头,心中却想,算了吧,才骗过人家,人家不与她计较已是宽宏,她又怎好再提什么要求呢?过段日子再说吧。 如此,她们主仆二人一个看书一个逗鸟,倒也和谐。过了近一个时辰,听得外头响起了些声音,云珠好奇地跑了出去,不一会儿,又兴冲冲跑了回来,向苏渔道:“小姐,我听如雅她们说,好像是殿下下朝回来了。难得殿下回来这么早,小姐快去找殿下吧!” 苏渔抬头看了她一眼,目光又落在书页上,道:“别胡闹了。你没听刚刚吴总管说吗,殿下便是回来了,也多是有政务的。” 云珠有些失望,也没再说什么。 苏渔继续看书,却不知怎的,总有些心不在焉的,一句每每读了半句,思绪就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她索性放下书,起身道:“走吧。” 云珠不解,微微睁大了眼睛看她,问:“去哪儿?” 苏渔面上有些不自在,只道:“看得闷了,出去走走。” 云珠怔了一下,了然地笑了:“好。” 说是随便走走,可不知不觉,便走到了议事厅门外。却觉此处格外寂静。大门紧紧掩着,唯有两扇窗户半开,隐约能看到大厅里夏凤兮正与一些官员们商议着什么。 湛卢守在门口,见到苏渔过来,忙迎上前去,行过了礼,问:“娘娘可是找殿下有事?” 苏渔道:“没事。我不过四下走走,无意打扰殿下。”说着,也觉自己有些可笑了,她本不是那样莽撞的人,怎的今日被云珠一怂恿,就做了这样不知所云的事。 她方才转身要回去,却听有人叫住了她:“等等。” 她回过头,见竟是夏凤兮走了过来,不禁惊讶。他走到她面前站住了,问:“你有何事?” 苏渔有些尴尬,又觉抱歉,道:“对不起,打扰到你了。我不过闲来无事,与云珠随意走走,我以后会注意的。” 夏凤兮却道:“无妨。这里也是你的家,没有哪里不能去。” 苏渔心头微微一动,忍不住抬头看他,问:“那我可以去含章阁看书吗?” 夏凤兮道:“可以。” 苏渔不禁惊喜,眼中绽出光彩来,笑道:“谢谢殿下!” 却听湛卢禀道:“殿下,姜世子来了。” 苏渔听说,微微低下头,道:“殿下既然还有事,那妾身先退下了。” 她方才离开,姜成便过来了,他与她擦肩而过,又回头看了一会儿她的背影,笑了:“那就是陛下赐给你的侧妃?不错嘛,是个美人,倒也不算太委屈了你。” 夏凤兮心情看起来却不怎么好,冷淡道:“有事说事。” 姜成笑道:“哎,凤兮,你怎么这么无情,我们都多久没见了?我今日方随叔父进京,连家都没来得及回,就来找你了,还不是因为听说陛下强塞了个美人给你,怕你不高兴,特地备下几坛好酒来安慰你。如今看来,倒是我杞人忧天了。” 夏凤兮道:“不是陛下强塞的。” 姜成微微一讶,便笑:“可以呀,凤兮大少爷转性了,那位姑娘可真是了不起。” 夏凤兮看了他一眼,道:“你若没什么正经事,我便送客了。” 姜成笑道:“别啊,这就是正经事啊。凤兮,别人不知道我可知道,三年前你在猎场受伤被一个姑娘救了,她留给你一个指环就消失不见,勾得你一心一意想着她,连陛下的指婚都再三推拒,惹得陛下圣心不悦,怎么突然就想开了?当然了,你这侧妃确是倾国倾城,可是傅家小姐杨家小姐还有我家几个妹妹,哪个不是花容月貌的美人,你何时拿正眼瞧过?”他说着,不禁笑了两声,“这下好了,我还挺替你高兴的,我以前真怕你这死心眼一辈子都拗不过来,白瞎了你这么好的皮囊。” 苏渔离开议事厅,便去了含章阁。果然含章阁门前的侍卫皆恭然行礼,却未有阻拦。进了含章阁内,见里面确如瑜宁所说,宽阔广美,书盈四壁。一个又一个的隔间,分类别类地摆放着不同的书籍。文山书海,简直让人炫目。 苏渔在二楼找到了收藏着琴乐之书的房间,满满当当几个柜子的乐谱,真是她生平见所未见。她看看这本,又瞧瞧那本,心中欢喜又激越,想她以后的日子可有的学了、有的忙了。 她从含章阁离开的时候,已近黄昏,方才和云珠转过花丛,却听有婢女在窃窃私语,一人道:“陛下赐婚,谁又能拒绝呢?不过殿下摆明了,是没把她放在眼里。那一位自前日入府到今日,连着两夜了,都是独守空闺。” 另一人接口道:“是了,殿下这样冷着她,显见是厌弃她的。侧妃?不过是个摆设罢了,真真是可怜又可笑。” 二人说着,不免低声笑了起来。 云珠大怒,道:“谁在背后议论侧妃娘娘,还不快滚出来!” 那二人大惊,忙从院墙后出来,惊慌失措地跪下请罪。 苏渔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两个婢女,不免有些无奈,她们说她的坏话,怎么也不知找个没人的地方呢。偏偏被她听到了,多尴尬,也实在是她们倒霉。 倘若只她一人听到,大约充耳不闻也就过去了,偏生云珠火爆,愤然道:“还不掌嘴!” 那二人忙不迭地自扇耳光,口中道:“奴婢该死!娘娘息怒!” 苏渔本是平和散漫之人,若是放在平日,她们道完歉了,也就算了。可如今阖府上下都瞧着她这位新侧妃呢,若是让旁人以为她这位侧妃柔弱可欺了,以后怕是也没有什么安生日子过了。 她道:“好了,别打了。我来王府不久,不知规矩。云珠,你带她们去找吴总管,问问背后非议主子,该当如何?” 那二人忙叩头道:“奴婢们知错了,求娘娘饶了奴婢们这次吧。” 苏渔又道:“云珠,见了吴总管,帮她们求个情,说她们年少不知事,别罚重了。但若不罚,我也不依,难不成我身为楚王侧妃,便是人人可欺吗?” 云珠应了是,那二人无奈,只得跟她去了。 方才议完了事,夏凤兮正翻着太府寺刚呈上来的节略,见湛卢走了进来,却是有些踌躇地站在一旁。 夏凤兮问:“何事?” 湛卢道:“回殿下,是侧妃娘娘的事。” 夏凤兮闻言,目光从书上抬起看向他,湛卢便向前靠近一步,将方才的事原原本本说了一遍,便见夏凤兮面色一沉,命道:“叫吴侑过来。” 云珠端茶进了房内,苏渔接过茶盏,便听云珠道:“小姐别生气了,那两个轻嘴薄舌的丫头已经被罚过了。听说殿下都为此动了怒,因治下不严罚了吴总管呢,可见,殿下还是很疼小姐的。” 苏渔抿了一口茶水,道:“我并没有生气,我只是……”只是有些担忧罢了。她不欲说下去,微笑道:“对了,云珠,把文房四宝摆上吧,你瞧如今窗外暮色甚美,若不入画,实为可惜了。” 云珠答应着,犹豫了一下,却道:“如此良宵,小姐,您就打算一直这样、只与笔墨为伴吗?毕竟……毕竟殿下是小姐的夫君啊,在楚王府,如果得不到殿下的垂怜,日子不会太好过的,像是今天这样的事,以后……”她到底没有说下去。 苏渔却道:“或许,今晚殿下便会来了。” 云珠有些惊讶,问:“小姐怎么知道的?” 苏渔道:“今日的事传得沸沸扬扬,殿下也已听说了。归根结底,是殿下冷落我,下人们才会轻视我。殿下说过,他既答应娶我,就不会亏待我。殿下是重诺之人,应当不会言而无信的。” 第9章 他躲过了她的吻 这夜,苏渔一幅山水图画到一半的时候,果然听到外面请安声响起:“参见殿下。” 苏渔微微回过身,便见夏凤兮走了进来,此时已近二更,众人会意,掩了门纷纷退下。 苏渔迎上前,道:“殿下。” 却见夏凤兮看了她一眼,便别开了目光,问:“你在做什么?” 苏渔道:“无事,随意游戏几笔,让殿下见笑了。” 夏凤兮走至案边,看了几眼画中的山水,有些干涩地开口,道:“你画得很好。” 苏渔素以丹青为傲,见能得到他的赞赏,笑了笑,道:“多谢殿下夸奖。” 夏凤兮没有再说什么,他素来喜怒不形于色,此时表面还是平淡如常,内心却已是有些乱了方寸,似乎从记事起,便再没有过如此刻般慌乱的时刻。 他二人沉默了许久,房间静得几乎能听到人的呼吸声和风吹窗子的声音,夏凤兮终是开口,他道:“夜深了,休息吧。” 苏渔道:“是。妾身伺候殿下安歇。” 夏凤兮没再说话,算是默许。苏渔便走上前,抬手碰上他的衣襟,见他神情始终淡淡的,耳根却已是红得要滴血。 夏凤兮垂着眸子看着苏渔,看着她白皙晶莹的手指在自己胸前划动,一点点将衣衫解开,看着她长长的睫微微颤着,似乎在挠着他的心。他开口唤她,声音有些微哑,道:“苏渔。” 苏渔抬起眼睛看他,问:“殿下,怎么了?” 少女的眼眸比夜空的星星更亮,夏凤兮喉结微微一动,修长的手轻轻扶起她的脸。他心头有些发烫,闭上那双好看至极的眼眸,慢慢低下头去。 万籁俱寂,他只听到自己的心跳兵荒马乱,失了阵脚。 苏渔亦轻轻闭上了眼眸,而恍惚间,却似乎又回到了那个梦中。 魏王狞笑着来抓她,她吓得直躲,却被他一把抓了回来,强按在案几上欺身而下。 她全身剧烈一震,猛地睁开眼睛,用力推开眼前之人。 她如溺水般紧促地喘息着,慢慢才看清,在她眼前之人,不是魏王夏江楚,而是楚王夏凤兮。 夏凤兮猛地被人推开,不觉愣在原地,被少女用力推开的地方隐隐作痛。他微微皱起眉头,问:“你怎么了?” 苏渔如梦初醒,惊慌失措地道歉:“对不起,殿下,对不起。” 在那个梦中,她也是这样一把推开了魏王,换来的是魏王的勃然大怒、和狠狠一记耳光。她那时顾不上疼,转身便要跑,却被侍卫拦下了,听魏王在背后破口大骂:“贱人,你现在是本王的女人,伺候本王就是你的本分!滚回来!” 她逃无可逃,感觉魏王从身后一步步走了过来。她怕极了,一眼瞥到旁边矮桌的白瓷花瓶,心中一横,摔碎了花瓶,捡起一块瓷片用力划破了脸,鲜血顺着她的下巴一滴滴流了下来。她已觉不到疼,含泪瞪着魏王,一下又一下,直将这张美丽绝伦的面容划到面目全非。 那日,魏王没再碰她,却也没有放过她。她在几名壮汉的拳打脚踢中晕过去了一次又一次,她许多次以为她要死了,可最后却还是活着。 她被关在又阴又冷的地牢里三天,才被人带了出来。那一天,他腰斩了齐孝然,他要她亲眼看着,在看着她的泪水落下来的那一刻,他笑出了声。 她从来没有后悔过反抗魏王,他就是一个披着人皮的禽兽,她宁可死,也不愿沦为他手中的玩物。被他的手下打得死去活来时没有后悔过,被关在阴冷的地牢里奄奄一息时没有后悔过,在许多个以为自己将要死去再也见不到第二天的太阳时,也没有后悔过。 但看着齐孝然被腰斩那一刻,她后悔了。那样一个鲜活的、无辜的生命,就那样消失了,因为她而永远地消失了。如果她没有拒绝那个人,也许齐孝然就不会死。早知道会这样,不论当时多害怕,她都不会躲开了。 苏渔头脑一片混乱,她竟又闯祸了,闯了滔天大祸,她该如何弥补?她面色惨白,如惊弓之鸟般,慌乱地去解自己前襟的钮扣。 解到第二颗钮扣时,手却被人轻轻握住了,苏渔微微抬起头,正好对上夏凤兮俊美的眼眸,他不似夏江楚那般暴怒,只是平静地看着她,道:“算了。” 苏渔不知为何鼻子一酸,竟险些流下泪来,如同劫后余生一般。她低着头嗫嚅着道:“殿下,你不要误会。” 她想解释,却不知从何开口。 当初拉着他的衣袖求他将自己纳入王府的是她,今日发落了那两名背地里说闲话的婢女的是她,可等到他为了顾及她的颜面,而来到这里的时候,狠狠推开了他的人,竟也是她。倘若她是他,一定也会觉得很莫名其妙吧。 夏凤兮看向苏渔,明明被推开的人是自己,可她却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仿佛是自己欺负了她一般。可看着她惨白着一张脸惊慌失措的模样,他却怎么也生不起气来,反倒觉得心中莫名难受得厉害。 他道:“你不用勉强。” 苏渔眸子微微震动了一下,在那个令人窒息的噩梦,一幕幕挥之不去的画面如同漫天黑压压的乌云,而眼前的少年,却似一抹皎白月光。月光洒下来,乌云便都散去了。 她迟疑了一会儿,走到了他的面前,她伸手扶住他的肩膀,慢慢踮起脚尖,想要继续刚刚未完成的吻。 他却别开脸,躲过了她的吻。 他要的不是这个。 不是她囿于身份,不是她履行义务,他不是她用来完成楚王侧妃这个身份的工具。他是一个人,有期待、有欲求的人,他要她有一天不为其他,只为了心中的情意,再来吻他。 他拉下她的手腕,道:“我说了,不用勉强。” 她愣在原地,看着他转身离开,心想,他果然还是生气了吗? 他好像能听到她心里在想什么似的,停住步子,微微侧过脸,解释道:“我还有些文书没看,你先睡吧。”他顿了一顿,又补充了一句:“今晚我会留在这里。” 说毕,方才推门出去了。 等到夏凤兮深夜回来,房中已是寂静无声。唯有一盏昏暗的小灯还亮着,似乎在等待他回来,床上有人,大概已经睡去了。这种感觉很陌生,却似乎还不坏。 夏凤兮眸光亦不由得柔和了几分,他熄了灯,借着月光极轻地上了床。方才躺下,却听苏渔道:“殿下。” 夏凤兮轻轻道:“是我吵醒你了?” 苏渔道:“不是,我在等你。” 夏凤兮嗯了一声,等了许久,也没听她续下去,便问:“怎么了?” 苏渔道:“今天……对不起。” 夏凤兮道:“没有什么对不起,你只是不喜欢魏王,但不代表你就——”他说到这里停住了,似乎有几分不情愿说下去,顿了一顿,还是道:“喜欢我。” 苏渔嘴唇轻轻动了一下,想要否认。但想她此刻的否认,大概只会让对方觉得可笑和虚伪吧。她迟疑了一会儿,终是什么都没有说。 夏凤兮等了许久,什么回答也没有等到。他胸口隐隐有些发闷,索性闭上眼睛,不愿多想。却觉一只柔若无骨的手犹疑着、试探着牵住了自己。 他微微一怔,唇角忍不住轻轻勾起了几分弧度,他反手与她相握,轻声道:“快睡吧。” 第10章 她的软肋 这一夜,苏渔睡得无比安稳。梦中似乎又回到了年幼之时,与父母家人其乐融融的场景,那是恍若隔世的幸福。 早上醒来,她手指轻轻一动,便听夏凤兮道:“你醒了。” 他清晨的声音微微带了几分沙哑,苏渔听在耳中,便觉心头如有轻风拂过,阵阵发痒。她想起自己一直拉着夏凤兮的手不放,不由得悄悄红了脸庞,却眷恋那份温暖,不舍放手,轻轻问:“殿下,你醒了多久了?” 夏凤兮迟疑了一下,才道:“刚醒。”他说着,却收回了手。 苏渔便觉心中空了一下,见他起身更衣。 清晨的霞光从窗外透进来,映着少年修长的身影,皑如天上雪,皎若云间月。如斯美景在前,竟令人一时忘了呼吸,不知今夕何夕。 夏凤兮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微微别开脸去,问:“看什么?” 苏渔一愣,才发觉自己竟一直盯着人家看。她微微有些尴尬,低下头去,道:“对不起。” 他没有说话,她也不敢再抬起头来了,只低头盯着自己的衣带。听得先是细碎的衣料摩擦声,而后又响起了玉石相碰的玎珰声。 感觉他要出去了,她终于鼓起勇气说了一句:“积石如玉,列松如翠。” 夏凤兮微微怔了一下,已经立夏了,房间里闷热得很,他面上有些发烫,却只是若无其事地道:“我等你用早膳。”便推门出去了。 苏渔抬头看着他背影离开。 “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她盼他能听懂,却也有些怕他听懂。她也不知怎么就鬼使神差地念出了那句诗,也许是刚才看了他太久了,想着该要赞美一句,才算礼貌。正如昨晚他看了她的画许久,也夸了她一句。 云珠看着楚王殿下和自家小姐一同用早膳,只觉笑意怎么也压不住,越看越觉得这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 早膳过后,苏渔问:“殿下今日不去早朝吗?” 夏凤兮道:“今日不是朝会日。”他顿了一顿,命湛卢道:“让他们进来。” 苏渔转头看去,不多时,便见湛卢带进来了两个小孩子,头一个是十一二岁的清秀少年,已有了几分大人的稳重,后面跟着的是个三四岁的小女孩,还是一团稚气,竟是自己的弟弟苏炎和妹妹苏蝶。 苏蝶看到苏渔立时便开心了起来,一路小跑着扑入苏渔怀中,半是呜咽半是撒娇地道:“姐姐,你这几天去哪儿了?我好想你呀!” 苏炎年长几岁,便矜持得多了,他走到苏渔身边,小声叫了一声:“姐姐。”眉眼间也是掩不住的欢喜。 苏渔看了这个又看那个,眼眶热得厉害,却忽地想起什么,道:“你们给殿下请安没有?” 两个孩子乖乖巧巧地,给夏凤兮行了礼,道:“参见楚王殿下。” 夏凤兮点了点头,道:“起来。” 苏渔看着夏凤兮,她许多话哽在喉中,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只是道:“殿下,他们……” 夏凤兮看向她,那素来淡漠无情的眸子,才似乎有了几分温度,他道:“他们有些天没有见到你了,你陪一陪他们吧。” 苏渔看着他起身离开,回头望向弟妹,便觉泪蒙了眼睛。在那个梦里,多少次她想设下圈套杀了魏王,哪怕玉石俱焚,也在所不惜。她不怕死,可每当想到她年幼的弟弟妹妹,想到他们还有那么长的一生要走,便下不了手。 她拥住她的弟弟妹妹,无声地流下泪来,这是她的软肋,也是她咬碎了牙也要坚强的理由。 等到哄好弟弟妹妹,已近正午。苏渔有事想要拜托夏凤兮,便去书房找他。走到门口,却突然停下了步子。 她想,他为什么会把她的弟弟妹妹接过来呢?她来王府的那一夜,他命人调查了她,由此知道了她父母早逝、寄人篱下,或许也就想到了她一母同胞的弟弟妹妹,是她心中难舍的牵挂。 苏渔心中滚烫得厉害,想,那个冰冷的少年,分明是最温柔的人啊。 她让人通禀了,进了书房,行了礼,道:“见过殿下。” 夏凤兮并未抬头看她,问:“怎么了?” 苏渔道:“谢谢你,殿下。”他帮了她那么多,岂是一个谢足够,可她能做的,也只是单调地重复着道谢。 夏凤兮写完了那行字,收笔搁回了笔架,方才抬头看她,道:“你我夫妻,何需言谢。” 苏渔怔了一下,便微微地笑了。 夏凤兮道:“过来坐。” 她谢过,在他旁边坐下了,犹豫了一会儿,伸手握住了他的手,轻轻道:“殿下帮了我许多,我真的很感激殿下。”她看向他,目光诚挚,“我能如何回报殿下呢?” 夏凤兮问:“高兴吗?” 苏渔笑了笑,道:“嗯,见到弟弟妹妹,我很高兴。” 夏凤兮道:“如此便好。” 他语气如常平淡,苏渔听着,却觉心跳无端漏跳了一下。 她稳了稳心神,开始说正事,道:“殿下,我虽然挂念弟弟妹妹,但又怕伯父伯母不允许我带走他们。” 夏凤兮淡淡道:“他们不敢。以后苏炎和苏蝶就留在楚王府吧。” 苏渔却道:“殿下,我有一件事想拜托你。” 夏凤兮道:“你说。” 苏渔道:“我想给姨母写一封手书,请殿下派人将炎儿和小蝶送到姨母府上小住,可以吗?” 夏凤兮轻轻皱了皱眉,问:“为何?”他顿了一顿,又问:“这里不好吗?” 苏渔道:“怎么会?但是炎儿和小蝶毕竟还是小孩子,难免顽劣,惹殿下烦心。” 夏凤兮道:“我不会。” 他不喜欢小孩子,更不喜欢吵闹。但他知道,那两个孩子是她在这世上最亲的亲人,只有把他们留住,才会让她把这里真正当作是自己的家。 苏渔没再说话。 她很惭愧,她喜欢他,可她不相信他。 与其说不相信他,不如说她几乎谁也不相信。自从双亲离世,在这人世间命如浮萍,此心已千疮百孔。她早已失去了,再去相信一个人的能力。即便他那样好,于她有恩,她也不能完全信任他。 她的弟弟妹妹,是她的软肋,她想把他们妥善藏好,藏到自己安心的地方。 夏凤兮看向苏渔,见她乌发如绸,面色莹白,看似娇弱楚楚,而柔韧到了极处,竟是不可弯折。 他有些无奈,道:“好吧,依你。” 苏渔道:“谢谢殿下。” 他没有说话。 直到她将要出门的时候,才被他在背后叫住了:“苏渔。”她回过头,逆着光看不清他的神色,听他道:“昨晚,湛卢去接那两个孩子,在苏府门外遇见了一个人,齐孝然。听说他这几日多次登门苏府,探问你的消息。” 苏渔沉默了一会儿,道:“殿下既然调查过我,应该知道齐孝然。” 夏凤兮看向她,道:“他与你曾有婚约。” 苏渔道:“是,他还是我的远方表哥。我的父亲和孝然哥哥的父亲是至交好友,三年前,由长辈作主,为我和孝然哥哥定下婚约。孝然哥哥对我而言,如同兄长,如同好友,也仅此而已。” 她看不清夏凤兮面上的神色,只听他问:“你想见他吗?” 她想。 她想看到他安然无恙地活在这世上,想看到他明朗的笑容如同从前一样。她更想让自己从那场噩梦中彻底醒过来,她没有害死他,那不过是一场梦。 可她却握紧了拳头,道:“不想。” 夏凤兮移开了目光,道:“好。”他看得到她眼中的不舍,但他不想看到。 第11章 是齐公子写的 分明还是晴天,转眼就下了雨。窗外雨丝淋淋沥沥,万千雨丝细如牛毛,连成一片茫茫的雾色。 大殿中,夏槿之放下棋子,微笑道:“我输了。” 夏凤兮道:“四哥,承让。” 夏槿之微笑道:“看你似乎有些心神不宁,可是因丈地之事而烦忧?我虽素来不问朝政,也知此事阻力委实不小,豪强列绅隐占土地颇多,要查下去,并非易事。” 夏凤兮道:“如今土地兼并剧烈,加以官绅包揽、农民迁徙,里甲户丁和田额多有不实。赋税不均和欠额,也皆与土地隐没不实有关,清丈土地之事势在必行。我既忝居太府寺卿之位,自不能做壁上观。” 夏槿之道:“此番改革,固然功在社稷,却也难免动了一些人的饭碗,得罪一些人。” 夏凤兮道:“我只愿为国尽忠、为君分忧,至于其他,并不在意。四哥,再来一局。” 夏槿之笑道:“如今小雨淅沥,又正好碰上休沐。五弟,你方才新婚,合该陪一陪夫人,我若再坐下去,只怕你心中要怪我不解风情了。”他说着,却觉对面之人眸色微微暗了一下,便问:“怎么了吗?” 夏凤兮只道:“没事。” 夏槿之笑道:“年轻夫妻,总要慢慢磨合。对了,虎贲军下午要在比武场考校剑术,听说陛下兴致不错,会御驾亲临。外面的雨渐渐小了,看这天,不出半个时辰便会放晴。五弟若是无事,不妨与侧妃一同入宫向陛下请安,看看虎贲郎们的功夫解闷。” 夏凤兮神色微微僵了一下,道:“虎贲郎?” 送走苏炎和苏蝶,云珠颇有些不舍,叹:“咱们宅子那么大,下人们那么多,小姐怎么不求求殿下,把公子小姐留下来作伴呢?” 苏渔慢慢画一幅梅花,只道:“他们不适合留在这里。” 云珠正自长吁短叹,却见瑜宁走了进来,行过了礼,笑着道:“娘娘,殿下让人来传话,邀娘娘一同到宫中看虎贲郎们的比试。” 云珠在旁听着,又高兴起来,笑着道:“果然殿下什么都想着小姐,去宫中看比武,也要邀小姐同往。” 苏渔心中却有些忐忑,羽林军和虎贲军是陛下的两队亲兵,齐孝然便是虎贲军中郎官,夏凤兮既查过齐孝然,应当不会不知,却邀她同去校场,未必没有试探之意。 可她若是推拒不去,岂非又有心虚之嫌?她曾与夏凤兮说,齐孝然对她而言,如兄如友。既是如兄如友,又有什么好避嫌的? 何况,她亦是想去的。她想再看看齐孝然生龙活虎的样子,让那场噩梦彻底从她生命中过去,也让那些本就不该存在的愧疚和痛悔得以解脱。 而且,她也很想与他一同出游。 雨渐渐歇了,苏渔到的时候,夏凤兮已经在马车上等着了。他看到她上来,微微抬了一下眼睛,道:“怎么这么久。” 苏渔微笑道:“对不起,让殿下久等了,只因这是第一次随殿下入宫,所以梳妆得久了一些。” 这是第一次作为他的侧妃出现在众人面前,但愿不要让他觉得丢脸才好——不只是不丢脸,她私心里想着,希望他能因她而觉得添彩才好。 夏凤兮却道:“你想给谁看?” 午后的日光分明是暖融融的,慵然地晒着楚王府的马队。可马车内的空气却似乎一瞬间凝滞了起来,一点一点地冷了下去。 许久,苏渔方才开口打破这片沉默,她温然笑道:“殿下光华绝世,妾身作为殿下身边的人,总不好让殿下面上无光不是?虽然妾身蒲柳之姿,无论如何,在殿下身边都难免黯然失色就是了。” 夏凤兮道:“怎会。”他顿了一顿,微微有些歉意,轻轻道:“对不起,我今天心情不是太好。” 苏渔微笑着道:“妾身的错,妾身以后不会让殿下等这么久了。” 良久,他才低声道:“再久一点也无妨。” 等到了校场,比试早已开始。皇帝看到他二人不觉微笑,道:“你们来得正好,坐。” 苏渔从前未敢直视过皇帝,此时方才看清,不觉微微一怔。 不想皇帝竟是如此年轻俊美,虽听闻皇帝已至而立之年,而看去不过二十出头的样子,英风四流,玉树临风,更兼气度贵重,颇有几分不怒自威,与夏凤兮兄弟真是交相辉映、流光溢彩。 夏凤兮落了座,见姜添叔侄也陪在一侧,姜成看到他,似乎有些意外,隔着老远冲他眨了眨眼睛。 苏渔对比武并无兴致,但她素来修养极好,虽然心中昏昏昧昧,面上却半分也不露出,仪态端庄而有礼。 正是无趣之时,却见那个熟悉的影子上了场,一个、两个、三个……一个个郎官在齐孝然手中败下阵来。 这才应该是他的人生,她到底没有毁了他。 她看着,轻轻勾起了唇角,眼前却有些模糊不清。她没有欠他一条命,没有欠他一世平安,不用日日夜夜为悔恨和愧疚折磨。这才是真正的现实,真好。 却听夏凤兮凉凉开口:“可是风太大了?” 苏渔微微回过神来,问:“什么?” 夏凤兮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道:“没什么。” 苏渔这才惊觉,不知何时自己竟微微有些红了眼眶,不禁颇有几分尴尬。 又听得一阵叫好,便见一名郎官重重跌下比武台,齐孝然已连胜四场。 皇帝不免微笑,问左右:“这个少年不错,叫什么名字?” 虎贲中郎将沈绛道:“回陛下,此人姓齐名孝然,是去年新进的虎贲郎。” 皇帝微微点头,道:“赏。” 岂料齐孝然却道:“微臣叩谢陛下恩典。微臣斗胆——”他说着,看向苏渔,苏渔与他目光一触,忙忙避开,听他续道:“听闻楚王殿下剑法精妙,不知微臣是否有这个荣幸,请楚王殿下赐教一二?” 沈绛面上变色,喝道:“放肆!” 姜成摇着扇子笑道:“小子,你剑法不错,可若向楚王殿下挑战,还差得远了。” 沈绛见他一动也不动,不禁着急起来,低叱道:“孝然,不许无礼!快向陛下和殿下请罪!” 夏凤兮却站起身来,道:“可以。” 沈绛忙回身请罪:“陛下恕罪、殿下恕罪,都是微臣管教无方,微臣回去之后定当好好罚他。殿下身份高贵,岂能与郎官同台竞技。” 皇帝却抬手止住他的话头,道:“无妨。”他转头看向夏凤兮,微笑道:“阿凤,你若有兴致,便去玩一玩吧。” 苏渔心中不免焦忧,早就听闻楚王殿下自幼拜剑圣为师,习得武艺精绝,京城一年一度的紫霄会上,连占三年魁首。在那场梦里,楚王殿下也曾带兵平定南壤之乱,立下赫赫战功。而齐孝然连战半个多时辰,已是精疲力尽,竟还敢向他发起挑战。 更要紧的是,夏凤兮贵为亲王,齐孝然不过一介区区郎官,倘若齐孝然出手过激、有失轻重,难免惹祸上身,而夏凤兮便是“失手”取了齐孝然性命,怕也不是什么大事。 念及至此,苏渔伸手拉住夏凤兮的袖角,努力组织着语言,低声劝道:“殿下,虽是比试,却也都是真刀真枪。殿下千金贵体,岂容丝毫损伤?还请三思。” 姜成忍不住笑道:“殿下与侧妃娘娘当真是恩爱有加。娘娘不必担心,这世上能伤到殿下之人,可谓寥寥无几。” 夏凤兮低头看向苏渔,他眸中冷得不含一丝温度,只道:“我有分寸。” 苏渔无奈,只得放了手。 她看着他走了过去,正是心中不安,忽觉云珠轻轻扯了下她的衣袖,她转过去,问:“怎么了?” 云珠附在她耳边低声道:“刚才有位郎官,让奴婢转交一张纸条给小姐,好像……好像是齐公子写的。” 苏渔心中一紧,低声叹:“这也太大胆了,纸条呢?” 云珠小心翼翼地将手中纸条渡与她掌心,苏渔悄悄展开,只见上面是熟悉的笔迹,写道:“酉时二刻西华门见,孝然。” 苏渔看毕,将纸条藏于袖中。 湛卢看了苏渔和云珠一会儿,上前斟了茶为苏渔奉上,道:“侧妃娘娘请用茶。” 苏渔不疑有他,接过,道:“多谢。” 苏渔正自心神不宁,却听得周围人一阵惊呼,便见齐孝然被剑气震得后纵而起,摔落在地。当是时,夏凤兮挺剑而刺,直指那人胸口,眼见便要长剑穿胸而过,血溅当场。 苏渔大骇失色,几乎连呼吸也丢了,却见那柄长剑抵着齐孝然胸口停了下来。恍然间,她似乎惊得站起身来,而回过神来,却仍只是坐在那里。 姜成抚掌笑道:“漂亮!凤……殿下!” 齐孝然捂着胸口难受地咳了两声,低低道:“微臣……输了。” 夏凤兮那俊美无俦的面孔冷冰冰的,他看了齐孝然一会儿,方才收回了剑。 苏渔看着夏凤兮重新在她身旁坐下,尚自有些惊甫未定,她苍白着脸勉强笑了一下,道:“恭喜殿下。” 夏凤兮却看也没有看她一眼,兀自饮酒,一言不发。 苏渔暗自叹了一口气,深感焦头烂额。这一位显然是生气了,那一位还在约她私下相见。 她心中有些无奈,齐孝然怎地这般莽撞,又是当众向夏凤兮挑战,又是派人私下传信,全然不顾她如今已是亲王侧妃,此地更是皇宫内苑,一个行差踏错,他二人都会万劫不复。 虽然如此,她又如何忍心怪罪?这就是齐孝然啊,重情重义,率性冲动,若非如此,那场梦中也不会为她忤逆魏王、落得身首异处的下场了。 她想,如今之计,也只能尽快找个机会与他相见、好好安抚了。若不然,只怕他会闹出更出格的事来、难以收场。 比试结束后,众人恭送皇帝离开。夏凤兮刚要走,却听姜添叫住他道:“殿下请留步。” 夏凤兮回头见是他,道:“老师。” 苏渔见他们似乎有话要说,便想正好趁此机会去赴齐孝然之约,便道:“那妾身先出去了。” 夏凤兮点了头,她便与云珠离开了校场,直奔西华门而去。 薄暮时分,晚霞如绮,苏渔到西华门时,见齐孝然正独自徘徊于宫门之下,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颇有几分寂寥的意味。 苏渔走上前去,道:“孝然哥哥。” 第12章 她现在是本王的侧妃 夏凤兮与姜添说了几句话,出了校场,却不见苏渔的身影,问湛卢:“侧妃呢?” 湛卢犹疑了一下,低声回道:“殿下,方才有人交给侧妃娘娘一张纸条。”他说着,将那纸条呈上。 西华门外,齐孝然皱紧了眉头,道:“我不信,苏渔妹妹,这是不是你伯父伯母逼你的?” 苏渔道:“我说过了,这是我心甘情愿的,与伯父伯母无关。孝然哥哥,是我对不住你,请你将我忘了吧,你会遇到比我好百倍千倍的姑娘,与她白头偕老,我也会祝福你们的。” 齐孝然道:“你不要再骗我了,苏渔妹妹,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我还不了解你吗?我们早有婚约,你不是会背信弃义的人,你一定有什么苦衷,不是你伯父伯母,便是楚王。是楚王仗势欺人,是不是?” 苏渔心中有些焦灼,她道:“当然不是。孝然哥哥,你也说了,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情同兄妹,也仅此而已。是我对楚王殿下一见钟情,是我费尽心机嫁入了楚王府。倘若你要恨,就恨我一个人,是我无情无义,辜负了你。” 齐孝然大声道:“不!这不是你的真心话!我不相信,一定是楚王逼迫你,我一定会把你从楚王府中救出来!” 苏渔道:“离开楚王府又如何?我双亲早逝,婚事由伯父伯母做主,他们一心贪慕富贵,我们注定没有缘分。”她缓了缓语气,柔声道:“孝然哥哥,忘了我吧。你有你幸福安稳的一生,不要因为我而毁了这一切,不值得的。想想你的父亲母亲,他们多么爱你,不求你飞黄腾达,但求你平安顺遂。别为了我这样一个薄情寡义的女人,伤了他们二老的心。” 齐孝然有些着急,伸手欲拉苏渔的手,却忽听有人低咳了一声。 苏渔转头看去,便觉大脑顿时一片空白,她看着夏凤兮一步步走过来,下意识挡在齐孝然身前,道:“殿下,您怎么来了?”声音竟不自觉地有些发抖。 夏凤兮看向她,道:“该回府了。” 薄暮冥冥中,那人如白玉雕成的璧人一般,高雅而无情,分明没有什么表情,却令人感到疏离而生畏。 苏渔道:“是。”她悄悄往齐孝然的方向瞟了一眼,大着胆子道:“殿下,都是妾身不懂规矩,信步至此,遇到了齐郎官。妾身回去后,甘愿领罚。” 夏凤兮只道:“去车上等我。” 苏渔看了他一眼,见他神色冷肃,不敢再多言,道:“是。”便随湛卢去了。 夏凤兮命齐孝然道:“随本王来。” 齐孝然有些不安地向苏渔离开的方向看了几眼,随夏凤兮进了左近的一间厢房,身后的门方才关上,便觉一拳重重地砸到了脸上。 齐孝然狠狠地跌扑在了地上,这一拳毫不留情,他眼前阵阵发昏,听夏凤兮声音中抑着怒气:“本王打你不为别的,因为你蠢!西华门是什么地方,你想拖着苏渔去死吗?” 齐孝然勉强支起身子,抹去唇角逸出的血丝,慢慢看清夏凤兮那张艳冶夺目又冷若冰霜的面孔。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冷冷道:“齐孝然,本王不管你和苏渔之前是什么关系,但她现在是本王的侧妃,你要牢牢记住这一点。你对她的爱,对本王的恨,藏在心里,别露出来。否则,本王不介意,杀了你。” 齐孝然瞪大了眼睛,他用力道:“微臣是陛下身边的虎贲郎!” 夏凤兮冷笑一声,道:“那又如何?”他微微扬袖,让那张纸条在齐孝然面前慢慢飘下。 齐孝然大为惊异,伸手将那纸条握在掌心,抬头看向夏凤兮,只见他冰冷的眸中是不加掩饰的狠戾,他道:“若有下次,本王就拎着你的人头,去向陛下请罪。” 苏渔在马车中正自坐立不安,终于见夏凤兮上了马车。 马车开动起来,苏渔小心翼翼地瞧了一眼夏凤兮的脸色,正踌躇着不知如何开口,听那人道:“苏渔,我问过你想不想见他,你说不想。”他顿了一顿,道:“那是谎言。” 苏渔自知理亏,低下头,道:“对不起。” 夏凤兮道:“既然你骗了我,为何不骗下去?” 苏渔微微一怔,抬头对上他的目光,那双深琥珀色的眸子不似平日那般波澜不惊,带了些她看不懂的神色,如同此刻天边渐渐消散的彩云一般,看着便无端让人难过起来。 苏渔自知无从解释,但看着他的目光,忍不住想要努力说些什么,她道:“今日我和孝然哥哥……” 夏凤兮打断道:“好了,我不想听。” 他少有如此粗暴,苏渔轻轻咬住唇,不再多言。 她心中对夏凤兮委实歉疚得很,易地而处,倘若她是夏凤兮,也实在觉得有些糟心。 当初是她扯着夏凤兮的袖子,哭着求他把自己娶进了门,即便他知道她在宴会上说了谎,知道她别有所图,也并无怪罪,反而处处优容礼遇,甚至把她的弟弟妹妹也接了过来。 岂料一转眼,新婚的侧妃就背着他与昔日的情郎私会,甚至在大庭广众之下被他抓了个正着。这种侮辱,只怕哪个男人都受不了,更何况是夏凤兮这样的天之骄子。 而她心中更为担心的,却是齐孝然。在那个梦中,他被她连累而死,在现实中,他也无故被她抛弃。若是这一次,他再因她遭遇灾祸,她于心何忍。 一路无话。 马车在楚王府门口停下的时候,苏渔终于将翻来覆去了一路的问题问出了口:“殿下不会降罪于齐孝然的,是吗?” 夏凤兮什么也没说,径自下了马车。 湛卢一路随他进了内院,方才听他道:“今日之事,本王不想听到府中一人议论。” 湛卢会意,道:“是,属下明白。”又道:“请主子的示下,侧妃娘娘该如何处置?” 夏凤兮睨了他一眼,道:“处置?” 湛卢一惊,忙跪下请罪:“是属下多言了。” 暮色四合,最后一缕灰溜溜的天光也消失了。书房中已点上了灯,夏凤兮在灯下翻着一本《将苑》,却见湛卢走了进来,道:“殿下。” 夏凤兮问:“何事?” 湛卢瞧了一眼夏凤兮的脸色,道:“回殿下,侧妃娘娘正跪在门外,说来请罪。” 夏凤兮皱起了眉,道:“胡闹,让她回去。” 湛卢道:“是。”不多时,却又反身进来,道:“殿下,娘娘说,她会一直跪到殿下您消气为止。” 夏凤兮微微一怔,便想起临下车前她望向自己的、那近乎于哀求的目光。他知道她想听的是什么,可他不想说。 他连眼都不抬一下,冷然道:“她想跪,就让她跪着吧。” 湛卢答了是,走到门外,看到苏渔跪在那里的身影,不觉甚是头疼。他暗自叹了一口气,走上前去,道:“娘娘,您这是何苦?殿下分明并无怪罪之意啊。倒是您跪在这里,才真正让殿下心中不痛快了。娘娘,您就听卑职一句,快回去休息吧。” 苏渔只道:“郎中不必管我,就让我在这儿跪一会儿吧。” 她知道,以夏凤兮那样聪敏的性子,一定会明白她求的是什么。苏渔在心中叹了口气,她也知道,也许她现下的行为有些过分了。但她没有法子,她不能再让齐孝然因她出事了。 月亮渐渐升起了,挂在柳梢,凄清又明亮。 烛火渐至燃尽,湛卢忍不住道:“殿下,夜深了。” 夏凤兮问:“她还跪在那儿?” 湛卢道:“是啊,侧妃娘娘倔强得很,已经跪了快一个时辰了,谁劝都不肯回去。殿下,不然您亲自去看一看吧。” 夏凤兮将目光从书卷上移开,夜间寂静,风吹竹叶沙沙作响之声清晰可闻。他道:“外面起风了。” 湛卢道:“是啊,虽然已经立了夏,可这夜里的风还是挺凉的。” 夏凤兮眉间微微一蹙,合上手中书册,道:“你告诉她,本王不会动齐孝然。但她若继续跪下去,就不一定了。” 湛卢答应着,去了,不多时,回来禀道:“殿下,娘娘谢了恩,回去了。” 他说着,小心翼翼觑着夏凤兮的脸色,却见他竟是轻轻勾了勾唇角,算是笑了一下。 第13章 我喜欢的人,是殿下 次日朝会散去后,皇帝特意将夏凤兮召了过去,又命宫人皆退下,问他:“昨日比武散去后,宫中有一些流言,说你的侧妃与虎贲郎中齐孝然于西华门外私会,可是真的?” 夏凤兮并未有意外之色,哦了一声,道:“说来都是我的错,我昨日与那郎官交手后,觉得他资质还不错,想与他私下再交流一番,便命人传话,让他去西华门外等我。但比试结束后,姜将军叫住我,问了几句军制改良的事,我便让侧妃先过去了。没想到引起这种无稽的传言,是我思虑不周了。” 皇帝笑笑,道:“原来如此。好了,你不必自责。不过,此种流言毕竟关乎皇家颜面,以后,还是要注意。” 夏凤兮答应道:“是。” 天一下子就热起来了,阳光透过树荫在地上洒下斑驳的光影,苏渔放下笔,问云珠道:“殿下回来了没有?” 云珠出去问了一句,回来道:“殿下早就回来了,现下正在琼华殿呢。” 等到了琼华殿门口,却被湛卢拦下了,他道:“殿下在休息,谁也不见。” 云珠道:“娘娘也不见吗?还请郎中代为通传一声吧。” 湛卢颇有几分不情愿,亏他前些日子还一直劝着主子亲近侧妃,没想到一转眼侧妃竟背着主子和别的男人私会,还为了别的男人长跪不起。早知如此,他才不费那个口舌。 真不知这女子是何等贪心,已嫁了主子这样神仙一般的人物,竟还能想着别人,他都替主子委屈。主子昨夜一反常态,练了半宿的剑,想必也是因为被这无情的女子伤透了心。 他心中不满归不满,面上还是要按照规矩办事,道:“那卑职去看看殿下可醒了,娘娘稍等。”不一会儿,便出来道:“娘娘请吧。” 苏渔走了进去,却见夏凤兮似乎是小憩初醒,他坐于榻边,长发披散而下,少了几分平日的高华清冷,却多了几分慵怠柔软。 午后的日光洒进来,映着那人俊美皎洁的面容,如同玉人一般。他外袍已宽,素色的内衫半敞着,微微透露肌肤,那姿态真正是过分美丽。 苏渔忍不住咽了下口水,不敢再看他,微微低下眸子,道:“殿下刚睡醒吗?是我来得不巧了。” 夏凤兮问:“你有何事?” 苏渔脸上有些发烫,道:“殿下不先更衣吗?” 夏凤兮道:“我们不是夫妻吗。”他虽如此说,却还是站起身来,自衣架上扯下一件外袍,转过身穿好了,方才道:“说吧。” 苏渔道:“妾身前来,是为昨日之事请罪。” 夏凤兮道:“不是已经请过罪了。” 苏渔道:“我昨晚回去之后,才发现丢了一样东西。殿下英明,什么都瞒不过殿下的眼睛。”她说着,微微放软了语气,带了几分讨好的意味,“殿下,我现在想坦白从宽,还有机会吗?” 夏凤兮看了她一眼,方才道:“你说吧。” 苏渔道:“昨天,的确是齐孝然托人转交给我一张纸条,约我在西华门外相见。他此举固然是胆大妄为,可是,我与他毕竟曾有婚约,而我却突然嫁与他人,他心中愤懑,想要一个解释,大约也是人之常情。而我,也想给他一个交代,让他从此安心,以免做出什么过激的行为。我这样解释,殿下可能稍稍消气吗?” 夏凤兮轻轻勾了一下唇角,道:“苏渔,难得你对我这样诚实。我还有一个问题,希望你也能同样诚实地回答我——你毁掉与齐孝然的婚约,选择嫁给我,只是迫于魏王的压力,是吗?” 苏渔微微一怔,便觉这个问题很是难以回答。倘若她实话实说,承认是,便是承认了她选择嫁给他,仅仅是为了利用。但若她回答不是,她悄悄抬眼看了他一眼,她实在不敢在他面前说谎了。她每次在他面前说的谎,都会被他看穿。 她正自踌躇,却听夏凤兮又问:“为何不回答?” 在比自己更聪明的人面前装聪明,是最愚蠢的事。苏渔干脆老老实实地回答:“因为无论我怎么说,殿下可能都不会太高兴。” 夏凤兮自嘲地扬了一下唇角,道:“是我明知故问了。”他顿了一顿,又问:“苏渔,你喜欢的人,一直都是齐孝然,对吗?” 苏渔道:“不对。” 夏凤兮一愣,他看了她一会儿,低哑着声音开口:“苏渔,如果你做不到,从一开始就不要说谎。说了一个谎,却不能一直圆下去,会玩火自焚。” 微风自窗中溜入,轻轻拂动他们的发丝。夏凤兮站起身来,走到苏渔面前,低眸看着她,慢慢道:“何必呢?倘若你与齐孝然早已两心相许,只是迫于形势不得不分离,本王成全你们便是。待得三五个月后,本王会禀明陛下,苏侧妃病逝。到时候,你们……” 他说不下去了。 春日载阳,有鸣苍庚。明媚的日光斜斜照入这深旷的大殿,他却兀自地想着,原来心如刀绞便是这般滋味。 良久的沉默。 苏渔接口说了下去,她道:“到时候,我和孝然哥哥可以改名换姓,离开京城,到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开始新的生活。”她说着,抬头看向夏凤兮,“可是,我不愿意。因为我喜欢的人,是殿下。” 微风缱绻,如同情人的密语。 苏渔扶着夏凤兮的肩,轻轻踮起了脚。天地之间,只余下少年与少女砰砰有力的心跳声。她闭上了眼睛,吻上恋人的唇,虔诚的、坚定的,如同郑重的承诺。 直到苏渔放开他,夏凤兮尚自有些愕然,他低声道:“苏渔。” 苏渔看着他笑了,璨然如盛放的玫瑰,她道:“殿下,你相信一见钟情吗?就是我第一次见到殿下。在那之前,我不知道什么是爱;在那之后,我没想过爱别人。如同跋山涉水的旅人,终于回到了故乡。这很没有道理,可是,不是谎言。” 午后的风晃起院中的树叶,沙沙作响,又溜进大殿里,吹动她的长发,她轻轻问他:“殿下,我可以不病逝吗?” 夏凤兮看了她一会儿,淡淡地笑了,他道:“当然。” 不知不觉已是日暮西山,苏渔站在窗边,犹自觉得如同置身梦中。她侧身取出瓷瓶中的一枝花,仿照幼年时见过的邻家姐姐一般,一片一片数花的瓣数。 “这是梦,不是梦,是梦……” 最后一瓣落在了“是梦”,她无奈地摇摇头,换了一枝,重来。 直到第三枝,终于数到了“不是梦”。 她忍不住微微地笑了,夕阳的余晖照在她姣美的侧脸,愈添几分明艳。 这不是梦。 真好啊,生平第一次,有了恋人。 落日之前,夏凤兮终于回来了。苏渔去了琼华殿,一同用过了晚膳。 夏天的夜闲适而散漫,苏渔命侍女们搬来了她的琴,她轻轻牵着夏凤兮的衣袖,笑眼弯弯皎若月牙,道:“殿下听,这一曲是我要弹给殿下的。” 夜风拂动,窗纱飘起,苏渔素手轻捻,清音泠然,听得节奏疏宕,如同淙淙流水,却是一曲《邺风?击鼓》: 击鼓其镗,踊跃用兵。 土国城漕,我独南行。 从孙子仲,平陈与宋。 不我以归,忧心有忡。 爰居爰处?爰丧其马? 于以求之?于林之下。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于嗟阔兮,不我活兮。 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一曲终了,她含笑抬头看他,问:“好听吗?” 夏凤兮道:“好听。”他走到她身边,距离那样近,夜风吹过来,便送来他发梢清淡的香气,他道:“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有情人古老而长远的愿望。” 月不知何时已爬上了柳梢,苏渔起身道:“夜深了,请殿下早些休息,妾身也该告退了。” 夏凤兮问:“去哪?” 苏渔抬头看向那人,烛光幽暗,映着那张昳丽无比的面孔,在夜色中,艳雅到不可方物。 他眼中带了些浅淡笑意,问:“你我既是夫妻,不该同床共枕吗?” 第14章 结发为夫妻 苏渔一愣,顿觉心脏怦怦跳动了起来,越来越急,不可自抑。偏偏夜这样静,静得她几乎以为,他能将她的心跳声听得一清二楚。 他看了她一眼,轻轻敛下睫羽,道:“字面意思。” 苏渔怔忡良久,方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小声地嗯了一声。 烛火熄了,月色如水,蜿蜒流泻于寝殿。 他二人并卧于榻,谁也没有再说什么。苏渔起初有些紧张,尽管她也不知自己有什么可紧张的,分明前天夜里,她也曾与他共寝。 可是不一样。 那时他是亲王,她是侧妃。可如今她已向他表白了心迹,他也接受了她的情意,他不只是亲王,也是与她相恋的少年郎。 这不由得她不紧张。 但这种紧张,并未持续太久。夜渐深沉,月光在窗前洒下一地皎白,这样好的夜,很容易便让人神意松弛下来。 她想起上一次有他睡在身边,她做了一个很美满的梦,梦中父母慈爱,弟妹欢悦,世事都是圆满无缺,与破败的现实截然相反。 她侧脸看向了身边的人,却想,但其实现实,也并非只有破败。 月光下少年的睡颜清冷俊雅,如玉如琢,她如同受了蛊惑一般,不自觉地看了他许久,傻傻地笑了起来。 却又有些遗憾了,明明上一次共寝时,她是一直牵着他的手的。这次她没有牵他的手,他便也没有牵她的手。 她如此想着,便要去牵他的手,伸出手去,才反应过来,不禁在心中暗笑自己:“我都在想些什么。” 她收回手,闭上眼睛要睡觉了,心中却总有个声音蠢蠢欲动,诱哄着她:“他已经睡着了,你悄悄牵一下他的手,他是不会知道的。” 她经不起诱哄,右手在黑暗中一寸一寸地挪近了他,却又听到另一个声音责备:“既然知道人家已经睡着了,更不该做这样偷偷摸摸的事。若是把他扰醒了,如何是好?” 她到底还存着几分理智,知道如此不妥,便要将手收回来。 岂知还未收回,却被他一把牵住了。 她怔了一下,便像是偷到了糖的小孩子,转过脸去偷偷地笑了。 夏凤兮在黑暗中睁开眼睛,低眸看着她偷笑了一会儿,也不觉轻轻扬了一下唇角。 等到苏渔再次醒来时,已是月上中天时分。 她又做了一个很好的梦,梦里回到了童年时候,她和瑶章表姐、华止姐姐她们怂恿着绕梁姐姐和阿曦哥哥玩假扮新娘新郎的游戏。两个主角都红了脸,嘴上嫌弃着,行动却又很配合。 她们喜气洋洋地,争相为新娘子抬轿子,又模仿戏剧上演的那样,指挥着新郎新娘拜天地、拜高堂,看着他们面红耳赤地喝交杯酒,乐得前仰后合。 那时她也曾隐约地幻想过,等她长大以后,会有怎样的姻缘。 一晃已是七八年过去,如今的她也有了自己的归宿。可是从前的自己大约不会想到,最终她没有三媒六聘,没有十里红妆,没有父亲母亲的祝福,甚至连她自己,也不过是一个妾室。 唯一安慰的是,她嫁的人,是她喜欢的人。 她想起当时阿曦哥哥和绕梁姐姐并排坐在木床上,瑶章表姐各取他们一绺头发,系在了一起,笑眯眯地对他们说:“结发同心,从此你们两人永结同心,会白头到老啦。” 她如此想着,转脸看向枕边人,鬼迷心窍地拾起那人一缕青丝,又取过自己一缕青丝,借着窗外的月光,认认真真地将它们绾结在了一起。 却觉那人好似动了一下,她手上一顿,抬头看去,果然见他正低着目光静静看着她的动作。 她有些心虚,忙松了手,发丝柔滑,还没系成就这样散开了。 他伸手撩过她的长发,像她刚刚一样,将散开的发丝重新绾结在了一起,才道:“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苏渔看着,紧咬着嘴唇却还是红了眼睛。她心中既是幸福,却又酸楚,忍不住开口:“结发同心,殿下,这件事,应该和未来的王妃娘娘一起做。” 夏凤兮在昏昧夜色中看向她,却见她目光一闪,躲了开去。 倘若一件事没有十成的把握,他便不会说。这是他一贯的性子。可是这一刻,他却不想沉默。 他道:“你就是我的妻子。” 这是他的承诺,千金不移。 苏渔微怔,而后勉强笑了一下,她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却道:“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但愿殿下与我以后,再也没有谎言和猜疑。” 夏凤兮道:“我没有对你说过谎。” 苏渔笑了:“是我不好。”她温柔笑着和他道歉,“我以前对殿下说过几次谎,对不起,以后不会了。若是我再对殿下说谎,就让上天惩……” 夏凤兮打断道:“好了。”他顿了一顿,轻声道:“我相信你。” 苏渔微微地笑了,窗外月色正好,可比月色更好的,是眼前的人。她忽地想,管他什么三书六礼、八抬大轿,她已经拥有最好的一切了。 她拉住他的手,轻笑道:“那就睡吧。” 她再次闭上眼睛,感觉他亦反手握住了她的手。不知为何,她忽然觉得很安心,好像颠沛流离很久的小舟,终于靠到了岸。 次日的龙泉殿里,夏凤兮将奏折呈上,又道:“这几日太府寺内正拟将税制化繁为简,种种条目折算为银两,不日便可呈交御览。” 皇帝翻开来略略看了几眼,叹:“赋税统一、折银征收,或可改善如今徭役混乱的现状。阿凤,你那边还是要辛苦一点,拟个章程出来,由众卿议过,先于一州之地推行试施——关于这个人选,你可有何建议?” 夏凤兮道:“我听闻杜毓笙杜知州往年于任上,曾将丁粮合并征收,颇有成效,也曾看过当年的卷宗。私以为,此人可堪一用。” 皇帝微微一笑,道:“昨日与傅相商议,他也推举了此人。”他说着,抿了一口茶水,笑道:“阿凤,傅相很欣赏你啊,不是说你天资过人、聪颖明慧,就是说你年少有为、端谨勤勉,天天在朕面前变着法子夸你。” 夏凤兮道:“傅相过誉了。” 皇帝笑了笑,道:“阿凤,你别在朕面前装傻,傅相的心意,你心知肚明。” 夏凤兮道:“大哥也很清楚,我无意于此。”他说着,顿了一顿,道:“大哥,等到税制改革之后,我能不能向大哥求一个恩典?” 皇帝微微有些讶异,摇头笑道:“平日朕赏你什么,你总是不太稀罕。说来也怨朕,从小就把什么都堆到了你面前。难得,你也有主动开口的时候,说吧,想要什么。” 夏凤兮只道:“倘若能不辱使命,再向大哥请赏。” 出了龙泉殿,正好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夏凤兮道:“阿成。” 姜成见是他,笑着走过来,道:“凤兮,这么巧,我母亲进宫来陪外祖母说话,非拉上我一起。她就是这样,一天都见不得我闲着。你呢,怎么了,这么高兴?” 夏凤兮道:“有吗。” 姜成笑道:“在其他人眼里,楚王殿下从来只有一种情绪——就是没有情绪。可我能跟他们一样吗?咱们多少年的兄弟了,凤兮,看你这春风得意的样子,可是发生了什么喜事?难不成是陛下把京城第一美人傅二小姐许配给你了?” 夏凤兮站住步子,看了他一眼。 姜成便笑着改口:“想也知道不是!全京城人都想要的好事,只有凤兮大少爷避之不及。对了凤兮,说正经的,我刚派人去你府上送信,今天小烈回来,我晚上邀了毓明师兄和玉儿,在又春山庄为他接风洗尘,你可一定要来啊。” 夏凤兮道:“又春山庄?” 姜成道:“就是我前两个月新在城东置的园子,你忘了?之前你还去过呢。” 夏凤兮道:“姜世子这么多园子,我哪里记得清。” 姜成笑道:“好啊,你笑我是败家子。旁人也就罢了,楚王殿下说这话我可不服气。前几日陛下赏你的那块玉佩,可是上好的和田玉,价值几何啊?还有之前那柄镶了紫翠玉的宝剑,我就不说了。嗐,谁让陛下疼你呢,旁人羡慕不来。”他说着,笑嘻嘻地搭上夏凤兮的肩,“总之啊,今晚你一定要来。对了,和你的侧妃一起。” 夏凤兮道:“近来太府寺事比较多,怕是来不及。” 姜成道:“别啊,过几天我又该回军中去了,难得聚一聚,来吧,凤兮,哥哥,再晚也等你。” 这样一个万里无云的晴好日子,日光明晃晃地照进琼华殿里。苏渔梳洗完毕,便有侍女将锦盒奉上。 她接过锦盒,打开不觉莞尔。 云珠在旁边看了一眼,就眉花眼笑了起来,道:“是同心扣!”她看向苏渔,很是喜悦:“小姐,这可是恋人间定情的信物,有永结同心、情比金玉的美意,殿下对小姐,真是用心了!” 苏渔微笑着,取出那枚冰种翡翠同心扣,见它静静躺在她的掌心,质地纯净,如冰似水。 她想起昨夜,绾结好的发丝,松了手,就如云般在枕上散开,但这翡翠的同心扣,就这样被她握在了手中,再也不会散开了。 她心中甜美,拿着那枚翡翠同心扣看了又看,方才让云珠好生收起了。 侍女们皆退下了,她推窗看去,见院中阳光疏朗,芍药花正开得如火如荼,心情更添几分欣然,执笔在画纸上留下这一片烂漫的夏花。 云珠收好了翡翠扣,回来见众人都已退下,只有苏渔一人临窗作画,便走过来小声与她道:“小姐,我昨天向瑜宁她们打听过了,她们都说,殿下未来的嫡妃,十有八九是傅家的二小姐。听说,这也是圣上和中宫的意思呢。” 苏渔笔尖顿了一下,眼底的笑意不自觉地沉了下去。她提笔蘸了些品红,慢慢描摹芍药花的妩媚,良久,才淡淡开了口:“傅小姐出身高门世家,又是皇后娘娘的胞妹,作为楚王殿下的嫡妃,的确再合宜不过。” 云珠道:“是啊。”她环顾四周,见没有人,又稍稍压低了一些声音,“四大世家傅姜孟李,其中尤以傅姜两家最为显赫。姜家世代为将,听说连家中的小姐们也从小舞刀弄棒的,性子横蛮得紧。傅家就不一样了,傅家多出文臣,是礼仪大族,但愿这位傅小姐也是个贤良的,千万别是那等好妒又不容人的才好。” 苏渔听她说着,只低着眼睫作画,不置一词。 云珠不知想到了什么,自顾自地叹了口气,在一旁坐下了:“小姐才入府几日,就得到了殿下这样的宠爱,我为小姐高兴,却也难免有些担心了。如今我只盼着,未来的主母是位宽宏好相与的,如此,小姐这一辈子,就真的再没什么烦忧了。” 苏渔始终没有抬头,只是专心画着这一幅盛景,却觉笔下的芍药如何都不合心意,索性撂下了笔,不再画了。 第15章 他不高兴了 月上柳梢,又春山庄中,夏婉玉托着脸抱怨:“这都什么时候了,五哥哥也没来,毓明表哥也没来,就咱们三个,有什么意思啊。” 姜成笑着给她斟上酒,道:“你五哥现在可是大忙人,一堆的事都得找他,未必脱得开身。不过毓明师兄怎么还没来,他可不是会迟到的人啊。” 正说着,忽听有人来通禀:“楚王殿下和侧妃娘娘到了。” 姜成笑道:“看来我白天的哥没白叫,快请进来。不不,我亲自恭迎楚王殿下大驾。” 夏凤兮和苏渔方才下了马车,便见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跑了过来,甜甜地叫道:“哥哥,你可来了!”她看到旁边的人,又笑着问:“这位便是苏侧妃姐姐吧?” 夏凤兮点了头,又向苏渔道:“这是我三妹,婉玉。” 苏渔便道:“见过容华长公主。” 夏婉玉笑道:“侧妃姐姐不必多礼。” 姜成和孟烈也走上前来,与他们一一见过了。孟烈又道:“孟烈来晚了,错过了凤兮哥的好事,恭祝凤兮哥与侧妃嫂嫂百年好合。” 夏凤兮听他如此说,淡淡笑了一下,道:“多谢。” 姜成笑道:“别站在这儿说了,快进来吧。”话音刚落,却见另一队车马也在山庄门口停了下来,姜成便笑:“是毓明师兄来了。” 众人都看过去,果见灯影煌煌里,傅毓明自马车上走了下来,而他下车后却回身,伸手迎下了一位美貌的少女。 姜成不觉一怔,小声嘀咕道:“傅小姐怎么也来了。”说着,悄悄看了夏凤兮一眼。 夏婉玉却看向他:“表姐和毓明表哥一起来,有什么不对吗?” 姜成叹了口气,只道:“没事。” 傅毓明走上前来,一一见过,又道:“抱歉,有些事耽搁,来晚了。” 姜成笑道:“没事,来了就好,难得见到傅小姐。” 傅毓明便回头招呼道:“瑛儿,来和大家打个招呼。” 傅瑛走上前来,娉娉婷婷地行了礼,道:“见过楚王殿下、容华长公主。”又向姜成孟烈微微致礼,道:“姜世子、孟少将军好。” 夏婉玉上前亲亲热热地拉住她的手,笑道:“表姐,那么客气做什么?你都好久没来找我玩啦。” 傅瑛微微笑了笑,又看向夏凤兮,温然道:“楚王殿下,好久不见了。想必这一位,便是陛下赐给殿下的侧妃吧?” 夏凤兮道:“内子苏渔。” 傅瑛不想他会如此回答,不觉怔在了原地。苏渔也有些意外,下意识看向了他,却听他又转向她道:“这位是傅府的二小姐。” 苏渔回过神来,微笑道:“傅小姐好。” 傅瑛勉强笑了一笑,道:“妹妹客气了。” 姜成颇为尴尬,哈哈笑着打圆场,道:“好了好了,进去说吧。” 夏凤兮却道:“不了。我还有些事,就不进去了。湛卢——”便见湛卢牵过来一匹枣红色的骏马,夏凤兮向孟烈道:“以前就允你的,小烈,渭水之役,赢得漂亮。” 孟烈看了一眼,不觉惊喜,笑道:“这次能拿下渭水,也是多亏了凤兮哥和阿成哥从小到大的耳提面命。以前不过一句玩笑话罢了,这可是百里挑一的汗血宝马,这么名贵,凤兮哥,我可不能收。” 夏凤兮只道:“和我客气什么。”他说着,转向姜成他们,道:“阿成,毓明兄,你们尽兴。” 夏婉玉颇为不满,道:“哥哥,你这就要走啊?” 姜成哄她道:“有我们这么多人陪你还不够啊,你哥有事要忙。”他看向夏凤兮,道:“成,凤兮,那我们改日再聚。” 看着楚王府的马队去了,众人方才进去。姜成揽一把还愣在原地的孟烈,笑道:“怎么了,小烈,得到汗血宝马,高兴得傻了?” 孟烈道:“不是,阿成哥,你没看到吗?凤兮哥今天对我笑了,凤兮哥笑起来可真好看啊。” 姜成不觉好笑,用力拍了他两掌,道:“醒醒!你是小姑娘吗?还对他犯花痴。” 孟烈捂着胸口辩解道:“不是,那是事实嘛。” 苏渔在马车上看着又春山庄渐渐远了,消失在了夜色茫茫里,方才放下了帘子。 她向面前之人笑了笑,道:“殿下,方才傅小姐看我的时候,眼中带了一丝羡慕。她心悦殿下,殿下不会不知道吧?” 夏凤兮道:“我只知,陛下有意将她许配与我。” 苏渔听果然如此,不觉心下凉了一片,面上却仍是平淡,道:“圣上英明,傅小姐出身四大世家之首的傅家,父亲是当朝丞相,长兄是九卿之一的卫将军,姐姐更是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傅小姐端庄娴雅,美丽温柔,确为殿下的良配。” 夏凤兮听她如此说,道:“你当真如此作想?” 苏渔道:“这是无可辩驳的事实。无论从哪个方面说,殿下和傅小姐都很相配。” 夏凤兮脸色有些不大好看,他不再与她说话,转过脸去,静静看着车窗外不断倒退的夜色。 车内的气氛就这样冷了下来。 车轮辘辘地行进着,良久,苏渔方才侧脸看向了那人。 只见车窗外明灭不定的灯火照着他冷俊的面容,忽明又忽暗。虽然他什么都没有说,但她却能隐约感觉到,他不高兴了。 她不明所以,又有些好笑。方才见过了他如花似玉的未婚妻,若说不高兴,也该是她要不高兴,这位大少爷又有什么好不高兴的? 她虽如此想着,却还是忍不住出言打破了这片寂静,她问:“殿下,我们现在要去哪儿啊?” 他没有说话,也没有看她,似乎是不太想理她。 她微微有些尴尬,正犹豫着要不要再问一遍的时候,他才轻声开了口:“我没有答应过这门婚事,以后也不会。” 苏渔怔了一下,方才明白过来,原来他是不满意这门婚事的。可是傅小姐出身高贵,容貌也很美丽,他又为何不满意呢?还是说,他心中另有其他合意的嫡妃人选? 她一时想不明白,但知他无意迎娶傅瑛,心情顿时就松快了许多,不由得带了些笑意哄道:“好了,我知道了,那些话殿下不喜欢听,我以后再不说了。” 夏凤兮听她如此说,脸色也缓和了下来,才道:“南湖。” 苏渔道:“南湖?” 夏凤兮道:“我见你近日临的字帖,有一篇重复了多遍,是放翁的《夏夜泛舟书所见》。” 苏渔笑道:“原来是要去湖上啊。夏夜泛舟,确是人间一大妙事。‘两桨去摇东浦月,一龛回望上方灯。’这个时节,南湖的莲花也该开了。” 夏凤兮淡淡笑了一笑,道:“是啊。” 又春山庄外,夏婉玉急匆匆地命马夫备车。 姜成扯住了夏婉玉,低声道:“什么苏侧妃掉了一支珠钗,玉儿,是你在搞鬼吧?” 夏婉玉道:“是我瞎编的又如何?” 姜成皱眉:“说什么要追过去还给她,你撺掇着傅小姐追着凤兮他们跑,有什么意义啊?” 夏婉玉气鼓鼓地道:“就算是没什么意义好了,可我也不能眼睁睁看着表姐伤心,什么都不做吧!哥哥也真是的,一个侧室而已,怎么能用内子这个词呢,他把表姐放在哪里呀?” 姜成颇为无奈,道:“傅小姐又不是凤兮的什么人。” 夏婉玉道:“表姐迟早是要嫁给哥哥的,所有人心里都明白,这件事皇兄和舅舅早就有了默契。” 姜成道:“就算陛下和丞相有了默契,你五哥也未必会接受这门婚事。你五哥什么性子,你不清楚吗?” 夏婉玉有些不高兴,道:“你怎么知道哥哥不会接受?阿成表哥,我不和你说了,表姐该要等急了,咱们再不抓紧,真的追不上他们了。” 第16章 第一个愿望 南湖旁的夜市灯火通明,人头攒动。苏渔自从来到京城,夜晚从不曾出门,时隔多年再见这样热闹的景象,不禁唤起许多幼年时的记忆。 她有些心痒,笑着与夏凤兮商量:“快到湖边了,风都凉丝丝的。殿下,在这儿下车吧,咱们走过去。” 夏凤兮遂命:“停车。” 夜市两旁摆满了熙熙攘攘的摊位,热热闹闹的灯火里,各式各样的小玩意看起来熟悉又新鲜。叫卖声、谈笑声,交织成一片充满烟火气的俗世幸福。 苏渔驻足在一个卖鲜花的摊位前,她瞧见那几枝新鲜的百合花,便想起在她的家乡桐陵,情人间有互赠百合花的风俗。 百合寓意百年好合,有情人互赠百合,便是缔结终身之约了。 她目光移了一下,又看到了角落里的白桔梗。 白桔梗在她的家乡,是求爱之花,象征着永恒不变的爱情。每年到了初夏,心有所系的少男少女们,便会折下白桔梗,送给心仪之人,表达思慕之情。 白桔梗送出后,不需要回应。因为白桔梗还有另一层含义,是无望的爱。 她犹豫了一会儿,微笑向那摊位上的老婆婆道:“婆婆,我要那枝白桔梗。” 那老婆婆慢吞吞地抬起头来,看了他们一眼,便乐呵呵地笑了:“好漂亮的一对小情人。”她拿来那枝白桔梗给她,“拿好咯,小姑娘,二十二文。” 苏渔接过了白桔梗,便有随行的郎官欲上前付账。苏渔却拦了他,道:“我有钱。” 自从她将这几年的积蓄拿去帮老人还了债,便一直囊中羞涩,不过好在区区二十二文,还是有的。 她付了账,转头将白桔梗送给了身边的人,道:“送给你。”她看着他笑着解释,“殿下早上送了我一枚翡翠扣,这枝白桔梗送给殿下,算是我的还礼。还请殿下不要嫌弃。” 夏凤兮接过那枝白桔梗,眼中便染上了浅浅的笑意,道:“谢谢。”又问,“你喜欢哪个?我也送你。” 苏渔听他如此说,不自觉地往那几枝百合看了一眼,便听他问:“是百合?” 苏渔却笑着摇头:“我不要那些。” 她牵起他的手,拉着他跑过夜市喧嚣的长街。 灯市外的南湖边清寂少人,唯有风声和水声,岸畔盛放着大片大片绚烂的野花,漫无边际地肆意生长着。 夏凤兮不解地看向她,见夜色中的少女笑意嫣然,她道:“我只想要你亲手摘给我的,行吗?” 小姑娘是何心思,他不懂。但他的新婚妻子向他提出的第一个愿望,他自然不会不满足。 他道:“行。” 苏渔看着他摘下一束野花给她,她接过来,见那不知名的花儿在她手中绽放出浓烈与娇艳,月光下,露珠看起来也似极了晶莹剔透的水晶。 她想,她没有她父亲母亲那样的福气,一生一世一双人。他的终身之约,注定不会是她的,可她也得到了他独一份的情意,如此,也很好了吧。 她眼前不知不觉便有些模糊了,却笑道:“漂亮极了,我很喜欢。” 不远处,姜成放下车窗的帘子,用力平抑了几次呼吸,方才低声笑道:“天啊!不食人间烟火的楚王殿下,竟也会做这种送花讨小姑娘欢心的事?铁树开花了,我都要心动了!” 夏婉玉瞪了他一眼,道:“阿成表哥!” 姜成看了夏婉玉一眼,又看了傅瑛一眼,叹了一口气,道:“怎么了?这是实话啊,他俩确实是一对璧人。” 他说着,看向傅瑛,稍稍放缓了语气,道:“傅小姐,我绝不是有意让你不痛快,我只是……我只是太了解凤兮了。虽然他生于绮罗丛中,自幼酌金馔玉、膏梁锦绣,但他绝非那种多情纨绔的公子哥儿。他是一个非常干净、非常倔强的人,他若是动了真心,便没有人能改变。” 傅瑛红了眼睛,一言不发。 夏婉玉道:“阿成表哥,你就少说两句吧。”她抚着傅瑛的背,轻声道:“表姐,都是我不好,你别伤心。咱们回去吧,好不好?” 姜成看着他二人,暗自摇了摇头,心道:“凤兮,兄弟我尽力了。你要怪,就怪自己那张脸吧。” 一叶扁舟泛游在南湖的湖面,苏渔为夏凤兮斟了一杯酒,转向自己时,却不觉犹豫了。 她擅长的事有许多,不擅长的事也有许多,其中最不擅长的,就是喝酒。每每三杯下去,整个人就不省人事了。 可是如此美景当前,若无美酒相伴,实在可惜了。 她如此想着,亦为自己斟上一杯酒,心中想着,无妨,她就只喝这一杯。 小舟泛泛而游,天上的星月与湖畔的灯火都落在水面上,星星点点,仿若幻境。 苏渔饮下一杯酒,四下远眺,不禁道:“从这个方向看过去,仿佛是回到了桐陵。” 夏凤兮道:“桐陵?” 苏渔笑道:“殿下兴许不知,我从小是在桐陵长大的。桐陵山明水秀,仿若世外桃源,那里的一山一水,都是我儿时的梦。” 夏凤兮道:“我曾于巫马前辈门下求学,也在桐陵小住过半年有余。” 苏渔微微有些讶异,道:“这么巧,我与殿下之前,不会曾经见过吧?”她说着,又不禁摇头,“不可能,如果我见过殿下,怎么可能会忘记呢?” 她如此说着,又有些遗憾了,笑道:“不过可真遗憾,如果能早些遇到殿下就好了,若能与殿下同游九夷山、共泛太清湖,该是何等美事。” 夏凤兮道:“以后未必没有机会。” 苏渔说着,却忽地想起一事,不觉微微红了脸庞:“所以说,殿下知道送白桔梗是什么意思?” 第17章 情人的心 她话才出口,便后悔不迭,她这可真是不打自招。 却听他语意中带了淡淡的笑意,道:“知道。” 苏渔的脸彻底红透了,他既在桐陵待过半年有余,大约是见过了每年到了夏日,桐陵的少年少女们争相向心上人赠送白桔梗的盛况,说不定连他自己,也收到过白桔梗呢。 她如此想着,心中又有些不舒服了,问:“从前在桐陵,可有人向殿下送过白桔梗?” 夏凤兮道:“有。” 苏渔再问:“几个人?” 夏凤兮似乎是想了想,却道:“记不清了。” 苏渔顿时有些气闷,她与他不能互赠百合也就罢了,竟连送一枝白桔梗,也不是唯一。 她心中怏怏不快,伸手便要将插在桌上瓷瓶里的白桔梗拿回来,却被夏凤兮挡住了,他问:“干什么?” 她先于脑子就动了手,被他挡住才反应过来,讪讪地道:“殿下既有许多白桔梗,想来也不差我这一枝,便还我吧。” 夏凤兮道:“送人的东西,岂有要回去的道理?” 苏渔知他所言有理,悻悻地将手收了回来,却听他续道:“我没有许多,我收下的,只这一枝。” 苏渔一怔,顿觉心中亮了起来。 她忍不住想笑,却又想矜持一些,便又倒了杯酒喝了。 竟还是压不住唇角的笑意,她索性抱起桌上的那一束野花,去船尾看着小舟在湖面划开优美的纹线。 夜风带了丝丝水气扑面而来,远远看去,能看到夜市的灯火连成长长的一片光亮。虽然已听不到那些喧嚣之声,却也知道,那里是最有烟火气息的人间热闹景象。 而转过目光,是静默着的山与水。群山连绵,流水潺湲。明亮的月光洒在湖面上,时有江鸥掠过,时有鱼儿跃起,是上天恩赐人间的美好。 她看着这样的夜景,心中也渐渐平缓下来,只余下宁静与愉悦,感觉身后有人走了过来,便拉住他的袖角,笑着指给他看:“你看,月亮倒映在水面上的影子,红鲤鱼一跳出来,就撞碎了!” 他轻轻嗯了一声,却只转过脸来看她。 她也不知为何,被他目光这样看着,面上就莫名灼烫起来。夜风阵阵吹来,也吹不散那热度。 她回头看向他,只觉他那双好看的眼眸中,似乎落了满天的星河。她不由自主地、小声解释起来:“其实,我、我送出的,也只有这一……” 话未说完,便被他吻住了。 苏渔有些讶异地睁大了眼睛,满怀的野花落了一船。 夜风拂来,拂动衣衫曳曳、发丝摇晃,遥遥可看到岸畔的旌旗,也随风猎猎扬起。 抑或是,动的不是衣衫、发丝,也不是旌旗,只是情人的心。 船尾的落花被风一吹,散在水面,洋洋洒洒。 天上月映着湖心月,少年郎亲吻他的心上人。 马车再次在又春山庄前停了下来,姜成已经下了车。 夏婉玉见傅瑛神色黯然,心中不忍,打叠起言语安慰她:“表姐,你别伤心,哥哥是宠爱妾室过分了,可是妾室就是妾室,嫡妃之位迟早还是表姐你的。亲王正妃,必是出身四大世家的嫡女,这是不成文的规矩。苏侧妃再美再好,可是以她的出身,封为侧妃已是皇兄施恩,难不成还能成为正经王妃?世上再无这样荒谬的事。今日你羡慕苏侧妃,殊不知来日苏侧妃更羡慕你呢。” 傅瑛勉强笑了笑,只道:“玉妹妹,谢谢你。” 夏婉玉道:“不用谢,表姐,我早就把你当嫂嫂了。不只是我,皇兄、皇嫂还有舅舅心里也是这么想的。他们男人啊,都是要三妻四妾的,你看皇兄就有那么多后妃,可是再多后妃,皇兄最爱重的,不还是皇嫂吗?毕竟,嫡庶有别嘛。我看那苏侧妃也不像是什么坏人,和表姐一样,都是难得一见的大美人。表姐嫁给哥哥后,和她和睦共处,成就一段娥皇女英的美谈,不也很好吗?” 傅瑛却颦起了那一双好看的柳眉,道:“玉妹妹,你想得太简单了。世上哪有那么多娥皇女英的故事,多的是东风压倒西风,或是西风压倒东风。吕后何尝想要对戚夫人心狠手辣?可是吕后和戚夫人,真的能和睦共处吗?殿下今天能把她称为内子,来日就能起把她的儿子立为世子的念头,哪个当家主母能容忍这些呢?” 第18章 你是我的夫君啊 夜色渐渐深了,岸边夜市上的灯火也变得稀疏起来。弹琴唱曲儿的小舟停了丝竹之音,慢悠悠地归了岸,碾开一道细碎的波光粼粼。 苏渔放下酒杯,才恍觉已然喝了第三杯,甚至第四杯,不觉有些懊恼。 而她极快,就又原谅了自己。对酒当歌,人生几何?如今美景在前、美人在侧、美酒在握,这般的好时光,人生又能有几回?若非多喝一杯,才真正空负了这良辰美景。 夜晚愈发静了,连风也变得懒懒散散的,像温柔的手,轻抚过她的面颊。 她慵然地靠在船舷上吹了会儿风,便觉酒意有些上头,笑着看了夏凤兮一眼,心里的话便不经头脑直接说了出来:“我有个问题,一直想问殿下。” 夏凤兮道:“你问。” 苏渔扶着船舷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区区几步路,便晃了好几晃。 她也不知究竟是船在晃,还是她在晃,只觉这种摇晃并不讨厌,反倒使她整个人愈发地松弛下来。 她在他面前坐下了,认真地看着他,道:“殿下为何要如此辛苦?殿下身为亲王,位居九卿,已是尊贵至极,大可以逍遥、自由自在。殿下要改革赋税,就难免断了贪官污吏的财路;要清丈土地,就难免动了官绅勋贵的利益。可是这与殿下又有何关系呢?殿下即便什么都不做,不照样可以过着挥金如土、侯服玉食的生活吗?” 夏凤兮看着她,语气中听不出什么情绪,只道:“你觉得这是一件愚蠢的事吗?” 苏渔一怔,却好像听到什么笑话似的,笑了起来,她笑了一会儿,才道:“这世上总不乏愚蠢之人。家父就很愚蠢,当年陕关之战,他本有逃生的机会,可他偏要以身为盾,护一方百姓,最终丢了性命,多蠢。” 夏凤兮听她如此说,下意识看向她,却见她面上并无悲戚之色,反而笑了一下:“可我知道,不论再给阿爹多少次机会,他都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她伸手端起桌上的酒杯,喝了一口,却好像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又放下了。 她笑着续道:“其实阿娘也挺蠢的。旁人家的下人都是奴才,我家的下人都是阿娘的弟子。阿娘多才,下人们喜欢下棋她便教他们下棋,下人们喜欢读书她便教他们识字。她说,奴才也是人,得让他们的生活也有点光亮。” 她说着,又笑了一会儿,撑着桌子站起来,晃悠悠地往船舷走去。 小舟慢悠悠地行进着,破开光滑如镜的湖面。从这里看出去,是渺渺茫茫的水面,一直连到天边。 她眼中不知何时浮上了些泪意,抑或只是风送来的湖面的水气,她道:“可正是有了这些愚蠢的人,世间才有了正义、有了信念、有了美与善。” 夏凤兮始终看着她,见微风轻拂起她的长发,在月光下飘飘如仙。 她忽觉船身猛然晃了一下,也或许是天地倏忽间颠了个倒,她身子一晃,跌了下去。 没有意想之中的冷硬,她跌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她抬起头,见到是他,便又笑了。她伸手温柔地摸上他的面庞,看着他轻声地笑:“殿下,居庙堂之高而忧其民,也很蠢。可是愚蠢的事,才是这世间,最为可贵的事。” 夏凤兮眼眸微微一动,明明她已是醉得晕晕乎乎,连站都站不稳了,可是望向他的那道目光,仍旧那样明亮又清澈,比月光更皎洁。 夏凤兮低声道:“你醉了。” 苏渔笑道:“我没醉。”她的手顺着他的面庞滑下,微凉的指尖柔柔地掠过他的胸膛,落在他的心口。 她轻轻抓住了他的衣襟,软言笑语:“可你还没有回答我呢,殿下,你为什么肯这样辛苦?” 夏凤兮伸手握住了那只作怪的手,答她:“我自幼读书,最喜欢的便是‘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陛下想要开创一个不一样的大殷天下,我便愿做他手中锋利的剑。多少有志之士十年寒窗,只为谋一个报国的机会。我既在这个位置,便该做些什么。” 苏渔似乎很满意他的回答,点头笑道:“为了殿下这席话,我当再敬殿下一杯。” 可惜,旁边没有酒杯。 她四下寻找了一会儿,才看到了不远处的一个酒坛。 她方才伸手拿了过来,却被夏凤兮握住了手腕,他道:“不喝了。” 苏渔看了他一会儿,了然地笑了,伸出另一只手安抚似的摸摸他的脸,道:“你是怕我醉了?别怕啊,我酒量很好的,千、千杯不醉!你不用担心,让我再敬你一杯。” 夏凤兮无话可说,径自将酒坛从她手中拿下了。 苏渔有些不悦,道:“为什么拿走?我没醉。” 夏凤兮道:“是吗,我是谁?” 苏渔傻笑了一会儿,道:“你是我的夫君啊。” 夏凤兮的心狠狠跳了一下,他分明听得清楚,却还是问道:“你说什么?” 苏渔软软地抱住了他,道:“你是我的夫君啊。”她挣扎着起身,扶着他的肩在他怀中费力地半跪起来,捏起他的下巴亲了亲他的唇,笑道:“我最喜欢你了。” 夏凤兮面上如着了火,心跳也莫名地快了几拍。而始作俑者却又放开了他,懒懒滑在了他的怀里,抬头去看浩渺的夜空,笑道:“你看,天上的星星好多、好亮,真漂亮啊。” 夏凤兮也抬头看了一眼。 却觉她又拉下他的衣袖,在他耳边笑:“殿下,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他低头看她:“嗯?” 夜色里少女笑容灿烂,她道:“这条路不会太容易,可是有信念,有我,也不会太辛苦。” 她这样笑着看着他,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抚上她红彤彤有些发烫的脸颊,却觉她似乎是有些倦了,在他怀中闭上了眼睛。 月光在湖面荡成了碎银子,他低头吻上了她的额头,低声道:“我们该回家了。” 夜已过半,夜市的摊位已收起了大半,不复之前的热闹。一间小酒家外,还有三三两两的年轻人吃酒乘凉。 齐孝然方才举起酒杯,便愣住了,他傻傻地看着,不知不觉竟流下泪来。 有人叫他:“齐哥,齐哥!” 他回过神来,手忙脚乱地擦一把泪,道:“风太大了,吹得人眼睛疼。” 那人笑道:“你看什么呢,这么出神?” 他说着,顺着齐孝然适才的目光看去,便见不远处,一位高华俊朗的少年公子,横抱着熟睡的少女,从人群中走过。他二人长袖垂下,深色与浅色相叠,煞是风雅。 那人笑道:“那公子哥生得好俊,齐哥,你认得他啊?” 齐孝然道:“不认得。”他举杯和那人碰了一下,皱眉道:“大张,喝。” 仰头灌下,却呛得咳嗽起来。 次日早晨,苏渔慢慢睁开了眼睛。她支起身子,映入眼帘便是少年长身玉立的背影。他只是站在那里,便令人觉得出尘而绝世。 他没有转身,只道:“你醒了。” 苏渔便道:“殿下。” 夏凤兮回过头来,问:“你叫我什么?” 苏渔有些不明所以,道:“殿下啊。” 夏凤兮道:“你昨晚明明叫我夫君。” 苏渔吃了一惊,看着那张俊美无俦的面孔,小声道:“有……有吗?”她努力回想昨晚的事,却只觉脑中一片混沌。 夏凤兮道:“你不记得了?”他语气平淡,苏渔却还是听出了一丝失望的意味,她甚是歉疚,正想着怎么说两句好听的,哄一哄眼前之人,却听他道:“可你昨夜与我说,你千杯不醉。” 苏渔深为震惊,但听他这样说,便知必是自己酒后又夸下了不靠谱的海口,不觉一时有些尴尬。 正不知说什么好,却见他似乎淡淡笑了一笑,推门出去了。 她目送他离开,直到门又被关上,方才恋恋不舍地收回了目光。 这人生得实在是好,一袭绀青色的朝服,也被他穿得格外好看。不似朝堂上一板一眼的高官,却似满楼红袖招的翩翩贵公子,闲雅风流,雍容矜贵,举手投足间,便足以令人目眩。 夏凤兮走了没多久,云珠便进来了,苏渔拉住她问:“我昨晚是不是喝醉了?” 云珠道:“是啊,小姐酒量不好,昨晚怎么喝了那么多?” 苏渔道:“我……”她目光微微一动,便看到了桌上瓷瓶里那枝熟悉的白桔梗。 云珠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笑着解释道:“那枝桔梗花是殿下昨晚带回来的,吩咐奴婢们精心伺候着,那可是殿下要送给小姐的礼物吗?” 苏渔摇了摇头,却忍不住笑了。 第1章 归宁之日 再说苏府,苏侯自从听说侄女儿嫁入了楚王府为侧妃,不知该喜该怒。喜的是又有一位苏府女儿高嫁,怒的是这全然打乱的他的计划。 他有三个美名满京华的女儿,长女入宫为婕妤,自是身份高贵,而次女三女尚且待字闺中。苏侯心气高,势要将这两个如花似玉的女儿也都嫁入王府。 魏王素有荒唐薄幸之名,嫁过去难免受苦,便将侄女送过去,讨他欢心。至于自己的两个女儿,最好一个为楚王侧室,另一个则入越王府。 如此安排,甚是圆满。 岂料如今横生变故,侄女儿倒率先嫁入了楚王府,来日女儿即便能嫁入楚王府,至多也不过是个侧妃,因着先后之序,反倒矮了侄女儿一头。 如此一想,苏侯便觉气不顺。 至于苏侯夫人,更是因此事气得病了。 这日苏温然来向苏夫人请安,见苏夫人依旧面色恹恹,让婢女们下去,亲自为苏夫人捶腿,笑着劝道:“娘,都过去好几天了,您怎么还在为这件事生气呢?当心气坏了身子。” 苏夫人道:“这可不是小事。那三丫头狡猾,在我眼皮子底下耍花招,一跃攀上了高枝,硬是把你们姐儿两个比了下去。我一想起来便觉得憋屈,这口气,我这一辈子也咽不下。” 苏温然笑道:“三姐姐能嫁与楚王殿下为侧妃,自然是人人羡慕的好福气。可是娘,我却觉得,三姐姐虽然表面风光,背地里却未必那么如意。这是陛下的赐婚,楚王殿下只能接受,可殿下对三姐姐究竟能有几多真心,谁又知道呢?” 苏夫人问:“温儿,你这是何意?” 苏温然笑道:“娘,您细想,这侧妃自然是比不得嫡妃,却也不同于一般的孺人、美人。这纳娶的典仪啊,可办可不办。没有纳娶之礼,虽也是常事,但也能瞧得出,楚王殿下对三姐姐并不上心。” 苏夫人道:“那又如何。不管怎么说,人家到底成了楚王殿下的侧妃,那可是一辈子的荣华富贵,多少人眼红不来的福气。而且这几天我让人去楚王府门口打听了,也没听到什么闲言碎语,前两天你三姐姐还跟着楚王殿下进宫看比武的呢,楚王殿下更是派人把她的弟弟妹妹都接过去了,人家好着呢。再说了,傻丫头,你知不知道,这楚王府的门有多难进?楚王殿下可不是魏王殿下,来者不拒。满京城里多少世家贵族挤破了头的想把女儿送进去,却都只是徒劳。倒是你三姐姐进了那个门,真不知道她是哪辈子修来的福气。” 苏温然笑道:“娘,您又何必这么说呢?三姐姐虽然不是您养的,但不也是从咱们苏府出去的女儿吗?您有大姐姐这个做了娘娘的女儿,再有三姐姐这个做了亲王侧妃的侄女儿,走哪儿旁人不得高瞧您一眼,多给您几分面子?” 苏夫人哼了一声:“你大姐姐自然是争气,可你们姐儿两个怎么就这么没用,竟然输给了三丫头。” 苏温然笑道:“三姐姐生得美嘛,不要说我们姐妹几个,便是把整个京洛城都翻过来,怕是也找不出几个比三姐姐更标致的姑娘。娘,您可怪不得我和二姐姐,要怪啊,就怪您自个儿。” 苏夫人嗔道:“就数你嘴贫。她苏渔是美,我的女儿不也是个个花容月貌吗?哪里就比不上她了?” 苏温然听她如此说,怔了一下,便别有意味地笑了笑,道:“娘说的对,女儿也觉得,女儿未必会输给三姐姐。” 苏夫人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苏温然道:“三姐姐可以嫁给楚王殿下,女儿也一样可以嫁给楚王殿下。” 苏夫人见她神色认真,不似玩笑,坐直了身子,拉住她的手问:“我的儿,你这话我怎么听不明白?” 苏温然道:“娘,您还记得吗?三姐姐入楚王府的那天晚上,宫中曾传出这样的流言:楚王殿下拿出一枚白玉指环,问三姐姐可否见过。” 苏夫人道:“那又如何?” 苏温然笑道:“楚王殿下心中,有求而不得之人。那个人,不是三姐姐。那枚玉佩终于找到主人了,那枚白玉指环,我也该拿回来了。这几天,我只是在等,等一个合适的机会。娘,您还记得明天是什么日子吗?” 苏夫人茫然道:“什么日子?” 苏温然道:“明天,是三姐姐嫁到楚王府的第七天。按礼,是归宁之日。倘若殿下陪三姐姐归宁,我会与殿下不期而遇。倘若殿下没有陪三姐姐归宁,那就说明殿下心中根本不在乎三姐姐。到时候,我会主动请求送三姐姐回王府。总之,明日,就是我水到渠成的机会。” 苏夫人听不明白,道:“我的儿,你到底是什么意思,我怎么越听越糊涂了?” 苏温然笑道:“娘,这件事我和您解释不清楚,总之您相信女儿,女儿一定会让您扬眉吐气的。” 等到将太府寺诸务处理完毕,章程送往大内的时候,已是二更时分。夜深清寂,路上行人更是寥寥。 回到琼华殿,便见月色昏幽,斜照进这寂阔的殿内。有古琴之声不疾不徐地响起,松沉而旷远,颇有几分“青山隐隐水迢迢”的恬淡之意。 吴侑看向夏凤兮,兴许是琉璃灯的错觉,他只觉他们主子那张俊极雅极的面上有了几分柔和之色,听他命道:“退下吧。” 夏凤兮走入殿中,便有云珠并几个婢女上前欲要请安。夏凤兮抬手止住她们,他停在内殿门口,看着那人姣好的背影,听她弹一曲《春阳》。 恍惚间,眼前这个身影,与心底某个模糊的影子重叠在了一起。仿佛回到了三年前,他昏睡不醒的那些日子。 夏凤兮意识到自己的想法,微微一讶。他皱一皱眉,阻止自己将眼前之人与其他人扯在一起。 苏渔感觉到身后之人,转身看到夏凤兮,不觉欢喜,迎上前去,笑道:“殿下,你回来了。” 夏凤兮道:“怎么还不睡。” 苏渔笑道:“殿下近来如此辛苦,我不能为殿下做些什么,只能在这里等着殿下回来了。” 夏凤兮听着,眸中不觉含了浅浅的笑意,口中却道:“以后这么晚,不用等我。” 苏渔上前服侍他更了衣,又命婢女将琴且搬出去。 夏凤兮低眸看向桌上的桔梗花,却见有一片叶子有了些萎黄之意,眼中掠过一丝不快,道:“蠢才,连个花也养不好。” 话音刚落,殿里殿外的婢仆便跪了一地,道:“奴才无能。” 夏凤兮命:“召花师过来。” 却听得“哎”了一声,苏渔走了过来,她低头看了看花,又笑着看他,柔声劝道:“何必呢,殿下。今日不谢,来日也是要谢的,随它去吧。殿下既喜欢白桔梗,以后每年入夏至暮夏,只要我在,殿下窗前,日日都有不败的桔梗花。” 夏凤兮没说什么,他唇角不自觉地微微上扬了几分,道:“都下去吧。” 婢仆们皆应声退下了。 殿内只余下了他二人,夏凤兮向苏渔道:“对了,还有一事,我想与你商量。” 苏渔问:“什么事?” 夏凤兮道:“明日便是归宁之日,你可有何想法?” 彼时赐婚之夜,他确有些情绪,如今想来,实在觉得委屈了她。归宁之日,必要让她称心如意。 苏渔听了这话,神色却不禁黯了一黯,她道:“倘我说我不想回去,殿下可会觉得我不孝?可自从父亲母亲过世后,苏府对我而言,就再不是家了。” 夏凤兮看着她,眼中不觉微微带了些怜惜,问:“苏渔,那些年,你可受委屈了?” 苏渔道:“伯父伯母对我们,的确算不得太好。可是三年来,伯父伯母到底给了我和弟弟妹妹一个家,他们对我的照顾,我也一直记在心里。如今我已嫁给殿下,过去的恩恩怨怨,就让它们过去吧。我想都放下了。” 夏凤兮道:“既然如此,那我们明日,便不回苏府了。” 苏渔抬头看向他,道:“殿下可以不去,但若我不回去,怕是于礼不合。” 夏凤兮眸光冷了一下,道:“无妨。你既不把那里当成家,那里便不再是你的家。明日,我和你一起,去拜祭岳父岳母。” 苏渔微微一愣,便笑了起来,道:“好,父亲母亲看到殿下,一定会很高兴的。”她笑着,却忍不住落了泪。 夏凤兮将她揽入怀中,轻轻揉了揉她的长发,柔声慰道:“好了。” 第2章 这场梦,这样短 次日天还未亮,苏侯便穿佩齐整,早早等候。 虽然此事并非全然如意,但想到与楚王殿下攀上了亲戚,他心中仍旧颇为得意。 楚王身为天子之弟,身份自是贵不可言,且又深得圣上看重,年纪轻轻便已位列九卿,在朝堂上如日中天。而最为难得的是,如此年轻却端谨自持,于朝政上不仅全无错漏,还赢得上下交口夸赞。 苏侯如此想着,不觉心中又添了几分欢喜。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嫁与他作侧妃的是自己的侄女,而非自己的女儿。倘若今日回门的是自己的女儿,那才是真正值得高兴的事。 苏侯心绪翻来覆去,却还是想,无论如何,此事总是他们苏氏一门的光彩。今日若是楚王殿下肯赏光,亲自驾临苏府,自当要好好奉承。但若只有他侄女回来,也该温言抚慰一番。 苏侯想着,转脸看到他夫人,便不满起来,道:“瞧瞧你这是什么表情,你这脸色是想给楚王殿下看,还是给侧妃娘娘看?” 苏夫人哼了一声,道:“什么就侧妃娘娘了!” 苏侯皱眉道:“渔儿如今身份不同以往,你说话做事也要有个分寸,小心惹祸上身!” 苏夫人别过脸去,勉强道:“知道了,知道了。” 如此翘首以待了一上午,直到快午时了,方才有人禀报,道:“楚王殿下和侧妃娘娘去了二爷和二夫人的衣冠冢拜祭。” 苏侯不觉一惊,颓然瘫在了椅子上。 楚王殿下不陪苏渔归宁便也罢了,那也不过是对这门亲事不甚重视而已。可楚王殿下偏偏陪苏渔拜祭了她的亲生父母,却对苏府过门不入,这就是摆明了不把他这个做大伯的放在眼里。 苏侯面如土色,只觉楚王殿下这一耳光扇得实在是疼。 苏夫人站起来,嚷道:“怎么会这样?必是苏渔那鬼丫头从中教唆,老爷,你可不要饶过她!” 苏侯斥道:“闭嘴!楚王殿下此举分明是护着那丫头,给我没脸,你还敢惹她!你是想与楚王殿下作对吗?” 苏侯疲惫地闭上了眼睛,京城中消息最是灵通,只怕不出半日,便会传为街头巷尾的笑谈了。 前几日前来道贺的人,几乎踏平了门槛。而此事一出,不仅令他面上无光,更是那位贵人摆明了给他脸色看。怕是接下来几日,苏府都要门可罗雀了。 跪在苏氏夫妻的衣冠冢前,苏渔心中默默地道:“父亲母亲,女儿又来看你们了。这一次,多了一个人和女儿一起,他是女儿爱的人,也是女儿的夫婿,你们看到了吗?女儿过得很好、很幸福,请父亲母亲放心。弟弟妹妹,女儿也会看顾好的。” 夏凤兮也上前,行过了拜祭之礼,他侧脸看向苏渔,扶着她一同站了起来。 日光明朗,透过茂密的枝叶,在地上落下斑斑光影。 云珠站在后面,看着他二人携手并立,服色俱是庄严素雅,却另有一番别致风流,不由得微笑,心中想道:“老爷,夫人,您们在天上看到了吗?小姐和姑爷就像一对仙人一般,您们可以放心了。请您们一定要保佑小姐和姑爷平安顺遂,白头偕老。” 苏温然坐在苏夫人的床边,一边替她剥着葡萄,一边微笑着劝她:“娘,您别生气了。尤其,别生三姐姐的气了。她如今可是楚王殿下身边的红人,娘您就算是气死,又能奈她何呢?” 苏夫人咬牙恨道:“我怎么能不气!三年好吃好喝地供着,竟供出一个白眼狼来!刚才傍上了高枝,就翻脸不认咱们了!” 苏温然笑了笑,道:“也难怪,三姐姐到底不是咱们自家人,都得到楚王殿下的宠爱了,哪里还看得上咱们这个破落侯府的门楣呢?不过娘,您放心,等到我以后出息了,一定让您老好好享福。楚王殿下今天没来没关系,我可以去找他啊。” 苏夫人奇道:“温儿,你这两天究竟在说什么啊?” 苏温然只道:“娘,您就在家等着女儿的好消息吧。” 夏凤兮和苏渔回到王府的时候,已过午时,夏凤兮刚下了车,便见姜成急匆匆地迎了上来,笑道:“你们干什么去了?让我好等。” 夏凤兮回身牵着苏渔下了马车,方才道:“发生了何事?进去说话。” 姜成随他一路进了大殿,笑着道:“也不是什么大事。有个图纸,得让楚王殿下帮忙看一下。” 他们在殿中坐下了,姜成从怀中掏出一张图纸,递给夏凤兮,道:“这是我三叔那边从犯人身上搜出来的,不是咱们大殷常用的火铳。但是凤兮,你记不记得,咱们之前在巫马前辈门下求学的时候,有见过类似的图纸?” 夏凤兮看了一眼,道:“记得。这应该是弥岛上一种特制的火绳枪,可是沿海发生了何事?” 姜成道:“这个三叔也没和我透露太多,他就让我帮忙把这图纸弄明白,其他的事,自有他们廷尉府调查处理。不过,我却委实记不太清了。凤兮,你能把这张图纸复原吗?” 夏凤兮道:“可以。” 姜成笑道:“不愧是凤兮,我就知道什么都难不倒你,那就麻烦你把图纸画出来了。对了,顺带和我讲讲各个部位叫什么名字、有什么作用,我好回去回三叔的话。” 苏渔坐在不远处,正好看到夏凤兮的侧脸。他面庞白皙如玉,丰姿特秀,墨玉般的长发散下,愈发将他衬得极其俊秀清雅,恍若纤尘不染的谪仙。 她有些心猿意马,全然听不到夏凤兮与姜成的交谈,只一心一意地欣赏着她艳绝天下的郎君。 夏凤兮方才画好了图纸交与姜成,却见吴侑上前禀道:“殿下,府外有一少女求见,她自称是侧妃娘娘的妹妹,苏府的四小姐苏温然。” 夏凤兮听了,看了苏渔一眼,见她似乎也有些意外,却并无反对之意,遂命道:“让她进来。” 不多时,便见一位少女亭亭走入了殿内,她拜道:“臣女苏温然见过楚王殿下、侧妃娘娘、卫国公世子。” 夏凤兮道:“起来。” 见那少女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相貌与苏渔略有两分相似,却不及她姐姐美丽姣好、仪态万方,只是颇有几分小家碧玉的清秀。 苏渔道:“四妹妹如何来了?近日可好?伯父伯母好?” 苏温然微笑道:“劳三姐姐挂念,一切都好。”她说着,又转向夏凤兮,谦恭地微微低着头,道:“楚王殿下,臣女今日冒昧求见,是有一物要完璧归赵。” 她说着,双手奉上一枚玉佩。 夏凤兮看见那玉佩,不觉眸中微微一震。 姜成也不由得一惊,下意识地看了苏渔一眼,又有些担心地看向夏凤兮,见他神色倒还平静,只问:“此物,你从何得来?” 苏温然道:“三年前,臣女往桐陵叔父家做客,与伙伴们一同上山狩猎的时候,遇见了一位重伤昏迷的少年。臣女将他安置在了九夷山的小木屋中,找来大夫为他诊治,并悉心照顾他。只可惜,我当时家中突发急事,只能匆匆离去,留下了一枚白玉指环和一封信,并取走了他的玉佩作为信物。” 苏渔只觉凉意从脊背慢慢升起,分明已经入夏了,此身却好似陷入冰窟之中,冷得几乎要发起抖来。 她记得那晚夏凤兮将那枚白玉指环递与她,问“你可曾见过它”,她记得他那时眼中的期盼,以及自己回答“不曾”之后,他露出的失望之色。 她全都记得,没有一天忘记过。 她也曾无数次地想要开口询问。 不是不能,但是不敢。 倘若她不问,她还可以自欺欺人地陷入一场两情相悦的美梦。而一旦问了,或许便不得不去面对那个她最不想面对的现实——她不过是他的退而求其次。 可是她忘了,不是自己不肯醒,美梦就会永远地延续下去。 终于到了这一天,她想,没想到这场梦,竟然这样短。 苏温然道:“当日之约,臣女因为突发急病而未能前往。这些年,臣女一直在寻找那位少年的下落。臣女相信,只要臣女不放弃,我们就一定会再相遇。”她说着,微微抬起那双含泪的眼睛,哽咽道:“殿下,臣女终于找到您了。” 苏渔不想再听了,她站起身来,道:“殿下,请恕妾身先退下了。” 她倦极了,连借口也懒得找。不待夏凤兮答言,便转身走了出去。泪水终于不必再忍,可以肆意地落下。她在他面前哭过许多次,可是这一次,不想被他看到。 夏凤兮看着苏渔转身离去,他眼眶微微有些泛红,道:“苏渔。” 却见那个身影只是微微滞了一下,便头也不回地踏出了殿门。 第3章 新欢与旧爱 姜成看着苏渔的背影消失在殿外,回头看向夏凤兮,这是他认识他十多年以来,头一次在他眸中看到如此脆弱之色,不觉暗暗代他难受起来,道:“凤兮。”却也不知该说什么好,只是轻轻叹了一口气。 夏凤兮微微低下目光,敛去眼中神色,命道:“拿过来。” 湛卢便走下去,自苏温然手中拿过那枚玉佩,恭恭敬敬呈与夏凤兮。 夏凤兮眸中已是冷淡如常,他接过玉佩在手中打量了一下,却道:“苏四小姐,当日你离开时,曾留下一封短笺,不知你自幼所习,是什么字体?” 苏温然低头道:“回殿下,臣女自幼习的是柳体和欧阳体。但是,当时臣女的手受伤了,写的字很不好看,让殿下见笑了。” 夏凤兮这才抬眼看向她,道:“当年的恩情,本王铭记于心。若有机会,定当回报。” 他说毕,又看了湛卢一眼。湛卢会意,退了出去。 苏温然微微一怔,这与她所预料的有些不太一样。她犹豫了一下,又道:“臣女当年救殿下,是为了臣女的心,不图殿下的回报。” 她说着,悄悄去看夏凤兮的脸色。 只见他俊美至极的面上冷冰冰的,如同天边无情的冷月,似是近在咫尺,却又遥隔天涯,触手不及。无端令她有些生畏,不敢再言,微微低下头去。 少时,湛卢复又回来,将一枚白玉指环和一封手书交与了她。 她展开手书看去,只见上面的笔迹歪歪扭扭,几乎散成乱草: “对不起,我因有急事要离开,不能继续照顾你,不过你的伤也应当无大碍了。留在桌上的药,记得要用。下个月就到七夕了,到时候你可以来渡桥见我一面吗?我有些话想与你说,为了相认,我拿走了你的玉佩作为信物,失礼了!作为交换,也留下了我的指环。请一定要来见我哦!” 夏凤兮道:“那年七夕,本王去了渡桥,却没有见到留信之人。倘若你当年想说的话,依旧没有改变,现在可以说了。” 苏温然心如鼓擂,她微微抬起头,看向夏凤兮,大着胆子道:“臣女的心意,三年来从未改变。臣女爱慕楚王殿下,想要留在殿下身边,和殿下永不分离。” 姜成听着,不由得看向夏凤兮,却见他脸上冷冷淡淡的,看不出什么情绪。 他道:“抱歉,本王已有意中人了。” 苏温然没想到他竟会如此直接了当地拒绝自己,怔了怔,道:“殿下。” 夏凤兮道:“除此之外,苏四小姐想要何谢礼?” 苏温然叩首,哽咽道:“臣女什么都不想要。” 夏凤兮便道:“本王以黄金千两,聊表谢意。”他不再给她说话的机会,侧脸命道:“湛卢,带苏四小姐过去吧。” 看着他们皆去了,姜成方才忍不住道:“我的天,怎么会有这种事。凤兮,你怎么办啊?” 夏凤兮道:“什么怎么办。” 姜成道:“新欢与旧爱,你如何取舍啊?依我看,你干脆都收了得了,也算成就一段娥皇女英的佳话了。” 夏凤兮道:“苏四小姐是我的恩人,仅此而已。” 姜成道:“可是你以前,不是这么想的吧?”他说着,却觉夏凤兮看向了他,他被看得心里微微有些发毛,嗐了一声,道:“你看我干什么?凤兮,我也是替你糟心啊。苏温然三年前救了你,留下一封信,不声不响就走了。你等了她三年,她连个影子都没有。好不容易你觉得她不会出现了,刚刚喜欢上别人,她又回来了。你说这叫什么事啊,简直是老天爷在捉弄你。” 夏凤兮微微皱了一下眉头,道:“我不是因为以为苏温然不会回来,才喜欢苏渔。” 姜成没听太明白,问:“什么意思?” 夏凤兮道:“我就是喜欢苏渔。”他顿了一顿,“从我看到她的第一眼,就喜欢她了。” 姜成一怔,便笑道:“好!够痛快,是凤兮大少爷的风格,我喜欢!既然如此,那就没什么好烦心的了,那个苏温然对你来说,根本就不是问题。” 夏凤兮听着,眸光却微微黯了一下,道:“我怕对于苏渔这是问题。” 姜成不由得笑了笑,坐到他旁边扶手上揽着他的肩晃了晃,笑道:“看出来了,你对你的那位侧妃有多在意。方才她走的时候,你的脸都白了。至于吗?我和你说,不用担心,这种事儿我有经验,只要你好好和她解释解释……” 他二人正说着,却见一人走了进来。他二人便都站了起来,那人行礼道:“微臣陉旧见过楚王殿下、卫国公世子。” 夏凤兮道:“不必多礼。陉旧侍中,陛下有何旨意?” 陉旧道:“陛下口谕:召楚王即刻觐见。” 秋苑里,云珠担忧地看着苏渔,一连串地问:“小姐,您脸色不是很好,可是发生了何事?听说四小姐来了,她来做什么?您就这样回来了,岂不是留四小姐和殿下单独在一起吗?” 苏渔勉强扬了一下唇角,道:“云珠,我没事。我就是有点累了,先回来休息。你别担心,先出去,让我自己安静一会儿,好吗?” 云珠皱着眉头道:“好,那奴婢就在外面,您有什么事随时叫我。” 苏渔看着云珠离开,回身闭上了门,心中却兀自想着,多动人的一个故事呵。 三年前,少女救了身受重伤的少年,却因命运捉弄,匆匆换了信物便从此离散。 可他们却一日也不曾忘记过彼此,少女始终怀着重逢的信念而等待。而少年在三年之后,还会取出少女临别时留给他的信物,问,你可曾见过它。 “你可曾见过它?” “不曾。” 苏渔不由得笑起来,却不知不觉流下了泪。 连上天也不忍分散这对有情人吧,冥冥之中也要指引他们再度相逢。 少女抬起含泪的眸,说我终于找到你了。 多圆满。 只有她是多余的,是横生的枝节,是应该识趣退场的角色。 可是她却不想。 她还想问一问他,你曾对我说“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可还记得吗?你曾在满天星空下的小舟吻住我,可还记得吗? 她再也忍耐不住,掩面无声地哭。 原来情之一字,可以如此之甜,也可以如此之苦。 龙泉殿里,皇帝道:“太府寺昨晚送来的章程朕已经看过了,差徭和田赋折银征收的条例已经颇为明晰。朕已下发至尚书台,议定之后便先试行于一州。阿凤,你这次主持赋税改革之事完成得很好,朕甚是欣慰。” 夏凤兮道:“皇兄谬赞,这都是几位老师劳心指导和太府寺诸位大人勤劳宵旰,臣弟不敢居功。” 皇帝听他如此说,不觉微笑,道:“很好,阿凤,你还年轻,就该如此谦逊才好。”他说着,顿了一顿,语气温和地续道:“大哥从小便常和你说,一个人的学识、修养、能力,不全在于身份的高低。阿凤,你虽贵为亲王,但毕竟经验尚浅,万不可自恃身份,就固步自封,而要虚心好学,多多向他人请教。不耻下问,这是雅事。” 夏凤兮道:“臣弟谨记皇兄教诲。” 皇帝看着他微微笑了一笑,道:“不过,你的功劳,朕心里也有数。之前你不是说想向朕求个什么恩典吗?说吧。” 夏凤兮跪下,郑重行了大礼,才道:“请陛下册封侧妃苏氏为楚王嫡妃。” 皇帝没想到他竟会提出这个要求,不觉微微变了脸色,命道:“你们都下去吧。” 宫人们应了喏,鱼贯而出。 皇帝看向夏凤兮,勉强笑了笑,道:“看来,你很中意这位苏侧妃啊。你得了可意的人,大哥也为你高兴。但嫡妃意味着什么,你不会不明白。此事不妥,你换个其他的请求吧。” 夏凤兮却道:“除此之外,别无所求。” 皇帝见他竟是如此固执的姿态,心中不禁微微有些着恼,却还是耐着性子,道:“扶妾为妻,这个请求实在太过荒唐。阿凤,你长大了,许多道理本不必朕多说。从小到大,朕虽然很少提及,但你应该能感觉到,你母亲……” 他顿了一下,却没有说下去,只道:“你不像你二哥、四哥他们,有一个声势显赫的外祖父家。即便朕疼爱你,但这一点,不是朕能弥补的。而嫡妃是什么?是一个可以和你比肩而立的女人,也是她身后的一整个家族。阿凤,你是亲王,你可以有三妻四妾,可以有你自己的爱宠。可是嫡妃的人选,不在于你的感情,而在于家世与品性,你明白吗?” 夏凤兮道:“我明白。” 皇帝听他如此说,便缓了语气,道:“好了,快起来吧。” 却见那人并未起身,依旧跪在那里一动不动。 皇帝微微皱起眉头,道:“阿凤。” 夏凤兮道:“大哥说的道理,我都明白。但不论为了什么,我都不会委屈我喜欢的人。” 皇帝惊异道:“她觉得委屈?” 夏凤兮看向皇帝,道:“是我委屈。我不想要公卿千金,也不想要世家淑女,我只想让我心慕的人成为我名正言顺的妻子。” 皇帝听他竟如此任性,不禁有些上火,道:“此事绝无可能!亲王正妃,必是出身四大世家的嫡女,这是约定俗成的规矩。朕已经看中了傅家的二小姐,也与傅相有了默契,近日便会为你赐婚。” 夏凤兮道:“大哥知道,我无意于傅家小姐。” 皇帝狠下心肠,强硬道:“朕不是在与你商议。朕只是提前告知你一声,让你有个心理准备。你大婚的事已经拖得太久了,不能再拖了。婚姻大事,非同儿戏。朕也不该继续纵容下去,让你任性妄为,有一些乱七八糟的念头。你回去准备一下吧。” 夏凤兮道:“我不会接受这门婚事。”他声音虽轻,却极为坚决。 皇帝见他如此倔犟,不觉着恼,道:“由不得你!待到赐婚旨意颁下,抗旨不遵,便是死罪。” 夏凤兮却道:“臣弟宁可一死。” 皇帝大怒:“放肆!” 夏凤兮道:“臣弟认定苏渔即是臣弟的妻。倘若苏渔不配亲王妃之位,或许臣弟也不该高居亲王之尊。” 他话音方毕,面上便重重挨了一记耳光。 空气一时变得死寂。 皇帝的胸膛剧烈起伏着,他看着夏凤兮,见他白皙俊美的面上登时浮起了鲜红的掌印,忍不住微微有些心疼,却也难抑怒气,道:“凤兮,不要以为朕疼你,就真的不会罚你。滚去后殿跪着!什么时候想明白了,什么时候再来见朕!” 第4章 娘娘,您太痴了 大殿前栽着几大株梨树并芭蕉,晒在下午明净的日光里,看起来一派岁月静好的模样。 苏渔在殿门前站住了步子,吴侑便迎上来,道:“奴才给侧妃娘娘请安。” 苏渔问:“吴总管,苏四小姐可回去了?” 吴侑赔笑道:“是,回去有一会儿了。” 苏渔眼睫翕动了一下,道:“请代为通禀一声,我想求见殿下,不知殿下……可还方便。” 吴侑道:“不巧,方才有宫中来的大人传圣上口谕,召殿下觐见。殿下已经入宫了。” 苏渔微微一怔,道:“好罢。若殿下回来了,烦请吴总管派人告诉我一声。”她顿了一顿,轻声补充了一句:“多晚都可以。” 吴侑躬身笑道:“是,娘娘请放心。” 夜色降临。 龙泉殿里,陉旧犹豫了一会儿,试探着开口道:“陛下,楚王殿下已在后殿跪了快三个时辰了,到这时分还没用晚膳呢。殿下尚且年少,倘有错处,陛下自当教诲惩戒。但殿下毕竟是琼枝玉叶,又素来为陛下爱惜,如何经得起这般磋磨?” 皇帝连眼也不抬一下,淡淡道:“朕没有不许他起身,只要他想通了,随时可以起来。可他偏生如此倔犟,不肯向朕低头。这般任性,不过是仗着朕平日里疼他罢了。” 陉旧道:“陛下,微臣以为,殿下心中未必不曾后悔,只是畏惧龙颜震怒,不敢前来请罪。陛下,外面的天都已经黑透了,殿下跪了整整一下午,也算是小惩大诫了。就请陛下开恩,宽恕殿下,让殿下回府去吧。” 皇帝合上手中奏折,随手掷到一旁,道:“陉旧,你去问他:可知错了?可悔今日所求?可肯接受朕的赐婚?” 陉旧应诺去了,不多时回来,面色却不是很好看。 皇帝抬头看向他,问:“他如何答?” 陉旧面色微微有些发白,却也只得硬着头皮回道:“殿下答:不知,不悔,不肯。” 皇帝怒极反笑,道:“好,好得很,真是有骨气!”他手中奏折狠狠砸在案几上,“在这大殷天下,敢对朕说‘不’这一字的,除了这小子,可还有谁!” 陉旧不敢抬头,跪拜道:“陛下请息怒!” 皇帝怒声道:“让他跪!谁也不许替他求情!” 秋苑里,云珠有些担忧地看着苏渔,道:“小姐,都到这个时候了,您就先用晚膳吧。奴婢让人去温一温饭菜,好吗?” 苏渔却道:“不,再等等,也许——”她喉中哽了一下,却没有说下去。 她敛去眸中的黯然之色,转头看向云珠和朱樱宝澈她们,温和道:“你们几个不必陪我了。你们饿了,先去吃饭吧。” 宝澈道:“不,娘娘不吃,奴婢们也不吃!娘娘,您这是怎么了?殿下公务繁忙,回来比这更晚的时候也有,娘娘也没有像今天这样难过。” 云珠嗔道:“宝澈,你就少说两句吧!” 苏渔轻声道:“好了,你们不要争执,都下去歇着吧。” 云珠着急道:“小姐,那晚膳……” 苏渔只道:“且让人撤了吧,我没有胃口。” 月亮渐渐升起来了,在窗边洒下一片寒光。 更夫敲响了三更的钟声,回荡在这寂静的夜里。 苏渔斜倚在床边,依稀听到一个淡漠又好听的声音响起:“是我吵醒你了吗?” 然而转头望去,却什么都没有。 又听到院中响起声音,她心中惊喜,来不及穿鞋便跑了出去,却见是朱樱走了进来。 朱樱见到她不由得惊异,道:“娘娘,您怎么还没睡?都三更了。”她低头看到她的脚,更是几乎要跳起来,“娘娘,您怎么没穿鞋啊?您会着凉的,快进屋吧。” 苏渔只问:“殿下回来了吗?” 朱樱神色微微僵了一下,低头几乎不敢她的眼睛,小声道:“还没有。” 苏渔哦了一声,有些木然地转身走回卧房,在榻上坐下,稍稍平息了心绪,方才问朱樱:“殿下从前,也常常这样夜不归宿吗?” 朱樱道:“当然不会,咱们殿下可不是那种眠花卧柳之人。” 她话才出口便觉失言,忙又补充道:“殿下今夜定也不是去了眠花卧柳。今天下午陛下不是召殿下入宫了吗?想必殿下是留宿在了宫中,可是殿下怎么也不打发个人回来说一声呢,让娘娘这样担心。” 苏渔低眸苦笑了一下,道:“朱樱,你一定觉得我很可笑吧。” 朱樱忙道:“不!奴婢岂敢!娘娘对殿下一片真心。不过,娘娘,奴婢有几句话,不知当不当讲。” 苏渔道:“你说便是。” 朱樱道:“打小姑姑们一直教导奴婢要谨言慎行,不可逾矩。可是娘娘生得这么美,待我们这些下人们也和气,在奴婢心里,您就像是奴婢的姐姐一样。奴婢这几句话可能不太中听,但确是奴婢的真心话,便是娘娘要怪罪,奴婢也顾不得了——娘娘,您太痴了,殿下的确对您非常宠爱,可他毕竟是殿下啊。娘娘若是太痴了,以后的日子,不会太好过的。” 她说着,看了一眼苏渔的神色,见她并无责怪之意,便大着胆子继续说下去:“奴婢以前曾经服侍过平阳郡王的一个孺人,那平阳郡王不过三十岁上下,府上妻妾就足有十余人。郡王今日宿在这个侧妃房里,明日宿在那个夫人房里,夜不归寝更是常事,可是孺人从来不会在意。孺人只是在郡王来的时候,打叠起笑脸奉承着,哄得郡王赏赐,便拿来与我们抹骨牌作乐,日子过得好不快活。但若是孺人对郡王一片痴心,便要辛苦得多了。”她说着,小心翼翼地看着苏渔,小声道:“娘娘,奴婢说这些话,您不会生气吧?” 苏渔心道:“朱樱,你的这些话,确是金玉良言。可是忠言,可真逆耳啊。” 她看着朱樱,微微笑了笑,道:“朱樱,你赤诚待我,我很珍惜,怎么会生气呢。” 朱樱柔声道:“娘娘,夜深了,您快休息吧。奴婢就在外间守夜,您有事叫我。” 这些道理,苏渔又岂不明白? 王孙公子都会有三妻四妾,魏王如此,平阳郡王如此,未来的楚王也会如此。 可是在她心中,他不只是楚王殿下,也是她的丈夫。 他们曾经结发同心,她曾在心底许下一生一世的期盼。 她爱他。 她等了一天,想着夏凤兮会如何与他解释。只要他说,她就愿意相信。他们曾经有过两不疑的约定,他不会对她说谎,她相信他。 可是没想到,她竟连一句解释,也不配得到。 她抱膝坐在床头,月光透过打开的窗子洒进房间,似朦胧的霜。 她抬头看去,只见一轮明亮的月悬于中天,却想,此时此刻,他可是在与他久别的恋人共度良宵? 却听外间又有了声响,在这冷凄的夜里分外清晰。 她跳下床来,她就知道不会!他不会如此待她! 她心跳狂跳不止,发足奔到庭院中,只见一只山鸦啊啊叫着飞过她的头顶,却哪有一人? 她抬头看去,只见凌晨时分的天湛蓝湛蓝的,宛如一汪碧水,几欲令人溺毙其中。 天快亮了,她忍不住打了个寒栗,可真冷啊。 清晨,陉旧推门而出,便见湛卢正等在门口。 他见了陉旧,忙跪下求道:“大人,求您千万想个办法,帮帮我们殿下吧。殿下从昨天下午一直跪到现在,滴水未进,这样下去,怕是会出事啊。” 陉急忙将他扶起,道:“阿湛,你快起来。我如何不想帮楚王殿下?只是陛下这回是动了真气了,偏偏殿下又一点儿都不肯服软。现下只能去求皇后娘娘,请娘娘帮忙劝一劝陛下了。” 皇帝正在尚书房看奏折,忽听外面响起长喝:“皇后娘娘驾到!” 听得女子的步伐渐渐近了,那人恭声道:“臣妾参见陛下。” 皇帝只道:“皇后来了。” 皇后命道:“你们都下去吧。” 宫人们应了喏,纷纷退下了。 皇帝方抬头看向她,问:“皇后可是有何事?” 皇后走到他身边,轻声问道:“臣妾似乎听说,陛下竟然打了五弟?” 皇帝想起这事,不由得拧紧了眉头,道:“朕也是气昏头了,一时没控制住脾气。不过,阿凤那孩子当真是被朕惯坏了,性子倔得要命。但是婚姻大事,朕绝不会任他胡闹。朕定要让他将瑛儿娶回家,好好待她。” 皇后微微笑了笑,道:“臣妾知道,陛下疼爱五弟,也疼爱瑛妹,臣妾又何尝不是?五弟和瑛妹,都是臣妾看着长大的孩子。他们郎才女貌,简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臣妾打心底里盼着他们能喜结良缘、夫妻和顺。可是陛下,他们并不相爱,勉强在一起,也不会幸福的。这不是陛下想看到的,也不是臣妾想看到的。” 皇帝看向她,道:“皇后的意思是?” 皇后道:“苏侧妃相貌美丽,性情温柔,臣妾也很喜欢。但是,以苏侧妃的出身门楣,作为亲王嫡妃,的确不太相称。五弟如此请求,不怪陛下震怒。但是,陛下,少年人初染情事,一时昏了头,也是可以理解的。臣妾以为,陛下不要因此而责罚五弟,陛下逼迫得越紧,或许五弟就会越固执。陛下不妨且冷着,给五弟一些时间,也许过上一年半载,五弟自己就想开了。” 皇帝微微颌首,道:“皇后所言有理。不过,朕了解那孩子,他不是那么容易改变的人。” 皇后伸手握住了皇帝的手,柔声劝道:“陛下,以后的事,可以以后再说。但是现在,五弟已经在后殿跪了快一天一夜了。陛下,五弟是您一手带大的,您平日何等疼爱五弟,难道今日,就真的忍心让他不吃不喝的一直跪下去?万一真的跪出什么好歹,心疼的,不还是您吗?陛下,您罚也罚够了,就大人有大量,别和小孩子家一般见识了,先让他回去吧。” 第5章 侧妃娘娘好像病了 殿门终于被打开,夏凤兮看到来人,道:“皇兄。” 皇帝看向他,只见他俊雅精致的面容上较之平日少了几分血色,颇为苍白,而左侧面上淡红色的掌印,却甚为刺目。 皇帝瞧着,心中先软了三分,问:“还疼吗?” 夏凤兮道:“臣弟无事。” 皇帝道:“也就是你,敢这样与朕顶嘴。换成别人,早不知脑袋搬家几回了。跪了一夜,想明白了没有?” 夏凤兮不答。 皇帝道:“为何不说话。” 夏凤兮方才道:“三年前,苏中郎将于陕关之役捐躯沙场,苏夫人亦自刎相随。苏渔之父,是为忠;苏渔之母,是为贞。如此,却要被鄙弃出身卑微。而臣弟却实在想不出,比这更为高贵的出身了。” 皇帝叹了口气,道:“好罢,你有你的道理。先起来吧。” 却见那人依旧一动不动。 皇帝被他磨得彻底没脾气了,道:“好了,阿凤,别倔了。这件事,毕竟不是一件小事,还得容朕好好考虑一番。你先回去吧。” 夏凤兮听皇帝有松口之意,不觉心中微感欣悦,谢道:“多谢大哥。”他欲要起身,才觉双腿已近全无知觉,用力撑了一下地面,方才勉强站了起来。 许是昨夜着了风寒,从晨起时苏渔便有些低烧,她自从三年前大病一场,便素昔多病,倒也不以为意。 云珠却是颇为担心,道:“真不要紧吗?还是奴婢去请太医过来吧。” 苏渔道:“不必麻烦了。不过是着了凉,躺半日便好了。” 云珠守在她的榻前,看她身着洁白柔软的衣衫和衣而卧,绸缎一般的秀发从枕边散下来,看起来真是美极了。她面色莹白如玉,略带几分病色,更见楚楚之姿。 云珠看着她横卧在榻上的身影,心内甚为怜惜,想着倘若自己是男子,得到了这样倾国倾城的美人,必会好好珍爱,断乎不舍得使她这般心碎憔悴。 云珠叹了口气,道:“老人们常说,小孩子病一次,长大一次。小姐病了这一次,也该看开一些。” 苏渔闭着眼睛勉强笑了一下,道:“云珠,不要担心。” 她虽如此劝慰旁人,却觉自己心中仍是纷纷扰扰,乱作一团。 忽听朱樱进来喜悦道:“娘娘,听说殿下回府了!” 苏渔听了,睁开眼睛,支起身子欲坐起来。 云珠扶她道:“小姐慢些。” 苏渔掩唇低咳了两声,问:“殿下可过来了?” 朱樱便向门口问道:“殿下快到了吗?” 不多时,见如雅跑了进来,她行了礼,道:“回娘娘,殿下一刻钟前就回来了,一直在琼华殿呢。” 云珠有些意外,忙看向苏渔,便见有来不及遮掩的伤心之色在她美丽的眼中碎开。 云珠心中有些不是滋味,她家小姐性子向来淡淡,再怒再悲,也极少如这般失态。她难受地唤了一声:“小姐。” 如雅见状也有些慌了,跪下道:“娘娘,可是奴婢说错了什么?” 苏渔道:“你没有说错什么。”她面上似乎有些疲倦,轻声道:“我想睡一会儿了,你们闭了门出去吧 ” 琼华殿里,湛卢看着夏凤兮,笑道:“孔太医给的玉簪膏果然不错,才一刻钟,就几乎看不出来了。” 夏凤兮往黄铜镜中看了一眼,眉心不易察觉地轻轻蹙了一下,没说什么。 却见吴侑走了进来,行了礼,道:“殿下。” 夏凤兮问:“何事?” 吴侑道:“殿下,侧妃娘娘好像病了,您要不要去看一看?” 夏凤兮猛地站起身来,道:“病了?” 他一路走入秋苑,见明瑟馆的大门禁闭,门前侍女们跪了一地,拜道:“参见楚王殿下。” 夏凤兮命道:“开门。” 云珠心中有些怨气,她跪在门前一动也不动,不冷不热地答道:“殿下,娘娘正在休息,谁也不见。” 夏凤兮微微侧了一下脸,便有两名郎官上前,拉起云珠退到了一侧。湛卢上前打开了门,躬身请夏凤兮入内。 夏凤兮径自走入卧房,他伸手轻轻撩开了帷帐,低头看向苏渔,只见她面上似乎有些失了血色,眼下更有一片小小的乌青,果然有了几分病容。 苏渔察觉到有人进来,轻轻睁开了眼睛,看到来人不觉微微怔了一下,道:“殿下。” 夏凤兮道:“苏渔,是我。”他在榻边坐了,目不转睛地看着她,问:“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啊?” 苏渔听他言语关切,心中反而更为难受,她强忍着泪意,低声道:“我没事。” 夏凤兮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道:“你在发烧。”他扬声道:“来人!” 候在门外的侍女郎官们都恭然趋了进来。 夏凤兮命道:“传太医。” 有郎官应声去了。 夏凤兮目光扫过众婢,冷了语气,道:“好端端地为什么会生病?你们怎么伺候主子的?为何不传太医?” 众婢俱跪下请罪,道:“奴才该死。” 夏凤兮正欲再言,却觉衣袖被人轻轻扯了一下。他转过头去,低声问:“怎么了?” 苏渔看着他,轻轻道:“殿下,是我不想惊动,请你不要怪罪他们。” 夏凤兮道:“好。”侧脸叱道:“还不快滚。” 众人皆退下了。 夏凤兮方欲起身,苏渔却一把拉住了他的手,道:“别走。” 夏凤兮心内甚是爱怜,伸手摸了摸她的脸,道:“我不走,我想给你倒杯水。” 苏渔轻轻嗯了一声,却不肯放开他的手。 他低头看着她,见她眼中似乎噙了泪,盈盈未落。 他不由得皱起了眉头,问:“苏渔,你可是难受得厉害?” 苏渔喉咙微微有些发哑,她道:“我没事。”顿了顿,抬起眼睛来看他,轻轻问:“殿下,你昨夜为何没有回府?” 夏凤兮怔了一下,他可以随口编个理由,却不想对她说谎;他可以将实情相告,但又怕她担心。 苏渔将他的犹豫看在了眼底,她苦笑了一下,道:“殿下,你找到了你一直想找的人。” 夏凤兮道:“苏温然,只是我的恩人而已。” 苏渔淡淡笑了一下,道:“恭喜。” 夏凤兮皱眉道:“你不要多想。” 苏渔放开了他的手,她低垂下长长的睫,遮住那双失去了光彩的眼眸,慢慢道:“我也曾经有过一个幸福的家,可是有一天,父亲去了战场,那个家就消失了。我用了很长的时间,才从那个梦中醒过来。殿下,如果你迟早要抛弃我,就别对我太好。倘若我注定要一无所有……” 她话音未落,却被那人倾身吻住了双唇,吞没了接下来的话语。 苏渔一怔,顿觉脑中一片空白。不同与以往温柔的亲吻,夏凤兮的唇重重压着她的,唇舌缠绵间,滚烫而炽烈。苏渔被他亲得全身发软,几乎不知身在何处。 良久,那人方才放开了她。 苏渔尚且有些目眩神迷,微微抬起眸子,看向身上那人。 却见他眼眶微微有些发红,他看着她的眼睛,声音有些低哑地道:“你怎会一无所有,你有我。” 苏渔看着他,什么话也说不出。 忽听门外响起了脚步声,停在了屏风之外,有郎官禀道:“殿下,娘娘,太医到了。” 又听一人拜道:“微臣李容给楚王殿下、侧妃娘娘请安。” 夏凤兮命道:“上前来。” 那太医便走至榻边,道:“劳娘娘伸出手来,让微臣请一请脉。” 苏渔依言伸出手去,便觉那太医隔着帕子轻轻按在了她腕上。 她忍不住看向夏凤兮,只见他眉心微微蹙着,目光紧盯着太医,俨然关切妻子病情的丈夫。 她眸子轻轻一动,泪水却悄无声息地顺着眼角滑落了下来。 他所言是真,她相信。 但昨夜的离府别宿也是真,他眼中闪过的犹豫也是真,他吻她的时候,陌生的熏香气味也是真。 也许朱樱说的对,他毕竟是殿下。他们天生都有这样的本事,把爱分成好几份,分给好几个人。 可是,她却不会。 李太医站起身来,道:“殿下,娘娘不过是偶染风寒,并无大碍。微臣开个方子,让娘娘每日按时服下,多多休息,三五日便可痊愈了。” 夏凤兮听他如此说,面色方才稍稍放松了几分,语气也少有的带了些温和,道:“佩玖,送李太医出去。” 他看着他二人下去了,回过头来,拉起苏渔露在外面的手腕,轻轻放回了被中,替她掖了掖被角,道:“苏渔,你且睡一会儿吧,我在这里陪你。” 苏渔迟疑了一会儿,终是问出了口,她轻轻道:“殿下,对你而言,苏温然只是恩人而已吗?”她看向夏凤兮,“你喜欢过她吗?喜欢过、三年前救了你的那个少女吗?” 第6章 本王是你的姐夫 喜欢过吗? 他也不知道。 他没有见过她,没有和她说过话,不知她姓名、年纪、容貌。 与其说是喜欢,更像是一种执念。 她救了他,留信约他相见,却从此再也不见,成为他心中的一桩遗憾,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苏渔眼眶烫得厉害,她觉得自己好似那只扑火的蛾,明知是万劫不复,却硬要奋不顾身。 她追问道:“殿下为何不回答我?” 夏凤兮只得道:“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苏渔惨淡地笑了一下,道:“是吗。殿下,请你出去吧,我想休息了。” 夏凤兮道:“苏渔。”他想要抓住些什么,却什么也抓不住,只觉心中堵得难受。他微微垂下眼睑,站起身来,轻轻道:“好,你休息吧。” 门被关上了,苏渔忍不住去探寻那个答案。那个她问了夏凤兮,却没有得到回答的答案——他昨夜究竟去了哪里? 昨日,他遇到了他喜欢了三年,也思念了三年的姑娘,而且那位姑娘,也同样爱慕着他。 当晚,他一反常态地彻夜未归。 直到次日,方才带着一身掩不住的疲倦、与陌生的熏香气息回来。 甚至,他完全可以料想,自己该是多么焦灼地等待着他,回府后,却先回了琼华殿,换了衣服后方才来见她。 而在自己问起他昨夜的去处的时候,更是少有的露出了犹豫之色。 这是为什么? 他昨夜去了哪里? 他想要掩饰的又是什么? 苏渔一遍又一遍地想,却找不到一个合情合理的解释。 除了那一个。 苏渔不由得苦笑,还能是什么呢?还会是什么呢?答案已经昭然若揭了,她还想逃避到什么时候呢? 她只是不明白,为什么他明明已经和别人在一起了,回来后还能若无其事地与自己装作一对恩爱夫妻。 又或者,这些对于他而言,根本就不是问题。三妻四妾,本就是亲王的常态。自己也不过是一个区区的侧妃,他以后还会有嫡妃,那才是他名正言顺的妻,还会有许多夫人、孺人。不都是如此吗。 她早该明白才是。 她轻轻抓住了心口,什么都明白,无奈这儿疼得很。 她想,他今日没有把苏温然的事与她摊牌,大约只是可怜她染了风寒神情恹恹。如此说来,他还真是温柔。 只是他如今的温柔,更像是一把刀子,一刀一刀剜在她心上,比之魏王的折辱和谩骂还要残忍几分,让她痛难自抑,却又放不开手。 她抬起手遮住了湿漉漉的眼睛,倒宁可他对她坏一点,让她不必眷恋这份温暖,不必产生又有了家的错觉,不必沉溺于这虚无缥缈的美梦,不必绞尽脑汁地自欺欺人,像个可怜又可笑的傻瓜。 琼华殿中,樊焘前来禀道:“殿下,苏四小姐求见。” 夏凤兮不由得皱一皱眉,道:“她怎么来了。”顿了一顿,道:“让她进来。” 不多时,便见苏温然走了进来,拜道:“臣女苏温然给楚王殿下请安。” 夏凤兮道:“起来。” 苏温然站了起来,道:“谢殿下。” 夏凤兮问:“你有何事?” 苏温然向后看了一眼,她的侍女便上前走了一步。 苏温然自那侍女手中接过食篮,低头回道:“如今莲花也开了,臣女便亲手做了这道莲花酥。在桐陵,每至这个季节,家家户户都会自制莲花酥,作为日常的点心。不过这在京城,却很是少见。殿下且尝一尝,臣女的手艺可还合您的心意。” 她说着,将食篮递给了一旁的樊焘。樊焘怔了一下,便接过了。 夏凤兮道:“你来便为此事?”他语气愈发冷了几分。 苏温然微微一怔,抬眼看向夏凤兮,那人姿容气度极为高雅出色,却有令人高不可攀的威仪,端的是美玉无瑕。 她不敢再多看,低下头去。这位主子实在是好看得不像话,虽是一眼,便也令人心跳不止。她突然想,便他不是身份高贵的亲王,哪怕是贩夫走卒,只要能随在他左右,她也是肯的。 苏温然心念如潮,她低着头小声道:“莫不是殿下不喜欢吗?” 夏凤兮没有回答,只道:“你回去罢。” 他语气如常冷淡,而她却听出了几分不悦之意。 她不敢再多言,只得道:“是。” 她方才转身欲离开,却听夏凤兮在背后叫住了她:“等等。” 她心中一喜,忙回过身来,道:“殿下有何吩咐?” 夏凤兮命道:“樊焘。” 樊焘一愣,方才回过神来,忙将那食盒还给了苏温然。 苏温然有些愕然,她小心翼翼地道:“殿下,您……您这是何意啊?”她忽然想起了什么,补充道:“记得三姐姐也很喜欢家乡的莲花酥。” 夏凤兮看了她一眼,眸中隐隐透着几分不可亲近的淡漠,他道:“你也知道,本王是你的姐夫。以后这等多余之事,不要再做,免得令你姐姐误会。” 苏温然不想他竟会这般决绝无情,不由得怔忡了一会儿,方才涩然答道:“是。” 第7章 这香有何不妥? 凤翎宫中,傅瑛拭着眼泪小声哽道:“姐姐这是什么意思?陛下和爹爹不都有心成就这门婚事吗?便是殿下一时不肯接受,过个三年五年,陛下总是要指婚的。” 皇后看着傅瑛,也是颇为心疼,却还是板起脸来,道:“瑛妹,你万不可再抱着这种想法,只会耽误了你自己。对于这门婚事,你不要再抱有什么指望了,早早看清现实,放下心中的幻想。或许开始会有些难受,可是过上一段时间,就会好起来的。” 傅瑛看向皇后,道:“我不相信。不是我,陛下还会指谁作为楚王殿下的嫡妃呢?殿下迟早是要娶嫡妃的,只要陛下还有指婚的念头,我就不会放弃。哪怕殿下再不情愿,只要陛下降下赐婚的圣旨,难道殿下还能抗旨不成?” 皇后轻轻叹了一口气,道:“姐姐与你说实话,你不要传到外面去。昨晚陛下与楚王因为此事闹得很不愉快,陛下的确有意促成这门婚事,但楚王的态度也非常坚决。作为陛下,能做的,已经都做了。” 傅瑛道:“不!只要陛下颁旨,殿下就不得不接受。抗旨不遵,那是死罪!姐姐,求求你,你劝劝陛下。只要一道圣旨,所有的问题,都可以解决了。” 皇后皱眉道:“你糊涂!瑛妹,你设身处地的想一想,如果有一天姐姐想要把你嫁给一个你并不喜欢的人,你百般不愿,姐姐便会拿你的性命逼迫你成婚吗?姐姐不会。将心比心,陛下身为兄长,又怎么可能因为一桩婚事,就逼死自己最疼爱的弟弟?姐姐可以坦白告诉你,只要楚王一日不愿,陛下就一日不会赐婚。这件事,我劝了,也不会改变。何况,我也根本不会劝。” 傅瑛扯着皇后的衣角,哽咽道:“姐姐,你就帮帮我吧。你明明知道,我有多喜欢他,我从小到大最大的心愿,就是嫁给楚王殿下为妻。殿下迟早要娶嫡妃的不是吗?那么那个人,为什么不能是我呢?” 皇后爱怜地摸着妹妹的脸,叹道:“或许楚王有一天,真的会娶一个并不喜欢的嫡妃。但那个人,姐姐并不希望是你。瑛妹,你明知楚王心中没有你,又何必苦苦相逼、强求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呢?楚王什么都好,可他不爱你,他的那些好,对你而言,就全无意义。瑛妹,你怪我也好,怨我也好,这件事,我是不会在陛下面前替你进言的。等你有一天真的长大了,就会明白姐姐的苦心。你是我们傅家的女儿,理应骄傲又坚强。你出身高贵,才貌双全,值得有更好的人生。如果姐姐帮你嫁给了一个根本就不会爱你的男人,那才是真正害了你。擦擦眼泪罢,放过楚王,也放过你自己。” 午膳过后,李太医又来请脉。苏渔不过偶染风寒,本不必如此劳动。但因看亲王对这位内宠甚是怜爱,太医也不免殷勤了几分。 太医请过脉后,交待了病情,却又道:“微臣多嘴,请问娘娘,这房中燃着的是何香?” 苏渔于这些香料上一向不大经心,便看向云珠,云珠回道:“是梅陵香。” 太医踌躇了一下,道:“敢问这香从何得来?” 云珠道:“是……” 苏渔却打断道:“是我从娘家带来。年前家兄因差事而下江南,带回了些奇巧玩意儿。这香气味清新淡雅,幽若未闻,我甚是喜欢,便向家兄讨了些来。怎么,李太医,可是这香有何不妥?” 李太医道:“微臣一时也不敢断言,须要细细检查过了方可知晓。” 苏渔命道:“云珠。” 云珠便取了些香料过来,李太医细细看过了,又嗅了一嗅,方才道:“果然,倘若微臣没有判断错,这香中有一味良叶。” 苏渔道:“良叶?” 李太医道:“良叶香气稀微,不易察觉,且极为稀罕,价值昂贵。微臣从医三十余年,也不过见过二三回。早年有传言,京城花魁不离娘子便以高价求购此物,只因此种药材有一特殊效用,便是燃在房中,男女欢好,却不易有孕。” 苏渔听了,不觉一怔。倒是云珠先叫了起来:“怎么会!”她看了苏渔一眼,又忙问李太医:“太医,那此香可否有毒?” 李太医道:“无毒。若只为避孕,极香、召疏也有此效用,但经年累月,难免对人体造成损伤。唯有这良叶无毒无害,故而价值千金,最为难得。” 苏渔稍稍平复了心绪,道:“多谢李太医告知。因我无知,险些酿成大罪。还请李太医代为遮掩,不要将此事告诉殿下。” 李太医道:“自然。娘娘不必过于自责,此香本就极为罕见,娘娘不认得,也是常事。” 苏渔道:“多谢。”又命云珠道:“代我送一送太医。” 待到云珠回来,苏渔方才问她,道:“此香从何得来?” 云珠顿时红了眼眶,她嗫嚅了一会儿,方才道:“殿下所赐。” 第8章 让人算计到枕边 却见苏渔并不诧异,似是早已预料,只问:“何时、何人送来?” 云珠道:“小姐入府的第三日,湛卢郎中送来。” 她入府的第三日,夏凤兮因为府中的流言,第一次留宿在秋苑。而在他过来之前,便让人先将此香送过来了。还真是严谨。 她忍不住轻轻扬了一下唇角,心中却是一片惨然,又问:“他送来时,可说了什么?” 云珠道:“湛卢郎中说,殿下很是喜爱梅陵香的气味,吩咐奴婢焚在小姐的卧房之中,便可讨殿下欢心。”她再忍耐不住,跪了下来,哽咽道:“小姐,此事必有误会,兴许殿下也蒙在鼓里。” 苏渔淡淡地笑了,语气倒很是平静,她道:“殿下对于香料,并无特别的爱好,却命亲信赐以此香,加以嘱咐。你觉得此事,殿下会不知情吗?我虽来此不久,可也看得出,王府上下长着同一条舌头。除了我入府第三日,听到一些议论,此后,便再无闲言碎语。甚至,那日我与孝然哥哥于西华门外相见,王府中许多人就在当场,而回来以后,也不曾有过一字流言。可知殿下治家严明。殿下五岁诵六甲,九岁能射狼,十六岁高居九卿,会让人算计到枕边,而不自知吗?” 云珠听她言之有理,不禁更为难过,道:“那殿下为何要如此对待小姐?奴婢这些日子看着,殿下分明对小姐很是宠爱的呀。” 苏渔微微一笑,眸中却殊无笑意,她道:“云珠,你先起来,地上冷。殿下尚未大婚,我不过是个侧妃。倘若庶子先于嫡子而降生,不仅使未来的嫡妃与她的母家难堪,也会使殿下背上偏宠妾妇的名声,面上无光。长子出自正嫡,本就是皇家不成文的传统。殿下如此,无可厚非。” 云珠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她双手握住苏渔的手,尽力地劝慰着她:“小姐,你不要难过。奴婢相信,即便殿下以后娶了嫡妃,生下嫡子,也不会亏待小姐的。” 也许是吧。 从她嫁与楚王的那日起,她便知道会有这样的一天。 而当冰冷的现实一件又一件地逼压过来,避无可避,逃无可逃,她才发现,她不知道的是,人会越来越贪心。 如果你爱一个人,如果你曾得到过他全部的爱,少一分、少一毫,都会让你心如刀绞。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苏渔颇有几分涩然地笑了一笑,这没什么,人生本苦,得此绮梦一场,已是幸福。 与其苟且残喘,眼睁睁看着它一点点破碎,直至千疮百痍,不如由她亲手结束,还能留于心中,成为一场旷日持久的美梦,再没有任何人能打碎。 等到夏凤兮午憩醒来,已过未时。湛卢前来禀道:“殿下,娘娘一刻钟前与侍女云珠一同出府去了。” 夏凤兮听了,不觉皱一皱眉,道:“为何出府?她风寒未愈。” 湛卢道:“这个娘娘没说,属下也没敢多问。因殿下之前吩咐过,所以娘娘出府,属下们没有阻拦。本拟让鸣鸿刀率诸郎官护送,但娘娘不愿大张旗鼓,遂只令薰君暗中保护。” 夏凤兮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 湛卢便又道:“殿下,卫国公世子来了。世子知殿下今日休沐,得了两坛好酒,欲与殿下共饮,正在后院等候。” 姜成正自饮酒,见夏凤兮走过来,站起身笑道:“凤兮……”却一下子愣住,道:“你的脸怎么了?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的竟然敢打你?你告诉我,我把他剁成杂碎给你出气!” 夏凤兮走至他身边坐了,道:“是陛下。” 姜成听了,讪讪一笑,道:“方才的话,你当我没说啊。”说着,给夏凤兮倒了一杯酒,纳闷道:“不过,陛下怎么会打你?他平日里那么宠你,你做了什么,能让他发那么大的火?你造反了?” 夏凤兮只道:“别提了。” 姜成道:“好好,不提。不过,对着这么一张脸,难为他能下得去手。还疼吗?” 夏凤兮道:“没事。” 姜成看了他一眼,笑了笑,道:“怎么了,看你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最难消受美人恩,难不成还在为选哪一个而发愁?” 夏凤兮握着酒杯的手僵了一下,姜成便笑着认错:“我错了,别动手,开个玩笑。不过到底怎么了,脸色差成这样,莫不是你那心爱的侧妃,真因为昨天的事与你闹别扭了?” 夏凤兮没有说话。 姜成忍不住笑起来,道:“有那么难吗?”他将手中折扇展开,不疾不徐地摇着,甚是风雅,笑道:“凤兮,说句真心话,看到你这样,我还真挺解气的。你想一想,从小到大,你文才武功样样出色,师傅们天天夸你。更要命的是,长了这么张祸国殃民的脸,哪家小姐见了,都恨不得把眼珠子黏到你身上。想我姜成小爷风流潇洒,气宇轩昂,走哪儿都是掷果盈车的盛状。这些年在吴中大营,满城的待嫁少女,十个里头七八个思慕的都是小爷。人送雅号‘百雨金’,便是说小爷既富贵又英俊。偏生这么多年在你身边,不知被你挡了多少桃花,想想我就痛心疾首。不承想吧,楚王殿下什么都行,就是哄女人差了那么一点儿,尤其搞不定自己喜欢的那一个,可见上天还是公平的。” 夏凤兮饮了一口酒,方才淡淡道:“你可别没良心。你喜欢的姑娘,我一个没和你抢过。而且你那字,让人不忍直视,当初那些酸腐的情诗,是谁替你抄的?” 姜成笑道:“别认真嘛,我也就是过过嘴瘾。凤兮,看你这幅样子,表哥我心疼得很啊。不过,你大可放一百个心,这事就包在我身上了。有我这个情圣在,保证药到病除。” 第9章 你的初恋情人回来了 夏凤兮便问:“如何?” 姜成笑道:“很简单啊!在这种情况下,女人想听的,就是那么一点儿事。你去告诉她,你只爱她,你心里从始至终只有她一个人,就没有过别人,以后也不会有。” 他说着,看一眼夏凤兮的脸色,不由得问:“凤兮,你该不会让她知道,你对你那恩人有过那么一点儿不明不白的感情了吧?” 夏凤兮道:“那是事实。” 姜成叹道:“你这时候那么诚实做什么?” 夏凤兮道:“我答应过不会对她说谎。”他说着,顿了一顿,“可我也无法回到过去,改变从前的事。” 姜成不由得笑了一声,道:“凤兮,你真是当局者迷。那件事根本就不重要,你以为你那侧妃在意的,真的是那么多年以前,你对你那恩人的一点点动心?别傻了,她心中真正担心的,是你的初恋情人回来了,你会不会对她旧情复燃。” 夏凤兮道:“当然不会。” 姜成笑道:“那就好了,把这句话告诉她,她真正想听的,就是这个。” 夏凤兮半信半疑,道:“是么。阿成,多谢你了。” 姜成笑道:“小事一桩。那我就先回去了,免得耽误了楚王殿下的正事。”说着,冲夏凤兮眨一眨眼,撩衣起身。 姜成去后,夏凤兮见日已西斜,想着苏渔应当不久将归,便欲早些去明瑟馆等候。 方进了门,便见桌上随意摊着一张纸,拿起看时,只见上面写道: “立永绝休书。侧妃苏氏,年十六,过门之后,多有过失。念及往情,不忍明言。决意休黜,永远离决。故立此休书休之,永断葛藤。恐后无凭,以此文约为照。” 湛卢站在夏凤兮身后,心中诧异,为何这样薄薄一张纸,殿下竟看了那么久。良久,方才听夏凤兮命道:“传信与薰,问侧妃现在何处。”声音中竟带了些许不易察觉的颤意。 红绡阁二楼的雅间里,云珠颇有几分不满地道:“小姐,您为什么要来这种地方啊?” 苏渔道:“自然是想听秋曳微姑娘抚琴。” 云珠道:“那种人的琴音,有什么好听的。奴婢听了,只觉污了耳朵。” 苏渔微微一笑,道:“云珠,你听的究竟是琴啊,还是人啊?” 云珠道:“奴婢听的当然是琴了。” 苏渔笑道:“秋姑娘琴艺精纯娴熟,古朴端雅,乃是京中一绝。我两年前偶尔听过一次,便一直念念不忘,偏生你的耳朵这样刁钻。” 云珠微微红了脸,道:“奴婢是不懂琴,可似这等最为下贱的娼妓,每日做的都是倚门卖笑的勾当,弹奏的琴声,自然不过是靡靡之音。” 苏渔道:“众生皆苦,何必如此苛刻?我倒以为,秋姑娘如同磨砺而出的珍珠,别有自己的光彩。”她执壶为云珠斟上一杯茶,微笑道:“琴声可以直通人心,抚慰情伤,无须刻意去懂。只要拿掉心中偏见,高山之巍巍,流水之汤汤,云兴之悠悠,花落之萧萧,俱在此中了。” 云珠答应了是,她看着苏渔,犹豫了一会儿,终是忍不住道:“小姐,您来此听琴,其实是因为您心中很难过,对吗?” 苏渔面色微微一僵,她苦笑道:“云珠,你又何必明知故问。难得出来,那些暂且不提,不好吗?” 云珠不由得微微红了眼睛,道:“对不起,小姐。” 她们正说着,却有侍姬前来敲门,云珠便起身过去了。 少时,云珠回来,向苏渔道:“小姐,齐公子来了,他想要见您。” 苏渔有些意外,她想了一会儿,终是道:“该说的话,上次都已经说完了。我们已是不同路上的人,再见面,也不过相对神伤而已。云珠,倘若他没有什么重要的事,就请你帮我随便找个理由,让他离开吧。” 云珠却道:“可是齐公子说,他这些天在宫里当差的时候,听到了一些关于殿下婚事的传言,他还说,您一定会很感兴趣的。” 苏渔一怔,道:“请他进来吧。” 第10章 宁为玉碎 等到齐孝然进来,与苏渔相对坐下了,竟有几分不知该说什么的尴尬。他们分明从小一起长大,那般熟稔,不知何时也这样生疏了。 苏渔率先打破了这片寂静,她道:“孝然哥哥,怎么这么巧,在这里遇到你。” 齐孝然抬头看向她,苏渔才发现,不过几日,他比上次见面又憔悴了不少,连眼窝都有几分凹陷下去,他嘶哑着声音道:“苏渔妹妹,如果我说,我时常悄悄守在楚王府外,只为偶尔看到你的身影。你会不会觉得,我很可笑。” 苏渔见他如此神情,不觉心中甚为愧疚,她道:“孝然哥哥,你这是何苦。该说的话,上次我都已经说过了。” 齐孝然却径自笑了笑,道:“苏渔妹妹,你还是一点儿都没变。爱琴如痴,出了王府,便来这里听曲。”他说着,面上露出追忆之色,微微地笑着,“苏渔妹妹,你还记得吗?你以前想广集名曲,整理出一部天下最全的乐谱,我便与你约定,待到我们成亲之后,一起踏遍千山万水,收集那些残存的乐章。” 苏渔道:“那都是以前的事了。” 齐孝然道:“可是在我心里,对你承诺,就是一生一世。苏渔妹妹,我这些天时常在想,命运总是爱开玩笑。也许有一天,我们曾经的约定,会成为现实。” 苏渔却道:“不会有那一天了。我的梦想,我一直放在心上。如果有合适的机会,或许我还会去做。但是对于你,我终究是失约了。孝然哥哥,我对你非常歉疚,但也不能不坦白告诉你,自从遇到楚王殿下,我才明白我心之所向。我们之间,永远不会有那一天了。” 齐孝然听她如此决绝,不由得苦笑了一声,却红了眼睛。 苏渔见他如此,心里也不好受,她道:“孝然哥哥,对不起。我也不知我能做些什么,可以让你好受一点。但我愿意尽我所能去补偿你,除了感情这件没有办法的事。” 齐孝然摇了摇头,苦笑道:“苏渔妹妹,其实,你不必如此。我早就知道,迟早有一天会失去你。除了你心里从来没有过我之外,我爹也好几次和我说过,他说,像你一般世所罕有的美人,不会属于一个像我这样的傻小子。京城之中,达官显贵如云,他们对美色垂涎三尺,而你又父母早逝,婚事全由你贪慕权贵的伯父作主,我们不可能走到最后。苏渔妹妹,我听爹说这些话的时候,真恨不得毁了你的脸。我不在乎你长什么样,我喜欢你,是因为你是我的苏渔妹妹。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我知道你比谁都要温柔、比谁都要善良,那么聪明,又那么纯粹,看起来好像很娇弱,内心却又很坚强。这才是令我念念不忘的苏渔妹妹。” 苏渔只道:“孝然哥哥,我没有你说的那么好,更不值得你念念不忘。” 齐孝然道:“苏渔妹妹,我知道你现在心中全都是楚王殿下,我也知道自己不配与他相提并论。也许楚王殿下什么都好,但是有一点,他永远比不上我。苏渔妹妹,我可以一生一世只对你一个人好,但他却不可能做到。这些天我在宫里当差,听说了圣上想要为楚王殿下赐婚的传言,对象是皇后娘娘的妹妹、傅丞相家的千金。我甚至听说圣上已经命奉常寺择取吉日,再过一两个月,就会正式迎娶楚王嫡妃进门。” 他说着,看了一眼苏渔的脸色,慢慢问她:“苏渔妹妹,你真的不在乎吗?看着自己的夫君妻妾成群,而自己的孩子一出生就是庶子,要向同父兄弟叩拜行礼,你真的不在乎吗?苏渔妹妹,我了解你,你是一个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人。如果你不在意他,或许还好,但若你真的爱他,一定难以忍受。” 苏渔面色僵了僵,终究什么都没有说。 暮色四合时分,如织如锦的晚霞渐渐在天边散去,显出几分萧索的意味,马车终于在王府门口停下。 苏渔方才推门进了明瑟馆,却听一人冷冷开口:“你回来了。” 她一怔,抬头看去,见座上之人高华清贵,皎若月华,端的让人移不开目光。她道:“殿下。” 夏凤兮命道:“你们都退下。” 众人皆应了喏,门在背后被关上,隔断了夕阳最后一点余光。 房中早已点上了灯,耀耀的灯火晃着人的眼,苏渔看向夏凤兮,见他俊美的面上冷冰冰的,灯火也不能染上一丝暖色。 他问:“你去了哪里?” 第11章 她决意求去 苏渔道:“随意走走,去了乐坊。” 夏凤兮又问:“去乐坊做什么?” 他向来性子冷淡,却也极少用这般生硬的语气与她说话,竟似审讯犯人一般。 苏渔心中有些难受,道:“殿下,我……” 夏凤兮打断道:“回答我。”他声音不高,却无端令人觉得不敢违逆。 苏渔老老实实地答道:“听曲。” 夏凤兮再问:“见了什么人?” 苏渔不由得愣怔了一下,看向夏凤兮,却觉他冷俊的容色如同出鞘的剑刃,锋利而艳绝。 她心中慌了一慌,犹豫着如何开口。 夏凤兮将她的神色尽收眼底,眸色不由得愈发深了几分,却轻轻勾了一下唇角,道:“需要考虑那么久吗。” 他说着,将一张纸条摊在桌上。 苏渔不解其意,上前拿起看时,只见上面赫然写道: “娘娘于红绡阁见虎贲军郎中齐孝然。” 苏渔只觉脑中轰然一声,白茫茫一片。 却听夏凤兮道:“此事,你作何解释?” 苏渔微微定了定神,道:“殿下昨夜彻夜未归,也不曾向我解释。” 她言方出口,便有些悔了。她早已心知肚明,又何必非要他亲口说出那不堪的事实?更何况,即便他说了,又能如何?难道以她的身份,还能指责高高在上的亲王殿下不守“夫”道吗? 却听夏凤兮道:“昨夜我留于宫中。” 苏渔不觉一惊,看向那人,只见他容色端华,琥珀色的眸中淡漠如常,全无一丝作伪之态,不由得又问:“可与何人在一起?” 夏凤兮道:“一个人。” 苏渔脑中一片混乱,原来,竟是她误会了。纵有诸多疑惑,可他亲口所说,便断乎不会有假。这点,她还是相信他的。 她心中千头万绪,暂且按下不想,礼尚往来地回答道:“今日下午我与孝……”她口中一滞,悄悄看一眼夏凤兮的神色,方才续道:“与齐郎中在红绡阁中不过偶然相遇,所谈也无甚要紧,寒暄家常而已。” 她说着,看向夏凤兮,却见他容色并未稍霁。他问:“那么,这又是为何?” 苏渔微微一怔,方才惊觉他手中扬起的,是她出门前随手所拟的休书。她确已决意求去,但尚未想好说辞,偏偏忘记收起,竟让他看到。 她一时讷讷不能言,良久才道:“苏渔蒲柳之姿,自知不配侍奉殿下左右。” 夏凤兮道:“难道是因为苏温然?”他看着她,将她的神色全都收在眼里,“坦白讲,我并不确定苏温然就是三年前的那个人。即便她是,也与你我无碍。” 苏渔不想他竟会这样说,不觉怔了一怔,顿觉心中乱糟糟一团。的确与苏温然有关,却又不仅仅是如此,他们之间身份的鸿沟,注定不能比肩而立。 她一时迟疑不语,却见夏凤兮起身,一步一步走至她面前,轻轻抬起她的下巴,逼她看向自己,问:“还是说,你想保护另外一个人,才迟迟不肯说出你想离开的真正理由?” 苏渔听出他语中之意,不觉一惊,忙道:“殿下,你不要误会,这件事与齐孝然无关。” 夏凤兮冷笑:“你就那么紧张他?” 苏渔道:“殿下,你知道的,我和齐郎中从小一起长大,虽无男女之情,却有兄妹之谊。殿下,请你相信我。” 夏凤兮喉中微微哽了一下,道:“好,向我证明。” 他敛下睫羽,牵起她的手,将那封休书放在她的手中:“把它烧了。” 他声音很轻,甚至带了几分温柔的意味,虽是命令,更似诱哄。 苏渔不自觉抬头看向他,才见他眼尾不知何时染上了些许薄红。 仿佛刚才的严峻与疏冷,不过是强抑着的不安。直至此刻,才卸下冰冷的外壳,袒露他柔软的心意:把它烧了,告诉我,你不会离开。 苏渔心中一软,如同受了蛊惑一般,将那薄薄一页信纸慢慢凑近了烛火,却终是停住了。 烧了又能如何,这份感情,还能干干净净地走到哪一日呢? 她心中暗暗叹了一口气,跪了下来,道:“殿下,您是亲王,生杀予夺的权力在您手中。我虽代拟了休书,没有殿下的手章和签字,便没有效力。但若殿下愿意成全,苏渔更是感激。” 她说着,再次将休书奉上,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直直地看着他:“还望殿下再三思量之后,再做决断吧。” 第12章 原来人和月亮一样 她看着他的眼眸一分一分地冷了下去,如同此时窗外西下的残阳,渐渐失了光彩。 良久,他伸手接过了那封休书,淡淡道:“你说的不错,本王是该好好思量。” 他起身,径自从她身边走了过去。 苏渔跪在那里,听着那人出了门,渐渐远了。她紧紧咬住唇,不让泪水落下。 湛卢一路随在夏凤兮身后,心中颇有些忐忑不安。 这位主子打小就不把情绪挂在脸上,他也常在心中偷偷觉得可惜,这样好看的一张脸,为何终日没有什么表情,总是冷冷淡淡的呢。可到底他也跟了这位主子十年,多少还是能看出些情绪的。 今日下午,自从他家主子看到桌上的那页纸后,神色便不太好看。而收到薰以飞鸽传来的纸条,脸色更是愈发难看了两分。湛卢连大气也不敢出,侍立一旁足足等了一个多时辰,终是盼到侧妃娘娘回来。岂料不过一盏茶的时间,便又这样面色阴沉地走了出来,显是不欢而散。 湛卢心中既担忧又疑惑,却又不敢多问,只得默默跟随着。 眼见到了琼华殿,却见身前之人突然停住了步子,他身形微微晃了一下,轻轻扶住了门柱。 湛卢大惊,忙赶上前去,道:“殿下!” 只见那张俊美无匹的面容此刻竟已是惨白如纸,他慢慢闭了一下眼睛,却道:“无事,不必惊惶。” 湛卢何曾见过他这般虚弱的样子,几乎要涌上泪来,亦步亦趋地随他步入殿内。见他一手轻轻支着案几,一手将那页信纸斜置于烛焰之上。 他容色虽是虚弱不堪,眸中却隐隐含了几分狠戾之色,任那火舌一舔一舔地吞噬了整张信纸,才松开手。 湛卢瞧着,尚且有几分不放心,道:“殿下,您真的不要紧吗?属下还是传太医来吧。” 夏凤兮却道:“不必,我只是有些累了。” 湛卢便道:“是,殿下这一二日实在是辛苦了,昨夜更是彻夜未眠,今夜便请早些歇息吧。” 正说着,却见吴侑走了进来,行了礼,道:“殿下,苏四小姐求见。” 夏凤兮眼中颇有几分不耐,道:“她又来做甚?” 吴侑道:“回殿下,苏四小姐说有急事。” 夏凤兮问:“是何急事?” 吴侑悄悄觑了一眼夏凤兮的脸色,小声道:“奴才也问苏四小姐了,但她说……她要面见殿下才能说。” 夏凤兮冷冷道:“那便不是急事,让她回去。” 吴侑道:“是。” 夏凤兮又道:“以后她再来,你们直接打发她走便是,不必再回禀本王。” 吴侑答应道:“是。”躬身退了出去。 夜阑珊,却不成眠。 夏凤兮侧脸看去,旁边的枕头空无一人,想起前些日子,每每有她睡在身边,他总是觉得很安心。 他想起第一次见到她,是怦然心动,也是阔别重逢。 从前他一直以为,人生本就该是孤独的,直到她第一次牵住他的手,他才发现,是他不小心遗失了那样要紧的珍宝,心中才会那么空落落的。 原来人和月亮一样,都可以得到圆满。 他颇有几分自嘲地笑了笑,他早已在心中许下一世之诺,可那人却在想着如何离开他。 而在数丈之外,还有另外一人辗转反侧。 苏渔转过身,看到那鼎香炉,只觉甚是刺眼。 或许昨夜之事,是她误会了。可那又如何?在他心中最重要的,还是他未来的嫡妃,不论是苏温然也好,她自己也罢,都不过是他生命中的匆匆过客而已。 她知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她应当贤淑,应当体谅。不贪不妒,方是妾妇之德。可她没有法子,她心中酸得很。 她有些烦躁地转过身去,在情字之前,如何大方得起来?她委实是学不会。齐孝然果然了解她,她从来都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 次日清晨,夏凤兮方入了太府寺,便见洛烟平匆匆而至,呈上书信,道:“殿下,郑左丞今早遣人送来的加急文书。” 夏凤兮接过,拆开扫了一眼,洛烟平微微有些担心,道:“殿下,可是云州发生何事了?” 夏凤兮道:“明侯果然是块难啃的硬骨头,郑君如此刚直烈性,竟也在他那儿碰了壁。”他说着,将信纸转手给了洛烟平。 洛烟平展信看了,又忙追了进去,道:“殿下,明侯仗着庄贤贵妃在仁宗朝盛宠二十年,向来在云州为所欲为,与官员里胥勾结,用黄白册逃避徭役、扰乱户口管理。他钻营多年,世故圆滑,在云州可谓树大根深。”他说着,亦有些犯难,“如今虽然庄贤贵妃已仙去数年,可他毕竟袭了侯爵,又有郡马的身份。微臣说句僭越的话,废秦王的关系,虽是他的弱点,也是他的护身符,若他着意勾结世家,阻挠清丈之事,的确不太好办。” 夏凤兮白玉般骨节分明的手轻握着青瓷的茶盏,不置可否:“此一时,彼一时也。陛下圣明,对于明侯在云州的种种劣迹,早已心知肚明。庄贤贵妃已薨,秦王已废,陛下心怀天下,绝非宇量狭窄之人。何况老侯爷的确战功赫赫,功在国家。只要明侯安分守己,陛下必不苛待。但清丈之事,关乎社稷,乃是当今国策。谁人阻挠,皆同螳臂当车。” 洛烟平道:“殿下所言极是,那依殿下所见,云州之事该当如何呢?” 夏凤兮心中早有计较,道:“本王今日会向陛下请旨,亲自去一趟云州。” 第13章 真是替他不值 洛烟平道:“殿下英明!左丞大人如此硬派,又是殿下亲自向陛下举荐,却也碍于身份,难以彻查。唯有殿下亲自坐镇,方可真正拨云见日、肃清云州的乌烟瘴气。” 他如此说着,不觉也松了一口气。清丈之策,牵连利益甚广,而云州,无疑是至关紧要的那一步。此子若失,满盘尽输。想来殿下也是洞悉了这一点,才会对此案如此上心。 庆熙宫中,夏婉玉抱怨道:“表姐真是太可怜了,听说皇兄昨日想为五哥哥和表姐赐婚,又被五哥哥拒绝了。我方才从傅府回来,表姐哭得眼睛都肿了,五哥哥也太过分了。” 孟烈道:“傅小姐是很可怜,可这也不能怪凤兮哥啊,感情的事本就是你情我愿,勉强不得的。” 夏婉玉嗔道:“你还替他说话!你知道表姐有多伤心吗?她从小到大一直盼着嫁给五哥哥,谁知五哥哥竟如此无情,简直是始乱终弃!” 姜成不觉无奈,道:“大小姐,你能别乱用成语吗?凤兮不从来都是这个态度吗?怎么就始乱终弃了。” 夏婉玉愈发生气,哼了一声,道:“你们男人都是一丘之貉,我不和你们说了。”她说着,又想起了什么,从头上拔下一支钗子,摔在孟烈手里,道:“你的钗子我也不戴了,还给你吧!” 孟烈面上有些慌了,忙追上去拉住她,道:“别,玉儿,我说错了还不行吗?你别生气啊。” 姜成喂了一声,道:“小烈,你这也太重色轻友了吧。” 孟烈颇有几分心虚,小声道:“阿成哥,你和玉儿较什么真啊?” 姜成只得道:“好好好,玉儿,你今日找我们过来到底有什么事啊,难不成就让我们陪你一起骂你五哥啊?” 夏婉玉笑道:“才不是,我想让你们见一个人。” 孟烈问:“什么人?” 夏婉玉颇有几分得意地道:“表姐不是因为五哥哥伤心吗?我便让人找到了一个和五哥哥相貌很相似的人,再着意装扮一番,送给表姐,一定会让表姐很惊喜的。” 姜成与孟烈对视了一眼,道:“你这是什么危险的想法?也太胡闹了吧。而且你确定是惊喜,不是惊吓?”又向孟烈道:“你还不管管。” 孟烈便道:“是啊,玉儿,这种事可不能胡来。” 夏婉玉不满道:“我不过是想安慰一下表姐嘛,你们怎么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起我来了。好了,你们先看一眼再说嘛。” 她说着,命婢女将那人唤了出来,在他们几人面前走了两圈,退了下去。 姜成见他去了,终于忍不住笑出声,道:“玉儿,你几天没见你五哥了,忘了你五哥长什么样了吧?” 夏婉玉道:“表哥,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一点儿都不像吗?怎么可能,我特意让人给他化了两个多时辰的妆,怎么也得有几分相似吧?小烈,你说呢?” 孟烈面有难色,低咳了一声,道:“如果非要说,还是有两分相似的。不过,凤兮哥风采高雅、天质自然,而此人敷粉施朱、矫揉造作,哪里有凤兮哥挺秀清朗的风姿?再者,也实在过于女气了。” 夏婉玉颇有几分不服气,道:“可五哥哥生得明明也很俊秀。” 姜成接口道:“凤兮这小子俊归俊,可不会有人把他联想到女人。至于方才那一位,我看了简直——”他笑了一声,没说下去。 孟烈道:“玉儿,不管怎么说,此事你都断乎不可胡闹。” 姜成也道:“是啊。而且你不觉得,傅小姐看到这个替代品,只会更难过吗?” 他们正说着,却见郑剑走了过来,姜成便问:“怎么了?” 郑剑道:“回世子,方才楚王殿下进宫见了陛下,现在就要启程去云州了。” 孟烈站起身来,道:“这么快,那我得赶紧去一趟火药局了。” 姜成奇道:“你去火药局做什么?” 孟烈道:“我爹他们改进了一种新型的火铳,上个月刚把图纸和火药配制处方交到火药局,凤兮哥之前问过我这件事,我答应造出来一定先送他一把。” 姜成笑道:“我后日便要回吴中大营了,小烈,你也给我搞一把。” 孟烈笑道:“放心吧,阿成哥,什么时候少过你的。”他说着,转向夏婉玉,道:“玉儿,那我们就先过去了。” 他和姜成匆匆走了几步,又忍不住回头嘱咐:“那个人,你抓紧让他出宫吧。万万不可胡闹,知道吗?” 神策门外,姜成和孟烈驱车追上了马队。 夏凤兮驭停了马,看着面前二人,道:“你们怎么来了。” 孟烈将手中火铳扔给夏凤兮,夏凤兮伸手接住了,听他笑道:“凤兮哥,这把火铳口径减小,身管加长,射程能达三十余丈。火药经过提炼更为纯净,威力也比之前更大。” 夏凤兮转过火铳,对着不远处的石头试了一枪,甚为满意,道:“很称手,谢了。” 孟烈笑道:“凤兮哥喜欢就好。” 姜成道:“凤兮,你这就走啊,不回府了吗?”他压低了声音,笑着问:“难不成是你那心爱的侧妃还没哄好?” 却见那人神色微微黯了一下。 姜成本是玩笑,没想到竟被自己说中了,不觉有些意外,皱起眉头:“至于吗,你和苏温然又没什么,这也太小题大做了吧。” 夏凤兮道:“姜成。” 姜成无奈,道:“知道了。不过说一句而已,你就心疼上了。” 夏凤兮道:“帮我和四哥带一句话,我不在京中的日子,府中上下,就劳他代为照拂了。” 姜成答应:“好。” 夏凤兮又道:“还有,和苏渔说——”他迟疑了一下,才道:“我大约十日回来,什么事,等我回来再说 ” 姜成看着他笑了一笑,道:“行,放心吧,那你一路小心。” 直到他们一行人走远了,孟烈方才忍不住问道:“听起来,侧妃嫂嫂似乎在与凤兮哥置气?” 姜成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孟烈不解地皱了皱眉,道:“那我真是不太明白,像凤兮哥这样完美的男人,待嫂嫂又是那样的好,嫂嫂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 姜成叹了口气,道:“看来,是我这个做兄弟的出马的时候了。”他说着,转头对着孟烈笑了一笑。 明瑟馆里,苏渔轻拨琴弦,这一曲《山溪》乃是她十三岁时所作,此时听来固然觉得稚嫩不够完善,但也自有一股独特的灵气。若要下手修改,反而觉得为难了。 正自踌躇,却见瑜宁走了进来,道:“娘娘,卫国公世子来了。” 苏渔道:“殿下不是不在府中吗。” 瑜宁道:“娘娘,卫国公世子是想见您。” 苏渔站起身来,乌黑柔顺的长发垂于腰际,愈发为她增添了几分优美与娴雅,她颇有几分纳闷,道:“见我?”却还是道:“请世子稍候,我马上就过去。” 大殿里,姜成见苏渔走了过来,便起身道:“苏侧妃。” 苏渔亦微微致礼,道:“见过世子。”又道:“世子请坐。瑜宁,斟茶。” 他二人皆落了座。 苏渔之前本也见过姜成数次,但彼时有夏凤兮在旁,她一心一意只在那人身上。此时才见这年轻公子原也是那般丰神隽秀、光彩夺目,且又出身高贵,姑母为皇太后,父亲为国公爷,母亲为大长公主,连当今圣上都是他的表兄。 而他自己不仅是四大世家之一姜家的继承人,更在未冠之年就立下了累累战功,前途不可限量,难怪诸多少女视其为春闺梦中人、素有风流公子之称了。 而于苏渔,却只是“虽则如云,匪我思存”了。 苏渔道:“不知世子到访,是有何事?” 姜成道:“楚王殿下有公务前往云州,他让我和你说一声,大概十天回来,要你等他。” 苏渔有些意外,道:“已经走了吗?” 姜成道:“是。” 苏渔顿觉心中有些空落落的。 姜成犹豫了一下,笑了笑,道:“苏侧妃,论理这些话,不该我一个外人说。但我和凤兮从小一起长大,论起来他还是我的表弟,实在忍不住想替他解释两句,请你勿怪。” 苏渔道:“世子有话但说便是。” 姜成便道:“苏家四小姐的事,苏侧妃,请你不要误会。凤兮心中的人只有你一个,这一点,我敢拿项上人头替他做担保。我认识凤兮这么多年了,就没见过他对谁像对苏侧妃这么上心。也许他不喜欢多说什么,但你不要因此就误解他,不懂他的心。你总这样冷着他,他虽然不说什么,可我看得出来,他挺难过的。那小子从小就是天之骄子,什么都好得招人恨,哪里有过现在这幅样子。说实话,我瞧着,心里也挺不是滋味的。” 苏渔不想他竟会如此说,怔忡了一会儿,方才淡淡一笑,开口道:“姜世子不必担忧,过些日子,就好了。爱情对于楚王殿下这样出身高贵的人来说,不过是无聊时的消遣,不会太当真的。” 姜成微微一惊,道:“你怎么能这么说呢,人的感情不论出身高低贵贱,都是相通的。凤兮不是那种人,你真是太不了解他了。” 他有些上火,顾不得礼节,起身便欲离开。 而走到门口,却又站住了步子,微微侧过脸来,道:“对了,还有一件事,我想以凤兮的个性一定不会告诉你。苏侧妃,你知道吗,我昨日见他神色有异,托人去宫中打听,才知前日他因钟情于你,拒了陛下的赐婚,被罚跪了整整一夜。如果他对你的全心全意,换来的是你的一句只是消遣,我真是替他不值。” 第14章 殿下,我等你 苏渔驭马疾奔,一口气如飞般驰骋了数十里。 眼见天边红云渐渐散去,暮色将至,苏渔收缰眺望,京城的郊野空旷,四下里长草没胫,阡陌纵横,哪里还有那人身影? 她想起他曾对她说,苏渔,你不要多想。他也曾微微红了眼眶,看着她的眼睛认真地道,你怎会一无所有,你有我。他分明是那样冷淡清傲的人,她还想让他为自己辩解到何种地步呢? 苏渔轻轻闭上了眼睛,却觉从未有过的悔。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那曾是他们的约定,而她,却终究没有做到“不疑”二字。她只肯相信她所看到的,却从不肯相信爱人的心。 分明早在他们结发同心之夜,他便将真心与承诺交付。他说:“你就是我的妻子。”可她却没有听到。 直到此时此刻,暮霭苍苍,不远处的农庄渐渐亮起了如星星一般的灯火,夜风拂动她衣袍猎猎,才将那一句话吹进了她的心里。 苏渔的眼眶湿漉漉的,她抬起头来,看着茫茫无际的夜色,心中道:“殿下,我等你,请你一定要平安回来。我也在学着如何爱一个人,如何相信一个人。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我想与你,从此真的恩爱两不疑。” 鸣鸿刀驱马上前,恭谨道:“侧妃娘娘,天已黑了,请回府吧。” 苏渔微微点头,回程之路不似来时那般急迫,倒可以从容地欣赏一番路边景致。她突然想起,她上一次这般酣畅淋漓地骑马,应当还是在桐陵的时候。 她母亲是江南有名的才女,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每日闲来无事,便将她揽在怀中,细细教她弹琴画画,那也是她最为欢喜之事。 而她的父亲,是驰骋沙场的豪情男儿,向来不拘小节,时常带她骑马围猎。故而她虽于骑术箭术上无甚热衷,但在父亲的教导下,也都还过得去。 回想那段岁月,当真是快意极了。 可自从双亲离世,千里奔赴京洛投靠伯父,寄人篱下,便规行矩步,未敢有行差踏错。往日那纵马奔驰的时间,也全用来做了女红。 苏渔如此想着,这数十里的路程,便也没有那么漫长了。不知不觉间,便回到了王府。 她方入王府,便见湛卢迎了出来,先行了礼,道:“见过侧妃娘娘。”又责备鸣鸿刀他们:“为何这么晚才护送娘娘回府?” 鸣鸿刀佩玖等皆屈下单膝,请罪道:“卑职有错。” 苏渔微笑道:“不怪他们,是我不好,一不留神,就跑马跑得远了。” 正说着,却见云珠急匆匆地跑了上来,拉住苏渔,声音中都带了几分哭腔:“小姐,您可回来了,您怎么那么晚才回来呀?奴婢都快急死了。” 苏渔伸手摸了摸她的头,放柔了几分语气,笑道:“没事,我这不回来了吗?” 她一面说,一面往大殿的方向走,忽地又想起了什么,向湛卢道:“湛卢郎中,你怎么没随殿下一同前往云州呢?” 湛卢道:“殿下心系娘娘,命卑职留于京洛,保护好娘娘的安危。” 苏渔嗯了一声,犹豫了一会儿,道:“朝堂之事,我本不该过问。但,湛卢郎中,殿下此行,可会有何危险吗?” 湛卢只道:“请娘娘放心。” 苏渔进了大殿,方才坐下,却见湛卢呈上了一个食盒。苏渔微微有些纳闷,命云珠接过,亲手打开看时,却不觉有些惊喜,道:“是莲花酥。”她笑道:“原来京城中也有莲花酥。” 湛卢道:“殿下听说,在娘娘的家乡,每至这个时节,家家户户都会以莲花酥作为日常的糕点。于是,命人找到了一位从杉州来的师傅,制作了这份糕点。只可惜,殿下离开得匆忙,没来得及将它亲手送给娘娘。” 苏渔尚未说什么,云珠便先笑道:“殿下对小姐可真用心啊。” 苏渔垂眸看着这份糕点,几乎连眼也舍不得眨,问道:“殿下可有说什么吗?” 湛卢道:“殿下什么都没有说。”他顿了一顿,看了苏渔一眼,低头道:“可是娘娘,难道您真的不明白殿下的心意吗?” 苏渔心头烫得厉害,她以为她会流下泪来,却只是忍不住微笑。 她轻轻道:“我明白的。” 第15章 入我相思门 初夏的清晨,朱樱呈进来一封书信。 苏渔接过来看,见是姨母遣人送来的,里面还有两封小信,是弟弟妹妹亲手所写。苏渔一面看着一面微笑,看到弟弟妹妹这般平安快乐地成长,她只觉甚是欣慰。 如此清寂,便也有了闲适的心情,细细调好了瑶琴,于阶下,轻拢慢捻,映着庭院中花木扶疏,欣欣向荣。 直至暮色将近,天边夕阳残晖别样娇艳,廊下繁华缤纷,雅艳如画。琴乐美妙,和着春莺婉啭之声,在这日落时分愈添几分情致。 明月高升,她亦不拘着她们玩乐,在院中投壶藏勾,嬉戏不止。灯火煌煌,映着这群十五六岁女孩子年轻生气的面庞。 如此,日复一日。而屈指一数,恍然才过去了三日。方知何为一日不见兮,如隔三秋。 再说苏温然,自从被夏凤兮拒绝之后,终日郁郁寡欢。她见夏凤兮态度坚决,难以打动,心中甚感绝望。闻听夏凤兮远离京城,便又蠢蠢欲动起来。 这日,苏渔正在含章阁翻看着一本乐谱,忽听朱樱来禀:“娘娘,苏家四小姐求见。” 苏渔去了正殿,见苏温然起身行礼,道:“臣女给侧妃娘娘请安。” 