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秦暮楚》 第1章 楔子 夜里的北风穿过抄手游廊时带出一阵呜咽般的声响,廊下蒙着软烟罗的风灯被吹得摇摇晃晃,仿佛也被这腊月天冻得瑟瑟发抖一般。 天空肮脏的像是一块洗不净的抹布,皱巴巴的摊在人们的头顶上,月亮和星子都躲的严严实实的,吝啬于自己的一丝光芒。 庭院里的门吱呀一声从里面被推开,几个小厮端着明晃晃的铜盆行色匆匆出来,候在外头的粗使仆役忙上去接,待看到满满一盆暗红的血,忍不住惊得手上一抖,险些给洒一地。 那小厮瞪了他一眼,压低声音道:“当心着些,二爷最是爱干净,莫要污了这庭院……” 话音未落,那小厮嗓子眼里哽了哽,脸色越发凝重起来,再也无心说什么,摆了摆手示意他们下去。 屋子里压抑着的呻吟声在夜色里愈发显得悲凉…… 红烛燃尽一根又一根,烛泪在金色梅盏烛台上积了厚厚一层,却无人有心收拾。 比之屋外的天寒地冻,屋子里则是灼热到让人汗流浃背的地步,一股淡淡的腥涩混着枯萎的海棠,像是秋末的一场雨,眼瞧着要谢掉最后的生机。 楚瑜看着头顶上用金线绣出的醉玉牡丹床幔,迷迷糊糊想道,这人间富贵花,到底太过俗艳了些,哪里比的上白莲的高洁,难怪那人不喜欢。 不怪那人不喜欢。 一阵宫缩袭来,楚瑜猛地攥紧被撕扯的皱巴巴的床褥,肚子下意识高高抬起,不过一瞬就泄了力气,无力瘫倒下去,借着一口气将一声痛呼揉碎至断断续续。 他不晓得自己已经熬了多少日,起初还能听进去稳婆絮絮叨叨的话语,到了后来连身边坐着的是谁都瞧不清了。有时痛的狠了会昏厥过去,再疼醒过来,隐约连自己是谁都快记不得了。 手心下高高隆起的肚子仍在不安分的作动,徒留刀绞石碾般的痛楚丝毫不见停歇。楚瑜隐约听见太医低声对身旁的兄长说自己胎位不正,之前有孕时思虑过甚又使得气血两亏,怕是难产。 这样的时候,坐在楚瑜身旁的人是他的亲哥哥楚茗,为他端茶喂药擦汗换衣。 而他肚子里这小磨人精的另一个爹,始终未曾露面。 身旁人脸色发白,眉心紧皱,猛地起身转头要往外走,袖口却被紧紧攥住。 楚瑜眼睛酸涩,不知是落了泪还是汗,他艰难的拽住兄长的衣角。 印象中他清风霁月的兄长是不曾这般愤怒过的。 “哥……”楚瑜嗓子已经哑的不成样子了,每说一个字就像是含着满口蘸满血腥的砂砾,疼的紧。 楚茗俯**子,贴在弟弟脸侧,就像是小时候两人耳鬓厮磨时一样亲昵。 许久,他才听到楚瑜已经失了鲜活的声音。 “是我……咎由自取罢了。” 从一开始,他就走错了路,怨不得旁人。 一意孤行做下的选择,固然恨极了那人,终归也只得自己咽下这恶果。 这便是人们常言的……报应吧。 一念至此,腹中猛地一痛,身下的骨头被那懵懂无知的小生命跌跌撞撞的挤开,柔软的产道就像是絮絮若丝绒的茧束缚着腹中的生命。 若是盼着见一见这人世,撕开那最后的桎梏是唯一的出路。 只是这场化茧成蝶之于楚瑜来说,那是入了骨髓的疼痛,恨不得就此交付性命,了断自己。 头顶的牡丹已经看不清楚,他不知此时自己狼狈成何番模样,心里头只剩下一个念头。便是报应,那也合该由他来承受…… 与这孩子何干。 镇北侯府的人不敢回忆那一晚,最后黎明破晓之际,那凄厉到好似血肉尽碎的喊叫,包含了多少嗔痴爱恨与不甘悔意,摧烧之,当风扬其灰…… 一声孩童细弱的啼哭,伴着黎明降临。 是结束亦是开始。 第2章 第1章 疏影摇曳,月华浮动,皎皎如水,落于被暮色所拢的大地。 有暗香浮动,幽园小径,穿花而过,搅弄一番月色花眠。静谧之下,只闻急促脚步声和行走时名贵衣料的簌簌摩挲声。 下一刻,有人便从游廊尽头疾步而出。如鸦墨发随行而动,周身冰冷若霜,一双入鬓斜眉蹙起,抿紧的薄唇透露出几分焦急。 不过片刻,楚瑜就已经走至琼湘苑推门而入。 玉贝编成的掩帘被拂开,楚瑜二话不说先是解开身上那沾染了夜深秋露的华贵外袍,这才匆匆往里走。刚绕过一面红鱼戏莲翡翠屏风,就听见里面床榻上传来了动静。 “真儿!”楚瑜脱口柔声唤道,整个人下意识的张开手臂将那刚从床榻上爬起来就迫不及待扑向自己的小团子稳稳接在怀里。 “爹爹……”怀中雪雕玉琢般可人的娃娃不过四岁,声音软糯稚嫩,此时却因生病高烧的缘故显得虚弱无力。 楚瑜心疼地看着因寒症而脸色泛红的女儿:“真儿哪里难受?” 真儿一双小胳膊攀着楚瑜的脖子,小脸闷在爹爹胸口,不说话。 旁边乳娘侍女仆役忙不迭地齐齐跪下,房里的大丫鬟碧玉忙告罪道:“二爷,姑娘晌午用过饭食后说有些乏,我等便伺候着姑娘睡了,谁知晚上时候便有些不舒服。方才已经差人递了牌子接太医来瞧,太医说眼下天气骤寒,不经意受了几分凉,这才起了热。可姑娘迟迟不肯吃药,这才让管事寻二爷回来劝劝姑娘,扰了二爷忙务,奴婢愿意领罚。” 楚瑜自从嫁入这侯府,就得了这么一个闺女,自是如珠似玉般宠着,尽管心疼女儿这般病恹恹的模样,可他到底也不是那种将怒意胡乱泄给旁人的主子。况且女儿房里这些丫鬟仆役全是他一手精挑细选调教出来的,个个儿都是精明细致又忠心可靠的人。 姑娘生了病,满屋子没一个人推三阻四将责任卸给旁人,不管是当即递牌子请太医还是忙差人寻他回来,都做的有条不紊,可圈可点,足以见家风严正。 “什么都比不得真儿重要,你们知道当即寻我回来是对的。”楚瑜并未苛责下人,仅是从丫鬟手中的雕花托盘里端起温好的药。 青玉小碗儿暖玉勺,乌黑的药汁倒是显得不那般腥苦了,楚瑜换了个姿势,让女儿坐在自己怀里,亲自将药匙里的汤药吹凉,又凑在唇边小心试了试温,这才喂到真儿口中。 真儿一双水漉漉的漂亮眸子泛起了几分红:“爹爹……” 楚瑜眉梢的冰冷化了个一干二净,叱咤上京的楚二爷一双眸子里噙满了柔情,语气软得像是融后的红烛,泛着淡淡艳丽的色泽和温度:“真儿乖,听爹爹话把药喝了,待喝了药真儿就不难受了。” 向来听话的女儿今日倒是固执得厉害,怎么也不肯张口,抬着一张软糯粉嫩的雪白小脸委屈地看着爹爹。 当初生真儿的时候,楚瑜吃了大苦头,九死一生得来的女儿,当真是疼爱得不知如何是好,哪里见得女儿这般可怜模样,当即道:“只要真儿听话喝药,不管要什么爹爹都给你找来。” 听了这话,真儿湿漉漉的眸子一红,粉嫩的唇珠这才有了松动:“真儿好些日子没有看见大爹爹了……真儿想大爹爹……” 楚瑜一噎,嗓子眼似被堵住了一般,说不出的酸苦翻腾,他面上却不显,柔柔抚着女儿的小脑袋:“好,只要真儿听话吃药,爹爹这就把大爹爹找来。” 哄着女儿喝了药,这才把小家伙儿塞进被窝,方才还蔫蔫的小丫头这会儿跟打了鸡血一样,兴奋地睁着一双忽闪忽闪的大眼睛,扯着楚瑜袖子道:“等大爹爹回来,真儿要告诉他,这两天我已经把千字文全部背会了,就连先生都夸我厉害。” 楚瑜将被角掖好,手心合在女儿额头上:“那是当然,我们真儿是最聪慧的姑娘,旁人都比不得。”当爹的看闺女哪哪都是好的。 许是药效上来,真儿有些撑不住,眼皮渐渐合上,嘴上还念叨着:“爹爹……大爹爹是不是不喜欢真儿……” 楚瑜轻拍女儿入睡的手僵了僵,语气如常温柔:“怎么会呢,大爹爹最疼爱真儿了,大爹爹最近太忙了,这才没时间来见真儿的。真儿先睡吧……等醒来,大爹爹就在真儿身边了……” 烛灯轻摇,将楚瑜的身影映得忽明忽灭…… 待听到女儿绵长安稳的呼吸声,他方才起身,转而朝外面走去。 夜色深了,秋露霜重,迎面风来颇有几分寒意,楚瑜只着单衣,身子有些轻微的发抖。 管事捧了长袍出来:“二爷……” 楚瑜只手接过长袍一披,眉梢挑起几分冷厉,唇角笑得薄凉:“差人备马车。” 管事一怔:“这般晚了,二爷还要出去?” 楚瑜头也不回:“我既应了真儿,总要将咱们‘日理万机’的侯爷给请回来……” 轻飘飘的一句话愣是听得大管事忍不住一个哆嗦,楚二爷身上的杀意在月色里显得格外可怖,一张姣好倾城的脸上哪里还有半分方才面对女儿的柔情。 而这戾气所针对的,不是旁人,正是他女儿的另一个爹,他的夫君,镇北侯府的小侯爷秦峥。 秦小侯爷何处寻,花街柳巷自可觅。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第2章 湖畔画舫,花街柳巷,莺莺燕燕,倚红偎翠。 这里是上京最为出名的巷子,银钩巷。亦是上京最大的销金窟,无数高门贵胄的温柔乡。 醉今楼在这银钩巷颇为出名,不仅仅是楼里的姑娘惯有艳名,更是因为楼里别出心裁精心豢养着一批极具风情的小倌,引得上京无数权贵私下里常来尝鲜。 眼下夜幕虽深,但醉今楼那大堂里仍旧是热闹非常,觥筹交错,莺声燕语,不绝于耳。 镇北侯秦峥正与三两纨绔子弟举杯闹腾着,一张如玉面孔上浮现着醉后的酡红,长发半披散着微显凌乱,身上华贵的锦袍松松垮垮,如此姿态更显得风流不羁,颇有几分放浪形骸的洒脱。 “侯爷好酒量……来,我再敬你一杯!”几个权贵子弟拉扯着秦峥的衣袖,醉醺醺道。 秦峥摇摇晃晃举杯要饮,忽然横插出一只手来。 这只手带着三份青竹的修长劲直,七分玉石的剔透无暇,浑然天成又无可挑剔的美丽。 “侯爷醉了,这杯酒不如由我代饮。” 如脆玉击石的声音带着浓浓的讥讽意味,原本还在喧闹的周围人都下意识的静默下来。 楚瑜皓腕微转,精致的下巴微微抬起,杯盏中的酒一饮而尽。 醉今楼的烛火外都笼着烟霞纱灯罩,使得火光映出淡淡的粉色,暧昧又旖旎。可纵有万般风情又何及眼前人那张绝艳的容颜。微垂的睫毛盛一缕烛火流转,恰到好处地半掩一双胧月皎皎的眼眸,那唇瓣沾了几分清酒,越发显得红润欲滴。 楚瑜对旁人眼底的惊艳恍若未见,莹白的指尖微松,只听啪的一声,酒盏在脚旁边碎得七零八落。 也是这一声,让众人回过神来,一个个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 在上京,几乎无人不知楚瑜。 靖国公楚家祖上家底殷实,尽管老国公及夫人走得早,只留下两个儿子,人口着实算不得兴旺。可这双儿子倒是个顶个的厉害人物。一双公子不及弱冠之年便有“上京双璧”之称。 当年曾有人称,楚家长子楚茗,容如碧玉,姿若玉树,骨气清姝,妙善辞赋,下笔琳琅,时人天下莫不知。楚家次子楚瑜,姿媚跃出,瑰色艳逸,深于城府,工于心计,八面玲珑,长袖善舞,时人天下莫敢惹。 只有真正见过楚瑜的人才明白,为何他被人称作,刮骨刀楚二爷。 色是刮骨刀…… 楚瑜讥诮道:“夜色已深,侯爷当归。” 此言一出,原本还溺于楚瑜容色的纨绔们当即回过神来。眼前这个美人不是他们可堪肖想的人物,谁人不知楚家二公子早在五年前不及弱冠之时就已经嫁给了镇北侯府的小侯爷秦峥为妻,眼下女儿都有四岁了。 许是当下男风盛行,前朝更有帝后为男人的先河,故而高门之内娶个男人为主母听起来虽使人惊异,但也仅仅是茶余饭后当个谈资来议论,不至于如何惊世骇俗。 何况楚瑜早有容色惊华动九州的艳名,旁人也羡煞镇北侯好艳福。 羡煞归羡煞,更多的人则是抱着看好戏的揶揄态度。 譬如眼下,家里明明有如此好颜色的夫人,还要出来喝花酒的镇北侯怼上朝堂上呼风唤雨、朝堂下八面玲珑的楚二爷,又将撕出什么样的火花…… 众人莫不翘首以盼。 众所周知,自打俩人成婚以来,这二人的感情可谓势如水火,颇有种不死不休的架势。 年度大戏眼瞧着要上演,想想还有点小激动。 秦峥本就有了三分醉意,待看到楚瑜的时候,毫不犹豫地露出厌恶的神色,晃晃悠悠地站稳身子。身上原本就凌乱的袍子顺着肩头滑下大半,显得愈发放浪,他挑了挑唇角,喷着酒气道:“当真是稀奇……这不是今上面前的大红人楚二公子吗……怎么,今个儿没有忙于公务,反倒是有空来这种地方玩了?哈哈哈……有意思有意思,不如我做东,二爷喜欢哪个姑娘?哦,不对……二爷喜欢哪个精壮汉子,便不用客气。依着二爷的姿色,愿意伺候您的恐怕多的是。” 这话说得忒辱人,周围一帮纨绔子弟当即变了脸色。楚瑜如今是陛下钦点的内务府一等总管钦差,便是朝上的几尊元老见了也不敢轻易得罪的人物。更何况其兄长是翰林院大学士,没准以后就是封阁拜相的前景。上京但凡是个由头有脸的门户,没人敢招惹靖国公楚家。 敢如此不要命的招惹楚瑜的人只有一个,镇北侯爷秦峥。 楚瑜听了这般难听的话,面上仍旧平静,心底却像是燃着一把火,灼得心口逼人的疼,他不恨秦峥这般言辞作践他,却恨女儿在家病成那样子,秦峥这个当爹的却连一句都不过问。 周围有人看不下去,小声劝道:“侯爷,今个儿天色晚了,您就跟楚二爷回去吧……” 旁人立刻应和道:“是啊是啊,还是回去吧。” “楚二爷这般忙还来亲自找侯爷,侯爷就别置气了,快些回府吧。” 这群纨绔虽然平日里不干什么正事,但是不代表他们愿意得罪楚瑜,若楚瑜把这笔账算在他们身上,他们可是吃不消。想到这,众人不由得在心里感慨,果然……娶妻娶贤,好好娶个老实本分的婆娘比啥都强,楚瑜这种手段强悍的美人,看着就觉得无福消受。 纨绔们纷纷在心中为镇北侯爷点蜡。 …… 秦峥见状怒上心头,一种屈辱感冲上脑门,当即随手一把拉住身旁的小倌,对楚瑜道:“美人在怀如何辜负?恕本侯不能跟楚二爷回去了!” 那小倌本是醉今楼里数一数二的美人,只是跟楚瑜一比,立刻成了不入眼的俗物。被秦峥这般一扯,这小倌十分识相地软在秦峥怀里,娇声软语唤了句:“侯爷……” 楚瑜笑了,挑了张铺了团花软垫的椅子坐下,下颌微微抬起,气定神闲道:“侯爷这是何意?” 秦峥早就受够了楚瑜笑起来的虚伪模样,俩人成婚以来,一直以恶心死对方为特色基本路线,以羞辱对方为中心,坚持不给对方好脸色的基本原则,坚持作践对方主义道路,坚持至死方休的根本思想。 可楚瑜为人心狠手快,做事又滴水不漏,眼下正是朝中炙手可热的人物,秦峥虽然名义上是他的丈夫,却没有在他面前占过上风。如何叫人不恼? “何意?”秦峥冷笑一声,直接从旁边侍从手中端起银酒盏皓颈一仰,将杯中酒尽数入了口,随即将手中的酒杯一抛,抬手捏住怀中小美人娇俏的下巴,薄唇覆上,当着楚瑜的面把口中酒渡给了怀中人。 周围死一般的寂静。 楚瑜忽然笑出声来,修长的指尖轻轻叩在藤椅扶手上,语气轻飘飘道:“原来侯爷是觅得佳人了,难怪都舍不得回家,既然如此侯爷何不直接将人纳了,如何?” 这回换秦峥愣住,纳妾?楚瑜为何会做出这般自打脸面的事。 楚瑜已经朝在后面站了半晌,一脸叫苦不迭的醉今楼当家的使了个眼神:“侯爷怀里这位签的死契活契?” 那老鸨愣了一瞬,忙道:“二爷……这……” 不等老鸨话音落下,只听楚瑜开口道:“一千两白银,不知可够了?” 四周的抽气声更大,就算是银钩巷最有艳名的花魁,也不就如此了。 老鸨眼底的犹豫一扫而净,赔笑道:“二爷到底是二爷,够了,足够了!我们醉今楼调教出来的人,绝对可心,今后必定好好伺候侯爷和二爷……墨玉,还不快给二爷敬茶!” 秦峥原本揽着墨玉的手不知何时已经松开了,一双眸子死死盯着楚瑜,神色已近凶狠。 楚瑜迎着秦峥如刀子般的眼神,他骄傲地挑起下巴,神色轻蔑,只是拢在广袖下的手捏得泛白。 谁料那名叫墨玉的小倌却是个自作聪明的,自以为攀上了高枝,从此以后就得道升天了。小尾巴不知道怎么翘才好,当即从一旁端了杯茶水朝楚瑜走去。 妾室给正室敬茶,这是过门礼,若是正室接了茶,那就等于同意他进门了。 墨玉是个什么出身,最是擅长察言观色,他瞧得清楚,镇北侯跟楚二爷之间跟仇人似的,到时候只要他入了门,还怕不得宠吗,好日子自然是还在后头。 如今楚二爷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让镇北侯下不了台,镇北侯心里头定然是记恨的,而他所需要做的就是帮着镇北侯落了楚二爷的面子,如此一来镇北侯只会对他青睐有加。 墨玉心里的算盘打得劈啪作响,待走到楚瑜面前时,状似规规矩矩跪下敬茶,只是身子还没矮下去半分,手中的茶盏咣当一声从指间滑落,滚烫的茶水打湿了楚瑜极为名贵的衣袍,有些水溅在了他手背之上,瞬间白皙如玉的肌肤上显露出浅浅的红痕。 …… “啊!”墨玉惊呼一声,柳眉微皱,毫无诚意道:“都怪我不小心,二爷您……没事吧?” 楚瑜从始至终连动都未动,他微微抬头,墨玉眼底的几分嘲弄清楚地落在他眼中,但是他却不由自主地想要将目光锁定在墨玉那张嫣红的唇上…… 墨玉见楚瑜不说话,转身走到秦峥面前,楚楚可怜道:“侯爷,墨玉真的不是故意的,您瞧二爷那眼神……像要生吃了人家一样,当真骇人得紧。” 墨玉的这些小伎俩自然是瞒不过秦峥。 秦峥明白,墨玉是在邀宠,他忽然觉得墨玉身上的味道有些甜腻过头,不知熏染的什么香料,竟是让他有些作呕的冲动。 楚瑜浑不在意地甩掉手背上的茶水,道:“本以为是个体贴可心的美人,谁料竟是个手脚粗笨的草包,要之何用。” 墨玉一听,登时怒道:“你……” 楚瑜冷冷扫了他一眼,墨玉顿时说不出话来,只觉得脊背忽然浮了一层冷汗,心底生出几分不祥的预感。 只听楚瑜道:“自古无规矩不成方圆,原本侯爷家眷里不过我一个也就罢了,眼下既然添了人,这规矩自然也该立起来了。不管怎么说,我也是侯爷明媒正娶回来的,后宅这等小事便也合该我说的算。墨玉不守本分,没有规矩,以下犯上……” 他的视线轻轻落在墨玉的红唇上,微微开口,声冷如冰:“杖毙。” 众人哗然。 墨玉脸色青白,下意识往秦峥怀里藏了藏,哆嗦着艳丽的唇,道:“你,你敢……” 楚瑜噗嗤笑出声来,目光里满是玩味:“哦?有胆子这般对我说话是谁来着?告老还乡的刑部李大人?还是那已经入狱的礼部张侍郎?” 这话听得墨玉越发胆战心惊,扯紧了秦峥的衣袖,企图寻找一些安全感。 楚瑜唇角的冷笑一敛,淡淡道:“家法伺候。” 身后的部曲都是楚家的私兵,个个皆是军伍出身,只听命于楚家主子,这般一声令下,当即过去毫不犹豫地将墨玉从秦侯爷怀里扯出来,二话不说,按住就开始上板子。 镇北侯是武将出身的世家,秦峥更是自年少时便以一身不俗的好功夫出名,只是堕落这么多年,酒色掏空了身子,便是再如何惊怒不甘,也挣不开两个将他拦在一旁的部曲。 墨玉那身子骨哪里挨得了两下子,当即哭着喊道:“侯爷!侯爷!” 秦峥双目怒睁,眼中的怒火似乎连魂魄都烧得滚烫,逼视着楚瑜:“你有气冲本侯来!何必拿不相干的旁人撒气!” 楚瑜捻起盖茶,淡淡抬头道:“侯爷真是醉了,这哪里有不相干的人,墨玉是给我敬了茶,入了秦家门的,合该由我教导。” 秦峥捏的指骨咯咯作响,偏生拦住自己的曲部内家功夫极为了得,任他如何挣,也摆脱不掉,只得唾骂楚瑜道:“你这蛇蝎心思的小人!竟如此妒心!” 楚瑜啪的一声将茶盖合上,不冷不热道:“侯爷说笑了,瑜不过是在其位,谋其政,任其职,尽其责罢了,无论是朝上,还是家宅,皆是问心无愧。” 秦峥冷笑连连:“好一个问心无愧!你做过什么腌臜事自己心里清楚!” “二爷!二爷!!奴知道错了!二爷饶命!”墨玉算是看清了局势,侯爷又如何,那张口就能要了他命的人是楚瑜。 楚瑜偏了偏头,看见墨玉腰背上已经隐约渗出血色,看来曲部是没有半分留情的。 秦峥心如火燎:“楚瑜!!!” 楚瑜看也不看他:“侯爷莫要太大声,瑜听得见。” 墨玉的哭喊声越来越微弱,下半身几乎都泡在血里一样骇人。 秦峥猛地看向楚瑜,他们之间的距离并不远。楚瑜那张美艳绝伦的脸,从侧面看去更有中凌厉的美感,只是落在秦峥眼中,比任何魑魅魍魉都要可怕。 这个男人从嫁给他那天开始,就是一个噩梦一样的存在。 楚瑜像是火,焚尽了他的一切。他的年少轻狂,他的缱绻爱恋,他的凌云壮志,都在这张绝艳的面孔和冰冷的眼神下,付之一炬。 “我跟你回去……”秦峥颓然跪坐于地,看着地上星星点点的血迹。 楚瑜抬了抬手,曲部停下杖责。他缓缓起身,走到秦峥面前,语气平静而温和:“侯爷早该如此。” 秦峥冷笑一声,伸手将自己散落脸颊的头发撩开,一双眸子里的讥讽和恨意毫不掩饰地撞入楚瑜眼中。 楚瑜伸手想要扶起秦峥,还未曾触到他的衣角,就被他抽手避开。 他也不觉尴尬,淡淡收回手来,起身道:“找个大夫来给墨玉公子瞧瞧。” 曲部应声而去。 墨玉奄奄一息地伏在地上,楚瑜的云缎锦靴出现在他眼前的时候,他浑身下意识地哆嗦了一下。 “卖身契你拿着,若是还想来镇北侯府……”楚瑜将卖身契塞到墨玉手中,话还没说完就被墨玉啜泣着打断。 “二爷奴错了……奴,奴不敢了……奴绝不踏入镇北侯府半步……” 楚瑜弯了弯薄唇,未曾多言。 外面的月已正中,楚瑜压下一声叹息,低声道:“侯爷,回家吧。” 第3章 第3章 华盖香车,一捧檀香恰到好处地充盈着厢里。 楚瑜跟秦峥对坐着,两人的眼中却没有对方。车厢里还算是宽敞,他们各自占据一张虎皮软榻,空气似乎都跟着冻结起来。 楚瑜一手撑着额头,一手无意识地拨弄着九瓣莲紫金香炉里燃尽的香灰,姿态里充满了慵懒和恰到好处的漫不经心,似乎方才那视人命如草芥的人同他没有丝毫关系。 秦峥发出意味不明的两声冷笑。 楚瑜像是这才发现他这个人一样,抬起头来,指了指一旁的一套干净衣衫,道:“侯爷一身脂粉气不大妥当,还是先换套衣服的好。” 秦峥冷嘲道:“二爷这一身血腥气,是不是得换个皮?” 楚瑜权当做听不懂,唯有语气淡了几分:“真儿病了,你这身酒气会冲了她。” 提到女儿,秦峥脸色虽冷,到底还是抬手开始解身上沾染酒气脂粉的衣裳。 眼下上京正流行文人墨客放浪形骸,离经叛道的那一套,衣袍皆是广袖窄腰,行如清风翩翩,端是名士风流的姿态。三下五除二,好脱得很。 忽然马车猛地一止,低声嘶鸣在夜色里响起,车身也随之猛地一颤。 楚瑜的身子不受控制的朝前头栽去,正正撞在刚把上衣脱完、正赤裸着胸膛的秦峥怀里。 秦峥眼中毫不掩饰地浮现出厌恶的神色,也不推开楚瑜,张口讽刺道:“二爷这投怀送抱的功夫了得,银钩巷最红的小倌都比不上。” 楚瑜连眉头都没皱一下,轻描淡写的坐直身子。秦峥是有一副好皮相的,宽肩窄腰,线条分明,只是那胸膛上有深深浅浅的伤疤,都是刀戟留下的。 听着秦峥明显带着挑衅和侮辱意味的言辞,楚瑜头也不抬道:“侯爷这身子骨跟家里的部曲比可差远了。” 秦峥脸色沉了沉,忍无可忍道:“楚瑜你要不要脸?” 楚瑜觉得好笑极了,讽他不要脸的是他,让他要脸的还是他。 秦峥算是明白了什么叫话不投机半句多,想到楚瑜说的,又莫名恶心得厉害,心口像是扎了一簇荆棘,刺得火烧火燎的疼。 外头车夫有些慌张道:“二爷,天色太暗,地上有石块撞了马腿。您跟侯爷没事吧?” “无妨,你且小心些就是。”楚瑜随意应了一声,重新歪回软榻上阖眸养神。瞧见秦峥不痛快,他就痛快多了。 …… 待到了侯府时,已是四更天。 真儿睡着了,半夜里出汗湿透了柔软的额发,楚瑜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已经退了热。 这让楚瑜松了口气,仔细用帕子一点点将真儿额上细碎的汗珠儿擦去,又将被角细细掖好。 秦峥觉得楚瑜只有在真儿面前才人模狗样的,他不知道在楚瑜心里,他秦峥就算是在真儿面前也没个狗样。 不知是不是睡得不安稳,任是楚瑜这般轻柔小心,浅眠的真儿还是迷迷糊糊醒来,睁着惺忪睡眼扯住他的袖子,喃喃道:“爹爹……大爹爹回家了吗?” 秦峥一愣,没料到女儿是真的在等他回家。 楚瑜斜了秦峥一眼,低头柔声对真儿道:“自然是回来了。” 真儿一听这话,几分睡意登时没了,有些开心地爬起来,果然见不远处站着的就是他大爹爹。 “大爹爹!”要不是楚瑜眼疾手快一把按住,小丫头都要扑上去了。 倒也怨不得真儿这般激动,秦峥整日过得醉生梦死,以花街柳巷为家,上次父女俩见面也不知是在上个月还是上上个月。 “真儿……”秦峥朝女儿伸出手去,想揉揉她的小脸,又忽然止住,眸子里闪过几分尴尬。 这双手,拥过多少舞姬小倌,又如何能去碰他单纯稚嫩的女儿。 柔软的小手牵住秦峥的一根指头,真儿像是怕她的大爹爹消失一样,带着几分小心翼翼和恋恋不舍。 秦峥心里软了软,不由自主地放轻了声音:“真儿怎么不好好睡觉?” “真儿刚刚有好好睡觉!”真儿有些慌张,生怕大爹爹责备她不听话,又忙认真解释着:“我有好好听爹爹话,好好吃药,好好休息,只是想……想看一眼大爹爹……” 说完,就赶紧缩回被窝里,小身子板板正正地躺好,生怕大爹爹不信一样。 秦峥既被真儿天真的小模样逗得有些想笑,又有几分心疼。 楚瑜伸出手指戳了一下女儿的额头:“好了,见也见了,还不赶紧睡觉。” 真儿一手紧紧攥住秦峥,一手紧紧攥住楚瑜:“爹爹,我要爹爹抱抱睡。” 楚瑜向来疼爱真儿,闻言只是轻叹了一声,捏了捏她秀气的小鼻尖儿,满是宠溺道:“马上都要长成大姑娘了,还要爹爹抱抱睡,羞不羞?” 真儿当真红着脸用锦被藏住半边小脸,喃喃道:“就这一回……” 楚瑜刚要应下,就听见真儿又道:“大爹爹也陪真儿一次好吗?” 秦峥:…… 原本尚且还算过得去的氛围,霎时间变得僵硬起来。 真儿见两人都不动,一双乌油油的眸子渐渐满是失落,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似乎谁敢说一声不,她下一刻就能哭出来一样。 秦峥从没想过还会有跟楚瑜同床共枕的一天,并且是这种清醒的、没有烈酒浇灼过的情况下。可是真儿的眼神就像是可怜兮兮的小动物,眼巴巴地盼着他能点一下头。 楚瑜脸色冷了下来,还不等开口拒绝,就听见秦峥轻笑一声,待抬头时便瞧见他已经将外袍褪去,一掀被角,挨着真儿躺了下去,还顺手揉了揉闺女软软的头发,一副慈父模样。 楚瑜忍不住皱了皱眉头,扭头想走,又被真儿拽住袖口:“爹爹也来!” 他下意识低头,从这个角度看去,秦峥下颚的弧度带着些清瘦。似乎察觉到他的视线,秦峥瞥了他一眼,眼神里是惯有的挑衅和讥讽。 楚瑜脱去外袍,挨着真儿另一侧睡下,隔着真儿,他能清楚看到秦峥那半面没有埋进枕头的俊朗侧脸。这让他无端生出几分躁意,干脆闭上眼睛,眼不见心不烦。 秦峥这边也好过不到哪去,楚瑜身上带着一种无法形容的味道,像是微酸的木兰花,又像是透着丝丝甜意的晚香玉,还掺杂着些许微苦的金盏花…… 真儿心满意足,将两位爹爹的手一起拢到怀里,交叠着搁在自己软软的小肚皮上。 秦峥和楚瑜则像是两条冻僵了的鱼,一动不动。 …… 第4章 第四章、 当日休沐。 楚瑜已经有些记不清楚昨晚是如何睡着的了,秦峥的手很烫,像是一团火,沿着指尖一路烧到心里头。他僵了大半宿,最后许是抵不住睡意,待再睁开眼时,窗外天已经透着黎明的一缕微光。 真儿还睡着,小脸埋在自己怀里,这是自幼养成的眷恋。 不等楚瑜落在女儿身上的视线变得柔软,就不意外地瞄到了秦侯爷。 秦峥的下巴搁在真儿的小脑袋上,正阖眸睡得沉,长而疏的睫毛一动不动,薄唇轻抿,原本就极为俊美的容颜看起来竟是有些恬淡温柔。 楚瑜面无表情地盯着秦峥看了一会儿,这才悄然无息的起床。 未曾叫服侍的下人打扰这一大一小,他独自洗漱完后,见天色尚早,便去书房顺手安排一下府中此月人情走礼这等琐事。 秦家管事早已熟悉了二爷的脾性,在这等事情上不敢糊弄,不等二爷开口,就赶紧去把瑶姑娘给找来。 秦瑶是秦峥的唯一的嫡亲妹妹,刚刚过了及笄的年纪,尚且待字闺中。 “二哥哥起的比鸡早便罢了,何苦无缘无故这般折腾人。”秦瑶带着几分睡眼惺忪的模样,压着火气冷冷道。 楚瑜忽略掉秦瑶刻薄的语气,道:“从今天起,但凡我休沐在家,你日日这个时辰起床,随我学如何打理府中中馈。” 秦瑶顿时火气上头,抬着刚褪去孩童肥软、变得尖尖的下巴道:“凭什么?” 楚瑜指尖抚过玉石算盘,平静道:“你已到了及笄之年,眼看便是要出嫁的年纪,也该收收性子了。平日里无事少出去些,留在家里将这些学会。” 秦瑶绷紧淡粉的唇,冷冷道:“侯府还姓秦,轮不到楚二爷指手画脚,我与朋友结交还碍着楚二爷的事了?” 楚瑜不想跟眼前这位大小姐掰扯,直截了当地说:“秦大小姐,这几年光长个子,脑子是一点都没长。结交朋友?那些高门贵女拿你当朋友?你在骗我还是在骗你自己?” 楚瑜的话像是一只恶毒的手,撕开了秦瑶的最后一点体面。镇北侯府没落,那些高门贵女根本就瞧不起秦瑶,每次结伴游玩都不曾主动叫着她一起,更别提结交了。 可是秦瑶怎么甘心呢,她是镇北侯府的嫡出小姐,她的祖父生前是赫赫有名的大将军,她本也是万千宠爱于一身的。祖父活着的时候,那些贵女谁不是抢着巴结她! “楚瑜!你……你当自己是谁!你有什么资格说我?”秦瑶怒极。 楚瑜啪的一声拨开一颗冰冷的玉石算盘:“凭我是侯府现在的掌馈人,凭我是你哥三茶六礼迎进门的。” 秦瑶怒极反笑:“我哥根本就不爱你,我哥心里最恨的人恐怕就是你了,我哥恨不得你死……” 楚瑜手上一顿,挑了挑眉梢,道:“从今天开始,瑶姑娘不能出家门一步。” 侯府大管事赶忙一俯身应道:“是,二爷。” 秦瑶脸色发白:“你……你敢!”说罢又朝大管事骂道:“你是我侯府的管事,居然如此吃里扒外!” 大管事脸色也不好看,瑶姑娘小时候实在是被惯坏了,眼下竟是一点都瞧不清局势。二爷才是侯府真正的当家人,让她学习中馈是希望她嫁人之后能够好好管理后宅,只有聪慧有度的主母才能掌控好整个大家族。 让她远离那些高门贵女,是因为侯府失势已经是不争的事实,刻意接近上流圈子,只会被嘲讽罢了。 可是在秦瑶眼里,便成了楚瑜跟她过不去,变相折磨她,嘲讽她不配接触贵胄门楣。 楚瑜眼底有冰霜,说话仍旧是不留情面:“你最好认真学,如今侯府的境遇你也应该了解些了。” 秦瑶冷笑:“侯府境遇?这一切还不是拜您所赐,若不是你楚二爷从中作梗,我哥哥早已经是朝中重臣,是你一手毁了我哥哥的仕途,毁了我们侯府。” 楚瑜勾了勾唇角:“所以你才更应该明白,这里还是我说的算的。” 他唇角的笑有些薄凉,抬眸扫过秦瑶的时候,让秦瑶感到透骨的寒意,忍不住浑身颤抖起来。 楚瑜忽然觉得秦瑶到底还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罢了,就算是飞扬跋扈一些,也不算没救。只要她放下对自己的成见,肯静下心来跟他学两年,想来也是能收一收性子,成为真正的大家闺秀的。到时候,也好给她找个清贵妥善的好夫家。 只是,眼下最重要的是要让秦瑶死了那颗骄纵又不安分的心。 楚瑜一步步逼近秦瑶,在她面前停下脚步,居高临下的看着她,冷冷道:“若是你好好听我的话,不忤逆我,将来我自不会亏待你。但若是你一意孤行……” 他骤然提高了声音,带着严厉和冰冷,道:“我便将你嫁入泥腿子出身的小门小户里,给那种妾侍成群的夫家做主母,你觉得可好?到时候看看是你不成器的侯爷哥哥救得了你,还是你死了多年的祖父救得了你。” 秦瑶踉跄后退两步,双腿一软跌坐地上,脸色煞白。面前这个人是何等恶毒,她早就见是过了不是么,只要是他说得出的,一定做得到。 楚瑜见差不多了,今日也没了教秦瑶盘点清算收支的心思,且留她一日好好反省一下。 外面的天色已经大亮,想来真儿也该醒了。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他抬手拉开垂花门。 秦峥抱着真儿站在门外…… 心跳似乎都跟着停止了一瞬,空气寂静得可怕。 楚瑜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对上了秦峥的眼睛。不意外的,那双眸子里满是恼怒,憎恶,厌恨…… 随着一记响亮的耳光声,楚瑜偏了偏侧脸,身形踉跄一下,扶住手边的门框。 秦峥觉得心里藏了一把火,烧得四肢百骸都跟着疼。他早上起来的时候和真儿玩了一会儿,真儿非要找爹爹一起吃早饭,他不想拂了女儿的意,这才带着真儿一起往书房这边来找楚瑜。 只是不曾想到,竟是在推门的那一刻,听到了楚瑜用如此恶毒的话语恐吓他的亲妹妹。 “爹爹!”真儿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挣着双臂要去抱楚瑜。 女儿的哭声让楚瑜回过神来,脸上是火辣辣的疼,视线也有些模糊不清,但他仍旧是缓缓直起脊梁,掩饰好眼底的一丝痛苦,用无波无澜的眸子看向秦峥。 秦瑶也回过味来,忍不住扑到秦峥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哥!哥……” 秦峥抱着秦家一大一小两个姑娘,对楚瑜一字一句冷冷道:“我秦峥还没死,镇北侯府还是本侯说的算。” 楚瑜想冷笑,扯了扯唇角,带出一阵剧烈的疼。 他说的算?他怎么说的算?他醉生梦死这么多年,如果不是自己带着侯府急流勇退,低头做人,现在侯府连渣都不剩了。偏生他的傻妹妹还蠢到为了虚荣心去招惹高门。 秦峥一手抱着真儿,一手拉住秦瑶,转头离去的刹那,终是忍不住低声问道:“楚瑜,你当初……也是用这般恶毒的嘴脸逼走寒衣的么……” 楚瑜脑子嗡鸣一声,猛地抬起头看向秦峥,一颗心如置冰窖,唇色渐白。许久,他听到自己似夹杂了几分哭意的声音:“没有……” 秦峥看向他的眼神没有一丝温度。 楚瑜觉得每一次呼吸都变得绵长又艰难,他缓缓挑起尖秀的下巴,唇角渐渐扬起,忽然露出一个谲艳到了极点的笑容,像是毒蛇吐出蛇信子一样开口道:“对付孟寒衣,可要比这恶毒多了。” 秦峥指骨捏得似要碎开般咯吱作响,一双眼睛里神色带着毫不掩饰的杀意。 楚瑜收起了笑意,漫不经心道:“明日在下还要上朝,侯爷可要掂量掂量,若是陛下问起在下脸上的伤,侯府这一家老小担不担得起天子之怒。毕竟这侯府还是侯爷说的算,跟我楚瑜也无甚关系,对吧。” 秦峥忽然有些脱力,面前的这条毒蛇,从来都是如此,让他憎恶到心里,却无法触碰这染毒獠牙。 …… 第5章 第四章、 冰窖里敲出的新冰,敷在脸上是刺骨的凉。 大管事在一旁看得直抽凉气,忍不住皱着眉头道:“二爷,要不去找御医来瞧瞧?” 楚瑜捂住冰袋,过了好一会儿才道:“好叫人看侯府的笑话么?” 大管事自知失言,赶紧告罪。楚瑜摆了摆手,未放在心上。 指尖冻得有些僵硬,化开的水顺着指缝绕过手腕流入袖口,凉腻得难受。楚瑜权当无知无觉似的,一动不动。 大管事见状在一旁欲言又止,半晌吞吞吐吐道:“二爷……有些话不知该不该讲……” 楚瑜像是回过神来,淡淡看了这位侯府的大管事。 眼前这位是侯府颇有分量的老人了,难得是个拎得清的。 “都这般问了,就说吧。”楚瑜垂眸道。 大管事犹豫了一下,似乎是想拿捏出合适的话来:“二爷,老奴虽不是家生子,但也是看着侯爷长大的。侯爷从前不是这样的,他自小就是个重情重义的孩子,后来老侯爷走了,孟……咳,后来侯爷怕是过不去心里头这道坎才会成了今日这番模样。” 楚瑜平静道:“你是想说,都是我的错,他才会变成这样的?” 大管事赶忙摇头:“自然不是,二爷为侯府操了多少心,旁人不知我难道还不知道?这些年若不是二爷操持着侯府,恐怕侯府早就撑不住了……二爷,人常说夫妻哪有隔夜仇,您跟侯爷之间就是误会太多。说句僭越的话,二爷不妨放低点身段,跟侯爷打开天窗说亮话,解释清楚了……” “凭什么要我放低身段。”楚瑜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眼神里满是抗拒和戒备,冷冷道:“想要给秦峥伏低做小的人多得是,那银钩巷不全是低眉顺眼做人的?他平日里还没荒唐够吗?” 大管事见二爷误会自己话里的意思,赶紧解释道:“二爷,侯爷是个吃软不吃硬的性子……” 楚瑜猛地站起身来,青竹般俊秀的身形微微晃了晃,只手撑住桌案,他低垂着头,长长的睫毛遮住漂亮的眸子,叫人瞧不清情绪。 良久,才听他低声道:“呵,孟寒衣倒是百依百顺的性子,他也得有这个本事娶才行。” 大管事听见孟寒衣这三个字,自觉闭上了嘴。 有些话能说,有些话不能说。 有些人能提,有些人不能提。 孟寒衣就是这个家里不能提的那一个。大管事在心底叹了口气,说起这孟寒衣,倒是个可怜孩子。原本也出身于书香门第,后来家道中落,几经辗转竟是沦落到牙婆手里,被卖到上京来。 那时候秦峥尚且年幼,将门出身的他满脑子都是行侠仗义,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那一套。偶然从牙婆手里救出了险些被卖入青楼的孟寒衣。孟寒衣人长得文气又漂亮,便跟着秦小公子做了伴读,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那些积年累月下的情谊早已经伴着窗外的青萝慢慢滋生出别样绯丽的花,两情相悦,一生相许。可孟寒衣却是个没福气的,老侯爷弥留之际,楚家那位名声在外的二公子上了门。 无人知道那一夜,老侯爷跟楚瑜说了什么。 第二日,老侯爷将侯府上下都召了过来。 那是秦峥噩梦的开始…… 直到今日,大管事还清楚记得当日的情形。 形销骨立的老侯爷早已褪去昔日叱咤沙场的威风,他睁大眼睛,像是枯萎的老树皮,沙哑的声音低沉而坚定:“我死之后,峥儿迎娶楚瑜为妻,我侯府的主母只会是楚瑜一人。” 满目震惊的是秦峥。 泪眼婆娑的是孟寒衣。 只有楚瑜静得如同无波的湖面。 秦峥怔怔看向他,不明白父亲在说什么,但他知道眼前这个人要毁了他和寒衣所有的海誓山盟。 老侯爷胸口闷出一阵剧烈的咳嗽。 “爹……爹,你说什么……爹你不要走,爹……”秦峥眼泪不住落下,他的父亲是他心目中的盖世英雄,是那个万人之中的大将军,是侯府的天。 老侯爷的精神已经开始恍惚了,他的思绪似乎变得混乱起来,喃喃自语道:“峥儿,我的峥儿……不要怕,向前走吧。峥儿啊……你要好好孝顺你娘,她不容易啊……年轻的时候跟我吃了太多苦……那时候日子过得难呐……” “爹,我……”秦峥哭得哽咽。 老侯爷伸手缓缓抚上秦峥的头顶:“还有你妹妹,她还小,不懂事,你要好好教导她……峥儿啊,你什么时候娶妻,爹还没有看到你找个合心的人,一起好好过日子,爹还没有见过孙子……” 一只手握住秦峥的手背,将他颤抖的指尖递到老侯爷手心里。 秦峥记得那只手是温暖的,他侧过脸,隔着泪看到楚瑜尚且带着少年柔和的侧脸。 楚瑜跪在老侯爷面前,语气温软:“爹,我不在这的么。” 老侯爷已经到了大限,脑子迷糊了:“你是哪家的小郎君,生得这般俊俏……” 楚瑜紧紧握住老侯爷和秦峥的手:“爹,我是您的儿媳。” 老侯爷脸上露出一丝安详:“好,好啊……” 楚瑜看着老侯爷的眼睛,认真道:“爹,您放心。我会看顾好侯府,照顾好娘和妹妹,照顾好夫君……”他的声音忽然变得极轻:“哪怕是用我这条命去换也在所不惜。” 老侯爷听完忽然安静下来,一动不动的看着秦峥。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秦峥不住地摇头,泪湿衣襟。 老侯爷就这样睁着眼睛,断了气。 旁人抚了三次,没能将老侯爷的眼睑合上,没有等到儿子的答复,死不瞑目。 秦峥跪在老侯爷面前崩溃大哭:“爹!我听您的!我娶楚瑜!” 得了这话,老侯爷才肯闭眼,入土为安。 门砰地一声响,孟寒衣夺门而出。 从那一刻,他们已经走上这条无法回头路…… 停灵七日,第八天,楚瑜嫁入秦家。 三年守孝,本不该操办喜事,否则视为不孝。可哪怕是这样,楚瑜却宁肯背负着万人指责和骂名嫁了进来。 楚瑜出嫁的那天下着细雨。 没有迎亲的队伍,没有吹弹的喜乐。 他身披缟素一路从靖国公府走到镇北侯府,身后六十八抬嫁妆上全部覆着白绢花。 大管事出门迎他的时候,觉得天地间都没了色泽。 白的是他的衣,黑的是他的发。 楚瑜先进了灵堂,看也不看身边偎依守灵的秦峥和孟寒衣,重重磕了三个长头。 随后一把青藤椅放在镇北侯府的大门。 他坐在那,挑着下巴对那些各怀鬼胎的来祭者冷冷道:“我入了侯府的门,就是侯府的半个当家人。不管公爹生前得罪了谁,死者为大,胆敢在我镇北侯府生事闹事的,先掂量掂量自己能不能得罪得起靖国公府门!” 说完,便是老侯爷的出殡路祭。楚瑜披着白嫁衣走在最前面。沿途三百八十九户人家,一百二十高门,七十户官爵府邸,二十户朝中重臣,十户国公侯府,三户百年世家。 无一不香火祭台,出门相送。 那一年,楚瑜十六岁。 少年初成的双肩,撑起了整个镇北侯府。 第6章 第五章、 孟寒衣是自己走的。 老侯爷入土之后,他就消失了。府里的人只知道,孟寒衣找过楚瑜,两人单独在房里待了一个时辰。之后,孟寒衣就不见了。 秦峥疯了一样将上京翻了个底朝天,恨不得掘地三尺。可终究是没有找到孟寒衣,只听城门守卫说,似乎是出城离去了。 孟寒衣的离去像是压垮秦峥的最后一根稻草,让他彻底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秦峥用过无数手段,甚至是用剑指向楚瑜的脖颈,逼问孟寒衣缘何离去。 楚瑜眼也不眨,轻描淡写道:“侯爷让他留下做什么?做妾?为何离去,难道侯爷心里不该很清楚吗。” 楚瑜的话总是能把人心底最后一点自欺欺人给碾碎,把藏在最深处的阴暗和侥幸拽在光天化日之下,叫人无所遁形。 秦峥明白,在他答应娶楚瑜的那一刻,就注定无法完整地拥有孟寒衣。 孟寒衣就像是一株文竹,脆弱又骄傲。他敏感于自己的出身,与秦峥的每一步都走得战战兢兢,担忧着、害怕着…… 于是这层薄冰终于在楚瑜到来的这一刻碎裂,他的离去是三个人最后的体面。 只是这个结果,秦峥不肯接受,也不肯认命罢了。 这五年来,秦峥的每一天都在不认命。花街柳巷,纵情声色,这是他对命运这个小贱人无声的控诉。 秦峥可以选择放纵,但楚瑜不行。 老侯爷面前发过的誓,楚瑜这五年来不曾忘却过分毫…… 想到往昔,楚瑜阖眸深吸一口气,将心底的几分挣扎压下去,这才睁开眼睛。 正想要去秦峥那找真儿,就又听下人来报:“二爷,老夫人那边不好了。” 楚瑜直起身来,习以为常道:“这次又怎么了?” 那下人满面难色:“老夫人饭吃一半忽然砸了碗筷,连哭带闹着说活着没意思,非要讨三尺白绫……” 楚瑜长吐了一口气,冷冷道:“去库房挑素锦十尺,送去西苑。” 侯府的老夫人孙氏是秦峥和秦瑶的娘,老侯爷的发妻。 当年老侯爷在西北征战时有次误入包围,九死一生地突围而出,已然是重伤不支,昏迷在一个小村落旁。被当时尚且还是个未出阁的村中少女孙氏捡了回去。 据老侯爷回忆,他迷迷糊糊醒来的时候,孙氏正在跟家里人闹架。 小村小户捡了个离奇的人回来,家里自然是不愿意,偏孙氏带着几分泼劲儿,堵在房门口,掐着腰道:“今个儿我把话给哥哥嫂嫂撂这,只要有我一口吃的,就不能饿死他,救回来的人万万没有再扔了的道理!” 门外的光似乎给孙氏娇小的身形镀了一层碎金,她头上的粗花巾子在落魄将军的眼中,比任何云锦玉帛都美丽…… 将军娶了村妇,一生不曾再有任何妾室。哪怕到死,老侯爷最放心不下的还是这个性格泼辣,不识礼数,却一辈子掏心掏肺对他好的女人…… 孙氏出身太低,哪怕成为了侯府夫人,仍旧是摆脱不掉小门户的习性,以至于跟上京的高门都有些格格不入。她似乎也知道自己跟那些高门贵妇无话可说,渐渐不再出门。 老侯爷生前,孙氏还有心思打理一下家事,教管两个孩子。自从老侯爷走后,孙氏好像失去了主心骨一样,整个人都颓丧下来,性格变得越发易怒无常。 楚瑜到了西苑的时候,孙氏正将一个汝窑的瓷瓶砸的粉碎。 “今日母亲精神看起来不错。”楚瑜好像没有看到脚边的碎屑一样,径直走到屋里。 孙氏看见楚瑜的那一刻登时瞪大了眼睛,然后猛地扑过去,作势要去拽楚瑜衣领,被一旁的仆人赶紧拦住。 孙氏见了鬼一样颤抖着指尖指着楚瑜:“作孽啊,秦家作孽啊……招惹了你这狐妖,这是要绝了秦家气数啊!” 楚瑜示意仆人将孙氏牢牢压在椅子上坐好,这才道:“母亲少听些市井话本子。” 孙氏掩面大哭:“你就是那天杀的狐狸精,害死了老侯爷,逼疯了我儿子,还要来害我女儿……” 楚瑜忍不住叹了口气:“母亲……” 孙氏忽然停住了哭声,直勾勾盯着楚瑜:“你是想要我们老秦家断子绝孙。” 楚瑜眉心微蹙。 孙氏指着他厉声道:“你说!你是不是想让我们老秦家绝了香火!” 楚瑜抿紧苍白的唇角,道:“母亲,我们有真儿……” “你闭嘴!”孙氏尖声打断他:“一个不值钱的丫头顶什么事!那小狐狸精跟你一样,都是来讨债的!” 楚瑜眼神微冷,真儿是他待之如珠似玉的女儿,谁都不能欺负:“侯府就算是落魄了,大小也有个侯爵,您身为侯府的老夫人,不合身份的话还是少说些,莫叫人瞧侯府的笑话。真儿是侯爷正经嫡出姑娘,就算是您也不得这般说道。” 孙氏不知哪来的力气,竟是挣脱了仆役,朝楚瑜扑来,伸手想掐死他。 “二爷!”周围的丫鬟仆人皆抽了口气。 楚瑜身形极为高挑,又是二十出头的年纪,随手一推就将发了疯一样的孙氏掀翻在地。 孙氏也不站起来,当即一屁股坐在地上,拿出当村姑时的泼妇气势,拍着大腿哭号起来:“老天爷不长眼啊!好好的侯府说没就没啊!这作祟的狐狸精害人不浅啊!天杀的妖孽谁来收啊!” 哭词一套一套的,孙氏拍着大腿前俯后仰十分有节奏感。 楚瑜怒极反笑,一招手示意下人将那十尺白绫端来,亲自递到孙氏手里:“您要三尺,我给您再加七尺,不谢。” 大管事心里头咯噔一下,想要劝上一劝,却被楚瑜轻描淡写的一个眼神给止住。 楚瑜笃定孙氏是不想死的,那地上碎的七零八落的盘子碗筷,尽是汤汁,连丁点剩下的米粒饭菜都没有。可见孙氏是吃饱了撑的找事,若是当真不想活了,哪还有这般慢条斯理吃干净每一道菜的。 果然孙氏哭声渐小,拿着那十尺白绫憋得脸色发紫。 楚瑜知道孙氏这是闹不下去了,也不想多言,刚要吩咐下人将这里打扫干净,扭头就看见秦峥铁青着脸站在门外…… 秦峥气得浑身发抖,他听说母亲在西苑这边出事了,就赶紧过来,谁知又瞧见眼前这一幕。楚瑜竟然恐吓完他妹妹又来逼死他老娘。他不过在家一日,就接连见到这种事情,平日里不在家时,母亲和妹妹在楚瑜手底下又过的是什么日子…… 想到这,秦峥看向楚瑜的眼神透着狠厉,杀意腾腾。 楚瑜窝火到了极点,忍无可忍地一脚踹翻面前的凳子,再也维护不住任何风度,恶狠狠地冲秦峥道:“就是要磨搓死你们一家子,怎样!” 在秦峥印象里,楚瑜极少会发火。倒不是说楚瑜脾气好,而是他太过骄矜,不管多么值得人生气的事情,也只是眼底透着不屑,唇角噙着冷笑,开口说出的话总是满含讥讽。 只是…… “楚瑜,你当真以为我不敢杀你。”秦峥伸手扣住楚瑜的脖颈,眼底有些赤红,杀气凛然的模样跟平日里那个纵情声色的他截然不同。手底下的脖颈带着微暖的温度,修长又脆弱,只要稍稍用力,就能折断。 楚瑜笑了,方才那个发怒的他好像只是秦峥的一个幻觉,只一眨眼,他又变成了那个骄矜的楚二爷。 “还有什么是侯爷不敢的?侯爷手上用用力,咱们大不了下辈子见。侯爷掐死我之后,莫忘了杀了这全院子的人,免得哪个不长眼的去京兆尹那里报案。趁这会儿侯爷抓紧带着您的宝贝老娘和妹妹亡命天涯去。从我腰间摸块关牒牌子,一路从上京往北逃,出了雁门关后寻个深山,在里头躲个十年八年的,躲到你老娘尸骨无法落叶归根,躲到你妹妹恨你为什么毁了她养尊处优的日子,躲到你秦侯爷众叛亲离,一无所有……咳……” 骤然加重的手让楚瑜呛咳一声,断了话语。 “楚瑜,我是上辈子欠你的吗?”秦峥的手有些颤抖。 楚瑜扣住他的手腕,将他的手指一根根掰开,笑如艳鬼:“是啊。” 楚瑜踏出门的时候,外面的阳光有些刺眼,他眯了眯双眸,却不肯将高昂的下巴低下。许是折腾一大早上滴水未沾的缘故,眼前出现一圈圈光晕,地面变得有些岖崎不平…… “二爷!”大管事的声音猛地响起。 楚瑜只觉得眼前一黑,没了意识。 第7章 第五章、 秦峥是看着楚瑜倒下去的,他下意识朝前跑了两步,又顿住脚步。 早有下人将楚瑜扶起来,隔着老远,秦峥瞧见楚瑜一张脸白得没有血色,阖上眼眸毫无声息的他看起来没了半分气势。 “侯爷!”管事的呼声让秦峥回过神来。 秦峥顿了顿,冷笑一声道:“取了楚二爷的牌子去请趟御医来,二爷身子娇贵,耽误不得。” 大管事也顾不上侯爷话中略带嘲讽的语气,忙吩咐下去,又叫来二爷贴身的几个部曲将人抱回南苑。待安排妥帖了,大管事这才腾出的功夫来,找到自家侯爷。 秦峥刚安抚好孙氏,见大管事一直跟在后头,忍不住扬了扬眉梢:“忠叔不去南苑伺候了?” 大管事一噎,知道侯爷是对自己心存不满了。恐怕在侯爷眼中,自己早已是二爷的门下走狗了。这让大管事心里有些许难受,半晌咬咬牙开口道:“侯爷,我说的话许是您也听不进去几句,可若是不说,我怕是心里难安生……” 秦峥面上没什么反应,但眼前这位到底是府里多年的老人了,话都这般摊开了,他也没开口训斥。 大管事眉头皱成了一个深深的川,绷了半天,缓缓叹息一声道:“侯爷,这些年二爷着实不容易……” …… ※ 南苑是侯府最好的一处园子。 亭台楼阁,三步一景,飞檐青瓦,精致又不失大气。 这是侯府的主宅,楚瑜从嫁过来的那天开始就堂而皇之地住了进来,似乎是在向所有人宣告主权一般,占据着最高的位子。 而这个侯府真正的主人秦峥,则是被挤到一旁的小院落里落脚去了。 秦峥有时候甚至觉得楚瑜就像是一株牡丹,富贵又艳丽。他要最华贵无匹的居所,要最精致奢昂的衣饰,要最夺目耀眼的车马,要最得天独厚的容貌,要最高贵骄矜的姿态。于是他便如同画卷中最浓墨重彩的一笔,哪怕是在富丽堂皇的京都,也是最耀眼的一个。 孟寒衣则是脆弱的文竹,不喜干旱,不耐寒热,一抹淡淡的翠色,不夺目不张扬,却平白让人觉得雅致到了极点,想要多呵护几分。 他们截然不同。 秦峥居然觉得自己竟是隐约记不得孟寒衣的样子,他的笑越来越淡薄,像是一卷老旧的画,渐渐褪去原本就淡雅的色泽。而那株牡丹,却依旧浓郁而光鲜,深深地在他脑海里扎了根,那姝丽又恶毒的笑像是噩梦一样,挥之不去。 许是脑子里一片杂乱无章,秦峥一边想着大管事说的话,一边不由自主地走到了南苑来。 “侯爷。”陈御医刚从南苑出来就撞见了镇北侯,微微颔首见了礼。 秦峥有些晕晕乎乎地略微颔首回了礼,半晌有些吞吞吐吐道:“他……他无事吧?” 陈御医一怔,想到之前镇北侯与楚家二爷间不和的传闻,略微犹豫一瞬,这才如实说了出来。 …… 楚瑜醒来的时候,天色将晚。 屋子里的灯火倒是通明,他动了动手指,眼前还是模模糊糊的一片,好半晌才瞧清楚东西。 “爹爹!” 楚瑜的手指被一双软绵绵的温暖小手给紧紧抓住,微微侧过脸去,见真儿就坐在床沿,一双眼睛肿得跟小核桃似得。 楚瑜伸出手,轻轻刮了一下真儿的小鼻子,干涩的喉咙里挤出沙哑的声音:“我们真儿怎么变成小兔子了?” 真儿小嘴撇了撇,忍不住一头扎到爹爹怀里哭出声来。 楚瑜腾出手拍了拍小丫头:“好了好了,不哭了。都是爹爹不好,吓到咱们小真儿了。” “爹爹……你不要离开真儿。”小丫头哭得上下气不接。 楚瑜勉强撑着身子坐起来,将真儿放在自己腿上,仔细擦掉那小脸的泪水,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孩子的心是很脆弱的,秦峥当着真儿的面跟自己起冲突,难免会吓着孩子。 看着真儿眼底的紧张和恐惧,楚瑜让她的小身子正对着自己,看着她的眼睛认真道:“爹爹不会离开真儿,真儿是爹爹最疼爱的孩子,无论如何都不会丢下真儿一个人。” “可是……”真儿眼泪汪汪地盯着爹爹脸上尚未消去的指痕。 楚瑜扯了扯唇角,勉强露出几分笑:“真儿,我与你大爹爹只是有些小误会。你只要记得,大爹爹最疼爱的也是你。这就够了。” 真儿猛地扬起小脸:“大爹爹……真的喜欢真儿吗?” 孩子的心更加敏感,谁对她好,谁对她不好,她总能感觉得到,这是孩子用那颗稚嫩却幼小的心去感应到的,与年纪无关。 楚瑜指尖轻轻擦过真儿的脖颈,从她的衣襟里勾出一个璎珞长命锁。上等的玉质,打磨的极为精细,正面是吉祥云纹,后背刻着真儿的名字。 “这是真儿满月的时候,大爹爹亲手给真儿带上的,大爹爹希望真儿平平安安,长命百岁。”楚瑜将长命锁重新小心放回真儿的衣襟里,继续道:“所以,不管真儿听到别人说些什么闲话,都不要相信。大爹爹和爹爹一样,都是爱你的。” 真儿眨了眨眸子,懂事地点了点头。 楚瑜摸了摸女儿的小脑袋:“还有你祖母,小姑姑,她们也一样,都是喜欢你的。只不过有时候,她们为别的事烦恼,可能会心情不好,但那都不是针对真儿的。”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高门贵女,听起来是多么值得人羡慕的出身,可深宅龃龉又有谁能知道。多少宅门明争暗斗,多少大家闺秀是在勾心斗角中长大,如果可以,楚瑜希望真儿一辈子都不要被这些所污染。 哪怕旁人只对她的女儿有一分善,他也要她记得十分,不为别的,只是希望在真儿的眼中,这个世界都与她为善,报以宽容,让那些冰冷都比想象中温柔。 至于那些不堪与阴暗,身为父亲,他的脊背不就是要为女儿抵挡这些的吗? …… 秦峥不知道自己在门外站了多久,隔着门他尚且还能听到里面楚瑜对真儿闻言软语的安慰。 “呦,侯爷来了做什么一直在外头站着?”楚瑜房里的大丫鬟秋月端着药进来时,见秦峥一直站在门前,便故意提高了音量。 屋里一静。 秦峥心里咯噔一下,想离开又觉得太过欲盖弥彰,只好硬着头皮进去。绕过外屋,走到里面的暖阁,一眼就瞧见坐在床上的楚瑜。 卸去那些金装玉裹的楚瑜意外的有些单薄,雪色蚕丝交襟里衣露出小片胸口,散开的长发柔顺地沿着清瘦的脊背徐徐落下,如鸦羽堆叠在榻,哪怕苍白如斯,那张脸仍旧如玉照人。 楚瑜缓缓挑起眉梢,这让他的气势重新回来,以至于让秦峥松了口气,这才是他认识的楚瑜。 至于他为何要松口气,连他自己也未曾意识到。 “秋月,带姑娘回房休息。”楚瑜从来不怕跟秦峥掐个你死我活,但他不愿意让真儿掺和进去。 秋月应了声是,带着跟尚还对爹爹依依不舍的真儿退出去。 楚瑜觉得输人不输势,但他躺着,秦峥站着明显就矮了一截,非常不爽。于是指了指一旁的绣墩:“坐。” 秦峥一怔,有些受宠若惊,转而又想抽自己一巴掌,这是他家啊,为什么他要感到受宠若惊…… 楚瑜只见秦峥脸上表情变幻莫测,又坐着半晌不说话,心里觉得不对劲。暗自一思量,莫不是秦峥有事求他才这般游移不定,可到底是什么事能让将向视作仇敌的自己来低头。 “你……你杀人了?”楚瑜皱着眉头,试探道。 秦峥也是一愣:“什么?” 瞧这样子应当不是了,楚瑜一时也想不到若非是出了人命,又是何故。 秦峥回过味来,心里头忍不住来气:“不劳二爷费这个心,若真是惹了人命,本侯宁可兀自坐穿了牢底也用不着二爷出手。” 楚瑜冷笑一声:“看不到侯爷将牢底坐穿,真是可惜。” 秦峥脸色阴晴不定,良久忽然开口道:“倒也……勉强可以算上是出了人命……” 楚瑜端药盏的手一顿,一颗心忽然悬了起来。出人命了?当真是出人命了?死的是谁,平民百姓还是高门显贵?若是平民百姓,那先去安抚家属,再私下妥善处理,若是高门,只能先去打点关系了。也不知道现在事情已经捅到哪一步了。 不过一瞬,楚瑜已经思量了千百种法子,抬头严肃看向秦峥。 秦峥抬了抬下巴:“人命没出在本侯这里,而是出在二爷身上。” 楚瑜愣住,不明所以。 秦峥冷然道:“二爷以为自己手里端着的是什么药?” 楚瑜头一次有些茫然地低下头,手里药盏正温热,乌黑的汤汁是刺鼻的腥苦,微晃得水纹,映着他一双眼。 秦峥开口,一字一句道:“我的二爷,这是一碗安胎药。” 映在乌黑的汤药里的一双瞳孔骤然一缩,楚瑜只觉得脑子嗡鸣一声,手抖地端不住药盏,砰地一声摔碎在地上,药汁洒了一榻。 秦峥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感觉,头一回看见楚瑜在自己面前露出茫然无措的模样,既觉得自己卑鄙,又忍不住有几分快感。 楚瑜太强势,在他面前秦峥处处被压一头。唯有一个地方秦峥能压得住楚瑜,在床上。 屋子里一片死寂,许是过了一盏茶的时间,也许是过了一炷香的时间,楚瑜苍白的指尖死死绞在被褥上,似自言自语道:“不可能,我当时用了避子汤。” 秦峥皱了皱眉,半晌轻笑一声,重新以一个懒洋洋的姿态坐回绣墩上,只是着绣墩太矮,他一双大长腿就有些无处安放,只能朝前面伸着,说道:“我记得当时跟二爷在一起的是宁伯爷,宁家掌运江浙盐道,年底竞标宁家想多从二爷这讨一条盐道怕是不大容易,若是二爷没有精力管今年内务府招标的事务呢?从青楼楚馆里做点手脚怕是不难,得利的是谁?” 楚瑜脸色惨白,指尖无意识又捏紧了几分。 没有被酒灌醉的秦峥就像是重新长了一个脑子,思路清晰到无可挑剔。 秦峥看了眼楚瑜,道:“陈御医亲自号诊,两个月的身孕,如果二爷不是这中间琵琶别抱,另结新欢了,理应就是那回了。” 两个月前…… 想到那晚,楚瑜脸上像是结了一层寒霜。 第8章 第六章、 银钩巷是上京最大的销金窟。 月上柳梢头,这条巷子的才真正开始它的一天。达官显贵,高门子弟,脱下官服,他们便是这街巷的一处背景。 觥筹交错间每个人脸上都带着或真或假的笑意,虚与委蛇,话藏机锋,各自为利。 楚瑜没想到会在这种情况下碰见秦峥。 内务府与不类属于六部,却无论哪个部都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茶、盐、铁、马匹、布帛,无论哪一项都是国之命脉,七司三院全权由内务府统筹管理。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内务府的物资置办皆是分给国内各地的皇商来做,两相得利,这叫双赢。 楚瑜没想过自己会坐到这个位子上,很小的时候他也跟兄长一起族学开蒙,以为自己会像兄长那样,入仕登阁。可是后来是什么让他改变了心意?是看到那风雨飘摇的侯府,是迫切想要手握权杖撑起那片天,还是想要好好的保护那人一回,就像曾经他保护自己那样…… 微微抬起手腕,金樽中的酒顺着喉咙入了腹,眼前本就颓唐的莺歌燕舞变得更加模糊。楚瑜身上穿的不是官服,而是一件朱红云纹团花蜀锦广袖长袍,里面玄色刻丝月华锦深衣,头上未着簪缨,任由一头青丝沿着脊背直垂腰下,挑耳鬓两缕细细缠了一指宽的金丝锦编在脑后。 楚瑜容貌本就是姝丽无双,这样一番随意又不失清贵的打扮愈发衬得如盛世牡丹般绝艳无匹。周围几个斟酒的侍女都忍不住面带薄红,小心翼翼窥视着这位楚二爷。 他并不陌生于这样应酬的场面,反而是显得游刃有余,甚至是不经意扯散几寸领口,唇角沾着酒珠,单手支着额头,那宽大的衣袖顺势滑落一截,露出白皙却不过分瘦弱的手臂,遥遥举杯的模样像极了上京那些纨绔子弟。 当年那个站在朝堂上被自诩元老的朝臣怼得满面羞红,哑口无言的楚家二公子早已经死的连飞灰都不剩。 “二爷,我敬你一杯。”宁伯爷带着几分醉意踉跄着过去,似真的不胜酒力般险些摔过去。楚瑜伸手虚虚去扶,却被一把握住手腕,接着宁伯爷已经端着金樽贴在他眼前了。 楚瑜笑了,任由宁伯爷握住自己一只手,空出来的手去接他手里的酒。 “哎……”宁伯爷却没有将杯子给他的意思,捏杯的手又往前凑了凑,贴在楚瑜唇上。 楚瑜眼神里并无太大波动,垂头就着宁伯爷的手将酒饮尽。 宁伯爷笑了起来,周围人都跟着起哄或真或假赞楚二爷好酒量。 是宁伯爷一双上挑的凤眼端详着面前显得对任何场面都游刃有余的美人,俯**去,贴在他耳畔低声道:“二爷……您就行行好,给透个底,今年那盐道多少个数能拿下?” 楚瑜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心里明镜似得,眼瞅着要年底,这回招标项目都是陛下亲定的,个个都是稳赚不赔的进项,不少人眼巴巴盯着,里里外外想从这里套出点消息来。 自然也有不少明里暗里送礼的,那眼前这位宁伯爷又想用什么套他的话? 宁伯爷似乎瞧出楚瑜心里头这点疑问,轻笑一声,仗着衣袍宽大挡住众人视线,指尖不轻不重的在楚瑜耳垂上捏了一下:“倾城倾国,见之忘俗。” 楚瑜扬了扬眉梢,心里冷笑连连,不知道宁致远是哪来的自信,敢拿他那点姿色来勾引自己。 心里恶心归恶心,宁伯府还是不能轻易撕破脸的,楚瑜伸出手,五指张开,像是穿花蝴蝶一般,每一个微微摆动都叫人挪不开眼睛。 宁伯爷心里头漏了两拍,不知道究竟是激动于那个即将透漏出的数字,还是被那如玉琢磨般的手撩拨得神魂颠倒。 楚瑜忽的一扬唇角,五指大开,不轻不重按在宁伯爷心口上,失笑道:“宁伯爷真是有趣,楚某哪里会提前知道呢?这玩笑倒是吓了在下一跳。” 宁伯爷脸上的笑意一僵,正想要说什么,身后的门砰地一声被踹开。 丝竹声戛然而止。 写意楼的东家满头是汗地赶来,一把拉住门口的人,求爷爷告奶奶似的:“秦侯爷!您可不能这么乱来啊!” 秦峥身上的衣裳松松垮垮,喷着酒气抱着酒坛摇摇晃晃进来,带着醉意呵斥道:“放、放开本侯!本侯倒要看看谁这么大手笔,写意楼色艺双绝的姑娘给全包了,嗯?怎么着?让我们喝西北风去?做人……做人不能这么霸道,对不对?”说着扯住一旁的大东家:“你就说,对不对!” “对对,侯爷说的是,可是今个儿……”大东家进退两难地朝里头看了一眼。 秦峥也跟着顺势看去,主座上的人也正好望向他。 屋子里诡秘的安静下来,周围的人也都跟着愣住了。 大东家脸色青一阵白一阵,这算是哪门子的事?两口子在青楼碰了头。 这他妈就尴尬了。 秦峥嗤笑一声,摸摸索索从腰间掏出一柄折扇,敲着脑门晃过去,一脚踏上楚瑜面前的桌案。 楚瑜跟宁伯爷方才还姿势暧昧的靠在一处,眼下两人各自分开。宁伯爷扯了扯唇角,没事人一样,好整以暇地瞧着眼前这俩人。 秦峥身子向前倾了倾手里扇子一端抵在楚瑜下颌,挑起他下巴左右端详一番,大着舌头道:“呦,二爷陪客呢?”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屋子里在座的要么是上京有头有脸的人物,要么就是家财万贯的皇商,听见这话没有一个敢吭声的。清官难断家务事,况且这秦家的事更是难掰扯。 楚瑜微微侧过脸去,避开那扇柄,轻声道:“侯爷,您醉了。” 秦峥忽然大笑起来,乐不可支:“二爷会玩啊,您这一来不当紧,我们这些人都没得玩了。” 楚瑜端着金樽起身,冲众人举杯道:“今日瑜怕是要扫大家兴了,有些家事要处理,下次瑜做东,再来给诸位赔不是。” 这台阶摆了出来,众人自是赶紧寒暄道:“二爷客气。”想要散场子。 秦峥忽然将手里的酒坛一砸:“谁敢走!” 众人顿住脚步。 秦峥冷笑一声,斜斜扫了眼楚瑜:“我秦峥算什么东西,嗯?怎么能毁了诸位的兴致,该吃吃,该玩玩,继续啊继续!二爷您和宁伯爷也继续啊,怎么了?方才不是正……正……那个词怎么说来着?****?” 楚瑜身形晃了晃,脸色冷了下来。 宁伯爷没想到秦峥会直接撕开脸面,只得出言打圆场道:“秦侯爷误会了……” 话还没说完,只觉得脑袋一重,秦峥竟是一拳狠狠打在他脸上,宁伯爷身子一歪摔倒在地。 秦峥武将出身,就算是醉成一滩烂泥也比这些养尊处优的公子哥要强上百倍,他抹了把嘴上的酒渍,不解气地一脚踹过去,骂道:“你宁致远是什么东西,我秦峥再不算东西也轮不到你对老子的人动手动脚!” 楚瑜原本怒极,想要拉开秦峥,闻言怔住,扯住秦峥的袖子竟是没了反应。 身后的部曲忙过去扶起宁伯爷,又将秦峥拉开,屋子里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秦峥胸膛剧烈起伏着,还不曾解气就被强行拉开,扭头瞧见楚瑜正拽着他的袖口,傻呆呆的没有反应,忍不住一巴掌拍在他脑门上:“你傻啊!宁致远靠哪门子发的家,你不知道?朝廷里的人都死光了死绝了?就他妈可着你来跟这玩意儿周旋?放他娘的屁,不干了!” 冲楚瑜发完火,秦峥直接拽着他扭头就走。 楚瑜任由他扯着踉踉跄跄跟了一路,被他从这家秦楼拖到那家楚馆,这才反应过来,忍不住一扬眉,感情这家就是秦峥平日里的“窝点”了。 秦峥借着七八分醉意把楚瑜往房里一扔,砰地关上门。 楚瑜甩得趔趄一下,稳住身子,回过味来,不知道秦峥这是发的哪门子疯。 秦峥一步步逼近楚瑜,歪歪斜斜地看着他:“宁致远那玩意儿不是个东西,你知道他在床上玩死过多少人……你今个儿上了他的床,明个就得横着出来。” 楚瑜揉了揉被秦峥捏痛的手腕,闻言冷冷道:“又干侯爷何事?” 秦峥脸色有些阴沉,抿紧唇看着面前的楚瑜。许是方才一番闹腾,楚瑜衣衫有几分散乱,眼睑微阖时,长长的睫毛便投下阴影一片,叫人瞧不出情绪来。 秦峥觉得方才喝的酒忽然在身子里炸开了一般,烧得浑身滚烫,他下意识地咽了咽,带着七分酒意,三分怒意道:“二爷还要怪本侯搅了你的好事?还是说二爷当真是****里那急不可耐的干柴?” 楚瑜心里有些恼,他知道这个时候不该跟秦峥这个酒鬼掰扯,写意楼里的烂摊子还没收拾,他应该立刻回去,先稳住宁伯爷那边才是。脑子里转的飞快,可脚上像扎了根一样,没有动弹的意思。 比起处理宁伯爷那边的事,他更想知道秦峥究竟是如何想的。 秦峥见楚瑜不说话,当他是被点中心事恼羞成怒,无话可说。就像是往里头又添了一把火,秦峥伸手一把将楚瑜甩回身后的床榻上。 楚瑜没想到他会直接动手,被猝不及防推倒,头狠狠磕在床沿上,闷哼一声,眼前都跟着黑了黑。 秦峥长袍一褪,一手将楚瑜直接按在床上:“干柴?本侯瞧瞧二爷是干到哪种地步了。” 楚瑜脸色白了白,咬牙反手给了秦峥一巴掌:“滚。” 秦峥偏了偏脸,脑子一热,直接撕开了楚瑜身上的衣袍,笑里带刺:“楚二爷当初不是死活要嫁给本侯吗?老爷子走的时候,您那说辞可是一套一套的,怎么了?这老爷子骨头渣子还没化呢,二爷就变卦了?” 楚瑜挣不过秦峥,被他反剪了双手,只得抬脚去踹:“秦峥!爷不想跟你上床,你滚!” 秦峥冷笑一声,轻松制住挣扎的楚瑜,还能空出一只手来捏住楚瑜的下巴:“二爷跟宁致远你来我往的一瞧就是老手,怎么着?在本侯这装起贞烈了?” 楚瑜脑子一阵阵发昏,有些想吐,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方才撞在床沿那一下,反抗的力气越来越小,渐渐没了动静。 秦峥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看见楚瑜跟宁伯爷厮混一处时,脑子里就一个念头,剁了宁致远那狗东西。而如今瞧见楚瑜在身下宁死不从的模样,倒愈发烦躁起来。 两人身上的衣服已经难以蔽体,灯火昏黄,两人的身影被映在床幔上,瞧过去影子好似已经亲密无间地叠在一起。酒香已经酝酿到了最恰当的时机,有些难以言喻的绵长。 秦峥看着身下的楚瑜,方才一番拉扯,楚瑜束发的缎带已经不知丢落何处,长发遮住半边脸颊,苍白的脸上一双长眉紧皱,双眸阖着,睫毛不住颤抖。秦峥盯着看了一会儿,忽然鬼使神差地俯身亲了亲他的眉心。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楚瑜脑子一阵阵的疼,低低呻吟起来,半晌又咬住下唇咽回了低吟。 秦峥感觉眼前已经瞧不清东西了,指尖一寸寸抚过身下人的每一寸,稍稍用力那原本白皙的皮肤就被划出道道红痕。 楚瑜打了个哆嗦,脑子愈发昏沉。 秦峥低头狠狠吻住楚瑜,唇舌交缠一如行军打仗,攻城略地,咄咄逼人。 楚瑜有些喘不过气来,双手被秦峥按在头顶,挣扎不得。不知过了多久,那压迫骤然一松,他猛地抽了口气,呛咳起来,脸色已经憋得绯红。 秦峥按住楚瑜肩头将人反压在身下,沿着脊线一寸寸揉捏下去,惹得身下人下意识地绷紧了身子。 楚瑜攥紧了身下的床褥,呜咽两声,断断续续道:“混账东西……别动我,你……唔!” 秦峥醉得厉害,听不进去半个字,仗着心底那一两分酸意一鼓作气直接抽身就上。 楚瑜脸色一白,咬牙将一声脱口而出的痛呼咽了回去,半晌匀过来一口气,心底有恼恨、有羞耻、有不甘,身体却渐渐屈服在秦峥粗暴的撩拨下。 楚瑜想起他们第一次圆房,秦峥当时比现在醉得还要厉害,口中一遍遍念着孟寒衣的名字,把他恶心得够呛,恨不得与他同归于尽。当时把房子险些拆了,砸得一片狼藉,到底还是滚在地上狠狠做了一回。 他苦中作乐地想,这回倒是没有唤孟寒衣。 秦峥的动作并不温柔,楚瑜觉得自己像是惊涛骇浪里的一叶扁舟,每一次惊涛都想要将他拍得粉身碎骨。粘白沿着他的腿蜿蜒流下,夹着细细血色,一片狼藉。 也不知是折腾多久,楚瑜身子已经没了动静,眼皮子沉得睁都睁不开,脑子在昏昏沉沉间还反反复复转着一个念头。 为什么要生气呢?秦峥看到他与那宁伯爷往来亲密为什么要生气?是面子上挂不住,还是……他有那么一点点在乎自己的? 楚瑜眼睛发酸,扯紧被褥的手缓缓脱了力,滑落床外。无端想抽自己一巴掌,都被作践成这样了,做什么还念念不忘那一丁点旧情。这样的日子,到底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第二日楚瑜醒来的时候,秦峥还睡得正沉,许是摸不到身边人了,伸手捞了个枕头揽在怀里,兀自翻了个身。 楚瑜让人送了水和衣裳,默不吭声地将自己打理好,这一切都做得有条不紊,甚至还特意让人送了一碗避子汤眼也不眨就灌了下去。 做完这一切,秦峥才睁着惺忪睡眼从床上爬起来,看见衣冠楚楚的楚瑜先是一怔,带想起昨晚的一切,脸色像开了染坊一样变幻莫测。 楚瑜放下手中喝光的药碗,从一旁的侍从手里接过巾帕擦了唇角,这才撑着桌子站起身来,朝秦峥走过去。 “你……”秦峥刚开口,就被楚瑜砸了一脸银票。 十万两银票纷纷扬扬落了一榻,隔着雪花似的银票,秦峥看见楚瑜眼底的讥讽。 “十万两,买的是侯爷的姿色。”楚瑜从袖中摸出两块小碎银子,扔到地上:“至于侯爷床上的表现,两钱,不能再多了。” 言罢,楚瑜转身走得头也不回。 第9章 第七章、 秦峥挑着眉梢看着楚瑜,打了个响指道:“可想起来了,我的二爷?” 楚瑜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秦峥讥诮道:“二爷莫要瞧不起那两钱银子。”这口压了两个月的气,终于出了。 楚瑜渐渐松开了指尖,稍稍抬起头来,看向秦峥。 秦峥原本单纯想要嘴上讨点便宜,顺带着看看楚瑜吃瘪的模样,一抬眼瞧见楚瑜正盯着他看,忍不住有些心虚,轻咳一声道:“事到如今,说什么都晚了……” “不要妄想。”楚瑜打断秦峥的话:“我有真儿就够了。” 秦峥愣住,有那么一瞬间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下意识反问了句:“什么?” 楚瑜脸色苍白,愈发显得一双眸子像是幽潭一般漆黑不见底,他抬头看着秦峥一字一句道:“我有真儿了。” 秦峥没有说话,他想到了他的真儿。最初不过是出于几分恼怒才跟楚瑜发生了关系,这个孩子来的出人意料。等他知道的时候,楚瑜已经显怀了。那时候他在做什么?约莫还是在银钩巷寻欢作乐吧…… 隐约记得有天楚瑜挺着肚子来找他,许是不肯带着肚子里的孩子踏入这烟花柳巷,二话不说直接命人开始拆房子。当拆到第二家青楼的时候,这条巷子的几位东家齐齐跑到他面前连哄带拽地把他扔了出去。 挑开华盖车辇的锦帘,他看到了楚瑜。那时楚瑜已有九个多月的身孕,跟旁人比起来肚子稍显不足,人也清瘦得厉害。看见他,楚瑜破天荒的没有冷嘲热讽,只是沉默良久,同他说了一句话。 楚瑜说:“这孩子快要出生了。” 不冷不热的语气,秦峥着实是听不出来这话什么意思,他低头看了眼楚瑜身前高高隆起的肚子,嘴欠地回道:“凭楚二爷翻手作云覆手雨的本事,难不成还有什么要本侯帮忙的?” 话虽这般说,秦峥眼睛却一直没从楚瑜肚子上挪开,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感觉,那肚子里孕育的亦是他的骨血。随着楚瑜轻长的呼吸,身前的肚子也跟着微微有些许起伏,月华锦的细软袍子拢在身前,显得整个腰腹都是柔软的一团。秦峥心里有些发痒,他想伸手摸摸,如果楚瑜肯让他摸摸,哪怕只有一下也好……那他就跟楚瑜回家,陪他生产。 楚瑜没有说话,幽潭般的眸子看了秦峥许久,就在秦峥准备把他可耻的小愿望说出来的时候,楚瑜忽然朝他伸出手去。 下一刻,秦峥毫无防备地被楚瑜从马车上狠狠推了出去,一头栽下车,正磕在青砖上,当时血就糊了一脸。 “走。”楚瑜冰冷的声音隔着帘幕传来,车夫一甩马鞭,留给秦峥一身飞扬跋扈的尘土。 那是真儿尚且还在楚瑜腹中时,两人唯一一次交集。以一个并不愉快,也不出人意料之外的结局草草收场。 眼下,从秦峥知道楚瑜再度有孕开始,他想过或许楚瑜会恼怒,会不甘,或是直接找手下的部曲将他砸出去,但他从未想过楚瑜会不要孩子…… “如此。”秦峥像是迟钝的老风箱一样收回思绪,干巴巴道:“但凭二爷定夺。” 说罢,他转身出去,合上门的刹那,秦峥有些脱力的踉跄两步。胸腔里像是被骤然掏空了,怅然若失。不是没有想过劝楚瑜留下孩子,可是他秦峥又有何资格和立场? 秦峥踏着满园的海棠香离去,步履沉重的每走一步都有些费力,脑子乱的像是被风刮过的芦草,每一帧都是当时楚瑜怀着真儿时的模样。那少得可怜的一面之缘,反反复复在眼前细细展开。 当年楚瑜每一个眼神中的细微转变,都清晰地浮现在秦峥脑海。那样骄傲的人,就坐在他对面,说完那句话,那双眸子是不是也曾经有过几分期盼,就像是幽潭边闪动的萤火。 秦峥忽然抬手抵住胸腔,心跳骤然加快,他觉得自己要么是魔怔了,要么就是贱得好了伤疤忘了疼。 …… 楚瑜看着手里乌黑刺鼻的汤药,长长叹了口气,手不由自主地抚上尚且平坦的小腹。 手中的汤药渐渐散了温度。他垂眸,丢开药匙,将碗端起来,那浓郁苦涩的味道扑面而来。就在他准备一口气喝光汤药时,一阵劲风迎面而来,手中的药碗砰地一声被拍开,当即在地上摔成了一碟碎瓷,碗里的药跟着死不瞑目地洒了一地。 楚瑜怔怔抬头,秦峥气喘吁吁地站在他面前,双手撑着膝头弯下腰去,长发被跑得微散,遮住脸侧。 楚瑜皱了皱眉:“侯爷这唱的又是哪一出?” 秦峥忽然伸出手去,扣住楚瑜双肩,鼓起勇气道:“二爷,您就把这个孩子留下来吧。” 楚瑜有些意外地看着秦峥。 秦峥张了张嘴,觉得自己该说些什么,可是有不知道如何去说,只好讪讪松开手。做好了被楚瑜拒绝的准备,看着地上那碗汤药,心里忽觉无可奈何。 楚瑜半晌才开口吩咐道:“秋月,让人将这里收拾了,再送一碗汤药过来。” 秦峥一颗心如置冰窖,到底还是…… 秋月从外头进来,看见满地的碎瓷残药,不由道:“二爷?您怎么又把碗打碎了,这……我再去给您端一碗安胎药来。” 安胎药?竟不是堕胎药?秦峥猛地抬起头,直直看向楚瑜。 楚瑜像是没瞧见他似的,对秋月微微颔首。 秦峥眼底的欣喜乍现,忍不住道:“你不是……” 楚瑜眉眼一冷:“十万又两钱,爷可是付过账的。”不曾欠你过夜费,这孩子理应是自己的,或去或留旁人都插不得手,便是我反复无常,又如何?这想法,没毛病。 秦峥头一回觉得楚瑜强词夺理的模样并不如印象中那般讨厌。 …… 第10章 第八章、 第二日虽未轮到休沐,楚瑜也差人去告了假。陈御医昨日里号诊后,曾使人留下叮嘱,只道是楚瑜当年生真儿的时候不免损了身子根基,眼下这胎头俩月未曾照顾周到,想要顺利生产怕是离不了一个养字。 楚瑜入夜时服了一贴安神养胎的药,难得睡得沉了些,待第二日醒来时窗外天已大亮。这才挑开垂帘,唤人前来伺候梳洗。 大丫鬟秋月带着房里的使唤丫头端水进来,见楚瑜要起身,不由得劝道:“二爷何不再休息一会儿,昨个儿陈御医还说着,您眼下这身子得静养才成。” 楚瑜摆了摆手:“静养也不一直躺着才成,真儿呢?” 秋月道:“姑娘去小南轩了。” 小南轩是楚瑜特意给真儿安排的书房,那里外依竹林,内里向阳,最适宜平日里读书习字。平日里楚瑜若是休沐,也会亲自教真儿读书。 楚家世代簪缨,是百年钟鸣鼎食之家,只是这些年里人丁渐少,也只叹兴亡有命。可饶是如此,楚家祖上出过三位帝师,四位阁相,这样的底蕴族学在上京诸多高门世家里也是数一数二的。 真儿年幼,楚瑜准备待她七岁之后再送去族学,眼下请了西席在家教导她。西席先生是大学士楚茗的门生,如今任职国子监。楚瑜对兄长推荐的西席,自是毫无疑虑的,这位西席无论是品行还是学识,皆是上佳。只是这几日先生家中有事归乡,真儿的课业也就暂时搁置下来。 楚瑜洗漱罢,便去小南轩找真儿。隔着老远,便听见稚嫩的童音,有模有样的诵道:“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寒来暑往,秋收冬藏……” 楚瑜眼神变得柔和起来,抬手推门进去。 小南轩的陈设颇为简单,可若是细细看去,便会瞧见内力玄机。那书桌是小叶紫檀木,桌后乌木雕花博古架,上面所摆的每一件瓷器皆是价值连城,桌案上的翡翠镂花笔洗、鎏金玛瑙镇纸、掐丝珐琅手炉、紫毫青竹笔,无一不精巧。 桌案前,一大一小两颗脑袋正挤在一起。小的那个是真儿,正一手执书,一手执笔,歪着脑袋看一旁的人。大的那个是秦峥,破天荒的把一头惯来散乱的长发全部扎起,露出清隽俊美的一张脸,身上的衣服也都好端端穿着,未曾松松垮垮搭在肩头。 秦峥正手持紫毫笔,垂眸写些什么,听见动静抬起头来,正瞧见打外面进来的楚瑜。 楚瑜今个儿身着雨过天青提花文锦长袍,整个人如松似竹般,挺拔且清秀。他往日里常穿深色,是因为他太年轻,又身居高位,难免被人轻视。唯有用那些低沉色泽方才可压住几分妍丽,显得稳重一些。既是在家中,自不必过多在意,衣着上愈发随意起来。这般一来,倒是显得不如往日气势夺人,叫人也生出几分亲近之心。 “爹爹!”真儿瞧见楚瑜,欢喜地叫出声来。 楚瑜抿紧唇,微微扬了扬唇角,上前去跪坐在两人对面,垂眸朝桌案看去:“真儿在做什么?” 真儿今日心情瞧着极好,眉眼弯作月牙儿:“大爹爹教我习字。” 楚瑜闻言朝一旁的秦峥看去,恰好秦峥刚刚书完一份笔帖,得意洋洋地搁下笔。 “大爹爹写好了?”真儿高兴地接过去,要提笔比这临摹。 楚瑜伸手从真儿手里把秦峥所书笔帖夺过去,低头看了一眼。凭良心说,秦峥的字是非常好的,字迹遒劲,力透纸背,每一笔皆是铁画银钩,似蕴着千军万马,声势慑人。观字品人,可见秦峥本该何等心性,只可惜…… “不行。”