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发户的日常》 第1章 楔子 元丰十五年的春天,似乎来得比往年晚。 一缕若有似无的东南风裹着伊洛两水的潮气,一路吹到城西康安里姜府,那一丝暖意已经消失殆尽。 风里浸透了洛京流连不去的严冬,穿过两扇打着金铺金钉的黑漆大门,越过重重垣墙,掠过粉壁丹楹,在九曲十八拐的廊庑上逡巡了一会儿,钻进青琐窗,绕过窗前的琉璃屏,撩得墙角的铜鹤灯一暗,末了把一幅绛绫帐掀起了一角。 帐子里的人在睡梦中打了个哆嗦,两道远黛般的眉蹙了蹙,往织锦被里钻了钻。 这一钻就觉出不对劲来,院里专管薰衣薰被的婢仆就有四个,她钟家十一娘长这么大何曾睡过潮冷的被子? 屋子里的气味也不对,她的规矩是春夏不薰香,只拣气味清淡雅致的香花两三枝供在案前榻边,秋冬则只用沈木或自制的苏合,断不会燃这又俗又恶的甲香。 钟荟想睁眼,可是眼皮却像有千斤重,她尝试了几次徒劳无功,只得作罢。 “我才刚死,他们就坏了规矩,可见是我平日太过宽纵……”钟荟迷迷糊糊地反省,隐约觉得哪里不对,昏沉沉地把这句话翻来覆去想了几遍,终于一个激灵睡意全消,猛然从床上坐了起来。 对啊,她已经死了,自入秋以来病势一天沉似一天,在病榻上缠绵了一冬,终于没有熬到春暖花开的时节。 那现在她是死而复生还是转世投胎了? 第2章 绝色 康安里距皇城只隔一个元化里,住在此地的多是世卿世禄的达官贵人,姜家是吊在当朝宠妃姜婕妤裙带上平步青云的,本不入流。 不过说起姜家的府邸,却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乃是九六城中大名鼎鼎的一座鬼宅。 姜府原是前朝中书监袁大人的祖宅,前朝永兴之乱,袁家数百口人命丧贼寇之手,不久就开始闹起鬼来,几经易手终是荒了下来。 直到两年前姜家奉旨接过这个烫手山芋。 许是屠户出身的姜家人煞气重,连鬼都不敢来寻衅,人和鬼处了一年多相安无事,也就是姜家行二的小娘子,腊月里不慎落入后园池子里染了风寒,牵牵延延地病到开春还不见痊愈。 “阿姊,你说他们说的是不是真的呀?”说话的少女约莫十来岁,着一身绿绨夹棉短襦,石青绨下裾,梳着丫髻,身板以她的年龄来说堪称壮硕,一张脸盘又圆又阔,五官却小小地挤作一堆,让人见了恨不得帮她匀开些。 “说什么?听风就是雨的。去去去,别挡着炉子。”另一个作同样打扮的少女捧着香盒,从里面扒拉出几丸香药,添柴似地漫不经心投进榻边一个银鎏金狮子香炉里,她比那胖婢女高半个头,身条很细,下巴尖尖,柳眉纤长,已经有了美人的雏形,可惜一双眼睛吊梢兼三白,配上略高的颧骨,显得十分刻薄相。 “昨日南乙院的阿盐跌池子里去了,他们都在传呐…”胖婢子神神叨叨地道,“说是后园池子里有落水鬼,专门拽人脚脖子拖下去当替死鬼哩,你说咱们小娘子那次……别是被落水鬼看上了吧?” “呸呸呸!”年长的婢子照那胖婢子脑袋上拍了一记,瞪起眼睛,一双眼珠顿时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看着颇瘆人,“教拔舌鬼拔了你的舌头去!这府里的规矩你忘啦?” “又不是我先说的,”胖婢子揉着脑袋嘟囔,“传遍阂府哩!咱们小娘子生得好,我要是水鬼我也勾她去哩!” 瘦婢子被她的歪理气笑了,一跺脚道:“嘘!别把小娘子吵醒了!” 胖婢子没有丝毫预兆地一撩帐幔,钟荟正竖着耳朵偷听他们说话,堪堪来得及把眼睛闭上,装模作样地吐出一口绵长的气来。 偷听下人闲聊还差点被抓现行,钟荟自觉十分堕落,两颊浮出两朵羞赧的红晕。 “睡得酣着呐,放心吧!”胖婢子得意地把帐幔一抛,帐角上累累赘赘的银香囊和珊瑚、琉璃丁零当啷一阵脆响,躺着的就算是头牛也该被吵醒了。 钟荟不知道自己怎么稀里糊涂就夺了人家的舍。第一次从这具壳子里醒来是夜里,她神思恍惚,没清醒片刻又昏睡了过去。 接着两天一直浑浑噩噩,睡时倒比醒时多,大部分时候周围只有几个仆妇。她只能从他们的只言片语中拼凑出眼下的处境。 除了洒扫的粗使仆妇以外,她醒时照过面的下人有四个,一个嬷嬷姓季,大约是乳母,另有三个婢子,最大的十四五岁,名唤蒲桃,生得最出挑的叫阿枣,她最喜欢那个圆圆胖胖唤作阿杏的,因她话最多,且兼口无遮拦,能说的不能说的张口就来。 亏得她,钟荟知道被自己鸠占鹊巢的这位小娘子芳龄八岁,在府上排行第二,是郎君原配夫人所出,上头有个嫡兄,业已延请西席开笔行文。此外还有一个双生姐姐,不知因何缘故从小养在济源的表叔家,下人们提及此节俱都语焉不详,钟荟在心里暗暗记了一笔。 如今主持府里中馈的是继室曾夫人,据说这位出自世家的继夫人十分有德,对先夫人的儿女视为己出,甚至比对一双亲生儿女还着紧。 仆妇们不会牵名带姓地称呼主人,家家都有娘子郎君老夫人,钟荟至今没弄清自己姓甚名谁,身在何方。 这屋子雕梁画栋,仆妇们被服绫罗,绝不会是小门小户,但也不像世家。 钟荟眼睛毒得很,略一扫就知道这屋里一应金雕银镂的器玩看着虽贵气,其实都是新造的,世家凡事讲求来历和渊源,连唾壶都得往后汉以前数。 再者格调虚浮,陈设全无章法,那列女画屏本就俗艳,还紧挨着秦王子驾鹤金博山,满屋子朱红、绛红的帷幔倒配了紫锦地衣,上面还雪上加霜地铺了张绿熊席。 从仆妇也能看出端倪,若在钟氏这样的旧家,雅言说不好是不能近身伺候的,这屋里几个人南腔北调,唯有蒲桃稍好些。更不用提那松散的规矩了,钟荟第一次醒时是黄昏,屋里竟没有留人伺候,想是值夜的婢子偷懒,不知跑哪儿玩耍去了。 新贵,钟荟在心里暗暗下了判断。 钟荟又侧耳听了会儿,他们的话题已经歪到兴元里坊门外的胡饼摊去了,于是悠悠地“醒转过来”道:“什么时辰了?” “小娘子醒了?才刚过辰时。”两人中阿枣还算有点眼色,见她挣扎着要起来,赶紧放下手里的活,上前去扶她坐起身,又拿了个鹅黄忍冬纹织锦隐囊垫在她腰后,手里忙着,口里也不闲,一叠声地吩咐阿杏去打热水来。 钟荟任由他们手忙脚乱替她梳洗了一番,中间头皮被阿杏那粗手笨脚的扯疼了几次,脸色沉了沉,无奈那婢子眼睛漏光,钟荟上辈子当了十五年弱柳扶风病骨支离的名门淑媛,没学过疾言厉色地发作下人,只得生生受了。 阿枣从案上拿了把镂雕竹林七贤的铜手镜来给她照。 纵使有备而来,每每对上镜中陌生的脸,钟荟的心头依旧不免涌起万般滋味,有对原主的愧疚,也有惶然,更多的是担心前世亲人,不知耶娘和阿兄该有多伤心,祖父年事已高,自小又疼爱她……钟荟想到此节心中一阵钝痛,不知不觉红了眼眶,把两个丫头唬了一跳。 阿杏重新手忙脚乱地绞了帕子替她抹眼睛:“小娘子不哭不哭,生病总是要丑一点的吖,老话不是说嘛,福在丑人边……怎么越哭越凶了,哎……那个不是……能好看回来能好看回来!咱们小娘子顶顶好看,啊~” 钟荟被个半大孩子一哄,自己也不大好意思,比之香消玉殒的原主,她这鸠占鹊巢的孤魂岂不是幸甚?既然有幸还魂,又身在这九六城里,说不得有机缘与前世的亲人重逢,一时间又生出无边的希望来,不觉莞尔一笑,她生得眉目如画,这一笑便如雨霁云开,竟有些光艳摄人的意思,把两个婢子都看呆了去。 阿杏咽了口唾沫,心说乖乖,小娘子哪里是变丑了,这病了一程分明更打眼了。眉眼分明还是那副眉眼,脸色也还比往日憔悴几分,可就有股子说不明白的味道,方才小娘子那一落泪一皱眉,阿杏觉得仿佛有一只手伸到她腔子里,把五脏六腑都揪成了一团,这厢眉头一舒展,嘴角一翘,又像有人拿火斗把她从里到外都烫得平整熨贴,忍不住跟着咧嘴傻笑起来。 阿枣对自己的容貌颇有几分得意,见了生得好的,无论是仆是主,总忍不住暗暗比较,非得吹毛求疵地找出点美中不足,再田忌赛马似地拿自己的优势与之相较,在心里得出个谁都长得不如她的结论聊以自.慰。以往觉得小娘子美则美矣,却是个木头美人,嘴生得略阔,不如自己檀口一点,然而这么一笑,仿佛连嘴都阔得应当应分,小一分一毫,那弯起的嘴角便不能那么好看似的,阿枣感觉酸酸的不是滋味。 钟荟却不以为意,诚然这张脸生得不错,可毕竟一个八岁的孩童,毛还没长齐,再美能上天不成?钟家人长得也不差,再者钟家和卫家有通家之谊,有那一家子大大小小的美人成天在眼前晃着,就是倾国再倾城的绝代佳人,到钟荟这里也掀不起一丝涟漪了。 恰在这时,蒲桃端了汤药走进来,钟荟就着她的手小口小口喝了,拿蜜水漱了口,又饮了小半碗温热的酪浆,将将躺回去,便听下人通禀夫人和三娘子来了。 第3章 继母 婢子打起竹帘发出一阵轻响,一个姿态娴雅的妇人牵着个五六岁的女童,带着几个仆妇,施施然地穿过垂帷,绕过屏风,向床边走来。 曾氏看起来不过三十许,肤色不怎么白皙,胜在匀净细腻,五官俏丽,只可惜左耳下一大块暗红胎记一直延伸到脖颈,生生把个别有风味的美人变作了无盐。她的打扮家常又素净,一根白玉簪将满头青丝绾作妇人髻,暗紫襦衫,玄色下裾,外面罩了件浅紫地小茱萸纹锦裲裆,襦衫袖子窄小,不是如今时兴的式样。 钟荟知道一些旧姓世家高标门第,自恃身份,外间风俗越是嬗变,就越是因循守旧,钟家倒是不兴这些,钟老太爷本人尚褒衣博带,若不是上了年纪畏寒,说不得也像时下京都少年一样袒胸露腹。钟家有这个底气,就是上御街裸奔也没人敢说他们不是当世衣冠。 眼前这个又是和哪家沾亲带故的?钟荟在心里把数得上号的膏腴之族罗列出来,将千丝万缕错综复杂的亲戚关系缕了缕,印象中并没有这样一号人。 钟荟欲起身行礼,曾氏轻轻地按着她的双肩着她躺下:“跟母亲何须多这些虚礼,今日身上可爽利些了?” 钟荟本就是虚客套,便从善如流地躺了回去,毕恭毕敬道:“劳母亲惦念,晨起服了药,发了一身汗,现下好多了,女儿不孝,不能在母亲膝下承欢,反累得母亲与三妹探望,着实惭愧得很。” “看看这孩子,病了一场可是糊涂了,说的什么胡话,你虽不是我亲生,却是在我手底下长大,怎么大了倒跟阿娘生分起来了。”曾氏轻笑一声,扯过四娘子道,“你不是时常念叨着你阿姊么?” 三娘子不情不愿地挪动了数寸,敷衍地唤了声阿姊,就垂着头摆弄起腰间的紫玉双鱼佩来,钟荟不瞎,自然看得出三娘子与她的手足情稀薄得很,还颇看不上她。 女童梳着双丫髻,着一身半新不旧的衣裳,身上没什么显眼的珠翠首饰,只手腕上戴了一对细细的素金镯子。她的容貌与曾氏有七八分相似,眉眼仿佛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那些不甚相似的地方却生得青出于蓝,兼之肤色白皙,没有那块遗憾的胎记,虽比钟荟所占的这具身躯略逊一筹,也已是十分难得的美人坯子了。 钟荟不至于和个小童计较,大人有大量地笑着寒暄道:“三妹这向可好?听说前日夫子又夸赞你灵慧颖悟,孝经可能诵了?”说罢吩咐蒲桃去取果子和蜜水与她吃,又命阿枣搬胡床来。 三娘子虽自视甚高,但并非不通人情,相反还十分早慧,敏锐地从她的问话里品出一分居高临下来,心里不屑又诧异,她这个阿姊斗大的字不识几个,又托病在床上赖了几个月,倒有脸提这一茬?有心看她出乖露丑,眼珠一转道:“已经粗通了。只是阿兄方学了《谏诤章》,秦夫子道待他学完才能接着讲论语。” 她讲到这里撇撇嘴,对这个拖后腿的庶兄很不满,亏得还比她年长一岁,像块顽石一样不开窍:“这几日左右闲来无事,便先翻看起来,今日读到《八脩篇》“禘自既灌而往者,吾不欲观之矣’一节,却不太明白,阿姊可否为我释疑?” 钟荟看着她一脸不怀好意,感到莫名奇妙,她自己三岁开蒙四岁诵论语,料想原身就算再不成器,毕竟已经八岁,断没有连论语都不通的道理。 刚要斟酌着开口,却见曾氏伸出一根尖尖的手指点了点女儿的脑袋,嗔怪道:“瞎胡闹,你阿姊哪知道这个,以为都像你,不爱花不爱粉,就爱读那劳什子书。咱们阿婴可不兴学她这样,女子本就不必学富五车,能识得几个字,把一篇女诫读熟便罢了。” 钟大才女感到自己被劈头盖脸地摁了个不学无术的戳,颜面尽失却无能为力。 这种话只能哄骗哄骗三岁稚子,若没有父母师长刻意引导,哪个孩童不爱嬉闹玩耍,偏爱之乎者也?她自认已经算是有定力的了,也非得日日靠着父母师长耳提面命才能安坐一时半刻。 三娘子还是七情上面的年纪,不以为然地撅起嘴:“但是那钟十一娘、卫七娘……” “钟、卫、裴、荀是什么人家?我们又是什么人家?”曾氏皱着眉,轻轻拂了拂衣袖,仿佛要把四娘子的妄念一并拂落,“人最紧要是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重,多学学你阿姊,让阿娘省点心。” 钟荟简直不知道这是在夸她还是在骂她,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三娘子已经抢白道:“阿娘不用妄自菲薄,他们也不过是仪仗出身才负此盛名罢了,十岁诵五经又有何难?假以时日,女儿未必比哪个差了!” 饶是钟荟也被她这气吞山河的气概震惊了,她虽有过目成诵之能,但倒背如流不难,真正融会贯通却绝非易事,若无名师大儒指点和家学积淀,不知要走多少弯路。钟荟是真真切切下过苦功、结结实实捱过板子的,断然不敢说出容易二字。 “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曾氏嘴上叱责,眼里却噙着一点自豪的笑意。 “三妹真是志存高远,我这做阿姊的实在惭愧。”钟荟由衷感叹道,半点没掺假,她在那个年纪可没有这般鸿鹄之志,成天想着躲懒溜出去看百戏而已。 “好孩子,你可别被你三妹带歪了,夫子夸两句尾巴就翘上天去了。”曾氏爱怜地抚了抚她的鬓发道,“对了,上元节宫中新赏了绢帛,开春你们姊妹做几身鲜亮的衣裳穿,还有娘娘另赏的各色珠玉香粉,一并送过来与你玩儿。” 宫里的娘娘……钟荟眼睛一亮,这句话实在是有大用处。今上后宫颇简省,宫里有位分的娘娘两只手数得出来,且多为世家女,钟荟年幼时隔三岔五去宫里玩,后来病笃,便不太入宫了,她不熟悉的除了新近入宫的裴淑媛,便是…… 出身屠户的姜婕妤。钟荟想通此关不过一瞬,顿时如遭雷劈。 “阿婴?”曾氏见她突然目光呆滞脸色煞白,露出担忧的神色,“可是哪里不适?” 钟荟好容易把这晴空霹雳克化了,血色慢慢回到双颊上:“不妨事,只是方才有些头晕,让母亲忧心了。” 曾氏从怀中掏出绢帕,亲手替她擦拭额角沁出的薄汗:“定是说了那么久的话累着了,你好生歇息,快些把病养好,眼看着快到上巳,你们姊妹也出去松快松快。” 送走了曾氏母女,钟荟把头埋在锦被中灰心丧气地躺了半晌,可怜她钟十一娘读了一肚子圣贤书,不曾学得半句粗语村言,否则还能咒骂两句排遣一二。 有道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钟家乃是四世三公的高门华族,世代簪璎,满门朱紫,钟老太爷虽已致仕,门生故吏遍天下,将相岳牧悉出其门;钟太傅以当朝帝师执钧当轴,小辈中亦有多人出仕,平流进取,坐至公卿,指日可待。钟荟是钟太傅膝下独女,说是天之骄女也不为过。 反观姜家,钟老太爷在朝堂上指点江山的时候,姜老太爷还在西市上屠猪宰羊。只因出了个倾国倾城的姜婕妤而骤然富贵。 从钟鸣鼎食的世家嫡女到屠户家的小娘子,不啻于从云端跌落泥潭,钟荟深切感受到何谓造化弄人,差点一个想不开再死上一死。 好在钟家十一娘苟延残喘十数年,那一点少年人的血气方刚被抽丝剥茧地抽了个一干二净,织成一片无边的耐心,虽然矫情的穷讲究和臭毛病不少,却颇有几分堪破红尘的缺心眼,天大的冤情沾上枕头便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第二天钟荟一觉醒来,那一腔愁绪已经化了个七七八八,睁开眼睛觉得那朱红艳紫的帷幔还挺喜庆,看多了竟也顺眼起来,香药不钟意可以换,大不了重新合,反正方子都是现成记在心里的。姜家虽然顶着屠户之名,毕竟已经发了家,别的不说,阿堵物是尽有的。 只一个继母心机手腕都不缺,似乎不怎么好相与,但世事又岂能尽如人意?无非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见招拆招罢了。 造化毕竟待她不薄,若是让她托生为黎元黔首,纵使她诗书满腹,不还得土里刨食?她是读过春秋左氏传、国语和史记的,知道民生多艰,遇到荒年更是卖儿鬻女,饿殍遍野,两厢这么一比较,姜家简直是块福地了,钟荟觉着自己定能把这个姜屠户家的二娘子当得风生水起。 当然后来她知道自己这定论下得太早,这就是后话了。 钟荟任由思绪信马由缰地遛了一圈,坐起身望见横过窗前的杏枝不知何时已悄然抽出几点新芽,枝头一只雏雀宛转啁啾,一颗心也不由随之轻快起来。 第4章 教女 姜家正房面阔五间,院中疏疏落落栽着几株桃李海棠,缘东墙攀着一架蔷薇,现下虽还未抽出新叶,遒曲的枝条已经泛出些许青色,可以想见春暖花开时是怎样一番胜景。 曾氏膝下一双子女尚年幼,还未分出院去,五郎住在东厢,三娘子住西厢。 “阿娘,婕妤娘娘赏了什么好东西呀?”三娘子一跨进厅事就忍不住问道,“可有我的份么?” “一些料子和玩器罢了,自然是你们兄弟姊妹几个都有的,”曾氏摸摸她的头顶道。 “阿娘与我看看罢。”三娘子扯了扯曾氏的袖子道。 “瞧你眼皮子浅的,又不是没见过好东西,”曾氏斜了她一眼道,“阿娘素日里怎么教你的?” 三娘子抬头觑了觑母亲的脸色,见她并无愠色,便大着胆子撒娇道,“这回让我先挑成么?” 曾氏对着幼女期许的眼神,半晌不忍说出个不字。 身后不起眼的褐衣妇人上前一步,叹了口气道:“小娘子,老奴敢多一句嘴,有道是长幼有序,按规矩是该尽着二娘子先挑的……” 话音未落,三娘子一撩眼皮,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抢白道:“我们母女说话,你一个奴婢插什么嘴,这又是哪门子规矩?” “住嘴!怎么跟邱嬷嬷说话的!”曾氏横眉立目地呵斥道。 “我说错了么?”三娘子眼眶微微发红,也不知是忿怒多点还是委屈多点,嘴上不依不饶,“我阿娘给你脸,叫你声嬷嬷,这就得意忘形了,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什么货色,下贱的奴婢!” “好!好!”曾氏气得浑身发颤,扬手作势要打,“我让你读圣贤书,你却满口粗言秽语,好好的一个官家小娘子去学那村夫野妇的下贱声口!既如此我今日就亲手打死你,也好过他日将我颜面丢尽!” 邱嬷嬷咚一声跪在地上,却也不去劝阻。三娘抖成了只鹌鹑,嘴上却还不服软,梗着脖子一边抽噎:“贱奴贱奴贱奴!呜呜呜……你为了个贱奴打我……你就知道疼二娘子……你这个偏心眼……呜呜呜……” 三娘子一开始还只是做做样子,雷声大雨点小,哭着哭着真觉得委屈起来,直哭得泪眼模糊天昏地暗,眼一闭心一横想:越性把我打死了,去疼你那便宜女儿罢。 曾氏看着哭得梨花带雨的女儿,到底没狠下心,颓唐地垂下手去,叹了口气对一旁的婢子道:“兰芷,扶三娘子回房。”又冷冷对女儿道:“去把孝经抄十遍,抄不完不许出门,今日晚膳不必用了,在房里好好思过,想想什么叫做孝悌。” 说完硬硬心肠,转过身去扶起邱嬷嬷:“稚子不晓事,委屈嬷嬷了。” “夫人折杀老奴了,”邱嬷嬷站起来,整了整衣裳,“是老奴忘形了。” “嬷嬷说的什么话,我打小是你看着长大的,素来把你当家人一样看待,嫁入姜家这些年,多亏有你在身边指点迷津,你切莫与我见外。” 邱嬷嬷是从母家随她陪嫁过来的乳娘,出身官宦之家,能识文断字,因牵扯进谋逆案被抄了家,女眷流徙千里,大赦天下才得以返乡,辗转到曾家做了乳母,与她几乎是无话不谈。 主仆两人一边你来我往地客套,一边往西边静室里去,这静室原是间耳房,因僻静作了行斋礼佛的所在。 “有夫人这话,老奴斗胆僭越一句,”邱嬷嬷放下门帘和厚厚的青布帷幔道,“三娘子生性刚强,加之年纪尚小,待大一点就能明白夫人的苦心了,这教养孩子就如修剪树木,只有狠下心把横生的枝桠削去了,他日方能成材。” “嬷嬷说的道理我何尝不知,”曾氏苦笑着往香炉里添了些檀香,“只是事事以别人的儿女为先,什么绫罗绸缎金玉珠宝都巴巴地紧着人家,教亲生的儿女受委屈,我这做阿娘的,心里实在不好受。” “夫人切莫作如此想,”邱嬷嬷皱了皱眉,她这主母有见地有城府,但是限于出身,差了几分高瞻远瞩的胸襟气概,对一个利字看得太重了些,“那些毕竟是身外之物,为了小郎君和小娘子的前程,当有所取舍……也就忍过这一时罢了。若连夫人都心有怨忿,只会教三娘子更难以自处。” “嬷嬷说得很是,”曾氏落寞地道,“都怨我貌若无盐,嫁入这样的人家……又不得郎君青眼,郎君原也是指望不上的,如今就指着这一双儿女成材,八郎还小,看不出资质如何,三娘子……不是我自夸,这孩子聪敏颖悟是我平生仅见,又生得粉雕玉琢的,若是托生在有几分底蕴的人家,便是钟卫裴荀也嫁得……也不知将来姻缘着落在哪里,究竟是我这没用的阿娘害了她……” 邱嬷嬷心说为人父母的看自己儿郎哪个不是聪明绝顶?这些年她冷眼看着,三娘子也就是寻常早慧,何况小时了了大未必佳,将来能否有出息一看家世,二看机缘,三看性情,才貌倒是其次了。不过这话说出来想必也只是徒惹夫人不快,便违心地附和称赞了几句。 曾氏想起一双儿女,眼里笼着柔和的光晕,旋即想起了什么,又聚起阴翳来,犹疑道:“嬷嬷,你觉不觉得,二娘子这病了一场,和以往不大一样了?” “孩童没长性,此一时彼一时也是有的,依老奴看来,二娘子还是那个恭敬柔顺的样子。”邱嬷嬷安抚道。 “想是嬷嬷方才没看真切,”曾氏回想方才的情形,眉头越皱越深,“我总觉得她那脸上的神色有些异样,虽还是一般恭敬,但……” 但那骨子里的唯唯诺诺和惶恐卑怯已然一扫而空了。 邱嬷嬷敛容道:“夫人怎么待二娘子,阖家上下都看在眼里,断没有一个人能挑出一句不是来,即便二娘子将来大了,心野了,受了什么小人调唆,误解您的一片真心,那也是她不知礼数不懂孝道,夫人问心无愧便是,思前想后倒给了旁人说头。” “嬷嬷说的是,”曾氏被她疾言厉色地说了一通,脸上却毫无愠色,连眉头都舒展开了,“是我想岔了,多亏嬷嬷在旁提点着。” “乡野之人没什么见识,夫人若觉得还有只言片语可以入耳,权当笑话听一听,”邱嬷嬷爱怜地抚了抚曾氏的背脊,“夫人知书明礼,什么道理不懂,不嫌弃老奴倚老卖老,是怜悯我这个老寡妇。” 曾氏脸色稍霁,相信二娘子翻不出什么大浪,只仍然有些心神不宁,念了一回经方觉安稳些。 待邱嬷嬷离去,曾氏便着下人开小库房取来宫里的赏赐,挑挑拣拣,选出最贵重的几样摆件和衣料放在一边分作两堆,那些是大郎和二娘子的,这于她已是根深蒂固的习惯。 然而想起女儿失望又愤懑的眼神,曾氏只觉阵阵揪心,忍不住趁着邱嬷嬷不在跟前的当儿叫来三娘子房里的秋兰,吩咐道:“三娘子夜里怕是要饿,你去厨房传些糕饼备着。” 挣扎了一会儿,终是从挑拣好的那两堆里取出一只镶水晶的错金鸟兽纹奁盒,并一匹连珠孔雀罗,让秋兰带去给三娘子。 *** 钟荟以为,姜家虽没有旁的好处,至少不缺钱,现下对着小山似的绫罗绸缎和金玉器玩,她发现自己严重低估了姜家不缺钱的程度。 宫中按例赏的不过是些时兴花色的寻常宫缎宫纱并几盒香药香丸、面脂口脂,是钟荟司空见惯了的,且远没有太傅府得的精致。 婕妤娘娘私下里的赏赐就两个特点,一是贵,二是重,沉甸甸的份量十足,绝不拿空心玩意儿糊弄小孩子,其中最惹眼的是两尺来高整块沈水香雕成的辟邪兽和一套九支镶红靺鞨的赤金莲花簪,除此以外还有两匹钜鹿散花绫,两匹缠枝莲花纹锦缎,两匹筒中布,两匹罗縠并一些小杂件,俱是稀罕物。 “啧,看看这些料子,一匹怕是抵得上庄户人家几年的嚼用!”季嬷嬷睁大了眼,惟恐一错眼把宝光漏了去,“更不用提这些叫不上名儿的宝贝了!二娘子,夫人对您可真是没话说,您可得知恩图报啊!” “嬷嬷这话说得倒有趣,”阿枣冷笑一声,“这些宝贝不是宫里的陛下和娘娘赏的么?也不怕拜错了山头!”话落又小声自言自语,却是让所有人都听见了,“上赶着巴结就罢了,吃相还这么难看!” 季嬷嬷眼一瞪,就要跳起来发难,躺在床上的钟荟却笑道:“哪里来的那么多诨话,搅得我脑仁疼。” 她摸了摸盖在身上的朱红地葡萄纹织锦被,料子倒是极好,看成色大约是上贡的,但是被子里还是带着潮气,想想她前世的阿娘,每到岁寒时都要特特嘱咐仆妇勤翻晒,每晚睡前反复薰暖,想来四娘子那外表平平无奇的棉被,内里也是温暖松软的吧,真正的慈母心肠也就在这些细微之处了。 不过饶是她也不得不承认,曾氏为了个虚无缥缈的贤名挺舍得下血本。 钟荟摩挲着一只银鎏金香鸭若有所思,仅那一面看不出什么来,但她凭直觉感到,曾氏胸中不见得有什么丘壑,也并非那超然物外,视金钱为粪土的人,这就有些费思量了。 钟荟思量了片刻没什么头绪,便决定犯不着为这伤神,吩咐蒲桃和阿枣把辟邪兽摆在案上,其余的小杂件和玩器略翻了翻便对季氏道:“我也不耐烦看了,嬷嬷与我收起来吧。” 继而命阿杏将水色的罗縠铺展开,抚了抚赞叹道:“这颜色清凉,夏日里做帐幔甚好,可惜只得了一匹,”又若有所思地拈起一段比了比,“拿来糊窗子吧。” 阿杏的眼睛都快直了:“这个拿来糊窗子?”小娘子莫不是病糊涂了吧! 钟荟抿嘴一笑:“啊,看我糊涂的,糊窗子莫如用纱,罗縠稍嫌密了些,怕不够透风,还是留着裁几件小衣吧。” 阿杏:“……” 果然是病糊涂了! 第5章 姜家 钟荟将养了大半个月,到画帘半卷,东风和软的时节,已经能让婢子搀扶着在院子里走两步了。 她这个小院虽然只有一进,然而院落宽敞,院中遍植桃杏兰桂,甚至不乏一些叫不上名字的奇花异草,若非要挑剔,那便是规整有余,画意不足,少了几分宛自天开的疏旷意趣。 