苏渔微笑道:“四妹妹,你我姐妹,何须如此多礼?坐。”又命宝澈道:“沏茶。” 苏温然谢过了,颇有几分感动,道:“三姐姐,你真好。我还以为,你会因为我和殿下之间的事而怪我呢。” 苏渔笑了笑,道:“四妹妹,你这是什么话?殿下是我的夫君,更是我所爱之人,你于他有恩,便是于我有恩。我感激你都来不及,又怎会怪你呢?” 苏温然低头抿了一口茶水,犹疑了一下,道:“三姐姐,也许你并不知道,早在三年前,我与殿下便已相识了。自从那时起,我便深深爱上了殿下。而且我也相信,殿下这么多年以来,也从未忘记过我。但是,三姐姐,殿下非常宠爱你,以至于他虽有意纳我入府,却因顾忌姐姐而犹豫不决。” 苏渔听着,不由得笑了一笑,却只是道:“是吗。” 苏温然看着苏渔,眸中微微含了泪,道:“三姐姐,我知道,你最是温柔善良、宽容大度,又向来疼我。从小到大,什么东西只要我喜欢,姐姐都会慷慨相赠,不会与我计较。求求三姐姐,再疼我一次吧,成全我留在殿下身边的心愿,也不要再让殿下左右为难。三姐姐,我们姐妹和睦共处,一起尽心尽力服侍殿下,岂不是一桩美谈吗?” 苏渔似是听到什么有趣的东西,忍不住轻轻一笑,道:“四妹妹,你太高估我了。我没有那么大度,至多是于一些无关紧要的玩器上慷慨一些。但若要我分享我心爱的人,四妹妹,你这是在强人所难。” 她说着,语气不由得冷了两分,续道:“而且,我不过是个侧妃罢了,如果殿下真的想纳你入府,我又如何能阻拦?你与我说这些,并无用处。但我想,倘若殿下真的有意纳你入府,四妹妹,今日你也不会来此处,与我说这些了吧?” 苏温然微微一怔,便忍不住低头饮泣,道:“三姐姐,对不起,我知道我不该爱上殿下,你怪我怨我,我无话可说。可是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早在三年前,姐姐还不曾认识殿下的时候,我就已经对他一见钟情了。” 苏渔似乎有些无奈,她稍稍放柔了语气,道:“四妹妹,我没有因此怪你。虽然我们爱上了同一个人,但我们毕竟是堂姐妹,我并不想因此伤及我们的姐妹情分。但是,四妹妹,你也不要来愚弄我。” 苏温然有些错愕,抬起一双泪眼朦胧的眼睛看向苏渔,低哽道:“三姐姐,你在说什么?我怎么会愚弄三姐姐呢?难道姐姐以为,我方才所言,并非事实?” 苏渔不欲再与她多言,只道:“四妹妹,我有些倦了,请你先回去吧。”又命:“云珠,替我送一送四小姐。” 云珠送苏温然出了府门,匆匆赶了回来,向苏渔道:“小姐,你可不要听四小姐胡说八道,那一定不是真的,她是想要挑拨你和殿下之间的关系。” 苏渔轻轻摇着手中团扇,微笑道:“云珠,我有那么蠢吗?”她顿了一顿,慢慢道:“而且,殿下与我乃是夫妻,殿下以至诚待我,倘我有何疑惑,只会亲口去问殿下,怎会听信他人搬弄口舌之言?” 如此,又是一日过去。 夜色渐浓,苏渔辗转反侧,却忍不住想,此时此刻,他在做些什么,可遇到了什么麻烦,可也会像自己思念他一样思念自己? 她轻轻披衣下床,将置于桌上的竹筹又抽去一支,还有五支。 她心中默默地道:“殿下,你可不要失信啊。说了十日回来,便要十日。提早二三日倒也无妨,但若迟了一二日,未免让我思念得苦了。” 原来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便是如此。 她走至窗前,抬头望去,只见一轮皓月当空,却想倘若他抬头看去,看到的也是这同一轮明月。 第16章 殿下失踪了 这日,苏婕妤一早便派人传召苏渔入宫,云珠颇有些不安,道:“大小姐怎么会忽然想见小姐,不会是为了四小姐的事吧?小姐,不然您就托病,不要前去了。” 苏渔道:“何必,不论大姐姐想见我是为何事,我都问心无愧。” 岂料,方才入了宫,却碰巧看到另一个人迎面而来。 苏渔一下子僵在原地,直到云珠轻轻牵了牵她的衣袖,她才醒过神来,退到宫道一旁,微微低头致礼。 那人偏偏在她身旁站住了步子,颇有几分玩味地打量了她一番,微笑着开口:“苏渔小姐,不,现在应该叫苏侧妃了,好久不见。” 苏渔只觉胃中翻涌,几欲作呕,却还是强抑着不适,勉强道:“妾身见过魏王殿下。” 夏江楚笑道:“几日不见,苏侧妃愈发美丽动人了,五弟真是好艳福。”他说着,微微靠近了苏渔,调笑道:“本王真是艳羡得很呐。” 苏渔低着头退了一步,道:“魏王殿下,请您自重。” 夏江楚笑了一笑,道:“苏侧妃又何必那么不近人情呢?这里又没有旁人,本王也只是想与苏侧妃亲近一下罢了。听说五弟去云州也有好几日了,亏他舍得让这样千娇百媚的美人儿夜夜独守空闺。” 他低笑着,伸手在苏渔面上轻轻摸了一把,道:“本王可舍不得。” 苏渔不禁一惊,忙又退了两步。 夏江楚方欲紧逼而上,却见湛卢跨步上前,挡在了中间,他拱手道:“苏侧妃娘娘乃楚王殿下内眷,魏王殿下如此作为,恐怕不妥。” 夏江楚颇有几分不悦,他微微眯起眼睛,道:“放肆!本王与苏侧妃说话,哪有你插嘴的份儿?” 他说着,看向苏渔,又换了笑脸,问:“反正五弟不在,苏侧妃也寂寞得很,不如去本王府上小酌两杯,可好?” 苏渔无声地冷笑了一下,道:“魏王殿下行事如此荒唐,真是不怕人耻笑。” 夏江楚不觉好笑,道:“荒唐?从古至今,宫闱之事荒唐的多着呢?这算什么?”他看着她散漫地笑,“苏侧妃,走吧。”说着,竟伸手欲拉苏渔的手。 却被湛卢以剑鞘挡住了,他冷然道:“魏王殿下若再纠缠不休,请恕卑职无礼了。” 夏江楚看了湛卢一眼,颇有些无奈,负手道:“湛卢,你也跟了五弟那么多年,怎么一点儿眼色也没有?姬妾,玩物而已。本王与你主子乃是至亲兄弟,难不成他会为了区区一个贱妾就和本王翻脸吗?纵使五弟当真因此不悦,本王那儿有的是美人,十个八个送过来,保管让他消气。再不然,让他亲自到本王府上来挑,也无不可。” 湛卢道:“我家主子爱重侧妃娘娘,临行前吩咐卑职务必保护好娘娘。主子的命令,湛卢不敢违逆。”他说着,自怀中摸出一枚亲王令牌,“令牌在此,如殿下亲临。魏王殿下若仍执意纠缠,当去御前,请陛下圣断。” 夏江楚微微有些愕然,只得笑了两声,道:“苏侧妃貌若天仙,世间罕有,难怪我那五弟素来冷淡无情,也对苏侧妃如此爱惜。罢了,既然如此,就等五弟回来之后,再一同来府上吧。” 他面上虽微笑着,语气却是冷的,显是甚为不悦。 待到夏江楚走了之后,云珠气愤极了,道:“魏王殿下怎可如此无礼!” 湛卢向苏渔道:“娘娘受惊了罢?” 苏渔摇了摇头,道:“湛卢郎中,方才多谢你了。” 湛卢低头道:“娘娘言重了,这是卑职职责所在。” 正说着,却见鸣鸿刀匆匆跑了过来,在湛卢耳边低低耳语几句,便见湛卢神色大变。 苏渔问:“可是发生了何事?” 湛卢犹豫了一下,方才道:“殿下……殿下好像失踪了。” 第1章 我想距离他近一点 苏渔大惊,道:“失踪?怎么会失踪?”她见湛卢迟疑不答,又转向鸣鸿刀:“你说。” 鸣鸿刀只得道:“此事卑职也不是很清楚。卑职只是在龙泉殿外偶遇家兄,听他说了一句。中午有密报自云州传来,陛下刚刚急遣天子近卫羽林军赶赴云州,似乎是殿下那边出了什么事。” 苏渔听他说得含糊,隐约又很严重,不觉心神大乱,恍惚又好像是回到了三年前,诸多失落的记忆如潮水般蓦地涌上心头,一时间竟有些意识混沌起来。 她用力握紧了拳头,竭力平定了一下思绪,极快地冷静了下来,断然道:“那我们也马上去云州。” 湛卢与鸣鸿刀异口同声地道:“娘娘不可!” 苏渔稍稍缓和了情绪,语气平静地开口:“二位,我绝非存心添乱。如今殿下情况未明,楚王府五千郎官,自然不会就在京洛干等着。既然如此,为何不能让我同行呢?家父是武将,我自幼习练骑射,虽比不上二位,但自认也不至于拖后腿。如果你们愿与我同往,我们马上就出发。倘若你们不愿,我单枪匹马,也可前往云州。” 云珠急道:“小姐,小姐不可!苏……苏婕妤娘娘还在等您呢!” 苏渔淡淡笑了一下,道:“云珠,代我和婕妤娘娘道歉。等到殿下平安归来,我自会登门向娘娘谢罪。” 湛卢道:“娘娘,您是闺阁弱质,怎能如此奔波劳苦?若是殿下知道了,一定会怪罪卑职的。您还是先回王府,等待消息吧。” 苏渔道:“我十三岁那年,父亲战死沙场,母亲悲痛过度,弟弟妹妹年纪尚幼,是我一人一马在尸横遍野的战场找到了父亲,将他接回了家。我的父亲一生征战,我的丈夫也一心报国,难道我就只能是一个在府中等候消息的闺阁弱质吗?我知道,也许我帮不上什么忙,但至少,我想早一点得到消息。” 她说着,素来平和的眼眸到底现出了一丝急迫之色,几近恳求地道:“我想距离他近一点,可以吗?” 湛卢稍稍迟疑了一下,终是道:“是,卑职等护送娘娘一同前往云州。如果殿下能感受到娘娘的这份心意,那么无论如何,也一定会让自己平安回来的。” 苏渔微微而笑,道:“那就走吧。” 云珠看着苏渔拔腿就走,担心得几乎要哭出来,却见她只是头也不回地去了。 一行人快马加鞭,行了大半日,眼见日渐西斜,湛卢向苏渔道:“娘娘,您可累了?找个地方吃点东西休息吧?” 苏渔道:“我还好。请大家也坚持一下,太阳落山之前,一定要进入云州城。晚上,才能与殿下身边的人联系,了解具体情况。” 湛卢道:“是。” 如此,又行了一个多时辰,终于赶在天色擦黑时分入了云州城,找了间客栈落脚,吃了些东西,安顿下来。 苏渔一直在房中等到将近三更,依旧毫无消息,正自焦灼不安,却忽听有人敲响了她的房门。 打开见湛卢颇有几分兴奋,他道:“娘娘,收到薰君的回信了。他说,一切都在计划之内。殿下的确不在驿馆,依照之前的约定,应当已在南野一带了。只是如今夜色已深,贸然行动,恐打草惊蛇。故而他们权且埋伏于南野附近,待得明日天亮,就依照殿下所留的暗号找到殿下,或者等殿下发出信号,前来接应。” 苏渔听他如此说,顿觉心下松快,笑道:“你瞧,这一趟可没有白来,不然这几日食不知味、夜不安寝,可不好过。”她说着,想了一想,问:“那我们可也要赶往南野?” 湛卢道:“是,薰君在信中说,为防万一,让我们明早也带几个好手前往南野。” 苏渔问:“南野可远吗?我们要不要趁夜先赶过去?” 她说着,却见他下意识往窗外看了一眼,她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窗外是苍苍茫茫的群山,在夜色里连成一片幽深的黑暗。她顿时便明白了过来:“从这儿往南就是南野?” 湛卢道:“是。” 苏渔心中倏然一动,问:“殿下与你们约定的暗号是不是这个?” 她伸出食指在左手掌心画下一条曲线,又添了一笔,看向湛卢,却见他面上微微有些惊讶,问:“娘娘如何知道?” 苏渔不禁笑了:“在前往客栈的路上,我璎珞上的珍珠掉了一枚,我低头看时,在路边看到了那个图案。”她说着,不由得心热如沸,道:“殿下就在这附近!” 湛卢有些意外,道:“娘娘的意思是?” 苏渔心情激越,她一时间无法冷静地权衡去与不去的利弊,只觉想见他的心情压倒了一切。她道:“我们去看看。” 他们下了楼,牵了马,顺着道路一直往回走,直到找回之前她在路上看到的那个标识。 苏渔让湛卢一一解释暗号的含义,顺着暗号的指示,借着月光一路寻找。 每找到一个暗号,苏渔便觉似乎离他更近了一些,她心跳不止,越走步子越快,几乎连呼吸也跟着紧张起来。 湛卢颇有几分不安,道:“娘娘,咱们走得太远了,您看,连客栈的灯火都快看不见了。如今夜已深了,这儿荒郊遍野、怪石嶙峋的,不知道哪里藏着什么人,恐怕不太安全。咱们还是先回去,明早再来吧。” 苏渔知他言之有理,但心中又着实不甘,咬了咬牙,道:“我们再顺着标识的方向,找到三个暗号,倘若还是没有见到殿下,我们就回去。” 湛卢只得答应。 苏渔便一路弯着腰,拨开草丛去找石头上留有的印记,不久便又见到了一个标记。湛卢上前看了,指了指山坡的方向。 苏渔继续朝着山坡的方向一路寻找,不知走了多久,终于才又看到一枚新的标记,她方欲回头召唤湛卢,却觉手腕被人轻轻一拉。 月光之下,她见到了她寤寐思服的人。 苏渔忍不住笑道:“殿下!” 即便在夜色茫茫中,她也看得到,对面之人琥珀色的眼眸中,那浅浅的惊喜之色。 他道:“苏渔,你怎么来了。”说着,不待她回答,便牵过她的手,道:“跟我来。” 苏渔被他牵着走入左近的山洞,方说了一个“殿”字,便被身前之人反身拥入了怀中。 第2章 见到你,我也很高兴 苏渔不觉微笑起来,她轻轻闭上了眼睛回拥着那人,他的怀抱总是那么温暖,让她感觉很安心、很踏实,悬了整整一日的心,终于可以稳稳地放下了。 不知过了多久,夏凤兮才有些恋恋不舍地松开了她,他伸手抚上她的面孔,看着她的眼睛微微笑了一笑,方才看向她身后,问:“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苏渔回头看去,才见湛卢不知何时已跟了进来,不由得面上微微一红,颇有几分尴尬,悄悄看了夏凤兮一眼,想他明明看到有人在旁边,为何还久久地拥抱着她不肯放手呢。 湛卢道:“回殿下,殿下失踪的消息传到京城,娘娘非常担心殿下,一定要来云州亲自寻找殿下,所以属下便率人护送娘娘到此。” 夏凤兮似乎是有些意外,看向苏渔,道:“你担心我?” 苏渔脸上烫得厉害,她有些不自然地咳了一声,道:“我……” 却听湛卢径直道:“娘娘非常担心殿下。” 苏渔微微一怔,顿觉整张脸彻底红透了。她虽有些难为情,却也不想再掩饰自己的心意,没有说话,算是默认了。 夏凤兮也没说什么,只是唇角不易察觉地微微扬了几分。 湛卢颇有眼色,道:“殿下,属下去外面守着。” 夏凤兮道:“好。” 看着湛卢走了出去,他才回头看向苏渔,道:“对不起,是我考虑不周。不过,你又何必如此,一日间赶了这么远的路,累了吧?” 苏渔抬头看着他笑,道:“我不累,能见到殿下,什么都值得。”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光彩斐然,漂亮极了,“倒是殿下,你没事吧?” 夏凤兮道:“我没事。”他说着,顿了一顿,似乎想说些什么,但又有些不自在地先将目光移开了,才低声道:“见到你,我也很高兴。” 苏渔不禁笑了,却见他刻意别开眼睛看向了外面,不知是不是因为月光照了进来,他的面上似乎泛上了些许绯色。 她看着他莫名其妙地笑了一会儿,忽地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道:“对了,我还有一件事,想求殿下。” 夏凤兮看向她,道:“你说便是。” 苏渔问:“殿下,能把我之前拟的休书还给我吗?” 夏凤兮神色顿时冷了两分,问:“为何?” 苏渔道:“我后悔了,我不想被殿下休了,殿下可能还给我吗?”她说着,歪头看了一眼他的神色,软声笑道:“殿下还给我吧,我听殿下的,把它烧了。” 夏凤兮听她如此说,神情放松了下来,眼中似乎也蕴上了两分笑意,道:“我早就烧了。”说着,又微微正色,道:“那种东西,以后别再写了。” 苏渔笑着点头:“好。”她说着,又忍不住问他:“殿下,今天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怎么会在这里呢?” 夏凤兮道:“此事说来话长,总之算是为了这个。”他说着,往旁边示意了一下。 苏渔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道:“是账本?” 夏凤兮道:“是白册。” 苏渔有些惊讶,道:“白册?那种黄册白册的事,我只在史书上偶尔看到过,没想到竟真有人虚置黄册、糊弄朝廷。”她说着,又觉得奇怪:“不过,既然是白册,殿下是如何拿到的?” 夏凤兮道:“有人想让我不明不白地在云州消失,我便将计就计,让他们以为得逞,放松戒备,一路尾随,终于在日落时拿到了这个。这几卷白册藏得的确够严,在一家看似平平无奇的农庄的窖井,难怪之前一直查不出来。” 苏渔不觉惊怒,道:“有人想谋害殿下?何人如此胆大妄为?” 夏凤兮只道:“自然是做贼心虚之人。” 苏渔看着他,见他神色平淡如常,似乎只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可她却能隐约感觉得到,在这其中,夹缠着惊天的阴谋与杀机。 可他这样轻描淡写,一笔带过,似乎是故意不想与她说得太深。 也许有些事,不方便让她知道。 她如此想着,尽管心头还有许多疑问,到底没有再问出口。 夏凤兮将她欲言又止的表情看在眼底,却什么也没有说。 他的确不想与她说太多。 他不想与她说人心的贪婪与罪恶,不想向她提起他以身为饵深入虎穴的险况,更不想让她知道他手上刚刚才又沾染了数条人命的血腥。 那不是她该知道的事。 苏渔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反应了过来,问:“他们傍晚丢了要紧的东西,到了现在这个时辰,应当早已发现了,可会派人追夺吗?” 夏凤兮看了她一眼,心道,他的妻子心思聪敏,许多事,倒也不能全然瞒她。 何况,他也着实想吓她一吓。 小姑娘胆子也太大了,明知形势不太平,还敢深更半夜的往荒野里找人。若不趁早教育了,以后还不知会做出什么危险的事。 他道:“明侯豢养死士八十,个个都是功夫过硬的高手,杀人不眨眼,现在应当尽数出动了。夜间行路,危机重重,故而我权且避在这里,待到天亮之后,再回驿馆。” 苏渔惊道:“也就是说,现在有人在追杀我们?” 夏凤兮道:“不错。所以,你不该来这里。” 苏渔顿时懊悔极了,夏凤兮好不容易拿到了那至关重要的物件,本来依他的身手和之前所做的部署,明日必会顺利完成计划。可偏偏这个时候自己跑了过来,让他保护证物的同时,还要分心保护自己。 明明她来云州是为了想要帮他,没想到却只是给他添了乱。 倘若因为她的关系,让他原本的安排出现了什么错漏,即便他不责怪她,只怕她自己都不能原谅自己。 她甚为羞惭,轻轻道:“对不起。” 夏凤兮微微怔了一下,他原以为她听到被人追杀会感到害怕,没想到她却只是为了自己的鲁莽而觉得歉疚。 真是懂事得过分了。 他稍稍放柔了些语气,道:“我并无怪罪之意。只是,以后不论何时,你都不该将自己置于危险之地。” 她点了点头,没说话。 他见她面上颇有几分愧色,连眸光也黯淡了下去,不觉心中又软了几分,道:“你不必多想。” 她的长发平日里都是柔柔顺顺的,此时不知是因为一路奔波还是外面的风太大了,少有的有些凌乱,几绺发丝更是不听话地翘了起来。 夏凤兮看着便有些手痒,抬手轻轻揉了揉她的头发,温声道:“困了吧?距离天亮还有一二个时辰,你且睡一会儿吧。” 苏渔听他这样说,才觉眼皮有些沉了。她自从三年前大病一场,一直身体羸弱,今日驭马疾奔了大半日,此时也实在是倦得很了。 她本想问:“殿下不睡吗?”但想在这个特殊的时候,即便有湛卢在外面守着,他也必是要保持警觉的,便点了点头,道:“好。” 她四下里看了看,却见这山洞之中,不是冰冷的石头,就是脏污的泥土,连片枯草都没有。 她忍不住皱了皱眉。 他看出她眼中的顾虑,伸手拉她在膝上坐下,揽过她的肩,低声道:“今晚只能将就些了,明日回到驿馆,再好好休息。” 苏渔坐在他怀中,抬头看向他时,却忽然想起了南湖的那个夜晚,那夜他眼中像落了满天的星河,也是这般地看着她。 她揉了揉眼睛,觉得自己困得有些错觉了。 在这黑黢黢的山洞中,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她怎么还觉得他的眼睛像在满天星空下一样流丽惑人呢? 她困得想不下去,只是笑着道:“好。”便顺从睡意靠进了他的怀里,闭上了眼睛,却忍不住扬起唇角来。 她听到轻微的怦怦的响声,不知是来自她的胸腔,还是他的胸腔,有些失了阵脚的慌乱,听起来却是意外的舒服。慢慢地,又变得镇定缓和下来,她也渐渐快要睡去了。 却感觉有人轻轻为她披了件衣裳,她迷糊地睁开眼睛,才见夏凤兮不知何时将外衣脱下了,盖在了她的身上。 她怔忡了一下,问:“殿下不冷吗?” 夏凤兮道:“正是炎夏,怎么会冷。”他低头在她额上轻轻吻了一下,道:“睡吧。” 他的声音那样温柔好听,苏渔听着,便觉如同受了蛊惑一般,好像只要有他在身边,就什么都不用担心。她靠在他的胸膛,听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声,纵然知道后有追兵,心中却也是那样安稳。 第3章 你受伤了 次日早晨,日光明朗。 夏凤兮手臂已有些麻了,他低下头,目光慢慢扫过熟睡之人清美的面庞,却几乎一动也不敢动,生怕扰了她的好眠。 小姑娘眼睫低垂,似乎真的累坏了,靠在他怀中睡得正沉。她的肤色很白,白得近乎透明,却少了几分血色,那双明亮又有灵气的眼睛闭上了,看起来颇有些乖巧又文弱的模样。 他想起前几日李太医替她诊过脉后向他回禀:“娘娘这次风寒并不要紧,但娘娘身体底子比较弱,日常的饮食起居要比常人更加用心地保养。” 他不觉拧了拧眉,心想,须得尽快把这边的事解决了,带人回京洛,好好地养。 外面的太阳已高高升起,今早天方明,夏凤兮便命湛卢将白册送回了驿馆。 按照他之前的部署,薰早已率领数十好手连夜埋伏于这附近,如今天已大亮,只消一个信号,便可迅速聚集,当是万无一失。 若在平时,如此关键之事,他必要亲力亲为,不假手他人,但如今苏渔在他身边,他便不想与她一同涉险。 回想昨夜,其实他很早就看到了她。开始他并不以为意,等他确定这次不是他的幻觉之后,忍不住就想迎上前去,却终究只是站在了原地。 他就那样安静地站着,皎白的月光如水般流泻,朦朦胧胧,影影绰绰,他看着她拨开草丛认认真真地寻找,看着他的心上人在荒旷的山坡上,一步一步地走近自己,宛如梦境一般。 等到苏渔醒来的时候,睁开眼睛,看到的便是那一张俊美夺目的面容。她不由得笑了笑,便听夏凤兮道:“醒了?” 苏渔笑着嗯了一声,在他怀中坐了起来,却觉阳光甚是刺目,不禁问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夏凤兮随手在旁边捡起一截枯枝,在地上立了一下,顿了顿,道:“大约是巳时一刻了。” 苏渔看着他的动作,便想起母亲从前教过自己的,利用日晷的原理计算时辰的方法。 不觉服气得很,在这荒郊野外,她连正南都找不到,难为他看一眼便能估算出大概的时间。 谁说王孙公子大多是不学无术的纨绔?当真是谣言。 她任思绪飞了一会儿,方才有些惊讶地站起身来,道:“已经是巳时了?怎么不早些叫醒我呢?” 却见夏凤兮往地上看了一眼,苏渔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不由得在心中暗叫一声糟糕,她竟忘了他的外衣一直披在她的身上,忙弯腰将掉落在地上的衣衫捡起,道:“对不起啊。” 她说着,因知他素来有些好洁,便将衣衫搭在自己膝头,细细拂去上面的尘土。 夏凤兮道:“我已经让湛卢把东西送过去了,不用着急。” 苏渔将他的外衣仔细地拍打干净了,站起来递给他,问:“殿下,那我们现在要去哪里啊?” 却见夏凤兮看了一眼,并不接过,反而看向了她。 苏渔不明所以地与他对视了一会儿,恍然明白过来,不觉面上微微一红,上前为他更衣。 心中又有些好笑:“真是个衣来伸手惯了的大少爷,现下可是在山洞里,又不是在王府,竟也要让人服侍,才肯穿衣服。” 她虽如此想着,却一点儿也不气恼,反倒觉得有趣,无声地笑了一下。 记得从前,侯府中的管教嬷嬷曾经教过她,婚后该如何为丈夫更衣,她那时心中颇有几分不情愿,心道莫非男子成亲之后就没有手了吗?为何要她来更衣? 但她不会多问,规矩便是规矩,她向来处事安时顺分,不会在这种无关紧要的小事上冒冒失失地顶撞。嬷嬷既教,她学便是,虽然心中有那么一点不甘愿罢了。 而此刻她却觉得,为她喜欢的人穿衣服,委实是没有什么不甘愿的。非但没有,反而有着满心的耐心和温柔。 她忽然想起她曾经看到过的许多个清晨,她的母亲细心地为父亲整理衣衫,而她那急性子的父亲,也似乎只有在面对母亲时,永远都不会着急。他温柔含笑地看着母亲,与她随口闲话家常,聊着几个孩子们的事,直到她弄好了,才将她搂一搂,道:“我去军营了。” 她那时尚是稚童,不懂什么情情爱爱,却也很喜欢看这样的画面,很喜欢父亲和母亲之间流动着的柔情与温存。 而如今,她也有了想要温柔以待的人。 她听夏凤兮道:“湛卢已和樊焘联络,我们且先回驿馆,再与他们会合。” 苏渔答应了一声。 她的手指不经意的划过衣衫之下的肌肤,分明看起来那么清瘦的人,指尖抚过的衣衫下的肌肉却是那样坚硬结实,这应当是常年习武的缘故吧?可练就这样的身体,也一定费了不少功夫,苦头更是少不了的。 可是表面却是看不出来,正如这个人一样,相貌分明生得那样光华风流,艳雅美貌到不可方物,却无半点浪荡子弟的浮华轻佻,竟是又端方又勤谨的一个人。 终究好像是瘦了点,腰也细了些,不过抱起来倒是很舒服的,肩膀靠起来也很让人安心。 她的人真是生得好。 不只看起来赏心悦目,摸起来手感也很不错。再往上系一颗扣子,再往上呢?再往上的肌肤划过又是什么触觉? 她正心猿意马,却觉手被人轻轻握住了。 苏渔微微一怔,抬起头来,却见夏凤兮那张俊极雅极的面容竟似有些泛红,声音倒还平静:“我自己来吧。” 苏渔只觉面上如起了火般一下子烧了起来,满脑子乱七八糟的念头不妨头地丁丁玲玲撒落了一地。 她退了一步,道:“好。” 她面上烫得厉害,明明也有清风吹进来,却好像只是把火吹得更旺了,许是这山洞里太闷了,便索性出去透透气。 外面倒是适时地刮起了一阵凉风,吹得她被美色迷得晕晕乎乎的头脑,渐渐清醒了下来。 她敛起那些杂七杂八的想头,估摸着夏凤兮将要出来了,且去树下牵马。 她牵过马,刚随手在马身上轻抚了两下,忽觉背后一阵疾风袭来。 她还没反应过来,便重重撞入了一个熟悉的怀抱。她伏在他的胸口,感觉他心跳急促,比自己还要更快几分。 夏凤兮松开她,皱着眉头上下打量了她一番,问:“你没事吧?” 苏渔道:“我没事,殿下你……”她说着,才见夏凤兮右臂上衣衫裂开,洇出黑红色的血来,不觉大惊,道:“你受伤了!” 第4章 但他更不想她怕 夏凤兮看着远处的黑影一晃而过,下意识就要追上去,但又硬生生忍住了。 丢下她一人在这里万万不可。 他脑中一瞬间闪过数个念头,最终只是留在了原地,听到苏渔的声音,收回了视线,道:“只是擦伤。” 他说着,转头看了一眼,亦不免微微怔了一下,随即取出一只瓷瓶,倒出一枚丸药服了。 苏渔着急道:“殿下!” 夏凤兮道:“我们得先去一趟青河镇了。” 苏渔皱紧了眉,问:“箭上有毒,对吗?” 夏凤兮见她神色担忧,微微放缓了语气,道:“我恩师精通解毒之术,不必担心。” 见他语气平淡,态度自若,苏渔心中稍稍安定了几分,点了点头。 夏凤兮走了过去,自地上将那支箭捡了起来。 苏渔亦跟了过去,见那冰冷的箭头上尚且滴着鲜血,不禁看向夏凤兮右臂上的伤处,心中忍不住地想,利刃刺破肌肤而过,该有多疼啊。 却见夏凤兮将那支长箭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神色少有的带上了几分焦灼,不由得问他:“可是怎么了吗?” 夏凤兮只道:“没事。” 刚刚,他分明看到那支长箭指着苏渔的后颈,破空而来,势头狠厉。只消他稍慢一瞬,她就会被穿破咽喉,立时毙命。 可这支长箭却最是普通常见,亦无任何印记,全然得不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 有人想杀苏渔,可他却对那人一无所知。 夏凤兮心中有些焦躁,却也知当下不是纠结于此事的时候,他强自按下心绪,向苏渔道:“我们先离开这里。” 苏渔点头道:“是,我们赶紧去青河镇,解你的毒要紧。” 她心中着急,返身上了马,却听他道:“过来,与我共骑。” 苏渔不解其意,但他既这样说了,她便也乖乖跳下了马,走到他马下。 他向她伸出手,她拉住他的手,才觉他指尖没有了往常的温度,在这盛夏天里,竟是一片凉意。 她心中不安,抬头看向他,见他琥珀色的眸中平静如水,握着她的手微一用力,将她拉上了马背。 马蹄飞扬,疾奔过旷野的荒山。 这是苏渔长大后第一次与人共骑,整个人几乎都靠在了他的怀里,不知是不是驱马奔驰得太快了,心跳渐渐就有些失了控制。 她忍不住看向夏凤兮,却见他面色严峻,微微侧脸,似是向后看了一眼。 苏渔顺着他的目光往后看了一眼,恍然便明白了。 或许还有什么人在跟着他们,也或许还有人埋伏在山间随时准备对他们出手。 原来他要她共骑,是因为他意识到了危险,才将她护在身边。 她如此想着,心中很不是滋味。 早知如此,她宁可候在王府,哪怕因为担忧他的安危而寝食难安,也好过现在这样,害他为救她中了毒,还要继续费心护她周全。 她正是懊恼,却觉马头一歪,偏了个方向,随即一支长箭擦着她的肩膀飞了出去。 她一惊,忙回头看向那人,目光快速将他扫了一遍,见他也没有受伤,方才微微放下心来。 听他淡淡道:“有些蟑螂跟着我们。” 夏凤兮早就察觉到了那些跟随在后的人,约莫有八九个,和方才匆匆逃走的那个黑影不是一路功夫。倘若他没猜错,应当是明侯豢养的死士,目标是他。 对方人虽多,但轻功拙劣,连身影都隐藏不严,不过是些不足为惧的废物罢了,还想取他的命,当真是笑话。 大约连他们自己也没有信心,所以只敢藏在两侧山间树林,偷偷摸摸地放冷箭。 要处理这些人,并不难。 可惜,他现在状况不好。刚才那支箭上所涂,是药性极为霸道的毒药,若非他内力深厚,又自幼跟着师父吃了百灵丸,只怕这会儿就已经毒发身亡了。 如今他虽已服了凝华丹,暂时压制住了毒性,但也觉得胸口如有火烧,烈烈灼得难受,一股又一股的血腥气直往喉咙窜。此时若再妄动武力,难免更会引得血流翻涌,毒性扩散。 何况,在他娘子面前,他不想杀人。 夏凤兮唇线微抿,算他们命大。 忽觉背后又是一阵疾风袭来,他用力拽过缰绳,将那两支冷箭避了开去。 苏渔眼看长箭飞过,忙又回头看他,见他没有伤到,方才稍稍松了口气,又转回去了。 她很久没有过这种心焦如焚的感觉。 有人想杀他们。 一支支长箭就贴着他们的身边飞过,他已经受伤了,这会儿脸色都苍白得可怜,不能再被伤到了。 她想保护他。 可她要怎么才能保护他呢? 她惶然无措。 夏凤兮垂下鸦羽般的眼睫看了她一眼,心道,小姑娘都要被吓哭了。难怪,这种被追杀的场面,兴许她还是第一次见到。 他伸手摸到了火铳,里面的火药还很充足。 他不想在这时动用内力。 但他更不想她怕。 夏凤兮道:“闭眼。” 苏渔一愣,依言闭上了眼睛。 随即听到几声火枪之声,又觉一阵疾风直逼自己,忽而被人抱着跃起,接着又是一记枪声。 不远处有哀嚎之声响起,冷箭嗖嗖与火枪之声相继掠过耳边,苏渔只觉被人抱着起起落落,枪声混杂着惨叫,时而远到几乎模糊,时而又近得好像就在咫尺。 不知过了多久,一声一落,最终归于彻底的宁静,又轻飘飘落回了马背。 苏渔睁开眼睛,不觉往后看去,只见横七竖八地倒了一地的血泊。她有些怔忡,道:“他们……” 方才说了两个字,便被微凉的手指覆上了眼睛,遮去了那血肉模糊的画面。 他声音低柔,道:“别看,他们该死。” 风从耳边呼啸而过,扬起她的头发,她刚要开口,却觉遮着她眼睛的手蓦地紧了一下,也或许只是马背的颠簸。 她心中莫名有些不安,在黑暗中轻唤:“殿下。” 可是夏凤兮没法回答她。 他吐血了。 那枚凝华丹算是白吃了。好在,她什么也不知道。 他强忍着胸口难耐的钝痛,屈指揩去了唇边血迹,才慢慢松开她的眼睛,再加一鞭,驭马疾奔。 第5章 苏渔,陪我 不知过了多久,夏凤兮方才驭停了马,他哑着声音命道:“下马。” 苏渔跳下了马,回头看向他时,却见他身子微微一晃,径自栽了下来。 苏渔大惊,忙抱住他道:“殿下!”却见他面色惨白,双眼紧闭,唇上亦微微失了血色,她心疼地抚着他的面孔,连声道:“殿下,你醒醒!” 却见有人围了上来,惊讶道:“是楚王殿下!楚王殿下受伤了,快去禀报庄主!” 苏渔定一定神,抬头看去,只见那匾额上书着四个大字“竹石山庄”,料想夏凤兮所说能解奇毒之人,便是刚才那人口中的庄主。 却见几个人拥上前来,七手八脚地去扶夏凤兮,苏渔被挤得退后了几步,有人回头向她道:“姑娘,我们先把楚王殿下扶进去,你也跟进来,有什么话,见了庄主再说。” 苏渔愣怔着道:“劳驾。”却觉声音竟似在发抖。 她跟着他们走过园中回廊,进了一间布置雅致的客房,有人向苏渔道:“姑娘稍等,庄主很快便会过来。” 苏渔点头答应:“好。” 看着那人走了出去,带了上了门。她在榻边坐下,轻轻握住了夏凤兮的手。她目光一动也不动地注视着他的面容,感觉他的手冰冷,如同此刻她的心情一样。 良久,方才见夏凤兮慢慢睁开了眼睛,苏渔又喜又痛,道:“殿下,你醒了!”她再按捺不住,泪水夺眶而出,一滴滴落了下来。 夏凤兮轻轻道:“别哭。”他抬起手,吃力又温柔地为她拭去面上泪水,“我不会有事。” 苏渔勉强笑了一下,柔声道:“当然了,殿下,现在我们已经到竹石山庄了,庄主马上就会过来,你别怕。” 夏凤兮看着她,眸中不觉蕴上了些浅淡的笑意,明明是她在怕,怕得都哭了,却还含着泪哄他。 又见她低头,拾起他散于枕边的一缕青丝,爱惜地绕在指间,声音低低的,似是安慰他,又似在安慰自己:“殿下与我结发同心,必会白头偕老的。” 夏凤兮答她:“自然。” 他二人正说着,却忽听有人推门走了进来。 苏渔转头看去,只见是一位二三十岁穿着不俗的俊朗男子,苏渔猜想他或许便是那位庄主,主动起身站到了一旁。 那男子径直在夏凤兮床边坐了,听夏凤兮道:“师父。” 那男子笑了一笑,道:“乖徒儿,你这是怎么啦?”他说着,拉过夏凤兮的手,在他腕内侧探了一会儿脉。 苏渔心中紧张,死死盯着那位庄主的脸,试图从他的神色中寻到些端倪,却见他面上只是云淡风轻的,让人摸不着头脑。 他放下夏凤兮的手,却轻轻叹了口气。 苏渔只觉整颗心都提到了嗓子口,竖起耳朵听他道:“凤兮啊,中了毒之后,要怎么处理,师父早就告诉你了。服下凝华丹后,切不可催动内力,十二个时辰之内赶到竹石山庄,为师保你无虞。可你今日服下丸药后,竟还强自逼动内功。这般不听话,为师可就治不了啦。” 苏渔不觉一惊,忙道:“怎么会治不了呢?您再看一看吧!” 那庄主方才留意到苏渔,转过头看着她笑了笑,问她:“小姑娘,你是谁啊?” 苏渔自知失礼,带了些歉意,道:“贸然插话,还望庄主勿怪,晚辈是楚王殿下的妾室。” 夏凤兮听她如此说,忍不住看了她一眼,却没说什么。 那庄主颇有几分意外,笑向夏凤兮道:“我怎么不知道,你何时竟有了一位妾室?”他说着,又看向苏渔,笑道:“我可真是老眼昏花了,一进门竟然没有看到你,小姑娘,你可不要见怪啊!不过,你这样如花似玉的小姑娘,和我这徒儿倒当真是一对儿。郎才女貌,美玉成双,真是让人好生羡慕啊!” 苏渔道:“多谢庄主夸赞。”她说着,看了一眼夏凤兮,忍不住问:“那,殿下所中的毒……” 岂料那庄主听了这一句话,顿时便敛了笑意。他重重叹了口气,道:“这个嘛,你要有思想准备了。” 夏凤兮看了一眼苏渔的神色,颇有几分无奈,道:“师父,您就不要故弄玄虚了。” 那庄主却更加无奈。 他白了夏凤兮一眼,心道:“催什么催?为师还不是为了你好,所谓患难见真情,难道你就不想看你那小情人多着急一会儿?傻子。” 却也只得道:“这天底下就没有我夏有琴解不了的毒。不过,谁让你不听为师的话,只能多吃些苦头了。” 苏渔一怔,才知眼前之人,就是那个在民间有着诸多传说的荒诞亲王夏有琴。 虽然贵为齐王,却常年浪迹于江湖之上。十年前曾在轩辕大会上剑挑群雄,声名大噪,甚至留下剑圣的美称。此后却又销声匿迹,云游不知所向,留给世人诸多猜想。 原来,竟是在这京城脚下的小山庄里做了逍遥世外的庄主。 她略略一想,便收回思绪,看向夏有琴,听他续道:“我会先施针护住你的心脉,你下午且睡一会儿,晚上之前,解药应该就能熬制出来。你服下之后,会高烧昏沉,全身酸疼无力,大约五六个时辰后,毒就解了八成。明日,再乖乖吃一天药,就差不多了。” 苏渔听了,方觉心中一宽。 夏有琴打开药箱,摊开一排长针,从中挑选了一根,在火上烤了烤。 苏渔眼看着那么长的银针慢慢刺入夏凤兮的皮肤,忍不住往他面上看去,虽见他神色淡然无异,却还是忍不住皱紧了眉头。 等到夏有琴施过了针,合上药箱,苏渔方觉掌心出了一层滑腻腻的汗。 却听夏凤兮道:“我有两件事想拜托师父。” 夏有琴问:“什么事?” 夏凤兮道:“有人埋伏于葛岭坡,欲取我性命,他们的尸身应该还留于那里,我想知道他们的身份。” 夏有琴道:“好,我即刻派人去查。” 夏凤兮顿了一顿,又道:“还有,通知湛卢,证人证物俱全,即刻审理,不必等我。湛卢凭我令牌摄事,少卿郑君主持,大司农中丞洛烟平、廷尉左监孔寿协理,云州郡守曹耿赴任不满两年,与刘家纠葛甚浅,观其人也算忠正,可堪信任……” 他本就是虚透了的一个人,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脸色愈发灰白难看,忍不住轻轻低喘着。 夏有琴忙道:“知道了,还有吗?” 夏凤兮本欲再说下去,却怕在她面前呕血,吓到了她,遂道:“没了。” 夏有琴瞪了他一眼,道:“没了?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小命都快没了,还操那么多心,真不愧是阿禹一手带大的,和他一模一样。对了,阿禹听说你失踪的消息,着急得不行,我得赶紧给他回封信,让他安心。” 夏凤兮道:“有劳师父了。” 夏有琴叹道:“你呀,现在最重要的,就是安心养伤。你要是在我这里有什么闪失,你哥非杀了我不可。” 他说着,站了起来,转头看见苏渔,笑着问她:“且让他在这儿睡一会儿。小姑娘,你可愿意和我们一起去上山采药吗?” 苏渔忙站起身来,微笑着答应:“晚辈乐意之至。”她方欲随夏有琴离去,却被人牵住了手。 苏渔微微一怔,回头看去,却见夏凤兮看着她,轻轻道:“苏渔,陪我。” 第6章 我不嫌苦 她从未见过他这般目光,柔软得几乎能沁出水来。她的心一下子软了,回握住了他的手,带了几分请求之意望向夏有琴。 夏有琴有些意外,不由得笑起来,道:“好,那你陪着他吧,我就不打扰你们啦。”他说着,又笑了两声,推门走了出去。 苏渔道:“庄主慢走。” 看着他出了门,苏渔回头看向夏凤兮,见他面色依旧苍白的厉害,不觉微微皱起眉头,问:“殿下,你现在觉得怎么样啊?” 夏凤兮只道:“我没事。” 怎么可能没事? 苏渔心中早已痛悔难当,却不想再在他面前流泪,让他愈发难受。 她低着头,握紧了夏凤兮的手,强忍住眸中的泪意与喉中的哽咽,低声道:“对不起,是我连累了你,让你受了伤,还耽误了你的正事。” 她感觉夏凤兮的手指轻轻拂过她的手背,听他道:“你我夫妻,哪有什么连累不连累。” 他声音微微有些低哑无力,而她听着,却只觉说不出的好听。 苏渔点了点头,看向夏凤兮,见他神色倦怠,柔声道:“殿下,你且睡一会儿吧。等到药来了,我再叫你。” 夏凤兮道:“好。” 他轻轻阖了眼睛,却似有几分不安,眼睫微微颤动了一下,复又睁开双眸看向她,道:“你就在这儿,不要走。” 苏渔道:“好,我哪儿都不去。” 夏凤兮听她如此说,方才又闭上了双眼。 苏渔看着他,见他似乎很快便沉沉睡去了,俊美无俦的面孔毫无血色,如同冰做的人一般精致冷艳。 长发如墨,素衣若雪。 他静静躺在那里,宛如一具美丽而无生气的人偶。 等到太阳落山后,夏有琴方才回来。苏渔见他推门进房,便站起来,道:“庄主回来了。” 夏有琴一手托着一只药碗,向床上看了一眼,道:“他还没醒啊。” 苏渔道:“是。” 夏有琴道:“让他服下解药,今晚或许难受一些,明早就好了。” 苏渔颇为感激,点了点头,道:“庄主辛苦了,交给晚辈吧。” 夏有琴笑了笑,将药碗递与她,道:“小姑娘,看起来,你对我这乖徒儿倒是很上心。” 苏渔面上微微红了一下,没有说什么。 夏有琴笑道:“当然了,我也看得出来,我这徒儿也是真心喜欢你的。阿禹,不,我是说当今圣上真是不近人情,分明是一对有情人,何必非要拘泥于俗世礼法,不肯成全呢?依我说,你不该是他的妾室,倒该做他的嫡妃,与他做一对正经夫妻才好。” 苏渔听他说着,想到京城中那些事,眸色不由得黯了一黯,却道:“庄主说笑了。晚辈自知身份,不敢妄想。能够陪在殿下身边,已是满足。” 夏有琴轻轻点了点头,似乎也有些无奈,他道:“小姑娘,我刚才说的话,你不必放在心上。这世间总少不了规矩啊礼法啊,虽然让人烦不胜烦,但红尘之人,又有几个能够真的挣脱呢?说到底,不过是虚名罢了。你放心,以凤兮的个性,断不会辜负你。” 等到夏有琴出了门,苏渔端着药碗坐到了床边,见夏凤兮睡得正好,有些不忍心唤他,但又怕药凉了,只得轻轻摇他,道:“殿下,醒醒。” 少时,见他慢慢睁开了眼睛,看向苏渔。 苏渔见他初醒,尚有些懵然之色,遂又放柔了几分声音,道:“殿下,该吃药了。” 夏凤兮坐了起来,他面色苍白,颇有几分慵倦病容,却不觉狼狈,反而更见高雅清贵之态。 苏渔将药碗递与他,见他低眸看了一眼,却道:“手疼。” 苏渔微微一怔,颇有几分歉意,柔柔笑道:“对不起啊,我忘了。”她说着,舀起半勺汤药,将要送至他唇边,却又收了回来。 夏凤兮不解,问:“怎么了?” 苏渔道:“像这样一勺一勺地喝,会不会很苦啊。” 夏凤兮轻轻别开目光,只道:“我不嫌苦。” 苏渔笑了笑,道:“可能是我想多了。” 她重新舀起汤药,却想起小妹吃药的时候,要蜜饯也要糖,还要姐姐喂。旁人喂都不行,只有姐姐喂,她才乖得很。 她如此想着,却觉眼前的人,似乎也乖得很。 她喂他吃过了药,放下药碗,不自觉就想摸摸他的头。抬起手才反应过来,眼前的人,可不是她的小妹。 她硬生生把手收了回来,下意识想找点蜜饯和糖,左右看了一下,却什么都没有。只得去倒了半杯清水,递给了他。 夏凤兮似乎若有所思,他接过了杯子,却问:“苏渔,你来云州的事,都有谁知道?” 苏渔想了想,道:“我没有告诉谁,也没有刻意遮掩。不过,我从皇宫离开的时候,苏婕妤娘娘正要召见我,所以她大约知道。” 夏凤兮道:“苏婕妤?”他知此人是苏渔的堂姐,也是苏温然同父同母的胞姐,不觉微微皱了一下眉头,问:“她召见你做什么?” 第7章 明知他现下高烧难受 苏渔道:“我也不知道。” 夏凤兮问:“在此之前,苏温然可曾来过王府?” 苏渔道:“来过。” 夏凤兮问:“她和你说什么了?” 苏渔道:“她说——”她忍住想要翻白眼的冲动,不冷不热地道:“她说,我应该大方一点,劝你纳她入府。” 夏凤兮看向她,问:“那你怎么回答?” 苏渔到底忍不住翻了个白眼,道:“我当然拒绝了。” 夏凤兮轻轻笑了一声。 苏渔道:“你笑什么?”她面上微微有些别扭,“你是不是也觉得我不够贤良淑德、不够宽容大方了?” 夏凤兮眼中含了浅笑看着她,道:“不是,你本就不必大方。”他说着,忍不住抽出手来,在她姣美的面容上温柔地抚了抚,心中却杀意陡起。 即便是曾经于他有恩的人,倘若敢动他的人,他也绝不会放过。 也许苏温然离开王府后去求见了苏婕妤,也许苏温然对苏婕妤说了什么,之后苏婕妤知苏渔前往云州,派人一路暗中跟随,等到苏渔落单之时,就痛下杀手。 有可能,但没有证据,便只能是猜测,不能定真伪。 他如此想着,向苏渔道:“以后苏婕妤召见你,不论为了何事,你通通托病推辞。” 苏渔不想他突然这样说,怔了怔,道:“这样怕是不太好吧,倘若婕妤娘娘怪罪,该当如何呢?” 夏凤兮道:“无妨,有我。虽然只是怀疑,但我担心苏婕妤会对你不利。苏渔,这件事,你务必要听我的。” 苏渔虽然不是很明白,但听他说得郑重,便也点了点头,道:“好,我听你的。”她说着,却见他面色有些倦怠,忙又道:“殿下,你先不要想那些了。庄主吩咐过,服下解药之后,得好好休息才行。你现在觉得怎么样啊?” 她一面说,一面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却不由得皱紧了眉头:“怎么这么烫!” 夏凤兮拉下她覆在自己额头上的手,握在手中,道:“不要紧。” 苏渔道:“对,不要紧的,庄主之前就说过,服下解药后,会高烧昏沉,全身酸痛,持续五六个时辰。”她说着,心中不由得难受,勉强安慰他:“殿下,你睡吧,等到明天天亮,就什么都好了。” 夏凤兮道:“好。”他躺了下来,似乎果真倦得很了,轻轻闭上了眼睛,不再说话。 苏渔坐在一旁,安静地看着他。 良久,他才又微微半张开了双眸,看向了她。他知他今夜状态不会太好,有意支开她,轻声道:“里间的钥匙在第一层抽屉里,你进去睡吧。” 苏渔道:“我哪儿也不去,我就想守着殿下。” 夏凤兮似有些难耐地皱了皱眉,方才道:“你在这儿也没什么用,听话。” 苏渔明白他的心意,知道他不愿自己不眠不休地彻夜守在他的床前。她不愿违逆他的话,但也不可能明知他现下高烧难受,还抛下他而独自安寝。 她低下头为难了一会儿,索性故意红了眼眶,可怜巴巴地道:“可我实在不想离开殿下。” 夏凤兮见她如此情态,便没辙了,向里移了移身体,低声道:“上来睡。” 第8章 你要领情 苏渔上了床,便闭上眼睛装睡,迷迷瞪瞪竟也睡着了一会儿。可她心中毕竟挂念着夏凤兮,又哪里能够真的睡得安稳?浅浅睡了不知多久,便醒了过来,见桌上的蜡烛尚且还未燃尽。 她侧脸看向夏凤兮,烛火熹微,愈发映得他那张俊美雅致的面容毫无血色。他虽深陷于昏睡之中,好看的眉却一直深深拧起,似是很不舒服,面上更是冷汗涔涔,连青丝都被浸得打了缕。 苏渔叹了口气,伸手轻轻探了一下他的额头,出了那么多汗,竟然还是热得烫手。她虽然早有心理准备,还是觉得胸口闷得很。 这些本不是他该遭受的,如果不是她一意孤行地来到云州,他又怎会吃那么多苦? 苏渔微微抬眼,看到桌上的药碗。她走过去,见碗中还有些残药,便忍不住尝了一口。 可真苦啊。 难为他怎么面不改色地一口一口喝下去的,她只是尝了一点点,便觉苦得整个舌头都麻了,连眼泪都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 苏渔回头看了一眼,见夏凤兮仍旧昏睡着,索性推门走了出去。 深夜寂静,四下无人,唯有月光皎然。 她在空无一人的花廊坐下,再也无需忍耐,她一抽一抽地小声哭泣起来,微风吹动叶子沙沙作响,似乎在与她相和。 她正哭着,却觉被人拍了一下肩膀,回头一看,不禁吓了一跳,小声道:“庄主。” 夏有琴往她脸上看了一眼,微微笑了一笑,语气倒很是温和,道:“小姑娘,大半夜的,为何独自在这儿哭?难不成是我那徒儿欺负你了?” 苏渔道:“不……不是的。”她尴尬极了,头一次实实在在地感受到了何为无地自容,连手都不知道该如何放,“可是晚辈搅扰到了庄主歇息?” 夏有琴在花廊上随意坐下,微笑道:“那倒没有。不过,既然不是我那徒儿欺负你,便是你们小两口感情好,你见他受苦,心里难过。” 苏渔没有说话。 夏有琴笑道:“真是个孩子,这有什么?不过五六个时辰就过去了,比平日里风寒发烧也难受不了太多。明天早上,就什么都好了。” 苏渔道:“殿下难受,我心中自然也难过,而且——”她犹豫了一下,只觉眼前之人甚为可亲,便诚实地说了下去,“殿下是为了救我才会受伤,我心里实在愧疚极了。当初我在京城,听到殿下失踪的消息,非常担心,不顾旁人的劝阻,来到了云州。我本想为殿下做些什么,没想到,却平白给他添了那么多的麻烦。我非但什么都帮不了他,还连累了他,我觉得自己很没用。” 她越说越难过,又忍不住流下泪来。 在她少时,也曾经是桐陵城里众人争相追逐的明月。 她父亲是中郎将,论理算不上将军,可他们那儿没有那么讲究。那些年,在桐陵城中,没有人不知道,苏将军家的大小姐是倾国倾城的美人儿,比九夷山的仙女还要美丽几分。更难得的是才貌双全,不仅精通琴棋书画,经史子集上也不差,春狩的时候,更是常常在官家小姐里拔得头筹。 那些年,她总是那样骄傲又耀眼的。 等到她双亲过世,她一下子沉稳了许多,收敛了锋芒,安分守己,不张不扬,但求平安度日。 在平津侯府的这三年,她学会了忍,学会了让。抓尖逞强的机会,让给大姐姐表现;琳琅满目的器具,送给四妹妹赏玩。 她不在意他们如何看她,觉得她庸碌无为也好,觉得她软弱可欺也好,只要她和弟弟妹妹平平安安的,她便别无所求了。 可到了现在,面对夏凤兮,她的心态又不一样了。 她喜欢他,在意他,她想让他看到更好的自己,更渴望有一天能与他比肩而立。可他偏偏那么好,由不得她不自卑。学识也强过她,武功也强过她,身份地位更是不必多言。难得她有机会能为他做些什么,竟也只是给他帮了倒忙。 她心中实在难过极了,眼泪像是擦不干似的,方才抹去却又流了下来,她抽抽噎噎了半天,才终于说出了一句话:“我觉得自己配不上他。” 苏渔伤心得厉害,夏有琴看着,却忍不住笑了,他道:“小姑娘,你怎么知道,你没有帮到他呢?” 苏渔看着夏有琴,微微有些惊讶,道:“晚辈愚钝。” 夏有琴笑了笑,却道:“我虽生于皇家,却痴迷于剑术、医道还有炼丹。自从二十岁学有小成之后,便不断有人想让子弟拜入我的门下,请我指点一二。起初我也是来者不拒的,但那些王孙公子,大多娇气爱哭、贪玩偷懒,几个月下来,我就受够了。把他们通通赶走,还立下一条规矩,夏有琴不收弟子,谁都不收。但几年之后,有一天阿禹——我是说,当时的太子殿下忽然来找我,说他知道我一心归隐,也不是有意想坏我的规矩,但是他弟弟年纪虽小,悟性甚高,一般人已不能胜任他的老师,只有请我勉为其难将他收入门下。我自然没有答应。” 苏渔听着,知他所说的应当便是夏凤兮了,不觉更加留心了几分,她十分好奇,在他没有遇到她的那些年里,他所经历的过往。 夏有琴续道:“可是太子殿下不死心啊,他每天来缠着我,又再三向我保证,他弟弟绝非顽劣的孩子,性格很好,学习认真,还说我见了他,一定会喜欢他的。太子殿下到底与旁人不同,我拗不过他的厮磨,只得答应了,心里却不太相信他说的话。你想,谁不觉得自家的孩子是最好的,他一手拉扯大的弟弟,自然怎么看怎么喜欢,但宫廷里金尊玉贵长大的,必然是娇苗子。 “坦白说,我一开始对凤兮,的确心怀偏见。看他长得白白净净的,比小姑娘还秀气,一看就是娇生惯养的小少爷。所以,我就可劲难为他,想让他知难而退,我让他磨石磨,拉硬弓,每天早上四更就起来练剑。然后,我发现,是我错了。这孩子确是像他哥哥所说的那样,性格坚毅,吃得了苦,受得了累,从来不说一声难。有一次他练剑的时候划伤了手臂,伤口足有三四寸长,流了那么多血,连我都有点吓到了,若换作别的孩子,早就哭天喊地了。但他直到大夫帮他把伤口缝合完毕,也没吭一声,更别提掉一滴泪了。我当时看着,一面心中说,是个好小子,一面也忍不住有点心疼,毕竟那才是个不到十岁的孩子啊。 “不过想想也是,别的孩子哭了闹了,祖母、母亲一堆人围着哄,可从小没娘的孩子,哭又能哭给谁听,撒娇又能对着谁呢?他哥虽然疼他,但毕竟是个大男人,比不得女人温柔细腻。而且,他哥是什么身份?朝堂上多少大事小事都忙不过来,又哪有什么时间能陪他呢?” 苏渔听着,心中不免也有些酸楚了。 夏有琴看着苏渔笑了笑,才又道:“小姑娘,你知道吗?凤兮他是亲王,是天子宠弟,在他身边,能帮他的人很多,他手下的得力干将也很多。但是,能让他在病了疼了的时候,拉住手不放说‘陪我’的人,却只有你一个。所以,你又何必妄自菲薄呢?你能给他的,是别人都给不了的。感情里何尝有过什么配不配,不过是情愿不情愿罢了。凤兮便是为你受伤,也是心甘情愿的。要知道,这世上有一个你奋不顾身也要保护的人,本身就是一种幸福啊。” 苏渔眼眶不由得发起烫来,半晌,才低声道:“晚辈受教了。” 夏有琴又道:“我想你大概不知道,凤兮会逼动内力,十有八九也是与你有关。我自己教出来的徒儿,我清楚他的实力,哪怕在千百人中,只要他不想,也没有人能逼他动用内力。但是有你在身边,就不一样了。他想确保心爱的人万无一失,就不能计较代价。” 苏渔微微一怔,道:“原来这也是因为我。” 夏有琴笑道:“我并无怪责之意啊。小姑娘,凤兮喜欢你,爱惜你,为你受伤,为你催动内力,都是他心甘情愿的。你不要自责,不要愧疚,更不要大半夜一个人偷偷躲在这里哭,你要领情。你领情了,就足够了。” 兴许是听了夏有琴那一席话的缘故,这一夜,苏渔睡得甚为踏实。 等到她迷迷蒙蒙地醒来时,天已大亮,她侧脸看去,只见身边之人已经不在,一下子彻底惊醒了过来。 她跳下床,刚要往外跑,却见那人正好迎面走了过来。 她不觉呼吸微微一窒,只见他锦衣玉带,高华风流,似是明珠耀目,让人移不开目光。 苏渔笑起来,道:“殿下,你好了。”她绕着他看了一圈,高兴极了,踮起脚尖在他面上亲了亲,笑道:“真是太好了!” 第9章 还是娘子的话有分量 夏凤兮任她亲过了自己,才道:“快更衣吧,我们去用早膳。” 苏渔笑道:“好。” 她说着,方才回过身,却又忍不住回头向夏凤兮看了一眼,心道那庄主可真是神医圣手,不过一夜的时间,整个人都活过来了。 真好! 她如此想着,不由得又笑了一笑。 夏凤兮问:“你看什么?” 苏渔笑道:“我看殿下今天怎么这么光彩夺目。” 夏凤兮道:“今天?” 苏渔一愣,忙笑着改口:“每天,殿下每天都特别好看。” 夏凤兮似是淡淡笑了一下,却又问:“你就是喜欢我好看吗?” 苏渔笑道:“我当然喜欢殿下好看。” 却见夏凤兮那俊美的面容微微冷了一下,道:“行吧。”他顿了一顿,淡淡道:“我去前厅等你。” 苏渔微微一怔,不觉有几分莫名其妙。 在没有见过夏凤兮的时候,她从旁人口中所听说的,都是这位亲王殿下性情冷肃,不好接近。 等到她嫁入楚王府之后,才知此人绝非外界所言的那般严酷无情,相反,她倒以为他是一个温柔善良的人。 而到了现在,她叹了一口气,楚王殿下是个温柔善良的人,只不过,偶尔也有矫情的一面。 比如说,衣服要让人帮忙穿,吃药的时候要让人喂,还有现在,自己好心地夸夸他,竟也惹了他不悦。 她如此想着,不觉无奈地笑,匆匆换好了衣服,去了前厅。 早膳已经摆好了,苏渔看了一眼满满一桌的饭菜,有些刻意地道:“好丰盛啊。” 说着,悄悄看了夏凤兮一眼,见他毫无反应,看都没看自己一眼,便又带了几分讨好的意味,笑着向他道:“殿下,你要不要吃粽子啊?我帮你剥。” 夏凤兮却只淡淡道:“不用。” 苏渔看着夏凤兮,柔声笑道:“殿下莫不是生我的气了?” 夏凤兮没有说话。 苏渔便笑着哄他:“楚王殿下,小人究竟做错了什么,还请殿下明示。” 夏凤兮这才看向她,却问:“苏渔,如果有一天我毁容了,你会怎么样?” 苏渔不想他突然问了这样一个问题,怔了一下,才道:“殿下为何会毁容?” 夏凤兮道:“譬如说,被人划伤了脸。” 苏渔想了想,道:“那我一定会想办法,帮殿下报仇。” 夏凤兮迟疑了一下,才问:“那你呢?” 苏渔不明白:“我?” 夏凤兮见她这样迟钝,只得挑明了问:“会喜欢别的好看的人吗?” 苏渔没想到他竟是在想这个问题,不禁笑了,道:“殿下还记得吗?在我们结发同心的那个晚上,我曾为殿下弹过一曲《击鼓》,其中有一句是‘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殿下与我是夫妻,我自然盼着与殿下从青春年少走到白发苍苍。” 她看向夏凤兮,温柔而又认真地道:“殿下,只要你不负我,不论发生什么事,我绝对不会离开你。” 夏凤兮微微地笑了,答她:“我绝不负你。” 苏渔也笑了,又不觉有些既无奈又好笑。她一面慢慢剥着粽子,一面笑着抱怨:“殿下,我这一两天一直担心你,提心吊胆的。好不容易殿下好了,我才放心一些,好心夸一夸殿下,没想到殿下竟然为了这么一点小事就和我生气。” 夏凤兮将剥开的粽子递给她,又顺手接过了她手里才解开一半的,方才道:“对不起。” 其实,他也觉得今天的自己很反常。 他素来厌烦被人称赞容貌,兴许是从小听得多了,不耐烦起来。何况色相本空,本就无可执着于此。 可是每次被她夸赞的时候,他却一点儿也不反感,甚至,还有些微不可察的得意。 尽管,他从不觉得自己会是那种因着一副好皮囊就沾沾自喜的人。 但是刚才,当小姑娘坦白地承认,她喜欢他就是因为他这张脸的时候,他却又莫名有些不痛快起来。 这种心情陌生又奇怪,连他自己也不是很明白。 却见夏有琴走了过来,便起身道:“师父。” 苏渔亦道:“庄主。” 夏有琴笑着道:“你们坐。”他也在一旁坐了,向夏凤兮道:“凤兮,你今日觉得怎么样了?” 夏凤兮道:“好多了。”他顿了一顿,又道:“等到用过早膳,我和苏渔就告辞了。” 夏有琴道:“怎么那么着急,可是云州发生了何事?” 夏凤兮道:“没有。我今早看过来信,一切顺利,但还是想尽快过去。” 夏有琴嗐了一声,笑道:“你这七八天,该查的都查了,该搜的也都搜了,人证、物证一应俱全,还怕查不清这笔账,不能让明侯把吞没的土地吐出来吗?再说了,你什么都干了,那些太府寺的属官、廷尉府派来的人,就白吃闲饭啊?何况,湛卢和薰他们不都在那儿嘛,他们跟了你那么多年,难道连这点事儿都料理不来?青河镇距离云州又不远,若有何事,随时都可传信于你,你大可放心。你身上余毒未清,不可大意,且在我这儿再住一日,明早再走。” 夏凤兮道:“我没事,您不必多说了。” 夏有琴道:“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倔呢?你哥早上可给我来信了,他让我监督你好好吃药,以身体为重。这是圣旨,你听不听?” 夏凤兮道:“但是……” 苏渔忍不住道:“殿下,你就听庄主的吧。不然,若是毒性复发了该如何是好?我真的很担心。” 夏凤兮看了她一眼,只得道:“那好吧。” 夏有琴摇了摇头,笑道:“还是娘子的话有分量啊,师父算什么?大哥又算什么?孩子长大了,你哥就躲在皇宫里偷偷地哭吧。” 苏渔听着,面上不觉微微地红了,却又不知为何,忍不住有点儿想笑,便低下头去,佯装拨弄面前那半碗姜粥。 却见一只手伸过来摸了一下碗身,便把她面前的碗拿走了。 她有些诧异,抬头看去,见夏凤兮重新又盛了半碗姜粥,放到她面前。 他见她一直看着他,似乎有些不太明白,轻声解释了一句:“盛得太早了,都凉了。” 第10章 她本就是我的人 用过早膳之后,因夏凤兮与夏有琴有些事要谈,苏渔便先回房间了。 夏凤兮问夏有琴道:“师父,葛岭坡那伙人查得怎么样了?” 夏有琴笑道:“这件事,你真该好好谢谢为师。那伙人里面有没死绝的,我辛辛苦苦把他救活了,又折腾了他大半夜,什么话都招了。是你查出的东西太多,有人狗急跳墙,想要杀你灭口。我早上让魏璟亲自把他押送到云州去了,刺杀亲王,明侯这回彻底栽了。当年庄贤贵妃宠冠后宫,刘家鸡犬升天,整整二十年呐,如今明侯一倒,国库怕要充盈不少喽。” 夏凤兮道:“可谓是及时雨了。大哥刚登基时,国库空虚,处处掣肘。强军,变法,治水,无不需要银子。如今休养生息这几年,也正是时候。” 夏有琴笑道:“你倒是步步为营,越来越像你哥了。不过话说回来,你哥把你调到太府寺,还真是做对了。你哥了解你,也爱惜你,既要让你做锦衣玉食的公子哥儿,也要让你做翱翔在天上的雄鹰,你可不要辜负他的信任和期望啊。” 夏凤兮道:“是。”又问:“师父,昨日我所中的是什么毒?可能由此调查下毒之人的身份?” 夏有琴想了想,道:“这个怕是不容易。合乌毒还算常见,黑市里流通的也不少,搞到不难。怎么,你认为昨日射伤你的人与葛岭坡的人不是同一伙人?” 夏凤兮道:“不是。昨日射伤我的人,他的目标,是苏渔。” 夏有琴有些意外,想了一想,却道:“凤兮啊,我说一句话,你别不爱听。想杀她的人,十有八九是你招来的。你想想,她一个小姑娘,能有什么仇家?还不是因为你宠爱她,有人眼红了,才欲除之而后快。依我说,你倒不如冷落她一些,也省得替她招那些人的惦记。” 夏凤兮道:“苏渔无父无母,出身也不算高,我若再冷落她,只怕想对她下手之人,愈发肆无忌惮了吧。何况,她本就是我的人,我喜欢她,堂堂正正,为何要藏着掖着?倒是那些偷偷摸摸想要伤害她的人,我才一个都不会放过。” 夏有琴听了,不由得笑了笑,道:“你如此说,也有道理,方才为师所说的话,你就当没有听过吧。徒儿啊,你若是想知道是谁想对她下手,不妨先想一想,最近有哪家姑娘想嫁给你,一定得是有点希望的才算,不然不至于恨她到这个地步。” 夏凤兮道:“我想过了,傅家和苏家。但,皇嫂自幼对我多有照拂,傅相在朝堂之上也常对我有所提点,傅家的几位公子,都与我有些私交。我知傅家家风甚严,端方大气,不像能做出这种事。不过,也不能断言。至于苏家,我倒更为怀疑。” 夏有琴道:“苏家的姑娘?” 夏凤兮道:“苏渔的堂妹,苏侯的小姐。” 夏有琴笑道:“傅家嘛,我还可以理解。但苏侯的小姐,凭什么想着嫁给你啊?可是你先招惹了人家?” 夏凤兮道:“不是。” 夏有琴看着他笑吟吟地道:“你少糊弄为师了。为师走过的桥,比你走过的路都多。你没招惹人家,她一个侯府小姐,敢高攀你啊?她又是那小姑娘的妹妹,可是她来你们府上找她姐姐的时候,你对人家做了什么,让人家拿到了把柄?”他说着,一个激灵,道:“凤兮,我该不会快有徒孙了吧?” 夏凤兮听他越说越离谱,有些无奈,道:“您想多了。她三年前救过我,我一直将她离别时的信物留在身边,让她有些误会。不过我已经把信物还给她了,也明确拒绝了她。” 夏有琴笑道:“吓我一跳,我就知道,我徒儿不是会乱来的人。不过,照你所说,那苏侯该是你家那小姑娘的伯父,苏家便是她的娘家。怎么你不爱屋及乌,反倒先怀疑起了苏家?” 夏凤兮道:“用侄女的幸福来换取荣华富贵,这种人,我看不上。”他说着,顿了一顿,又道:“师父,其实今天还有另外一件事,我想请您帮忙。” 夏有琴听他说得郑重,便问:“何事?” 夏凤兮道:“我想让她成为我的嫡妃。师父,您与大哥从小一起长大,情谊匪浅,您能不能也帮我写一封信,劝一劝大哥?” 夏有琴听了,面上微微有些为难,他笑了笑,道:“我看得出来,她是个好姑娘,你们两个也很是般配。但她毕竟不是出身四大世家的嫡女,这件事你趁早不要想了,你哥不会答应的。” 夏凤兮道:“大哥已经答应我,会好好考虑此事了。” 夏有琴不觉一怔,道:“真的假的?” 夏凤兮道:“自然是真的。” 夏有琴错愕了一会儿,笑道:“可以啊,我都不知是该夸你厉害,还是夸你哥宠爱弟弟越来越没有原则了。行吧,既然如此,看在咱们多年的师徒情分上,为师也帮你一把。” 夏凤兮道:“多谢师父。” 夏有琴道:“不过,这件事,也不是我说了就能成的。凤兮啊,你记着,这世上千金易得,真心难求。那小姑娘虽然看起来柔柔弱弱的,但并不是软弱轻浮的女孩儿,对你也算是真心。不论她能不能成为你的嫡妃,也不论你以后会不会娶其他人作为嫡妃,你都不要辜负了她。” 夏凤兮道:“徒儿记着了。” 如此一日,虽然暂时留在了竹石山庄,夏凤兮到底挂念着云州之事,一整天一封又一封的邸抄快马送了过来,又批复了送回去。 苏渔不打扰他,只静静在一旁研着磨,偶尔抬眸看到他俊美而安静的侧颜,便觉时光静好。 到了吃药的时辰,有人将汤药送来。 苏渔起身接过了,闭了门,走到夏凤兮身旁,温柔道:“殿下,该吃药了。” 夏凤兮听了,权且搁下了笔,抬起一双好看的眼睛看向她。 苏渔将药碗递给他,道:“喝吧。” 夏凤兮却不接,他踌躇了一下,道:“我……” 苏渔却低头看了一眼,盈盈笑道:“殿下的字可真好看。” 夏凤兮看去,只见他方才写在文书上的字力透纸背,笔笔刚劲练达,一丝不乱。 他简直怀疑苏渔是故意的,只得将还未说出口的“手疼”二字硬生生咽了下去,一言不发地接过药碗,一口气喝了。 第11章 梅陵香的事 苏渔看着,不觉抿唇笑了一笑。 她不知道吃药须得让人喂,是不是他们皇家人特有的讲究,她也并非不愿喂他,可是这药她分明尝过了有多苦,若要让她一勺一勺地喂他喝下,她实在觉得有些残忍。 她见他喝下了,拿来刚才去厨房要来的一盘蜜饯,笑着问他:“要不要吃个蜜饯呀?” 却见他神色有些怏怏的,低着头没有看她,只道:“你吃吧。” 苏渔便自己拣了一个吃了,道:“很甜呢,你也尝一个吧,好吗?” 她语气温软,听起来就让人很难拒绝。 夏凤兮看向她,她便捡起一个蜜饯送到了他嘴边。他张口吃了,终于微微笑了一笑,道:“嗯,很甜。” 他浅浅一笑如冰雪初融,清极艳极。苏渔有些恍神,怔忡了一会儿,才见他早已将目光落回了文书上,他俊美的侧颜如画,几缕青丝垂下,映得他白皙的面容美如冠玉,当真是艳雅极了,仿若谪仙一般。 苏渔红着脸别开目光,心中却想着,分明苦的人是他又不是她,她还非得上赶着哄着喂着让他吃。喜欢一个人,还真是没有道理。 她略带几分自嘲地笑了一笑,却也觉得乐在其中。 等到晚上服过最后一次药,夏有琴为夏凤兮把了脉,笑道:“好了,现在开始你爱去哪儿去哪儿,我才不管你。” 苏渔听着,看了夏凤兮一眼,不觉微笑。 而当夏凤兮送夏有琴出门之后,她的眸光却不自觉地有些黯了下来。 如今夏凤兮的毒已经清了,云州的事也处理得差不多了,是时候问清楚心中的那些困惑了。 她已经为此困扰了太久。 可终于到了此时,她却未觉得迫不及待,反倒有些近乡情怯了。 甚至有个瞬间,也会想就这样下去该多好,她和他就像现在这样,一直一直地走下去。什么都不用弄清,也不需要什么答案,糊糊涂涂就好,幸福就好了。 可如果她逃避,她就不是苏渔了。 她站在窗边,抬头看看月亮,心中却觉有些哀伤。不知此时的花好月圆,是否也如同那皎洁的玉盘一样。看得到,抓不住,明明似在眼前,却又遥隔天涯。 她正想着,听得身后的门被打开,又被轻轻关上。她便知道,是夏凤兮回来了。 一轮明月悬于夜幕,将清辉洒进房中来。 窗外时有蝉鸣之声,许是已经入夜的缘故,听来并不觉得聒噪,反而平添了几分闲散之意。 苏渔听得那人进了门,没有回头,房中安静了一会儿,听他问道:“你在想什么?” 苏渔道:“我想到了从前。我入府至今,也才半个月的时间,但感觉好像已经过了很久。” 听身后之人答道:“我倒宁可一生都这么慢才好。” 他亦走到窗前,与她并肩,侧过脸看向她,低声续道:“和你一起。” 苏渔心头微微一动,不自觉看向他,他极少说情话,偶尔说一次,竟让她忍不住地心动起来。 她突然有些眷恋这份温情,不舍得撕开这岁月静好的幻象,露出那可能会让她失望的现实了。 她低下了头,却觉被人扳过了肩膀,夏凤兮看着她,道:“苏渔,你有心事。” 苏渔道:“没什么。” 他很少在她面上见到这般脆弱的神色,不觉甚为怜惜。但见她不愿多说,亦不逼问,想了想,道:“可是我今日忙于云州之事,你觉得气闷?今夜不冷不热,我们不妨出去走一走,青河镇虽不比京洛繁华,倒也民风淳朴,多有些有趣的地方。” 苏渔道:“我今晚哪儿都不想去。”她终是下定了决心,伸出手牵住夏凤兮的手,抬头看着他道:“殿下,你陪我聊会儿天可以吗?” 夏凤兮道:“当然可以了。”他有心哄她高兴一些,伸手爱怜地揉了揉她的头发,柔声问她:“你想说什么?” 苏渔道:“殿下,其实我一直想不明白,你为何会答应娶我。殿下当初明明知道,我说的都是假的,为何还会答应我呢。殿下是因为可怜我吗?” 夏凤兮有些无奈,道:“世上可怜的人那么多,谁在我面前流泪,我便要娶她吗?苏渔,我答应娶你,自然是因为我愿意娶你。” 苏渔便又问道:“那殿下为何愿意娶我?” 她灼烫的目光直直地注视着他,有句话分明到了嘴边,却忽然说不出口了。 他耳根有些发烫,道:“你这是明知故问。” 苏渔淡淡笑了笑,如同夜色下的昙花一般美丽,却又转瞬凋逝,她问:“那为何最初陛下想把我赐给殿下的时候,殿下却拒绝了呢?” 夏凤兮神色微微一滞,他知道她想问的是什么,但是关于这个部分,他实在不是很想提到。他们之前因此有过一些矛盾,甚至苏渔动了离开他的念头,大约也与此有关。他如今想来还心有余悸。 但她今天主动问起,他也不打算逃避。误会总是越积越多,他欲与她两心相爱,便必要赤诚相待。 因此,尽管他也觉得有些难以启齿,还是极尽坦诚的,将心底最真实的想法不加遮掩地说出:“我曾经很想找到一个人,尽管三年都杳无音信,我也想等她。可是从我看到你的第一眼,这种想法就动摇了。坦白说,即便后来你没有说‘不愿’,那日我也不会看着魏王将你带走。” 苏渔笑了笑,却道:“原来,殿下也是一个见异思迁的人。” 夏凤兮怔了一怔,竟也无可回答,只道:“你说是,那便是吧。” 苏渔道:“那么,我怎知殿下以后,就不会再爱上另一个人呢?” 夏凤兮听着,如同被一把锋利的刀直直插入心脏,疼到连气都喘不上来。 他用情至诚,可昭日月,就差把整颗心都捧出来献上了,却遭她如此看待,实在是难堪得很了。 他道:“你若非要如此想,我也没办法。” 他说着,转身离去,可走到门口,却又停住了。 他向来性子清傲,纵使被人误会,也从来不屑多解释一句。何况一片真心,被人这样质疑。 可他也做不到,就这样推门离去。 因为他看得出,她也很难过。 苏渔回头,含泪看着夏凤兮的背影。苏温然是他们两个之间绕不开的一个问题,可是每次说到这个问题,都只会让他们两个难受。 她知道她失常了,她过于计较了,也过于刻薄了。 她本不是这样的人,可她控制不住。 她再不想承认,也不能不承认,她嫉妒。她嫉妒有人早她一步遇到了他,更嫉妒那个人让他牵挂了整整三年。 尽管她知道,这件事他没有错,苏温然也没有错。可她心底的难受,却是不能讲道理的。 她轻轻唤道:“殿下。” 只这一声,他就知道,他输了。 夏凤兮转过身,第一次尝试着为自己辩解,他道:“苏渔,可是我知道,我不会。” 苏渔走上前去,抱住他的腰靠在了他怀里。 她知道他对自己一片赤诚,全无一丝虚伪与隐瞒。她也知道自己介意苏温然的存在,每当遇到关于那人的事总容易失了理性。哪怕昨日夏凤兮才为了救她连性命都不顾,今日她竟也能狠心说出这样伤人的话。 她伏在他胸口,轻轻地道:“对不起,殿下,我刚刚说错了。我没有不相信殿下,我知道殿下待我至诚至真,我待殿下也是如此。我只是有些吃醋,口不择言,你不要当真。” 夏凤兮轻轻回拥住她,道:“我明白的。” 他从来都明白,他与苏渔有许多不同,可是骨子里,他们却是一样的人。一样倔强到宁折勿弯,一样干净到容不得丝毫污点。 所以苏温然的事,他从未好好向她解释。因为这件事,他根本就无从解释。他一早就知道她会介意,就像易地而处,自己也会介意一样。 他抬手抚过她如绸缎一般的长发,他无法回到过去,改变已经发生的事。他只想把从今天开始,每一天,直到他死去为止,所有的感情,都干干净净地只给她一个人。 恋人的怀抱让苏渔有些依依不舍,心里有一个声音一直在对她说,到此为止吧,就到此为止吧,哪怕是梦,这样好的梦,又如何舍得打破呢? 她又将夏凤兮抱紧了几分,强抑着眸中酸楚的泪意。 真相有什么重要,那冷冰冰的真相有什么重要,她只是想要这个人而已,感受得到他温暖的体温,听得到他的心跳,被他的手温柔地抚过长发。 但是,人的感情可以偶尔软弱,行为却不能。 苏渔终是轻轻推开了夏凤兮,问:“殿下,那梅陵香的事,又是为何?” 第12章 我不打算要孩子 夏凤兮道:“你知道了。” 苏渔抬头看向他,看到他眼中明显慌了一下。见他如此,她反倒很快平静下来,道:“殿下一定有殿下的理由,我洗耳恭听。” 夏凤兮伸手去拉苏渔的手,却被她避了开去。他的手在半空僵了一会儿,方才收了回来。 他道:“苏渔,我可以解释。但你之前所说,只要我不负你,你就绝不会离开我,可还作数吗?” 苏渔道:“我答应殿下的话,一生一世都作数,但是——” 她没说下去,却上前一步,踮脚吻住了他。 夏凤兮没有动,只是微微低下目光看着她,不同于往常任何一个柔情的吻,她吻得冰冷又绝望,无端让他有些心生怜惜起来。 感觉到他的纵容,她便愈发得寸进尺起来,伸手压低他的后颈,舌尖撬开他的唇齿,在恣肆缠绵里,贪婪地感受此时此刻这人全然为自己所有。 夏凤兮揽过她的腰,微微收紧了手臂,低头与她相吻,却觉她在唇上重重咬了一口,血腥气顿时弥漫了口腔。 苏渔松了手,轻轻喘息着抬头看向他,越是知道留不住,越是近乎偏执地想要据为己有,她想在他身上留下些印记,证明他曾经属于过她。 而当心间那叫嚣着想要占有的狂潮退去,再看到那刺目的鲜红,却只剩下心疼与自责了。 她道歉:“对不起。” 夏凤兮冷然道:“这没什么。”他屈指拭去唇边血迹,“就当作,是你太过热情了罢。” 苏渔稍稍平稳了一下思绪,才将刚刚未说完的话续了下去:“殿下,我说过的话,不会反悔。但不是殿下不要我,才是负了我。殿下给我的爱少了一分,都是负了我。” 她看着他,颇有几分自嘲地笑了一笑,道:“殿下,我自知没有资格对你说这种话。但我苏渔爱一个人,就必要他的全心全意,少一丝,少一毫,都不行。从我向殿下要回休书的那一刻起,我就决定相信殿下。不论我看到了什么,别人对我说了什么,我都不再妄自臆测。直到有一天,殿下亲口对我说,你要娶别人了,我才会离开,并祝福殿下。” 她终于将心里话全都说了出来,甚为畅快。她本就是这样一个倔强又霸道的人,哪怕自不量力,也不能弯折分毫。她将自己的心剖开,明明白白地袒露给他看。 夏凤兮看着她,面上看不出什么情绪,只道:“如果有一天,我要娶别人了,你会祝福我?” 苏渔道:“是,殿下有殿下的身份、殿下的处境、殿下的难处,不论殿下以后做出怎样的选择,我想我都可以体谅。不过,我也有我的底线。如果有那一天,希望殿下也可以体谅。殿下是我心爱的人,无论殿下和谁在一起,我都希望殿下可以度过幸福的一生。倘若有一天,我不得不离开殿下,我想我也会过得很好。只不过,不会再爱上什么人罢了。” 少女的爱热烈、通透而又决绝,如炉中火一般熊熊炽烈,又比冬天的雪更为洁白纯粹。 夏凤兮问:“你为何以为,会有那样的一天?” 苏渔道:“我也不知道。这正是我想问殿下的,殿下赐我梅陵香,可是因为担心庶子先于嫡子降生而面上无光?” 夏凤兮道:“不是这样的。” 他眸中闪过些复杂的情绪,少时,方才慢慢道:“不知你是否听说,我的母亲是死于产难。虽然当时我才不过三岁,但是那天的情景,我一直记得很清晰。我不想再面对那样的画面。对不起,我知我不该瞒你,但我还没想好该如何与你解释,也担心你的想法会与我不同。苏渔,我不打算要孩子。” 苏渔不想会是如此,她怔忡了一会儿,才道:“那是一个意外。” 夏凤兮道:“我知道那是意外,可我不想再赌。”他喉中似是微微哽了一下,才低声续了下去:“哪怕只有万一的可能,我不想像失去我的母亲一样,再次失去我珍惜的人。” 苏渔不知不觉,竟模糊了眼睛,那十多年前发生的惨剧,在当时尚且幼小的孩子心中,该是留下了多么深刻的伤痕。 她多想穿越重重的时光去抱住那个孩子,让他什么都不要看,什么都不要听。不要在那么小的年纪,就直面人世间最惨烈的死别。 她看着他,心中疼得厉害,他从来是坚毅的,近乎无所不能的。即便身中剧毒,也能云淡风轻地反过来安慰她。她从未想过,在他心中,也会有这样脆弱的角落。 她不知该如何安慰他,伸手握住他的手,轻轻地道:“殿下。” 他反手与她相握,道:“苏渔,如果你喜欢孩子,我们就过继一个,男孩也好,女孩也好,可以吗?” 这是她第一次听到他用这种语气和她说话,小心翼翼地、带了几分求恳的意味。她听着,便觉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她对于小孩子,本来既无喜好也无厌恶。只是觉得这是一件顺理成章的事,成婚,生子,自然而然。 可是这一刻,她忽然觉得,也没有那么重要。如果这件事会让他感到不安,那么,不要就是了。更重要的是他,只要他觉得幸福就好了。 苏渔笑了笑,道:“可以啊。” 夏凤兮道:“你想好了?” 苏渔肯定地点点头:“想好了。殿下是我心爱的人,我不希望殿下不高兴。而且,我本来也不怎么喜欢小孩子。” 夏凤兮什么话也没有说,他有些意外,他自幼在宫中长大,深知后宫的女人们对于子嗣有多看重。有了儿子,才能稳固自身地位,才算有了终身之靠。 这些,她不会不明白。 她聪明得很,又聪明又理性又没有安全感。他本以为像他家这样的小姑娘,说服起来须得很费一番力气,但没想到,她竟这样痛快便答应了。 他心口有些发酸,她并非什么都不懂,她只是愿意包容他而已。 他揽过她的腰,将她拥进了怀里,轻声道:“谢谢你。” 苏渔在他怀中微笑:“殿下之前不就对我说过吗?你我夫妻,何需言谢。” 她说着,忍不住扬起唇角,昨夜夏有琴与她说的话,她突然都明白了。真心相爱的人,没有付出,也没有亏欠,全都是心甘情愿。 许久,夏凤兮方才放开了她,微笑着夸她:“不错,‘你我夫妻’这种话,以后再多说些,我喜欢听。” 苏渔一愣,不由得笑了,答应道:“好。” 夏凤兮道:“还有,妾室就别再说了。”他伸手抚上她娇美的面容,语气低柔,“苏渔,再给我一些时间,我会让你成为我名正言顺的妻子,相信我。” 苏渔没想到他会这样说,有些惊讶,不自觉抬头看向他,心底却只是一片茫然。 相信? 她并非不相信他,只是多年来寄人篱下如履薄冰,她早已习惯了自我保护,习惯了只相信自己,也只依靠自己。 乍然有个人闯入她的生命中来,分明与她隔着难以跨越的鸿沟,却又偏偏携了满满的爱与诚意,她一面觉得欢喜,一面却又胆怯。 害怕失去,更害怕得到了再失去,害怕到头来只是一场镜花水月,害怕受到伤害,也怕伤害了他。 她从不觉得自己是懦弱的人,尤其在双亲过世之后,她以为她可以坦然地面对所有的事。 只有他是例外。 对于他,她总是有着无限的顾虑与胆怯。 壁立千仞,无欲则刚,而一旦有了欲念,也就有了弱点。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大抵便是如此。 她低垂着眼帘轻笑了一下,既已生了欲念,又何妨再深陷几分。此时此刻,她不愿再多想,也不愿再多问,只道:“好,我什么都相信你。” 夏凤兮道:“那接下来这句话,你也要相信我。我只说一遍,你听清楚了。” 苏渔问:“什么?” 夏凤兮揽住她的腰,靠近了她的耳边,他从来不信鬼神,但他想要她安心,想要她什么都不必烦恼。麻烦的事交给他就好,他只想她无忧无虑地待在他身边。 纵然他一直觉得言语是浅薄的,唯有行动才是真实的,但倘若浅薄的言语能减少她的一分不安,他不吝啬说出口。 他轻轻开口:“苏渔,此生此世,我都会忠诚于你,绝无二心。有违此言,天地共弃,不得好死。” 苏渔微微一惊,方才回过神来,忙掩住他的口,道:“你不必如此的!” 夏凤兮拉下她的手,看着她,道:“我已经说完了。想我如此诚心,天地鬼神必已都听到了。” 第13章 我让你咬回来 将近二更,苏渔躺在床上,想起姜成从前对她说过的话,他说夏凤兮不喜欢多说什么,但是她不要因此就不懂他的心。 是啊,他从来都是做得比说得更多的一个人。如果姜成不告诉她,她不会知道,他为了拒婚在宫中跪了整整一夜;如果夏有琴不告诉她,她也不会知道,他是为了保护她才动用内力以至于毒性扩散。 他不喜欢说天花乱坠的情话,也不喜欢许虚无缥缈的诺言,可是他从来没有一事委屈过她,从来没有一次对不起她。 苏渔轻轻闭上眼睛,暗暗地责备自己,苏渔啊苏渔,你真的就那么浅薄吗,非要说出来才可以,难道你真的看不到他做了什么,感觉不到他的心吗。 她一想到夏凤兮方才在她耳边许下的誓言,就觉得心里堵得难受。分明是不信鬼神的人,却被逼得只有亲口许下那样的毒誓,才能证明自己的心。明明他什么都没有做错,明明他是那样一个不喜欢为自己辩解的人。她口中说的相信他,就是如此的相信他吗? 她正想着,见夏凤兮进了门,他换了衣服,自桌上拿过一本《治书群要》翻看。 他方才沐浴过了,如墨的长发尚且带了几分潮气,愈发衬得他面庞白皙如玉,在灯影下好看得几乎不似真人。 他感觉到苏渔的目光,视线并未自书页移开,只问:“在看什么?” 苏渔欣赏着她俊极雅极的郎君,笑着道:“我在想,你怎么这么好。上天对我可真是厚爱,让我有这样好的夫君。” 夏凤兮俊美的面容上依旧淡淡的,眸中却似乎是落了几点星子,光彩斐然,道:“你才知道。” 苏渔笑了笑,翻过身看向屋顶,却忍不住暗暗叹了口气,就是因为你太好了,所以我才那样自卑,没有安全感啊。 却觉夏凤兮看了她一眼,道:“你若是困了,告诉我一声,我就不看了。” 苏渔嗯了一声,却不由得问:“我记得下午的时候,房间里还没有这本书啊。” 夏凤兮道:“傍晚时我向师父借的。”不知为何,对着她,他总是愿意多解释两句,便又道:“下月初孔先生回京城考校我的功课,故而有时间便看一些。” 苏渔点了点头,她知道他所说的孔先生是谁。孔弥善,那是名满天下的大家,状元出身,三朝老臣,当年圣上在东宫为储之时,他便是太子太师。 她不由得想到,陛下在这个弟弟身上,可谓是用心良苦,文学上有孔弥善这个几代帝师,武学上有夏有琴这个鬼才剑圣,果然好玉还需良匠雕琢。 她知道要紧,不再多言,让他安静地看书。 火光晃目,照着那张昳丽无比的面容,愈发的光华风流,惑人心魄。她想起他之前所说的话:“我倒宁可一生都这么慢才好,和你一起。” 她看着他,不由得笑了,她也是。什么话都不必说,只要有他在身边,她就觉得如此满足,如此喜乐。 她看了他许久,方才将目光移开,却听他问:“为什么不看了?” 苏渔微微一怔,便不觉有些好笑,却还是一本正经地道:“我怕影响你看书。” 夏凤兮听了,却将手中的书本合上了,道:“不看了。” 苏渔微微有些慌,她这样可算是红颜祸水?怎的这位大少爷看书时还要人一直看着,她从前陪弟弟读书时,那孩子也没有这样黏人的。 她虽如此腹诽,面上却是温柔地哄道:“不不,时辰还早,你且多看一会儿。你想我看着你我便看着你,你想我不看你我便不看你。” 夏凤兮却放下手中书本,起身将灯火熄灭了,只余下一盏昏幽的小灯,方才在她身旁躺下了,道:“明日再看。” 房中顿时暗了下来,苏渔低下目光,正好看到身旁人的手。他的手很是好看,白皙修长,骨节分明,贵公子的优雅矜贵,但因常年习武,磨出了些茧子,又添几分坚毅之感。 她看了一会儿,忍不住伸手去握他的手,他亦回握住了她,她便不禁悄悄地笑了,却听他道:“我有一事,一直想与你商议。” 苏渔问:“什么?” 夏凤兮道:“你妹妹年纪尚稚,便也罢了。你弟弟正是读书之时,卢镇虽安静,到底有些偏僻。他也有十一二岁了,到了可以入国子学的年纪。我们还是将他接到京洛,你以为如何?” 苏渔有些意外,其实此事她并非没有想过,但国子学的学生必为公侯勋贵子弟,而她祖父父亲早已过世,至于伯父,他从来乐得看着侄儿学业荒废,又怎会为此事操心? 当然,若为亲王亲眷,也有资格入学,可她不过是亲王侧妃,说白了,一个妾室而已,哪里称得上亲戚? 她不愿邀过逾的恩宠,便从来没有提过。不想他竟为她考虑如此细致周到,心中甚是感激,却还是道:“入国子学,怕是不太妥当。” 夏凤兮道:“重要的还是他。倘若他勤勉好学,我自会给他好的学习机会。我不讳言先帝晚年庸政怠政,弊病丛生,如今正是百废待兴之时,朝廷需要人才。倘若苏炎和你一样聪明,便是值得雕琢的璞玉。” 苏渔有些惊讶,道:“你觉得我聪明?” 夏凤兮看了她一眼,道:“不然呢。” 苏渔笑道:“坦白说,我从小读书,没有先生说我愚笨。可是我以为像殿下这样的人,会觉得普天之下皆是愚人。没想到能得到殿下的赞赏,我真是受宠若惊。” 夏凤兮似乎是微微笑了一下,才道:“苏渔,你颖慧、通透,对于许多事也有自己的见识。可惜,你是女子。不然,你当有你的一番抱负。而这世上没有为官作宰的女子,现实如此。不过,我也并不太为你惋惜。” 苏渔不由得看向他,问:“为什么?” 夏凤兮道:“人的价值,本就不只在于一处。苏渔,其实,我也有许多不如你的地方。你爱琴爱画,我虽于此道说不上精通,但也自幼耳濡目染,辨得了优劣。我知道,你于这些上面,做得很好。” 苏渔微微有些动容,便觉有泪意涌了上来。 她爱夏凤兮,一个理由都不需要,就因为是他而已。从看到他的第一眼开始,她就知道,那便是她今生今世等的人、找的人。 可若让她数喜欢夏凤兮的理由,她也实在能数出太多。他是天底下最好看的人,唯一让她心动的人,一个眼神,一句话,都足以令她怦然。 而且,她亦是欣赏他的。她欣赏他身为亲王却不惧吃苦,未及弱冠便将武功练到近乎登峰造极的地步。她欣赏他为了心中理想不避艰难,有纵千万人吾往矣的勇气。她欣赏他聪敏过人,又勤奋好学。她欣赏他过目不忘,欣赏他字写得好看,她甚至欣赏他在荒原里也能轻易找到南。 她从来不是自卑的人。她从小是父母的掌上明珠,走到哪儿都是被人赞叹的焦点。可是在他面前,她却不由得不自卑,因为她太过于在意他,也因为她知道他有多好。 她越是知道他有多好,她就越爱他,同时,也就越担心她没有足够多的好,能同样地被他喜欢和欣赏着。 而现在,他却告诉她,原来在她看不到的地方,他也是一直欣赏着她的。 苏渔微微笑了一笑,她觉得很幸福,却道:“我以为像殿下这样做实事的人,会觉得风花雪月,不过是无用的东西。” 夏凤兮道:“你如此说,未免把我想得过于浅薄了,只看得到眼前,而不知更辽阔的天地。官员治理国家,农夫耕种庄稼,将军打一场仗,诗人写一首诗,没有什么更高贵。” 苏渔不由得笑了,忽觉自己的诸般烦忧,不过是画地为牢。到了此时,皆得豁然。 她放开了夏凤兮的手,没有什么需要牢牢握在掌心,是她的,就是她的。她也是第一次这样地爱一个人,才总是这样的患得患失。 夏凤兮感觉到苏渔松开了他的手,不禁轻轻转过目光,在昏暗中向她面上看去。 却听她笑道:“殿下,你偷看我。” 夏凤兮移开目光,才道:“你不也经常偷看我。” 苏渔见他把目光收回,便笑着看他,道:“我没有不让殿下偷看,殿下想看就看吧。” 夏凤兮却闭上了眼睛,道:“不看了。” 苏渔见他这样别扭,不禁好笑,支起身子来看他,正欲开口,却忽地怔了一下。她离他很近,他唇上的伤口已没有那么明显,可是从她的角度看过去,却依旧清晰刺目。 她颇为愧疚,沉默了一会儿,小声道:“对不起啊,咬伤了你。” 他没有睁开眼睛,只道:“都说了,没事。” 苏渔心中还是很过意不去,她轻轻咬了一下唇,下定了决心:“不然,我让你咬回来。” 夏凤兮睁开了眼睛,低下眼睑看了一眼那人,道:“那也可以。” 苏渔愣了一下,她确是真心实意,但也没想到夏凤兮那么痛快便答应了。 她还没反应过来,便被人反手压在了床上。夏凤兮的手撑在她头的旁边,他伏着身子看着她,低下头一点一点地向她靠近。 烛光昏幽,她看不清他眸中的神色,心里不由得有些发慌,忍不住想说“轻点咬”,却到底什么都没有说。 她见夏凤兮闭上了那双好看至极的眼睛,轻轻低下了头,便觉有温热的触觉覆上了她的唇。 苏渔身体微微一僵,却并无意料之中的疼痛。夏凤兮温柔地亲吻着她,在她双唇上轻轻厮磨着、啃咬着、难舍难分。她只觉整个人都渐渐酥软了下来,不由得丢了警觉,完全沉溺于他的柔情之中。 恍惚间,天地间都飘起了纷纷扬扬的大雪。 夏凤兮的手指插入她的头发之中,扶着她的后脑,加深了这个吻。她也忍不住微微昂起头,回应他的亲吻,与他唇舌交依,缠绵至极。 直到他二人的呼吸都微微有些紧促了,他方恋恋不舍地松开了她。他微微抬起头,拉开了些距离,看着她。 苏渔轻轻喘息着,她微微红了脸,小声道:“你骗人。” 夏凤兮道:“我咬了。”他顿了一顿,伸手颇为爱怜地摸摸她的头发,轻声道:“非要我咬伤你么。” 苏渔有些别扭地别开目光,道:“这是我欠你的。” 夏凤兮低头在她唇上轻轻碰了一下,反身躺了下来,才道:“舍不得。” 第14章 我该要爱惜殿下 等到第二日早晨,用过早膳,便去向夏有琴辞行。 夏有琴正忙着炼丹,懒怠与他们多言,只道:“走吧走吧。” 夏凤兮与苏渔才转过身欲出门,却又听他道:“诶,等等。” 他二人便站住,夏凤兮问:“师父还有事?” 夏有琴站起身来,走至他二人面前,夏凤兮唇上的伤已是不太明显,偏生夏有琴眼尖,微微抬了抬下巴,笑着问:“你这伤怎么回事?” 夏凤兮道:“昨晚用膳时,不小心咬到了。” 苏渔不由得看了他一眼,她知道他从不对她说谎,却不知他说起谎来,竟是如此面不改色,连眼睛都不带眨一下的。 夏有琴笑了两声,道:“啧,你师父可是属狐狸的,凭你们两个半大孩子的道行,也想唬弄为师?说吧,是不是昨天晚上你们……” 夏凤兮打断道:“师父。” 夏有琴颇有几分玩味地看了他一眼,又向苏渔打趣笑道:“小姑娘,我徒儿疼你,你也得爱惜他呀……” 夏凤兮伸手将苏渔拉到身后,嗓音中略带了两分不悦,道:“您就少说两句吧。” 夏有琴无奈,笑道:“行行行,我才懒得管你们的事呢,你们小年轻爱怎么玩就怎么玩,你们高兴就好。赶紧走吧,别打扰我炼丹。” 直到出了庭院,夏凤兮才向苏渔道:“我师父向来没有正经,你不必理会。” 苏渔道:“不过,庄主有句话说得倒是对的。” 夏凤兮不解地嗯了一声,看向她,便见她笑眼弯弯地道:“我该要爱惜殿下。” 她说着,微微踮起脚尖,在他面上轻轻亲了一下。 夏凤兮似是无奈,又似纵容,低声道:“有人看着呢。” 苏渔微微一怔,忙回头看去,只见两名婢女一瞬间低下了头,端着托盘匆匆地去了。 苏渔见了,心中不知为何,竟隐隐有几分欣悦。她就是想让人看到,这冷俊又贵气的少年郎是她的人。 不过,她还是纳闷了一下,问:“殿下怎么知道后面有人的?” 夏凤兮似是淡淡笑了一下,却什么也没有说。 明朗日光下,他肤色冷白,乌发如墨,黑白分明到了极致,竟无端有几分艳丽的意味。 她看得呆了一会儿,回过神来,才见他已走了出去,不由得笑了笑,也追了过去。 出了竹石山庄,才见湛卢已率众郎官在外迎候,乌压压跪了半条街,道:“参见楚王殿下、侧妃娘娘。” 夏凤兮道:“起来。” 孟烈亦下了马,迎上前来,笑道:“见过凤兮哥、嫂嫂。” 夏凤兮道:“你也来了。” 孟烈道:“我前两天听到凤兮哥失踪的消息,甚为担心,便向陛下请命,带着我们南汉军的一些弟兄也来了云州。” 夏凤兮道:“劳你挂念了。” 孟烈笑道:“凤兮哥平安就好。我这不算什么,倒是嫂嫂为了凤兮哥,从京城大老远赶到云州,才是女中豪杰,与凤兮哥当真是情深义重。” 苏渔乍然听到有人夸奖自己,微微有些不好意思,正想着要如何自谦两句,却听夏凤兮道:“的确。” 苏渔一愣,不自觉地抬头看向他,见他亦低眸看着她,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发,轻声夸她:“内子帮了我许多。” 苏渔的脸彻底烧起来了,她何曾帮过他什么,不过是给他添乱罢了。 但听他语气温柔又坚定,竟有种莫名的说服力,听得她有些晕晕乎乎的。若非她还清楚地记得这几天发生了什么,几乎要真的相信他的话,以为自己帮了他多大的忙了。 孟烈笑道:“凤兮哥和嫂嫂如此恩爱,真是羡煞我了。不知玉儿何时能长大些,让我少操些心才好。凤兮哥不知道,玉儿有多胡闹,前几天她还声称找到了和你很像的人,说要送给……” 他说着,忽然意识到苏渔也在旁边,忙硬生生住了口,傻笑了一下,才道:“今天天气挺好的啊。” 夏凤兮也不追问,只道:“听说昨日你也帮了不少忙。” 孟烈忙道:“对对对,凤兮哥,我这次真是来对了。昨日查抄明侯的产业,府衙里的官兵都不够用的,又抽调了些我们南汉军的弟兄。他的那些田地、宅院,只怕凤兮哥这个亲王见了,都得眼热。” 夏凤兮道:“倒是辛苦你了,走,上马再说吧。” 孟烈便先过去了,夏凤兮看了一眼停在后面的马车,向苏渔道:“去吧。” 苏渔小声问:“我能不能和殿下一起骑马?” 夏凤兮粗略算了算,从这儿到云州府衙路程不近,大约要行两个时辰,便道:“不行。” 苏渔伸手牵住他的袖角,又放软了几分声音,小声央求道:“我真的想和殿下一起骑马,好不好嘛?” 她这样软绵绵地求着他,倘是旁的事,他自然允她。但如今小姑娘跟着他到处奔波,他已经很心疼了,再让人在大太阳底下晒上几个时辰,他于心何忍,遂道:“听话。” 苏渔在众目睽睽之下,也不好多说什么,只得道:“知道了。” 夏凤兮看着她上了马车,方才去了前面。他上了马,问孟烈:“你方才说,婉玉找了个与我相似之人,要送给谁?傅小姐?” 孟烈低声笑着道:“凤兮哥不用担心,我已经拦住了。” 夏凤兮道:“此事关乎傅小姐清誉,闹得大了,整个傅府都会颜面扫地。婉玉年少不懂事,你要看管着些。” 孟烈笑道:“凤兮哥放心,我有分寸。”他说着,看向夏凤兮,小声笑道:“不过,我刚刚很机智吧,在嫂嫂面前还没说出傅小姐,就赶紧转移话题了。” 夏凤兮唔了一声,淡淡道:“你话题转移得甚好,生怕她听不出问题。” 孟烈笑得有一丝尴尬,道:“对不住啊,凤兮哥。我以后在嫂嫂面前,一定谨言、慎行,不给凤兮哥找麻烦。我和玉儿能订下婚约,凤兮哥帮了我多少忙,我都记在心里。凤兮哥好不容易有了心上人,我绝对不能添乱。” 苏渔没能如愿骑马,颇有几分闷闷的,打起车帘向窗外看去,如今正值盛夏,道旁树木郁郁茂茂,连成一片沁人心脾的青绿,时而不知名的鸟儿掠过,自在逍遥,渐渐飞得远了,打个绕儿便不见了。 她瞧着,便不觉微笑,如今这般闲适的时光,倒当真很想在七弦琴上抚弄一曲。虽然那物件不在身边,不能如愿以偿,但也依稀觉得有婉转的曲音自心间流淌,如同流水潺湲,连时间也变得柔软起来。 不知不觉已入了云州境内,夏凤兮反身行至马车窗边,低声向车内人道:“苏渔,我去府衙处理一些事,你先回驿馆等我。” 苏渔打起帘子,盈盈笑着看他,道:“好。”她说着,从车窗中向他伸出了手。 夏凤兮低扫了一眼那只纤美而莹白的手,眼中不觉蕴了些笑意,伸手握住了那只手,心中却不由得想到了曾经读过的一句诗:“欲呈纤纤手,从郎索指环。” 第15章 高山流水 来到驿馆,苏渔独自静坐于房中,闲闲无事,却觉那流淌过心间的曲音久久未歇。 窗外依稀起了风,吹动树叶沙沙作响,煞是好听。那声音时高时低,时急时缓,苏渔轻轻闭上了眼睛,是风声,是叶声,或是天地万物,皆不过一曲旋律。 悠长的时间,仿佛也化作一道五光徘徊、十色陆离的织锦,一路延伸,直至与长天相接。 让人想要剪下其中最绚丽的一段,长留于世,为这人间多添一分色彩。 苏渔睁开了眼睛,她起身推开门,便有郎官佩玖上前行礼,问道:“娘娘可是有何吩咐?” 苏渔道:“劳烦你去帮我买一架七弦琴来。” 佩玖应道:“是。” 他方要转身离开,却又听苏渔道:“不需要太好,市井中最常见的那种就可以。” 佩玖回过身来,他稚气未脱的脸上似乎有些为难,迟疑了一会儿,小声道:“可是主子吩咐过,不论娘娘想要什么,都给娘娘最好的。” 苏渔一怔,便忍不住微微地笑了,方欲再言,却隐隐听到不远处响起了铮铮的琴音。 她凝神听了一会儿,不觉有些惊喜,向佩玖说了一句“不必去了”,便循着琴音找了过去。 琴音响起处并不远,那是一处矮院,三五间青白的房舍,素净又雅致,大约是前来换马的官员歇脚之处。 苏渔站在门外,听得琴音时而清幽低沉,似是淅沥细雨,连绵不绝,忽而又高亢起来,仿佛雷霆轰然,挟着万钧风雨之势,无不摧折。 直至一曲终了,此身犹如游丝随风飘荡,久久未归。 苏渔心情激越,抬手欲要叩门,却又顿在了半空中。 她回过头,看了一眼紧随身后的黑压压一群人,轻轻叹了口气,道:“我又不离开驿馆,你们倒也不必跟得这样紧吧。” 佩玖低头道:“娘娘请恕罪,主子吩咐了,务必要保护好娘娘的安全。驿馆之中鱼龙混杂,倘若卑职等擅自离开,殿下知道了,必会责罚卑职的。” 苏渔见他不过十三四岁,比自家弟弟大不了多少的年纪,说话做事却是一板一眼的,倒是有趣,微笑道:“那你们权且退后五步可好?弹琴之人,应当是位年纪不大的姑娘,吓着人家,就不好了。” 佩玖到底有几分少年心性,忍不住问:“娘娘如何知道那人是个年轻的姑娘?” 苏渔隐隐听到有脚步声近前,却在门口处停下了,不由得笑了笑,不疾不徐地道:“我学琴十余年,不要说从琴音猜测男女老少,便是弹琴者的心性,也能揣度一二。这位弹琴之人听似漠然无情,实则心中却藏有对万事万物的悲悯。既有女子的细腻,又有男子的刚毅。如果可以,我倒真想与她结交。” 她说着,微微提高了些声音:“不知在下可有这个荣幸?” 她话音方落,大门便打开了。 苏渔看向眼前之人,见她年约十八九岁,身形甚为纤瘦,面色白皙得似乎有些失了血色,一双丹凤眼微微上扬,但非妩媚,却是冷清。 单看五官都算不得太出色,合在一起却令人只觉清俊异常,风骨凛然。 她道:“高山流水,知音难求。请吧。” 第16章 江容 苏渔谢过,进了门,见院中正横着一架瑶琴。佩玖亦随之而入,立在了门口。 苏渔道:“冒昧打扰,只因在下也是爱琴之人,听到芳驾琴音,颇有几分技痒,不知可否借瑶琴一用?” 那女子微微点头,道:“请。” 苏渔道:“多谢。” 她抬手抚琴,让适才在她心间流过的乐声,响起在这个院子里。 一曲终了,那女子颇有几分惊讶,道:“这是何曲,我竟不曾听过。” 苏渔微笑道:“还没有名字。只是方才在我心中响起,我便借足下的琴将它弹了出来。” 那女子问:“可否再弹一遍?” 苏渔道:“可以。”便又重新弹起。 方弹到一半,却觉那女子将手轻轻按在了她的手腕上,道:“请停一下。就是这个地方,若将挑音改为历音,足下以为如何?” 苏渔看了她一眼,微微闭上眼睛,将此处反复弹了二三遍,才向那女子道:“甚佳。” 那女子看着她淡淡笑了一笑,问:“不知能否允许我用减字谱将这首曲子记下来?” 苏渔微笑道:“如此,再好不过,那便辛苦你了。” 那女子找来纸笔,苏渔便将这首曲子从头又弹了一遍。 曲终之后,便起了身,见那女子犹未记完。 苏渔向那纸上看了一眼,微笑道:“在下才疏智浅,一时兴起之作,多有瑕疵之处。倘若足下肯不吝赐教,在下幸甚。” 那女子道:“此曲流畅自然,颇有‘百草竞春华’的欣欣向荣之感,而繁华过后,却是寥落。兴许在足下心中,亦有不足为外人道的愁思吧。” 她说着,放下笔,将抄录好的谱子递与苏渔,道:“琴音贵在情真,稍加改动,或许能更臻于完美,但却失了它最初的韵味。足下此曲甚好,区区不才,没有什么需要改动的了。” 苏渔接过,道:“多谢。” 那女子道:“不才有一不情之请,不知足下肯否应允?” 苏渔道:“请说。” 那女子道:“不才太乐署乐工江容,随恩师太乐令到云州乐府拔取乐人。足下此曲甚佳,可否允许江容抄录一份,录入太乐署的乐谱之中?” 苏渔有些惊喜,道:“原来足下便是江乐工。前些日子,风靡京城的那曲《北门行》,便是足下的佳作。在下今日,实在是班门弄斧了。承蒙江乐工不弃,我自然是同意的。我平日弹琴,不过是自娱自乐,能让更多人听到,我当然欢喜。”她说着,顿了一顿,道:“对了,还没有自我介绍,我是楚王殿下的妾室,苏渔。” 江容忙起身道:“原来是楚王殿下身边的贵人,是江容失礼了。” 苏渔微笑着摇头,道:“不要如此。江乐工方才说,高山流水,知音难求。倘若江乐工肯把我看作朋友,就请不要拘泥于身份,叫我的名字吧。” 江容微笑道:“好。既然如此,也请你叫我的名字吧。苏渔,你的琴艺精妙绝伦,才华亦不在我之下,只是被困于一方天地,不能为人所知。不然,如今这京城里最为风靡的曲子,不知该出于谁之手了。” 她如此说着,又不禁苦笑:“不过,这是你的幸运。你既是亲王的妾室,想来必是出身大家的闺秀,不似我,自幼身世飘零。虽名为乐工,身负盛名,但在权贵的眼中,也不过是玩物罢了。我还算好的,那些乐坊中、青楼里的乐伎,就更不堪细说了。再用心的曲调,再有才华的女人,在世人眼中,也不过是靡靡之音,不过是供人取乐、供人消遣的鄙贱之人罢了。” 苏渔听她如此说,心中有些不太舒服,想要出言安慰,却又无从说起。因为字字句句皆是实情,亦是血泪。 她沉默少时,才道:“有人对我说过:‘官员治理国家,农夫耕种庄稼,将军打一场仗,诗人写一首诗,没有什么更高贵。’我也以为,哪怕是再小的一件事,做到极致,都是可贵。纵使旁人误解和轻视,只要在自己心中,保有一份敬畏之心,便可堂堂正正于天地之间。” 江容看着她,淡淡地笑了,愈发清俊动人。 她道:“你说得是。”她低下目光,在琴弦上轻轻拨动了一下,低声道:“我也只是,想要心无旁骛地做好一件事罢了。” 第17章 有人送给殿下戒指? 等到苏渔回到房中,仍不由自主地想起江容方才所说的话:“兴许在足下心中,亦有不足为人道的愁思吧。” 她自顾自地笑了一下,她有一些不安、一些伤感,努力地去遮掩,却还是被人看穿了。 关于她和夏凤兮的事,她早就想得很清楚。 以她的身份,注定无法与他比肩而立,成不了他的王妃,只能作为他身边的一个妾室。纵然他不愿负她,甚至为她抗旨拒婚,可是身为亲王,又怎么可能一直没有嫡妃呢? 他如今才十七岁,他不愿大婚,陛下可以纵容。可等到二十岁,陛下还能继续纵容吗?等到他三十岁,难道大殷会出现一位年过而立、却仍未迎娶正妻的亲王,令天下哗然吗? 如果他已有名正言顺的妻子,却无妾室,旁人会说他洁身自好,与妻子举案齐眉、情深义重。但若他只有妾室,而无妻子,世人却会以为荒唐。这是不合体统、不循礼法的。 苏渔早已想得明白,所以昨夜,也与他说得明白。她会在他身边,直到他迎娶别人。她会痛痛快快地放手,头也不回地离开。她不想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感情染上尘埃,也不想他为难。 只要他曾经有过想要和她一起走下去的诚意,对她来说,就已经足够了。倘若她的存在,会让他偏离原本顺遂的人生、背负他人的非议,她宁可离开。 她想过,到了那一天,她不怪任何人,都是命运。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她爱过了,就够了,纵然留不住,也没什么好悔好恨的。 可是昨夜他却对她说,要她相信他。她那一刻有些茫然,她不是不想相信他,她只是从来不习惯相信别人,而是习惯相信自己的判断。 可她还是点了头,说:“我什么都相信你。” 他要她相信他,她便相信他。人生苦短,哪怕撞了南墙再回头又如何,她没有什么输不起的。不论他们走到哪一日,多走一日,便有一日的欢喜。 她不愿再多想,把江容帮她记录的谱子拿过来看,心中却不由得想,倘若有一天她离开夏凤兮,自然也不会再爱上别人,便索性抛开俗世的生活,踏遍千山万水,去收集修订天下的乐谱。 这本就是她少年时的梦想。 正想着,忽听得背后响起了一声叩门声。 她回头看去,少年郎端方俊美,在夕阳余晖的映衬下,宛若无瑕的美玉。分明周身气质严正而冷清,让人觉得不可亲近,可她看到他的瞬间,却是忍不住地笑了。 苏渔迎上前去,道:“你回来啦!” 她也不知为何,不过才半日没见,再见到他就这样高兴。她拉着他在桌边坐下,又倒了杯水递给他,一双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问:“你忙完了?累不累呀?” 夏凤兮道:“不累。”他无意瞥到桌上的乐谱,目光着意停了一瞬,道:“这不是你的笔迹。” 苏渔道:“附近院子里,有一位太乐署的女乐工,我方才弹琴,请她在旁边帮我记下了。” 夏凤兮低眸看着那张乐谱,鸦羽般的长睫敛下好看的弧线,遮去眼中神色,道:“琴瑟和鸣,甚好。” 他俊美的面容上神色始终淡淡的,可苏渔却无端听出了几分酸意,不由得笑了,道:“殿下,这个词可不是这样用的。” 夏凤兮将目光从乐谱上移开,看她,问:“那怎么用?” 苏渔看着他的眼睛,微笑道:“你我情笃和好,才叫琴瑟和鸣。” 夏凤兮听着,轻轻扬了一下唇角,道:“你说的是,是我用错了。”语气便已柔和得多了。 苏渔有些好笑,她夫君偶尔有些别扭,但也好哄得很。她拿起杯子喝了口水,心中却想,真是可爱。 又听他道:“今早你还说起云州小调,晚上曹郡守在府邸设宴饯行,有乐府的伎人献艺,我是接你一同过去的。” 他握着玉杯的手好看得过分了,苏渔看得恍了神,听他说完才回过神来,掩饰地低咳了一声,道:“好。” 难得与他一同出席宴会,苏渔对着黄铜镜看了又看,镜中的美人丽质天成,纵然装饰清淡,也难掩绝艳之姿。 她早已看惯了自己的美貌,此刻却也觉得自得,心道,谁会不觉得她和他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呢? 推开门,傍晚的云霞染红了半边天,满院树木欣欣向荣,正是繁夏的好景象。 苏渔看着树下等她的人,眼中不觉盈了笑,走上前去牵住他的手,问:“等急了吧?” 夏凤兮侧脸看向她,道:“不急。” 苏渔觉得有些异样,抬起他二人相牵的手,见他手上不知何时多了一枚银制的指环。 其实她刚刚就看到了,但那时只顾着欣赏好看,此刻才觉出不对。戒指在京洛可是定情的信物,倘若他想要戒指,也该是她送他的,怎能出门一趟就接受了来路不明的戒指呢?真是太不像话了。 她轻轻咬了一下唇,酸溜溜地开口:“殿下去一趟府衙,竟也有人送给殿下戒指?” 第18章 何以道殷勤 夏凤兮低眸看她,见她姣美的面容上明明白白地写着“介意”两个字,心中竟有些莫名的愉悦。 他没有回答,牵着她一路上了马车,才拉过了她的手。苏渔心头一动,抬眼看向他,见他微微低着头,羽睫在眼下遮下一片小小的阴影,将另一枚银制的指环慢慢戴在了她的手上。 夕阳从车窗照进来,映得他那皎洁俊美的面容颇有几分温柔的意味。他道:“何以道殷勤,约指一双银。” 车窗外的天暗得很快,不一会儿便黑了下去,可苏渔的心情却始终如艳阳高照,从驿馆到府衙短短一盏茶的路程,竟忍不住低头看了四五次。 可当她再次往手上看去时,好心情却顿时荡然无存了,道:“糟了。” 夏凤兮问:“怎么了?” 苏渔道:“我手链丢了。” 夏凤兮本以为是什么,听是如此,不以为意,道:“丢就丢了,明日回京我再送你。” 苏渔问:“殿下不觉得这条手链好看吗?”她顿了一顿,小声补充道:“这是我十二岁时画的图纸,让人打出来的,春夏秋冬各有一条呢。” 她看着他,眼中有掩不住的想被夸奖的期待,他便认真地回忆了一会儿,隐约记起那是一条细细的银链,末尾垂下玉雕的小荷花,别致又风雅。他道:“好看。” 他方说了这一句话,她的眼睛顿时就亮起来了,却又似乎想要矜持一点,低头忍了忍笑。 夏凤兮将她的神情收在眼底,忍不住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发,道:“既如此,回去你再画一遍图纸,送到考工室就是了。” 苏渔点了点头,道:“好。” 他见她虽答应了,面上却还有几分怏怏的,便又问:“你可记得何时不见的?” 苏渔想了一会儿,不禁道:“我想起来了!应该是掉在驿馆了,我出门前听到有声音,却没有留意。” 夏凤兮道:“我让人去找。”正说着,马车已在曹府门口停下来了,他道:“我们先下车吧。” 苏渔却道:“不。”她来时满满的自信似乎也随着那条手链一起丢了,本来一切都是刚刚好的,乍然丢了一个,就没有那么完美了,她问:“我想先回去取手链,行吗?” 她甚少露出这样任性的模样,他倒觉得有趣。他的小姑娘本就不必太懂事的,太懂事了,让他觉得她寄人篱下那些年定是吃了不少苦,怪令人心疼的。 他唇边勾起不易察觉的弧度,向车窗外命道:“掉头回驿馆。” 苏渔忙拉住他,道:“殿下先下车吧,我自己回去取就好。” 夏凤兮道:“我陪你一起。” 苏渔道:“不用啦,殿下还是先进去吧,驿馆这么近,我一会儿就回来。” 夏凤兮见她执意,只得道:“好吧。”遂下了车,命人护送苏渔返回驿馆。 戌时的曹府灯火通明,舞伎翩翩弄起长袖,在七个盘鼓上以不同节奏踏击鼓面,身姿错落有致,是谓云州的盘鼓舞。 曹耿颇有几分魂不守舍,悄悄看一眼上位的亲王,又低头喝酒,忽听身旁人低声笑言:“早闻云州歌舞乃是一绝,今日一看果不虚传,郡守大人用心了。” 曹耿闻言回过神来,笑着谦道:“中丞大人过奖了。” 他二人不过草草两句,便结束了对话。 席间太府寺少卿郑漼言、南汉军少帅孟烈、云州郡守曹耿、廷尉左监孔寿、大司农中丞洛烟平、监郡御史赵素端等人分列两侧而坐,虽然楚王殿下早已发言众卿侯不必过于拘束,但席间官员无不严穆正坐,未敢稍有放纵,纵连低声私语,似乎也觉得失礼。 一曲终了,舞伎收起长袖,施施然退下。既而有一妙龄少女上前,轻纱半掩面,怀抱琵琶而弹。 曹耿握着酒杯的手不由得紧了几分,眼神亦有几分复杂。此乃他的独生爱女,向来视若掌上珍宝,悉心栽培,如今正当二八年华。 他这爱女容貌既美,才艺又佳,但他和夫人疼爱女儿,无意献于贵人身侧,只愿爱女觅得如意郎君,一世安稳。 但这些日子下来,他的想法却有所改变,楚王殿下身份虽高、年纪且轻,但并非是轻浮浪荡的贵公子,却是个行事端方、处事严谨之人,难怪未及弱冠之年,便已在朝中高居要职。故而当爱女偶然对楚王殿下一见倾心之后,他亦乐意促成此事。 曹耿不由得又悄悄看向上位之人,见他容貌俊美,气度贵重,当真是琼枝玉树一般的人物,难怪他那娇怯文弱的女儿,也会对他芳心萌动,甚至大着胆子向自己诉说心中情意,并恳请自己成全。只可惜一曲下来,那人面上神色始终冷淡,似乎全然不为之所动,甚至连看都没有向他女儿看上几眼。 曹耿心中暗暗叹了口气,倒也不甚意外。这位亲王向来性子冷淡,喜怒不形于色,表现如此冷漠,也是意料之中。听说这位亲王尚未娶妻,身旁只有一位侧妃,他的女儿也不敢高攀那王妃之位,若能在他身边做一个侧妃、孺人,便已是很好。 曲子尽了,曹耿起身,道:“如儿,快向殿下见礼。” 曹氏女便盈盈拜下,道:“臣女拜见楚王殿下,楚王殿下长乐无极。” 曹耿赔笑道:“小女献丑了,让殿下见笑了。” 夏凤兮只道:“免礼。” 正巧有侍者呈上核桃,曹耿便笑道:“殿下,俗话说‘七打核桃八打梨’,但咱们云州盛产核桃,如今这六月里,便已有新下的核桃了,请您尝一尝。”说着,又转头命女儿道:“还不快去为殿下剥核桃。” 第19章 早有佳人相伴了 夏凤兮道:“不必。” 曹耿怔了一下,便觉他语中拒绝之意已甚是明显,却还存有几分侥幸,踌躇片刻,赔笑着道:“殿下,小女虽是粗笨,但若能蒙殿下不弃,让她在身边伺候,便是她的福气了。” 却见那人凤眸微抬,向他投来冷冰冰的一眼,光影下那人俊美无俦的面上全无表情,他却似乎感觉到了万钧的威压,笑意顿时僵在了脸上,跪下请罪:“微臣该死。” 丝竹骤停。 郡守跪下请罪,伎人奴仆也跟着跪了一地,原本歌舞升平的大厅,顿时间静得鸦雀无声。 孟烈看了夏凤兮一眼,又看向曹耿,终是微笑着打破这片死寂:“郡守大人,这种话就莫要再说了,殿下身边,早有佳人相伴了。” 曹耿早已是冷汗涔涔,听孟烈如此说,忙道:“是是,少帅说得是,是微臣说错了话,万望楚王殿下恕罪。” 他几乎不敢抬头,心中后悔不迭,他本想献个好,随带成全他女儿的痴心,谁承想竟险些得罪了这位从京城来的大人物。正是六神无主,才听那人道:“都起来吧。” 曹耿忙谢恩道:“谢殿下。” 他起身回了座位,丝竹声再度响起,轻歌曼舞于眼前恍然如影,犹自觉得心跳得慌。 忽听有人来报:“楚王殿下,侧妃娘娘到了。” 夏凤兮点了一下头,那人便退下去了。 曹耿不禁好奇,着意向门外看去,不多时,见一位瑰姿艳逸的美人走了进来,身姿优美,行动娴雅,便说是倾国倾城,亦不为过。 佳人走至前面,行礼道:“参见殿下。” 夏凤兮道:“过来。” 曹耿下意识向夏凤兮看去,见他的目光一路跟随着他的侧妃,直到她在身旁坐下了。 只这一眼,他便看得出,这位侧妃,确是深得恩宠的。他暗自叹了口气,竟也有几分庆幸起来。他女儿生得也算秀美,但若与这样美若天仙的少女相比,实在是相形失色了。与其让女儿嫁入王府,日日与这等稀世罕有的美人争宠,倒不如找个门当户对的夫家,成为理所应当的女主人,来得舒心适意。 他心思转动间,已是释然。 见厅中人已换成了男童十六人,着羽衣,弄五彩,仿驱雀、扬糠而舞,遂起身笑道:“殿下,娘娘,此乃云州的灵星舞,模仿诸般田作而舞,以此纪念后稷教民种田的功劳。” 席间觥筹交错,酣歌醉舞,仿佛刚才的不快,已是消弭于其乐融融之中。 曹耿到底于舞衫歌扇之中,几次忍不住往上席看去。其中有一次正巧见到侧妃拿起一个核桃,刚要再拿核桃夹子,却被楚王殿下自她手中接了过去,他将核桃捏开了,又还给了她。侧妃便接过来,待到将核桃吃完了,楚王殿下刚好又剥好了第二个递给她。 曹耿不自觉地看了半天,回过神来,才觉咋舌。楚王殿下是何等身份,不要说一个小小的侧妃,便是他的嫡妃在此,也只得殷勤地服侍他。谁曾想如此高不可攀的贵人,竟会这样细心照顾自己的姬妾。 第20章 你认得她? 而那少女倒也没有受宠若惊,很自然地接过了,笑着与他说些什么,刚才一入门时那样端庄优雅、仙气疏冷的美人儿,面对楚王殿下时,竟笑得那样又甜又软,也难怪楚王殿下如此宠爱了。 曹耿敛回思绪,不敢再多看,只将目光放在眼前的歌舞了。 夜色渐深,苏渔虽然自知酒量浅,没敢碰酒,此刻却也有了几分昏昧,但看到新进来的人时,却不由得眼睛一亮,低声惊异道:“是她!” 夏凤兮看向她,问:“你认得她?” 苏渔微微一笑,道:“江乐工琴音极好,殿下细听。” 夏凤兮见她神色有些兴奋,不禁往那弹琴的少女身上看了一眼,见她身形纤瘦,眉目清冽,并无何特异之处。可他身边的人竟看着她几乎目不转睛,听得认真极了。 他心里无端有几分不太痛快,却又想,她这两天在他耳边念叨了两三次云州的曲调,她在这方面一向很好学,在家的时候就常常大半天都关在含章阁里,看到这些节目,也难免会这样高兴了。 他这样想着,有些无奈地轻轻扬了扬唇角。 直到江容一曲毕了,抱着琴退下了,苏渔方才收回目光,向夏凤兮道:“殿下,我去和她说两句话行不行?” 她微微含笑的模样似夜明珠一般散发柔淡的光晕,不甚耀目,却也令人舍不得移开目光。 夏凤兮看得心头一软,分明冷冰冰的一句“还没看够吗”已到嘴边,开口却是:“那你快些回来。” 苏渔笑着答应:“好。”便起身出去了。 郑漼言已是有些醉了,大着舌头向夏凤兮道:“这云州的酒真是让人喝不太惯,臣……臣之前得了两坛好酒,据说是傅家三公子离京前亲手所酿,臣老母寿辰,打开了一坛,当真是名不虚传!还有一坛还没启封,回京之后就送……送到殿下府上!” 洛烟平笑着劝道:“少卿大人,您醉了,殿下和傅三公子乃是总角之交,傅三公子所酿的酒,市面上千金难求,殿下府上却不稀罕。” 郑漼言笑道:“是我糊涂了,殿下……殿下莫怪。傅三公子酿的酒真叫一绝,烟平……烟平也不错,上次我在洛府尝到烟平所酿的酒,那真是……真是……” 洛烟平见平时严肃刚正的少卿大人醉了酒,竟是这样的语无伦次,有些想笑,又不敢笑,只得压低了声音劝道:“大人您就少说两句吧,您现在说得越多,明日醒来就越后悔。” 夏凤兮屈指压了压太阳穴,道:“烟平,你陪郑君出去吹吹风。” 洛烟平起身笑道:“是。” 孟烈看着洛烟平扶着郑漼言出去了,忽地扫到席尾的空位,疑惑了一下,道:“素端什么时候出去的?”说着,又笑:“这小子酒量也不好,一群醉鬼在外面,可别打起来。” 夏凤兮听着,心中隐有几分不安,侧脸命湛卢道:“去看看侧妃怎么还没回来。”不待那人答言,却又改了主意:“算了。”径自起身出去了。 第21章 怕是倾了那人的心呐 孟烈见夏凤兮也要走,奇怪地诶了一声,一直看着他出了门,才小声嘀咕了一句:“凤兮哥又不会醉。” 繁复的宅院沐在静谧安详的夜色中,夏凤兮转过角门,才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他眼中不觉柔和了几分,正欲走上前去,却见她对面还有一人,遂犹豫了一下,便听她说道:“……若有那一日,也是快事。我愿意与你一起,走遍万水千山,为自己喜欢的事浪费一生。” 夏凤兮微微一怔,下意识退后了一步,在角门后听她对面之人答道:“人若能随心所欲,不知老之将至,自是快哉。琴遇知音,棋逢对手,俱是可遇而不可求。苏渔,我固然也期盼会有那样的一天,但也知你今日所言,不过唬我罢了。” 却听苏渔似乎是轻轻笑了一下,低声问:“为何这样说?” 那女子道:“你是楚王殿下身边的侧妃,此生名份已定,不是吗?” 苏渔没有答言。 许是酒意上来了,夏凤兮只觉一颗心跳得很急,良久,才听那人轻轻开口:“以后的事,谁能说得准呢。” 夏凤兮呼吸微微一滞,便觉今日当真喝得有些多了,竟有些天旋地转之感。 他抬眼看去,那人距他不过区区几步,恍惚间,竟似那样遥远,隔着千重山、万重山。有风吹来,拂动他的发。原来夏夜的风,也可以如此之冷。 苏渔忽觉背后有人走了过来,不由得微微而笑,转过身去,不想却是一位脸生的男子。 她只能将已到口边的“殿下”两个字硬生生咽了下去,笑容还僵在脸上,微微有些尴尬。好在她记性极好,想起这位应该是酒席之上姓赵的一位大人,便又笑了笑,主动招呼道:“赵大人。” 那男子见是她,颇有几分意外,忙忙地行礼,道:“见过侧妃娘娘。” 苏渔道:“不必多礼。” 那男子便起了身,微微致礼,方走了两步,却又被身后之人叫住:“等等。” 那男子回过身,问:“娘娘还有何吩咐?” 苏渔道:“赵大人的玉佩掉了。” 那男子微微一惊,低头摸了一下,回去捡起,颇有几分狼狈,红了脸道:“多谢娘娘提醒。” 苏渔微笑道:“不用谢。” 那男子看着她不自禁地愣神了一瞬,忙又极快低下头去,道:“下官告退。” 江容看着那男子匆匆离开,方才微笑道:“苏渔,你的美貌让那个男人看傻了。” 苏渔道:“别胡说。” 江容道:“你没看到他的脸都红了吗?” 苏渔不禁好笑,道:“天色如此之黑,难为你也能看到他的脸红不红。” 江容低声笑着打趣:“有言道:一笑倾人城。能不能倾城我不知道,但你方才那一笑,怕是倾了那人的心呐。” 苏渔方欲答言,却下意识往院外看去,分明只有一地空荡荡的月光,连墙角恣肆生长的荒草都没有晃动,她却无端觉得,好像是谁离开了。 第1章 殿下,你要讲道理 江容顺着她的目光往角门看去,却是什么都没有,问:“怎么了?” 苏渔回过神来,道:“没什么。”她无奈地笑了一笑,“你呀,就别打趣我了。说正经的,等回到了京城,你可别忘了让人送过来。” 江容答应道:“好。”又问:“不过,苏渔,你真的愿意吗?抄录和订正乐谱,可是一件辛苦又枯燥的事,而且,报酬也不高。” 苏渔微笑道:“能看到太乐令大人珍藏的古乐谱,我真的很期待了。而且,太乐令大人有心收罗京城一带民间的曲谱,编订成集,兴许会成就一部传世之作呢,我能从中尽一份力,是我的荣幸。何况,我也刚好想赚一点钱。” 江容有些意外,问:“身为亲王侧妃,也会缺银子吗?” 苏渔摇了摇头,只道:“那不一样。”她不欲多言,只是微笑着问她:“倒是你,真的放心把这么重要的工作交给我吗?” 江容道:“自然是放心的。” 苏渔道:“好,那我一定不让你失望。”遂取下身上所佩玉饰给她,“以此为凭,我们京城再见。” 等到苏渔再回到宴厅的时候,已是空无一人了,她不觉有些慌乱,却听背后有人道:“侧妃娘娘。” 苏渔回头看去,见是湛卢,松了口气,问:“殿下呢?” 湛卢道:“宴席已经散了,殿下在马车上等着娘娘呢。” 苏渔便点了点头。 出了曹府,果见车队正停在门口,黑压压占了大半条街。 苏渔撩开车帘进了马车,却见夏凤兮正躺着休息,见她进来,方才慢慢坐了起来,低声解释了一句:“许是喝多了,有些难受。” 车轮辘辘滚动了起来,苏渔不禁皱起眉头,问:“怎么回事?难受得厉害吗?” 车内光线昏暗,她看不清他的神色,不由得更为担心,伸手欲摸一摸他的额头,却被他握住了手腕。 他二人僵持着,苏渔感觉气氛有些不对,心中疑惑,问:“殿下,你怎么了?” 夏凤兮终于开口,问:“你和赵素端说了什么?” 苏渔才知他是因此不悦,不由得笑了笑,放缓了语气,道:“你看到了?没说什么,不过是他玉佩掉了,我提醒他一句而已。” 夏凤兮看向她,语气却愈发冷了两分,道:“你对他笑了。”他顿了一顿,补充道:“两次。” 她看不清他的神色,但她听得出他语气中强抑着的怒气。 他在生气。 苏渔微微有些无奈,她不觉得这件事值得他这样生气。 她皱了一下眉头,尽量平和着语气,问:“殿下,难道我就不能对别人笑一笑吗?” 夏凤兮没有说话,但他强硬的态度摆明了“不能”两个字。 苏渔极少见他如此动怒,心中颇有些不安,觉得他身上酒气甚重,便微微缓和了语气,道:“殿下,你许是有些醉了。有什么话,我们明天再说。” 她说着,轻轻挣了一下,想要把手抽回。 他却没有松手,低哑着喉咙开口,问:“苏渔,我哪里对你不够好吗?” 苏渔微微一怔,这是两码事。对于他,她从来是愿意包容、愿意哄着的。但是,她也有她的底线。如果今日为了让他消气,便哄他说以后再也不对别人笑。那么明日,她是不是连话也不能和别人多说一句?再到了后日,大概连看谁一眼也成了错罢。 她再爱他,她也是一个人,不是他的所有物。 念及至此,她不由得微微冷了语气,道:“殿下,你要讲道理。” 夏凤兮看了她许久,终究什么都没有说。他松开她的手,移开目光,不再言语 。 车内的空气顿时冷了下来,他二人这样沉默着,原本不长的归程,也变得格外漫长起来。 苏渔好几次忍不住偷瞄他,他那边的帷帘被银钩悬起,他就那样一路面无表情地望向窗外,一动也不动,如同一尊完美无缺的玉人。 她知道他在生气,偏生他生气的时候也好看得不像话,让人忍不住心软。 苏渔咬了咬唇,在心里告诫自己,一定要忍住,这种事是原则问题,绝对不能惯着。 他要是不理她,那她也不理他就好了,没有什么了不起。 她没有做错什么,她问心无愧,倘若她对人只是出于礼貌地笑了一笑,便要上赶着道歉,那也未免太没有出息了。 马车终于停了下来,夏凤兮起身下了车,苏渔看着他头也不回地离开,心中有些空落落地难受。她叹了口气,独自下了车。 彼时明月在天,数星点点,她恍惚想起另外一个夜晚。那夜漫天的星星倒映在水面,如同碎银子一般晃啊晃,依稀中有温柔的亲吻落下,她也记不清了,仿佛只是一场旖旎的幻梦。 第2章 你会选谁? 苏渔有些闷闷地,在门口发了一会儿呆,正欲进去,却见湛卢急匆匆地要出门。她叫住他,问:“湛卢郎中,可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湛卢才看到她,道:“回娘娘,没有。只是殿下喝多了,有些难受,卑职去找些解酒药来。” 苏渔皱起好看的眉头,问:“殿下今晚为何要喝那么多呢?” 湛卢犹豫了一下,才道:“殿下酒量很好,也从不酗酒。但是,今晚娘娘离席之后,殿下曾去找过娘娘,回来心情便不是很好。倘若娘娘和殿下有何误会,还是早些解开得好。” 苏渔道:“好,多谢你。” 她看着湛卢离开,不禁有些头疼,没想到夏凤兮会对这件事反应这么大。她回到房间,却空无一人,不知为何夏凤兮还没回来。 苏渔独自坐在桌边,又反省了一下自己。她没有做错,对赵素端笑不是错,不过是礼数罢了,但夏凤兮心中不舒服,其实也是可以理解的。 她设身处地地想了想,假若她亲眼看到夏凤兮和傅家小姐在庭院里笑意盈盈地说话……她心中梗了一下,倘若她真的看到这个画面,只怕连收拾行李走人的心情都有了。 她摇摇头,这个例子不好,傅家小姐本就可能成为夏凤兮的嫡妃,倘若他们二人情意绵绵,她的确可以退出了。 那便换作苏温然,不行,她摇头,还是换作她二堂姐苏雅然比较合适。假设夏凤兮对苏雅然笑,她想了想,心中仍有些说不出的别扭。 她如此想着,便有些悔了。其实夏凤兮也没说什么,他不过是有些不高兴,这也是人之常情。她哄一哄也就过去了,何必非要板起脸来让他这个时候讲道理呢?感情里又哪里有那么多道理可讲。倘若换作她,也未必能多讲道理。 何况,她分明知道,他并非真正小气之人。在京洛的王府,他从不拘着她的自由,不论她想去哪里或是做什么,都不会有人阻拦。不似许多高门深宅中的姬妾,一辈子都如同被豢养的金丝雀,死死地关在笼子里。 她正想着,忽听有人推门而入。 抬头看去,便见夏凤兮那俊美无俦的面容果真有几分苍白之色,却是愈发俊极雅极。他看了她一眼,什么也没说,径自到榻上合衣睡下了,颇有几分无精打采的模样。 苏渔见他如此,越发心软起来,她实在不想与他僵持下去了,有些自嘲地笑了一笑,没出息便没出息罢,多说一句话又不会怎么样,面子本就是最无用的东西。 她走到榻边,在他身旁坐了下来,伸手去握他的手,他却抬手避了开去。 苏渔微微一怔,索性厚了脸皮,再一次去捉他的手。他这次没有躲,任她握住了,低眸看到二人相握的手上成对的指环,神情方才缓和了些许。 苏渔低头看着他,想他应是方才沐浴更衣过,已全无了酒气,只是面上尚有几分倦怠,问:“殿下脸色不是太好,不要紧吧?” 夏凤兮道:“没事。”他顿了一顿,淡淡道:“我不讲道理,你不必和我说话。” 苏渔不禁低低笑了一声,柔声道:“我没有这个意思。”她注视着夏凤兮,又将语气放轻了几分,问:“殿下还在生我的气吗?” 夏凤兮并不看她,他沉默了一会儿,方才道:“没有,我生自己的气,为何不能让你好好待在我身边。” 苏渔怔了一下,道:“殿下何出此言啊?” 夏凤兮道:“我知道,你对赵素端笑,算不得错。不只如此,齐孝然对你一片痴情,夏江楚对你也有好感,大概还有许多我不知道的人,也都对你有意。这不是你的错,我不该与你置气,可是,我却烦闷得很。” 苏渔听他如此坦诚,语气中还隐隐有几分委屈,不由得又笑了笑,同样坦诚地道:“你不必自责。如果换作是我,看到你与别家小姐笑着说话,大约也不会太高兴。不过,我对赵素端笑也并没有其他意思,只是礼貌而已。好了,这不过是一件极小的事,我们和好吧,不要再生气了好不好?” 她向来如此温柔,他也向来无法抵御她的温柔。他几乎便要缴械投降,答应她说“好”,但一想到在曹府时,她那样轻描淡写地说:“以后的事,谁能说得准呢。”他便觉得心中实在堵得难受。 他与她结发成婚,便是一生一世。除此之外,他从未想过别的可能。可是在她看来,似乎离开他、抛下他,只是一件云淡风轻的事。 他不知她在想什么,也不知她心中可还牵挂着谁,好像他已经全无防备地陷入了,她却始终只是清醒地旁观,随时都可能抽身远去。 这种抓不住她的感觉,让他觉得不安。而这种不安,他不知该如何与她说,更耻于与她说。 夏凤兮沉默须臾,方才开口,却是道:“苏渔,我问你一个问题。” 苏渔道:“什么?” 夏凤兮道:“在你心中,夏江楚、齐孝然和赵素端这三人相比,谁更好一些?” 这个问题可真是要命。 不过苏渔也没有那么傻,她笑着道:“他们都不好。”她低头讨好地亲了亲他,“只有殿下最好。” 他接受了她的讨好,却不肯罢休,道:“假若你没有遇到我,必须要在那三个人中选一个,你会选谁?你实话实说就好了,我保证不生气。” 苏渔见他如此,不觉无奈。只得想了想,夏江楚是绝对不可能的,至于齐孝然和赵素端,她看了一眼夏凤兮,心想他对齐孝然的介意更深一些,便道:“赵素端吧。” 第3章 他不想与她争执 却觉那人松开了她的手,颇有几分不悦地道:“我就知道你对他有好感。” 苏渔微微一惊,忙道:“我没有,你不要乱说。” 夏凤兮看了她一眼,才道:“你急什么,不是你自己选的吗?” 苏渔有些气血上涌,她突然发现她的夫君比她以为的难哄多了,她平抑了一下情绪,方才慢慢道:“殿下,你不要不讲道理,是你非要我选一个。我不选赵素端,选魏王殿下、选孝然哥哥,到时候你又要说什么呢?” 夏凤兮语气也不怎么好,他道:“如果你选魏王,兴许是因为他的权势地位;选齐孝然,那是你们从小一起长大的情谊。我都能理解。但你宁可不要亲王的地位,不要青梅竹马的感情,也要选赵素端,你看上他什么了?” 苏渔被他噎得说不出话来,她哽了一会儿,才勉强道:“我就是随便选的。” 夏凤兮却道:“苏渔,你答应过我,不会对我说谎。” 苏渔饶是脾气再好,这会儿也忍不住有些上火了,她咬牙道:“我没有说谎,我就是随便选的,殿下不信就算了。倒是殿下,方才明明说好的不会生气,为何我选了赵素端,殿下就不依不饶?” 夏凤兮用力闭了一下眼睛,才冷冷地道:“算了。我没有生气,先睡了。” 没生气才怪,脸都快气绿了,苏渔忍不住腹诽。 不过,她也不打算再哄他了。她与其心疼他,还不如多心疼一下自己。他狡猾得很,故意挖坑给她跳,她根本无力招架。 她匆匆洗漱过了,熄了灯上床睡了。 黑暗中,夏凤兮睁开了眼睛,慢慢看向身边之人,她似乎已经睡去了。 他不想与她争执,他也知道,她在哄他,在给他台阶下。他并不想让她生气,却还是以近乎没事找事的姿态与她发生了争吵。 他承认,他是有些失控了,不知是酒的原因,还是情绪的原因。那人说的一点儿没错,他是不讲道理,不讲道理得连他自己都不能理解。 他是真的介意,也是真的不安,到了此刻,亦是真的悔。他明明想要将她好好留在自己身边,却好像只是将她推得更远了。 他闭上眼睛,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 他忽然想起两三年前的除夕,那时他和姜成、傅毓秀、孟烈都在桐陵求学,赶上节庆,不免喝得多了些。傅毓秀喝多了只是安静地睡觉,孟烈却一直喋喋不休。他酒量极好,向来不醉,便倚在墙边看着姜成难受得几乎连胆汁都要呕出来。 那人苦着一张脸,几乎要哭出来的样子,道:“真难受。” 而他只是微微扬了一下眉,道:“至于吗。” 姜成被他不以为意的样子刺激到了,恨恨地道:“凤兮,我知道你小子酒量好,可你不要得意得太早。我可听说了,酒量再好的人,只要碰到了伤心事,也是会被酒撂倒的,到时候你就知道难不难受了。” 今晚他跳下马车,疾行几步,便吐得天昏地暗的时候,心中忍不住自嘲地想:“竟让他一语成谶了。真难受。” 倘若姜成看到他这样狼狈的样子,兴许也会无法理解地问:“至于吗?” 至于吗?疼到自己身上,才知道。 第4章 昨夜是我无理取闹了 次日清晨,金灿灿的日光照在堆满花卉盆景的窗台上。苏渔睁开眼睛,入目便是那抹琼枝玉树的侧影,在晨光下好看得不似真实。 她不自觉地看了一会儿,眼光亦含了几分温柔笑意,刚要开口叫他,才忽地想起他二人昨夜还在争吵。 她面色僵了一僵,硬生生将已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却又忍不住悄悄往他面上觑去,心想他可是还在生她的气吗? 她实不愿与他这样生气,便想着要怎么说些好听的哄哄他,可又想她昨晚本也是这样想的,偏生哄来哄去,反而哄得更糟了,倒让她不敢贸然开口了。 她心中踌躇不定,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往窗边飘去。 窗边的景色也太过赏心悦目了。 少年高华俊美,墨色的长发如丝如绸,冷白的肤色犹胜冰雪,一袭朱红色窄袖戎装灼灼似火,为那冷淡严正的容颜平添上了几分艳色,端的是风华无匹的艳丽贵公子。 他似乎也才初初醒来,衣衫犹自半敞,正单手自下而上慵散地扣上。 苏渔看得眼睛一眨也不眨,眼看着他修长白皙的手指划过袍衫,艳色的红,纯色的白,相触又分离,明艳不可方物。 还剩两枚扣子,他手上的动作却忽然顿住了,侧过脸来看她。 苏渔冷不丁被他看了个正着,不知为何,竟有些心虚起来。她嘴唇轻轻翕动了一下,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夏凤兮走过来,在榻边坐下了,问:“在看我?” 兴许是刚刚醒来,尚有些懵然,他这简简单单三个字,竟让她面上发起烫来。 她微微有些尴尬,轻咳了一声,见他领口尚且半敞着,透露出玉色的肌肤,便不自觉地伸手欲为他扣上,问:“不冷吗?” 夏凤兮道:“不冷。” 苏渔怔了一下,颇觉有些稀罕。她家这位大少爷从来都是冷艳矜贵,似高岭之花可远观不可亵玩,倒是少见这样衣衫不整的样子。 她心中短暂地纠结了一瞬,便极快地松开了正为他系扣子的手。 她才松了手,却被他揽入了怀中,触到他温热的胸口,被他垂下的发丝轻扫过面庞,听他低声道:“昨夜是我无理取闹了,对不起。” 苏渔有些意外,她本就无法对他生气,听他主动低头认错,更觉整颗心都软了,伸手回拥住他,柔声笑道:“没关系,我能理解。而且,我也有错,那种问题我就该宁死不答,不该随便选一个让殿下生气。” 夏凤兮听着,不觉淡淡笑了一下。苏渔终于见他笑了,才算松了口气。 窗外天气晴朗,一丝云彩翳儿也没有,马上就可以启程回京了,她的夫君也不再和她生气了。苏渔心情愉悦,简直连更衣也想哼个小调了。 夏凤兮转头看向那人背影,眸光却冷了下去。 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一面对他如此温柔,让他毫无防备地越来越依恋、越来越沉溺,一面却与他人商议着离开自己之后的生活,哪有这样毫无道理又残忍的事呢? 可更没有道理的是,他此时分明如此清醒着,却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在她的温柔中越陷越深。 苏渔换好了衣服,回头却见夏凤兮正看着窗外出神,顺着他的目光往外面看了一眼,却是什么也没有。她笑了笑,走到他面前,问:“怎么了,在想什么呢?” 夏凤兮收回了目光,道:“在想以前听过的一个故事。” 苏渔乍然听他说起什么故事,不免好奇,问:“什么故事?” 夏凤兮道:“从前有个人捡到了一只猫,养了几天不想养了,就把猫丢了。后来,猫变成了老虎,回来把她吃了。” 苏渔听得诧异,笑:“这算什么故事呀?” 夏凤兮却道:“寓言故事。” “哦?”苏渔想了一会儿,试探着问:“是说人做事要有始有终?” 夏凤兮无奈地移开了目光,窗外的石榴花正开得如火如荼。他娘子大多时候都是很聪明的小姑娘,可有的时候,却是宛若木头。 他只得道:“是说,你要做个负责任的人。” “什么负责任?”苏渔不明所以。 夏凤兮敛下睫羽,似有不满地看了她一眼,却没有说话。 苏渔一愣,而后明白了过来,什么老虎什么猫,她夫君这是编着故事吓唬她呢。看来昨夜她选了别的男人,他现在还耿耿于怀呢,她可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了。 她简直不知是该笑还是该气了,她以前怎么没发现,她家夫君原是这么幼稚的一个人。 她伸手抚上他的面容,要他重新看向自已。她眼中带着几许笑意,却是极为认真地回答他:“当然了,我只喜欢殿下一个人,殿下不要多想。” 她眸光清澈,几欲见底,映着他的影子。 他却头一次对自己感到陌生。 他骨子里的偏执,如同一头沉睡的狼,十七年来都悄无声息地锁在他的心底,连他也不曾察觉到它的存在。 可是现在,那头狼却妄图咬断铁链,奔闯而出。 他不想让她知道这样的自己,转开话题,只问:“今天我们就要回家了,高兴吗?” 苏渔抬头看着他,见他好看的眸子有些晦暗不明,又似乎只是平静如常。她笑了笑,道:“高兴。” 第5章 敢动我的人 长长的马队候在小院外的窄巷上,繁茂的枝桠探出院墙外,在青石板路上遮下大片的阴影。 夏凤兮与苏渔才出了门,便有湛卢上前回禀:“殿下,月公子的人来了。” 夏凤兮会意,向苏渔道:“你且到车上等我。” 不多时,见一名青衣小童被人引了进来。那小童不过十二三岁,幞头帽上还沾着几片不知何时落上的柳叶。他声音生脆,拜道:“参见楚王殿下。” 夏凤兮道:“起来。” 那小童谢过起了身,将手中册子奉上:“楚王殿下,半个月以来,合乌毒在黑市里的流通情况,公子都已经查清楚了,请楚王殿下过目。” 湛卢自他手上接过那本册子,转呈与夏凤兮。 夏凤兮一面翻看着那本册子,一面听那小童回禀:“十日内经手过合乌毒的,共有十九人,其中一人行迹尚且不明,公子还在派人暗中调查。其余的十八人,都有我们的人盯着。直至昨天傍晚的去向、还有本人的画像,都记录在册子上了。有七人公子以为格外可疑,特别在册子上圈了出来。不过殿下要找的究竟是哪一个,公子还不能确定。公子说,殿下若想从合乌毒入手,找到当日的刺客,恐怕有些难。” 夏凤兮目光扫过册页,他面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问:“你家公子呢?” 那小童看了他一眼,似乎颇有几分赧然,小声道:“公子……公子昨日将这本册子翻来覆去地研究了不下十遍,却还是找不到什么关键的线索,懊恼得都哭了,今天也不好意思来见殿下了。” 夏凤兮倒也并不意外,他这师弟性子一贯如此,只道:“盯紧这些人,倘有何异动,使人回禀本王。” 那小童道:“是,小人知道了。” 听那人顿了顿,却是罕见地多说了一句:“所得情报如此详尽,月的搜查术不虚其名。” 那小童一愣,顿时如得了救兵,笑嘻嘻地道:“是,小人退下了。” 湛卢透过半开的槛窗,看着那小童沿着回廊走得远了,回过头来,却不觉皱紧了眉头,叹:“殿下,难道真的不能从这份名单中得到什么线索吗?” “怎会。”夏凤兮提起搭放在象牙五峰笔架上的笔,依次勾住了几个名字,“那日的刺客,大约就在这几人之中。” 湛卢上前,看过那几页,见那四人都是自前日起陆续离开云州、进入京城地界,遂问:“殿下以为,那名刺客,必是京城中的人?” 夏凤兮道:“那人行事谨慎,所用箭矢是普通的样式,半分记号也无,合乌毒也是云州最常见的烈性毒药。他有意隐藏指向自身的线索,却只透露一个信息——云州。” 湛卢听着,恍然明白了过来:“合乌毒取自长于云州本地的乌秧草,乌秧草可入药、可炼毒,在云州和明州一带流传泛广,但在京城却是被严禁的。那刺客在云州选用合乌毒作为涂于箭上的毒药,乍看似乎合情合理,仔细想来,却实在是欲盖弥彰了。” 夏凤兮的目光在那四张画像上巡视少时,最终停在了中间那名青年男子身上,他道:“这个吴兴,应当还有另外一个名字,谢谟辛。” 湛卢忙去翻今早城门校尉才派人送来的那叠画像:“这些人都是在初四中午到傍晚离开京城来到云州的,又都在昨天返回京城,城门的卫士依照殿下的吩咐,再四核实了路引……找到了!” 他将一张画像抽了出来,那画像上的男子与册页上颇有不同,一个留着络腮胡子,另一个却似个白净书生,但都是眉骨突出,眼窝深陷,右眼下方还有一颗黑痣 。 湛卢眉眼舒展开来:“主子记得不错,是谢谟辛,入城的时间也对上了,看来他在黑市交易时,用的是假名,还改易了装扮。”他说着,不禁振奋,“属下这就带人去把他拿下!” 夏凤兮却制止了他:“不急。留着他,钓出背后的大鱼。”他眼中戾气升起,俊美的容颜欺霜赛雪,“我倒要看看,到底是谁,敢动我的人。” 第6章 殿下该不会是吃醋吧? 从云州到京洛虽说不远,可也要足足行上四五个时辰。 苏渔看向车窗外,眼看着道旁的树木不住地倒退,连成一片繁茂的绿色,看得久了,竟也有些目眩起来。 她收回目光,转向车内正静静看书的人。倘在平时,她也许会被眼前的美色迷惑,沉溺在这副悦目娱心的图景里。 可是此刻,她却无心欣赏,只是深感佩服。他已经面不改色地看了快两个时辰的书了,而她却是看车内就觉得晕,看车外也觉得晃,若是此刻给她一本书让她看,只怕她能马上吐出来。 夏凤兮察觉到她的目光,抬眼看了她一眼,却不觉皱起眉头,问:“你怎么了?” 苏渔怔了一下:“啊?” 她犹自怔忪,却被他的手探上了额头,转过目光,正撞上他琥珀色的眼眸。 他试过了她的温度,收回了手,眸中忧色却未有稍减。他道:“你的脸色不太好。” 她不欲他担心,勉强笑了笑,道:“我没事啦。” 他着意看着她,语气却不自觉地严峻了几分:“真的没事?不许骗我。” 他性子虽冷,但对着她的时候,从来都算是温和,偶尔这样口吻强硬地和她说话,她还真是有些害怕,便老老实实地答道:“许是时间有些长了,我有点儿晕车。” “怎么不早些告诉我?”他轻责了一句,忙转向车外,命道:“停……” “诶!”苏渔却牵住了他的袖子,“不用,我不要紧,兴许过一会儿就好了。” 她自是想让马车停下来的,可是他们又不能住在这荒郊野外,迟早还是要回到京洛去的,不坐马车,难不成要在烈日炎炎之下、大老远地骑马甚至走着回去吗? 既然左右是逃不掉的,还不如再坚持坚持呢,何必平白耽误大家的时间? 她心中欲哭无泪,却还是看着他的眼睛,又诚恳地重复了一遍:“真的不用停车啦,我没事。” 她口中虽说没事,脸色却是苍白得可怜,他不自觉地蹙紧了眉。 他正是想着归程太长,未免她辛苦,才特意吩咐人置办了这辆形制宽敞的四马马车,谁知还是让她觉得不舒服了。 早知如此,合该选用行进缓慢的帷轿,虽然路上多耽搁两三天,可起码能少些颠簸。但如今已是到了少无人烟的郊外,再想去找一顶上好的帷轿,却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了。 他心中有些懊恼,面上却并不露出,只道:“好。”他伸手,将她旁边的窗帘轻轻撩起了,“今日天气有些热,车中兴许是有点闷了。” 窗外的阳光明艳,愈发映得他那修长有力的手白皙如玉,那只银制的指环在他手上也分外好看,既雅致又大方。 苏渔回过神来,方觉自己可笑。这种时候,竟也能看着他的手发起了呆。却见他的手撩起了窗帘,便拢过了她的头发。 她微微一怔,才觉他在她额头上轻轻吻了一吻,又很快地放开了她,轻声道:“倘若还是不舒服,一定告诉我。回京不急,别逞强。” 苏渔答应:“好。” 夏凤兮向车窗外命道:“让少卿和孟公子他们先回去,楚王府的马队速度减慢一半,绕道走大路。” 车外之人恭声答应了。 苏渔见他如此,不觉有些歉疚,道:“殿下,我真的没事,你继续看你的书吧。” 夏凤兮道:“好。”他再继续看书,却实在心不在焉得很了,每每看上几行,就忍不住往那人脸上看去。 如此胡乱地看了两页,才见窗外不远处终于有了一家酒肆,命道:“停车。”他见苏渔有些疑惑地看向自己,解释道:“正好到中午了,我们先去吃点东西吧。” 下了车,终于踩在地上,不必再晃来晃去,苏渔的心情顿时好了许多。 郊外的携带着草木的气息,拂着她的发丝飘啊飘的,她转头见到路旁一片郁郁葱葱的农田,倒是有些眼熟,不禁问:“殿下,你知道那是什么庄稼吗?” 夏凤兮看了一眼,道:“不知道。” 难得有他不知道的东西,苏渔不由得笑了笑,不过也是自然,像他这样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贵公子,自然不认得这些。 苏渔道:“是木稷。” 夏凤兮似是有些意外,问:“你怎么知道?” 苏渔笑道:“我在桐陵的时候,我姨父家的土地便是租给佃户种木稷,到了八九月份,木稷成熟了,一大片田地红彤彤的,像是着了火一般,很是好看。” 夏凤兮搂过她的肩,低声道:“那我们回去,也买一块地,种木稷。” 苏渔微微一怔,不禁笑了,道:“倒也不必。” “就买。”夏凤兮却道,“你喜欢的事,不只那个江乐工能和你一起。” 苏渔听得奇怪:“好端端的,怎么忽然提起江容来了?”她说着,眨了眨眼睛,似乎有些明白过来了,不觉凑近了些笑着看他,“殿下该不会是在和江容吃醋吧?” 第7章 零花钱? 说话间,已是走到了酒肆门口,却见酒肆里的客人正纷纷往外走,转眼间,里面已是一个客人也没有了。 苏渔看了一眼候在门口的佩玖,咦了一声,问夏凤兮:“他们怎么都走了?” 夏凤兮道:“我不喜欢吵闹。” 苏渔笑道:“是不是有些霸道了?” 夏凤兮却道:“他们都是自愿的。” 苏渔自是不信,但见那些走出来的客人果然并无忿色,甚至还有一两个人面上带了些欣悦之色,便知他所言不假。但想这些人因为他们的到来,饭吃到一半就要离开,到底有些过意不去,微笑着劝:“殿下,何必如此呢?” “习惯。”他看了她一眼,语气不自觉地放轻了两分,“你不喜欢,下次不这样了便是。” 早有店小二殷勤地迎了上来,躬身笑着问:“二位客官要吃些什么?” 苏渔在马车上颠簸了半天,现下哪有什么胃口,但既然已经来了,也不想扫了他的兴致,便选了个清淡的,道:“来碗阳春面吧。” 夏凤兮问:“还有呢?” 苏渔道:“没有了,你点吧。” 夏凤兮似乎不是很满意,却也没说什么,他扫了一眼墙上挂着的二三十张木牌,道:“全部。” 苏渔几乎是被呛了一下,小声问他:“太多了吧?” 夏凤兮道:“不多,也许哪个你喜欢呢。” 店小二早已是笑容满面,一迭声地道:“好好好,客官请稍等,马上就来!” “少放些醋。”夏凤兮又补充了一句,他状似无意地轻睨了苏渔一眼,“我从来不喜欢吃醋。” 苏渔一怔,才反应过来,原来他还惦记着她刚刚说他吃醋云云的话呢,不觉有些好笑,忍不住低头莞尔。 而等到饭菜一样样端了上来,堆满了整张桌子,苏渔就笑不出来了。这可都是白花花的银子啊,纵使他不心疼,她也要替他心疼了。 她只得在心中安慰自己:“算了,算了,他开心就好。反正像他这样金尊玉贵的大少爷,也不差这点儿银子。” 想虽是这么想,心疼却仍是难免的,她到底是皱了皱眉头,叹:“殿下,这也太浪费了。” 夏凤兮正挑着些看起来可口的菜色往她面前放,听她这样说,愈发将盘盘碟碟都堆在了她的面前,轻声劝:“那多吃些,就不是浪费了。” 苏渔知他关心之意,心中不免感动,但看着这满桌的饭菜,亦不觉有些负担了,便与他商量:“殿下,等会儿剩下的饭菜,就布施给附近的乞丐和流浪汉,可好吗?” 夏凤兮答应道:“依你。”他想了一下,又与她道:“苏渔,以后每个月,我给你一些零花钱,好不好?” 关于银子的事,他以前未曾在意过。 他想她作为他的人,自是不必为钱财之事操心的。衣食住行,自有王府供给。她喜欢的、她想要的,他也都会给。 何况,黄白之物,固然是好东西,但若牵涉得多了,也难免滋生出许多烦恼来。计较也好,贪欲也罢,总是负担。她本是琴棋书画、光风霁月的人物儿,倒也不必沾染这些俗物。 可是方才,她对着这一桌不足十两银子就能拿下的饭菜,接连皱了好几次眉,他便隐隐有些心疼了。这点银子,竟也值得她这样放在眼里,仿佛是他平日里苛待了她似的。这种感觉,让他心中实在不是滋味。 “零花钱?”苏渔有些意外,她想他或许忘了侧妃是有份例的,便道:“我有零花钱的,凡是计入玉碟的后妃命妇,每月都有规定的例银。” 夏凤兮问她:“多少?” 苏渔道:“二十两呢。” 她说着,有些自豪,却也有一点儿惭愧了。她似乎也没有做什么,可在王府的月例,却比在平津侯府时的月例多出了十倍有余。 夏凤兮愣了一下,而后却是轻轻地笑了。 苏渔有些不解其意,却听他道:“亲王每月的俸禄是一千两白银,我以后每月就给你一千两白银,可好?” 第8章 她完了 苏渔不禁惊讶:“你、你是想让我帮你打理财务吗?” 夏凤兮道:“不是,只是零碎花用。” 他自幼擅于算学,精于财政,皇帝便是深知如此,方才委任他为太府寺的长官。对于打理自家的财务,他自不必假手于人。 而且,亲王的俸禄,亦不过他所有进项中的一小部分。单是皇帝每月接连不断的赏赐,就远不止这个数字。更重要的是,作为亲王,他有他的封地采邑,折算下来,大约更要十倍于这个数字了。除此之外,他还有他的产业、他的田地。身为太府寺卿,亦领有九卿的俸银。 一千两白银对他而言,并不算什么,但作为一个人一个月的零花钱,大概是无论怎样奢侈,都足够挥霍的了。 自然,倘若她觉得不够,他也无所谓再给。她是他的妻子,更是他心爱之人,他所拥有的一切,都无妨与她共享。 他大哥从小金银珠玉地砸他,也没把他砸出个骄奢淫逸的性子。他自认以他的身家而言,他绝说不上是败家子,但他并不介意,把他家娘子惯成个败家子。 由俭入奢易,由奢返俭难。被他夏凤兮惯坏的小姑娘,这世上就没有几个男人有能力接下。 他不能不承认,他亦藏有几分私心。 苏渔听着,却不禁笑了:“殿下,我哪里还有什么要用钱的地方呢?日常用度,都出自王府,就连珍宝首饰,也有御府供给。殿下给我这么多银子,是想让它们闲着发霉吗?” 她眼中蕴着皎然的笑意,盈盈续了下去:“而且,我要的,可比这奢侈多了。我要殿下的心,殿下许我了,我就不要其他的了。” 夏凤兮本欲再言,但见她面上尚有些浅浅的倦色,便不想在这个时候与她争论。他既已决定了,就不是和她商议,只是提前告知她一声而已。她想要也好,不想要也罢,都没有什么影响。 他如此想着,且将已到嘴边的话咽下,只道:“吃饭。” 苏渔见他虽然不再多说什么,面上的失望却是昭然可见。她不想让他不高兴,歪头看了他一眼,笑着哄他:“殿下人也是我的,心也是我的,倘若连钱也都给了我,那我岂不是赚大了?” 夏凤兮道:“知道就好,你可……”他顿了一顿,声音却是不自觉地低了几分,“别不珍惜。” “岂敢,”苏渔轻轻笑了一下,语气越发温柔起来,“我珍惜得很呢。” 一顿饭固然是愉快,但迟早还是要回到马车上去的。苏渔叹了口气,颇有几分英勇就义的悲壮:“走吧,该回车上去了。” 他少见她这样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只觉可怜又可爱,问她:“你不是嫌马车颠簸吗?” 苏渔摇头:“没有,马车已经很稳了。忍一会儿,也就到家了。” 忍? 忍字对他来说,并不算是一个贬义词。想练就卓越的武艺,就要忍受伤痛,忍受一遍遍枯燥的练习。想拥有过人的学识,就要忍受十年苦读的辛劳,纵使身为天潢贵胄,也不能稍免。朝堂上也是一样,小不忍则乱大谋,择机而动,方为智者之举。 可是不知为什么,这个词从她口中说出,他却只觉得刺耳。 她是不该吃苦的。 他低手摸了摸她的柔顺的长发,微微放柔了些语气:“不要忍,不是好习惯。让你不舒服的,该要被解决。” 上了马车,夏凤兮将一个瓷瓶递与她:“这是刚刚让人去竹石山庄取来的安神散,你服下睡一觉,等到醒来,我们就到家了。” 苏渔心下顿时松快起来:“真的?”她接过来服下了。 直到吃下药后,她才觉有些惊讶。 她不是那么容易相信别人的人,尤其是双亲过世之后,她待人处处温和,却也处处疏离。她深知这世上唯一能依靠的只有自己,旁人说的话,她从来只信三分,剩下七分,留给自己理性去判断。 但却不知从何时起,她对他的信赖竟已是如此之深。她卸下了防备的外壳,对他的每句话都深信不疑。 她心情有些复杂,不由得看向夏凤兮。 夏凤兮察觉到她的目光,问:“怎么了?” “没,”苏渔别开目光,她在旁边躺下了,拉过薄毯盖上,半张脸都缩在薄毯中,“我睡了。” 兴许是药力发挥了作用,她刚躺下,就有些睁不开眼睛了。 半睡半醒中,感觉有人轻轻摸了摸她的发顶。她微微睁开眼睛,入目是他俊美无俦的面容。他的面上分明没有什么表情,一贯冷冰冰的模样,而她看着,却只觉非常温柔。 她伸手抓住他的衣角,轻轻一带,拉入了薄毯之中。 却忽然想起小时候,娘亲给她缝过一只白色的布偶小兔子,她喜欢极了,到哪里都带着她,睡觉时也要和她一起。 可惜后来,那只小兔子丢了,她也曾经难过了好一阵子,找了很多地方都找不到,慢慢地,也就只能接受了。 但是现在,他的衣角被她牢牢抓在手里,恍然间,好似那只小兔子又陪在了她的身边。 很久违的,家的感觉。 她陷入睡梦前,迷迷糊糊的最后一个念头是,她完了。 第9章 只要你乖一点 直到她睡去了,夏凤兮才命马车继续开动。他伸手将苏渔身旁悬着的帘子慢慢放了下来,遮去了窗外刺目的日光。 他拿过之前看了一半的《四元玉鉴》,往后翻了几页,却觉马车忽然颠了一下,忙看向苏渔,见她依旧睡着。 他转向车窗外,低声命道:“改从东门进,别走山路。” 车外人答应着去了。 他目光又落回到书页上,却听身边人极轻地呢喃了一声:“娘亲。” 他不禁看向她,却见有晶莹的水泽自她眼角滑过,洇入蚕丝枕中,很快就不见了踪影。 而砸在他心上,却似有千斤重。 他忽然想,当年那十三四岁的少女乍然间家破人亡。那段日子,该是如何度过。她的父母就这样撒手人间,对于尚且年少的女儿,又该有几多不放心。 他心中怜爱,伸手想要抚一抚她的长发,却怕扰醒了她,停在了半空中。 “以后,我照顾你。” 日光从车窗外斜照进来,为车中布陈镀上了一层暖色。她已经睡着了,很是安静的样子。如云般的乌发披散开来,愈发衬得她肤色极白,白到几乎失了血色,让人有些失真的恍惚。 分明那样娇柔,像是瓷做的娃娃一样脆弱易碎,偏生骨子里却是个冷静又独立的人,有着不可弯折的倔强,那也是那些年月所教会她的吗? 他眸光愈发柔和几分,久久落在她的面上。她的睡颜姣美而干净,睫毛纤长微翘,收敛了平日的疏离与清冷,却显出几分不设防的稚气来。 他见过许多标致的美人,唯有她一人,好看到他心里去。 她早已睡得沉了,什么也不会听到。他却低低地开了口,似是温柔又危险的诱哄,又似乎只是少年赤诚的许诺: “只要你乖一点,不想着离开我,我会一直对你好的。” 日头已经西斜,将院中树木拖出长长的影子。 左山跳下了马,将缰绳系在院外的老杨树上,刚踏进了门,就听到里间碗碟啪啪啦啦碎了一地的声音,继而是少年不耐烦的驱赶:“去去去,别烦我了!” 对面之人的声音听起来就愁眉苦脸的:“公子您看看,这可是您最爱的红烧肘子呀!” 少年却道:“不吃不吃!说了不吃就不吃!” 左山听着,不由得加快了步子走过去,正巧撞上那人端着红烧肘子从屋里退出来。那人见了左山,向他无奈地示意了一下,又摇了摇头。 左山轻声安慰他:“阿狄哥,别担心,我有……” 话未说完,就被屋里的人打断了:“小山回来了?快过来!” 左山来不及与他多说,向他点了一下头,就赶忙进去了。 少年原本懒懒躺在榻上,这会儿却是急不可耐地跳了下来,秋香色的襕衫还松松垮垮地披在身上,问他:“怎么样啊?” 左山回道:“小山已经见过楚王殿下了,楚王殿下吩咐继续留意这些人,如有什么异动及时回禀。” 左琴月点了头,俊秀的脸上颇有几分失落,道:“师兄是不是对我很失望啊?”他懊恼地抓了抓头发,“亏我平日自诩断案神手,好容易师兄找我办点事,竟连个刺客也没查出来,真是毁了小爷一世英名。” 左山忙道:“公子别难过,楚王殿下夸了您呢,殿下说公子的情报很详尽,还说您的追查术很厉害!” 少年圆溜溜的眼睛顿时就亮了起来,他得意地吹了一声口哨:“那是当然!本公子的追查术天下第一,尤其是在云州,就没有本公子找不到的人,算师兄有眼光!” 又问:“对了,你可见到师兄的爱妾了?” 左山道:“爱妾?” 左琴月道:“是啊,听说师兄这次这么生气,就是因为那个刺客的下手目标,是师兄的爱妾。” 左山想了想:“这个,小人倒没留意。” 左琴月却是颇为好奇,道:“真不知道能让师兄这样护着的,是哪样倾国倾城的美人?算了,不说这个了,你快去把小爷的红烧肘子追回来,”他皱皱眉,“小爷都快饿死了,可别让阿狄那家伙先偷吃了。” 第10章 是我的秘密 等到苏渔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已是回到了琼华殿。 夕阳从窗外照进来,映着窗边瓷瓶中一枝白桔梗开得正好,俱是熟悉的布景。 她起身走到窗边,只见彩霞遍天,绮丽如织,对着如此瑰美的景色,仿佛前几日的云州之行,也恍若幻梦了。 听得有人推门而进,继而是云珠带着笑意的声音:“小姐,您醒了。” 苏渔亦不免笑了笑,道:“云珠。” 云珠笑道:“小姐,你可回来了,奴婢这些日子好想您啊。方才殿下抱着您进来的时候,奴婢真是吓了一跳,奴婢还以为您受伤了呢。不过,殿下说您只是睡着了,让奴婢们不要扰到您休息,但在戌时之前,要记得叫您用晚膳。” 苏渔问:“殿下呢?” 云珠道:“殿下似乎有事,送您回来之后,就又出去了,现在还没有回来。”她说着,又忍不住笑,道:“小姐,奴婢瞧着,殿下对您真是越来越宠爱了。小姐为了殿下大老远赶去云州,殿下一定也感受到了小姐的真心。” 苏渔微微笑了笑,没说什么。 她二人正说着,却见朱樱奉茶走了过来,道:“娘娘请用茶吧。” 苏渔接了过来,就听朱樱咦了一声,道:“娘娘手上这枚指环真好看,还有些眼熟。” 苏渔微笑道:“是吗。” 云珠笑道:“小姐的手生得这样美,自然是戴什么都好看的。”她说着,又不禁道:“不过,这枚指环奴婢从前不曾见过,难不成是殿下新送给小姐的?” 朱樱道:“对了,奴婢想起来了,方才殿下手上似乎也有一枚差不多的指环,和娘娘的一看就是一对儿。” 苏渔不觉轻轻地笑了,道:“这都让你发现了。” 云珠笑道:“殿下和小姐可真是恩爱,小姐,能不能摘下来给奴婢看看?” 苏渔听了,将指环摘下了,放在云珠的手中。 云珠眼中满是笑意,将那枚指环在手中翻来覆去地看,欣慰极了,道:“真好。” 前几日小姐和殿下的关系僵成那样,她看着,真是捏了一把冷汗。没想到去了云州不过五六日,两个人就又和好如初了。她悬着的心,也算是放下了。 朱樱也凑过去看,却道:“指环内侧有一个字,可是娘娘的名讳吗?” 云珠笑着道:“我看看,我认识。”她说着,转过指环来看,面上却是露出些困惑的神色,她想了一会儿,道:“我猜,是殿下的名讳吧。小姐,我说对了吗?” 苏渔也有些意外,她接过来看了看,果见指环的内侧刻着一个字:“凤。” 她看着,便忍不住微笑起来,却道:“这个嘛,是我的秘密。” 她的目光几乎黏在那个刻字上,舍不得离开,心中却想,在他的指环内侧,可也有刻字吗?那个字,会是她的名字吗? 晚膳过后,苏渔在窗下细细画一幅山野景色的图。 那画中似乎已是深夜,郊野长草过胫,怪石嶙峋,可偏偏看起来并不让人觉得荒凉,只见那月亮也格外明亮,萤火虫星星点点,倒让人觉出几分时光的静美来。 这是她找到他的那夜。 虽然夜色下的山野苍苍茫茫,甚至还潜伏着未知的危险,可在这片暗色之中,也藏着她迫不及待想要见到、也马上就会见到的人。 苏渔正画着,听到云珠送杨桃进来。她放下果盘,似乎是犹豫了一下,才开口道:“小姐,您和殿下又和好了,奴婢真是高兴。但奴婢有几句话,不能不劝劝小姐。” 苏渔听她说得郑重,权且放下笔,道:“你说。” 云珠柔声道:“小姐,奴婢是最知道您的,您看着温和,其实脾气可犟了。殿下待您,已经是很好很好了。您呀,也多顺着殿下一点儿,不要再惹殿下不高兴了。殿下不高兴了,最后吃亏的,不还是您吗?如今您在这世上唯一能依靠的,只有殿下了。您的生死荣辱,还有公子小姐们的未来,全都系在殿下的一念之间。您若有什么不高兴了,就对着奴才们发发脾气、泄泄火,千万别在殿下面前太任性了。只有哄得殿下长长久久地宠爱您,您的日子才会过得好啊。” 苏渔听着,不觉愣了一下。 她是愿意顺着他的,可那是因为她喜欢他,想让他高兴。不是为了把他奉承好了 ,让自己过上更好的日子。 她要的不是他一丝垂怜,她要的是他的整颗心,是他像她喜欢他一样地、喜欢她。 她心中有些不舒服,张了张口,却觉云珠的话竟是无可反驳。她的衣食住行,她的富贵又平安的生活,哪样倚仗的不是他呢? 她一无所有,全赖他才得以生存。她有什么资格对他谈自尊、谈独立,又有什么理由不去顺着他、讨好他呢? 苏渔眉心轻轻蹙了一下,却不欲让云珠担心,点点头,道:“我知道了。” 第11章 打算怎么养我? 夜已渐浓,朦胧的月色将偌大的王府笼罩在静谧之中,山雀也止了鸣叫,栖于树梢。 苏渔笔下的苍翠之色似乎也浸透了纸背,与窗外正勃勃生长着的花草树木,连成一片繁茂宁静的夏夜。 却听殿外有请安声响起,苏渔搁下笔,将这幅才画了一半的画收了起来,迎了出去。 见是夏凤兮走了进来,请安道:“见过殿下。” 夏凤兮只命道:“都下去吧。” 众婢仆皆退了下去。 苏渔见他欲要更衣,便主动上前服侍,问:“殿下是进宫拜见陛下了吗?” 夏凤兮任由她动作,眼光不觉柔和了几分,道:“没有,陛下陪太后去京郊礼佛,过几日才会回来。” 他说着,却握住了她正为自己整理衣领的手,道:“苏渔,我问你一个问题。” 昨夜头疼的记忆登时又浮了上来,苏渔有种不好的预感,问:“选择题?” 夏凤兮嗯了一声。 苏渔张口就想拒绝,但又想她昨夜给了他一个让他不高兴的答案,如今想来,她也着实有些后悔,现下倒正好能将功补过一番。 如此想着,话在嘴边转了个弯。她笑着道:“你问便是,但愿我今日能给殿下一个满意的答案。” 她已是有了经验,无论他怎么给她挖坑,大约她都不会再跳进去了吧。 夏凤兮道:“倘若我不再是亲王,一贫如洗,而魏王对你有意,可以给你锦衣玉食的生活,你会怎么选择?” 苏渔听他问完,顿觉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今天的问题也太简单了吧,她笑道:“我自然选殿下了,殿下是我心爱的人,岂能用钱财衡量?” 夏凤兮却问:“只因如此吗?” 苏渔微微一怔,就明白了过来。他与她一样,都是极为理智的人。感性的回答或许会让他开心,但只有理性的权衡,才能让他真正踏实。 在这一点上,他还真是与她如出一辙。 她便微笑着续了下去:“而且,魏王殿下骄奢淫逸、挥霍无度,纵使一时风光,也未必来得长远。而殿下聪敏坚韧,殿下想要的东西,假以时日,总会得到。即便一无所有,也会有东山再起的那一天。” 却见他面上没有什么表情,只道:“眼光不错。” 这个答案他说不上喜欢,但到底是安心了。他从来是一个顺心而为、毅然决然的人,不喜欢拖泥带水、自寻烦恼。但每每面对她的时候,却常常有一些陌生又奇怪的心情。 一方面,他不喜欢她因为任何一个理由而喜欢他,不论是因为他的身份,还是因为他的容貌,或是其他,他都不喜欢。 但另一方面,他又怕她没有喜欢他的理由,哪怕仅仅是为了他的钱,只要能让她死心塌地地待在他身边,他也愿意。 这种自相矛盾的心情,连他自己也不是很能理解。 苏渔始终含笑看着他,她给过了他让他满意的答案,也该说两句她的真心话,她笑着道:“其实,殿下这样好看,即便不能东山再起,要我赚钱养着,我也不亏。” 夏凤兮哦了一声,问:“打算怎么养我?” 苏渔想了一会儿,不觉笑了一下,道:“我以前在桐陵的时候,给瑶章表姐绕梁姐姐孝……” 她蓦地住了口,轻咳了一声,才续道:“他们的扇面,常常是我帮忙画的。他们都说,我画的扇面,比起街上卖的也不差,怂恿我也去试一试。谁知竟还真有几个人争相想要买下,最后卖了五两银子呢。” 