楚瑜反手将秦峥的笔帖拍在桌上,道:“真儿不适合这样的笔体。” 秦峥横眉冷对,颇为不服气道:“有什么不适合?” 楚瑜拿起真儿往昔练习的笔帖,摊开在秦峥面前,道:“真儿所习笔体皆是我兄长亲笔所写,昔年月既评时,兄长的笔体便被评作中锋立骨,侧笔取妍,藏蕴含蓄,舒朗通透,气韵生动,风神潇洒。江南名士郑牅曾提一词:予玥笔体作绝响,朝夕观览别有才。我愿九泉为走狗,三家门下转轮来。” 说到这,楚瑜抬手将秦峥的笔帖丢回他怀里,勾唇冷冷道:“连天下名士都甘心为了一字,做我兄长门下走狗,请问侯爷你哪来的自信,让真儿弃兄长之书,习你之字。” 秦峥被楚瑜一番话堵的哑口无言,方才那点得意瞬间被碾成飞灰。楚瑜总是这般,怼得他无处躲藏,只能干咽下这口气,然后楚瑜那张本该赏心悦目的脸在他眼中也跟着显得可恶至极。 秦峥本要开口怼回去,忽然想到楚瑜眼下非比寻常,孕夫脾气大点也无妨,也只好咬咬牙咽了回去。 干了这碗窝囊气,来世不娶楚家人。 秦峥看了眼楚茗出品、必属精品的笔体,心里还是有些不顺,随手从身后的书架上拿起楚瑜平日里爱翻阅做笔注的手札,道:“二爷说的这般头头是道,想必二爷的笔体自是不错的了?” “不准动,还我!”向来专治各种不服的楚瑜忽然猛地站起身来,作势伸手要去夺秦峥手里的手札。 秦峥下意识一手扣住楚瑜的手腕,这才看到楚瑜一张脸竟是煞白,眼中满是惊怒和不安,被秦峥这般一挡,楚瑜身形不稳,整个人朝桌案撞去。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秦峥心下一惊,手里的手札应声而落,一手环住楚瑜的腰将他稳稳揽入怀中。 风吹过窗牅,细碎的槐花伴着清风悄然入了紫檀桌,正落在被拂开的手札上。隔着细碎如雪的槐花,看到上题一行字:风花日将老,佳期犹渺渺。不结同心人,空结同心草…… 书房静得仿佛连风拂花落声都如此清晰,秦峥脑子有些空白,他的眼底映着楚瑜亲手所书的字。 字字力透纸背,铁画银钩。 这世上会不会有完全相同的笔体?当然会……只要肯用心,日日临摹,天天书练,就能写出真假难辨的字迹。那手札有些泛黄,可见时日之久。 楚瑜他……在很久很久之前,就临摹秦峥的字迹。 久到连秦峥都无法想象,久到从那总角之年,到今朝弱冠。 第九章、 楚瑜缓缓垂下手,整个人都僵住了。屋子里的寂静里,他听到自己杂乱无章的心跳,像是被猛兽逼迫到了悬崖边的野兔,走投无路的恐惧感攥上心头。 那摊开的手札,像是一柄利刃,剖开了虚伪的铜墙铁壁,一刀刀切下去,刮去蘸满血和时光的层层尘埃,剔骨削肉,抽筋挖髓,最后得以窥见心底最深处一抹微弱荧光。那是一颗微不足道的细小砂砾被埋在心间,用数十年孕养成地一枚明珠,是一腔柔情难付,是一片缱绻未果。 楚瑜从未感到如此难堪过,好像平日里的所有骄矜都成了一个笑话,在光天化日下被撕开蔽体的衣裳,羞愤到恨不得死了。若是秦峥借机言辞轻挑地讥讽他,他定是无言以对,满盘皆输。 良久,只听见秦峥一声轻笑。 楚瑜遍体生寒。 “什么嘛……还当二爷如何妙笔生花,这字也不比我的好到哪里去。”秦峥大言不惭道。 楚瑜一怔,下意识抬起头看向秦峥。 只见秦峥一脸坦然,全然没有半分借机暗讽他的意思。 楚瑜心跳微漏,他明白秦峥没道理瞧不出自己的字里玄机。 “来,真儿。看了一晌午书了,大爹爹带你出去玩。”秦峥不再多看楚瑜,一把抱起真儿往自己脖颈里一搁,扛起来乐颠颠地出门去。 书房重归于静,许久,楚瑜伸出手合上手札,像是把昔年满腹相思一并合上。 …… “大爹爹!再高一点,再高一点!”真儿紧紧抓住秋千藤绳,冲秦峥喊着。 “好嘞,真儿可要抓紧了!”秦峥稍稍加了些力,将秋千推得愈发高了,换回真儿一串银铃儿似得笑声。 秦峥直起腰来,实现落在远处的小亭,亭外是几株照水梅,眼下时节不对未曾花开,若是花开时节,是不是美不胜收? 曾经家中是没有这些的,老侯爷没有这些精细心思,老夫人也没有侍弄花草的情趣,似乎后来是楚瑜嫁入侯府后,这里才有了变化。 楚瑜…… 秦峥不由得叹息一声,那些笔体让他触目惊心,却不敢过多思量。 “侯爷,二爷说让姑娘回去休息。”大丫鬟秋月过来先是给秦峥见礼,随即将楚瑜的话代为转告。 秦峥拉住一旁的秋千,身后摸了摸真儿的头顶:“真儿累了?” 真儿用力摇摇头:“没有,真儿想跟大爹爹玩。” 秦峥笑了,孩子心性多半贪玩,何必遵循那么多复杂规矩,遂对秋月道:“我带真儿再玩会儿,叫二爷不必挂心,又不出门去,在家中散散心又能如何。” 秋月刚想说什么,秦峥就抱着真儿去湖边小亭里打水漂了。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楚瑜终于顾不上之前的尴尬,忍无可忍地找到秦峥和真儿,俩人捋着裤腿准备下水扎鱼。 “真儿,回来!”楚瑜眉头紧皱,一把将真儿捞回来。 他辛辛苦苦养出来的娇女,跟着秦峥不到俩时辰就变了样。 真儿粉色的蝴蝶小袖被捋到手肘之上,用丝带系着,露出小白藕似的胳膊,金丝扣玉绣花小鞋早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软烟轻罗裙裳沾满了泥。 “秦峥!你怎么看的女儿!”楚瑜压着火气把真儿的袖子放下来,又将怀里备好的兔毛小斗篷给真儿裹住。 秦峥正捋着裤腿泡在浅水里,准备给闺女逮条白鲢,闻言懒洋洋直起腰来,散漫道:“又怎么了,我的二爷。” 楚瑜冷着脸道:“真儿身子不好,今日风又大,容易受凉。我要带她回去。” 秦峥将散开的头发捋到耳后,朝真儿招了招手:“啧……过来丫头,叫你爹爹瞧瞧你哪有他说的那么弱不禁风。” 真儿果真是迈着小腿眼巴巴跑过去,活像一只跳脱的小白兔,欢快地说:“大爹爹,抓鱼抓鱼!” “好嘞,瞧好了!”秦峥运气于掌,眸中散漫不在,掌心一翻,击于水面,啥时间水波四起,溅开三尺之高,游鱼随水跳起,被秦峥瞅准最大的一条鱼,长腿一伸,直接给踢飞上岸。 真儿瞪大了眼睛,拍手道:“大爹爹好厉害!晚上我们吃鱼!” “不吃!”楚瑜抱起真儿,扭头就走。 谁他妈要吃用脚踢过的鱼。 秦峥见楚瑜说走就走,赶紧双手一撑岸,从浅水里跳出来,拦在楚瑜面前:“二爷这样就没意思了。” 楚瑜看了眼面前完全没个侯爷样子的秦峥,皱眉道:“真儿体弱,当真是不能这般在外受凉,你让开。” 秦峥叹了口气,伸手在真儿鼻子上轻轻刮了一下:“好丫头,告诉你爹爹你是怎么想的。” 真儿咬了咬下唇,小声道:“我想跟大爹爹玩。” 秦峥像是旗开得胜的将军,嘚瑟得要上天:“你瞧你瞧!我就说吧,我的二爷你就是太小心了些,整日里将真儿关在屋子里,身体能好么?小孩子就是要多跑跑多动动才好。想当年哥这么大的时候,已经能是骑着小马驹嘚吧嘚了……” 说着,秦峥一把将真儿从楚瑜怀里提溜出来搁在地上,继续道:“别整日里没事就抱着,丫头活泼着呢,自己能跑能跳的。你且念着点肚子里那个,也不怕累着。” 说完,秦峥一拍真儿脑袋:“走喽丫头。” “大爹爹,我们干什么去?”真儿仰着头期待着看着秦峥。 秦峥指了指那条奄奄一息的鱼:“烤鱼啊。” 自家园子里,搭起了架子,生上了火,秦峥熟练地给鱼来了个开膛破肚。真儿稀罕坏了,盯着那火苗问东问西。 “大爹爹,鱼可以吃了吗?” “还不行。” “大爹爹,现在鱼可以吃了吗?” “不行呢。” “大爹爹,那现在呢?” “乖乖,再等一会儿。” 楚瑜在一旁冷眼看着,不知道的还以为自己平日里多苛责女儿,连鱼都没让闺女吃过。 秦峥倒是好手艺,不多时那烤鱼的香味便随着青烟跑的四处皆是。 “来,真儿,小心烫着。”秦峥撕下一小块递给真儿。 真儿小心凑在嘴边吹了吹,小小咬了一口,惊喜道:“大爹爹烤的鱼比小厨房里的大师傅还香!” 楚瑜轻哼一声,这不扯淡么,那大师傅可是他花了重金从江南一品斋挖来的,秦峥能比得上? 这当口,秦峥已经凑到了楚瑜跟前将一块鱼腹肉递过去:“二爷,要不要尝尝?” 楚瑜别过脸去:“不……” 刚一张口,舌尖上就被塞去了一块细嫩的鱼肉,楚瑜恼羞成怒,却见秦峥眸如星辰,笑着轻声道:“别吐,鱼刺都剔了,二爷纡尊降贵,就当赏个脸?” 楚瑜闻言也不再横眉冷对,一脸爷就是给你个面子才勉为其难尝一尝的模样,吃罢从一旁侍女手中抽出手帕擦干净指尖油,又蹲**给真儿将嘴角的油擦去。 “比起你那金贵的大厨子,爷的手艺如何?”秦峥颇为得意道。 楚瑜慢条斯理回道:“鱼本身肥而味美,可惜了这么好一条鱼。” 秦峥噗嗤笑出声来:“能让二爷一品,那鱼三生有幸,如何算是可惜。” 楚瑜扬了扬眉梢,没有说话,继续给真儿擦手,只是垂眸间唇角不经意微扬几分。 …… 乐极生悲。 白日里疯玩一天,到了夜里,真儿就起了热,烧得小脸通红。 楚瑜半夜听丫鬟来禀告,顾不上收拾,草草披了件天青袍子就赶去照顾真儿。又是给真儿洗帕子敷额头,又是端茶喂药,忙活了半宿。 楚瑜本就因有孕身子不大好,这般忙下来脸色愈发苍白,看着倒是跟病了一样,叫秦峥胆战心惊。 “大爹爹……”真儿睡梦里呢喃半句,一双眉头紧紧皱着。 秦峥凑过去,摸了摸女儿的小脸,轻声道:“丫头,大爹爹在这。” 半晌也没等来下半句,秦峥眼巴巴在一旁站着,既心疼又内疚。他看向一旁的楚瑜,恰好楚瑜也看着他。 秦峥想,若是这时候楚瑜肯骂他两句也是好的,分明白日里楚瑜几次三番提醒过他,真儿身子弱不能在外头吹风,偏生自己没看过孩子,就知道带着自家姑娘疯玩。 然而向来牙尖舌利的楚瑜破天荒的没有指责秦峥,只是道:“真儿时常大小病不断,烧得迷糊的时候,便爱唤大爹爹。女儿想你……” 秦峥心口一紧,有些说不出的细密疼痛,楚瑜这话比责骂来得更叫人难过。他张了张嘴,半天才挤出一句:“怎么会……家里又不缺什么,真儿那么多人照顾,身子为何总是这般不好。” 楚瑜眸色黯了黯。 一旁秋月听了这话,忍不住道:“姑娘身子不好,是胎里带出来的,当年二爷生姑娘的时候遭了大罪,折腾好些时候,这才……” “够了!”楚瑜打断秋月的话,摆了摆手道:“你们都下去吧,这里我守着就成了。” 秋月福了一福,轻声退下。 秦峥隔着烛火,忽然觉得楚瑜的侧脸竟是清瘦的叫人心疼…… 第11章 第十章、 楚瑜醒来的时候,窗外的天已是晨光熹微。他身上的衣袍被脱下,只着里衣,想来应是昨夜有人帮他换的。 隐约记得昨晚上他守了真儿半宿,到了后半夜的时候着实撑不住,靠在床栏上阖眸小憩。谁知道这眼睛一闭上竟是直接睡了过去。梦里迷迷糊糊感到有人将他抱了起来,他本想睁开眼睛,奈何那眼皮沉得灌了沙似的,只能由得那人去了。 楚瑜知道抱他回来的是秦峥,旁人是没胆子敢送他回来后还伸爪子在他肚子上胡乱摸的。 真儿已经退烧了,虽然瞧着小脸有些白,但精神还不错。秦峥正端着粥一勺勺喂闺女,见楚瑜进来稍有些诧异道:“怎的这般早就醒了?” 楚瑜扶了下门框,上下打量了一圈秦峥。 秦峥挑着眼角道:“二爷瞧我作甚,莫不是大早上便开始醉心于本侯的风姿?” 楚瑜扬了扬眉梢:“忒不要脸。” 秦峥摊手道:“我这脸面不值钱,哪里比得上二爷。” 真儿一会儿瞅着爹爹,一会儿又瞅向大爹爹,虽然两人语气都不大好,可似乎并未生气。她年纪虽小,但却是懂得看大人脸色的,知道大爹爹跟爹爹经常吵架,也知道祖母和姑姑似乎都不太喜欢她。爹爹很疼她,爹爹房里的秋月姐姐,她房里的碧玉姐姐也都很疼她。大爹爹虽然会对她笑,可大爹爹很忙,经常不在家…… 你看,她心里其实都明白的。她有时候会很想念大爹爹,夜里偷偷掉眼泪,却不敢叫爹爹知道。碧玉姐姐跟她说,她是侯府唯一的嫡出姑娘,会有很多人对她好。可是不一样……她说不出哪里不一样,但有些好是不同的。 自然,吵架与吵架也是不同的,譬如眼下,真儿就毫不担心,仰着小脸冲爹爹弯了弯眼睛。 楚瑜叹了口气,伸出指头点在真儿眉心,戳了戳:“知道难受了?昨天疯玩起来没个头。” 真儿抓住楚瑜的指头,摇了摇撒娇道:“爹爹不要生气,真儿知道错了。” 楚瑜面色微缓:“态度可以。” 有些人态度就不行了。 秦峥赶紧低头道:“我昨个儿反省了一夜,这事是我不对。” “错哪了。”楚瑜从秦峥手里接过白玉小碗,舀了一勺粥在唇边吹温,给真儿喂去。 秦峥忍不住打了个激灵,莫名有种当年被老爹拎着耳朵教训的恐惧感,脑子还没动,嘴已经顺从的说道:“错在不该不听二爷的话,害得真儿受这一遭罪。” 楚瑜放下空掉的小碗,掏出帕子给女儿擦嘴,闻言淡淡睨了秦峥一眼:“所以呢?” 秦峥嘴比脑子快,顺口就道:“以后再也不敢了。”说完一愣,恨不得抽自己一耳光。 不等秦峥把话给咬出去,就见楚瑜唇角微微扬起不明显的弧度,就像是春风一缕拂过冰窟青莲,任是无情也动人。 心底那点懊悔,瞬间被吹得的一干二净,秦峥心满意足松了松腰身,道:“道理是这般没错,昨个儿是我没分寸,但姑娘该锻炼还是得锻炼,光靠药养着也不成,慢慢来。” 楚瑜没应声,吩咐了真儿房里人照顾着,安排妥当了这才起身要走,虽是休沐在家,但内务府里的事向来多且杂,不比别的衙门那般清静,没时间拿来闲养。 “二爷能给我腾会儿空闲?”秦峥叫住楚瑜。 楚瑜稍稍一顿,转而就走,也不搭理他。 秦峥将这当做默许,跟了上去。 待到了书房,秦峥挨着楚瑜坐下,楚瑜这边刚提笔,他就自觉开始研墨。 书房很静,只听得到墨条碾在砚台上低沉又稳重的声响。 半晌,秦峥开口道:“二爷,你当初为什么要嫁到侯府来?” 楚瑜手上一顿,连带呼吸都窒了一瞬,思考良久才认真道:“大抵是因为脑子进水。” “二爷,我跟你好好说话呢。”秦峥无可奈何道。 楚瑜不轻不重地将手中的笔一撂:“我也未曾有敷衍于你。” 秦峥没辙:“那算了,不说这个。二爷,我不跟你绕弯子,真儿是我的女儿,二爷肚子里的孩子也是侯府的嫡脉……二爷,不管过去咱们之间有什么龃龉,我给您在这赔个不是,以后咱们就好好过日子,您瞧着成么?” 楚瑜冷笑一声:“这会儿不怕我折磨你娘和妹妹了?” 秦峥脸色一僵,半晌才道:“忠叔都跟我说了……侯府能走到今天,着实辛苦了二爷。瑶儿不懂事,娘又是长辈,二爷莫记恨她们。” 楚瑜看了眼秦峥,这是五年来,秦峥第一次向他低头。为了眼前这人,他弃仕途步官场,从阳春白雪到铜臭加身。他曾背弃伦常,白衣出嫁,负万人笑骂。他也曾黄泉走一遭,生下他的骨肉。 思慕十三载,换回秦峥一句,咱们好好过日子。 楚瑜忽然觉得心里空了一块,他想跟秦峥说,从一开始他就是愿意同他好好过日子的。可是怎么就走成了如今这样的局面。 秦峥见楚瑜不语,料想他是心有芥蒂,下意识的抓住楚瑜袖口一角,道:“这些话不是随便说来哄二爷的,我是真的……” 真的想要放下过去,好好跟楚瑜过。 楚瑜被秦峥这般一拽,回过神来,淡淡拂开秦峥的手。 “二爷?”秦峥一怔,从他这瞧去,楚瑜的侧脸像是被精心勾勒出的写意山水,轻重虚实,浓墨淡彩,伴着那茜纱窗,愈发显得风姿绰约。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研磨。”楚瑜轻声道。 秦峥轻笑出声:“是,我的二爷。我这算不算红袖添香?” 楚瑜:…… 簪花砚,澄心纸,琉璃灯,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第十一章、 楚瑜将下面递上来的折子审完,分门别类略有批注,待得出空来,忍不住抬头看向一旁的秦峥:“侯爷若是闲得厉害就去哄真儿玩,总在我这里晃悠什么?” 秦峥脸色不大好看,闻言一撩衣袍挨着楚瑜坐下,肃声道:“你当真要往苏州去?” 楚瑜搁下手中的笔,倒了盏茶递给秦峥,道:“君令如山。” 秦峥接过茶盏放在一旁,拉住楚瑜手腕道:“不能推了?朝廷那么多人,内务府也不是无人可用,多要紧的事,非得你亲自跑一趟。你这个身子哪里是能这般折腾的,陈御医每月来号诊时多半是说让你仔细养着。你倒好,哪里不太平往哪里去。” 楚瑜听秦峥一口气说了那么多话,只好端起一旁的青花茶盏再次给他递了过去。 秦峥接过去一口闷完,缓了口气。 “可惜了这有价无市的御前八棵。”楚瑜摇了摇头,当真是有些心疼那空掉的茶杯。 秦峥气笑,伸手捏住楚瑜尖秀的下巴,让他仔细瞧过来:“我的二爷向来穿锦缎,佩名玉,乘宝车,使美婢,做什么放着好日子不过,非要揽那等活计?” 楚瑜拍开秦峥的手,道:“别胡闹,当这口官粮这般容易吃的。” 秦峥收了几分玩笑,正色道:“便如实同陛下说,你眼下有孕三月余,怕不能胜任这差事。若是不行,便去寻你兄长说说,好叫旁人顶了你这职务。” 楚瑜下意识抚上微微隆起的小腹,许久才道:“授印已经下来了,即日动身。” 秦峥长叹一声:“真是拿二爷没办法,既然如此,本侯只好陪二爷走一趟了。” 楚瑜扬眉:“谁叫你同我去了。” 秦峥笑着状不经意地将手抚上楚瑜腰间:“若无本侯自荐枕席,二爷岂不寂寞。” 楚瑜将手里的折子拍在秦峥脸上:“放荡。” 秦峥本就生的俊美,挑眉笑的时候端是带出几分风流意味:“好叫二爷知道,那两钱实在是冤枉。” 楚瑜冷笑一声:“嫌少了?” 秦峥抱着双臂,咂舌道:“就喜欢二爷用钱侮辱我的样子。” 楚瑜绷不住嗤笑:“罢了,侯爷愿做美婢,爷就勉为其难带上你。” 秦峥伸手揽住楚瑜肩头:“二爷不怕我这美婢妖颜误事?” “侯爷甘作祸水,我自愿陪一场风流。”楚瑜反手扣住秦峥肩头,压了个轻吻上去,舌尖一勾,沾上几分丁香味。遂罢,起身离去,待走到门口楚瑜方才回头道:“晚上我递牌子往东宫一趟寻兄长说说话,你与真儿莫要等我用饭。” 直到楚瑜走远了,秦峥这才回过神来,指尖在唇上摩挲几遍,倒抽一口凉气:“谁才是妖颜惑人的那个?当真是要命。”对于楚瑜这种撩完就走的行为,秦峥表示非常值得找个机会好好教育一番。 ※ 三日后,楚瑜奉命往苏州江国府取今年内贡的织造,这是明面上的皇命。取江国府江源蓄养私兵,有不臣之心的证据,这是暗地里接下的君令。 从上京至苏州,行水路经运河,不过一月便快要抵达。 这一个月,叫楚瑜明白了什么是度日如年。水上颠簸惹得原本就孕吐不断的他愈发没了胃口,整日里昏昏沉沉的,眼瞧着肚子一天比一天鼓,人却日渐消瘦起来。 天还未曾亮,楚瑜就被一阵呕意闹醒,顾不得起身便扶着床沿俯身吐了起来。这两日风大些,船上也不安稳,摇摇晃晃的愈发叫人难受。 宽大的手掌抚上楚瑜的背,轻轻替他顺气。秦峥迷迷糊糊睁开眼睛,一手扶住楚瑜,带着些许鼻音道:“轻点劲儿,待会儿又要吐到肚子疼。” 楚瑜撑住额头,缓了缓。 秦峥从一旁捞了件衣裳给楚瑜披上,自己翻身下床,给楚瑜倒了杯温茶。 楚瑜握住茶杯,手心稍稍暖了些,这才缓口气道:“叫人来收拾吧。” 秦峥瞧了眼外头:“天还没亮,都还睡着呢。不折腾了,我收拾就成。” “侯爷。”楚瑜唤住他。 秦峥停下回头看去:“怎么了?” 楚瑜伸手揉了揉眉心,道:“你倒是披件衣裳再出去。” 秦峥轻笑:“哎呦呦,二爷这是心疼了?”话虽这样说,他倒是老实回去找了件袍子胡乱一披,出去取垫土来清理秽物。 秦峥倒是做得顺手,不多时就给收拾好了。楚瑜一言不发地倚在床头,瞧着秦峥忙里忙外,冷不丁地开口道:“倒是不嫌脏,委屈侯爷做这下人的活。” 秦峥抬头伸手在楚瑜眉心弹了一下:“胡说什么呢,话里带刺的。”他顿了顿又正色道:“从前不知道怀个孩子这般辛苦,当初你怀真儿的时候……” 秦峥说不下去,这些日子每每想到当年,愧疚得恨不得将楚瑜捧在手心好好照顾一回。 楚瑜觉得被秦峥弹过的眉心有些发烫,转了话道:“窗子打开吧,屋子里太难闻。” 秦峥伸手将窗子开了一半,又过去把楚瑜身上的袍子紧了紧:“海上风浪大,别吹太大会儿,当心着凉。” 楚瑜长长松了口气:“好在眼看着就要到苏州了。” 秦峥将楚瑜散在脸颊的发丝掖去耳后:“到了苏州好好歇歇,你好歹是钦差,作威作福会不会?” 楚瑜被逗笑了:“惯会胡扯,我若是当真一路鱼肉百姓,你且瞧着那上京弹劾我的折子能摞一人高。” 秦峥捏了捏楚瑜清瘦的脸颊:“怕什么,我的二爷是什么身份。钟鸣鼎食之家,簪缨贵胄之门,当朝太子妃的胞弟,今上面前的红人,搁哪都得是旁人供着才成。” 楚瑜推开他:“侯爷也就剩下这张嘴皮子。” 秦峥笑了,欺身上去:“本侯叫二爷瞧瞧,除了这嘴皮子,有的是长处。” 楚瑜不与秦峥笑闹:“好了,且叫我清净清净,头晕得厉害。待会儿叫人送热水过来,身上粘腻着不舒服。” 秦峥知道楚瑜向来喜洁,哪怕是眼下在船上,也要每天清晨入夜都要沐浴的。 清晨海上的雾很大,远处白茫茫的一片,秦峥穿好衣裳出来透透气,顺带着吩咐下人去烧热水给楚瑜送去。刚从舱里出来,就见外头有很多人堆在甲板那。 “侯爷。”船上的几个掌舵的见了秦峥,纷纷见礼。 秦峥若有所思地瞧着远处那一拨人,问道:“怎么回事?” 船上的管事小跑过来,对秦峥道:“侯爷,清早的时候有两只小船靠近咱们,派人问了后,原是往苏州去的商队,路上遇到了海寇,丢了行商的家当,一行人算是逃了出来,想求咱们这稍一程。” 秦峥脸色冷了冷:“查清楚是什么来路,一面之词不要妄信,咱们船上的是钦差大人,不能有闪失,叫人看好这帮人。” “是,侯爷。” 好在经一番盘查,那帮人倒真是有名有号的商户,一天下来规规矩矩,除了讨要一些淡水和食物外也很少离开甲板。 到了晚上,楚瑜惯例沐浴出来,歪在贵妃榻上阖眸小憩,一旁的侍女轻柔地擦着他那湿漉漉的长发。秦峥进来,挥手叫侍女下去,亲自拿着帕子为楚瑜擦去发梢上的水珠。 楚瑜一手撑着脑袋,一手拢在凸起的小腹上,缓缓睁开眼睛,道:“若侯爷真是侍婢,就这等手艺,定要将你送去养马司喂马去。” 秦峥乐哉哉地挨着楚瑜坐下:“本侯这等姿容送去养马岂不是暴殄天物。” 楚瑜弯了弯唇,挑起秦峥下颌,缓缓凑过去。 两人正要贴于一起,就被外面的叩门给打断。“二爷,汤药好了。” 秦峥忍无可忍,一把扣住楚瑜的后脑勺,狠狠压了一个吻,这才意犹未尽道:“进来。” 那小厮低眉顺眼地进来,想要将药端到楚瑜面前,被秦峥抬手给拦住。 “给我吧。”秦峥接过药盏,小心凑在唇间吹了吹。这才递给楚瑜,两人对视一眼,眸中神色皆是一沉。 就在楚瑜接过安胎药正待要喝下时,秦峥蓦地回头看向那小厮,正对上一个阴沉的眼神。 “大胆!哪来歹人敢行刺朝廷命官!”秦峥厉呵一声。 楚瑜抬手将药盏朝那小厮砸去。 那扮成小厮的刺客闪掉药盏,当即从腰间抽出一柄软剑,面带狠厉地朝楚瑜袭去。 秦峥一把将楚瑜从榻上拽下来推到自己身后,踢翻身侧的桌案阻上一阻那来势汹汹的杀意。 “来人!”楚瑜冷声唤道。 外面已经响起了兵戈相向的打斗声,可见是被这拨刺客缠住了。 这些刺客显然是训练有素的死士,脸上都带着人皮面具,武功深不可测。他们先是杀了前往苏州的行商,顶用了他们的身份,又借机上得楚瑜的船,老实巴交地蹲了一天,待入了夜,守备稍稍松懈时借机出手。可见事先便有预谋。 秦峥得空隙取了落兵台上的挂剑,一路且战且退,拉着楚瑜往外面避去。侯府的部曲和朝廷派来的护卫都在外面。这当口又有两个刺客加入局下,秦峥应对吃力,身上渐有伤口。 楚瑜手心一层冷汗,大喝一声:“好一个蓄养私兵的国公府!” 他不过是诈了一诈,熟料那几名刺客当即愣了一下,以为被瞧出背景来,当即杀意更甚。 秦峥接着刺客这一顿的功夫,剑势凌厉解决掉一个刺客,想要拔剑时,却因本作为装饰的剑太钝卡在刺客骨缝中,未能当即拔出。电光火石间身后刺客的剑犹如毒蛇朝秦峥颈后刺去。 “秦峥!” 秦峥只觉得身上一沉,被人撞着朝一旁滚了两圈。秦峥脑子一白,隐隐听见楚瑜闷哼一声。 “二爷……”秦峥一个翻身将楚瑜护在身下,对上楚瑜一张惨白的脸和冷静的眸子。 楚瑜顾不上多言,但见身后刺客已是舍命相逼。秦峥反手一剑,洞穿袭来的刺客肩头,抱着楚瑜纵身从船板上跳了下去。 冰冷的江水刺得骨头生疼,楚瑜不会凫水,浑身发抖地紧紧抱住秦峥。 秦峥低头贴上楚瑜的唇,渡了一口气过去,抱着他浮上去,接应的小船将秦峥和楚瑜拉上来。大船上的局势已经渐渐稳住,刺客被包围住。 楚瑜浑身打颤,腹中隐隐作痛,他强打起精神,道:“留下活口!” 秦峥将楚瑜揽在怀中,紧紧握住他的手:“放心,他们一个都跑不了。” 楚瑜听出秦峥话里咬牙切齿的寒意,想说些什么,耳边的声音却忽然远去,眼前一黑,一头栽倒秦峥怀中,不省人事。 第12章 第十二章、 屋子里门窗皆合,氤氲着浓重的药香。 隔着半开半掩的垂玉罗帷,便能瞧见躺在床上的人面色何等苍白。 秦峥从侍女手里接过拧干的帕子,动作轻柔地将楚瑜额头的细汗擦去。这一番横生枝节,楚瑜虽没有受伤,却动了胎气,又浸了江水受寒,两相之下昏迷不醒。 秦峥在一旁守了几日,愈发心急如焚,若是楚瑜有个三长两短……这念头一起,整颗心就似被攥住了般,叫人无法冷静。 汤药顺着唇齿渡去楚瑜口中,秦峥喂完最后一口,有些小心翼翼地吻了吻楚瑜的舌尖,这才起身将药盏放在一旁,拿起巾帕将楚瑜唇角的药擦去。 “二爷……”秦峥似唤似叹,一时语噎。 忽然楚瑜的睫毛煽动几下,张口低声说了句什么。 “二爷!楚瑜?”秦峥猛地凑过去,唤了两声,却不见楚瑜醒来。他小心贴了过去,听见楚瑜气若游丝般反复唤着什么。 待仔细听去,这才恍惚听清。 “秦峥哥哥……” 楚瑜唤他秦峥哥哥。 这让秦峥愣住,脑海中忽然翻腾出了一些往事。 秦峥的年少,只能用一个字来形容,狂。在那个中二时期,他每一天都觉得自己是为了拯救天下而存在的,两眼朝天,走路生风。金樽玉盏对少年来说吸引力不大,他学的是兵法、习的是剑术、满腔的血都是滚油浇灌的,带着少年特有的飞扬跋扈和无知无畏。 高门贵胄之间多有各种各样的聚宴,大人们觥筹交错,你来我往,而他们这些半大的孩子自是凑在一起玩。大抵就是先把自己一通闭眼吹,随后两两三三各找同好结伴玩耍。 秦峥那时候是知道楚瑜的,确切的说,无人不识楚家兄弟。任谁眼神再不好使,也不会瞧不到那生得跟两朵花儿似的兄弟俩。 楚家大公子楚茗是出了名的君子端方,哪怕小小年纪,举手投足间俱是令人心折的清雅。而楚瑜则与胞兄不大一样,尽管规规矩矩坐在兄长身边,可眼神却全然不同。似乎面前入眼的名花不过纸绢,入耳的丝竹不过风拂残叶,微微挑起眼角的刹那便是说不出的骄矜。 同样是美玉,楚茗是玉玦,温润无暇。楚瑜是玉簪,哪怕这端雕琢得再如何精致动人,也掩不住那端风华初成的凌厉。 美人总是能引的人多瞧两眼,秦峥承认自己小时候没少跟着小伙伴一起偷偷看楚家兄弟。看归看,楚家兄弟俩皆是漂亮文气的人,秦峥从来未曾把他们当做是自己的同路人,自然也未曾一同玩耍过。 某日太后大寿,满朝文武及上京世家高门皆去赴宫宴。宴后宫里搭了戏台子,咿咿呀呀地准备唱上三天。无非便是些麻姑献寿、五女拜寿的老戏,楚瑜不爱看这些,借口有些积食,遣开了随行的宫人,自己在园子里散心。 恰那园中有一闭月湖,正直初夏,菡萏掐尖的时候,一株株亭亭玉立,惹得楚瑜忍不住想采上一枝,赠予哥哥瞧瞧。 前日方才落过雨,岸边松软,撑不住少年分量,楚瑜方伸出手去,便脚下一陷掉进了湖里。 楚瑜不会凫水,连冒出头呼救的机会都没有,当即呛了满口水,沉了下去。水淹了眼鼻口耳,抽干了身子里的空气,无助感和恐惧感齐齐涌上心头,饶是再早熟的心智,当时的他也不过就是个七八岁的孩子。 就在这生死边缘,一只手将他拉住,拥入怀中。楚瑜像是找到了救命稻草,紧紧抱住那人的腰,被对方带着浮上水面。 …… 秦峥没想到偷偷溜出来玩竟然会遇到这样的事情,当把人救上来的时候,这才瞧出竟是靖国公府的小公子,于是他将这出见义勇为归类为英雄救美。 好在楚瑜未将水呛入肺里,虽是惊魂未定,人还是清醒的。他惨白着一张小脸,长发湿哒哒地黏在身上,不住地发抖。 秦峥以为楚瑜是吓坏了,伸手将他搂在怀里,有些笨拙地在他背上轻轻拍了拍:“好了好了,你别怕,没事了。” 楚瑜将下巴搁在秦峥肩头,有些硌得慌,少年的怀抱并不宽敞,却格外让人踏实。 秦峥见楚瑜不说话,想了想,伸手将自己脖子里的一枚玉观音摘下来给楚瑜带上:“这是我娘在佛音寺求来的,是普智大师开过光的观音。送给你了,有观音大士保佑你,就不会再发生这种事情了。” 秦峥生怕楚瑜不肯要,赶紧给人套上,快速塞到他衣襟里,还顺手在人家胸口拍了拍,这才松了口气。嗯,并不是因为人家长得好看,才送人家的。 楚瑜缓了一口气,缩成一团,压下心头后怕,这才道:“多谢你……你是哪家的公子,回去定要我爹爹登门道谢……” 秦峥站起身来,像所有的中二少年一样,露出一个自以为豪气万丈的笑:“英雄不问出处!这位美人,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咱们后会有期!”说完,强忍着心中的雀跃,迈着八字步,背着手扭头走了。 楚瑜:…… 良久,他叹了口气。算了,回去问问爹爹吧,高门贵胄里像这么二百五的孩子估计也不太多。 ※ 楚茗和楚瑜带着谢礼登门的那天,秦峥正在挨揍。 一张长凳,两寸宽的板凳,秦侯爷风姿不减当年,打起儿子来虎虎生风。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楚茗和楚瑜都怔住了,靖国公是书香门第,没见过这阵仗,更没见过在大堂前打儿子的。 秦侯爷一眼瞧见面前这对如花似玉的兄弟俩,登时愣了一下,随即又是一板子打在秦峥屁股上:“说!又闯什么祸了!” 秦峥嗷嗷直叫:“爹!我没有!” 秦侯爷啪的一板子:“没有?没有人家靖国公世子能找到咱们家来?” 秦峥委屈得恨不得撞死在长凳上。 楚茗回过神来,忙上前道:“侯爷,您这是……” 秦侯爷叹息一声:“楚世子你就直说吧,是不是秦峥这混小子又惹事了?” 楚茗摇头,刚要说明来意,就见楚瑜不知何时已经蹲在了秦峥面前,正伸手将秦峥垂落在地的发丝掬起来绕在指尖把玩。 楚瑜看着秦峥的眼睛,笑吟吟道:“听说秦世子今日跟宁伯爷家长公子宁致远起了冲突,秦世子出手打了人家,宁伯爷最心疼他那长子,自是不肯依。” 秦峥闻言,趴在长凳上气恼道:“你们知道什么!分明是那宁致远……” “宁伯爷如今正得势,就算是镇北侯府也要让着三分。”楚瑜打断秦峥的话,抬头看向一旁的秦侯爷:“侯爷自然知道其中厉害,所以才要先发制人,在宁伯爷找陛下告状之前,先把秦世子给狠狠教训一顿,好叫陛下也无话可说,反倒是显得侯爷家风严正,而宁伯爷则气量不足,为了孩子之间的一点口角就去惊扰天颜。” 秦峥愣住,下意识地朝自己老爹看去,只见老爹面色冷峻,却不否认。 楚瑜伸出白玉似的指头,不轻不重地戳了秦峥脑门一下,似笑非笑道:“小世子只知道宁致远恃强凌弱,自己是替天行道,侯爷教训你,你便委屈到无法自拔。却不知侯爷为你却是操碎了心,你当侯爷是为了让你颜面扫地,才拖你到大堂之前鞭笞你?非也非也,不过是为了让那街坊四邻都听听你叫得多么惨,好叫陛下知道镇北侯府哪怕有错,也已正家风。” 楚瑜弯了弯眸子,用极轻的声音在秦峥耳畔轻声道:“小傻子。” “瑜儿!”楚茗将弟弟从地上拉起来,扔到自己身后,这才拱手一礼道:“小弟年幼,口无遮拦,秦侯爷勿要责怪。” 秦侯爷神色复杂地看了眼面前两位靖国公家的小辈,楚茗礼数周全,举止翩翩;楚茗伶牙俐齿,七窍玲珑,果然是……别人家的孩子。 再看看自己家那中二病少年,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 “楚世子进屋说吧。”秦侯爷轻叹一声,扔下手中的板子,又命下人将秦峥扶回房里上药。 …… 待楚家兄弟俩说明来意,又送了谢礼后,这才从镇北侯府出来。 马车上,楚茗不轻不重地拍了下小案,教训道:“瑜儿说话不知轻重。你心里明白就是,何必要当面说与镇北侯听。幸而镇北侯不是心胸狭隘之人,否则只怕要忌惮上靖国公府,今后你若再想同镇北侯府来往就难了。” 楚瑜对哥哥的教训听得意兴阑珊,待听完最后一句,忽然直起腰来,有些紧张道:“真的?” 楚茗忍下笑意,点了点头。 楚瑜皱了皱秀气的眉,若有所思道:“那今后不说就是了,我只是看秦峥那小傻子什么都不懂傻乎乎的很好玩,才多嘴逗逗他的。” 楚茗闻言失笑:“现在叫人家小傻子,不知今日是谁一早上就醒来,让秋月把衣橱翻了个遍,费尽心思将自己整得跟玉人儿似的。” 楚瑜掸了掸新衣裳上一缕不明显的褶皱:“哥哥胡说什么,不过是拜访恩人府邸,不好失了礼数罢了。” 楚茗只是浅笑,不去拆穿弟弟的小心思。 陈年旧事,一一掀开,那旧时岁月里最初的相遇与悸动,却不知何时被遗落到尘埃里。 楚瑜一片玲珑心思却注定被辜负,只因那秦峥是个没心没肺的傻小子罢了。 镇北侯的世子爷,今日从河里捞一个人,明日从牙婆手里买一个人,今日在东街行侠仗义抓小贼,明日在西街见义勇为打纨绔,做过的好事可绕上京两圈。且英雄不问出处,救人不记数目,慢慢就将早就将跟楚瑜这点缘分忘得一干二净。 在秦峥印象里,楚瑜就是那靖国公家骄傲又漂亮的小公子,只可远观不可同玩。 只是不曾想,十几年后,他们会成为同床共枕的夫妻,更不曾想到如今一句“秦峥哥哥”竟会再度勾起那十几年前的因缘际会。 …… 灯芯发出清脆的爆蕊声,烛火摇曳。 秦峥猛地回过神来,眸中神色惊愕。窗外月色隔着烟笼纱洒落地上,映出他僵直的身影。 良久,秦峥一声含糊不清的低语:“楚瑜……楚瑜……” 他将楚瑜冰冷的手拢在手心里,缓缓凑在唇边,落下轻轻一吻。 第13章 第十三章、 楚瑜醒来的时候,半晌才能看清楚眼前的东西,周身乏力得厉害,饶是努力想要坐起身来,也不过是将将能动上一动手指的力气。 撑着脑袋阖眸小憩的秦峥本就未曾睡熟,楚瑜这般轻轻一动,他就打了个激灵猛地睁开眼睛。 “清辞你可算醒了!”秦峥见楚瑜要起身,忙上前稳稳扶着他肩头,施力让他靠在自己身上。 楚瑜一怔,自父母早早离世,家中亲近的长辈不多,难有人唤他表字。为官多年,同僚之间多以官职相称。在外更是以二爷为敬称,故而这一声清辞,倒叫他有些回不过神来。 秦峥从一旁取了衣袍给楚瑜披上,又将一杯温茶递了过去。 楚瑜接过茶,压了一口,这才看向秦峥。 秦峥的脸色并不好看,甚至有些憔悴,眸中红丝遍布,下巴满是淡青胡茬。 “什么时候了?”楚瑜开口才发觉自己声音虚弱得厉害,他下意识地伸手抚上自己小腹,手心下微暖,隆起的弧度倒是比前些日子更明显些。 秦峥伸手将楚瑜抱住,长长叹息一声:“我的二爷,可是吓死你秦峥哥哥了,你这都昏迷第四日,若是再不醒来,连大夫都束手无策了。” 楚瑜额角紧了紧,伸手推开秦峥,揉了揉眉心道:“现在在哪?” 秦峥收敛了几分笑意,轻声道:“还在船上,你迟迟不醒来,没有人胆敢擅自做主往苏州去,恰好这两天风向不对,借机拖延了几日。” 不等楚瑜说话,秦峥像是知道他要问什么般,压低声音接着道:“那些杀手训练有素,齿中皆藏了毒药,你手下的侍卫动作极快地卸了杀手的下颌,这才留住两个活口。未曾假手于人,这几天都是图骄亲自看守审讯的。” 图骄是楚瑜手下得力的贴身侍卫,交给他方才放心。 楚瑜点了点头。 图骄有没有审出什么来,秦峥也不知道。这些事情,图骄是不会告诉秦峥的,他信不过秦峥。而当初楚瑜也并未跟秦峥说过来苏州的真正目的是什么,楚瑜不说,秦峥也识趣地不问。 房间里一时安静下来。 “清辞,那**为何推开我。”秦峥握住楚瑜的手,绕开之前的话题,问了句无关痛痒的。 楚瑜指尖僵了僵,缓缓开口道:“无甚,不想守寡。” 秦峥笑出声来,神气道:“我若当真有个三长两短,你预备为我守几年?” 楚瑜挑眉道:“七天,不能再多了。这边侯爷下葬,那边我便带着真儿回靖国公府。” 秦峥得寸进尺地往前凑了凑,挨楚瑜更近一些,伸手抚上他苍白的脸,语气温柔道:“你就是这般对你秦峥哥哥的?” 楚瑜被他一口一个秦峥哥哥恶心得头皮发麻,推搡他道:“离我远点。” 秦峥一把捉住楚瑜的手腕,更加贴近他脸颊:“多远算远?两寸够不够?” 楚瑜周身无力,挣脱不开,只得皱眉道:“好好说话。” 秦峥轻笑,在楚瑜耳畔呵了口气:“二爷梦里可是秦峥哥哥叫得真切,怎的醒了反而不认账了。” 楚瑜愣住,一股热气烧到脸上,原本苍白的脸色竟是透出淡淡的薄红,连带着耳尖也泛起红来。 秦峥朝楚瑜脖颈里看去,伸手勾出那红绳,掏出一枚玉观音。 满目悲悯着众生的观音带着楚瑜身体的温度,秦峥轻轻落了一吻在上面,又重新为楚瑜放回衣襟里:“楚清辞,我想看你穿嫁衣的样子,绣尽鸳鸯石榴花的那种。” 楚瑜浑身僵硬,面颊绯红,脑子空白一片,不等开口,就被秦峥堵住了唇。 不同于往日情动欲来时的缠绵悱恻,秦峥的吻太温柔,浅尝辄止地从唇上辗转至眉心,最后他将发愣的楚瑜抱在怀里,轻笑问道:“接下来,还要往苏州去吗?” 楚瑜这才回过神来,垂眸看着秦峥手臂上缠着的绷带,露出凌厉的冷笑:“去,为何不去。伤了我的人,总要付出些代价才是。” ※※※ 第二日,楚瑜的船队抵达苏州。 一路上百姓夹道欢迎,街头熙熙攘攘,人们面带红光颇有精神地凑着热闹。 秦峥放下车帘,头一回体会到钦差出巡的荣耀感。 楚瑜闭着眼,正倚在秦峥怀里休息,迷迷糊糊问道:“快到了?” 秦峥紧了紧手臂,将搭在楚瑜腿上的毯子往上拽了拽:“还早着,你睡吧,到了我叫你。” 楚瑜闷咳两声,皱了皱眉头:“提前会儿叫我。” 秦峥应了一声,不再开口,怕扰了楚瑜的睡意。自从那次落水后,楚瑜身子一直不大爽利,许是那天呛了江水的缘故,这些日子不住地咳嗽,低热不断。秦峥衣不解带地照顾着他,每每楚瑜神思清醒的时候,秦峥就逗他唤自己哥哥,恼得楚瑜抽枕头就砸,闹腾上一阵子,倒显得精神好了不少。 约莫又过了小半个时辰,秦峥唤醒了楚瑜。 “苏州不愧是富庶之地,这一路上瞧去,倒是只见百姓安居乐业。”秦峥一边给楚瑜将睡乱的长发重新梳理整齐,一边说道。 楚瑜换上官服,闻言回头淡淡道:“都说饱暖思**,饥寒起盗心。然而总有那么一些人,过分肖想太多求而不得的东西,得陇望蜀,贪得无厌。” 秦峥假装没听懂楚瑜话里意思,抬手捏住楚瑜手腕,一把将其扯入怀里,声色暧昧道:“譬如我对二爷这般……” 楚瑜拍掉秦峥环在他腰间的手:“侯爷不是想要感受一下作威作福的滋味?待会儿就好好发挥吧。” 秦峥轻笑一声:“夫人要我做什么?” 楚瑜正色道:“做你自己就好。” 秦峥摸了摸下巴:“那就是摆出本侯的玉树临风和潇洒不羁?” 楚瑜摇头:“不,是摆出你提笼架鸟,听戏捧角的废材样。” 秦峥:…… ※ 苏州知府和江国公已经在府中等候多时,楚瑜下车的时候,两人皆上前来迎,可谓是给足了面子。 楚瑜扶着秦峥的手下车,大致扫了一眼江国公府,故意目露惊叹,当即道:“都说苏州富庶比上京有过之无不及,今日眼见为实,着实非同凡响。”说完,又凉凉一笑:“同是国公府,江公爷这府邸可要比靖国公府大气多了。” 江国公约莫不惑之年,生得颇为儒雅,闻言淡笑道:“楚大人谬赞,上京乃是天子脚下,靖国公府更是钟鸣鼎食之处,哪里是我等偏院小州能比得上的。倒是楚大人年轻有为,百闻不如一见。” 楚瑜跟江源两人互相吹嘘追捧一番,这才往府里去。 一路上,楚瑜只是跟江源聊着苏州民情风俗,直说到水路时,楚瑜忽然脸色一沉,猛地拍案道:“说起来路上倒是遇到一桩叫人不悦的事……” 江源手上一顿,面色不显:“楚大人遇到了什么事?” 一旁的秦峥接口道:“说来也是大意,路上竟是遇到了海寇……”他摆出一副又气又恼的模样,甚至还挽起袖子让江国公瞧瞧自己臂上伤口。 楚瑜端起一旁茶盏,瞧着秦峥一副气愤又后怕的模样,一言不发。直到秦峥说完,他才放下茶盏,不冷不热道:“到底也是苏州地界,竟是会发生这种事情,江公爷可要上点心了,不然可真是叫人担心苏州百姓的安危……” 江公爷眉头拧起,肃然道:“竟有这种事情发生?楚大人放心,这件事我一定会彻查到底,给楚大人和苏州百姓一个交代。” 楚瑜这才脸色稍晴:“本官当然是相信公爷跟知府大人治理州县的能力,否则偌大苏州城也不会是今日这般欣欣向荣的景象,就连陛下提起二位,都是赞赏有加,叫人好生羡慕。” 稍作寒暄后,楚瑜借口洗尘,这才退去府中备好的独院里。 …… 独院收拾得相当妥善,处处清雅不失矜贵。 楚瑜趴在浴桶边,氤氲的水汽将他的脸熏得微红,他阖眸喟叹一声,愈发不想动弹。 秦峥将水撩到楚瑜身上,给他揉捏肩头:“累了?” 楚瑜轻哼一声,睁开眼睛道:“江源果真是个滴水不漏的老狐狸。” 秦峥轻笑:“可惜啊,还是遇上了你这小狐狸。” 楚瑜将额头搁在臂弯里:“看来那出刺杀不是他安排的,江源做不出这般没脑子的事。我们只当什么都不知道,摊开了说与他听,既然他怀疑我此来目的,便由得他试探去。老狐狸?呵……是狐狸总归会露出尾巴来的。” 秦峥绕到楚瑜面前,伸手抬起他下巴,蜻蜓点水般落了个吻。 楚瑜伸手勾住秦峥脖子:“晚上这顿接风宴怕是还有后招,你可得小心了。” “嗯?”秦峥扬眉。 楚瑜站起身来,攀着秦峥手臂从浴桶跨出来,赤条条站在他面前,道:“当心那老狐狸从你这下手,说不定使出什么美人计来,少不得寻几个姿色艳绝的江南美人勾引你。” 水珠沿着楚瑜修长的脖颈不住往下落去,滑过有致的身段,延过颀长的双腿,直到脚踝。秦峥忍不住从一旁猛地扯下衣袍给楚瑜裹住将人整个抱起,朝床边走去。 “这世上所有的美人计,在二爷面前都是班门弄斧。”秦峥恶狠狠说完,翻身将楚瑜压在身下。 楚瑜抬脚朝秦峥小腿上踢了一下:“别动我,晚上有正事。” 秦峥小狗似的上上下下把楚瑜亲了一遍:“二爷怜我。” 楚瑜伸手捞了软枕垫在腰下,揉了揉隆起的肚子,长腿一勾圈住秦峥腰身:“一回。” 秦峥得了应允,欢喜到恨不得摇尾巴。 …… 这厢正上演白日版活色生香,那厢则气氛阴沉至极。 江公爷面色阴沉,低声道:“你未免太鲁莽,若钦差在苏州的地界出事,你当上面不会怪罪?” 苏州知府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公爷,这……这不是想着一劳永逸……” 江公爷气结,遇到这等猪队友也着实是叫人头疼,缓了会儿,他才道:“罢了,这楚瑜倒是没有传言那般棘手,世家出来的公子哥儿到底太自负,又沉不住气。就算是陛下真的有疑我们,就凭楚瑜这点能耐,还动不了我们。” 苏州知府心下稍安:“公爷的意思是?” “总要好生招待招待才是……”江公爷唇角带出一抹冷笑。 ※ 晚宴。 楚瑜坐在席上,忍不住一而再再而三地伸手去扶腰。 秦峥在一旁笑得讪讪,被楚瑜横眉瞪了一眼。 “实在是……”秦峥话没说完,就被楚瑜放在桌下的手给狠狠掐了一下手背。 控几不住我记几……秦峥咽下后面的话,老老实实悄悄给楚瑜揉腰。 开宴,仍是先客套一番。 楚瑜从未掩饰过自己有孕,滴酒不沾,尽数叫秦峥挡去。 宴上怎能无丝竹,江南小曲听起来倒是别有一番宛转动人的风情。 座上江公爷忽然道:“上京梨园当属天下曲艺之巅,江南丝竹难登大雅之堂,叫楚大人见笑了。前些日子倒是得一姬,尤擅音律,今日命她唱上一曲为诸位添酒助兴。” 楚瑜举杯道:“江公爷过谦了,苏州钟灵毓秀之地,自是地杰人灵。” 话音落,只听丝竹声俱停,一阵悠然的琴音从末席传来,清如溅玉,颤若龙吟。 一清秀歌姬缓缓上前,启唇如珠落玉盘,唱道:“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 那声如山涧的清风,如细雨落于青石,如清泉卷起落花携一抹淡香。 可楚瑜的目光却尽数落在末席的琴师身上…… 白衣琴师身如微风拂柳,容似皎月无暇,素手调玉琴,一弦清一心,气度容貌俱是上佳。 “一愿郎君千岁, 二愿妾身常健。” 那人的身影映入楚瑜眸中,直叫他遍体生寒。 好一个琴师。 好一个美人计。 好一个孟寒衣…… 秦峥手中的酒樽从指尖滑落,清酒如泪洒了楚瑜满身,在那玄色衣袍上晕开,形如绽开的泽芝。 琴音落,四周皆寂,楚瑜缓缓阖眸。 这首春日宴唱到曲终。 “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岁岁长相见。 第14章 第十四章、 长灯独明,将楚瑜的影子孤零零地映在墙上。 那烛台倒是做的精巧极了,青花为台,金铜为座,上面插有红烛六根。楚瑜手中捏着一把精致的银剪,许久才缓缓剪下一截烛芯。 宴会散了的时候,他忽视掉那洒了清酒的衣摆,一路往回走。 等回头的时候,才发现秦峥已经不在他身后了。 六根红烛的灯芯被楚瑜剪了一遍,银色的小剪子上沾了一些淡红的烛泪,他伸手一点点将烛泪捏下来,像是闲到无聊至极,给自己找些事情做一样。 图骄悄然无声地闪身进来时,正瞧见楚瑜在用自己精心修剪过的圆润指甲刮小剪子上的红蜡,他低垂着头,长长的睫毛在眼底投下一片阴影。图骄不知道是不是这红烛映照的缘故,楚瑜抬头看他的时候,眼中有些不大明显的泛红。 “二爷?”图骄低声唤了句。 楚瑜扔下手里的剪子:“嗯。” 图骄下意识的看了眼窗外,声音压得更低:“这园子外有不少江源的人。” “我知道。”楚瑜冷哼一声:“不用理会,那他们监视去,你吩咐咱们的人当心些,别被旁人发觉。” 图骄颔首道:“二爷,咱们从哪里入手?” 楚瑜用指尖轻叩扶手,沉声道:“账目,那些明面上的不用查,主查他手底下官盐,瓷器,茶叶的走向。这些年来江源一直上报朝廷苏州常受海寇侵扰,要求朝廷在此屯田养兵护一方百姓,前些年又是旱涝要朝廷拨银赈灾,这些钱都去了哪里。” 图骄一一记下:“是,二爷。” 楚瑜抬手抵住额角,皱眉道:“没有不透风的墙,从他那几个不成器的儿子身上下手,还有他的亲随,他的妻妾,他的外室,总会有破绽的。” 图骄点了点头,见楚瑜没有再安排什么的意思,便想要退下,临走时又有些犹豫道:“二爷您脸色不大好,要不要请大夫来瞧瞧?” 楚瑜阖眸摆了摆手:“无碍,你下去吧。” 图骄张了张嘴,终是吞吞吐吐道:“二爷……侯爷那里……” 楚瑜忽觉小腹有些钝痛,眉心皱得更深了几分,许久缓了口气道:“随他吧。” 图骄闻言不再多嘴,只得退下。 屋子里又只剩下楚瑜一人,他有些懒倦地往身后的软靠上歪了歪,将手搭在肚子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安抚着肚子里的小东西。 忽然间,他猛地坐直身体,不可置信地睁大双眸,拢在腹部上的手有细微的颤抖。四个多月的肚子已经有了明显的弧度,那手心下微妙的颤动,是孩子第一次同他打招呼。 柔弱又清晰的胎动,在楚瑜心底掀起波澜。他又抬手轻轻点了点自己腹顶,过了好大会儿,小家伙再次给了他绵软的回应,像是害羞的小蜗牛用触角轻轻顶了他一下,须臾间又赶紧缩了回去。 “吾儿……”楚瑜声音有些控制不住地颤抖,他撑着腰站起身来,大步向前走去。待走到门前,抬手猛地拉开垂花门,夜里的风掀起披散在肩的长发和单薄的衣袍。 楚瑜只觉得眼前忽然明亮起来,握住门的手抖得厉害。他顾不得披上披风,提起衣摆就跨过门槛,朝夜色里跑去。一颗心疯狂地跳动起来,衣襟里那枚带了十几年的玉观音仿佛变得滚烫,灼得他心口像是滚油浇过一样。 “秦峥……”楚瑜将跟着他的丫鬟远远甩在身后,他扶住一棵树稍作喘息,低声道:“秦峥哥哥……” 他手里擎着一只从侍女手里夺来的风灯,更加急切地向暮色中寻去。 他后悔了,如果那时未曾是只给秦峥一个疏离的背影,而是紧紧握住他的手,是不是就不会让他错过孩子的第一次胎动了?是不是就不会一转身便寻不到他了? 可他分明爱了秦峥十三年,孟寒衣算什么东西,为什么要他拱手相让? 绝不,绝不! ※ 秦峥抱着胳膊吊儿郎当地倚在一颗老槐树下面,顺手从一旁的草根叼在嘴里,眯了眯眸子瞧着站在他面前的人。 孟寒衣还是记忆中的样子,清隽淡雅。月华如水洒落他身上,愈发显得出尘动人。 “你一点都没变。”秦峥含糊不清地说。 孟寒衣垂眸勾了勾唇角,淡淡道:“侯爷却跟从前不同了。” 秦峥摸了摸下巴,嗤笑道:“比以前更有男人味了?” 孟寒衣指尖抚过怀中的五弦琴,良久才道:“从前你惯爱看市井上的那些话本,你喜欢话本里那些飞檐走壁,行侠仗义的游子,我便爱看里面那些花前月下,缠绵悱恻的情爱。你总笑我看些不着调的,可是柏鸾你看,那些话本说的分毫不差。” 秦峥神色渐渐沉了下来,指尖不由得扣紧几分。 孟寒衣抬眸一笑,七分苦涩三分凄然:“秦柏鸾,吾心尚尔,君心已变。” 秦峥心口一窒,猛地抬眸,却见孟寒衣已经抱琴转身欲离。 “寒衣……”秦峥下意识伸手拉住他,却不曾想孟寒衣每一步都走得艰难,被这样一拉扯,手中的琴砰然掉落于地,身形踉跄两下,显些跌倒。 秦峥伸手扶住他,孟寒衣单薄的身子像是一株脆弱的文竹,任何风霜都能将其折断。 他想起当年自己不想上学堂还要拐了孟寒衣一起逃学的光景,他自幼习武,轻轻松松就能攀过墙头,可孟寒衣却迟迟不敢往下跳。 你跳吧,我会接住你,稳稳地接住你。他朝孟寒衣伸张开双臂,看着那在墙头上颤颤巍巍的单薄少年。 孟寒衣闭上眼睛,紧紧攥住衣角,想也不想就跳了下去。秦峥将发抖地少年紧紧抱在怀里,对他道:我若是接住你,就不会再放开了。 孟寒衣感到脸上微凉,不知何时已是泪流满面。那些弹指岁月里,秦峥一句话他便记了那么多年。 秦峥心如沉石,他感到自己脖颈温热,许久才缓缓抱紧孟寒衣,轻轻抚了抚他的背。 …… 江家的园子里种满了红叶椿,红叶似火,枝头缚了金线银铃,若是有风拂过,卷起清脆铃音,映着皎皎月色,美景难负。 秦峥眼睁睁看着楚瑜出现在红叶椿旁。 他身上的朱红销金云玟团花袍有些松散,束发的羊脂玉簪不知遗落何处只任由得长发松散低垂于腰下,手中那风灯摇摇晃晃映得脸色明灭。活像是话本子里的艳鬼,美到诡谲。 秦峥脑子有些空白,直到最后才缓缓冒出一个念头来。 现在跪下来得及? 第15章 第十五章、 捏着风灯的手紧了紧,楚瑜的心渐渐冷了下来,他抬手将自己散乱的脸侧的长发拢在耳后,露出整张夜幕下略显苍白的脸。 “清辞。”秦峥心里一紧,死死盯着楚瑜那微微勾起的薄唇。那唇形真美,哪怕削薄带着棱角,却也是无情又动人。 楚瑜未如他所愿,仍旧是开了口,语气薄凉如冰:“是江家的待客之道太别致还是江南民风民俗过分豁达,何时下人也能半夜私会贵客,投怀送抱了。” 孟寒衣浑身一僵,指尖狠狠掐在掌心,许久才朝楚瑜欠身一礼,捡起地上的琴,抬眸道:“楚二爷误会了,当年承蒙江公爷不弃,肯留我再在此落足为琴师。一来,寒衣未曾签过卖身契,实不算为江家下人。二来,寒衣同侯爷更谈不上私会,不过是叙旧罢了。” 话音刚落,楚瑜已经凉凉鼓起掌来:“不错,长本事了。” 一旁的侍女赶来,从主子手里接过风灯,又将一件轻裘披在楚瑜肩头。楚瑜将披风裹紧,忍不住低咳起来,方才跑得太急呛了凉风,这会儿连带着腹中胎儿也闹腾起来。他微微俯**去,抬手抵在隆起的小腹上,闷声将咳嗽压住,不肯在孟寒衣面前露出半分软弱之态。 “楚二爷当心身子。”孟寒衣的视线落在楚瑜的肚子上,眼底闪过几分苦涩。 楚瑜轻笑一声:“比不得孟公子身娇体弱,一拉就倒。” 秦峥脑子一热,下意识想解释:“二爷!” “你闭嘴。”楚瑜冷冷瞪了他一眼:“没你插话的份。” 秦峥哑然:…… 孟寒衣低头苦笑:“楚二爷多年不见,您还是这般……咄咄逼人。” 楚瑜直起腰身,颔首道:“孟公子亦是,多年不见一如既往的矫揉造作。不过当年你连抬头看我的胆量都没有,如今有江家撑腰,胆色倒是渐长,想来江家当是待你不错。” 孟寒衣脸色微变,身形微晃。 提及当年,秦峥猛地抬头看向楚瑜。 楚瑜毫不避讳地任由秦峥打量,面色坦然道:“我楚瑜断没有敢做不敢认的时候,你不是想知道孟寒衣当年为何弃你而去,你想知道我曾同他说过什么。好,今日我便当着他的面再说与你听一遍。” “不要!”孟寒衣失态惊声吼道,他浑身抖如筛糠,是竟怕极了楚瑜那张嘴。 楚瑜倨傲地抬起头来,居高临下地看着秦峥和孟寒衣,一字一句道:“靖国公楚家,六朝为臣,先祖为闻名天下大儒,后出三朝帝师,六代阁老皆是朝廷栋梁。家父生前曾任首辅,家母王氏师承道家鬼谷子一脉,家兄十七岁出仕,任翰林院之首。楚家丹书铁劵三册,笞龙鞭上打昏君,下打谗臣,开国太祖亲自为楚家题府匾。我楚家世世代代,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孟寒衣脸色煞白,下意识退后两步,记忆里那个挥之不去的影子再次与面前的楚瑜重叠,如同噩梦缠身,生生世世低他一头。不管是当年那个盛气凌人的少年,还是今日这个气焰万丈的男人,都是他不可企及的高贵。 楚瑜眼底满是碎开的冰渣,讥诮道:“我是我家最没出息的那个,不过区区二品,赚一个满朝文武礼让三分的地界罢了。可是孟寒衣啊,你拿什么跟我比呢。” 五年前的诘问再次甩在孟寒衣脸上,当年的屈辱感袭上心头,让他浑身发抖竟是站不住身。 楚瑜抬眸看了眼月色,勾唇轻笑:“拿你当年近水楼台,拿你与他朝夕相对,拿他待你如珠似宝?若你当年胆敢这么回我一句,我便敬你三分。你若当真有胆气有傲骨,就不该为那几分微不足道的自尊弃他而去,你凭什么就不肯相信他能全你一个山盟海誓。既然当初你不肯信,缘何现在又来同他纠缠不休。我今日便骂你一句不知廉耻,你委屈给谁看!” 孟寒衣脸色已经几近发青,他下意识地朝秦峥身后避去,却迟迟等不来秦峥的一句温言安慰和从往那遮风挡雨的怀抱。 楚瑜凌厉地剜了秦峥一眼:“还不走,留这等过年?” 秦峥脑子空白一片,下意识抬腿跟上楚瑜,见他肩头披风略有滑落,还替他往上扯了扯。 楚瑜头也没回,丁点不想看见被甩在背后的孟寒衣。待走了一段路后,忽地转过头来,冷冷盯着寸步不离跟在后面的秦峥。 “清辞……”秦峥小声哼唧一句。 楚瑜眼底满是厌恶地看了他一眼:“把衣裳脱掉。” 秦峥一怔。 楚瑜厉声道:“脱掉!” 秦峥赶紧抬手去解衣裳,先是褪了外跑,然后是深衣,直到上半身全部赤裸,只留下一条里裤时才略微犹豫道:“清辞,裤子回屋脱行不行?” 话还没说完,楚瑜就忽然整个人靠在他怀里,语气委顿道:“你抱过他,那衣裳沾了他的味道,烧掉。” 秦峥身子一僵,扶住楚瑜肩头无言。 楚瑜道:“抱我回去。” 秦峥二话不说将楚瑜打横抱了起来,一言不发地朝前走。 楚瑜将脸靠在他胸口,深秋的夜色很冷,可秦峥身上的温度仍是炙热。 当年秦峥连包袱都收拾好了,他想要放弃一切同孟寒衣浪迹天涯,可是等来的是一场空。楚瑜的话像是一柄尖锐的匕首,刮开了他曾为孟寒衣找出来的千般理由。那些所谓的情比金坚,不过是个笑话。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楚清辞,你就那么信我吗?”秦峥声音低得几不可闻。 若当初他珍之爱之的人都不肯相信他,那今日楚瑜又是哪里来的勇气敢信他今日不再犯浑。 楚瑜似乎是累了,声音微弱:“傻子,若不信你,当初作甚嫁你……” 秦峥未曾听清楚,原本想再问一遍,可见楚瑜一动不动地躺在他怀中,只得打消了这念头。 等将楚瑜带回住处,那通明的烛光方映出楚瑜毫无血色的脸和早已被冷汗打湿的额头。秦峥心下一惊,忙将楚瑜放在榻上,捏住他的手唤道:“二爷?二爷!” 楚瑜闷哼一声,蜷作一团,死死抵住腹部。 秦峥一颗心霎时如置冰窖,赶紧掀开楚瑜的衣摆,只见那亵裤底隐约见红。 第十六章、 许是蜷缩这个姿态叫人额外萌生出几分安全感,好像这般紧紧抱住自己就能留住什么似的,楚瑜把头埋得极低,鼻尖都沁出汗来,疼得急了也只是用手指紧紧绞着身下的被褥,一言不发。 大夫气喘吁吁地赶过来时,秦峥叫了楚瑜好几声都没能将他叫醒,最后只得用力将他的手拽了出来。 楚瑜这才猛地睁开眼,隔着雾蒙蒙的汗,眨了眨有些泛酸的眼睛,隐约瞧见是大夫到了,这才缓缓舒开身子躺平,任由大夫给自己切脉。 秦峥用帕子将楚瑜额角的汗擦去,强忍着心里的担忧和紧张,勉强宽慰他道:“没事的,你方才睡着了?” 楚瑜微微摇了摇头,哑着嗓子道:“疼得厉害,有些犯了迷。” 秦峥心头紧了紧,张了张嘴把想说的话咽了回去,没敢打扰一旁诊脉的大夫。 楚瑜的衣袍被解开,那大夫将手搭在他隆起的肚子上,养尊处优的身子是一种并不孱弱的美,肌理细腻如雪,连带着隆起的那弧度都是精致的漂亮。正是如此,当大夫的指尖压过留下痕迹的时候,更叫秦峥看得触目惊心。 楚瑜只是皱眉,若不是秦峥一直握住他的手,感到他手上疼得失了力,怕是瞧出不他有多大反应的。 这大夫是楚瑜从家里带出来的,自是信得过的人,否则秦峥真的会忍不住要制止他那双在楚瑜肚子上按来按去的手。约莫在一盏茶的功夫里,又是写了药方开始准备施针,从始至终楚瑜一直闭着眼睛,秦峥不知道他是睡了还是没睡。 直到楚瑜下面不再有血渗出来,大夫才起身低声道:“侯爷,借一步说话吧。” 秦峥颔首,刚要走,却听见楚瑜微弱的声音:“褚大夫,不必隔过我,直说吧……” 褚大夫顿了顿,这才道:“楚二爷您的身子是个什么状况您心里大抵也是有数的,这孕养胎气,本是阴阳踞经,有寒多坏,之前浸了江水后,便时常身体尽痛,乍寒乍热,腹中常胎动不安,苦头眩痛,绕脐下寒。之前您生产时一直有淤血未尽,当时宫里的几个太医也都有叮嘱过您……您这身子今后不宜再有孕了,您是承不住的。可……” “褚大夫,您且如何保得住这孩子。”楚瑜听声音有些费劲,只能听到忽远忽近的嗡鸣声,实在是没有精力去细细思量这长篇大论了。 褚大夫哑口无言,楚二爷的话中意思很明显,他甚至没有问孩子能不能保住,而是问怎么保住…… 饶是如此,褚大夫还是硬着头皮道:“二爷……依我看,这胎您是留不住的。” 秦峥耳边嗡的一声,怔怔抬起头。 楚瑜冷笑一声:“少说这些废话。” 褚大夫擦了擦额角的汗,勉强道:“二爷,您若是强留住着孩子,不免伤及自己,纵然胎儿真能留至足月出声,只怕孩子将来会……先天不足……” 楚瑜抬了抬手,止住他后面的话,他意已决。 褚大夫也没有办法,其实这个结果他已经料想到了,本想劝上一劝,可若是真能劝住,那就不是楚瑜了。 秦峥手上冰冷一片,先天不足四个字就像是一块沉甸甸的石头压在他心头,直叫他喘不过气来。他知道楚瑜每天都要喝安胎药,却不知他身子竟是已差到这个地步。他甚至以为那些药不过是用来补身子的,却不曾想原来楚瑜腹中的胎儿竟是一直靠药来吊着。 “清辞,我……”秦峥刚下定决心要说话,却见楚瑜抬起一根手指抵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姿势。 秦峥下意识地沉默下来,只是看着楚瑜的眼睛,那眼底的平静似乎渐而让他心里的石头也跟着消磨不少。 楚瑜握住秦峥的手带到锦被里,轻轻搁在自己的肚子上。 因为方才施针的缘故,倒是未着衣衫,柔软的肌肤和隆起的肚子让秦峥丝毫不敢用半分力去摸,他就那样安静的贴着,手心下的温度暖暖的,跟楚瑜时常冰冷的手截然不同。 秦峥一颗心都变得柔软起来。 楚瑜安静阖眸,并没有说话,似乎在等待什么。良久,他忽然抬了抬眼帘,不等睁开眼睛,就听见秦峥猛地抽气的声音。 “清辞清辞!动了!这这这这里面动了!”秦峥惊声道。 楚瑜嗯了一声,秦峥惊喜得像个孩子。 楚瑜忍不住翘起一线唇角,轻声道:“他还太小,等月份大些,会动得更有力的,你到时候就能很清楚地摸到他。” 秦峥唇角的笑意渐渐僵住,眸中的神采微黯。 楚瑜知道他在担心什么,淡淡道:“大夫的话你不必放在心上,当初怀真儿的时候,宫里所有的太医都说胎心不稳,是滑胎的脉象,留不住的。后来生真儿的时候,又说胎位不正,是要难产。真儿自幼体弱,还有人背后嚼舌说养不活……” 秦峥悄然握紧另一只手,捏得指骨咯吱作响。 楚瑜低低笑了两声:“可是真儿不一样好好地被我养在膝下,除了有些体弱外,比旁人家的孩子都要聪慧可爱。” “清辞。”秦峥眼睛有些发酸,他握住楚瑜的手,贴在自己脸上。 楚瑜实在是倦了,阖上了眸子,声音越来越低:“我的孩子,旁人谁也夺不走的……”天意从来高难问,可便是如此,也得问过他才行。 长久无声,秦峥将被角给楚瑜掖好,心下滋味难言。 ※ 楚瑜对外称水土不服,身体不适,干脆大摇大摆地在江家养胎。 江源渐渐对楚瑜少了几分戒备,图骄再半夜偷摸进来的时候就顺利了很多。可外面的暗哨对图骄来说,远不如屋里的侯爷更让他为难。 每次图骄去找楚瑜密谈近日来的进展时,两人只能隔着一道屏风。饶是如此,侯爷的视线仍然像是无形的刀刃,生生刮在他身上,使他不得不赶紧加快语速汇报完毕,麻溜滚蛋。 等图骄走了屋子里重新恢复宁静,楚瑜这才将手中的烛台放下,把肩头的袍子搁在一旁,掀开被褥重新躺了回去。 秦峥还硬邦邦地在一旁坐着生闷气。 他这般坐着,被子难免有缝隙,冷风呼呼往里钻,气得楚瑜压住被角,抬手推他:“不睡就出去。” 秦峥捉住楚瑜的手腕压在一旁,覆身上去堵住了他的唇。 楚瑜不知道秦峥什么劲儿,分明知道他这身子承不住房事,还非要亲得风雨欲来,情动难耐,然后再出去给自己洗个冷水澡,冻得哆哆嗦嗦爬回来。爬回来又不敢抱他,自己裹着被子暖半天,折腾到后半夜才将他捞怀里睡上一会儿。早知这样,一开始就乖乖睡觉不就好了。 可侯爷他偏不。 楚瑜勾着秦峥的脖子,陪他缠绵一会儿,这才轻轻推开他。 秦峥捏住楚瑜尖尖的下巴又要凑过去,被楚瑜一巴掌拍脑门上:“成了,侯爷那玩意儿都顶到我肚子了。” 秦峥讪讪缩回手,想了想还是意难平:“图侍卫以前也这么经常半夜来找你?” 楚瑜气笑了:“不然呢,暗卫办事还要青天白日嚷嚷着?” 秦峥醋意大发:“可你们孤男寡男共处一室……” 楚瑜打断他:“可不就是寡么,也没见侯爷从前往哪去了。” 秦峥败,麻溜出去洗冷水澡。 第16章 第十七章 这么将养了半个月,楚瑜气色才好了几分,他特意算好了日子使人支开了秦峥,跟着江公爷一起往贡仓里清点今年织造,算是干点明面上的正事。 江公爷瞧出楚瑜心思不在这上面,便同他四处走走品略苏州风情。楚瑜似乎对此大有兴趣,精致的游船画舫之上,三两杯上等佳茗,吴侬软语的小调,倒是颇有几番赏玩的情趣。 楚瑜指尖随着那软调儿轻叩在雕藤花缠枝桌案之上,漫不经心道:“听闻苏州有一铸剑阁,名曰眉间尺。” 江公爷略微挑眉道:“楚大人对这兵戈之物也感兴趣?” 楚瑜垂眸勾唇一笑:“瑜一介俗人除那铜臭黄白之物,哪里懂得这些,不过家里倒是有不少落兵台空着,瞧着叫人不顺眼。” 江公爷会意道:“原是宝剑赠英雄。” 楚瑜摩挲着紫砂杯壁,含笑道:“昔楚王寻天下之名器,铸剑师以五山之铁精,六合之金英铸成名剑干将莫邪,后献雌剑而留雄剑。楚王斩干将,十六年后其子眉间尺携剑至王城,弑楚王而复仇。传闻这间铸剑阁便是眉间尺后人所传承百年之地,每三年铸一名剑,引天下英雄竞折腰。” 江公爷笑了:“楚大人的意思是?” 楚瑜轻抚袖摆,修长如玉的手指提起一旁紫砂壶,为其斟满茶,道:“不知能否借您面,为我家侯爷讨今年这头筹。” 江公爷不怕楚瑜开口,就怕他不开口要什么,若当真是有所求,倒是更叫他心里踏实些,故而自是一口应下。 不过一个多时辰,便有侍者将那柄三年铸出的名剑呈了上来。楚瑜心里感慨江源在这苏州快坐成土皇帝了,这满江湖势力你争我夺的宝贝,说取便能取来,当真是了不得。 打开黑色的剑匣,里面赫然是一柄三尺长两指宽的长剑,剑鞘乌如墨,上雕冷梅三枝,以鎏金灌铸。楚瑜抽剑,只见那剑身薄如柳叶,剑脊呈曲,剑尾是弯弧之状。 “果真是名不虚传。”楚瑜缓缓合上剑锋,抬眸道:“此剑何名?” 送剑的侍者道:“回大人,此剑以玄铁所铸,名曰吴钩。” 楚瑜指尖抚过剑鞘:“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剑是一柄好剑,可却少了些什么,指尖抚到剑首,上有一细孔空空。 楚瑜眸色微闪,心下叹息。 穗系于剑首,是为文剑,不杀伐征战于乱世,而仗剑护足下三丈。 …… 江公爷以为楚瑜来这一遭至少要折腾点风雨出来,可作陪一天,除了喝茶溜街品画听曲儿基本上没干什么正事,哦顺带还坑了他一把贵得离谱的名剑,最后就是拉着他在一扇阁编了一下午剑穗。 楚瑜那双修长的手倒是灵活,只是听那扇阁东家讲了一遍,就自己开始挑了苏线编了起来,那十指穿花蝴蝶似的叫人看得眼花缭乱。 江公爷彻底认定了楚瑜就是个混吃混喝的公子爷,那上京传得离奇的刮骨刀楚二爷也不过尔尔,干的竟是些鸡零狗碎的闲事,想来能坐到这个位子上不过是靠着祖上庇荫罢了。 楚瑜一边慢条斯理的给手中的线打络子,一边恍若不经意地抬眸瞧了眼对面的江公爷,见对方眼底神色渐而变得不以为然,不由得微微勾了勾唇角,愈发专心地对付手里的小东西。 ※ 国公府北苑。 秦峥推开青藤绕着的围栏,小院清幽,坐北朝南,墙角种着鸳鸯藤。 身后有人开口道:“琼姿似有梅倩影,玉质不逊东篱君。若是到了三月里,鸳鸯藤开了花,便是两花一蒂,成双成对,形影不离。” 秦峥回头,只见孟寒衣站在他后面,身上的青衫单薄,天气渐寒,却连件披风都未着,冻得面色微微泛白。 秦峥张了张嘴,把那句为何不添衣的话咽了回去。 孟寒衣低头笑了笑,随手一指院里的石桌,道:“侯爷随便坐吧。” 秦峥没有动,扬了扬手中的捏着的一根琴弦:“寒衣,你找我来是为何事?” 孟寒衣看着秦峥手里的琴弦,神色略微恍惚一瞬。 昔年尚两小无猜时,秦峥赠过孟寒衣三根琴弦为定情物。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华年已逝,徒留下这些物什,却是叫人睹来心伤。 “侯爷曾经说过,以三根琴弦,许我三愿。这第一愿,不过是叫侯爷坐上一坐罢了。”孟寒衣笑里带苦。 秦峥沉默良久,到底还是默不吭声地坐在一旁的石桌前,满心里想的却是楚瑜的那双眼,忍不住有些脊背发凉,如坐针毡。 孟寒衣转身去了偏厢,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才出来。出来的时候,手上端着一个青花瓷碗。 青瓷碗搁在石桌上,里面是一碗面。面揉得极细,煮得热气腾腾,面色澄黄喷香,缀葱若翡翠,一颗蛋横卧上面,与多年前一般无二。 “今**的生辰。”孟寒衣话不多,将手中的一对竹筷递给秦峥。 从前年年皆是如此。 秦峥深吸一口气,接过筷子的手有些发抖,他闷头抄起一筷子长寿面塞嘴里,似是不怕烫般吃得狼吞虎咽。热腾腾的雾气隔着两人的视线,抬眸间,似乎都觉得对方眼尾泛着一层道不明的水光。 院里桂花树随风摇曳,正直花落时间,倒似碎金簌簌而下。 秦峥不知道自己是何时离开的,回去的路上满脑子混沌,耳畔还回荡着孟寒衣最后的话。 “山盟犹在,何惧东风恶?” …… 楚瑜在外头晃荡了一天,身子不免有些吃不消,恨不得倒头睡下,可却舍不得撒开手边那剑匣。 腹中的小家伙儿倒是好精神,不时地动上一动,楚瑜只得抬起搭在剑匣上的手,将其往一旁推了推。都说利刃之器主杀伐,胎气难承才会如此不安。虽不知这说法靠不靠谱,楚瑜倒是信了一二,撑着腰起身缓缓走到一旁的矮榻上稍作歇息。 刚坐下就见秦峥回来,带着一身桂花香。 楚瑜看了他一眼,道:“何处去了,不见你人。” 秦峥似才发现楚瑜在屋里,打了个寒颤,下意识开口道:“没有。” 楚瑜轻轻挑起眉梢,秦峥魂不守舍的模样尽数落在眼底。 “倒是二爷一早便不见了人,也不晓得顾惜着些身子,就不能安生再躺几天?”秦峥回过神来,道。 楚瑜站起身来,闲庭信步般走到秦峥面前,语气放缓几分:“我不是差人给你留了口信,不过是盘查一下织造贡品罢了。” 秦峥皱了皱眉,抬手扶住楚瑜腰身:“还真当风平浪静了?你现在身子若是稍有闪失如何是好,下回再去哪里,一定要我陪同才是,不然叫我如何放心。” 楚瑜笑了,指尖扣在剑匣之上,轻声道:“可若是寸步不离于我,岂不是误了侯爷好事?” 秦峥一愣,不明所以。 三尺长剑出鞘,寒光一瞬,已经抵在了秦峥颈侧,楚瑜手持吴钩,笑得薄凉:“金桂不是凡间种,试问侯爷是叫哪家的姮娥迷了眼,偷了腥不擦嘴都敢回来?” 秦峥只觉得遍体生寒:“清辞……” 楚瑜冷笑一声:“国公府倒是泾渭分明,南桃北桂东梅西莲,看来侯爷去的是北苑。那北苑无非便是幕僚客卿所居之处。若在下没记错……” “楚清辞!”秦峥打断楚瑜的话,他捏紧了指骨,不知该作何解释。 楚瑜收起了脸上讥讽的笑意,一张脸面无表情愈发显得冷漠,唯有眼底几分痛色也在顷刻间被匿得无影无踪。 “秦峥。”楚瑜开口唤他一声,手上的剑不轻不重地擦过他脖颈,留下寸长伤口,血色外涌。 秦峥一动不动,心里的凉意远比颈上剑上来得叫人心灰意冷。 吴钩从手中滑落,剑穗上缀着的山玄玉碎得四分五裂,万金换名剑,却换不来人心。 楚瑜同秦峥擦肩离去,徒留一句—— “下不为例。” 第17章 第十八章、 月明星稀,灯火葳蕤。 秋月又添了一回灯芯,忍不住瞧了眼外面的天色。楚瑜还在写折子,墨研了三遍,那漫长的文辞似乎还没有停止的意思。 灯下看美人,更有几分迷人心神的朦胧。饶是秋月自小跟着楚瑜,也不由得失神一瞬。良久,楚瑜缓缓搁了笔。 “二爷。”秋月递过去一方早已经备好的温热巾帕:“天色不早了。” 楚瑜揉了揉眉心,脸上带出一抹倦色,松下一口气后,愈发觉得小腹连带着腰身酸疼起来。他从秋月手里接过热巾帕覆在脸上,略带出几分鼻音:“竟是这般晚了……” 秋月应了声,略微犹豫一瞬,轻声道:“二爷,侯爷在外头站半宿了。” 楚瑜将脸上的巾帕扯开,从一旁端起热茶,压了一口,道:“这不是咱们家,侯爷想站,咱们拦不着,让他站去吧。” 自那日知道秦峥私下里见了孟寒衣,楚瑜心里面就像是梗了一根刺,不愿意再见他。从前,他心里头明镜儿似的知道秦峥惦记着的只有孟寒衣一个。对于秦峥,楚瑜恼恨怨憎皆有过,到底还是不甘不舍放不下他。 楚瑜苦笑一声,抬手抚上浑圆的小腹,这些日子的温存险些让他以为守得云开见月明。 可最后,新欢千金,不抵旧爱四两。 窗外一道银光,像是爬满幕布的枯手,少顷,一声闷雷炸开。 秋月惊了一下,拍了拍心口,道:“二爷,瞧着竟是要变天了。” 楚瑜眸色微闪,一手扶着腰身,一手撑着椅子缓缓起身:“秋月,今晚不要守夜了,回去睡吧。” 秋月搀了把主子:“二爷您身子不好,外间总要留个人才是。” “无碍,你下去吧。”楚瑜摆了摆手,示意秋月下去。 秋月知道自家主子的性子,只得道:“二爷若是有事,直接唤我一声就是,我就在偏厢里歇着。” 楚瑜嗯了一声,眉间的倦色掩都掩不住。 秋月瞄了眼窗外,还是忍不住开口道:“二爷,外头怕是要下雨了……” 楚瑜没说话,朝里屋走去。 秋月轻声叹了口气,从外间顺了把伞出门。 院子里蹲着一人一狗。 秦峥身上的袍子被风吹得像个呼呼作响的旗帜,倒是显得人格外单薄,他旁边蹲着一只不知道从哪里跑来的小奶狗。或许是江家哪个丫鬟养的,跑出来玩又找不着家了,秦峥从小厨房顺了两片细切牛肉喂给它,它便一直跟着秦峥不肯走了。 “月娘。”秦峥眼睛一亮,赶紧站起身来,恨不得踮着脚尖往屋子里瞅:“你家爷肯见我了么?” 秋月把门合上,将手里的伞递过去:“二爷睡下了,侯爷您也回去歇着吧,莫要受了凉。” 秦峥眼底的光渐渐黯了下去,半晌才低声询问道:“二爷他……可有说些什么?” 秋月迟疑一瞬,还是道:“二爷叫您莫在这站着了。” 秦峥笑了,抬了抬脚,将爬上他裤腿的小奶狗抖下去,长叹一声道:“怎么可能,他那性子……只怕会说,让我爱站多久站多久。” 秋月无可奈何道:“侯爷既知道二爷的脾气,又何必折腾自己。” 秦峥没接话,也没有接伞,只是道:“太晚了,月娘回去休息吧。” 秋月只好微微欠身一礼退下。 这边刚走,那边雨水已经开始滴滴答答地落下,不多时就下得颇大。 秦峥扯开袍子,让脚边的小奶狗钻进去挡雨,低声道:“让你不听话……找不到家了吧……” “汪……”小奶狗呜呜两声,歪着脑袋用牙啃他鞋上的绣纹。 雨水顺着秦峥的头顶落下,他若无其事地抹了把脸,看见屋子里最后一点烛火熄灭。 “汪汪。”狗头被狠狠摸了一把,小奶狗抬起头来盯着这个新主人瞅了瞅。 秦峥弹了一下它的小鼻子,看着它打了个喷嚏甩了甩脑袋,忍不住苦笑:“坏啦,今天没人肯收留我们了。” 小奶狗似乎感觉到秦峥丧家犬的气质,用脑袋顶了顶他的手背。 不知过了多久,门发出吱呀声,在雨幕里并不明显,却引得秦峥猛地抬起头来。 楚瑜肩头披着华袍,里面只着雪白单薄的贴身里衣,挺出隆起的小腹,长发披散垂落被风吹得飘摇,他只趿拉着鞋子,露出一圈白皙如玉的脚踝。 秦峥怕是被雨蒙了眼,使劲儿揉了揉。 楚瑜冷冷扫了他一眼,扭头回屋,轻飘飘丢下一句:“进来。” 秦峥跟狗对视一眼,不知道楚瑜是叫谁进去。 下一刻,一人一狗撒丫子一起跑进屋。 …… 小奶狗自己找个软绵绵的蒲团爬上去舔毛,见秦峥在一旁站着只好摇了摇尾巴,示意自己可以分给他一块落脚地。 秦峥嫌弃地看了眼小奶狗,他可是一个有志向的男人,岂能在乎一个软垫子。于是他扭头摸进了里屋,悄然无声地挪到了楚瑜床边。 楚瑜方才见了风,身子有些发冷,忍不住低咳起来。 秦峥从一旁扯过一块巾帕擦了擦身上的水,伸手轻轻给楚瑜拍了拍脊背,又倒了杯温茶递了过去。 楚瑜没有接,翻了个身,背对着秦峥睡。 秦峥捏了捏手里的杯子,低声道:“二爷,我给您赔个不是。” “清辞……”秦峥想伸手去抱楚瑜,瞧见自己全身湿哒哒的,只好又缩回手来:“你若是有气,朝我来就是,便是再由你砍上几剑也是无妨的,只是别闷在心里……”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秦峥话未说完,就见楚瑜忽然坐起身来,扭头看向他。 屋子里没有烛火,窗外大雨更无月明。可哪怕如此,秦峥似乎也能清楚看到楚瑜脸上的决绝神色。 楚瑜伸出手,指尖抚上秦峥脖子上的伤口,原本就未曾愈合,被雨水浇了一通,皮肉冲得发白,朝外微微翻卷着。秦峥眉头都未皱一下,只是安静坐在楚瑜身旁,看着他。 楚瑜的指尖在秦峥脖颈伤口上施力压了一压,秦峥吃痛,闷哼一声,下巴被楚瑜紧紧捏住。 夜色里,楚瑜压住秦峥的唇,有些凶狠地吻了过去,舌尖挑开齿关,讨债一样攥取着每一寸领域。秦峥怔住,一时竟是没反应过来。楚瑜咬破秦峥的舌尖,一股腥甜在两人纠缠不休中散开,所有的不甘,恼恨,怨怼,都付与一吻中。 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就在秦峥压住楚瑜肩头,撕开他领口的一刻,楚瑜猛地推开他。 “清辞啊……”秦峥气息不平,声音是沾染着几分**的沙哑。 楚瑜抬手攥住秦峥的手腕,声音像是从遥远的山谷里传来的一样悠远:“秦峥,大抵这世上任何掏了心肺,刻了骨子的感情,都是不允旁人觊觎一分一毫的。”他缓缓伸手按在秦峥心口上:“可是秦峥啊,你敢说这里没有他的位子?” 秦峥扣在楚瑜肩头的手缓缓垂落…… 屋子里重归一片死寂。 良久,楚瑜低笑一声,拢上衣领,哑声道:“滚。” 秦峥心底渐渐冷了下来,他知道,自己忘不掉。忘不掉孟寒衣,亦舍不下楚瑜。 楚瑜似乎连发火的力气都所剩无几,头一次露出几分软弱的语气:“秦峥,算我求你了,滚吧。”他将额头埋在双膝,许久听见那沉重的脚步声由近至远,最后一声门响,彻底归于安宁。 此情应是长相守,你若无情我便休。 第18章 第十九章、 皓腕胜雪,持一藤花银匙,呈一捧栀子香,尽数抖落香炉中。 孟寒衣捻起一旁精致的香炉顶合拢,从一旁取了温热的帕子转身将秦峥额头上的虚汗擦去。 秦峥躺在床上,面色只余病后的苍白,原本悄然无声地睡着,熟料那巾帕刚刚覆上额头他便徒然惊醒般皱了眉头,一把握住孟寒衣的手腕,眸子未睁开,含糊不清唤道:“二爷……” 孟寒衣一怔,袅袅清香绕出金鼎炉,氤氲成淡淡的薄雾,将他原本温柔的神情抹去,眼底只余一片冰冷。 “咳咳……咳……”秦峥闷哼一声,缓缓睁开眼睛,眼前像是被黑白晕染成一团的宣纸,隐隐约约瞧见有人坐在自己身旁,他开口闷闷道:“清辞……” 孟寒衣弯了弯唇角,笑意清冷:“侯爷就算是病死了,楚二爷怕是也不会来瞧您一眼的。” 秦峥缓了好一会儿才瞧清楚眼前的人是谁,一时间竟是没能听出孟寒衣话中的刻薄,只是收回了扣在他腕上的手,半晌撑了撑沉甸甸的额头,道:“寒衣……你怎么在这里?” 孟寒衣从一旁取了袍子给秦峥披在肩头,这才道:“你当真是魔怔了,大半夜的不睡觉,好端端的淋了半宿雨,又将自己个儿灌了个烂醉,一头扎进我这院子里。你拉着我,说是有话同我讲,一句完整话都没说清楚,自己先倒下了。怎么,眼下倒是忘了个一干二净?” 秦峥哑然,脑子一片混沌,竟是想不起丁点。 孟寒衣摇头轻叹一声:“罢了,想不起来就算了。只是……无论何事,你又何苦这般折腾自己。只会让亲者痛,仇者快。” 秦峥心口一紧,像是被仇者快三个字烙了一下,唇间愈发泛苦。 孟寒衣将一旁温在小炉上的药瓮端起来,隔着滤网缓缓倒入青花碗里。白玉汤匙抵在唇上小心试了试温度,这才送到秦峥嘴边。 秦峥没动。 孟寒衣用汤匙轻轻压了一下秦峥的唇。 “嘶……”秦峥抽了一口气。 孟寒衣假装没有看到秦峥唇上被咬破的伤口,放轻了声音道:“喝药。” 秦峥掀开被子,踉跄着要走,还没起身肩头一沉,淡淡的栀子香萦绕鼻端,唇上一软,还未品到津甜就被哺了一口浓苦的药汤。心里咯噔一下,他下意识地推开孟寒衣。 孟寒衣退开身子,恍若什么都没发生般看着他。 “咳……寒衣……”秦峥只觉得口中愈发苦得厉害。 孟寒衣伸出手,用莹白的指尖轻轻抹去秦峥唇角的药汁:“这是你教我的。” 秦峥默然。当年顽劣,千方百计骗的心尖上的少年来亲近自己,一口汤药就让白玉般少年红透了脸庞。那是第一次两人唇舌交缠,青涩又笨拙,却叫人忘不了其间滋味。 恍惚经年已逝,悸动尽数作了一抔黄土,当年的甜全化为了今日的苦。 轻飘飘的叹息承载的是担不住的沉重,孟寒衣别过脸去,秦峥的每一个细微的表情都像是薄如蝉翼的刃,一刀刀刮在心口。 秦峥顺着孟寒衣的视线看去,霁蓝釉瓶里插着两枝苍兰,玉瓣沾水,应是刚刚摘下没多久。他沉默良久,开口道:“江南山明水秀,你在这里可安好。” 孟寒衣唇角淡淡的笑意一僵,轻声道:“好……” “当年……”秦峥舔了舔干涩的唇角,艰难地说道:“你走了之后……” 孟寒衣苦笑一声,抬起头来,盯着秦峥一双眼,道:“世道险恶,我自幼就该明白的事,竟是因那些年被你保护太好,给忘记了。