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僭礼》 第一章 贞宁十五年,五月。 未央宫内,江楚然正在批阅奏章,自从她母皇江君兰疯了之后,天启的国政便落在了她身上,毕竟她是天启国女皇江君兰唯一的子嗣,天启唯一的储君。 江楚然看着江南提督的奏章,气不打一出来:“这个老滑头,拿着水患的借口,一边靠着朝廷,一边拉拢着江南姚家,食物银两送出来无数,还和本君说什么微水济鲸,真是贪得无厌。” 这时,江楚然的贴身侍女云枝推门而入,她对着江楚然微微行礼说道:“殿下,陛下的侍女玲珑请您到德清宮去。” 听见德清宮三个字,江楚然又一阵头疼,语气也带了不耐烦:“她又怎么了?本君不是说了吗,她要杀宫人便给她换一批,要吃要喝,让御膳房和太医署随时候着……” 江楚然还没说完,云枝打断她,小声道:“陛下好像不行了。” 江楚然闻言一愣,好久没说话,良久她叹了一口气:“和玲珑说,本君更了衣便去。” “是”云枝领命出去了。 大约一柱香,江楚然从未央宫内出来,宫外步辇早已等候多时,云枝微扶这江楚然上了坐辇,她和玲珑在旁跟着。 “玲珑,母皇那边可召太医了?”江楚然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扶轼。 “回储君,太医署的几位老先生都在了。” “如何?” 玲珑自江君兰登基便跟着她,如今不过十个年头,她有些哽咽:“太医说陛下时日无多,可能活不过三天。” 江楚然闻言顿了顿,她斜睥云枝,吩咐道:“云娘,你派人将京中四品以上官员请到太极宫,为母皇祈福。” “是,云娘明白。” 到了德清宮,江楚然下辇,太医署的太医令李谷雨迎上来:“见过殿下。” 江楚然微微点点头:“陛下现在神志可清醒?”她边问,边向宫内走去。 “回殿下,陛下现在已是强弩之末,可神志确是难得清醒,但此次陛下发病太快,臣恐怕陛下挨不过去。” “行了,本君知道了,你和太医署其他人随时待命,务必保陛下周全。” “是”李谷雨在宫殿口处停下,他弯着腰,直到江楚然进去后,才起身。 宫里的人动作很快,京城四大豪贵江家,许家,杜家,李家也是心照不宣地派人将宫中消息传到了家族中,大家都是聪明人,为陛下祈福是假,恐怕认新主是真。 太傅府邸,掌事秋杳将宫中传报递给姚朴时,他正在院中侍弄他的兰花。 “为陛下祈福?”姚朴看完后又将信件还给秋杳。姚朴看着这片旺盛的兰花,暗想:“殿下要做什么?” 不过怀疑归怀疑,他放下用来浇水的茶壶,对秋杳吩咐道:“备官服和车马。” “是。” 江楚然这一行动无非是在给京城传消息:她母皇江君兰不行了。而四大家族也没让她失望,家族会议讨论出的结果一致都是:拥护江楚然。 这不仅仅是因为她是储君,更是因为江楚然以帝女身份监国两年,天启就有治世之兆。民心所向,不敢违背,更何况江家本身人丁单薄,江君兰又对本家防范极重,便是有想夺政的,也实在没这个实力。 但是京城之中,利益关系盘根错节,他们与皇族私下往来也是亲密,江楚然此举也是敲打警告。 马车之中的姚朴正襟危坐,双眸微闭,宫中线人说江君兰活不过三天。但殿下是下一任皇帝无疑,她何需再让朝廷命官进宫,再说她们皇族手中还牢牢掌握着天启禁军和青山宫…… 姚朴睁开眸子:“殿下怎么会是害怕官员不支持她呢。到底是为了什么呢?”他做了江楚然五年的老师,一时也没能参透她的意思。 而此时德清宮内,龙榻之上黄纱层层遮掩,殿内只有她和江君兰,以及另一个带着金丝面具的人,太过显眼了,江楚然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足承之上有玉枕,江楚然提了一下衣摆便跪倒在其上,她轻轻开口:“母皇?” 帐中人闻言从帷帐中探出一只手,江楚然低眼去看,手臂是病态的白,青色的血管纹路清晰可见。 江君兰虚弱开口:“沄渘,母皇很久没和你说过话了。” 江楚然拉着她的手:“母皇病倒以后,儿臣担家国大事对母皇疏忽了。” 江君兰笑了笑,但气息不稳:“朕都知道,朕不怪你,如今朕行将入土,叫你来是有事要交代。” 江君兰顿了顿,她说:“朕这一生三征西奴,对天启有定鼎之功,但朕不是神灵,难免会犯错,朕之是过,非一家可言,青山宫史馆都是忠贞之臣,有些也顽固了些,你是个聪明孩子,应该知道朕的意思。” 还能有什么意思,不准史馆作传,她这个母皇一生真是精彩,天启第一任皇帝江晟也就是江楚然祖父制定的体制,江君兰十五年便全改了个样,又好大喜功,征伐不断…… 江楚然没想到她清醒过来是要说这件事,她低着头轻轻回答:“是,儿臣明白”,但眼底却是一片讥弄。 “另外朕还有密诏托付,”江君兰突然反握住江楚然的手,指尖用力到泛白,“朕对你有亏欠,密诏所书便是朕给你铺的路,不要辜负朕。”江君兰透过帷幔看她,准确来说,是看向她脖子处的那块桃花纹身。 江楚然吃疼,但她还是低眉顺眼:“儿臣遵旨。” 江君兰透过黄纱看向那个黑衣人:“长明,将密诏取来。” 只见黑衣人一闪便拿着一个木匣走了过来,他恭恭敬敬将匣子交给江楚然。 江君兰对江楚然说:“我江家自有天启禁军护佑,这长明便是朕的禁军长,朕时日无多,按照皇族惯例,每任禁军长会为时任皇帝殉葬,但是,你又实在孤弱,朕破例将他留下辅佐你。” 江君兰说完忍不住咳嗽起来,她对着长明微不可见地笑了笑:“长明辛苦了。” “长明领命。”黑衣人恭敬地跪在地上,但他眼底的情绪却晦涩不明。 交代完一切,江君兰摆摆手:“朕乏了,沄渘下去吧。” “儿臣告退。” 走出德清宮,江楚然看向玲珑:“将偏殿收拾出来,这几日,本君陪着母皇。” “是。” 江楚然望望天,方方正正的宫殿布局框处一方天色,她想,江君兰被困在了这里,以后,她也要在这方天地里受困终生了。 第二章 京城中四品以上的官员很快在宫门口聚集完毕,在云枝等宫人的引领下,所有官员男女分室,在太极宫暂时安顿下来。 此时所有大臣都在太极宫正厅入座,云枝安排好一切便要告退,正当她要出来时,杜家嫡长子杜玄烨叫住了她:“云姑姑,殿下可会来?” 杜玄烨平时仗着是杜家长子的身份,又承袭其父的官职——定远将军,在宫里没少作威作福,但云枝毕竟是江楚然的人,杜玄烨倒也不敢太过放肆。 闻言殿内的其他官员也竖起耳朵听着,当然除了杜家嫡长女,吏部侍郎杜倾薇和太傅姚朴。 杜倾薇不禁扶额,心里暗骂:“这个成事不足的”,而姚朴却是在想江楚然现在怎么样了,他低头微微吹着面前的茶水,毕竟殿下也不过十二岁,虽皇家子弟大多开智早,但这毕竟是生死大局。 反观云枝神情自若:“储君陪着陛下。”说完便退了出去。心里却对他十分无语:“杜家怎么选了他当家主。” “那看来就是不来了。”杜玄烨理理衣袍坐下来,杜倾薇凑到他耳边,颇有恨铁不成钢的意味,小声道:“我和你说的什么,在宫中谨言慎行,殿下既以祈福之由将我们叫入宫中,便是不想和我们明面产生联系,你还问,可算显着你长了张嘴。”似乎还不解气,说完在他身上狠狠掐了一下。 杜玄烨自知刚才行为不妥,只好可怜兮兮地小声求饶:“阿姐~” 杜倾薇松了手,不再看他。杜玄烨难得老实了,规规矩矩地坐着。不过他很快在众官员的交头接耳中发现了姚朴这个另类存在。 姚朴穿着玄青色的衣袍正襟危坐其间,头上束了一个玉制小冠,看起来素雅没什么新意,但在所有的皮制,金银制小冠中十分起眼,京中贵胄很少会有如他这般的朴素又奢华的,有钱人的享受。 他的神色淡然,修长的手指翻弄着案几上的经书,似乎在斟酌为陛下抄诵哪篇经文好,杜玄烨撇撇嘴,他真是看不惯姚朴他这种明明不为皇帝所喜,快要烂进泥里的人,还要作出一副清高矜贵的样子。要是没有姚家源源不断地输送钱财,他还怎么这般体面。 但还没等杜玄烨开口嘲讽几句,就见御史中丞宋周厉走上前,对着姚朴略施一揖:“姚大人,小臣可否能落座?”这座位自然是指姚朴旁侧。 赵倾薇向姚朴的方向瞥了一眼,心想:比杜玄烨更愚蠢的出来了。 姚朴神色不变:“宋中丞自便。” 宋周厉也不客气,他慢悠地坐下,用只能他们两个人听到的声音说:“依我看,姚大人今后是要苦尽甘来,平步青云了。” 姚朴拿着茶盏的手明显顿了一下:“宋中丞莫要取笑我。” “姚大人过谦了,现在陛下神志不清对你是打压远离,但你毕竟是储君的夫子,储君她……” “宋中丞”,姚朴打断他,“在宫中要谨言慎行啊!” 宋周厉见姚朴脸色转冷,急忙找补:“是是是,姚大人提醒的是。下官鲁莽了。”见姚朴不欲搭理自己了,宋周厉只好赔了个笑脸,起身又回到自己原来的位置上,他对自己暗暗说道:和姚朴打好关系急不得急不得。 姚朴看着他的背影,冷冷一笑,将茶水一饮而尽:“好一个苦尽甘来,平步青云。”当然这般嘲讽的话,他并未说出口。 太极宫里不少人都在暗戳戳地观察着姚朴,新帝登基,他的去留是个未知数,要不要和他打好关系,对有意的官员来说是一场赌博。但就算姚朴是个不起眼的宫中洒扫仆役,他身后的姚家,那简直是饿虎路上的肥肉,凭谁见了都要红了眼,争抢。 李家嫡子李述和父亲李正邦坐在姚朴的前侧,他听见后边动静,扭头看了一眼,不想和姚朴正对视上,李述一愣,旋即对他笑笑,姚朴点点头,便挪开视线,注意力又回到经书上。 姚朴人精一样,官员心中想的什么,他再清楚不过。 姚朴暗中扫视一圈大殿,没几个官员在真心实意地抄写经文,案几上的麻纸应是从皇家祠堂送过来的,久被梵香熏浸,暗香不散,真让他觉得如跪倒在神仙像前,想起自己家中摆的圣人像,他常去求一些明知不可得之物,不禁怀疑是不是求错神了? 姚朴好一会才回神,苦笑一声,看吧,他宁愿觉得自己求错了神,也不想承认他求的有错。 太极宫内的一举一动都被天启禁军的暗卫如实报告给江楚然。 江楚然想了想,对站立在她面前的禁军吩咐道:“派人查查这个宋周厉。” “是。” 过了好一会,云枝看江楚然不说话,以为她累了,便走上前:“殿下,歇息会吧。” 江楚然摆摆手:“本君无妨。” 良久,她开口问道:“云枝,你觉得姚太傅如何?” “姚太傅是是殿下的夫子,是很正直的君子。” “那你觉得陛下为何厌烦他?” 云枝想了想,她看向江楚然,神情有点疑虑。 “无妨,你大胆说。” “姚太傅本家行商,是江南最大的豪门望族,听说富可敌国,他还是嫡子,将来继承家业,那是泼天的富贵,若是再在朝廷有一席之地……若能为殿下所用便是最大的助力,如若不然,怕是会成为天启最大的隐患。”云枝边说边观察江楚然的脸色。 只见江楚然淡淡一笑:“本君还以为你会说是陛下发了疯,才会想推开这样一个人才。” “云枝不敢。”江楚然此话一出,将云枝吓了一跳,这里毕竟是德清宮的偏殿,可不比未央宫啊。 “罢了罢了,云娘你去告诉太医署的人,说本君有些头疼,让他们送些安神的汤药来。” 云枝领命出去了,去往太医署的路上她还在后怕,云枝毕竟也是天启禁军的一员,这偏殿是否有其他禁军监视还真不好说。但是细想来,即便是有人监视,这种时节也断不会报告给皇帝,谁会得罪下一任主子呢? 很快太医署的人便将汤药送了过来,云枝将药摆上书案,江楚然还在批阅奏章,云枝也不打扰她,放下药后便退了出去。 空中弥漫着药香,江楚然望着药盏氤氲的热气出神,雾气逐渐稀薄,刚才青山宫的探子回报,太医署那边手脚很干净,可她总觉得不对劲…… 末了,药石的苦涩味道也慢慢消散,她站起来,端着那碗凉透的药径直走向窗前的那盆石榴,将药全部倒了进去,一滴不剩,小石榴树抖了抖叶,许是风吹的。 第三章 太极宫的官员们,抄了两天的佛经,做了三场祈福祷告,终究留不住一个要完蛋的人,再说诚心诚意还不一定得有神明护佑,更何况这群完美的利己主义者呢。 跪在江君兰床榻前的江楚然松开抓着先帝的手,江君兰的手很凉,凉的她虎口发麻,她对站在一旁红了眼睛的玲珑说道:“将大臣们请到德清宮吧。” 云枝将江楚然扶起来,向殿门外走去,她感觉到江楚然在微微颤抖,走过长明身侧时,江楚然轻声说道:“你暂时不要露面,留在这和母皇告个别吧。” 长明张了张嘴,但什么也没说出口。江楚然不再停留,径直走了出去。 一名青山宫的郎官跟在江楚然身后,待到要出去时,她头也不回地问到:“可准备好了?”,衣袖下遮掩的手指紧紧握着又松开。 “储君放心,一切妥当。” 江楚然点点头,她刻意揉了揉眼睛,更想是大哭过的,便示意云枝打开殿门。 一众官员整整齐齐的跪在地上,那郎官向前走了一步,高声道:“陛下,崩了。” 下面的人全都俯首,声音不能再整齐了:“恭送陛下龙驭宾天。” 江楚然扫视一圈,看见姚朴在第一排跪着,嘴角微不可察地弯了下。 那郎官接着打开先帝遗旨:“帝女江楚然任贤革新、锐意图治,节俭爱民、贤明果决,依祖制著继朕登基,即皇帝位。” “臣等拜见新皇,陛下万岁千秋。” “众爱卿平身。”江楚然站在高处,睥睨百官,周身散发的帝王威仪很难想象是一个十二岁的孩子能有的。 江楚然对着身侧的郎官点点头,那郎官会意:“奉陛下旨意,特擢太傅姚朴为丞相,执相印。” 闻言,百官一愣,新皇的第一道圣旨竟是提拔姚朴的,但就凭后来先帝对他的厌恶之情,就算姚朴是天子的夫子,新皇也不该在此处昭示对他的宠命优渥,这不是诚心要在先帝的尸首前恶心她一番。 但江楚然并没有给这些大臣缓冲的时间,她将众人的表情看在眼里,悠悠开口:“三日后,为朕先母举办国葬,入先祖之垗,诸爱卿三日未归家,在宫中为先帝祝祷也是辛苦,可自行还家梳洗。” 她一顿,旋即看向姚朴:“姚相暂且留下。” “臣等告退。”百官再次跪拜,在宫人的引导下,各自行至宫门口,各府马车早早等待,这些老狐狸深深望了一眼皇城,都一时无话,转身上了马车。 姚朴跟着江楚然身后,这条路姚朴很熟悉,是去御书房,先帝先前喜欢在这里召见他,询问家国大事。那时的他风光可比肩金乌。 姚朴站在御书房门前,他抬眼去望,上面的匾额已经换掉了,“新竹殿。”姚朴在心里暗自揣摩。 江楚然察觉到他的停留,扭头看他,见他望着那块她刻意换的新匾额,面上笑意明显,姚朴却总感觉她眼底有无限的悲伤:“姚相,如何,朕的新匾?” 被问到的姚朴回神,想了想,恭敬回答道:“新竹高于旧竹枝,全凭老干为扶持。陛下对先皇的眷念,令臣动容。” 听见他这么说,江楚然笑意不减:“进来吧。” 江楚然将云枝留在殿外,新竹殿只有她和姚朴二人,江楚然坐在书案后的龙椅上,姚朴则站在书案前。 此刻,江楚然才像是卸下了所有防备,不必在百官面前端着皇帝架子,害怕失了威仪,落人口舌,现在她只是一个没了母亲的孤童。 她看着姚朴,面前的人和记忆里那逆着光的温和君子的身影逐渐重合,慢慢地她眼里蓄满了泪,抽噎起来:“夫…夫子…”,江楚然生的极美,此刻落起泪来,犹如梨花带雨,姚朴的目光落在她脖颈,早年纹上去的桃花也仿佛收到情绪波动的影响,变得更加妖冶,看的他喉头一紧。 姚朴无奈地叹了口气,他走到江楚然身侧,从怀中掏出手帕,弯下腰,像之前一样给她擦拭着眼泪:“陛下莫伤心,臣知道,臣都知道的。” 姚朴轻拍她的背,心里想:果然还是个孩子,有直接血缘关系的亲人死亡,即便再不喜欢这个长辈,也还是会痛苦。 “姚相,朕害怕。”江楚然依然没停止哭泣,“朕的祖父而立之年驾崩,朕的母皇也是早逝,你说朕会不会也活不长?九岁时便有人想杀了朕,没有老师就没有现在的朕。” 姚朴听着她的话,不由得想起那个躁动的夏,明明差点毁了他,但想来却是悸动不已,回过神来安慰她:“武帝多年征战沙场,是为暗器所伤,不治而崩,陛下的先母…”他顿了顿:“多年用药,毒性积压,且有心伤,才会早崩。” 姚朴低头看着龙椅上小小的人,眼里的温柔溢出来:“陛下会长命富贵的。” 将江楚然哄好后,姚朴向宫外走去,他身后跟着一个太监,这是他早年安插在宫中的探子。 姚朴面上发冷,对身后的人吩咐:“从今日起,送往陛下处的膳食不再以银针试毒,改用宫人。” 跟在他身后的赵煜柯听见他的声音不寒而栗:“是。” 姚朴坐上马车,闭眼假寐,他将所有的事在脑海中又过了一遍,突然想到什么,低声笑了笑:“陛下果真冰雪聪明。” 等马车在太傅府邸停下,他对迎上来的秋杳吩咐道:“将许家二公子请来,就说本相有要事。” 送走姚朴后,云枝拿着汗巾进来,江楚然将脸擦了擦,又恢复之前的冷漠:“为朕先母作传的差事,就按姚相的建议交给青山宫的兰台史令于复。”,百官想的不错,这个传写不写倒是无所谓,但她就是要恶心江君兰一番。 “是。”云枝立在一旁,看见变脸之快的江楚然,心想:陛下是懂演戏的。 “将长明叫来。”江楚然手指摩挲着江君兰给她留下的密诏。 姚朴刚才问她为什么在这个时候要封他为相,她说是因为先帝遗诏。 虽然姚朴满脸不相信,但不管他信与不信,反正她的目的达到了。 长明很快来了,他已经知道了江楚然下诏让于复给江君兰作传的事了,他此时跪在江楚然面前,周身散发冷空气。 “长明你似乎不太高兴。”江楚然撑着下巴看他。 “陛下为何违背先皇?”长明直言不讳。 江楚然似乎没在意到他的冒犯,解释道:“这青山宫虽为皇室而设,是历任皇帝的情报机构,但这宫中难道都是折节违心之臣,肯书虚言?再者民间私家著史不绝,一人是非,岂可这样掩饰,倒不如让青山宫人按例办事,省了民间污浊,反能留朕先母美名。” 长明不懂这其中弯弯绕绕,但他想江楚然是先帝的女儿,肯定不会做出有损江君兰名声的事。但……先帝只是交代了不过两件事,这第一件,她便违逆了…… 江楚然似乎料到了他心中所怨,开口道:“朕先母多年疯癫,终了也没得个清明,朕遗恨啊!”江楚然语气遗憾,看向长明的眸子里却没有一丝情绪,她话说到这个份上,要是长明还揪着不放,她也要生气了。 他声音闷闷的:“是长明鲁莽了,还望陛下恕罪。” 江楚然笑着摆摆手,她手里把玩着江君兰留给她的玉骨骰,问到:“是不是只要朕拿着这两个骨骰,天启禁军就有听朕号令?万一这骨骰被贼人偷了去呢?” “陛下多虑了,天启禁军只效忠江家血脉,现任皇帝,即便没有信物,禁军也定会护陛下周全。” 江楚然“哦”了一声,但她话锋一转,问到:“那你呢,长明,你是看信物听朕的,还是听朕先母的?” 长明心头一沉:“长明不知陛下何意。” 江楚然站起身,走到他面前,将手放在他肩上,意味深长地说道:“长明是聪明人,先母既将你留下,朕希望长明你能认清主人。” 长明有一瞬的愣神:“臣惶恐。” “长明啊,以后你就在德清宫做事,保护朕。”江楚然回头莞尔一笑,收回了上位者的威压,仿佛刚才气压能杀人的人不是她。 第四章 马车在许府门前停下。 从宫中回来的的许远山和许纪延父子先后从车中下来,早早接到消息便在朱门前等候的许家嫡女许慕和许家次子许纪臣迎上去。 “父亲,大哥。” 许远山点点头,对二人说道:“进去说。” ………… “陛下竟然封了姚朴为相!”许纪臣有些不敢相信,倒不是因为姚朴德不配位,而是先前便听宫里的人说起过,先皇意欲杀掉姚朴,害得他整日提心吊胆,生怕那天就听说了姚朴人头落地的消息。 陛下这么做,确实容易让姚朴成为众矢之的,恐怕连带陛下也会被有心之人编造。 “不管怎么说,姚朴也曾当过你们兄妹三人的老师,他做宰相,至少目前对我们许家有利。”坐在上位的许远山抿了一口茶。 许慕却不赞同,坐在下面鄙夷不屑:“先帝为人果断狠绝,却又贤明大义,她既不喜姚朴,此人必定有问题。” 许纪延看见自家小妹的神情,哑然失笑:“便是姚相做我们夫子时,小妹也是和他如此的不对付。” 许远山看了看他的小女儿也是无奈,他这个女儿十分聪颖,才情比之她两个哥哥更甚,但是这性子也是直率,想什么便是什么,如果不是因为他许家是百年望族,连皇族也要承谀几分,恐怕要被这世道吃的连渣子也不剩。 “小慕,不管怎么样,你现在只管好好习书写字,将来也是要参加科举的,你大哥哥在朝中虽官职也不小,但也算是举步难行,你入朝后,兄妹二人也好帮扶。” “爹说的是,女儿明白。” 说完许慕和许纪延都不着痕迹地看了许纪臣一眼,而许纪臣只是默默听着,面上倒无太大波动。 许慕刚想开口说点什么,就见许纪延对她摇了摇头,她到嘴边的话也只好憋回去。 许慕心里是心疼她二哥的,多次科举都没能中第,爹爹对他有时也难掩失望之情。 之后,许远山也不再说话,气氛陷入了诡异的沉默,但好在许府管事杨贺的出现打破了这尴尬局面。 “家主,公子,小姐”杨贺对着四人行礼。 “何事?”许远山问。 “丞相请二公子到相府一叙。” 闻言,许远山,许纪延,许慕俱是一愣,反倒是许纪臣这个当事人并无惊讶之情,他站起身对许远山微微躬身:“孩儿先行告退。”说完便退着走了出去。 许慕看着她二哥远去的背影:“这姚朴改口改得倒是挺快。” 说完对许远山说道:“那女儿也告退了。” “唉,这总想用舌头弄死人的毛病恐怕一时也改不了,就随她吧,你和纪臣护好她就行。”许远山对许纪延语重心长地交代。 “是。” 许慕看着她二哥上了相府马车,自己转身向反方向走去,去的正是新贵李家,她知道六日后是李家小公子李曜的生辰,那人是她穿同一条裤子的玩伴。 而这边许纪臣在相府下人的引领下走到姚朴的内书房前,那仆人立在门口,对许纪臣福了福身:“许二公子,丞相在里面等您。” 许纪臣对他点了点头,走了进去。 姚朴正在誊录什么东西,许纪臣离得远,看的并不真切。但信上的饰品,他认得清楚,是西北的军务传信。 姚朴的书房很简洁,这倒和江楚然的御书房有鲜明的对比,但却有一点一样:宣笔,端砚。 许纪臣对着姚朴行稽首礼:“学生许纪臣见过先生。” “二公子不必多礼。”姚朴倚靠在太师椅上。 许纪臣站起身,恭敬地立在姚朴面前:“不知先生何事?” 姚朴看着他,却反问道:“二公子的医术研究的如何了?” “只是学了些皮毛罢了,不过多亏了先生指点,学生才能发现比科举更适合的路。”许纪臣面上却是苦笑。 也是,毕竟天启男女平等,无论豪贵还是平民百姓,无性别之分,皆可通过科举入仕,他是名门之后,却多年求取功名无果,成了京圈不少富家子弟中的笑话。 姚朴顿了顿,又问道:“可想过未来出路,我可以把你弄进宫去。” 许纪臣摇了摇头:“学生家本就有恩荫待遇,若是想入仕,便也早和兄长一样穿着官服了。这条路既不适合我,学生也不想走到死。” 姚朴站起身,走到他面前,他比许纪臣大两岁,个头却高出很多,他俯下身,与之平视,语气平缓:“如果本相求着你去太医署呢?” 许纪臣看着姚朴,明明说的是求人的话,但面上的神情却仿佛在看死物,没有波澜,他不由得屏住了呼吸,向后退了一步:“先生想做什么?” 姚朴直起身,抚了抚袖子:“本相要你监管陛下的药饮。” 许纪臣心头一惊,心中暗想:难不成姚朴要控制陛下! 姚朴一回头便看见许纪臣像看叛军的眼光,知道他想多了,便开口解释道:“本相只是怀疑先帝的死有蹊跷。” “为何?先生难道没有听说坊间说的吗?是因为羌城一事杀戮太多才……”许纪臣被打断。 姚朴嗤笑一声:“因果报应吗?本相不信这些东西,也没教过你这些。”他接着说道:“不过如果贼人和羌城一事有关,那么先帝的仇雠就是陛下的仇雠。” 姚朴不再说了,许家能在朝代更迭中成为百年望族不是没有原因的,无论哪家登上皇位,许家都同样的忠心耿耿。 这个中缘由说明白后,他清楚,许纪臣会接受他的安排的。 果然,许纪臣只沉思一会便对着姚朴跪了下去:“学生听从先生安排。” 姚朴言简意赅:“国丧之后本相会安排你参加太医署考试。” “学生遵命。” “对了,你家小妹年岁几何了?几时参加科考?” 闻言,许纪臣有点警惕,先生这是何意?难不成有意……姚朴看他的眼神就知道他又想岔了,无奈解释:“她是个人才,新皇登基,正是用人之时。” 见姚朴没那个意思,他才道:“回先生的话,小妹是及笄之年,三年后参加科考。” “本相知道了,二公子请先回吧,相府还未举炊,不留二公子用膳了。”姚朴了解完之后,摆摆手,下了逐客令。 第五章 二十七日后,国丧期满,天启新皇登基,改年号凤鸣,江楚然在满朝文武的簇拥下登上权利的顶峰。 江楚然穿着玄色龙袍立在金銮殿前的汉白玉阶上,梳着倾髻,簪着一组金桃花,玉旒掩住了她的那张绝色的脸,姚朴身着黛色官袍站在下方,金冠束发,饰着一支玉簪,虽不起眼,但绝非凡物。姚朴不得不抬头去看高台之上的人,那是他用五年时间培养出的帝王,眼里满意极了,仔细去瞧,又觉得夹杂了些偏执的痴迷,不过那缕情绪消失得极快,再看依然是郎朗君子。 江楚然将大殿之下所有的景观尽收眼底,是庄重的宫殿楼宇,是跪拜的文武百官,是无上的权力之巅。她的嘴角勾起一抹笑,这一天终于到了。 这一年,江楚然十二岁,姚朴十八岁,一个顺应天命民心继皇帝位,一个宠命优渥临万人之上的相位,他们一同登上了人生的高点。 江楚然接受了百官的参拜,她站在最高处,辽辽皇城之中只她一人站着。 从金銮殿回到德清宮后,她看着姚朴神情有些依赖道:“姚相,你是朕的老师,你要帮着朕治理国家。” “臣既然担着丞相一职,必当竭尽所能为陛下分忧。” 两人就这样一拍即合,江楚然有意将江君兰不曾给姚朴的全部补偿给他,便给了他极大的权利,有时连百官呈上的奏章她也会先让姚朴看一遍写上意见,自己再进行批阅。 如此一来,姚朴最终从一个只是挂着虚职名头的太傅成为权倾朝野的一代宰辅。 ………… 眼看姚朴的权利越来越大,有不少人明里暗里提醒江楚然,但都被江楚然堵了回去:“姚相是朕的老师,他恪守君臣之道,不会害朕。” 听见她这么说,不少人也是被气的差点吐血,如此心智,如何带领天启走到盛世?! “明明陛下还是储君时,就做的很好啊,如今为何毫无作为,反而老是云云姚相。”劝谏的官员不解。 江楚然也十分不解,她问道:“天启的百姓现在过的不好吗?姚相德不配位吗?” 她这么一问,上奏的官员也就哑口无言了,因为姚朴确实无可挑剔。 但是真的不生间隙是不可能的,江楚然在放权给姚朴的三年里也在慢慢地疏远他,姚朴自然也察觉到了,但儒雅如斯,他只当这是皇帝的通病,便更加恭敬慎微。 御书房内,江楚然将江君兰留给她的密诏推到云枝面前,不甚在意地说道:“云娘打开看看。” 云枝一惊:“陛下,这不合规矩……”她内心十分担忧,暗哭:陛下,别玩心跳啊! “无事,朕说可以便可以。” 云枝只好巍巍战战地将那绣有金龙的丝织物拿起来,待看清上面的内容时,她的瞳孔猛地一缩。 “那陛下这三年来是为何?”云枝不解地问。 “朕曾在先母的寝宫里发现一张血书,这封血书应该就是引起她癫疯的诱因……”江楚然接着说道:“朕大胆猜想,送血书的这个人还在这宫中某处,死死地盯着朕,等着朕犯错,然后杀了朕。” 闻言,拥有天启禁军惯病的云枝顿时警觉起来,暗想:德清宮得加强安保才是。 “那这和密诏有什么联系?”云枝还是不太明白。 江楚然笑了笑,反问道:“云娘,你和朕说说,民间是如何议论朕和姚朴的?” “民间说姚相是个大圣人,说陛下贤明,知人善任……” 没错这确实是姚朴,他是忠臣。 江楚然向后抻抻腰:“不错,多亏了姚相朕才能垂拱而天下治。姚朴将事情做的至善至美,圣主的名声反让朕落了个尽。” “至于密诏”江楚然沉吟,“朕自然知道怎么做,只不过不是现在。” “云娘可知血书上写的什么?” “云娘不知。” “上面说朕先母之罪擢发难数,身为人君,不担其责,残害生命,罔顾大道,三百五十四条冤魂不散,终日游荡皇城,化为厉鬼,取尔性命,以敬鬼神。”