她回忆儿时趣事,眼中也蕴了柔和的光彩,看向他时,愈加添了几分温柔:“如果我们什么都没有了,我就去街边卖画。锦衣玉食是不能够,但维持生计大约也足矣了。粗茶淡饭,殿下嫌弃吗?” 夏凤兮道:“不嫌弃。不过,你真愿意?” 她看向他的目光不觉深了几分,却问:“殿下想听实话吗?” 第12章 是他太过任性了 夏凤兮道:“当然。” 苏渔道:“如果有一天殿下一无所有,像我一样,甚至还要靠我养活,也许我会喜欢你更多一点。” 更敢喜欢你一点。 夏凤兮似是有些意外,问:“为什么?” 苏渔却不知该如何解释了,垂睫笑了一下,只道:“我也不知道,也许是因为怜惜之心吧。” 夏凤兮怔了一下,才道:“原来会这样。” 苏渔转开话题,微笑道:“名利本是身外之物,得失都是寻常。如果什么都没有了,我就和殿下做一对安贫乐道的夫妻好了。不过,殿下又何必多想,殿下怎会什么都没有呢。” 夏凤兮还想着她刚刚的话,听她如此说,便道:“我也不是什么都有。”他从案几上拿过一柄扇子,递给她,“大哥前几天给我的扇子,还没让人作画。你有时间的时候,也帮我画个扇面吧。” 苏渔接过扇子,展开看时,形成一道漂亮的弧线。扇子大骨为象牙所制,质地细密莹润,几道浅浅的雀丝若隐若现,雕饰精美而繁复。 而小骨则质似牛角,平滑光洁,表面至半透明,有褐色与淡黄色相间的自然花纹。倘她没有认错,当为玳瑁材质。 象牙大骨配以玳瑁小骨,自有一种雍容典雅的美感,高贵而华美。 这种象牙玳瑁的折扇,她祖父也曾经有过一柄。他老人家爱惜得很,平日里都是小心翼翼的锁在匣子里,决计舍不得让他们这群小孩子乱碰一下,连她也不过见过三四次而已。 这样价值高昂的珍品,他却随意地拿出来,让她作画。 她和他,果然从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夏凤兮见她看着这柄扇子出神,问:“怎么了?” 苏渔敛回思绪,道:“没什么。” 她低眸看着那柄扇子,莹白的指尖轻划过扇身,似是留恋,又似惋惜:“不过殿下也听到了,我画的扇面,也就值五两银子。这柄扇子,连扇骨都是象牙所制,辅以名家的丹青才算相称,我怎好献丑呢。” 她将扇子还给了他。 夏凤兮只得接了过来。 她给她的表姐和朋友画扇子,也给齐孝然画,却不给他画。她待他们都是亲密无间,唯独对他保有距离。 分明前几日还不是这样的,好像回到了京城、回到了王府,她也就回到了侧妃的角色里。 明明她就在他面前,却又好像离他很远,让他有种把握不住的感觉。 他有些不高兴了,可偏偏她的一言一行都全无可指摘之处,连拒绝他的话都说得委婉含蓄、滴水不漏。倒让他觉得,他为着她不肯为他画扇子就要生气,是他太过任性了。 他什么也没有说,随手放下扇子,转身就走了。 苏渔见他要走,忙问:“你生气了?” 夏凤兮站住了,没有回头看她,却道:“没有。” 苏渔才不信。 她顿时就心软了,刚刚的那些小情绪,也全都抛到了九霄云外,她笑着哄他:“好啦,你还想让我给你画扇子吗?” 夏凤兮只道:“你都给他们画了。” 苏渔笑道:“那我也给你画,画比他们都漂亮的,好不好?” 他也不知怎的,只她这一句话,他所有的郁郁就都一扫而空了。他回身拿起扇子,重新递给她,道:“好。” 苏渔到底又迟疑了一下,问:“真的要用这柄扇子吗?太名贵了,不如换一柄吧。” 夏凤兮却执意道:“你怎知这柄扇子,就不想被画上你的画呢?” 苏渔心中一动,不觉抬头看向他,目光正撞进他深琥珀色的眼眸。他眼中映着她的影子,也映出她掩于心底的、最真实的想法。 她拒绝的何止是这柄昂贵的扇子,也是她要不起的他。 可她却忽略了这柄扇子的感受,也忽略了他的感受。 明明这柄扇子,从不拒绝染上她的色彩,她却因为世俗之见,想要将它束之高阁,落积尘灰。 她又何尝公平。 她轻轻扬了扬唇角,道:“也是,象牙也好,竹片也好,都是扇子,又有什么分别?” 分别心与偏见,只在人的心里而已。 她接过那柄扇子,微笑道:“那我就用这柄扇子画了。” 第13章 她受委屈了? 夏凤兮终于得偿所愿,眼中不觉蕴上了浅浅的笑意,道:“谢谢你了。” 他本就生得高雅俊美,微微一笑更见光彩夺目,几欲令人耀目生花。 苏渔每次看到他笑,都特别能理解烽火戏诸侯的周幽王。人家为博美人一笑,万里江山都可以不要。而她不过画个扇面而已,还要推三阻四的,也实在是太不懂得怜香惜玉,暴殄天物了。 她如此想着,不免低头笑了一笑,又问他:“殿下想让我画什么?” 夏凤兮却问:“你喜欢画什么?” 苏渔想了想,道:“世人多爱牡丹,富贵、艳丽,我却最喜欢梅花,因它凌寒而开,傲骨不屈。” 夏凤兮微笑道:“那就画梅花。” 苏渔笑着点头答应:“好。” 夏凤兮起身道:“我先去沐浴了。”他见她正想拿另一端的画笔,就随手递过来给她,“扇面不急,什么时候给我都行。” 苏渔接过了画笔,却忽然想起了另一件事,道:“对了,别忘了把指环摘下来。” 夏凤兮道:“我正要摘。”他看了她一眼,“怎么了?” 苏渔有些不自然地摸摸鼻子,道:“没什么,我就是提醒一句,别沾到了水。” 夏凤兮略略一想,便已大约猜到了她的小心思,唇畔不禁勾起几分淡淡的弧度,取下那枚指环放在了案几上。 苏渔目送他离开,直到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了门外,才迫不及待地拿起案几上的指环。 她只看了一眼,唇角就不受控制地上扬了起来。在那枚指环的内侧,清晰地刻着一个字:“渔。” 乌云蔽月,看这天,大约再过不久就要下雨了。 湛卢候在廊下,听夏凤兮向吴侑道:“下次苏温然再来求见,替她通禀,我要见她。” 湛卢有些意外,几乎是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知道苏温然是殿下找了多年的人,可是殿下往日一心都在侧妃娘娘身上,对那人向来甚是冷淡,不知为何,今日竟忽然改了主意。 他满腹疑惑,却也不敢多问,只是静静立在廊下。 听吴侑答应道:“是。”退下了。 湛卢便上前道:“殿下,属下是来请罪的。有一件事,属下之前一直没来得及向殿下禀告。” 他说着,悄悄觑了夏凤兮一眼,才低声续了下去:“殿下去云州后,有日苏婕妤娘娘传见侧妃娘娘,侧妃娘娘在宫中碰上了魏王殿下,魏王殿下……言语无礼,行为轻佻。” 夏凤兮脸色顿时变了,问:“她受委屈了?” 湛卢不敢说话。 夏凤兮大为愠火:“你在干什么!” 湛卢忙跪下:“属下该死。”他这位主子性子冷淡,但并不苛刻。追随十年,如此疾言厉色,实在没有几次。便知他是动了真怒,忙连磕了几个头,方才道:“殿下息怒,属下拦住了。但是魏王殿下毕竟是殿下的兄长,属下到底不敢顶撞太甚,恐伤了殿下和魏王殿下之间的兄弟和气。属下保护不力,请殿下责罚。” 夏凤兮问:“当日我将令牌交给你的时候,说的什么?” 湛卢低头回道:“殿下吩咐,绝不可使侧妃娘娘吃亏,无论对方是谁。倘若有何过失,自有殿下回来担当。” 夏凤兮冷然道:“记得就好。去暗室领罚,想清楚自己错在何处。”说毕,不再看他一眼,从他跪着的身影旁径直走了过去。 将进内殿的时候,夏凤兮却止了步子,他知道自己此时的脸色不会太好。 当初苏渔就是因为不愿受到魏王的轻侮,才选择嫁给他。不想成了他的人,竟还要受这份委屈,更不想魏王竟是如此寡廉鲜耻、胆大妄为。 他从来不赞赏魏王的为人,与他也不似和大哥、四哥那般亲厚,但面子上多少也还过得去。 从今以后,这兄友弟恭的假象,倒也大可不必了。 他欲推门而入,却又迟疑了一下。此事苏渔并未与他说过,他该如何向她提及,是先询问她当日的具体情形,还是先宽慰她所受到的惊吓。 正想着,门就被打开了。 少女肤色雪白,柔软的乌发如云般散了一肩头,于煌煌灯影里看去,宛似清灵出尘的小仙子。 她眸中是清澈见底的笑意,抬头看他,问:“你怎么站在这里,不进来呀?” 第14章 让你赚钱养他的男人 夏凤兮道:“我……” 他正踟蹰着如何开口,却见她踮起脚尖摸了摸他的头发,而后轻轻颦了颦眉,道:“你头发还有些潮呢,快进来吧,门口有风。” 他被她拉着进了房中,又见她回身闭好了门,方才问她:“苏渔,我不在京城的日子,你过得还好吗?” 苏渔想了一下,笑道:“还行吧。怎么了,突然问这个?” 她看起来心情不错,眉间眼底都是藏不住的笑意。夏凤兮下意识往案几上扫了一眼,果然见那枚指环明显地移动了位置。 看似聪明伶俐的小姑娘,不过是个很容易满足的小傻子。他怎么会没保护好她,让她被旁人欺负了。 他心里有些说不出的滋味,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道:“没什么。” 他忽然什么都不想问了,她开心就好,过去的事再提无益,不过徒然惹她不快而已,何必。 他只道:“颠簸了一天了,早点休息吧。” 寝殿的灯火熄去了大半,昏幽无光,更漏乍长天似水。 苏渔却是辗转难眠,夜愈静,他之前问她的那个问题就愈是清晰。他问她,倘若有一天他一无所有了,她会如何选择。 当时她只以为,不过又是他给她出的一个考题而已。而到现下,回头想去,才觉出其中几分认真的意味来。 她越想越是不安,忍不住轻轻开了口,问:“殿下,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感觉那人转向了她,便也迎上了他的目光。黑暗中昏昏昧昧的,看不分明。 她补充道:“殿下之前问我,如果有一天殿下不再是亲王,我会怎么样,可是因为发生什么事了吗?” 夏凤兮道:“还没有。” 他的语气平平淡淡,似乎只是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她却听得心惊胆战。 他一向是那样云淡风轻,更从来不愿让她担忧。她习惯了他对说“没事”,似乎只要有他在身边,她便什么都不必操心。 他无所不能,无论什么事,他都能轻易解决。 可是这一次,他没有说“没事”,而是说“还没有”。 这二者之间的区别,她自然明白。 他并没有十足的把握,也就是说,他真的有可能会失去一切。 她不觉讶异,怎么会呢,陛下对他这样信重疼爱,他自己又从来聪敏严谨,没有一丝可以指摘之处,不久前更在云州立了大功,谁能让他失去一切呢? 她心中颇为担忧,追问:“什么叫‘还没有’?” 他却没有正面回答她,在黑夜中轻轻握住了她的手,才道:“以前,我没有什么在意的东西。无论什么,有也罢,无也罢,都不要紧。现在,却不同了。” 她不由得抬头看向他,胸口却有些不受控制地怦怦跳动起来。她几乎是屏住了呼吸,听他往下续。 他却将话锋一转,道:“即便对于倾家荡产的赌徒,我也不觉得那样荒唐了。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苏渔听他说完,却是愣了一会儿。她听不太懂他在说什么,唯觉心头的不安,隐隐又加重了几分。 她只能诚实地说出她最真实的感受,她道:“殿下,我有些担心。” 却觉夏凤兮用力握了握她的手,语气倒很是温柔,他道:“你没有什么可担心的。反正你都愿意卖画养我,也不会有比这更糟的结果了。” 他说着,似乎又是粗略算了一下,道:“一个扇面五两银子,一月画一柄,也够生计了。到时候就靠你了,可别反悔。” 苏渔也不知怎的,听他这样说,顿时就安心下来了。只要能和他一直在一起,她就什么也不害怕。 她微微支起身子,半伏在他胸口,在夜色里含笑看向他,道:“放心吧,如果真有那一天,我一定勤快一点儿,一月不止画一柄,让殿下过上好日子。” 小姑娘说要赚钱养他这种话,他听起来是很有趣的,偏生她又说得那么诚恳,连望向他的眼眸里,都似倒映了皎洁的月光。 他忍不住微微笑了一笑,抬手抚上她的长发,语气却不自觉地轻柔了几分:“别傻,让你赚钱养他的男人,不会是好男人。” 他顿了一顿,又补了一句:“我除外。” 苏渔愣了一下,脱口就想问他为什么,而她到底什么也没有问,只是笑吟吟地低头亲他,柔声笑道:“好,殿下除外。” 他亦伸手轻轻压下她的后脑,权且抛开那些冗事,与她相吻。 外面下起小雨来了,淅淅沥沥,连绵不休。 第15章 还疼吗? 次日清晨,苏渔醒来的时候,雨已经停了。 她坐起来,见那人已是穿戴整齐。素衣如雪,肤似美玉,十分的端方风雅、挺秀俊朗。 她不禁问:“殿下现在要出门了吗?” 夏凤兮道:“用过早膳之后。”他且将佩剑放在桌上,走至榻边坐下了,问:“早上想吃什么,我让人去准备。” 苏渔想了一会儿,笑着道:“馎饦?” 夏凤兮道:“好。”他顿了一顿,又道:“对了,还有一件事,我忘了告诉你。昨日我已派人将苏炎接至了国子学,这一二日我会抽空去看他。等到他休沐,再让他来向你请安。” 苏渔听他已是安排如此妥当,不觉心中甚是感激,笑道:“谢谢殿下。” 却见他不自觉地抬手摸了一下肩膀,她才突然记起了昨天半夜发生的事,顿时心虚极了,小声问:“还疼吗?” 夏凤兮道:“没事。”他说着,又有些好笑又好气,问:“你是属小狗的吗?” 苏渔脸上微微地红了,却忍不住小声地回了一句:“你不也是吗。” 夏凤兮怔了一下,不觉被她逗得轻轻地笑了。 苏渔心中早已是后悔不迭,但见他似乎并没有真的和他生气,便讨好地抱住了他,向他道歉:“对不起啊,殿下。我知道错了,我保证没有下一次了,别生我的气好不好?” 夏凤兮本也没有与她生气,听她如此说,愈发放缓了些语气,道:“好。”他轻轻拍了拍她的背,“早点起吧,别太晚吃饭。” 清晨的琼华殿外,青草上尚且滚动露珠,湛卢已是早早候在了阶下。他一夜未眠,眼下一片乌青,浓重的困倦袭来,忍不住便要打个呵欠。 整整六卷的《六韬》,他抄了近乎整整一夜,直到东方天际泛起鱼肚白,才写完了最后一个字。 他想起樊焘曾经苦着脸对他说:“像俺这等粗人,最怕的就是抄兵书,还要解释什么意思,俺连读都读不通顺,哪里知道是什么意思?倒还不如打俺几十板子来得痛快。” 他如此想着,不禁笑了一笑。 他追随楚王殿下十年,知道他并非狠戾之人,但也不是慈软之人。如果非要说,他应该是一个黑白分明的人。他可以挺身而出,维护他受到冤屈的部下,也可以眼睛不眨地处死背逆他的人。 他最厌恶被人欺瞒。那日他对他的命令犹疑不决,面对魏王殿下的淫威不敢顶撞过甚,乃使侧妃娘娘遭遇那人言行冒犯。倘若这件事不是他主动向他招认,而是有一天他从侧妃娘娘或是其他人口中听到,只怕后果不堪设想。 湛卢想到这里,不觉有些冷汗涔涔。 他想起第一次见到他的情形,当时的少年还不足十岁,却已隐隐有了上位者的矜贵与威压。他负手立于青瓦檐下,身似青松,丰神如玉,目光淡淡扫过他们,道:“作为我的人,最重要的,是听话。” 他思绪正是信马由缰,却听殿门被打开,响起了众奴仆的请安声。 眼见那人走了过来,便忙跪下,将手中书卷呈上,道:“殿下,属下的《六韬》抄完了,请殿下过目。” 夏凤兮接了过来,翻了几页,问:“想清楚了?” 湛卢道:“是,属下错在没有执行好殿下的命令,属下以后决不再犯。” 夏凤兮道:“起来吧。” 湛卢道:“多谢殿下。” 他起了身,却觉那卷书页轻砸在了他的肩头,听他道:“练练你的字,文武兼修。” 湛卢伸手接过那卷书页,颇有几分赧然,小声道:“是,属下会的。” 第16章 殿下真是吃定我了 苏渔梳洗过后,出了琼华殿,正见夏凤兮在庭院中练剑。 见他势走轻灵如飞燕穿梭,韵姿闲雅而潇洒,挥洒自如间,长剑翻飞得滴水不漏,令人目为之眩。 而在电光石火间,她却又想起了那个梦。 在那个梦中,南壤会有战乱,他会率兵出征,大胜而归。 但是如今,他的命运已经被她改变了,许多事都和那个梦中不一样了。在那个梦中,他始终未有妻妾,不仅没有遇到她,大约也没能与苏温然重逢。可在现实里,他却已与自己成婚。 他的生活轨迹改变了,那么他在战场上的命运,可也会随之改变? 苏渔想着,不禁心中一沉。 战场之上,刀枪无眼,她最是明白。她曾经幸福的生活,就是因此而分崩离析。分毫之差,都有可能带来迥乎不同的结果。 她不知她为何要如此不安,兴许这一切都太顺利了,顺利得让她感觉不像真实。 她在心中暗暗地祈祷,万望上苍乞怜,不要和她开这样的玩笑。她宁可如同梦中一样,玉碎于初雪之日,也不愿看到眼前这少年郎身罹祸患。 夏凤兮收了剑,转头却看到自己的心上人,不由得微微一笑。 苏渔见他在日光下俊逸绝伦,如明珠耀目,不觉心中怦然,微笑着迎上前去。她见他额上有些薄汗,便拿出手帕递给他。 夏凤兮低眸看了手帕一眼,又看向她,却没有伸手接过。 苏渔不禁笑了笑,亲自举起手帕为他拭汗。 夏凤兮微微低下头去,见她神色温柔而专注,忍不住轻轻扬了一下唇角。 待她收起帕子,他才插剑入鞘,掷给一旁的薰,牵过苏渔的手,道:“去用早膳。” 早膳过后,夏凤兮将一个信封递给了苏渔。 苏渔接过来,打开看时,却见是一张千两银票,不禁惊讶,道:“殿下这是什么意思?” 夏凤兮道:“之前说好的。” 苏渔这才想起那日在酒肆的事,她笑道:“哪里说好的?我又没有答应。” 她将信封递还给他,他却没有接过。苏渔问:“我不能拒绝吗?” 夏凤兮道:“不能。” 苏渔问:“我若一定不收呢?” 夏凤兮道:“在场的人通通拖下去,打二十杖。” 话音方落,云珠瑜宁等人就齐齐跪了一地,道:“殿下恕罪!” 苏渔一怔,顿觉有些无奈,她伸手扶了扶额,笑道:“快起来吧,殿下是和你们开玩笑呢。” 众人哪里敢起。 苏渔看向夏凤兮,却见他看了一眼她手中的信封,似在问她想好了没有。苏渔只得认输,捏着信封小声说了一句:“我收下了。” 夏凤兮这才满意,道:“都下去吧。” 苏渔看着众人都退了出去,不禁笑着摇头:“殿下可真是吃定我了。” 他就是吃定她了。她不会舍得这一屋子的奴才受苦,也不会愿意让他变成一个横蛮不讲理的主子。 因为她善良,正直,又爱他。 他看着她,见她拿着信封想了一会儿,开口问:“殿下把这张银票给了我,我想怎么用都可以吗?” 夏凤兮道:“当然。” 苏渔道:“城北有一座尼姑庵,庵主慧静师太慈悲为怀,先后收养了百余名被遗弃的女婴。不只抚养她们成人,还为她们聘请了夫子,教她们读书明理。我想把这笔银子捐给碧云寺,可以吗?” 夏凤兮道:“可以,我没有意见。” 她这样选择,他并不感到很意外。可在这一刻,他也突然理解了皇帝许多时候的心情。 从小到大,他大哥有什么好东西都想着给他,偶尔他固辞不受,他大哥就有些失落。如今,他也明白了这种失落究竟为何。 他想了想,道:“其实,每月千两银票并不足够。你我既是夫妻,我的便是你的。以后你想用银子,直接去账房支领,不需要知会我。” 苏渔愣了一愣,不由得笑道:“殿下就不怕,我把殿下的家当全败光了?” 夏凤兮微微笑了一下,却道:“那我倒很期待。” 第17章 月满则亏 明朗的日光晒在王府门外,夏凤兮刚出了门,正巧见到一队茶驼色宫装的小太监在门口下了马。 他们见到他,纷纷上前而拜:“奴才叩见楚王殿下,楚王殿下长乐无极。” 夏凤兮看着他们眼生,问:“你们是哪宫派来的?” 为首的太监回道:“回楚王殿下,奴才们是百花宫的人。奉苏婕妤娘娘之命,请苏侧妃娘娘入宫。” 夏凤兮问:“请侧妃入宫为何?” 太监道:“回楚王殿下,婕妤娘娘说,苏侧妃娘娘是她的本家妹妹。如今得到楚王殿下的垂爱,婕妤娘娘虽为侧妃娘娘高兴,但也担心侧妃娘娘年少不知礼数,恐怕伺候有不周到之处。故而命奴才接侧妃入宫,教一教她规矩。” 夏凤兮道:“教规矩?”他不禁轻哂,“苏婕妤管得真宽。回去告诉你主子,侧妃不去,本王说的。” 太监忙应道:“是,奴才们告退。”他们不敢多留,一溜烟爬上马背走了。 夏凤兮侧脸吩咐周魁:“以后百花宫的人,在府外就拦了,别让他们去打扰侧妃。” 周魁答应道:“是,奴才知道了。” 苏渔既然计划把这笔银子捐到碧云寺,早膳过后,便有鸣鸿刀前来接洽相关事宜。 苏渔再三嘱咐他:“积德无需人见,行善自有天知。这笔银子,匿名捐赠就好,不要让人知道出自楚王府。” 待得鸣鸿刀退下后,云珠不禁问她:“捐献银子是好事,小姐为什么不肯让人知道这笔银子是出自楚王府呢?” 苏渔只道:“善欲人知,不是真善。” 云珠笑道:“怎么会呢?小姐真金白银的捐了一千两银子,不论人知不知,都是大善。小姐不想留名也就罢了,殿下花了那么多银子,也不能留个美名吗?小姐也太严格了吧。” 苏渔听她如此说,不觉怔了一下。 她知道如今皇帝对夏凤兮的信任与爱惜无人可及,可她自幼翻阅史书,也知道父子相疑、兄弟相残在天家乃是常事。 亲王是至贵之位,也是至险之位,史册之中登愈高、跌愈惨的例子,比比皆是。 杯满则溢,月满则亏,高处不胜寒。 她捐助碧云寺,是对慧静师太的敬佩,也是对那些女孩儿们的怜惜,却怕落在有心之人的眼里,成了收买人心之举,有了邀取声名之嫌。 也许是她多虑了,但是凡事小心些,总没有什么坏处。诸葛一生唯谨慎。 虽然她能为他做的很少,但在她能做到的范围,她总是想要尽力保护他的。 可是这些话,她不好向云珠解释,便只道:“这件事,没必要让别人知道。殿下也不是喜好虚名的人。云珠,你出去以后,也不要和别人乱说,知道吗?” 云珠点点头,道:“好,奴婢都听小姐的。” 望江楼上,孟烈为夏凤兮斟了一杯酒,问:“今日怎么忙到这个时候,可是发生了什么事,莫不是云州的案子又有何翻覆?” 夏凤兮道:“没有,邺州杜知州的折子今早刚送到,新制试行,难免有一些问题。” 孟烈道:“难道税制变革还会有改动吗?” 夏凤兮道:“不会大改。凡事总要适应的时间,但若太过繁复,必然难以执行了。”他顿了一下,问:“说吧,你有何事?” 孟烈笑道:“前几日凤兮哥问我的春雷有消息了,昨天下午在琴江渡口上岸,明天一早就在我家春熙路的桃源居拍卖。他们就是图卖个好价钱,才不远千里的一路北上,运回京城。倒还真是做对了,这才短短一天,来问过的贵人可不少,像是丹阳长公主、安国公世子、怀远侯,还有什么京兆尹家的小姐,可都瞧上这把琴了。” 夏凤兮道:“春雷声名在外,号称诸琴之冠,自是惹人瞩目。” 孟烈笑道:“我是不懂那些,虽然人人都说春雷是举世无双的好琴,可我瞧着,也就是一把琴。但看这架势,说不定能拍出天价,少说也得千金。凤兮哥,你明天去吗?你要是去,我就和你一起去看看热闹。” 夏凤兮道:“我明早有事,去不了。” 孟烈笑道:“那我也不去了,反正我本来就觉得不值。这么高的价格,买什么不好,买一把琴,也未免太奢侈了。不过,我倒挺好奇的,明日这把琴,究竟会让哪个财大气粗的拍下。” 夏凤兮不置可否地轻轻扬了一下唇角,没说什么,只问:“小烈,你过来找我,不只是为了这件事吧?” 第18章 我不是傅小姐的良人 孟烈面上微微有些为难,犹豫了一下,才笑着道:“对,其实是因为毓秀哥这几日就要回京了。毓秀哥已经离开京城快两年了,好不容易回来,如果凤兮哥有空,明晚我们大家聚在庆熙宫商量一下,怎么设宴为毓秀哥接风洗尘,给他一个惊喜。” 夏凤兮看了一眼他脸上的神情,问:“都有谁?” 孟烈只得道:“我,毓明哥,子曦,玉儿,还有……”他越说越小声,“傅小姐。” 夏凤兮问:“是婉玉让你来找我的?” 孟烈讪讪地笑道:“果然什么都瞒不过凤兮哥的眼睛。” 夏凤兮道:“没空。” 孟烈看了他一眼,低头小声道:“凤兮哥,我知道,你已经有心上人了。所以玉儿刚开始给我说的时候,我也没同意。但是,玉儿说,你迟早是要有嫡妃的,既然傅小姐对你一片真心,又是最合适的王妃人选,为什么我们不能从中撮合一下呢?凤兮哥,你……何不试一试呢?” 夏凤兮断然拒绝:“我不是傅小姐的良人,绝无可能。” 孟烈试图解释:“凤兮哥,我知道你对傅小姐无意。可是,玉儿还说,以陛下对你的看重,你未来的嫡妃,若不是他国公主,必定出自傅姜两家,怕是连我们孟家都排不上号。凤兮哥若是一直拒绝和傅瑛小姐的婚事,恐怕陛下就要把阿成哥的妹妹姜娴小姐指配给你了。姜娴小姐,凤兮哥是知道的,京城头一号的刁蛮大小姐,从小和阿成哥打架打到大的。去年对你当街表白,一时间闹得沸沸扬扬。听玉儿说,她再过不久就要从江州回来了。太后娘娘又是她的亲姑姑,一向最宠爱她,若是她在太后娘娘面前撒个娇,只怕情况又要复杂。我就是听玉儿这样分析,才被说服了。” 夏凤兮只道:“行了,我的婚事,你们就别操心了。我自有主张。” 孟烈方欲说话,却见店家慌慌张张地走了过来,道:“两位客官,不好了,楼下有几个人硬要闯进来,我们快要拦不住了。” 孟烈皱一皱眉,道:“什么人?这酒楼我不是已经包下来了吗?”他说着,命身侧人道:“承恃,去看看。” 他身旁侍卫答道:“是,公子。” 那店家却将他拦住了,苦着脸道:“求二位公子爷行行好,不要为难小老儿。楼下那领头一人自称是平津侯,那是官,咱们惹不起的。他扬言若是再不开门,就要让人砸了小老儿这酒楼。实在对不住了,二位公子,小老儿这就把酒钱一文不少的退还,求二位公子且去别处,可好?” 孟烈道:“凭他什么侯,你告诉他,包下这家酒楼的,是南汉军少帅孟烈。倘若他还要硬闯,店家,你不必担心,自有我奉陪。” 那店家微微一惊,马上喜上眉梢,笑道:“小老儿有眼不识泰山,原来是少帅大人大驾光临!小老儿这去赶他们走!” 夏凤兮却忽然问:“你说,是平津侯?” 那店家道:“是啊,领头一人他自称是平津侯。” 孟烈不解地道:“平津侯怎么了?”他说着,方才反应过来,平津侯他姓苏,不觉笑了一笑,道:“巧了,碰上自家人了。凤兮哥,不然,让他上来?” 夏凤兮眸中冷了一冷,道:“让他上来。” 第19章 岳丈,他也配? 苏侯带了几个人气冲冲地走上楼来,边走边骂:“不肯走?还想见我?也不看看自己算个什么东西,知道老子是什么人吗?我姑娘可是宫中的娘娘,我侄女儿那也是……” 正说着,却见临窗一位锦服华弁的俊美青年抬眼看了他一眼,顿觉三魂九魄不知飞往何处去了。 他面上一阵红一阵白的,咽了口唾沫,勉强堆着笑迎上前来,恭恭敬敬地行了礼,道:“微臣苏广参见楚王殿下。” 夏凤兮那张俊美绝伦的面上冷冰冰的,道:“苏侯刚才说什么,本王没听清。” 苏广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愧道:“微臣灌多了黄汤,满口胡吣,请殿下恕罪!” 孟烈看了苏广一眼,又看了夏凤兮一眼,笑了笑,打圆场道:“苏侯,今日真是你的不是,我正陪殿下在此饮酒,好端端的被你们打扰了兴致,还不快向殿下赔罪。” 苏广忙道:“是是是,都是微臣的错。”他说着,手忙脚乱地斟了一杯酒,双手呈上,道:“求殿下饮了微臣这一杯酒,原谅微臣的无意冲撞吧。” 夏凤兮睨了一眼,却道:“本王今日不想饮酒。” 孟烈不禁微微一怔,夏凤兮这是摆明了不想给那人面子。他虽一向性子冷淡,却也不是无故让人下不来台的人,何况那人还是他爱妃的伯父。孟烈心中有些不明所以,却也不好再言了。 夏凤兮道:“听说苏侯想要砸了这间酒楼,真是威风,苏侯一向都是如此横蛮吗?” 他面上看不出什么神色,高华而冷峻,无端让人有些生畏。 苏广忙道:“不不不!”又忙叩头请罪:“微臣该死,求殿下饶恕。” 他一面说着,一面连连磕头。他身旁几人也都被吓到了,纷纷磕头求饶,道:“殿下息怒!” 夏凤兮却道:“苏侯的请罪,不怎么诚恳。” 苏广愣了一下,忙咬了牙触地有声地砰砰磕头,口中不住道:“微臣该死。” 孟烈看向夏凤兮,想替那人求情,却终究没敢开口。 夏凤兮冷眼看着,那人足足磕了二三十个响头,额上已是一片乌青,方才道:“行了。” 苏广道:“多谢殿下。” 却觉眼前已是一片昏花,听那人冷冷地道:“今日的事,本王可以不计较。但本王必须提醒苏侯,好自为之,不要做出什么会令苏侧妃面上难堪的事。让本王觉得,侧妃有这样一个伯父,不如没有。苏侯,你该明白本王的意思。” 苏侯微微一怔,方觉他语中寒意凛然,忙道:“是,微臣谨记殿下教诲。” 他低头不敢再言,沉默了一会儿,才听那人淡淡道:“还愣着做什么?滚吧。” 苏广忙道:“是是是!”躬身退了下来,下楼的时候还趔趄了一下。 孟烈看着他们一行人灰头土脸地走了,方才看向夏凤兮,道:“苏侯的确行止不端、不识礼数,可凤兮哥如此,会不会也有些过分了?” 夏凤兮放下酒盏,却道:“过分了吗?若不是顾及她,我倒真想更过分一点。” 孟烈道:“是啊,不管怎么说,苏侯总是侧妃嫂嫂的伯父,勉强也可说是凤兮哥你半个岳丈,该给他留几分薄面才是。” 夏凤兮冷笑了一下,道:“岳丈,他也配?苏渔是苏渔,他是他,别把他们扯在一起。” 第20章 她嫉妒 琼华殿中,交待完了碧云寺的事,长日闲暇,苏渔便整理一些旧时之物,朱樱也在一旁帮她。 朱樱笑着道:“原来娘娘也是桐陵城的人,我外祖母家,也在桐陵呢。不过娘娘既是桐陵的人,可就不用愁了。” 苏渔问她:“什么意思?” 朱樱道:“殿下似乎也很喜欢桐陵呢,每年都会去一趟桐陵。算来今年去桐陵的日子,也快要到了。到时候娘娘可以求一求殿下,说不定能和殿下一起回家乡探亲呢。” 苏渔听得有些古怪,问:“殿下每年都会去桐陵?” 朱樱笑道:“是啊,大约在七夕前后,殿下总会空出十余天的时间,去一趟桐陵。” 苏渔听着,却忽然想起那天,午后明净的日光照进大殿,苏温然眼眸含泪,娓娓道来。 “三年前,臣女往桐陵叔父家做客,与伙伴们一同上山狩猎的时候,遇见了一位重伤昏迷的少年。” “只可惜,我当时家中突发急事,只能匆匆离去。” “当日之约,臣女因为突发急病而未能前往。这些年,臣女一直在寻找那位少年的下落。” 那一句句言语,如同散落了一地的珍珠,此刻却被逐一捡起,串成了一个恰好无疑的圆。 她什么都明白了。 她的心就这样沉了下去,却问:“那你可知道,殿下去桐陵是为什么吗?” 朱樱摇头,道:“奴婢不知道,只听小玖说过一句,好像是去找什么人。不过,他也不肯说清楚,奴婢就更不明白了。” 苏渔问:“殿下是从两年前,才开始去桐陵的,对吗?” 朱樱有些惊讶,道:“娘娘怎么知道的?” 苏渔没再说话,这种时候,她真是恨起自己的敏锐来了。 过去的事早已过去,她知她不该再多想,也不该再在意。 可是,明明就是在桐陵,她最熟悉的地方,为什么当年遇到他的人、那个占据了他年少岁月里思念与爱恋的人,不是她呢? 情绪如潮水,压也压不住,只能任它涌上来。 她嫉妒。 佛家三毒贪嗔痴,世间万般苦,皆由此来。她从来笃信“知止知足”,却偏偏对他 ,有着无穷无尽的贪欲。 得尺进寸,诛求无已。 却听瑜宁前来通传,她将玉饰呈上,道:“娘娘,府外有一女子自称是太乐署乐工江容,想要求见娘娘,并以此信物为证。” 苏渔且敛起思绪,命道:“请。” 等到江容进来,苏渔便命下人们皆退下,微笑道:“没想到你这么快也回京洛了,可是来与我送乐谱的?” 江容微笑道:“是。”她说着,将手中几卷卷宗送上,道:“这些都是太乐署中积了灰尘的旧谱了,也有些残缺不全的,或是有错漏之处。若你有空,就劳你将这些检查修订了。苏渔,我没和师父说你的身份,只说是一个极擅乐理的人,报酬也是按照一贯的规矩,十谱一卷,一卷二两银子。” 苏渔接过,道:“好。” 江容笑道:“有一句话,我得提前告诉你,我师父是个很挑剔的人。每每补的残谱,总是不太满意,十有八九会让再改。而且,有可能不只改一次,恐怕会让你烦不胜烦。” 苏渔不由得笑了笑,道:“看来,你是饱受其苦啊。” 第21章 做过无数遍的梦 江容有些无奈,道:“确是如此。” 苏渔微笑道:“太乐令精益求精,令人钦佩,我做一件事,也想把它做到最好。纵然辛苦,大约也是乐在其中吧。” 江容亦不禁微笑,又想起一件事,道:“对了,你上次在云州所作的那首曲子,师父甚是满意,将其收入《流》乐之中,报酬是二两银子。” 她说着,从袖中摸出银子,递与苏渔。 苏渔接过银子,不觉有些欣悦,笑道:“原来这也有银子。” 江容道:“是啊,若收入《颂》乐,报酬是一两银子;收入《雅》乐,则是五两银子。”她说着,微微一笑,“不过,对于你来说,便是五两银子,大约也不值什么吧。” 苏渔微笑道:“不要这样说,收到这笔银子,我很高兴呢。” 江容听她这样说,倒有些好奇起来,问:“这笔银子,你可是有什么打算吗?” 苏渔想了一会儿,眉眼温柔了几分,道:“先存着,存得多了,殿下喜欢什么,我买给他。” 江容怔了一下,不禁有几分好笑。 她在云州初识苏渔时,只觉对方是一位温柔知礼、美丽大方的贵族少女,更兼才华横溢,让她愈添几分欣赏之情。 却没想到,那人竟也有这样天真不知所云的一面,想那楚王殿下身为亲王,又怎么会需要这几两或是几十两银子的礼物呢? 江容微微而笑,却又不禁有些替她担忧起来。但愿那出身高贵的王孙公子,会懂得珍惜少女如此质朴的真心才好。 她看着苏渔将那笔银子收了起来,才道:“苏渔,我新近谱了一支曲子,想请你品鉴,好吗?” 苏渔答应道:“好。” 一曲终了,苏渔斟酌着开口,道:“当日在云州驿馆,你所奏之曲,大气旷达,若万钧雷霆;那晚宴席之曲,则是华美旖旎;而此曲,曲意缠绵。”她说着,看向江容,微笑着问:“你可是在思慕着谁?” 江容坦然承认,道:“其实那人,你也应该认识。” 苏渔不禁好奇,道:“我也认识?” 江容道:“卫国公世子,姜成公子。” 苏渔甚是意外,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却听她续道:“五年前,我刚刚被人变卖到京洛,在大街上被歹人欺侮,是公子替我解了围。” 她说得很简单,可在这短短两句话的背后,却似藏着似海情深。 苏渔怔忪了一会儿,方才问:“他、他知道吗?” 江容轻轻笑了一下,道:“五年了,公子早就把我这个人,忘得一干二净了吧。” 她顿了一顿,问:“苏渔,你还记得,你和我提起的那曲《北门行》吗?公子从吴中大营回京,总是要经过北门,《北门行》就是我听到公子回京的那一日,所作的曲子。公子有如日月,我却卑微如蚁。我像蝼蚁仰望日月一般,仰望着公子,我的心意只能藏于心底,注定见不得光,可我偏偏要让整个京洛,都能听到我对公子的情意。” 苏渔听着,不觉有些震动,她犹豫了一会儿,问:“姜世子前些日子去了军营,等他回来之后,你想见到他吗?” 江容却道:“不想。” 苏渔问:“为什么?” 江容道:“我自知身份卑微,相貌平庸,不会是公子中意的女人。我也知道,公子身边妻妾成群,美人如云,有开不完谢不尽的姹紫嫣红。公子就是我孤苦岁月中的一场绮梦,我又如何忍心亲手打破呢?纵然如镜花水月、黄粱一梦,但这一生能遇到公子,于我而言,已是足够了。” 她将目光转向窗外,淡淡地笑了:“你看这红尘熙熙攘攘,谁又知道,谁的心中藏着一个思恋而不得的人呢?” 苏渔也望向窗外,却想起一个她做过无数遍的梦。 梦里是落不尽的桂花,低郁的埙声如泣如诉。她顺着潺湲呜咽的河水一路追寻,见那白衣少年背影孑然立于岸畔,衣袂扬起出尘若仙。 埙声古雅而悠长,与风声水声相和,却无端令她凄楚难言。分明那个影子就在眼前,却似隔了千山万山、长亭短亭,触手不可及。 那人始终不曾回头,埙声渐渐变得遥远,河畔那抹不真切的白色影子,不知何时也如秋露般悄然消散,杳无痕迹。 每次从那个梦中醒来,她都真切地感受到悲伤。 一个没有结果的梦,却执着地降临在她的夜晚,好像在提醒着她,曾经弄丢过什么东西。 或许在她的心中,也藏着一个连她自己也不知道的人。 也或许,只是毫无意义的乱梦纷纭罢了。毕竟这世上,哪会有那样荒谬的事。 第22章 可他是为你病的 正是盛夏,紫藤萝缠缠绕绕,爬满花架。那深深浅浅的紫,远远看去,灿若云霞。 有风轻轻吹来,吹落了一地的残红。垂下的花枝款款摇曳,摇曳起满廊暗香盈动。 夏凤兮转过游手走廊,正见两名女子迎面走来。她二人看到夏凤兮忙低下头去,恭敬行礼道:“给楚王殿下请安。” 夏凤兮见其中一人是苏渔的贴身侍婢云珠,而另一人却是在云州见过的乐工。 他一见到她,就想起那晚的曹府庭院,苏渔曾对她说:“若有那一日,我愿意与你一起,走遍万水千山,为自己喜欢的事浪费一生。” 他眉心不易察觉地微微蹙了一下。 云珠见夏凤兮看着江容,忙解释道:“殿下,这位是太乐署的乐工,前来拜见娘娘,娘娘命奴婢送乐工出去。” 夏凤兮点了头,待得她二人去了,方才命道:“调查一下那个人。” 薰答道:“是。” 明瑟馆里,苏渔看着跪在她面前的人,皱紧了眉头,道:“他病了,就去请大夫,我又能如何?” 那人瞪大了眼睛,道:“娘娘,你一定要如此无情吗?” 苏渔道:“因为这是无用之事。我不会诊病医治,即使去了,也帮不上什么忙。李公子,我知道,你与他情同兄弟,心里着急,我又何尝想要他出事呢?可我现在已是楚王侧妃,岂能赴他私宅?这不仅会害了我,也会害了他,你明白吗?” 那人执着道:“可他是为你病的!” 苏渔甚是无奈,道:“你不要继续在我这里厮缠了,趁着楚王殿下还没回来,赶快走吧!你如果真的关心他,就应该明白当务之急是为他延医用药。我说过了,这一盒首饰你拿去,不拘当了卖了都可以,为他请最好的大夫、用最好的药石,不要再耽误时间了。” 那人满面忿然:“娘娘应该知道,我来这里,要的不是银子!” 苏渔道:“可是我能给的,只有银子。” 那人咬牙道:“我一分钱都不会要!娘娘,你不要以为所有人都和你一样,可以为了荣华富贵背信弃义!是你对不起孝然,是你辜负了他!孝然从来没有半点对不起你,自从你们两家长辈定下婚约,他就一心一意地爱着你。即便你遭逢变故,家道中落,他也心心念念着要娶你,可你却为了攀附富贵抛弃了他,背叛了你们的婚约!他一直苦苦思念着你,为你而折磨自己,喝醉酒的时候唤的是你的名字。而你,明知他病得快要死了,却连去看他一眼都不肯!如果孝然今天就这样死了,娘娘,你的良心真的过得去吗?以后你就不会夜夜做噩梦吗?” 苏渔双眼通红,却道:“我今日听你的去见他,若是被人发现,亲王侧妃与御前郎官于私宅密会,我和孝然哥哥会是什么下场,你想过吗?” 那人昂然道:“大不了就是一死!孝然若是能和你一起死,他也一定会很开心的!” 苏渔气极反笑,她道:“我明明可以活着,孝然哥哥也可以活着,为什么要一起去死呢?孝然哥哥死了,他的父母你赡养吗?” 她微微平息了一下气息,冷冷地道:“好了,我不指望你能救他。我会让人去给他请大夫,你走吧。” 秋苑外,夏凤兮一面走一面问吴侑:“侧妃为何忽然回秋苑?可是发生了何事?” 吴侑心中甚是为难,却又不敢不答,只得一面小心翼翼地觑着他的脸色,一面道:“回殿下,刚才府外有个男子,想要求见侧妃娘娘。娘娘听人禀明他的名字后,就在秋苑召见了他。” 夏凤兮问:“什么名字?” 吴侑道:“李誉。” 夏凤兮想了想,却对这个名字全无印象。 刚走入秋苑,却听一名男子大声道:“……孝然病得迷迷糊糊,眼看就要不行了,口中却还一直叫着你的名字。就算大夫能治他身体上的病,治得了他心里的伤吗?你今日不肯去见他,若他死了,就是你害死的!” 第23章 殿下,他这是心病 夏凤兮听着,眸色愈发深了,正欲入内,却见一人气冲冲地走了出来。 那人见到夏凤兮,不觉一怔,道:“你……” 鸣鸿刀喝道:“你什么你!还不快参见楚王殿下!” 那人吓了一跳,忙跪下道:“参见楚王殿下。” 话音未落,就被人狠狠踹在胸口,整个人重重摔跌在了地上。他只觉痛不可当,几欲昏死,哇的一口喷出一口鲜血。 夏凤兮俊美的容颜冷若冰霜,声音也少有的带了几分怒意,叱道:“混账!谁许你对侧妃如此无礼?” 苏渔听到外间的动静,忙赶了出来。 她低头看了一眼地上的李誉,脸色微微一白,看向夏凤兮,见他面上冰冷无情,却是不可违逆的威仪,他道:“来人。” 鸣鸿刀上前一步,恭然道:“请殿下吩咐。” 夏凤兮命道:“拖出去,狠狠地打。” 他声音不高,而落在苏渔耳中,却如惊雷一般。她来不及细想,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道:“殿下!” 夏凤兮微微一惊,忙上前扶住她,道:“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 苏渔抬头看向他,道:“让他走吧。” 夏凤兮看着她,什么话都没有说。 面对李誉的指责和控诉,她担忧、愧疚、委屈,心中五味杂陈,却也不曾流下一滴泪。 可此刻对着夏凤兮,她却不知为何,竟不由自主地落下泪来,她哽咽道:“我求你了。” 夏凤兮皱起眉头,道:“好,好,你不要哭。”他转向鸣鸿刀,声音不自觉地冷了两分,命道:“把他扔出去。” 鸣鸿刀道:“是。” 夏凤兮才又看向苏渔,轻声道:“好了,快起来吧。” 他屏退了众人,牵着苏渔进了明瑟居,闭上了门,才道:“手怎么这么冷,是他气到你了?何必要替他求情呢。” 他语意温和,并无责怪之意。而她听着,却无端有几分想哭的冲动。 苏渔低着头,轻轻道:“殿下,你听到了?” 夏凤兮道:“听到了一点。”他顿了一顿,问:“你在担心齐孝然?” 苏渔没有说话。 夏凤兮眸光黯了一黯,却还是道:“你不必担心,我这就派府中的太医去为他诊治。刚才那人的胡言乱语,你不要放在心上。” 他转身刚走到门口,却被苏渔从背后叫住了。 她道:“殿下,他这是心病。” 夏凤兮只觉心头蓦然一紧,他回头看向苏渔,问:“你这是何意?” 苏渔喉中哽了一下。 刚才李誉的声声指责,言犹在耳。 虽然她知道,于情于理,她都不该再与从前的未婚夫牵扯不清,可此刻她的心中,却早已是方寸大乱。 那人的控诉一句一句剜着她的心,可是偏偏,全都是实话。 齐孝然是无辜的,他什么错都没有。都是她的错,是她违背了与齐孝然的婚约,是她辜负了齐孝然的感情。齐孝然因她而病,倘若他就这样死去,也全是她的罪过。 她想起那个梦中的某个夜晚,从地牢逃出的齐孝然折而复返,敲开她的窗户,对她说,我们一起离开。 那份恩情,她该如何偿还?那样不惜生死与共的赤诚与深情,她又怎能佯作不知? 她已经眼睁睁看着他为她死了一次,难道还能看着第二次吗?倘若他再一次因她而死,她却连去看他最后一眼都吝啬,她还算是人吗?她还有何面目存活于世? 沉默许久,苏渔终于开了口,她声音极轻,却是极为坚决,她道:“我要去看他。” 第24章 不要去,苏渔 夏凤兮断然道:“不行!” 她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定定地看着他,他的心却忽然有些慌了。 他道:“不要忘了你的身份,若你任性而为,传到陛下耳中,即便是我,都没有把握能保得住你。而且——” 他走到她的面前,喉头微微动了一下,声音却轻了几分,道:“不要去,我没有那么大度,苏渔。” 苏渔看着他的眼睛,见他眸中是少有的慌乱之色。 她心中愧疚极了,这些都是她所欠的债,与他无关,却偏偏要连累他与她一起忐忑不安。 她简直想要苦笑了,她自诩行事向来问心无愧,却不知为何,竟对这两个男人都如此歉疚。 她已下定了决心,便只得看着夏凤兮的眼睛又重复了一遍,道:“殿下,孝然哥哥的身体一向很好,他这次是心病。” 夏凤兮道:“心病?他的心病就是你。苏渔,我们已经成婚了。他的心病,你治不了,只能靠他自己慢慢治。” 苏渔知他所言有理,犹豫了一下,拉住他的手,轻声安抚:“殿下知道,我心中只有殿下一个人。但是,孝然哥哥对我而言就像亲人一样。殿下刚刚也听到了,他现在病重,甚至可能有性命之忧,我不可能冷漠置之。殿下,我只是想要去看一看他,请你理解我,好吗?毕竟,是我对不住他。” 夏凤兮却道:“你没有什么对不住他的。虽然你们曾经有过婚约,可是他能为此做什么?他能阻拦魏王对你的妄图占有吗?他能让苏侯遵照之前的约定把你嫁给他吗?如果他能做到,你就不会在楚王府了。既然他守护不了你们的婚约,只能眼睁睁看着你被迫委身于魏王而无能为力,那么,他就根本不配拥有你。如果我是他,我不会觉得你对我有所亏欠,我只会为自己无力守护心上人的无用,而感到惭愧。” 苏渔微微一怔,却忽地想起齐孝然被腰斩而死、鲜血淌了一地的画面。 她心中狠狠一痛,放开了他的手,声音也不由得冷了几分,道:“殿下怎么知道,他会眼睁睁地看着我被迫嫁给魏王殿下呢?没错,和殿下比起来,孝然哥哥近乎一无所有。但是,他还有一条命。” 夏凤兮不解,道:“你这是何意?” 苏渔道:“我知道,在殿下眼里,孝然哥哥无权无势,他无力与殿下、魏王殿下相争。可是,他并不卑微。殿下这样说,我不是很舒服。” 她说毕,从夏凤兮身边走了过去,推门离开了。 夏凤兮在原地站了不知多久,才见鸣鸿刀慌慌张张地走了进来,行过了礼,道:“殿下,娘娘要出府,可要拦下吗?” 夏凤兮沉默了一会儿,却道:“让她去吧。”他顿了一顿,又道:“派人一路护送。再送章太医和李太医过去,让他们务必医好齐孝然。” 鸣鸿刀道:“是。” 他看着鸣鸿刀退下了,目光渐渐冷了下去,扬袖将案上白瓷茶具尽数扫落,玎玎零零碎了一地。 每次都是如此。 只要涉及那人安危,她总是那样紧张。 他慢慢闭上了眼睛,他不想在意,却不能不在意。 第25章 孝然哥哥,你醒了 日渐西斜,阳光从小窗照进来。 齐孝然慢慢睁开眼睛,看清眼前之人,以为还是在做梦。他生怕梦很快又醒了,便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听她道:“孝然哥哥,你醒了。” 齐孝然愣了一下,一把握住了她的手,惊喜道:“真的是你!” 苏渔将手抽出,起身向旁边的人道:“章太医,劳烦看一下。” 章太医上前看了他的面色,又切了脉,回道:“娘娘,齐郎中因神志所伤而气机郁滞,心失所养,患有郁症,故而此次风寒来势凶猛。不过,施针之后,齐郎中能从昏睡中醒来便是好事。微臣且开个方子,齐郎中服下后,倘若能睡上一觉,温度稍稍退些,应当便无性命之忧了。但若始终高烧不退,便着实是有些凶险。” 苏渔点头道:“辛苦太医了。” 待得太医退下之后,苏渔看向齐孝然,见他不知是高烧还是欢喜的缘故,满面绯红,眸中也尽是喜悦之色,道:“苏渔妹妹,你终于来看我了。” 苏渔在床边坐了,道:“是。等药熬好还要些时间,你先休息一会儿吧。” 齐孝然道:“不,你陪我聊会儿天吧,好不好?”他语气中微微带了些许求恳的意味。 苏渔道:“好。”她顿了一顿,道:“听说前两日京洛城的雨下得很大,你为何不避雨,却在雨中练剑呢?” 齐孝然怔了怔,道:“我……” 苏渔只道:“下次下雨的时候记得带伞,不要再生病了。” 齐孝然却问:“下次我生病的时候,你还会来看我吗?”他看着苏渔,眼中满是期待之色。 苏渔轻轻摇了摇头,道:“我是亲王侧妃,此事不合礼仪,这是最后一次。以后,请你好好珍重。” 齐孝然眼中就这样黯淡了下去,他沉默了一会儿,轻轻问:“他对你好吗?” 苏渔看着他,见他神色黯然,面容憔悴,比之上次见面似乎又消瘦了几分,心中颇有几分怜意,道:“你没有必要问这个。” 齐孝然却执着地道:“苏渔妹妹,我想知道你过得好不好。” 苏渔只得道:“楚王殿下对我很好。”她说着,又放缓了些语气,道:“孝然哥哥,你以后也会遇到一个姑娘,你很喜欢她,她也很喜欢你。所以,你该要振作起来,好好珍惜自己,用最好的样子,迎接她来到你的生命里。” 齐孝然道:“不会有了。”他双目泛红,轻轻道:“我所有的喜欢,都已经给你了。苏渔妹妹,我没有一日不在思念你。” 苏渔打断道:“别说了。”她心里有些难受,挣扎了一会儿,道:“对不起,孝然哥哥,我能如何补偿你?” 齐孝然含泪看着她,道:“那就多陪我一会儿吧,除了在梦里,我已经很多天没有见过你了。” 苏渔道:“我的身份,在这儿待久了,会给你带来麻烦。” 齐孝然道:“我不怕麻烦,只要和你在一起,我什么都不怕。苏渔妹妹,我知道,也许现在楚王殿下是对你很好。可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当日是我们按照约定成了亲,我也会像他一样对你好。不,我会比他对你更好。我们春日赏花、夏日泛湖、秋日郊游、冬日看雪,就这样一年又一年过去,终其一生,我只爱你一个人。”他说着,泪水竟不由自主地顺着眼角流了下来。 第26章 苏四小姐求见 苏渔怔了一下,她不能不承认,他的泪水灼痛了她的心。 她微微低下目光,遮去眼中复杂的神色,道:“对不起,是我辜负了你。你想说什么我都听着,说完之后,就放下吧。” 齐孝然哽咽道:“真的没有那一天了吗?直到现在我都不能相信,苏渔妹妹,你是一个信守承诺的人。我们早有婚约,我了解你,即便你真的对楚王殿下一见钟情,也不会轻易做出背信弃义的事。你一定有你的苦衷,对吗?” 苏渔沉默了一会儿,道:“我父母双亡,寄人篱下,是有许多苦衷。但是,我爱楚王殿下,也是真的。孝然哥哥,不要挂念一个心里没有你的人,不要再徒然浪费你的时间和感情了。等到过了三年、五年以后,你再回头看,一定会觉得现在的自己很蠢。为了一个背叛你的人,糟蹋自己的身体,让真正爱你的亲人、朋友为你担心,实在是一件太不值得的事。” 齐孝然却道:“我爱你这件事,是永远都不会后悔的。” 苏渔有些无奈,她轻轻叹了一口气,道:“罢了,你还病着,我们不聊这些了。” 齐孝然眸光微微动了一下,低声问:“苏渔妹妹,你能再给我弹首曲子吗?” 苏渔望去,只见墙角竟放着一张熟悉的七弦琴。她走过去,垂手抚上琴身,见那琴上干干净净的,全无一丝灰尘。 她看向齐孝然,见他恍惚一笑,道:“还记得我们在桐陵的时候,两家住的很近。夏天的傍晚,你常常和瑶章姐姐她们,来我家院中找华止姐姐玩。那时你常弹的,就是这一张琴。这些年,不论我去哪里,都会把它带在身边。不忙的时候,我每天都会把它擦一遍;忙的时候,就让下人们做。每次看见它,我就觉得好像那些日子,始终没有离我远去。” 苏渔想起那些日子,亦不觉有些动容,道:“不知不觉,已经过去那么久了。算来我和瑶章表姐,也有快两年没见了。上次通信,还是一个月前的事。还有华止姐姐、绕梁姐姐和阿曦哥哥,不知道他们过得可还好吗。我们都长大了,那些日子,也一去不返了。” 齐孝然垂下目光,语似叹息,道:“与你拥有太多回忆,我也不知算是幸运,还是不幸。” 苏渔没说什么,只问:“你想听什么,我弹给你听。” 吴侑到了明瑟馆,方欲进门,却吓了一跳。房中一片狼藉,白瓷的茶具更是碎了一地。 他有些不敢近前,抬头看去,见那朗朗的日光从窗外透进来,映着那人长身玉立的身影,若玉树芝兰,朗月清风。他俊美艳冶的面容上如常冷淡,看不出什么神情,只是静静望着窗外。 吴侑走上前去,行过了礼,道:“殿下。” 等待片刻,却无人应答。 他悄悄抬眼看去,见那人犹自出神,似乎在想些什么,便又道:“殿下。” 夏凤兮才回过神来,问:“怎么了?” 不知是不是错觉,吴侑竟在他眼中隐约看到了两分期待之色。他微微低下头去,回道:“殿下,苏四小姐求见。” 第27章 他的话语锋利如剑 须臾,听那人命道:“带她进来。” 苏温然原本以为他会像以前一样不见他,不想这一次竟这样痛快就让人将她带了进来。 她等在殿中,有些难耐激动,心中想着,难道是楚王殿下回心转意,终于肯接受她了? 她正胡思乱想着,忽听脚步声从背后响起,见夏凤兮从她身旁走了过去,自上位坐了。 苏温然微微有些怔了,只见他气度贵重,俊美冷肃,许是多日未见的缘故,竟是愈发的光华风流,惑人心魄。 吴侑低咳了一声,苏温然不禁醒神,忙拜道:“臣女苏温然给楚王殿下请安,楚王殿下长乐无极。” 夏凤兮并未让她起身,端起桌上的茶盏尝了一口,慢慢放下了,才道:“来得正好。有件事,本王想听一听你的解释。” 苏温然有些意外,只得道:“请殿下垂问。” 夏凤兮道:“云州,射向苏渔的那一枝箭。” 苏温然大惊失色,道:“殿下这是何意?” 夏凤兮微微勾了一下唇角,道:“你不要告诉本王,此事和你、和苏婕妤没有关系。” 苏温然连连叩首,道:“殿下,臣女真的不知道殿下在说什么!请殿下明鉴!” 她骇得几乎要发抖,偏生大殿静得针落有声。 她心中愈发乱了章法,语无伦次地解释:“不!不!臣女怎么会?苏侧妃娘娘是臣女的姐姐呀,臣女怎么会想要害她呢?殿下的话,臣女真的听不明白!” 夏凤兮目光在她身上停了少时,才收了回去。 她的一系列反应,都被他尽收眼底。先是惊讶,继而露出几分心虚的神色,而后惶惧地撇清关系。 他原本五六分的猜测,便已有了七八成的把握。对于眼前人在整件事中所担当的角色,心中大约也有了数。 但是没有证据,猜测就只是猜测,定不了罪,更不能斩草除根、一网打尽。他今日见她,本也不过是想借她传一句话,没指望她在此就老老实实地招认。 东风未至,姑且待之。 他道:“罢了。” 苏温然不知他心中转过这些念头,听他如此说,顿觉松了一口气,谢恩道:“多谢殿下。” 夏凤兮道:“过去的事就不提了。不过,从今日起,倘若苏渔有何闪失,本王不惜一切代价,也必要苏侯府上下陪葬,包括宫里那一位。本王言出必行。苏温然,你只要记住这一点,就足够了。” 他说的云淡风轻,听在苏温然耳里,却是如雷轰顶。 六月的天分明一点儿也不冷,她却只觉寒意从背后升起来,半晌才道:“是。” 夏凤兮站起身来,走到她身边,带了几分戏谑之意低头看她,问:“对了,听说你还想让苏渔劝本王纳你入府。本王不知,本王从前拒绝你哪里不够明白,让你心存这样的妄想。” 他的话语锋利如剑,真是半分情面也不留。 苏温然只觉整张脸登时红透了,她嗫嚅了一下,轻轻道:“臣女知道,如今殿下只肯相信姐姐的话,但臣女还是要将当日的情形据实以禀。 “姐姐曾经,的确非常温柔和气,但自从姐姐入了楚王府,就和以前不太一样了。家父家母虽然什么都不说,但是臣女看得出,他们二老因为姐姐很是伤心。毕竟他们曾经,是真心把姐姐当作亲生女儿一样疼爱。 “自从我将玉佩还给殿下以后,姐姐就对我很是生气、很是介意,她不能容忍我比她更早认识殿下,更怕我会抢走她所拥有的一切。家父家母听说以后,感到十分不安,他们劝我主动登门向姐姐谢罪,把事情解释清楚,不要伤了姐妹之间的和气。所以,我才会前来求见姐姐。 “我求姐姐宽容我和殿下从前的事,即便怪我,也请念及往日养育之恩,不要迁怒家父家母。我求姐姐有气就冲着我来,不要误会殿下,让殿下为难。可是姐姐却非常生气,责打了我的婢女,还将我赶出府去。这些,才是当日的真相,不知殿下可愿意相信?” 第28章 打断她的腿 夏凤兮听着,不觉冷嗤,道:“故事编得不错,可惜,聪明反被聪明误。不要说苏渔是本王的枕边人,本王了解她的品性,她根本不屑为之。即便本王心存怀疑,只消召人前来询问,真相便可一清二楚。” 苏温然听他如此说,不由得心头一慌,却还强自镇定,道:“臣女敢指天发誓,臣女所言,句句是真!” 夏凤兮遂命:“召当日值守的人过来。” 吴侑答应道:“是。”又问:“殿下,娘娘接见苏小姐那日,特意传了书官在侧,可要一并传来?” 夏凤兮略感意外,却也颇有几分欣慰,他娘子心地纯良,倒也不傻,防人之心是一点儿不少。 他道:“传。” 吴侑答应了是,退下了。 大殿就这样寂静了下去,苏温然跪在地上,忍不住悄悄抬眼看向夏凤兮。 他一贯对她态度冷漠,可是之前两次见面,兴许是念着她曾经的恩情,多多少少还留着几分客气。但到了这一次,他每每看向她的时候,眼中却只剩下了毫不遮掩的厌恶和讥讽。 可偏偏是他如此冷酷的态度,没有一丝温度近乎于残忍的言语,却令她愈发痴迷了。他越是轻蔑的看着她,越是将一切都把控于股掌之上的从容自若,她就越是有些近乎于迷恋地想要匍匐于地,成为他最忠实的奴仆。 她对苏渔越发嫉恨了。 这种奇异的心态,她自己也觉得有些可耻。 她正自心猿意马,却听吴侑带着一名书官走了回来,那书官请安道:“小人参见楚王殿下。” 夏凤兮道:“起来。将当日所记侧妃与苏四小姐的对话,一五一十读出来。” 那书官道:“是。”他翻开手中册子,念道:“六月三日巳时,苏四小姐求见苏侧妃娘娘。苏小姐问:娘娘可因殿下之事而怪罪?娘娘答:苏小姐于殿下有恩,即是于娘娘有恩,娘娘心甚感激,怎会怪罪?苏小姐言:苏小姐爱慕殿下,殿下虽有意纳苏小姐入府,却因顾忌娘娘而犹豫不决,望娘娘慷慨成全,勿使殿下左右为难。娘娘答:送其他女人至夫君身侧,此事乃强人所难。” 夏凤兮不想再听下去,道:“好了。”又问:“侧妃可曾责打苏氏婢女?” 那书官答道:“回殿下,不曾。娘娘与苏四小姐谈话过后,就让人送苏四小姐出去了。” 夏凤兮道:“好,你退下吧。” 那书官再行礼,退下了。 苏温然低着头,整个身子都止不住地轻轻发起抖来。感觉那人走到她身边,她胸口怦怦乱跳得急,几乎是失了阵脚。 却觉他忽然用力捏起她的下颌,逼她看向自己,冷冷地问:“脸打得疼吗?” 苏温然呆呆地看着他,见他冷峻的神色如同寒光迫人的利剑,锋利又冰冷,几乎令人不敢直视。 她颤巍巍地道:“臣女……该死……” 夏凤兮放开她,冷然道:“造谣生事,挑拨是非,是该死。” 苏温然当真是怕了,她膝行上前,带着哭腔求饶:“臣女知道错了!求殿下念在臣女往日对殿下的恩情,饶了臣女这一遭吧!” 却听他道:“你于本王有恩,不是于她有恩。本王能以合理的方式回报你当年的恩情,但不可能允许你仗着对本王的恩情就兴风作浪,伤害本王身边的人。这是两码事。” 苏温然不可置信地抬头看他,却见他俊美的容颜冷若寒冰,竟是一派的漠然无情。 他命道:“拖下去,打断她的腿。” 第29章 真是愈发横蛮了 吴侑看着苏温然就这样被拖了出去,心内颇为不安,赔着笑上前劝道:“殿下,苏小姐的确心术不正、行为不端,可她毕竟是平津侯的千金、苏婕妤娘娘的胞妹。求殿下看在苏侯爷和婕妤娘娘的面子上,且饶了她这一遭吧。” 他一面说,一面着意觑着那人的脸色,却见那人冷冰冰的面上始终没有什么表情,似乎是全然无动于衷。 他想了一想,又道:“而且,苏小姐还是侧妃娘娘的堂妹,您让人打断苏小姐的腿,岂非也是伤了侧妃娘娘的面子?打老鼠也要顾忌着玉瓶儿啊。何况,侧妃娘娘一向仁厚,将来听说今日之事,又会怎么想呢?” 夏凤兮听着,鸦羽般的长睫不觉微微动了一下。 她从来是一个怜弱惜贫的人。 齐孝然什么都没有,什么也不能为她做,只是够弱够可怜,就赚足了她的同情。他倒好,她才刚刚离开王府,他就让人打断了她堂妹的腿。 真是愈发横蛮了。 大约也愈发显得那人楚楚可怜、纯良无害了吧。 难怪每一次她都是怜惜那人,为了护着那人,站在他的对面。 他忽地有些烦躁,改口道:“打二十杖。” 一曲终了,琴声如潮水渐渐散去。 苏渔抬头望向病床上的齐孝然,恍惚间,竟有一种时光倒流的错觉。 仿佛在很久以前,她就是这样慢慢抚着琴,慢慢消磨着这漫长的夏天,等待着病榻上的少年醒过来。 可她却记不清,那是何时的事了。 她犹自出神,却听有人推门而入。她见是章太医,站起身来,听那人道:“娘娘,齐公子已经连着高烧了好几日了,须得尽快退热才是。请齐公子服下药后好好睡上一觉,只要能将温度降下来,就不会太凶险了。” 苏渔点了点头,道:“有劳太医了。” 待到他们都出去后,齐孝然尝了一口汤药,却道:“太烫了。”他将药碗放回桌上,看向了苏渔,问:“苏渔妹妹,你能不能去书房帮我取一件东西?” 苏渔道:“我对你这儿并不熟悉,你想要什么,我让人去取。” 齐孝然略带几分自嘲地笑了一笑,道:“我这儿又不是王府,左不过就这几间屋子,有什么找不到的。而且,那个东西,我并不想让别人看到。” 苏渔只得问:“你想让我去取什么?” 齐孝然道:“出门往左拐就是我的书房,最左边的书柜从上面数第二个抽屉,拉开之后有一个卷轴,你把它拿过来,好吗?” 苏渔答应道:“好。” 她依照齐孝然的指示找到了那个卷轴,见那纸边都已是微微泛黄,看上去应该有些年头了。 她回来,将那卷轴递给了齐孝然。 齐孝然接过,目光似是贪恋,来回梭巡于那卷轴上,却问:“苏渔妹妹,你看到这幅画是什么了吗?” 苏渔道:“我没有看。” 齐孝然道:“那你猜一猜,这画上是什么。” 苏渔只道:“我猜不到。” 齐孝然将那卷轴递回了她,道:“你看一看吧。” 第30章 扔了它吧,孝然哥哥 苏渔接过,展开看时,却不禁有些惊讶。这是一幅泼墨山水画,用笔尚有几分稚嫩,但显然是出于自己之手。 她怔了怔,道:“这是?” 齐孝然微笑道:“你忘了,这是我十三岁生辰的时候,你送给我的生日礼物。” 苏渔隐约有了几分印象,道:“是啊。” 齐孝然注视着她,道:“你看,你那时候才十一岁,就已经画得那么好了。” 苏渔却很不满意,摇头道:“不好,许多地方都处理得很拙劣。” 齐孝然却道:“再拙劣,也是我的珍宝。” 苏渔神色微微一僵,房中静得连呼吸都清晰可闻。她却忽然没有勇气去迎接他的目光,就只能这样低着眼眸逃避着。 沉默良久,齐孝然才缓缓续道:“这些年,我一直把它带在身边。孤独的时候,失落的时候,无助的时候,它总是能给我许多安慰。” 苏渔听着,心里颇有几分不是滋味,她道:“扔了它吧,孝然哥哥,它给不了你什么安慰,只会让你停滞不前。我答应你,等到你成亲的时候,只要你们想要,我会亲手画一幅比这好很多的画,送给你和嫂嫂作为贺礼。” 齐孝然将那幅画从她手中抽出来,仔细地、珍惜地卷好了。他轻轻却又坚决地道:“我不。” 苏渔心口有些发闷,她想要说些什么,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只能这样沉默着。 齐孝然将那副画卷收好了,又道:“苏渔妹妹,其实我让你去拿这个,也有我的一份私心——我想让你看一看这宅院。这宅子是我年初置办,本打算等到孝期过后,你嫁过来,我们就住在这里,清静又自在。可你如今住惯了王府,再看我这方小小的宅院,只会觉得粗陋不堪吧。” 苏渔道:“我并没有这样想。” 齐孝然笑了笑,没有说话。 苏渔却无端有几分尴尬起来,她移开话题,道:“孝然哥哥,你睡一会儿吧。” 齐孝然却道:“我不能睡。” 苏渔道:“为什么不能睡?太医吩咐了,你用过药后,务必要睡上一觉。不然一直这样烧下去,会有危险的。” 齐孝然看着她,道:“苏渔妹妹,等我睡着后,你就会离开了,对不对?” 苏渔被他说中心事,有些心虚地别开了目光,道:“我留在这里也没有什么用,有太医守在这里就够了。” 齐孝然道:“可我不想等我醒来之后,就再也见不到你了。”他再望向苏渔,眼中已是微微带了泪光,“苏渔妹妹,你就再陪我一会儿吧,好不好?” 苏渔想要拒绝,但见他病重可怜,满眼的哀求之色,便委实开不了口。 他伸手轻轻抓住了她的衣角,含泪看着她,近乎哽咽地求她:“算我求你了,苏渔妹妹,别现在就离开我。你刚刚不是还问我,要如何能补偿我,我只想让你答应我一件事,就这一件事——等我醒来的时候,还能再看到你,可以吗?” 苏渔挣扎了一会儿,到底是心软了,她叹了口气,道:“你睡一会儿吧。我答应你,等你醒来,我再离开。” 第31章 侧妃回来了? 一阵风吹来,吹起残花簌簌落下。 夏槿之拂去棋盘上的落花,看了对面之人一眼,将棋子落下,微笑道:“五弟,承让了。” 夏凤兮没说什么,将手中的棋子放回了棋盘。 夏槿之看着他,淡淡笑了一笑,道:“五弟,你今日似乎不在状态,连输两局了。再来一局吗?” 夏凤兮道:“再来一局,还是输。” 夏槿之问:“怎么了,可是发生什么事了?让你这样心烦意乱。说出来,四哥说不定也能帮你出出主意。” 夏凤兮只道:“没什么。” 夏槿之还欲再言,却是忍不住低嗽了两声。 夏凤兮看向他,道:“进去吧,起风了。” 夏槿之微笑道:“六月的风能有多冷?哪里就这样娇弱了。” 夏凤兮微微皱眉,道:“四哥病才好些,要善自珍重才是。” 他二人正说着,却见湛卢穿过庭院,急匆匆地走了过来。 夏凤兮目光一路追着他由远及近,忍不住问:“侧妃回来了?” 湛卢愣了一下,低头答道:“还没有。” 夏凤兮回过神来,才自觉有些失态了。 夏槿之看着他,见有好看的光彩在他眼中一晃而逝,却只余下浅浅的落寞。那张俊美无匹的面容,很快又恢复了平日那样冷淡无情的模样,问:“发生了何事?” 湛卢道:“回殿下,卫尉左都侯邱弋派人传急信到王府。”他说着,双手将信件呈上。 夏凤兮接过,展开一看,不禁站了起来。 夏槿之忙问:“怎么了?” 夏凤兮道:“太子遇到了些麻烦。”他转头向湛卢,命道:“备马,速点二十金翎卫,随我出府。” 一路纵马疾奔,未敢稍停,还是用了将近两刻钟才赶到九明崖下。 夏凤兮跳下马来,便见邱弋等人迎上前来,道:“微臣等参见楚王殿下。” 夏凤兮道:“都起来。” 邱弋似乎是有些意外,问:“楚王殿下怎么过来了?” 夏凤兮看了湛卢一眼,湛卢便将那封密信交给了邱弋。夏凤兮道:“不是你传信过来的吗?” 邱弋接过那封信,尚且有几分纳闷神色,旁边一人却忽然跪了下来,道:“请楚王殿下、左都侯大人恕罪,是微臣以卫尉左都侯的名义给楚王府传信。” 夏凤兮看向他,见此人颇为眼熟,是他曾经的旧部徐世安,听他续道:“微臣曾效力于楚王殿下麾下,知道殿下轻功极好,想着如果是楚王殿下,或许会有办法。事急从权,微臣便自作主张写了这封信。微臣自知有错,待得太子殿下脱险之后,微臣甘愿领罚。” 邱弋方欲再言,夏凤兮却率先问道:“太子殿下现在怎么样了?” 邱弋面色微微一白,愧道:“回殿下,微臣无用,太子殿下还困在悬崖中间。” 夏凤兮抬头看去,这九明崖甚是陡峭,如刀削一般。在靠近崖顶不远的位置有一块突岩,那个六七岁的孩子此刻就困在那突崖之上。只消他向旁边多走一步,登时就会跌落山崖、粉身碎骨。 夏凤兮看着,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语气也严峻了几分,问:“这是怎么回事?” 第32章 太子 邱弋听他语气不豫,忙跪下道:“楚王殿下容禀,太子殿下在佛寺待得气闷,陛下便命微臣先送太子殿下回宫。经过此地,太子殿下突然说要登东,微臣便命两个人跟着。谁知太子殿下却不见了,微臣派人搜遍整座山,才看到太子殿下不知何时竟被困在了崖下。微臣已经派人去找麻绳了,等到将麻绳接长了,就可以将一个人吊下去,把太子殿下救上来了。” 湛卢听他如此说,低下身子捡起一股麻绳来看,道:“这样细的绳子,经得动两个人的重量吗?” 邱弋问:“郎官的意思是?” 湛卢道:“卑职愚见,这样粗细的麻绳,至少要拧起三股,才能保证万无一失。” 邱弋听着,不禁拧紧了眉头,道:“刚才让人从附近农户里搜罗来的麻绳,都在这儿了。有的已经朽了,一扯就断,根本不能用。打发人去市集上买新的,可到现在还没回来,也不知道买的够不够。” 夏凤兮却道:“不必麻烦了。”他刚才一直没有说话,就是在察看这山崖。将太子被困的位置到崖底和崖顶的距离分别估测了一番,心中已是大致有了数。 他道:“本王可以。” 邱弋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语中之意,顿时出了一身冷汗。 他的确听说楚王殿下乃是剑圣的关门弟子,年纪虽轻,武学造诣却是极高。可是这种事,容不得丝毫闪失。稍有差池,就是万劫不复,后果不堪设想。 倘若圣上最心爱的儿子和最心爱的弟弟同时遭遇不测,不要说丢了这顶乌纱帽,便是让他死一百次,怕也不能平息天子之怒。 他踌躇着该要如何开口劝阻,却听徐世安高兴地笑道:“太好了!微臣就知道殿下一定可以!” 邱弋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转向夏凤兮,婉言劝道:“殿下乃千金之躯,岂可轻易赴险?微臣一定会想办法,尽快将太子殿下平安地救下来,请殿下万不可冲动!” 夏凤兮知他心中所忧,道:“本王岂会将东宫的安危视同儿戏?左都侯放心,本王自有分寸。” 邱弋还欲再劝,但看一眼他冷俊的容色,到底未敢再多言。这人素有冷面郎君之称,虽非暴戾恣睢之辈,却也绝不是一个好说话的人。 他只得道:“那请殿下千万小心。” 却见那人翻身而上,轻飘飘地挂住了横木,再陡然飞起,就落在了太子殿下的身旁。 邱弋看着,不禁瞠目结舌,他素闻楚王殿下轻功极好,可亲眼目睹,还是难免大为惊异。 若非这一幕就发生在他的眼前,他实在很难相信,这样的高度,作为一个人,竟然能如此轻易就纵跃而上。 太子夏沧贤乍然看到夏凤兮,不觉惊喜,道:“叔叔!”却觉脚下碎石滚滚而落,吓得一把抱住了他,“叔叔,我们要死了吗?” 夏凤兮轻轻拍了拍他的背,算作安抚,道:“怎会。”他向上看了一眼,“我们要上去了,别松手。” 第33章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 夏沧贤听他如此说,竟不禁有些激动起来,道:“那、我要闭上眼睛吗?” 夏凤兮道:“好看得很,为何闭眼?” 夏沧贤道:“我……”才说了一个字,身体就蓦地飞了起来,他不由得大叫出声:“哇!” 却觉不过短短一瞬,就在崖顶落了地。 夏沧贤尚有几分意犹未尽,拉着夏凤兮往崖外看,兴奋地道:“叔叔,咱们刚刚就是从这儿飞上来的!” 夏凤兮嗯了一声,低头看他,问:“哪儿伤到了吗?” 夏沧贤微微一怔,下意识地将左手往袖中缩了一下,道:“没、没事。” 夏凤兮将他的小动作收在眼底,蹲下身子拉过他的左手,果见他手背有一道长长的划伤,还在止不住地渗血。 夏凤兮拿出随身所带的药瓶,将止血的药粉洒在他手背上,却觉他疼得抖了一下,小声道:“疼。” 夏凤兮却拉住他的手不许他缩回,眼也不抬,道:“疼就对了,长个教训。”他替他上好了药,才抬头看他,问:“为什么做这么危险的事?” 却见那孩子有些委屈巴巴的,拉起他的手,道:“叔叔,你过来看。” 夏凤兮被他拉着走到悬崖边,顺着他的手指向下看去,听他道:“叔叔,你看,那儿有几朵花,是五颜六色的。母后养了一院子的花,可我还没见过这么好看的花。我想摘一朵回去送给母后,母后一定会很高兴的。” 夏凤兮道:“原来是这样。如果你母后知道你的孝心,一定会很感动。但在你母后心中,你的安危,可比那一朵花重要多了。” 那孩子看向他,一双乌黑的大眼睛很是明亮,道:“可是父皇说过,男人要勇敢。” 夏凤兮道:“你父皇说的没错,男人是要勇敢,守护自己该守护的。但不是莽撞,冒冒失失让自己陷入险境。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他蹲下来,认真地看着他,“沧贤,你是一国储君,一定要爱惜自己的生命,知道吗?” 夏沧贤听得一知半解,但见他说得郑重,便乖巧地点了点头,道:“我记住了,叔叔。” 夏凤兮站起来,道:“走吧,我们下山。”却见那孩子微微趔趄了一下,便问:“脚扭到了?” 夏沧贤道:“有一点。” 夏凤兮问:“能走吗?” 夏沧贤小声道:“能走。” 夏凤兮便没再说什么,夏沧贤一瘸一拐地跟在他身后,想着刚才的事,尚有几分兴致勃勃,道:“叔叔,你刚刚好厉害啊!” 夏凤兮道:“哪里厉害?” 夏沧贤道:“你会飞,飞得好高啊!比鸟飞得都高,太神奇了,我长大后也要飞那么高。” 他越说越兴奋,却觉脚腕上一疼,一下子摔了过去,幸而夏凤兮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他。 夏凤兮掀起他的裤角,见他脚腕已是肿得老高,比想象中更为严重几分,便转身蹲了下来,道:“我背你。” 夏沧贤却道:“不用了。”他看了一眼夏凤兮,小声道:“我、我没事的,我是男子汉,我自己能走。” 第34章 你这儿怎么红了? 夏凤兮道:“你想当个跛脚的男子汉吗?跛脚的男子汉,可飞不起来。” 夏沧贤听他这样说,就犹豫了。听那人又催道:“快点。”便一跛一拐地走上前去,伏在了他的背上。 下山的路上,夏沧贤虽然受了伤,口中却一刻也不闲着,在夏凤兮耳边道:“叔叔,你还记不记得,你之前答应过我,只要我把朝日剑法练熟了,你就教我一套新的剑法。” 夏凤兮道:“记得。” 夏沧贤开心地道:“太好了,我已经快练好了,回去我就表演给你看……咦?” 他忽然看到夏凤兮脖颈下方,隐约露出一处紫红色的痕迹,忍不住伸手摸了一摸。 夏凤兮皱了一下眉,道:“别乱摸。” 夏沧贤听话地把手拿开,却好奇地看着,问:“叔叔,你这儿怎么红了?是被什么东西咬的吗?” 夏凤兮微微一怔,却觉耳根有些烫起来了,低声道:“小孩子别问这些。” 他说着,下意识抽出一只手,将衣襟又收紧了些。 这孩子的年纪,正是不安生的时候,倘若他将他的衣领扯得再开一些,大约就会看到,那人昨夜留在他锁骨上方的齿痕还没有消。 那人似乎有些奇怪的爱好,扑上来就莫名其妙地咬他一口,好像是想将他标记为自己的所有物一样。他虽不太理解,倒也愿意纵容。 夏沧贤全然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天真烂漫地又问:“叔叔,你的耳朵怎么也红了?” 夏凤兮板起脸来,道:“沧贤,我想安静一会儿。你要是再说话,就下来。” 夏沧贤不明白他为何忽然就变了脸,但见他生气了,便也乖乖地闭了嘴,道:“我不说话了。” 夏凤兮背着他走了没有多久,便见邱弋带人抬着轿辇迎上山来。 邱弋见到太子伏在夏凤兮背上,不由得吓了一跳,道:“太子殿下没事吧?” 夏凤兮道:“脚扭到了。” 邱弋这才放下心来,赔笑道:“楚王殿下辛苦了,请太子殿下上轿吧。” 夏沧贤却搂着夏凤兮的脖子不肯放手,道:“不要,我要叔叔背我。” 夏凤兮却蹲下身子,道:“下来。” 夏沧贤还要耍赖,道:“叔叔。” 夏凤兮道:“我累了。” 夏沧贤不满地道:“我不信,叔叔这么厉害,怎么可能会累,叔叔就是不想背我!” 夏凤兮眼中有些无奈,这孩子年岁渐长,真是越来越不好糊弄了。不过他说的也不错,如果是他想背的人,的确再远也不会累。 至于这孩子,他也并非不情愿背他。但他在他背上晃来晃去,又有邱弋他们在旁边,指不定还会有什么惊世之言让人听到。 他作为已经成家的男人,即便露出些风流痕迹,也并不以为如何。他既不像一干浪荡子弟一样以此沾沾自喜,也不会觉得这有什么好羞耻的。 但是,他不愿引人遐思。他珍之爱之藏于心尖上的,容不得旁人的窥探和臆想。 他将夏沧贤从他背上拉了下来,站起身道:“将你从那么高的地方背下来,还不累吗?你真当我是铁人了。”他说着,见那孩子满脸不高兴的神色,还是抬手在他头上揉了揉,低声哄道:“你先过去,我等会儿给你一个好东西。” 夏沧贤到底是小孩子心性,马上就好奇起来,问:“什么好东西呀?” 第35章 是送给你家娘子的? 夏凤兮道:“你听话,一会儿就知道了。” 夏沧贤答应道:“好。”他看着那人转身又往山上走,忍不住喊道:“叔叔!” 见那人站住,回过头来看向他,他忽然有些害羞了,可是母后说了,要当一个正直的、懂礼数的好孩子。 他大声道:“谢谢你今天救我啊!” 逆着光,他看不太清他的神色,见他顿了一顿,就转身上山了。 夏沧贤在马车中等了好一会儿,才从车窗里看到夏凤兮走过来了,他不觉欢喜,欲要迎上前去,方一起身才觉得脚腕生疼。 他只得又坐回去,掀开车窗上悬着的帘子冲夏凤兮招手,喊道:“叔叔,过来啊!你过来和我一起坐马车啊!” 夏凤兮向他点了一下头,又向邱弋交待了两句什么,才走了过来。 夏沧贤迫不及待地拉开车帘,问:“叔叔,你拿到什么好东西了?” 夏凤兮上了马车,将那一枝花递给了他,道:“你刚刚想摘的,拿去送给你母后吧。” 夏沧贤很是惊喜,笑道:“叔叔,你真的摘到了!”他接过来,道:“谢谢叔叔。” 又见夏凤兮手边还有一枝,犹豫了一会儿,忍不住问:“叔叔,那一枝也可以送给我吗?” 夏凤兮问:“为什么?” 夏沧贤似乎有些难为情,他别扭了一会儿,才轻轻道:“因为我还想送一枝花给姜锦。” 姜锦? 夏凤兮略略一想,才记起姜锦就是姜成家的那个和夏沧贤年纪相仿的小侄女儿,便道:“想送花给你喜欢的姑娘,那就等你长大了,自己亲手去摘。” 夏沧贤顿时涨红了脸,道:“我才不喜欢她呢!她脾气也不好,还喜欢和我顶嘴,我看到她就生气!” 夏凤兮只道:“是这样?”没再说什么。 皇帝与皇后都是沉稳之人,偏生这位太子殿下不知随了谁,总是有说不完的话。他一路上东拉西扯,即便夏凤兮不回应,他一个人也能滔滔不绝地说下去。 他忽然问道:“对了,叔叔,听说你最近新娶了一个娘子。我母后说,她长得特别特别美,是真的吗?” 夏凤兮嗯了一声。 夏沧贤不禁好奇,问:“那你喜欢她吗?” 夏凤兮道:“喜欢。” 夏沧贤发起愁来:“那、那你还和不和我小姨成亲了?” 夏凤兮道:“谁说我要和你小姨成亲了。” 夏沧贤理直气壮地道:“我小姨说的呀。我小姨还说,我以后就不能叫她小姨了,要叫她婶婶。” 夏凤兮只道:“你小姨和你说的话,不要和我说。” 夏沧贤似乎突然想起来什么,吓了一跳,道:“对对!我小姨和我说,这些话不能随便和别人说!”他说着,探头去看夏凤兮,“叔叔,你就当没听过啊。” 夏凤兮答应了。 夏沧贤看了一眼他手边的花,恍然明白了,道:“我知道了。叔叔,你摘的这一枝花,就是想送给你家娘子的,对吗?” 夏凤兮道:“对。” 夏沧贤满眼都是羡慕,道:“真好呀,等我长大了会飞了,我也要飞到悬崖边上,亲手摘下一枝花送给阿锦。” 夏凤兮道:“你不是说你不喜欢她吗。” 夏沧贤哽了一下,道:“我、我当然不喜欢她了!是她天天非要缠着我,我也没办法。” 夏凤兮不由得淡淡笑了一下,道:“傻小子。” 第36章 傅二小姐来了 眼看着日头西斜,房中的光线越来越昏暗了。 床上的人始终昏睡着,苏渔不禁有些焦灼起来了。可她既然答应了等他醒来再离开,便实在不愿言而无信。 她无奈地叹了口气,将视线转向窗外。天边晚霞如织似锦,煞是好看,她却无心观赏。眼前浮现的,只有那人的影子。 她今日前来探病齐孝然,夏凤兮没有拦阻,甚至,还派了太医随行。可她知道,他心中并不痛快。 易地而处,倘若夏凤兮为了他从前的未婚妻与她争执,不顾她的挽留,执意陪在那人病床前。她心中的滋味,也不会太好受。 可是,夏凤兮不会这样做,他一向比她更加决绝、更加果断。 她忍不住想,如果是夏凤兮遇到这种事,他会怎样做?大约就会像他所说的那样,既然已经成婚,便无法医治心病,而断然拒绝前往吧。 这些道理,她又何尝不明白。但是在她心中,却多了一分不忍。尽管这一分不忍,也未必有什么用处。 她想起最初听到的,关于他的传言,冷肃自持,淡漠无情。从某些角度来说,的确不假,但又并非全然如此。 他总是那样冷冷淡淡的样子,让她也曾经以为他没有太多情绪。甚至,她也误解过他的感情。 可她后来才明白,他像波澜壮阔的大海,风平浪静的表面下,藏着波涛汹涌。 昨夜他对她说,“即便是倾家荡产的赌徒,我也不觉得那样荒唐了。”起初她也觉得讶异,而在讶异过后,她又觉得,这正是夏凤兮会说的话。 他从来不是无情之人,他有情,而且,比谁都要强烈。冰的另一面是火,夏凤兮便是如此。 这是旁人所不知道的他。 她因为喜欢,所以了解;因为了解,所以怜惜;因为怜惜,所以想要成全。 苏渔不由得又叹了一口气,她本想来看一看齐孝然,见他无恙,便回王府,谁料想竟然耽搁到这个时辰。 夏凤兮身为亲王,倘他不愿,大可以强硬地将她留下。可他没有。他体谅她的担心,她就更不愿让他因为别的男人而心里不舒服。 可是齐孝然,她无奈地转头看向那人,却见他似乎极快地回过了头去。 苏渔有些惊讶,走了过去,见他依旧沉睡着,仿佛刚才只是她的错觉。 她简直有种想叫醒他的冲动,但念及他病重可怜,烧得昏昏沉沉的,又实在不忍心扰了他的好眠。 凤翎宫中,皇后甚是感激,道:“这次真是多亏了五弟。五弟可也有哪儿磕着伤着了?要让太医好好瞧瞧才是。” 夏凤兮道:“臣弟无事。” 皇后叹道:“那孩子怎的如此顽劣,真是让人头疼。都是本宫教导不善,实在愧对陛下。” 夏凤兮道:“皇嫂不必自责。太子很好,只是年纪尚小,正是好动的时候。” 皇后笑道:“那孩子也不过比你小了十岁而已。若是他有你小时候一半的沉稳懂事,本宫也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了。” 她说着,顿了一顿,又道:“五弟,关于你的婚事,容皇嫂多言两句。你皇兄都是为了你好,你年轻,或许还不理解他的苦心。你皇兄这些天也很为你的婚事发愁,等过几天你皇兄回京之后,你也找个时间,和他好好聊聊。他事事处处都为你的长远着想,你多听听他的意见,对你没有坏处。当然,若你执意,你皇兄向来疼你,大概也不会太拗着你的意思。但是,婚姻大事,非同儿戏。五弟,皇嫂知道你向来都是极明白、极有主意的孩子,这件事,你要自己想清楚了。总之以后,不要后悔才好。” 夏凤兮道:“是。” 他二人正说着,忽听有人来报:“傅二小姐来了。” 第37章 娘娘还没有回府 皇后道:“让她进来。” 傅瑛走了进来,见夏凤兮也在,不觉有些意外,也有些惊喜,道:“臣女参见皇后娘娘。”又放柔了几分声音,“参见楚王殿下。” 皇后微笑道:“快起来吧。”她说着,不待傅瑛答言,又道:“瑛妹来得正好,贤儿刚才还念叨着想找小姨呢,你快去瞧瞧他吧。” 傅瑛只得道:“是。” 夏凤兮见她离去了,起身道:“天色不早了,皇嫂若无其他吩咐,臣弟先告辞了。” 皇后微笑道:“好,那你路上小心。” 不多时,傅瑛又急匆匆地赶了回来,她四下看了一圈,向皇后道:“姐姐,楚王殿下呢?” 皇后正不疾不徐地修剪兰蕙盆景的花枝,听她如此问,头也未抬,只道:“回去了。” 傅瑛大为失望,嗔道:“姐姐,人家救了太子殿下,您怎么也不留人家用晚膳呢?” 皇后好笑地看了她一眼,道:“本来是要留的。但看你这幅样子,哪里还敢留呢?” 傅瑛走过去,挽着她的手臂撒娇,道:“姐姐,您明明知道,我就是喜欢楚王殿下。” 皇后颇有些无奈,道:“你呀,也消停些吧。强扭的瓜不甜,你明知他心中没有你,又何不洒脱些呢?” 傅瑛道:“我不要,姐姐,难道您就不想楚王殿下做您的妹夫吗?” 皇后被她缠得没办法,放下手中的花剪,道:“哎,仔细别扎了手。五弟自幼长于陛下膝下,是陛下亲自教养长大的孩子,人品才学样样没得挑。倘若你们两情相悦,我怎会不欢喜?但若勉勉强强的,也没什么意思。” 傅瑛娇嗔道:“姐姐,你到底是谁的姐姐呀?从来都不帮我,只会替楚王殿下说话。” 皇后微笑道:“我自然是你的姐姐,但也是他的嫂嫂。单单只作为你的姐姐,我对他也没什么可怨可怪的。他不打算娶你,便也不耽误你,我倒觉得很好。可比那种明明不喜欢你,却还别有用心地勾着你的人强得多了。瑛妹,你身为我们傅家的女儿,固然是荣耀,可在以后看人的时候,也要懂得睁大眼睛,明白吗?” 马队在楚王府门前停下时,已是天色擦黑时分。 夏凤兮下了马,便有人上前打灯,吴侑带着一众奴仆迎上前来,道:“参见楚王殿下。” 夏凤兮问:“侧妃什么时辰回府的?”又将木匣交与他,命:“拿去给侧妃。” 分明那人与他闹了不愉快,又执意去看望她生病的前未婚夫,惹得他一下午心神不宁,他却不知怎的被迷了心窍,巴巴返回山顶,折下这长于峭壁上的花来,欲讨她欢喜。 兴许是听夏沧贤说“没见过这么好看的花”,便留了心,想着他的姑娘,值得这世上最好的东西。 吴侑接过那木匣,却觉如同捧着一个烫手山芋,他期期艾艾地道:“回殿下,娘娘、娘娘还没有回府。” 空气似乎就这样凝固了。 府前鸦雀无声,唯有风吹动灯笼打着转儿,拍得门柱啪啪作响。 吴侑几乎不敢抬头,只盯着脚下那团跃跃跳动着的灯影。 良久,听夏凤兮问:“一更了吧?” 第38章 识破 吴侑低着头,回道:“是,已经戌时三刻了。” 湛卢看了一眼夏凤兮的脸色,将木匣从吴侑手上接了过来,劝道:“殿下,如今盛夏,天黑得晚,兴许娘娘没留意到时辰。不然,属下把这个送去给侧妃娘娘吧。” 夏凤兮却道:“不必,扔了吧。” 他声音淡淡的,听不出什么情绪,转身入了王府,吴侑等人也随着跟了进去。 湛卢看着他进去了,忙压低声音向身后之人吩咐:“新珷,快去催一催阿鸣,让他劝着侧妃娘娘早些回府。否则,会出大事的,快!” 那人答应着,去了。 湛卢便也入了王府,心中却到底有几分忿然了。身为亲王内眷,赴外男私邸探病,已是闻所未闻之事,竟然逗留至入夜仍旧不归,这也实在太过火了。所谓恃宠而骄,大抵便是如此吧。 夜渐渐深了,苏渔心中也愈发焦躁了。 她答应等齐孝然醒来再离开,不想食言,可也不能就这样一直干等下去。 窗外的明月已是高高升起,她再也忍不住了,走到齐孝然身旁,轻轻推了推他,唤道:“孝然哥哥。” 却不觉微微一怔,她手下的肌肤,竟仍是那样火烫。 她不禁皱起眉头,太医所开的药,竟是一点效用都没起吗? 她转头看向桌上那空空的药碗,心中便起了疑。这一碗药,是齐孝然让她去取卷轴后才服下的。 她环顾四周,见窗台上有一个花盆,便走过去,捻起些土壤来嗅了一嗅。那土早已是干透了,却还是能闻到淡淡的药草气味。 她眼中不觉冷了一冷,回头看向床上之人,见他似乎又是极快地动了一下,便道:“别装了。”她顿了一顿,淡淡道:“孝然哥哥,其实你早在黄昏时分,便已经醒了吧。我竟还以为,是我看错了。” 齐孝然微微有些尴尬,只得睁开了眼睛。他听她的声音是少有的冷淡,不禁有些不安,问:“你生气了?” 苏渔只问:“为什么把药倒掉?” 齐孝然看向她,道:“对不起,我就是想让你多陪我一会儿。” 苏渔几乎要被他气笑了,道:“又烧了一天,舒服了?” 齐孝然像个犯错的孩子似的看着她,道:“你别生气。苏渔妹妹,我知道,你是关心我。” 苏渔道:“你自己的身体,你不爱惜。别人说再多,都没用。”她不欲再与他多言,只道:“我该走了。” 她说着,转身欲推门而出,却被人一把扯住了衣袖。 回头看去,却见齐孝然不知何时从床上跳了下来,紧拉住她的袖子不放,道:“别走。” 苏渔心中甚为不悦,但见他满面憔悴病色,又实在可怜,不由得叹了口气,问:“你还想做什么?” 齐孝然哀求道:“再陪我一会儿吧。” 苏渔见他如此痴缠,不禁有些厌烦,心知她若再有一分不忍,那便是没完没了。 她用力甩开袖子,冷了语气,道:“太晚了,你休息吧。” 转身欲走,却见齐孝然眼疾手快,一把将锁从门内锁死了。 第39章 强留 苏渔微微一惊,不禁愠恼,道:“你做什么!” 齐孝然挡在门前,道:“不要走。” 苏渔又是可气又是可笑,压低了声音,道:“你这样没有意义。鸣鸿刀他们就在门外,只要我叫一声,他们马上就会破门而入。” 齐孝然却道:“你不会的。如果你把他们叫进来,楚王殿下就会知道我把你强行锁在房间里,他不会放过我的。” 苏渔眸光彻底冷了下去,道:“你是笃定了我会对你不忍?” 齐孝然伸手欲拉她的手,道:“苏渔妹妹,你就再多陪我一会儿吧,我求你了。” 苏渔甩开他的手,平静地看着他,问:“现在马上就二更了,你是打算留我到什么时候?” 齐孝然道:“天亮。只要太阳出来,我马上放你出去。” 苏渔道:“天亮?!” 齐孝然问:“可以吗?” 苏渔不禁冷笑,道:“你是故意的?等你醒来再离开,是我答应你的。你知道我会信守承诺,所以一直装睡。被我发现了,就想强留我到天亮。孝然哥哥,我想问你,你口口声声说你爱我,你真的替我想过吗?你难道会不知道,身为亲王的妾室,彻夜不归,会面对什么样的局面?” 齐孝然着急道:“对不起,我承认,我是故意的。可我从来没想过要伤害你,不管你出了什么事,我都会救你离开的。苏渔妹妹,我是为了你好,我想让你早些看清楚王殿下的真面目,早些离开他!” 苏渔道:“什么真面目?” 齐孝然道:“像他们这些唯我独尊的天潢贵胄,根本就没有心。对他们而言,女人,不过是玩物罢了。你顺着他,他便宠你几分;若你逆着他,他会马上把你抛到一边,换下一个听话的。他们根本就不会懂得,如何尊重和珍惜一个人!” 苏渔哂笑道:“所以,你觉得,只要我晚归,他就一定会生气、会误会。你巴不得,他明天就把我赶出王府,是吧?” 齐孝然道:“像楚王殿下那种人根本就不值得,你早些看清,不是更好吗?” 苏渔道:“那种人?哪种人?!孝然哥哥,为你诊治的太医是楚王殿下派来的,你用的药石是楚王府供给的。从你私下传信约我见面那日起,他就足可以杀了你。我们在西华门外见面,许多人都看到了,流言不胫而走,最后是怎么平息的,我也不知道,可我大概能猜到。 “孝然哥哥,他再介意你,也从未伤害过你分毫。虽然那对于他而言,不过是易如反掌的事。甚至在你病重的时候,他虽然不喜欢我来看你,却依旧愿意尽他所能的救治你。即便如此,你也全然看不到他做了什么,依旧用你那不知从何而来的偏见、去臆测他是怎样的人。 “没有心的人,到底是谁?” 齐孝然看了她许久,方才道:“我知道,你现在已经被他蒙蔽了双眼。我相信,总有一天你会醒悟的。楚王殿下纵有千般好、万般好,可他终究给不了你最想要的东西。” 苏渔道:“什么?” 齐孝然道:“忠贞不二的爱情!” 第40章 爱是成全 苏渔道:“你怎知他不能?” 齐孝然道:“难道身为尊贵的亲王,会没有三妻四妾、一生只钟情于一人吗?一个月可以,一年可以,三年呢?五年呢?十年呢?我相信,只要我等下去,你迟早会回到我身边。” 苏渔喉中微微一哽,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她相信那人的真心,但也知道,他有他的身份、他的责任、他的压力。身为亲王,守着一个小小的妾室过一生,未免太过于荒诞。 她想过许多可能,归根究底,却是不舍得。不舍得他为难,不舍得他为人指摘,不舍得他走一条艰难的路。他是美玉,她愿成全他的无瑕。 爱是成全,不是占有。 她忽地想起昨晚,她做了一个很难过的梦。 梦里他送她到京郊,她看不清他的神色,只觉他背后的夕阳分外凄婉。听他一字一句清晰地道:“我要娶傅瑛了,这是圣旨,我无法违抗。我知你不愿要不能专一的感情,我放你离开,愿你珍重。是我对不住你,苏渔,你忘了我吧。” 她也想洒脱一些,可是旷野的风那么大,吹得她不能自禁地落下泪来。她哽咽着道:“好,我不怪你。我理解你的选择,你本该有你顺遂的人生。我……祝你幸福。” 却见天色大变,满天的晚霞风流云散,乌云黑沉沉地压了下来。暴雨转瞬即至,电闪雷鸣,隆隆震耳。 她从梦中惊醒了过来。 窗外雨声哗哗,她下意识抬头看去,却见他也正看着她。雪白的闪电劈下来,照亮了他俊美的容颜。 她蓦地反身抱住了他,紧紧地,几乎想要将他揉入身体里。 他似乎是愣怔了一下,而后抬手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头发,轻声道:“打雷而已啊,别……” 话未说完,就被她狠狠地咬了一口。 他是她的。 他招惹了她,让她一颗真心沦陷得彻底,怎能给她一辆马车,就让她从此浪迹天涯。 苏渔微微垂下眼睫,昨夜的一幕幕画面在眼前散去。她掩去眸中复杂的情绪,只道:“别做梦了。即便殿下有一天负了我,我也不会嫁给你。谁说女子最终的归宿只能是婚姻?倘若我离开他,不会再和任何一个人在一起。” 齐孝然不解,道:“倘若到时候他已经三妻四妾,全然将你抛在脑后,你也要为他守身如玉吗?” 苏渔道:“那是他的事。倘若我离开了他,无论他怎样生活,都与我无关,只要他觉得幸福就好。至于我,也不是为谁守身如玉。我只想要按照我自己的意愿,度过这一生。我就是如此笃定,除了他,我不会再爱上任何人。既然不爱,为何要成婚?与不爱的人在一起,比一个人更孤独。我不是菟丝草,不是非要依托于谁、或是依托于怎样的感情才能生存。我愿意自食其力,即便生活清贫,只要能顺心而为,自由自在,也没有什么不好。所以,孝然哥哥,你趁早死了这条心吧。你我之间,是绝无可能的。” 第41章 殿下真生我的气了? 齐孝然心中难受,不觉提高了些声音,道:“苏渔妹妹,你一定要对我如此绝情吗?” 候在外面的鸣鸿刀似乎听到房中的动静,上前推门,道:“侧妃娘娘!” 苏渔道:“无事,退下!”她转头看向齐孝然,低声道:“我不想再和你说了,开门。你若再不开门,我就让他把门砸开。如果你不怕后悔,可以试一试。” 齐孝然道:“苏渔妹妹!” 苏渔道:“我们自幼相识,两家世交,我真的想要把你当作兄长一般敬重。可是你,明知我已有所爱,却还多番纠缠。我的愧疚是有限的,我不可能因为你一次次让我最爱的人伤心。我最后说一遍,开门。” 齐孝然见她神色认真,实在无法,只得咬牙将锁打开了。 苏渔拉住门,最后道:“以后没有什么要紧的事,我们不要再见面了。孝然哥哥,愿你珍重。” 回到王府的时候,已是深夜。 苏渔下了马车,唯觉一身疲倦。她想夏凤兮应当已经休息了,而且她也还没有想好该如何面对他,便索性先回了秋苑。 彼时已是月上柳梢,映得院中花木扶疏,影影斑斑,却是寂静无声,连蝉儿也息了鸣叫。 有值守的侍卫倚在廊柱旁打盹,悬于两旁树梢上的彩绘花灯,照亮了深夜无人的小径。 苏渔穿过月下寂静的庭院,推开明瑟馆的门。她径直回了卧房,正摸索着想要点灯,却听到一个清冽的声音响起:“你还知道回来。” 苏渔微微一怔,便见房中亮了起来。灯火煌煌,映着那人冷艳绝丽的面容,端的是俊美出尘恍若谪仙。 那只修若梅骨的手将白瓷莲瓣烛台点着了,又将吹熄了的火折子放到一旁,才转过头来看她。 苏渔乍然见到夏凤兮,不觉有些心虚。她勉强笑了一笑,道:“这么晚了,殿下怎么还没睡?” 夏凤兮道:“这么晚了,你不也才回来。” 苏渔话方出口便有些悔了,想着自己当真是困了,竟连话也不会说了。她自知理亏,走到夏凤兮身旁,带了几分歉意开口,道:“殿下是在等我吗?对不起,有些事耽搁了,殿下生我的气了吗?” 夏凤兮并未回答,只是淡淡问道:“齐孝然没事吧?” 苏渔道:“应当并无大碍吧。” 夏凤兮道:“你陪了他那么久,直到宵禁才不得不回来,他应该很感动吧?”他刻意将语气放得很平淡,但饶是再平淡,也掩不住其中的酸意。 苏渔知他心中不痛快,便低下身子伏在他膝上,抬头看着他,柔声哄道:“殿下当真生我的气了?殿下明明知道,我对齐孝然并无男女之情,我心中只有殿下一个人,又何必因此而不快呢?” 夏凤兮道:“即便你对他没有男女之情,但他毕竟曾是你的未婚夫,直到现在还对你念念不忘。你对他如此上心,陪伴他到深夜方归。苏渔,你想让我有多高兴?” 第42章 他的怀疑 他轻轻推开她,站起身来,道:“睡吧。” 苏渔看着他反身更衣,不觉心中有些空落落的。虽然早知他会不悦,但当真见到他这样态度冷淡的样子,亦不免有些难受了。 她看着他将外衣宽了,上前自背后抱住他的腰,将脸贴在他背上,轻轻道:“殿下,无论如何,今日多谢你了。” 却听夏凤兮问道:“替齐孝然谢我?” 苏渔不觉一哽,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却觉那人将她双手拉开,冷冷地道:“不必了。” 他转过来看向她,道:“还有件事,我不说你也该明白。亲王内眷赴外男私宅,此事于礼不合。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我今日让郎官护送、太医随行,其中有一个原因,便是为了以后有人质疑的时候,我可以揽下说是我的意思。但你直到深夜才从他的宅邸离开,此事即便我揽下,也无法解释。万一闹得人尽皆知,我固然是颜面尽失,你和齐孝然更是难逃一劫。这都是你自己选的。苏渔,到时候,别指望我会帮你。” 苏渔听他一句句说来,竟是冰冷得不带一丝温度。她心中比起恐惧,却更觉难过。她微微低下头,道:“我明白。这都是我的错,有何后果,自然由我承担,不会累殿下为我费心。” 夏凤兮道:“知其不可而为之。”他伸手,拂开她的长发,摸上她的面庞,眼中却带了些讽意,道:“我的女人对齐孝然真是情深意重。” 苏渔不觉微微皱起眉头,抬头看向夏凤兮,道:“殿下,我说过了,我和孝然哥哥之间不是你想的那样。” 夏凤兮眼中冷冰冰的,道:“你说你不爱他,可我所看到的,都是你在意他。” 苏渔道:“你要我怎么证明?” 她看着他,见那俊美得摄人心魄的面孔上没有什么表情,眸色极凉,静静地看着她。他没有说话,似乎无论她做什么也无法抹消他的怀疑,所以便没有必要说。 苏渔心中一横,道:“既然殿下不说,那我就只能自作主张了。” 她轻轻踮起脚尖,覆上了他的唇。 他怔了一下,见她那双好看的眸子距离他极近,似乎是微微笑了一下,眸中极快地绽过一丝光彩,便轻轻闭上了。 她伸手抚着他的后颈,与他唇齿相缠,气息相融。 夏凤兮没有推开她,却也没有回应。他就这样低着目光看着她,任由她亲吻。 感觉到他的无动于衷,她微微有些失望,正欲放开他,却觉被人一把揽住了腰。 苏渔微微一僵,不由得睁开了眼睛,却觉那人似乎是不满她的心不在焉,单手扣着她的后脑,加深了这个吻。 炙热的,几乎连呼吸都要掠夺了去。 回应着,索取着,忘情缠绵着,不知过了多久,那人才微微松开了她。 她抬起一双湿漉漉的眸子看向他,略有些急促地喘息着,听他轻轻开口,却道:“苏渔,我今日下午,见了苏温然。” 第43章 是在报复我? 苏渔神色微微一僵,他的声音很轻,倘若她没有听清,大约会以为是情人间的呓语。可是,她每个字都听得很清楚。 她问:“你见了她?在王府?” 夏凤兮目光不闪不避,就这样静静看着她。 她却觉整颗心顿时冷了下去。 那些年他不远千里一次又一次南下桐陵寻找的人,如今就近在咫尺、触手可及。何时何地只要他想,都可以人月两团圆。 真不错。 她推开他,道:“那我没什么可说的了。” 她说着,转身便欲离开。 夏凤兮看着她的背影,却不由得轻轻扬了一下唇角。他像丢了魂似的难受了大半日,直到此刻看到那人为他着急吃醋,方才稍稍得到了些满足。 他道:“生气了?” 苏渔站住了步子,没有回头,也没有说什么。 她感觉那人一步步走近她,自背后拥住她,稍稍用力将她禁锢在怀中,语气却很是温柔,他道:“你也是在意我的,对吗?那你该当能体会我的心情。” 苏渔轻轻闭了一下眼睛,道:“殿下,你是在报复我?” 夏凤兮道:“苏渔,我只是想提醒你。齐孝然传信约你在西华门见面,我没有和他计较。他生病,你不顾我的阻拦前去看他,我也可以不计较。可是,你不要因此,就以为我会一直这样大度。这种滋味并不好受,你看,你也会着急。苏渔,我也是人。你笃定了我不会拿你怎样,但你难道就没有想过,也许有一天,我会杀了他。” 他的语气并不严峻,相反,颇有几分温柔的意味,似乎是耐心地劝说一个不知事的孩子。 而她听着,却有些不寒而栗。 恍惚间,齐孝然惨死在血泊中的画面又在眼前,她喉咙有些发紧,道:“殿下不会这样做的。” 却听他道:“如果你继续逼我,我可不能保证。” 苏渔当真有些慌了,她回身拉住他,抬头着意看着他,道:“殿下,齐孝然毕竟是御前的郎官,倘若殿下因为吃醋便要伤他性命,可有想过后果?” 她眼中是掩饰不住的慌张神色,目光不安地梭巡在他的面上,似乎想从他这里找到一丝安慰。 他是怜惜她的,不舍她惊,不忍她忧。 可当她的惊与忧都是为着另一个男人,却只是激起了他心底的狠戾。 他淡淡地笑了:“后果?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没有什么后果。陛下宠爱我,我却不曾仗着他的宠爱做过什么不法之事。不过,如果有人的存在,让你这样三心二意,我不介意为他破一次例。” 苏渔愣住了,下意识松开了他。 她的郎君高贵俊美,姿容若雪,而她此刻,却只觉从未有过的陌生。 她亳不怀疑他的话,她明明白白地在他眼中,看到了她第一次见到的、凛冽刺骨的杀意。 她突然想起了云州的那个清晨,数声火枪之声后,她从疾奔的马背上回头看去,那尸横遍野血肉模糊的画面,渐渐被晃成一片刺目的殷红。 是他对她太好了,好到让她忘了,他这一双手本是沾满了鲜血的。 她忽然对他有些生畏,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 夏凤兮看到她这无意识的动作,心头不由得愈添几分气闷,他道:“为何这样看着我?是我威胁到了他的安全,你心疼了?” 第44章 你要记住,你是我的 苏渔轻轻垂下眼睫,她努力组织了一下语言,道:“殿下,如果两个人之间出现了问题,那么根本原因,一定在这两个人身上。如果有天殿下对我不满,不论想做什么,对着我来就好,没有必要迁怒于其他人。” 夏凤兮那琥珀色的眸子冷了下去,隐隐透了些怒意,他道:“你说这话,是要我现在就迁怒于他。” 苏渔道:“我的错,我什么都不说了。” 她忽然觉得很是疲倦,什么也不想再说了,转过身,方欲开门离开,却见一只手用力地按住了门。 她就这样被囚在了他与门之间的狭小空间里,心头蓦地涌上几分不安。 听他在背后冷然开了口:“苏渔,你要我的心,我给了;你要我忠贞不二的承诺,我也给了。我可以任你予取予求,但是,你要记住,你是我的。你的眼中、心中,不能有第二个人,更不要动离开我的念头。否则,我不确定,会不会做出什么让你不高兴的事。” 苏渔微微一愣,转过身来,看着他道:“殿下是在威胁我吗?” 却听他道:“如果你想这样理解,那也可以。” 苏渔却不由得冷笑了一下,问:“殿下这样要求我,可是殿下对我忠贞不二的承诺,真的做到了吗?” 她见他眼中有些不解之色,便提醒道:“下午的时候,殿下不是还见了她吗?” 夏凤兮这才想起自己刚刚说过的话,不觉面上有些不自然,道:“不过是见了一面而已。” 苏渔笑起来,既冷且艳,道:“是啊,不过是和曾经喜欢的女人见了一面而已,不算什么。殿下以后,大概还会有三妻四妾呢。” 夏凤兮当真被她气到了,他哽了一下,方才道:“苏渔,你是咒我不得好死吗?” 苏渔记起他在云州发的毒誓,不觉微微敛了笑意,道:“殿下既然还记得云州的事,就该记得我说过,我容不得殿下三心二意。殿下要我爱你,就必须对我忠诚。” 夏凤兮道:“我没有对你不忠诚。”他见她的眸光一动不动,定定地看着他,不禁觉得有些有口难辩,道:“苏渔,你公平一点,你可以在齐孝然的病床前陪着他、照顾他,直到深夜方归,还口口声声地说,你心中只有我。我不过和苏温然见了一面,又能说明什么?” 苏渔道:“殿下确定要比较吗?区别就是,从头到尾,我从未喜欢过齐孝然,而殿下喜欢了苏温然,三年。” 她眼中冷冰冰的,她从未用如此冰冷的目光看过他。 夏凤兮顿时就有些悔了,他明知道她有多介意那个人,却还偏偏拿那个人来刺激她。倘若她真的就此误会了,该如何是好。他真是有理也说不清了。 他道:“苏渔,你不要误会。我见苏温然不是为了别的,是她前来求见,我刚好有些话想和她说清楚。我不想她再打扰我们的生活、打扰你,仅此而已。” 第45章 你对得起我吗? 苏渔只道:“是吗。” 夏凤兮道:“倘若你不信,我可以马上传吴侑过来,让他把他所看到的,原原本本复述给你听。” 苏渔道:“不必了,我没有不信。” 她容色淡淡的,看不出信或不信。 那张美丽又清冷的面容隐在幽微的烛火里,半明半暗地,分明是那样倔强,可是看在他眼里,却无端有了几分脆弱的意味。 他该是要和她生气的,却不知何时,早已心软了下来,声音也不自觉地放轻了些许,道:“睡吧。” 他才转过身,却听那人在背后叫住了他:“殿下。” 夜已深,唯有更漏声声,诉尽幽情。她的声音不高,却分外清晰,一字一字落入他的耳中。 她道:“今日的事,是我做得不妥,我向殿下道歉。但是,请殿下不要因为一时冲动做出不可挽回的事。如果殿下杀了齐孝然,我们就完了。” 她的语气很平静,没有指责,没有愤怒,简单得像是陈述一个事实,甚至,带了几分求恳的意味。 夏凤兮怔了一会儿,只觉胸口一股气堵得难受。他回身走到她面前,目光死死地盯着她,唇齿间咀嚼着这两个字:“完了?” 却觉火气直冲上头来,他一把用力扯开襟领,低声怒道:“你昨夜咬的齿痕还没消,今天就陪着别的男人到半夜,还为了他和我说完了,你对得起我吗?” 这还是他第一次对她发火。 苏渔抬目看去,正好对上他扯开的衣领。见那白色的中衣被扯得大开,透露出如玉一般的肌肤,倾泻如墨的青丝散下,轻扫过锁骨上方一寸,那殷红刺目的,是她昨夜留下的齿痕。 分明是这样旖旎绯靡的画面,竟还让她觉得眼前的人好似九天降世的谪仙,不染凡尘。 冰与火碰撞,雅与惑交汇,纯白与艳色相融相织。苏渔头脑一昏,几乎被他蛊了去,这种时候,竟也忍不住咽了下口水。 他一张俊脸紧绷着,气息压迫着她,她少有的对眼前之人惧怕起来。 其实她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也是有些怕他的。那俊美得宛如天人的少年亲王,气度高华而贵重,却极是寡冷,让人不敢随意亲近。 可等到真正入了府,与他朝夕相处,才知外间的那些传言,委实是冤枉了他。她的郎君既不骄横,也不轻浮,既不凉薄,也不苛酷,正是如青松劲竹一般,温良而有教养的翩翩公子。 也兴许是因为,他素日对着她的时候,总是多了一分旁人面前没有的温度。而如今少了这一分温度,便又成了不怒自威的冷峻亲王,令人望之生畏,不敢违拗其分毫。 苏渔下意识想要退后一步,却觉退无可退,只是贴紧了门。 夏凤兮就这样不言不动地看着她,良久,忽地轻轻笑了一下,昳丽艳冶到了极致。 他抬手,微凉的指背抚过她的面颊,似乎很是怜惜的样子,道:“别说傻话了。我死之前,我们都完不了。” 第1章 她的良药 夜渐深了,他二人并卧于榻,却到底谁也没再和谁说一句话。 苏渔怔怔地看着窗外,月已西移,遥遥挂在黎山之巅。更深漏残,漫漫长夜,竟是无眠。 她自三年前遭逢家变、大病一场,便患上了失寐之症,常常夜不安枕,苦不堪言。但是,每次有他在身边,她都睡得很好,连做的梦也很圆满。 说来也奇怪,他的体温、他的气息,总是会让她整个人都松弛下来,安心地坠入梦乡。也许他就是医治她失寐症的良药。 她侧脸悄悄看他一眼,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如今他一和她生气,似乎连安眠的效用也失去了。 她下意识地向他靠近了些。 她知道她今天执意去看齐孝然,让他不高兴了。齐孝然是她的债,该由她来还。可他是完完全全无辜的一个人,不该带累他也跟着难过。 她原本对他有着满怀的歉意和心疼,如果他没有提到那个名字,要她如何道歉、如何哄他,她都是甘心情愿的。 可他却说到了苏温然。 既然他背着她和他的初恋情人私会,就别想让她说出什么好听的了。 她才不会先向他示好。 可是,夜已经那样深了,他也早就睡沉了。即便她现在抱他,他大约也不会知道,更不会像之前那样冷冰冰地把她推开。 就算明早醒来,他发现她抱住了他,那也只是人在睡梦中无意识的行为。只要她拒不认账,就和她没有关系。 她不过短暂地纠结了一瞬,就搂住他的腰,靠进了他的怀里。 有便宜不占,是傻子。 他的长发乌浓如缎,散在白色中衣上,似乎才洗过没多久,还留了些浅浅的清香。她在这片熟悉的气息里,神意俱是松弛了,困意也一下子涌了上来。 她就这样贪婪地靠了一会儿,却又有几分不放心起来,抬头着意看去。 皎白月光下,他肤色白皙如玉,长睫似鸦羽般低低垂下,遮去了那双艳丽迫人的眼睛。 他已是睡得沉了,收敛了白日里那冷肃又慑人的气场,安安静静地像是一幅画,却是怎么看怎么惊艳。 她想起小时候玩过的人偶娃娃,而眼前这人,却比她见过最漂亮的人偶娃娃,还要更精致几分,当真是一副让人移不开目光的绝好皮相。 她抿了抿唇,心想,如果不是因为她还在和他生气,她一定会亲他的。 真不知上天在造他的时候,费了多少神,才会这么蛊惑人的心魂。 她思绪信马由缰,不知不觉地看了他好一会儿,彻底放了心,下意识抱紧了他,沉沉地睡去了。 直到怀里的人彻底没了动静,夏凤兮才微微张开了眼睛,垂眸看去,那如云如瀑般的乌发在夜色里倾泻而下,散了满怀的幽香。 晚上还对他说完了,到了半夜,还不是要偷偷摸摸地来抱他。 他唇畔扬起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弧度,却是什么也没说,一动不动地任由着她搂抱了。 次日一早,苏渔醒来的时候,枕边已是空无一人。 虽然这也是常事,但她心中却有些说不出的失落了。不知那人是在庭院中练剑,还是已经出门去了。 那人虽然出身高贵,却没有半点儿纨绔子弟的浪荡习气。自从竹石山庄求学时养成了早起习武的习惯,如今也少有辍耕。 若他早上不着急出门,每每练完了剑,还会回来陪她说几句话,再和她一起用早膳。 不过今早,他断乎不会如此了。 想起昨日,她不觉有些烦躁。先是和她的青梅竹马翻了脸,回来又和她的夫君吵了一架。倒是过得很充实。 齐孝然哭诉她背弃婚约,夏凤兮指责她三心二意。她谁都对不起,她在哪里都不是人。 她自嘲地苦笑了一下。 好像她就是天底下头一号的大坏人,到处都犯下了累累的罪行。那头道完歉,再回这头道歉。 她实不知历代君王佳丽成群是怎么雨露均沾的,但她只能专心专意地哄好家里这一位,稍微多出一点麻烦,就会让她焦头烂额、狼狈不堪了。 她伸手扶住额头,轻轻地叹了口气。 却听得门被推开,她循声看去,少年郎容色冰冷而俊美,日光透过窗子照进来,朗朗若玉山上行。 他们的目光短暂相接。 却不知是谁先移开了目光,抑或是同时,两人都看向了别处。 第2章 她该要和他生气的 虽然只这一眼,苏渔顿觉心情好了许多。尽管她也不明白,不过是夏凤兮还没来得及出门,有什么好高兴的。 她坐在床沿,余光偷偷地瞄他,见他正准备换衣服。看那服装式样,应当是有政务要处理,再不然就是圣上已经回京,他要前去觐见。 她想了想,这身棠棣色的从省服,她昨夜可没有在秋苑见到。他分明可以回琼华殿更衣,却特意让人送了过来。 她忍不住微微笑了一下,心中想,只要他看她一眼,她就主动上前替他更衣。 可是左等右等,那人愣是一眼也没有看她。 苏渔不觉有些气闷,亦不禁笑自己自作多情。不过是他懒怠回去,下人们自然便会送来。偏她想那么多有的没的,实在是没意思得很了。 她虽如此想着,目光却还是不受控制地往那人身上飘。她真怕自己会忍不住上前献殷勤,索性起身到窗边,去看院中开得如火如荼的夏花了。 她将心思从他身上移开了,才觉有些口渴。窗边刚好有茶壶,壶中茶水还是昨夜的,早已是凉得透了。不过这个天气,她倒也不在意。 她执壶自斟了一杯茶水,刚要拿起杯子,却被人冷不丁地夺了去。 她一怔,抬头看去,却见夏凤兮面上冷冰冰的,他将她杯中的茶水泼进了青铜鉴里,才又把空杯子搁在了她面前。 苏渔微微有些傻眼,这人摆明了是要欺负她。 她素来脾性虽好,骨头却是硬的。这等无礼之举,倘若换作其他人,她定会着恼。 可是对着她夫君这一张俊美夺目的脸,不要说出言指责,她竟连一点儿气也生不起来。 反而想着,罢了罢了,昨夜方才争执,大约他这会儿正看她不顺眼。他平时也不是这样横蛮的人,兴许是昨夜当真被她气到了。 不就是倒了她一杯水吗,多大的事,由着他出气好了。他过会儿应该还有正事要忙,她让着他。 她如此想着,便一声不吭,欲执茶壶重倒一杯。 岂料这一次,她连壶身碰都没能碰着一下,便被那人整个儿拿去了。他打开壶盖,将茶壶里的茶水哗啦啦地全都倒进了水鉴里。 苏渔几乎看得愣了,回过神来,到底忍不住有些忿忿了,心道这人可真是不能惯,越惯越坏。 他昨夜是生气,她又很高兴吗?她不想在他出门前和他争执,分他的心,可也别想再有什么好脸色了。 不就是把水都倒了吗,少喝一口,也不会渴死。等他走了再说。 她如此想着,便什么也没有说,若无其事地走到书架旁,挑了一本诗集,闲闲地翻开来看。 入目便是一首《菩萨蛮》: “如今却忆江南乐,当时年少春衫薄。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寥寥数语,那江南小桥流水间,白马春衫的少年风流景象跃然纸上。 而苏渔却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身边的人,想,文字再好,到底比不上眼前这个活生生的人来得动人。 她悄悄往他面上睨了一眼,这人不知是生得太过好看,还是气质太过冷峻,平日里总是给人一种不真切的错觉。 明明就在身边,却也让人觉得好似遥隔云端。偶尔微微一笑,便若林下之风,明月入怀,九天星河倾落了凡尘。 她想着,忍不住无声地微笑了一下,才猛然醒过神来。 她觉得自己真是没救了,他刚刚行为那么恶劣,她竟然还觉得他好看。连他倒她水的行为,她也没法真的和他生气,反而隐隐觉得他任性得可爱。 她真是为自己的未来担忧。 每每只要看他一眼,她就什么气都消了。只怕她以后的日子,都要被他吃得死死的,连原则也没法讲了。 夫君生得太过出色,真真是一桩麻烦。 她用力掐了一下掌心,这样下去可不行。她可不能像古代那些昏君一样,被美色弄得神魂颠倒,黑白不分。他无缘无故倒了她的茶水,就是不对,长得再好看也是不对。 她该要和他生气的。 却见他察觉到了她的目光,转眸看向了她。 他似乎犹豫了一下,想要开口说些什么。而她却抱着刚刚建立起的信念,刻意别开了目光。 第3章 冷战 他便什么也没有说,径自推门出去了。 苏渔不自觉转过目光,看向他离去的方向,一直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了门外。 明朗的日光照下来,晒在盛夏天开得正繁茂的绣球花上,而她那双美丽的眼眸中,却是渐渐黯淡了下来。 她不算是一个任性的人,更不喜欢冷战。尤其对于他,她愿意好言好语地哄着他,她不愿意看到她心爱丈夫的面上,有一丝一毫的不悦。 但是,她也有她所在意的事。 她最介意的就是他心中曾经有过一个苏温然,可他却告诉她,他背着她和那人见了面。 她最害怕的就是齐孝然再次因她而身遭不测,她更不愿意她与他的感情,被蒙上一层人命的阴霾,可他却对齐孝然动了杀心。 她最无奈的就是与他身份的差距,让她不敢奢望成为与他携手一生的妻子,只敢怀揣无望的爱,期许与他走过一程。 她心中本就不会有第二个人。倘若可以,她当然也希望一直一直地在他身边。 这些要求本不必他说,她也会做到。不是因为别的,只是因为她爱他。可他却利用亲王的权势,来逼迫她。 她就这样安安静静地坐着,便觉有说不出的难过一层又一层地涌上心头。 她想起云珠曾经苦口婆心地劝她:“殿下待您,已经是很好很好了。您呀,也多顺着殿下一点儿,不要再惹殿下不高兴了。如今您在这世上唯一能依靠的,只有殿下了。只有哄得殿下长长久久地宠爱您,您的日子才会过得好啊。” 忽而又想起齐孝然昨夜的话:“像他们这些唯我独尊的天潢贵胄,根本就没有心。对他们而言,女人,不过是玩物罢了。你顺着他,他便宠你几分;若你逆着他,他会马上把你抛到一边,换下一个听话的。他们根本就不会懂得,如何尊重和珍惜一个人!” 她却忍不住皱起眉头,不是这样的。 爱是不折不弯白杨木,是两心相许与相怜。丢了这一份尊重,失了这一份平等,便是一方的占有和另一方的沦为玩物。那不是爱。 她知道,对于高高在上的亲王,她没有资格说这些。但是,对于她的爱人,她却不能不在意。 却听门外有侍女的请安声响起:“侧妃娘娘。” 苏渔按下心绪如麻,命道:“进来。” 见瑜宁带了两名小婢入内,却先敛衽下拜,向她请罪:“不知娘娘醒了,奴婢等伺候来迟,还请娘娘恕罪。” 苏渔道:“起来。”又觉有几分纳闷,问:“我并没有叫人,你怎知我醒了?” 瑜宁回道:“是殿下吩咐。” 她说着,往后示意了一眼,便有托着茶案的小婢趋步向前。 瑜宁执起铜胎掐丝珐琅茶壶,斟上一杯新茶,恭然道:“娘娘昨夜回来得晚,想来夜里也没睡太好吧。这是早晨新泡的枸杞红枣茶,有益气安神之用,娘娘试一试温度可还正好?” 苏渔接过茶杯,杯身熨烫着她的指腹,恰到好处的温热。她怔了一下,却恍然明白了过来。 第4章 神仙打架 东方破晓,太阳缓缓爬上山头,将半个天空都晕染成了红色。 初阳将光辉投向宽阔的琴江江面,水波粼粼,荡着金光如鳞,再映着那不远处的青山隐隐,当真是一幅醉人心脾的山水画卷。 浩浩汤汤的江水,日夜无休地一路向东奔去。拍打着两岸的水声,在这宁静的早晨格外清越,遮盖了鸡鸣鸟语之声。 而这日的春熙路,却不复往日清寂,一早便响起了人声喧哗。未及巳时,路旁已是车马辐辏,冠盖飞扬,一派的热闹景象。 只因那世人瞩目的“春雷琴”,今日便在桃源居中拍卖。 此刻虽还未至开拍时辰,可那高柜巨铺里,早已是宾客如云,但见华服珠履、人影幢幢,迎来送往皆是非富即贵。 樊焘盯着台上那把传说中的名琴看了许久,到底是不解地摇了摇头,向身旁人道:“三百两黄金?湛兄,这到底是一把什么琴,竟然起拍就要三百两黄金,这可足够一处顶好的宅子了。” 湛卢道:“春雷有天下第一琴之称,你看在场的人,三百两黄金起价,怕也要抢破头呢。” 樊焘听他这样说,转过脸四下看了一圈,笑道:“可不是,安国公府的人也在,还有成都郡王府,看这架势,当真是要神仙打架了。” 他说着,似乎又想到了什么,忍不住低声问:“娘娘爱琴,殿下拍下这琴,可是为了送给娘娘?” 湛卢没有回答。 樊焘便自顾自地感慨:“主子对侧妃娘娘可真好!” 湛卢这才睨向他,道:“慎言,不可私下议论主子。” 樊焘自知失言,捂住了嘴,瓮声瓮气地答应了一声:“是。” 正说着,却听门外一阵骚动,继而响起长喝:“丹阳长公主殿下到!” 众人闻言,纷纷起身见礼:“参见丹阳长公主殿下。” 那姿容妩艳的丽人一袭妃色银丝绣蝶长裙,施施然曳地而来。娇艳欲滴的色彩,衬得她肌肤犹胜白瓷,华贵而不失窈窕。 她美目流转,扫过地上的众人,却是一眼瞥见了湛卢,不禁笑了,道:“呦,凤弟也来了——”抬眼四望,却不见人,问:“你们主子呢?” 湛卢道:“回长公主殿下,我家主子因有公务,不便前来。” 丹阳长公主拨一拨耳垂下那小巧的玉兰坠子,笑言:“怎么,凤弟也瞧上这把春雷了?本宫只知凤弟喜好收集名剑,且柄柄价值连城,不知何时对这琴啊筝啊的也有了兴趣?” 湛卢只道:“殿下的心意,卑职不敢妄自揣测。” 丹阳长公主含笑点头:“不过凤弟置身公事,不肯屈尊亲来,看来还是不及本宫心诚。这好琴嘛,就该属于更舍得为它花心思的人。湛卢郎中,你说是不是?” 湛卢听出她言中之意,低头道:“请长公主殿下恕罪,卑职等不敢违背主子的命令。” “看来凤弟还真是看上这把琴了。” 那位长公主殿下似乎颇有几分失望,却是曼声唤他,示意他上前来,“来,湛卢——” 第5章 圣意难测 她嗓音娇娇软软的,说出的话却是一句比一句难招架:“你和本宫透个底,凤弟没来,他给你们的封顶价是多少?倘若本宫给得出更高的,你们就趁早退出,别在这里浪费时间了。但若本宫给不起,本宫也就忍痛割爱、成人之美了。” 湛卢道:“回长公主殿下,主子的命令是:上不封顶,务必拍下。” 丹阳长公主听着,微微怔了一下,便笑了:“这可不太像是凤弟的作风。这把春雷琴也实在古怪,怎的就入了凤弟的法眼?倘若换成旁人,本宫兴许还会以为这样不惜豪掷千金,是为了博哪位美人一笑。但依凤弟那样冷静自持的性子,本宫还真是想象不出来——可是哪桩案子牵扯到了这把琴吗?” 她虽笑着,眼底却着实沉了几分遗憾,见湛卢面上露出几分难色,一笑收之:“罢了,本宫也无意窥探机密。既然凤弟势在必得,想必今日这琴,也到不了旁人手里了。本宫再抬价,也无非是帮着外人多坑他些金子,那还是他亲二姐吗?” 她搁下茶盏,拂袖起身。 “走了,少雀!听闻隔壁吹雪阁新来了个会唱吴曲儿的小娘子,咱们今儿个去听听。” 众婢应声,听得衣袂窸窣与脚步纷纷,皆随她趋出门去。 湛卢于她身后,向她离去的背影行礼:“多谢长公主殿下成全。” 而此刻的廷尉府中,却陷入了一片死寂。 明侯一案所涉之徒,有人为求减罪自保,竟主动吐出了七年前江州赈灾的一些隐秘。 廷尉卿姜延以手支额,低眼看着案卷,沉默良久。 他入仕二十载,热血始终未冷,自幼所习是圣人学说,济世安民乃平生夙愿,而于此案上,却着实犯了难。 只因此中有两个人物,身份实在特殊。魏王与洛阳郡王——圣上的弟弟与堂叔父——皆于七年前的赈灾中担任要职。 若顺藤摸瓜,或可依着眼下的线索查下去,揭开那些丑陋的过往,使当年数百万两赈灾银两不翼而飞的真相大白于天下,也可告慰成千上万惨死于当年灾情的无辜亡灵。 但是,也难免会令皇室蒙羞,更使先帝圣誉有损,甚至,会被某些有心之人利用,煽动百姓对朝廷的怨愤之情。 再有一重,如今圣上登基尚不满五年,废秦王余党仍未扫清,犹自虎视眈眈。当年九幽岭之变,先帝崩逝,秦王被圈禁,民间众说纷纭、莫衷一是,甚至还有今上弑父杀弟的骇人传闻。大约也是某些人刻意为之。 如今圣上对于魏王的诸多荒唐行径隐而不发,兴许也是因此而有所顾忌。 圣意如何,实在难测,他也揣摩不得。唯知他于此时贸然掀开此案,倘若再起波澜,惹得龙颜不悦,说不定连他自己也会引火烧身。 他念头千回百转,竟是愈加惶然不知所措,几近冷汗涔涔,忍不住抬头看向对面之人。 见那俊若神袛的少年亲王面上倒是如常冷静,却不知在想些什么。 第6章 往事 姜延看着他,心知是追根究底还是揭过不看,端看那少年一念之间。 那人虽然年少,但贵为亲王,又为天子宠弟,近日接连几件变革重案,皆是出自他手。年方十七,便已稳坐朝堂之上。虽秉稀世俊美之姿,内里却是个十足的铁腕人物。 数日前才以雷厉风行之势,打掉盘踞云州二十余年的刘氏一族,条条罪证昭于天下,敲山震虎,令一干士族噤若寒蝉。 本以为此度清丈土地,挫抑豪强,退田予民,牵扯利益错综复杂,必遭门阀阻挠,互相推诿。谁知堪堪半月间,便已如快刀斩乱麻般推行了下去。杀伐果决,不能不让人叹服。 姜延下意识看一眼手底案卷,想倘若他有意遮掩,湮没证物不看,即便自己想要查下去,恐怕也是困难重重了。 正自想着,却听夏凤兮开口道:“姜廷尉,你到任不过一二载,便有明察秋毫、铁面无私的美名。这桩案子虽然已经过去多年,但本王相信,姜廷尉有能力把它查得彻底明白,也定会做到。” 姜延微微一怔,道:“殿下的意思是,查?” 却见他冷俊的容颜波澜不惊,道:“自然。陛下不在京中,姜廷尉该修书与丞相府和御史台,封存证物,协同审理此案。此外,太府寺属官薛梓旆也暂留廷尉府,从旁协助。” 姜延听他态度鲜明,不觉精神为之大振,然而回思,却又难免诸多顾虑,踌躇片刻,才谨慎地开了口:“殿下,臣这一生,惟愿为国为民。有人贪污赈灾银两,致使无辜灾民受难,查明当年真相,自是为民申冤。但若论为国,殿下,其中影响、得失,臣、却不敢断言了。” 他说得遮遮掩掩,而夏凤兮却已全然明了了他心中所虑。他道:“亡羊补牢,胜于掩耳盗铃。” 此言方出,却令他不禁忆起了十余年前的一个清晨。 那时下了一夜的雪刚停,他也才醒来,却透过窗子看到他的兄长欲要出门,忙追出去,道:“大哥!大哥,你要去早朝吗?” 那人回过头来,冬日的晨光从他背后照下来,温煦又模糊的光影。他的兄长看到他,便不由得微笑起来,道:“阿凤,怎么了?” 他问:“你今晚能早些回来吗?” 他的兄长想了一想,蹲下来看他,道:“抱歉啊,怕是不行。今天还有许多事要处理,等大哥回来,大概又要到深夜了。” 他问:“大哥,你还记得,明天是我六岁生辰吗?” 他的兄长微笑着道:“当然记得了。听先生们说,阿凤近来进益很快,大哥让人新铸了一把很厉害的剑,明日教人拿给你。” 他心中欢喜了一下,却很快抓住了重点,问:“为什么不是大哥亲自拿给我?大哥,你又要出远门了吗?” 他的兄长眼中颇有几分歉意,道:“是啊,又不能陪你过生辰了。大哥不在的日子,你要跟着先生们好好读书、好好习武,大哥回来后,可要考校你的功课。” 他答应:“我会的。”心中却难免有几分郁郁,沉默了一会儿,道:“父皇这么多年幽闭宫中,不理政事,也没有怎么样。为何大哥做了监国太子,就要每天这么忙?大哥为何不能像父皇那样,什么都不管呢?” 他的兄长轻嗔道:“没规矩!父皇是天子,不可以说父皇的不是。” 说着,伸手轻轻按住了他的肩,温声道:“阿凤,你记着,无论何时,解决问题的方法都是去面对,而非逃避。 “选择面对,或许一时会很困难,但只有去做,问题才能慢慢解决。而选择逃避,或许一时清静,但问题仍存在那里,甚至会越积越多,层出不穷。等到不得不去面对的时候,或许良机已过,积重难返,悔之晚矣。 “阿凤以后也是国之栋梁,当知治国便是如此,不可畏难、不可回避、不可遮掩,只有一件事一件事地去做,才会越来越好。 “亡羊补牢,犹胜掩耳盗铃。” 夏凤兮敛回思绪,续道:“姜廷尉,你无需多虑,陛下那边,自有本王说明。查明真相,还世间清明正道,自是利国利民的好事。水可载舟,亦可覆舟。粉饰的太平,迟早是会垮的。” 他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冷白的指尖轻划过玲珑瓷器,清幽淡雅的青花底色,笼在灼灼日光下,无端添了色彩对比的艳丽。 “至于你心所忧之事,本王亦明。然,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 姜延微微一怔,如此生于绮罗丛中的王孙公子,却有这样的魄力与胸襟。他心中不觉生出几分敬意,亦明了圣上为何于离京之时,将这天下大局,放心交托于这样年轻的少年。 他起身道:“是,臣明白了,请殿下放心。” 第7章 她想得到他的全部 正说着,却听有人来禀:“楚王殿下,廷尉大人,遥知小姐来了。” 姜延闻言,颇有几分歉然,回身向夏凤兮笑着谢罪:“还望殿下勿罪,臣近来身体稍有抱恙,必是臣的姑娘又来给臣送药膳了。这孩子,真是不懂规矩。” 夏凤兮才觉转眼已是时近正午,遂道:“无妨。”微微示意,算作应允。 不多时,那碧玉年华的少女便被人引了进来。 姜遥知本以为已到歇晌的时辰,谁知进来才见堂上佳公子丰神隽美,却是朝思暮念的梦中人,不觉登时红了脸庞,略显局促却也不失端庄地行了礼,道:“臣女姜遥知给楚王殿下请安。” 低下头去,仍觉心跳怦然,整颗心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了,却也到底按捺不住,悄悄抬眼看去,却见那人似乎正着意翻看什么卷宗,并未看她一眼,只随口道:“免礼。” 她不敢再看,垂下眼眸,依礼谢道:“谢殿下。”声音竟禁不住有些发颤,但愿不要被人听出才好。 眼前这人,是京城不知多少少女心中的白月光。她也是那些少女中的一个,却也比那些少女都更幸运一些。因为她是姜家的小姐,甚至可能成为他未来嫡妃的候选人。这些年来,总有机会比较近地见过他几次,但,也不过是“见过”罢了。 她性子素来恬静守礼,不似她的堂妹姜娴那般跳脱张扬,竟敢当街拦马告白。她只想把这份情意深藏于心,却不知命运兜兜转转,可也会有诉诸于口的那一天。 正是情思起伏之时,却听她的父亲姜延温声开了口:“遥儿,把药膳放下,回家去吧。” 她恭顺地答道:“是,父亲。” 她忍不住想再多看一眼,下次偶遇,不知该是几月后、甚至几年后了。可她终究是行止庄重的淑女,不愿太过失礼,低着目光退了出去。 明瑟馆中。 琴声泄露人心,一曲华美繁复的调子,弹来却是破碎支离,犹如一池被搅乱的春水。 苏渔兀自叹了一口气,无论何时,苏温然的名字,总能乱了她的方寸。 她不喜欢这样的自己,这样会轻而易举被他人影响的自己,丢了往日的淡然,也失了该有的风度。可她不能自抑。 其实她心里清楚,夏凤兮和苏温然之间没什么。依他素来的性子,若他真的喜欢那人,对她留有余情,断不会如此遮遮掩掩、矢口否认,像是偷情一样,偶尔背着她见面。 她相信夏凤兮的解释,可她就是介意那人,比傅瑛还更多几分。傅瑛不过是因为出身之故,最有希望成为他的嫡妃,可是苏温然,却曾经得到过他的心。 他曾经日日夜夜思念了她三年,也曾将她留下的信物珍之重之、期待重逢的可能。虽然他们两个很有默契的,从来没有谈到过这些过往。可她却能清楚地感知到,在那些年月里,这份情于他而言的重量。 他也曾为了那不知何时再遇的人多次拒婚,惹得圣心不悦。直到遇到了她,兴许是一见钟情,兴许是以为那人不会再回来,兴许是对苦苦哀求的她心生恻隐,兴许是为了宽慰因他婚事而忧心的兄嫂,他终于妥协了。 至于后来,那人归来与他相认,他却没有和那人再续前缘,其实她也能理解。他本就是果决之人,昨日之日不可留,既然造化弄人,白云苍狗,倒也不必再留恋不休。 只是,她偶尔也会想,他在那个曾让他心动的姑娘回来之后,依旧选择留在自己身边,可也有几分是出于责任和道义的缘故? 她每每如此作想,便觉如鲠在喉了。 她知他是高山雪、云中月,是她只能仰慕而不能贪图的高不可攀,但她却对他有着无限的妄想与欲求。 她想将他折在掌心、锁于心间,她想得到他的全部,一丝一毫也不分给他人。 她倏忽想起一个词:金屋藏娇。 倘若她不是苏渔,不是一介命如浮萍的孤女。 倘若她生而为王,拥有无上的权力,必要白玉为堂金作马,用纯金为她心爱的人打造一座巍峨隐秘的宫殿,把他藏到无人能看到的地方——也是他永远也逃不出的地方。 在那里,他不会见到其他人,他只会见到她。他的目光半分也不能落到他人身上,心意也同样不能。 可她做不到,她只能选择退缩。 琴音已断,无心再续,她草草扫过几弦收了尾,宛似余韵绵长的叹息。 第8章 听不得谁轻侮我的人 廷尉府外。 夏江楚心焦如焚,不待人扶便匆匆下了马车,却见廷尉府已是层层官兵围得水泄不通,不觉脚下一软。 正自没主意处,忽地远远看见一个熟悉的人影,顿时活络了心思,略一思忖,便满面含笑地迎了上去,道:“好巧!五弟怎么也在这儿?” 那人却不似他这般热络,淡淡看他一眼,不冷不热地开了口:“魏王兄风声这么快,才让我意外。” 夏江楚听他意有所指,讪讪一笑,可到底是有求于人,不得不低头,遂赔着笑道:“五弟,二哥以前年轻不懂事,是犯了一点儿小错误,可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廷尉是姜家的,北军是傅家的,南汉军是孟家的,他们都与你交好。五弟,咱们是至亲手足,你可不能对二哥见死不救啊!” 夏凤兮道:“魏王兄此言差矣。廷尉府、执金吾、南汉军,皆为国家公器,不是谁家的。他们依照大殷律法查案,不会冤枉了魏王兄。” 夏江楚忙堆着笑拦住他:“五弟,你可不要说这么无情的话呀!如今陛下尚未回宫,你有监国之权,这京城中的大事小事,还不都是你一句话的事嘛!只要我们兄弟同心,一定可以将这桩旧年公案压得干干净净。就算那姜延老儿当真是个硬骨头,敢拗着你我查下去,但在太府寺的账目上动点手脚,对于五弟你而言,还不是易如反掌的事吗?” 他说着,刻意压低了些声音:“五弟,二哥和你说句老实话,几年前,我的确是发了个三二百万的财,如今手头也还算是宽裕,只要五弟你肯帮我这遭儿,一百万两白银送入楚王府,如何?” 夏凤兮道:“一百万?” 夏江楚狠了心,道:“对,一百万两白银。” 他不信这世上会有人对这样一笔唾手可得的巨资无动于衷,他今天非要把他这弟弟不食人间烟火的虚伪面具撕下来不可,他咬牙笑道:“即便是对于五弟你而言,应该也不算是一个小数目了吧?” 他一面说着,一面着意盯着对面的人,却见那人冷漠俊美的面容上始终未有一丝波动:“一百万两白银,的确不是一个小数目。但和上万条无辜的人命相比,不值一提。” 夏江楚不觉一惊,见那少年的眸光冷冰冰地压迫着他,竟是少有地透出几分阴鸷来。 “魏王兄可真是贪心不足,有了亲王的俸禄和采邑不够,还欲染指赈灾的银两。自己娇妻美妾成群,也要觊觎别人的女人。” 夏江楚微微一怔,回思往事,不觉懊悔,忙道:“五弟这是哪里的话?那日为兄在宫中遇到你的侧妃,是与她寒暄了两句,五弟该不会这样小气,这就与为兄生气了吧?” 夏凤兮道:“仅是如此?” 夏江楚急道:“当然了!朗朗乾坤,青天白日,我能做什么?是不是那个女人在你面前添油加醋地说了什么?五弟啊!你怎能听信那种货色的挑拨之言,伤了你我兄弟之间的和气呢?” 话音未落,便听得砰地一声巨响。 突发此变,众人哗然大惊,纷纷围上前去。 薰亦大惊失色,忙拦在夏凤兮面前,低声劝道:“殿下,请息怒!” 却见夏凤兮俯看着跌在地上的夏江楚,冷冷道:“把话放干净点儿!我可听不得谁轻侮我的人。” 第9章 期待见她 夏江楚几乎不可置信,他愣了半晌,方才愤愤推开欲扶他的侍从,大声嚷道:“夏凤兮,你疯了?我可是你哥,你竟敢对我动手!” 夏凤兮似是嗤笑了一下,眼底却似淬了寒冰,慢慢扫过他这兄长的面庞:“你做那些不规不矩的事的时候——夏江楚,你可不记得自己是我哥。” 他收回目光,懒怠再看地上的人,径自离去。 而此刻的秋苑,却是一派静谧和煦的景象。清风摇琴声,暖阳入窗户,淡金色的日光镀在人的长发上,恍有几分不真切的错觉。 江容听她弹完一曲,不由得抚掌赞叹:“果然这一曲《池鹤曲》,经你之手弹出,便有意想不到的惊喜。这轻重、缓急的把控稍有变化,意趣竟大不相同。不能不承认,你在这些方面感知的天赋,让我羡慕。几天后傅贵太妃的寿宴,我就以此曲相贺了。” 苏渔听她夸赞,微微而笑,只道:“你过誉了。” 江容道:“苏渔,这是你改编的佳作,却只能由我弹出来,你可觉得委屈吗?” 苏渔微笑道:“这有什么委屈的,能够被人听到,我就已经很高兴了。” 江容道:“我有时候也想,苏渔,假若你是一名乐姬会怎样?像你这样色艺双绝的人物儿,必定会名动京华,艳惊当世,如此一想,我还真是替你觉得遗憾。而转念再想,却又为你感到庆幸了。徒有美貌,却没有守护美貌的力量,才是这世间最为可悲之事。只有像楚王殿下这样身份不凡的贵人,才能给你安稳富足的一生,是你最好的归宿。” 苏渔听她如此说,不觉眸中微微一黯,却道:“说来实在不自量力,可我不想依附于任何人。” 江容颇为意外,问:“你不喜欢楚王殿下吗?” 苏渔道:“喜欢,特别喜欢。正是因为喜欢,我才更不想依附于他。只有两个独立的人之间,才能平等地说爱。我如今所享用的锦衣玉食,全部依赖于他。我所拥有的平安日子,也全倚仗他的庇护。而我还要与他说平等、说爱,未免有些太过于贪心了。每每如此作想,我便只能深恨自己的无用了。” 江容看着她,眼中颇有几分悯意,她道:“这不是你的错,是这世道的错。它让女子的美貌成为灾难、才华成为负累。越是抛头露面的女子,越是为人鄙贱。只有安分守己地待在男人的后院、为男人生儿育女的女人,才是优秀的典范。她们不需要有思想,不需要有喜好,也不需要有理想。唯有相夫教子,才是唯一的正途。除此之外,皆为异类。它不容许女子自由自在地活、色彩斑斓地活。苏渔,世道教我们女子无才便是德,只能依附于男人而活,你又能怎样呢?” 苏渔看着眼前的人,却想起曾经听她提过的她的身世。她自幼父母双亡,辗转变卖于富家为仆。某日在太乐令府上为婢女时,只因听出太乐令曲中一处错漏,从此得到太乐令的赏识,收她为徒,教她识字与乐理,甚至带她入太乐署为乐工。 江容最大的幸运,是遇到了一个贵人。 她自己又何尝不是。 这就是她们的命运,永远取决于她们遇到了谁,而不是她们做了什么。 她想起那个梦中,她失去父母的庇护,又被魏王强夺入府,只剩下一条无法逃脱的死路。 却不由得想,可也曾有千千万万的女子像她梦中一样,没有好的父母的庇护,又没能遇到好的丈夫,就如同笼中之雀一般,被困于一方之地,锁于重重枷锁之下,无望地活着,又无望地死去,悄无声息地湮没在岁月的浪潮里。 她如此想着,心中浮起浓重的悲悯,叹道:“也许在某个地方,每个人都可以依靠自己的努力而活,不必将命运托于他人,也不必依附他人而活。” 她向窗外看去,正当“竹色溪下绿,荷花镜里香”的时节,尽收眼底,方觉夏深。 她自幼听父亲读《论语?八佾》:“乐而不淫,哀而不伤。”便知感情也当有所节制,现下再看再满园绿意,更觉一分生机都带着一分蓬勃的希望。 她不禁微笑起来,续道:“说来好像是一个渺远的梦,却也未必不真切。你看,小草不及树木之高,鹿韭未有瑶芳之白,然而草木向荣,百花竞放,自由自在,各有其美。也许那样的世间,才更合乎于自然之道呢。” 马车疾奔在归府的路上。 两侧繁茂的树木飞速地倒退着,连成一片郁郁葱葱的绿。已经过了西街,大约不足半柱香的时间,便可回到府中。 如此想着,车中人那素昔冷清的眸中,也不自觉地泛上了一丝暖色。 分明早上才见过她,分明昨夜她还为了护着旁人让他生气,可是想到马上回到府中,就可以再见到她,他竟还是觉得十分地期待。 第10章 苏氏原是个祸水 他的情绪似乎只有在触及她的时候,才会变得异常的敏锐,会喜悦,会期待,会忐忑,也会……伤心。这是一个连他自己也感到新奇的、鲜活的自己。 他想起昨夜,她少有地气红了眼睛,对他说:“区别就是,从头到尾,我从未喜欢过齐孝然。” 她从未如此气急败坏地对他说话。 可是他的介意与嫉妒,却在那一刻,蓦地释然了许多。 她本就是和他不一样的人。 她的道德包袱很重。她会愧疚,会自责,会心软,会怜惜弱小,甚至会怜惜每一条生命。那些对他来说有些陌生的情绪,她都有。 可那不是喜欢。 他昨天被妒火烧得几乎昏了头,他怨她没有顾及他的感受,甚至恨不能杀了齐孝然泄愤。可是回头想来,她的心情,他又何曾真的体谅过? 他撩起车帘向外看去,马车临河而走,时有飞鸟掠过水面。 鸟翔于空,鱼潜于水,各自局限于一方天地,永远不能同游。 而江畔竹与桃混栽,竹林坚韧,桃花娇艳。它们不同,却相映成趣,形成“竹外桃花三两枝”的意境。只因大地广博,包容万物。 日光照在他银色的指环,他眸光微转,落于那指环上良久,方才松了手,让车帘垂了下来。 京郊。 车驾次第,旌旗招展,扈从前拥后簇,威仪非凡,正是天子回京仪仗。 那年轻英俊的帝王似是奏折看得倦了,屈指揉了揉太阳穴,唇畔几分若有若无的淡笑:“这些言官,可是一刻也不让朕清静。京中又有了什么天大的事,要这位宁御史特来拦驾劝谏?” 陉旧答道:“回陛下,听说宁御史是来弹劾楚王殿下的。” “弹劾楚王?”皇帝闻言,倒是饶有趣味地扬了扬眉,微笑道,“那孩子处事向来端严,怎的也让言官抓住尾巴了?” 陉旧赔笑道:“言官们吹毛求疵,也是有的。” 皇帝遂命:“传。” 不多时,宁知慕便被人引到了御前,他跪下行过了大礼,听圣上问:“听闻尔欲弹劾楚王,楚王怎么了?” 他虽是微笑着发问,却自有一派不怒自威的帝王风仪。宁知慕心头没来由地一慌,未敢直视天颜,奏道:“启禀陛下,臣弹劾楚王殿下行止失仪,竟公然于廷尉府外殴打魏王殿下。” 皇帝问左右:“真有此事?” 陉旧道:“回陛下,臣的确得到消息,魏王殿下与楚王殿下在廷尉府外有所冲突。但马上被人劝住了,并未引起大的骚动。二位殿下都是年轻气盛的年纪,魏王殿下又刚卷入旧案的纷争,兴许心绪不佳。兄弟间偶有摩擦,若于人情而言,本为寻常之事。陛下操劳国事,夙兴夜寐,故而臣未敢以此事叨扰圣心,望陛下恕罪。” 宁知慕听他如此说,忙道:“侍中大人此言谬矣。我大殷素以孝治天下,楚王殿下不敬兄长,行为恶劣,倘若轻纵,恐有违孝悌之道。还请陛下三思。” 皇帝问:“二王因何而起冲突?” 宁知慕愣了一下,却道:“回陛下,这个……这个臣也不是很清楚。” 皇帝面色微沉,道:“连原因都没弄清楚,就来上奏弹劾。宁御史,尔欲让朕办一桩糊涂案吗?” 宁知慕忙跪下,道:“臣惶恐。” 皇帝道:“朕陪太后于京郊礼佛,朝中奏折也一日不断。尔为人臣,不知为君分忧,却为这等不清不楚的琐事逾矩拦驾。再者,尔为侍御史,倘王公有失,当禀于御史中丞,再奏于上。尔可知礼?宁卿,若不能胜任御史之职,不如让贤。” 皇帝语气并不算重,而一句一句听来,却令宁知慕汗流浃背,战战兢兢。他叩头请罪:“微臣知错,望圣上恕罪。” 皇帝道:“罢了。念尔初犯,朕就不深究了,发至御史台处置。跪安吧。” 待得宁知慕退下了,陉旧才道:“陛下,可要臣将此事调查清楚?” 皇帝却淡淡地笑了:“还有什么好查的?朕这个二弟的品性,朕又不是不清楚。阿凤脾气不坏,想来也是看不下去了,才会对他动手吧。老二若是真的受了委屈,早就哭哭啼啼地跑到朕面前告状来了。他自己不来,却怂恿个御史语焉不详地为他抱屈,想必那挨打的理由,他自己也有些难以启齿了。” 陉旧道:“圣上英明。”顿了一顿,又道:“陛下,刚刚得到密报。” 他上前低语几句。 皇帝不觉惊怒,道:“真有此荒唐之事?” 陉旧低头道:“陛下请息怒。此事尚未查明,也许其中有些误会,也未可知。” “查,务必查个清楚!”皇帝额上青筋直跳,显是怒极,“这苏氏原是个祸水,朕起先竟没看出来。这般德行的女子,怎能留在楚王身边?” 第11章 送去给侧妃娘娘吗? 御驾长长的车队过去了,才有人从路边树林里走了出来,问:“大人,如何?” 宁知慕左右张望,见四下已无人,方苦着脸道:“下官就说,不要向陛下弹劾楚王殿下,讨不得什么好的!陛下一贯溺爱楚王殿下,除非那楚王殿下是逼宫造反了,否则,陛下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你们不听,非说这回拿到了楚王殿下的把柄,立逼着我来面圣。这下好了,连我也被训斥了!” 那人惊讶,道:“陛下怎么会训斥大人,是楚王殿下打了我们殿下啊?” 宁知慕道:“可是楚王殿下为什么会打魏王殿下,魏王殿下却是支支吾吾地不肯说清楚。如此糊里糊涂的,陛下怎么会管?” 琼华殿外,日光澄澄,赤芍花如火如荼,艳丽非常。 夏凤兮低头看向那早已声名在外的古琴,修长的手指轻抚过厚重的琴身。午后的斜阳照进来,映得他眉目如琢,鼻梁挺秀,侧颜冷俊尤胜仙人。 湛卢禀道:“今日桃源居中客人颇多,善成王子、安国公世子、怀远侯等都很中意此琴,竞价激烈,最终三千二百金方才拍下。” 却见对面之人完美无俦的容颜上没有什么表情,只道:“拍下就好。” 湛卢问:“殿下,可要属下现在送去给侧妃娘娘吗?” 夏凤兮指尖滞了一下,不惜千金拍下这举世名琴,固然是为了博佳人一笑,却也不止如此。 他自幼长于宫中,什么号称“琴圣”“琴王”的人物,他见得多了,早已被养刁了耳朵。可他也听得出,他的心上人年纪虽轻,琴艺却精妙绝伦、造诣不凡,假以时日,必不会逊于任何人。即使是这天下罕见的名琴,在她手中,也绝不会明珠暗投。 再则,他见她痴迷于琴乐,精益求精,不厌其烦。她想做什么,他自然是支持她的。如同习武之人要有称手的兵刃,雅好琴乐之人也该有一把合手的琴。他身为夫君,理应送她。 他本是一番爱惜与欣赏的好意,可此刻送去,倒像是特意为昨夜的争执而赔罪似的。他又没做错事,为什么要赔罪。 他道:“过几日再送。” 明瑟馆中,江容问:“已过午时了,楚王殿下是不是该回来了?” 苏渔道:“未必。他很忙,常常早出晚归。”她语气中不自觉地带了几分自豪,也带了几分怜惜,“陛下素来看重殿下,从十三四岁便让他参与议政,如今更是身居要职。殿下虽忙于政事,却也不愿于学业上稍有怠忽,再加上还有许多产业要打理,实在非常辛苦。” 其实江容很能感同身受她的不安,她也曾经有过类似的感觉。 那是她刚被太乐令特许不必做婢女的时候,连字也识不得几个,初学乐理接受也很慢。她也一度怅惘,觉得自己是府中唯一一个无用的人,没有价值也不被人需要。这种心情让她对自己的处境很没有安全感。 她想了想,开口劝道:“我也听说亲王公主们的产业田地都很丰厚,像是西市一条街的钱庄银楼,都是归于越王殿下的名下。楚王殿下手里的产业,肯定只多不少。记得你算盘打得十分娴熟,兴许也可以帮楚王殿下料理这些事务呢。” 苏渔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却想起去云州前的某个清晨。有人送来上月的账本请夏凤兮过目,他草草翻过,便出门去了。 她见他事务繁多,甚为辛劳,有心为他分担一些。而且她自幼在桐陵的时候,也随女先生学过算学。在那小小的女子学堂里,她的算学总是数一数二的好,处处被人夸赞。 于是她命人拿来算盘,将那几本账本都一页一页地仔细算了。堪堪用了大半个上午,才发现唯一的错漏之处,早已被他折上了。方知他的算盘不在手下,而在心中。 她早就听说他算学极佳,直到那时才知,这个“极”字究竟是何分量。想来陛下也是深知如此,才放心将司掌天下财务的太府寺都尽托于他。 对他而言不过须臾之间的事,她实在没脸拨着算盘珠子说要帮他分忧。 她有点儿挫败,语气也不由自主地低弱了下去,道:“我……可能帮不了他。” 夫君太能干了,也是一件让人头疼的事。 却听江容道:“苏渔,如果你真的想要独立,我倒有一个法子,只是不知你肯不肯?” 苏渔不觉微微动心,着意看向对面之人,忽听背后叩门两声。回头看去,却见立于门口的身影肃肃若画中人,竟是她风姿冶丽的郎君。 第12章 不想陪我,却想陪她? 苏渔心中不觉快了两拍,听得周围人俱是行礼问安,方才回过神来,起身道:“殿下回来了。” 夏凤兮道:“该用午膳了。” 苏渔不意他会这时回来,更不意他会亲自来邀自己用午膳。她心头慌了一下,却不知是出于何种心态,回避似地挪开了目光,道:“我……” 她还没找到借口,却被人握住了手腕。 苏渔微微一怔,他却不给她犹豫的机会,径自将她拉了出去。 不知名的藤蔓攀缘廊柱而上,绽放出独属于盛夏的浓烈与张扬。 午后的廊下静谧无人,唯有落了一地的残红,被两个人相继踩过,发出细碎的声响。 苏渔轻轻挣了一下,道:“殿下。” 夏凤兮松开手,回头看她,问:“怎么?” 她本想说他就这样把她拉走,独留江容一个人在那里,是不是有些失礼了? 而话未出口,便已悔了。 对于身份尊贵的亲王而言,在一个小小的乐工面前,哪有什么失礼不失礼?在妾室的朋友面前,自然也没有。 他们之间本就有这么大的差距。 她到底什么也没说,只是微微低下长睫,不置一词。 夏凤兮见她如此,一张俊脸不觉沉了下来,昳丽的眼眸中隐有几分难察的委屈,语气却还是又冷又硬,道:“不想陪我,却想陪她?” 苏渔这才轻轻开口,道:“不是,我陪殿下用午膳。只是,让人给江容也送些饭菜,可以吗?” 她语气温温柔柔的,如往常一样,而含于其中的疏离,虽不似刀子一般锋利,却也实在硌得人难受。 夏凤兮心中有些发闷,竟也不知说何是好。她就在他眼前,却又恍如水中之月一般,触之即散。 他总是拿她无可奈何的,只得尽量放缓了几分语气,道:“可以。” 如此一顿饭下来,便实在是味同嚼蜡了。 她似乎与往常一样,却又不太一样。她不似平常对他那样温柔,也不怎么对他笑,与他总有些淡淡的隔阂。 分明昨天半夜,她还主动地抱他。早上醒来,却又是那样冷漠的样子。到了现在,竟还是如此。小姑娘的心思,真是让人弄不明白。 却忽地想起昨夜她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如果殿下杀了齐孝然,我们就完了。 他心中有些不大痛快,想,倘若她还要为了一个外人和他生气,那他也没什么可说的了。 他放下筷子,转身就走了。 云珠看着,不禁担忧极了。昨日小姐探病齐公子她便以为不妥,心中为此惴惴不安。此刻见两人气氛这样不对,更是忧心忡忡起来。 她见苏渔一直怔怔地看向门外,劝道:“小姐,您还是去看一看吧。” 苏渔轻轻叹了口气,放下筷子,走了出去。 窗外的白杨树沙沙晃着叶子,将日光也晃得斑驳。光影在那纸页上的字间一跳一跳的,煞是恼人。 夏凤兮索性合上书册,不再看那光影的嬉戏,却听有脚步声近前来。他只当是吴侑周魁等人来回禀些俗务,道:“出去。” 话一出口,才觉不对。 透过那水墨山水的屏风看去,果然是那个熟悉的身影,见她当真要出去,忙道:“这就走了?” 第13章 无理取闹 苏渔听他语中竟有几分不悦之意,不觉有些无奈。心道这话好没道理,分明是他要她出去,难不成他倒希望自己拗着他来吗? 她虽如此腹诽,面上却并不露出,慢吞吞地走了过去,道:“我以为殿下想安静一会儿。” 夏凤兮看了她一眼,有些别扭地移开目光,却道:“你、来找我?” 他态度冷得很,语气也是一派僵硬,全不似平日待她那般好。 可她竟不合时宜地,觉得他有几分可爱,甚至在他脸上读出几个字来:快说你是来找我的。 苏渔轻轻地笑了,语气也不自觉地放柔了许多,道:“是,我来找你。殿下还没吃完饭,为何就离开了?难不成,是我让殿下不高兴了?” 夏凤兮低声道:“不然呢。” 苏渔便问:“我怎么了?” 夏凤兮没有说话。 苏渔也不追问,只道:“那我让人热一热,把饭菜端进来。殿下公务辛苦,该要爱惜身体才是。” 夏凤兮听她语气很是温柔,却似带了几分无奈,像是在安抚一个无理取闹的人。 无理取闹? 是了,是自己强拉她来用膳,也是自己先愤而离席,从头到尾看起来都是自己在无理取闹,却不知她这样波澜不惊的冷漠、悄无声息的疏离,才是真正让人着恼。 夏凤兮看她转身离开,将要出门,终是叫住了她:“苏渔。” 那人站住了步子,回过头来看他。 他道:“我实不知你在因何生气。我是见了苏温然,但与她绝无情私。我是厌憎齐孝然,却也不曾伤他分毫——尽管他一再地勾引你,我早就想杀了他了。昨夜对你发火是我不对,我可以道歉。但是,你是我的妻子,招惹了我,就要对我一心一意。我的要求仅此而已,过分吗?” 苏渔沉默了一会儿,轻轻地开了口:“不过分。是我做的不够好,才会让殿下有所误会。” 从昨夜到现在,她终于说了一句让他心情稍好一些的话。 夏凤兮神色舒展了几分,语气也随之温和了起来,道:“你中午大约也没吃好,让人传膳,我们一起?” 苏渔却道:“我吃完了。还有些事,就恕我不陪殿下一起了。” 她说毕,欲要转身离去,却到底是站住了。 她想,有什么问题,还是及时说出来比较好。如果她不能将她的感受坦白,就不能奢望他理解她的心情。 那是她的错,不是他的错。 她想了一会儿,回过身来,问:“殿下,如果有一天,我想要离开你,你会怎么样?” 却见他眸色骤然转冷,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对上那人的目光,她莫名其妙就心虚了起来,忙道:“我只是说如果。” 他自是绝不允许。 对于她这样不负责任的言语,他心头不由得升起些许恼火来。 他不是女子,没有世俗约束的贞洁一说。但是,她是第一个牵过他的手的姑娘,也是第一个亲吻过他的姑娘。这些于他而言不是风轻云淡,甚至,是终身的承诺。 明明都是她先主动,难道在她心中,他就是那样随便的人?想碰就碰,想弃就弃。 他忽然明白为何世人斥责不负责任的男子,称之为“薄幸郎”。而他对眼前的“薄幸女”,也颇有几分怨责了。 可他到底不能像一干弱女子一样,哭哭啼啼地控诉恋人的无情,只能碍于骄傲,将不满沉在心底。 他道:“我不回答假设性的问题。” 第14章 她又要更贪心一些了 苏渔轻轻咬了下唇,她斟酌着言语,想着该要如何说才好,却听夏凤兮问:“苏渔,你是不是后悔了?” 苏渔不明白,问:“后悔什么?” 却见他的脸色已是全然冷了下来,凛如霜雪,却愈见冷艳独绝。 他道:“你昨日见了齐孝然,回忆起你们少年的时光,感慨命运捉弄,一段良缘就此断绝,很是惋惜吧?苏渔,我给过你选择,落子无悔,你已经没得选了。” 苏渔道:“不是。” 她走过来,半坐在案边的脚踏上,如云般的乌发披肩而下,婉伸于膝,雅致又动人。 她抬头看着他,柔声道:“我怎么可能会后悔?我的心意如昭昭日月,从未有过半分模糊。我只是想让殿下了解我的心。我留在殿下身边,是因为我爱殿下,不是因为其他。殿下可以左右我的去留,但我,至少可以决定自己的生死。白杨木受到外力,只会断折,却不会弯曲变形。我便是如此一般爱慕着殿下。殿下没有必要怀疑我的忠心。不要说殿下风华绝代,身份高贵。即便有一天殿下一无所有,我还是会像现在一般,虔诚地爱着你。” 她低头,握紧了他的手。那一对银制的指环,相映着坚贞不渝。 她轻轻问:“殿下,我想要你给我这样的信任和尊重,可以吗?” 夏凤兮低头看着她。 他对她患得患失,一方面想要相信她,一方面又忍不住怀疑她心思的游移。不要说齐孝然是她从前的未婚夫,即便是萍水相逢的赵素端,她对那人笑一笑,他也觉得甚是难以忍受。 这不像他,却又的的确确是他。 他向来倔强而决绝,他要的,不论用任何手段,也必须握在手中。他生为皇子,又封亲王,万人之上的尊贵与权势,自然也容得他如此。 而他看着她,却忽然想,爱是什么,没有人教过他。是占有还是成全,是恣肆还是克制,是索取还是给予。 他不知道。 他自幼奴仆成群,周围的人都是看着他的脸色行事,小心讨好,曲意逢迎。他早已习惯如此。 他不习惯体谅别人的心情,也不习惯退让与迁就。他习惯的是身旁人的顺服和听命。 她不是他的奴仆,可比他的奴仆也好不到哪里去。她无依无靠,在这世上命如浮萍,唯一可以依靠的只有他。 他可以像对待其他人一样,不必理会她的感受,不必顾及她的心情,我行我素地对待她。他有足够多的利益可以诱惑她,也有足够大的权势足以逼迫她。 可他不愿。 他在意她的感觉,想要理解她的思想,甚至愿意一次又一次地迁就她。 只因他想要她的一颗心,不是屈从、不为谄媚,甘心情愿地属于他。 如他一般。 此时此刻,她清澈的眸子这样地望着他,唯一浮现于他心间的答案却是,他不想让她难过。 他想,大约爱是让她欢喜。 他答:“好,我努力。” 苏渔神色微微一滞,午后的日光正是晴好,从窗外斜斜地透进来,洒下一地碎金子似的斑驳,也映得眼前人异色的眼瞳格外瑰艳而美丽。 分明眼前的景与人都是如此静美,她的心口却倏地被抓紧了。 真糟糕,她好像又要更贪心一些了。 都怪他。 第15章 陛下召见小姐? 最后一支箭了! 苏炎咬紧了牙关,在心中默默祷告,拜托让他射进一次五环吧。 他的目光不自觉地向上飘去,这还是那人第一次来看他,正好赶上射术的考校,若是上来就拿个末等,实在太丢脸了。 他屏住呼吸,拉弦出箭,却见那箭如上次一般,半道儿就栽进了草丛里。 竟然又是脱靶,真是乱七八糟。 苏炎垂头丧气的,心道他真是对不住姐姐,有他这样一个无用的弟弟,让姐姐在楚王殿下面前都颜面扫地。 他见身边同窗们都纷纷离开了,也闷闷地收拾起自己的东西,却听夏凤兮命道:“苏炎,你留下。” 那人语气不算严峻,但也并不温和。他听着,便有些紧张起来,道:“是。” 他等了一会儿,忍不住悄悄看过去,却见夏凤兮并未看向自己,似乎在听一旁的司业先生说些什么。 离得有些远,苏炎努力支起耳朵,却还是听不清他们的对话,不禁更紧张了,飞快地回想了一遍入太学这一二日可有做错什么。 直到学子们都散了,射箭场只余下了他一个人,夕阳将他孤伶伶的影子拉得老长。 他见司业先生起身告辞,夏凤兮向他看过来,忙忙地低下头去。他心中又羞愧又害怕,想楚王殿下刚刚看过了他箭术的考校,一定以为他是一个不学无术的草包,对他失望极了。 他如此想着,又不禁委屈起来。自从父亲过世之后,他就再没什么机会接触骑射之事了。三年了,父亲在世时教他的功夫也全都荒废了。 感到那人一步步向他走过来,他紧张地握紧了手中的弓身,想那人可会像伯父一样过来骂他是个蠢货吗?其实他也没有那么蠢的,只要给他学习的机会,他一定可以学会的。 那人在他面前站定,目光淡淡地落在他身上。 他忽然有些局促,他的弓还是在平津侯府时捡的堂兄弟们剩下的,形制粗陋,过于笨重,很是不称手。他下意识想将它藏在身后。 却听夏凤兮命左右:“给苏公子找一把适宜练手的弓。” 苏炎有些意外,忙道:“不,不用麻烦了!”他神色赧然,声音也不自觉地小了下去,“小民很笨,箭术也稀烂,配这把弓就刚刚好了。” 他与他的姐姐生得并不算相像,唯有一双眼睛于顾盼之间,流露出些许相似的神韵。 夏凤兮想起初次见她,她也曾那样狼狈。只是不论再落魄、再卑微,在她身上,也总是有着几分的傲气、几分的倔强不屈。 倘若那样一双眼睛,也染上这般的怯懦与无措,该会令他何等痛惜。 这样爱屋及乌的心态,让他对眼前这瘦弱的小少年也有了两分怜意。他没再说什么,拿起桌上的弓装上箭,弯弓向靶。 苏炎看去,只见一支箭镞破空而至,正中靶心。 接着第二支箭也紧随而来,却是刺破第一箭的箭尾,将它劈成了两半。再是第三箭、第四箭,接连五支箭相继劈开,都射在了靶心上。 苏炎看得目瞪口呆,道:“好厉害!” 夏凤兮却道:“五年前桐陵的比武校场上,初次见到令尊以此技夺得魁首,我也曾为之赞叹。” 苏炎不觉惊讶:“父亲?” 夏凤兮道:“苏炎,你多年未碰弓箭,生疏是难免的。不要急。”他将弓递与他,“来。” 苏炎接过那把弓,装上箭拉开了弓,便觉夏凤兮的手轻轻碰过他,帮他调整了些姿势,听他低声道:“往下一些,眼睛从这儿看过去,对准靶心。这只手再加些力。好了。” 苏炎用力将箭射出去,只见射入了七环。这是他头一次射到这样的成绩,不觉有些欢喜,却不知夏凤兮是否满意,满怀期待地向他看去。 夏凤兮俊美无俦的面上看不出什么神情,只道:“不错。” 他转目看向他,却问:“苏炎,你是名将之后。只要你想,论是再好的弓箭,还怕没有配得上它的那一天吗?” 苏炎微微一怔,这一语激起了他藏在心底的少年的豪情,和几乎快要被磨灭的身为将门之子的骄傲。 他眼眶微微有些发烫,却是昂首答道:“是,我一直梦想能像父亲和祖父那样,有一天,成为保护大殷百姓的英雄!” 夏凤兮道:“好,这才是少年该有的志气。”又命,“随我来。” 进了正厅,夏凤兮在上坐了,问他:“你到太学这一二日,可习惯?” 苏炎乍然被人关心,不知为何鼻子竟有些发酸,小声道:“习惯。” 言毕又觉不对,虽然他八岁丧失双亲,这些年来的确无人教导,可他不想被人看出他是一个没有教养和礼数的孩子。 何况楚王殿下亲自来看他,还手把手地教他射箭,他不想给他留下不好的印象。 他想了想,有些生硬地改口:“回殿下的话,小民很习惯,谢谢殿下的关心。” 夏凤兮道:“此处无旁人,你不必拘束。” 苏炎道:“是。”他放松了些,忍不住便想问起姐姐,却又不知该不该问,一时有些踌躇。 夏凤兮瞧见他的神色,道:“想问就问。” 苏炎便问:“请问殿下,为什么姐姐没来看我呀?” 夏凤兮道:“以后有机会,她会来。” 苏炎的眼睛顿时就亮了,又不禁问:“姐姐现在好吗?” 夏凤兮道:“她很好。” 苏炎点点头,他从前一直很为姐姐感到担心,想那王府是那么神秘的地方,楚王殿下又是身份那样尊贵的人,倘若欺负姐姐该怎么办? 可是今日见到楚王殿下,他便觉得安心了。楚王殿下固然冷俊高贵,可是在他心里,却忍不住对他生出了几分孺慕之情,甚至想要把他当作一个可敬的大哥哥。他相信他不是坏人,不会欺负姐姐的。 却听夏凤兮又道:“苏炎,以后你在太学,学习的机会有很多,你既有志履父祖之迹,为栋梁之材,当知把握光阴,用心向学。我有空闲会来看你,你在学业上有何困难,也可与我交流。” 苏炎听他如此说,竟觉眼前有些模糊了。自从父亲过世,已经太久没有人对他说过这种话了。 在苏侯府的这三年,伯父从来不会好好对他说话,只会骂他蠢,骂他是个不成材的东西,还没收了他的书本,不许他和堂兄弟们一起去学堂。 他到底没忍住,落下泪来,他再也不是那个无父无兄、无人管教的野孩子了。 少年的自尊心总是强的,他压低了头,不让人看到他的眼泪,瓮声瓮气地答道:“是,苏炎牢记殿下的教诲。” 而在王府之中,却已不是平日的太平景象。 宝澈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一脸的惊惶不定,道:“娘娘!娘娘,宫里的大人来了,说要召娘娘即刻入宫觐见!” 云珠听着,不禁诧异:“什么?陛下怎么会忽然召见小姐?” 宝澈摇头,道:“那位大人没说,奴婢也不知道。” 苏渔面上却无意外之色,像是早已知晓了山雨欲来,只问:“殿下在府中吗?” 宝澈道:“殿下不在。” 云珠觉出不对劲来,心中不安极了,道:“这也太奇怪了,小姐,要不要马上让人通知殿下?” 侍立于一旁的瑜宁也是满面忧色,劝道:“是啊,娘娘,圣上忽然召见外命妇,这种事实在罕见,恐怕不好。” 苏渔却道:“不用了。如果殿下想知道,他会知道的。如果殿下不想知道,我……” 她美丽的眼眸中闪过些许落寞,却是轻轻地闭上了。 “不想他为难。” 第16章 她终究弄丢了他吗? 庄严肃穆的大殿上,两排宫婢鱼贯而出,殿门被缓缓地闭上,隔绝了外间黄昏的斜照。 皇帝搁下手中的茶盏,目光沁寒,投向那静静跪于殿中的少女。 纵使对她有着诸多不满,却也不能不承认,这少女是极美丽的。即便如他一般,见过的美人不知凡几,也很难不为这样过于出众的美貌所惊艳。 这样的美丽是罕见的。 不是那种过于艳丽的美,她美得太安静,如一捧泉水,如一轮明月,如一场悄无声息的雪。 不张不扬,却有一种近乎于震撼人心的力量,让人半分也移不开目光,甚至连呼吸也忘了。 大约也只有这样的少女,才会让两位亲王在御前公然相争,而旁观者却皆以为理所应当吧。 抛去那些偏见不说,这位少女不论是容貌还是气质,都的确与他那惊世绝艳的弟弟堪称绝配。他也曾被这样出尘如仙的风姿打动,在看到她的第一眼,就有心将她许配给自己最爱惜的弟弟。 可是后来,一再发生的事,却让他对这位少女好感尽消,甚至让他怀疑,是他看走了眼,送了一个妖姬到弟弟身边。 而到了现在,再看到她跪于阶下,即便很清楚她做过的那些出格的事,却也很难对着这样清美又娴静的少女生出什么恶感。不得不说,这样的一张脸,是很富有欺骗性的。 他终是开了口,问:“听闻你昨夜与虎贲郎齐孝然密会于私宅,当真?” 纵然早已心知不妙,但是亲耳听到皇帝问出,还是难免心神震动。 苏渔伏拜于地,竭力不让自己的声音中露出慌乱,道:“陛下明鉴,密会二字实不敢当。先父与齐郎中高堂乃多年挚友,先父去后,齐公对臣妾姐弟多有照拂,有如慈父。此恩此情,臣妾铭记于心。昨日忽闻故人之子病重,臣妾心甚怜悯。承蒙楚王殿下仁德,命医士前去诊视,臣妾亦随之前往探视。仅是出于道义,绝无半分私情。” 皇帝冷笑道:“苏侧妃真是口齿伶俐,黑的也能说成白的。楚王于旁的事上虽然明慧,但在感情的经历上到底太过于单纯了,难怪会被你这样花言巧语的女子哄骗了去。” 苏渔一惊,忙道:“陛下言重了,臣妾怎敢?” 皇帝道:“怎敢?朕看你胆子大得很。你谓齐孝然为‘故人之子’,却丝毫不提他与你曾经有过婚约的往事。你将昨夜之事以‘随之探视’一语轻巧带过,却对你于外臣宅邸逗留至亥时五刻的逾矩之行缄口不言。在朕的面前,也敢这般避重就轻,意图糊弄朕。可这天下之事,又有什么能逃得过朕的眼睛?