这些天她想方设法逗着阿杏他们多说话,逐渐把姜府的情况探了个大概。 原主名叫姜明月,小字阿婴。 姜家人口简单,姜老太爷膝下两子一女,俱是老妻曹氏所出,半个妾室也没有——倒不是鹣鲽情深,主要是因为穷。姜老太爷大约也不是享福的命,好日子没过上多久,平日里看着挺旺健的一个老大爷,无灾无病地就那么没了。 姜婕妤闺名万儿,从小生得美貌无匹光艳绝伦,元丰三年四月八日佛诞,天子在门楼上散花,也不知怎的一眼望见人群中比花还娇艳的姜万儿,可惜没待他看个真切就转入人潮中寻不见了,真个是翩若惊鸿宛若游龙。 天子心猿意马,连礼佛的心思也没了,回宫就提起御笔凭着那惊鸿一瞥的记忆画了幅小像,着人在九六城中寻访,说来也巧,姜阿万浴佛节后恰好出城去姑母家小住,让天子又辗转反侧地思慕了二旬。 许是来之不易的格外珍惜,姜万儿入宫后便宠冠六宫,没几年便诞下五皇子,晋位为婕妤,成就了一段佳话——当然姜家看来是佳话,别人就未必了。 姜万儿平步青云之后自然要照拂一下家里,尤其是阿兄阿弟的前程,姜家二郎乃是姜氏夫妇的老来子,姜万儿入宫时还在拖着鼻涕玩泥巴,于是这个前程就落在了长兄姜大郎身上。 彼时姜家大郎连个像样的大名都没有,他阿娘前脚生完他,后脚圈里一头母猪产崽,便把他唤作阿豚。 姜阿豚人生前二十年一门心思研究屠宰技术,毕生志向就是把祖业发扬光大,最大的野心不过是垄断西市屠宰市场,不想突然被天子点了尚书郎,他连尚书郎是个什么狼都不知道! 好在有人比他更懵。朝中世族和寒门本来斗得乌烟瘴气,没事还要把藩王勋戚拉出来遛遛,出了姜家这档子事,众人猛然发现,“克己复礼、静渊有谋”的天子竟然很有昏君潜质么。 世族率先翻脸,有道是“上品无寒门,下品无世族”,尚书郎是六品清资官,向来只有资品三品以上的世家子弟才能以此起家,就算你是杀猪的,也不能妄想染指他们的禁脔啊,这不是打他们尊脸么? 言官引经据典地把司徒左长史、吏部尚书、尚书右仆射从头到脚骂了一遍,直把他们骂成亡国灭种的罪魁,一干官员表示很冤,这事完全是皇帝乾纲独断,压根没走正规流程! 中书监卫昭卫大人连劝谏都省了,直接拂袖而去,上了道折子乞骸骨。有了带头的,其他世族官员跟风而动,不是告老就是称病,朝堂竟空了一大半。 这件事闹得沸沸扬扬,钟家身为世家表率,虽处事圆融,在这种时候毋庸置疑是要站稳立场的,钟荟当时还小,只记得那几日她阿耶很闲,每天抓着她来回考校功课,烦人得很。 事情最后以天子下罪己诏,亲自登门把卫大人请回来告终,据说那日君臣执手流涕,互诉衷肠,冰释前嫌,甚是相得。 结果姜大郎的六品尚书郎变成了尚书仓部令史,卫大人见好就收,大度地捏着鼻子忍了。 尚书仓部令史虽是九品小官,但顶着阿豚名号也实在不像样,天子送佛送到西,买一送一地把兄弟俩的名字都包揽了,于是姜阿豚长到二十五岁上,摇身一变为姜景仁,字孟泽,成了姜家数代第一个有表字的人。 这就是姜明月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阿耶——她醒来大半个月只闻其名未见其人,阖府上下没人知道他在哪儿,行踪很是飘渺。 姜景仁还是姜阿豚的时候已经娶妻生子,原配是金市西南角酤酒的陈家三娘,嫁过来一年便生了长子姜昙生,五年后生育生姜明霜、姜明月这对双生女儿时胎横产亡。续弦曾氏的母家是弘农杨氏的旁支,在她母亲出嫁时已经式微。曾氏膝下的三娘子姜明淅六岁,八郎姜竺生尚在襁褓中。 姜大郎娶了两任妻子,嫡子嫡女不算多,勉强够用,庶子庶女就很可观了。 姜大郎大约是不敢浪费祖坟上好不容易冒出的青烟,兢兢业业地默默耕耘开支散叶,这些年陆陆续续纳了七八房妾室,加上没名分的美人、歌伎、美婢,少说有二十来人。 曾氏把园子西北角的几个偏僻跨院收拾出来,编上甲乙丙丁戊己庚辛,眼不见为净地把那些莺莺燕燕统统打发了过去,辟瘟病似地和她那一双宝贝儿女躲得远远的。 姜景仁干脆在西北角开了扇对街的小门,偶尔回府直接扑进他的温柔乡,连路都不用绕。 姜明月至今没闹明白她究竟有几个庶弟庶妹,更别提昭穆齿序了。 总而言之,姜大郎就是个“粪土之墙不可圬的典型”,姜家怎么看都是史书上“女富溢尤”的生动注脚。 若不是钟荟对姜家二郎姜景义有所耳闻,她也会这么认为。 比起姜大郎在朝野上下掀起的腥风血雨,姜二郎出仕时一派宁静祥和,连一朵水花都没有溅起,毕竟放着羽林郎不当哭着喊着要去西北吃沙子的傻帽有什么好嫉恨的? 钟荟幼时常出入祖父的外书房,大人们非机要的谈话也不避着她,钟荟无意间听他们提到过姜二郎,她阿耶说过一句话:“此子神气殊异,似非池中物。” 钟荟记性比寻常人好,但并非真的过耳不忘,之所以把一句闲谈记到今日,乃是因为她阿耶秉性中正平和,极少发惊人语,更不会说过头话,他有此一言,这位姜二郎必定有什么值得称道之处,那么天子如此厚待姜家,也许并非只是姜婕妤一人的缘故了。 不过比之喝着西北风腾天潜渊的二叔,钟荟眼下更在意的却是另外两桩事。一是她腊月里“不慎落水”,二是她从小养在济源表叔家的双生姐姐姜明霜。 前一桩却是死无对证,当日在旁服侍的婢子被曾氏拖到二门外一顿笞杖打了个半死,随后全家远远地发卖了,即便有隐情也不是她能确证的。 后一桩她大致也猜到,一个小小孩童又不能作什么奸犯什么科,被送到别处养多半是生辰命格上犯了什么忌讳,不是妨克别人就是被别人妨克,这种事情并不少见,有些人家甚至会把出生在恶月恶日的孩子直接溺毙。 值得推敲的是姜明霜被送走的时机,不是甫一出生,而是平安无事地养到三岁上,也没见她刑克六亲。 那是元丰九年,曾氏嫁到姜家第二年,也是三娘子出生的那年。 “嬷嬷,我阿姊为何去了表叔家呀?”这天用晚膳的时候钟荟向乳母季氏打探。 季嬷嬷从白釉挂绿彩的细瓷碗里舀了一勺白粥,嘬着嘴吹到微温,递到她嘴边,却不回答,只笑盈盈地问道:“小娘子怎么又想起问这个?” “嬷嬷觉着我问不得么?”钟荟微笑着望向她的眼睛,悠悠道,“我嫡亲的阿姊,自然是时时挂念的。” 季嬷嬷被这仿佛洞穿一切的眼神看得有点烦躁,二娘子从小没什么主心骨,对她这个乳母几乎可谓言听计从,何曾和她犟过嘴?但是自从病好了却仿佛换了个人,几次三番拿话堵她,隐隐地用主仆尊卑来压她。 季嬷嬷在院子里向来说一不二,倒比姜明月更像正主,如何受得半分气来? 虽说前日夫人吩咐慢慢把大娘子妨克胞妹的缘故透露些与二娘子,但此时她被顶撞得血气上涌,不由自主地想为难她一二,当下绷起脸来:“小娘子还小,有些事夫人不叫多问,您就别问了,总是为了您好。夫人这些年对您那真是没得说,亲生的阿娘也不过如此了,小娘子要感念夫人的恩德,时时牢记为人子女的道理,恭谨柔顺,听夫人的话才是。” “我自然是要听母亲话的,”钟荟淡淡地道,“母亲既然说了不能问,我也不好叫嬷嬷难做。” 季嬷嬷没想到她这么轻易就俯首贴耳,得意之余又觉得一脚踩空,原本想着若是二娘子再缠着她问一问,她就装作勉为其难,半含半吐地说几句,没想到等了半晌不见对方把台阶递过来,错过了这次也不知这话头何时才能再提起。 想起夫人的交代,她只好努努嘴,老了老脸皮道:“先头夫人去得早,您和大娘子从小没了亲娘,按理说姊妹俩是该一处亲近,互相帮扶的,奈何有个方外的高道算得大娘子的命格与你有妨克,若养在一处必给您招灾招难。夫人不叫下人嚼舌根,也是怕您心里有疙瘩,倒坏了姊妹情分,娘子莫怨奴婢,不是奴婢有意瞒着您。” “哦,知道了。”钟荟挥了挥手,示意她将剩下的小半碗粥端走,从阿枣手中接过杯子漱了漱口,含了片鸡舌香。 *之外,圣人不言,钟荟对那些神鬼莫测的事有敬有畏,然而对这所谓“高道”的来历十分怀疑。 季嬷嬷凡事必称夫人,惟曾氏马首是瞻,既然迫不及待地把姜明霜“妨克”她的事透露出来,必然是出于曾氏的授意。 若只是想让他们姊妹天各一方老死不相往来,那么大可不必多此一举地在她心里扎这么一根刺。钟荟估摸着,她不久就能见到这个传说中的阿姊了。 钟荟冷眼看了看满脸得色的季嬷嬷,姜明月自出生便没了娘,是乳母带大的,季氏虽然为人贪鄙,倚老卖老,但伺候还算尽心,钟荟本想看在原主的份上担待她一二,然而冥顽不灵至此,又有奴大欺主的苗头,这人便留不得了。 第6章 讲究 虽然不过相处半月,钟荟对院里的仆婢心下已有了一番计较。 阿杏年纪尚小,几乎不能顶什么事;阿枣掐尖要强,对这样的人许之以利还不如示以信重,若是能为与心气匹配,倒是堪为腹心。 惟独一个蒲桃,让人有些看不出深浅。 姜家原本是一贫彻骨的人家,家下自然没什么世仆老人,如今伺候的不是宫里赐下的就是分批从人牙子手中买来的,蒲桃因遇上灾荒被家人卖了,多年来伶仃一人,看似是曾氏安插.进来的,细究起来历却是哪边都不靠。之前因被发卖的阿柰一家,反而是从曾家陪来的心腹。 钟荟若有所思的目光落在蒲桃身上,这个女孩身量颀长,长着张圆脸蛋,品貌不出众,也不见伶俐,甚至还有些木讷。 此时她正拿细绢擦拭屋子里的檀木妆镜,意识到小主人的目光,用手背把额前一缕碎发拨开,欠了欠身微微一笑道:“小娘子,可要吃果子?” 钟荟发现她的眉很淡,一双眼睛却黑白分明,很有神采。 “窖里藏久了没甚好吃的,”钟荟放下手中的白玉连环,摇摇头道,“你得空把西厢的书房收拾收拾,懒怠了一冬,功课落下不少,回头夫子又得唠叨了。” 蒲桃的眼神忽闪了一下,却并未流露出异色,应了一声便去忙了。 不多时,书房已收拾停当。 钟荟环顾四周,除了香炉、文房和书卷外再没有旁的物件令人分心,整个书房素净得几乎有些‘室如悬磬’的意味。 然而细微之处却足见蒲桃的细致:绯红的茱萸纹织锦帷幔换成了浅缥色绫绢,莲花香炉里熏了上好的沉水,袅袅地氤氲出一室馥郁香气,炭盆里用的不是寻常的木炭,而是用炭屑匀和香料制成的。 纤尘不染的书案上搁着笔墨纸砚并两卷书,正是她因病撂下的《诗三百》。 应该有的样样妥帖,不该有的一概全无,这差事看着简单,要办得这样不显山不露水,又合她心意,没有点察言观色的本事是不成的——换阿杏多半错漏百出,换阿枣必然画蛇添足。 再者钟荟从未流露出对俗香的厌恶,蒲桃却逐渐将那些杂七杂八的香药香丸都收了起来,只留下三五种淡雅幽远的。 沉稳,识大体,有眼色,讷于言而敏于行,更难能可贵的是对院里那些粗使杂役也存着三分厚道。 这样的人若不能为己所用着实可惜,但是作为一个年仅八岁,踮脚还够不着窗户的小豆丁,要从掌家的主母手上抢人可不容易。 来日方长,总要叫你心甘情愿来投诚,钟荟一边琢磨着一边拾起笔,蘸饱墨,开始临摹起原身姜明月的“墨宝”来。 病了一场性情有些改变能说得过去,但是字迹若也天翻地覆就难以解释了,唯有先摹得与原身有□□成相似,再通过天长日久的“勤学苦练”慢慢演化成自己原来的手笔。 都说字如其人,然而从姜明月邋里邋遢不修边幅的野路子字体来看,绝想不到主人会是个明眸皓齿的小美人。 这大约是钟荟一生中临过最坎坷的帖,就“曰归曰归,岁亦莫止”这么一行大字,写得险象环生奇峰突起,前一个“归”字两边远得要害相思病,后一个却是亲密无间恨不能穿一条裤子。 外面春寒料峭,钟荟愣是临出了一身汗。 *** 这些时日曾氏依旧来得很勤,三娘子则是能躲则躲,实在躲不过便被她阿娘拽着来点个卯,恨不能把不甘愿三个字写成块牌匾顶在头上,看到钟荟大剌剌摆在几案上的沉水辟邪,那脸色便更雪上加霜了。 好在曾氏演起慈母的戏码来十分敬业,钟荟也乐得配合,两人心照不宣地无视了一旁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三娘子,气氛居然十分融洽。 待钟荟把姜明月令人不忍卒睹的字迹仿得有五六成相似时,她的病已经几乎痊愈了,饮馔也在寡淡的清粥小菜之外见着些许油星。 这日钟荟醒得早,就着甜脆鹿脯腊和葵菹进了一小碗粱粟粥,尚觉意犹未尽,又要了一个髓饼。 上辈子她身子弱食欲也欠佳,对着满盘珍馐觉得味同嚼蜡,用饭和用药差别不大,如今换了具身躯,倒是从口腹之欲中发掘出莫大的乐趣,于她十分新奇。 用完早膳,阿杏熟稔地从绿沉色的小瓷罐里倒出一粒香丸置于青瓷盘上端来。 几个近身伺候的婢子都发现这二娘子病愈后添了许多匪夷所思的讲究,比如每回用完膳都得用加了茉莉花露的清水漱口,漱完还得在舌下含一片鸡舌香或是一粒小小的蜜合香丸,还有什么肴馔配什么食器,什么颜色的上衣配什么颜色的下裳,搭什么首饰,事无巨细的都有定规。 蒲桃和阿枣还好,用点心思便一一记住了,只一个阿杏苦不堪言,不是忘了这个就是错了那个,好在钟荟也不爱为难下人,在她看来笨拙一些没什么,可以慢慢调.教,忠厚可靠却是调.教不来的。 只不过梳头的活计是决计不敢交予阿杏了,否则还不等调.教出来,她的一头青丝恐怕就得被那胖婢子薅秃了。 阿枣心灵手巧,于梳妆打扮颇有天分,钟荟不过点拨一二,便心领神会地把几种女童发髻梳得妥帖精细,甚至还能举一反三,今日她便别出心裁地把两条米粒大的珍珠串成的链子编进了百花分肖髻中,留出一截垂于肩头。 钟荟捋了捋发梢,对着妆镜照了照,满意地赞叹道:“亏你想得出,倒是别致得很。” 阿枣得了称赞大受鼓舞,一发摩拳擦掌地对着妆奁左挑右选,恨不能拿出看家本领,却听钟荟道:“不过今日要去给老太太请安,还是换个简单的双丫髻妥当些。” 几个婢子都以为自己耳朵出了毛病,面面相觑,发现众人脸上都是一样见了鬼的神色。 “小娘子,您要去……”阿杏最憋不住话,当下把一双小眼睛瞪得溜圆,“但您不是……” 钟荟心中冷笑,若不是那日有心问了阿杏一句,她还不知落水那日老祖母顶着寒风拄着拐杖便赶了过来,亲自送了支百年老参与她吊命。 隔日遣婢子来探视,却被季嬷嬷拦在门外,只推说怕打搅了娘子休息,连着几日都是如此,老太太便像季嬷嬷说的那样对孙女“不闻不问”了。 正要提点那不开窍的胖子两句,方才还在窗下教训小婢子的季嬷嬷便三步并作两步风风火火地赶了进来,一扯嗓子道:“小娘子,去不得啊!奴婢原不该乱嚼舌根,但您这病才刚好,万一出去见了风可不得了……再者您哪次去那院儿不是哭着回来的,何苦巴巴地去找气受呢?夫人一早免了您的晨昏定省,若老太太怪罪还有夫人帮您担待着。” “嬷嬷既知不该说,还说了那么一大篇,这不是明知故犯么?”钟荟半开玩笑道,说罢甜甜一笑站起身,把目瞪口呆的季嬷嬷晾在一边,让阿枣将玉佩系在裙上,伸出比玉还白的手指,慢条斯理地顺了顺彩丝缨络,方才转过头对阿杏道,“在我院里当差,不需多机灵聪敏,紧要的是知道什么当说,什么不当说,什么当过问,什么不当过问,你年岁还小,规矩可以慢慢学,季嬷嬷是老人了,你可向她求教求教何谓本份。” 阿杏还懵懵懂懂地一知半解,觉着自己仿佛被小娘子教训了,但话里话外又似乎有别的意思,心思如同锈了的铁轴一般艰难转了转,发现自己并没有挨罚,便心宽地俯首唱了个喏,不去多想了。 其他人却都听懂了二娘子指桑骂槐的弦外之音,季嬷嬷平日没少作威作福,这院里的婢子哪个没吃过她的排揎? 阿枣争强好胜,尤其和她不对付,此时忍不住落井下石道:“是啊是啊,阿杏你好好跟着季嬷嬷学学,切不可学那起不识好歹的刁奴,仗着小娘子驭下宽仁蹬鼻子上脸,倒对主人指手画脚起来。” 季嬷嬷仿佛被打了个大耳刮子,脸颊上火辣辣得疼,努了努嘴,到底不敢当着二娘子的面发作,只能恨恨地剜了阿枣一眼,怏怏地告退了去院里寻粗使婢子的晦气。 阿枣和季嬷嬷早就势同水火了,因姜明月一向偏袒乳母,十次里倒有八次叫她吃那老虔婆的亏,此时好不容易扬眉吐气,宛如凯旋而归的斗鸡,趾高气昂地跟着钟荟出了门。 *** 老太太住的正院在西面,北靠后花园,院子有三进,正房面阔五间,庭院深深,雕梁画栋,那高翘的檐角远望十分气派。 钟荟初来乍到,免不了暗自赞叹一番,然而走到近前,却有一股难以名状却鲜活无比的气味扑面而来。 走在后面的蒲桃和阿枣十步之外便屏住了呼吸,惟独钟荟没有一点防备,被熏了个正着,顿时打了个趔趄,差点没栽倒在院门口,幸好被蒲桃眼明手快地扶住,阿枣赶紧从袖子里掏出个香囊置于她鼻前,救了她一命。 这老太太莫非是什么藏龙卧虎的高人?如何院里还设毒瘴?钟荟脸色发白,心中大骇,然而两个婢子虽面色凝重却殊无惧色,当是没有性命之忧。 “哎,运气真不好,偏赶上施肥的日子。”阿枣用袖子掩住口鼻,瓮声瓮气地小声抱怨。 钟十一娘不曾亲身见识过沤熟牛粪的生猛,然而于农书略有涉猎,知道所谓的肥是怎么回事,得知老太太不是在制毒,先放下了一半的心,凝神屏息,堪堪留一线气息通过。 有道是入鲍鱼之肆,久闻而不知其臭,钟荟不知熟牛粪与臭鲍鱼比如何,不过刘向所言非虚,小心翼翼熬过最初的噁心,便不像初时那样难受了。 待续过命来,钟荟方才诧异,这都城里的宅子,又非田庄,为何有人在此耕种? 守院的婢子在前面引路,钟荟满腹狐疑,不动声色地打量这院子。 这院落布局与一般宅院并无不同,第二进的庭院中没栽什么花木,也未铺砖,横平竖直地划分成一块块的菜畦,只留一条细细的砖石路从中间通过。 红褐色的泥土新翻过,两个身穿窄袖短褐衣的中年妇人正弯着腰往地里洒什么东西。 钟荟上辈子受不住车马劳顿,连自家田庄也不曾去过,只在书上见过这些情形,不由倍感新奇,正看得出神,只听蒲桃惊呼一声“娘子小心!” 她一抬头,只见一团黄不黄褐不褐的东西朝她猛扑过来。 第7章 祖母 却说这庭院一角用篱笆围了起来,养了两只下蛋的母鸡,其中一只身为鸡却居然有一副看家犬的习性,发现竟然有不速之客踏足自己的地盘怒而暴起,扇着翅膀就勇猛地飞过篱笆朝他们扑来。 钟荟走在最前头,是首当其冲的目标。阿枣已经懵了,蒲桃与钟荟隔着三四步,急得脸都脱了色,却是有心无力。 钟荟都没看清来者是何方神圣,踉踉跄跄地往后退了几步,只见一对尖利的禽爪朝她脸上抓来,赶紧抬起胳膊抵挡,就在这当口,只听过厅外传来一声怒喝: “死畜生!看今儿个不把你炖了!” 说时迟那时快,一块土坷垃挟着劲风呼啸而来,巧妙地避过芦花鸡,重重砸在了钟荟的脑门上,立时把她砸得眼前金星直冒,仰面向后栽去。 早春衣裳厚实,原本钟荟抬手格挡一下,便是被那只悍勇的鸡挠一爪啄两下,多半也什么事没有,孰料遭此飞来横祸。 好的不灵坏的灵,没想到纪嬷嬷生了一张铁口直断的乌鸦嘴,那一刹那钟荟感觉自己的小命怕要交代在这里。 还好身后的阿枣总算机灵了一回,一个箭步扑上前来,堪堪在钟荟落地前垫在她身下。 院里劳作的仆妇们纷纷停下手里的活计,大呼小叫地围上来,七手八脚地将二娘子主仆二人从地上拉起来。 钟荟从未如此狼狈过,鬓发散乱,额前顶着个婴儿拳头大小的肿块,眼角噙着生生砸出来的泪,脑袋上还沾了片枯叶。 马失前蹄的姜老太太脸上讪讪的,捱过来偷偷看了一眼孙女,见并未被自己砸死,一颗心便落回肚里,口里念念有词地叫骂着,举着拐杖颤巍巍地满院追打那只肇事的芦花肥母鸡。 “还愣着干嘛?赶紧扶小娘子进屋里榻上躺着。”一个身着老绿素缎衣裳的老妇人吩咐道,她长着张面团般的脸,皮光肉滑的,眼睛周围却密布着笑纹,眼下的几道阴骘文很显眼。白发用一根素银簪子挽了个纂儿,看起来一团和气。虽作仆妇打扮,举止神情却更像是家中长辈。 姜老太太贫苦了半辈子,不习惯呼奴使婢,总觉得让鲜花似的姑娘伺候她一个半截身子埋进黄土的老婆子太造业,刚好有位寡居的远房表嫂,女儿远嫁后孑然一身,便进府与姜老太太作了个伴儿,不但有个照应,也能陪她话话当年。 钟荟估摸着就是她了,笑盈盈地叫了声“三老太太”,便要行晚辈礼。 刘氏哪敢真让她行礼,她虽然顶着亲戚的名头,却是吃着姜家的盐米,拿着姜家的月例,小辈们碍着姜老太太的面子称她一声“老太太”,心里却不会把她当正经长辈,像这样恭恭敬敬郑重其事地行晚辈礼更是破天荒的第一遭。 她不由拿眼仔细瞧了瞧姜二娘,只觉两三个月不见这女娃娃眉间的卑怯局促又傲慢的神色不知为何不见了,整个人看起来明朗又舒展,令人打心眼里喜欢,那亲昵中就多了几分真心实意。 钟荟却是无心栽柳地结了个善缘,在她看来两个老太太的身份半斤八两,谁也不比谁贵重多少,更谈不上亲疏远近,见这老人家慈眉善目的,便也报以笑容。 在榻上躺了一会儿,刘氏着人煮了个鸡子,剥开与她在额头上轻轻滚着消肿。姜老太太在院子里与芦花鸡大战了三百回合,也不知是否分出胜负,提着拐杖气咻咻地回屋了,钟荟这才第一次得以好好端详原身的老祖母。 姜老太太精瘦而矍铄,长着张下巴宽阔的长脸,咧开嘴露出一口龅牙——钟荟推测姜婕妤长得完全不像她阿娘。 虽说底子不咋的,老太太却很爱俏,脸色上浮着白花花一层厚厚的胡粉,行动间扑簌簌往下掉,两腮上还搽了两朵胭脂,脖颈却没周全一二,露出黑里透黄的底色。花白的头发里也不知垫了多少东西,梳成个高耸险峻的发髻,上面横七竖八地插了十来支嵌宝金钗和步摇,脖颈上压着个沉甸甸的金项圈,两只手腕上各套了几只玉镯和金跳脱,一身朱红小龙凤纹织锦衣裳宫里娘娘穿着恐怕都稍嫌隆重。 难得这一身珠光宝气竟然压不住粗而短的浓眉下鹰隼般的眼睛,觑人时冒着点点精光。 钟荟上辈子认识的老妇人都是世家老太太,性情或许千差万别,但是作派都是如出一辙的娴雅端庄,还真没见过这样动如脱兔的老人家。 屋里的摆设与姜老太太的行头一脉相承,配色大开大合,能用金子的绝不将就银子,身处其中仿若置身豪强的藏宝库,难为她一个老人家住在里面不嫌晃眼,钟荟算是明白姜婕妤的喜好是打哪儿来的了。 “这呆子,怎么也不晓得躲,直挺挺地擎等着挨砸,你是不是傻?”姜老太太方才不小心砸伤了孙女,也不是不心疼不愧疚,只是因为抹不开面,只好把一张老脸板得越发僵硬。 钟荟心说你那下子又狠又准,叫我如何躲得过。 “你使那么大力,叫她一个小孩子怎么躲得及?”刘氏白了老太太一眼,手里的鸡子滚凉了,又着人取了一个热的来,“看把这嫩生生的娃娃砸得哟!” “嘿!这叫什么大力!”姜老太太完全搞错了重点,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龅牙,“想我年轻十岁,扛着半扇猪能走二里地!” 又展开双臂比划:“这么长的大砍刀,我一只手就能举起来!” 钟荟不由庆幸自己没早十年碰上这怪力乱神的老太太,否则脑门上非被砸出个窟窿不可。 姜老太太从案上拿起滚凉的鸡子,在衣襟上擦了两下,混不在意地啃起来,直看得钟荟目瞪口呆。 许是看到了钟荟的神情,姜老太太皱起眉头,从鼻子里冷哼了一声,嘴巴张了张,目光落在她额头的肿包上,到底把硬话就着鸡子一起吞了下去。 钟荟在榻上躺了会儿,感觉头不晕眼不花了,不敢拿乔,起身规规矩矩地在席子上跽坐着,与老太太叙起温凉来。 姜明月落水时,老太太巴巴地赶去送人参,随后她院里的下人连吃几回闭门羹,要说心里没有疙瘩是不可能,不过此刻看到孙女脑袋上的疙瘩,便什么气都消了。 想表现一下为人祖母的慈爱,无奈她打鸡骂狗杀猪样样精通,惟独不知道怎么慈祥,生疏地扯了扯嘴角,露出个不尴不尬能止小儿夜啼的笑容,挑挑拣拣地撸下对最厚最重的金镯子往钟荟手腕上一套,*道:“身上也没个黄物,怪道三灾八难的,缺什么去与你后娘要,别跟个锯嘴葫芦似的,她敢不给我收拾她。” 这三灾八难里还有您老人家的一份功劳呢,钟荟哭笑不得:“孙女屋里金玉首饰是尽有的,只没有老太太赏的这个……”她顿了顿,委实夸不出好看别致,只好实诚地道,“重。” 姜老太太得意地嘬了嘬牙花道:“这算什么,下回与你打整一套来。” 刘氏张罗着捧来的蜜枣汤,钟荟接过来捧在手中暖着,她的肩背正直,身姿却是舒展的,微微垂着头,后颈便露出一小截雪白的肌肤,无端显出少女般的纤细修长来。 虽换了个壳子,那一举手一投足的世家风度却仿佛刻进了神魂里,不经意便带了出来,很是能够唬人,外人看了绝想象不出她独处时伸足箕倨没个正形的模样。 姜老太太活了大半辈子,眼光是毒辣的,但毕竟不曾见过真正的世家作派,只道几个月不见小娃娃长开了点,样貌又生得好,就那么跪坐着呷汤也比旁人好看。 又见她双颊丰润,唇红齿白,说起话来也比以前中听了,自觉她那支百年老山参居功至伟,说不得这些天材地宝是有些门道的,非但能吊命医病,莫不是还能叫人开窍? 单手能提大砍刀的姜老太太第一次对天地造化充满敬畏之情,不过没能维持多久,嘴便瘪了下来,因为有下人来报:夫人来请安了。 “让我老婆子瞅瞅是谁来了?”姜老太太坐在榻上,一腿向前伸着,一腿曲起,伸着脖子眯缝着眼睛瞅了好半晌,一拍大腿作恍然大悟状,“哟!稀客!” 曾氏暗暗咬着后槽牙,面上却挂着得体的笑,施了一礼道:“阿家又说笑话了。” 曾氏初嫁入姜家时已赋过摽梅,不是天真懵懂不谙世事的小娘子,脸上那块胎记也令她早早就饱尝世情冷暖和风刀霜剑,她自问比一般女子沉得住气,耐得住磋磨,然而每回一见姜老太太,她都发现自己还欠修行。 第8章 婆媳 曾氏刚嫁进来时料想自己这张脸必不能讨得郎君欢心,打定主意好好侍奉舅姑,以期尽快在府中立足,便打迭起十二分的精神来,每日晨昏定省,殷勤侍奉。 原以为伸手不打笑脸人,婆母一个出身贫寒见识短浅的市井老妇,想必也没有底气磋磨她一个官家媳妇,不料自打进门就没见着一天好脸色,微有闪失便是一顿劈头盖脸的呵斥,只差没抄起拐棍打她。 曾家虽算不上世家,但家底颇为殷实,祖上却也陆陆续续出了几任小官,何曾见过这种阵仗,又因看准了姜大郎是个好性子,新婚燕尔颇有些旖旎氤氲的光景,白日吃了排揎,夜里回了院子脸上就带出些不豫来。 姜大郎是个实心人,见媳妇受了老娘的委屈,便想着和和稀泥做个说客,哪知不说还好,一开口就把姜老太太那炮仗性子点着了。 原来姜老太太对低眉顺眼的曾氏并无不满,只是相信“三朝的新妇,月子的孩儿,不可使他弄惯”,按惯例杀杀她的威罢了,这下却是真动怒了,当下泼了一杯茶水,拣了一个摔不破的藤筐掼在地上。 