我一路南下,想离开上京那伤心地,可到底躲不过贼匪人祸。” 秦峥猛地抬起头,看向他。 孟寒衣轻笑一声,自嘲道:“我身无分文,还能有什么好劫的?” 秦峥脸色惨白,一把握住孟寒衣的手。 孟寒衣垂眸看了眼交叠的手:“我本想一死了之,也算全了自己,黄泉路能走得干净。是江公爷途径那里,将我救下。天地之大,也算是有了我孟寒衣一个落脚之地。” 秦峥眼睛有些发红。孟寒衣越是笑得云淡风轻,他越是百感交集,愧疚和后怕掺着昔年那些余情酝成一坛酒,烧得辛辣,呛得人眼泪都要出来了。 “檀郎,你说江南好,可这里除却那肮脏不堪的记忆,只剩下寄人篱下的孤苦无依和无尽的梦魇,你说说看,这里之于我,究竟好在哪里?”孟寒衣的诘问让秦峥百口无辩。 昔年秦峥哄他,唤一声檀郎,只是他再也无缘做谢女。孟寒衣低头勉力弯了弯唇角:“眼看又到落雪时,曾与你同手共植照水梅,五载未见,今年是否还临雪照水?” 说罢,孟寒衣起身,端起一旁空掉的药瓮起身:“侯爷再休息会儿吧,寒衣不打扰了。” 门轻合上,屋子里徒留散不去的栀子香。 秦峥缓缓低下头,看见手腕上被孟寒衣绕上一根琴弦。 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 第二根弦,临水梅开,可缓缓归矣。 秦峥蓦地想起,自己大醉之时,口中念着孟寒衣的名字,强撑着一口气来到这里,是想同他说……故人心变,往昔尽断,至此已矣。 可…… 琴弦绕在指尖,秦峥缓缓收拢,重重按在心口。 不可再负。 第19章 第二十章、 火漆封缄,千里加急。 楚瑜将密函交出去的时候,指尖都忍不住微颤。 贴身侍卫图骄将密函封在一根竹简里,抬眸时眼底尽是忧色:“二爷,您当早些离开这里。” 楚瑜颔首,沉声道:“我心中有数,都道人心不足蛇吞象,世事到头螳捕蝉,江源狼子野心,竟是敢以海寇为患做借口向朝廷张口要钱,私下暗度陈仓,蓄养私兵。以彼之石磨己之刃,这算盘打得可真精明。” 哪怕图骄事先隐隐感到事情有多么棘手,可仍是被这暗查出的真相给骇住。江源既然敢萌生不臣之心,自然不会是毫无心思的蠢货。他手里所有的走账都做得滴水不漏,之前有近半个月的时间里,楚瑜手下的人都一无所获。 可既有这等心思,明细走账,往来信函又是不可或缺的东西,天下无不透风的墙。经过私下秘查,终于查到江源有一外室,可谓百般娇宠。那外室是个容貌清秀的少年郎,虽姿色平平,可笑起来像是四月梨花白胜雪。 楚瑜让人不动声色地接近那少年,或许是江源把那少年保护得太好,颇有几分不食人间烟火的纯真,接近他并没有费太大功夫。后来果真在少年郎所住的庄子里搜到了江源通敌密函和养私兵时走的黑账。 楚瑜很快又封好了第二个密函交给图骄,道:“这里有来此之前陛下交给我的亢龙令,见令如见君,关键时候可调兵以解燃眉之急。你将此密函同亢龙令交给两江总督,眼下江源显然还是养兵的阶段,想来短时间内应该没有打算有什么动作。不过到底要以防万一,江源向来小心谨慎,若是叫他察觉到不对,来一出狗急跳墙,我们这边也算是留手准备。” 图骄手下密函,神色肃然。 楚瑜详细安排完一切,看着图骄在夜色中悄然潜走。窗缝打开的刹那,有冷风拂过,昏暗的烛灯竟是没有受住,猛地摇晃了两下,熄得只余一缕青烟。 黑暗中,楚瑜伸手撑住桌子,冷汗顺着额头淌到了脸上,他低垂着头忍下一阵目眩,狠狠咬了下舌尖,唤回两分清醒。消瘦的手掌缓缓抚上隆起的腹部,原本不大安分的胎儿似乎被这不太有诚意的触摸给安抚了般,渐渐安静了下来。 苦笑在沉寂的房间里响起,只一秒就夏然而止,楚瑜直起腰来,伸手将肩头的长袍扯下来搁在一旁,褪去鞋袜,掀开被褥躺了进去。 屋子里烧着上等银霜炭,并不如何冷,但躺下的那一刻,楚瑜却无缘由地打了个寒颤,忍不住蜷了蜷身子。阖眸许久,他似乎又忽然想起了什么,坐起身来,探了半个身子出去摸索到桌子上一碗凉透了的安胎药。 只听见一声玉石脆响,原是方才俯身时,胸前佩戴的那枚玉观音从衣襟里滑出来,轻磕在瓷碗上。 楚瑜愣了一瞬,伸手按住胸口前的玉观音,贴身佩戴的暖玉,带着淡淡的温度。良久,他伸手将玉观音重新扔回了衣襟里,仰头一口将凉透的安胎药灌了下去。 空掉的药碗扔在小案上,楚瑜乏得睁不开眼睛,将身上的锦被裹了裹,严严实实地捂住自己,应着倦意半是昏半是睡,意识抽离之前,借着腹中的凉意和不适将那几分难以启齿的委屈磨碎成一个无处可诉的念头—— 秦峥,你没良心。 ※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 时未遇兮无所将,何悟今兮升斯堂。 指作蝶飞,琴音绕梁,一曲凤求凰,却弹得颇有几分意兴阑珊。 最终孟寒衣忍不住长眉皱紧,伸手压住琴弦,止了琴音。他起身,两步走到秦峥面前,抬手扣住他手腕。 正往嘴边送的酒盏晃荡了两下,撒了出来。秦峥抬起一双微醺的眸子有些茫然地看了眼孟寒衣。 “南边的酒酿虽劲儿不大,可喝多了,到底还是会醉的。”孟寒衣叹息一声,将酒盏从秦峥手里抽了出来,柔声道:“当心明早起来会头疼。” 秦峥半醉半醒,道:“这花果酿出的江南酒太过软糯,哪里比得了上京青酒的辛辣爽利……” 说着无心听者有意,孟寒衣脸色微变,握在掌心的指尖紧了紧。 秦峥撑了撑额头,眯着一双狭长的眸子瞄了眼窗外的天色,道:“太晚了,你休息吧。”说完,搁下手里的酒坛,起身要走。 “柏鸾!”孟寒衣下意识拉住秦峥衣袖。 秦峥一顿,一双手已经从后面抱住他,孟寒衣贴在他的脊背上,交叠在他腰间的手,十指相扣,似乎这样就能死死守住什么一样。 “何时借得东风便,刮得檀郎到枕边?”孟寒衣低语一句,不等秦峥回应,便自顾自扳过他肩头,微微一踮脚尖将唇送了过去。 秦峥疏而长的睫毛轻颤,堵在唇上的触感柔软到了极点,带着淡淡的馨香,近在咫尺的是孟寒衣微红的一双眼。这般亲密的距离,那眼底的情愫一览无余,这些都是真切存在的,哪怕是相隔五年,孟寒衣仍是未曾彻底将秦峥放下过。 秦峥觉得这个时候他该伸手抱抱面前的人,低声宽慰几句,然后…… 然后又能如何? 秦峥顿时心里一空,索然无味。 孟寒衣身上的袍子滑落到臂弯,清隽漂亮的身子带着江南孕养出的灵秀,他的肩头生着一颗痣,嫣红如血,平添几分妩媚动人。屋子里的炭火燃得正旺,多有几分撩人心弦的燥热,孟寒衣的手滑入秦峥的衣襟……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秦峥心里空得愈发厉害,眼前只剩下孟寒衣一双眼。 这双眼睛,似乎还带着当年的纯净无暇,微微弯起来时,有些羞赧撩人。当年秦峥有多醉心于这双眼眸,如今一颗心就有多无依无托。 不是这样的。 秦峥木然想,不该是这样的。 该是如何一双眼才对?如一泓秋水照人寒,三分慵媚,三分讥诮,三分勾魂,剩余一分是掩得严严实实的痴心纯粹。 秦峥心里一个激灵,一股凉意从脚底窜到头皮,他猛地推开孟寒衣,踉跄着后退两步,不可置信地大口喘息着。 脑海里映出的分明是楚瑜的一双眼眸。 孟寒衣身上的衣衫散乱,抬头怔怔看着秦峥:“柏鸾……” 秦峥拢上长袍,用力拉开门,冷风吹散了他的醉意,整个人清醒到可怕。 “秦峥!”孟寒衣声音里带着几分颤抖:“你……你要去哪……” 秦峥没有回头,就这寒风将话送到孟寒衣耳朵里:“夜深,当歇。” 他大步踏出小院,没有回头,自然看不到孟寒衣眼底近似乎扭曲的痛苦,还有随之熄灭的最后一抹缱绻和希望。 …… 屋子里还弥漫着一股散不去的草药香。 楚瑜睡得不大安稳,这些日子他心里总是有几分莫名的不安,之前秦峥陪在他身旁时倒是勉强能忽略掉,如今这不安愈发显山露水,搅得他睡梦里也是眉心紧蹙,不得安宁。 一片昏黑中,楚瑜隐约感觉有人触了触他的眉心,这让他心里立刻戒备起来。他努力睁开眼睛,瞧见一个模糊又熟悉的身影……也许是太倦了,也许是身旁的气息太过于熟悉,楚瑜双眼一闭,干脆又睡了过去,不再理会。 第二天楚瑜起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他下意识看向身旁,却是空空无人,心道昨晚的那个影子多半也是自己睡糊涂了。眼下他住的不仅仅是国公府,更是龙潭虎穴,难为自己昨晚还能睡着。 经过一夜的休整,楚瑜感觉脑子里清醒了许多,昨天紧密布防下没有想到的细节也跟着梳理清楚了。如今天下还维持着表面的国泰民安,以江源的身家,不可能想不开惦记上那个位置,名不正言不顺,借他一百个胆子,也未免太过异想天开。 最大的可能就是,他站了队,想要博一个从龙之功。那么就是说,眼下朝中必有一个人有此心思,并且已暗自密谋计划良久了。 如今已经陪江源演了一个月的戏,是时候抽身而退了。不等楚瑜想出何时离开比较合适,就收到了一封加急的家书…… 楚瑜心底的不安彻底爆发出来,拆家书的手几乎是颤抖的。 白纸黑字,言简意赅。 兄长楚茗,难产身危。 手心的冷汗将这简短的家书浸透,楚瑜眼前一阵阵发黑,硬是咬牙扛了过去。 当天傍晚,楚瑜便提前从苏州赶往上京。 临走前,最后一道部署密令,让手下暗卫看住江源养在外面的那个小情郎,关键时刻或许能够顶一顶用。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软肋,那一寸柔软之地,或许就是命中注定的劫数。 第二十一章、 昌武二十七年,一件事在朝中掀起显然大波。 定国公江源暗养私兵,不臣之心昭然若揭。陛下命楚瑜暗查此事,证据确凿下,不由勃然大怒,命两江总督调江浙水军围剿定国公府那明显超额的兵马。 时年二月,江源被围,穷途末路,引颈自刎,一场未开启的政变至此戛然而止。 所有人都知道,这背后定还有牵扯,江源背后的人究竟是谁,风雨欲来又怎能轻易落幕,朝中局势忽然间变得微妙起来。 御书房,龙涎香。 珊瑚红纹孔雀朝服堆积在地上,像是层层绽开的芍药,跪在中间的是楚瑜。 楚瑜俯身叩首,铜底鎏金朝冠上的蓝宝石也随之一烁,本该是耀眼夺目的官饰,只是待他抬起头刹那,再端华无双的配饰都显得有些黯然失色了。无他,盖因容色天成,无可比拟。 九五至尊端坐案牍之后,龙袍加身,气势威严,便是有几分行将就木的脸色,也只会叫人无限敬畏,不敢生出轻视之心。 “何必行这么大的礼,还不快些起来,坐下说。”陛下话音刚落,身旁的大太监已经忙上前亲自搭了把手搀了楚瑜一把,又命宫人搬来绣墩放在一旁。 “谢陛下。”楚瑜从善如流地站起来,着实不大想推拒,方才不过跪上片刻,整个腰便开始隐隐作痛,连带着腹中也不大安生。 沉闷的咳嗽声从帝王胸腔里呛出来,半晌他才慢慢道:“这段时间辛苦你了,瞧着清瘦太多,若是叫你哥哥瞧见,怕是心里指不定如何怨朕。” 楚瑜露出个恰到好处的浅笑:“陛下这般说才是叫臣惶恐,能担此事是陛下对臣的信任,臣心里感激还来不及,臣同哥哥又何来的半分怨怼。” 上了年纪的人,大抵偏爱喜欢和漂亮懂事的年轻人聊天,在君与臣、敬畏和亲近之间找准一个精准而恰当的点。既不会让这世间身份最高贵的人感到被冒犯,又不会让人感到高处不胜寒。 今上喜欢楚家这对兄弟,也正因如此。 皇帝在心下叹息一声,又道:“若这朝中人人都同你跟你哥哥般,该是多好。” 楚瑜忙垂头道:“陛下此言差矣,臣与兄长资历尚浅,哪里比得上众位股肱老臣。”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皇帝骤然冷哼一声,厉声道:“好一个股肱之臣,若不是你之前心细,发觉那江源近年来走账有疏疑,朕岂不是养虎为患!” 楚瑜只得又跪上一跪,叩首道:“陛下息怒,天佑我朝,区区奸佞哪里有半分成事气数,不足陛下动气。” 皇帝又是一阵剧烈咳嗽,半晌才缓过气来,脸色愈发苍白,仿佛突然间衰老了数十岁,他颤颤朝楚瑜伸出手,语气带着几分颓丧:“清辞,你过来。” 楚瑜起身虚虚托起帝王苍老的手:“陛下。” 皇帝眼神里满是倦意,轻轻叹息一声,将手抚在楚瑜肩头:“一转眼都长这么大了,朕还能记得你们兄弟俩小时候的模样……上京翻了底也再找不到你们俩那般漂亮的孩子……” 楚瑜眸中神色柔软下来,轻声道:“臣还记得家父刚离世那时,陛下将我与哥哥带到宫里来住过一段日子。到了夜里,陛下命宫人一起放送祈天灯。您说,万家灯火,总有一盏是为我们而点亮的。” 帝王柔情,最是叫人难忘。那手握乾坤的男人,也曾温柔地抚过他们的头顶,亲手点起过一盏祈天灯,向苍天为两个相依为命的孩子讨一个平安喜乐。 “朕老了。”叹息里带着无可奈何,皇帝轻轻摇头。 楚瑜抬眸,道:“陛下怎么会老,您还要继续看着这江山河清海晏,千秋万世。” 皇帝神色略有几分宽慰,拍了拍楚瑜手背道:“看着你们撑起这片河山,朕心已甚慰。清辞,这些日子太辛苦你了,从今日起你先回府休养一段时日吧,权当做安心养胎。” 心里咯噔一下,楚瑜蓦地抬头看向皇帝,正对上一双衰老却不混沌的眼眸。 楚瑜暗自咬紧牙关,陛下的意思已经非常明白,江国公的事到此为止,不需要继续查了。可如今与那幕后之人不过一线之隔,只要陛下一个点头,他能将朝中那不轨势力打杀个干干净净,叫这朝堂再无人胆敢生此异心! 只差一步,怎可姑息。 “陛下……”楚瑜话音刚起,就被打断。 “清辞你说,朕这个年纪,还有何所求?”皇帝语气一半是不可侵犯的威严,一半向岁月妥协的无奈。 楚瑜看着面前这位帝王,于公,这是他的君,不可违。于私,这是他的长辈,不可抗。 岁月抹杀掉的不仅仅是皇帝的容颜,更是那颗曾经杀伐果断的心。若是倒退十年,朝中发生这样的事,皇帝定然会查个一清二白。 可何时,皇帝竟也会自欺欺人了?帝王家的亲情,到了最后还是带着扭曲的可笑。皇帝到底还是老了,老到连心都变得软了起来。 楚瑜叩头,道:“臣,遵旨。” 为子死孝,为臣死忠,既然皇帝不愿意再亲手除掉一个儿子,旁人又能如何。只得陪着一起装聋作哑,祈祷来日不要因今朝一念之差,酿成大祸。 从宫里出来的时候,楚瑜扶着白玉雕栏,走得有些蹒跚。用了将近半年的时间,最后落得一个故作糊涂的结局,说不出到底是谁更可悲可笑一些。 忙起来时不觉得,如今担子一卸下,整个人都有些撑不住,深深的倦意让楚瑜几乎走不成路。 从苏州回来也有月余,这段时间忙得足不沾地,除却整顿朝堂再无别的心思,连带着侯府都回得少了。故而当侍从问他要去哪时,他甚至一时想不起来该往哪里去。 “回家。”楚瑜顿了顿,轻声道。 若那里还是家的话,姑且容他落落脚吧。 第20章 第二十二章、 马车里铺着厚厚的鹿皮绒毯,一张软榻早已经收拾妥当,车内置一小案,一只玲珑的白玉瓶儿插着三枝吐蕊红梅。银霜炭盆儿搁在角落,车内温暖胜春。 楚瑜刚上车就歪在榻上沉沉睡了过去,直到车驶到侯府是门前也未曾醒来。秋月看着自家爷脸色眉间深皱出的倦意,一时竟是不忍叫醒他。 可就这么一直在车里睡下去也不是个事儿,秋月无奈,只得轻声唤道:“二爷,二爷?” 反复唤了十几声,楚瑜才混混沌沌地睁开眸子,带着一脸初醒的迷茫和惺忪,道:“怎么……” 秋月知道自家爷向来浅眠,能睡成这般模样,可见着实是累到了极点,她满是心疼地递过一方热巾帕:“二爷,到家了。” 楚瑜接过巾帕覆在脸上,用力捂了捂,半晌才松开递回去。原本苍白得毫无血色的脸,硬是被热水浸过的帕子捂出几分红润来。 秋月将狐裘大氅给楚瑜披上,给仔仔细细系好。 楚瑜刚要撑着起身,谁知方才睡醒正是浑身无力,手上力道撑不住本就有些发沉的身子,起了一半没稳住竟是从软榻上跌了下来,滑坐在地上。 “二爷!”秋月被这一摔吓得险些魂飞魄散,忙一把拉住楚瑜袖口,哆嗦着扶住他。 楚瑜只觉得身子先是一沉,短暂的空白过后,一阵钻心的疼从腹底炸开,来势汹汹。 “二爷您怎样?”秋月惊的脸色惨白,却见楚瑜已经疼得咬紧唇,用力捂住高隆的腹部弯下腰去。 楚瑜把头低下去,一只手攥紧了腰间的衣袍,疼得半晌说不出话来。手心挪到腹底,原本柔软的肚子竟开始一阵阵发硬,这让他心里有些紧张起来,紧跟着腹内发紧,肚子里的孩子受了惊般胡乱折腾起来。 秋月一个姑娘家扶不动楚瑜,转身要出去喊人,被楚瑜一把拉住衣袖。 “二爷!我这就去叫人来!”秋月刚说完,就见楚瑜摆了摆手,似乎缓过一口气来。 “没事,就是跌了一下,我歇会儿……”楚瑜锁紧眉心,忍过腹中让人头皮发麻的紧痛,过了好一会儿才长长喘了口气。 秋月用帕子擦去楚瑜额角的西汗,仍是不放心道:“二爷这事怎么能强撑着,得赶紧差人去找大夫看看才成,还是使人递牌子请御医来府里才妥帖。” 楚瑜缓过劲儿来,倒是觉得方才那让人险些失态的痛感又渐渐消失了,扶着秋月的手捧着肚子缓缓起身,道:“这会儿倒是还好,若是不放心便依你说的就是。”对上孩子的事,他也不敢托大,还是谨慎些为好。 侍从将杌子摆好,伸手稳稳当当扶着楚瑜下车。楚瑜一手托着肚子,一手攀着侍从的手臂,马车算不得太高,可那隆起的肚子却恰恰好的掩住脚下的视线,这让他头一回觉得下个马车都十分吃力。 “二爷,您小心些。”秋月在一旁细声提醒着,看着楚瑜全凭直觉踩住小杌子,俯身的时候膝头险些抵在肚子上,眉心时不时皱上一皱,却抿紧薄唇不肯人前失态的模样,直叫她心里头一阵酸涩难受。 若不是被腹中那作怪的小家伙儿拖累,楚二爷何曾这般示弱过。 刚下了车,楚瑜不由得一怔。除岁新春刚过去没多久,府门都换了新的联对,门神,桃符,显得上上下下焕然一新。大门、仪门、大厅、暖阁一路下来皆是红绸缠匾,茜纱灯笼一字排开,颇为喜庆。 若不是楚瑜自问,侯府上下没人胆敢在他眼皮子底下生事,他当真是要怀疑秦峥这是准备大婚了。 孟寒衣跟着秦峥一路从苏州到上京,彼时楚瑜正外忧国事,内忧兄长,忙得焦头烂额,便由得秦峥去了。却不知这些时日,这个家被倒腾成了什么样。 秋月见楚瑜面露疑色,在一旁提醒道:“二爷,今个儿是老夫人寿辰。” 楚瑜这才想起来,转而看向一旁迎来的大管事,问道:“今年可还是按着往年章程来的?” 侯府大管事颔首道:“二爷放心,全都是按着往年份例来,只增不减。七十二席面请的都是以前宫里外放的老御厨亲自掌勺,晌午的戏照例是庆梨园的班子,若不是二爷的面子,这庆梨园的戏班子可真是难请,这几年身价愈发高,听闻上京里几个伯爷府都没能排得上他们的场。” 楚瑜捏了捏眉心,压下倦意,道:“无非便是热闹热闹罢了,待会儿多备些金瓜子赏府里的下人,叫大伙儿都高高兴兴的,也别屈了谁。” “是,二爷周全。”大管事顿了顿,又小心翼翼问道:“二爷可要往松寿园去?” 老夫人孙氏寿宴往年都是在松寿园。 楚瑜有些犹豫,按着惯例,若是他去,只会惹得让孙氏无理取闹一场,若是不去,只会让孙氏背后数落他不孝顺。故而往年,他总是过去随便站上一站,走个过场便罢了。左右该做的,他一样没有短缺过谁,何苦又要闹得人人不快。 “去看看吧。”楚瑜伸手撑了把后腰,只觉得胸腹里都闷得厉害,右眼皮蓦地跳了几下,他抬手按了按眼睑,抬步往松寿园去。 园种松柏,暖厅内阁皆是琉璃青砖白玉雕栏,两侧名花异草缚金绸银铃儿,若有人经过,必卷起一阵清脆动人的声响,如至仙境。侯府里的丫鬟小厮身上穿着崭新的夹袄,个个面色红润,好一派喜气洋洋的繁荣景象。 未入暖阁,但闻笑语声声。 乌木八仙桌并不大,几个人围坐刚刚好,虽不显得排场,却如普通家宴般和睦融洽。孙氏今个儿气色瞧着委实不错,面色红润,眼底带着明显的笑意,像普通富贵人家里的老太太一样,带着养尊处优的富态。 挨着孙氏坐的是秦府的大小姐秦瑶,小姑娘正是花儿般的年纪,绫罗锦裙,花黄华胜,珠钗玉镯,交相辉映,一张俏丽的小脸神采飞扬。秦瑶正凑在孙氏耳畔说些什么,惹得孙氏笑容不断。 秦峥坐在孙氏左侧,紧挨着的是孟寒衣。 想来孟寒衣这段日子过的当是不错的,瞧着眉眼如玉,容色无暇,一身绣山水锦绣长袍披身,全然没了当初在江南青衣淡衫的清贫,整个人仿佛带着皎月辉光,不刺眼却也夺目。 孟寒衣左手轻拢衣袖,亲自给秦峥布菜,素手持玉箸,浅笑低语时,两人的额头似乎都要抵在一处了。难得秦峥将自己收拾了整齐,倒是颇有几分难掩的丰神俊秀,乍一看当真以为是哪家正儿八经的高门新贵。真儿被秦峥抱在怀里,正低头用软软的小指头绕着蝴蝶袖上的一缕丝绦玩。 楚瑜靠在垂花门旁看了会儿,一旁大管事和秋月脸色都有些难看,却不敢出声。楚瑜忽觉对事事皆意兴阑珊,这念头一起,心间不由得愈发感到疲累,只想拂袖离去,寻个清净地睡个天昏地暗,日月无光,便是洪水滔天,与他何干。 可事事不顺遂,难得楚二爷头一回懒得同人争什么,却不能如意。 “爹爹!” 第一个瞧见楚瑜的是真儿,秦峥只觉得原本还乖乖坐在膝头的闺女忽然用力挣开他,噗通跳下去朝门前跑去。 楚瑜蓦地醒过神来,不由得心头一凛,心道自己方才着实是疯了,真儿还在这里,他又怎能把女儿留给旁人来磨搓。 他有些吃力地俯**去,抱住朝他扑来的真儿。秋月在一旁看得胆战心惊,忙伸手扶住楚瑜,道:“二爷,小心些。” 楚瑜低头一看,只见真儿眼眶都红了,心里的火气窜得压都压不住。他抬眸冷冷扫了眼八仙桌前的一家人,屋子里瞬间灌入了寒风般,吹散了所有的温情。 “爹爹,真儿想你。”小姑娘紧紧拽住楚瑜的手,恨不得一股脑将心里头的委屈全都说出来。 楚瑜抬手摸了摸真儿的小脸:“今个儿是祖母的寿辰,真儿听话,不要掉眼泪。” 真儿点了点头,努力把眼眶里打转转的泪珠憋了回去。 秋月伸手将真儿抱到自己身边,掏出手帕给她擦了擦眼角的零星泪花,柔声哄道:“姑娘可别这样,叫人瞧着心疼。” 孙氏脸色不愉道:“怎么着了这是?方才还好端端的,谁委屈这丫头了?这会儿人前卖味,倒是叫人以为我们怎么苛责她了。” 姑娘也有五岁了,该是记事的年纪,楚瑜不愿真儿感触到这些,闻言顿时眼神又寒三分。 秋月会意道:“二爷给姑娘捎了不少好玩意儿在大堂里,咱们一起过去瞧瞧。” 真儿虽有几分不愿意离开爹爹身旁,却也能感觉到爹爹此时不愿她在这,于是只得一步三回首地跟着秋月离开。 少了个小辈,暖阁里的气氛愈发显得风雨欲来。 孟寒衣起身,笑着道:“二爷既然来了,就坐吧。老夫人前些日子同我说想念从前家乡的清粥小菜,我便做主辞了那掌勺的大师傅,自己动手做了些简单的家常便饭。若是二爷不嫌弃,不如尝尝?来人,给二爷添副碗筷。” 楚瑜唇角微勾,孟寒衣此时俨然家主作态,他倒成了来客。 孙氏在一旁道:“还是寒衣想得周到,我这眼瞧着半截身子入土的人,吃什么宫宴七十二席面,这福老太婆我是享不起,又不跟人家似的世家高门出身,得金贵成那般模样。我瞧着这些家常便饭就好得很。” 秦瑶跟着帮腔:“娘看中的是孟哥哥亲自下厨的一番心意,自是旁人比不得的。” 孙氏瞥了眼楚瑜,不满道:“十天半个月不进家门,进来就摆出一副冷脸也不晓得给谁看,不侍公婆身前就罢了,连顿饭都不叫人吃得省心。也不知道我们老秦家是哪辈子欠了你的,生个病秧子丫头,如今倒好又要添个小讨债鬼……” “娘!”秦峥猛地打断孙氏的话。 秦瑶一听,不干了,当即道:“哥哥喊什么,娘哪里说的不对?也就孟哥哥回来的这些日子府里才算是有了点家的样子。原本哥哥心里就只有孟哥哥一人,如今岂不是正好!这里是秦府,不是楚家,怎么连句实话都说不得了?” 孟寒衣眉心微皱,低声道:“瑶儿,莫要这般说……” 孙氏连指桑骂槐的心思都没有了,直截了当道:“趁我这把老骨头还在,择日不如撞日,就今个儿定下来亲事,挑个好日子让寒衣入了门。也好早日为老秦家开枝散叶,免得被人磨光秦家气数。” “娘你胡说什么!”秦峥脑子嗡鸣一声,下意识看向楚瑜。 楚瑜只是站在那里,像是一个旁观者般,漠然瞧着眼前这出你方唱罢我方登场的大戏,只觉得请什么庆梨园的戏班子,委实浪费,家里这班子可要比外头精彩多了。 比起骄矜清傲的楚瑜,当然是温柔小意的孟寒衣更得孙氏喜欢。世人都道高嫁女,低娶媳,偏生楚家门第太高,孙氏在楚瑜面前一直没能抬起头来,可孟寒衣就截然不同了,无枝可依,便只能攀附秦家这棵歪脖子树。 至于秦瑶,从往楚瑜不准她跟上京高门贵女接触过多,一来是她的性子太容易得罪人,二来她本就心气傲,眼高于顶,若是任由她同高门贵女来往,不免会愈发不肯低头瞧瞧脚下的路。楚瑜本意是磨一磨秦瑶的心性,再为她斟酌个好人家风光嫁了,不见得要多么荣华,够她一世衣食无忧就好。 只是这等心思,秦瑶不肯领罢了。孟寒衣会纵容她同贵女门来往,还会亲自掏腰包送她一副华美的点翠头面,叫她在众多贵女中也出尽了风头。她只道,若是能叫哥哥休妻另娶,往后自会有的是好日子过。 这一对母女难得将这半辈子的精明都用在了今天。 楚瑜被吵嚷得有些脑子疼,伸手扶住一旁的椅子,自顾自坐了下来,腹中闷痛接踵而至。只得咬紧牙关,不肯痛哼出声来,可这样漫长的沉默,却是助长了孙氏的气焰。 “既然你平日里忙得顾不得家,那家里中馈你也无需插手了,包括侯府各样进项一并清算。”孙氏道。 秦瑶面上是压不住的喜色,看来是惦记许久了,张口就道:“当年爹爹可是留了好多铺子庄子的!一笔笔清清楚楚记着账,若是有人从中动了手脚,一眼便能瞧得出来。” 孙氏当即拍板:“瑶儿说得对,秦家不能交给不一心的人手里,这些年那些进项如何,今天一并细细查了!” 楚瑜抬眸看了眼面前的秦家人,心底竟是再无波澜。 大管事羞愧得满脸通红,对楚瑜道:“二爷,这……” 楚瑜挪开视线,恍惚盯着窗外一抹芭蕉绿,缓缓开口道:“开库房,取六年来的全部年账。” 桌案抬上,香烛点燃,侯府账目一字排开,一方玉石算盘搁在中央。 楚瑜一手翻开账本,一手搭上算盘,缓缓抬眸迎上:“瑜嫁入侯府,与君妻时有六年久,此六载,从未与我共黄昏,从未问我粥可温。你以为我贪图秦家什么?金山还是银矿?” 他垂眸轻笑出声,强忍着腹中一阵阵紧密的绞痛,指尖捻开账本,一笔笔念去:“昌武二十一年,老侯爷走后,除却这镇北侯府宅,另有铺子五间,两间经营米粮,三间经营绸缎,旧管七百八十二银,新收三百五十一银,开除当年所缴所纳,年末所见负字二百二十余银,至此已是第三年赤字。另有良田十顷,庄子五处,时年正逢蝗灾三载,除却给佃户和当年所缴,所见余粮一百斛,折作白银只余二百四十一银。” 楚瑜十指翻飞,算盘上的**随着他的声音,击出清脆的声响,那双手清瘦得厉害,像是薄薄一层雪色的皮安静地包裹住纤瘦的指骨,腕侧血管泛着淡淡的幽蓝色,蜿蜒至手臂…… 老侯爷是个英雄,曾横刀立马,守边关数十年。可于经营一道上,堪比天盲,年年赤字,到了撒手归天的时候就剩下这么一堆烂摊子,庄子穷得揭不开锅,铺子赔得只剩条裤衩。 后来老侯爷被调回上京述职,统领北门十四军,那里是什么地方?众人心知肚明,那是给世家公子镀金的地方,养着一群少爷兵。老侯爷沙场舔血太多年,怒其不争,上任头一天便以十四条军令处置了北门军中五十二人,将上京满朝权贵得罪了一遍。 从那以后,在今上的授意下,老侯爷成了一柄刀,割韭菜一样肃清了朝堂污浊一茬又一茬。可到头来,能留给秦峥的又有什么?满朝的敌意和一个穷得叮当响的侯府。 老侯爷忧浑了双眸,愁白了两鬓,直到那一天楚瑜送上门来。 那天,楚瑜带着少年未褪的轻狂和满心沉甸甸的痴念,来到老侯爷面前,字字铿锵道:“纵观满朝中,能救侯府,守秦家,护柏鸾者,除我楚瑜,无他耳。” 一诺千金,岁岁不改。 他要替侯府挣得金粉铺地,白玉雕栏,珠珏掷响,为秦峥捧得一身清贵无人觑。他要握得朝中三分权杖,待有朝一日站稳根基重新将秦峥带至朝堂,让他紫金绶带,银甲披身,做那扬名万里,不可一世的将军。 他曾想,用不了太久的,若拼尽全力不过十年而已,这些念想皆能实现。 他知道这条路难走,曾想过千难万险,不曾想到到头来最难的却是秦峥一个无动于衷的眼神罢了。 楚瑜眼前有些模糊,脑海里一片空空荡荡,腹中痛得让他指尖发麻,可拨弄算盘的手却依然如穿花蛱蝶,不曾停歇。账目被一本本翻开…… “昌武二十二年,铺子五间,田产十顷,旧管五百四之一银,新收九百九十银,开除四百三十银,年末所见银钱一千一百余一。” “昌武二十三年,铺子增至七间,田产十二顷,旧管一千一百余一,年末所见盈余两千七百八十银……” “昌武二十四年,铺子增至十六间,田产三十顷,旧管三千八百八十余一银,年末所见盈余一万六千九十银……” “昌武二十五年,庄子十二处,铺子三十间,当铺三处,田产百顷……” “昌武二十六年,田庄三十七处,铺子六十二间,当铺七处,田产三百顷,温泉山庄三处……” “昌武二十七年,田庄五十处,铺子七十九间,当铺十二处,田产五百顷,温泉庄五处,盈余……” 一滴泪砸落在玉石珠上,溅得四分五裂,沾在指尖,只一瞬便散尽余温,徒留冰凉。 **相击声戛然而止。 楚瑜怔怔看着渗落在指尖的泪,如梦初醒。他抬头,秦峥不过离他三步遥,却是山海远。 楚瑜想,他大概是撑不过十年了。 第21章 第二十三章、 风吹的账本哗哗作响,仿佛在嘲弄着谋划者这些年的无用功。 秦瑶却被这万贯家财迷了眼,猛地攥紧母亲孙氏的手,朝她使了个眼色。 孙氏会意,今日算是彻底将楚瑜得罪了,粉饰太平已是做不到,既然如此,人是不能再留下了。只要楚瑜走了,这侯府就是秦峥做主,将来他们母女俩又何必仰人鼻息。 秦峥看着楚瑜脸上淡到依稀难辨的泪痕,脑子哄然空白一片,呼吸跟着一滞,满心满眼只剩下楚瑜单薄的身形,再无其他。他下意识朝楚瑜走去,这时腕上一紧,温热的触感让他回过神来,扭头看向一旁。 孟寒衣面色苍白,眼眶微红,勉力弯了弯唇角,艰难地露出一个苦涩的笑,然后缓缓松开握在秦峥腕上的手…… 秦峥却再也迈不动一步,孟寒衣的眼神像是枷锁,将他死死钉在原地。分明是那样无辜无助的神色,却宛如淬了毒,磨了刃,根根银钉透骨,穿得人血涌如柱,肝胆俱裂,若再往前走,就是峭壁悬崖,跌个粉身碎骨。 孙氏一拍桌案,厉声道:“楚瑜你还胆敢说这些,你嫁入侯府不过六年,七出尽犯,今日若是留你,秦家列祖列宗九泉之下都难安!” 哪怕年岁大了,孙氏仍不改当年泼辣,竟是抬手指着楚瑜一条条数落道: “一出,不孝,这几年来你处处跟我不对付,为人儿媳的,哪有半点低眉顺眼的样子,你楚瑜再怎么能耐,到了我们侯府来,就得有个做人媳妇的模样,你的孝心我可是半点儿没瞧见,难怪你楚家爹娘死得早,指不定就是被你给气死的。” “二出,无子,嫁过来六年,留不住丈夫的心,生个丫头要死要活的,小小年纪心思多得很,活脱脱一个小狐狸精的模样。搁在旁人家里头,做媳妇的早就张罗着给丈夫纳妾,给家里开枝散叶了,可你呢?就眼盼着秦家断了香火,心思歹毒得很!” “三出,善妒,若不是你从中作梗,拦着峥儿纳妾,峥儿哪里会流连在外头花街柳巷那种地方?说白了还不是你逼出来的!早些挑几个良家人纳进门来,峥儿也不会成今天这幅样子!说到底,就是你楚瑜拎不清!” “四出,善淫,长了一张狐媚风骚模样就不该抛头露面,可你倒好夜夜不归家,天晓得有没有跟人有过什么苟且?就是真丫头和你肚子里这个,怕也难说是哪家的小杂种,难道合该我峥儿迁就你!说起来你楚家祖上不就有过以色侍君的传闻?上梁不正下梁歪,就连你那哥哥,外头瞧着跟正人君子似的,还不是使了下贱手段爬上太子爷的床,也不知道哪来的好命,坐上太子妃的位子,市井传闻难道都是空穴来风……” “放肆!”只听见砰地一声,楚瑜砸了手中玉石算盘,珠玉尽裂,溅起玉屑无数。怒火中烧,燃干了全部的力气,他只觉得喉中一阵腥甜难压,耳畔是一声刺耳长鸣。 这掷玉一怒吓住了满屋的人,半颗碎玉算盘珠溅到孙氏脸上,好巧不巧地划破脸,登时血涌了出来,糊了满脸。 “啊——”孙氏惊骇惨叫一声,后退三步,捂住脸开始拿出平日里一哭二闹的架势:“这是要杀人啊!还有没有天理啊!连婆母都敢杀,是什么世道啊!孩子他爹啊,你在天上睁开你那老眼看看吧,你挑的好儿媳啊!” 秦峥本来想要带楚瑜走,可见母亲这般模样,只得上前先稳住老母。 孙氏有儿子撑腰,又有了力气指着楚瑜鼻子骂道:“你这大逆不道的东西,今个儿你要不滚出秦家门,我就去顺天府尹击鼓状告你虐待婆母!” 楚瑜脸色苍白,闻言蓦地笑出声来,起初不过低声哀笑,愈笑愈烈,最后倒是三分癫狂色,他撑起身子,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 孙氏的尖酸刻薄,秦瑶的肤浅愚钝,秦峥的优柔寡断,孟寒衣的兵不血刃。 世间百态,诸多丑恶,是他痴心眼拙,自以为是。 “顺天府尹接不了我的案,长安门前,登闻鼓上,我楚瑜今日亲自叩阍,五十鞭笞我自受之,除却九五之尊,无人能审我楚瑜。楚家人的清誉傲骨,不容人如此折损,你秦家人想状告朝堂,那就金銮殿见。” 言尽如此,楚瑜转身离去,毅然决然,赴长安门。 “清辞不可!”秦峥一颗心如置冰窖,猛地伸手拉住楚瑜。 楚瑜早已是强弩之末,全凭一执念撑着,被这般一扯,身形一个踉跄,被拽至后退两步,后腰重重撞在桌案一角。脑海中最后的一丝清明尽断,他蓦地睁大眼睛,再也撑不住缓缓滑落身子…… 秦峥这才看到楚瑜方才所站之地,早已是一片血色斑驳。 …… 第22章 第二十四章、 花枝上绕着的金铃儿再无往日响得清脆从容。 秦峥几乎是发疯般抱着楚瑜从松寿园出来,是愧是悔是恨是惊,还是百感交集于心头,最后化作一个念头——带他走。 离开这里。 楚瑜的额头抵在秦峥胸口,听着那如擂鼓般的心跳,满目天旋地转。耳畔似乎还是孙氏恶毒的言辞,睁开眼,越过是秦峥的肩头,看到天上形单只影的孤鸟飞过灰蒙蒙的天色。腹中剧痛撕扯回神智,无力搭在秦峥脖颈的手骤然用力,划出透血的指痕。 “秦峥——”楚瑜将一声痛苦呜咽掰作眼前人的名字。 秦峥脚下一顿,咬牙一口气将楚瑜带回了平日里所住的北苑居,待将人放到床上时,才看到楚瑜一身朱红官服下摆尽被血浸,素白锦被瞬间被沾染上刺眼的殷红。 “来人!去请御医!”秦峥不知所措地握住楚瑜的手,颤抖着抚上他苍白的脸,语无伦次地吩咐着下人。 楚瑜疼得几乎要昏厥过去,想到腹中孩子才堪堪七个月,又来得这般凶险,怕是凶多吉少。 “清辞!”秦峥胡乱用袖口擦去楚瑜额头一层接一层的冷汗,低声恳求道:“清辞你撑住,已让人去太医院请御医来了,你一定要撑着些……清辞……清辞,只要你好好的,旁人如何我都不管了,我带你走,再也不离开你半步……” “呵…呵咳咳……呃嗯……”楚瑜攥住身下床褥,咬牙硬生生扛过一袭阵痛,听着秦峥颠三倒四的许诺,忍不住想笑,方从喉中呛出两声低笑,又被痛苦的呻吟所取代。 “楚清辞,是我混账。”秦峥将楚瑜的手合拢在手心,额头抵在手背上,像是虔诚的信徒,交付自己所有的信仰。 可到底楚瑜不是那神座上悲悯世人的菩萨,六年的时间已经足够他醒悟,他不过是个有私心有图谋的俗人罢了。功名利禄,王权富贵,这世间有百般种令人孤注一掷的图谋,可他偏偏图了最不得强求的那个。 拼着最后力气,楚瑜将自己的手一寸寸从秦峥手心里抽出。 秦峥,我渡不了旁人,也渡不了自己。 …… 斑驳血色,满室狼藉。 孙氏有些坐立不安,一旁的秦瑶也低着头,小心翼翼地偎依在母亲身旁。 “会不会真的出什么事……”孙氏脸上的伤口被秦瑶用巾帕捂住。此时孙氏却感觉不到那刺痛似的,浑不在意了,她是想要逼走楚瑜,却没想过会闹成这样。 孟寒衣将脚边的半颗**算盘轻轻踢开,看着那沾着血的算盘珠子骨碌碌的滚在小角落里,不由得翘了翘唇角,像是踢开了极为碍眼的东西。 “孟哥哥,接下来怎么办!”秦瑶也有些急了。 楚瑜是侯府的主心骨,如今他们亲手折断了侯府的脊梁,还没有体会到快感就已经被那摇摇欲坠的塌落给吓得六神无主起来。 孟寒衣转身的一瞬间敛去唇角的冷笑,转而蹙眉面露忧色道:“老夫人,事到如今楚瑜怕是不肯善罢干休了。方才您可是听得真切,他哪里还顾及昔日半点情分?楚家在朝中什么地位,陛下必然是偏向他的,到时候吃亏的只怕还是侯爷。” “那可怎么办才好!”孙氏心里开始后悔起来,早知道就不该闹这一场,若当真是惊扰了上头,岂不是害了自己的儿子。 孟寒衣叹息一声,道:“楚家大公子怎么说也是名正言顺的太子正妃,帮亲不帮理,到时候若是惹了天家动怒,怕是谁都救不了侯爷。” 秦瑶怔怔抬头看向孟寒衣,分明是一副清秀出尘的模样,偏生让人不寒而颤,她忍不住哆嗦一瞬,硬生生在孟寒衣眼底看出几分妖冶来。 孟寒衣已经缓缓两步走近秦家母女,微微俯身,低声道:“只要楚瑜走出秦家的门,秦家就要毁在他的手上……” 秦瑶眼泪已经忍不住掉了下来,抽泣道:“孟哥哥,难道我们就这么等死吗?” 孟寒衣伸出修长白皙的手,轻轻抚在秦瑶头上:“傻姑娘,我们怎么能眼睁睁看着侯爷被楚家人害死。” 孙氏和秦瑶像是看救命稻草一样,看向孟寒衣。 孟寒衣垂眸,声音极轻,带着蛊惑意味:“生孩子这种事,从来都是鬼门关外走一遭,楚二爷身子弱,能不能撑过去还不好说,真是叫人担忧啊……” 秦家母女顿时愣住,却也不由自主地选择了沉默。 侯府上下在楚瑜的打理下早已是铁板一块,若是想要撬开,非一日之功。只是这月余来,楚瑜无心家事,忙于朝中事务,孟寒衣早已经开始悄然做下安排。是人就会有弱点,或贪于财,或恋于色,无外乎此,一点点腐蚀掉这侯府,如今却只差这最后一剂猛药。 孟寒衣将侯府里的一些有资历的仆役召集于一处。 门窗皆紧闭,屋子里气氛压抑到了极点,众人皆低眉顺眼不敢出声,连呼吸都跟着压抑了几分。 孟寒衣坐在上座,轻轻搁下手中的茶杯,扫过侯府这些得力的下人,轻声道:“这些年楚二爷掌家,诸位都受苦了。楚二爷什么手段,我也清楚一二,各位想必比我更明白。今个儿不妨把话说的再明白些,这里是镇北侯府,旁人再如何厉害,到头来这里还是姓秦。楚二爷在侯爷心里是个什么位子,诸位也清楚……如今楚二爷怕是熬不住了,你们谁若不信,自己个儿去北苑居听听,以后镇北侯府就变天了。各位都是识时务的人,多余的话,我也不说了,你们自己个儿斟酌斟酌。” 威逼与利诱,话中意显而易见,点到为止,明晃晃的骇人却也诱人。 …… 北苑居外。 衣袂裙梢如一阵清风疾步拂过红漆柱,秋月手里紧紧扣住楚瑜的官牌往外院去,未能走出大门就被人拦下。 “你们想干什么!”秋月心头一凛,看着眼前几个人,有侯府的人,也有面生的。 其中一个侯府的老人,拱手道:“秋月姑娘,老夫人有事找您过去。” 秋月露出几分警惕之色,皱眉道:“我奉二爷的命出去一趟,你们让开!误了二爷时间,你们担不起!” 几个人相视一眼,道:“秋月姑娘,那就得罪了!” “放肆!你们这群吃里扒外的混账!”秋月大怒,后退两步,四下一看,却见竟是出奇的安静,没有旁人在。 “秋月姑娘只要乖乖听话,我们不会为难姑娘的。”几个侯府的长工猛地上前一把捂住秋月的嘴,手刀劈下。秋月连闷哼都未来得及,就昏了过去,手中令牌滑落,被人无意踩在脚下。 楚家令牌,以铁为契,以丹为书,以金为匮,承载着世代清贵无上的荣光。 只是一朝跌入土里,到头来也只是落得一个蒙尘的下场。 第23章 第二十五章、 翡翠朝冠跌落一旁,青丝如瀑散了满榻,细密的汗沿着每一缕发丝渗开,不过片刻就已尽数变得湿淋淋。 楚瑜胸口剧烈起伏着,每一次喘息都是绵长难耐的痛楚,像是粗粝的钝刀子搅刮着腹中每一寸,又生生敲碎腰间每一块骨头,直叫人连嘶喊都出不了口,只得如同那搁浅的鱼,拼命地张口做着最后的垂死挣扎。 秦峥手心冰凉,粘腻的冷汗将衣衫湿透,又渐而变得愈发凉,直到最后他也难以辨清究竟是脊背发冷还是心底泛凉。 楚瑜的脸色愈发苍白,眉心已经皱出刀刻般深深的纹路,他将额头埋入柔软的枕间,咬住锦被一角,生生咽下痛呼,发出断断续续的呜咽。 不过是一盏茶的时间,却恍惚久得叫人分不清日月。 终于门被推开,有御医从外头进来,身后跟着三个年轻大夫,随后又有端盆捧布的丫鬟仆役,鱼贯而入,脚步轻且急。 秦峥一把拽住御医的胳膊,急声道:“快些看看清辞怎样了!” 那御医一个哆嗦,忙低下头去,道:“侯爷让开些,容下官瞧瞧。” 秦峥挪了挪位子,仍是死死拉住楚瑜的手不肯松开,仿佛这样就能留住什么一样。 楚瑜闷哼一声,痛得微蜷起身子,有人将手按在他高耸起的肚子上,那指尖每按在腹上一次,痛楚便添上十分,汗水迷了眼睛,满是酸涩。隔着垂落满睫毛的雾色,他隐约看清那御医的模样,瞬间浑身的血都被冻住了般。 三等以上侯爵牌冕可请御医,但能召请的御医总是有明确人选的,而眼前这位显然让楚瑜感到了眼生。哪怕痛的脑子混沌一片,可敏锐的直觉让楚瑜下意识提了一口气,厉声道:“你是谁!” 那“御医”原本就心虚,被这般一声质问吓得手上一紧,失了轻重,压在楚瑜腹侧。 “呃嗯……你……”楚瑜咬下一声呻吟,费力撑起头扫了眼满屋的下人,寒意席上心头。 入眼竟无一个是他身边人。 一念起,冷意更甚,楚瑜拼着一口气猛地撑起身来,死死捂住肚子,挣开那御医的手。汗水顺着下巴低落,雪白的里衣紧紧贴在每一寸肌肤上,勾勒出清瘦的身形。 “清辞!”秦峥骇然,赶忙扶住楚瑜。 “滚开!唔呃……”楚瑜用力甩开秦峥的手,痛得稳不住身形,却不敢再留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侯府一刻。他浑身发颤,像残喘的野兽用尽力气守着自己即将出生的幼崽,哪怕利爪被磨去,獠牙被折断,浑身伤痕累累,却仍旧叫人心生恐惧。 那“御医”脸色惨白,指尖忍不住哆嗦起来,赶紧道:“侯爷快拦住楚二爷,这样折腾下去恐怕会一尸两命!” 一句话的功夫,楚瑜竟是靠着惊人的毅力从床上爬起来,两步一踉跄地朝门前跌跌撞撞地走去,一道血迹从床上蜿蜒在脚下,拖出刺眼的红。 秦峥呼吸一滞,御医的话让他险些崩溃,他一个箭步上前将楚瑜反手扣在怀里,止住那自残般的举动。 楚瑜眼睁睁看着那镂着缠枝花纹的乌木门,透过淡青色的窗纱,外面疏漏进几缕光线,尘粒飞扬却也显得鲜活。不知是否有乌云蔽日,不过一瞬间那仅剩的几缕光芒也消失得荡然无存,捏碎了最后的希望…… “我要回家……”楚瑜靠在秦峥的肩头,颤声乞求着。 秦峥以为楚瑜是疼糊涂了,轻抚着他的清瘦硌人的背脊道:“好,好……等咱们的孩子出生了,我带你回家……” 御医压住心里的慌乱,道:“侯爷一定要按着些,莫要叫楚二爷他……他挣扎起来,反伤己身……” 秦峥将楚瑜抱回去,稳稳扣住他那瘦弱的手腕,叫他挣脱不得。 腹中的疼痛似乎拔到了一个顶点,心底的防线更是溃不成军,楚瑜睁大眼睛,眸子里倒影的尽数是秦峥的脸,像是一道催命的符禁锢着他。身下的血不知还要涌出多久才是个头,腹中的胎儿用尽全力的翻腾着,渴望能得一线生机。 一声比一声凄厉的嘶喊从干涸的喉中呛出,楚瑜的指尖划破秦峥的手心,夹杂着抽泣:“秦峥——让我回家……秦峥!放了我!哥——” 秦峥眼睛一酸,泪砸在楚瑜额头。 腹中的胎儿似乎开始往下挪去,弱小的身子却也有撑开骨头的力量,楚瑜下意识地抬起身子,修长的脖颈像是垂死的天鹅,一种临界于死亡的美。眼泪顺着本该妩媚多情的眼尾不住滑落,浸染在两鬓间,寻也寻不到。 楚瑜一声惨呼,口中被塞入了布卷。 御医擦了擦额头的冷汗,道:“不要让二爷咬破了唇舌……” 秦峥眼底满是心疼,默然点了点头。 楚瑜缓缓合上眼睛,手上最后一丝力气,徒然流逝。若是苍天肯再施舍他一次机会,他宁可在那尚且懵懂无知的年岁里,死于一方净湖。 也好过这般死在你的手上。 第24章 第二十六章、 汗水迷了眼,楚瑜第三次将硬灌入口中的药呕了个干净后,嗓子里一阵腥涩味道,他低声呛咳着,点点腥红溅开在细绸枕巾上。一旁御医手脚冰凉,若楚瑜真的出事,只怕也是被他自己活活折腾死的。 楚瑜像是打定主意宁可毁了自己,也不要不明不白死在旁人手上,灌进去的药一律吐个干净,挣着不准任何人碰自己肚子,修长的双腿拢起侧身蜷作一团,痛苦的呜咽变得愈发压抑而无力,绞紧的长眉掩在被褥间,红色的绸帘绕在手腕显出触目惊心的苍白。 秦峥一遍遍擦去楚瑜脸上的汗,用嘶哑着声音乞求着:“清辞你恨我也好厌我也罢,万不可这般赌气,便是为了腹中孩子想一想也好……清辞,且算我求求你,听御医的话好不好?清辞……” 湿淋淋的发丝像是细密的蛛网,攀爬在楚瑜身上,单薄的里衣翻滚得松散不堪,衣袖滑落臂弯,唯有长发蔽体一二,青丝绕颈,落在唇齿间,楚瑜的呼吸都粗重得如同破败的风箱,每一次用力拉合都烧尽一次火光,洒落半捧飞灰。隔着汗雾影影绰绰,楚瑜压住腹顶,闷咳几声,无力言语。 腹中的孩子就像是新生的幼苗,微不足道的瘦弱身体顶开坚硬的沙石,撑开拦路的骨骼,撞开交错的血肉,挣脱桎梏的胞宫,钻入窄小的**中,作着最后的挣扎。 楚瑜再也无力合拢双腿,血和着羊水不断地涌出,随着一阵剧烈的宫缩他猛地抬起上身,单薄的脊线绷出俊美凌厉的弧度。血涌的愈演愈烈,胎儿小小的头顶露了出来,一撮柔软的胎发湿漉漉地顶出个小包。 “呃嗯……”楚瑜闷哼一声,一口气没有提上来,昏死过去。 “清辞!”秦峥心底一根弦险些绷断,颤抖着双手抱住楚瑜,生怕他这一闭眼,就再也不会醒来。 假御医冷汗落了一层,悄然抚住楚瑜坠意明显的小腹,这其中门道他再清楚不过,只要稍稍动些手脚,任凭老天如何垂怜,也躲不过一尸两命的下场。可躺在床上的不是一般人,这可是靖国公家的嫡支,太子妃的胞弟,朝中重臣,陛下亲信…… 收人财,买人命,高门宅内这种事情实在是太常见,干他们这行的谁手上没几条人命。假御医心里有些复杂,看着奄奄一息的楚瑜,不由得感慨。这些人啊,便是外头再光鲜又如何?泼天的权,倾城的貌,还不是死在这血污杂乱的床上。 寸长银针压着小腹刺入被撑的单薄的皮肤,胎儿吃了痛,自然不肯再往前挪,只一心想要躲回生父柔软的腹中,寻求本能的庇护。 楚瑜生生痛醒,指尖绞破了身下床褥,本就气血两亏得身子哪里抵得住这百般折磨,断断续续的呻吟嘶哑不成调,胎发渐渐看不到,宫缩紧密到了毫无间隙,身下痛得直教人恨不得一死了之。约莫忍了三息,楚瑜终是崩溃,疯了般将手压在腹上,歇斯底里地嘶喊出声,苦楚难表。 一时间屋中这些仆役皆是慌乱不已,银盆打翻在地,血水泼下湿透了那绣着牡丹的华月锦缎毯,黄花梨木雕琢出的绣墩被踢倒,红绸垂帘扯下半段被踩在脚下。 忽然间,一声剑鸣清啸震住满室的纷乱,秦峥血红着一双眼将剑拔出鞘。 屋中心怀鬼胎的众人皆是一惊。 “本侯要清辞活着。”秦峥浑身发抖,握剑的手却是纹丝不动,沙哑的喉咙像是承载不住一句话的重量,可那从齿间艰难挤出的每一个字都带出几分凶狠,剑指过每一个人:“他若是死了,今天谁都别想踏出侯府的门。” 掩在袖口持银针的手忍不住抖了抖,假御医在心底捏了把汗,略微犹豫了一瞬,还是悄悄将银针收起。再多的银钱,也没有命重要,他是收了旁人钱财,可镇北侯是要人命的。 楚瑜双眸微睁,瞳孔有些溃散,显得眸色有些灰蒙蒙的,像是所有的光都照不进眼底。一双消瘦的手蜷着,偶尔才有细微的抽搐,他已经无力呼痛,苍白干裂的唇轻轻抿着,毫无生气。隆起的肚子在下腹坠出小小一团,显得可怜巴巴。 汤药不要钱似的轮番往楚瑜口中灌,趁着他没有反抗的力气,硬生生吊出一口气来。天色渐晚,这一场漫长的折磨距离解脱还遥遥无期…… 天色阴沉,黄昏的微光被风拂灭。 西苑暖阁。 真儿身上的兔毛斗篷被风吹得鼓起,她仰着头,一双眼睛泛红,咬了咬下唇,端出尚且太过稚嫩的严厉道:“让开,我要去找爹爹!” 几个人高马大的家丁将院门堵住,低头道:“姑娘还是回去歇着吧,二爷那边的意思是今个儿谁都不能出去。” 碧玉脸色有些泛白,低头将真儿身上的斗篷紧了紧,抱她在怀里,低声道:“姑娘,先跟我回去。”她不知道究竟出了什么事,可西苑被围了一天。院子里的人之前被各种由头支走,这会儿竟是寻不到几个可堪能用的。定然是出事了,碧玉想到二爷有孕在身,神色不由得愈发凝重几分,心下有几许不安。 真儿向来温顺乖巧,可偏偏今日拗着性子一心要去找爹爹。碧玉心疼她在外头站着那么久,又不清楚眼下什么局面,只得先哄着回了屋,倒了杯热茶捂在她小手心里,低声宽慰道:“姑娘莫怕,二爷这会儿许是被什么事给绊住了,指不定待会儿就亲自过来看姑娘了。” 真儿怔怔看着手中的茶杯,眼睛一酸,泪珠儿顺着小脸滑落,啪的一声砸在杯中茶水里,溅起了几分细小的水花。 碧玉忙用手帕给真儿擦去眼泪,心疼道:“姑娘不哭,二爷不会有事的。” 真儿小声啜泣道:“碧玉姐姐,大爹爹是不是不想要真儿了?大爹爹喜欢那个温柔的大哥哥,不想要真儿和爹爹……真儿是个丫头,奶奶和姑姑都不喜欢真儿。今天爹爹又和大爹爹吵架了,是因为真儿吗?” 碧玉眉心一皱,厉声道:“姑娘听谁胡乱嚼舌根,瞎说这些不着边际的话?” 真儿摇了摇头,她不是听人说的,这些她都看在眼里。 碧玉眼中露出几分难言的哀色,伸手把她揽入怀中轻轻拍了拍:“姑娘是二爷的嫡女,是靖国公府的千金,是当朝太子妃的亲侄女,这样的身份不该由人胡乱编排的,他们没有这个资格。就算是……老夫人,也不行。” 这话说得僭越,碧玉心思向来玲珑剔透,万不会在主子面前说这种话。可如今,碧玉心里压着一股火气,着实烧得心里焦躁不甘。 她是靖国公府出来的,是楚瑜当年陪嫁时选的丫鬟,后来真儿出生后就一直负责照顾着。真儿是二爷的心肝,亦是他们靖国公府的掌上明珠,他们镇北侯府算什么门第,敢如此对待二爷的骨肉。 外面色天愈发阴沉,碧玉在心底暗自祈祷,只愿二爷能平安无事。 …… 烛泪落了一层又一层,将烛台上镂出的金花裹上一层细细的薄蜡…… 咬在唇间的锦帛已经湿透,楚瑜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湿淋淋的,他双眸无力地半阖着,残喘着每一寸气息,许久才能堪堪挤出几声不成声调的呻吟,单薄的胸膛连起伏都变得细微不见。衣摆都被撩开,原本浑圆的肚子坠成了奇怪的形状,下腹上满是青紫的痕迹。 已经一天一夜,宫缩愈发缓慢无力,假御医们没有办法,只能推压着楚瑜的腹,独自将胎儿强行推入产道,可那孩子像是被吓到了一样,愈发不肯乖乖配合,百般闹腾起来。御医没有办法,只好下手去引胎儿,一番折腾下来几乎要了楚瑜的命。 众人吓得发抖,生怕楚瑜出点什么事,旁边这位急红了眼的祖宗一怒屠了整个侯府。 这一天一夜,秦峥终于体会到了无能为力的绝望,楚瑜的每一声呻吟都像是刮在他心上,一刀又一刀地凌迟着。他想起当年真儿快要出生的时候,楚瑜去找他。他分明在楚瑜眼中看到了几分脆弱,可却恍若未见。 楚瑜走的当天,就动了胎气,熬了三天生下真儿。 真儿满月宴的那天,秦峥正歪在醉香楼的软榻上听曲儿。那儿的花魁是个端淑的女人,若论妍丽尚不及楚瑜十之一二,可秦峥喜欢她清清淡淡的模样,不似这银钩巷里的旁人那般粘腻露骨。 只是这一曲琵琶弹得太过漫不经心,最后干脆压了弦止了音。 “听闻今个儿镇北侯府开了满月席,侯爷不回去看看吗?”花魁娘子放下怀中琵琶淡淡问道。 秦峥手中的酒杯一翻,倒扣在桌案上,没有说话。 花魁娘子从一旁取出一个檀香木镂花盒推到秦峥面前,道:“是位千金吧,倘若有几分肖似楚二爷,将来必然是个美人。” 秦峥伸出指尖挑开那檀木盒,金丝绒布为底,上面摆着一块璎珞缠丝镶玉长命锁。 “姑娘合该如金似玉般宠着才是。” 后来,这小小的长命锁挂在了真儿的脖子上,竟成了这么多年来秦峥唯一送过女儿的东西。 …… “啊呃……”泛着青白的指尖猛地攥住枕侧一角,楚瑜短促地痛哼一声,身下的痛似乎又拔高了一个节点,给这已经麻木的身子带出一阵颤栗的反应。 秦峥的思绪被拉扯回来,他有些脱力的倚在床头,将楚瑜的手合在手心里紧紧握住,低声道:“清辞……真儿还在等你……” 楚瑜抬了抬身子,用力闭上眼睛,咬在唇间的锦帛被紧扣的牙关磨出沉闷的声响,真儿两个字落在他耳畔,给他换回一丝神智。 “唔呃……啊……”楚瑜猛地绷紧身,身下骨头合开至了极限,胎儿湿漉漉的小脑袋终于露出来。 御医心下一惊,怕楚瑜一口气泄尽失了机会,忙伸手拖住孩子的头,另一手狠狠压在他腹底。好在孩子瘦小极了,伴着翻涌的血蜷缩着身子滑了出来,无不可怜。 烛泪滴尽,满案红痕。 屋子里一片死寂…… 绣着锦鲤戏水的小小襁褓裹住冰凉的身子,尽管只在楚瑜肚子里待了七个月,可竟依稀能瞧出几分清秀漂亮的模样,若将来能长大,该是如何玉雕雪琢的可爱,只是这一切都成了妄想,他的生命终是停止在离开父体的那一刻,再也无法醒来。 切肤之痛像是刻在了骨子里,从前所有自暴自弃的难过悲痛都成了无病呻吟,直到这一刻秦峥才明白什么是真正的痛苦。它来得无声无息,却叫人心如刀绞,连声音都发不出…… 本已力竭的楚瑜却像是忽然间清醒过来了一般,睁大了一双眼,沙哑着声音道:“孩子呢……” 屋中仆役跪了满地,战战兢兢地看向侯爷。 秦峥毫无血色的唇哆嗦两下,用力摇了摇头,抱紧了怀里的孩子。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孩子……给我……”躺在床上的楚瑜长发散乱,半身沾血,已然是出的气多进的气少,泛青的指尖微微抬起,做出讨要的动作。 秦峥咬牙后退一步,若此时将这没了气的孩子给楚瑜,无疑是递过一柄催命的刀。 楚瑜半疯半痴地盯着秦峥看了片刻,竟撑着半起了身子,颤不成声道:“秦峥,把孩子给我……” “清辞……”秦峥哽咽着说不下去,无颜在楚瑜面前多停一刻。 楚瑜听不到孩子的哭声,又何尝不知出了什么事,当即凄声道:“把孩子给我,就让我抱抱他……” 秦峥一颗心像是被紧紧攥住般,闷痛难忍,他终是狠下心来转身欲走。 “秦峥!!”楚瑜疯了般踉跄着从床上滚下来,伸手拽住秦峥的袖口,语无伦次道:“不抱了……我不抱了……秦峥我就看一眼……你让我看一眼……求你了……” 这是他辛苦孕育了七个月的孩子,是他的骨肉,是他的寄托,是他的命。 泪蒙了眼,楚瑜紧紧拉住秦峥的衣袖,伏在他脚边,端出这辈子都未做出的低姿态。骄矜也好,高傲也罢,曾经如何不可折腰的如今到头来,一切都轻如无物。 只是秦峥不允他这点小小的念想,唯恐此时的一点执念会成为楚瑜未来永不散去的梦魇。 楚瑜崩溃地跌在地上,不管不顾地往前膝行两步,悲戚道:“秦峥哥哥!我错了……我错了……” 是他错了,错在年少不该妄动初心,错在后来不该狂妄自负,错在以为真心是可以换回真心的。 秦峥拂袖,郎心如铁。 “秦峥哥哥!”楚瑜凄声再唤,趴在地上颤抖着指尖扣住秦峥脚踝:“我善妒我不孝我无子……是我犯尽七出……我愿和离,不再阻你与孟寒衣姻缘……你把孩子给我,我什么都不要了……” 句句如刀,秦峥险些站不住身,这是他不可一世的楚二爷。 苍白指骨一根根被挣脱,楚瑜眼睁睁看着秦峥走得头也不回,血在身下拖成一道蜿蜒斑驳的长痕。 出门的那一刻,秦峥听见身后凄厉哀喊。 直到多年以后,每每午夜梦回,汗湿满枕,秦峥仍是记得这天无星无月的满目漆黑和那啼血般的哀声。 第25章 第二十七章、 悲歌可以当泣,远望可以当归。 秦峥失魂落魄地走出侯府,却不知该往何处,一如怀中那幼小的灵魂,何以当归?他收拢手臂,将襁褓里的孩子搂得更紧了些,怀中孩子青白一片的眉眼是令人惊奇的清秀,可那裂开的唇却是叫人不忍再看第二眼。 老一辈的人管这叫鬼娃儿,天生就是来折磨生身父母的,夭折的孩子戾气重,不能埋也不能入祖坟,只能用席子卷了扔在荒野,任往来的山兽飞鸟分食。 秦峥将额头抵在襁褓上,双肩微耸,半晌,不成声调的呜咽断断续续连做悲啼。他知道不是这样的,这个孩子在楚瑜腹中的时候也曾很是乖巧,就算是胎动也是小心翼翼地轻轻舒展,不肯让楚瑜感到分毫难受的。这么温柔乖巧的孩子,又怎会是来折磨楚瑜的,他是楚瑜辛苦怀胎孕育出来的,是楚瑜为数不多的温柔寄托。 这个孩子的来去皆是一场意外,却带走了楚瑜最后的希望。 到了最后,在秦峥的坚持下,小小的瓮棺被人送了过来,这成了孩子最后的家,山明水秀之处,秦峥亲手葬了他的嫡子,也葬了他与楚瑜数十年的爱恨纠葛。 ※ 楚瑜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到了很久以前的事。 梦里他身披白色素服,额上缚一两指宽的孝带。那年他十四,他的父亲老靖国公离世,不出三月余其母也随之而去,夫妻同棺,与世长辞,留下了一双儿子。 乌木马车上垂挂着白色的绸花,楚瑜将手里的莲花炉盖压灭炉火,断绝了那袅袅不断的檀香味。 “这味道闻得太多了,开窗吧。”楚瑜随意将香炉推了推,这些日子里一直在庙里守孝,似乎走不出这檀香味,叫人时时想起父母辞世的难过。 秋月应了一声,抬手将车窗推开一半,不等回头提醒主子多披件衣裳,只听外头一声马匹嘶鸣,车身骤然晃了晃。 楚瑜下意识抵住车壁,稳住了身子,开口询问道:“何事?” 楚家的车夫回道:“二爷,对面有马车堵了路,过不去了。” 这条青石巷本就不宽敞,若非是早上楚茗往翰林院去的时候遗落了卷宗,楚瑜想早些给哥哥送去,也不会选择走这条路。 “那就寻个巷子拐进去,避一避。”楚瑜不假思索道。 “是,二爷。”车夫应了一声,方要驾车往一旁避去,只听见一清亮的嗓音,道:“可是楚家的车马?” 楚瑜搁下手中的卷宗,示意秋月挑开帘子。 外头正细雨蒙蒙,青石巷每一块青砖都像是被洗涤过,愈发显得青翠如碧。对面的马车锦帘华盖,颇显贵气。一个年轻公子从对面马车上下来,锦袍玉冠,很是俊秀,他走到楚瑜的车马前微微颔首一礼。 楚瑜见是宁伯府的世子爷,回了一礼道:“宁世子。” 宁世子眼前一亮,长听人打趣说要想俏三分孝,这一身素衣披身的楚瑜倒是比以往更显出几分别样的动人。少年脸庞尚且稚嫩,有那么几分雌雄莫辩的柔美,素衣墨发映着细雨如同山水画般意蕴绵长,灵气逼人。 “楚二公子还安好?”宁世子走进两步,一手轻轻抵住马车的车壁,身子微微向前倾,将两人的距离拉得极近。 楚瑜一怔,靖国公府跟宁伯府并无深交,自己同宁世子也只是点头之交罢了,这般亲昵询问,倒是显得古怪。良好的家风让他强忍住退后两步的想法,回道:“尚安,多谢宁世子关心。” 宁世子眯起一双眸子细细打量起楚瑜,楚家门第高家风严,偏生这一对兄弟俩生得如珠似玉般惹眼,从往万是不敢肖想的,如今楚家无人撑门户,便叫人不免生出几分心思来。 “青石巷路窄,两车并驾怕是过不去的。”宁世子眼带笑意,轻声道。 楚瑜忍不住微微皱眉,宁世子身上带着一股上京时兴的脂粉味道,有些刺鼻,闻言只得道:“无妨,我家车马退到一旁巷子就是了。” 宁世子忽而一笑,又凑近几分道:“那怎么能行,靖国公府是何等门第,如何也不该让二公子退让才是,不然传出去岂不是让人以为我宁伯府不懂礼数?” “不过是方便通行罢了,宁世子多虑。”楚瑜不愿多言,转而吩咐车夫道:“阿叔,往一旁走。” 宁世子见状竟是一把握住楚瑜搭在车门一侧的手,不以为意道:“二公子急什么,都说了不必退了,既然谁家退一步都不合适,那干脆便都不退了。二公子同我一辆马车不就成了?” “放肆!”楚瑜愠怒,挣了挣手腕。 宁世子仗着自己年长楚瑜几岁有力气,竟要将楚瑜拉下马车胁他往自己那里去。 楚瑜咬了咬牙,气得发抖。楚家世代书香门第,是真正的家学渊源门户清贵,从前父母皆在的时候,就算是宫里的皇子见了他们兄弟二人,也礼让三分。一朝双亲辞世,连宁世子这种油头粉面的纨绔也敢欺辱他至此,如何叫人不恼。 就在两相僵持时,忽听见凌空一声清脆的鞭响,宁世子痛呼一声,吃痛松开握住楚瑜的手,一道渗血的鞭痕赫然出现在他的手背上。 “哪个不长眼的!”宁世子从小锦绣窝里长大,家里又宠他,惯来不是个能吃亏的主。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哪个不长眼的撞上了小爷的鞭子?”一声满是嘲弄的笑声传来,引得楚瑜抬头看去。 入眼的是一匹威风骏马,背为虎纹龙翼骨,嘶青云,振绿发,竟是一匹血脉纯正的大宛。绯色蜀锦素面短衣衬出匀称的身段,箭袖扣鎏金,缎靴踏银蹬,蹀躞玉带,藏青披风,长发高高竖起直垂腰际,一双桃花眼微微上挑,眸色流转间露出几分倨傲,他一手勒缰,一手持缠金线软鞭。端是神采飞扬,意气风发。 “秦峥!”宁世子认出眼前这位小霸王,忍不住咬牙切齿吼道。 秦峥偏了偏头,挑眉一笑:“原来是你啊,我当谁呐。” 宁世子怒声道:“秦峥你竟敢当街伤本世子!” 秦峥先是笑出声来,随即笑声一止,手中的金鞭犹如蛟龙出水,迅似闪电般,稳稳缠住宁世子腰往前一收,而另一边握住马缰的手松开,转而腰间三尺长剑出鞘,轻描淡写地抵在宁世子脖颈一侧。秦峥整个人探出马背,俯身居高临下地凑在宁世子耳畔道:“不就是个世子爷,当谁不是呢?” 宁世子被这威胁中透着一股流氓劲儿的动作给吓懵了,怔怔看着秦峥,哑口无言。 秦峥反手用剑背往宁世子脸上拍了拍:“甭看了,就你这点姿色,小爷瞧不上。” 宁世子气的暴跳如雷:“秦峥!你敢辱本世子!” 秦峥收了收软鞭,勒得宁世子说不出话来:“小爷有什么不敢的,大不了回家再被我家老爷子削一顿,小爷再没有规矩,也比你这衣冠禽兽当街欺负人的玩意儿强。” 宁世子气的无话可说,秦峥这混账玩意儿跟上京其他纨绔还不大一样,横起来就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 见宁世子脸都憋成了猪肝色,秦峥这才收回鞭子,长剑回鞘,重勒缰绳。 “你给本世子等着!”宁世子好不容易脱身,气呼呼地转身要撤,刚走出一步,腰间一松,裤子蹭的一下掉在地上,原是秦峥方才软鞭拽去了束裤的腰带。 “哈哈哈哈哈……”秦峥笑的简直要从马背上掉下来,不等宁世子骂出口,就策马欲走。 楚瑜眼睁睁看着秦峥披着细雨,从马车一侧飞驰而去,那长发上的水珠似乎甩在他的唇上,一阵冰凉。 “秦峥哥哥……”楚瑜脱口唤了一声,却只看到秦峥的背影,就在他以为秦峥就这样走了时,忽见策马的人蓦然回首。 清亮的桃花眼里带着几分浅浅笑意,秦峥启唇,无声对他示意两字。 快走。 第二十八章、 阴云遮蔽,命星晦涩。 侯府的大门卸了红艳艳的绸花,往来仆役皆是素色,就连园子里枝叶间惹眼的金铃儿也少了往昔的清脆。所有的繁华似乎都跟着楚瑜一起枯萎了。 东厢。 “真儿今天又闹着要找你。”秦峥用手里的帕子仔细将楚瑜每一根手指都擦净,然后小心捂在手心里,轻声道:“我没让她过来,怕她害怕……” 楚瑜脸上是毫无血色的苍白,这两天一直是拿珍稀药材吊着一口气,饶是如此那愈发虚弱的脉象一如渐而消亡的生命,预备着流尽最后一滴沙。 秦峥阖眸,将楚瑜微凉的手覆在自己脸侧,低声道:“清辞,楚家差人过来一趟,我挡了回去……对不起清辞……对不起……” 若是叫楚家人知道这两天发生的事情,势必不会善罢甘休。秦峥不怕受楚家人的指责,可他却怕楚家将楚瑜带走,若真是那样,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对不起清辞……”秦峥声音发颤,夹杂着痛苦的哽咽:“我已经失去了那个孩子……我不能……不能再失去你了。” 楚瑜双眸紧闭,给了秦峥最冰冷的沉默,只是这份沉默再也没了往昔的尖锐,脆弱得可怕。 秦峥眼睛里是斑驳泛红的血丝,眼底是青色的沉痕,两鬓青丝掺华发,不过短短两天,丧子之痛让他仿佛苍老了数十岁,那天楚瑜的话字字如刀剜心,一声声历历在耳。 若教眼底无离恨,不信人间有白头。 …… 梨花怒放一树白。 剪去三两枝放在霁蓝釉长颈瓶里,虽好看却是说不出的违和,孟寒衣耐着性子修了两枝,终是丢下了手里的银剪子。 梨花色白瓣薄生来便不是富贵花,便是再如何精细修剪搁置在昂贵华丽的瓷器里,也仅仅是一场不值一提的笑话。 搁在玉瓶儿里的多半还是那优雅的兰,清傲的梅,华贵的牡丹,艳丽的红芍。 孟寒衣怔怔盯着面前的青釉瓶,忽然拂袖将它摔了粉碎…… 看着满地的碎瓷,心底那生根发芽、开枝散叶的恨意似乎得了个一瞬的发泄。孟寒衣微微勾了勾唇,还未曾扬起唇角,余光里投下一片阴影。 秦峥站在门前看着他。 孟寒衣心里一沉,周身的血都凉了三分,他有些慌乱起身,脚边踢开的碎瓷发出刺耳的声响。 “柏鸾……”孟寒衣开口想要解释这满地碎瓷不过是个失手,可对上秦峥眼睛那一刻,身子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脚下又如生了根,再也迈不动半步。 秦峥跨过门槛,一步步走到孟寒衣面前。这是他心心念念不曾忘的人,曾陪他走过懵懂,度过青葱,他以为自己熟悉孟寒衣的一切,肩头痣,腰间尺,还有每次想要掩饰时不经意捏紧的手指。秦峥头一次觉得自己或许并不像想象中那样熟悉孟寒衣,哪怕两人如今只隔两步远,却是陌生到不知如何开口。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这沉默来得太漫长,孟寒衣站到手脚冰冷才缓缓俯身跪下,额头险些磕在碎瓷上,眼底的绝望深不见底,他低声道:“公子。” 秦峥垂眸,孟寒衣肩头很是消瘦,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孟寒衣已是很多年不曾唤他公子。 “寒衣,江南也该是回暖之际,苏州也好扬州也罢,置办个宅子,闲来养花弄草……”秦峥开口,声音里透着深切的疲惫。 孟寒衣猛地抬头,怔怔看着秦峥,良久才道:“公子,你赶我走?” 秦峥没有应他,楚瑜产子时他来不及想那么多,安葬夭折子时他沉于心痛中,可饶是再如何迟钝,也总该明白那逃跑的“御医”和满屋眼生的下人背后究竟隐藏着的是什么…… “为了他?”孟寒衣蜷起指尖,死死攥在掌心。 秦峥只是道:“我负清辞良多。” 孟寒衣笑出声来,伴着笑声眼泪一滴滴砸在地上:“那我呢?” 秦峥默然。 孟寒衣垂眸,戚戚然:“我不及他。”从楚瑜第一次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他就知道,他是比不得楚瑜的。只是从前骄傲不肯认命罢了,论家世论容貌论才华,楚瑜处处比他强。唯有一点,楚瑜没有,那就是秦峥的缱绻爱意。 如今倒好,一无所有。 “寒衣,清辞是我秦峥的妻,是侯府的主母。过往我误他太多,抵上余生不够偿他一二,从此以后,我再容不得旁人伤他分毫。” 秦峥话中意已是十分明了,是同孟寒衣断绝,亦是几分警告。 孟寒衣缓缓起身,一动不动地盯着秦峥看,似乎要将他的眉眼刻进骨子里般,许久,轻声道:“那年你曾跟我说过,此生唯有三愿让我同你一起见证。一愿门楣永耀,为祖。二愿不负相思,为我。三愿,金戈铁马,为国。如今侯府多年风雨岿然不动,你未负祖。你愿将我从江南带回,全我一份念想,也未负我。只是你如今要我走,怕是这一别相见无日,再无缘见你提携玉龙,我此生有憾。” 话及当年,秦峥神色也有一瞬恍惚。 “春狩已至,只盼能亲眼见君策马挽弓,逐鹿一试。也算是给你我那些年画上最后寥寥一笔。”孟寒衣摊开手心,琴弦晶莹如丝。 第三根琴弦,说的却是永别。 春花初绽时节,秦峥伸了手,将多年来最后一线情丝握在掌心里。 自以为,从此君归黄土我归沙。 第26章 第二十九章、 阳春三月,他曾意气风发策马上京。七月流火,他曾画舫河畔推杯换盏。九月授衣,他随父从边关巡视重归,甲胄银袍站在人群里…… 楚瑜能够见到秦峥的机会并不多,可细细数来那些年,每一面他都记得清清楚楚。秦峥像是画卷里不甚遗落的墨滴,来得毫不融洽,却往往能够第一时间占据他全部的视线。 于是懵懂又无措地爱了他整个年少时光,固执得不肯研习楚家流芳百世的笔体,而一笔笔临摹他稚嫩又不羁的字迹,亦曾书下衷肠数百封压在枕下,守着几分矜持从不曾寄给他。 “若叫不知心底事,何以尺素垫高枕?”哥哥曾如此这般打趣过楚瑜。 楚瑜如今想来,他所爱慕所追随的一切,或许只是自己用工笔细细勾勒出的一张虚假身影和这些多年那个自以为矢志不渝的自己罢了。 不然又怎么会在短短几年里就泯灭了希望,习惯了失望,尝到了绝望。 当开始否定自己的那一瞬间,所有掩埋在心底爱意分崩离析,梦境百转千回,最后落在老侯爷走的那天…… 楚瑜跪在老侯爷面前,对天指誓。 我会看顾好侯府,照顾好娘和妹妹,照顾好夫君。 哪怕是用我这条命去换也在所不惜。 老侯爷老泪纵横地看着他,一张脸是毫无生气的死人白,可却迟迟不肯闭眼,只是默默流泪…… 那眼泪像是枷锁将楚瑜钉在地上,冰冷的地面,灰白的墙壁,还有那乞求的眼神,无数生满尖刺的藤蔓沿着他的脚踝爬到腰间,而后绕过胸膛,覆上口鼻眉眼,不得挣脱,不得呼吸,不得反抗…… 楚瑜的呼吸越来越弱,痛苦充斥了整个胸腔,可他不愿低头,脊梁挺得笔直,心里满是郁结悲戚。 一条命……他不是早就给秦家了吗?他怀了七个月的孩子,到底因为秦家折了命。若这还不够…… 那就让他死在这里吧。 隔着藤蔓荆棘,老侯爷仍旧僵硬地躺在那里,死不瞑目,泪眼斑驳。 时光仿佛生了锈,一切渐而枯萎颓败。 或许是一日,或许是一年,或许更久。 楚瑜梦到了很多人,梦过了许多事,可最后都如过眼云烟,消散而去,当倦意袭来,他终于感到自己走到了尽头…… 耳畔忽然传来一阵女童的哭泣,声音嘶哑,充满了对未知的恐惧。 楚瑜猛地一惊,原本漆黑的眼前浮现一缕微弱的光,穿透翻滚的乌黑云层,照耀在心头,滋生出一朵羸弱的菟丝花。 真儿! 身上的荆棘一松,楚瑜呛出一口气来,眼前老侯爷依然流着泪看向他。曾经许下的誓言反反复复回荡在脑海里念过,耳畔真儿的哭声愈发清晰。 楚瑜努力伸出手来,一把握住满是尖刺得藤蔓,用力扯开道:“我护秦家上下,哪怕赌上这条命,在所不惜。” 至少,让他再看真儿一眼! …… 耳畔的嗡鸣渐渐消失,沉重的眼皮被撑开,楚瑜看着头顶垂落的绸幔,恍若隔世。 “爹爹!”真儿扑到楚瑜怀里,小小的身子颤抖着瑟缩一团,盼着爹爹能再抱抱她。 秋月赶紧将真儿抱开一些,待瞧见主子醒了,眼圈跟着一红,忍不住落了一串泪。 楚瑜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他张了张嘴,却没有力气挤出一个字来,周身的疼痛后知后觉地袭来,让他险些再度昏厥过去。他用尽力气咬了咬舌尖,保持着几分清醒,朝秋月伸出手去。 秋月赶紧握住楚瑜的手,颤声啜泣道:“二爷……您终于醒了……” 楚瑜微微扇动一下睫毛,递给秋月一个眼神,主仆多年的默契让秋月会意地扶着他坐起身来。这般一扶,秋月啜泣声愈发压抑不住,楚瑜清瘦得硌人,靠在她肩头的时候,虚弱得如同九月的残荷,一阵风就能将其凋零。 真儿小心偎依在楚瑜怀里,泛白的小脸上一双哭得通红发肿的眼睛闪闪烁烁,尤为可怜。 一旁大丫鬟碧玉递过来一盏茶,秋月接去小心喂给楚瑜。 一盏凉茶,宛如甘霖,让楚瑜头一次感到自己算是活过来了。 屋子里只有几个楚瑜身旁的老人,都是楚家的仆婢,是他的心腹。门外似乎有些吵闹打砸声,不知是发生了什么。 “爹爹……”真儿不敢哭出声来,泪珠不停地往下掉。 楚瑜伸手轻轻摸了摸女儿的头顶,哑着嗓子轻声道:“是不是爹爹吓到你了?没事了真儿,爹爹没事。” 真儿终于忍不住哇地哭出声来,紧紧抱住爹爹。这些日子她每天都在害怕,她想要见爹爹,可是大爹爹不让,身边人都很陌生,没有人肯答应她。直到今天秋月才跑来将她带到这里来,可爹爹却闭着眼睛,任她怎么哭都没有回应。 真儿没有见过这样的爹爹,脸色苍白,毫无声息,原本高耸的肚子也不见了。 那小弟弟呢? 爹爹的肚子没有了,肚子里的小弟弟又去了哪里? 真儿不知道,她很怕,怕爹爹再也不会醒来。 …… 楚瑜低头轻轻亲了亲真儿的额头,紧紧抱住她:“真儿想不想舅舅?” 真儿点了点头:“想,还想洵儿弟弟,上次看到洵儿弟弟那么小,软软的一点点好可爱。” 楚瑜弯了弯唇角,笑意还没有化开就变成了浓郁的苦涩:“爹爹也想他们,真儿能不能替我先去看看舅舅?”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真儿有些紧张地攥住楚瑜的指尖,小脸上满是乞求:“爹爹不能和真儿一起去吗?” 楚瑜轻轻抚着真儿的背,安慰她:“去,爹爹跟真儿一起去,但是爹爹还有一些事要做,真儿先去好不好?” 真儿盯着楚瑜看了许久,她不想跟爹爹分开,可是她要做一个听爹爹话的好姑娘,所以最后还是点了点头:“好。” 楚瑜缓缓松开真儿,将她交给碧玉,肃声道:“拿上我的牌子去东宫,找太子妃。图骄被我派出去了,你将其他人都带上。” 碧玉银牙一咬,重重给楚瑜磕了个头:“是,二爷。”说罢,将斗篷将真儿牢牢裹住,头也不回地快步走出门去。 楚瑜看着真儿离开的身影,忍不住紧紧阖眸,指尖死死攥住身下被褥,咽回哽咽。 他的孩子们,终究都不在他的身边了。 …… “二爷……”秋月扶住楚瑜颤抖的身子,低唤了声。 楚瑜缓了一阵子,才缓缓睁开眼睛。一双眸子,再无波澜。 “都发生了什么?”楚瑜强撑起几分精神,手轻轻搭在秋月手背上,安抚地拍了拍。 得了楚瑜的宽慰,秋月也渐渐冷静下来,道:“二爷,秦家出事了。” 楚瑜颔首道:“我知道,否则你也不能出现在我面前。秦家既然有人能在我临盆那日困住你们,又怎会轻易放你出来。时间不多,你且挑重要的讲。” 至于其他的,他自能思量出始末。 秋月咬了咬下唇,道:“是大管事趁乱放我出来。昨日春狩秦侯爷带着孟寒衣同去,听闻初始拔得头筹,陛下龙心大悦破例令其越级随行身旁,熟料孟寒衣心有不轨,竟意图刺杀天子。秦侯爷关键时候格开暗箭,这才使得刺杀未遂。饶是如此,陛下受惊昏厥,至今未醒来。” 寥寥几语,自是惊心动魄。 见楚瑜不说话,秋月一双秀眉紧皱:“二爷!您就赶快走吧,去东宫找大公子也好,回靖国公府也罢,如今圣旨虽未下来,可孟寒衣谋逆是板上钉钉的事,镇北侯府至少也是个包庇罪,定要连坐。此地不可久留,马车都在外面备好了,二爷该跟真姑娘一起走才是!” 楚瑜缓缓坐直身子,仍是不语。 秋月眼泪像是断了线的珠子,忍不住落满衣襟:“二爷啊,秦家不仁义……” 这么多年,她看着楚瑜一步步走到今天。楚瑜是她的主,是她的根,是她的天,生为楚家婢,死为楚家鬼,楚瑜的任何决定她都遵从,可唯有今日这压了多年的话终是忍不住要说出口。 秦家不仁。 秦家不义。 楚瑜身形微晃,他撑住床沿缓缓稳住,抬眸间入目满是平静。他道:“曾有一诺,千金错刀,重如泰山,压于心间,不得解脱。” “二爷!”秋月大悲。 楚瑜轻轻抬手打断她的话,道:“取我朝服,梳洗更衣。” 第27章 第三十章、 镇北侯府墨底镶金的门匾砸在地上,折断了一角,那遒劲有力的字也蒙上了一层薄尘。当年秦家先祖守边疆,驱匈奴,护国土,曾为这片土地洒尽热血。那笔锋银钩铁画,书不尽英魂傲骨。 只叹眼下,三代忠魂傲骨,一朝家门败落。 官兵身披软甲,手持长戟,鱼贯而入。名贵的花草被脚步踏碎零落成泥,枝头金铃儿没了往日清脆,像是被扼住喉咙了般,扯下入了谁人腰包。不管是玉砌狮子,还是红漆金柱,被官兵席卷过之处,皆是废墟一片。 这是照着抄家的架势来的,秦家上下仆役被推搡到角落,若有人敢反抗当即就是一顿殴打,打死不论。更有年轻貌美的丫鬟被官兵趁机占尽便宜,一片哭啼哀嚎响彻秦家上下,满目狼藉。 秦家当年也曾显赫过,老侯爷走了后,虽无往昔荣光,可有楚瑜撑着,到底无人敢滋扰生事。这些年虽然小侯爷不曾在朝中领实职,可有了楚瑜的经营,日子却是过得一年比一年富贵。 当初秦家的下人们不是没有打过小算盘,楚二爷再如何也不过是嫁进门的人,侯府的主子是秦峥,主子看中的才是真正的主母。当日孟寒衣拉拢他们时,打的也是这个幌子。 孟寒衣待人和善,这样的人做主母,自是比向来严厉的楚瑜叫人更舒坦。楚家这些下人们便也动摇了心思,跟着孟寒衣瞒天过海,险些要了楚瑜性命。一朝没了楚瑜,落得如今这个下场,只能悔不当初。 …… 博古架被推倒,上面名贵的瓷器碎了一地,触目惊心。 “你们干什么!这里可是镇北侯府!”秦瑶尖叫着扶住孙氏,强撑着最后一丝力气质问那些凶神恶煞的官兵。 为首的将领抬手一挥,便有人将秦家母女俩给拖拽到庭院里。 当了这么多年的富贵夫人小姐,秦家母女何时受过这样的委屈,当即哭闹不休。风声传开,秦家母女多少也听到了事情缘由,心里既恨极了孟寒衣的狠毒拖累了秦家,又担忧秦峥真的因此获罪。直到此时此刻,秦家母女才彻底明白,自己眼下的处境有多孤立无援。 家里没有了顶梁柱。 孙氏看着被吓得瑟瑟发抖的女儿,不由得悲从中来,没了丈夫,儿子入狱,只留下她一个妇人。从前那些日子过得太过平坦,以至于忘记了自己所依仗的是什么。 那根秦家的顶梁柱,已经被他们亲手砍断了。 “好一个胆大包天的镇北侯府。”为首将领冷哼一声,不屑道:“孟寒衣意图谋害圣上,镇北侯府谋逆之心昭然若揭,今日府门上下一个都跑不了!” “放你娘的狗屁,我家老侯爷一片赤胆忠心,我儿坦荡磊落,凭什么这么污蔑我们!”孙氏火爆脾气上来一时间竟是忘了害怕,插着腰啐了一口。 那将领眉心一皱,凶煞之气乍现,冷冷道:“无知妇人放什么厥词,当你秦家多么金贵?那孟寒衣既然能跟秦峥随行春狩,与你秦家定然关系匪浅,这么大的罪名,容得下你们狡辩?来人,给我把秦家上下全部拿下,胆敢反抗者格杀勿论!” 话音刚落,两个正在挣扎的仆役当即血溅当场,人头滚落三尺远。 短暂的死寂后,秦瑶尖叫起来,瑟缩到母亲的怀里,崩溃大哭。孙氏瞪大了眼睛,一口气卡在喉中,既上不来也下不去,想要昏厥过去,偏又恐惧到清醒异常。方才懂得所有富贵和权势背后是她这个后宅妇人不曾见过的危险,只是从来都有人将这尔虞我诈、弱肉强食的一面遮掩得太好,以至于她以为得到这一切合该如此轻松自然。 秦瑶嚎啕大哭,说到底她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跟上京其他高门贵女一样,骄纵蛮横又被保护得太好,从未见过任何风浪。眼前的变故,直接摧毁了她十几年来所有的认知,曾经有多么骄横,如今就有多绝望。 母女俩就像是浮萍一样无依无靠,一时间除了放声大哭再也没了别的念头。 