江楚然说这些时,面上十分平静。 反倒是云枝大吃一惊:“三百五十四!”她的杏眸里染上惊恐。 江楚然点点头,肯定了她:“正是羌城的死难者人数。” 姚朴猜的很对,先帝的死和羌城一事脱不了干系,至于为什么会涉及到江楚然……江楚然猜想九岁时的刺杀和逼死她母皇的是同一伙人。 或者说那人的仇恨很大,大到要亲眼看着天启覆灭。 云枝灵光一闪:“陛下是想……将人逼到明处来。” 江楚然笑而不语,却点了点头。 云枝转而觉得后怕,陛下用三年竟然布了这么大的局。 “必要时,朕会杀了姚朴,给背后那人一个正当的出手理由。”江楚然面上依旧挂着笑,笑得人畜无害。 “为什么是姚相呢?” 江楚然低头看着奏折,如葱削般的指尖抚摸着姚朴写在上面朱红的字迹,说道:“他是朕的老师,满朝文武,朕对他最为知晓,不管朕给他多大的权利绝不会恃宠而骄,威胁皇权,他,绝对的忠诚。” 云枝出去后,江楚然一个人坐在龙椅上沉思,她很感激姚朴的所作所为,所以在身处帝王的位置的前提下,她想给姚朴找条活路。 但很显然,暂时她找不到。她清楚姚朴在三年前,看见她落泪时,便在宫里安插人不露痕迹地专管她的饮食药膳。 姚朴和她心有灵犀一点通,稍稍提醒,便怀疑起江君兰的死。这一点,她很满意。 “姚相,朕该怎么办?”江楚然一人在御书房喃喃自语。 凤鸣三年,江楚然十五岁,姚朴二十一岁。江楚然慢慢地收权,有收网之意,但她想的简单,姚朴恐怕也并非绝对忠诚。 江楚然身为帝王,她的帝王心术是相当合格毒辣,但她还是忘了,她的先母疏远姚朴绝非只是因为癫疯……她忘了。 带有目的的靠近,本来就是有毒的罂粟花,这是一场持久的耐力赛,但最终两人都会上瘾。 第六章 凤鸣三年一月,仍是凛冬,这一年雪下的很大,似乎在昭示着不平。 德清宮正殿前的院落内种植了大片的青竹,生的很好,和它主人一样挺拔,但在这场不寻常的的大雪下,美丽的葱倩竿叶变成了琼枝。雪中君子有时也会折了腰。 江楚然倚靠在窗边,如瀑墨发未束,平增几分慵懒,三年了,她的五官渐渐展开,褪去了青稚,和先帝有六分相似,相比先帝的美艳,江楚然更多了三分柔情,眉如春山,眼中是帝王生就有的不动波澜,却偏长了一双桃花眼,眼光潋滟。 怀里躺着她养的狸奴,也和主人一样懒懒散散,正舒服地打盹,白皙的手捧着手炉,指尖桃红,身上披着玄色金丝绣龙样式的大氅,她淡淡地望着,原是庄严的红墙金瓦,都被覆了一层鹅白。 “真是没劲。”江楚然打了个哈欠。 云枝见她乏了,便上前问到:“陛下可要歇歇?” “不必了,马上也该殿试了,许家的女君子成绩怎么样?”江楚然对她摆摆手,将手炉放在一边,有一下没一下地给风铃顺着毛,看起来兴致缺缺。 “回陛下的话,据青山宫探子来报,许家女郎去年秋天突染风寒,并未参加当年的秋闱。” 江楚然一愣,不过旋即笑了笑:“正好,你派人将她叫到宫里来,就说朕十分想念儿时玩伴。” “是。” 相比王宫的平静,丞相府这边,姚朴略显几分惆怅,他身姿挺拔,立于雪中,一言不发地望着他亲手种下的寒兰,神情在雪的映衬下显得阴鸷,主子不回屋,秋杳也只好在雪中陪着他。 姚朴像是终于妥协,无奈开口:“秋杳,雪停了,请个花郎来吧。” 秋杳看着姚朴的背影,竟觉得他有几分落寞,声音听起来也不情愿,好似痛苦。 其实不用请花郎,她就能治,往年冬天也算温和,这寒兰还可勉强生存,但终究,这里不是一年如春的江南,在寒气杀人的北国,寒兰还是不能养在室外的。 “秋杳你退下吧。”姚朴开口道。 “是。” 姚朴走上前,弯腰,伸出骨节分明的手,将其中一枝已经枯萎的兰花折下,对着兰花自顾说道:“怎么还养不好了?和我离了心了?” 等秋杳再过来时,所有的兰花都被折下,而大雪很快将那块地覆盖,好似从来一片空白。 她敲了敲门:“家主,有羽信。” “进来。” 姚朴接过信,秋杳本欲退下,便听姚朴问到:“宫里如何了?” “回家主,只是听宫中大人说,陛下叫了许家的女君子。” “本相知道了。” 秋杳福了福身,便退了出去。 姚朴将羽信拆开,面上不动声色,可手上的青筋却显示了主人此时的恼怒。他抬眼看到那些枯萎的兰花,连同羽信,一起推到火盆中,烧了个干净,但淡淡的兰香却挥之不去,搞得姚朴心烦意乱。 他挥挥衣袖,对外吩咐道:“备马车,本相要进宫。” 宫内,许慕跟在云枝后面,心下有些不安,她与陛下年少时确实算是朋友,但那也是江楚然被确立为储君之前的事。 江楚然被立为储君,姚朴也被先帝提拔为太傅,成了江楚然的老师,从那时起,她就再没有被召进宫去过了,就算真有感情,之后的八年也该消磨殆尽了。 不安,十分的不安…… “许小姐,陛下在里面,奴不进去了。”云枝看着她,面上带着微笑。 许慕点点头,提着衣摆,跨步走了进去,走进内殿,隔着屏风,她隐约瞧见一道身影,忙不迭下跪,结结实实地磕了个头:“民女拜见陛下,陛下万岁千秋。” 许慕只听得一声:“无需多礼,起来回话。”宛转悦耳,朗如珠玉。 “民女谢过陛下。”许慕站起来,恭恭敬敬地等着江楚然问话。 江楚然隔着屏风问她:“朕听说你染疾未参加秋闱,身体可好些了?” 许慕在来时路上想了很多可能,她倒是想到了科举的事,但想来更多的原因是因为她的家族,不过也没关系,她弯了弯腰:“陛下挂念,民女已无恙。” 简单寒暄过后,江楚然也不含糊,直截了当地开口道:“朕初登皇位,身边是人才缺缺,没有参加秋闱不打紧,你大哥在朝为官,二哥在太医署,家里还有恩荫待遇,朕打算封你个官当当,你,意下如何?” 许慕对皇帝抛出的橄榄枝十分感兴趣,毕竟下一次科举还要等到两年后,许家虽然在四大豪贵中排名第一,但江家毕竟是皇族,在政治权利上拥有绝对话语权,杜家是跟随皇帝打天下建国后起来的,在军事和朝中势力上有一定优势,李家是新起之秀,但因这皇帝的特意照拂,实力日壮,对许家都有些许威胁,所以她爹对她入朝为官的事十二分地上心,她是许家致胜的筹码。 但通过恩荫入朝为官,大多是些无关紧要的小官,专门给那些大士族的子弟打肿脸充胖子用的,她的眼光可高于此。 “陛下,民女斗胆一问,要赏民女什么官职?” 许慕看不见里面人的神情,只听见低低地笑,她给的,绝对有诚意:“爱卿觉得青山宫凤羽阁学士如何?” 许慕瞳孔猛地一缩,倒不是因为这一声“爱卿”,而是因为且不说内阁学士是从二品,正儿八经地高官,这青山宫凤羽阁是什么地方,青山宫,全国的情报中心,凤羽阁,专管百官的中心机构,这是一个大且有实权的职位! 许慕赶紧跪下:“民女惶恐,陛下,这不合礼制。” “爱卿,你只说你要是不要?”江楚然声音带着蛊惑。 许慕知道江楚然已经将事情抬到了明面,她要许家给一个明确的态度,她的回答决定了许家的未来,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里显得清醒坚定,她一字一句道:“臣领旨谢恩。” 江楚然知道她一定会答应:“殿试一过,你便随新上任的官员一同上任。” 毕竟这件事本来也不违背许家效忠皇帝的初心,只不过现在从以往的自称一派,变成了和皇帝一队的了。 许慕拿着圣旨退出来时,刚好遇见正打算通报的姚朴,自古大臣无召不听宣,目光落在他腰间的手牌瞬间明白,暗想:姚朴果真受宠,可随意出入内宫的手牌也得了。 姚朴瞥见许慕手中的物件,挑了挑眉:“许……大人?” 姚朴并不知江楚然给了她什么官职,只能这样称呼。 许慕本就看他不顺眼,连正眼也不瞧他,冷哼一声:“姚相,同朝为官,晦气过头。” 姚朴当是没听见,皮笑肉不笑:“以后自是要多多关照。” 许慕又一声冷哼,头也不回地走了。 姚朴收回笑,暗想:这般性子还需磨练磨练。 他扭过头深深望了一眼德清宮内殿,目光似乎直接落到里面的人身上,接着,姚朴收回目光,抬腿走了进去。 第七章 姚朴进去的时候,江楚然正在逗弄风铃,他福了福身:“臣参见陛下。” 江楚然没停止手上动作开口道:“姚相怎么来了?” 姚朴眉心跳了跳,他为什么来,江楚然心里怕再清楚不过了。 “臣来是有要事禀告陛下。”姚朴不卑不亢。 江楚然将风铃抱到地上,转而去瞧他,屏风后是挺拔英朗的身型:“什么要紧事,连老师都惊动了。” “回陛下,西北有报,西奴国可汗月真哈病逝,他的弟弟月芜君成为新的可汗,据臣知,这位新可汗不是什么善茬。” 闻言,江楚然皱了皱眉,西奴,天启最大的仇敌,想江君兰三征西奴才换了一时的和平,如今,她登基不过三年,那边便蠢蠢欲动了。 但江楚然的关注点似乎不在这,她起身,绕到屏风后:“老师哪里得来的消息,比朕的青山宫还要快上一步。” 姚朴低着头,嘴角微不可察地勾了一下:“回陛下,先帝在时,曾托付臣信物,管理西北军政,所以知道。” 江楚然看着他,仔细想了想,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不过这三年忙着排除异己了,倒忘了这一茬。 江楚然停在姚朴面前问道:“什么信物?” “先皇有令,不能说。”姚朴看她,眼底含笑。 姚朴体高,八尺多,江楚然不得不抬头看他,不期意跌进他眼中,一时晃了神,姚朴不愧常年占据京城贵族圈小姐女君子梦中佳婿的榜首,就算是江楚然也得承认,姚朴生的极好,眉如翠羽,瑞凤眼如炬,是郎朗君子,温其如玉,又如松下风,爽朗清举,高而徐引。 江楚然回神,这时她哪里还不明白,姚朴是存心的,就是明摆着告诉她,他手上有她感兴趣的东西。 江楚然暗自怀疑:只是这姚朴会不会太早将自己的底牌暴出来了,还是……他知道朕的意图了。顿时,她眼里闪烁的光带了些危险。 想到江君兰临终前说,姚朴手中有西北皇族圣库的钥匙之一,那还是为了奖励姚家西征西奴时尽心尽力地给钱,而赏赐的免死金牌的平替。不,是更超出价值的替代品。应该和姚朴所说的信物是同一个东西。 江楚然想了想,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不是很感兴趣说道:“老师过来,应该不是只说这一件事吧。”她回归刚才的话题问道:“据朕所知,月真哈有一个儿子,好像十四岁了,怎么成他弟弟上位了?” “臣猜测只有一种可能:弑兄夺位。”姚朴接着说:“而且月真哈的遗孤极有可能不知情,还毕恭毕敬地爱戴着他的叔父。” “那老师觉得月芜君会有动作吗?”江楚然问。 “他既弑兄,就说明野心不小,天启和西奴必有恶战。” 姚朴顿了一下:“臣来时碰见了许家女君子,陛下赏了她?” 江楚然料到他会问,不甚在意道:“是啊,赏了凤羽阁学士这个职位。” 姚朴不说话了,江楚然扭头看他:“怎么?老师觉得不妥?” “没有,只是她在京中并没有什么名望,臣怕有心之人……” 江楚然打断他:“她有没有真本领,朕很清楚,老师也清楚,难道不是老师你一直在朕面前提起她吗?”她说话时面上带着笑,姚朴却觉得笑意不达眼底,徒然感觉一阵寒意。 ………… 许慕得了赏赐的消息很快在京城传开了,几家欢喜几家愁,许远山和许纪延以及许慕三人围着黄花梨桌看着圣旨。 “什么官?”许远山问。 “凤羽阁学士。” 许远山和许纪延倒吸一口凉气,神情复杂:“为什么?” 许慕也认真想了想:“因为我和陛下是朋友。” 很难让人相信,不过许远山大手一挥:“无事,我小女如果参加了科举,想必也会是这个成绩。” 而杜家得了消息就没那么太平了,杜玄烨一口茶吐了出来,他不可置信看着传信的家丁:“恩荫,凤羽阁学士?!” “是的,家主。” 杜玄烨摇了摇头,走出正厅:“太荒谬了,太荒谬了。” 杜家庶女杜倾若也在旁侧,她看着自家大哥像受了雷劈的样子,看向杜倾薇问道:“阿姐,学士很厉害吗?” 杜倾薇点点头“嗯”了一声,不欲多言,她这个妹妹,是个不学无术的,空有一张脸蛋,说多了也没用。 杜倾薇皱了皱眉,这个许慕并没有什么突出之处,陛下怎么突然赏了她,她实在想不出所以然来,对家丁摆摆手,吩咐道:“许府喜事临门,应会大摆筵席,你从府库挑挑,找件上等的礼品送去。” “是,女君子。” 至于李家,家主李正邦泯了一口茶,望着下座的嫡长子李述不经意道:“许家得宠是好事,那许家女君子与我家往来甚是亲密,我看她对我们家有意,若是结亲也是门当户对。” 李正邦意有所指,李述抬眼看了一眼他的弟弟李曜,面上倒没多大波澜,但,这耳尖却红了。他的目光别开,长长的睫毛掩了情绪。 “曜儿,马上就是武举了,你练功不可马虎。”李正邦看向李曜接着说:“你且去安心准备。” 李曜起身揖别:“是,孩儿告退。” 待他走出正厅后,李正邦才对李述说:“若是许家女君子与你结亲,你可愿意?” 李述闻言震惊:“父……父亲。” 李正邦心下了然:“算了,你自己把握吧,为父也是提醒你,你是未来家主,需要许家的助力。许远山这三个孩子相当和睦,只要结亲,无论谁是下一任家主,许家都能为我们所用。” “儿子明白。” ………… 许慕从家里溜出来,她来到李府后院,见四下无人,便从后门溜进去,直奔李曜住处。 后门值守的小厮刚想拦人,看清是许慕后,生生止住脚步,二公子交代过:许家女公子不可拦。 “阿曜!”许慕看见他,声音都染上欣喜。 李曜将兵器放回架子上,望向她,笑意浅浅:“怎么想着来拜访我了,许大小姐?” “你也听说了吧,得了官,我正春风得意呢!” “嗯,听说了,若是参加秋闱和今年殿试,你也该达到这番成就了。” 许慕摆摆手:“阿曜,别打趣我了,等你武举中第,和风一到,我们就去看长安花。” 这是约定,李曜点点头,笑意更盛:“好。” 第八章 凤鸣三年三月,两年一次的科举殿试正式开始,江楚然在金銮殿的龙椅上庄重的坐着,和未来帝国的骨干打照面,她自然重视,身着上朝穿的玄色衣袍,金线勾勒的九龙盘踞在衣摆,一直爬上腰腹,墨发束了一半,头戴十二旒冕冠。冠上的朱缨一直垂到白皙的脖颈。 丞相姚朴,御史中丞宋周厉和一些吏部官员以及青山宫的史官在旁随侍,这毕竟是新皇登基以来的第一次科举考试,规模自然大了些。 从殿试笔试中脱颖而出的贡士们立于金銮殿外,等待执事官传唤,此番与皇帝召对,将直接由江楚然评出一二三等。 对于这些贡士来说,激动与恐慌这两种情绪占了上风,十年寒窗只等今朝,距离理想抱负只有一步之遥,不少人衣袖遮掩下的手微微颤抖着。大道,圣人口中的大道,从金銮殿的殿门开始闪烁金光,近近瞧见些希冀。 江楚然向殿外看了一眼,她侧侧头,用只有她们能听见的声音,对云枝说道:“云娘,你瞧,这还是第一次朕真切地觉得朕的命令上行下效。”云娘也瞥了一眼,她所能瞧见的,第一差别不是男女性别之分,而是更为明显的衣着之差。 “锦衣玉带,鹑衣百结站在一起,板板正正的,这才是寒门光耀之处” “陛下圣明。” 姚朴走出来对着江楚然行吉拜礼:“陛下时辰到了。” 江楚然对他点点头,姚朴转身对执事官使了个眼色,执事官王书雯对外传音:殿试召对开始。接着就是鞭炮声响,贡士和殿内文官全部下跪行五拜三叩之礼。 赵昱柯在殿外开始传唤:宣冀州云中人张病鹤。 一个身形挺拔,身着素衣,面容清俊的后生从人群中走出来,迎着殿内几十文官外加皇帝探寻的目光也不见胆怯,不卑不亢地走到殿中央,一撩衣摆,跪下:“草民叩见陛下,恭请吾皇圣安。” “平身。”江楚然看向他。 “张生,不必紧张,朕看你的名字很是有趣,病鹤一词何来?” 张病鹤站得挺直:“回陛下,草民出生之时,父母救治了一只落单的受伤白鹤,他们文化不高,而且民间取名求贱些好养活,便取了这个名字。” “原来如此,朕看了你的试卷,你对治国倒是有自己的见解,你且说说朕如何达到儒士口中说的天下治?” “回陛下,为君者,欲求天下治,当有敬畏:一是畏民,民之所向,是君主治理的方向;二是畏天,天命有常,德者居之,无德者,天降罚;三是畏史,鉴前世兴替,知今世得失。” 张病鹤一番话没说完,大殿上不少文官已开始点头表示赞许,这话道理不差,但江楚然心里偏生出一股不舒服感,她看向张病鹤的目光多了几分怀疑,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总觉得这小子意有所指。 江楚然摆摆手,下面的执事官心下了然:“张生可退下了。” 张病鹤也不扭捏,说了句:“草民告退。”便退了出去。 赵昱柯按照名册一个接一个叫着,相比江楚然的疲惫,底下的那些官员倒是兴奋地谈论着今年的贡士,江楚然看着他们的神色,想来今年的贡士质量不错。 她对云枝吩咐了些什么,便见云枝走到姚朴旁侧,低声说了些什么,姚朴挑了挑眉,朝龙椅上的人望了一眼,姚朴张了张嘴,江楚然见他要说话,眯了眯眼,将他的口型看了个清楚,他说的分明是:不行。 “可恶的姚朴,朕给他那么多赏赐,让他帮着朕问几个问题都不愿。”江楚然在心里暗骂,却也只能继续待着。 这几天她忙西北的事真是焦头烂额,好几个晚上都没睡过好觉,现在真的是累的想撞墙。 姚朴不知什么时候挪到她身旁,弯下腰,在她耳边小声道:“陛下,再忍忍,最后一个了,臣让太医熬了安神汤药。” 与此同时赵昱柯道:宣荆州江城人木亦竹。 江楚然抬眸去看:是一个瘦弱的女生,鹑衣百结说的就是她了,身上虽然算干净,但和满殿的贵胄的锦衣华服相比太过寒酸。甚至有人竟嗤笑出声。 听见笑声,木亦竹的身形晃了晃,手紧紧握住。又强迫自己稳住,这一路上,讥讽的话,她听了太多了,那些纨绔子弟没少嘲弄她的衣着。 江楚然和姚朴一同看向声源,原来是吏部郎中周雪,江楚然记得此人,因为会说话,被她先母从一个小宫女提拔成郎中,凭着先帝光环没少在宫里欺压人。 而周雪察觉到江楚然的目光后,顿时噤了声,江楚然漫不经心地对吏部侍郎赵意吩咐道:“免了她的官吧。” 周雪震惊,百官震惊,虽然赵意也不喜这个周雪,但事关江楚然的贤君名声,她不得不出声求情:“陛下,这不合规矩,依臣看不如罚俸一年。” 江楚然想了想,点点头,不威自怒:“下不为例,为官者,不能与民同情,还自视高人一等的,永不录用。” 木亦竹抬头看向那个维护自己的人,碰巧与江楚然对视,江楚然对她笑笑,以示安慰,眼里对她多了几分赞赏,因为这一百二十人,她是唯一一个敢看她的。 不得不说,木亦竹眼里流露出来的惊叹让她很受用。 “朕看你的文章,你好像去过很多地方?” “回陛下,民女从江城一路北上乞讨而来。” “竟是乞讨而来?”不止江楚然,殿上所有的人看向她的目光夹带了一丝同情。 “是,是陛下的科举政策给了民女一丝生机,才得以见到陛下。” 当众人还在唏嘘她的顽强时,宋周厉手持名册,对江楚然施了一礼:“陛下,臣斗胆问木姑娘几个问题。” 江楚然点点头。 宋周厉看向殿下的木亦竹开口问:“木姑娘真的是江城人吗?名册上显示姑娘是两年前才上了江城的户口。” 木亦竹没想到他会问这个,面上有一瞬的诧异,江楚然看见她的反应,心里一乐:朕的青山宫效率不是吹的。 “确实如大人所言,民女从小被拐,逃出来后,便一路乞讨,逃到江城后,遇见木婆婆,她怜悯我,才定居下来。”木亦竹提起自己的遭遇时,面上平静,但在提到木婆婆时,面上全是动容。 “行了,宋中丞,怎么跟审犯人似的。”江楚然出声打断还想接着问的宋周厉。 转而柔声对木亦竹道:“你的文章写的很好,你等这么久也累了吧,回去好好歇歇。” 木亦竹正要下跪告退,又听见江楚然补充道:“还有朕很喜欢你。”她的身形一顿,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正常:“民女谢陛下垂爱。” ………… 等江楚然回到德清宫后,让云枝卸了冠冕,换上常服,活动一下难受僵硬的脖子,才出去去见姚朴,他身后跟着一个小药郎,端着安神汤药,那小药郎在江楚然的示意下,将汤药放下后便退了出去。 江楚然端起药盏吹了吹,随后对姚朴说道:“老师,朕累的厉害,你将此次殿试的名次拟个大概给朕参考参考。” 说完,将汤药一饮而尽,姚朴见她面上尽是疲色,不由得觉得心疼,目光落在她吞咽的脖颈处,旁侧的桃花纹身似乎也动了,他不自觉眼神暗了暗。 从德清宫出来后,途径御花园,里面种的桃树全都开放了,开得安静。姚朴手抚上自己的后背,快步离开了。 第九章 京城一家不起眼的酒楼雅间里,两道男声传出:你此番参加殿试,表现甚好,中第没有问题。听内容应该是前日的贡士们。 另一道男声闷闷的,带着酒意:“兄……长,你终于来京城了。”男人似乎很依赖他口中的兄长。 “际晁,兄长来了,你和父亲可还好?”声音清冷,应是没喝酒。 “我……我和父亲很好,整天就……就盼着兄长来。” 灯光青盈,从屋外依稀能辨出,被称作兄长的人抬手揉了揉他弟弟的头。 ………… 第三日,皇城下放皇榜,木亦竹和众贡士早早就守着了。 本来是要在宫中直接宣读中第名单,但听丞相说,陛下年岁尚小,一场殿试下来,疲惫也是无可厚非,而且今年人才众多,确实很难抉择,便拖到了今日。 人群闹闹哄哄,木亦竹被挡在外围,眯着眼垫脚去看:状元张病鹤,榜眼李正远,探花言诉……待看到二甲中有自己名字时,才长长舒了口气,还好还好中了,和木婆婆也算有了个交代。 接着就是皇宫内宴—琼林宴,回来后还有状元游街,木亦竹有些雀跃地想:木婆婆最喜欢热闹了。但此番进京路程甚长,木阿婆已是残烛,此等盛况见不到了。 德清宫内,江楚然坐在龙案后,看着长明送过来的名册,一薄一厚,风铃在她脚下打着转,蹭着她的裙角。 “长明何意?”江楚然挑眉看他。 长明将其中一册推向江楚然:“回陛下,这份名单上有五十人,是禁军中知根知底,跟着先皇出生入死的心腹,陛下可以完全信任。” 江楚然没接话,长明接着说:“这另一册是五万禁军从贞宁元年以后的记录,包括户籍,家中人口以及战功。但大部分都是孤儿。”长明边说边将那本厚的册子也推向她。 “你,这是要朕…看?”江楚然听他说完,不确定问了一句。 长明看着她无比认真:“嗯,陛下先母在您这个年纪也曾看完的。”,他看着江楚然和先帝十分相似的容颜,愣了一瞬,仿佛那人从未逝去。 “陛下将名册收着,长明出去了。”江楚然还想推脱,人就快步退了出去。 长明的背影看起来像是落荒而逃,他退了出去,倚在在画柱上。按旧例,他此时本该是死尸一具,孟婆桥前,他或许还能同先帝并肩站着,反正她不曾带走自己的军队,他还有机会僭越守了一辈子的礼制,去求求她,下一辈子还要相遇。但先帝却偏要他活着,辅佐她的女儿,看着陛下那张神似她的脸,长明觉得活着不止是思念在蔓延,求死的渴望,像洪水将他淹没,而他心甘情愿窒息。 殿内,江楚然盯着那份超厚的名册,荼白柔夷一下一下敲着桌面,她之前也听江君兰提起过,禁军大多吸纳的是各地的孤儿,然后送到散布京城的天启禁军机构进行培训,一人可当天启现编军队的五人,实力恐怖如斯。这是江家皇室的底牌,除了皇帝外,没有任何人知道禁军的任何情况。 江楚然随意翻开其中一页,懒懒地扫视着,天启禁军有可以百分百信任的吗?若这皇城真的固若金汤,贞宁十三年的刺客是如何潜进宫中的?那刺客落入下风便咬舌自尽,一点线索都没留。她一只手抚上自己的脖子,光滑平坦,指腹已经感受不到伤痕的凸起。 伤了帝女,天大的事也因为江君兰的癫疯不了了之,平白让姚朴受了五十杖…… 江楚然狠狠掐了下眉心,这背后主使一天不能揪出来杀了,她就一天不能心安。 云枝进来时,就看见失了神的长明,她不禁上前调笑:“这是怎么了?长总管,丢了魂似的。” 长明微微回神:“无事。”他看见云枝身后的穿着尚衣局的婢女,问了句:“送的陛下琼林宴穿的衣服?” “是,那长总管接着悲秋伤春,我将衣服给陛下送去。” 长明没理云枝的调侃,点点头,云枝直接越过他,朝内殿走去。 殿内不多时响起侍女的惊叹和少女悦耳的笑声,历任皇帝都有些小爱好,天启的国库现在还有一部分前朝皇帝收藏的瓷器没赏赐完,而江楚然最是喜欢华服首饰。姚朴也曾劝告她:天子坐明堂,通神灵,感天地,出教化,不该奢华无度,要给天下人做好榜样。 江楚然听倒是听进去了,但她是皇帝,偶尔任性下,也是可以的,除了姚朴没有言官会拿她这件事的错。 而江楚然不知道的是,尚衣局的女掌司在她拿到衣服时高兴时,正有些战战兢兢地站在丞相府的正厅。她将那件钴色的一套衣裙和一同打造的珠钗的账目报给姚朴时,那个女掌司总觉得那个待人温和的姚相皱了皱眉。 姚朴将账本交给秋杳,对她吩咐道:“你去府库中取银两交给这位掌司。”秋杳领命下去了。 正厅里只剩下姚朴和女掌司,他看似漫不经心地说:“以后陛下的冠冕,袍服,珠玩的费用依旧由本相出,不必让陛下知道,就暗示她了解这些珠玩没几个钱就是了。” 那女掌司面上恭恭敬敬的:“是。”心里乐开了花,不愧是财大气粗的姚家,要是陛下再像之前一样要从国库拿钱的话,那位脾气暴躁户部侍郎,她顶头上司的闺中密友,不敢直接揪着皇帝骂,一定会到尚衣局使绊子。到时候大家都别想不好过。 送走女掌司后,姚朴暗想:还好他腰粗,就天启那国库,干瘪的可怜,真是给陛下做不了几件衣服。 既然也阻止不了,那他只好拿钱奉养着江楚然无伤大雅的爱好,让她高兴几分也好。做皇帝,有时平心而论真不是什么好活。 国库os:你让我感到恶心。 赵昱柯走在最前面,今年中第的五十进士跟在他身后,有男公子二十六人,女公子二十四人,另有武进士十五人。 “宫中规矩甚严,琼林宴上有头有脸的大人和天潢贵胄都会出席,诸位准大人一言一行要格外小心,可别冲撞了谁。”赵昱柯不得不小心提醒着,士人的心气最是高,他们这群初生牛犊,初涉官场,不明白其中的厉害之处,就怕一股子的冲劲,又好个口舌之快,最后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走到一处,他停了一下,回头看向意气风发的进士们,面上带着笑:“这石雕御路今日各位可走上一遭,往后再踏上就是大不敬,杀头的死罪了。” 说完,他退到一旁,打躬作揖:“前面便是琼林苑,一路直上,奴祝诸位准大人拥旄佩印,荣贵万山青。” 进士们也躬身深深一拜,以做回礼。 第十章 琼林宴上,宾已齐,姚朴抬眼看向主位,小皇帝还未到。 他坐在皇帝位下右手边,手指摩挲着酒杯,面上看着温温和和,可全身却散发着拒人千里之外的疏离感。 他还在想着许延臣传回来的消息,经他查证,先皇的药膳记录上没有任何问题,用的全是用来治疗癫疯,有安神之效的药材,负责先皇药饮的老医师经他观察,除了有些暴躁外,同样手脚干净没有问题。 但是,如果真的没有问题的话,先皇的病就来的太过蹊跷了。 姚朴抿了一口清酒,他从来对鬼神之说抱敬而远之的态度,若换做其他人,定论成因果报应也就算了,但这件事如果关系到江楚然的安全……他眸光微闪,不如全杀了一了百了。 宴会上的众人尤其是离姚朴近的官员莫名打了个寒颤,彼此面面相觑,都三月份了,桃花都开完了,怎么还是有点冷…… 不少进士都开始环顾打量着那些衣轻裘,峨冠博带的贵胄们,希望能为以后找个好的依傍。无他,这是短时间内能快速在朝中立足的方法。 新进状元倒是坐的稳稳当当,只是那双眼睛却不时瞥向姚朴,他面容清俊,天质自然,白衣素布难掩龙章凤姿,在人群中甚是出众,他并不刻意掩盖,落到旁人眼里,这几眼竟瞧出几分情意来。