自此以后姜老太太就再不要曾氏在跟前侍奉了,连晨昏定省都省了,曾氏乐得清闲了一阵子,等到新婚的热乎劲过去,姜大郎开始接二连三往屋里添新人的时候,她就乐不起来了。 再要回过头来服软讨好婆母,姜老太太却是油盐不进,只拿不阴不阳的村话挤兑她,曾氏这才知道,敢情直眉楞眼的呵斥还是自己人方有的待遇! 没有婆母撑腰,又失了夫君的爱重,那几年她在府中举步维艰,连年资老些的下人都能给她脸色看,直到忍辱负重地生下五郎,又步步为营地拉拢管事奴仆,她的日子才好过起来。 邱嬷嬷常常劝解曾氏,老太太虽只是个无权无势的老妇人,但一喜一怒都牵着宫里那位。何况她这人嘴硬心软面又酸,一根肠子通到底,其实并非难以取悦之人,持身也正,即使在曾氏最狼狈的时候也未落井下石——婆母要磋磨一个不得夫君喜爱又没有娘家倚靠的媳妇,手段简直无穷无尽。 曾氏明知她说得对,可就是没法捏着鼻子去日复一日地捂那块又臭又硬的茅坑石头。 走投无路时为了怀上身子,她不惜颜面扫地,像个争宠的妾室一样使计灌醉那扫一眼都令她万分鄙夷的男人;为了搏个贤名,她不得不压抑着腐心切齿的憎恶,对继子继女笑脸相迎、虚以委蛇;为了子女的前程,她每次入宫都殚精竭虑,跪碎了膝盖,还惟恐惹那性情乖戾的娘娘小姑不快;再让她做小伏低讨好一个下贱的市井老泼妇?恕她做不到。 艰难的时候将脸面扔在脚底下踩也没求得援手,顺遂起来自是不必再俯就了。曾氏自觉那是给自己保留的最后一丝颜面,却不想那终究只是柿子拣软的捏——不过是笃定老太太性子鲁直,把她得罪得再狠也不会背地里给你使黑手下绊子。 钟荟对里面的弯弯绕绕情理曲折一概不知,只打听出老太太不知因何缘故很不待见这曾氏,她之所以一病愈就来拜见老太太,一是因着原身感念老祖母的爱护之意,二来也是存着给自己找个靠山的心思——继母不像个好人,阿耶连半个影子都没见着,二叔长年驻守边关且是隔了房的,长兄只比她大三岁,听下人们话里话外的意思还很顽劣,矮子里拔将军,便只剩下姜老太太了。 曾氏等闲是不会踏足这院里的,钟荟闭着眼睛也知道是为了自己的缘故,季嬷嬷这耳报神倒是当得尽忠职守。 钟荟避席向继母行礼,一抬头额上的红肿便落在曾氏眼里。 “你这额头上是谁弄的?疼不疼?给阿娘瞧瞧!”话落急切地揽住钟荟的双肩,半屈着膝,凑近了仔细检视伤处,那动作神情自然又亲昵,丝毫没有破绽,最难得眼眶竟微微泛红,把个焦急到泫然欲泣的慈母演绎得活灵活现,连钟荟都有一瞬间的恍惚,差点信以为真了。 然而她不问哪里弄的却问是谁弄的,就有些着相了。也难怪她慌得乱了阵脚,一个是严防死守的原配嫡女,一个是针锋相对的婆母,竟然趁她不备暗渡陈仓地合纵连横起来,这可如何得了? 姜老太太正欲开口,却见小孙女朝她眨了眨眼,朱唇一启,瞎话滔滔不绝地涌出来:“回母亲的话,方才女儿走在路上见枝头两只雀儿打架,看得出神不慎跌了一跤,磕在道旁一块石头上了,是女儿不小心,倒叫老太太,三老太太和母亲受了惊吓,已滚过两枚鸡子,不太疼了。” “下回可得多加小心。”曾氏嗔怪道。 她执掌中馈,这府里每个角落都有她的耳目,对方才院里发生的事了若指掌,原以为按着姜二娘的性子,就算不当面将实情和盘托出,也要扭捏造作地掉两滴眼泪,必会惹得老太太不喜,没想到她却拿自己作筏卖了个人情。 曾氏不是姜老太太,可不信一根老山参就能叫人脱胎换骨,她的目光逡巡了一圈,落在垂手伫立在一旁的蒲桃身上,陡然变得有些凌厉起来:“你们这些奴婢是怎么伺候的?二娘子年纪小不小心,你们眼睛生着是出气用的么?” 蒲桃和阿枣立即跪下来不住地磕头。 曾氏指着蒲桃斥责道,“你原是我屋里的,看你规行矩步又稳重少言,以为是个能担事的,方才把你与了二娘子,没成想连主人都看顾不好,我看你也不用在娘子跟前伺候了,去扫园子吧。”竟是要当即将她降为粗使奴婢。 钟荟瞥了一眼匍匐在地上的蒲桃,那脊背有些单薄,两块肩胛骨隔着衣裳微微凸起,似乎在微不可察地战栗。 苦肉计么?钟荟有些拿不准,却还是膝行上前,顿首求情道:“母亲莫要撵走蒲桃和阿枣,女儿院里统共就这么几个稍微合意的人,若是撵走了,女儿可就得自个儿端茶倒水了。”说完抬起袖子捂着眼睛呜呜哭起来——她没有曾氏那样的功力,无法将眼泪招之即来挥之即去,可不敢拿大。 曾氏要发落的本来只蒲桃一个,钟荟却偏偏把阿枣一起捎带上,这么一搅和倒好像后母寻着由头刻薄女儿的奴婢了。 曾氏皱了皱眉,嘴唇翕动了下,还待说什么,老太太却看戏不嫌台高地搓起火来:“哎哟做什么在我这里发落下人,要打要杀的也别在这屋里,我老婆子年纪大了见不得这些个,大郎媳妇儿啊,不是我说你,这后娘不比亲娘,手伸得太长落了话柄可就污了你那贤名儿啦!” 大家族女眷多了,难免有些唇枪舌剑暗潮汹涌,钟荟也不是没见过,只不过这么摆明车马干仗的却是第一回见,不由暗暗叹为观止。 “既然娘子替你们求情,那就罚两个月的月例小惩大戒便是。”曾氏脸色已经有些发白,额角青筋隐隐浮现,勉强压抑着在体内乱窜的怒气,“欣慰”地笑着道:“我们阿婴到底长大了,懂事了不少,阿娘惟恐那些奴婢欺你年幼,若是他们胆敢不尽心伺候,你不要怕,尽管来告诉阿娘,阿娘与你换几个好的。” “是女儿不中用,令母亲担忧了,”钟荟从善如流,“若他们啕气我便来向祖母和母亲讨人,定不与你们客气。” 又做张做致地往外张望了会儿,忽闪着大眼睛诧异道:“对了,三妹妹怎么不曾一起来?” 曾氏眼睛里的寒芒一时没收住,比平常多了几分锐利,在姜二娘稚嫩的脸庞上刮过,对方却只是瞪着一双状似懵懂的杏眼,偏着头看她,仿佛真的在疑惑她的三妹妹为何不来登登这“香”飘万里的三宝殿。 “你三妹妹的鼻子是放在香炉上过世的,哪稀罕踏我这臭老婆子的贱地。”姜老太太悠悠地接过话头。 曾氏仿佛被当胸塞了一大块胶牙饧,五脏六腑都黏在了一块儿,难为她还能面不改色地欲盖弥彰:“阿家这就是说笑了,谁不知您这院子是最最贵重的宝地?她镇日吵着要来,我还怕太闹腾扰了您的清静呐。” 钟荟愣是没看出姜老太太有什么清静可扰。 曾氏顿了顿,又转头和蔼地对她解释道:“你三妹妹前日染了风寒,在屋子里休息呢。” 一直默默在一旁端茶递水的三老太太刘氏慢条斯理地对老太太道:“也难怪人家娇滴滴的小娘子嫌弃,连我这乡下老婆子闻着都觉呛人,您也是的,这府上金山银山的吃用不完,还巴巴地自己土里刨食,知道的说您不会享福,不知道的看了还道儿子媳妇儿短了您吃食哩!” 这话听着像是劝解,却非但把三娘子装病避之不及的罪名给坐实了,还在曾氏脑袋上扣了一顶名为“不孝”的大帽子。 看不出来这三老太太也是个妙人,钟荟心道。 姜老太太也很上道:“老阿姊,我老婆子也劝你一句,自个儿多少也留住一些,免得在儿女项下取气。” 钟荟决定添一把柴,酬谢方才曾氏的挖坑之谊:“三妹妹病了?前日还好好的,莫不是叫我过了病气?” “有你什么事儿啊,”曾氏还没说什么姜老太太先抢着抱起不平来,“你这三妹十日里倒有八日在病着,我说她阿娘,身子骨弱就叫她好好歇着将养,莫成日里逼着她念书习字,这女子最紧要的一个是在家孝顺长辈,出嫁侍奉舅姑,连事理都不明白,读再多书也是读到狗肚子里。” 曾氏被他们几个你一言我一句怼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到底隐忍不发,草草地告辞了。 出了老太太的院子,钟荟摸了摸脑门上的疙瘩,心里莫名有些沧桑,前世被家人们如珠似宝地捧在手心里呵护了一世,油皮都不曾擦破一块,如今叫人当脑门砸了个大包不说,还得和居心叵测的继母周旋。 一会儿得好好补补,她抚了抚日渐圆润的腮帮子忿忿地想,也不知午膳准备了什么菜色。 第9章 求学 那话是怎么说的?“人生莫如闲”。钟荟重活一世算是对此深有体会。 上辈子的钟十一娘没好好享受过闲暇光阴,但凡不是病得下不来床,就要死撑着爬起来挥毫泼墨,鼓琴读书,倒不是她有时时刻刻砥砺琢磨自己的觉悟,实在是因了和卫七娘较劲的缘故。 每每提起卫家七娘子,钟荟就要凭空生出几许既生瑜何生亮的嗟叹。 卫七与她并称京都双姝,要说风雅渊薮比她退了一射之地,然而论博观深沉,却又略胜她一筹——钟荟生性有些祖传的不着四六,固然是文采风流,做起正经学问来总是难以沉心静气。 钟卫通家故谊,她和卫七又是同岁,长辈们无事便要拿两人来比比。 “你看那卫七娘,声容吐属多么端雅,何尝如你这般手脚不停似个猢狲……” “你这篇文章写得文字枝蔓,辞气板滞,看看人家卫七娘的手笔,多么典丽精粹......” “卫七娘已将施、孟、梁丘诸学都通了,你连经文尚且读得磕磕绊绊……” “啊呀看看卫家小娘子这乌油油的头发,咱们十一娘也不知怎的,发色黄不说,还稀拉拉的总不见长……”——这个还是她亲娘。 最让钟荟气不过的是,卫七顶着一副祖荫的绝世好相貌,偏要和她个黄毛药罐子抢才名,这是何苦来哉?怨归怨,却是不甘心将京都第一才女的头衔拱手让人,拼着吐出两口鲜血也要争这一口闲气。 外间无人知晓,这钟十一娘的才学倒有一大半是被卫七娘逼出来的。 如今一抔黄土万事皆休,世上再没有钟十一娘其人了,她也不必再与卫七娘较劲了,心头却有些空荡荡的,仿佛一腔不足为人道的志向都无处着落。 也不知此生是否还有机会见着亦敌亦友了一辈子的卫七——说是一辈子,这一辈子着实不算长,且于她是一辈子,于卫七却只是个开端罢了。 钟荟这么一想,有些没滋没味起来,着人搬了张竹榻置于廊庑下,榻上搁了一条又长又阔的食案,招招手示意阿杏过来。 “昨日的裹蒸用着不错,你去小厨房瞧瞧可还有,撒些香药、松子和胡桃仁,”钟荟一边盘算一边吩咐道,“再拣新鲜的果子取几样来,不拘哪种,只不要窖里的,等等还有,温一碗酪浆,多放些石蜜,记得用银碗装。” “胡桃……果子……”阿杏翻着眼睛翕动嘴唇,半晌露出个为难又谄媚的笑,本来就小的眼睛被脸上横肉一挤成了一条缝,“娘子慢些说,奴婢记不住。” “……” “还是我去吧,”蒲桃正掀帘子从厅事里走出来,把胳膊上搭着的鹿皮递给阿杏,笑着道,“把这铺上,竹簟寒凉,莫将娘子冻着了。” 钟荟总觉得自打那天她在夫人面前求情之后,蒲桃就有些不一样了,似乎展颜的时候也多了些,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 蒲桃去了不多时,便提了个五层的食盒回来。 “枇杷从南边运过来有些时日了,奴婢见皮已有些发黑,便没有拿来,”蒲桃一边打开食盒,将吃食一样样摆在案上,一边说道,“这些青枣倒还新鲜。” 白瓷碟中盛着去核切片的青枣,五色琉璃盘上摆着雪白的笼饼,酪浆盛于镂银碗中,上面还洒了各色果干,越窑青瓷盘中点缀着几只拇指大小的裹蒸,已经剥去了竹箨,蒸熟的精浙米泛出莹亮的紫绀色泽来,一旁几个褐釉小缽中分别盛着香药、松子和胡桃碎。 蒲桃把最后一个镂银小盅放下,掀开嵌水晶珠的小盖,内里还嵌着个白瓷盅,“昨晚的七宝羹还剩了一盅,奴婢见您用得好,便也一起取了来。” 钟荟顿时食指大动,旋即又有些凄凉,什么时候连隔夜羹汤也能叫她垂涎三尺了? 三世长者知被服,五世长者知饮食。姜家的饮馔不算差,食材不乏一些难得的水陆奇珍,然而与列鼎而食的人家比起来,厨子的手艺就有些平庸了。 但凡世家大族都有些传世的名馔佳肴,四处网罗名厨,不惜千金地收入府中,以便宴客时艳惊四座,博得交口称赞。 颍川荀氏于此一道最为精专,一日万钱,食必尽四方珍异,府上有个吴地来的厨子,做的鲈鱼莼菜羹堪称一绝,以钟荟前世的胃口都觉甘美异常。 每年秋风起时,荀府便大开赏菊宴,届时京师辐凑,嘉宾盈门,宴上的一篓篓膏蟹都是从江南运来的,年年都要跑死几匹快马。 钟荟只在荀家尝到过这么肥腴的螃蟹——钟老太爷觉得暴殄天物有伤天和,所以钟家虽有“变一瓜为数十种,一菜为数十味”的巧厨子,却凭空变不出肥螃蟹来。 钟荟回过神来有些骇然,也不知怎么的,近来思绪总是跟拉磨的驴一样,不知不觉就绕着吃食打转。 *** 变作姜二娘后,钟荟终于得偿所愿地“偷得浮生半日闲”,感到世上绝无更美妙的滋味,想来平地登仙也不过如此了: 她镇日闲闲地斜倚着,想起来便翻一页闲书,拨弄两下琴弦,写几笔字,有时连这些都懒怠做,只是望着天边流云或是绵绵细雨就倏忽过了半日——也不是什么都不做,二娘子的嘴还是很忙的,小厨房每日绞尽脑汁翻着花样置备时令果子和糕饼,直把个厨娘愁得头发都挠秃了一块。 就这样偷了半日,又偷了半日,再偷了半日,钟荟揉着连日来使得有些过度的腮帮子,终于闲得受不住了,可见人都是有些贱的,才女亦不能免俗。 于是翌日照例去继母院里请安的时候,钟荟便让三娘子吃了一惊。 “阿姊,你真要回来与我一道读书?平素你不是最厌恶读书做学问么?”三娘子紧蹙眉头,绷出老学究般的正经来,钟荟不由越俎代庖地忧心她小小年纪生出皱纹来。 “臭丫头,倒编派起你阿姊来了!”曾氏那日在老太太屋里接二连三受挫,也不知邱嬷嬷是如何劝解的,一转脸又挂上了天.衣无缝的慈母面容,一丝忍辱负重的勉强都见不着。 若不是城府突飞猛进,便是在憋坏,钟荟有了这个念头,一发觉得继母身上有几分成竹在胸的气定神闲。 “阿婴是不是闷坏了?”曾氏和蔼地执起她的手,将她拉到身前,“阿娘看着气色倒好多了,天也渐渐暖和了,白日莫拘在院子里,去园子里玩玩,跑动跑动,回去上学倒不急在一时,毕竟将养好身子最紧要,落下病根是一辈子的事。若是怕夫子怪罪,阿娘去替你说道。” 钟荟摇摇头道:“这些时日女儿因病不能外出,反倒因祸得福,因着百无聊赖,便只能读书解闷,虽因天资驽钝一知半解,却也获益匪浅,反躬自身,惊觉自己矇昧愚鲁,想来皆因不学的缘故。女儿读到圣人之言:“人皆知以食愈饥,莫知……莫知……” “莫知以学愈愚,是亚圣孟子所言。”三娘子得意地抢白道。 “对!对!就是这句!三妹妹果然是饱读诗书,”钟荟赞叹着,脸上露出七分钦羡三分落寞来,“若是有朝一日我也能像三妹妹那样出口成章就好了。” 三娘子被她捧得极为舒坦蕴藉,忍不住有些怜悯她,然而又鄙夷地想,笨得连句话都说不利索,能学出什么花来,便落得大方一次卖她个虚人情。 “阿娘,既然阿姊见贤思齐,有心上进用功,那就让她与我一起读书罢,”三娘子抱着曾氏的胳膊,埋头在她怀里蹭来蹭去,“好不好嘛,我也想同阿姊一起上学。” 见贤思齐不是这么用的哎,钟荟心说,她这三妹妹挺会往自己脸上贴金。 曾氏把姊妹俩的一举一动都看在眼里,摸了摸三娘子的后脑勺,在心里叹了口气,女儿毕竟还小,轻而易举就被人牵着鼻子走,而那个不久前被她引得团团转的女孩,曾几何时已成了知晓谋算人心的牵绳之人了。 她是吃了什么十全大补药?曾氏近来每次见到二娘子都从心底里涌出不安来,百年的人参固然不能叫人脱胎换骨,那么区区一个奴婢就可以吗? 曾氏压下心中的重重疑虑,小心翼翼地将目光里的一丝凛冽收敛得一干二净,对二娘子道:“你一心好学,阿娘自是高兴还来不及,不过是担心你的身子,你须得与阿娘在此保证,若是疲累切不可强撑,否则阿娘必不依的。” “阿婴知道母亲疼我。”钟荟有心也学三娘子撒撒娇,把戏演得真一些,到底身子僵着死活做不出来,只得作罢了。 钟荟把正事敲定,又在继母屋里坐了会儿,东拉西扯地叙了些闲话,曾氏和钟荟各怀心思,都有些心不在焉,曾氏满腹狐疑,钟荟则在冥思苦想今日的晚膳该要些什么点心,只有三娘子是真心实意的高兴。 这个年纪的小孩大约都有些不自量力的好为人师,她信誓旦旦地对钟荟道:“阿姊你放心,有听不懂的便来问我,妹妹必不藏私。” “那就多谢三妹妹了。”钟荟学那些酸儒假模假式地作了个揖,倒把在场的人都逗笑了。 稚子总是有几分可怜可爱的,但即便有一段同路,终究是要分道扬镳,钟荟望着三娘子林檎果般红扑扑的脸蛋,有些遗憾地想。 第10章 庶兄 钟荟第一天回去上学,特地起了个大早。她一向的伴读是阿柰与阿枣,因阿柰被发卖了,便由阿杏顶了缺。 蒲桃将前一天夜里收拾停当的书囊与食盒交予阿杏,又将装着桃笙、锦褥的竹笥托付给阿枣,忧心忡忡地叮咛道:“你们切记得好生看顾着娘子,出入及时添减衣裳,饮食须得温热,但也不可过烫。” 又对钟荟道:“娘子莫靠近水边,若有哪里感觉不适切不可逞强,莫怕夫子责怪。” “你已经念叨过许多遍啦,”钟荟笑着道,“不过去园子里上会儿课,午时便回了,不晓得的还道我们要探龙潭虎穴呢,这秦夫子莫不是会吃人?” 阿杏和阿枣都凑趣地笑起来。 “娘子莫取笑奴婢,”蒲桃双颊泛红,一板一眼地道,“若不是走不开,奴婢说什么也要在娘子跟前伺候的。” “行了我的好阿姊,”阿枣半真半假地娇嗔道,“偏你是个能人,咱俩都是废物不成?” 这话就有些火药味了,蒲桃脸上非但不见愠色,连一丝尴尬也无,反而顺着话头道:“你能,你能,瞧把你能的,别又当了肉垫子,回来哎唷哎唷地喊疼,还劳累我们夜里起来给你上药油。” “我那是舍身护主!”阿枣一扬下巴,豪迈慷慨地对钟荟道,“小娘子别怕,下回再有什么事儿奴婢还给您垫在身下。” “还是别了,”钟荟连连摆手道,“我可没有第二对松石耳环赏你,再舍几回我这奁盒得空了。” “看不出来娘子小小年纪就知道心疼嫁妆了!”阿枣促狭地笑道。 “你这刁奴!我告诉老太太和夫人去!”钟荟这些时日对他们荤素不忌的诨话已经习以为常了,一开始还免不了一惊一乍恼羞成怒,如今不但可以泰然处之,甚而同流合污也不在话下。 主仆几人都是爱笑爱闹的年纪,一回说一回笑,推推搡搡地便出门了。 *** 这还是钟荟第一次来到后花园。 此园原名凤麟,以崎岖峥嵘、曲径通幽著称,园中本有不可胜数的修竹、老木、怪藤、丑树。 不过这一任主人显然无法欣赏“林木萧森”的山情野性,自接手后便大刀阔斧地加以改造,先是将那些“看着就鬼里鬼气”的高林巨树、悬葛垂萝尽数挖的挖砍的砍,接着将东北面耗费许多人力物力堆筑的土山削平,开辟成一片果园,划作四四方方的小圃数个,栽植桃李梨杏栗枣等果木。 “这般看着才清爽齐整,结了果子家下分不完还能拿出去卖了趁几个钱”——勤俭持家的姜老太太如是说。 原先的亭台阁馆早在永兴中周诩为乱时便被付之一炬,如今的亭台楼阁自然都是近年营造的。 俗话说“七分主人三分匠”,姜家能请得动的自然不是什么身怀绝技的匠作,不过姜老太太丝毫不受制于时俗,自有一套既天马行空又格外实用的原则,凉台燠馆,风亭月榭一应俱全,乍一看居然颇有几分大巧若拙的禅意。 出了院子往北,入了园子,循着青石小径走二十来步,经过一座曲桥,便来到了琅嬛阁。 琅嬛阁四面环水,是座两层的楼阁,上层藏书,下层便是秦夫子传道授业的所在。 钟荟到得很早,不过还有人比她更早,一走进屋子里,便看到一个身穿半旧雪青缎子夹袍的小小背影端坐在一张几案前,身旁站着个穿青布衣裳的小书僮。 钟荟正纳闷是谁来得比她还早,便见那人急急忙忙站起来,也不知是生得笨拙还是跪坐久了腿麻,起身时磕着了几案,搁在砚上的笔滚落下来,他下意识地去接,袍子下摆上便沾了几点墨迹。 “二…二妹妹见…见笑了。”那人好容易把笔重新搁回去,小心翼翼扶稳了,方才转过身来,未开口先红了脸,低着头声若蚊蚋地对钟荟道。 钟荟目力不错,只打量了面前这个清秀的少年一眼,便注意到他的袍子洗得有些发白了,下摆短了一截,肩上还开了线,露出里头的丝绵絮来。 府上管她叫妹妹的除了她一母同胞的嫡兄姜昙生,便是庶兄姜悔了。关于她嫡兄的丰功伟绩,钟荟最近陆续听了不少,一见这身着旧衣破衫,说话磕磕巴巴的少年,便知定然不是那人憎狗嫌的姜昙生。 “阿兄到得真早,”钟荟笑眯眯地行了个礼,“有些日子不见,阿兄近来可好?” 姜悔本以为这脾气古怪又冷傲的嫡妹会像往常一样对他视而不见,不成想一本正经地与他说起话来,紧张得手脚都不知该如何放了,憋了半天把脸憋红了,含含糊糊地“嗯”了一声,愣是没憋出一句像样的话来。 钟荟从没见过有人能被一句寒暄活活憋死,心里纳闷道:这是什么毛病?难道我看起来像会吃人的? 姜悔对旁人的目光尤为敏感,分辨出嫡妹眼中的一丝诧异来,挫败像潮水一般把他的心高高卷起,又重重抛下,少年一颗敏感多思的心像破陶碗一样碎成八瓣,侧耳能听到那哐啷当的一声响。 这是嫡妹第一回朝他笑,他神仙座下仙童一般的妹妹,主动问他“近来可好”,他却连笑一笑,回一句:“很好”都做不到,更何况于情于理都该是他这做兄长的先关心下大病初愈的妹妹。 乳母说得没错,他生来就是讨债鬼,上不得台盘的,不但害得父亲孝期生子差点把官位都丢了,还连累姨母被发卖异乡。 垂头看到衣袍上的墨渍,一发自惭形秽起来。 钟荟感觉她若是再不说些什么,这羞愤欲绝的少年就要刨个坑把自己埋了,虽十分莫名其妙,也只好看在他生得修眉俊眼的份上解个围:“阿兄可用过早膳?阿杏你快把蒸饼取出来,我和阿兄一道吃。” 说罢也不待他回答,便自卖自夸起来:“这蒸饼是我院里独有的,阿兄在别处再吃不到的,外边看着寻常,内里却是藏了乾坤的呢。” 姜悔受宠若惊,想就蒸饼和其它糕饼发表点什么意见,好显得自己知情识趣又满腹经纶,无奈舌头似打了结一般。 钟荟一见他为难的脸色便知道又来撒了,心道这小孩子家家心事怎么能那么重呢?赶紧塞了一双包银的乌木筷子到他手中,催促道:“阿兄赶紧趁热尝尝。” 姜悔大约也意识到自己这样扭扭捏捏的徒惹人厌烦,便不做声了,默默地垂下眼,拈起筷子,夹起比铜钱稍大一圈的小蒸饼,小心翼翼送到嘴边,近乎虔诚地咬了一口。 姜悔后来享用过无数山珍海味,却都如过眼云烟,唯独这口包了桂花糖红豆馅的蒸饼的滋味,叫他不知不觉地记了一辈子。 咀嚼回味良久,抬头望见嫡妹期待的眼睛,他觉得身上陡然一轻,好像自出生以来压在他幼小的肩头,难以名状却又让他不堪重负的东西,都融化在那口又暖又甜的善意里了。 钟荟眼看着那郑重其事的架势,几乎要怀疑他吃的不是点心而是平地飞升的仙丹,刚想说点什么,便见那少年抬起脸来,眼睛里的神采令人忍俊不禁,又莫名有些动容。 “好吃,”他露出一个有些生疏的笑容,越发显得俊秀了,“三妹妹的蒸饼果然大有乾坤。” 说罢羞涩地抿抿嘴低下头,似乎仍不习惯一下子说那么多话,却也不像原先那样拘谨了。 钟荟心里偷乐起来,孩子就是孩子,就是得拿点心来哄,一哄一个准。 “阿兄喜欢便多吃几个。”她有些得意,便大方地把绿琉璃碟往姜悔跟前推了推。 姜悔其实不爱吃点心,这馅于他而言太甜了些。然而这孩子心性比常人坚定,因着嫡妹盛情难却,忍着恶心还是坚持不懈一个不剩地吃完了,直把自己齁得几欲呕吐,又不敢叫仆人倒水,以己度人,只怕伤了妹妹的心。 钟荟眼瞅着那瘦得竹竿似的少年一次又一次把筷子伸向她的早膳,感觉心头在滴血,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孩子是真的不通人情世故,把她的虚客套落到了实处。 正在懊恼间,有只纤瘦的手拢拢地覆在她头顶,手的主人发现她似乎并没有异议,便大着胆子压下来,在她头顶上来回摸了几下,末了还意犹未尽地捏了捏她的丫髻。 钟荟的懊恼瞬间化作悲愤,这小崽子非但吃光了她的饼,竟还趁她不备摸了她脑袋!她京城第一才女钟十一娘的脑袋是能随便摸的么?! 正要义正严辞地与他论论理,却听身后传来“刷”的一声响,有人摔帘而入。 “哟呵!我还道是谁呢!”只听一把破锣般的粗嘎嗓子道,“原来是爬床婢生下的小丧门星和我的草包妹妹!” 第11章 嫡兄 钟荟长那么大,被骂过猢狲、倔驴、懒骨头、黄毛怪、大狐狸生的小狐狸,却从没有人骂她草包,心道她这个嫡兄胆儿可真肥。 一回头,发现人更肥,小山似地盘踞在门口,生生叫屋里暗了许多。 这少年郎到了一定的年纪,吹了气似地抽条生发,不啻于一场博戏。 姜昙生与姜悔相差一年,年幼时颇为肖似,然而揭盅一瞧,一个抽成一株迎风伫立的青竹,另一个则吹成了一坨油光水滑的发面团。 钟荟觉着这个裹在层层锦绣里的嫡兄,被一左一右两名衣服鲜丽的美婢簇拥着,活像过年时插满花朵、彩树,撒了各色干果的酥山,想起*浓郁入口甜滑的油酥,竟然在这节骨眼上不争气地咽了口唾沫。 姜悔听到“爬床婢”几个字,耳边轰地一声,后面的话都听不见了,他的脸一下子变得煞白,方才吃下去的糖蜜豆馅在肚子里翻江倒海。 “哦?我是草包,阿兄想必是满腹经纶了,”钟荟轻轻一笑,也不见羞恼,“妹妹倒要讨教讨教,才高八斗学富五车的阿兄是能吟诗作赋呢,还是能通涉经史?” 姜昙生从小猫嫌狗不待见,阿耶不管教,继母一味要星星不给月亮地溺爱,老太太倒是想管,拐杖还没挨上他身,这崽子就唉哟唉哟地鬼哭狼嚎,稍稍骂上几句吧,他不疼不痒,全当了过耳的微风,毕竟隔了辈,老太太怕管得狠了嫡长孙与自己生分,便也睁只眼闭只眼了。 他的确是既不能吟诗作赋又不能通涉经史,甚至连自己的大名都时常写错。但是那又怎么样?他阿耶当年大字不识,还不是做了官儿? 反正阿娘说了,他是姜家嫡长子,宫里的姑姑受宠,五皇子又得天子的青眼,无论如何都会照拂他,将来一个清贵的前程是没跑的,读书识字舞文弄墨不过是个可有可无的添头,酬酢周旋时能行几句旧令吟几首歪诗应景便罢了。且夫子也夸赞他天资卓绝,若是肯放些心思必然事半功倍。 钟荟今日见了嫡兄,方知她的后母当真是好手段。 原配夫人留下的三个孩子,长女被远远送到表亲家,这么多年不过年节时派个仆人去问一问,也不知长成什么样。 次女扔进锦绣堆里,固然是锦衣玉食供着,近旁服侍的奴婢不是身在曹营心在汉,便是不晓事的孩童,养成了一副菟丝花般懦弱卑怯的性子。 对付承嗣的嫡长子的手段就更一目了然了,只捧杀二字,任你是千里骐骥、干将莫邪,也都变作驽马、凡铁,更何况姜明月看着这嫡兄也不像什么异质良材,若继续放任他这么无法无天下去,异日难保不闯出祸端来。 足见曾氏只知蝇营狗苟,在名利里陷得太深,器局着实狭小了些——也不看看姜家是什么光景,眼下固然是烈火烹油,但能守着姜婕妤一座宝矿挖一辈子么?