那将领眉宇间满是煞气,漠然瞥了一眼地上镇北侯府的牌匾,一脚将其踏成两截,冷冷道:“这些人全部带走,反抗者,杀!逃匿者,杀!今日就算是血洗了秦府,也要找出秦峥谋逆的证据!” 杀令一下,秦府上下顿时一片凄声哀啼。满府仆役婢女哭声漫天,秦家母女绝望地闭上眼睛,涕泗横流。 “多日不见,明远将军脾气见长。” 轻飘飘的话显得有些中气不足,可又意外地稳若磐石,就像是一道镇宅符,让那不见天日的悲戚散去不少,哀嚎声一瞬间也渐而熄了下去。 众人皆下意识朝声音处看去。 云纹锦缎官靴一步步踏过侯府的狼藉,团花绯袍、躞蹀扣玉,衣袂绣忍冬,下摆纹牡丹,赫然是朝中公服。他面色苍白,愈发映得眸如点漆,失之凌厉,却是一片荒芜,也无风雨也无晴。 “若血洗侯府,便以瑜为始。” 楚瑜字字掷地有声,一步步走到为首将领明远将军樊乌面前。他近来消瘦得厉害,原本合身的衣袍竟有几分空荡荡,垂在肩头,愈发显得形销骨立,可那挺直的脊背,却给了秦府上下难以言喻的希望,像是黑夜里的一抹烛,泥潭里的浮木。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孙氏和秦瑶眼睛一热,泪水流得更加肆意。 樊将军眉头一拧,冲楚瑜微微颔首,语气仍然强硬而傲慢:“原来楚二爷还在这,不过我等也是奉命行事,楚二爷莫要与我为难。” 青藤黄花梨椅摆在秦家院子里,楚瑜衣袖一拂,挑袍坐下,勾了勾苍白的唇,闲敲扶手道:“既然是秉公行事,那便公事公谈。于此之前,敢问明远将军一句,照朝中礼法而言,将军从四品武职,本官领职正二品总管大臣,承袭三等公爵……”话音一顿,骤然变冷,“明远将军见本官而不行礼,未免……失礼极了。” “你!”明远将军是朝中少有的草根出身的将军,武勇有余,气量不足,最厌恶旁人拿出身压他,而自矜如楚瑜,不仅偏要压他一头,还要压得他抬不起头。 楚瑜闲叩扶手的指尖一停,轻声道:“好一个秉公,不知将军秉的是哪家的公?是大理寺还是九门提督或是御林军?可有今上手谕或层层公文章程?” 老侯爷曾是北门军大统领,当年得罪过太多人,如今终于被摸到这天大的把柄,想着落井下石的人不少。虽未曾得到手谕或章程,秦家连坐罪是定死了的,如今扣住人到时候还能先一步博个露脸的机会。故而这边刚得到风声,明远将军一行人便先来压住秦家人…… 楚瑜见对方不答,忍不住重重一拍扶手,厉声道:“瑜还未入棺椁,还是这侯府半个当家人,胆敢在镇北侯府生事闹事的,先掂量掂量自己个儿的身份!” 风起,吹得楚瑜衣袂飘摇,他身形一动不动,恍若六年前,白衣墨发,只身站在侯府门前,放言道: 从今日起,这里我就是当家人。 秦瑶含泪看着楚瑜的背影,什么话都说不出,只能搀着孙氏一步步挪到楚瑜身后。 秋月冷冷扫了两人一眼,不动声色地站在楚瑜身旁,隔在她们与自家主子之间。 楚瑜掩唇低咳几声,淡淡道:“明远将军既久而不答,想必是全都没有吧?那又何来的胆量扬言血洗侯府?” 明远将军面色阴沉道:“楚瑜,你休要在这强词夺理!秦家密谋造反,刺杀皇上,你既应承了自己是秦府当家人,那就同样脱不了干系!来人,一起拿下!” 楚瑜低笑一声,面覆寒霜:“瑜是病了些许时日,但还不至于耳目不灵到这等地步。我家侯爷受小人蒙蔽多年,方才糊涂至此将那不轨之人带在身旁。那奸佞小人是我侯府下人不假,可也仅是如此。刺杀之时,我家侯爷亦舍命救驾,若非如此,只怕早已被小人得逞。便是功过相抵,皇上的意思尚且不明,将军怎就先一步给侯府定了罪?” 越俎代庖,这顶帽子压下来罪名可大了,明远将军当即脸色一白,急声辩道:“非是如此,你……” 楚瑜当即拍案起身,打断他道:“既非如此,明远将军今日之举岂不放肆!秦峥虽入狱,可爵位仍在,陛下一日不削爵,这里一日就是镇北侯府!护国英魂尤在,秦家祠堂里牌位列列,血染沙场、为国捐躯者不下于百人,那一双双眼尚在你头顶看着。尔,何敢!” 声不高,却带着雷霆之怒,当即震慑住了明远将军在内的一干士兵。他们都是军伍出身,本就对捐躯的英魂心怀敬畏,如今更是没有一人敢动。 “还请明远将军带着你的人退十丈之外,罪名未定之前,勿动秦家一人!否则……”楚瑜话至此,不在多言,一个冰冷的眼神警告足矣。 明远将军气闷,咬牙切齿道:“楚二爷好气魄,只盼着等陛下手谕下来之后,您还能跟此时一样说得出这种话来。” 楚瑜伸手,摆出个娴雅的送客姿态:“不劳将军费心,瑜这就去求陛下手谕。” 明远将军脸色青一阵白一阵,一抬手道:“都撤下,退十丈!” 十丈门外,官兵仍旧是围守住侯府,只要上面有一点收押的意思,他们还会倾巢而上。但至少眼下秦府是平安的。 争分夺秒的紧要关头,楚瑜哪里敢耽搁,当即命人备好马车要往宫里去。 “楚二哥哥!”秦瑶哽咽着唤了一声。 孙氏无颜面对楚瑜,只能靠在女儿身侧掩面哭泣。 秦瑶咬了咬下唇,噗通一声跪下哽咽道:“求您救救我哥……” 楚瑜没有回头,语气里没有一丝情绪:“你哥不会死在我前头。” 他只剩这么一条残喘的命,多余的承诺,他给不起,也不想给了。 …… 上了马车,楚瑜几乎是一头栽倒在秋月身上。 “二爷!”秋月手心冰凉,堪堪扶住楚瑜,急声叫道。 楚瑜面如金纸,眸子半阖,缓过一口气后开始低咳起来,每咳一声脸色便惨白几分,不过多时有血沿着唇角流下,惊得秋月险些叫出声来,却被楚瑜一把捂住嘴。 “别怕,是我自己咬破了唇舌。”楚瑜长长喘了一口气,舌尖的细密的疼让他清醒了几分。 秋月眼圈一红,从一旁倒了杯茶递给楚瑜。 楚瑜伸手,虚弱得五指发颤,哆哆嗦嗦地接过杯子,洒了半身茶水,偏不要秋月喂过来,自己凑在唇边和着血生咽下半杯茶。 “二爷,您何苦……”秋月着实看不下去,哽咽道。 杯盏从楚瑜手里滑落,他靠在软榻上,没有回答秋月的意思,只是满是倦意道:“我合会儿眼,待到了地方,千万记得喊醒我,若我醒不来,你……” 话音愈发低沉,最后未曾说完,楚瑜就撑不住昏睡过去。秋月将毯子往上扯了扯,盖住楚瑜,伸手用帕子将他唇角的血擦去。静坐了半晌,终是忍不住小声哭出声来。 根本未曾等到秋月唤醒他,楚瑜心里搁着这种事情,自己也歇得不安稳,快要宫门的时候就醒了过来。他从秋月手里接过帕子捂住脸,半晌汲取出一丝清醒,挑帘走了出去。 巍巍宫阙,飞檐振翅,天边鸟雀一行,行过沉甸甸的天色。 楚瑜递了牌子上去,请求陛见,果然不过片刻就被回绝了。 皇帝身旁的王大伴早些年里受过楚瑜不少恩惠,出了这种事情,着实见不得楚瑜在这风头浪尖上还来找死,只得压低声音凑在他耳畔提醒道:“楚大人且回国公府去吧,这会儿陛下怕是不想见您的……这可是掉脑袋的大事,陛下正在气头上……” 楚瑜领了这份情,颔首道:“多谢大伴良言,侯爷受奸人蒙蔽,犯下如此大错,瑜不敢求陛下宽恕镇北侯府,只求能给饶我家侯爷一条性命,好来赎罪。”说罢,楚瑜俯身跪在殿前,当即冲里面磕了三个头。 王大伴没有办法,只好回去复命。 楚瑜咬死了秦峥是受人蒙蔽,绝不知情,如此方能有一线希望求来秦峥一条命。 只是从正午当头跪到了日暮西斜,里面仍旧是一点动静都没有,往来官员倒是不少,自是都瞧见了跪在殿前白玉台阶上的楚瑜。 不相熟的站在一旁指指点点,低语几句,生怕牵扯上关系,不敢上前来。也有往昔交情不错的朝臣来劝说一两句,更有那旧日不和的来嘲讽几句。 楚瑜只是跪着,听到劝慰,便微微低头还个礼,听到讥讽,只是垂眸不语。曾经荣辱一肩扛,走到今日,心里竟是平静如水。 身旁议论的声音愈发大了起来,似不在乎被楚瑜听到,或者说本就是说与楚瑜听的。 “呦,这不是楚二爷吗,怎的在这里跪着?”一声满是讥诮的话带出刻薄意味。 楚瑜头也没抬,眼前出现一双云缎官靴,阴影压下来,有人用手指轻轻抬了抬楚瑜尖俏的下巴,被楚瑜下意识躲开。 半蹲在跟前的是宁伯爷,他似笑非笑地盯着楚瑜看了会儿,摇头啧啧道:“卿本佳人,奈何从贼?” 楚瑜抿了抿干裂的唇,用嘶哑的声音道:“伯爷的话,瑜不明白。” 宁伯爷冷笑一声,嘲弄道:“秦峥谋逆还不为贼?你今日为他求情,又算作什么?还是说要赞二爷一声,情比金坚,今个儿是来求陛下赏牌坊的?瞧不出来楚二爷还是个痴情种……” 楚瑜脸色苍白,伸手抵住心口,剧烈咳嗽起来。 宁伯爷还想再说什么,余光忽然瞥见身后来人,只得匆匆起身,暗含深意道:“罢,不叨扰二爷救夫了,且祝您能如愿以偿……” 楚瑜只手撑住地面,一手捂住唇压住咳声,眼前一阵阵发黑,忽然腕上一紧,身子一个踉跄险些被人拽起来。 “楚瑜,你给我起来。”暗含愠怒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拉住楚瑜的不是旁人,正是他的兄长楚茗。 第28章 第三十一章、 楚瑜脑子嗡鸣一阵,低声唤了声:“哥哥。” 楚茗气得浑身发抖,自打从围场回来后,他便没有歇过。原本以为那孟寒衣当真是秦峥随行的下人,他虽恼过秦峥与自己弟弟之间感情不睦,但从未怀疑过秦峥会有弑君之心。 直到真儿被楚家女婢护着送来东宫之前,楚茗还在想办法保住秦峥一条命。可当从大丫鬟碧玉口中听到侯府所发生的事后,楚茗是当真恨不得侯府上下立刻不得好死。 “跟我回家!”楚茗眼尾有些发红,厉声道。 楚瑜挣了挣手腕,仅剩的力气不足以挣开,只得求道:“哥……你不要管我了……” 楚茗听到这话怒急攻心,高高抬起手来,巴掌快要落在楚瑜脸上前又堪堪停住,最后只是狠狠拂袖甩开了楚瑜。 楚瑜跌在地上,半晌才撑着起身,跪在楚茗面前,低垂着头,压下眼中的酸涩。 “不管你……怪只怪我管你太少……”楚茗身形踉跄几下,苦笑连连,眼尾愈发泛红,给如玉容颜平添悲色:“若当年我能管束着你,你就不会执意在孝期下嫁秦峥,毁了自己一身清誉。若当年我能管束着你,你就不会弃仕途滚在内务府那大染缸里,断了自己登阁的机会。若眼下我还不管你,你是不是连命都搭进去了!” 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楚瑜十六岁那年,以会试第一名拿下会元,一场策问惊艳满上京,争相传颂,一夜纸贵。所有人都以为楚瑜将会一如其兄长那般金榜题名,状元及第。 亲赴琼林宴,打马御街前,进翰林,入内阁,从此清贵一身,令人瞻仰。本该如此,合该如此,可谁也没有想到这个节骨眼上,楚瑜白衣出嫁,礼崩乐坏,宁遭天下学子非议也要下嫁侯府。失了清誉,再想状元及第已是不可能,就算皇帝有心偏爱也没有办法。 楚茗曾苦心劝过弟弟无数遭:“若你当真爱慕秦家那世子,也不必自毁前途、急于一时,待殿试过了再从长计议才是。” 可当年楚瑜只是倔强道:“倘若我不能在他最脆弱之时守在他身旁,又有何资格说自己爱他,便是今后荣光一身,又能如何?终究是没能好好护他一回。” 后来是楚瑜到底没能入翰林,从此没了再进内阁的可能,为了给秦峥在朝堂铺路,他自请去了关系网万般复杂的内务府,哪怕做一个弄臣也在所不惜。 人说刮骨刀楚二爷是黑了心肝肺,谄媚于上,狠辣于下,搅弄朝堂风云。可却不知,不过情痴未悟罢了。 楚茗只有这么一个弟弟,父母辞世后,长兄如父亦如母,溺爱多余管教。一步步纵楚瑜走至今日,满腔尽是对秦家的恼恨和对弟弟的心疼。倘若今日楚瑜肯低头向他诉一句委屈,他能头也不回就让秦家血债血还。 可偏偏被作践至此,楚瑜还要为秦家屈膝跪在殿前任人轻贱,楚茗如何不恼不怒不恨! “楚家百年气节,容不得你这般自轻自贱,若你还是我楚家男儿,若你还认我这个兄长,现在,你立刻跟我回家!自此秦家同你再无半分关系,生死各自有命,无需你来插手!”楚茗看着眼前的弟弟,压下满目心疼,冷厉道。 楚瑜紧咬牙关,只觉得兄长的声音忽远忽近,眼前一阵阵泛黑,他竭力掐住掌心,俯身重重叩首,额头生生磕出血色。半晌,从齿缝里艰难挤出几个字:“楚瑜有愧天颜,有愧先祖,有愧父兄……” 话尽于此,其意已显。 楚茗浑身发抖,怒其不争哀其不幸,悲声道:“宁负尽天下,却不肯负他,我没有你这样的弟弟,楚家没有你这样的子孙!” 楚瑜胸口气血翻腾,喉头泛腥,缓缓阖眸不言。 楚茗拂袖,头也不回地离去,只是脚步的虚浮踉跄却是骗不得人。 楚瑜看着哥哥的背影,咽下一口血,缓缓跪直了身体,恭恭敬敬冲他离去的方向磕了个头。秦家连坐之罪是定死的了,他既然为秦家出头,就做好了一起被株连的准备。能就此跟楚家跟兄长撇开关系,最好不过,免得连累楚家蒙羞,连累哥哥清名。 …… 见月升日暮,听暮鼓晨钟。 楚瑜舌下压着秋月偷偷塞给他的参片,苦涩的味道充盈着口中,除却这几分苦外,竟是再无其他感觉。身子早已不似自己的般麻木,先是膝头,然后一双腿,最后浑身上下能稍作动弹之处,恐怕唯有一双眼睛,偶尔轻阖一下,长长的睫毛在风中颤颤,遮住灰白的眸。 “奉天承运皇帝,敕旨——” 宫人尖细的声音像是从云端遥遥传来,由远至近,穿破耳膜,逐字逐句落入楚瑜心底。 “镇北侯秦峥播糠眯目,受奸佞不轨小人蒙蔽,念其救驾有功,不忍刑杀,剥侯爵贬为庶民,流刑三千里充军凉州……” “布告天下,咸使闻知。” …… 声过耳而不留,楚瑜已是听不清楚宫人究竟说了些什么,只是隐约明白秦峥不会死了。 不会死在他前面了。 楚瑜微微张了张唇,想要谢恩,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俯身叩首,浑身的骨头像是枯朽的残木,风一吹,尽数碎裂开来,额头重重磕在石阶之上,一片濡湿蔓开,随即便是血的腥甜滋味。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急促的脚步声,谁惊慌唤他名字,将他紧紧抱在怀里,一线墨香绕在鼻端,冲散了血腥味。楚瑜眸中一酸,是什么微凉滑落脖颈,苦涩发麻的舌尖挤出几个字来。 哥。 回家。 ※ 人间四月芳菲尽。 一场绵绵细雨,竟是无声吹落了院子里枝头单薄的桃花,清晨丫鬟婆子来来往往途径园子,脚上绣鞋将那花瓣纷纷碾作尘。 前些天倒是暖和,真儿早早脱了夹袄,早上出来的时候只穿了今年新裁的鹅黄襦裙,熟料落了雨倒是又凉了几分。正巧了有借口摸索到了爹爹床边,一溜烟钻了进去。 楚瑜顺手将小丫头搂在怀里拍了拍,阖眸轻声道:“再过两年都是大姑娘了,怎的还腻着爹爹,这般不知羞。” 真儿捂在软被里的小脸微微红了红,又有些不甘心,小声争辩道:“是天冷……” 楚瑜轻笑一声,本想说什么,结果引了一阵闷咳出来,只得蹙眉掩唇断断续续压下。 “爹爹!”真儿小小的手有模有样地在楚瑜背上顺了顺,又轻轻拍了拍。 楚瑜摆了摆手,捉住真儿微凉的小手捂在手心:“无妨……咳咳……咳……” 在外间候着的秋月闻声忙进来,手里端着方才丫鬟递过来的汤药,一股浓郁的苦涩味道瞬间在屋子里散开。 “二爷,轻着些,莫要扯了伤口。”秋月两步上前,将药瓮放在一旁,扶起楚瑜来,仔细瞧了眼他额上的伤。 楚瑜额头缠了一圈三指宽的白色绷带,是月余前磕在太和殿前落下的,伤口极深,又伤了头部,前后昏迷了近半个多月。那段时间里,楚茗几乎是衣不解带地照顾着弟弟,太医院上下皆是惶惶然,生怕楚瑜出点什么事,同太子妃这梁子算是结下了。 好在昏昏沉沉睡了半个月后,瘦脱了形的楚瑜醒了,起初几天仍旧是虚弱得不像话,又将养了一段时日这才有了些许气色。难产在前伤了元气,操劳在后,一双腿险些废了,身子骨彻底毁了个七七八八。 最让人心忧的是楚瑜精神状态不大好,愈发沉默缄言,就算是面对兄长也不肯开口说话,只是兀自沉默或醒或睡。楚茗没有办法,只得让真儿多陪着他。 可怜真儿日日面对这样的爹爹,生把眼泪咽回肚子里,小心翼翼地照顾陪伴着他,乖巧得让人心疼。那绵软的白嫩小手端起大药碗,吹凉一勺勺药送到爹爹嘴边,然后窝在爹爹怀里掰着手指头将自己听过的故事尽数讲给他听,且盼着爹爹能快些好起来。 只要爹爹能快些好起来,她什么都不要了,不要那绫罗裙裳,不要那金银玉石,不要街边的糖人,不要绣坊的团扇,甚至不要大爹爹…… 小小的真儿终是陪楚瑜走过了最艰难的日子。 桃花初谢,楚瑜神思渐而恢复正常,不在似从往郁郁,除却身子不大好外,眼底渐而有了几分往昔神采。只是从未问过秦家事,从未提过秦家人。 似乎那些年不过是大梦一场。 …… “德建名立,形端表正 。空谷传声,虚堂习听。祸因恶积,福缘善庆……”真儿从袖中取出薄薄的书册,晃荡着小脚丫,窝在爹爹身旁逐字逐句读了起来。 楚瑜喝完药,压了两口清茶,伸手揉了揉女儿柔软的小脑袋,忽觉浮生半日,能得清闲如此,实属幸事。 一旁丫鬟正清扫博古架上的细尘,其中有个丫头年纪小,做事手脚尚不麻利,不小心碰落了一方檀木锦盒,只听见砰的一声响,打破了这一室的闲逸。 秋月眉心一蹙,厉声道:“怎么回事?” 那丫鬟也吓了一跳,当即噗通跪下,连连叩首道:“二爷恕罪,月姑娘莫恼。” 秋月看了眼楚瑜,解释道:“新来的丫头,原本瞧着还算伶俐才调来这边做个扫洒丫鬟的,谁知道竟是这般毛手毛脚。二爷莫怪,回头送去别的园子里先调教两年去。” 楚瑜摆了摆手:“无碍,你看着安排就成。” 国公府家风虽严,但也不会无端苛责下人。 秋月应了一声,给那丫鬟使了个眼色让她下去,自己弯腰收拾起来。 楚瑜瞧见那檀木盒摔开,里面黑色的丝绒锦布里裹着的东西露出一角,朱红绸绳,暖玉吊坠,泛着淡淡的温润光泽…… 那被有意无意遗忘的事情,就像是压在万丈心墙下尘封的散碎典籍,只需一点风,就呼啦啦吹得满心满眼皆是。 秋月脸色一白,赶忙将那吊坠裹住塞回锦盒里,慌乱得好似比方才那小丫鬟还显莽撞,只是愈发显得欲盖弥彰。 就在那锦盒即将被重新搁回博古架前,被楚瑜苍白而消瘦的手拦住。 “二爷……”秋月面无血色。 楚瑜淡淡点了点头,指尖拨开檀木盒,轻轻取出那观音玉坠,收拢在手心。 原来,假装释怀不过是自欺欺人,这一刻楚瑜方才明悟,他欠了自己一场了结 第29章 第三十二章 华盖马车行过归德街,昨夜里下过雨,青石板呈一片碧色,远远瞧去竟似大块碧玉平铺十里长街,皲裂成数百节,倒映行人步履,颇显清冷萧瑟。 街上那也曾盛极一时镇北侯府门前两尊石狮子已经被砸烂,没了丝毫威严气势,缺了门匾的大门上不过些许时日就盘上了蛛网层层,盖了红印的封条被风吹得呼啦作响…… 秋月伸手将帘子暗住,将镇北侯府隔绝在马车之外,轻描淡写道:“二爷不能见风。” 楚瑜缓缓收回手来,不再坚持。 秋月沉默半晌,才道:“秦家下人全部发卖了,家产尽数抄封,秦家母女投奔本家,颇不受本家族长待见。本家怕秦家母女给他们带来麻烦,毕竟是在朝廷里犯了这等大事,难免不受牵连。秦家母女苦求了多日,族长才同意分了个边角地给她们住下,这回倒是真的仰人鼻息了,怕是将来日子都过得不如意。” 又何止是不如意这般简单,一间简陋的小阁楼,逢风飘摇,逢雨则漏,几寸之地,一桌一床,薄衣破衾,处处受本家人的白眼,这样的日子对秦家母女来说,每一日都过得煎熬。 只是秋月懒得多言,讲太多,不过是平白污了二爷耳朵。 楚瑜听完并无反应,只是淡淡点了点头,拢紧了身上大氅,低声咳了起来。 秋月忙倒了杯热茶递过去,轻顺着楚瑜腰背,道:“二爷不该出来的,这几日正是凉。” 楚瑜唇上无血色,衬得整张脸都雪白,唯有一双眸子乌黑似幽潭千丈,让人瞧不出情绪来。 秋月止了声,她自是明白楚瑜此来一趟所谓何事。 寒食之际,飞花之时,清明雨沉,关押在诏狱的流犯一起上路。出了城门,等着他们的是劳苦路途和归乡无期。 出了城门,官路伸着数百里,盘桓而无尽头。官差着黑罩衣腰间束扣金带,身后是锁着镣铐的流犯。春城飞花,散不开这一支队伍的阴郁,踏一步,便离家远一步。 城外折柳坡上停着一辆马车,在等人。 衣着精贵的小厮拦住官差低语几句,从袖中取出锭子塞入官差手中。那官差眉眼舒展,笑着颔首接了,转而从身后人群里叫出一人来,提点了几句。 …… 白色囚衣满是污脏,长发披散,颇是凌乱,那人手腕脚腕皆是镣铐,原本高挑的身形略显佝偻,步伐踉跄却不知是否囚衣下满是伤痕。唯有抬头间,方见几分颓败的俊色,只是抵不住满目的木然,宛如没了生气。 “秦侯爷,我家主子有请。”那小厮语气倒是恭敬,只是姿态多少有几分自矜。 秦峥缓缓抬起头,轻呵一声:“我已不是侯爷,不知你家主子是哪位?” 诏狱流犯便是亲人也不准探望,这个时候能拦路的又是谁…… 小厮道:“秦爷去了就知道了。” 秦峥也不再多问,镣铐声随着步子撞出冰冷的声响,他一步步上了折柳坡,待瞧见那马车外靖国公府的图腾,宛如足下生根般,再也走不动一步。 素白的手单薄得可怜,好似薄薄一层雪色皮裹住纤弱的骨,缓缓挑开车帘。 雪青长袍,佛灰深衣,云白大氅,鸦发垂落,眉眼依旧,唯有额间缚三指宽布巾,整个人都清冷如霜。抬眸间,天上薄云,地上青苔,身后翠柳,似乎都成了山水画里的一抹映衬,而他才是主笔,不减风华。 “清辞……”秦峥唇间发干,喉结艰难滚动两下,念出对面人的名字。 楚瑜看着五步远的人,恍若隔世。往昔历历在目,却又飞快流逝脑海,最后只是定格在这一瞬,四目相对,竟再无言。从懵懂年少到眼下,恩怨情仇画上这么一笔,孟寒衣处斩,秦峥流放,侯府抄封,最终到底家破人亡,走至今日,两相不见。 风拂弱柳,楚瑜低声闷咳,打破了沉默的僵局。 秋月从一旁端出乌木雕花托盘,上面摆琉璃酒壶一只,金樽一对。 楚瑜缓缓提起酒壶,满上两杯酒,递一只给秦峥,看他伸出套着镣铐的手结果,颤抖的指尖几乎将酒撒空。 子规声啼,平添萧瑟。这一场了结,两人皆是心知肚明, 楚瑜捏着金樽,压住咳声,垂眸道:“秦峥,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同你纠葛十几年,总算是到了头。只是对你,到底有三谢在心。” “第一杯谢你,年少相遇,救我性命。” “第二杯谢你,同结连理,予我一女。” “第三杯谢你,三分薄情,一场大梦。” 三杯酒,秦峥泪洒杯中,不是没有爱过,不是没有想过好好照顾眼前人,不是没有下定决心不辜负他……只是为什么偏偏就将眼前人越推越远了,为什么放在自己手心里的明珠,被摔得粉碎,方才发觉,这么多年,曾是那莹辉为他照亮脚下的每一步路途。 金樽从指尖跌落,楚瑜皱眉俯身撕心裂肺般咳了起来,这幅身子到底撑不过三杯酒了啊…… 秦峥下意识向前一步,伸出手去,却见楚瑜猛地退后,连衣袂都不曾给他碰到。 指尖空荡,除却山风,再无一物。 楚瑜踉跄两步,稳住身子,气息不匀,他怔怔看着秦峥半晌,才开口道:“可是秦峥,我心底亦有三恨。一恨你从来情薄只有三分,二恨你分明有女却不教养,三恨你年少莽撞救我性命。” 字字如刀绞入心扉,秦峥浑身颤抖,跌跪**去,似痛得说不出话来,半晌才从牙关挤出泣不成声的呜咽…… 山风将那呜咽吹散,从来折柳赠离人,那纤弱柳枝被多少人寄予过留意,可若是心离了,又有什么可以挽留。 既然不可留,那便不可留。 楚瑜低笑一声,无悲无喜,从袖间取出一文书,俯身铺在秦峥面前。 “秦峥,这么多年,我活得像个笑话。”楚瑜平静道:“该是时候结束了。” 秦峥抬眸,眼前一片模糊,他从始至终都没有说话,因为面对的是楚瑜,说愧疚太轻,说爱意太浅,说来世不配,所以他只说了一个字:“好。” 好,我允你。 和离书上按下秦峥染血的指印。 白纸黑字,字字泣血。 十六为君妻,经年尚轻狂,未曾悟君意,方得此苦酿。 十七知此命,两心未可同,浮云蔽白日,此路不顾返。 十八思君老,岁月忽已晚,君心隔山海,山海不可平。 与君妻六载,岁岁来仇隙,既难归一意,但求一别离。 朝华竞泽,五色凌素,琴瑟在御,新音代故。 朱弦既断,明镜残缺,朝露已晞,各还本道。 …… 轻飘飘的纸又如何书得尽这一场恶始恶终,只是到底从此以往,两人各自殊途。 秦峥看着楚瑜离去的背影,云白的氅,雪青的袍,佛灰的衣,直到朱红车门斩断最后的视线。他垂眸看着手心里的观音玉,这么多年,仍旧是慈眉善目,悲悯地看着芸芸众生。这是楚瑜临别给他的最后、也是唯一的东西。 镣铐声响,折柳坡上一场离别,错在相逢。 流犯的步伐踏着官道飞尘,辗转直至远方。 楚瑜原本阖眸倚在车中,忽然猛地睁开眼睛,伸手推开车窗。窗外飞鸟惊动两三只,掠过灰蒙蒙的天空,官道上空无一人…… 原来不是梦,是真的结束了。 第30章 第三十三章、 塞北荒凉,史官难书。 孤雁飞过天际,掠出长河落日。炊烟在墙头摇摇晃晃,被塞北的风一吹即散。 郑百户沿着城墙溜了一圈,踹得几个偷懒的小兵龇牙咧嘴地求饶,这才算罢。正准备下城墙,就瞧见远远一行人携风尘而来,他眯着眼看了会儿,不等说话,一旁的什长赵虎抢着道:“哎呦呦,不得了了,这是上京来的官差吧?” 郑百户仔细瞧了眼,从鼻孔里哼了一声:“你可看清楚了,诏狱出来的。” 赵虎咂舌:“大人甭说,还真是……” 众人心中会意,但凡是诏狱出来的,哪个不是高官子弟犯了大事被剥官贬为庶民的,这些人都一个样,要么经这一路流放早已怂得要命,要么就是心比天高还惦记着自己从往的荣华富贵。不管是哪一种,都不是省油的灯。 郑百户见的多了,也就见怪不怪,摆摆手道:“交给你了。” 赵虎一双三角眼挑了挑,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黄牙,点头哈腰道:“得嘞,您就瞧着,保证给您训得服服帖帖的。” 郑百户懒得理会赵虎,这厮是地地道道的地痞无赖出身,平日里怎么折腾新兵的大家伙儿都心知肚明,偏这塞北就吃这种狠劲儿,赵虎又是个机灵的,倒也得眼。 赵虎得了命令,片刻不耽搁招呼了诏狱的押解官差后,就命人将这批流犯领到了校场。 眼瞅着正是日暮西下,映得大地血红一片,平添几分腥涩。地上的砂石还冒着腾腾热气,带出让人焦躁的戾气。 赵虎让人找了把瘸腿的椅子咣当搁在校场上,翘着二郎腿斜楞着三角眼打量了一圈眼前的流犯。 一路上的风餐露宿显然已经将这些人折腾得不成人样,那手腕脚腕上俱是被镣铐磨出的厚茧,一个个身形消瘦,面容枯槁,全都一副死了老婆的丧气样。面对赵虎的打量,一个个也没什么反应,偶尔眼珠子转一转才能瞧得出是个活物来。 赵虎啐了一口,伸出黑黄粗大的手指头指着这批流犯道:“从今个儿起,你们就得跟着爷了,别的没有,规矩是要学一学的。别总惦记着从前怎样,老子从前还吃过官粮哩,现在不还是在这里待着?瞧清楚自己几斤几两,免得吃苦头!我既然是你们的头儿,免不得要照顾着你们些,你们也合该懂点事。”他刻意在懂点事上咬了重音,让人心下明白。 流犯里早有俩懂眼色的将身上所剩无几的值钱东西恭恭敬敬地奉了上去,惹得赵虎呲牙一笑,心道倒是有几个有眼力劲儿的。 不少流犯脸色沉了下来,这一路上都给押解官差搜刮的差不多了,还有几个能掏出来的?赵虎身旁的两个兵痞子过去搜罗值钱东西,若是有交不出的,当即二话不说就是一耳光。一时间人群里噤若寒蝉,一个个忙将身上仅剩的物什都交了上去。 “敬酒不吃吃罚酒!”赵虎嗤笑一声。 那俩兵卒挨个搜罗到下一个人面前,忽然听见沙哑又清冷的声音硬邦邦道:“没钱。” 众人皆是一怔,一时间连大气都不敢出一个。 赵虎猛地抬头,眯着眼睛才瞧清说话的那人。 他比旁人都要高上一头,只是方才身子佝偻着,倒是不显然,如今随着众人的目光缓缓直起身来,方才让人瞧出竟是个身量颇高挑的人。清瘦的模样倒不是多么壮实,长发乱蓬蓬一团,遮住大半脸颊,隐约能瞧见满脸胡茬泛青,只一双眸子隔着乱发露出几分乌黑。 赵虎瞧了他一眼,就知道这人是个刺头。他咧嘴又笑,指骨咔咔作响,当即走到这人面前,抻着脖子道:“你再给老子说一句。” 秦峥木然抬头,张了张干裂的唇,低声道:“没钱。” 话音刚落,赵虎结结实实一圈撞了出去,直捣秦峥腰上,让他当即俯**去,半天没能发出一丝声响。 “小子,你再说一遍?”赵虎一脚踹在秦峥心窝,不等他起身,满是灰土的破靴已经狠狠踩在秦峥头上,硬生生将他的脸踏入泥里三分。 半晌,血才从秦峥唇角蜿蜒流下。 一线朱红从脖间垂落,玉色温润。 “娘的。”赵虎眼睛一瞥当即火冒三丈,伸手去拽秦峥颈间玉,还不等触到,忽觉脚下不稳,只见原本被踩在脚下的人一个鲤鱼打挺,劈腿横扫过来。 赵虎不防,被扫到再地,再抬头时,却见面前人扬着风尘,微微挑起下巴,缓缓抬手按住心口那枚玉。 “干你娘的,反了!”赵虎暴喝一声,抬手一挥,身后的兵卒一拥而上,拳脚棍棒全都招呼了上去。 秦峥薄唇抿做一线,手上镣铐一抬生生接住一棍,错开身后拳风,一腿踹出格开袭来的一人。可来路千里迢迢,全部力气早已消磨殆尽,身上新伤旧伤,又怎敌众手,不过须臾就被一棍重重砸在脊背,当即扑倒在地。 “打!给老子狠狠教训一顿!”赵虎抹了把嘴角,恶狠狠道。 这里是千里之外的军营,跟上京那等纨绔挑事的殴打自是不同,拳打脚踹,都是下了狠劲儿。骨头断裂的声响,令人牙酸。 黄土滚血,和作污泥,缓缓从身下蔓开…… 赵虎咬牙对着蜷缩在地的秦峥就是两脚,一弯腰将他拽起,耳光抽得叫人手麻。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小子,你听好了,得罪了爷,今天就让你跟豺狼野狗作伴去。”赵虎说完,看着半死不活的人,抬手又去扯那玉,可秦峥偏将玉死死攥在手心里,力道大的几乎将玉捏作齑粉。 赵虎眉头倒竖,猛地将秦峥惯在地上,抬脚再度狠踹过去:“倔?就没有倔种在老子手底下讨过好!来人,给我掰开这小子的手!掰不开就拿刀剁了!” 黄土血泥,隔着乱发,秦峥看到残阳如血,他无声动了动唇,拳脚棍棒再袭来,却也是无知无觉,唯有紧握玉坠的手,却是纹丝不动。 …… 塞北大营里,炊烟更甚,几个老弱士兵正将一担水挑的摇摇晃晃。 “听说了吗,三校场那边在收拾人。” “是今个儿送过来的流犯?” “可不是吗?命不好,落到赵什长那里。听说是个硬脾气的,死活不肯把随身的物件孝敬上去。骨头都砸碎了,还死护着不撒手。” “唉,东西能有命重要?” “谁知道呢,指不定人家祖传的。” “祖宗能显灵还是咋的?” 俩老兵嘀嘀咕咕摇着头走远…… 身后,一个面容清秀的少年微微皱眉,朝校场那边看了看,伸手拽了拽背上的药篓子,扭头朝那边走去。 残阳一缕眼看消失在黄沙尽头,地上血色不消。 “千户大人那边说了,今个儿要签押流犯的名字编军,总不好将人打死的。”脆生生的声音响起。落入秦峥耳中只是嗡鸣一片,一个字都听不清。 赵虎一帮人似乎说了些什么,几人纠缠了好一会儿。 许久,脚步声纷纷离去,带着骂骂咧咧的声音。 “喂,你还好吧?”有人伸手撩开被血粘做一缕缕的乱发,最后一抹斜阳正落在眼底,血红一片。 满是血污的指缝微微松开,落下一枚玉观音。 慈眉善目,悲悯世人。 染血的薄唇微微勾起一线,唇间开合,挤出轻飘飘的两个字。 “清辞……” ※ 夜色蔼蔼,几声虫鸣透纱窗。 一滴冷汗自眉心滑落瓷枕,呼吸骤然加重三分,楚瑜自床上坐起身来,颤抖得指尖缓缓按在心头,喉间的干涩,撕出几分疼。 帘外脚步声起,秋月的声音轻轻传来:“二爷醒了?” 楚瑜长长松了口气,抬手捏了捏眉心,问道:“几时了?” “回二爷,正是寅时。” 楚瑜缓了片刻,挑帘道:“备水洗漱。” 该是早朝了。 第31章 第三十四章、 朝会散罢,再临御书房。 楚瑜隔着门都听见里面七嘴八舌宛如菜市场吵架一样的声音,额角紧了紧,很想掉头回家。只是显然不大可能,随着推门声,里面的吵嚷戛然而止。 众人一并朝门前看去,此时日头刚出不久,从门外漏进室内,楚瑜一身绯红公服纹孔雀,花犀长带束蜂腰,长长发竖起扣鎏金玉冠,眉目盛着半缕熹微,惊艳且从容。 “臣,叩见陛下。”楚瑜恭恭敬敬跪下见礼,官袍层层叠于身下,像是忽然铺展开的牡丹,无端雍容。 原本还沉迷吵架的几位大臣登时安静下来,控制不住地开始盘算族里有没有容貌出众的小辈还未嫁娶。户部尚书楚瑜年轻有为、位高权重、极得圣宠、容才兼备,哪怕曾有过一段不太成功的婚史,那也是明晃晃的抢手。且看看那险些踏破门槛的冰人们就晓得了。 “楚卿,坐。”正堂那位终于开了口。 楚瑜这才抬起头来,正对上燕承启似笑非笑的目光。 一年前,楚瑜与秦峥和离,重归国公府,承袭祖上爵位,其女改姓归宗。彼时楚瑜病体沉疴,几乎是全凭珍贵药材吊着一口气,故而上书陈情辞去官职,在京外庄子里养病。后来,七皇子燕滕青举兵逼宫造反,楚瑜倾尽楚家全部私兵与兄长楚茗里应外合,于千钧一发之际硬生生粉碎了燕滕青诡计,撑到了太子回京。 那一夜的大火烧红了上京的天,黎明之际,王朝终改天换日。 天下缟素,后新帝登基。登基那晚,楚瑜代兄长披霞帔坐鸾翥大殿,一语道明兄长离别意。离婚这种事,一回生二回熟,他比较有经验。 本以为此事之后,官途断绝,熟料一道圣旨砸到了楚瑜手上,原本想在庄子里提前安稳养老的楚瑜被调到户部,任职尚书。 隔日见天子,天子坐明堂。 隔着高高的白玉阶,楚瑜竟是也能瞧见燕承启十二旒冠冕下一双似笑非笑的眸子。 楚瑜知道,燕承启八成是跟他杠上了。 果不其然自那后,甭管大摊子小摊子新摊子烂摊子,都少不了楚瑜一份。楚瑜无奈,除却殚精竭虑,也没了别的念头。一来家训如此,楚家从不避世,国有难,以命抵,国太平,以身抵。二来兄长带着皇帝的嫡长子在外头,若楚家无人在朝堂站得住脚,谁知将来命运几何? 故而今日的楚瑜早已不是从前那个长袖善舞,八面玲珑的总管大臣,而是户部尚书,是燕承启的孤臣、直臣。 “谢陛下。”楚瑜起身落座,这才仔细看了眼御书房的人,待瞧见兵部侍郎韩盛,工部尚书傅修,还有郑阁老,刘阁老时,心底已是清楚几分了。 燕承启指尖轻叩桌案,将一摞奏折推到楚瑜面前,道:“楚卿不妨先看看。” 楚瑜颔首接过,大致翻看一遍,面上表情从始至终未变。末了,才轻轻叹息,回道:“陛下,臣已看完。” 燕承启点头,道:“诸卿以为如何?” 一石激起千层浪,原本安静下来的几位大人又开启了阀门般滔滔不绝,一会儿就开始了吹胡瞪眼,争相跟燕承启卖惨。 简而言之一句话,北边旱南边涝,西边挖渠东边打仗。 要钱! 钱从哪里出?自然是户部,想从户部掏钱,光皇帝张口不行,还得楚瑜松口。 只听见茶盖叮的一声,不轻不重刚好打断众人的争执,燕承启好整以暇地看着楚瑜,道:“楚卿以为如何?” 面对这种明晃晃甩锅的行为楚瑜早习以为常,目光扫过一个个争得脸红脖子粗的尚书大人们,不急不缓道:“旱涝天灾毁收成损社稷苦百姓,收容流民、开仓放粮、拨款赈灾、刻不容缓。” 两位阁老闻言放下心来。 楚瑜又道:“边境倭寇频频来犯,扰我临界水民百姓,蔑我国威,故为保一方百姓之安,军饷当拨。” 兵部尚书止了声,松了口气。 楚瑜再道:“兴修水利,利民利国,此举当有。” 工部尚书也放下心来。 众人都得到了满意的答复,一时间再也没有了菜市场一样的氛围。 燕承启轻轻挑眉,虽心里颇为诧异,但到底是好事,面色渐而缓和,拍板道:“既然楚卿这般说,那就……” “陛下,户部没钱。”楚瑜凉凉插了一句。 …… …… …… 郑阁老掏了掏耳朵,怀疑自己听力出了问题。众人皆是一脸懵逼地看着楚瑜。 楚瑜垂眸,无奈一笑:“户部,没钱。” 从古至今户部尚书这位子都不是那么好坐的,成天被人追在屁股后面要钱,稍微弱势一些就是各方施压,恨不得榨干为止。天子张口要钱,户部拿不出的时候,哪位不是想方设法婉转个九转十八弯来表述国库不足。纵观历任户部尚书,谁不是必修一门功课——哭穷。 如今看来,楚尚书的这门功课,八成不及格。 胆敢当着天子的面,甩出没钱俩字的只有眼前这位,燕承启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沉了下去。 楚瑜眼瞅着这位快发火前,才开口道:“先有为先皇修皇陵置办前后事宜,后有陛下登基册封等大典,时年又为蝗灾拨款数次,眼前各部皆要拨款,便是国库充盈时期,也没办法面面俱到,何况此时?” 一时间,御书房再度安静下来。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楚瑜咬死了俩字,没钱,有钱一下子也掏不出来这么多。各部不甘罢休,争来吵去,都觉得自己这边刻不容缓,不过片刻又是一锅粥。 楚瑜垂眸,指尖摩挲着袖口绣纹,左耳朵听右耳朵出,最后各部吵的吐沫星子乱飞时,才幽幽道:“臣以为,这么争执下去,倒不如想想当如何办。” 户部的现实情况就是这个样子,楚瑜又不能坐地生钱,吵破天去也只能这样。 一直没有发话的燕承启,这才缓缓开口,道:“赈灾为首,各地开仓放粮,收容流民布施粥粮,严查贪墨,若敢有贪墨灾银者,剥皮裹草。开朕内库充作军饷,先平倭寇之乱,护江浙水民安稳。兴修水利当细水长流,不该断绝。” 几位阁老尚书纷纷起身,叩拜道:“陛下圣明。” 燕承启抬了抬手,面露几分疲态:“诸卿先退下吧。” 各位尚书得到了满意的答案,不敢在燕承启面前蹦跶,当即道:“臣等告退。” “楚卿留下。”燕承启开口道。 楚瑜:…… 御书房里掐丝珐琅香炉飘出袅袅青烟,燕承启阖眸轻叹,抬手捏住眉心,半晌才开口道:“当着这么多朝臣面,楚卿好歹给朕留些面子。” 楚瑜稍稍扬眉:“陛下言重,臣不敢。” “朕知道你有意给朕添堵,你……”燕承启顿了顿,咽回了提及楚茗的话,心下也是酸涩难言。 面前的到底是君,便是有芥蒂也该有个度,楚瑜话锋一转道:“陛下以内库充公不是长久之计,国库内库本该分明,开了这个先河,只怕朝臣那边心里就惦记上了。” 若以后隔三差五逼皇帝掏腰包,不掏就是不关心江山社稷和黎民百姓,就算是皇帝私房钱再多也挡不住沿街要饭的命运。 燕承启自然明白其中弊端,只是为解燃眉之急,此乃无奈之举。 “楚卿可有办法?” 楚瑜略微思量片刻,道:“古往今来想要充盈国库无外乎四个字,开源节流。既要开源,当以上行下效。” 意思就是说,以后陛下少吃点少喝点少花点,没事别选妃,别盖房,别游园,好好蹲家里看书比啥都强。 燕承启:“……” 楚瑜又道:“既有陛下以身作则,群臣当效举除奢靡之风。” 第一个先拆了银钩巷那个销金窟,看着不爽很久了。 燕承启默然,表示赞同。 “此乃节流,但若想国库充盈归根到底还是在开源上……” 御书房内,君臣平心静气地推谈开源,安盈远无声倒了盏茶递了过去,退至一旁。看着这两位互掐互助。 直至下半晌,楚瑜几声急咳打断了谈话,待看去唇色已经隐隐发白。 燕承启微微皱眉道:“太医院的稀珍药材都要给你搬空了,怎么身子还是没什么起色?” 楚瑜掩唇压下低咳,断断续续道:“生死有命,都是强求不得。” “楚卿尚且年轻,何必说这种丧气话。”燕承启见没了旁人索性歪在榻上,单手支着额头,毫不掩饰疲乏,有一搭没一搭道:“没事让人把真儿送去太后那边走动走动,朕膝下无子,太后心里惦记。真儿乖巧懂事,合老人家的眼缘。” 弦外之意,你哥哥抱走了太子的大孙砸,你就把你家丫头送给太后哄着玩,也不白枉费朕封她乡君。 楚瑜:…… 燕承启略微迟疑片刻,支支吾吾道:“最近家里可都还好?” 楚瑜睫毛微颤,毫不意外地抬眸,露出一模一样的似笑非笑:“劳陛下惦记,一切安好。” “我是说……那个……家里人都可还好?”燕承启声音越发低了起来。 楚瑜好整以暇地看着燕承启,道:“臣家中只有臣和真儿,都好。” 燕承启张了张嘴,一咬牙道:“最近南边新贡了君山银针,楚卿带回去些。” 楚瑜笑着道:“谢陛下厚爱。” 燕承启间楚瑜多余的只字不提,心一横又道:“还有一株红珊瑚树,无甚大用摆着倒是好看,待会儿使人给楚瑜搬国公府去。” “臣,惶恐。”楚瑜眼底没有半分惶恐的意思。 燕承启有些肉疼,但还是道:“还有一方蓝田暖玉打磨的算盘,倒是精巧,一并送给楚卿。” 楚瑜眨了眨眼,颇为感兴趣,这才起身谢礼:“多谢陛下,臣家中人俱安好,不管是在上京的,还是在……外面的。” 燕承启静坐良久,只觉得这么多稀罕玩意儿能换回楚瑜这么一句话,实在是值得了。一句安好,竟是让他鼻端泛酸,半晌才回过神来。 “安好……安好就行……”燕承启喃喃自语,忽又想起什么,连忙道:“眼看秋末冬至,前些日子新得了几件狐裘,楚卿都拿上。若……若家中有亲人畏寒,就寄去一两件。若是不够,朕这里还有。” 楚瑜唇角的笑意淡去,许久才缓缓俯身一礼,轻声道:“谢陛下。” 这声谢,却是真心实意的。 当初不是不恨眼前人负了兄长一片情谊,这一年来虽为君臣同朝共事,可到底心里还是有根刺未除。只是时日久了,也不由得渐而明白,有些迟来的心意,倒也算得上一片赤诚。 只是楚瑜不懂,为何世间人总是失去后方才去追悔。 出了御书房,那巍巍宫阙映入眼前,如同三十三层离恨天,宫人的衣带高高扬起。 起风了。 楚瑜眉心微蹙,膝头传来一阵隐痛。 安盈远见状,不由道:“楚大人,可要使人抬一架辇来?” 楚瑜摆了摆手:“多谢安公公好意,实在使不得。”在燕承启面前可以随便横,但是有些规矩是万万不能碰的。 安盈远心下叹息,不再多话,只看着楚瑜步履蹒跚,一脚深一脚浅的走下台阶。 从那年长跪后,楚瑜落下的病根,每逢近阴雨季,不良于行。 第32章 第三十五章、 塞外孤月挂城头。 木门被缓缓推开,发出沉重的吱呀声,拉长的影子随着月光映到坑洼的地上。 丹虞一个激灵从床上跳起来,隔着朦胧的月色瞧见站在门口的人。来人一手撑着门框,消瘦的身影微微弯着,蓬乱的长发披散。 “秦大哥?”丹虞爬下床,朝那人走去。刚走到他身前,就见秦峥身如山倾,整个压了下来。 丹虞赶紧撑住秦峥,半拖半拽地将人放到床上,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充斥着鼻端。 “秦大哥……你没……”丹虞的声音随着烛火点燃的刹那戛然而止。 片刻的沉寂后,发抖的抽气声控制不住的从丹虞唇间挤出来。 “他们……他们欺人太甚……”丹虞哆嗦着唇,缓缓攥紧拳头,扭头要往外走:“我找他们去!” “回来。”秦峥长臂一捞,将愤怒的小军医拽了回来。看着怒气冲冲的少年,秦峥忍不住扯了扯唇角,牵动一片伤口,忍不住皱眉闷哼一声:“嘶……你过去,要吃亏的……” “可总不能任由……” 秦峥打断他:“没事,咳……咳咳……” 丹虞连忙轻轻替他顺了顺脊背,却又不知碰到了哪处伤口,惹得秦峥眉心又锁紧几分。 “可是秦大哥,他们总是跟你过不去,你身上那么多伤,他们还不放过你。”丹虞想到第一次见到秦峥的时候,几乎只剩下一口气了,本以为这人就要这么没了。谁知熬了几天后,竟是奇迹般地活了下来。可秦峥仍是没有得到好,三天两头地被赵虎那帮人欺辱,旧伤添新伤。 丹虞少年心性,看不下去赵虎等人的行为,又实在心疼秦峥,忍不住道:“秦大哥,不然……你就跟赵虎服个软……” 秦峥无言扬眉,垂眸看了眼丹虞。 丹虞对上秦峥的目光,忽然脸上滚烫,把剩下的话咽了回去。 秦峥费力抬手拍了拍丹虞肩头:“别担心,没那么容易死的。” 丹虞眼睛一热,愤愤道:“等我爹回来了,他们就不敢那么猖狂了!” 他爹是军中颇有名望的医工,就连千户见了都以礼相待,只不过前些日子随着大军去了前线还没回来。 “嗯……”秦峥应了一声,权当是宽慰少年。 丹虞心里稍稍好受了一些,打了水擦去秦峥脸上干掉的斑斑血迹,正准备开口说话,忽然听见绵长的呼吸…… 秦峥竟是一合眼,睡着了。 月光隔着轩窗漏进来,刚擦拭过的脸颊显得格外苍白,长长的睫毛随着呼吸颤啊颤,在眼底投下小小一片阴影来。 丹虞呼吸一滞,心想,可真是好看,十里八营里都没有这么好看的。 秦峥眉心忽然一拧,丹虞险些以为他要醒了,可只见那眉心越拧越紧,最后一滴细小的水珠沿着上扬微勾的眼尾滑落,渗进了鬓发。 丹虞眨了眨眼,以为自己看错了。 苍白的薄唇轻轻呓语:“清辞……” 丹虞抓了抓脑袋,自言自语道:“又是清辞?” …… 天灰蒙蒙时,军鼓隆隆敲响,砸出第一缕昏黄的晨曦。 校场上士兵们正演武,低沉的声音不断传来,给微凉的清晨平添肃杀。赵虎嘴里衔着草根,溜达了出来,清晨的鸟鸣倒是显得清脆,似那嗓子没有被塞北的黄沙腌过一样,啾啾叫个不停。几株叶子掉了一半的树,露出难看的树杈子。 小河沟边上有个人佝着身蹲在那,身旁隔着几个恭桶。赵虎咧了咧嘴,悄悄走过去,一个抬脚将恭桶踹了下去。只听噗通一声巨大闷响,秽水四溅,刺鼻的恶臭随之散开。 秦峥闭眼,污水顺着发丝流下,身边是赵虎桀桀怪笑声。 “可瞧清楚自己是个什么玩意儿了?”赵虎得意洋洋的看着秦峥:“好好刷,给几位军爷刷恭桶的机会可是老子给你讨来的,旁人想挨都挨不上,嗤……” 从秦峥到这里的第一天起,赵虎就格外厌恶他,锦绣堆里养出来的骄子,真是叫人横竖都看不顺眼。 赵虎讥讽了几句,见秦峥依然只是蹲在那不说话,顿时有些索然无味,提了提裤腰转身走人。这边刚转过身去,就听见背后一声极短的冷笑,还不等恼火回身,当头一股恶水泼下,沉重的木桶咣当砸在头上。赵虎心头瞬间炸了锅,张嘴吐出两口秽水,呛得打了个恶心,刚转过身去还来不及摘掉套在头上的恭桶,屁股上狠狠地挨了一脚,身子猛地往前扑去。噗通一声,一头扎满是粪水的小河沟里。 “秦峥!我**娘的!”赵虎呕出秽水,一边扑腾着,一边恨恨嘶吼着骂骂咧咧。 秦峥站在沟边上,抬手抹了把脸,苍白的唇角勾了一瞬,又抿了下去。他缓缓挺直腰,偏了偏头,一抬脚挑起一旁的竹竿,腕上一抖,凌空劈出飒飒风声。 赵虎刚开掀开桶,竹竿正落在手腕上痛的他惨叫一声,接着又膝头一麻,当即跪倒在沟里,嗷嗷直叫。那竹竿来得又快又准,敲着节点一样将赵虎打成了落水狗。 “秦峥!你给我等着!”赵虎又怂又气,恨不得撕吃了秦峥,却又闷在水沟里不敢露头。 这边话音刚落,竹竿骤然挑开罩在赵虎头上的恭桶,不等他反应过来,却感到颈一凉,一股杀意乍现,竹竿一段只离喉咙不到一寸。 赵虎的咒骂声戛然而止,踉跄后退两步,再抬头,隔着臭气熏天的水雾,看见站在岸上的秦峥眼底的冷意。 “赵什长。”秦峥缓缓收回竹竿,双手微微用力,咔嚓一声在手心断成两截:“莫欺人穷。” 赵虎噤声,竟是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秦峥松手,断开的竹竿落地,他转身不再看落水狗赵虎,眼角的余光只看到天上的几只灰扑扑的孤鸟何等自由,曾经的日子就是被覆了漠北的沙,一层接一层,纸醉金迷的颓唐尽数掩了个一干二净。低贱而贫瘠一点点磨灭掉从前的骄奢,却灭不去心底那一线不肯妥协的傲气。 …… 于是当天下半晌,秦峥正在埋头劈柴的时候就得到了报应,赵虎铁青着一张鼻青脸肿的狰狞脸庞站在了他面前。 秦峥淡淡抬头看了眼赵虎身后乌压压的人,抬了抬手中的斧子。 “你、你想干什么!”赵虎下意识地后退两步,撞到后面的亲兵身上,又觉得没面子,清了清嗓子道:“秦峥,今天演武,校场上去。” 秦峥抬了抬眼皮,他不知道赵虎想要干什么,但总归不会轻易放过自己就是了。 几个人也不废话,直接上手连拖带拽地将秦峥推搡到校场,赵虎大摇大摆地站在他面前不怀好意道:“今天演习骑兵出战,你跪着当马。” 话音刚落,周围几个人忍不住发出讥笑。 秦峥抿了抿唇,面无表情地看了眼赵虎。 一眼就撩起了赵虎心头压着的火气,劈手从一旁夺过一杆长枪,照着秦峥膝头一棍:“你他娘的再看一眼!” 一群人得了令似得纷纷招呼上去,拳头棍棒纷纷落下,血从秦峥头上流下,他磕紧牙关,看也不看拽住一个就是往死里揍。这些日子,他早就明白,若是一味软弱退让只会让人永远踩在脚下,若是不想死,那就不要怕死。只要还有一口气,只要还能再出一拳,那就不要束手就擒。 秦峥的凶狠让有些人发怵,一时间竟是难分上下,直到一棍子狠狠落在秦峥后脑勺…… 秦峥眼睛已经被血蒙住,耳边是刺耳的长鸣,眼前是一片昏黑。他步子踉跄两下,这当口又有无数棍棒落下来。膝盖跪在地上,砸出一片纷飞尘土。 “我让你猖狂!给我往死里打!”赵虎嘿嘿一笑,不无得意。 一棍落在秦峥肩上,骨头错开的声音令人头皮发麻。秦峥低喝一声,满是血污的手一把拽住长棍,一个用力夺在掌心,长棍一扫,有人惨叫一声被猝不及防的扫倒,压做一团。 血蒙了眼,秦峥什么都看不见,他抬手压了压心口,指下的温度微暖。 不想死。 不能死。 于是那棍风竟是让人为之变色,或伤敌八百自损一千,却没有丝毫退缩之意。片刻后,赵虎的人全不由得撤开,团团包围住秦峥,又畏惧着不敢上前。 赵虎勃然大怒,刚要发火令人上前,就听见几声稀稀拉拉的掌声。 “哪个不长眼的……”赵虎正要骂,忽然止住了声响,双腿一哆嗦跪了下去:“将……将军……”在场的人当即变了变色,瑟缩着跪下,大气不敢出一个。 周千户看都不看赵虎等人一眼,只是颇有兴趣地打量着满身是血的人:“你叫什么名字?” 秦峥看不清眼前的人,他强撑着最后一丝清明,咬了咬舌尖低声道:“秦峥。” 周千户朗声笑道:“不错。” 只两个字叫周围人全都白了脸。 “你这脾气倒是和本将军眼。”周千户坐在马背上,俯身一笑:“小子,愿不愿意跟着我?” 风吹得染血衣袍猎猎作响,秦峥抬手抹去眼前的血,缓缓跪**去,一字一句道:“愿为将军,鞍前马后。” 他知道,这是老天施舍给他唯一的机会。 …… 上京,千步廊外,户部衙门。 李恣垂头将身上揉皱的袖口一点点捋平整,这才又忐忑问了便身旁的户部孙侍郎:“孙大人,尚书大人他当真是点的我?没有弄错人?” 孙侍郎被问了一路,忍不住笑道:“若真的不信,待会儿你亲自问一问楚大人就是了。” 李恣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俊脸微红,不再多问。 孙侍郎对眼前这个年轻人倒是颇有好感,伸手轻轻拍了拍李恣肩头:“不要慌,别看楚大人那个样,倒还是挺平易近人的。” 李恣对孙侍郎的好意报以一笑,还不等开口道谢,就见孙侍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敲门、通报、推门、推人,一气呵成,瞬间没影。 被推进来的李恣险些被摔个狗啃泥,勉强稳住身子,抬起头来。 尚书大人办公之处收拾得极为简雅,绿纱帘,檀木桌,碧玉砚,紫毫笔。坐在案牍后的人闻声缓缓抬起头来,熹微透绿纱,碎金洒长睫,朱唇带疏离,衣袂掩皓腕,蜂腰束花犀,艳绝透眼底。 李恣脑子忽而空白,之前心底念好的词稿尽数忘了个一干二净。 楚瑜支起胳膊,将下巴缓缓抵在手背上,打量了会儿眼前人,有些纳闷。之前琼林宴上见到这小子还满是灵气,怎么如今瞧着傻呆呆的,莫不是先前离得太远,看走了眼? 半晌,也不见眼前人看口说话,楚瑜只好轻轻叹息,启唇道:“青葙。” 李恣几个激灵,就像是甘露琼浆当头泼下,脑子里塞满了一句话——大人……大人竟知晓我字! 第33章 第三十六章、 绢丝卷缓缓展开,细腻流光抹过一行行小字。 楚瑜用手中的青竹笔杆末端轻轻点在那小字上,待看到一半的时候,面前忽然炸开一声——大人! 青竹笔晃了晃,险些从指尖抖出去,楚瑜轻吸一口气,伸手不经意似地按了按耳廓。 待再抬头打量李恣方才发现这位小进士竟是面颊飞红,一双眸子亮得如同璀璨的星子。他似是察觉自己的失态,轻轻抿了下唇,耳尖也透出淡淡薄红。 “到底是江南水土好,出得这般钟灵毓秀的人物。”楚瑜勾了勾唇角,话虽亲切,可声音太过清冷,笑容太过疏离,倒是叫人体味不出半分温度来。 李恣稳了稳心神,眉心微皱,将视线压低下去,不敢多看眼前这位尚书大人,只是道:“大人谬赞,学生当不起。学生不过出身穷乡僻壤之地罢了。” 楚瑜自是知道李恣出身,手里这卷就是差人专门找来的,上面详写尽了李恣的来头背景。一句话来讲,草根的不能更草根。 没有宗族,没有靠山,甚至亲缘寡淡父母早逝连个家都没有。自小全靠村里人的接济长大,被村头教书先生启蒙入学,后来得座师欣赏,竟奇迹般的直到今日取得功名。 若说李恣不是天纵英才的聪慧,楚瑜是不信的。 可若说是才华横溢,卓尔不群偏又…… “青葙,今日找你来是想问一问你,”楚瑜顿了顿道,“你可愿意来户部听政,拜本官为座师?” 这句话不亚于万里晴空的一道惊雷,霹的李恣险些一个趔趄,他双眸大睁,心下却是千万个不解。 楚瑜见半晌得不到回应,疑惑道:“你不愿意?” “不,不是!”李恣有些语无伦次,道:“非是不愿意拜大人为座师,只是……只是恣有惑。” 楚瑜微微颔首,示意他说。 李恣虽有些羞于启齿,但仍是坦诚道:“恣愚钝,虽得进士却也只堪堪是三甲末流,莫说比不得一甲状元榜眼探花惊才绝艳,比不得二甲诸多进士才华卓越,就连三甲里也多得是德才兼备者。故而不明白,大人为何单单看上恣。” 这番话说的坦率直白,读书人多心气高,自负且藏拙,而李恣面对直接入户部听政这等天上掉下来的大馅饼竟是也能眼也不眨地坦然提疑,不得不算极是可爱。 楚瑜眼底带了零星笑意,道:“那我也来问问你,世人多以沉博绝丽、辞藻雅致的文章为上佳。以古今论政、论民、论战为题。偏为何你的试卷弃炳炳烺烺的辞藻,以那等平铺直叙的言辞为刃,挑了最末的商道来论。是想要剑走偏锋,独辟蹊径?” 李恣眉心微皱,坚定摇头,道:“非是要独辟蹊径,卷上所言,皆是恣心中所想。虽商为末,可若能安国富国又岂能因此而规避?殊不知熙熙攘攘,利来利往可为一柄好刃,若得以好生使用,成益未可知。恣愚,所论商道太过浅显,让大人见笑了。” 楚瑜面上不动声色,心底却极为满意。进士里不乏才高八斗者,可心思通透澄澈,敢坦率直言者唯李恣,无他耳。所以旁人看不上的小进士,被楚瑜顺手捡走。 “以盐铁为引,分千万股,行商以运粮抵边境得以换取。此为你试卷中所写,如何说?”楚瑜问道。 李恣心下一凛,明白这是座师要考校自己。 “愿举一例,令商人于大同仓入米一石,太原仓入米一石三斗。给淮盐一小引。商人卖鬻毕,即以原引赴所在缴之,帝从其请,召商输粮而与之盐。气候各行省边境,多召商中盐以备边储。计道里远近,自五石至一石有差……” 班房里对策声不停歇。 房檐下有一柳枝儿编成的鸟笼,里面养着一只红嘴绿鹦哥儿,正歪着脑袋眨着黑豆眼往里头瞅…… 温茶清香,楚瑜浅浅抿了一口,放下杯盏。通过一番对策,对于李恣愈发满意。心性澄且坚,聪慧又通透明达,虽年纪尚轻,但自有一番不骄不躁的沉稳。假以时日,当成大器。 “大人……”李恣刚开口就被楚瑜抬手打断。 “还不愿入我户部?”楚瑜问。 以李恣的名次,若放弃这次机会,恐怕只能被外放了。 李恣脸上消退的温度忽然又升温:“恣,愿意。” 楚瑜这才扬起唇角:“那就不要叫我大人,我有心将你当我半个学生。” “先生!”李恣拢在袖中的手不由得紧了紧,压下欣喜恭恭敬敬给楚瑜行了个学生礼,拜他为座师。 楚瑜白捡了珠混鱼目的宝贝,心情大好,缓缓起身推开门。李恣跟在他身后。 夕阳一抹红,映出楚瑜眉眼几分谲艳,就连身上的公服都显出无与伦比的清贵雍容。 李恣有些痴了,从不曾想世间有此一景,胜却万千。这让他想到曾经小时候见过的一株不知名的花,生于峭壁间,不以无人而不芳。分明美的夺人眼,却偏又隔了天涯般远,叫人只能努力抻长了脖子,用力踮起脚尖,试图缩近一尺之距。 “到放衙时辰了,走吧,我送你回家。”楚瑜话音刚落,只听见身后咣当一声。 回头,见李恣绊趴在门槛。 楚瑜:…… ※ 时年三月,正是春寒未过,楚瑜比旁人还要怕冷些。 李恣看的分明,楚瑜刚出门就裹了厚厚的狐裘,半截羊脂白玉般的手指捏住领口,微微有些发抖。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待出了衙门,往宫外走,方才看见楚家的车马正候在外头多时。 “二爷!”小厮远远瞧见直招呼了上去,从怀里滚出了个精致的手炉塞到楚瑜手心里。 楚瑜略微颔首,跟着上了马车,轻轻转过头来,示意李恣上去。 “先生……”李恣并未跟上,站在下面弓身一礼:“大人先回吧,恣自己回家就可以了。” 楚瑜挑起帘子,道:“无妨,并不着急回府,先送你一程。” “先生不必……”李恣有些急,又要推辞。 “上来。”楚瑜淡淡打断他。 李恣一怔,只觉得自己是那不听老师话的学生,瞬间不敢反抗,乖乖跟着爬上了马车,规规矩矩地坐在一旁。 楚瑜唇角微翘一瞬,眼底蒙上几分笑意。 楚家的马车从外面看并不张扬,但里面却别有乾坤。鹿皮裹壁,红木铺底,足下是番邦贡的波斯绒毯绣了大朵绮丽的花。一方镂花小案上摆了鼎巴掌大的金铜九莲香炉,透着幽幽兰香。案角有一掐丝珐琅瓶,插着几株白碧桃正枝头吐蕊。 楚瑜坐在软榻上,难得放松地往后倚了倚,卸下几分严肃的他透出几分慵懒。 李恣像是被施了什么定身咒般,眼观鼻鼻观心,不敢多窥上座的先生,生怕那几分慵媚叫人不经意恍惚了心神。 “青葙,家在哪里?”楚瑜有些累,语气里带出几分含糊不清的鼻音。他伸手按住腰背,忍不住攥拳轻轻敲了敲,却有些隔靴搔痒的无力感。到底是落下病,撑不住久坐,否则从后腰开始便隐隐发痛,针扎般叫人疼得没脾气,跟这双一年到头不太好使的腿有得一拼。 李恣猛地抬头,半晌才轻声道:“宁安南街,猫儿眼胡同。” 楚瑜抬眸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吩咐了车夫往李恣说的地方去。倒也明白了,为何李恣三番推辞这相送。 猫儿眼胡同极窄,勉强容得下两人并肩,马车进不去,李恣拜别座师正要下车,却见楚瑜竟是跟着下来了。 “先生您快些回去吧,外面冷。”李恣拦住楚瑜。 楚瑜推开李恣手臂,道:“走吧。” 李恣:…… 默默跟在座师后面,有种无力感。 胡同口有几个小孩正在嬉闹着玩,只听他们拍着手笑闹着。 “南街廊,北边房,拆了东墙补西墙。锄头铁犁排成行,不及户部楚二郎!” 李恣脸色一白,下意识地朝那群小孩走了两步,孩子们一哄而散。 为了充盈国库,楚瑜拉了刑部大理寺一起下水,这两年刑部负责抄家,户部负责收赃。一时间上京高门人人自危,生怕户部尚书丧心病狂到挖了自己家。得罪人是肯定的,楚瑜既是选择做孤臣,就不曾想过自己究竟还能跟以前做总管大臣一样左右逢源。 既是得罪了人,名声自是好不到哪里去,毁誉参半,便是街头巷尾的孩童也能哼传几句讽刺意味极浓的歌谣来。 “先生……”李恣有些不是滋味。 楚瑜面色无波,只是朝胡同里面去:“无妨,走吧。” 胡同狭窄,地上满是泥泞,家家户户总有将泔水倒在外头的习惯,楚瑜一双扣玉缎靴每一步都踩得李恣胆战心惊。怕他靴上沾污,怕他狐裘落尘。 “先生,到了!”李恣松了口气,指了指前面一户小院。见楚瑜面上有疑,又解释道:“东家腾了个屋子给我,倒还算是清净。” 最重要的是便宜,李恣咽回了这句话。 楚瑜点了点头,哪怕不进去也清楚是个什么光景,于是道:“从前住在这里无妨,眼下就不要住下去了,置办个宅院吧。” 李恣轻轻点了点头,然而并没有钱置办房产。 上京的宅院贵得令人咂舌,以李恣眼下每个月领的俸银,攒个十年八年的没准能在上京边郊买个院。 楚瑜心里明白李恣的窘境,宽慰道:“我差人帮你留意就是了,这里太远,你每日去户部应卯也不方便。眼下就先跟我去国公府住吧。” 话音刚落,只听噗通一声,李恣再度被门槛绊了一脚,险些摔地上。 楚瑜低头打量了一眼那并不高的门槛,心想自己学生怕是跟门槛犯冲,找宅子的时候就不要找带门槛的了。 李恣惊魂不定,座师邀我住他家,怎么办…… …… 楚瑜一番好意,李恣无法推辞,也不敢推辞。 马蹄哒哒哒,拽着李恣和他的全部家当——几箱子书和几件衣裳,驶向国公府。 下了车,李恣还是有些不安:“会不太打扰先生?” 楚瑜道:“不会,国公府人少,空着的院子有很多,闲着也是闲着。眼下上京现成的宅子不多,你找起来也麻烦,就先安心住着吧。”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就是走路的时候要当心些,门槛挺高的……” 李恣:…… 这边刚回家,楚瑜还不等安顿好李恣,就听见一声脆生生的“爹爹。” 李恣眼前一花,只见一团鹅黄扑向了楚瑜,仔细瞧去,原是一个小姑娘,身着鹅黄襦裙,白绒绒的狐毛薄夹袄衬得小脸粉雕玉琢,一双忽闪闪的眸子带出十足的娇态,粉润的唇翘着满是甜意,叫人不得不心生喜爱。 “真儿。”楚瑜一把按住扑过来的小脑袋,屈指弹了下真儿鬓下垂着的步摇珠,惹得女儿拨浪鼓似的摇了摇头。 真儿这才瞧见爹爹身后的人,小脸一红,端起了闺秀模样,轻轻福了一福。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李恣一怔,想到之前那声爹爹,这才明白,竟是楚瑜的女儿。一时间竟是有些说不清的滋味,想来也是,先生这等家世合该早就成家了。 真儿行了礼后,又拽住楚瑜不松手,询问道:“爹爹今日回来的有些晚。” 面对女儿的楚瑜跟在外面判若两人,微微俯身眉眼俱是温柔:“稍有些事耽搁了。” “可有按时服药?”真儿将小手从楚瑜手心里抽出来,背在伸手,一板一眼问道。 楚瑜点头:“自然有。” 真儿小心朝爹爹走近两步,仰着小脸又问:“可有按时?” 楚瑜略微迟疑一瞬:“有。” 真儿秀眉一皱,声音大了些:“爹爹当真有按时?” 楚瑜忍不住轻笑出声:“忙着几份案宗,稍稍凉了些许。” 真儿跺了跺脚,绣鞋上缀的花瓣金铃儿跟着起了脆响:“良大夫曾说药至七分温,凉了对脾胃不好,爹爹怎的如此大意。” 楚瑜不敢得罪自己的心肝儿,忙道:“是爹爹疏忽,下次不会了。” “当真?” “当真。” 真儿这才重新将小手递了过去,被楚瑜微凉的掌心牵住。 李恣看着眼前这一大一小,心头几分纷乱荡然无存,无端起了几分羡慕,道:“千金聪慧可人,想来定是平日里先生和尊夫人教导的好。” 无心之言,却淡了楚瑜脸上的笑容。 真儿看了眼爹爹,轻轻咬了咬粉唇道:“大人,真儿没有娘。” 李恣心下一惊,料想自己说错了话,不由得暗恼自己说话没分寸,有些着急地想要同楚瑜解释。 “真儿是我的女儿。”楚瑜一句话堵住了李恣的解释。 李恣不明白楚瑜话中意思,却也不好多言。 楚瑜吩咐家仆带李恣去所住院子里安顿歇息,又道:“有事直接差人找我,若是有住得不习惯的地方跟我说就是。家里人少,不必见外。” “叨扰先生了。”李恣又是一礼,这才跟着小厮下去。 楚瑜看着李恣清隽的背景,缓缓转过身去,重新揉了揉女儿的头顶。 真儿抬起头,轻轻道:“走吧爹爹。” 楚瑜弯唇一笑:“好。” “今日该抄《涅粲经》第十六卷了。”真儿掰着手指数了数。 楚瑜捏了捏掌心里的小手:“今天爹爹有点累。” 真儿有些犹豫:“可观云山的方丈大师说爹爹思虑太深,郁结于心,当日日抄录佛经清心养身。” 楚瑜不忍女儿担心,暗暗扶了下发痛的腰背,颔首道:“好,那便再抄一卷。” 花枝拦人衣袂,卷起几缕清香。微风轻拂卷落零星花瓣,悄然落了这一大一小的发丝间…… 国公府,惊鹊苑。 大丫鬟逢冬打理了房间,福了福道:“大人可先歇着,待会儿叫人传饭。” “多谢姑娘。”李恣回了一礼。 逢冬赶紧侧开身子:“大人使不得,委实折煞婢子了。” 李恣摇头,道:“楚大人抬爱容我落脚国公府,是恣叨扰,辛苦姑娘了。” “大人是二爷的座上宾,可万万莫要这样说。”逢冬见李恣人俊俏又这般有礼,不由得道:“婢子多嘴两句,大人莫要见怪。” 李恣道:“姑娘但说就是。” 逢冬稍稍压低了些许声音,道:“婢子斗胆问一句,大人应不是上京人?” 李恣颔首。 逢冬这才道:“那就难怪不知我家二爷了……” 李恣想到之前的事,道:“莫不是恣说错了话。” 逢冬摇头:“不怪大人,只是大人不知其间事罢了。” “还望姑娘提点。”李恣恳请道。 逢冬忙摆手:“大人言重了……”她顿了顿,道:“真姑娘是我家二爷的女儿。” “这我知……”李恣话未说完,蓦地睁大眼睛。楚瑜说这句话的时候,他未曾反应过来,如今再听逢冬重复一遍,方才明白其中意思。 真儿是楚瑜的女儿。 真儿是楚瑜亲身生下的女儿。 逢冬见李恣回过味来,继续道:“之前那段错乱姻缘,二爷已经和离,真姑娘重归了楚家家谱,只是从前旧事,府里上下虽算不得皆讳莫如深,倒也无人敢提。婢子多嘴,大人随意听一耳朵就是……” 李恣久久无言,直到逢冬走后甚久,方才有些失魂落魄地坐下。脑海中满是初见楚瑜的模样,口中渐而微苦。原来这般风姿绰约的人物,竟也甘为人下,生儿育女的吗? 却不知染指霜华者是谁。 第34章 第三十七章、 春风不度玉门关。 不过是刚开春的时节,日头算不得大,却仍是叫人汗流浃背。 演武场上,不少人已经三三两两散开,兀自找个阴凉处躲日头了。却有一人仍是站在正中央,双手持枪反复劈、挑、点、刺,一丝不苟。他的双腿绑着沉重的沙袋,脱掉的上衣随意系在腰间,随着每一次挥动手中长枪,从腰背至肩头,从手腕至脖颈,绷紧的肌理自成一段流畅弧度。 汗水从他额头落下,扎做一把的长发湿透黏在脊背上,许是不太舒坦,他干脆一把捞过咬在唇间,迎着刺目的阳光将入鬓长眉皱起,一双本该自有风流的桃花眼不见半分轻浮之态,取而代之的是带着铁锈味道的坚韧。 随着喉间一声低呵,手中长枪劈出,似雷霆万钧扫的刺眼阳光都弱了几分,只听咔嚓一声,长枪应声而断。四周寂静一片…… “秦峥!!!”唐守备大老远气冲冲道:“你小子又毁坏公共设施!武器他娘的不要钱啊?啊!你有劲儿给老子劈柴去,今个儿五个营的柴火都归你!” 秦峥将头发从嘴里吐出来,手里的半截破棍往腰里一别,扭头就走。 “你往哪去!”守备气道。 秦峥头也没回,抬了抬手,懒洋洋道:“将军,小的劈柴去。” 若不是口里还算恭敬地唤着旁人将军,还当这位是哪家的爷。 饶是如此,却无人说什么。盖因看不惯秦峥的人很多,偏又拿他没有办法。说来秦峥这人模样生得是真的好,搁在哪都俊的扎眼,可偏又有种说不出的人嫌狗厌的气质,初始跟着周千户的时候,不少人想要收拾他。 脏活累活给他做,没事找茬教训他,任何一点疏忽都能成为众人欺辱他的借口。 对此,周千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把人弄死,他权当看不见。有时候副手都看不过眼,跟周千户说过几回。 周千户只是道:“韧性欠缺,需增三分。傲气太满,需折三分。不用管,只要他想活着,就死不了。他若是撑不住,到了战场上也是废物一个,中看不中用。” 上面这样发了话,也就无人再多事了。欺负人的乐趣在于看到那人懦弱退缩的模样,久而久之众人发现,在秦峥身上并不能找到这种乐趣。 秦峥坚如磐石,纫如蒲丝,将那些欺负全然不看在眼里,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扛,第二天照样跟着升起的太阳一起出现在校场。严寒酷暑,三伏三九,从未间断过。 就算是再如何看不惯秦峥的人,对此也是服气的。 那是拿命来拼的,谁都比不上。 许是时间长了,人嫌狗憎的秦峥也渐渐被周千户营里的人所接受,哪怕平日里算不得亲密,但也无人主动生事,故而他算是熬出来了。 日头偏西的时候,一声长长的号角划破天际。 秦峥劈柴的手一顿,微微抬头看了眼天际…… 半年前征战的军队归来了。 号角声响到第三次的时候,所有人都赶到了城门前,放下的阀平铺出一条路,城外风尘卷来血腥味。 秦峥站在后面,瞧见马匹染血,将军苍老的脸上满是颓败的灰色。古来征战几人回。 这回出征大败,退兵百里。 “爹!爹!”丹虞挤上前去,瘦小的身子夹在人群里很是不显眼,他伸手拽住一个军队后面的一个伤兵:“军爷,我爹呢?你见我爹了吗?” 众人哪里顾得上这么多,正忙着将伤兵抬回去,几番手忙脚乱的推搡下把丹虞搡到边上。 丹虞一个没站稳,朝后头栽去,被一只手臂稳稳扶住。他回头一看,眼眶红了半圈:“秦大哥,我没瞧见我爹。” “人多,再找找。”秦峥扣住丹虞手腕,带着他往人群里面走去。 丹虞咬紧牙,心里满是不安。 一番询问却仍是未能找到,秦峥看了眼已经偷摸抹了几回眼泪的丹虞,没有说话,扭头朝最前头那个总旗走去。 “秦大哥!”丹虞一把拽住秦峥,指尖颤抖。 总旗手里拿着一卷白帛,那是用来记下战死沙场的士兵名字的。 秦峥甩开了丹虞的手,一步步朝那白帛走去…… 丹虞眼睁睁看着秦峥的背影,周围的一切嘈杂似乎都没了声息,除却灰蒙蒙的天,和眼前冰冷的身影再也没有别的东西能映在眼底。 他从来没有这么讨厌过秦峥…… 他想,若是秦峥不走这么几步,是不是他就不用知道那残酷的真相了。若是秦峥不走这么几步,是不是他还能假装阿爹不过是落队了,毕竟年纪大了,腿脚不好,跟不上这些壮实的军人是应该的。 丹虞眼前模糊一片,他努力睁大酸痛的双目,看着面前的秦峥,哽咽道:“早知道就不救你了……我讨厌你……” “嗯。”秦峥面无表情的将手搭在丹虞肩头。 丹虞眼泪流得更凶了,嗓子似被堵了砂石一样,噎得心口痛:“我爹走得慢……” “嗯。” “他还不分方向。” “嗯。” “可能迷路了。” 秦峥搁在丹虞肩头的手紧了紧:“或许吧。” 丹虞傻傻站了很久,泪湿透了衣襟:“我是不是没有亲人了……” 秦峥摇了摇头:“你叫我哥。” 我就是你的家人。 一句话摧毁了少年仅存的奢望,丹虞一头扎进秦峥怀里,哭得天地失色。 秦峥缓缓收拢手臂,沉声道:“丹虞,哥给你报仇。” …… 第三十八章、 风吹黄沙迷人眼,掀得戍城将士们衣角翻飞。抬头瞧着那被风吹得呼啦作响的旗帜,远远瞧去被黄沙遮掩竟是看不真切。 永安三年,所有人心头都蒙了一层沉甸甸的沙。 西北这几年来从未安生过,凉州之外临接各小国,曾相互制衡多年,直到几十年前戎卢兴兵马一点点吞噬了周边小国,至如今一家独大。那些边境小国已经满足不了戎卢的野心,他们将视线放在了地大物博的中原,这块富饶的土地无疑是诱人的肥肉,叫戎卢心痒难耐。 正值改天换日,新帝登基,尚要稳住朝中风云局势,无暇处处顾及边疆,让戎卢无端起了心思。 这两年,戎卢起初先是小幅度地试探几回,近来愈发举兵猖狂。 凉州军屡战屡败,士气大减。 时年秋,戎卢举大军再犯,来势汹汹,凉州城外尚有国土几十里,小城数座。定安大将军宋池大怒,受够了戎卢军无止境的骚扰,当即率大军再赴前线,决定一口气将戎卢军干回老家。 大军出征的那天,秦峥曾找到周千户,表明愿做马前卒。 周千户没有同意,秦峥是株好苗子,可惜出身有问题,流犯的身份注定了他只能是个小小兵卒,可秦峥的努力和成长他都看在眼里,不该如此…… 太可惜了,周千户心道,若是当真就这样死在阵前,实在是浪费。都道奇货可居,万一今后有好的契机,能翻身也说不定。 拿定了主意后,周千户并未同意秦峥随行。 …… 这几日天阴沉得厉害,到了傍晚的时候终于有了风雨欲来的架势。 架子上晒的草药被风掀翻,呼啦啦撒了一地。丹虞气得直跺脚,手忙脚乱地收了几簸箕,眨眼的功夫又被掀翻一箕。 栅门吱呀被推开,秦峥看见满院子团团转的小军医快急哭了的模样。 “哥。”丹虞叫了一声,手里不敢停。 秦峥低头拾掇了草药,转身将丹虞推到屋子里:“进去,风大。” 丹虞喘了口气,把被风吹得散乱的长发拢了拢,重新扎起来。 秦峥收拾好了院子,这才进门。丹虞倒了杯茶递给他,顺手去扯他袖子:“哥,你没事吧?” 秦峥由他去扯,摆手道:“能有什么事。” 丹虞上下打量了一圈,见秦峥没有受伤,这才松了口气。从前秦峥只要回来,身上必然是带着伤的。如今半年,伤痕渐少,如今已是能好胳膊出去好腿回来了。 秦峥拍了拍丹虞脑袋:“放心吧,现在军中已经没人能打得过哥了。” 想要不被欺辱,只能强大一点,再强大一点。 丹虞用力点了点头,刚要开口说话,外面一道惊雷炸开,随之而来的是倾盆大雨。 秦峥起身看着外面天色,不由得皱紧眉头,心里升起几分沉重…… 这场雨下了两天没有停,似乎是想要就此把天地淹没。 第三天,前线传来捷报,此战大胜,戎卢军被打得丢盔弃甲,四处窜逃。 燕军乘胜追击,准备狠狠出口气,打的戎卢军再也不敢举兵来犯。 凉城上下皆是一片欢呼,就连这样的阴霾天气都无法减少众人的喜悦。 如今城中镇守的人是郑百户,他下令城中将士们欢庆三日,表面上是为前线捷报讨个好兆头,实则是想要趁机让城中富足的门户勒索一把不菲贺礼。郑百户向来贪得无厌,手底下养的俱是赵虎这样兵痞,从前大将军在的时候,尚且不敢太过猖狂,如今猴子称霸王,欺负城中百姓索要财礼都是常有的事。 想着又能捞一笔,郑百户心里甭提多痛快,带着城中所剩不多的将士日日欢歌。 天色愈沉,大雨未歇。 秦峥看着空荡荡的城头,心底的不安愈发强烈…… 待大雨下到第七天的时候,终是出了事。 这天清晨,轮到秦峥守城,天色阴沉沉的,没有丝毫光亮。 守城的老兵递给秦峥一杯热茶:“暖暖身子。” 秦峥接过去,用冰冷的手紧紧捂住,低声道:“阿叔,今天人怎么这么少?” 城墙上头稀稀拉拉站着几个人,因为下雨的缘故还裹着厚厚的蓑衣,远远瞧着跟个草垛子一样。 老兵叹了口气,道:“前面打赢了仗,这几天城里什么情况你又不是没见。” “打赢了该高兴,阿叔叹气做什么?”秦峥一杯热茶下了肚,感觉身体都暖和了许多。 老兵接过空杯子,摇了摇头:“心里啊,不踏实……” 看着老兵的背影,秦峥默然。 今天的雨格外的大,到了晌午的时候天色依然黑乎乎一片,秦峥从怀里掏了个饼就着热茶胡乱啃了几口。 两口下去一半,露出红彤彤的辣子。正准备咬第三口时,忽然瞧见远处似乎有火光闪动。他以为是雨大,眼睛花了,抬手揉了揉眼,险些把指尖的辣子揉进眼里去。 一愣神的功夫,那火光更真切了,期初零星三两点,随即越来越多,越来越多…… 不过几息间竟是在雨幕中凝作一条耀武扬威的火龙! 秦峥心里咯噔一下,凝眉站起身来,转身朝外面走去,撑在城墙上,火光看得更加真切,那火龙似在游走般,愈发逼近。 莫不是大军回来了? 可三日前才收到前线战报,大军不是要乘胜追击戎卢败军?就算是撤军归来,也不该来得这样快!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不安的种子在心里发芽,秦峥心跳如雷,天地雨幕间只剩下眼前的一道长龙如火逼近。待三个喘息后,他转身跑去寻城中上将。 这件事太过蹊跷! 郑百户昨夜里喝多了,正蒙头大睡, 秦峥去的时候被赵虎拦在了外头。 “我当时谁,原来是秦大公子,什么风把您给吹出来了?”赵虎话里带刺,满是嘲弄。 秦峥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凝眉道:“赵什长,郑百户在里面吗,我有军情禀告。” “哎呦呦,这守城还守出军情了?跟着周将军真是不得了。”赵虎嗤笑一声,将门堵得严严实实。 秦峥眉心紧皱:“军情要紧,让开。” 赵虎脸色一变:“你这杂种还真当自己跟着周将军就鸡犬升天了?老子是什长,你一个流犯有什么资格跟老子横!” 秦峥眸色一沉,也不说话,长腿一扫放倒了喋喋不休的赵虎。 赵虎嗷的一声,猝不及防被扫倒,一个翻身要起来反击,可腰上一沉被秦峥踏住,手臂被他掰住后一带,只听见骨头咔嚓一声,疼的赵虎眼泪险些掉下来。 秦峥两下放倒赵虎,直接登门而入,沉声道:“属下鲁莽,郑百户可在?” 郑百户被外头动静闹腾醒,正顶着一肚子起床气,看也不看劈手扔了个瓷枕砸了过去。 秦峥侧肩闪开,只是道:“百户,城外有大军。” “去、去他娘的大军,有本将军睡觉重要?”郑百户咬牙切齿,一抬头看见面前这蓑衣都来不及摘下的小兵竟然已经走到了跟前。 “你!”郑百户刚要发火,忽然想起面前人方才说的话,不由得一怔:“什么?大军回来了?” 秦峥已经走到了郑百户跟前,微微俯身。 郑百户愣住,面前人身上带着一股雨腥湿土味,雨水将他的长发湿透,额前的发丝紧紧贴在苍白的面颊上,清瘦又年轻的脸庞俊得刺眼,一双深潭般的乌黑眸子带着肃杀正死死绞着他的视线,无端令人寒颤。 “不是我军。”秦峥苍白的唇微动,声音冰冷。 郑百户脑子嗡鸣一声,心里一个咯噔。 出事了! …… 当日夜里,戎卢大军兵临城下。 这一步棋走得所有人措手不及,先是大举出兵诱燕军倾巢而出,后佯装败兵用部分兵马游击,引大军深入敌军腹地,频频恋战。而戎卢的大军则是绕道来攻打兵力空虚的凉城,一口气占据燕军老巢。 此时的凉城只剩下少量不顶用的老弱兵卒,哪里顶得住戎卢大军,一时间城中人心惶惶。 第二天正午,大雨未歇,戎卢军开始攻城,第一个照面,守城燕军死伤惨重,胜在凉城易守难攻,方才险险守住。 戎卢军凶悍勇猛,城中仅剩将士不足千人,三天下来伤亡一半。 大雨渐停,战火硝烟弥漫,尸骨混着泥土腥,满目累累白骨,黑鸦秃鹫飞来在上空盘桓,发出嘶哑难听的鸣叫,遮蔽了大半晦涩天空。 秦峥舔了舔干涩的唇角,一股腥苦在口中化开,他挥刀斩断三支流矢,胳膊上一紧,被人拉住。他扭头看了眼,见是那守城的老兵,任由他将自己拽进了烽火台里。 “阿秦!”老兵喘着粗气,晃了晃秦峥肩头。 秦峥耳边嗡鸣半晌,眼前的视线才清楚了些:“阿叔,你拉我回来做什么,外面大军压城了,我得赶紧回去。” 老兵剧烈咳嗽几声,拽住秦峥的手,艰难道:“你已经三天没有下城楼了,郑百户见顶不住,要弃城。” 这三天里,秦峥眼看着流矢从身边擦肩而过,看着周围的士兵或战死城楼或坠下城墙摔成肉泥,这么拼命不就是为了守住凉城,等待大军从前面赶回来吗。 弃城?郑百户怎敢如此! 秦峥瞳孔猛地一缩,骤然站起身来:“凉城是关隘,若是城破后面河西危矣!若弃城,和让出西北十九城有什么区别?他怎敢!” 说罢,秦峥转身下了城楼。无论如何,他都要阻止郑百户弃城。 郑百户在帐中踱步,脸上阴云密布。烽火点了几日不歇,送出去的求援信像是石沉大海,谁知道是不是被戎卢军尽数劫去了,城里所剩余的兵马算起来不过几百,守城简直是天方夜谭。 戎卢军向来凶残,谁知道破城之后会不会屠城,这种时候不弃城而逃难道要留下等死? 郑百户拿定主意,刚要出去看看车马准备怎样了,不等出去就见一人进帐,他当是自己的亲兵,当即怒道:“收拾好了?” 秦峥刚下城楼,身上带着血腥气,闻言缓缓抬起头,熬了三宿未眠的眸子几乎赤红,布满了血丝,带着戾气。听见郑百户的话,他心知阿叔未曾骗他,郑百户是真的要弃城。 “你是……”郑百户见来人不是自己亲兵,吓了一跳,遂又想起眼前人是谁:“身为兵卒不去守城,来这里干什么!” 