你以为朕会像楚王那样,处处宠着你纵着你,还是会像那起昏君一般,轻易被人混淆了视听?” 苏渔不想皇帝竟是明察秋毫至此,一一道来,让人不寒而栗,连她昨夜离开齐宅的时辰,竟也说得清清楚楚,不觉一时间心头大乱,艰难地组织着语言:“陛下……” 却被皇帝冷冷打断:“你与昔日未婚夫于西华门外、红绡阁中多次密会,昨夜更是留在他的私宅至晚不归。苏侧妃,你可还记得自己的身份?可还懂得皇家的规矩?” 座上人言辞如刀,字字锋利,逼问得苏渔只能伏首请罪:“臣妾该死。”却觉有如俎上鱼肉,竟已是全无生路。 而她直到此刻,才如此真切地感受到,她有多害怕失去他。他的温柔,他的生气,她有多眷恋。 可她终究是要弄丢了他吗? 她几乎顾不及自尊,语无伦次地、哽咽着为自己辩解:“是臣妾不懂规矩,但是,臣妾从来没有不忠于楚王殿下!臣妾可以对着天上的父母起誓,臣妾心中爱慕的人,从始至终,唯有楚王殿下而已。” 皇帝听得可笑,嗤道:“事实如铁,苏侧妃苍白的狡辩,还是省一省吧!”他说着,到底难耐几分怒意,“朕真是不明白,你还有什么不满足。你已有楚王这样的夫婿,竟还和御前郎官拉扯不清,真不知是贪得无厌,还是愚不可及,连琼玉和瓦砾也分不清。” 苏渔无话可答,只能深深伏首。 却听皇帝道:“是朕识人不明,竟将一个水性杨花的女人送到楚王枕边。朕今日,就要更正这个错误。” 苏渔大惊,抬头看去,却见皇帝面色阴沉,将纸与笔甩到她面前,命道:“写!你依旧难忘齐孝然,欲要同他双宿双飞,恳求朕放你们离开。” 苏渔怔怔地捡起纸笔,方才回味过来他话中之意,顿觉如坠冰天雪地之中,被绝望湮没了心魂。 她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不能动弹,却听皇帝无情地续道:“写完后,朕会让人送你走,到一个楚王再也找不到的地方。” 第17章 赐鸩酒 太学门口,苏炎躲在石头后面,看着楚王府的马队去得远了,直到再也看不到了,才不情不愿地转过了身。 夕阳西下,将他的影子拖得长长的,颇有几分孤单的意味。 他用力握了握拳,小声地自言自语:“我一定好好学习,不再让姐姐丢脸,也不让殿下失望。等到下次殿下和姐姐来看我的时候,我就进步很多了。” 小孩子的心情就像六月的天,说变就变。他自己这样念叨着,忽然就高兴起来了,踩着自己长长的影子,一跳一跳地回去了。 而在大殿之上,却陷入了一片死寂,连呼吸之声也清晰可闻。 苏渔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从杂乱无章的思绪中抽丝剥茧,她问:“陛下,臣妾今日入宫觐见,人所共知。陛下以为,臣妾在这种情况下所写的书信,楚王殿下会相信吗?” 皇帝冷笑:“他不相信你亲笔所写的书信,他相信什么?相信他亲眼所看到的你的所作所为吗?你又做过什么值得他信任的事,深更半夜逗留在外臣的宅邸,还是与昔日情郎私会于西华门?” 他强压住心头升腾而起的火气,硬声命道:“快写!别操那么多心。朕会给他更好的女人,给他想要的一切,他不会记挂着一个背叛了他的人。” 她握着笔的手指莹若白玉,却是一片寒凉,止不住地在发颤。 此时此刻命令她的,是万民伏首的天子,是至高无上的皇帝,手握天下人的生死荣辱,无人胆敢拂逆。 她如此柔弱的生命,于他眼中不堪一折。她怎敢违抗。 可她到底放下了笔。 她什么也不会写,她不会再让她的爱人伤心了,也不会再让她的爱人误解她的心意了。哪怕天意注定,她当命绝于此,她无怨。 他们少年夫妻,有过恩爱两不疑的约定,可惜在他们短暂的相守日子里,却充斥着误会和猜疑。 太多的遗憾,太多的后悔,就让她在最后践行这个承诺吧。 如此作想,她反倒什么都不怕了。 她抬起头来,直视天颜,道:“臣妾万死!臣妾行止失当,自知有罪,陛下要打要罚,臣妾都甘愿领受。唯独离开楚王殿下,不能。臣妾深深恋慕楚王殿下,从未背叛楚王殿下,不愿离开楚王殿下。除非殿下也认为,臣妾德行有失,有意离弃。否则,臣妾绝不会离开,也不会写下可能让殿下误会的言语。” 皇帝听着,不免有些意外,这看起来柔顺似水的少女,竟有着这般的烈性和硬脾气。 他冷哼一声,道:“朕放你一条生路,你却不知珍惜。既然你执意不肯离开楚王,朕就只能赐你鸩酒一杯,让你了结于此了。” 残阳如血,照在空无一人的小巷里。有马蹄声由远及近,紧促不绝的嗒嗒声,踏碎了这片寂静。 薰一路驭马奔过行人稀少的巷道,直到见到那人,慌忙收缰驭停,跳下马来跪道:“殿下,陛下召侧妃娘娘入宫觐见!” 马背上那矜贵俊美的少年脸色顿时白了,问:“何时?” 薰答:“一刻钟前。” 话音方落,便觉马队自身边疾驰而过,一阵急风掀起他的衣衫。 第18章 是离开,还是自尽? 高高御座之上的帝王,让她亲口做出这残忍的抉择:“是离开,还是自尽,你二选其一吧。” 真正到了生死面前,苏渔反倒前所未有地冷静了下来,混乱的思绪也变得历历清晰。 皇帝虽然表面冷酷,但是他的行为,却暴露了他内心的顾虑。 皇帝没有依照惯例将她交由宗正寺处置,是因为他不愿伤及皇家颜面,也不愿让夏凤兮难堪。皇帝没有直接下令让夏凤兮将她休弃,而是趁夏凤兮不在的时候将她召进宫来,是因为他没有足够的把握劝说弟弟放弃这段感情。至于皇帝没有干脆地将她在这里赐死,而是要想方设法地把她送往远处,大约则是因为,他不想轻易造成一个对于弟弟而言不可挽回的结局,还要留有余地。 如此费尽心机、舍近求远,所有不合常理的行为的背后,原因只有一个,就是他有想保护的人。他既想除掉弟弟身边的祸害,又生怕伤害到弟弟的感情,这样矛盾的心情,让铁血的帝王也不得不瞻前顾后、束手束脚起来。 短短一瞬,苏渔心头转过诸多念头,对于当下的处境已是全然明朗了起来。只要皇帝如此在意夏凤兮的感受,就不会真的赐死她。虽然她这条性命对于皇帝而言卑微如蚁,但是投鼠忌器,就不能不慎重为之。 原来贵为天子,也会有软肋。正如再高明的棋手,也难免会留下破绽。尽管那人的软肋,也同时是她的软肋。 却也不止是软肋。 更是她的盔甲,是她孤注一掷的勇气、无往不前的力量。 不惜谋算人心,不怕破釜沉舟,也不惧押上自身性命为注,和这天下最尊贵的人博一场棋局。她要留住她的丈夫,任何人不能从她身边夺走他。 她还没来得及好好地与他相爱,她祈求上天别让他们停在这一刻。 她放手一搏:“臣妾宁可死,也绝不离开楚王殿下。” 龙泉殿外。 夏凤兮一路疾行而来,气息尚有几分起伏不定,道:“速速通禀,我要面圣!” 那一贯端庄冷清的人,少有露出如此急迫的神色,周总管也看得呆了一呆,才回过神来,道:“楚王殿下,陛下在休息,请您改日……” 夏凤兮心焦如焚,哪有心思听他多言?腕间翻转,剑不出鞘,轻巧几下将挡在前面的侍卫格开,径直夺步入内。 他动作迅捷,出手精准,虽然只是点到为止,却也着实令人难以招架。侍卫们反应过来时,却见他已是不管不顾地带人闯了进去,不觉俱是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周总管急得直跺脚,慌忙转身追了过去。他于皇帝身边服侍足有二十余年,深知这位主子自幼得宠,不敢硬拦,只得追着他道:“等等,殿下!殿下,您快留步,可不能硬闯啊!” 夏凤兮快步走了过去,正欲推门,却听殿内人道:“臣妾宁可死,也绝不离开楚王殿下。” 他不觉怔住了,庭中的玉兰树正飘着落花,那片片的洁白似极了隆冬天里的飞雪,轻飘飘地落下,不偏不倚地砸在他的心上。 周总管终于追了上来,苦着脸道:“我的小爷,您可不……” 夏凤兮示意他噤声,听门内皇帝又道:“……你与齐孝然如此暧昧,已不可能留在他身边。你离开后,朕自会许他一个美丽贤惠的妻子。但若你仍执迷不悟,要选另一条路,朕自然也成全你。当然,那个郎官也别想活命。” 原来皇兄是想用齐孝然的性命逼迫她离开自己。 夏凤兮羽睫低垂,遮下一片阴影。她会做出怎样的选择,他真的很想知道。但他更不忍看她情义两难,不想让她独自一人面对天子之怒。 不待她答言,他便推开了殿门。 第19章 他来了 身后厚重的殿门被人打开,斜阳照进空旷的大殿。苏渔眼眶蓦地烫得厉害,险些落下泪来。 他来了。 她也不知为何如此笃定,可她就是如此笃定。 背后的人一步步走了过来,苏渔那颗漂泊不定的心,便也渐渐安宁了下来。 他在她身旁站住,蹲下来看她。她转过脸去,入目果然是她俊美夺目的郎君。 他眸中含了些许担忧,仔细地看过了她,才道:“起来。” 他声音很轻,她却全然无法违拗,随着他站了起来。 皇帝不悦,道:“阿凤。” 夏凤兮抬头看向他,道:“皇兄,苏渔就是我的妻子,我不需要第二个女人。齐孝然的事,我都知道,是我让她去的。皇兄别为难她。” 皇帝闻言,真是又可气又可笑,他这弟弟为了护着那女子瞒他也不是第一次了,他是半个字也不信的。 他讽刺地道:“你让她去的?难道她昨夜二更方归,也是你的命令不成?” 这事儿没法圆,夏凤兮一早就知道。 他懒怠再编什么借口,在他这位耳聪目明的兄长面前那是白费功夫,索性言简意赅地道:“是。” 皇帝只觉一把火直窜上来,他这弟弟简直是明目张胆地拿他当傻子,为了护着那行止不端的女子,竟连这样逻辑不通的话也说得出口! 他忍了又忍,终是道:“够了!你别再为了她蒙朕,你哥也不是傻子。回你的王府去,这件事,朕来处理。” 夏凤兮却道:“皇兄,若非我允许,她岂能出府?岂能晚归?更遑论有郎官、太医一干人等随行在侧。皇兄若要为治府不严问责,合该由我领罪。” 皇帝沉下脸来,问:“你是执意要护着她了?” 夏凤兮没有说话,态度却是不言而喻。 皇帝气极,但见弟弟执意挡在那女子前面,竟又没法奈何。 他当真被弟弟气得头疼,努力平抑了一下呼吸,方才开口:“罢了,不过是个女人而已。你既喜欢,朕就且留她一命,但——” 他顿了一顿,寒了语气:“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如此越矩之行,必须小惩大诫。” “陉旧,传杖。” 夏凤兮一惊,忙道:“皇兄,我说了,那些都是我允许的。”他跪下,“皇兄若要责罚,臣弟领受!” 却觉有人轻轻牵住他的衣角,他回头看去,听苏渔道:“殿下,请您不要再为妾身求情了。这件事本就是妾身的不妥。每个人都该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任,这是道理。殿下为妾身做的已经够多了,再多,便是过逾了。陛下已是天恩浩荡,妾身甘心情愿领罚。请殿下成全!” 夏凤兮蹙眉,道:“苏渔。” 皇帝见状,也稍稍缓了语气,对他道:“好了,阿凤。太后今日才回京,她这些天也常惦念着你呢,你去寿仙宫陪她老人家用晚膳吧。” 却见他始终屹然不动。 皇帝不意他竟如此护内,颇有些着恼,直接命道:“来人,将苏侧妃拖出去!” 第20章 你愿代她受罚? 有羽林郎应声上前,夏凤兮握紧剑鞘,催动内力,便听得锵的一声,剑身出鞘三寸,闪映寒光。 他冷然起身,道:“谁敢。” 苏渔大惊失色,忙起身一把按住了剑柄,道:“殿下!”御前动剑,形同造反,她用力压上了剑,惊惶不定地看着夏凤兮,道:“殿下,您不是故意的!快说您不是故意的!” 皇帝脸色铁青,道:“你想造反?” 夏凤兮道:“臣弟对陛下和大殷的忠心,陛下心里清楚。但是,今日只要我在这里,就不会让任何人伤她。”他命道:“湛卢,送侧妃回府。” 苏渔不禁道:“殿下!” 夏凤兮眸光转向湛卢,催道:“快!” 湛卢忙道:“是。” 苏渔见他如此,心中惶然不宁,却也似乎只能依从他的意思。方欲转身,却听皇帝道:“站住。” 苏渔回过身,却见皇帝看向夏凤兮,问:“凤兮,你说,你愿代她受罚?” 夏凤兮道:“是。” 皇帝冷了语气,道:“好,朕成全你。皇室的颜面,不容任何人辱没。既然是你让她去的,那就跪下,鞭笞二十。”他说着,目光淡淡落在苏渔身上,“苏侧妃,你就站在这里好好看着,你的所作所为,造成的后果。” 苏渔面色霎时惨白如纸,她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道:“陛下请开恩!您不能惩罚殿下,殿下他没有……” 夏凤兮打断:“别说了。”他声音低下去,“你不会想我于御前再动兵刃。” 他很知道怎样威胁住她。 苏渔咬住唇,不敢再说下去,望着他定定地落下泪来。 她不想如此,但又能怎样。 分明他早就拦过她,安抚过她的不安,也劝告过她后果,甚至少有地露出慌乱之色,近乎恳求地让她不要走。 可她还是置若罔闻地、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她直到现在,才后知后觉地想,那一刻,他可会伤心? 他又做错了什么,不过都是为了她。 为了不让她难过,纵容她赴私邸探病。为了不让她受伤,不得不顶撞他从来最敬重的兄长,承担根本不属于他的错误。 都是她将他逼入这样为难的境地。 难道她还要继续逼他,逼得他情义不能两全、成为一个乱臣贼子才肯罢休吗? 夏凤兮看向她,嗓音转为温柔,道:“没事的,别怕。站远一点。”他屈起指节,轻轻揩去她的泪水,半是命令半是哄,“听话。” 苏渔依言站了起来,他的灾难都是她所带来,她却什么也帮不了他,又何必在他面前落泪,徒然惹他烦心。 她什么也没有再说,静静退到了一旁,却没有勇气去看那即将要发生的事,逃避似地移开目光。 刺耳的鞭声打破这片令人窒息的死寂,回荡在空旷的大殿里。 一声又一声。 避无可避,逃无可逃,每一鞭,都狠狠抽在她的心上。 她面色惨白,长睫轻轻地打着颤,指甲深嵌入到掌心去,却不及心底疼得血肉模糊。 如同是深秋里枝头上的一片枯叶,摇摇欲坠。 她真希望他今天没有来,她真希望此时此刻挨打的是她自己。那她就不会像现在这么疼,疼到彻心彻骨了。 她忽然想起昨夜,那张俊若谪仙的面容半隐在昏幽的烛光里,神情是她从未见的冷漠。他道:“这都是你自己选的。苏渔,到时候,别指望我会帮你。” 她眼前升起一阵又一阵的雾气,轻轻眨一下,便有泪水簌簌而落。 骗子。 为什么言而无信呢? 第21章 对不起,对不起 好似经历了一次夏蝉冬雪的轮回,不忍卒闻的鞭声终于停了下来,大殿归于沉寂。 苏渔紧绷的身体乍然放松,竟觉眼前一晃,险些跌在地上。 她顾不得别的,上前拉住夏凤兮,着意看他的脸色。泪水在她眼中滚来滚去,将眼前的人也晕染得忽远又忽近,模糊而不分明起来。 她低下头,几度强抑住喉中的哽意,良久,才勉强开了口:“对不起,对不起。” 夏凤兮虽看不清她的神色,却觉她拉着自己手臂的手竟在不住地颤抖,心内不觉甚为怜惜。 他伸手轻轻握住她的手背,语气低柔地道:“好了,别担心,一点儿也不疼。” 他越是这样说,偏偏她就越是忍不住眼泪了。如同决堤的洪水般,不能自抑地越过眼眶,难耐地落了下来。 皇帝终于开了口,道:“送苏侧妃回去。凤兮,朕有话要问你。” 待到众人皆退下了,大殿上只剩下了皇帝和夏凤兮二人,皇帝才道:“阿凤,朕不明白。自从苏渔和齐孝然在西华门见面,朕便命人调查了齐孝然,知道了他二人之前的婚约。 “朕不相信,这件事你会不知情。朕更不相信,你明知如此,却还允许他二人接二连三的见面。第一次,你替她遮掩,朕想,这其中或许有朕不了解的关节。不痴不聋,不做家翁。朕亦不愿干涉你的私事,以为你会处理好。 “可是昨晚,竟又发生这样出格的事。你倒也聪明,知道一早让人把风声压下来,若不然传得京城沸沸扬扬,朝野非议、不可收场,便是你想留她也难。只是你这聪明,怕是用错了地方吧! “你对她如此专心无二,却纵容她这般地朝秦暮楚,践踏你的感情,你却还要费尽心机地替他们善后。朕真是不明白,你到底在想些什么?” 夏凤兮却道:“大哥误会了,苏渔对齐孝然并无男女私情,这点我可以保证。” 皇帝微微扬了一下唇角,道:“也是,成日对着你,还能牵挂别的男人——除非她有眼无珠。”他顿了一顿,问:“那齐孝然呢?你想让朕如何处死他?” 夏凤兮道:“大哥要处死他?” 皇帝见他似有反对之意,不由得轻皱起眉头,道:“怎么,苏渔你护着,难道齐孝然你也要护着?” 夏凤兮只道:“我不想枉杀无辜之人。” 皇帝哂道:“无辜?他们曾经有过婚约,如今已然陌路,却还不顾忌讳多番见面。若非郎有情妾有意,至少也该有一人念念不忘。不然,为何藕断丝连?既然你愿意相信苏渔,那便是齐孝然纠缠不休。如此,哪里算得上无辜?” 夏凤兮没有说话。 皇帝便笑了笑,道:“怎么,朕说错了?难不成是你的侧妃对那人留有余情?” 夏凤兮道:“不关苏渔的事。” 他顿了一顿,道:“大哥,以后您有什么事,直接和我说,不要找苏渔。我知道,也许我执意要她做我的嫡妃,让您对她有一些意见,但那是我的意思,和她没关系。今天的事,更是一个误会。她是一个非常善良、非常单纯的姑娘,如果您不能公正地看待她,就不要再见她了。我的私事,不需要大哥插手。” 皇帝本是故意出言调侃,他这个弟弟自幼年起便稳重得过分,难得露出几分情绪。如今见他每每遇到和他那侧妃有关的事,便格外紧张起来,现出些少年性子,遂忍不住要逗一逗他。但见他当真如此着急,又不禁有些不悦。 皇帝扯了扯唇角,道:“你不用这么紧张。放心,你放在心上的人,朕不会真的动。” 他说着,亦有几分无奈,稍稍放缓了语气,道:“好了,你也长大了,以后你的事,朕不管了就是。至于齐孝然,觊觎亲王内眷,本就是死罪。你也不必再替他求情了。” 夏凤兮却道:“大哥,他们不会再见面了,就留齐孝然一条命吧。” 皇帝不解,道:“阿凤,朕真是越来越不明白你了。那人摆明了不知天高地厚,要抢你的女人。朕以为依你的性子,断乎不会放过他。” 夏凤兮道:“是我的,没人抢得走。我不需要用这种方式赢他。” 皇帝看了他一会儿,才轻轻开口问:“你该不会是为了苏渔,所以替齐孝然求情吧?” 夏凤兮被他说破心事,下意识移开目光,却道:“怎会。” 皇帝将他心虚的模样收在眼底,不禁又是生气又是心疼,口气也不由得严峻了几分,道:“他们曾经是未婚夫妻,而如今苏渔已是你的妾室,为你所爱,你竟还能容许他们多次私下见面。朕不知道,你到底是心胸开阔,还是为了迁就某个人,连底线都没有了?阿凤,你是什么身份?这天底下的女人,你想要什么样的没有?可千万不要这么看不开。” 他说着,却见有难过的情绪在弟弟眸中一闪而逝,便又有些心软了。想那少年人情窦初开的年纪,正是容易为爱情犯傻的时候,人总要慢慢成长,自己又何必过于苛责呢?便温和了语气,道:“好了,这事本也无关紧要。既然你执意为齐孝然求情,朕就看在你的面子上,留他一条性命,远放他去军中效力吧。” 夏凤兮道:“多谢大哥。” 皇帝见他虽然道谢,眼中却没有轻松之色,反倒是化不开的沉郁,不由得在心中暗暗叹气:分明他也想让那人就此在这世上消失,却还偏偏为了某个人说出那些违心的话,再三地替情敌求情。真不知那女子究竟给他下了什么药,竟惹得他这般的痴心。 皇帝如此想着,心头愈发沉重了几分,无奈地叹了口气,从上面走了下来,道:“把上衣脱了,让朕看看你的伤。” 夏凤兮便背过身去,解开衣衫。 皇帝见他背上血痕斑斑,只觉甚是刺眼,不禁咬牙骂道:“这群狗奴才,下手真是没轻没重。疼吗?” 夏凤兮道:“不疼。” 皇帝虽是心疼,却也觉得甚为可气,哼了一声,道:“疼也是你活该。这二十鞭,就是你该受的教训。朕从小到大宠着你,没让你受过什么委屈,不是让你为了一个女人,连原则都丢了。罢了,但愿她不要辜负你这一片痴心才好。” 第22章 爱与歉意 傍晚时分下起了小雨,淅淅沥沥地顺着屋檐流下。 云珠撑伞穿过廊院,一路走到府门外,婉声劝道:“小姐,进去吧,雨要大了。” 苏渔却摇头,道:“再等等。” 终于看到有光亮转过街角,苏渔不觉欢喜,等不及马车停下,便急忙迎上前去。云珠追着为她撑伞,道:“小姐,当心雨!” 夏凤兮欲下马车,抬眼却见她等在车下,不觉有些意外,道:“怎么等在这?” 苏渔见他安然无恙,松了口气,笑着道:“我想早一点见到你!”她抬头看着他,犹疑地、试探地伸出手去,目光期盼地望着他。 万千雨丝在他背后细细地落,车顶橘红色的琉璃灯照亮了他如画的眉眼,将他垂下的青丝也染上淡淡的暖色。 月光降落水洼,和灯火的倒影溶成一片。忐忑不安的少女,向她恋慕的少年表达着爱与歉意。 潮湿的夜风吹起,轻轻卷起夏凤兮的长发,若有若无地扫过他皎洁的侧颜。他低眸看了须臾,伸手握住她的手,跳下了马车。 在这样阴雨绵绵的傍晚,苏渔心中却像是升起了六月天的艳阳,顿时明亮了起来。 夏凤兮接过一旁仆从递上的伞,与她一同并肩入了王府。 雨丝落在伞面上沙沙作响,煞为好听。而苏渔却忽地想,这似乎还是头一次与他执伞走在雨中。这个念头甫起,心跳便也被雨声打得乱了。 却听他问:“今日我来之前,陛下与你说了什么?” 苏渔听他问起,道:“也没说什么。陛下对我去齐府的事很不满,希望我离开你。” 夏凤兮道:“委屈你了。” 苏渔似乎有些意外他会这样说,怔了一下,才道:“这本就是我的不对。”她说着,笑了笑,道:“不要说陛下,殿下不是也生我的气了吗?” 夏凤兮却道:“我生气归我生气。但你我之间的事,就该你我二人解决,不该有第三人干涉,也不该有‘权力’与‘规矩’涉入其中。” 他顿了一顿,放轻了些语气,道:“陛下是我的兄长,自然凡事站在我的立场,又是九五之尊,无人可以拂逆,的确对你不公。你若有委屈,可以说出来。” 苏渔听他如此说,顿觉心中一片暖意,她笑着道:“有殿下这样说,我便什么委屈也不觉得了。我以后也会注意,不再让殿下如此为难。” 二人进了寝殿,收了伞,闭了门。苏渔欲要上前服侍夏凤兮更衣,然而才触到腰封,却被他按住了手,听他道:“我自己来。” 苏渔一怔,抬头看向他。他似乎看得出她在想什么,却只是淡淡垂眸,长指轻扫过她的肩,道:“外衣都潮了,去换了。” 她食指缠扣住他的腰封,慢吞吞地、留恋不舍地摩挲片刻,一副极不情愿的模样。她很担心他的伤,也很想亲眼看一看,却还是答应:“好。” 她本不是那样顺从的性子,表面温温和和的一个人,骨头却是最硬的,打定主意的事,九头牛也拉不动。偏偏对着他的时候,却很难说出一个“不”字。不论他说什么,她都想应一句好。 似乎他的存在,总是能轻易勾出她性子里最乖的那一面。 她松了手,道:“那我去更衣了。” 第23章 你亲我,可要负责任 夜幕已至,陉旧走入大殿,见皇帝不知在想些什么,面上却有几分少见的疲惫之色。 他轻轻放下茶盏,试探着开口,道:“陛下,您似乎有些累了。” 皇帝回过神来,却道:“朕只是有些担忧罢了。” 陉旧道:“担忧?” 皇帝道:“阿凤脾气那么硬,却肯为了那个女人那样的委屈求全。用情之深,让朕不能不为之心惊。朕想起关于朱堇公主的那些事——朕以前从来没有那样想过——如今才觉这血脉传承,当真是不虚。朕只怕他会重复他母亲的悲剧。” 陉旧劝道:“陛下不必过虑。楚王殿下身份贵重,心思聪敏,又有陛下的拳拳关爱,何至于此?” 皇帝道:“但愿如此。” 他端起茶盏尝了一口,沉默片刻,却道:“至于那个女子,虽然她满口谎言,又胆大包天地一再忤逆朕,但是朕对她的印象,倒也不是很坏。一个美丽的女人,再加上几分的狡黠、几分的刚强,是足够吸引人的。男人嘴上总说喜欢柔顺似水的女人,可是真正柔顺的女人,却又往往容易让男人感到乏味。而越是难以驯服的烈马,就越是容易激起男人骨子里的征服欲。阿凤的眼光,并不差。” 陉旧道:“听陛下的意思,是认可苏侧妃娘娘了?” 皇帝无奈地苦笑,道:“今日这一闹,朕倒也有两个收获。一则,她对阿凤也算是十分真心;二则,阿凤对她,更是情深一片。这个弟妹,恐怕朕不想认也不行了。随他吧,也许年轻人玩够了就会回头了,也或许,那女子足够聪慧和坚强,足以成为他的贤内助。朕拭目以待。” 入夜时分的楚王府。 更过了衣,又命人去传了太医,苏渔刚要踏入房间,却不由自主地顿住了步子。 满室烛火曳曳地照着,那冷艳独绝的人笼在灯火里,明灭不定的火光流泻于他的发与衣,明秀若神,俊极美极,好看得无处不生辉,竟让人一时有些晃了神。 苏渔下意识屏住了呼吸,生怕扰动了这样惊心动魄的美景。 灯影之下,他肤色冷白,比玉石尤为剔透耀目。她看得久了,才觉出他脸色似乎比平日格外苍白一些。 她想起龙泉殿的那二十鞭,想起他握着她的手说的那一句“一点儿也不疼”。却记得幼年时阿曦哥哥在院中练鞭子,她无意凑得近了,手背被鞭尾扫到了些微,便是着了火似的疼。 她心中揪痛得厉害,怎么可能会一点儿也不疼呢? 蓦然忆起夏庄主曾经和她讲过的他儿时的事,他父母早亡,长兄也终日忙碌,对他要求严格。他自幼就很独立坚强,作为孩子时受了重伤,也不曾吭一声。 夏庄主还说,虽然她什么也帮不了他,但她却是他唯一一个能在受伤时握住手说“陪我”的人,只要她肯领情,就足够了。 而她直到此刻,才终于读懂了夏庄主那没有说出口的言外之意:他打小没有过家庭的温情,习惯了逞强,你作为他的娘子,多心疼他一点儿。 所谓“领情”,也无非就是夫妻之间相互的爱惜罢了。 她眼前不自觉地有些模糊了,她很惭愧,她没有做到。 有密密麻麻的心疼自心底蔓延开来,她有许多话想说,而此刻,却是什么也说不出了。 她走过去,伸手扶起他的下颌,让他与自己目光相对,低头欲吻下去,却被他修长如玉的手指轻轻压在了唇上。 他道:“你亲我,可要负责任。” 苏渔喉中不觉微微哽了一下,她讷讷地问:“我……没有负责任吗?” 他浅色的眼眸如一泓碧水,映着她的影子,却反问:“你说呢?” 苏渔心头蓦地涌上些许内疚。 她没有。 才会让他如此伤痕累累,才会让他收起一贯的冷清矜傲、在此刻向她袒露出心底的脆弱。 她指腹轻轻地摩挲着他的面庞,声音低柔:“对不起,我会对你更好。” 他看了她许久,她也看着他,看着他冷丽的眸中,渐渐染上了潋滟的艳色。 他松手,算作允许。 苏渔心中滚烫,她的指尖似蜻蜓点水,轻扫过他浓密的长睫,覆上了那双漂亮如宝石一般的眼睛。 她缓缓地低下头去。 第24章 醋坛子打翻了? 却听门外有人禀道:“殿下,霰刈侍中求见。” 夏凤兮道:“让他稍等。” 苏渔看着他站起来,心中有些担忧,道:“这个时间,御前的侍中怎么会忽然过来,莫不是圣上又有何旨意?” 夏凤兮随手拉下一件外衣穿了,道:“我去看看,你不必出来。” 苏渔看着他出去了,回味起刚才那个未完成的吻。那么好的氛围,却戛然而止,真是让人惋惜。 她忍不住想,今晚一定要与他彻底和好,一亲芳泽。 这个念头一出,连她自己也微微有些惊讶了。分明她从不觉得自己是贪爱色相的人,甚至在遇到他之前,她一直以为自己是世俗所推崇的那种端庄矜持、寡欲清心的淑女。 可是在他面前,却总像是个被美色蛊得晕头转向的登徒子,又像是——她曾在《西游记》画本上看过的、馋唐僧肉馋得团团转的女妖精。 她低头无奈地笑了一笑。 却听得门被打开,她没想到他这么快便又回来,忙迎上去,问:“殿下,怎么了吗?” 夏凤兮将手中瓷瓶搁在桌上,道:“陛下命人赐药。” 苏渔听是如此,不禁颇为宽慰,笑着道:“我就知道,陛下还是很关心殿下的。” 正说着,有人通禀:“殿下、娘娘,太医到了。” 苏渔道:“请进来。” 她见夏凤兮始终神情自若,当真以为他的伤势兴许并不严重。而等到太医进来查看,她亲眼见到那一道道狞红的、甚至还在渗血的鞭痕,才觉触目惊心。 她死死地咬住唇,几乎不忍看,却还是忍不住通红了眼睛。 那么漂亮的少年郎,她最珍爱的少年郎,却因为她而遍体鳞伤。她的心口就像是被压上了一块厚重的大石头,闷得几乎喘不上气来。 章太医仔细看过了,道:“殿下这伤幸而未伤及筋骨,却也不可失于调养。请殿下这几日多多休息,切勿劳累,饮食宜清淡不宜刺激。此外,微臣再开个方子,请殿下按时服药敷用。” 苏渔努力平抑了一下情绪,走上前去,道:“有劳了。”她拿起桌上那个瓷瓶,交与太医,“太医再看看这瓶御赐的药,该如何用,可会与太医的方子犯冲。” 章太医接过看了,道:“回娘娘,这金玉散乃是产于吴国的珍稀灵药,止血疗伤之效极好,可早晚敷用。微臣再开个内服的方子,加以辅助。” 苏渔点了头,又问:“敷于伤处,可疼?有何忌口?” 章太医道:“回娘娘,些许疼痛,但也因人而异;寒性刺激性食物皆不可食。” 苏渔又问了许多需留意的事项,听太医一一答了,方才稍稍放下心来。 章太医道:“殿下和娘娘若无其他吩咐,微臣便告退了。” 苏渔看着他告退离开,才忽地想起一件事来。昨日她离开齐府的时候,齐孝然还没有脱离危险,章太医也还守在那里。 虽然她的确因为那人对她耍手段而心生不悦,却也不能对他的生死全不在意。只是这一日内发生了太多事,让她心烦意乱,竟把那人全然忘却脑后了。 直到现在,才蓦然想起这回事。可是那个人的安危,又怎能在夏凤兮面前询问? 苏渔犹豫了一下,起身道:“我送一送太医。” 夏凤兮往她面上看了一眼,慢慢敛好衣衫,却开口问:“对了,齐郎中的病怎样了?” 苏渔一怔,下意识向他看去。 却巧对上他的目光,她心头没来由地一慌,顿觉心虚起来,忙忙低下头去。 听章太医答道:“回殿下的话:齐郎中今早服过药后便已退烧,只是还要多休养几日方可痊愈。” 夏凤兮道:“退下吧。” 苏渔听着,松了口气,竟有一种如释重负之感。 在那个梦中,齐孝然因她而死,而在现实里,她已还了他一世太平。 她曾不顾恋人的感受,不顾自身的安危,前赴他私邸探病。只为慰他心怀,偿还情债,也换取些许心安。 他也并未待她以至诚,他想要得到她,为此不惜刺伤她,也刺伤她最爱的人。 如今他已转危为安,她欠的,她还的,这笔烂账,到此为止了。她的愧疚与迁就,也到此为止了。 从今以后,她只想珍惜眼前人。 ——只是这眼前人,可是又生她的气了吗? 夏凤兮看向苏渔,却见她始终低着头,似乎是不太敢看他。 他开口问那句话,本是想在她面前做一回通情达理的丈夫,谁知到了最后,竟又成了善妒吓人的丈夫。 装大方这回事,还真是为难他。 但他既已答应她,会给她信任和尊重,便会努力做到。 他尽力平和着语气,问:“这下你可放心了?” 苏渔闻言,心中暗道不好,听这掩不住的酸意就知道,她家这位大少爷的醋坛子又打翻了。 可惜她向来没有扶好醋坛子的本事,每每惹他吃了醋,没有一次好收场的。 但她着实不想再与他继续闹别扭下去了,她今晚一定要与他彻底和好,一定要一亲芳泽。 她悄悄抬眼觑他的脸色,见他神色平淡,似乎并没有什么不悦之色,方才稍稍安心几分。 却也难免忐忑,毕竟她知她这郎君有多小气,遂带了几分讨好的意味,小声道:“谢谢殿下。” 第25章 我和齐孝然,你救谁? 话一出口,却觉仍是不妥,正想着再怎么描补两句,却听夏凤兮淡淡道:“不提他了。” 苏渔巴不得这一句,忙乖觉地道:“对,对,不提他了。殿下,我帮你上药吧。” 灯火煌煌地照着,似乎将人的轮廓也柔和了许多。 他虽是肤白如玉器,但兴许因为上过几次战场,也留下几处伤痕,却也无损其矜贵美好,反添出几分刚毅之感。 那触感似丝绸一般的墨发散在线条好看的脊背上,黑白分明,倘若忽略掉那些刺眼的鞭痕,当真是极动人的一幅画面。 苏渔看着,眼眶不觉有些发烫。 那一道道骇心动目的伤,无不昭示着她这两天来的所作所为:她不顾他的挽留执意探病齐孝然,她被齐孝然蒙骗在齐府逗留不返,她回来后面对等到深夜的他,不能适时地安抚,反而为了护着齐孝然再三地与他冲突。 可是到了最后,却是由他来承担了所有她任性的后果。 她总是觉得齐孝然是需要她保护的弱者,而他无所不能,什么都很行,却忘了没有人是钢铁之身,没有人有不会疼的心。 她心中又悔又痛,难以自禁地落下泪来。 她跪起身来,从背后抱住他,低头伏在他肩上。她生怕碰到他的伤口,却又想用力地抱紧他,便维持着这样有些扭曲又怪异的姿势。 夏凤兮微微一怔,侧过脸来看她:“苏渔?” 却见她将脸埋在他的肩上,看不清神色,只听她声音有些发哑:“对不起,殿下,让陛下误会我的心意,也让你误会我的心意。但是,我喜欢你,只喜欢你,喜欢你到不行。我发誓。” 她的表白炽热又直白,抱住他肩的手也很用力。不论是言语还是动作,都是那样大胆。 可他却觉得,她活像是一只受了伤的小狗,渴求着他的安抚。 若说他心中没有一丝的伤心和委屈,那是假的。 自从昨日她为了那个人头也不回地离开,他整个人便如笼在乌云密布之中。每一次她对那个人流露出关心和在意,每一次她为了护着那个人站在他的对面,都像是一把刀子剜在他的心。 这一天一夜以来,他生平第一次尝到彻夜难寐的滋味,也是生平第一次尝到食不知味的滋味。 可是这一刻,他却更心疼她。 他性子不算乖戾,却也不是什么仁善无私的圣人。唯独对她,他总是很容易心软,也有很多的包容。 也许因为她是他的娘子,他该要疼惜她的,也该要陪着她一起慢慢地成长。 他骨节分明的手温柔地摸了摸那颗垂在他肩上的脑袋,低声道:“我明白的,苏渔。” 她似乎感受到了他的安慰,抱着他的手放松了几分,却也不肯放开他。她在他肩上磨磨蹭蹭了一会儿,最后伸出小尖牙,浅浅地咬了他一口。 夏凤兮有些无奈,却是淡淡地笑了:“又咬我,你是小狗吗?” 她声音闷闷的,反驳的语气更像是撒娇:“才不是。” 她只是……很爱他,很心疼他,也很自责。偏偏他那样温柔,一句话责怪的话也没有,甚至还摸着她的头安慰她,她就受不了了。 胸口激荡的情绪达到了极点,只能咬他一口才行。 她耍赖似地靠在他身上许久,才不情不愿地松开了他,道:“好了,我要帮你上药了。” 凉丝丝的膏体触及伤口,有些疼,但也可以忍受。 他能感到她的动作小心翼翼地,似乎生怕碰疼了他,碰一碰,又轻轻地吹一吹,道:“如果疼了,一定告诉我呀,我轻轻地。” 他嗯了一声,心中却想,怪道有一计叫作苦肉计。之前他二人闹了不愉快,她那样冷冷淡淡的模样,着实让他很是难受。而如今他不过受了些微的轻伤,她就那样心疼起来,复又对他温柔殷勤了。 他心中十分受用,却也忍不住想要更多。 那个在龙泉殿外没有听到答案的问题,他到底是在意的。尽管他并不太情愿开口问出那样的问题,那听起来很傻,也很幼稚。 但他想知道她会作何选择,非常想知道,也非常地在意。 他道:“苏渔,我问你一个问题。” 苏渔毫无防备,笑着道:“好啊,你问。” 夏凤兮道:“如果有一天,我和齐孝然同时遇到危险,而你只能救一个人,你会救谁?” 第26章 你馋我? 苏渔道:“遇到危险?” 夏凤兮道:“比如说,在森林里遇到猛兽,你只能救一个人,而你放弃的那个,就会葬身兽腹,死无全尸。你选谁?” 苏渔听他如此说,不禁忆起儿时,她也常随父亲去森林狩猎。虽已过去多年,回想起来,竟仍历历在目,宛然眼前。 她微笑起来,道:“我小时候也常随父亲上山狩猎,很多野兽看起来很凶,但胆子却很小,怕火也怕炸响。倘若遇到难以擒获的猛兽,最好先不要惊动或激怒它,让人悄悄去附近借来火把——如果有炮仗,那就更好了——野兽受到惊吓,就会逃跑。若是提前布好了捕兽夹或是陷阱,说不定还有意外之喜呢。” 空气却这样沉默了下来。 良久,夏凤兮终于开口,道:“你安排得真好。” 苏渔听他夸赞,颇有几分开心,微微笑了一笑,还欲再言,却听他道:“你出去吧。” 苏渔愣了一下,道:“还没上完药呢。” 夏凤兮微微侧开身体,伸手便欲拉起衣衫,道:“我不想要了。” 苏渔不明所以,放柔了声音哄道:“是不是有些疼了?刚刚太医也说了,有点儿疼是难免的。殿下再忍一忍,我很轻的,马上就弄完了,好吗?” 少年声音闷闷的,似乎还透着几分委屈,却道:“不用你管。” 苏渔实不知他为何忽然就这样拒人于千里之外,一一回想过去,才恍然明白了过来。 她含笑问道:“可是我刚才的回答,殿下不满意了?” 夏凤兮没有说话。 苏渔就知道她猜对了,不觉莞尔。 她悄悄探头看了一眼他的脸色,柔声笑道:“对不起啦,我刚刚答错了。殿下再给我一次机会,我重新回答,好不好?” 夏凤兮这才道:“你不用故意说好听的。” 苏渔道:“当然了,我只说真心话。”她顿了一顿,坦白答他:“救你。” 夏凤兮问:“为什么?” 苏渔微笑道:“因为我爱你。” 她自幼所读是儒家典籍,兼习道、释二家,从来以“不贪不妒、居仁由义”律己修身,唯独对他,她有着无限的贪婪,也有着无限的偏爱。 她笑了笑,道:“我到底是自私的,到了生死关头,我要救的,一定是我最爱的人。什么责任、道义都顾不得了。我宁可一生愧疚,也定要你无恙。” 她就是如此。 她没有那么无私,如果真的遇到这种情况,她不会有片刻的犹豫。她爱哪一个,自然就救哪一个。 她愿一生仁义,无愧于心,但不能拿身边的人来成全所谓仁义。哪怕不仁不义,万人唾骂,她爱的,她护的,她绝不放手。 夏凤兮没有再说什么,可是苏渔能感觉到,他心情不错。她重新拉下他的衣衫,继续为他上药。这次他没有再拒绝,或者说,配合得很。 苏渔不知为何,觉得很可爱,忍不住低头偷笑了好几次。 他二人就这样各怀心思,谁也没有再说话。直到苏渔弄好了,刚才起身,却被夏凤兮拉住了手腕:“苏渔。” 苏渔回头看他,本欲问“怎么了”,却觉心跳倏忽停跳了一拍。 刚才看他背上伤痕累累,只顾着心疼,哪里还有心思想别的。此刻才见他宽肩窄腰,肌肉紧实又匀称,流畅的线条好看到近乎完美。如此美景当前,怎由得人不心猿意马。 苏渔低咳了一声掩饰尴尬,轻嗔道:“你为什么不穿衣服?” 夏凤兮被她这样义正言辞地责问,怔了一下,才道:“不是刚上完药吗。” 他神情疑惑,言语无辜,苏渔却更心虚了。 她有心想着怎么描补两句,偏偏心中只剩下了一个念头:要是能摸一下就好了。她不受控制地如此想着,竟忍不住咽了下口水。 夏凤兮见她面色微微绯红,心神恍惚地盯着自己,不禁想起从前夏日习武后,常与三四好友去桐陵的小河边冲水纳凉。 半裸着的少年郎君总是喜欢攀比肌肉,姜成点评起来也是毫不留情,说这个太弱像个白斩鸡,又嫌那个太壮像个莽汉,唯独转向他的时候,眼中就只剩下羡慕了:“凤兮这样正好,看着真让人眼馋。若是让女人们瞧见了,该要腿软了。” 他从前听那些话的时候,并不以为意。直到此刻,才真真切切地觉出些得意来。 他的手指顺着她皓白的细腕滑下,轻轻牵住了她的手。 苏渔不觉一怔,却见他琥珀色的眸中带了几分玩味的笑意看她,问:“你馋我?” 第27章 轻薄 苏渔的脸登时就红起来了,她毫无底气地反驳:“你、你说什么呢。” 夏凤兮拉起她的手。 苏渔的心不受控制地怦怦跳动起来,她下意识想要将手缩回,却更期待接下来将会发生什么。 烛火应景地一跳,竟是熄了。 雨夜的月色冷清而昏昧,自窗外倾泻下来。 偏在这样晦暗的天光中,少年面若冠玉,风神冶丽,若白雪皑皑,若琼林玉树,恍然是降入凡间的雪中仙。 苏渔看得目不转睛,一时竟忘了思想,任由他拉着她的手,慢慢地靠近他。 而在她的指尖将要触到他的肩的时候,他却松开了她。 他移开目光,不再看她,却道:“想摸就摸了,我也没有那么小气。” 苏渔心底那点儿不可言说的心思就这样被人戳破,一张脸彻底红得透了,好在隐没在黑夜里,对面之人大约看不清楚。 她心道莫非这人会读心术吗,怎的她在想什么都瞒不过他。 她的手就这样悬在半空中,不知是该顺势也顺从她心意地摸一把,还是老实地故作矜持地收回来。 她有些尴尬地干笑了一声,问:“殿下这是奖励我刚才为你上药吗?” 夏凤兮却问:“以前没上药的时候,你没摸过吗?” 想要找个台阶下,竟还被人给拆了。 那就不下了。 她索性欺身上前,如云散下的青丝落在他的肩。他们的目光在昏色中相触,彼此的心跳都清晰可闻。 房中的光线暗下去,淅淅沥沥的雨声就愈加分明了。 她探出手去,极轻地摸了摸他的面孔,珍重又爱惜的意味。 如同是品鉴一件珍宝一般,纤纤玉指赏玩似地划过他修长的脖颈。 她指尖轻柔地游走过他的肌肤,又在他线条漂亮的锁骨上贪婪地流连须臾,最终落在了他的胸口。 她满意地点点头,笑得露出一侧的小梨涡,一本正经地夸道:“不错嘛,我真是有福气。” 夏凤兮似是没想到她会作此言语,垂睫带了几分无奈地笑了,没再说什么。 纵然隐在夜色里,他的浅笑也过于好看了,苏渔一时有些恍了神。 而回过神来,却也不禁有些小小的得意了,心道若是要比脸皮厚,她还是要比她家这位神仙公子略胜一筹的。 她抿嘴笑了一笑,将手收回了背后,意犹未尽地悄悄搓了一下指尖。 她轻薄完了人家,不知怎的,自己倒先害羞起来,竟有些不好意思抬头看他了,不知可是应了那个词:做贼心虚。 她低着头,声音也少有地细弱下去,有些生硬地转开话题,问:“对了,殿下刚刚叫住我,是想说什么呢。” “我想说——”夏凤兮轻轻抬起她的下颌,要她看向自己。 苏渔顺着他的动作抬起头来看他,却不知可是夜色的错觉,见他眸中似是蕴了几分浅淡的笑意注视着她。 他的眸色是极好看的,比旁人更为清浅一些,日光下便是流丽惑人。而此刻在暗夜中看得模糊,竟让她越发想要沉溺其中了。 他的指腹昵爱地摩挲过她的脸侧,道:“你第一个回答也很好。很明智。而且听得出来,你小时候没少跟岳父上山打猎,是个勇敢的小姑娘。这样好的答案我却生气,对不起。” 苏渔听他如此说,不禁笑了。她眼眸明如星辰,盛满了盈盈的笑意看他,道:“那以后有机会,殿下也带我一起去狩猎吧,好吗?” 夏凤兮微笑着答应:“好。” 苏渔忍不住看着他又笑了一笑,才道:“快到戌时了,我去让人传膳了。你……穿衣服吧。” 外间的雨渐渐下得小了,云珠撑伞一路小跑过花廊,进了琼华殿。 她方收起了伞,却见苏渔自内室走了出来,回身闭了门,低头自顾自地笑了一下。 云珠看着,不觉也跟着笑了。 自从昨日李誉公子来过后,小姐便一直忧心忡忡、抑郁寡欢,此刻再见她展露笑颜,她也觉得整颗心都松快了下来。 她走上前去,笑着问:“怎么了,小姐这样高兴,可是发生什么好事了?” 苏渔这才看到她:“云珠?”她笑了笑,却道:“没什么,就是今天天气挺好的。” 云珠听她这样说,不禁看向窗外,此刻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外面正下着绵绵的细雨,便想这样的天,可也能看出好或不好么。 却听苏渔问:“你这样匆匆地过来,可是外面发生什么事了吗?” 第28章 长夜 云珠这才想起正事,噢了一声,笑着道:“是太子殿下、曼玉王子并几位世家公子到访。太子殿下看起来很是兴奋,在前厅都快坐不住了,若是通报晚了,只怕太子殿下自个儿就跑过来了。” 话音方落,却听有孩童的声音气喘吁吁,却是按捺不住的激动:“叔叔!叔叔!”伴着奔跑声由远而来,渐渐近了。 苏渔摇头笑道:“已经晚了。” 正说着,便见那六七岁的孩童跑了过来,一路的奴仆纷纷跪下。苏渔亦退后于侧,蹲下半身做礼。 门被打开,露出那一张俊美无俦的面容。夏凤兮披了件素色的外衣,眼睫散漫抬起:“沧贤。” 夏沧贤奔到他面前,兴奋得小脸都红扑扑的,仰头问他:“叔叔,你猜我今天在西郊猎到什么了?” 夏凤兮道:“猎到——”却一眼瞥到了行礼于一旁的苏渔。 他走过去,向她伸出手。 苏渔顺着那只修长冷白的手抬头看去,便微微地笑了,扶着他的手站了起来。 夏沧贤的好奇心已是全然落在了苏渔身上,不由自主地凑了过去,问:“她是谁呀?” 夏凤兮道:“我娘子。” 夏沧贤有些意外,他想了一想,道:“婶婶好!” 苏渔一讶,她抽回了手,低头道:“承蒙太子殿下抬爱,妾不敢当。” 夏凤兮手中顿时空了,他神色微微滞了一下,才收回了手。 他道:“你且去休息吧,晚膳不必等我。” 苏渔答应:“妾告退。” 夏凤兮看着她的身影在视线中远去,琥珀色的眸中浮起几分晦暗不明的情绪,却又很快归于淡漠,敛回了目光。 而夏沧贤却犹自不明白,问:“叔叔,她为什么不让我叫她婶婶啊?” 晚膳过后,苏渔在灯下执笔细细描摹起了扇面。 长夜时光难消磨,云珠瑜宁她们闲来无事,苏渔亦不拘着她们,且又喜欢听她们的玩笑之声,便纵容这些女孩子们在一旁打起了双陆。 云珠连输了两局,颇有几分恹恹的,便又凑过来看苏渔作画,道:“小姐画了这一会子了,也该松乏松乏,同奴婢们游戏两局可好?” 苏渔垂眸作画,只道:“不忙,等我画完这一枝。” 云珠伏在旁边,看了一会儿,不禁道:“这柄扇子好漂亮,奴婢从前没见过,看起来就价值不菲。” 苏渔想到那人,便不自觉地微笑起来:“某人的东西,都很贵。” 云珠问:“小姐这柄扇子是画给殿下的?” 苏渔嗯了一声。 云珠顿时就兴奋起来了,她坐直了身子,笑道:“小姐可算是开窍了,您呀,是该好好哄哄殿下。奴婢说句实话您别恼,您和齐公子之间虽然也没什么,但他毕竟是您从前的未婚夫,您昨夜那么晚才从齐公子那里回来,殿下若是一点儿也不介意,才是不在意您呢。” 苏渔微笑着摇头,道:“行了,他和我生气还不够,你也要来派我的不是。” 云珠笑着道:“没有,奴婢哪敢派您的不是?奴婢是替您高兴,您和殿下和好了,奴婢就放心了。” 苏渔忽地想起一事,笔尖顿住了,抬起头来看她:“对了,云珠,你还记得花奴吗?” “花奴?当然记得了。”云珠反应过来,不觉有些惊喜,“难不成,是瑶章小姐要回京城了?” 苏渔点头,眼中是掩不住的笑意,道:“表姐上个月写给我的信中说,她一个月后会随傅公子回京述职,算算时间大约就是这几日了。” 云珠也很高兴:“是吗?那可太好了!” 苏渔道:“是啊,算来我和表姐也有快两年没见了,还真是想她。”她说着,转眸看向云珠,却带了几分无奈的笑意,道:“好了,你放心地去玩吧,你输了的,我过会儿帮你赢回来便是。” 云珠在这儿厮缠半天,等的就是她这一句话,听她开口,喜滋滋地笑道:“我就知道小姐疼我!” 戌时过后,渭南王世子夏景行率羽林郎前来接夏沧贤回宫。 他行过礼后,抬头看向夏凤兮,却不觉怔了一下,道:“兄长脸色似不大好,可是身体欠安吗?” 夏凤兮只道:“没有大碍。” 夏景行便道:“兄长事务繁忙,也请爱惜身体为是。” 等到夏沧贤夏子曦傅矅等人俱上了马车,夏景行却刻意多留了片刻,神色似有踌躇,道:“小弟此来,除接回太子殿下与舍弟,也有几句话,不知当不当讲。” 夏凤兮略一示意,左右皆退出数步开外。他道:“景弟有话直说。” 夏景行道:“小弟隐约听说,兄长有意扶正侧妃。此乃兄长家事,弟本不该多言,但弟这些时日随在圣上左右,深知圣上对于此事诸多不满。且扶妾为妻,到底非常理之事,即便于寻常百姓家,也难免招致非议。何况兄长处于这个位置,上有圣上、太后,下有群臣百官及宗室族人,更有天下万千攸攸之口。兄长若要勉强为之,面临的压力不可谓不大。 “兄长德行才干,无不优秀,即便于后世史书之中,亦可留有贤名,若因此事而为世人诟病,于兄长声誉有损,恰如白璧微瑕,实在可惜。请兄长三思而后行。 “此乃弟之愚见,还望兄长勿怪。” 那从来古板寡言的少年,难得一口气说这么多话。 夏凤兮知他这位堂弟是出自一番善意,遂只道:“我明白。” 第29章 要礼物 明瑟馆里,却是战得热火朝天。 云珠连输了三局,急得直咬指甲,终于看见苏渔搁下画笔起身,便像是得了救星,叫道:“小姐,快来!我这个月的例银,都快全输到瑜宁那儿去了。” 众人见苏渔过来,纷纷起身,笑着行礼:“娘娘。” 苏渔往棋盘上看了一眼,微笑着道:“瑜宁双陆玩得不错,来,也和我打一局。” 瑜宁笑着应道:“是。” 苏渔开局掷骰,众人皆好奇地围上去,却是齐齐地遗憾叹气。 唯有云珠不气馁,道:“别急!开局运气虽不好,但是小姐头脑聪明,一会儿功夫,准能翻盘!” 果然不过半盏茶的时间,褐子便已全然占据了先机,白子被攻得措手不及,连连移离了棋盘。 云珠自是得意:“我就说嘛!” 又忍不住吹嘘起来:“我家小姐从小就是这样,论是什么都做得特别好。经史子集,琴棋书画,乃至骑马射箭,样样都是好手。当年在我们桐陵,可是远近闻名的才女。偏偏又生得这般模样,人家都疑心我家小姐是仙子下凡呢。” 苏渔都听得笑了,道:“行了,也别太夸张了。” 云珠却笑道:“奴婢说的句句都是实情,小姐就是什么都好,连打双陆也比旁人多看几步,掷得点数再差,照样连赢不误。” 正说着,苏渔刚巧赢了第二局,便抓了把铜钱给她,微笑道:“借你吉言,功劳分你一半。” 云珠伸手接了,笑着道:“谢小姐疼爱。” 朱樱也笑着打趣:“刚才娘娘没来的时候,瑜宁杀起我们来,可是一杀一个准儿的。遇到娘娘,也不行了。” 瑜宁起身笑道:“娘娘妙手,奴婢远不能及。” 苏渔微笑道:“瑜宁在棋盘上战了小半夜,该是累了,是我占便宜了。”又看向她们,“行了,也给瑜宁留点儿彩头。朱樱,如雅,来不来?” 如此又玩了几局,苏渔已是赢了半桌的铜钱,听得外面打了二更,便随手一推,任由她们热热闹闹地抢去了。 召了个小侍卫进来问:“太子殿下可回去了?” 那小侍卫答道:“回娘娘的话,太子殿下回去足有大半个时辰了。” 苏渔听是如此,便回了琼华殿。 进了大殿,才觉今夜较往日更为安静一些,便问一旁值夜的侍从:“殿下可歇下了?” 听那人答:“是,殿下已经歇下了。” 苏渔听着,心中便有些难受,他往常不会休息那么早的,想他虽然不说,但是身体大约还是有些不太舒服吧。 他既已经休息,苏渔不欲打扰他,便想且回秋苑歇一晚。 但心中终究是舍不得,想着哪怕只是看他一眼也好,稍稍犹豫了片刻,便轻轻推开了内室的门。 室内还点着一盏小灯,不知榻上的人睡去没有。她刚蹑手蹑脚地走到榻边,便被人握住了手。 她轻轻地笑了:“你醒啦,可是我吵醒你了吗?” 夏凤兮拉了拉她的手,示意她在他身旁坐下,道:“没有,我知道你会回来。” 苏渔在榻边坐了,心中到底还有几分担忧,一手任他拉着,另一手将桌边的烛台移得近了些,着意看他的脸色,问:“殿下,你的伤可还疼吗?” 夏凤兮习惯性地便想说“不疼”,可看到她目光中满是关切,一瞬不瞬地注视着自己,不由得心头微微一动,竟鬼使神差地道:“有点。” 果见她顿时就紧张起来了,连声问:“严重吗?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啊?不然还是再叫太医过来看一看吧,好吗?” 像这样主动承认自己的脆弱,被人关心被人爱,对他而言,是非常陌生的体验。 陌生到在他过去一十七年的人生里,几乎搜寻不到类似的记忆。 虽然陌生,但却不坏。 他见她急着起身离开,忙伸手拉住她的手腕,道:“不用麻烦,还好。” 苏渔转过头来看他,探手摸了摸他的额头,感觉手下温度倒也算是正常,心中稍稍宽了几分。 却还是有些不放心,语气也不自觉地放柔了许多,道:“那殿下若是觉得不舒服了,可一定要告诉我呀。” 夏凤兮轻轻嗯了一声,移开话题,问:“你刚才去哪儿了?” 苏渔想到刚才的游戏,微微地笑了,复又在他身旁坐了下来,道:“我刚才和那些小姑娘们打了会儿双陆,我连胜了七局,赢了不少钱呢。” 夏凤兮道:“真不错,那钱呢?” 苏渔有些好笑,道:“当场就分给她们了。怎么,难不成殿下还看得上我这点儿小钱?” 夏凤兮道:“这是你亲手赢的,不一样。我前几日在街边看到一枚剑佩,五吊钱,你连赢七局,差不多够了。” 苏渔笑了:“五吊钱的剑佩?那和殿下也太不相称了吧。” 夏凤兮却道:“我想要,行吗?” 她一贯拒绝不了他,哪里还能说不行。何况这还是他头一次向她要个礼物,莫要说区区五吊钱,便是五两银子、五十两银子、五百两银子,她也咬牙给他凑。 她柔声笑着道:“行,怎么不行?早知道殿下想要,刚刚就不给她们了。我赢的钱,合该是要给我夫君用的。既然殿下喜欢那枚剑佩,明日我便再找她们打双陆,赢了的钱都给殿下,好不好?” 夏凤兮微微地笑了,却想他这娘子的性子他算是摸出来了,她就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他若是态度强硬,她也不会低头,可他但凡软一点,她也就百依百顺了。 正想着,却觉面上被人轻轻亲了一下。 他微微一怔,低头看去,烛光下她的眼瞳似含了秋水,温柔又漂亮,道:“我给殿下买剑佩,那、殿下可不可以也答应我一件事?” 第30章 颠覆 夏凤兮道:“你说。” 却见她咬了咬唇,似乎是犹豫了一会儿,才道:“以后除非必要的情况,你不要再见苏温然了,好吗?” 他见她这样郑重其事,还以为是什么,没想到就是这个,不禁轻轻地笑了。 苏渔也觉得兴许是自己有些过分了,竟想用区区五吊钱的剑佩,诓他一个终身的承诺。 她不自觉地握紧了手指,心情也有些低落了下去,问:“殿下笑什么?可是这个要求对于殿下来说,有些难了?” 夏凤兮道:“不难。”他顿了一顿,依着她道:“我保证,以后不见苏温然了。” 听他这样痛快地答应,苏渔顿时就高兴起来了,却强将笑意压在了唇角,严谨地补充了一句:“除非必要的情况。” 夏凤兮却道:“没有必要的情况。” 虽然她吃醋的样子很可爱,但是他也知道,吃醋的滋味让人有多不好受。他不想在她心中留下半分暧昧不明的余地。 他伸手揽过她的肩。 苏渔顺着他,靠进了他怀里。 她下颌轻轻压在他的肩上,听他在耳边低声开口,却是道:“我不喜欢苏温然,一点儿也不。别乱吃醋了,傻姑娘。” 苏渔一愣,顿觉心中炸开了五颜六色的花儿。 她忍不住无声地笑了起来,又觉得自己好像是占了一个大便宜。 她抬起头来看他,眼睛亮晶晶的,道:“换殿下这个承诺,五吊钱的剑佩有些草率了。这样吧,我也欠殿下一个承诺,你也可以要求我一件事了!” 夏凤兮眸中似是蕴了几分无奈的笑意,却道:“娘子与我算账,倒也不必这样清楚。” 苏渔却执意:“说嘛,不论你想要什么,我一定答应你。” 他想了一会儿,看她:“那以后这双陆棋,也别只和她们玩——” 苏渔笑起来:“我倒是想和殿下玩呢,可是殿下这么忙,有时间和我玩吗?” 她虽是笑着,却也有几分委屈巴巴的。 夏凤兮轻轻摸了摸她的头,与她道歉:“是我不好。方才新婚,却总是冗务缠身。” 苏渔忙笑道:“我没有怪你的意思呀。我知道你有很多重要的事,不论你想做什么,我都是支持你的。” 夏凤兮道:“虽然如此,但是你……” 你也很重要。 苏渔听他说到一半却停住了,好奇地问:“我什么?” 夏凤兮微笑道:“你喜欢玩什么,我一定有时间和你玩。” 苏渔想了想,笑着道:“那我们明天晚上下棋好不好?好久没下过棋了。” 夏凤兮答应:“好。” 约定好了明晚的事,似乎从今晚就开始期待起来了。 直到苏渔洗漱过后,躺在榻上,还忍不住地想,她有好多想和他一起做的事啊。 想和他一起下棋,想和他一起狩猎,想和他一起去不同的城池,去秦州、去桐陵、去吴中……去青山绿水,也去塞北大漠。遍访红尘的繁华,也看看旷野的星星。 似乎所有的事,只有和他做一遍,才会有意义。 她笑着,却如遭重击一般,猛然地愣住了。 有强烈的震撼从她心底拔根而起,裹挟出巨大而磅礴的力量,呼啸着将她整个人湮没,也彻底颠覆。 她曾以为她对这世间已全无期待。 她也有过自在又纯真的岁月,有过恣肆又轻狂的岁月。 那时的每一天,都像是春日里山间汩汩流下的小溪水,是清澈见底的,是无拘无束的,是闪着光的、泛着甜味儿的。 那是她此生再也回不去的风华时代。 自从父母离世,她改变了很多。看着年幼尚且无知的弟妹,她学会了担当与隐忍。来到风刀霜剑严相逼的侯府,她学会了察言观色和规行矩步。 这三年的时间,她成长了许多,可是这颗心,却渐渐失了知觉,也丢了色彩。如同炉中将烬的死灰,也如同垂垂老矣的老朽,再觉不出幸福的味道。 她曾以为她再也不会毫无保留地信任谁,不会全心全意地对待谁,更不会重新像个孩子一样天真而热烈地爱这个人世。 可是刚才的那一刻,她却在兴高采烈地、鲜活而快乐地描摹出无数个和他的未来。 她心头五味杂陈,一时间竟难辨滋味,只能顺应身体里强烈而本能的冲动,反身紧紧地、紧紧地抱住了身边的人。 夏凤兮感觉到她的情绪,轻轻抚上她的背,温声问:“怎么了?” 苏渔不知该怎么说,声音支离破碎地,连语言也词不达意:“没什么,就是……就是,谢谢你,殿下。” 夏凤兮不明所以:“嗯?” 苏渔放开他,微笑地看着他:“没事,我就是有些睡不着了,你能陪我聊会儿天吗?” 夏凤兮道:“好。”他想了一下,“对了,我今天下午去太学看过苏炎了。他很挂念你,过几日你和我一起去看看他吧。” 苏渔笑着答应:“好啊。” 夏凤兮道:“还有一事——” 有句话好几次到了嘴边,却都有意无意地绕到了别处。 他不能不承认,也许他也在害怕,才会下意识地回避。他不知道她会作何反应,更不想让那个人再次破坏他们的关系。 可终究是要说的,与其让她从旁人那里听到,不如他亲口告诉她。 他道:“陛下下令远放齐孝然到军中。” 第31章 拉了勾,就一辈子不变 苏渔怔住了。 她和齐孝然从来是两个世界的人,她从未能回报给他相同的情意,只是长辈们的一个错误的约定把他们牵扯到了一起。 尤其是从那个梦中醒来后,她一直想要距离他越远越好,也希望他能平平安安地过自己的日子,却还是不可避免地给他带来了不幸。 夏凤兮低头看她,问:“你生气了?” 苏渔沉默了一会儿,方才开口:“没有,意料之中。昨日的事,实在是不合规矩,陛下将他远放军中,已是恩慈。” 夏凤兮看着她,不觉皱起眉头。 他道:“这不是你的错,你千万不要因此自责。” 她没有说话,长长的睫垂了下去,不知在想些什么。 大约她是在自责,也或许,是有些愧疚。 其实夏凤兮并不是很能理解她的这种想法。成王败寇,本是这世间不变的法则。鸟择良木而栖,更是日光下万物的生存之道。所谓道义,太多时候,不过是掌握绝对权力者在俯瞰人间时所刻意展露的那一丝风度,是强者的伪善、弱者的桎梏。 齐孝然会失去她,是因为他不足以拥有她。时也运也,不是她的过错。 可是她会难过。 她有温柔而细腻的心,如同颍国进贡的通透无瑕的水玉,越是至纯,越是易碎。 而他不想让她碎。 他伸手轻轻抚过她的长发,努力地组织着语言,慢慢与她道:“没有谁能把事情做到完美无缺,你也不是圣人。你已经在你能做到的范围内,尽力对得起每个人了,这还不够吗?别每次都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你不需要对每个人的人生负责。不论是我还是齐孝然,你不亏欠任何人,苏渔。” 苏渔抬起眼来看他。 她没有想到,他竟能体慰她的心怀到如此细致入微的地步。 所有她想到的感受到的,好像都逃不过他的眼睛,被他一句一句、温柔而不失力量地抚平了不安。 在他面前,她丢盔卸甲,失了所有的防线,只能坦诚地道:“殿下不让我自责,我却不能不自责。分明在我去齐府前,殿下拦了我,我却一意孤行,害了齐孝然,也让自己陷入危险,实在是不明智。更重要的是——” 她想到这里便觉心头一阵难受:“这是我的债,我还,我认了。但是,殿下是无辜的,不该连累你受伤。” 夏凤兮却道:“你的债就是我的,倘若能减轻一些你心中的执念,那也值得。”他顿了一顿,“至于齐孝然,你不必担心。等过些日子,我随便找个由头把他调回来就是了。” 他说着,似乎又有些不放心,紧接着补充了一句:“……当然,前提是,你不能再和他有什么瓜葛了。” 苏渔微笑起来:“我不会再和他有什么瓜葛了。” 她拉住他的手,却是道:“每个人都该为他的所作所为负责任,齐孝然也是。殿下为我、为齐孝然做的,已经够多了。不必了。” 夏凤兮反手与她相握:“那你就别再为此自责。” 苏渔微笑着点点头,答应:“好,都听殿下的。”她迟疑了一会儿,又看他,问:“殿下,昨日的事,你真的一点儿也不生我的气了吗?” 夏凤兮道:“我知道,你对齐孝然心怀愧疚,总想尽力补偿他。但是,人的同情心,有时就像无底洞一样。我能明白你的心情,但我不想你一直困在这个枷锁。” 苏渔有些意外,他竟会把她对齐孝然的心情看得如此透彻,也将她心中的困境如此确切地一语道破。 她承认:“我的确有些被愧疚困住了。” 少年心思聪敏,言辞鞭辟入里,强硬地要将她从那个枷锁中拉出来:“你没必要愧疚,苏渔。倘若当初你没有入楚王府,也会入魏王府。若是你入了魏王府,就他那没脑……” 他说到这里,停住了,到底在她面前换了个词:“任性鲁莽的行径,早就不知死了多少次了,说不定还会连累你。” 倒是让他说对了。 在那个梦中,齐孝然欲与她一同逃走,却被魏王抓回,齐孝然腰斩而死,她也深陷牢笼,唯有自戕方得解脱。 苏渔不禁有些感慨,道:“殿下说的对,殿下真是比魏王殿下善良多了。” 夏凤兮轻轻道:“我还不是怕你伤心。” 他语气很轻,可是落到苏渔耳中,却是让她的心重重地震动了。 她看了他许久,才一字一句认真地开了口:“我以后也不会再让殿下伤心。我不会再为了任何人,不顾及殿下的感受。殿下对我而言,才是最重要的。” 夏凤兮睫羽轻轻一颤,琉璃似的眼眸定定地望向了她:“你说的?” 苏渔微笑道:“我说的。”她温柔又郑重地向他承诺:“从今以后,我会把你放在第一位,永永远远地放在,我最偏爱的位置。” 她伸出手指,看着他笑:“拉勾!拉了勾,就一辈子也不变。” 夏凤兮淡淡地笑了:“幼稚。 虽如此说,却也伸出手指,认认真真地与她拉了勾。 他揽过她的肩,将她搂入怀中,轻声与她道:“我知道,我也有一些让你不高兴的地方。苏渔,只要你在我身边,我会成为你越来越好的丈夫。” 苏渔靠在他怀里,不禁笑了。 她知道,她从前说过的话,他也听到了心里。 他和她一样,都是第一次爱一个人。有时患得患失,有时不知所措。不知什么是爱,不知如何爱一个人,也不知如何被一个人爱,慎重又笨拙。 但又何妨,他们都有十足的诚意,这就足够了。 她抬头笑着看他,问:“这一次,用什么约定?” 他注视着她,抚着她的面庞,缓缓地低下头去。 庄重情深的一个吻,似是印下永世不移的誓言,却又轻得恍若羽毛,浅浅一触便又消失无息。 她看着他笑了,见他眸中亦蕴着几分流光溢彩的笑意看她 ,当真是好看至极。 雨不知何时渐渐停了,月光似流水,自窗外倾泻进来,如梦似幻。那不时从檐上滴落的水声也是那样好听,那独属于盛夏的蝉鸣也是那样悦耳。 她扶着他的肩,再度吻上了他的唇。 这世间不够好,但是你够好,我因为爱你,重新爱上了这世间。 这一次,他们都不再满足于浅尝辄止。 月亮从云后出来了,将清辉洒向王府的亭台楼阁。廊下的灯盏随风不时轻摆着,摇晃出此夜的静谧与华彩。 如此好的夏夜。 第1章 贪爱 次日清晨,齐孝然便要赴军营应卯,随军一道北上蓟城。 李誉与他是总角之交,情同手足,也来为他送行。 他很是为这位好兄弟惋惜,叹道:“真是不幸啊,你本是御前郎官,前途光明,如今却被贬到那穷乡僻壤,不知何时才有出头之日。若你远在桐陵老家的双亲得知这个消息,不知该是何等失望!早知如此,不论前日你如何求我,我都不该帮你去楚王府找她。所谓红颜祸水,当真不虚,都是那个女人害了你。” 齐孝然病未痊愈,咳了几声,才道:“不怪苏渔妹妹。她是个好姑娘,是有人容不下我。他生怕苏渔妹妹醒悟过来,重新和我在一起,才会不择手段地把我赶出京城。像他们那样的天潢贵胄,早就习惯了左拥右抱、人人奉承,哪里会懂得什么是爱情?一时之兴罢了。我只担心苏渔妹妹。” 李誉简直是恨铁不成钢,道:“你还想着那薄情寡义的女人做什么?像她那种女人,只知道攀龙附凤,哪里懂得什么是真心,你还有什么好放不下的?” 齐孝然神色黯然,却道:“她不是那种人,是有人花言巧语地蒙骗了她。也难怪,像他们那些王孙公子,都是混惯了风月场的,哄骗苏渔妹妹那样单纯的姑娘,还不是轻而易举?” 他心中怨恨,言辞也不由得激越起来:“苏渔妹妹本该是我的妻子,可是有人却仗着位高权重,抢走了她。可惜我力单势弱,无可奈何,我只盼上天有眼,让恶人终得报应!” 李誉大惊,忙去掩他的口:“噤声!这种话也是你我可以说的?当心隔墙有耳、惹祸上身!” 他左右张望,见四下悄无声息,方才稍稍放心,压低了声音叹道:“上流的世界就是这样肮脏,男为色,女为财,说到底,一场交易罢了。苏姑娘总有一天会后悔,她被浮华迷了眼睛,不能把握本心,错过了你这样诚挚的情意。” 齐孝然执着道:“我不会放弃,我迟早要把苏渔妹妹救出来。我相信,她总有一天会看清,谁才是真心对她好的人。我有预感,苏渔妹妹终会是我的妻子。” 明净的日光透过窗纱,照下满室的慵散和静好。隐约听得远处鸡鸣之声,唤醒一个崭新的清晨。 苏渔迷迷糊糊地坐了起来,才觉身旁之人依旧睡着。她颇有几分稀罕,想往日她醒来时,他早就出去练剑了,难得今日醒得比她还晚。 她俯下身去看他,淡色的日光洒在他的面上,照得他冷白的肤色几近透明。朝阳下看起来精致得不像真人,倒像是巧匠精雕细琢的玉人。 她看了他许久,到底没忍住,伸手欲碰一碰他长长的睫毛。 刚要碰到,他却睁开了眼睛。 苏渔吓了一跳,连手也忘了收回来。 夏凤兮看了一眼停在他面前的手,又看向她,问:“想做什么?” 他初初醒来,还有几分惺忪的睡意,似乎当真对她的举动感到困惑。 苏渔被他抓了个正着,颇有几分心虚,然而面对垂手可得的如斯美色,又不免心生贪爱,不舍得就此作罢。 她心下一横,索性破罐子破摔,指尖探向前去,意犹未尽地碰了又碰,才若无其事地收回了手。 她笑得真诚又无害,道:“睫毛真长,好漂亮,就像是蝴蝶的翅膀一样。” 第2章 凤凰于飞 夏凤兮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耳尖顿时泛上了绯色,却低声道:“……别乱比喻。” 苏渔不知道她这夫君刚睡醒时这么好逗,笑着抱他,道:“对不起。” 这日天气晴好,下过一夜雨后的碧空万里无云,金澄澄的日光透过枝杈落下一地的婆娑光影,早膳便也摆在了微风不燥的庭院。 用过早膳后,苏渔便欲起身,夏凤兮问她:“你去哪儿?” 苏渔微微笑了一下,道:“赚钱,给夫君买礼物。” 夏凤兮轻扣住她的腕:“不忙,我也有礼物要给你。” 苏渔有些意外,道:“我也有礼物?” 那张古雅淡远的连珠式七弦琴横于白杨树下,苏渔一看到眼睛就亮了,如同孩童见到了最喜欢的玩器,迫不及待便要拿到手中摆弄一番。 夏凤兮见她兴致盎然地拨玩了一会儿后,面上却露出了几分诧异之色,似是陷入了若有所思之中,问她:“怎么了?” 苏渔这才看向他,她缓缓地笑了,却道:“我父亲与左澄琴师乃是忘年之交,老先生爱琴如痴,府上收藏不乏世之珍品。我于老先生门下求学时,也曾有幸抚弄过一二,自认于琴之一道,也算是见过些世面。然而此琴一响,绕梁不绝,万籁悠悠,实乃天地之尤物,倒让我觉得自己孤陋寡闻了。这琴只怕是价值连城吧?” 夏凤兮只道:“你喜欢就好。”又道:“苏渔,弹首曲子来听听吧。” 苏渔笑着答应:“好啊,殿下想听什么?” 夏凤兮问:“你最近弹过什么?” 苏渔想了一想,道:“我上次弹的是《七月》。” 夏凤兮全无印象:“何时弹的?我怎么没听过。” 苏渔道:“是前……”才说了两个字,猛然警醒过来,忙住了口。 她转动着眼珠,看看天又看看地,努力想着如何转开这个烫嘴的话题,但愿他没听出来才好。 然而夏凤兮何等敏锐,他本是随口一问,但见她突然就这样紧张起来,一副干了坏事的心虚模样,略略一想,便猜到了八九。 他问:“前天在齐府弹的?” 苏渔不敢说话。 夏凤兮脸色顿时黑了,道:“不听了。” 她见他转身就走了,忙追过去:“别生气嘛。” 她绞尽脑汁地打叠起言语来哄他:“我何止弹琴给孝……齐郎中听过,云珠、瑜宁、朱樱,都听过我弹琴。但我弹琴给旁人听,不过是琴音罢了。唯有弹琴给殿下听,有我的一番心意。” 他对她总是容易心软的,听她这样带了几分讨好地哄着他,纵然刚才再不高兴,也对她生不起气了。 他不看她,只道:“花言巧语。” 他虽如此说,但苏渔看得出来,他已经没有那么生气了。她这才敢拉他的手,笑着哄道:“好了,别生气了。我弹《凤凰于飞》给殿下听,好不好?” 凤凰于飞,是谓凤和凰相偕而飞,喻夫妻相伴相随、合欢恩爱。 夏凤兮看向她,心中却想,他家娘子对付起他来,可真是越来越得心应手了,三言两语就让他难以招架。 可他不想被她看出他就是那么好哄,弹琴给那个人听这种事他到底是介意的,便刻意板着脸道:“行吧。” 苏渔行至琴后,纤指扫过琴弦,拨动起那清越之音: 凤凰于飞,翙翙其羽,亦集爰止。蔼蔼王多吉士,维君子使,媚于天子。 凤凰于飞,翙翙其羽,亦傅于天。蔼蔼王多吉人,维君子命,媚于庶人。 凤凰鸣矣,于彼高冈。梧桐生矣,于彼朝阳。菶菶萋萋,雍雍喈喈。 …… 犹如微风拂过湖面,徐徐道来,又若淙淙流水,宁静而旷达。 一曲终了,苏渔抬眼看向那人,却见他竟似心有所想,神不守舍。 她还是第一次见他流露出这样恍惚的神情,有些奇怪,轻轻开口问:“殿下,好听吗?” 夏凤兮这才回过神来,道:“好听。” 虽然他性子一贯冷淡,但是苏渔也能明显地感觉到,他这一次说的“好听”比起以往格外敷衍。 苏渔有些摸不着头脑,好像短短一首曲子的时间,就有什么东西改变了。他的情绪让她感到陌生又遥远,他以前听她弹琴的时候,从来不会像这样心不在焉。 她刚想要问些什么,却听他先开了口:“抱歉,我昨夜没睡好,有些困了,想休息一会儿。” 第3章 三年前的夏日 苏渔虽不明所以,但听他这样说,便也答应:“好。” 夏凤兮看着她离开的背影,一阵歉疚涌上心头。 刚才他在她的琴声里,回到了三年前的夏日。 那些日子他一直昏昏沉沉地睡着,有如此一般的琴声时断时续地响起,像清泉,像凉风,他因受伤而焦痛的身体,就在这样好听的琴声里渐渐平息了下来。 很多次他想睁开眼睛,看一看那弹琴人的模样,却无论如何也不能从梦境中挣脱,唯觉那人始终在他咫尺之处,不曾离开。 琴声止,直到苏渔唤他,他才如梦初醒。那一刻他觉得自己真是混账,竟在他的妻子弹琴给他听的时候,想到了另一个女人、另一段岁月。 他不知为何,总是会不由自主地将她和那个模糊的影子重叠在一起。 在凤翎宫看到她的第一眼,他便有一种强烈的直觉,眼前的少女,就是他这三年来一直在寻找的人。他鬼使神差地、拿出那枚从未示于人前的白玉指环询问她,可是,她却否认了。 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可他却不能不承认,许多画面依旧留在他心底。他记得那位姑娘在他身边温柔悉心地照顾他,恍惚中她的身影在房间里忙忙碌碌。他记得她在床边柔声细语地和他说话,要他早些醒来。记得她闲时抚的曲调,记得那些个闲散而恬美的夏天的傍晚。 他什么都记得,在遇到她的那一刻,那些回忆变得尤为鲜活。可是,她的回答却让他知道,那不过是他的错觉。他不能罔顾事实,不能仅凭无稽的直觉,就将两个不相干的人硬扯在一起。他不能这样自欺欺人,也不能这样侮辱她。 他行事向来讲求证据,更信任来自于理性的分析与判断。爱她,是唯一一件顺从本能和直觉的事。 他将白玉指环从此束之高阁,也召回了一直在桐陵寻访那位少女踪迹的秦承。尽管他不这样做,苏渔也不会知道。但他既然已经有了想要珍重以待的妻子,就不再期待与那未知的人的重逢。这是他对这段姻缘的诚意。 他既然对她一见钟情,不可自抑,并将她娶回了府,就不想有半分委屈她。他不习惯三心二意、左右摇摆,既已与她两心相许,就没必要再对过去的恩人留有暧昧。他只想记住那份恩情,而不愿再想那些温情。 谁知,苏温然却猝不及防地出现了。 对于苏温然的存在,他也有过怀疑,他总是觉得,她不是当年的那个人。她对他而言,更像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人,与他记忆中那个模糊的影子是分离的。 可他也不想再命人大张旗鼓地调查当年之事、搜寻当年之人,倘若他对过去念念不忘、郑重其事,置苏渔于何地呢?既然那人手上有信物,所说也一丝不错,那便是她了。 或者更确切地说,既然那个人不会是苏渔,那么无论是谁,对他而言,也已经不重要了。 往事已如烟,他想珍惜的、想携手终老的,唯有眼前人。但愿以后那个影子不要再这样莫名其妙地跳上他的心头,让他不知所措,也深感对苏渔不起。 第4章 落款 苏渔离开后,想着要为他筹那五吊钱,便先回了秋苑。她虽看出他今日有些异样,但他既不打算说,她亦不会多问,更不会胡思乱想。 她从前对他患得患失,对于这段感情患得患失,甚至不敢爱他。 而如今她的心态,却截然不同了。 昨日在龙泉殿上,皇帝开口让人送她离开的时候,某个瞬间,她真的以为她和他的缘分就到此为止了。 那时她才知她有多后悔,没有珍惜和他在一起的每一天。 人有时也真是奇怪,当真被逼到了山穷水尽的绝路,却反而萌生出了巨大的勇气和坦然。 她和他的差距越大,他们二人的未来越是晦暗不明,她就越要用力地去爱他。即便最终还是留不住,一生只此一次的爱,总要燃烧尽了,才没有遗憾。 如雅和宝澈正在收拾床榻,见苏渔踏进门来,俱上前行礼问安,道:“给侧妃娘娘请安。” 苏渔让她们起身,问:“双陆棋呢?” 如雅怔了一下,应声道:“是,奴婢这就去拿。” 虽然只有一瞬,苏渔却在她二人的脸上同时看到了一丝惧色。 她略略一想,明白过来,不觉好笑。想来是她昨夜连赢了七局,棋盘上委实是有些凶了,难怪这些小姑娘们今日都不太敢和她下了。 苏渔微笑着道:“看来你们是不想和我玩了?” 如雅忙道:“怎么会呢!娘娘愿意和奴婢们玩双陆棋是奴婢们的荣幸,奴婢们求之不得呢。” 宝澈也用力摇头:“娘娘难得有兴致,奴婢很愿意和娘娘玩的!” 她们虽如此说,但苏渔又怎能再欺负她们这些小姑娘呢?便道:“罢了,改日再玩吧。我忽然想起一件事,你们两个过来帮我。” 她二人应了是,随她进了书房,见她打开箱子,似乎是着意挑选了一会儿,取出一个卷轴来。 她缓缓展开,大气磅礴的泼墨山水就这样在眼前铺陈开来,笔力苍劲,墨气淋漓,格局开阔而瑰丽,竟有一股撼人心魂的力量。 这是她年前在平津侯府所作,那时长日无事,她倒也能沉下心来,足足用了半月有余的时间,才将这幅山水图精心雕琢到她心中的至善至美。 现下看着,她倒也算是满意,唯有落款处尚且空着。 然而她如今身为楚王侧妃,闺阁之作流落于外,到底不太合适,便该起个笔名。 她稍稍想了一会儿,提笔写下:“凰。” 她将落款题好了,转身将这画轴交到如雅手上,道:“你们拿上这画,叫上门口的几个侍卫跟着,找个人多的街头卖出去。我估摸着,大约能卖个几两银子。但我急用钱,只要有人肯出五吊钱,就卖。” 如雅虽然有些奇怪,但听她如此命令,便答应道:“是,奴婢知道了。” 楚王府门外。 夏婉玉很是惊讶,道:“哥哥身体抱恙、闭门谢客?哥哥怎么会忽然病了呢,可严重吗?” 那人躬身行礼,道:“请长公主殿下恕罪,卑职不敢妄言。闭门谢客乃是楚王殿下命令,还请长公主殿下和傅小姐早些回去吧。” 傅瑛却上前一步,向那拦于门口的郎官道:“郎官此言谬矣,楚王殿下闭门谢的是‘客’,可是容华长公主与楚王殿下是血脉至亲,怎能称得上是‘客’呢?兄妹关心乃是天伦,楚王殿下身体欠安,长公主殿下就更该亲去探望了。郎官把长公主殿下拦在府外,就不怕楚王殿下怪罪吗?还请郎官代为通禀一声吧。” 第5章 傅小姐也来了 再说苏渔,她见如雅她们去了半柱香的时间还未回来,左右也是无事,便唤上人出门去看看。 出府走了数百步,便见云珠、如雅、宝澈三人高高兴兴地回来。 云珠看到她,一路小跑到她面前,兴奋地向她炫耀:“小姐你看,卖了八两银子呢!” 苏渔有些惊讶:“八两?” 云珠笑道:“我刚才在园子里碰到她们,听她们说要去帮小姐卖画,还说只卖五吊钱。我就和她们说,小姐的画在桐陵是人见人夸的,五吊钱算什么,五两银子也卖得出去。” 如雅和宝澈都走了过来,福了身子,宝澈笑着接话:“云珠姐姐说要卖五两,我还有些担心,谁知第一个人听了价就一口答应了。还没成交呢,又来了个阿翁,立非要买,说他能出八两银子。还问那个名为‘凰’的画家是谁,从前怎么没见过,可是刚从外地来的。我们哪里敢多说,随口就支吾过去了。” 云珠笑道:“不是我吹牛,小姐若是不着急,慢慢地卖,出个几十两银子的价怕也不难。” 苏渔笑着道:“八两银子就很好了。” 傅瑛正随夏婉玉等在府门口,一转脸却看到苏渔带着婢女们说说笑笑地回来。那人穿着随意,不施粉黛,简简单单的服饰却难掩丽质天成。 傅瑛看着,便觉有些刺眼,下意识收回了目光。 苏渔快到门口时,才看到夏婉玉一行人,忙上前行礼:“见过容华长公主殿下。” 夏婉玉转头看到她,道:“侧妃姐姐不必多礼。” 苏渔谢过起身,又看向傅瑛,却见那人带了几分骄矜地刻意转开了脸。苏渔倒也并不介意,微笑着招呼:“傅小姐也来了。” 傅瑛这才看向她,却道:“听闻楚王殿下病了,妹妹身为楚王侧妃,不在楚王殿下身边好生伺候,竟还有闲情逸致带着婢女们在外游逛,可还知道何为妾妇本分吗?” 苏渔听她如此说,微微怔忡了一下,便淡淡地笑了:“傅小姐为人亲切,每次都叫我妹妹。可惜,我并没有什么姐姐。即便是有,我已长大成家,也实在不劳姐姐管教。” 那人面上微微笑着,语气也是平和大方,却是绵里藏针,几乎是挑明了对她说:你还没能成为楚王府的主母呢,有什么资格管教我? 傅瑛被她戳中痛处,登时恼羞成怒:“你!”竟一时不知如何反驳,却见她云淡风轻地转向了夏婉玉,问:“请问长公主殿下,可是来找楚王殿下的?” 夏婉玉年幼单纯,更兼心思全在担心兄长,没在意她二人言语中这一番夹枪带棒的较量,听苏渔问,便皱眉道:“是啊,难得母妃许我出宫,我和表姐让人套了马车,要去郊外散心。路过楚王府,便想着来看看哥哥。谁知却听侍卫说,哥哥身体抱恙,闭门谢客。侧妃姐姐,哥哥不要紧吧?” 苏渔道:“多谢长公主殿下关心,楚王殿下并无大碍,只是太医吩咐了要静养。我刚刚出门的时候,殿下也正在小憩。实在是不巧,还望长公主殿下见谅。” 夏婉玉这才稍稍放心,道:“那就好,劳烦侧妃姐姐好好照顾哥哥了。” 苏渔答应:“是,我自当尽心尽力。” 看着她们一行人离开的背影,苏渔心中却有些好笑,想那位傅瑛小姐也实在有趣,每每见到她都要唤她一声妹妹,以她二人的交情实在到不了如此,想来是那位小姐把自己代入楚王嫡妃的身份了吧? 若以家世而论,傅家的小姐的确是最有希望成为未来楚王嫡妃的人选。但是,倘若旁人成了楚王嫡妃,她也不会再是楚王侧妃了。 她们永不会有姐妹相称的那一天。 苏渔如此想着,眸光冷了下去,回身进了王府。 而在不远处的马车上,青衣的男子透过车窗看了许久,才放下帘子,向身旁的人问:“那位少女生得可真是美丽,孔先生,您可知道她是什么人吗?” 那书生模样的中年男人摇了摇头,道:“在下也不是很确定。但听闻楚王殿下有一爱妾容色倾城,乃世间难得一见的美人。想必,便是刚才那一位了吧。” 青衣男子皱紧了眉头,转向另一位异邦打扮的青年时,却换了旁人听不懂的吴语:“若是亲王的爱妾,那可就难办了。阿鲁,你瞧,刚刚进去的少女,与大君画上的人,可有几分相似?” 第6章 我有那么容易被人欺负吗? 那被唤作阿鲁的青年眯了眯眼睛,却道:“距离太远,看不清楚。且这世上的相似之人,本也是常有的。” 青衣男子沉吟道:“就算不说那幅画,她和大君也实在……” 却听有人叩响车身:“喂!” 青衣男子打起帘子,却见是一群侍卫围了上来,喝问道:“你们是什么人?在这里鬼鬼祟祟地做什么!” 青衣男子忙赔笑着解释:“郎君们不要误会,我们是从吴国来的商贩,在这儿歇一歇脚。” 侍卫们驱赶道:“这儿可不是能让你们歇脚的地方,快走吧!” 那青衣男子还不死心,问:“敢问小郎君,刚刚进去的那一位,可是楚王殿下身边的贵人?” 侍卫们听得可笑,道:“这可不是你们该打听的事。” 青衣男子却还求恳:“可否能请郎君们行个方便,让我们和那位姑娘说上几句话?” 几名侍卫都听得笑了起来:“荒唐!我们侧妃娘娘也是你们想见就能见的?番邦来的蛮子,就是不懂规矩!快走吧!” 苏渔得了那八两银子,实在是意外之喜,便有些急着想和他分享,步子也不自觉地加快了许多,一路分花拂柳地回到了琼华殿。 进了殿门,她却下意识地放轻了脚步,生怕他还在休息。 就这样轻手轻脚地走到内室门口,悄悄探头看去,却见他正在案边拭那一柄青冥剑,冷俊的神色映着玓瓅闪着寒光的剑刃,锋利而清绝。 他对于他中意的那几柄剑,向来都是很爱惜的,连拭剑这种琐事也不假人手。 苏渔不自觉地多看了一会儿,才微微笑了一笑,走了进来,道:“殿下休息好了?不巧,刚刚容华长公主和傅小姐来过,但因殿下还在休息,已经走了。” 夏凤兮细细拭着那如一泓碧水般的剑身,却道:“我知道。” 苏渔有些意外,她怔了一下,道:“那你……” 夏凤兮道:“不想见。” 苏渔想了想,道:“容华长公主看起来很担心殿下。” 夏凤兮似有几分无奈,道:“我那个妹妹,总是弄不清状况。”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手上动作顿住了,抬头看她,“你见到她们了?” 苏渔道:“嗯,在门口遇到了。” 夏凤兮搁下手中剑,起身到她面前,低头着意看着她,问:“没有谁欺负你吧?” 苏渔听他如此问,便想到了在府门口与傅瑛的那番口角纷争,她眼中不自觉地黯了一黯,却只是笑着问:“我有那么容易被人欺负吗?” 夏凤兮将她的神色全部收在眼底,但见她不欲多言,亦不想逼问她。他想知道门口的情况,有的是办法,小姑娘也是要自尊心的。 他微微正色,道:“这里是你的家,只能是你欺负别人。若有谁惹你不快,你该要命人将他赶出去。” 苏渔听他这样说,不禁笑了:“殿下这样说,真不怕把我教坏了?” 少年垂下浓密的长睫看她,却道:“我只怕你吃亏。” 第7章 看我赚的银子! 苏渔怔了一下,便觉心头那点儿小小的不愉快顿时就烟消云散了。她摊开手心来给他看,道:“殿下,你看,这是我刚刚赚的银子!” 夏凤兮道:“这么多?” 苏渔将碎银子散在桌上,笑道:“我多少也是有点儿赚钱的法子的。前两天答应殿下,若是有一天我们一无所有了,我养你,不是随口哄骗殿下的。” 她双眸清澈又灵动,噙着明朗的笑意看他,像是落了星星,满脸上都写着“快夸我快夸我”。 夏凤兮微微而笑,道:“看来是我捡到宝了。” 也许她是赶着来向他展示她的“战利品”,连乌发被风吹得有些乱了也不知道,衬着她莹白清丽的面孔,有一种鲜活而富有生气的美。 他骨节分明的手抚过她的发丝,语气也不自觉地温柔了几分:“有劳娘子。” 苏渔如愿得到了夸奖,唇角的笑就更压不住了。她自幼有才女之称,听过的赞扬不计其数,可唯有他夸她,她最欢喜。 她头脑有些晕晕乎乎地,便忍不住地吹牛:“不客气,不论你想要什么,我都努力给你。” 夏凤兮淡淡地笑了,低头将桌上的碎银子收了起来。 他原是生得极明艳的,服色略重一些,便是俊美又招人。墨发玉冠,锦服革带,俨然浊世翩翩佳公子,让人舍不得移开目光。 苏渔看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问:“殿下可是要出门吗?” 夏凤兮嗯了一声,道:“有些事要去处理。” 苏渔道:“可是殿下的伤还没有好呢,太医嘱咐了要多多休息的。” 夏凤兮道:“已经休息半个上午了。” 苏渔有些着急起来:“半个上午哪里够啊?三天,殿下至少在府中好好休养三天吧,好吗?” 夏凤兮道:“三天?”他断然拒绝,“不行。若我三天不出王府,许多事都会耽误了。” 苏渔见他执意要出门,又是心疼又是担忧,却又无可无奈,闷闷地道:“我就知道,殿下才不会听我的话呢。” 她不高兴,走到窗边,看外面的风景了。 夏凤兮见她似乎真的生气了,便反思了一下自己刚才的语气可是过于生硬了。 她脾气一贯温和,偶尔露出这样赌气的样子,他倒觉得有些可爱。 但更不忍心让她生气,他走过去,从背后揽过她的肩,轻声道:“怎会呢。倘若你一定不让我去,我就不去了。” 她回过头来,一双水盈盈的眸子望着他。他便放缓了语气和她商量:“可外面那么多事都拖着,即便我在府上养伤,也难免会心神不宁了。苏渔,我的伤真的不要紧,你放心,好吗?” 苏渔听他这样说,想了想,便也有些心软了。她转过身为他理了理衣领,抬起头来看他,道:“好吧,那殿下也要注意,可千万不要太辛苦了。” 夏凤兮答应:“好。” 他收好银子,拿过佩剑,转身离开了。然而刚走到门口,却又折返了回来。 苏渔不解其意地看着他,却见他低下头来,在她侧脸轻轻亲了一下,低声与她道:“我不会很晚回来,等我一起用晚膳。” 苏渔不由得笑了起来,她美丽的眼睛弯若月牙,看着他道:“知道啦。” 第8章 渺风阁 马蹄踏踏临近府门,两侧驻守的郎官俱是屈膝跪下相送。 而为首的人却少有地勒停了马,日光下那人卓荦英姿,宛似白玉璧人,令人莫可逼视,召道:“章洛。” 名唤章洛的郎官听命上前,跪道:“属下在,请殿下吩咐。” 夏凤兮问:“适才侧妃与长公主等人在府外可有龃龉?” 那人想了一想,答:“回主子的话,属下刚才离得有些远,未能听清侧妃娘娘与长公主殿下等人的交流,但看起来气氛还算是融洽,应当并无龃龉吧。” 夏凤兮听是如此,便知并未发生太过分的事,稍稍放心。他道:“侧妃乃楚王府女主人,她的命令,便等同于本王的命令。可明白?” 这一言语令众人心中俱是讶然,于这嫡庶分明之地,“女主人”这一词的份量可实在太重。但听他如此命令,亦不敢稍有迟疑,皆道:“是,属下等遵命。” 渺风阁上。 雕梁画栋,琼浆玉液,左琴月却颇有几分百无聊赖。 他环顾四周,道:“听说这一条街上的钱庄银楼,都是师兄名下的产业,这也太豪横了。镖局里上个月入账五千两白银,比之前足足翻了一番,我还想向师兄邀功来着,但这点儿银子,怕是师兄地缝里扫扫也就有了。” 坐于他对面的魏璟微笑道:“你还有心思想这些呢,明日一早可就要上船了,你那单子到底拟好没有?这回是你主动请缨要做主事,你若撂下不管,我可不帮你收拾摊子。” 左琴月笑道:“放心吧,小爷心里清楚着呢。不就是朱堇国的玛瑙,颍国的水玉,还有波及的兰宝石和玻璃珠子……”他忽然看到了什么,顿住了,起身笑道:“师兄!” 他笑着迎过去:“师兄是大忙人,此次我等来京不过半日就要去崖州,我还为见不着师兄遗憾呢。谁知薰君特意来传话让我们稍留片刻,我和魏璟真是受宠若惊了。” 魏璟也行礼道:“玄英公子。” 夏凤兮让他们都坐了,道:“听说你们明日出海,近来南营无事,柏仝也有意下一趟西洲。他是船队上的熟手,你们明日不必绕越郡外境,直接穿崖州峡,立秋前便可到达波及。” 左琴月听他如此说,不禁欣喜,笑道:“师兄,你可真是我的财神爷!我今早还和璟哥说,等到了西洲大陆得是深秋以后,赶不上昧履枝收获的好时节,硬是少了一笔大的进项。那劳什子如今可是价比金银的硬通货,去年在云州每百石足要金十两!倒是想和师兄借柏君呢,只是南营是师兄手中的一把利刀,恐怕师兄舍不得,我才没敢开口。” 夏凤兮道:“听你说来头头是道,看来着实做了功课。只你哥又给我写了三封信,问你可是玩够了,何时回胡国。” 左琴月嗐了一声,道:“我哥他又来了,我又不像他,能做个端端正正的王世子。关在金笼子里我会闷死的,江湖之大自由自在,才适合我。” 他一提起回国就头疼,赶紧转移话题,道:“对了,师兄,今早我在外祖父家里,倒是听到了一桩奇闻。说是宫中有个郎官刚被贬黜,原因却似乎和师兄有些关系。” 夏凤兮道:“你的消息倒灵通。” 左琴月听是果真如此,不禁笑了,道:“那小子可是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得罪师兄?师兄爱惜羽毛,不和他一般见识,可我一贯无所不为。只消师兄一句话,我带几个弟兄半道儿解决了他。” 夏凤兮闻言,眸光微微冷了下去。 他不是没有过暗杀那人的冲动,尤其是每次在她眼中看到她对那人的紧张和担心,那股熊熊烧起的妒火几乎让他丧失理智,只想用最粗暴的方式让那人在这世上消失得干干净净。 却也仅仅是冲动而已。 那太不明智。他很清楚,苏渔对那人并无情意,唯有愧疚。那人越是好端端地活着,越不会成为他和苏渔之间的问题。可那人一旦死了,就会成为他和苏渔之间一根拔也拔不掉的刺了。 而他要她爱他。 他执起面前的青玉杯,一饮而下,敛去眸中杀意:“别胡闹,我没想让他死。” 第9章 小姐也算有个家人了 苏渔算着她表姐李瑶章一行人大约今日就能赶回京洛城中,心内期盼不已,实在是有些坐不住了。她生怕表姐来到京城,却又找不到她,连接打发好几拨人出去探听傅三公子夫妇的行踪。 云珠见她这样望眼欲穿,也替她高兴,又道:“奴婢这些年冷眼瞧着,平津侯府里的那些位主子,是一个也靠不住的,炎公子和蝶小姐还是小孩子呢,真正能算得上小姐家人的,也就是苏曦公子和瑶章小姐了。偏偏苏曦公子离得远,瑶章小姐也在两年前随着傅公子去了七滩城。如今瑶章小姐回京城了,小姐也算是有个家人了。” 苏渔心中欣喜,点头道:“嗯!” 杨楼街上,李瑶章靠着车窗昏昏欲睡地等了许久,才见傅毓秀撩开帘子上了车。他一上车便开口笑道:“刚刚二叔留我多聊了会儿,等急了吧?” 李瑶章似乎都等得有些困了,她醒了醒精神,道:“不急,我正想着那宜园久没人住了,得先让人去收拾出来,明儿一早再带着小绿去向父亲母亲请安。这刚回到京城,事儿多着呢,一件件来呗。不过你答应我的,先陪我去平津侯府见一见我表妹,我都好久没见她了,也不知她过得好不好。见不到她,我可没心思做事。” 傅毓秀笑道:“知道了,往日就听你把你那表妹夸得天下少有、地上无双的,我也实在好奇了。”他撩开帘子向外看着,又不禁感叹:“真快,算算咱们离开京城也有快两年了,这街头巷尾的变化可真不小……” 他说着,忽然诶了一声。 李瑶章问:“怎么了?” 傅毓秀笑笑,道:“巧了,碰到了个故人。瑶章,等我一会儿。” 他一面说,一面忙忙跳下了马车。 李瑶章有几分好奇,掀开帘子向外看去,却不由得呆了一呆。 直到傅毓秀重新回来,她才有几分恋恋不舍地放下了帘子,道:“好一个玉树临风的贵公子,他是谁呀?” 傅毓秀道:“是楚王殿下。”他合扇在她头上作势一敲,“怎么,看傻了?” 李瑶章道:“打我做什么?”她回味回来,看着他笑了,问:“毓秀,你该不是吃醋了吧?” 傅毓秀才不承认,笑了一声,道:“吃醋?说什么笑话。你若夸旁人,兴许我还会有些不快,但那也只是因为自家娘子眼光太差,我‘与有耻焉’。但是楚王殿下——他从小生得就好,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 李瑶章这才反应过来:“楚王殿下?就是你二妹从前成天念叨的那个?” 傅毓秀道:“是他。” 李瑶章夸道:“二妹眼光不错嘛!没想到楚王殿下生得这么俊,人群里简直在发光,真真是个神仙般的人物儿,怨不得二妹放不下呢——我倒想起几句诗来了。” 傅毓秀笑问:“你也能想到什么诗?” 李瑶章道:“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傅毓秀听罢,展扇轻笑:“罢了,平日要你读书,你总千推万阻的,这下可知书到用时方恨少了?这样不伦不类的,就别卖弄了。” 李瑶章却不服气,道:“是你狭隘了,那倾国倾城的绝色,是不分性别的。”又不禁好奇,“对了,那二妹现在与他可有些眉目了没有?” 傅毓秀道:“能有什么眉目?要有眉目早就有了。” 李瑶章奇道:“二妹也是个难得的美人胚子,怎么,他倒不愿意?” 傅毓秀只道:“感情的事,咱们外人哪里说得清。” 李瑶章问:“那他现在有妻妾了吗?” 傅毓秀道:“尚未娶妻。不过听说,他最近身边似乎有了个妾室。” 李瑶章听是如此,不禁为傅瑛抱起不平来,道:“亏我看他气质高贵又干净,像是个端端正正的贵族公子,原来也是个荒唐纨绔。放着好好的名门世家闺秀不娶,还没正经成亲,倒先纳了妾室。” 傅毓秀却不以为然,道:“这原也是常事,没有什么可指摘的。我虽不知他为何忽然纳了妾室,但是‘荒唐纨绔’四个字放在他身上,委实是冤枉他了。” 李瑶章听他这样说,犹自还有些不忿,问:“他连二妹都瞧不上,他那妾室又是何方神圣,哪个乐坊里的琵琶女?还是哪个风月楼上的花中魁首?你们男人就是这样,越是不入流的,就越喜欢得紧。” 傅毓秀却道:“这你可想岔了,陛下素来爱惜楚王殿下,对于楚王殿下身边的人,挑剔着呢。他未来的妾室,准也是一水儿的贵女。” 李瑶章听得奇怪,问他:“毓秀,你和他关系好吗?” 傅毓秀道:“他是我发小儿,又是同窗。从五六岁就一起读书,关系当然好了。” 李瑶章撇了撇嘴,道:“怪不得呢,句句替他说话。” 又道:“不过旁的姑且不论,楚王殿下这副好样貌的确世所罕见,我刚刚看到他的时候,竟然想到了我表妹。你知道的,我表妹生得就像仙女一样,我从前一直觉得,全天下的男人没有一个能配得上她。不过,若是刚刚那位楚王殿下,倒还马马虎虎。但是现在,我反悔了,这些靠不住的花花公子,才配不上我表妹。” 傅毓秀无奈笑道:“你又来了,什么靠不住的花花公子,别张口就污蔑人家行不行?” 李瑶章不满:“他是你好兄弟,你当然替他说话了。陛下有三宫六院,魏王殿下更是姬妾无数,楚王殿下还未成家就先有了宠妾,过几年还不和他哥哥们一个样?我家表妹,才不嫁给这些风流的天潢贵胄呢。” 傅毓秀听得好笑,道:“好好,不嫁,你以为嫁入皇室那么容易呢。有句话怎么说来着,‘杞人无事忧天倾’, 说得就是瑶章小姐阁下吧?” 李瑶章却道:“我才不忧,我表妹早就有未婚夫了,是个真心待她的好郎君,明年他们就成亲了。” 正说着,马车却忽然停下来了,李瑶章掀开帘子向外看去,问:“苏府到了?” 却听有人回道:“少夫人,是花奴姑娘回来了。” 李瑶章忙唤她:“花奴过来,见到表小姐了吗?她好不好?比两年前长高了吗?” 花奴在车下回话:“小姐,奴婢没见到表小姐,听苏府的人说,表小姐已经嫁人了。” 李瑶章啊了一声,道:“什么时候的事?她信上怎么没和我说?孝然尚在孝期,不是要到明年才能成亲吗?” 花奴道:“不是齐公子,奴婢听说,是楚王殿下纳了表小姐做侧妃,还不到一个月呢。” 李瑶章大为惊讶,回头看向傅毓秀,却见他也是满面的诧异。 第10章 这可太巧了 车内就这样陷入了一片诡异的沉默。 良久,傅毓秀才自嘲地笑了一声,开口道:“这可太巧了,原来这天,还真会倾。” 李瑶章神色却很严肃,道:“这事儿不对啊。我表妹我了解,她性子虽然温和,但骨子里却是一个很骄傲自尊心很强的姑娘,怎么会愿意做人的妾室呢?而且,她早就有婚约了,孝然从小就喜欢她,向来对她百依百顺,这桩婚事怎么会忽然就不作数了呢?” 她越想越是不安,看向身旁人:“毓秀,你说,该不会是楚王殿下瞧上了我表妹,强行把她夺了去吧?” 傅毓秀微怔,而后却笑了:“不可能,想嫁给楚王殿下的姑娘从城东排到城西,他犯得着做这种事?” 李瑶章道:“可那从城东排到城西的姑娘,有几个比我表妹美貌的?”她想了一会儿,直摇头,“我想来想去,实在想不到第二种可能。我表妹一个月前给我写的信,对于此事还只字未提,肯定这一个月间突然发生了什么大事。孝然不可能抛弃我表妹,我表妹也不会莫名其妙地上赶着做人的小妾,一定是楚王殿下觊觎我表妹的美貌,用手段拆散了我表妹和孝然,强行占有了她。” 她忍不住怒火,重重捶了一下车窗:“楚王殿下白生了副锦绣皮囊,没想到竟是这样的衣冠禽兽,仗着自己的权势,这般欺辱无父无母的孤女,简直混账透了!” 傅毓秀被她跳跃的思绪惊得呆了一会儿,才道:“你也太武断了。若廷尉府都照你这般断案,那满监牢里关的都是被冤枉的好人了。你说是楚王殿下强行占有了你表妹,我还觉得是你表妹对楚王殿下一见钟情,背弃了之前的婚约,想方设法嫁入了楚王府呢。” 李瑶章气得顿时涨红了脸,道:“你胡说,我表妹才不是那种人!” 傅毓秀道:“楚王殿下也不是那种人。” 他们两人谁也说服不了谁,心里都有些冒火,各自看向了窗外。 傅毓秀看了一会儿车窗外不住倒退的树木,才觉这架吵得莫名其妙,又转向她,道:“好了,我们有什么好吵的?我让人向楚王府送个拜帖,明日上午你亲自去见一见你表妹,不就什么都问清楚了吗?” 李瑶章知他所言有理,但她心中到底有些不安,拉过他的手道:“毓秀,你可得帮理不帮亲。如果明天表妹告诉我,她不是自愿的,是楚王殿下强迫了她。不管楚王殿下是你多好的哥们儿,你都得帮我一起把表妹救出来。” 傅毓秀叹了口气,道:“瑶章,你真的误会了。你了解你表妹,我也了解楚王殿下,他可不是你以为的那种纨绔子弟。从小到大他可说是贵公子的典范了,高贵俊雅,庄重知礼,敏而好学,文武双全。我爹不知有多想让他当女婿呢,说句僭越的话,可不止是女婿,大约我爹是想有个像他那样的儿子吧。像他那样的天之骄子,怎么可能会用下作的手段强迫不喜欢他的女人呢,那是在侮辱他自己。” 李瑶章有些急了,道:“你又替他说话,你到底帮不帮我啊?” 傅毓秀无奈:“帮,如果你表妹真的是被强迫的,我肯定站在你这边,这点儿良知我还是有的。但是,那不能是你的臆想,必须得是你表妹亲口告诉你的才算。不过,我敢和你打赌,事情绝对不是像你想象的那样。” 李瑶章道:“好!那我们现在就去楚王府见我表妹。” 第11章 翻墙 傅毓秀刚要开口,马车却忽然停了下来,有人唤道:“三公子。” 傅毓秀自窗外接过一封短笺,展开略略一看,道:“大哥找我有事,我得过去一趟。”他转向李瑶章,“你自己回宜园吧,或者先去父亲母亲那里。我过会儿就让人去送拜帖,你也不急在这一时吧。” 李瑶章只得道:“那好吧。” 傅毓秀却不放心,又嘱咐道:“你可别打什么歪主意,这儿是京洛,不是七滩城,可以任你胡闹。” 李瑶章答应:“知道了。” 傅毓秀是了解他这娘子的,听她语气这样敷衍,就知道她没听进心里去,便又强调了一遍:“你若不乖乖听我话,闯了什么祸,可别让人来找我,也别写信给我,找我我也不来捞你,你自己看着办,听到了没?” 李瑶章道:“听到了听到了。”又催他:“你快去吧,大哥不是还等着你么。” 等到傅毓秀下了车,花奴进了车内,刚才的对话她听得断断续续,但见李瑶章满面愁容,便也跟着紧张起来,问:“小姐,表小姐嫁到楚王府,不好吗?” 李瑶章道:“世人皆以为好,我却以为不好。一入侯门深似海,何况我表妹身世孤苦,又无母家依靠。与其在那深宅大院里与人争风吃醋、勾心斗角,我倒希望她嫁个门当户对的人家,过些平凡的日子,得些安稳的幸福才好。” 花奴道:“可是刚才听姑爷说,楚王殿下似乎很好呢。” 李瑶章嗤笑一声,道:“事实几乎都摆在眼前了,毓秀还替他开脱呢。若非那人强取豪夺,我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依我表妹的性子,怎么会到了他的府上?就算是毓秀的话,我也不能尽信。他们男人眼中的世界和我们女人不一样,毓秀那些个王孙公子的哥们儿,有几个不是三妻四妾?又有几个不爱眠花宿柳?他早就见惯不惯了。狎妓作乐是少年风流,以妾换马也不过是逸闻趣事,可在我看来,却是大大的荒谬。” 花奴听她这样说,也有些发愁了,道:“那我们该怎么帮表小姐呢?” 李瑶章想了想,道:“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走,我们先去会会那位楚王殿下。倘若他真有那么好,就该明白成人之美的道理。” 她伸手敲敲车窗,向外面的人道:“掉头,回公子刚刚下车的廷尉府门口。” 花奴吓了一跳,忙劝道:“小姐,您可别冲动!那位是亲王殿下,冲撞不得的。姑爷刚刚不是说了,让您先回家吗?” 李瑶章才不当回事,随口安慰她道:“别担心,我没有那么鲁莽。我会先观察他,然后择机而动,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劝他成全我妹妹和孝然。” 花奴很是不安,但也知道劝不住这位犟脾气的小姐,只得小声地念叨:“小姐,那您可一定要收一收您那火爆脾气,就像姑爷特地给您写的那八个字一样:谨言慎行、戒急用……” 李瑶章听得不耐烦起来,啧了一声,道:“知道了,你比毓秀还啰嗦。” 廷尉府旁侧的别院中,微风习习,吹得庭院中那株银杏树轻摆起枝叶,有似扇子一般的叶片纷纷而落。 夏凤兮长袖微微曳着,他看了一会儿手中书信,开口问:“姜廷尉以为,这封信是伪造的?” 姜延道:“殿下,这封信是从李益家奴身上搜出,是当年李益与时任太府寺属官谢朗贪赃的凭证。李益初始不认,入夜有家人前来送干净被褥后,却又痛快地招认。态度翻覆,臣以为有异。” 夏凤兮道:“姜廷尉是怀疑有人故布疑阵、意图弃卒保车,探监者何人?” 姜延答道:“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长随。臣让人问了他几句,却没问出什么,又生怕打草惊蛇,就先放他回去了。不过,臣的人一直在暗中盯着。” 夏凤兮又问:“家奴何在?” 姜延道:“臣无能,那人关入牢中已有一个昼夜,也动了刑,却还撬不开他的口。恐怕殿下传讯,臣早已命人将他押于院外等候。殿下,可要带他进来吗?” 夏凤兮道:“带进来。” 姜延道:“是。”他侧身吩咐了几句,便有人应命出去了。 他转过头来,却是下意识压低了些声音,道:“殿下,这件事查下去,只怕又会牵扯到那一位……” 夏凤兮却抬手止住了他的话,目光转向了围墙的方向。侍立于一旁的樊焘会意,一跃而出。 墙外。 李瑶章一面踩着花奴的肩吃力地往上爬,一面小声地抱怨她:“翻墙有什么难看的?我小时候做的多了。成了少夫人,人前端庄啊得体啊还不够,这里又没有旁人,你管我呢?我爹可是大将军,作为他的女儿,弱不禁风才叫丢人……” 话未说完,却被人抓住了后襟,一把扯进院内,重重掼在了地上。 李瑶章这一下猝不及防,被摔得眼冒金星,几乎动弹不得。却觉双臂被人钳在背后,横蛮地将她提离了地面。她吃力地抬起头来,入目却是楚王殿下那张冷厉俊美的面庞。 他漠然俯瞰着她,问:“何人指使你来此?” 第12章 罗刹 李瑶章被人钳住手臂粗鲁地押在庭院中,疼得脸色都白了。她用力地挣了挣,痛叫道:“疼,快松手!” 夏凤兮道:“回话。” 他神色冷峻,宛然一尊无情的冰雕人像,然而抬眸看过来时,却让她感到几分侵略性极强的威压感。 李瑶章忽然就不敢乱动了,小声道:“哪有人指使。” 却见那张俊美无俦的面容始终凛若冰霜,看不出信或不信,只道:“你最好从实招来,免受皮肉之苦。” 话音方落,便觉身后之人手臂坚硬如铁,险些将她肩膀折断。李瑶章疼得哎呦了一声,几乎被按在了地上,狼狈不已。 她自幼是父母的掌上明珠,出嫁后亦深得公婆和丈夫的宠爱,何曾受过这样的苦,不禁在心中暗骂:“果然是个蛮横恶劣的霸王,难怪渔儿和孝然会分开!” 她一想到妹妹原本平稳的人生就是被眼前这人给毁了,一阵恼恨直冲心头,竟连害怕也都忘了,嚷道:“快让人放开我!我的胳膊都快断了,楚王殿下,你对女人一向都是如此粗暴的吗?” 姜延叱道:“放肆!大胆女贼,窃听殿下与我议事,还不老实交代!拖下去,狠狠地打!” 樊焘得令,即刻提着她便要往后院走。李瑶章见要真的用刑,顿时就慌了,忙道:“你们要干什么!招,我招,傅毓秀,我是他夫人!他刚刚不是才从这里离开吗?楚王殿下,我是来找你的,我有重要的话要问你。” 此言一出,众人皆有些惊异。 姜延向夏凤兮道:“殿下当心。听闻傅家少夫人皆为名门闺秀,怎会为此鬼鬼祟祟的勾当?此女言语颠三倒四,恐怕有诈。意图接近殿下,或为他人蓄养的刺客,欲对殿下不利。” 夏凤兮目光落在那人身上,却带了一丝淡淡的讽意,道:“刺客?身手拙笨,反应迟缓,若为刺客,活不到今日。若说是豢养在金丝笼中不知天高地厚的雀儿,我倒还信几分。” 他命道:“给她纸笔。” 李瑶章听得上火,身手拙笨?她的身手还算拙笨吗?她心中虽然不服,然而好汉不吃眼前亏,见有人将纸笔递到她面前,便一言不发地接过,刷刷刷地写了几行字。 她将信纸折起来,交给面前的侍卫,笃定道:“毓秀很快就会来接我了。” 又看向夏凤兮,她且努力压下心头的火,尽量平静而有礼貌地道:“楚王殿下,我是真的有很重要的事要和您说,请您屏退左右,给我一柱香的时……” 话未说完,却见他指间酒爵一转,疾如雷电地掷了出去,便听得身后砰地一声巨响。 李瑶章一惊,回头看去,却见一人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似已全无生气。那酒爵的三足深插入他的肩胛,刺目的鲜血自伤处汩汩涌出,顷刻间就血流如注。 她回头看向夏凤兮,既惊且怒,道:“你干吗忽然打死……” 却被他冷冷打断:“带走。” 李瑶章还欲再言,却已被人一拥而上,不分由说地推搡了出去。 她被强拖出院子的时候还不忘回头瞪他一眼,心中忿忿地想,看似高洁傲岸的神仙公子,内里却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鬼罗刹,难怪能做出棒打鸳鸯、强抢民女的乖张之事。表妹落到他手里,还真是可怜。 第13章 等你回家! 湛卢仔细查看过了那人,返身走来回话,道:“殿下,大人,他舌下的确压了剧毒,好在殿下出手及时,他没来及自戕。还有气。” 姜延惊诧:“这家奴竟想自戕!” 夏凤兮命道:“着人好生看着,别教他死了。话还未吐尽,哪有那么便宜的事。” 午后的琼华殿,清风不疾不徐吹着窗纱,淡金色的日光落下来,照着窗前那一枝开得正好的白桔梗。 苏渔听完对面之人的话,微微地笑了,道:“这就是你上次要和我说的独立的办法?我很喜欢,谢谢你给我这样的机会。” 江容却有些迟疑,道:“可是真的可以吗?你的身份,会不会不太合适?总要先得到楚王殿下的允许吧?” 苏渔执起茶盏:“我今天晚上会和殿下说的。” 江容问:“楚王殿下会同意吗?” 苏渔微笑道:“我也不知道。但是我想去,我试试吧。” 正说着,如雅却来回禀:“娘娘,府外有人递拜帖进来。” 苏渔只道:“且收好了。” 如雅道:“娘娘,是给您的。” 苏渔有些意外:“给我的?”她略一思忖,便明白了出来,忙道:“快拿过来。” 如雅应了是,将手中拜帖呈上。 苏渔接过来,打开才看了一眼,笑意便涌上了眼眸。 江容从旁看着,不禁好奇,问:“怎么了,可是发生什么好事了吗?” 苏渔笑道:“我表姐到京城了,她明天上午来看我。” 夕照下,马车穿过黄昏时分喧闹的街道。 幸有傅毓秀及时遣人前来求情,逃离了那个是非之地。李瑶章瘫坐在马车里,犹觉全身酸痛不已,而一想到妹妹的婚事,更是令她忧心难安。 她魂不守舍地看着窗外倒退的景色,恍惚间,似有个熟悉的身影自眼前一闪而过,混入了熙熙攘攘的人群。 她探头往外看去,用力地敲响车窗:“停车!停车!” 车轮停了下来,她忙忙跳下马车,朝着那个背影追了过去,叫道:“李大哥,是你么?” 李誉从人潮中转过身来,足足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神情才从困惑转为惊喜:“瑶章小姐?” 李瑶章见果然是他,放松地笑了,又问:“不知李大哥可有时间,我有一些关于我表妹和孝然的事,想向你打听。” 日头已是西沉,天边晚霞铺陈出幻紫流金的绮丽。 苏渔在府门口等了近半个时辰,才终于等到了想见的人。她眸中绽出好看的光彩,大老远就提起裙角跑上前去,道:“你回来啦!” 夏凤兮勒住缰绳,低头看她:“在等我?” 她看着他微笑起来,眼中满是明晃晃的爱意,向他伸出了手,道:“对呀,等你回家!” 夏凤兮心头微微一动,却忽地忆起了十多年的一个夜晚。 那时他大约六七岁,与姜成在卫国公府的庭院里嬉戏比剑,傍晚下了暴雨,他便留在姜家用了晚膳。 姜家的饭桌上围坐了很多人,姜成有祖父有祖母,有父亲有母亲,有哥哥也有妹妹。他那时讶然于这片热闹,懵懂地想,原来这就是家吗? 而他从幼年到少年,每次回到家,面对的无不是空荡荡的房间,和毕恭毕敬的仆人。唯一一个会像父亲一样教导他、像母亲一样关心他的人,总是很忙,忙到一个月也见不到几面。于是在每一次见到那人的时候,都想做得更好一些,得到他更多的夸赞。 十余年如一日,他早已习惯如此,习惯到已经忘了,那十多年前的小少年心中,也曾有过对家的热切的期望。 而眼前的少女,却似乎是穿过了十余年的如烟岁月,将手伸到那刚从姜府回来、若有所思地在纸上写出“家”这一字的小少年面前,温柔地笑道:我等你回家。 他垂眸看了良久,才伸手握住了她的手,下了马。 夕阳的余晖洒在大地,将人与马的影子都拖得长长的。下人拉马去喂草料,年少的夫妻牵手进了家门。 第14章 定劝她离开楚王殿下 酒楼的雅间里点着昏黄的烛火,李誉开口讲道:“说来苏姑娘也是个可怜人,将近一月前,是皇后娘娘的千秋,四公十三侯门的小姐们无不要入宫向皇后娘娘磕头请安,苏姑娘自然也在此列。谁知那夜的宴席上,楚王殿下却对苏姑娘见色起意,竟要纳苏姑娘为妾,当夜便强行将苏姑娘带入了楚王府。圣上一贯宠爱楚王殿下,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旁人皆畏楚王殿下位高权重,俱是敢怒不敢言。” 李瑶章听果真如自己所料,道:“果然如此!那我妹妹怎么样了?” 李誉道:“起初苏姑娘也是宁死不从的,然而抵不住楚王殿下年少英俊,兼以甜言蜜语。苏姑娘本是单纯娇弱的年轻姑娘,逢此意外之变,哪里还有主意?何况木已成舟,无路可走,不过三五日,便也就从了楚王殿下了。 “孝然知苏姑娘被楚王殿下强纳入府,如闻晴天霹雳,心痛不可解,四处奔走打点,只为再见苏姑娘一面,然却处处碰壁,无计可施。 “直到后来,才借偶然机缘与苏姑娘在宫中相见。然而那时的苏姑娘已是完全变了心,念兹在兹唯有楚王殿下,口口声声说她是自愿入了楚王府,还说她已经喜欢上了楚王殿下,让孝然不要再来找她,真是让孝然伤心欲绝。” 李瑶章不敢相信:“我妹妹怎会如此?她与孝然的婚事是姨丈在世时定下的,妹妹一向并无意见。她从来是个重承诺守信义的人,对于荣华富贵也并无攀附之心。” 她不能接受自己的妹妹是个负心背义的人,道:“我不能相信,我妹妹是我见过的最有骨气也最讲道义的姑娘,一定是楚王殿下蛊惑了她。楚王殿下姿容出众,我妹妹也不过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女,难免有少年人所共有的弱点,才会被美色迷惑,犯了错。” 李誉冷笑道:“楚王殿下表面宠爱苏姑娘,其实却未必把苏姑娘放在心上。苏姑娘到了楚王府后,挂念家中的弟妹,着人将弟妹接到了楚王府中。谁知楚王殿下却对此非常不满,苏姑娘畏惧楚王殿下,竟然当日就忙不迭地命人将年幼的弟妹打发得远远的,只为讨楚王殿下的欢心。还有平津侯爷,那是苏姑娘的伯父、苏家的长辈,前几日不知怎么得罪了楚王殿下,竟被楚王殿下当众折辱,逼得他磕头谢罪。苏侯爷颜面尽失,听说回去后便愧得病了一场,连日闭门不出,无颜见客。 “楚王殿下对苏姑娘的亲人都如此刻薄,对于苏姑娘,又能有几分真心?不过是贪爱她的美色,权且哄着罢了。等过几年兴头过去了,娶个厉害的嫡妃,再纳上几房年轻的美妾,苏姑娘还有什么立足之地?像是魏王殿下的府上,几乎年年都有死得不明不白的姬妾。对于他们那些王孙公子而言,最不缺的,就是年轻貌美的女人。 “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旧的花还没谢尽呢,新的便又开起来了。后宫王府里的女人,色衰则爱弛,注定的宿命罢了。” 他将话锋一转,却道:“可是孝然就不一样了,他对苏姑娘情深似海,为了苏姑娘的事忧思难安,还大病了一场。我当时险些以为他快不行了,去求苏姑娘见他最后一面。苏姑娘畏惧楚王殿下不敢前往,正是犹豫不决,偏偏楚王殿下忽然回来了。他得知我的来意,竟要命左右将我打死,幸有苏姑娘跪在地上苦苦哀求……” 李瑶章忍不住打断:“我妹妹跪在地上苦苦哀求?” 李誉道:“是啊,苏姑娘宅心仁厚,流着泪跪在地上哀求楚王殿下许久,楚王殿下才松了口,留了我一条命。” 李瑶章胸口梗得难受,她原以为像她妹妹那样好的姑娘,合该嫁一位温柔体贴的夫君,被人捧在掌心珍爱。谁知竟阴错阳差地到了那暴戾亲王的身边,不仅得不到一个嫡妻的名份,还要跪下来向自己的丈夫求情。 她心中悒郁,却又听他续道:“苏姑娘到底是担心孝然的,最终还是来见了孝然。楚王殿下却为此勃然大怒,削了孝然的官职,毁了孝然的前程,还将他贬往边疆苦寒之地。今儿早上我还去为他送了行,见他抱病上路,实在是可怜。却也没办法,楚王殿下到底不肯放过他。苏姑娘在王府的日子,也未见得好过,恐怕也不敢再为孝然求情了吧。” 李瑶章心下同情,叹道:“真是委屈孝然了,累他无辜受罪。说来说去,都是楚王殿下造的孽,我妹妹也是身不由己。” 李誉道:“孝然也是这么说,虽然苏姑娘如今对楚王殿下死心塌地,句句话都维护着楚王殿下,但是孝然心中,却从未怪罪过苏姑娘分毫。他说,苏姑娘只是为人蒙骗,她迟早有一日会清醒过来的。” 李瑶章忙道:“是啊,我妹妹只是年少无知,被人骗了,她绝不是黑白不分、是非不明的人。” 李誉道:“孝然自身难保,却还切切牵挂着苏姑娘。他知道楚王殿下对苏姑娘并非真心,为苏姑娘在楚王府中的处境忧心忡忡。 “以往坊间传言,楚王殿下未来的嫡妃应是傅家的二小姐。如今却有人说,楚王殿下的嫡妃人选定下的并非是傅家的二小姐,而是姜家的大小姐。姜家大小姐尚未及笄,还在江州,因此楚王殿下的大婚才一拖再拖。而且早年楚王殿下便与那位姜家的大小姐有些绯闻,甚至有人亲眼看到那位姜家的大小姐当街向楚王殿下表白心意。如今看来,楚王殿下与姜家大小姐恐怕私下定情已有数年了,难怪傅家的小姐就在京城,楚王殿下的婚事却一直不成行呢。 “那嫡妃的人选,倘是傅家小姐倒也罢了,姜家那位大小姐,可是混世魔王的名声在外,瑶章小姐应当也有所耳闻,那可不是一位消停好相与的主儿。苏姑娘早她一步先入了王府,又得了楚王殿下的宠爱,等到那位姜小姐成了楚王府的主母,还不知要怎么磋磨苏姑娘呢。姜小姐的母亲是楚王殿下的亲姑姑,姜小姐的叔父与楚王殿下有师生之谊,姜小姐的兄长和楚王殿下亦为多年好友,姜小姐是楚王殿下的表妹,也算是青梅竹马。姜小姐背后有太后娘娘和整个姜家撑腰,倘若姜小姐和苏姑娘有所冲突,你说楚王殿下会站在哪边?” 李瑶章听得愁眉不展,叹道:“我妹妹一时糊涂,竟进了那不见天日的地方。我一定会想办法,帮她从那个牢笼里逃出来。” 她说着,又有些顾虑,问:“只是李大哥,以你对孝然的了解,他可会原谅我妹妹,重新接纳她吗?” 李誉向她打包票,道:“瑶章小姐尽管放心。孝然对苏姑娘那可真是一片痴心,即便为了苏姑娘前途尽毁,贬至那不毛之地,心心念念的也是生怕苏姑娘会受到伤害。我可以保证,只要苏姑娘肯迷途知返,孝然绝对会原谅她,而且会像从前一般待苏姑娘好。” 李瑶章听他如此说,很是欣慰,又有些歉然,道:“亏了孝然是个好孩子。我妹妹本也是个聪慧又重信义的姑娘,只是年少不懂事,为人诱骗才犯了些错误。然而有言道:过而能改,善莫大焉。孝然肯不计前嫌地原谅她这一次,实在是很好。等到孝然回来,我这做姐姐的定会亲自代渔儿向他赔不是。” 李誉却担心:“瑶章小姐是大将军的千金,又有好姑爷,兴许楚王殿下也会给几分面子,放掉苏姑娘。可若苏姑娘执迷不悟,不肯离开,又当如何呢?” 李瑶章想了一会儿,才开口:“少年人动了情,的确容易昏了头,听不进旁人的忠言。但是,我妹妹到底是一个很重视亲情的人,姨丈姨母已经不在了,我这个表姐说的话,她还是能听进去几分的。你放心吧,我有办法,定能劝她离开楚王殿下。” 第15章 她家这醋坛子 月亮渐渐升起来了,皎洁的清辉洒在庭院,似落了一院的银霜。 晚膳过后,夏凤兮与苏渔在廊下手谈一局。 夏夜的风穿过花廊,拂动人长袖曳曳。草丛中时而传出虫鸣唧唧,为这静谧的夜晚增添几分情致。 苏渔执棋思量良久,将黑子落下。 方才离手,却惊觉竟然露了个破绽给对方。然而落子生根,亦不能悔。只得紧张地盯着棋盘,但愿不要被他看出来才好。 夏凤兮微微抬眸,将对面之人的神色收在眼底,唇畔扬起几分不易察觉的弧度,然而捻起棋子,却走了无关紧要的一步。 苏渔松了口气,再摸棋子,赶紧补救缺漏,力挽狂澜。 不知不觉间,月亮已挂在柳梢。 夏凤兮看着苏渔落下最后一子,道:“你又赢了。” 苏渔刚赢第一局时,自是兴奋异常,可是赢了第二局,却觉出些不对劲了。 她道:“第一局殿下输了我一子,第二局殿下输了我半子,怎么这么巧呀?” 她抬起头,有些狐疑地盯着对面之人。 他却泰然自若地浅浅笑了,一点儿也没有被人当作放水嫌疑犯的心虚,反而夸她:“你下得很好。” 她下得才不好呢,根本就是在被他逗着玩。 苏渔如此腹诽。 她想了一会儿,另辟蹊径,道:“殿下,我们下一局,赌个彩头吧?” 夏凤兮答应:“好,想要什么?” 苏渔道:“我想要……” 我想要看看你真正的实力。 她动了些坏心思,问:“殿下,你知道秋琴师吗?” 夏凤兮道:“不知道。” 苏渔微微地笑了,故意语焉不详地道:“秋琴师是京城琴楼里的一位乐师,年少有为,人品风流。我有幸听过几次秋琴师的琴,一直念念难忘,很想收藏一本秋琴师亲手写的乐谱,以作纪念。如果这局我赢了,殿下帮我实现这个愿望,好吗?” 她一口气说完了,才敢抬眼看他的脸色。 果见他一张俊脸完全冷下来了,面无表情地重复了一遍:“年少有为?人品风流?” 苏渔不怕死地问:“可以吗?” 夏凤兮道:“可以。” 他容色本就生得冷丽,稍一敛眸,便让人觉出几分压迫感:“来。” 如此相约好了,便再来一局。 苏渔摩拳擦掌,心道这回他可要拿出真功夫来和她玩了。 他之前棋风稳健,以守为主,即便是进攻,也不会逼迫得她太紧。而这一局,他却一改往常路子,先发制人,断其后路,步步为营,招招几乎都带着杀气,一点儿活路也不给她留。 不过片刻时间,黑子便已全然落于下风,几乎动弹不得了。 这样极具压制性的下法,实在下得苏渔很是难受,不禁苦笑,刚才那剂药似乎下得有些太猛了,她家这醋坛子,还真是说翻就翻。 偏生他却一点儿也不容情,一路乘胜追击,围追堵截,似要赶尽杀绝。 苏渔几乎要冒汗了,他这样步步紧逼的凌厉攻势,着实让她有些受不住,只得开口挽回些局面:“秋娘子——” 夏凤兮看她,似有些疑惑:“秋娘子?” 苏渔道:“秋娘子——我是说红绡阁的秋曳微秋娘子——不过比我年长两岁,但在三四年前,便以琴技名扬京洛了,真是了不起。” 她说着,见对面之人的眉眼间明显地舒展了几分。 他道:“你刚才说的人,是她?” 苏渔点点头,真诚地投了降:“殿下的棋下得真好,我已是一败涂地,不必继续下了。这一局,是我输了。” 她见他微微一怔,低头看向棋盘上那惨不忍睹的战局,眸中却露出了一丝悔色,似乎是有些懊悔刚才对她出手太重了。 苏渔笑了,道:“下棋嘛,就是要玩真的,我输得起。殿下赢了,想要什么呀?” 第16章 苏渔必须是我的嫡妻 夏凤兮不能不承认,即便知道那位秋琴师是一位女子,他也不是很想实现她的那个愿望。 他就是不喜欢她在意除他之外的任何人,不论是男是女。他也知道,他有些过于小气了,但是他对她的独占欲,就是如此强烈。 他接受了她的安排,道:“我确早已看上一物——” 却见周魁远远走来,行过了礼,道:“殿下,娘娘,越王殿下和程孺人到访。” 书房里散开清幽的茗香,下人们皆退出去,房中唯留下了夏槿之与夏凤兮二人。 灯火映着夏槿之清俊而稍显苍白的面庞,他眼中却少有地带了几分凝重,问:“五弟,你真的决定了?” 夏凤兮道:“早就决定了,我本想等陛下一回京就提起此事,不料出了些波折,不得已推迟了两天。” 夏槿之心中到底还有些顾虑,试图劝说弟弟,道:“五弟,这是你的终身之事,陛下拖着你,也是希望你能多一些时间考虑清楚,你又何必如此心急呢?” 夏凤兮道:“我早就没什么好考虑的了,更不想一直这样委屈她。” 夏槿之淡淡地笑了,道:“你们成婚也才不到一个月,你的府上又没有别人,你又那样宠爱她,哪里会委屈她呢?陛下没把话说死,就是想用时间消磨你最初的决心。只要你打定了主意,态度坚决,慢慢地耗下去,总会有守得云开见月明的那一天,你何不再多等几个月呢?” 夏凤兮道:“一个月的时间已经很长。这种日子,我实不想更久。名份一日未定,我与她心中都有不安。” 夏槿之沉默了一会儿,道:“五弟,你的决心,我明白了。你放心,你的事,就是四哥的事。你既已决意行动,我自然帮你。但是五弟,我毕竟是你的兄长,容我站在你的角度,说几句自私的话。” 他顿了一顿,续下去:“你大可不必如此,那太难了,你要面对的压力也太大了,可能付出的代价更是难以估量。我知你对弟妹情有独钟,但不妨妥协一步,以图两全。娶一位家世相当的嫡妻,与她相敬如宾,但只与你喜爱的人相厮守。如此既可全礼仪,又可全你心意。至于弟妹,我想她是一位懂事的姑娘,你好好与她说一说,她是你实际的妻子,拥有你全部的宠爱,不要太执着于嫡妃的名份了。” 夏凤兮知他这位兄长是在为他考虑,然却不能苟同,他道:“名正则言顺。名份有多重要,四哥与我从小在宫中长大,都是心知肚明。如果我对她说不要在意名份,我就是在诓骗她。倘若我连最该给她的都给不了,又谈何其他?而且,有了第一件让她受委屈的事,就难免会有第二件、第三件。我会娶其他人做嫡妻,或许也会有其他的嫡子,我会有越来越多的无可奈何。有时退一步不是海阔天空,而是没完没了,甚至扩大为更多人的悲剧。所以,我不能退这一步。不论有多难,苏渔必须是我的嫡妻。” 夏槿之看了他良久,终于问出心底最深处的担忧:“但是,倘若那是一道无法逾越的高墙,你要如何抉择呢?” 第17章 取舍 夏凤兮道:“世事难两全。我愿不负天下,至少,不负她。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天下之大,处处可为家。” 夏槿之惊讶,道:“你、你是认真的?”他极快地稳定下来情绪,整理了一下思绪,问:“可是五弟,即便你真的肯舍弃一切,只为做一个有情有义的丈夫,但你又怎么知道,她也愿意?” 夏凤兮道:“我问过她,她说她不在意我贫富贵贱。即便我一无所有,她也会在我身边。” 夏槿之问:“即使如此,可你忍心让她跟着你吃苦吗?” 夏凤兮道:“我不会让她吃苦。”他想了想,随便提了一个:“前两年我和几个朋友在云州开置的镖局,如今也已步入正轨了,年底分红总有近万两银子。至于魏王,也早不是从前的魏王。我有足够的把握保护和照顾她,才会选择走这一条路。” 夏槿之知他所说不过是冰山一角,叹:“原来,你都已经安排好了。” 夏凤兮承认:“我不做没准备的事。”他顿了一顿,“即使离开,也不是落荒而逃,不会从此一蹶不振,更不是一个意气用事的选择。离开是一个新的起点,我才十七岁,我会亲手给她、给我们一个好的未来。我知道一切没有那么简单,但只要有决心,肯付出,日子就会一天天变好。这一场豪赌,不论结果如何,我都好好地生活下去,和她一起。” 夏槿之听他如此说,默然良久,才带有几分无奈地淡淡笑了,道:“既然你已经想得那么清楚了,四哥还能说什么呢?五弟,你从来都是最有主意的,四哥尊重你的选择。人生许多时候不能两全,最重要的是你能看清自己的心,明白你最不想失去的是什么。求仁得仁,又何怨乎?既然你已经做了取舍,就尽最大努力去争取吧。无论结果如何,四哥都会帮你,也都祝福你。” 夏凤兮道:“谢谢四哥。” 月亮挂在黎山之巅,照亮了回府的道路。马车中却静得有些异常,程宁好几次着意看向身旁的人。 她九岁入宫,分到越王身边为宫女,后来,又为枕边人。一晃十一年过去了,虽然身份天差地别,但在她的心中,却早已把这个男人当作了她生命中最重要的家人。 她揣度着夏槿之的脸色,开口问:“殿下可是在为楚王殿下的事忧虑吗?” 夏槿之笑容很淡,慢慢道:“算不上忧虑。五弟是个聪明人,利害得失他自己心中有数。” 程宁想了想,问:“那、殿下是不太赞同楚王殿下的决定? 夏槿之道:“我自然赞同他选择自己想要的生活,但也希望能用一种稳妥的方式。可是在五弟心中,却有更想守护的人。我身为兄长,多少会有一丝担心罢了。” 程宁问:“殿下是以为,楚王殿下的做法有些危险吗?” 夏槿之微微地笑了,却道:“那倒不至于。虽然五弟说那是一个赌,但在我看来,不说是必赢之赌,也是十拿九稳。五弟是陛下一手栽培,十多年来,多少心血。他性聪敏,知进退,文才武功俱是一等一的人才,且又对陛下忠心无二。乱世有力挽狂澜之能,太平天下亦有收剑入鞘的气度。如此良臣,没有一位明君会为了那点儿无关痛痒的私情而轻易放掉。何况苏氏虽不是合宜的嫡妃人选,亦是忠烈之后,无伤大雅。 “若再往深了说,废秦王已被圈禁,魏王又实在荒唐,将被贬黜,若此时再出一件令天下哗然的事,难免再起波澜,引后世众说纷纭。更不必说五弟手上还有南营,有青州的封国,陛下总要思量。 “所谓运气,归根结底都是实力。五弟有这个底气。其实五弟心里也是如明镜一般,只是哪怕有万一的可能,也要做好万全的准备。他从来是一个胆大又心细的人。” 程宁听得不是很明白:“殿下的意思是,楚王殿下是在以退为进?” 夏槿之缓缓阖上了双眼,却道:“不,他是真的打算破釜沉舟。五弟最聪明的地方就在于,他绝不会在不该聪明的时候动用心术。” 第18章 欠了他一堆礼物 苏渔站在窗边,看这夜空月明星稀,想明日一定会是一个好天气。微风阵阵从窗外吹进来,轻拂着她的发丝,带来属于夏夜的闲适与惬意。 听得身后门被推开,她笑着回过头:“你回来啦。” 她迎上前去,拉他到窗边,道:“你看,今夜月色真好,等会儿在庭院中传丝乐,我与殿下赏月小酌,可好?” 她抬头看着月亮,他低眸看着她,道:“依你。” 苏渔转向他,问:“对了,殿下刚才说,早已看上一物,是什么呀?” 夏凤兮道:“是你的那一幅南野的夜。” 苏渔微微一怔,便有些被人看破心思的羞赧。 她从云州回来后,便常常想起南野的那个夜晚。夜幕下的荒野空无一人,暮霭深处还潜藏着诡谲和危机,但一想到马上就能见到他,她的心情还是如同天边的星星一般明亮。 她问:“你怎么知道我画的是南野的夜?” 却见他眼中似落了些皎洁的月色,问:“不是吗?” 当然是了。 她的郎君可真聪明,连那样一幅尚未完成的山野景色图都被他看出来了。 她的心情顿时便欢喜起来了,目光中带了些期待看他,问:“那你喜欢吗?” 夏凤兮道:“喜欢。” 他在桌上看到她那幅画的第一眼,便知道她画的是她在云州找到他的那个夜晚。或许是因为,他能在那幅画中与她达成共情。 夜晚的南野荒无人烟,可是她的用笔却处处透着喜悦和希望。 那夜她在南野寻他,却不知他也正站在不远处,看着她一步一步地向自己走过来。那一刻即将与恋人重逢的欣悦之情,他与她是一般无二的。 他续道:“我想让人裱好了,挂在书房。” 苏渔道:“殿下的书房挂的不是柳白的那幅《昆山雪霁图》吗?” 夏凤兮神色微微滞了一下,道:“柳白的画作,四哥也很喜欢,送给四哥了。” 苏渔想到她的画会挂在他的书房,每天陪着他看公文,也陪着他接见文官武将,便有些说不出的开心,却又有一点儿不好意思,踟蹰道:“殿下的书房,应该经常会有客人到访吧?” 夏凤兮看她,见小姑娘眼中闪着几分忐忑,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微笑道:“我家娘子的画这样好,合该被更多人看到。怎么,你不愿意?” 他夸她的画好,她就忍不住笑了:“愿意,愿意极了。我那幅南野的夜画得不差,等我这两天再润润色,就更好看了。” 挂在她夫君书房里的画,得是最漂亮的才行。 夏凤兮问:“想好这副画的名字了吗?” 苏渔道:“就叫《南野的夜》吧,殿下刚刚就说出来了。” 夏凤兮道:“是不是有些草率了。” 苏渔却想,当初在南野的行动也算是隐秘,若是把“南野”两个字题在画上,可会引来旁人不必要的揣摩吗。 她想不太明白,便又思考了一下,道:“那就叫《星星》吧,画中的星星格外明亮。” 她当时的心情也像星星一样。 她笑着看他:“殿下可不要又嫌草率了,我不太会取名字的,殿下就别为难我了。” 却听他清冷的声线里似是带了一丝无奈与宠溺的意味,道:“是草率,不过也挺可爱的,就叫《星星》吧。” 他的星星向他奔赴而来。 苏渔答应:“好。” 这两日她要润色一下《星星》,还要把之前答应画给他的扇子收个尾,倒是有得忙了。 她如此想着,也觉有些好笑了。南野的夜、梅花扇还有剑佩,似乎莫名其妙地,就欠了他一堆礼物。偏生她还乐此不疲。 她想起从前听过的一句话,“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她初听时固然觉得荒谬,但是想想她如今的状况,可不就是如此吗?真不知他是用了什么法子,把她骗得这样团团转。 她心中如此腹诽,行动却还是很诚实,跟着他在案几旁坐下了,问:“殿下今天出门买剑佩了吗?” 夏凤兮道:“买了。” 他执壶为她斟了一杯茶,便欲将茶壶放下,似乎是想要拿来给她看一看。 然而手上动作顿了一下,却又转过来给自己斟了一杯茶,好像改变了主意,不打算去拿了。 苏渔看得奇怪,她家这位公子在旁人眼里或许冷肃又不近人情,但是对她来说,他的情绪她从来感知都是很敏锐的。 而在刚刚的那一瞬间,她似乎感到了一丝的……害羞? 第19章 我真爱你! 苏渔不自觉地微微睁大了眼睛,怀疑是自己的错觉。 她的好奇心完全被吊起来了,心想她一定要找机会看一看他买的剑佩是什么。 而在当下,却转开了话题,道:“殿下,我还有一件事,想和你商量。” 夏凤兮道:“你说。” 苏渔道:“今天江容和我说,城东有一处私学,招富家小姐为弟子以授琴乐,正缺几位女先生,若是做得好了,每月有十两银子呢。我想去试试,殿下可答应吗?” 夏凤兮道:“我给你千两银子,你都不稀罕,这十两银子,你倒看在眼里了。” 苏渔听出他语中的不满,不觉微微地笑了,放柔了声音解释:“不一样嘛,那是劳动所得。” 夏凤兮道:“劳动怎么?” 苏渔道:“劳动便有价值。” 夏凤兮道:“什么价值?十两银子?我给你。” 苏渔微笑道:“是我的价值。” 夏凤兮没有说话。 他不太想同意。 但凡稍稍有点身份地位的男人,都不会让自己的女人在外面抛头露面、劳动谋生。这是社会上约定俗成的规矩。 纵然他并不在意那些世俗之见,也不愿用什么条条框框去约束她,但是他的妻子,他想给她最好的,想让她尽情享受华宅马车、珠宝绫罗,世间一切美好的事物。他自己都舍不得使唤的人,为什么要为别人劳动呢? 他心里不是很能接受。 但是她刚刚的话,又让他不得不去反思,如果他只允许她接受他为她安排好的锦衣玉食的生活,却不允许她做自己想做的事、创造自己想创造的价值。那么,在他心中,究竟是把她看作一只被自己豢养的金丝雀,还是与自己全然平等的人呢? 他从小到大根深蒂固的思想,与此刻升起的迷惘相碰撞,一时得不出答案。 他问:“你真的想去?” 苏渔点点头,肯定道:“我想去。” 夏凤兮问:“既然你那么想去,为何刚才不借着赢棋要求?” 苏渔微微正色,道:“因为这是一件很认真的事。我希望我想做的事,能得到夫君真心的支持,没有什么能比这更鼓舞我。” 夏凤兮看着她,他心中的惘然,在对上她清澈见底的眼眸的那一刻,似乎霎时间便云开月明了。 如果她想过闲云野鹤的生活,他便予她庇护;如果她想有自己的天空,他就给她自由。 不论如何,他是她的后盾,不是她的绊脚石。 他眸光柔和了几分,道:“那我支持你。你想做什么便去做,只一点,别太辛苦了。” 苏渔看着他笑了,她本想说谢谢殿下,可是手却先于思想动了。她伸手拉过他,他也配合地低下了头。 她在他面上轻轻亲了一下,笑着道:“我真爱你!” 直到天彻底黑透了,李瑶章才回到了宜园。 她无精打采地走进了房间,傅毓秀从书册间抬起头,见是她便笑了:“我让你不要胡闹不要胡闹,你却不听我的。瞧,吃亏了吧,像个刚从垃圾堆里爬出来的灰头土脸的猫儿似的。楚王殿下的脾气可没我好,若不是他与我有十多年的交情,你敢在他面前胡闹,非得丢半条命不可。” 李瑶章本就摔得全身酸疼,又因为表妹的事忧心忡忡,好容易回到家里,还被他奚落成垃圾堆里的猫,泪水顿时就在眼眶里打转了,道:“你还笑我!” 傅毓秀浑然不觉,继续笑道:“听说你今儿还是爬墙进去的,若是让好事者传到父亲母亲耳朵里,你这装了两年的乖巧儿媳,可就要彻底露馅儿了。” 李瑶章急了:“不许你乱说话!我明儿一早还要去陪母亲赏花用早膳呢!”她一摔帘子,进去换衣服了。 傅毓秀又看了一会儿书,不经意抬眼看去,却隐约见她正坐在黄铜镜前抬手抹眼泪,才知把人气哭了。 他拂开帘子走过去,俯身看她,放轻了语气问:“摔到哪儿了?疼不疼?” 李瑶章别开脸去:“不用你假好心。” 傅毓秀叹了口气,蹲下身去,掀起她的裙角:“瞧瞧,都青了。” 他转身去拿药箱,复又半蹲在她面前,动作娴熟又不失细致地帮她处理伤处,口中道:“这些跌打损伤的药,你呀,从小到大是离不了了。” 第20章 傅李姻缘 若说起李瑶章和傅毓秀的姻缘,也有一段故事。 傅李两家同为京洛的四大世家,他二人又是同年同月同日出生,两家长辈皆以为此乃缘分天成,早早便为两个孩子定下了娃娃亲。 那时傅李两家离得近,两个孩子又有了婚约,两家人便也不多避讳,常让两个孩子在一处玩耍。 可他二人每每在一起玩一会儿就开始吵架,吵着吵着甚至还会打起来,但当真把他二人分开了,却又都眼泪汪汪地念着对方了。 后来,李将军驻守杉州,八岁的李瑶章也随家人迁居桐陵。送别的码头上,两个孩子还依依不舍地相对哭了一场 。 八年后,二人如约完婚。有过青梅竹马情谊的小夫妻也算是恩爱,却也如幼年时那般,平日里少不了拌嘴和斗气。 这一日间李瑶章又是震惊又是生气又是焦忧,心中如同是打翻了五味瓶,直到此刻看着傅毓秀如小时候那般帮她上药,复杂翻涌的情绪才渐渐平复了下来。 她想起傍晚时听到李誉说的那些话,伸手抚着傅毓秀的肩,道:“毓秀,我和你说,你的那个好兄弟,可真不是个东西。” 傅毓秀抬头看她:“怎么说话呢?” 李瑶章无奈,道:“好好,不说他的坏话。不过,我就是不喜欢我妹妹和他在一起。毓秀,你帮帮我,你不是和楚王殿下挺熟的吗?你想个法子让他放弃我表妹,哪怕是在他面前说我妹妹的坏话也行,或者制造点儿什么误会也行。只要能拆散他们,什么都行。” 傅毓秀诧异地看她:“你这叫什么话?好端端地,我为何要做这种挑拨人家感情的事?何况楚王殿下是个有主见的人,他若不喜欢你表妹,你表妹也进不了楚王府,他既喜欢你表妹,旁人也拆不散他们。” 李瑶章有些着急,道:“你不试试怎么知道,你就当是帮帮我嘛。” 傅毓秀低头收拾药箱,道:“我哥们儿好容易有了佳人相伴,我替他高兴还来不及,才不跟你干这缺德营生。”他把药箱放回原位了,又回来,“再说了,从前你不是常把你那表妹夸上天去么,又是美若天仙,又是聪颖多才,又是温柔懂事什么的,我听着,倒和楚王殿下很是相配。” 李瑶章听得窝火,道:“才不配!” 她且压下火气,绞尽脑汁地试图拉他入伙:“对了,你二妹不是也很喜欢楚王殿下吗?把我表妹赶走了,她才好嫁进去啊。” 傅毓秀却笑了一下,道:“楚王殿下若是喜欢瑛儿,早就娶了。他既不喜欢,勉强撮合在一起,也是一桩孽缘。” 李瑶章见他油盐不进,实在是没辙了,只得道:“行吧,你不肯帮我就不帮吧,反正我自己也有法子,你别坏了我的好事就成。” 傅毓秀看着她起身出去了,却小声说了一句:“那可不一定。” 楚王府的庭院,响起了丝竹之声。 皎白的月光流泻于阶前,琉璃灯照着庭中的丝弦管乐与年轻的伎人们。乐声嘈嘈切切错杂弹,在这仲夏的夜晚里曼妙而慵散。 有婢女依次而来,将精致的银碟一一呈上,又鱼贯退下。 苏渔抬头看去,却不免诧异,摆在她面前的不是歌舞宴席上常见的茶点,竟是四盘绿油油的青菜。 她有些纳闷,回头看向夏凤兮,问:“怎么上了青菜呀?” 第21章 他有信心养好他的小娘子 夏凤兮却问:“怎么不能上青菜?” 苏渔道:“青菜不是用膳时吃的吗?” 夏凤兮便问她:“那刚才晚膳的时候,你吃了吗?” 苏渔目光不自觉地躲闪了一下,声音也小了下去,道:“吃了……一点儿。” 就是他催她夹菜的那一次,她装模作样地夹了一筷子,然后就一直放在米饭上,到最后也就剩在那里了,一点儿也没吃。 她有些心虚,生怕被他戳穿。 他却只是问:“为什么就吃一点儿?” 他这样问她,她只能诚实地回答:“青菜很难吃。” 话一出口,便觉有些不安。 她知道这是缺点,她从小到大都有的缺点,用她娘亲的话说就是:“渔儿什么都好,唯有挑食这一点,让人不省心。” 连她从来温柔好脾气的娘亲,也会在她嫌青菜难吃、一再抗拒吃青菜的时候,少有地板起脸来批评她。 她心中有些忐忑,悄悄抬起眼来觑夏凤兮的脸色。 却见他似是想了一想,语气却愈发温和了几分,道:“青菜怎么会难吃呢?不然以后让厨房多换几种做法,总会有你喜欢的,好吗?” 苏渔心道:“青菜再怎么做,也比不上鱼虾和蜜饯好吃。” 可她不敢说。 她也不知为何,在他面前,她总是容易变得很乖。 明明他那样温柔那样好,几乎从不会对她发脾气,可她偏偏就是有点儿不敢不听他的话。哪怕是吃青菜这种她最讨厌的事,似乎拒绝他也是更难的一件事。 她点点头,道:“好吧。” 夏凤兮便道:“这是吴中一带家常的几道菜色,京洛并不多见,你尝尝。” 苏渔依言拿过筷子,夹起尝了尝。 说实话,并不难吃,但到底不过是些青菜,也说不上什么好吃。不过这些菜色她的确是第一次见,难免有些好奇,便也不知不觉多夹了几筷。 她自觉完成了任务,放下筷子,回头看他。 却见灯烛煌煌下,他宝石般的眸色尤为好看,似乎正噙了些浅浅的笑意看她,问:“吃完了?” 苏渔点头,却想她每样也不过是尝了一尝,可能算是吃完了?她也不知能不能糊弄过去,不太有底气地道:“吃完了。” 夏凤兮没再为难她,召下人上前来,命道:“撤了,换些侧妃喜欢的茶点。” 苏渔本以为她可能要坐在这里吃一晚上的青菜,心中正是愁云密布,听他这样说,顿时松了口气,眼睛几乎都亮了起来。却又不想被他看出她的庆幸雀跃,故意转过头去,装作看庭中的奏乐。 夏凤兮将她的神色看在眼底,不禁微微地笑了,却夸道:“不错,夹了好几筷,很有进步。” 其实他第一次和她用膳时就发现了,她吃饭很少,青菜更是几乎一点儿也不碰。他开始只当那些不合她的口味,还特意命人吩咐厨房多准备些不同的菜色。可后来他就发现了,他家这小姑娘,不是不喜欢哪一种青菜,她是哪一种青菜都不喜欢。 不爱吃饭,还很偏食,难怪那么瘦弱。连太医都说,她素昔体弱与食养不足很有关系。那他就不能惯着了。 不过,他也不急,他们的未来长久着呢,他可以一点一点慢慢地扳。他有信心养好他的小娘子。 苏渔听他夸奖,倒是着实愣了一愣。 她从来都是书桌上的优等生、饭桌上的差等生,连素来以她为傲的父母说起她的挑食也都只能摇头。 没想到,竟还有因为吃饭被人表扬的那一天。她到底没忍住,低头抿嘴笑了一笑。 夜色渐深,月上柳梢。 仲夏天里即便是夜,也是炎热的,幸而这会儿吹起了阵阵的微风,带来几分惬意。 云珠看向自家小姐,见她似乎已有几分薄醉,慵然地枕在楚王殿下膝上,指节轻轻叩着地面,随着庭中大珠小珠落玉盘的乐声时有时无地打着节拍。 楚王殿下身姿依旧端严,任由小姐躺在他的怀里,修长的手指轻抚着怀中人的面庞,偶尔低头与她说些什么。小姐便微笑着,一面与他低语,一面漫不经心地把玩着他垂下的青丝。 云珠微微有些发愣了,恍惚间,她好像看到了三年前的小姐,那样自在而无忧无虑的样子。 她眼前不知不觉便模糊了,才倏然发现,她已经太久不曾见过小姐这样放松的模样,久到她几乎已经忘了小姐春狩时纵马疾奔的轻狂、仲夏夜泛舟抚琴再醉酒而归的逍遥、还有每次经过贫民区总要从车窗撒下几把金叶子的率性与慷慨。 小姐本是那样一个光华风流、自由自在的人。三年前的小姐,眼中从不会有一丝的阴翳,是桐陵城里最为光彩夺目的明珠,将温文尔雅与意气风发糅合得刚刚好。 这三年来,虽然小姐对她一如既往地温柔和气,可是她却知道,有些东西,终究是悄无声息地改变了。 小姐的眼眸再也不像从前那样明澈,连笑容也常常变得沉重。她也想为小姐分担,却又不知能做些什么。甚至恰恰相反,她从来都是依靠着小姐的,小姐那样聪敏又那样稳重,只要有小姐在,她便什么都不需担心。 不只是她,小公子和小小姐也都是这样依靠着小姐的。于是小姐再也不是那美丽而脆弱的明珠,她成了厚重又沉默的石头。 直到现在,在楚王殿下的身边,那蒙尘的明珠,才似乎渐渐又有了往日的光彩,露出了本该属于十六岁少女的天真无忧的模样。 云珠看过去,却见小姐似乎又想去拿酒杯,然而刚才碰到,却被楚王殿下拿走了。小姐似乎有些不太高兴的样子,抬头看向楚王殿下。却不知楚王殿下与她说了句什么,她便又笑了起来,笑颜静美而皎洁,好看得让人有些晃神。 云珠也跟着笑了起来,却想真希望这种日子可以一直延续下去,永远都不要结束才好。 第22章 生在帝王家 次日清晨。 皇宫内苑的广玉兰树下,皇帝听完夏槿之的陈词,却只是淡淡地笑了,道:“四弟,看来你今日入宫,是专程替阿凤做说客的。” 夏槿之道:“是。皇兄,臣弟明白,您从小就最疼五弟,又怜惜他年幼失恃,样样都想给他最好的。他的嫡妻,您心中自然也早有合宜的人选。可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臣弟放肆问一句,您怎么知道您给他的好,对他而言,就是真的好呢?” 他说毕,仰观天颜,见圣容并无愠色,方才敢续了下去,道:“五弟从小就坚强、懂事,不让您操心。可是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记得小时候,臣弟和五弟常常在御花园里下棋读书,每当到了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母妃就会出来找臣弟回家用晚膳。五弟虽然没有说过什么,可是臣弟能看得出来,他是羡慕臣弟的。 “皇兄,您是最好的兄长。这么多年来,您兄代父职,对五弟的用心和付出,没有人能不钦佩。可是,您那么疼爱五弟,为什么不能允许他拥有人世间最平凡的温情呢?” 皇帝只道:“苏氏不是合宜的楚王妃人选。” 夏槿之道:“皇兄,也许对您来说,接受一个身份不够相衬的楚王嫡妃,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可是,与失去五弟相比呢?” 皇帝着意看他,问:“四弟,你这是何意?” 夏槿之起身而拜,道:“皇兄,五弟是您一手带大的,您远比臣弟更了解他。儿女私情,说到底,不过是小节罢了。而且苏氏出身侯门,世代忠良,作为亲王嫡妃,也算不得太过分。投鼠忌器,请您三思。” 皇帝沉吟良久,却问:“四弟,朕想问你一句话,你认为阿凤和贤儿,谁更适合成为储君?” 夏槿之大惊,道:“皇兄!” 他努力斟酌着语言,再拜,道:“皇兄,我大殷一向是嫡长子继承制,太子既是嫡又是长,生来即是嗣子,是当之无愧的国之储君。臣弟相信,五弟也从来没有过其他的念头。” 皇帝却是微微地笑了,道:“尧舜之所以为圣人,是因为他们可以做到天下为公,让位于贤。四弟,朕今日和你说几句心里话。阿凤心思聪敏,又不失果敢,文才武功天分之高,贤儿远不能及。朕和你心里都很清楚,他有能力成为一代明主。而且,他还是朕的亲弟弟,是朕一手培养长大的孩子。于公于私,朕都不介意为他铺路,让他入主东宫。” 夏槿之心头大乱,一时分不清圣上之言究竟出自真心还是假意,踟蹰不知如何应答。 却听他不疾不徐地续道:“但是,诚如你所说,太子毕竟是嫡长子,又有皇后母族傅家的支持。傅家不只是钟鸣鼎食的四大世家之首,更有五代的忠臣良将,人才辈出。如果阿凤继位,得不到傅家一门的辅佐和诚心的效忠,实在是一桩憾事。 “阿凤和贤儿,就如同朕的左右手一般,朕的心中并无偏私。要扶持谁成为下一任的帝王,朕考虑的是江山社稷,是天下万民。如何能让大殷走得更远更强,如何能平稳地交接权力,不至引起朝堂上不必要的动乱乃至党争,这些才是朕心中最为在意的事。倘若想要易储,如何将阻力降到最低。四弟,只要你用心思考一下这个问题,就会明白朕为何在阿凤的婚事上如此固执。 “阿凤的嫡妃人选,不仅仅在于儿女私情,朕的心中,也有一盘棋啊。而一旦听任他的意思,册立苏氏为嫡妃,这盘棋也就早早成了死局。可惜,他不理解朕的苦心。” 夏槿之早已是战战兢兢、汗透衣衫,听他言毕,方才拜道:“皇兄,谢谢您愿意推心置腹地与臣弟说这么多,皇兄的用心,臣弟都明白了。对于天下,您是圣君,一片公心为民。对于五弟,您更是用心良苦,处处为他设想周到。天下苍生有您这样的君主,是天下苍生之福;五弟有您这样的兄长,亦是五弟之幸。皇兄心怀天下,对万千百姓和五弟的拳拳之心、切切之情,臣弟感动至深,也敬佩至深。” 待得夏槿之退下,陉旧迟疑良久,方才开口:“陛下,陛下爱惜楚王殿下,也爱惜太子殿下。但是,楚王殿下从无不臣之心,陛下是清楚的,何必贸然提出这个,若是引得朝堂动荡——” 皇帝却淡淡道:“槿之是个聪明人,知道哪些话该说,哪些话不该说。今天这番话,他不会让别人知道,但是,会透给凤兮。” 陉旧道:“陛下是想让楚王殿下知道?” 皇帝道:“朕想让他做出选择,也想让他清楚地看到,自己舍弃的究竟是什么。” 陉旧不免惊讶,他是天子近臣,又是忠直之辈,如此情状,不能不直言劝谏:“恕臣斗胆直言,陛下……是不是有些过于偏爱楚王殿下了?” 皇帝却是微微地笑了,问他:“你替太子不平了?” 陉旧跪下谢罪,道:“臣不敢。” 皇帝道:“朕从前也以为,朕是一个好的兄长,如今想来,却也未必。朕自登上这个皇位,所做的一切,无不以江山为先。 “至于阿凤,偏爱朕不否认。他是朕的弟弟,但在朕的心中,却是下意识地将他当作朕的长子一般看待。也许因为他是朕第一个亲手抚养长大的孩子,也是唯一一个。他的文才武功,俱是朕精雕细琢而成。他的优秀,不仅让朕欣慰,更让朕惊喜。他完美地继承了朕的理念和思想,于朝堂之上,是最能体察朕心怀的人。 “朕一直将他视作朕最为杰出的作品。直到刚刚听到槿之的那些话,朕才发觉,朕犯了一个错误。朕考虑的似乎从来都不是他,朕期待他怎么样,大殷皇室需要他成长为什么模样,朕把太多不属于他的意愿投射到他身上。而他从小到大喜欢什么,有过什么情绪,有过什么遗憾,朕似乎从未认真地了解过。也许,他如今那样痴心于那个女子,不顾朕的反对也要立她为嫡妃,就是他这些年来对朕的一次叛逆吧。” 陉旧忙道:“陛下言重了。殿下入太子府的时候,陛下也只有十七岁,甚至还没有成家、没有成为父亲。陛下从来都很疼爱殿下,尽已所能地照顾殿下、教育殿下、对殿下好。殿下这么多年以来,也一直深深地敬爱与感激陛下。” 皇帝却摇了摇头:“朕要做一个好皇帝,就做不了一个完美的兄长,也做不了一个完美的丈夫和父亲。朕不能将任何人的意愿置于江山之前,哪怕是最为爱惜之人。” 陉旧听至此处,方才恍然明白过来,“未必是个好兄长”是何意味,只以越王含糊透露圣意又是何用意,不禁感叹帝王心计深不可测。而一联想到前朝旧事,不禁顿时间寒意侵骨。 所谓天子,天下至尊,亦肩担天下。一切考量,俱以天下为重,至于他人,皆可利用与牺牲罢了。 皇帝似乎是微笑着,眸中却殊无笑色,慢慢道:“人皆道天子为世间至尊,却孰知高处不胜寒。朕这一生,又何尝没有很多遗憾?这就是生在帝王家。但是这一次,朕想让他自己选择。” 第23章 木雕 夏凤兮于太府,忽听人通禀越王到了,颇有几分意外,迎出门去,道:“四哥来了。” 他与夏槿之一壁往后堂走,一壁道:“记得四哥颇爱柳白的字画,我有一幅《昆山雪霁图》,正欲遣人送与四哥赏玩。” 夏槿之听他如此说,怔了一下,笑道:“《昆山雪霁图》价值千金,五弟素来也很喜欢,我怎好夺人所爱?” 夏凤兮道:“无妨,我已另有看中的画作。” 夏槿之微笑道:“既如此,那我就却之不恭了。不过,能入五弟法眼的,又是哪位名家的大作?” 夏凤兮道:“名家?” 夏槿之看向他,耀耀日光下他眼中似是闪过一丝他从未见过的温柔笑意,却道:“大约是未来的名家吧。” 他二人入了堂房,临窗一张矮几,几上一架檀木墨床,几个掐丝珐琅印盒,窗格子外的竹叶正轻晃着金澄澄的日影。 夏凤兮待左右皆退下,方才开口问:“四哥突然来找我,可是发生何事了?” 夏槿之道:“五弟,我确有一句重要的话,必要亲口问一问你。” 夏凤兮道:“四哥请问。” 夏槿之道:“如果你将要放弃的,不仅仅是亲王之位——如果你放弃的,是更辽阔的山河,也会义无反顾吗?” 夏凤兮不意他竟作此言语,心头大为震动,面上却未露出分毫,只道:“四哥此言,我听不懂。” 夏槿之道:“五弟,我今早入宫见过圣上了,你该明白我的意思。” 夏凤兮沉默片刻,答:“会。”他顿了一顿,“一则,我从没有过逾的贪念;二则,不论失去的是什么,我都不可惜。于我而言,她是第一。” 夏槿之似乎犹豫了很久,终于将心底的疑惑问出了口:“值得吗?” 风吹动竹叶沙沙作响,清幽回响,绵延飘荡,是天地间丝缕不绝的笛声。 “值得。” 日上三竿,明媚的阳光透过窗子,照在美丽的少女面庞。 苏渔初初醒来,回想昨夜,却是模模糊糊。 最后的记忆是高悬的明月,惬意的夜风,还有在疏阔庭院中流动的好听的曲调。 而她不知何时,就在这片乐声中睡去了。隐约有人将她抱起,那人的怀抱温暖又沉稳有力,让她想要就这样一直依靠下去。 她想着,又觉有些好笑,说是“赏月小酌”,却实在未能“酌”上几杯。他有伤,她自不敢让他碰酒。而她也不过饮过三杯,就被他将酒杯拿走了。 不过,倒是拿走的正是时候,若不然,她这会儿该因宿醉而难受了。这点儿微醺刚好,让她这一夜都睡得甚是舒服。 这日早膳的时间比往常迟了些,夏凤兮早已出门去,苏渔便让云珠、瑜宁几个不必站着立规矩,坐下陪她一同用了早膳。 早膳过后,苏渔带着压了一夜的好奇,去了夏凤兮的藏剑室。 她刚推开门,便被那鳞次栉比的一柄柄剑晃了眼。墙上挂的,架上放的,粗粗数来,也足有近百柄。 苏渔有些惊讶,也有些疑惑,想那都是剑,长得也差不多,为何要收集那么多呢? 也许在他眼里,每一柄剑都是不一样的吧。她虽不太明白,倒也觉得有趣,自顾自地笑了一下。 而在那么多柄剑中,她也一眼就看到了她要找的那枚剑佩。它和别的剑佩都不一样,很简单,也很朴素。那是一条木雕的小鱼,活灵活现的,还有几分可爱。 苏渔看着,忍不住笑了。 却听背后响起了脚步声,继而响起了云珠的笑语:“小姐,原来您在这儿,让奴婢好找。” 苏渔回头看她,问:“怎么了吗?” 云珠笑道:“瑶章小姐到了。” 苏渔一怔,不觉欢喜,道:“表姐来了?快请进来!” 马蹄声渐渐缓了下来,夏凤兮在廷尉府外勒停了马。 他生于宫墙之内,从小看着长兄与三兄的夺嫡争斗长大,对于政治的敏感几乎是刻在骨子里的。 人是一种很容易被贪欲弄昏头脑的动物。而因权力的膨胀和唾手可得的利益忘乎所以的,难免沦为败寇,用贪婪与愚蠢自掘坟墓,却不知登高易跌重,稍有不慎,即是无底深渊。 皇帝自幼照拂他成人,对他恩重如山,他对皇帝亦是十分敬重。如此兄弟,在皇家已是亲厚,却也是“君臣”二字在前,“兄弟”二字在后。圣心难测,而处于他的位置,却也不能不揣测一二。 他似乎走到了一个矛盾的地方,一边是爱人,一边是理想,一边是天子圣意,一边又是他自身的处境。想要平衡好这一切,如同是民间的艺人走过细细的钢索,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而他想要兼得。 第24章 表姐回京了 苏渔匆匆迎出来,看见花厅里等候的那个影子,不禁笑道:“表姐可回京了!近来可好?表姐夫好?小绿好?” 李瑶章转身见到她,也不由得迎上几步,拉过她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番,方才稍稍放心,道:“都好。倒是你,怎么忽地就成了楚王府的侧妃,我越想越是不安,昨夜几乎一夜都未成眠,你可要好好与我说一说,可是发生什么事了?还是有谁为难了你?” 苏渔笑着道:“这事说来话长,总之我很好,表姐放心。”她回头看向众婢女:“这里不用你们伺候,都下去吧。” 众人应了喏,退下了。 苏渔道:“表姐请坐。” 她执起茶壶,亲自为表姐斟了一杯茶,而在片刻之间,心中已是有了计较。 若是照实了回答,便是她因为那一场梦有所警醒,才有了后头种种事端,可是如此听来不免荒谬,表姐十有八九不会相信——而若她相信了,则更麻烦了。 表姐脾气急躁,嫉恶如仇,做事常常不顾后果,又一向很护着自己,若她真的把自己在那场梦中的境遇信以为真,恐怕不会善罢甘休,甚至可能跑去平津侯府乃至魏王府大闹一场。表姐如今已是傅家的少夫人,难得回一趟京城,若是闹出这样的大乱子,岂不为表姐招来麻烦?何况自己如今过得很好,又何必无谓生事呢? 苏渔如此想着,便掩去部分枝节不说,半是真半是假地答道:“说来,是我对楚王殿下一见钟情,思慕难忘。后来于皇后娘娘的千秋宴上,再次见到楚王殿下,我便大着胆子向楚王殿下表白了心意。幸得楚王殿下垂爱,从此入了楚王府。” 李瑶章顿时变了脸色,道:“你这是什么话?你与孝然早有婚约,怎么能随便对其他男人一见钟情呢?你置孝然于何地?” 苏渔只道:“表姐责备的是。然而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终究是我愧对孝然哥哥了。” 李瑶章看了她许久,却道:“不对,你这些话瞒得过旁人,却瞒不过我。渔儿,我从小看着你长大,如何不知你的品性?我的表妹哪里是这样背信弃义、见异思迁的人呢?你老实说,是不是楚王殿下强迫于你——你不必怕,我知道楚王殿下位高权重,但只要你说,表姐一定想法子帮你。” 苏渔不意她竟如此作想,忙道:“不是,楚王殿下怎么会强迫我呢?是我恳求殿下,殿下才会纳我入府。殿下一向待我都很好,表姐不要误会。” 李瑶章却不信:“你这话不实。当年在桐陵,多少小郎君喜欢你追着你百般地讨好你,你何曾多看他们一眼?如何见了楚王殿下,就要求着去做他的妾了?渔儿,这不是你会做的事,你一定有事瞒着我。” 她一双乌黑的眸子紧紧盯着苏渔,直要看到她心底去:“姨父姨母在天有灵,你敢对着他们发誓,你今日所说,并无一字欺瞒吗?” 苏渔听她搬出自己亡故的双亲,不觉怔了一下,才道:“我为何要欺瞒表姐?我喜欢楚王殿下,想要和他在一起,这就是事实。表姐还想让我说什么呢?” 李瑶章见她避而不肯发誓,心下已然明了,道:“果然!你不敢发誓。我就知道,是楚王殿下仗势欺人,可笑你如今已全然被他蛊惑,竟还反过来处处替他遮掩。” 苏渔无奈,道:“表姐心中已有成见,我如何解释,也不过枉费唇舌。表姐说我背信弃义、见异思迁,我都认。只是表姐不要冤枉了殿下,他真的很好,没有一点儿可以被指摘的地方。” 正说着,忽听外面响起长喝:“楚王殿下到!” 苏渔和李瑶章对视一眼,都站了起来。 眼看夏凤兮走了进来,苏渔且搁下百般思绪,迎过去,道:“殿下今日怎么回来这样早?”又介绍,“对了,这位就是昨夜我和殿下提过的,我的表姐。” 李瑶章低头行礼:“见过楚王殿下。” 夏凤兮原就是昨夜听苏渔说,她有一位重要的亲人将要到访,才特意抽时间回府一趟,想着苏渔难得有个亲眷来往,必要好好尽一尽地主之谊才是,遂道:“不必多礼。” 李瑶章谢过起身,抬头看向夏凤兮,却道:“楚王殿下,幸又会面了。” 夏凤兮见是她,也有些意外。 苏渔听得奇怪,问:“表姐,你和殿下之前见过吗?” 李瑶章哂道:“见过。昨日我无知,得罪了楚王殿下,楚王殿下还险些命人对我用刑呢。” 夏凤兮听她向苏渔告状,心中颇为不快,然而这人到底是苏渔看重的亲人,在苏渔面前,总不好太过无礼,道:“原来是表姐。昨日有些误会,还望勿怪。” 这会儿话说得好听了。 李瑶章在心中翻了个白眼,昨日在廷尉府左近庭院,这人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冰冰的模样,她可还记得清清楚楚的呢。 她皮笑肉不笑地道:“岂敢。都是我冲撞了楚王殿下,受点儿教训算什么?没把我打成残废,就是楚王殿下的大恩大德了。渔儿,快替我好好和楚王殿下赔个罪,请楚王殿下不要和我一般见识才好。” 第25章 他哪里冷了?他可甜了 苏渔听得糊里糊涂,但听李瑶章这样说,也只得转向夏凤兮,还未开口,夏凤兮便道:“傅少夫人言重了。” 他脸色微微冷了下去,何曾有人敢在他面前似这般拿话刺他?若非碍于苏渔在旁,他可没有这样的好脾气。 他到底权且压了性子,转向苏渔,放轻了些语气,道:“你们聊,我先不打扰了。” 苏渔答应:“好。” 她看着夏凤兮出去了,却是满头的雾水,问李瑶章:“表姐,怎么回事啊?” 李瑶章哼道:“还说呢,昨天他可没这么好说话,凶神恶煞的活像个阎王。”她伸手拉苏渔,“你过来看。” 苏渔被她拉着进了内室,见她卷起衣袍,露出膝上一片淤青,不禁讶异,问:“怎么弄成这样?可是在哪里摔到了?” 李瑶章一想到昨日被人当作罪犯一样押在阶下的情形,便觉又是生气又是憋屈,几乎红了眼眶,道:“还不是你那好殿下的杰作?我活这么大,还是头一遭受这样的委屈。” 苏渔惊讶:“……他让人打你?”她不敢置信,又问,“可是无缘无故地,他怎么会让人打你呢?” 李瑶章听她似有质疑之意,顿时更火大了,道:“你这意思,我吃了亏,还是我的错了?” 苏渔忙道:“没有,我没有这个意思。只是,凡事总有个缘由么。” 李瑶章翻了个白眼,道:“因为他为人蛮横呗!我不过是小小地冲撞了他,他就想让人把我打死,如果不是毓秀及时派人来救我,你今天可就见不到我了!” 虽然李瑶章说得含糊其词,不过苏渔听到这里,也能猜到个几分了。 她这表姐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她家那位大少爷也不是什么好招惹的,他们二人之间有些冲突,她倒也实在没什么好奇怪的。 但见李瑶章一副忿忿的模样,便也权且放柔了语气哄道:“这么严重啊?真是对不起,那我替他向你道歉了。没伤到其他地方吧?上药了吗?” 李瑶章道:“没大碍,毓秀帮我处理过了。” 苏渔听是如此,便放心了,又劝道:“表姐,你性情直率,心地天真,行事不拘小节,以后在城中游逛,身边还是要多带几个人,以防万一才好。” 李瑶章却哼了一声,道:“你与其劝我小心,还不如多劝劝你家那位,让他以后别那么横蛮不讲理。” 苏渔知她这表姐颇有几分小孩心性,旁人顺着她说她就欢喜,逆着她说她就要生气。她心里想着哄一哄表姐,嘴上却不由自主地替夏凤兮辩解:“他也并不是那么横蛮的人。” 李瑶章果然生起气来,道:“你可不要以为你那夫君是什么好人,他会变脸,危险得很,也就是在你这傻丫头面前装装好人罢了。你不在的时候,他根本就是一个玉面罗刹,杀人不眨眼的那种。” 苏渔纵然一贯温和好脾气,但听表姐说她家郎君又是“不是好人”、又是“杀人不眨眼”,也不由得皱了一下眉,道:“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表姐说殿下玉面罗刹也好,活阎王也好,但在我眼里,殿下很温柔,也很善良,比雪还干净,让我想要对他好,爱惜他,甚至保护他。” 李瑶章诧异地看了她许久,方才从牙缝中挤出一句:“你在说什么鬼话?”她几乎是气得笑了,“我的好妹妹,你可别是被那冷冰冰的公子哥儿给欺负傻了吧?” 苏渔听她如此说,到底没忍住,顶了一句:“他哪里冷了?他可甜了。” 第26章 拆姻缘 李瑶章匪夷所思地打量了她半晌,却是无奈地叹了口气,道:“果然李誉说的一点儿也没错,你已经被楚王殿下迷得神魂颠倒,都有点儿神志不清了!你如今句句话护着他,连‘温柔善良’这种话也说得出口,还打量我什么都不知道呢!渔儿我问你,前些日子孝然病了,你去看他,楚王殿下为此勃然大怒,削了孝然的官职,还把他放逐到边疆苦寒之地,可是真的?孝然是个好孩子,又对你一片真心,你怎能看着楚王殿下这般欺侮他?” 苏渔道:“是陛下放逐了孝然哥哥,不是殿下。” 李瑶章又是可气又是可笑,道:“你信他诓你呢!陛下和孝然无冤无仇,干吗要放逐孝然?还不是他向陛下告状,怂恿陛下把情敌赶得远远的吗?” 苏渔听她这样说,微微有些不悦,道:“表姐,你不要什么都怪殿下。坦白说,因为我和孝然哥哥的事,让殿下受了很多委屈。那本不是他该承受的。殿下是无辜的,他什么错都没有,都是我没能处理好自己的事,才让他跟着伤心又伤身。但是殿下为了我,全都包容了。在我、殿下和孝然哥哥之间,孝然哥哥未见得全然光明磊落,我更是问心有愧,唯有殿下,不论是对我,还是对孝然哥哥,都可说是仁至义尽了。” 李瑶章听得荒唐,冷笑道:“合着在你们三个人之间,最委屈的人不是你,也不是孝然,倒成了他了。” 苏渔道:“的确如此。” 李瑶章简直无话可说:“你真是被他忽悠傻了!” 苏渔却道:“没有人能忽悠我,我有眼睛,看得到别人做了什么,也有脑子,猜得到别人在我看不到的地方做了什么。殿下不是做一分就会说一分的人。表姐说是殿下让孝然哥哥流放的,我却以为,如果没有殿下,也许孝然哥哥早就死了。” 李瑶章气得脑壳疼,她没办法就这个问题和她纠缠下去了,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好,不说孝然,就说炎儿和小蝶,他们可是你一母同胞的弟弟妹妹,楚王殿下却连他们也容不下!听说他们到楚王府不足一日,就被楚王殿下赶走了!” 苏渔没想到竟有这种误会,忙解释道:“表姐,你误会了,殿下待炎儿和小蝶很好,还提议让他们留在王府。送他们到姨母那里,是我的意思。” 李瑶章听表妹又千方百计地替那人开脱,只觉火气蹭蹭蹭地直往上窜,道:“渔儿,你打量表姐是傻子吗?小蝶出生未满周岁姨父姨母就先后离世了,是你一手把她带大的,若非万不得已,你怎会忍心把她送走?退一步说,就算送走炎儿和小蝶当真是你的意思,那也只能说明你不信任楚王殿下,不相信他会善待你的弟弟妹妹!” 苏渔喉中哽了一下,她起初的确怀有几分戒心,但到了如今,早已是今非昔比。 她叹气:“表姐,事实如何我已经说明了,你却非要曲解。