不想着敦促一干子女读书上进,笃爱和睦,他日齐心协力地光耀门楣,却在这一亩三分地里倒转腾挪,争那仨瓜俩枣,实在是因小失大目光短浅。 姜昙生先头冷不丁见着他一母同胞的嫡妹“自甘堕落”地和那婢生子谈笑晏晏,心里膈应得很,便拿话刺他们一刺,刺完也就罢了,正歪着脑袋眯着对小眼睛对上下打量阿枣,不想她姜明月今日不知吃错了什么药,竟针尖对麦芒地顶撞起兄长来。 向来只有他怼人家没有人家怼他的道理,有生以来第一次被人用话堵住,姜昙生业务十分不熟练,直噎得嘴角抽搐,一张胖脸随之颤动,任谁都能看出他胸中汹涌奔腾的怒气。 会羞恼便是还知道廉耻,钟荟心说,还有得救,既占了姜明月的身躯,将来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少不得在其位谋其政,想方设法地把嫡兄掰回正道上来。 姜昙生仿佛听见了她的心声,反其道而行之地上前两步,抄起姜悔案上的砚台,兜头将墨汁朝着庶弟泼去,泼完往地上一抛,石砚磕在砖石上,顿时断成了两截。 幸好姜悔及时闭眼,墨没溅到他眼中,却把他半张脸染黑了,他下意识地抬起袖子,却终是舍不得弄脏衣服,眨巴几下眼睛,任由墨迹像泪水一样顺着脸颊流下来,嘴唇哆嗦了几下,究竟没说什么,他的小书僮还算眼明手快,取了帕子替他擦拭。 “说不过就动手,阿兄当真好本事!”钟荟却是看不过姜昙生这嚣张跋扈的德性。有的事自己做得,见旁人做便分外碍眼,大凡嚣张的人都见不得别人比自己更嚣张,而终荟端方的外表下颇有几分桀骜不驯。 姜大郎将手上沾的墨抹在衣襟上,银白光明锦的缘边上留下几道触目惊心的指印,尤觉得不解气,顺势一脚踢翻了姜悔的书案,书卷文房落了一地倒也罢了,姜明月的漆画宫闱宴乐图食盒也惨遭池鱼之殃,摔了个死无全尸,琉璃碟子更是粉身碎骨——偏是她最喜欢的那一套中的一个,如今配不齐一套,剩下的几只都没用了。 是可忍孰不可忍。 都道钟十一娘好性子,其实人生在世谁没点脾气?皆因无人触她逆鳞罢了。眼下这有眼不识泰山的胖子不但触她逆鳞,简直要爬她头上掰下她的角,再在其上做个窝安家落户。 钟荟端起竟陵钟氏嫡女的架子,微微挑眉,带着十分的鄙夷,用眼角余光冷冷地扫他一眼,仿佛在看一堆渣滓:“妹妹前日读史,书上说帝武乙为革囊,盛血,卬而射之,命曰‘射天’,心里很是疑惑,不信天下会有这等狂妄不知天高地厚之人,今日方知阿兄也有射天之才。昔者甘罗十二拜上卿,阿兄年方十三,便暴虐侈傲,欺侮手足至此,也不知为非作歹是否排资论辈,否则以阿兄天纵奇才,定然是强人堆里的甘罗、元嘉。” 姜昙生一听“书上说”三个字一个头就变两个大,后面一席话一知半解似懂非懂,待听见“强人”二字却也回过味来不是什么好话,他二妹似乎在拐着弯儿地骂他。 钟荟自诩口舌辨给,唇枪舌战不会输与任何人——料想他一个高高壮壮的半大少年郎总不会出息到对年幼妹妹动手罢。 不过她显然是高估了姜大郎的操守,低估了他的出息。 独具一格的姜大郎心无芥蒂地揪起二妹的衣襟往上一拽,钟荟就被拽得双脚离地,衣领卡着喉咙,一张难以置信的小脸因窒息而涨得通红。 姜昙生一手握拳,在她眼前挥了挥,咬牙切齿地威胁道:“别以为你是我妹妹我就不敢打你,再有下回本公子的拳头可不长眼。”说完把她往旁边一搡,松开了手。 钟荟踉跄着后退了几步,呛得一阵猛咳。 这一下不但钟荟猝不及防,连阿枣和阿杏也措手不及,他们心里十分不待见姜昙生,尤其是阿枣,被那壮硕的胖子拿油腻腻的眼风上下刮了几遍,既羞愤又恼怒,巴不得小娘子刻薄刻薄他解气。 阿杏一向比人慢半拍,阿枣却已经冲上前去,先把二娘子扶稳,一下一下地抚着她的背给她顺气,又检查她的脖颈,姜昙生那一下并未使出十成力气,然而孩童皮肤幼嫩,勒出的一道红痕便有点触目惊心。 阿枣出门时还拍着胸脯向蒲桃打包票,没想到出门就打嘴,还不知老太太和夫人知道了要怎么问责,满腹怨气全着落在姜昙生身上,当即柳眉倒竖地脆声对姜昙生道:“小郎君好大出息!连一母同胞的妹妹都欺负,您扪心自问,可对得起先夫人在天之灵?” 姜昙生早就留意二娘子身边有个婢子模样生得好,方才还觑了她半晌,觉着小美人发起火来也别有风情,心上像被小猫挠了挠,只在听到“先夫人”几个字的时候脸色微变,只一瞬便又登徒子似地涎皮赖脸起来。 正要占几句嘴上的便宜,冷不防被人当腰一撞,脚下不稳一个趔趄,又被跌在地上的食盒绊了一下,一个屁墩摔在了地上,胖子跌起跤来也分外隆重,弄出山崩地裂的动静,听着就挺疼,当下唉哟唉哟地干嚎起来。 却说姜悔几次三番受辱,每每隐忍不发,打落牙齿和血吞,因他们一个长一个幼,一个嫡一个庶,身份有如天渊之别——这是他想当然尔,要钟荟说,姜家的嫡子和庶子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一样拿不出手。 连好意请他吃蒸饼的嫡妹受欺负,他也不敢出头,只是袖手旁观,他知道那是可鄙的,然而面对嫡兄时的怯懦和服从却已根深蒂固了。直到看到阿枣上前与姜昙生对峙,他才发现自己连个奴婢都不如,愧疚之下,便有了方才那一出。 待姜昙生看清始作俑者是谁,也不唉哟了,脸倏地往下一沉,拿手点着姜悔道:“打!给我往死里打!” 第12章 霸王 可惜姜昙生没料到上个学如此凶险,来时只带了两个花容月貌的小婢子,红.袖添香素手研墨在行,做打手就有些勉强了,两人你看我我看你,不知如何进退,竟然呆立着不动。 姜昙生只好自力更生,以双臂撑地,无奈身躯过于沉重,半天没能支棱起来,便恨声骂那两个美人:“你们瞎的么?还不扶本公子起来!” 俩人被骂已是十分委屈,瘪着嘴泪水在眼眶中打转,何曾做过如此粗重的活,又拉又拽好半天才把姜昙生从地上拉起来。 “没用的东西!”姜昙生过河拆桥把美人甲往旁边一推,又在美人乙膝窝里踹了一脚,捋起袖子便朝姜悔冲过去,揪着衣襟将他掀翻在地上,左一拳又一脚地踢打起来。 姜悔也不还手,只躬着身子护着头脸。 他破天荒地逞了一回英雄,早已耗尽了本就不多的勇气,他不后悔,甚至有几分快意,但快意完了却又后怕起来。 他和姜昙生不比寻常兄弟,姜昙生最多被数落几句,等待他的却不知是什么样的惩罚——板子笞杖他不怕,咬咬牙挺过去便是了,但他有个致命的软肋。 钟荟本就一脑门官司,偏偏姜悔还来添乱,差点没把她愁死。 钟大才女自问即便不能说算无遗策,至少也有些运筹帷幄的能耐,今日却是有些托大了,只想着下剂猛药激一激那不成器的嫡兄,谁知他的羞耻心藏得太深没激出来,却放出了一只逮人就咬的疯狗来。 钟荟从不知道十多岁的孩子能顽劣至此,这已经不能叫做顽劣了,该叫刻毒才是。 她和阿枣和阿杏上前拽住姜昙生,有他们冲在前头,姜悔的小书僮也大着胆子上前来搀扶自己的主人,姜悔嘴角破了个口子,右边脸颊肿起一块,青青紫紫和着没擦干净的墨,煞是精彩纷呈。 好在姜昙生看着肥硕,身子却有些虚,挣脱了几下挣不开,也就作罢了,破风箱般呼哧呼哧喘着气,脸上横肉一颤一颤:“今日暂且饶你一回。” 姜悔松了一口气,开始收拾起衣袍上沾的灰来。 “不过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姜昙生慢吞吞地道,“从明日开始,这琅嬛阁再不许你踏足一步。” 姜悔的软肋他太清楚了,姜昙生眯缝着小眼睛,欣赏了一会儿姜悔脸上的无助和恐惧。 “我话还没说完呢,”姜昙生脸上的神情让钟荟想起幼时养过的猫,那畜生也是带着这样漠然的恶意把逮到的耗子抓了放放了抓,“你跪下来给我磕三个响头,我便准你继续上学。” 钟荟挑了挑眉,刚要开口,便见一身狼狈的少年二话不说一撩袍摆麻溜地跪了下来,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咚咚咚”磕完了三个响头,抬起头时额上都红了一片。 姜昙生拊掌大笑,满身肥肉颤颤巍巍,音调一拔高便有破声,实在惨不忍闻:“哈哈哈,好一条乖顺的狗儿,可惜本公子又改主意了,这学啊……你还是上不成了。” 姜悔咬了咬下唇,旋即又松开,脸上有种诡异的宁静祥和,掩盖住他四肢百骸中正在酝酿的一场风暴,不过酝酿到一半就被二娘子打断了。 “你差不多行了,那么大个人,别说顶门立户,成天价地欺负兄弟姊妹,瞧这出息,我这做妹妹的都替你臊得慌。”钟荟总算意识到和嫡兄这种天生缺几根筋的人是不能绵里藏针泥中带刺的,骂他就得用大白话。 反正已经撕破脸了,她横竖占着个“年纪小”,索性闹大了撕掳到长辈面前也不吃亏。 “阿兄阿姊们今日到得真早。”身着月白织成夹襦,外罩天青色锦缎半袖的三娘子好似一盆凉水泼在姜昙生熊熊燃烧的怒火上。 放眼整个姜府,也就是正院那对母女,能叫姜昙生稍稍假以辞色了。 姜明淅原本该与年岁相当的四郎姜忱一拨,下晌由秦夫子另开一堂课讲《孝经》,因着入春以来四郎突然发起疹子来,也不知过不过人,便把课停了,三娘子不愿落下功课,曾氏便与夫子通融了,让她旁听兄姊们的课。 三娘子眼角微红,脸颊上还印着一道褶子,她方才已经觉察出屋子里的气氛有些古怪,不过并未放在心上,她这嫡兄三天两头地寻衅滋事,逮着机会就要为难姜悔那窝囊废,哪天没古怪才是真古怪呢。 叫她在意的是自己今天起晚了,以勤补拙的姜悔就罢了,竟然叫懒出了名的姜昙生和姜明月越过了自己去。 春困秋乏,姜明淅又是长身体的年纪,渴睡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然而曾氏在读书一事上从不因她是孩童而容情,日日严加督促,久而久之三娘子便将这些规矩都视作金科玉律,还举一反三地为自己另加了许多额外的桎梏,比如按时到不算按时,必得早于其他兄弟姊妹心里才过得去——只除了姜悔,那傻冒恨不能住在琅嬛阁,若和他比夜里就不用睡了。 “阿兄,”她老大不高兴地唤了姜昙生一声,顿了顿又想起什么来似地对一旁的钟荟道:“阿姊你也来啦。” 说罢带着两个小婢子快步走到自己的书案前,经过一身狼狈的姜悔身旁时连个眼风都吝于给他,直把庶兄当成了墙柱子。 别看姜昙生不待见一母同胞的姜明月和姜明霜,在继母所出的三妹姜明淅面前却有几分兄长的样子,当下收敛起悍气,向二娘子扔了一把“改日算账”的眼刀,走到三娘子身旁:“阿雁来啦,阿兄前日在金市西南角的文玩铺子里寻摸到一幅你上回说的那什么......卫什么的画儿,回头你替阿兄掌掌眼。” 三娘子却不稀罕这待遇,手里捧着个黄铜鎏金的小袖炉,不错眼地看着两个婢子训练有素地将毡席等物铺设在她案前,眼睛都没抬一下:“卫安期的画?怎么会大剌剌放在朝街的铺子里出售,阿兄别又像上回似的叫人骗了,花数万钱买回来把赝品汉剑。” “再不会的,上次是萧家那。。那狗崽子勾着外人坑你阿兄,”姜昙生想起那萧九郎将自己当猴儿耍,气不打一处来,“哪日叫本公子逮着他,必揭了那小白脸的皮。” 姜明淅背着他翻了翻白眼,并不搭腔,心里腻味得很,这嫡兄长得像猪,其实比猪还蠢,成日里斗鸡走狗地混迹在市井之间,伸着他那颗冤大头任人宰割,叫她很是看不上。 而姜昙生眼高于顶,觉得阖府只有继母曾氏和三娘子两个明白人配和他说话。 只是他这三妹妹不怎么爱说话,只爱读书上进。姜明淅急不可耐地叫婢子将书本、文房取出来摆好,又催促他们速速研墨,自己则正襟危坐,翻开一本《论语》,嘴唇翕动,默声诵读起来。 姜昙生无趣地撇撇嘴,也屈尊纡贵地将巍峨的身躯挪动到自己的书案前,他的几案与众不同,比旁人的都要大一圈,且比寻常几案高,方便将两腿伸向前去。 两个美人终于不用勉为其难充当打手,得以重操旧业很是庆幸,动作比往常更利索上三分,行云流水地从紫竹笥中取出姜昙生的象牙簟和狐腋毡垫铺好,在案上加了翠蓝的绨锦,将一方纯银参带台砚置于其上。 几案旁还搁了个红泥小炭炉,美人甲整理完书卷纸笔等物,便旁若无人地煮起茶来——这是南人带过来的风尚,时下正风靡京都。 美人乙便拎着袖子翘着兰花指研起墨来,身姿十分赏心悦目。 阿杏和阿枣已收拢起食盒与琉璃碟的尸骸,将几案拾掇停当。钟荟便对姜悔道:“时辰尚早,阿兄回去换身衣裳吧。” 姜悔心里苦笑,这几日阴雨连绵,他只有三套换洗衣裳,两套尚在院子里廊下阴着,剩下一套此时就穿在身上,回去也没什么可换的,平白落乳母几个白眼罢了,然而其中困窘与尴尬不足为人道,便只是感激地笑了笑道:“有劳二妹妹关心,不妨事的。” “也是,来来回回的也着实麻烦。”钟荟想他必然有什么难处,不便刨根问底,只命两个婢子将几案往姜悔那边挪近些。“阿兄的砚碎了,今日将就着用我的吧。” 姜悔低头看了看推到他跟前的砚台,下意识地就想推辞。 “一会儿夫子来了若是见阿兄没了砚台必定要问的。”钟荟知他面酸,压低声音劝道。 到时候保不齐姜昙生会添油加醋说些什么——这话钟荟没说出口,但是他们俩心照不宣。 “可是二妹妹你......” “我大病初愈又是女孩子,夫子不会难为我,”钟荟摆摆手,挤挤眼睛轻描淡写地道,“再说我本就不耐烦写字,带着这些只是装装相的。” 最重要的是,她是曾夫人“千娇万宠”的二娘子,区区一个仰人鼻息的西席能奈她何?其中的道理姜悔显然是懂的,便也不再推辞了,想说些感激报答的话,又觉得己身微贱,言辞太轻,说出口风一吹便飘散得无影无踪,倒不如妥帖地收藏在心底。 *** 过了不到一刻钟,秦老夫子便到了。 第13章 惩罚 夫子姓秦名守基,字子文,当年乃是前朝太学生,如今则是个皓首苍颜的老鳏夫。 姜家是靠女子发积的,真正鸿名重誉的名经宿儒断然不会自贬身价来当这种人家当西席。 这位秦老夫子的体面既值得怀疑,学问更是稀松,能够在诸般人选中脱颖而出实是托了年纪的福。 姜家从上到下略通文墨的也就是曾氏一个女流,遴选西席这样的重任自然不能让娘子出头露面,而姜景仁选人一不问德行,二不考学问,端看头上须发白不白,脸上褶子多不多。 因为后花园中住着他的一众爱妾美婢,免不了瓜田李下之嫌,再怎么严防死守也未必不会闹出事端——年高未必有德,至少在作案工具上先天不足,便相当于在源头上防患于未然了。 如此甄选出来的秦夫子好不好色不得而知,却另有一癖,乃是刘伶、杜康的知己,常常因此误事,前几任东家就是忍受不得才将其辞退的。 引荐之人被姜大郎缠得推脱不过,只好随便找个人来塞责,巴不得说成了好交差,如何会将这些缘故告知? 秦守基初来乍到也知道收敛,只在腹中酒虫闹得实在不像样时浅尝辄止,故而至今不曾闹出什么乱子来。姜家束脩给得大方,学生又寥寥无几,平日很是轻省,除了姜昙生这个镇日惹事的祸精有几分棘手,秦夫子对如今的日子很是满意。 他双手背在身后,肩背微微岣嵝,脖颈向前凸出,数不清有几层的眼皮盖着一双浑浊昏黄的老眼,许是在酒坛子里泡的时间长了,秦夫子的眼神实在不怎么灵便,经过姜悔身旁时没看见他案头别致的蕉叶青瓷四足砚,甚至没留意少年脸上的青肿痕迹。 “夫子!”钟荟一颗悬着的心才放下来,便听姜昙生唱曲般抑扬顿挫地道,“有人不孝不悌殴打兄长,你说该怎么罚他是好?” 好你个倒霉孩子姜昙生,钟荟忿忿地想,本想高抬贵手放你一马,竟还先下手为强告起刁状来了,那便怨不得我了,心念电转,转睫之间便定下一计来。 秦夫子一听那公鸭嗓子出声后背上立时起了一层白毛汗,恨不能抄起板子将那没事找事的胖子摁在地上揍开花。 不过主持中馈、手握束脩的曾夫人既然交代过切勿对姜昙生“严加苛责”,他也只能耐着性子作出诲人不倦的嘴脸,清了清嗓子明知故问道:“哦?这是何故?” “姜悔竖子,对我这个嫡兄怀恨在心,不但口出恶言,还将我推倒在地!”姜昙生端的是唱作俱佳,倒像是曾氏的血脉,只不过精明城府未学得半分。 “噫!”秦夫子瞟了眼垂眸端坐的姜悔,心中略感意外,歪着头半眯缝着眼,作出侧耳倾听的模样,一边频频点头附和道,“竟有此事!岂有此理!” “还远远不止!姜悔还教唆二妹妹顶撞兄长,离间我兄妹情谊,其心可诛!”姜昙生一边装模作样地一唱三叹,一边扭过头对着后面的二娘子挤眉弄眼。 钟荟若无其事地报以甜甜的微笑,她笑起来嘴角一边高一边低,两边酒窝一个深一个浅,微弯的杏眼里满是戏谑,为那张美得几乎有些乏味的脸平添了一分邪气,倒比往日灵动了不少。 姜昙生一时间有些晃神。 哼,他很快转过念来,今日先治一治那不识好歹的婢生子,且有你吃苦头的时候。 “姜悔,你果真如此悖逆?”秦夫子捋了捋乱糟糟的山羊胡道,“可有何要分辩的么?” “学生无可辩驳,请夫子责罚。”姜悔垂着头,脸上又恢复了往常的沉静似水。 秦夫子心里暗叹一声,他的学问虽平庸,却也看得出姜悔是难得的可造之材,称得上才风秀逸,天资清劭,更难能可贵的是小小年纪便勤勉谨重,只可惜被出身拖累了。 姜昙生的话他自然是一个字也不信的,若叫他自行挑生徒,十个姜昙生加十个姜明淅捆在一起换一个姜悔他也不愿意。 不过只略扫了那花团锦簇珠光宝气的姜昙生一眼,秦夫子那一点为人师表的惜才之心就如风里微灯草头悬露般消失殆尽了。 左不过各人自扫门前雪,贵贱穷通,荣枯夭寿,都是每个人各自的缘法,这世道谁还比谁容易呢? 莫说旁人,就眼前这恣意妄为的姜昙生,说不得比姜悔还可怜。 神不知鬼不觉又将心肠锤炼过一遍的秦夫子便道:“老夫虽不才,却自问对你悉心教导,未敢有一日懈怠,你圣贤书也诵了不少时日,为何行此悖逆之事?” “夫子你有所不知啊,”姜昙生的话像条毒蛇,见空子遍钻,“他从根子上就坏透了,生来就是个脏心烂肺的混蛋,悖礼犯义无耻之徒说的就是这种人。莫说圣贤书,就是圣人从土里钻出来亲自教他,那也还是个无可救药的孽障。” “小郎君慎言!慎言!”秦夫子摇着头轻声斥责道。 “小子失言,小子失言,”姜昙生一脸泼皮无赖相地对着头上脚下分别拱了拱手,“孔圣人孟圣人莫怪罪。” “那小郎君倒是说说,该如何惩戒令弟呢?”秦夫子老得都快成精了,自然不会叫个小子当枪使,捋着胡子反将一军,“老夫倒要趁此机会考校考校你。” “这......”姜昙生为难地用白玉笔管挠挠头,心里把这老东西的祖宗十八代咒得几乎要从土里爬出来与他搏命,“本来这种不孝不悌的丧家东西不配坐在这里聆听圣人教诲,活该打一顿撵出去,不过为兄大人有大量,在这与你向老......夫子求个情从轻发落。我看去外面跪足三个时辰,回去把孝经抄个五十......不......一百遍也就算了,夫子你意下如何?” “嗯,嗯,”秦夫子煞有介事地点着头道,“小郎君果真是君子端方,孝友之至。就按小郎君说的办吧,姜悔,你且去屋外廊下跪着吧。” 钟荟觉得她日后见着“君子端方”几个字都得绕道走了。 姜昙生叉着腿箕坐着,揉了揉方才磕疼的尾骨,犹觉便宜了那下贱的婢生子,不太甘心,然而方才被人夸了“端方君子”,饶是他有拐弯城墙那么厚的脸皮,也不好意思立即出尔反尔食言而肥。 何况姜悔这小子,看着瘦得只剩一根筋,其实经打又耐踹,寻常学堂板子根本唬不住他。他平生怕的就只有一样——没有学上。可天晓得姜昙生比他还怕,若没有姜悔,那些汉隶章草的大字谁来替他代抄?那些骈四骊六的文章谁来替他捉刀? 说起来当初还是他逮着这鬼鬼祟祟的小子捱在墙根偷听他们读书,才生出一计,央求了曾氏让姜悔“陪伴”他一起读书的呢。 “没有旁的枝节老夫便开讲了,”秦夫子提心吊胆地觑着姜昙生的脸色,待姜悔太平无事地走出屋子,方才吐出一口长气,千回百转地咳了一通,摇头晃脑地道,“上回讲到......” “夫子且慢。”一个细而清脆的童声将他打断。 又有什么事儿啊?秦夫子都快给这帮祖宗跪下了,昨日刚领了束脩,他只想早点把今日的课讲完,回去和刘伯伦叙叙旧。 “学生方才顶撞了兄长,理应一块儿受罚。”只见姜明月直起身,不紧不慢地道。 秦守基无奈地瞅瞅这粉妆玉砌的小娘子,这还是他第一回正眼打量姜明月,也实在怪不得他,姜明月十回里能来三四回就不错了,下雨天怕淋,大晴天怕晒,风大一些也不行——会将发髻吹乱。上课时不是趴在书案上睡觉就是对着手镜左照右照,描眉画眼抹口脂,偶尔涂几笔字能叫人恨不得自戳双目,实在是一只大大的人型绣花枕头。 如今这只枕头不肯好好当她的摆设,居然混到人堆里来裹乱,偏又是一个他得罪不起的,秦夫子怄得胡子都颤抖起来:“小娘子知道悔改已是十分可贵,有道是“幼者必愚,愚者妄行”,你年幼无知,想来你阿兄也不会怪罪于你。” 姜昙生一听就不干了,正愁没机会连你一起发落呢,这不是一来瞌睡就有人送枕头么:“为兄虽胸襟广阔,自然不会与你一个小小女流之辈计较,但你既然知道错,也没有逃脱责罚的道理。”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依老夫之愚见,小娘子既有心悔改,便把女诫诵读十遍也罢了。”秦夫子赶紧道,姜明月可不是爷不疼娘不爱的姜悔,若是将她罚狠了,曾氏指不定要拿他这老匹夫祭她的贤名。 “那怎么成?”姜昙生生怕就此一锤定音,急不可耐地道,“这样高高举起轻轻落下,倒叫人说我包庇嫡亲的姊妹,不成不成,你也得去跪......念在你年纪小就跪两个时辰吧,再把女诫抄上二十遍,快去快去。” 钟荟就等着他这句话,不等秦夫子开口便应了个是,生怕他们反悔,一阵风似地刮到门外去了。 第14章 不平 琅嬛阁在湖心,四周水面平远开阔,阁前一座木廊曲桥蜿蜒到对岸。 钟荟一出门便看到廊下跪得笔直的身影。小书僮抱着个蒲团垂首立于他身侧,不知在他耳边说着什么,那孩子与阿杏年岁相当,生得瘦小羸弱,一张其貌不扬的苦瓜脸皱成一团,比先前更添了几分丧气。 “阿兄,”钟荟轻手轻脚地走到他身后道,“我来与你作伴啦。” 姜悔唬了一跳,忙侧过头,脸上先是闪过诧异,慢慢地凝聚成羞惭,也不知怨姜昙生多一些还是恨自己多一些:“是我对不住妹妹,反叫你受我连累。” “阿兄不必自责,是我自个儿要来的。”钟荟俏皮地皱了皱鼻子,“听夫子讲课多闷啊,浑不如在此吹吹风赏赏景自在。” 阿杏跟在她身后,怀里抱着竹笙和毛毡,见主人光顾着聊天,半天没领到指示,便直眉愣眼地发问:“小娘子,您要跪在哪儿啊?奴婢等您示下,好给您铺垫子。” “谁说我要跪的?”钟荟一脸莫名其妙,“此刻他们都在里面,跪给谁看去?阿兄也起来歇歇罢,木板子下就是水,阴寒之气渗上来,跪久了要伤腿脚的。” 小书僮仿佛找到了知己,差点热泪盈眶:“小娘子说的极是,郎君您就算要跪,好歹也垫些东西啊,落下病根可怎么是好啊?” 姜悔皱了皱眉,显是不敢苟同,温和地道:“‘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我既然领了罚,即便没人看见也不能做假。” 一回味这话倒像是在苛责嫡妹,脸又是一红,赶紧找补道:“我......我不是说二妹妹你,你本就不该受罚的。” “‘不以暗昧废礼,阿兄有卫大夫伯玉之风,’”钟荟无法,便叫阿杏在旁铺上垫子,盘腿坐在姜悔身旁,“圣人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做君子固然好,做个老寒腿的君子可就不美了,还请阿兄顾惜身体。” 小书僮长得虽然獐头鼠目,却有几分眼力见,忙把蒲团递上去,姜悔这回终于未再推辞。 钟荟坐了会儿便无聊起来,没话找话道:“阿兄真觉得自己合该受罚么?” “我殴打兄长,自然是该罚的。”姜悔端着张一本正经的小脸,毫不犹豫地回答道。 “可是姜昙生羞辱泼墨在先,要罚也该一起罚,怎么偏就他一个没事?”钟荟撅了撅嘴,那不忿虽泰半是装出来的,却也有几分真心实意,“还把我的食盒踢翻了害我饿肚子!” 姜悔哑口无言,他并非逆来顺受之人,也曾在无数次被欺辱后的夜里辗转难眠,叩问苍天何以不公至此,令一人为珪璋,一人为土芥! 然而胸中的块垒凝成了利刃,除了将自己割得支离破碎外百无一用,日子要过下去,便只能慢慢用血肉将它磨平——其实也不难,每当渴望什么、钦羡什么的时候,只须告诉自己,他配不上。 “阿兄何必处处姑息忍让呢?”钟荟拧着眉纳闷道。 姜悔不知该不该对这个仿若今日才相识的嫡妹和盘托出,未免有些交浅言深之感,沉默良久还是道:“我原本是不配与你们一道在这琅嬛阁读书的,是托了兄长的福。一日我在阁外......玩耍,遇到了兄长,他问我想不想与他一起读书,我虽自惭天资驽钝,却也心向往之,阿兄便替我求了夫人。” “哼,他才没那个好心,”钟荟嗤笑一声道,“阿兄也不必替他文过饰非,必是为了让你替他捉刀替笔吧。” “无论是为了什么,总是兄长的恩德,我不该忘恩负义的。”姜悔语声渐低,他并不觉得为二娘子出头是错,可是顶撞兄长确是不该的。 钟荟对这个低眉顺眼的庶兄有些恨铁不成钢起来,姜家又不是出不起束脩,落个苛待庶子的名声难道好听? “阿兄为何不去与老太太、夫人提?三弟和四弟不是也已开蒙了吗?”钟荟时常听三娘子抱怨那个榆木脑袋的庶弟。 “我…与他们不一样,”姜悔苦笑了一下,“二妹妹或许有所不知,我是元丰五年七月里生的。” 钟荟一脸困惑:“那又如何?” 姜悔顿了顿,艰难地一个字一个字道:“祖父是元丰四年五月里仙逝的。” 钟荟恍然大悟,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什么,姜悔本来占了个庶,于前程已有诸多妨碍,本朝以孝立国,他出生就带了孝期所孕的污点,即便天纵其才也难以为世所容,难怪姜昙生如此肆无忌惮了。 再者她阿耶姜景仁既无才学傍身,原本还可以拿孝行做做文章,如今姜悔这庶子分明就是块名为“孝期行淫”的拦路石,大剌剌戳在他宦途上——姜婕妤纵然有再大能耐也不能只手遮天,言官的唾沫星子也能将他们一家淹死。 钟荟心情复杂地看着这个朗月清风般的少年,她是局外人,能够叹一声稚子何辜,老太太呢?曾氏呢?命途中与他擦身而过的每一个人呢? 