秦峥声音沙哑,缓缓握紧手中的刀:“身为朝廷加封的百户,不去守城,反而有弃城之心,又是干什么?” 郑百户大怒:“小小流犯,以下犯上,来人!” 秦峥眉心拧紧,当即身子一矮,跪了下去:“郑百户,你若是走了,凉城百姓怎么办,凉州后面十八座城池怎么办?前线拼杀的将士怎么办!凉城万万不可丢。” 郑百户向来胆小自私,承蒙祖上荫蔽才承袭了军衔,见秦峥跪下求他,完全不为所动,道:“你区区一个流犯哪有求我的资格!滚开!” 秦峥五指骤紧,腕上青筋暴起,头更低几分:“百户三思!” 郑百户怒极,抬脚踹开秦峥:“滚!若想死去城楼,别拉着本官!” 为官不仁,为将不忠。 这样的人…… 秦峥眼底杀意尽显,凉城不能丢。 郑百户忽觉脊背发麻,下意识地想要出门,刚走两步,忽然胸口一凉,他低下头……看见半截染血刀刃穿透心口。 郑百户喉咙发出喀喀几声,一句话都没说,就此归西。 秦峥缓缓抽出刀,甩落刃上血,从郑百户腰间摸出兵符,握在手心里…… 兵荒马乱的城池,百姓家家闭户,不断有尸体和伤兵从城楼抬下来。 秦峥披着一身血气,用兵符召集了所剩不多的军士,道:“戎卢攻城,郑百户抱恙昏迷,讲兵符托于我。从今日起,剩余人编做小队,轮流守城。临阵脱逃者,斩。口出馁言者,斩。扰百户养病者,斩。五日之后,大军定会赶回来,到时候凉城之危自然能解!” 话音刚落,当即有人提出质疑,不肯相信郑百户抱恙,几人吵闹着要去帐中见郑百户。 秦峥脸色一冷,手中那几乎快卷了刃的刀比他们的动作更快,当即砍杀了俩人。 血顺着刀刃留下,映得秦峥一张脸宛如修罗。 “公然违抗军令,悬首级于城门前,以儆效尤。”秦峥身上的兵甲染血,黑发披散一身,说这话的时候,唇角带着不明显的弧度,冷得逼人。 有违抗者自然有拥护者,不少有血性的军士在凉州生活数十年,宁可战死也不愿将城池拱手相让。郑百户是死是活他们不在乎,只要秦峥有本事将军心重新凝聚起来,他们就肯捏着鼻子认了这兵符! 有了拥护者,秦峥就不再那般举步维艰,几乎砍完了以赵虎为首的郑百户亲兵,之后又砍了几个临阵脱逃的士兵,一排脑袋挂在城楼,迎风飘荡。 秦峥的狠辣令人胆战心寒,除却这些狠厉手段外,他还捏造了一个火漆封的战报,里面装模作样地写着大军将归,令众再坚持几日。 有了这颗定心丸,守城将士也有了盼头。可饶是如此,还是不够……伤亡越来越多,丹虞每天忙得合眼的功夫都没有,整个人瘦了好几圈。 后来,秦峥只得煽动百姓去守城,凉城之于他们,不仅仅是一座军事要地,更是他们的家,他们的根。 乃至第五日,所有男女老少,全民皆兵…… 血染头了凉城的天。 不见曙光。 第五日傍晚,秦峥睁开眼的时候看见丹虞双眼红的跟兔子般,正盯着他看。 “哥,你醒了!”丹虞赶紧递了一碗水,小心扶起秦峥喂了过去。 秦峥全身上下,几乎没有无伤之处,脑子一阵阵嗡鸣不断:“我昏了多久。” 丹虞用满是灰土的袖子用力抹了把脸,花猫儿似的哽咽道:“一个时辰。” 秦峥轻咳两声,血从唇角流出,他伸手按了按胸口,不知是否伤到了五脏六腑。 “哥……”丹虞声音有些颤抖:“大军真的会赶来吗?” 秦峥挣扎着起了身,他的谎言撑不过今天,所有人的希望都会在今天被碾得粉碎。可是…… 他不能倒下,他不能倒下。 染血的指尖勾出朱红的绳,贴身的玉观音悲天悯人。 秦峥将它凑在唇间,虔诚落下一吻,然后紧紧按在心脏跳动之处。他眯起眸子,声音极轻却坚定:“会。” …… 卷了刃的刀被砍断,黎明破晓之际,秦峥挽弓,拉弦如满月。 几乎所有人都将目光集中在他身上,残喘的士兵,瘸了腿的阿叔,断了手的军士,战死两个儿子,干脆爬上城墙跟敌军拼命的老妇人,街头卖馄饨的老夫妻,开点心铺的老爷子,城北杀猪的屠户,城南挑担子的少年…… 他们有的人从来没有摸过长刀,却生涩地挥动手腕,为了凉城一战。这些人的目光像是一座大山,压在秦峥肩头。 秦峥肩如山重,他努力挺直脊梁,箭离弦,黑羽如电,以刁钻的弧度和巨大的力道贯穿戎卢将领的肩头。 那将领大意负伤,高声骂了句什么,忍痛抬手一挥,攻城之势愈烈。 雨歇,天边忽现一道鱼肚白。 无边马蹄声震耳欲聋,第六日,大军归来! 一线曙光穿透云层…… “天亮了吗?” 隔着窗牅,楚瑜抬手遮了遮眸子,轻声道。 第35章 第三十九章、 晨曦一缕,新透窗纱。 “天亮了。”李恣看了眼窗外,缓缓抬起手来,用手背轻抵在楚瑜额头上。稍停一瞬,又垂下手去,松了口气道:“好在退了热。” 楚瑜微微皱了眉心,撑着坐起身来,眼前有些泛黑,他阖眸缓了会儿,这才睁开眼道:“我三天两头请朝假陛下早就习惯了,旁人也说不得什么,青葙何必随我误了听朝。 ” “先生一人在家,我不放心。”李恣抬头,看着楚瑜略显苍白的脸色,轻叹道:“愿为先生侍药床前。” 楚瑜弯了弯唇,不再多言,这一年的相处,实在是再清楚不过李恣的性子。内里比谁都执拗,就算是他说过的话,李恣也不肯全盘听。不过倒不算是坏事,楚瑜不愿折煞李恣这点天性。朝廷里和光同尘者太多,偶尔也需要这种外方内刚的新鲜血液冲刷一下。 “先生……”李恣欲言又止。 楚瑜稍稍挑起长眉:“青葙,你有话直说就是,何必同我支支吾吾。” 李恣在上京本无根基,座师就是他的全部依靠,是他最亲近最信任的人。何况这么久的朝夕相处,一如家人般亲近。 只是今日的李恣一张俊俏面容上满是复杂神色,看得楚瑜也不由得提了口气。 “先生昨夜里发烧起了热,许是烧得神思糊涂,口中反复念着一个人的名字……”李恣垂眸,顿了顿,鼓起勇气问道:“先生,您还放不下吗?” 楚瑜一怔,许久才明白李恣话中意思,一时间心头百味杂陈,沉默不言。 李恣有些懊恼,他明白楚瑜的禁忌,不由得气自己为何偏控制不住要问出口来,叫先生难受。 “青葙……”楚瑜轻唤了他一声。 李恣下意识抬起头来,朝楚瑜看去。 清晨初起,长发散落楚瑜单薄脊背上,垂铺了瓷枕,退热后的冷汗微微濡湿了脸侧的发丝,黏在苍白的脸颊。本是秾李容貌,却因病容减去三分,只教人平白心疼。交襟雪色里衣露出小片胸膛…… 楚瑜伸手,修长的指尖点在衣襟交叠处,不过轻勾几分,丝绸雪缎里衣贴着白璧无瑕的肌肤缓缓滑落。 李恣脑子嗡鸣一声,有些懵。 楚瑜抬手,指尖缓缓点在右肩偏下一处,那里有个淡淡的伤疤,虽不狰狞,但落在如玉的肩身上,却是有几分扎眼的。 “这是……”李恣回过神来,下意识地想挪开视线,却又被绞紧了般,连脖子都动弹不得。 楚瑜点了点,道:“小时候有一年家中正修葺新屋,彼时贪玩偷摸往里凑,不甚跌倒,地上有一废弃椽木,正削尖了预备它用。偏我不长眼,一头撞了上去,一尺长的尖木没入肩下,险些废了整个胳膊。” “先生还真是……”李恣听得惊心,既为楚瑜捏了把汗,又不由得好笑,端雅如此的先生还有如此顽劣的时候。 楚瑜轻叹一声道:“自那后,但见尖物,便觉肩下隐痛,十几年来犹不曾改……” 李恣心头一跳,忽明先生话中意,口中泛哭,鼻尖酸意浮出。 楚瑜拢起衣襟,叹息被揉碎在声音里,轻且浅: “皮肉伤尚如此,况乎心伤。” ※ 昨夜整宿病,楚瑜今日精神倒是意外的好。这些日子滞闷的胸口似乎都豁然舒坦了,那些不适也随着一场淋漓的热散了出去。 楚瑜不曾往户部去,反倒是让人备了车马,趁着天色尚早出了城去。 马车里。 李恣低头剥桔子,金红的薄皮掀开得如同莲花,指尖小心搓去那桔衣上的白色细绒,便显得更加剔透如红玉莹莹。待瓣瓣如此后,方才轻轻抬头,余光落在身后。 楚瑜已经换好了衣裳,正慢条斯理地束着腰带,见李恣往他这边看,干脆招手道:“青葙来,帮我。” 李恣险些捏破手心里的桔子,稍迟疑一瞬,仍是听话凑了过去。 楚瑜正摆弄着腰带,说来倒是不难束,只是平日里花犀扣玉惯了,乍换成这粗布衣衫,颇有些不趁手。 李恣半垂下眸子,纤长的睫毛遮住眸色深浅,从楚瑜手里接过腰带为他扎好。 “先生瘦了。”李恣看着手边的腰身,似轻轻一握,便能揽个全。 楚瑜漫不经心应了一声,心里惦记着待会儿往城郊去督查之事。 出了城,车马行在小路上并不稳当,不知是撞上了哪块儿坑,车身猛地一晃。 “先生小心!”李恣下意识扶住楚瑜,惯性使得楚瑜未曾坐稳,整个人朝外面摔去。被李恣一双手紧紧扣住腰,给拉了回来。 蜂腰单薄,隔着粗布似乎还能感受到楚瑜身上淡淡的温度,李恣呼吸一滞,不等松开手,车身又是剧烈一晃,险些翻了般沉了下去。 楚瑜方才那一摔还有些迷糊,根本全无防备,跌撞在李恣怀中。却见李恣反手将他往怀里一扣,护了个严严实实,自己的脊背则是重重撞在车壁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青葙!”楚瑜唤了一声,挣着要起身,手无从借力无意识撑在李恣胸口上,却也顾不得别的,探头去看他有没有撞到哪。 因这次出来不适合太招摇,特意选了个破旧的马车,车壁是实打实的硬木头打的,不似楚家那几辆鹿皮裹壁的马车奢侈。李恣这一撞,确实是撞得不轻,整个背上都麻木了。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楚瑜一手按在李恣肩头,一手抚住他脊背:“如何?让我看看。” “先生!”李恣耳根一热,赶紧拉住楚瑜的手,缓了缓才道:“没事的。” 楚瑜见李恣只是紧紧拉住他的手,不肯给他看,只好作罢,这才稍稍离开李恣身侧,询问外头发生了什么事。 车夫拉开车门,道:“二爷,前些日子下了雨,车轱辘陷进去了,怕是难出来。” 李恣跳下车去,仔细看了眼,道:“先生,这轱辘怕是一时半会儿推不出来。好在离流民庄子不远了,不如先生同我走一走?” 楚瑜颔首道:“也好。”说着,正要跟着下车,却被李恣拦住。 “地上全是泥泞,我背先生走。”李恣道。 楚瑜一怔:“不过泥泞罢了,何至于如此。” 李恣摇头,固执道:“先生身子不好,莫累着先生。” 何况地上泥水怎能污了先生衣角,他默默咽下这句话,却是说什么不肯让楚瑜下车。 楚瑜没办法,只得同意:“那便只是这一段,待到了前面,就放我下来走……” 李恣点了点头,稳稳背起楚瑜,只觉得身上分量着实太轻,不免愈发心疼。 楚瑜伏在李恣背上,这路确实是难走,他只能轻轻环住李恣脖颈,轻声道:“若是知道这般难走,就不带你来了。” 李恣笑了笑:“先生仁心。” 大旱之年,颗粒无收,逼得流民背井离乡,无家可归。好在圣上仁厚,当即开仓放粮赈灾。赈灾款是户部出的,朝廷指派了人负责赈灾。楚瑜此来目的是为督查,故而只带着李恣,特意换了身粗布衣衫来这收容流民的庄子里。 衣衫是粗麻,交襟束腰的上衫,粗布裤子,一双千层底的鞋,长发用一指宽的带子扎起,委实简单。 李恣形容不出来什么感觉,只是觉得先生这样好看极了,不似往昔雍华夺目,却是如初开的茶花,处处带着沁人心脾的纯净。 楚瑜不喜被李恣背着,哪怕这是自己的学生,却也有些不大自在,过了坑洼处,就自己挣着跳了下来,卷了卷裤腿,跟着李恣深一脚浅一脚的往庄子里走。 李恣低下头,看见楚瑜半截白生生的脚踝,衬着青麻裤,越发显得如玉剔透。只是那溅起来的泥水很快就污了白玉,叫人有种去擦拭的冲动。 楚瑜自然不知道自己的得意门生快被强迫症逼死,只一心想要去看看自己花出去的钱有没有落在实处。倘若有,自是最好不过。倘若没有,他就要再拖着刑部一起去抄人家底了。 …… 城郊建流民庄子数十处,收容流民近三千口,这些人平日里被分配务农务工。楚瑜跟李恣过去的时候,正好是正午,大锅饭刚熬好,流民们正排着队领。 李恣混进队伍里,领了一碗粥和俩馍馍。楚瑜掰开了一个,倒是实实在在的粮食,很是结实,筷立粥中而不倒。 李恣走了半天路,有些饿了,就着粥吃了一个馍馍。楚瑜尝了两口,就把手里的馍馍递给他了。 李恣忍不住笑:“先生肯定吃不惯。” 楚瑜向来讲究食不厌精脍不厌细,无可反驳,只能可耻地沉默。 两人四处走走转转,见流民虽然仍是瘦弱,但脸上多少没了愁绪,可见拨款落了实处,不曾有阳奉阴违的。李恣随意跟几个人攀谈几句,也都听他们说这些日子倒也算是安稳。虽然要务工,可至少吃住都有了着落。 楚瑜放下心来,正准备和李恣离开,却见前头墙角有几个人围在那里。 离得远看的倒不大清楚,只见三五个老爷们围着一个女子,那女子似瑟缩着,瘦弱的身影被遮了个严严实实。有个男人伸手在那女子腰间掐了一把,围得更紧了些,将那女子逼至角落里。 楚瑜皱了皱眉,李恣见状一声不吭地走了过去。 待走近,方才听见女子啜泣的声音,夹杂着男人不规矩的狞笑。 “你们干什么!”李恣怒呵一声。 几个男人被乍然唬住,猛地转过身去,见是个清俊年轻人身后还有个粗布掩不住一身贵气的昳丽男子。 这般一让开身子,楚瑜才瞧见里面的女子,方才远远看见只是觉得熟悉,如今近在眼前,才知道竟是秦瑶。 几年不见,秦瑶跟从前完全不同了,以往是娇俏的大小姐,从小锦衣玉食中长大,不免骄纵且自视清高。十四五岁时的秦瑶像是初绽的月季,娇媚动人。而如今的她,头发挽做妇人髻,整个人像个骤然拔高的竹竿,被烈日暴晒出枯黄和单薄。一双眉头里满是愁苦,双眸不再清澈动人,指尖粗糙红肿,同乡下妇人无甚两样。 楚瑜险些认不出秦瑶。 “楚、楚二哥……”秦瑶干薄的双唇张了张,随后眼睛一红,死死低下头去不敢再看楚瑜。当年自己和母亲如何一步步逼得楚瑜丧子,如今又有何颜面见面前人。 楚瑜不知道秦瑶竟是已经嫁人了,几年前听秋月说秦家母女投奔了本家,却不知为何沦落到这流民庄子里。 “多管什么闲事,怎么?你也瞧上这小娘子了?”其中一个男人嗤笑一声,呸的吐出嘴里的半截草根子,吊儿郎当的朝李恣走了一步,咧嘴一笑道:“要不咱们换换,这小娘们归你,你后面那个美人给哥几个玩玩……”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李恣闻言当即怒火上头,想也不想,一拳头朝那痞子挥去。 那痞子没想到李恣看着文弱,动起手来这么不含糊,被砸了个结结实实,懵了懵。 “青葙回来!”楚瑜没想到李恣这么冲动,怕他吃亏,赶紧要拉住他。 痞子的同伴自然不肯罢休,当即一拥而上…… 李恣挨了好几下,仗着心头的火气,捞住一个往死里揍,又抽了个空挡,一把将楚瑜推了个老远。 楚瑜这点分量,挨不住李恣这一推,连连退了好几步,整个人摔在地上,脚上一阵剧痛,也不知是崴了哪里。 “那边干什么呢!”远处一声暴喝。 流民最容易生事,故而这里常有士兵驻扎巡逻,见这边有人闹事,赶紧赶了过来。 楚瑜冷着脸,从袖袋里咣当倒出一堆牌子扔到驻军面前:“给本官将这群暴民压下!” 那驻军根本来不及看眼前一堆金灿灿的牌子,光凭着楚瑜这气势就下意识过去三五下制住几个痞子。 “青葙你怎么样?”楚瑜扶起李恣,见他虽然面上有些轻微擦伤,倒也算不得太狼狈,战斗力可见一斑。 “没事,先生。”李恣说着,仍不解气地伸腿朝那痞子狠狠踹了一脚。 驻军对这几个痞子眼熟得很,当即道:“大人受惊了。” 楚瑜沉了脸色:“户部拨款是为了赈灾,不是养牲口的。” 驻军当即明白楚瑜意思,颔首道:“是,大人。” 楚瑜眸色沉了沉,得罪了他就别想简单糊弄过去,看来很有必要找负责人聊一聊,给个合理的解释。若是不重新将流民区上下严格管理,这事便不算完。 …… 可此时身边人手不够,要拆要管都不可能眼下实施,楚瑜拂袖要走,却被身后一声低泣叫住。 “楚二哥……”秦瑶满脸泪,往前走了两步,又堪堪停在楚瑜面前。 楚瑜拧眉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秦瑶用袖子擦干脸上的泪,弯腰回了个礼:“方才多谢楚二哥。” 楚瑜微微侧了侧身,避开她的礼。 秦瑶眼睛一红,当即头埋得更低了:“楚二哥……能,借一步说话吗……” 楚瑜道:“不能。” 第36章 第四十章、 秦瑶的手茫然搓着袖口,粗布裙裳被揉得皱巴巴,眼泪顺着清瘦苍白的脸颊落下,她哽咽道:“楚二哥,我错了。” 楚瑜背对秦瑶,闻言眸中无波。 秦瑶啜泣道:“楚二哥,是我错了……以前都是我不懂事,不知哥哥你一片苦心,如今……如今我……” 李恣皱紧眉头,方才不知这女子是谁,如今确是叫他隐约猜出一二来。他悄悄看了眼楚瑜,却见对方毫无情绪,没有半分动容。 秦瑶用手背抹了把泪,将这几年来心底想说话的一股脑说出来:“楚二哥从前总叫我莫要骄纵张扬,我不肯听,只当你阻我前景,委实是我糊涂混账。秦家败落,那些高门贵女一个个落井下石,无人肯惦念半分往昔情分。我同母亲回了本家,族里一个小小庶出姑娘都能随意欺辱我们……半间柴房,挡不了风避不了雨,我只能和母亲靠着族里的救济勉强讨口饭吃……” 没了父兄,母亲又成天只是以泪洗面,族中人人欺凌,秦瑶只觉得无枝可依,如今见了楚瑜,竟是有种见了亲人的感觉,只想将满腹委屈吐尽。 “后来族长为了一己私欲竟是将我嫁给人当妾……”秦瑶说着眼泪又忍不住砸了下来,她是堂堂侯府嫡女,父亲是将军,哥哥是侯爷,如今却要沦落到做妾的地步。 楚瑜闻言低笑一声,极短,却让秦瑶头埋得更低,无地自容。 是,秦瑶承认,自己当时是动心了。她宁愿做妾也不想过那样贫苦被人欺辱嘲笑的日子……故而做妾虽让她心下不甘,却也未必是多么不情不愿。 秦瑶咬了咬下唇,忽然跪**去,哭道:“楚二哥我真的知道错了,自从嫁作人妾,我……我何曾过过一日舒畅日子,我宁可回本族过食不果腹的日子,也不愿在夫君眼中只是个玩物一样的东西,被百般作践。” 原本夫家虽然看不起她的出身,好歹秦瑶有几分姿色,夫家还是颇为中意的。可秦瑶改不了骄纵脾气,又丝毫不识大体,未过多久便被夫家厌弃。夫君又纳了几房美妾,秦瑶就彻底成了无人问津的旧履。 大灾之年,夫家将秦瑶母女直接扔到了庄子上自生自灭,生死不问,也不曾给过休书。嫁出去的女儿本族不肯收留,如今竟是沦落到靠赈灾粮糊口的下场。 泪湿透衣襟,秦瑶哭得上下不接:“楚二哥,我不敢求你原谅……我自知咎由自取,只求楚二哥万万保重自己。” 李恣看到楚瑜睫毛猛地一颤,随即一双眸仍是无悲无喜。 秦瑶说完,仍是不起身,只是跪着仰起头来,看向楚瑜。 楚瑜从始至终无言,他不知该作何对答。虽从往严厉,只是希望秦家人安好,应了老侯爷的誓,当做自己妹妹教养。如今秦家落到这个下场,何尝不是自己曾经太过自负。 既已和秦峥一刀两断,再无立场去说些什么,任何话都无关痛痒,无足轻重。 安慰出口,既安慰不了秦瑶,也安慰不了自己。 责备出口,不过是两相痛苦更甚,实无意义。 如此,便罢了,罢了。 楚瑜要走,方才迈出一步,脚上一阵剧痛从脚踝沿至整条腿,当即身子一软,险些摔**去。 “先生!”李恣眼疾手快一把扶住楚瑜,却见楚瑜只是皱着眉心,低头看向脚踝处。 李恣矮**去,半跪楚瑜身前,小心卷起他半截裤腿,用袖口脚踝上溅上的泥点擦干净,用手稍稍一碰,这才知道楚瑜脚伤这般严重。 “先生脚崴了,不能再走了。”李恣当机立断,道:“不知有没有伤到骨头,必须要快些回去找大夫看看才行。” 楚瑜点了点头,不等说什么,眼前猛地一晃,已经被李恣抄过腿弯打横抱起。 “青葙,放我下来。”楚瑜倒抽一口凉气,不肯被李恣抱着。 “先生不要逞强。”李恣不肯依,执意抱着楚瑜就要走。 楚瑜身子不稳,下意识地伸手环住李恣脖子,越过他肩头,这才看见一脸怔怔的秦瑶。 秦瑶见楚瑜看她,眼圈更红,只能匆匆起身冲他深深一礼,无地自容转身掩面哭泣而去。 楚瑜看秦瑶这反应,愈发觉得自己和李恣太过不妥,挣着要自己下来走。 “先生莫要再推了。”李恣有些委屈道:“学生实在是没有力气了,若是再摔了先生,恣今日就不要回去了。” 楚瑜撑着脑袋,不肯贴在他怀中:“又不怪你。” “是我手上没轻没重,伤了先生。”李恣闷闷道。 楚瑜见他这般自责,于心不忍,不好再推拒他一番好意,只得道:“无事……应是没有伤到骨头的,不挨着地倒也不疼。” 李恣没有说话,半晌才道:“先生……方才那女子……” 楚瑜一怔,微微低下头去,轻声道:“人各有命。这是我的命,那是她的命。” 从前他就是不肯信命,以为自己能够逢山开路遇水填桥,为自己为秦家创出一条康庄道。可到头来,不过是一方泥泞歧路,越走越远。 如今,若还是不信命,他还有什么可信的? 李恣动了动唇,有些话没说出口。 …… 待两人归府,楚瑜方才知道自己话说的太早,并非是脚上不痛,而是痛到麻木,感觉不到了而已。 大夫检查后,断言不仅伤了筋骨,还伤得相当重。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楚瑜坐在床沿,身上的粗布衣袍已经换了下来,一件天青袍子披在肩头,长发刚刚洗过,湿漉漉的顺着肩头垂下,蜿蜒在腰间,身上玉蚕袍子被提起放在膝头堆积层层如雪,一双匀称双腿露出大半,绷紧时候可见骨线优美,一双白玉雕砌般的双脚安静放在小绣墩上,每一方脚趾甲都泛着淡淡的粉白。 “我方才说的李大人可听清了?哎,李大人?”大夫吩咐完之后见李恣只是垂头走神,不由得轻轻推了推他。 “啊?哦。”李恣回过神来,赶紧点了点头。 大夫不放心道:“正骨有些疼,大人一定要抓紧了二爷的腿,否则二爷忍不住挣起来,怕骨头会歪,到时候免不得疼二回。” 李恣认真记下,小心在身上搓了搓手,将手心的汗擦去,稳稳握住楚瑜脚踝之上的小腿。 楚瑜的腿有些微凉,衬得李恣手心滚烫。 “二爷,忍着些。”大夫说完,给李恣使了个颜色让他抓紧。 楚瑜看着大夫握住他的脚踝,下一刻只听见骨头的咔嚓一声脆响,剧痛让他猛地闭上眼睛,搭在身侧的双手死死攥紧床褥,一地冷汗沿着尖巧的下巴滴落下来。脑子一瞬空白过后,重重喘息两声,这才缓缓睁开眼来。 李恣忙掏出帕子小心擦去楚瑜脸上的汗,一旁大夫小心用轻木固定绷带缠好,又叮嘱了半天才退下。 “先生休息会儿吧。”李恣扶着楚瑜躺下。 楚瑜满是倦意微微阖眸,轻声道:“你下去吧。” 李恣本想守着楚瑜,可又不敢违背师命,只能一步三回首地退下。 听着门吱呀关上,楚瑜才缓缓睁开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头顶的帷帐。良久后,他伸手将李恣方才为他擦汗的帕子从枕边拂落地上。 洁白的帕上带着木香,孤零零飘落在地,像是无人问津的心意。 “何必错付。” 楚瑜的叹息轻得如同桌案上的袅袅檀香,散在屋中转眼寻不见。 ※ 金銮明堂,陛下忍无可忍。 户部尚书月中请假,据说阴天下雨腿疼得走不成路。 燕承启,准。 好歹月末了,就算是意思意思也得报个到吧。结果人没见着,又递过来洋洋洒洒的一张请假条。 三个字,脚崴了。 燕承启有小情绪了,这种旷工行为实在是太过分,看得大家都很眼红,绝对要抵制这种摸鱼风气。还不等燕承启想出办法来,楚茗已经先一步回国公府看望弟弟了,见弟弟身子孱弱至此不免心疼,干脆住下。 燕承启搭了半条命才哄回家的皇后,自是不可这般眼睁睁看着溜走,只能大手一挥,假期,批。顺带着去太医院挖了一批极品药材,忍着肉疼送了过去。 楚瑜对此依旧回了一张洋洋洒洒的折子。 三个字,谢陛下。 然后这里疼那里疼,拉着相别多年的兄长住了小半月才罢休。 燕承启觉得这样下去户部尚书要无法无天了,可偏偏君臣怼了多年他都落于下风,实在没辙。 直到边关传来战报数封,待看到一个久违的熟悉名字时,燕承启骤然一个激灵。 天也助他。 第四十一章、 凛冽的寒风如刀刮在一张张坚毅的脸庞。 出征前夕,丹虞为秦峥整理戎装。 “哥,你真的要去……”丹虞咽回剩余的话,低下头去,将手里的软甲递给秦峥。 秦峥将手按在丹虞肩头,稍稍用力拍了拍:“哥这回,连你爹的仇一并报了。” 丹虞蓦地睁大眼睛,咬牙使劲儿点了点头:“哥,你一定要小心……等,等你回来……我有话跟你说。” 秦峥偏头一笑,一双眸子灿若星辰:“好。” 黎明之前是铺天盖地的黑暗,大军整装待发。秦峥守城有功,被提拔副将,居将军之左。第一缕晨曦出现,天边泛起一抹鱼肚白。 “清辞,若我能活着……若我能活着回去……” 秦峥握紧马缰,低呵一声,夜幕中大军朝前进行。 …… 除夕的钟敲响第三声,礼炮声便在夜色里此起彼伏的响起。 屋子里烧着地龙,和煦胜春。描金红纸儿剪的窗花格外精巧,一簇簇红梅应景儿似得插了满瓶,热热闹闹的一大屋子人正围坐一桌。 楚瑜上座,单手支着额头,面上微醺,一双凤眸半睁半阖,纤长的睫掩着流转眼波。楚家人不多,兄长出嫁后,更显寥寥。今个儿除夕,楚瑜拗不过女儿痴痴撒娇,只得应了陪她玩了半夜的传花鼓。 小姑娘家的游戏,楚瑜自是玩不出多大兴致来,好在看见真儿开心,便也心满意足地很。半宿下来,吃了不少酒,这会儿带着几分醉醺醺,倒也开怀。 真儿到底年幼,撑过子时就犯起了困,小脑袋一点一点的,上一刻还说着话,这会儿就秃噜到楚瑜怀里轻轻起了酣来。 众人见状忍不住捂住轻笑,满桌子瓜子果壳,金樽玉盏翻倒,个个儿皆带着过年的喜气。 楚瑜一手搂着女儿,一手推开面前的酒盏,轻笑道:“秋月,把备好的金馃子给大家分分,不够就去库房取。顺带取几匹锦缎来,你们自个儿挑拣,若是去得晚了,莫怪爷没给你们分够。” 众人一听大喜,主子出手大方,这个年过得愈发热闹喜气。 大丫鬟碧玉本想抱着姑娘回屋,楚瑜推了,将真儿往怀里一抄,亲自给送了回去。 拎一拎自家姑娘的分量,这几年倒是没少长,原本软绵绵的幼童痴肥也不见了,一张小脸愈发尖俏秀丽,初现少女娇态。越看越惹人喜爱,楚瑜就这么一个宝贝女儿,平日里宠得厉害。好在真儿心思玲珑剔透,倒是有几分楚瑜年少时的风采。 青雀轩。 真儿的闺阁是楚瑜亲手置办的,原本挂了一溜烟的粉色帷幔,被闺女嫌弃了后只好撤了下来。楚瑜不灰心,重新换了碎金帷幔缀银铃儿,地上铺的绒毯上都绣满了小碎花,大到桌椅博古架,小到被褥绣枕,无一不是楚瑜精心挑选。 褪了真儿脚上的羊皮小靴儿,楚瑜又摆了帕子仔细将真儿的小脸蛋擦了一遍,这才掖好被角,正待要走,却忽然被一只小手勾住了袖口。 “真儿?”楚瑜轻唤了一声,却见女儿只是咂咂嘴翻了个身,并未醒来。 楚瑜轻笑一声,捏了捏抓住自己袖口的小手,准备给塞回被窝去,却看见真儿一双秀美的眉头忽地皱起,浓如小扇的睫毛颤了颤,一串细碎的水珠儿猝不及防地从眼角跌落下来。 楚瑜心头咯噔一下,连忙伸出手指去拭真儿眼角的泪,指尖方一触到那几分湿润,就听见真儿在睡梦中带着几分哽咽的呢喃。 “大爹爹……” 烛花在夜幕里发出一声脆响,挥破了寂静。 楚瑜的指尖僵得有些发痛才缓缓抽回来,死死攥在手心里,止住颤抖…… 自那年起,他再未从真儿口中听到过这个称呼。族谱寥寥几笔勾上真儿的名字,姓楚,名婳。从前挂在真儿脖子上的小小金锁儿也不见了踪影。 楚瑜以为,之于真儿那个人不过是个不曾给过她多少温情的符号罢了。真儿想要的,不过是有人疼爱,若那人不肯怜惜,自己便补上那一份又能如何? 可到底,是他偏颇了。 真儿的骨子里有那个人一半的血脉,于是缺失的这一半,楚瑜无能为力。即便是捧上再多的宠爱,也弥补不去真儿小小心口里的空缺。 可真儿又是这般懂事,懂事到叫人心疼。最渴望得到的,却从不敢说出口。只因知道那是爹爹不能触及的痛处罢了。 只是到底抵不过睡梦里一声低语呢喃,稍稍泄露的几分思念,已是让楚瑜心口疼得站不起身子来。 …… 夜幕深寒。 后半夜里,楚家上下翻了天。 灯火通明,人来人往,皆是急匆匆地寻找着什么。 李恣手里提着一盏红色风灯,凌乱的步伐带着风灯摇摇晃晃,映出花枝无数。 “先生——先生——”呼唤声在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楚瑜不见了。 真儿分明还睡在房中,可送女儿歇息的楚瑜却没了踪影。这让楚家上下正守岁的下人都惊了一惊,赶紧找了起来。 楚二爷并没有出府门,就在自己府上,怎么就找不到人了? 直到天色将明,李恣才在先一步找到楚瑜。 国公府至南边一处园子里,代月湖畔,红梅树下。 楚瑜背依着一株梅树,怀拥一紫泥酒坛,阖眸沉睡,与花独眠。 前些日子落得雪未融,他便这般躺坐雪地,湿透身上青狐裘而不知,枝头积雪落在发间,墨发如泼,更肖冰肌雪骨。只一双眉头凝作三分薄愁,任那酒香混梅香也不曾掩去。枝头红梅恰似楚瑜一张面庞泛起的绯红一层,浓艳慵淡,万紫千红而不及。 李恣借着月光痴痴站了良久,方才醒悟,忙上前去扶住楚瑜,伸手一探,已被他额上滚烫惊的一颗心提起。 “先生,醒醒!”李恣将醉在花下的楚瑜抱起来。 楚瑜没了半分回应,梦里昏昏沉沉,俱是往昔事。这一睡,不知天日…… 待醒来,已是初六。 楚瑜醒来的那天,御医简直要回家烧高香。 “二爷未免太……”几位御医无奈道:“本就体寒,醉酒睡雪中,这可不是糟蹋自己个儿的身子?” 楚瑜撑着沉甸甸的额头,也不敢还嘴,任由几个御医唠叨个够。毕竟自己这么一病,害得人家跟着加班,实在过意不去。 等秋月送完几个御医走,楚瑜这才撑着绵软无力的身子坐起身来。 “先生?”李恣心下一咯噔,总觉得楚瑜在思量什么大事。 果真,楚瑜自己坐了会儿,忽然开口道:“青葙,我是不是该娶妻了?” “咳!”李恣被自己呛了一下,睁大一双眼瞪着楚瑜。 楚瑜初醒,长发未束,懒倦到有些风尘了。他屈着长腿,将胳膊搭在膝头,下巴轻轻搁在臂弯,似有些苦恼道:“也不知道真儿会喜欢什么样的……” 李恣脸色微红,张了张嘴,道:“先生,还是再睡会儿吧。” 莫不是病糊涂了。 楚瑜挑眉,不言。他不信就没人能代替那个人,既然真儿想要大爹爹,他就给她找个。 第37章 第四十二章、 华采衣兮带兰香,与日月兮齐光。幼年成名,双璧之一的户部尚书楚瑜在单身的第四个年头,终于松了口,透露出一点想娶亲的意思。 上京冰人为之大振,一个个削尖了心思想要挑出最合楚二爷眼缘的贵女。干了这票大的,绝对能名扬上京。 谁料楚瑜这边还不等挑好合适的人选,那边真儿就被气哭了。 青雀轩外,楚瑜拍着门柔声哄道:“真儿你给爹爹开开门……” 屋里传来真儿断断续续的啜泣声:“不……爹爹不要真儿了……呜……” 楚瑜不知这话从何说起,后来经秋月提点,才明白同性相排斥的道理。楚瑜一想,倒也是这个理儿,思来想去只能舍了娶个温婉贤淑女子的念头,改琢磨找个身家清白有才德的男子。 虽然男嫁非罕见事,可男儿心强,甘愿嫁作人妻的恐怕不多。楚瑜本不大抱有希望,只是等了大半月也不见有冰人来递画说媒,这就不大正常了。 难道二婚真的就这么不招人待见?楚瑜偶然进入李恣书房去,见桌下堆着小山一样高的画轴,打开竟是形态各异,无一不端雅的男子丹青…… 李恣面不改色道:“不知是谁送来的,丹青技艺不错,我便拿来学习一下。” 楚瑜:“……” 为师不信。 楚瑜铁了心想要给真儿再找个爹,李恣的心思他大抵明白几分,但从不曾考虑过。李恣是他的学生,是他属意的接班人,悉心培养多年不是用来内部消化的。 这件事,楚瑜是认真的。 先从家世入手,身家三代内有亏者,绝对不可以。再做品性考究,若性情不够温良者,自是不准。最后便是观其眼缘,察其待人接物。此乃面试,楚瑜亲自邀约,直接考校。 层层把关,堪比科举。 此事荒唐,叫人逞口舌之愉,做茶余饭后笑谈。偏楚瑜是何等人物,这么多年横行朝堂,飞扬跋扈也好,刚直不阿也罢,总归陛下宠着纵着,安安稳稳坐着户部第一把交椅。莫说这闻所未闻的相亲,就算是直接摆个擂台又能如何。 笑谈后,众人方才后知后觉,嫁给楚瑜是何等稳赚不赔的事。暂不说楚二爷佚貌独绝,单凭二爷于朝中地位而言,便是叫人艳羡。楚家长公子是皇后,如今承袭爵位的是楚瑜,楚瑜唯有一女,若能嫁过去,得个一儿半女,再得楚瑜提携,定是光耀门楣的好事。 一时间,不少门户开始惦记着将家中未曾嫁娶的儿子给塞过去。 良莠不齐,楚瑜忽觉担子有些重,只好将所有空余时间都排出来面谈考校。饶是如此,只单单是目前冰人竭力推荐的人选,一天排三场,也排了月把。 后有一日,几个世家纨绔子弟醉酒戏言,想要作弄楚瑜一番,故而扮谋亲者主动邀楚瑜。本想叫这位搅的上京天翻地覆的户部尚书丢把脸,谁料初见惊为天人。作弄不成,反倒是被迷了眼去。纨绔公子失魂落魄回到家中,哭喊着非楚瑜不嫁。 那纨绔儿出身高门世家,家中自是不肯,熟知惹得那位小公子闭门拒食,险些饿死房中。最后还是其父托人说请,得了楚瑜一句劝慰话。小公子这才含泪开门,一遇楚瑜误终身。 此类事并非偶然,反倒是层出不穷,最后不少高门世家哭着找陛下告状,这日子没法过了。 燕承启倒抽着凉气,有心想劝楚瑜收一收,可楚瑜说来也是无辜,人家只不过是想要给女儿找个爹而已…… 此事无法,只得一拖再拖,直到春末。朝中再次收到捷报,戎卢大败,撤军赔款,此战是自新帝登基,最为扬眉一战。 功勋折上为首的人名赫然以朱砂笔标作,秦峥。 秦峥此人一战成名,初始为流犯小卒,后在燕军受调虎离山计时,斩上领,传军令,以其果敢心智和杀伐手段离奇守城六日,等来了大军。若非是守住了凉城,大军势必四面受敌,损失难估。 以此为凭,秦峥名声大噪,被点作将领带兵出征,半年大捷而归,战功赫赫。西北有民谣道:将军如日月,戎卢似霜雪,日月照霜雪,回首自湮灭。 寥寥几笔,书不尽边关风霜雨雪。 天子大悦,御笔钦点,班师回朝日,封官加爵时。 御书房,楚瑜也不抬头,也不起身。 燕承启好整以暇道:“怎么,楚卿有何异议?” 楚瑜道:“吉、嘉、军、宾、凶五礼往来,皆是礼部的分内事,臣若是插手,未免有越俎代庖之嫌。” “楚卿多虑,朕只是让人协礼部迎凯旋之师。再者,楚卿告假多日,也该为朕分劳解忧。”燕承启含笑,意味深长道。 楚瑜颔首一礼:“臣,领旨。” 燕承启见楚瑜应下,悄悄松了口气,将手下一份名折递了过去:“楚卿不妨先看看,这里是北凉军此次大战凯旋将领里功勋卓越者。” 楚瑜接过,一行行淡淡扫过,道:“臣记下了。” 燕承启眸色微变,仔细端量了楚瑜好几眼。心里忽起几分心虚,暗道莫不是他揣摩错了?不该这般毫无反应才是。那折中明晃晃写着秦峥的名字,之所以让楚瑜打头阵去迎,一来是君臣两人间表面和睦,内里明嘲暗讽多年,因着楚茗的关系,燕承启未曾讨过几回上风,不免心里不平。二来楚瑜征婚闹得上京沸沸扬扬,不知霍霍了多少大好男儿,实在糟心,只盼着原主归来就此消停。三来实在是将心比心,当年一念之差错失楚茗多年已是心下懊悔,不由得体谅起秦峥来,况且眼见楚瑜独自冷心冷情孤寂多年,实也不忍。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陛下可还有什么吩咐?”楚瑜等了半晌不见下文。 燕承启轻咳一声,扯回思绪,道:“无事,楚卿先退下吧。” 楚瑜叩了一礼,这才领了旨意走出御书房。 巍巍宫阙,汉白玉阶。 楚瑜身上朝服被风掀起一角衣袍,他抬手扶着雕栏一步步往回走,膝头隐隐有些发痛。夏多雨,天至闷,腿脚也不如前些日子好使起来,前些日子兄长让人在外头寻来个不出世的医工,擅灸术。等忙完这一阵,就多听听医工的话,将养一段时间…… “楚大人,您的手怎么了!”宫人尖锐的声音打断楚瑜的思路。 楚瑜回过神来,顺着宫人的目光垂眸一看,自己一路走来,抚过的雕栏上是一道断断续续的暗红血痕。他怔怔摊开掌心,却不知何时指尖刺破皮肉,弯月般的伤口凌乱,血色未涸。 失神间,那名折不慎落于地上,被风呼啦吹来。楚瑜忙俯身去捡,指尖正按住一角,朱砂笔描金名,肆无忌惮地撞入眼底。 峥嵘岁月欺人事,浩荡乾坤几多愁。 秦峥啊…… “楚大人,您没事吧?”宫人上前去替楚瑜将名折捡起来。 待再看楚瑜,面色竟是苍白单薄到几近透明。他伸手接过名折,忽然阖眸垂首,捂住心口。 “楚大人!”宫人骇了一跳,以为楚瑜犯了疾。 楚瑜只是稍长喘几回,随即已是睁开双眸,轻拢掌心淡淡收回手去,拂开宫人搀扶,深一脚浅一脚向前走去。 宫人不敢追上去,只看着余晖落尽,他身影渐淡。 第四十三章、 永安四年,秋。 北凉大军班师回朝。 七月流火,八月未央,九月授衣。正是暑去寒来之际,倒也算得上秋高气爽的好天气。 陛下亲自在丹阳门迎凯旋军,号角声打出第九声,远远听到铁骑摇山撼海的声响。秋日高阳斜照,号角声再响起之时,银甲折出光芒凛冽夺目,关外的风沙充斥着肃杀之势。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燕旗,赤底金线,上有图腾作龙,傲然张狂。旗帜随风猎猎作响,大军从凯旋门而入,至丹阳门而止。燕承启在门楼前楹当中设帐幄座位,文武百官及献俘将校在楼下左右班立,楼前稍南设献俘之位。北凉大军以宣武将军为表,献战俘,告奠天地祖先。 待献战俘后,再祭神祠。以礼部尚书为首,执酒脯行献礼。 铮铮铁骑,皆下马参拜。秋日再升,银甲刺目。宣武将军之侧,站一人。面色凝霜,斜眉入鬓,冷峻做骨,锋利逼人。青云衣兮白霓裳,举长矢兮射天狼。曾有七分风流态,尽数化作男儿概。其余三分,折作相思万缕系一人身。 那人就在群臣中,居于首。 礼、户两尚书并肩而行。祭祀崇玄,朝服皆是玄衣纁裳,谓之天地玄黄。古老的图腾暗绣宽袖长袍间,行走时方借日光折出流云纹路。居右之人身影依旧修长胜竹,却多之单薄。腰间凤鸟刀书,头戴玄色高山冠,长发半束,耳簪玉笔,以红缨玉缚于颌下。 秦峥想到四年前作别折柳坡,楚瑜身上云白的氅,雪青的袍,佛灰的衣。一别经年,岁月不曾揉淡他的眉眼,却拂去他的尖锐,如碧玺沉溪水,浸出透骨的凉,打磨出最温润完美的模样。 陌生的姿态,熟悉的模样。 礼钟敲响,奏告天地、宗庙、社稷、岳渎、山川、宫观。楚瑜手捧酒鼎,亲自为凯旋将领斟酒,清酒落盏,一人又一人。 秦峥看着楚瑜走到他面前,近在咫尺,他端樽的手在颤,楚瑜斟酒的手却稳若泰山。 鼎倾,酒落,满樽。 一气呵成,从始至终楚瑜没有看秦峥一眼。 秦峥手心冰凉,近千个午夜梦回,今日得以相见。 可直到此时,秦峥才真的明白,何谓一望可相见,一步如重城。所爱隔山海,山海不可平。 …… 凯旋封赏,洗尘接风。接下来似乎一切都顺理成章起来。 当年安成变法失败,留有一后人孟珺沦落为奴,后化名孟寒衣窝藏镇北侯府,曾于建安三十六年春狩时行刺未遂。镇北侯因此被剥去爵位,流放充军,此乃前话。 而今不可同日而语,秦峥不愧是将门之后,端是天生骨子里自有杀伐戾气。是难得的将才,如今朝中正是缺人之际,这样良才不用,岂不是暴殄天物。燕承启不计较昔年往事,复其镇北侯爵位,加封云麾大将军。 可见风水轮流转,莫欺人落魄。 宫宴开席半场,楚瑜借口劳乏,身子欠佳,提前离去。 燕承启见他面色苍白,不敢强留,若是真的累出个好歹来。楚茗指不定又过去照顾个十天半月,日子还过不过了。 秦峥的目光一直追随着楚瑜的身影,见他离去竟再也坐不住,推杯换盏几回后,佯作不胜酒力,提前离了场。 出了宫门,马车都停在朱雀巷。 秦峥策马赶过去,远远瞧见楚瑜还未曾上马车。身侧竟跟着一俊美青年,臂弯搭着月白轻缎披风,四周滚了一圈绒绒的兔毛。他贴楚瑜极近,似乎在不停地说些什么。楚瑜要走,被那俊美青年拽住袖口,又轻轻晃了晃。 楚瑜没办法,回过头来,唇角微微勾起几分,露出个无奈的笑。身旁人这才轻轻松了口气,将臂弯的披风披在楚瑜肩头,披衣时整个手臂好像将楚瑜圈在怀里一般,仔细系好衣带,又格外亲昵地整了整内领…… 秦峥攥紧马缰的手有些发麻,他驻足远处,安静看着那两人。心底咕噜噜地泛起酸来,辗转生死多少回,只是想回来见他一面,可如今他的眼底已经全然没了自己的位置,添衣问暖已换做旁人。 楚瑜上了马车,挥手示意李恣先回去。 “先生早些回来。”李恣颇有几分不情愿,叹气道。 楚瑜颔首道:“我心里有数,你先回去吧。” 说罢,挑帘的手正要放下,忽看见远处,一人一马,静立夜中。楚瑜心里一沉,匆匆放下卷帘,避于车中。 车里燃着一支梅花灯,烛火摇曳。 楚瑜腰身挺得僵直,良久,如山崩倾,整个人倒在车中,蜷作一团。 “二爷?里面没事吧?”车夫听见动静,不大放心问了一句。 里面久久没有回音,就在车夫快忍不住停车去看时,才传来楚瑜平静的声音。 “无事,去顾桥畔。” 顾桥河畔,画舫游船,灯影重重,丝竹不绝。 上京文人墨客最爱赏玩之地,便是顾桥。 楚瑜踏入顾桥最大的一只画舫中,已经有人在里等候多时。 “楚二爷叫人好等。” 话虽这样说,这人语气里却没有半分责怪的意味,而是带着笑意故作嗔怪而已。 帘幔被挑开,从里面走出一人,玉面长身,手持折扇。 楚瑜略微颔首,语气淡淡:“璟侯爷。” “小侯以为二爷今日不会来了,实在是令人惊喜。”璟侯爷上前虚作一礼后,邀楚瑜落座。 楚瑜也不客套,直接坐下:“璟侯爷三番相邀,是瑜之幸。” 璟侯爷亲自为楚瑜斟酒,推到他面前,一双眸子从始至终未离开楚瑜半寸:“二爷可真是大忙人,平日里见一面着实难。” 楚瑜不推辞,端起酒盏一饮而尽:“璟侯爷说笑了。” “哪里是说笑,名帖递了千百回,才见到清辞一面。”璟侯爷不着痕迹地转了称呼,又是一杯酒满上,“直教人……朝思暮想……” 楚瑜仰头饮尽杯中酒,道:“璟侯爷,明人不说暗话。侯爷不是瑜所中意的人。” 璟侯爷脸上微僵,强笑道:“清辞广邀上京才俊,想要甄选一位佳偶,怎的旁人可以,独独小侯不可?” “璟侯爷心高志远,怎甘嫁瑜为妻。此刻百般柔情,不过是哄瑜入了您家。您瞧着瑜是哪里值得璟侯爷费这么大的心思,嗯?”楚瑜方才在宫宴已是饮了不少酒,此时更是微醺,说起话来直截了当,丝毫没了遮掩,略带讥讽道:“是瑜之姿得了您的眼,还是瑜手里这几分权势让您动了心?” 楚瑜这几年来愈发外圆内方,整个人滑不溜手,少有这般尖锐的时候。如今三言两语,趁着酒劲儿竟是颇有几分年少时的狂傲模样。 一双凤眸熏了红,湛着盈盈水光,掺几分讥诮,一手撑着额角,一手端着酒樽,身形微晃。 璟侯爷心里咯噔一下,忽然有种难言的烧灼感袭上心头。这场相亲自然不简单,诚如楚瑜所言,丝毫不差。他看着面前半醉的楚瑜,半真半假道:“若小侯说,两者都有呢?” 楚瑜冷笑一声,桀骜尽显,手中金樽重重拍在桌案上:“放肆!你当我楚瑜是什么人……” 璟侯爷被楚瑜这一怒一讥撩得浑身发烫,伸手一把扣住他腰身,将他拽入怀中。 楚瑜脑子一沉,跌撞在璟侯爷怀里,半晌没有回过神来。 璟侯爷轻轻捏住楚瑜尖俏下颌,轻声道:“今日凯旋军里怕是有故人吧,若非如此怎能惹得楚二爷有家不归,跑来图一醉?真是叫人打心里怜……” 楚瑜虽醉,尚有几分清明,闻言愠怒,拍开璟侯爷的手:“言尽于此,今后璟侯爷的名帖且收收,莫再不要钱似的往靖国公府里洒。” 璟侯爷闻言轻笑,松开楚瑜,亲自端起一旁鸳鸯壶,指尖一拨转了**,道:“楚二爷果然坦率,既然来了,再浮一大白,权作消愁。” 楚瑜压抑了一天,唯有此时借着几分醉,宣泄几分痛苦,哪怕璟侯爷此时给倒的是鸩酒他也认了。劈手夺过酒杯,一饮而尽,摔了酒盏,楚瑜摇晃起身。 隔着画舫轩窗,忽觉丝竹之音渐远,唯有江心秋月白。 “秦峥……”楚瑜呢喃一声,眼前一黑。 璟侯爷稳稳接住楚瑜滑落的身子,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对于楚瑜,他志在必得,一慕姿容,二慕权势,一样不想放过。若楚瑜肯,最好不过,若不肯,用些龌蹉手段也无妨。 若搁在平日,以楚瑜玲珑心思又怎么会轻易着了道,只是今日早有人乱了心神。 璟侯爷指尖轻轻揉弄怀中人娇润唇珠,起身朝画舫深处去。 …… 秦峥蹲在岸边揪河草,一旁的战马重重喷了个响鼻,歪着嘴巴啃草皮。 旁人的话还绕在秦峥脑子里挥之不去,他低声自言自语道:“不可能……清辞那性子……” 每天相亲,一天三场?怎么可能! 秦峥摇了摇脑袋,甩得长发落唇角两缕,他有些闷闷地看着远处的画舫,河灯朦胧,尽显靡靡。 不知清辞在里面又跟何人推杯交盏。 一念起,秦峥蹭地站起身来,吐出唇角发丝,咬牙想,他连死都不怕,为什么要怕面对楚清辞。 就算是被他厌弃,就算是被他蔑视,就算是被他不屑一顾……那些藏在心底的话,也要说与他听上一听。自己从战场上摸爬滚打,黄泉生死,为的不就是这一天。又怎能被心底卑怯吓退。 打定主意,秦峥把战马一丢,正大光明地闯入画舫。 第38章 第四十四章、 画舫深处是一耳室,四周蔽了八扇花鸟屏,坠云母水晶,室内有烛火摇曳,投两人身影于屏上。 一声低吟,那两人身影交叠一处,痴缠一团,端是可窥见其中旖旎。秦峥脑子嗡鸣一声,心火炸开,下一刻身子已经先理智一步迈入里面。 璟侯爷不曾想有人敢这般明目张胆地进来,心下一惊,随即怒道:“大胆!何人擅闯本侯画舫!” 话音刚落,只觉得肩头一股大力生生将他拽起,不等反应过来,整个人身上一轻,下一刻已经被甩了出去。只听砰的一声,璟侯爷已经蜷作一团撞在了八面花鸟屏风上。这一下可撞得不轻,半晌没呛出音来。 秦峥拧紧眉,正琢磨着要不要上去补一手刀然后丢去河里。忽听床上一声短促低吟,转身看见楚瑜…… 烛台上的灯芯爆出一声脆响,直至燃到秦峥心底,灼得眼睛都发烫。 楚瑜靠在贵妃榻上,绢绸堆做层层雪浪,他半边脸都埋在枕里。纤长睫毛似羽扇不停颤抖,弯刀长眉纠做一团,眉心拧出纹路,唇若含朱砂,面似染绯霞。他发冠落在一旁,长发似蛛网缠绵,凌乱满榻。衣衫半敞,露出胸口大片,本是凝脂肌偏因醉酒沾染红尘几度。 烛火摇曳,映得楚瑜半张脸忽明忽灭,平添诡艳。 “清辞……”秦峥后退两步,硬生生别过脸去,一双眸子失了火。 璟侯爷这口气终于喘匀,待看见秦峥身上官袍,心底怯了怯,强作镇定道:“云麾将军私闯小侯画舫,扰我与楚二爷好事,是为何意?” 他不开口还好,这话一说,彻底惹恼了秦峥。 只听见冷刃出鞘声泛着寒意,下一刻已经犹如毒蛇般贴在璟侯爷颈侧。秦峥赤着一双眸子,冷冷道:“好事?若是好事,二爷为何昏迷不醒?你这卑劣小人!” 璟侯爷虽心惊,但乍听这话不由气恼:“干你何事,你……” 话音戛然而止,一线血从脖颈渗出,璟侯爷呆若木鸡,从脚底至发丝无一不发颤,遍体生寒。面前人眸子里泛着血红,一张脸冷若冰霜,令人寒颤的是那毫不掩饰的杀意…… 那是沙场舔血的人才会有的气势,是生死间辗转出的冰冷,见惯生死才敢如此直白的掌控生死。 “滚。”秦峥双眸阖起一半,冷意更甚,从齿缝里挤出一个字来。 璟侯爷面色大变,虽心有不甘,却知晓何为识时务。战场上下来的都是疯子……他咬了咬牙,一甩衣袖,仓皇而逃。 …… 烛泪堆叠。 秦峥收去剑锋,急忙上前扶起楚瑜:“清辞?清辞醒醒!” 楚瑜脑子昏沉,整个人像是陷入泥潭里,越是挣扎越是沉沦。可他心底明白此时万不能这般堕落下去,他要清醒。 一只冰凉的手贴在脸颊上,给予了他骤然挣脱的力气,牙齿重重咬住舌尖,一股腥甜在口中蔓开。剧痛让楚瑜蓦地睁开双眼。眼前是浮光点点,良久才看清楚…… “清辞!”秦峥见楚瑜醒来,还不等松口气,啪的一声手背剧痛,让他条件反射地抽回手来。 楚瑜收回有些发麻的手,冷冷看着眼前人。 秦峥低头看了眼手背上清晰的指痕,苦笑道:“清辞……你……” 话未完,就见楚瑜忽然蜷作一团,整张脸埋在榻上,浑身发抖。 “清辞你怎么了?”秦峥顾不上方才挨的一巴掌,再度去扶楚瑜,却又被他重重甩开。 “滚开……”楚瑜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原是冷意十足的态度,偏因太过孱弱,尾音都打着颤儿。 秦峥不敢再碰楚瑜,只能围着他转悠:“清辞你哪里不舒服,告诉我。” 楚瑜呜咽一声,指尖沿着自己的脖颈划出几道红痕,原本就散乱的衣袍退至臂弯,叠起似青葱层层包裹着水盈盈的身子。他只觉得浑身燃着邪火簇簇,灭也灭不去…… 秦峥眼睁睁看着楚瑜撕扯开衣袍,一双修长的手死死攥着贵妃榻上铺着的雪缎,揉搓出褶皱。他心下一跳,忽然明白楚瑜为何这般难受了。 楚瑜尚有几分清明,这药劲儿太过霸道,灼得人欲火焚身。最后的理智几乎也被烧得消失殆尽…… “清辞,我……”秦峥想要抱抱楚瑜,不等碰到他,再度被狠狠推开。 “你滚开……”楚瑜重重喘息几声,红着一双凤眸,眼泪被灼得控制不住般往下落,更惹秦峥心疼。 “清辞你这样会伤了身子的!”秦峥急声道。 “秦峥我早与你没有瓜葛……”楚瑜伸手摸到一旁束发的玉簪攥在手心:“你休要碰我一下……” 秦峥怔住,缓缓收回手去。 楚瑜喘息声愈演愈烈,他将手心里的玉簪重重掷于地上,玉碎声像是裂在两人心间,他强撑着半坐起身子,颤抖着伸出手指:“出去!” 秦峥缓缓背过身去,一动不动。 楚瑜心下羞恼,却没有力气再去驱逐秦峥,他看了眼秦峥如磐石般的背影,死死咬住下唇,抬手解开自己腰间衣带……那酒盅的助兴药果真霸道,他只觉身|下胀痛难耐,迫不及待地伸手胡乱握住高昂处,毫无章法地捋动起来。 血似全部凝上了脸颊,楚瑜脑子混沌,自由听圣人训,遵君子风,楚家的规矩从不允许这般放纵。何况……何况是在秦峥面前……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心底忽然满是酸涩委屈,心底的羞愤和身体的难耐交织轮番折磨着楚瑜,眼泪一滴滴砸下来,湿透了身下华袍。呻吟中掺着低泣,他竭力压抑着喘息,于是更显淫|靡。 烛火将楚瑜的影子映在雾纱薄帐上,几多妖娆。 楚瑜将下唇咬出斑驳血迹,饶是如此,粗重的喘息和娇媚的低吟还是不经意便溢出来,于是哽咽低泣声更大…… 这对秦峥来说,无疑是一场折磨。 秦峥死死攥住手心,生怕一个忍不住就转过身犯下错。他亏欠楚瑜,这几年来无时无刻不曾想着他,惦念着他的好,懊悔着自己的愚。他是想好好珍惜他,将他捧在手心里,视作珍宝的。 若今日违逆了楚瑜的意愿,往后恐怕再无回转余地了。 秦峥不敢亦不肯。 身后的喘息声愈发急促,带着磕磕绊绊的呻吟,那颤声愈演愈烈,最后只听楚瑜闷哼一声,没了动静。 秦峥手心里满是冷汗,攥得膝头衣裳皱巴巴的不成样子,小腹里一股股热流乱窜,身下胀痛难忍。听见后面的动静,虽不敢回头,却急声道:“清辞?你还好吗?” 贵妃榻上安安静静的,没有丝毫回应。 秦峥脸色煞白,猛地回头。 楚瑜躺在榻上,身子半蜷,长发被汗水浸透湿哒哒的黏在脸侧、绕过脖颈,缠绕腰间…… 他紧闭着双眸,睫毛像是合翼的蝶,透着静谧。脸上红晕未褪,像是薄薄推开了一层胭脂。榻上雪缎半遮半掩着透粉的身子,是道不明的媚色。修长五指微拢,轻轻搭在小腹上,**从指尖滴滴落下…… 秦峥有些痛苦地闭上眼,咬牙使劲儿晃了晃脑袋,抬手给了自己一记耳光,这才深吸一口气,颤抖着手拿起一旁的巾帕胡乱给楚瑜擦了擦身子,之后解开自己身上的披风将他裹了个严严实实。 “清辞你好狠的心……”秦峥长叹一声,拨开楚瑜黏在额前的发丝,俯身轻轻吻了吻他眉心。随即将人稳稳抱起来,起身离去。 靖国公府。 门前高悬的暗红灯笼随着夜风轻轻摇摆,映的人影惶惶。 “李大人,要不您就回去等吧,这里有我们候着就成了。若二爷回来了,小的差人去您院子里知会一声,可好?”门仆见李恣站了这么久,忍不住劝道。 李恣摆了摆手,微蹙眉头:“不必了,再等会儿。若先生还不回来,我就去接他。” 门仆见李恣执意如此,不再多劝。 巷口忽传来马蹄声。 少顷,但见一人策马而来。 箭袖软甲,腰悬三尺长剑,随着马蹄颠簸长发甩在身后,在夜色里更显身形矫健潇洒。那人一手稳稳勒住马缰,一手紧紧扶住身前。待近些方才瞧见身前还有一人,头埋在他胸口,虽被裹得严实,隐约可见身形修长清隽。 “吁——”马停在国公府门前。 李恣两步走上前去。 来人正是秦峥,他抱着楚瑜翻身下马,看也不看李恣一眼,直接朝府里走去。 “将军止步!”李恣微沉了脸色,拦住秦峥。 秦峥这才冷冷看了眼李恣:“二爷醉了,本侯送他回来,让开。” 李恣闻言眼神亦冷了几分,眼前人是谁他再清楚不过,这么多年来楚瑜沦落作茶余笑谈,皆是因这眼前人。一时间恼怒、不平、嫉妒齐齐涌入心头,搅得他百味杂陈。 “多谢将军送我家先生回来,接下来就不劳将军费心了。”李恣伸手要接过楚瑜,却被秦峥避开。 秦峥此时心里并不比李恣好受多少,之前在宫门前便见楚瑜同眼前人举止亲密,而此时见这人竟似居于府中,如何叫人不恼不妒。 两人一时间僵持不下,竟是有几分剑拔弩张之势,硝烟无声弥漫,在这夜幕里势如水火难容。 第39章 第四十五章、 始入秋,夜里的风有些凉。 秦峥紧紧抱着楚瑜站在国公府门前,一动不动。而李恣则是固执地拦在前面,亦不肯退让。 两人僵持不下,火药味浓重。 “唔嗯……”一声低吟打破了僵局。 秦峥觉得胸口一紧,原是楚瑜的手蓦地死死攥住他的衣襟,整张脸埋入他身前,叫人看不见。 “清辞!”秦峥察觉到不对,怀中人忽然止不住的打起颤来,粗重的呼吸起起伏伏,一副很是难受的模样。 李恣一惊,两步上前去看楚瑜,刚刚触到他额头,便被一阵滚烫灼了掌心:“先生这是起热了!” 楚瑜原本身子就弱,那药性强劲极是伤身,出了一身汗,被秦峥放马背上抱着受一路风,冷热一激竟是烧得不省人事。 “劳烦把府里的大夫请来。”秦峥心下也是着急,抱着楚瑜就往国公府里跑。 李恣不愿让秦峥这般闯入先生家中,可又怕耽搁了先生病情,只好气得一跺脚,一边吩咐仆从去请大夫一边跑着跟上秦峥。 李恣要不回楚瑜,只好沉着脸给秦峥指路到楚瑜房里。 秦峥将楚瑜放在床上,盖好被褥,却见他仍旧是冷得发抖。摸了摸手心,满是冷汗,偏额头烫得吓人。 “先生当真是醉酒?”李恣见楚瑜烧得面上酡红,偏唇色惨白,不由得冷冷质问秦峥。 秦峥拧紧眉头,不理会李恣的质问,见丫鬟端了热汤上来,这才起身去拿起一旁的帕子亲自涤了拧干水给楚瑜擦拭额头。 李恣将楚瑜捂在被子里,紧紧掖好被角,见秦峥这理所当然的顺手劲儿,气不打一处来:“秦将军不请自来已是失礼至极,先生自有家中仆婢照顾,不必将军插手。” 秦峥凉凉看了眼李恣,将被子往下扒了扒,解开楚瑜身上披风…… 被冷汗湿透的长发还绕在颈间,饶是如此借着通明烛火李恣还是一眼看见楚瑜脖颈上道道红痕,像是被抓挠过似得,斑斑驳驳,泛着浅浅的红,在修长如玉的脖颈间尤显得触目惊心。 李恣愣住,半晌乍地回过味来,血一下冲到脑子里,蹭的站起身来:“你——” 话刚起了头,就被脚步声打断,珠帘被拂开,秋月拉着大夫进来,打断了这场即将爆发的战争。 “良老,快看看二爷怎么了。”秋月拉着良大夫进来,这位是国公府的老人了,医术向来稳,又是照顾着楚家兄弟俩长大的,故而算是楚氏兄弟的半个长辈。 良老权当没瞧见屋子里这俩人脸红脖子粗的模样,稳稳当当往床前一坐,抬手将被子重新给楚瑜捂上,批评道:“他正起着烧,撩他被子作甚。” 秦峥羞愧地低下头,不吭了。 良老将楚瑜的手搭在玉腕枕上,仔细号了脉,半盏茶的功夫眉头就皱做一团,目光在秦峥和李恣脸上游走一圈,最后还是落在秦峥身上。 “良老,先生怎么样了?”李恣被看得发毛,忍不住问道。 秦峥也有些紧张,生怕楚瑜会不好,一双眼紧紧盯住良大夫满是询问。 良老许久才叹了口气,看了眼秦峥道:“他本就阴虚体弱,何苦这般折腾他。” “我……”秦峥哑然,咽回话去,顶着李恣吃人的眼神,硬是低头道:“是我大意……” 良老摇头叹道:“瑜儿这孩子向来是个有主意的,做事自有分寸,我们这些老东西也不好多嘴说什么。只是医者父母,老朽姑且倚老卖老一回,这回瑜儿真伤了身子,纵欲不节是大忌,不知多久能补回来,今后万万不可如此。” 一字一句落在李恣耳中宛如惊雷,他不可置信地看向秦峥。没想到秦峥不过是刚回上京,竟然动作快到如此匪夷所思的地步,简直禽兽。 秦峥硬着头皮接下良老语重心长的批评和李恣千刀万剐的眼神,绷着脸道:“我记得了,以后不会了……” 良老抬手写了方子,道:“慢慢调养吧,这般病体沉疴,如今怕是雪上加霜了。先用热水给他擦擦身子,消消虚汗。” 秦峥和李恣闻言同时飞快地拽住巾帕,眼里不由得冒出火来。 良老见这状况不对劲儿,只好道:“你们这些半大的混小子都毛手毛脚的,抢什么抢。月丫头,去给你家二爷仔细收拾一下。” “哎。”秋月应了一声,把那被秦峥和李恣拽的快两半的可怜巾子给抽了出来。她是楚瑜的贴身丫鬟,自幼伺候着他,又是本分婢子,没有什么需要避讳的。 秦峥和李恣没能亲自帮楚瑜擦身子,虽然有些不大甘心,好在对方也没捞到便宜,也就忍了。 秋月放下帘幔遮蔽床里,动作轻快地给主子擦了汗,重新换上干净里衣,这才挂起帘子,端着水盆下去。 许是身上侍弄舒坦了,楚瑜原本拧紧的眉也舒展了几分,安静昏睡在柔软的被褥间。那被面是上好的绸缎,绣了暗红藤花纹,衬得楚瑜一张白生生的脸像是褪了色的花瓣,莫名可人怜。 秦峥心头颤了颤,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轻抚上楚瑜脸侧…… 日夜轮转,年复一年,所思所想所牵所念,皆是这一人。思曾与他同结连理过,想曾与他朝夕相对过,牵曾与他举案齐眉过,念曾与他和如琴瑟过。想来可笑,这样的日子屈指可数,竟能以弹指相计。除此外便是那无休止的相看两厌,无休止的误会隔阂。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越是这般不分日夜地念着,就越是心疼。揉碎掰开了过往的日子,重新用四年多的时间一点点品过,方才明白藏在万丈沟壑里的爱有多深重。 重到让人无法背负。 秦峥想到偶有一次笑闹,无意间翻开楚瑜的书札,里面题写:风花日将老,佳期犹渺渺;不结同心人,空结同心草。寥寥几笔,无端落寞。 后想来,他只记得楚瑜此人心气极高,却不记得楚瑜折过多少颜面为他。他只记得楚瑜此人性子太锐,却不记得这份锋利几回守了秦家。这些曾不记得的,如今尽数记了起来。如同钝刀子磨肉,磨了这么多年,才磨明白。原来,自己曾辜负过这世间最珍贵的东西。 每次上战场前,他都想,若是能活着回来…… 这千千万万的念想,成就了今日的秦峥,而楚瑜此刻就在他的面前。 只不过指尖刚刚触到一瞬,就被人给拽开,秦峥被打断了思绪,看了眼一旁气呼呼的李恣。 “你不要碰先生。”李恣沉声道。 秦峥挑眉,没说话。 李恣握紧拳头,骨节都捏得发白,忍着怒火道:“你不是说先生只是醉酒?那方才良老所言又是何意!” 秦峥苦笑,这个锅背得委屈。 李恣见秦峥一直不说话,只当他是默认,一时间磨得牙咯咯作响,控制不住地一拳挥了过去。 秦峥噫了一声,反手轻松扣住李恣手腕。李恣正在气头上,这一拳挥得重,整个人都朝秦峥撞了过去。对这充满了投怀送抱气势的一拳,秦峥游刃有余地反手一扣一抵,攥着李恣手腕,将他重重压在一侧墙上…… “秦峥!”李恣忍无可忍地低声念出他名字。 秦峥闻言冷笑一声,仗着比李恣高出一头,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口口声声唤他先生,如今又在户部听政,想来应是清辞的学生?” 李恣被桎住不能动,只好狠狠瞪了过去:“是。” 秦峥了然,点了点头:“弟子事师,敬同于父。那想必清辞必然待你亲厚如同亲子,也难怪你这般紧张他。” 李恣被秦峥活生生降了一个辈分,然而世人看来正是如此,思及自己心意,又是愧又是恼,噎得说不出一句话,满面羞红。 秦峥兵不血刃站了上风,心下舒坦了几分,勾了勾唇角,想趁热打铁再来刺激这孩子几句,好赶紧掐死这可怕的苗头,他微微俯身,眼神冷峻偏又带出几分戏弄,幽幽道:“一日为师,终生为父……” 李恣脑子嗡的一声,脸红得要滴血,强撑着道:“不,不必你提醒……先生对我有知遇之恩,我、我待先生自是敬重……” 秦峥还想煽风点火,刚要开口,门从外面被推开。 秋月端了刚熬好的药过来,方一挑开珠帘就瞧见不得了的一幕。只见秦侯爷把小李大人压在墙上,一手抵在他脸侧,一手还紧紧锢着他的手腕,正垂头欲做什么。而小李大人则是满面通红,一脸被怎样过了的羞愤。 手里的药瓮一抖,险些打翻,秋月眼圈一红,心想这位可真不是个东西。 秦峥扭头见秋月眼神不对,这才意识到被误会了,赶紧放开了手,讪讪道:“那个,不是……” 秋月本就不待见秦峥,剜了他一眼径直走过去,将药倒入盏里,隔着凉水降了温,待适中后,方才端着去喂楚瑜。 楚瑜烧得厉害,完全没了意识,药入不了口,顺着唇角流出来,丝毫无法吞咽。 秋月用帕子将楚瑜唇角的残药擦去,锁紧秀眉从一旁床柜下找出一锦盒,打开里面放着一软管,不知是何材质所做,约莫有三四寸,一段有宽口。 秦峥眼皮一跳,虽不明那是作何用,却隐约起了几分寒意。 秋月将楚瑜头下枕垫点几分,轻轻捏住他下巴唤了几声二爷。楚瑜醒不来,全然无觉。秋月只好手上用力,捏开他紧闭的嘴,一手将那柔软长管沿着喉咙续了下去。这过程极是难受,哪怕楚瑜昏迷不醒也止不住地干呕,每续下一寸,脸色就跟着苍白一分,待尽数续完,已是满头冷汗,面如金纸。 秦峥一颗心被揪紧,刚想上前就被李恣一把拉住。 李恣看了眼秦峥,道:“若不是如此怕是进不了汤药,先生哪回病得昏迷了,便是这般进药进食。” 秦峥手心被冷汗湿透,一双眼睛里满是红丝,远远瞧着有些骇人。半晌,他才找回自己声音似的,轻声道:“这几年清辞的身子……” 秋月将药一点点灌进去,闻言低声道:“侯爷当知道我家二爷何故如此的。有些话婢子不该多说,二爷若是醒着,怕是也不准。只是说与不说,侯爷心里该有个明白……” 温热的药沿着软管灌入食道,端是难受,楚瑜忽然呛了几声,颤抖着身子无意识地抬了抬,胸口剧烈起伏着,从鼻端闷出几声压抑的呻吟。秋月赶紧挪开了药,熟稔地给楚瑜顺了顺胸口,待他稍稍平静一些,才继续端起药管来。 秦峥缓缓走过去,身形一矮,半膝跪在床前,将楚瑜有些痉挛的手拢在掌心,声音如哽沙:“我不知……他受这么多苦……” 秋月忍着泪意道:“侯爷不知的多了。” 秦峥眼底映着楚瑜的影子,这一抹苍白像是烙印,就这么烫在心头,疼得人措手不及。这般看着看着,忽然想起多年前,楚瑜稠李艳绝,风华初成的模样,举手投足间满是倨傲,叫人恨得牙痒痒,偏又是那般挪不开眼的夺目。 一盏药喂尽,抽了软管后,楚瑜瞧着更是气若游丝。秋月收拾了药碗,退到外间守夜,若是里面再出什么变数,也好有个照应。 到了后半夜的时候楚瑜退了烧,也是因此又出了一身汗,秋月进来给他擦了身子重换衣裳。秦峥和李恣跟两块雕塑似的,一动不动地在一边守着。 临近天亮时,楚瑜被魇住,原本睡得好好的,忽然打起颤来,整个人蜷作一团,口中断断续续全是含糊不清的胡话。秦峥在一旁一遍遍唤他名字,将他的手紧紧握住。 楚瑜面色煞白,不住颤抖低语,冷汗湿透了被褥软枕,身子愈发冰凉。 “清辞,你醒醒……快些醒来……”秦峥紧张得几次咬到舌尖,心疼得发抖,他摘下颈间朱绳悬着的观音玉,给楚瑜挂在身前。 这些年纵横沙场,总有这玉石相伴,那一抹悲悯里冥冥之中可能沾染了镇压万魑的血煞气。玉佩带上不久,楚瑜竟神乎其神地安静下来。 折腾了近一晚,楚瑜乏极了,最后倒是睡得极沉,梦里漆黑一片,一方小小的东西停留在心口处,圆润且温暖。所有的不安和痛楚都似绵绵浮絮渐而散开,暖流从胸口蔓延至四肢百骸,打心里舒坦,原本无边无际的黑暗似乎也变得淡薄,一缕光照了进来,撒了满地的细碎金沙…… “唔……”楚瑜费力撑开眼皮,嗓子里火辣辣的疼,这熟悉的感觉让他明白昨晚怕是又灌了药。全身无一不酸痛,指尖软得抬不起来。 “清辞!” “先生!” 几乎是同时响起的声音在耳畔一下子炸开,楚瑜有些吃不消地皱了眉头,抬眸先是看见一张陌生又熟悉的脸…… 他躺着,这般看去,入目先是那人弧度优美的下颌,接着是一双前勾后扬的桃花眼,没了从前醉生梦死的苍白风流态,倒是宛如重铸般将灵秀尽数折作刚毅,分明熟悉偏又何等陌生。 昨夜种种齐齐涌上脑中,河畔灯影,画舫重纱,那些浸了泪的委屈,那些折了颜面的姿态,无一不清晰地浮现楚瑜眼前,让他蓦地坐起身来,又因起得太急,引来一阵头晕目眩。 “清辞小心。”秦峥仗着身手敏捷一把仔细扶住楚瑜,小心将他圈在怀里。 楚瑜抬手要挡住秦峥的动作,却因虚弱无力,那推拒的手活生生做出欲拒还迎的感觉,分明是推开秦峥,落了旁人眼中就跟将手主动搭上他胸口似的。 “青葙……咳咳,咳……”楚瑜嗓子沙哑,实在是没了力气,只能求助一旁的李恣。 李恣被秦峥的话刺得委屈一夜,这会儿见先生这般模样,又是心疼又是愠怒,使劲儿挤上前去。 秦峥怕楚瑜动怒,不敢强求,只能退开,眼看着李恣将楚瑜夺走安置回榻。 “青葙,送客。”楚瑜不愿多想昨夜事。 秦峥知道楚瑜必然是不肯待见他:“清辞,我有话想同你说。” 楚瑜阖眸,捏了捏眉心,哑声道:“我同你的话,早在四年前就说完了,多说无益,你走吧。” “清辞你就给我一盏茶的时间,我说完就走。”秦峥低声乞求道。 楚瑜睁开眼,冷声道:“昨夜算瑜欠侯爷一个人情,可侯爷若是这般得寸进尺,莫怪瑜叫家丁将侯爷送出门去。” “清辞……”秦峥心头苦涩,可楚瑜心冷不肯多听。 门被推开,珠帘晃动,未见人来,先闻其声。 “爹爹!” 一抹杏黄绕过屏风,缎儿靴,蝶儿钗,玉做的骨,雪堆的颜。有女初成,若枝头杏花儿俏态娇姿,清雅可人。那杏黄缎裙裳绣了一圈柳叶纹儿,行走若清风拂柳,端是少女姿态尽显,叫人心下柔软一团。乍一看,只道是哪家杏林里出落的小仙子,就这般蹁跹跑来…… 秦峥眼睛一烫,连呼吸都停着,眼中只剩下这一抹跌跌撞撞的杏黄。 真儿。 楚瑜见真儿进来,脸色一变,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掀开被子扑下床榻,一把将真儿抱在怀里。颤抖着双手,将她的小脑袋按在自己胸膛…… 怀里的孩子方才还似蝴蝶蹁跹,此刻仿佛是一个没有灵气的小木雕般愣住,瑟缩在楚瑜怀里一动不动。 尽管楚瑜动作很快,可她还是看到了…… 清清楚楚看到了屋中那个人。 “大爹爹……” 第40章 第四十六章、 撩动的珠帘晃出清脆的响声,这一句“大爹爹”轻如浮絮,除了楚瑜谁都未曾听见。 楚瑜手臂紧了紧,将真儿死死搂在怀中。 秦峥缓缓蹲**去,看着楚瑜怀里的真儿。当年走的时候,尚且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如今一晃四年,如那雨后初成的苗苗,蹿出个让人惊讶的模样。 这是他的女儿,他和清辞的女儿。 “真儿……”秦峥下意识地伸出手去。 楚瑜猛地摇头,愈发搂得紧了几分。他将自己的所有都给了秦峥,只留下了真儿。这是他的,完完全全属于他的孩子,谁都不可以抢走。 一双小手推开了楚瑜,真儿钻出个小脑袋,摇了摇:“爹爹,抱痛了。” 楚瑜一怔,赶紧松开几分。 借着这几分松懈,真儿赶紧挣开了楚瑜的怀抱,吐着小舌头夸张地喘了几口气。 楚瑜怀中一空,脸色也跟着白了几分,险些稳不住身子:“真儿回来……” 真儿歪着小脑袋看了眼楚瑜,下一刻裙角随着她的转身似绽放的花儿般画出个圆,缎儿靴轻轻巧巧迈了两步,停在秦峥面前。 “真儿!”秦峥双眸一亮,满是激动。 真儿扬起小脸,粉雕玉琢的一张脸七分肖似楚瑜,其余三分尽在一双桃花眼,倒是同秦峥一模一样。未有楚瑜一双凤眸清冷妩媚,却是格外娇俏过人。 真儿弯腰福了一福,道:“不知这位大人在,方才多有失礼。” 秦峥一怔,眼中的光彩似渐渐淡去,他张了张嘴,艰难道:“真儿……我、我是你大爹爹……” 真儿轻轻挑了挑秀气的眉梢,与楚瑜当年如出一辙般的姿态,不紧不慢道:“大爹爹?我爹爹是户部尚书,我大伯是君后,大伯父是今上,我怎的不记得还有个大爹爹?” 秦峥双眸骤然一缩,伸出的手僵住。 真儿的声音尚且还带着孩子的稚嫩甜美,说起话来软软糯糯,柔如雪絮,可字字句句落在秦峥心底如锋利的针尖捅了个千疮百孔,不过短短一瞬,就已是疼得满头冷汗,面色煞白。 真儿一双桃花眼弯了弯,如盛满了闪烁繁星,甜甜软软道:“真儿是我闺中乳名,唯有家里人才这般唤我,大人叫起来实在不合适。小女姓楚名婳,如今是,今后亦是。” 秦峥咬紧牙关,才勉强忍住眼里酸楚,喉中似哽了棉絮万千,噎得心口疼。许久,才开口艰涩道:“楚……婳……好,好名字……”他身形踉跄几下,险些跌倒,勉强稳住,低笑两声俱是难言苦涩。 真儿淡淡挪开视线,对一旁李恣道:“恣叔叔,我爹爹身子不好,劳烦您帮忙送客。” 李恣轻轻点头,推开门道:“秦将军,请吧。” 秦峥看了眼真儿,又深深看了眼楚瑜,道:“清辞,保重……” 他转身,那个纵横沙场披血带煞的将军,竟是险些被门槛给绊倒,身影落寞得好像一条狗。 一无所有,谁又不是呢。 屋子里静得几乎可以归作死寂。 楚瑜看见真儿面朝秦峥离去的方向一动不动,片刻后,瘦小的肩头控制不住地耸动起来。他上前,扳过真儿小小的身子。 小姑娘早已是泪流满面。 “爹爹……”真儿泣不成声,一头扎进楚瑜怀里。 楚瑜轻轻抚了抚女儿头顶,低声叹息:“傻丫头。” 真儿用力摇了摇头,哽咽道:“才,才不是为了大爹爹哭……只是,有,一点难过……” “爹爹知道。”楚瑜苦笑,将女儿紧紧抱在怀里。 “只有一点点……真的只有一点点……”真儿越哭越大声,断断续续道:“一会儿我就忘了,一会儿就好……” 楚瑜又何尝不心疼,可唯有此事不得两全。他竭尽全力想要给真儿最好的,却明白有些空缺,除了秦峥竟是谁都无法弥补。 “真儿只要爹爹……” 真儿哭累了,小猫一样缩在楚瑜怀里,带着鼻音闷闷道。 楚瑜点了点头,握住真儿小手,勉力笑了笑:“爹爹也……只要真儿。” ※ 镇北侯府的宅子荒废多年,里面野草长了两尺高,曾悬在大门前的红纱灯笼落在院子里,被风霜雨雪褪了色,苍白的笼骨塌了大半,孤零零地躺在地上。几颗树长得四仰八叉,张狂地伸着枝桠,里面窝藏了不知多少野飞禽。 丹虞蹲在院子里拔草,手心都染了一层草汁,他用袖子抹了把头上的汗,被濡湿的额发掀起来露出一张清秀的脸。一旁隔了张小案,上面摆了一壶温茶,干活累了他便停下倒杯茶,一边喝一边等秦峥回家。 打从昨个儿夜里,秦峥就未曾回来。丹虞琢磨着,许是宫宴里喝醉了,就耽搁在哪里了。今个儿怎么说也该回来了才是,谁知这一等就等到了日暮黄昏时…… 丹虞看着被清理得像模像样的院子,颇有成就感地甩了甩袖子,提溜了俩食盒往隔壁院子里去。秦家老太太和姑娘都已经接回来住了,在丹虞眼里,老太太孙氏寡言得很,打从被接回来起就每天在自己房里礼佛。秦家姑娘模样长得美,说话也客气和善,都不难相处。 送了饭过去,丹虞刚从院子里出来,就瞧见远远一道挺秀高挑的身影,玄袍无纹,简带束腰,长发梳起,只是走路有些摇摇晃晃。 “哥!”丹虞瞧见来人,高兴的迎上去,还未走进就闻见一股熏人的酒气。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秦峥指尖还勾了个长嘴儿酒壶,闻言点了点头:“丹虞,怎么还没歇下?” 丹虞皱了皱鼻尖,嘟囔道:“怎么又喝酒了,说了多少次酗酒伤身。” 秦峥伸手摸了摸他脑袋:“不妨事,没喝多。” “净会骗人。”丹虞挣出自己的脑袋,道:“哥,你去哪了?” 秦峥越过丹虞肩头,看向后面的院子:“娘和妹妹怎么样了?” 丹虞抓了抓头,道:“都挺好的,方才送了饭过去,估计用完就该歇下了。哥要去看看吗?” 秦峥顿了顿道:“既然快歇了,那就算了,等明早吧。” “瑶姐姐她夫家那边……”丹虞欲言又止,他倒是听闻了一些事情。 秦峥骤然眼神冰冷,薄唇绷直:“欺负我瑶儿,不会轻饶他们。还有本家这几日送来的礼都不要收,尽数退回去。若是族里不给个说法,今后这个本家不要也罢。” 丹虞轻轻点了点头。 秦峥长叹一口气,将手搭上丹虞肩头:“这几天辛苦你了,是哥考虑不周。明天哥使人去置办东西,顺带重新招买些仆役来。” “没事的,哥。家里人不多,这些活儿我自己都能干完,用不着费这个钱。”丹虞扯着秦峥袖子道。 秦峥歪头轻轻笑了笑:“以前都是你照顾哥,现在换哥来照顾你,今后你就是我亲弟弟,甭总想着亲力亲为,现在哥能养得起你,你就琢磨着怎么挥霍就成了。” 丹虞微微皱了下眉头,小声嘀咕道:“才不想当亲弟弟……” 秦峥勾着他的长嘴儿酒壶摇摇晃晃地正走着,也没听清丹虞说什么。他想或许丹虞说得不错,当真是有些醉了,不然怎的连眼前的景儿都花了。 “哥!”丹虞惊声喊道。 秦峥眼前一黑,不知人事。 病来如山倒,秦峥这一病倒是颇有几分来势汹汹的架势,硬是告了好几日假。 丹虞床前照顾着,秦峥状况时好时坏,烧得厉害时满嘴胡话,颠来倒去念着的无非便是清辞、真儿。偶尔清醒时,也会自言自语般跟丹虞诉上一两句昔年往事,只是大多词不达意,叫人云里雾里。 丹虞不懂那么多恩怨过往,却也明白秦峥心里有一个人,不管是出入生死间还是封爵挂帅时心心念念的都是那人。 楚瑜。 于是丹虞寻了个得闲的日子,鼓起勇气决定蹲一蹲国公府门口。 第41章 第四十七章、 靖国公府的大门相当气派,旁的不说,单是那太祖皇帝亲笔提的门匾都已是令各大世家望尘莫及的荣耀。朱红金钉正门,旁各有侧门两扇,八根红漆大柱,处处雕梁画栋,左右两尊汉白玉石狮子威武昂首。 丹虞在侧门前转悠了好几圈,原本是想要直接进去找那位楚二爷的,可偏生既没有拜帖也没有名刺,根本连进门的资格都没有,被门仆拦在外头。 他琢磨着,那就在外面等着吧,总会出来的不是? 这一等就是好几个时辰,直到太阳都晒在头顶了,丹虞才感觉到肚子里咕噜噜地叫唤,格外饥肠辘辘。他只好在街角买了碗面,还是磕了鸡蛋的那种。又生怕这一离开就蹲不到楚二爷了,于是买了面后干脆端了碗继续蹲在大门口边吃边等。 刚低头捞了两口就瞧见有人从侧门出来,走在前头的是个身量颀长的年轻男人,朱红团花官服外面披了系藏青的竹纹披风,倒是显得身形俊秀挺拔。 有小童牵了一匹马跟在后面,那人回头跟小童说了句什么,接过了马缰。似是察觉到有视线一直落在自己身上,他忽然回头,正正对上丹虞专注打量的目光。 正当头的太阳有些夺目,给门前人映了层薄金,俊秀的脸庞如打磨圆润的美玉,并不锋利却处处透着种令人安心的舒坦,丹虞端着面忽然有些咽不下去了…… 李恣本来是想要往户部去一趟的,谁知刚出门就瞧见有人蹲在路对面直勾勾地盯着他看。半截筷子捞着面还塞在嘴里,一双忽闪闪的眸子一眨不眨。也不知是蹲了多久,脸上都覆了曾薄红,细碎的汗珠儿藏在额发下面亮晶晶。 “那边……”李恣刚想问问门仆那人是谁,就瞧见原本蹲得扎实的少年忽然站起身来几步朝他走来。 手里还没舍得丢下那青花大口碗。 “那、那个……”丹虞鼓起勇气走到李恣面前,仰起头来,用自认为非常有气势的眼神盯着他,一字一句道:“可能借一步说话?” 李恣方才离得远瞧着不大清楚,如今站在跟前才看清少年未弱冠,容貌漂亮可人,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是一眼看到底的干净。他略微迟疑一瞬,道:“不知你是?” 丹虞捏紧了碗沿儿,把心一横,道:“我瞧见你从府里出来,那门仆都对你毕恭毕敬的模样,想来你就是这府邸的主人,楚家二爷楚清辞了?我……我可否只借你片刻,说一说你同我哥的事。” “你哥?”李恣一怔,却不曾想原是这少年认错了人。 丹虞点了点头,道:“我哥是镇北侯,云麾大将军秦峥。” 这名字一入了耳,李恣的脸色当即沉了几分,道:“你是他弟弟?” 丹虞再颔首。 李恣退了一步,道:“你寻错了人,楚清辞是我家师,可你若是想同他说起你那哥哥的事,我想大可不必了,请回吧。” 丹虞愣住,做了这么久的心里建设竟是认错人了?眼瞧着面前人翻身上马欲走,心急之下一把想要扯住他袖口叫他再等上一等。恰此时李恣正要上马,丹虞一个不慎拽住他裤腰,这一挣一扯力道之大超出想象,只听只啪的一声,腰扣大开,半截裤子惨遭毒手…… …… 最怕空气忽然安静。 丹虞讷讷缩回手来,半晌,颤抖着举高手里的碗:“你饿不饿……我、我的面给你吃……” 李恣:…… 活了快二十年,头一遭在捂脸和捂腚之间无法做出抉择,并因此开始怀疑人生。 丹虞心里非常内疚,见李恣一动不动,吓得赶快帮他提裤子,这一哆嗦不当紧,竟是忘了手里还端着大半碗面,咣当一下洒了李恣一裤裆。 “大哥……”丹虞快哭了:“我不是故意的……” 李恣僵硬地点了点头:“小兄弟,不怪你,可能是我命中注定有此劫……” 丹虞一手提着李恣裤腰,一手还捏着那只碗,哽咽道:“大哥,咋办啊。” “这样吧,你先松手,退几步。”李恣庆幸被扒掉的只是外绔不是亵裤,不至于当街伤了风化。 丹虞听话地松开手,带着哭腔道:“大哥,退、退多远啊?” 李恣深吸一口气,心道先退个三十九米吧。 一辆华盖马车从府里出来,正停在门前。 一只略显消瘦的手挑开窗牅上悬着的霞烟帘,先是尖秀的下颌,然后是轻抿做弧的薄唇,随即是清冷妩媚一双眸。触目惊心的美貌和一览无余的苍白,只道是身似浮云,心如飞絮,气若游丝,空一缕馀香在此,教人无端心悸。 “有……朋友在?”楚瑜打量了一眼车外俩人,难得有些揣摩不透什么个状况。 想来大概是日头太毒,李恣和丹虞同时出了一身汗。 “一场误会……先生先行往户部去吧,我……我回去换件衣裳……”李恣方才还觉得怕是遇到人生之中最绝望的时刻,而此时才明白,绝望从不曾有过底线。恰如眼前这一幕竟是被楚瑜看了个一清二楚般。 言罢,李恣一手提着裤子扭头就跑,洒了一路的不是面条,是一颗凋零的心。 身后传来楚瑜压不住的轻笑声:“青葙,你这位小朋友很有意思,不请去家里坐坐吗?” “不、不必……”李恣挤出句话,走得头也不回。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嗤……”楚瑜屈起手肘搭在窗牅上,笑得乱颤。半晌才勉强停住口,饶有兴致地冲傻在一旁的丹虞勾了勾手指。 略显消瘦的指尖,像是被一寸寸丈量打磨出的美玉,一勾一挑,已是扯了半条魂过去。 等丹虞回过神来,竟是已经走到了马车前,隔着窗子瞧那倚在窗牅前的美人。 楚瑜难得有几分兴致,打量着眼前这位少年,半晌才开口道:“我家青葙最是知书识礼,极有君子风范,今日倒是大开眼界叫我瞧见这般不同往日的一面,你这孩子倒是有几分厉害。” 丹虞蓦地脸红起来,低头讷讷道:“我、我不是故意的……我……我是来找楚二爷的……” 楚瑜轻挑眉梢:“嗯?找我?” 丹虞猛地抬头,又赶忙耷拉下脑袋,指尖将衣袋绞得皱皱巴巴。 “你找我是为何事?”楚瑜问道。 丹虞站在马车外,仰起头来才能看到楚瑜,看到他阳光下白得透明的指尖,看到他垂落车外的一缕墨发,看到他低垂的睫毛投下的小片阴影,隐着风华无双的眸子。原本思量了无数遍的话,竟是零碎不能言。 楚瑜轻轻叩了两下窗牅,道:“爷这会儿有事要往户部一趟,你若是当真有话同我说,不妨上来讲?” 丹虞怔怔点了点头,竟是顺从地爬上了车。 进了车中,方才发现别有洞天,鹿皮壁,虎纹毯,梨木案,锦绣榻,玲珑紫砂壶,九莲鎏金炉,车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药香。 “玉竹、**、旱莲……楚二爷可是体虚阴寒,近来有不舒坦?”丹虞轻声询问道。 楚瑜半倚在榻上,手里正持着一卷闲书打发时间,闻言,淡淡一笑:“瞧不出,竟是个小大夫。” 丹虞被这一笑恍得有些晕乎乎,方才知何作惊为天人,他点头道:“我爷爷是军医,我爹是军医,我也是军医……” 楚瑜闻言笑意敛去一半,手中书卷轻轻抵在下巴上,眸子微阖:“哦?军医。” 丹虞颔首,自报家门。 话还未完,被楚瑜一声冷笑打断。 丹虞一怔,道:“我今日来,是为我哥之事。” 楚瑜抿唇,放下手中书卷,语气薄凉:“无甚可谈。” “楚二爷何必这般绝情!”丹虞有些急了,一股脑道:“虽然我哥和二爷已经和离,可不是有句老话叫一日夫妻百日恩?况且哥对二爷的心天地可鉴。二爷不知当年我哥是怎么熬过来的,沙场刀剑无眼,谁知何时便再也不归,每次上战场前,我哥总是念着二爷的名字。几次从战场上下来只余一口气……可他一次次撑过来,只因为心里有一个楚清辞!他是流犯出身,想要走到今日所付出的又岂是常人可想……” 说道最后丹虞声音都打着颤,险些不争气得掉下泪来,他哽咽道:“今日得见二爷这般人物,倒也明白我哥为何如此一心相系,只恳请二爷能怜我哥一片心意,至少……至少不要……白白作践他的真心才是。” 炉中药香袅袅,绕出白烟缕缕。 楚瑜撑起身来,缓缓开口道:“你说一日夫妻百日恩,可算算我与他姑且还能被称作夫妻的日子,又有几日好?便是天大的恩情,我也还完了。” 丹虞绞紧手指头,道:“可如今……” “你说他有千般好万般好,可若是心里不曾有你,又有何用?”楚瑜忍不住轻笑一声,这个道理他竟是用了数十年方才明白,着实愚极。 “不,不是这样的。”丹虞摇头道:“若他能安好,其余便不重要。” 楚瑜勾唇:“他倒是天赐的风流,边疆那般苦寒日子,还能得一个你来疼惜他。” 丹虞炸毛似的跳起来:“我没有!” “嗯?”楚瑜鼻音勾出的音色带着令人骨酥的慵懒。 在这目光的注视下,丹虞渐渐坐不住了,心意暴露,他干脆咬牙承认道:“我,我是喜欢他……” 楚瑜没说话,让人瞧不清情绪来。 丹虞硬着头皮道:“虽然你姿容无双,又是朝廷命官,还出身名门,爵位加身……可,可我也……”也了半晌,愣是说不下去那句“也不差”。 憋了半天,丹虞沮丧极了,只好道:“我是比不上……一星半点……” 一声低笑传来,惹得丹虞抬头对上楚瑜的视线。 楚瑜倒是没有讥讽的意思,那些年里,遇到过太多挑衅。或是心机重重,或是趾高气昂,或是阴阳怪气,这般……耿直蠢的还是第一个。 丹虞蹭的一下脸色更红:“我只盼着我哥能得偿所愿,如此罢了。” 楚瑜挪开目光,窗外正是秋意浓时,风卷落红,飘在掌心。悠长一声叹息,散在无边秋色里:“人活一世,哪有事事顺遂之说。” 丹虞看着眼前人,竟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总听人说楚二爷如何骄矜自傲,如何凌厉逼人,如何不可一世,可眼见的却只是那无边落寞和拒人千里的清冷。苍白的掌心接住窗外落红残花,单薄的人何以为家。 楚瑜轻轻收拢掌心,将残花揉捏在指尖,绞出粉色的花汁染红苍白指腹,像是融在雪地里的一抹胭脂,清香醉人。他看着丹虞,道:“你在也好,免得爷再差人跑一趟了。这个,请你代我转交于他。” 桌屉里掏出一方锦盒,盒上雕着并蒂莲,枝叶缠绕,十分精致。 丹虞看了眼锦盒,颔首接过…… 马蹄声戛然而止,眼瞧着要到户部,此番相遇才作暂别。 ※ 秦峥手心里一层薄汗。 丹虞一五一十地说完后,将锦盒推到他面前,道:“二爷只同我说了那么多话,这盒子是他托我给哥带来的。” 秦峥伸手轻轻拨开匣子上的鹤纹金锁,轻轻掀开盒盖。 一股淡淡的药香扑鼻,匣壁镶了猫眼儿玉石,映得匣中璀璨非凡。金丝绒布做低衬,正当中摆着一玉坠。 纤长眉目无边慈悲,拈花含笑不问世人,那是一枚玉观音。 秦峥心渐凉下,浑身的血都似冻住般,良久苦笑道:“他到底还是不肯……” 玉坠下面压着半副桃花笺,上书道: 我断不思量,你莫思量我,将你此时与我心,付与他人可。 寥寥几笔,秀骨洞达,行云流逸,是标准的楚家笔体。 第42章 第四十八章、 香木马车,粉盖软帘,四匹白马并行,倒是格外惹眼。 京有玉淮山,山有云墨书院,那是楚家族学之处。靖国公这支是楚家最为清贵的门户,除此外楚家还有嫡支旁支数十,香火倒也兴盛。 真儿七岁之前家中有西席教授课业,待满了七岁后,楚瑜斟酌罢便送她至楚家族中进学。一来家学源远流长,族学意蕴深厚,不管是他还是兄长皆是由族学教导出身,便是皇家子弟也曾挤破脑袋想来楚家族学进修。 因规矩不可破,族学只收楚家子弟,曾也有皇室将子嗣过继至楚家以求在楚氏族学中学习,由此可见楚家族学地位几何。 楚瑜太疼宠真儿,一日不见恍然若失,实在受不了将女儿直接扔进书院不管不问。故而,真儿成为书院里唯一的走读生。白马哒哒哒拉着漂亮精致的小香车每日往返书院和国公府,自成为一道风景。 车厢里。 大丫鬟碧玉正为姑娘整理书箱,将今日里所书功课一张张收整起来,不敢有丝毫折损压角处。毕竟这些手稿,二爷可是要尽数收编的。 多年来,真儿自幼书稿手稿诗稿,都一张张被楚瑜收藏,曾亲手编作籍册。上京皆知楚家这位嫡女才名,小小年纪灵秀非凡。 真儿正捧着一块核桃奶酥糕往嘴里送,车马忽然一止,她忍不住往前一栽,整块糕点都塞进口中,噎得咳嗽两声。 “姑娘仔细些。”碧玉赶忙倒了杯茶递去,又轻轻抚了抚真儿后背,为她顺顺气。 真儿摆了摆手,咽下糕点,听见外头似有动静,好奇地推开窗子,探了个小脑袋出去。 马车前停了一马,马上有一人。 那马不同于上京里贵族子弟养的名马,没有玉带流苏做鞍衬,没有绕金软皮做马缰,没有银铃璎珞做辔头,也就没了一丝骄奢贵气。 只是一匹马,矫健而威武,毛发乌中泛着紫色,这是真正浴血沙场的马,天生同上京玉栏中供人赏玩的马不同。马上一人,左手绕缰,右手中正拿着一匣。箭袖锦衣,腰束封带,外披一玄色暗纹轻裘衣。长发竖起垂于腰间,露出整张俊美无俦的脸。弧度优美的下颌,削薄含棱的唇,双目揽日月,斜眉聚风云,神清蕴骨秀。 “大爹爹……”真儿一怔,脱口自语,声又戛然而止。 秦峥策马向前,走至窗牅外,轻声道:“真儿。” 真儿本以为上次相见已是刻薄到了极点,大爹爹必然是再也不愿见她的,可如今一个猝不及防的照面,却叫人慌了神。她垂眸,死死咬住下唇,半晌才道:“秦侯爷。” 秦峥脸上笑意微僵,叹息一声,苦笑道:“你爹爹身子可好些了?” 真儿闻言,蓦地浑身一颤,怔怔抬起头来。提到爹爹,一颗心似找到了归处,再也不似方才慌乱胆怯。是,她还有爹爹,她不能…… “有劳侯爷惦记,我爹爹身子好些了。”真儿心里难受,忍不住道:“好与不好又有何区别,爹爹常年便是那般,汤药为伴,想来也不大放在心上了。” 秦峥脸上笑意完全淡去,眸中神色黯淡,低声道:“真儿,我对你爹爹多有亏欠。” 真儿偏头笑了笑,摇头道:“侯爷多虑,我与爹爹都好,不在意旁的。” 秦峥看着眼前的真儿,曾经那个病中唤着大爹爹,窝在他怀中用软糯的声音诵千字文的小丫头已经不见了……而如今的真儿聪慧敏感,姝丽娴雅。 “你爹爹将你教得很好。”秦峥细细看着眼前的小姑娘,将她的模样一寸寸记在心里:“有你在他身边,我也就放心了……” 真儿脸上的浅笑再也维持不住,强忍着发颤的音,道:“这个自不必说。” 秦峥忍下心里苦涩,勉强弯唇笑了笑,柔声道:“你爹爹向来最是疼爱你,怕是什么都不曾短缺过。大爹爹这几年在边疆,那里苦寒没有什么好东西。每年你生辰之日,大爹爹就亲手做个小玩意儿,权当个念想。如今回来了,就将这些小东西一并给你,你随意拿着把玩就是。”说着,将手中一方小匣子打开递了过去。 里面摆着一堆小木雕,有灵活可爱的兔子,有憨态可掬的娃娃,有漂亮精致的镯子,皆是木刻,形态可人,纹络细致,足见用心。 真儿缓缓伸出手去,葱白似的指尖发颤,眼尾忍不住泛红。僵了良久,她用力阖眸压下眼中灼热,小手用力一抬,将整个匣子掀翻。 只听哗啦一声,满满一匣子小木雕撒了一地,秦峥愣住。 真儿啪的一声合上窗子,声音从车中飘出:“爹爹赠我太多金银玉器,尚还赏玩不完,何须这些小玩意儿。侯爷请回吧,今后莫要再拦真儿车驾。” 秦峥缓缓翻身下马,蹲**子,一点点捡起地上的木雕,可怜的小兔子摔掉了一只耳朵,惨兮兮地滚了一身泥。他捡起那半边长耳朵一并小心翼翼放在匣子里,轻轻合拢盒盖。 “真儿长大了,好好照顾你爹爹。”秦峥轻声道,心底疼得发麻。 …… 车厢里。 真儿拼命捂住嘴,浑身颤抖。眼泪像是断了线的珠子般滚滚而落,湿透了衣襟,听着外面马蹄声渐远,才缓缓弯腰低低哭出声来。 “姑娘……”碧玉心疼得红了眼眶,拿帕子不停地给她擦泪。 真儿忽然推开碧玉,两步扑到车门前用力推开,脚下一个不稳,直接跌下车去。 好在马车并未行驶,饶是如此也吓了车夫一跳。 “姑娘!”碧玉惊呼一声,赶忙跟着下车。 真儿摔得膝头生疼,顾不得爬起来,就那般在地上摸索翻找。湿软的泥土染脏华美的裙裳,草色沾了粉白缎面绣鞋,可她却顾不得丝毫贵女风仪,忘却了全部闺秀容态,眼泪一滴滴砸在地上。 地上空空如也。 碧玉已经跟下了车,半跪在真儿身侧,去扶她起来。 真儿被拉起来的时候,余光忽然瞧见什么,急忙甩开碧玉,再次趴在地上低垂着头,伸着胳膊在车辕下的捡起一物。 “姑娘这是……”碧玉的话猛地顿住。 真儿手心里是一根钗,木钗。奶白色的木,一段磨得圆润,另一端雕出一只小狐狸的模样,蓬松的大尾巴绕着钗支,尖尖的小耳朵,灵动俏皮的模样。 真儿小心用袖子擦去木钗上面的灰土,紧紧拢在手心里,压在心口上。 碧玉看得心酸,伸手扶起真儿,道:“姑娘何苦这样,若是喜欢方才留下便是,二爷又不会怪姑娘。” 真儿摇了摇头,尚有几分哭腔道:“我不想爹爹心里难过……从前年纪小尚且不懂爹爹辛苦,如今这几年却是什么都看在眼里。爹爹虽半句不说,可我不是不明白……” 碧玉不再说话,姑娘心思玲珑,是半句也劝不得,可落在眼中又实在是让人心疼。思来想去,归府后碧玉还是将今日之事回禀了二爷。 楚瑜从户部回来正是有几分倦意,随便用了几口饭点就让人撤下想要休息,闻言睡意全无。静坐半晌,才道:“真儿当真如此说的?” 碧玉欠身道:“是,二爷。姑娘自小就是婢子在照顾,虽为主仆,可说句僭越的话,婢子实在是心疼姑娘。姑娘虽年幼,可却是个有主意的,除却二爷,旁人的话又不大听,婢子这才来寻二爷。二爷若是得空,也好劝劝姑娘莫要太伤心。” 楚瑜颔首道:“你待姑娘情分我全看在眼里,这事我心中有数,你先回去。” 碧玉又是一礼,这才退下。 天色暗了,烛泪滴滴落下,凝作一团。 楚瑜叹息声在屋里回荡…… ※ 青雀轩。 门应声而开,坐在轩窗前的真儿蓦地回过神来,待转脸瞧见来人,心里咯噔一下,神色慌张地将手心里的东西拢在袖中。 “真儿。”楚瑜缓步走来,发冠除去,长发披散身后,只有一指宽的素带系在发尾,身上未着官服,只一身雪青袍子,滚了葱白纹与袖口,在烛光下倒是柔得缠人。 “爹爹怎么还没休息?”真儿心下紧张,手心出了一层细汗。 楚瑜走到真儿跟前,弯身跪坐下来,朝她摊开掌心。 真儿心里一紧,下意识地捂住袖口,轻退了两步。 楚瑜没有说话,只是摊开掌心,温柔地冲真儿弯了弯唇角。素白的掌心里是淡淡的纹路,手指消瘦却笔直如竹。 真儿眼睛一下红了,她垂下头去,抿紧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许久才缓缓抽出手,颤抖着将手里死死握住的木钗放在楚瑜手心里。 一声轻浅的叹息,楚瑜将真儿拉到怀里紧紧抱住,低声道:“我的傻姑娘。” 真儿哽咽道:“爹爹,真儿错了。” 楚瑜松开双臂,抬起女儿小脸,看着那双哭得跟小核桃一样的红肿眸子,问道:“何错之有?” “我不该……不该收大爹爹的东西……我……” “嘘。”楚瑜点了点真儿眉心,让她噤声。他拉起真儿让她背坐在自己面前,抬手摘下真儿头上珠钗,柔软的长发倾泻到手心。 檀木桃花梳轻轻梳在真儿发间,楚瑜一边梳一边道:“这木钗刻得精巧,上京怕是买不到的。” 真儿看着铜镜里映出爹爹面容,平静且温柔。 “真儿长大了,知道疼爹爹了,这让爹爹很高兴。”楚瑜扬了扬唇角道:“可是真儿不懂,若是你不开心,爹爹又怎会心里好过。” “我没有……”真儿急着辩解,又被楚瑜打断。 “爹爹明白。”楚瑜抬手揉了揉真儿脑袋:“只是那是你大爹爹,大爹爹与爹爹虽然和离,可那仍然是你大爹爹。” 真儿闻言眼泪忽然落下。 楚瑜耐心伸出手去,用指腹轻轻擦去真儿脸上的泪痕,轻叹一声道:“那年,爹爹像你这般大的时候遇到了你大爹爹。若没有他,就没有今天的爹爹,自然也就没了真儿。” 真儿轻轻抬起脸来:“为什么?” 楚瑜从来将往事深埋心底,却不曾想却又这样一日,挥铲锄,亲手一点点撕开,捧到女儿面前。他脸上一直带着浅笑,眼底映着烛光如流动的莹泽,细细将往事说与女儿听。 真儿忘记了伤心,瞪大了眼睛,听得仔细。 “你看,你大爹爹从小就是个英雄。”楚瑜手上不紧不慢地将女儿的长发绾出半边垂月髻,小小的木钗插在发间,俏皮可爱。他轻声道:“现在亦是。” 真儿伸手摸了摸自己头上的木钗,转过身去,扬起小脸看着爹爹。 楚瑜将手轻轻放在真儿头顶:“爹爹能给真儿锦衣玉食,可真正给真儿一世平安的是你大爹爹,若无国之安然,何来百姓喜乐。是他用性命忠魂守了河山,才有今日河清海晏,换我们一个岁岁年年。”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真儿眸中藏着星光,像是忽然被点亮,璀璨动人。 楚瑜捏了捏女儿鼻尖,宠溺道:“真儿有这么好的大爹爹,又有什么不开心?” 真儿垂眸呢喃道:“可是爹爹……” 楚瑜轻轻摇头,道:“大爹爹和爹爹之间的事,与真儿无关,那不是真儿的过错。” “爹爹。”真儿扑在楚瑜怀中,伸出小手紧紧抱住他。 楚瑜回抱住女儿,将下巴轻搁在她头顶,道:“以后莫像今日这般,若是再哭成小核桃,爹爹要忍不住去寻你大爹爹晦气了。” 真儿噗嗤笑出声来,少顷又有些愁闷道:“可是……真儿那般过分地对大爹爹,大爹爹会不会生气了?” 楚瑜挑眉,轻哼道:“他敢。”说罢又揉了揉女儿软绵绵的小脸,道:“好了,此事交与爹爹就好了,快些洗漱睡下,不然明天怕是眼睛肿得更厉害。” 真儿揉了揉眸子,听话地点了点头。 楚瑜出了青雀轩,脸上的笑意尽数散去,回到自己房中,对烛灯枯坐一夜未眠。临近天明,才提笔写下一封简信递给下属,让他送到镇北侯府。 刚过辰时,就听人来报,镇北侯在门外求见。 楚瑜正和真儿对坐用早饭,闻言,无视掉女儿眼中的雀跃,冷冷道:“让他等着。” 真儿迅速吃光了面前的吃食,然后眼巴巴瞅着爹爹。 楚瑜用小匙盛起粥,慢条斯理地往口中送,优雅到了极点,急得真儿险些跺脚。磨蹭了一小会儿,他才缓缓起身,拉起真儿的手,道:“走吧。” 门前,秦峥不时朝里面看去,绕来绕去地踱步。 待瞧见那一大一小的身影时,眸中一亮,两步上前。 真儿今日穿着件藕荷霓裳裙,外面系了糯白绣蝶披风,头上斜插一支小狐狸木钗,初见少女娇俏姝丽。 楚瑜牵着女儿的小手,走到秦峥面前,道:“瑜只有一女,望侯爷悉心。” 他将自己的唯一,交付到秦峥手中。 秦峥握住真儿的手,指尖触到楚瑜手背,一片冰凉,“清辞,你放心,我会好好照顾真儿。待晚上,便送她回来。” 真儿能够感觉到大爹爹的手跟爹爹完全不同,有温热的掌心和略微粗糙的指尖,让人安心。她抬起头来,悄悄打量了一眼大爹爹俊美姣好的面容。 秦峥一低头,正对上女儿好奇又惊喜的目光,他忍不住一笑,伸手轻松将真儿抱起来一举,搁在了马背上。战马极高大,惊得真儿“嗬”了一声,秦峥利落翻身上马,将真儿拢在怀中,披风一扯,捂了个结结实实。 “大爹爹……”真儿羞赧地轻唤了一声。 秦峥心里软作一团,头一遭感到满腔欣喜,道:“真儿,大爹爹带你出去玩,这战马叫飒露紫,跑起来如箭离弦,你怕不怕?” 真儿弯了弯眸子,倔强道:“不怕。” 秦峥朗笑一声:“好丫头,坐稳了。” 飒露紫扬蹄嘶鸣一声,绝尘而去。 楚瑜看着离去的父女两人,下意识地向前两步,又堪堪止住脚步。许是呛了秋日凉风,忍不住咳了起来,肺腑冷得发疼,他有些站不住身子,弯下腰去,低声闷咳。 “二爷!”门仆忙去搀扶。 楚瑜缓了好一阵子才止住咳声,失魂落魄地看着真儿随秦峥离去的方向。 这一站,便是月升日落。 第43章 第四十九章、 日暮黄昏时,最后一抹斜阳将楚瑜的身影映得极长,苍白的面容染上霞光,平添艳色。 一阵马蹄声由远至近,楚瑜失神的眸子忽然集起几分淡淡的光彩,他抬起头来朝巷子口望去。骏马疾驰,策马的人神采飞扬,许是踏着黄昏的缘故,披了一身夕阳色,流光溢彩,眉眼惊艳。 “爹爹!”俏生生的呼唤。 真儿坐在秦峥身前,小手拢在唇边,遥遥朝楚瑜招手。荡在两侧的小绣鞋上沾了泥土,原本规规矩矩的裙裳一半掖在腰间,蝴蝶广袖用两根发带扎起,活生生改成了箭袖。她坐在马背上,额头缀着细细汗珠儿,一双跟秦峥如出一辙的桃花眸弯成盛满秋水的月牙湾。 “吁。”秦峥打了个低哨,勒住马缰,先翻身下马,然后展臂一举将真儿抱下来。 真儿刚一挨地就朝站在门前的楚瑜扑了过去,像只欢脱的小雀,叽叽喳喳道:“爹爹!我回来啦!” 楚瑜被真儿撞得后退两步,艰难稳住身子,一手撑住酸疼的腰身,一手抱住女儿,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一圈。好歹见真儿没事,一颗悬着的心才放下来。他伸手摸了摸女儿的小脑袋,用袖子将汗水擦去,轻咳几声,道:“玩得一身汗,仔细着凉。” 真儿被爹爹冰冷的手一触,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因在兴头上,也不在意爹爹说什么,只是拉住他的手,雀跃道:“大爹爹带我去了京郊城南的庙会,竟是比上元节还要热闹,好多真儿没有见过的玩意儿。单是供赏玩的摊儿就摆了四五道街,瞧得人眼花缭乱……” 楚瑜按住一蹦一跳的闺女,忍不住轻轻扬了扬唇角:“好好好,回去再跟爹爹细说。” 真儿显然还没有说尽兴,拽住楚瑜袖子蹦跶着:“大爹爹给真儿买了好多好多有趣的玩意儿,多的都要堆不下了。我同大爹爹还给爹爹选了礼物,爹爹一定要仔细瞧瞧!” 说着真儿扭头跑到秦峥身前,踮起脚尖。 秦峥俯**去,真儿顺势勾住大爹爹脖子,亲昵地凑在他耳畔拢住小手说了几句什么。 楚瑜在一旁看着,心里极是吃味。不过一日功夫,悉心养了这么久的掌上明珠,转眼就竟是跟秦峥这般亲密无间。可偏秦峥身上仿若有这等魔力,让一向懂事乖巧的真儿笑出那样肆无忌惮的张扬模样。 秦峥一双桃花眸弯弯的,伸出小手指跟真儿勾了勾,也不知是作下了什么约定。 “真儿,跟爹爹回去。换身裙裳,都成什么样子了。”楚瑜浑身发冷,忍不住掩唇低咳几声,打断俩人的悄悄话。 真儿依依不舍地朝秦峥摆了摆手:“大爹爹你可要记得答应真儿的事情。” 秦峥抱着双臂斜倚在马旁,闻言朝挑了挑下巴,道:“放心,大爹爹一言九鼎。” 真儿蹦蹦跳跳地回到楚瑜身旁,还不停地频频扭头朝后面看去,竟是也未曾注意脚下石阶,一步踏空,整个人朝下跌去。 “真儿!”楚瑜赶紧伸手拉住,往怀里一护,原本就疲乏到双眼发黑,这般一晃荡当真是脑中一痛,心口处狠狠哽了一下,呼吸滞住,整个人没了知觉。 真儿摔在楚瑜怀里,连一点皮都不曾擦破,只是被生生吓了一跳。 “清辞!”秦峥原本想目送楚瑜和真儿走远的身影,谁知不过几步就出了这样的事情。身子比脑子更快,他两个箭步赶到楚瑜身旁,刚触到楚瑜的手,便被冰得一个瑟缩。 真儿趁这当口坐起身来,也顾不上摔得疼不疼,急急去看爹爹。 楚瑜双眸紧阖,面色苍白,不过短短片刻已是不省人事。 秦峥伸手一探楚瑜额头,才发觉竟是烧得滚烫灼人。他抄过楚瑜腿弯,将人打横抱起来,直朝主院奔去。 良大夫被拖过来的时候,楚瑜已经被好生安置在床榻,额上覆着巾帕,整个人安静得似无声息。 秦峥微微让开了些身子,却不肯松开楚瑜的手。 良老瞪了他一眼,扣住楚瑜手腕仔细号诊片刻。半晌才看向一旁大丫鬟秋月,询问道:“你家二爷莫不是又出门了?之前他还好好应着,说是安生静养几日。” 秋月支吾半晌,才道:“倒也不曾出门去,只是今日二爷等姑娘回来,愣是在门前站了一天未歇,任谁也劝不住。” 秦峥一怔,心下酸涩。不曾想清辞这般放心不下真儿,若早知如此,他又怎敢带真儿在外疯玩甚久,分毫未体谅清辞心中不安。 真儿红了眼眶,仰头看了眼秦峥:“大爹爹,爹爹是因为真儿生病的吗?” 秦峥闻言将真儿揽在怀中,轻轻刮了刮她小鼻子,柔声道:“傻丫头,你爹爹若是听到这话定然要笑话你了。是大爹爹考虑不周,怎么能怪咱们真儿。你爹爹是担心大爹爹照顾不好真儿才会一直等着……都是大爹爹的错。” 真儿摇了摇头,将脑袋轻轻靠在秦峥怀里,用力忍住眼泪。 良老看着眼身边依偎一起的一大一小,心下叹息,道:“这沉疴多年的身子,也非是一朝一夕能好的。若能仔细上心的养着便罢了,偏在风口站一天,眼瞧着天凉了。身子肯定受不住,着了风寒,老朽去换几副方子,待会儿差人将药端过来。” 秦峥颔首道谢,送走了良大夫。 真儿趴在楚瑜床前,这会儿也不哭不闹,安安静静的。 秦峥摸了摸她的头顶,宽慰道:“真儿怕是累了吧,让碧玉陪你回去休息,这里有你大爹爹守着,等一觉睡醒你爹爹也就醒来了。” 真儿扬起小脸,轻轻摇了摇头。 秦峥俯**去,揉了揉真儿小脸:“若是真儿在这里守上一夜,明个儿一双眼定然黑上好几圈,且想想你爹爹会不会不高兴?” 真儿有些犹豫,将指尖放到嘴边,忍不住苦恼地咬了咬。 秦峥扒出女儿的手指,轻轻拍了拍她肩头:“好姑娘,听大爹爹的话,好不好?” 真儿不忍心让大爹爹担心,只好点了点头,又忍不住问道:“大爹爹会替真儿守着爹爹吗?” 秦峥含笑点头:“会,大爹爹会替真儿守着爹爹,一步都不离开。” 这辈子。 真儿这才稍稍放心一些,轻声道:“那真儿听大爹爹话。” 看着碧玉带真儿离开,秦峥这才重新坐回榻前,怔怔看了良久,才伸手轻轻抚开楚瑜额前被冷汗浸湿的发丝。楚瑜昏睡的模样显得十分苍白,那双凌厉的眸子一旦被掩上,就只剩下摇摇欲坠的脆弱。 秦峥痴痴看了许久,才俯**去,将唇印在楚瑜眉心,给那紧皱的眉几分抚慰。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秋月绕过屏风瞧见里面光景忍不住轻咳一声,垂眸道:“二爷的药煎好了,方才在翁中冷了会儿,眼下温度刚好,莫要误了药时才是。” 秦峥颔首,接过药盏,道:“月娘,那灌药的法子太遭罪了,清辞身子这般虚弱,怕承着难受。这里就交给我吧,我会让他好好把药喝下的。” 秋月一怔,隐约明白几分。她有些犹豫,可秦峥说的不无道理,少顷只得颔首,转身轻声退下。 屋子里很静,却极难听见楚瑜微弱的呼吸声。 秦峥伸出手沿着楚瑜眉眼缓缓抚过,最后停在他清瘦尖秀的下巴,轻轻抬起几分。药盏微倾,苦涩的汤药入了口。他俯身,手上稍一使力,将唇紧紧贴在楚瑜唇上。 楚瑜的唇冰冷,却是惊心动魄的柔软。秦峥用舌尖叩开楚瑜唇齿,温热的舌压下他的小舌,药汁以舌作桥,从秦峥口中渡至楚瑜喉中。 一口接着一口,不过一盏茶的时间,一盏药已用尽。 秦峥直起腰身,用指尖轻轻擦去楚瑜唇角残留的一滴药汁,眉眼间俱是化不开的温柔。 “清辞……”一声清浅的喟叹,匿在夜幕里。 第44章 第五十章、 一场秋雨一场寒。 淅沥沥的雨沿着屋檐落下,敲着院中青砖碧瓦,院子里的桂树一夜洒尽满冠花,地上便铺了一层碎金,泥土里掺了醉人的香。 楚瑜醒来的时候已是第二日傍晚,雨下了整天,叫人瞧不清时辰。他抿了抿干涩的唇,还残留着苦涩的药味,除却头还有昏沉,浑身无力外,精神倒是还好。喉咙胃里没有尖锐烧灼般疼,使人有几分诧异。 他手上稍稍使劲儿,想坐起身来,却是有心无力,反倒是惹得阵阵目眩。恰此时,一手有力的手臂从肩头绕过他整个脊背,将他拥住,仔细扶起。 楚瑜一怔,秋月是不曾有过这般力气的,转过头去,便瞧见秦峥。 秦峥身上的披风解开,里面只是件玄色长袍,袖口暗线绣了忍冬藤,是那毫不张扬的沉稳。他低垂的眼睫下有层淡青,折了锋利,添了憔悴。 “咳咳……咳……”楚瑜肺腑间隐隐作痛,掩唇断断续续低咳起来。 不过一个低头的功夫,温茶已经抵在唇边,秦峥将楚瑜稳稳圈在怀中,柔声哄道:“别急,先润润嗓子,你一天没有进食了,仔细待会儿胃里难受。” 楚瑜阖眸稳了稳情绪,待睁开眼已是一片平静无波,他几番抬手,最后才攒出推开杯盏的力气。 秦峥不敢强迫他,顺从搁下杯子,有些无措地搓着指尖衣角,轻声问道:“要不我唤秋月来,你有哪里不舒服就同她讲。” 楚瑜勉强压住咳嗽,费力低喘几声,抬手抵住额角。 秦峥见他不答,便起身想去唤秋月,方转身走了两步,就听见楚瑜虚弱的声音响起。 “秦峥,我对你没有念想了。” …… 窗外的雨声偏让天地寂静如斯,以至于每一个字都听得这般清晰。 秦峥背影僵硬一瞬,缓缓转过身来,眼中是熬了一宿的血丝。有水光沿着眼眶绕了绕,愈显得眼尾都染了红。他低头自嘲般哂笑一声:“我知道。” 楚瑜坐在床上,锦被叠落腰间,退烧时发了汗,长发尚有几分濡湿,缠在肩头颈间。他只看了一眼秦峥,便不再抬头。摊开的掌心是病态的苍白,他似闲来无事般用指尖沿着手心纹路细细抚过,半晌,才低声道:“十有五而志于学,二十及冠,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人生当如是……” 秦峥喉间如哽千斤,他走到楚瑜面前,低头便可瞧见那苍白指尖下的掌纹。 楚瑜忽地抬眸,弯唇一笑,端是胜过风华无数。不是少年时目上无尘的骄纵,不是后来金装玉裹的矜傲,亦不是那般凌厉逼人的艳绝。那是风过空谷,雨过青檐,走过半生的沉静。 “秦峥,我走不了那么远。”楚瑜缓缓收拢掌心,低声道:“亲近之人皆有所依,身后之事皆有所安,倒也无甚牵挂。” “清辞……”秦峥低声打断楚瑜,已是站不稳缓缓俯**子,眼尾殷红更甚,语气里满是乞求。 楚瑜视线未曾敛在秦峥身上,淡淡的未知落于何处,他继续道:“唯有真儿……唯有真儿……” “不要说了……”秦峥伸手一把压住楚瑜肩头,那眸中绕了良久的水光到底是不慎砸在谁掌心。 细碎的叹息轻且浅,楚瑜淡淡拨开秦峥的手,道:“她有你一半骨血,倘若有那一日,无需你怎样,只消替我护得她安稳就好。” 楚瑜苦笑:“我也不知何故便将她教做这般性子……像我,不好……” 秦峥死死攥紧手,掌心隐痛,却不及楚瑜字字句句落在心头来得叫人寸断肝肠。 “若哪年她同我这般走了弯路,且一定要拦着……哪怕使些脾气吓一吓也无妨,若她不听……请了家法亦可……总好过似我这样下场……” 秦峥别过脸去,咬牙道:“你说的,我都应下。” 楚瑜见他回得干脆,心里倒是放下一件心事,面色稍霁。 “往年糊涂事良多,好歹活得明白一回,只有一句话,你听听便罢了。”秦峥看着楚瑜眼睛,指抵心口,一字一句道:“除却楚清辞,此生再无他人耳。” 楚瑜看了眼窗外,隔着帘幔瞧不清雨幕。心虽如雨凉,到底不曾再有涟漪。 第五十一章、 卯时,一顶顶官轿披着星辰踏着未褪去的月色至宫门。随后停轿,行至太和殿,上早朝。 兵部尚书下了马就跟礼部尚书打了个照面,两人寒暄几句一同往大殿去,远远瞧见前面有两人慢慢走着。 其中一人身着朝服,赤罗裳深衣、紫织云凤大氅外袍、佩玉绶带,身形极是颀长高挑,骨秀神清。只是明珠有尘,美中不足便是行走时有些蹒跚,腿脚不好,倒是显得脚步深深浅浅。他手扶着玉砌栏杆,身旁人却不敢去扶。 楚瑜向来不喜旁人扶他,特别是这般大庭广众之下。 六部的人见了楚瑜皆是有些诧异,掰着手指算算怕是许久未见了。毕竟楚二爷是请假专业户,大家皆是习以为常,哪天上朝瞧见了才是稀罕。凑过去寒暄几句,再心里偷偷感慨一句楚家就是出美人,今天来得委实不亏。 眼瞧着到了深秋,阴雨连绵的不见个晴天,楚瑜犯了腿疾走路颇为费力,只是如今朝中事务繁忙,但凡稍有几分精力,他也不愿整日里旷朝,叫人压上一个恃宠而骄的佞臣帽子。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大殿之上,文武作两列而立,天子端坐明堂,例行公事启奏谋断。 楚瑜站了半个时辰便有些撑不住,腰身以下开始隐隐作痛。他稍稍垂眸,不着痕迹地负手腰窝处揉捏两下。 想必这点小动作应该不会引起陛下注意,楚瑜往旁边瞅了眼,工部侍郎借着掩袖轻咳的功夫偷偷塞了一块绿豆糕在嘴里,放下袖子的时候嘴角还带着点渣。再往前边点,鸿胪寺卿正眯着眼打盹,他天生睡觉就是半睁半闭,瞧着跟认真上朝一样,万幸他没有打呼噜的毛病…… 楚瑜扫了一圈,心安理得地给自己捏腰,跟这些同僚比起来,自己实在是太敬业了。揉捏了几下,好歹算是舒缓少许,正要垂下手,忽觉有人再看自己,许是那视线太炽热,叫人无法忽视。 他顺势看去,正对上秦峥的目光。两人离得并不近,可却让楚瑜平白有种只在咫尺间的错觉。那视线紧紧绞在他身上,寸步不离。 秦峥今日亦是一身朝服,长发束墨玉冠,玄衣朱裳束大带,黑色皮履藤丝纹,袖补白虎。端是俊美无俦,打眼得紧。见楚瑜看向他,那双不笑也含情的桃花眼里满是喜悦神色,他忍不住启唇无声唤道,清辞。 楚瑜眉心微蹙,收回视线,心想朝中风气是该肃清整顿了。 …… 幸好虽然满朝文武都有点不太靠谱的样子,但却没有废物点心,大家在各自的领域独领风骚,今上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随着大伴细长尖锐的传告声音,早朝结束。陛下走后,众人也三三两两结伴离去。 楚瑜走得慢,落在人后。他吩咐李恣去户部替他点卯,自己也就懒得过去了,近来天不好,腰背疼得要断开似得,躺着也不是坐着也不是。 正走的慢吞吞,忽然腕上一紧,不等楚瑜转身瞧瞧谁这般无礼,只觉得脚下一轻,一个天旋地转整个人被打横抱起来。 “秦峥!你做什么?”楚瑜没想到秦峥竟是落下几步,跟在自己身后,更未想到他会有这般失礼举动。 秦峥一手紧紧环住楚瑜肩背,一手稳稳抄在他腿弯处,往怀里掂了掂,道:“清辞,我送你出去。” 自从上次国公府一番伤心透骨的交谈,秦峥已经很久没有见楚瑜了。这些日子以来他无时无刻不在想那些叫人肝肠寸断的话,许是想得多了,便在那崎岖狭隘的山隙里寻到了一抹光明。人生不过数十年矣,蹉跎一日便少了一日,他生便伴他朝夕日暮,他死便随他碧落黄泉,实在不值得耗费光阴去痛苦思量。 “你放开我。”楚瑜面色不善,“瑜虽腿脚不好,却未曾尽数残障,这条路瑜走了那么多年,倒也未曾觉得为难过。” 秦峥只是稳稳当当迈着步子,边走边道:“清辞,我晓得你好强,只是我瞧着心里难受,就让我抱着你走吧,算我求你了。” 不等楚瑜说话,秦峥又道:“方才宫里的黄门同我说,你这腿疾还是那年……因我而起。” “不是。”楚瑜打断他:“与你无关。” 秦峥苦笑,垂眸看了眼楚瑜,是满目疼惜:“你还跟从前一样,丝毫未变。” “你放我下来,如此成何体统。”楚瑜有些恼,用力挣扎起来。 秦峥紧了紧手臂,生怕把楚瑜摔了,只得道:“我步子大,你瞧瞧前面已经全是朝臣。二爷是个体面人,这般挣起来叫人瞧见,怕是不好看。” 楚瑜没想到秦峥方才还人模人样的同他说那些柔软话,转眼就这般不要脸,一时忍不住骂道:“孟浪。” 秦峥许久不曾听到楚瑜骂他,竟是有种失而复得的欣喜,脚步都跟着雀跃起来,不停点头道:“二爷说什么就是什么。” 楚瑜眼瞧着秦峥越走越快,马上就要扎到人堆里了,不由得气恼道:“快停下。” 秦峥弯唇,眸子比星子还耀眼,他垂下头,轻轻在楚瑜耳畔道:“清辞若是不想让人瞧见,那就将脸埋在我胸口。我再走快些,保证叫他们看不清楚怀里是谁,咱们就走得没影了。” 楚瑜忍无可忍伸手狠狠在秦峥身上掐了一把。他心里有火,下手也重,若不是真怕失了体面,当真是想先抽一耳光上去。 秦峥疼得抽了口凉气,愣是死活不肯撒手。他心里有分寸,怕真的惹恼了楚瑜,只敢嘴上逞逞风头,却是避着朝中同僚,怕楚瑜面上抹不开。 待出了宫门,秦峥才将楚瑜送回马车上,依依不舍地撒了手。 车夫起初吓了一跳,以为自家公爷又病倒了,这才被人抱着出来。待瞧见来的人是秦侯爷,自家爷又是一脸咬牙切齿的模样,这才放下心来,假装自己是个木雕,什么都没看见。 楚瑜刚一挣脱秦峥,就用力重重砸上车门,眼不见为净。 秦峥在外面轻声道:“清辞莫气,免得伤了身子。” 里面没有动静,下一刻一只金丝小手炉咣的隔着窗子朝秦峥砸了去。 秦峥伸手一捞,接了个稳稳当当:“清辞……我权当是你送我的……” 车中一静,随即传来杯盏砸碎的声音,想来是被拿来撒气了。 秦峥策马跟在楚瑜马车后面一路,单方面完成了送心上人回家的任务。 一路上楚瑜心里不顺时就抬手扔个物件去砸秦峥,车里的东西无一不金贵,看得路人瞠目结舌。古有美人行过掷果盈车,今有二爷一怒掷千金。 日日皆是如此,每逢散罢朝会,秦峥便骑着马跟在楚瑜车后,接一路金银玉器摆件。久而久之,不少百姓便蹲在路边看热闹,秦峥每接住一样,两边路人看把式般纷纷鼓掌。竟是成就一道独一无二的风景线。 第45章 第五十二章、 青雀街头,一辆华盖楠木马车驶过,马车两步外不紧不慢地跟着一人一马。 路旁的人远远瞧见便停下脚步,饶有兴致地瞅着。两边林立的二层小楼里也似掐好了时辰般,窗子应声而开。那酒肆里卖酒的胡姬还未梳洗,面带慵懒,她倚在二楼的轩窗前,一边手拿着篦悠然打理长发,一边掩唇笑着冲楼下那一人一马喊道:“将军,今个儿得了什么宝贝?” 她声音带着些许异域人的卷舌,应着晨起的软糯,听得人骨头险些酥了几分。 秦峥头也不抬,马背上挂着一只大口袋,里面已经盛了不少物件。他随手抖了抖口袋,引得路人一阵唏嘘。 那胡姬笑着道:“将军这波不亏。” 路人哄笑。 秦峥倒也不觉羞窘,淡淡道:“这算什么宝贝?我的宝贝还在车里。” “吁……”众人齐齐发出感慨声,简直没眼看。 秦峥话音刚落,一只掐丝珐琅景泰蓝瓶隔着车窗砸了出来。这可是个大件,惹得路人纷纷倒抽一口冷气,跟着提了心。 楚瑜力气有限,那花瓶太大,不大好砸人,还没碰到秦峥分毫就半路朝地上落去。 秦峥眼疾手快,当即单手一撑马背,身形如燕,点水似的将景泰蓝花瓶稳稳当当接在手里,足尖一踏,整个人再度腾空而起,几个花哨的翻身又重归马背,看的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好!”有人带头鼓起掌来。 “将军伸手越发矫健了。” 不一会儿掌声称赞响作一片,好不热闹。 楚瑜坐在车里,拿着一卷书却看不下去一个字,忍了又忍,终是愤愤将手盖在案上,气恼地搜罗趁手的东西,预备砸出去泄愤。可摸索一圈,竟是没有一个合手的,更叫人憋屈。 “停车。”楚瑜开口道。 车夫勒住马缰:“二爷,有什么吩咐?” 楚瑜推开车门,挑帘探出半个身子,一声不吭的从车上下来,道:“你先回吧,我散散心,待会儿自己回府。” “二爷……这……”车夫不放心,正要劝说,却见楚瑜抬手打断他的话。 “无妨,这里离家不远,爷只随意走走便回去了。” 车夫看了眼后面的秦将军,有些了然,怕误了主子正事,这才应了声,驾车先归。 楚瑜走得极慢,虽身处闹市,却偏有种闲庭信步的悠然。虽不会回头,却也知道五步之后是秦峥。秦峥不敢上前,牵着马跟在楚瑜后面,只这般看着他的身影也是好的。 楚瑜原本是心下烦闷,这般随意走着走着,倒是静下心来。街上人很多,卖酒的胡姬风情万种,年轻小哥擎着一支大大的草垛子,插满了鲜艳欲滴的糖葫芦,剁肉的屠夫细心地将案板擦得锃亮…… 世间百态,别有滋味。 待走到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楚瑜方才意识到原是碰上了早集,难怪这般热闹。这几条街俱是人来人往,摩肩接踵,热闹非凡。 秦峥拽着他家体格壮硕的骏马,完全挤不进来,又担心飒露紫撞到旁人,不敢硬挤,不一会儿就眼睁睁瞧着楚瑜的身影消失在人群里。 “傻紫,都怪你拖后腿。”秦峥拍了拍老战友。 飒露紫愤愤喷了秦峥一脸,傲娇地别过头去,心想,自己没本事追媳妇,一天到晚就他妈知道怪我。 街巷深处,楚瑜寻了个人少的拐角停下来歇息,他怀里抱了不少小玩意儿,皆是方才从摊子上挑选的。搁在从前这些小东西他都懒得看一眼,自打上回秦峥用一堆乱七八糟的玩意儿哄得真儿开心了好几天后,他才认真琢磨了一下。 他的小明珠原来是喜欢这些的。 楚瑜将一串贝壳串成的风铃儿包起来,宝贝似的捂在怀里,转眼就瞧见拐角有个扎花篮的老人。老人指尖粗糙,满是皲裂的口子,可嫩白的竹条儿在他手里灵活得不像话,穿插抽绕,不过一会儿一只小小的花篮儿就有模有样了。 楚瑜看得来了兴致,蹲**子拨弄着小篮子,道:“老人家手巧,这些怎么卖?” 老人闻言抬头看了眼,只见摊子前蹲着个衣袍华贵的公子,那长袍曳地沾了土也混不在意,长发随着他低头姿态垂绕身前,长长的睫毛低垂着,半掩住一双凤眸。 “这,这个不值钱,这小的三文一个。”老人从来没有见过模样长得这般齐整的人,不由得多看了两眼。 楚瑜问道:“这只小的我要,还有没有大一些的?”正巧可以把怀里的小玩意儿一起装进去。 老人点头道:“有是有的,不过摊子太小没有摆出来,公子要是不着急,容我回去给公子拿?”他指了指后头的几个窄巷子,家就在里头,倒是不远。 楚瑜颔首道:“不急,您慢些,我在这等着就是。” 老人回去帮楚瑜找昨个儿扎好的大花篮,楚瑜就帮老人一边看摊子一边摆弄那种精巧的小玩意儿。 说来倒是有意思,这街头巷尾的小东西虽远不及宫里府上的物件华贵,可拿来把玩却是有趣的多,不怪真儿会喜欢。念到此处,楚瑜又不由得想起秦峥,只觉得秦峥这人怪会哄人欢心的。 正想着,肩头被人轻轻一拍,楚瑜下意识要回头,忽然鼻尖嗅到一股浓郁呛人的香味,呼吸一滞,一方帕子已经紧紧捂住他口鼻。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唔……”楚瑜屏住呼吸,死死扣住那人手腕,却为时已晚,眼前昏黑一片,怀里小东西撒了一地…… 第五十三章、 从黑暗中挣脱出,眼前如蒙了层蛛网,将昏暗的烛火罩得朦胧粘腻。 “咳……”楚瑜嗓子里泛酸,舌尖发麻,甜腻的熏香味道还残存在鼻端,让人胸口窒闷。他尝试着抬了抬手,腕上一阵酸痛,锁链在地上拖出沉闷的声响。 “嗤”的一声,一道烛光由暗到明,缓缓映入眼帘。楚瑜费力抬起沉重的眼皮,视线模糊了好一会儿才凝聚起来。 一间石室。 除却一张桌案外,再无他物。桌上一盏梅花烛台,点着三根白烛,烛泪滑落,堆积成厚厚一层。楚瑜低头,见自己手腕脚踝处扣着锁链,缚在身后冰冷的石壁上。 “醒了?”低哑的声音响起。 楚瑜眯起眸子,这才看见有人方才一直站在暗处,那轮廓随着走动渐而显露出来。 锦缎华袍,玉冠束发,清雅绝伦。若非此处实在不是个好地方,这人当称得上一声君子如玉才是。 “璟侯爷。”楚瑜苍白的唇抿做直线,神色冰冷。 璟侯爷走到烛台面前,轻轻端起,两步踱至楚瑜身前,缓缓蹲下去,伸手钳住他下颌,轻笑道:“多日不见,楚二爷别来无恙。” 楚瑜别开脸去,却挣不开璟侯爷的手,心下又恼几分:“这就是璟侯爷的待客之道?” 璟侯爷手上用力,看着楚瑜因吃痛而愈发惨白几分的脸,笑出声来:“是啊,礼尚往来。楚二爷害得小侯好苦……小侯本是诚心想和二爷喜结连理,奈何二爷不解情意便罢了,竟是三番五次逼我到死路,你说这笔账小侯是不是该和二爷算一算?” 暗室阴冷至极,楚瑜每喘一口气,肺腑皆是刀刮般的疼,他吃力道:“是你暗算瑜在前。” “楚二爷好手段,掐断了璟侯府所有营生,又挑拨得小侯里外不是人,直教人无法在上京混下去。”璟侯爷冷笑连连,这个把月里几乎处处不顺。 今上搞勤俭持政,朝中俸禄少之又少,满堂朝臣谁会靠俸禄过日子,哪家不是一堆田产庄子铺子。可自打得罪了楚瑜后,先是铺子接连入不敷出,最后被一个接一个被清算。再而庄子里频频出事,佃户险些闹到顺天府去。最后便是昔日同僚个个因龃龉反目,连带着被参了几本在圣上面前。 璟侯爷从往日上京数一数二的清贵高门,成了今日这等门可罗雀的模样。这一切皆是楚瑜授意,璟侯爷如何不恼恨? “咳咳咳,咳咳……”楚瑜熬过一阵剧烈的咳嗽,费力喘息道:“君子爱财取之以道,若你那些营生做得磊落,又怎么会容易垮掉,你私开赌坊暗桩,画舫妓院,出了多少人命。你那田庄剥削佃户,仗势欺人,压榨了多少长工百姓,又何以怪他们闹到顺天府。昔日同僚不知你面目几何,眼下既瞧清了苗头,谁又会同你为伍……咳……” 楚瑜压住咳声,冷笑道:“欲人勿闻,莫若勿言,欲人勿知,莫若勿为。是,爷承认皆同爷扯不开干系,那又怎样?你这样的蛀虫硕鼠,合该如此下场。” “住口!”璟侯爷猛地掐住楚瑜脖子,指骨捏得咯咯作响。楚瑜的脖颈纤细,在他手心里显得极为脆弱。他看着楚瑜苍白的脸因为窒息而闷出一抹暗红,如在洁白的宣纸上泼了一层朱砂,濒临死亡的美,才显得触目惊心。 楚瑜眼前发黑,就在脑中意识即将抽离时,一股空气猛地灌了进来,颈间一松,额头重重撞在地上。 璟侯爷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看着楚瑜,不冷不热道:“你如今落到我手里,这笔账便一点点同你清算。世人皆说楚家双璧如何惊才绝艳,如今看来不过尔尔。我是蛀虫硕鼠,至少还能活着,不似你,指不定哪日就死在这暗室里头,烂成碎肉也无人寻到。” 楚瑜耳边嗡鸣,强打起精神,用嘶哑的声音道:“璟侯爷未免太自以为是了,当你能只手遮天了?” 璟侯爷冷笑连连:“不然呢,难不成还指望秦峥来救你?” 提到秦峥,璟侯爷心下又是一阵酸怒,他伸手拽住楚瑜散开的长发,强迫他抬起脸来。 “真是可笑,论门第,论家世,论容貌,论才学,我有哪里不及秦峥?为何偏你眼里只有他!”想到上次画舫被楚瑜拒绝,又被秦峥恫吓,璟侯爷心里便咽不下这口气。 楚瑜长发披散,衣衫被拉扯得凌乱,尽管狼狈如此,眼神依旧轻蔑,讥讽道:“论门第,镇北侯府几代英魂征战沙场,功勋稳实,你璟安侯府不及。论家世,秦峥如今的家底皆是他白手起家,积攒而来。你璟侯爷不及他。论容貌……” 楚瑜顿了顿,故作打量璟侯爷一眼,讥笑道:“恕我直言,你不及他十之一二。至于才学,姑且算他稍逊一筹,只是无妨,便将我的折作一份匀给他,那便胜你千百筹。” …… 璟侯爷原不是心胸宽广的人,璟安侯府表面光鲜,实则不然,如今到了他这一代,已是内里腐朽不堪。勉强撑起个门脸罢了。在上京这种世家遍地走,朝臣多如狗的地界,实在数不着。正如楚瑜那日所言,璟侯爷想要同他联姻,多半是瞧上了楚家的家底殷实。 越是这般,璟侯爷便越是听不得人如此赤裸裸地说自己。 楚瑜生来便是清贵的世家子弟,后天修得惊才绝艳,哪怕是不说话,也难免带着几分与生俱来的傲慢。况且是这般刻意扒皮见骨的嘲讽,一个轻慢的眼神,一个弯唇的讥诮,仿佛华服下的枯骨都被觑得一干二净,直教人恨得牙痒。 璟侯爷自当是如此感受,脸色阴沉下去,上手再度捏住楚瑜下巴,迫使他扬起头来。 “楚瑜,姑且看看自己身处何处,你当真不怕死?” 楚瑜扬起脸来,勉强露出一丝满是嘲讽意味的笑来:“纸焉能掩火,杀楚瑜一人,只怕你得灭个九族来偿。” 璟侯爷嗤笑一声,竟是露出几分惨淡来:“左右不过如此,拜卿所赐,璟安侯府已经垮了。光脚的还会怕穿鞋的?倒是你楚二爷……” 璟侯爷的话戛然而止,眼底的惨淡俱化作恨意,指尖暧昧地摩挲在楚瑜脸上,眼神愈发赤裸。 “说实话,就你这等脾性,本侯是瞧不上眼的。也就这张脸,倒是天赐的宝贝。可你不识好歹,那边怪不得本侯使些手段了。”璟侯爷冷冷道,“只可惜上回便宜了秦峥,那药滋味如何?也不晓得那**是怎样浪荡求欢,辗转人下的。” 楚瑜拧眉,厌恶地瞥了眼璟侯爷,别过脸去,不屑理会他。 “无妨,你说我处处不如他,如今我便要你好好体会一番,本侯究竟是不是不如他!”璟侯爷嗤笑一声,掐住楚瑜下巴,狠狠含咬住他的唇。 楚瑜双唇冰冷,骤然被堵上对方温热粘腻的嘴唇,被激得浑身汗毛都炸了起来,恶心感直冲心头。一条滑腻的舌试图撬开他的齿关,肩头衣袍被猛地撕开,身体暴露在空气里,引起一阵战栗。 楚瑜死咬着牙,锁链被拉扯得铮铮作响,不一会儿便磨破手腕,一片血肉模糊。 璟侯爷手上用力捏住他双颊。楚瑜吃痛闷哼一声,趁这当口,璟侯爷的舌尖滑了进去…… 唇舌搅出粘稠水声,楚瑜死死闭上眸子,胃里不住翻腾。璟侯爷几次三番探舌入喉,更惹得楚瑜几欲窒息。似是感到楚瑜无能为力的乖顺,璟侯爷心下得意,松开了钳制楚瑜下颌的手,转而探入他衣襟中,一寸寸朝下抚去。 楚瑜趁这当口,狠狠咬下齿关,腥甜的血瞬间溅满口中。 “唔!”璟侯爷猛地痛呼一声,伸手捏住楚瑜脖子,因吃痛发狠的一脚踹在他柔软的腰腹间。 剧烈的疼痛让楚瑜脑中空白一片,嗓子里一阵腥甜,方才那股恶心劲儿似一并赶来,待呕出一口血后,整个人蜷缩着滑**子,冷汗沿着额角落下,已是不省人事。 璟侯爷捂住嘴,拼命抽着凉气,舌尖被楚瑜咬破,若不是他反应快恐怕整个舌头都要断了。想到这,璟侯爷先是一阵后怕,随即脸色更是阴沉。他抹去唇角的血,抬手提起一旁的水桶,半桶冰冷的水朝楚瑜当头浇去。 入了秋,天气渐寒。楚瑜本就畏寒,这半桶水几乎能要了他的命,骨头里是刺痛的冷意,他缓缓睁开眸子,水入了眼中,满是酸涩,眼前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 璟侯爷的冷笑声不住地在耳边响起,因舌头受伤说起话来含糊不清,倒是有几分诡异的渗人:“楚二爷性子傲,怎么着?不让我碰你?好……好,那就看看你还能撑到几时,总归有你哭着跪在本侯脚边求本侯干你的时候。” 楚瑜眨了眨眸子,终于抖落挂在睫毛上的水珠,闻言淡淡瞥了眼璟侯爷,不言。 只一个眼神,便是无尽轻蔑和耻笑,蔑璟侯爷无望之想,笑璟侯爷痴人说梦。 璟侯爷只觉一股血气从小腹直冲上头,恨恨道:“真恨不得挖了你一双眼。”可他舍不得,他还想看这双眼里流露出恐惧无助,流露出屈辱哀求,他要看着这双眼流泪,变得可怜而卑贱。 密室里是不见天日的昏暗,徒有淌泪的白烛晃着一线光…… ※ 楚二爷不见了。 当晚家中部曲便开始在城中搜找。 秦峥是半夜才知道这事的,白日里没跟上楚瑜,便以为他故意甩开自己回家了,谁知竟会没了踪影。接到国公府遣人来通报的消息,秦峥连衣裳都未来得及穿周正,便跟着往国公府打听消息。 活生生一个人,怎么会无缘无故消失。便是楚瑜当真有事,也断然不会不通知家里一声就走,他的真儿还在家等爹爹回家。 秦峥越想心里越慌,好不容易才从万骨枯的战场回到了他身旁,可却眼睁睁让他消失在自己眼前。想到最后见楚瑜从马车上走下来,才觉剜心般的后悔,他该寸步不离地跟着才是。 一夜未眠,秦峥临到天明将近,私下里召集他一并归京的旧部,遣派众人去寻。誓要将上京翻个底朝天,也得把人找回来。 青雀街头。 昨个儿这里有集,热闹得紧。今日倒不似昨日繁华,大清早的,连带着出摊的都寥寥无几,反倒是有几分冷清宁静。 丹虞将手拢在脸前,哈了口白气,搓了搓冰凉的指尖。上京的秋,也当真是冷。 楚二爷失踪了,这事暂且还未曾惊动上头,秦峥寻了一夜,丹虞却是知晓的。听闻昨个儿秦峥就跟到青雀西街,丹虞便大早上来这里转一转。他晓得自己人单力薄,怕是帮不了多大的忙,可眼瞧着哥那心急如焚的模样,也想着多一人总归比少一人强。 “包子哎~包子~” 吆喝声吸引了丹虞的视线,他往旁边一瞅,正赶上包子出锅,白腾腾的热气呼的一下在眼前升起,香喷喷白嫩嫩的包子一个个乖巧的在蒸笼,云里雾里的让人瞧得口水直流。 丹虞捂住咕噜噜的肚子,下意识朝摊子走了两步。 那卖包子的小哥儿招呼道:“刚出笼的,要不要来俩?” 丹虞点了点头,掏出银钱买了六个。 热腾腾的包子裹在折好的油纸包里,他一边吃一边走,刚绕过拐角,脖子上一紧,被人猛地拽走。 “唔!!”丹虞一惊,下意识想要大叫,无奈嘴里的包子阻碍了发挥。 “嘘。” 丹虞后脑上被人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他努力咽下包子,抬头一看,面前站着一个书生模样的人。 那书生身上青衫穿的松松垮垮,长发束得也不如何规矩,发丝顺着鬓间落下一缕又一缕。他嘴角噙着笑,一双狡黠的眸子似没睡醒般眯着,俊秀漂亮的脸处处透露出轻浮浪荡的气息,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经书生。 “嘿,旁友!”那书生长臂一展,勾住丹虞脖子,压低声音道:“画子要伐?” “啥?”丹虞脖子上一沉,被砸了个七荤八素。 书生原名陆枕,因家门前东边有颗歪脖子梨树,故而自称东梨先生。此人打小聪慧,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偏生性不羁,放浪形骸,整日里流连花丛,混出三千薄幸名。东梨先生极擅丹青,有鬼手之称。他便全仰仗这本事混口饭吃。 眼下东梨先生就是刚从青楼里过夜晃荡了出来,瞧上了丹虞手里热气腾腾的包子。 “我不要……”丹虞费力抢回了自己的脖子,摇了摇头。 书生笑了笑,一双眸子狡黠如狐:“小兄弟别这么快就拒绝嘛,先瞧瞧我的画再说,保准是你没见过的好东西。” 丹虞被他连拉带拽到拐角,看着他偷摸从怀里掏出个小本本,封皮上极是潇洒的挥出几个字,风月宝鉴。 书生嘿嘿一笑,一副不可言的模样翻开画本。嗬!环肥燕瘦,千姿百态,到处都是白花花的美人,一个个赤身裸体,正行诸多颠鸾倒凤之事,十分辣眼。 丹虞的脸蹭的炸出一片红,赶紧捂住眼睛,结结巴巴道:“不,不……” 书生用手肘捣了捣他:“怎么样?旁友,我瞧着与你有缘,这本便送你了,你只消将那一袋包子给我就成。” “我不要!”丹虞耳朵都红透了,转身要走。 书生一怔,见他当真是一点都不稀罕,赶紧伸手拉住他:“哎,小兄弟。我东梨的画本可是有不少达官显贵整日里私下抢着买的,你这什么意思?” 丹虞避如蛇蝎般道:“我当真不喜欢,也不想看,即便你画得再好又如何?” 书生了然,将风月宝鉴重新揣回怀里,又从袖袋里摸出另外一本来。这本还未曾上封皮。书生道:“这个给你当真是可惜了,才画了两三副,不过瞧着你面善,便给了你吧!” 丹虞根本不想接,却被书生强行翻开硬是塞到他手里。 这回依然是白花花……但明显笔触更显精细,画上两人正共赴巫山。丹虞瞄了一眼正要赶紧闭眼,忽然脑子里一空,猛地瞪大眼睛。 画中承欢那人削肩柳腰,风姿绰约,形胜冰雪,貌羞花月。只是一副烟视媚行之态,眼角噙泪,长眉蹙着,口中咬一缕墨发,这等姿态太让人把持不住。 可这样一等一的容颜,直教人过目难忘。丹虞倒抽一口凉气,手指都抖了起来。 书生得意道:“如何?这回可是对了口味?” 丹虞顾不得脸红,一把抓住书生手腕,想了想道:“你……你诓我,拿这等虚捏乱造的东西来糊弄我,哪里会有人生得这幅美艳模样?” 书生挑眉,道:“哪里诓你,一来是我画得传神,二来这画中人本就生得美艳绝伦,若说起来这画中本人当是风华更胜些。” 丹虞道:“我不信,你何时见得?” 书生拍了拍丹虞脑袋:“小兄弟,哥哥我可是向来过目不忘,便是画不出十成十,也能画出个九成九来。就昨个儿见到的这美人,瞧着衣着打扮应该是哪家的贵人,所以这画你仔细收好了,莫要叫别人瞧见,免得多生是非。” 丹虞将画捂起来,问道:“当真这样?你当时如何瞧见的?” 书生顺手捞走了丹虞怀里的纸包,从里面掏出包子边吃边说:“昨个儿集上看见的,好像是往嗓子眼胡同里去买东西了,那有个编竹的老爷子。没多大会儿,又碰巧看着那美人被人扶着走了,俩人挨得老近了,嗬,就是画上的这个人。”他用沾了油面的手指头戳了戳画上另一个男人。 丹虞心里咯噔一跳,将画揣进怀里就走。 书生在后面啃着包子含糊道:“旁友,撸的好再来啊……” 丹虞脚下踉跄一下,头也不回地跑了。 第46章 第五十四章、 明日当头,秦峥方才归府。 一夜寻人未果,他心里愈发不安,若部下再来报未找到人,他便打算递牌子入宫,将此事禀告今上。楚瑜是朝中重臣,是楚氏嫡脉又是正经皇戚,今上必不会坐视不管。 这边刚回府,就瞧见丹虞在门前团团转。 “哥!”丹虞瞧见秦峥,赶忙上前去,二话不说将手里的东西塞给他。 秦峥低头一看,眉头一皱,正想斥他这当口还玩闹,下一刻又忽的愣住。他将手中画册展开,仔细看去,脸色先是一白,随即渐渐阴沉下来。 丹虞气喘吁吁地将那书生的话一五一十的说给秦峥听。 秦峥脸色愈沉,一双眸子里竟满是杀意,看得丹虞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哥……楚二爷他……”丹虞咽了咽口水,小心翼翼道。 秦峥将手中的画册捏在指尖,骨节紧得泛白,他再度飞身上马,抬手召一旁部下,冷冷道:“去找那书生仔细问清楚昨天的事,定要他说个明明白白。”他顿了顿,又道:“告诉他,今后若在敢画一笔楚瑜,本侯亲自剁了他的手。” “是,将军!”部下领命离去。 秦峥又下令道:“召五十亲兵随我去璟安侯府!” 青石街马蹄声,满是肃杀之意,疾行在这青天白日里。 璟安侯府自上一代老侯爷没了,便一直走下坡路,全凭着昔年剩余那点清贵来维持个体面,实在算不得鼎盛。府门在城北,地界也有些偏,一副人烟稀少的模样。 秦峥这五十亲兵是他一手提拔上来的得力干将,个个都是同他沙场出生入死的男儿,皆能以一敌十。待到了璟安侯府,那亲兵上前扣门,半晌里面才有门仆应声来开门。 这厢门刚开,秦峥直接策马带人闯入府中。 “大、大胆!何处悍匪竟敢私闯侯府!”那几个门仆吓了一跳,呵斥道。 秦峥一路策马入府,冷冷抛下一句:“镇北侯秦峥前来拜访璟侯爷,如有失礼之处,还请璟侯爷……”话说着,飒露紫已经踏入璟安侯府大堂之上,当门巨大的盆景被马蹄撞得应声而倒,随着哄然一声巨响,秦峥话音落下:“……海涵。” …… 密不透风的石室里一股浓重的血腥味。 昏黄的烛光映出半面石壁,上面星星点点的血迹,像是挑染的布匹上绣出的暗花。 璟侯爷坐在凳子上,手里把玩着一条染血的鞭子,神情悠闲地用脚尖挑了挑楚瑜的下巴,低笑一声道:“楚清辞,都这当口了,你还能撑几时?” 楚瑜伏在地上,披散的长发被血浸又干涸成一缕缕,遮住半边脸庞,露出触目惊心的苍白。身上华贵的衣袍已经被血色沾污,因鞭笞变得褴褛不堪,露出的寸寸肌肤皆是血迹斑驳,伤口遍布。被血染红的指尖闻言动了动,再没了别的声息。 璟侯爷饶有兴致地蹲**子,柔声哄道:“楚清辞,你求我,求我干你。我这就把你抱出去,给你洗干净身子,给你吃饱喝足,给你仔细养养这一身伤。你只消好好伺候我就成,嗯?好不好?” 楚瑜抬眸,眼角下沾了血,宛如一颗明艳的泪痣,竟是有种别样难掩的凄凉美艳。他费力伸出手去,缓缓勾住璟侯爷的脖子,声音微弱:“求你……” 璟侯爷小腹一紧,被楚瑜两个字勾得身下起了反应,他急急凑近些:“求我什么?” 楚瑜呛咳一声,蓦地一口血喷了璟侯爷满脸。 璟侯爷眼前一红,还不等反应过来,就听见楚瑜一声冷笑。 “求你……少在这里恶心爷……” 璟侯爷勃然大怒,一把将楚瑜搡到地上,粗暴地将他双腿分开,跻身上去:“我看你嘴硬到几时,你不求我,就干到你求我。你这自诩清高的**,当年做总管内务府大臣时,不也是夜夜欢场,且拿出几分本事来伺候伺候我。” 楚瑜失神的眸子怔怔看着头顶漆黑冰冷的石壁,指尖无力地搭在锁链上,璟侯爷滚烫坚硬的**抵在他股间,没有任何前戏就那般干涩地横冲直撞硬往里顶去。 石门前的乌铃忽然猛烈晃动起来,催命般的声响惹得璟侯爷惊了一惊,他本不愿理会,奈何那铃声太紧,一副事出紧急的样子。 璟侯爷眼瞧着就能将楚瑜真正地据为己有,可这当口被打断,着实叫人不爽。他脸上嘴里都满是血腥味,忽也觉得失了几分兴致。如今楚瑜已是案上鱼肉,如何揉捏切剁都是自己随心所欲的事,不必急于一时。 “莫急,待本侯回来,再好好同你顽。”璟侯爷起身整了整衣衫,轻轻捏了捏楚瑜脸颊,这才离去。 始一出密室,就见亲随在外头急得跺脚。 “侯爷,出事了!” …… 璟安侯府,大堂。 那名叫金玉满堂的盆景好不凄惨的倒在地上,土屑碎瓷撒了一地,整个厅堂便显得一片狼藉。 秦峥负手而立,待听见动静,方才转身。 璟侯爷方才草草将脸上的血迹擦去,换了外袍,可一身的血腥味又怎能瞒得住沙场打滚、刀尖舔血的秦峥。只见秦峥脸色阴郁更甚, “听闻云麾将军造访,却不知竟是这等架势,怎么?镇北侯府拜访之礼竟是强闯私宅,随意打砸吗?方才小侯还不信,以为是哪里来的匪贼胆大包天冒充镇北侯了。眼下瞧着竟是大开眼界了。”璟侯爷讥讽道。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秦峥冰冷的目光落在璟侯爷领口处,那里分明隐着一丝血迹:“军伍中人,难免性子急躁些,璟侯爷多多担待。不知璟侯爷方才是在做什么,平白让秦某搅了?” 璟侯爷轻笑一声,道:“无甚,前些日子得了个漂亮的摆件,方才正在赏玩罢了。” 秦峥眼神杀意更显:“明人不说暗话,昨日璟侯爷可是去了青雀街,有人瞧见你与我家清辞从青雀街出去。自那之后,清辞就不见了踪影,此事可是真?” 璟侯爷故作诧异道:“楚清辞?小侯记得将军早就跟楚二爷和离了,何时竟是又有了干系?” 话音未落,就听见一声清脆嗡鸣,三尺长剑泛着秋意寒光已经紧紧贴上了璟侯爷的颈侧。 秦峥浑身杀意乍现:“干你娘的,再给老子瞎哔哔。楚清辞跟我有没有干系不重要,就问你一句话,人是不是在你这里!” 当年秦峥就是纨绔中的翘楚,翘楚中的霸王,后来在沙场磨去了一身骄奢气,反倒是将剩余几分不清理的混账态度发挥得淋漓尽致,人前人模狗样大将军,人后活脱脱一个兵痞。 璟侯爷见惯了八面玲珑的人虚与委蛇,倒不曾真的遇到这样上来就干的,当即愣了愣,道:“即便尔为将军,如此擅闯私宅,以剑相胁也……” “闭嘴。”秦峥压了压剑锋,在璟侯爷脖颈上割出血痕,一双桃花眼里带着令人寒颤的杀气,一字一句如冰窟里掏出来般冻得人骨头渣子都疼,他道:“老子当年就是用这柄剑削了戎卢首将的头颅,碗口大的疤,血能窜出个一丈高。你猜我有什么好怕的?削了你的脑袋,大不了再流放个三千里,待过个四五年,老子还能杀回来,你信不信?” 璟侯爷脸色煞白,是当真知道怕了,遇上了个不要命的硬茬。他负在身后的手给亲随打了个手势,然后赔笑道:“将军有话好好说……小侯定知无不言,知无不言……” 秦峥手上再施三分力,道:“休与我周旋,没功夫。” 璟侯爷颤颤颔首,道:“好,好……我说,我说就是……昨个在青雀街……”他似回忆般,结结巴巴,拖拖拉拉,一点点说起。 秦峥沉着脸,正耐着性子听他说辞,忽然听见一阵喧闹,他猛地抬头目光如刀,割向璟侯爷。身后亲兵来报:“将军,后面有处偏院走水了!” 心忽然被提起,秦峥脑子里猛地空白一瞬,一种难言的恐惧袭上心头,他手中的剑应声滑落,在地上砸出沉闷的响声。 “清辞……”秦峥低喃一声,蓦的一声长哨,飒露紫嘶鸣而至,待他上马,已是朝外疾驰而出。 不待亲兵反应过来,就见秦峥的身影已经迅疾如闪电般消失不见。 第五十五章、 废弃的偏院,火势滔天,滚滚黑烟铺盖了天日。 璟安侯府的人吆喝着走水了,手里摇摇晃晃拎着个破桶,装了个半桶水沿着墙边草草一泼,连点火苗都浇不灭。 秦峥策马赶到的时候那宅院半边都烧塌了,老宅子的梁木都朽了,烧起来不过是一眨眼的事。他匆匆翻身下来,心里砰砰直跳。若那东梨书生不曾说假话,楚瑜的失踪跟璟侯爷脱不了干系。 方才一个照面,璟侯爷话里分明已是漏洞百出,秦峥心下更是坐实了怀疑。 绑架朝廷命官,这事若是被人查出来,璟侯爷怕是真要搭进去九族。今日被秦峥找上家门,璟侯爷虽面上不显,心里却是有几分鱼死网破的意思。深知这事怕是瞒不住,便示意亲随干脆纵火毁尸灭迹,到时候再来个死不认账。 偏院之下便是关押楚瑜的暗室,亲随开了暗室门,砸了酒坛进去,便是烧不死也能活活呛死里面的人。 火舌嚣张地舔舐着天际,朽木被烧断的噼啪声不绝于耳。几个家丁还在那里拎着小破桶泼水。 秦峥觉得这火起得蹊跷,心里的不安愈发浓烈,他下意识朝火势极大的宅院走了几步,目光落在无尽火海中。脑中有什么声音在不停叫嚣着,似无形的线指引向火海深处。 “清辞!”秦峥高唤一声,劈手夺**旁仆役手里的半桶水,往自己头上一浇,浸了全身。 “将军不可!” 秦峥的部下跟着赶来,来不及拦住,就瞧见秦峥将披风匆匆一裹,整个人压低了身子一个翻滚闯入了火中。 众人皆是一惊,当即道:“速速救火!” …… 滚滚浓烟迷了眼睛,秦峥压低了身,摸索着朝里面走去。这老宅子里头倒是宽敞,许是不住人的缘故,里面的物件倒是没有多少,这使得里面的火势倒不似从外面瞧着那般骇人。 “清辞!咳,咳咳……清辞……”秦峥半掩住口鼻,顶着浓烟呛咳呼喊着楚瑜。 火海里没有半分回应,秦峥并不确定楚瑜是否在里面,只是无论如何他都不后悔来闯这一趟。若楚瑜不在最好。若楚瑜在,哪怕同他死在一处,也是值得。 火势愈演愈烈,秦峥开始觉得眼前泛黑,呛咳不断,他踉跄两步,脚下一空,竟是整个人朝后面栽去。那是数十台阶,一路滚到底,一股浓郁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秦峥心下跳,猛地翻身起来,借着忽明忽暗的火光,他看到了一人伏于地上。 褴褛的衣袍,凌乱的长发,消瘦的身形,毫无声息。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清辞……”秦峥的声音都忍不住颤抖起来,他扑上前去,小心翼翼将地上的人抱到怀里,探了探鼻息,还有一线。 外面火势不容迟疑,秦峥抽出佩剑,暴喝一声,重重朝锁链砸去。刃链相击,爆出清脆的声响和火石一现。秦峥虎口处当即震裂,迸出星星点点的血。 又是一个剑起剑落,秦峥整条臂膀都发麻,只听当的一声,锁链被斩断。 秦峥换右手至左手,又是几声暴喝,拼着废了一双手硬生生砸断了楚瑜手腕脚踝的镣铐。 这般动静竟是让昏迷中的楚瑜清醒了几分,他的头抵在秦峥怀中,伸手紧紧攥住秦峥领口。 “清辞……咳……别怕,我带你出去。”秦峥将身上的披风解下来裹住楚瑜,再看那滔天的火,竟是没了半分犹豫和畏惧。 火中看不清方向,楚瑜眼前只有黑暗,四周的灼热让他喘不过气来,他被秦峥按在怀里,耳畔只能听到那沉稳的心跳声,一声声如擂鼓般震得他愈发清醒。 只听见轰然一声,似有倒塌的房梁砸下来,楚瑜被那湿透的长袍蒙住了脸,看不见外面情形。他只觉腰上一紧,整个人被秦峥死死护在怀里。 头顶传来秦峥重重的闷哼声,随着那踉跄的步伐,楚瑜险些从他怀里摔下去。 只是那锢在腰背、腿弯的双臂依然是紧紧的,没有丝毫松开的意思。 楚瑜想开口唤他,可嗓子里是火烧火燎的剧痛,急火攻心下竟是喉中一甜,呛出一口血。最后一丝清明消失殆尽,这回是无妄的深渊。 …… 秦峥的亲兵提水救火,竟是真的将火势压了下来。 随着一桶水压出一道灰烬残路,秦峥的身影竟是隐约从滚滚浓烟里疾走而出。 “将军!” 亲兵一桶水给秦峥当头泼下。 秦峥跪**子,重重喘息几声,还不等开口,又是一桶水淋了下来。 “咳咳咳……咳……” “将军你没事吧!”亲兵说着又是一桶水要浇上去,被秦峥一把扣住手腕。 “成了……”秦峥缓了口气,闷咳几声:“别给我淹死了……” “将军你身上受伤了!”亲兵上前去扶秦峥。 “无事。”秦峥手臂上的衣袖被烧烂,红肿扭曲的伤痕盘踞在上面。只是他看不见自己的后背,方才硬扛了一处断梁,背上早已是血肉模糊一片,疼得麻木了而已。 秦峥顾不得这些,小心将怀里人放下,轻轻掀开衣袍。里面的人虽未受到火势殃及,可那一身被折磨出的伤痕更是可怖。方才暗室里瞧得不真切,如今看清楚瑜的模样,秦峥脑子嗡鸣一声,身形猛地一晃,险些背过气去。 染血的手轻轻抚上楚瑜苍白的脸,秦峥阖眸死死咬紧牙,咽下万般情绪,忽的重重一拳锤在地上,砸出个深坑,暴喝一声道:“还愣着干什么,快他娘的找御医!” 第47章 第五十六章、 深秋一场雨。 璟安侯府烧了三处偏院,那一场死里逃生的惊险被雨水冲刷去大半。断壁残垣似映照了璟安侯府即将颓败的未来。 绑架重臣,滥用私刑。只这两点足矣剥去这传承几代的爵位,落一个图谋不轨的重罪。剥爵贬做庶民,璟侯爷交办大理寺审讯,侯府上下发卖流放,一夜之间白印封朱门,上京再无璟安侯府。 百姓不知其间是非,却是见惯高门兴衰不过一瞬间,无不感慨叹息,心道不若生于普通百姓家,至少自己个儿这小日子还是过得安稳的。 国公府。 太医署里几位资历最高的老御医轮流坐镇,稀珍药材流水般送来,花了三五日方才看着楚瑜脱危,手把手给捞回了一口气。几位年纪大的御医已经扛不住告罪退下了,好在楚瑜眼下情况稳定了些,由几个年轻得力的御医守着就成。 秋雨接连下了几日,淅淅沥沥,青砖琉璃瓦被敲得叮咚作响。 秦峥踏入国公府的大门,将身上的满是血腥气的袍子解下来扔给亲随。雨幕将他眉眼中的冰冷融去许多,那些锋利的棱角似乎在清风秋雨里变得渐而柔和静谧起来。 他是从大理寺诏狱回来的,璟侯爷交与大理寺后,他本无资格再插手此事。可到底气不过,那天他几乎想不到自己是如何将楚瑜抱回来的。楚瑜身上的伤口已经和褴褛的衣袍长在一处,撕开布褛便如同掀开了皮肉,血染红了床榻。 秦峥亲自给楚瑜处理的伤口,那原本冰绡般的肌骨被糟践得不成样子,布满了鞭痕。腰腹间满是淤青,身后的椎骨裂开,俱是殴打所致。 秦峥用帕子擦遍楚瑜身上每一处伤痕,最后甚至看到他大腿内侧最柔软的皮肉上有一块形如梅花的烙痕。每一道伤口,似都无言诉说着楚瑜曾经遭受过怎样的屈辱和凌虐。 于是秦峥向陛下请了一道旨意,想去“探望”一下璟侯爷。 陛下准了。 大理寺的人看见陛下的手谕就明白了这是什么意思,耳朵一堵,权当自己什么都听不见。任由秦峥进去后,里面传来惨叫连连。 秦峥出来的时候,璟侯爷也只剩下一口气,给大理寺行个方便,免得人家难做。 后来大理寺的人去探看情况,那曾也清贵一时的侯爷已经惨不忍睹了。浑身上下无一处好肉,褴褛得裤子退至脚踝,大腿内侧被匕首生挖去一块肉,至于**,竟是被阉割。 大理寺的狱卒忍不住打了个寒颤,默默记下秦将军大名,今后不可招惹。 …… 府中。 秦峥穿过雨幕,借着秋风吹散身上的血腥味,刚到楚瑜居住的别苑里,就瞧见秋月从屋里匆匆推门而出。 “秋月?”秦峥走近才瞧见秋月手里是收拾过的碎瓷,她双眸有些泛红,险些撞到秦峥身上。 “侯爷……”秋月忙后退两步,欠身一礼,欲言又止道:“侯爷……进去看看吧,方才二爷药又全吐了一回,今个儿不大好。” 秦峥心头一紧,匆匆颔首,推门进去。 屋子里满是氤氲的药香,外面是秋意凉爽,屋中却是有些闷热。地龙早早烧了起来,壁角还搁着炭火盆,窗牅上挂着厚厚的月华锦帘,密不透风。 绕过八扇屏风,垂花床幔掩着一张床。榻前守着的是李恣,那在一旁滤药的是丹虞。 “哥,你回来了!”丹虞一抬头瞧见秦峥,忙起身招呼。 背着身的李恣正用帕子给楚瑜擦去唇角的药渍,闻言脊背僵了一僵,缓缓放下手中的巾帕,状似不经意般地让出个位子来。 “嗯。”秦峥点了点头,两步上前到楚瑜床前。 楚瑜面色煞白,一双眉头紧蹙,薄唇没有半分血色,有些固执地抿起。他浑身有些发抖,冷汗浸透了里衣,发丝紧贴在脖颈间,瞧着愈发显得形销骨立。 秦峥低了些身子,在楚瑜耳畔轻声道:“清辞,我在这。”他用手轻轻拨了拨楚瑜的指尖,将他的手扣在掌心。 楚瑜睫毛颤了颤,下意识地反握住秦峥的手。 秦峥俯身轻轻压了个吻到楚瑜眉心,看着那紧蹙的眉头一点点舒展开。 李恣别过脸去,攥紧手心一动不动。这些日子里,楚瑜不曾清醒过,喂药擦身这些事情,皆是秦峥做的,从不假手于人。旁人倒是想要插手,可楚瑜虽昏迷着,却极是抗拒旁人的碰触,哪怕是自幼侍候他的秋月也不行。唯有对秦峥,极尽依赖。 “哥,药好了。”丹虞将滤好的汤药递到秦峥手里。 秦峥只手接过,在唇边小心试了试温度,这才用软枕垫在楚瑜头下。他伸手拂开楚瑜耳畔的发丝,轻声道:“清辞,我喂你喝药。你听话,把药喝了就好了。” 李恣咬紧牙,眼尾有些泛红,袖子上一紧,被人拽了拽,他回头瞧见丹虞冲他使了个眼色。 “走。”丹虞低声道,不由分说拽住李恣,将他拉出屋子,合上了门。 …… 院子里的贵重花草因着下雨的缘故都给搬进了里,剩余那些耐寒的也被连绵秋雨淋得东摇西摆,平添萧瑟。 丹虞索性将手中的药瓮举起,倚在回廊间探了半个身子出去接外头的雨水。 李恣瞧见,不由得伸手去拉他:“接它作甚,当心湿透了衣裳。” 丹虞被拽回来,晃了晃刚刚盖了底的雨水,道:“无根水,用来煎药最好。”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李恣道:“那也得宫里几位御医点头才成。” 丹虞想了想,道:“太医署里的御医都是顶好的医师,自是医术超绝。只是天下之大,医之道茫茫无涯,谁能说旮旯一隅里就出不得济世良方?” 李恣沉默一瞬,忍不住弯唇一笑。 “你笑什么?”丹虞问道。 李恣伸手接了满掌心的雨珠,道:“笑你不知羞,拐着弯夸自己。” 丹虞也不恼,只是道:“你定是觉得我说的有理。” 李恣甩了甩掌心里的雨水,朝丹虞头顶拍了拍,看着一滴水珠跐溜就钻进了丹虞衣领里,冷得一个哆嗦:“你方才拉我出来,就是想同我闲扯?” 丹虞避开李恣的手,道:“是,也不是。你方才那模样,我只怕你同我哥呛起来。恕我直言,我哥当年可是削人头跟切瓜似的。” 李恣没说话。 丹虞以为他是生气了,忍不住拽了拽他衣袖,道:“我知道你心里不舒坦,你莫要觉得我傻。你待楚二爷的心意,我是瞧见了的。” “那你呢?当真这般毫无芥蒂?”李恣下意识反问一句,又堪堪住了口,觉得自己未免太过咄咄逼人。 丹虞一怔,被乍然揭了心事,一时也有些哑然。 “抱歉,我非是故意……”李恣低声道。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互插刀。 话音未落,就瞧见丹虞捧着药瓮忽然就冲他弯眸一笑。 丹虞正是少年风华正茂,人又生得水灵俊秀的模样,这般一笑颇有几分灿如皎月的神采。饶是从来都将目光放在楚瑜身上的李恣,也不由得为之失神一瞬。 “我爹活着的时候常说,世不如意事十之**。哪有那么多刚刚好,更多的是像你我这样的,不是吗?做人便同行医一样,尽人事听天命,不强求。”丹虞道。 李恣看着面前的丹虞,不知可是同命相怜的缘故,竟当真被他开解出几分豁达来。他正色一礼,道:“那你今日便当得我一言之师。” 丹虞忙避开李恣的礼,颇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道:“一言之师可使不得,其实上回的事一直想同你道歉的……我思来想去,那天应该帮你洗裤子才对。” 李恣的脸蹭的红了一片,半天没有说出话来。 丹虞浑然不知自己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见李恣不说话,还当他对那日的事耿耿于怀,有些忐忑道:“那……那个,若你还介意,我现在也是可以帮你洗的。别的裤子也成,没有裤子上衣也成……要不,里衣亵裤我也可以啊……哎哎,大哥,你别走啊!” 李恣两步窜逃出去,消失在回廊转弯处…… ※ 药炉里燃着安神香,袅袅药烟飘做一缕,雨声显得屋子里更是静谧。 秦峥喂完最后一口药,看着近在咫尺的人,竟是有些不舍得起身。他轻轻撬开楚瑜齿关,一寸寸细细吻过唇齿,反复流连在他唇瓣上是不肯离去。直到楚瑜有些气闷地皱起眉头,秦峥这才回过神来,松开了他。 尽管楚瑜还是昏迷不醒,可秦峥能感觉到他不高兴了。他那原本已经舒展开的眉头又重新蹙起,甚至无意识地朝被窝里缩了缩,让那锦被盖着自己嘴巴,闷住半张脸进去。 秦峥失笑,伸手拥住楚瑜,轻轻拍了拍,道:“好了,我的错,我不闹你了。” 或许楚瑜打心里不大相信秦峥的鬼话,依然维持着这一点点不高兴。 秦峥亲了亲他眉心,凑去耳畔同楚瑜商量道:“若不想我总这般欺负你,那你就醒来。” 楚瑜睫毛都不曾扇动,只是安静昏睡着,浑然不觉。 窗外的雨淅淅沥沥,秦峥脸上的笑意僵住,半晌缓缓散去…… 风吹窗牅,屋子里的热度忽然叫人连眼睛都有些许闷痛。 秦峥将楚瑜的手心轻轻贴在自己脸侧,良久他才听到自己的声音,呜咽得如同窗外不成声调的檐下落雨,带着发冷似的颤抖。 “醒来吧,算我求你了……” 第五十七章、 微寒值秋雨,朦胧天欲曙。 待到雨歇时,秋已深。 秦峥在上京领北门十四军职务,当年老侯爷也曾领过北门军的职,曾有不少旧部老将已是北门军中元老。秦峥接手起来,倒也无甚麻烦,格外应手些。 这些日子秦峥除却在北门军衙司外,便只往靖国公府跑。楚瑜这些天来情况倒是见好,只是迟迟不见醒来,御医也无法,只能用药温养着。 这日里,秦峥从衙司回来,方一进大门,就见那门仆迎上前去,急急忙忙对他道:“侯爷,我家二爷今个儿大早就醒了!” 秦峥脑子嗡鸣一声,整个人似阵风般连回应都来不得给一个就消失在回廊里。 屋中。 药香袅袅,许是地龙烧得太旺,反倒是有些许闷热。 秦峥推门进去的时候手心里起了一层薄汗,屋子里人倒是不少,几个老御医都在。 只是静,死一般的静。 于是那行走的步子就更显突兀,秦峥甚至听得见自己如雷般的心跳。 绕过屏风,一眼就看见了床上的楚瑜。 他当真是醒了,却同往日无甚区别,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胸口的起伏缓慢而微弱。只是一双眼睛是睁开的,纤长的睫毛颤了颤,似乎在想什么般,怔怔看着头顶的帘幔。 “清辞。”秦峥走过去俯身在他身侧,心跳如雷下竟是让声音都跟着颤了颤,他伸出手,想像平日那般去握他的手。还未碰到又有些迟疑,怕得来的只是抗拒,于是那手缓缓握紧,捏了捏楚瑜袖口,小心翼翼又不肯撒开。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楚瑜睫毛猛地一颤,偏了偏头,看向秦峥。 秦峥这才忽然意识到不对劲。 这双凤眸清冷而妩媚,仍是往昔风华,只是眸色泛灰,毫无焦距。分明是朝他看过来,可竟如同寻不到人般茫然,不知落向何处。 “清辞?”秦峥怔住,一把扣住楚瑜肩头,急切朝他看去。 楚瑜皱了皱眉头,肩上有伤,秦峥这般一碰,疼得紧。 秦峥忙松了松手,轻轻捧住楚瑜的脸,道:“清辞,你怎么了?” 一旁御医轻咳一声,有些怯怯道:“秦侯爷……楚大人他身体经年孱弱,气血瘀阻、肝肾阴血亏虚,常年伴旧疾沉疴。经此一遭更是雪上加霜,因着天气阴寒,那浑身伤口不见愈,反复高烧数日。今朝我等观其舌色,探其眼底,已是不足见光,怕是……目盲了。” 轰的一声,如晴天旱雷,炸开在秦峥心头。他听到耳畔长鸣,眼前有些目眩,险些坐不住。 “怎么可能……”秦峥喃喃自语,再顾不得迟疑,紧紧握住楚瑜的手,死死盯着他,“不可能,清辞你看着我,清辞,你能看到我吗?” 御医怕秦峥失控再伤了楚瑜,忙拦住他道:“侯爷,楚大人自醒来便未开口说过话,我等方才号脉检查一番……怕是在那火里,被烟呛熏了喉咙,伤了嗓子,致使口哑。” 秦峥怔怔看着御医,似不能明白他所言。 他的清辞好端端躺在这里,已经醒了过来,怎会目盲口哑?怎么可能。 砰的一声,案几四分五裂,崩碎一地。秦峥猛地起身,脸色比身上玄衣更显阴沉,周身好似笼了窗外秋寒。他不知自己当如何,这样的结果如何才能坦然接受? 不能。 不可能。 那是楚瑜,出身高门世家,合该在锦衣玉食含着金汤匙长大,合该金银玉器掷响把玩,合该高居朝堂手掌钱权,合该被旁人所仰视被人捧在心尖崇爱…… 若不是遇到他,楚瑜怎么会落得这般下场。 秦峥一双眸子通红,他踉跄起身扣住床柱一角,道:“他不能如此,这世上既有岐黄之道,便是用来治病的不是吗。你们这般同我说,我是半句听不得。我只问你们,怎么才能治好他?” 御医面面相觑,道:“侯爷,医者有能医有不能医,生老病死皆是命数。我等既奉陛下之命来为楚大人医病,自当竭尽全力。楚大人身有旧疾是常年沉积,如今不适下重药,只能温养。眼口能否恢复,只能是三分补养,七分天意……” 秦峥心如刀绞,寸寸丝丝皆是血,御医的每一句话都如刮在心头,一点点压垮所有的理智,直到崩溃无法自持道:“莫拿这些话搪塞于我,我只问你们如何治好他!” 那玄衣广袖拂开,寒意更胜。一时间竟是有杀气浮现,屋中温度都跟着降了不少。 就在御医纷纷惊骇后退时,秦峥忽地没了声音。 袖口被人拉住,力道轻得几乎叫人感觉不到,像是蝶停花蕊般。可这对于秦峥来说却如千斤重,让他一瞬间僵住了身子。 是楚瑜拉住了他,苍白的手清瘦如竹,连带指甲泛着淡淡的白。他缓缓松开袖口,抬了抬手便摸索着握住了秦峥的手腕。 秦峥布满血丝的眸子一时间竟是滚了层水光,他颤了颤唇,道:“清辞……” 楚瑜放开秦峥手腕,在他掌心点了点。 