既然不论我说什么,表姐都不肯相信,那我还有什么好说的呢?若表姐怪我将小蝶送到姨母那里,等会儿我让人把她接回来就是了。” 李瑶章却道:“不必了!小蝶在我母亲那里很好,你别为了置气,不顾那孩子的安危。” 她又气又急,却觉表妹好似鬼迷心窍一般,竟是半点儿也听不进她的话,心头涌起一阵焦忧,泪水竟夺眶而出。 她伸手抹了一把眼泪,道:“我知道楚王殿下长得好看,你现在已经完全被美色迷了心窍,坐视楚王殿下伤害孝然、薄待你的弟弟妹妹也无动于衷,怕是如今在你心中是只有楚王殿下,没有什么亲人,也没有表姐的了。” 苏渔见她竟是哭了,顿时便有些慌了,忙放轻了语气解释:“表姐,我没有……” 李瑶章却打断她:“渔儿,姨父姨母在世时何等疼你?孝然是他们亲自选定的女婿,炎儿和小蝶更是他们年幼的儿女,你如此作为,对得起他们二老的在天之灵吗?就算你真的不顾他们,好歹你也该为自己想一想,姨父姨母这么多年来如何用心地珍爱和栽培你,就是为了让你无媒无聘地去做人的妾室吗? “孝然哪里不好了?你们俩是我看着长大的,他对你的感情我看得清清楚楚,世上不会有人比他更爱你,你嫁给他,我才放心,姨父姨母在天上才安心。可你是被灌了什么迷魂药,竟做出这样混账的事!抛弃一个真心爱你的人,去做什么王孙公子的小妾! “也许楚王殿下现在真的对你很好,可等他以后娶了嫡妃,还会这样待你吗?到时候,不管他喜不喜爱他的嫡妃,看在岳丈一族的面子上,都得敬重他的正妻几分。你在楚王府,要讨好的何止是楚王殿下一人?楚王殿下是你的男主人,那未来的楚王妃就是你的女主人,你哪个伺候不好,都是无穷无尽的麻烦,一入侯门深似海,你可不要太天真了! “渔儿,想想你的爹娘吧,他们以你为傲啊!你的骨气呢?你的理智呢?” 李瑶章心上如同有一把火在烧,对于这个妹妹,她当真又是担忧又是生气又是心疼,一面说着,一面忍不住地拭泪。 苏渔眼见表姐哭成这样,心中也很不是滋味,听她一次次提及亡故的双亲,更觉心口一阵阵的酸楚恻然,竟是说不出话来,唯有通红了眼眶。 李瑶章含泪续道:“渔儿,你道这世上的婚事为何总是门当户对?女子的高攀,世人常觉得艳羡,但于她自身而言,十有八九不是幸事!男人的妻子多是与他门当户对,故而不论男人喜不喜爱他的妻子,总不好太过作践。可是妾是什么?妾通买卖,说白了,不过是玩物罢了,想玩弄就玩弄,想发卖就发卖,即便是打杀了,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这就是身份,这就是权力。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小时候还是你讲给我听的。渔儿,你有什么样的父兄,足以让你与楚王殿下比肩而立?” 苏渔被她句句诘问,俱是刺心刺耳,却是无言以对,百般滋味齐齐涌上心头。 她劝道:“好了,好了,表姐,你不要哭。”虽如此劝着别人,自己却兀自怔怔地落下泪来。 李瑶章伸手为她擦去泪水,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认真地道:“渔儿,姨父姨母已经不在了,我是你姐姐,不能看你犯傻。我是绝对不会同意你们这桩姻缘的,如果你心里还有我这个表姐,就答应我,和楚王殿下一刀两断。若你还执意留在他身边,从此以后,就再没有我这个表姐。” 第27章 表姐不同意我们在一起 苏渔眼中浮上些许难过,问:“表姐非要如此逼我吗?” 李瑶章却道:“我是为你好。” 苏渔眸光微微一动,泪水簌然落了下来,她道:“对不起,表姐,我很尊重你。但是,我有我自己的意愿,请你理解。” 李瑶章失望至极,道:“好,我明白了。” 她起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苏渔看着空荡荡的门口怔忡了良久,才慢慢回过神来。她与表姐已经近两年没见了,不想再次见面,竟是这样的不欢而散。 自从她双亲离世,表姐是这世上为数不多的真心对她好的人,她实不想让她那样生气。 但是她的选择,只关乎她自己与夏凤兮,不会被其他任何人所左右。即使是表姐,也不能。 她有些疲惫的闭上了眼睛,屈指揉了揉太阳穴。听外面淅淅沥沥地下起小雨来了,她的忧思也如那雨丝一般,万万千千,连绵不绝。 不知过了多久,听得两声叩门之声,她张开眼睛看去,见是夏凤兮立于门口。 他问:“你表姐走了?” 苏渔道:“嗯,她走了。” 却见他似是踟蹰了一下,开口解释:“我没让人打她。昨日我与人议事时,她不知何故欲翻墙入内,我便问了她几句。知她是不相干的人,就放她离开了。” 苏渔道:“殿下做事,自有殿下的道理,我明白的。只是,表姐于我不同于旁人,她从小到大都待我极为亲厚,是个很好的姐姐,也是我非常重要的亲人,希望殿下以后不要伤害她。” 夏凤兮道:“我知道了。” 他走近她,才看出些异样,问:“怎么了?眼睛怎么有些红了?” 苏渔回避地转开了目光,道:“没事。” 夏凤兮道:“别瞒我。”他在她面前蹲下身来,眸中含了些关切和担心看她,“可是哪里不舒服?怎么这样无精打采的?” 苏渔被他这样关心地询问着,心头微微有些发烫,竟无端有几分想哭的冲动,诚实地答:“表姐不同意我们在一起。” 夏凤兮怔了一怔,问:“为什么不同意?” 苏渔道:“因为……” 因为表姐对殿下有些偏见。 却也不只是偏见,她不能不承认,表姐说的话虽然逆耳,却也并非全无道理。她和他的差距太大了,她和他根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可是,即便她与他如同织女星和牛郎星一般隔着迢迢银河,她也不会放弃,她的爱、她的月光、她侥幸得来的一个家。 夏凤兮等了许久,也没等到她说下去,他道:“那你……” 那你怎么想?你会听她的吗?你会选择我的对吧? 许多问句到了嘴边,却没能问出口。 她已经很难过了。 他可以让她在他和齐孝然之间做出选择,但他不能逼她在他和李瑶章之间只能选择一个。 爱情和亲情,他的姑娘都要有。 他再开口,却是微微放缓了语气,问:“那我该怎么做,才能让她同意?” 苏渔听他这样说,顿时就心疼起来了,道:“殿下,你不要这样说,你已经很好很好了。”她勉强微笑着安慰他,“我喜欢谁,我要和谁在一起,只在此心而已,谁人也不能勉强。表姐只是一时不能接受,我会慢慢劝她的,你放心。” 夏凤兮道:“好。”他伸手抚上她的面庞,语气温柔地道:“那你也别难过了。不论你在想什么,都别瞒着我。有什么问题,我们一起解决。” 苏渔看着他的眼睛,一颗心渐渐安定了下来,似乎那堆于心头的不安、烦忧和难过,也都在他温柔的安慰里随风消散了去。 她微微笑了起来,答应:“好。” 第28章 少夫人晕倒了 酒肆外,小雨依旧淅沥不止。 夏凤兮开门见山,道:“毓秀,听说令夫人对我有些意见。” 傅毓秀听他如此说,不由得笑了两声,道:“我说楚王殿下怎么有功夫请我喝酒,原来是兴师问罪来了。”他笑着,放下手中酒盏,“那我能不能多问一句,我的妹妹,比我内人的妹妹,究竟差在哪儿了?内人挑剔,就连楚王殿下这般的人物,也要百般挑刺。我可就不一样了,若我有这样年少有为又一表人才的妹夫,定会好生珍惜的,凤兮不考虑一下吗?” 他虽是玩笑,却也有三分真心。 夏凤兮道:“‘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毓秀,你就别说笑了。” 被拒绝是意料之中的事,傅毓秀笑笑,没再多说什么,与他碰杯,将杯中酒饮尽了,才道:“内人心疼她表妹,难免对你这个妹夫有些鸡蛋里挑骨头了,她这两天可没少在我耳边抱怨你。” 夏凤兮问:“抱怨什么?” 傅毓秀笑道:“抱怨你拐走了她妹妹呗。” 夏凤兮道:“你就干听着?” 傅毓秀一愣,随即笑了:“哪能啊?我可一直在替你说好话——虽然没什么作用就是了。但是凤兮,我绝对是站在你这边的。尽管你没能成我妹夫,我是有点儿遗憾,但这么多年的兄弟了,我是不会看着瑶章拆散你的姻缘的。” 夏凤兮道:“毓秀,她是你夫人,你肯定有办法,怎么样才能让她接受我?” 傅毓秀诧异了一下,笑着道:“诶,凤兮哥哥,这可不像你啊。若照你一贯的性子,不该是——她爱接受不接受,小爷不稀罕——这种态度吗?” 夏凤兮道:“她接不接受,小爷的确不稀罕。但我如此固执,苦的还不是中间的人?只要她别为难我娘子,我低一下头,不算什么。” 傅毓秀着实想了良久,才道:“这你可有点儿难到我了,我惯常只会惹她生气,不太会哄她开心的。”他一面想着,一面道,“瑶章最爱侍弄些药草,如果有人找她拿药,被她医好了病,她最高兴。其次,就是喜欢和人吵架,最讨厌旁人顶嘴。再来么,就是喜欢她表妹了,成日在我面前夸她表妹这好那好,听得我耳朵都快起茧子了。其实她反对你们在一起,说到底,也是担心你不能善待她表妹。不如改日我邀上一席,有什么误会,你和她当面交流清楚,最重要的是让她看到你对她表妹的真心,再有我从旁劝解,我想她会改变想法的。你道如何?” 他二人正说着,忽有随从急急忙忙前来,行过了礼,向傅毓秀道:“公子,不好了,少夫人忽然晕倒了!” 傅毓秀惊得站起来,问:“怎么回事?叫大夫了吗?” 那随从道:“已经叫过大夫了。公子,您还是快回去瞧瞧吧。” 傅毓秀道:“知道了。”他转向夏凤兮,“凤兮,我得先回宜园一趟了。” 夏凤兮略一思忖,觉出些不对,道:“毓秀,我与你同去。” 第29章 一步步拆散他们 宜园。 下人们都被赶了出去,房中只余下了傅毓秀和李瑶章两人。 傅毓秀脸色铁青,少有地动了怒气,压低了声音道:“瑶章,我不想与你争吵,可你做得实在太过分了。你给你自己下药,伤害你自己的身体,还想骗走你表妹,拆散他们两个人。这种损人又害己的事,你在干什么!” 李瑶章辩解:“我有什么办法?我表妹现在已经完全被爱情冲昏了头脑,我让她离开楚王殿下,她是不会听的。我只能这样一步一步地拆散他们。” 傅毓秀叹气,道:“瑶章,你表妹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她有她自己的想法。她明明不想离开楚王殿下,你干吗非要拆散人家?” 李瑶章道:“因为她现在不清醒!听她说的那些话我就知道,她现在被楚王殿下骗得团团转,已经完全丧失理智了。不过,这也不能怪我表妹,成天面对着楚王殿下的那张脸,哪家的小姑娘还能保持什么理智的头脑?所以,我必须先让我表妹离开楚王殿下,才能慢慢地和她讲道理。” 傅毓秀听得啼笑皆非,简直不知该好气还是好笑,道:“我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李瑶章却道:“我可不是在和你开玩笑,美貌可是一把利器。从古至今,多少帝王都栽在这上头,甚至失了江山。我表妹不过是个十六七岁的半大孩子,被美色所迷惑,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吗?” 傅毓秀无奈:“行吧,就算你表妹真的是被美色迷惑了吧,那楚王殿下又有哪里不好了?为什么你非不许他们在一起呢?” 李瑶章道:“这还用说吗?不说别的,你就看看魏王殿下,左一个小妾,右一个小妾,成天花天酒地的,他们这些王孙公子,都是什么好东西了?” 傅毓秀道:“魏王殿下是魏王殿下,关楚王殿下什么事?这种事哪有连坐的?” 他放缓了些语气,看着李瑶章的眼睛,劝道:“瑶章,我和楚王殿下相交多年,我看得出来,他对你表妹是真心的,我保证。” 李瑶章却嗤之以鼻,道:“真心?如果他真的对我表妹是真心的,那就让我表妹做他的嫡妃啊。” 傅毓秀道:“你明知这不可能。” 李瑶章道:“那我表妹就该受委屈了吗?门不当户不对,就是这样不好。既然如此,不如分开,谁也不受委屈。” 傅毓秀却道:“除你之外,不会有人觉得你表妹做楚王殿下的侧室是委屈。” 李瑶章不满:“你只会替他说话!” 傅毓秀道:“我是实话实说。” 李瑶章道:“旁人自然不会觉得,但是我的妹妹,还不许我心疼吗?”她生起气来,伸手推他出去,“我还以为你是良心发现了要来帮我呢,没想到却只是阻挠我。随你怎么说,表妹我是一定要带走的,你出去吧,我和你没有什么好聊的了。” 厅堂里,夏凤兮等了足有近一柱香的时间。 他原是个极敏锐的人,见傅毓秀进去后不久,大夫与婢女便通通退了出来,傅毓秀却迟迟留在房内未出,联想到傅毓秀之前与他说过的“瑶章最爱侍弄些药草”云云,心中便已猜到了八九分。 不多时,听得外面脚步纷至沓来,有人道:“见过苏侧妃娘娘!” 夏凤兮见那美丽的少女走进门来,起身道:“苏渔。” 苏渔乍然见到他,也有些意外,问:“殿下怎么也在这里?” 夏凤兮道:“我……” “听说表姐病得很严重,”苏渔满心里牵挂着表姐,安抚似拉了一下他的手,打断道,“我先去看一眼表姐。” 她说着,不待他答言,便匆匆地进去了。 夏凤兮看着她的背影,却恍然想起前几日,她也是这样为了齐孝然从他身边离开。 他心中升起些许不安。 第30章 苦肉计 苏渔进了房内,直奔李瑶章的榻前,见她已是醒来,只是容色较平日略显苍白几分,稍稍放了些心,轻声问:“表姐醒了,不要紧吧?” 李瑶章面上颇有几分恹恹的病容,却还骂她:“坏丫头,亏你还知道来看我。我还以为你为了你家那位公子,再不认我这个表姐了呢。” 苏渔笑着道:“表姐这是什么话?表姐永远都是我的表姐。” 厅堂里。 傅毓秀走了出来,夏凤兮问他:“令夫人无碍吧?” 傅毓秀道:“她……”他似乎有些欲言又止,只道:“没事。” 夏凤兮却道:“毓秀,你不打算和我说实话吗?” 傅毓秀知道瞒不了他,与他并肩走到院中,才道:“瑶章没事。她精通药理,下手有分寸。她想借病把你那心上人留在她身边。我再过半个月,就要离京到荀邑赴任了,她也想托病为借口,劝说你那心上人陪同她一起前往,然后再慢慢地彻底拆散你们。” 纵然夏凤兮早已大约猜到,而此刻听他亲口说出,亦不免有些愠火,道:“令夫人对我有何不满,大可以直言,何必如此行事?” 傅毓秀叹了口气,道:“我刚才因为这件事,也快要和她吵起来了。” 他看向夏凤兮,劝道:“不过凤兮,你也不用担心。事情的关键,还在于你那心上人的态度。她若执意不愿,瑶章勉强不了她。退一步讲,即便她真的被瑶章说动,想要跟瑶章离开,你要留她,还不是易如反掌吗?” 夏凤兮神色微微滞了一下,却道:“她性子倔强,如果我用强制的手段,即使能留下她的人,她的心也会和我疏远。” 何况,他不会再让身份的差距成为他们之间的隔阂。 在她面前,他不是什么亲王,只是她的丈夫。她是那样一个倔强又骄傲的人,想要从来是一段平等的关系、一个平等的爱人。他答应过会学着给她信任和尊重,就绝不会失信于她。 傅毓秀道:“那是下策。你对她那样好,她怎么会听信于瑶章的摇唇鼓舌、舍得离开你呢?” 夏凤兮听他这样说,却蓦地想到前两天齐孝然的事。 那件事已经过去,他知道他不该再想。可是她为了旁人弃他而去的记忆,到底在他心中留下了些许不安。 他在这世上真正在意的东西很少,越是很少,就越是执念,而越是执念,就越是容易受到伤害。这是他不能为外人道的、却真实存在的脆弱。 他承受不了她的背弃。 她是这世上唯一有能力轻而易举地刺伤他的人。 夏凤兮道:“她心地善良,也很容易心软。令夫人是她为数不多的看重的亲人,又用了苦肉计,我……没有把握。” 傅毓秀怔了一下,他还是头一次在他面上看到这样惘然的神色,心中也有些不大好受,更为妻子的行为感到歉意。 他想了想,道:“既然瑶章不择手段在先,我们也不必做什么君子了。有言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凤兮,你想不想知道她们在说什么?走,我们绕去后院,去听一听。” 第31章 孝然才是最爱你的人 藤蔓顺着木窗爬上,装点出盛夏的繁茂绿意,李瑶章的声音从窗内清晰地传出来:“我真是不明白,你怎么就不知道珍惜孝然呢?孝然对你全心全意,不只我看在眼里,姨父姨母也看在眼里。不然,姨父为何会在战事最危急的时候,仓促订下你与孝然的婚事? “姨父不问你的意见,就为你匆匆许下婚约,不是不在意你的感受,是因为他顾不得了,往后余生,他不能再继续保护你,只有把他的掌上明珠托付给一个信得过的人,才能安心于九泉之下。孝然为人老实,待你更是一片真心,齐伯父亦是姨父数十年的好友,齐家虽然不是大富大贵之家,可也是世代书香、礼仪门户,姨父相信他们一家必会善待于你,才会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做出这个决定。这是一位父亲最后的苦心,他是要你一生平安与幸福啊。 “渔儿,你信我,孝然才是全天底下最爱你的人。你辜负了他,一定会后悔的。” 少许沉默过后,才听苏渔开口:“我知道孝然哥哥很好,可我与他没有缘分。表姐,何必枉费唇舌呢?” 她这话留有余地。 傅毓秀下意识看向夏凤兮,见他容色冷峻,长睫低垂,却未露出什么神情。 李瑶章似也察觉到了她态度的软化,便趁热打铁,道:“缘分?缘分是什么?事在人为!孝然始终对你痴心不改,只要你也有意,我为你们牵线,定让你们破镜重圆。人年轻时难免会犯错,这没什么,失去过后,反而会更加懂得珍惜。有句话说得好:衣不如新,人不如故。你与孝然这么多年的情谊,岂是旁人能相比的?渔儿,你道是不是?” 窗内忽然安静了下来。 傅毓秀忍不住看了夏凤兮一眼,见他那冰冷俊美的面容上始终未有什么神色。 而傅毓秀却在心中叹了一口气,倘若他不是自打五六岁便与他一同嬉戏,兴许他也会以为那人冷淡的模样是全不在意。可是,他与那人熟识十多年,他能感觉得到,那人在紧张。 他很在意地等待着心上人的答案。 傅毓秀莫名其妙地就和他一起紧张起来了,屏息等候着房内人的回答。 良久,才听那人轻轻道:“好了,表姐,你还病着。这些事,以后再说吧。” 傅毓秀听着,没有看夏凤兮的表情,便先替他失望了。 李瑶章感觉到了对方的一再退让,便也和缓了语气,循循善诱道:“渔儿,其实,我也能理解你,年少慕艾是人之常情。你年纪还小,难免一时昏了头。等你再长大些就明白了,好看有什么用呀,除了招来一堆桃花,徒然惹你烦心,哪里还有什么别的好处呢?何况,你现在已经如愿嫁给他了,看也看了,睡也睡了,大约也没什么遗憾了。渔儿,你也别再犯傻了。你要知道,你如今只是暂时被美色蛊惑了而已。而你迟早会看清,孝然才是你心中份量更重的那个人,也是应该与你共度此生的你的良人……” 夏凤兮不想再听,反身走了出去。 第32章 令侧妃入寺为国祈福 傅毓秀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当真是后悔莫及。 他真不知道自己刚才是哪根筋没搭对,竟然拉那人过来一起听墙角。现下可好了,让人亲耳听了一通自己妻子对人家感情的挑拨。那一句句,简直不是人话,连他都觉得刺耳,也难怪夏凤兮听不下去。 而更令那人寒心的,恐怕还是他那侧妃含糊不明的立场。其实说来,也不能怪她,毕竟面对着一位“病人”,总是难免会妥协三分的。何况她并不知道,夏凤兮就在外面。 说来说去,还是自己好心帮了个倒忙。 傅毓秀懊恼极了,却也无颜再凑到夏凤兮面前去了,只能想着该要如何补救些许才好。 夏凤兮走到庭院,稍稍平抑了一下气息,才叫过一名侍立在檐下的婢女,道:“进去和苏侧妃说:我们该回去了。” 那婢女应声去了。 不多时,便又回来,行了礼,却道:“楚王殿下,我家少夫人还病着,侧妃娘娘关心少夫人的病情,还要多留一会儿,请您先回去吧。” 夏凤兮怔了一下,有好看的光彩在他眸中猝不及防地碎开。 恰好鸣鸿刀匆匆地赶来,他尚有几分气喘吁吁的,道:“殿下……陉旧大人到王府了,说是有要紧的旨意,请您速速回府!” 夏凤兮点了头,一言不发地转身走了。 傅毓秀见他要走,下意识便想叫住他,而张了张口,却到底什么也没说,眼睁睁地看着那人出了大门。 雨早已停了,正午的日光甚是刺目,明晃晃地照着他的眼。他重重地叹了口气,事情闹到这种局面,实在是他始料未及的,不禁在心里骂自己:刚才出的那是什么馊主意? 楚王府中,陉旧宣读恩赏的旨意:“上谕:楚王于明侯之案中立有首功,特加封食邑千户,赐白银万两,黄金千两,绸缎百匹,古玩玉器百件。钦此。” 夏凤兮倒有些意外,他原本想着云州之事已结,皇帝回京后必会论功行赏,他意欲借此机会再次请求册立嫡妃之事。不想一道旨意,却打乱了他的计划。 他正欲谢恩领旨,却听陉旧又道:“陛下另有一道口谕:楚王侧妃苏氏淑慎性成,恪勤有素,着令其侍奉皇太后于佛光寺为国祈福。钦此。” 夏凤兮心中一惊,看他:“陉旧侍中,不知陛下如此旨意,是何意思?” 陉旧道:“陛下料到楚王殿下必有疑惑,特命臣解释几句:陛下知殿下中意苏侧妃娘娘,有意抬爱,陛下虽也有心成全,然而苏侧妃娘娘一无家世、二无子嗣,贸然抬举,实在无由。故令苏侧妃娘娘于三日后启程,随太后娘娘赴佛光寺为国祈福,为期一载。日后侍奉皇太后有功,又有贤名,凡事则名正言顺矣。陛下此举,皆为殿下考虑,以待来日,使殿下得遂心愿。” 话虽如此说,可是陉旧心中却明白,这不过是皇帝的缓兵之计罢了。先以好言安抚,使他二人分离一载。而在这一载中,即可有诸多变数。至于一年过后,只要陛下不欲成全,亦可再寻借口推托。 倘若换成旁人,兴许会信了那“以待来日”的语焉不详的承诺,欢天喜地地接下这道口谕。可是眼前这位主子,从来是个耳聪目明的,恐怕没那么好糊弄。 陉旧虽如此想,然而碍于职责所在,也只得催促道:“楚王殿下,请接旨吧。” 夏凤兮却起了身,道:“容我先面见圣上。” 第33章 淋雨 正值六月,烈日炎炎炙烤着大地,连蝉儿似乎也热得止了鸣叫。 陉旧走出龙泉殿,硬着头皮走上前去,道:“楚王殿下,陛下还在批阅奏章,请您先回去吧。” 又压低了些声音,试图劝说:“殿下别为了那道旨意埋怨陛下,陛下也是为了殿下的长远打算,还望殿下理解陛下的苦心。” 什么为了长远打算?他这兄长根本就是在糊弄他。 夏凤兮只道:“陛下既忙着,我便多等一会儿。” 过了午后,天气就闷热得厉害。 宫人们不住把新的冰盆搬进殿里来,皇帝却还焦躁,眼见陉旧走了回来,问:“他走了?” 陉旧低头,道:“臣无能。” 皇帝把手中奏章一摔,简直头疼:“皇后还说让朕且拖着他,朕就知道这小子没那么好打发!他想等,就让他等着,横竖朕不见他。” 陉旧道:“陛下说的是。只是,今儿这天实在不大好。早先还下了小雨,这会儿又闷热起来了。看那黑云从西边儿天上压过来,过会儿指不定还有雷雨呢。” 他一面说,一面觑着皇帝的脸色,见他似有松动之意,便又趁水和泥地劝道:“陛下,楚王殿下还有伤呢,已经在殿外候了快两个时辰了,您还是让他进来吧。” 皇帝听他如此说,不禁推开窗棂向外看去,庭中少年身姿如同青松,萧萧肃肃,清朗爽举。 这样闷热的盛夏午后,屋内纵是备着冰盆都甚是难熬,难为他怎么一步不移地在日头下站了大半个下午。 皇帝瞧着,不免有些心疼。可越是心疼,就越是来气,道:“不让他进来!若是下雨了,就让人去给他送把伞。朕倒要看看,他是不是要为了那女子,把朕气死才肯罢休!” 太阳渐渐西斜,乌压压的黑云漫上来,遮去了刺目的日头。 周总管在檐下看着,有些于心不忍。他是皇帝身边的老人了,不要说夏凤兮,就连皇帝都是他自幼看着长大的。如今见这兄弟俩似乎闹了矛盾,僵持不下,他虽弄不清状况,心里却也很着急。 叹口气,上前劝道:“我的小主子哎,您就快回去吧。陛下今儿个不得闲见您,您有什么事,改日再说不也是一样的吗?瞧这天都黑上来了,过会儿怕是还有雷雨,万一淋着了可怎生是好?” 正说着,一阵大风就刮了起来,把那殿前的花木吹得东倒西歪,小太监们都手忙脚乱地去搬阶下的花盆。 周总管跺脚道:“这雨可真是说来就来!”赶忙进去拿伞了。 湛卢走了进来,行过礼,道:“殿下,宜园有人来传话:傅少夫人病情严重,侧妃娘娘甚为忧心,这些日子都先留在宜园,不回王府了。” 阴沉沉的铅云闷在头顶,风呼啸着,放肆地吹起人的衣衫猎猎作响,也无情地打落了满地的落叶残花。 良久,夏凤兮才道:“知道了。” 一道雪白的闪电劈开苍穹,由远及近的闷雷轰隆隆而至。 他终于有了一个家,有了夕阳下等他回家的身影,有了一颦一笑都牵他心念的姑娘。 却总有人千方百计地想要毁掉这一切。 六月的天说变就变,登时间大雨瓢泼而下。周总管小跑着下来为他撑伞,道:“殿下,下雨了,您快回去吧!您是知道陛下的性子的,若您冒雨等在这里,陛下定会着恼!” 夏凤兮不再坚持,道:“那我改日再来。” 雷鸣隆隆,暴雨打在青砖铺就的宫道上,啪啪作响。幕天席地的密密雨丝于长街深处连成一片茫茫的白。 转过重重朱红宫墙,出了宫门,夏凤兮却收起了手中的伞。 大雨倾盆,瞬间就把人淋成了水人。 夏日的雨也是冷的,他轻轻闭上了眼,任那雨水顺着他线条好看的下颌流下。 却不及心底冷得厉害。 湛卢大惊,忙快步上前为他撑伞,道:“殿下!” 夏凤兮却道:“退后。” 雨声哗哗,湛卢几疑是自己听错,问:“您说什么?” 他脸上没有什么情绪,如常冷淡的模样,平静地道:“我说,我想淋淋雨。” 湛卢愣住了,他从来习惯于听从他每一个命令,可是这个命令,却实在无法从命。 他挣扎着道:“殿下您……您还有伤,淋了雨,伤势必会加重的。” 夏凤兮却淡淡地笑了,于暴雨中瑰艳而夺目,道:“怕什么。不过是伤势反复些,又死不了。” 他语气平淡得很,可是平淡到了极处,却带了几分近乎于病态的偏执。 楚王府。 傅毓秀在正厅里焦灼地踱来踱去,他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造了什么孽,一边是爱妻,一边是挚友,实在让他为难极了。 眼看着妻子把人抓在手里不放,他劝也劝不动,只能先过来看看这边的情况了。 他正自发愁,却忽地瞥见那人从外面走来,衣发却尽是湿得透了。 他一惊,忙迎上前去,问:“凤兮,怎么淋成这样?没带伞吗?”忙吩咐人去叫太医。 想了一下,又命:“快让人去宜园,说楚王殿下淋了雨,请苏侧妃马上回来。” 夏凤兮却道:“等等。” 傅毓秀回过头去,听他道:“等雨小些了再去。” 傅毓秀心中微微一动,待人答应着退下了,走到他面前,着意看他,问:“凤兮,你该不是故意的吧?” 夏凤兮轻轻扬了一下唇角,笑意很淡,又似带了些疲倦,却道:“不是只有令夫人和那姓齐的小子会用苦肉计。” 傅毓秀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半晌,才低声叹:“我怎么不知道你这么疯?” 第34章 暮夏的梦 恍惚间,又回到了暮夏的桐陵城。 河畔飘着落英缤纷,急迫的少女顺着流淌不息的河水一路奔跑着。 快一点,再快一点。 再快一点就不会弄丢他了。 不知过了多久,长路到了尽头。那抹朝思暮念的影子,正伫立于河岸。 她的心脏砰砰跳动着,走上前去,开口道:“对不起,我来晚了。” 这一次,眼前的一切却没有像往常那样烟消云散。 她的眸中蓦然汹涌起了泪意,她听到自己开口,问:“我喜欢你,你愿意和我在一起吗?” 那句话似乎已在她心中盘旋过千遍万遍、无数个日日夜夜,沉淀成了一场旷日持久的遗憾。 这一刻,终能脱口而出。 苏渔猛然惊醒了过来,烛火煌煌照着她的眼。 她尚有些懵然,却听到一个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我喜欢你,你愿意和我在一起吗?” 明明是她自己的声音,却让她感到那样的陌生。 她几乎有些惶然不知所措了,这个梦她早已做过无数次,可这还是第一次,她从自己口中,明明白白地听到她对那人的心意。 她喜欢他。 她甚至还能清晰地感觉到梦中自己的焦灼、不安与激动,就好像她真的曾经那样热烈地追逐过一个少年。 可是,那不过是一场梦罢了。梦是现实之外,另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不论梦中发生了什么,都与现实无关。 却听得门被推开,抬头看去,是李瑶章端着烛台走了进来。她道:“渔儿,你醒了。” 苏渔看到她,才慢慢地回过神来,想起自己之前是在表姐的病床前,而现下环顾四周,却正置身于一间四面无窗的昏暗房间里。 她不禁问:“表姐,这是哪里?” 李瑶章只道:“你刚才睡着了。” “我睡着了?”苏渔回想刚才发生的事,却是一片混混沌沌,不免奇怪,“我怎么会忽然睡着了呢?” 李瑶章脸色有些不自然,她的目光下意识地往那角落里的香炉看了一眼,却又刻意收了回来,没有说话。 苏渔好像忽然想到了什么,起身便要出去。 李瑶章叫住她:“你去哪儿?” 苏渔回头看她,笑了笑,道:“刚才进来得急,都没来得及和殿下说句话。” 李瑶章道:“你还想找他呢?他早就走了。” 苏渔道:“他走了?” 她的心情似乎一下子就失落了下去,小声抱怨了一句:“他怎么也不和我说一声,就走了?” 李瑶章走到她身边,伸手抚着她的肩,道:“楚王殿下可是大忙人,哪有功夫管你?他老早就走了。” 苏渔听她如此说,心中越发有些闷闷的,却移开话题,问:“表姐,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李瑶章道:“快到酉时三刻了。” 苏渔有些惊讶,道:“都到酉时了?”她说着,便欲起身告辞,“太阳快落山了,我也该回家了。” 李瑶章却拦住了她,道:“你怕是走不了了,外面的雨下得正大呢。” 第35章 你呀,真是夫管严 苏渔推开门,果然听得雨声哗哗。她走到窗边,向外看去:“这雨怎么来得这么急?路上行人若是没带伞,可要淋坏了。” 恰好李瑶章书房里有素琴一张,苏渔便抱了出来,于窗下随手抚一首曲子: 风雨凄凄,鸡鸣喈喈,既见君子。云胡不夷? 风雨潇潇,鸡鸣胶胶。既见君子,云胡不瘳?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如今正是风雨交加之际,这一曲《郑风·风雨》此刻听来也算应景。琴声和着窗外的沥沥雨声,格外清幽动听。 李瑶章捧了杯热茶,站在旁边听她弹完了这一曲,才问:“渔儿,我和你说的,让你离开楚王殿下,你到底想好了没有?” 苏渔听她这样问,便笑了,道:“表姐,我早就和你说过了,我喜欢楚王殿下,不会离开他的。只是表姐今日身体不适,我不想与你争论,惹你生气。但是我的想法,是不会有什么改变的。所以表姐你呀,也就别再白费力气了。” 李瑶章见她如此执拗,很是失望,道:“我与你说了那么多,你竟是半分也没往心里去。渔儿,难道你这一生就打算和别的女人分享一个丈夫?你要知道,孝然才是这个世上最爱你的人。” 苏渔站起身来,那秀丽的长发如瀑般垂下,为她愈添几分情致,她道:“表姐,一生不过短短数十载,为何不能依照自己的心意而活?我要的不是爱我的人,而是我爱的人。我不爱的人给我的爱,对我而言,只是负担。”她微笑着转向李瑶章,“表姐你放心,我有分寸。我绝不会让自己活得那么卑微,可是,我也不想让自己活得那么懦弱。只要楚王殿下没有放弃,我就不会先放弃。即使有一日,我与他的缘分注定走到尽头,我也要没有遗憾才行。” 李瑶章却叹:“渔儿,你对他那样死心塌地,可楚王殿下,不是你能靠得住的人啊。” 苏渔微笑着道:“他怎么会靠不住呢?他是我最信任的人了。” 李瑶章道:“你要知道,以他的身份、他的容貌,随便招招手,就会一堆的女人争先恐后地扑上来。” 苏渔却笑了,道:“表姐,难道我招招手不会有一堆的男人吗?这天底下的男人,但凡我有机会追求,我想,十有八九总是能到手的。但是,我只喜欢他,连多看旁人一眼的兴致都没有。‘弱水三千只取一瓢。’我知道,他和我是一样的人。” 她不欲与她争论,几句点到为止,便向窗外看了看,道:“表姐,我看这会儿雨小多了,我就先告辞了。” 李瑶章却道:“你忙什么?还下着雨呢,今晚你就留在这儿吧。我已经让人给楚王府传过话了,说你今晚不回去了。” “表姐让人给王府传过话了?”苏渔忙问,“那殿下怎么说?” 李瑶章道:“还能怎么说?送信的人早就回来了,什么回信也没有,就是同意了呗。” 苏渔却没有她那么乐观,想了想,小声嘀咕道:“他该不会是气得不想理我了吧?”她有些不安,起身道:“表姐,我想我还是先回去吧。” 李瑶章不满,道:“你那么怕他做什么?渔儿,他是不是经常欺负你?” 苏渔笑道:“表姐这是哪里话?我说过了,殿下温柔善良,从来待我非常好,怎么会欺负我呢?” 李瑶章道:“那你害怕他做什么?今晚你就留下来呗。” 苏渔试图辩解:“我也不是害怕他,我就是……就是有点儿怕他不高兴。” 李瑶章嘁了一声,道:“你呀,可真是个夫管严。” 苏渔听不懂:“‘夫管严’是什么?” 李瑶章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道:“就是怕丈夫的呗。” 苏渔想了一下,却笑了,道:“那我还真有点儿。” 李瑶章简直恨铁不成钢,气得别开脸去,只道:“不是,你陪一陪你生病的表姐,他有什么好不高兴的?” 苏渔道:“陪一陪我生病的表姐,殿下应当没什么不高兴的。但是,表姐不同意我和殿下在一起,殿下也知道。表姐会和我说什么,殿下他又不傻,怎么会猜不到呢。而我听完表姐的话,就连家也不回了,你让殿下怎么想嘛。” 她放柔了些语气,笑着劝道:“好了,表姐,我看你现在气色也挺好的,有大夫守着,有侍女们照顾着,还有傅公子陪着,我很放心。表姐早些休息,我明早再来看你,好吗?” 李瑶章还欲再言,却听外面吵吵嚷嚷的,有小丫头急匆匆地跑了进来。她正是心绪不快,斥道:“慌慌张张的成什么样子!发生什么事了?” 那小丫头行过了礼,道:“楚王府派人来了,接侧妃娘娘回去,听说是楚王殿下病了。” 苏渔大惊,道:“病了?” 第36章 高烧 傅毓秀离开楚王府的时候,刚好碰到苏渔从外面匆匆地赶回来,便叫住她:“侧妃娘娘。” 苏渔见是他,道:“傅公子。”她美眸中是化不开的忧色,问,“楚王殿下怎么样了?” 傅毓秀道:“殿下从宫中回来的时候,不巧遇上了暴雨。殿下有伤,淋了雨便发起了高烧。不过,刚才太医已经来过了,殿下也已服过药睡下了。侧妃娘娘不必太过担忧。” 苏渔听他如此说,眸中忧色未减,却也没再说什么。 傅毓秀道:“侧妃娘娘,可方便借一步说话?” 苏渔怔了一下,答应:“好。” 至无人处,傅毓秀便坦白了说:“如今侧妃娘娘与我的处境是最为相似的,都是两头为难、焦头烂额。既然如此,侧妃娘娘何不与我分工合作呢?” 苏渔问:“傅公子何意?” 傅毓秀道:“瑶章就交给我。她的病不要紧,我自幼习医,心里有数,侧妃娘娘应该信得过我。她的情绪,我也会好好安抚。至于殿下,就交给侧妃娘娘了。这些日子,请侧妃娘娘好生陪一陪殿下吧。” 苏渔听他所言甚合己意,道:“如此甚好。那就有劳傅公子照顾表姐了。我和殿下的事,也恳请傅公子在表姐面前美言几句。” 傅毓秀微笑道:“你放心。” 傅毓秀离开后,苏渔蹑手蹑脚地推了门进去。 她走到榻边,伸手撩起帷帐,那人似乎已经睡去了,青丝如画般铺在枕边,那张昳丽无比的面孔却失了几分血色,较平日尤为苍白。 苏渔看得心中一疼,几乎落下泪来,却见他缓缓地张开了眼睛。 她俯下身去,柔声道:“殿下醒了?”伸手去探他的额头,却觉手下竟是烫得吓人,不觉皱紧了眉,“怎么烧得这么厉害?” 她起身去桌边倒了杯水,试好了温度,走了回来。 见他坐起了身,墨色的长发散下,雪白的中衣微敞,那本就风神如玉的人物儿,带了几分病容,却也不减高雅清致,反倒是说不出的风姿绝伦。 于灯色流转间,光华俨然,如同不染凡尘的仙人般美好又无瑕。 苏渔看着,语气也不自觉地又放轻了几分,道:“殿下喝些水吧。” 她将杯子递到他手边,他似乎欲要接过,然而刚才碰到杯身,却又刻意推开了。 苏渔不解其意,抬头看他,见他冷笑了一下,眼尾却有些薄红,道:“齐孝然很好?他哪里好了?你和他没有缘分?你很遗憾吗?” 他五官天生的清冷,略染上一分艳色,便几乎蛊得人乱了心神。 苏渔早忘了那是她自己随口敷衍李瑶章的话,被他句句诘问,实在是莫名其妙,便赔笑着为自己分辩:“殿下这是什么话?我何曾这样说来着?好端端的,如何又和齐孝然吃起醋来?他远在千里之外,我可没有再见过他。” 他眉眼俊美,羽睫低垂,似极了蝴蝶的翅膀。苏渔看得心中有些发痒,忽然很想伸手碰一下,然而到底掐了下掌心,忍住了。 她看着那惑人心乱的蝴蝶振了振翅,那双漂亮如同琥珀的异色眼瞳带了几分审视看向她,却问:“那你心里也没有念着他吗?” 苏渔委实是不明所以,但见他不高兴了,便忙不迭地哄:“当然没有了。殿下这醋吃得好没道理,殿下明明知道,我心中只有殿下一个人。” 他听她如此说,脸色才缓和了些许,耳尖却不经意地泛上了几分绯色,轻声问:“不骗我?” 第37章 过来,亲一亲我 苏渔见他病得迷迷糊糊的,竟有几分孩子气起来,心中觉得很可爱,柔声笑道:“绝不骗你。” 他似乎终于满意了,伸手接过了她手中的杯子。 苏渔看着他喝了水,到底是心疼,轻轻地叹:“今儿这雨是来得急,可怎么淋成这样?身边人也都没有带伞吗?” 夏凤兮当真是烧得有些神志不清了,听她问,便诚实地答:“因为我不想你留在李瑶章身边,更不想你跟她走。你是我的,再不能为了旁人抛下我。” 苏渔愣住了,道:“你是故意的?”她努力平抑了一下气息,再开口,却仍难免愠意,“殿下,我不是说过了吗?你在我心中,才是最重要的。不论表姐和我说什么,我都不会离开你。殿下为何不信我?还做这样的傻事?你还有伤,你知不知道?” 夏凤兮见她竟发了脾气,怔忡了一下,便有些不悦起来,道:“旁人病了,你都陪着他们。而我病了,你却只会凶我。”说着,又忍不住低咳了两声。 苏渔何曾见过他如此病弱的模样,立时便心软了,忙放轻了语气道歉:“没有啊,我没有凶你啊,殿下。声音稍微大了一点点,是因为我心疼你。好了,好了,对不起,都是我不好。” 夏凤兮却道:“你是不好,连这天底下最爱你的人是谁,都不知道。” 苏渔心头微微一动,不自觉地看向他,问:“是谁?” 他目光淡淡落在她面上,却似有些无奈,道:“傻。” 他修长的指带了几分玩味抚上她的面庞,那银制的指环划过脸侧,是微凉的。 苏渔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见他眸光潋滟,却似有勾魂摄魄之力,竟无端令她的心跳快了几拍。 他语气低柔:“那我只好用一辈子,慢慢告诉你了。” 苏渔被他这样注视着,面上莫名就发起烫来,她回避似地移开了目光,小声道:“殿下不傻,把自己弄得病成这样。” 夏凤兮道:“我是病了,所以你要好好陪着我,不许再去看旁人。” 他这样拿自己的身体当儿戏,真是让她又是心疼又是生气,却也不忍心再责怪他,便只是微微侧过脸去,什么都没有说。 却听他问:“不行么?那就把案上的匕首拿过来,我再插两刀,够了吧?” 他语气很平静,平静得似乎只是在和她商量一件无关紧要的事,也平静得让她有些害怕。 她知道她不该和一个烧得神志不清的病人认真,却还是忍不住道:“你疯了?” 他却只是看着她,淡淡问:“够不够?” 苏渔被他逼得没办法,她从不知他病起来竟是这样的难缠,更怕他当真会做出什么傻事,只得咬牙道:“够,够了。”叹口气,权且把他当作小孩子哄,“殿下已经病得很重了,不用再来了。我只陪着你,哪儿也不去。” 夏凤兮听她这样说,才微微地笑了,如同冰雪初融,那惊世绝艳的容颜几乎晃了人的眼,道:“早该这么乖。”又命她,“过来,亲一亲我。” 第38章 天底下最爱你了 苏渔从善如流,站起身来,压着他的肩低头亲他。 本意只是安抚似的一个吻,而在触到他的那一刻,却难免心生贪爱。 仿佛心底的占有欲“嘣”地一下,就断了弦、脱了缰,不知餍足地膨胀起来,叫嚣着怂恿她任意施为,贪婪地感受这一刻、这一人全然为她所有。 良久,她才恋恋不舍地松开了他。 他兴许是发着高烧的缘故,难得的让她觉出几分乖顺来。她便微笑着看他,爱惜地抚过他的面庞,柔声问:“亲完了,楚王殿下还有何吩咐?” 他双眸似乎蒙了些许雾气,微有几分泛红,看去绮丽又靡艳,几乎让她移不开眼。而在他张目看向她的那一刻,却又令她觉得凛若冰雪。 他道:“说你爱我。” 苏渔看着他,便如受了蛊惑一般,顺从着他道:“我爱你。”她无法抗拒,也不想抗拒,轻笑了一声,补充道:“很爱你,全天底下最爱你了。” 他眼中浮起几分漂亮又流丽的笑意,而只短短一瞬,却又刻意收敛了去,道:“那你可记住了。始乱终弃,是会被雷劈的。” 苏渔怔了一下,便觉有些好笑,问:“谁说的?” 夏凤兮道:“就是这样。” 苏渔微微笑起来了,道:“好,我家郎君说是这样,那就一定是这样。”她倾身抱他,语气温柔,“放心吧,我从来贪生怕死,可不敢做会被雷劈的事。” 宜园。 窗外的雨渐渐停了,傅毓秀仔细看过了香炉中烧过的余烬,开口道:“你到底是心疼你表妹的,顾惜她的身体,没敢把桑丝草的份量下得太重。她大约也就睡了两个时辰,就醒过来了吧?” 李瑶章正自不快,听他这样说,便没好气地道:“那又如何?即便我表妹醒过来了,我原也有法子劝她留下来的。都是楚王殿下太无耻了,竟然装病,把我表妹骗回去了!” 傅毓秀道:“许你装病,就不许人家装病?何况,他不是装病,他是真的病了。前几日才受了伤,又淋了这样一场暴雨,饶是铁打的人也受不住,硬生生烧到晕过去了,真是把我都吓到了。”他少有地对她板起脸来,“瑶章,你过火了,分明他们彼此深爱,你又为何非要处心积虑地拆散他们不可呢?” 李瑶章有些意外,道:“他真的为我表妹淋雨了?” 傅毓秀叹道:“可不是,堂堂亲王,想留住一个妾室,还不是易如反掌?把自己折腾成这个样子,真是何苦来哉!我回来的时候,他还烧得昏昏沉沉的,真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等会儿得打发个人再去楚王府问问消息才行。” 李瑶章听他如此说,怔了一会儿,才低声道:“没想到,他对我表妹也算是认真。” 傅毓秀道:“认真得不行。我都不知道他本就有伤,简直不要命了。他是真的怕你把他娘子从他身边带走。”他伸手揽过她的肩,“我的好娘子,我知道你心疼你表妹,可我也挺心疼我兄弟的,就当是我拜托你了,请娘子高抬贵手,别再折腾他们这对有情人了,好不好?” 次日清晨。 夏凤兮睁开眼睛,便觉头疼欲裂。 回想昨夜,苏渔回来的时候,他已是烧得昏沉,勉强忆起只言片语,便不觉微微白了脸庞。却道原来人烧得厉害了,当真是会胡言乱语的,不知有没有吓到她。 他如此想着,转过头去,才看到那人正伏在榻边睡着,不觉蹙起了眉,想他昨夜真是烧得神志不清了,但凡他还有一丝清醒,也断不会让人这样在床下睡一夜。 他方欲起身,却见那人长睫轻轻颤了颤,慢慢睁开了眼睛,看向他。 他伸手牵她起来,心中颇有些怜爱,语气也不自觉地放轻了几分,问:“昨夜怎么睡在地上?” 第39章 在和我生气? 苏渔站起来,恰见那明晃晃的日光从窗外照进来,刺得她不适应地眯了下眼,便觉被人轻轻遮住了双眼,而后是帷帐被放下的细碎声响。待她重新睁开眼睛时,眼前的光线已是暗了下来。 她道:“我就是喜欢在地上睡觉。” 夏凤兮道:“地上又冷又硬。” 苏渔却道:“我就是喜欢在又冷又硬的地上睡觉。” 夏凤兮听她语气不同于平常,微微怔了一下,却是蕴了几分淡淡的笑意看她,道:“这是怎么了,在和我生气?” 苏渔道:“殿下和我喜欢的人过不去,我自然也要和殿下喜欢的人过不去。都怪昨夜雨停了,不然痛痛快快淋上一场才好呢。不过也没关系,横竖夏天的暴雨多着呢,我总有机会像殿下昨日那样……” 夏凤兮顿时沉了脸,道:“苏渔。” 苏渔被他一凶,没敢再说下去,却也有些不服气,轻轻咬了咬唇。 夏凤兮想到昨夜之事,脸色也有些不自然。他抬手温柔地揉了揉她的发,放缓了些语气,道:“别跟我学那些不好的。” 正说着,却听门外有人通禀:“楚王殿下,陉旧侍中奉陛下之命前来看望殿下,不知殿下可方便接见?” 苏渔听说,起身站到了一旁。 夏凤兮本欲起身,而稍一迟疑,却只是微微靠在了床头,命:“让他进来。” 不多时,陉旧走了进来,行礼道:“微臣见过楚王殿下、侧妃娘娘。” 夏凤兮道:“不必多礼。” 陉旧谢过平身,道:“陛下听说殿下病了,很是关心,特命臣送来些许药物。”说着,命侍从们一一呈上来。 夏凤兮作势起身,陉旧忙道:“殿下请歇着。陛下吩咐了,殿下抱恙,一概勿要多礼。” 夏凤兮道:“谢皇兄体恤。” 陉旧又道:“陛下圣心切切挂念殿下,还问殿下:可需御医前来诊视?” 夏凤兮道:“偶染小恙而已,不需劳动。谢皇兄关心。” 陉旧道:“陛下另有几句话想问殿下。” 夏凤兮转向苏渔,道:“苏渔,你去看看早膳备好了没有。” 苏渔答应着,出去了。 陉旧才道:“陛下问殿下:苏侧妃去不去佛寺清修,原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何苦要如此呢?” 皇帝的问话虽是含糊,但夏凤兮自然听得明白,他道:“劳侍中代我解释:实是雨来得急,一时躲避不及,非我托病不朝。但,苏侧妃确为我心所爱,若使她与我分离,难免令我寝食难安、甚至于病。望陛下收回旨意。” 陉旧道:“旨意已经收回了。陛下说了,苏侧妃娘娘之事,皆依殿下心意,请殿下安心养病。” 夏凤兮道:“请代我叩谢圣恩。” 待得陉旧去后,夏凤兮召来李太医,问他:“陛下昨夜可有召见你等?” 李太医道:“回殿下的话:陛下昨夜召见了微臣,询问微臣殿下的病情。” 夏凤兮道:“你知道该如何回话。” 李太医作揖道:“是。殿下本就病得严重,微臣也不过稍稍夸大其词了些许而已。” 夏凤兮淡淡道:“很好。” 龙泉殿中,皇后亲手斟了茶水,奉与皇帝,道:“陛下,听说昨日五弟求见,陛下却不肯见他,让他在殿外空候了大半天。” 皇帝提到这事,颇有几分忧色,道:“还说呢,前两日他又让槿之入宫,催朕册立嫡妃之事。朕知他钟情于苏氏,也并非不愿成全,只是阿凤虽然稳重,可毕竟才是个十七岁的少年人,难免有年轻冲动、头脑一热的时候,故而朕想着先让苏侧妃随母后去佛寺清修些日子。一则,终身之事,岂可草率?朕到底要多给他些时间,让他思量清楚了才是;再则,也磨一磨他们的心性,所谓‘日久见人心’么。谁知昨日中午朕才下了口谕,他不肯接旨不说,到了晚上,竟还病了。听说,病得不轻呢。” 皇后听是如此,想了一想,却道:“五弟从小到大都很少生病。陛下,请恕臣妾直言,可是陛下把五弟逼得太紧了些?” 皇帝心中早已后悔,嘴上却不肯说出来,只哼了一声,道:“朕才懒得管他。朕已经让陉旧和他说了,他爱怎么便怎么,让他好生养病。” 皇后微笑道:“看来陛下是打算接受苏侧妃了?” 皇帝的目光却转向了窗外,道:“皇后,你看这天下众生,或贵或贱,或富或贫,总难逃万千烦恼。人的贪欲无穷无尽,烦恼便无穷无尽。记得阿凤初入太子府时,才不过是个不解事的稚儿,那时朕只愿他平安成长,如此而已。可是渐渐的,朕的期许便越来越多了,朕盼他忠孝知礼,盼他聪敏灵慧,还盼他建功立业。即便他全然按照朕的心意成长,朕也会在他偶尔懈怠的时候,心怀不满而生苛责。他年满十六,朕便想让他娶一位合适的女子为嫡妃,再早日诞下嫡子立为世子。他不能遂朕的心愿,朕为此忧心不已;而他遂了朕的心愿,朕也绝不会就此满足。因为人心的贪念,是永远不会停止的。所谓‘养儿一百岁,长忧九十九’,便是由此。可是前些日子,他在云州失踪,生死未卜,朕才发觉,其实朕对他的期许,从来都如最初一般,不过是盼他平安罢了。” 皇帝说着,忍不住揉了揉太阳穴,似乎很是头疼的样子——也的确是让他头疼。 他续道:“如今,他非要娶不相称的女子为妻,于朕眼中,如同明珠落了灰尘,固然不能不惋惜。但这毕竟是他的终身之事,朕只希望他能慎重而定,落子不悔而已。” “至于这桩婚事,”他无声地叹了口气,“即便朕再不满意,难道还能就为了这,把孩子逼出个三长两短吗?” 皇后倒是很能理解他的心情,白璧微瑕,自然令人观之可惜。尤其是爱惜了多年的白璧,眼看着一朝有了瑕疵,这种心情,便说是痛心疾首也不为过。 皇后如此想着,微笑着道:“陛下说得很是。” 第40章 趁他病欺负他? 用完早膳,有婢女送上汤药,却是两碗。 夏凤兮问:“这是?” 苏渔笑吟吟地接过一碗,道:“是我让人准备了两份。殿下,我陪你一起吃药吧。” 夏凤兮道:“别胡闹。”他伸手,示意她把多余的那一碗给他。 苏渔才不给他,只笑着道:“我想尝一尝嘛。” 夏凤兮道:“这滋味可不好。” 苏渔见他想要拿走她面前的碗,忙伸手护住,道:“苦怎么了?人间百味,酸甜苦辣,总是要尝的嘛。” 夏凤兮却道:“你在我身边,不用吃苦。” 苏渔怔了一下,由得他把她面前的药碗端走了。 她看着他将苦药尽数倒进了水鉴里,才慢慢回过神来,却觉心跳莫名扑通扑通跳得厉害。 她没了药,只能看着他自己吃药了。 清晨的日光穿过枝叶,投下一地斑驳的光影,也照得他俊美无俦的面孔愈发容色如雪。 她明明早在心中发誓,要爱惜他、保护他,怎的却又成了这样?而她竟连与他同甘共苦也不能够。 她心中有些酸,也有些涩,不成滋味,看得他吃过了药,便起身要吻他。 而他却轻轻别过脸,避开了。 苏渔微怔,听他低声解释:“别把病气过给你。” 他这样说,她就非要亲他不可了。 她抚过他的下颌,强硬地低头欲吻。分明她从小到大都那样讨厌吃药,可此刻他身上淡淡清苦的草药气息,却让她觉得那样好闻,忍不住想要靠近,想要更多。 她也觉得她似乎有些太坏了,竟然趁着他生病虚弱的时候,这样地欺负他。 可这愧疚的小火苗还没升起,就一下子熄灭了。 他纵病着,力气也比她大得多,一手牵制住了她作乱的手,制止了她的动作。 他道:“不行。” 她费了半天的劲,却反被人制住了,颇有些失望,也有些不死心,眼巴巴地看着他。 他却铁面无情地重申:“绝对不行。” 她当了回坏人,还没干成坏事,就被缉拿了,只得叹了口气,道:“不行就不行吧,你且放开我。” 夏凤兮松了手。 他见她没能如愿以偿,当真有几分愀然不乐的模样,又有些心软了。他犹豫了一下,低声哄:“等我好了,都随你,好么?” 苏渔顿时高兴起来了,笑着答应:“好!” 她回身进了屋,拿了蜜饯、松子糖,又倒了水,都献宝似的堆到了他面前,笑着道:“苦不苦啊?喝水吗?还有表姐昨日从七滩城带来的松子糖,很甜的,你尝一尝。” 夏凤兮剥了颗松子糖给她,自己也尝了一颗。 苏渔笑着接过,心道虽没能与他共苦,同甘也不错。她说到表姐,便想到了昨天的事,道:“对了,昨天的事,殿下误会了,我并没想留在表姐府上。” 夏凤兮没看她,只淡淡道:“你想留便留了,何须与我解释。” 苏渔笑道:“可是殿下脸上分明写着:如果你不和我解释,你就完了。” 夏凤兮脸色微微僵了一下,没有说话。 苏渔便笑着道:“昨天的事,我该先和殿下道歉。我小睡了一会儿,醒来就已经到黄昏了,回来得晚了,对不起。表姐让人传话我会留宿宜园,这件事我不知情,不是我的意思。” 夏凤兮听出不对,问:“你小睡了一会儿?” 苏渔道:“是啊。”她语气诚恳,“我也不知怎么,忽然就很困,连你何时离开宜园的,我都不知道呢。” 夏凤兮忙问:“那你可有其他不适?昨日刚醒来时,感觉有什么异样吗?” 苏渔听得莫名其妙,道:“没有啊,就是在宜园睡了一个下午而已。” 夏凤兮听她如此说,稍稍放心,想那李瑶章应当也不至于对她用什么过分的药,又问:“你昨日在宜园吃什么了?或是,有什么特别的熏香?” 苏渔回想了一会儿,道:“我没有吃什么,但是表姐卧房里的熏香,是我没闻过的气味。”她不解其意,问,“怎么了吗?” 第41章 没有人能让我离开你 夏凤兮道:“你不觉得奇怪吗?为何你会忽然很困呢?我听说,令姐精通药理。” 苏渔有些意外,道:“殿下是怀疑那熏香有问题?” 夏凤兮摇了摇头,却道:“是肯定。”他肃了神色,“苏渔,她是你看重的亲人,旁的事我可以容让,但这种事不行。你转告她,下不为例。否则,别怪我丑话说在前头,若再对你私自用药,她那些天南地北收集来的珍稀药草,我一把火全烧了。” 苏渔这才恍然,表姐昨日极力将她留在宜园,兴许就是想要慢慢拆散她和夏凤兮。 她虽如此想着,口中却笑着劝道:“别生气嘛。”她绞尽脑汁地替表姐开脱,“表姐大约只是想多留我一会儿,没什么恶意的。你放心吧,表姐是绝对不会伤害我的。何况,她也病着,兴许是她用的药香有安神之效也未可知啊。” 夏凤兮却问:“她真的病了吗?” 苏渔怔了一下。 夏凤兮见她神态懵然,竟是全不知情,便没忍心再说下去。不论如何,李瑶章总是她亲厚的表姐。 而苏渔心中已是明白了过来,难怪表姐会忽然病倒,回想昨夜傅公子与她所说之言,似乎也是别有深意。 正想着,却听夏凤兮道:“好了,像昨夜那样的下雨天,你便在令姐处留宿一晚,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只要你答应我,绝不会轻信她的话离开我,我是不会阻碍你们姐妹见面的。” 苏渔忙道:“我保证。”她含笑看他,“没有人能让我离开你,除了你。” 夏凤兮微微地笑了。 苏渔也不自觉地跟着他笑了,她笑了一会儿,才想起正事还没说完,便先收敛起了笑意,道:“刚刚说完我的错了,下面该说殿下的错了。我之前就和殿下说过,我会把你放在第一位,我都和你拉勾了,你为什么不相信我?” 夏凤兮承认,他是没有相信她。否则以他的心智,是足以看穿李瑶章的那些小伎俩的。 只是,他先入为主的把她设想成了会为了别人背弃他的人。因为他打心底就认为,她一定会因为李瑶章的苦肉计而心软而动摇,所以在每次李瑶章派人传话的时候,他都毫无质疑地相信了。 尽管她早就对他说过,她会把他放在第一位,她永永远远最偏爱他,他却没有真的相信过她。 他道:“是我不好。” 苏渔却板起脸来,道:“对,就是你不好。” 她对他总是容易心软的,但自从他受伤,她每天提醒他吃药、监督他早睡,每次用膳前都让厨房把菜单子送来先给她过目,唯恐混进一点儿忌食之物。他倒好,故意在暴雨里淋了一场,弄得自己发了高烧、伤势反复,怎由得她不生气? 她道:“你不相信我也就罢了,你可以问我,甚至,可以怪我。可你选择了最糟糕的那一种,你伤害自己,你的伤还没好啊。” 夏凤兮道:“对不起。” 他这样乖顺地道歉,苏渔纵有天大的生气,也都霎时间烟消云散了。 何况——她悄悄瞄他一眼——他认错的样子也太好看了吧? 谁能对这样的美人狠下心来呢? 反正她不能。 她真是拿她这个夫君一点儿辙也没有,但是该说的道理还是要说完的,毕竟,她是个有原则的人。 她刻意别开脸去不看他,续道:“殿下怎么我都容得,独有两件事我容不得,一是殿下不忠于我,二是殿下不爱惜自己,我是一定会生气的。”她起身,欲要离开,“好了,我们都各自冷静一下吧。” 第42章 仗着我喜欢你 却被人握住了手腕,他轻声道:“别生气了。” 苏渔没说话。 夏凤兮便道:“苏渔,难道你就没有责任吗?你怪我不该伤害自己——” 他手上稍一用力,将她拉入了怀中,伸手搂过她的肩,低声续道:“可谁让你在乎我呢?倘若不论我怎样,你都毫不在意,我又怎会如此?” 苏渔微微一怔,这竟还成了她的错?他可真会讲歪理。她道:“殿下,你这是仗着我喜欢你。” 少年纤浓的睫垂下来看她,模样看起来似是无害,可说的话却无赖:“你说得对。” 苏渔无可奈何,她明知他这是耍赖,却还是忍不住纵容地笑了:“好吧,殿下所言,好像也有些道理,原来是我的责任啊,那便不能怪殿下了。” 从小到大没怎么得过风寒的人,此番倒是着实吃了一回苦头。好在他年轻底子好,不过二三日,便也渐至痊愈了。 唯一让苏渔感到奇怪的事,便是他这次似乎有些转了性子,没用她开口劝说,就主动将公务全部抛到了一边,彻彻底底地做了一回甩手掌柜。 一连数日闭门谢客,诸务一概不理,外面的文书送进来,他纵然一一阅过,也绝不动笔批示一字,便束之高阁了。 苏渔虽百思不得其解,却也不敢问他,生怕一提醒他,就让他恢复了往日的勤勉劲儿,不能好生养病了。 这几日里,总是零星地下着小雨。他们少年夫妻成亲将近一月,才终于有了这样终日厮守的日子,也算是因病,得了个难得的清闲。 偶尔夏凤兮在案边翻看刚送进来的邸报,苏渔便在窗前慢慢描摹着那笔下的山野。她抬起头来,正见窗外的雨水顺着屋檐一滴一滴地落下,却觉此时心境,与往年在平津侯府听雨时已是全然迥异。 原来雨声既不凄清,也不孤凉,却让她心中这般平和又宁静。她只盼时间停下来才好。 而到第三日,苏渔却一大早就出去了,直到将近正午,才兴冲冲地从外面赶回来。 她刚踏进花厅,入目便是那姿容若雪的少年郎,不觉愣了一下,笑道:“殿下是在等我?” 夏凤兮问她:“去哪儿了?” 苏渔道:“我……”她似乎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忙把手藏在了身后,却道:“是秘密。” 夏凤兮目光在她面上停了一会儿,才道:“不说便不说吧。颍国新进贡的庵波罗果到了,宫里才让人送过来,换过了衣服,一起来吃吧。” 苏渔笑着答应:“好。” 夏凤兮看着她出去了,却略有些宠溺地淡淡笑了。 偷吃的小猫知道把爪子藏起来,却忘了擦干净脸。她怕是不知道,她的脸上还沾着些泥渍呢。 他也不免有些奇怪了,难不成他娘子童心未泯,出去玩泥巴了? 他若想知道自然很简单,不论她去哪里,都有他手下的暗卫跟随。倒不为监视她,只是以防她遇到什么危险。 虽然他确有几分好奇,但她既然不想说,他便也不窥探她的“秘密”了。 第43章 又弄上痕迹了 前两夜虽然苏渔不大情愿,但夏凤兮还是因病未愈之故,执意把卧房让给了她,自己搬去了隔壁的小书房睡。 直到这夜,才又搬了回来。苏渔自然很高兴,一直抱着他不放。此间亲密,不消细说。 这夜,皇帝正自批阅奏折,忽听人禀皇太后到了,忙迎出去,问过安,赔笑道:“母后有何事,让人吩咐一句就是了,怎敢劳动母后亲自过来呢?” 皇太后微笑道:“哀家不过睡不着,让宛丫头陪着四处走走。恰见你这处还亮着灯,便进来瞧瞧你,倒是没扰了皇儿的正事吧?” 皇帝扶着母亲坐下了,自己也陪在一旁坐了,笑道:“托母后福德庇佑,天下一切太平,有什么要紧的事?母后睡不着,儿子陪母后说说话。”命众人道:“都退下吧。” 皇太后似乎颇有些感慨,道:“哀家一回到这宫里,便想起往年的那些旧事,也想起我儿过去经历的那些苦恼。母后到底是一个软弱的人,在我儿最艰难的日子里,没能成为你坚强的庇护,反倒困于情、惑于心,丢下你一人独对那风刀霜剑。幸而皇儿争气,才有你我母子的今日。” 皇帝忙劝道:“母后别这样说。母后当年的苦,儿子都明白。” 皇太后叹:“我儿当年的苦,又有几人知?那些年天子无情,朝局诡谲,秦王母子步步紧逼,哀家却不在你身边,连你和湘儿的婚事也备受阻挠、一再拖延,难为皇儿如何熬过来。” 皇帝想到当年之事,也不免有些怅然,道:“当年先皇多疑,处处设防,断我臂膀,阻我婚事,一言一行无不在先皇的监视之下,不得自在。那些年能不被先皇猜忌、陪在我身边的,也就是凤兮了。虽然那时他还只是个龆龄之年的孩童,但每当我心灰意冷的时候,只要想到家中幼弟还在等我回去,我就觉得,我要活着,要保护我的母亲、弟弟,要娶我心爱的女人过门,要拿到本该属于我的一切。”他敛回思绪,转向皇太后,笑容恭顺,“万幸,儿子都做到了。” 皇太后点头,道:“说起凤儿这孩子,哀家心中也有愧。他母亲去得早,哀家身为六宫之主,皇子公主们的嫡母,也听凤儿叫一声母后。可哀家当年与先帝离心,不愿见贵妃专宠于内,自请远宫修行,一去便是十多年,没有尽过一日母后之责。” 皇帝微笑劝道:“母后言重了。凤兮对母后的孝敬之心,与儿子是一样的。” 皇太后似是想到了些什么,道:“对了,哀家这些日子在宫里,倒隐约听到了些凤儿婚事的传言。听说他有了中意的姑娘,你这个做大哥的却不肯成全?” 皇帝笑着为自己辩解:“母后,儿子知道,您对这些儿孙素来慈爱,可凡事总有个规矩,儿子也是为了他好。” 皇太后念一声佛,道:“何尝不是呢?哀家自打出家清修,就再不过问尘俗之事,一年到头只在京郊礼佛。因着我儿孝心虔虔,才偶尔回宫短住些时日。众人皆知哀家素爱清净,不敢来扰,小孩子们也就在门外磕个头,便去了。只是这小儿女们的婚事,哀家到底要劝皇儿几句。” 皇帝道:“母后请讲。” 皇太后道:“咱们是天家,已是富贵之极,什么也不缺了。小孩子们娶妻、招婿,就选他们自己喜欢的,只要人品、性情过得去,也就是了。前两年玉儿那桩事也是,你到底把你小妹妹许配给了孟家那孩子,这样很好。我大殷已是天下诸国之首,四方来贺,还有什么不足的?让小孩子大老远去和亲,怪不忍得的。不只凤儿玉儿如此,以后贤儿玥儿他们,也该如此才好。儿啊,你从小就是最要强的,可这世上本是祸福相依,须知水满则溢、月满则亏,凡事务求圆满,反而成了愚痴了。海纳百川,有容乃大。有点儿缺憾,才是人生呐。” 皇帝笑着应:“母后教诲的是,儿子受教了。” 次日清晨。 苏渔半睡半醒中,便想抱一抱身边之人,却是抱了个空。她彻底从梦中醒了来,揉了揉眼睛,慢慢地拥被坐起。 却见他虽已起身,也是一副刚刚睡醒的形容,衣襟半敞,青丝随意散落下来,正着意向黄铜镜中看些什么。 她眸中不自觉地漾起些许笑意,温柔凝睇着他。他有极漂亮的头发,端丽而光艳,犹如墨染一般。让她怀念起昨夜,那发梢轻扫过她掌心,是痒痒的触觉。 他似乎从镜中看到她醒来了,回过身来看她,语调懒散:“瞧,又弄上痕迹了,让我怎么出门呢?” 第44章 专门来保佑你的仙女 苏渔噎了一下,却有些无辜,道:“我没……没怎么咬你吧。” 她走上前去,撩开他的发丝,果见他颈侧有一处淡淡的绯色,努力回想了一下,似乎昨夜是亲了亲,竟到现在还没有消。 他肤白如玉,也太容易留下印子了。不过也有一桩好处,若他背着她做些什么,却是决计瞒不过她的。 她如此想着,又有些高兴起来了,安抚似地抱了抱他,笑着哄道:“很浅的,旁人看不出来呢。怪我了,怪我太喜欢你了。” 夏凤兮唇畔扬起几分微不可察的弧度,享受了一会儿她的讨好,才搂过她的肩,道:“对了,前几日看你让人把画送去装裱,可好了?” 苏渔笑道:“好了,等会儿就让人去挂起来。” 夏凤兮却道:“不叫他们,粗手笨脚的,别弄坏了。我自己来。” 苏渔笑:“我帮你一起。” 到早膳过后,他二人挂好了画,苏渔又道:“今日殿下便要去朝会了,为贺殿下病愈,我还有一件礼物要送给殿下。” 夏凤兮问:“什么?” 苏渔道:“在不同的地方,有不同的传说。在桐陵,传说九夷山上住着一位仙女,她美丽又善良,怜悯众生之苦。小时候我每次生病,父亲母亲总要向她祈求庇佑。虽然世人大多没有亲眼见过神仙,但神仙的传说却一直存在于人们的口口相传中。也许,这也是人们对于美好的一种愿望吧。我试着亲手做了那个仙女,希望她能从此保佑殿下无病无灾、平平安安。” 这些日子以来,他又是伤又是病的,她看在眼里、疼在心里。虽然一个小泥偶未必有什么用处,虽然那神仙的传说大约也只是传说,但这也算是她对他的一个美好的愿望吧。 夏凤兮道:“原来你昨日上午也出门、下午也出门,就是去做这个了?” 苏渔点点头,笑道:“我想自己做,求那老伯教我,多给了他五两银子呢。”她将藏在背后的手伸了出来,“你看!” 那绿莹莹的小人偶娃娃躺在她掌心刚刚好,明朗的日光从窗外透进来,照得那小小的仙女越发鲜艳可爱。 她看着,不觉略带些自豪地微微笑了,却也难免有几分忐忑。不知他可会喜欢,可会嫌她做工粗糙。她也是第一次做,委实没有经验,不过昨天一天她也是尽力了,应该还算是挺好看的吧。 她悄悄打量他的神色,见他看了那小人偶一会儿,又看向她,却道:“这个仙女,有些眼熟。” 苏渔顿时心虚起来,那九夷山上的仙女她也没有见过、她也不知道长什么模样。在最初设计这小人偶的外貌时,她也着实是伤了一番脑筋。 可一想到这小仙女是要送给他的,落笔时就难免带了几分私心了。 小仙女衣服的颜色和她第一次在宫里见到他时一模一样,小仙女梳的发髻也和她第一次在宫里见到他时一模一样,连小仙女那乌溜溜的大眼睛也和她如出一辙,不知道他看出来没有。 她索性厚了脸皮,道:“这可巧了,看来这位仙女是专门来保佑你的。” 夏凤兮不觉莞尔,道:“那可真是谢谢这位仙女了。” 他接过那小人偶,翻来覆去地看了好一会儿,微微地笑了,道:“真可爱。” 分明他夸的是小人偶,苏渔却莫名其妙有些不好意思起来,道:“你喜欢就好。” 夏凤兮揽过她,轻吻了吻她额头,道:“也谢谢你了。” 苏渔也笑了,她似是踟蹰了一会儿,声音却渐次低了下去:“我到王府也快一个月了,昨天捏完这个小人偶,却想还没有给你写过信……” 她把信纸拿过来递给他,却有些不敢看他,只道:“给你。” 夏凤兮展开来看,只见那纸上字迹遒丽,写道: 还差四天,我到王府就整整一个月了。 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天好像过得很慢,也好像过得很快。回想这近一个月的时间,我所感受到的幸福,比从前三年加起来还要多很多。谢谢你收留了无家可归的我,谢谢你对不成熟的我的包容。尽管我也有许多缺点,有时候也让你生气,对不起。 可我最想说的,不是谢谢你,也不是对不起,而是如果可以的话,我想一辈子都对你说的:我爱你。我真幸运,能遇到你。许多人终其一生都遇不到那个人,可我还不到十七岁,就找到你了。老天待我真好,我爱你。 也许我不能成为一个完美无缺的人,可我想给你完美无瑕的爱。我想对你好,比谁都好,我想让我的郎君在这片人间烟火里永远幸福。 愿君千万岁,无岁不逢春。楚王殿下,我的丈夫,十个月、百个月、千个月以后,还是爱你。 第45章 很喜欢 苏渔低头盯了地面半晌,好像短短的几段字,他看了很久很久。她忍不住偷偷抬起眼来看他,却见他眼眶似乎略有些泛红。 他察觉到她的目光,有些刻意地别开了脸,将那信纸复又折好了,与那小人偶一同仔细又珍重地收了起来,才轻轻说了一句:“……很喜欢。” 苏渔不觉笑了。 他顿了一顿,又道:“其实,我也有个礼物,打算给你。” 苏渔问:“什么呀?” 夏凤兮却道:“到晚上就知道了。” 宜园。 正值盛暑时节,难免日长神倦,李瑶章歪在凉榻上打盹儿,旁边小丫头有一下没一下地为她摇着芭蕉扇子。小绿年幼,倒不知热,被乳母带在门口玩耍。 忽听有脚步声近来,门外众人皆行礼道:“给侧妃娘娘请安。” 被道了“免礼”,乳母谢过,笑着引那稚儿:“姐儿,瞧瞧,这是谁来了?” 继而是少女温温柔柔的声音响起:“小绿,姨母前两日不是才来过,又不认得姨母了?” 李瑶章也不禁笑了,张目看去,却见她女儿似乎认出了眼前的人,张开小手,迎了过去。 苏渔抱着那孩子从门外走了进来,在李瑶章凉榻边坐下了,笑着道:“瞧小绿的这个小模样儿,竟是和表姐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真是个漂亮的小宝贝。” 李瑶章亦笑:“这孩子年纪虽小,却爱美人得紧。见你来了,又要抱着你不撒手了。” 她们逗着这孩子说笑了一会儿,那孩子渐渐地也困了,直打呵欠,乳母便将她抱下去拍着哄睡午觉了。 苏渔见众人皆下去了,稍稍正了神色,道:“表姐,上次你给我下药,让我昏睡不醒,又假我的名义传话给殿下,这种行为,请恕我不能苟同。我知道,表姐都是为了我好,但是,让我深爱的人难过,就是让我难过。这种事,不可以有第二次。表姐任性而为,不在乎我会不会因此失去殿下,但也一点儿不在乎会不会失去我吗?” 李瑶章几乎是听得怔了,半晌才道:“渔儿,你这是怎么了?怎么可以对表姐说这么重的话?” 苏渔放缓了些语气,道:“对不起,表姐,我知道这些话有些重了。但那是因为我真的很在乎表姐,也真的很在乎殿下,我不想有一天面临两难的局面。所以,表姐,请你疼爱我。你们两个都是我非常重要的人,我不能只择其一。我希望你们能够和睦共处,就算不能,至少不要伤害对方,就当是看在我的面子上,好吗?” 李瑶章本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人,这些天过来,心中早已软了,但面上却仍是一副不情不愿的模样,沉默了一会儿,才勉强答应:“好吧。” 苏渔拉过她的手,温声笑道:“谢谢表姐。好了,那些过去的事,就不提了。改日有时间,我们一家人一起吃顿饭吧。” 龙泉宫中,皇帝打量着眼前之人,见他面上尚有几分苍白之色,道:“听太医说,你这次风寒着实不轻,如今可大好了?还有哪里不舒服没有?” 夏凤兮道:“谢大哥关怀,我无事。” 皇帝皱眉道:“怎么就淋了雨?身边伺候的人也是一群废物,改明儿让你大嫂再给你挑一批得力的奴才。” 夏凤兮道:“不怪他们,雨来得急。” 皇帝便道:“别站着了,坐吧。”又问:“对了,前两日朕赐下的封赏,你却全拒了。怎么,不满意吗?” 夏凤兮却道:“大哥知道,我想要的,从始至终,只那一事而已。” 第46章 我心匪石 皇帝自然明白他的来意,却是温和了语气,转而道:“如今明侯一倒,抵得上国库近两年的收入,当下西北军制改革正是财政吃紧的时候,这笔进项来得正如及时雨,解了朕的燃眉之急。” 他从上面缓缓走下来:“还有魏王的妻弟李敢,他们捏造伪证,想抛出去一个李益,和李敢父子撇清关系。廷尉府昨日已经结案,听姜卿说,也多亏你劳心劳力,从中斡旋。阿凤,你一直是朕强力的支持,实实在在地为朕分忧。不论什么事,只要交给你,朕就很放心。你这一二月间功劳累累,朕心中有数。即便你现在开口让朕将你的封邑扩大两万户,朕也会应允。” 这已经不是暗示,这是明示,甚至,是明晃晃的诱惑:只要他肯打消那个念头,就可以得到前所未有的封邑和荣耀。 夏凤兮道:“依照祖制,亲王封邑为一万至十万不等,我有封邑十万,已是大哥厚爱,岂敢再邀逾矩之恩?” 皇帝微笑道:“你既熟读史书,岂会不知,规制之上,更有殊荣。” 夏凤兮起身,正色辞道:“臣弟功浅德薄,不堪殊荣。如此隆恩,实不敢受。何况过逾之赐,亦难免损及陛下英名。请陛下收回成命。” 皇帝无奈,只得道:“罢了,你既如此固辞,朕也不勉强你了。只是,你明明知道,她的身份根本不配成为楚王妃。扶妾为妻,更是从无先例,不合体统。即便朕肯松口,宗正寺那帮老顽固也不会善罢甘休。还有那些好事的言官,大约也要上折子参你一个废弛礼法。群情哗然,你想过没有?” 夏凤兮却道:“如果她不配,那我就不是亲王。” 语意昭昭,掷地有声。 皇帝从来知道他这弟弟性子倔犟,却也从没想到,竟会倔犟到这个地步。 他久久地凝望着眼前之人,这是他十余年心血精雕细琢的最骄傲的美玉,是他亲眼看着,从稚气无知的孩童,长成了如松如柏的朗朗少年。 这样的气质气度,配得上天下最好的一切。他也愿意,将所有最好的一切都予他。可他偏偏,心甘情愿在自己的人生中、后世的青简上留下不可抹去的污点。 他又能如何? 皇帝沉默了良久,才道:“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夏凤兮道:“知道。” 皇帝问:“你愿意为她放弃一切?” 夏凤兮道:“是,请大哥原谅我的任性。” 皇帝再问:“儿女情长,可是男子汉大丈夫所为?” 夏凤兮道:“不孝之辈,更何谈忠?连自己妻儿都不能守护的人,又如何能守护家国?无情无义并非大丈夫,不辜负才是。” 他愿用他所拥有的一切,赌他心上人一个应有的名份。即便是倾家荡产的赌徒,也没有什么好荒唐的。 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皇帝无奈至极,道:“从你第一次向朕提起此事,到今日,也才不过半个多月的光景。朕已经答应你会考虑此事,也没有再逼着你娶别人,你又何必如此着急呢?婚姻大事,非同儿戏。你能保证你以后不后悔吗?” 夏凤兮道:“我绝不后悔。” 皇帝道:“阿凤,你才十七岁,你的人生还很长,变数还很多,你拿什么保证?” 夏凤兮道:“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皇帝看着他,似乎也有些怅惘,叹:“阿凤,朕有时候也会怀疑自己,是不是朕做错了?朕从小教你礼义廉耻、行止有度,朕的确不希望你长成一个游戏花丛的风流公子,却也不曾想会教出这样一个三贞九烈的亲王。” 他顿了一顿,方缓缓续了下去:“人生,不过短短数十载的光阴。即便身为帝王,也不过如此。江山万里,富贵无边,到头来也不过是一场空。人所真正拥有的,也就是感受到的一生罢了。世俗礼法,门户之见,倘若你以为不重要,那便不重要罢。阿凤,若这是你想要的,大哥成全你。但你要记住你今天说的每一句话,记住这是你自己的选择,你要对此负责到底。朝堂的非议,天下的舆论,后世的评说,都由你一一承担。” 夏凤兮听了,不觉欣喜,道:“谢谢哥。” 皇帝看了他许久,才淡淡地笑了一笑,说不出是欣慰还是苦涩。 第47章 相似的图腾 日光斜斜从窗外照进来,苏渔拧好了弦,试了试音,道:“好了。”却见那五六岁的女孩儿依旧睁着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看她,不禁微微地笑了,问:“怎么了,采儿,看我做什么?” 那女孩儿被她发现了,似乎便有些羞赧,低下头去,不好意思地握了握手指,才小声道:“姐姐真好看,我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人。” 苏渔微笑道:“采儿长大了,也会很漂亮的。来,再将姐姐方才教你的曲子弹一遍,好吗?” 不知不觉间,日头已是西斜。苏渔推门出来时,却见江容正在门口等她,见了她,便含笑问:“还好吗,你觉得怎么样?” 苏渔道:“还挺有趣的。” 江容笑道:“小姑娘们也都很喜欢你呢,刚才春雨还抱着我的脖子悄悄问我:‘那个新来的姐姐好漂亮,我喜欢她,她以后会经常来教我们吗?’” 苏渔笑道:“自然会的。食人之禄,忠人之事。江老板一上来就给我开出十两银子的月给,我又怎能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呢?” 这话说得江容也笑了。 彼刻正当林鸟归山、红日西沉之时,黄昏下花木色泽更艳,别有一番情致。 她二人沿着青苔小径闲步而行,苏渔才看到左近亦有一座青砖白瓦的小院,通过一道月洞门与这座院子相连,只是现下却被人刻意隔开了。 苏渔道:“只这半个院子似是稍显拥挤了,旁边那座院子也好,令师怎么没一并买下来呢?” 江容道:“是想买来着。只是手头有些紧,等以后凑足了银子,若那座院子还没有新主人,大约是要买的。” 苏渔便问:“还差多少?” 江容道:“那院子要价六百两银子,师父手头才只一百两呢。” 苏渔想了想,微笑道:“如果不介意的话,剩下的五百两银子我来填上如何?却不知令师他老人家肯不肯与我这年轻没经验的晚辈合作,劳你代我问一句可好?” 江容听她如此说,笑道:“倒也不用问他,他老不大管这边的事,我还做得主。只是,总要跟他老人家说一声才是。如今这院子里的人越来越多了,事儿也越来越多了,我正愁没个搭档呢,你肯如此,那自然再好也不过。等会儿我把账本子拿来给你瞧瞧,等你入了帐,以后便以此分成。你和师父都成了我的大东家了。” 苏渔笑道:“你知我生性懒散,倒要劳你多费心了。” 江容亦笑:“我又何尝不是年轻没经验的?咱们一道顽罢了。” 苏渔微笑着点头。 残阳西斜,夏凤兮驭马临近太府寺,忽听得背后冷箭将至,便见湛卢扑身上前,道:“殿下小心!” 夏凤兮回眸,见有身影倏忽隐没于屋檐之后,遂纵跃疾奔,拽住那人后襟一记手刀劈晕,扔在地上,命:“押回去。” 众人皆听令。 又回身至湛卢身旁,握住他手臂看了一眼,幸未有用毒的痕迹,遂命他:“回府处理伤口。” 当日傍晚,苏渔回到王府,就让云珠拿了她的铜印章去账房支领银子。 闲暇无事,却忽地想到前几日在剑室恍惚见过的某个图腾,竟与她自幼所佩金锁上的纹饰相似。此刻蓦然记起这桩巧合,却不知何故,于心底隐约生起几分不安来。 便又去了剑室,正自四下看着,却听有人推门进来,抬头见是云珠回来了,问:“可取回来了?” 云珠将银票奉上,笑答:“是,账房那些人一见到小姐的手印,可不就忙不迭地放银了。” 虽然夏凤兮早就允诺过王府的银子可以随她支取,可这毕竟是头一次,苏渔不免好奇,问:“没问做什么用吗?” 云珠笑道:“谁敢问?现在谁不知道,小姐是殿下心上的第一人,连奴婢都跟着有光彩呢,到哪儿不被人‘姑娘长’‘姑娘短’的奉承着?比起之前在侯府处处遭人冷眼的日子,那可真叫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呢。” 苏渔微笑不言,见那中央的大案上独独放了一柄剑,奇的是却无剑鞘,看来倒是古朴又威严。 她欲拿起来细观,谁知这剑甚是沉手,一下却没拿动,加了力气,方勉强拿了起来,才看到那剑刃竟是断了一截的。 云珠大惊,道:“小姐,您怎么把剑弄断了!” 苏渔一怔,往那案几上看去,果然剩下的半截剑还留在上面,不禁愕然,道:“是我弄断的?” 云珠手足无措,指道:“奴婢看见,您拿起来,剑就断了。” 苏渔也慌了,忙将手中断剑放回案上,不可置信地自言自语:“剑不都是很坚硬的吗?为什么拿一下,就断了?” 云珠素来畏惧夏凤兮,急得不行,一迭声地道:“这可怎么办!殿下一向最宝贝这些剑了,若是知道了,该不会大发雷霆吧?” 苏渔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重又拿起断剑仔细看了一番,却觉这似乎是个有年岁的物件,或许是件古董。若是曾在黄沙里埋了成百上千年,的确可能比较脆。 忽听云珠道:“小姐,我有个法子!趁现在太阳还没落山,咱们赶紧去市集上看看,买一柄和这一模一样的剑,调换了来,殿下兴许也不会发现。” 苏渔放下那断剑,却道:“恐怕不成。这些剑,都很贵。而且许多都是天下独一无二的,再找不出第二柄呢。” 云珠道:“那这柄剑,应当也很贵了?”她小心翼翼地将那案几上的剑摆正了,低声问,“该不会值一百两银子吧?” 苏渔苦笑:“你怕是少说了一个甚至两个零呢。” 云珠头脑一嗡,便觉是个想都不敢想的天文数字,叫苦道:“我的娘!真是造了孽了,这可怎生是好?” 她惊慌失措地看向苏渔:“小姐,要不您就全推在我身上吧!都是奴婢不当心弄坏了这宝贝,只管让殿下罚奴婢,别怪罪了您!” 苏渔忙道:“这怎么行?我闯的祸,怎么能让你背黑锅呢?” 云珠急得几乎要哭出来,道:“我的好小姐,您就依奴婢这一遭儿吧!奴婢算什么呢?保全了您要紧呀。虽然殿下现在是宠您,可保不齐哪天嫡王妃就抬进门来了,您可不能惹恼了殿下呀。再者说,若那未来的主母娘娘是个性情刻薄有心整治人的,您从前的过失,可不都是给人留的把柄么。”一面说,一面忍不住掉下泪来。 苏渔心中虽然也很忐忑,但见云珠已经吓得哭了,便也只能权且温声安慰她:“好了,云珠,别担心。等过会儿殿下回来,我好生向殿下赔个罪,殿下应当不会太生气的……吧。” 云珠瞪大了泪眼看她:“真的吗?” 苏渔点点头,心中道:“但愿吧。” 第48章 鹿还剑 临近入夜,鸣蜩四起,大地却依旧着了火似的炙热。 苏渔怀着待罪的心情在门外等了迂久,才见暮色里马队渐渐近了,忙迎上前去,抬头看他,带了几分讨好地道:“你回来啦!” 夏凤兮见到她,眼中也升起几分浅浅的笑意,却道:“以后别等我,天愈发热了,傍晚暑气未散呢。” 苏渔看他下了马,便有下人牵了去饮马,悄悄打量他的神色,却觉他今日心情似乎很不错。 她的胆子便也壮了几分,笑道:“殿下,我刚才跟人学着做了一道菜,殿下晚膳时尝一尝?啊,还有,我今晚会吃很多很多青菜,殿下让吃什么,就吃什么,绝不讨价还价。” 夏凤兮本与她一壁往府内走,听她如此说,却站住步子,低头看她,道:“闯祸了?” 苏渔没想到一下子就被他看穿了,大脑霎时一片空白,下意识便想否认,然而嗫嚅了一下,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夏凤兮见她如此情状,已是了然,问:“你做什么了?” 苏渔这才小声开口,却道:“如果我说了,你会生气吗?” 夏凤兮道:“那要视情节轻重而定,你先供认罪状吧。” 苏渔欲言又止,还有些不安,又问:“……如果你很生气,会再也不理我吗?” 夏凤兮道:“说不好。” 苏渔脸色微微一僵,不说话了。 夏凤兮见她竟当真了,淡淡而笑,道:“不会的。不论你做了什么,看在你认错态度这样良好,我都不会怎样的。说吧。” 苏渔到底有些踌躇,伸手轻轻牵住他的袖角,带了几分央求地道:“那你先答应我,你要我怎样赔罪都好,别太生气,好不好?” 夏凤兮道:“我答应你,不生气。” 苏渔这才诚实地道:“我把你剑室里的一柄藏剑弄断了。那柄剑很重,我用力地拿起来,它就断了。对不起。” 夏凤兮道:“是中间大案上的那柄?” 苏渔道:“对。”又不禁奇怪:“你怎么知道?” 夏凤兮道:“那柄剑本来就是断的。” 苏渔惊讶:“本来就是断的?” 夏凤兮问:“你听过鹿池之战吗?” 苏渔道:“嗯,民间有不少传说呢。” 夏凤兮道:“开国大将夫晏率三万将士,与敌军于鹿池城血战三日夜,最终以少胜多,大挫敌军,夺回重镇。他所用的剑也在战争中断折,为庆祝此次大捷,遂将断剑命名为‘鹿还剑’。即是此剑。” 苏渔顿时放松下来,笑道:“原来如此!原来那柄剑本来就是断的,真是吓死我了!” 夏凤兮微笑看她,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道:“至于吗。” 苏渔笑道:“当然了。”又有些好奇地问他:“殿下,如果我真的把你的剑弄断了,殿下会生我的气吗?” 夏凤兮道:“收藏不过取乐而已,若成了烦恼,便失了本意了。一柄剑罢了,有什么大不了。” 苏渔道:“可你不是很宝贝它们吗?” 夏凤兮道:“我更宝贝的可不是它们。” 苏渔心头一动,一双眼睛亮晶晶地看他:“那你——” 却见他耳根微微红起来了,有些不自然地转开目光,径自踏入了府门,只道:“今晚多吃青菜,你说的,不许反悔。” 苏渔心情好得很,一路追着他进了院子,笑道:“不反悔!青菜算什么?吃就是了!” 她又故意探头瞧他,咦了一声,笑眯眯地问:“你脸红啦?” 夏凤兮不看她,道:“是夕阳。” 晚照烧红了半边天,把少年少女的影子拉得老长,笑语渐渐远去,吹散在仲夏缱绻的晚风里。 一轮红日缓缓坠下山头,堂皇而富丽的王府一寸寸沉入夜晚。 第49章 做菜 已至戌时三刻,外面的天已是完全黑下来了。 殿内灯烛照得满室耀眼争光,犹如白昼。伺候摆饭的婢女们衣裙窸窣,渐次退出去了。 桌上碗盘摆列,夏凤兮问苏渔:“这其中有一道菜是你做的?” 苏渔笑道:“对。”她目光满是期待地看着他,“殿下尝一尝,可能猜出哪一道菜是我做的吗?” 夏凤兮便拿过银箸,依次尝了尝,待尝到那一道清汤白菜时,笃定道:“是这道。” 苏渔大为惊讶,问:“你怎么知道?” 这让他如何回答?难道说是因为只有这道菜在众多菜中难吃得出类拔萃? 夏凤兮到底斟酌了一下,才道:“感觉。” 苏渔很是惊喜,又有些感动,道:“这还是我第一次做菜,殿下之前并没有吃过我做的菜,竟然第一次就尝出来了。殿下与我真是心有灵犀!” 这话夏凤兮没法接。 苏渔又问:“你喜欢吗?” 夏凤兮道:“喜欢。” 这倒是实话。纵有满桌的山珍海味,他的筷子却只是忍不住往那盘清汤白菜去。 而且他越吃越觉得,只要吃习惯了,也就没那么难吃了。他家小姑娘第一次学做菜,能做成这样,已经非常好了。 苏渔见他如此喜欢,很是高兴,笑着道:“你喜欢,我以后经常做给你吃!” 夏凤兮的筷子稍稍滞了一下,才道:“你的心意,我心领了,但……倒也不必。”他转开话题,“你也多吃些青菜,你答应我的。” 苏渔笑着答应:“好。” 直到晚膳毕了,苏渔才后知后觉地想起一件重要的事:那柄剑本来就是断的,并不是她弄断的,也就是说她什么错都没有。 ——所以她为什么整个晚上都在那么努力地吃青菜? 她无奈地笑了一下,心道真是美色惑人,让人头脑不清醒。 月亮爬上柳梢,正是一日间最闲适的时候。吴侑将这一个月几处银楼钱庄的账册送来,请夏凤兮过目。 不多时,云珠也在门外道:“侧妃娘娘,江乐工让人送来学子们的花名册,说娘娘闲时可以先翻看了解一下。” 苏渔道:“拿过来。” 云珠口中答应:“是,娘娘。”却踟蹰不前。 苏渔会意,道:“稍等。”她走了出来,问:“怎么了?” 云珠躲在门后,小声问:“小姐,那柄剑的事您和殿下交待了没有?殿下骂您了吗?” 苏渔低声笑道:“还说呢,都怪你。那柄剑根本就不是我弄断的,偏你这丫头大惊小怪的,吓得我不轻呢。” 云珠诧异道:“那柄剑不是您弄断的?” 苏渔道:“本来就是断的。” 云珠喜悦道:“这可太好了,奴婢白悬了一晚上的心呢。怪奴婢,怪我当时没看清呢。” 苏渔接过她手中的花名册,微笑道:“好了,放心去玩吧。” 她走了回来,夏凤兮问她:“你今天去城东的私学了?” 苏渔在他旁边坐了,道:“下午去看了看。” 夏凤兮便问:“感觉怎么样?” 苏渔微笑着道:“挺好的。” 夏凤兮却道:“如今天热,王府到城东私学也不算很近,不如再过一二个月,等天气凉爽些了再去,如何?” 苏渔道:“这怎么行?”又笑着劝他,“殿下放心吧,那边也有冰盆什么的,就是路上稍微热了些,但也不算很远。没关系的。” 夏凤兮见她执意,便没再说什么。 苏渔翻开那册子看了几页,却又忍不住瞧他,明明他早上离开的时候说了有礼物要给她,又卖了关子不肯告诉她是什么,让她从早到晚地盼了一天、也东想西想地猜了一天,可从他回来到现在,她却什么礼物也没有看到。 难不成他已经把这件事完全忘到脑后了?那可真让她失落了。也或许,是他想给她一个惊喜,还要再多等一会儿才会拿出来给她? 好吧,再等等。 又想,他前些日子一直闭门养病,如今必是积了许多事务要一一处理。病才好些,就忙了这样整整一天,实在是辛苦。就是真的忘了些什么,也是情有可原之事。 她如此想着,倒只是心疼他。 她走到他面前,道:“殿下,你歇歇,我帮你查账吧。” 夏凤兮翻过最后一页,目光略略扫过一遍,提笔在最末写了个什么字,才递给她,道:“查完了。不过你是女主人,看看也好。” 苏渔低头看了一眼,便被那些密密麻麻的数目弄得有些眼晕。不过她也不怕,只消给她一把算盘,用不到半日,她准能把这些账目算得清清楚楚。 但他每每不过须臾功夫便已阅过,她想他脑子里一定有一个拨算盘拨得飞快的小人。 她看了一会儿,又想起一事,道:“对了,我还没和殿下说,我今天支用了五百两银子。” 夏凤兮正自执壶斟茶,听她如此说,只是漫不经心地淡淡笑了一笑,道:“会花钱了?值得表扬。” 苏渔问:“殿下不问我做什么用吗?” 夏凤兮道:“你随意便是,不用和我说明。” 他虽如此说,苏渔却还是老老实实地交待了:“我打算在城东街买个宅子。” 夏凤兮听她如此说,却看向她,问:“买宅子做什么?” 苏渔见他的神色顿时就有些变了,笑:“殿下以为做什么?” 第50章 册封 夏凤兮饮了一口茶,却似是终有几分不放心,低声问:“总不会是背着我养小白脸吧?” 苏渔没想到他竟然想到这里去了,心中不禁好笑,心道:“这天底下哪里还有比你更好看的小白脸呢?” 可她不敢说,故意逗他:“殿下不是不问我银子怎么用吗?” 夏凤兮虽知她不至于如此,但那些贵族子弟置办宅院、蓄养外室的风流韵事,他到底是听得多了,见她避而不答,便几分闷闷的,道:“不问就不问。倘你背着我干坏事,我是一定会知道的。若让我知道谁敢碰我的人,我非宰了他不可。” 苏渔听他语气中少有的带了些许赌气的意味,倒是觉得有趣,笑道:“殿下想到哪里去了?我家乡有句话说:人在少年时不该遇到绝色的人,容易误了终身。偏生我年少时就有了殿下这样的郎君,让我这辈子还能再爱哪一个呢?再说了,若我做了错事,殿下要罚也该第一个罚我,怎的倒先迁怒旁人了?” 夏凤兮神色稍霁,却道:“你不能罚。若你做了错事,定是旁人教坏了你,我只与他算账。” 苏渔忍不住笑了,她探身轻轻亲了亲他:“这话好没道理。” 正说着,却听门外有人来禀:“殿下,娘娘,宫里的大人到了,有圣旨要宣呢。” 苏渔奇道:“大晚上的,怎么会忽然有圣旨呢?” 却见他眸中笑意皎然,似乎早已知晓一般,道:“一起去看看。” 苏渔才点了头,便被他牵着出了门。 这夜月色极好,清光洒在庭院里的石径上,萤火虫在繁盛的花木间一闪一闪。时有夜风吹起发丝,也吹动叶子沙沙作响。 夜晚的池塘沁凉,水面开遍了荷花,青青的莲叶连成一片,隐约可见叶下游鱼成群。 她被他牵着走过绿叶成荫的长廊,越过雕刻仙鹤的九曲桥,穿过紫藤缠绕的月亮门,到前厅时,陉旧早已等候于此。 彼此见过,陉旧道:“请苏侧妃娘娘接旨。” 苏渔不想竟是要让自己接旨,怔了一下,才跪下听旨。 听陉旧展开圣旨,朗朗而读: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咨尔楚王侧妃苏氏,秀毓名门,秉德端庄,备娴敬慎之仪,久着恪勤之范,堪为楚王佳配。仰承皇太后慈谕,晋封楚王侧妃苏氏为楚王正妃,服此荣恩,永光闺阃。 命成都郡王夏润丰为正使,卫国公、太尉姜慎为副使,庆国公世子、卫尉傅毓衡为副使,持节奉册宝,行册封礼。命渭南王世子夏景行祗告宗庙。 王妃之父苏越,追封为宣平侯。王妃之母潘氏,追封为侯妻二品夫人。王妃之弟苏炎,承袭侯爵。 所有典仪,皆宜崇重,命丞相傅堇丘会同奉常寺、宗正寺、少府等详议具奏。 皇弟册妃,朕心欣慰。逢兹庆典,恩赦特颁。罪无轻重,咸赦除之。福泽四海,万民同贺。 颁诏天下,布告中外,咸使闻知。钦此。 第51章 终身之约 听雪堂中,啜泣声低低响起,夏槿之看向身边捧着手抄本的人,问:“看到哪里了?” 程宁道:“读到《香断马嵬坡》这一节了。”她面上犹有泪痕,拿帕子慢慢拭去,心中却为杨贵妃的不幸深为痛惜,感慨道:“殿下,您说,这世上真的有不爱江山爱美人的人吗?” 夏槿之道:“不爱江山爱美人?”他怔忡了一会儿,方微微地笑了,那笑中却似是杂了几分的涩然与叹息,“可不是有么。只是他的放弃,这天下不过寥寥几人知罢了。也就只有这寥寥几人,会为他感到惋惜了。” 程宁听得茫然,还欲再问,却见他兀自摇了摇头,起身到窗前,去看月亮了。 许久,才听他缓缓笑道:“我也是糊涂了,今天是个好日子,我该为我弟弟得偿所愿而高兴才是。” 楚王府。 苏渔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愣了好一会儿,却是下意识看向夏凤兮。 只见他微笑地看着自己,轻声道:“还愣着做什么?接旨啊。” 苏渔这才回过神来,忙接了旨,道:“臣妾谢陛下恩典,陛下长乐无极。” 夏凤兮将她扶起,陉旧含笑道贺:“楚王殿下,真是大喜了。恭喜楚王殿下,恭喜王妃娘娘。” 厅中的奴仆婢女跪了满地,道:“恭喜楚王殿下!恭喜王妃娘娘!” 阶下紧跟着黑压压跪了一院子:“恭喜楚王殿下!恭喜王妃娘娘!” 院外的道贺声也传进来:“恭喜楚王殿下!恭喜王妃娘娘!” 一道道门,一重重院,贺喜之声连绵不断,不绝于耳。 夏凤兮心情似乎不错,道:“此乃我王府之喜事,都有赏。” 府门口的鞭炮噼里啪啦地响起来了,苏渔犹自恍恍惚惚,竟被吓了一跳。 夏凤兮不由得浅浅笑了一下,伸手遮住她的耳,待得鞭炮声响过后,才揽过她的肩,与她到门前同观。 朵朵烟花升上夜空,绽出万紫千红,幻彩流金,天女散花、金龙腾飞、大彩火轮……此起彼伏,绚烂无边。 霎时如花雨满天,倏忽又若彩蝶蹁跹,华美繁复,妙丽万方,照得黑夜犹如白昼。 直到回到寝殿,在灯下仔细地看那道圣旨,苏渔犹自以为身在梦中。楚王妃,她从此便是楚王妃了,这当真不是一场好梦吗? 她痴痴地注视良久,情不自禁地伸手抚过圣旨上的每一个字,那指尖划过丝帛的触觉,才让她找回了些许真实感。她忍不住地笑起来。 门被推开,抬头看去,少年郎端方俊美,灯影下光华耀目,风采俨然。 她看着他走到她面前,看着他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听他开口问:“为何这样呆呆地看着我?当真被鞭炮吓到了?” 她似有千言万语到了嘴边,可是看着眼前的人,竟是一句也说不出了。良久,才讷讷地问:“陛下怎么会忽然册封我为楚王正妃呢?” 夏凤兮道:“陛下知我情有独钟,故有此旨意。” 他说得轻描淡写,但她却知道,一定没有那么简单。 苏渔心中滚烫,问:“这就是殿下给我的礼物吗?” 夏凤兮点了头,问:“喜欢吗?” 苏渔道:“不能更喜欢了。” 她踮起脚尖,吻住了他。 她也曾那样无望地爱着他,明知最终也许是有缘无分,明知与他的相伴也许仅仅是一程。 她不介意如飞蛾扑火般爱过他,也不去问那未知的结局是否会是一无所有。 她也是第一次如此爱一个人,笨拙得不知如何是好,又赤诚得想要将世间所有的好都捧到他面前,只怕对他还不够好、爱他还不够多。 卸下她所有的防备,袒露她所有的温柔,也拿出她所有的理智与坚强,无数次练习着也许下一刻就会降临的离别。 人生不过大梦一场,她甘心情愿为她所爱虚掷岁月。哪怕终将失去,哪怕有一日他无可奈何、娶了相称的嫡妃,她爱过、拥有过,即便从此拂衣离去,在他生命里消失得干干净净,亦无憾也无怨了。 泪水再按捺不住,顺着她眼角滑落。他再不会娶其他女子为嫡妃了。她就是他的王妃,他的妻子,他相伴此生的人。 他们还有长长久久的一生要走,许许多多个寒暑轮回,直到生命的尽头,直到被生死相隔。 良久的缠绵,才恋恋不舍地分离。他们目光相望,气息交触,无尽柔情意味。 苏渔道:“殿下为了和我在一起,很辛苦吧,为什么都不告诉我呢?” 不知为何,就这样的一句话,竟也惹得她的泪水不能自禁地越过了眼眶。 夏凤兮扶起她的脸,温柔拭去她面上的泪水,道:“我说过你会是我名正言顺的妻子,这是我早该给你的。” 见她一双美丽的眸子尚噙着泪,却又溢满了笑,当真是流光溢彩、晃目生花。 他将她拥入怀中,低柔地哄着:“好了,不哭了。” 窗前那一枝白桔梗正静静地绽放着,在月光下格外娇艳。 那盛开在这个夏日的每一天,窗边不谢的桔梗花,是少女无言却赤诚的爱。 他轻声问她:“陛下命奉常寺占了几个册封礼的吉日,让我选一个,就选距离最近的,九天后,好吗?” 苏渔道:“好啊。”她亦紧紧回拥住了他,“太好了。” 她忍不住地微笑,所有的不安与迷惘都就此消散。 春日雨,夏蝉鸣,秋风起,冬雪飘,从此再不分离,从此不论祸福,从此是当真的夫妻,当真的一生一世、一世一生。 她明明不想哭,是喜事,是夙愿,可眼泪偏偏那样不听话,一滴接一滴地夺眶而出,如骤雨般滚滚而落。 再不必惧怕未来,再不必描摹分离。她终能与他比肩而立,成为世人眼中的,他的妻。 既许终身之约,永结同心之好。 与君百年。 第1章 地牢 沈厉已被关在这阴暗的地牢整整一夜,手脚俱被吊起,打得皮开肉绽。沾了辣椒水的鞭子一鞭接一鞭狠狠落下,抽得那嘶哑的叫声只剩下不完整的凄厉。 忽听得门被打开,刺目的天光照了进来,沈厉不适应地眯起了眼。有人自上面拾级而下,地牢中的人纷纷跪了下来,道:“参见楚王殿下 。” 沈厉吃力地睁开被血水模糊了的双眼,看着那人不疾不徐地走过来,在他面前停下。 他还是第一次这么近的看到这位楚王殿下,虽然皇室里的贵人大多生得很好,可是眼前的这一位,还是出色得有些过分了。 见他挺秀俊朗,肃肃若林下风,又带了几分上位者特有的淡漠与矜贵,颇有些不怒自威的贵重气度。 那人便这样淡淡地看着他,开口问:“想好了?谁指使你行刺本王。” 那道漠然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却似有万钧的威压,犹如一柄利剑悬于头顶,让人顿生胆寒。 沈厉心中一慌,眼神也躲闪了去,低头嗫嚅道:“是……是越王殿下。” 却听对面之人轻哂,道:“看来本王的人,太过心慈手软了。”他嗓音有几分不可亲近的冷肃,命:“樊焘,用心打。”言毕,便回身出去了。 那执鞭的汉子向着他背影应了声:“是!” 夏凤兮在外间坐下,便有郎官奉上清茶,恭然道:“殿下,请用茶。” 听得里头的惨叫声陡然拔高,混着撕裂皮肉的鞭声。渐渐的,那嘶叫求饶声低了下去,时断时续,再后来,便只剩下了含糊不清的呻吟哼声。最终连那哼声亦消,全然安静了下来。 樊焘走过来,行礼道:“殿下,他晕过去了。” 夏凤兮命:“拖过来,泼醒。” 樊焘应道:“是。” 便将那满是血污的人拖了进来,用冰水兜头泼下。那人一个激灵,哆哆嗦嗦地醒来,却是口鼻呛水连连咳嗽。 夏凤兮问:“清醒了吗?” 那人的衣裳已被鲜血染透,碎成一条一条的,破烂不堪。他抖抖索索地爬起身来,跪伏在地,颤声道:“指使小人刺杀楚王殿下的人,正是越王殿下,不知楚王殿下还想听到什么答案。楚王殿下纵使打死小人,小人也不能说出违背良心的话。” 话音方落,便见一个婴儿的长命锁掷到了他的面前。 沈厉登时面如土色,他颤巍巍地捧起那长命锁,难以置信地抬头看去。 却见那人慢条斯理地抿了口茶水,才用偏冷的音质从容道来:“昨夜亥时,你的母亲、妻子和儿子匆匆偷越城门欲往南逃。不巧,刚好撞上本王的人。现在,可以对本王诚实了吗?” 沈厉早已汗出沾背,只觉此身犹如釜中鱼俎上肉,已是完全被人把控于股掌之间。 他的身子如筛糠般发起抖来,却是努力定一定神,咬牙叩头道:“小人和小人家人的性命都握在楚王殿下的手中,楚王殿下的问话,小人焉敢不答?只是楚王殿下如果信不过小人,想要什么答案,还请明白告诉,小人听命便是。” 夏凤兮嗤笑,眼中却是令人彻骨生寒的戾色,道:“本王没兴致看你装糊涂。最后问你一次,谁人指使。本王的话,想清楚了再答。” 第2章 招认 沈厉只叩头道:“小人实在是不懂。” 夏凤兮道:“很好。”他放下茶盏,碰出一声清脆的碎音,命道:“落日之前,让他看到那孩子的尸首。” 有人应喏出去了。 沈厉嘶声大叫:“不行!” 他扑身上前,却被左右的郎官一把按住,死死地压在了地上。 他双目赤红,哑声哀求:“求楚王殿下高抬贵手,放过我儿子吧!他才不到一岁,如此无知稚儿,殿下如何下得了手!” 夏凤兮低眸看他,眼中却是嘲弄的冷笑,道:“他的命,你这个当爹都不在乎,倒想指望本王大发慈悲。” 沈厉似被一下子抽光力气,颓然瘫在了地上。他双肩微颤,失态哽咽良久,终似下定了决心,仰头求道:“楚王殿下,我什么都招,殿下可能保我家人平安?” 夏凤兮道:“他们已被连夜带离了京洛,那个人自顾不暇,他的手伸不了那么长。只消你识时务,本王保你一门平安。” 沈厉听出他言中之意,不禁讶异,道:“殿下已经知道那个人是谁了?” 却见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淡淡道:“自然。可还要你亲口招认。” 沈厉问:“殿下答应小人的事可是当真?小人所言所行,攸关家人性命,小人凭什么相信殿下呢?” 夏凤兮道:“你可以不信,继续缄口不言。当然,本王也可以让他们活不过今日。” 沈厉一惊,失声道:“殿下!” 却见那人容色俊美而倨傲,却是冰冷到不近人情,道:“你该知道,你没资格和本王谈条件。你只能赌,赌本王言而有信。” 沈厉心头大震,情知已是走投无路、断港绝潢,再无半分挣扎的余地,唯有老老实实地交待,遂伏首道:“是魏王殿下。” 果见那人眸中波澜不惊,只问:“证物何在?” 沈厉道:“魏王殿下与小人的书信往来,小人都偷偷留下了,俱埋在城北柳青街范家隔壁的废弃园子里。那园子西北角有棵大槐树,移开树下水瓮,向下挖三寸,大约便是了。” 夏凤兮便命:“章洛。” 有郎官答应了是,转身出去了。 沈厉忍不住,又问:“殿下,您真的会保护小人的家人吗?” 夏凤兮道:“本王从不食言。但——”他拿起桌上匕首,递给湛卢,“他还欠你一箭,还他。” 地牢中,只剩下湛卢与沈厉相对。 湛卢的目光在对面人的身上巡睃少时,却是收起了匕首。 沈厉微微扬眉,问:“不准备刺我?” 湛卢道:“你对主子还有用。” 沈厉听说,却轻呵出声。 湛卢问:“笑什么?” 那人虽然笑着,眼中却是凄然,道:“楚王殿下是个值得跟随的主上,难怪有你这样忠心的下属。说真的,我还真有点儿羡慕你。” 湛卢不语,转身离开,将至门口时,才停住步子,道:“你的家人已不再是扣在那人手里的人质。这一点,你还要多谢楚王殿下。现在退步抽身,为时不晚。” 沈厉什么也没说,只是看着那人离开了地牢,才低下头,将散落在地上的长命锁拣起,紧紧握在了掌心。 湛卢出到外面,将匕首呈还给夏凤兮。 夏凤兮拔出匕首,看了一眼,道:“你没伤他,为何?” 湛卢道:“在殿下计划之中,他还是要紧的一步。” 夏凤兮合上匕首,却道:“以德报怨,何以报德?你知道,我从没有委屈自己人的习惯。以后莫再如此。” 湛卢低头:“属下知错。” 正说着,却见苏渔捧了一束白色的小花从不远处迎面走过来,遂道:“退下吧。” 湛卢应了是,出去了。 第3章 栀子花 苏渔走近前来,笑道:“大清早的你去哪里了?我刚才去园子里找你,你也不在。瞧,这花漂亮吗?” 夏凤兮道:“漂亮,这是什么花?” 苏渔道:“栀子花。刚刚让人出去买的,没想到一早还真能买到。栀子花的叶片四季常绿,也被人们寓意为永不凋零的爱情。所以南方有一种习俗——殿下大约也听说过——少年向他未来的新娘子求婚时,就会送给她栀子花。” 她说着,开玩笑似的把那束栀子花送到他面前,明亮的眼眸笑得微微弯了起来,道:“喏,你收了我的花,这辈子可就要做我的人啦。” 她本意不过模仿那向新娘子求婚的少年与他调笑一句,原以为他不会理她,谁知他却接过了她手中的花,低眸看那叶片上滚动的露水,答应:“好。” 苏渔怔了一下,回过神来,不禁喜不自胜,忙也跟了过去。 早膳已经摆在了院中,金灿灿的日光透过茂密的枝叶漏下碎碎洒洒的光影。 苏渔坐在夏凤兮对面,笑吟吟地看他唤人取来定窑瓶,将那束栀子花插放好了。 釉色匀净、坚密光润的定窑白瓷,衬得那翠色欲滴的叶、芬芳洁白的花,愈发的玲珑可爱。 她目光久久落在那束栀子花上,盈满了笑。 她想,他们的路走得有些曲折,不像世间大多数寻常的夫妻那般,有热闹的迎亲、庄重的拜堂,还有浪漫的洞房花烛夜。 可是,在她心中,昨日便形同是他们的大婚之日了。从此以后,她便当真是他的妻子。那些关于一生一世的新婚祝愿、幸福美满的吉庆寓意,她都是要给他的。 她想着,将手边的盦推到他面前去,含笑道:“我早上无事,剥了些花生莲子什么的,你尝尝么?” 夏凤兮见那盦内剥好的花生等已是堆成了小山一般,忙牵过她的手来看,果见她指尖已是微微地红了,不禁蹙眉,道:“你的手是弹琴作画的,想吃什么,我剥给你。或者让下人们做。” 苏渔笑道:“不妨事的。”但见他不满地看了她一眼,又笑着改口:“好了,我知道了。”说罢,却还忍不住笑。 夏凤兮见她高兴,虽不知是何缘故,但心情似乎也跟着她一起明亮了起来,语气中不自觉带了几分宠溺的意味,问:“傻笑什么?” 苏渔笑道:“想到十年后、二十年后、五十年后,我都还可以为你剥花生,真高兴。” 她虽是笑着,可他心头微微一震,却似有绵绵的疼自心底蔓延开来。 从她入府到册封嫡妃,将近一月的时间,说长也实在不长,可他这一刻却觉得,真该再短一些,甚至,在她入府的第一天,就让她成为他的嫡妃才好。 如果能重来,他不会让她在凤翎宫哭着求他纳她入府,他会不惜一切代价排除万难请皇帝下旨赐婚,三媒六聘地到平津侯府提亲,风风光光地迎娶她为他的王妃、他的发妻。 这是他终生的遗憾。 他低头,却只是问:“怎么想起剥这些?” 苏渔笑道:“也没什么,只是想起旧年的一些故事。记得我小时候,跟着父亲母亲赴邻里的喜事,新婚夫妇对拜完毕,共坐帐中,便有人散掷些金钱彩果,有桂圆、莲子、花生、红枣什么的。一对新人便用衣裾来接,接的越多,大家就越高兴。” 夏凤兮问:“你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吗?” 苏渔倒没有想过,听他问,愣了一下,才道:“不大清楚。不过我想,应当是个吉庆的含义吧。” 夏凤兮微微地笑了,只道:“吃饭吧。” 他不说还罢,他一说,她便也忍不住琢磨起来了。 她一边吃饭,一边想:“花生、桂圆、红枣、莲子、桂圆、红枣、花生、桂圆、莲子……” 她脑中灵光一闪。 “枣”“生”“桂”“子”?! 第4章 周氏族徽 她顿时红透了脸,低下头去吃饭,又怕他催她夹菜,匆匆夹了几筷子菜,便将脸几乎都埋进了面前的饭碗里。 他却似乎看穿了她在想什么,笑了一下,道:“慢点吃。” 宜园。 花奴匆匆忙忙地从外面闯进来,顾不得行礼,便道:“小姐可听说了?咱家表小姐被册封为楚王妃了!” 李瑶章大惊,忙丢下手中医书,问她:“你说什么?” 花奴满面喜色,道:“奴婢起初也不敢信呢,可如今外面都已经传开了,各种各样议论的话都有。有的说,必是楚王殿下极宠爱侧妃,陛下才会降此隆恩;也有的说,扶妾为妻,这还是咱大殷开国头一遭儿,也实在太破格了些。不管怎么说,咱家表小姐都千真万确地成了楚王妃娘娘了,是圣旨呢!小姐,真是大喜了!” 李瑶章喜出望外,道:“算他有良心!像我妹妹那么好的女孩儿,若是一辈子都只给人做小妾,那可真叫暴殄天物了!老天爷都看不过去呢!” 花奴笑道:“可不是老天爷开眼了么!小姐,这下您不反对表小姐和楚王殿下的事了吧?” 李瑶章心中高兴,嘴上却还道:“那可不一定!他若是对我妹妹不好,我照样反对。” 早膳过后,苏渔心中到底还惦念着另一件事,便将那金锁拿出来,给夏凤兮看,道:“我昨日去剑室,是因为我依稀想起从哪里见到过一个图案,和我自幼所佩金锁上的图案非常相似,心里很纳闷。你看,就是这个图案,你可曾见过吗?” 夏凤兮接过来,看了一眼,道:“这应当是吴都柏梁的望族周氏家族的族徽。”他将金锁反过来,示意她看,“瞧。” 苏渔只见那是个从未见过的形状奇怪的文字,问:“这是什么?” 夏凤兮道:“是吴国的文字:周。” 苏渔有些意外,问:“你认得吴国的文字?” 夏凤兮道:“吴国乃大殷之藩国,每年上呈的各色文书都是以两种文字写成。我看得多了,认得一些。”又问:“这个金锁是何来历?” 苏渔道:“从我记事起,就有这个金锁了。听我爹娘说,是一个道人给的,说是能逢凶化吉、遇难成祥。爹娘千叮咛万嘱咐,要我务必时时戴着,不可弄丢了。” 夏凤兮问:“岳父岳母没说其他的吗?” 苏渔道:“没有。”她心中愈发糊涂不明了,道:“大约这只是一个巧合吧。” 夏凤兮想了一想,也不得要领,遂道:“也许。不过,若你在意此事,我便详细查一查。” 苏渔笑道:“那倒不用了,我们家怎么可能和吴国有什么牵扯呢?那个周氏家族,我更是连听都没听说过。这桩无头公案,不理它了。” 她虽如此说,但这个金锁毕竟是她双亲在世时极为看重之物,便仍旧好生地收起来了。 她方将金锁收好了,却见面前的桌面上不知何时多了一封信笺,听夏凤兮道:“你昨日写了封信给我,我也有封信要给你。” 苏渔不禁惊喜,忙拣起来,道:“给我的信?”说着,便要拆开来看。 夏凤兮却道:“先别打开。” 苏渔疑惑,抬起头来看他:“啊?” 却见他并未看她,只道:“等会儿再看不行么。” 苏渔愣了一下,便笑了,道:“行,行,我不着急,殿下说等会儿看,那就等会儿再看好了。” 她嘴上虽如此说,手中却还始终紧紧地捏着那封信,不舍得放下。 夏凤兮低咳了一声,道:“我去朝会了。”言毕,提起手边的剑,便出去了。 苏渔在他背后道:“路上当心。” 她一直看着他出去了,再也看不到了,忙低下头,迫不及待地拆开信笺。 第5章 我的公主 只见那信上写道: “苏渔,与你成婚已近一月,而在宫宴遇到你依旧如昨。与你共度的朝朝暮暮,我都很珍惜。我的公主,我会用一生守护你。” 苏渔忍不住笑了起来。 太甜了吧,这也太甜了吧?这真的是她夫君写的吗?真的是她家那位高岭之花般的端庄冷艳大少爷能写得出来的吗? 她翻来覆去地看了又看,嘴角几乎扬到了天上去,高兴得像一只骄傲的小孔雀一样在院子里走过来、又走过去,又忍不住地低头笑,心想怪不得他刚才给她信的时候会脸红呢。 她看一眼,再看一眼,又不禁自豪起来了,想她小时候祖父、父亲的书房里所挂的字画,据说也都是出自书法名家之手,可是依她看来,统共也不及她夫君的字好,又刚劲又大方又不失潇洒,真正的大家之风。这可不是她心存偏私,这是无可辩驳的事实。 庆熙宫外,宫女捧着一动未动的膳食退了出去,恰见孟烈迎面走来,忙请了安,道:“孟公子,您可来了。” 孟烈放低了些声音,问:“公主怎么样了?” 那宫女面上似有忧色,摇了摇头,道:“长公主殿下到现在还没用早膳呢,奴婢们真是一点儿法子也没有。正想让人去请公子您过来呢,可巧您就来了,奴婢们也就放心了。” 孟烈点头,道:“我知道了。” 他进了宫门,见那少女正伏在椅背上发呆,果然一副闷闷不乐的模样,便走过去,将手中的食盒在她眼前晃了晃,轻声问:“玉儿,你看,我买什么来了?” 夏婉玉抬眸看了一眼,却又无精打采地垂下目光去,仍旧一句话也不说。 孟烈便将那食盒打开来给她看,道:“这是你最喜欢的冠春楼的如意糕,我排了好久的队才买到的,你尝一口嘛。” 夏婉玉这才开口,却是问:“小烈,你听说了吗?皇兄已经下旨,册封苏侧妃为楚王妃了。” 孟烈道:“我知道。”他瞧一眼她面上的神色,温声劝道:“玉儿,你别生气嘛,这是好事。凤兮哥那么喜欢苏侧妃,如今陛下亲自下旨,将苏侧妃娘娘扶为楚王嫡妃,凤兮哥一定很高兴的。” 夏婉玉顿时不满起来,扭开头去,道:“这算什么好事!我不要吃你买的如意糕了。”她说着,便欲起身,“我要去找哥哥,他不能扶正苏侧妃,他要娶表姐才对!” 孟烈见她竟真要走,忙拦住她,问:“你觉得,凤兮哥会听你的吗?” 夏婉玉愣了一下,便似乎是泄了气,口中却还是道:“他不听,我也得说啊。表姐那么喜欢哥哥,她现在得有多伤心啊!” 孟烈劝道:“玉儿,我知道你和傅小姐感情好,可你也得替凤兮哥想一想啊。凤兮哥喜欢的人是苏侧妃,不是傅小姐。你是凤兮哥的亲妹妹,难道不希望凤兮哥过得幸福吗?” 夏婉玉微微瞪大了眼睛,道:“我怎么会不希望哥哥过得幸福呢!我也没想拆散他和苏侧妃呀,那位侧妃姐姐人长得漂亮,说话声音也好听,其实我心里也挺喜欢她的。但是表姐从小就喜欢哥哥了,一直都想嫁给哥哥,哥哥多娶一个妃子,也不会有什么损失,何必非要对表姐那么无情呢?不行,我要去求皇兄!求太后娘娘!” 第6章 长乐图 孟烈见她当真要闹起来,不禁着急,但他素来拙于言辞,越是着急就越是说不出话来,只道:“你说得不对!” 夏婉玉诧异看他,问:“我哪里说得不对了?” 孟烈道:“玉儿,你忘了吗?前年陛下想送你去胡国和亲,我们两个走投无路,都快要崩溃了,如果不是凤兮哥劝说陛下、安抚使臣、从中斡旋,我们现在早就天各一方了!如今凤兮哥选择了他喜欢的人,你但凡替他想一想就会知道,他现在面临的压力有多大,你却还想落井下石地给他添乱,这不是恩将仇报吗!” 夏婉玉被他这么一说,也有些心虚了,却还是道:“这怎么能叫恩将仇报呢?表姐那么好,多少王孙公子梦寐以求想娶进门的世家淑女,我想让她做我嫂嫂,也是为了我哥哥好啊,你怎么能说我是恩将仇报呢?” 孟烈道:“你觉得傅小姐好,可凤兮哥未必觉得啊。我还觉得阿成哥很好,那个胡国的王孙也不错,可如果让你和他们在一起,你高兴吗?” 夏婉玉喉中哽了一下,只道:“我……” 孟烈便道:“如果没有凤兮哥,我们现在根本不可能相守。凤兮哥的恩情,我们一辈子也还不尽。还有傅小姐,如果你真的为了她好,就更不该帮她争取这一段强求的姻缘。你想一想,就算傅小姐真的如愿成了楚王妃,可是凤兮哥不喜欢她,只喜欢苏侧妃,连看都不看她一眼。你说,傅小姐会开心吗?” 夏婉玉沉默了。 孟烈见她不说话了,也缓了语气,将食盒送到她面前,道:“好了,你先吃点儿东西吧。” 夏婉玉拿起那如意糕,咬了一口,又忽然想起什么,掰下一大块递给他,道:“小烈,你也吃。” 孟烈接过那半块糕,却没有吃,继续柔声劝她:“玉儿,你是凤兮哥唯一的妹妹,我也从小到大被凤兮哥当作弟弟一般看待,如今凤兮哥终于如愿以偿,我们应该为他高兴才对啊。还有侧妃娘娘,哦不,应该说是楚王妃娘娘了,我知道你一时还不习惯她做你的嫂嫂,但她是凤兮哥真心喜欢的人,你要慢慢学着接受她才好啊。” 夏婉玉低头小口地吃着如意糕,良久,才轻轻点了点头。 琼华殿中。 云珠捧着那道圣旨看了又看,含泪笑道:“奴婢虽然不大认得这些字,可瞧着心里就喜欢。” 她激动得直掉泪,摸出帕子来擦了擦眼睛,哽着声儿道:“殿下真是太好了。一定是将爷和夫人在天上保佑着小姐,才让小姐遇到这样好的姑爷。小姐这辈子的苦也算是尽了,从今以后,只有长长久久的福气呢。” 苏渔正在旁边翻看一本诗集,听她如此说,微微地笑了,却见瑜宁、朱樱、如雅、宝澈四个齐到了门口,浅笑道:“今儿倒整齐。你们四个一起过来,可是发生何事了?快进来。” 她四人一同进来,行了礼。 瑜宁笑道:“昨夜有大喜事,奴婢们也都高兴坏了,直到三更天上也还是睡不着,都说:‘娘娘平素待咱们那么好,今儿有这样的喜事,咱们也该送一份贺礼向娘娘贺一贺喜才是。’偏偏夜又深了,府门也早就锁了,实在不知什么贺礼才好。后来云珠姐姐也来了,大伙就商量着,不如亲手绣一幅《鸳鸯长乐图》献给娘娘。大伙便一晚上轮流着睡,接力绣了这一幅《鸳鸯长乐图》。针线虽是粗笨,可多少算是奴婢们的一点儿心意,还请娘娘不要嫌弃,只取个吉庆的意趣吧。” 云珠道:“祝殿下和娘娘百年好合——” 朱樱笑道:“永结同心——” 如雅接道:“万事如意——” 宝澈却似乎是忘词了,伸手挠了挠后脑勺,才想起来,大声道:“天长地久!” 大家都笑了。 苏渔也笑了,接过那幅《鸳鸯长乐图》来,含笑看过了,道:“谢谢你们五个人了,很漂亮。” 龙泉殿上,皇帝忍不住重重砸了一下案几,骂:“混账!”他心中甚是震怒,看向面前的人,问:“阿凤,你想让朕如何处置他?” 第7章 斩乱麻 夏凤兮却道:“大哥,此事不会传扬出去。我也只是想让大哥知道,至于何时处置、怎样处置,我并不在意。” 皇帝神色微微一怔,问:“你的意思是?” 夏凤兮道:“当年废秦王被圈禁,大哥受到许多非议。这些年魏王劣迹斑斑,大哥何等英明,岂会不知?大哥曾与我说,多行不义必自毙,姑且待之。我知道,大哥自有安排。” 他顿了一顿,恭然道:“凤兮身为大殷之臣,惟愿陛下以大局为重。” 皇帝听到此处,方才明白过来,他今日入宫请见,不是为了替自己讨一个公道。不过是他知道他想杀一个人,便为他递上一把称手的刀。至于这把刀何时落下,在于天时地利人和。 他看着眼前的少年,不知不觉间,他已与自己一般高了,褪去青涩的稚气,出落得愈发高贵挺拔。 他知他已位居九卿,为国之重器,也已成了家,却还总忍不住把他看作初入太子府时那无知无识的孩童。 这是他唯一一个亲手教养长大的孩子,他对他有无限的舐犊之情,而如今,除了对弟弟的疼爱,更多了一份男人对男人的赞赏。他精心栽培的少年,已成了他最好的帮手,理解他心中所想,总能适时地为他雪中送炭。 皇帝默然少时,眸中划过一丝戾色,淡淡开口:“夜长梦多,不如快刀斩乱麻。” 他走到夏凤兮身边,伸手拍了拍他的肩,微笑道:“朕知道你顾全大局,但朕绝不会让你受委屈。” 过了辰时,苏渔又去了城东街的琴院,将左近的院落买下,又见了诸位琴师。 其中有个叫柳若欢的,也是江容的师妹,年方十四五岁,性子天真热情。她见苏渔容貌甚美,心生喜欢,总爱叽叽喳喳地追着苏渔玩。 将近午时,苏渔因和江容商量:“我有些建议,你听一听。” 江容便道:“你说。” 苏渔道:“一则,这院中本是三五个人一班,那院既买下了,也可有二三十人一班,束修少些,可以多招些寒微人家的孩子;再则,那院中再招的琴师,包括杂役伙计,多是些女子为好。你以为如何?” 江容笑了笑,道:“女子?莫非是怕你家夫君吃醋不成?” 苏渔微微一怔,便笑道:“的确有这个好处。”她顿了一顿,道:“江容,我们之前聊过,女子的不幸,是因为她们不得不成为别人的附庸。男子劳作,男子赚钱,女子生儿育女、料理后宅,依附于男子而生活。诚然,许多女人将做好贤妻良母看作是人生最大的幸福,可也有许多女人想要活得更加自由和独立一点,却苦于没有机会。我想给她们这个机会。” 江容愣了片刻,不禁点头,道:“你说得对。如果这世上多一些像你这样善良的人,女子的境遇,又何至于此呢?” 苏渔淡淡笑道:“其实,我并不是在做善事。我用女子,是因为我相信虽然世间男尊女卑,可女子未必比男子差。男子固然有体力上的优势,可女子自然也有女子的好处。倘或有一天,女子可以挣脱加诸于女子身上重重的枷锁,到时候世人就会看到,女子本该有多优秀了。” 江容笑着看她,又不禁感叹:“是啊,可是大约你我,永远也看不到那一天了。我们改变不了世界,也帮不了天下人。” 苏渔却微笑道:“帮不了天下人,便能帮一个是一个。”她说着,又拿出一幅画轴,道:“对了,关于那边院子的设计,我在家中也试着画了幅图。请你斟酌。” 正说着,柳若欢忽从门槛外跳了进来,笑嘻嘻地道:“苏姐姐画了什么图?我也要看!” 苏渔才要说话,却见云珠也走了进来,她贴近苏渔,才低声道:“小姐,王府来人了。” 第8章 消暑 苏渔点了头,向江容、柳若欢道:“我家里有人来了,稍等我一会儿。” 她走了出来,果见吴侑领着十多个仆从正候在院门外。一干人见到她,俱跪下请安,道:“参见王妃娘娘。” 苏渔道:“快起来。”又道:“在外面就别叫我娘娘了,叫我夫人吧。” 吴侑道:“是,夫人。”又让人把东西都抬过来,笑着一一介绍:“这七轮扇、水激风扇车、花梨木冰鉴、还有掐丝珐琅冰箱,是供夫人消暑用的。还有这几盆牡丹、水仙、丝石竹、白海棠、鸳鸯茉莉,都是花房里孝敬的,夫人若还看得过眼,便请留下赏玩吧。” 苏渔依次看过了,微笑道:“不错,有劳你们费心了。” 吴侑笑道:“这原是奴才们份内应当的。主子吩咐了,务必将夫人的所在布置妥帖,使夫人舒适和乐。夫人若还有什么要求,只管吩咐奴才们去置办便是。” 苏渔听他如此说,不禁微微地笑了,道:“倒也不需要什么了,你们去吧。”又命云珠给赏,“大热的天,难为你们辛苦。” 吴侑笑着谢道:“谢夫人的恩典。” 暑天酷热,午后热辣辣的日头炙烤着大地,树间知了声声不止,愈发为这炎夏添了几分躁意。 唯有汲古斋掩在竹林深处,时有微风卷帘而来,自有一番宁静清凉。 孔弥善道:“有言道:‘上天眷顾,四海则安’;又有言道:‘吉凶晦否,匪降自天’。各有其理。不知殿下之见,何也?” 夏凤兮道:“天运虽有前定之数,然若所行失道,招百姓之怨,失四海之心,则天命去之,人心违之,焉得不亡?故,国之兴衰不在于数,而在于理也。然,人知有天而敬之,则可常自警戒,以道德为郛廓,以礼义为干橹,黜陟必明,赏罚必行,则国祚延长,天下治也。” 孔弥善乃当世鸿儒、两代帝师,教诲过的门生不计其数,但对于其中天资聪颖、悟性甚高的,也还是难免打心底里偏爱几分。 他一面听,一面含笑点头,又问:“如此,致治之要以何为先?” 夏凤兮答:“以育才为先,以建学、立师为急务。审于用人,择其贤才。” 孔弥善便问:“贤才固然当用,小人则不可用乎?” 夏凤兮却道:“不然。小人果有用,不可弃也。须常谨备之,以防有失。” 孔弥善笑道:“殿下见识透彻,心思灵慧,显见已将《文华鉴》、《六朝国史》读得透了。愚师亦无可多言了。不妨叙些闲话罢,老拙昨夜无事,闲翻了几页《道德经》,实有常读常新之感。不知殿下对于《道德经》中的哪一句,有些议论的雅兴?” 夏凤兮略略一想,答:“‘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则不然,损不足以奉有余。’为此句。” 孔弥善捻须笑道:“此句甚妙,有大文章。殿下身居高位,或当别有体悟罢?不妨便请殿下以此为题,写一篇策论,后日再与老拙一同探讨,可好?” 夏凤兮答应,道:“有劳先生。” 待将那些物件都收拾好了,苏渔复又取出画轴,江容、柳若欢都围过来看。 甫一展开,柳若欢便不禁惊叹:“好漂亮!苏姐姐真厉害,不仅琴弹得好听,画画竟也这么好,我从前一直以为美人都是草包呢!” 苏渔微微地笑了,道:“美人和草包从来是两码事。若欢小妹子也是个小美人儿,哪里是草包了?” 柳若欢听她夸奖自己,更加高兴,小脸都激动得红扑扑的。 苏渔指着那图纸,和江容商议:“这个地方再开个侧门可好?正巧与园内的抄手游廊相接。” 江容笑道:“这样一改,确有情致多了。你的眼光向来极好,我是不大懂这些的,只能劳你多费心了。不过是你需要什么,我帮忙打个下手罢了。” 柳若欢好奇问:“苏姐姐,你以前便设计过园子吗?” 苏渔微笑道:“算不上。我家从前也有个小园子,因我母亲素爱江派的园林,便亲自设计了许多细节。我当时好奇,常在一旁看,也提些自己的意见。” 柳若欢笑道:“那可真有趣!那园子现在在哪里啊?” 苏渔似乎是微微怔忡了一下,才轻轻道:“那园子,早就没有了。” 她父亲生为侯门公子,因少年高才入仕为官,先为从事中郎,后升任校尉、中郎将,三十余岁便已成为四大营统帅的后备人选,可谓是平步青云,前途无可限量。 怎奈天有不测风云,一夕间遭此巨变,家破人亡。 她父母离世后,留下的家业本也不小。在过去的三年里,她曾许多次地想,倘若当初她能更成熟懂事一些,没有轻信那所谓的血脉亲缘,牢牢守住父母遗下的家业,是不是她和弟弟妹妹的处境就不会落得这样艰难。 第9章 合星运 凤翎宫中,傅瑛一面低头拭泪,一面哽咽着道:“我是家中幺女,自出生便有祖父祖母溺爱、父亲母亲疼惜,哥哥姐姐们也无不宠我怜我。我想要什么、喜欢什么,长辈们都会赐我,哥哥姐姐们也总是让着我。唯一的遗憾,就是不能嫁给楚王殿下。” 皇后见妹妹这样伤心,也是心疼,叹:“从前陛下和父亲的确有意把你许配给楚王,你对他有些倾慕之情,姐姐也能理解。只是,我也未见楚王平日里对你有多好,如何你就对他这样情根深种了呢?” 傅瑛听长姐问,两颊微生红晕,低了头小声道:“可人家就是喜欢他冷冰冰不理人的样子嘛。” 皇后伸指轻点了点她小巧的鼻尖,无奈地笑:“你呀,真是好日子过得多了,自己想找点儿罪受了。” 傅瑛央求道:“姐姐!那苏氏女怎能做楚王妃呢?这成什么体统呀?您就不能劝一劝陛下,请陛下收回成命吗?” 皇后道:“这是不可能的。今儿一早,宗正寺的几位老臣就联合侍御史们上奏,说楚王妃的选择过于草率,望陛下重新赐婚。陛下只道:‘楚王妃乃忠烈之后,品性端淑,与楚王感情也和睦。这桩婚事甚佳,卿等所奏不允。’那些大臣跪在紫宸殿外哭了一个上午,陛下只不理,过了午时,也就渐渐地去了。” 她顿了一顿,看向傅瑛,劝道:“瑛儿,如今陛下已经明发谕旨,册封苏氏为楚王妃了,你呀,也就趁早放下这份心思吧。姻缘在于两厢情愿,不要说他是亲王、是陛下最看重的弟弟,就算是平民家的孩子,也断没有勉强人家的道理。” 正说着,忽听外间通禀:“陛下驾到!” 皇后与傅瑛忙都起身迎候,请安道:“参见陛下。” 皇帝虚扶了一把皇后,见傅瑛也在,道:“二妹也在,等会儿留下来和你姐姐一起用晚膳。” 傅瑛道:“谢陛下。” 皇帝四下一看,又问:“玥儿又出去玩了?大热天的,仔细着了暑气。” 皇后微笑道:“陛下素来疼她。只是那孩子在屋里也是坐不住的,让她出去跑跑也好。” 有宫女奉上茶来,皇帝端起茶盏,转脸看到傅瑛红着眼眶站在那里,似是泫然欲泣,问:“二妹怎么哭了?”他略略一想,已是明白,“是因为凤兮?” 傅瑛低头道:“臣女不敢。” 皇帝微笑道:“是那小子没眼光,二妹别为他伤心,姐夫以后再给你挑个好的。” 傅瑛抬起帕子轻轻拭了拭泪,却道:“瑛儿资质粗陋,得不到楚王殿下的青睐,瑛儿不敢怨。可是姜家的几位小姐都还待字闺中,孟家李家的小姐也个个是好的,还有那吴国的明珠公主,也恰是待嫁之年,听说先帝当年还有意促成这段良缘呢。楚王殿下身份贵重,美玉一般的资质,怎么能让那样一个出身低微的孤女做楚王嫡妃呢?岂非是玷污了殿下吗?” 皇后忙道:“瑛儿,不得妄言!” 傅瑛却忍不住,道:“平津侯无才无德、庸庸碌碌,苏渔不过是寄养在他家里的一介孤女罢了,哪里配得上楚王殿下呢!” 皇后气得脸色都变了,命道:“跪下!” 傅瑛一愣,不敢多言,跪了下来。 皇后道:“你这些年的书都读到哪里去了?竟说出这样浅薄无知的话来!苏氏乃我大殷昭告天下的楚王妃,是楚王殿下的妻子。夫妻一体,非议亲王妃,便是对亲王无礼。瑛儿,你可还记得自己的身份吗?” 她稍缓一缓语气,又慢慢与她道:“而且,人活于世,岂能以出身一概论之?寒门,亦可出贵子。真正让一个人高贵的,是一个人的品性、学识、修养,而不是自恃出身,便对他人横加指摘的傲慢。” 傅瑛只得含泪道:“臣女知错。” 皇帝慢慢品了一口茶,又放下了,才微笑道:“罢了,二妹已经知错了,皇后就让她起来吧。” 皇后便道:“起来吧。” 傅瑛却不动,抬起头来,道:“陛下,娘娘,臣女今日言行失状,并非是因为臣女嫉妒苏氏,臣女实在是为楚王殿下担心!请陛下、娘娘细想:自从苏氏来到殿下身边,殿下就一直三灾八难的。不过短短一个月的时间,先是在云州失踪、生死未卜,后来又被利箭所伤、身中剧毒,回到京城后又忽然着了风寒、高烧不退,甚至接连数日不能上朝。殿下托陛下洪福庇佑,从来平安健康,可偏偏这一个月又是伤又是病的,诸事不利,岂不是太过奇怪了吗? “而且臣女听说,那苏氏的双亲俱已横死,家中也已人丁寥落。臣女只怕,苏氏是不祥之身,会给身边亲近的人带来灾难。殿下是何等尊贵之人,素来又何等为陛下爱惜,怎么能让那样一个不祥之人留侍身边呢? “臣女斗胆恳求,务必在册封礼之前,请大典星为楚王殿下和苏氏合一合星运!” 第10章 殊荣 皇帝听她如此说,却淡淡地笑了,道:“二妹,朕知道,你是为了凤兮好。但你想太多了,这些事不过是偶然罢了,怎能归咎于一个弱女子呢?大婚前合星运,那都是从前的老传统了,朕并不信那些。皇后的好日子,苏氏第一次在宫中出现,朕和皇后便觉得她和凤兮很是般配,后来凤兮也对她一往情深,可见这是天赐的良缘。朕相信,他们必会美满幸福。 “至于那些怪力乱神的话,以后就不要再说了,朕不希望外间有什么不该有的闲言碎语。皇后刚刚说的很是,不论苏氏出身如何,她嫁给凤兮,便是大殷的亲王妃,就该得到应有的尊重。 “谁不敬她,便是不敬楚王,不敬朕。” 夕阳染红了半边天,马车辘辘出了皇城。 马车里,傅瑛满心委屈,哽咽难言,道:“那苏氏女可真是麻雀飞上枝头变凤凰了!连陛下和姐姐都护着她,反说我的不是。她算个什么东西?凭什么得到楚王殿下的宠爱、楚王妃的地位、还有陛下和姐姐的认可?” 檀娘在旁劝她:“小姐这是哪里话?陛下和娘娘都是打小看着小姐长大的,心里自然是更疼小姐的,怎么会向着外人呢?小姐一定是误会了,快别伤心了。” 傅瑛忿然极了,道:“那苏氏女真是好大的面子!她的册封礼,竟然请成都老王爷做册封正使,又请卫国公爷和我大哥做册封副使,陛下还为了她大赦天下,那可是不世出的隆恩呐!她怎么配?这样滔天的福气,真不怕折了寿!” 檀娘笑劝道:“小姐这话说岔了,陛下哪里是给那位侧妃面子?只是陛下素来疼爱楚王殿下,不论那楚王妃是谁,陛下总是要给楚王殿下这份风光的。” 傅瑛听她这样说,心中好受一些,但转念又想,如果当初嫁给楚王殿下的人是自己,那这样显赫的册封礼,这般大赦天下、四海同贺的殊荣,本该都是属于自己的。 她如此想着,心中愈发妒恨,问:“对了,姜娴还在江州吗?” 檀娘道:“可不是,听说卫国公爷上次发了大脾气,下了死命令,不到一年,断不许姜大小姐回京呢。” 傅瑛却问:“就不能想个法子,让她早些回来吗?” 檀娘怔了一下,笑道:“小姐,您这是怎么了?当初姜大小姐被迫离京的时候,您不是挺高兴的吗?” 傅瑛矜傲地抬起下颌,道:“就算我做不成楚王妃,也轮不到那没爹没娘、出身破落侯府的孤女。楚王殿下素来与卫国公世子要好,卫国公夫人又是楚王殿下的亲姑母,楚王殿下从小到大可没少往卫国公府去,和姜娴也算有青梅竹马之谊,又是表哥表妹的关系,比旁人更亲一层了。更何况,那位可是京中头一个出了名的不要脸面、为所欲为的骄横大小姐,连她亲爹亲娘都拿她没辙呢。想个法子把她弄回来,也该让那苏氏女过些不痛快的日子了。” 天色已是擦黑时分,傅毓秀在宜园外勒停了马,恰见傅毓衡带着十几个卫士打对面赶来,遂招呼道:“大哥哪里去?可是因为魏王殿下的事?” 傅毓衡见是他,点了头,低声道:“这事当真是严重了,只怕一晚上都不得消停了。” 傅毓秀笑道:“今上圣君胸怀,魏王殿下之前多少荒唐的事,陛下都念及手足亲情,一再地宽宥了。谁想那魏王殿下不知好歹,听说竟欲对楚王殿下不利?真是好死不死,偏偏去碰陛下的逆鳞,难怪龙颜震怒,再不给他留情面,拿出雷厉风行的手段来收拾他了。” 傅毓衡听他如此说,微微一笑,却又忙收敛了神色,道:“皇家的事,咱们哪里议论得?这些话,不可在别处说。” 傅毓秀点头笑道:“我晓得的,大哥。” 第11章 月亮 蒸笼似的闷热了一整个白天,到了晚膳的时分,兴许外头昏昏欲雨,倒起了一阵凉风,吹得廊下花木萧萧作响。 苏渔见夏凤兮拣了只螃蟹,忙止道:“殿下,你现在还不能吃这些。” 夏凤兮道:“知道,给你的。” 苏渔听说,便含笑看他用蟹剪剪断了蟹螯与蟹身,以斧撬开蟹壳,又使刮子刮取了蟹肉,动作不紧不慢,若行云流水一般,看来便煞为赏心悦目。 蟹肉俱落入白瓷碟中,而余下的空蟹壳,竟仍一丝不缺,俨然还是一只威武完整的大闸蟹。 那枚银制的指环,衬得他修长白皙的手愈发骨感漂亮,指节如玉似雪,看得久了,莫名让人有些心痒痒了起来。 苏渔呆看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想起一事,道:“殿下,明天晚上我们去南湖玩吧?” 夏凤兮专心手上动作,头也未抬,答应:“好啊。” 苏渔犹豫了一下,又问:“明晚,叫上傅三公子和表姐一起,好吗?” 夏凤兮道:“你想叫他们一起?” 苏渔放柔了些语气,和他商量:“我知道,表姐之前让殿下有些不高兴了。但是,其实表姐也没有什么恶意的,她只是太担心我了,又对殿下有些误会。到了现在,表姐的想法肯定早就改变了。殿下也给我个面子,不要再和她生气了,好不好?” 夏凤兮将蟹肉剔好了,把那定窑白釉刻花碟放到了她面前,才道:“我没和她生气。只要她不再劝你离开我,我都听你的便是。” 傅毓秀进了园子,便有老仆在前掌灯。 未至屋前,便听得一阵叽叽呱呱的说笑声,转过雕花照壁,见是乳母、婢女们正引着小绿绕那老杨树学步。众人见到他,忙噤了声,纷纷行礼。 傅毓秀摆手让她们都起来,蹲下身去含笑看女儿。那稚儿见到父亲也十分依恋,张着手要让他抱,他便抱起女儿,笑着哄逗了一会儿,打起帘子进屋里来。 李瑶章正在里间梳头发,傅毓秀从镜中向她笑道:“今儿的新闻你可听说了?不得了,你那妹妹竟成了楚王妃了!真真是世人万想不到的。” 李瑶章挽着长发从里面出来,在他旁边坐下,将桌上那杯早已备好的凉茶推到他手边,眼角眉梢却都是掩不住的得意,道:“早该如此的!瞧瞧我妹妹那身段、容貌、气质,可不是天生就是要做王妃的么。” 小绿在父亲怀里安分了片刻,又觉得无聊了,挣扎着想下去。 傅毓秀便将女儿放在地上玩耍,一面闲闲抚着她的头,一面又笑又叹:“他还是这样的性子,想做的事,便必要做成的。如今你可是称心了。从前还在想,那高高在上的明月,最终会便宜了哪家的姑娘。没想到,竟是你家的姑娘。可惜,我傅家无缘。我都不知道是该恭喜你,还是嫉妒你了。” 月亮一寸一寸爬上屋脊,大地的燥热也渐渐散去了。 苏渔端着食案叩响了书房的门,问:“殿下,我可以进来吗?” 听里面的人道:“进来。” 苏渔推门走了进去,笑着道:“刚才让厨房里准备了些水果还有茶点。殿下今晚似乎很忙,若是累了,就歇歇吃点儿东西吧。” 夏凤兮见到她,眼中便不觉柔和了几分,道:“谢谢,放下吧。” 苏渔放下食案,才看到那个绿莹莹的小人儿一直立在案边,她那一双圆眼睛乌溜溜的,裙子上还有画本里仙女才有的飘带,看起来又漂亮又神气,正安安静静地陪着他看书写字。 他还不知道从哪里弄了一个大小相当的水晶盒子,将那小仙女收在其中,一丝灰尘也落不到,真是爱惜得很。 虽然是她自己亲手捏的,可不知怎么的,这会儿她却有些看她不顺眼了。 她伸出手指隔着水晶戳了戳那小人偶的脑袋,道:“又是她在陪着你啊?就那么喜欢她吗?” 夏凤兮却没听出她语中的酸意,目光只落在书页上,嗯了一声,算作承认。 苏渔就更不高兴了,一把将那小人偶连人带盒地拿了起来。 夏凤兮抬头看她,问:“怎么了?” 苏渔道:“我不想把她送给你了。” 第12章 夜读书 夏凤兮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似乎是在和那小泥偶吃醋,不觉有些好笑。 他想了一想,问:“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它吗?” 苏渔问:“为什么?” 她好奇地看着他,他却敛下长长的羽睫,看了一眼她手中的小人偶,道:“因为小仙女很可爱,就像某人。” 苏渔微微一愣,顿觉面上有些烧起来了。她忍不住笑了笑,将那小人偶放回了桌上,道:“那、以后我不在的时候,就让她陪着你吧。”说毕,转身出去了。 却被他从背后叫住:“等等。” 苏渔回过身来看他:“怎么了?” 夏凤兮走到她面前,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问:“洗头发了?还潮得很。” 苏渔笑笑,道:“天热,不要紧。” 夏凤兮却道:“夜里风凉,擦干了再出去玩。” 他去紫檀木柜子里拿了新的沐巾,又顺手将旁边的窗子关了,示意她过来:“坐下。” 苏渔乖乖走了过去,坐下任由他替她擦头发,感觉那骨节分明的手指轻拂过她的长发,这样温柔的相触,竟让她有种醺然欲醉之感。 她想起那些坊间的流言,早在她入王府之前,便听人传说这位亲王何等威肃、何等矜贵,甚至不乏恃宠而骄、严酷无情、冷面阎罗种种诽谤之言。 当真是荒唐。 她家郎君分明是美貌又温柔的仙郎一般的人物,甚至是她见过的最温柔最善良的、也最让她想要依恋的人了。 她如此想着,情不自禁地倾身抱住了他,他嗳了一声,拍了拍她的背,道:“还没擦完呢。” 她却抱得更紧了几分,笑着道:“先让我抱一抱嘛。” 他似是无奈地轻笑了一下,修长的手穿过她的发丝,轻抚着她的后颈,纵容她赖在他身上了。 窗外的不远处,几个小姑娘压低了声音叽叽喳喳。 宝澈道:“娘娘刚才不是说,出来和咱们一起玩投壶吗?” 朱樱推她:“那你快进去叫娘娘呀。” 宝澈却往后缩了缩身子,道:“殿下也在呢,我不敢。” 朱樱笑道:“怕什么?又不是让你去找殿下玩儿,你只要把娘娘叫出来就行了。” 宝澈道:“朱樱姐姐说得轻松呢,你不怕殿下,你去叫。” 朱樱吐了吐舌头,道:“我也不敢。” 云珠却忽然拍了拍她们,道:“诶,快看,娘娘开窗户了!” 如雅便道:“快叫娘娘。” 苏渔刚打开窗,便见不远处几个小姑娘挤做一团比手画脚的,不禁微微地笑了。 夏凤兮问她:“怎么了?” 苏渔转过身来,笑道:“那几个小姑娘想叫我去院子里玩投壶呢。” 夏凤兮道:“那你去啊。”他虽如此说,可神色却显然一下子就黯下来了。 苏渔走到书案边看他,笑吟吟地问:“我也没说要去啊,殿下为什么不高兴了?” 夏凤兮没看她,手中的书册翻过一页,才慢慢地道:“人都道,红袖添香夜读书,是人间美事。” 苏渔不禁莞尔,点头道:“知道了。” 她走到窗边,摆手告诉她们自己不去了,见她们颇有几分失望神色,又笑了笑,示意她们先去玩,改日再同她们一起。 她合上窗户,走回案边,笑着道:“好了,殿下,我帮你研墨吧。” 夏凤兮刚才以为她要走,的确有些失落,但见她当真留下来帮他研墨,却又有些不忍了。 他前些天连日闭门养病,如今等着他批示的文书已经堆积如山了,再加上明日还答应了她去游湖,今晚要完成的事就更多了,实在也无暇顾及她。 而外面一轮皓月当空,仲夏夜凉风习习,又有几个玩伴,在院中玩会儿投壶,正是惬意,如何忍心偏要将她拘于房中呢? 他道:“倒也不必研墨,你帮我选个园子。选好了,就去玩吧。” 苏渔道:“选个园子?” 第13章 园林 夏凤兮拿出几张园林的图纸,递给她,道:“你看一看,中意哪个做避暑的别苑。” 他因近来炎热,恐她为暑气所伤,昨日曾劝她等天气转凉些再往那琴苑里去,她却不肯听,他也只得由着她了。 但听她说“路上稍微热了些”,便留了心,想着在她那琴苑的附近另买个园子,使她每日往来方便些,也能免些暑热奔波。 他将她引到旁边的一张矮几上,将刚才她端来的水果与茶点分给了她一大半,分别盛放在矮几上的各色的琉璃盘里,又泡了一壶她素日喜欢的玫瑰花茶,亲自执壶为她斟了一玉斗,道:“这几张图纸还算是详尽,若有不清楚的地方,可以问我,你想要哪一个——” 他搁下茶壶,一双漂亮犹如琥珀的眸子看她:“慢慢选。” 言毕,起身回去了。 苏渔却在他背后忍不住抿嘴悄悄地笑了,什么“慢慢选”,不就是想让她留在书房里多陪他一会儿吗?又是拿吃的又是拿喝的来贿赂她。她从前怎么不知道,她这夫君原来还有这样黏人的一面呢。 好吧,既然如此,那她就仔仔细细地看一看,好好选一个吧。 她先看第一张图纸,只见画上园林惟妙惟肖,观之如身临其境。 入眼便是飞楼抱厦,崇阁巍峨,好不气派;又有长廊曲洞,板桥跨水,更添雅致。一湾绿水自山间引下,穿花度柳,曲折萦纡,如碧玉带一般环绕亭台轩馆。岸边一行垂柳拂水,杂着桃杏竞芳,佳木葱茏,争奇斗艳,美不胜收。 苏渔略略一看,便大为惊艳,一时竟不知将目光停在哪处方好。心下爱甚,又不禁好奇,问:“殿下,像这样的一个园子,得要多少钱?” 夏凤兮道:“不到一百万吧。” 苏渔一愣,一时竟有些难以想象。她在城东买一个小宅院,也不过五六百两银子,一百万两的园子,得是多少个小宅院大? 她乍然间算不过来,只讷讷地道:“这园子得多大啊?” 夏凤兮正提笔写些什么,听她问,便随口道:“你若有兴致,明天也可以过去亲自看一看,都距离你那琴苑不远。看中了哪个,便买哪个。若是难以取舍,多买一个也无不可。” 夜渐深了,瑜宁、朱樱几个俱有差使,不过稍嬉片刻便各自散去了,庭中独留云珠和宝澈二人轮次投壶。 忽见有个在二门听使唤的小丫头佩儿走来,远远地行了个礼,便候在那里,直拿眼看云珠。 云珠会意,走了过去,问:“怎么了?” 佩儿道:“云珠姐姐,门口的侍卫传话进来,有一位姓李的公子说是有要紧的事想要求见王妃娘娘,请云珠姐姐代为通禀一声呢。” 云珠问:“什么姓李的公子?” 佩儿回想着道:“好像是叫李誉还是什么的。” 云珠听是他,皱了皱眉,颇有些嫌恶,道:“他怎么又来了?王妃娘娘哪里得闲儿见他?你让门口的人把他打发走罢。” 佩儿答应着,去了。 第14章 心猿意马 云珠再走回来,心里存着事,全没了玩兴。 宝澈却还叫她,笑道:“偏我又失了手,云珠姐姐,下该你了。” 云珠看一眼那散在地上的几支竹矢,却道:“且收了吧。宝澈你来,我问你几句话。” 宝澈便跟过去,道:“云珠姐姐问什么?” 云珠踌躇片刻,却觉甚难开口,只得含糊着道:“上次……那事后,在咱府里,你可听到什么风言风语没有?” 偏生宝澈是个性子憨直的,听不明白,纳闷道:“什么事后?什么风言风语?” 云珠不好直说上次齐孝然生病闹出来的风波,只道:“咱们娘娘,忽剌巴儿地就册封了嫡王妃,出乎了多少人的意料呢。你可听见有人在背后,议论咱们娘娘什么不好的话没有?” 宝澈笑道:“云珠姐姐这是多心了,咱们府里从来没有那些乱七八糟的混账话。云珠姐姐还不知道?咱们王府规矩严明,奴才们只消好生当差,吃的、用的、各色赏钱,一应都是好的。但若不老成,犯了规矩,上头罚起来,也绝不手软。当日娘娘刚入府的时候,不就有两个婢女没规没矩、在背后乱嚼舌根吗?听说当时殿下都动了怒,亲自下令杖责五十,逐出府去呢。她二人被打得浑身是血,抬出去时,吴总管还和大伙说:‘这就是个例。这次主子大发慈悲,还留她二人一条命,若有下次,就是个死。’从那以后,就更没有这些话了。” 正说着,忽见那小丫头佩儿又走了回来,云珠忙迎过去,问她:“他可走了?” 佩儿却摇头,道:“他再三恳求,说什么齐公子实在有要紧的事要求王妃娘娘,务必帮他把一封书信转呈给王妃娘娘。还说,若是咱们误了他的要紧事,王妃娘娘知道了,必会责怪咱们呢。云珠姐姐你说,这该如何是好啊?” 云珠想了一想,到底无法,问:“信呢?” 佩儿把信拿出来给她。 云珠接过了,道:“告诉他这信我接下了,让他赶紧走吧。再有,你亲自到门口把我的话说给他:这是什么地方,容得他一再来胡闹?每日王府的来客,都是必会回禀殿下的,只是现下夜已深了,下面的人不好为这点子小事去打扰殿下的。到了明日一早,殿下必会知道。若是殿下开恩倒也罢了,若是殿下一个不痛快,他少不得又要吃亏呢。以后可别再来了!” 那小丫头应声去了。 苏渔已将那些个园林逐一看过,固然是乱花渐欲迷人眼,但她心下最中意的,还是第一张看到的那个园子,便提起笔来,在第一张图上画了个圈。 她收了笔,抬头看去,只见那人笼在煌煌灯影里,跃动的暖色火光,冲淡了些许他本身清冷的气质,增色出几分入世的光艳生动的美,端的是气度雍容,美若冠玉,如丝如绸的青丝散在素衣上,于庄重雅正之外,更添几许惑人心魂的风流。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意识到自己的失神,不禁自嘲地笑了一笑,复又低下头去看那些个画了。只是方才看来美轮美奂的园林,此刻再看,却俱是寡淡无色得很了。 堪堪须臾,目光便又不受控制地往那人身上飘去。 她心猿意马地想,传闻中南陈贵妃发长七尺,光可鉴人,博得君王万千宠爱,不知比之如何。 倘他是个女子,必当是个艳冠当世、光华绝代的大美人。若在太平之时,便是那“六宫粉黛无颜色”的盛世明珠。而若生在乱世,大约便成了那颠倒众生的祸水,引得诸王不惜刀戈相向、竞相争夺了。 又想以他这样冷淡矜持的性子,纵为祸水,也必不会是那等“从此君王不早朝”的妩艳妖妃,兴许更似褒姒那般的冷美人,如同峭壁上难以攀援的凌霄花,让人看得到、摘不下,又心心念念地想要捧在掌上,只能烽火戏诸侯,以博取美人片刻的垂青了。 她如此胡乱地想着,眼前仿佛幻化出了一位倾国倾城的美人,肤胜白雪,长发如墨,恍若九天仙子下凡尘。 她傻傻笑了起来,低声唤了一句:“娘子。” 夏凤兮笔下一顿,抬头看她:“什么?” 第15章 歪说 苏渔一惊,才醒过神来,不觉有些尴尬,没想到离那么远他竟也能听到,小声狡辩道:“我没说什么呀。” 又忙转移话题:“我选好园子了,殿下还有什么要我帮忙的吗?” 夏凤兮道:“帮我写策论。” 苏渔问:“什么题目?”她走过去,低头往纸上看去,念道:“‘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损不足以奉有余。’” 她忽然意识到了什么,问:“这该不会是殿下的功课吧?” 夏凤兮嗯了一声。 苏渔道:“那我不大敢说了,我的想法未必合乎道理呢。我父亲就笑我,读书常读出些歪说来呢。” 夏凤兮轻轻道:“可你得帮我啊。” 但凡他语气稍微软一点儿,她就受不了了。她有时简直怀疑,若是有一天他能对她撒个娇,恐怕要她上刀山下火海,她也能眼睛不眨一下。 她纵容地笑了,低头亲了亲他,道:“好,那我想想。” 她琢磨了一会儿,开口道:“我想,所谓‘道’,必是蕴于天地万物之间的,也该是藏在人本心之中的。所谓‘损有余而补不足’,便是自然的平衡之道。而人,却反其道而行之,究其原因,大约是因为人太聪明了吧。聪明倒也没什么不好,但聪明易生杂念,杂念又生贪欲,遮盖了原本的纯粹之心,也就离‘道’愈发地远了。人之幸,是有思想;人之不幸,也是有思想。思想是光明之路,也是至暗深渊。而‘人之道’如此,大约是因为聪明的‘人’常常更容易掉到深渊里吧。” 夏凤兮听她说毕,微微地笑了。 苏渔见他笑了,便不由得也跟着他笑了,问:“殿下笑什么?我说的没有道理吗?” 夏凤兮将写了一半的策论拿给她:“你看。” 苏渔接了,细细读过,恍然竟有种心意相通之感,不禁笑道:“殿下有几句话,竟好像是在抄我刚才说的呢,就是比我说的更雅致简练些。‘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阳明先生之言,殿下引在此处,真是妙哉、妙哉!” 她搁下策论,含笑嗔怪:“殿下明明已经写得那么好了,还故意考我呢。” 夏凤兮道:“可我听你方才所言,也着实有趣。这怎么能叫歪说呢?岳父未免也太严格了。娘子的聪明伶俐是有余的,纵有歪说,也不在此处。”他眸中噙了些浅笑看她,“是不是,娘子?” 苏渔本就心里有鬼,听他将“娘子”两个字咬得别有意味,显然是故意揶揄她,不觉微微红了脸,不说话了。 夏凤兮已是低下头去,继续往后看,问:“下一句,‘孰能有余以奉天下,唯有道者。’又作何解呢?” 苏渔想了一想,道:“虽然‘人之道’如此,也难免会有例外。譬如说,我听说有一家银号,凡鳏、寡、孤、独、残疾者借银,俱免除利金。我今天下午还听若欢说,她从前有一位邻居家中窘迫,偏生母亲又突发急症,便是将全部家当都押上也借不出治病的银子,可那银号的人听说后,亲去他家中看了病情,又见他们孤儿寡母,实无生计,竟送了他们一笔治病的银子,当真救了一条人命呢。” 夏凤兮问:“什么银号?” 苏渔道:“就是鼓楼长街上的。听说诸如此类的事不计其数呢,可见那位银号的老板一定是个人美心善的好人。” 夏凤兮淡淡地笑了,道:“多谢夸奖。” 第16章 悯情生 苏渔愣了一下,道:“什么?” 夏凤兮道:“是我名下的。” 苏渔不禁惊喜,笑着道:“那我可真是没夸错!人美心善,果然是我的殿下。” 正说笑着,忽听得外面打过了二更。 夏凤兮便道:“都二更了,你回去睡觉吧。” 苏渔问:“那你呢?” 夏凤兮道:“我还有些事,晚些回去。你先睡,不用等我。” 苏渔只得道:“好吧。” 她慢吞吞地往外走,心中却想,他风寒才好了些就每日这样忙碌,今晚竟然还想熬夜,这怎么行呢? 他总是这样,仗着年轻身体好,就不拿自己当回事。孰不知身体才是隋侯之珠,那些琐务不过是千仞之雀罢了,怎么能以隋侯之珠弹千仞之雀呢? 苏渔心底的小火苗一簇一簇的,越想越气,索性转身走了回来,伸手压住了他握笔的腕。 夏凤兮抬头看她,她便抚着他的下颌,低头亲了亲他的唇,温柔又不失强硬地开口:“我要和你一起睡。你不回来,我是不会睡的。”说毕,才出去了。 而在琼华殿里,云珠正捏着那一封李誉让人送来的信纳闷。 可惜她不大识得字,不然真想拆开看一看究竟是什么要紧的事,若又是那些只会让小姐烦心、给殿下和小姐添麻烦的,倒不如趁早烧了干净。 不禁后悔起来,分明从小到大小姐许多次想要教她读书识字,可她总是贪玩不耐烦学,每每撒娇托懒地糊弄过去。到如今,也不过只认得些“天”啊“人”啊的罢了。 正自胡乱想着,忽听得苏渔从外面回来了,忙将信藏了,起身迎上前去,笑道:“小姐回来了?可巧,瑜宁刚才整理好了这一日间各处送来的贺帖,请小姐过目呢。” 苏渔听说,便走过去,拿起贺帖来看。 云珠却特特拣起搁在旁边的一封贺帖,道:“小姐,您瞧,为着您封妃的喜事,平津侯府里的老爷夫人也特地写贺帖给您道喜来了。” 苏渔接了过去,云珠便劝道:“小姐,那府的老爷夫人前些年是薄待了您,可如今也算是殷勤了。您何不趁此机会去平津侯府走动走动呢?所谓冤家宜解不宜结,不论怎么说,小姐也能有个娘家依傍啊。” 苏渔看了一会儿,又放下了,只淡淡道:“没必要。” 云珠是深知她家小姐的性子的,表面虽是温和,内里却是个刚烈的,料知不能劝得她回心转意,便也不再多言了,转而道:“小姐可听说了?今儿还有一桩大事呢,执金吾和卫将军下午率兵将魏王府围了个水泄不通。听人说,魏王殿下已被削了王爵,将要被圈禁于建康呢。” 苏渔颇有些意外,道:“竟有此事?” 云珠笑道:“千真万真!听说魏王殿下的大罪有好几桩呢,什么贪污巨资、卖官鬻爵、强抢民妇,还有几桩奴婢也记不大清了。魏王殿下平日里欺男霸女的勾当可不少,谁没听过他的恶名啊?今儿这消息一出来,大家伙都高呼圣上英明呢!外面都说,当今万岁乃是仁爱之君,魏王殿下虽然品行不端,但陛下还是念及手足之情、兄弟之义,给了他许多次改恶从善的机会。谁知魏王殿下不但不知悔改,甚至还变本加厉,实在是有负圣恩。如今陛下为天下万民除害,真真是大快人心呢!” 苏渔听着,心中也大为痛快,暗想道:“当真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又听云珠道:“只是一点不好,魏王殿下到底是咱们殿下的亲哥哥,不知殿下会不会因为魏王殿下的事难过呢?小姐可要主动去劝慰一下殿下吗?” 苏渔微笑着摇头,道:“魏王不是殿下敬重和在意的兄长。”说着,便又继续低头看贺帖了。 云珠纵是百般不情愿,到底不能不说,磨蹭了好一会儿,才道:“小姐,刚才李誉公子又来了,想求见您,奴婢觉得这事儿不妥,让人打发他先回去了,但他留下了一封信,说务必要转交给您。” 苏渔闻言,也有些意外,问:“信呢?” 云珠只得把信拿出来,递给她,心中却甚是不安,留意觑着她的脸色。见她拆信而读,神色却顿时凝重了起来,忙问:“小姐,怎么了吗?” 苏渔道:“李誉在信中说:孝然哥哥被免职流放的消息,远在桐陵的齐家人已经听说了,合家上下乱作一团,无不惊惶。齐家祖父更是大受打击,一病不起。他在信中向我道歉,说上次不该对我出言不逊,恳求我看在两家父辈多年的情谊上,出手相救,不要看着齐家家破人亡。” 她放下信纸,莹白的指节抵在桌沿,纤长的睫微微垂下,遮去了眸中的神色。 她慢慢道:“从小到大,齐伯父齐伯母待我一向慈爱,孝然哥哥又是他们唯一的儿子、唯一的依靠。如今二老年事已高,却因为我弄得这样门庭败落、骨肉分离的,我心中实在……何况齐家祖父已是暮年老人,若这一病有个三长两短,岂非是我的罪孽?” 云珠忿忿地道:“那李公子可真是昏了头了!他还嫌上次害得小姐不够惨吗?这种事求小姐有什么用啊!那可是陛下下旨流放的,小姐能有什么法子?难道他还想让小姐去求殿下帮忙不成?可是这种事,殿下又怎么可能会愿意帮忙?” 苏渔道:“如果我求他,他会同意的。可……”她没有说下去。 云珠忙道:“小姐,您可别犯糊涂!殿下对您那么好,殿下才是您的良人,您何必为了旁人的事,惹得殿下不高兴呢?” 苏渔没有说话,良久,回过身去,低低地叹:“容我再想一想吧。” 夏凤兮回到寝殿的时候,灯已经熄了,独有榻边一盏盈盈的小灯,似在等候他归来。 月光自窗外流泻下来,一地皎洁银霜,而帐中的人,却似乎早已睡去了。 他不禁略有些无奈,分明是她说要等他回来才睡,让他草草地写完了那篇策论,便将诸务暂且抛到一旁,匆匆赶了回来。谁知不过一刻钟的功夫,她却自己先睡了。 他轻轻掩上了门,复又回到书房,将余下文书皆阅过了,直到三更天上,才又回来。熄了灯,在她身旁睡下了。 房中已是全然黑了下来,苏渔睁开了眼睛,有句话在嘴边盘旋了大半个晚上,而她嘴唇轻轻翕动了一下,却终究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她在心中无声地叹了口气,复又闭上了眼睛。 明天再说吧。 第17章 烈火烧 天是灰沉沉的,河水潺湲呜咽着。她独自奔跑在落满残叶的小径。有不知名的鸟儿扑棱棱地飞起,到天的另一边去了。 河畔的那个影子渐渐变得清晰,她的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一阵又一阵的酸楚从胸口蔓延开去。 她一步步走上前去,好似穿过了那如烟如雾般漫长的岁月。无尽的思念,无尽的遗憾,那样强烈而鲜活地、欲从她心底喷薄而出。 她探出手去,那个影子却在刹那间化为了乌有。 晦暗的苍穹落下密密的雨丝,淅淅沥沥,飘飘洒洒,笼罩得天地万物都在那茫茫的白中。 她惨然地笑着,泪水一滴滴掉下来,道:“云珠,你看,我什么都没有了。到底还是,什么都留不住。” 云珠哭着劝她:“小姐,您这是何苦?他已经走了啊。” 她闭上眼睛,泪水划过面庞的触觉,冰凉又真切。 她第一次爱的人。 她天真的、明亮的、愚蠢的少女时代。 她有过多少对于未来的期待,多少个美好到不真实的梦,而在这一刻,全都成了空。 幕天席地的凄怆将她淹没,那样厚重的无可奈何与悲哀,她再也无法忍耐,以袖遮面,痛哭到不能自已。 恍惚间,又有金戈铁马入梦来,厮杀的号角,冲天的血气,叫嚣着踏碎了南国小城的美丽与安宁。 俄顷便是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熊熊的烈火恣意蔓延着,烧红了整片天空。 颓垣断壁的城门下,堆满了如山的残骸,男人在哭,女人在哭,老人在哭,小孩子们也在哭。而在废墟之上,残阳似血。 苏渔猛然坐了起来,梦中的画面在她眼前逐渐消散了去。她如同死里逃生般大口大口地呼吸着。 三年前的那些个场景,早已在她心中变得模糊而不分明。可在她刚才的梦中,却似乎被一只看不见的手不由分说地拉回到了三年前,回到那个边疆的小城,看着曾经发生过的一切再度上演,眼前的每一幕都是那样的真实、鲜亮、触目惊心。 她的头剧烈地疼了起来,曾经那样幸福而美满的生活如泡影般幻灭,有什么是永远,不过皆是无常,世间一切不过皆是无常。缘起即聚,缘尽即散,离合悲欢,祸福交依,一生如走马灯一般,又有什么亘古不变。 却忽听背后有人开口:“怎么了?”还带了几分惺忪的睡意。 她猛然回身抱住了他,如同溺水的人抓到了救生的浮木,用力地抱紧,感觉到他真实的体温,心中的惊惧才稍稍平息了几分。 夏凤兮怔了一下,亦伸手回拥住了她,轻声问:“做噩梦了?” 苏渔在他怀中点了点头。 夏凤兮的语气愈发温柔了几分,安慰道:“梦都是假的啊,别怕。” 苏渔没说话,只是不自觉地抱紧了他,他便也任由她一直抱着。良久,她才松开了他,自己一言不发地躺下了。 夏凤兮道:“时辰还早,再睡一会儿,好吗?” 第18章 雪中梅 苏渔点点头,闭上眼睛,那些消散了画面一霎间又回到了眼前。 烽火狼烟的战场,她一人一马奔走在白骨露野的山岭间,寻找父亲的尸身。可当她终于背着父亲的尸身回了家,看到的却是倒在血泊中的母亲、和惊恐痛哭的年幼的弟妹。 她不能再想下去了,慌忙睁开眼睛在黑暗中找他,却见他也正静静地看着她,才觉一颗惊骇不定的心归了位。 他似乎看出她的不安,低手摸了摸她的头,道:“放心,你睡着之前,我不睡。” 苏渔听他如此说,才又安心了几分。然而一闭上眼,那些画面依旧在她眼前跳来跳去,挥之不散。 忽又隐约听得他起了身,忙张目看去,果见他要离开,不禁心中一慌,伸手攀住他的衣角,小声央求道:“别走啊。” 夏凤兮低眸看她,道:“我不走。” 苏渔才松了手,看着他走到窗边书柜旁,从上层的一排书中精准无误地取出了那本《赵飞燕艳史》,不禁微微红了脸庞,也才恍然惊觉自己干了多蠢的一件事。 她费劲巴拉地把书藏到了最上层,却忘了那才是他一眼就能看到的地方。都怪她小时候常从苏曦哥哥那里借来杂书看,又生怕被弟弟妹妹发现,才养成了这个习惯。 他微微侧脸,看了她一眼,问:“何时买的?” 苏渔伸手扯了扯被子,遮住了半张脸,才小声答道:“下午回来的时候。” 夏凤兮走过来,道:“读到哪里了?我继续读一段你听,可好?” 苏渔抬起头来看他,这样荒唐艳情的宫闱秘史,若是让他来读,那可真是太不相衬了。不过,如同是在皑皑无瑕的白雪里,探出了一枝妖冶的红梅,虽是突兀,却也另有一番动人心魄的美了。 她伸出手去,在他手中翻过几页,指尖在“掌中舞”那一节点了点,道:“该看这儿了。” 夏凤兮道:“好。”他点亮了旁边的油盏,移得近前,又怕灯火晃眼,扰得她愈发难眠,刻意挑去了一根灯芯,“闭上眼睛听。” 苏渔乖顺地闭上了眼睛,听他念道:“‘水色帘前流玉霜,赵家飞燕侍昭阳。掌中舞罢箫声绝,三十六宫秋夜长。’赵后腰骨纤细,善踽步而行,若人手持花枝,颤颤然,他人莫可学也……” 分明是那样风月缱绻的香艳野史,他的嗓音却始终冷冷清清的。可偏是无情,却偏是动人了。 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绵绵的细雨,打得芭蕉叶沙沙作响,煞是好听。不安渐渐散去,在他身旁犹如故乡。 她伸手轻轻搭在他的手腕,他便翻过手来,与她相握。 世事冗杂,无不令她烦扰,唯有他最使她舒心,偷来片刻的忘忧。听他不疾不徐地读来,如同清风吹拂,让她整个人都渐渐松弛了下来。 她放纵自己这样地依赖他,在他的声音里,沉沉坠入了这静谧的夜晚。 她的手从他手中滑了下去,他抬头看她,见她已是睡去了,便合上了书册,放到一旁。 在灯火幽微里,他帮她掖好了被角,心中想,她究竟梦到了什么,竟会如此地不安?又想,梦中如何都好,不过虚妄罢了,而在现实里,他要让她从此以后只有美梦。 他起身,将书册放回了书柜,却见一张信纸轻飘飘地落了下来。他低身捡起,方才看了一眼,却愣住了。 第19章 沉沦 次日一早,窗外的小雨依旧淅淅沥沥地下着。 苏渔醒来,见那人正独自坐于桌边,晦暗的天光从窗外透进来,勾勒出他冷俊的侧颜。 他似乎察觉到了她的目光,转过脸来看她,却淡淡向她道歉:“我无意看到了,抱歉。” 苏渔懵懂不解,听他如此说,便走过去,低头往那桌面上的信纸看。 她许是刚睡醒的缘故,将那信纸上的内容足足看了两行,才反应过来,竟是昨夜李誉让人转交给她的信,心中顿时就慌了,道:“殿下……”偏生嘴却好似还没睡醒一般,一时间竟连什么语言也组织不出来。 夏凤兮问:“你昨夜梦到的,不是他吧?” 苏渔忙道:“不是!” 夏凤兮看了她一眼,他目光微凉,看不出信或不信。却是将那信复又折好了,走到书柜旁,放归原位,才问她:“没什么想让我做的吗?” 郎君敏而慧,轻易将她看穿。 她再也无法回避,只能硬着头皮走到他面前,开口道:“殿下,孝然哥哥他……”却是难以启齿。 夏凤兮淡淡看她,什么也没有说。 此时此刻她的心中,牵挂着另外一个人、担心着另外一个人。 纵使他的理智劝慰他,不过是愧疚罢了、不过是同情罢了,可是他的感觉还是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他嫉妒。 他可以让那个人在苦寒之地受尽苦楚、生不如死,甚至再也不能活着回来。只要他想。 可是,他只能将那个人从这世上抹去,却不能从她心中抹去。而那个人越是可怜,她对那个人的愧疚之情,也就越深了吧。 也或者,他应该善待齐孝然,一次又一次地帮助齐孝然,也偿还她心底的债,当他为她和齐孝然付出得足够多,也许她愧疚的对象就不再是旁人,而会变成他了。 尽管他骨子里从来高傲,不屑要任何人的愧疚和怜悯。但与其让她把愧疚付与那人,他倒宁可是给他。 他从未想过有一天,他也会用这样卑微的心境,去求得一个人完整的心。 他终于开口,道:“我会将他调回京城,或者——”他轻笑了一下,“你希望的话——也可以让人把他送回老家,和他的家人团聚。再或者,将他的家人都接到京城来。只要你喜欢,都不难。” 苏渔似乎惊讶于他的话,抬头看他,目光不安地巡视在他面上,问:“殿下,你没生气吧?” 夏凤兮道:“没有。面对这样一封言辞恳切的书信,如果你心中没有丝毫的动摇,那就不是你了。苏渔,我不想让你为难。” 苏渔怔怔地看着他,心中百种滋味,一时间竟难以分辨,想要道谢,也想要道歉,嗫嚅良久,却只是道:“殿下,你千万不要误会。” 夏凤兮搂过她的腰,低头吻住了她,亲密的、深入的、强势而不容拒绝的。 她还来不及反应,思绪便连着呼吸一同被人掠夺了去,只能被动地跟着他在这情欲之海起伏、流连、沉沦。 细密的小雨敲打着窗台,于这静寂的房中听来,分外清晰。 他吻过了她,却还将她箍在怀里,冷笑道:“他还不配让我们有什么误会。” 第20章 桐陵春 苏渔犹自惶然不定,抬头看他。 他亦低眸看她,伸手温柔地抚过她的脸庞,却是缓和了语气,慢慢道:“别紧张,你说的,我都相信。你可以同情他、可怜他、施舍他,我不在意。唯有你心中的人,只能是我。” 苏渔一愣,那些个曾无数次闯进她梦里的画面,却在此刻猝不及防地跳到了眼前。 潺湲流水的小河畔,落英纷纷飘落,她一步步走近那个模糊而不真切的影子,开口问:“我喜欢你,你愿意和我在一起吗?” 而倏忽间,又是她泪如雨下,河水似也陪她呜咽,汩汩不止,云珠在旁含泪劝她:“小姐,您这是何苦?他已经走了啊。” 虽是梦中,却真切得宛如现实,字字句句,都恍若犹在耳边。 她心头蓦地涌起一阵不安,不敢再多想,踮脚抱住了他,道:“殿下,谢谢你,不是为了齐孝然,是为了你肯这样的相信我、体谅我。” 夏凤兮揽过她的肩,道:“我当然相信你了。” 苏渔靠在他怀里,手指不自觉地握紧了,心中却罔知所措地想:“殿下,我值得你的相信吗?” 蓟城的采石场中,大雨滂沱,几十个劳工都被迫挤在狭小的帐篷里避雨。 齐孝然向雨中看去,却想从这里一路向南,便是京城,继续再往南,就到了桐陵,那是他从小成长的地方。 