姜悔却笑了,先是浅浅淡淡的,接着缓缓绽开,像雨滴落在平湖上荡起的一圈圈涟漪。 他原以为小嫡妹得知真相后会像旁人一样对他既怜悯又避之惟恐不及,然而这孩子的眼中却只有义愤填膺,活似老天欠了她五百钱。 原来他的不甘也是有人懂得的,即便只是个八岁的孩童。 “二妹妹不必伤怀,”姜悔举头望了望阑干和廊檐割裂出的一小片逼仄天空,“我读书非是妄想经济仕途,只期望能追观上古,友贤大夫,观始卒之端,览无外之境……读书实在是极好的。” 钟荟望着庶兄略显稚气的脸庞,不由有些意外,设身处地,她是断然做不到如此豁达的。一个十来岁的少年郎,要经受多少冷眼才能磨砺出这样淡宕的心境? 钟荟心里有些不是滋味,起身走到湖边凭栏远眺,可惜今年开春晚,放眼望去仍是一片萧索,实在没什么景致可言。 阿枣见她闷闷不乐,很上道地从袖子里掏出一个油纸包,钟荟接过来打开一看,是个油酥饼,笑着骂了声:“好你个阿枣,竟敢背着你家娘子私藏点心!”便小口小口地吃起来,不时从饼上拈了少许碎屑抛进水中。 湖里只有几茎残荷和一片黄绿的浮萍,水面上几只水黾来回划动,带出淡淡水纹。 把吃剩的饼都捻碎喂了鱼虫,她估摸着时辰差不多了,便从袖子里掏出绣帕擦干净手,回到廊下直直跪好。 不一会儿,姜昙生身边的美人甲果然轻轻掀开门帘往外张望,见两人规规矩矩跪着,方才放心地回去禀告姜昙生。 姜昙生心道果然是两个不知变通的傻子,不过还是吩咐婢子去杀个回马枪。钟荟早料到有这一出,侧耳倾听门帘动静,待第二次平静下来,方才扶着阿枣的胳膊起身,也不知道那姜昙生疑心病为何那么重,一个时辰中如是反复了五六回。 不知不觉过了一个时辰,一堂课讲完,秦夫子正要掀帘子出去看看两个受罚的学生,以免再闹什么幺蛾子,便听到阿枣吊着尖细的嗓子惊呼:“小娘子!小娘子您怎么了?大事不好了!小娘子晕过去了!” *** 到了午晌,阖府都知道二娘子不知怎么惹着了大郎姜昙生这霸王,叫他罚在寒风里跪了两个时辰,把个大病初愈弱不经风的小娘子给跪晕了过去。 阿杏和阿枣自己都是孩子,抬也不是背也不是,幸好有三娘子带来的两个婢子搭把手,好歹把主人挪到了背风的地方。 姜悔见二娘子突然眼一闭歪倒在地吓得三魂去了两魂,跪久了腿麻,磕磕绊绊地扑上前去,便见他二妹调皮地朝他挤挤眼,抬起一根手指放在嘴前轻轻“嘘”了一声。 姜昙生听到外间动静,心里有些惊惶,这事怎么说都算他以大欺小,闹到长辈跟前他必定要吃挂落的,但面上犹自虚张声势,两个美婢见三娘子主仆也忙不迭地出去了,便也想去瞧热闹,美人甲问姜昙生讨示下:“郎君咱们也出去瞧瞧吧,别真惹出什么大事来。” 叫姜昙生恨恨地啐了一口:“瞧什么瞧!八成是那小丫头片子诈人呢!”到底不踏实,又对美人乙道:“阿乙你去外面盯着,有什么蹊跷赶紧来禀本公子。” 阿枣把披风、毡毯等御寒之物一股脑地堆在钟荟身上,阿杏一边掐她人中一边做张做致地哭天抢地:“哎呀我的小娘子,您醒醒啊!莫丢下奴婢啊!咱们小娘子身娇肉贵,是个顶顶金贵的人啊!怎能如此作贱呐!” 钟荟被她粗手笨脚掐得几乎真的晕死过去,心里第一万遍发狠要将这胖婢子撵出去,想必靠着这身嚎丧的本事很快便能做一分人家出来。 幸好曾氏的如意院距琅嬛阁不远,继母闻讯很快带着两个中年嬷嬷赶来,总算把“昏迷”的二娘子抬回了自己的院子。 曾氏方才便伸手探过二娘子的额头,触手温凉,便知她是装病,钟荟也不怕她知道,更不怕她多事揭穿自己,谁叫他们不是亲母女呢?若是亲娘早一个巴掌招呼上去了。 况且姜昙生才是真正让曾氏如临大敌的人,现下他嫡亲妹妹要泼他一盆脏水,继母想必愿意助她一臂之力。 第15章 做戏 早有仆人领命套了车去城东医馆请大夫。 一行人抬着二娘子浩浩荡荡回去,蒲桃正趁着日头好在庭院中翻晒冬衣。 近来连日阴雨,那些皮裘和夹着厚厚丝绵的衣裙、帔子放得都快生霉了,难得有一日风和日丽,这些衣裳大都金贵,有些还缝着宝石金珠,季嬷嬷手脚不干不净,蒲桃不敢放她一个人办着差事,又不能交代给那两个小的,是以自己留在院里照看着。 曾氏一马当先走在前头,一见蒲桃和季嬷嬷,着急道:“你们快来帮忙,二娘子晕过去了,赶紧伺候她回屋里躺下,搬动时小心别磕着碰着。” 蒲桃闻言赶紧抛下手里的一件白外红里的夹襦,紧抿着嘴唇,和大呼小叫的季嬷嬷一同急急忙忙穿过一庭院的锦绮,待看到头歪在一边“人事不省”的二娘子,耳边轰隆一声,眼前先黑了黑。 没想到二娘子晨间活蹦乱跳地出了门,不过两个时辰便横着叫人抬了回来。怪道一早起来眼皮直跳,到底应在这上头,早知如此晒什么劳什子衣裳,无论如何也得跟了去。 当着曾氏的面不好多言,蒲桃便斜了那两个小的一眼,阿枣低着头把脸埋在胸口不敢看她,阿杏则抬着袖子不住抹眼,一边抽抽噎噎,瞅着曾氏主仆不注意,方才露出一对陷在肉里的小眼睛,朝蒲桃眨巴眨巴地使了个眼色。 蒲桃何等的千伶百俐,当下会意,知是他们主仆几个做的一场戏,虽然放下了一颗悬着的心,却也怨他们不知事,娘子年幼玩心重,做下人的不知规劝着,还跟着瞎胡闹怎么成? 钟荟闭着眼睛在床上躺了会儿,左等右等还不见大夫来,曾氏像生了根似地坐在张胡床上,好整以暇地守在她床榻边,时不时地还要“忧心忡忡”地拿绢帕擦拭擦拭她的额角,动作时袖子轻轻扫过钟荟的鼻端,袖子里大约藏了香囊等物,一阵香风扑鼻而来,钟荟再也装不下去,打了个喷嚏,嘤嘤醒转过来,揉揉眼睛,迷迷瞪瞪地四下打量一回:“咦?我不是该在琅嬛阁罚跪的么……母亲您怎么来了?” 曾氏抚着胸口直念“南无阿弥陀佛”,欣喜地道:“总算是醒了,阿婴你可把阿娘吓坏了,秦夫子也是,你阿兄年幼无知,他怎么也由着他使性子!” 竟轻描淡写地以“年幼无知”为借口将姜昙生摘了出去,若她真的是八岁的姜明月,必然因此对嫡兄心生怨怼。 “怨不得阿兄,是女儿口无遮拦惹得他生气……”钟荟嘴上善解人意,脸上神色却隐隐藏着怨忿。 “好孩子,母亲知你懂事,回头我好好劝诫你阿兄,下回必不叫他捉弄于你。”曾氏慈爱地用手指梳着她的发丝,“晕倒”时阿枣便与她松开了发髻,此时青丝散乱地铺了一枕头,姜明月的头发又黑又油亮,发丝却细而密。 曾氏心下了然,眸光一闪,又略带无奈地叹了口气道:“你阿兄的脾气你也是知道的,阿娘何尝不想严厉惩戒一二,奈何……总是叫你受委屈了。” “母亲莫要如此说,母亲的难处阿婴懂得。”钟荟只想速速将曾氏打发了好指使婢子偷偷去小厨房传膳,她一大早到现在只进了一只一点儿也不酥的隔夜冷酥饼,早已饿得眼冒金星了。 曾氏又翻来覆去地安慰了会儿,话里话外无非就是她弟兄骄纵难以约束,她这个为人后母的千难万难,一言以蔽之,你阿兄混账,然而这事没人为你出头了。 钟荟脸上的愤懑不甘越来越浓,曾氏看着煽的风点的火都起了效验,火候差不多了,便推说有旁的事要走,又嘱咐了季嬷嬷几句饮食起居上的小心,吩咐等大夫看过诊去回她一声,方才“依依不舍”地离开了。 曾氏前脚离开,大夫后脚便到了,因是女眷,请来的这位比秦夫子还老,走两步路浑似要他的命,一路上把领命的奴仆急得火烧火燎。 老大夫颤颤巍巍地伸出一只布满寿斑的手,搭在二娘子腕上半晌,只觉脉搏稳健有力,心知又是个装病的,不觉有些气恼,这些富贵人家的小郎君小娘子成日里就知道拿大夫消遣,不晓得他们悬壶济世很忙的么?来时一段坑坑洼洼的烂路差点把他这把老骨头颠散了。 “小娘子是如何晕过去的?”横竖能领到诊金,不过腹诽几句便罢了,老大夫耐着性子问一旁下巴尖尖的俏丽小婢子。 “在园子里水边待了两个时辰,”阿枣担忧地问道,“三个月前还曾不慎落水,病了好些时日,大夫,我们娘子没事吧?” “那就是旧疾未痊愈,又兼风寒侵体,老夫开个方子,抓几付药,服一个旬日,若还不见起色老夫还来诊治。”说罢便摇摇头自去堂屋写补身益气的方子不提。 钟荟将季嬷嬷支去厨房领膳,对蒲桃道:“你去开箱子取个二两的银饼子来,劳烦大夫顺带去二兄院里走一遭。我离开时二兄还跪着,方才我就见他脸色不好,嘴唇泛白,这会儿应该回去了,叫大夫瞧一瞧放心些,若需药石来回我便是……让阿杏领路,再叫阿枣去知会夫人一声。”该知道的人总是会知道的,难不成就许你挣贤名不许我做好人? 钟荟自然知道与庶兄走得太近难免惹老太太不喜,不喜便不喜吧,她钟十一娘何曾看别人眼色行事了?只要芯子还是这个,换十次壳也不能够。 蒲桃很是讶异,二娘子一向对这个庶兄视若无睹,不知今日在琅嬛阁发生了什么事,倒叫二郎入了她的眼,不过讶异归讶异,她却只是应了声,取了钥匙打开镶银紫檀木箱子,从姜明月这些年林林总总攒下的金银花锭、饼子中挑出一块,用青锻囊装了。 钟荟躺在床上看着她忙碌,心道蒲桃就是这点好,心里藏得住话,从不多嘴问东问西,想了想,又吩咐道:“你再去趟西厢,靠南墙从西往东数第二个架子,自上往下第三排,靠左第四册和第五册书,取了叫阿杏……等等……还是先取来与我,再拿支小笔,调些朱砂。” 蒲桃不过一时半刻便一一备齐,钟荟坐起身,用朱砂笔随意圈划了一些字句,递与蒲桃道:“装个匣子一起交给二兄,还是你亲自去一趟吧,替我带句话,此书我读不太懂,劳烦二兄得空时将圈划之处与我疏一疏。” *** 钟荟没料错,姜悔在水边跪足了三个时辰,起身时腿脚几乎没了知觉,肚腹中一阵阵抽疼,青白着一张脸,勉强由小僮阿宝搀扶着一瘸一拐地往回走,到半道上便忍不住扶着廊柱吐了一回。 回去便发起烧来,阿宝伸手一摸竟烫得缩了回去,赶紧跑到院子里,点头哈腰陪着小心,向姜悔的乳母谭氏央告:“谭嬷嬷,您行行好,去回禀夫人一声,与小郎君请个大夫吧。” 三郎姜恪的乳母杨氏在一旁说风凉话:“哟!病得多厉害呀?上回咱们三郎还是自个儿走道去医馆的呢!” 乳母谭氏一听不得了,火烧眉毛似地折身回屋,捋起袖子叉着腰,一脚踏在屋槛上朝里面高声叫道:“什么身娇肉贵的人,一点子头疼脑热如何就要死不活了!请大夫?拿什么请大夫?你那涎皮赖脸的亲娘是给你留了金山还是银山呐?知道爬床怎么不知道择个吉日!” 其他庶子庶女大多随各自生母住在园子西北角,姜悔和三郎姜恪年岁稍长,生母又都不在这府中了,与父亲的婢妾混居一处自然多有不便,早几年曾氏便拨了前头一个堆杂物的小偏院安置他们。 这个小院子地处偏僻,庭院也狭小,姜悔住的还是坐南朝北的倒房,原是储物的,窗户窄小,潮湿阴冷又昏暗。 姜悔躺在冷硬的床铺上,手脚冰冷,脊背发麻,牙关不由自主地打起颤来。屋子里虽有炭盆却只有冷灰一堆,谭氏称开春府上便不再向各院供炭,姜悔知道是被她贪墨了,却也不多言语。 谭氏当年不明就里地跟了个没前程的主人,起先对襁褓中的婴儿还有几分心疼怜悯,经年累月地地消磨在这死气沉沉的屋子里不见天日,眼见着同一批入府的老妈子披金戴银好不风光,久而久之怨气便越来越深重,一张嘴也越发没了把门。 有一刹那她恨不得二郎就此病死了,自己也好解脱出去另捡根高枝,不过到底是自己奶大的孩子,眼睁睁见他去死总是不落忍,终是耷拉着一张马脸,打水绞了凉帕子覆在他额上。 老大夫得了个沉甸甸的缎囊,心里头的不情愿纾解了不少,脚下的步子都不那么蹒跚了,终于在谭嬷嬷骂骂咧咧地绞第四回帕子的时候赶到了姜悔院子里。 *** 钟荟才“醒转”,饮食当然须清淡,就着几碟绿油油的小菜用了一小碗赤粱粥,废了许多口舌听了一箩筐唠叨,季嬷嬷才给加了一勺子肉糜。 待阿杏将床上的食案撤去,便有婢子来报,三老太太刘氏来看望二娘子。 钟荟一扫脸上的惫懒,一双眼睛亮得灼人,她等的人总算来了。 第16章 刁状 钟荟这一向每日往姜老太太处请安,与三老太太打过几回交道,又亲眼见她叫曾氏吃暗亏,深知此人看着虽一团和气,却手腕灵活,又很得姜老太太信重,俨然是松柏院里的半个主人。 不过有的人就是有这种本事,即便心知她不是盏省油的灯,面对面时总是不由自主放下戒心,生出亲近,春风化雨的三老太太刘氏无疑就是这样的人。 “小娘子可好些了?大夫来过了么?怎么说的?”刘氏慈蔼地望着钟荟,平常的问候,从她口中絮絮地说出来,就别有一种熨贴的暖意。 钟荟脸颊白里透红,双目清澈透亮,哪里有半点病容,在这盛情的关切下有些心虚,亡羊补牢地咳嗽了两声道:“就是在湖边吹了点风,倒兴师动众地劳动三老太太大老远地过来,阿婴太过意不去了。” 把一旁的蒲桃支开:“你去取些果子和蜜茶来。” “小娘子和老身见外什么,”虽然早得了信,三老太太照例要揣着明白当糊涂地问一问缘由,“怎么好好的上着课呢,就晕在廊下了?你祖母听说急得团团转,拿起拐杖就要来瞧你,好容易被我劝住了,好说歹说,才答应了叫我先来看看,幸亏佛祖保佑,小娘子你吉人天相没出什么事,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小昙生,学着点,钟荟心道,阿姊教教你如何告刁状。 她嘴角微不可查地一翘,继而垮下来,一垂眼,又长又密的眼睫羽扇般地盖住过于明亮的眸光,显得懂事又委屈,嗫嚅道:“没什么……前一回落水已是惹得祖母担忧,不孝孙女极是内疚自责,这回又……”言罢竟然掩面低泣起来,肩头轻轻耸动了一会儿,抬起脸时眼圈是红的,眼里蓄了一包泪水,可见不是作伪。 钟荟生怕自己情不够真意不够切,特地让阿杏预先备下吴茱萸浸的汁水,抹了少许于指尖,遮脸时悄悄往眼下点了点。 只是抹得似乎有些多…… “小娘子可是有什么难处?”三老太太见她欲言又止说不出口,泪水不住地往下淌,便开解道,“有幸得小娘子叫我一声三老太太,老身虽然惭愧的很,心里却是涎皮赖脸地把您当了自家的孩子,与我说说无妨的。” “说出来怪丢人的,”钟荟好不容易把泪止住,用帕子拭着眼睛,“我使性子与阿兄怼了几句,叫夫子罚在廊下跪了……两个时辰……” 说完似乎委屈劲儿又上来了,忍不住抽噎了几声,又滚下一串泪珠来:“怪……怪我不好……” 三老太太刘氏心说虽看着稳重懂事,到底还是个八岁的孩子,受了委屈焉能不伤心?原本存着试探的心,这下倒有几分真心实意的心疼了:“小娘子莫要伤心,老太太定会教训大郎,叫他与你赔罪。” 钟荟噙着泪轻轻摇摇头:“我并不是恼恨阿兄,哪有做妹妹的怨怪自己兄长,我只是担心……” 说罢打了个哭嗝,顿了顿,“我以前不知天晓日夜,可是在床上静心躺了这么多时日,也想了许多。别人家的兄长如何我不知,但料想不是阿兄这样的……阿兄已经十三了,文不成武不就,虽跟着秦夫子念了几年书,正经做篇诗文恐怕连三妹妹都不如……三老太太,他打我骂我罚我跪,我都认了,可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一母同胞的阿兄叫……毁了呀!”说到悲怮处,就势伏在枕上,嘤嘤嘤地半天不起来。 刘氏心里一震,再次对这个小娘子刮目相看,原以为她定会借机告状,添油加醋地数落兄长顽劣,没想到能想到这一层,倒是她看低了这孩子。 再开口时就多了几分郑重:“你祖母一向与我说起大郎,也是发愁,可又没法子可想,孙子毕竟隔了一层,总不好越过他耶娘师长去管教。” “三老太太说的是,”钟荟蹙眉道,“只是阿耶难得归家,要说师长……”她自己也苦笑着摇了摇头,“今日上课时阿兄的婢子在一旁煮茶焚香,还时不时与他说笑一二,夫子耳力目力想是不济了,竟丝毫未察觉。” 姜昙生院子里是如何群莺乱飞的光景刘氏自然有所耳闻,这也是姜老太太最看不惯曾氏的地方,不能约束郎君也就罢了,给继子安排的伺候人竟是清一色的弱柳扶风妖妖娆娆,并且一推二五六,只道生得粗笨的他看不上。 刘氏沉吟片刻道:“此事别说老太太不好置喙,秦夫子一把年纪,若是平白无故将他撵走,怕也不太厚道。” “阿婴绝不敢欺师悖祖,”钟荟忙不迭地否认,“夫子虽严厉不足,但授课极是耐心细致的,学问高低恕阿婴眼拙看不出来,为我们几个年幼的开蒙总还是够的,只不过阿兄将来是要擎起门楣的人,夫子年高,精力恐怕是有所不逮。” 刘氏纵然心有七窍,这些事却是两眼一抹黑,一句话也插不上,只听她娓娓说来,频频点头。 “前日听夫子说起,外间也有儒者聚徒教授,譬如他提到过一位什么北岭先生,据说是海内宗仰的大儒,学问很是了得,又不计荣利地传经育人,门徒有上百人,其中不乏贵游士子,阿兄将来想必是要出仕的……” 钟荟这一番话倒是没做假,这位北岭先生确实是位博学的鸿儒,不但于周孔究测精微,老庄之学也是造诣深遂,更重要的是他有教无类,只以传经为己任,若是姜昙生能拜入他门下,必定大有裨益。 只是有一点她方便地忘了,这位夫子的脾气与他的学问一样大,学生稍有偷慢懈惰,便是一顿急风骤雨的板子,任你是皇亲国戚还是世家子弟一概不论。 而且这学馆设在去都城三十余里的山坳里,可谓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乃是高姓盛门发配纨绔子弟的首选之处。 “如此说来,这倒是极好的一条道路!”刘氏欣喜道。 “我也就是白说说罢了,阿兄是断无可能去的,”钟荟低落地道,“秦夫子说这北岭先生收徒不看束脩,规矩繁多,此乃其一,再者这学馆在山里,而且任你是王孙公子也不能带奴婢伺候,一应起居都得自己动手,清苦得很,母亲那么疼阿兄,恐怕是舍不得他去的……”末了又叹了口气惋惜道:“若是能拜入这位先生门下,非但能砥砺其材,还能结交一二益友……” 钟荟见三老太太一脸若有所思,知道自己话也说到了,恰好蒲桃端了吃食和茶水来,便见好就收地鸣金收兵。 三老太太吃了一盏茶,用了些干果,便要起身告辞。钟荟着蒲桃捧来一个细细长长的木匣子,打开雕寿字纹的盖子,露出一根素雅的琥珀簪子来,钟荟亲手交与刘氏道:“这根簪子我年纪小压不住,放了有些时日,望三老太太莫嫌弃。” 刘氏自然百般推拒,钟荟只是坚持,最后推却不过只能收下,连连为难道:“小娘子折杀老身了。” *** 三老太太回松柏院复命,先拿了新得的琥珀簪子给老太太瞧,口里连称罪过。 姜老太太酸着脸道:“是她孝敬你的,你就收着吧,”终究忍不住撇了个白眼道,“这小没良心的,我老婆子白疼她了。” 刘氏笑得见眉不见眼:“我也说呢:‘有好东西不先紧着你祖母,回头怕要寻我晦气’,小娘子道‘祖母房里好东西海了去了,哪里稀罕我这些物件,我不去着她讨要便是孝顺了,’你听听。” 老太太拍着桌子佯怒道:“好个小丫头片子!”又嘟囔道,“我哪里就这么小器了,哪能为这个与你置气。” 两人说笑了一回,刘氏把方才二娘子说的那番话说与姜老太太听了,姜老太太静默了一会儿道:“这孩子心眼子倒挺多。” 刘氏拿人手短,免不了帮衬一二:“也是她亲娘去得早,要不这般年纪,正是无忧无虑的时候,哪用担这些糟心事儿呢?” 姜老太太乜了她一眼:“哟,得了好处等不及帮人说项啦!” 刘氏冷笑一声:“您当我谁的好处都敢要的?也太瞧得起我刘阿巧了。” 姜老太太见她像是真动气了,赶紧放下身段道了不是。 “不是我说,”刘氏叹了口气道,“二娘子能说出今日这一番话来,也不枉我老婆子高看她一眼。况且二娘子生得着实出挑,那肌肤眉眼,竟是再不能够十全的了,再过个七八年,恐怕要将婕妤娘娘都比下去,你们姜家的门楣,指不定还要靠她一二……” 姜老太太听了这话脸却倏地一落:“这话我却不乐意听了,难不成折了一个闺女进去还得再折一个孙女儿?我们万儿多好多齐整一个孩子,去那暗无天日的地方熬日子……” “天子看重咱们娘娘,这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啊,”刘氏也知道深宫内院的日子不好过,不过也只能宽慰姜老太太:“婕妤娘娘哪回见您不是喜笑颜开的。” “我养大的孩子我能不知道她,”姜老太太摇着头道,“惯会得了便宜卖乖,若真过得顺遂不知怎的撒娇卖痴呢……唉,都是命,若当初没被天子相中,顺顺当当嫁了锦绣楼的少东家……” “嘘!”刘氏吓得赶紧去捂她的嘴,“这话可不能瞎说哎!哪里还有什么锦绣楼,这传出去可是大罪!” “嘁!瞧把你吓得!”姜老太太不以为然道,“又没有旁人,从我口里出,入你的耳,能被谁个听去。” “哎哟我的老太太您行行好吧!我还想多活几年见孙媳妇儿呐!”刘氏抓着胸口的衣襟做眼做势地道,“二娘子说的那山里的学馆……您到底拿什么主意?” 姜老太太盘算了片刻,两道浓眉纠成一团,一拍案桌中气十足地朝屋外喊道:“阿瓜!阿瓜死哪儿去啦?把阿豚那崽子给我找回来!” “那二娘子……”刘氏摸了摸袖中的琥珀簪子道,“您舍不得送孩子去......,有人怕不这么想......” “我还没死呢,看他们哪个敢卖女求荣!”姜老太太拍案道,过了会儿又悠悠地叹了口气,“心眼子只要用在正道上,多点也不是什么坏事,左不过我这把老骨头在这世上赖活一日,便把只眼睛看她一日罢了。” 第17章 口舌 姜景仁却不是轻而易举能找到的,他虽名为阿豚,却活似狡兔,不知身在哪个销金窟里。 今上御极十五年,四海升平,物阜民康,洛京一派盛世气象,酒肆坊曲、秦楼楚馆不知凡几,除此之外尚有无数姊妹人家隐藏在里坊巷陌间。 奴仆阿瓜几乎将鞋底走穿,将双腿跑瘸,连姜阿豚的一根毛都没捞着,每晚蔫巴巴地回来硬着头皮找姜老太太复命,还得挨几下拐棍,实是天下第一苦不堪言的差事。 姜昙生那日见二娘子突然晕倒,也不是不着慌,真假先不论,他自己也知道这事说出来不地道,捅到长辈那边怕是落不着什么好。 忐忑不安地回了自己院子,提醒吊胆地缩头等了两天,只是让曾氏叫过去不痛不痒地训了一通话,罚抄了几篇书,禁了几天足,不过是雷声大雨点小。 倒是姜老太太那边一反常态地悄无声息,叫姜昙生心里发虚,虚归虚,并不耽误他脚底抹油,如常上外头飞鹰走狗,好不自在快活。 这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正是赏景寻芳的好时节。 钟荟昨夜做了许多纷繁的乱梦,恍惚回到某一年的仲夏,气候格外燠热,她苦夏得厉害,恹恹地躺在微微沁凉的象牙席上。 她前世的阿娘就坐在床边轻轻摇着羽扇,嘴里含糊地唱着什么歌谣,钟荟屏气凝神,却怎么也听不清词儿,人就在眼前,那声音却像隔了千山万水似的。 钟荟眼角的余光瞥见隔得远远的几案上一座晶莹剔透的冰山,明明一丝风也无有,水晶帘子却叮当作响,心一落,便醒了。 其时天光已经大亮,钟荟发现是被子裹得太多,捂出了一身汗。她望着花里胡哨的帐顶发了一会儿呆,用手背擦了擦微湿的眼角,张口唤人。 蒲桃打起帐幔,见她眼梢微红,便问道:“小娘子可是做噩梦了?” “是好梦。”钟荟喉咙有些干,涩涩地道,“出了一身汗,与我打水沐浴吧。” 蒲桃便也不多问,先递了薄荷水与她润口。 沐浴更衣罢,不一时小厨房送了早膳来,钟荟一瞅,又是稀粥并几样菜菹,两片薄得透明的肉脯根本于事无补,纯粹是钓她馋虫的饵食。小脸不由皱成一团,婢子们看着都感同身受地苦闷起来。 看来是不能再“病”下去了,钟荟苦大仇深地用罢早膳,去给老太太和曾夫人请了安,曾氏自然又是一番嘘寒问暖,包了几样上好的滋补药材与她。 老太太则更直截了当,将每回见了二娘子都搞奇袭的芦花肥母鸡阿花用竹篮装了塞给她,又亲手拔了几颗水嫩的小青菜,让她回去炖了补身子。 别看姜老太太送起金子来大方,对她院里的两只芦花鸡却很着紧,每回都威胁要将脾气暴躁的阿花炖了,却直至今日方才付诸实施。 钟荟受宠若惊:“怎么好偏老太太的鸡……” 三老太太刘氏挽着篮子送她到门口,一边把被捆着双脚还要咯咯叫着往外挣的母鸡往篮子里塞,一边笑着道,“不打紧,这畜生已经五日不下蛋了。” “……” 回到自己院子里,钟荟对着篮子里的阿花大眼瞪小眼了一回,不打不相识,她与这只骁勇善战的鸡中黥布颇有些惺惺相惜,不太忍心就那么炖了,终是咽了口唾沫,叫粗使婆子用麻绳绑了一只脚牵在墙角一棵最粗壮的桃树下听候发落。 在书房捏着鼻子抄了一篇女诫,钟荟抬头见窗外风清云淡,便撂了笔带着两个小婢子去园子里闲逛。 主仆三人沿着回环的廊庑和曲折的小径散漫地走着,两个小婢子手上不得闲,一忽儿折柳,一忽儿扑蝶,见了花铃要拨一拨,见了新奇的草虫也要驻足观看一番。 钟十一娘自矜惯了的,自不好那样不成体统地活蹦乱跳,只一边轻移莲步一边留心园中的一草一木,但凡是能入馔的品种先在心中暗暗记了一笔,以便他日开花结果时拔得头筹。 一行人拾级而上,来到园中地势最高的揽月亭,钟荟指着东边道:“那边一片藤萝长得倒好,待着了花,可摘一些来吃。” “花也能吃么?”阿杏微张着嘴惊奇道,“有什么好吃的?” 钟荟还没说什么,阿枣先揶揄道:“没见识的乡巴佬,有的世家小娘子一年到头只吃花,吐出的气都是香的。” “……” 钟荟还未病得那般沉时,每年春暖花开时节,闺中姊妹都要设百花宴款待手帕交,届时饮花露,食花馔,行花令,赋花诗,很是风雅,不过偶尔为之有趣得紧,倒没听说过谁能一年到头啃花过活的。 这丫头真是好了不得的见识,钟荟折服。 “啧,那些贵人可真怪,”阿杏想象了一下,吐了吐舌头,“那我情愿顿顿吃麦饭哩!” “咦?”阿枣眼尖,指着一处道,“那不是大郎君么?” 钟荟顺着她水葱般的指尖望去,果不其然,掩映在藤萝下的肥躯可不就是她“禁足”中的大兄么? 姜昙生自不把禁足当回事,睡到日上三竿,领着两个机灵的小奴就往东墙根去了,既然曾氏下了令,打门里过是不成的,没的扫了继母的脸面。 这一段院墙附近少有人迹,有藤蔓遮掩,墙顶上还有个豁口未来得及补上,十分适于攀爬。 他三不五时遭禁足,身边的仆从也早已熟惯了。不用主人示下,其中一个小仆心里默道一声晦气,认命地弯下腰弓起背——谁叫他昨日赌输了,只好生受这苦刑。 姜昙生扶着另一名小仆的肩头,踏上一只脚,另一只脚方离地,脚下的小仆晃了晃差点扑倒在地,强提一口气,好容易稳住身形。 姜昙生竭力把手往上够,扒住墙头的豁口,有些时日没来,砖石上生了些青苔,手一滑,肥肉波浪般一涌,垫在身下的小仆后心又遭受一记重击,另一小仆赶紧托住姜昙生的尊臀一个劲将他往上推送,主仆三人齐齐挥汗发力,三张脸都憋成了猪肝色,眼看着就要成了。 