奈何我们的丞相还在想着瞒着小皇帝在太医署大换血的可能性,连个眼神都没施舍给他。 一场为庆祝未来新贵的宴会,如何看也像是一场大型相亲会,有意拉拢人才的京中豪贵和初涉官场的新人互相试探着,彼此寻求磨合的机会。还真有不少人暗戳戳准备来个宴中捉婿,捉媳。 江楚然坐在铜镜前,满意地看了看自己涂着蔻丹的手,一个戴着金丝面具穿着黑袍的男子跪在她面前,江楚然看起来不甚在意地问:“所以朕的进士们和那些老狐狸都看对眼了?” “回陛下,并非全部,那些大人们的子嗣以及前三甲和一个二甲进士木亦竹并没有动静。” “行,朕知道了,音希,回头你给那些个训练禁军的教头们传个消息,五日后让他们在景月楼等朕。”江楚然抬抬手,一旁的云枝将她扶起来。 闻言,被叫做音希的男人慌了神:“陛下,您要出宫这件事需得长明大人知晓,下臣无权擅自行动。” “好了,你放宽心,只管去安排,朕会和长明说的,所有禁军不都听朕的吗?”江楚然拍拍他的肩,以示安慰。 说完,她又对云枝说:“走吧,和朕去看看朕选出来的八斗之才们。” 而宴会这边却全然不知一举一动被皇帝知道了个遍。 宴会上的“挤眉弄眼”随着太监一声“陛下到”戛然而止,所有人顿时恭敬起来,跪在地上,齐声道:“臣等见过陛下,吾皇圣安。” 江楚然一理衣裙,在龙椅上坐下,柔声道:“众爱卿平身,落座吧。” “谢陛下。” 先前在金銮殿上与天子对时,在无数文官的目光洗礼下,那些贡士们根本不敢抬头一睹圣颜,此时不少人暗中抬眸偷看这位被民间称赞年轻有为的君主。相比金銮殿上的玄色龙袍,和十二旒冕冠,江楚然换了一身钴色衣裙,三千青丝斜插着一支凤凰流苏簪,更贴合她身上的少女气息,少了些威压和神圣。但依旧美的不似凡人,是神女赋中的神女恐怕也要惊叹的容颜,连最有文采的诗人都要卑陬失色,恨自己庸俗浅薄的文字。 江楚然向下扫视一圈目光最后落到李正远身上,这个人殿试时并没有给她留下什么深刻印象,但一篇文章实在写到她心坎里去了,看他沉博绝丽的谈吐,一股熟悉感蓦地升起,她只觉得此人先前绝对见过。 而李正远察觉到她探究的目光,回以一个明朗的笑,江楚然更加断定,撇开皇帝身份,他绝对认识自己,不然顶着一张俊脸,明晃晃的笑就是勾引一国之君。 姚朴抬眸看去正好瞧见江楚然毫不避讳地打量着科举榜眼,他略有不满地轻咳一声,江楚然回神才道:“琼林宴没有什么别的规矩,各位爱卿尽兴就好,尤其是诸位新人,互相认识认识,以后就同朝共事了。” 宴中众人都点头称是,但都没什么动静,只一个劲地闷头喝酒,吃菜。有江楚然在,那些刚才还躁动着急于拉拢人心的老狐狸们都规规矩矩的,不敢失了礼数,惹了皇帝不快。 姚朴看着江楚然,她回望过去,只觉得被盯得发毛,半晌实在忍无可忍,压低声音对他道:“姚相,仰面视君,当心朕治你大不敬的罪。” 闻言,姚朴听劝地挪开视线,独自斟着酒喝。 过了莫约一炷香,连江楚然都觉得宴会的气氛着实有点冷,她突然看着张病鹤道:“张副都御史。” 听见皇帝点名,张病鹤起身作揖:“臣在,陛下有何吩咐?” “朕听说你此次进京赶考,书卷没带多少,倒是赶了八只鹅来,怎么,张卿喜欢养鹅还是喜欢吃鹅肉? ”江楚然饶有兴致地问。 见小皇帝有兴致,姚朴这才低眸看了看今年的状元,目光落到他的腰腹的大带上的绅,眸光一闪。这张病鹤一身白衣,明眼人都能瞧出用的料子是极好的,只是这鞶带看起来却是贱物。当真有意思。 张病鹤低着头,他并不清楚姚朴正打量着他,其实不止是姚朴,杜玄烨,李述等人都有些探究的意味:“回陛下的话,鹅是用来养的,臣不喜食荤腥。” “原是如此,这么多年,朕还是第一次见将鹅当做宠物豢养的,改日可与朕的风铃认识认识。” “下官的荣幸。” 那些久居官场的大臣们明白这是皇帝在身体力行地告诉他们:不必拘束。不多时,许是清酒上了头,宴会上又打得一片火热。 江楚然不经意瞥向席下的一个小角落,看着面上已然带了红晕的人,勾唇笑了笑,那道暗里的目光似乎变得更加黏腻。 江楚然招招手,身侧的云枝便附耳过去:“宴阑之后,将人带过来。” 云枝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心下了然:“是。” 第十一章 琼林宴后,江楚然起身退场之后,各位官员在皇帝走后,也互相作揖道别。 宋周厉出来后,看见独自一人的言诉追了上去:“言太史令,留步。” 言诉听见有人喊她,扭头去看,看到是他后,揶揄道:“宋中丞,两年未见,真是越发……”言诉看了看他略略突出的小腹道:“越发有成熟男人的风范了。” 宋周厉只当听不出她的打趣,摆摆手:“许久未见,阿诉也越来越漂亮了。”说完又打量她几眼,看着他打量的眼神,不加掩饰的痴迷,言诉只觉得浑身生出一阵恶寒,只想转身逃跑。 比起两年前,言诉高了不少,先前只在他胸前的,立志要在朝中做一个兢兢业业的咸鱼的小姑娘,如今已亭亭玉立,一双明眸勾人,再望一眼似乎连魂魄都要深陷进去。面上挂着笑,他却在她眼中找不到自己的影子。 “阿诉,可要至我家中一叙?潇儿得知你做了官后,一定要给你庆祝庆祝,缠着我很久了。” 闻言,一个软软的小团子印象扑进她脑海中,她不自觉勾了勾唇:“好,我晚些去。” 见她答应,宋周厉肉眼可见的松了口气,看他这般神情,言诉顿时有些后悔,觉得自己不应该答应来着。她实在不愿和面前此人有所联系。 …… 木亦竹有些忐忑地跟在云枝身后,她刚走出琼林苑就被她前面的人拦住了,是皇帝身边的侍女,心里不由得紧张:不知道皇帝找她什么事。她自觉今日的礼仪并无差错,还是陛下…… “木大人,陛下在新竹殿等您。”云枝将她引到御书房门口,便不再进去。 木亦竹对她点点头,提裙走了进去,越走越深,龙涎香的气味也越来越浓,这股味道很好闻,却让她觉得苦涩。这里的一切都明晃晃的,粲然金光,一如它的主人耀眼夺目。 只有她,看起来灰扑扑的,让人看不清,真正跪倒在江楚然的面前,手指按在地上精良美丽的地毯时,木亦竹险些被烫了手,针扎的疼。 “吾皇圣安。” “爱卿不必多礼。” 她站立在原地,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好在江楚然没让她等。 “爱卿,琼林宴上怎么不和他们认识认识?” 木亦竹想起宴会上,那些皇帝眼皮底下的小动作。她为什么没有接过他们的橄榄枝?她认真地想想,脸上带了笑:“回陛下,因为臣是天子门生。” 她的回答让江楚然愣了一瞬,随即又笑出声来,江楚然走到她面前,有些欣慰地看着她:“不错不错,赏。” 闻言,木亦竹松了口气,悬着的心,稍稍往下落了点。 但江楚然的语气突然又带点狠厉:“你说其他人怎么就没这个觉悟呢?”,木亦竹觉得自己的心又悬了上去,她不敢开口,又实在想不通比她还要年轻的陛下怎么如此阴晴不定。 “爱卿,你,算学如何?”江楚然的语气又柔和下来。 “回陛下,《九章》,《五曹》都曾读过。”这可不是她吹嘘,木阿婆开设的糕点铺经她管理后可谓是日进斗金,便是没有斗金,也每天可盈利几百文了,因为她的铺子实在太小,又在偏远地方。 “甚好,从今日起,你便帮朕打理朕在京城的铺子,那些个体己,实在不够朕的开销。” 突然被委以重任的木亦竹抬眸不解,没忍住开口问道:“陛下,为何是我?”,发觉自己失了礼,又猛地低下头:“臣僭越了。” 江楚然却不以为意:“因为,朕喜欢你啊,朕相信你可以管理好。”等到江楚然回头看她,却发现木亦竹红了脸。 “爱卿,能做到吗?” 木亦竹连忙跪下:“臣定不辱圣命。” “以后你便以朕的内侍官身份留在朕身边,许你列朝听政。可愿?” 木亦竹被震得说不出来话,随侍,这应该是会被推心置腹的位置。 木亦竹听见自己的声音颤抖着:“臣谢恩。” 江楚然看着她的背影,一只手抚着风铃的毛发,暗想:真是纯情可爱。 但木亦竹想的也不错,江楚然的确是要培养自己的心腹,她这种出身干净简单的,最合适。科举本就是为了选出帝国未来的栋梁,皇帝更好统治的工具,当然前提是:他们是忠诚的天子门生。 她为什么选中木亦竹自然是因为她精明的头脑,看她答辩时,就觉得此人从商定不比做官差,而且,她前几天翻找江君兰的田产铺子时,才发觉该死的姚朴竟不知不觉盘走大半,大的铺子只剩下一家酒楼景月楼没有姚家人的身影,还是她去年才拿下的。 江楚然都怀疑自己这三年是不是太宠他了些,都敢在皇帝头上动土了。 张病鹤从宫中出来后,换了身鲜艳的红色官服,乃是御赐之物,宫中的马官牵着金鞍红鬃马,他稳坐马上,胸前挂着大红花,官帽上簪了一朵雍容的牡丹。 周围锣鼓喧天,京城万人空巷只为一睹状元郎的风采,但张病鹤却是神色淡然,眉眼间尽是疏离,让人瞧不出喜色。 张病鹤看起来就像是清冷谪仙,不肯俯就尘世,他坐在高头大马,似乎永远是让人仰望的金乌皓月,清朗沉默。 言诉也骑着马跟在张病鹤和李正远身后,亏她今日特地换了身艳丽的红色衣裙,还要为了陪衬状元郎换上这平平无奇的板正官服,既然考不过他,便是招摇也要比过他。这么想着,言诉脸上扬起更大,更灿烂的笑。 相比状元郎的冷淡,她这位探花郎可谓热情似火,对着夹道的百姓,左也招手,右也微笑,有奶包子相聚的地方,还变戏法似得从宽大的袖中掏出一把糖来,撒在他们身边。 小孩子就跟张白纸一样,他们自然不知道状元郎到底比探花郎好在何处,只知道那被追捧的少年,神情冷谈,不好相与,而那个长得好看的探花姐姐,温温柔柔,叫人心生欢喜。 一时间京中孩童竞相唱起不知从何处编写的童谣,全是夸赞言诉美若神人,温柔似水的,甚至传出了:“科举当做探花郎”的口号。 歌谣口号传到皇帝耳中,江楚然在带个人情绪的评判中,给张病鹤记上一笔:带坏小孩。 若是以后天启的小孩子都和他一样冰碴,冷得教人拿不住,那还得了! 第十二章 姚朴负手站在府中,天气回暖,他又在那片空地上种上了兰花。想起初时,兰花还没开出如今这般景象时,他曾郁结地用指腹抚摸着细叶:“再开不好,便……”,便如何?他到底没说出来。每每这时,秋杳便胆战心惊地立于一旁,她觉得家主的精神状态不太好,他堂堂一国之相和兰花置气,场面实在诡异。 秋杳站在他身后,她看不见姚朴眼中凝聚起的黑云,主人的眸子如死谭般寂然,可随着姚朴用心去想该如何处置兰花,慢慢地,死谭深处又好像有些焰火跳动,怎么都浇不灭,水火共存,让人徒生恐惧……这样的眸子盯上一眼,窒息的感觉就铺天盖地的砸下来,如被细网捉住的濒死的鱼,但对死的渴求超过了生的欲望。 可即便秋杳就站在他面前,她也无法从姚朴眼中读到什么,他将秘密埋在心里,不会写在脸上,便是眼中也不曾泄露一分。不被允许的,永远只能在暗里,偷偷结网,结不知何时便会被人发现,清除的网。 不过,秋杳若是被允许去整理自家家主的书房,或许她就能明白姚朴,只是不知道,在她看见那几百张绢纸上——被姚朴用来练字,修养心性的昂贵的皇家供纸,上面写满了“养陛下如养兰花”,到底是理解多一点,还是害怕多一点。 知道的越多死的越快,从来都是至理。好在书房是姚朴的禁忌,她没那个机会在死亡边缘试探。 姚朴最终只是伸出骨节分明的手,拨弄,掌玩了一番,便回到了书房。还有很多事需要他做:不安分的君王、虎视眈眈的西奴、实力盘根错节的京城豪贵…… 他恨不得将这些腌臜事全揽下来,将江楚然放在高台盘高高供起,只是,若皇帝理解他的苦心与怜惜,他便是千古忠臣……可惜江楚然不是,她是一个急于收权,完全亲政的君主。 羽信——西北急报,姚朴闭了闭眼,他料到西奴与天启之前有恶战,只是没想到,这个新可汗动作如此之快,短短三月竟然就招了四千余人,如此之势,不得不让人警惕。 他伏在案上,手握狼毫,动笔挥就:如常监视,驻守羌城。 …… 江楚然躺在贵妃榻上,翻看着禁军名单,云枝站在一旁抱着风铃,给它顺着毛。 长明立在殿外,高声道:“陛下,长明求见。” 江楚然听见他的声音,对她身后的云枝点点头,云枝将风铃放在旁的软垫上,走到殿门处,打开门,施了一礼:“长总管,进来吧。” 长明看见她正在看那份薄的禁军名册,有些欣慰,随后将一封信和一个包裹递给云枝:“陛下,满城那边的信。” 江楚然翻页的手指一顿,将目光挪到长明脸上,一手接过信:“姨母的信?” 长明低下头:“是。” 得了肯定的回答,江楚然迫不及待地拆开信,声音都染上雀跃:“是回信!应是邀朕今夏避暑,之前朕都会去,监国之后,那边便疏忽了。” 江楚然将信从头看到尾,笑意也僵到嘴角,看的云枝和长明心头一跳:“云娘,将包裹打开。” 云枝没有迟疑,将外层的麻纸拆开,一本书漏了出来:《兵道》 书放在江楚然手上,她眉眼恹恹,随意翻动着:“长明,你将李正远给朕叫来。” 云枝将长明送出去后,见江楚然仍是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开口问道:“这是怎么了?陛下。” “姨母说,朕是天子,出游一事兹事体大,不可任性。”她的声音闷闷的。 江楚然将书一举,云枝顺手接过:“她写信就是为了向朕举荐人。” “是这本书的作者?” 江楚然点点头,注意力又回到名册上。 “顾长林”她的姨丈,江锦兰的丈夫,她要举荐的人。 “那陛下要……”云枝的顾虑,江楚然理解,即便她是皇帝,也不能随意在朝中加个人,更何况还是亲属,会有更多双眼睛盯着。 江楚然坐起身,又看了一眼云枝手中的兵书:“锦兰姨母将这书送来便是不想朕为难。” 她站起身,走到窗前,看着微风中摇曳的青竹,说道:“顾长林不是个无用的,朕前几年去满城的时候便见过这本书,只不过还没写成,朕那时便知道他是个人才。” 江楚然顿了顿突然说:“原是如此,怪不得姨母那是一定要给朕介绍她的夫君,现在看来就是为了今日。” 云枝想了想,确有这回事:“之前还听坊间传闻,公主和驸马感情不和呢,现在看来,完全不是。” “云枝,你不知道,顾长林在满城过得并不好。”江楚然望了望天:“他是入赘的,又没有官职在身,满城的百姓看不起他的。” 她扭头看着云枝,神情认真:“想来,情况并没有好转,姨母在求朕给他个机会,救救他。” 云枝好像明白传言是如何来的了,唯有如此,告诉外界,他顾长林不得公主欢心,才可减轻他身上的审视,不至于被人的嫉妒心杀死。 “这个忙,朕得帮。” 江锦兰说,如果不是娶了她,顾长林也不会如此碌碌无为,他不该继续湮没在深闺了。他本是华珠,没有愿与不愿,自会昭晢。 …… “陛下,兵部职方司李郎中到了。”长明动作不算慢,三炷香便回来了。 “宣。” “臣参见陛下,陛下圣安。” 江楚然抬眸去看,眼中闪过一丝惊叹,琼林宴上瞧得不仔细,如今看果真是一个翩翩少年郎,有如澹冶春山。 “起来回话。” 江楚然示意,云枝心领神会,将手中的兵书递给他:“爱卿看看,如何?” 李正远抬手接过,不敢怠慢,翻开仔仔细细地看了起来,才不过几页,便忍不住赞叹起来:“回陛下,这兵书言辞不蔓不枝,行军打仗之见独到精妙,此人定为鬼才。” 江楚然眼中带笑,问道:“比之你这个慎川山人如何?” 还在欣赏手中书的李正远闻言一怔,抬头瞬间又恢复正常:“陛下说了什么?臣没听清。” 江楚然盯着他,笑意不减:“久仰,慎川山人。” 她的语气不是疑问,李正远也不再掩藏:“陛下如何认得臣?” 江楚然看着他:“天下谁人不识得给先帝出三计而夺怀远的慎川山人呢?你给朕先母写得亲笔,朕收得很好,看你试卷时便觉得熟悉,不过朕不敢确定……”她顿了顿,目光移到他手腕上:“直到琼林宴上,你斟酒时,漏出了手腕上的五彩丝线串编成的岫玉手链。” 李正远不自觉摸上他的左手腕,隔着衣袖,能感受到玉石的圆润。 他的声音有一丝沙哑:“臣斗胆一问,二者有什么联系?” 江楚然挽了一下头发,问道:“你戴着帷帽去朕先母主帐,可见到朕了?” 闻言,李正远仔细想了想,老实回答道:“并没有。”那是江楚然不过三岁,行军打仗途中,先帝怎么可能带着幼女。 “朕先母问你要什么赏赐,你随手拿走了这条手串,是也不是?” “是。”想来后悔,他那是也是年轻气盛,根本看不起功名利禄,才随手拿了这个。 江楚然轻声笑了笑:“那就是了,爱卿所戴之物,正是朕幼时亲手做的,朕先母不肯告诉朕实情,爱卿让朕好找。” “臣惶恐。”李正远闻言赶忙跪下,“砰”的一声,听得江楚然膝盖疼。 也不怪李正远,上位者的威压太重了,哪怕是李正邦和许远山跪在江楚然面前,此时也得额角冒汗。但恐吓他不是最终目的,便摆摆手:“爱卿快起,朕也没说怪你,只是一时想起了。” 第十三章 陛下需要臣做什么?”李正远有些狐疑。 “不是什么大事,朕想为顾长林在宫中谋个官职,当然这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若是能有慎川山人的举荐,朕便能少废些口舌。”江楚然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无害。 她站起身,发髻上的珠翠、细腰上缠绕的宫绦清脆作响,踱到他面前,弯下腰,右手托着他的手腕,将人扶了起来:“爱卿也知道,那些个老顽臣嘴皮功夫吓人得很。” 明明隔着衣袖,却觉得被触及的地方渗出些许汗,李正远的头更加低垂。 他没有反驳:“臣领旨。” 对于他的上道,江楚然很满意:“爱卿可将书带走,希望别让朕等太久。” “是。” 李正远出去后,江楚然才卸了力气,陷在贵妃榻上,风铃在她脚边来回打转,乞求一国之君的抚爱,她的狸奴格外乖。 江楚然狠狠掐了下眉心,西奴,该死的西奴,她现在终于有一丝理解江君兰对于打西奴为什么那么执着了,着实可恶。西边不是招军训兵搅得人心惶惶,就是窥伺峰山之上的过关栈道,偏生不能一把火烧了,不然就断了西去的商路,且她不会放弃西边的疆土,江楚然要做的不是天启的君王,而是天下的共主,不是她的野心蓬勃,但先进文明总会攻占抹杀落后文明,西奴始终守着西边的王土,造就那片土地的荒芜,还想入主中原,荒唐。 若是可以,她立刻就想调军攻打他们的王庭,那边的动静的太大了,从西北传来的消息扰得她夜夜难眠。 “唉。”江楚然叹了口气,弯腰将风铃抱在怀里,扭头看向窗外,绿廕幽暗,日影暝暝沈沈,身居高位,她被高高供起,食天下俸禄,事事躬亲小心,总不好负了天下人…… 沈暝然后,言诉的马车停在宋府门前,她身边的侍者山茶扶着她,踩着车凳,慢慢下了车。 言诉想着马上要见到的人,嘴角都噙上一抹笑意,扣了两声门,便听见门里面传来一阵脚步声,软软的声音从远及近,像是制止门童:“小童儿,别动,我来给阿诉姐姐开门。” 言诉像是想到什么,她向后退了几步,然后便见朱红色的大门缓缓打开,一个梳着双平鬟,发髻上插了一对芍药发钗的玉娃娃跑着扑进她怀里,紧紧抱着她不肯撒手:“阿诉姐姐,好久久久久不见了” 言诉无奈地拍着她的后背,笑道:“小狡童,都十六岁了,还是如此不稳重。” 待到宋潇从她怀里出来,言诉才有机会细细看她,眼前人穿着香叶红衣裙,领口和衣袖上绣有精美的团花纹,胸前玉红的系带挂着一串流苏,一朵月季样式的粉玉缀在其上,翩翩似有暗香,向上瞧去,一双杏眸灿若朗星,笑靥生花,单纯外朗。两年不见,她出落得越发动人。 言诉心想:宋周厉对他这个妹妹还是上心的,服饰都是极好的,性子也养的好,活泼单纯。 “走吧,看看你给我准备了什么膳食。”言诉自觉拉着宋潇的手,举步向内厅走去。 宋周厉就站在正厅,看着她们,若是言诉能嫁与他,他们一定幸福美满,何况,潇儿也如此喜欢她。 “兄长!阿诉姐姐来了。”宋潇兴奋地朝宋周厉挥手,宋周厉笑着点点头。 入座后,宋潇一个劲地给言诉夹菜:“阿诉姐姐,黄焖鱼翅你快尝尝,那家老板性子古怪,阿兄订了好久呢。” “好……” 宋周厉席间多次瞄向言诉,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宋大哥有话不妨直说。” 宋周厉拿着酒樽的手顿了一下,未喝下,又放下,饶是大大咧咧的宋潇也看出些不对劲。 “阿诉,京城毕竟不是我们这种小门小户从小生活的地方,我们不好太过招摇的。” 言诉听出他意有所指,面色不改地继续夹着菜:“中丞觉得有何不妥?” “进士游街后,京城现在全是讨论你这个探花郎的,病,张大人难免心有芥蒂。” 言诉脸上的笑冷了下去,不等她开口,宋潇先道::“阿兄怎么这样说?我阿诉姐姐有今日这番成就本就不易,换做是我,我就找块牌子写上‘我是探花郎’这几个大字还要不过瘾,再说要是张大人如此小心眼,这状元该让给我阿诉姐姐做才是……” “潇儿,还不住嘴!”宋周厉赶紧制止她,这小丫头知不知道祸从口出,如此大胆! 宋周厉还想说什么,宋潇直接白了他一眼:“阿兄,食不言。” 言诉揉了揉她的头,看着宋周厉,眼里没有温度:“宋兄,吃饭吧。” …… 德清宫内,江楚然原已歇下,此时却不得不披件外袍,坐在御案前,神色不虞,看着跪在她面前的禁军,语气不善:“何事?” 音希只觉得自己的心肝都抖了抖:“回陛下,南越有异动,前月臣等在江南勘察水患工程时,发现各处城外有大批南越难民存在,前往南越后发现仍有大量难民在北上,如若难民进城,臣恐原民暴动,特来禀告,不敢延误。” 闻言,江楚然的神色也凝重起来,西有西奴蠢蠢欲动,南边南越也有异动,凤鸣年如此不太平。 “起来回话吧,大概有多少难民?” “回陛下,南越一国柳、芜、白三支部落,大约有四分之一的难民。” 江楚然的眉心狠狠地跳了跳:“南越这是什么情况?” “柳氏当权,残暴无度,又逢水患,国内民有饥色,而马有粟秩,民不聊生亦不为过。” 江楚然不说话了,南越与西奴不同,天启建国后与前朝的宗属国也进行过照会,南越同意同天启保持宗藩关系,这些年按时朝贡,只要没有请求,天启大可放任不管,随它自生自灭……但如果威胁到天启,性质就不一样了。 但同样没有贡上国书,如果对南越贸然出兵,搞不好和其他宗属国失去了平衡利益关系,虽然本来也不平等。 “陛下,喝点茶醒醒神吧。”云枝走进来,将一盏茶摆到桌上。 江楚然点点头,一仰头,茶水进肚,今晚好不容易早睡,又是要失眠了。 “音希,从南越走到三湘要多长时间?” “回陛下,大约三个多月。” 江楚然的手指摩挲着盏沿:“如果有一千难民,能活着走到三湘大约有多少人?” 音希仔细算算,出逃的都是活不下去的,北上又山高水远,路上野果溪水充饥,谁能坚持三个多月:“不到二百。” “那……能活下来的就是亡命之徒了,拒绝接纳的话,难免难民发疯,但纳如城内,以后就一发不可收拾了。”江楚然说道。 “那陛下的意思是?”音希也是禁军里绝对忠诚的五十人里的一员,面前的少女虽只有十五岁,但她周身的气压,她的头脑和谈吐……果然有些人是天选的帝王。 江楚然笑了:“朕的意思……朕觉得最是一劳永逸的方法不是让这一千人全死在路上,就是直接出兵把源头解决了,换个君王好了。” 闻言,殿内的云枝和音希俱是一愣,顿感浑身发冷,但偏偏江楚然说得一脸认真。 “此事明日上朝再议吧。”江楚然收了笑,“音希,你先回青山宫修整吧,此行你辛苦了。” “臣谢陛下体恤。” 音希出去之后,江楚然又坐了一会,云枝忍不住上前提醒:“陛下歇息吗?” 江楚然却回头笑望着她,笑的云枝心底发麻:“云娘,你说姚相现在在干嘛呢?” 她的语气天真,但云枝却觉得充满恶意:“回陛下,现在亥时,姚大人应歇息了。” “你说一国之君都还醒着,他身为朕之股肱怎么能睡?” 云枝觉得自己额头上的汗都下来了,只能暗自给祈祷:希望姚大人没有起床气…… 第十四章 丞相府内 四五个仆役站在姚朴门前,你推我,我推你,谁不敢上前。秋杳抱胸好整以暇,前线的四五人求救地看向她:“秋总管,这……” “今日不该我当值。”言下之意就是不管了,说完摆摆手,便溜之大吉了,笑话,里面那位大人的可怕之处别人不清楚,她还能不知道。 没办法了,只见其中一人一副壮士扼腕的神情:“罢罢罢,宫里催得急,左右不过一顿骂。” “丞相,丞相,丞相……”那小厮一边敲门一边高声喊,但哥们你进丞相府做事前是白事哭活的啊? 很快,从里面传出一道低沉男声:“何事?” “家主,宫里让您过去一趟。” 屋内一阵沉默,良久姚朴才道:“本相知道了,进来服侍。” 姚朴推门出来时,映入眼帘的是院中正对着他房门的那一圃兰花,月亮格外偏爱这美丽事物,冷霜碎了一地,它们比清辉还亮上几分。 没由得气也消了大半,他扭头对小厮吩咐道:“套马车,进宫。” 姚朴坐在马车里,亥时,现在是亥时。他的手指转弄着左手的象牙扳指,仔细看上面还有一句诗文:我心素已闲,清川澹如此。他的神色看起来比江楚然好不到哪里去。 宫门守城的士兵看见姚朴拿出的御赐的手牌,赶忙放人进去。 “怎么回事?丞相这个时候进宫?” “谁知道呢,家国大事吧。” …… 长明早早守在德清宫门口,远远看见姚朴,便迎了上去,姚朴睨了他一眼:“长总管,陛下不懂事,你也不懂事吗?” 长明赶紧赔着笑:“丞相息怒,实在是君命难违。” “深夜外臣见驾成何体统?” “是是是,丞相说得是。” 不管姚朴训诫什么,长明只管答“是”,姚朴明显感到他的不用心,但他毕竟是皇帝的人,姚朴也不好多说什么。 姚朴进去时,明显听到江楚然的“哈欠”声,只觉火气更盛。 他一撩衣摆跪了下来:“臣姚朴见过陛下,陛下圣安。” 江楚然从桌后走出来,亲自将他扶起来,面上带着笑:“这么晚了,辛苦老师了,赐座。” “臣谢过陛下,不知陛下召臣来所谓何事?” “哦,是这样的,朕的禁军从江南回来,给朕带回了一个消息,说南越大批难民在北上,朕一时也不知该怎么办,这件事就像是那内狱里的沙袋,压得朕睡不着,特意叫老师来给朕解答。” 姚朴面上皮笑肉不笑,长睫掩下的一双黑眸在江楚然看不见时凝着她:“陛下,人定之时,不宜做出重大决定。” 江楚然不说话了,直勾勾地看着他,看样子一定要姚朴说出个一二三了。 姚朴叹了口气,这件事他也听说了,他本家来信说南方的货物不时就被这些南越流民抢劫,让他在朝中说上一说,解决一下。 “回陛下,没有办法。” 江楚然不笑了:“老师这话何意?” “南方水患后朝廷开仓拨款安置流民是个极好的法子,但这些北上的难民非我天启子民,言何安置解决。” 江楚然听完他的话也赞同地点点头:“确实如此,这些难民是绝对不能接纳的,非我族类者,其心必异。”她又顿了下,问道:“那该如何?若不是没有活路,他们也绝不会背井离乡,真是逼急了,就怕会有暴动。” 江楚然陷入思考,她的手指无意识地勾勒着御案的边缘,江楚然身上只裹了件外袍,从姚朴的角度看,能窥探到月白的里衣,还有那比里衣还白上一层的脖颈。 姚朴的眼神暗了暗,他端起云枝给他上的茶杯,抿了一口,可眼神愣是没离开她脖子上的桃花。 “陛下也不必如此苦恼,会有办法的。”姚朴安慰她道。 “君王暴政,上天自会降罚,何况自古青史丹书不乏勇毅忠正之人,这南越人又不缺血性,总有逼到绝境反击的一天。” 姚朴眸光微闪,江楚然是他教出来的,他很了解她,是一个仁义之人,但先帝的残暴因子也深埋在她血液里,这小姑娘想来想去估计觉得最好的办法就是出兵,给南越换个君王。 “南越三个部族好像不是那么团结……”姚朴说完将茶水一饮而尽。 