秦峥怔怔摊开手心,看着楚瑜莹白的指尖断断续续勾绕,书一字于掌心。 待书尽,楚瑜收回手去,阖眸不再动。 秦峥颤抖地拢上手心,他俯**去,将额头压在楚瑜颈侧,一字一句道:“楚清辞,我不信命。” 楚瑜缓缓睁开灰蒙蒙的眸子,他感到颈侧洒满温热。 ※ 深秋萧瑟。 呵气间俱是白烟。 街头卖馄饨的老夫妇刚刚把摊子摆上,就听见马蹄声打远处哒哒响起。待回头一看,果不其然,仍是昨个儿那位贵人。早上的秋霜重,贵人额前的发丝微湿,一张俊逸的脸倒似往日般精神。在摊前稳稳勒马,腰间交叠着银色的软鞭应着几缕晨辉虽已极是夺目,但远不及他本人来得耀眼。 “官爷今个儿来得早,只是这馄饨还未下锅。”老翁呵呵一笑,招呼道。 秦峥翻身下马,抬头看了眼天色,道:“阿爷不急,我等会儿就是。”说着将马拴在一旁,从隔壁小摊上买了俩火烧边吃边等。 楚瑜身上伤口正愈着,夜里时常疼得睡不安稳。秦峥衣不解带地守着他,天不亮要上早朝,还要往北门去操练军队。惯是来不及用饭,这就趁着这当口能胡乱混巴两口吃的垫垫肚子。也亏得前些年在塞北苦惯了,反倒是没觉得如何。 白生生的馄饨个子小巧,肚儿饱满,连那褶都一个模子出来的般打着旋儿,转出个花边来。一个个噗通噗通下了锅,瞬间升腾起一阵白烟,在秋色里添了几笔喷香的暖意。 秦峥吃完俩火烧的时候,馄饨刚好出锅,莹白的馄饨,鲜香的虾皮,几点青翠欲滴的芫荽,盛满了那镂花鸟的食盒。 老妪将食盒盖好,递给秦峥,道:“官爷大清早就来这等着,可是捎带给家里人?这样用心,莫不是给家中夫人带的。” 秦峥一笑,道:“是。” 老妪接过钱,笑道:“官爷夫人好福气。” 秦峥正牵马,闻言苦笑道:“算什么福气,从往他跟着我吃了不少苦,好在如今还能照顾着他,如何用心都不为过。” 老妪道:“官爷不必这么说,谁年轻的时候不曾蹉跎过日子,夫妻俩这辈子哪个不是磕磕绊绊走过来,待走完这一生,且瞧一瞧,身边的人还是同你拌嘴同你闹架也同你风里雨里的那个,那就是这辈子最好的事了。” 一旁不善言辞的老翁闻言笑得憨实,看向老伴的眼神满是暖意。 看着面前这对卖馄饨的老两口,秦峥有些失神,半晌才笑道:“老人家说的是,能陪他走到最后,那就是顶好的事了。” 老翁笑着提醒道:“官爷快些回去吧,馄饨凉了就不好入口了。” 辞别了老两口,秦峥抱着他的食盒往府里赶去。 …… 一卉能熏一室香。 秋月摆弄着盆中的茉莉,洗洗修剪了枝叶,有意搁在离楚瑜床前最近的窗牅边上。 楚瑜这些日子腰伤好了些许,躺得腻烦了,时常也坐坐。只是仍不可大动,至多不过拥着被子在床上出神。他眼睛瞧不见,白天夜里对他来说也无甚区别,有时一坐便是半夜,秦峥就一直在身边不言不语地陪着他。 秋月摆弄完花草,特意剪下短短一支茉莉花珠,道:“二爷别厌烦这几盆茉莉,虽是花中小人,正好借这浓郁的香味冲一冲满屋的药味。” 楚瑜只是拥被而坐,也不知是听见没有,一动不动。 秋月上前用手做篦将楚瑜垂落两侧的黑发拢起几缕,以花枝为簪绕在耳后。那莹白的茉莉缀在乌黑的发间,暗香盈盈。 冰雪为容玉作胎,花向美人头上开。 “清辞,我回来了。”门被推开,秦峥低声轻唤道。 楚瑜仍是未动,可秋月分明瞧见那发间茉莉颤了颤,水珠都沿着细蕊落在发丝里。 秋月对秦峥福了福,道:“侯爷今个儿回来的早。” 秦峥解开披风,远远站着消了满身霜气,这才走进,道:“衙司里没什么事儿,就早些赶回来了。清辞何时醒的?” “二爷醒了没多大会儿。”秋月应道。 秦峥点了点头,打床沿坐下,用手背贴了贴楚瑜额头。 楚瑜侧头避开,微微皱眉。 秦峥收回手来,轻声问道:“可是手凉,冰着你了?” 楚瑜不应,抱着被子不着痕迹地往里挪了挪,被秦峥一把拉住。 “别躲,今个儿还给你带了曲巷那家馄饨,正热乎着。”秦峥将包裹解开,拿出食笼。方一打开就见热气腾腾,鲜香扑鼻。 秋月端了青瓷碗来盛,心下也是轻叹,那曲巷在京城东郊,离国公府极远。这一来一回,馄饨还能是热的,可见这一路秦峥是如何快马加鞭。 秦峥从秋月手里接过碗,用汤匙撇了半匙清汤凑在唇边试了试温度,见温热刚好才送去楚瑜嘴边,道:“我知道家里的厨子金贵,造饭也是细致用心,只是你既然没有胃口,不妨吃点别的。这馄饨摊是对老两口搭的,摊子干净着。芫荽是自家院子里种的,馅子都是老两口大早上调的,就连里面这小虾皮都是自己个儿河里捞出晒成的。虽不是什么精贵食脍,胜在一个鲜……” 汤匙抵在唇边,楚瑜垂眸浅浅抿了一口,早已习惯了秦峥的絮絮叨叨。 秦峥见楚瑜今个儿胃口似是不错,也不由得高兴起来,盘算着那天再寻些吃的带回来。他道:“那巷子口还有个卖豆花的姑娘,瞧着也是不错。那姑娘生得清秀白净,豆花也磨得细,豆香醇厚,也不知道清辞你爱吃咸口还是甜口的?” 楚瑜淡淡抿唇,别过脸去,不吃了。 秦峥看着还剩大半碗,劝道:“怎么不吃了?这才吃几口就停了,莫不是我方才提起豆花,你想吃了?那我现在就去给你买。”说着就放下碗,扭头要走。 刚走了没两步,腰上挨了一枕头。 秦峥没想到楚瑜捞枕头砸他,惊了一跳,赶紧弯腰捡起那绣枕:“我的爷你可当心着些,腰伤还没好,使不得这么大的动静。”絮絮叨叨着将枕头重新给楚瑜垫在腰后,又伸手将那滑落的被子往上拽了拽。 正拽着,秦峥忽地住了手,怔怔看了楚瑜半晌,魔怔似的道:“我方才说那姑娘白净是想着怕你嫌外头造饭人粗鄙,没胃口去吃东西,并不是瞧上那姑娘。清辞你作什么恼我,还是你在吃醋……” 楚瑜不动声色地拥住被子,冷冷淡淡地别过脸去,不作理会。 秦峥弯了弯眸子,不敢出声,若再说下去惹恼了楚瑜,怕是今个儿连屋都进不来。他忍了一会儿正色道:“我不胡说了,清辞你再用些,这般胃口怎么才能好好养伤。前些日子……你刚出事的时候伤得太重,怕真儿瞧见了难过,就将她留在族学书院那边住下。只说是你的意思,待过些时候接她回来。” 楚瑜听见秦峥提到真儿,心下动容。 秦峥趁机将馄饨又凑过去一口口喂他,道:“前几天真儿托人捎来手信,说是想你了,想回家。你若是不好好吃饭,抓紧养好身子,待叫真儿看见你这样,咱姑娘指定要伤心。” 楚瑜皱起眉头,秦峥的话恰到好处地戳在心头。 秦峥难得又一次用真儿哄着楚瑜吃了饭喝了药,瞧着他起了睡意,扶着他躺下仔细掖好被角。 楚瑜怕是真的倦了,很快便沉沉睡去。秦峥在一旁守着,盯了看了半晌,俯身轻轻嗅了嗅他发间藏着的莹白茉莉,又压低了身子将吻落于他眉心间。 楚瑜蹙眉,有些不耐烦地咬了咬下唇,苍白的唇角硬是咬出一抹红痕。 秦峥呼吸急促几分,跟着舔了舔自己干涩的唇边,恍惚半晌,猛地吸了一口气起身,按了按额角轻叹一声:“清辞啊……” 窗外阳光正好,连绵风雨后,应是个晴天。 第48章 第五十八章、 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一声轻叹消融于夜色里,秋月双手合十,树下祈愿,只盼那人安好。 待放下手,方一回头,就瞧见廊下站一人。 月华如水柔柔披在他身上,那长袍衣袂上的暗花便也卷起一抹银白,劲瘦的腰身裹在玄色的衣袍里,更显长臂蜂腰,挺拔俊美。 饶是秋月也不由得失神一瞬。 “秋月。”秦峥开口唤道。 秋月顿了顿,回过神来,福了福道:“侯爷。” 秦峥长叹一声,伸手捏了捏眉心,有些疲倦地倚着身后的廊柱,道:“清辞这两日是怎么了?前些时候倒还好,不过是坐着发呆罢了,如今伤势好了些,反倒是日渐消沉起来。” 秋月攥紧袖口,咬了咬下唇道:“二爷不愿整日躺在榻上,自打能下床走动后,便不肯让人时刻搀扶着。方寸之地,跌跌撞撞摔了几回。我们怕二爷再伤着哪里,偷摸撤了屋里的桌椅屏风摆件,可这如何瞒得过二爷。” “难怪如此,清辞他向来心强……”秦峥叹息,心里不是滋味。 秋月眸子有些泛红,哽声道:“二爷何等性子,我怎会不知。莫说二爷这般,便是我们几个做婢子的,如今想来也是如何都不能接受的。” 秦峥沉默,他若连自己都安慰不得,更不知如何去宽慰旁人了。 秋月压下泪意,垂头屈身一礼,道:“婢子多言,平白惹了侯爷难过,时候不早,侯爷早些歇息。” 秦峥看着秋月侧身离去,兀自月下独站良久。 楚瑜曾书一字于他掌心,那字作命。 天命。 他说他不信,待整日里看着那双眸子里的灰暗,才恍然有些事由不得你信不信。任是万般悔恨懊恼一颗心搁了油锅滚过千百遍,疼得日夜难眠,也无法挽回。 隔着那灰蒙蒙的眸子,秦峥看到了楚瑜对活着的厌弃。 那让秦峥每一刻都过得胆战心惊,只恨不得将楚瑜当做易碎的名贵瓷器,小心翼翼捧在手心,生怕只一个不留神,他就敢粉身碎骨连渣都不留给自己。 明月不识愁心。 秦峥斜坐廊下,从袖中摸出一个骨埙,伴着月夜子规有一搭没一搭的吹着,埙声如泣如诉,却也可堪诉愁闷。待吹至一半,忽忆起竟是一首相思令。 莫道不相思,相思使人老。 几番细思量,还是相思好。 他回眸看了眼身后的宅院,将骨埙往袖中一揣,准备趁着楚瑜睡着去蹭一蹭床沿,若是运气好指不定能睡到天明不被推下去。 …… 紫檀木镂花鸟食盒在马背上晃呀晃,马蹄哒哒行过青石板桥,驶过大街小巷,借着熹微晨光,从未有一日间断。策马人自是玄衣墨发,俊美无匹,引得人频频回首。只是那人向来来去匆匆,只忧手中粥凉,不贪早集繁盛。 秦峥垂眸将唇抿作一线,眉头皱起,低呵一声直叫飒露紫迅疾如风般行过街巷。打从今个儿早上起,他便有些心绪不宁,校场考校过北门军后就再也待不下去一心想要往国公府去。 风声过耳侧,天干气躁,似在酝酿一场初雪,却迟迟未果,只是搅和得天色阴郁。 也许只是惦念家中人才会如此,秦峥心底暗想,又忽觉自己实在黏人得紧,有些可笑。他抬头,望了望天色,撞入眼底的是冲天而起的浓烟,本就阴郁的天更显黯淡。浓烟所起之处并不远,却恰好是国公府附近。 秦峥一怔,下一刻心被狠狠提起,高喝一声,飒露紫嘶鸣,如闪电冲向国公府。 国公府惊魂未平,门仆远远瞧见那快马,忙上前高呼道:“侯爷!” 秦峥脸色煞白,一双曾于千军万马中取敌寇首级而游刃有余的手,而此时却颤抖得险些连缰绳都捏不住,他急切问道:“见天上有烟尘,可是何处走水?” 门仆道:“是写意苑,二爷他……” 话还未完,秦峥已经如风般策马消失,只能听闻马蹄急。 秦峥脑子一片空白,直到胸口窒闷到喉头腥甜方才猛地吸一口气,呛咳两声,翻身下马跌跌撞撞朝写意苑大门奔去。 写意苑,楚瑜所居之处。 曾于火中救出楚瑜,彼时秦峥就立誓此生任是被厌恶驱逐也好,被冷言恶语也罢,都不会再离开他,不会再让他受半分伤害。可不过才短短月余,不过是一眼看不见,又出了事端。 这当口秦峥竟是想到多年前的事,想到宫宴里那坐在天子身侧的楚瑜,少年初成,如一支价值连城的玉簪,一端泉白如玉,一端锋芒初显。楚瑜不跟他似的,被老爹一板子一鞭子抽打长大,那是真正悉心娇养出来的高门贵子,浑身上下无一不写满了高傲矜贵。又是少年不识愁滋味的年纪,自是风华无双。 时光荏苒,误了他的风华,折了他的骄傲。直至今昔,他已是如此下场,命运却连几年安好都吝啬予他。 秦峥想,他若有个三长两短,不若就这般随他去吧。偿他这半生辛苦,也全了自己一腔爱慕之意。 得而复失,失而复得。当推开写意居大门看见楚瑜那一刻,秦峥双腿一软,整个人直直跌跪在地上,直到许久后才回过神来。他扯了扯唇角,半点笑意都没挤出来,眼泪却砸了一地。 府中仆役还在灭火,写意居梁木皆是好的,烧得倒不如何惨重,只是一桶水一桶水浇得浓烟不断。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楚瑜狼狈不输秦峥,全身上下湿透完,裹着狐裘坐在地上,湿漉漉的长发黏在脸侧,一双灰蒙蒙的眸子低垂着,唇色苍白,浑身冷得发抖。 秋月在一旁跪着,哭成了泪人,哀声怨道:“二爷这又是干什么,您若是有个好歹,我们这一大家子如何是好!二爷欺婢子好苦,不肯我们留在房里,将我们赶走后,怎的就这般狠心自己点了火……” 秦峥心底那根弦嘣的一声断得四分五裂,他撑着起身,两步走到楚瑜面前,缓缓俯身,怔怔看了他良久。忽地一把扣住楚瑜肩头,双眸赤红如血,声音嘶哑得如一头受伤的孤狼:“你要自焚?” 楚瑜没动静,只是紧了紧狐裘,想要抵一抵这彻骨的寒意。 秦峥被楚瑜的无动于衷彻底击溃,所有的理智在这一刻分崩离析,方才那尚来不及反应的恐惧和悲哀齐齐涌上心头,让他感到了莫大的绝望,他狠狠掐着楚瑜肩头,崩溃嘶喊道:“你想死!你竟是想死!你就这么不愿意给我留个念想!你要纵火自焚,烧得连飞灰都不剩,你就这么狠的心!” 楚瑜吃痛闷哼一声,皱了皱眉头。 秦峥怔了半晌,猛地松开手,许久才小心翼翼地伸手抚上楚瑜脸,嘶哑着嗓子痴痴喃喃道:“我错了,楚瑜我错了,都是我的错……是我的错,是我当年负了你,我不该斩不断优柔害你良苦。我错了清辞……我只是想陪着你,哪怕你这辈子都不原谅我,我没有想过要逼你,没有……我以后不再来打扰你了,我这就走,这就走……” 到最后秦峥已是语无伦次,泣不成声。他已无路可走,进退皆是茫茫,曾做下的不可挽回,亦不可补偿。最后只是想要舍了全部就那么陪着他,却连他心底半寸都进不去。 “清辞……你好好的,算我求你了。”秦峥跌跪楚瑜身前,尽是此生全部的卑微姿态,只是求道:“你看在真儿的份上,好好活着。只要你好好的,我什么都不求了,今后你全当做从不曾有我秦峥这个人……我只远远看着你,远远地,就一眼……只看一眼我就走,绝不扰你分毫……” 秦峥将脸埋在掌心,又忽而哽声嘶喊道:“楚清辞我求你了,你应了我,你应了我!” 啪,一记清脆的耳光在悲戚中格外响亮。 秦峥侧脸有些烫,哽咽声犹在,他茫然看着楚瑜。 楚瑜浑身发抖,不知是冷的还是恼的,他掌心发麻,方才那一耳光用尽了力气。 “清辞……”秦峥话音刚起,随着一声清响,楚瑜抬手又是一巴掌。他偏了偏脸,眼中茫然更甚。 楚瑜冷笑一声,断断续续咳嗽着,好半天才止住咳声,艰难开口道:“大将军,丢人得紧。” 秦峥痴痴看着楚瑜,竟是没反应过来,只见楚瑜再度抬手。秦峥闭上眼,也不躲开,只由得他打去。 只是这巴掌却迟迟未落下,只听见一声叹息,秦峥下巴上一紧被人扣住,紧接着有什么已经覆在他唇上,沁骨的的,却是如丝如絮的柔软。 秦峥正开眼,近在咫尺的是楚瑜一双灰蒙蒙的眸子。 楚瑜将手扣在秦峥脑后,恼火似的将他下颌捉得更紧,齿尖磨在他唇上,直到一股腥甜萦绕唇齿,方才一把推开晕乎乎的秦峥,轻轻喘息着。 秦峥伸手贴在自己唇上,宛如做梦,好半天忽然惊得跳起来,一把拽住楚瑜道:“清、清辞!你的声音,我方才可是听见……” 楚瑜动了动手腕,想要挣开,却没了力气,只得点了点头道:“嗯,无事。” 秦峥不可置信:“怎会……” 楚瑜淡淡垂眸,道:“本就无事,只是无话可说,方才不说。” 秦峥经这一番大起大落,已是不知如何反应,泄了气一样傻傻看着楚瑜。 楚瑜的手心里沾了秦峥的泪,有些微微发烫,他道:“我从不曾想过自焚,也未故意支走秋月几个丫鬟。只是恼自己这双眼,不愿旁人处处那般小心翼翼侍奉,才让他们都出去的。谁知不小心碰倒了未熄的烛台燃了床纱,这才引了一场无妄之灾。” 秦峥听得有些傻眼。 楚瑜许久未曾说话,声音有些拿不准腔调,听着带着几分软软的嗔意似的。 秦峥有些可怜巴巴地轻轻握住楚瑜的手:“当真是这样?” 楚瑜气笑了:“不然呢,几个小姑娘多愁善感,自个儿胡思乱想。你怎的也跟着胡闹起来。” 秦峥咬了咬牙,不肯罢休道:“这个姑且不说,今个儿这样惊险的事是不可再有了。今后你身旁缺不得人,不然我就时时刻刻呆在你身旁,寸步不离了。” 楚瑜挑了挑眉梢,道:“方才谁说只远远看着我的,还就一眼?” 秦峥装作听不见,只是逼问道:“那二爷刚刚是什么意思?” 楚瑜揉了揉手腕道:“瞧你跟魔怔了一样,抽你两巴掌教你清醒清醒。” 秦峥抿紧薄唇,寸步不让:“你懂我问的是什么。” 楚瑜沉默半晌,才低声道:“你说呢?” “清辞。”秦峥低唤一声,伸手将楚瑜拢在怀里,死死抱住。 楚瑜感到秦峥浑身竟是不住颤抖,温热沿着自己的脖颈落下,原本彻骨的寒意竟是莫名被驱散了几分。 “嗯……”良久,他伸手轻轻环住秦峥。 天公不惜琼花落。 一片两片微凉点在楚瑜眉心,他仰了仰脸,轻声道:“柏鸾?” 秦峥抬眸。 “下雪了?” 秦峥道:“下雪了。” 楚瑜静静听着雪落的声音,道:“我冷了。” 秦峥将他身上的披风解下来又给楚瑜裹上了一层,打横将他抱起来。 “清辞,很快就不冷了……” 楚瑜将脸埋在秦峥心口,听着他沉稳的心跳,思绪一点点被抽离。 前路,已不会再冷了。 第49章 第五十九章、 水气氤氲,掺几缕梅香。 秦峥用指尖探了探水温,稍有些烫,于楚瑜来说却是刚刚好。 每一寸苍白的皮肤都被熏染做浅薄的红,额头凝起一层细汗,沿着被浸湿的发丝蜿蜒落下,水线没过胸口,随着绵长的呼吸撩起淡淡的涟漪,旖旎风情,风光无限。 秦峥贪心地看着楚瑜身上每一寸,看着他轻闭的双眸,羽睫都盛着潋滟水光。 “太医院的药倒是真好,疤痕快淡得瞧不清了。”秦峥伸手沿着楚瑜锁骨下一道浅白的疤痕细细摩挲着。 楚瑜抬手搭在秦峥手臂上,烧灼后的伤痕狰狞而斑驳,虽看不见也明白怕是骇人得紧:“把这伤疤去掉。” 秦峥笑了,反握住楚瑜的手,道:“管它干什么,还嫌我不成?” “嫌。”楚瑜不假思索道。 秦峥捏了捏楚瑜手心,笑吟吟道:“嫌也晚了,谁叫楚二爷轻薄我在先。” 楚瑜勾了勾唇角,没说话。 太医院的落梅骨有肉白骨之效,百种稀珍药材千熬百炼做小小一瓶。若非是陛下属意,旁人哪里用得了。秦峥紧着楚瑜去用还来不及,哪里顾得上自己。 许是屋子里地龙烧得旺,许是药汤太烫,秦峥感到一股烧心的燥热,越是盯着楚瑜看,燥热越是难耐。楚瑜的手柔弱无骨般轻轻巧巧搭在秦峥臂上,那几分凉意宛如琼华甘霖,教人贪恋,渴望得到更多,更多…… 等秦峥反应过来,竟是不知何时已经将楚瑜从浴桶中抱出来,压在了床笫上。 楚瑜半睁着眼,没有焦距的眸子总是带着几分若有若无的茫然,这让他没了从往的凌厉,徒留着勾人心魂的美艳和惹人心疼的脆弱。 “清辞……”秦峥伸手轻抚楚瑜额头,贪恋地汲取着他身上的微凉,也解开那蠢蠢欲动的燥热。 楚瑜张了张被水雾熏染红润的唇,呼吸有些乱,他的手腕被秦峥轻轻扣着,双手交叠压在头顶之上。秦峥广袖一振,床幔应声而落,层层叠叠掩住春光无限。唇舌缠绵,青丝交叠,情动之处,谁又能耐得住。 待松开唇上桎梏,楚瑜早已喘得不成样子,他有些受不住秦峥的撩拨,脑子已经开始混沌起来。胸口前的两点朱红被齿尖轻咬,柔软的舌竟是滚烫。 箭在弦上,秦峥的忍耐到了极限,但他不敢伤楚瑜分毫,倾尽所有的温柔细致去待他。 楚瑜感到小腹贴着秦峥身下的坚硬滚烫,眼前是一片黑暗,这让身子的每一寸都敏感到令人发疯。他甚至能感觉到小腹上紧贴的那硬物柔软的皮囊和内里坚硬的跳动,像是每一寸血液都在放肆地叫嚣流动,渴望着得到宣泄…… 分明已是到了极点,可秦峥偏如老牛拉磨一样慢吞吞起来,若说慢便算了,偏还孜孜不倦地拼命撩拨着,实让人忍不得。楚瑜咬牙抬手勾住秦峥脖颈,分开的双腿紧紧贴在秦峥劲瘦的腰身上,摆出自己的态度来。 “清辞,我要你……”秦峥脑子彻底空白,眼里心里只剩下楚瑜一个。 就在秦峥即将进入时,楚瑜攀在他脖颈上的手忽然垂落。 秦峥怔怔瞪大了眼,片刻后猛地弹起身来,吓出了一身冷汗,一秒就萎。待见楚瑜呼吸虽弱却还在,只是如何都叫不醒,才明白他是身子太弱,体力不支昏睡过去…… 秦峥给楚瑜穿上里衣,仔细盖好被子,这才出门去唤守夜的丫鬟请大夫来给楚瑜诊脉。 门外的风卷着雪呼啦啦吹一脸,秦峥这才清醒过来,他回头看了眼屋里, 伸手往自己脑门重重拍了一下。且暗下决心,不得轻易动楚瑜了,当以他身子为重。 看着窗外稀稀落落的初雪落在地上一层浅白,秦峥有些委屈地蹲在门外,吹吹风,冷静一下…… 楚瑜这一病就是好几日,走水那天淋了水,又正赶上天寒,半夜里昏睡过去后就开始起热。这一烧不打紧,反反复复多日不见好。 秦峥日日悉心照顾着,事事亲力亲为,那入口的药皆是他哺喂,夜里搂着楚瑜睡。但凡楚瑜稍有些许不适,他总能第一时间醒来。楚瑜烧得失温,额头滚烫,偏身子冰冷。秦峥是天生火炉子样的人,往往睡到半夜,楚瑜整个人就钻到他怀里,紧紧贴着。 因楚瑜畏寒的缘故,屋子里本就烧着地龙,又搁了好几个炭盆,夜里只着单衣也惹得秦峥额上冒汗。楚瑜难得能遇到这般趁手的暖炉子,昏睡中也紧紧扒住不放。生怕跑了似的一手攥住秦峥领口,一手捏着他垂落胸前的一缕黑发,额头抵在他肩头,温顺得如同一只熟睡的猫儿。 秦峥只道是最难消受美人恩,这样的姿态每时每刻于他来说都是一种无言的折磨。于是身下嚣张的小兄弟便不肯依了,熬得秦峥每天咬着被角入睡。 可楚瑜病成这样,秦峥哪里舍得动,偶有几次实在是受不了了,只得把人狠狠扣在怀里蹭巴蹭巴,然后悄悄拿帕子将喷溅在楚瑜大腿内侧的**仔细擦干净,连带着帕子一起毁尸灭迹。或是捏着楚瑜微凉的手引到自己身下,稍稍纾解一下,实在很难以启齿。 楚瑜彻底神思清醒那天正是个月色颇好的夜,许是病了好些时日的缘故,病去之时反倒是有几分精神。只是于那之前,他是记不得自己如何腻在秦峥怀里、紧紧抱着不撒手的。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他只知道醒来的时候,有人正分开他双腿,柔软的巾帕擦着隐秘的地方……黑暗让楚瑜更加敏感,他几乎在一瞬间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颤栗感让他发抖,下意识抬脚就踹了过去。 “嘶……清辞!”秦峥被这猝不及防的一脚踹中胸口,他一把扣住楚瑜白皙如玉的脚踝,又惊又喜道:“你醒了!” 楚瑜头皮发麻,拢紧双腿,分辨了许久才面朝秦峥的方向,哑着嗓子道:“你干什么。” 秦峥一噎,喃喃着:“没……” 楚瑜眉头一皱,冷冷道:“没什么?” 秦峥惭愧地低下头:“没忍住。” 楚瑜脸色变了一会儿,忍不住抬手搭在额头上,无力轻声叹道:“出息的你……” 秦峥凑过去,将被子给楚瑜拉上盖好,扒开他的手探了探额头:“好在已经退烧了,你都不晓得自己病了多少时日。” 楚瑜捏了捏眉心,面朝秦峥侧身躺着,额头几乎抵在他胸口,只是他瞧不见罢了。 秦峥伸手揽住楚瑜肩头,轻叹一声:“你可吓死我了。” 楚瑜闭着眸子,没说话。 就在秦峥以为他又睡着的时候,只听他声音轻且浅,飘飘忽忽似呓语着说道:“我在梦里才能看到真儿,看到兄长,看到……你。” 秦峥眼中一热,伸手轻轻拍了拍他肩头,强作欢笑地轻声道:“好,那你睡吧,我守着你。可是你一定要记得醒来啊……清辞……” …… 第六十章、 入了腊月天,楚瑜的病才渐好。 秦峥推门进来的时候,楚瑜正靠在窗边听雪。雪白的狐裘裹在他肩头,缕缕墨发顺着脊背垂落,他将下巴抵在臂弯里,伸出一只手去接窗外的落雪。莹白的雪便轻飘飘落在他苍白的掌心中,转而消融不见,留下一抹冰凉。乌黑的羽睫颤了颤,他勾唇,似笑非笑,却倒是冰雪也逊他容颜三分。 秦峥怔了一瞬,进而两步上前,一把将楚瑜的手拉回来,关上了窗子。捂在掌心的指尖冰凉,秦峥皱眉道:“开那窗子干什么,这么冷的天,若是着凉了怎么办?方好了寒症没几日……” 听着秦峥日常唠叨,楚瑜一句不接,只是转了话道:“院子里的腊梅开了?” 秦峥正将楚瑜的手捂在唇边呵气,闻言想了想,道:“未曾留意……” 楚瑜贴过去些,低头轻轻嗅了嗅他脖颈一侧,道:“应是开了,你身上沾了梅香。” 温热的鼻息柔柔洒在秦峥脖颈上,像是羽毛若有若无地拂过肌肤每一寸。 “可惜了那几株无人赏识的黄金骨,这个时候,当去踏雪寻梅才是。”楚瑜紧了紧身上的狐裘,道:“这几日病去,身上也见爽利,整日里屋子里关着,直教人闷得慌,不若出去走走。” 外面虽只有细雪,可连下了几日,地上积雪不浅。秦峥一来忧心楚瑜身子孱弱,受不住腊月寒风,二来怕他瞧不见路,有什么闪失。这般想着,拒绝的话就溜到了舌尖,正要发挥日常练出来的唠叨劲儿,就见楚瑜似已察觉出他要说什么。 “秦峥哥哥……” 舌不着齿,轻轻浅浅四个字,比秦峥身上的梅香还要淡上几许,三分故作矜持的戏谑,七分春风化雨的温存。 楚瑜起身,道:“走吧。” “哦,好……好……”秦峥整个人如同灌了数十坛胭脂醉,晕得分不清东南西北,方才要说什么也全然忘了,只被一声‘秦峥哥哥’炸得丢盔弃甲,溃不成军。 楚瑜弯唇一笑,兵不血刃。 连下了几日雪,上京早是一片银装素裹。 楚瑜身上的狐裘胜雪三分,通体纯白没有一根杂色,是早些年先皇赠予。只因太过华贵又厚重,这些年极少会用到。如今天寒体弱,反倒是给派上了用场。 出门的时候,秦峥又给楚瑜裹了条火狐尾的围领,瞧着他浑身上下密不透风才作罢。如今瞧着,倒活脱脱是只成了精的狐狸,悠悠然漫步在雪中庭院。 秦峥捏着楚瑜的手不由得笑了。 楚瑜听着脚下被踩得咯咯吱吱的雪,有些上瘾,故意将脚步踏得更重了些。听见秦峥的笑声,不由得停下来,道:“笑什么?” 秦峥道:“绥绥白狐,九尾庞庞。寥寥千年,只待惘惘。绥绥白狐,九尾庞庞。与君相拥,地久天长。绥绥白狐,九尾庞庞。成于家室,我都攸昌……” 先秦的民谣,秦峥哼唱起来竟是别样动听,低沉的嗓音混着细雪纷纷而下。枝头的腊梅正如其名黄金骨,色泽如金,暗香销魂。 楚瑜停在一株梅树下,指尖摸索着抚上那树干,道:“庭有黄金骨十八株,从方才开始数,这应是第九株。你来树下挖挖看?” 秦峥蹲**去,沿着楚瑜说的地方开始挖:“你说踏雪寻梅,原是来寻宝贝,藏了什么在这下面?” “你若能找到,就赠与你。”楚瑜捏着秦峥为他折下的一支梅花,轻声道。 未曾挖太久,当真让秦峥寻到一物,待取上来,方才看到竟是小小一坛酒。青坛红泥,瞧着有些年头。 楚瑜扬了扬唇角:“说话算数,你既然找到了,就送你了。” 秦峥笑着将酒坛倒过来拍了拍,伸手捏开了泥封,无需温酒,趁着雪意灌了两大口。酒香凛冽,先是叫人惊讶的纯透,随即烈如火,待入了喉本以为是豪辣,却不曾想尽数化作了缠绵意。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楚瑜将手中梅花凑于鼻端,轻轻嗅着梅香,道:“如何?” 秦峥阖眸长叹:“本以为尝过美酒多种,却不曾想到底浅薄,今日这一坛酒让从前饮过的俱成了无味白水。这酒谁酿的?叫什么名字?” 楚瑜不答,反问:“你想知道?” “想知道。”秦峥上了瘾,一口接着一口,沉醉在那烈烈酒香和缠绵酒意里。 楚瑜唇角翘着细微的弧度,眉眼映雪。他不说话,待秦峥将酒饮尽,才轻声道:“是我酿的,以梅上雪为引,碧梗谷和以青梅,红泥封坛,埋入这树下,已二十载。你问我它叫什么,今日我便同你说……” 他声音轻极,却字字清晰:“这酒名叫金风玉露,是我七岁那年遇到你后酿下。”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纷纷细雪掩不住心头滚烫,一句话便如同朱砂痕烙上心头。楚瑜的脊背抵在树上,秦峥低头攫取着他的唇,辗转间俱是梅香盈盈。枝头梅花雪摇晃着洒下,落在楚瑜眉眼,待两人分开时,银丝一线,薄唇嫣红,灰蒙蒙的眸子竟是浮上了一层雾气。 秦峥只觉得肺腑间是透骨凉,身上每一寸却是难耐的燥热,恨不得在雪地里滚上一滚。思来想去,若等与面前人同滚,实在是再好不过。只是念及楚瑜身子,到底不敢大意,只能细细将唇厮磨一遍又一遍。 楚瑜双手环着秦峥脖颈,许是唇上已经破了皮,火辣辣的疼,实在是忍无可忍抬手一巴掌拍上秦峥后脑勺。秦峥吃痛这才意犹未尽松开几分,低头蹭着楚瑜脖子上毛茸茸的狐领,吮出一个个红痕。 楚瑜知道这些日子秦峥忍得辛苦,纵着他去,他仰起头来,任由的秦峥在自己颈上舔舐,唇间酒香残存,一时间竟跟着动了情。 秦峥心里惦念着楚瑜身子,哪怕情动也是谨慎着十二分的留意,楚瑜的每一分细微变化都落在眼底。但见他此时背倚梅树,眼尾染红,将下巴挑出一个骄傲的模样,唇间却是压抑的喘息。 “清辞啊……”秦峥一声叹息,抬手折下一枝梅花,指尖暗使内里将花枝一抚,只见刹那花枝光滑,露出嫩白枝茎,唯留枝头三朵梅兀自吐香。他将梅枝递去楚瑜唇边,道:“得卿赠酒,无以为报,枝头梅花正好,折一枝与你。你接了,有一处想与你同赴。” “何处?”楚瑜问。 秦峥笑了,贴的更紧了些,鼻息扫着楚瑜脸颊,轻声道:“巫山。” 巫山之阳,高丘之阻。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而下。 楚瑜低声骂道:“混账。” 秦峥垂眸认真吻了吻楚瑜眉心:“更混账的还在后头。” 楚瑜如玉面庞略有一分薄红,稍迟疑一瞬,仍是轻轻张唇咬住花枝。 秦峥动容,拥着楚瑜反复蹭着他耳侧,道:“清辞,我好好待你……” 楚瑜阖眸,全然依靠是身后梅树之上,任凭秦峥折腾。细碎的吻拨开狐领反复落在脖颈锁骨间,温热的鼻息和冰冷的雪一同洒落颈间,让楚瑜呼吸跟着急促几分。浅尝辄止,片刻后秦峥稍退几分,俯**去。 楚瑜茫然睁开眼睛,却瞧不清秦峥在做什么,只觉得狐裘被撩开几分,腰间一松,束腰玉带被解开,深衣撩起,亵裤半褪,如此也只是一瞬间的事。秦峥低哑的笑声有种说不出的蛊惑,听得楚瑜愈**动。狐裘被秦峥紧了紧,怕他因此受寒,得不偿失。 楚瑜顺从地拉紧狐裘,下一刻一阵冰凉从身下炸开,他蓦地睁大一双凤眸,弯下腰去,呻吟出声。秦峥半跪在楚瑜身前,口中含了一口枝头细雪,那雪落了一夜,凝作颗冰粒,搅弄在唇舌间。这口雪借着温热的口腔包裹住楚瑜下|身。细碎的冰粒摩挲那处,令人战栗的冰冷沿着身体每一寸血直冲脑海,如山洪暴烈,如雷霆震怒,如狂风过境,抹杀了一切,除却颤抖和尖叫,再无法做出其他反应来。 楚瑜出身书香世家,自是矜持,从未尝过这等奇|淫|巧技,当即有些受不住,呻|吟里都带上了几分哭腔,听得秦峥如痴如醉。细雪消融时,再抬头看楚瑜,只见那凤眸已经蓄满了泪,沿着泛红的眼尾落下,正砸在唇间花枝的腊梅之上,隐匿在花蕊之中,惊起暗香一抹。 秦峥险些要把持不住,浑身燥热如赤身滚落火中,灼烧得理智仅余三分,若不是军旅之中待了多年隐忍惯了,只怕这一眼下去就先一步要去了。 雪融之后,那唇舌开始变得滚烫如火,原本的冰冷尽数化作难耐的灼热。秦峥吞吐有度,舔,吮,挑,咬,尽在唇齿间。冰冷过后的滚烫让所有疯狂再度化作百般滋味,待最后达至峰顶时,秦峥吞咽至喉咙深处,直抵咽中。这一撞,让楚瑜彻底迷了心窍,当即在骤然拔高的呻吟里交代在这种刺激之下。 灼热喷洒,秦峥难免被呛着,连连咳嗽。一线**沿着他触角细细流下,映得唇红齿白,邪气横生。他伸手扶住摇摇欲坠的楚瑜,怀里人竟是比他还要狼狈几分,一双眸子已经哭红,唇角晶莹的汁水尽数浸染梅花中,滋养的花瓣饱满欲滴。 秦峥细细吻过楚瑜眉眼,低声念道:“清辞……清辞……我想要你……”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楚瑜脑子混沌一片,闻言竟是怔怔点了点头。 秦峥轻笑,转而再侵身上前。他将胳膊横在树干上,让楚瑜将额头抵在自己肘弯。秦峥振臂,身上的玄黑大氅将两人裹了个严严实实,免受风寒侵扰。狐裘被撩开,纤细的腰身握在秦峥掌心,再往下探到一片挺翘圆润,方才一番折腾,楚瑜早已经是情难自持,泛滥一片。 身下叫嚣多时,秦峥不再苦苦忍耐,楚瑜喘息声愈加强烈,待秦峥一个挺进,终于忍不住叫出声来,唇间花枝让声音变得隐忍,随着撞击梅树上细雪飞落如花,洋洋洒洒。 “秦峥……不……”楚瑜艰难咽下叫喊,矜持如他,这般幕天席地本已是放浪,若再肆意放声还哪有半分体面。 殊不知这般压抑动情的声音更会挑起火来,秦峥原本还强忍着不肯放纵自己,待听见这般断断续续喑哑,所有的理智溃散到九霄云外,楚瑜几乎是咬断花枝,那枝头梅花纷纷散落,额头汗水,眼角泪水,晶莹涎水一并落在皑皑雪中…… 秦峥紧紧扣住楚瑜的腰,用沙哑的声音哄道:“清辞,唤我。” 楚瑜的弯弯的羽睫盛了汗珠,随着身后掷地有声的撞动颤啊颤,半晌哽咽道:“秦峥……唔……” 秦峥低笑一声,语气里的温柔和身下的猛烈形成强烈的反差:“好清辞,该唤我秦峥哥哥才是……” 楚瑜当即掉了泪,又是恼又是羞,不肯开口。秦峥怎的不知楚瑜这是又要犯倔,不待他缓口气,猛地一个挺身,这险些让楚瑜当场昏厥过去。 一口气被顶得四分五裂,楚瑜终是忍不住啜泣道:“混账……嗯啊……尽是欺我眼盲体弱……你……不,不要再深了……秦峥……嗯……秦峥哥哥……” 泣不成声的喘息混着令人无限遐想的撞击声消弭在雪中梅林里,云霄峰顶一股温热尽数送入楚瑜身子里,遂沿着白皙光洁的双腿蜿蜒而下。 玄黑大氅裹住怀里人,秦峥抱着撑最后关头昏厥过去的楚瑜离开梅林…… 雪停,熹微。 雪地上徒留**一片、残花梅枝、腥红三两点。 第50章 第六十一章、 时值腊八,秦峥携楚瑜一同去书院接真儿回家。 许是临近年关,事事亦顺遂起来,太医院传来好消息,这些时日众太医日夜研商,翻查古籍遍访方外圣手,竟当真寻到了医治楚瑜眼睛的方子。针刺辅以药石,调养些时日便可痊愈。 自那天踏雪寻梅后,楚瑜似打开了几许心结,虽被累着休息了几日,可气色反倒是比以往渐好。又有真儿在身旁,更是心里安生。秦峥每每下朝后,便往国公府里去,处处体贴细致,一时间竟再生岁月静好之感。 约莫要至除夕,家里张灯结彩,红绸挂了满院子,金铃系了枝头,府里仆人都忙得团团转悠。 真儿裹着雪白的狐裘小披风推门进来,抖了抖肩头零星的雪,将怀里揣着的手炉递给一旁的碧玉。 “姑娘又在外头顽了,瞧这小脸冻的。”秋月打屋里头出来瞧见真儿脸蛋红扑扑的模样,笑着道。 真儿往手心里哈了口气,用力搓了搓脸蛋,解开了身上的披风递了出去,轻声问道:“爹爹可醒了?” 秋月颔首,将真儿被风吹乱的额发抚了抚,道:“方才醒的,刚洗漱罢,姑娘进去陪二爷说说话,等会儿我叫小厨房里做姑娘爱吃的杏仁白玉酥来。” 真儿应了一声,轻手轻脚的挑了帘进去。 里屋比外头更温暖,却没有丝毫的炭木烟火气,更多是梅香掺杂着少许药香,清冽和温吞的味道融在一处,有种说不出的别致。 真儿忍不住用力嗅了嗅,摇着脑袋朝里面瞧去。 楚瑜坐在床上,肩头搭着件天青锦袍子,一旁的案几上还搁着一只青花药盅,显然是刚服罢。打从方才听见外头的动静时,他就晓得是真儿来了,抬手召了召,道:“来。” 真儿一溜烟跑过去,顺从地将脑袋抵在爹爹掌心下:“爹爹今个儿醒得早。” 楚瑜拢了拢肩上的衣袍,揉揉真儿脑袋道:“怕是你连早课都上完了。” 真儿咯咯笑了,伸手攥着爹爹指尖,摇了摇道:“外头雪停了,方才还在院子里瞧了会儿雪,爹爹好生将身子养好,到时候我和大爹爹团了雪球与爹爹顽。” 楚瑜故作严肃道:“只道成日里同你大爹爹疯,外头那般冷的天,仔细受了风寒。” 真儿只是笑,并不惧爹爹这硬端出的几分严厉:“爹爹自可放心,真儿有分寸。” 楚瑜还记得多年前秦峥带着真儿疯玩,害得女儿病了一场,心道女儿有分寸不假,那个却是个没轻没重的。正待要再叮嘱女儿两句,却叫真儿赶紧转了话头。 真儿怎的不知爹爹这是又要因为大爹爹生气,当即吐着小舌头,抢先道:“昨个儿偶然瞧见一词,读来却不解其意,不知爹爹可否指点一二?” 不等楚瑜答应,真儿略微沉吟一瞬,轻声道: “凤凰游,十年不见空自流。秦山破碎,泾渭不可求。神佛有否?经纶几卷袖手。难收覆水,覆水难收。 满衣袖,忽已冷清秋。何年归日,雨泪下孤舟。可堪回首?晨夕暮旦从头。难求所愿,所愿难求。” 屋子里是瞬间的寂静。 楚瑜不言,真儿不语。 半晌,一声淡淡的轻笑,楚瑜挑眉,“看”向真儿,道:“谁教你的?” 真儿脸上一红,一双翦水眸忽闪忽闪,低头支支吾吾道:“不曾有人教真儿。” “当真?”楚瑜问。 真儿抿唇,小心翼翼点了点头,又想起爹爹眼睛瞧不见,心里忽然酸涩,忍着泪意大声道:“当真!是真儿自作聪明,爹爹若是生气,就罚真儿好了。” 楚瑜轻叹一声,抚了抚真儿头顶,道:“爹爹何时说过生气了,你这孩子……” 真儿小心抬起头来,看向爹爹。 楚瑜眼上敷了药,用白色的药纱覆着,遮住一双眸子。雪白的药纱沿着墨色的长发落下,垂于身侧。虽被遮蔽双眸,可唇角的温柔却是比雪停风动拂落的雪花更轻柔几分。 真儿百感交集的心,就这样安静下来。她知道自己这次着实过了,可从前不觉得如何,直到前些日子在书院住着。每瞧见族中的兄弟姐妹皆是父母来接了下学,或是每逢佳节,家中热热闹闹一大家子一同送来衣物吃食,心里才明白何谓艳羡。 羡旁人家的孩子有父可依,有母可偎,双亲和睦,其乐融融。 如今大爹爹回来了,爹爹虽不似从前那般抗拒,两人常有和乐之时,可到底……这不是一个家。 大爹爹失而复得,端是心怯,不敢再要求什么。爹爹矜持且清傲,大爹爹不说,他自是不提。两人便这般说不清道不明地过着,却总有几分未曾消融的隔阂。 故而她才想了这等愚钝的法子,拟着大爹爹的口气,写了拙劣的词句,盼着爹爹一时心软指不定就应了。熟料一下便被揭穿,心里着实委屈。 楚瑜品出女儿的心思,只剩余怜惜,叹息苦笑道:“这几天替爹爹去宫里给你大伯见个安,你若有什么不懂的词句拿去与你大伯瞧瞧,或许他能为你解答……若得了你满意的答案便回来,若得不了你就多问几回……” 这些时日兄长楚茗极少往国公府来,态度十分明显,不愿楚瑜再与秦峥有纠葛。若真儿当真想要大爹爹和爹爹复合,少不得要过了楚茗这关。楚瑜心安理得地将锅甩给了兄长,顺带着给闺女指了个死缠烂打的招。 真儿得了这句话,欢喜极了,方才的委屈烟消云散。 秦峥下了朝,还未进屋就听见真儿银铃似的笑声。 “何事这般高兴?”他走进来,望着榻边一大一小。 楚瑜抿唇浅笑不言,真儿转了转眸子,只是道:“大爹爹回来了!” 秦峥单手轻松拎起来真儿转了个圈,逗得她咯咯笑出声来,才搁回榻上。转而挨着楚瑜坐下,握着他搭在膝头的手,问道:“今个儿眼睛可还痛?” 楚瑜抬手轻轻扶了扶药纱,道:“隐痛是有的,但是不打紧,这点痛还忍得。” 秦峥将楚瑜落下的发丝拢去耳后,把他搭在药纱上的手攥住拂下:“忍忍,再过两日就能拆开了。” 楚瑜点了点头,感觉秦峥的手不知不觉绕到后面,环住了他的腰。想到真儿还在这,楚瑜眉梢微挑,暗暗拨开了他的手。可那手跟黏住了一样,又摸了回来,还得寸进尺地在他腰间揉捏了一下。 楚瑜忍不住冲腰间那手背重重拍了一下,啪的一声脆响。 原本还在和大爹爹说话的真儿也不免被吸引了目光…… 秦峥咳了一声,默默在楚瑜腰间蹭了蹭被拍红的手背。 真儿忍俊不禁,红着小脸起身道:“大爹爹和爹爹先歇着,真儿往宫里一趟,晚些时候再来。”说罢,几乎是蹦跳着走了,雀跃难掩。 听见门被关上的声响,楚瑜才冷冷道:“女儿面前,不知收敛。” 秦峥颇是委屈:“若非你那一下,真儿才不会瞧见。” “你倒是有理,怪起我来。”楚瑜气笑了。 秦峥见他未曾真的生气,这才笑着将人揽在怀里,指尖绕着楚瑜一缕发丝,道:“哪敢,你才是我的理……” 楚瑜在秦峥怀里寻了个舒服的姿势依着,秦峥垂首,将吻轻印在他眉心。 “清辞,等你眼上的药纱拆开,第一个先看见我,好不好?” 楚瑜伸手,勾住秦峥的脖颈。他半面覆了白纱,却显得下颌弧度美到了极点,薄唇抿做一线微微扬起,露出了清浅的笑意来。 “好。” 第51章 第六十二章、 爆竹声中一岁除。 过了今朝又一年,国公府虽人不多,可也过得热闹。缠丝红绸悬了满堂,朱纱软罗裹了灯笼五步一个挂在廊前檐下。来往管事仆婢面上皆带喜色,人们穿着新衣,见面互相说着吉祥话,盼着来年会更好。 从早上祭祖忙到夜里用罢宫里赐的除夕宴,方才有了几分得闲的功夫。 楚瑜近来服药,宴上不曾饮酒,只是屋里红烛应彩绸,竟是在脸上映出几分芙蓉色,宛如微醺模样。秦峥多喝了几杯,痴痴地看着白绫覆眼的楚瑜,伸手轻轻捏住他下巴。 楚瑜斜倚在虎皮铺就的藤椅上,闲适且慵懒,他抬手推开抵在下巴的爪子,道:“今个儿除夕,不回去?” 秦峥知道楚瑜是问他回不回侯府,他道:“不回,真儿被留在了宫里过除夕,今个儿我陪你。”想了想,又道:“以后也是,年年岁岁,只陪你。” 楚瑜没说话,只是唇角微微勾起,许是红烛熏染,艳色逼人。 秦峥挨得近了些,凑在他耳畔道:“怕不怕冷,出去走走?” 楚瑜拢了拢身上衣袍,道:“冷倒是不怕,只怕有人没个轻重想着法子折腾爷。” 秦峥笑着,握着楚瑜的手凑在唇边讨好似的亲了亲,央求道:“还因为上次的事生气呢?” 楚瑜抽回手来,淡淡轻哼一声,撑着躺椅扶臂起身,道:“外面黑,你扶好我。” 秦峥自是不必安排,早就将备好的狐裘给楚瑜裹上,伸手环住他腰身,道:“得令,我的二爷。” …… 细雪仍存于枝头,九曲回廊尽是朱红灯笼,万千烛火更胜天上繁星璀璨。 廊下灯,枝头雪,湖心亭,凌寒梅,自是拼凑出工笔难绘的美景。只是万千景色不及眼前人一颦一笑罢了。 亭中凳铺了软靠,青泥小炉咕噜噜烧着热水,正沏出君山银针一壶,茶香袅袅,氤氲出的水汽模糊了楚瑜的眉眼。 秦峥的指尖轻轻抚过楚瑜眼前覆的白纱:“御医说白日里光太强,你的眼睛受不住,不若晚上再拆开药纱。今日本该除旧迎新,只盼着从往种种留于今时,得见天日于此刻。清辞,我想替你摘下它。” 楚瑜点了点头,道:“莫要想得太好,这双眼彻底恢复还需些许时日,此刻虽可摘下,怕是也瞧不太清的。” “我知道。”秦峥俯身轻吻楚瑜额头:“不要怕,总会好的。” 楚瑜心下微暖,说不紧张是假,盲了数月方才知道其间滋味。终日活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着实难熬。若非秦峥的悉心陪伴,他挺不住的。眼下虽只是寥寥几句宽慰,却让他定下心来。 白纱摘下,清风拂开药香。秦峥用帕子将楚瑜眸前残药擦去,看着那弯弯的纤长睫毛轻轻发颤。 “清辞,看我。”秦峥缓缓捧起楚瑜脸,道。 楚瑜头一回觉得自己像个蹒跚学步的孩子般,带着对前路的惴惴和期许,怯怯张开双眼。 秦峥看到楚瑜眸子,如浸在雪中的曜石般,沉静且璨然。视线先是没有焦距地落在远处,随后缓缓凝结于眼前,似一泓秋水,美不胜收。 “清辞……你,看到了吗?”秦峥没有发现自己声腔里带着颤抖。 楚瑜沉默良久,缓缓抬眸打量四周,少顷,弯唇一笑:“看到了。” 秦峥睁大眼睛,欢喜得像个莽撞的孩子,一下伸手紧紧抱住楚瑜:“真的?可是真的?你都看到了什么?” 楚瑜伸手轻轻回抱着秦峥,在他耳畔道:“天上星,杯中月,眼前人。” “清辞……”秦峥眸中滚烫,良久忍不住笑出声来,心里百般滋味难言,付与一吻之中。 楚瑜挑着下巴,唇舌温存回应,秦峥遂又一遍遍吻过他双眸。 楚瑜叹息道:“只是隐约还是模糊,瞧得不甚清楚。”不等秦峥开口,他又浅笑着道:“无妨,已是足够。” 杯中月是天上月,眼前人是心上人。 繁星点点落于湖心,枝头细雪暗香盈盈,头上有响声忽然炸开,绚烂的烟花在子时燃放于上京天穹之间。 新的一年,来了。 第六十三章、 初一,楚瑜往宫里谢恩时,顺带捎回了自己家闺女。 燕承启膝下无女,太后喜欢瞧着机灵懂事的小姑娘在身前,便多留了两天。这一趟过去,真儿得的赏赐,愣是用了两辆马车才拉回家。 回国公府的路上,真儿拂开腕上一串西域进贡的琉璃玉镯,从袖口取出尺素,道:“大伯让我将这手谕交给爹爹。” 楚瑜将手中半卷书放下,略微迟疑一瞬,接过尺素。他与秦峥是否还能复合,还是得看兄长的意思。如今不比从前,可仗着年纪小肆意妄为,他这幅身子容不得折腾。兄长再如何纵容他,只怕也不会松口了。 故而当看见尺素上写着“终此一生,勿复嫁与秦家”时,丝毫未曾有过半分意外。 楚瑜怔怔看着这几个字半晌,叹息道:“勿复……嫁与……” 真儿心里一紧,绷紧了身子,蹙眉道:“爹爹……” 楚瑜回过神来,垂眸看着女儿,电光石火间忽地笑了。尺素被折起,拢在袖中,他伸手揉了揉真儿的小脑袋:“今后那些伤春悲秋的词大可收一收,小小年纪无需太重心思。” 真儿以为爹爹是训责她,刚想乖乖应下,忽然回过味来,猛地抬起头,双眸闪闪发亮:“爹爹!你的意思是,大爹爹会回来了?”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楚瑜弯唇,屈指在真儿眉心弹了一下,慢条斯理道:“得看他的意思。” 真儿捂着额头笑出声来,心道大爹爹怕是早就等不及了。 …… 国公府,书房。 冷汗从秦峥额角落下,本是一双似笑非笑含情桃花目,如今那里面盛满了哀色。眉心拧出深深的纹路,堪比当年沙场破城那般沉重。 那一句勿复嫁与如沉甸甸的山压在他身上,碾得人粉身碎骨般难受。 “清辞……”秦峥沮丧极了,可还是努力挤出一丝悲怆的笑意。 楚瑜淡淡瞥了一眼,继续抄写佛经,语气平平道:“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秦峥身形微晃,指尖攥紧那尺素,咬牙道:“清辞,我只想与你厮守余生,亦不想再委屈你半分。” 楚瑜抬眸,道:“你不想委屈我?” 秦峥缓缓点头,认真道:“不肯。” “长兄如父,你看到了的。”楚瑜指着那尺素道。 秦峥垂眸,不知不觉攥紧了手,沉默良久,道:“我去求君后。” 楚瑜摇头,道:“你莫看兄长一副谦和温润的模样,若论心志刚硬,我不及他。” 秦峥眉头纹路更深几分,眼尾都急红了:“那我……去向陛下请旨……” 楚瑜挑眉,冷笑不言。 秦峥更加沮丧了,他觉得自己这话着实天方夜谭,陛下哪里敢逆了君后的意思,除非陛下俩月内不想迈进君后寝殿大门了。 楚瑜将手中紫毫笔绕在指尖,有意无意轻叹一声,道:“我不能嫁与秦家,可国公府不可后继无人,迟早哥哥做主,还是要让我迎了旁人的。” 秦峥蓦地瞪大眼睛。 楚瑜用笔杆轻轻叩着案牍,自言自语道:“爷朝中职务不能懈怠,真儿到底年幼,该有**持后宅才成。” 一双好好的桃花眼瞪成了牛眼,秦峥像个被抢了糖的孩子一样,委屈得无法言喻。 楚瑜掷笔,若有所思道:“若再择妻,必要寻个贤良温婉的,家世稍逊无妨,容貌稍次也无妨。” 秦峥忍无可忍一把扣住楚瑜手腕,死死盯他双眼,道:“你竟是想要娶妻?” 楚瑜颔首道:“要娶的。” 秦峥急得跺脚:“你怎能这样想?” 楚瑜淡淡道:“我为什么不能这样想?所有人都要娶妻的,我也一样。” 秦峥几乎将楚瑜扣在怀中,似乎这样抱得紧些,眼前人就不会离他而去了:“你要娶谁?” 楚瑜冷笑道:“反正不是你。” 秦峥气结:“为什么不能是我?” 楚瑜当即道:“难道你希望是你?” 秦峥气呼呼道:“怎么就不能是我了?” 楚瑜眼也不眨道:“好,那就娶你吧。” 秦峥正要说什么,忽然一噎,傻了眼。半晌,他怔怔松开楚瑜被握红了的手腕,道:“清辞,你方才说什么?” 楚瑜揉了揉被捏痛的腕骨,一副真拿你没办法的样子:“你逼我娶你来着,既然如此,爷就勉为其难……” 秦峥呛住,连连咳嗽:“等,等等……” 楚瑜勾了勾唇角:“怎么?你不肯?” 秦峥一时语噎,半晌呢喃道:“不、不是不肯……” “那就是肯了。”楚瑜叹息道:“我楚家也是钟鸣鼎食之家,簪缨世族。爷有爵位,有田产,有姿色,侯爷岂不是稳赚不赔。这等大便宜叫你捡去,怎的还会有不情愿?” 秦峥憋了半晌,噗嗤笑出声来,将那一脸倨傲的美人揽入怀中,轻咬了咬他耳垂,低声道:“愿!怎的会不愿?能嫁给二爷是老秦家祖坟冒青烟,是我秦峥修了八辈子的福气。” 楚瑜眼底带了星星点点的笑意,也就不去计较那滑入自己衣领的手了。 秦峥轻哼着揉捏着楚瑜腰侧,道:“你这小狐狸早就想好了是不是,还偏要戏弄算计我。” 楚瑜在秦峥怀里寻了个舒服的姿势,懒洋洋倚着,道:“兄长之命不得不听,倘若你真想与我名正言顺在一起,何必在意嫁娶之事?” 秦峥眸色温柔,执楚瑜的手,落下虔诚一吻:“我愿意。” 楚瑜心满意足,自然不介意之后秦峥顺势解开他腰带这等小事。 “还什么命里无时莫强求,这能像是楚二爷说的话?我居然当真被你戏耍得团团转。”秦峥将楚瑜压倒在案牍上,指尖沿着他后颈一寸寸抚下。 楚瑜轻笑,不应。 秦峥吻过那精致的蝴蝶骨:“愿将身嫁与一生休。” 楚瑜反扣着秦峥的手,道:“侯爷一诺千金,勿复相忘。” “余生,断不敢忘。”秦峥郑重道。 红烛摇曳,树影婆娑,书房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来。 楚瑜喘息着低声道:“放肆,瞧清楚这里是什么地方……唔……” 秦峥低笑:“书房嘛,难怪人们常说书中自有颜、如、玉……” “呃嗯……胡闹……” “二爷这就开始嫌弃糟糠之妻了?好生薄情……” “你……唔,轻点……” 秦峥不介意在口上吃点亏,于是一番春色,尽在不言。 第52章 第六十四章、 秦峥被赶出了国公府。 只因楚瑜道:“嫁娶之前,勿要相见,若违礼制,怕是不能顺遂。” 秦峥不愿意,本想耍赖。楚瑜道:“你不信这个,我却是信的。” 当初背弃礼制,白衣出嫁,又何曾落得一个好。 秦峥默默无言,乖乖收拾东西回了侯府待嫁。 不出两日,国公府差大管事来送采纳礼。一双雁,取顺应阴阳之礼,雁失配偶则终生不再成双,意为忠贞。 秦峥收下了这采纳礼。 待到月中时,国公府又来送纳吉礼,下了小定。后订盟送了聘礼,聘金、聘饼六担、海味八式、三牲、鲮鱼、清酒、京果、糖点、生果、茶叶、帖盒、斗米。该有的礼数做了足,竟是应有尽有一样不差。 秦峥目瞪口呆。 国公府大管事有道:“回侯爷,十二聘礼清单在此,劳您差人清点。除此外,二爷特意差人给您送了几样东西,来人,呈上。” 言罢,又有身着新衣腰系金绸的仆从端着镂花鸟檀木托盘打后面出来。待上面盖着的红绸一并掀开,当即叫秦峥花了眼。 只见满目琳琅,金环一双、银戒一对、明珠一对、鸳鸯香囊、金跳脱、罗缨玉佩,玉搔头、玳瑁钗、还有里衣白绢…… “这是……”秦峥只觉得自己当年尚且风流浪荡时,也不曾对谁下心思的赠过这般多的东西。 国公府大管事笑了笑,道:“二爷心思,侯爷自行思量。我等将这聘礼送来,还请侯爷尽定个日子。” 秦峥道:“日子已择了,只在下个月初,愈快愈好。” 管事领了口信,自行回了。 秦峥面对这大一堆聘礼哭笑不得,只道自己大抵是有史以来最不要脸的新嫁娘,一刻都等不及想要将自己嫁出去。这心思一起,当天晚上他就偷摸溜到了国公府里,顺带着一不小心就溜到了楚瑜床上。 楚瑜虽不意外,却也被惊了一下。 “清辞,我想你。”秦峥从背后抱住楚瑜,在他后颈上蹭来蹭去。楚瑜刚沐浴过,身上似乎带着淡淡水气清香,惹得秦峥不停地嗅来嗅去。 楚瑜被闹得后颈发痒,忍不住往被窝里缩了缩,一双眸子困得睁不开,闷闷道:“别闹,累了。” 秦峥好不容易翻墙溜进来,自然不肯罢手,一双手紧紧抱着还不成,细碎的吻已经沿着后颈一路往下了。 楚瑜半睡半醒间含糊不清地嗯了一声,抬着绵软无力的手去推秦峥。 秦峥一把握住他的手,轻轻咬了咬那修长的手指。 楚瑜被闹得没办法,只好懒洋洋地睁开眼睛,嗤笑道:“堂堂侯爷跟狗一样,说出去都没人信。” 秦峥也不恼,弯着一双桃花眼,含笑道:“怎的没人信,那也得清辞敢舍了体面往外说才是。” 楚瑜挑了挑眉梢:“厚颜。” 秦峥笑了,扳过楚瑜肩头,问道:“分明还费那么大心思给我送定情物,怎的嘴上这般不饶人。” 楚瑜阖眸,不搭理他。 秦峥一手撑着额头,一手揉捏着楚瑜一缕墨发,轻声道:“何以致拳拳?绾臂双金环。何以道殷勤?约指一双银。何以致区区?耳中双明珠。何以致叩叩?香囊系肘后。何以致契阔?绕腕双跳脱。何以结恩情?美玉缀罗缨。何以结中心?素缕连双针。何以结相于?金薄画搔头。何以慰别离?耳后玳瑁钗。何以答欢忻?纨素三条裙。何以结愁悲?白绢双中衣……” 秦峥翻了个身子,凑在楚瑜唇上轻轻点了一下:“你竟送了个齐全。” 楚瑜近来身子乏得厉害,不耐跟秦峥瞎折腾,干脆将脸整个埋入秦峥胸口,含糊不清地呓语道:“你不曾给过我的……我都给你……” 秦峥怔住,鼻尖一酸,用力眨了眨眼睛,长叹一声,紧紧抱住楚瑜。 楚瑜本来睡得好好的,被这一抱捂得透不过气来,脑子一沉,胃里开始翻腾。下意识地使劲儿推开秦峥,用力喘了两口气,才压下想要干呕的念头。 秦峥吓了一跳,见楚瑜翻了个身子又沉沉睡去,这才小心翼翼趴在他耳边轻声道:“清辞……清辞?” 楚瑜用力捂住耳朵,还没结婚就想悔婚…… 秦峥不敢再招惹他,乖乖躺了回去,翻来覆去地想着楚瑜方才说的话,既甜蜜又心酸。 毫不意外的,第二天一大早秦峥又被赶出了国公府,灰溜溜地回侯府继续待嫁。 …… 出嫁的头一天,秦峥在军营里跟袍泽喝酒,斗大的海碗,不住地往肚里灌。 同僚里有人瞧着不大对劲儿,小心翼翼地问道:“将军……你心里有不痛快?” 秦峥摇头,亲自把酒给大家伙儿满上,端着海碗拖拉着舌头道:“放屁,爷明天成亲,怎么会不痛快?甭提多高兴了,来……喝,喝……” “将军,那你干嘛还出来喝酒,攒着明儿宴上一并喝多好。” 秦峥笑了,甩着脑袋,道:“不、不行……清辞说了,我得乖乖在屋里等、等他……” 这话众人没法接,将军太上道了。 秦峥又扯着大家喝了半晌,终是醉得一塌糊涂,哭着道:“我当年应该这样将他正大光明娶回家的……” 恰到如今秦峥才想明白昔年楚瑜是怎样嫁给他的。没有聘礼,楚瑜亦不曾开过口。没有迎亲的轿,他就一步步走了过来。没有嫁衣,他便披了丧服……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楚瑜不曾有的,当真一样样全给了他。 明月当空时,秦峥被众人架着扔回了侯府。洗漱罢,偏又来了精神,心里那点酸苦随着酒浇了下去,只剩余满心待嫁的欢喜。秦峥不知道是不是每个将要成亲的人都如他这般情绪不稳,可他的确是翻来覆去没睡着。 外头传来了敲门声。 “哥哥可是睡下了?” 来的是秦瑶。 秦峥披了衣裳,开门道:“瑶儿?这么晚了,怎么过来了?” 秦瑶进了屋,道:“娘缝了几床**被,我给哥哥绣了个鸳鸯枕,一并搁在箱里了。这针线活,我也不是很拿手,权当个好兆头就是,哥哥到了那边也不必当真拿来用,免得叫人笑话。” 秦峥哭笑不得,同小时候似的抬手揉了揉秦瑶的头顶,道:“瑶儿了不起,都会绣鸳鸯枕了,赶明儿我可得拿出来看看。” 秦瑶脸上微红:“哥哥莫笑我,只是不知送给哥哥什么好。娘说她这些年只想礼佛,明儿个就不送哥哥了。” 秦峥叹息一声,点了点头:“好,辛苦瑶儿多陪陪娘,叫她宽心,不要多想。” 秦瑶应下,咬了咬唇,轻声道:“愿哥哥和楚二哥永结同心,白头偕老。” “瑶儿……” 秦瑶起身,打断了秦峥的话:“哥哥早些休息,明儿个怕是要起个大早了。” 秦峥心下叹息,送了妹妹出去。 院子里树影婆娑,月色正好,想必明儿个亦是个好天。 ※ 迎亲的队伍大清早就从国公府出发了,喜乐炮竹声吸引了半个城的人,往来百姓皆在两旁凑着热闹,议论着这场别开生面的婚事。 侯府的门匾上悬着红绸,檐下挂着大红灯笼,喜气洋洋。天不亮的时候,侯府的门就已大开,秦峥被军中部将们簇着站在门口等着,完全一副望穿秋水的模样。 头一回见这么迫不及待的嫁郎,前来迎亲的大管事也很无奈,提醒道:“侯爷,我们二爷说了,一切按着规矩来。” 秦峥正准备跳上那半鸾绫罗喜轿,被生生给拽下来,说是要拦门。 规矩为大,秦峥退居门口,恋恋不舍地关上了大门。 “吉时已到,迎侯爷入轿——” 大管事刚开口唱完,还没等上前扣门,门就大开了。 “现在可以走了吗?”秦峥一身广袖窄腰的大红喜服,长发用银红锦带竖起,笑起来一双桃花眼灿然生辉,俊美无双。 大管事抹了把汗,只好点了头,将秦峥迎上了喜轿。 秦峥生性跳脱,向来极少乘轿,倒也觉得有趣,正挑了帘子要上去,被大管事拦住了。 “侯爷,这是二爷特意差人备下的龙凤盖头。” 秦峥笑了,看了眼那铺了锦缎的托盘,大红盖头用的是极好的月华锦染做,龙凤呈祥,取了个好兆头。 “成。”秦峥伸手一挑一扬,将盖头抛了起来,正正盖在头上,转身上了轿。 迎亲的队伍又热热闹闹地行了起来,绕过来时的路,寓意嫁出去的郎君,不走回头路。 这厢,楚瑜也在等。 朱红玄边绣金锦袍,璎珞垂旒玉带,这样明丽的衣袍衬得楚瑜原本尚有几分苍白的脸色都显得艳绝动人起来。外面宾客已至,容不得他闲着,待换上喜袍后便起身往外去。 熟料这边刚一起身,一阵眩晕袭来,眼前跟着黑了一黑。 “二爷!”秋月眼疾手快,一把扶住楚瑜,惊了一跳。 楚瑜方压下这阵眩晕感,勉力撑住身子,又忽觉胃里翻腾得厉害,忍不住俯身要吐。 秋月见状赶紧端了盆盂,替楚瑜顺着背,着急道:“爷,差人去请太医吧!” 楚瑜早上只顾着忙,胃里也没有什么,干呕了一阵子才歇了口气,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无事。 秋月扶着楚瑜坐下,倒了香茶让他漱口,看着自家二爷原本尚可的脸色经这般一折腾又泛起白来,眼角氤出点点水光。 “二爷若是身子不适,硬撑着也不是法子,不若先让人将药煎上。” 楚瑜不肯:“今儿个将药断了吧,用罢总是困乏,不好误了大事。” 秋月摇头轻叹,忍不住笑道:“二爷心里头,什么都比不得侯爷重要。” 楚瑜挑眉,不等说话就听见真儿的声音。 “爹爹!”果真下一刻真儿已经从外头进来,欢喜地扑到楚瑜怀里。 真儿一身红色花笼裙,蝴蝶小袖随着携来的风飘呀飘,髻上插了八叶桃花珠,耳缀红玉珰,一脸兴奋的模样掩都掩不住。 “瞧你跑得一头汗。”楚瑜从碧玉手里接过帕子,给真儿擦了擦额头。 真儿歪着脑袋笑:“大爹爹是不是快要来了?” 楚瑜笑着颔首:“走,我们去外面等着。”他起身,下意识扶了扶泛酸的腰身,一手牵着真儿往前面去会宴宾客。 花轿来的时候,国公府的大门已经围了不少人了。 不等喜娘挑帘,秦峥就迫不及待地掀开了轿帘,他当真听话地盖着龙凤盖头,抻着脑袋,像个招摇的大白鹅,披红挂彩。 楚瑜失笑,两步上前,忽然伸手扶住他。 盖头下,秦峥笑了:“清辞,我来了。” 第53章 第六十五章、 礼炮声响起,宾客涌上皆立于两侧笑言恭喜。 “大爹爹!”真儿紧随着楚瑜,伸手拉住秦峥袖口一角,始出轿。 秦峥一本满足,焦急了多日的心定了下来,他捏了捏楚瑜的手,压低声音道:“清辞,我瞧不见你。” 楚瑜忍着笑意,道:“瞧不见才是对的。” 秦峥在盖头下弯了弯唇角,正要说话,忽然听见外头传来动静。 “户部尚书楚瑜,云麾将军秦峥接旨——” 香案上摆,竟是圣旨到了,来到的宾客皆行了大礼,楚瑜携秦峥一并跪下领旨。 来颁旨的是燕承启身旁大太监,这个时候自是为了应陛下的意思将赏赐一并送来。那手中长长的礼单,单是唱下来足用了两刻钟。 楚瑜险些跪不住,却不能在这种时候失态,强忍着腰上的闷痛听完了礼单,且琢磨着让人再去辟个库房出来,不然怕是放不下了。 待领了旨后,两人谢了恩,差人塞了颇有分量的红包给大太监,又让人好好招待。 眼瞅着众人刚起身,却又是一声传报。这次来的竟然是燕承启和楚茗。 陛下亲临,众人先是惊讶,后又觉得理所当然。楚瑜是君后唯一的弟弟,作兄长的怎会不来?倒是楚瑜既惊又喜,未曾想到哥哥真的会来。 帝后两人皆是常服,燕承启一身玄色金边广袖长袍,楚茗则是一身黛蓝云纹大氅,在众人前更显沉稳肃静。两人上座后,燕承启才道:“朕与君后今日私服来贺楚卿大喜,诸位爱卿皆不必多礼。” 众人齐道了声谢陛下,这才起身。 “哥哥,你怎么来了?”楚瑜像个孩子般雀跃,拉住楚茗问道。 楚茗叹息一声,轻笑着道:“你大喜的日子,我自是要来的。” “哥……”楚瑜心里有些酸,忍不住又弯唇笑了起来。上回出嫁时险些同家里闹翻,他孤身从家里出来,未有亲人相送。这回虽不至于如此,可到底也是忤了兄长意思,也不敢奢求过兄长会来。故而,此来着实惊喜。 楚茗忍不住笑道:“吉时都到了,还不和你那心肝儿拜堂去?总拉着哥哥不撒手像什么话。” 楚瑜这才想起来秦峥,两人上前对燕承启道:“陛下是君,奉君为父,兄长亦为父,瑜斗胆恭请二人做高堂之首,受我与秦峥一礼。” 燕承启欣然:“当如此。” 炮竹声起,礼乐再奏,满园披红,天地为证。 先跪庙堂,再拜高堂,夫妻三拜,统共三跪,九叩首,六升拜。 最后赞礼者唱道:“礼毕,送入洞房——” 随着编钟一个敲响,两个小儇捧龙凤花烛先行,众人欢闹着将秦峥迎入了新房里。楚瑜宴请宾客,敬了酒席。旁人知楚二爷身子不好,往日里一直有服药,怕酒冲了药,也都心知肚明让他以茶代酒。 待酒宴散去时,天色都已经晚了。 楚瑜累得不轻,面有倦色,便挥退了一干仆役,只差人待会儿将合卺酒送来就行。方一推门进去,腰上骤然一紧,只听门砰的一声被关上。不等楚瑜反应过来,眼前一红,竟是被龙凤盖头给盖住…… “夫君,让我好等……”秦峥带笑的声音响起。 楚瑜眼前先是一亮,盖头被挑起一瞬,秦峥带笑的眉眼骤然放大,唇上一热,已被吻住。楚瑜阖眸,两人在龙凤呈祥的大红盖头下纠缠一起,红烛映着那盖头上的金线,龙凤仿若已成真,蜿蜒交叠…… 环在腰间的手已经轻车熟路地解开了腰带,肩头长袍滑落,楚瑜轻喘一声,抬手推了推秦峥,道:“急的哪门子,待会儿还有合卺酒……” “清辞,别动。”秦峥扣住楚瑜的手腕,压在玉屏风上。楚瑜只觉肩头一沉,秦峥松开了楚瑜的手腕,将喜袍重新为他穿好。 秦峥扶着楚瑜坐下,轻轻掀开盖头,挑起楚瑜下巴,仔细端详着。 楚瑜勾了勾唇角:“又在倒腾什么?” 秦峥笑了,松开手。 楚瑜垂眸,忽地怔住。身上仍旧红衣烈烈如火,却不是方才那件。锦缎绛红纯粹,织金云霞双凤振翅欲飞,左右各缀东珠有九颗。袖口是描金缠丝石榴花、鸳鸯纹。 “眉黛夺将萱草色,红衣妒杀石榴花。 ”秦峥含笑,喟叹道:“清辞才是真国色,本以为这嫁衣足够艳丽,可到了你身上到底还是失了三分颜色。” 楚瑜抿紧唇,纵然有万种风情,也只能像个情窦初开的少年一样,红透了脸。半晌才深深叹气道:“这可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秦峥问。 楚瑜连连叹气,指尖一寸寸拂过袖口石榴花,无奈道:“娶了你这样的夫人,规矩还没立下,就想将你宠得无法无天了。” 秦峥笑出声来,轻抚着楚瑜侧脸,道:“那我以后在府里是不是可以横着走?” 楚瑜挑眉笑道:“自然,不信你现在就可以走一圈,且看看有谁敢拦你。” “我不。”秦峥轻咬住楚瑜下唇,含糊不清道:“春宵一刻值千金,休想将我骗出去……” 俩人刚刚纠缠一处,正情动时,外头传来敲门声。 “二爷,侯爷,请饮合卺酒——” 秦峥正情动难耐,假装没听见,可外头敲门声不断,无奈只能猛地窜起身去开门。 秋月正要再敲门,门忽的大开,风掀起门外丫鬟们的衣裙,就在众人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秦峥似残影一闪,托盘上的两杯酒被他一并饮尽,下一刻门砰地被关上。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只留下一鸳鸯托盘,两只空空的龙凤金杯,还有一脸懵的众人。 …… 楚瑜和衣斜倚在榻上,支着额头,含笑道:“又坏我规矩。” 秦峥风一般跑过来,伸手轻扣在楚瑜脑后,贴唇上去。清冽的酒灌入口中,两人唇舌交缠,酒香萦绕。 “这不算坏了规矩……”秦峥扶着楚瑜腰身,将吻沿着唇向下引去…… 楚瑜面色绯红,眼如水波,似嗔非嗔地横了秦峥一眼,柔柔道:“心肝儿,莫压褶爷的嫁衣……” 秦峥倒抽一口凉气,伸手拽下了悬起的红帘,遮掩住满室春色。 第六十六章、 熹微晨光闯破窗上红绫纱,点点滴滴漏入室内,清早的鸟雀喝饱了露水一声一声鸣叫就显得格外悦耳。哪怕是惊醒了床上人的清梦,也叫人厌恶不起来。 昨夜的龙凤喜烛已经燃尽,金梅烛台上落满了蜡红。空气里还留着欢好后的残余味道,应着帐中人露在锦被外的一截满是红痕的手臂,更显旖旎。 楚瑜睁开眼的时候,有一瞬间简直记不得自己身在何处了,等所有的感觉缓缓回到身上,才体会到其间滋味多令人难受。脑子里昏昏沉沉使得胃里直犯恶心,浑身上下无一不酸痛,难以启齿之处尤甚。 “秦峥……”楚瑜伸手摸了一下,身旁没人。他皱了皱眉,积攒出几许力气,强撑起身来。这一动弹牵扯了身下,连带着小腹都跟着闷痛起来。 “二爷?可是醒来了?”秋月本就候在外头,听见动静小心询问了一句。 楚瑜缓了会儿,暂且压**上的不适,开口道:“侯爷呢?” 秋月站在外头,隔着屏风道:“侯爷大早上换了朝服上朝去了,他叫我们在外头候着,若是二爷醒来好有人照顾。” 楚瑜道:“上朝去了?昨儿个才成亲,不是该休沐吗。”说这话的时候他约莫也是忘了自己休沐从来都是不分时候的。 秋月回道:“好像是早上有北门的军爷来传信,让侯爷早朝过去一趟。” 楚瑜心道若是北门军专门来人,怕是上面那位的意思,只是不知道出了什么事连婚假都没让过完。 “二爷,可要让人备水?”秋月问道。 楚瑜暂且压下了疑虑,应了秋月。听着外头丫鬟开始忙活,这才倚在床头休息,他一手搭在小腹上揉着,却迟迟压不下腹中的酸痛。思来想去怕是昨个同秦峥缠绵床笫,将那东西弄去里面,才惹得身子不适。 “二爷,水备好了。”秋月道了句。 楚瑜应声:“你们先退下。” “是。” 便是不低头看,他也猜得出自己身上是什么个样子,哪里是能让几个未出阁的姑娘瞧见的。待秋月几人退去屏风外,楚瑜才挑帘欲起身。他先是撑着床沿,反复吐息了几回,这才积攒出力气来颤颤巍巍地起了身子。全身的钝痛甚至让他有些头皮发麻,他咬紧牙,堪堪站了起来。 “呃嗯……” 不等楚瑜走出一步,忽的脸色一白,小腹骤然剧痛,身子一软,跌坐回去。 “二爷?”一屏风之隔秋月听得清楚,心慌之下忍不住探了一眼,只一眼当即吓得闪身进去,搀住摇摇欲坠的楚瑜。 楚瑜俯**去,压住小腹,额头起了一层冷汗。 秋月见楚瑜只穿着里衣担心他受凉,忙从一旁扯了袍子给他披在肩头,垂眸间不经意瞧见地上有血迹。待仔细一瞧,方才看见楚瑜雪白的中衣上已经晕了红,不断有血沿着苍白的脚踝蜿蜒滴落…… “来人!快请医工来!”秋月大惊,再看楚瑜那边竟已经疼得直不起腰了。 沉疴病体,家里招募了多个医工,用起来也方便。不过片刻就有几个医工进来,为首的是常驻国公府的沈太医和府里的老人良大夫,俩人一观楚瑜气色就知不好。待切脉一看,心下更是大惊,楚瑜何时竟是有了月余身孕? 因一直服药的缘故,脉象时常不稳,前些日子诊脉竟是未曾摸出,如今再探却已隐约有了滑脉之象。可如今明显是要小产,几人不敢耽搁,当即熏了艾草,又书了药方去抓药。良大夫尤擅针法和灸法,叫人备了针,先施以针刺来保胎。 楚瑜的状况来得凶险,不管是针刺,熏艾,还是药方都下的极重。若非如此,这胎怕是十有**难保。 秋月用帕子不停地去擦楚瑜额上的汗,心都揪做了一处。 楚瑜咬紧牙,手死死攥着身下的床褥,眼前模糊一片,小腹里像是生了一把钩子,拽着五脏六腑的血肉拼命朝下撕扯。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心里慌张又难过,不住地抬眸往外面看,想要秦峥回来…… 此时,大殿之上。 燕承启高座明堂,道:“我燕国四方,东夷南蛮,西戎北狄,屡犯我边境,扰我民生,犹如豺狼。朕欲派大军相讨,护我边境,安我万民!如今朝中几位龙虎老将皆镇守再外。”他顿了顿,看向秦峥道:“云麾将军赤胆忠心,骁勇善战,又熟悉西戎一带,可堪大任。国若不安,何以家为?今封秦峥为征西大将军,率大军即日出征。” 皇命如天,秦峥当场怔住。 三息之后,秦峥跪下道:“臣,愿为前驱,效犬马之劳。” …… 朝罢,御书房。 燕承启将边关战报一并推到秦峥面前,叹息道:“这些日子你忙着筹办婚事,朕也体谅你与楚卿不易,未曾与你细说过边境战事。” 秦峥看着手里一份接一份的战报,神色愈发凝重。 燕承启耐心等他看完,才开口道:“如今你与楚卿完婚,也算是了却了一桩心事,当定下心来了。” 秦峥垂眸,俯身跪下道:“陛下苦心,臣不敢有分毫怨怼。” 燕承启伸手扶起他:“于公楚卿是朕的户部尚书,在此位子几年,他所费的心血朕都看在眼里。于私清辞是我妻弟,病体难愈,朕又何尝不想留你在京照顾他。可是柏鸾,唯有海晏河清日,才是修文偃武时。老祖宗的江山交到朕手里,朕怎能不见它四海升平。” 秦峥为之动容,叩首道:“臣定不负陛下厚望,卫我大燕边疆,护我大燕子民,舍命而不渝,天地知我,唯愿家国无忧。” …… 药香几重,留苍白一缕。 静。 许久,楚瑜才轻轻点了点头,极为虚弱道:“此事,我心中有数了。” 沈太医迟疑一瞬,道:“二爷的意思是……” 楚瑜被褥下的手缓缓放在小腹上,因着他的疏忽,险些失了这个孩子。如今承蒙天怜他一分,艰难保住了,又怎么能舍了去。 沈太医见楚瑜这幅神情,自然明白了他是什么意思,不由得皱眉道:“二爷方才应该也听得明白了,依您现在的身子留这胎怕是不妥。” 楚瑜叹息道:“若是不留,今后我可还能再有子嗣?” 沈太医顿了顿,如实道:“怕是难有。” 楚瑜指尖堪堪定在小腹上,苦笑道:“兄长为君后,所衍子嗣皆是天家血脉。国公府后继无人,真儿到底是个姑娘,若我百年之后留她一人,无兄弟帮衬,她可撑得下去……这个孩子,无论如何一定要留住。” 沈太医知道楚瑜心里有了定夺,只得道:“二爷既然这般吩咐,我等自当竭尽全力。只是二爷如今不比从前,今儿个这般凶险也只是个开始,往后的日子怕是更难。二爷当静心休养,勿要操劳,尽量卧床安胎才是。” 楚瑜颔首,十分乖顺道:“今后一切都听沈太医的。” 沈太医若是打听一下之前贴身照顾楚二爷的几位太医就该知道,这话说了形同没说,若是遇个什么事儿,楚二爷从来都不是个肯让别人拿主意的人。 到底也算个喜事,楚瑜特意让小厨房多加两道秦峥爱吃的菜,待他回来好叫他也高兴一番。 直到傍晚,秦峥才回府,彼时楚瑜已经扛不住睡了过去。 屋子里还残留着药香,秦峥挥退了伺候的丫鬟们,独自沿着床边缓缓坐**去。楚瑜睡得不大安稳,眉心微蹙,脸色也白得使人心疼。 “清辞……”秦峥轻唤一声,指尖缓缓抚过楚瑜脸侧。 楚瑜蓦地惊醒,定了定神,待瞧见是秦峥回来了,眸子不由得亮了起来。他侧了侧身子,故意推开秦峥的手,不冷不热道:“怎么才回来。” 秦峥捏住楚瑜指尖,勉强笑了笑:“朝中有些事耽搁了,清辞怎么还没起身,可是昨晚累着了?只怪我……当仔细着你身子的,有没有叫太医来给你诊脉?今儿个胃口怎样,有没有按时用饭,按点服药?” 楚瑜绷不住笑了:“啰嗦。” 秦峥眼里有些泛酸,俯身吻了吻楚瑜眉心:“清辞,我有事同你说。” 楚瑜含笑道:“正巧,我也有话同你讲,看在你是我夫人的份上,让你先说。” 秦峥看着眼前的人,贪恋着每一眼,他沉默良久,才艰难道:“今日在朝中领命,率领大军,平定边疆,即日出征。” 烛芯蓦地爆开,发出清脆的声响,却像是炸在心中。 楚瑜唇角的笑容像是烛泪,渐渐消融。 “来人。”楚瑜唤道。 有丫鬟打外头进来,福了一福:“二爷吩咐。” 楚瑜淡淡道:“将侯爷的东西收拾一下,从今儿个起不准宿在我房里。” 秦峥怔住,无措道:“清辞……我……” 楚瑜阖眸,背过身去,不再理会他。 直到秦峥被连人带东西轰出去,楚瑜才让人唤秋月来。 “二爷……”秋月不太明白秦峥怎么一天就失宠了。 楚瑜道:“秋月,你吩咐下去,将我有孕的事压下去,仔细把口风封严了。” 秋月皱眉道:“二爷不肯叫侯爷知道?” 楚瑜摇头:“不止是侯爷。” “秋月明白了。” 昨儿个尚且新人红烛两执手,今儿个却是独枕孤灯,不信人间别有愁。 家国若不顾,何言子与妻。楚瑜不是不明白,可如今秦峥不只是他的男人,亦是真儿、是他腹中孩子的父亲,叫他如何舍得。 将心比心,秦峥又何尝舍得?战场瞬息万变,若有分毫瞻前顾后,就是生死关头。若知晓他腹中又有了自己的骨肉,秦峥可还能一往无前?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倒不若就此相敬如冰。 …… 出征在即,秦峥的时间并不宽裕,时常白日忙得脚不沾地,晚上回来的时候楚瑜已经睡下了。留给他的仍旧是闭门羹,实在忍耐不住,只好半夜翻窗子进去,在楚瑜床边坐上半宿。天不亮,又往校场去。 这样僵持了六日,秦峥接了出征的指令,明日大军将离开上京。暮色沉沉,秦峥方才归。楚瑜屋子里每天都满是浓郁的药味,挥散不去。 秦峥仔细询问了太医可是楚瑜近来旧疾复发才加重了用药,太医早得了楚瑜的叮嘱,自是不敢多言,只是借口气候不稳才换了几味药。 楚瑜有孕后常有嗜睡之症,服了药早早就睡下了。秦峥悄悄翻窗进去的时候,只看见楚瑜睡得沉沉。他守了一宿,从月上柳梢至晨曦将至。 临到走时,秦峥长长叹息一声,道:“清辞,保重……” 浅吻落在唇上,许久才恋恋不舍地离去。 秦峥转身,自是看不见楚瑜眼角落的泪,悄无声息地浸透了绣枕。 ※ 燕自开国,一扫八荒,筑城墙以镇九州。天子定守国门,君王宁死社稷。众将士定遵太祖之志,守土开疆,扫平四夷,安燕国万世之基。若亡,谨以此身做英灵一缕,佑燕国永世不衰。日月为证,天地共鉴,仙魔神鬼共听之! “万胜!万胜!万胜!” 随号角声,大军启程! 银甲在晨光中折作无数熠熠光辉,秦峥身披戎装,腰悬宝剑,身侧是数十万大军,身前是坦荡征途。他蓦地回首,巍巍皇城尽在身后。 似风吹万里雪落心头,又平底引惊雷,秦峥猛地瞪大眼睛。 城墙之上,楚瑜嫁衣胜火,眉目如画,风勾墨发一缕飘摇。 连理分枝鸾失伴,又是一场离散。 风中传来大军离去的歌声。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楚瑜看着大军渐行渐远,直到秦峥的身影再也寻不见。他阖眸,心道:秦峥,等我。 第54章 第六十七章、 二月风筝线儿断,三月桃花随水转。日升而月落,朝辞而暮去。 大殿之上。 “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粮草为其本,自古三军未动,粮草先行。戎狄之处,悍如虎狼,兵法云:其用战也胜久则钝兵挫锐,攻城则力屈,久暴师则国用不足。夫钝兵挫锐,屈力殚货,则诸候乘其弊而起,虽有智者,不能善其后矣。故兵闻拙速,未睹巧之久也。夫兵久而国利者,未之有也。故不尽知用兵之害者,则不能尽知用兵之利也。故臣以为兵贵神速,当补给粮草与边疆,使人马俱无饥色,将士方能定边疆而安万民。” 朝臣皆看向大殿中央站着的那人,白襦、白裳、绛袍、紫绶,腰悬水苍玉,手持象牙笏。只是随处一站,便如冰壶秋月,莹澈无瑕。他禀奏的声音并不如何洪亮,却足够沉稳,如珠落玉盘,掷地有声。 燕承启面上颔首道:“楚卿此言不虚,朕亦有此意。”内心忍不住槽着,这还是那个一毛不拔的户部尚书吗?偏袒自己新夫人简直不要太明显,以前怎么不见你说给边关加军饷,秦峥一过去,这边粮草就筹好了,还能再积极点吗? 楚瑜不管旁人如何想,仍旧是一脸正直,摆出毫无私心的模样。 此事利国利民,燕承启没有不应之理。 楚瑜趁热打铁道:“臣愿自请为监军负责转运粮草前往边关。” 此言一出,满朝皆惊。 放着户部尚书的位子不坐自请离京,难叫人不惊愕。 燕承启额角一紧,怎能不知楚瑜打的什么算盘,略微沉吟片刻道:“此事再议。” 楚瑜垂眸,轻轻抿了下唇角,没再说话。他也没指望燕承启会当场同意,这事总归是要询问楚茗的。否则楚瑜路上若是出点什么事,恐难交代。 下了朝,楚瑜一言不发地回走,待远远瞧见自家马车,才松了口气,伸手小心按在小腹之上。 “二爷!”车夫看见楚瑜,忙上前去扶住他,方一触到他手臂,就见他整个人已经脱力到站不稳身子。 楚瑜抵在小腹上的手紧了紧,咬住下唇。 车夫将楚瑜扶到车上,秋月已经随行,早在里面等了许久。见楚瑜面色煞白就知不好,她将车门窗子皆关紧,这才俯身跪在楚瑜面前,哆嗦着手指去解他衣裳。 冷汗沿着额头低落,楚瑜倚在软榻上,只手撑着车壁,压低声音道:“不要慌,无事。” 秋月定了定神,没有说话,只是手上动作更快了些。拆开腰封,解了深衣,这才看到里衣外缚着一层白缎。她直接从一旁取了只银剪子将缎子裁开抽出丢在一旁。 剪开缎子的那刻,楚瑜撑不住闷哼一声,伸手捂住了早已显怀的肚子。 秋月搁下剪子去扶楚瑜,触到他腰身才知道里面的亵衣早已经被汗湿透了。因着担心楚瑜受凉,秋月将散落在榻上的衣袍拢了拢,给他裹上,开口声音都带着点哭腔:“二爷太胡来了,好容易养稳了胎,若是勒出个好歹怎么办?” 楚瑜脸色比方才好了些,倚着腰垫着的几个软靠,轻轻抚着腹侧,道:“谁能晓得这孩子长得这般快,这才四个月出头……”想当初怀真儿的时候,五个多月都还不曾显怀。 秋月倒了杯温茶塞到楚瑜手里,嗔道:“沈太医说了二爷这回不比以往,双生子总归是要大些,您这般一折腾,待会儿回去又得让沈太医气得上火。” 楚瑜安抚着腹中的孩子,叹息道:“只能委屈他们这一遭……”若是他有孕的消息传出去,去边关定然是别想了,兄长那关就过不去。眼下先瞒着些,待离了京,也就不必遮遮掩掩了。 秋月知道自家爷是早就打算好的,无从可劝,除却更加仔细地照顾他外,别无办法。 自朝会罢,楚瑜开始愈发用心打理户部,李恣跟在他身边有些年头了,虽资历不足以顶了尚书的职务,可能力确是足矣。安排好了朝中的事,剩余便是家中事。 真儿是楚瑜最放心不下的,这些年若说还有何欣慰之处,便是无论如何女儿都在身旁。可此去路途遥远,不便将真儿带在身侧,只得千叮咛万嘱咐将她留在家中。 真儿虽然年幼,倒是懂事极了,她小心翼翼的将小手放在爹爹肚子上,扑闪着一双水漉漉的眸子:“爹爹肚子里真的有小弟弟吗?” 楚瑜笑了笑,覆住真儿的小手,轻声道:“真儿要帮爹爹守着这个秘密,等爹爹回来,真儿就能见到小弟弟了。” 真儿眸子亮了亮,认真点了点头:“真儿答应爹爹,在家一定好好听秋月姐姐的话,在书院里听先生的话。” 楚瑜万般舍不得,将真儿抱得更紧了些,蹙眉叹息道:“真儿……不要怪爹爹……” “爹爹多虑了,真儿未有怨怼。”