偏偏这时背后传来个清朗的童音:“何人在此逾墙钻洞?哎?这不是我阿兄么?” 这一声不打紧,姜昙生脚下的小仆一惊,先破了功,姜昙生没了支撑,另一小仆手脚细得麻秆似的,凭一己之力如何承托得住肥胖主人的分量,就势一倒,三人“哎唷哎唷”滚作了一团。 阿枣忍不住噗哧笑出声来,忙又用袖子掩住嘴,生怕被那霸王记恨了去。 姜昙生为了翻墙,特地穿了便于行动的窄袖裤褶,沾了一身的青苔和泥巴,十分不符合他“玉树临风”的人生定位,被那婢子一笑惹得狼狈又恼怒,脸上阴恻恻的正要发作,打眼一瞧,见是上回在琅嬛阁顶撞他的美貌婢子,心里的火势瞬间熄了大半。 只见他露出个腻歪的笑容,掸掸衣襟上挂着的枯草,从袖筒里掏出把折扇,往手心里点了点,抛个自以为风流倜傥的眼风过去。 我的娘哎,眼要瞎了,阿枣受的惊吓不轻,抚着突突乱跳的心口,赶紧撇过脸去。 姜昙生讨了个没趣,又贱兮兮地觉得那小美人辣得够劲,瓮瓮地哼了一声,转而对嫡妹道:“二妹妹病痊了?这园子里风大,你仔细着别又晕了。” “多谢阿兄挂心。”钟荟福了福身道,“往后阿兄不能再罚妹妹了,想必是无虞的。” “不能?”姜昙生仿佛听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对身边的小奴道,“你们听听!阿婴啊,别说阿兄没告诉你,我想什么时候罚你,就什么时候罚你,你就是晕一万回也不顶用,我照罚不误。上回听秦夫子讲什么‘弄璋’和‘弄瓦’,你倒说说看,是我这玉璋贵重,还是你这破瓦片值钱呐?” 钟荟兜着袖子望着他笑而不语。 姜昙生一见她这成竹在胸的模样就来气,指着她咬牙切齿地低声道:“要是你敢把今日的事告诉老太太和夫人,看我怎么收拾你!” 钟荟老神在在地一笑:“阿兄放心,妹妹绝不会坏了阿兄的好事,”故意顿了顿,又缓缓地道,“左右好日子也就剩这么几天了,您老人家抓紧时机松快松快吧。” “你怎么……”姜昙生眼皮一跳,心里竟有些没底。 “我猜的,”钟荟眼看着他的疯病又待发作,忙从袖中抽出手,指了指墙外:“时候不早了,阿兄玩得尽兴。” 说罢一甩袖子,头也不回地走了。 “小娘子,您说的是真的吗?”阿枣走出几步,谨慎地回头望了一眼,估摸着姜昙生他们听不到了,方才问道。 “吓吓他的。”钟荟狡黠地弯了弯眼睛道。 但也有七八分准了,适才去给老太太请安时,刘氏又旁敲侧击地向她打听北岭先生的事,老太太虽极力装作不在意,却竖着耳朵听得十分仔细。 纵然不能成,让姜昙生疑神疑鬼寝食难安几日也是好的。 阿枣和阿杏俱是遗憾地叹了口气,姜公子在府中的人望可见一斑。 “小娘子,咱们还逛么?”阿杏塌着张扁脸问道。 钟荟本来无可无不可,突然想起还有一件事压在心头,低头看了看日影,道:“时候还早,再逛会儿吧。” 第18章 水落 阿杏迟钝又迷糊,不过跟在主人身后走了一会儿,也咂摸出不对劲来。 “小娘子,您怎么尽捡着池子边上走啊?出门时蒲桃姐才吩咐过咱们不让您靠近水边呢。”阿杏疑惑。 “是么?我倒没留心,多日没出来走动,边走边赏景,不知不觉便走到这儿来了。”钟荟嘴上这么说,脚下却不停歇,继续循着曲池边的小径往前走。 “小娘子,”阿杏无法,又不能上前拉住她,只好拼命朝阿枣眨巴眼,见对方不理她,又去扯她袖子。 “哎呀!”阿枣被她不知轻重地一拽,差点被脚下一块半嵌在土中的白石绊了一跤,恼怒地道:“就知道蒲桃说蒲桃说,自个儿好歹也长点心吧,改天被人卖了都不知道!” “可是…”阿杏看谁都比自己有能耐,且蒲桃素日对她多有照拂,便自然地与她亲近起来,倒把一同进府的阿枣冷落了。 钟荟却从阿枣的话里听出些弦外之音,心知她最是掐尖要强经不得激,便虎着脸对阿枣道:“蒲桃是一心为主,纵管得多些也不是什么错处,她大方稳重,行事又周全,你正该向她学学,收束收束性子。” 原先有阿柰在还显不出来,如今院子里的诸事隐隐有以蒲桃为先的意思,阿枣颇为不忿,她与蒲桃都是乙等婢子,且自认各方面都比蒲桃出众,仅因蒲桃比她年长两岁而占尽便宜。 如今听小娘子的意思竟是更看重蒲桃,阿枣简直如同吞了个涩柿子,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如鲠在喉的话咽了下去:“娘子教训的是。” 钟荟心道有长进,又不动声色搓了把火,一拍手欣然道:“你们能和和睦睦的我就放心了,那日去请安,母亲与我说:‘阿柰不在了,本该与你再补个人过来,一时却没有可意的人选,你院子里俱是乙等、丙等的奴婢,没个主事的不像,我看蒲桃是个好的,过段时日先提一等罢。’我怕你们心里不好过故而未曾提及,如今看来却是多虑了。” 阿枣一听怔住了,她知道提等一事是题中应有之义,盘算琢磨有时,早把“甲等”当了自家囊中的东西,如今却瞬间落空,化作了梦幻泡影,莽撞的老毛病犯起来,不管不顾地道:“常言道,‘奸臣口里也说忠’,她要是个好的,怎么早不病晚不病,偏咱们娘子落水那日病得下不来床。若不是阿柰替了她,被卖的可不就是她么?” 话是冲着阿杏说的,却是讲给主人听的。 竟然还有这等内情,钟荟意外地挑挑眉,却不置可否,既然已经套出了她想知道的话,便缓颊好言安抚道:“你放心,我知你素日尽心尽责,这事一时还定不下来,改日我去同夫人求求情,看能不能破例多提一个。” 阿枣的心气这才平顺了一些,旋即又想起自己竟然得跟在蒲桃后面捡剩下的,心里埋怨起曾氏来,什么好事都紧着自己院里拨来那两个,先是阿柰,后是蒲桃,她可不是阿杏那呆子,真就信了曾氏是千古难遇的好后娘,世上哪有后娘一心为继子女好的,若她真有人家讲的那么贤明,就该提了她这顶顶衷心顶顶勤快顶顶能干的阿枣。 阿杏倒是无动于衷,她是个胸无大志不知上进的,浑不能理解阿枣的鸿鹄之志,要她说就一辈子当乙等有什么关碍?提了甲等不是得担更多干系么?为了多那点米粮不值当,不值当。 三人一行说一行走,就来到了月湖边。 说是湖,其实是个月牙形的小池塘,岸边横卧数石,台阶似地错落延伸到水中,更有几块半藏于水面下,充当了洲渚,钟荟想也没想就抬脚往水边走去,被惊慌失措的阿杏一把拽住:“小娘子莫要过去那边!” 就是此处了,钟荟心道。 果然听阿杏接着道:“上回就是在这里落的水,小娘子不记得啦?” “上回是我不小心,”钟荟带了点颤音道,“这回有了防备必无碍的,不瞒你们说……前日我阿娘,就是先夫人,托梦与我,说那日我落水一病不起是因着一位姓袁的小娘子在…...呃……泉下太寂寞,想找我做伴儿呢……一次不成,早晚还有下一次......除非亲到此处念经超度方能解厄……我心里也怕得很,你们可千万别走远呐!” 钟荟自己都快编不下去了,这种瞎话也只能拿来诓骗他们两个不谙世事的小丫头。 她趁着两个婢子战战兢兢寒毛直立的当儿下到水边,口中念念有词,仿佛在念经,眼睛却不住地四处打量,见水中一块半露的石头似乎比别的都要平滑些。 她蹲下身用手摸了摸,果然似是有人刻意打磨过,前些日子有仆人在此落水想必也是因此缘故。 若是涂上油,再用什么法子把人引到这里,十有*是会鞋底一滑落入水中的,不过为了什么呢?这里水浅,离宅院又近,弄出点动静来立即就会有人赶来,钟荟默默思忖,园子那么大,若是她要戕害人性命,绝不会选这么一处地方。 倒是寒冬腊月的,多半能叫人病一场,曾氏又为什么偏要她在那时候得病呢?为了阻止她进宫赴宴么?姜明月又不是没进过宫赴过宴,那回的宫宴上有什么特别的人么? 可惜钟荟那时候已经病得奄奄一息,遑论进宫赴宴,家里人怕她伤怀,绝口不提当日种种人和事。 钟荟思量了一会儿,这回也不算白来,至少自己应无性命之忧,余下的只有再做计较了。 *** 又过了三五日,府上依旧波澜不兴。奴仆阿瓜身上拐棍抽出的痕迹肿了消,消了肿,姜景仁依旧不见踪影,老太太气得不行,每日多进了两碗干饭。 钟荟既已“痊愈”,便不能再缺课了。姜昙生着实耀武扬威了一番,若有尾巴约莫能翘到天上去。 只是他的嫡妹再也没有如当日那样与他针锋相对,无论他如何挑衅都微笑以对,久而久之他也觉着没趣,不来理她,只管自己呷呷茶,嗅嗅香,摇摇绢扇子,摸摸香腕子,好不惬意。 姜悔却是缺了好几日的课,他这回病得颇重,当日若不是大夫及时感到,即使有幸保住一条小命,多半也要烧成个傻子——这是妙手回春的老大夫的*。 乳母谭氏绝不敢苟同:“什么江湖郎中赤脚大夫,混吃骗喝的,开的方子又费钱且无用,还不是靠了我白天黑夜地照看你?” 二娘子院子里的大婢子蒲桃后来又带了药材、吃食来探望了一回,此后一个细眉细眼的圆脸胖女孩又来了两回,乳母谭氏的腰杆子便挺了起来,从怀里摸出根银水很足的簪子给三郎的乳母郑氏瞧。 郑氏面上奉承:“阿姊算是苦尽甘来熬出头啦,发达了可要带携带携老妹妹我啊。” 私下里道:“呸,还真当捡了高枝当凤凰了,念经念给泥佛土佛,二娘子自身尚且顾不得呢。” 谭氏得了体面,像一潭死水突然叫人晃了晃,侍奉起姜悔来劲头也足了。 姜悔大晚上的不睡觉,靠坐在床上,就着一点如豆的烛光读书,时不时握着拳放到嘴前咳嗽一阵,咳完继续没事人似地奋笔疾书。 不过两日,这少年郎已经瘦脱了形,一双眼珠子抠了进去,谭嬷嬷铁树开花般地心疼了一阵,破天荒地软了声气劝到:“小郎君早些歇息吧,这书横竖不长脚,明日再看也是一样的。” 姜悔当然知道乳母为何突然对自己假以颜色,起初也是意难平,很快肚子里的圣贤书便齐齐发作,把那些不君子的想头都压了下去。 他便宽容大度地在心中的帐簿上将谭嬷嬷的债勾销了几笔,心平气和地道:“这书还须尽快还与二妹妹,嬷嬷先去歇着吧,叫阿宝掌灯就行了,我有数的。” 谭氏又唠叨了几句,转身去院子里支了个小炉子,给他煮红糖鸡子羹,那是他年幼时最爱吃的,想到此节谭氏突然鼻头一酸,掀起衣摆掖了掖眼角,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谁解释:“这破炉子,熏得我眼睛疼。” *** 钟荟这日下学归来,守门的婢子告诉她:“娘子,二郎君来了有一刻钟了,在院子里等您呐。” “季嬷嬷呢?怎么也不招呼阿兄去厅事坐会儿?”钟荟一边说一边往院子里走去,便看到一身半旧软缎衣裳的姜悔正站在树下饶有兴味地看阿花头颈一伸一缩地啄谷子吃,胳膊下挟着个木盒,正是当日装书的那个。 钟荟施了一礼道:“阿兄清减了不少,病可差了?” “多亏二妹妹为愚兄延医诊治,”姜悔深深地作了个揖,志志诚诚地道,“大恩不言谢,二妹妹若有用得着愚兄的地方,必当赴汤蹈火。” “阿兄言重了,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钟荟连连道,只把这当了寻常客套,并未料到这千金一诺在多年后竟有兑现的一日。 第19章 打脸 钟荟客客气气地将姜悔请到书房,叫蒲桃端了清茶和果子设席款待,抱歉道:“奴婢无状,叫阿兄干等了这许久。阿兄大病初愈,不好食油腻荤腥,下回一定要尝尝我这里的酪浆。” “也是别处吃不到的么?”姜悔整个人放松下来,竟也能打趣她一二了。 “那是自然。”钟荟皱了皱鼻子笑道,又指着他搁在案上的木盒:“这两卷书阿兄已经读完了么?” 姜悔羞涩地点了点头,从案上捧起匣子,双手奉上,仿佛读书快也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愚兄已将二妹妹圈画之处略作疏注,才疏学陋,语多不经,二妹妹还请海涵。” 钟荟翻开一看,书叶中夹着几张暗黄的麻纸,纸和墨都很粗陋,一笔簪花小楷却是俊秀飘逸神形兼备,虽然欠缺些筋骨,想是病中乏力的缘故。钟家人爱书成痴她,不由深恨不能与前世的祖父一起观览品评。 再看疏注内容,越看越心惊,姜悔开蒙不过一年多,跟的又是秦夫子这庸师,府上藏书几乎摸不到边,可说走到今天这步泰半凭的是自己的悟性和韧性,虽然文辞还欠雕琢,但已如浑金璞玉般难掩光华。 “阿兄高才。妹妹这里藏书不丰,也无有什么珍本善本,阿兄拣看得上的拿去翻翻吧,放架子上积灰也是可惜。”钟荟自负聪敏,却也不得不承认,这位庶兄的天资恐怕不逊于自己,也不知道朽木姜景仁和那位孝期孕子的糊涂姨娘是如何生出如此钟灵毓秀的孩儿。 “多谢二妹妹。”姜悔是聪明人,自然知道疏注不过是嫡妹借书予自己的幌子,当下承了她的情,又挑了三五本书如获至宝地抱在怀里带了回去。 季嬷嬷候在门外,见姜悔出来一双三角眼滴溜溜地将他浑身上下打量了个遍,防贼似的。姜悔还未出院门,那妇人便掐着腰翻着白眼道:“打抽风打到妹妹门上,没脸没皮。”故意嚷嚷得大声,巴不得能叫姜悔听到。 钟荟眉头一皱,掀了掀眼皮,朝阿枣使了个眼色。 阿枣被提等的事搅得心神不宁,巴不得燥燥脾胃泻泻邪火,当即上前一步也掐着腰朝门外骂道:“你说今儿也不知怎么的了,这老鸹儿大白天地就聒噪个不停,老东西!早晚叫人一箭射下来揪了毛炙了,阿呸呸!” 钟荟听她骂得又尖又巧,忍不住一乐,笑着骂道:“我看你比那老鸹儿还聒噪呢。” 季嬷嬷本来已经磨刀霍霍,听主人骂阿枣,又幸灾乐祸起来,得意洋洋地在衣摆上擦擦手,自说自话走进书房里,在距二娘子一步之遥的地方站定:“小娘子,别怪老奴多嘴,您是玉叶金柯的贵重人儿,千万莫要与二郎那等人多往来,惹得老太太和夫人不喜。” 她离得近,又弯着腰,呼出的气直喷在钟荟脸上,早晨大约吃了韭蒜之类辛物,那气味别提有多一言难尽了。 “嬷嬷这话我就不懂了,”钟荟未露出多少嫌恶之色,脸色却是冷肃了下来,“我自与我阿兄往来,难道夫人不希望我们手足和睦么?” “小娘子你是年小不知道啊,”季氏恨铁不成钢地跺了跺脚,“二郎他娘是个最最低贱不过的奴婢,且心术不正,在孝期里勾着郎君做成好事……” “什么好事?嬷嬷的话我越发听不明白了……”钟荟前世活到十四岁,且广涉博猎,并不一味崇周南贬郑卫,枝节上虽懵懂,条干却是有些明白的,不至于像寻常闺阁一般听到只字片语就要寻死觅活。 不过如季氏这般,对个八岁女童说得如此出象,还是叫她大开眼界,恨不能把耳朵拆下来洗一洗。 还是蒲桃见义勇为道:“要死!这种混账话也是能入小娘子耳的么?嬷嬷你也放尊重些罢!” 钟荟的脸一直红到了耳根,看起来简直要滴血。 季嬷嬷跋扈惯了的,白了阿枣一眼,脸上堆起讪讪的笑,伸手打自己的嘴:“哎哟看我这张没把门的老嘴,该打!该打!”还挤眉弄眼地上前拉起钟荟的手作势往自己嘴上打,“小娘子打老奴两下解气。” 钟荟横没见过如此不要脸的人,使力抽出自己的手,退到三步开外,冷声对阿枣和蒲桃道,“嬷嬷年纪大,你们去帮帮她吧。” 季嬷嬷一时反应不过来,张着嘴呆了会儿,阿枣上来拉她方才回过神来,一屁股坐在地上,两腿乱蹬,口中呼天抢地:“我老婆子老啦!不中用啦!被自个儿奶大的小娘子嫌弃啦!干脆打死我这老不死的东西得了!省得见天儿在这儿碍贵人的眼!我老婆子辜负了老太太和夫人的信重,趁早死了算啦!” 钟荟本来只是想略施薄惩,听她把曾氏这尊大佛抬出来,便对阿枣道:“我也乏了,你们去院子外面吧。”说完转身回房去了。 蒲桃还有些为难,阿枣闻言两眼放光,上前就是两个大耳刮子,震得自家的手掌发麻,扬声叫来两个粗使婆子,连拉带拽地将捂着脸鬼哭狼嚎的季嬷嬷拖到院子外。 主人没有发令怎么打,打几下,打完怎么发落。蒲桃与季氏有些交情,自然下不去手,粗使仆役怕将来还得在季氏喉咙下取气,袖着手在一旁看着。 季嬷嬷在院门口哭喊个不住,叫阿枣用破布堵了嘴。 阿枣畅快淋漓地狠狠扇了十来下,又朝她脸上啐了一口,方才揉着自己发红的手掌凯旋而归。 季氏丢了大脸,回屋呜呜咽咽哭了一场,一边哭一边倾诉自己当年如何如何整夜不休地抱着哭闹的二娘子,如何如何熬红眼睛为她缝衣裳纳鞋底,如何如何因着年老不中用遭嫌被弃。 蒲桃听着不像,偷偷拿了一盒去肿化淤的膏子与她,劝道:“嬷嬷消停消停吧,你对小娘子说的那些话若是传到老太太和夫人耳朵里,可有你的好来?” 季氏想了想,也知道是自己理亏,只得住了嘴,心里把二娘子和阿枣一起恨上了,又念及自己尽忠一辈子,近来却是频遭冷遇,竟连二娘子的卧房书房都不怎么能进得了。 看这光景还不知何时就被撵出去了,难道要落个老无所靠的下场么?虽然这些年摸的一些鸡零狗碎的玩意儿,偷偷拿出去变卖被压着价不说,得的钱还全贴了她那有了媳妇儿忘了娘的不肖子,自己竟没留手些个,恨一回,怨一回,不由自主生出不该有的念头来。 *** 季嬷嬷是消停了,不过树欲静而风不止,能不能捂得住就不是她能控制的了。 二娘子不过几日又站到了风口浪尖,姜府上下都在传,二娘子小时看不出来,如今方知恶毒不下她阿兄,竟叫人把乳母架到院门口,打了二十笞杖——也有说三十,也有说五十的,总之是见了血吧,把人打得气息奄奄,趴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下午晌就叫家人接回去,也不知眼下是死是活。 阿杏说得绘声绘色,钟荟闻言失笑,明明是季嬷嬷自觉没脸,告病出府躲风头了,也不知是谁传的谣,把她说得凶神恶煞似的。 翌日去请安,老太太倒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直夸她打得好,钟荟一回想,便知她祖母还记着当日她的人被季氏拦在院门外的仇。 如意院那位就没那么容易打发了。 叙过寒暄,曾氏面色为难地开口道:“季嬷嬷年纪大,人糊涂,若有什么不妥当之处,你在院中略施薄惩,也是应当应分的,然而她毕竟是你乳母,于情于理该留三分情面,你一个在室的小娘子,传出刻薄乳母的名声,可是好看相?” 又叹口气,把她揽到近前,抚着她的背道:“你莫怪阿娘说重话,昨日那事,就算放到你三妹妹身上,我也还是要说的。” “女儿何尝不知母亲的苦心,”二娘子柔顺地垂着首,“只是季嬷嬷她……” “季嬷嬷有什么不是,你尽可以来回我,阿娘也定会秉公处理,”曾氏将她打断,语气中已带上三分严厉,“闺阁小娘子如何能喊打喊杀的?何况还是哺育你长大的乳母。你啊,着实糊涂!” 阿枣重意气,见到是非在她眼前颠倒难受得紧,心一横眼一闭,也不管什么甲等乙等了,仗义执言道:“奴婢多句嘴,夫人您有所不知,也难怪咱们二娘子怄气,实是季嬷嬷口无遮拦,污了小娘子的耳朵……” “论口无遮拦你这奴婢也不遑多让,”曾氏斜睨她一眼,面沉似水地道,“是叫阿枣吧?这里没你说话的地方,看你们家娘子面上饶你一回,再有下次我就不姑息了。” 阿枣无法,只好磕了个头蓦然站到一边去。 “小婢子无礼,言语无状,女儿回去定好好作规矩,望母亲见谅。”钟荟说完稽首,袒护之意表露无遗。 阿枣心里一暖,心说不枉我拼着丢了甲等,替娘子说话。 钟荟接着道:“季嬷嬷昨日胡言乱语还在其次,罔顾尊卑议论主人才是女儿惩诫她的原因,是女儿矫枉过正,思虑不周。” 曾氏自然知道季嬷嬷当日说了什么,那妇人看着一脸精明相,没想到蠢笨如斯,然而这些年填了那么多财物下去,一时半会儿也寻不到可靠的人替她,只能姑且先用着了。 “如今罚也罚过了,纵有什么错处,你看在她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担待她一回,”曾氏喝了口参茶道,“你二兄那孩子,也着实可怜,罢了罢了。” 钟荟本来也没指望仅凭三言两语将季嬷嬷发落了,这种积年的奴婢,没有真赃实犯的把柄是治不了罪的。 钟荟不过是礼尚往来——你用这刁奴膈应我,我便教训你的人打你脸。曾氏与她对视一眼,立即就看懂了她的意思,几乎能称得上心有灵犀了。 第20章 卫郎 催花雨一场接着一场,转眼到了三月头上,钟荟的小院里已染上了轻黄嫩粉的早春颜色。 三月三日大清早,钟荟就叫阿枣从床上连哄带骗拽了起来。 她脸颊上带着薄红,揉了揉惺忪睡眼,声音比往常柔软了三分,嗔道:“什么时辰就叫起了,天不是还未亮么......” “小娘子忘了今日什么日子了?还早呢,恐怕全京城的女子都已经梳妆打扮停当了,”阿枣一边脆生生地往外蹦字,一边麻利地替二娘子换下小衣,“三娘子先才已遣人来催过一回了。” 钟荟这才想起来前些时日与嫡妹三娘子约好了上汜去南浮桥边祓禊。 三月三日按旧俗要去水边祓除鲜禊,祭祀先祖,不过如今祓禊不过是个由头,这一日已成了洛中都人士、君子女嬉游作乐的佳节,届时方轨连轸,朱服耀路,极是热闹煊赫。 钟荟前世的阿娘怕人多声嚣累着她,很少让她凑这种热闹,多半和姊妹们在自家园子水边浮浮羽觞和绛枣便算过了节了。唯有十二岁那年,卫家七娘子相邀,将那水边的盛景描绘得活灵活现,将她说得意动,缠了她阿娘好几日,才放她去玩了一回,兴兴头地出门,回来便发了一场大病。 不过出游便出游,为何天未破晓便要起床,钟荟晃了晃昏沉沉的脑袋,无论如何都想不通,打了个哈欠道:“那也犯不着如此早啊,阿花还没打鸣呐......” “小娘子说什么胡话,阿花是母的如何会打鸣来!”阿杏端着铜盆走进来,“咱们得赶紧了,去晚了道旁的好位子都叫人占了。” 这胖子平日最是懒怠,与钟荟臭味相投,今日竟也起了个大早,成了阿枣的帮凶。 “占什么位子?”钟荟一脸茫然,“不是已有下人半夜三更先驱车去洛水边张幔了么?昨日在如意院还听母亲吩咐下人的呢。” “不是那个!”阿枣三言两语之间已拧好帕子往二娘子脸上招呼,“小娘子忘啦?去年咱们晚了一步,叫那沈家人挤在了后面,连卫六郎的影子都没看着。” “卫六郎?”钟荟有些难以置信,挑了挑眉,差点把嘴里的青盐吞到肚里去,“所以咱们摸黑起了个大早,就为了去看他?” “什么叫就为看他,”这回阿杏不满意了,鼓着腮帮子道,“小娘子没听说吗?洛京上汜老三样......” “祓禊、流觞、斗百草嘛,我知道啊。”博闻广识的钟十一娘对京师风物掌故自然是一清二楚的。 “非也非也,”连一向正经的蒲桃也掩口一笑,脸上浮现出少见的羞怯来,“洛京上汜老三样,掷果,抛花,看卫郎。” 几个婢子就见二娘子坐在床沿上,微启双唇,杏目圆睁,呆滞了半晌说不出话来。这小子行市倒好,她酸叽叽地想。 要说这卫六郎,与钟荟也是总角时的交情,不过其时她只盯着卫七娘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眼里装不下别人,把这未语就带三分笑,与她说不到三句话就脸红的小男孩简单粗暴地当作“卫七娘那呆头呆脑的兄长”忽视了。 他们是什么时候开始熟稔的呢?钟荟回忆了一下,大约是某个樱桃将谢,梨花初发的日子,那一身白衣的小小少年攀到树上,折了一枝含苞待放的梨花递与她罢。 钟荟当时就气得七窍生烟,跺跺脚转身便走,一边走一边揪下花枝上的骨朵扔了一路:这卫七头发比她多,诗文比她作得好就罢了,竟连兄长都比她的强!她的亲阿兄哪里会替她折花,哪里会温温柔柔地与她说话!她十个诨号里八个都是拜她阿兄所赐,他不但取笑她,还捏她脸,揪她的丫髻,真真人比人气死人。 然后卫七娘的阿兄似乎就常常与他们这些女孩子混作一堆玩儿——更多时候只是安安静静地缀在后面予人方便。 他们要玩投壶,他便从他阿耶书房里抱了个东汉的越窑青瓷瓶来;他们要扎彩灯,他便拿出嵌着绿松石的金柄小胡刀替他们削竹篾;他们要玩扮花神,他便用一包蜜渍枸橼将他三叔家四岁的十一郎拐过来,弯着眉眼看他们七手八脚地给堂弟梳小辫儿穿花裙,拿鲜花插了他满头。 再大一些,他便不大能与他们一块儿玩了,钟荟那时还着实遗憾了一阵。 后来,两家大人便隐隐约约透露出结亲的意思。 后来,她年幼时的一点不足之症渐渐变成沉疴顽疾。 再后来,便没有后来了。 *** 钟荟的穿着打扮向来是全权交代给阿枣的,今日这见卫郎的大日子,她自然在主人身上铆足了劲,精心挑选了一袭藤花色广袖绢衣,缀真珠的叶绿罗裙,这衣裳的颜色挑人得很,若肤色差一分明净便村得引人发笑,然而二娘子生得白皙如玉,衬得一张小脸越发莹润。 阿枣仔细地与她系上绣木兰花的腰带,挂上青玉麒麟佩和香囊,又从奁盒里挑出一对白玉臂钏替她戴上,退后几步端详自己的杰作,露出欣慰的神色来,两眼放光摩拳擦掌道:“咱们小娘子真是好看得像仙子一样,可惜出门要戴幂篱,不然奴婢给您梳个又像云朵又像花的发髻,保管将全京城的小娘子都比下去。” 钟荟并没有心思将谁比下去,此时她更想钻回暖烘烘的被窝里睡个回笼觉。 这时有奴婢禀倒:“三娘子遣奴婢来请二娘子,说车架已经在门外候着了。” “急什么!投胎都没这么赶的!”阿枣不耐烦地道,在二娘子发髻上点缀了几朵翠钿,又插上一大一小两朵绢做的木兰花。 “人家也是奉命行事,做什么急眼,”蒲桃低声埋怨蒲桃,吩咐那下人道,“一时半刻便好了,叫那姊妹去茶房歇会儿,吃杯茶。”又转头对阿杏道:“你再去瞧瞧季嬷嬷准备好没有。” 阿杏哎了一声便蹦跳着出去了,不一时折返回来道:“季嬷嬷说今晨起来在台阶上崴了,脚踝肿得馒头似的,不好随我们出去了。” 阿枣一翻白眼道:“那老妇尽误事!不知又闹什么幺蛾子!” “你这张嘴啊!”蒲桃无奈地道,“小娘子出门身边没个老成持重的嬷嬷不像话,奴婢看着茶水上的赵嬷嬷性子利落人也干净,要不叫她顶替一回,娘子您看如何?” 钟荟点点头道:“你说好的定然错不了,叫她赶紧收拾收拾,咱们即刻出发,莫叫三娘子他们等急了。” *** 钟荟登上车时,三娘子已经在里面坐好了,她今日穿了一身鹅黄色,外罩白纱罗帔子,梳了个双平髻,眉心点缀一片金箔剪成的梅花钿,双颊匀了胭脂,姣妍得像朵初绽的迎春花。 “阿姊如何这么久,”三娘子嘟了嘟桃花瓣似的小嘴,娇声埋怨道,“叫妹妹好等。” “对不住妹妹,阿姊起迟了,”钟荟有心逗逗她,勾了勾嘴角道,“昨夜读书读到三更。” 三娘子一听不得了,赶紧把膝上的幂篱搁在一旁,从小竹笥里翻出一卷《春秋公羊传》专心致志地读起来。 