江楚然听完他的话,电光火花之间,她理解姚朴的意思了,她舔了舔下唇:“借刀杀人。” 姚朴看着她,笑而不语,投去赞赏的眼光。 “老师一席话,朕获益匪浅。” 江楚然解决南越这一问题顿觉身心舒爽,说着便要亲自将姚朴送出去。 曲折的宫廊,月亮的光亮被隐起,云枝提着一盏丝绸宫灯走在最前面,姚朴在江楚然的身后跟着,姚朴看着那不到他胸口的小小帝王,心神一动,快步跟了上去,走到她身侧时,许是地上拖拽的衣裙绊了脚,江楚然惊呼一声,向旁倒去,姚朴眼疾手快,一时顾不上君臣之礼,伸手揽住她的腰才不至于摔在地上。 等云枝提灯照过来时,江楚然的发丝挡住了半张脸,以一种极亲昵的姿势倒在姚朴怀里,活像一只妖冶鬼魅,而姚朴像是被鬼魅缠住的正直青年,一副要沉沦不沉的模样。 姚朴和云枝的声音同时响起:“陛下,可有大碍?” 江楚然稳了稳心神,从姚朴怀里起来:“朕,朕无碍,送老师出宫吧。” 姚朴的手从她背部收回,他感到君王的身子僵了一下,等姚朴走到德清宫门口,他突然转过身来,一瞬不错地盯着江楚然道:“陛下,以后深夜不可再召外男进宫,面见臣子”,姚朴说着看向江楚然身上的黑色袍服道:“要衣冠整洁。” 江楚然很明显在状况外:“老师说的是,朕记住了。” “长明将老师送出宫吧。” “是陛下。” 回去后,云枝将外袍给江楚然取下,放下榻上的帷幔:“陛下,早些歇息,奴在外面守着。” 云枝出去后,江楚然的手指抚上自己的脖子,神色茫然,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刚才姚朴好像抚上她脖子处这块纹身。 …… 而坐在马车上的姚朴却突然一拍自己的腿,神色懊悔,他刚才竟然故意绊倒了皇帝! 但想起手指上残留的触感,心底又一阵满足,口中喃喃道:“好在没留疤。” 第十五章 卯时,鸡鸣,晨光熹微。 许府,父子三人都身着官服,手执象牙笏板,朱红色的大门前停着三驾马车,许慕和许纪延同许远山作别后,各自登上马车,父子同朝为官,自成一段佳话,许家一时风光无两,恩宠无极。 午门外东侧门,姚朴等一干文武大臣早早等候,他们着实是幸运的,不知是不是江楚然这个皇帝有心偷个懒还真是为百官考虑,早朝时间这才推到这个时辰,大家都能多睡上一会。 许慕刚下车,一眼看见了李耀,笑着走了过去:“李将军。” 闻言,李耀也回头看她:“许学士。” 她走得更近些,小声道:“将军武举中第,我还未来得及祝贺,下朝后,景月楼来不来?” 李耀看着她笑的温柔,让人看不出这白净小生竟是个将军:“厚远设宴,不敢不赴。” 此时大部分官员围在姚朴旁,昨夜的消息传得快,皇帝深夜召见,不少人妄图探听一分。 许慕扭头看去就见姚朴众星捧月般立于人群中,文官多红服,他一席剑锋紫衣着实吸睛,凭那些老狐狸恭维给笑脸,他面上不起波澜,游刃有余地与之周旋。 李耀也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恰巧与李述对上,他的目光有着玩味与探究,李耀只觉得自己像是被剥了个干净,慌忙移开了眼,他从心里敬畏他的兄长,比之李正邦这个父亲还要胜上几分。 该到时辰了,城楼上钟声响起,文武官员站队准备进入东侧门,过金水桥,前往金銮殿,纠察御史白佑札像是打卡上班一样记录着这些帝国骨干的一言一行。 姚朴位于文官之首,许慕就跟在他身后,她低着头,看着姚朴衣衫下摆的水波纹如河山迢递,却恶劣地想:不知道踩上一脚会如何…… 文武大臣鱼贯而入,站定后,江楚然才在仆役的簇拥下坐上龙椅。 “臣等参见陛下,吾皇万岁千秋。” “爱卿平身。” 姚朴在底下抬眸瞧她,江楚然穿着玄色龙袍,戴着十二玉旒冠,腰间佩玉,左手里盘着两个玉骨骰,看起来眉眼恹恹的,昨夜定没休息好。 “诸位爱卿可有事启奏?”说着还有意瞥了姚朴一眼。 只是还没等姚朴开口,就见杜玄烨先走了出来:“臣有本启奏。” “准。” 江楚然懒懒地看了他一眼,不知他这个纨绔子弟能说出什么来。 “回陛下,西奴异动,其心昭然可揭,不可不未雨绸缪,以固边防。” “哦?爱卿以为应如何呢?”江楚然来了兴致,实在想不出这个蠢材今日为何如此开窍。 杜玄烨不着痕迹地勾了勾唇,他就等着这小皇帝这么问:“回陛下,自然是向西北调兵调粮,西奴人擅长马战,我们便在边防练骑兵、箭术和陷阱战,才能不至于落了下乘。” 听到他提到箭术,江楚然不禁想起了那个骑马纵横在战火前线,拉弓挽箭,一矢取敌方首领首级的奇女子,可比肩西奴最好的勇士,她的先母江君兰。 回了回神,说道:“爱卿此言不差,只是江南连年水患,朝廷赈济致使国力稍弱,现在还不可贸然对西北用兵。”这是不采纳的意思了,对于西北她有自己的主意。 但杜玄烨没达到自己的目的断然不会松口,他又道:“臣先祖跟随武帝出生入死,先父一抹忠魂永驻西北,现今,我杜家也都是些折冲之臣,可担大任。” 他说完,只见新晋状元张病鹤也站出来:“陛下,臣觉得杜大人此话不差,西奴虽僻处一隅,但一过峰山便咫尺盛京根本,而一旦控西边咽喉之冲,天启便如砧板鱼肉,再无翻身可能。” 此言一出,更多人也附和起来。 姚朴听着朝堂之上的争论,余光一直落在江楚然身上,他注意到她一直转弄玉骰的手停下了,这是有些不耐烦了。 江楚然居高临下睥睨着他,杜家先祖跟随她祖父武帝打仗建国,确实有不世之功,他先父杜丰民战死西北也不假,只是“折冲之臣”一词和现今的杜家真是沾不上边,吃着祖先的老本,有几人真的上过战场?将西北事务交给杜家,那不是变相的将峰山拱手相让! “杜卿有这份心朕很欣慰,只是西北现今有五万兵卒驻守,西奴暂时构不成威胁,且退下往后再议。” 她的语气里已经明显可以听出些不悦,识时务者为俊杰,杜玄烨只得暂时退下。 “是。” 江楚然缓了缓语气:“朕没记错的话今日是杜爱卿先父的忌辰,杜将军有功,朕已下诏追封他为金武将军。”她看了一眼杜玄烨:“朕西奴一事朕自有打算,各爱卿不如解决一下北上的南越难民问题。” 朝堂上顿时噤声一大片,江楚然完全一副了然的模样,也不怪这些大臣,大灾常常有,治水不是最难的,最棘手最没有油水最容易玩完的就是流民问题,国法惩处又重,所以大臣们往往谈流色变。 一时无人出个对策。 许慕蓦地走出来,恭敬地弯着腰:“回陛下,臣有一法。” “爱卿说来听听。” “南越难民北上是要寻个活头,但我朝历来不纳别国难民,最合适的办法便是给予些干粮,全部遣返回国,同时给南越国君下达国书,说明如再有难民北上我朝将采取强制措施。一来既能安抚难民和原民,防止暴动;二来恩威并施,展现我大国风范。” 许幕说的和她昨夜与姚朴商讨的一致,江楚然不由得狐疑地看了姚朴一眼,底下的人接收到她的目光,心下了然,无辜地摇了摇头。 江楚然点点头,赞赏地说:“爱卿说的不错,赏。” 李述的目光越过面前的文官们,落在许慕身上,少女的话掷地有声,在无声的朝堂之上,嗤笑看着每一个瑟缩的人,无处遁形。凡明堂所立,都是有些本领在身的,真的想不出吗?只是他们过于患得患失,有时瞻前顾后忘了该如何用鼻子下一张嘴说话,让自己被听见。 这可能也是每几年便要吸纳新官的原因,因为他们敢于开口说话。 他弟弟果然眼光毒辣,喜欢上如此一个女子,就是不知道他能不能娶到手了。 “诸爱卿可还有别的事要启奏?” 江楚然摆摆手,边上的赵昱柯了然:“退朝。” 文武大臣跪了一地:“恭送陛下。” 等江楚然出了金銮殿,她对云枝吩咐道:“把木亦竹叫来见朕。” “是。” 江楚然坐在御案后,一只手支着头,闭着眼假寐,听着长明的汇报:“京中教头都得了消息,景月楼已事先进行盘查,暗卫也已经在楼中布局妥当,只是为了陛下的安危考虑,还望陛下恩允臣和云枝贴身保护。” “长明有心,朕准了。” 江楚然半睁开眸子看了他一眼,“木亦竹怎么还没来?” 第十六章 “臣参见陛下。” 江楚然看见木亦竹脸上都带了笑,有如秋水的双眸微微弯起:“爱卿快起。” “爱卿还未用饭吧,御膳房送来的桃花饼,你尝尝。”江楚然边说便将一盘糕点向前推,在一旁站着的云枝,将盘子端到木亦竹面前:“木大人,请。” 木亦竹看着端在她面前的糕点,又看看笑得温暖的小皇帝,咽了咽口水,从盘子中捏起一块小饼,在江楚然期待的目光小吃了一口。 “味道可好?” “回陛下,人间美味。”她说的一脸真诚,“比木阿婆的糕点好上一点。” 这是江楚然第二次从她口中听到“木阿婆”这个人,她笑着道:“只好一点点吗?那有机会朕可要尝尝你的木阿婆的手艺。” 木亦竹听见江楚然对木阿婆的肯定,面上的神色更加柔和:“阿婆会很高兴的,能得到陛下的赏识,阿婆可要吹后半辈子。” 江楚然看着面前的人,只是一块糕点和一句不知会不会兑现的承诺便高兴得弯了眼,顿觉心中酸涩:“爱卿,你吃苦了。” 闻言木亦竹明显僵了一下,突如其来的关心让她慌了神,可当抬头看向江楚然那双真情流露的眼睛时,心脏被猛创一下,疼的她眼中蓄泪,声音轻地几乎不可闻:“不算苦。” “是陛下给了臣第三次生命。”第一次是生身父母,第二次是木阿婆,第三次就是江楚然。 江楚然摆摆手:“爱卿言重,你今日能站在朕面前靠的是自己真才实学,和朕有什么关系。” 木亦竹突然抬起头,她眼中还带着泪,语气却坚定:“没有陛下的政策,臣无论如何也站不到朝堂之上。” 这次换江楚然沉默了,她竟不知自己不过延续前朝的科举制度却有如此之效:“爱卿,若是年年都有科举,你是不是能少吃些苦?” 木亦竹不知道,她从没将身世明喻世人,一是不想世人歌颂她的苦难,他们到底有几分敬仰和怜悯她实在不知。再者他们并未经历,何谈共情?也不是为了青史留名…… 过了很久,再问起,她只能答帝王一句“其中苦楚,臣早已咽下了。” 江楚然走到她面前,从怀中掏出一块方帕,便要给她拭泪,吓得木亦竹赶忙退后一步:“臣不敢。” 江楚然也没强求,将帕子递给了她:“擦擦吧,外面的人再说朕欺负你。” 木亦竹伸出的手迟疑了一下,才接下,却只是用自己的衣袖擦擦:“陛下,臣不难受的,只是今天说起来不知怎么了,让陛下笑话了。” 江楚然看着她倔强又可怜的样子说道:“朕以后会护着你的,就像护着这天下百姓。” 木亦竹脸上又扬起笑脸:“陛下,今日叫臣来,应该还有别事吧。” 被这么一提醒,江楚然想起来自己的正事,便问道:“朕的账目你查得如何了?” 木亦竹回道:“陛下账目下的产业最大收益来自京城的酒楼和丝绸铺,因为客人多是达官贵族,每年各有上十万银两收入,田产收入最少,且大多田地以五百铜钱的价格贱卖给了京畿地区的无地贫农,虽然田地数量较多但每年只有一千多两的进账。再有……” 江楚然听见她报的数字,一口桃花饼不上不下:“只一千多两!” “是的,陛下。” 江楚然艰难地将那块桃花饼咽下:“罢罢罢,朕是天子,是天下人的衣食父母,一千多两便一千多两吧。” 木亦竹从怀里掏出一张纸,云枝上前接过,呈给江楚然,她接着说:“这是臣整理出来姚相涉足不多,但以后是非常有前景的产业,有胭脂铺和糕点铺,京城南市有一家只做菜的铺子,每日只做十道菜,但因为菜品美味,常常十金难求一道菜,糕点铺子也可按照这个思路,臣估算每年可进账百十两黄金。” “南市?不知比之御菜如何?”江楚然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 “陛下要尝尝吗?” 江楚然摆摆手说:“算了,朕不可食宫外东西。” “爱卿先退下吧,让长明带你去领赏。” “臣谢过陛下。” 江楚然被木亦竹说的心动,看着那张纸,嘴角的笑意掩藏不住,等木亦竹退下时,她的笑才收回,看着她的背影若有所思。 江楚然将纸递给云枝,云枝便仔仔细细地收着,笑着说道:“木大人当真不愧对陛下对她的宠爱,做事果然漂亮。” 江楚然末了才开口,语气淡淡的:“帝王驭术罢了。” 云枝不语了,只是她刚刚分明从皇帝眼中看见心疼了。 …… 木亦竹从宫中出来,坐上马车,四下无人之时,她才将虚握的手掌张开,里面正是那块被她咬了一小口的桃花饼,从怀中掏出自己的帕子,将它仔仔细细地包了起来。 目光落到江楚然递给她的一方素帕,上面绣有一支开得张扬的桃花,想到她脖子处也有一支桃花,想来陛下是真的喜欢桃花。 木亦竹认为陛下的眼睛很漂亮,里面似乎藏着一个草长莺飞的青阳,今天那双漂亮眸子因为她而盛满了情绪,她一想到这一点,便从心脏底部升起一片餍足,灼得她心疼。 “去南市。” 木亦竹叹了一口气,不知想起什么,神情竟有了一丝怜悯。 她特意让马夫驾车路过南市,布茧的手撩开竹笭一角,看向那家名为“谈食”的店铺,一双过于沉静的眸子盯着那些衣着体面的小厮童仆捧着珍宝似的菜肴走了出来,那些人的大带上都绣有马腾纹,如果她没认错的话,那是杜家的家纹。 竹笭被放下,她知京城四族财势滔天,不曾想奢华至此,一个木牌却要用数十金的供品供着。 听说杜丰民将军生前最是节俭清廉,不想死后被金尊玉贵地供起来,连神龛都是从百越运回来的黄花梨木制成的,奢华程度比之皇家祠堂也不输,而杜家后人也因此落了个“孝子”名声,她摇了摇头,沉声对外面吩咐道:“回府吧。” 不管是江君兰还是江楚然都对杜家过于纵容,那些历来皇帝难以忍受的僭越,她们俩却格外的包容,让人怀疑难道真就因为杜将军的不世之功,可古往今来有赫赫之功的臣子不在少数,本朝也有持功自傲者满门抄斩的例子,偏偏杜家一个例外,真是奇怪。 而杜家祠堂这边,杜倾薇看着正在指挥仆役摆放供品的杜玄烨一阵咬牙切齿,偏偏他还在和杜倾若旁若无人地说着。 “小妹,这可是阿兄从半个月前就预定的了,足足五金。” 杜倾若盯着那些供品,眼里有垂涎,不知道什么时候家宴也能吃上这样的佳肴:“兄长怎么这么贵?” 闻言,杜玄烨也觉得一阵肉疼:“不知,但这老板脾性古怪,可能都这个价钱。” 杜倾薇招了招手,杜府管家陈平走上前来:“女公子,有何吩咐?” “将家主的私库关了,以后没有我的允许不得支给他超过百两的银两。” 陈平看了看远处毫不知情的杜玄烨,语气迟疑:“这……” 杜倾薇的语气直接冷上一个度:“有什么疑问吗?” “奴不敢。”他还能有什么疑问,这长子虽是家主,但府中大小事务全都依仗大小姐,只希望家主不要迁怒他才是。 杜倾薇点了点头,直接越过兄妹俩,进到祠堂里面,取了三根香插到香炉里面,然后跪倒在蒲团上拜上三拜。她看着杜丰民的牌位,面上恭敬,心里却有些哀怨:阿父为何留给女儿两个蠢货? 外面的两个蠢货:阿父有口福了。 第十七章 京中是热闹奢靡之地,到处是不珍裘马的世家子弟,这里是理想完美的市,而这景月楼虽规模比不上福尚楼、戴宁楼这几个大的酒楼,但胜在酒楼的装潢高档,服务上乘,其中一些用品打眼一看便知不是那些商贾能找得到的,大家心里都清楚这景月楼的主人必定是个皇商,也因此这个酒楼的客人相对特殊了些。 有天启德高望重的忠贞之臣、一掷千金的世家子弟以及欲投无门的寒素……这里说过的话大概率会传到皇帝耳中,当然如果是她有意听的话。 许慕回到家中换了官服便先行到了景月楼,她刚下马车,不想就碰到了姚朴。 “姚大人。” 姚朴自然也看见她了,因着俩人不对付,他又实在不想与之纠缠,便语气冷淡回道:“许学士。” “丞相在等人?”许慕走上前压低声音问道,但眼底的不感兴趣十分明显,不能让人忽视。 姚朴抬眸看了看她:“嗯。” 正当姚朴抬脚要进去时,许慕又道:“陛下昨夜召你进宫不合礼制,现在可不少人都在说天启丞相,以色侍君。”后四个字她咬的极重。 姚朴的动作一顿,愣在原地,随后他扭头看向许慕,一张的清俊的、喜怒不形于色的脸终于出现了一丝破绽,连带着语气也带了怒意:“许学士,祸从口出这个道理,如果许家教不会你,本相不介意让你知道知道后果。” 如果换做常人,此时必定跪地求饶了,但许慕不是,她同样冷淡地回望过去:“姚相恼什么?莫非还真让那些人说中了?” 许慕盯着他,欣赏着他的失态。 可惜只一瞬,姚朴的神色又恢复过来:“许学士慎言。”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进去。 许慕盯着他背影,舔了舔自己的下唇,她绝对相信姚朴是个正人君子,此番这种行径不过是为了激恼他,看来她做到了。 “厚远。” 许慕闻言转身看过去,竟然是李述,她不经意向他身后看去,看见李曜没来松了口气:“子宽兄。” 李述将她的小动作看在眼里,眼神暗了暗:“厚远在这也设了宴?” 许慕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接话,她不好直接告诉李述:我约得是你的弟弟吧。 “是,约了人。” 李述点点头,语气温柔:“那我先进去了。” 许慕忙不迭地作揖:“子宽兄慢走。” 想着这里毕竟是达官显贵常来的地方,自己不宜在这门口多待,也一撩衣裙走了进去。 李述上了二楼,余光瞥到许慕也在往楼上走,他勾了勾唇,推开雅间门走了进去。 “承晔兄。”李述叫得不是别人,正是我们温温和和的丞相大人。 “子宽,坐吧。”姚朴对他点点头。 李述拿起桌上的酒壶,已经空了大半,他给自己也倒上一杯,抿了一口,品了又品:“原来是茶啊。” 李述将酒樽放下:“承晔兄有心事?” 姚朴又喝上一盏茶:“无事。”怎么可能没事,凡是和江楚然相关的事都格外能牵动他的情绪。 但他似乎不想和李述深究这个话题便开口道:“李家与杜家斗了这些年,你可知杜家在西北还有多少兵?” 李述不假思索道:“三千左右,都是杜家的精英心腹,其余的西北驻兵大都是朝廷军队。” 姚朴摇了摇头:“杜家没那么简单。”他接着说:“杜玄烨今天在朝堂之上给陛下的提议,你怎么看?” “杜玄烨不是个能说出这样话的人,应该是他们杜家的那个嫡女主意,这些年先帝和陛下虽对杜家纵容,但也对我李家一直提拔,天子之心稍加揣测……杜家这是急了。” 李述接着说:“自从杜丰民将军死了之后,杜家便有衰微之势,他们靠战功起家,且家族内文官在朝中有话语权的少之又少,欲再起势还是要靠打仗。” 姚朴点点头:“说的不错,只是你可听说那三千人在西北驻守的是何阵地?” 李述不解抬眸看他:“承晔兄何意?军队不全都在肃州吗?” 姚朴想起他在西北的探子传回来的羽信,沉声道:“杜家人在羌城。” 李述更加不解了:“羌城?那一座死城?” “是,就是那座被屠的城。” “可是那座城里全是孤坟,没有一个活物就算了,连西奴都对它避之不及,他杜家人难道放置三千精锐就为了守护杜将军的忠魂?” …… 二楼添雅阁,许慕看着有些拘束的李曜,忍不住调侃他:“我看上朝前,李将军挺有胆量的,怎么这会还害羞上了?” 闻言,李耀的耳尖更红,他不自在地把弄着一把玉萧,好久才将这物什递给坐在她对面的许慕:“这是我在府库选出来的上好和田玉,亲手做出来的萧。” 许慕自然接过,柔夷带粉的指尖拂过萧身,她细细感受着其上的纹路,应该是梨花。 “阿曜谢谢,我很喜欢!” 许慕将玉萧收了起来,也从身后拿出了一个锦盒,放在李曜面前:“打开看看!” 看着面前的少女亮晶晶的眼眸,李曜只觉得呼吸一滞,他听话的点点头,手指打开了锦盒盖子,那月白绢布上是九个玄铁制成的刀环,还饰有於菟纹的雕花。 李曜抬头看她。 “如何?可喜欢?” 李曜点点头,又有些期许地看着她,他想知道为什么。 许慕缓缓开口:“阿曜我知你的天地在战场,但希望你每次祭刀拼杀之前,它们能提醒你,盛京还有人盼你道还。” 她一双黑眸盯着李曜,她知道李曜能明白她的心意,许慕现在只等他的回应。 李曜的手指微微发颤,他将锦盒关上,看向许慕,刚才是耳尖通红,现在额头上也起了层薄汗,他神情无比认真诚恳:“盛京有阿慕,纵身在夜台,我也当归。” 许慕笑了,笑着笑着眼中带了泪,她知道了面前的人和她心意相通:“傻阿曜,你得活着。” 李曜从小学习忠君爱国之道,他既为将军就该“提携玉龙为君死”建功立业,他看着面前的人,这是第一次,他觉得“死”或许是个忌讳,而他的灵魂有了归宿。 李曜从怀中掏出帕子,走到她身边,笨拙地给人拭着泪:“阿慕莫嫌我嘴笨,我本就应该豁出去,但战场向来刀剑无眼……”他不说了,剩下的话他们都清楚。 第十八章 是夜,天上隐约瞧见些黑云。 德清宫内,云枝跪在江楚然脚边给她整理着裙摆,修身的玄衣能与夜色相容,藏起秘密。三千青丝只一根玉簪斜斜插在发间。 “陛下,长总管已备好马车,可以出宫了。”云枝从熏笼上拿起外袍披在她身上。 江楚然点点头,她扭头看向窗外,德清宫院内微亮,其他地方不见虚幌:“让音希在殿内守着,莫熄烛。” “是。” 长明套了车,云枝扶着江楚然先上了马车,自己也随后跟了上去,待两人坐定,云枝对外道:“走吧。” 等马车行至皇宫门口时,被高阙上的卫兵揽了下来,为首的人看清是长明后,忙点头哈腰:“长总管,怎么这个时候出宫?” 长明不语,他从袖中掏出江楚然亲赐的令牌,来人看了看,有些为难地看了看长明身后的车厢,那匹青骢马不耐地扬了扬蹄,金络脑在提灯的烛光照映下泛着寒光。 “这,长总管也知道宫中规矩,您出去可以,只是这马车得检查。” 不等长明说话,一直白皙的手伸了出来,手里拿着皇帝的玉佩,那些卫兵看清她手里的物件后顿时跪了下来。 云枝的声音从里面传了出来:“陛下命我去寻戴宁楼的酒酿丸子,我本不想拿出来这玉佩,奈何各位大人不让我过去。” “云姑姑恕罪,您多担待,多担待。”为首的人汗都要下来了,宫里那位的吃食被管得紧,如今想悄悄吃个酒酿丸子还被他的人拦了下来,若是这件事传出去,估计他的人头得搬家。 “顾大人,我可能走了?” “是是是。” 得了放行,长明收好手牌驱车出了宫。 马车内,云枝将玉佩又呈给江楚然,江楚然神色漠然,接过后随手挂在了鞶带上。 马车最后停在景月楼后门,景月楼的掌柜钟不离早时便在这候着,云枝将江楚然扶了下来,她走在江楚然前面,长明跟在江楚然身后。 边向楼里走,钟不离边开口道:“陛下要找的人都在三楼的暗阁里了。” 江楚然点点头,她打量着景月楼里的内里,等到了三楼,她才道:“钟掌柜,太张扬了。” 云枝推开暗阁的门,江楚然不再说了,她步履沉稳走了进去。 阁子里很大,江楚然刚走进去,里面的人便乌泱泱跪倒一片:“臣等见过陛下。“ 江楚然穿过他们,坐到主位上:“诸位不必多礼。” 她细细打量着,面前站着四十多人,装束统一:黑袍,金丝面具,只留了双眼睛在外。 “落座吧。” 这几天她已经将这些人的履历看了个遍,忠诚,好用。 江楚然看向众人,笑着开口:“诸位都是朕的骨鲠之臣,今日将诸位聚在一起也是太过突然,朕唐突了。” “不敢不敢,陛下纡尊降贵幸临此处,实我等之幸。”其中一人说道,其他人则颇感激地看了那人一眼,他们除了忠诚外还有一个共通之处:嘴笨。 江楚然笑意更盛,她松了松身上的外袍,脖颈漏出更多,左侧那支桃花完整地展现出来。 “今日朕将诸位聚在一起,是想了解一下贞宁十三年的一件事。” 贞宁十三年,贞宁十三年,那一年发生的很多,刚才说话的人开口问道:“不知陛下想了解哪件事?臣等一定知无不言。” 江楚然赞许地点点头:“贞宁十三年年六月中,朕遇刺一事诸位有什么想说的吗?” 这……五年前的事,阁内死一般的寂静。 “怎么,诸位无话可说?”江楚然扫视了一圈,无人上前说出个一二。 “那朕说,诸位在京城除了招收训练禁军外,还是皇宫的暗卫,负责皇帝、德清宫,储君、春宫的安全……”她停了一下,江楚然看不见众人的表情,但她从他们眼神中看出了心虚。 “帝女遇刺,不了了之。”她的每一字说的极轻,落在这四十多人的耳边却像炸了一颗雷。 云枝的额头上没由得也有了层薄汗,感受到阁内的低气压,江楚然轻笑出声:“当然朕并不是要拿各位的错,只是自那之后朕常常被梦魇纠缠,一个刺客竟能潜入皇宫,知晓朕的行踪……” 江楚然不说了,她的言下之意十分明显了。 这些人用脑子想便能知道,皇帝这是怀疑禁军之中有人叛变了。 其中一人大着胆子问:“陛下需要臣等怎么做?” 江楚然看向众人,目光灼灼:“朕觉得诸位要好好留意一下手底下人的行踪才是,不管那人在与否,事情已然发生,不可能不留下痕迹。” 她说完瞥向一边的长明,长明会意,他上前一步打开手中的盒子,由云枝将其中的东西分发给诸位。 “这是火狐血玉,算是朕和诸位的正式见面礼了。” 这只在传闻听说过的宝贝,皇帝竟然当做见面礼送了出去,东西是其次,重要的是这代表着君王的器重。 “臣等谢过陛下。” 江楚然又与众人说了几句客套话,便乏了:“朕不宜出宫太久,诸爱卿退下吧。” …… 长明驱车回到德清宫,马车内的江楚然终究没抵挡住困意,在马车上便睡了起来,等长明将马车停定,云枝便轻声唤她,只是江楚然已经睡死过去,没有回应。 “陛下,奴得罪了。”说完便将倚在内壁的小皇帝抱在怀里,稳稳当当地下了马车,向德清宫走去。 音希守在正殿门前,看见云枝便要开口,待看到她怀里的小皇帝时,倏地噤了声。 黑云退去,玄烛的清光照在云枝身上,音希只能看到如神女般的君王,眸光偷窥圣主,可怜无数不敢言。 等她将江楚然安置好出来时,整个皇城的灯光已寥寥无几,整个后宫一片漆黑。 她看向音希:“后宫冷清了好久了。” 音希抬头看着明月:“是啊,先帝走以后,整个后宫只剩下陛下一人了。” “嗯,等陛下再长大些,找些后君,充盈后宫后应该会热闹些。” 音希不接话了,他想陛下现在就这么可怕,长大后呢?不长大就好了,也不会找后君了。 夜深人静时,丞相府还亮着一盏灯,姚朴伏在案上,细细看着从大理寺、刑部调出的案宗,烛泪越来越多,清漏声断,他疲惫地倚靠在太师椅上,修长的手指按了按太阳穴。 良久他站起身来,向床榻走去,路过他供奉的圣人像时,姚朴顿了一下,他幽幽舒了一口气,最终跪在蒲团之上。 一国之相跪向圣贤先师,又能求到什么…… 第十九章 青山宫,太史馆。 言诉坐在主位,伏在案上,仔细地翻看着前朝和本朝先前的刑法典籍,她下面的同僚也无一不认真地在绢纸上抄抄写写。 同在青山宫做事,凤羽阁和树鸣阁的差事就要轻松得多,反正在言诉看来是这样。凤羽阁监察百官,百官是多,只是如今承平之世哪来那么多作奸犯科的污吏;树鸣阁嘛,朝中最神秘的一个部门,青山宫的人虽不熟悉,但这个阁成月地见不到一个人,想来差事没有那么繁冗。 言诉支起身,揉了揉脖子,无言地看着她手底下的人奋笔疾书,皇帝下令修整刑法已有二月有余,这些个日子,太史馆总是最后一个打卡下班的,累啊。 正想着,便见一个身姿挺拔的青年走了进来,手里捧着一本厚厚的书。言诉认得他,是兰台史令于复,她用眼神制止他,起身走了出去。 于复也退了出来,他将那本厚书呈给言诉,开门见山道:“这是下官编撰的景帝传,敢烦太史令过目。” 言诉接过来,她并未翻看,只是看着他,语气赞赏:“太史馆六十四人,唯独于大人被任命编撰先帝传,想来沈博绝丽是极好的,何须本官再补首调腼。” 于复对着她施了一礼:“太史令谬赞。” 言诉将书还给他:“本官听说前太史令要求你们将传作交给他,由他代为转交陛下。” “是,下官等并无面圣的殊遇。” “以后不必了,帝王传是大事,当由你亲自呈给陛下,本官会为你引荐的。”说完言诉转身便回去了,修整刑法一事比帝王传还要棘手,容不得她浪费时间。 