记得每到春天,紫藤花就爬满了老宅子的院墙。那时他总是寻着各色的理由往邻家院子跑,或是向苏伯父请教功课,或是找苏曦兄比试武艺,只为了偶尔能遇到那粉雕玉砌的小姑娘,听她生涩又不失礼貌地唤一声:“孝然哥哥好。” 有个与他朝夕同在这里做工的中年汉子见他久久看着大雨发怔,推了他一把,粗声笑着问:“愣了这半晌,看什么呢?” 齐孝然这才回过神来,他收回目光,郁然道:“在看,看不到的地方。” 那汉子似乎也被他勾动了思乡之情,喟叹了一声,道:“你也想家了?” 齐孝然摇了摇头,道:“想我喜欢的人。” 那汉子问:“是你家中的未婚妻?” 齐孝然道:“从前是,可是以后,就再也不是了。” 那汉子听他如此说,也甚是同情,拍拍他的肩,道:“想是你犯了事,她就跟别人跑了吧?小兄弟,没想到,你也是个可怜人啊。好在,你还这么年轻,长得也一表人才,等回去后好好做人,重新打拼出一番事业来,多的是更好的姑娘等着你呢!” 那人愈是这样地劝着他,他却愈是情难自禁地通红了眼眶,道:“世上不会有比她更好的姑娘了。即使有,我也不喜欢。我从很小的时候就喜欢她了,她就像是天上的星星,我从来不敢奢望。如果没有那桩婚约,也许我这一辈子都只会远远地看着她。可是,人一旦有过可能得到的希望,就再也放不下那份执念了。” 他闭上眼,一行清泪无声地滑过脸颊:“哪怕是南墙,也只能撞到死吧。” 第21章 南歌子 早膳过后,雨犹未停。 偌大的殿中空无一人,静悄悄的,苏渔兀自回思着昨夜的梦境,仍有几分怅然若失、意兴阑珊。 听得窗外叶梢之上,雨声细碎,愈添几分凄清之感,便独自坐于窗下桌前,借着灰蒙蒙的天光,慢慢研了墨,提笔填一支《南歌子》。 她写道: 长夜沉似水,冷月悬如钩。可怜细雨丝丝愁。梦醒人无寐,残更漏。 惊痛断肠意,魂梦几时重?飘渺孤影人去空。往事不忍触,是梦中。 写毕,搁下了笔。 分明外头的雨下得愈发紧了,打着仲夏天茂密的枝叶,淅淅沥沥,可她却还是觉得这样的上午太过于静了,静得那梦里的字字句句总在她耳边绕:“我喜欢你,你愿意和我在一起吗?” 她摇了摇头,却也赶不走那些嘈嘈切切的杂声。 她从来只是把那些当作是一场梦,或者更确切的说,她从来都情愿那仅仅只是一场荒诞又虚无的梦。 可是在这样寂静又清晰的上午,当她不再刻意回避地直面自己的心的时候,才不得不承认,也许那不只是梦而已,也许真的是她自己忘记了些什么。 在她父母离世之后,她病了很长一段时间,喝了许多的汤药,舌根也苦得几乎麻木了。那时的每一天都是昏昏沉沉的,连一丝阳光也透不进来。即使现在的她努力去回想,那段日子也只剩下了一片模糊。 而每次在那个梦中,她都能无比真切地感受到梦中自己的焦灼、激动与忐忑,就好像是她真的曾经那样热烈地追逐过一个少年。可是,她却什么都记不起来了。 那个等在河岸的影子究竟是何人,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她已经得到了她唯一想要得到的人,至于其他的,都是虚妄才好。 可是近些日子,那个影子却愈发频繁地闯入她梦中来,似乎是在固执地提醒着她,不肯就这样被她丢在一旁。 她的头又有些疼起来了,却抓起笔来,勾掉了“魂梦几时重”的“重”字,在旁边改作了一个“休”,才带了几分狠意地将笔扔到了一边。 昨日之日不可留,从此休! 纵然改过了字,再看刚才填的这首词,心中却仍有几分不自在,索性移过灯台,烧了去,方觉干净。 她不欲继续缠溺在这些纷纷扰扰的思绪里,起身推开窗透透气,却见云珠于花圃下设一小几,正撑着伞往上摆些果品,便唤道:“云珠,雨下得越来越急了,怎么不进来避避雨呢?” 云珠听到她唤,回头应了声,匆匆摆好了果品,撑着伞一路小跑着进了门。 她收了伞,走近前来,苏渔才看出她神色有异,问:“你方才做什么呢?” 云珠还未开口,眼圈儿就先红了,道:“我早上起来,忽然想到今儿是孟桐哥的生辰,便想着拿些他素日爱吃的东西,祭一祭他。” 苏渔听她提及故人,也不觉有些感伤,点头叹道:“难为你记着他。” 云珠抽了抽鼻子,勉强笑了一下,道:“想咱们从前在桐陵的时候,每每到了这个季节,孟桐哥就带着小七小八他们去湖上摘莲蓬了。我也常跟他们到船上玩,摘到太阳落山了才回家,那么大一筐子呢!想想那个时候,苏曦公子、绕梁小姐、瑶章小姐、华止小姐还有孟桐哥、云霞姐姐、花奴姐姐、飞鹰、小七、小八……一大堆人,好热闹。到了现在,却是死的死、散的散了。” 苏渔听她说着,一不留神间,仿佛又看到了河水畔她含泪地劝:“小姐,您这是何苦?他已经走了啊。” 那样的两张面孔跳动着、模糊着,几乎重叠在了一起。 苏渔恍恍惚惚地看了她许久,鬼使神差地开口,却问:“云珠,那个时候,我有没有恋慕过一个少年?” 第22章 吉服 云珠大为惊讶,道:“您都记起来了?” 苏渔一愣,恍若听了一个焦雷,顿觉整颗心都沉了下去,良久,方讷讷道:“原来,竟是真的。” 云珠忙劝道:“小姐,过去的事您还提它做什么?叶大夫千叮咛万嘱咐了的,许多事,小姐忘了,才能活,若要勉强记起,只会害了小姐呀。” 苏渔却看向她,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云珠见她执意要问,无可奈何,只得不情不愿地道:“其实,奴婢也不是很清楚的,就是听说……” 苏渔死死盯着她,心脏却不受控制地砰砰跳动了起来。 她有一种不祥的预感,那是一个绝对不能触碰的秘密,一旦被揭开,也许她现在所拥有的一切,都将会彻底的颠覆。 她想要缩起头来当一只鸵鸟。 她从来不是一个完美的人,她有她的胆怯、她的自私,也有她的贪心。 她现在拥有最好的爱人、最好的生活,三年前发生过什么,她早已记不清了,也不想知道。如今她心中唯一确定的真实是:她最珍惜也最不想失去的,是当下。 忽听得一阵脚步声远远地走来,苏渔抬手止住了云珠的话。 少时,瑜宁停在了门口,行过礼,道:“娘娘,册封礼当日要用的吉服已经送过来了,您可要过去看一看吗?” 苏渔起身,淡淡道:“去看看吧。” 云珠看着她们都出去了,方重重舒出一口气。她转头看向窗外,雨似乎下得更密了,斜斜扫进窗内来,将大半个窗台洇得湿润。 她走过去,伸手欲闭格子窗,却见烟雨细细里,那张她刚才摆置在蔷薇花下的小几旁,是被打落了一地的残红,手上动作不觉顿住了。 她抬起头,看万千雨丝自苍穹而落,无止无休,恍然又浮现故人的面容,心中叹:“孟桐哥,虽然我们是同一年来到小姐的身边,可是你不像我这么笨,你从来都比我更了解小姐的心意,当年的事,你——” 她无声地叹了口气,闭上了窗子。 孔雀羽拈线织成的吉服色彩华美,碧翠相映。金银线与螺钿技法相结合,捻金均细,钉线工整,辅以串珠绣与铺翠的工艺,足显奢侈繁复。 苏渔伸手轻轻抚上吉服,那江山万代富贵如意的图纹,象征着高贵、奢华与庄严,是荣华富贵的一生,更是与他携手相伴的一生。 可她心中却隐隐升起几分不安,想,她真的能有这样的福气如期穿上美丽的礼服举行大典吗? 城东,一座不起眼的青砖白瓦马头墙的小院中。 约莫十七八岁模样的少年撑着油纸伞匆匆穿过庭院,进了门,还没来得及收伞,便先兴冲冲地叫道:“查到了!这几天在平津侯府里上下打点,可是花了大价钱,终于拿到了楚王妃的生辰八字。” 他从袖中摸出一张纸条,递给那起身迎过来的青衣男子:“大人您瞧,她出生于甲戌年九月六日,时间果然对得上!而且我也确认了,她的确是三年前才从桐陵北上京城的。” 青衣男子接过那张纸条,低头看了良久,口中喃喃自语道:“生辰是在甲戌年的秋天,家乡是在桐陵城,好巧不巧,她也姓苏。” 他几乎是豁然开朗,抬头看向面前的少年,道:“看来这位楚王妃,当真极有可能就是大君一直以来在找的人!” 那少年听他这样说,也不禁精神为之大振,道:“太好了!那我们马上回柏梁向大君禀告这个好消息!” 那青衣男子却笑着拦住了他,道:“别着急。你不要忘了,这些年来,大君失望了多少次了?这一次,务必要探听清楚了,再回吴国。” 第23章 九连环 云珠回到寝殿时,只见苏渔于窗下独自解那九连环。背后窗外的雨正下得密。 她想起从前在桐陵的时候,每当小姐有什么烦心事,也总是喜欢像这样一个人静静地摆弄一些奇巧机关。 虽然她从小到大看到过那么多次,却也还是弄不明白,那圈圈绕绕的九连环究竟是怎么散开的。只记得那如意形状的框柄在小姐手里转来转去,直让人看得眼花缭乱。 她欲要走上前去,然而踌躇片刻,却依旧只是停在门口。 她打不到七岁便来到小姐身边,虽然份属主仆,但这么多年过来,也早已如同家人一般。在她心中,小姐就是她最依赖的姐姐。更兼她向来是个藏不住话的性子,在小姐面前一贯是有什么说什么,小姐也喜欢她的天真,从来不会加以责怪。此刻还是头一回,有了这样踟蹰不敢言的心情。 九连环在苏渔手中解开,玎玎珰珰落了一桌子。她却似乎少有地不耐烦起来,挥袖将它们全都扫到了一旁,只向窗外看顺着屋檐滴落的雨了。 云珠终于艰涩地开口:“小姐……” 却被苏渔轻轻打断:“云珠。”她语气一如往常的温柔,“那些事不要说了。” 云珠有些意外,抬起头来看她。 雨天昏昧的天光从窗外透进来,那背对着窗子的人在逆光里看不大分明,唯有那一片娴雅如剪纸的轮廓,却无端令她觉得清灵而美丽、出尘如仙。 房中只有历历清晰的雨声。 良久,她才听到她再次开口,补充道:“永远不要向任何人提起。” 方出了寿仙宫,便遥遥看到那琼枝玉树般的少年公子从回廊深处走来,夏槿之站住了步子。 蒙蒙细雨下的回廊里,这样的一幅画面实在是赏心悦目,夏槿之一路看着对面的人走得近了,方才微笑着招呼:“五弟。” 夏凤兮见是他,也止了步子,道:“四哥也来向太后娘娘请安?” 夏槿之道:“是啊。”又道,“对了,过几日就是册封礼了,五弟与弟妹终于得偿所愿,真是恭喜你们了。” 夏凤兮道:“多谢。” 夏槿之见左右无人,又微笑着道:“听说这两日五弟去了好几次奉常寺,连册封礼的细节也一一确问,更隐约听说,五弟还特意筹备了些册封礼外的环节,似乎是准备给弟妹一个惊喜。原以为五弟对于这些虚礼不会太在意,没想到为了某人,竟然这么上心。” 夏凤兮听他这样说,似乎是想到了些什么,眼中不自觉掠过一丝柔色,坦白道:“说实话,没有大婚,我心里很遗憾。对她,也感到亏欠。所以,我想给她一个完美的册封礼。不只在于礼仪和排场,我也想给她我的诚意和用心。” 夏槿之心里也替他高兴,笑着道:“看来你已经迫不及待了,幸福的新郎。” 夏凤兮听兄长这样打趣,也淡淡地笑了,道:“的确。说来也奇怪,从前不论是过生辰还是过年,也都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但一想到册封礼后,她就当真成为我名正言顺的妻子,我是真的很期待。” 第24章 琵琶 小雨淅沥,柳若欢和杨青青撑伞在门口看几个干当人悬挂匾额。 杨青青抬头看去,念道:“明什么院。” 柳若欢笑道:“明德院。”她转头看她,“这个名字还是苏姐姐取的呢,苏姐姐说大学之道又什么明明德——那段话我记不大清了——反正江师姐听了也很喜欢,就商量着定下叫这个名字了。” 正说着,却一眼瞥见巷道不远处,一位抱着琵琶的少女身姿单薄,有婢女在身后为她撑一把青色的伞。她们主仆二人就这样伫立在雨里往这边看,却又踟蹰着不过来。 柳若欢便走过去,问:“姐姐,你们是来找人的吗?” 那少女没想到她竟径自走过来打招呼,顿时就慌地红了脸,忙摇头,期期艾艾地解释:“不,我看告示,要、要召琴师,我会、会弹琵琶,能不能、能不能……” 她不知是不是过于紧张的缘故,语言说得破碎,声音更是抖得几乎变了调子。 柳若欢倒也浑不在意,但见那少女生得文弱清秀,心中便颇有几分好感,笑着道:“好啊,姐姐,你们先进来吧。” 她引着二人往院子里走,又回头嘱咐杨青青:“你在门口看着他们把匾额挂好了,我且带她们进去见见苏姐姐。” 杨青青答应着。 柳若欢一壁走,一壁又笑着和她们说:“你们来得巧,今儿下了一天的雨,孩子们都没来,可巧苏姑娘在——别看我们苏姑娘年轻,可是明德院的大东家呢——你们先坐下等一会儿,我去看看苏姑娘得不得空儿过来。”说着,让她们都坐了,又亲手斟了杯热茶给那少女。 那少女忙又站起来,接过,道:“谢、谢谢。” 柳若欢出了门,顺着穿堂往后面去,隔着窗子看到苏渔正提笔画些什么,便笑着走进来,问:“苏姐姐画什么呢?” 苏渔见她进来,搁下笔,微笑道:“随意游戏罢了。” 柳若欢往那画纸上看了一眼,便不禁惊叹,道:“好漂亮!苏姐姐画的是凤凰鸟吧?” 苏渔眸光始终不离那画上的神鸟,语气中不自觉带了几分柔情的意味,微笑道:“凤凰乃上古传说中的神鸟,强大美丽,文彩辉煌,非凡间俗物也。然却非梧桐而不栖,非醴泉而不饮,又有些挑剔和娇贵……恰似某人。” 柳若欢前面听着,不住点头,到末一句,却不解,问:“谁啊?” 苏渔笑了笑,道:“一个朋友。”又问她:“若欢,你这样匆匆地过来,可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柳若欢一拍脑袋,笑道:“呦,瞧我,竟把正事儿混忘了!苏姐姐,有应征的女乐师来了,正在前厅等着,是个很文静很秀气的女孩子呢,苏姐姐过去看看吗?” 苏渔便同她一起去了前面,果见一位十五六岁的少女正坐得板直地等着,见她们过来,忙站起来,下意识伸手捋了捋长发,似乎有些局促不安的样子。 苏渔向她微微致意,问:“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那少女开口,声音细细弱弱的,道:“我姓周,名字叫、惜玉。” 苏渔微笑道:“我姓苏名渔。周姑娘,幸会。” 那少女的口音似乎听起来有些奇怪, 她道:“幸、幸会。我会弹琵琶,你、听听吗?” 苏渔略怔了一下,便微微地笑了,道:“请。” 那少女生得单弱,说起话来也磕磕绊绊的,可一抱起琵琶,却像是进入了另外的世界。 除开头一二句有些凝滞,很快便渐入佳境,在玉珠走盘的曲调中游刃有余起来。仿佛那流淌的乐声,才是她真正的语言。 苏渔听她弹完一曲,不禁拍掌称赞,笑道:“今日霪雨霏霏,原以为会是个糟糕的日子,没想到能有幸听到这样好的曲子。姑娘年少多才,令人佩服。只是,姑娘的弹法似乎不是京城传统的技艺,我在南方也不曾听过。曲调也颇为新奇,好像有些异域风情呢。” 周惜玉放下琵琶,似乎便有几分羞赧,小声地慢慢解释道:“我、我是吴国人,远嫁到这里,还不太、不太会说话。夫君在教我。” 苏渔听她说到“吴国”二字,心头蓦地一跳,又想起她可巧姓周,顿时生出几分警觉,着意向她看去。 但见她身量娇弱、容色清秀,一双干净又明亮的眸子黑白分明,却总是带了几分怯生生的不安。 便想她原是外邦人,十几岁的年纪便离开父母亲族、孤身到这异国他乡,连语言都不相通,也难怪她说话时总是这样吃力、声音也很小了。 苏渔如此想着,不禁心生怜爱,微笑道:“可我觉得听你说话很可爱呢。” 那少女愣了一下,霎时红了脸,低下头,不作声。 苏渔又道:“其实,我也不是在京城长大的,二三年前刚上京时,也说不太好京城的雅音。后来时间长了,慢慢也就好了。不用着急。”她顿了一顿,“姑娘琵琶技艺纯熟,堪比仙乐,今日得听,是我之幸。倘若姑娘肯留下,实在使我琴苑蓬荜生辉。” 却见那少女似乎有些茫然,只是微微睁大了眼睛看着她,却不言语。 苏渔见她惶惑,也觉纳闷,略想了一下,才莞尔失笑。她换了个简单的说法,道:“你通过了。” 那少女眼中透出喜悦来,道:“多、多谢你!” 不知不觉间,已是日薄西山。 雨渐渐地停了,周惜玉也早已告辞回家。苏渔和柳若欢、杨青青说了几句话,出了院门。 接她回府的马车早已停在老地方,她走过去,刚要上马车,却觉出不对。抬头看去,眼前的马车并不是她前两日坐的马车。 犹自怔忡着,车帘却被人拂开了,车内人姿容若雪,皎然不可方物。 苏渔愣住了,她整整一天就像天气一样阴雨绵绵的心情,似乎在这一瞬间毫无预兆地放晴了。 她的眼睛登时亮了起来,笑道:“你来啦!” 第25章 盈袖 夏凤兮眼中蕴了淡淡的笑意看她,道:“说好了今晚去南湖,走吧。” 他向她伸出手,她笑着拉住他的手,上了车。 车轮辘辘地转动,溅起地上的雨水。马车渐渐远去,转过弯不见了。只余下空落落的巷道,晒了一地的夕阳。 将进门槛,杨青青却似乎忽然想到了什么,回过头往那空无一人的院门看去,问:“若欢,刚才苏姑娘是不是上了路边的那辆马车?” 柳若欢听她问,也站住了步子看她,笑道:“是啊,那是苏姐姐家里来接她的马车。” 杨青青听果然是,便似发现了个大秘密,忙拉住柳若欢,道:“那辆马车半个时辰前就停在路对面了,我看那马车形制豪华,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可巧一阵风掀得车窗半开,你猜我看到了什么?” 柳若欢听她说得神秘,也不禁好奇起来,问:“看到了什么?” 杨青青故意压低了声音,道:“虽然只有一瞬间,但如果我没看花眼,那可是个比画儿上的神君还要端正十倍的公子呢!我的天,这世上原来还有这样儿的人物,真真就像那冰砌雪堆的一般呢。” 柳若欢笑了,道:“你这说的也太神乎了。不过,苏姐姐的马车上怎么会有位公子在等她呢?他是谁啊?” 杨青青道:“应该就是苏姑娘的相公了吧。可惜只是一眨眼的功夫,我也没看很清楚。不过,就算是看清楚了,估计也会觉得不真切吧。” 她又生怕她不信,再三地向她保证:“若欢,我可真真的半分都没夸张,可惜你刚才没亲眼看到,那些戏文本子上说的天花乱坠的才貌仙郎,大概也就是这样了吧。啧,又是那样好的马车,真不知道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公子哥儿呢。” 柳若欢听她这样说,倒颇有些欣慰,点点头,道:“那也是该当的。如果不是戏文上那样的才貌仙郎,哪里配得上我们苏姐姐呢!不过这苏姐夫难道是专程来接苏姐姐回家的?”她忍不住摇头笑了,“新婚燕尔,真恩爱啊。” 车窗半开着,景致不住地倒退,傍晚的风闲闲从窗外溜进来。 苏渔懒散地枕在夏凤兮膝上,任那和煦的晚风轻轻撩动她的发丝,却闻得一阵幽若未闻的香气,丝丝缕缕,甚是动人,不禁笑道:“好香!殿下的衣裳熏的是什么香,这般好闻?” 夏凤兮想了一想,道:“没有熏香。刚才从尚书台过来,兴许是香炉的气味,沾染了些。” 苏渔便问:“什么香?” 夏凤兮道:“是檀香。” 苏渔仔细又闻了一闻,道:“的确是檀香的气味,只是为什么,从前我闻过的檀香,不及殿下袖上的气味好闻呢?” 夏凤兮道:“我也不知。” 苏渔也诧异,她素来不喜檀香,嫌它气味寡淡而无趣,如何他袖中淡淡的香气,却是如此沁人心脾、令她爱煞呢?不禁又想起古诗云:“馨香盈怀袖,路远莫致之。”愈发喜欢了。 夏凤兮任由她拉着他的衣袖玩了一会儿,又道:“对了,我已经让人去接齐孝然了。” 苏渔玩弄他袖角的手顿住了,没敢接话,听他续道:“如果你不放心,等他回来,让他先来见你一面——” 他垂眸看她,轻轻问:“如何?” 她家这位大少爷又在给她挖坑了,分明醋味都藏不住了,还故作贤良大度地诓她呢。 她现在可不像从前那么傻了,忙道:“不用了,我没什么不放心的。” 夏凤兮见她立时便警觉起来了,亦不免有些微微的好笑,却问:“真的不用?” 第26章 珍珠 苏渔道:“当然了!”她笑盈盈地哄他,“殿下是天底下最体谅我的人,我最相信的就是殿下了。殿下做事,我有什么不放心的?” 夏凤兮听她如此说,才罢了,只道:“回京虽不难,官复原职却不能。虎贲军是陛下的亲兵,我不能插手。而且,陛下也不会同意他再回御前。” 苏渔悄悄抿嘴笑了一下,心中却道,果然,在他身边,她这手顺毛的本领,可谓是突飞猛进了。 她翻过他的手,轻吻了一下他指背,道:“我明白。” 马车沿着河岸行驶,傅毓秀瞟了一眼李瑶章的神色,低下头整理袖角,笑:“楚王殿下已向陛下求得恩旨,不日便将正式册封你表妹为楚王妃,这是何等的厚爱,你怎的还是这般脸色?” 李瑶章自己也觉得,她这两日的想法像足了六月里的天气,善变且反复。忽而阴云密布,忽而晴空万里,再一转念,又是雷霆暴雨将至。 她阴沉着脸,道:“楚王殿下能给我表妹嫡妃的名份,我自然替我表妹高兴。但那也只是因为我表妹对楚王殿下一片痴心,我无可奈何罢了。其实在我心里,还是更属意孝然的。” 傅毓秀像是听惯了她的这些话,只是不以为意地笑笑,道:“记得你以前,也挺瞧不上那位齐姓郎君的。怎么现在,又总是念着他的好了?” 李瑶章道:“孝然是不如楚王殿下出色,但他至少对我表妹知冷知热,懂得心疼我表妹。” 傅毓秀问:“你怎么知道楚王殿下就没有?” 李瑶章稍一设想,便替自家表妹委屈起来,道:“从小就是高高在上的王孙公子,被人捧习惯了的,怎么会懂得怜香惜玉?我表妹性子又软,脾气又好,想也知道,平日里还不都是我表妹哄着他顺着他?” 傅毓秀听了,不禁笑,道:“行了,你去照一照镜子,你现在像极了那百般挑剔儿媳的恶婆婆。人家自己高兴,要你管吗?” 傍晚的风带了惬意,不时吹进马车来,吹得苏渔的发丝轻轻曳动。 在这样温柔又宁和的黄昏,就连马车有节奏的颠簸,也只让人觉得恰到好处的舒服,生出几分贪懒之意来。 夏凤兮单手打开烧蓝嵌玉银匣,递到她眼前:“你看。” 只见那匣中的珍珠手链璀璨夺目,色泽美丽,苏渔笑问:“给我的?” 夏凤兮却道:“上次见面仓促,也没准备什么见面礼。你看这个,你表姐会喜欢吗?” 苏渔坐了起来:“原来是给表姐的。” 她接过那条手链,一颗颗光洁圆润的珍珠在她手心散发着淡淡晕光,晶莹而玲珑,令人观之惊艳。 她心生喜欢,几乎不舍得移开目光,道:“真漂亮!我一看就喜欢,表姐见了,也一定会很喜欢的。” 夏凤兮问:“你真的喜欢?” 苏渔笑着看向他,道:“当然了,殿下的眼光这么好,选的什么都很漂亮。” ——尤其是娘子。 她心中有些自矜地这样想。 夏凤兮道:“那我替你戴上。” 苏渔怔了一下,道:“可这不是给表姐的吗?” 夏凤兮拉过她的手,低头为她戴上。那光彩明丽的珍珠手链,衬得她莹白的肌肤犹如凝脂一般。 他道:“这本就是给你的。”他指了指那银链垂下的和田玉坠,“你看,这是什么?” 苏渔抬起手腕,才看清那玉石上的雕刻:“是小狗!” 夏凤兮微笑着问她:“谁属小狗?” 苏渔也笑了。 夏凤兮道:“你和你姐姐一人一条,也是愿你们姐妹之情皎如珍珠。” 今日有人送来吴国新进贡的东海珍珠,他想起她昨夜噩梦惊醒,又知珍珠素有安神定惊之效,便欲着人制成珍珠手链送她。 又想到今晚刚好要与她表姐见面,故命考工室额外多准备了一条。 她复又躺在他的膝上,却还忍不住抬起手腕来欣赏。 她指尖一下一下点着那白玉石的小狗,心里喜滋滋的,笑道:“果然是我的。” 他见她当真喜欢的很,敛睫看她,亦不禁淡淡地笑了。别人有的,他家小姑娘怎么可能没有。 她将手腕伸到他面前,笑着问他:“好看吗?” 他握住她的纤腕,道:“好看。” 第27章 借渡 夕阳余晖之下,宽阔的江面如同荡着碎金子一般,波光粼粼。 苏渔站在船头,看那一轮红日一寸寸地下坠,大半个天空都被晕染成了火烧一般的颜色。 不远处的岸边,有店铺闭了门,望杆上高高飘扬的幌子被取下,三五个货郎挑着担子归家,又跑来一群八九岁的小孩子,手里尚且拿着书本,一路追逐打闹着,在夕照里闹哄哄地跑远了。 苏渔听得背后有人走来,回头笑道:“我说这次的路线好像和上次不太一样,原来是要横渡琴江啊。”她示意他到她身边来,“你看,夕阳真漂亮——或许用漂亮这个词有些单薄了,天地间的鬼斧神工,大概说是‘震撼’,才更准确吧!” 夏凤兮走过来,揽过她的肩,与她共赏江上的落日,和此刻独属于黄昏的闲适与松弛。 忽听岸边有人唤道:“郎君!郎君!可方便载小老儿一程去对岸吗?” 苏渔见那是个年逾耳顺的老翁,怀里还抱着一个三四岁的幼童,向夏凤兮道:“殿下,载他们一程吧。” 夏凤兮便命船夫:“靠岸。” 那老翁抱着幼童上了船,自是感激不已,连连道谢:“多谢公子!多谢公子!”又忙掏出钱袋子丁丁当当地倒出些铜钱来,捧在手上,“公子您瞧,这些可够船资吗?” 夏凤兮道:“不用了。”又道,“我夫人心善,谢她便是。” 那老翁才知眼前这两位出色的少年少女,原是一对年轻的夫妻,忙又转向苏渔,道:“多谢少夫人。” 苏渔道:“老先生不必客气。” 那幼童兴许是不习惯坐船,自上了船,便不住地哭闹,急得那老翁百般地哄他:“别哭,回家让你老娘做糖人儿给你吃。”又低声吓唬他:“你再哭,人家就要把你扔到江里去了。” 苏渔走过去,蹲下身子看那幼童,道:“不哭了,姐姐变个戏法儿给你看,好不好?” 那幼童见她容貌美丽,态度温柔,不自觉便忘了哭,只是看她。 苏渔拿出个小木匣子来,打开给他看:“你看,这里面什么都没有,对不对?” 那幼童往里面看了一眼,点了点头。 苏渔合上匣子,拉过他的小手压在上面,道:“闭上眼睛,想象一下甜甜的糖果,等会儿这里面就会变出来了。” 那幼童已经完全被她吸引了注意力,听她如此说,便依言闭上了眼睛,片刻,又睁开眼睛看她:“好了。” 苏渔道:“那你现在打开看看里面有没有糖果了。” 那幼童打开匣子,却见里面空空如也,不禁大失所望:“没有呀!” 苏渔却故意板起脸来,道:“你刚才没有很专注很详细地想象,走神了一下,是不是?” 那幼童似乎有些心虚,犹豫了一会儿,才轻轻点了一下头,又道:“姐姐,再试试嘛!” 苏渔道:“好吧。” 那幼童便又将手放上去,这一次他看上去想象得认真多了,口中还不住地小声念叨着:“糖果、糖果、糖果……” 苏渔悄悄拉开侧面,放了一颗糖果进去,又轻轻合上,方道:“好了。” 那幼童睁开眼睛,便急着向她道:“我认真地想了。” 苏渔微笑道:“再打开看看。” 那幼童忙打开匣子,果见一颗糖果正静静地躺在里面,不禁高兴极了:“真的有糖果!” 夏凤兮将全程看在眼底,见他娘子将那小孩子唬得一愣一愣的,不觉略带些宠溺地淡淡笑了。 那幼童还意犹未尽,问:“姐姐,还能变别的吗?” 苏渔作势想了一想,道:“你可以试试。你把这个盒子颠倒三次,念咒语:我是好孩子,我不哭了。再打开,看会不会变出什么好东西。” 那幼童依言将匣子颠倒三次,又认认真真地念:“我是好孩子,我不哭了。” 念完了,迫不及待地打开,果见里面又变出了一枝红艳艳的花,不禁惊喜地伸手去抓:“是花!” 苏渔却制止了他的动作,微笑道:“糖果可以给你,这枝玫瑰就不能给你了。” 她拿起匣子中那枝娇艳欲滴的玫瑰花,抬头看向夏凤兮。 江上晚风吹拂着她的长发,她将那枝红玫瑰递到他面前,眼中盛满了温柔的笑意,道:“给你的。” 第28章 残霞 我会把你永永远远地放在,我最偏爱的位置。 这是她对他的承诺。 她含笑看他,见他似乎也有些意外,睫羽轻轻一震,琥珀色的眸子看向她。而后,目光渐渐垂了下去,落在那枝红玫瑰上,低手,接了过去。 那老翁在旁呵呵地笑了起来,他在京城生活足有六七十年了,只见过少年在求爱时向少女送花,这还是头一次见到少女向少年送花。 偏生眼前这一对年少的夫妻似乎都是习以为常的样子,那少年郎君接过了递来的花,又伸手将他娘子拉了起来。 幼童不再哭闹,又开始犯起困来,闹着他祖父要睡觉。那老翁便将他抱到船舱门旁的小榻上,哄着他睡觉,目光却被吸引着,忍不住向站在船头上的那一对过于出众的人看去。 年少的公子高贵俊美,纵使夜幕将至,也难掩其光华,气度端方雍容,一看就是出身钟鸣鼎食之族的高门子弟。 少女则是清灵脱俗,单看她的容貌,并不算是过于艳丽的那种,反而是偏于淡的,但站在那样瑰丽夺目的公子身边,却也完全不令人觉得失色,而是恰如星月辉映一般,相得益彰。 那少女在人前,也是一副超乎年纪的稳重大方的模样,此刻单独站在船头与那公子说话,才在神态和举止上,显露出一丝十五六岁小姑娘的稚气来。 红日没入地平线,天边只余下未散的残霞。 夏凤兮道:“没想到,你还会变戏法。” 苏渔笑道:“我从小就喜欢玩这些奇巧机关,还有很多呢!” 夏凤兮问:“不过,你怎么会刚好带着那个匣子呢?那枝红玫瑰又是从哪里来的?” 苏渔见自己刚才的小把戏激起了他的好奇心,颇有些成就感,看他一眼,巧笑倩兮,道:“戏法的魅力就在于神秘,殿下想让我自己揭秘,我不说。” 夏凤兮道:“你不说,我也猜到了。不过,既然你说戏法的魅力就在于神秘,那我也不说了。” 这下轮到苏渔好奇了,她看向他,问:“你真的猜到了?” 却见他淡淡一笑,只是问:“你觉得呢?” 苏渔眨了眨眼睛,陷入了困惑。 夏凤兮看一眼她有些傻乎乎的表情,心下觉得很可爱。 她刚才的戏法不算复杂,看穿并不难。他原想佯作不解,满足一下她的小虚荣心。但是,既然她觉得神秘也是一种魅力,他便也卖个关子,让她不能那么轻易地猜透了。 苏渔还没想明白,却见那老翁走了过来,向他二人作了一揖,道谢道:“今儿回老家,偏生孙儿顽劣,误了时辰没赶上船,多亏公子和少夫人大发善心,肯捎小老儿祖孙过江。刚才孙儿哭闹,还烦少夫人亲自变戏法儿给他看,小老儿真是感激不尽。” 苏渔微笑道:“举手之劳而已。” 那老翁笑道:“虽如此说,小老儿心不安。小老儿原是茶馆里说书的,肚里各朝各代的戏剧传奇也有几十上百部。如今离靠岸还得些时候,若是公子和少夫人不嫌弃,想听什么故事,不如让小老儿说上一段,给二位解解闷儿,可好?” 夏凤兮素知苏渔是喜欢听故事的,便道:“也好,有劳你了。”语调转为温柔,“娘子想听什么?” 苏渔想了一想,道:“我们刚才上船的地方,有一棵大树,树旁还聚集了不少人,我还隐约听到有人唤那棵树作‘相思树’。这背后可有什么缘故吗?老先生可知道吗?” 第29章 相思树 那老翁笑道:“少夫人可是问对人了,若说起这段旧事,大约也没几个人比小老儿更清楚了。” 他眼皮抬起,似乎在回思很遥远的往事,良久,才唏嘘地叹:“时间可真是不饶人,算一算,那都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时候,小老儿合家还住在琴江岸边,街坊上有两户人家世代交好,两家的郎君和姑娘从小一起长大,可谓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两家便也早早地订下了婚约。 “那年大喜的日子,小老儿还去讨了杯喜酒喝呢。那新郎倌和新娘子,啧——虽然比不得公子和少夫人这样金玉似的人品——那也是百里挑一的好模样儿,谁看了不夸一句郎才女貌? “可惜天公不作美,他二人新婚不过一月,偏生赶上了流寇作乱,竟有一伙儿山匪趁乱下山把那新娘子掳了去。原来那山匪头子早就看上了新娘子的美貌,想让那新娘子给他做压寨夫人。那新娘子原是好人家的姑娘,如何肯与贼寇沆瀣一气?她日夜啼哭,只盼着家人早日救她回去。那山匪头子见她始终拒不肯从,渐渐没了耐心,动辄对她打骂折磨,更生生打断了她的腿,强迫她与自己成婚。 “要说那新娘子,也实在是个可敬可叹的刚烈人儿,在被迫拜堂的当晚,将喜帕摔在地下,当众痛诉贼人的累累恶行。那恶贼勃然大怒,竟在金玉满斗、红烛摇曳的喜堂里,于众目睽睽之下将她虐杀了。新娘子死后,那贼人却也卧床不起,不足半年,便也跟着去了。人都道,是那贼人执念太深,才送了自己的性命。那恶贼虽然可恶,却也是个可笑可悲、为爱发狂的可怜人罢了。” 苏渔不想竟是这样一个惨烈的故事,不禁心生悲悯之情,亦有荒谬之感,心头悸震久久未消,良久,才道:“这也算是爱吗?” 夏凤兮道:“不是。”苏渔看向他,傍晚晦暗的天光里,他亦看向自己,“你可曾见过战争大胜时,士兵们冲进城中奸淫掳掠、杀人放火,像野兽一样狂欢。通过强占、破坏乃至暴虐得到快意,是人的本能。而且,是最低下的那种。” 苏渔不禁微笑起来,道:“殿……”话未出口,便着意改道:“夫君说的是极了。伤害,岂可称之为爱?” 又转向那老翁:“不知那位新郎倌,后来又如何了呢?” 那老翁叹道:“说来也是可怜。那新郎倌眼看着新婚妻子被人掳走,自然是心急如焚,想要马上报官,求官府帮他救回妻子。可是,他们家族在那一带也算是有头有脸的大户人家,若是族中长媳是这样一个曾被山匪掳上山的、名节已失的女子,实在是难堪。故而族人都劝那新郎倌家丑不可外扬,倒不如息事宁人的好。那新娘子父母早亡,自幼跟着叔父过活,如今出了这种事,便连那新娘子的娘家,也不盼着姑娘回来,为家族蒙羞。两家人倒是同心同意,盼着新娘子在山上早些自我了结,不要做出败坏门风之事,徒然惹人耻笑才好。 “那新郎倌百般无奈,却也无法,被父母族人逼着写下了休妻书。可他心中始终挂念着妻子,闻得妻子身亡后,更是大病了一场。族中长辈不许他的亡妻葬入祖坟,他便只得在遥遥相望的琴江岸边,买下一块地,为妻子立下了衣冠冢。 “纵使后来,他又续娶了几房妻妾,生下一些儿女,却也始终不忘故人,时常渡江去祭拜发妻,可谓是情深了。” 他嗟叹了一回,又看向苏渔:“方才少夫人看到的那棵相思树,便是长在那位夫人衣冠冢前的树了。世人都道,那棵树必是那位可怜的丈夫数十年追忆亡妻的相思所化,故取名为相思树。后来,又有伤情的诗人路过,写下一些诗句,相思树的名字也就越传越广了。只是,也有些人认为,那位夫人在被贼人掳走后,没有马上自尽以示贞烈,而是与那贼人在山上共处了几个月之久,到底是美中不足了。” 苏渔听完了,深感讽刺,笑了一下,道:“那些人可真是奇怪。在这世上,有什么比一条活生生的人命更珍贵的吗?” 第30章 渔火 他们正说着,忽听那孩童睡醒了,含糊着唤他祖父,那老翁忙答应着,过去哄他。 天边暗红色的残霞消散,小船靠了岸。夏凤兮和苏渔下了船,与那祖孙二人告别。 最后一缕灰溜溜的天光也消失了,夜幕便降临了。远远近近的江上陆续亮起了渔火,就像是天公随手撒在江面上的点点星子。 苏渔贪看这样好的夜景,与夏凤兮道:“殿下,我们走着过去吧?” 夏凤兮答应了,却问:“你为何不叫我夫君了?” 苏渔面上莫名便有些烧起来了,好在薄暮冥冥里,应当不会被人看到。她道:“刚才船上不是有外人在嘛。” 夏凤兮问:“为什么没有外人在就不能叫了?” 苏渔微微低下头,却不作声了。 夏凤兮道:“或者,换个称呼也可以。” 苏渔止住步子,抬头看他。 夏凤兮提示她:“我比你大八个月。” 苏渔小声反驳:“不到八个月。” 夏凤兮道:“好,七个多月。”晚风吹乱她的发丝,他伸手拂开她额前的碎发,“那也该叫哥哥。” 她看向他,夜色里他琥珀色的眸流丽动人,怦然撞入她心底。 她蓦地忆起父亲把阿曦哥哥领回家的那个晚上,父亲叹息着阿曦哥哥的身世,对她说:“你叔父和婶母都不在了,以后你堂兄就和咱们一起生活了。那孩子实在是可怜,小小年纪就没了父母,你也别再叫他堂兄,只把他当做同胞哥哥一般看待吧。” 又想起父亲第一次把六七岁的齐孝然带到家里玩,向她介绍:“这就是你齐伯伯的儿子,比你大一岁,你便叫他孝然哥哥吧。” 那时她都自然而然地听从了。 可在此时此刻,发丝被风吹着,轻扫过她的面庞。她望着他的眼睛,微微翕动了一下唇,却没能叫出口。才恍然察觉,这个称呼背后情思缱绻的意味、和难以自抑的心跳。 忽见他背后有光亮一闪,忙指道:“快看,是流星!” 夏凤兮回过头去,却什么也没有看到,道:“哪有。” 苏渔有些尴尬,讪讪地笑:“好像是船上的渔火,我看花眼了。”她拉起他的手,“走吧,咱们上梅台去。到了高处,星星就更清楚了,说不定真能看到流星呢!” 夏凤兮才知是被她诓了,他没能如愿听到她换个称呼,纵使被她拉着,也难免有些失望,只道:“罢了,随王妃的高兴了。” 苏渔听出他语中的别扭,回过身来,踮起脚尖在他面上亲了一亲,笑着哄道:“好了,别生气嘛。所谓礼不可废,我可是个老实守礼的人啊。” 夏凤兮不看她,道:“言语老实,行为可不老实。” 苏渔一愣,便笑了,却又故意亲了他一下,笑得有几分得意,道:“这可是楚王妃的特权,别人不可以噢。” 夏凤兮拿她没办法,略带些无奈地微微笑了,低声道:“别人不要命了?” 苏渔也看着他笑了。 桐花在五月里开得最好,到了六月,就如雪一般纷纷地落了。此刻洁白的落花早已缀满了山路,铺往这片花开成雪的桐花林的尽头,那便是梅台了。 苏渔想起刚才在船上听那老翁讲的故事,微笑着问夏凤兮:“我问殿下一个问题,如果有一天是我被贼人掳去了,殿下希望我怎么做?宁死不从,还是曲意逢迎?” 第31章 桐花 夏凤兮反问她:“你说呢?” 苏渔想了一想,道:“宁死不从?” 夏凤兮道:“傻话。”他顿了一顿,“你刚才不是说了吗?没有什么比生命更珍贵。不论任何情况,都不能拿自己的安危去冒险。” 洁白的桐花如六月雪一般,在夜色里飘飘落下,苏渔伸手接住一片,握在掌心。 她就知道,她的郎君才不是那些庸俗又迂腐的男人。 她微笑道:“可也有一句话叫作:士可杀,不可辱。”她似乎想到了什么,眼中闪过一瞬的失神,“如果没有了尊严和自由,生命也就没有存在的意义了,不是吗?” 夏凤兮道:“还有一句话,叫能屈能伸。”他低眸看她,是劝诫,也是怜惜,“苏渔,过刚易折。” 苏渔微微地笑了,没有再说什么。 他们两个人有许多的不一样,但在本质上,却又是同样的人。以至于她有时候甚至会觉得,她与他本该是一个圆满无余的玉璧,只是被打碎了,才会一分为二,因此拥有着互补的缺口,却是相同的质地。 他们都有倔强到近乎刚烈的部分,虽然他们都懂得如何恰到好处地遮掩起来,但是同类之间,却是无法互相欺骗的。在他二人的心底,都是同样地、深深地彼此了解的。 可奇怪的是,他们似乎都只能接受自己的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却希望对方能够稍微柔韧一些,懂得以保全自己为先,而不要被这样过于的刚烈伤及自身、乃至断折。 这实在没有道理,她也不明白,也许爱就是这样奇怪的东西。 她又想到刚才的那个故事,不禁有些感慨,道:“听那位老先生说,那都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时至今日,那位男子依旧没有忘记他的发妻,也可称得上是长情了。” 数十年的相思,与这人世间种种的浅薄情意相比,的确已算是难得了。纵有瑕疵,可这世上,又何曾有过无瑕之玉呢? 她如此想着,到底有些说不出的怅然了。 夏凤兮却嗤然,道:“他妻子在他身边时,他不能护她安好。他妻子不幸落难后,他竟写下休书,与她断绝关系。他妻子因情而死,他却连矢志不渝也做不到。不过是在儿孙绕膝的热闹间隙,遥望一眼对岸的衣冠冢,实在是廉价得很了。” 苏渔心中微微一动,却觉他字字句句,才是真正说到了她的心里。 她眸中凝着笑意看他,正欲开口,却听他又不冷不热地补了一句:“青梅竹马的感情,就是靠不住。” 苏渔愣了一下,不免失笑,这句话可实在有些不讲道理了,不知这“青梅竹马”四个字,怎么也招惹了他?她笑着问:“殿下没有青梅竹马吗?” 夏凤兮道:“我只有妻子,没有什么青梅竹马。” 他这话似乎带了几分赌气的意味,可在苏渔听来,却只觉得可爱。她可真是喜欢他。 可这喜欢里,却又蔓生出一丝忧虑来。 他是那样一个纯粹又决绝的人,对于感情容不得半分瑕疵。他给了她无瑕的爱,可是,她真的能回报给他同样的、没有瑕疵的情意吗? 如果他有一点儿坏、有一点儿不够好,也许她也可以稍微心安理得一点儿。可是,他那么好。 他太干净了,她简直怕弄脏了他。 有风起,摇动如玉似雪的桐花,纷纷扬扬地飘洒。她抬头看向他,问:“如果有一天,我有什么对不起你的地方,你会原谅我吗?” 夏凤兮有些意外她会忽然这样问,但见她满眼不安地看着他,略略一想,便以为她还沉浸在刚才的那个故事里。 想那个不幸的女子,分明是无辜受害,却因为世俗对女子的苛刻,而承受那样的偏见和压力,甚至被自己的丈夫和家族一早就选择了放弃。或许她同样生为女子,也有些物伤其类之感吧。 他如此想着,心生几分怜爱,伸手拂下她发上的落花,放轻了语气与她道:“你我既是夫妻,便当祸福与共。倘你有何不幸,我只会更加疼惜你,说什么原谅不原谅呢。” 苏渔怔了一下,便觉心头一暖,但也明白,他并不知道她此刻心中真正担心的是什么。她亦不知该如何与他说。 她心中五味杂陈,踟蹰了良久,才开口:“我……” 第32章 此心 忽听有人叫她:“表妹!” 她转过头去,见李瑶章和傅毓秀从桐花林中走过来,遂笑道:“表姐,你们来了!” 李瑶章看她一眼,又将冷冰冰的目光落在夏凤兮身上,良久,又看向苏渔:“表妹,你过来。”说毕,反身走了。 苏渔下意识想追过去,然而犹豫了一下,又回头看向夏凤兮。 夏凤兮明白她心中所想,道:“你想追就追。” 苏渔轻轻拉了一下他的手,道:“我马上回来。”说着,追着李瑶章的身影去了。 夏凤兮看着她二人在桐花林中跑远了,向傅毓秀道:“你夫人这是怎么了,每次看到我,总是这样不满意。” 傅毓秀笑了,道:“别理她。她就是这样,谁和她妹妹在一起,她就讨厌谁。” 夏凤兮冷笑道:“那个齐孝然她不就挺喜欢的么。我真是不明白了,那小子哪点儿会比我强。” 傅毓秀笑着劝道:“那不是他们没在一起吗?失去的总是好的。”他拍了拍他的肩,“哎凤兮,我和你说,瑶章前几年可没少和我埋怨那桩亲事,还说她姨丈简直是发昏了,那齐姓小郎君哪里配做她表妹的未婚夫啊?后来慢慢地,才接受了。忽然换了你,这不又接受不了了吗?你得给她点儿时间。没办法,在她心里,她妹子就是完美无缺,谁也配不上,就算是神仙下凡来做她妹夫,只怕她也是要看不顺眼的。” 夏凤兮听他如此说,便释怀了,道:“令夫人是真的关心她,她有这样的亲人,我也替她高兴。” 傅毓秀笑着道:“小绿才一岁,可我一想到她以后不知道被哪个混小子拐走,心里就不痛快的很。瑶章对王妃娘娘,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吧。这种心情,等你以后有女儿了,就明白了。” 他二人转身一同上了梅台,傅毓秀又道:“对了,我还没恭喜你。听说圣心回转,如你所愿地封了妃。看来你这苦肉计,也不单单是给你那心上人看的吧?前些天,楚王殿下数日不朝,连递进去的文书也都留中不发,引得坊间议论纷纷,想来陛下也着急了吧?难为你这样勤勉的人,倒也忍得住。” 夏凤兮坦然:“病这一场也不好受,总得让它有足够的价值。” 傅毓秀笑:“你啊。” 桐花如絮如雪,轻轻悠悠地落,被人相继踏过,碎了一地的清香。 苏渔一路追着李瑶章,拉住了她的手腕,微笑着问:“表姐,你又怎么了?” 李瑶章正色道:“渔儿,我今天来,就是想最后问你一次,你真的决定了吗?再过六七天就是册封礼了,等到册封礼后,你就真的成了楚王妃了。到时候,你想后悔也来不及了。” 苏渔笑道:“我为什么要后悔?” 李瑶章道:“宫门深似海!楚王殿下以后也许会有三妻四妾,但孝然心中只有你一个。我知道,楚王殿下什么都好,但是,孝然对你的爱和痴心,没有人能比。” 苏渔道:“那又如何?可我只喜欢楚王殿下。” 李瑶章无奈,道:“真不知道楚王殿下给你下了什么药!父母的遗命也不管了,好好的未婚夫也不要了,连我这个表姐的话你也一句都听不进去!你到底是被他的美色迷惑了,还是、贪恋他能带给你的荣华富贵啊?” 苏渔愣了一下,便微微地笑了,道:“如果让我说他的优点,一百个我也说得上来。但是,一个人喜欢另一个人,常常是没有理由的不是吗?就像是两块磁石会互相吸引,天性而已。他对我有强烈的吸引力,这种感觉我从未在别人身上体会到过。我就是喜欢他,想要见到他、靠近他。只要和他在一起,我就高兴。” 李瑶章听着,不自觉地红了脸,道:“行了,女孩儿家,说这种话也不害臊。” 苏渔笑了笑,却是放缓了语气,道:“表姐,我的意思是,爱情于我而言,不是感动,不是愧疚,也不是被动的接受。爱情于我而言,是我喜欢、我想要、我高兴。我不是被选择的,表姐,我只会选择我喜欢的人。楚王殿下就是我唯一想要的人,我就是喜欢他。其实,最初殿下也给过我选择的机会,虽然对孝然哥哥非常抱歉,但我还是选择了殿下。人不能预知未来的事,没有任何一条道路是绝对安全的,也没有任何一件事是做了之后可以笃定不会后悔的,但是,我明白此时此刻的我的心之所向。哪怕只能和殿下在一起几天、几个月,我也没有遗憾。说白了,我这一生到底是为了‘我’而活着的,我更在意的是我自己的感受,而不是所谓的什么‘道义’或‘承诺’。” 李瑶章惊讶于她的话,目光在她面上停了许久,好像是在重新认识她一般,半晌,才道:“从小到大,我一直以为你是一个非常理智的人。没想到,也有为了爱情不顾一切的时候。” 苏渔道:“说实话,我也没想到有一天,我会这么地喜欢一个人。”她轻轻笑了一下,似乎是无奈,也似乎是认命,“但是,没办法。” 第33章 梅台 李瑶章低声骂了一句:“美色祸水!” 苏渔闻言,不禁失笑,拉着她的手温言劝道:“表姐,我们来,是想一家人好好吃顿饭的,不是来吵架的。你也不要欺负他,好吗?” “我欺负他?”李瑶章气笑了,“呵,分明是凶神恶煞的罗刹,在你眼里,倒成了纯洁无辜的小白兔了!放心吧,我哪敢欺负他呀?他不欺负我就不错了。” 苏渔笑道:“他不会欺负你的。如果他欺负你,我也不依。但是,你也不能欺负他。咱们大家都和和气气的,好不好?” 李瑶章不说话。 苏渔便笑着劝道:“走吧,上梅台去。我还是第一次到梅台呢,早就听说在梅台上,可以将整个南湖的景致都遍收眼底,不知今晚的夜景如何呢?” 她们姐妹二人一同走了回去,刚到梅台下,便见傅毓秀迎了过来,苏渔道:“傅公子。” 傅毓秀微微致礼,道:“王妃娘娘。” 如今册封礼还未行过,若要严格而论,仍该称呼“侧妃”,提前改称王妃,便是一份尊重和善意了。 他看了一眼李瑶章,微笑向苏渔道:“王妃娘娘请先上去吧,我和瑶章说两句话。” 苏渔答应:“好。” 李瑶章看着苏渔走远了,问傅毓秀:“你怎么了?” 傅毓秀道:“我还想问你怎么了呢。瞧你,一副不高兴的样子,王妃娘娘和你说什么了?” 李瑶章叹了口气,道:“真不知道楚王殿下平日里是怎么骗我妹妹的,把我妹妹骗得五迷三道的,我从前可没见过她对谁这样,都不像她自己了。” 傅毓秀笑了笑,道:“瑶章,我有时候真是搞不明白你这脑袋瓜里在想什么,你表妹拿下了全京洛城里最完美的贵公子,你还成天鸡蛋里挑骨头,这么横眉竖目的,是不是有些过分了?我就问你,万一你真把人家拆散了,你打算去哪儿给你表妹找第二个这般的郎君?” 李瑶章无可答言,轻嗔道:“你又来教训我!” 傅毓秀微笑道:“我哪有教训你?只是我从小看中的妹夫,被你抢走了,偏生你还这么不珍惜,就不许我有些不平么?”他向她伸出手,“走吧,我们也上去。你呀,也和气一些,就当是给我和王妃娘娘一个面子,好么?” 李瑶章牵住他的手,刚欲说话,却愣住了。 傅毓秀问:“怎么了?” 他顺着她的目光向上看去,只见梅台之上的煌煌灯火里,那样好看的少年少女,说说笑笑间,宛然如画。 李瑶章轻轻道:“在楚王殿下身边,我妹妹好像真的挺开心的。”她心头涌起一阵酸涩,伸手揩去眼角的泪意,“我已经好几年没见过她这么开心了。姨父姨母去世后,她好像一下子就长大了,也好像……再也不会真心地笑了。” 傅毓秀没说话,只是拿出一方帕子,递给她。 正菜还没上,桌上先摆满了琳琅满目的果品,夏凤兮问苏渔:“想吃哪个?” 第34章 直言 苏渔看了一圈,指了指核桃,笑着道:“核桃,听说吃了核桃会变聪明呢。” 夏凤兮垂睫浅笑,道:“你已经很聪明了。” 虽如此说,还是依她所言的拿了核桃,听得喀的一声,核桃在他掌心应声而碎。苏渔在他手上挑着吃了,又道:“你也吃呀。” 他二人剥了几个核桃,苏渔又倚在栏杆上,俯瞰夜幕下的南湖,道:“天完全黑了,湖面上的船却多起来了,在这里都能隐隐听到船上的丝竹声呢。” 夏凤兮道:“长日暑热,晚间乘凉正好。我也让人备了条船在岸边,倘你有兴致,晚饭后也可以和你表姐到湖上去玩一玩。想热闹些就传一班乐伎——”他顿了一顿,“但不许叫小倌。” 苏渔不觉莞尔,道:“我谁也不叫,只想和表姐清清静静地游一回湖,就像小时候那样。” 正说着,却见他欲执壶斟酒,忙伸手压住了,道:“殿下,你的伤还没完全好呢,先别喝酒了。” 夏凤兮道:“如此小聚倘若无酒岂非扫兴?就饮三杯。” 苏渔却道:“不行啊,一杯也不行,以茶代酒吧。” 夏凤兮只得纵容地淡淡笑了,道:“好,听娘子的。” 说话间,只见傅毓秀和李瑶章也都上来了,彼此见过,各自落座。 夏凤兮主动向李瑶章道:“傅少夫人,我敬你一杯。” 李瑶章刚拿起酒杯,却被傅毓秀接了过去,他微笑向夏凤兮道:“她不喝酒,我替她吧。” 苏渔有些奇怪,看了傅毓秀一眼。 二人放下手中杯,夏凤兮道:“傅少夫人,你我之间或许有些误会。倘若傅少夫人对我有何不满,但请直言,别让苏渔从中为难。” 李瑶章下意识看了傅毓秀一眼,有些不情不愿地,只道:“臣妇岂敢对楚王殿下有何不满。” 夏凤兮道:“现下我不是亲王,只是苏渔的丈夫。” 李瑶章便道:“楚王殿下既如此说,就别怪我直言不讳了。作为姐姐,我想要的,只是楚王殿下好好珍惜我的妹妹。别看我表妹现在没爹没娘,是个孤儿,她小时候,也是我姨父姨母的宝贝。在我们桐陵城,喜欢我表妹的小郎君,能排两条街。可她谁都不喜欢,她就是喜欢你,你……可要好好对她。” 夏凤兮道:“我对苏渔一片真心,必会好好爱护她。” 苏渔听他如此说,不觉心中微微一动,转头看向他。他感觉到她的目光,亦回过头看她,自桌下轻轻握住了她的手。 李瑶章点头,道:“好,希望楚王殿下言而有信。虽然我表妹无父无母,但她还有我这个姐姐,我可以为她拼命,我是绝对不会看着她受委屈的。口说无凭,我看你的行动。” 夏凤兮道:“可以。” 李瑶章将想说的话全部说尽,起身告罪:“刚才是作为渔儿的姐姐,对她丈夫所说的话。现在是作为李瑶章,向楚王殿下赔罪。无礼冒犯之处,还请殿下恕罪。” 第35章 花灯 夏凤兮道:“傅少夫人言重了。苏渔的亲人,便如同是我的亲人。表姐的肺腑之言,我会铭记于心。” 如此,之前的不快似乎都就此消弭,湖畔的晚膳倒也算和乐融融。 李瑶章心疼苏渔,不住地给她夹菜,口中道:“多吃点儿,你太瘦了。” 苏渔才吃完了盘子里的水晶鱼片和香糖果子,又见表姐夹了胡萝卜给她。她最讨厌吃胡萝卜了,悄悄地都夹给了夏凤兮。 夏凤兮轻轻劝她:“你也吃些,对身体好。” 李瑶章这才看到表妹把盘子里的菜全夹走了,顿时板起脸来,道:“表妹,你又挑食!小时候你就这样,长大了还是不吃胡萝卜,这样怎么行呢?” 夏凤兮道:“苏渔不算挑食。胡萝卜本就很难吃,像是莴笋、茄鲞还有茭白鲊,她都挺喜欢吃的。”他看向苏渔,“是不是?” 苏渔愣了一下,一时间竟有些分不清,她家夫君到底是在替她解围,还是在趁火打劫了。 可偏偏他的目光真诚又温柔,她不由自主地便夹了一片莴笋吃了,点点头,道:“嗯!” 李瑶章瞧着,亦不免有些好笑,心道她的这位妹夫简直比她还要护短,连她表妹不算挑食这种话竟也能面不改色地说出口。 而且他自己刚才夹菜的时候,分明并无偏好,可谓是雨露均沾,也没见嫌弃胡萝卜。可现下为了维护他家娘子,又说人家胡萝卜很难吃了。她如此腹诽着,都替那盘胡萝卜感到委屈。 晚膳过后,李瑶章拉了苏渔去湖边放水灯。 此时正值仲夏时节,南湖畔杨柳垂堤,游人如织。各色的祈愿花灯荡漾在湖面上,与水面的月影交辉、游船的灯火相映,无边佳境,光影眩目,当真是“火里莲花水上开,乱红深绿共徘徊。” 李瑶章性急,点亮了手中的花灯,便在水上放走了。 苏渔见她闭上眼睛,喃喃自语地许了好一会儿的愿望,蹲下来看她,好奇问:“表姐许了什么愿望?” 李瑶章却笑道:“不能告诉你。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 苏渔便也去拿自己的花灯,却冷不防地被花片划了一下,不觉嗳呦出声,握住了手。 李瑶章忙问:“怎么了?”拉过她的手对着火光看了一看,“都流血了。” 夏凤兮和傅毓秀原在梅台上,听到动静,都赶忙走了下来。 夏凤兮问:“伤到哪里了?”他蹲下身来,抬起她的手看,见她纤白的手指被划破了一道将近一寸的口子,有鲜红的血丝渗出来,不禁蹙起眉头,问:“疼不疼?” 苏渔微笑着安慰他:“我没事了,你别担心。” 夏凤兮忙命佩玖:“快找附近的大夫过来。” 佩玖应声去了。 李瑶章却嗤得一声笑了,道:“不就是破了点儿皮吗?等大夫来了,估计都快好了。我有药盒。”说着,起身回马车上拿了。 傅毓秀看着她过去了,微笑向夏凤兮道:“放心吧,瑶章就是这附近最好的大夫。” 不一会儿,李瑶章便抱着药盒回来了。她又仔细检查了一遍伤口,道:“得先冲洗消毒。”说着,翻开药盒,手脚麻利地打开一瓶花椒盐水,拉过苏渔的手,便要往上泼。 苏渔不自觉地缩了一下手。 夏凤兮忙道:“我来吧。” 第36章 许愿 李瑶章愣了一下,便把花椒盐水递给了他。 夏凤兮拉过苏渔的手,仔细地为她清洗伤口。他自幼习武,对于这些皮外伤的处理原也是娴熟的。 清理好了伤口,又以金疮药止血疗伤,却觉她的手轻轻抖了一下。 他看她,问:“疼?” 苏渔道:“有点儿。”便觉他手上动作着意放轻了许多,愈发地温柔小心起来。 她抬起眼睛看他,见他鸦羽般的长睫微微垂下,遮住那双深琥珀色的眼眸。有带着凉意的夜风从湖上吹来,撩动他的发丝,轻拂过他白玉般的面容。 她想,真好看,好看极了。 敷完了药,李瑶章早已在旁准备好了细纱布,夏凤兮接过,道:“谢谢。” 苏渔早已看得痴了,直到夏凤兮为她包扎好了伤口,松开了她的手,才恍然醒过神来。 不觉便有些莫名的羞赧,忙掩饰性地去拿花灯。只是她的手才包扎好,动作不似平常灵活,点火也难免有些吃力。 夏凤兮便道:“我帮你。” 苏渔看着他笑起来,将花灯递给他,道:“好啊。” 夏凤兮点亮了花灯,放在水上,却未松手,看向苏渔:“许个愿望。” 苏渔微笑道:“好。” 她闭上了眼睛,心中默默地道:“一愿我与夫君长相厮守,二愿表姐一家事事顺利,三愿弟弟妹妹健康成长。” 她许完了愿望,睁开眼睛看他,笑道:“许好了!” 却见昏昧夜色里,他眸中亦带了些浅笑看她。他松了手,花灯在水面上慢慢地漂去了。 他二人一同看着花灯越漂越远,渐渐汇入璀璨光影之中,成为夜色下、南湖上万千绽放的火莲花中的一朵。 夏凤兮才站起身来,低手摸了摸苏渔的头,轻声嘱咐:“当心别碰到水。” 苏渔笑着答应:“知道了!” 夏凤兮便与傅毓秀转身回去了。 李瑶章看着他二人走远了,道:“没想到,楚王殿下还挺细心的嘛。” 苏渔笑得颇有几分自豪,道:“我早就和表姐说过了,殿下对我可温柔了。”她拉她起身,指着泊在不远处的画舫,“走吧,船就停在那边,咱们也到湖上去玩一玩吧!” 周魁早就带着几个人候在岸边,见苏渔和李瑶章走来,忙迎上前去,打了个千儿,笑着道:“王妃娘娘和傅少夫人想到湖上去散散心?船上已经备下了酒菜,还有棋盘、钓竿等,供娘娘和夫人消遣。娘娘和夫人叙话,奴才们自是不敢打扰。但若娘娘和夫人有何吩咐,只管唤奴才们一句就是了。” 李瑶章上了船,却还回头看,向苏渔道:“看那孩子年纪不大,说话办事倒还伶俐。” 苏渔笑道:“他身边的人,个个都是明白人。他不大耐烦和愚人说话。” 夏凤兮于梅台上看着苏渔和李瑶章上了画舫,便命薰另雇一条船,率几名暗卫随后保护。 傅毓秀看着众人应喏退下了,不禁微笑,道:“原以为你是最断情绝爱的一个人,没想到有了娘子,竟比我养女儿还要费心。” 第37章 画舫 夜幕下的南湖繁华又祥和,画舫行向藕花深处,喧闹的人声、丝竹声也被远远抛在了岸边,唯有天边明月、湖上清风格外清晰起来。 李瑶章感叹:“上次与你泛舟饮酒,大概还是在三年以前。等到下一次,又不知道要过几年了。” 苏渔看向她,问:“表姐这次能在京城待多久?” 李瑶章道:“按理说,还要十来天才去荀邑赴任,但我们明天就离开京城了。毓秀想顺路去拜访几位亲友呢。” 苏渔没想到离别竟是如此匆匆,心下愀然,没有说话。 李瑶章便问:“怎么了,舍不得我啊?” 苏渔微笑道:“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只要表姐每天开开心心的,与傅公子夫妻和顺,小绿平安快乐地成长,不论在哪里,我都替表姐高兴。”她自斟了一杯酒,饮了,低头笑了一下,“我只是,忽然想起了许多儿时的事。还记得表姐从小便对医道极为感兴趣,常常在我身上试验。我不愿意配合,表姐便哄骗我,说等到表姐医术有成了,要和我一同开一家医馆,救治整个桐陵城的病人。可等到我们真的长大了,却总是这样聚也匆匆、散也匆匆。” 李瑶章回思往事,亦微微笑起来,却也难免有些涩然,道:“我小时候一直以为,长大后我会成为一代名医,所以成天埋头在书房里读医书。那时候,我还不知道我是一个女人,当然,我也不觉得自己是男人,我只是觉得我是一个人。可是后来我才知道,男人有男人的战场、男人的天下,但女人没有。女人总是很难拥有完整的一生。她一旦成了妻子、成了母亲,就很容易丢了她自己。” 她看着那掠过湖面的水鸥出了一回神,却是自顾自地笑了一下:“我有时候也埋怨父亲,为什么支持我学医,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我不过是个女人,唯有后宅才会是我的天地。那我那些年,也就不用傻傻地奋发苦读了。可是,我更感激父亲,让我有过那样的梦。如果人这一生不曾有过梦,该有多可悲。” 苏渔听她如此说,心中也很为她感到可惜,但见她已是伤感,便勉强微笑着安慰她:“记得小时候,表姐总是在我面前傅公子长傅公子短的,每次收到他从京城寄来的信,都能高兴好几天。如今表姐与傅公子朝夕相伴,还有了小绿那么玉雪可爱的小姑娘,这也是你的梦想啊。” 李瑶章点了点头,道:“虽然我们俩平日里总是吵吵闹闹的,但是我知道,他是最了解我的人。也可能是因为我们小时候就常在一起玩儿,他不只是我的丈夫,也是我最好的朋友。小绿就更不用说了,她是我的心肝宝贝儿,千金万金也不换。我知道,我现在的生活很幸福了。可是,我依旧会为了失去我自己偶尔感到遗憾。” 她摇了摇头,又笑着向苏渔道:“算了,不说那些了,有个好消息我还没告诉你呢,我又有身孕了。” 苏渔微微一怔,便道贺道:“是吗?那太好了,恭喜表姐,小绿要有个弟弟妹妹作伴了。”方才明白过来,“怪不得表姐夫刚才不让你喝酒呢。湖上风凉,我们还是回去吧。” 李瑶章笑道:“哪里便那么金贵了?”她抬头看去,“你瞧,今夜的月色多好啊。人都道,人死后会化作天上的星星。兴许姨父姨母此刻就在天上看着我们呢,看到你有了好的归宿,应当也可以放心了吧。” 苏渔亦抬头看去,只见明月在天、数星点点,她道:“遇到殿下,是上天对我的眷顾。兴许是上天可怜我无父无母无依无靠,才将他送到我身边吧。” 李瑶章道:“是啊,再过几日,你就要正式册封为楚王妃了。但愿你能尽早生下楚王府的嫡长子,那可是名正言顺的亲王世子,何等尊贵!到时候,你的地位也就真的稳如泰山了,我也可以彻底放心了。而且,你和楚王殿下的孩子,不论是随了谁,那可都是神仙般的美貌啊。” 苏渔沉默了一会儿,却道:“我不想要孩子。”她顿了一顿,“其实一开始,我也不敢这样想的。但是现在,我觉得,这样很好。” 有更多的时间和精力去做自己喜欢的事,这样很好。 李瑶章并不当真,只笑道:“真是孩子话。不过,你还年轻,再迟两年也无妨。” 苏渔亦不再多言,转而道:“对了,我这两日打算把小蝶接回来。小蝶在姨母那里叨扰一个月,有劳姨母照顾,真是多谢姨母了。” 李瑶章道:“接回来?我劝你倒不必。自我出嫁了,母亲膝下一直寂寞。虽有李弥哥哥,可你知道的,李弥哥哥到底不是母亲养的。母亲嫁进来做填房的时候,李弥哥哥都快十岁了,起初都不肯唤母亲作娘,心里到底是念着他的亲娘呢。母亲原是最宽和不过的一个人,本就心疼李弥哥哥和云汐姐姐小小年纪没了生母,百般怜惜,哪里又会在称呼上难为他们呢?只说不拘叫姨母什么的就是了。 她想到李云汐,亦不禁有些嗟叹:“说来云汐姐姐,也实在是个命苦的人。幼年丧母,及嫁给了姜家大公子,偏偏大公子年纪轻轻就战死沙场了。姐姐膝下仅有一女,好在阿锦那孩子乖巧懂事,能安慰姐姐的心。还有姜家的二公子,也是个年轻心热的人,对亡兄遗下的寡嫂孤女,倒也颇多照拂。” 苏渔想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表姐口中的姜家二公子,即是如今的卫国公世子姜成了。 又听她续道:“如今我不在家,云汐姐姐也早就出嫁了,父亲常年驻守边疆,难得回来,母亲与我来信,常抱怨长日寂寞呢。你把小蝶送到她那里,她不知有多高兴呢。而且母亲与姨母打小就是最要好的同胞姐妹,姨母早早地去了,母亲心里真是万般的痛惜,每每与我谈起你们姐弟三人,都忍不住掉泪。如今有小蝶陪着,母亲也能稍得些安慰吧。” 苏渔到底还是有些犹豫,道:“虽如此说,可若一直让小蝶寄养在姨母府上,恐怕还是不妥吧。” 李瑶章笑道:“这可不是我自作主张,这都是母亲她老人家信上与我说的。她要我好好和你说说,把小蝶留在她那里。若是你想她了,不拘何时接她回来小住一段日子便是了。你只管放心,小蝶在那边一切都好。安国公府的门楣,想来也不至于辱没了小蝶。何况我堂兄李清哥哥家的女孩儿,恰与小蝶年纪相仿,彼此也能多个玩伴。 “反倒是你把小蝶接到王府里抚养,才是真正不妥当了。你知道的,市井间最爱编排皇室王府里的故事。你在京城,天子脚下,兴许没听过这些杂话。想我在七滩城这几年,天高皇帝远,什么奇谈怪论没听过?” 她左右张望一番,见近旁无人,才压低了声音与她道:“有说陛下和皇后娘娘原是青梅竹马,却遭先皇棒打鸳鸯,几经坎坷才终于结为连理。也有说,当年傅家和孟家都想让自家的女儿做皇后,后来傅氏女生了大皇子,而孟氏女只生了二公主,所以傅家氏女成了皇后,而孟氏女只得了淑妃之位。 “关于大公主的生母景贵人的传说就夸张了,说那景贵人原是先皇身边的宫女,却与当时还是太子的今上暗通款曲,先皇为此勃然大怒,竟险些废了东宫呢。为此,虽然景贵人生下了陛下的第一个孩子,却一直被陛下冷落,不得不自请离宫伺候太后娘娘礼佛。 “还有如今的新贵沈昭仪娘娘,坊间传说她原是青丘妖狐所化,生得肤白貌美、妩媚多姿,才会一入宫就博得君王万千宠爱。” 苏渔哪里听到过这些风流逸事?不觉一时听得入了迷,心下隐隐觉得荒谬,但在荒谬中,却似乎也有一丝的合理。 李瑶章看她一眼,故意清了清嗓子,话锋一转,道:“关于楚王殿下的流言蜚语,那就更多了。” 第38章 夜话 果见对面之人着意看了过来,李瑶章便道:“有人说,他的生母根本就不是传说中的什么普通宫女,而是名噪一时的京城花魁。先皇闻其美名,令其改名换姓入宫为侍。那位美人在当年可谓是艳绝后宫,连当时正值懵懂年少的太子殿下都对她一见钟情、思慕不已。因此,后来才会对她的遗孤——也就是楚王殿下那么用心地照拂。”她笑了一下,“幸好,陛下与楚王殿下的年纪只相差十四岁,不然,怕是连私生子这种说法也要沸沸扬扬呢——当然了,现在也不是完全没有这种说法,只是大多数人都不会相信罢了。” 苏渔忙道:“这也太荒谬了。” 李瑶章道:“不过,最为人津津乐道的,还是当属楚王殿下与吴国明珠公主的绯闻了。你是不知道,坊间多少话本都是以他们两个做主角编排的。没办法,王子公主的故事谁不爱听?一个是咱们陛下最为宠爱的弟弟,一个是吴国国君当作掌上明珠一般的女儿,可巧又是同年所生,恰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民间有传言,说他二人原是天上一对神仙眷侣下凡历劫,月老早就牵好了红线的,乃是一桩命定的姻缘呢。” 苏渔愣了一下,便觉心中被小石头硌了一下似的,有些不舒服起来,道:“什么命定的姻缘?俗话说,千里姻缘一线牵。如果他们真的是命定的姻缘,早就成婚了。” 李瑶章笑道:“可不是,那些混话哪里当得真?可越是离谱,偏就传得越广呢。三人成虎,传来传去的,也就分不清是真是假了。那些没影的事,尚且能编得绘声绘色的,有了影踪的,可就更了不得了。何况娥皇女英的故事,可是有些人最喜闻乐见的了。你总得为了小蝶的长远打算。” 苏渔听到这里,才明白表姐的顾虑究竟为何,她道:“小蝶才三岁。” 李瑶章道:“小蝶现在是三岁,可她总会长大。” 苏渔默然良久,道:“表姐说得有道理,是我考虑不周了。我再好好想一想。父亲母亲已经不在,不论如何,我都要护着小蝶,让她好好地长大。” 李瑶章笑道:“如今姨父姨母不在,炎儿和小蝶都成了你的责任。听说炎儿如今在国子学读书,他可习惯吗?你去看过他吗?” 苏渔道:“他在国子学读书,都是殿下的意思。我没有去看过他,殿下倒去看过他两三次。不过前几日他休沐的时候,也来过王府一趟。我看他言谈举止,却有种错觉,好像一下子便长大了许多似的,也有了些意气风发的模样。果然十一二岁的男孩子,正是读书的年纪,也该交些朋友、开阔些视野才好。终日关在家里无所事事,到底是不成的。” 李瑶章道:“楚王殿下对他倒肯上心?” 苏渔微笑道:“是呢。炎儿如今的年纪,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且又无父无兄,正是容易走歪路的时候,殿下肯教导他,我心中也很感激。” 她说着,却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道:“呀,险些忘了!” 她取出一个首饰盒,打开来给李瑶章看:“你看,漂亮吗?这是殿下送给你的礼物,和我的是一对儿呢。他还不肯当面给你,非要我拿给你。不过,这可是殿下的心意呢。” 她拉过她的手,替她戴上,笑着道:“如果表姐还是不肯领情,我都要替殿下伤心了呢。” 李瑶章低眸看去,道:“是很好看——”她顿了一顿,声音微微低了下去,“我妹夫送的礼物。” 苏渔便笑了。 不知不觉间夜渐深了,月上中天,画舫也调转船头慢慢地归向岸边。 李瑶章又看着苏渔自斟了一杯酒喝了,心内隐隐感觉好像有一件很严重的事,偏生却怎么都想不起来。 她穷思竭虑地想了片刻,忽地脑中光亮一闪,顿时大惊失色,叫道:“糟了,你都喝了四五杯了!你这三杯倒的酒量,过会儿又该发酒疯了!” 第39章 归岸 苏渔已带了几分微醺之意,笑着道:“今朝有酒今朝醉。我只盼时间停在这一刻才好,有你在我身边,还有殿下。辜负了如斯良夜,才是罪过。” 李瑶章听她如此说,不免又伤感起来,道:“此番分别,下次相见,又不知要到何年了!” 苏渔转开话题,问:“表姐,这里有棋盘,要玩吗?” 李瑶章抹去眼角泪水,笑道:“有什么好玩的,每次你不都是我的手下败将吗?” 苏渔亦笑了,道:“表姐聪明伶俐,我甘拜下风。” 李瑶章作势拍了她一下,嗔道:“你这丫头,还和我弄鬼呢!”她回思往事,亦不觉嘴角带笑,“我小时候脾气急,记得那年年下,我下棋下不过苏曦哥哥,下不过绕梁姐姐,也下不过华止姐姐,输了一堆的金瓜子,连压岁钱都赔进去了,气得直哭。好在,我还能下过你。我那时候也是傻,生生被你骗了许多年,竟然就没有想过,明明你和他们下棋总是赢的,怎么唯独到了我面前,就成了输了?” 苏渔含笑看她,道:“表姐长大了,不好骗了。” 李瑶章又是笑又是叹,道:“你呀,好不容易赢了人家那么多金瓜子,到最后,却都输给我了。你这丫头,真是比我还傻呢。” 苏渔笑道:“表姐想赢金瓜子,而我想看表姐笑。我们都各自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怎么能说我傻呢?” 李瑶章再难忍耐,落下泪来,哭道:“以后你一个人在京城,要懂得保护自己,别总是傻傻的,别那么好性儿。你家那冷阎罗公子爷欺负你了,你要写信告诉我,就算在千里万里之外,我总要保护你的。” 苏渔伸手为她擦去泪水,笑道:“什么‘冷阎罗公子爷’,表姐又在歪派殿下了。他对我很好的。”她倾身拥住她,“表姐,照顾好自己,照顾好小绿,不要总是莽莽撞撞的。记得常给我写信。别哭啊,你我姐妹总有再相见的日子。” 她虽如此安慰着她,自己却难以自抑,也流下泪来。 有风吹来,桐花便如雪似絮般,纷纷洒洒地落。 傅毓秀道:“距离册封礼没有几日了,言官那边的压力自不消说了。并非出身四国公府,倒还在其次,我只恐怕有人从‘与矩不合’上大做文章,难免与你名声有损呢。” 夏凤兮却道:“我本也无所谓名声如何。我一介宗室,名声稍有瑕疵,亦未见得是坏事。” 傅毓秀眼中露出几分赞赏之意,笑道:“子曰:‘聪明睿智,守之以愚;功被天下,守之以让。’如今你手握重权,当真是鲜花着锦之盛势,众人皆以为风光,我却亦为你忧虑。良贾深藏若虚,韬光养晦,和光同尘,凤兮,你能虑到此处,我便也没什么不放心的了。” 他二人皆是心思灵慧之人,且又是多年挚友,话至此处,二人俱是心领神会,无需多言了。 却见画舫在夜色里归了岸,李瑶章扶着苏渔下了船,他二人忙也走了过去。 苏渔醉得晕晕乎乎的,连路都走不稳了,但一看到夏凤兮,立时就弯着眼眸笑了起来:“对不起,多喝了点儿,别生气啊。” 夏凤兮扶过她,才见她面色绯红、神色恍惚,果然是醉得不轻。明明知道自己酒量不好,还把自己喝得醉成这样,等到明日一早,又该头疼了。 他心中有些心疼,待要说些什么,但见傅毓秀和李瑶章都在旁边,总要给她留几分面子,不能当众批评她。 苏渔见他看了自己一眼,却是淡淡地移开了目光,什么都没说,心中便有些慌了,忙伸手摸上他的脸,柔声哄道:“我不喝酒了。你来了,我就不要酒了,我只要你。”说着,便欲讨好地亲一亲他。 到底是在众人面前,夏凤兮微微侧过脸,避开了她的亲吻。 那醉醺醺的人愣了一下,便有不可置信的伤心在她眼中碎开,连声音都带上了几分哽咽,委委屈屈地控诉:“你不给我亲。” 夏凤兮无奈了。 苏渔通红了眼圈儿,泫然欲泣地问:“亲亲好么?” 第40章 酒疯 问得很乖,可动作就没有那么乖了。她伸手压下他的后颈,带了几分横蛮地吻上了他的唇。 夏凤兮顺着她低下头去,任由她的亲昵。 偏生那人似乎感觉到了他的纵容,动作愈发大胆起来,撬开他的唇齿,强硬地长驱直入,贪婪恣肆地索求,又柔情缠绵地厮磨。 两情缱绻间,滚烫而炽烈。 夏凤兮耳根似着了火般通红起来,却也只是轻搂着她的腰,放任她对自己的胡作非为。 良久,苏渔才松开了他,心满意足,笑眼弯弯地看着他,道:“殿下,你比酒还好喝。我更馋你。” 傅毓秀和李瑶章站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 李瑶章回过神来,伸手扶住了额头。傅毓秀愣怔了半晌,却是低头笑了一下,没想到醉酒后的苏渔竟在人前对着夏凤兮这般的柔情痴缠、言行放诞,弄得他那从来端方冷静的发小面红耳赤、手足无措。这种画面,也实在是太刺激了。 夏凤兮低声道:“别说了,你醉了。” 苏渔却好像更高兴了,笑着道:“是吗?我醉啦!难怪人家都说,酒后吐真言呢,我还想要你陪我睡——” 话未说完,就被人捂住了嘴。 夏凤兮只道:“我们该回家了。”说着,抬眼看去。 傅毓秀被他看得怔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忙笑道:“对对,该回家了,我们这就走。”说着,忙拉着李瑶章转身离开。 李瑶章犹自不放心,被傅毓秀拉着走得远了,还忍不住频频回头看去。 苏渔说了这会子话,酒意又上来了,身子软绵绵的,只昏昏沉沉地靠在夏凤兮怀里。李瑶章等人都走了,她也不理会。 夏凤兮扶起她来,伸手试了试她额头、脖颈的温度,却觉手下俱是一片火烫,不禁蹙眉,道:“瞧你,喝这么多,难受了吧?” 苏渔听他批评,委屈地瘪了瘪嘴,却没有说话。 夏凤兮见她如此,便又心软了,轻轻道:“以后别这样了。” 那人醉得迷迷糊糊的,也不知道能不能听懂他的话。但她显然是感觉到了他态度的软化,复又软乎乎地抱住他的腰,像没有骨头似的赖在了他身上。 夏凤兮揽过她的肩,道:“再等一会儿,马车这就过来了。” 苏渔却道:“我要你背我。” 她的身体渐渐滑了下去,蹲到了地上,抱膝蜷缩成了一团小小的影子。 夏凤兮蹲下来看她,她垂着长长的睫,似羽毛般轻轻抖动着,在眼睑下投下一片淡淡的阴影,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好一会儿,才抬起一双清亮的眼眸看向他,道:“我小时候玩得累了,都是爹爹背我回家的。” 她这样望着他,眸子微微一动,竟落下泪来。复又低下头去,抱紧了膝,低声喃喃:“我想回家了。” 夏夜的风轻轻曳动她单薄的衣衫,她的长发亦被风吹得乱了,遮去了大半个面容,看不清神情。 夏凤兮看了她良久,屈指温柔地为她拭去了面上的泪水,道:“好,我背你回家。” 第41章 长街 转过路口,李瑶章才收回了目光,道:“其实,楚王殿下对我表妹好像也挺好的。” 傅毓秀道:“你才知道。” 李瑶章看向他,却见他眼中似乎亦有几分黯然,不禁问:“毓秀,你想什么呢?” 傅毓秀牵过她的手,与她一同慢慢往回走,道:“我想到了瑛儿。瑛儿从很小的时候就喜欢楚王殿下了,记得以前她常常问我,为什么楚王殿下总是对她那么冷漠?他不喜欢她吗?我那时还笑她自寻烦恼,说她是第一天才认识楚王殿下吗,他不从来都是这样的性子吗。原来是我不知道,他对另一个人也会这样温柔。” 李瑶章知道他是心疼妹妹了,安慰他道:“你放心吧,二妹年纪还小。她生得那么美,出身又那么好,以后一定会有她自己的幸福的。” 傅毓秀微笑着点头:“但愿吧。” 彼时正是一轮皓月当空,皎若玉盘,高悬于夜幕之上。长街寂然无人,两旁酒肆人家俱已熄灯闭户,唯余夜静风清、月明星稀。 苏渔伏在那人背上,轻轻唤他:“殿下。” 夏凤兮问她:“冷么?” 苏渔笑道:“热得很,怎么会冷?”她念道:“车遥遥,马憧憧。君游东山东复东,安得奋飞逐西风。愿我如星君如月——”念到一半,却停住了。 夏凤兮遂接道:“夜夜流光相皎洁。” 苏渔便似乎很高兴,笑道:“嗯!夜夜流光相皎洁,说好了,不可以骗人。” 夏凤兮微笑道:“不骗人。” 夜渐深,道路愈发显得空旷,马队随在不远处的后面,慢慢地行进着。 那醉醺醺的人安静了一会儿,又唤他:“殿下。” 夏凤兮道:“嗯?” 便听她在他耳畔语气柔软地笑:“我喜欢你,全天底下最喜欢你了。” 夏凤兮唇角不自觉扬起几分弧度,道:“我知道。” 她笑着道:“殿下,咱们回家。我让我阿爹到山上猎两只野鸡来,我阿娘做的野鸡崽子汤最好喝了。她可不轻易下厨的。不过,她见了你,肯定会做好吃的给你吃。他们一定会很喜欢你的。” 夏凤兮听她如此兴致盎然地描绘着,便知她当真是醉得有些神志不清了,却想原来醉酒也有这样一桩好处,能让她产生这般幸福的错觉。 继续听她道:“……我弟弟妹妹也很可爱,他们都长得很漂亮,就像我一样,是很乖的小孩儿。” 醉意朦胧里,她仿佛又变回了那个最幸福的孩子:“我有五匹马,还有两匹小马驹,你喜欢哪匹,我送给你。咱们一起骑马出去玩儿,到红叶原上赛马,还有太清湖畔的柳堤,春暖花开的时候景色最美了……” 她说着,却又好像忽然想到了什么,变得有些不安起来,下意识抱紧了他,带了几分央求地道:“殿下,你是我的。你要答应我,不论发生任何事,也不论我做过什么,你都必须是我的。” 夏凤兮答应她:“好。” 她得到了他的承诺,放下心来,紧绷的身体也松散了下来,蹭在他的肩上,含糊着呢喃:“你真好,你是老天爷送给我最好的礼物,我可爱你了。” 渐渐地,她不再作声,也不再动,似乎就这样靠在他背上睡去了。 仲夏之夜,长街两旁虫鸣唧唧,蝉声遍耳。 地上的灯火,天上的星月,那十七岁的少年忽然想,真想就这样背着她走完这一生。 第42章 作诗 夏夜闲静。 傅毓秀和李瑶章亦不着急回去,便先不上马车,一边赏着夜景,一边沿着湖堤慢慢地往回走。 李瑶章回想着今夜的种种,倒也颇觉有趣,笑着道:“说来,那楚王殿下还真有点儿本事,竟然能把我表妹管得服服帖帖的。” 傅毓秀道:“王妃娘娘本来就是柔柔顺顺的姑娘。” 李瑶章摇头:“那你可不了解她,那丫头也就看着乖罢了,其实主意可大了。她决定的事儿,九头牛也拉不回来。从小到大,我还真没见她怕过谁,可我看,她就挺怕楚王殿下的。连她以前碰都不碰的各色蔬菜,都迫于楚王殿下的淫威吃了不少。若是我姨父姨母看到这幅画面,真不知道是会欣慰,还是要惊掉下巴了。” 傅毓秀听她如此说,笑道:“我、凤兮、阿成、景行、小烈几个算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凤兮年纪不算大的,平时话也不多,可每次他一开口,就有种莫名的信服力,倒成了我们几个的主心骨了,大约这就是他们皇家人与生俱来的天赋吧。连阿成那种野马也只肯听他的话,景行和小烈就更不得了了,几乎拿着他的话当圣旨。有一段时间,他们两个小的还特别喜欢模仿凤兮,连他每天衣服的颜色、佩带的玉饰都要一一跟着学。最好笑的是,后来连凤兮都看出来了,让他们正常一点儿。” 李瑶章听着,也忍不住笑了,又好奇,问:“诶,那你们几个,谁年纪最大啊?” 傅毓秀道:“当然是我最大了,其次是阿成。其实小时候,楚王殿下都是叫我秀哥、叫阿成表哥的。不过,那都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他一面说,一面微微侧过身,叫停了马车,微笑向李瑶章道:“行了,夜景虽好,但咱们还是上车吧,你可不能太累了。” 回到王府的时候,已是子夜。 夏凤兮将苏渔放在榻上,见她醉得昏昏沉沉的,却又未完全睡去,还在小声地喃喃自语着,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他于昏昧的夜色中看了她许久,伸手轻轻摸了摸她的面庞,才站起身来,到门口命人送解酒汤过来。 再回头时,却见她拉着床帷摇摇晃晃地站起了身,忙上前扶住她,问:“想做什么?” 那人醉眼饧涩,看着他笑:“我刚才在梦里作了首好诗,你快帮我记下来。” 夏凤兮答应:“好。” 他扶着她在书案前坐下了,铺开薛涛笺,提笔沾了墨,道:“你念。” 苏渔遂念道:“夏郎之美,初雪寒梅……”她忽然有些羞赧,倾身靠近他耳边,才低声念出底下两句。 她眼中盈动着笑意看他,催道:“你快记下来呀。” 夏凤兮握着笔的手滞了一会儿,却是搁下了笔,道:“还是你自己记吧。” 她似乎有些困惑,歪头看了他一眼,却是依言抓起了笔,口中含糊着笑:“我记就我记。这样好的诗,若不记下来,明天该忘了。” 她龙飞凤舞一挥而就,掷开了笔。 第43章 酒醒 如此黑甜一觉,及至次日,睁开眼睛时,已是天色晶明。 苏渔坐起身来,才觉头有些微微的疼,不禁伸手揉了揉太阳穴,却见夏凤兮推门走了进来。 他将手中佩剑随手搁在桌子上,着意看她,问:“头疼么?” 苏渔乍然看到他,便有些讪讪的。 她还分明地记得,昨夜晚膳后他便交待过她等会儿不要喝醉了,那时她还信誓旦旦地笑着对他说“放心”。可后来到了船上,她便不知喝了多少杯,再后来的事,就什么都记不得了。 她有些怕他会批评她,悄悄觑着他的脸色,笑着道:“还好。” 却见他执起桌上茶壶,斟了半杯清水,走过来,递到她手边,只道:“喝点儿水。” 苏渔接过温热的茶杯,乖顺地嗯了一声。 她一面喝水,一面努力回想着昨夜的事,却觉一片混混沌沌,竟是半分真切的记忆也没有了。 “我昨夜好像醉了,后面的事都记不大清了。”她抬头看向他,有些忐忑地问,“殿下,我应该没做什么奇怪的事吧?” 夏凤兮接过她手中的空杯子,道:“也没什么。就是,非要亲我。” 苏渔一惊,忙问:“在外面吗?” 夏凤兮道:“在毓秀和你表姐面前。” 苏渔怔了一会儿,便觉略有些崩溃,道:“好丢脸啊。”她轻轻牵住他的衣角,可怜兮兮地道歉:“对不起啊,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真是荒唐。” 夏凤兮不觉有些好笑,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道:“也罢了。只是,以后你千万不能在别人面前喝醉。” 苏渔问:“为什么?” 夏凤兮道:“因为,你醉了以后,容易……”他说到这里,顿住了,似乎在斟酌该如何描述。 苏渔想了一想,试探着问:“耍流氓?” 夏凤兮不禁微微地笑了,道:“你倒很有自知之明。” 苏渔伸手捂住脸,轻轻叹了口气。 却听门外有人禀道:“殿下,渭南王世子遣人送来拜帖。” 夏凤兮到门口接了拜帖,略看了一眼,命道:“让他去书房稍候。” 那人答应着,退下了。 苏渔站起来,才看到桌上摊着一张笔迹凌乱的纸笺,不禁走过去,口中道:“咦,这是什么?” 夏凤兮没有回头,便道:“是你昨夜作的诗。” 苏渔奇道:“我昨夜作的诗?”她回想了一下,却是模模糊糊,记不清了。 她拿起那张薛涛笺,努力辨认着字迹,只见笺上墨汁肆意挥洒,短短两行字却好像要飞起来,写道: 夏郎之美,初雪寒梅。 灼灼其华,乱我心扉。 她看着,不禁笑起来,道:“不错呀!这首小诗虽称不上多好,可也有显而易见的优点。” 夏凤兮回头看她:“嗯?” 苏渔笑道:“胜在真情实感。”念道:“‘灼灼其华,乱我心扉’,若是这首诗能传上成百上千年,让后世不相干的人看到,大约会以为是我胡诌吧。也是,这世间的绝色,若没有亲眼见过,是断不能想像出来的。纵是从旁人口中听说,大约也只会以为荒谬吧。” 她将目光从那纸笺上抬起看他,眼中明晃晃的爱意毫不遮掩:“造物奇妙之处,文字如何形容得尽呢?聊作戏笔罢了——你喜欢吗?” 第44章 晴日 夏凤兮道:“我……”声音却是微微低了几分,“没有不喜欢。” 他顿了一顿,道:“我有些事,早膳等我一刻钟。” 苏渔答应:“知道了。” 她看着他出去了,才忍不住笑了,小声道:“没有不喜欢?那就是喜欢喽!” 夏景行已经等在书房,见夏凤兮进门,忙起身,道:“见过兄长。” 夏凤兮道:“坐。” 日色晴明如金,映得桌上的定窑茶盏也如被镀上了一层金子一般,他二人俱在窗前坐下了。 夏凤兮道:“你昨日遣人送来的奏呈备份,我已看过了,不乏可取之处。但增铸大钱、错刀,强力推行新币制,如今尚不合宜,极易造成币制复杂混乱,民间交易受阻,盗铸频起。如此大刀阔斧,未免失于冒进,无怪乎陛下会驳回了。” 夏景行此来便是因昨日上书被驳回,转而想请堂兄代为进言,岂知堂兄一开口便堵死了他的希望,不觉微有些失落。 他虽也知兄长顾虑周全、句句入理,然而心中到底抱有几分不甘,道:“是,陛下也是如此说。但是,哥哥从前便教过我,凡事不破不立。既有不恰之处,不如倾覆重建。或在别人看来,固然觉得为难,但哥哥英睿果决、智计无双,倘有哥哥坐镇,何事不成?” 夏凤兮知他这堂弟乃忠正耿介之辈,更兼有些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年少孤勇,未免有些一意孤行了,遂循循劝导,道:“你道革新最难之处为何?便是人很容易陷入一种自负,以为过去的便是腐朽的,唯有我将施行的,方为真理。孰知世间万事万物,存在必有其道理,牵一发而动全身。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牵扯到万千人的利益,便不可不慎矣。” 夏景行思默少时,方渐渐品味出他言中之意,然而心中却愈发生出几分迷茫来,道:“哥哥所言有理。纵使今时看来将被淘汰的,也曾是一代先人智慧的结晶,适应过当时的社会现实。直到如今,还关系着无数人的饭碗,贸然变动,难免招致阻力重重。但若因此固步自封,又如何进步呢?” 却见清晨的明净日光从窗格子间洒落下来,为对面之人平添了一分暖调,他道:“国家兴盛发展,推动历史浪潮向前,推陈出新乃时代之必然。能及早勘破先机、顺势而为的,便可称高明。而若脱离实际,仅凭一人之空想,不过纸上谈兵,终成海市蜃楼而已。古人云:天时地利人和。实乃良言。” 夏景行不禁颌首,道:“哥哥说得是,终是我太过心急了。” 夏凤兮道:“少年高志,这是好事。而治大国若烹小鲜,许多事是急不得的。” 夏景行似乎还欲说些什么,然而张了张口,却到底什么也没有说,复又低下头去。 夏凤兮看他一眼,道:“你这几日总有些欲言又止,怎么了?” 夏景行听他问,犹豫了一会儿,才斟酌着言辞,道:“哥哥得偿所愿,与嫂嫂举案齐眉,我替哥哥高兴。但我心里,亦难免为哥哥惋惜。我长随陛下左右,圣意如何,也能斗胆揣测一二。哥哥何等明睿,岂会不知,陛下有意扶持哥哥入主……” 夏凤兮却打断:“景行,你还记得废秦王的事吗?” 第45章 采花 夏景行错愕,而在短暂的惶惑过后,却是千钧雷霆般的震动。 他只觉语言几乎全都僵在了嘴边:“哥哥是以为——” 夏凤兮修长有力的手执起茶盅,饮了一口,又放下,才缓缓开口,道:“景弟,你我自幼一起长大,没什么好避讳的。我不妨直说,于义而言,我从无他念。即便于利而言——” 他顿了一顿:“开弓没有回头箭,倘若没有必中靶心的把握,我也不会淌这一趟浑水。” 夏景行听至此处,方才恍觉,那隐于重重迷雾之后的得失计算与合纵连横,于真真假假、幻幻实实之间盘根错节。 然而抬头看去,对面之人却只是朗月清风:“纵观史书之上,多少忠臣良将,长于谋国,拙于谋身,固然令人钦佩,结局亦不免让人唏嘘。而我想要两全。” 夏景行道:“哥哥思虑深远,是我想得太简单了。难怪这么多年,哥哥一直推拒与傅氏女的婚事。” 夏凤兮不置可否,只道:“你是圣上身边的人,更该明白祸从口出。这些话不可再提了。” 夏景行点头,道:“是,小弟记住了。” 清晨无事,苏渔因想在画中添一色黛紫,便带着云珠、宝澈到王府西面的园子里采些紫草、蓼蓝,拧了汁子好调色。 方才剪下一枝尚带着晨露的紫草,却听背后云珠咦了一声,道:“小姐您看,那藤蔓后面是不是有栋房子?” 苏渔抬起头来,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果见那郁郁葱葱的绿意深处,隐约有一扇铁门被掩映在枝繁叶茂下,便道:“是有扇门。” 她四下回顾,才见不知不觉间,走得越发偏了,便问宝澈:“那里是什么地方,宝澈,你可知道吗?” 宝澈想了一想,道:“奴婢不知道。不过,奴婢从以前就经常看到有人往里面送饭,殿下偶尔也会过来呢。” 苏渔道:“殿下偶尔也会过来?” 宝澈点点头,回想着道:“昨天……不,好像是前天早上,奴婢到花园里给娘娘种的那几株桔梗花浇水的时候,就远远地看到殿下过去了。” 云珠奇道:“那里面该不会是住了个人吧?什么人这么鬼鬼祟祟地,要藏在这么偏僻的地方呢?” 苏渔听她如此说,不禁想起这两日才看过的话本《玉姬传》中的情节:宰相公子裴衍与落难的琵琶女玉姬相恋,却又恐怕父母族人反对,便在自家废弃的花园里建了间木屋藏娇,偶尔与情人于子夜密会。 她虽知那不过是文人的风月杜撰,却到底忍不住轻捻了一下指间的紫草,道:“过去瞧瞧。” 然而刚要靠近那扇门,却见樊焘不知从何处慌忙地迎了出来,他面上有掩不住的惊讶之色,行过礼,却道:“娘娘,您怎么过来了?” 苏渔看一眼他的脸色,微笑着问:“我不该到这里来吗?” 樊焘忙赔笑道:“怎么会呢。” 他虽如此说着,身体却始终一动也不动,死死挡在那扇门的前面,丝毫没有要请她入内的意思。 苏渔心中愈发生出几分狐疑,却是笑了一笑,问:“难道这里面住着哪位贵客吗?” 樊焘愣了一下,忙笑道:“娘娘真是说笑了,哪里会有什么贵客。” 苏渔道:“是吗。” 她不再与他多言,径自从他身边绕过,推开了那扇门。 第46章 骇目 门内是昏暗的。 有幽长狭窄的甬道通往地下,两侧燃烧着的火把,照亮了层层的石阶。 苏渔顺着台阶一步步走了下去,迎面是潮湿阴冷的空气,有血腥气裹挟着铁锈的气味混入鼻腔。 走下最后一阶石阶,入目可见的刑架上,吊着一个血肉模糊的影子,隐约还能辨认出是个人的形状,却只剩下了令人骇目惊心的鲜血淋漓、和冷冰冰的死亡气息。 她心下骇然,慌忙逃开目光。 刹那间,有无数的记忆如江水决堤般,轰然灌入她的脑海! 满目疮痍的战场,尸横遍野,血染山河……曾经所向披靡的将军再没有了生气,倒在了他所守护的黄土地上……满身血污的少年奄奄一息,残阳下向她吃力地露出最后一次微笑……长剑跌在血泊里,苍白虚弱的女人永远地合上了双眼…… 一幕又一幕,那些个遗落在渺渺岁月里的画面纷至沓来,在她眼前飞快地闪回,最终消亡成了一片空茫茫的白。 她感到一阵晕眩,身子微微一晃,斜靠在了墙壁上。 樊焘在她面前跪下,恳求道:“娘娘,里面都是些犯人,恐怕不太好看。地牢气味腌臜,还是请娘娘先回去吧。” 苏渔努力定一定神,再看向那血迹斑斑的影子,才勉强找回了自己的声音,问:“他做错了什么?” 樊焘面有为难之色,道:“这……” 却听一个如冷玉般冽然的音质在背后响起:“他出卖我的行踪,换取他人高额的报酬。” 苏渔回过头去,那逆着光的人看不清面容,却也令人觉得高华冷峻、气度矜贵。 她抬头看着他不疾不徐地拾级而下,分明是那么熟悉的人,可她此刻却觉得陌生,甚至于心底生出几分惧意来。 地牢的侍卫齐刷刷跪了一地:“参见楚王殿下!” 他走到她面前,问:“你怎么在这里?” 地牢暗黄的灯照亮了他俊若神只的容颜,苏渔张了张口,才觉喉咙里有几分颤意,道:“我……” 竟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樊焘忙膝行上前,请罪道:“属下该死。” 夏凤兮没有再追问她,抬手温柔地拂去她肩膀上蹭到的锈灰,却是放缓了几分语气,道:“我们先出去。” 苏渔点了点头,转身有些木然地走了上去。 出了门,才见日光这样刺目。 满园的花叶草木都沐浴在金灿灿的暖阳之下,一派欣欣向荣之景,安祥又静好,仿佛刚才那血腥而残酷的画面,不过是不真切的幻觉而已。 苏渔站住了步子,却没有回头。 似乎许多话都到了嘴边,却又似乎没有一句话能被说出口,她咬了咬唇,只低声道:“没想到,王府中还有这样的地方。” 听背后之人淡淡开口,道:“很抱歉,让你看到这样的画面——我可否为自己辩解几句?” 苏渔回过身来看他,道:“你说。” 夏凤兮道:“我只能保证,我的目的无愧于大是大非,至于手段如何,我从不在意。不是每一件事都能于太阳底下握手和谈,用尽善尽美的方式解决。哪个盛世王朝的背后,没有尸山血海、白骨堆砌?” 苏渔怔了一会儿,却是有些回避似地移开了目光。 她轻轻道:“我觉得很意外。” 第47章 前朝事 却觉他轻轻握住了她的手:“苏渔,我要做成我想做的事,保护我自己和我身边的人,不可能只做一个天真良善、心慈手软的人。请你理解。” 苏渔沉默须臾,道:“我知道,殿下有殿下的道理。我也知道,这世道很复杂,达成目的的方式也很复杂。但是,”她抬起头,明亮的眼睛望向他,“人命是最珍贵的,死了就没了。不要让无辜的人死去。” 夏凤兮道:“我明白。” 苏渔勉强微笑了一下,道:“我相信你。你的事,我不会干涉。” “好了,”他牵起她的手,“我们去用早膳吧。” 却见她低下了头,小声道:“对不起,我不太饿,你先去用早膳吧。” 她将手从他手中轻轻抽出,回身离开了。 夏凤兮看着她走远,迟疑片刻,却没有追过去。 也许她需要一些时间。 在她眼里,可能他只是在锦衣玉食里长大的安富尊荣的公子哥儿,可在他成长的历程中,面临过的生死攸关的时刻实在不少。 小时候,长兄与三兄的夺储之争迁延数年,如同滚雪球一般将满朝文武纷纷卷入其中。他作为长兄身边最亲近的人,没少被秦王党当作矛头所向,甚至被一些人视为攻讦长兄的突破口,明枪暗箭从来不少。 兄长政务繁杂,他亦不想他在千头万绪之外,还要分心去担忧和保护他。对于那些事,他从来只字不提。风刀霜剑里,他也吃过亏、受过伤,但也渐渐学会了如何在斗争漩涡中游刃有余地自保和反击,学会了如何成长为兄长的助力。 十一岁那年,宫廷夺嫡愈演愈烈,兄长筹划九幽岭之变前夕,亦是抱着背水一战之志。前路生死不明,兄长命人护送他到青州封地暂避数月,亦是以备不时之需,充为援助。 岂料庄贤贵妃暗获秘讯,买通途中酒家寻隙下药,欲挟持他以威迫兄长。当日众侍卫横七竖八地瘫倒了一地,他也中了暗算,却还是勉强支撑着,接连将十数人砍落马下,才冲出了重围。 再后来,他十五岁的时候,随渭南王叔远征漠北。有羌族的细作潜入营中,幸于微末处露出一丝马脚,被他敏锐察觉,遂与渭南王叔商议将计就计,借机混淆敌军的情报。于二日后的深夜出其不意,发起奇袭,果使敌军中计,被连连逼退,溃不成军。 那夜,他亲手射落元氏的帅旗,将叛臣元玹斩于刀下,终结了漠北持续近十年的混战,成为众人眼中的少年英雄。但却没有几个人知道,倘若数日前他粗心一分,那夜死在大漠上的,或许就是他,还有边营的八千将士了。 荣耀与危险,向来都是并存的,如同一枚铜钱的两面,不能只取其一。 他生于此,长于此,早已习惯于此。政治和战争之中,从来没有温情脉脉,只有成王败寇。 她不惯这些阴暗杀戮之事,是正常的。 他有太多事不曾和她说过,魏王的势倾,其母族李敢父子的先后入狱,竹石山庄的突然出海,还有足以覆灭侯门苏氏的那一根隐而未发的引线。许多看似偶然又毫无关联的事,都在他步步为营的安排,只为扫清与她未来所有可能存在的障碍。 他手下有人被人收买,他亦早有察觉,却是不动声色,甚至故意露出些破绽来,请君入瓮。直到诱使魏王设下对他的杀局,方才一举擒获人证,逼供出物证,牵扯出条条重罪,将魏王一党连根拔起。待得尘埃落定,才回过头来清理门户。 魏王于仁宗一朝便首鼠两端,多番煽风点火,挑拨太子和秦王的矛盾,以谋渔翁之利。今上即位后,更是恣意妄为,行止猖狂,多有不臣之举。倒台不过是迟早之事。只因那场政治地震过去未久,新皇登基,政局求稳,方才暂且隐忍不发。 而他之所以急于出手,无非是因为他想给他娘子一个名份,欲要破釜沉舟地争取,便该提前断绝所有后患,才能安心放手一搏。 他有个习惯,也许是坏习惯,可也不好改。他只想默默为她安排好一切,她不需要知道他的费尽心机,所有血腥的肮脏的事她都不需要知道。他只希望他的姑娘可以一直站在被他守护的光明之地,无忧无虑地生活。 可她今日意外闯入地牢,他亦不感到懊恼。 他知道,她从来喜欢温柔善良的人,他亦不介意在她面前更多展露她所喜欢的一面,却也不想隐瞒其它的部分。那都是他。 而完整的他,都想被他的爱人接受。 第48章 抓人 城右官衙中,司马赵岂将状子呈上,道:“右辅都尉大人,有人状告城东街有琴院作反诗,私下教人诵唱,有反殷之意。” 那被唤作右辅都尉的中年男人接过状子,慢吞吞地看过了,道:“小赵啊,你今儿怎的也糊涂了?如今可不是从前那大兴文字狱的时候了,就凭这只言片语,也太牵强了些。”他一面说,一面瞅着对面之人意味深长地笑,“这缉拿令,可不好签呐。” 赵岂会意,忙笑道:“都尉大人说的是。只是这里头有个缘故,不瞒您说,我表弟也在那条街上开置琴院,这些日子被抢了不少生意,恨得赌咒发誓,说有哪位青天老爷能替他出这口恶气,必要当牛做马地报答。我便和他说,我们官衙的右辅都尉大人最是通达情理、肯济困扶危的,若是求求他老人家,兴许还有些法子。他便再四央告了我,托我向您表达些心意,还请您老别嫌弃的是。”说着,赔笑着将银票奉上。 那右辅都尉见了银票,心思已是动了,笑道:“谁还缺这百儿八十两银子去使不成?只是你已应承了人家,到底也难改口了。”他接过银票,收入袖中,“何况你在我手下做事也有多年了,不拘怎么样,也难驳你这个面子,少不得帮你遮掩些了。” 赵岂连连道谢,笑道:“是,都尉大人的恩情,卑职都记在心里。” 此刻的明德院中,散落了满地的澄净日光,有琴声和着童稚声从房中传出,如林籁泉韵一般,宛转悠扬。 苏渔坐在窗边,心神不定地翻着那一本从他桌上拿来的《六朝国史》,忽又想起他早上对她说:“我不可能只做一个天真良善、心慈手软的人。” 她指腹轻轻摩擦着书页,心中却忍不住地想,她从来自伤身世可怜,可他又何尝不是无父无母呢? 何况生于最为波谲云诡的帝皇之家,每天面对的都是世间绝顶聪明和狡诈的人。过去的许多年里,他是如何成长的呢?又是如何年方十七便大权在握,上得帝王器重、下得百官敬服的呢? 正自出神,却听一人轻轻唤她:“苏渔。” 她抬头看去,见是江容眼中含了些担忧地看着她,问:“怎么了,自从下课之后,你就一直有些魂不守舍的,可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苏渔微微笑了一下,道:“没什么。我只是有些困惑,想不通。不过现在,似乎也有些明白了。” 江容在她对面坐下,问:“什么困惑?” 苏渔道:“一个人可以只做众人称赞的事吗?” 江容问:“你的答案是什么?” 苏渔道:“可以。但是有时候,可能也没那么容易。一个人只做众人称赞的事,他就会像田野上的草,随风而动,毫无定向,缺乏了坚定和韧性。而去往光明,往往需要穿透黑暗。奸臣奸,忠臣就要比奸臣更奸。否则,只会沦为手下败将,纵有满腹才华、一心忠义,也无处施展了。还有一句话,是‘慈不掌兵’,对违反纪律的人宽容,会导致军纪弛坏,最终伤害的是每一个人。唯有确定了目标,就想方设法到达的人,才能真正做到知行合一吧。” 江容想了一想,道:“你似乎是有感而发。可我却觉得,我做的每一件事都要无愧于心才行。就好比是盖房子,一根柱子歪了,整个房子都会摇摇欲坠。” 苏渔点头微笑,道:“你说得对。其实,我也是这么想的。但是,有的人和我处境不一样,我也想试着了解一下他。” 她二人正说着,却见杨青青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叫道:“不好了!师姐,苏姐姐,不好了!” 她又慌又急,大口大口地喘息着。 苏渔忙道:“怎么了,青青,你别着急,慢慢说。” 杨青青扶着腰,略平一平气息,才道:“外面突然来了一队官兵,砸坏了门,把若欢妹妹抓走了!” 第49章 文字狱 苏渔和江容对视一眼,道:“出去看看。” 刚到廊下,便见佩玖急匆匆地进来,他行了礼,低声问苏渔:“娘娘,可要卑职亮明身份,与他们交涉?” 苏渔边走边道:“先看看情况。” 到了院子,果见院门已被砸烂,几盆花儿摔了一地,花瓣汁水被踩得乱七八糟。柳若欢已被铐上了铁铐,正被官兵们吆喝着往外走。 江容忙道:“官爷请留步!敢问一句,我这妹妹犯了什么罪,要被带走?” 那为首的司马抱臂瞟了她一眼,倨傲地哼道:“你还敢问我!你们这琴院好大的胆子,竟敢窝藏前朝余孽!等本官把这丫头带回衙门,问实了口供,回头还要封了你们这院子呢!” 柳若欢忙叫道:“师姐救我!我才不是什么前朝余孽!就因为我的《忆中秋》里写了一句‘一轮明月挂中天,千家万户仰头看’,他们就非说我想要造反,这根本就是在乱扣帽子、诬赖好人嘛!” 司马官赵岂喝道:“闭嘴!你这逆贼,还敢狡辩!‘一轮明月挂中天,千家万户仰头看’,可不就是包藏祸心,盼着你们越国复起,重获百姓拥戴吗!” 苏渔听至此处,明白了来龙去脉,忙上前道:“官爷请听我一句:仁宗朝文字狱牵连甚广,许多文人锒铛入狱,致使坊间人人自危,当今圣上体恤爱民,圣谕天下不可再捕风捉影、以只言片语降罪百姓。何况自本朝以来,咏月的诗句也并不少见,官府也从未明令禁止。官爷,怕是有些误会吧?” 赵岂睨她一眼,只道:“朝廷的事,你一个小姑娘家懂什么!”他转过身,命道:“带走!” 众官兵俱应令:“是,司马大人!”押着柳若欢出了院子。 杨青青眼睁睁地看着柳若欢就这样被人带走,急得红了眼圈,颤声向苏渔和江容道:“若欢怎么可能会是前朝余孽呢!她是我亲妹子,和我相依为命地长大,她是被冤枉的!”一面说,一面忍不住掉下泪来。 苏渔点头,道:“我知道,若欢这一首《忆中秋》,是回忆她儿时中秋节所作的曲子,她刚填完词的时候,还想让我帮她润色一下。我还夸她这词写得质朴而情真,让人一听就能想象到百姓过中秋的热闹盛况。” 她如此说着,又有些奇怪:“说来我朝带‘月’字的诗句比比皆是,虽与前朝是谐音,可一向也不算什么忌讳,如何他们偏就盯上了若欢,一口咬定她是逆贼呢?” 江容叹道:“只怕是我们琴院这些天声势渐大,碍了某些人的眼,才使出了这个阴招。刚才那司马说,等到问实了口供,还要回头来封了我们这院子。恐怕这才是他们的真实目的吧。” 苏渔方欲再言,却觉有人轻轻扯了一下她的衣袖,回头看去,只见是周惜玉站在一旁,已被吓得惨白了脸,她小声问她:“姐姐,为什么、为什么抓走若欢妹妹?” 苏渔道:“是文字狱。” 周惜玉听不懂,又问:“若欢妹妹、是冤枉的,她是好人,对吗?” 苏渔点了点头。 周惜玉便道:“姐姐,我夫君、他一定有办法!”她着急地涨红了脸,拉着苏渔的手,努力地道:“你别怕,我这就、这就回家,等我!” 第50章 回王府 苏渔道:“惜玉妹妹!” 却见她带着婢女匆匆出了院子,头也不回地去了。 杨青青急得直哭:“是谁要害若欢妹妹?她会怎么样?她会不会、会不会再也回不来了!” 苏渔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安慰道:“青青,别哭,我会想办法救出若欢的。你放心。”她回头道:“云珠,我们走。” 刚出了院门,佩玖便迎上前来,行了礼,道:“王妃娘娘。” 云珠在旁道:“小姐,趁着他们还没走远,赶紧让佩玖带人把若欢拦下来吧!只要搬出楚王殿下,他们就不敢不放人!” 苏渔略想了一想,却摇头,道:“别冲动。殿下从来是个讲道理的人,我们也不能打着殿下的旗号就胡作非为。右扶风府负责京城治安,有刑拘犯人的权力,即便贵为亲王,也不该无故制止执法。何况,若欢是冤枉的,仅凭那些诗句就说她要谋反,实在是太过勉强。很明显,是他们炮制文字狱、胡乱抓人,是他们的错。但如果我们利用楚王殿下的权势逼迫他们现在就放人,就变成了我们在仗势欺人、我们理亏了。” 她的思路慢慢变得清晰,混乱的心绪也渐次安定了下来,道:“我们明明可以用更正当的方式解决,何必做出这种授人以柄的事呢?况且,若欢也该被彻底洗清罪名,而不是就这样糊里糊涂地回来。” 云珠问:“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啊?” 苏渔转向佩玖,问:“楚王殿下现在在哪里?” 佩玖道:“可能在王府。卑职也不是很确定,娘娘别着急,卑职这就让人出去打听。” 苏渔道:“好。”她上了马车,“回王府。” 含章阁内,薰快步走了进来,屈膝道:“参见殿下。” 夏凤兮将目光从书页间抬起来看他,问:“何事?” 薰道:“回殿下,摇光处传来消息:右扶风府的司马带了一队官兵,闯入明德院中,逮捕了一名琴师。” 夏凤兮忙问:“王妃怎么样?” 薰道:“王妃娘娘一切安好,已经在回王府的路上了。请殿下放心。” 夏凤兮颌首,命道:“王妃身边再加一倍暗卫。交待下去,不论何种情况,务以保护王妃安危为先。” 薰道:“是。” 夏凤兮才问:“逮捕那名琴师的罪名是什么?” 薰道:“回殿下,属下也不是很清楚,听说好像和文字狱有关。” 夏凤兮道:“打发个人去执金吾那边问明情况。” 薰应了是,退下了。 王府门外,苏渔下了马车,周魁便带着众人迎上前来,行礼道:“给王妃娘娘请安。” 苏渔顾不得其他,忙问:“殿下在家吗?” 周魁愣了一下,笑道:“是,殿下在呢。” 苏渔心中着急,提起裙角,一路小跑着进了府门。 她跑过长长的紫藤游廊,穿过一重又一重的庭院,直到踏入大殿,那个琼林玉树般的身影映入了眼帘,才觉如同颠簸已久的小船终于靠到了岸,整颗心都踏实了下来。 她道:“殿下!” 那人看到她,似乎并不意外。他目光略略打量过了她,温声问道:“头发都跑得散了,什么事这么着急?” 第51章 执金吾 她一看到他,就情不自禁地想要依赖他,尤其他这样温柔地询问着她,让她想要将心头的委屈全部一股脑地告诉他。 她想说有一伙人像土匪一样砸坏了她的院门,胡乱捏造了一个罪名就抓走了她们琴院的人,让他帮她主持公道。 可她到底忍住了,她轻轻掐了掐掌心,小声对自己说:“不行,我是明德院的大东家,该要自己想办法。我可以的。” 她抬头看他,笑着道:“没什么,我先进去了。” 盛夏的绿荫遮蔽了大半个窗子,午后的大堂愈发的深旷与幽凉。 执金吾冯衡听过左右回禀,甚为讶异,道:“什么?楚王殿下亲自派人过问?是哪桩案子?” 身旁辅官道:“是今日右扶风府的一桩案子,案底卑职已经让人调过来了。”他将那页文书从袖中取出,“您看。” 执金吾展开而看,不觉跌脚,道:“糊涂!这么一句套用滥了的大白话赏月诗,也能扯到谋反上头去!本官不过病了三五日,精神略短些,就这么倒行逆施起来,连楚王殿下都惊动了,置本官于何地!”他气得咳了几声,又问:“右辅都尉与司马何在?” 身旁人忙躬身回道:“右辅都尉大人和司马大人听说惊动了楚王殿下,也唬得不轻,正在门外候罪呢,可要传他们进来?” 执金吾道:“传!” 少时,右辅都尉徐荣寿和司马赵岂进了大堂,战战兢兢地行了礼。 执金吾一见他二人便气不打一处来,骂道:“你们两个糊涂东西!如今已是今非昔比,自打当今圣上登基,先后平反了多少桩文字狱的冤案?本官平日里如何三令五申,凡民间举报的文字案,需得仔细查实,慎重为上!你们两个倒好,本官一时顾不到,就这样故态复萌,草率行事,偏要触这个霉头!让本官如何面见圣上?如何面见楚王殿下?” 他二人忙不迭地请罪,右辅都尉又再三求恳:“原是下官一时糊涂!一收到举报的状子,生怕是越朝余孽的漏网之鱼,就仓促签了缉拿令,也是下官一片忠君报国的痴心呐!还求大人在楚王殿下面前代为描补则个!” 执金吾入仕多年,深谙官场之风,如何不明白这背后的关窍,哼道:“究竟什么缘由,你自己心里清楚!楚王殿下虽然年轻,但有辅国之权,不是个好糊弄的主儿,本官自己都泥菩萨过江了,还替你描补呢!你二人且留在这里,待本官回来,再细细和你等算账!” 琼华殿里,薰回禀道:“殿下,今日的事已经打听清楚了,是明德院中有一曲的填词被右扶风府判定有反殷的嫌疑。”说着,将案卷呈上,“具体情况,请您过目。” 夏凤兮接过,看了一眼:“就这?”他将卷宗搁下,“如今天早已变了,有人还想老调重弹,玩弄这些文字游戏。” 薰问道:“可要传召执金吾大人过来问明情况?” 夏凤兮冷笑:“还用本王传召?” 房内,云珠伏在桌边,看着苏渔提笔写些什么,心中到底不安,问:“小姐,这件事真的不用找殿下帮忙吗?” 苏渔低头写字,口中道:“不找他,这件事我可以自己解决,不能凡事都只想着依靠别人。” 云珠突然起身,道:“殿下,您来了!” 苏渔一惊,忙回头道:“对不起殿下我不是说你是别人我……”却见身后空空如也,转过脸来问云珠:“哪有殿下?” 却见云珠捂嘴悄悄地笑了,方才明白过来,道:“好啊,云珠,你竟然骗我!” 云珠吐了吐舌头,笑嘻嘻地道歉:“对不起嘛,小姐,奴婢知道小姐决定的事,奴婢劝不了,只能把殿下搬出来啦。” 苏渔轻点了点她的额头,嗔道:“你这丫头,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快出去玩吧,别打扰我写状子了。” 云珠笑着应了,刚站起身来,却不禁呆住了:“殿下?!” 苏渔头也不抬,只道:“同样的游戏,玩第二次就没意思了。” 云珠心内叫苦不迭,小声与她道:“真的是殿下!” 苏渔才不相信,把状子最后一句写完,随口道:“搬他出来也没用,我很害怕他吗?” 云珠低了身子,轻轻戳了戳她握笔的手,向她身后指去。 苏渔无法,只得顺着她手指的方向回头看去,却见那俊美无匹的少年正站在门口,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第52章 状子 苏渔一个激灵,顿时从椅子上跳将起来,赔笑着迎上前去:“殿下,你怎么来了!” 云珠见势不妙,蹲身行了个礼,就转身一溜烟儿地去了。 那人琥珀色的眸中蕴了几分玩味,垂睫淡淡看她,道:“搬他出来也没用,我很害怕他吗?” 苏渔笑得颇为尴尬:“这就是所谓的‘此地无银三百两’,或者说,越没有什么越想炫耀什么。我不过是向云珠吹个牛罢了,你知道的,我最害怕你了。” 夏凤兮走进房中去,道:“我何尝要你害怕我了?” 苏渔跟着他在桌边坐了,改口笑道:“是是,我喜欢殿下都来不及,怎么会害怕你呢?”她执壶斟上一杯茶,带了些讨好地端给他,“殿下请用茶。” 夏凤兮接过她手中的茶盏,看桌上铺陈着笔墨纸砚,问:“在写什么?” 苏渔犹豫了一下。 夏凤兮看一眼她的神色,道:“你不想让我插手,我就不管。但是,发生了什么事,能告诉我吗?” 苏渔便道:“刚才有官兵到我们琴院抓走了一名琴师,因为她写了一首咏月的诗,被认定为前朝余孽。可我觉得她是冤枉的。” 夏凤兮问:“那你打算怎么办?” 苏渔道:“从小父亲便告诉过我,如果遇到冤屈,可以击鼓鸣冤,写封状子说明原委,请官府为民作主。京辅都尉、左辅都尉、右辅都尉负责徼循京师、禁备盗贼,均归执金吾辖制,我便写了封状子,打算递交到执金吾府,说明此案尚且存疑,请求重新核查。” 她说着,将刚写好的状子拿来给他看:“你看。” 夏凤兮看过,道:“有理有据,写得不错。” 苏渔听他夸奖,不觉笑了笑,又问:“那格式呢,也对吗?” 夏凤兮道:“差不多,这样就行了。” 苏渔站起身来,却还有几分踌躇,她想了一想,又带了些不安地问他:“那你觉得,执金吾收到这封状子,会让他们放人吗?” 夏凤兮将状子还给她,昳丽的眸中神色微微一闪,将要出口的话却改了去。 他只道:“去试试就知道了。”又温和了语气,鼓励她:“不过我觉得,应该没问题的。” 苏渔得到他的鼓励,顿时也有了勇气,点头笑道:“好,那我这就把状子交过去了。” 苏渔去后不久,湛卢便来回禀:“殿下,执金吾大人求见。” 夏凤兮放下茶盏,淡声道:“知道了。” 执金吾在大殿等了约莫近一刻钟,听得殿门外侍卫纷纷跪下请安,忙也起身迎侯,道:“臣冯衡参见楚王殿下。” 听得那人在上坐了,却未让他起身,嗓音低沉清冷:“前朝文字狱之祸酷烈,斩首、抄家、入狱者众,便是有人浑水摸鱼,断章取义,借此铲除异己,炮制出许多冤狱、错狱。前车之鉴,后车之师。何况越朝覆没已近百年,四海归心,向我大殷。圣上仁爱万民,为杜绝此种弊病,放宽对于文字的管制,尤其严禁捕风捉影,以文字之失降罪布衣。” 他眸底情绪很淡,目光落于他身上:“执金吾身为朝廷肱骨之臣,却纵容下属滥施文字狱羁押平民。如此阳奉阴违,是何缘故?” 第53章 日头偏西 执金吾忙请罪:“臣知错。皆因臣近日身体抱恙,精神不济,下面人未免心生懈怠,一时疏忽,未及细查,便轻信了民间举告之词。臣已申饬过他们,也命他们释放了在押百姓。都是臣管束无能之过,还请殿下宽恕。” 夏凤兮冷然道:“执金吾不必拿这些冠冕堂皇的话来搪塞本王,如此无视圣谕,于天子脚下倒行逆施,其后必有缘故,多半是权财交易,可知污垢藏于细处。” 执金吾见他洞察如鹰,言语一针见血,不敢再含糊其辞以对,跪道:“殿下慧眼如炬,是臣愚钝。请殿下容臣几日时间,待臣回去之后,将执金吾府上下彻查清楚,疏漏出于何处、贪污渎职者何人、情节如何,必给殿下一个明确的答复。右扶风府、以及文字狱关联的案子,也将组织人等慎重核查,不使一人含冤入狱,还百姓以清明。” 才见那人矜贵俊美的面容缓和了些许,命道:“湛卢,这些日子你便留在执金吾府,协助冯大人调查清楚。” 湛卢应道:“是。” 执金吾也应了是,又道:“还请郎中不吝赐教。” 湛卢低头道:“不敢,卑职自当尽心尽力。” 夏凤兮道:“执金吾负责京城治安多年,向来业业兢兢,本王自然是相信执金吾的忠心的,也相信执金吾有能力执掌三辅、肃清不正之风。但若执金吾力有不逮,也只能上达天听,令廷尉府从旁协理了。” 这一番话可谓是刚柔并济,一面是安抚,一面又是压力。 执金吾忙道:“是,臣自当尽心竭力,不负圣恩,也不辜负楚王殿下的期望。” 苏渔与众人在明德院门口等了许久,太阳西斜的时候,终于等到官府的人把柳若欢送了回来。 杨青青终于见到妹子,又是高兴又是担心,忙迎上前去拉着她的手问长问短。姐妹二人又再三向苏渔道谢。 柳若欢看向苏渔的目光里满是崇拜:“听说是苏姐姐救了我?好厉害!苏姐姐还会写状子?这天底下的事,还有苏姐姐不会的吗?苏姐夫可真是好大的福气!” 苏渔听她如此说,不禁笑了,道:“多谢你的夸奖。不过,我觉得我也很有福气呢。” 众人一同回身进了院门。 云珠得意洋洋,忍不住要炫耀,从后面扯了扯柳若欢的衣袖,悄悄对她说:“你这是还没见过我们家姑爷,要是见过我们家姑爷的神仙人品,就知道‘绝配’这两个字怎么写了!” 说毕,昂着头进去了。 柳若欢看着她的背影,诧异了一会儿,摇头笑了:“一个一个都这么说,倒让我也好奇了。” 日头一寸一寸地偏西,有不知名的鸟儿在明德院外的枝头上呖呖鸣叫,清脆好听。 树荫下的马车里,夏凤兮一本《三略》翻过一半,才听得车外又有了动静。 他合上书册,见车帘从外被人撩开,露出车下那一张清丽出尘的少女面庞。 第54章 会仙楼 她愣了一下,而后便高兴地笑了:“你怎么在这里!” 他向她伸出手,明知故问:“怎么样,解决了吗?” 果不其然,她眼中绽出欢喜又得意的光彩来,就像是一只刚刚捕到了耗子的神气小猫,点头道:“嗯!” 她拉着他的手上了车,在他旁边坐下了:“执金吾府收到我的状子,重新核查了那桩案子,说那两句诗并不足以构成嫌疑,已经把人放回来了。” 夏凤兮微笑道:“我就说,你的状子写得好。” 苏渔听他夸奖,更加高兴,笑道:“你来得正好,我正要去找你呢。执金吾看过我的状子,夸我仗义执言、忠勇可嘉,额外赏了我二十两银子呢。刚才买了些茶果,和大家一起简单庆祝了一下,还剩下十几两银子,听她们说,武成王庙前的会仙楼里,炸冻鱼头和爊鸭都特别好吃,我请你吃饭吧!” 夏凤兮答应:“好啊。” 他向车窗外吩咐了一句,马车缓缓开动了。 回过头来,却见苏渔正笑意盈盈地看着他,她软声笑道:“忙了一天了,给点儿奖赏呗?” 夏凤兮道:“奖赏?” 苏渔抱住他的腰,靠进了他怀里,笑:“抱抱呀。” 马车在会仙楼前停下时,傍晚的夕阳映红了半边天。 夏凤兮先下了马车,又回身单手把苏渔抱下了车。 苏渔微微红了脸,如今正是日暮时分,街边卖梅汁、肉脯、干果子的摊位前人来人往,有货郎挑着香药担子沿街叫卖,她小声道:“在大街上呢。” 夏凤兮淡淡地笑了,道:“你上次不是说喜欢这样吗?” 苏渔拽着他的袖子,轻跳了两下,笑着向他描述:“就像要飞起来一样呢。” 他二人一同进了会仙楼,苏渔很有作为东道主的自觉,主动向柜房走去,问:“掌柜的,还有天字号的雅间吗?” 掌柜的听她问,忙笑着道:“有有有,二楼还有一间星照阁,有吉星高照的好意头,是上好的包间呢!” 苏渔道:“就要那间。” 她订好了雅间,回头牵夏凤兮的手,笑道:“走吧,咱们上二楼去,我订了最好的雅间呢。” 夏凤兮微笑道:“这么奢侈。” 苏渔笑着哄他:“谁让我请的是楚王殿下呢?殿下都肯赏脸了,我当然得把人伺候得妥妥贴贴的了。” 他二人一路说笑着上了楼,进了包间,便有小二送来一壶上好的碧螺春,又拿了菜谱来,请他二人点菜。 苏渔将菜谱递给夏凤兮,笑道:“夫君点吧,算是为我早上没和夫君一起用早膳赔罪。” 夏凤兮自然也不和她客气,接过那张菜谱,便连点了一二十道菜。 苏渔对于他这样的少爷行径早已是见惯不怪了,只是托着下巴坐在一旁,笑眯眯地看着他点。反正她今天刚赚到了二十两银子,随便夫君把整个酒楼的酒菜点个遍,她也付得起。 又不禁想,看着心爱的人花自己的钱,可真是一件让人非常有成就感的身心愉悦的事。她要好好置办琴院,争取赚到更多的钱才行。她家公子有点儿贵,可不好养。 店小二在旁边一一地记下了,堆着笑出去了。 门被关上了,夏凤兮才问:“早上为什么不和我一起用早膳?” 第55章 朱堇公主 苏渔道:“因为我当时还没想明白。” 夏凤兮问:“那现在呢?” 苏渔诚实地道:“其实,我今天想了很多。我一直觉得自己身世不幸,少年丧失双亲,但其实在我人生的前十三年里,都是非常快乐、非常简单的。殿下长于宫中,固然是金尊玉贵,但面临的局面,大约也要比我复杂许多吧。” 她如此说着,不免心中怜惜,伸手轻轻握住了他的腕。 夏凤兮心头微微一动,回眸看向了她。 她道:“即使当时我远在桐陵,对于京城中的龙争虎斗也有所耳闻。想来那些年的东宫,一定不太安宁吧?” 夏凤兮道:“的确。” 苏渔又有些疑惑,道:“不过,我一直不太明白。当今圣上出身正嫡,又排行居长,自幼便是名正言顺的皇太子。而且,先皇对圣上似乎从来也是十分器重,早早便令太子监国,京城大小事务悉付太子决断。如此,却又纵容秦王与东宫并驾齐驱,甚至广结党羽、以争储位,岂非是太过矛盾了吗?” 夏凤兮道:“先皇的心态就是这样矛盾。一方面,他怠于政事,乐得皇兄聪明能干,将朝中一应事务尽付与他;但另一方面,他又不愿见到太子独大,万民景仰,满朝文武马首是鞍。天不可有二日,国不可有二主。故而刻意抬举秦王母子,以此制衡东宫之势。一干朝臣揣度圣意,见风使舵,纷纷站队秦王。如此,朝中上下党争不休,而父皇,却是稳坐钓鱼台。” 苏渔不禁听得愣了,良久,才感叹:“原来如此。帝王心术,真是深不可测。” 夏凤兮道:“你不必深究那些。”他为她斟上半杯水,“你我长于不同的环境,有不同的想法再自然不过,可这并不代表谁就应该改变。只要你我都肯给对方一些包容,也就够了。” 那双手生得极好,长指冷白似雪,寻常执壶的动作看来也赏心悦目。 苏渔忍不住多看了一会儿,才收回目光,笑道:“我知道,这就叫作‘君子和而不同’,我也是这么想的。虽然你我有许多不同,但我相信你有你的道理。不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会站在你这边的。” 夏凤兮道:“你说得真好。”他长睫掀起看她一眼,复又轻垂,“你早上抛下我就走,我一个人早膳都没用好。” 他语气如常淡淡,苏渔却听出了几分委屈的意味,立时便心软成了水,忙笑着道歉:“对不起啦,我以后再不这样了。” 又笑盈盈地亲他一下,忍不住得了便宜就卖乖,故意问道:“不过,为什么我走了你就用不好早膳啊?不是还有那么多人伺候吗?早膳不是很丰盛吗?为什么呀?” 口中虽是问着为什么,而一双明眸却是亮闪闪的,满写着得意了。 夏凤兮拿她没办法,无奈地轻笑了一下,不看她:“明知故问。” 苏渔也笑了。 正说着,忽听得楼下响起一阵叫好声。 苏渔侧耳听了片刻,笑道:“茶馆门口又在讲朱堇公主的故事了。刚才路过的时候,我就在马车上听到了几句。” 夏凤兮眸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朱堇公主?” 苏渔点头笑道:“是啊,传说朱堇国出美人儿,眸色浅,肤色白,五官秀丽,多的是我见犹怜的尤物儿。其中最出名的,当属那位曾被称为天下九国第一美人的朱堇国公主了。据说她的肌肤比雪还要白,眸色如同宝石一般漂亮,就连老人和小孩儿看到她的美貌,都会肃然起敬呢。可惜,早在十多年前,她才十五岁的时候就香消玉殒了。也有人说,她原是天上的嫦娥仙子下凡,如今又回到月亮上去了。你想下去听听吗?” 夏凤兮道:“不想。” 苏渔有些意外,着意看向他,见他容色只是平淡如常,道:“你想听就去听会儿,饭菜好了我叫你。” 苏渔笑道:“殿下不去,那我也不去了。反正,我肯定听过了。关于那位公主的传说可多了,我在老家的时候就都听过了。虽然每位说书先生都把那位公主的美貌夸得神乎其神的,我却实在有些想像不出了。我能想象到的最好看的人,就是你了。” 她莹白的指尖意味缱绻地摩挲过他修长如玉的手指:“我在凤翎宫看到你的第一眼就在想,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人。” 她说着,看着他笑,又问:“你呢?你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在想什么?” 第56章 很矛盾 他听她问,回想了一会儿,道:“其实,起初皇兄让你为我斟酒的时候,我并没有看你。皇兄总是喜欢做这种事,那时我只想随便敷衍过去。直到你站在我面前直直地盯着我看,我才第一眼看向你,我……” 苏渔忍不住接口道:“你觉得我很好看?” 她双眸满盛着期待看他,他便略带些宠溺地微微笑了:“很好看。”他顿了一顿,“不过,我当时更强烈的感觉,是觉得你很……” 很熟悉,熟悉到几乎让他产生了久别重逢的错觉。 也有几分可怜。 一个眼眸很亮、很干净的小姑娘,正有些张皇无措地看着他,似乎因为他的拒绝而处境难堪。那一刻,他便有些不忍心了。 他止住了,不想她有不好的误会。 苏渔问:“我很什么?” 夏凤兮道:“很矛盾。” 苏渔奇道:“矛盾?” 夏凤兮道:“看似乖乖顺顺,却又胆大包天。恐惧和泪水都是真的,说的话又都是谎言。坚强又脆弱,纯真又狡黠,让人好奇,哪一面才是真的。” 苏渔笑了,道:“原来一开始,你讨厌我啊?” 夏凤兮道:“不是讨厌,是……相反的。” 相反的? 苏渔略略一想,便又高兴起来了。 却忽地忆起从前,绕梁姐姐刚被他们家收养的那些日子,苏曦哥哥每天总有各种理由去找她。 那时候,瑶章表姐曾在她耳边悄悄对她说:“你哥哥喜欢上那个新来的姐姐了,想娶她当新娘子。” 她还麻木不觉,笑着解释道:“不是的。绕梁姐姐刚来我们家,哥哥对她很好奇。而且,绕梁姐姐的爹娘都没有了,哥哥同情她,要多照顾她一些。再说了,哥哥只喜欢舞刀弄棒,功课天天被先生骂,绕梁姐姐就聪明多了,哥哥当然要向她请教功课了。” 表姐听她这样说,轻蔑地摇了摇头,摆出一副高深莫测的小大人模样,道:“你个小孩儿家,不懂。当一个女人同时激起了一个男人的好奇、欣赏和怜惜,也就距离喜欢不远了。反过来也是一样。” 她那时听得一知半解,也没往心里去,此刻却不知为何,蓦然回想了起来。 她面上莫名有些发起烫来,笑道:“其实,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也喜欢你了。我当时就有一种直觉,该到你身边去,到你身边就对了。” 她歪头思忖了一会儿:“我听人说,所谓的一见钟情,其实都是久别重逢,我们会不会早有缘分呢?” 已至掌灯时分,大堂里的客人渐渐多了起来。 红木桌旁、大藤椅上都坐满了人,茶碗茶碟叮当相碰的响声和聚谈琐事轶闻的人声溶汇成了一片。 抱着琵琶的乐伎退到了珍珠卷帘后,有惯常往来的商贾在“醉里乾坤大”的销金匾额下,摊开了各处搜采来的奇珍异宝、古董字画,意欲借着此刻的热闹拍出个好价钱。 那挺胸叠肚的商贾将羊脂玉雕的白玉碗摆在八仙桌上,夸夸其谈:“诸位请看过来,这白玉碗乃是以上好的羊脂玉雕成,又白又细,一点儿瑕疵也看不到。古人云:‘言念君子,温其如玉’,说得就是咱们这细腻盈透而近于无瑕的羊脂白玉了……” 引得众人目光纷纷投了过来,连二楼雅间里的客人们也倚窗向下看去。 苏渔在楼下的热闹人群中,却一眼瞥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定睛仔细看去,果然是周惜玉,不禁奇道:“她怎么也在这里?” 夏凤兮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不觉也有些意外,道:“你识得她?” 苏渔道:“嗯,她是我们琴院的人。”话才出口,便觉出些奇怪,抬头看他,“你也认得她吗?” 第57章 宗姬 夏凤兮道:“不认得,但我认得她身边的人。” 苏渔这才留意到与她同行的是一位十六七岁的玄衣少年,那年轻的郎君看起来似乎有些眼熟,她却一时想不起来了,问:“他是谁啊?” 夏凤兮道:“他也来过几次王府,你应当见过他一面的,不认得了?我堂弟,夏景行。” 苏渔这才想了起来,她小声道:“殿下身边的男人那么多,我哪里认得清谁是谁。” 夏凤兮闻言,不由得看了她一眼,他好像听出了些微的酸意,可是他的错觉? 苏渔又道:“不过,他们怎么会在一起啊?”她倏忽明白了过来,问:“你那位堂弟的夫人,是不是姓周?” 夏凤兮道:“我只知道,他夫人是吴国的一位宗姬,为表两国友睦,结为连理。” 苏渔听他如此说,方才明白那是一桩政治联姻,不禁对那少女愈发心生几分怜惜,又好奇:“宗姬?” 夏凤兮道:“就是相当于郡主、县主之类的。” 苏渔笑道:“我们琴院可真是卧虎藏龙。” 她笑着,却忽然想到了自己的金锁。那枚金锁上的图案乃是吴国柏梁的望族周氏家族的族徽,而那少女身为吴国的宗姬,恰好又姓周,应当便是出身于那个家族。 难道自己的金锁与那位少女之间会有什么联系吗? 听得夏凤兮问她:“你可是想到了你的那枚金锁?” 苏渔诧异于他竟能看穿自己心中的想法,点了点头。 夏凤兮道:“其实,在你那枚金锁的背面,除了一个‘周’字,还有一个‘姮’字。”他抽出一根筷子,蘸了茶水写给她看。 苏渔惊讶道:“是个女子的名字!” 夏凤兮轻轻嗯了一声,道:“不瞒你说,虽然上次你说此事不用调查,但我总觉得这背后必有缘故,已经让人去柏梁打听那位‘周姮’究竟是何许人氏了。只是,吴国风气比大殷更为保守,女子的名讳被视为隐秘,除了娘家和夫家,旁人难以知晓。不过,既然那位也是柏梁周氏家族的人,应当会知道这枚金锁之前的主人是谁。” 苏渔道:“的确如此。” 夏凤兮道:“但是,这枚金锁的真正来历,连你我尚且还不清楚。倘若这其中牵扯到关于你的秘密,在你能完全信任那人之前,还是先不要贸然向她提起。” 苏渔点点头,道:“你说得对。” 二人说话间,那只羊脂白玉的碗已经被拍卖了出去,楼下的商人又换了一幅山水泼墨画,侃侃向众人介绍:“……别看这位画家现在还名不见经传,鄙人敢向大伙儿担保,不出十年,必成名家。诸位瞧瞧这线条、这墨色,还有这山水泼墨间的洗练洒脱,哪位识货的客官拍下这幅画来,日后保准儿地升值!” 苏渔素来是好画之人,听那商贾如此宣扬,也着意从楼上看了过去,却觉那画中的行笔处处都透着十分的熟悉,而在画作旁侧,赫然是画家的亲笔落款:凰。 她的脸顿时像着了火一般烧起来了,下意识瞄向身边的人。 第58章 拍卖 见他似乎也有些讶异,而后眼中却浮上了几许清浅的笑意。 他回眸看她,问:“这位名为‘凰’的画家是谁?画风看起来颇为眼熟。” 苏渔脸上烫得很,低头回避他的目光,小声道:“我哪里知道。” 几句话的功夫,拍价已从起拍时的十两银子叫到了二十两,还有人叫:“二十五两!” 又有人道:“三十两!” 苏渔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吸引了过去,她第一次看到自己的画在大庭广众之下被拍卖,心中难免有些忐忑,又有些莫名的期待。 竟还有人道:“四十两!” 那商贾已是笑容满面,舌灿莲花地道:“果然咱们会仙楼的客官,个顶个都是独具慧眼的高人!所谓是金子总会发光,瞧瞧这幅山水画的笔墨与色彩、神韵与意境,色色都是极出彩的,绝对堪称上佳之作!这位郎君已经叫价四十两,不知哪位客官……” 话未说完,便有人打断:“我出五十两!” 苏渔正看得出神,却听身边人也开了口:“六十两。” 她忙回头看他,拽了拽他的衣角,小声与他道:“你不要拍呀,那商人为了赚个高价,什么话都说得出来,真真假假的。你别听他巧言如簧,不值这个价的。” 她卖才只卖了八两银子呢。 却听楼下又有人道:“七十两!” 那商贾的面上满堆了笑,连声称赞:“好好好,这位老爷出手真是豪爽!不知在座诸位贵客,可还有哪位愿意出更高的价格吗?” 大堂里已经安静了下来,众人的目光都被这一幅泼墨山水画吸引了过去。也有人开始低声议论起来,猜测这位从未听说过的画家凰到底是什么人物。 众人都对这样的高价望而却步,大堂里只有偶尔的窃窃私语声,却没有人再继续叫价。 良久,终于有人往上加价:“八十两银子!” 苏渔微微睁大了眼睛,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画作,竟然能被拍到如此不可思议的高价。 夏凤兮看一眼她的神色,淡淡地笑了,开口道:“一百两。” 大堂内顿时一片哗然,众人纷纷抬起头来,想要看一看这位出手豪阔的买主究竟是何方神圣。 然而帘子已经垂下,只剩下紫檀雕花的窗,哪里还有人影? 那商贾喜笑颜开,喊价的嗓音也格外洪亮起来:“一百两一次!一百两两次!一百两三次!”落锤,“成交!” 他二人回至玉锦屏内,不多时,装裱好的画作便被人送了上来。 夏凤兮看一眼身边人郁闷的模样,眼中不觉盈了几分笑意,问:“怎么了?我拍下这幅画,你不高兴?” 苏渔道:“不是不高兴,但是这幅画根本就不值那么多银子。” 一进一出,亏了九十二两银子呢。 她苦着脸道:“殿下亏大啦。” 夏凤兮却道:“不亏。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从今以后,京城就会有人知道,有位名为‘凰’的画家,一幅画能拍到一百两银子。何况,千金难买我高兴,我就是喜欢这幅画,多少钱拍下我都高兴。” 苏渔听他如此说,抬头看他,问:“你真的喜欢吗?” 夏凤兮道:“嗯。”他展开这幅画来看,“淡墨铺底,疏密相间。满纸烟霞,山奇水险。泼墨如天河倒泄,或扫或挥,气势豪纵。留白也恰到好处,遗人遐想。” 他浅笑睇她一眼:“一看就是个天才的小姑娘画的。” 苏渔的唇角真是怎么也压不住了,她眸中似落了闪亮亮的星星,看着他笑道:“你喜欢就好!” 说话间,饭菜已经备好,一道一道地送了进来。 苏渔看去,只见有西湖醋鱼、胭脂鹅脯、荷叶粉蒸肉、酸笋鸡皮汤、冰水银耳、梅花豆腐、爊鸭、醉蟹、红煨鱼翅、黄酒鸭肝、姜汁白菜、藕丝荷粉、水晶脍、琵琶虾、炸冻鱼头、金丝肚羹、樱桃煎、玫瑰酥,还有热腾腾的火腿鲜笋锅子,满满摆了一桌子,大多都是她喜欢吃的。 她早就听说会仙楼的爊鸭是京中一绝,夹起一块鸭肉,见那鸭皮被慢火烤得金黄油灿。咬一口,脆皮香酥,肉质滑嫩,味道肥美而不腻,使人满口生香。 却忽听有人敲门,是鸣鸿刀于门外禀道:“殿下,渭南王世子在楼下见到属下,知殿下也在此,欲携夫人来向殿下问安。” 第59章 算卦 夏凤兮看向苏渔,见她夹菜的筷子顿时停住了,眼珠子也转了起来,似乎在紧张地思忖着如何应对,遂道:“今天不方便,改日吧。” 门外人应声去了,苏渔松了口气。 夏凤兮道:“不打算让她们知道你的身份?” 苏渔道:“如果她们知道我的身份,也许就会怕我,不能再心无隔阂地和我当朋友了。我到京城三年,还没有什么朋友呢。只有江容不一样,她是完全活在自己理想世界的人,对于俗世的规则,她打心底是漠视的——虽然了解,却不像一般人那样深入骨髓——所以,不论我的身份如何,她都不会奉承我、畏惧我,当然,也不会疏远我、轻视我。她能很平常地看待我,也处处帮助我。从我第一次听到她的琴声,我就知道,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了。” 夏凤兮唔了一声,道:“难怪你那么喜欢她。” 苏渔听他如此说,却觉她正在吃的玫瑰酥突然就有些莫名的酸了,不禁笑了一笑,夹了块爊鸭给他,柔声笑道:“殿下尝尝这爊鸭,不愧是京城一绝,爊得火候刚刚好,外酥里嫩,香而不腻,太好吃了!” 会仙楼二楼的走廊上,夏景行心中到底有几分纳闷,方走了几步却又站住了,回头看去。 周惜玉看一眼他的神色,小心翼翼地问:“世子,您怎么了?” 夏景行道:“兄长素来待我亲厚,今日是有何事不方便见我呢?” 周惜玉回想了一会儿,有些吃力地慢慢地道:“妾刚才、见有女子,也进了那房间。虽然,只看到背影,但是,她的衣服,和妾认识的一个姐姐、很像。应当,也是一位、很美丽的姑娘。可能,确实有、有不太方便的事吧。” 夏景行听她如此说,面上不觉微微红了一下,却正色道:“不可妄言,败坏兄长清誉。” 周惜玉听他斥责,愣了一下,神情有些茫然,却也赶忙低头认错:“妾知错。” 他二人回到雅间不久,出去打探消息的怀德便回来了,行过礼,道:“世子,今日的明德院文字狱一案刚才已了结了,那两句诗并不构成反叛嫌疑,羁押的琴师也已经无罪释放了。听说,连楚王殿下也被惊动了,亲自过问了此案呢。” 夏景行有些意外,道:“兄长?” 怀德道:“是,楚王殿下已命执金吾府重新核实相关案件,不可在文字上牵强附会,致使无辜平民含冤入狱,尤其严查背后的权财交易,如有发现以权谋私、戕害平民者,必当严惩不贷。” 夏景行点头道:“当年的文字狱之祸绝不能重演,是该及时遏制。下去吧。” 怀德退下了,夏景行问:“可放心了?” 周惜玉点点头,道:“谢谢世子。” 夏景行道:“以后有什么事,让人传话。若我在御前,便先让人去找子曦弟弟。像今日这般等在宫门口,成何体统?” 周惜玉听他批评,顿时涨红了脸,嗫嚅道:“对、对不起,妾又闯祸了。” 夏景行道:“你刚来大殷不久,不知者不怪。但,下不为例。”顿了一顿,“吃吧。” 周惜玉听话地拿起筷子,小声道:“是。” 夏景行见她虽拿起了筷子,却迟迟没有动,看向她:“还有事?” 周惜玉白嫩的手指不安地绞着筷子,怯生生地问:“妾以后、还能去琴院吗?” 夏景行道:“你初到京洛,举目无亲,想出门散散心,我没意见。但你毕竟是我渭南王府的长媳,此事不合体统,父王母妃皆为循规守旧之人,别让他们知道。” 周惜玉听他如此说,不觉欣喜,忙道:“谢谢世子,我只、只偶尔出去。” 晚膳过后,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夏凤兮和苏渔刚出了会仙楼的门,便见樊焘飞马而来,下马屈膝行礼。苏渔知他定是有要事回禀,便先站在一旁等候。 恰见街边一位游方术士的画符掉了一地,被风吹得四散开去。那人已是年迈,拖着一只跛足在人群里一一追着捡,颇有几分狼狈的模样。 苏渔便走上前去,帮他一起把被风吹远的画符一张张捡了回来。 那术士感激地向她笑了笑,道:“多谢你,姑娘。老朽没别的本事,不如给姑娘算上一卦,算作答谢?” 苏渔微笑道:“不用了,举手之劳而已。”说着,便转身走了。 却听那人在背后道:“姑娘的命格,可谓是贵不可言。眼下的身份,只是一时的。用不了多久,就会高高飞上枝头了。” 苏渔听他如此说,不由得站住了步子,回头看去。 第60章 预言 却见那术士笑吟吟地续了下去:“姑娘命中该得贵婿,甚至,可能会成为尊贵的王妃呢。” 苏渔听他说得竟如此分毫不错,不禁心头微微一动,复又走了回来,道:“请稍等一会儿。” 她回头看向夏凤兮的方向,看得樊焘退下了,便将夏凤兮拉了过来,问:“先生,你能帮他算一卦吗?” 夏凤兮有些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却没说什么。 苏渔知道他不明所以,安抚似地轻轻拉了拉他的手。 她小时候曾有过那样幸福美满的一个家,却因为战乱而在一瞬间分崩离析。在她的心底,一直都对战争有着很深的不安。偏偏他也上过几次战场,让她对他的未来也难免心怀几分隐忧了。 那术士打量了夏凤兮少时,面上露出惊叹之色,拱手作礼:“这位公子更是非凡之人,有大贵之相。老朽今日真是有幸,连见两位万里难挑其一的贵人。公子如今已是人之龙凤,富贵权势自不消说,而且近日,还会有另一件大喜事从天而降。公子将会迎娶一位美丽的公主,成为驸马。” 夏凤兮听得可笑,道:“荒唐。” 那术士微笑道:“公子不信?可老朽看人,就从来没有看走过眼。”他指一指苏渔,“譬如这位姑娘,今年命里本该有一劫,幸而姑娘心地良善,广积善缘,化解了这段灾厄,老朽可说错了?” 苏渔听他如此说,不禁更为惊讶,看了夏凤兮一眼,又看向那人,问:“先生,你说他会成为驸马,可是真的?要不要再仔细看一看?” 那术士半合上双眸,喃喃低语了片刻,复又睁开了眼,笃定道:“错不了,此乃公子宿命之姻缘。纵然年少时遗憾错过,兜兜转转,终究是要结为连理的。这世间的缘分,就是如此妙不可言,分毫不差。纵使错过了一时,也绝不会错过一世。” 苏渔下意识回头看向夏凤兮,见他眼中似乎也掠过了一丝的诧异,却又极快归于了平淡。 那术士拱手道贺:“不出半年,满城张灯结彩,贵客盈门,庆贺阁下与公主的大婚。老朽在此先提前恭喜了。” 夏凤兮冷嗤:“我已有妻室,公主给我做妾么?” 那术士似乎有些欲言又止,犹豫片刻,低头含笑道:“老朽有一言,却恐公子怪罪,不敢说。” 夏凤兮冷道:“那就别说。” 苏渔却好奇,问:“是什么?悄悄告诉我,行吗?” 那术士便附在她耳边低语了两句,一扫拂尘,大笑着拄杖而去。 夏凤兮看向苏渔,见她听过那人的话后脸色便很不好看,颇有些担心,伸手握住她的腕,轻轻道:“江湖术士的疯言疯语,何必当真?” 苏渔抬头看他,道:“可是,你刚才听他说的时候,好像也有些惊讶。” 见他神色似乎微微滞了一下,才道:“我是惊讶,我怎么可能会成为驸马?” 苏渔却摇头,目光在他面上不安地梭巡着,道:“不是,你的惊讶好像是,被他说中了!” 夏凤兮没有说话。 苏渔顿时便有些慌了,反手握住了他的手,目不转睛地看着他,问:“是不是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事?” 第61章 木雕 夏凤兮只得道:“也不是什么要紧的。吴国的大王姬,人称明珠公主,据说,与我同年出生。在我六七岁的时候,父皇听信观测天象的大典星所言,认定我与她会是一桩好姻缘,遂命皇兄携了聘礼赴吴国提亲。” 苏渔忙问:“然后呢?” 夏凤兮道:“后面的事我也不太明白了。起初,皇兄也是赞成这门婚事的,我还记得他很高兴地告诉我,我快要有未婚妻了。可当他从吴国回来后,态度却发生了转变,极力反对这门婚事,劝说父皇打消了联姻的念头。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苏渔奇道:“陛下为什么会忽然转变态度呢?” 夏凤兮道:“不知道。皇兄没和我说过,我也没问过。不过,那时候都没有订下亲事,现在就更不可能了。” 苏渔听他如此说,思绪却忽然跑偏,好奇起另外一个问题:“在你六七岁的时候,第一次听到有人对你说,你要有未婚妻了,是什么心情?高兴吗?期待吗?” 夏凤兮只道:“这个么,记不清了。” 苏渔看他一眼,心中却道:“肯定是有一点儿期待的吧!小孩子嘛,对于成亲这种事最容易有不切实际的幻想了!” 她如此想着,心里有些酸溜溜的,而一想到刚才那术士在她耳边所说的话,更是难免忧心忡忡起来。 她蹙眉道:“刚才那位算卦先生的话,似乎并不全是信口开河,刚好你和那位公主又有些前缘,这也未免太巧了吧?” 夏凤兮道:“这世上本就有些巧合的事。”他揽过她的肩,温声安慰:“别乱想了,我怎么可能会娶其他人呢?再过四五天就是你封妃的册封礼了,你是我唯一的妻子。” 再过四五天就是册封礼了? 她忽然有些茫然。 那么近。可在她心底,却隐隐觉得那册封礼距离她那样遥远,遥远得像是隔了一场绵延不绝的春雨,昏昏昧昧,触手不能及。 她也不知为何会有这样模糊而不安的预感。 恍惚间那术士的声音仍在耳边:“世间种种,镜花水月而已。阴差阳错,迟早要各归各位。那位公子三媒六聘迎娶的正妻,必定是一国公主。” 却觉手上莫名接过了一张纸,才乍然回过神来,低头看去:“这是什么?” 夏凤兮道:“之前你选中的避暑园林,已经买下来了,这几日还在收拾,册封礼后我们就搬过去。这是地契,你收着。” 苏渔愣了一下,抬头看他:“我收着?” 戌时街市的灯火映着那人俊美无俦的侧颜,减去几分素日里清冷的疏离感,增色出些许光影流动的暖意来。 他道:“你是我娘子,以后我置办的私产,自然都该交给你。” 苏渔展开而看,却见那地契上赫然写着的,竟是她的名字,而回想起他从前说过的话,不禁深为惊异,问:“这样的一张地契,能值几十万白银?” 夏凤兮淡嗯了一声。 几十万两白银?那可是个她连想象都觉得很困难的数字,她道:“那我可得好好收起来了。” 她方才仔仔细细地收好了地契,却听他又道:“我还有个礼物要给你。” 苏渔问:“什么?” 夏凤兮道:“闭上眼睛。” 苏渔依言闭上了眼睛,便觉手被他轻轻抬起,而后,一个东西落在了掌心,不重,也不凉,似乎是木头做的。 听他道:“好了。” 苏渔睁开眼睛,只见那静静躺在她手上的,是一对漂亮又精致的小木雕。 两个木雕小人都穿着大婚时的婚服,凤冠霞帔,华美又庄重,正一本正经地拜堂行礼,看起来可爱极了。 她不由得笑起来,道:“好可爱!你从哪里买的?” 夏凤兮却道:“不是买的。” 苏渔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不禁又惊又喜:“是你刻的?” 夏凤兮轻轻颌首。 苏渔心头滚烫,他们的开头有些潦草,连这世间最寻常的迎亲拜堂都没有,也许在他心里也留下了些许遗憾,才会想用这两个小人来代替他们圆满吧。 她低头看去,手上的小木雕被雕刻得十分精细,俨然一对栩栩如生的新婚小夫妻,在他一刀一刀刻下这些的时候,心中在想着什么呢? 她眼眶不自觉地微微有些发烫,笑着问他:“你什么时候刻的?” 夏凤兮道:“说来也巧,前些天你在外面捏小仙女的时候,我在家中养病,恰好开始刻这对木雕。我原想在册封旨意下来的那天送给你当新婚礼物,但雕刻太难了,我第一次做,那天还没有刻完。这两天倒是刻完了,可我觉得还不够完美,想再修改一下,不过——” 夜风拂动他发丝曳曳,他好看的眸中似倒映了溶溶的月色,温柔又皎洁:“今夜月色正好,送给你。” 苏渔瞪大了眼睛,道:“哪里不够完美了?我觉得非常非常非常完美啊!” 夏凤兮微微地笑了,道:“是吗。” 苏渔笑道:“当然了!”她爱极了,举起来看看,又放下来看看,左边看看,又右边看看,“好漂亮的新婚小夫妻呀!” 她心中欢喜,分别点点他们的头:“你们可要长长久久地在一起呀!” 他见她终于忘掉了刚才那桩不愉快的事,复又高兴起来,才放了心。 一双影子在夜色茫茫里走远。 而在他们背后,灯火交映的深处,有人轻轻摇了摇头,不无惋惜地叹:“好一对郎才女貌的璧人,可惜,天意弄人。” 被吹散在季夏微凉的夜风里。 第62章 梦魇 红云初卷,暮光从半开的支摘窗外透进来,落在他的肩与发,映得他神容俊美而疏离,俨然一尊洁如霜雪的玉人。 他似听到她走进门来,骨节分明的手搁下白玉的盏,淡淡启唇,语调清冷:“他回来了,你作何打算?” 她张了张口,才觉嗓子紧得几乎发不出声音:“我……” 他起身,至她面前。 她眼前的天光骤然暗去,他高大的身影将她笼在黄昏的暗影里,鸦羽般的长睫垂下来看她:“苏渔,你瞒得我真好。” 她只能道歉:“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她伸手不安地握住他的腕,语无伦次地试图挽回,“殿下,你听我解释,虽然我也喜欢他,但是……” 却被他打断:“行了。” 她一惊,抬头看他。 他眼底晦色深浓,却是惨然地笑了,眼尾染上几许稠艳的红:“别再说下去了,我还不至于让你这样践踏。” 他微阖眼眸,遮去眸中破碎之色,再无留恋,将和离书丢在了桌上。 “苏渔,我们和离。” 她眼睁睁看着他转身离开,心神顿时全然地慌了,忙追过去自背后抱住他,语带哽意地求:“别这样对我,殿下。原谅我这一次,我选择你,我更爱你。” 良久,却觉他轻轻拉开了她的手,嗓音微哑:“可我不想再相信你了。” 他就这样离去。 苏渔猛然坐起身来,从噩梦中惊醒。 她心脏犹自砰砰跳得厉害,思绪从梦中一丝一丝抽离,慢慢平息下来呼吸,抬头看去,入眼却是如梦中一般俊美夺目的少年郎,眼中正含了些关切地看着她。 他见她看过来,才轻声开口:“做噩梦了?” 苏渔乍然看到他,心下便有些乱,下意识别开目光去,问:“你怎么在这里?” 夏凤兮道:“我来叫你用早膳,见你还睡着,就在旁边等了一会儿。” 她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果见不远处的桌面上,有一本书正摊开在那里,映照在晃晃的金色日影里。 她手指轻捏着被角,有些不安地小声问:“那你刚才可听到,我在梦里说什么了吗?” 夏凤兮道:“你让我别走,还说听你解释。苏渔,你梦到什么了?” 苏渔回想起梦中的场景,便觉有些委屈和伤心,声音也渐次低了下去:“我梦到你生我的气了,还想与我和离。” 夏凤兮听竟是如此,愣了一下,却是淡淡地笑了,道:“可知梦都是假的,我怎会与你和离呢?不过,我为什么会那么生气,你在梦中干什么坏事了?” 苏渔心虚地低下头去,声细如蚊地道:“我才不干坏事呢。” 夏凤兮便不再追问,只道:“那就是梦里的我不好。”他在她旁边坐下,揽过她的肩,语气轻柔,“好了,别想它了,梦而已。” 她靠在他的怀里,感觉到他真切的体温,一颗惊甫未定的心方渐渐安定了下来。而回想起刚才的梦境,心中的忐忑却如春草又生。 她悄悄看他一眼,带了几分试探地开口问:“那如果有一天,我真的干了坏事,你会原谅我吗? 第63章 安慰 他见她初初醒来,似乎还混淆着梦境与现实,竟因一场梦而如此惴惴不安,当真是有些孩子气,遂温柔了语气,安慰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何况你是我娘子,纵有天大的过失,我又有什么不能包容的呢?” 苏渔便似抓住了救命稻草般,看他:“那你可要记住今天的话了。” 夏凤兮答应:“好。”又不禁有些担心她,“只是,你这是怎么了?这两日总是从噩梦中惊醒,可是哪里不舒服?要传太医看一看吗?” 苏渔摇摇头,道:“不用了,我没事,只是偶尔做了个噩梦而已。” 她只是有些不安。 也许昨夜那个算命术士口中的明珠公主当真在她心中留下了些隐忧,而她梦里那个挥之不去反而越来越清晰的身影,更是让她烦恼又茫然。 她甚至隐约有些预感,也许她与他这样平静厮守的日子,不会太久了。 也或许是因为,在她的人生中曾经有过那样遽然而惨烈的倾覆,让她对这世间始终如同惊弓之鸟一般,越是渴望,就越是害怕。 即便是牢牢握在手里的幸福,也让她觉得好似浮光掠影一般,也许下一刻就会毫无征兆地消失不见。 就像三年前那样。 夏凤兮见她虽然口中说着没事,却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不禁愈发担心几分,蹙眉道:“可是你……” 话未说完,便被她紧紧抱住了,她伏在他肩上,闷声道:“殿下……” 顿了一顿,又将他抱得更紧了几分,低呢:“夫君,我是一个没有安全感的人。从前我曾经拥有过一个幸福的家庭,就像天底下万万千千个幸福的家庭一样。那时候,我以为我什么都有,可后来有一天,却什么都没有了。但一无所有也有一无所有的好处,反正已经这样了,便什么也不怕失去了。可是现在,我又拥有了许多,我怕再次失去它们。” 她抬头看他,情难自禁地落下泪来:“最怕失去的,是你。” 他眼中含了些怜看她,屈指极轻极爱惜地为她拭去泪水,低柔地慰:“渔儿,别哭。你有过幸福的童年,那是你一生的财富,不该是你一生的桎梏和伤心啊。” 他抚过她的背,将她拥入怀中,试图安抚当年那场巨变在她心中留下的难以愈合的伤:“别没有安全感,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以后有我在,绝不会再让你孤单一人。” 她靠在他怀里,在他温柔而坚定地抚慰下,放肆地任由眼泪落下,那些被旧事扯动的痛在心底渐渐清晰、又渐渐淡去。 那些深埋于心底的伤痛与脆弱,被人全然地包容和接受,混乱不安的情绪似乎便在太阳底下找到了出口,整个人慢慢地平复了下来。 才忽然想到,纵使天底下有过千千万万个幸福的家庭,他却没有过。 没有过父母的疼爱,也没有过家庭的温情。 可他还在安慰她。 她愧疚又心疼。 忙伸手自己擦干眼泪,抬头盈动着泪光看他:“对不起,殿下,是我太多愁善感了。” 他轻轻揉了揉她的发,语气温柔:“傻话,这有什么对不起的,我很高兴你把你的感受告诉我。” 第64章 锦绣阁 除却宵禁时分,从东方欲晓至夜幕低垂,朱雀大街上似乎永远人头攒动。 而路东那座琉璃金瓦、足有三层楼高的的锦绣阁,无疑更是京洛城中诸富贵太太小姐们喜欢流连的所在。 作为京中最为时兴的成衣店,不止有中原各式各样华美大气的襦裙,连胡国女子喜爱的干练紧袖的胡服、行走时会有铃铛脆响的卷檐虚帽,吴国宫廷里的衣摆宽大、弧形优美的长裙,以及草原游牧民族常见的骑马装,亦是处处可见。 而另一个引人好奇之处,则是这锦绣阁幕后的东家。坊间传说,锦绣阁的大东家,乃是当今圣上的二皇妹长乐长公主。是真是伪,无从求证。但依那位公主特立独行的性子,倒也不算是意外之事。 这日朝食之时,傅瑛正被一位锦绣阁的女娘带引着,在二楼选看各式华冠丽服,忽听得楼下一阵喧闹之声,中间还夹缠着自己婢女馥儿的叫嚷,忙带着檀娘下楼来看。 馥儿一见了她,顿时便红了眼眶,忙跑到她身前,指着对面的人向她告状:“小姐,就是她们!那件衣裳明明是小姐刚才定下来的,那丫头却非说是她们家夫人先看上的,抢着要买下来呢!” 傅瑛看过去,只见对面众丫嬛簇拥着的贵妇人年近五十,容貌端丽,珠围翠绕,穿戴打扮亦是不俗。 那人见到她,似乎很是讶异,惊呼出声:“傅小姐!”忙上前来赔罪:“没想到有幸在这里遇到傅小姐,下人们不懂事,惊扰了傅小姐。” 说着,又回头呵斥婢女:“还不快放手呢!”转向傅瑛,满面歉意,“还望傅小姐勿怪。” 傅瑛见她如此客气有礼,心中不悦亦消散了去,遂道:“无妨,一件衣裳而已,夫人喜欢便拿去吧。”她目光在她面上停了片刻,温和问道:“夫人看起来面善,我却一时记不起了,不知夫人如何称呼呢?” 那妇人答道:“拙夫平津侯苏广。” 傅瑛听她原是平津侯的夫人,脸色登时便沉了下来,冷笑一声,道:“原来是平津侯府的人,难怪也那么喜欢夺人所好呢!”言毕,转身便走。 苏夫人忙追过去:“傅小姐!傅小姐!” 傅瑛站住步子,却不回头,只冷冷问道:“还有事?” 苏夫人似乎甚为愧赧,低下头去,道:“都是愚夫妇教导无方,侄女儿轻浮不懂事,得罪了傅小姐,还请傅小姐原谅。” 傅瑛回头看她,却是笑了,道:“苏夫人这是什么话?我可当不起!人家眼看就是楚王妃了,我哪里敢说什么原谅不原谅的话呢!苏夫人又哪里是教导无方?令侄女可是大大的有出息,你们二老也少不得要跟着享福了!” 苏夫人听她如此说,却是低低叹了口气,愁眉不展,道:“傅小姐说笑了。说来真是不怕人笑话,那丫头自打入了楚王府的门,哪里还回过我们平津侯府一趟呢?难为我们夫妇辛辛苦苦地把她养大,当菩萨似的供着,比待我们自家的女孩儿还要周到尽心。谁曾想一朝攀上高枝儿,就翻脸不认人了。说句难听的话,便是养了条狗,这么多年下来,也该有些情份。也难怪,毕竟不是自家的血脉。外头捡来的野种,到底是养不熟的。” 傅瑛听这话中有异,不由得心头一动,回身走了过去,低声问道:“苏夫人此言何意?” 第65章 婵娟 早膳过后,瑜宁便来恭请苏渔迁居承香殿。 瑜宁笑着道:“娘娘,承香殿这几日已经收拾妥当了。娘娘若有兴致,也可过去瞧一瞧,倘或短了什么,但请吩咐奴婢们。若是一应周全了,还请娘娘择个好日子,在册妃典礼之前迁居承香殿呢。” 云珠亦在旁边笑道:“是啊,承香殿不愧是嫡王妃的寝殿,足有五个明瑟馆那么大,富丽堂皇的,可漂亮了。”一面说,一面又朝着苏渔调皮地眨了眨眼睛,“当然了,小姐平日里宿在哪边,自然由得小姐的喜欢。毕竟这王府里最大的规矩,就是殿下的心意嘛。不过表面上,这迁居仪式总还是要办的,只有正式入主了承香殿,才算是真正成为了楚王府的女主人啊。” 彼时,苏渔正在窗前赏看那一枝刚送过来的新鲜白桔梗,听她们如此说,便微笑道:“瑜宁素来稳妥细心,此事由你负责筹办,我很放心。待我更衣过后,便过去瞧一瞧吧。” 待得她们退下后,苏渔回过头去,见桌上的砚台下压着一张薛涛笺,才想起她前夜酒醉归来后胡乱写下的四言情诗,竟然还没有收起来。 幸好她和夏凤兮素来都不喜欢旁人碰触寝殿里的东西,否则若有侍女前来收拾,让人看到可是不太妙了。 她无奈地摇头笑了笑,走过去欲将那张纸笺收起来,却一眼瞥见在她的那四句诗后面,竟有熟悉的笔迹仿着她的格式,亦写了四句。 只见是: 我妻之妍,月出山巅。 江心我心,拥此婵娟。 苏渔愣了一下,不禁笑了。 锦绣阁左邻的香溪茶肆内,侍者分别为她二人斟上了上好的云华茶,退出包间去,紧闭上了门。 苏夫人叹了口气,方才开口:“说来真是家门不幸,都是我们那二弟糊涂,竟然抱养那样人家的女娃当作自己的亲骨肉。” 热茶升起的袅袅白气模糊了对面之人的面庞,却也遮不住她满眼的惊讶之色,她问:“苏夫人的意思是,苏渔不是苏家的血脉?” 苏夫人点头,道:“这在当时可以说是人尽皆知的事。当年二弟二弟妹成婚多年,膝下始终无一儿半女,那时大家都很为他们着急,纷纷好言相劝,让二弟再纳一房妾室以开枝散叶。谁知我们那二弟竟是个好坏不分、顽固不化的糊涂人,他说:‘倘若我们夫妻命中无子,我们也认了,纳妾之事,休要再提。’竟执意不肯纳妾,谁若再劝,便和谁急,渐渐地,也就没有人敢管了。后来,连我们三弟家的儿子阿曦都出世了,二弟夫妇膝下还依旧空虚,便不知从哪里捡了个小野种回来,充作自己的女儿,聊以解闷。” 傅瑛难以置信,道:“这件事还是我头一遭听说,苏夫人所言当真句句属实吗?可是,我瞧苏渔与苏婕妤娘娘——也就是令爱——似乎眉眼间确有几分相似啊。难道说,苏渔姐弟三人都是苏家二爷夫妇在外抱养的孩子吗?苏渔自己也知道这些事吗?” 第66章 情郎 苏夫人笑道:“红口白舌地造谣人身世,老妇不怕被雷劈了?这是千真万真的,傅小姐若不信,打发个人到桐陵去打听打听,当年那些苏家老宅里旧奴们,怕是个个都知晓的。 “不过,说来也奇怪,二弟夫妇收养苏渔几年后,二弟妹竟忽然有了身孕。苏炎和苏蝶确是他们的亲生骨肉,苏渔却不是。想当年,苏渔在襁褓中被二弟夫妇抱入苏府的时候,背地里议论她身世的人可不少,总是我们那二弟是个不明事理的糊涂人,非要护着那小野种,三令五申那就是他们夫妻的亲生女儿,是苏家二房的大小姐,严禁家下人乱说她的闲话。 “当时老爷子也还在世,偏偏也很疼那小野种——也不奇怪,老爷子从来只会偏心老二他们家——不仅允许二弟将她的名字写上族谱,甚至待她比几个亲孙女儿还好。连她的字,都是老爷子手把手地教的。下人们最会看上面人的脸色了,见是如此,自然也都不敢再多嘴多舌了。 “何况我们那二弟是个出了名的暴脾气,又是个成日在战场上厮杀的武将,谁若伤他妻女,他敢和人拼命。慢慢地,也就没人敢提了。恐怕连苏渔自己,都是不知情的。” 傅瑛不禁问道:“那苏渔原本是哪家的女儿?她的亲生父母是什么身份,苏夫人可知情吗?” 苏夫人笑道:“她的亲生父母是谁,恐怕也就只有我们那早到了地下的二弟和二弟妹才知道了。”她端起茶盏,慢慢地喝了一口,“不过,旁人心里,其实也是门儿清的。” 她说到这里,却似乎有些欲言又止,不再往下说了。 傅瑛便问:“苏夫人是有何难言之隐吗?” 苏夫人面有赧色,道:“说来真是家门不幸。傅小姐若是要问,老妇不也敢隐瞒,只是怕那些腌臜事,污了傅小姐的清听。” 傅瑛忙道:“苏夫人请讲。” 苏夫人犹豫片刻,似乎终于下定了决心,倾身向前,将那些传闻一五一十地低声告诉了她。 傅瑛听她说毕,不禁大惊失色,问:“当真吗?” 苏夫人苦笑道:“可不是么。当时也有不少族人纷纷劝说二弟,不如便将苏渔的真实身世公诸于众,也免了众人明里暗里的胡乱猜疑,反而不美。可是二弟却始终一口咬定,苏渔只是他与他夫人的女儿,对于她的亲生父母究竟是何身份,从来闭口不提。倘若不是那样,何至于这般讳莫如深!人家都说,我们那二弟和二弟妹是想要孩子想疯了,什么人家的种儿都敢养。那样血统的小杂种,竟也当作自家女儿一样珍爱有加!” 她说着,又摇头叹气:“可惜那丫头到底是继承了她亲生爹娘的卑污血脉,纵使自幼被二弟夫妇当作侯门淑女一般教养,却还是改不了骨血里带来的轻薄浮荡,小小年纪便背着父母长辈与情郎在外鬼混,做出种种有辱门楣的下流勾当。” 傅瑛惊讶:“情郎?” 第67章 家丑 苏夫人叹道:“是啊,哪家闺阁女儿不是以女红为务、贞静为主?婚姻之事,那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偏我那侄女儿,是个水性不安分的人,十三四岁的时候便在外头有了相好的情郎,时常背着众人到山林中偷偷幽会,甚至做出许多苟且之事来。” 傅瑛大为震惊,问:“苏夫人所言可是真的吗?” 苏夫人道:“自然是真。只是,自古奸淫狗盗之人,心机都不错。这等淫奔无耻之事,自然是要背着人偷偷摸摸地行。大约外头的人,是不曾听过的。也就是我们本家的人,才能闻得些风声。” 傅瑛听她说得真切,不似有伪,忙又问:“那苏夫人可知道,她那情郎是什么人?这些事,楚王殿下可也知情吗?” 苏夫人笑道:“想也知道,这种事,她怎么可能敢让楚王殿下知道?至于她的情郎,听说是桐陵城里做玉石生意的富商陶老爷的公子——说是公子,其实也不过是个私生子罢了——这就叫做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这些事他们做得隐秘,老妇原本也不会知道的。只因当时老爷子病重,几家儿孙都在身边尽孝,下人们无事时常聚在一处闲谈,苏渔身边的亲信无意间说漏了嘴,被我们家的丫头听到了。我们家向来规矩严,下人们耳朵也干净,哪里听过这些?唬得忙来回禀了我。 “我当时也着实为难,毕竟各家门各家户,她自有父母教导,还轮不到我这个做伯母的说话。可待要坐视不理,又生恐败坏了苏氏一门的家风。正不知如何是好,却忽听得消息,那位小陶公子连夜逃离了桐陵。” 傅瑛讶道:“逃离了桐陵?” 苏夫人道:“是啊,原来那陶公子乃是陶老爷与一农家女一夜风流所生,自幼跟随母亲在乡下过活,母亲病逝后,才拿着母亲留下的信物前来认祖归宗。谁知陶老爷对这个儿子并不在意,嫡母待他更是刻薄,其他兄弟也都轻视他,不屑与他为伍。故而他虽名为陶家的少爷,实则却过得如下人一般拮据。 “他故意勾搭苏渔,也是因为看中了苏氏一族的门第,想要从她身上捞取些好处。虽然苏渔一直被他所哄骗,经常偷拿些家里的银子给他,但是这点儿小恩小惠,又哪里能填得满他的贪心? “后来,他不知怎么窃取了库房的钥匙,盗了陶家一大笔财宝,深夜逃离了桐陵城,从此不知所踪,连小情人儿也抛下不要了。可笑我那侄女儿倒为此很是伤心,甚至大病了一场呢。” 傅瑛乍然听闻这些往事,惊愕良久,才慢慢回过神来,问:“那位陶公子离开桐陵之后,这些年一直都没有再回来吗?他现在人在哪里?和苏渔还有没有联系?苏夫人可有消息吗?” 苏夫人道:“当时陶老爷气得发昏,第二天就派家人到衙门报官,放下狠话,誓要把那逆子缉拿回来、家法处置,他自然不敢再回桐陵去了。至于逃去了哪里,和苏渔还有没有联系,老妇也不是很清楚。” 傅瑛面色凝重难看,她紧咬牙关,许久才艰难吐出一句话:“如此不堪的血统和过往,如何配当楚王妃?” 苏夫人轻轻点头,神情亦有几分无奈,道:“正是呢。虽说家丑不可外扬,但毕竟兹事体大,老妇心头日日夜夜压着这些腌臜事,愈是临近册封礼,心里就愈是不安,晚上连觉也睡不安稳呢。幸而今天遇到了傅小姐,才能一吐为快。” 她面上似乎也颇为沉痛:“苏渔虽然是我们的侄女儿,但她血统不明、行为不端,实在不堪亲王妃之尊。我们虽然痛心,却也不敢因一己之私就包庇、袒护她。不如,便请傅小姐回禀皇后娘娘,请陛下与皇后娘娘定夺,如何?” 第68章 沉香亭 傅瑛本欲说些什么,然而到底忍住了。她端起茶盏饮了一口,又放下了,稍稍稳了下心绪,才慢慢开口,道:“苏夫人为人正直,深明大义,令人钦佩。这些事,自然是要告诉姐姐的。不过不急,抓贼要抓赃,捉奸须捉双。何况如今苏渔已是陛下亲封的楚王妃,又深得楚王殿下的宠爱,不是可以无凭无据指证的人。如果没有充足的人证物证,污蔑王妃的罪名,你我谁也吃不消。 “待我先派人去桐陵调查清楚,将相关人等带回京城,再面见姐姐回禀此事。倘若苏夫人所言皆为事实,苏渔必定身败名裂。 “至于如何发落,就听陛下和皇后娘娘的裁决吧。” 正当伏月时节,蓬莱池畔杨柳垂青、百啭流莺,为巍峨沉穆的九重宫阙,亦添出几分生气与颜色。 而在蓬莱池上的沉香亭里,一个身着金丝蟒袍的六七岁幼童却低头不住地抹着眼睛,几名茶色宫装的内侍正团团围着他,手慌脚乱地百般哄劝着他。 夏凤兮目光一顿,亦转而走了过去,众内侍见到他,忙纷纷退后,跪下请安:“楚王殿下长乐无极。” 夏凤兮抬手示意他们起身,低头看向那孩子,问:“沧贤,你怎么了?” 夏沧贤见到他,才压下去的泪意又忍不住涌了上眼眶,呜咽道:“叔叔,我太难过了。”他伸出手来给他看,“我刚才《通鉴节要》背错了一个字,父皇很生气,让人打了我二十戒尺,还让我回去抄十遍。” 夏凤兮低头看去,果见他手心已是通红一片,一道道戒尺的印记高高肿起,看去甚为刺目。 “父皇不喜欢我,不管我多努力,他都是不满意。他每次看到我都很凶,可他从来都不对妹妹凶。他对妹妹总是很温柔,送给妹妹很多漂亮的磨喝乐,还会陪着妹妹一起玩儿。” 他心中难过,伸手揉了揉眼睛,泪水又簌簌落了下来:“父皇只喜欢妹妹,不喜欢我。” 夏凤兮听他如此说,蹲下身去,与他道:“怎么会呢。