钟荟忍俊不禁地扑哧笑出了声,一心向学的三娘子不满地抬起头,拧眉道:“阿姊笑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钟荟摆摆手,好心劝道,“车上颠簸得厉害,仔细看坏眼睛。” 三娘子心说要你假好心,就许你半夜三更刻苦用功,不许我分秒必争,嘴上应声是,抿了抿唇,并未将书卷放下。 钟荟便也不劝了,撩开车旁的青绸帷幔往外张望。婢子们说的一点儿也不假,天边金乌方破云而出,街上已是香车盈路,行人络绎,恐怕再晚上半个时辰,就要堵在巷口无法前行了。 即便早早出了门,这一路仍是走走停停,时不时有新的车驾汇入,遇到路窄或是坑洼的地方便要停上一时半刻方能继续缓缓前行,好不容易捱到了通往洛水边的大路,道旁已经停了许多车驾,拉车的牛马羊等牲畜将路旁的青草都啃秃了。 晚来的行人和车驾越来越多,无处停靠便挤在一处,将宽阔的大道占去大半,车驾只能停在外围,再要往前就得下车步行了。 钟荟和三娘子戴上幂篱,带着奴婢仆从下了车。道旁已经站了不少大姑娘小媳妇,有的讲究一些戴了幂篱,有的则露着脸,美丑妍媸都紧挨在一处,各色绫罗和粗布迎风招展,人人都伸长了脖颈翘首以盼,许多人臂弯里拗着装满鲜花和果子的小竹篮。 钟荟从袖中抽出帕子掩住口鼻,空气中混杂着脂粉、汗水和牛马羊身上的臭味,着实不怎么令人愉悦。 姜氏姊妹由婆子抱在怀里,在汹涌的人潮中慢慢穿行,一行人不时回顾,互相叮咛,以免走散。几个机灵的男仆先行探路,选定了一处视野好的落脚地停下。 不过片刻,便陆陆续续有王公贵族的车马过来,两旁的人自觉地往后退开,让出中央一条能容四马并驱通过的道来。 这些世家娘子们大多坐在车中,有织锦帷幔挡着,郎君们则大多鲜衣怒马,大大方方地任人观瞻,每过来一队人马,周围便有好事者评头论足,外行看的大多是这个儿郎生得俊,衣裳鲜丽,那匹马儿膘肥体壮,毛色滑亮,内行的则能从车驾排场、家族徽号上看出端倪,甚而对小郎君们的家世、官职和齿序如数家珍。 钟荟有幸紧挨着一位戴着幂篱的风鉴行家,她的衣饰乍一看不起眼,细看却不是凡品,听声音是个年轻女郎。 那女郎指着徐徐通过的一辆饰金油朱络网车道:“那车里坐的是荀家的女眷,前面那匹马上的是二房嫡三子,”见身旁一个将两腮抹得绯红的村妇犹豫地看着手中的花朵,那戴幂篱的女郎嗤笑一声道,“荀家人都长着虾蟆似的鼓突眼,这便要投?我劝你这花果还是省着些用吧!” “裴家人这长相也怪,一房一个样,竟没有个定准,他们家长房的两个儿子长得倒不赖,可惜都娶了亲,二房三房俱无足观,想那裴太保弱冠时也是京都数得上的美人,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了。” 一连过去几队车马,女郎只是一个劲摇头,竟连批语都欠奉。钟荟杞人忧天地担心她摇头摇太猛,将自己晃晕过去,却见那女郎突然指着远处一个着紫衣骑枣红马的少年振奋道:“终于等来了个能入眼的!让本......娘子我瞧瞧,这双桃花眼一看就是萧家人,宛转多情,眼珠子活,将来想必是个懂风月的,噫!生了双薄幸唇,不知要哭煞多少小娘子也!”低头掰了掰手指,胸有成竹地道,“对了,必是萧家三房的九郎,年岁对得上。” 回头对那目瞪口呆的村妇道:“这个你可以放心掷了,不过萧家盛产纨绔,看看得了,别太上心。” 萧家车马经过后,又是一系列乏善可陈的人家,便有人不耐烦起来:“那卫家人何时才来啊?” “卫家人自然是压轴的,急什么,”那女郎老神在在地朗声答道,“咦,怎么还不见钟家的车......哦,对了,他们家十一娘年前刚过世,想必是不会来了,可惜,钟家人也是生得好相貌,可惜子嗣不丰,还有祖传的少白头,钟太傅的独子也是芝兰玉树样的人物,今日无缘得见咯。” 钟荟正百无聊赖地从阿枣给她准备的小竹篮里掏果子出来吃,骤然听那女郎点评到了自家阿兄头上,差点噎住,紧接着一阵猛咳,直咳得面红耳赤。 “怎么?我说的可有半点虚假?”那女郎不满地瞥了一眼钟荟,又探头看看她手里的篮子,“莫再吃了!一篮果子叫你吃得都见底了,一会儿卫郎来了你拿什么掷他?”说完不见外地从篮子里拿出一个果子咬了一口道:“说了这许多话口干舌燥的,咦?”她诧异地看了看手里的果子,又拿眼打量钟荟,也不知隔着两层皂纱能看出什么来。 就在此时,人潮中突然掀起一浪高似一浪的欢呼,那女郎惊喜叫道:“卫六郎来了!” 钟荟透过薄纱幂篱向来路张望,便看到卫家的车马缓缓行来。她一眼就望见端坐在骏马上的卫家六郎。 卫琛一身飘逸的锦绣朱衣在晨风中飞扬,仿佛随时要凌风而去,益发显得丰神俊朗。 “卫家人相貌美还在其次,更难得的是那一举手一抬足间世无其二的风姿......”女郎啧啧称赞,后面的话已然淹没在声浪里。 人群炸了锅,“卫郎”、“六郎”的呼声此起彼伏,香囊、果子和鲜花冰雹般地向卫家的车驾砸去。卫琛显是见惯了大场面的,脸色如常,甚至嘴角含笑,时不时侧过身与一旁并辔齐驱的人说两句话。 钟荟乍见故人,又被那群情激昂的气氛所感染,促狭之心陡起,从小竹篮里挑挑拣拣地掏出一个最小的花红果。 这还是前些日子宫里婕妤娘娘赐下的,这个季节没有花红,这几个是御花园温室里种的,钟荟还有些舍不得,攒在手中啃了一口,方才朝卫琛扔去,也没想着能砸中他,不过是凑个分子罢了——果然失了准头,那果子在空中划过道弯弯的弧线,越过卫琛,朝他身旁骑白马的人飞去。 那人身量比卫琛矮小些,身着斗篷,头戴风帽,裹得严严实实,与卫琛一同出行,想来也是卫家嫡系。 只见他抬起左手,灵巧地将那啃了一口的花红接住,喜怒莫辨地朝钟荟的方向看过来,一边缓缓摘下风帽。 那少年正是雌雄莫辨的年纪,一双琉璃般的眼睛冷冷淡淡,仿佛屈子笔下的山鬼,美到了绝处,几乎生出几分凄清来。 钟荟感觉自己的心停跳了半拍,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难怪此人要将自己裹得这般严实! 方才还吵吵嚷嚷欢天喜地的人群忽然被施了定身法似的,陆陆续续静了下来,一时间竟然鸦雀无声,只闻布帛在风中猎猎作响,间或有一二声马嘶。 继而人群中爆发出沸反盈天的欢呼声,所有人都发了疯似地将篮子里剩下的花果和香囊兜头朝那少年掷去。 钟荟有心听听方才那女郎有什么话要说,回头却见她正拿帕子擦眼泪,捶胸顿足地哭喊道:“十一郎啊,阿姊是等不到你长大了,我怎么就不能晚生几年呐!” 钟荟扶了扶额,从今往后都人争看的卫郎怕是要换人了,想到此节她忍不住望着卫六揶揄地一笑,恰好一阵风吹过,掀起帷帽前的轻纱,露出了她的半张脸。 卫六郎顺着堂弟的目光看过来,恰好将那笑容收在眼底,无端就想起了一个人。 第21章 少年 众人尾随着卫家的车驾追了一路,直到卫家车马入了提前张设的步帐,凶巴巴的部曲出来撵人,人们方才意犹未尽地停住了脚步。 卫家在洛水边风光最盛之处圈下一大块地盘,三面围了一人多高的紫锦防止窥伺,临水一面错落有致地施舍了几个帷帐,卷起帘子便能对着悠悠洛水遥望圹圹北邙。 卫珏和十一郎卫琇下了马,带着仆从一前一后走进其中一个帷帐。帐内铺设着席簟和地衣,几案、香炉、茶具、棋枰、笔墨、琴书等物一应具全。 “总算不辱使命地将你全须全尾地带到,若是叫人砸个鼻青脸肿祖母必饶不了我,”卫六郎松了口气,坐下开始煮茶,“洛京三月三是否名不虚传?” 卫十一郎未让僮仆帮忙,自己解下斗篷,一勾嘴角道:“着实长见识了。” “先前与你说还不信,”卫六天生是操心的命,一唠叨起来没完没了,“怎么好好的突然解了帽子,为兄叫你吓得不轻。” “戴着帽子碍事,看不清是谁扔的果子,没多想便解了,阿兄恕罪,”卫琇嘴上说着恕罪,却看不出半分自责,仿佛浑不知自己惹了多大麻烦,“那些人也是怪,都是两只眼睛一张嘴,有什么好看的。” 只见他盘腿而坐,随手取过案上的桐木琴搁在膝上,撩起袖子漫不经心地拨了拨弦,赞一声:“好琴。”略调了调弦,广袖一舒,一串流水般的琴音便从他指尖倾泻而出。 卫珏望着堂弟出尘的侧脸,心中微微叹息,一别经年,这孩子怎么只长个子不长心眼,外表看着也是个半大小子了,却仍是一团孩子气。 “难得回来一趟,这回多待些时日罢?”小陶炉上的水沸了,咕嘟嘟翻着鱼眼般的泡,卫琛从罐子里拈了一撮盐投入水中。 卫琇点点头,继续有一搭没一搭地抚着琴,也不成个调子,却别有一般风流:“阿耶年底回京述职,多半过完年随他一同回去,不知能不能赶上阿兄你的婚期。” 铜锅中的水沸了第二遍,如涌泉连珠,卫珏手持竹筴轻轻搅动,一边往中央投入碾成米粒大小的茶叶,闻言手一滞,竹筴从指尖滑脱,落入水中,打了半个旋沉入水底,他的心也跟着一沉:“你听谁混说,没影的事。” “我原也是不信的,偏四兄他们说得有鼻子有眼。”卫琇开窍比他六兄晚了许多,至今对那些氤氲迷朦的少年心事一知半解,情之一字于他而言就如那些志异故事中的神仙鬼怪,大约是有的,然而毕竟没有亲眼见过,横不知是圆是扁。 只是幼时常听大人们打趣,说他六兄与钟阿毛是“一对璧人”、“天作之合”,听得次数多了,便入了心,此次一回京便得知钟十一娘离世,不久又听闻六兄与钟家二房十三娘议亲的消息,此时见他六兄落落寡欢,也感同身受地生出些懵懂的怅然来,心思一重,琴声便凝滞起来,不复适才的清越洒脱,卫琇也不在意,将琴放回案上。 “莫说那些不开心的事了,来尝尝阿兄煮的茶汤。”卫珏脸上已看不出多余的情绪,神色如常地将茶碗在热水中烫了烫,然后耐心细致地用洁净吴绵擦干,盛了一碗茶汤递给他,动作行云流水,显是平日做惯了的。 卫琇接过茶碗,好奇地看了看那绿中带黄的浑浊茶汤,见卫珏甘之如饴,便也学着他的样子喝了一口,顿时被那咸不咸苦不苦的汤水呛住,放下杯子咳了好一阵,一张欺霜赛雪的脸庞涨得通红,连眼角都染了红晕:“你们洛京人素日就喝这个?怎么入口的?好好的酪浆为何不喝?” “什么你们洛京人?在豫州待了几年就不把自己当洛京人了?”卫六郎被他的窘迫模样逗乐了,拿牙柄麈尾敲敲他的脑袋,笑够了方才着人取了蜜水与他漱口,又命人将新制的蜜渍果干果脯取出来。 卫琇一见那些零嘴便两眼放光,在僮仆端来的铜盆中潦草地浣了浣手,迫不及待地拈起一颗蜜渍梅子送入口中。 “你这嗜甜的毛病怎么还是没改,也不怕倒了牙。”卫珏无奈地摇摇头,“慢些食,又没人与你抢。” “怎么没有?”卫琇话一出口便发觉说错了,钟阿毛就算活着,如今也已是及笄之年的大姑娘了,怎么还会与他抢这点吃食。 卫珏自己也是一怔,继而苦笑,他这是怎么了?分明不能提也不敢提,却又忍不住招着十一郎与他一同追忆,许是因为堂弟少小离京,错开了洛京这些年的许多场风雪,他记忆中的钟十一娘便仍是那鲜活灵动的模样。 与他一起回想当日种种,自己便能装作那些弥漫着苦涩药味的光阴是不存在的罢。 两人一时无言,茶汤沸过三遍,卫琛投入姜、枣、茱萸等物,蒸腾出微辛的茶香。 卫六郎定了定神,隔着这氤氲的水汽徐徐道:“当初三叔出任豫州刺史,一来是避嫌,二来也是因为天子迟迟不立储贰,社稷未安,人心未定,祖父有自己的考量。上月萧尚书上表请立太子,天子朝议时虽未置一词,退朝后与祖父、钟太傅等一干股肱商议,似是有所松动了。” “阿兄与我说这些做什么,我又不懂。”卫琇垂眸看了看手里的茶碗,微微有些诧异,若是异地而处,他也能将心悦的女子轻轻搁置,转头便若无其事地谈起朝堂风云么? 卫珏却不明白他这些无谓的念头,自顾自地说道:“大皇子既占了嫡又占了长,既然君心已定,想来应该不会有什么变数,大皇子身边还缺一个伴读…” “这些事祖父和伯父们作主便是了,我们远在豫州,纵然有心也是爱莫能助。”卫琇挑了挑眉,全然不放在心上。 “我听祖父言语间流露出归田之意,想来就在这两三年了,届时你们必然是要回京的,倒不如早作准备......祖父近日来屡次提起你自小灵秀过人,”卫珏转了转手中的茶碗道,“阿兄也是望你心里有个数,你莫嫌我多言。” “多谢阿兄挂怀,”卫琇淡淡一笑道,“阿兄毋需担心,愚弟才薄质陋,酬对无方,实在不堪为皇子伴读,若祖父执意要选我,大不了我去求求他罢了,想来他也不会怎么难为我。既然说到此处,愚弟也和阿兄透个底,我这人胸无大志,就想着游山玩水,去大漠看看长河落日,在蜀中听听两岸猿啼,闲云野鹤地度过此生便足矣,经济仕途实非吾志,便是祖父来问我,我也是这般作答。” 卫珏怔了怔,随即笑着摇了摇头道:“十一郎非我辈俗世中人,倒是阿兄着相了。” 卫家的小辈见了祖父都发怵,恨不能一声咳嗽都奉为圭臬,唯有卫琇打小不怕他,话还说不囫囵的时候就嘻嘻笑着爬上他膝头去揪他胡子。 “阿兄莫这么说,我能如此自在还不是仰仗着兄长们在上边顶着。”卫琇扬着下巴勾了勾嘴角,这神态原本有些轻佻,由他作来却是一派无忧无虑的少年意气。 *** 却说众人看完了卫郎,上汜这一天的重头戏便结束了,意兴阑珊的人们坐车的坐车,步行的步行,四散往水边或是郊野行去,饮宴的饮宴,流觞的流觞,浮卵的浮卵,看百戏的看百戏,少不得交头接耳交流一番感想心得。 钟荟听那风鉴世家男子的女郎一提,便想起那是卫家三房的十一郎卫琇,因他自小生得美,他们一群小娘子时常拿他扮花神娘娘,说起来挺丢人,钟荟小时候还抢过他的米糊糊,后来不怎么小了也还时常蹭他的蜜饯吃。 真是韶华易逝,岁月如梭,一转眼那孩子都那么大了啊,钟荟感慨道——其实前世她也就比卫十一郎大了三岁,但是两辈子一加莫名多出来姜明月那八年,似乎就有些老了。 欣赏完京都形形色.色的美男子,他们主仆一行也分作了三个对立阵营,以蒲桃为首的怀旧派支持卫六郎,人数占据绝对优势的喜新派对卫十一郎一见倾心,将卫六当作了明日黄花抛诸脑后,最令人意想不到的是阿杏,这骨骼清奇的胖子叫那萧九郎的桃花眼勾了魂。 年事已高的二娘子自觉没脸加入那几个小丫头片子以京都美男子排名为主题的激烈论战,转而找三娘子看百戏去了,三娘子毕竟才六岁,不明就里地看了个热闹,认为美男子们全然不如孔夫子和孟夫子高明。 阿杏打嘴架从来不是旁人的对手,不一会儿也灰溜溜地加入他们的行列,嘴里还唧唧哝哝:“明明是萧郎最俊嘛......” 第22章 失窃 过了上汜,都人翘首以盼的东君终于姗姗来迟,春风仿佛一支丹青妙笔,将山色染青,将流水染绿,将洛京女儿的粉颊染成桃花般的轻红。 二娘子的院子也是暖景溶溶,那日所见所闻犹如一颗投入湖心的小石子,波澜不兴的日子激起圈小小的涟漪,随即又复归平静。 不过也不是全然的风平浪静,翌日二娘子的小院里就出了件不大不小的事:乳母季嬷嬷打了茶水上的赵嬷嬷两个耳刮子,啐了她一口,附赠污言秽语若干,赵嬷嬷也是个泼辣货,虽后发制人,却不甘示弱,将季嬷嬷脸上抓出两道血痕,揪掉她两撮头发,并涌泉相报射爷错娘若干。 当然钟荟并未亲眼目睹,阿枣也不敢污了她家小娘子的耳朵,只将季嬷嬷如何先下手为强,赵嬷嬷又如何反败为胜,以及两人过了些什么招数,活灵活现地描绘了一番。 “这季嬷嬷和赵嬷嬷不是素来交好么?”蒲桃彼时随着二娘子去琅嬛阁上课,错过了这场鏖战。 “嘁,她自己拿乔,说什么崴了脚不能伺候娘子出门,见有人替了她又眼红了呗。”阿枣一句话的功夫翻了好几个白眼,竟然也不耽误手里飞针走线。 此刻她正在替二娘子缝小衣,因为手巧,阿枣能者多劳,包揽了主人所有贴身的针线活计。 “那倒是我的不是了,”蒲桃似是有些懊悔,“昨日还是我和娘子提了,叫赵嬷嬷替她一回,没想到令他们生了嫌隙......” “你就是滥好人,”阿枣哼了声,轻蔑地道,“让他们狗咬狗去,那些个老婆子个个一肚子心眼,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是不是娘子在唤我?”阿枣放下手中活计,侧耳听了听,扬声答道:“哎,来啦!”急急忙忙地朝二娘子书房里跑去。 钟荟搁下笔,揉了揉眼睛,她身前的黑檀书案上铺着几篇大字,半月型的纹石墨池已经快干了。 那些字丑得十分别具一格,一笔一画活像是蛞蝓爬过留下的痕迹,不过懂书的人便能看出那些字架子搭得极好,钟荟摇了摇头,下笔一快就这样,不小心把上辈子的童子功带了出来。 阿枣心说娘子这笔字真是叫人不忍看,偏偏还乐此不疲,一两银子一叠的雪浪纸就这么造,她看着都有些心疼。 二娘子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揉揉手腕笑着道:“有些手酸,今日就写到这里吧,你去与我温一碗杏酪来,我歇一歇再看会儿书。对了,还有我那只白玉连环,也一同取来。” 阿枣领了吩咐出去,不过一刻钟便提着食盒回来,脸上的神色却有些焦急:“娘子,那白玉连环不见了,奴婢昨日出门前分明收起来的呀,就搁在那只紫檀小橱里的......怎么就不见了呢!” “你别急,”二娘子倒是一点也不急,还催她将吃的取出来,“我这院子里又没有外人来,兴许是你一心想着出去玩没记清楚也未必。” “奴婢真的......”阿枣是个急性子,急眉赤眼地自证清白,就差没跳脚了:“奴婢记得真真的!梳头的时候您还顽来着,临出门时奴婢见落在妝镜前,还特特地拿起来收进橱子里锁好方才出门的,对了,阿杏也在,阿杏阿杏,你也看见了对吧?”边说边拽阿杏的袖子,瞪着眼珠子死死地盯住她,仿佛对方敢说一个“不”字立即就要用眼神将她脸皮剥下来。 阿杏被她盯得头皮发毛,结结巴巴地道:“嗯......嗯......好像是吧......我不太记得了......” “怎会不记得呢?!”阿枣越发急了,用指甲撅她胳膊:“你仔细想想呐?” “嗯?”钟荟放下茶碗奇道,“既然你记得这般清楚,那便是我们走后有人拿去了呗。阿杏你去将蒲桃叫进来,莫惊动了旁人。” 不一时蒲桃到了,一掀帘子就见阿枣哭丧着一张脸,二娘子却脸色如常,不像是才发落过人的模样。 “将帘子和帷幔放下,阿杏,你去门外守着,别叫人走近。”钟荟吩咐完,便三言两语将白玉连环失窃的事与蒲桃说了一遍,末了道,“昨日你们三个和赵嬷嬷是随我一同出去的,你去查查昨日留在院中的下人,有哪些进过我的屋子。” 蒲桃大吃一惊:“会不会是弄错了?” 阿枣又要跳脚,钟荟及时用眼神制止住她道:“本来只是件小玩器,若是在外面丢了,也没什么打紧,只是锁在橱里突然不翼而飞总叫人心神不宁......” “奴婢明白,这就去查,”蒲桃皱着眉头,咬了咬嘴唇犹豫道,“这事要不要回禀老太太和夫人?” 二娘子为难地绞着手指,半晌拿不定主意,期期艾艾地望着她道:“我也没经过这样的事,你说呢?” “依奴婢之见,暂且先别回禀吧,万一是咱们的人弄错了,倒叫他们白担心一场,”蒲桃交叠着双手,右手食指轻轻在手背上点着,若有所思地道,“先暗暗查访,免得弄得人心惶惶,今日可以找个别的由头将可疑之人羁留在院中,待夜里落锁后再搜屋子,小娘子您看如此可好?” 钟荟感激地点点头:“再妥当不过了,还好有你在,否则我真是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还有......”蒲桃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欲言又止地道,“这玉连环虽是在娘子卧房里丢的,别处的东西难保没有缺漏,不如趁此机会将奁箱、库房都盘点一遍。” 她沉吟片刻,又愧疚地对阿枣道:“我虽信你为人,但暂且要委屈你避避嫌,毕竟你是最后看见白玉连环的人。” “你怀疑我?!小娘子也怀疑我么?”阿枣猛地抬起头,悲愤地望向二娘子,见她并无异议,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嘴唇抖了抖,两颗豆大的泪珠毫无预兆地滚落下来,双手捂着脸奔了出去。 蒲桃叹了口气道:“我又不是这个意思,这小丫头就是性子太急了。”说罢向二娘子行了个礼,也转身出去了。 与钟荟料想的一样,整件事查起来异常顺利。能出入她卧房而不令人侧目的统共没几个人,蒲桃很快便将可疑之人罗列了出来。除了两个打扫屋子的粗使婢子,一个抱了被子出去晒的婆子,剩下嫌疑最大的就属季嬷嬷了。 那婆子奉了季氏的差遣,进去抱了床被子即刻便出来了,而那两个婢子同进同出,除非两人合谋共犯,否则绝无作案的时机。况且橱子是上了锁的,那白玉连环固然玲珑可爱,屋子里值钱的物件比比皆是,谁会特地去撬锁? 而那柜子上的锁一共三把钥匙,蒲桃一把,阿枣一把,季嬷嬷一把,家贼是谁似乎已经昭然若揭了。 蒲桃也傻了眼:“不会吧,季嬷嬷在府上这么多年了,犯得着偷这么个小玩意儿?” “必是记恨我上回发落她!我一直念她是乳母,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凡事姑息担待她,没想到她就是这么回报我的。小库里的物件可清点过了?你说得对,这么个小玩意儿怎能令她餍足!”钟荟忿忿地将手中的金连环往案上一敲,她有许多个连环,金的,银的,青玉的,墨玉的,紫玉的......只不过白的那个温润细巧,平常把玩得最多。 “奴婢不识字,若要盘点恐怕还得劳驾娘子您,”蒲桃想了想道,“这库房原先是季嬷嬷和阿柰一同管着,因阿柰识文断字,有东西入库向来是由她登记造册的,季嬷嬷即便有那个心,想来应该也不敢动那些在册的东西。倒是后来婕妤娘娘赏的那批东西送来时,阿柰已经不在了,咱们几个又都不通文墨,因而还未造册,那尊沉香兽和一套水晶琉璃碗是日常在用着的,其余物件都单独装了个箱子收在库里,若有什么......应当就出在那箱东西上,奴婢当日清点过,名目虽想不起来,但大件小件的数目是记得的。” 钟荟对她的话不予置评,却好整以暇地凝视着她的眼睛笑道:“这还是我头一回听你说那么多话呢!” 蒲桃眸光一闪,抿抿嘴,状似羞惭地低下头:“小娘子惯会取笑人,奴婢不多嘴便是了。” “我哪里敢笑你,”钟荟啧啧称奇道,“看不出来咱们院里还藏着个女陈平,着实有些大材小用呢......。” “小娘子说哪里的话,奴婢生得笨,所以凡事多留个心眼罢了。”蒲桃微微一笑,眼底却看不出丝毫波澜,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便转身出去了。 蒲桃料事如神,一清点那口箱子里果然少了几样小物件,钟荟心中了然,吩咐下人将院门看紧。 季嬷嬷似乎也觉出了什么,到了申时按捺不住,一瘸一拐地来找钟荟告假,撩起裤腿向钟荟展示她高高肿起的脚踝:“小娘子,老奴原本想着自己拿热巾子敷一敷,拿药油揉一揉便罢了,不成想今日起来肿得一发厉害,思来想去还是求小娘子垂怜,差人送个信与老奴那不肖的儿子,令他接了老奴去医馆瞧一瞧,买几帖药来治一治。” “嬷嬷伤成这样怎么好来回走动?”钟荟不忍心看似地将视线挪开,“我这儿有上好的药油,还是上回婕妤娘娘赐下的,可不强似医馆的药?” 季嬷嬷还待分辨,钟荟已经着阿杏去取药油,她只能把话咽了下去,惴惴不安地回下人房里躺着。 过了戌时,院门早已落了锁,同屋的赵嬷嬷已经打起了鼾,季嬷嬷仍然心乱如麻辗转难眠。就在这时,蒲桃提着灯,带着两个粗壮的婆子,“砰”地一声推开了她的房门。 第23章 连环(一) 季嬷嬷诈尸一般从床上弹起来,脑后一阵发冷,三魂六魄仿佛争先恐后地想挣脱出她的身体,却无路可逃,最后在那方寸之地缩成一团。 然后她的脚踝尖锐地抽疼了一下,这一抽好像将那团紧缩的神魂又抽回了四肢和腑脏中,她的心开始狂跳起来:“你们做什么?半夜三更的!见我老婆子好欺负都来踩一脚是不是!”她连滚带爬地站到床上,眼角余光瞥到赵轴儿那老东西也坐了起来,不怀好意地看着她笑。 “对不住,搅了两位嬷嬷的好眠,”蒲桃恭恭敬敬,满含歉意地道,“小娘子库里丢了几样东西,我奉了小娘子的命来找一找,两位嬷嬷是积年的老人了,想是与你们没有干系的,我们不过是例行公事,多有得罪了。” 赵嬷嬷闻言小声嘟囔了几句,把箱笼等家什从床底下拖出来往屋子中间一放,没好气地道:“你们要搜就搜吧,我老婆子就这么些破衣烂衫,看你们能搜出什么来。” 那两个婆子也不客气,轻车熟路地把箱笼里的东西抖落到床上,仔细翻检了一遍,一无所获。 “多谢赵嬷嬷。”蒲桃客气地一福,转头对季嬷嬷道,“嬷嬷也与我们行个方便吧。” “行什么方便?茅坑才给你行方便,我可没茅坑的肚量!”季嬷嬷嘴里唧唧哝哝地骂了许多难听话,蒲桃只当没听见,向那两个婆子使了个脸色,他们点点头,从她床下拽出几个半新不旧的竹箱笼。 “谁敢碰我的东西!看我不剁了她的爪子!”季嬷嬷急得在床上跳脚,可惜她瘸了一只脚,没跳两下就一屁股坐在床上,唉唷唉唷地抱着脚呼痛。 两个婆子不理她,一人拎起一个箱子往地上抖,抖出一地的鸡零狗碎,倒也没什么不能见人的,只有一些碎银子和一些绫罗绸缎的边角料。 “看来两位嬷嬷这里是没有的了。”蒲桃如释重负地道。 季嬷嬷后背上提着的一条筋骤然一松,整个人松弛下来,眼底闪过一丝喜色。 “床铺还没搜过呐!”其中一个婆子说道,倒也不怕得罪人,“这其它屋子可都是翻了个底朝天,啥也没找出来,怎么向二娘子交代啊?” 赵嬷嬷还没什么话,季嬷嬷先跳起来了,把一双三角眼生生瞪成了菱形:“你们别欺人太甚!” 两个婆子对视了一眼,不去搜赵氏的床铺,倒径直朝她走过去,一左一右地竟是要上前把她从床上架开,季氏哪里肯依,索性四仰八叉地往床上一躺。 两个婆子如何看不出来猫腻,一个人去擒住她一条胳膊,一人拽住她一条腿,大力往床下拖,季氏负隅顽抗,肥短的身躯扭得像黄鳝一样,然而那两个仆妇是做惯了粗活的,养尊处优的季嬷嬷哪里是他们的对手,他们嘴上笑嘻嘻地说着劝解的话,三两下把她拖下床,一人制住她,另一人掀开她的被褥,将手探入席簟下摸索。 