于复看着她的背影,眼底的情绪汹涌,他勾唇笑了笑,早该知道,一个空降的年轻的太史令能在极短的时间内与这些不惑之年一身傲骨的老头打成一片是有点本事在身的。 …… 新竹殿,熏笼腾出的白烟氛氲,龙涎香的气味撩拨心神。 江楚然手执御笔,批阅着奏章,感受头顶那道极有存在感的目光,她忍无可忍,抬起头,直勾勾地看着姚朴:“姚相到底有何事,你站在朕面前已经有一炷香的时间了。” 江楚然强压下面上的不耐烦,本来西北和南方的事就搞得她心烦意乱。 而姚朴还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江楚然勉强地扯出一个笑:“老师有话直说。” “这……” 江楚然觉得自己的耐心快要用完了。 姚朴张了张嘴,最后神情颓败地说:“国师占卜天象说今年季夏仍有大水,南方的防汛工程还是要加固。” 江楚然语气淡淡:“朕知道了。”又打开下一份奏折,一会又抬眸,看着他说:“就是这件事?” 凭她帝王的敏锐,姚朴的神情不对劲。 姚朴内心却不似表面平静:当然不是这件事,但是到底用什么身份将东西送出去!!!! 他隐藏在衣袖下的手紧紧抓着一个锦袋,里面是他本家送来的南海明珠,他用这个明珠打磨出了一串珠链。 他的目光落在江楚然的白皙手腕上,猛然想起自己臣子身份又赶紧挪开了眼,一定很适合小皇帝,或许这本就该属于她。 他轻咳一声,一句话在喉咙里打了个弯,脱口而出就变成了:陛下在朝中大量提拔科举出身的青年才俊,此举已经引得旧臣的不满了。 江楚然皱了皱眉,她不甚在意道:“一朝天子一朝臣,他们是老人了应该懂得这个道理。” 江楚然说的不错,但先帝留下的人可不是什么善茬,他道:“朝中老臣大多承袭先祖功德,都是德高望重的存在,陛下不要和他们为敌的好。” 德高不高,望重不重不知道,但形容他们是有些不合适的。 江楚然漠然,她打量着面前的姚朴:“朕登庸后,三公朕只换了你一人上去,其余人官品高的有实权的不多,有实权的官品低,如何惹得老臣不满?” 姚朴不语了,她是皇帝要任用谁是她的自由,而且那些人也非不入流之辈,实在无可厚非。 江楚然冷哼一声:“依朕看,那些立仗马不过是看有人要顶替自己的位置,为此惶惶不可终日罢了。” 姚朴对此也颇为赞同,他点点头道:“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几世且不管,祖上留下的恩泽本不厚,后人还极尽奢华……难成气候。” 煊赫一时,终究只是一时。 云枝推门而入,她对着立于殿中的姚朴施了一礼,然后走到江楚然身边,附身小声说了什么。 江楚然面上的表情一变,她对着姚朴道:“老师先回去吧,朕有些乏了,南方的工程还赖老师多多留意。” 姚朴紧握手里的东西,只好轻声叹了口气:“臣告退。” 待姚朴出了德清宫时,江楚然语气着急:“何端束现在如何了?” 云枝面上也有忧色,她安抚着江楚然:“回陛下,西北那边其他的禁军说何端束腹部中箭,尚昏迷不醒。” “可知道谁干的?” “何大人是在羌城中的箭,那边有杜家兵,西奴人最近也多在那里刺探,暂时不知是谁放的暗箭。” 江楚然听完她的话陷入沉思,羌城又是羌城。 “云枝,你将先帝的遗诏拿出来。” “是。” 江楚然又看了一遍,江君兰说在羌城留有皇族的东西,所以她派了杜丰民将军守候在那,他战死后,三千杜家精锐谨遵将军遗嘱仍然驻守西北,暗中守着羌城。 看江君兰的意思,杜家的人并不知道羌城有什么,而现在她派过去查探的禁军却被人暗伤,她不得不怀疑羌城的秘密是否泄露。 江楚然手指摩挲着圣旨:“羌城要朕的人守着才安心。” 云枝看着面色阴沉的君王没由得打了个寒颤。 “云枝,你将长明叫进来。” “是。” …… 江楚然将遗嘱收起来,她看着长明道:“长明,你曾跟随朕先母征战西奴,你可知朕先母赏了杜丰民将军什么奇怪东西。” 她在试探。 长明想了想道:“回陛下,先帝赏给杜家的东西能从城西排到城东,臣不知陛下问的何物。” “你再想想,许是单独赏赐的。” 被江楚然这么一提醒,长明还真想起一个:“回陛下,先帝第三次征伐西奴时,曾赏赐给杜将军一把三寸玉剑,臣记得,先帝曾千叮咛万嘱咐让杜将军保管好,杜家世代守护。” 江楚然面上一笑,心想:这就和遗嘱对上了,看来打开羌城圣库的三把钥匙正是她手里的玉骨骰,杜家的玉剑,还有姚朴手里的所谓的信物。 “你可知那玉剑何处?” “杜将军曾回来暂作休整,后来战死西北,整理他的遗物并没有发现那把玉剑,应该留在杜家了。” 江楚然点点头,语气温和:“朕知道了,何端束这件事朕会派音希过去彻查。” “臣谢过陛下。” 江楚然抱起她脚下的风铃,江君兰说那里的东西是保障皇室延续的,将信物分散是为了不让以后的皇帝挥霍无度。 江楚然一下又一下撸着猫,低声对着风铃道:“皇室的东西还是由皇室保存比较好,你说呢,小风铃?” 风铃“喵”了一声,算是回应。 第二十章 暮色将沈暝,神雀大街亮起星星点点的灯。河边垂柳绊熏风,比之堤上即将喧闹的夜市,一片寂然。蓦地,听见几声鹅叫由远及近逐渐清晰。 张病鹤赶着他的八只鹅,悠悠扬扬的,欣赏着盛京的暮色,只有承平之世才有的宁静淡泊。 而此时的宋府门口,宋周厉望着宋潇还想交代些什么,奈何面前的人已然什么也听不进去,他哑然失笑,最后对着跟在她身后小厮道:“采买结束便回来,不要由着姑娘到处逛。” “是。” 宋潇面上兴奋,此番还是她真正意义上参与府里的事务,她对着还站在门口的宋周厉挥挥手:“兄长放心,我一定完美地完成此次采买。” 眼见一群人浩浩荡荡地离了视野,他才转身回去,无奈地叹了口气。 宋潇看了看身后的四个小厮,她眼珠子“咕溜”一转,这四人顿觉不好,不知这祖宗也在想什么。 果然! 宋潇对着四人分配着任务:“阿山到布铺采买布匹、阿草到酒楼拿兄长预定的膳食、阿水到书肆购买兄长列出的经书、阿土到马市买马。” 她停顿一下:“至于我嘛,我和小杏就在夜市这边等你们。” 四人面面相觑,知道她玩性大,怕是不把夜市逛了个遍,不会罢休,只好道:“这……女公子好歹留一个人保护您,不然家主那边也不好交代。” 宋潇想了想,觉得也是:“那阿水留下吧,阿山和阿土一起采买好了。” 听见她这么说,四人宽了心,毕竟阿水身手最好:“是。” 神雀大街路衢边的不少摊贩开始叫卖,宋潇就拉着小杏一个一个逛,不多时她身后两人手里都提满了东西。 小杏和阿水相视一眼,点点头,两人看着依旧兴趣不减的宋潇同步开口道:“女公子,女君子,您发发善心,歇歇吧。” 闻言,宋潇转头看向二人,小杏左手提着糕点,右手拿着字画;而阿水也好不到哪里去,脖子上还挂着一个鬼脸面具,看起来十分滑稽。 “歇歇吧,我有些忘乎所以了。”她语气欢快,让人生不出怒气。 看不见便不想了,阿水看着远处大堤,对着宋潇道:“姑娘,不如我们就到那边歇歇。” 宋潇顺着他的目光瞧过去,最后一点余晖被施与堤岸,金光粲然,是一番好景色。 “就那吧,等阿山他们来找我们就回府。” 等到三人到堤上时,夕晖已经退至河面,水面粼粼,无一人。 宋潇向远处眺望,水天一色,浑灏瑰丽,但河岸边上似乎有些什么,她眯起眼睛去看。 “阿水,你看那岸边是不是有什么东西在动?” 听见她的话,阿水顿时警觉,他看过去,右手按上了腰侧的短刀,待看清后舒了口气:“回姑娘,是一只小鹅。” 宋潇却有些惊喜:“小鹅!阿水你帮我把它抓来。” 阿水没有迟疑,他三步并两步,下了堤岸,不多时便提溜着那小鹅回来了。宋潇接过,将瑟瑟发抖的小鹅抱在怀里,她嗔怪道:“阿水,你有点吓到它了。” 小鹅通身雪白,只是弧度优美的长颈上系着一个小铃,昭示着它是家养的。 宋潇拨了下它脖上的铃,铃声清脆,她语气遗憾:“本来我是想养你的,没办法,你有主了。不过你主人也真是的,竟把你落在这了。” 那小鹅许是对她的话深有同感,顿时“鹅鹅”叫了两声。它主人刚还在岸边吟诗抒怀,而它不过走了远些,再回头时,人和其他七只鹅都不见了,鹅生一大无语:都说了让他少养点,现在丢了一只也不知道。 阿水听见宋潇的话,眉头皱了一下,如果他没记错的话,京中有兴致将鹅当做宠物养只有副都御史张病鹤一人,明堂之上他与皇帝的宠物论早在京中被大肆宣扬过。只是京城之中有鹅的人家都是布衣寒素,还是要靠它们的皮肉维生。 “姑娘,这或许是张大人的鹅。” 宋潇对此人有点印象,她低头看了看怀里的小鹅:“那怎么办?听说他十分宠爱自己的鹅,应该会回来找吧?” 小杏看看天色:“不妨等上一等,如果阿山他们过来时,那个大人还没找来,我们便明天登府送过去,家主会有办法的。” 宋潇点点头:“那便等等吧。” 一点点,金乌将要沉没进远处的水里,小杏眼尖看见一个烛点从远处飘过来,她提醒道:“姑娘,阿水,那会不会是张大人?” 他俩也看过去,那点光逐渐明亮起来,在微弱烛光的照映下,隐约能看见是个男的。 阿水对着下面的人高声道:“来人可是张副都御史?” 好一会没声音,正当阿水要再开口说话时,一道温润男声才传过来:“正是。” 张病鹤看不清堤岸上的人,突然又听见一个女声,软软的:“张大人,你的小鹅在这。”她怀里的小鹅还配合地叫了一声。 张病鹤才顿觉松了一口气,他理了理衣袍,来时太过匆忙,想来自己此时衣冠不算整洁,他拔步向堤上走去,等走近后才看清三人,他们主仆三人也才看清这个在京中引起过轩然大波的状元郎。 张病鹤穿着蓝灰色的衣袍,头上束着冠玉,他提灯去看宋潇怀里的小鹅,烛光映在她脸上,张病鹤确认了是自己的鹅后,抬眸去看她,一张不施粉黛的小脸,宛转黑眸亮若朗星。 而宋潇也看着他,将他失而复得的欣喜看在眼里,百姓多传言新科状元如寒冬腊梅,不可亵玩,不可靠近。 但传言多不实,此人实在俊美,面如冠玉,看似非世间人。 宋潇将小鹅放在地上,那小鹅摇着尾巴,一扭一扭地走到张病鹤身边。 张病鹤对着宋潇施了一礼:“多谢姑娘,不知姑娘是谁家的,张某择日必登门致谢。” 宋潇赶紧也作揖,他是朝廷命官,对她施礼,太过折煞她了。 “大人言重了,民女是城东宋家的。” 张病鹤又看了看她,试探开口:“不知宋中丞是姑娘的?” “是民女兄长。” 正交谈着,另一道声音喊道:“姑娘!”是阿山和阿草。 宋潇对着他又是一拜:“兄长派人来寻,民女先行告退。” 张病鹤无言点点头,看着少女转身上了马车后,他蹲下身将小鹅抱在怀里,却觉一阵暗香,他眸色一沉,迟疑地低头嗅了嗅,是少女身上的香气。 “走吧,看来改日你得和我去趟宋府了。“ …… 宋府。 宋周厉看向她这个妹妹以及她身后的俩人问道:“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宋潇无辜地眨了眨眼,上前拉住他的袖子:“兄长莫生气,我和小杏和阿水做好事去了,这才回来晚了。” “哦?你做什么好事了?”宋周厉面上带了笑。 “我们捡到了那个状元郎的鹅了,然后还给他了。” 闻言,他脸上的笑意突然消失,状元郎,鹅,是张病鹤没错了。 宋潇见他好久不说话,问道:“怎么了,兄长?” 他难得语气淡淡:“无事,你以后不要和他走得太近。” 第二十一章 金銮殿上,江楚然端坐在龙椅之上。 赵昱柯站在江楚然身侧,对朝中百官道:“有事起奏。” 说完,便见副都御史张病鹤站了出来:“回陛下,臣有本启奏。” “准。”江楚然看了看底下身着绯色官服的人,语气淡淡的。 张病鹤直起身,他端正地执着笏板,大殿上回荡着他的清朗嗓音:“臣担监察百官之责应当行忠君之事。”他话锋一转:“臣要参凤鸣阁学士许慕。“ 闻言,朝中更是鸦雀无声,站在文官队列中的许远山和许纪延互相看了一眼,面上有担忧之色,而许慕听见她这么说,挑了挑眉,如果她没记错的话,她可从没得罪过这位状元郎。 江楚然看着他也不说话了,她有些狐疑地看了一眼张病鹤,心想:此人难道不知青山宫里的人都是朕的内侍官,他还真是大胆…… “张爱卿,你且说说是何事。”许慕这个当事人也好整以暇看他能说出什么。 “回陛下,臣要参许学士吞占京畿地区良田百亩,此外臣也曾听闻许学士醉酒后说自己有一本珍藏的谶书。” 张病鹤此言一出,不仅许慕他们父子三人脸色变了,就连姚朴面上的神色也变了变,更不要说江楚然了,她直接看向许慕,看似不在意问道,而一双黑眸却如同淬了毒:“许爱卿有什么想说的吗?” 许慕稳了稳心神,良田一事无关紧要,那本来就是正常手续买卖的,但要命的是后面那件事,她的确有一本谶书,但那不过是她研究玄学时收录,只是一直没有销毁,这种可能杀头的祸事,她哪怕喝醉也不会宣之于口,此时更不可能认下。 她也走出列,跪在地上,语气坚定:“回陛下,臣并未做过,还望陛下给臣一个机会自证清白。” 江楚然点点头:“朕也不是那种偏听偏信的昏君,朕给你这个机会。” 得了恩允,许慕站起身来,她扭身看向张病鹤,问道:“良田买卖的凭证我自会呈交陛下,但张副都御史言我醉酒,那么请问到底是何时何处?” 张病鹤神色坦然,一句一道:“戴宁楼,六月三日。” 许慕转身拜天子:“回陛下,臣当日的确在戴宁楼饮酒,只是当时臣并非独身一人,且酒楼人多眼杂,臣若是真的说过这种大逆不道的话,怎么可能没有人知晓,还望陛下明察。” 江楚然细细一思量,许慕此言不差,凭禁军的侦查能力,这种话必定会第一时间传到她耳朵里。 而且……江楚然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许远山,一个背后是百年望族,一个是素衣解带的状元。 姚朴看着江楚然的神情,心下了然,他站出来道:“依臣看,陛下不如便派人到许学士住所搜上一搜,若是有自然要按国法处置;若是没有,也要好好查查戴宁楼,到底是谁传出来这样言论,既混淆了张大人的视听,又朝许大人泼了盆脏水,此人定是图谋不轨,意图扰乱我朝朝政,定要严惩。”他一番话说得漂亮,轻飘飘就将似乎是官员间的踩低变成了有心之人的妄言,而不管最后结果如何,张病鹤都能落个忠君的名声。 江楚然点点头:“朕觉得老师的提议甚好,此事便由老师安排吧。” 姚朴一拜:“臣领旨。” “退朝。” 江楚然走了两步又停下,她转头看向许慕:“许爱卿,将田契给朕送来。” 许慕顿觉头皮发麻:“是。” 等出了金銮殿,站在白玉墀上,阳光打在身上时,许慕才一阵腿软,若今日皇帝真要治她的罪,她此时绝对是死尸一具。 古来皇帝大赦,唯一的原则便是谋逆不宥。 张病鹤步履扎实地向殿外走来,他途径许慕时,目不斜视地走了过去。 许慕咬牙追上他,语气不善:“我素与张副都御史无仇,为何这般中伤我?” 张病鹤不语,许慕又道:“难道……” 她一语未完,张病鹤出言打断她:“下官只是实话实说了而已,至于仇不仇的,许大人可以认为下官是斗筲之人,不过下官也确实好奇你我职责相同,在行忠君之事上到底有什么不一样的。” 张病鹤说完停下对着许慕施了一礼:“下官告退。” 许慕看向他的背影,她就知道她这个空降的二品官不是那么好当的,心里暗骂:谶书,那是杀头的死罪,却被张病鹤如此轻易地当成他攻击的武器。 而且她还真就有一本。 …… 张病鹤坐在马车里,心里轻叹了一口气,此番绝对将许家得罪了。 马车行至都城大街,喧闹的叫卖声充斥双耳,听见夹杂其中的鹅叫声,他骨节分明的手指挑起布帘一角看了过去,就看见一个梳着飞天髻,穿着蓝白色縠纱衣裙的小姑娘在和鹅老板抱怨:“可是它们真不是很好看哦老板,你知道张大人吗?我想要和他的小鹅差不多的。” 是宋潇,她一脸认真为难老板的模样以及夸赞他的小鹅的话语,让张病鹤不觉带了笑。 他放下布帘,马车内若有若无地飘着一股药香,太医给他的药让他有些反胃,这个味道算不上好闻,他闭上了眼,右手狠狠地捏了下自己的大腿,陈年旧伤隐隐作痛。 等回到府门口,守在此处的鹿华赶紧上前对着他道:“家主,太医又来了,说有了新药,对家主的伤寒有用。” 张病鹤的眉头微不可查地皱了下,但看着他激动的的神情,他还是点点头:“人在哪?” “回家主,太医正在正厅喝茶。” 张病鹤连官服都没换,直接大跨步地来到正厅,一个和蔼的小老头果真正喝着茶,那老头看见他来了,忙放下茶瓯,上前道:“张大人。” 张病鹤不动声色地掩起眼底的情绪,他端走在主位上:“不知顾太医又带了什么药?” 只见顾孤生打开身后的药箱,说道:“老夫早就想来了,奈何太医署的那个许纪臣老是缠着老夫,今日才脱开身。” 他拿出几包药,笑呵呵道:“大人若是能被老夫治好,不枉我耗费那么多心血。” 鹿华上前接过,顾孤生也坐下来,他能感受到张病鹤对这些药似乎兴致缺缺:“大人的顽疾还是要治。” 张病鹤低眸看着茶盏:“几成把握呢?” 顾孤生眸光一闪说道:“这药里有来自西北的奇珍异品,对大人有好处的。” 张病鹤不接话,顾孤生接着道:“老夫是不会放弃的,也请大人想一想,伤虽然已经很多年了,但是当初的催心化骨之疼是不能忘的,不然太容易放弃用药了。” 他对着自己的病人苦口婆心地劝着。 “那若是停止用药呢?”张病鹤随口一问。 顾孤生笑意收敛:“之前的药里那种产自西北的药材虽对大人的伤寒有奇效,但会让大人产生依赖,若是停止必造反噬,大人没有选择。” 张病鹤点点头:“本官知道了,多谢太医赠药。” 顾孤生对于自己病人配合地表现十分满意,他拿起自己的药箱:“老夫告退。” 第二十二章 许慕跪在新竹殿外:“臣许慕求见陛下。” 江楚然听见她的喊声,对着云枝使眼色,云枝点点头走了出去。 “竹子一会就按朕和说的做。” “臣明白。“ 殿门被打开,云枝走了出来,许慕身子挺直,双手呈着田契,她上前弯下腰将许慕扶了起来:“许大人,陛下让您进去。” 许慕无言地跟着她进了进去,殿内的龙涎香浓郁,从熏炉飘出的白烟虚虚袅袅,雕栏画柱之上的龙凤也隐隐约约的,如同帝王心,让人看不清。 许慕暗想:田契是没有问题的,谶书一事她相信她兄长的办事能力,自然不会让姚朴查出个明堂来。 “臣许慕拜见陛下。” “爱卿起来吧。” 许慕站起身来,才发现江楚然身边还站着一个人,清清冷冷的模样,虽没有交谈过,但许慕认得她,是那个叫木亦竹的给事中。她在朝中与众官员都交谈甚少,私下也从不与人来往,偶尔说上几句话,也是对皇帝的维护之语。 许慕敛去脸上的神色,将手里的田契交给云枝,开口道:“陛下,这是臣买卖京畿土地的田契,请陛下过目。” 云枝接过,递给江楚然,她只是草草看了两眼,对身旁站着的木亦竹说道:“竹子,你来说。” 木亦竹恭恭敬敬地答了声“是”。 她看着许慕道:“许大人买下的京畿百亩土地共计纹银六十五两,若是按照正常的市价应是一百九十二两。” 许慕心头一惊,她知道那土地主人给的她价低。想当初,她去京畿置办田产的时候,并未表明自己的身份,而那主人也只报了五百文左右的价格。 这是说她有仗势欺人的嫌疑。 “陛下,这臣实在不知,臣置办的时候,那田主也只是报了这个价格,臣绝对不存在以身份压人的情况。”许慕解释道。 江楚然不说话,木亦竹接着道:“许大人说的不错,但因为京畿的土地是陛下的田产,价低是陛下要照顾无地贫民。” “是啊,不曾想爱卿也会到那边置办田产。”江楚然将田契放回御案上。 “臣不敢。”许慕又跪了下来。 江楚然叹了口气:“爱卿起来吧。” 许慕诚惶诚恐地立在皇帝面前,听到了让她一辈子都不能忘记的话。 江楚然说:“谶书什么的有什么关系呢?就算爱卿真有一本又能如何呢?一本写满了哗众取宠的虚妄之言的书哪里比得上爱卿这种百世一人的人才呢。” 明明是夸赞的话,许慕却觉得头皮发麻,她参不透面前皇帝的心思,古来几个皇帝会不在意自己的皇位呢?有关谋逆一事向来宁可错杀,不会放过。 江楚然看着许慕的不信任神色又道:“神示谁都能做出来,只不过是因为有那些成功登上白玉墀的人才会有世人相信这种东西,他们需要这个来证明正统,而朕,生来就是正统。” 江楚然的确有底气说出这样的话,不知数的天启禁军和小小却五脏俱全的青山宫这样的内朝体系,反?不过是觉得生活过于平静…… 江楚然话锋一转:“京城之中杜家、李家和你们许家明争暗斗这些年,朕虽处于这深宫之中,但看得明白……” 江楚然走到窗前,她指着窗外的青竹,回头笑看许慕问道:“爱卿,你看这竹子长得高吗?” 许慕抬头顺着皇帝指的方向看去,却刚好起风,一大片青竹在风中摇曳:“回陛下,高。” 江楚然却直勾勾看着她:“高吗?不算高。” “爱卿可知竹子如何才能长得高吗?”江楚然又看向窗外。 许慕还未开口说话,江楚然说道:“因为它们的根扎的深……但朕这宫中的围墙高度有限,所以当它们高出围墙之后,再是青葱好看,朕也会让花匠砍掉。” 江楚然不再说了,她言尽于此,许慕能明白她的意思,她从御案上拿起一块雕了木叶的玉佩递给许慕:“爱卿等朕的旨意吧。” “臣告退。” 看着许慕出了殿门,她转而看向木亦竹,笑盈盈地开口:“竹子你这气势都让朕觉得将你放在朕身边,简直屈才了,你真应该在朝堂之上大杀四方。” 云枝也在一旁称赞道:“木大人的气势的确难得。” 而木亦竹只是低着眸,小声说了句:“陛下谬赞了,臣愿意留在陛下身边。” 江楚然看着脸上爬上红晕的竹子,知道她脸皮薄,便不再打趣。随后看向她身上的衣衫,虽然和初见时已经好上很多,但也只是体面了些。 “竹子,朕赏你的布匹怎么不见你做些衣裳?” 木亦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着打扮,除了简单些,并无不妥说道:“回陛下,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江楚然觉得也是,天底下也不是所有人都和她一样喜欢漂亮衣服:“好吧。” 正说着,长明走了进来,对着江楚然施了一礼:“陛下,太史令和兰台史令在殿外求见。” 木亦竹看了看皇帝道:“臣先告退。” 江楚然点点头,对着长明问道:“何事?” 他的语气有些激动:“回陛下,《景帝传》于大人编撰出来了。” 江楚然的嘴角勾了勾:“宣。” 于复跟在言诉身后,恭敬地将传作呈上,江楚然看着大约一寸多的厚书,不曾想她母皇在世二十六载,却可书写如此之厚。 江楚然也不说话,殿内一片诡异的寂静,她直接翻到江君兰的后半生。 她暗想:不知写得是疯帝还是美好人君? 然而入目的几个字却是:身不由己。 江楚然瞬间觉得难以呼吸,似乎周身被抽干了空气,她看向言诉身后的于复道:“兰台史令上前回话。” 她隐于衣袖下的指尖微微颤抖:“朕问你,何谓‘身不由己’?” 于复躬身:“回陛下,明知不可为却为便是身不由己。” “难道不是轻狂自大吗?”江楚然问他。 于复不见怯色,不卑不亢道:“为之,是绝境拼杀;不为,是坐以待毙。” “千古江山系于身,万民性命担于肩,恕臣直言,先帝之苦非常人所能捱。”于复接着对愣神的皇帝说。 “朕没想到你竟是如何理解先帝的,你说说看朕先母受了哪些苦?” 言诉看着这殿内的气氛不对,她悄悄往旁边挪了挪,和云枝一起在旁边当鹌鹑。 “回陛下,臣窃以为有外族环伺之迫、朝中权宦弄政之困、帝女幼弱之难以及身为大帝在清醒和疯魔之间崩溃无人知的痛苦。” 江楚然顿觉有些疲惫,几乎支撑不住端坐在龙椅上的身子:“爱卿做的好,朕有赏,且先退下吧。” …… 她该比旁人更清楚才对,江君兰,她的先母三征西奴才换了天启建国后的一时和平、历经六年才肃清朝堂维持将倾的江山、在得了疯癫后的短暂清醒时,为自己、为枯骨孤魂悲鸣…… 江楚然摸上自己的脖子,江君兰争取了天启的繁盛,受到官员爱戴,可是江君兰却留给了她如此深刻记忆的苦痛。 那百姓呢?百姓也是恨的吧? 第二十三章 越过峰山后,景致便大不相同,烈日当空,偶尔起一次风沙,像要杀人似的。 天启的士兵起初是禁不起砂砾的磋磨的,但年深日久也无所谓山水是否养人了。向西望,滚滚风沙深处是不知貌的西奴王庭;向东望,思乡的目光越过风烟,可怜还有无数山。 西北的红月不解风情,离乡的士兵望月也只觉得哪里有故乡的明亮可爱。 音希等一行禁军打扮成西行的商队模样驻扎在羌城附近已经三天了,他派出三支人马去勘探羌城、肃州以及西奴王都,但是还没有任何消息。 主账内,立在床边看着仍昏迷不醒的何端束,面色阴沉,一言不发。 “何端束被暗算时可有人和他待在一起?” 说完,便听见一个脆生生的声音响了起来:“大人,当时卑职和何大人在一起。” 音希循着声音看过去,是一个新面孔,倒是白嫩:“这是谁?” 一旁的禁军赶忙道:“回大人,他是安教头手底下的人,叫顾宁,是第一次出来执行任务长长见识。” 音希盯着他看了一会,半晌才有些狐疑地说了一句:“看着有点眼熟。” “何大人在哪受的伤?” “在羌城附近。” “你可看清放箭的人?”音希接着问。 “回大人,当时天色晚了,卑职看的不清,只是那人腰间配了什么玉饰,在当时有些亮。”顾宁仔细回想了一下说道。 音希得了自己的想要,他在帐中又扫视一圈,最后目光落在顾宁身上吩咐道:“好好照顾何大人,本官先出去了。” “大人慢走。” 音希暗想:和羌城里的杜家军秘密接头后得知并没有什么异常,现在明面驻守的是为了防止西奴人东攻的朝廷军,再者肃州是朝廷军队,离羌城还有二十多里远,应该不是军队里的人干的,如果这个顾宁说的是真的,在这种贫瘠的地方能佩戴上玉的不是西奴王庭的贵族,就是中原商队了。 他边走边思考,音希觉得他一定漏了什么。 …… 而此时的西北王庭,月芜君正坐在主位上,桌上摆着酒樽,和一块裹着柔和的光的玉佩,上面赫然是一条盘踞在一颗古松的大蟒。 他面前跪着一个被五花大绑的中原人,被另一个西奴人摁在地上,正在瑟瑟发抖,原因无他,这个中原人旁边躺着一具已经风干的死尸,身上的残缺不堪,很显然他生前遭受了非人的折磨。 吓够了,那个坐在主位上壮硕高大的男人才开口道:“这点小忙你还是不愿意帮吗?” 那个中原人已经被吓破了胆,他连连磕头,眼泪鼻涕横流:“王饶命,王饶命,小的愿意帮,愿意帮。” 月芜君拿起那块玉佩扔到他面前说道:“很简单,本王一会派人将你送到羌城附近。” 说着,他摆摆手,在一旁的下手,走到那个中原人面前,然后蹲下去,将手里的画像展开,上面的人不是音希还能是谁。 月芜君接着说:“你只需设法被这上面的人抓住,然后表现得激烈些……”说着他举起手里的一个小药瓶:“里面有一颗药丸,含在你舌头下面,在他们问你话时,咬破,咽下去。” 说完,将瓷瓶也丢给他:“事情办完后,本王就会让你、你的儿子和商队平安离开。” 那中原人别无他法:“小的,小的遵命。” 等人被带出去后,月芜君对着他的心腹高朝慎道:“你暗中跟着他,若是多说一句直接灭口。” 高朝慎点点头:“属下领命。”说完也走了出去。 高朝慎看了一眼缩在角落的中原人,嗤笑一声,直接将人提起来,指着远处音希的驻扎地说道:“看好了,一会你就在那附近藏着,听明白了吗?” “听……听明白了。” 高朝慎又将人扔在地上,那中原人小心地爬起来,哆哆嗦嗦地问着:“官爷,小的,小人的商队是不是已经放出来了?” 高朝慎连头都没回,嘴角噙着一抹残忍的笑:“放心,你前脚出了营地,后脚他们就被放出来了,很快你就能和他们见面了。” “那就好,那就好。” 