你父皇对你是爱之深责之切,他对你有很高的期望,才会对你要求如此严格。沧贤,别伤心了,你父皇很喜欢你、也很重视你,叔叔向你保证。” 夏沧贤听他如此说,果然止了哭泣,抬头看他:“真的吗?” “当然,你父皇比谁都希望你能成长为一个了不起的人。”他轻轻拍了拍他的肩,温声道,“好了,自己擦干眼泪,叔叔知道,你是一个坚强的小男子汉。” 夏沧贤听他如此说,果然伸手擦去眼泪,道:“嗯,我不哭了,父皇说过,男儿有泪不轻弹,我会坚强的。” 龙泉殿后的坡顶廊上爬满了翠绿的藤蔓,萝薜倒垂,杜若飘香,时有微风拂过,便于暑热之中送来一丝清凉。 有内侍于前趋步带路,引着夏凤兮穿过抄手游廊,进了月洞门,入目便是龙泉殿的后殿了。 殿前的蔷薇花架正是枝叶繁茂,遮映下一地的荫凉。花架下的花梨木案上,铺陈着文房四宝,皇帝正自提笔写些什么。 夏凤兮上前行礼:“见过皇兄。” 皇帝抬眼看他一眼,微笑道:“你来了,快过来。” 夏凤兮依言走上前去,见那纸上墨迹未干的,却是“百年好合”四个字。 皇帝收了笔,问他:“你瞧,朕这幅匾额写得如何?” 第69章 赐匾额 夏凤兮道:“大哥的字,自然是极好的。这幅‘百年好合’,可是要赐予臣工的?” 皇帝道:“距离册封礼没几天了。虽然朕一直反对此事,但既然已经如此,朕也是希望你们夫妻和顺、白头偕老的。这幅字,便是朕对你们小夫妻的一份祝福,也算是朕对于之前一直阻挠你们的一点儿补偿吧。” 夏凤兮谢道:“大哥言重了。大哥的祝福,我尤为珍惜。” 皇帝拍了拍他的肩,微笑道:“为了这桩婚事,你也没少受苦。前些天淋了雨,朕听太医说你伤势又反复了些,也悬了几日的心。如今可都大好了?” 夏凤兮道:“谢大哥关心,都好了。”他顿了一顿,转而道:“我刚才进宫的路上,遇到了沧贤,听说大哥罚他了?” 皇帝听他问起,不由得叹了口气,道:“提到这孩子,朕就头疼。你小时候,可比这孩子省心多了,门门功课都很优秀,什么事都不用朕交待第二遍。每次查问过你的功课,朕的心情都很好。你和他差不多大的时候,四书五经就已是倒背如流了,策论写得也是有理有据,颇有自己的见解。你的算学老师吴老夫子更和朕说,你在算学上是个难得的天才,小小年纪算数比他都快,他都要教不了你了。可你看贤儿,真是比你差得远了。” 夏凤兮听他如此说,不禁微微正色,道:“大哥,您不要这样说。人和人是不一样的,沧贤有沧贤的优点,我有我的缺点。您这样想,对那孩子很不公平。” 他犹豫片刻,开口劝道:“大哥对沧贤管教严格,是应该的,我本不该多言。但,沧贤年纪还小,也渴望父亲的陪伴与鼓励。” 皇帝看他:“那孩子向你诉苦了?” 夏凤兮道:“没有。” 皇帝道:“记得沧贤出生的时候,你也才十岁,还住在太子府。他小时候很爱黏着你,动不动就在门口等你下学回来,和他玩一会儿蹴鞠或是打马球。与你相比,朕这个做父亲的陪他的时间倒是少得可怜了,也难怪他每每见到朕,就吓得绕道跑了。” 他忆起往昔,亦有些歉然与感慨:“朕本身也不是多有耐心的人,更兼政务冗杂。朕知道,不论是你,还是沧贤,在你们成长的过程中,朕都缺席良多。” 夏凤兮道:“大哥是天子,江山社稷系于一身,难免如此。” 皇帝转自案后,拿起一封文书,递给他,道:“你看看这个。新政试行已近一月,昨日杜卿的奏折呈上来,朕看过了。多税合一,以银两缴纳,固然于财政收入有益,可听闻官吏之间亦有些怨声。” 夏凤兮看过那封文书,道:“越是繁琐的税制,漏洞越多。大哥心怀万民,推行税制改革的初衷,也是为百姓减轻负担。但化繁为简,一律折银征收,可暗地操作的空间被挤压,又难免损及另些人的利益。然而羊毛出在羊身上,许多钱到底是省不来的。不若由暗转明,朝廷拟定条例加以抚慰,化模糊为清晰,亦可把握其中之‘度’,或不失为一种良策。” 皇帝微笑点头,道:“你说到了关键啊。甘蔗没有两头甜,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可这天下又有几多君子?孔老夫子有言:‘先王制礼,过之者俯而就之,不至者企而及之。’天下人性,莫不如是。倘若十年寒窗苦读、一朝蟾宫折桂,结果也只是瓦灶绳床、上雨旁风,又如何能遍揽天下英才,为我大殷所用?养廉银的政策,还是要尽快落实下去。” 第70章 蓬莱池 夏凤兮道:“大哥所言极是。我愿为兄长分忧。” 皇帝微笑看他:“阿凤,你虽年少,却没有好高骛远一味想当然的书生通病,凡事能从实际着眼,虑事之老练严密不逊于几代阁臣,朕很取你这一点。毕竟再好的政策,倘若不能落地施行,也不过是一纸空谈。但这件事,朕昨日已经交待傅相了。”他与他顺着游廊闲步向外走去,“不过,你也偷不了闲。你如今辖着尚书台与太府寺,还是要召集众卿商议,参照着前朝旧例,议定个章程出来。” 夏凤兮道:“请大哥放心。” 二人不知不觉出了龙泉殿,到了蓬莱池上。季暑时节,池中荷花开得正好,在阳光下亭亭出水,格外娇艳,满池的荷叶铺开层层绿浪、片片翠玉,当真是接天莲叶无穷碧。 皇帝亦扶栏看去,又想起一事,道:“对了,前日渭南老王爷上折子告病,说要回封地休养些日子,定了望日启程。渭南王叔这些年在长水营劳苦功高,又是宗室里的长辈,身份不同于旁人。朕原想亲自为他饯行,不巧赶上胡国太子来朝,朕一时抽不开身。你便替朕在桂宫主持设宴,代朕送一送他吧。” 夏凤兮道:“是。” 他二人正说着,忽见一青衣少女迎面走来。那少女见到他二人,亦微微惊讶,忙蹲身行礼:“臣女顾清芸给陛下请安、给楚王殿下请安。” 她说着,却忍不住抬眼悄悄看了夏凤兮一眼,又赶忙低下头去,耳尖却是霎时间就飞红了。 皇帝眼见如此情状,回眸看了夏凤兮一眼,不觉微微地笑了,道:“起来吧。” 那少女谢恩道:“谢陛下。” 皇帝问:“顾太妃的病可好些了?” 少女低头答道:“回陛下,承蒙陛下鸿福庇佑,太妃娘娘的病已是好多了。” 皇帝微笑道:“怪道太妃常夸你孝顺,每年你姑母头风发作,你总是忙前忙后地伺候。你今年可及笄了?” 那少女道:“回陛下,臣女下个月就及笄了。” 皇帝又看了夏凤兮一眼,才道:“你去吧。” 待得那少女走远了,皇帝方向夏凤兮道:“这是顾太妃的小侄女儿,也是你婉瑶姐姐的表妹。朕印象中还是个不晓事的孩子,不想短短几年,就出落得这样亭亭玉立了。出身于世代书香的高门望族,性子也是知书达礼,是个细心会照顾人的姑娘。”他说着,微笑看他,“阿凤,你觉得呢?” 夏凤兮自然听得出兄长的言外之意,便只淡淡答道:“我没想法。” 皇帝没想到竟碰了他一个软钉子,微微怔了一下,便宽容地笑了,道:“不喜欢就算了。嫡妃的事朕都依你了,侧妃的事就更由得你的心意了。只要你和王妃都满意,朕无不应允。不过,朕倒有另一件事,想听一听你的意思。” 夏凤兮道:“大哥请说。” 皇帝问:“册封礼之前,可要让大典星为你和苏氏合一合星运?” 夏凤兮有些意外,问:“那都是从前的传统了,大哥怎么忽然想起这个?” 皇帝道:“也是旁人在朕面前提醒了一句,说自从苏氏进了王府,你这一个月便有些多灾多难,在云州先是沉河,后又中毒,回到京城,大夏天的,竟又着了风寒高烧不退。朕虽斥责了她,但回头一想,亦觉有些蹊跷。” 夏凤兮闻听此言,颇为不悦,道:“那些事不过是意外,和她有什么关系?谁在大哥面前说这种话?” 第71章 渔舟曲 皇帝微笑道:“你别着急,朕也不过白问一句。毕竟星宿之说,自古有之。若是二人星宿犯冲,却强行结为夫妻,轻则伤身,重则丧命,华佗在世亦不能救。当然了,到底如何,朕还是尊重你自己的意愿的。” 夏凤兮道:“我以为,就不必了。横竖我总是要她做我的嫡妃的,合与不合,又有何区别。” 凤翎宫里,皇后眼见夏沧贤踏进门来,放下了手中的花剪。 她命左右众人皆退下了,方才拉他到身前,微笑着问他:“贤儿,听说你今天从龙泉宫回来的时候哭了,怎么回事啊?” 夏沧贤见已被母后知道了,颇有几分赧然,声音也不觉低了下去,道:“今天父皇考查我功课的时候,对我发脾气了,我就哭了。”又忙道,“不过后来,我遇到五皇叔了。叔叔告诉我,父皇并不是不喜欢我,父皇是希望我好,才会严格地要求我。叔叔还说,父皇其实是很喜欢我、也很重视我的,我就不伤心了。” 他如此说着,意志昂扬起来,又生怕母亲担心,安慰道:“母后别担心,我会好好地读书,不辜负父皇的期望,也给妹妹做一个好榜样。等我长大以后,要成为像父皇还有叔叔那样优秀的人!” 皇后含笑凝望着自己的儿子,伸手温柔地摸了摸他的头,道:“贤儿,你长大了、懂事了,母后为你骄傲。” 明德院里,苏渔闲倚于窗边,静静听春雨弹那一支《渔舟曲》。 金色的日光自她背后照进房中来,细碎的光影自她发间洒落,将她的发丝都镀上了一层柔和的暖色。 在她幼年初初学琴的时候,于琴中所得的乐趣,是弹出繁复华丽的曲子,显露她傲人的天资与才气,以高超精湛的技法,博得听者的惊叹,她便深为自得、以此为乐。 及至年岁渐长,她将心念与琴音交融,所感所想寄于曲中,乐声是柔软而美丽的语言,载着她悠悠的豆蔻岁月,讲诉独属于她的情思与故事。 再后来,到了平津侯府,琴便成了她的逃避之所。纵使俗世冗杂烦恼,纵使伯父伯母刻薄为难,她在这里栖息,得到休憩与自在,也在这里与自己平和相处,徜徉于她秘无人知的世外桃源。 而在此时此刻,听着那孩童弹出简单到近乎稚嫩的旋律,却也感受到了一种新的乐趣,宛如将一粒种子种下,看着它慢慢地生长、发芽。这是另一种让人心生欢喜的春意蓬勃。 她听得一曲弹毕,起身走了过去,道:“不错,比前日娴熟许多。只是,《渔舟曲》的最末,是夕阳落下汀渚,渔人摇橹向归程。” 她握住她的左手,于弦上缓缓荡出余韵袅袅,恍若渔歌轻唱:“夜色深重了,江面上悠扬的渔歌也渐行渐远,那是如何的意境呢?” 她松了手,侧过脸来看那女童,明媚的日光落在她姣好的容颜:“春雨不妨再试一试?” 春雨稚声应了好,低头自己尝试着弹拨起来。 苏渔站起身,才见柳若欢从窗外探出头来,正笑嘻嘻地呼唤她过去。 第72章 迷惘 她便走了过去,问:“怎么了?” 辰光下少女面上的笑容格外明亮,笑着央求她:“苏姐姐,等会儿有节课你替我好不好?我有些事要出去,下午的课,我替苏姐姐。” 苏渔微笑答应:“好啊。” 柳若欢道了声谢,便从窗边欢快地跑开了。 待得苏渔推门出来的时候,已是时近正午,明晃晃的日头当空照着,她轻轻眯了下眼,却忽觉一阵天旋地转。 刹那间,似有无数画面掠过她的眼前。 尸横遍野的沙场,断壁残垣的城门,被残阳染得如血一般红的天空……一幕幕画面呼啸着将她淹没,又如风流云散般在她眼前飞快地淡去。 密布翻涌的乌云散开了,当空是一轮皓白的月。 月光下流淌着潺湲不息的河水,夜色里荡着月的影子,宛若一条蜿蜒的丝带,漾动着淡淡银色的细碎鳞光。 河岸边立着一位素衣的少年,夜风拂动他衣袖猎猎飘扬。淡白色的桂花被摇下一树的芬芳,转曳翻飞,纷纷扬扬,飘落如无声无息的雪。 月亮西沉了,古朴低沉的埙声缓缓响起,回荡在这样空旷而静谧的夜。 “小姐!小姐,您怎么了?” 苏渔猛然自妄想中醒转过来,才见云珠正一脸担忧地看着她。 她勉强微笑了一下,摇了摇头,让自己彻底清醒过来,道:“我没事。” 云珠眼中却忧色未减,道:“可是,您的脸色看起来很不好。” 苏渔道:“我只是忽然有些头晕。” 云珠更加紧张起来,两只乌溜溜的眼睛担心地盯着她看,问:“您是不是太累了,还是哪里不舒服呀?” 苏渔怔了一下,却也有些茫然,道:“我也不知道。这两天,我常常会梦到一些奇奇怪怪的事,有时候,还有一些画面会从我眼前一闪而过。好像是从前发生过的事,又好像很模糊。我也说不清楚。” 云珠听她如此说,似乎也有些纳闷。她想了一想,小声嘀咕:“难道说,是叶大夫之前的药快失效了?” 苏渔看向她,问:“你说什么?” 云珠却好像被吓了一跳似的,忙伸手捂住了嘴,闷声道:“奴婢什么也没说呀。” 苏渔张了张口,想要追问,然而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她在害怕。 尽管她早已记不清梦中人的身份、梦中人的容貌,却还依旧清楚地记得那份心动的感觉。 当年的悸动之火,穿过重重的岁月,似乎仍未熄灭。 她不敢揭开那段过往,也许是因为,她最害怕面对的不是别人,而是自己。她怕她的心思会游移,她怕她不知如何取舍,她怕她甚至都不能像梦中那样抱住他果断地说一句“我选择你,我更爱你”。 而只要她一日没有恢复记忆,她就可以继续自欺欺人下去,那段过往里的人不是她,那段爱恋也不属于她。她只爱她的郎君,一生一世,只爱他。 正自沉默着,却见江容从不远处走了过来,微笑着招呼道:“你们两个在这里做什么呢?” 第73章 杨柳 苏渔道:“没什么。”她转开话题,“对了,我刚才看见若欢和青青匆匆忙忙地出门去了,可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江容听她问,不由得笑了一下,道:“她们两个啊,是去排队买芙蓉妆的脂粉了。” 苏渔奇道:“芙蓉妆?” 江容道:“是啊,就在东市上,听说胭脂铺子前排了整整一条街的长队呢。因为有人说,如今最惹京城未嫁少女们羡慕的楚王妃娘娘,平日里化的就是芙蓉妆,一时间便风靡了整个京洛,引得人人争相效仿、趋之若鹜了。” 苏渔愣了一下,不觉便有些好笑,道:“这些话都是谁传的?” 江容笑道:“谁获益最大,自然嫌疑也就最大了。” 云珠看向苏渔,道:“可是小姐,您平日里也没有化过那个什么芙蓉妆啊。” 苏渔无奈微笑:“是啊,我都没听说过呢。” 江容摇头笑道:“那些卖胭脂的商人,可真是会骗小姑娘们的钱。”她不经意转头看去,不禁笑了,“瞧,她们回来了。” 苏渔亦看过去,果见柳若欢和杨青青俱抱了满怀的胭脂水粉走进院门。 柳若欢见她们都站在树下,便眉开眼笑了起来:“师姐!苏姐姐!刚好大家都在,快进来!” 众人一同进了房内,柳若欢便将脂粉盒子摊了一桌子,兴高采烈地向她们介绍:“我和青青姐排了半上午的队,可算是都买到了!” 她打开一盒胭脂:“你们瞧瞧,这胭脂的颜色,多漂亮呀!既艳丽,又不是很艳丽,既红,又不太红……嗐!我也形容不来,总之,大家都说,楚王妃娘娘的芙蓉妆极妩媚极娇丽,用的胭脂就是和这一模一样的!” 云珠忍不住扑哧一下笑出了声,她见柳若欢奇怪地看了过来,忙掩饰性地轻咳了一声,笑道:“没什么,我就是有些好奇,为什么楚王妃娘娘用这个胭脂,大家就都要跟着学啊?” 柳若欢瞪圆了杏眼,道:“当然了!听说楚王妃娘娘出身平平,却一举夺得了京城最负盛名的贵公子楚王殿下的心,还一跃成为了万人之上的亲王妃,谁不羡慕啊?要知道楚王殿下可不只是位高权重,而且年少俊美,有大殷第一美男子之称呢,是多少京城少女心目中像白月光一样的存在。人人都说,楚王殿下未来的正妻,肯定会是一国公主,也有人说,应该会是四大世家里最尊贵的嫡女。谁能想到,最后这楚王妃之位,竟然落到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普通官吏家的姑娘头上,可真是好命啊。” 她一面说着,一面一一地分给她们:“这一份是给江师姐的,这一份是给苏姐姐的,这一份是云珠妹子的……还有这一份,是留给周姐姐的,她今儿没来,我改日再给她。” 苏渔微笑着接过,道:“谢谢你们了。” 柳若欢笑道:“谢什么?昨儿多亏苏姐姐救了我,不然我这会儿恐怕还被关在牢房里呢,以后苏姐姐就和我的亲姐姐一样了。” 苏渔听她说起“亲姐姐”三个字,不禁道:“对了,昨天我听青青说才知道,原来你们两个竟是亲姐妹?” 云珠也忍不住插口,好奇问道:“是啊,你们两个一个姓杨一个姓柳,怎么会是亲姐妹呢?” 柳若欢笑道:“说起我和青青姐的故事,其实也挺简单的。小时候的事儿,我也记不太清了,只记得一场瘟疫,一个村子里的大人几乎全死光了,只剩下我和姐姐两个人,也不知道被什么人带走,从此被人卖来卖去的。原本的姓名早就不记得了,不过是卖到哪家,就随着哪家的主人叫罢了,叫过‘大丫’‘二丫’,也叫过‘金妞’‘银妞’。好在,我和姐姐,倒也从来没分开过。后来不知怎么的,就被卖到了太乐令大人府上,去伺候夫人了。夫人对我俩可好了,从来不打骂我们,还教我们识字。当时正好是个春天,夫人说:‘杨柳依依。’就给姐姐取名叫杨青青,给我取名叫柳若欢。 “那时候,江师姐正跟着太乐令大人学琴呢,我和青青姐常常跑去看。夫人慈善,见我俩好奇,就让我俩也跟着江师姐一起学了。太乐令大人和夫人一生无儿无女,但却收了很多弟子,做了很多好事呢。 “这个琴院也是,虽说太乐令大人才是东家,但其实也是江师姐的主意。太乐令大人和夫人一向拿江师姐当亲女儿待,听说江师姐想办个琴院,就二话不说地拿出银子来支持江师姐了,还让我们两个也一起过来帮江师姐的忙呢。” 第74章 顺水推舟 平津侯府。 苏夫人刚回了堂屋,便见苏侯急匆匆地闯进门来,一见到她,便劈脸问道:“听说你今儿找到傅二小姐了,你不会真的把渔儿的身世都告诉她了吧?” 苏夫人眼中颇有几分得意,笑道:“那是当然了。皇天不负有心人,难为我这几日在城里东奔西跑的,可算是让我碰到那位傅小姐了。老爷,你就放心吧,傅小姐被那丫头横插一脚,夺走了楚王妃之位,心里头可比咱们还恨她呢,得到了这个消息,是绝对不会放过她的!” 苏侯听她已经说了出去,不禁跌脚:“你糊涂!咱们自家的事,你告诉她一个外人做什么!若是传到楚王殿下的耳朵里,你我的命还要不要了?你这是嫌日子过得太平了,成心要给我添乱是不是?!” 苏夫人见他竟发了脾气,不禁又是气恼又是委屈,嚷道:“我就是气不忿!咱们雅儿、温儿的婚事都还没着落呢,凭什么她苏渔先成了王妃了?如果她真是你的亲侄女儿,那我也就认了,分明不知道从哪里捡来的野种,凭什么骑到咱们头上来!你成日家只知道搂着小老婆喝酒,儿子女儿的事都不管,我费尽苦心地替咱们出口恶气,你反倒说我的不是!”一面说,一面摸出帕子来作势抹眼泪。 苏侯气得来回踱步,拍手道:“妇人之见!俗话说得好,打断骨头连着筋!不管怎么说,她到底是咱们苏家出去的姑娘,她出了事,咱们也得不了好。她若是真成了楚王嫡妃,便是瞧在楚王殿下的面子上,外头的人也得高看我两眼,咱们平津侯府不也跟着光彩吗?” 苏夫人将手帕一摔,仰脸道:“光彩什么?那丫头现在哪只眼里还有你这个伯父,你还在这里痴人说梦哪!”说毕,甩门出去了。 苏温然早已候在母亲的寝房内,眼见母亲从外面回来,忙起身迎上前去,问:“娘,您都照我说的,告诉那位傅小姐了吧?” 苏夫人气吁吁地在梳妆镜前坐下,拔下头上的簪子,道:“当然了,我可不想看着那小贱人继续得意下去了!”她面上尚有几分忿然,“你爹可真可笑,人家早就不认他了,他还在那里做他的春秋大梦呢,男人尽是些窝囊的糊涂虫!” 她卸了钗环,回头看向自己的女儿:“温儿,你说,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做啊?” 苏温然道:“我们只需顺水推舟、借风起火就好了。”她拿起梳子,自身后替她母亲梳着那一头散下的长发,“娘,您消消气,爹爹耳根软,咱们家里的大事小事啊,还是得靠您做主。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两日傅小姐就会派人去桐陵收集证据了,只消咱们也帮她一把,到时候,苏渔不只会从楚王妃的位置上狠狠摔下来,还会身败名裂。” 她对着黄铜镜微微地笑了,少女清甜的嗓音里,似乎带上了几分愉悦:“乱伦所生,婚前通奸,即便是楚王殿下也护不了她——也不会愿意再护着她了。娘亲啊,咱们就等着看这一出好戏吧。” 第75章 夹竹桃 出了房门,吟秋才担心地开了口:“小姐,这样做是不是太冒险了?小七当年说的并不是事实,您明明知道的。” 苏温然似有一瞬的恍神,晌午的日光正是刺目,照得她的面容苍白到近乎透明,而在须臾过后,却是淡淡地笑了:“怕什么,她什么都不记得了。” 有风吹起,卷落枝头开得正艳的夹竹桃花,绯色的花瓣在空中飘飘摇摇,洒了一地的缤纷。 她再开口,语调平静:“小时候我和她在一处玩,旁人的目光只会落在她身上,都称赞她生得美。每年过年的时候,祖父出的灯谜,她也总是第一个猜到,大家都夸她聪明伶俐,还叫她小才女。她爹她娘也处处宠着她,她想弹琴就请当地最有名的琴师左澄先生教她弹琴,她想骑马就带着她在每年春狩的猎场上大出风头,就连她想像男孩子一样去学堂读书,叔父也牵头与当地的乡绅们共同创办了桐陵第一所女子学堂。她走到哪里,都少不了一群小郎君们的围观。她什么都有,人人都喜欢她。 “直到后来,她家破人亡了,我才觉得上天是公平的。可是现在,她竟然又要成为楚王妃,我心里便过不去。不过,我相信上天还是公平的。毕竟,那件事她早已忘了,而我却什么都知道。 “倘若不能把握如此机会,岂非是辜负了上天对我的眷顾?” 烈日炎炎下的箭道上,每隔几十步便立着一个靶子,年少的学子们依次驭马自靶前行过,在马背上先后射出三箭,以此获评优劣。 夏凤兮看了一眼身旁的少女,复又将目光转到场上。 他今日下午本也有些公务,只因她清晨自噩梦中惊醒,便伤心地哭了一场,着实让他有些放不下心,遂将紧急的事务赶在上午处理了,其余的则暂且延后,空出一下午的时间,与她一道出门散一散心。恰好逢上国子学内骑射一门的旬考,便与她同来观看苏炎考核。 只见那马上的少年一身朱色骑装,手握缰绳,催马前行。白马沿着划定的路线小跑起来,他便用力拉满了弓,瞄准箭靶射去,却是射了个空。 他来不及失望,赶忙搭箭射出第二箭,箭矢如飞般划破空气,堪堪射到了靶上。直到第三箭,方有了八环这样尚属不错的成绩。 苏渔摇头,道:“终是平平。” 夏凤兮道:“他学业前些年耽误了,近日已是进步许多了。” 苏炎考核完下了马,便有司业引着他到台上来。他依礼拜道:“小民苏炎给楚王殿下、王妃娘娘请安。” 夏凤兮让他起身,道:“炎弟又进益了,看来这些天没懈怠。” 苏炎心中正自惴惴不安,他这些天虽也刻苦练习,这回的考核比起上次的三箭俱空也大有进步,可于众同窗之间,到底也不过是个不上不下的成绩,不知姐姐和姐夫可会满意? 忽听到姐夫语中的肯定之意,不禁大为欢喜,连眼中都跃动起了亮闪闪的光,笑道:“都是姐夫教得好!” 苏渔登时沉下脸来,道:“苏炎,别没规矩。” 第76章 国子监 苏炎忙低下头去,喏喏应是,道:“小民知错。” 苏渔便放缓了些语气,道:“你的同塾都回去了,你也去吧。好好学习,也照顾好自己,再过二三日就是休沐日了,到时候我来接你。” 苏炎应了是,行礼道:“殿下,娘娘,小民告退。” 苏渔转向司业,温声道:“有劳司业先生费心了。” 司业低头道:“王妃娘娘客气了,这是下官职责所在。” 苏炎跟着司业下去了,夏凤兮方道:“你似乎对他很严格。” 苏渔坦诚道:“圣上厚爱,赐封炎儿为宣平侯,我自然是替他高兴的。但他毕竟年纪太小,心性未定,乍然蒙此荣宠,我很怕他飘飘然起来,骄傲自满,成长为那种纨绔无用的舅爷。倘若如此,我愧对父母。何况,他年少封侯,虽是少不了人追捧,但或许也少不了人眼热。若不谨言慎行,倘使疏漏失礼之处被有心之人刻意放大,难免会为他招来祸端。” 夏凤兮轻轻颌首,道:“我明白你的顾虑,我会看顾他的。” 日头渐渐西斜,考核已毕的学子们三三五五地回去了。宁静而和煦的夕阳晒在空无一人的箭道上,愈发显得空荡荡的。 苏渔看着那些散落在槕子上、尚未来得及收起的弓箭,不觉便有些技痒。 她走下去随便拣了把弓,搭上三支长箭,用力拉圆弓弦,瞄准了靶心,松了手,长箭便疾飞而去。 中间一支正中红心,另两支则分别射在了两旁数步开外的箭靶上。但许是有些手生,兼因气力不足,那两支均有些偏离了靶心,让她颇为惋惜。然而如此,已是极为漂亮了。 夏凤兮看去,不觉称赞:“苏渔,你真是深藏不露。” 苏渔不禁微微地笑了,回头看他:“好久没碰过这些,有些生疏了。” 夏凤兮道:“再过几个月,便是秋狩了,到时候你与我一同去猎场吧。” 苏渔拉住他的手,笑着答应:“好啊,若论箭术,我想我大概还不至于让殿下丢脸。” 她放下弓箭,与他一道向外走去。此刻的人群已散尽了,她便也不掩心中的好奇,一面走一面举目张望着国子学的门楼建筑、一草一木。 这里便是汇聚了京城世家子弟和各地举拔来的贤才的高等学府,一匾一额尽显书香浓郁,抱柱对联皆是底蕴深厚,矗立于庭中的老榕树粗壮挺拔,需得三四人方能合抱得过来,不知已于这庄重而幽深的学院之内静静生长了几百年。 可惜她小时候没能在这样的地方读过书。 她如此想着,不禁问他:“殿下,你小时候也在这里读过书吗?” 夏凤兮道:“没有,我小时候在弘文馆读过几年书。” 苏渔问:“弘文馆?” 夏凤兮道:“弘文馆只是皇子、宗亲及其伴读读书的地方,故而不及国子监广为人知。” 她对他的事总是有着许多的好奇,便问:“那你小时候的伴读是谁呀?” 第77章 相国寺 夏凤兮道:“就是你表姐夫。” 苏渔怔了一下,似乎有些意外,却又似乎正在意料之内,笑道:“难怪你们那么熟悉,我还以为是卫国公世子呢。” 夏凤兮道:“他也是我同窗。只是他母亲是先皇的幼妹,他姑母又是当时的皇后娘娘,故而先皇特允他入弘文馆读书。” 二人闲步出了国子学,只见红云满天,已是暮色将至。 马车穿过黄昏下的坊市,转过一个弯,行车的速度却堪堪慢了下来。 车外人声渐盛,喧闹之声越来越近。马车时行时停,引得车顶悬下的黄铜铃铛也不时地玎玎作响起来。 苏渔撩开车帘向外看去,只见满街彩楼相对,绣旆相招,目之所及俱是灯烛晃耀。 长街两旁排满了熙熙攘攘的摊位,人群摩肩接踵,也有沿街叫卖的,也有拉琴卖唱的。车马阗拥,呼叫百端,当真是好不热闹。 她素白的纤手轻扣着车窗,含笑道:“‘夜市千灯照碧云,高楼红袖客纷纷。’今天是什么日子,怎么这样热闹?” 夏凤兮顺着她的目光向外看去,道:“前面就是大相国寺了。大相国寺每年五次开放,供万姓交易,可通宵达旦,不设宵禁。今夜就是伏月的开放日了。” 他侧脸看去,只见明灭不定的灯火映着她姣好的容颜,亦照亮了她眼中的好奇。 “下去看看?” 苏渔答应:“好啊,我到京城三年,还是头一次见到这样的盛况呢。” 他二人下了车,方行几步,便见吴侑从人群中急急忙忙地挤了过来。 他擦一把汗,匆匆行了礼,低声道:“殿下,娘娘,奴才有事回禀。” 夏凤兮便回过身,询问何事。 苏渔站在原地稍等少时,一眼瞥见左近的摊位上兜售些奇巧机关,不由得走了过去。 她自幼便爱摆弄些奇巧玩器,到了京城,虽然各式各样的机关更为繁多复杂,可她小时候特别喜欢玩的一种鲁班锁,却一直都没有找到。不知这个摊位上有没有。 她在灯下将那摊子上摆的奇巧机关一一看过,却不觉被一副手铐吸引了目光,问道:“店家,这副手铐是做什么用的?” 那摊主笑道:“这是如今新时兴的一种机关玩具。” 他说着,表演给她看。将那手铐铐在了自己的双手上,手腕绕上绕下,往前转一圈,又回转半圈,便听得咔得一声,手铐就打开了。 他又道:“万一真的被铐住了,实在打不开,也不妨事。这物什比不得官老爷们用的那种铁铐,不过是个玩意儿,不拘拿个锤子或是锯子什么的,也就弄开了。” 话音方落,夏凤兮便走了过来。 苏渔忙拉住他,笑着与他道:“我想买这个!” 夏凤兮见她指的竟是一副木制的手铐,不禁有些奇怪,问:“买手铐做什么?” 苏渔便踮起脚尖,在他耳边轻笑着说了一句。 短短三个字,却让他耳根顿时像着火般烧了起来。 第78章 烟花 那摊主还在热情地鼓劝:“这手铐好玩着呢!近来不少京城的小孩儿都喜欢。也不难,学上两遍,也就会了。公子小姐是今儿晚上头一个瞧上这副手铐的,若是要买,我给二位算便宜些!” 夏凤兮道:“不买。” 苏渔忍不住低头笑了,却是放软了语气,低声央求:“买吧,哥哥?” 却见他微微怔了一下,看她一眼,便似乎有些无奈,转身走了。 苏渔知道他这是默许了,忙笑向那摊主道:“多少钱?快包起来!” 她买到了她想要的东西,一路小跑着从背后追上他,不敢再提她刚才说的那句放肆大胆的话,岔开话题,问:“刚才吴侑怎么过来了,是府里发生什么事了吗?” 夏凤兮牵过她的手,道:“我正要和你说,今日大皇姐回京,陛下欲为她接风洗尘,戌时五刻在清凉殿设家宴,邀我们同去。” 苏渔道:“戌时五刻?”她想了一想,“还有一个多时辰呢,我们可以先玩一会儿,再回府换衣服。” 正说着,却听得背后相继响起噼啪之声。 苏渔回头看去,只见一束束烟花冲上云霄,随即炸开,绽出一片又一片璀璨而瑰丽的色彩。 她笑起来:“放烟花了!” 绚烂的火花绽放在夜空,犹如盛开的花朵。有的是红色的牡丹富丽大气,有的像黄色的万寿菊洒下万千金星,还有更多不知名的花儿争奇斗艳,在夜幕之上竞相怒放出姹紫嫣红,流光溢彩,交相辉映。 周围更加热闹起来,人群纷纷驻足看去,小孩子们拍着手蹦着跳着,口中嚷嚷着:“好漂亮呐!烟花!” 钟楼后的烟花也飞起来了,却被挡在重重叠叠的楼阁之后,大半被暗色所吞噬,只能隐隐看到金光一闪,而后便是花瓣如雨,纷纷坠落。 她不由得踮起脚尖来看,却被人轻轻搂住了腰。 她抬起头来,见他浓长眼睫垂落看她,启唇问道:“想不想看得更清楚些?” 烟花依旧在夜幕不住地绽放着,照得他俊美无俦的面容忽明又忽暗,为那张本就好看到不见日月的容颜,更添出几分瑰艳与动人。 夜风似恋人般温柔的手,缱绻地轻轻拂过,吹动他发丝曳曳。 而恍惚间,又仿佛眼前人始终如皎月般无瑕,出尘若九天谪仙,纵是如何浓墨重彩的光影,亦不能扰动其分毫。 她有一瞬间的恍神。 却觉腰间的手乍然收紧,而后脚尖飞离了地面,风从耳边掠过,呼呼作响。 她忍不住笑起来,就像是少时随父亲骑马在郊野一路狂奔那样单纯的快乐,衣衫被风扬起,似鸟一般飘飘拍着翅子。 她随他飞过人群,在屋顶上落了下来。 视野陡然间变得开阔,没有了楼阁招幌的遮挡,只余下夜空广袤无边,烟花一朵接一朵地盛开,绚烂无比。 她笑道:“好漂亮!在这里能看到所有的烟花!” 那些她原本觉得奇怪形状的烟花此刻也能看得完整了,她努力地辨认了一会儿,不觉惊讶起来:“是……小狗?” 她还是第一次见到动物形状的烟花。 不禁兴奋地拉住他的手臂,指给他看:“殿下,你快看!那个烟花的形状是小老鼠!还有老虎、兔子……我知道了!是十二生肖,真好玩!” 夏凤兮顺着她的手看去,果然见到金色的十二生肖相继在夜空中炸开。 他看了一会儿烟花,又不禁低眸看她,少女的眼眸亮晶晶的,闪动着满满的新奇和兴奋,像小孩子一样高兴。 他忽地想起她初入王府的时候,那时的她也是温柔的,只是温柔中总是带了几分若有若无的疏离。 就像是一只受过伤的小兔子,一面想要靠近,一面又不敢轻易放下警惕。倔强又胆怯。 而如今—— 他唇畔浮起几分浅淡的笑意。 他家娘子,真是越养越可爱了。 也许,他让她重新拥有家的感觉了吗? 她感受到他的视线,回眸看他。却不知为何,被他这样注视着,她便莫名有些羞赧起来,小声问:“你……看我做什么呀?我脸上沾到什么东西了吗?” 第79章 屋顶 夏凤兮道:“没有。”他垂下修长如玉的手,轻轻抚上她的面庞,带了些许怜惜,“只是,有点儿遗憾,没能早些遇到你。” 没能早些收留这只受伤的小兔子。 苏渔不禁笑起来,伸手与他相握:“我也这样觉得,如果能早些遇到你就好了。” 如果能、比苏温然更早地遇到你,那就好了! 她心中有些遗憾,而转念一想,又高兴起来:“不过,我们遇到的第一天,就成亲了,一天也没有耽误!” 他似乎也感到安慰,轻轻嗯了一声,想了想,又道:“以后也一天都不耽误。我们永远不吵架,没有必要的事,也不分开。” 苏渔听他如此说,愈发高兴起来,忍不住倾身在他面上亲了一下,笑:“好啊,那可太好啦!” 屋檐将夜色分割成两个世界。 屋檐之下,是熙熙攘攘的人群,红尘喧嚣、灯辉万井;而在屋檐之上,只有他们二人,与漫天绽放的千光花焰。 缛彩遥分地,繁光远缀天。 烟花渐渐稀去,他二人并肩坐在屋顶上。入夜时分的清风不疾不徐地吹拂着,带来独属于季夏的惬意与慵散。 苏渔倚在夏凤兮肩上,看着下面灯火葳蕤的街市,闲闲地笑言:“屋顶上的晚风可真舒服,我都有些不想下去了。”又好像忽然想到了什么,坐直了身子,“殿下,我们玩个游戏吧?” 夏凤兮问:“什么?” 苏渔从袖袋里取出她刚买的手铐,将一边铐在了自己右手手腕上,又拉过他的左手,意欲铐上另外一边。 却忽觉一阵心虚,不自觉地抬起头来看他,见他目光中亦带了些审视,正垂睫看着她。 不禁愈发心虚起来,眨了眨圆溜溜的大眼睛,带了几分讨好地问:“行吗,哥哥?” 这小姑娘还真是尝到甜头了,夏凤兮略带些无奈地淡淡笑了,拿她没办法。 他纵容地将手腕给她:“随你。” 苏渔得到了允许,忙拉过他的手,咔得一声把他铐住了。 她笑道:“游戏就是,殿下如果在一刻钟内解开手铐,就算我输了,殿下可以任意要求我一件事。如果殿下一刻钟内没有解开手铐,那就是我赢了,殿下也要答应我一个要求。我的要求已经想好了,就是今天晚上我们都要一直这样铐在一起逛街一一放心吧,袖子垂下来遮住,旁人不留意是看不出来的。” 她不能不承认,她是有她的小算盘的,他刚才并没有看到摊主演示如何打开手铐,这个机关也并不算简单,而且需要两只手互相配合才容易解开。 若要在一刻钟之内用单手解开,实在是强人所难一一那么,等会儿他们就可以铐在一起逛街了一一她不知为何,如此一想,心内便有些激动起来。也许正是因为他从来不是出格的人,所以看他做些出格的事,就更让人期待了。 她如此想着,却见他目光看过来。虽然只是淡淡一眼,竟让她有种瞬间被人看穿的错觉,好像她心底所有的算盘珠子,都在他面前叮叮当当地撒落了一地。 她忙避开目光去,没什么底气地问:“行不行嘛?” 第80章 归宿 她以为他会拒绝她这个明摆着是陷阱的游戏,而他却只是轻应了一句“行”,便低下头去研究那副手铐了。 灯火照彻的街市人流如织,苏渔看了一会儿檐下的人来人往,不禁道:“没想到,大相国寺开放的日子这样热闹。殿下,你小时候也会经常来这里玩吗?” 夏凤兮低敛羽睫,单手研究着木制的手铐,口中答:“没有,我小时候大多时间都在东宫。” 他手指修长,骨形极美,犹如干净无瑕的冷玉,纵使这样拨弄机关的单调动作,也看得人心动神摇、流连忘返。 苏渔的目光不自觉多停留了一会儿,才又看向街市热闹的人群,却觉那些耀耀煌煌的灯火,俱是乏味得紧了,便忍不住重新低头看过来,却见他指尖忽地顿了一下,止住了动作。 她以为他找到了打开手铐的方法,着意看去,他却径自松了手,不再继续研究那副手铐,似乎是放弃了。 她见他如此,良心有点儿痛了,心里也升起了几分歉疚,难怪他会选择放弃,她根本就是给他出了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她转开话题,道:“你小时候是跟着陛下和皇后娘娘一起生活的对吧?虽然早就听过皇后娘娘一代贤后的美名,但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还是很惊讶。皇后娘娘是那么端庄高贵又美丽典雅,不知这样说算不算冒犯,但真的就像是我心目中传说的那种神女一样,真不愧是母仪天下的椒房元后。难怪每一个拜见过皇后娘娘的臣民,对皇后娘娘都是无比的崇敬与爱戴。你小时候应该也很喜欢她吧?” 夏凤兮却道:“其实一开始,并不喜欢。” 苏渔有些惊讶,问:“为什么?” 夏凤兮道:“你知道,我是跟着我哥长大的。在我九岁那年,我哥大婚。大家都很为他们高兴,由于先皇的刻意阻挠,他们的婚事已经被迫拖延了很多年。我哥也很高兴,他等这一天等太久了。虽然我也替我哥高兴,但也有一丝的失落,就好像我的哥哥被人抢走了一样。” 苏渔没想到他也有过这样幼稚的童心,微微一怔,便不觉有些好笑。 而好笑的余韵,却是心疼。 她知道,那不只是他的哥哥,更是他相依为命的家人。可是有一天,那个家人也有了属于自己的家。 她怎么会不明白呢? 就像她刚来到平津侯府的时候,那种就算站在热闹的人群里也会感到的孤独,没有真正属于自己的家的、找不到归属感的感觉。 她含笑看着他,问:“然后呢?真的被抢走了吗?” 他道:“如果说完全没有落差,那是骗人的。但不可否认的是,皇兄皇嫂都对我很好,长兄如父、长嫂如母,我心里也一直非常敬爱和感激他们。但也是从那时起,我才明白,我大哥不是永远只会属于我一个人的,他会娶妻生子,有他自己的生活。” 她伸手抚上他的面容,眸中满盛着爱惜的笑意看他,语气温柔而认真:“你也一样。你也有你的生活,有只属于你的家。” 夜风起,吹动他们的发。 苏渔还欲再言:“殿下……” 却被他轻轻打断:“叫我名字。” 她微微怔了一下,而后一双美丽的眼眸便弯成了月牙,唤:“凤兮。” 夏凤兮低嗯了一声,揽过她来吻她。 烟花在背后升了起来,于夜幕之上盛放万紫千红,炸开一片又一片绚烂无边的花火,照得繁华的人世间夜明如昼。 火树拂云飞赤凤,琪花满地落丹英。 好一幅盛世图景。 第81章 暮春 烟花散去,夜空渐渐归于平静,清风明月都变得格外清晰。 苏渔低头看去,才蓦然发觉,那副原本铐在他二人腕上的手铐,不知何时竟已打开了,掉落在了屋顶上。 她讶然问道:“这副手铐是什么时候解开的?” 微风轻轻拂动着他们的衣袖,他答:“想吻你的时候。” 他语声清淡,她却莫名红了脸庞。 她伸手捡起落在瓦砖上的手铐,复又收回到袖袋里,才恍然明白过来,原来刚才并不是她的错觉,他果然那时就弄清楚了解开手铐的关窍。 她家郎君,真是比她以为的还要敏慧几分。 难怪她小时候她父亲便夸他说…… 她父亲是怎么说的来着? 依稀记得那是一个暮春的傍晚,他们一家四口围坐在一起用晚饭。 她父亲笑着向她母亲讲:“今儿下午,太子殿下来我们军营阅兵,楚王殿下也一起来了。他见我连珠箭射得潇洒,还让我教他。我只做一遍,他就学会了,当真是个聪敏灵透的小少年。” 她母亲正在给她夹菜,柔声与她道:“渔儿过两日学堂里又有小考,来,多吃个鱼丸子,补一补。”又微笑着问她父亲:“常常听人说起楚王殿下,我却还没见过,听说这位是皇子中年纪最小的吧,今年多大了?” 她父亲一面夹菜,一面笑道:“我今儿也是头一遭见,左不过十一二岁的年纪吧,和咱们渔儿差不多大。生得好俊秀模样,虽然年纪还小,但那仪表人材,真不愧是龙驹凤雏。难得倒也不是个纨绔少爷,武学天资极高,如果他不是皇子亲王,我都想收他当徒弟了。” 她母亲含笑嗔道:“夫君别开玩笑了,若让外人听到,恐怕要参你一个不敬之罪呢。” 她父亲爽朗笑道:“这里哪有外人?不过是我的亲闺女、亲儿子,还有我最亲最亲的娘子,哪个会害我嘛。” 她当时听着,心中便想,那个楚王殿下,年纪和她差不多大,射箭也很厉害吗?会比她还厉害吗? 她如此想着,心里便有些不服气。她自幼聪明伶俐,什么都做得很好,即便骑马射箭非她所爱好,却也从来都是人人称道的。如果有机会,她真想和那个楚王殿下比上一场,看看到底谁更厉害些。 夜风轻轻吹拂着苏渔的发丝,她回想往事,亦不觉有些好笑,原来那个时候,她是想和他比试一场的。 如今倒是有机会了,可她却不想和他比了。 她不介意他比她更厉害,也知道,他也一定不会介意让她获胜。 也许,在所爱之人的面前,人的胜负欲也会变得很淡。就好像父亲在军营中门门比试都能夺得魁首,但从小到大和她赛马的时候,却总是落在她的马后。 她唇畔噙了几分笑意,开口道:“殿下,你知道吗?我以前便听父亲提起过你了。” 身旁人在月光下转眸看向她。 她便道:“他夸你聪明、好看,对你印象很好。如果父亲的在天之灵看到你成了他的女婿,应该会很高兴吧。” 他搂过她的肩,她便靠进了他怀里,听他道:“可惜没有机会拜见岳父岳母,但愿他们在天上看到现在的景况,会感到安心吧。” 她微笑着轻轻点了点头。 “其实,三年前,我应该也听说过你。”他顿了一顿,“直到刚才在国子监看你射箭,我才想到,那个人大概就是你。” 第82章 林异 巫马囚轱乃当世兵家鬼才,精于奇门遁甲,善造火器炮弹,常年隐居于桐陵城外的鹤鸣山上。 三年前,他曾在巫马前辈门下求学。 那日午后,私塾里正值闲静时分,姜成笑眯眯地逗弄着当地杉州牧家的林小公子:“成天苏大小姐长苏大小姐短的,人家认得你嘛?” 那林小公子听他这样说,便着急起来,忙道:“怎么不认得,她认得我的!” 少年似乎有些害羞,然而踟蹰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想要向同塾炫耀自己的心上人。 他压低了些声音,问:“诶,你知不知道,我是怎么喜欢上苏大小姐的?” 姜成便问:“怎么喜欢的?” 那少年道:“上个月春狩的时候,那匹老马不知道突然发了什么疯,把我从马背上摔下来。我的腿就是那个时候摔伤的,到现在还没好呢。那天我受了伤,直到太阳落山,也没能猎到什么猎物。一想到就这样两手空空地回家,一定会被我那三个讨人厌的哥哥取笑,我就停在小树林外,不想走了。 “那时候,苏大小姐刚好从另一条小道上骑马过来。她马背上满满都是猎物,看得我眼馋极了。她看到我,勒停了马,问:‘这不是州牧家的小公子吗?你怎么在哭?你迷路啦?’ “我不好意思告诉她实情,只说:‘我没迷路。’她打量了我两眼,笑了一下,把手中的鹿扔到了我马下,说:‘送你。’然后,不待我答言,就催马去了。 “那天晚上,我那几个哥哥都抢着吃烤鹿肉,抢得快要打起来了,我爹也笑着打趣我,说我猎到的鹿个头不小,没白白摔伤了腿。” 少年语气里不自觉带上了笑,越说越是骄傲:“知道了吧?苏大小姐不只长得好看,而且冰雪聪明,而且心地善良,而且为人仗义!等我长大以后,一定要让我爹向苏将军家提亲,娶她当我的新娘子!” 那天午后,阳光极好。 他在明灿灿的春光里计算着《武经总要》上所载的几种火药配比,耳中不时飘进身后两位少年的谈笑。虽未入心,却也不知为何,竟然记到如今。 苏渔听他讲完,不禁笑了:“殿下说的那位郎君,名字叫林异吧?我记得这回事。” 夏凤兮没有说话。 烟花早已完全散去,夜空深邃而宁静,满天繁星格外明亮。 深夏的夜风甚为舒服,慵然地拂动发丝,苏渔仰头看去,道:“你看,那颗星星好亮!” 夏凤兮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道:“那是长庚星。” 苏渔问:“那一颗呢?” 夏凤兮道:“是岁星。” 她笑着看向他,眼中盛满了少女明亮的爱意:“殿下知道的好多,真厉害!” 被心上人夸赞无疑是最让人高兴的事之一,可他此刻却有些高兴不起来。说来也委实好笑,他的气闷源自于他刚才自己讲的那个故事。 他道:“有时候知道得太多,也让人烦恼,比如说——” 他目光幽幽睨她一眼:“你送给别人一头鹿这种事。” 第83章 醋了 这是……醋了? 苏渔有些好笑。 好在如今,对于如何扶好打翻了的醋坛子,她应该已经算是得心应手了。 她笑着解释:“哎呀,他当时实在可怜,一只猎物都没有,急得直拿袖子擦眼泪,我就随手送给他了。” 夏凤兮没看她,语气不咸不淡:“真是怜香惜玉。” 苏渔便知这是没把人哄好。 她笑了一笑,换了个方式:“再过几个月就是秋狩了,到时候我亲手猎一头更大、更漂亮的鹿送给殿下,好不好?” 这次他看了她一眼,却只道:“你送过别人的,我不要。” 她便靠近他,轻扇了一下睫羽,盈盈笑着问:“那凤兮想要什么?” 她距离他极近,近得他几乎可以在蒙昧的夜色里一根根数清她卷翘的长睫。 他心头微微动了一下。 他生为皇子,自幼能对他直呼其名的人并不多。但他平素里亦不拘泥于身份,私底下与几位发小之间亦是以名相呼的。 他早该听习惯的才是。 如何此刻听她口中唤出他的名字,便是如此……缱绻呢? 他面上不知为何便烧起来了,敛下鸦羽般的长睫不看她:“你自己想。”顿了一顿,又补充,“总之,要比那头鹿更好、更有诚意才行。” 苏渔听他如此说,便忍不住笑了,觉得他这莫名而来的好胜心实在是有趣。 她点了点头,纵容地笑道:“好啊,那我好好地想一想。” 如此说着,又有几分好奇和在意:“不过,殿下能不能先回答我一个问题——当年听他们谈论这些的时候,殿下心里可也有喜欢的姑娘吗?” 夏凤兮道:“没有。” 这个回答并不意外,却还是让她忍不住高兴,笑着问:“真没有?” 夏凤兮道:“真没有,我那时并不想娶妻。” 苏渔问:“为什么?” 夏凤兮道:“麻烦。” 苏渔便问:“我麻烦吗?” 夏凤兮道:“你让我觉得,我还挺喜欢麻烦的。” 苏渔愣了一下,便有些委屈,问:“我哪里麻烦了?” 夏凤兮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苏渔追问:“那是什么意思?” 夏凤兮一时有些语塞。 空气陷入了一片寂静,苏渔回过神来,不禁便有些好笑,道:“好了,我知道了,我现在就挺麻烦的。” 夏凤兮道:“不是,你不麻烦,我说的麻烦是——”他停了片刻,才轻轻道:“我牵挂你。” 苏渔微微一怔,却觉心跳蓦地漏跳了一拍。 风吹来,吹得他们衣衫扬起。 她低头悄悄地笑了。 夏凤兮道:“风大了,下去吧。” 苏渔乖顺地嗯了一声,跟随他走到屋檐边上,却忽然想起幼年时跟随父亲练武,习得些轻功的皮毛,也曾经从这样高的屋檐上跳下去过。 她如此想着,脱口而出:“我也能跳下去。” 夏凤兮看了她一眼,道:“好。”便独自跳下去了。 苏渔方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便见身边人已经丢下她去了,不禁微微有些慌神。 她小时候是从这样的高度跳下去过,可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如今轻功荒废多年,只怕也剩不得什么了。 她小心翼翼地往下看了一眼,并不算太高,却也不低,乍然看去竟有些晃眼。 夜色朦胧里,那人抬起头来看她,他似乎察觉到了她的胆怯,开口问:“要我上去接你吗?” 大话都已经说出口了,这时候怎么好再收回来呢? 她摇摇头,小声道:“不用了,我可以。” 他便没再说什么,目光一瞬不瞬地注视着她。 她努力安定了一下心情,回想着当年父亲教授自己的要领,提起一口气,勇敢地跳了下去。她平抑着气息,御风而下,稳住身形…… 糟糕! 稳不住! 她失控地摔了下去。 第84章 甜言蜜语 风从耳边呼啸而过,她害怕地闭上双眼,却没有迎来意想之中的疼痛,她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她睁开眼睛,夜色里他容色俊美无俦,一双琥珀色的眼眸敛下看她,抱着她稳稳地落回了地面。 她满腔的惊惶瞬间化作了安心。 却也有几分窘迫,她逃避似地移开了目光,小声地试图挽回几分面子:“我……我应该可以的呀。” 听他轻轻笑了一声,却没有拆穿她,只道:“你可以。”他将她放下来,“是我没忍住。” 他二人一并往巷口灯火深处走去,忽听他冷不丁地问:“你呢?” 苏渔没听明白,抬头看他:“什么?” 他便停下来,问她:“三年前,你有喜欢的人吗?” 光亮从巷口处照进来,映得少年郎君金相玉质,风华端然,宛若不染纤尘的月下仙君。 而那双如同宝石一般漂亮的眸中,却不似平日里那般波澜不起,隐隐蕴了几分忐忑看着她。 他很在意地等待着她的答案。 苏渔唇角微微弯起,难道他以为三年前她也许对齐孝然有过好感吗? 少年难得露出这般紧张的模样,让那又乖又狡猾的少女也不禁生出了几分坏心:她倒真想说出个别人的名字,看看心爱的情郎会有怎样的反应了。 她抬头看他,张口—— 火光将少年浅色的瞳眸映照出金灿色,比天上星星还要皎洁明亮,比林中溪水更加清透干净。 她怎忍心让星星坠落? 让溪水污浊? 言语在她嘴边转了个弯,她笑吟吟地答他:“没有,你是我第一个喜欢的人。” 不安似乌云般四散而去,他眸中泛起潋滟光华,犹如一泓浅泉漾起闪闪银光,于远远近近的灯火间光彩斐然。 他便只是静静含笑注视着她,也让她不自觉地失了神,抬头怔怔地与他对望,心中只反反复复地余下了一个念头:真好看。 直到他收回目光,继续往巷口走去,她才回过神来。 她喜欢看到他这样高兴,便忍不住追着他出了巷子,继续甜言蜜语地哄着他:“……也是我最后一个喜欢的人、唯一一个喜欢的人!” 巷子的出口是个灯谜铺子,一排排精致的灯笼被高高地挂起。 海棠红的、秋葵黄的、萝兰紫的,各式各样的灯笼五光十色,在灯笼架下随风轻轻摇曳着,连成一片流动的光海。 彩灯交相辉映之下,一条条灯谜被写在垂下的红布条上。摊主高声吆喝,吸引四方来客:“诸位客官看一看瞧一瞧了!时值大相国寺开放之夜,小店特备下一百条灯谜,与大伙儿同乐!倘有哪位客官率先猜对十条,小店更有珍稀藏品琉璃盏玫瑰相赠!乃至第二名、第三名,也有好礼相送!走过路过可不要错过,莫失良机啊!” 引得路人纷纷驻足围观,三五成群,七嘴八舌地相互议论着,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水泄不通,一片热闹人声。 苏渔心头一动,有了主意,笑向夏凤兮道:“我从小就很会猜灯谜的,倘若我今天运气不错,能率先答对十条灯谜,赢得那个琉璃盏玫瑰送给殿下,算不算更好、更有诚意的礼物呢?” 她如此笑问,心中却生起千金博美人一笑的豪气来,想,无论今天运气好不好,她总要竭她所能,为她夫君赢得最好的那一个才行。 方欲前去,却被人拉住了手腕。 她回头看去。 暗影里她看不太清他的神色,只听他开口,声音很轻:“你不用想着送我什么礼物了,一头鹿而已,我不在意。” 第85章 灯谜 苏渔笑了:“可我想试一试。” 夏凤兮便松了手。 那摊主见周围驻足的路人越聚越多,便让伙计们端出那尊琉璃盏玫瑰来,安放在中央的大桌上。 众人皆举目看过去,只见那琉璃雕成的玫瑰花晶莹剔透,于满架五色斑斓的灯笼之下,折射出绚丽交错的光影,当真是流云漓彩、光华夺目。 虽不可说何等名贵,但的确是十分的精巧别致,其光影之美、剔透之美,无不令人赏心悦目。 周围人纷纷议论起来,讶异惊艳之声不绝于耳。 苏渔也不禁道:“好漂亮啊!” 她的手指在袖下轻勾着他的手指,声音微微小了下去,似是对他说,也似是自言自语:“我一定要把它送给你。” 那摊主道来规则:“诸位请看,满架的灯笼共是一百盏,每排恰是十盏。下面便请十位客官上台来,各选一排灯笼依序解开,第一位答对十个灯谜者,即为赢家!不知哪些客官愿意来试一试?” 周围许多看客早已是跃跃欲试,听他说罢规则,不少人都举起手来。 苏渔也举手:“我!” 那摊主点了十个人上去,夏凤兮看着苏渔交了一百钱,与另外九人都在灯笼架后的桌子边坐下,分别铺陈好了纸笔。 那摊主翻过滴漏,道了一声:“开始!” 他们十人便齐齐上前查看各自第一个灯笼下的谜面,苏渔的第一个灯谜似乎并不难,她只看了一眼,唇角便勾起了一抹笑,回身到桌边提笔写下了答案。 他们少年夫妻容貌生得过于出色,即便隐于朦胧夜色里,也难免引得行人们纷纷侧目、频频回顾。何况此刻苏渔于众目睽睽之下走到了灯火繁盛处,更是惹得人群中一阵议论骚动。 一位四五十岁的妇人低声询问她的同伴:“从前倒没见过,这是哪家的姑娘?生得可真标致啊。” 那位同行的中年妇人亦附和道:“是啊,瞧这粉雕玉砌的,和那画上的小仙子似的,还会猜灯谜呢。谁家养了这么一个女儿,可是有福气了。” 夏凤兮听着,亦不禁淡淡而笑,纵使他素性端严内敛,此刻竟也有种冲动想要回答她们:“是我家的。” 苏渔的开头似乎十分顺利,片刻之间,便已解开了三条灯谜,又去查看第四个灯笼了。 显然这第四条灯谜也完全难不倒她,她不过看了一眼,便已是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甚至还有闲情逸致回头观察其他的竞争对手。 却见除她之外,最快的也才不过解到第三个灯谜,眼中不禁闪过一丝得意的光彩。 夏凤兮的目光始终落在她的身上,看她写好了答案、又忙来看下一个灯笼,看她放下了鱼灯、再来拿兔子灯笼,看她的身影在灯笼之下、光影之间来来去去。 她笑,他便也笑。 她得意十分,他便也自豪十分。 看她在人群之中一骑绝尘,少顷功夫,便已连解九条灯谜,只剩下最后一个荷花灯笼了。 可她看过最后一个灯谜,却罕有地颦起了眉头,良久都没有动,羽睫轻轻扑扇着,在眼下遮下一片小小的阴影,似乎在努力地思忖着什么。 而她左边的书生却似乎渐入了佳境,一会儿功夫便接连解开了两道灯谜,渐渐追得近了。 她好像也察觉到了危机,一双明亮的大眼睛看看左边,又看看右边,面上露出了几分焦急,愈发皱紧了眉头思索,似乎生怕别人超过了她,抢走了她的第一名。 夏凤兮见她着急,亦不觉随她蹙起了眉,其实他不在意她得第一名、第二名或是第三名,只要是她送给他的礼物,他都会很喜欢的。即便最后什么也没有,她对他如此的心意,也足以令他欢喜了。 却见她冥思苦想少时,忽地眼眸一亮,似乎解开了难题。 她回到灯笼架后的桌边,提起毛笔,嘴角噙笑地写下了最后一个答案。 夏凤兮隔着灯火与人群遥遥看她,见她已是胜券在握,唇畔亦不禁扬起了微微的笑,却觉一个陌生又熟悉的词猝不及防地跳上了心头:幸福。 也许是因他生性淡薄,他从来以为那个词不过是虚无和渺茫,是模糊不清,是冠冕堂皇。 可在此刻他却蓦然发觉,原来那个词竟是如此的具象,可以被那么真实地、生动地感受到—— 幸福就是灯火阑珊处的少女。 他心之所爱。 第86章 琉璃 苏渔写完了答案,交给那摊主,坐在一旁等候。不多时,第二名与第三名也先后作答完毕。摊主便来公布结果。 摊主笑吟吟地道:“诸位!今夜的灯谜大赛已有结果,第一位答完十道灯谜且全部答对者便是这位姑娘!” 他向苏渔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请她来到人群中央:“恭喜!姑娘兰心蕙质、才思敏捷,成为了今夜的获胜者!小店依约送上琉璃盏玫瑰,以表祝贺!” 苏渔走上前去,微笑地谢过那店家,接过了他递过来的琉璃盏玫瑰。 围观者议论纷纷、人声渐沸,有诧异的,有夸赞的,也有怀疑的。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她的身上,而她却只是握着那尊琉璃盏玫瑰,目光穿过灯火与人群笑着看他。 灯谜大赛结束,人潮渐渐在灯笼晃动的光影里散去。 苏渔走到夏凤兮面前,眸中噙笑地看他:“玫瑰花美丽,但也有刺会扎手,就像殿下。”她将斩获的战利品献给心上人,“送给你!” 夏凤兮接过,低眸看那琉璃盏在灯火摇曳下流动的光影,却道:“对你,我何曾有过什么刺。” 他目光从琉璃盏抬起看她:“你真厉害,拿到第一名了,想要怎么庆贺呢?”顿了一顿,又补充,“不拘于这个大相国寺,你想要什么都可以。” 苏渔努力地回想了一会儿,道:“在我们刚才下车的街头,我记得有个老婆婆在画糖画,也有各种各样的小动物,也有各种各样的花,都画得惟妙惟肖的,很有趣。你去帮我买那个糖画,好吗?” 夏凤兮道:“只是这个?” 苏渔微笑着点了点头:“嗯。” 夏凤兮便问:“想要什么图案?” 苏渔想了一下,道:“想要我的属相,你知道是什么吗?” 夏凤兮道:“当然知道了,也是我的属相。” 苏渔便笑:“殿下出生在年初,我出生在秋天——要买两只小狗。” 夏凤兮亦微微地笑了:“好,那你在此等我片刻。” 苏渔看着夏凤兮离开了,左右无事,便随意看些旁边摊位上挂着的小饰品,只见十余条样式各异的水晶吊坠排成一排,甚是玲珑可爱,不由得多注目了一会儿。 却见一只粗胖的手忽然伸到面前,取走了她正在看的那条水晶吊坠。 苏渔微微一怔,下意识顺着他的手转头看去,才见身旁不知何时站了一位四十上下的中年男人。 只见他体态肥硕,油光满面,一双细长的眼睛里透着几分贪婪,正直勾勾地盯着她打量,让她心里有些不太舒服。 他笑起来,露出满口的烟渍黄牙,问:“小娘子,怎么就你一个人啊?刚才你身边的那位年轻公子,他去哪里了?” 苏渔听他如此问,心中略有些疑惑,问:“阁下认得他?” “不认得,不过——”那人靠近她几分,深嗅一口她发间的香气,涎皮赖脸地低声笑,“赵爷我倒想认识认识你。” 他向她晃了晃手上的水晶吊坠,似逗弄猫儿一般地问:“小娘子,看上这个水晶坠子了?赵爷买来送给你,好不好?” 苏渔忙后退一步,道:“不用了,谢谢。” 说毕,转身便走。 她看出那人不怀好意,原想走得更远一些,可她答应了夏凤兮要在这里等他,倘若她走得远了,又恐怕他回来找不到她,便只得先到对面的摊位看人串糖葫芦了。 谁知那人又凑到了她身边,一双老鼠般精亮的眼睛紧盯着她,满面的横肉都笑得堆起来:“哎?你那情郎怎么抛下你自个儿就走了?看他生得那副样貌,平日里肯定不少招蜂引蝶吧?该不会是去陪别家妹妹了吧?刚好——” 他伸出肥厚的手一把抓住她的玉白纤指。 “你也来陪陪赵爷我啊。” 第87章 登徒子 苏渔微微一惊,忙要用力挣开手,却见眼前寒光一闪,恍惚间有什么东西落到了地上。 她还没来得及看清楚,便被人遮住了双眼,轻轻一带,落入了一个熟悉的怀抱。 她听到快刀入鞘的利刃声,而后是他嗓音极冷:“手不想要就砍了。” 男子的痛苦嚎叫声陡然响起,却似乎是被人一把捂住了嘴,鬼哭狼嚎的声音越拖越远。 直至再也听不到了,遮蔽她视线的手才松开,灯市里绚烂陆离的光影再度落入她的眼帘。 苏渔抬头看去,入目的少年郎依旧俊美夺目,却多了几分令人不寒而栗的肃杀之气,让她心中生出几分陌生之感。 他似乎察觉到了她的注视,低眸迎上她的目光,便刻意敛去了嗜血恣睢的戾气,温声问道:“没事吧?” 苏渔摇摇头:“我没事。” 她低头,才见地上溅了一片殷红的鲜血,不禁吓得后退一步,慌然看他:“他……他罪不至死吧?” 夏凤兮只道:“我没杀他。” 自从他娘子在云州险些遇险,他就一直对她的安危极为上心,即便于这闹市之中,她身边也始终潜有暗卫相护。方才他甫一离开,便收到回禀,有陌生男子向她搭讪,忙匆匆赶了回来,竟刚好看到这幅令他怒火中烧的画面。 他知她素性心慈,向来避免在她面前动武,亦不愿让她看到这样血腥的画面,可若让他眼睁睁看着旁人轻薄他的妻子还保持心平气和,却也实在不能。 苏渔虽也恼怒那人的无礼纠缠,但此刻眼见满地血迹触目惊心,亦不免心生几分不忍,劝道:“那人举止轻浮,是该得个教训,可殿下又何必出手那么重呢?” 她一面说,一面抬头看他,见他冷若冰霜的面容俊美异常,说的话却倨傲而不近人情:“冒犯王妃,本就该死。我已经很仁慈了。” 他看了一眼旁边的糖葫芦摊子,转开话题,放缓了些语气问她:“想不想吃糖葫芦?” 苏渔虽然觉得他出手过于重了,但转念又想,依照大殷律法,调戏良家女子者必当严惩,可世间女子顾及名节人言,遇到这种事情,大多也只是默默隐忍,不敢声张。看那人行为如此娴熟嚣张,便知此类行径绝非第一次。像这样佻薄无礼的登徒子,若不吃个大亏,还不知以后要对多少姑娘动手动脚呢。 她如此想着,转向旁边的摊位,微笑道:“买串糖葫芦吧。” 那糖葫芦摊主尚自有些惊魂未定,连递糖葫芦的手都有些微微颤抖,苏渔接过了糖葫芦,夏凤兮便问:“多少钱?” 那摊位老板见这少年郎容貌端方俊美,气度高华风雅,俨然出身簪缨世家的矜贵公子,然而方才抽刀砍断那人一只手,却是出手利落又狠厉,着实令人望而生畏。 他心中骇然,颇有些惧怕面前这人,一张嘴,舌头便不受控制地打了结:“不……不要钱,公子小姐喜欢就好。” 苏渔便知这可怜的店家是被自家郎君吓到了,无奈地笑了一下,取出钱袋子倒了些铜钱,放在了旁边的小方桌上,才拉着夏凤兮走了。 第88章 闲步 他二人转入旁边一条灯火微暗的小巷里,苏渔将糖葫芦递到他的面前,笑着问:“殿下先吃?” 夏凤兮道:“我不想吃。”顿了一顿,与她商量:“苏渔,以后有空的时候,我教你些武功好不好?” 苏渔眨了眨眼睛:“武功?” 夏凤兮轻嗯了一声,循循善诱:“你原有些底子,且素性聪慧,学上一些日子,像刚才那样高度的屋檐,就一定可以跳下来的。而且,虽然未必用得到,但会些功夫,总也可以防身。” 苏渔听他如此说,颇有些动心,却也有些犹豫。她咬下一颗糖葫芦,想了一会儿,问:“会很累吗?” 夏凤兮微笑道:“不累,可以慢慢学。” 夜色里他的浅笑过于好看了,蛊得苏渔失神了片刻,连糖葫芦都忘了咬,回过神来,便乖顺地笑道:“好啊,我都听你的!” 巷子愈深,灯火愈暗,月光便也愈发地皎洁了,静静洒落在古朴的青石板路上,为这幽深的小巷披上了一层银白的霜华。 他二人信步而行,不知不觉就距离大相国的灯市喧嚣越来越远了。小巷的两旁密排着白墙黛瓦的民居,纸窗上透出橘红色的灯光,偶尔晃动出人的影子,传来几声模糊的交谈声。 他二人亦随口闲谈,苏渔道:“我刚才猜了十个灯谜,我也出一个谜题给你猜,好不好?” 夏凤兮道:“你说。” 苏渔便问:“我为什么叫苏渔?” 夏凤兮低眸看她:“你为什么叫苏渔?” 苏渔道:“是啊,我一直都不明白,难道爹娘是希望我长大以后做渔夫吗?我小时候也问过爹娘,他们也总是含糊其辞地说不明白。不过,父母为孩子取名,总归是有他们的用意吧?” 她说着,抬头笑着看他:“这个谜题困扰了我许多年,殿下这么聪明,也帮我想一想吧?” 夏凤兮想了一想,道:“岳父岳母当年的想法,我难以猜测。不过,我倒觉得,‘渔’字极好,极衬你。” 苏渔笑问:“何解?” 夏凤兮便道:“左边是水,上善若水,至柔至刚。右边是鱼,鱼游于水,便是自由自在、怡然自乐也。” 苏渔一面听他说,一面忍不住点头,击掌笑道:“妙哉!你如此作解,我就更喜欢我的名字了。” 正说着,却见吴侑从后面赶了过来,行过了礼,赔笑着问:“殿下,娘娘,距离宫宴还有半个时辰,殿下和娘娘可要先回府更衣吗?” 夏凤兮道:“知道了。”吴侑便躬身退了下去。 苏渔亦拉起他的手:“回府吧。” 顺着曲曲折折的巷子走到尽头,便又回到了最初下车的长街上。他二人站在街边稍候须臾,便见马夫赶着马车前来相迎。 正要上车,却见一队金吾卫手执火把驾马巡城,缇绮于前,持戟随后,俱是银甲披身,红缨银枪。车骑甚盛足有近千人,光满道路,威风凛凛。 道旁行人纷纷退后避让,苏渔亦不禁回头看去,眼看那队金吾卫赫赫扬扬,马蹄声趷蹬蹬渐次行来。 待得为首一人借着火光看清了楚王府马车的徽记,便慌忙翻身下马,身后数百名卫士亦齐刷刷下马跪倒,拜道:“参见楚王殿下!” 第89章 瑞仙 夏凤兮回头,见是曾随自己征战漠北时的旧部沈翊星,遂淡淡颌首,道:“翊星,免礼,继续巡夜吧。” 沈翊星低头应了是,率领众卫士黑压压地跪了大半条街,恭送他二人上了车,直到楚王府的马车消失在茫茫夜色里,方才起了身。 他身后那十四五岁的小将难耐好奇,上前一步,低声道:“这还是头一次见到楚王殿下身侧有美姬相陪,能与楚王殿下同车而归,可见宠眷匪浅。难道说,这就是那位如今坊间传得沸沸扬扬的新封的楚王妃娘娘吗?大哥,你认得吗?” 沈翊星睨他一眼,肃了语气,只道:“翊辰,不该问的事,别乱打听。” 而在不远处,是瑞仙长公主的车驾。 月光下那绝色的丽人轻轻撩开车帘,向外看去:“刚才过去的,似乎是五弟府上的马车。” 她身旁的侍女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微笑答道:“是,那确是楚王殿下在民间出游时所用的马车,虽然不事张扬,却也有楚王府的徽记呢。” 丽人轻叹:“岁月匆匆,一转眼五弟也长大成人了,听说前些日子还有了妻室。而我的时间却好像凝固在了过往。依稀觉得昀哥在旁边吹箫,而我握着五弟的手教他写字,宛然还在昨日。” 侍女赔笑劝道:“长公主,已经回到京洛了,马上也要见到顾太妃娘娘了,今晚陛下还在清凉殿设家宴为长公主接风洗尘。长公主该要高兴一些才是。” 丽人听她如此说,美眸中亦不觉含了些许薄愁,轻道:“不知母妃的病怎么样了。父母在,不远游,是我不孝。” 那侍女忙劝道:“长公主别这样说。长公主是该要出门散一散心的,而且长公主一听到太妃娘娘头风发作的消息,立马就抛下一切赶了回来。太妃娘娘会明白长公主的孝心的。” 车轮轧轧行进着,苏渔却还撩起帘子向后看去,车后跪着的金吾卫越来越远,直到溶进夜色下的街市里,渐渐看不清了。 夏凤兮见她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问:“看什么呢?” 苏渔回过头来,微笑道:“在想他们的眼中,我们会是什么样子?” 夏凤兮问:“什么样子?” 刚才金吾卫齐刷刷跪下请安时,亦有人悄悄抬眼打量她,虽然不敢太过明显,匆匆一眼就赶忙低下头去,但在他们好奇的目光中,她亦能看到一些熟悉的东西。 就像是在明德院里柳若欢不无意外与惋惜的感慨:“人人都说,楚王殿下未来的正妻,肯定会是一国公主,也有人说,应该会是四大世家里最尊贵的嫡女。谁能想到,最后这楚王妃之位,竟然落到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普通官吏家的姑娘头上,可真是好命啊。” 她笑了一下,简要地概括:“楚王殿下出身高贵、年少有为,可惜娶了个门不当户不对的妻子。替你觉得可惜,感叹我命好,山鸡变凤凰。” 却听他道:“你说的不对。” 第90章 本能 苏渔愣怔了一下,抬头看他。 车窗外明灭流动的灯火,照亮了她眼中的疑惑与愕然,他如此看着,心中便微有些生疼。 他家娘子从来是个自尊心很强的小姑娘,渴望被肯定,渴望被欣赏,有时候甚至渴望被人依靠。他不希望,她因为和他在一起,有了自卑的体验。 “你不是山鸡,你从来都是凤凰,只是我有幸——”他轻轻摸了摸她的头,温柔与她道:“提早遇到这只蒙尘的小凤凰。” 苏渔呆了一呆,有些茫然地看着他。 人人皆以为她高攀,人人皆以为她不配,甚至在她的内心深处,也是如此地接受了。可他却在此刻提醒她,她亦是珍贵。 宛若种子破土新生,似乎有封尘已久的记忆从她的心底萌芽苏醒。 那是个明亮的没有一丝阴翳的夏天,金子般的阳光从树林茂密的叶片间漏下斑驳陆离的光影,那恍若隔世的不识愁绪的岁月、意气风发的少年呀…… 依稀间是她快马扬鞭地笑:“……必要将它毙在我的箭下!” 马蹄飞扬,要去向何方? 冥冥命运,欲指引她与谁人相遇? 记忆中的画面如同漾在水面上的影子,是模模糊糊的,努力想要将它看得清晰,却猝然变得破碎开来。 她头脑剧痛,忽觉马车一颠,顺势跌入了他的怀里。 便被他展袖揽住,听他道:“前几天的暴雨将路面冲坏了,这一段还未修好。” 她轻轻嗯了一声,感觉马车的速度慢了下来,小心翼翼地驶过这段路程。她便借着马车微弱的颠簸,放任心中的私欲滋长,在黑暗中抱得他的腰更紧几分。 记忆是模糊的,而靠近他是本能。 马车内那样安静,静得几乎可以听到砰砰的心跳声,不知是她的,还是他的。 车窗外忽明忽暗,马车渐渐行过那段坎坷,驶上了平坦的道路。可她却眷恋他的体温与气息,有些舍不得松手了。 可偏偏马车行进得那样平稳,便连杯中水也一丝不晃,她亦寻不到什么借口继续赖在他身上,只得慢吞吞地欲要坐起。 却觉肩头的手轻轻压住了她,阻止她的离开,他低声道:“今晚宫宴或许会有行酒令或是联诗,不妨先养一养神。” 此言正合她的心意。她笑着应了一声好,便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躺在了他的身上。 已近戌时,路上行人渐少,夜风混杂着草木的清香拂面而来。 他二人便如此亲密地相依着,谁也没有再说什么,一同静静看着车窗外不住倒退的灯火,享受此刻的安心与静谧。 万家灯火都亮起来了,远远近近,明明暗暗,顺着长街延至天边,在夜色里与漫天星子连成一片。 伏月的夜风从车窗外吹进来,轻轻柔柔地拂动她的发,似乎将她冗杂的思绪也一并吹得散了去,只余下一片茫茫的空白,全然地存在于当下。 她分明没有喝酒,然而靠在恋人的怀抱里,在这轻微晃动的马车行进中,神意俱是松弛下来,竟也有了几分半梦半醒的微醺之感,方知何谓“暖风熏得游人醉”。 第91章 换衣 瑞仙长公主府。 侍女霜娥顺着长廊匆匆而来,见到云姑忙行了个万福礼,面有忧色:“阿云姑姑,距离宫宴还有不到三刻钟,奴婢却四处都寻不到长公主,不知姑姑可知道长公主在哪里吗?” 云姑示意她不必惊慌,低声与她道:“长公主向太妃娘娘请过安,回府后就去了驸马爷的书房,现在还没出来呢。” 霜娥听是如此,便放了心,又笑着道:“劳烦姑姑提醒主子不要误了宫宴的时辰才好。” 云姑轻轻点头:“主子省得的。”月光从长廊的横梁间流泄而下,映照着她的侧颜,她眼中似有点点怜意, “莫要去打扰主子了。” 琼华殿。 夏凤兮正欲更衣,却听得门被轻轻推开,转头看去,便见有人探头进来,眨了眨水汪汪的眼睛,问:“殿下,你选好今晚宫宴要穿的衣服了吗?” 夏凤兮道:“还没。” 便见她双眸愈发亮闪闪了起来,笑问:“我帮你挑挑吧?” 夏凤兮微笑道:“好啊。” 苏渔便笑着推门走了进来——他有很多好看的衣服,也可能不是衣服好看,是人好看,所以不论换上哪件,都是顶顶赏心悦目的——她对着满橱琳琅满目的华裳美服艰难地取舍了半晌,伸指点了点那件玄色织金云龙袍服,回头笑问:“穿这件好吗?” 夏凤兮答应:“好。” 他依她所言地换了衣服。 苏渔抬头看去,不觉眼前一亮,不同于天子龙袍的九团龙纹,亲王常服玄衣金冠,玉带宝靴,前后及两肩各金织五爪蟠龙一,彰显着独属于天家的威严与贵重,端的是庄重高贵、端华典雅。 她看得怦然心动,殷勤地上前为他整理衣角,口中笑着道:“甚佳!这件衣服正适合赴今晚这般的宫宴,既不过于隆重,又不失于简薄。” 夏凤兮低眸含笑看她,道:“听你的。你也去换衣服吧。” 苏渔口中答应着“好”,心内却还有些留恋不舍,往衣橱的方向看了一眼,又不禁有些心痒,拿过一件朱色公服襕袍来,笑问:“殿下,你再换这一件看看好不好?” 夏凤兮亦答应了。 苏渔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他素性端肃沉稳,又向来自矜身份,似这般张扬的颜色平日里穿得并不多,但想以他这般昳丽的容貌与冰雪的气质,若是着上如此艳色,必当是别有一番美感吧。 她一直看着他换好衣服,果不觉意动神摇,注视良久才想起来笑着夸赞:“好极了!果然是又冷又艳,任谁看到都会移不开眼睛的。” 他容貌本就生得极美,服色略艳些,便愈见俊美风流,明艳冶丽,光彩夺目到不可方物,委实招人得很。 她心下爱煞,忍不住绕着圈子看,口中还美滋滋地夸:“这是谁家的神仙郎君呀?怎么这么好看?”她伸手为他整理襟领,看着他笑:“原来是我家的。” 夏凤兮见她如此,亦不免有些好笑,轻轻握住她的手,道:“好,那就穿这件,走吧。” 岂知那人却好似玩上了瘾,她笑道:“等等。”又回身在衣橱里挑了片刻,拿过一件白帢服来,笑着央求:“殿下,再换一件、再换一件好不好?” 她眼巴巴地看着他,心中想,有言道大俗即大雅,大雅亦若大俗,素雅之极亦是艳冶之极。他气韵原是极清冷的,若是换上这般素洁雅致的衣服,必定是飘然若仙人吧。 她心驰神往,又放软了几分语气,央求:“好不好嘛?” 夏凤兮拿她没办法,抬手欲要配合她换衣,然而动作滞了一下,却又垂下了手。他看她一眼,道:“换累了。” 苏渔怔了一下,便明白了过来,双眸不禁笑得弯了起来。她将手中衣服暂且搁到一旁,上前亲自为他宽衣,口中温柔地笑:“我服侍你,我的小郎。” 夏凤兮如愿以偿,敛下鸦羽般的长睫看她,唇角微不可察地扬起几分浅淡的弧度,又压住了。 第92章 布娃娃 夜风吹起窗纱,在这昏暗的夜中如蝶般翻飞着。 悠悠八载若白驹过隙,而这间书房的布陈却未尝稍改,似乎永远停在了八年前的那天。 书桌上随意地堆叠着几本史书,宣纸在桌面上铺展开来,蘸足了墨的毛笔还搭在旁边的红檀木笔架上,好似主人只不过是刚刚出去了片刻。 瑞仙长公主敬上一柱香,闭目默默了良久。 恍惚间,是少年柔情带笑地问:“瑶瑶,为什么不开心了?” 她回头看去,窗纱被风扬起之处,依稀又见那风雅秀朗的少年郎,一双桃花眼上挑含情,正俊目噙笑地看着她。 然而定睛再看,却哪里还有故人身影? 她怔忡良久,方缓缓敛回目光,低声地叹:“昀哥,明日便是你二十七岁生辰了。可惜,你永留在了十九岁那年。” 琼华殿里。 苏渔一面绕着夏凤兮转圈,一面饶有趣味地欣赏,口中笑着道:“这件也好,月白色淡雅清贵,风神如玉,好看极了。” 不禁想起小时候,瑶章表姐有一个非常钟爱的布娃娃,表姐特意给布娃娃做了十几件漂亮的衣服,闲时便以给布娃娃换衣服为游戏,口中时常念念有词:“这件是小姑娘参加宴会时穿的,这件是小姑娘去郊外踏青时穿的……” 她那时比起给布娃娃换衣服,更热衷于绞尽脑汁地解开九连环,但偶尔也会被表姐的游戏所吸引,凑过去好奇地看表姐给布娃娃换一会儿衣服。 可直到此时此刻,她才真正体会到了给布娃娃换衣服的乐趣所在。 却也有些苦恼,她家郎君生得真是好,穿什么都好看,怎么能穿什么都那么好看呢?真是让她难以取舍。 夏凤兮低眸看向那绕着自己不断转圈的人,这一会儿的功夫,她已经连着给他换了六七件衣服了,却还完全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甚至好像愈发地兴致盎然了。 她一边绕着他看,一边还不时地拽一拽他的衣角、轻拉一拉他的头发,小声地自言自语:“怪不得她们都喜欢玩给布娃娃换衣服的游戏呢,真好玩。” 夏凤兮唇角不易察觉地轻轻抽动了一下,他娘子这是把他当作布娃娃玩了吗?他垂睫看她,无奈地淡淡笑了,道:“你喜欢布娃娃?我改日让人给你做一个,你以后给它换衣服玩好吗?” 便见她站住了,面上神色却有些不大情愿,道:“布娃娃没你长得好看。” 夏凤兮道:“那便做个好看的。” 苏渔道:“也没你身材好。” 夏凤兮道:“那便做个身材好的。” 苏渔听他如此说,想了一会儿,微笑着补充:“最好能和凤兮一模一样。” 夏凤兮亦答应了。 苏渔便好奇起来,笑着问:“那这样一个布娃娃,需要多久才能做好啊?”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看到她眼中当真闪动起对那个布娃娃期待的光芒,他却反而有些不太痛快了。 他道:“你要求那么高,肯定需要很久。” 她听他如此说,眼中便有些失望。 他就更加不高兴了,道:“而且,就算做成了,布娃娃也不过是个布娃娃罢了。” 第93章 蝴蝶 却见她呆了一呆,眨了眨眼睛,似乎不懂他在说什么。 他回过神来,亦觉有几分歉意,握住她的手,轻声道:“好了,渔儿,再换下去,宫宴的时辰要耽误了。改日空闲的时候,你想换几件都可以。” 苏渔微微怔了一下,便知他这是肯做她的“布娃娃”了,她虽不知他如何忽然就改变了主意,但自然是很高兴的——她用来玩换装游戏的布娃娃,可是天底下最最漂亮的,还自带那么那么多漂亮的衣服。 她笑着道:“好,就穿这一件吧。” 她取来白玉双佩,亲手为他佩好,又站远了两步端详,月白色的常服低调而不失华贵,领口与袖口俱有云纹盘桓,与他出尘的气质相得益彰,愈见清雅雍容,翩翩公子如玉。 她笑:“很好看。” 待到苏渔自己换衣服时,就没有那么纠结以至难以抉择了。她径自选了一件与他服色相近的淡蓝色衫子,换好后对着落地的黄铜镜转着看了一圈,不禁小声笑了一句:“真配。” 她推门出来的时候,见夏凤兮正坐于外间的大案后翻看些近日的邸报。他抬头看到她,便似有些意外,道:“这么快。” 她展示给他看,笑着问:“好看吗?” 他眸中蕴了皎然的笑意注视着她,道:“很好看。” 他抬手示意她过来,她不明所以,走近前去。他指尖轻碰她衣领,她便乖顺地低下头去,才看到适才不留心竟将一缕长发绞进了衣领里。 他距离她那样近,彼此间几乎呼吸可触。她忍不住悄悄侧脸看他,他目光正专注地落在她的衣发,烛光里看去那琥珀色的瞳眸较平日更为清浅几分,恍若一泓波光潋滟的清泉,长长的睫如同美丽的蝴蝶的翅膀。 蝴蝶轻拍一拍翅膀,她的心跳就不可自抑地快了几分。 他替她理好了衣发,放下手:“好了,走吧。” 她忙收回目光,面上却不由得烫了起来,低头重复:“走吧。” 清凉殿里,烛火高照。 因是家宴,圣上中宫兴致亦好,便不拘于繁文缛礼,未至时辰便提早驾幸清凉殿,与弟妹辈亲和闲话。 皇后因问瑞仙长公主夏婉瑶:“妹妹去看过太妃娘娘了?” 夏婉瑶道:“是,万幸母妃这次头风发作并不严重,已是快好了。臣妹这些时日不在京城,多亏皇兄皇嫂的劳心照拂,臣妹真是感谢不尽。” 皇后温言道:“妹妹客气了。” 另一侧,皇帝亦问夏槿之道:“四弟近来身子可好些了?如今阿凤都要册正妃了,也该议一议你的婚事才是,你如今已是及冠之年,如此耽搁下去,亦不成体统,太妃倒不着急?” 夏槿之忙起身笑道:“多谢皇兄关心。只是臣弟这身子还是不争气,总是病病好好的,今年才又病得一二个月起不来身。太医再四嘱咐了,寡欲以养性命。母妃也说,没的耽误了人家好好的姑娘。但臣弟亦不敢以一己之身,误了皇室大礼,谨唯皇兄之命是从。” 皇帝便微笑道:“既然太医如此说了,四弟也不必勉强。四弟如今亦无其他冗事,自己要好生保养才是。朕前些日子遣人送去的野山参,吃着还好?” 夏槿之谢道:“承蒙皇兄见赐,野山参于深山中生长逾百年,积年累月,补气是极难得的。臣弟已命太医将其入药,与麦姜、百味子等配伍,药性平和,臣弟吃着,体气似较先略强些。” 第94章 夜火 于外臣而言,恩赐皇城内骑马已是极大的荣耀,而楚王府的仪仗赫赫扬扬,一路行至内宫门外。 车舆停下了,苏渔方欲起身下车,却忽觉头脑一昏,刹那间无数光怪陆离的画面飞快闪过她的眼前。 这种感觉越来越频繁了。 夏凤兮察觉到她动作的顿滞,回头看她,问:“怎么了?” 苏渔回过神来,微笑摇头:“没事。” 夏凤兮温和提醒:“该下车了。” 苏渔口中轻嗯了一声,却在昏暗夜色中靠近了他,她伸手温柔地抚着他的面庞,吻上了他的唇。 好似已是山雨欲来风满楼,而她对于蒙昧的前路却是未知又惘然。世事无常命运莫测,岁月若掌中流沙,她唯一能握得住的只有当下。 她热情地亲吻着他,封闭的马车内温度就这样攀升了上去。在这幽深迷暗的夜里,野火似乎格外容易燎原,他扣住她的腰,稍一用力带入怀中。 她纤指如兰轻抚着他的颈,加深了这个吻,感受着此地此人此时此刻的真实。 只醉今朝,管他以后…… 如同春雨延绵,覆盖了天地万物,也浸润潮湿了人的心心念念。 未知几时,方恋恋不舍地分离。 车中两人的韵律都不免有些微的凌乱了,少女墨玉般的双眸雾蒙蒙的,却在夜色里看着对面的少年笑盈盈:“殿下,我爱你。记着此刻的我,不论以后发生什么事,此刻的我只爱你,只属于你。” 他似乎诧异于她如此的言语,眸中含了几分流丽漂亮的笑意看她,问:“为何忽然这样说?” 苏渔微微地笑了:“如果我说是从话本上学到的说白,你相信吗?不过,如果你不喜欢,我以后不说就是了。” 夏凤兮道:“我没说不喜欢。” 苏渔便笑:“你喜欢啊?那我再说一句。” 她歪头思忖了片刻,含笑凝望着他的眼睛:“你是我的心肝儿、我的宝贝儿、我最最心爱的郎君,我愿你日日欢喜、岁岁长安。” 纵然马车内光线那样昏暗,她也能分明地感觉到,对面之人倏忽便有些脸红了。 他愣怔了须臾,敛下羽睫,轻声道:“该下车了。” 言毕,下了马车。 苏渔不禁低头笑了一下,慢悠悠起身也要下车。 她以为他恼了她的胡言乱语,便先走了,谁知方出了车门,便见车下那长身玉立的少年郎君回过身来,一言不发地展袖将她抱下了车。 甫入宫门,却见一位衣饰华美的丽人迎面走来,夏凤兮便站住了,道:“大皇姐。” 那丽人亦温婉而笑:“五皇弟,许久未见。” 苏渔听他二人如此称呼,便知来人即是先皇的长女瑞仙长公主夏婉瑶了。而待得借着火光看清来人的容颜,却不禁一时间怔在了原地。 只见那女子正值花开正盛的桃李之年,生得雪肤花貌、天姿国色,秋水为神玉为骨,于这夜影朦胧里楚楚静立,竟宛若天仙下凡一般。不禁在心中纳罕惊艳,原来这世间还有这般美貌的女子。 却见那人亦注意到了她,眸中蕴了温和的笑意转向她,柔声问询:“这位小妹妹,可是五弟妹吗?” 第95章 土物 毕竟册封礼尚未正式行过,苏渔亦不敢现在便以楚王嫡妃的身份自居,遂上前端端正正地行了礼,道:“臣妾苏渔见过瑞仙长公主殿下。” 夏婉瑶温婉笑道:“五弟妹客气了。倘若五弟妹不介意的话,便随五弟唤我一声皇姐吧。” 苏渔见她容貌美丽出众,态度亦温柔和善,心中不禁生出几分亲近之感,遂微笑道:“皇姐。” 夏婉瑶含笑颌首,又道:“我在途中便听说五弟府中有喜事,可惜一路奔波匆忙,也未来得及给小妹妹准备什么礼物。听说妹妹家乡是在桐陵?我这几个月刚好也在南方游历,沿途也带了不少新鲜奇巧的土物儿,过会儿该让人送到府上给小妹妹玩才是。虽不过是些微薄的小玩器,但想故土风俗之物,或可稍慰妹妹思乡之情,还望小妹妹不要嫌弃。” 苏渔微笑谢道:“多谢皇姐。阔别故土多年,没想到还能再见家乡土物,我一定会很珍惜的。” 夏婉瑶噙笑看她,又看向夏凤兮,不禁感叹:“时间可真快,一眨眼五弟也成家了,王妃还是这样美丽可人的姑娘。五弟与五弟妹年少夫妻郎才女貌,当真如同神仙眷侣一般,我瞧着,心里也欣慰得紧。” 她虽是欣慰,却也难免怅惘。 夏凤兮见她面上隐有伤感之色,便知她兴许是触景伤情,又回忆起了青梅竹马的亡夫,遂转开话题,问:“皇姐这时候如何离席了?” 夏婉瑶微笑道:“快到母妃服药的时辰了,我心中有些挂念,想趁宫宴开始之前再去看一看母妃。五弟与五弟妹也快进去吧。” 夏凤兮道:“皇姐慢走。” 苏渔亦笑着道:“皇姐慢走。” 夏婉瑶含笑应了,出去了。 苏渔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离开,见她背影婀娜,风姿绰约,在灯影里渐渐走远的景象俨然一幅动人的画面。 她一直看着她转过宫门,身影消失在灯火的尽头,却听身旁人凉凉提醒:“人都走远了。” 苏渔方回过头来,不禁笑道:“瑞仙长公主可真美!早就听闻瑞仙长公主艳冠京华,只是这些年一直在外游历,京城第一美人的名头才落到了……” 落到了傅小姐的头上。 她到底是有些小气的,不大情愿在他面前称赞那人的美貌,便只含糊带过:“别人头上,今日一见,方知何谓百闻不如一见,瑞仙长公主当真是美若天仙。” 夏凤兮道:“看出来你很喜欢她了。” 苏渔笑问:“是吗?” 夏凤兮轻轻嗯了一声。 他这娘子的性子他再了解不过,看似温和,实则却疏离,对于不感兴趣的人,不过表面上客客气气地敷衍过去,其实却冷漠得很。可刚才与皇姐不过三言两语,便已是十分热情,还一路目送着她走远,可见是很感兴趣了。 也难怪,他家娘子素来喜爱美色,又格外偏好温柔善良的人,皇姐也算是刚好完全符合她的取向了。 苏渔却全不知晓他在想些什么,犹自笑着猜想:“不知道这位姐姐要送我的土物都有什么呢?” 夏凤兮心念一动,低头看她:“你不是说‘礼不可废’吗?为何叫她姐姐叫得那么亲切?” 第96章 宴席 苏渔似乎没想到他会这样说,怔了一下,便诧异地笑了:“她是你姐姐,便如同是我姐姐一般,我叫她姐姐,有什么不对吗?还是说,你觉得我应该恭恭敬敬地唤她一声长公主殿下?” 夏凤兮道:“倒也不是。”他顿了一顿,又道,“皇姐不过是四处游历,从桐陵带回来的土物未必有很多。你若是还有其他想要的,我让人去桐陵再买。” 苏渔笑着道:“好啊,等我看看吧。” 他二人一壁说着,一壁入了院门,向帝后行过礼,入了座。 因是盛夏时节,天气暑热,故而宴席并未安置在殿内,而是设在了清凉殿的白玉阶下。 在疏朗的庭院里,举头可望明月,亦有夜风习习,不时带来花香馥郁、草木清新,让人的心绪也变得平静开阔起来。 虽然只是家宴,但亦不可乱了尊卑长幼之序,天子御座高踞于清凉殿前迤北正中,皇后的宴桌则设在旁侧。 阶下左侧第一席是越王夏槿之,第二席是楚王夏凤兮及王妃苏渔,第三席是平阳王夏朝阳及王妃孔书仪;右侧第一席是瑞仙长公主夏婉瑶,第二席是长乐长公主夏婉华,第三席是容华长公主夏婉玉;成都王世子夏惟光及世子夫人左流殊、渭南王世子夏景行及世子夫人周惜玉则于下首作陪。 戌时五刻至,殿前鸣静鞭三下,诸王、妃、公主并世子等俱起身向皇帝行礼,皇帝赐座,众人方才重新归席。 太乐丞早已率众乐工恭然候于旁侧,宴会开始,便奏响韶乐,金声玉振,洋洋盈耳。众舞伎随乐声蹁跹至殿前,长袖飘逸,身形窈窕,舞姿翩翩然。 宫人鱼贯而入,依序献上冷膳,而后进热膳,再后上酒茶等。虽只是普通家宴,然而每一席上足有珍馐美味数十道,进膳的宫人们俱低头趋步,穿梭于辉辉灯火之中。 从苏渔的席位抬头看去,刚好能看到对面的三位长公主。她还是第一次见到三位长公主齐聚一堂,只见瑞仙长公主夏婉瑶庄和清婉,长乐长公主夏婉华妩艳端丽,容华长公主夏婉玉则是甜美稚气。三位长公主迥然不同,却又各有其美。 而她的目光却总是情不自禁地被瑞仙长公主所牵引,心中不由得想:他的这些兄弟姐妹,个个都是顶好看的,即便是魏王,虽然败絮其内,但也是金玉其外,可独有他的这位长姐与他容貌颇有几分相似,都是又冷艳又仙气的好看,完美无俦得几乎不像真人。 只是瑞仙长公主的线条柔和一些,看起来更为纯美无害,而他则偏于冷肃,多了几分明艳迫人,愈发地抓人眼球了。 苏渔遥遥看着那人,见她于煌煌灯影里,多了几分不真切的朦胧之感,如同洁若冰雪的仙女一般,却不禁想,倘若她家郎君是个女孩子,应当便是这幅模样吧。 如此想着,不觉竟有些心潮激越起来,那也太楚楚动人了吧。 正自心猿意马,忽听得一声筷碟相碰的清脆响声,不觉醒过神来,回头看去,却见身旁之人面色冷若冰霜,问:“还吃不吃饭了?你最喜欢的琵琶虾,你再不吃,我全吃完了?” 第97章 唐突 苏渔听他如此说,倒颇有些意外,他素日对于膳食从未露出什么特别的偏好,原来竟是和她喜欢同样的菜。 她颇为欣慰,温柔地笑笑,道:“你喜欢,就多吃一点儿,我不饿。” 夏凤兮冷哼一声,道:“是不饿,秀色可餐么。” 苏渔察觉到他情绪的的不对,凑近他,笑着问:“夫君,你生气啦?” 却见那张俊美的面容冷冰冰的,低头夹菜,却不看她,不冷不热地道:“没生气,继续看啊。” 苏渔才知他家郎君原是吃醋了,不觉有些好笑,笑道:“瑞仙长公主实在美丽,和殿下还有几分相似呢。我多看了几眼,殿下总不会是吃醋了吧?” 夏凤兮也知自己吃妻子和姐姐的醋,实在是有些荒谬了。可刚才她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皇姐,几乎是看得呆了,连手中的筷子都不动了。 他看着,醋意就顿时涌上心头了。 她从前只用这般眼光看过他,还是头一次看到她用同样的眼光去看旁人,让他不能不在意。 他想了一想,放下筷子,问她:“婉瑶皇姐和我,谁更好看?” 苏渔笑:“男女有别,这怎么比?” 夏凤兮道:“在你心里肯定有答案,是谁?” 苏渔便笑:“你。” 她心中实在好笑,哪有丈夫会因为妻子多看了两眼姑姐就打翻了醋坛子的?她家郎君竟不是醋坛子,怕是醋缸醋瓮吧? 她虽如此腹诽,却还是忍不住宠溺地笑着哄他:“这世上哪有比我夫君更好看的人呀?在我心里,就更不可能有了。” 又笑:“而且,皇姐固然美丽,可我也是姑娘啊,难道我还会爱上她不成?殿下这醋吃得未免也太没有道理了。” 她这般温柔地哄着他,他的醋意便渐渐消散去了,然而想了一想,却又道:“那也未必。我睡着的时候,你也曾偷偷唤我娘子。” 苏渔微微一惊,霎时便红了脸庞,偶尔她比他醒得更早的时候,也曾借着帐子外透进来的朝阳久久凝望着他,含着笑一声声地轻唤他夫君,唤着唤着便也鬼使神差地唤了两声娘子。 可他是怎么知道的? 她有些心虚,不知作何解释,低下头去不看他。 却听他问:“你适才看着皇姐时,可也有在心中唤她娘子吗?” 苏渔忙道:“怎么可能!长公主是你姐姐,便如同是我姐姐一般,我心中尊重她,怎么可能这样唐突她?” 他睨她一眼:“你唤我娘子,不唐突我么?” 她语塞:“……唔。” 却见他敛回目光,端起面前的酒饮了一口,又将酒樽放下了,才低声道:“……唐突我也罢了,不许你唐突别人。” 苏渔愣了一下,看着他清冷俊美的侧颜,心头便没来由地滚烫了起来,她强忍住想亲他的冲动,笑着答应:“好。” 她喉咙有些发干,自己倒了杯茶水喝了,又有些心急,小声念叨:“怎么还不结束呀?” 夏凤兮看她:“你累了?” 苏渔笑着摇头:“不是,只是我想要你——”她贴近他耳边低声说了句什么。 夏凤兮听她如此说,低垂长睫淡淡地笑了,问:“你又看什么奇怪的书了?” 苏渔不答,只笑着问:“行不行嘛,今天晚上?” 第98章 飞花令 皇帝一直远远地看着他二人,但见少年高华俊朗,少女娴雅清丽,灯影里亲密低语,俨然一对神仙眷侣,眼中便也带了些许欣慰的笑意,道:“旁的且不论,他二人看起来,的确很相配。” 皇后亦看过去,微笑道:“是啊,五弟夫妻确是美玉成双,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 膳毕,宫人们撤去盘杯残羹。 皇帝亦挥手命歌舞伎皆退下,因微笑道:“如斯良夜,枯坐未免无趣,歌舞亦无何新奇,难得众弟妹辈齐聚,且又各富才华,不妨便如寻常百姓之家,行些酒令来取乐,如何?” 众人皆道是极,皇后亦笑道:“陛下好兴致,若要行酒令,还是要琨珸过来的是?” 皇帝颌首,命人传大长秋前来。 便有内侍应声去了,苏渔有些好奇,又有些紧张,悄声问夏凤兮:“行的酒令都有什么呀?” 夏凤兮低声答她:“不过是些联诗猜谜、射覆弹琴之类的,都不难。” 苏渔听他如此说,便想,弹琴她自然是不怕的,琴于她而言就像是最熟稔也最可靠的老友,不论何时何地,只要能让她碰到琴,她都有自信大放异彩、艳惊四座。 可是联诗猜谜射覆……若是放在平日里,她自然也是不怕的,可是今天还是头一次参与这样的宫宴,万一到时候她一紧张,突然想不出来了怎么办。 夏凤兮似乎察觉到了她的不安,从桌下轻轻握住她的手,温声道:“别紧张,只是游戏而已,有我呢。” 苏渔点了点头,亦在桌下回握住了他的手,心中却想,不只是游戏而已,这还是她第一次以楚王妃的身份参加皇家宫宴,她是想要表现好的。 说话间,大长秋琨珸已是到了清凉殿,向帝后并诸贵人行过礼后,皇帝微笑道:“今夜酒令,还是大长秋作令官,你是知道朕的规矩的,不拘雅令通令,俱写些上来。各自掣签以定,行不上来的,须得罚酒三杯方是。” 琨珸笑着应了是,道:“承蒙陛下抬爱,授命奴婢作令官,酒令如军令,奴婢自不敢不铁面无私的。”一面说着,一面捧了早已备好的白玉签筒跪上前来,恭请皇帝先掣。 皇帝便伸手掣了一根出来,看时,道:“是飞花令。” 长乐长公主笑道:“好巧,第一个便是飞花令,倒也热闹。” 皇帝道:“这‘花’字往常早已是行得俗了的,此刻正值皓月当空,便换用‘月’字为字眼罢。从前多是一句七言诗,而今夜席上恰是十四人,便改以每人两句七言诗共十四字,弟妹辈以为如何?” 众人皆道:“如此甚佳,更加新奇有趣了。” 皇帝便先念道:“月色灯山满帝都,香车宝盖隘通衢。” 次是皇后,她道:“江月去人只数尺,风灯照夜欲三更。” 下便是越王:“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而后是楚王:“青天有月来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 然后便是楚王妃了。 第99章 金樽月 苏渔心知依照顺序,帝后之下必定是先亲王后长公主,而后是郡王、世子等,故而早已数过了自己应当是第五人,提前想好了“月”字落于第五字的诗句,轮到她时,便从容念出:“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 下面便是瑞仙长公主了,她道:“春江花朝秋月夜,往往取酒还独倾。” 然后是长乐长公主:“家家乞巧望秋月,穿尽红丝几万条。” 苏渔听着,不禁想:“还有半个多月就是七夕节了,不知宫中乞巧有何习俗呢,也会‘穿尽红丝几万条’吗?” 两位皇姐说过后,便轮到先皇的幼女容华长公主夏婉玉了,只见她一双眼珠子正自滴溜遛地转个不住,却见乍然间已是轮到了自己,不禁吓了一跳,只得红着脸站起身来,小声道:“臣妹还没有想到。” 皇帝便微笑道:“三妹罚酒。” 夏婉玉年方十四,面前的酒樽里亦不过是些甜果酒,她红着脸饮了三杯,坐下时还忍不住带了些懊恼地小声嘀咕:“明明带‘月’字的诗我背过那么多,怎么落到第八个字的,就是想不起来呢。” 苏渔在对面瞧着,心中亦觉有趣,不禁悄悄抿嘴而笑。 三位长公主念完,便该到郡王了。 平阳王起身笑道:“这‘月’字落到第九个字的,臣倒是提前想好了。可忽然要说第八个字的,恕臣才疏学浅,一时还真想不起来。让陛下与诸位见笑了,臣自罚三杯。”说毕,亦自饮了三杯。 平阳王自认罚酒,便只得由平阳王妃接下去了。苏渔从灯火中看过去,只见平阳王妃孔书仪相貌文秀,姿态端雅,她盈盈起身吟道:“青女素娥俱耐冷,月中霜里斗婵娟。” 苏渔听她吟过,却忽地心头一动,低声与夏凤兮道:“‘月’字落到第八字的,我也想到了一句。” 夏凤兮问:“什么?” “唯愿当歌对酒时,”她端起他面前的酒樽,轻轻摇晃起酒樽中的月影,低笑着向他道:“……月光长照金樽里。” 夏凤兮不禁微笑:“这一句倒很应景。” 他执壶为她斟上半杯酒,苏渔亦笑着将手中酒樽还给他,二人便一同饮了。 他二人低声说笑间,飞花令已是传到了渭南王世子席上,苏渔亦随之看过去,却冷不防地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目光相触的瞬间,她二人俱是一愣,周惜玉更是睁大了眼睛,几乎是不可置信地用力眨了眨眼。苏渔微有些尴尬,低头转开了目光。 此时月字已是落到了第十一个字上,渭南王世子夏景行便念道:“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渭南王世子说完,便该是渭南王世子夫人了。苏渔忽想起周惜玉原是吴国人,嫁到京洛未久,连京城的雅音尚且说不流利,不禁有些担心地复又看过去,果见周惜玉已是满面绯红,手足局促不安。 苏渔心中亦代她着急,她此刻倒是想到了一句,无奈距离太远,不知要如何才能告诉她。 周惜玉在众人的注视下面红耳赤地站起身来,她羞赧地低下头去,细声道:“臣妾、臣妾不会。” 第100章 拈阄 说着,便有些手忙脚乱地捧起酒杯。 却听皇后笑吟吟地开了口:“渭南王世子夫人乃吴国宗姬,为表我两国友睦之谊,千里迢迢远嫁到京洛尚不足三月。对于中原文化了解未深,也实在是情理之中的事。”她转向皇帝,含笑劝道:“臣妾以为,该当免罚才是。” 皇帝微笑道:“皇后说的是,朕倒忘了。自然不该罚的。” 周惜玉忙谢道:“多谢陛下、娘娘。” 苏渔见状,也替她松了口气,微微笑起来。 一轮飞花令过后,琨珸再请皇后掣签,只是这一次掣的却不是酒令,而是下家。 苏渔隔着辉耀灯火看皇后自白玉签筒中掣出一根签来,心中却想:希望她三十岁的时候,也能像皇后娘娘这般的端庄优雅。 皇后取签而看,微笑道:“是渭南王世子。” 琨珸便再请夏景行拈阄,打开看时,却是射覆。 琨珸笑着道:“所覆之物,倘若太泛,未免难有头绪。世子取这席上已有的物事方好。” 夏景行道:“自然。”他想了一想,“玉石的‘玉’,酌酒的‘酌’。两覆一射。” 琨珸问:“请哪一位射?” 夏景行道:“请楚王堂兄。” 夏凤兮略略一想,便知他取的或是“玉醴随觞至”与“酌醴焚枯鱼”两句,所覆的正是席上的醴酒,遂道:“琼枝的‘琼’。” 夏景行知诗中曾有“九霞琼醴杯浓”之句,道:“是了。”二人遥遥对饮一杯。 众人便知是射着了。 夏景行再从白玉签筒中掣出下一位,他看了一眼象牙签面,起身道:“是楚王妃娘娘。” 苏渔没想到这么快就抽到了自己,但见宫人捧着青花缠枝莲橄榄瓶到她面前,便拿起玉箸从中拈出一个阄儿来,心中想着:“但愿是弹琴!” 打开看时,却是字谜。 琨珸便念道:“古月照水水长流,水伴古月度春秋。留得水光昭古月,碧波深处好泛舟。” 苏渔正襟危坐,竖起耳朵来仔细听她念谜面,孰知越是求成心切,却越是事不如人愿了。 她身体紧绷,头脑中只剩下了一片空茫茫的白,但见对面之人的嘴唇一张一合,竟是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抑或是每个字都听清楚了,连在一起却宛若梵文天书一般。 琨珸念完了,问:“请问楚王妃娘娘,这是何字?” 苏渔茫然无措,下意识看向夏凤兮,却见他执壶自斟,指节似不经意地轻敲了两下壶身。 苏渔会意,定一定神,道:“是个……‘壶’字?” 琨珸微笑道:“正是‘湖’字。恭喜楚王妃娘娘答对了。” 苏渔放下心来,微微地笑了。 皇帝见此情状,亦不由得轻笑了一声,开口道:“五弟与五弟妹都是聪明伶俐。” 苏渔微微一怔,她本自心中发虚,乍闻此言,不知皇帝可是言外有意,正是忐忑不安,却听皇帝微笑着续道:“五弟妹才思敏捷,飞花令和字谜都对答得很好。来人,取紫檀柄青玉如意来,赐予楚王妃。” 苏渔起身谢道:“多谢陛下赏赐。” 直到酒令轮到了成都王世子席上,众人的目光也都看了过去,苏渔才悄声问夏凤兮:“陛下应该没看出来我们作弊吧?” 夏凤兮听她如此问,不禁淡淡地笑了,却只是道:“你就当他没看出来吧。”又问她,“如果可以自己选择,你刚才想拈到什么?” 苏渔小声笑道:“当然是弹琴了!” 正说着,却见湛卢从后面过来,行过了礼,低声说了句什么,夏凤兮便从他手上接过了一个纸袋。 苏渔好奇问道:“是什么呀?” 夏凤兮直接递给了她:“打开看看。” 第101章 琴瑟和鸣 苏渔接过,从桌下打开来看,不禁惊喜:“是小狗糖画!你还记得呀?” 夏凤兮微笑道:“你送我的琉璃盏玫瑰那么漂亮,你想要的小狗糖画我怎能忘记。” 苏渔更加高兴,笑着道:“那我们回家的马车上吃,应该不会融化吧?” 夏凤兮道:“就这一会儿,不会的。” 他二人说话间,成都王世子夏惟光已是对过了对联,却有一字不甚工整,笑着自罚了三杯。 下一位则轮到了越王夏槿之,他拈到的是弹一支与“夜”相关的曲子。 平阳王夏朝阳便笑道:“早就听闻越王殿下善于调筝,看来今夜终有幸能一饱耳福了。” 而夏槿之面上却似乎微露难色,他踟蹰片刻,微笑开口:“今夜如此佳宴,本不该扫皇兄与诸位的雅兴,奈何前两日微染小恙,今日虽愈,然气力稍减,恐力不从心,贻笑大方。请容我自罚三杯,还望皇兄与诸位包涵。”说毕,便欲举杯。 夏凤兮却道:“四哥虽已愈,然亦不宜多饮。不若我代四哥弹上一曲,如何?” 夏槿之听他出言替自己解围,亦松了一口气,向他微微颌首,含笑道:“那便有劳五弟了。” 皇帝亦道:“阿凤说得是,槿之你身体初愈,不要饮冷酒了。” 夏槿之起身谢道:“谢皇兄体恤。” 皇帝又转向夏凤兮,微笑道:“阿凤,许久未听你弹箜篌了,今夜月色甚好,便弹一曲来听听吧。” 夏凤兮起身道:“是。”又低眸看向苏渔,问:“王妃瑶琴亦佳,可愿与我相和?” 苏渔微微一怔,便起身微笑答道:“臣妾乐意之至。” 皇帝见状,亦微笑着轻轻点头,道:“夫唱妇随,如此便更好了。”又命左右,“再备一把瑶琴给楚王妃。” 夏婉瑶却笑着开口:“皇兄不必麻烦。臣妹的焦尾琴恰寄放在母妃宫中,此刻让人取来给五弟妹用,岂不正合宜?” 苏渔闻听此言,不觉颇有些讶异,焦尾琴与号钟、春雷、绕梁、绿绮、独幽、九霄环佩、大圣遗音并称为天下八大名琴,本以为早已失传,没想到竟在瑞仙长公主的手中,可见这位长公主必定也是一位爱琴之人。 而且如此名贵珍稀的琴,她竟然就这样慷慨地主动借给她用,让苏渔心中又惊又喜,更是感激不已,对于这位长公主殿下也愈增几分好感。 不多时,那架焦尾琴便被几名内侍小心翼翼地搬放到了庭中,苏渔再向夏婉瑶微笑着道了谢,端坐于琴前,右手拨弦弹出散音,听得琴声古朴醇厚,宛若深山流水,意境宏大而深沉,余韵悠长。 夏凤兮亦试好了箜篌的音,低声问她:“《月出》,会吗?” 苏渔点头,微笑道:“会的。” 庭院已是悄无声息,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们二人的身上。 苏渔微微闭上眼睛,听得箜篌声在这月下的庭院中响起,泠泠若雪山清泉之声,清越而空灵。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 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 她微笑起来,抬袖拨弦出声,深沉幽长的弦声荡起在这静谧的夜,与那箜篌之声相织相融,相映相和。 月出皓兮,佼人懰兮。 舒懮受兮,劳心慅兮。 …… 高下相倾,音声相和,前后相随。 如同是两条河流于月下缓缓流淌,时而交汇,时而分离,时而追逐,又时而缠绵。 …… 月出照兮,佼人燎兮。 舒夭绍兮,劳心惨兮。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 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 反复的诵唱将韵律之美不断地堆叠,月光下瑶琴与箜篌的合奏宛若天籁,松沉而旷远的弦声如诗如画,令闻者无不雪躁静心、沉醉于中。 瑶琴声与箜篌声相得益彰,交织着、应和着、互相攀升着,将旋律推至了高峰。而箜篌若清泉石上流,却蓦然收了音。 苏渔微微怔了一下,而后便会心地浅浅笑了。 她的郎君是把最出彩的部分留给她。 第102章 大梦初醒 古琴铮铮如山间流水回荡在这月下的庭院,清远而不失醇厚,深沉而不失悠扬,如诉如歌,如咏如叹。 月光轻柔地洒落在少女的发梢与衣袂,她被笼罩在这片宁和与静谧的光影里,仿佛与手下的瑶琴融为了一体,一呼一吸之间,俱随琴声的起伏而低语。 玉白的指尖于弦上徘徊而抚动,乐声便似清泉般潺潺流出。琴音叠唱,恍若明月出山,美人娉娉婷婷于月下而来。 众人皆如痴如醉、似梦似迷,如置仙境之中,飘飘然不知此身何在。 琴声越拨越清,直达月上,一勾一抹无不挑人心弦,浓重的撮音将情绪再度推高,如长水之广阔澹荡。 风拂树叶沙沙作响,挂在中天的月亮也慢慢移了西。 苏渔手下的动作缓了下来,乐声渐渐回落,如同月影下重帘,又似流水于夜色沉沉中归入大海。 空灵的箜篌声在庭院中再度响起,如同潮水涌上,稳稳地将乐声托住,给了她些许喘息的间隙。 苏渔不觉低眸而笑,微微调匀了呼吸,便扬袖连续上行扫过数弦,琴音追赶而上,似是与他缠绕嬉戏、参差交错,尽情挥洒音色与韵律之美。 瑶琴声与箜篌声渐次交融而和谐,回响在这样静谧的庭院之中。 月光下两条河流溶汇在了一处。 琴声止,而余音绕梁无穷。 苏渔转过头去看他,与他目光相触,便不禁微笑了起来。 像他这样的风雅贵公子会些乐器,并不让她感到意外,但是第一次与他合奏便能配合得如此默契、乃至酣畅淋漓,却也实在让她不能不大为惊喜。 众人皆沉醉于乐声之中,久久未能回神。 良久,皇帝方击掌笑赞:“美哉!‘月出皎兮,佼人僚兮。’既合此景,又合此情。” 夏婉瑶也忍不住惊喜夸道:“五弟箜篌极佳,这是我所素知的,没想到五弟妹小小年纪,竟也如此了不起!技艺之娴熟精湛自不消说,更难得的是对于轻重缓急的把控,音色之纯净、力度之细腻,每一处都处理得恰到好处,无不弹在我心上。我当真久未听到如此合心称意的曲子了,妹妹于瑶琴上的灵气,真是让人惊喜。” 苏渔忙谦道:“承蒙皇姐谬赞,苏渔不敢当。” 皇帝微笑道:“瑞仙皇妹师承琴中仙人阿紫公,乃琴仙唯一关门弟子,于瑶琴之道堪称国手,能得她如此称赞,可见五弟妹造诣果然不俗。” 越王也笑着夸道:“五弟与五弟妹的合奏堪称绝妙,让人听得如痴似醉。五弟夫妻琴瑟和鸣,都是如此的好才情,好一对让人羡慕的佳侣啊。” 平阳王更是赞不绝口:“我竟从未听过这般美妙的曲子,如此仙乐满盈于耳,我怕是要三月不知肉味了!” 众人皆称赞不已,夏凤兮与苏渔谢过,归了座。 苏渔被夸得脸红扑扑的,尚且有些兴奋,小声笑着与夏凤兮道:“没想到殿下还会弹箜篌,而且弹得那么好!我竟一点儿都不知道呢,凤兮还有多少惊喜是我不知道的?你才真是深藏不露!” 夏凤兮微笑道:“礼乐射御书数,为君子六艺,我自然从小都学过一些。” 苏渔笑着还欲再说什么,却忽觉头脑轰然,恍然间仿佛风流云散,一轮明月破空而出。 笼罩在迷梦中那浓重的潮湿的雾气散去,月亮下少年的身影格外清晰,有低郁的埙声和着水声响起,淡白而清香的桂花落了一地。 她转向身旁人,再开口,却问:“除了箜篌,你还学过什么乐器?” 他答:“埙。” 所有日日夜夜,所有寒来暑往,迢迢岁月若流水西去。梦境与现实的交替,黑夜与白昼的更换,岁岁年年间流转,物是人非中变迁。 花开花谢已几度? 雁字归时曾几回? 那沉淀于心底的如同是被浸在水中一般模糊不清的过往,仿佛被一道雪白的闪电劈下,一刹间变得清晰无比! 她醍醐灌顶,恍若大梦初醒。 原来如此。 第103章 故乡调 几轮酒令过后,夏婉瑶起身回奏:“臣妹这几个月在南方游历,有幸听到了许多本土的小调,颇具别番风情,臣妹遂按声寻谱、补缀成曲,教众乐伎舞伎排演了这支《霓裳曲》。臣妹献拙,不才之作,若能博皇兄皇嫂与诸弟弟妹妹一笑,稍觉悦目娱心,臣妹幸甚。” 乐声袅袅在殿前响起,舞伎以长羽为饰,随乐声翩跹起舞,飘扬翠袖,摇曳缃裙,姿态优美婉转,情致旖旎动人。 歌舞升平,觥筹交错。 苏渔听着家乡的调子慢慢流淌,恍惚间,仿佛又置身于江南的青砖瓦房里,那日雨水顺着檐角滴答而落,她伏在桌边听她母亲弹一曲缠绵悱恻的曲子。 她母亲拨过最后一个琴音,却不禁叹息:“昨夜又下了一夜的雨,不知你阿爹那边天气如何?” 她也道:“娘亲,我也想阿爹了,仗什么时候打完?阿爹什么时候回家呀?” 她见她母亲眼中似有忧伤之色,沉默了一会儿,却微笑着看向她,问:“渔儿,等到你爹爹回来,便为你和孝然定亲,好不好?” 她猛然坐直了身子,道:“不好,孝然哥哥他是哥哥呀,我、我又不喜欢他,况且、况且……” 她倏忽红了脸,却说不下去了。 她母亲微笑道:“你这丫头,有什么事瞒着娘亲?” 她有些害羞,别过脸去小声道:“才没有什么瞒着娘亲呢。” 她母亲便笑吟吟地道:“渔儿不肯说,就别怪阿娘拆穿了。自从前两日你从桐陵回来,就一直有些魂不守舍的,天天对着日历傻笑,还在七夕那天画了个圈,你七夕那天要去做什么呀?还有你手上的白玉指环,是你阿爹两个月前给你带回来的礼物,怎么说弄丢就弄丢了?丢到哪里去了?” 她低头绞弄着衣带,简直有些不知所措了。 却听她母亲放柔了声音问:“我们渔儿是不是有喜欢的郎君了?” 她脸烫得厉害,犹豫了一会儿,轻轻点了一下头,算是承认了。 她母亲便问:“是哪家的孩子?阿娘认不认得?” 她诚实地道:“我、我也不知道他是哪家的,可是……”她声音越来越低,却还是一字一字清晰地说了出来:“可是,从我看到他的第一眼,我就觉得他很好看,特别好看。我心悦他,不论他是贫是富、是何身份,我都心悦他。” 她母亲微笑道:“好罢,我们渔儿情窦初开了。过几日,等你爹爹回来了,你带他回家来,让我和你爹爹看一看。你放心,我和你爹爹都不是迂腐的人,只要是个品性端正的好孩子,又与你情投意合,我和你爹爹都不会反对的。” 她听着,眼中不禁喜悦,却又有些不安,小声道:“我不知道他会不会喜欢我,也不知道他愿不愿意跟我回家。” 她忐忑地小声自言自语着,咬一咬唇,便似下定了决心,抬头看向她母亲,道:“阿娘,再过几天,七夕节的时候,我想向他表白心意!” 第104章 昏倒 殿前的乐声依旧响着,可苏渔却似乎什么都听不到了,她僵直了身子,往事如潮水一般向她涌来。 依稀间,窗外叶子簌簌落着,她难耐地咳个不止,帕子上又染上了几缕血丝。 自幼照顾她的孔嬷嬷端了药进来,却是止不住地叹气:“老奴知道小姐心里难过,可是逝者已逝,活着的人日子总是要一天天地过下去。”她将药碗递给她,满眼都是怜意,“小姐,快趁热吃药吧。” 她却摇头,道:“我不想再喝了。我几乎快要记不清,我在山野间找到阿爹时,他是什么模样了。我也已经想不起来,娘亲最后和我说的一句话是什么了。我不想这样,这不是我。” 她说着,惶然落泪。 孔嬷嬷眼中亦闪着泪光,柔声劝她:“喝了吧,叶大夫说了,小姐精神上受到的刺激太大,只有将那些事全都淡忘了,病才能好起来。小姐还这样年少,以后的路还那样长,您只要记得这十多年您与将爷、夫人、公子和二小姐在一起幸福团圆的日子就好了,至于这二三个月的事,您就都忘了吧。” 她说不出话来,只有默默垂泪。 孔嬷嬷也忍不住哽咽:“小姐,您这半个多月瘦了多少呀,将爷和夫人在天上看着,该有多心疼!以后老奴不在您身边了,您可要照顾好自个儿。” 她抬起眼来看向对面之人,问:“你要去哪儿?” 孔嬷嬷叹道:“将爷和夫人去了,这个家也散了。平津侯大人的船很快便会接您和公子、二小姐进京了,我们这些做奴才的,也该离开了。” 她喃喃地道:“散了,是啊,散了。” 她挣扎着起身,孔嬷嬷忙伸手扶她:“大小姐,您要拿什么,老奴帮您拿。” 她拉开抽屉,从中翻出一个漂亮的锦盒,回身塞给孔嬷嬷:“嬷嬷照顾我从小到大,我无以为报。这些首饰我平时也不戴,嬷嬷拿去可以度日。嬷嬷年纪大了,别再出去做活了,好好保养身子,我想您平安长寿。” 孔嬷嬷看着她,忍不住老泪纵横,哭道:“好姑娘,你十三岁了,是大孩子了!以后嬷嬷不在你身边,自己要知道照顾自己。到了京城那边,听你伯父伯母的话,和姐姐妹妹们好好相处,别想家!” 又恍惚,是她顺着流淌不息的河水一路跌跌撞撞地奔走,云珠从后面追上她,着急道:“小姐,您这是要去哪里?您的身子现在还不能出门,快跟奴婢回去吧!” 她回头看她,道:“我昨夜在梦中见到他了,他在渡桥等我,从日出等到日落。我听到他在吹埙,埙声很好听。可直到月亮升上中天,我却始终没有赴约。我已经看不清梦中他的样子了,慢慢地,我就会把他整个人彻底忘了。我要去渡桥,他说不定还在等我。” 她执意拖着病体踉跄前行,云珠也只能追着她一面哭一面劝:“小姐,您这是做什么呀!您刚刚才捡回一条命,叶大夫千叮咛万嘱咐了的,您现在必须卧床休息,不能劳累,不能吹风。小姐,您病得迷糊了,今天不是七夕节。也许您记不清了,您病了很长一段时间,七夕节已经过去整整三天了,那个人肯定早就走了,咱们也快回去吧!” 她到底病重体弱,气力不支跌倒在了河畔,云珠忙低身扶她,哭道:“小姐,您这是何苦?他已经走了啊。” 她静默良久,惨然地笑了:“云珠,你看,我什么都没有了。”她闭眼,泪水染湿了长睫,一滴滴落在地上,“到底还是,什么都留不住。” 她肩膀微微抖动着,难以自抑地低泣出声。 河水潺湲呜咽,似也与她同悲。 仿佛尘封多年的匣子一朝被人打开,那些她该记的不该记的、想忘的不想忘的,一波又一波拍浪而来,汹涌着呼啸着将她淹没。 她什么都想起来了。 宴席上如此闷热,闷到她几乎喘不上气来。她耳畔嗡嗡作响,双目几近于盲,身体微微一晃,不受控制地从座位上栽倒下去。 意识坠入黑暗前的最后一刻,是有人焦躁地唤她:“苏渔!苏渔!” 第105章 诊治 夜色深沉,流云殿内灯火照彻。 皇帝与皇后坐于上首,两列宫人皆垂手恭然肃立,俱是噤若寒蝉。偌大的殿堂内静可闻针落,唯有更漏之声滴答作响。 夏凤兮甚为不安,不时踱到殿门口向外看去,皇帝见他急躁,安慰道:“阿凤,别着急,太医马上就到了。” 话音方落,便见有内侍一路小跑着引着几名太医进了院门,方才穿过夜色踏入殿内,欲要跪拜行礼,夏凤兮忙扶住道:“快去看看王妃!” 皇帝亦点头示意:“快去吧。” 众太医应了喏,赶忙背着药箱随夏凤兮入了内室,却见榻上的少女面色苍白,已是陷入昏迷之中,人事不省。 为首的吴太医丞忙上前来,伸手搁着帕子压在她左手的脉上,凝神细诊了半晌,面上却有迟疑之色;又换过另一只手腕来再诊少时,却仍是踌躇不定。 夏凤兮心焦如焚,忍不住问:“怎么样?” 吴太医丞拱手行礼,谢罪道:“万望楚王殿下恕罪,微臣才疏学浅,一时之间不敢妄下定论。恳请殿下允众同僚一一诊视,共同商议过后,再来回奏殿下。” 夏凤兮听他言语之中隐约透着几分严重之意,不觉心头担忧愈发沉了几分,只得道:“允。” 说话间,忽听得一阵脚步声匆匆踏入殿内来,却见是湛卢跪下请安:“卑职参见陛下、皇后娘娘、楚王殿下。” 皇帝问:“查到什么了吗?” 湛卢道:“回陛下,楚王殿下与王妃娘娘膳桌上的饮食俱已送往司药局查验,方才已用银针一一试过,并未发现有何异样;又喂与鸟兽,俱无恙。” 正说着,霰刈亦入殿拜道:“卑职参见陛下、皇后娘娘、楚王殿下。” 皇帝便问:“你那边情况如何?” 霰刈道:“回陛下,清凉殿中所有饮食俱已封存,相关人等也已暂时扣留,目前尚未发现有何可疑之处。至于具体情况,请陛下给卑职些许时间,容卑职仔细调查后再来回奏。” 皇帝颌首,命道:“楚王妃昏倒得蹊跷,原因尚且未明,你等务必带人查个清楚明白。不可冤了一人,亦不可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他二人俱应是,退下了。 吴太医丞与谢太医、王太医分别诊视过后,彼此低声交流了几句,一齐到外间来回奏。 吴太医丞上前禀道:“回禀陛下、皇后娘娘、楚王殿下,据微臣等所见,王妃娘娘忽然昏倒的原因,应当是精神上遭受了极大的刺激,或是忧惧或是悲戚或是惊恐,以至于神思大乱、气血逆行,从而引发了昏厥。请问楚王殿下,在王妃娘娘昏倒之前,可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夏凤兮听他如此说,颇有些意外,然而乍然回想今晚所发生的事,却是心乱如麻,只有一片不真切的恍恍惚惚。 他强自压下混乱不安的心绪,努力让自己镇静下来,一一回想过去,答:“……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她只是看着院中的歌舞,便忽然昏过去了。” 众太医面面相觑,皆有些困惑不解。 谢太医上前一步,拱手询问:“敢问楚王殿下,王妃娘娘近日来可有表现出什么异样吗?譬如心绪不宁、夜寐不安,皆有可能为此病之先兆。” 夏凤兮想了一想,道:“她这几日时常会从噩梦中惊醒,每次从噩梦中醒来,心情都很低落。”他如此说着,不觉懊恼,“是我太大意了,没有多关心她。” 第106章 逃避 皇帝看他一眼,温和道:“阿凤,你别自责,这也不能怪你。”又转向诸太医,问:“所以依众卿之见,王妃的忽然昏倒并非是因外因所致?” 吴太医丞回道:“是,王妃娘娘的昏倒应当是因自身情志变化之故,微臣等并未发现其他异样,亦不曾有中毒的迹象。” 夏凤兮问:“那她现在怎么样?要多久才能醒来?” 吴太医丞道:“回楚王殿下:倘若娘娘只是因一时情绪过激而昏倒,待得微臣等为娘娘施针安神过后,今夜应当便能醒来,然而——” 他迟疑片刻,方才续道:“凡人之惊恐恚劳动静,脉皆为之变,娘娘的脉象呈现沉脉,且有涩滞不畅之感,在肺脉处更是出现类似于摸刀刃的很细的触觉,可知娘娘意志消沉,心怀郁悲难遣。俗话说,心病需得心药医。情志之疾,药石虽可缓解,但最要紧的还是病人自身的意志。倘能找到病根,打开病人的心结,再辅以医家的治疗,应当便能很快康复;但若病人心病难解,或是有何不愿面对甚至不能面对的事,神识想要逃避,乃至全无求生之志,也许便会一直陷在昏睡之中。这种情况,微臣之前也曾见过一例。” 夏凤兮微微一怔,便觉如遭人当头重击一般:原来她竟如此难过,而他却什么都不知道。 他缓缓回过神来,涩然问道:“那例病人,后来是如何治疗的?” 吴太医丞欲要开口,却又踟蹰止住。 夏凤兮便道:“照实说。” 吴太医丞只得道:“前朝有位太妃娘娘,因幼女夭折而惊痛昏倒,虽然微臣等尽力救治,但因太妃娘娘伤痛太甚,一心欲随幼女而去,故而在昏迷七八日后,不幸衰弱而亡。” 皇帝闻听此言,下意识看向弟弟,见他面上顿时失了血色,几近于惨白如纸,忙向众太医道:“王妃不能有事,尔等定当尽心竭力,务必使王妃转危为安,尽快醒来。” 众太医俱应喏,道:“臣等领命。” 渐次过了二更,太医们为苏渔施过了针,再回奏道:“微臣等已为王妃娘娘施针安神,倘若顺利的话,也许娘娘今晚便会醒来。娘娘醒转之前,微臣等轮流于偏殿值守,随时听候殿下的传唤。倘若娘娘明早仍未醒来,微臣等再来为娘娘施针。” 待得众太医退下后,夏凤兮向皇帝皇后道:“叨扰皇兄皇嫂多时,如今夜色已深,请皇兄皇嫂也早些回宫歇息吧。” 皇帝轻拍一拍他的肩,叹道:“好,那你也别太担心了。” 皇后也道:“是啊,想来五弟妹吉人自有天相,应当很快便会醒来的,五弟莫要太忧心了。这流云殿乃是五弟旧日的居所,一应物事应当还算齐全,倘若短了什么,便让人传话到凤翎宫。” 夏凤兮道:“多谢皇兄皇嫂。” 皇帝皇后回去了,宫人们也皆退下了,偌大的流云殿里,只剩下燃烧着的烛火静静陪着他二人。 深宫的夜是令人窒息的静。 夏凤兮在榻边坐下,低眸久久地看着榻上的人,她那双明亮又有灵气的大眼睛紧紧地闭上了,那本就莹白的面容此刻更是苍白到可怜,让他看着便觉心疼不已。 他伸手轻轻抚上她的面庞,良久,带了些无措地低声问:“苏渔,是我哪里没照顾好你吗?” 第107章 夜深 然而她只是静静躺在那里,什么也不能回答他。 明明刚才她还好端端地和他一起看烟火,为他赢得灯谜铺子的琉璃盏玫瑰,会眼睛亮晶晶地对着他笑,为什么一转眼的功夫,便成了这样呢? 他茫然无知,唯觉胸口如火灼烧般,烈烈地疼。 他轻轻拉起那人露在锦被外面的纤腕,为她掖好被角,却见她袖角一晃,一个纸袋从她袖中掉了出来。 他低身捡起,是小狗糖画。 他想起她刚才笑眼弯弯地问他:“那我们回家的马车上吃,应该不会融化吧?” 如今临近子夜,烛光下的小狗糖画看起来已是有些融化了,她却没能和他一起回家。 却听深旷的殿中响起了脚步声,是薰进来禀道:“殿下,大长秋奉皇后娘娘之命来向殿下请安。” 夏凤兮道:“让她进来。” 不多时,便见琨珸带了数名宫女入殿拜道:“奴婢等奉皇后娘娘之命,来向楚王殿下请安。倘若楚王殿下有何驱使,但请吩咐奴婢们。” 夏凤兮道:“谢皇嫂费心。” 琨珸抬起头来,轻声劝道:“楚王殿下,现下已是三更天了,恳请殿下爱惜千金贵体,早去歇息吧,让奴婢们留在这里伺候王妃娘娘。” 夏凤兮道:“不必,你们退下吧。” 琨珸面上似是晃过一瞬的落寞,便恭敬低下头去,道:“是。”依命带人退了出去。 细碎的脚步声从长廊上渐渐远去,深夜的流云殿里复又寂无人声。 夜阑更深,唯有孤灯茕茕立。 更漏声声长,蜡油顺着蜡烛缓缓滴落,凝结在了烛台上。窗外的月也渐渐越过了柳梢,一寸寸地西沉。 而榻上的人却始终昏昏睡着,没有要醒来的迹象。 夏凤兮久久地看着她,便觉整颗心如同溺水一般,一点一滴地沉溺下去,被担忧与惶然淹没。 他伸手握住她的手,然而手心传来的触觉,却是真切的冰凉。他运起气,将内力缓缓渡入她的掌心,感觉她的手渐渐恢复了温热,方觉心中稍稍安稳了些许。 子夜的月是凄清的,凉凉的月光从支摘窗外透进来,似是洒了一地寒白的霜。 他尽量让自己冷静下来,仔细回想这一夜所发生的事:她甫一昏倒,他即命湛卢将宴桌上的饮食酒水全部封存起来,随后整个清凉殿也都被封锁了起来,查到如今尚未发现有何异常,太医也说,她并未有中毒的迹象。如此想来,应当可以排除被人谋害的可能。 那便是如太医所说,是因精神上的刺激所诱发的昏倒,可她一直和他一起看着院中的歌舞,怎么会忽然受到精神上的刺激呢?又有什么事会让她这样难过、甚至会不想面对呢? 他忽然想起马车中她曾含笑对他说:“记着此刻的我,不论以后发生什么事,此刻的我只爱你,只属于你。” 仿佛是预料到了什么事的发生。 他念头纷杂,一时之间没有头绪,却又想到曾经在书上看过,人在昏迷之中也有可能听到周围的声音,便低声问她道:“苏渔,你想到什么了吗?是听到桐陵的曲调,想起故乡的事了吗?我不知你想到什么,或是发生了什么,可不论怎样,你都没什么好逃避的。我们一起面对。或者你不想面对也没关系,只要你醒过来,纵有天大的事,我替你扛。你什么都不必担忧不必怕,没有人能伤害你,我向你保证。” 他目光一动也不动地看着她,却见她依旧沉沉地睡着,似乎什么反应也没有。 长夜漫漫,红烛将尽。 偌大的皇城都陷入了沉睡,而他始终握着她的手,近乎于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心怀期待地等着她醒来。 幻想着下一刻,她也许便会睁开眼睛来看他,坐起来像从前那样对他笑。 那该有多好。 第108章 未醒 五更天。 月没参横,东方初明。 宫门刚到了打开的时辰,鸣鸿刀便将云珠和瑜宁接到了流云殿。 云珠一进内殿便忍不住哭了起来,她扑通一声跪在榻下,攀着苏渔的衣袖惶然呜咽:“小姐,您这是怎么了?您快醒醒啊!” 瑜宁也是满面忧色,上前向夏凤兮行了礼,道:“殿下陪伴娘娘整夜,着实是辛苦了,便让奴婢与云珠服侍娘娘,请殿下且去歇息吧。” 夏凤兮摇头,命鸣鸿刀道:“天亮了,再去传太医过来。” 鸣鸿刀应声去了。 夏凤兮起身到外殿,守在门口的薰忙迎上前来,听他命道:“走一趟太府寺、太仆寺和尚书台。太府寺诸务暂交由少卿郑漼言统筹,太仆寺则由薛梓旆代辖。寻常事务,可酌情处置。若有要紧文书,替我拿回来。” 薰方才应喏退下,却见琨珸入殿行礼,道:“楚王殿下,早膳已经备下了,请殿下移步前殿用膳。” 夏凤兮哪有心情,只道:“撤了。” 他在外间不过短短交代了几句话,心内却总是隐约感觉那人好像已经醒过来了,不待琨珸答言,便匆匆返入内室。 他胸口砰砰跳得厉害,快步赶到榻边,才见那人依旧安静地睡着。所谓的惊喜,不过只是自己一遍又一遍的臆想。 他愣怔良久,便觉一颗心就这样冷了下去。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蓟城。 采石场上,齐孝然刚放下石料,正拿着毛巾擦汗,却见班头前来叫他,一开口便道:“你小子好福气,这么快就摆脱这天杀的地方了!快去吧,有位从京城来的贵人正在等你。听说,是楚王府的人哩!” 旁边的汉子眼看着班头走远了,撞一撞齐孝然的肩,难掩兴奋地压低声音道:“小齐,没看出来,你还挺有能耐啊,连楚王殿下的门路都能攀上?能得到这位权贵大人物的青眼,看来你这一回京是要扶摇直上、平步青云了!” 齐孝然看他一眼,欲言又止,起身走了出去。 进了帐子,果见一位少年武官正在等他,见他进来,便向他微微致礼,道:“齐公子,请收拾一下,今日便随我启程回京吧。若是公子思念故土族人,在下亦可护送公子返回桐陵。” 齐孝然打量着对面之人,问:“阁下如何称呼?” 那武官道:“南营赤羽令,程显琼。楚王殿下麾下。” 齐孝然问:“让我回去,是楚王殿下的意思?” 程显琼道:“自然是殿下的恩典。” 齐孝然满面狐疑,看着他,问:“他为何会愿意让我回去?” 程显琼道:“殿下仁慈贤明,怜你骨肉分离,特下此恩令。” 齐孝然思忖片刻,猛然抬起头来看他,问:“是不是侧妃娘娘答应了他什么条件?侧妃娘娘怎么样了?” 程显琼只道:“殿下和王妃娘娘的事,我等岂敢妄议。” 齐孝然道:“王妃娘娘?”他惊讶,“你说……王妃娘娘?” 程显琼道:“是,三日后,便是册封礼。” 自从上次分离,时隔多日,才再次听到她的消息。没想到,那人竟当真给了她这样的名份。 他不知是该为她高兴,还是为自己悲哀。 如此,可能死心了? 他问自己,得不到答案。 第109章 束手无策 日头高升。 云珠端了水盆进来,才在榻边跪下,却见夏凤兮放下手中文书,走了过来。云珠便识趣地退到了一旁,见他拧了帕子,细细地替她擦拭着身体。 他微微低着眼睫,纵然看不清表情,也能觉出那样专注又爱惜的态度。 云珠看看,不知不觉竟模糊了眼帘,心中默默地想:“小姐,快醒来吧!不好的日子都已经过去了,幸福的生活才刚刚要开始呢。还有这样俊美又温柔的郎君,您舍得抛下吗?” 渭南王府。 树上的知了声声叫个不住,为这深夏的长日愈添几分躁意。 厅堂内纵放置着冰盆,亦难消暑热,周惜玉于座上翻看着王府这个月的账本,却兀自有些心神不宁。 忽听得院中问安声响起,抬头见是夏景行踏入门来,忙起身迎上前去,问:“世子,楚王妃娘娘、醒了吗?” 夏景行道:“还没有。”他说着,看她一眼,却似有些意外,“你好像很担心?” 周惜玉道:“我……”她低了低头,轻绞着手中的帕子,“楚王殿下是、是世子亲近的兄长,妾也替世子担心。” 夏景行在座位上坐下,伸手倒了杯茶,叹道:“堂兄一整天都在宫里陪着堂嫂,外面的事也都暂时搁下了,看样子是有些严重。但愿只是有惊无险才好。” 红日西坠,晚霞遍天。 太医院的会诊从午后一直持续到掌灯时分,从莫衷一是的议论到面面相觑的为难,然而到底谁也没有良策能将榻上沉睡的人唤醒。 眼见夜色漫了上来,流云殿内最后一缕灰溜溜的光线也消失了,吴太医丞只得硬着头皮上前回道:“恳请殿下再等一等,倘若娘娘有意愿醒来,也许随时可能醒来。” 夏凤兮不免急躁:“等?还要等到什么时候?已经一天一夜了,你们就什么办法都没有吗?” 众太医在黄昏的光影里黑压压跪了一地,只道:“微臣无能。” 夜幕临至。 霰刈快步踏入龙泉殿中,请安道:“微臣参见陛下、参见皇后娘娘。” 皇帝命他起身,问:“王妃醒了吗?” 霰刈道:“回陛下,王妃娘娘依旧昏迷不醒。” 皇帝听是如此,亦不禁有些担心,又问:“楚王怎么样?” 霰刈回道:“楚王殿下一直守在王妃娘娘榻前。” 皇帝问:“他吃饭了吗?” 霰刈道:“膳食虽然都按时送进去了,但听说似乎都没怎么动,就又撤下了。” 皇帝蹙紧眉头:“太医院还是束手无策吗?” 霰刈低头道:“太医院的大人们会诊了整整一个下午,却似乎还是无计可施。楚王殿下也很着急。” 皇帝不禁叹气,皇后也道:“真是让人忧心。臣妾下午也让太祝令带领众祝人准备祝祷的典仪,为楚王妃的病情向上天祈福。但愿上天见怜,能保佑五弟妹早日醒来。” 皇帝微微颌首:“皇后有心了。”又转向霰刈,“对了,虽然太医院早有规矩,但还是传朕口谕到太医院:王妃的病情不可向外泄露只字片语。” 霰刈应声退下了。 皇后看向皇帝,问:“陛下是不想引起无稽的流言?” 第110章 传信 皇帝道:“当年二弟的发妻与他争执过后服毒自尽,便一时传得沸沸扬扬,民间街头巷尾都在议论,说魏王把他的发妻逼死了。若如今五弟的发妻再因抑郁而亡,真不知老百姓们背地里该如何看待皇家了。老二是真荒唐,丢尽了皇家的脸,也败坏了不少好女儿,奈何父皇一贯纵容他,若非朕登基未久,又有九幽岭的事变在先,朕早就想处置他了。但阿凤与老二不同,他是朕教养长大的,朕了解他,他对身边人都是很好的,对他的王妃更是一往情深。虽然朕也想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但是朕相信,这件事和他没关系。朕总要顾及他的声名。” 皇后点头道:“陛下思虑周到,对五弟更是爱护备至。不过,如今最要紧的,还是要尽快想办法医好楚王妃。那孩子才十六岁,父母又都不在了,若是有何闪失,当真是怪可怜的。而且,马上就是册封礼了,五弟与五弟妹心中原本该有多期待,又该有多幸福,若是这时候出了什么意外,只怕五弟这辈子都难以放下这份遗憾了。可如今太医院似乎已是束手无策了,陛下,还有什么办法呢?” 皇帝想了一会儿,问侍立于一旁的陉旧:“太医令的祖父曾老爷子,人称在世华陀,素有妙手回春之能,二十多年前便告老还乡了,如今算来也该有一百多岁了,不知老人家可还健在吗?” 陉旧道:“回陛下,曾老先生前年便仙逝了,高寿无疾而终,实乃大福之人。”顿了一顿,又建议道:“陛下,微臣愚见,齐王殿下精通各门杂学,尤善炼药解毒,会不会能有什么办法?” 皇帝道:“你倒提醒朕了。有琴多异能,兴许会有法子。”忙命宫人道:“快取纸笔来。” 流云殿。 夏凤兮于灯下写好了两封信,交与鸣鸿刀,命道:“这封信送到青河镇木石山庄给夏庄主。另一封信,让人快马加鞭连夜送到桐陵城外朱虚山水月洞给秋老仙。倘若秋老仙不在,便交给他的长孙秋染;若是秋染亦随秋老仙云游四海,则先送到巫马先生府上。” 呜鸿刀应喏去了。 夏凤兮回身走入内室,榻上的人依旧昏睡着。 此时已是夜阑人静,唯有凄冷的月光斜斜照入这深旷的殿内,静静映照着她苍白而毫无生气的面容。 他从不知人心可以这样的煎熬,每时每刻都如在火上烤着一般的疼。他捧在心尖上如珍如宝的姑娘,他想要用一生守护和爱惜的妻子,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不会说话也不会笑了呢? 却听得外头敲响了四更。 子夜已过,东方将明,他便不能不承认,又是一天过去了。 这个认知让他的身体一阵又一阵地发冷,只能在黑暗里用力握住她的手腕,感觉到她的脉搏还在一下下地跳动着,方才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稍稍得到了一分安心。 却又隐约觉得,她的脉息好像越发地微弱了,像是无力跃动着的烛火,不知何时便会倏然熄灭。 无常的绝望如潮水涌来,将人淹没,让人窒息。 他从未如此仓惶不安,几乎带了几分哀求,握着她纤细的腕子低声与她道:“今天你可会醒来?你想要什么我都应你,你喜欢什么我都许你,只要你醒来。” 第111章 宫阙 日出东方,又是新的一天。 苏夫人尚有几分初醒的惺忪,坐于梳妆镜前任侍女为她梳着那一头保养得宜的长发,忽从镜中瞥见女儿走进门来,忙问:“怎么样?那丫头醒了吗?” 苏温然笑着摇了摇头。 苏夫人便嗤笑:“我就说,她哪里消受得起那么大的福气?就算是楚王殿下肯抬举,也要她自己有命坐上楚王妃的位置才行。” 苏温然笑道:“娘还别说,昨儿太医院会诊了整整一个下午,今儿太祝署又忙着筹备祈福的典仪,照如今皇室对她的看重程度来看,便是三姐姐现在死了,大约也会以王妃之礼安葬呢。” 苏夫人从鼻子里哼出一声:“真不知她哪辈子修来的福气。” 午时的日光照进流云殿里,苏炎拉着他姐姐的衣袖,半跪在病榻前低声抽噎,断断续续地哭道:“姐姐,爹娘已经离开我们了,你不能再走了。” 夏凤兮站在不远处看看,因着太医建议,倘若让她听到亲人的声音,也许她会更愿意醒来,他便一早让人去国子监把苏炎接了过来。然而苏炎在她榻前哭了许久,她却始终什么反应也没有。 他按下心头的失望,走上前去,轻轻拍了拍苏炎的肩,低声安慰:“好了,苏炎,别哭了。” 苏炎哭红了双眼,抬起头来看他,抽噎半天才勉强问出一句完整的话:“姐夫,姐姐……姐姐她会死吗?” 他压在他肩头的手微微僵了一下,少时,道:“她会好起来的,我一定会想办法救她的。” 夕阳西下,窗外红云初卷。 两侧的宫人皆恭然快步趋出,退到游廊间侍立,朱色的门扉被重新闭上。 夏有琴伏身行礼:“臣夏有琴参见陛下,吾皇万岁。” 皇帝忙道:“这里又没有旁人,快起来吧。” 夏有琴起身。 那些旧日光阴里,成天形影不离嬉笑打闹的少年郎们,隔着父辈的恩怨与悠长的年月,也有了看不见也逾越不了的距离。 短暂的沉默过后,皇帝开口道:“没想到,你还肯回京城。” 夏有琴眸中掠起几许复杂的情绪,却只是短短一瞬,便又恢复了平素漫不经心的模样,笑着道:“若是旁的事,自然不回来了。但我乖徒儿的事,少不得要来一趟。” 皇帝道:“多谢你这些年肯这样看顾他。” 夏有琴笑了:“你不用谢我,我又不是为了你。凤兮那孩子,很合我的意啊。” 皇帝再开口,似乎许多话已到嘴边,然而终究只是道:“你去看看他吧。” 夏有琴点头,转身离去。 皇帝叫住他:“有琴。”他凝望着他停下的背影,放轻了些语气,“堂兄,这次回京城,多住几天吧。” 他看到他侧过脸来,微笑着点了点头,出去了。 厚重的殿门再度闭上。 夏有琴站住步子,笑容从他面上淡去。 他回头看去,正是将暮未暮之时,金乌坠落于宫殿的屋脊。夕阳的余晖映照着金色的琉璃瓦,勾勒出飞檐翘角的轮廓,庄严而肃穆,如同是蛰伏在黄昏光影下的巨兽。 这样雄伟巍峨的宫殿,这样金碧辉煌的宫殿,多少人曾踩着兄弟族人的鲜血,成为这座宫殿的主人。 他凝视良久,收回目光。 第112章 猜想 黄昏的光线暗淡下去,宫娥们挑着灯笼走过长长的宫道,将朱色宫墙下的一盏盏四方琉璃灯依次点亮。 殿前身着绀色曳撒的侍卫快步跑上玉阶,在暮色苍苍里踏入殿门,跪禀道:“殿下,齐王殿下到了!” 夏凤兮闻言,忙起身亲下玉阶相迎,道:“师父,您来了。” 夏有琴微笑道:“你们兄弟都着急给我写信,我自然赶快就来了。” 夏凤兮有些意外:“哥也给您写信了?” 夏有琴含笑看着他,道:“当然了,你哥很担心你的。”又问,“你家小姑娘现在怎么样了?” 夏凤兮便道:“师父里面请。” 他二人沿着玉阶拾级而上,穿过宽阔的大殿,推开暖阁的门,便见绣着瑞鹤图样的帷幔深垂至地,而帐中的少女依旧陷在浓睡之中。 有宫人搬来竹节雕花鼓凳,夏有琴便在榻旁坐下了,他伸手略探一探那少女的脉息,即道:“她是精神上受到了刺激。” 夏凤兮道:“太医也是这样说。” 夏有琴微微闭目,又凝神细诊了片刻,松开手指,神色却有些严肃。 他站起身,挥手命众人退下。 直到婢仆尽皆退出殿外,方才开口与夏凤兮道:“她没有中毒,也没有受伤。其实只要她想醒来,随时都可以醒来,但她似乎全无求生之志。简单来说,她之所以一直昏迷不醒,是因为她自己不愿醒来。她为什么会这样?” 夏凤兮道:“不知道。” 夏有琴诧异:“不知道?” 夏凤兮愣怔须臾,却几乎是笑了,道:“不知道。” 世上还会有比这更加讽刺、更加可悲的事吗?他的妻子已全无生念,而他却对此一无所知。 亏他一直以为他是个不错的丈夫。 他权且压下心头涌上的思潮,与夏有琴同到外间,让道:“师父请坐。” 自已亦在一旁坐了,稍稍平稳了一下心绪,开口道:“她已昏迷两天两夜,起初我心焦如焚,思绪混乱,全无头绪。而今日我渐渐冷静下来,将近日的事反复回想了许多遍,我有一个猜想。” 夏有琴问:“什么?” 夏凤兮道:“那日她昏倒之前,并没有发生什么足以令她心神大乱的事。她精神上会忽然受到刺激,如果不是因为现在,那就只能是因为过去。或许是她忽然想到了过去的什么事。但是,仅仅只是回想起从前的事,应当也不至于有这样的冲击力。所以我猜想,也许她曾经丢失了一段记忆,而那日在机缘巧合之下,乍然恢复了那段记忆。而那段记忆的内容,就是她深受刺激乃至不愿醒来的原因。” 夏有琴想了一会儿,道:“这的确是一种说得通的可能,可是,她真的有丢失的记忆吗?” 夏凤兮点头,道:“今天下午,我召来她自幼的婢女云珠询问。据云珠所说,在她父母过世之后,她悲痛欲绝,大病了一场,服用了许多汤药。有的汤药可能会使她的记忆出现混乱乃至缺失,所以对于那一段时间,她一直都是很模糊的。” 夏有琴道:“看来的确是这样。” 而夏凤兮的面上却并无轻松之色,他道:“可即便当真如此,似乎也并无良策。毕竟丧失双亲的痛苦,是没有解药的,也许只有时间才能慢慢淡化。而且是否当真如此,如今尚不能下定论。但是,人是血肉之躯,一直昏迷不醒不吃不喝,就会渐渐衰弱下去。” 他如此说着,素来波澜不惊的眸中也不禁染上了几许焦忧之色:“太医便说,她素昔体弱,倘若一直不能醒来,撑不过两三天了。” 夏有琴听是如此,亦不免代他着急,却忽地想起一事,道:“对了,你令师巫马囚轱的挚交秋矜秋老仙,便极擅医理,在江湖上颇负盛名。据说,就没有他救不活的人。不知你与他可有些交往吗?” 夏凤兮道:“我在巫马先生门下求学时,也曾有幸蒙老先生照拂。我昨日亦曾去信到朱虚山,只是老先生常年云游四海,不知可在朱虚山否。” 夏有琴叹了口气,道:“纵使他在朱虚山,这一来一去,少说也得三四天,倒该再想想别的法子才是。” 夏凤兮起身,郑重行礼,道:“师父,我请您前来,其实,是有一个不情之请。” 第113章 命运 夏有琴道:“你说。” 夏凤兮道:“请您将西域秘技摄血术教给我。” 夏有琴怔了怔,看他:“摄血术?” 夏凤兮道:“七八年前,黎师伯的女儿身染重疾,接连数日昏迷不醒,求医问药皆无果,黎师伯便是以此术救活了他的女儿。您与黎师伯曾同游西域,也曾同为天山摩尼的入幕之宾,我想,您一定也会摄血术。” 夏有琴看了他半晌,却是轻笑了一声,道:“凤兮啊,你既然知道摄血术,便该知道摄血术的另一个名字,是以命换命!你黎师伯在与他女儿换血的当夜就没了,还有西域有个年轻人用摄血术救他的父亲,二十多岁的健壮小伙子,用过摄血术后身体一日差似一日,没挨到半个月也死了。” 夏凤兮道:“我知道。” 夏有琴叹息:“那你——” 夏凤兮道:“让她活。” 夏有琴心头一凛,抬眼看向他。 明灭不定的烛火映照着少年冷丽而绝艳的容颜,那光华流连的琥珀色瞳眸中平静得看不到一丝情绪,只淡淡道:“至于其他的事,之后再想办法。” 夏有琴断然拒绝:“不行!你哥知道了,会生我的气的。” 夏凤兮道:“我不会让哥知道的。” 夏有琴偏过脸去,依旧道:“不行,我不能教你。” 对面之人被他一再拒绝,似乎也有些着急起来,起身蹲在他座前,道:“师父,如果她死了,我也就死了。救活一个人,总比两个人都死了要好吧?” 夏有琴微微愣了一下,转过目光看他,那自幼教养极佳的清正贵公子,纵使说着这般的疯话,依然是端然若皎月,宛似明净皓白一轮玉盘悬于天边,不染尘埃。 他是了解他这个爱徒的性子的,他说得出便做得到。 他还记得阿禹第一次将那个七八岁的孩童带到他面前时,他几乎不愿意看他一眼。 即便是迫于阿禹的再三恳求,勉强收那孩童为弟子,他也曾许多次地问过自己,为什么不憎恨这个孩子呢?他身体里也流淌着那个人的血。为什么不将父辈的仇恨延续到他的身上,反而愿意真心地爱护他呢? 也许是因为阿禹,也许是因为人对于太过赏心悦目的人事物,总是难免多出几分天然的喜爱与宽容。 也或许是因为,他偶尔能从这个孩子的身上,看到从前的自己的影子——那个还没有性情大变完全变成另外一个人之前的自己。 命运何其相似,他在他这个年纪的时候,也曾有过与他一般无二的心情。 他也曾无数次地向上天祈求,就让他代她病、就让他代她死,别再折磨那个柔弱的善良的姑娘了。 可是上天没有听到他的祈求。 如今相同的命运再度降临在他眼前,同样的悲怆与决绝。 他可怜悯? 他幽幽吐出一口气,蹙眉看着眼前的人,问:“如果你有意外,怎么办?” 烛火毕剥而响。 葳蕤的灯火流动于少年的发梢衣角,为那本就美好到不真实的容颜,更笼上一层蒙昧如幻的光影。 “倘有意外——” 灯影中那金相玉质的少年顿了一顿,一双似琉璃般漂亮而清澈的眸子看向他:“就让她替我看这人间。” 第114章 摄血术 他目光落在他面上,审视着他:“这是你的决定?” 夏凤兮道:“是。” 夏有琴看了他良久,站起身来,道:“罢了,如果这是你的决定,我尊重你的选择。只是有件事你须得知道,你黎师伯和那位西域的青年之所以能成功地用摄血术救人,不只是因为他们内功深厚,更重要的是,他们换血的对象是他们直系血缘的亲人。你内力固然深湛,但与她并没有血缘关系,且她父母已逝,亦无子女,这世上也没有与她有直系血缘关系的人。能不能用摄血术救她,尚未可知。” 他说着,回头看他,微笑着道:“当然了,我知道,你现在一心想要救她,哪怕只有一线的希望,也必要试一试。我教你,至于成或不成,便交给老天爷来决定吧。” 夏凤兮道:“我明白,多谢您。” 夏有琴便将摄血术的要诀一一教授于他。夏凤兮原是极聪敏的人,听他说过一遍,便已是了悟于心。 他坐于榻边,拔出匕首划破了自己的掌心,又拉起苏渔的手,然而锋利的刀刃对准她的手心,竟是下不了手。 他犹豫片刻,合上匕首,向夏有琴道:“师父,我有些手抖,劳您帮我。” 夏有琴倒是很同情他现下的心情,遂接过匕首,在少女的掌心干净利落地划下了一刀。 夏凤兮伸手握住她的手,与她掌心相抵,溢出的鲜血汇在一处滴答落下。 他微微闭目,依照夏有琴方才所传的要诀,逆行经脉运功,引导她体内的血气流过各处穴道。 却忽觉一股巨大的斥力猛然逼了过来,震得他掌心生疼。 夏有琴平静道:“果然不行。” 夏凤兮微微一怔,转目看向他。 夏有琴便解释:“在西域,摄血术只在父母子女之间成功施用过。我从未听说,没有血缘关系的人也能用摄血术换血重生。但我知道,如果不让你试一试,你心里一定会有遗憾。” 他俯身拍了拍他的肩,带了些悲悯地轻声道:“好了,凤兮,你已经尽力了。” 他低眸看着他,看着那一双冷丽的眸中少有地染上了浓墨重彩的情绪,从失望,到不甘,再到执拗。 他道:“再试一次。” 他再度按住她的掌心,潜引内息,强行推动她体内血气运行、勉力冲破穴道。 夏有琴也略带些不可置信地微微睁大了眼:难道摄血术真的可以使两个没有血缘关系的人推宫换血? 却见他身体猛地一震,往前一栽,吐出一口鲜血来。 夏有琴大惊,忙一把推开他,几近于吼地道:“不能试了!这样勉强是没有用的!救不了她,只会反噬你自己!” 他没有说话,良久,顺着榻边缓缓滑落下去,宽大的浅色袖摆委拖于地。 几缕青丝颓然地垂下,半遮住那张昳丽绝伦的面容,依稀可见刺目的血、苍白的面。 他看不太清他的神色。 月亮升起来了,遥遥悬在黎山之巅,将冷白的月光透过打开的支摘窗,在这死寂的殿内洒下一地银霜。 夜渐浓了。 第115章 卦象 凤翎宫中,夏婉瑶向皇后道:“皇嫂,五弟妹已是昏睡了三天了,皇兄为使五弟妹能清静养病,下令不许太医之外的人无故打扰。我等虽然心中牵挂,却也不得探视。不知皇嫂可知道,五弟妹的情况怎么样了?” 皇后道:“说来也是可怜,这几天太医和医女们都一直守在清凉殿,不知用了多少药施了多少针想了多少法子,却是一点儿起色也没有。不要说五弟了,陛下都为此甚是忧心,今儿又命人张贴告示在民间悬赏名医呢。” 夏婉玉双手托着脸,叹道:“五嫂嫂怎么突然就病得那么重?我虽见过五嫂嫂不多,可是那样倾国倾城的一个美人儿,若真有什么万一,我都觉得惋惜,五哥哥可不要伤心坏了。” 夏婉瑶亦道:“是啊,前几日的夜宴,我也才第一次见到五弟妹,当真是个极漂亮极可爱的小妹妹,清灵脱俗,明丽精致,犹如姣花软玉一般,与五弟真真是一对璧人。怎想倏忽便有这般变故,五弟妹实在可怜,五弟也可怜。听说五弟这两三日都一直守在清凉殿,真希望五弟妹能早些醒来,平安无恙才好。” 夏婉玉似乎想到了什么,忽地坐直了身子,道:“小烈前两天也是一直在我面前叹气,不过,他今儿早上兴冲冲地来和我说,四哥哥今天占的卦象极好,和前两天都不一样,说什么否极泰来,很快便会出现转机,能转危为安了。四哥哥精通奇门八卦,占卦一向是很准的,小烈也高兴得不得了,赶忙进宫来告诉我,还让我设法带话给五哥哥,劝五哥哥宽心。若真如此,那便好了。” 待得夏婉瑶和夏婉玉去后,皇后才微笑看向静静坐在一旁的傅瑛,问:“瑛儿,你怎么了,一直一言不发?是聊到楚王妃的事,让你心里有些不太自在了?” 她温柔地摸一摸妹妹的头发,安慰道:“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你呀,也不要再耿耿于怀了。好了,去御花园里逛一逛,散散心去罢。” 傅瑛沉默片刻,却开口道:“人人都盼她醒来,我却盼着她永远都不要醒来才好。只有她死了,楚王殿下的眼睛里才能看得到其他人。而且,她已经昏迷三天了,整个太医院都束手无策,显见是活不成了。” 她说着,攀住姐姐的手臂,半是撒娇半是央求地道:“姐姐,这次您可一定要帮我!人在悲痛中感情是最脆弱的,只要在她死了以后,姐姐能把我送到楚王殿下身边,我相信,日子渐渐过去,他就一定会将对亡妻的思念渐渐移爱于我。” 皇后皱眉看着她,道:“瑛妹,你怎会这样想?” 傅瑛听出长姐语中的失望之意,不禁眼中含了泪,倔强道:“我又不是圣人!姐姐知道的,我爱楚王殿下,我想得到他呀!” 皇后道:“爱?你爱楚王殿下?你的爱,就是盼着一个无辜的年轻姑娘死去吗?就是希望你爱的那个人痛不欲生吗?” 傅瑛委屈地哭道:“姐姐,你的人生完美无缺。你想要的,什么都有,你根本就不会理解我的感受!” 第116章 牡丹 皇后微微愣了一下。 她的人生完美无缺?也许是的。 她是出生于京城四大世家之首的傅家的嫡长女,从她很小的时候,便有许多人告诉她,她是生长在京城富贵丛中国色天香的牡丹,注定生而不凡。 她自幼所读所学,都是青史上历代贤后的嘉言与懿行,一言一动,无不合乎礼仪。因为等她长大以后,也会成为太子妃。终有一日,母仪天下。 她还记得第一次在宫宴上见到太子殿下,那真是一位玉树临风、气度不凡的少年郎。父亲也与她说,东宫仁爱厚德、励精图治,未来必会成为一代贤明的君主。 从那天起,对于将要成为太子妃的事实,她除了顺理成章的接受,更多了一份隐秘的期待。 后来,婚后的生活也全如她所憧憬,她的丈夫可以说是集齐了世间一切能想到的优点,对她这位嫡妻更是爱重有加,夫妻间相敬如宾、举案齐眉,从来都是言和意顺,成婚多年从未红过脸。 她生下嫡长子,被册为太子。还有她的女儿,伶俐可爱,是她最贴心的小棉袄,也是帝王宠若珍宝的掌上明珠。 而只有她知道,许多个夜半梦醒的时候,她会不由自主地想,他今晚又翻了哪个妃嫔的牌子?又宿在哪座宫殿呢?想着想着,便有层层叠叠的酸意从心底泛了上来,就这样望着黑暗中的帐顶,不知不觉便到了天亮。 她有时候也会惘然无措地想,那些个史书上为后人称颂的贤后,也会有这样的心情吗? 青史不载,无人可知。 她想,应该是不会有的吧。她也不该这样的,中宫之德当光昭日月。她该要贤良大度,该要母仪天下,该要垂范千古。 但是,她会这样。 她无声地叹了口气,看向妹妹,眼中满是悲悯与疼惜。 她叹息:“瑛儿,不要太偏执了。你还太年轻、太年轻,等你再长大一些就会知道,完美的人生只存在于想象,不完美的生活才是现实。这世间求不得的事有很多,没有人的人生完美无缺,但那不是伤害无辜的人的理由,更不是玷污你自己的理由。” 灰蒙蒙的天飘着雨丝。 有少女撑伞从远处走来,她的长发被风吹得轻轻曳动,望向他的眼眸里噙着明亮的笑意,于蒙蒙的细雨中亭亭出尘,宛若九天降世的小仙子。 他又惊又喜:“苏渔?” 雨蓦地下得大了,万千雨丝连成一片茫茫的白,隔绝开他二人之间的距离,唯听得哗哗的滂沱雨声,淹没了天地万物。 他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模糊而不真切,那抹似真似幻的影子隐没于密密雨幕之后,渐渐变得渺远。 夏凤兮从梦中醒了过来。 他低头,那人依旧安静地睡着。他满心的惊喜都化为了乌有,一颗心晃了几晃,空落落地沉了下去。 他已是数日未曾合眼,方才竟不知不觉地在榻边睡去了,此刻张目看去,只见窗外天光晦暗,果然落着细细的雨丝。 他初初醒来,竟有几分恍惚之感,不知当下是何时辰,是晨是昏,日子浑浑噩噩又过去了几天。 却忽觉心底翻卷起一阵彻骨的寒意,慌忙伸手去探她的脉息,感觉到她的脉搏依旧一下一下地跳动着,方觉那颗惊悸不安的心堪堪归了位。 他将那沉睡不醒的人扶起,掌心置于她的后背,真气源源不断地渡入她的身体,为她护住心脉。分明是炎夏的时节,他却渐觉如置身于寒窖之中,几乎冷得要打起颤来。 良久,他复将她放回床上。 他额上却已是冷汗涔涔,手指轻轻颤抖着,搭上她的腕间。她已沉睡数日了,脉息愈发地衰弱下去。但只要他活着一日,便不许她死。 却听屏风外有人通禀:“殿下,秦承回来了。” 第117章 苦处 流云殿。 秦承于外间不过稍候片刻,便见夏凤兮从白鹤屏风内走了出来。 那张俊美无俦的面上略带了几分苍白病容,却是丝毫不减高华贵重,反倒似寒雪拭过刀刃,愈添出几分冰冷疏离。 秦承跪下道:“属下秦承参见楚王殿下。” 听他问:“查得如何了?” 秦承道:“回禀殿下:据各处暗羽传来消息,医仙李敏正近来有人在盛安城见过他,听闻他这几年都在盛安城外的静月观清修;江东欧阳世家的传人欧阳直今年刚从荆州全家迁到了秦川,在秦川内开了家医馆;至于小扁鹊顾良使和吴郡奇人蜀午,属下等无能,尚未查到具体行踪。” 却听他命道:“五千暗羽遍布十三州,今夜便是彻夜不眠掘地三尺,也必要将这二人行踪给本王挖出来。若是明日还无消息,从卫令到都伯,全都滚去暗室领罚。” 秦承极少见到他这般心绪极差到形于言色的模样,唬得顿时惨白了脸庞,慌忙伏地叩首道:“是,属下等谨遵殿下钧令,必定尽心竭力、日夜不息地查探。” 夏凤兮又令章洛与佩玖:“即刻前往盛安与秦川,备厚礼相请。医好王妃,本王更有重谢。若他们欣然前来,当以礼相待,但若犹豫不愿,便径自绑回来。这两地均不算远,来回间日夜足够,明日日落之前,本王要见到人。” 章洛与佩玖齐齐跪下道:“是,属下等即刻前往。” 众人皆领命退下了,夏凤兮独自望着落着细雨的殿门外,心情却是凄惘。 太医院汇聚了天下医术最为精湛之辈,均告束手无策,连师父也说,若要她醒来,大抵只能凭借她自身的意愿。纵使他费尽心机地找来这些民间颇负盛名的奇人异士,又真的会有用吗? 他心中既郁且躁,几近难以忍耐,步入内室握着少女的手腕质问她:“你为什么不想醒来?你说你爱我是骗我的?你说想与我白首偕老是骗我的?” 而她什么也不能回答他。 他垂下轻颤的睫羽,陷落在雨天的昏暗光影里。 细雨如丝,绵绵不绝。 这片庄严而巍峨的皇家禁苑,都被笼在雨雾蒙蒙之中,织就一幅朦胧的画卷。 雨水顺着凤翎宫的檐角滴答流下,似断了线的珍珠,屋檐下两个六七岁的孩童并肩仰头看着阴沉沉的天。 眼看雨势越来越小,南边的天已是渐渐放晴,那女童高兴地道:“雨快停了!”她拉一拉身旁男童的袖角,“太子殿下,快些写上字吧,等会儿雨停了,就可以把风筝放起来了!” 夏沧贤便命内侍:“取笔墨来。” 内侍们应了喏,顺着雨中曲折的长廊匆匆而去,不多时,便捧了文房四宝过来。 夏沧贤将那蝴蝶形状的风筝铺在地上,提起狼毫笔就地蘸足了墨汁,然而将要落笔,却又有些迟疑,抬头看向对面的女童,问:“阿锦,这样真的就可以吗?” 姜锦笃定道:“放心吧,前两年我阿娘生病的时候,我就在风筝上写‘希望阿娘的病快些好起来’,风筝高高地飞到天上去,老天爷看到了,就实现了我的愿望,阿娘的病真的很快就好起来了。如果老天爷能看到你写在风筝上的字,也一定会让你婶婶的病很快好起来的!” 夏沧贤听她如此说,提笔在风筝上写下一行字,拿起来吹干墨迹,道:“但愿老天爷也能看到我的愿望。叔叔和我说过,他很喜欢婶婶的。如果婶婶有什么意外,叔叔一定会很伤心的。我不想让叔叔伤心。” “会的!”姜锦用力地点头,“老天爷一定也会看到你的愿望的!” 雨幕低垂,淅淅沥沥。 皇帝正在御书房批阅奏折,忽听人来禀报:“楚王殿下请见。” 皇帝有些意外,搁下朱笔,道:“让他进来。” 不多时,夏凤兮入内,道:“见过皇兄。” 皇帝问:“你怎么过来了?她醒了吗?” 夏凤兮道:“还没有。” 皇帝看着他,不过短短两三天的时间,眼前人似乎便已憔悴了许多,不禁有些心疼,安慰道:“别着急,太医不是说了吗,她随时可能会醒来。你也要照顾好自己,别好容易等她醒来了,你却倒下了。” 夏凤兮答应了,顿了一顿,道:“大哥,让奉常寺替我和苏渔合一合星运吧。” 皇帝微微一怔,不禁想起前几日自己曾对他说:“星宿之说,自古有之。若是二人星宿犯冲,却强行结为夫妻,轻则伤身,重则丧命,华佗在世亦不能救。” 他想着,看向他,问:“那些怪力乱神之事,你不是向来都不相信吗?” 却见他神色黯淡,良久,方涩然道:“未至苦处,不信神佛。” 皇帝不由得叹气,从上面走下来,至他面前,问:“倘若大典星说,你与她星运相克,你欲如何?” 夏凤兮道:“那、那我……”他说不下去,兀自通红了眼眶。 皇帝甚是同情,叹:“你舍得?” 夏凤兮道:“不论如何,我都希望她好好地活在这世上。我不想她死。” 皇帝看着他眼眶中泪水滚了又滚,终究难以自制地落了下来,不由得心头微微一震。 那人向来情绪内敛、意志坚强,这还是他头一次见他这样失态落泪,便知他必是悲伤绝望到了极处。 皇帝心中怜爱极了,抬手抚了抚他的肩,道:“别瞎想了,星宿之说不要说你不信,朕也是不信的。茫茫世间之大,你们能结为夫妻,定是有宿世姻缘。朕是天子,金口玉言,你相信朕,你们定会白头偕老。” 第118章 长梦(1) 苏渔做了个很长的梦。 梦里她看到三年前的自己,驭马带领三四仆从在树林里疾奔,阳光透过繁茂的枝叶洒下金子一般的光影。 她听到身后的小仆从劝道:“大小姐,咱们还是快回去吧,那猛虎可不是闹着玩的,若是碰到了,怕是要没命呢!” 阳光刺得她眯起眼睛,她扬手再加一鞭,回头笑道:“小七,你若是怕了,便自己回去吧。那大虫不知从何处逃窜而来,这两三日间,已伤了一老一少。若是父亲尚在桐陵,早擒了它了。我也不怕,今日便教它毙在我的箭下!” 那小仆从听她如此说,不觉也斗志昂扬起来,挺直了腰杆道:“大小姐不怕,咱们也不怕!咱们今儿便跟着大小姐擒了那畜牲,当一回为民除害的英雄!等到将爷回来了,献给将爷看看,省得将爷骂咱们天天只会撺掇着大小姐胡闹。” 他们主仆几人一路疾奔,穿过小树林,树梢间漏下的光影流动于他们的身上,耳边是呼呼掠过的风声。 忽听小八惊叫:“大小姐,您看,草丛那边是个什么?” 小七定睛看了一看,便激动起来:“前面就是那大虫常出没的地方了,该不会是那畜牲正在草丛里打盹儿吧?大小姐,咱们搭弓吧,趁它睡着,把它射死在那里!” 苏渔收缰驭停了马,却止道:“别莽撞!我怎么看着像个人影。”她侧脸命道,“孟桐,你去瞧瞧。” 孟桐低头应道:“是。” 苏渔又补了一句:“你自己也当心点儿。” 孟桐再道:“是。” 他拍马上前查看过了,回来答话:“大小姐,的确是个人。” 苏渔抬头看了看天,道:“昨夜大雾,这一带山林崎岖的,雨雾轻绕就更容易看不清路了,该不会是追捕猎物时从崖顶摔下来的吧?也真是倒霉——还活着吗?” 孟桐道:“还活着,就是昏过去了。” 苏渔道:“那猛兽这几日正在这附近游窜,没把他吃了,也算是他命大。既然他还活着,就先把他带离这个地方吧。” 孟桐面上却有迟疑之色,道:“可是……” 苏渔看他:“你有话说?” 孟桐便问:“大小姐,您可听说玉石陶家的事了吗?” 苏渔微笑道:“不就是陶家前些日子有个乡下来的私生子吗?闹得家宅不宁的,街头巷尾议论纷纷,满城人都知道。不过,和这有什么关系?” 孟桐道:“奴才听说,那位陶老爷素来惧内,身旁从无侧室,上个月冷不丁有个十三四岁的少年拿着亡母留下的信物前来认父,惹得陶夫人大为不悦。可那少年到底是陶家的血脉,陶夫人虽然大闹了几场,却也只得让他留下了。可是昨夜,那少年竟盗取了库房的钥匙,卷走了陶家一大笔财产,连夜不知逃往何地了。陶老爷今早已报了官,又带着家丁四处捉拿,现在还没找到人。那边那位受伤的公子刚好出现在这个时候,又和传闻中那位小陶公子的年纪相近,奴才只怕他来历不清,会给大小姐带来麻烦。” 苏渔想了一想,道:“陶家的家事,我管不着,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既然他还活着,我断没有将他扔在这里任他葬身虎腹的道理。何况,是与不是,还要问清楚才知道。如果他真是那位偷盗财物的小陶公子,我自会将他押送官府。” 她说着,催马上前,在那人身边跳下马来,待得蹲下翻过他的身体,却不觉呆了一呆,脱口而出:“他可真好看!” 第119章 长梦(2) 眼前的少年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虽因伤重而面色惨白,却依旧好看得不像话,面容皎洁而精致,又带了几分青涩的少年稚气。 明朗的阳光穿过枝叶洒在他的面上,长睫在他眼下遮下一片阴影,美好得几乎不像真实。他的一双眸子紧闭着,不知张开时会是怎样的光华。纵是这样昏睡不醒,也让人不禁惊艳这世间竟有这样翩然出尘的绝色少年。 一霎间电光石火。 苏渔只觉自身似刹时飞入九重天上,又在下一瞬跌入黄泉深渊。 三魂七魄皆不知飞往何处去了,似将自己也丢了,又似终找到了遗失的自己,一时间竟手足无措,只能傻傻地发怔。 众人皆下马围了过来。 小七忍不住捂嘴笑道:“这小哥生得真俊,难怪咱们大小姐都看呆了。” 苏渔脸上烫了起来,却故意板起脸来,道:“别胡说,我在观察他呢。” 她伸手取下他的玉佩,示意他们看:“你们瞧,这可是上好的和田玉,质地纯净,近乎无瑕,雕工也是极为精细。这样成色的玉佩,我也只在表姐家见过一回,那是表姐的祖父当年立下战功后,先皇赏给他的御赐之物呢。像是这等的玉佩,不要说桐陵城,便是放眼整个杉州,恐怕也找不出几枚来,可知这人身份不凡。不过,桐陵城里的贵公子,我大多识得,这一位,却从没见过。” 小七略略一想,便惊讶地叫道:“这么看来,他果然是陶家的公子啊!这么稀罕的玉佩,在咱们桐陵城里,估计也就是从祖上就一直做玉石生意的巨富陶家才能有了。” 苏渔道:“的确很有可能。如果是这样,那位陶老爷对小陶公子还是很大方的嘛,可能是从小没在自己的身边长大,所以更多几分舐犊之情吧。” 她说着,觉出几分怪异来:“不对啊,传言中陶家待那位投奔而来的小陶公子甚是刻薄,孟桐刚才也说,那位小陶公子昨夜盗取了一大笔财物,连夜逃离了陶家。可如今看来,那位陶老爷对这个儿子是很疼爱的,还将这么名贵的玉佩赠予他,而且他身旁也并没有什么偷盗的包裹,难道这其中另有些咱们不知道的隐情?” 孟桐抬眼看了她一会儿,问:“大小姐的意思是,他很可能是被人诬陷并追杀的?” 苏渔轻轻点头,道:“看来这或许是个烫手山芋了。” 孟桐道:“是,如果他是被人追杀的,那么追杀他的人是何身份可想而知。陶夫人原是官家小姐,当年嫁到陶家乃是下嫁。陶夫人的母家蔡氏一族在桐陵城声势甚隆,她的同胞兄长袭了爵位,现任监郡御史,连太守也得礼让三分。她的弟弟则喜好舞刀弄枪,在城中开了个武馆,结交各路江湖人士。这蔡家人丁兴旺,可谓是黑白两道通吃,是个普通人家得罪不起的当地豪强。” 小八纠结得眉毛皱在一起,问:“大小姐,那咱们还救不救他了?” 苏渔道:“救,不过,不能把他带回家。如今家中无人,父亲领兵在外,家中护卫也大多去战场上支援了,祖父又一直在闾镇养病,合家上下全靠母亲独力支撑,这时节不好招惹麻烦。而且,万一传出风声去,反而有可能害了他。” 她想了一想,抬头看向众人:“我记得九夷山后面有一间废弃的小木屋,那里杂草丛生,少有人来。先把他藏到哪里去,躲过这阵风声,也待得爹爹和周伯沈叔他们回来,到时候他也该醒了,问清楚情况,就什么都好办了。” 第120章 长梦(3) 那日午后,九夷山后那间废弃了十多年的小木屋再度被人推开了门,满屋子的蜘蛛网和灰尘,都被小八用一个下午的时间打扫得干干净净。 小木屋的窗外是一整个山坡迎着阳光放肆生长的野草,草丛中星星点点地盛开着不知名的花儿。 小七拔了好几捆野草抱过来,苏渔则挑出枯的老的扔掉,只留下最软最嫩的小草给他铺成床,却又嫌青草床太过单调,特意精挑细选地采了几朵粉的黄的漂亮的小花儿,装饰在他的枕边。 孟桐则去城郊寻大夫——只因苏渔生怕有心之人顺藤摸瓜地查到那人的下落,嘱咐他不要在附近的医馆里请大夫,宁可走远一点,去找个过路的游医过来。 黄昏时分,大夫前来看了诊、开了药,苏渔更是足足多给了他一倍的银子,恳请他不要将今天的事说出去。 从那天起,接下来的两三天里,苏渔每天只要有空便来九夷山上看望那少年。 她自幼娇生惯养,做不来照顾病人的事,可她却将这来历不明的少年视若珍宝一般,事事亲力亲为,连烧水、煮药这样的琐事也都笨拙地学着去做,不愿假手于人。 她常常伏在床边久久地看着他,想着若是他醒来了,她第一句话要怎么和他打招呼,有时候看着看着他还会莫名其妙地傻笑起来,自言自语地道:“我捡的,好漂亮呐!” 她情不自禁地便要伸出手去,然而刚要碰到他的脸,却又赶忙停住了,心道:“不行啊,就算他现在昏迷着,我也不能做这样唐突人家的事啊。” 她收回那只蠢蠢欲动的手,用另一只手牢牢地按在床下,轻轻对他道:“等你醒了,我问问你,你同意了,我再摸摸你吧。” 她素来最自负的就是那一手好琴艺,便让孟桐他们把她的琴搬上山来,在蝉儿鸣叫着的悠长午后,将她喜欢的曲子一首一首地弹给他听,等待着他的醒来。 她也常常在床边与他说话,虽然他什么都不能回答她,连看她一眼都不能,可是对着他,她似乎便有说不完的话:“你的家人应该还在找你吧,可是我把你藏到这么偏僻的地方,估计他们也找不到了。对不起啊,因为我还不能确定,现在在找你的人是好人还是坏人。不过,不管上一代发生了什么事,你是无辜的,只要你没有做坏事,别人就不该伤害你。你放心,我爹爹过几天就回来了,他可是桐陵城里的大将军,手下兵马有近万人呢!我的武艺也不差,骑马很快,射箭也是十发九中。只要你不是坏人,在桐陵城里,我一定可以保护你的!” 窗外是夏日美丽的山间,翠叶摇动,蝉声四起,她看着那满目郁郁葱葱的绿意,又忍不住向他介绍:“你是上个月刚来到桐陵吗?桐陵的山水很美,九夷山巅的日出很美,太清湖的夜色很美,渡河堤岸的柳树行很美,秋叶原里红色黄色的落叶也很美。等到你醒来,如果你也愿意的话,我真的很想和你一起看一看,不论你……” 她到底有些少女的羞涩:“不论如何,我都想和你交个朋友,希望你不要讨厌我。” 如此过了二三日,这天下午,她刚才弹了一支《春阳》给他听,却见孟桐猛然推开了门,道:“大小姐,不好了!” 第121章 长梦(4) 苏渔站起身来:“发生什么事了?” 孟桐道:“老太爷的病情突然加重了。” 