真儿将小脑袋轻轻贴在楚瑜心口,道:“爹爹和大爹爹一定要平安回来……” 楚瑜既是欣慰又是心酸,却不曾想过自己家乖巧可人的姑娘在他离开的这两年里,竟是有本事将上京搅了个天翻地覆……不过这便是后话了。 在楚瑜第五次递了折子自请去边关后,上面终于松了口。此次粮草主用漕运,楚瑜任粮草转运节度使兼驻西督军,即日启程。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等君后偶然间从沈太医那看到楚瑜安胎的药方气得要将人召回时,那边已经顺风顺水地走了月余了…… 第六十八章、 送往西戎的粮草尽数走漕运,此行领卫军二万七千人,运船一千二百余艘。倒像是天佑大燕,这一路走得十分顺遂,船只多半顺风而行,待走至陕川一带,仅用了月余。 虽如此,可对于楚瑜来说还是太过勉强了,许是双生子之故,孕期反应来得强烈。原以为此行走漕运比路运要好上一些,至少不用太过颠簸。熟料楚瑜仍是扛不住路途遥远,食难下咽,吐得厉害。好在多有嗜睡,勉强撑住。 行了数十日,楚瑜开始低烧不退,又因有孕难以用药,几回险些动了胎气,卧而养胎,日日煎熬。贴身照顾他的是一对年轻的小仆。 秋月年纪大了,楚瑜不敢再耽误她,私下劝过几回,她却只是道唯愿伺候二爷身侧。一来二去,竟也未许人家。秋月的心思,楚瑜如何不懂,只是到底应不了她分毫,又不忍心见她此生孤独。 此一别,但愿秋月能舍了几分执念,也免得再误她。楚瑜特意挑了两个机灵懂事的少年提拔,年轻人多出来见见世面也是好的。 这俩少年一个叫常平,一个叫常安,正是一对双胞胎兄弟。也算是应个好兆头,楚瑜盼着自己肚子里这俩也能平平安安地出生。 船厢里。 “二爷。”常安推门进来,见楚瑜难得没睡着,而是靠着床头不知在想什么。 楚瑜按了按额角,道:“常安,将那窗子开些,闷得慌。” “外面风大,二爷仔细受凉。”常安说着,还是将窗子稍稍开了条缝,又赶紧将楚瑜身上滑落至腰间的锦被往上拽了拽。 楚瑜掩唇闷咳几声,搁在腹顶的手紧了紧。 常安赶紧给楚瑜顺着脊背,伸手探了探他额头:“二爷还起着热,待会儿再服一贴药吧。” 楚瑜摇了摇头,勉强压住咳嗽,道:“不必,那药还是少用些好……” 常安看了眼楚瑜还搁在肚子上的手,忧道:“二爷可是身子难受,小公子又闹腾您了?” “尚好……”楚瑜眉头舒展一些,掌心贴着高隆的肚子感受着里面的胎动,唇角也浮起几分笑意:“一天到晚倒是能折腾得很。” 常安皱起包子般的小脸来:“可是二爷的身子怎么吃得消。” 楚瑜笑了,撑着腰道:“成了,扶爷起来走走,躺一天了骨头都疼。” 常安忙过去搭了手,稳稳当当地扶住楚瑜。 楚瑜一手撑着腰,一手托着沉甸甸的肚子,勉强直起身来。他从前腰上有过伤,如今两个孩子的负荷牵了旧伤出来,隐痛实在磨人。 好不容易挪到窗边,楚瑜推开窗子,正瞧见夕阳西下,余晖洒了湖面,像是铺了一层碎金。又像是星辰落了满地,映远处红云如火,归雁齐飞,美不胜收。 随着一声长长的号角,船已靠岸。 “咦,今儿个倒是停泊补给的日子。”常安道。 楚瑜将吹乱的长发拂开,合上窗子道:“正巧,我们也上岸转转。” 常安吓了一跳,赶紧拉住楚瑜的手:“二爷使不得。” “如何使不得?”楚瑜挑眉反问道。 常安急得跳脚:“不成不成,码头上鱼龙混杂,人又多,若是碰着二爷怎么办?” “那就多带些人手跟着。”楚瑜不以为意,又道:“也在船上窝了这么些日子了,你不想下去走走看看?” 常安脸上一红,闷闷道:“可……可是……” 楚瑜知道这个年纪的少年多半爱玩,估计逗弄道:“可是什么,跟着爷有什么不放心的。” 常安皱着包子脸:“不放心的就是爷,若是叫哥哥知道了,非得骂我不可。” 楚瑜斜了他一眼:“你被常平骂的还少吗,差这一顿了?赶紧伺候爷换衣裳,待会儿天黑了,你想出去爷也不带你。” “哎,爷您小心点,仔细腰……”常安打一旁取了袍子轻裘,将楚瑜裹了个密不透风。 …… 眼下已行到了陕西一带,码头上倒是热闹得紧。 楚瑜裹着轻薄的白狐裘,扶着腰慢吞吞走着,常安方才还磨磨唧唧不肯出来,如今一双眼睛滴溜溜地转着简直不够看。 训猴儿的老翁,摆了小玩意儿的摊贩,打糕的汉子,往来皆是吆喝声,瞧得人眼花缭乱。楚瑜后面跟着不少护卫,一双双眼都盯在他身上,生怕身娇体贵的楚二爷有个什么闪失。 楚瑜走得累了,挑了个小面摊坐下。 这面摊虽小,倒也干净。小杌子有些低,楚瑜身子重了坐得难受,干脆分开双腿,抱着肚子坐个安稳。瞧得常安直抽冷气,围着他打转转。 卖面的是夫妻俩,一个负责擀面,一个负责煮面。俩人瞧见楚瑜先是一怔,半天没回过神来。码头上南来北往,什么人都有。可模样这样出挑的,却从未见过。 “贵人吃点什么?”卖面的男人上前,将本就干净的桌子仔仔细细擦了三遍,生怕脏了贵人雪白的衣角。 楚瑜报以一笑,道:“两碗素面。” “哎,好嘞,贵人稍等。”男人应了一声。 那一旁揉面的女人显然不似自家男人这样寡言,瞅着楚瑜笑道:“贵人有身子,哪能就吃这些哩!您吃得饱,肚子里的娃娃可吃不饱。” 楚瑜弯了弯唇角,揉着腰腹道:“沾不得荤腥。”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那就卧个荷包蛋上去,没点荤腥。”女人乐呵呵道。 楚瑜点了点头:“也好。” 女人见贵人竟然同意了,心里头开心,得意地看了眼自家男人。男人憨厚地笑了笑,眼神满是包容,似乎早就习惯了媳妇儿心直口快的模样。 “贵人肚子尖朝前头挺,那腰上一点肉都没有,这一胎八成是男娃。”女人笑着道。 楚瑜当真仔细低头看了看:“嗯?这我倒是瞧不出。” 女人将面揉得飞快,甩出的面条又细又长,一边利落地扯面,一边道:“您那样看当然瞧不出,不过我瞧得可准了,贵人就等着得个小公子吧。瞧着这模样,得有七八个月了吧?” 楚瑜笑了,这回倒是叫她猜错了。他只手揉着肚子,道:“才六个月。” “呦,这娃娃长得可真好。”女人道。 常安在一旁插嘴:“我家爷这胎是双生子。” “贵人好福气哩,不过怀着也辛苦,贵人瞧着身子骨弱,可得当心。” 楚瑜含笑点头。 “贵人自己个儿出来的?您家男人呢?” 楚瑜看着远处,轻声道:“边关呢。” 面摊上的夫妇俩相视一眼,女人道:“贵人这是往边关去?那里可不太平,您这身子也沉了。” “想要他爹也能瞧见孩子。”楚瑜道。 女人叹息一声:“说的也是,生娃这事,自己太难撑着了,总想着家里那口子能在身边守着,心里头才踏实。” 男人看了眼女人,眼中的爱意更浓。 楚瑜垂眸,平白起了几分艳羡。 “贵人那口子该是个了不起的军爷吧?”女人笃定着,不然如何能配得上眼前这雪雕玉琢般的美人。 楚瑜响起秦峥,眼底带了笑意:“是,他是世上最了不起的男人。” 女人笑了,下意识看了眼身旁寡言的男人。相爱的人心里,总是这样的。他是天,是地,是英雄,是独一无二的存在。 “面来喽——” 热气腾腾的面,色莹而白,粗细瞧着竟都是一样,翠色的葱丝如碧丝,零星散落在面上。雪白的蛋卧在上头,筷子尖儿轻轻戳一下,溏心就流了出来。咬上一口面,口感劲道,香气扑鼻。 常安恨不得把舌尖都咬下来,呜呜道:“好,好次……比府里大厨子煮的面还好次……” “啧,当心呛着,不知道的还以为爷多苛责下人。”楚瑜嘲了一下常安,自己也是食指大动,难得有了食欲,竟是将一碗面吃了个底朝天,连汤都没放过。 吃完了面,辞了那摊主夫妇,楚瑜才捧着吃饱了的肚子上了船。 站在船头,迎面清风拂来,水波不兴。 看着明月从海平面升起,楚瑜抬眸。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剩下的路途已经不远了,每行一日,便离他又近一步。 楚瑜望月,一时起了相思。 第55章 第六十九章、 由来征战地,不见有人还。 白帛抹朱砂,书不尽战场上枯骨英魂。秦峥看了眼新清点出的伤亡人数,将白帛仔细合拢,交给副将。“战死将士叫人备了亡书和抚金寄回去,勿有疏漏。” “是,将军。” 秦峥用袖子使劲儿抹了把头上的汗,从一旁食屉里扒拉出来一个夹了咸菜的饽饽,狠狠咬上两口,凶狠得像是在撕戎寇的肉。 “将军,您也去歇会儿。”一旁副将看不下去,劝道。从前天又跟戎卢交了一回手,眼瞅着到现在也没瞧见将军合过眼。好生生一双风情流转桃花眼熬得满是血丝,远远瞧着跟急眼的兔子一样狰狞。 秦峥摇了摇头,摆弄着面前演兵的沙盘。要不是副将眼疾手快拽住他,只怕那一手沙子差点给当成饽饽塞嘴里。 副将琢磨着这样不成,要不干脆一板砖拍晕了拖一旁安顿会儿,只是不知算不算袭将,要不要受罚,心慌慌。 秦峥没发现副将视死如归的眼神,一心沉迷演兵盘,恰此时外面脚步声急,有人匆匆前来禀报。 “将军,京使转运粮草的大军到了!” 秦峥猛地站起身,一双眸子亮得惊人,这批粮草如天降甘霖,不必再同戎卢迂耗着。秦峥大喜,手上的半截饽饽重新塞回食屉里,道:“大善,天助我!随我亲点安置这批粮草。” 那将士又道:“将军,那京里来的转运使……” 秦峥挥手道:“按老规矩办,好好伺候着,要什么给什么。你们几个脾气差劲的离远点,别跟人家呛起来,得罪了京里来的钦差,当心人回去参咱们一本,以后边关将士全等着喝西北风。” 几个副将仔细听着,应了下来。转运节度使这样的肥差来这多半还是捞油水的,边关将领但凡是有些阅历的都心知肚明。好吃好喝伺候着,将人哄开心了,待人家回京不求替你搁圣上面前美言,好歹不会说你不是。 倘若得罪这样的人,保不准回去给你胡说八道,你这天高皇帝远,只能任由得人戳着脊梁骨,百口莫言。若说什么能讨好人,无外乎金银和美人。 金银玉器搜罗些打仗时缴获的那些,美人就寻些异域战俘,给人尝个新鲜。 …… 六月初的天气,边关倒也算不得燥热,秦峥东奔西跑,却是披了一身汗。这趟粮草着实喜人,数目丝毫不虚。 “将军!”副将策马跑来,低声禀道:“将军,京使那边有些稳不住……” 秦峥正查阅粮草军饷,无心想别的,闻言道:“怎么会,不是都教你了。” “可是,那京使着实难伺候。”副将压低了声音,道:“送上的‘土特产’似也兴趣不大。” 秦峥扬眉,心道难不成来了个不爱黄白的:“那就换些别的……” 副将挠了挠后脑勺,小声道:“可送去的几个姿色颇好的侍婢都被退回来了,说是不堪入目。” 秦峥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一边查录粮草,一边道:“京城里来的,什么尤物没见过,吃惯了山珍海味,瞧那些可不就是清汤寡水……也不想想这里是军营,上哪找好颜色去……平时大家恨不得去河里抓个鱼都能有大胆的想法……” 副将无不心酸道:“将军,那怎么办?” 秦峥低头盘算道:“西边窟里不是还有几个蓝眼珠儿猫,收拾干净送过去。”他说的是那些异域的女姬,罕见的蓝色眼睛,瞧个稀罕,指不定京里来的贵人会喜欢。 副将得了令,跟着吩咐了下去。 没多大会儿,又来禀报。 “将军……” 秦峥正忙招呼人分批将粮草运走,见副将又回来,忍不住皱眉道:“又怎么?” 副将脸上有点可疑的红,结结巴巴道:“那个……将军啊……那几个蓝眼珠儿猫也不成……” 秦峥啧了一声:“口味这么刁。” “将军,咱们这的颜色,送过去都是磕碜人家。”副将讷讷着,“人家那才是……” “成了,你们自己看着哄,猫儿不行就送小兔,摸一摸那人到底喜欢什么。忙着呢这会儿,别搁跟前转悠了。”秦峥挥开副将,满心满眼都是粮草。 副将琢磨了半晌,顿悟要领,去了。 又过了半晌,副将骑着马气喘吁吁过来禀报。 “将,将军……” 秦峥忍无可忍:“还没完了?” 副将表情古怪,磕磕绊绊道:“将军……那位大人说……” “说什么。” 副将脸成了猪肝色,支支吾吾道:“那位大人说……这些庸脂俗粉,残花败柳就别拿出来丢人现眼了,他说、说……将军才是真绝色,要您亲自作陪。” 秦峥先是一愣,当即一脚踹翻一旁的墩子,冷冷道:“行,本将军亲自去陪,我倒要看看是多难缠的主儿,吃不吃得消爷作陪。” …… 临时搭的帐篷,里里外外围了三层侍卫。崭新的牛皮大帐篷,建得相当阔气,恨不得搭成个三进三出的别院出来。雪兔毛的帘门,裹得密不透风。 秦峥冷冷想,里头这位也不嫌焐得慌。还未进门就听见里面传来阵阵撒娇卖痴的声响,说什么庸脂俗粉,这不也玩得挺好? 秦峥挑帘,冷冷往里面斜了一眼。 金海棠毯铺了满地,两面琉璃如意屏风,芙蓉白玉小案,正当中搁了张黄花梨木贵妃榻。一人慵懒卧于榻上,一身天青衬云白的锦缎玉袍,雪绒长毯悉数盖在腰腹上,长发绕着白玉般的手腕,万分旖旎。瞧见秦峥进来,那人略略勾起唇角,三分倨傲,三分薄凉,三分讥诮,还有一分意味难明的温柔,落了人心底,连魂儿都被这笑给吹得碧落黄泉寻不着。 左手边儿几个清秀少年正剥着葡萄,右手边儿几个碧眼舞姬正偎依在榻边斟茶。薄粉微白的唇就着舞姬的手,印在青玉杯口。那边去了皮的紫葡萄宛如滴水的紫晶,少年举着葱白似的指尖,往榻上人唇边送去。 只听咔嚓一声,少年变了脸色,一张透红的小脸瞬间惨白起来。那纤细的手腕被秦峥攥住,险些给捏碎,紫玉似的葡萄从指尖落下。 “都下去。”秦峥眼里没有旁人,也再容不得旁人。 少年与舞姬面色惨白,不敢再多留一刻,仓皇逃开。 榻上人含笑垂眸,玉雕琢般的手指屈起,漫不经心地弹去落在膝头的葡萄,不甚在意那汁水污了身上雪绒样的膝毯。 他撑着贵妃榻的扶手缓缓站起身来,雪绒毯落在脚边,高挺的肚子便没了遮掩。待他已是走到秦峥面前,落到耳边的只剩下一声含笑的叹息。 “秦将军,让瑜好等……” 只一句,春风不度,万般成空。 待反应过来,秦峥已将眼前人拥在怀里,轻环住腰身,道出刻在心底、念在齿间的字。 “清辞。” 【正文完】 番外·一 番外一、 关山月,云海间。 秦峥想到出征前的几晚,也是这样坐在楚瑜床边守着他。后来离京,也只能夜幕行军时,偶睹明月思君一刻。 子规啼,不如归。 离别一季,竟如多年,秦峥见到楚瑜站在他面前时恍惚以为是在做梦。直到下巴被楚瑜钳住,拉低了腰身,听见那灌了满耳朵的讥讽,才欣喜若狂的确信是真的。 “侯爷在边关日子过得不错,依红傍粉怜香玉,花样儿可真多。” 于是所有重逢的惊喜就变得惊心动魄起来,秦峥欲哭无泪的想解释,又胆战心惊看着楚瑜身前那娇贵的隆起,生怕一个词用错惹了他生气…… 楚瑜一路奔波早已疲乏,见了秦峥,就如心里放下一块沉甸甸的石头,整个人都松快了下来,没多久就睡了过去。秦峥在一旁守着,分明夜色已深,却舍不得合眼,生怕眼前人就是一场梦。睡过去了,就没了。 秦峥刚刚将垂落一旁的被角仔细掖好,忽听见楚瑜呼吸加重几分,再抬头借着昏黄烛光看清楚瑜眉心稍稍皱起。他侧身睡着,这样的姿势勉强可给腰后舒减几分压迫,一手搁在枕边,一手抱着肚子,双腿略微蜷起,像是连睡梦里也成了个保护腹中孩子的模样。 只是这一觉似乎睡得仍旧不太安稳,呼吸时重时轻,不甚平稳。眉心从始至终都未舒展过。秦峥将手伸进被褥里,轻轻握住楚瑜的手,发现他手心里竟是一层冷汗,偶尔压在肚子上一紧再紧。 秦峥既是心疼,又舍不得叫醒他。楚瑜脸色并不好,这一路来到底遭了不少罪。 随着烛火一晃,秦峥的影子像是在帐子上拽出个古怪的模样,他感觉手心一紧。 楚瑜先是骤然用力喘息起来,睫毛颤了几颤,猛地睁开了眼睛。冷汗落在衣领里,激的楚瑜忍不住打了个哆嗦,他怔怔看着头顶,像是被魇住了一样。 “清辞?”秦峥攥住楚瑜的手,摇了摇:“怎么?做噩梦了?” 楚瑜缓缓回过神来,视线挪到秦峥身上,先是一愣,随之眼圈竟是红了。 秦峥吓了一跳,俯身抱住楚瑜,轻轻拍了拍他肩头,柔声哄道:“没事了,我在这……” 楚瑜伸手环住秦峥脖子,将额头紧紧抵在他胸口。 感受到怀里人不再颤抖,秦峥才稍稍松开手臂,起身抹去楚瑜额上的汗,叹息道:“我的爷,你这是要吓死我。” 楚瑜缓过一口来,撑着坐起身子。秦峥赶紧替他扶着腰,塞了软靠在后头,看着他躺好,才敢撒手。 “你倒是还敢埋怨起我来了……”楚瑜皱着眉头,揉了揉酸疼的腰。 秦峥小心翼翼的将手贴在楚瑜肚子上,一半欢喜一半愁:“你知道我不是……我是怕,你怎么就敢来了呢,清辞。方才你睡着,我就在想,你是怎么熬过来的?你若是有丁点闪失,你要我怎么办?” 楚瑜垂眸,低声道:“方才又做噩梦了,你走了之后,我总是睡不安稳。” 秦峥拧眉,将楚瑜的手小心合拢在掌心。 楚瑜抬起头,看着头顶上的帐子,似自言自语道:“我总想着,许是我自己太惯着自己,怎么旁人受得住,偏我受不住。我又梦见生真儿那天,秦峥,是真的疼。那时候想想,倘若死了就好了。可还盼着看见你一眼,全了个念想。我就等着,等你回来,我看着头顶那描金的牡丹幔,看了几个日夜……” 到底还是没等来秦峥。 楚瑜缓了口气,笑了笑,道:“你知我方才醒来如何想?我想还好……还好头顶上不是那描金牡丹的帐子……我何曾想拖着这样的身子千里迢迢来边关,我何曾想将真儿独自留在家里,我何曾想瞒着兄长自作主张,只是秦峥,我是真的怕……怕等的那几个日夜,也怕等你回来后,就再也见不到我了。” 台上蜡正燃到尽头,随着楚瑜落下的话音,帐中一片黑暗。 楚瑜感到秦峥缓缓抱住他,将头抵在他颈侧。然后,温热不住滴落,湿透了他的衣襟,压抑不住的啜泣声在夜里听得一清二楚。 楚瑜捧起秦峥的脸,吻干他眼角的泪,轻笑道:“大将军,哭这么大声不怕外头听见。” 秦峥哪里还有心思去想旁人听不听得见,那字字诛心,早已是难过的难以自持。 楚瑜只能哄道:“好了,都是又要当爹的人了,也不怕儿子笑话你。” 秦峥这又想起楚瑜身子重,不该陪他久坐,忙将人按在床上,盖好被子,抹了把脸,道:“睡。” 楚瑜轻轻挠了挠他手心,小声道:“躺下,陪我。” 两人间亲昵的小暗示,秦峥怎会不知道,他不敢这时候动楚瑜,只能伸手揉了揉楚瑜头顶:“爷,别闹了,睡觉。” 楚瑜扯了扯衣领,道:“都湿透了,怎么睡?” 秦峥起来给楚瑜找干净的亵衣。 楚瑜打下午就开始睡,这会儿睡足了精神,方才将压在心底多年的话一并说了出来,心里也舒坦了不少,歪着脑袋看秦峥给他找衣裳。 秦峥将楚瑜身上打湿的中衣脱下来,还不等换上新的,楚瑜就猫在他怀里,哆哆嗦嗦的说冷。 “清辞……”秦峥下意识的舔了舔下唇,咬牙道:“来,把里衣换上,别着凉。” “嗯?”一个调儿就是百转千回,楚瑜贴在秦峥怀里,指尖拨开他衣领,翻弄着他胸前的那块玉菩萨坠儿。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这是大军出征前,楚瑜亲手又给他佩上的。 秦峥把心一横,给楚瑜套上衣裳,塞回被窝里按住:“爷,饶了我。” 楚瑜捧着肚子侧身躺着,眯起眸子轻哼一声。 “可使不得这么惹火……”秦峥俯身使劲儿在楚瑜眉心亲了亲:“我怕自己憋久了,没轻没重。”楚瑜如今这幅样子,秦峥就差把他当祖宗供着,那肚子里还有俩小祖宗,再借秦峥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下手。 楚瑜笑了,轻轻扯了扯秦峥袖子:“别坐着了,你天不亮就要往校场去,还不赶紧歇会儿。” 秦峥挨着楚瑜躺下,将人抱在怀里,轻叹一声:“清辞……我不会让你再一个人等着了。” 楚瑜弯了弯唇角,两人十指相扣放在腹上,感受里面轻微的胎动。 ※ 有了充沛的粮草,燕军更是一鼓作气在半个月内将西戎击退千里,夺回三座城。 大军拔寨,暂守葫芦镇。 葫芦镇是边陲的一座小镇,因戎卢与大燕频频交战,镇子上的人大部分都已经搬走了,如今大军安营再此,正是方便。 秦峥特意安排人挑了一处环境清雅的院子,收拾了干净,安顿楚瑜。 楚瑜眼下有孕八月余,因着双胎,担心会早产,该是安稳待产的时候了。这院子虽不比上京的宅子金贵,胜在算是清雅别致。院子里有棵大榕树,枝叶茂盛,铺展开来将小院遮的甚是凉爽。 秦峥在树下搁了张青藤编的躺椅,楚瑜若是在屋子待得腻烦了,就会在藤椅上躺着打盹儿。 这些日子边关战事吃紧,戎卢颇有一种鱼死网破之势,出兵愈发频繁。秦峥空闲的时间并不多,白天操练军队,商议战事,到了夜里才能回小院里歇息。这时候楚瑜往往又睡下了,俩人连个照面都不打。 难得今儿个有空,秦峥提前结束了手头上的事,匆匆往院子那赶去。 楚瑜正躺在藤椅上乘凉,常安和常平在一旁打扇,夏日虽炎热,这院子里倒也凉快。边上有口青石井,一个身着碧衫的少年正坐在井边捞水桶。 “当心点,趴那么近不怕跌进去。”楚瑜有孕,不耐闷热,身上仅穿着轻纱的长衫,长发用一支羊脂玉簪绾起,露出修长白皙的脖颈。 少年回过头来,冲楚瑜弯眸一笑:“不怕的,爷。”说着,将拉上来的水桶搁在一旁,冰凉的井水里浸着几个玉兰瓜。 那瓜个头虽不大,却色如玉,甜如蜜。一刀切开,瓜肉莹白如雪,透着丝丝冰凉。这边关能运来这样的瓜果着实不易,秦峥得了这么几个玉兰瓜,全部送来楚瑜这里。 “爷,您少吃些凉的,当心身子。”少年白生生的手捧着瓜,凑到楚瑜身边。 楚瑜扯了扯本来就松散的衣领叹了口气,眉头轻皱一双凤眸里满是慵懒,闻言恹恹道:“闷得厉害,可盼着尝两口冰的降降温……” 少年乖巧的将手里的瓜送去楚瑜唇边。 楚瑜唇角微微勾起,张口露出贝齿颗颗,垂下头去咬那瓜,耳鬓一缕发丝随着这一低头落在身前,修长的脖颈比那瓜都显得要莹白几分。 秦峥进门瞧见这一幕险些将假山一角的石头捏成粉,楚瑜身旁那一抹碧色不光扎眼还扎心。 楚瑜听见动静抬头,瞧见秦峥,有些诧异:“今儿个回来的早。” 秦峥深吸一口气,两步上前伸手抬起楚瑜下巴,用拇指轻轻将他唇角的瓜汁抹去,柔声道:“忙完了,就赶紧回来了。今儿个怎么样,孩子又闹腾你了没?” 楚瑜挺了挺腰,将手搭在高耸的腹上,叹道:“也没见着他们什么时候老实过,当真是能折腾的很。” 秦峥俯**去,将楚瑜的手覆在掌心:“辛苦清辞。” 楚瑜垂眸摸了摸肚子,轻声道:“估摸着也折腾不了几天,最近腰酸的厉害,怕是这俩小东西心急待不住了。” “这可急不得。”秦峥捏了捏楚瑜指尖,怕他身子孱弱若是再早产,会撑不住。 楚瑜将秦峥身子拉低,抬手擦去他额头上的汗:“可不就和你一样的急性子,刚从井里捞出来的瓜,吃点解渴去。” 一旁少年赶紧将切好的瓜递过去。 秦峥也不接,居高临下的看着那少年,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磕了个头,恭敬道:“回将军,奴叫阿泱。” “抬头。”秦峥冷冷道。 少年战战兢兢的抬起头来。 秦峥脸色一沉,难怪这少年瞅着眼熟,这不正是上回帐里给楚瑜剥葡萄那个小倌! 楚瑜在一旁啃瓜,见秦峥脸色不对,道:“阿泱机灵手也巧,我瞧着不错,就让他来身边伺候了。” 秦峥僵硬的扯了扯唇角:“清辞……” 楚瑜将瓜皮丢开,从常平手里接过帕子擦去手指上的汁水,似笑非笑道:“本来就是你送我的人,怎么还不能用了?” 秦峥酸溜溜的看了眼阿泱,少年虽瞧着清秀乖巧,可那样的出身一举一动都带着谄媚的娇态,怎么放心让他在清辞身边伺候。 楚瑜对阿泱招手道:“再给爷递过来一块。” “哎。”阿泱应下,从盘里取瓜。 秦峥手一摆止住阿泱,俯身一手压在楚瑜脸侧的藤椅上,将人锢在怀里,道:“凉,吃多了当心肠胃受不住。” 楚瑜侧了侧头,把一缕被秦峥压住的发丝拽出来:“甜。”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秦峥笑了,捧着楚瑜的脸,低声问:“多甜?我尝尝。” 楚瑜唇上一热,已经被秦峥吻住,牙关被挑开,舌尖被秦峥轻轻吮了一下。 “果真是甜……”秦峥点到为止,回味似的咂咂嘴。 一旁阿泱看的傻了眼。 楚瑜心里好笑,伸手点着秦峥的额头:“青天白日,大将军的脸呢?” 秦峥一把攥住楚瑜的手指,凑在唇便轻咬了咬:“白日?” 楚瑜身子一轻,被秦峥打横抱起来往屋子里去。 “嘶,秦峥……干什么?”楚瑜一手扶住沉甸甸的腰,一手紧紧环住秦峥脖颈。 秦峥边往屋里走,边斜了一眼跪在地上的阿泱,低声在楚瑜耳畔咬牙切齿道:“宣|淫。” …… 挑开云丝锦帐,始见鸳鸯玲珑双枕,榻上铺着上等水竹席,竹色青碧,丝丝凉意贴着身子每一寸,既清爽又不会让人觉得寒。 秦峥将楚瑜安放在榻上,抬手放下了层层云丝帘。 楚瑜撑着身子半坐着,不肯躺下,免得腰痛。 秦峥扯了鸳鸯枕垫在楚瑜腰后,一手已经迫不及待的按在楚瑜脑后将他拉向自己。柔软的唇间还带着瓜果的清甜,舌尖的纠缠并不似和风细雨,借着几分醋劲儿,秦峥如刚上战场的将军斗志昂扬,吻了个天翻地覆,酣畅淋漓。 楚瑜应接不暇,只能被动的将自己交给秦峥,直到唇上已经有些麻木,那边才缓缓分开,留了个喘息的机会给他。 秦峥的指尖摩挲在楚瑜脸上,看着楚瑜捧着肚子细喘,那唇色本是淡淡的粉白,这会儿已若涂朱,浓艳欲滴。 “咳,咳咳……蛮横……”楚瑜瞪了一眼秦峥。 那凤眸含雾如一泓秋水,瞪的秦峥全身酥|软,他有些委屈道:“你明知道那个阿泱……” “阿泱怎么了?”楚瑜缓过一口气来,似笑非笑道:“那孩子听话又懂事,模样生的也好,我瞧着顺眼。” “不成。”秦峥轻轻捏住楚瑜的手,捂在掌心反复揉搓着:“那样的孩子不能留在身边,我是你夫人,咱们刚成亲才多久,你就在身旁留那种孩子,也不怕我吃醋……” 楚瑜忍不住笑了:“你倒坦诚,醋劲儿这么大,谁肯要你。” “你肯要我就成。”秦峥以退为进,故意撒娇卖痴:“你瞧着我,我比那孩子要好看,青瓜蛋子有什么好,二爷的眼光当放高一些。” “啧……”楚瑜展臂勾住秦峥脖子,在他唇角亲了亲:“我瞧上那孩子,也算是有缘,既然将人从那种地方带出来了,就没有推回去的道理。你不喜欢,就指到一旁当差去,不在我跟前了还不成,嗯?” 秦峥含笑将楚瑜按在榻上:“夫君宠我,我的福分,无以为报,就让我好生伺候一回,如何?” 楚瑜朝他脑门轻轻拍了一下:“别闹,这几天肚子里坠得慌。” 秦峥捉了楚瑜白玉似的手指头噙|在嘴里,暧昧又含糊道:“别怕,我轻点……”说着抬手拔了楚瑜头上的簪,泼墨似的长发落了满榻。 楚瑜皱眉拨开肩头发丝,低声道:“热。” 秦峥抬头看了眼外面的天:“别急,这几天怕是要落雨。” 楚瑜环住秦峥脖子,交叠着一个又一个亲吻,身上轻薄的衣裳滑落,借着喘|息的功夫问道:“战事还吃紧?” 秦峥轻叹一声:“两军交战多年,戎卢哪里甘心就这么撤军,这些日子没动静,怕是酝酿着反扑。” “万事小心……”楚瑜将唇印在秦峥眼睑,郑重道。 秦峥弯了弯唇角:“清辞,我会赢,我一定会赢。因为你在这里,在我身后。” 若退,何以护得楚瑜,护得他还未出世的孩子。 “秦峥……呃嗯……”楚瑜侧身护着肚子,衣衫尽褪。身后,秦峥细碎的吻沿着后颈一路落下,掰开身|下玉丘,浅浅探|入。 楚瑜身子发软,不住的提醒道:“轻点……” 秦峥将楚瑜搂在怀里,从背后抱住他。这般侧身一躺,楚瑜身前的肚子更显高耸,到底是月份大,里面又是俩好动的,一阵阵的鼓起不小的动静,看着楚瑜蹙眉的模样,想来也是不好受。 于是,秦峥当真只是轻轻浅浅的探上一探。 窗外起风了,吹得云丝床幔如水波柔柔,床边的小案上搁了一只青花小碟,里头摆着百合酥。 楚瑜伸手去摸第三块百合酥放在嘴里的时候,秦峥忍不住道:“清辞……” 楚瑜咬了一口百合酥,含糊道:“你又不动,还不准我吃东西了?” 秦峥简直要委屈死了,楚瑜挺着那么大的肚子,他哪敢太深,嘴上凶狠的恨不得将楚瑜后颈吻破皮,下面也只能春风细雨的蹭一蹭。楚瑜就算是有心配合,也耐不住秦峥这浅尝辄止的攻势,被磨得没了耐心干脆伸手去桌上摸东西吃。 秦峥磨了磨牙,使了点劲儿一顶。 “唔……”楚瑜没有防备,嘴里半块点心差点被顶的吐出来,气恼的反手在秦峥腰间掐了一把。 秦峥笑出声来,去揉楚瑜细嫩的腿|根:“若是觉得难受了同我说。”说罢身下早就憋了多时的那|话儿往里头挤了挤,撑开每一处浅粉的褶儿,之前涂抹的润滑正凝作水珠儿一点点,随着抽|插晕开身下碧色水竹席。 不过几息,楚瑜的嘴里只剩下喘息和呻|吟,再也没有吃点心的闲心了。 难得放纵,与心上人不过毫厘,借暑气三分,搅作满腔火热,一发不可收拾…… 日落西沉,风猛地将窗子推起,发出不小的声响。 “嗯……”楚瑜睡梦中闷哼一声,全身酸软,只能动了动指尖。 秦峥正给他擦身子,听见动静回头看了眼,轻轻摸了摸楚瑜肩头,柔声道:“没事,起风了。睡吧……” 楚瑜闻言舒展了眉头,沉沉睡去。 秦峥将手里的帕子搁在一旁,取了蚕丝毯给楚瑜搭在腰腹上,这才起身去关窗子。 外面当真是起了风,树枝乱颤,风雨欲来。 ※ 忽闻雷声平地起。 一滴冷汗聚在眉心,顺川壑滚落,隐于鬓。 梦里不知身是客,却见眼目的血色翻滚,烛泪层层叠叠,入耳俱是一声接一声的嘶喊。眼前的光一点点散去,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最后消磨去所有的希望。躺在床上的人像是断了根的枝叶,直到所有的呻吟变得声嘶力竭。 绝望,乞求,卑微,直到俱作灰烬。 裹住婴儿的襁褓只留下一角,一只青白的小手漏出,腕上一抹朱砂痣,殷红。 “秦峥——” 楚瑜猛地坐起身,原是梦一场。 隔着云丝轻纱,瞧见外面天色已晚。 又是一声惊雷,楚瑜蓦地回过神来,身旁已经没有秦峥的身影,空落落的枕,空落落的床。 心里忽然塌了一角,楚瑜眸中瞳孔一紧,撑着床榻起了身,连鞋都顾不得穿,失魂落魄的推门出去,外面竟已暴雨如注。 秦峥擎着伞,面前站着几个将士,似在说些什么。他回头,隔着雨幕瞧见楚瑜扶着栏,站在门前。 “清辞!”秦峥大惊,手中伞滑落,他几步飞奔到楚瑜面前。 楚瑜扶栏,缓缓抬头,脸上尤有泪痕,眼尾泛红。他身上只穿着单衣,长发垂散,苍白的脚踝下赤着一双脚…… “清辞,你怎么了?”秦峥心头一痛,打横抱起楚瑜往屋里走。 烛台已点上,楚瑜身上披了长袍,他坐在床头,不声不响。 秦峥从外面端了热水放到楚瑜面前,他跪**子,伸手试了试水温,这才轻轻握住楚瑜脚踝放在盆里,缓缓揉着。 这双脚仍旧苍白,只是因着胎位下降有些浮肿,秦峥按揉着,轻声问道:“又做噩梦了?里衣都湿透了。” 楚瑜点了点头。 秦峥叹息,语气里满是宠溺的责备:“那也不能乱跑呀。” 楚瑜没说话。 “下次做噩梦了就大声喊我。”秦峥抬眸,认真道。 楚瑜伸手,轻抚住他脸庞,道:“我曾在山中古刹修行一载。” 秦峥一怔,他从未听过楚瑜礼佛,若有过恐怕便是那年他离京之后了。 楚瑜似回忆当年,轻声道:“此诸痴猕猴,为彼愚导师。悉堕于井中,救月而溺死。明知是无妄,偏要盼着一取水中明月,爱一人是否当是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 “清辞,我参不透佛偈,却知人生在世,白驹过隙,爱我所爱之人,惜我所惜之事。不可一朝风月,昧却万古长空。不可万古长空,不明一朝风月。”秦峥长长叹息一声,用棉帛将楚瑜脚上的水珠擦干净,放在榻上。 楚瑜垂眸,长长的睫毛遮住眸中神色,似在思索什么,许久,忽然抬起头来,似悲似喜:“是,是了……昨日已过,命已随减,如少水鱼,斯有何乐。不忘初心,方得始终。” 秦峥笑,眼底却有泪:“清辞,谢你初心……” 孰无错,孰无过,众生皆苦,诸行无常,初心不忘,应作如是观。 夜深,雨声喧然。 秦峥看着怀里已经熟睡的人,轻轻弹指熄了烛火。 愿此后再无梦魇傍身。 楚瑜醒来的时候,秦峥已经走了。 帘外雨潺潺,他倚在窗前的榻上,手里捧着一只白玉小碗,慢条斯理的用指尖汤匙搅着里面熬煮精细的糯米粥。 听着常平的汇报,楚瑜心里有了数。秦峥不该走的这样急,往常就算是有事也总会等他醒来同他说一声才会离去,免得自己醒后寻不着他。若走的这样匆匆,只怕是前线又要打仗了。 想到这,楚瑜心里不免发紧,窗外的雨丝如帘,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 常平伸手将窗子合上,阻断了楚瑜的视线,不等楚瑜表示不满,抢先道:“外头风大,您坐这儿窗边,若是淋了雨可怎么是好?” 楚瑜没法子瞧外头雨景,只得悻悻叹道:“你这张嘴,愈发厉害。” 常平垂眸笑的腼腆:“二爷宽容,别与我们几个计较,若是照顾不好二爷,回去秋月姐姐免不得要收拾我们几个。” 提到秋月,楚瑜又想起远在上京的真儿,他将手里的白玉小碗搁在一旁,从常平手里接过帕子擦了擦指尖,道:“磨墨。” 给女儿的家书,纸要用桃花笺,墨要用松烟墨,笔要用紫毫笔,家书后要附一张真儿的小像,最好还能描朵花儿上去…… 字里揉了几分雨声,墨香淡淡萦绕,常平几次想提醒楚瑜不宜久坐,可瞧见自家二爷垂眸书写的认真模样,又不忍心打扰,只能在一旁候着。 楚瑜一手楚家笔体书的颇有韵味,落纸云烟,行云流水,只是临到末尾忽然笔锋一顿,一团墨顺着笔尖低落,晕了桃花笺。 常平心里咯噔一下:“二爷?” 楚瑜没有抬头,执笔的手有些颤抖,他伸手缓缓托住沉重的腰腹,深深吸了一口气,道:“常平……”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二爷?您可是有哪里不舒服?”常平有些紧张的问道。 楚瑜缓缓抬眸,唇色有些泛白,眉眼间浮起淡淡愁绪,轻声问道:“你说……侯爷什么时候会回来呢……” 常平伸手扶着楚瑜,回道:“常平不知,可侯爷神勇,定然能很快将那戎寇收拾了。” 楚瑜揉了揉腹底,静坐了会儿才压下那阵细密绵长的痛:“将书信先收着,我先歇会儿,若是前面有战报传来记得叫醒我。” “哎。”常平小心扶着楚瑜,看他侧身躺在榻上,似是真的倦了。他将那薄毯给楚瑜搭在腰腹上,安静退在一旁候着。 楚瑜这一觉睡的很沉,临到黄昏时,才恍惚转醒。若非是腹中紧痛,他怕是还能再睡些时候。喉中干涩,随着神思清明,身上的痛觉一寸寸越发清晰。他试着动了动手指,轻声唤道:“常平……” 常安忙挑帘进来:“二爷可算醒了,哥哥叫我在这候着,他去请太医来给二爷请脉。” 楚瑜勉强点了点头,眉心拧起,捂在腹上的手紧了紧。 常安将绣枕垫高些许,扶着楚瑜稍稍坐起身:“二爷先喝点水润润嗓子,太医马上就来。” 楚瑜喝的有些急,不小心呛着了些,忍不住一阵咳嗽。这一咳不打紧,牵着腹中愈发不安稳,一时竟痛的直不起身来,只能伏在床边抱着肚子喘息。 “常安!”常平方从外头进来就瞧见这一幕,气的一把将弟弟拽一旁去,边给楚瑜顺气边向弟弟呵斥道:“再这么毛手毛脚以后就去外院打杂去!” 常安红着眼跪下,不敢多嘴。 楚瑜缓了口气,朝常安摆了摆手,示意他先退下。 一旁太医领着俩医工上前,道:“二爷心里别慌,容我先给您诊脉。” 楚瑜点了点头,扣在腹上的手松了松。 玉脉枕搁在身侧,太医先是看了眼楚瑜脸色,但见他面色苍白,满头虚汗,唇色更是惨白,便知怕是不好。到底沉疴多年,身子太虚了,勉强养了这么久也不比常人。再探脉搏,尺脉转急,如切绳转珠,临产在即。 楚瑜熬过一阵子,勉强有了起身的力气。听着太医说诊出欲产脉,也只是点了点头。他也感觉的到就是这几天的事,只是没想到这么不巧,秦峥刚走。 “二爷脉象时有沉缓,可见还有些时候,若是腹中不痛尽量先抓紧时间用些吃食。腰上有旧疾,怕是要辛苦些,不必勉强下床,有睡意就尽管休息。”太医道。 楚瑜不知道自己能撑多久,听太医的勉强用了半碗粥,在常平几个伺候下稍作梳洗,又沉沉睡去。半夜痛醒两回,起来将身上被虚汗湿透的里衣换了新的,临到天亮的时候,被腰上的酸痛折腾的再也不能合眼。 太医都在一旁轮番候着,早上再诊楚瑜的脉,一个个脸色更是凝重起来。楚瑜脉中滞涩,气滞血瘀,脉道受阻,血行不流利,故显涩象。按理说也阵痛两三次了,可胎位似与昨日无二。太医放下帘子,为楚瑜检查产口,更是心忧,痛的这么几回,时有宫缩,产口却迟迟不开。 楚瑜耐不住这番检探,腹中又痛了起来,腹中胎儿似乎也变得不安开始闹腾。 太医怕这么耗下去,楚瑜撑不过产程,只得道:“二爷若是还撑得住,稍微走动走动也好。” “也好……”楚瑜躺了一天一夜,腰上酸痛的厉害,撑着坐起身来。常平兄弟俩在身旁稳稳搀着他。 楚瑜刚起身胃里就是一阵翻腾,俯身作呕,胃里没什么东西,却恨不得连胆汁也吐出来一样,吓得常平兄弟俩脸都白了。 “二爷……”常安红着眼,泪珠转啊转,那帕子给楚瑜擦汗。 楚瑜本不想吓着这孩子,又实在没有力气去安慰他们。常平晓得楚瑜心思,将弟弟指了去外头帮忙,又唤了几个手脚麻利的仆从过来帮衬。 歪在榻上歇了好一会儿楚瑜才攒了些力气,他撑着后腰,勉强在身旁人的搀扶下站起身来。 “呃……”方一站起身,楚瑜便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脸色惨白几分。腹部坠下,双腿已经合不拢了,整个腰腹痛的像是钝刀子磨搓在身上,下坠之势更使得身下耻骨隐隐作痛。不等走出一步,楚瑜双腿一软,险些跌倒。 身旁人忙扶紧,惊出一身冷汗来。 “不行……”楚瑜低喘几声,摇了摇头。 太医忙使人将楚瑜重新扶回榻上躺下,心知楚瑜怕是不能再下床走动了。楚瑜有腿疾,前天夜里穿着单薄出门去寻秦峥时就隐有几分作痛,又恰逢下雨天,只道是祸不单行了。 眼下宫缩倒是不紧凑,可耐不住腰痛牵扯着腹中也跟着不安生,疼的着实磨人。楚瑜额上冷汗一层一层落,疼的紧了也只是抿紧唇,手中死死攥着身下床褥。他知道还不到时候,真正的疼还不曾来,他不敢出声,生怕一喊出来,一发不可收拾了。倘若心里先撑不住,接下来的路要怎么走。 骤然雷鸣,天地一黯。 潇潇雨下,战鼓声急 秦峥挽弓搭箭,神色冷峻,一箭出,如飞凫凌霄,马蹄声响,战鼓声起。 “清辞,等我回去。”秦峥心中默念,手上挥剑,千军万马冲向这最后一战。 直到巳时,楚瑜才勉强喝了半碗参汤。阵痛已不似昨儿个那样长久一回,眼瞧着已没了停歇的时候。便是有些许喘息的空间,也被腰疼磨的没了力气。太医探看过一回宫口,却只是两三指间,开的极慢。 楚瑜一声不吭的躺在床上,痛的急了也只是咬紧牙关重重喘息,指尖蜷起作拳死死按在腰侧,长发被汗水湿透,绕在颈间有些难受,却也顾不得拂开,只盼着肚子里的孩子能快些出来,好过这样生生熬着。 床前都是人,衣影晃动,有端盆换水的丫鬟,有盛药送汤的小厮,还有不少医工和太医,甚至还有几个接生经验丰富的产翁。只是这么多人里,偏偏没有他盼着的那一个。 楚瑜闷咳几声,牵扯了腹中又是一阵急痛,捂住胎腹缓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出去些人……吵……” 常平遵着楚瑜的吩咐遣出去一部分人,楚瑜这才觉得好受了些,连呼吸都跟着顺畅了几分。 太医又给楚瑜诊了回脉,脉象弦滑细涩,心下愈是沉重。到底因为早产又是双胎,这番折腾下来宫缩乏力,阵痛不止,楚瑜腿脚不好,偏又不能走动,只盼着胎儿自己能下来。可眼下拖了许久,结果只是开了不到三指。 思来想去,太医还是叮嘱身旁医工道:“速让人去煎药,取人叁三钱、白术三钱、茯苓三钱、甘草一钱、陈皮二钱、白芍一钱五分,作一服,水一升,煮四合。先取这几味药活血,再等两个时辰,若产口还是不开,只能换方子催产了。” 楚瑜别的没听清楚,倒是听见太医说再等两个时辰。如今熬上一刻都恨不得要了他的命,如何才能熬两个时辰过去,心里不免有些泄气。 “常平……”楚瑜咬了咬牙,托着腰腹道:“扶我起来走走……” 常平忙上去扶住楚瑜,忧心道:“二爷您当心些。” 楚瑜已经疼了一宿,起身都费劲儿,硬撑着站起来,后腰痛的要断开般,汗沿着脖子滑落到起伏的胸口上。 常平将袍子给楚瑜搭在肩头,稳稳当当搀着他。早先常平学过拳脚功夫,身子结实,扶稳了楚瑜不成问题。只是楚瑜的腿疾让他寸步难行,为了腹中胎儿,到底还是咬牙撑着一手扶着墙,一手撑在腰后,深一脚浅一脚的勉强走了几步。 不过短短几步路,楚瑜身上的汗又湿透一层,他将身子倚靠在墙上,低低喘息。腹中胎动不安,牵扯心腹疼痛,面色苍白,汗出气短。实是气血虚弱,产力不足之故。 太医担心楚瑜会昏过去,劝他若是当真走不得就不要勉强。楚瑜歇了会儿,却是颤抖着身子强忍着阵痛,挤出两个字:“无妨……”他不敢拖太久,早先那个孩子,若非是因被算计迟迟未能生出来,恐怕也不会早夭。 外面雷声轰然,楚瑜终是忍不住俯身痛呼出声,再走不动寸步。 院中芭蕉被雨打的摇摇晃晃,海棠零落成泥。 …… 白骨皑皑,天色沉沉。 这一战打得毫无悬念,这半年来戎卢几乎倾尽全部兵力,虽最初占据了几座边城,掠了些财物外,其余时间都是被燕军压着打。戎卢人常年游牧,尤擅骑射,缠着打了一段时间的游击,效果仍是不佳。 如今燕军粮草充沛,兵力十足,接连大败西戎后,对面终是忍不住乱了阵脚。这一战,更是狠狠挫了戎寇士气,将对面残余的兵马包围在青石坡。接下来就是耗到他们主动投降或是军心涣散时再将其一网打尽。 秦峥看着沉下去的天色,从副将手里接过水囊狠狠灌了一口,希望大雨赶快过去…… ※ 夜色来临时,院子里再度忙成一片。 楚瑜产况不佳,痛了一天后,不仅产口未能全开,反倒时有见红。屋内压抑的痛苦呻吟不绝于耳,层云般的帘幔遮的人影影绰绰,太医轮番主诊都有些熬不住,何况一直在阵痛中的楚瑜。 到了夜里,方才开了六指。几个太医一商量,这样不成,还是要下催产药。 葵子,当归,牛膝,蒲黄,甘草,瞿麦,以烈酒煮。 这药下的重,却也是无奈之举。楚瑜产力不足,痛的时间太久了,若再拖下去怕是不等娩出胎儿,先气弱甚至于绝。 服了药,不过半个时辰,楚瑜就感到腹中剧痛更甚,先是忍了几息,可那痛来的又凶又急,腹中如巨石翻腾,似碾开了每一节脊椎,粗暴的将五脏六腑都往下拽去。 “痛……”楚瑜只来得及拉住太医袖口,下一刻就被腹中滑痛激的在床上抱腹翻滚起来,惨叫脱口而出,撑不过一盏茶的时候,就破了血气。 “楚大人!”太医也是惊住,几人忙压住楚瑜免得他伤了自己,先是扣住他手腕,继而是脚踝。 楚瑜腹部高隆,手脚被桎梏,痛的急了下意识挺起腰腹,如此更添腰伤,痛的连半分力气也无。他是实在忍不住,汗水湿了满脸,抻直了脖子,脆弱的颈仰起,半晌哭着道:“秦峥……” 常平几个亲随忍不住跟着掉泪,手脚却不敢闲着,帮忙擦汗换水。 太医怕楚瑜咬破了唇舌,卷了锦帛让他咬着,只是楚瑜本就气短,咬住锦帛连一口气都喘不匀,几回险些昏过去,便不肯再咬了。 宫缩几乎没了间隙,楚瑜脸色煞白,指尖死死绞着被褥,恨不得就这样昏死过去也好。偏又清醒的厉害,连外面的雨打芭蕉的声响都听得一清二楚,或许也盼着听到脚步声,听到秦峥回来的声音。 临到戌时,楚瑜整个人已经气若游丝了,他连翻滚的力气都没有,只是躺在那,短短一口气喘出去,半晌才能睁开眼睛,轻轻呻|吟一声。双腿大张着,肚腹有些坠成水滴状,脚踝被人按出了青紫的痕迹,显得小腿纤细苍白,有些伶仃的可怜。 他知自己的狼狈,却无心去想,只要能好好的生下孩子,这些痛苦都是微不足道的。只是这过程未免太漫长,长到他开始绝望。战场瞬息多变,他已经不求秦峥能在他生产时赶回来了,只要他能平安就好。 “楚大人,您忍着些,我给您探看一下产口。”太医的声音在耳边忽远忽近。 楚瑜想点头,又连点头的力气也无。太医的手伸进去的时候,他还是疼的喊出声来,只是声音嘶哑,也低微,攥住床褥的手指开始痉挛。 太医摸索了半晌,稍稍松了口气道:“楚大人,产口已经开了十指,可以用力了!” 楚瑜苦笑,唇角还没扯起,又痛的呜咽。他腰伤已经到了极点,疼的无法动弹,根本半分力气也使不上。 太医们显然也看出这个情况,方才那催产药下的剂量大,眼下已经破了水,若还不生出胎儿,定是凶险。楚瑜身怀双胎,担心腹中另一个孩子的胎位,太医们又迟迟不敢推腹,只能鼓励楚瑜先自己用力。 楚瑜压在腰侧的手已经泛青,他一手托着腰,勉强抬起了些身子,短短一口气使出,也就脱力倒了回去,反倒是腰腹更痛。这样痛到了子时,胎儿才算是撑开了尾椎,入了产道。 …… 青石坡上。 大军围剿到后半夜,收到了降书。 秦峥看着降书,对来使冷冷一笑:“阿史那柯罗还算是识时务,回去告诉你们可汗,贵国出尔反尔不是第一次了,这回若不拿出点诚意来,过了今晚哈那草原上就再也没有戎卢了,长生天也庇佑不了你们!” 来降使者低垂着头颅,指骨捏的咔嚓作响,心中屈辱到了极点,却连抬头的勇气都没有。面前的人是戎卢的噩梦,他被族人绘成青面獠牙的修罗记载在壁画中,满身染血,左手弓,右手剑,撕碎了长天生寄予族人全部的庇护。 戎卢的勇士宁可战死也不愿这样屈服,可若今晚不降,戎卢精锐尽数折在青石坡,则百年之内再无兴盛的可能。 秦峥按着戎卢来使离去,抬头看了眼天色,雨仍未歇。可一切已经隐隐看到了结局,戎卢这次就算是降百年之内也不敢兴兵来犯,不与困兽相斗,一来保存了兵力,二来还能顺带狠狠割下戎卢一块肉,何乐而不为。 “将军!”一个侍卫策马疾来。 秦峥一看来人,心里咯噔一下,这是他留在楚瑜身旁的人。火漆封的信,展开一瞬就被大雨湿透。雷鸣刹那,像是劈在脑子里了一样,轰然一声。 “召左右翼将军,先锋将军,霹雳营将领,虎狼营将领,中郎将,两位祭酒回来!”秦峥脸色沉的可怕,一口气几乎召了大半领军。 等人来齐的时候,只见秦峥脸色已经比夜色还黑,他冷冷道:“今夜大军不退,明日若阿史那柯罗亲自来奉降书,先退五里。不要撤军,磨一磨那边的性子,他们提什么条件都先压着不必理会。剩余事情交给两位祭酒大人商议定夺,大军不要有半分松懈,给我拖两天。两天之内哪个地方出了问题,直接提头谢罪。” 祭酒闻言心下了然,众人自当领命。 秦峥交代完之后,几乎是一刻不停带着亲随在暗夜中策马回城。 夜雨声急,秦峥心跳如雷,飒露紫迅如闪电! 卯时。 常安站在屋子外面踮起脚尖往里看,门吱呀一声打开,却是常平端着盥盆从里面出来。 常安赶紧上前拽住常平的袖子:“哥!” 常平瞪了他一眼,道:“瞎晃悠什么,仔细瞧着点院子里的人,这个节骨眼儿上别出岔子。” 常安脸色有些发白,小声道:“哥,我害怕。” “所以才叫你不要进屋添乱。”常平神色凝重,道:“二爷是贵人,吉人天相,一定不会有事的。” 常安点了点头,抬头看了看天,小声道:“天都快亮了……” 常平转头看了眼身后的屋子,心跟着揪起。 床褥被撕扯的不成样子,楚瑜的手垂落在床边,指尖有些青紫的痕迹,眼下倒是没了多大动静。他也只是艰难喘着,连呼痛的劲儿也没了。之前又生灌了两碗催产药下去,仍是疼,除了疼也没了别的念头。 一旁太医还在劝着:“楚大人再坚持一些,用点力,已经能瞧见孩子了。” 楚瑜睁开眼,眼前模糊一片,听着太医的话,胡乱使了把力气。杯水车薪似的,半点用也没有。胎儿已经撑开产|道,尾椎骨上痛的跟碎开一样,他皱紧眉头疼的低低呜咽一声,歪在床沿又闭上了眼。 医工在一旁揉着楚瑜肚子,常平进来瞧见这样,干脆跪在床前拉着楚瑜的手,道:“二爷,您撑着些,想想上京的真儿姑娘,您那家书还没写完呢。” 楚瑜抬了抬眼睑,咬紧牙攥紧了常平的手,屏着一口气缓缓向下用力,汗湿透了床褥,晕开一层又一层的水渍。身下像是被撕开成了两半,胎势冲撞着往下走,之前那些疼痛跟现在比起来简直不值一提。 “楚大人,就是方才那样,再来几次就好了!”几个太医跟着揪心,距离产口全开已经过去大半夜了,孩子还没生出来,这是难产了。 楚瑜用力喘息几回,攒出一口气在腹部发硬的时候撕扯住床褥使劲儿,可疼了近两天,哪还有多余的力气,不过是强弩之末罢了。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太医眼看着楚瑜身下已经有若隐若现的胎发露出,只一个懈劲儿的功夫,又调皮的缩了回去。又是揉腰按腹,好一番劝慰,楚瑜才肯再试几回,要了命似的使了几次劲儿,气息太短,到最后那孩子还是懒洋洋的不肯出来。 苦苦折腾到早上,胎儿才顶出个小小的头顶,楚瑜也几乎折了命进去。 常平端了碗药粥去喂楚瑜,半天也没喂进去几勺,只得作罢。 太医都险些跟着熬病了,愁的牙疼,想着法子劝楚瑜再用些力。楚瑜的状况任谁也看得出,能撑到现在已经很不容易了。无法,只得下了针刺,强行给楚瑜提了几口气。 楚瑜疼的头皮发麻,身下除却鼓涨竟是痛的没了知觉,每一次用力全身几乎都是痉挛着。从早上起,他苍白的脸色开始泛起不正常的红,全身滚烫起热,烧尽了最后的力气。 外面的雨淅淅沥沥的落,一声马蹄嘶鸣打破雨幕。 秦峥几乎是滚下了马背,飒露紫整个跪在门前,吭哧吭哧喘着粗气,三个时辰,险些跑死这匹千里马。 秦峥翻身起来,用手重重给飒露紫顺了下毛,扭头冲向了院子。 常安正在外头指挥几个小厮端水煎药,听见动静一抬头,隔着雨丝大老远就瞧见了秦峥。他又惊又喜的迎上去,连伞都没顾得上撑。 “侯爷,您可算回来了!” “清辞怎么样了!”秦峥抹了把脸上的水,也不知是雨还是汗,闷着头往屋子里跑。 还不等进屋就听见里面传来断断续续嘶哑的痛苦呻|吟声,秦峥险些一口气没上来捏碎门框。 “楚大人用力,孩子快出来了!”太医汗如雨下,尝试着压着楚瑜小腹助产。 秦峥跌跌撞撞闯进来,一眼就瞧见了楚瑜。走的时候,楚瑜尚还好好的,不过短短几天就被腹中那俩小家伙儿折腾的不成样子。 他就那样躺在床上,双手无力的拉扯着腰间皱巴巴的褥子,苍白的双唇微微张着用力呵气,长发凌乱的压在身下一缕缕水淋淋的绕在腕间。沙哑的呻吟夹杂着抽泣断断续续的从口中逸出,腕上脚踝甚至肚子上都是青紫的痕迹。 “清辞……”秦峥上前紧紧拉住楚瑜的手,在他耳边唤了三四声。 楚瑜这才回过神来似的怔怔转头瞧见秦峥。 秦峥捧住楚瑜的脸:“清辞我回来了。” 楚瑜眉心紧皱着,用力咽回一声哽咽,声音虚弱:“你……怎么才回来……”说着泪就顺着眼角不住的往下落,看的秦峥心疼极了。 “是我回来晚了,清辞……”秦峥将脸紧紧贴在楚瑜额前,道:“都怪我回来太晚。” 楚瑜紧紧拉住秦峥衣角,阖眸深吸了一口气,浑身发抖的朝下用力,一瞬又脱力倒下,哽咽道:“我……不行……” 秦峥低头吻干楚瑜眼角的泪,柔声鼓励道:“清辞,不要怕。” 楚瑜咬紧牙,拼着一口气到底,只觉腹间坠痛更甚,忍不住痛喊出声来,跌在秦峥怀里大口大口喘息。 太医托着胎儿已经出来一半的小脑袋,大声道:“楚大人不要泄气,再用一次力就好了!” 秦峥紧紧握住楚瑜满是冷汗的手:“清辞!我们的孩子马上就出来了!” 楚瑜撑着腰伤高高挺起肚子,长长呻吟一声,苍白的颈上一道道青紫的血管都跟着凸起,指骨捏的咔咔作响。胎儿小小的脑袋一点点顶了出来,然后是肉肉的肩头,柔软的小身子…… 身下一松,血和羊水哗啦流了出来。太医忙握住孩子的小脚倒提,拍了拍小屁股,又抓紧清出孩子口中的秽物,好半天,才听见孩子哇的一声,啼哭出来。 “恭喜大将军,楚大人,生了个小公子。” 秦峥将身上的软甲拆开扔在一旁,只穿了里面的玄色劲衣,让楚瑜枕在他腿上。他用指尖擦去楚瑜眼角的泪,道:“清辞你听见了吗,我们儿子的哭声。” 楚瑜神思恍惚的抬起头,想要看看孩子,不等伸出手去,又被腹中一阵急痛打断。 “呃啊——”楚瑜痛呼一声,急急攥住秦峥的手。 秦峥反握住他的手,轻轻替他揉着腰侧:“清辞,你肚子里还有一个。” 楚瑜费力的摇了摇头,他真的是半分力气也没了。 秦峥眼角湿润,低头一遍遍吻着他的额头:“生完这回咱们再也不生了……” 楚瑜低低喘息几声,捂住肚子发抖。 “楚大人您这样抱着肚子没法生。”太医看了眼秦峥,秦峥会意的握住楚瑜的手,压在自己心口上。 楚瑜像是脱力了一样,躺在秦峥怀里一动不动,唯有双脚偶尔随着宫缩踢腾几下,又失力的安静下来。 太医摸了摸胎位,渐渐变了脸色。原本两个孩子胎位都是正的,只是生第一个孩子的时候,尽管千万般小心肚子里留下的这个还是自己倒腾歪了身子,这会儿正懒懒的横躺着不肯出来。 楚瑜本就宫缩乏力,这会儿反倒是连羊水都破不了,疼的辗转反侧。 刚出生的小家伙躺在襁褓里被放在楚瑜身旁,原本还在哇哇大哭到了爹爹身旁倒是渐渐止住了哭声,抽抽搭搭的小模样委屈极了。 “清辞,你看我们的儿子!”秦峥心里软成一滩水,那襁褓里的团子也就跟一只鞋子一样大,小小的惹人怜爱。 楚瑜看了眼儿子,又想哭又想笑,就是这么个小不点将他折腾成这幅样子。 秦峥让人将儿子抱去一旁,鼓励着楚瑜:“清辞你一定可以的,肚子里这小东西这么慢性子,等它出来了我一定替你好好收拾它。” 楚瑜费力的点了点头,腹中又是一阵紧痛,他忍不住跟着用力,只是脑子愈发昏沉,耳边嗡嗡乱响。疼的迷迷糊糊间,似乎有人在喊他名字,忽远忽近。 秦峥全身被冷汗湿透,一个时辰里楚瑜昏厥了三回,太医硬是施针给激醒了,情况愈发凶险。可楚瑜的身子太虚弱,激烈的法子太医们都不敢用,只盼楚瑜肚子里那孩子能自己将胎位调整回来。 临到中午,楚瑜忽然抓紧秦峥的手,惨叫一声。 太医忙去看,原是胎水破了,他按了按楚瑜肚子,胎位比上午也好上了许多,顺势揉转了几回,在楚瑜撑不住前松开手,给他个缓一缓的时间。 楚瑜疼的浑身发颤,神思不清,拉着秦峥的手问他为什么不回来。 秦峥又是心疼又是着急,边给楚瑜擦着额头上的汗边解释道:“前面打仗耽搁了,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对……” 楚瑜眼里噙着泪,啜泣道:“你骗我……嗯啊……痛……” “我没有,没有没有骗你。”秦峥急着道:“我发誓!清辞,你要是不相信等孩子生下来我给你仔细解释。你要是不高兴,打我骂我都成。” 楚瑜眼里的泪转啊转:“你骗我……你……你不肯跟我回家……我都去银钩巷那种地方找你了,你还是不肯跟我回家……” 秦峥哑口无言,才知道楚瑜是疼糊涂了。听楚瑜说起旧事,心里更是难受,只能俯身紧紧抱住他。 楚瑜将脸埋在秦峥怀里,哽咽道:“我都要生了……你怎么就不能陪陪我……” 秦峥沉默,俯身吻住楚瑜的唇,许久才松开,在他耳畔道:“以后不会了,我哪都不去了,不会再让你去那种地方找我,我陪着你,一辈子都陪着你。” 楚瑜因为阵痛急声喘了会儿,忽然道:“秦峥哥哥,疼……” 秦峥一下紧紧抱住楚瑜,柔声安抚着:“不疼了不疼了,等会儿就没事了。”说完,将楚瑜往怀里一捂,抬头暴喝道:“到底还要多久!” 太医被吓了一跳,屋子里的小厮丫鬟呼啦啦跪了一地,连外头守着的亲随侍卫腿都跟着软了两下。 “秦峥……”楚瑜捂住耳朵:“你不要……嘶疼——” 秦峥赶紧低头软软道:“好好好,我不吼。” 太医咽了咽口水,抹了把脸色的汗,小心翼翼的凑过去给楚瑜检查胎位。 仍是没有正过来,只能一点点推揉。楚瑜撑不住推腹的疼,还不能推得太急,这般折腾到了傍晚,胎位才算是正了过来。 “楚大人,可以用力了!”太医抖擞了精神,催促着。 楚瑜被肚子里这个磨得还剩下半口气,他喘了一口气,跟着太医下压的动作,送了点力气出去。 “清辞,坚持住,孩子快出来了!”秦峥握住着楚瑜的手,凑在唇边亲吻着。 楚瑜能感觉到孩子正一点点挤开产口,尾骨再度被撑开,泪水不住的滑落,他甚至不敢喘气,生怕一口气用完孩子又缩回去。身子被撕裂成两半的痛感从身下一直痛到脑海里。 “快了快了,楚大人再用一次力!”太医看着那顶出来的一小片头皮,简直要喜极而泣。 “啊——”楚瑜痛呼一声:“秦峥!” 秦峥心都提了起来,跟着屏住呼吸。 太医赶紧帮忙狠狠压了下楚瑜下腹:“楚大人!用力!” 楚瑜呛了一口气,用力扬起脖子,送出最后的力气。 秦峥眼里再也没了其他,落在心上的是楚瑜最后为了孩子拼尽余力的姿态…… 婴儿的啼哭声并不响亮,像个猫儿般细微。 秦峥眼睛一酸,泪都跟着掉了下来,他小心翼翼抱住这个孩子。 “清辞……我们的小儿子……”秦峥将孩子放在楚瑜身侧。 楚瑜抬手的力气都没有,侧眸看了一眼。 这磨人的小东西比哥哥还要瘦弱一些,白藕似的小胳膊挥了挥,无意勾住了楚瑜一缕发丝。 湿透的墨发绕在小小软软的胳膊上,手腕一抹朱砂痣红的夺目。 “吾儿……”楚瑜搂住孩子,泪如雨下。 番外·二 番外二、 雨过天晴。 秦峥推门进来的时候,瞧见楚瑜正趴在床上哄儿子睡觉。 左手边一个,右手边一个。 楚瑜趴在中间,下巴搁在臂弯里,正用指腹轻轻蹭着儿子柔嫩的小脸,蹭完这个蹭那个,一双眸子水漉漉的,柔的似三月的春风。水蚕丝的毯被搭在他肩头,乌黑的长发垂落身侧,被子下有致的身段轻轻起伏。 生产完不久的楚瑜比之从往,竟再平添风情。秦峥干咳一声。 楚瑜头也没抬。 秦峥又咳两声。 楚瑜这才抬头,瞪了眼秦峥,低声嗔道:“儿子刚睡着,莫吵醒了。” 因怕吵着孩子,楚瑜刻意压低了声音,这一句似嗔非嗔的话难免没了气势,配着那瞪过来水波潋滟的一眼,如夏日里扑面而来的清风,爽的秦峥一个哆嗦,忍不住扑过去迅速在楚瑜唇边亲了一口。 楚瑜简直要疯了,伸手去推开他:“跟你说多少次了,天热的要命,那太医叮嘱了千百遍不许我沾水,身上都味儿了,你倒是离我远些。” 秦峥忍着笑,拉住楚瑜的手亲了又亲:“哪有?我可未闻到,分明是你自己心里不舒服,才觉得有。来,给我抱抱。” 楚瑜看了眼俩软软的儿子:“抱哪个?” 话音刚落,身上水蚕丝毯一紧,整个人被包住裹了两圈,落到秦峥怀里。 “抱大的。”秦峥将人裹好抱着起来,起身走到一旁侧厢。 “这下不怕吵醒儿子了?”秦峥让楚瑜坐在自己腿上,熟练的给他揉着腰,道:“今儿个腰上好些没,肚子还疼不疼?” 楚瑜将头抵在秦峥肩头,掩唇打了个哈欠:“还好。” “带儿子也不必急于这一两天,都说了等你身子好些再操这些心。”秦峥心疼的摸了摸楚瑜苍白的脸颊,手感颇好,又轻轻捏了一下:“偏不听,昨儿熬了半宿吧。” 楚瑜懒懒的摇了摇头:“我乐意照看那俩小家伙儿,倒是你,戎卢那边谈的如何了?” 秦峥冷笑一声:“还能如何,早不发兵晚不发兵,偏挑你临盆的时候,险些误我。这回不把家底都掏出来不算完。” 楚瑜拍了拍他肩头:“掏人家底没问题,再给我掏出个公主去和亲你就不用回京了。” 秦峥赶紧亲亲怀里人,保证道:“放心,别说送女儿,别回送老娘都没用。” 楚瑜依在秦峥怀里弯了弯唇角,再次掩唇打了个哈欠,阖眸道:“我睡会儿,若孩子醒了,先替我哄着。” “睡吧。”秦峥将楚瑜放在榻上,吻了吻他额角。 时年八月,楚瑜产两子的消息传到了上京,长子记秦家族谱,幼子记楚家族谱。一举得了两个世子,这波不亏。 长子生于晨曦之朝,姓秦,单字朝。 幼子生于日暮黄昏,姓楚,单字暮。 次年,大军班师回朝。 秦峥率大军进京,过承天门,赫赫战功加身,官拜一品军侯。 待从宫里出来,国公府上下早已经张灯结彩,开了正门迎接楚瑜与秦峥携子归家。 府门前,众人之首的是一少女,身着白纱绿萼裙,足下芙蓉绣鞋,腕戴青玉镯,耳着琉璃珰,如墨秀发只是简单用一只木簪绾起。 那木钗倒是别致,尾端雕这一只活灵活现的小狐狸,给少女娴雅清绝的气质上加了几笔活泼。 “姑娘,外面热,不若先回去等着。”秋月道。 真儿摇了摇头:“我想快些见到大爹爹和爹爹!” 刚说完,远远瞧见了街头的动静。 一人策马先至,随即是一华盖软轿,后跟亲兵。 “是大爹爹!”真儿惊喜道。 策马先行的自是秦峥,玄衣银甲,朱红披风于风中猎猎作响,沙场上磨砺出的是无与伦比的坚毅气度和气吞山河的英姿,让万丈霞光都做了布景。 秦峥翻身下马至身后轿前挑帘,方才还如百炼钢,眨眼化作绕指柔:“清辞,到家了。” 一只素白修长的手搭在他腕上,楚瑜探身出来,只一个抬眸俱是眼波流转,如星辰皓月,不减风华。 “女儿恭迎爹爹和大爹爹回家。”真儿已经迫不及待走上前,忍着心里的喜悦,款款一礼。 “真儿。”楚瑜看着眼前的女儿,心里亦是欢喜极了。 真儿听见楚瑜唤她,当即抛了所谓闺秀风范,一头扎进楚瑜怀里:“爹爹!真儿好想你!” 楚瑜摸了摸女儿的小脑袋:“我的真儿长成大姑娘了。” 真儿欣喜的抬起头,一手拉住秦峥,一手拉住楚瑜,道:“大爹爹和爹爹累了大半晌,当回家再说,莫站在门前。我那俩弟弟在哪,我备了小礼物与他们!” 彼时秦峥和楚瑜欣慰于女儿出落的如此懂事可人,还不曾想过这两年闺女在上京掀起多少风云…… 番外·三 番外三(楚婳篇)、 墨山书院。 几个穿着青衫的少年正凑在一棵榕树下小声议论着。 一少年以手拢在嘴边,瞄了眼四周,这才对同伴低声道:“哎,听说了吗?今儿个九姑娘跟平阳王世子吵起来了!” 另一少年闻言惊讶道:“九姑娘?哪个九姑娘?” “还有哪个,就是靖国公家的嫡女,今上的亲侄女。依着楚家族里这边排行老九,可不就是那位九姑娘。”少年掰着手指道。 那少年同伴道:“用你说,我当然知道这位九姑娘。我的意思是,你方才没说错吧?这位能跟平阳王世子起冲突?谁不晓得这位的来头,论出身,书院里面几个能比得上。偏人家天资聪颖,又是书院里几位夫子先生的得意门生。人家姑娘性情温良,怎会招惹平阳王家那位小祖宗。” 少年起了兴致,一板一眼道:“挡不住这位世子爷生事啊,今儿个这位世子在崇安先生课上睡觉,被先生当场拎起来考校。啧……结果可想而知,愣是什么都答不上来。崇安先生大怒,随手指了一旁的九姑娘来应答。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 众人哄笑:“靖国公家一支,哪有出过庸才。闻说当年君后和户部尚书并作楚家双璧,何等惊才绝艳。这支出来的姑娘,哪里是平阳王家里的纨绔子弟能比的?” “世子自认为被落了颜面,倒记恨起九姑娘来。待下了学,不知从哪拿了本《女诫》当面给了九姑娘,叫她回家多学妇行,免得及笄之后许不出人家。” “这平阳王世子气量太小了些。” 少年点头道:“你们也都知道的,这墨山书院原本是楚家的族学,因楚家多出济世之才,后来渐渐地不少高门世家也就想将子弟送来求学。楚家向来有教无类,但凡悉心求学者,便不是楚家的孩子也都一视同仁。久而久之,才成了今日的墨山书院。楚家祖上有言,无论男女,皆可入族学。只是,旁人家可没这规矩,谁家姑娘不是在家学个琴棋书画女红,熟读《女诫》就成了。” “那后来呢,九姑娘怎么说?” 少年又瞅了眼四周,道:“说?九姑娘可不是用说的,她当场将那本《女诫》撕了个粉碎,砸了平阳王世子一脸。” 众人皆惊,半晌才有人抽着凉气,道:“这……有点过了啊,而且书院有规训,为学子者当惜书如命,莫不可损之,九姑娘这是违了规训。” “可不是,这事让院长知道了,将两人叫去。院长将平阳王世子训斥了一回,本意是叫九姑娘也应了损书的错,此事也就了了。”少年说道。 同伴纷纷点头:“九姑娘是陛下亲封的文安郡主,院长自然也要护着些的。” 少年一拍大腿,道:“嗬,后面的事你可想不到。九姑娘非但没有认错,反而对院长道,有天地,然后有万物,有万物,然后有男女。天地尚且一视同仁,何有《女诫》来作吾辈之枷锁,行障目塞听之事。此书,不要也罢。” 此言一出,少年们纷纷闭口静下来,许久,才有人小声道:“非议圣人之言是大忌……” “此事怕是闹大了,上京的不少大儒名士听闻之后,都道文安郡主年少狂狷,不知轻重,更有甚者竟说文安郡主一身反骨,言之皆罪。后来君后听闻此事,将九姑娘召到了宫里,这才消停住,没人敢继续说什么。” 同伴道:“也是,户部尚书就这么一个女儿,眼下镇北侯和户部尚书都不在京,只有君后出面压下此事了。” 少年拍了拍同伴肩头:“这你就想不到了,九姑娘不知如何同君后说的,竟争取了一场文会。以此论为题,广邀天下学士来机辩。” “难不成那些名士会赴此文会?” 少年摇头:“当然不会,九姑娘毕竟年幼,便是那些名士赢了,也难免落个欺幼的名声。据说去的都是他们的得意门生,多半是颇有才名的少年学子,如此便不算胜之不武。时间就定在三日后,咱们要不要一起去看看?” 几个少年纷纷道:“当然要去,难得会有这么别致的文会!” 几人正议论的开怀,忽然听见背后一句清冷的声音:“功课都做完了?凑在这里胡说八道。” 少年回头见是先生,立刻如鸟兽散。 文会的事情在上京传的沸沸扬扬,有人说楚婳蔑俗轻规,说的俱是致使礼崩乐坏的言论。也有人说楚婳之言虽稚亦有其理。于是一场文会竟是引得天下学子观之。 文会定在青元阁,上京名士门下学徒皆至,那一天上京所有人口中议论的皆是这场文会。 多年以后,有人说起那场文会仍是感慨万千,后世名满天下的女师楚婳彼时还是个不曾及笄的小姑娘时,已是颇有胆气。 那场文会上,文安郡主舌战百家,最后怼的众学子哑口无言,并当众焚了《女诫》。 此乃众人皆知的事,只是无人知晓那场辩论之后,楚婳离场之时,曾有一学子拦住她。 那学子输了辩论,怒气冲冲道:“都道,生男如狼,犹恐其尪。生女如鼠,犹恐其虎。不知尚书大人若是知道郡主今日之言,是否悔生郡主。” 文会之上,虽往来机锋诡辩,可这样敢当面侮辱的却是只有眼前这人。饶是楚婳再好的涵养,也气的红了眼眶。 一个苹果核嗖的一声砸了过来,正中那学子脑门。 “你们中原人真有意思,说不过就要侮辱人。要我说,人家小姑娘爹娘疼她还来不及,倒是你爹娘生你这样的孩子,怕是肠子都要悔青了。” 清亮的声音用轻挑随意的口气说着。 真儿下意识的抬头,看见雅阁外的栏杆上,正坐着一个少年。 少年红衣似火,眉目明丽且张扬,见楚婳看他,歪了歪头,咧嘴一笑,露出一排雪白的牙。 那是真儿第一次见大理王世子段雪年。 …… 大理王每三年亲自来京朝贡一回,段雪年正是随着父王来见见世面。上京的确比大理要热闹的多,可是玩了几日也渐而觉得无趣,这才凑热闹过来看这场文会。 至于文安郡主和大理王世子的一见如故,就不足为外人道也。那个三年一见的约定,也固然成为少年少女间纯真且美好的小秘密。 后来,楚瑜和秦峥归京。 回家那天,一家人正其乐融融时,真儿兴奋之下不小心将袖子里一条红色的珊瑚蛇甩出来,吓得楚瑜脸色发白,险些被秦峥一脚踩死。 真儿赶紧从大爹爹鞋底下抢救出来她心爱的小珊瑚,看着大爹爹和爹爹一脸复杂的目光,不禁犹豫起来。 究竟要不要告诉爹爹们,她的屋里还有段雪年送的蜈蚣、蝎子、蜘蛛、以及各种稀奇古怪的毒虫…… 番外·四 (孟寒衣篇)、 他本名孟珺,母亲唤他阿锦。 父亲爱柳,家里栽了满园的柳树,四月初始,飞絮若雪。 那时家里常有很多人来往,他懵懂的行礼带着几分笨拙,偏能得到一句句听不懂的赞赏。因不懂,故而算不得开心,只是父亲不同,从他爽朗的笑声中,自己隐约明白这是件挺值得人开怀的事情。 于是他按着那父亲为他指明的道路诚惶诚恐的走着,旁人说孟家幺儿天生聪颖,将来必成大器。 说得多了,他也就如此认为了。 直到七岁那年,父亲所支持的变法失败,惹怒帝王,被捕入狱。一道圣旨,昔日荣华不复,孟家败落,男为奴,女为娼。 那年,父亲狱中饮鸩,母亲与阿姐自缢,他被发卖流放。 “自古变法无不有流血牺牲者,若有,当从吾辈始。” 这是父亲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可他不懂,究竟是什么能比家人的命更重要。他想不通也不明白,那些夸他聪颖的人多半是虚与委蛇的客套说辞罢了。 华服褪尽,鞭笞加身,镣铐锁在腕上脚踝,让他宛如一具单薄的行尸走肉,脚上磨得血肉模糊,新痂难结。天地间的颜色俱是灰霭,透不出一丝光彩。 后来他被人牙子卖到上京,富贵王城,天子脚下。 他们头上**了草标,像狗一样被推搡到集市上叫卖。人牙子让他们跪成一排,给来往的大爷们作揖。有个叫豆芽的孩子身子骨弱,作了个揖,就再也没起来。 人牙子以为豆芽偷懒,二话不说抡起鞭子就抽。少年纤细的手腕还没鞭子粗,落在身上就是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伤的不是那个叫豆芽的可怜孩子,是他。他将豆芽护在身下,瘦弱的脊背弓的像个颤巍巍的桥。 “他已经昏过去了,不要打了……”他这样开口,背上的伤口疼的让人哆嗦。 人牙子怒目而视,嘴里骂着市井上最不堪的污言秽语,说着又是一鞭子抽了过去。 清脆的鞭声让人骨头都发冷,他阖眸,半晌也没等来落在身上的鞭子。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天子脚下,你竟敢恃强凌弱,为非作歹!” 一道声音清亮贸贸然闯入耳中,带着几分得意。 他抬头,看见少年鲜衣怒马,眸若星辰,正午骄阳洒落碎金无数,少年便披了一身浅金,眉眼俱是骄傲。那是第一次见秦峥,他记得是那样清楚。 后来,秦峥买下了他。五两银子,一世孽缘。 “你叫什么名字?” 他抬头看着自己的主人,这个骄傲又肆意的侯府世子:“孟寒衣……” 远路东西欲问谁,寒来无处寄寒衣。 从此再无孟珺。 “寒衣?”秦峥笑着看向他,一双眸子就像是月牙潭的泉水,清澈见底:“你可识字?” 他点头。 秦峥高兴的拉住他:“甚好!今后你来做我书童好不好?” 比起卖入烟花柳巷,做书童实在是不错的下场,他心道。 他是书童,是仆役,是下人,是秦峥弹指间就可随意打杀的玩意儿。 可这样想的只有他自己而已,秦峥待他好。是真心的好,有些小心翼翼的那种好,处处让着他,生怕他不高兴似的。或许是因为他可以帮秦峥做功课的缘故,他这样想着,然后工工整整的将先生给秦峥布置下的功课做完。 有一次他故意没有帮秦峥做功课,他想这回秦峥总该要生他气,撕烂之前那些虚伪的讨好,哪怕是打他骂他也无所谓。果然,秦峥被先生打了个手心,结结实实的板子,手心都肿了。 他坐在廊下,看着秦峥对着手心吹气,听着他抱怨先生下手太狠,从头听到尾,独独没有听到秦峥对他的一句斥责。 “怎么?你内疚啊?你要是内疚的话,不如请我吃饭吧。不不不,不要在外面吃,我要吃寒衣亲手做的。”秦峥笑出一口白生生的牙齿。 那是他第一次下厨,一碗面,半生不熟,带着不小心碎进去的蛋壳。 秦峥吃完了。 他想,他输了。秦峥买他用的从来都不是那五两银子,是真心。 之后的日子是毕生难忘的美好,秦峥爱他,护他,将他捧在手心。他们有花前月下,有海誓山盟,有千言万语道不尽的曾经。只是这一切在楚瑜的到来时,都变得不堪一击。 你当信这世间本有明珠一颗,照破山河万朵。楚瑜是这样的人,美貌,权势,魄力,才华皆是佼佼。那是他毕生难以企及的高度,小心翼翼藏起的全部卑微在楚瑜面前无所遁形。 楚瑜有他没有的一切,一个眼神就能让他自惭形愧。 只一个交锋,他就落荒而逃,退出了这场无妄的争抢。 人生第二次的绝望拜楚瑜所赐,他离开,独自走过千山万水,最终落到流寇手里,被轮番奸|辱。 再醒来,已经到了江国公府上。 人活着总归要有些念想,或是爱,或是恨。 “那些血仇,你不想报吗?”江国公这样问过他。 想。 他成了江国公的幕僚,五年磨一剑。 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再见秦峥时,物是人非。 那个曾经与他许下山盟海誓之人正同旁人耳鬓厮磨。只一眼,他就知道故人心已变,秦峥眼中的爱意是骗不了人的。 秦峥爱上楚瑜了,他所有的期盼变成一场空。 没有了爱,剩下的就只有手段。 他的伎俩并不高超,却好用。秦峥心直,楚瑜心高。一个没心没肺,一个七窍玲珑,不过是一碗面,就能再让两人心生嫌隙。不是不爱,而是两人从不肯相信对方亦是深爱自己罢了。 秦峥酩酊大醉,跑到他院子里,拉着他说了很多。 那些颠三倒四的话他大多没有听清,但有一句却是听得清清楚楚。 秦峥说,寒衣,我食言了,可我不能离开清辞,我爱他。 他看着醉倒在面前的秦峥,忍不住笑了,面上微凉,指尖一抚,泪流满面。这个结局并不意外。 秦峥醒来后,一脸茫然的看着他。 “你昨夜喝醉了,来找我。” 他当然不会将昨晚的话说给秦峥听,看着秦峥失落的模样,心底莫名畅快。 众生皆苦,何必让他一人尝。 秦峥是个心软的人,于是所有的一切都顺理成章起来。他的每一步棋都畅然无阻,除却真心,别的他都能算计得到。 他又回到了上京,曾经的一切历历在目,只是他已不是孟珺,亦非曾经的孟寒衣。 楚瑜是注定要败的,太过骄傲的人总是要栽跟头。况且那时候的楚瑜已经无暇顾及旁的,在他刻意营造出的假象下,楚瑜只有丢盔弃甲的份。 楚瑜产子时,他就站在院子外,听见里面愈发微弱的嘶喊,不免有些兔死狐悲的凉意。 这一局,总要有人去死的。 楚瑜没死,那就是他。 秦峥让他走,是给他最后的温柔。 只是他没有退路的,既然如此,倒不如一死了之好。 清净。 暗矢出手的瞬间,他就知道自己本无胜算,只是存意已去,放手一搏。秦峥挡去暗矢,兵荒马乱里,他看到秦峥最后的眼神。 惊讶,痛苦,悔恨,还有释然。 他知道,从此秦峥心里再也没有孟寒衣。 秦峥若活着,终其一生只会全心全意的爱着楚瑜。 而他这如履薄冰的一生,终于走到了尽头。 番外·五 (李恣x丹虞 篇) 番外: 喜烛宝光吐,明月知良夜。 国公府披红挂彩,喜气洋洋。这本就是个值得阖府上下都欢喜的日子。 今儿个楚瑜大婚,迎娶镇北侯秦峥。 抄手游廊上挂满了茜纱灯笼,清风吹来,摇摇摆摆,映出院中树影婆娑。隔着暖红的烛光,那精致的院落都似笼了层云纱,如梦如幻。 真是良宵,不知屋中两人是否也如这月色般温柔缠绵。 定然是吧,丹虞叹息一声,收回目光,抱紧了怀里的一坛女儿红,抽了抽鼻子。初春的天气还是有些寒。 寂静的别苑,屋中一抹暖橘烛光,未眠人不止他一个。 叩门三声。 许久里面才传来动静,门被拉开的瞬间,一股冷风灌了进去,让开门人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丹虞腾出一只手揉了揉耳朵,报以羞赧一笑,抬头看着眼前人。 李恣本来准备睡了,里面只穿着雪白的里衣,身上随意披着袍子。发冠除去,青丝散落肩头,看见站在外面的丹虞时有些惊讶。 “李大人,可是扰了你休息?”丹虞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话音刚落就被李恣拉进屋子,这一拉让丹虞未能回神,一头撞在李恣身上。肩头一紧,被李恣稳稳扶住。 “小心。”李恣松开丹虞,伸手把屋门关上,这才回头道:“怎么穿的这么单薄,倒春寒不要大意。” 丹虞应了一声,看见烛灯正盛,桌案上放了厚厚一沓文书。 “这么晚了还在忙公务?” 李恣走到桌前将文书整起,道:“先生病这么一大场,户部就倒了顶梁柱,这些事堆不得,总得有人做。” “倒是辛苦。” 李恣将桌案收拾好,添了一根烛火,道:“只是忙一些罢了,倒也算不得辛苦,刚去户部的时候才是手忙脚乱,处处犯错,被先生敲打了好几回。如今做这些,倒是得心应手起来。我是他一手教出来的学生,若是连这些都做不好,岂不落了先生体面……对了,你怎么没回去休息,来找我何事?” 丹虞挨着桌子坐下,将怀里抱着的一坛女儿红搁在桌子上。 青瓷为坛,红纸作封。 李恣盯着酒坛看了会儿,苦笑道:“喝酒?你陪我,还是我陪你?” “有什么区别吗?”丹虞反问。 李恣摇了摇头:“无甚区别,你我皆是伤心人,何必多问,不该多问。这酒来的恰到好处。” “不是浇愁,而是解忧。”丹虞伸手拍开红纸封,他的手并不修长,但却格外白皙,上面带着软软的肉涡,看着有想要捏一捏的冲动。 李恣拿了酒杯递给丹虞:“幸而有你在,好过独酌。” 与尔同销万古。 酒过三巡,两人皆醉。 “李大人……”丹虞脸蛋红扑扑的,一手托腮一手捏着酒杯,脑袋晕的一点一点。 “叫我青葙。” 丹虞微醺一笑:“青葙哥你醉了,我,我走了……” 李恣摇了摇头,抓住丹虞的手,低头自言自语道:“丹虞,我有些难过、失落,但是没有不甘。你上次跟我说的,我想了很久,或许是我陷的不深,索性也就放下了……我以为会很难,可……似乎未曾有想的那般难……” 丹虞看着李恣,忽而笑起来:“我就说你们读书人,心思通透,一定想得明白。不像我,刚开始我可是自己难受了好长一段时间。后来我就明白了,其实我是把他当成自己的大哥,唯一的亲人,崇拜他,依赖他……” 李恣默然,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我又何尝不是如此……” 话尽于此,豁然开朗。 丹虞歪歪的站起身,晃晃悠悠的往走:“青葙哥,明儿个见……明儿个……”砰地一声,一头撞在床柱上,一声不吭的倒下去。 李恣扭头看了半晌,起来把人拖到床上:“不要睡在地上……凉……” 酒本醉人,更谈良辰。许是呼吸交错的刹那间,心头漏去一拍,许是相互搀扶时,交叠于一起的手,只是悄然搅弄了心扉,却让人不自知。 第二天,日上三竿。 乱榻,散衣,还有四目相对的茫然。 李恣掸了掸压皱的衣角:“早。” “早早、早……”丹虞结结巴巴险些咬住自己的舌头,其实喝醉了睡在一起未必会如何,也无甚大不了。只是他本能的察觉到气氛不大对,而且面前的李恣气色极好,可谓唇红齿白、神清气爽,此处就差一根事后烟。 丹虞怂了,缩了缩脖子要起身,头皮一紧疼的抽了一口气。低头一瞅,一缕头发被李恣压在胳膊下面。他默默看了眼李恣,眼神里写满了高抬贵手四个字。 那聪颖灵秀的李大人仿佛昨晚喝坏了脑子,一副你什么表情我看不懂的样子。 丹虞犹豫一瞬,小声道:“青葙哥,那个……昨儿个……这个……啊?是吧……” 李恣:…… 丹虞抓了抓睡翘的一撮毛,束手无策,并且因此开始怀疑人生。 李恣缓缓起身,饶过了身下的一缕长发,轻声道:“丹虞。” 睡醒的声腔,有些不经意的慵懒,听得丹虞心头一颤。 丹虞眼睁睁瞧着李恣坐起身来,一点点逼近,待近到两人几乎鼻尖相触时,才听到李恣开口道:“嫩白似玉,细软如脂,入口柔滑,留香颊齿……你说,那是什么?” 丹虞脸红的如放入锅灶煮了千百回,李恣看了半晌,噗嗤笑出声来,终于报了当年泼裆面之仇。 李恣边穿衣裳边回头含笑道:“当然是豆花了,睡了这么长时间不饿吗?走吧,街角那家豆花最是爽口,若是赶巧了还能遇到挑担子卖的豌豆黄儿。” 丹虞:…… 窗外枝头鹊声鸣,是以报春日渐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