音希的驻扎地背靠一片森林,那中原人摸索着从背面向他们驻扎地靠近,等到了那个大点的营帐,他慢慢蹲下去,扒着缝隙向里看。 “谁?”说话间还伴着一阵破空声,一道飞镖直接飞向那个中原人,没入他的肩膀,他忍痛转身就要跑,却被身后的人一脚踢趴在地上。 音希看着被扔在地上的中原人,眉头紧皱:“你是何人?” 却看见他喉咙一动,将什么东西咽下了,音希等人来不及阻止,便见那人已经吐了一口黑血,瘫倒在地上。 而等中原人尝到药丸的味道时,顿时睁大了眼,是牵机药!他临死才知道自己被骗了,奈何喉咙间已经被血块堵住,腹部绞痛,他什么都没说出口,头足相就,死不瞑目。 人已死,音希道:“搜搜他的身。” “是。” 一个禁军上前去翻他的衣服,在最里层,他摸到一个硬物便拽了出来,是一个玉佩,一个信封也顺势掉了出来。 待帐中人看清后,顿时变了脸色,音希接过那块玉佩和信封,他沉着脸将信打开,纸张有些破了但上面的字清晰可认:如常监视,驻守羌城。 “将顾宁叫过来。” 大约两炷香后,顾宁还是那副白净样子。 音希将玉佩举到他面前,沉声问道:“你看到的可是这块玉佩?” 顾宁眨着眼看了又看,似乎很认真思考:“很像了,应该就是这块!” 得了答案,音希将玉佩收了起来,顾宁看了看他,突然问道:“大人要回京了吗?” “何必问这么多?” 顾宁微微一笑:“卑职想烦请大人向安教头问声好。” 音希并未理他,摆摆手,将人“请”了出去。 音希将东西交给身边的人:“先将东西送到陛下那。” “大人,咱们不回去吗?” 音希沉吟一会:“再等等,本官觉得事情不对劲,再查查看。” “是。” …… 王庭。 “王,事情办妥了。” 月芜君点点头:“那些人准备何时回京,本王已经迫不及待看天启的好戏了!” “对了,暗中打点着,一定要确保东西送到天启那个小皇帝手中。” “是。”高朝慎没有立即出去,他看着月芜君,道:“王,月篱萧王子刚才在靶子场,他阻止了对那个中原人商队的射杀。” 闻言,月芜君笑意消失,沉吟半刻道:“先暂且收押,今晚再悄悄杀了,扔到乱葬岗。” “属下领命。” 第二十四章 许府,姚朴背手立于中庭,许远山和许纪延站在他一侧,看着那些搜找的官兵陆续汇报:“丞相,没有发现。” 待到搜寻完毕,依旧无所获,姚朴点点头,看向他们父子二人,笑得如春风般和煦:“许大人,本相就先回去向陛下复命了。” 许远山躬着身:“丞相慢走,到时候还望丞相能为我许家美言几句。” 姚朴微点头:“哪里,许大人还莫怪这些官兵手上不知轻重才是。” 将姚朴送走之后,许远山和许纪延顿觉松了口气,偌大的许家,这场搜查进行了四天有余。姚朴虽有贤相之名,但手段却是一点不含糊,提心吊胆了四天,终于将这大佛送走了。 “将你妹妹叫到前厅来。”许远山抬腿走了进去。 许慕过来时,就看见许远山的阴沉脸色。 “父亲。”许慕对着坐在主位上的许远山行了跪拜礼,“女儿让您受累了。” “我一直觉得你是个通大义的孩子,不曾想你……”许远山看着跪在地上的小女儿,终究不忍说出过于严苛的话,“你糊涂啊。” “父亲教训的是,女儿已知错。”许慕低垂着头,不见神色。 “我族上下连带仆役二百余人的性命天大的事,不管是你还是你兄长,都要时刻记牢这一点,既为许家子,当担责如此之重。越是站得高,希望把你拽下来踩在泥里的人越是多,一言一行都要谨慎再谨慎。” 许纪延在一旁点了点头:“父亲的话孩儿当铭记在心。”他看了一眼还跪在地上的许慕道:“父亲还是让阿慕先起来吧。” 许远山脸色稍稍缓和:“起来吧。” 许慕站起身,她从怀里掏出江楚然给她的木叶玉佩,呈给许远山:“这是陛下给女儿的。” 许远山接过,木叶是意“高升”,他面漏不解:“陛下这是何意?” 而许纪延则是复杂地看了许慕一眼,他或多或少猜到了:“此等盛宠,祸福焉知。” 她也看向自家兄长:“兄长的顾虑我知道,现在我们已然和陛下牢牢绑在一起了,只要安分守己地为陛下做事,想来也会平安无事的。” 许远山良久叹了口气道:“再是富贵权势滔天,抵不过皇帝一句话的。” …… 德清宫。 姚朴站在江楚然面前,他将这几日的搜查结果有条不紊地记录在册,摆在她面前:“许家并没有发现什么谶书,至于戴宁楼的传闻,臣确实查到一个人,只是等臣的人找过去时,人已经畏罪伏法。” 江楚然毫不在意地“嗯”了一声。一抬眸便见姚朴直勾勾地望着她,像是……在求夸。 江楚然眉心狠狠一跳:“老师辛苦了。”她象征性地夸了一句,随后又道:“不过姚相好像很喜欢视君?”江楚然语气淡淡的。 姚朴听了她的话,面上倒没有什么起什么波澜,他同样语气淡然:“臣失礼了。” “老师。”小皇帝突然喊他。 “臣在。” 江楚然放下手中的湖笔,一只手托腮望向他:“朕先母到底给了你什么信物?” 姚朴沉吟半刻,像是纠结。 江楚然皱了皱眉,语气委屈:“怎么?老师和朕也有不能说的吗?” 姚朴明显一愣,江楚然已经很久不曾和他这般说话,从什么时候?许是她登庸后…… 他掩去自己的神色,低声道:“自然不是,陛下想知道自然也无妨的,先帝,给臣的是一串珠链。” 江楚然又一脸凝重,嘱咐道:“老师可要好好保管啊!” “信物贵重,臣一直贴身保管着。” 江楚然点点头,像是赞扬:“如此甚好。” 姚朴看着小皇帝毫不怀疑的神色,脸上有了笑意,心下满足道:“既已复命,那臣就先告退。” “老师,不急。”江楚然叫住他,“老师办事向来得朕心,朕已让云娘私库去取赏赐之物了,老师暂且等等。” “是。”姚朴微微一躬身,不再说话立在一旁。 江楚然也打开御案上的奏折,不再看他,而姚朴在她低头的一瞬便凝望着她久久不能回神。 她说的不差,云枝很快就回来了,她手里拖着一个红木质地的盘子,上面铺着一层蜀锦,一个精巧的盒子就放在上面。 云枝直接将托盘呈在姚朴面前,江楚然抬起头,头上的金凤钗生动欲飞:“老师打开看看。” “是。”姚朴说完伸出左手去拿那个锦盒,右手拂着衣袖,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指在红木的衬托下格外好看,指尖轻捻“啪嗒”一声那盒子便被打开。 入目的是一个是一只银作身雕刻了云纹镶缀了一颗红玉的代指。 “老师可还喜欢?” 姚朴将锦盒合上,笑看向帝王:“此物贵重,臣谢过陛下。” “老师喜欢就好。” …… 姚朴走后,江楚然也不看奏折了,她发着呆,手指敲着桌面。 “云娘。” “奴在。” 江楚然却没了下文,她像是最终下了决心,收了手指道:“让树鸣阁最近盯着点杜家,尤其那个杜家嫡女给朕看好了。” “是。” 扭头看向窗外,已经日昃,她站起身走到身后的书架处,从上层抽出一本书来,很厚,绢布封皮上是笔墨饱满的三个大字:《帝王术》。 那是贞宁十年,她七岁时看的第一本书,也是那一年,姚朴被召入宫中,成了她的老师。 彼时姚朴不过十二岁却已经跟随江君兰在战场上厮杀过了,他被人赞誉为“少年英才”,有珪璋之质,将相的面相,是魁三象之命格,背后又是富可敌国的江南姚家,这样的身世让多少人眼红。 犹记得她见到姚朴的第一面,不算是一个面善的人,少年冷着一张脸,手里拿着一把六寸长的玉杖,跟在江君兰的身后。 江君兰将他推到江楚然面前道:“爱卿可谓百世一人,你和朕的帝女犹年龄相仿,你担任帝女夫子,朕放心。” 她又道:“你既有夫子之责,朕也给予你夫子之权,若是帝女顽劣,可罚。” 江楚然当时对他这个冷面夫子也不胆怯,她就将这本《帝王术》递到姚朴面前:“老师,你与本君讲讲这本书。” 而姚朴只是默默地盯着她,也不伸手接。 江楚然黑葡萄一样的眼睛也看着他,对于姚朴的不动作,她有些恼怒,但声音却是软的:“怎么?夫子心傲,不愿教本君?” 当时她对于这个年少久负盛名的少年是有所耳闻的,江君兰告诉她:此人会辅佐她,黼黻河山。 突然少年神情冷漠,赔罪似得弯下了腰:“下官不敢。” 此后五年,姚朴一直在宫中陪着她,江楚然在春宫,他暂居皇宫前殿…… 江楚然回神,姚朴教给她很多:勤政爱民、从善如流、贤仁圣明;不穷兵黩武、暴虐无道…… 她站在窗前,翻开《帝王术》,开篇写道:为人君者,天之子,富有四海,居大道……极言帝王之权势、之尊贵。 但姚朴在这句话后面补充道:止于仁。 姚朴一直一直在告诉她:殿下,听臣的,可得帝?。 第二十五章 新竹殿,兰秋巳时,无风,而殿内青竹叶落。 江楚然站在龙案后,其上铺就一张白色宣纸,手执御笔懔懔然挥就:人主有尧舜之德者可识忠贞诚臣。 她静默无言,看着桌上的墨宝,笔力千钧,沉雄简穆,和姚朴的书法笔势如出一辙,也是毕竟他是帝王师,江楚然的书法和他相似在情理之中。 江楚然将手中那支笔身镶金缀玉的湖笔随意往桌上一丢,一瞬余墨便将白纸浸黑,看不清“忠贞诚臣”几个字。 她刚坐下,云枝便走近将宣纸收了起来,新竹殿气压低得可怕。 “云娘,你说姚朴他意欲何为啊?”江楚然面色平静,但云枝知道面前端坐在龙椅上的帝王内心已然酝酿着一场风暴。 侍君如侍虎,古人诚不欺我矣。 “这……奴实在不知。”云枝支支吾吾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 江楚然轻叹一声:“老师何必自取死路。” 云枝听见她这么说,顿觉周身寒彻,她瞥向御案上的书信,白纸黑字写得明白:伤何端束者,或丞相也。 帝王家天生比旁人多长了一个疑心,在音希传回来的丞相府玉佩和信封面前,云枝只觉得姚朴完了。 “他为何要让人驻守羌城?云娘,你说朕是不是一开始就应该听先帝的,杀了姚朴?” “音希大人还没回来,或许事情并不是现在这样……”云枝斟酌再三,说出这番话。 云枝知道江楚然已然起了杀意,只是若是三年前,杀了姚朴,左右不过是个挂着虚名太傅,可现在姚朴是丞相,是在民间久负盛名的贤相,那是说杀就杀的。 “陛下三思,今时不同往日,贸然赐死丞相怕是会惹来朝廷风雨,更何况他背后的姚家。” 江楚然头疼地掐了掐眉心:“姚朴有将相之才,朕登基这三年有些事不适合朕出手,他做得很好,只是姚朴他非池中物,不能为朕掌控,朕不欲留他。师生之情,君臣之谊这些拿到台面上说也不会让朕舍弃自己的利益。至于他背后的姚家,子嗣众多,就算他是嫡子,就算朕杀了他,但只要朕有足够诚意他们依然会为朕所用。” 自古商人重利,向来淡泊亲情…… “虽然欲加之罪,不患无辞,但这件事仍需从长计议。”江楚然道。 “将长明给朕叫来。” “是。” 云枝被留在殿外,莫约一炷半香的时间,长明才从殿中出来,他对着云枝点点头,那是要出去的意思。 长明在宫中左转右绕,最终停在深宫内里一处破败宫殿前,他看四下无人,接着便走了进去。 …… 宫中风云诡谲,宫外却若桃花源,一片安宁。 宋周厉抱着他的小鹅从马车走下来,他看着宋府的大门,看了一眼身旁的鹿华,鹿华会意走上前敲门。 门童声音响起:“问外何人?” 鹿华清了清嗓子:“告诉你家大人,张副都御史拜访。” 那门童一听乃是朝廷官,忙去找宋周厉。 “家主,门外张副都御史拜访。” 宋周厉愣了愣,但很快回过神:“快快有请。”那童子得了命令就转身朝门口走去,宋周厉想了想又叫住他:“等等,本官和你一起去。” 朱红色的大门被打开,宋周厉脸上扬着笑,对着张病鹤作揖:“明俞。”,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他怀里的小鹅,嘴角抽了抽。 张病鹤也还礼:“同卿兄,未投名帖,还望您别见怪。” “哪里,进来说,进来说。” 两人走到正厅,而宋潇也碰巧来找宋周厉,她看见张病鹤明显一愣,而张病鹤却是笑意吟吟,他随后将怀里的鹅放到地上,宽大的手掌推了推它的屁股,那小鹅便大摇大摆地向宋潇走去。 宋周厉的眉头皱着,对着宋潇道:“潇儿快来见过张大人。” 宋潇听见自家兄长的话,抬脚走了进去。 “张某特意登门拜访,感谢姑娘的救鹅之恩。” “大人言重,举手之劳而已。” 张病鹤指了指已经走到她脚下的小鹅:“这只鹅乃是我家中的小八,最是贪玩。” 宋潇看了一下身边的小鹅,小小的,出奇的可爱,便蹲下身,将它抱在怀里。 “它也来谢恩吗?”宋潇问张病鹤。 张病鹤笑着回答:“不,姑娘会错意了,它是谢礼。” 宋潇听见他这么说直接抬头望向那个端坐着,儒雅温和的青年,语气难掩喜色:“大人当真送我?” “自然,本官说一不二。” 宋周厉看着他这个不争气的妹妹,忙道:“潇儿,那是张大人的爱宠。” 张病鹤却止住了他:“同卿兄,无事。算不上忍痛割爱的,朝政繁忙,我家八只鹅,我又不愿假手于人,的确有些吃力了。再说它和令妹有缘。” 一说朝政繁忙,宋周厉的额角有些冒汗,自从上次他参过许慕过后…… 张病鹤走到宋潇身边,弯下腰,看向她怀里的鹅:“若是我想念它了,不知能否来看看它?” 宋潇知他问得是自己便点头道:“自然可以。” 得了肯定答案,张病鹤嘴角噙笑,扭头看向宋周厉:“同卿兄,以后也要多多叨扰了。” 宋周厉无奈,他对着宋潇道:“潇儿,你先出去吧。” 张病鹤一撩衣裳又坐了回去,掩了脸上的笑意:“之前的事,还要多谢同卿兄了。” 宋周厉衣袖下的手无意识地攥紧,旋即又松开:“明俞……” 张病鹤神色淡淡地打断他:“我知同卿兄想说什么,不会有下次了。” “明俞你对我宋家有恩,穷尽所有我该报答你,只是……”宋周厉苦笑一声:“你也看到了,我妹妹我不能不为她考虑。” 张病鹤泯了一口茶水,并不作答。 宋周厉接着说:“此次你贸然参了许家那个嫡女,已经和许家结了梁子。朝堂之上,不少人都开始蠢蠢欲动,就等着拿你的错,好趁机在许家那边露个脸,我帮不了你多少,你以后要千万小心。” 张病鹤知道他在害怕什么:“同卿兄说的是,明俞记下了。” “潇儿她不会想要一个手上沾有鲜血的兄长,这样的我也不能保她平安……” 张病鹤将茶盏放在桌上,他看了看天色,起身对着宋周厉道别:“同卿兄,我就先告退了。” “嗯,我送你。” 送走张病鹤,宋周厉扭身回去,听见少女银铃般的笑声以及夹杂其中的鹅叫声,不自觉有了笑意。 “将姑娘叫过来。”他对着身旁的阿水道。 宋潇跟在阿水身后,她后面跟着小鹅。 “兄长。” 宋周厉摆摆手对旁边的人说道:“都下去吧。” 宋潇看着他严肃的神情,指着身后的小鹅道:“兄长,它呢,能留下吗?” 宋周厉皱了皱眉,对着刚跨出一脚的阿水道:“阿水,将它抱出去。” 等到屋子里只剩下兄妹二人,宋周厉才道:“你可还记得我带着你来京那一年?” 宋潇不明就里,但还是回答道:“记得,那一年我们从西边开始走,兄长要去参加科举,我们过得很艰难。” “没错,那一年冬天,很冷,路上你得了风寒……” 宋潇自然记得,但是她不明白为何宋周厉要旧事重提,宋周厉接着说:“兄长没钱,没法带你就医。”哪怕过去那么多年,再提起,宋周厉依然觉得后怕。 宋潇道:“是,兄长说是一个好人慷慨赠药,我才能活下来。” 宋周厉强压下心慌:“没错,那个少年就是张大人。” 宋潇听见他的话,心中顿时了然:“怪不得那天和阿诉姐姐吃饭,兄长不让我说张大人的不是。” “兄长为何现在才告诉我?我都没能和他道谢,还拿了他的小鹅。”宋潇嗔怪道。 宋周厉看着她,他本来没想告诉宋潇,这种恩情他这个做兄长的来还就好,只是张病鹤竟然为了自保让他杀人,他这个妹妹是个心性单纯的,现在告诉她,省的以后再被张病鹤以这件事为借口利用她。 “总之,这个恩情,兄长已经还了,所以才告诉了你,兄长为你受累了,潇儿可是得将这份恩情还给兄长啊。” 宋潇脸上立马扬起了笑:“兄长小气,那我以后就勉为其难地乖一点吧。” 宋周厉看着她这一幅天真烂漫的模样,口中喃喃:“真好。” 第二十六章 天将亮,德清宫宿灯欲灭。 江楚然推开御案的奏折,疲惫地靠在贵妃榻上,一夜未寝。云枝轻手轻脚走到她身后,用指腹轻活地按压她的头部。 云枝的声音轻轻的:“陛下,小憩一会吧,奴盯着玉漏。” 江楚然眯了眼“嗯”了一声,又道:“一会上朝就让长明跟着朕,云娘也歇一会。” 云枝依旧轻柔地动作着,不作答,不一会就听见了小皇帝舒缓的呼吸声,云枝见江楚然睡着了,便去内殿拿了条毯子,披在她身上。 云枝看着睡着的江楚然,面容间满是疲色,在心里轻叹:民间的姑娘这个时候正是无忧无虑的年龄,而她的小陛下已经将万民担在肩上,‘勤于政事,月昃忘疲’尽是胡诌,怎会不累? 卯时二刻,天光大明,卯正就该上朝了。 一缕阳光照在德清宫里的瓷钟上,又反穿过雕花窗框,宿灯灭了,殿内渐亮。 云枝看时辰差不多了,她上前轻声唤皇帝:“陛下,该起了。” 江楚然睡得浅,她慢慢坐起来,任由云枝将从衣桁拿来的公服套在身上,玄色衣裳上金线勾边绣有二龙二凤,口中都衔珠,从腰身处环周垂下九链珠滴隐在朝褂下惹人探究,大带上外系着六彩锦织成的绶带,佩着龙纹白玉。 一番洗漱后,梳头宫女退了出来,云枝扶着江楚然从玉台起身,她将玉骨骰呈给小皇帝,江楚然接过在手中把玩,对着云枝道:“云娘留下吧,让长明跟着朕去。” “是。”云枝应下,“奴去太医署让许太医煮碗安神汤药?” “嗯。”江楚然点点头。 午门外钟声敲响,在东侧门候着的文武百官们开始鱼贯而入,姚朴为文官队列之首,他脸上隐隐有忧色,从宫里传来的密报说:皇帝一夜未寝。 等百官过了汉白玉阶,踏进金銮殿时,江楚然刚从软轿下来,旁的随侍的宫女跪下给她理了理衣服,而后她抬脚走了进去,底下的大臣都躬身低垂着头,大殿之上一片寂然,只能听见江楚然走路时冠冕上十二垂旒碰撞发出的清脆玉碎声。 “臣等拜见陛下,吾皇万岁千秋。” “爱卿平身。” 赵昱柯道:“有事起奏,无事退朝。” 话音刚落就见姚朴走了出来,角灰色的蔽膝前有三绶,佩着山元玉。他手执玉笏板作揖,江楚然的目光落在他手上,那枚代指稳稳套在他手指上,血色红玉泛着光,平增几分妖冶。 “准。” “今年南方防汛工程无一处溃坏,受灾地区大大缩减,只有个别山中低洼处村庄被山洪冲毁。” 江楚然面上难得有轻松之色,她赞许道:“姚相南方防汛监工一事做的不错,个别地区的赈济和重建要让地方长官留心。” 听见姚朴汇报南方水患,户部侍郎沈冰欣也走了出来,她语气凌厉:“臣有本启奏。” “准奏。” “回陛下,如丞相所言今年南方水患造成的损失比之往年少之又少,但地方上奏准批的赈银请求却不见少,臣恐赈银已落入贪官污吏囊中,求陛下明察。” 江楚然把玩玉骨骰的手一顿,她咬着“贪官污吏”这几个字,朝堂所立无一不心头一震。 “沈爱卿言之有理,朕做储君监国时,便觉得江南水患的难如此大,从国库走的银子一拨又一拨,怎么看都能堵住决堤口了,但还是填不满某些人的肚子。”江楚然看似漫不经心向下扫视一圈,目光却停在了杜倾薇身上。 她话锋一转:“那么……对于彻查赈银贪污一事,不知众爱卿有什么好的人选推荐?” 木亦竹正要出去列,江楚然看了她一眼,那个眼神的意思很明显:回去。 她脚步一顿,又乖乖站回去,虽然不明白为什么,但她听江楚然的。 没有人站出来说话,可能是因为不是什么好差事。 “张副都御史。”江楚然突然出声叫张病鹤。 “臣在。” “你监察百官,觉得此事交给谁比较好?” 皇帝此话一出,张病鹤顿觉身上压来好几道目光,其中有几道目光充满恐惧,张病鹤在心里嗤笑一声:那些骑墙的现在倒是害怕了,他们上赶着往许家跑的时候怎么不想想今日。 不过现在还不是时候,他想了想回道:“回陛下,臣监察百官只看污垢,若论群臣清白还是陛下眼睛明亮,臣说不出来。” 江楚然对于他的马屁并不感冒,也不指望他能说什么子丑寅卯:“张卿,退下吧。” “依朕看,不如就由凤鸣阁许学士担任一这职好了。” 李曜听见皇帝这么说,有些急了,到南方去很有可能就回不来京中了,皇帝一定还记恨着谶书这件事,他刚想出来说情,就见许慕已经站出来说:“臣接旨。” 李正邦连忙拉住他,压低声音道:“逆子,安分点。” 李曜也无可奈何,失了力气,颓废地站在那。 …… “退朝。” …… 太医署。 云枝走到堂内,有小宫女上前行礼:“云姑姑。” 云枝对她点点头:“许太医呢?” “回姑姑的话,许太医正在和顾老讨论医术,可要奴通报一声?” “嗯,你去吧。”那宫女不敢怠慢,快步走进堂子里。 不多时,便见一个身着白衣,束了一个小冠的俊朗男子走了出来,看见云枝便温文尔雅地施了一礼:“怠慢姑姑了。” 云枝也还礼:“许二公子折煞奴了。” “还烦请二公子为陛下熬一碗安神的汤药。” 许纪臣点点头,带着云枝进到药堂,他将袖子束起来,取了人参、石莲肉、麦冬、甘草、莲须和芡实放到砂锅中与水煎煮。 “陛下年纪小,还是要少饮些这些汤药。”许纪臣边看着火候边和云枝说话。 “那些家国大事哪一件是能耽搁的呢?” 许纪臣不说话了,帝王的苦楚不是他能理解的,只能让药甜些,不要苦上加苦才是。 云枝问道:“许大人和顾老很熟络?” “也不算是,顾老对医术很有研究,和他探讨对我的医术提升很有帮助。” 提到许纪臣感兴趣的事,像是打开什么开关,便一直说了个不停:“顾老对疑难杂症十分感兴趣,并且被他解决不少。”、“顾老认识很多药材,不过很多药材宫中存量不多,要西行商队采购”…… 云枝在一旁听着,也不回答,时不时点点头。 大约三炷香,许纪臣不再说话,他将药倒在玉碗中:“姑姑,好了。” 云枝小心接过:“有劳许太医了。” 将人送出去后,许纪臣回到药堂,将药渣倒了出来,用绢布封起来,放进了一个带锁的小柜子里,里面还有很多这样的小药包。 再次落上锁后,他打开一本卷宗,将小皇帝用的药记录在上,没办法,姚相要看的。 第二十七章 李曜下朝急匆匆跑到许府后门,值守的小厮将他拦下,恭敬地行了个礼:“李二公子。” “你们姑娘,我想见见。”他还在喘着粗气。 那小厮笑看着他道:“您是贵公子,想见姑娘就从正门大大方方拜访就是了。”他并没有让开一条路。 李曜这会平静下来,细看面前的小厮:“你……” 而那人像是料到他会说什么,便先一步打断他:“是,奴不是先前的人,公子还是快些,听前厅说,李大公子已经来了。” 兄……兄长。 …… 等李曜来到时,就见许远山、许纪延、许慕和他兄长正交谈甚欢,他的神色暗淡下去,跨步走了进去,对着许远山行了一礼:“许大人。” 许远山看着面前的青年笑道:“原是许二公子,快快落座。” 李曜坐到李述旁边,许纪延在一旁不着痕迹地看了两人一眼:一个衣冠整洁,礼仪得体,春风满面;一个未褪官服,神情颓然。 “东西小生已经送到,便不叨扰了。”李述看他弟弟坐定,起身就要离开。 许远山也站起身来:“代老夫向你父亲问好。” “自然。” 李述路过李曜身边时,停了一下:“阿曜,在许大人家别失了礼数。” 李曜的头都垂了下来:“兄长慢走。” 许远山和许纪延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看向许慕,她心悦李曜这件事在许家不是什么秘密。 许慕从他进来,眼珠就没移开过。 “李二公子匆匆赶来,不知所为何事?” 李曜衣袖下的手紧紧握住,一肚子的话,现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迎着三个人的目光,直直地看向许慕,突然站起身来,无比认真道:“若是阿慕,若是许大人你回不了京,我便上战场得战功,求陛下将你迎回来。” 闻言,三人都愣了,许慕看向站在她面前的高大男子,面上已然爬上一簇红云,哑然失笑:“阿曜,你不必担心,这对我来说是个机会,只要这番治理贪污有功,我就能在朝中站稳脚跟。” 许慕偷偷瞥向自家父亲和大哥,俩人俱是一幅了然的模样,不觉也红了脸。 “父亲,大哥,我和阿曜先退下了。” 许远山笑着摆手:“你们年轻人下去说,下去说。” 看着俩人走远,许远山收回笑:“纪延,你怎么看?” 他看向远处的二人道:“李家的心思父亲也明白,只是……”许纪延叹了口气:“还是看小妹吧。” 许纪延接着道:“李大人偏爱他的嫡长子,家主之位是李大公子的囊中之物无疑,和小妹结亲也是门当户对,只是小妹却和他们家的小公子心意相通。” …… 德清宫内,江楚然手里把玩着一块玉,面上挂着笑,似乎对手里的物件十分感兴趣,只是那玉打眼一看就不是个上等品。 江楚然突然看向殿内的长明问道:“事情查的怎么样?” “回陛下,为了不打草惊蛇我们的人都小心了些,还需要些时间,暂时还没消息传来。” 江楚然皱了皱眉:“都已经十多天,一点消息都没有?江南呢?” “回陛下,江南地区已经有些眉目了,再有些时日就可以全部查清楚。” 江楚然点点头,将手中的玉递给长明:“将这玉送到相府,就说朕特意赏赐。” “是。” 江楚然将云枝怀里的风铃抱过来,感受它身上的柔软:“朕的乖狸奴,真漂亮。” “云枝,拿着朕的玉骨骰,将京中的一队禁军秘密调入宫中,安排到太和宫。” 云枝点点头:“是。” 而此时的丞相府。 姚朴跪在地上,手里捧着前不久还被江楚然把玩的玉佩,朝着皇宫的方向道:“臣跪谢君恩。” 长明看着他,青年矜贵,不染风尘,张了张嘴,终究没说出来什么。真要追究下来,皇室亏欠他。 姚朴不失礼数地将长明一行人送走,秋杳看着身边不语的家主,姚朴一直盯着手里的玉,秋杳也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青年左手上代指的红玉和他手上那块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那玉是品质低劣上不了台面的东西。 “这……”秋杳不解。 姚朴无奈地笑笑,目光却死死地盯着劣玉:“难为陛下还要大费周章从一堆奇珍异品中挑出这个。” 他抬腿向书房走去,门被“砰”的一声关上,姚朴将那玉丢上书桌,再维持不住面上的冷静,平常儒雅的面容此刻全被阴郁取代。 玉有十德,江楚然给他一块劣玉是什么意思?十德不全? 姚朴稳了稳心神,一抬脚却有些步履蹒跚,险些绊倒。他走到内室,身体瘫倒在蒲团之上,他撑着地,跪直起来:“求圣贤告诉弟子该如何做?” 秋杳候在门外,听着里面的响动,心头一惊,有些担忧地朝里看去,但那一扇木门挡住了所有,她什么都看不清。 院中那一圃兰花开的娇艳。 良久,姚朴推开门走了出来,又是一幅清朗模样,他看向院中花圃,走了过去,拔下一朵,捏在手中,一些白色汁水从指缝中流出来,他口中自语:“少了哪一德?” 突然风起,吹得他清明许多…… 姚朴扭头看向秋杳,吩咐道:“给本家写信,让他们将阁中珍藏的东西送到相府。” 秋杳躬下身:“是。” 姚朴弯下腰,将手中的残花埋进土里,神情清冷,眼中的情绪更加翻腾:“得和小皇帝谈谈了。”,他拍拍手上的土,直起身来。 他身上的玉饰却已然换上那块低劣的御赐之物。 姚朴想:五年的时间还是太短,他还没能教会皇帝信任,或许从一开始他就应该让帝女全身心相信他,竟然还傻傻以为五年的情分,三年的辅政足够在小皇帝心中占有一定分量。 只是怀疑不会是空穴来风,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纰漏? 姚朴的手指摸着腰间宫绦垂着的劣玉,上面的雕纹交错难以辨认,他很少饮酒,更喜喝茶,此刻突然想起莺时路衢边春酲的布衣模样,竟说不出的羡慕。