苏渔一惊,忙问:“祖父他老人家不要紧吧?” 孟桐道:“奴才也不是很清楚,但听说好像有些危险。夫人已经带着公子和二小姐启程前往闾镇老宅了,夫人命奴才尽快护送大小姐也赶往闾镇。” 苏渔道:“我知道了。” 孟桐见她虽答应着,面上却有些为难之色,目光不住往床上那人看去,便道:“大小姐不必担心,他的伤势已经不要紧了,照大夫所说,这一二日应当便能醒来了。而且这间木屋藏在深山老林里,旁人也找不过来。大小姐,老太爷的病情要紧,咱们还是快走吧。” 苏渔道:“好,你在门口等我片刻。” 孟桐应了是出去了,苏渔目光略略扫过床上那人,见他身上可以取下作为信物的唯有那一枚和田玉的玉佩,便伸手摘下来收在袖袋中。 幸而桌上还留着前两日请大夫开药方时备下的笔墨,她便匆匆拽过一张纸,提笔蘸了墨,因她右手前两日为那人煮药时不小心烫伤了,还缠着绷带,只得换了左手草草写道: “对不起,我因有急事要离开,不能继续照顾你,不过你的伤也应当无大碍了。留在桌上的药,记得要用。下个月就到七夕了,到时候你可以来渡桥见我一面吗?我有些话想与你说,为了相认,我拿走了你的玉佩作为信物,失礼了!作为交换,也留下了我的指环。请一定要来见我哦!” 她搁下笔,将信纸压在药瓶下,又摘下自己手上的白玉指环放在信纸旁,再往床上看了那人一眼,便匆匆推门出去了。 待得苏渔一行人赶到闾镇时,已是入夜时分,几位大夫还在屋内替苏太公施针,苏渔随母亲在院子里等了一个多时辰,才见管家陪着大夫们走了出来,说老太爷暂时脱离危险了,烧也略微退了些,已经睡下了。众人方才稍稍放心。 苏渔松了口气,又不禁担心起山里的那少年,便趁众人不留意悄悄唤来孟桐,道:“我还是不放心。我怕他一个人会有危险,也怕他伤势会反复,你还是再回九夷山照看他一下吧。” 孟桐微微怔了一下,方才低头道:“是,奴才知道了。” 苏渔道:“辛苦你了。” 孟桐离开后,苏渔亦转身欲回自己的房间,但兴许是心神不宁,竟在月洞门与迎面而来的人撞了个满怀,袖中的玉佩也不小心掉落在了地上。 她方低身欲捡,却见玉佩被另一只手率先拿走了,抬头看去,才见来人原是她的堂妹苏温然。 苏温然捡起那枚玉佩,对着灯火饶有趣味地欣赏了半天,笑向苏渔道:“姐姐这枚玉佩好漂亮,我好喜欢,可能送给我吗?” 苏渔道:“抱歉,这枚玉佩我也很喜欢。”她说着,将那枚玉佩从苏温然手中拿了过来,向她微微笑了一笑,道:“温然妹妹,改日我得了别的新奇玩器,再送给你吧。” 苏温然笑道:“姐姐从来疼我,什么好东西都分给我一起玩儿,这玉佩是什么来头?竟让姐姐这样珍爱,都不舍得送给我呢。” 第122章 长梦(5) 苏渔只道:“没什么。”又转开话题,问她:“温然,你不是在京城吗?怎么这么快也赶过来了?” 苏温然道:“前两日是姨母的生辰,我随母亲到卫邑看望姨母,刚巧离这不远,听说祖父病重,便也赶过来了。” 苏渔再与她寒暄几句,回了房间。 是夜,她一面担忧着祖父的病情,一面又牵挂着九夷山上的那人,直到窗外的明月升上柳梢,三更天上方才朦胧睡去。 次日一早,便有大夫再来为苏太公看诊,苏太公服过药后已是退了烧,病势也平稳了下来。众人便都放了心。 将近正午的时候,苏渔正在房中看书,却透过窗子瞥见孟桐打外面回来,不觉便有些紧张,忙叫过来他问:“你怎么回来了?可是他发生什么事了?” 孟桐道:“大小姐,奴才今早凌晨赶回九夷山的时候,那位公子已经不在了。” 苏渔惊讶道:“不在了?” 孟桐忙道:“大小姐别担心,奴才检查过了,房屋附近并没有打斗或者其他可疑的痕迹,也没有多余的脚印。想必是那位公子醒了,自己离开了。” 苏渔放下心来,又问:“桌上的信他可带走了?” 孟桐怔了怔,道:“奴才到的时候,并没有看到桌上有东西。” 苏渔听着,便觉心脏怦怦跳了起来。 他将她留下的信物和书信一并带走了,是不是说明……他是愿意见到她的?他会在七夕那天赴约? 她如此想着,忍不住微微笑了一下。 却见孟桐突然跪了下来,不禁一愣,问:“孟桐,你怎么了?” 孟桐道:“奴才有几句话,不得不说。” 苏渔见他态度郑重,便道:“你说。” 孟桐跪在她面前,道:“大小姐,您是老爷和夫人的掌上明珠,也是我们整个桐陵城的明珠。以后的姑爷,应当是一位出身于公侯世家德才兼备的公子,只有那样的贵人,才能与您相配。山里的那位公子,容貌固然出色,但不是您门当户对的良配。” 苏渔听他如此说,却是微微地笑了,道:“我不在乎什么门当户对不门当户对的,我只知道,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从我看到他的第一眼,我就确定他是我想要共度此生的人。而且,我那么好,我想,他大抵也是会喜欢我的。即便他不喜欢我也没关系,我可以追求他呀。而且我相信,爹爹和娘亲那么疼我,不论我想做什么,他们肯定会支持我的。” 孟桐眼睑轻轻一颤,抬起头来直直地看向她,道:“大小姐,那样一个来历不明、甚至很可能是私生子的卑贱之人,他凭什么?他值得您这样吗?” 苏渔诧异于他如此的言语,心中颇有些不悦,沉下脸来,道:“孟桐,你今天话有些多了。” 孟桐却道:“奴才斗胆!小姐是天底下最好的小姐,小姐未来的夫婿应该是一位完美无缺的贵公子,如果小姐要选择他,那——” 他言至此处,猛然停住了。 苏渔低头看向他,却见他眼眶通红,眸中似有泪光盈动。 这人从七八岁起便护卫在她的左右,从来都是忠诚顺从、沉默本分,不会多说一句话、多行一步路。这还是第一次,她见到他有如此激烈的情绪。 她问:“你想说什么?” 第123章 长梦(6) 他面上的神色渐渐平静了下来,眸中的泪意也一点一点退了下去。 他低下头,只道:“奴才不敢。” 苏渔久久地看着他,却看不懂他隐在眼底的情绪。她对这个自幼便随在自己身边的侍卫生出了些许陌生之感。 她道:“罢了,你这一日间来回奔波,也着实辛苦了,下去歇歇吧。” 孟桐应了是,起身退了出去。 未久,听得门又被人推开。 苏渔抬头看去,却见是苏温然笑嘻嘻地走了进来,她道:“姐姐,我都听到了。你们说的那个公子是谁?姐姐是不是有相好的情郎了?” 苏渔面上微微一红,道:“没有的事。” 苏温然笑道:“姐姐还瞒我呢,我才不信,姐姐若是不肯告诉我,我就把刚才你和孟桐说的话全都告诉祖父去,让祖父他老人家亲自来问你!”说毕,当真转身要去。 苏渔忙拉住她,道:“祖父病才好些,大夫嘱咐了要好生静养,不要去打扰他老人家休息了。” 苏温然便笑道:“不去打扰他老人家也行,姐姐就告诉我嘛!到底是哪家的公子呀?我实在好奇得紧,好姐姐,你就告诉我吧,好不好?” 眼看妹妹这样央求着自己撒娇,苏渔便也心软了,她无奈地微笑:“温然妹妹,告诉你是不打紧的,只是这件事,不可传到外面去。” 苏温然忙保证:“我绝对不告诉别人!” 苏渔便靠近她耳边,一五一十地全都告诉了她。 苏温然听她说毕,想了一想,道:“那枚玉佩看起来价值不菲,看来那位公子的身份肯定非富即贵。” 苏渔微笑道:“这个我也还不清楚。温然妹妹,这件事你千万不要和别人提起,以免招惹麻烦。” 苏温然笑道:“姐姐放心吧,我不会和任何人说的,我发誓!” 如此又过了三四日,苏太公的病已是好了许多,苏渔随着母亲每日到祖父面前晨昏定省,眼看着祖父的身体一日比一日更加硬朗起来,心中也深觉喜慰。 闾镇的日子是宁静的,苏渔每日除了去向祖父请安,便是回房中听母亲弹琴,亦或是静静地翻看一本书,有时候还会花上大半天的时间坐在窗前看着屋檐下鸟儿飞过来又飞过去、天空上的云彩飘过来又飘过去。 在这个平朴又安详的小镇上,似乎连昼夜的更替也变得格外悠长起来。 可这样长夏的日子一天又一天地过去,却一点儿也不让人感到厌倦,她的心中总是满带着许多鲜亮的期盼的,她盼着祖父的病快些好起来,盼着父亲能早些归来与家人团圆,也盼着与那个人下一次的相见。 她在日历上的七夕那天画了一个圈,每天对着日历数着再过几天就能见到他了。日历每翻过一页,她心中的欢喜就更增一分。 偶尔云珠也会凑过来,好奇地问她:“小姐,那个山里的人,到底是谁啊?” 她便道:“我走的时候他还没醒呢,我也不知道他是谁。” 云珠问:“您真的决定要让他当姑爷了吗?” 苏渔道:“嗯,我看中他了。” 云珠想了一想,又悄悄问:“我听小七小八他们说,未来的姑爷长得可好看了,是真的吗?” 苏渔听她如此问,眼中便不由得亮晶晶的,点头道:“嗯!” 云珠更加好奇:“我也想看看!” 她便笑着道:“以后你肯定也有机会见到他的。” 日子就这样波澜不惊地过去。 然而边境猝然传来的战报,却宛若一颗石子掷入水中,打破了这片平静。 第124章 长梦(7) 西蛮吞并北部的沙州部落,露出恶狼的獠牙,联合靼部与兀部反叛作乱,率领大军一路北上,大举进犯大殷南疆的第一道防线南堡城。 大殷军猝不及防,城池空虚,南堡、广宁和三荥河相继失陷,岭南地区烽烟四起,流民遍地,十几万军民退至陕关。 失利的战报一次次传来,母亲的叹气越来越多,祖父总是拄着拐杖久久地看着墙上的地图,合家上下都笼罩在一片惶惶不安的情绪之中,苏渔原本明亮的心境也蒙上了一层阴翳。 她除了担心着战场上的父亲,亦牵挂着另外一事,便是桐陵城郊的那只猛虎。如今衙门的兵力都被紧急调往前线支援,那原本逃入山林的猛虎便又出没于郊野,光天白日里逞凶伤人。 这日清晨,她命小七准备好利箭,又让小八带足了火炮,便一行人骑马往桐陵城郊去。 谁知刚入桐陵城,便见孟桐从后面疾驰而来,下马道:“大小姐,不好了!” 苏渔吓了一跳,忙问:“可是祖父的病情又严重了?” 孟桐道:“不是,前线传来消息:昨日周副将误入西蛮人的埋伏,在八里道被围剿了,粮草也被抢掠一空。西蛮人随即攻破朝日岭城门,沈副将负伤而死,朝日岭数千将士全军覆没。” 苏渔大惊失色:“怎么会!父亲呢?父亲那边可有消息?” 孟桐道:“听说西蛮人拿下朝日岭,连夜已至陕关城下,发动了猛烈的进攻。奴才虽没听说将爷的消息,但想以将爷的性子,此刻必定是带领满城将士奋力守城,抵御外敌。只是西蛮人来势汹汹,朝廷拨派的援军又尚未抵达,固守孤城,不知还能再撑多久。” 苏渔心急如沸,道:“陕关不能破!陕关三面环山,是通往关内最重要的据点。若是陕关被攻破,敌军长驱而入,多少生灵涂炭!多少百姓流离失所!” 她咬一咬牙:“走,我们也去陕关!” 孟桐抬头看她:“大小姐,不行!陕关太危险了,您不能去!” 苏渔道:“国家有难,父亲有难,我身为大殷的子民、父亲的女儿,怕什么危险!” 孟桐跪下,再道:“大小姐,您不能去!有人需要您!夫人听说朝日岭失守的消息便昏过去了,如今全家上下已是乱成了一团。老太爷一直病着,公子才八岁,二小姐才几个月,这个时候只有您才能主持大局了!如果陕关失守,您也去了战场,您让夫人怎么办?” 他叩首,恳求:“大小姐,请您回去守着夫人和老太爷,他们更需要您!陕关,让奴才去吧!” 苏渔听他如此说,目光便不禁有些动摇了。 孟桐道:“大小姐,别担心,奴才答应您,拼死也一定会保护将爷平安回来!” 苏渔犹豫片刻,终是下定了决心,叹:“你答应不了我。战场之上,刀枪无眼。走吧,我们一起回闾镇。” 她说着,欲要掉马回头,却见孟桐依旧固执地跪在她的马前。 苏渔道:“孟桐?” 孟桐看着她,再度恳求:“大小姐,求您答应让奴才去吧!” 苏渔皱眉,道:“你明知危险,为何执意?” 孟桐道:“当年若不是将爷把奴才带回苏府,奴才这条贱命早就死在街头了。大小姐,奴才虽然没读过书,但也知道忠义、知道报恩。奴才想去陕关,想保护将爷。求求大小姐,成全奴才吧!” 苏渔看着他,见他眉目倔强,心中百感交集,一时竟难辨滋味,良久,方道:“虽然你们是我的仆从,可是这么多年下来,也早已像我的家人一样。孟桐,我不会劝你,也不会拦你。你想做什么,就去做什么。我只希望你明白,父亲当年救你,不是图你某天报恩,只是为了让你好好地活着。” 孟桐在她马前郑重地磕了三个头,道:“多谢大小姐成全。孟桐以后不能护卫大小姐,万望大小姐多多保重。” 苏渔面有不忍之色,微微别开脸去,道:“你也是,孟桐,我还想再活着见到你。”言毕,扬鞭催马前行,带着二三奴仆从他身边驰过。 夕阳泣血,遍天红霞。 苏渔赶回闾镇老宅的时候,已是临近黄昏,她刚从马上跳下来,便见云珠哭着迎了出来:“小姐,您可回来了!” 苏渔忙道:“好了,别哭,夫人怎么样了?” 云珠抽噎着道:“自从老爷殉职的消息传来,夫人的状况实在不好。” 苏渔一怔,便觉头脑轰然一声,半晌才回过神来,道:“殉职?你说、父亲殉职了?!” 云珠哭道:“小姐没听说么,下午才传来消息,西蛮人攻入陕关,老爷殉职了!” 苏渔茫然道:“是吗。” 却觉眼前一黑,倏忽不省人事。 第125章 长梦(8) 接下来的日子都是灰暗的。 她父亲死了,母亲也病了,神志时而清醒时而糊涂,犯病时连身边的亲人和旧仆都不识得,有时还会发狂打人。 仆人们都吓得远远地躲在门外,她冲进去抱着她的母亲哭,却被她母亲一把推开。 她母亲毫不怜惜地将花瓶、书本统统砸在她的身上,嘶声道:“滚出去!” 她跪在地上哭到泣不成声:“阿娘,您不认得我了吗?我是您女儿啊,阿娘!” 合家上下都是乱七八糟,每一天就这样混混沌沌地过去,她几乎已是分不清黑夜和白天,只知道哭累了便睡,睡醒了便哭。 好在她父亲率领满城将士在陕关一直坚守到最后一刻,用血肉之躯筑成了保护关内百姓的最后一道防线。 虽然西蛮人攻入了陕关,但朝廷增派的援军也旋即赶到,聚集兵力对西蛮发动反攻。两军在陕关激烈交锋。 西蛮人不过是些未开化的野蛮抢匪,这一路烧杀抢掠,抢够了粮食和财物,眼见援兵已到,大军压境,战场局势已是逆转,便也就匆促地拔营撤退了。而大殷军奋起追击,再败敌军于三荥河,夺回被掳掠人口近万人,擒获敌军将领数十人。 西蛮人撤出陕关的那一日,苏渔推开了房门,彼时的阳光那样好,明晃晃地照着她的眼,却再也照不进她的心底了。 战争已经远去,陕关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她也是时候去接父亲回家了。 她去马厩牵了马,方上马欲要出门,却见她母亲跌跌撞撞地追过来,问:“渔儿,你要去哪儿?” 她跳下马来,激动地眼圈都有些泛红,道:“阿娘,您认得我了?” 她母亲握住她的手,忍不住流下泪来,道:“渔儿,我苦命的孩子,这些日子苦了你了!”一面说着,一面颤巍巍地去摸她额头上的伤,“阿娘砸疼你了吧?阿娘神志不清,阿娘疯了,对不起我的孩子,阿娘对不起你。” 她摇头,哭着道:“阿娘病了,我不怪阿娘。阿娘,你别不认我,别不要我。我已经没有爹爹了,再不能没有阿娘!” 她母亲心疼地将她搂在怀里,哭着道:“不会的,阿娘要你,阿娘爱你。好孩子,不哭了,即便你爹爹不在了,阿娘也会好好照顾你。阿娘一定会好好活下去,为了你,为了炎儿和小蝶,阿娘要看着你们长大,看着你们成家立业。” 她们母女抱头痛哭许久,待到苏渔离开的时候,不欲她母亲担心,便道:“阿娘,我想出去散一散心,今晚去华止姐姐家住一夜,明天再回来,好吗?” 她母亲慈爱地看着她,道:“好孩子,你也该出去散一散心了,和你的朋友们好好去玩一玩吧。阿娘明天给你做你最喜欢的桂花糕,记得要早些回来。” 她刚上马出了门,却见她母亲又不放心地追出门来,叮嘱她:“渔儿,虽然西蛮人已经撤出陕关了,可你也要注意安全,不要跑得远了!” 她答应了,驭马离开。 行至街角转弯的地方,回头看去,距离已远,她已是看不清母亲的容貌,只看到那道身影始终站在门口,目送着她的离开。 就像从前许多次那样。 第126章 长梦(9) 战乱过后的陕关一地焦土、满目疮痍,苏渔在尸横遍地的山野间找到父亲时,那个自幼在她心中屹立如山的男人已是面目全非,只能从服饰勉强辨认。 她不忍多看,强忍悲痛将父亲扶上马背,却听身后有人微弱唤她:“大小姐。” 她回头,便觉又喜又痛,道:“孟桐,你还活着!” 却见那人满是血污的脸微微笑了一笑,似是有几分欣慰,勉强道:“没想到……还能再见您一面。” 他已在弥留之际,气息奄奄,却还强撑着和她道歉,道:“对不起,答应您的事……奴才没做到。” 苏渔道:“不……”方说了一个字,眼泪便倏忽落了下来,她强抑住喉中的颤抖,道:“孟桐,我带你回家。” 他却摇头,道:“我没有家,就让我葬在这里吧,战场……才最干净。” 她看着他,却见他的视线似乎渐渐飘向了远方,道:“我母亲是青楼女子,生父是谁都不知,我身上流的血都是脏的,每看您一眼,都觉得自惭形秽,可是……” 他气力不支,声音越来越轻,几近轻不可闻,却还是艰难地一个字一个字续了下去:“可是……我的心意,并不肮脏,不想一直……一个人带到地下去……” 苏渔微微一震,头脑霎时间一片空白,听着那濒死之人用极虔诚极温柔的语调与她道:“大小姐,孟桐倾慕您。” 她心中混乱,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却见那人望着她微微一笑,头轻轻一歪,断了呼吸。 她唤他:“孟桐!孟桐!” 再也不会有人回答她了。 她的泪水一滴滴落在了地上,孟桐,她的家人,她的朋友,她忠诚不二的仆从,死了。 一轮红日缓缓地西沉。 那温煦的夕阳余晖,慈悲而平静地照耀着大地,照耀着断壁残垣下的尸堆如山、血流成河。 苏渔牵着马一步步地往回走,那遍地横陈的每一具残损不堪的尸体,都有他的父亲、母亲,他们都有过牙牙学语的幼童时期,一天天地长大,或许也娶了妻、生了子,最后如同蝼蚁一般地死在了这里。 她回头看去,倒塌的城墙或有重新筑起的一天,失去的土地或有重新收复的一天,唯有鲜活的生命逝去了,就永不可再。 天地同悲。 当她带着父亲的尸身回到家中的时候,看到的却是母亲倒在血泊里的身影,和桌上那一盘已经做好的桂花糕。 有人哭着和她说她走之后夫人怎么突然又犯了病,怎么神志不清地拔出剑来抹了脖子。 可她什么都听不到了。 她踉跄向前两步,颓然跪倒在地。 天塌了。 是夜,又传来了祖父的噩耗。那病重的老人到底承受不住儿子儿媳相继离世的打击,撒手人世了。 那个慈祥的老人,那个幼时握着她的手一笔一划教她写字的老人,那个每次见到她都笑呵呵地唤她乖孙女儿的老人,这个家最后的主心骨,没了。 她的眼泪木然地落下来,却已觉不到痛楚,甚至还有几分想笑。 家破人亡了,家破人亡了啊。 那个深夜里她发起了高烧,昏暗灯火里她看到人影憧憧,许多人在她身旁忙前忙后,有人为她诊脉,有人急着煎药,有人围在她床边哭。 而她只是痛苦地想着,何必要救她,何必再救她。 这场漫长的梦终于到了尽头。 那些年里刻意用药忘掉的痛苦重又变得鲜活而真实,可她却再也不想醒来了,再也不想面对这个让她流了太多泪的人世间。 她想跟他们一起走。 第127章 殉情 可是,恍惚间她感到有人牵着她的手,恍惚间有人对她说别抛下我,恍惚间有人还在执着地等着她、牵绊着她。 她努力地想要张开眼睛,试图看一看那人的模样。 却见自己置身于一座墓园之中,她看到她的夫郎一袭深色丧服站着,如同冰雪一般清冽的身影。 在他面前,是一块墓碑。她看过去,却见那碑上刻着的是她的名字。 他面上没有什么神情,就那样安静地看着面前的石碑,服色庄严素雅,乌发如墨,容色似雪,却愈见清绝出尘犹如仙神。 她就那样看着他的身影,便觉心中莫可言说的悲伤。她看着他站了许久,抬手缓缓抚上了石碑,长袖随风轻轻曳着。日光下他手上那一枚银色的指环,让她心中狠狠疼了一下。 分明她就站在他的对面,却已是阴阳两隔、生死茫茫,咫尺之近便是天涯之遥,她对着他不可自抑地泪如雨下,他却看不到。 他眼中的神色她看不懂,似乎太复杂,又似乎空洞得什么都没有。她不知为何,竟有些害怕,甚至想从他眼中寻到一丝伤感,可是没有,他就那样平静地看着手下的墓碑。 微风吹来,拂动他的长发,衣袖轻轻飘曳,叶子沙沙作响,唯有他眸中未起波澜,似死潭一般寂然。 良久,他才转身离开,她忙从身后追上他。 出了陵园,她随他上了马车,却觉车中有几分淡淡的药苦味。座椅旁边的桌上散放着几本似乎才写完不久的文书,他上了车,便将那些文书收起放好了。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才觉他面色苍白得厉害,连唇上亦失了血色。她整颗心都揪起来了。 却见他伸手打开旁边的匣子,取出了那个安放在水晶盒中的小人偶。 他将它握在掌心。 她还记得那个清晨,她将小人偶亲手送给他的时候,阳光正好,他眼中温柔含笑地看着她,比星星还要璨目,为何她的郎君眼中再没有那样的光彩了呢? 她如此想着,泪眼朦胧地看向他,却见他轻轻靠在车壁上,似乎就这样安静地睡去了,那只握着小人偶的手也垂落在了座椅上。 窗外的景色飞快地倒退着,清风不解人意,不住地撩动着车帘。 明媚的日光从窗外照进来,晒在他俊美而苍白的面上,如同画中人一般美好。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停了下来。 通禀声在外面响起,却迟迟得不到回音。 有人大着胆子拉开车帘,便不禁惊哭出声,车外人齐齐跪了一地,哭声响彻了整条街。 唯有躺在他手心里的小人偶,被笼在明灿灿的日光下,依旧无知无识地笑着。 她想起前几日她从噩梦惊醒的时候,他曾那样温柔地安慰她:“别没有安全感,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以后有我在,绝不会再让你孤单一人。” 云板叩响了四下,丧钟长鸣。 他用生命践行了这个承诺。 她的眼泪哗哗地掉。 纵使这世间有千般不好、万般不好,可是他那样好,她怎么忍心就这样抛下他? 她哭着哭着,猛然醒了过来。 第1章 醒转 苏渔睁开了眼睛,看到的却是陌生的帐顶,眼前的光线是昏暗的,不知当下是朝是暮、是雨是晴。 她目光微移,便看到了那斜倚在榻边睡去的人,梦里她在山野间捡到的那惊为天人的小少年,与眼前她这姿容如雪、俊若谪仙的夫君渐渐重叠在了一起。 她坐起身来,温柔含笑地看着他。 原来她梦中那个模糊不清的影子,是被她不小心弄丢的他,而他曾经一直寻找的恩人,也正是三年前的她。 梦中人是眼前人,眼前人是心上人。 梦中的遗憾与不甘,却在现实里成为了幸福和圆满。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好的事?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好的事! 她心口微微发烫,忍不住笑起来。 她恋慕的,她追寻的,她深藏于心底的执念,她无数个梦里挥之不去的失落,从来都是他啊。 她微微倾身向前,目光眷恋地停留在他的面上,却觉岁月好像格外偏爱他,比起三年前那个尚有些青涩的小少年,眼前人出落得更加矜贵俊美、光华夺目,让人完全移不开视线。 她看得他久了,才觉出他脸色似乎不是太好,眼下亦有些乌青,看起来好像没有休息好,想来她忽然就这样昏倒,大概让他担心了吧。 她如此想着,心里既心疼又歉疚,想要伸手摸一摸他的脸庞,然而方欲抬起手来,才发觉右手一直被他紧紧地握着,稍稍一动,便惊醒了那沉睡的人。 他缓缓睁开双眼,看到她却并未露出意外之色,那双似琉璃一般漂亮的瞳眸只是静静地注视着她。 她望着他微微地笑了,伸手温柔地抚上他的面庞,轻声道:“殿下,你辛苦了。” 夏凤兮原以为又是在做梦,直到她的指尖碰到他的侧脸,那温热而真切的触觉方才让他如梦初醒。 他的眼眶霎时间便红了,道:“你醒了!” 他忍不住倾身抱住她,却又不敢太用力,就这样虚虚地将她拥在怀中,便觉无限眷恋,声音里几乎带上了几分哽咽,道:“太好了。” 苏渔微笑着,任由他久久地拥抱着她。她头一次见他流露出这样依恋的情绪,只觉整颗心几乎都融化成了水,亦伸手回拥住了他。 他拥抱了她许久,才似是蓦然想到了什么,松开了她,道:“我去叫太医。” 他起身走到门口,不多时,便见值守的谢太医带着几名吏医士一路小跑着过来,云珠和瑜宁也紧跟着拥了进来。 云珠一看到她好端端地坐在床上,便欢喜得掉下泪来,又是哭又是笑地道:“小姐,您终于醒了!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瑜宁也激动得眼中直泛泪花,却还不忘轻声提醒云珠:“云珠,小声些,当心吵到娘娘了。” 谢太医上前请了安,到榻边为苏渔诊脉,未几,便满面含笑地起身道:“恭喜殿下,恭喜娘娘,娘娘能够平安醒转,便已是没有大碍了,只是——” 他顿了一顿,却是转向夏凤兮,拱手道:“殿下,可方便借一步说话?” 第2章 医嘱 夏凤兮便道:“你先去外面。” 谢太医应了是,出去了。 夏凤兮看向苏渔,放轻了些语气,道:“我马上回来。” 苏渔微笑道:“我等你。” 夏凤兮出了门,与太医顺着廊庑走过殿前,至无人处,方开口问:“怎么了?” 谢太医道:“殿下,微臣这几日查阅前代医案,见晚越时期亦曾有因乍然恢复记忆而昏厥不醒的病例,其症状皆与娘娘相似,亦与殿下此前猜想不谋而合。当初娘娘忽然昏倒,是因精神上受到了打击,而如今能够醒来,应是意志战胜了心魔,或是陡然升起了求生之欲。 “殿下若欲明白知晓,娘娘已然醒转,殿下或可能从娘娘言行之中窥知一二,但微臣以为,殿下不宜直接询问娘娘。娘娘方才醒来,情志尚且脆弱,精神亦未稳定,强行令娘娘回想往事,于娘娘病情有害无益,甚至可能再度诱发昏迷。 “微臣愚见,若非娘娘主动提及,周围人当谨言慎行,避免使娘娘精神再受刺激为宜。万望殿下留意小心。” 夏凤兮轻轻颌首,又问:“她现在身体状况如何?日常饮食起居可有其他要注意的?” 谢太医道:“娘娘玉体无恙,只是昏睡数日,元气难免虚弱。所谓病去如抽丝,这几日须得多加休息,尤其不可妄动神思,情志宜平和,饮食宜清淡。微臣再为娘娘拟个食养的方子,开几副安神定惊、益气补血的药,慢慢调摄休养,不多日便可渐至痊愈了。” 夏凤兮听他如此说,亦放下心来,道:“有劳太医了。” 流云殿里。 云珠尚有些劫后余生的后怕,一面欢喜地笑着一面又忍不住抬手抹眼泪,抽抽噎噎地道:“小姐,您可吓死我了!这些天您一直昏睡不醒,奴婢的眼泪都要流成河了,魂儿都快被您吓没了!” 苏渔微笑着摸摸她的头,柔声安慰:“好了,别哭啦,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云珠擦一把眼泪,笑着点头:“嗯!”又道:“这些天里不只是奴婢们担心坏了,殿下也担心坏了。殿下一直守在小姐身边,事事亲力亲为,吃不好也睡不好,也实在是不容易呢!” 瑜宁也含泪笑道:“是啊,殿下对娘娘情深意重,奴婢们看着心里也都感动得很。好在娘娘平安醒来了,以后更会逢凶化吉、遇难成祥,有长长久久的福气呢。” 正说着,却听得门被推开。 苏渔抬头看去,立于门口的少年郎神姿高彻,容止出众,若瑶林玉树,俊美夺目到让人莫可逼视。 她兴许是睡得太久了,乍然再见到他,竟有些不太习惯的惊艳与目眩。 这就是三年前她一见钟情的人。 这就是三年后她再次一见钟情的人啊。 她微微笑着凝望他。 他的目光亦始终注视着她,命云珠与瑜宁道:“你们退下罢。” 云珠和瑜宁应喏退下了 他走近前来,在榻边坐下看着她。 他很少像这样一直盯着她看,让她也不禁微微有些害羞起来,低下头去小声问:“你为什么一直看着我呀?” 纵使她回避地低下了视线,也能清楚地感觉到那道目光依旧停留在她的面上,久久不曾离开。 良久,才听他轻轻开口,声音有些微哑:“我很想你。” 第3章 许诺 她也不知为何,听他如此说,便有些莫名的鼻酸,问:“我睡了很久吗?” 夏凤兮道:“三天。” 苏渔有些惊讶:“三天?” 原来她竟然睡了那么久,难怪云珠会哭成那样,也难怪他看到她醒来便霎时红了眼眶。 她微笑着看他:“殿下该不会以为我快死了吧?” 却见他神色微微一僵,道:“别说那个字。” 苏渔怔了一下,便觉心中升起些许怜意,想她这三天一直昏迷不醒,他该会是怎样的心情? 她轻轻与他道歉:“对不起,我一定让你担心了吧?” 他听她如此说,便像是被人戳中了心事一般,眼尾顿时染上了几许薄红。 分明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眼眶湿漉漉地看着她,便让她觉得他好像是一只受了伤又委屈的小狼,让她心疼不已。 她伸手拉住他的手,温柔地轻声哄着问他:“怎么了呀,你为什么不说话?” 他微微垂下眼睫,良久,方才轻轻道:“说什么,说没关系?你轻飘飘一句对不起,哪知我这三天度日如年?” 纵使天光晦暗,他敛下了目光,她也能清楚地看到他瞳眸中水光盈动。 她又是歉疚又是心疼,胸口亦有几分发闷,想要说些什么,然而张了张口,竟也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是好。 却觉他再度将她拥入怀中,稍稍用力,将她抱紧,她便任他紧紧拥着,抬手抚上他的背,安抚他浓重的不安。 许久,方听他在她耳边低声开口,嗓音微有些喑哑,道:“别有下一次,别再这样折磨我。” 苏渔温柔答应:“好。”她闭上眼睛,亦微微用力抱紧了他,“我们分开太久了,以后,再也不分开了。” 他又抱了她许久,才恋恋不舍地松开了手。 她想起刚刚的事,问他:“对了,方才太医和你说什么了?” 夏凤兮道:“太医说你昏睡了这几日,身体难免有些虚弱,如今当要好生静养,方能尽快恢复如初,还告诉了我一些平日里要注意的事。” 苏渔问:“什么要注意的事?” 夏凤兮未免她坐得累了,调整了一下姿势,让她靠在他的身上,方道:“比如说,饮食要清淡,不能太累,也不能太费神思。” 苏渔乖顺地道:“知道了,我会好好养病的。”她讨好地摇一摇他的手,抬起脸来看着他笑,“不会再让凤兮担心了。” 夏凤兮听她如此说,亦不禁看着她微微地笑了,伸手温柔地拂开她额前的碎发。 她拉起他的左手来才觉出不对,低头看去,不禁惊讶,问:“你的手怎么受伤了?” 夏凤兮提醒她:“你的手也受伤了。” 她低头看去,果见她的手上也缠着绷带,想了一想,便道:“我知道了,一定是为了帮我治病。”又纳闷,“不过,你的手为什么也受伤了?” 夏凤兮道:“我……” 正不知该如何解释,却听她问:“难道是为了和我一样吗?” 他便顺势嗯了一声。 苏渔又是好笑又是心疼,道:“为什么要和我一样呀?凤兮真傻。”她捧起他的手来,爱惜地轻轻呵气,问:“疼不疼呀?上药了吗?” 夏凤兮问:“你的手也受伤了,不疼吗?” 苏渔微微怔了一下,才想起自己也受伤了,只是她爱惜这个少年郎更胜自身,见他受伤便忘了自己也疼了。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是有一点儿疼的。” 夏凤兮亦微微地笑了,伸手轻轻摸了摸她的头,道:“渔儿也有些傻。” 第4章 梦散 流云殿里的小厨房升起了炊烟,很快便依照太医所拟的食谱煮了清粥送过来,苏渔初醒未久,气力尚且不支,夏凤兮便接过碗道:“我来。” 苏渔看着对面明秀若神的郎君,心头微微一动,伸手轻轻摸上了他的面庞。 想那三年前,面对着这样一张漂亮得不像话的脸,天知道她有多少次蠢蠢欲动地伸出手想要摸一下,却是碍着于礼不合,一次次地忍住了。 可是现在,他是她夫君,她可是名正言顺地在摸他。 她如此想着,心中甜滋滋的,摸了一下还不够,又意犹未尽地摸了又摸。 他被她伸手在脸上摸了一下又一下,似乎也有些害羞,垂睫浅浅地笑了一下,却是不闪也不避,任由她在他面上胡乱地摸来摸去了。 他低头吹凉了勺中的粥,送到她唇边。 她张口喝了,眼睛却一直看着他。 她想,真好。 这世间还是很让她留恋的。 雨已止,天空放晴。 凤翎宫前,有风筝高高地飞起。 夏沧贤手里拉着线,仰头看着天上的风筝,问身旁的人:“阿锦,你看,风筝都高高地飞到云上面去了,老天爷会看到吗?” 姜锦点头道:“肯定会的!” 夏沧贤转头看她,却一眼瞥见内侍安善从旁侧游廊匆匆地行来,忙远远地叫他:“小安,是不是流云殿有什么消息?” 安善忙绕过来,笑着道:“是,小主子。流云殿那边传来消息,楚王妃娘娘已经平安醒过来了,奴才正要去向皇后娘娘报喜呢。” 夏沧贤听着,不禁欢喜,扭头看向姜锦:“阿锦,婶婶真的醒了!” 姜锦也高兴得跳起来,拍手道:“太好啦,我就说老天爷肯定会看到的!” 流云殿里。 苏渔用过膳食之后,又有些许困倦,夏凤兮便问:“是不是累了?” 苏渔点了点头,道:“我好像有些困了。” 夏凤兮听她如此说,眼里便有几分不安,口中却道:“你方才醒来,元气虚弱是正常的,是该要多多休息。那你便好好睡一觉吧,我在这儿陪着你。” 苏渔却摇头,微笑道:“殿下也去歇一歇吧。” 夏凤兮不愿离开,道:“不用,我不困。” 苏渔却知他这些日子定当也是十分辛苦,便拉着他的手道:“不行,凤兮这几天肯定也没有休息好,别守着我了,快去好好睡一觉吧。” 夏凤兮只得道:“好吧。”他起身走到门口,又回头看她,“我就在隔壁,你有事叫我。” 苏渔微笑着答应,看着他出去,关了门。 她闭上眼睛,便沉沉地陷入了梦境。 恍惚中她又看到她的母亲,她的母亲温柔含笑地看着她,问:“渔儿,刚才出去的,就是你曾经想带回家让我和你爹爹看的那个孩子吗?” 她又惊又喜,上前与她母亲道:“是,他就是女儿当年恋慕的少年,现在已成了女儿的夫君。他对女儿很好,女儿也很喜欢他。” 她母亲眼中欣慰,道:“阿娘看到了,他是个好孩子,阿娘也为你们高兴。” 她却鼻中一酸,险些落下泪来,眷恋地伏在她母亲膝上哽咽道:“阿娘,女儿过得很好,女儿只是很想您、很想爹爹。” 她母亲慈爱地摩挲着她的脖颈,微笑着道:“渔儿,你长大了,阿娘放心了。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你已经有了新的生活,不要再为过去伤怀了。” 她抬起头来,看到她的父亲母亲遥遥似在云端,望着她露出欣慰的微笑,而后那些影像渐渐淡去,直至成了空。 她从梦中醒转,心头仍颤栗不已。 那些伤痛一直被她压抑于心、深藏于心,而逃避得越久,就越是沉重。 三年过去了,她终于再次直面那血淋淋的伤口。 这场噩梦,该彻底醒来了。 第5章 吃药 一梦醒来,已是暮色时分。 她睁开眼睛,便看到身边的人正略带了些紧张地注视着她,见她醒来,便似松了口气,轻声道:“你醒了。” 她见此情状,便不禁有些好笑又有些心疼,想来她之前昏睡了三天三夜,当真是吓到他了吧,以至于现在看到她睡觉,便让他有些不安起来了。 她笑着拉住他的手,道:“我只是睡一会儿而已,一会儿就醒过来了。不过,你怎么没去睡觉呢?” 夏凤兮道:“我睡过了。”向屏风外命道:“端进来。” 她忍不住看他,却觉得他似乎和刚才有些不太一样了,换了一件衣服,方才略有些凌乱的衣发也变得整齐,好像是焕然一新地出现在了她面前。 如果说她刚醒来时看到的他是带了些破碎和颓败的美感,那么此刻的他,便是又恢复了平素的完美无瑕。 她贪爱眼前的美景,几乎是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瑜宁端了刚熬好的汤药从屏风后进来,在榻边跪下,夏凤兮端起托盘上的药碗,瑜宁便又退下了。 直到药碗送到面前,苏渔才回过神来,便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口,却苦得险些想吐出来,不禁道:“好苦,我能不能不喝?” 夏凤兮轻轻蹙眉:“不行,渔儿,良药苦口,必须得喝。” 苏渔无法,只得端起药碗,却想起三年前的那些日子,她昏昏沉沉地病了几个月,吃药几乎如喝水一般。可兴许是因为日子太苦了,苦到舌尖都麻木了,纵使是黄连,竟也觉不出苦了。而如今兴许是日子甜了,一点儿苦竟也不习惯了。 她如此想着,亦觉得自己有些矫情了,端起药碗来便要乖乖吃药,然而心头一转,却是起了些坏心思,便又放下了药碗,故意愁眉苦脸地低下头去,道:“可是真的太苦了,我不想喝。” 便听他放柔了些语气,道:“我让人准备糖了,你吃了药,我便拿来给你。” 苏渔却拉住他,道:“不用糖,你满足我一个愿望,我就吃药,好不好?” 夏凤兮问:“什么愿望?” 苏渔一双明闪闪的眼睛看着他,道:“你叫我一声渔姐姐吧。” 夏凤兮看她:“我可比你大七个月零八天。” 苏渔有些心虚地低下头去,却道:“那又怎么了嘛,我想听你叫一声嘛。” 夏凤兮踟蹰片刻,却是开不了口,道:“换个别的愿望。” 苏渔道:“不换。”要是错过这个良机,只怕她这辈子都没机会听她家这位清冷矜持的公子开口叫她一声姐姐了,她眼巴巴地看着他,“求你啦,叫我一声吧,你不叫,我就不吃药了。” 夏凤兮道:“你怎能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呢。” 苏渔道:“我没……” 却被他轻轻打断:“快吃药吧——”他顿了一顿,声音微微低下去,“渔姐姐。” 她怔了一下,便不禁笑了起来,伸手端起药碗一饮而尽了。那乌黑的药汁分明苦得要命,可她还是忍不住笑了。 明明她这几年吃过那么多苦药,明明她这几年从来谨小慎微、规行矩步,可是在他身边,似乎一点儿苦也变得难以忍耐,似乎撒娇耍赖也没什么不可以。 她可以没那么坚强,也可以没那么懂事,她可以有点儿脆弱,有点儿无赖,她可以舒展开自己就像是太阳底下被晒得暖洋洋的被子,毫无保留地依赖他。 她喜欢听他叫她姐姐,她希望他能像她依赖他一样,同样地、全然地依赖她。 他看着她笑,便也不禁跟着她一起微微地笑了,道:“小傻子,有那么高兴吗。” 他起身去桌上拿了糖,剥开糖衣,递给她。 夕阳西坠,林鸟归山。 傍晚的余晖斜照进长信宫的朱门,洒下一地昏黄光影,将那独坐宫中的人拉出长长的影子。 夏有琴正自执壶自斟,却忽听得身后有人叩门,回头看去不觉惊讶,忙起身道:“陛下如何独自便过来了,连侍卫也没带。” 皇帝道:“莫叫陛下。” 夏有琴微怔了一下,而后笑了:“禹怀,进来。” 第6章 回首处 他二人并肩走入殿内,夏有琴道:“听说楚王妃已经平安醒来了,明天我便也该回去了。今晚,陪我好好喝几杯吧。” 皇帝道:“明天?那么急。” 夏有琴微笑不言,与他同在矮几旁坐下,执壶为他斟上一杯酒,亦自斟了一杯,方才道:“上次与你一同饮酒,还是在五年前你刚登基不久的时候。那一夜,我予你真相,你予我自由。这些年来我时常也会想,我是不是做错了。” 皇帝沉默饮下一杯酒,放下酒杯,才开口道:“朕与你都是局中人,谁也不能逃避一世。朕宁愿痛苦,不愿糊涂。” 他叹息:“有琴,朕与你自幼一起长大,六岁一同进学,直至十八岁你离开,十余年间同进同出,形影不离,如此亲密无间,于朕生命中再无旁人。你刚离开的时候,朕也曾年少无知怨怪过你,而如今想来,唯有叹息罢了。时至今日,于朕心中,你只是朕的良友、知己,如此而已。朕不敢奢望你亦如此待朕。俗言道‘父债子偿’,此乃天理。朕只惋惜与你十余年的少年情谊。” 夏有琴默然良久,执杯而笑:“回想十八岁那年,当真是发生了许多事。你也好,我也好,好像都是在那一年,忽然就变成大人了。” 纵使岁月已匆匆翻过了十三度春秋,回首仍旧宛在昨日,那一年的分崩离析,碎成了天各一方的少年愁。 皇帝道:“那年夏天宫里发生了何事,你应当也还记得。当时朕茶杯里的确被人下了药,但作为一个男人,发生这种事无论如何也不能推卸责任。父皇的责难,群臣的非议,朕只能承受。他们用这种下作手段算计朕,朕不只愤怒,更深感耻辱。偏生那年春天恩师刘老先生仙逝了,紧接着你也不告而别,母后更是早已离宫修行数年。朕想迎娶的妻子不得入门,所发生的事又非朕意愿。 “外有秦王母子虎视眈眈,借题发挥,指使言官不依不饶地弹劾于朕,数名太子属官皆被构陷入狱,东宫上下岌岌可危;于内朕又气恼交加,身染重疾,一连数日高烧不退。那时朕身边亲近的人,唯有阿凤而已。虽然他当时只有四岁,却已是很懂事了,听太医说发烧时要多喝水,便时时倒水来给朕,也不再出去玩耍,一直在床边看着朕,似乎生怕朕就这样死了。那时朕便想:至少我还有弟弟。 “那年夏天是朕最难熬的一个夏天,那时朕也曾怪过你,就这样没有义气地独自逍遥在外。而后来朕方明白,你才是最难的那个人。” 夏有琴淡淡笑了一下,却只是道:“你这些年的辛苦,其实五郎也一直看在眼里,所以才那么努力地想要赶快成长起来帮助你,也成为你的依靠。他是个不会说太多漂亮话但是有情有义的好孩子。” 皇帝道:“如今朕有后妃儿女,有文武百官,有天下黎民。但纵使朕富有四海、江山万里,独有你与阿凤于朕而言是不同的。”他顿了一顿,语有怅然,“有琴,朕终究是欠了你。” 第7章 长信宫 夏有琴听他如此说,却是轻声笑了起来,半晌,才看向他,语气温和而认真,道:“阿禹,你我之间,不谈欠与不欠。五年前我便说过,我只要自由,这便是我的选择。只愿你能做一个好皇帝,天下太平,海晏河清,老百姓都能过上好日子。如此,就是最好的结果。” 皇帝看着他,犹记得五年前,同样的长信宫,同样的烛火煌煌映照下,当他头一次从对面之人口中听到那一桩桩骇人听闻的陈年秘事时,从未有过的震惊与深疚。 纵然那时他已贵为帝王,多年风云诡谲的朝堂争斗之中,早已习惯了尔虞我诈和心狠手辣,可以兄弟相残,可以政变逼宫,但当面对着这世间为数不多的几个真心相对的人的时候,他有情,亦有义。 他几乎是不考虑后果地脱口而出:“这份债我该怎么还,哪怕你想要的是这江——” 却被他轻轻打断:“自由。”他顿了一顿,“阿禹,我只要自由。” 这就是他的堂兄,他的挚友,从来朗月清风的夏有琴。 皇帝久久地凝视着对面之人,与他相视微微地笑了,彼此间都是心神领会,毋需言语。他为他斟上一杯酒,碰杯饮了。 几代人的恩怨情仇,俱消弭于这杯酒中。 所有郑重的应允,也都以此酒为誓。 夜幕降临。 宫闱深处亮起了点点华灯,玉陛金阶下的草丛里夏虫唧唧不止,为这皇家禁苑的夜晚愈添出几分静谧与安详。 用过晚膳以后,苏渔问夏凤兮:“殿下,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夏凤兮道:“你问。” 苏渔便问:“殿下曾经在桐陵被一位姑娘搭救,可等你醒来的时候她却已经离开了,为什么你会寻找她这么多年呢?” 夏凤兮不意她会问出这个问题,沉默须臾,道:“这个问题,我可以不回答吗?” 苏渔见他如此抗拒回答这个问题,不免有些好笑,而回想起自己从前是如何一次次因为苏温然和他生气的,又不免有些歉意了,她笑着道:“殿下回答我吧,我这次保证不生气了。” 夏凤兮便道:“更像是一种执念吧。一个失约的人,就像是一个没有画完的圆,让人想要将它补全。” 苏渔听他如此说,便不禁莞尔笑了,道:“我以前总是因为这个和你生气,是我太小气了。其实,就算你真的喜欢过她,也没什么的,人都有过去嘛,我可以理解的。毕竟我……” 毕竟我才是那个失约的人。 明明他依照约定去了渡桥,明明他找了她这么多年,甚至在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就拿出指环来询问她,但她却什么都不记得了,还因为这件事许多次地和他生气。 听他问:“毕竟什么?” 她很羞惭,低声道:“凤兮,对不起,我对你……很抱歉。” 夏凤兮看着她,觉出她今日的态度很不寻常。从前十分介怀的事,如今竟是如此豁达乃至毫不在意,反而还没头没脑地向他道歉,实在让他感到些许古怪。 他看了她片刻,问:“你是不是记起什么事了?”他的心跳蓦然快了两拍,“和我有关吗?” 第8章 梦中事 苏渔怔了一下,忙道:“和你无关!”她讶然于他的敏锐,不想被他看穿心中秘密的计划,便掩饰性地笑了一下,问:“为何突然这样问?” 夏凤兮话一出口便已是后悔,她如今方才醒来,精神尚且脆弱,他怎可贸然问及那些可能会刺激到她的事?听她否认,便道:“没什么。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你也别再多想了。” 他口中虽然如此说,而心底却终究有几分难以言喻的失落。 他不知该如何说他在期待什么,尽管他内心深处非常清楚自己期待的究竟是什么,但却只能一直用理智强压住那份隐秘而毫无道理的期待。 他极少会因为一件事感到混乱,唯有这件事,他的直觉和理智从来都是截然相反的。 却听她轻轻开口:“殿下,你问我是不是记起了什么,在我昏倒的时候,我的确梦到了很多从前几乎已经遗忘的事。有的故事像糖一样甜,可是结局却是悲伤的吧,有的记忆更是惨烈到让我不忍回首。在梦里我也曾经觉得痛苦,甚至不想再醒来。可是,我还有许多不曾看过的风景,许多没来得及做的事,还有许多舍不得的人。” 他眸中含了些怜看向她,她果然在梦中回忆起了那段过往。 当年西蛮作乱之时,他亦刚好身在桐陵,虽因伤势未愈没能亲上前线,却也一直在大营内看着骁骑营主帅杨老将军调兵遣将,从旁协助分析战局反攻夺回山河。 当前线一位位将士为国捐躯的消息传来时,即便是对于那些名字尚且陌生的他也会感到痛心,更遑论当时为人子女的她了。 他对她既怜又歉,他怨怪她昏睡了三天三夜使他倍受煎熬,却不知她在昏睡之中又该是如何地重历了一遍那段暗无天日的日子呢? 跃动的烛火映照着她清丽姣好的面容,那双明亮的大眼睛中似是带了几分的倔强与昂然,道:“如果有一天我要选择死亡,也一定要像父亲当年那样,为家国大义而死,为不屈傲骨而死,为护我所爱而死,而不是仅仅因为懦弱,就放弃自己的生命,让亲者痛、仇者快。三年前的我不会这样选择,三年后的我同样也不会。” 她目光转向他,瞳眸中便带了几许爱惜,伸手轻轻地抚上他的面庞,放柔了语气道:“而且,凤兮还在等我,我就一定会醒来。因为,你是我最爱惜的人,我怎么能让你伤心?对不起,我以后再也不会让你这样担心了。” 夏凤兮看着她,伸手握住她抚在他面上的手,道:“我也希望,你永远平安。” 他抚过她的背,将她拥入怀中,温柔与她道:“渔儿,我不知你在梦里看到了什么,如果你不想提就不要提了。时间会淡化一切。以后不论任何事,我都和你在一起,与你生死与共、祸福共担。我相信,我们以后的生活一定只有平安和喜乐。” 她伏在他肩上,笑着点点头:“嗯,我也这样相信。凤兮,你知道吗?我觉得,我们的生命好像从一开始就被牢牢地铸在一起了,不管是时间,还是距离,乃至是生死,都无法阻隔。” 她稍稍用力抱紧了他,微笑道:“听起来很奇怪吧?可这是比什么都真实的真实,就是我爱你。” 第9章 月清影 夜深人静,酒酣意浓。 夏有琴醉眼饧涩地看着案几上散乱摆放着的酒杯,和那伏在案边似乎已是昏睡过去的人,带了几分酒意地笑:“阿禹,过了这么多年,你的酒量还是比不上堂哥我啊。” 月光稀薄,越过厚重的宫墙,溜入这深旷而幽暗的殿中来。 他面上的笑容如月色一般寥落下去,轻笑了一下,却是低声地、似是自言自语地道:“你说,你我都是局中人,谁都不能逃避一世。可我还是后悔了,后悔五年前告诉你那一切。” 他的目光微微移动,望向那醉倒在案边的人。 深宫的夜是寂静的,静得几乎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习惯了用玩世不恭掩盖内心的人,到了说真心话的时候,却变得艰涩而难以开口。 良久,方才对着那醉酒的人轻轻开了口:“可是禹怀,那些事不是你的错,你不必放在心上。我们还是像从前那样。我待你,永远像年少时那样。” 他起身,摇摇晃晃地向外走。 门外的宫灯在这暗夜里似鬼火般摇曳,发出昏黄而幽冷的光亮,将人的影子拉的细长。 直到那道影子出了殿门,伏在案上的人的眼睫才轻轻颤动了一下。 流云殿。 临睡觉前,苏渔坐于榻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虽然她的手一醒来就莫名其妙地受伤了,但她看着那缠好的绷带,反倒觉得有些亲切。 记得三年前她从他身边离开时,手上也是缠着绷带的,而当她从那个梦中醒来再度看到他时,手上竟又缠了绷带。 就好像昨天她才从那个九夷山上的小木屋推门离开,就好像他们中间离散的三年从来没有存在过,就好像她还依旧是那个手上缠着绷带对着日历傻笑、每天数着日子盼望着与暗恋的小郎君早日再相会的少女。 然而光阴荏苒。 他的遗憾,她的遗憾。 三年前那个没有画完的圆,她要在三年后的约定之日亲手补全圆满的结局。 她抬头看他,问:“殿下,下个月就是七夕节了,到时候你有时间吗?” 夏凤兮道:“七夕节?” 苏渔微微笑着道:“是啊,这是我们的第一个情人节,我想和你一起度过,我还有礼物要送给你呢。” 他走过来,看着她:“有时间,什么礼物?” 苏渔却道:“现在是秘密,不过我想,你会喜欢的。” “好。”他轻轻抚起她的面庞,低头亲了亲她,“我期待你的礼物。” 窗外的月亮升起来了,一团清影朦胧,似是在纸上模糊晕开的烛泪。 苏渔在半梦半醒之时,又想起那个长长的梦,那个梦黑暗到令人窒息,却也有一丝的光亮,就是那如寒梅如冰雪一般的少年。 可惜结局却是惨烈。 梦中她看到她就这样死了,而他独自面对着孑孑茕立的墓碑。她以为他也许会难过一段时间,她甚至以为他也许都不会把难过表现出来。毕竟他从来都是那样冷静自持。 她看到他面对她的墓碑时神色也是平静的,她看到他一袭深色丧服也是洁净而完美无瑕,她看到他马车里的桌上文书堆叠如山,新干的墨迹书写着朝局时事、奏对条陈,为君王分忧,为百姓谋福祉,一条条都清晰而有条理。 她以为他会就这样一直平静地生活下去,直到心底的伤口慢慢愈合。 而她唯独没想到的是,他对她的承诺从不食言,他说过不会再让她孤单一人,便黄泉碧落都陪着她。 冰的另一面是火。 她的郎君从来如此。 她十三岁少女情窦初开时一见钟情的郎君,她十六岁无家可归无路可走时收留了她的郎君,还有在某个婆娑世界里与她生死相随的郎君。 是她最爱的人。 她的眼眶滚烫而潮湿,翻身抱住身边的人,紧紧地、紧紧地。 她也会用一生守护他的。 第10章 初阳 次日。 苏渔从梦中醒来时,已是日头高照,金澄澄的阳光照得满室生辉,便知是个极晴好的早晨。 她看到她的夫君已是穿佩雅肃,似乎是有公务将要出门,然而听到她的动静,便回过头来看她。 那日光里的人明俊蕴藉,犹如瑶林玉树一般,见她欲要起身,便走过来轻轻按住她的肩,低柔道:“你睡你的。” 她伸手握住他压在她肩上的手,靠在他身上抱住他,嗓音中带了些许慵散的沙哑与笑意,道:“我不睡了。” 她享受这样安闲与甜美的清晨,贪婪地抱着他不放手。 听得外头不知名的鸟雀儿叽叽喳喳,看着初阳透过窗纱洒下一地朦胧的金色光影,忽而心头浮起莫大的满足与喜悦,忍不住想:这世上可还会有比她更幸福的人吗? 她确信他此刻的感受与她是一般无二的,在这样安静的时刻,他的心与她的心似乎是相通的,都在以同样的节拍于天地之间跳动着,仿佛万事万物都这样淡去了,连时间的流逝也变得模糊而不分明,唯有当下与爱人相偎相依的静好才是真实的。 他任由她久久地靠在他身上,骨节分明的手拢过她的长发,指腹似有若无地摩挲过她的侧脸,似在午后的阳光里抚弄猫儿一般地温柔散漫:“也好。今天天气很好,等会儿可以出门走走,殿后池塘里的荷花应当开得正好。” 她这才想起来问:“对了,这里是什么地方?” 他答:“流云殿,我从前的寝殿。” 她放开他,带了些好奇地抬头看向他,问:“可是,你不是在东宫长大的吗?” 他轻轻嗯了一声,道:“不过,我十二岁那年,皇兄登基为帝,入主龙泉殿,我便也搬到了这里。直到十五岁独立建府,我在这里住了三年。” 她听他如此说,再次环视四周,顿时就对这座陌生的宫殿生出了些许亲切之感,又低头摸一摸手下的床榻,便想到他曾在这里睡过三年,然而思绪信马由缰,却又不禁想,那些话本子里绘声绘色描写的深宫香艳秘事,可也会曾经在这里上演过吗? 他见她乌黑的眼珠子转了一转,看了他一眼,却又垂下目光去,似乎是有些欲言又止的模样,便不自觉放轻了些语气,问:“在想什么?” 苏渔问:“你……” 在坊间流传的话本传奇里,身份低微的宫女得到皇子王爷乃至皇帝的垂青,一朝飞上枝头变凤凰,是再老生常谈不过的故事。 而另一种故事则是更为火辣大胆的,便是深宫之中罔顾伦常的叔嫂之恋——血气方刚的亲王对兄长美艳娇媚的小妾升起了不可自抑的贪爱欲念,而深宫之中终日寂寞的宫妃也难以抵挡年轻王爷炙热的追求,彼此之间干柴烈火,展开了一段世所难容的禁忌恋爱。 她知道,若要将这些荒唐不伦的情节设想在他的身上,委实是有些亵渎他了。都怪她看过的故事太多了,难免会有些乱七八糟的联想,由此产生的好奇和疑问便也如鲠在喉了。 她有些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轻轻拍了拍手下的床榻,问:“这张床榻除我之外,可也睡过别的姑娘吗?” 第11章 匣子 他似乎没想到她会这样问,怔了一怔,便几乎是被她气笑了,问:“你说呢?” 她见他如此神色,便已是知道答案了,心中自然欢喜,却还故意别开目光去,慢慢地道:“这我可不好说,毕竟话本野史里写了,皇子亲王大婚之前,都是有两个暖床的宫女的,我猜——” 她停在这里,故意不说下去了。 却觉他修长的手指抬起她的下颌,她张目看向他,便见他琥珀色的瞳眸光华惑人,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道:“好好猜。猜错了,我可要罚你。” 她被他这样看着,忽然就不敢胡说八道污人清白了,乖巧地笑道:“我猜,我是第一个!” 他微微地笑了,她亦看着他笑了起来,听他道:“当然了。” 二人正自说笑,忽听外面有人走近前来,却因时辰还早不敢贸然惊扰,堪堪停在了门口候命。 夏凤兮问:“何事?” 听得门外是瑜宁的声音,道:“回殿下:大长秋大人奉皇后娘娘之命来向殿下和娘娘请安。” 夏凤兮闻言,下意识看向苏渔,苏渔便道:“那快让她进来吧。” 夏凤兮遂命:“让她进来。” 不多时,便见琨珸率众宫女徐徐入内,跪地而拜:“奴婢琨珸给楚王殿下、王妃娘娘请安,楚王殿下万福金安,王妃娘娘福寿康宁。” 夏凤兮道:“免礼。” 琨珸谢过,率众人起身,恭然道:“奴婢等奉皇后娘娘之命来向楚王殿下与王妃娘娘请安。听闻王妃娘娘平安醒转,皇后娘娘慈心甚为喜慰,特命奴婢等送来这些滋补佳品,以益气养身。但愿王妃娘娘善加调摄,能早日恢复如初,玉体康健。” 言毕,便见宫人们捧着诸珍稀补品一一送上前来。 苏渔微笑着起身谢道:“多谢皇后娘娘关怀,臣妾感激不尽。劳烦大长秋姑姑代我向皇后娘娘致谢,代我身体好些,便亲去向皇后娘娘谢恩。” 琨珸含笑道:“皇后娘娘吩咐了,王妃娘娘玉体欠安,好生歇息便是,不必拘礼。” 待得琨珸带领诸宫人退下之后,苏渔望着她们身影离开的门口,心头却蓦然浮上了几分异样的感觉。 分明大长秋态度温文而有礼,言行举止俱是保持着恰到好处的分寸与恭敬,无一不合乎于礼仪,可她还是感觉到了。 毕竟情意这种东西,眼睛里是最藏不住的,只消一眼,便泄漏了隐秘的温柔。 也许这就是女人的直觉——也可能只是她的错觉,或许是因为她太喜欢他了,便理所当然地以为人人都该喜欢他。 她忍不住向他求证:“大长秋是不是喜欢你?” 夏凤兮道:“有吗。” 他语气一如往常的平淡,似乎是早已知晓的习以为常,也似乎只是漫不经心的不以为意,倒让她一时间有些拿不准了,便笑着问他:“你没有感觉到吗?” 却见他取来钥匙打开柜子第三层的抽屉,从中拿出一个匣子来,只道:“没留意。”他走到她面前,将那匣子递与她,“给你。” 苏渔抬头看向那匣子,好奇问:“这是什么?” 第12章 秘信 夏凤兮道:“昨天好好吃药的奖励。” 苏渔拿过来,拆开匣子,眼睛便不禁顿时亮了起来:正是她小时候最喜欢玩的那种鲁班锁,她前几日在相国寺的摊位上找了许久都没有找到! 她惊喜道:“是鲁班锁!” 他道:“只是个模具,能看,不能玩。能玩的鲁班锁,等过几日你身体好些了,再送给你。” 她知他这是想让她省思节虑、安心养病的苦心,不禁心中颇为感动。 没想到前几日她在小摊上没能找到家乡的鲁班锁,随口向他惋惜了一句,他就记住了,还当真找了来送给她。 又不禁有些纳闷:“不过,这是桐陵城里流行的样式,京洛城里并没有卖的,你是从哪里得来的?” 金灿灿的阳光从窗外斜照进来,映着他俊美出尘的面庞,他道:“只要你想要,我总能得到。” 虽然只是个模具,可她还是爱不释手,笑着道:“就和我小时候玩的一模一样,看着真是亲切!” 他见她神色欢喜,眼中亦不觉蕴了柔和的笑意看她,道:“以后好好吃药,每天都有礼物。” 她听他如此说,更加欢喜,抬起头来看向他,期待地问:“是吗?今天也有礼物吗?今天的礼物是什么?” 他道:“晚上吃完药,就知道了。” 苏渔轻轻扑闪了一下睫羽。 这么神秘? 倒让她有些期待起晚上吃药了。 却听得外间有人通禀道:“殿下,娘娘,傅三少夫人请见。” 苏渔惊讶:“表姐不是去荀邑了吗?” 夏凤兮道:“大约是他们途中听说了什么,特意折返回来。” 苏渔忙道:“表姐专程回来看我,一定是担心坏了,快让她进来吧。” 少时,便见李瑶章匆匆走了进来,她往床上看了苏渔一眼,忙向夏凤兮行礼:“见过楚王殿下。” 夏凤兮道:“表姐不必多礼。”言毕,便先出去了。 李瑶章在榻边坐下,眼睛望着苏渔,泪水便不住在眼眶里打转,道:“渔儿,你没事吧?” 苏渔拉住她的手,微笑道:“表姐,你别担心,我没事了。”又问:“表姐怎么忽然回来了呢?” 李瑶章嗔道:“还不是因为你。我们刚到槐荫亭,便听到了你病倒的消息,当真是吓坏了,赶忙就折返回来了。昨儿赶到京城已是深夜,宫门已经下钥了,好在听说你已经平安醒转了,才让我松了口气。倒是你,怎么会忽然昏倒呢?” 苏渔道:“没什么,就是三年前的旧病复发了,不要紧的。” 李瑶章拉起她的手腕,仔细诊过她的脉息,方才放下心来,道:“脉象还算平稳,但也不能掉以轻心,这些日子须得好好调养,最好把这病根去了才好呢。” 苏渔微笑着点头:“都听表姐的。” 紫宸殿。 皇帝看着跪于阶下的人,道:“废秦王以修道为名,数年来与世隔绝,如何会忽然遣人去贺罗真寿辰?” 傅毓秀道:“臣于槐荫亭的客栈偶遇秦王府旧人,与他攀谈几句,见他行迹有异、言语闪烁,不免心中生疑。臣不敢打草惊蛇,权且辞过,至夜深,方令人潜入那人房内,盗取其随身书信,抄录一份在此,而后将原件放回。恭请陛下御览。” 言毕,将手中抄件奉上,便有内侍下来取过,而后跪呈与皇帝。 皇帝展开而看,神色却渐渐凝重了下去,良久,方道:“做得好。你先退下吧。” 第13章 隐祸 平津侯府。 苏夫人大惊:“什么?你说那丫头醒了?” 苏温然道:“据说昨儿就醒了,刚才楚王府的人还在街上散布银钱呢,引得不少人争相去抢。听说一则贺喜楚王妃平安醒来,二来嘛,也是为了给楚王妃积福。” 苏夫人摔下手中的茶盏,忿然道:“她可真是命大!” 苏温然在母亲身旁坐下,微笑着道:“虽然老天爷偏爱她,但女儿依旧相信,人定胜天。娘亲不是让人回去找那些人了吗?只消等待傅小姐将他们一一搜罗起来,布好这个局,再找个合适的时机,一样可以将她推入万丈深渊。” 她说着,唇角不由得浮起了几抹讽意:“枉那傅小姐生于诗书礼仪簪缨世族的傅家,竟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草包,她也不想一想,如今楚王殿下便不肯娶她,若由她出头拉下苏渔来,楚王殿下只会更加厌恶她,又怎么可能会娶她呢?竟然如此好哄骗,当真是蠢。” 苏夫人听女儿如此说着,面上神色不觉也舒缓下来,带上了些许笑意:“还是我儿聪明,想出这样一个借刀杀人的法子,让她替咱娘儿们出这一口气。” 她看向女儿,眼中便带了些期盼:“不过,既然那丫头血统不明,迟早要从楚王妃的位置上栽下来,傅小姐也已经没有机会,那我儿——” 苏温然问:“阿娘是说楚王殿下?” 苏夫人笑道:“是啊!温儿,你之前不是也一直很想嫁给楚王殿下吗?” 苏温然沉默片刻,笑容很淡:“楚王殿下不喜欢我,我的身份也配不上楚王殿下,我知道我没有这份福气,我不抱奢望了。” 她抬头,遥遥望向皇城的方向,目光沁寒:“我只是觉得,她也不该有。” 明净的日光照入深旷的大殿,御座上的天子屈指揉一揉眉心,却似乎颇有几分烦躁的模样。 宫人们俱垂手肃立于殿外的廊下,大气也不敢出,自从那一封成州来的密函送入紫宸殿,殿内外便一直噤若寒蝉。 忽听得外间响起内侍匆匆的脚步声,报道:“楚王殿下到了。” 皇帝命道:“让他进来。” 未久,夏凤兮入内,行礼道:“见过皇兄。” 皇帝道:“坐。” 夏凤兮谢过坐了,看向皇帝,问:“大哥面上似有忧色,可是发生了何事?” 皇帝将案上文书推与他,道:“这是明钰从成州发来的密报,还有毓秀今早的密奏,你看一看。” 夏凤兮上前接过,一一看了,再思及这几日在流云殿中所阅的报呈,道:“新政推行于十州之地,这几日我已将各地返回来的报呈都看过了,江南富饶之地,官绅地主众多,隐没土地亦多,清丈之策尚未激起波澜。而成州象县却发生暴乱,虽然已被县尉平定,可风吹、则草动,而风从何处来,却要思量。” 皇帝拧一拧眉:“你是怀疑有人于背后刻意煽动?象县距离宛城不足百里之遥,罗真啊罗真,到底是让朕如鲠在喉。” 第14章 未雨 夏凤兮道:“树挪死人挪活,臣弟冒昧直言,罗将军在宛城,太久了。” 皇帝叹道:“朕如何不知,当年废秦王之乱,朕就想顺势解了他的兵权,可偏偏当时赶上海倭的作乱,不宜临阵换将。后来,他又于边境立下战功,废秦王已被圈禁,余部也已被剪除,朕不愿此时与他清算,寒了众将士的心,便让他率大军驻扎宛城,这一驻扎,便是五年。他身为废秦王的岳丈,当年废秦王犯上作乱,他没少在背后推波助澜,后见势头不对,才急于向朕投诚,朕心中不是不清楚。可他到底是世代公卿之家,又有军功在身,朕终究不愿让世人以为朕鸟尽弓藏。而且,近来边境不太安宁,现在还不是时候。” 夏凤兮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罗真与废秦王私下来往密切,信上字里行间已显不臣之心。此人已不可信,留之必成祸患。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莫若先发制人,首恶必办,胁从不问,迅速收拢兵权。” 皇帝有所顾忌,问:“倘若士兵哗变,再起暴乱,为之奈何?” 夏凤兮起身道:“兄长如有顾虑,臣弟愿请命前往,入其帐,斩其帅,安抚部将,晓之以义,诱之以利,慑之以威,誓将不负圣望。” 皇帝思虑良久,终究道:“西蛮垂涎中原繁华之地日久,甫安分了三年,便又蠢蠢欲动,屡犯我边境。南壤的孛?汗弑父上位,野心勃勃,急需一场大胜以迅速树立威望。倘如今再起内乱,恐将外忧内患,顾之不暇。此事尚不可急,还是先以怀柔手段,徐徐图之。” 夏凤兮听他如此说,只得道:“倘能如此,更加稳妥。但,不日便是祭陵之日,届时京城空虚,圣驾于外,大哥不可不慎。” 午后的流云殿中静谧而安闲,淡金色的日光透过窗纱映出暖色的光辉,有清风从窗外溜进来,不时地轻轻撩动着帷幔。 苏渔午憩初醒,语气尚有几分慵然,问面前的人:“买来了吗?” 云珠摇了摇头,道:“奴婢跑了好多书肆书棚,可是人家都说,《北国传奇》的第二部还没写完呢。” 苏渔道:“《北国传奇》的第一部都已经问世半年多了,如何第二部还没写完呢?” 云珠笑道:“奴婢也不知道,想必是那话本先生在偷懒吧。”她将手中那枝新鲜欲滴的桔梗花奉上,“喏,桔梗花倒是买来啦。” 苏渔伸手接过那枝花,起身到窗前,将它插入那盛了水的青花瓷瓶之中,玩赏了片刻,然而想到那部尚未完结的《北国传奇》,心内犹自遗憾,小声抱怨道:“那话本先生就不能勤快些么,天天写,多写一点儿不行吗?” 却听身后有人问:“什么多写一点儿?” 苏渔回头,便见是李瑶章走了进来,迎上前去,微笑道:“表姐,你歇好午觉了?” 李瑶章看她一眼,含笑嗔怪:“你是不是又让云珠去给你买话本了?病去如抽丝,你现在最重要的任务,是静心养病,不能太过劳神。” 苏渔道:“我知道的,表姐放心吧。”她姐妹二人携手在桌边坐下,“倒是表姐,你们就这样折返回来真的没问题吗?表姐夫不是还要到荀邑赴任吗?” 李瑶章道:“不妨事,我们本就是提早上路的,就算回京城待上一二天,也还来得及。而且,毓秀好像也有什么紧要的事,需要回京一趟。” 正说着,却见瑜宁慌慌张张地走来,报道:“娘娘,百花馆来人了。” 苏渔闻言,微有些诧异,想了一想,命:“让他进来。” 话音方落,便见那驼色宫装的内侍已是径自走到了门口,敷衍地打了一个千儿,话语硬邦邦的:“奉婕妤娘娘之命,请苏侧妃娘娘与傅三少夫人入百花馆一叙。” 第15章 酉时 苏渔微微一怔,便已是明白了过来。 苏婕妤此前便曾数次召见她,皆被她借故推拒了。如今那人听闻表姐入宫探病,便再度命人传话,令她与表姐同往百花馆一叙,她固然依旧可以推病不往,但表姐身为外命妇,却不能无故违抗宫妃的召见。 而表姐一旦前往,苏婕妤便有可能将对她的不满迁怒于表姐身上,只要她能想到这一点,就不可能任由表姐独自前往百花馆。 想必苏婕妤便是想借用她这种心态,逼迫她不得不去百花馆相见。 以她对这位大堂姐的了解,如此再三地欲要见她,多半是想要拿出长姐的款儿来训斥她,怪她嫁入楚王府后便再不回顾平津侯府,怪她不念伯父伯母多年养育之恩不孝不悌,怪她无容人之雅量阻碍自家堂妹入侍楚王府。 当真是可笑。 既然她如此执意要见她,那她也没有什么好逃避的。 苏渔道:“知道了。请婕妤娘娘容我等梳洗更衣。” 那内侍应了喏,退下了。 李瑶章看得内侍出去了,颇有几分纳闷,转向苏渔,问:“你的这位大堂姐忽然要见我们,会是有什么事啊?” 苏渔却是微微地笑了,道:“多半不是什么好事。” 李瑶章听她如此说,便不禁肃了神色,道:“那你就不要去了,你身体方好,本就应该清静养神。我独自过去便是。” 苏渔道:“无妨,我和你一起去。不过不着急——”她看向窗外渐已西斜的日光,“殿下大约戌时能回来,我们酉时过两刻再去便好。” 时值长夏之日,南营外的几株银杏树巍然矗立,其姿挺拔,其叶繁茂,郁郁苍苍的翠盖紧密相连,遮下一地的阴凉。 夏有琴将要启程返回青河镇,顺路与夏凤兮作辞,夏凤兮因问:“师父不多留几日吗?” 夏有琴微笑道:“你家小姑娘也醒了,我也就放心了,还留在京城里做什么?怪拘束的。” 夏凤兮道:“师父这么快就离开,大哥会很失望的。” 夏有琴笑道:“你又知道了。”他抬头看一看天,“我家中酿的青梅酒也该好了,我这两日就念着呢,再迟归几日,只怕那群猴崽子就给我偷喝了。” 夏凤兮便道:“那我送一送您。” 酉时的日头已然西沉,温煦的阳光洒落在百花馆前。 守于门口的内侍神色板肃,将苏渔与李瑶章身后的婢女和侍卫俱皆拦下,道:“婕妤娘娘有令,只召见苏侧妃娘娘与傅三少夫人二人,其余人等皆不许入内。” 苏渔想了一想,道:“知道了。” 她回头看向云珠及诸人,道:“你们就在这里稍候片刻吧。”她顿了一顿,压低些了声音,“若是一个时辰后我们还未出来,便去回禀殿下。” 鸣鸿刀看着百花馆的门闭上了,低声向章洛道:“章洛,我在这里守着,你快去通禀殿下。” 章洛愣了一下,道:“可是娘娘吩咐了,倘若一个时辰后尚未出来,才去……” 鸣鸿刀心中着急,声音也不觉提高了一分,道:“殿下有令:务必护娘娘周全!倘有意外之事,当尽快通知殿下。如今你我就在这里傻傻地等着,倘若真有何闪失,殿下降罪,你我担待得起吗?速去通禀殿下!” 第16章 雁双飞 城郊外,田野广阔。 将近日暮之时,夕阳余晖照耀着远处的山峦起伏、近处的稻浪翻滚,将层层叠叠的山林尽皆染上霞色。 夏有琴勒停了缰绳,道:“行了,就送到这里吧。”他回头微笑着看他,“你娘子方才醒来,你就匆匆亲到京郊视察南营,而且我还隐约听闻,京师附近的几处驻军也都有所调动。纵我东山高卧,也听得到山雨欲来,想必是要未雨绸缪了——你哥有你这么个好弟弟,当真是省了不少心——你如今事务繁忙,快回去吧。” 说毕,取出一块将符递与他。 夏凤兮接过看时,却是神机营的青铜虎符,道:“这是——” 夏有琴道:“我平素不在京城,倘若局势有变,你可凭此符便宜行事——不许辞,我十余年心血练就的神机营,交到你手上,才不算是糟蹋了。” 夏凤兮便道:“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夏有琴微笑道:“我知如今是多事之秋,但你娘子大病初愈,你呀,别学你哥,眼里心里只有公务,也多抽出些时间陪一陪她。想当年你师母还在的时候,我也就和你差不多大,还年轻不懂事,满脑子只有剑诀与炼药,动不动就天涯海角的几个月不回家,就算回了京城,也总是更爱和朋友们一处喝酒玩耍。可你师母从来没有埋怨过,每次我回到王府,她都是笑脸相迎、嘘寒问暖,衣食起居无不经心。” 他说着,目光渐渐飘远,似在追忆很久以前的往事。 夏凤兮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只见一对大雁振翅高飞于苍穹之上,并肩翱翔,鸣叫相和,渐渐飞得远了,消失于广袤无垠的天际,不禁想:“天南地北双飞客,一朝雁失其俪,独留形单影只,该是何等萧索。” 却见夏有琴似是从那渺远的回忆里回过神来,笑了一下:“当时只道是寻常,等到后来她走了,才后悔那些年没能更好地对待她。”他拍一拍他的肩,微笑看他,“你小子比我有福气,可要好好珍惜啊。” 夏凤兮道:“是,也请师父多多保重。” 百花馆。 日色晴明如金,苏婕妤坐于槛窗边,看着面前的二人,不冷不热地开口:“三妹妹,你也来了,本宫千请万请的,见你一面可真不容易。” 苏渔道:“早该来向婕妤娘娘请安,只因臣妾向来身体欠安,故而耽误了,还望婕妤娘娘勿罪。” 苏婕妤目光扫过她二人,却不赐座,语带讽意地道:“三妹妹如今成了楚王殿下的爱宠,可真是愈发娇贵了。” 她染了蔻丹的纤指执起紫砂茶盏,悠悠品了一口,又放下了,方道:“本宫召你二人前来,也并没有什么要紧的事,就是听说傅少夫人楷书写得不错,想让傅少夫人留下来替本宫抄几卷佛经。” 不待李瑶章答言,苏渔便道:“婕妤娘娘兴许不知,表姐怀有身孕,不可劳累,而且不过一二日,表姐就要和傅三公子一起去荀邑了。婕妤娘娘若是不弃,待得臣妾身体稍安,愿意为娘娘效劳。” 苏婕妤道:“你?”她嗤笑一声,眼底尽是轻蔑之色,“你就算了,苏渔,你父母双亡,乃是不祥之身,本宫还是忌讳这些的。” 第17章 百花馆 李瑶章听她如此说,登时气得脸色都变了,道:“婕妤娘娘,你这是什么话!姨父是为国尽忠、壮烈牺牲的英雄,什么叫不祥之身?” 苏婕妤冷了神色,道:“傅少夫人,你是想教导本宫如何说话吗?” 李瑶章强忍着气,道:“妾身不敢。但表妹现在已是楚王嫡妃,身份高贵,还请婕妤娘娘言辞谨慎!” 苏婕妤冷笑道:“册封礼还没行过呢,三妹妹就急着以王妃的身份自居了?要不要本宫提醒你,只要册封礼一日未行,你就一日还是楚王殿下的妾。” 李瑶章忙道:“陛下圣旨已下,册封礼也是因为表妹身体欠安方才暂时延后,如今上上下下,谁人不将表妹当作王妃看待?” 苏婕妤道:“不错,三妹妹身体欠安,故而册封礼不得不延后。”她看向苏渔,唇角掀起一抹嘲讽的哂笑,“三妹妹,看来,老天爷还未必给你这个福气呢。” 李瑶章气极,怒道:“苏婕妤!” 苏渔却拉住了她:“表姐,你身子要紧,何必与她动气?”她说着,转向苏婕妤,道:“婕妤娘娘多次召见臣妾,想必是有话要说。如今臣妾就在这里,娘娘有话直说便好,别牵扯无辜的人。” 苏婕妤脸色阴沉,道:“无辜?傅少夫人厉害得很,可不无辜,胆敢在本宫面前这样出言顶撞,肆意咆哮,傅少夫人可还知道何为尊卑上下、何为规矩礼数吗?” 她仰一仰脸,命道:“来人!傅少夫人对本宫无礼,带她去小佛堂里,跪足两个时辰方许起身!” 苏渔眼见旁边数名内侍应声上前,当真伸手便要去拖李瑶章,不禁登时大为恼怒,叱道:“退下!” 她抬头看向苏婕妤,带了几分狠意与她道:“表姐腹中的孩儿,是傅家的孙儿,李家的外孙,皇后娘娘的内侄,我与楚王殿下的外甥。倘若表姐与她腹中孩儿在你这儿有什么闪失,你承担得起后果吗!” 她环视周遭,慢慢道:“表姐今日怎么进的百花馆,就怎么离开。婕妤娘娘,我说过了,有什么事,冲我来。” 苏婕妤恨恨瞪视着她,却也知她所言不假,傅家与李家同为四大世家,家族门阀势力根深叶茂,且又皆是皇亲贵戚,她的确担不起这个责任,便咬牙道:“好,苏渔,那我便只与你说,你忘恩负义、不忠不孝,你可知错?” 苏渔没有答话,回头看向李瑶章,轻轻拉了拉她的手腕,低声道:“表姐,你坐。我与她的事,你不要管了。” 她看得李瑶章坐下了,方才转向苏婕妤,淡淡问她:“我哪里忘恩负义?哪里不忠不孝?” 苏婕妤道:“父亲母亲于你有养育大恩,而你一朝得势,就将他们抛在脑后。归宁之日引得楚王殿下去拜祭你的父母,而不入平津侯府,故意给父亲母亲难堪。这还不是忘恩负义、不忠不孝吗?” 苏渔道:“过去的事我已是不想提了,但既然婕妤娘娘执意问我,那我便与娘娘说个明白。” 她抬起目光,一双清凌凌的眼眸直直地看向对面之人:“归宁之日没有去平津侯府,是因为,平津侯府从来不是我的娘家。” 第18章 耳光 苏婕妤大怒,骂道:“没良心的东西!父亲把你们三姐弟从桐陵捡回来,好吃好喝地养了这么多年,你倒好,攀上贵人了,就把他们一脚蹬开。自打入了楚王府,就一次侯府也没回过,枉费父亲母亲从前对你这么好。苏渔,你就不怕会有报应吗!” “对我好?”苏渔不禁嗤笑了一下,“伯父伯母明知我已有婚约,却还总是想着如何利用我来取媚权贵。一年前,伯父的上峰吴大人的儿子病重,伯父便主动提出让我去为吴公子冲喜,一年后又想献上我以讨魏王欢心。若非一年前吴公子猝然病逝,如今的我,大约已是吴家的遗孀了。” 苏婕妤哼道:“父亲母亲费心费力,好心为你寻门好亲事,你这狼心狗肺的东西不但不知感恩,反而倒打一耙。苏渔,你自己就那么干净吗?你还不是甩了齐孝然那个破落子弟,攀上了楚王殿下这个高枝?你可不要告诉我,你处心积虑地勾引楚王殿下,不是希图他的权势地位!你自己背信弃义、贪慕荣华,哪来的脸埋怨父亲母亲?” 苏渔道:“婕妤娘娘心里想的是什么,自然看到的就是什么。即便我说我爱慕楚王殿下,不论他是何身份,娘娘大概也只会以为我虚伪。 “那我再问娘娘,炎弟在侯府三年,不读书、不习武,十来岁正当学习年纪的男孩子,就这样一日日荒怠时光,是何道理?炎弟哭着和我说,他想和同伴们一起去上学,我去求伯父,伯父却骂我一个女孩儿家懂什么,还说弟弟笨,不是读书的材料。可是弟弟自从五六岁启蒙起,门门功课都是优秀,如何到了平津侯府,就笨得连书也不配读了? “还有小妹,她才三岁,伯父伯母就急着想为她与成都郡王府订亲。我劝伯母不要匆促订下这门婚事,伯母却打了我一耳光,骂我不识抬举,说王孙即便摔断了一条腿,妹妹配他也是前世修来的福气。不要说王孙断了一条腿,即便他双膝齐折,只要他品性温良,妹妹与他情投意合,我也不会反对。可我不能接受妹妹尚且如此年幼,伯父伯母就存着争荣夸耀之心,用她一生的幸福去讨好成都郡王。这些,就是婕妤娘娘口中的好吗?” 苏婕妤瞪视着她,道:“苏渔,你可真行!父亲母亲养你这么多年,不缺你吃不缺你穿,换来的却只有你的怨恨,真真是条喂不熟的白眼狼!父亲母亲当年就不该把你们姐弟三个接到京城,任由你们在桐陵自生自灭才好!” 苏渔勾了勾唇角,道:“是啊,可如果伯父伯母不将我们接入府中,伯父前年让人在城北修建华园的银子又从何而来?不过是给我们姐弟三人一口饭吃,就可以将父亲母亲留下的宅邸、园林、田地、产业,还有父亲殉职后朝廷拨发的大笔抚恤银,全都名正言顺地据为己有。这等便宜买卖,换作是我,我也干!” 苏婕妤勃然大怒:“你说什么!” 苏渔冷笑:“怎么了,婕妤娘娘,我哪句话说错了吗?不是我轻狂,我自幼在桐陵居住的府邸,可一点儿不比平津侯府差。三年前,我也十三岁了,家中院落几进、园林几座、田地几亩、积蓄几何,我心里也是有数的。伯父伯母敢不敢与我算这笔账,当年变卖父亲母亲留下的财产折算银两多少,而如今我们姐弟三人又剩下了什么?是谁侵吞了我们的家产?” 苏婕妤怒到极处,一巴掌打在她的面上,骂:“我们苏家怎么会养出你这样的白眼狼!” 与此同时,身后紧闭的大门被人狠狠踹开! 第19章 怒火 一霎间天光涌入。 苏渔看到苏婕妤的面孔登时被门外的夕阳照亮,而在下一刻,惊骇得惨白如纸。 所有人的目光都齐齐向门口看去,唯有苏渔没有回头。 她知道是谁来了。 她听得那人一步步向她走来,满宫的内侍匍匐跪了一地:“参见楚王殿下。” 他在她身旁停住,骨节分明的长指轻轻抬起她的下颌,转过她的脸来。 她看到她的郎君容色欺霜赛雪,看到他的目光在触及她尚且火辣辣的左侧面颊时,眼中陡然燃起了怒火。 他问:“是谁欺负了你?” 苏渔下意识低下头去,不想被他看到这样狼狈的模样。 她在他面前又好强又软弱。 好像不论他不在时她有多坚强多牙尖嘴利,一旦回到了他身边,她便又变得像个小孩子一样脆弱又受不得一点儿委屈,所有硬撑着的坚强伪装都在见到他的一瞬间土崩瓦解。 她开口,声音竟不自觉地带上了两分哭腔,道:“我们走吧。” 苏婕妤看着眼前的情形,双眼几乎要冒火,分明方才还与她针锋相对,一句句言辞锐利得几乎怼到她哑口无言,这会儿到了男人面前,又作出这般楚楚可怜的模样了。 她恨不得扑上去撕掉她的伪装。 可是她不敢。 她未曾想到楚王殿下竟然会为了苏渔不管不顾地踹开她宫室的大门,也还不曾预想过该要如何应对这样的局面。可无论如何,她都不敢轻易惹恼了他。 她犹自踌躇不知所措,却见那冷峻肃杀的亲王凤眸微转,凛冽的目光落于她的面上。 她心下倏然颤栗,不由自主地开口解释:“楚王殿下,我……”然而头脑一片空白,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 空气冷得几乎凝固成了冰。 有伏在地上的机敏小内侍觉出不妙,悄悄爬起身来,欲要从后门溜出去报信。 然而才站起来,却听得利刃出鞘,眼前寒光一闪,一柄冷冽的长剑便明晃晃地横在了颈上。 夏凤兮眸色漠然,慢声问他:“想去哪儿?” 那小内侍吓得魂飞魄散,险些腿软得跌倒在地,口中连声告饶:“殿下饶命!殿下饶命!” 苏渔生怕他于盛怒之下,伤及无辜之人的性命,未及多想,便径自伸手欲拦下剑刃:“殿下,别!” 然而方要碰到剑身,却见那长剑瞬时收了回去。 苏渔摸了个空,微微愣了一下,便觉手腕被人用力握住。 她抬头看去,却见是夏凤兮拉起她的手腕,垂睫看向她掌心,确认剑刃没有伤到她,才稍稍松了口气,喝骂那内侍:“还不快滚!” 那内侍唬得几乎站不起来,逃也似地连滚带爬地退后,却又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爬起来慌乱地连连磕头:“多谢楚王殿下饶命!多谢王妃娘娘饶命!” 满地的内侍宫女俱是噤若寒蝉,伏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 苏婕妤心下惊惧,下意识向后退去,却觉腿下一软,跌坐在了地上。 那人一步步地向前。 纵使逆着光看不太清他的神色,也能感觉到那与生俱来的高贵,与凌厉到足以令人臣服的气势与威压。 他倨然俯视着她,冷沉命道:“道歉。” 她说不出话来,身体本能地不住向后退缩,却觉一道冰冷的寒刃蓦然抵上了她的喉间。 她大骇,抬头看去。 黄昏时的宫门外光影蒙昧,那道逆光而立的身影神姿高彻,却带着与那端方俊美的外表绝不相符的桀骜杀气。 俊若神只,怖如阎罗。 他的语速很慢,透着说不出的危险:“别让我说第二遍。” 第20章 还击 苏婕妤只觉喉间一阵刺痛,似乎便有温热的液体顺着脖颈流了下来,不禁骇得面无人色。 她毫不怀疑她再延误片刻,眼前这恣睢严酷的亲王就会一剑刺穿她的喉咙,慌忙颤着声儿开口:“对不起,楚王殿下,我错了!” 那人却冷道:“向她。” 她忙看向苏渔,道:“苏渔,你就原谅我这一次吧!” 而那柄锋利的寒刃却依旧抵在她的喉间,半分也没有要放过她的意思,似乎并不满意她这样敷衍的道歉。 颈间的刺痛感寸寸无情地深入,皮肉破裂的痛觉,血液流淌过皮肤的触觉,让她心底冷不防地升起些对死亡的恐惧。 她顾不及其它,惊惶哀求:“苏渔,对不起,我错了!都是我不好,我不该打你!求你了,好妹妹,我给你磕头!快帮我求情,饶了我吧!” 苏渔眼看那利刃已是刺伤了苏婕妤的咽喉,刺目的血珠染红了剑尖,顺着她纤白的脖颈淋漓地流下,其状甚为可怖可怜,忙上前劝道:“好了,殿下,别这样。”她一面轻声地劝着,一面用力地拉下他的手来,“我们走吧。” 他任她拉住他的手,但并不肯就这样随她转身离开,却道:“她刚才如何打你的,打回去。” 苏渔愣了一下,小声道:“这……算了吧。” 夏凤兮目光转向她,淡淡问她:“要我代劳么。” 苏渔微微怔了一下,抬眼看向他,见他容色冰冷而俊美,显见是动了真怒,态度强硬得很,全不似平日那般好说话,好像今天不把她这一耳光还回去,这件事便不得罢休。 她只得硬着头皮道:“我知道了。” 她在身后人的注视下走上前去,原本只是想着在那人面上轻轻拍一下,敷衍过去她盛怒的夫君便罢,然而当她蹲下身来,对上那人的目光,刹那间无数个画面相继从眼前闪过,积压多年的愤懑、屈辱、委屈,一瞬间齐齐涌上心头。 她没有那么善良,也没有那么大度,她不是圣人,她有怨,也有怒。 忍无可忍,无需再忍。 她扬手,一记清脆而响亮的耳光。 苏婕妤被打得偏过脸去,不可置信地转过头来看她,却是捂着脸敢怒不敢言。 苏渔站起身来,低眸看她:“婕妤娘娘,你的这一记耳光,还给你。我们两不相欠。以后,也不要再见面了。” 她回身走到他身边,拉住他的手,与他一同出去了。 戌时已过二刻,天边的彩云四散开去,暮色茫茫漫了上来。 夏凤兮在宫道边的琉璃灯旁停住步子,拉起她的手在灯下又看了一遍,虽是无事,亦不免有几分后怕,蹙眉道:“你也太胡闹了,刚才怎么能直接用手挡剑呢?万一我没及时收回,伤到你怎生是好?” 苏渔怔了一下,方道:“一时情急,就没顾上太多。” 夏凤兮道:“以后不可以做这么危险的事了。还有,你该在流云殿养病,为何到百花馆来了?” 苏渔道:“苏婕妤已经召见我好几次了,这次更是点名要见表姐,分明就是故意要引我过去。若我还是不去,她该要欺负表姐了。” 夏凤兮道:“那也该让人先通知我。而且她刚才打你的时候,为何不挡也不躲?” 苏渔听他如此问,便有些赧然,她又不是他,那人突然打她,她哪里反应得过来?她小声道:“因为我还没反应过来。” 她见他容色冷然若雪,言语较之平素也格外严峻几分,便知他是当真不悦,讨好似地摇了摇他的手,柔声道歉:“好了,是我不好,别生气了好不好?” 他被她这样好言好语地哄劝着,渐渐冷静了下来,不禁懊悔,他当真是气昏了头了,她才受了这样的委屈,他竟还这样无理取闹地质问她。只是他一想到甫一踏入百花馆时看到的画面,心头就忍不住冒火。可是这火,不该对着她。 他如此想着,火气下去了,心却疼起来了,伸手轻轻抚上她的面庞,语带怜惜:“疼不疼?” 苏渔微笑着看他:“我没事。” 他将她拥入怀中,低声与她道歉:“对不起,我刚才有些着急了。” 第21章 笔迹 却觉她在他怀中摇了摇头,温柔道:“我知道凤兮是关心我。” 她太懂事了,可她越是懂事,他便越是心疼,微微用力抱紧了她,道:“你受委屈了。” 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紧紧回抱住了他。她是委屈,委屈太久了,今天把很多压在心里的话都说出来,她觉得很痛快。 良久,方觉他松开了她,道:“渔儿,你们先回流云殿吧,我有些事,很快回来。” 她答应了,一路看着他在昏昧夜色里走远,却听得身后李瑶章长长出了一口气,道:“幸好楚王殿下及时来了,不然咱们今日可真是憋屈死了!楚王殿下真不错,被人打了,就是该狠狠地打回去,这样才痛快!” 她回头看去,便见李瑶章走到她身旁,笑着道:“渔儿,我以前好像对楚王殿下有些偏见,其实我这个妹夫真挺好的,你嫁他是嫁对了!” 龙泉殿中,有内侍前来通禀:“楚王殿下求见。” 皇帝看着手中的文书,眼也不抬,只道:“让他进来。” 却听夏凤兮进来径直道:“臣弟前来请罪。” 皇帝怔了一下,放下手中文书,微微笑着看向他,问:“怎么了?起来说。” 夏凤兮道:“谢皇兄。”站起身来,道:“臣弟夫妇与苏婕妤于百花馆中偶起争执。” 皇帝道:“苏婕妤?”他想了一想,他后宫嫔御众多,大概也有一二个月不曾召苏婕妤侍寝了,印象中那是个柔媚顺从的女子,便问:“发生什么事了?” 夏凤兮道:“苏婕妤乃内子族姐,今日不知何故,召见内子与傅三少夫人加以刁难,甚至当众掌掴臣弟王妃。臣弟忿然,难免以暴易暴,有所回击。” 皇帝听着,不禁既惊且怒,道:“这苏婕妤也太不像话了,怎么能掌掴亲王妃呢?何况楚王妃如今大病初愈,朕会让皇后好好惩戒她。” 他顿了一顿,看向夏凤兮:“不过,你也有不妥。既然苏婕妤行止失当,你该禀明于朕,令皇后依宫规处置,岂能任性胡来?” 夏凤兮道:“臣弟知错。” 皇帝见他如此,已然是心软了,然而规矩不可不明,有错不可不罚,便想了想,着意从四书五经里拣了一篇最短的,道:“回去抄一遍《大学》,明天给朕。” 流云殿中已是点了灯。 苏渔对灯独坐,心中颇有几分忐忑,忽听得外间请安声响起,忙起身迎了出去,看到夏凤兮才觉放了心,笑着道:“你回来啦!你是去见陛下了吗?” 夏凤兮嗯了一声。 苏渔便问:“陛下罚你了吗?” 夏凤兮道:“罚我抄一遍《大学》。” 她热情道:“我帮你抄!” 他不免微笑:“字迹不同,怎么帮我抄?” 她便拉起他的手,与他一同进了殿内,道:“你看!” 她将宣纸在书案上铺开,取下笔架上的毛笔,微一踟蹰,落笔写下一个“山”字。 夏凤兮看去,这个“山”字的确与她往日字体不同,倒是与他的字有八九成的相似,见她抬头向他微笑,问:“像不像?” 夏凤兮道:“很像,你何时会模仿我的笔迹了?” 苏渔笑道:“我在家闲来无事时,自己练着玩儿的。” 夏凤兮看着那个“山”字,只觉一笔一划皆与她素昔行笔习惯不同,竟是丝毫也看不出她从前笔迹的影子,不觉心念一动,问:“如果你笔迹潦草地写,会是什么样子?” 第22章 草书 苏渔微微怔了一下,问:“你是说草书吗?” 夏凤兮问:“你会写草书?” 苏渔略带自豪地微笑:“会的!” 她敛下纤长的睫羽,提起紫毫笔在宣纸上挥洒自如地续了下去:“……无棱,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一气呵成,潇洒收笔。 夏凤兮看去,只见笔走龙蛇,直欲飞腾,如同行云流水般流畅狂放,挥毫泼墨间,尽显书家风范。 的确是一手很漂亮的草书。 他却无端有几分失望。 苏渔犹自浑然不觉,抬起脸来笑着问他:“我可以开始抄了吗?” 夏凤兮回过神来,不觉诧异于自己刚才如何鬼使神差地问了她这个问题,见她正盈盈含笑地望着他,便微笑着摇了摇头:“你的字在旁处,或可以假乱真,但若给皇兄看,就不成了。” 苏渔知他言之有理,只得道:“好吧,那我帮你研墨。” 如此抄了有一二页,便见瑜宁前来禀道:“殿下,娘娘,晚膳已备好了。” 夏凤兮命道:“摆上。” 瑜宁应喏,退下了。 夏凤兮与她道:“苏渔,你去用晚膳吧。” 苏渔问:“那你呢?” 夏凤兮继续写下去,只道:“我想先抄完。” 苏渔便道:“我陪你一起!” 夏凤兮无奈地微笑,他搁下手中笔,牵起她的手:“走吧,那我们先用晚膳。” 一篇《大学》千余字,晚膳过后又写了不到半个时辰,便将要写完了。 苏渔一直看着他写到最后一页,到底有几分自责,懊恼地趴在桌上:“对不起,都怪我,害你抄那么长一篇《大学》。” 夏凤兮道:“不长。”他抬起左手安慰似地揉了揉她的发,语意温和,“更不怪你,你有什么错?而且,如果我不去向陛下请罪,苏婕妤那边大约更不敢走漏风声,陛下便不会知道,自然也就不会罚我了。” 她想了一想,道:“我们凤兮是光风霁月的君子,坦坦荡荡。” 他笔尖不觉微微滞了一下,抬起眼来看她,问:“你当真以为,我是为了让陛下罚我,才去请罪的吗?” 她没听明白,眨了眨眼睛:“嗯?” 烛火辉耀映得他眉眼如画,他又往下写了两行字,笔下轻轻一顿,方才淡淡道:“我是抄了一遍《大学》,但苏婕妤却被降位为贵人,迁居左巷,停俸一年。” 苏渔微微一怔,方才明白过来,他名为请罪,实则却是去告了苏婕妤一状。 宫女得蒙圣宠,方从更衣逐级晋封,而侯门贵女入宫,起始位份便是贵人。如今苏璨然重又降回贵人之位,而左巷更是不啻于冷宫的荒凉之所。 现下他这一篇《大学》马上就要抄完了,可苏璨然却被连降五级、迁宫停俸,复宠之日遥不可期。 她想着,不禁摇头微笑:“陛下也太偏心了。” 夏凤兮没再说什么,低眸将最后一行写完了。他承认,他是故意利用了兄长对他的偏爱之心。倘若有人得罪了他,兴许他还不至于这样睚眦必报,可是欺辱了他的娘子,他便着实咽不下这口气。 苏渔见他写完了,便拿过来看,却是咦了一声,道:“这个字好像有些歪了。” 夏凤兮看过来:“歪了?哪里?” 苏渔指道:“这里。”她用力摇一摇头,努力将眼前逐渐模糊的字迹看得清楚,又指:“还有这里……这里……” 她头脑昏沉,眼前眩晕,小声疑惑:“这些字……怎么都在晃?” 话音方落,便不觉倏忽昏晕过去。 第23章 怦然 烛光荧荧柔和。 苏渔将醒未醒之时,恍惚感觉有一只手轻轻摸着她的头,那温柔又安心的触感让她情不自禁地沉溺其中,想要放纵自己就这样一直舒服地睡下去,也想要睁开眼睛看一看这只手的主人。 她迷迷蒙蒙地睁开双眼,见那人看到她醒来,眼中便露出几分欣喜之色,道:“你醒了,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她尚有些懵然,回想了一下,才记起自己之前不知为何又晕了过去,道:“没有。”她支撑着欲要坐起来,“我这是怎么了?” 夏凤兮伸手扶她起来,又为她在背后垫好靠枕,方道:“太医刚刚来过了,说你并无大碍,只是旧疾未愈,便妄动神思,今日情志波动太大,才会一时气力不支,晕了过去。” 他一面说,一面看她,虽然目光只是淡淡,她却无端被他看得有几分心虚,想来她方才忽然昏倒,一定又让他担心了吧? 她小声道:“对不……” 话未说完,便被他轻轻压住了唇。 他道:“不用你道歉,只要你接下来几天好好休养,别不把自己的身体当回事。” 她悄悄觑着他的脸色,却见他神色似乎比平日格外凝重几分,好像是有点儿生气了,便乖顺地道:“我知道了,你别生气。” 那人移开目光不看她,只道:“……没生气。” 她再悄悄看他一眼,只见火光明灭不定地流动于他的衣与发,那冷俊的郎君于摇曳灯影之中似皑皑白雪、皎皎寒月,宛若降世谪仙一般昳丽绝伦而翩然出尘,实在是好看得不像话。 她眼睛几乎不舍得眨动一下,心中想:分明就是生气了,却又不舍得凶她。 他这副模样竟也看得她怦然心动。 她也不知为何,他对她温柔让她心动,他对她生气竟也让她心动。他这是给她下了什么迷魂药吗?可真是没救了。 她心里虽如此谴责着自己的不争气,面上却还忍不住软声笑着哄他:“嗯,没生气。”她讨好地亲一亲他的脸,“凤兮批评我也都是为了我好,凤兮对我真好。” 他便顺势揽过了她的肩,轻轻与她道:“我还可以对你更好。渔儿,你如今身体尚弱,没必要事事亲力亲为,百花馆派人传话又如何?何必睬她?你的身体才最要紧,有什么事都交给我,我替你处理便是。” 她抬起头来看他,问:“你不问我,今日为何与苏婕妤争执吗?” 他抬手轻轻抚上她尚且略显苍白的面孔,语气温柔:“你想说,我就听;你不想说,我便不问。反正我这人,向来护短的很,无论如何都是站在你这边的。” 她微微一怔,便觉心口如被一股暖流汩汩包围,既是温暖,却又有些说不出的酸楚。 她握住他的手背,低头将脸靠在他的掌心,依恋地轻轻蹭了蹭,却是难掩落寞,道:“可是不管怎么说,伯父伯母都是我的长辈,苏婕妤也是我的堂姐。在旁人眼里,我不孝不悌。” 第24章 亲我 他见她流露出这般伤感神色,语气亦不免愈发放柔几分,低声安慰:“何必在意旁人的看法?他们不能体会你的委屈、不能分担你的痛苦,他们于你生命里无关紧要。事实上,他们在意的也并不是你或是真相,他们在意的只是议论是非,最好还能从议论是非中得到些许优越感、和自以为是的正义感。而真正在意你的人,只希望你不要难过。” 她始终睁大眼睛看着他,有些恍神地想,他的声音可真好听,如檐下滴雨,似雪山冷泉,一字一句都熨帖着她的心。她也不知为何,似乎只要有他在她身边,不论什么阴霾都会顿时间一扫而空了。 她弯起眼睛笑起来:“嗯,我不难过了。”她抱一抱他,“有你在,我什么都不难过!” 却听得门外有脚步声渐渐近前,想到晚上吃过药后就能得到礼物,不由得期待地看向他,问:“是不是该吃药了?” 夏凤兮见她眼中亮闪闪的,竟然期盼起吃药来了,不禁轻轻笑了一下,道:“是到该吃药的时辰了。” 听得侍女在屏风外停下,便命:“进来。” 侍女送药进来,这次苏渔毫不踟蹰,端起药碗便一饮而尽,而后满眼期待地看着他,问:“礼物呢?” 夏凤兮递糖给她,见她喝得着急,乌黑的药汁都沾到了脸颊上,浅浅而笑:“怎么弄得这样灰扑扑的,去洗一洗。” 苏渔笑着道:“我懒得去。” 他便起身到了门口,她看着他的背影,不禁偷偷笑了一下,她猜他肯定是让人去打水来给她擦脸了。他素爱洁净,断乎是看不得她弄得这样和个花猫似的。 果不其然,少时,便有宫女们依序送进了盥洗之物,夏凤兮摘下指间的银色指环,搁置在旁边的案几上。 苏渔记得那枚指环内侧刻有她的名字,不由得多看了一眼。 复又抬眼看向他,见他垂落眼睫,以清水净手,烛光下的水珠晶莹剔透,顺着他白皙修长的手指滴落。 旁边的黄铜盆中已是倒入了佩兰煮水的兰汤,他将洁白的布巾以兰汤濡湿,又在手背上试了一下温度,走过来轻轻扶起她的下颌,慢慢擦拭着她面上的药渍。 她忍不住微微地笑起来,抬眼看向他。 却见他似是怔了一下:“嗯?” 苏渔问:“怎么了?” 他微笑:“如何擦干净脸,眼睛似乎也变得更亮了?” 她也不禁笑了。 因为温热的布巾拭过脸庞的感觉很舒服,因为他为她擦脸的动作很温柔,因为她喜欢这样,也很喜欢他。 她看着他笑道:“因为我太喜欢你啦!” 她明显看到他的唇角扬起了几分弧度,却是道:“花言巧语。” 她在心里悄悄与他顶嘴:“口是心非!” 如此想着,又笑起来。 他为她擦过了脸,便拿来钥匙打开柜子,取出一个新的玉椟,给她:“今天的礼物。” 苏渔打开来看,却见里面竟是一束水晶雕刻的花,透明的晶石被夜晚的烛火染亮,闪烁着莹润而纯净的光芒,片片花瓣的纹理皆是清晰可见,轻盈柔美,瑰丽夺目,精雕细琢到宛如真实一般,似乎还带着露水的清新和淡淡的花香。 她看一眼窗边静静盛放着的白桔梗,又看一眼手中与白桔梗形状一般无二的水晶花,高兴地笑道:“是水晶做的桔梗花,好漂亮!” 他在她身旁坐下:“有位勤劳的小姑娘,送了我一夏天窗边新鲜的白桔梗,这枝不谢的桔梗花,是回赠给她的谢礼。” 她听他如此说,便不禁笑了:“那么——”她含笑凑近他几分,“这位神奇的小郎君,送给我这些好东西,想要得到什么回礼呀?” 昏昧烛火幽幽映照下,他琥珀色的瞳眸格外流丽动人。 他道:“亲我。” 她笑盈盈,倾身亲了亲他的脸。 他被她亲过,眸底便不觉泛起几许潋滟的笑意,却道:“不够。” 第25章 冶艳 她眉眼含笑,吻上了他的唇。 本意一触即离的一个吻,而他修长有力的手轻握住了她的后颈,迫使她顺着他的力道而抬起脸,加深了这个吻。 春色欲燃,红烛曳动。 他冷冽清淡的气息将她笼罩,她的思绪有片刻的空茫,心跳也跳得愈发急促起来,幔帐不知何时被扫落于地,帐内的光线昏暗下去,而温度急遽地升高。 却觉他长指微顿,结束了这个炙烫的吻。 她诧异于他乍然的停止,而在须臾的愣怔过后,便已然明白了过来,他是顾惜她如今身体尚弱。 狡猾的少女眼中闪过笑意。 她自然不会放过这样难得的机会。 她于微暗的帐内再度靠近他,彼此之间呼吸可闻。 当她清楚地知道此刻的他对她有所顾忌、宠惜包容,她的胆子便越发地大起来,她越是知道他对她的疼爱,便越是想要因着他的疼爱而肆无忌惮、为所欲为了。 正如她明知他最是个有原则的人,现在绝不会和她怎么样,却偏生越是心痒,偏要缠着他现在就要和他怎么样了。 她再度吻住他。 这就叫作恃宠而骄么?还是人的劣根性? 她如此胡思乱想。 帐内热意渐浓,她与他唇齿交缠,愈发炽热动情地亲吻着他。 而他全然纵容着她对他的亲密。 她便像是一个被宠坏了的孩子一般,愈发地不满足起来,索性将他压在榻上,垂首亲吻他修长白皙的颈,吮吻着啃咬着他白玉一般的肌肤。 她的双唇滚烫,他的身体被她吻过的地方也像是着了火一般地滚烫起来,她的呼吸紧促,他的呼吸便也被她搅得不复往日那般冷静。 他始终没有回应她,却也没有阻止她。 她便一面如此柔情缠绵地亲吻着他,一面意乱情迷地想—— 唉,他这样乖,她是不是应该病得更久一些才好? 夜风撩动幔帐,帐外那红烛的火光似水般流淌进来,光影迷乱地映着他洁白的肤色,宛若雪玉光华一般。 她一面无限缱绻地轻吻着他的锁骨,一面又毫无章法地用力拽扯着他的衣衫,欲要继续向下探寻。 却听他声音很轻,带了一丝微不可察的颤,道:“别闹。” 苏渔抬起头来看他,见他气息微微有些凌乱,烛火流连的瞳眸中似有片刻的失神,蒙上了一层氤氲的水雾,眼尾亦不知何时洇出了几许绯红的艳色。 那仙姿玉骨、冰砌雪堆的人,稍沾上一分尘世的欲,便是说不出的冶丽靡艳、惑人心神。 她微微地笑,她知道他与她一般地动情、一般地沉醉其中,含笑问他:“不要了么?可是我觉得你很舒服,你喜欢我这样亲你,不是吗?” 他似乎有些被她这样直白的言语刺激到了,长睫微微颤动了一下,耳根红得几欲滴血,却是伸手轻轻抚上她的面庞,声音很低:“快到亥时了,你该休息了。” 她道:“这么早。” 他坐起身来,修长漂亮的手慢慢拢好衣衫,一袭素衫洁白似雪、端雅整齐,秀丽的青丝散于衣上,黑白分明,干净无瑕,谁能看出片刻之前她与他曾如何缠绵昵爱呢? 他道:“太医说你近日需得早睡。” 他的气息渐渐平静下来,一如往昔的清润疏离,那双美丽的异色瞳眸似带了几许浅笑地睇她一眼,嗓音中尚还余下些情动过后的微哑,语气却是清淡散漫:“身体养好前,别想不该想的。” 苏渔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天知道这是为什么,他越是这样冷静克制、出尘不染,她对他的渴望就越是灼烈滚烫、沦落世俗了。 她不自觉地咽了下口水,到底没忍住,稍稍用力再度将他压至榻上,小声怪罪:“还不是你先勾引我的。” 第26章 勾引 虽然她也很经不起勾引。 ……但是都怪他。 她低头报复似地轻咬了一下他的唇,哼哼:“你得负责。” 他眸中漾起流丽动人的光华,似是有些好笑,回味着这两个字:“勾引?” 她忽闪了一下睫羽,却是执着地看着他,一点儿也不心虚退让,就是勾引,若不然他怎能总是被她一推就倒? 他不反驳,瑰丽清透的眸中倒映着昏昧的烛火,也倒映着她的影子,问:“如何负责?” 她想了一想,笑着道:“陪我一起早睡。” 他从善如流:“陪你。” 她低头亲他一下,又笑着问:“以后也陪我吗?” 他骨节分明的长指温存地抚弄着她的长发,笑意清浅:“只要没有要紧的公务,都陪你。” 她听他如此说,更加欢喜起来,只要和他在一起,她做什么都开心。 “好。”她笑着俯身抱住他,乌发如云铺满他怀,“那便睡吧。” 幔帐被纤纤素手放落下来,全然遮住了红烛跃动的火光,独属于两个人的静好夜色便真正地降临了。 窗外一轮皓月升起来了,将皎然月光洒在大地,树上的蝉儿鸣叫着六月的旋律,九重宫阙、玉宇琼楼俱寂寂沉没于黑夜。 次日又是一个极晴好的日子。 一驾形制繁贵的驷马轩车行驶于朱雀大街,车中公子端坐如玉,清肃雅正,手执一卷军报而观,浓郁的长睫遮下他昳丽的眸色,似有所思,却觉马车骤然停了下来。 有人到车窗下通禀:“殿下,傅三公子求见。” 便听车下年轻郎君的声音温润响起:“臣傅毓秀参见楚王殿下。不知殿下可方便捎带臣一程?” 夏凤兮的目光从军报上抬起:“上车。” 傅毓秀谢过,入了马车内,未语先笑:“这两天总没能碰到你,有一件事儿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太小,我总觉得该告诉你一声。” 夏凤兮问:“何事?” 傅毓秀在他旁边坐下了,娓娓道来:“前几天我和瑶章在柳镇的酒家吃饭,邻桌是两个吴国人,他们自以为用吴语,旁人就听不懂,便肆无忌惮。一个说:‘咱们大王姬今年便十七岁了,却还没有成婚,听说是早些年许给了上国的楚王殿下,但如今楚王殿下却抛下咱们大王姬,另娶了旁人做王妃,真是太欺负人了。’另一人说:‘可不是么,主君也气得不得了,欲要携大王姬到上国京都去,找那负心汉讨个说法呢。这可不是我信口胡说,我姑舅表哥就在王宫里当差,他悄悄地和我说了,主君过几个月要去上国觐见天子,正是为了大王姬的事。’” 夏凤兮听他如此说,不觉微蹙一蹙眉,道:“荒谬。我何曾与那吴国王姬订下婚事。” 傅毓秀笑道:“毕竟当年陛下曾奉先皇之命到吴都柏梁向明珠公主提亲,也许这事儿就这样真真假假地传开了。虽然只是民间闲谈,但也是无风不起浪,过往每年万寿节,吴国那边皆是派遣使臣前来朝贺——自打太宗时期便是如此——今年吴国国君竟然打算亲自前来朝见天子,当真是有些不太寻常。” 第27章 悠然 日出三竿,辰光悠然。 苏渔坐于榻边,目光不自觉地落在了那架紫檀冰裂纹方角柜上,这下她可是确定了,那个柜子里装着的都是给她的礼物,而且样样都是她喜欢的。 她见四下无人,走过去蹲下来,抽屉被锁上了拉不开,她便透过缝隙悄悄往里面看去,却是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到。她不死心,再换了个角度,将眼睛贴近木板努力向里看去,却还是什么都没看到。 惊喜明明就在眼前,竟也不能知道里面都有些什么,只有等到晚上吃过药才能揭晓,愈发让她抓心挠肝地好奇起来。 分明那么难吃的苦药,她从小到大都讨厌的苦药,竟也让她有些期盼起来了。她简直是又好笑又好气地想,他可真是治她的一把好手。 凤翎宫中。 皇后将昨日之事俱告与弟弟,放下茶盏,看向他,问:“满意了?” 傅毓秀唇角扬起几分弧度,道:“还行吧。” 皇后微笑着摇头:“三弟,你专程进宫来见我,就是为了打听苏氏的处分?” 傅毓秀嗔道:“姐姐,她欺负我娘子。” 他看一眼长姐的脸色,笑着补充:“当然了,我也知道,瑶章爱闯祸,可她闯祸的时候我也从来都没偏袒她。可是昨天,我娘子可没招惹她,莫名其妙就被她叫过去,还想拿我娘子杀鸡儆猴。怎么,咱们傅家的人是软柿子?还是我娘子可以任人欺负?” 皇后叹道:“苏贵人也实在是太不懂事,不怪陛下罚她每日抄写宫规。后宫以和睦为贵,后妃以宽仁为美,陛下忙于政务,日理万机,也是最厌妃嫔争斗、挑惹事端,何况三弟妹还怀有身孕,楚王妃更是大病初愈。听陛下说,楚王面圣的时候,也是气得脸色都变了。” 傅毓秀笑着点头:“可不得生气么。” 仲夏天的雨说来就来,清晨还是艳阳高照,转过晌午便变了天,窗外沉沉暗了下来,落起了密密的雨丝。 苏渔闲散无事,欲翻几页书来看,云珠便笑着与她道:“这屋子里的书,今儿一早全被殿下收走了。殿下吩咐了,小姐如今当要静心休养,不可劳动神思。左右现下无事,外头又下着雨呢,小姐不妨也歇一歇中觉吧。” 苏渔微笑道:“有句诗写得好:‘枕上诗书闲处好,门前风景雨来佳。’此刻有雨有闲,枕上岂可无书呢?好珠儿,你去帮我找找问问,将你昨天帮我买的那本《幽明妖狐录》讨回来吧。” 云珠尚有些踌躇:“倘让殿下知晓了怎生是好?” 苏渔哄劝她:“他不会知道的,他这个时辰又不会回来。我也不过略看几页聊作解闷,便将书还回去,好生休息了。” 云珠听她如此说,便出去了。 不多时,果然寻了那本《幽明妖狐录》回来,苏渔便顺着昨日看的继续往后翻了十数页,却忽听得外间一阵响动。 她透过支摘窗向外看去,只见细雨不知不觉间已是止了,长长的队伍行过宫道,青色盖伞引导于前,红罗销金的掌扇跟随于后,似乎是公主出行的仪仗,不禁好奇,道:“这时分,是做什么的呢?” 第28章 逸闻 瑜宁正自拨弄着香炉里的香灰,听她如此问,便笑着答道:“想必是接和静公主的人来了。皇太后娘娘前几日便回佛光寺去了,只因皇后娘娘慈爱,留公主在宫中多住了几日,如今是皇太后娘娘遣人来接公主了。” 苏渔奇道:“我知道中宫嫡出的舞阳公主,素为陛下钟爱,视作掌上明珠一般。淑妃娘娘膝下的广平公主,亦颇得圣心疼惜。如何这位大公主,却是在宫外长大的呢?” 瑜宁道:“这其中的确有一段缘故。奴婢的姑母在宫中当差二十余年,许多事都是亲历亲闻的,故而奴婢也略知一二。” 苏渔问:“如何?” 云珠也好奇,悄悄凑了过来。 瑜宁见四下无人,便压低了嗓音,用极小的音量与她们讲:“当年圣上还是皇太子的时候,先皇偏宠秦王,处处打压皇太子。皇太子十六岁原当大婚,太子妃乃是皇祖高宗皇帝钦定的庆国公嫡长女,先皇却以龙体抱恙之故,令皇太子婚事暂缓举行。皇太子至孝,自然回奏‘儿女姻缘之事不急一时,唯愿父皇圣体安康,方是天下人之福。’ “如此两年过去,皇太子十八岁那年探病皇太后时,却不知何故,与皇太后宫中一位姓景的宫女有了露水情缘。后来那位宫女怀妊之事被皇太后知晓,皇太后为此勃然大怒,毕竟宫中女子不论名份如何,皆归天子一人所有,与外男暗通款曲乃是当诛九族的重罪。皇太后斥责那宫女何以如此大胆秽乱宫闱,又逼问她孩子的生父为谁,宫女不敢隐瞒,遂将皇太子供出,皇宫内外俱大为震动。 “皇太子素以端正守礼、德才兼备着称,不想竟于皇祖母病重之时,与皇祖母寝宫宫女私通,众人皆不敢置信。秦王党更是趁此机会大做文章,纠集言官攻击皇太子失德不孝,不堪为人主,理当让贤,逼得皇太子于御前泣涕告罪。 “傅家小姐与皇太子的婚事本就受阻于圣上,数度依圣谕延后,如今东宫失宠获罪,而秦王风头正劲,许多人也都猜测傅家会借此事为契机解除婚约,退出东宫的阵营,但傅氏一族却始终坚定地支持皇太子,这场风波才慢慢地过去了。 “皇太子为此无地自容,乃至数月卧病不起,虽纳了景氏为孺人,却视此事为耻辱,从来讳莫如深,连小郡主出生当日都不愿前去探视。下面人惯会看上面人脸色行事,见皇太子如此,待景氏母女自然也就处处怠慢了。 “皇太子的母亲——即是当时的皇后娘娘——已是离宫修行数年,闻听此事对刚出生的小孙女十分怜爱,便提出将她母女接到自己身边,陪同自己一起修行,故而和静公主的确是在宫外长大的。” 苏渔听她说毕,想了一想,道:“这件事着实有些蹊跷,当年真相如何,大约也就只有当事人才知道了。只可怜稚子无辜,卷入这场储位争斗之中,一出生便遭到了父亲的厌弃。” 正说着,却听得有脚步声近前,三人都噤声望向门口,待得看清来人,瑜宁与云珠慌忙起身行礼:“给楚王殿下请安。” 苏渔没想到他这个时候会回来,正要笑着招呼他,却见他的视线带了几分探究的意味落到了她的手上。她顺着他的目光低头看去,便见自己手上正握着那本早上才被他收缴走的《幽明妖狐录》。 ……好个烫手山芋。 她下意识便将手中的书抛开,却见那本《幽明妖狐录》在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不偏不倚地落到了他的脚下。 第29章 妖狐录 夏凤兮命道:“都下去罢。” 云珠与瑜宁应喏退下。 他低手捡起那本扔到自己面前的书,便觉有几分好笑:“这么怕我?” 苏渔看一眼自己空荡荡的右手,回想到自己方才丢脸的举动,也不免有些心酸了,半是抱怨半是撒娇地道:“可不是么,呜,我就是个夫管严。” 夏凤兮走过来在榻边坐下,语气带了一丝无奈的笑意,道:“怎么会呢?只消你好生休养,旁的事我都依你。” 她听他如此说,便笑着枕到他的膝上:“真的吗?那你读故事给我听好不好?” 他修长的手闲闲拢过她的发,答:“好。不过,我有件事,想先和你商量。” 苏渔问:“什么事?” 夏凤兮道:“关于册封礼的时间。” 苏渔道:“册封礼的时间?” 夏凤兮道:“如今是六月,再过几日便是祭陵之日,而后便到了七月。七月有鬼月之称,惯常不举行庆典。故而倘若不能在祭陵之前举行册封礼,便要等到一二个月之后了。而我的意思,是希望尽快举行。” 他私心里自然是希望尽快完成册封典礼的,孔子曰:“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事不成,则礼乐不兴。礼乐不兴,则刑罚不中。”想来那苏璨然也是因着典礼未行、名份未定之故,方才胆敢如此轻慢于她。 另外还有毓秀今天向他说起的吴国大王姬的事,前几日皇兄与他谈及吴国国君数月后将要亲来京洛觐见时,也曾状似无意地向他提起,吴国国君在上呈的国书中还特意问候了他。 未免夜长梦多,理当尽早行之,待得名正言顺,旁的事自然也就不了了之了。 苏渔点头,道:“好啊,那就尽快举行。” 夏凤兮道:“五日之后,便是举行册封典礼的吉日。只是,如今你身体尚未大愈,应当善加调摄,不宜过于劳累,而册封典礼从早至晚,流程繁多。所以我想着,将繁文缛节尽皆删去,只保留必要的部分,一个时辰之内便足以完成全部仪式,于你亦不至于太过辛苦。只是如此一来,未免就有些不太隆重了,你愿意吗?” 苏渔弯眸笑道:“好啊,我不在意隆重不隆重。”甚至恰恰相反,她生性散漫,倒是以为越简单越省心越好。 夏凤兮轻轻颌首,翻开那本《幽明妖狐录》,问她:“想听哪篇?” 苏渔目光在目录上扫了一扫,指道:“读第四篇《司文郎》吧,这篇我还不曾看过,但想来聊斋先生写的志怪故事,总是格外新奇有趣的。”她抬头笑着问他,“可以吗宝贝?” 他微微怔了一下,眸光微转看向她,却见她眸清水润,明净秀美,正自笑意盈盈地注视着自己。 他面上略有些烫起来了,低声道:“别乱叫。” 苏渔委屈巴巴:“可是我刚才看的那篇,狐妖就是这样称呼她心爱的情郎的,你不喜欢我这样叫你吗?” 第30章 祭天地 夏凤兮敛下鸦羽般的长睫:“咳。”午后斜入的暖色日光跃动于他的睫,他骨节似雪的长指向后翻过几页,“听《司文郎》?躺好了,闭上眼睛。” 他没有再拒绝,她就当他是默许了。 苏渔心情好得很,忙依他所言乖乖地躺下,闭上了眼睛,听他念道:“平阳王平子,赴试北闱,赁居报国寺……” 外头小雨已停,却又似乎起了风,不时拂动着支摘窗外的萧萧竹叶,发出沙沙声响。 在这样幽静安闲的午后,人的心念好似也格外容易变得松弛下来,就这样放纵自身坠入那光怪陆离的书中世界,渐渐沉入了梦乡。 她的意识逐渐模糊之际,隐约感到有人轻轻为她掖好被角,而后放轻脚步,悄悄地推门离开了。 日已西沉,紫宸殿内天光渐次黯淡下去。 沈昭仪研墨的纤纤玉手微顿,轻声细语地指挥着宫娥们依序点燃了数盏紫檀玻璃彩绘花鸟画六方宫灯。殿内明烛灯火辉煌地照着,照亮了案桌上的笔墨纸砚,也照亮了大案后男人俊美的眉眼。 有内侍趋入禀告:“陛下,皇后娘娘殿外求见。” 皇帝从奏折中抬起头来,命:“传。” 不多时,便见皇后入内道:“臣妾给陛下请安。” 沈昭仪亦忙起身向皇后敛衽而拜:“嫔妾参见皇后娘娘,皇后娘娘长乐无极。” 皇帝微笑道:“皇后坐。”又命沈昭仪:“你且去罢。” 那雪肤花貌的美人低头屈膝,婉声应了是,退了出去。 皇帝问:“皇后这时辰过来,想必是有事?” 皇后便道:“是,先前楚王妃身体抱恙,未能如期举行册封礼,现今五弟已将补办册封礼的日子定于了五日之后。只是臣妾翻阅少府呈报的卷宗,见典仪流程被删减了不少,据少府卿所言,乃是楚王的意思。但依臣妾之见,未免有些简薄了。何况陛下素昔爱重五弟,曾圣谕楚王册妃之庆典,礼仪务必隆重。故而臣妾不敢擅专,不知陛下圣意如何?” 皇帝略一思忖,便已是明白,道:“想来是阿凤想要尽快举行册封典礼,却又体恤王妃大病初愈,恐册封流程过于繁琐致使王妃身体不安。”他笑了一下,“无甚要紧,随他高兴吧。” 如此,四五日间平静而过。 举行册封礼的前一天,是个万里无云的晴朗日子。 宗正寺遣官告祭天地、太庙,至奉先殿行礼,告以册立事。 奉常寺与少府考工室同制楚王妃金册金印,送至尚书台内镌刻册文、印文。采亭陈设于尚书台外。 大鸿胪礼官设节案于太极殿内正中,朝南,设册案于左、印案于右,东西相对。太乐署诸吏将乐悬于太极殿外。 少府丞率诸内官亦在流云殿内正中预设节案一张,前设香案一张,设楚王妃拜位于香案之南,册案、印案分置于两旁。銮仪卫内官将王妃仪仗陈设于宫门前。丹陛乐则候于宫门外。 第31章 册封礼 次日一早,奉常寺礼官自尚书台捧出金册金印及宣读册文、印文,并将其陈设于采亭内。 十数名光禄勋郎中从前导引,奉常寺少卿捧节,銮仪卫抬采亭,亭前张黄盖一柄、列御杖一对,由中路入承天门,直至太极殿丹陛之下,采亭止。 奉常寺少卿捧符节,礼官大夫分别捧金册、金印,依次由中阶入太极殿内,将符节陈设于中案,金册设于左案,金印设于右案。设毕退出。 丞相穿着朝服候于殿外,册封正使、副使及各执事官俱着朝服于丹墀内东班西向而立。 正午吉时一到,大典星报:“吉时已届。” 銮仪卫官赞:“鸣鞭!” 丹墀下銮仪卫肃然鸣鞭三响。 中和韶乐部奏隆平之乐,册封正使副使升至东阶,至丹陛左,面北向跪,众人皆跪而行礼。 丞相入太极殿左门,捧符节从中门出,至丹陛将节授与正使,正使受节,起。副使随起。 太中大夫与中散大夫分别从左右门入殿,捧金册、金印出,重置于采亭中。 光禄勋郎中为前导,正使持节前行,副使随行,銮仪卫抬采亭,黄盖、御杖前列。行至宣和门外,正使捧节授内官。 内官持节,銮仪卫抬亭至流云殿外。乐部奏庆平之乐。 此时苏渔早己依礼着亲王妃礼服迎候于宫门之右,待得内官们持符节、金册、金印入内,随后入宫。内官将符节、金册、金印置于各案上,而后退出。奏乐止。 引礼女官赞:“跪。” 苏渔便跪。 引礼女官赞:“宣册。” 宣册女官上前,至册案前捧册文宣读。 读毕,引礼女官赞:“受册。” 宣册女官便捧金册授与侍左女官,侍左女官跪接,授与苏渔,苏渔受册。再授与侍右女官,侍右女官跪接,起。 引礼女官赞:“受印。” 宣印女官便捧金印授与侍左女官,侍左女官跪接,授与苏渔,苏渔受印。再授与侍右女官,侍右女官跪接,起。 引礼女官赞:“兴。” 苏渔起身。 引礼女官再赞:“拜。” 苏渔便行六肃三跪三拜礼。 如此,礼成。 内官则持符节离开,至宣和门外,将符节交与册封正使,报封妃礼成。 这日下午,夏凤兮特意空出一下午的时间,陪同苏渔一起前往龙泉宫向帝后谢恩行礼。 皇帝于御座之上,看看下面这对如同画中人一般赏心悦目的少年夫妻,眼中亦有几分欣慰之色,道:“你们郎才女貌,是一对天造地设的佳侣,今日终成良眷,朕与皇后亦为你们高兴。” 他看向苏渔,温和了些语气:“五弟妹,朕从前对你有些严厉,但那都是过去的事了,以后你既随凤兮唤朕一声皇兄,便真的将朕当作兄长一般看待吧。朕虽然疼爱凤兮,但也绝不会偏心,倘若他欺负你了,只管告诉朕,朕会替你主持公道。当然,如果你辜负了他,朕也不依。” 苏渔拜道:“臣妾谨遵皇兄圣训,吾皇万岁万万岁。” 皇帝微笑道:“朕是皇帝,亦是一个普通的兄长,朕在意世俗之见,但更在意的,是你们的平安喜乐。尤其五弟妹大病初愈,更当善加调摄,以后每月的入宫朝见,倘有不适,亦不必勉强。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五弟妹好生珍重自身,才是最要紧的,你生病的时候,凤兮不知有多担心呢。好了,快起来吧。” 二人谢恩起身。 皇后亦含笑而言:“正如陛下所说,五弟与五弟妹成此好事,陛下与本宫都深为欣慰。日后弟弟与弟妹更当珍惜这段天赐的良缘,举案齐眉,恩爱扶持,陛下与本宫也就安心了。” 第32章 除却巫山 离开龙泉殿的时候,已是黄昏时分,傍晚的云霞如锦如织,铺满了半边天。 苏渔在宫门外上了马车,夏凤兮因与她道:“你之前选中的那个园子,如今已是收拾妥当。静山之隅,凉水之畔,空气较城内格外清新些,也许于你休养有益。” 车马辘辘出了皇城,驶向了依山傍水的别院。 苏渔看着车窗外不住倒退的房屋与行人,橙红色的夕晖安静地落在她的面上。 今日册封礼已成,她终于如愿以偿地成为了世人眼中的他的妻,可在许多个幸福的瞬间,她的眼前却浮现出那个顺着河流跌跌撞撞地一路哭一路跑的少女——她是如此天真,如此纤弱,如此害怕弄丢她的心上人。 那个被父母保护得很好的小孩子,还不曾经历生离死别,未曾尝过人情冷暖,爱与痛都是那样的简单而强烈,如此轻易便能对人交付真心,也如此轻易便被命运击溃到破碎不堪。 如今的她已成长为了大人,天真变得世故,勇敢磨成胆怯,明亮逐渐黯淡,隔了三度春秋的如烟往事,再回望十三岁的自己,几乎已是陌生得像看着另外一个人了。 今日的她得到了圆满,可是当年的那个懵懂的赤诚的少女,却永远沉睡于遗憾之中了。 她悲悯她。 身旁人似是察觉到了她的情绪,轻声开口问:“在想什么?” 她看着车窗外,不无惋惜地叹:“我在想,世间缘分当真奇妙,有缘无分的,到底会彼此走散,纵然强求也无果,徒留终生的遗憾。而走到最后的,是对的时间遇到的人,少不了天时地利人和。” 夏凤兮不觉怔了一下,他与她真正成为夫妻的第一天,她竟对他说,有缘无分的是终生的遗憾,而他与她能走到最后,是因为对的时间和天时地利。他与她能走到最后,难道不是因为他很爱她、她也很爱他吗? 他不悦道:“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他微微别开脸去,等她的解释。 苏渔回过神来,见他好像有些不太高兴,便笑着道:“我不过感慨一句,人生在世,难免遗憾,‘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嘛。” 夏凤兮低眸看她,这可越说越过分了,元稹的《离思》诗,是为悼念亡妻所作,乃是追忆逝去的爱情。 到临过沧海,别处的水就不足为顾;见过了巫山,别处的云便不称为云。只因心中怀念着一个不可复得的恋人,旁人便都成了过眼云烟,再无心情爱。 他如今可好端端地在她面前呢。 他问:“谁是‘沧海’?谁是‘巫山’?” 苏渔微微一怔,不觉睁大了眼睛:“唔?” 却觉他靠近她几分,那张昳丽绝伦的容颜蓦然在她眼前放大。 俊美的少年掀起浓密的长睫,一双琥珀色的漂亮瞳眸静静打量着她,几乎要看到她的心底去。 她被他看得又是心动又是紧张,连大气都不敢出,却见他看了她一会儿,收回目光,淡淡下了定论:“苏渔,你有事瞒我,你在三心二意。” 第33章 溪花禅意 苏渔吓了一跳,忙道:“我冤枉!” 她有些心虚,敛下眼睫,他怎么知道她有事瞒着他?夫君太过聪敏,真是让人头疼。 她真的有本事在她如此明察秋毫的夫君身边将那个惊喜一直捂到七夕节吗? 她当真发愁。 她轻咳了一声,小声道:“我不过念一句诗而已,你知道的,我只喜欢你呀,怎么可能三心二意?” 却听他道:“苏渔,你很不会说谎,为何不看着我的眼睛说这些话?” 她被他逼问得无言以对,只能倾身用亲吻来贿赂他,试图逃避这个话题:“好了宝贝,大喜的日子,你就放过我吧,我真的只是感叹一下缘分奇妙而已。我特别爱你,怎么可能有事瞒你?怎么可能会骗你呢?” 他低头看她,不惯说谎的少女神色心虚得厉害,连眼神都是飘忽不定的,几乎不敢看他。他确定她一定有事瞒着他。 她有什么事是不能让他知道的呢?他不喜欢这种有秘密横亘在他们二人之间的感觉。 可是—— 她都亲他了,她都说爱他了,她努力编理由敷衍他的样子看起来可怜巴巴,他……便也不再追问了吧。 他道:“你说得是,今天是个圆满的好日子,不适合那种遗憾的诗。什么巫山,什么沧海,‘满目山河空念远,不如怜取眼前人。’” 他浅浅睨她一眼:“珍惜眼前人,知道吗?” 少年偏过脸来看她,夕阳的余辉为他的发梢镀上了一层淡金色,那温煦的柔光似也落在他瑰丽的瞳眸,漂亮摄人中又带了些许骄矜,让她看得心痒十分,便不禁弯起眼眸来笑:“珍惜,非常珍惜,哪敢不珍惜?” 马车停了下来。 夏凤兮从支起的车窗向外看去,道:“到了。” 他下了马车,又回身将苏渔抱了下来。 苏渔张目看去,只见红日西坠之下,一幅山明水秀的风景长卷在眼前徐徐铺展开来,绿树葱茏,清溪潺潺,那座幽静雅致的山庄别院便坐落于这青山碧水之间,宛如一处遗世独立的世外桃源。 她不由得笑赞:“好一处让人心旷神怡的神仙居所呀!”又抬头问他,“它叫什么名字?” 夏凤兮道:“等你命名。” 他二人牵手一同入了园子,走过亭台烟柳、廊桥水榭,入目便是飞檐斗拱、雕梁画栋,一湾碧水曲折流泻于山石之间,宛若玉带,溶溶荡荡,环绕着清厦游廊。 岸边杨柳青青着地垂,万丝烟柳,翠玉飘摇。水中落花浮荡,清澈可见游鱼。九曲板桥渡水,白石为栏,通往八角亭。 夕阳落霞之下,奇花熌灼,异草牵藤,无不染上一层不真切的暖金色光辉,俨然若画。 苏渔目不暇接地观赏着沿路的美景,便不禁想到《寻南溪常山道人隐居》的几句诗,道:“有诗云:‘过雨看松色,随山到水源。溪花与禅意,相对亦忘言。’这里有山有水有溪也有花,便取名为溪花园怎么样?”她抬头笑着看向他,“好听吗?” 夏凤兮微笑道:“好听。” 第34章 今夕何夕 天边霞光只余残红,渐至黯淡,夜晚便到来了。 这日的晚膳,便在水中亭摆下了。傍晚的风从水面徐徐拂来,带了一丝凉意,吹散长日的暑热。 亭檐下悬挂的数盏琉璃灯都被点亮了,火光倒映在水中,银光粼粼。忽而水面有鱼跃起,波光漾开,便是晃动了满溪的碎银子。 晚膳过后闲散无事,苏渔便让人将她的琴搬来,于亭中抚一曲《绸缪》: 绸缪束薪,三星在天。 今夕何夕…… 她在流云殿养病这几日,殿中无琴,她夫君亦与她说,她如今当以休养为主,着实几日都没碰到琴。 如今再度拨动琴弦,恍若与老友重逢,虽然弦声初起稍觉凝滞,然而不过须臾之间,便已是找回了熟悉的感觉,于婉转曲音之中游刃有余,渐臻佳境。 ……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绸缪束刍,三星在隅。今夕何夕,见此邂逅?子兮子兮,如此邂逅何? 绸缪束楚,三星在户。今夕何夕,见此粲者?子兮子兮,如此粲者何? …… 她抬眸含笑地望向对面那笼在灯光里的人,纤白玉指于弦上徘徊反复地咏叹: 今夕何夕,见此粲者? 子兮子兮,如此粲者何? …… 琴声铮铮古雅悠长,似清泉出深谷、晚风过竹林,听得近处溪水泠泠、远处山雀啁啾,俱与瑶琴相和。 曲调愈清,愈觉月明风静,唯有天籁与弦声交织,当真令人忘却尘俗,不知今夕何夕。 一曲终了。 有婢女脚步近前,送上今晚的汤药与蜜饯。 苏渔又看到那碗熟悉的乌黑苦药,笑意登时僵在了脸上,却也毫不犹豫,端起药碗便一饮而尽了,而后满目期待地看向夏凤兮。 夏凤兮见她这般看着自己,不觉莞尔,向侍立于旁侧的周魁投去一眼。 周魁便会意,忙堆笑着将备好的书送上来。 苏渔接过书册,借着灯火看清册页上的字,不禁惊喜:“是《北国传奇》的第二部呀!”又奇怪,“我昨天才让云珠到街上去打听,明明还没有,如何今天就有了?” 夏凤兮道:“这是昨天刚写完的,待得抄书工抄录完毕,能在京城各处书肆买到,还要再过些日子。” 苏渔便迫不及待翻开来看。 夏凤兮提醒她:“这里光暗,想看回房中看。” 苏渔忙拉起他的手道:“那我们快回去吧。”她拔腿便要往回走,眼睛却还不舍得从书页上离开,便觉一头撞到了什么,好在并不疼。 抬头看去,才见是撞到了他的手上,而在他手背后,是冰冷坚硬的亭柱。 他无奈的嗓音中似是带了一丝的宠溺:“看路。” 她笑着回头看他:“我太着急啦!” 他便道:“那我们飞回去。”她愣了一下,见他已是在她身前蹲下,“上来。” 她明白过来,笑着伏在了他背上,衣衫拂风而起,眼前的景物俱在下方迅速地缩小。 她高兴地笑:“飞起来啦!”风从耳边呼呼而过,似鸟翱翔般的欢畅快意,她抱紧了他,在他耳畔笑着夸:“你真的是凤凰呀!” “嗯?”他似是微怔了一下,而后淡淡地笑了,被吹散在夜风中的声音格外温柔,“只是你的凤凰。” 第35章 梦呓 这夜,苏渔一直看书看到了二更天上。 虽然尚还有些意犹未尽,但她如今身体还需休养,何况她夫君已是体谅她的心情,特意将她今晚的睡觉时间放宽了半个时辰,倘她还要讨价还价,未免有些得寸进尺了。 她可不舍得让她的宝贝郎君担心。 故而外面方才打过了二更,她便乖乖放下书,准备睡觉了。 兴许是看书看得累了,她刚沾到枕头,很快便沉入了梦乡。 夏凤兮将睡未睡之时,忽听身边人问他:“那个秋千架呢?” 他含糊地问:“什么秋千架?” 却听她沉默了一会儿,才又轻声地问:“那个院子里的秋千架呢?” 夏凤兮彻底醒过来了,却是疑惑:“院子里的秋千架?” 她却不说话了。 他不明所以,转眸去看她,窗外皎白月光似水般流泻进来,笼罩着那人安静的睡颜,呼吸平稳而均匀,似是睡得正好,方知她刚才说的不过是梦话,他竟还当真与她应答。 他不觉有几分好笑,继续阖目睡去。 少时,听她轻轻地唤:“欢。” 他只当她仍是梦话,并不回答。 然而须臾之后,却听她又开了口,一字字虽轻却清晰地道:“欢郎,我很想你。” 夏凤兮蓦然在黑暗中睁开了眼睛,问:“谁是欢?” 她却又不答言了。 他再没了睡意,坐起身来看她。 子夜的月光如山中轻雾般朦胧,似乎为这样寂静的深夜也披上了一层不真切的薄纱,让他几乎错觉他方才所听到的,不过只是他半梦半醒之间的幻想。 然而眼前那真切的人却忽地轻轻笑了起来,软声呓语:“终于抓到你了,不许再消失了……跟我去见爹娘好不好?我不想和孝然哥哥定亲,我要去和爹娘说,我只想永远和你在一起。” 他头脑轰然,几近一片空白,怔忡良久,方才艰涩地开口,问:“我是谁?” 她甜甜笑着答他:“你是我最喜欢的郎君呀,也是我最遗憾、最遗憾的……”她情绪就这样低落下去,嗓音中也带了几分轻不可闻的哽咽,“分开了这么多年,你一直都在我的梦里……我从没有真正忘记过你。” 宛如一盆凉水兜头泼下。 恍然间往日场景于眼前一幕幕地重演。 她说:“我的确梦到了很多从前已经遗忘的事。” 她说:“有的故事像糖一样甜,可是结局却是悲伤的吧。” 她说:“凤兮,对不起,我对你……很抱歉。” 还有她在他问起“和我有关吗”的时候,几乎是带了些慌张地飞快否认:“和你无关!” 她的回避,她的隐瞒,她的歉意。 他不想明白,不敢相信,可是真相却几乎已经是清清楚楚地出现在他眼前了。 却听她又开了口,声音很轻,而一字一句却俱是清晰:“我终于想起你了,想起我第一眼看到你,想起我们年少时的相遇,想起我曾那样地喜欢你,却错过了你……” 她声音渐渐低下去,几近凝噎。 他想起今天下午册封礼结束后,马车上她静静看着窗外的晚霞,却是失落寂寥神色,不无惋惜地叹:“世间缘分当真奇妙,有缘无分的,到底会彼此走散,纵然强求也无果,徒留终生的遗憾。而走到最后的,是对的时间遇到的人,少不了天时地利人和。” 那时他察觉到她有事瞒着他,再三地追问,而她却只是心虚地回避。 如今他终于从她口中亲耳听到答案,但却宁可什么都不知道。 难怪,她苏醒后一反常态,忽然变得十分大方,即便问起他过去的事也是毫不在意,只是豁然地笑道:“我以前总是因为这个和你生气,是我太小气了。其实,就算你真的喜欢过她,也没什么的,人都有过去嘛,我可以理解的。毕竟我……” 毕竟…… 毕竟,她也曾经有过喜欢的人。 毕竟,她时至今日仍旧眷恋着那人。 他心口如被刀子生生地磨着,疼到几乎透不上气,疼到身体几近颤栗。浓重的情绪山呼海啸般而来,将人淹没,将人灭顶,让人窒息。 原来这就是伤心,可真是伤心啊。 第36章 冷淡 拂晓初现,红日东升。 少女面上尚有几分初醒的懒散之色,却是微微支起身子,乌发似绸缎般铺于肩边枕上,目光安静地欣赏着身边的人。 橘红色的朝阳照亮了窗纱,帐内天光渐明,眼前那冰清玉润的容颜也被染上了晨曦的暖意,于视线中逐渐清晰。 她看得喜欢,忍不住便想低下头去,轻轻亲他一下。 她慢慢靠近的动作小心翼翼,似乎生怕惊醒了那沉睡的人,却又被那美色蛊惑着,情不自禁地想要碰触。哪怕只是蜻蜓点水般地轻轻碰一下,也诱得她心痒。 然而如此扰人清梦,却也着实不忍,便又踌躇地停了下来。 心内犹自拉扯,却见那人缓缓睁开了双眼,看她。 苏渔微微一讶,忽然这样近距离地被他看着,不免便有种做坏事被人抓了个正着的心虚感,忙堆起些讨好的笑意来,向他打招呼:“你醒啦。” 他乌睫微抬,淡淡望她。 她距离他这样近,心跳怦然不止,却是欲远不舍、欲近不能,只有心猿意马地看他,看他昳丽的瞳眸,看他俊挺的鼻梁,看他诱她想要浅尝一口的唇。 他眸中却是一片清明,将她面上神情尽收眼底,漠然问她:“想亲我?” 她心中欲念被人说破,面颊微生红晕,期期艾艾地问:“可、可以吗?” 她口中问得客气,而右手却早已不客气地压住了他的肩,直勾勾地盯着他的唇,慢慢低下头去。 胸口如有鼓擂砰砰跳得厉害,几乎能听到那从心底传来的躁动不安的声音,那生机蓬勃地叫嚣着的不满与贪欲。 渴望他。 呼吸相触之时,她低头欲吻。 他却别过脸避开了,冷淡道:“我不想。” 苏渔怔住了。 他便坐起身来,她见他起身欲要离开,忙从背后抱住他的肩。 感觉他身体似是微微僵了一下,却没有动,她便伏在他肩上,轻咬了一下他如玉般的颈,颇有些委屈地低声道:“亲亲都不行嘛?” 她咬了他一下,又侧过脸,似小狗般在刚被她咬过的地方轻轻舔舐了一下,语气温软得像在撒娇:“你这是怎么了?你做噩梦啦?” 夏凤兮将她从肩上拉下,站起身来,垂眸审视着她。 她正半跪于被褥之间,仰脸看着他,莹白的面上神色茫然,一头柔顺的长发如瀑般散下。她有一双明亮又水润的眼睛,黑白分明得漂亮,像这般直直地望着人时,几乎清澈见底,似孩子般天真……残忍又天真。 他不愿再看她这样无辜的神情,去衣架前拉下外衣。 苏渔转头看向他,晃晃的淡金色日影里,翩翩佳公子如圭如璋、令闻令望,然而周身一派的冷漠疏离,却是让人玉山于前,而不敢靠近。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更衣,心中却天马行空地想:难怪她表姐说她家郎君冷冰冰呢,她家郎君有时候还真是挺冷的。冷的时候没有那么温柔,也没有那么亲人,一点儿也不甜,还拒人于千里之外。 不过……冷的郎君也好看。 她如此胡思乱想着,他便已是换好衣服了,只淡淡与她道:“我今天有事,不和你一起用早膳了。” 言毕,便推门出去了。 第37章 采桑 云珠进来的时候,苏渔犹自怔忡地坐于床边,小声地自言自语:“奇奇怪怪的……” 云珠忍不住问:“什么奇怪?” 苏渔微微一愣,抬头看她。 云珠便笑着解释:“奴婢在门外唤了您好几声,小姐都没有回应,奴婢有些担心,就直接进来了。小姐,您在说什么呢?” 苏渔方才回过神来,微笑着摇了摇头:“没什么,去用早膳吧。我身体好多了,今天要重新开始去明德院了。” 早膳过后,驱车去了明德院。 明净的日光落在那方青砖白瓦的小院,苏渔伸手推开院门。 树下的江容听到声音回头看去,见是她,便不禁惊喜,忙快步迎上前来:“你、你来了!前些日子听说你在宫宴上昏倒,我着实担心,前去王府拜见,却听说你还留在宫中没有回来。好在后来听说你平安醒来了,如今身体可都大好了?倒该多休息些日子才是。” 苏渔微笑道:“我好了,劳你记挂。而且,我如今住的距离这边也近,成日在家也是无事,便过来看看了。” 江容看着她,含笑点头。 此时正值休息时分,十数个孩子在院里的大榕树下闹哄哄地嬉戏玩耍,几个女童看到她们,都欢快地跑了过来。 春雨抱住苏渔的腿,采儿便去拉她的手,仰头看她:“姐姐,你上次教我的《十亩之间》,我们练好啦,你听听吗?” 苏渔微笑答她:“好啊。” 阳光透过繁茂枝叶洒落院中,几个孩童蹦蹦跳跳地在前面带路,她随着她们一同走入房间,看着那几个孩子一溜烟地在琴后坐下,骄傲地向她展示她们这几天练习的成果: 十亩之间兮,桑者闲闲兮,行与子还兮。 十亩之外兮,桑者泄泄兮,行与子逝兮。 …… 这是一曲采桑时唱的民歌,由这满屋里无忧无虑的孩子们齐齐弹来,格外像极了那蓬勃的春日。 仿佛能在那琴声中,遥遥看到春天的田野上,采桑女三三两两、怡然自乐的样子。 春天总会过去,可于这样生机盎然的弹奏之间,这世间总有春意长驻。 她眼中看着这些孩子们稚嫩的容颜,心中却总是忍不住地想到另外一个小孩子:虽然她的年纪比她们都更小些,但她有着和她们一样的白嫩的脸庞、水汪汪的眼睛,而且,她笑起来的模样,也是非常的可爱。 那是她的小妹,小蝶。 自从一个多月前,她将小妹从王府送走,便再也没有见到过她。虽然姨母的来信中告诉她小蝶过得很好,虽然南湖的画舫上她听表姐分析过后,也觉得姨母作为小蝶的抚养人更加合适。可是,她有些想念小蝶了。 如今炎弟在国子监读书,每逢休沐日总还能见上一面,可是那个小小的孩子,却当真是一个多月未曾见过了。 如今她已成为名正言顺的楚王妃,再无后顾之忧,不论如何,她近日都该要写封信与姨母商量,接小蝶过来过些日子。 小蝶……可也想姐姐了吗? 第38章 顾忌 一道暗影如同鬼魅般从梁上轻飘飘地跳下,待得听完面前人的命令后,低头跪道:“属下遵命。属下即刻前往桐陵,配合杉州暗羽于当地秘密查访。只是请殿下示下,若是查到那位名中带‘欢’字且与桐陵苏家有所来往的年轻郎君,该要如何处置。” 日光从小窗内斜照进这暗室中来,于墙上切分出明暗的界限,那神姿高彻的贵公子面上漠然无情,纵有午后的溶溶光影落在那俊美的容颜,亦化不开他眸底深浓的晦色。 他语声寒冽:“绑起来,连夜送到本王面前。” 他倒要看看,勾得他娘子睡里梦里也念念不忘的,是个什么东西。 溪花园中。 云珠听过苏渔的话,大为讶异:“什么?!小姐说,殿下就是当年的那位公子?怎么会这么巧呀!” 她又惊又笑,又觉有趣,想了一想,笑着感叹:“小姐三年前就是那么地喜欢他,三年后更是爱上殿下了。小姐每次遇到殿下,都会喜欢殿下,缘分可真是奇妙啊!” 苏渔微微笑着道:“虽然不论三年前还是三年后,从我看到他的第一眼,眼里就再也看不到其他人了。但这两种心情,却也是截然不同的。三年前的我尚且天真无忧,喜欢一个人就是勇往直前、毫无保留。而三年后的我再也没办法用这样的心情去对待一个人。我变得更加谨慎——或者说胆怯——即便感情上已经沦陷,也不敢轻易失去理智,身家性命总是要排在前头的。如此想来,也实在唏嘘。可惜,我曾那样天真热烈地爱过他。” 她似乎有些怅然,而不过须臾,却又释怀地微笑:“好在,我曾那样天真热烈地爱过他。” 夏凤兮回到溪花园时,已是日暮时分。 他先于书房内召见了谢太医,询问过苏渔今日的请脉用药情况,又问:“太医曾言,王妃兴许是因乍然恢复记忆而昏厥不醒,而初醒来精神尚未稳定之时,应避免使她回想往事以致再受刺激。如今她已休养数日,太医以为,以她目前恢复的情况,倘若本王问及她那段记起的回忆,可会刺激到她?会否于她身体有损?” 谢太医听他如此问,忙道:“殿下,王妃娘娘当时会因恢复记忆而昏厥不醒,足以说明那段记忆中必有对娘娘精神造成极大刺伤的内容。而娘娘能够醒来,是因娘娘意志坚强,终究战胜了那些伤痛。虽然如此,但娘娘如今醒来也才不过数日,每日尚且还要服用些安神定惊的药物。微臣愚见,眼下这个时期,还是应当尽可能地使娘娘情绪平稳地度过,以防娘娘精神上遭受冲击,再生波折。毕竟伤口自己慢慢愈合的时候,不去碰它是最好的。若非有什么十分紧要之事,微臣以为,还是先不要刺激娘娘为宜。” 他如此说着,却见对面那张俊美无俦的面上似乎微有几分烦躁之色,直截了当地问他:“那么,何时能问?” 第39章 静院 第39章 静院 谢太医只得道:“依微臣之见,娘娘曾为那段记忆昏迷不醒,甚至险失求生之志,如此心伤,唯有时间方为平息往事最好的良药。强行迫使娘娘回想过往,于娘娘有害无益。如果可以的话,除非娘娘主动提及,最好永远都不要问。” 话音方落,便觉一道目光冷然落于他面上。 他被惊得一凛,忙又改口:“不过,如果殿下想问的话,也不是一定不能问,只是……只是总要等个一二月,待得娘娘情况更加稳定下来之后才好。毕竟娘娘方才大病一场,甚至险有性命之忧,如今醒来尚不足十日,倘若此时便贸然刺激娘娘,致使娘娘精神再度受到冲击,情绪发生紊乱,会不会导致旧病复发,甚至再度诱发昏迷,微臣不敢保证。” 他说到这里,到底医者仁心,复又恳切劝道:“医家皆知,精神情志方面的疾病,恢复起来,总要更慢一些的。不同于风寒之疾,数日可痊。娘娘此次病来如山倒,便是因过往曾于精神上大受刺激,早年就埋下了病根,此次病发,亦可借此机会好生调治、慢慢休养,以期痊愈。” 夏凤兮沉默良久,方道:“太医所言有理,王妃三年前曾大病一场,如今旧疾复发,是当趁此机会好生调治,彻底治愈方好。她尚如此年少,万不可终生都为此疾困扰。” 他顿了一顿,是对太医说,亦像是对自己说:“她如今好生养病才是最要紧的,旁的事……都不急于一时。” 太医退去后,夏凤兮起身前往后院。 快要到院门时,却是少有地踟蹰停下了。 他从未似此刻这般,不知该如何面对她。他知他该要装作若无其事,她如今不能遭受刺激,她如今养病需要一个安稳的环境,他该要忍耐、该要等待。 可是心里藏着那样的疑虑和隔阂,又如何能做到若无其事? 他脚步停驻良久,方才抬步走入院中去。 傍晚的院落清寂无声,守于门口的侍卫见他过来,也只是静静地屈膝行礼。只因她近来尚且病弱,白日间也时常会小憩休息,故而他暂且免了院内外一切通禀请安,以免扰她安歇。 他走过安静的长廊,听得周遭唯有风拂树叶之声,以为她或许还在休息,便着意放轻了些脚步。 然而将要跨入门槛之时,却听得房内一人幽幽叹了口气,道:“唉,当年怎么偏就那么有缘无分啊?” 是苏渔的声音。 他下意识停住了。 又听云珠问道:“这件事,您还是不打算告诉殿下吗?” 夏凤兮心头微微一动,退至门后,留意听去。 听苏渔道:“先不说。我真的觉得很对不起殿下,等我想想如何补偿他,再说吧。”她如此说着,又轻轻叹了口气。 云珠便笑问:“您又叹什么气啊?” 苏渔道:“我觉得很可惜啊,你知道的,明明当年他就在我身边,如何会就这样把他弄丢了呢?唉,怎么偏就那么有缘无分啊?” 第40章 离心 第40章 离心 夕阳静静照着门外那道芝兰玉树的身影,将少年的影子在台阶上拖得老长。 偶有晚风吹过,地面上枝叶的影子轻轻晃动起来,三三两两归林的飞鸟也在地面不时掠下投影,唯有那道颀长的人影始终一动也未动。 在这样安静的傍晚,从房中不时传出的谈笑声格外清晰:“当年的事,奴婢可一直替您捏着一把汗呢,生怕老爷夫人知道了会不同意,更怕您太喜欢他了会一意孤行做出什么傻事,看您当年第一次喜欢一个人那么上头,想必是老爷夫人不同意,您也不会轻易放弃的。” “当然了!”少女声音清脆地答言,“小时候喜欢一个人是最简单、最纯粹也最冲动的,没有任何利益的衡量,也没有任何的保留。” 她回忆往事,语气便轻快地几乎是带了笑意:“就像那时候,即便他出身寒微,即便父亲母亲可能会反对,我也还是会义无反顾地喜欢他。年少时的暗恋就像是一场梦,就算结局令人惋惜,也是最美好的。” 对面之人便笑:“不怪小姐自从恢复了这段记忆,就一直叹息遗憾,奴婢想想,也挺替小姐遗憾的,当年怎么就这样错过了呀。” 少女听她如此说,嗓音也不由得低落下去,不无惋惜地道:“算了,过去的事就没有办法改变了,遗憾也只能留在心里,没有办法弥补了。现在的生活才是最应该珍惜的。只是,这几天,我总是忍不住会想,如果当初我和他在一起了,会有什么样的人生?如果那年没有发生那些意外,如果我没有错过他,如果他当时愿意跟我回家见我的父亲母亲……” 她语速越来越慢,似乎正当真憧憬着那样美好的想象,而后笃定地微笑起来:“如果那样,我想,我应该会比现在还要幸福吧!” 门外的少年睫羽轻轻一颤,不可置信地向那投在屏风上的人影看去,眼眶却是情不自禁地泛红了。 六月,正是七里香盛开的季节。 窗台上那盆素雅的小花笼在夕阳的余晖里,洁白无瑕,清新别致,花开时香气浓郁,一室的芬芳,故称七里香。 云珠仔细地浇过了水,放下手中花浇,笑着走了回来,在桌边坐下:“生活嘛,总是不能十全十美的,您现在和殿下在一起,不也很好吗?” 苏渔随意摆弄着手中的鲁班锁,那自幼在桐陵城里玩惯了的奇巧机关,虽然时隔多年才再次碰到,但只需稍加摸索,便能很快如从前一般地得心应手了。 她微笑着轻轻点头:“是啊,命运弄人。虽然现在这样也很好,但如果人生可以重来,如果还能再回到那个时候……”机关繁复的鲁班锁于她纤纤十指间灵巧地翻转,咔得一声,应声而解,“我绝对要牢牢地抓住他,不让他从我生命中离开了!” 话音方落,却听得门外“哐啷”一声脆响。 她二人俱是一惊,相视诧异。 云珠忙起身警惕地向外走去,问:“什么人?” 第41章 灯碎 第41章 灯碎 她走到门口,张目看去,却见院中空荡荡的,半个人影也没有。 低下头,才看到琉璃灯跌碎在了地上。 花廊下的宝澈听到动静,忙跑过来,睡眼惺忪地揉着眼睛,问:“云珠姐姐,怎么了?” 云珠道:“琉璃灯碎了,刚才你看到有什么人过来了吗?” 宝澈摸了摸鼻尖,道:“没有吧。” 她说着,便有几分心虚,今天院子里本是她当值的,可是这样长夏的午后,实在是太让人犯困了,她便倚着廊柱睡了整整一个下午,刚刚才惊醒过来。 她苦思冥想了一会儿,恍然明白过来,指着天上道:“我知道了,云珠姐姐,是鸟!肯定是不知从哪儿飞来的鸟,把琉璃灯扑掉了。这儿是山脚下,空气幽静,鸟儿却多呢。” 云珠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果见暮色里山雀正三五成群地飞回山里去,便道:“可能是吧。” 宝澈便笑着道:“我这就把这里收拾干净,姐姐快回去伺候娘娘吧。” 云珠微笑道:“好,那你当心别割到手。” 她返身走回屏风内,与苏渔道:“是外头的琉璃灯摔碎了,兴许是被鸟儿扑下来的。可惜了的,颖国进贡的琉璃花灯,一共就四盏,小姐最爱这盏蔷薇花形状的,殿下便特地命人带到溪花园里来,悬在门外廊下照亮,都是殿下疼小姐的心意呢。” 苏渔听说,亦不免有些心疼,却还是微笑着道:“不妨事,碎碎平安。” 云珠也笑着点头,又道:“您瞧,老天爷待您多好啊,千转百回的,还是让您和殿下在人海茫茫中又遇到彼此了。那个词怎么说的来着……对,成人之美!老天爷也有成人之美,要让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呢。” 苏渔听她如此说,眼中笑意不禁更加明亮起来,道:“虽然现在和殿下在一起也很好,但我却总是想着,如果三年前我就和他在一起了,如果没有经历那些年的坎坷和分离,就更完美了,我是不是太贪心了?” 云珠笑道:“小姐是因为太喜欢殿下啦,所以觉得和殿下错过那三年很可惜。” 苏渔微笑着颌首,道:“说来都怪我,当年失约,让他空等了三年,重新回到他身边,却又失去了当年的记忆,还总是因为这件事误会他,我真的很对不起他。” 云珠便笑着问:“那小姐打算怎么补偿殿下呀?” 苏渔道:“从我刚醒来的时候我就想好了,我不能就这样简简单单地告诉他,我要好好地补偿他。距离七夕没几天了,等我身体好些了,我要好好地筹划一下,在七夕的晚上举办一场别出心裁的兰夜宴,我要告诉他,三年前的七夕,他没有等到的人,在三年后的七夕来赴约了!我要给他一个大大的惊喜!” 云珠笑道:“好啊!奴婢帮您一起筹备,殿下知道了,一定会很高兴的!” 她二人说说笑笑间,窗外已是擦黑时分。 苏渔算着时间夏凤兮该要回来了,便让人在水中亭里摆下了晚膳。然而直到天边晚霞消散,夜色降临,那人却始终没有回家。 第42章 久候 第42章 久候 苏渔起初也并未在意,只当他今日兴许是有些事耽搁了,故而回来得稍晚一些,便只闲闲地倚着栏杆撒下鱼食,与云珠、瑜宁她们一同看着水中争相抢食的游鱼取乐。 直到天色完全黑了下来,亭檐下悬挂的数盏风灯都被点亮了,她才觉出些不对。 那人以往并非没有晚归的时候,可他有事的时候,总会让人提前回家与她说上一声,让她不必等候。尤其是她养病的这些日子,他更是每天傍晚都会准时回来,和她一起用晚膳。像是今天这般的杳无音信,是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 他从来细心又体贴她的心意,不会让她担心的,除非…… 她心里莫名有些不安起来。 她问身边的瑜宁:“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瑜宁忙去屋内看了刻漏,回来答道:“回娘娘,已过戌时四刻了。” 苏渔惊讶:“都到戌时四刻了?” 不过想想也是,现下这样的长夏天,天本就黑得很晚,这会儿天都彻底黑得透了,是该到一更天了。 她坐不住了,道:“把今日值守的郎官叫过来。” 不多时,侍女便将樊焘引到亭外请安:“卑职樊焘给王妃娘娘请安,不知王妃娘娘有何吩咐?” 苏渔道:“现下已是一更天了,殿下却还没有回来。樊郎中,劳你出去打听打听,殿下现在哪里?可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樊焘应了喏,退下了。 云珠见苏渔面上颇有不安之色,轻声劝道:“小姐别太担心了,殿下兴许是临时有些事情,还没来得及让人回来告诉小姐。饭菜都快要凉了,小姐不如先用晚膳吧。” 苏渔哪有心情,眼看天色越来越晚,连月亮都爬上了屋脊,那人却一反常态地始终没有回家,她忍不住越想越多、越想越糟,几乎连最坏的可能都不受控制地浮上了脑海,只能努力克制自己不要胡思乱想,不要没事自己乱吓自己。 偏偏樊焘这一去又久久不归,连个消息都没让人递进来,她只觉等待的时间简直漫长得熬人,站起身来在亭内不安地踱来踱去。 正是坐立不安之时,终于听得瑜宁来报:“娘娘,樊郎中请见。” 苏渔忙道:“快让他进来。” 便遥遥看到樊焘快步走来,行至亭下,跪道:“卑职樊焘给王妃娘娘请安。” 苏渔忙道:“快起来,殿下呢?” 樊焘道:“谢王妃娘娘。”他站起身来,面上却颇有几分难色,似乎是踟蹰不知该如何答言。 苏渔见他一副支支吾吾的模样,不由得心头沉了一下,忙又追问:“殿下在哪里?” 樊焘只得低下头,如实答道:“回娘娘,殿下正与萧驸马、曼玉王子、傅二公子、孟烈公子并几位公子在春风坊喝酒听曲。” 苏渔微微一怔,却觉心中顿时空了一下,她哦了一声,方才慢慢回过神来,如常温和地道:“殿下没事,我就放心了。樊郎中辛苦了,下去吧。” 第43章 宴饮 第43章 宴饮 看得樊焘退下,云珠忍不住皱眉道:“殿下怎么去了春风坊?” 苏渔静静抬目看向她。 云珠便道:“小姐不知道,那春风坊虽然是乐坊,但奴婢可听人说了,那里的伶人是卖艺也卖身的,风流韵事可不少。哼,什么琴楼啊乐坊啊,能是什么清白地方?” 她如此说着,心中不免为自家小姐委屈起来,低声抱怨道:“小姐病还没好呢,殿下便自去取乐了。” 苏渔沉默了片刻,方道:“我这些天病着,殿下照顾我、担心我,也着实是辛苦了。如今我也快好了,殿下想与几位兄弟好友放松一下,也是人之常情,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云珠犹自不忿,蹲下身子小声与她道:“小姐别太天真了。男人们到了那种地方,能只是喝酒听曲吗?殿下若是问心无愧,怎么都不叫个人和小姐传句话呢?” 苏渔道:“我不是天真。殿下人品贵重,性情高洁,我相信他。” 她言语虽是明理大度,心中却到底有些闷闷的。她觉得他今天好像有些反常,也许他有他的缘由,她也不明白。 她不欲再多想,目光转向满桌的饭菜,温和吩咐:“好了,云珠,饭菜都凉了,让厨房去热一热,再端上来吧。他既不回来,我便该用晚膳了。” 春风坊中。 正是歌舞升平,觥筹交错。 夏子曦起身举杯笑向堂兄:“凤兮哥哥,您真是太给小弟面子了。哥哥如今执掌太府、太仆,又辖尚书台文书及军中诸务,每日事务繁忙,没想到小弟十三岁生辰,哥哥竟能抽闲赏光。小弟说什么也得敬哥哥一杯,子曦干了,哥哥请随意。” 夏凤兮漫不经心地淡扬了一下唇角,执起酒樽,道:“子曦客气。” 夏子曦满饮此杯,又笑言:“我哥上个月过生辰,邀了凤兮哥哥,凤兮哥哥有事未来。今儿我过生辰,凤兮哥哥竟肯赏光,等我回家之后,我哥该要和我吃味了。” 夏婉玉笑着推他:“子曦,别乱说。景行哥哥是正经人,才不会这样呢。” 夏子曦笑道:“姐姐了解我哥还是我了解我哥?” 他稍稍靠近她些,小声向她告状:“姐姐不知道,我哥表面正经人,其实小气起来可小气了,从小就爱和我争谁才是凤兮哥哥最喜欢的堂弟。去年紫霄会,我哥有公干去了江州,凤兮哥哥又夺了魁首,赢得的青龙宝刀,凤兮哥哥见我喜欢,就随手送给我了。后来我哥知道了,看我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好几天没和我说话呢。” 夏婉瑶不禁掩唇笑道;“瞧把你得意的。我知道,我哥哥是稀客,可本公主为了你这小堂弟的十三岁生辰,也是专门假扮作小内侍从宫中溜出来的。子曦别太偏心了,只知道敬哥哥,也来敬一敬姐姐啊。” 夏子曦笑着道:“自然也敬姐姐。” 宴饮之乐,哨壶骁箭金尊酒。 飞矢擦着青铜壶耳落了地,却是堪堪偏了半寸。 傅毓明无奈地摇头笑:“今儿这是怎么了,还没怎么喝酒,就总是失手。”他向夏凤兮做了个请的手势,“到公子了。” 夏凤兮自侍童手中接过箭矢。 夏婉玉也凑过来看,却又好似忽然想到了什么,倾身靠近了些兄长,低声问他:“哥哥,嫂嫂大病初愈,你不多陪一陪她,却这样出来与我们玩乐,嫂嫂不会不高兴吗?” 烛火耀耀映照着,少年贵公子的侧颜俊挺而冷漠,那持箭的修长玉指似是微顿,而后轻掷,长箭应声入壶。 众人皆笑着称好。 他却恍若未闻,冷俊的面容上情绪难辨,只淡漠道:“难得消遣,不提旁的。” 第44章 夜琴 第44章 夜琴 孟烈在旁笑道:“玉儿,别乱说。王妃嫂嫂娴雅端庄,才不会因为这点儿小事就和凤兮哥生气呢。” 夏婉玉看他一眼,又笑着央求兄长:“哥哥,我今天假扮成小内侍偷溜出宫玩儿,回头母妃知道了,又该要罚我了。好哥哥,求你了,等会儿你送我回宫吧?若是母妃要罚我,你就帮我求个情,说是你带我出来玩儿的,母妃大概就不生气了。” 夏凤兮道:“怕太妃娘娘生气,就早些回去。”他回头与孟烈道,“景行马上下值过来,亥时四刻前,你们送她回宫。” 孟烈笑着应:“好。” 夏婉玉听见回宫,又不乐意起来,道:“我不要!哥哥,难得出来一趟,我要玩到明天清晨才回去呢!” 听她语出惊人,身边的侍婢梨栀吓得脸都白了,忙低声劝道:“好公主,您就听楚王殿下的吧!距离亥时四刻还有一个时辰呢,够您玩得痛快了。到明天清晨那是万万不行的呀!哪有公主通宵不回宫的呢?若是传出去,让人怎么说呀!太妃娘娘要重重地罚奴婢们了,求公主可怜可怜奴婢吧!”说着,几乎便要哭。 夏婉玉只得不情不愿地答应了,又向孟烈道:“等会儿你和景行堂哥送我回去,母妃若要骂我,你可要帮我说情。” 孟烈笑道:“劝你不要偷溜出来,你却不听。罢罢,反正因为你,被太妃娘娘怪责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多一次也没什么打紧。” 夏婉玉笑道:“母妃哪有怪责你,她对我才叫凶呢。” 说话间,第二轮八支箭又已投毕,萧烨微笑着道:“想必又是公子赢了。” 夏子曦跟着充当司射的侍童一起数过了筹,笑叹:“厉害呀,凤兮哥哥又是投了个全壶!” 二位输家便皆依令罚酒。 夏凤兮淡道:“承让。” 夏婉玉也骄傲起来,又向夏子曦道:“是我的哥哥呀,不许你和我抢。” 夏子曦自然也不服气,道:“也是我哥哥,我从小就叫凤兮哥哥的。” 萧烨看着他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地拌起嘴来,无奈地微微而笑:“又吵起来了?怪道你们婉华姐姐打小就头疼带你们两个一起玩。” 溪花园中。 夜静谧,琴声便格外清晰。 一曲《宛丘》婉转流淌,伴着夏夜的风徐徐道来: 子之汤兮,宛丘之上兮。洵有情兮,而无望兮。 坎其击鼓,宛丘之下。无冬无夏,值其鹭羽。 坎其击缶,宛丘之道。无冬无夏,值其鹭翿。 …… 云珠靠在门边听着,夜色里那抹独自弹琴的影子,看来便无端让人觉出几分寥落的意味。 她又是心疼又是生气,想,男人如何都是这般地贪心不足?放着家中才貌双全的新婚妻子不理,却去那风流之地寻欢作乐,听那靡靡之音、看那轻浮舞娘。 可怜小姐还病着呢,还要为他担心。从前还以为她家姑爷是世间难得的好男人呢,如今看来,也不过如此。 第45章 曼舞 这夜,夏景行比预想的时间晚到了一刻,只因他身后还随了一位娉婷的少女。 他向堂兄道:“弟下值以后,想起内子闷在府中长日无事,便也顺路接她过来了。” 他说着,微微侧过身,向身后的少女轻声道:“见过楚王兄长。” 周惜玉忙上前行过了礼,道:“妾身周氏拜见楚王兄长。” 听那人淡声道:“弟妹无需多礼。” 周惜玉谢过平身,夏景行便示意她先到旁边坐下了。 夏子曦看到嫂嫂也跟着哥哥一起过来了,意外又高兴,忙热情地递点心给她,又帮忙向夏婉玉他们介绍。 周惜玉与他们一一见过了,又不禁向夫君看去,见他正站在旁边与楚王殿下说些什么。 她想起楚王殿下原就是苏姐姐的夫婿,便也着意看向那人:楚王殿下乃是天潢贵胄,自有一番无可挑剔的贵重气度,只是看起来冷肃端华、高洁出尘,纵然态度从容淡漠,却也丝毫不减天家威仪,恍若霜雪天降,让人有些不敢亲近……却也移不开眼球。 虽然她决计不敢对夫兄生出什么敬畏之外的其他杂念,但第一次这样近距离地看着那张俊美到摄人心魄的容颜生动地出现在眼前,还是难免心旌摇晃,连心跳都被震撼得快了几分。 不禁想,难怪她在吴国时便曾听人说过上国的楚王殿下风姿绝伦,是天下九国之中出了名的神仙玉郎呢。 却见丈夫与楚王殿下交谈了几句,走过来在她身旁坐下,便悄声问他:“夫君,楚王妃嫂嫂不在吗?” 夏景行道:“应是不在。”他明白过来,看她,“你央求我带你前来,是想见到楚王妃嫂嫂?” 周惜玉轻轻点了点头,道:“楚王妃嫂嫂醒来、醒来也好几天了,一直闭门养病,不知她、好不好?” 夏景行道:“楚王妃嫂嫂尚在休养,此处喧哗,自然不宜前来。”他顿了一顿,“你也不该前来。今日是我糊涂了,没有下次。” 周惜玉低下头,小声道:“是。” 夜渐浓。 轻歌曼舞,弹瑟吹笙。 舞姿优美的女娥手执团扇翩跹于宴前,时而以扇遮面似含羞,时而莲步袅娜若扶风,置身于这红袖飘摇的温柔富贵乡中,几令人忘却人间忧愁。 夏婉瑶一面吃着樱桃,一面观赏着眼前的歌舞,一面又小声地与孟烈议论:“小烈,你瞧,那个弹琴的青衫姑娘长得可真好看啊,还有几分像五嫂嫂呢。” 孟烈忙低声微笑制止她:“又乱说了,怎么能拿乐伎和王妃嫂嫂混比呢?当心凤兮哥听到了生气。” 夏婉瑶听他如此说,忙也刻意压低了些嗓音,却还是道:“可是,真的有几分相似嘛,尤其是弹琴的时候。当然了,没有五嫂嫂那么惊艳就是了。” 她吃一口樱桃,又悄悄看一眼兄长:“说不定哥哥心里也这么觉得呢,刚才听人说她叫什么名字?青莲?唔,是个漂亮的名字。” 第46章 困惑 夏婉玉年纪小,尚是天真爱热闹,安静看了一会儿歌舞,又嫌闷了,唤道:“姐姐们,别只顾着弹琴跳舞了,下来陪我们一起玩儿啊!” 孟烈含笑嗔怪:“你又胡闹。” 众歌舞伎听到客人招唤,纷纷放下乐器、止了动作,然而彼此相视一眼,有人含羞垂头,有人掩唇浅笑,眉目间俱是会意:公子俊朗,世无其二,如何不招人眼球? 于是翠袖款摆,缃裙拖曳,俱是心照不宣地向着夏凤兮走去。 孟烈一惊,忙起身拦住,赔笑道:“我们公子不喜有人打扰。”又指夏婉玉,“是那位小公子唤你们,姑娘们,你们只去陪她玩耍便好。” 夏婉玉也奇怪她们如何都朝着哥哥去了,忙唤道:“姐姐们,快过来陪我划拳玩骰子啊!” 众乐伎被人拦下,心中都有些失望,亦有人悄悄抬目越过眼前人向后看去,但见座上公子皓然如月,高贵俊美到令人眩目,却是冷漠无情,只淡淡敛眸饮酒,并不曾向她们投来一眼,显然是默许了身前人的阻拦。 为首的乐伎眼见面前的年轻小郎君亦生得唇红齿白、面容俊俏,便且敛了失落情绪,端起桌上的酒杯来,俏生生笑道:“公子说得是。公子陪我们姐妹饮上一杯,我们便都听公子的。”一面说着,一面将酒杯喂至孟烈唇边。 孟烈面上微红,只得饮了,引着她们往夏婉玉那边去了。 夜幕低垂,月移柳梢。 溪花园中琴声铮铮宛若流水,回响在这空旷的夜里。 虽然苏渔弹着她心爱的琴——他送给她的琴——却总是有几分怏怏不乐的,她许多次心不在焉地向窗外看去,幻想着她一抬起头,便能看到她满心念着的那个人从夜色中归来。 他会为今夜的迟归向她道歉,他会温柔地和她说话,他会像从前的每一天那样送给她今夜的惊喜礼物——或者他忘了也没关系,只要他别像早上那样冷冰冰地别开脸去,允许她亲他一下,便可当作是补偿了。 然而纵使她眼巴巴地向窗外看了许多次,院中却始终空无一人。 已近二更天,他却一直没有回家。 手下琴声已不成调,接连错了好几个音,她无心再弹,停了下来,想,他这是怎么了?明明昨天还是好好的。 昨天晚膳前,他们还一起在亭中看着美丽的落日,说说笑笑地为黄昏下的亭台楼阁依次取个好听的名字,她为他的书房取名为云光阁,他便为她的书房取名为猗兰斋,她为高台取名为望仙台,他便为水亭取名为清风榭,她将他们的寝所取名为合欢馆,他则将藏书阁取名为广明楼…… 晚膳过后,她阔别多日又碰到了琴,便弹了一支《绸缪》与他听,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粲者何……他就是她的良人、她的粲者,久违后重弹的第一支曲子,她自然是要献给他的。 弹过琴后,她吃了药,他将她心心念念了许久的《北国传奇》第二部送给她作为礼物。在她在房间里看书看得入迷的时候,他还不忘倒上一杯水安静地递到她手边。 明明昨夜他对她还是温柔体贴、呵护备至,为什么过了一夜,就变得不一样了呢?从早上醒来他就有些不太对劲,在她想要亲吻他的时候,他没有像往常那样含笑地纵容,而是冷淡地拒绝。 他到底怎么了? 第47章 风流 时近二更,京洛的夜晚沉入寂静。 街巷是静悄悄的,两旁灯笼高挂,路上几乎已无行人踪迹。瓦舍人家也多已熄灯闭户,只余下几处未眠的灯火阑珊。 但于这花柳繁华的春风坊上,却仍是红烛高照、歌舞不休,曲乐声情致缠绵错杂弹,宛若大珠小珠落玉盘。 而在那漆木镂雕、以彩线织绣着《玉堂富贵图》的屏风背后,几个豆蔻年华的小乐伎正说笑着挤作一团,齐齐向里面偷偷地看去。 却听一女子声气于背后含笑地发问:“怎么了?没见过这样好看的男人?” 小乐伎们吓了一跳,纷纷回过头来,见正是坊中正红得发紫的头牌琴伎青莲,便都红着脸蹲身行了礼,口唤青莲姐姐好。 青莲越过她们,亦向屏风内看去,嘴角却是轻轻上扬,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笑:“看有什么用?良家女儿受缚于礼教规训,纵使遇到心仪之人,也只敢故作矜持、欲语还羞,但我等早已被世人视作倚门卖笑、水性杨花之辈,又还有什么好畏惧?又有什么事不能做呢?若还只如寻常女儿家一般,只敢躲在屏风后面偷偷地看,真是白白入了这行当。” 众乐伎都低头小声地笑,也有几个胆大的,听她如此说,便悄声地鼓动她道:“青莲姐姐如此厉害,便与我等做个表率呀!” 青莲眼波似秋水流转,含笑睨她们一眼,却道:“你们这群小丫头片子,俱是不谙世事。你们不知道,想要拿下一个男人的心,那是难如登天。但若想要勾得一个男人做些风流快活的事,却是再容易不过了。女追男,隔层纱,只消有上几分姿色和手腕,那便是手到擒来了。” 她嫣然一笑:“你们不必在这里拱火。纵我已是阅人无数,但似这般貌若潘安的公子,也是头一遭见,我自然是不舍得错过他的。” 她一面说着,一面往屏风内瞧去。 夜色深沉,宴会将尽。 有几个位置已是空出来了,似乎有宾客离席不知去了哪里,也有人看起来已是醉了,伏在桌上昏昏地睡去,还有几人正在旁边猜拳喝酒,嬉闹不止。 如此酒酣耳热之际,正是发生些风流韵事的好时机。 她身姿婀娜,步入了屏风之内。 公子如玉,丰姿冶丽,似乎已是薄醉,略带了几分微醺迷离之色,却是于煌煌灯火之下格外光华夺目,俊美到不见日月。 她心脏怦怦跳动,倘能与这般的人物共度春宵,才算是不枉此生。 她悄然靠近他,问:“公子,可要听奴家抚琴吗?” 那人并不看她一眼,骨节修长的手略带随意慵懒地执着酒樽,只道:“不听。” 青莲虽是生了副柔美娇怯的好样貌,却从来都是她们这一班姐妹中胆子最大的,裙下之臣更是不计其数。纵然此刻被眼前之人冷漠拒绝,却也毫不气馁,反倒愈发生出些眷恋难舍之意。 她膝行向前几步,愈发婉转了语气,悄声地问:“奴家亦会唱几首小曲儿,给公子解解闷儿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