若是浑浑噩噩不复醒,便也不会心绪氛氲了。 而江楚然此刻也静默立在院中,她的宫内只有这大片的青竹,她飘摇不定,心乱如麻,想起姚朴曾同她讲过的上古贤王治国君臣和睦,天下承平,百姓昭明…… “致君尧舜上”江楚然口中喃喃,只是她如何达到此等阃域? 第二十八章 幽夜,杜府池边柳的枝条探进绿水,三四尾鱼撩拨着绿叶泛起圈圈涟漪,凉雾澹宕。 杜倾薇的房间还燃着几只烛,她披衣而坐,面前跪着一个人。 “你是说陛下的人也在羌城?” 跪着的人看不清面容,但声音嘶哑:“是,那行人衣裳的袖口处有一道暗纹,极其不易被看出来,但下官之前跟随杜将军征战西奴时曾在先帝身边的人身上见过。” 杜倾薇的手支着头,烛火青盈,她那张淡泊的精致面孔上浮现一丝疑虑:“如若真是陛下的人,他们为何要来羌城?可干了什么?” 跪在地上的人摇了摇头:“回女公子,那行人似乎只是在找什么人。” 他接着说:“我们三千兵将本在城中秘密驻守,但前不久从肃州抽调了一部分朝廷兵驻守在城里,我们暂时隐在了羌城地下,只暗中去刺探消息。” “朝廷军?” “是。确是从肃州来的,为首的人拿的公文是西北事务的专用章。” 杜倾薇眸光一闪:“你的意思是那些朝廷军是丞相派过来的。” “应该是丞相干的,先帝给予他的西北军务管理权至死也没收回。” 那清冷美人低笑了两声:“那结合你先前向本官的描述,这批朝廷军应该不是在编军队那么简单了。” 她拢了拢身上的衣服接着说:“是姚相的人吧。” “应该是。” …… 跪着的人出去了,杜倾薇将烛心剪灭,屋内登时处于黑暗之中:“看来我们人人称赞的丞相没那么简单。” 翌日,太史馆,那些著作郎的脸上尽是喜悦之色,《天启律法》终于收笔完成。 言诉语气激动,对着下面的同僚道:“辛苦,辛苦,大家这些月真是辛苦,好在律法顺利收笔。” 底下那些翘着白胡子的老官也难得难掩笑意:“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言诉小手一挥:“为了犒劳这些时日大家的奋笔疾书,本太史令已经命人在戴宁楼摆上酒宴,诸位师长届时一定要来啊。” “一定一定。” 于复也被他们的气氛感染,嘴角带着笑,他旁边的老著作郎用手肘碰碰他:“看吧,太史令是不错的,和她共事连带着感觉自己都年轻了不少,哈哈哈哈哈。” 于复语气赞同:“确实。” 那些郎官退出去后,太史馆内只剩下言诉和于复二人,言诉将袖子挽起来,开始整理桌上的典籍,她对着于复道:于太史正,这馆中可只有你我二人身强体健些,别干看着,一些整理吧。” “是。” 她边干事边和于复发牢骚:“这个青山宫也是诡异,主打一个自给自足,不见仆役什么的。” “你现在是太史正,以后还可以当个太史令,我呢?还怎么往上爬啊?直接就是这太史馆的老大,唉。” 于复笑而不语,若说之前听见言诉这么说,他恐怕还要说上一句:“下官不敢。”,只是这几个月的相处,他已经充分了解言诉了:她来为天启增砖添瓦了不错,却也不碍着她在太史馆当个有作为的咸鱼。 言诉直起身,看向于复:“你怎么不回我?” 于复连手上动作也没停:“大人不是说太史馆是您家,还想升迁到哪啊?” 言诉点点头,一甩袖子道:“太史正,你说的不错,知己啊,哪都不如家好。” 于复无奈地摇了摇头,接着做自己的事了。 …… 音希接到何端束醒过来的消息后便赶紧赶过来。 顾宁站在音希的身后,看着榻上的人,不像是大病初愈,倒像是……回光返照。 榻上之人病起恹恹,面容消瘦,西北苦寒之地,风水不养生人,音希看着他,神情关切:“端束,可感觉好些了?” 他刚悠悠转醒,身上没多少力气,勉强对着来人抱了抱拳:“有劳大人关心。” 他环顾看了一圈帐中站着的人说道:“有些事,我要和大人说。” 音希会意对着身后的人吩咐道:“都出去吧。” 何端束在榻上摸了摸,在最里侧,抽出自己的宝贝的短刀,他将短刀递给音希:“大人,底部有暗匣。”,他强撑要坐起,却牵动腹部的伤口,又蓦地吐出一口血来。 音希赶忙扶他,那口血全落在他的黑色外衫上,辨不清颜色。音希见他吐血刚想叫门外医师,何端束扯住他的袖子,喘着气:“大人,别。” “听下官说,西……西奴有变,月芜君他抓了不少我朝的驿员……” 何端束的目光看向他手中的短刀,音希旋转刀柄底部,“咔哒”一声,漏出一张白纸。 “这是下官,潜入西奴王庭时,发……发现的。” 音希打开来看,瞳仁猛地一缩,他转而去看向何端束。 何端束大张着口,殷红的血沫沾满了他整个下巴,音希不疑有他将纸张揣在怀里,对外喊道:“医师何在?” 被点到名的随行医官暗道一声“不好”赶紧进去,他探上何端束的脉,瞬间脸色一变,对着音希摇了摇头:“何大人殁了。” “腹伤不是好了吗?” 那医官沉吟片刻,他打开背上的药箱,取出一包银针在何端束的喉咙处扎了一针,待取了针,那针头已然全黑了。 音希沉默良久,他站起身,朝外走去,顾宁还守在帐外:“顾宁,你即可带着何大人的尸首回京。” “是。” 音希步履匆匆,回到自己帐中:“云极你暂且留在这里,接着刺探消息,本官要先回京一趟。” “为何如此突然?”云极不解。 “有关陛下安危,本官不得不走。” 音希不做迟疑,解了马缰绳,一个跨步便上了马,他手心微微湿润,来不及多做解释,一甩马鞭,那匹红鬃马就扬蹄而去,荡起层层埃土。 他的额头冒出冷汗,手上甩鞭动作不停:陛下猜的果真不错,禁军之中有细作,不然那月芜君哪里来的他的画像。 而此时德清宫,江楚然看着长明呈上来的册子,满意地点点头:“长明办事果然让朕放心。” “陛下谬赞了。” 她的手指翻动着:“这姚家的产业还真是大的,‘富可敌国’到底谦虚之词。” “除了这些,可还查到姚家其他的消息。” 长明道:“姚家有一珍阁,看管森严,未能进去查看,另外就是臣等发现姚家和百越那边联系紧密。” 江楚然翻动的手指一顿,她抬头看向长明:“此话何意?如何个联系法?” “回陛下,前朝因为百越女柔媚,她们向来是南方地区达官贵族的心头好,曾在江南盛行,而臣等发现如今江南一区有不少的百越女进入鸣珂锵玉之家后做了管事,还对朝堂之事颇有见解,那些达官以比较谁家的百越女更为出色为趣,而这些百越女大多来自姚家。” “来自姚家?” 长明点点头:“是,姚家在偏南的地区有一学堂,专门用来培养百越女,学成后放她们出去,但要给姚家十金做赎身之用。” 江楚然的神情没了刚才的惊愕:“只是不到一月,如何查的这样清楚?” “回陛下,这件事在南方不算是秘密,可能因为行事磊落,姚家虽未对外宣传,但也没有刻意掩饰。” “原是如此。” 江楚然又看回自己手中的册子:“那些百越女的底细干净吗?” “并无不妥,都是从人牙子手里买过来的。” “也算是一条出路,落到人牙子手中也只会是做苦力的命。”江楚然将手里的东西合上,她接着说:“姚家现在的领事是姚朴同父异母的弟弟没错吧?” “是。” 江楚然看向手里的画像,小公子长得可爱,口中喃喃道:“姚竟。” “让钟不离多和此人接触接触。” 长明躬着身,语气恭敬:“是。” 第二十九章 桃子站在马车外,对着里面的人问道:“姑娘歇歇吗?” 一只白皙的手撩开珠帘一角,不施粉黛的小脸漏了出来,许慕看了看赶路的众人点点头,面上都有疲色:“歇歇吧。” 桃子将车凳放了下来,扶着许慕下了马车,桃子将水壶递给她:“姑娘,喝点水吧。” 许慕点点头,将水接过来:“让大家歇歇脚,整顿后再接着上路。” 马车的前队,一个身形魁梧的男人下了马,朝许慕的方向走过来,对她抱拳施了一礼:“姑娘,再走一个时辰就到商都了。” 许慕看着面前的人,面漏愧疚:“委屈白参军了。” “姑娘哪里的话,卑职奉李将军命行事,能护送您也是荣幸。”白卫党礼仪得体,让人挑不出错。 许慕无奈摇了摇头,她离京那日,李曜一定要让白卫党跟着她,不然不放心。她看着走远的白参军的背影,对着桃子道:“一个行军打仗的人,被安排来护送我,他就是大材小用。” 桃子看得明白:“哪里呢?姑娘,我看李将军安排的就不错,瞧那天李将军紧张的,真好似一别不再见了呢。” 许慕被她打趣,耳尖都红了:“桃子,多嘴。” …… 德清宫,江楚然将湖笔归放到笔牀,满意地看着面前的名帖,她将那一页红纸递给云枝:“如此甚好。” 云枝将那名帖接过,又听见江楚然说:“让赵昱柯送到丞相府,太和宫,朕要宴请姚朴。” 云枝不敢怠慢,看着皇帝不怀好意的笑,又想起太和宫那一队禁军,她顿时觉得头皮发麻:“陛下……” “云娘只管去做,朕有分寸。” 云枝无可奈何:“是,奴去了。” 江楚然走到玉台,看着铜镜里的人,面上笑意盈盈,一双桃花眼更显深情:“唤梳妆宫女来。” 一个身着青衫,梳着双平髻的宫女走了进来,跪在江楚然身后:“陛下圣安。” 江楚然在镜中对她招招手:“过来,替朕松了发髻。” “是。” …… 丞相府,姚朴拿着那一页红纸,看向面前的赵昱柯,问道:“宫中可有异常?” 赵昱柯低眉顺眼,摇了摇头:“回丞相,一切如常。” 他看着手中的东西,沉思片刻:“你先回宫吧。” “奴告退。” 姚朴拧着眉,直觉告诉他:小皇帝不对劲,鸿门宴? 沉思片刻,他对着身后的秋杳道:“备官服。” 酉时,太阳西沉,日光暝暝沈沈,不见微风,姚朴莫名觉得有些口干舌燥。 马车顺利进了皇城,如葱削般的纤细手指不停地描绘着身上那块江楚然赏的御赐之物的纹路,临春结绮的宫殿楼宇逐渐被抛到身后。 “丞相请下车。”马车停定,赵昱柯的声音在外面响起。 姚朴无言,他弯着腰从马车上下来,一旁的宫人将车凳收了起来,他理了理身上的衣袍,客气的开口:“烦请公公带路了。” “丞相这边请。” 宫里的路平坦、笔直,不一会姚朴就站到了太和宫门前,宫门大气磅礴。 “还请丞相先进去,陛下一会就来。” 姚朴点点头,一撩衣袍走了进去,主位上和客位上已经摆上了糕点和酒,大殿里一片寂然,连个随侍的仆役都没有。 姚朴跪坐下来,自顾自地斟了一杯酒,凑到鼻尖闻了闻,酒香清冽,好酒。只是他未饮下,又将杯子放了回去。 不多时,姚朴听见一阵珠翠玉响,知是江楚然,他直起身来,合手,折下了腰:“臣参见陛下。” “老师不必多礼。”少女朗如清玉的声音传来。 “谢陛下。”姚朴又坐了回去,他抬眸偷偷看向江楚然。 尽管见过多次,但他依然惊叹于面前高位上的帝王,江楚然的三千青丝未束,如瀑般散开,一只雕花玉簪,象征性地挽了一半头发,涧石蓝色的外衫里面是云峰白的内裳,蓝灰色的大带裹着细腰,左右都配了岫玉,殿内烛火大亮,她美如妖魅。 江楚然的目光落到姚朴鞶带上,他一直戴着那块劣玉。 “御赐之物老师保管得好。” 姚朴闻言一愣,一时竟不知她说的是代指还是佩玉:“陛下赏赐,臣自然爱惜。” 江楚然不回:“南方来的酒,老师品品看。” 姚朴拿起那杯先前倒好的酒杯一饮而尽,酒入喉,口齿留香:“回陛下,好酒。” “自然,因为招待老师朕才舍得,换做旁人可没这福气。” 酒过三巡,姚朴看向依然向他举樽的小皇帝,哪里还不明白:江楚然这是在灌他,而他已然有些醉了。 姚朴不再添酒,他不知江楚然打的什么算盘,便起了身,身形有些不稳:“陛下,饮酒已过三巡,臣再不退便失礼了。” 相比他的面色泛红,江楚然却是没什么异常,她笑望着姚朴:“无事,朕许老师此次失礼。” 江楚然站起身来,走到姚朴面前,弯下腰与之平视:“早听说姚相不善饮酒,果然是事实。” 帝王的身上浓郁的龙涎香夹带一丝少女身上的芳香一股脑扑进姚朴鼻中,他只觉头脑中更加混沌。 面前的帝王的面庞出现好几个,这绝不是简单的醉酒,酒里有东西! 江楚然对他此刻的状态却很满意,她朱唇微启:“老师?” 姚朴下意识回应她:“臣……臣在。” 她拿起姚朴桌上的酒壶又在那酒樽中倒上一杯,递到姚朴唇边:“老师,喝了它。”,她的声音带着蛊惑。 姚朴低下眸看向递到面前的清酒,江楚然的手指白皙,他不自觉吞咽下喉咙,鬼斧神差地张开薄唇将她手中的酒一饮而尽。 姚朴只觉脑袋更加晕乎。 “老师,朕想向你讨样东西,就是不知老师给是不给了。”江楚然的眼眸一瞬不错地盯着他。 “只要,陛下开口,臣什么……都能给您。” 江楚然顿了顿,更加凑近姚朴,声音更加轻微:“朕,想要先母给你的信物。” 姚朴的身形明显一晃,不知是醉酒支撑不住,还是因为江楚然索要的东西为难。 “老师不愿。” 姚朴的手探向自己的内裳:“臣愿意的。” “好!酒后吐真言,这可是老师愿意的。” 江楚然见他开始朝外拿东西,心里小小雀跃,拿了,他开始拿了! 姚朴的手伸出一半,一个锦袋漏出一角,江楚然等着他继续动作,而姚朴像是支撑不住,身形更加摇晃,手也不动了。 江楚然皱了皱眉,不过还是耐心开口:“老师可要朕帮你?” 姚朴闻言,长睫掩下的瑞凤眼眸光一闪,他点了点头。 于是,江楚然便伸手去抓那锦袋一角,但还没来得及拿出来,姚朴支撑不住猛地向后一仰,出于本能为了不摔倒,他右手向后撑着地,而江楚然因为抓着他的衣裳也被带过去,整个人扑在姚朴怀里,姚朴左手护着她,落在她腰间。 江楚然蒙了,她从怀里抬起头看向姚朴,而他显然被撞疼,眉头皱在一起:“陛……陛下可有大碍?” 她赶紧爬了起来:“朕…朕无事。” 姚朴被这一撞似乎清醒了些,将怀里的东西掏了出来,递给江楚然:“陛下,要的东西。” 江楚然有些不敢看他,赶紧接过,神色不自然,语言也紊乱:“老师喝醉了,朕,朕让赵昱柯送你回去。” …… 赵昱柯的拂尘插在腰间,扶着姚朴,他的脚步虚浮。 快到殿门口时,他顿了一下,扭头看向身后的大殿,神色暗了下来,不再停留,坐上软轿,向皇城门口走去。 等姚朴被扶着上了相府马车,他睁开眸子,面上的潮红退去,哪里有醉酒的样子。 第三十章 姚朴坐在马车里,手指紧紧抓着自己的长袖,他跟随先帝上过战场,兵器见过无数。如果他没看错的话,刚才在太和宫寒光一闪的应是箭矢。 除了皇帝还有谁能在皇宫布置兵卫?如此想来是要对付谁也显而易见了…… 而一想到这个可能,姚朴顿觉周身寒彻,手指不断缩紧。随而是清脆一声,姚朴倏地觉手上一痛,他低头向下看去,拇指上的玉扳指碎成了两节,被握在手心中的那一半玉碎的断口深扎进肉里,向下淌着血水。 出了皇城,再走上十二里地就是丞相府。 不等相府的仆役上前搀扶,姚朴自己踩着杌扎下了车,他面色阴沉,身形也不似往常挺拔,“啪嗒”声不断,待秋杳提着灯走上前来,众人才发觉他被衣袖掩住的左手正在滴血。 “丞相,你受伤了!”一个仆役惊呼。 秋杳赶紧迎上去,神色冷静:“家主,赶紧进去吧。” 姚朴微不可察地点点头,走了进去。 秋杳看着身后的众人,吩咐道:“丞相府的规矩大家都懂,今晚的事就当没有发生,留下两个人将地上的血迹清理了,其他人回去值夜。” “是。” 秋杳不放心姚朴,吩咐完便跟了上去,只是她前脚还未踏进姚朴院中,便听见冷冷一声:“站住。” 秋杳收回脚,弯下腰:“家主。”,行完礼,秋杳起身看过去,院中未掌灯,只有玄烛清辉,秋杳看见姚朴站在那,低着头,一言不发地看着那片兰花,他的脸隐在黑暗,墨发上的玉冠,和束冠的玉簪在月光的照耀下闪着温莹的光。 “家主,处理下伤口吧。” 姚朴:“……” “家主?”秋杳又喊了他一声。 “秋杳,你下去吧,今夜不必当值了,伤口本相自会处理。” “是,家主。” 秋杳转身欲走,但想了想,她将手里的提灯放在了地上,而后离去。 姚朴弯下腰,那只受伤的手抚上那朵最漂亮的兰花,血珠一点一点浸进土里,他的右手颤抖着,动作轻柔地掐掉其中一瓣。 他口中喃喃:“陛下…”,声音很轻,就像澹澹烟般虚无缥缈,暮夜无知。 姚朴将那瓣花抓在手中,心里有一瞬的叹足,虽说他事先服下解酒丸,但酒中的迷药却是始料未及的,如若他怀里的帝王再晚一瞬挣扎起来,他也不敢保证接下来会做出什么逾矩的事。 姚朴深叹一口气,踱步回到屋里,他径直走到被香烛供奉着的圣人像处,右手张开,那一花瓣悠悠扬扬落到香灰里,他没再跪下身姿挺拔,第一次抬头看向立在其上的圣贤先师,一双眸子紧紧盯着,随后只躬身拜上一拜,吹灭了香烛。 …… 德清宫内。 江楚然全然不知姚朴这边的心境,她将锦袋拆开,拿出来的是一条珠链,江楚然在烛光上端详好久,上面缀了九颗明珠,她撑着头,柔夷一下一下拨弄着那些珠子暗想:这姚朴不会骗她吧…… 但转念一想:应该不会,酒和迷药都喝下了,哪里有脑子骗她? 江楚然低头看去,目光突然一顿,将那颗最大的珠子又拨了回来,捏起来看,才发觉上面竟细细刻了两个字,她对着云枝道:“云娘,你将烛台拿得近些。” 江楚然凑近,眯着眼去看,口里也不自觉出声:“沄……沄渘。”上面是自己的小名。 她这才有些放心,天下知道有资格且敢这么叫只有她母皇江君兰一人而已。 “云娘帮朕带上。” 江楚然朝云枝伸出手,漏出自己的手腕,云枝上前,跪下来,将珠链给她细细扣上,江楚然晃了两下,笑眯眯地问道:“如何?” 云枝盯着少女的手腕,明珠难得衬出眼前帝王的少女娇憨:“和陛下很是相配。” 江楚然把玩着这漂亮的小物件,突然想起什么,她看向云枝:“云娘,你说朕是不是应该也给丞相还一份礼,他这次放好大的血。” 云枝跪在她身后,拿着鎏金玉梳给她顺着发,手感格外的好就如丝绸般:“自然不必,陛下是天子,便是罚也是赏,何况只是拿回自己的东西呢。” 江楚然的小脑袋点了点:“也是。” 云枝将玉梳放回镜奁,起身将江楚然虚扶起来:“陛下,早些歇息吧,明日还有早朝。” 江楚然点点头起身穿过紫檀博古架,长长的裙裾曳地,云枝将她的外袍取下放到衣桁上,转身又放下龙床上的帷帐,流苏碰撞的声音宛若敲冰戛玉,不知是不是在太和宫机关太算尽,真就让江楚然生出一丝睡意。 鼻尖萦绕着若有若无的暗香,江楚然模模糊糊地想:应是熏笼里的。 不一会云枝便听见帐中人清缓绵绵的呼吸声,脸上带着浅浅笑意,在心里想道:许二公子调制的安神香果真不错。 再一次给小皇帝掖上被角,她便轻手轻脚退了出去。 而在睡中的江楚然此刻娥眉却轻轻蹙起,显然做着一个梦: 江楚然皱着眉打量着四周的环境很快就得出了结论,这里不是皇宫,那…她这是在哪?正想着,她试探地向前走了几步,面前的景象蓦地大变,出现在她眼前是一方绣闼雕甍的中庭,院正中四方围着雕花的屏风,里面的情状影影绰绰,看不真切。 她迟疑一会,上前走去,止步于那扇绘着寒梅的屏风前,上面映出一道人影,她低声说道:“深夜拜访,惊动起居,主人莫怪。” 接着便听见一道她不能再熟悉的温润嗓音响起:“陛下。”,姚朴从屏风后走了出来,垂眸凝着江楚然。 “原来是老师。”许是想起太和宫的事,江楚然的这句话显然说的底气不足,心虚不已。 姚朴紧紧盯着她,等了好一会也不见江楚然抬头看他,便侧身让出一条路,再次出声:“陛下进去看看吗?” 江楚然没说话,姚朴也不等她反应,拉起她的手便向里走去,江楚然被他突然的动作吓了一跳,不由得挣扎起来:“姚朴,你大胆。” 姚朴却不应她,径直走到被四扇屏风着意遮围的内里,待江楚然看清后登时愣在那,竟是一圃兰花,只是可怜此夜万物繁庶,那高高月儿的清辉却独照几只兰,冷霜碎了一地。 姚朴没放开她的手,他的手指有意向上勾着,在摸着那一串珠链时,嘴角绽出一抹笑。 江楚然猛然回神,甩开他的手,手上的珠链戛玉般作响,她的语气恢复往日帝王的冷漠:“姚相的兰花倒是种得好。” 姚朴看着她不语,遽然扭过身,伸出大掌折下一只兰花,江楚然有些戒备盯着他的动作,才发现姚朴身上还穿着宴席上的公服,她低眸看了看自己,顿时眸光一暗,只有一件寝衣而已。 姚朴朝她走过来,江楚然被他盯得发憷,不由得向后退了一步,而姚朴见她意欲逃跑,大步上前抓上她的胳膊,不由分说地将手里的兰花插在她鬓间,江楚然三千墨发倾泻而下,耳鬓一点白竟比得月亮都面漏羞色。 “陛下果然比臣最漂亮的兰花还要绝丽。”姚朴眼里流露出一丝掠夺。 “姚朴!大不敬的罪过不知你担得担不起?”江楚然抬手将兰花摘下,不留情面扔在地上。 姚朴似乎不惧她的威胁,蹲下身,将那朵兰花捡起来,喟叹道:“陛下不喜欢也不能扔掉啊。” 他站起身来,用衣袖抚了抚莫须有的尘土,姚朴没有再给江楚然戴上,而是将兰花搁回自己袖中,他上前一步,猛地抓着江楚然皓腕,将那珠链漏了出来,姚朴眼中闪过惊艳:“果然适合陛下。” 江楚然却惊慌地发现自己动不了了,她看着面前的姚朴,还是那张温润如玉的脸,她却觉得陌生无比:“姚朴你做了什么,还不快放了朕。” 姚朴凑近她,弯下腰与帝王平视:“如果臣不交出这珠链,陛下就要杀了臣是吗?” 江楚然心头一惊,姚朴如何得知?但她此刻绝不会承认:“老师在…说什么笑?朕岂会为了区区一个珠玩而杀了朕最得力的丞相呢?” 姚朴显然是不信的,他的眸子黑得如同他身后的无边夜幕,暗涌疯狂:“陛下只有需要臣,亦或是心虚时才会承认臣是您的老师。” 江楚然被他的话噎了一下,咽了咽口水不知该回些什么。 她是在高位待惯了的,此刻面对有些魔怔的姚朴,江楚然的鼻尖都沁出些汗珠,朱唇嗫嚅轻启:“朕…朕不会杀了你的。” 看着小皇帝还在说谎,姚朴手上的青筋如何也不能抚平了,江楚然看着面前的俊脸突然放大,姚朴他竟直接亲了上去…… 江楚然惊呼一声,猛地坐起,好一会眼神才恢复清明,额前有些湿发,她环顾打量一番确认是自己的寝宫才卸了力。 “云娘,云娘!” 云枝听见殿内小皇帝的声音,赶紧披衣而入。 “陛下,奴在呢。” 江楚然想起刚才的梦只觉得荒谬,语气带了一丝慌乱:“国师,将国师带过来见朕。” 云枝看着江楚然的样子,不敢怠慢,忙打发宫人到玄清宫去请。 第三十一章 玄清宫主殿湖心亭四周都有飘逸白纱垂地,湖中残荷一片,悠扬的乐声从里传来。 “国师。” 琴声戛然而止,水面的涟漪圈圈消散,一道似水如歌的女声响起:“何事?” “回国师,陛下召见。” 来报的宫女垂着头,不敢抬头看。听说国师通天象有神力,但长得…可谓百拙千丑,能止小儿夜啼。 里面好一会没声音,正当她要再请时,一双白皙骨感十足的脚进到她视野里,宫女只觉心肝抖了抖,声音更是如此:“国,国,国师…” 林裳媛皱了皱眉:“带路吧。” 等国师上了软辇,那宫女才大着胆子抬眼瞧了一眼,林裳媛身子坐得端正,穿着鷃蓝的华服,裙裾上缀着好些蝴蝶看上去翩翩欲飞,星蓝的宫绦上也挂着一个银饰蝴蝶垂着些小银条,走起路来或是有风过去,都发出些清脆的响声……朝她的脸看去,并不是不堪入目的狰狞面容,一张镂金的面具只漏了双动人心魄的眼睛… 此等气质根本就是世间无双,但那些宫人议论国师面容的言语太过深刻,小宫女脑中立刻浮现一张丑脸,太过生动了,她又忙得移开眼不敢再看。 “起轿。” …… 宫里抬轿的奴才虽是稳当的,但这一路上竟是蝶铃声不断,后宫本就凄清,如此一来便有些诡异。那些打着灯下跪行礼的宫女们一直到蝶铃声消失才哆嗦着站起身来,原来…是腿软了。 林裳媛被宫人扶着下了辇,她的裙摆拖地,向德清宫走去,身上的蝶铃一步一响,月亮的清光洒在德清宫的汉白玉地砖上,打上她的遮面,林裳媛的身影神秘又危险,而她的身后一只落单的蓝蝶扑朔着翅膀逐渐飞过去靠低,稳稳当当地停在她的裙裾上,不再动了。 云枝将人迎进去,她面上是强压下的惊慌,小声道:“惊扰国师了。” “无碍,云姑姑可知陛下唤我为何事?” 云枝摇了摇头,想到殿内的小皇帝她眉头轻轻蹙起:“陛下醒来时便要见国师,只是还没一会突然就有些神志不清了,许御医正在里面给陛下看诊。” 林裳媛听了云枝的话,心里有了个大概,应该是噩梦后的惊悸引起的,可没想等她进到内殿看见江楚然时才发现情况糟糕的多。 江楚然裹着锦被,蜷在床上小幅度颤抖着,眼神不复清明,朱唇嗫嚅,也不知说的是什么,看起来竟像是个受惊痴儿! 林裳媛见皇帝这幅模样,心头一惊暗道一声不好,连行礼也顾不上,赶紧跑到床边直接上手将她身上的锦被扯下来,一向掌握天机云淡风轻的国师此刻满脸焦急,对着身后的云枝吩咐道:“将太医的银针拿过来。” 云枝不敢怠慢,许纪臣也赶忙打开药箱将银针包递了过去,林裳媛取出三根银针插进江楚然头上,又拿了一根更细些的长针,从她耳后插进去。 “陛下?陛下?”林裳媛在她耳边叫着。 慢慢地江楚然才像是从发呆中回神,茫然看了看她面前的几人,张了张口,一句话还未说出口,喉间顿感到一阵甜腥,江楚然眉头皱起,想强压下去,却仍有一小口血从她嘴角溢出向下巴流去。 云枝一声惊呼:“陛下。” 江楚然强行镇定下来对她摆摆手:“朕无事。” 她缓了缓,对着立在一旁努力降低自己存在感的许纪臣说道:“许太医先回吧。”,江楚然又看向云枝吩咐道:“云娘,朕想漱口。” 云枝虽担忧,但看着皇帝的模样,许纪臣和她不再多言,都敛衽施礼道:“奴(臣)告退。” 等殿中只剩下她和林裳媛时,江楚然看着她的眼睛正想说话,林裳媛却蓦地跪在地上,先一步开口道:“陛下,臣有罪,还请陛下降罚。” 江楚然揉了揉太阳穴,她也发觉自己刚才不对劲,声音疲惫:“朕刚才怎么了?” 林裳媛上前跪走几步更靠近些江楚然,刻意压低声音道:“陛下刚才的状态和先帝癫疯时的神态竟…竟是一样的。” 闻言,江楚然只感觉自己的血液都凝固了,她低头看着地上的人,声音颤抖:“国师说…什么?” “先帝曾被梦魇纠缠,被折磨得久了,她也开始相信坊间说得因果报应一说,觉得自己罪孽深重,为了清除罪业让羌城的怨灵安息,先帝找过臣参漏天机,从那之后臣便一直研究先帝的癫疯……不想陛下今日的神态和先帝竟一样。” 所以,这宫里头真的有细作…他(她)已经开始对朕动手了! 江楚然只觉周身寒彻,但她猛地想起什么,抓着面前林裳媛的肩膀,盯着她的眼睛,语气急切:“国师快告诉朕紫微星,紫微星如何了?” 林裳媛被她吓到,小心喘上一口气答道:“回陛下,紫微星朝拱之势并无变化。“ “只是……” 江楚然心一悬:“只是什么?” 相比帝王的紧张,林裳媛却又淡然一笑:“无什么大事,只是左辅星的光今晚突然跳了下。” 得了林裳媛的话,她紧张的身心放松了一下,江楚然暗自琢磨:左辅星,左辅星。 姚朴是左相!!! “朕知道,国师也下去吧,这癫疯一事还望国师多留意些。”江楚然神情复杂,她将林裳媛扶起来。 “陛下放心,臣定不负陛下厚望。” 江楚然疲惫笑笑,看着她走了出去后,才卸了力气瘫在床上。 云枝同国师作别后,她端着手盆走了进来,轻声道:“陛下,漱口吧。” 江楚然强撑坐起来,浅泯一口花露,吐出的津水带些红,云枝有些心疼地望着她:“陛下…” “云娘,朕无碍,你去将朕早年亲自雕琢那块玉佩拿来。” “是。” 江楚然倚在玉枕上,闭上了眼:会是谁呢?谁会想要朕的命呢? 她的手揉捏着左手上珠链,发出一声哀叹,刚才听见林裳媛说的话,她不可避免地陷入了恐慌之中,而她想起第一个可依靠的人竟然是姚朴! 江楚然面上苦笑,一派愁容,好似悲悯之人笔下的人间惆怅客:“为何会是你呢?”但…好在左辅星如常。 云枝将手里的黄杨木盒呈给江楚然,她的手指拂过盒身光滑的面,打开来看,一枚即使在黑暗中依然闪着柔光的和田玉玉佩静静躺在其中。 “这支可是陛下最喜欢的。” 江楚然笑了笑,柔指触上玉身,那时她还是储君不敢刻龙琢凤,不经意看向窗外却被东宫里的古松勾了心神去,于是兴起将它雕了上去。 “的确是朕最喜欢的。” 江楚然将盒子盖上,吩咐云枝妥善保管,便又躺了下去:“云娘,朕睡了。” “是,那奴退了。” 江楚然那双漂亮的桃花眼睁得大大的,盯着龙床上的纱帐“嗯”了一声,今夜无论如何她也睡不着了。 第三十二章 许纪臣背着药箱不敢耽误,回到太医署,挑起油灯伏在案边,将皇帝今夜的情况准备汇报给姚朴。 写到一半,烛火不停地跳,察觉到有人来了,他忙将东西收了起来,打开手边的医书,手指随意翻动着。 “许生。”极具标识的浑浊老音。 许纪臣松了一口气,他走下坐榻,理了理衣冠,才将门打开,对着门外的人躬身到:“顾老先生。” 许纪臣顾孤生迎了进来。 “顾老怎么还没歇息?” 顾孤生笑得和蔼,小老头的背有些佝偻:“原是要歇息了,听闻德清宫那边召见……老骥愿相助。”,顾孤生停住了话头,他看向许纪臣:这小生聪慧自然知他何意。 许纪臣也同样笑着回看他,说道:“顾老医术高明,有您挂记陛下只会无虞,不过此次陛下并无大碍,小生治得。” 顾孤生的心这才放进肚子里:“如此便好,老朽也是害怕陛下小小年纪留了什么病根就不好了。” “还请顾老放心,陛下不过是噩梦心悸而已,无大碍的。” 顾孤生见许纪臣不欲多说,便抚了抚衣裳站了起来:“即使如此,那老朽先回去了。” 许纪臣对着他躬了躬身:“顾老慢走。” 顾孤生走在石路上暗想:这许家小儿不欲和我多说,若他所言为真,那也实不应该,皇帝用的安神药不该导致今晚的状况… 翌日,丞相府。 姚朴身着朝服坐在书案后,看着许纪臣送到丞相府的纸条:陛下昨夜噩梦癔症,身发抖,神如痴儿。 昨夜在这书房坐了一宿,此刻才觉劳累,姚朴将纸条捏在手心疲惫地闭上了眼……一时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秋杳守在屋外,那里面的案灯着了一宿,她几次欲进去又生生止住,直到约略到了时辰,她才进到门处出声提醒:“家主该上朝了。” 姚朴睁开眸子,将那尺素对着案上的烛火烧得只剩灰烬,事了他将纸灰收进帕子,那方白帕子顷刻就多了些如同绮陌的黑迹。 他推开屋门:“走吧。” 而德清宫里,江楚然临鸾才发觉自己脸色苍白,眼底乌青,那旁侍的梳妆宫女蘸取些香粉便想将帝王的黑眼圈遮去。 江楚然向后一躲道:“不必了,只将头发盘起好了。” “是。” 她想:脸色差些好,这样姚朴会好说话些。毕竟她曾用这种方法多次逃过她最讨厌的对弈课。 …… 金銮殿上,江楚然坐在龙椅上,下面群臣跪拜,她不时瞥向姚朴。 “爱卿平身,有事准奏。” 朝中先是一阵沉默,接着礼部侍郎赵倾薇站了出来,她手里拿着笏板道:“臣有本启奏。” 江楚然只看了她一眼,目光不经意掠过姚朴:“准。” “陛下先前让臣考量科举事务的改革,由先前的两年一次变更为一年一次,臣特地做了份有关科举改革奏折还请陛下过目。” 闻言,大殿之上的众人脸色都变了一变好不精彩,如此一来的话朝堂之上更会大洗牌! 反倒是木亦竹没什么过多表情,只是拿着笏板的手用力得指尖泛白,她想起那个神色悲悯的帝王问她:“若是科举一年一考爱卿会不会少吃点苦?” 江楚然还未开口,就有大臣站出来反对:“陛下!万万不可啊,此举不仅会增加国库负担,将来也定有冗官冗员的风险。” 反对的官员的越来越多,江楚然眸光一冷,暗骂道:这些立仗马。 但她此刻却没有什么力气和他们周旋,便道:“爱卿将奏折呈上,朕看过再议。” “是。”杜倾薇退下了,江楚然此话一出那些的反对的声音也消停不少,“再议”便还有机会。 可惜江楚然还没歇口气,便见姚朴也站出来,神情冷冽:“臣有本启奏。” 江楚然看着他,没有来觉得一阵不舒服,压下心里的慌乱道:“准奏。” “回陛下,臣本家来信祖母病逝,臣自请解官归家守孝。” 姚朴一番话说出口,朝堂上安静了一瞬,姚朴低垂着头,掩去自己的神色,他本家的确有信,只不过不止是有祖母病逝的消息,而是告诉他想尽办法留在朝廷。 连带江楚然的表情都僵在脸上:“丞…相。”,却终究什么都没说出口。 而她突然偃旗息鼓,却引起了底下明事理大臣的议论:“现今国政未稳,先去能臣…” 江楚然神情复杂看着姚朴,解官意味着什么,她不相信姚朴不知道,就算守孝一年后朝廷重新征召,在这朝堂之上能不能再占有一席之地还未可知……他真的舍得放弃? …… 出了金銮殿,姚朴身边的大臣对他施礼作别,他也弯腰回礼。 “丞相。” 姚朴回头看向声源,原是云枝:“云姑姑。” 云枝道:“陛下让您过去一趟。” 云枝说完便走,身后的李述拍了拍姚朴的肩:“陛下对你留有情分,承晔兄别担心。” 姚朴不语,他担心什么?担心皇帝不留下他?留有情分? 我高高奉起的帝王猜疑我、谋杀我。 姚朴对着李述做了个平揖,转身跟着云枝的方向去了。 云枝站在新竹殿外,对着他道:“陛下在里面。” 姚朴点点头,推开凌华门,一撩衣袍走了进去,龙涎香的味道淡了些。 江楚然站在窗前,黑色的龙袍将她姣好的身形衬得玲珑可爱无比,卸了垂旒冠,慢由墨发随清风疏狂。 “臣参见陛下。” 江楚然听见他的声音转过身来,走上前亲自将人扶起来:“老师多礼了。” 姚朴撤回自己的手,他的目光落到江楚然的皓腕,那串珠链在她身上当真好看,好一个玉砌的手腕。 江楚然察觉到他的目光,也看见了昨夜才被她抢来的珠链,面上不自然的笑笑。 还没等帝王说些什么,姚朴先一步开口道:“西北军务重要,陛下做事要多和朝臣商量。” 他的面孔欺霜赛雪,江楚然心里闷闷的,姚朴之前不是这副模样的,她的语气也染上一分委屈:“还是要仰仗老师的。” 姚朴低眸看她,相比金銮殿上,近近的将人瞧了个仔细,眼底乌青十分明显,想起许纪臣说的,他的心到底还是软了几分。 “老师能不能不走?” 姚朴好笑出声:“陛下作何挽留臣?西北军权陛下也收回了…” 他的意思很明显:陛下你反正不信任我,现在大好的机会将我踢出朝堂,又何必再挽留我。 江楚然不语,她转弄着珠链,虽然姚朴这样控诉,她也不会将这东西交还回去。 姚朴叹了口气,好似无奈道:“陛下说臣十德不全,莫不是将臣留在朝中为了治罪,不甘心臣全身而退,最好是臣瘐死狱中?” 江楚然惊诧出声:“怎么可能?”,随后面上受伤道:“朕在老师心中便是这个残暴样子…” “老师是朕之股肱,朕不能没有你。”她抬头向上看,发现姚朴一脸不相信,也是这种情况任谁都不会相信。 江楚然悲怆地闭了闭眼,好一晌才道:“昨夜朕病了,国师说朕当时和先帝一样癫疯了。” 一语未完,姚朴冷漠面孔上出现了裂罅,眼底的莫名情绪暗涌。 江楚然对着他凄凉一笑:“姚相,宫里真的有人想杀了朕。” 姚朴垂眸看她,面前的帝王是生动的,她似乎真的害怕了连睫毛也在轻颤,姚朴生生压下抬脚将人揽进怀里的冲动,薄唇嗫嚅:“陛下…” 江楚然叹了口气打断他:“朕只相信你了。” 她扭身走到龙案前,拿起桌上的木盒,将里面的东西拿出来,走到姚朴身前。 他还佩着那块劣玉,那原是自己…,思及此江楚然的手有些颤抖,不太利索地解下他大带上的劣玉,亲手将这块她最宝贵的古松和田玉给他带上去。 姚朴知道这不合礼制,皇帝再是宠爱朝臣也不必做到这种地步,但姚朴并没有制止她,他面上隐忍,双手克制得发颤。 “先前是朕错了。” 姚朴的声音哑上一分:“陛下,夺情一事您可要想好了。” 江楚然点点头道:“朕会颁布旨意,自不会让老师被人非议。” 第三十三章 江楚然将姚朴送到新竹殿门口,姚朴看着此刻乖顺的帝王有一瞬的愣神,好似昨夜那个还在太和宫与他周旋意图杀掉他的帝王幡然醒悟发现了忠贞之臣一般,完全就是一副及时止损的模样。 “姚相慢走,朕不送了。” 姚朴对着小皇帝敛衽施礼:“臣告退。” 她身后的云枝也躬身施了一礼后,陪着江楚然走进新竹殿。 姚朴神情复杂,他在离开之前又抬头望向那块描金匾额:新竹殿。那句“全凭老干为扶持”他原以为说得是江君兰,竟说的是他吗?但想想也是小皇帝可不喜欢这个生母,那……江楚然可是对他有情? 云枝将沏好的茶端到御案上,有些意外地开口道:“陛下竟将那玉送给了丞相?” 江楚然点点头道:“他还不能走,朕既然想留住他做戏自然要做全套。” 云枝“哦”了一声,又道:“可惜了陛下最爱的那块和田玉。” “这倒不可惜,它配得上姚朴。” …… 姚朴从新竹殿出来,他没有立刻离开,悠悠晃晃走到了御花园这里。宫里要伺候的人只有江楚然一个,而她不喜到这处闲逛,宫里的仆役看菜下碟对这里便不如皇宫别处上心,再者已经入秋,这里的草叶已然“油尽灯枯”,更是无人有那个闲情雅致来这里闲逛。 他走到凉亭那坐了下来,应时的景物还是有的,但姚朴看见的只有湖边的一棵挂着几只疏叶的柳。 姚朴的手指摩挲着佩玉上的古松,他想:江楚然一贯如此,总是喜欢给他些虚幻的希冀,这只玉佩是,她的软语是,贞宁十三年亦是…… 他心里叹了一口气:兰花我种了又种,我不甘呆看它花谢再败,但陛下你愣是不给我一个旖旎的春。 姚朴收回目光,他身后是一池残荷,偶有一两尾鱼波动圈圈涟漪,如果贞宁十三年是江楚然不愿过去的坎,又何尝不是姚朴的呢? 他依旧清晰的记得,是贞宁十三年,六月中,御花园这处。当时正是枝叶繁茂的季夏,早时凉爽,他同只有十岁的小帝女在这处闲逛。当时只知道皇宫安全,却不想原来那些枝繁叶茂里面包藏着祸心。 变故就是如此发生的,持刀细作从高处的一团绿意里一跃而下,他和帝女都被吓愣在原地,等姚朴回过神来,才发现那蒙着面的人已然将刀架在了江楚然的脖子上,彼时小帝女不过是被豢养在星闱里锦衣玉食的金丝雀,脸上早挂上了两行清泪。 江君兰在那时已经陷入疯癫,格外残虐,宫人被遣的遣、杀的杀,和现在的御花园一样冷清。 细作的刀划开帝女娇嫩的脖子,一道鲜血缓慢蔓延没入衣领,他并没有痛下杀手反而十分享受这种虐杀的过程,挑衅地在姚朴面前辱没他誓死追随的储君。 姚朴看见鲜血那一瞬只觉得脑子里的一根弦“崩”得一声断了,少了些恐惧心理的阻扰,他不顾一切地冲上去,十六岁少年挺拔的体内迸出无比的力量,或者说“破釜沉舟”让江楚然活下来的信念成了他一往无前的利刃。 姚朴他真的钳制住了细作那只持刀的手并猛然将江楚然推了出去,可那股爆发式的力量只有一瞬,十六岁的少年对上成年的男子终究是蚍蜉撼树,那细作恼羞成怒…等到短刀刺进身体里,姚朴才想起这是生死局。 细作的目标不是他,而保护江楚然是他的职责,他拼尽最后也要为江楚然挣得一丝时间逃跑,好在小帝女聪慧,她跑开了很远才停下身不断朝细作投掷石块,也企图救下他。 令人庆幸的是御花园的响动很快引来了云枝等人,那刺客见落入下风便不甘心地咬舌自尽了,姚朴才最终支持不住,和细作一起倒下。 帝女遇刺,天大的事,确实是天大的事… 就是这样的事传进江君兰的耳朵里,本是救驾有功的姚朴却成了护驾不力的罪臣。 姚朴跪在德清宫外,右侧腰腹的刀口被简单包扎暂时止住了血,少年的背跪得笔直,尽管他面前摆着被江君兰扔在外面的圣旨,上面写得清楚:姚朴护驾不力,即刻斩杀。 但小帝女还在德清宫内求情,外面的人恐事情有转机谁不敢对少年动手,再说了那不过是一个疯子皇帝的话……两相对比还是殿内的小储君更有信服力。 但殿内只听得江君兰的怒吼:“朕今日即便就是杀了他,他也要跪谢君恩!” 自始至终姚朴没能听见江楚然的声音,接着殿内是一阵瓷器碎裂的声音,并伴随着云枝的惊呼:“殿下!” 姚朴心头一紧,他的手用力握着,腰侧的伤口又开始向外渗血,他有些干裂的嘴唇哆嗦着。六月的高阳看见少年的头重重磕下,他单薄的脊背颤抖着:“罪臣…姚朴保护帝女不力,甘愿领……” 只是他一句还没说完,面前的宫殿门被打开,姚朴抬眸看去,他看见江楚然脸色苍白对着他笑,姚朴只觉得呼吸一滞,江楚然额角向下淌着血,睫毛上挂着泪珠,而她双膝前的远天蓝的衣裙已经被血染红。 江楚然扶着门框,她看过姚朴后,对在旁候着的军官道:“陛下收回成命,只杖五十。” 她扭头对云枝说道:“云…云娘,将那道圣旨收过来。” 姚朴还在地上跪着,他眼里只能看见冷静下来的江楚然,她脸上的笑明媚亮眼,姚朴接着就亲眼看着江楚然将圣旨抓在手里用云枝递来火折子,把圣旨点了!来不及阻止,火舌很快将那薄薄绢纸吞没,余下的灰烬被风扬起,飞到少年的外袍上,甚至他的脸上……姚朴满眼诧异!她怎敢? 而其他人都默契地别开眼,浑身直冒冷汗,这样大不敬的事,就是看上一眼都会被判定为杀头的罪过。 …… 姚朴回过来神来,他的手指不自觉收紧,那五十杖结结实实的,给予他最直观的感受:疼。可痛感汇集他反而觉得麻痹,姚朴在那时终于发现自己对江楚然的情愫,他苦笑一声:那不是爱护之情,原来是爱慕之心啊…… 五十杖叛逆地打出了他一直掩藏的龌龊心思。 御花园走进两三仆役,他们看见姚朴有些始料未及,身上忙行礼:“见过丞相。” 姚朴回神,他的声音带了一丝可察的哀伤:“尔曹作甚?” “回丞相的话,奴来清理御花园的残荷。” 姚朴点点头道:“即使如此,那本相不多留了。” “丞相慢走。” …… 云枝看着正伏案练字的江楚然道:“回陛下,姚相已经走了。” 江楚然手上的动作不停“嗯”了一声。 云枝心里说不出什么感受:“陛下若是真的无法对姚相动杀手,何必此次不放他走?” 江楚然听见她的话,手里的动作一顿,她的最后一笔毁了… “朕……”江楚然不知道说些什么。 殿内陷入一阵沉寂,突然江楚然掩去面上的纠结面容,嗤笑一声可明显底气不足:“就算朕…朕真的放他走,云娘还以为他真的能走?禁军早查了他与他祖母感情淡薄,他真的甘心舍了今天的一切?而且就凭朕对姚家的调查,他们可以秘不发丧做个不孝子,而不会让姚朴失了丞相位。” 云枝沉默了,她想问:那陛下何必给他这个台阶,让他合理留下?但她终究没有问出口。 …… 姚朴从书房推门而出,将手里的信要给秋杳:“将东西给姚竟送过去。” “是。” 第三十四章 张病鹤一身梧枝绿衣衫穿的干净,手里端着一个不大的玉制食盆,一点一点地喂着底下围着他的七只鹅。 等食盆见了底,鹿华有眼力劲地走上前从他手中接过小盆,递上白帕。张病鹤面上挂着清冷的笑,修长的手指被擦得微微泛红,他将染了鹅食的帕子放回食盆里,问鹿华:“名帖写好了吗?” 鹿华将手里的东西递给身后的侍女,他答道:“回大人,已经好了,马车在府门口候着。” 张病鹤点点头,边向外走边问道:“宋府姑娘喜欢吃的那家糕点可买得了?” “嗯,小的今天不亮便派人守着了。” “如此甚好。” 张病鹤看了看手里的食盒暗忖:想拉拢宋家还是要从他宝贵的妹妹入手。 “走吧,去宋府。” …… 张病鹤走在马车之中,手指蜷曲着,沉沉的目光一直落在几案上的食盒上,他还是不太能说服自己接着利用宋周厉对他的那点感恩之心。但顾孤生又对那些产自秦巴的药材要得急… 鹿华率先从马车上跳下来,敲开宋府的门将名状投给了门童,张病鹤踩着杌扎模样清贵地走了下来,衣衫上的云纹暗芒浮动,竹绿色的鞶带里面隐约瞧见一抹白,细细瞧去和他身上华服不是一个档次的。 宋周厉得了投名状很快将他迎进去,脸上挂着不失体面的笑:“明俞,有失远迎。” 张病鹤也礼仪周到,拱手对着宋周厉道:“同卿兄客气,是在下叨扰了。” 宋周厉直起身:“请。” 张病鹤一撩衣袍跟在宋周厉身后走了进去,鹿华也不敢怠慢,抱着食盒也跟了上去。 等到了正厅入了座,宋周厉想到张病鹤投的名状道:“明俞既然放心不下爱宠不如此次便带回去,我到时自会为潇儿再寻一只。” 张病鹤眼底暗芒一闪道:“让同卿兄为难了。”他没有和宋周厉绕弯子,直截了当地跟宋周厉说明自己知道他的意思。无非是宋周厉想和他划清界限。 被他这么直接点明,宋周厉面上有些挂不住:“我…” 张病鹤也不再听他辩解,他从衣袖里抽出那张写满了字的纸,推到宋周厉面前:“我听闻同卿兄近日要差人会老家一趟慰问老母,便想让同卿兄带些药材回来。” 他拿过张病鹤推过来的纸张,满腔疑窦道:“明俞如何得知?” 张病鹤笑着抿了口茶水:“同卿兄可是朝中出了名的孝子,每年这个时候都要差人回家慰问家里行动不便的老母不是吗?” 宋周厉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将纸张打开来:“附子、山茱萸、延胡索、黄芪、丹参……” 都是些西边特产的药材,宋周厉将纸张收起来,这是答应下来的意思了,不过他还是多嘴问一句:“不知明俞采买这些是做何?” 张病鹤收了收身上的疏离感:“我身上有些陈年伤寒病,多亏了太医署顾太医这些年不至于如此难捱,这些药材正是那位太医需要的。” 宋周厉颇为同情地看了他一眼,上面几味药材确实有治疗伤寒之效。 “可以是可以,不过脚程长,明俞等的时间怕是久,何况眼见这天气越来越冷……” 张病鹤将茶盏放了回去,眸子里的情绪暗涌,他的手不自觉握紧自己的膝盖,华服都有了一丝褶皱:“尚且有些余药可支撑我熬过这个冬天。” “那便好。” 张病鹤掩了掩情绪对着身后的鹿华道:“将东西拿过来吧。” 身后的人闻言走上前来,将手里的食盒放在红木桌上,张病鹤看出宋周厉的疑虑道:“来主人家做客总不好空着手来,我知同卿兄又是个在意妹妹的,便想着这些吃食应该都能合主人一家心意。” 宋周厉尴尬笑笑,暗暗腹诽:最好别让我发现你对我妹妹打主意。 “明俞有心了,我家妹妹虽然年纪小了点,不似明俞这般沉稳老道,但也是不喜欢吃这些甜食的。” 张病鹤似乎看不明白他的拒绝之意道:“原来如此,前些日子碰巧看见同卿兄府上的阿水在那南边的铺子里买这糕点,还以为是……”,他顿了顿,对着宋周厉拱了拱手:“看来是明俞自作主张了。” 宋周厉闻言扭头看向身旁站着的阿水:“是吗?” 被突然点名的阿水内心复杂,看了看宋周厉又看了看张病鹤,一副壮士扼腕的模样道:“抱歉家主,是阿水贪嘴了。没想到这么巧被张大人看见了。” 张病鹤人精一样怎么看不出这主仆之前的眼神仗,他站起身道:“既然如此,那明俞看过小鹅便告辞了。” 宋周厉点点头:“阿水,你带着张大人去吧,规规矩矩地将人送出去了,别再让张大人看了笑话。” “是。”说着,阿水走了出来:“张大人,您这边请。” 等到张病鹤出去后,宋周厉的眼神愣是没移开桌上的食盒,他咽了咽口水:“阿山。” “家主。” “将东西打开,本官倒要看看他是不是真的看见阿水了。” 阿山心里好笑:家主想吃便打开就好了,还要再找些借口。不过他面上不显,规规矩矩地将食盒打开,呈到他面前道:“家主请看。” 点心精致,的确是往日里宋府会买的那一家,宋周厉捏起一个没有迟疑地放进嘴里细细品着,软糯香甜。 “明俞的确是个细心的。” 他又意犹未尽地捻起一块,对着阿山道:“给姑娘送去吧。” “是。” …… 金乌快要沉没,神雀大街的灯笼高挂,在地上隐隐约约地照出些光点,一匹青骢马扬蹄而过,马背之上的人生得高大,他束发的黑冠快速地打过那些光济叟,地上的光也斑驳起来。 那匹快马直到跑到一处宅门前才堪堪停下,马背上着星蓝衣服的男子不等人搀扶便兀自跳下马,宅子里的门童看见来人忙去牵马缰绳,又道:“大人风尘奔波辛苦了。” 那男子点点头,抬腿走了进去,他径直朝屋内走去,身后的门童将马栓好后,不敢怠慢,端着茶小跑跟在他身后,有些吃力喊道:“大人喝口茶吧,大人?” 音希被他追得忍无可忍,他直直地转过身,看着身后的小门童:“狡童,我且问你,为何一定让我饮茶?” “大人,这是陛下要求的,圣上说您风尘奔波,她远居深宫不能给您洗尘,让我备着茶等您来,润润喉也好。” 听见门童的解释,音希的面色可见的柔和了一分,陛下总是这样会安抚人心,他端起那碗茶没有犹豫一饮而尽,而后将空碗放了回去笑问道:“我可能走了?” “自然自然,大人慢走。” 音希得了放行便不再停留,快步走进深院里,他拿出腰间的手牌对着主院里看守的人示意一番,那些带着金丝面罩的人便将身后的门打开来。 “大人慢走。” 音希“嗯”了一声,想起马上就能见到德清宫里的人,他的心情也不由得好起来,小把个月的策马扬鞭之苦也一扫而空。 第三十五章 音希从暗道走了出来,推开殿门,正是长明那日来的破败宫殿处。 他掸了掸身上的尘,取出怀中的金丝面罩带在那张很明显跋山涉水而来的疲惫面容上,快步向德清宫的方向走去…… 于复将太史馆的宫烛熄了后,转身出了宫殿门,他叹了口气,心里暗自唾弃自己:竟然为了言诉的五十两银子就将这全馆的熄灯差事应了下来。 他暗忖:明天还是得和她在谈谈这价格。亏大了! 于复眼见天边的光亮不复有,也拔腿向宫门口走去,疾步走到太和宫处不经意向旁处一瞥却见一道身影快速闪过去,他心里狐疑,停步眯眼一瞧:那边应该是德清宫方向。 他想了想,唇边勾起一抹笑心里有了主意,不再停留,向外急步走去。 赚大了!!! …… 德清宫里,江楚然手里拿着黄玉杯,里面的酒液被她晃得转上几转,小抿一口,又放回御案上,她紧盯着音希摆在桌上的画像。 音希看着面前脸色阴沉的帝王,玉紫外衫松松垮垮挂在身上,他声音沉哑:“陛下?” 江楚然头也不抬:“嗯?” 音希深吸一口气道:“陛下打算如何做?” 她收回目光,修长手指又拿起那黄玉杯:“这不是很清楚吗?难道月芜君还有其他方法得到你的画像?” 江楚然顿了下随后抬眸看向音希,语气让人听不出喜怒:“音希你太不小心了。” 短短一句话,音希只觉心肝抖上一抖,赶忙跪下请罪:“臣知错,陛下恕罪。” 江楚然看了云枝一眼,她会意走上前来将桌上的画像拿起来丢进了外殿的熏笼里,又打开了窗,散了散纸糊味。 江楚然语气依旧淡淡的道:“起来吧,说到底也不能怪你。” “禁军不以真面目视人,知道你面容只能是自己人。” 音希金丝面罩下的鹰眸闪着寒光:“陛下说的是,这三万禁军难免有手脚不干净的。” 江楚然却不太认同:“话是这么说,但朕想能知道你真容的恐怕不是低级禁军那么简单。” 听见帝王的猜忌之语,音希顿吸一口凉气,心中五味杂陈:“那陛下是怀疑那五十……” 江楚然却摇了摇头:“那倒也不是。”那五十禁军知根知底的,又是江君兰留下的人,背叛她的可能性小之又小。 “那陛下……” 江楚然对着音希莞尔一笑,但那抹笑寒气逼人,吐出的话更是冰冷:“他(她)既然能知道你的面容想来此人在禁军里位置不低,朕还真没想到朕的忠贞之臣也会做西奴的鹰犬。” 她似乎不在意地看向内殿被合上的窗户,纸花上倒映着青竹凉夜里摇曳的身影,良久朱唇微启,才轻轻吐出几个字似乎是在惋惜:“当真是下贱啊。” 云枝将音希送出去后,江楚然面上黯然无神,抬手掐了掐眉心,好似这样就能缓解疲惫,她支着头,发上金凤步摇也随她的动作稍稍作响,江楚然暗暗思忖:宫里有蛰伏的细作,禁军里有和西奴暗中勾结的叛贼…… 如此种种看来,那她还当真处于一个危险的境地。 腿边热源明显,江楚然回神向下看去,风铃正窝在她脚下酣睡,她将小小衔蝉奴轻柔抱在怀里,风铃不明所以地“喵”了一声,江楚然勾唇笑了笑:“希望姚朴别让朕失望。” 逼出细作,江楚然一早就为他安排好的任务……没人能比他更合适。 …… 翌日早上,木亦竹的马车停在宫门处,她的手指不自觉地绞着,脸上也破天荒的出现一抹绯色。 “大人?该下车了。”府中马夫在外面小声提醒道。 而里面的人还在进行心里预设,当马夫第二遍要开口提醒时,一双素手才撩开帘子,木亦竹款步踩着杌扎走了下来,仔细看,那抹绯红只是淡了些许,却不复往日高不可攀的冷淡模样。 她难得将常被官帽压着三千墨发放下来,梳头的娘子手巧,木亦竹上半黑发被盘起做出了个远山的形状,一支铃兰样式的流苏簪横过发山,上面还有一部分松垮倾泻好似山间截断的瀑布,却给她平添几分慵懒气息,余下的发则被束成一簇,玉制金描的圈环套缚其上。 交颈裹着木亦竹白嫩的肩颈,颈上挂着一圈白蓝相间缀着远天蓝玉环的璎珞,腰间正红色宫绦上挂着的云纹状青玉下坠着三明珠三金珠的流苏禁步在月白的内裳的映衬下显得矜贵清隽,蓝灰色的外衫上鱼尾灰的丝线淡淡勾勒些云山木叶,远看着真是淡雅如画。 木亦竹仍不太习惯这样的华服,手指不自然抚上耳垂,还有些红红的。看来原来是佩着耳珰的,现在却被别扭的主人摘下了。 她暗暗舒了一口气,举步向德清宫走去。木亦竹低头盯着宫里的青石,匆匆忙忙的,都没注意到太和宫殿里的菊花开得娇艳。 自然也没注意到和她迎面撞上的同样行色匆匆的周雪,木亦竹腰间的禁步被撞得戛玉般作响,周雪先是注意到对方身上的华服,以为自己冲撞了某位贵人,便赶忙拱手请罪。 而木亦竹没想到会在此处遇见周雪,一时怔住了,周雪见对面并无动静,便大着胆子向她的脸看去。 “原来是你。”她的语气算不上友好,原来弯着的腰也直了起来。 木亦竹皱了皱眉,不想和她多做纠缠:“见过周郎中。”,说完也不管周雪的反应便侧身走了过去。 “虽然穿上这身衣服,但木大人身上的寒酸气还是不减啊。”周雪语气里的笑意明显。 即便之前在金銮殿上就被她羞辱过,即便现在的她已然是天子宠臣,听见此番话木亦竹仍然觉得被猛创了一下,原就繁重的华服现在更是沉重的让她移不开脚。 她嗫嚅半晌才吐出一句反驳的话:“自…然不如周郎中尊贵。”,可惜,身后人早就走开了… 直到站到德清宫里,木亦竹都还有些恍惚。 江楚然却不然,她看见站在她面前的精妙人儿顿觉眼前一亮,不住称赞道:“竹子,要朕说这衣服简直就是给你打造的,好看的!” 闻言,木亦竹也没见欣喜之色,只勉强笑笑:“谢陛下夸奖。” 殿内沉寂一分,饶是长明也注意到她不对劲。 “竹子,朕瞧你听见天家夸奖也不是很欢喜啊?”,江楚然看着木亦竹的神色,心细如她,又道:“怎么?朕的竹子节俭惯了,今日这般打扮想来引来不少宫人侧目。” 听见帝王这样调侃,木亦竹才提了提兴致微微一笑,但脸上仍然难掩黯淡神色:“陛下又开臣玩笑。” 江楚然笑着走到自己的镜奁处,手指挑挑拣拣拿起一支金簪来,又走到木亦竹面前,将那金簪别到她腰间,慢悠开口道:“有冠冕、华服加身,你也是朕的竹子。本性浑然天成,岂是衣服加持,或可为衣物所毁?不必烦恼。” 听见面前的帝王说出这番安慰话,木亦竹眼底才又起些波澜,红唇嗫嚅:“陛下……” 江楚然莞尔一笑:“好了,朕叫你来是有事交代的。” “臣任凭陛下差遣。” 江楚然对云枝伸出了手:“云娘,东西。” 云枝走到江楚然旁侧,将花梨木盒放到江楚然手上。 “木卿,这里面是江南姚家的米粮店分布,你拿回去看看。” 木亦竹自然接过,却不懂她是什么意思,疑问道:“陛下这是何意?” “姚家米粮业并不是最大的产业,想要吃得下整个姚家,还得从小的产业开始不是吗?” 木亦竹太阳穴“突突”直跳,直暗中称赞道:陛下真是好胃口……但陛下是不是也太相信她了些? 但如果江楚然想要的话,木亦竹觉得也不是不能奋力一搏:“是。” 一阵微风从珠窗网户吹进,江楚然撩了下耳边碎发,当真是熏风解愠,惬意无比。 云枝将木亦竹送出去后,又走到江楚然身侧:“陛下是不是对木给事中过于倚重了?” “朕知道云娘你的顾虑,不过她确实是有能力的。” 话是这么说,云枝还是有些担忧:“虽然木大人对京中的铺子管理的好,但毕竟在您眼皮子底下,江南那边若是被姚家那边发觉了……” “所以朕只是给了她极小一部分的东西,不寄希望在一人的道理朕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