探到床头时,季氏突然像服了大力丸似的,不要命地挣开桎梏扑上前去,被那婆子扭住两条胳膊再一次拽回去。 只听另一个婆子惊喜道:“有了!”从床板夹缝中摸出个里三层外三层包得严严实实的小布包,凑到灯光下打开一看,果然是一些小杂件,其中有几枚红玛瑙的小花钿,紫檀镶螺钿的粉盒,米粒大的珊瑚珠串成的手串,还有绣诗经草木的宫帕几条,却没有白玉连环的踪迹。 “那几条宫帕我记得,是正月里婕妤娘娘赏的,”蒲桃难以置信又失望地瞥了一眼季嬷嬷,对那搜检的婆子道,“其它物件原样包好,一会儿我拿去给小娘子过目。” 赃物就这么摊在了灯光下,丝毫不容辩驳。然而季嬷嬷感到无比愤怒,这是怎么了?为何人人都要与她做对,捉她痛脚,看她好戏?她不过是顺手拿了几件小东西,难道不是她该得的么?那样的东西成山成海,全堆在库房里积灰,八百年也不会想起来,他们为何要来揭她底,为何不能睁只眼闭只眼,为何要将她一个本分的妇人诬作贼?还有没有天理了? 赵轴儿和那两个婆子脸上全都挂着黏答答的笑,还有蒲桃那小娼妇,板着一张脸,活像是纸糊出来烧给死人的童女,可那对招子里也盛满那种黏答答的笑。 季嬷嬷将勃然的怒意凝在手掌上,“啪”的一声扇在蒲桃脸上:“好你个没良心的小娼妇!亏我老婆子瞎了眼当你是个好的!” 这一下用了十成的力气,蒲桃被打得脸一偏,踉跄了两步,脸颊上像被火舔了一样。她被打了不哭也不闹,将油灯交给那翻检物品的婆子,脸隐藏在黑暗中,嘴角慢慢弯起,凝结成一个畅快的笑容:“慢着,再看看仔细,免得有遗漏。” 那婆子一向在院子里做提水担柴之类的粗活,哪里见过这些新巧的玩意儿,蒲桃的话正说在了她心坎上,一时间爱不释手,这个摸一摸,那个蹭一蹭,将那檀木粉盒精巧的小机簧一拨,盒子咔地一声打开,里面装的却不是粉,而是一块成年男子拇指甲盖大小的红宝石,宛如鲜血凝成,在油灯下散发着柔和的光晕,只要不是瞎子都看得出来是价值连城的宝物,众人皆是倒抽了一口凉气。 “这不是我......”季嬷嬷惊恐地直摇头,“这怎么会在这里......”季嬷嬷嚎哭起来,眼泪鼻涕抹了一把又一把,一头粗黑的头发乱麻似地披散在两肩,活似山海经里的夜叉。 “嬷嬷你怎么这样糊涂啊!”蒲桃痛心疾首地道,“若只是那几件小玩意儿还不打紧,与小娘子求求情便罢了,这颗红宝石乃是去年娘子生辰时婕妤娘娘特地赏赐的,这么贵重的东西你怎么也敢去图谋呢?” “不是我,真的不是我,那盒子明明是空的!是空的呀!”季嬷嬷不住地摇头,抖得像雪地里的鹌鹑,半晌仿佛想起了什么,也顾不得脚疼了,一瘸一拐冲向一旁看好戏的赵氏,一把掐住她的脖子,“是你!一定是你!你这贼心烂肺的老婊.子死娼.妇!” 人绝望的时候气力也大,赵嬷嬷叫她掐得两眼反白,险些背过气去,还好那两个婆子上来解了围。 “嬷嬷有什么冤屈明儿去向夫人禀明吧,在这里哭闹像什么样子。”蒲桃皱了皱眉冷冷道,住其它屋的下人已经在外面蠢蠢欲动探头探脑,就差挤进来看热闹了。 她全然不理会季嬷嬷的哭骂,吩咐那两个婆子将季氏带到一间空屋子里关起来,只等着明日由主人发落,自己则将拿堆赃物包好,提着灯回去向二娘子复命。 *** 如水的夜色中,蒲桃向二娘子卧房里走去,门口的小明光织锦帷幔和湘妃竹帘子已经垂了下来,青琐窗里却漏出温暖的灯光,二娘子显然还没入睡。 蒲桃缓缓吐了口气,掀开帘子走了进去。 “查到了么?”二娘子懒洋洋地倚着凭几,在灯下翻看一本闲书。 “嗯,”蒲桃露出恰到好处的失落和愤慨来,“没想到真的是季嬷嬷。”说完从怀中取出那个小布包,展开给二娘子看。 钟荟拣出那串红珊瑚珠子,嘟了嘟嘴道:“怎么把这也拿走了,是我心爱之物呢。”又拿起一方绣帕,“这帕子也雅致得很,她怎么就占为己有了,气死我了!” “那您怎么丢了都没发现,”蒲桃忍不住一笑,又敛容道,“还是去要个能写会算的来,往后无论大小物件都得造册才行。”说着打开那只香粉盒子,露出盒内的红宝石。 钟荟“啊呀”一声惊呼起来,旋即忿忿道:“没想到她的贼胆还挺大!明日我就去回老太太发落她!” “奴婢多句嘴,老太太已经不理事很久了,如今府里的大事小情全是夫人在管着,越过她好像不太妥当......”蒲桃犹犹豫豫地道,“况且府里都知道老太太不喜欢季嬷嬷,您把她交给老太太发落,免不了叫人说您对继母赶尽杀绝。” “嗯,知道了,”钟荟若有所思地顿了顿,将手中书卷放下,坐直了身子,“我心里有数。” 蒲桃等着下文,二娘子却迟迟不开口,只静默地端坐着,煌煌的灯光将她镀上了一层金色,几乎显得有些妖异。她眼尾的睫毛长而翘,投下羽翼般的影子,让人辨不清眼中的神色。 蒲桃突然有些惴惴不安起来,但是已经到了这一步,再后悔已经来不及了,只能按着既定的路往下走。 “对了,小娘子,”蒲桃定了定心神道,“奴婢没用,还是没能找回白玉连环,今日天晚了,许是方才黑灯瞎火的遗落在哪里,明日我再带人仔细找一遍。” “不必麻烦了,不过是个拿来消遣的小东西罢了,不值当费那么大功夫,”钟荟大方地道,“何况再怎么找也是找不到的,多半已经被人扔了,若是我猜得没错,应该是在哪个水池子底下吧,你说我猜得对不对呢?蒲桃?” 第24章 连环(二) “奴婢如何知道呢,小娘子又拿奴婢逗乐子。”蒲桃脸色日常地回答道。 “也罢,那就问个你肯定知道的,”钟荟很好说话,把手搁在案上,略微往前倾了倾身子,一手支颐,一派天真地望着她,“你为什么要将季嬷嬷赶尽杀绝呢?蒲桃?” “这奴婢就更听不懂了。”蒲桃的声音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钟荟将它轻轻捕捉住,仿佛扑了一只蝴蝶。 “你真把我当大傻子呢,”钟荟苦笑着摇了摇头,“原来在你心里你家娘子我就这么笨?季嬷嬷是什么样的人,你我都清楚,偷鸡摸狗是家常便饭,比鸡狗大的就有贼心没贼胆了,那颗红宝石绝无可能是她的手笔。我这房里人多手杂,可小库就你和季嬷嬷两人有机会进去,除非那颗宝石自己生了双翼飞出来,否则必然是你做的。” 蒲桃浑身战栗,张皇失措地跪倒在地:“奴婢不敢欺瞒娘子,季嬷嬷嚣张跋扈,奴婢与她素有仇怨,偶然发觉她屡次三番偷盗娘子的财物出去变卖,便瞅准了机会栽赃,奴婢一时激愤,实在是糊涂,求小娘子责罚。”说完连磕了几个头。 钟荟摇摇头叹道:“都这时候了你还不愿与我开诚布公,若是阿枣一时想不开做出这等傻事我还能信,你?你不是这样的人。你不想说,那我替你说吧,若是哪里说得不中,请你随时指正。” 蒲桃默不做声低垂着头,眼里泪光闪烁。 “从哪里开始说好呢?”钟荟以指尖点点嘴角,若有所思地道,“就从我腊月里落水一事说起罢。我落水时身边只有阿柰一人——阿杏家去了,阿枣被夫人院子里的邱嬷嬷叫去帮忙,你突然急病告假,阿柰才顶替了你,后来的事也都知道了,我不慎失足落水,阿柰一家被卖,这些似乎都是巧合对不对?” “不过巧合多了,难免叫人生出些疑窦来,我忍不住想,若是那日你没病会怎样,以你谨慎持重的性子,想必我是不会落水的。”钟荟顿了顿,拨弄了一下手腕上的金钏儿,上面的一排小金铃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 二娘子就在这余韵里用同样轻快的语气说道:“可若是那日我必须落水呢?那你岂不是恰巧躲过了一劫?那些时候我哪儿也不能去,只好整日整日在床上躺着,你知道,人闲得慌了就容易多想,于是我就顺着这个念头想下去,竟也是个合情合理的故事呢,我说来与你听听。” “有人要我寒冬腊月跌入水里病一场——不是要我的命,八成是为了叫我那段时日出不了门,至于为什么,我想她也不会告诉你,我也就不问了。 “这院子里,阿柰和你是她院子里拨来的,明摆着是她的人,季嬷嬷半明半暗——本来应该是全暗的,可惜她太蠢,又沉不住气,恨不得嚷嚷得全京城都知道她靠上了夫人这棵大树。三人里该选谁办这趟差呢? “若我是她,第一不会选季嬷嬷,因为蠢人总是容易坏事,第二不会选你,因为你太聪明,聪明人会为自己打算,变数太多,若是我就会选阿柰。可惜那人没我聪明,她选了你。”钟荟说到此处看了看蒲桃,可惜人家此时没什么心情捧她唱,二娘子只好收起无处安放的虚荣心,接着往下讲。 “主人的吩咐你自然不敢不从,你领了这差事,心知自己是个弃子了,无论事成或事败,你总是难辞其咎的,不是被打就是被卖——后来阿柰果然被打了一顿卖了。” “你不知道夫人,”蒲桃凄然道,“以我对她的了解,阿柰一家能不能活下去都难说,就算能捡条命,多半也说不了话了。” 钟荟有些意外,沉默了一会儿,方才问道:“若夫人宅心仁厚,难不成你就不找阿柰替你了么?” 蒲桃咬着嘴唇思忖了半晌,还是犹犹豫豫地摇了摇头。 “听说阿柰与你相处并不融洽,却同季嬷嬷走得很近,”钟荟继续道,“我猜你是先诱之以利,说动了季嬷嬷,阿柰走了以后,至少有一段时间小库就只有你们两人管了,到时候你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又是个糊涂的蠢蛋,她监守自盗是轻而易举的事。 “于是季嬷嬷便去说动了阿柰,比如说她不小心听到夫人对你委以重任,事成之后要提拔你,阿柰怕你越过她去,于是便想方设法让你病了——大约是在饮食上动的手脚。你什么都没有做,病都不需装,自有旁人替你筹谋,然而你还是摘不出自己去,事发后夫人一边用着你,一边又防着你,还有季嬷嬷这个大隐患——蠢人真是很可怕的,你的把柄就抓在她手上,说不得什么时候就反手捅你一刀……你自然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蒲桃的脸色一寸一寸地灰败下去,钟荟便知自己猜得*不离十了。 “白玉连环的局做得很粗陋,”钟荟哀怨地望了她一眼,“你大概真觉得我很笨吧……” “小娘子聪明绝顶。”蒲桃仿佛被抽掉了脊梁骨,伏倒在地仿佛一滩软泥。 “首先为什么是白玉连环?因为它既不贵重,又是我经常把玩的,丢了立即能发现,最适合作引子,若是太贵重的东西会惊动夫人,届时还没把季嬷嬷牵扯出来,你自己就先暴露了,就算没有真凭实据她也会怀疑你。你看,这就是她的不是了,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的道理都不懂,还不如我一个八岁的小孩子。” “上巳那天,是阿枣出发前亲手将白玉连环锁在橱子里的,这点不会有假,除非你将阿枣都收编了——若是你有这个本事,我给你当奴婢伺候你算了,”钟荟抬起袖子掩住嘴斯斯文文地打了个无声的呵欠,揉揉干涩的眼睛继续道,“后来白玉连环不翼而飞,锁没有撬过的痕迹,钥匙只有三把,你和阿枣都与我在一起,那显而易见就是季嬷嬷做的了——很容易就会先入为主,可是你随我出门时,钥匙可以在其他人身上呀,我猜是那个晒被子的婆子,她拿着钥匙,趁着取被子的当儿用钥匙打开橱门,取得了玉连环,然后寻个机会扔了——若要万无一失自然是扔水里最保险。 “那颗红宝石也简单,多半是赵嬷嬷藏的,他们同屋,要找个机会不难,报酬大约是把季嬷嬷赶走后帮扶她做管事嬷嬷吧?”钟荟跪坐得久了腿有些麻,换了个箕倨的姿势,顿觉舒服多了,只是于气势难眠有些减损,“你从来是半句话也不多的,那日却破天荒地提议让赵嬷嬷近身伺候,当时就叫我诧异了。” “后来的事便不必赘述了,事发之后我说要将季嬷嬷交给老太太发落,你却执意劝我将她交给夫人,一是季嬷嬷手中有你把柄,你怕她到时回过味来鱼死网破,对老太太和盘托出;二是老太太最是嘴硬心软,你怕最后高举轻放,打蛇不死,留下后患,”钟荟在心中梳理了一下来龙去脉,似乎没什么遗漏,便道,“我的推断可有错?” “小娘子料事如神,奴婢五体投地。”蒲桃说着就真的五体投地了,匍匐在钟荟面前,额头紧贴着地面,声音里带了哭腔,闷闷地道,“奴婢知错了,请娘子责罚。” 钟荟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有一点不明白,你有算无遗策之能,为何留了白玉连环这么个难以自圆其说的破绽?若是我,就叫那婆子将玉连环藏在阿枣房内,事情败露后便可说是季嬷嬷记恨阿枣刻意栽赃,也说得通季嬷嬷为何单单要去偷那玉连环。你没有这么做,是怕一计不成连累了阿枣么?” 蒲桃没有作答,只是一个劲地叩头告罪不迭。 “还是说,你故意留了这么个破绽,是把我目下的反应也算计了进去?” 蒲桃身形一滞,双肩耸动,静默有时,再抬起头来,已然是满脸泪痕。 “你放心吧,我这人从不诛心,向来只计较别人做了些什么,你不忍心连累阿枣也好,你将我一起算进去也好,结果都是一样,你留了一分余地,我便也留一分余地给你。” “奴婢真的知错了,”蒲桃膝行两步,匍匐在钟荟脚边哭求道,“小娘子要打要罚奴婢都甘愿领受,求小娘子让奴婢继续伺候您,哪怕是做个扫洒庭除的粗使奴婢,只求小娘子别赶奴婢走。” 钟荟的眉头一皱,复又舒展开:“我早说过了,我这人没什么鸿鹄之志,只求安稳地过过小日子,做我的下人不需运筹帷幄,更不需神机妙算,只求一个信得过。经此一事,我还能信你么?” 第25章 连环(三) 钟荟看了眼更漏,亥时已过,本来这时候都该会周公去了,又说了这么久的话,八岁的身子有点支撑不住,她捏了捏眉心道:“念在我们主仆一场的缘分,我给你两条路选,一是你自己寻个理由自请出府,我与你些银钱,你出去嫁人也好,置办些田产也好,做些小本营生也罢,也算全你一个体面。” 蒲桃闻言膝行两步,匍匐在钟荟脚下,泣不成声地道:“奴婢辜负小娘子的信重,罪无可恕,但求小娘子顾念奴婢孤苦伶仃,在这世上没有父兄可以依靠,奴婢一个势单力孤的女子,实在难以顶门立户,求小娘子莫要赶我出去。” “那就只剩下一条路,你自个儿去求夫人,从哪儿来回哪儿去,随她怎么安置你,我是不能再留你在这院中了。”二娘子的嗓音如山间清泉般悦耳,此时却带上了肃杀的冷意。 蒲桃果然嚎啕大哭起来,不住地磕头,她的额头只隔一层薄薄的地衣敲击在砖石地上,“砰砰”的声响令人头皮发麻:“求小娘子饶奴婢一命,奴婢来世当牛做马、结草衔环来报答您。” “你上回说你幼时因灾荒逃难到京城,亲人在途中染疾而亡,是不是?”钟荟突然不答所问,答所不问,提起她的身世来。 蒲桃几乎把嘴唇咬破,一双眼睛已经肿得像桃子一般,深吸一口气,缓缓道:“奴婢不是有心欺瞒小娘子,奴婢的家乡遭遇兵祸,熟在地里的麦子叫反军割了,后来又是蝗灾水灾不断,然而奴婢的家人并未流亡北上,奴婢是抱着两岁的阿妹逃家的……娘子,您想必听过易子而食吧?奴婢那日夜半起身,经过我耶娘窗下,听他们一边哭一边商量着明日要将我两岁的四妹换东邻同岁的小娘子来食……我回屋就将阿妹背在背上,连夜逃了出去,后来便随着流民一起北上了,可怜我阿妹,还是没熬到最后……生生饿死在半途,死后还不得安生,待我发现时已只余骸骨……小娘子,您知道人肉什么味道么?” 说到此处蒲桃禁不住抽泣,紧紧捂着嘴,眼泪不停地从腮边滚落,再铁石心肠的人见了也要不落忍。 钟荟自然不是铁石心肠,听了这样惨烈的故事也觉揪心,沉默良久,她方才黯然道:“你说得这样凄惨,我差点就真信了。” 蒲桃的身形一僵,悲泣戛然而止,接着她慢慢地直起身,从容不迫地从袖中抽出一方素帕,慢条斯理地擦了擦眼泪道:“这故事是真的,只不过不是我的。小娘子,奴婢叫你坑得好苦,是谁说那吴茱萸不怎么厉害的?”半真半假地抱怨了一句,又俏皮地一笑,“我是如何露出破绽的?” 钟荟这才发现,她其实是个很好看的小姑娘,只是因为平日木着一张脸,所以才显得呆板而乏味。她满意地点点头:“我还是喜欢你这个样子,平日里太过拘谨了,说说笑笑的多好。” 又指了指对面的小榻道:“跪久了伤膝盖,坐着说话吧。” 蒲桃也不推辞,那方素帕仿佛施了术法,将她方才脸上的诚惶诚恐与眼泪一齐抹了个一干二净。她在坐榻上正坐,身姿优雅,俨然是一副世家做派。 “我第一次起疑是上个月在书房,我叫你替我取一册书,我记得当日对你说的是“南边第二个架子最上一排第十七册,《白虎通义》首卷。其实那本书是左起第十六册,你说你不识字,却取来了我要的书。” “原来你那时就开始试探我了,倒是我疏忽大意了。”蒲桃以指尖轻点唇角,说不出的妩媚。 钟荟无可奈何地道:“我说过自己疑人不用,用人不疑,那日是我记错了,后来才想起前日曾从架子上抽过一册书。”见蒲桃笑得意味深长,懊恼道,“信不信由你罢!” “或许是我刚巧数错了呢?” “我当然怕冤枉你,所以须得试你一试,婕妤娘娘赐的香药里有两种新合香,晚玉与琥珀光,装在一模一样的银匣子里,当然盒子上是注了香名的。那日我叫你拿晚玉,你将两个盒子都打开比了比——因你不识字嘛,然后果然取来了对的那盒。然而晚玉与琥珀光两种香丸凭色形根本难以辨别,一个连字都不识的奴婢又是如何仅凭气味分清楚上贡的香品?所以你是识字还是识香?抑或两者皆识?” 蒲桃抚了抚额角道:“是我棋差一着。你既然把这些抖落,想必已经知道我是哪家人了吧” “今日方才知晓,我叫阿枣去打听了上巳那日进我房里取被子的婆子,她是乔家旧仆,数年前乔府被抄时没为官奴,后来宫中娘娘赐了一批仆人下来,她就在其中。一个人甘愿为你铤而走险,除了利便是忠了。” “这回却是你料错了,”蒲桃眼里闪着促狭又不屑的光芒,“忠也须得以利邀买,这老妪的忠义要价可着实不低。” 钟荟一时语塞,随即又厚着脸皮释然了,她这不是才八岁么,天真一点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我是乔家庶支庶女,平日里好事没我什么份,抄家流徙倒是没漏了我们。”蒲桃讲起别人的故事声泪俱下,说起自己的事却一脸漠然。 “既然你是乔氏之后,为何要隐瞒身份进入姜府,适才又不惜一番做作,执意要留在这里?”钟荟思来想去,姜家值得被人惦记的大概就是同宫里姜娘娘那层关系了。 “我若说没什么图谋你信么?”蒲桃弯了弯细细长长的眼睛道。 “你试都没试过,焉知我不信?”钟荟抬杠。 “无论你信与不信,我确实没什么图谋,只想叫自己的日子好过些罢了,”蒲桃说着站起身,拨了拨灯芯,满不在乎地道,“当初混在流民中回京,除了自卖自身也没什么旁的出路,我不想给个能当我阿翁的半百老头做妾,便只剩下当奴婢了。世家那一套你也知道,用的全是世世代代的家奴,如我这样来路不明的根本连门边都摸不到,况且规矩多得烦死人,哪有在姜家舒坦呢,上回那样的小麻烦,与那著姓高门中的阴私比起来着实不算什么。本来在曾氏手底下还有些不称意,自从来了这院里,我真是恨不得一辈子不挪地方才好呢。” “你充当曾氏的耳目能说不得已而为之,”不知是否是夜风太凉,钟荟觉得从骨子里生出一丝寒意来,“我落水那回,你选择袖手旁观,我险些丧命,阿柰一家数口非死即残,你虽不是主事之人,却也推波助澜,难辞其咎。而这回为了除去季嬷嬷,你不惜栽赃嫁祸,设计陷害,难道你就没有半分犹豫么?” “我还有旁的路可以走么?”蒲桃撇了撇嘴角道,“我知你想说什么,我可以去禀告老太太,或者提醒你,对么?小娘子,人走在岔路口,望着前方四通八达,总是错以为自己能选择走哪条路,其实不是的,是路在选你,你是什么样的人,就有什么样的路等着你。我的眼前只有这条路而已,遇上挡路的,除去便是了。” 蒲桃又轻笑一声,似惆怅又似解嘲地叹道:“我永远不会是蒲桃,就像你,永远成不了姜明月的,钟十一娘。” 钟荟如坠冰窟,鸡皮疙瘩都有些不够用了,她揭人老底揭得正津津有味,冷不丁被人长驱直入端了帅帐,天道循环简直报应不爽。 钟荟好不容易才把一句“你如何得知”锁在齿关之内,硬是挤出个无辜又疑惑不解的笑容来:“哎?你在说什么?” 一边绞尽脑汁地回想,到底是哪里露出了马脚——她自知与姜明月相隔了风马牛的距离,可没道理让人知道自己姓钟啊,她确定自己前世与这位乔家娘子从未相识相交,至多也就是宴会上擦身而过的缘分。 蒲桃扑哧一笑,有一瞬间几乎有些像那个貌不惊人的小婢子蒲桃:“您是不是已经记不得自己八岁时是什么样了?” 钟荟心说我八岁时就这样。 乔娘子仿佛掌握了传说中的读心术,诧异道:“哎?八岁时就如此不可爱?” 钟荟仿佛被人塞了满口的雪,又冷又噎,心道你个蛇蝎心肠的歹毒女子倒好意思评判人可爱不可爱,情不自禁地翻了个白眼——这叫她前世的阿娘见了是要请动家法的,世家女子的白眼只能翻在心底,切不可露在人前。 “算了告诉您吧,免得您辗转反侧睡不好觉,耽误长个子,”蒲桃慷慨地道,“我与您曾有过一面之缘......不用想了,您不会记得的。您是钟太傅的掌上明珠,高高在上的京都第一贵女,如何会留意我一介小小庶女,我确实识香,还不是一般识,我姨娘家里是开香铺的,她没什么心机手腕,姿色也是平平,不过倒是传了我一个特别灵的鼻子,我久仰钟十一娘独有的‘拾遗’香,便借着那擦身而过的当儿记下了那种香味,回去还试着调配过,有九成相似呢。我倒要问问小娘子您,是如何误打误撞将钟十一娘秘不外传的拾遗香合出来的?” 钟荟的冤屈简直无处可诉,真想学项王对天叹一声“非战之罪”,然后抹脖子一了百了。她已经算得谨慎了,昨日出门还特地换了寻常香品,谁想自家院子里藏龙卧虎呢? 然而要她亲口承认是断然不能够的,她打定了主意装傻充愣到底,只一味地打哈哈:“什么十一十二的,越说越玄乎,我都叫你说得头皮发麻啦!” “我知你不会认的,”蒲桃无奈地笑笑道,“不过也不打紧,我不打算揭穿你,于我又无半点好处。” 钟荟心道你倒是会做顺水人情,本来她也没什么真凭实据,这种捕风捉影的猜测着实算不得什么把柄,只要她咬死了不认,难道曾氏还能把她当妖孽烧了不成? 蒲桃晓之以理不成只得动之以情:“说到底我与你并无仇怨,你当真不愿留我?” “我可没有枕戈待旦的嗜好。”钟荟敬谢不敏。 “你倒不怕我回身就去找曾氏,将你的秘密告诉她?”蒲桃又道。 “秘密?我一个八岁的孩子哪来什么秘密,”钟荟眉毛一挑,一脸倨傲地道,“至于其它,你大可以试试看。耍什么手段悉听尊便,想挟制我,你是痴心妄想。” “没想到钟十一娘竟是个性情中人,”蒲桃深深看了她一眼,“好在意气与我而言一钱不值,我不会与你争这口闲气,放心,既然你已厌我弃我,我留在这里便没什么前程可言了,明日我就自行求去,曾氏嘛......我看她年纪轻轻嘴边已生了饿纹,不像是个福泽深厚的主,我还是离她远些为好。” 钟荟说了半天的话,嗓子已有些哑,见案边有半碗凉透了的林檎麨茶,便拿起来润了润喉咙。 “小娘子莫喝凉的,奴婢去给您弄些热的来罢。”蒲桃不由自主地道,随即自嘲地一笑。 人是种奇怪的东西,即使是剑拔弩张的时候,那些半真半假的情分还是会在不经意间一闪而过,就像三尺寒冰下一尾活鱼,明知道抓不住,看着也能叫人心生欢喜。 “无妨。”钟荟摇摇头,一口冷茶入喉,激得她打了个冷颤。 蒲桃便站起身,毕恭毕敬地行了个大礼,垂首道:“时候不早了,小娘子早些安置吧,奴婢去唤阿杏来伺候您。” 说罢转身向门外走去,走出几步似乎又想起了什么,停住脚步回眸一笑道:“除却第一口的噁心,其实也就和牛羊猪狗差不多,吃完犹嫌不够呢。” 第26章 阿耶 二娘子的院子里一下子少了几个人,先是季嬷嬷,据称要出府回家含饴弄孙,不过阖府的下人们都知道那不过是层遮羞布罢了,是因为手脚不干净偷了二娘子库里的东西,叫老太太撵了出去。 临走那日两个粗使婆子将她的铺盖包袱抖了又抖,查了又查,然后一路押到角门外。季氏头发一夜之间花白了许多,像只斗败的鸡,一路上叫人指指戳戳,竟也没像往常一样跳脚骂回去。 接着是蒲桃,也不知说了什么,触怒了曾夫人,竟惹得这一向和善的贤妇人抓起一个茶碗砸向她,将额角砸出了道血口子,然后撵去扫园子了。 再一个就不那么起眼了,是院子里做杂事的薛婆子,因老太太院里少个种地的婆子,便将她要了去。可二娘子是个锱铢必较的,后脚就从老太太手上讨了个得力的管事嬷嬷回去。 尽管如此,二娘子的院子里还是多出了几个缺额,府上心思活动的下人早已盯紧了这些个肥缺,便有许多人走阿枣和阿杏的路子,一时间两人倒颇有点炙手可热的意思。 *** “娘子,写了这么多,您也歇会儿吧,别累着。”小婢子阿杏张大嘴打了个哈欠。 “我看是你闷得慌,”二娘子身前的书案上已经堆了厚厚一叠银光纸,可手中依旧运笔如飞不知停歇,“去与阿花玩吧,我这里暂且不须人伺候。” 小婢子似乎颇为心动,朝外张望了一眼,迟疑片刻,还是摇摇头:“奴婢不闷,万一小娘子渴了饿了呢?奴婢可不能走开。” 说罢好奇地朝案上探探身,指着那纸上一行蟹爬般歪歪斜斜的墨迹问道:“娘子写的是啥呀?” “咳咳,”钟荟脸红了红,顺口胡诌道:“此乃《诗三百》第一篇《关雎》是也,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其实上面写的是“冬月取小猪蹄数个约三斤晾干”。 阿杏嘴唇翕动,掰着指头数了半晌:“不对啊小娘子,这纸上分明是十三个字,怎么您口里说出来的倒有十六个。” 钟荟不料那婢子还会数数,想了想敷衍道:“哦,那就是‘“其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鲜矣。” “还是不对啊娘子,”阿杏伸出只肉乎乎的短手,在纸堆里扒拉一番,抽出一张指着首行道:“昨日您还说这句是‘其为人也’如何如何,压根儿不一样嘛……” 那纸上赫然写道:“净肉十斤去筋膜随缕打作大条。” 钟荟将腌鹿脯方一把夺过藏起来,倒提笔杆敲着她的脑门道:“那就是‘吾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哪儿来那么多废话!” 阿杏挨了几下子,千年不遇地精明了一回,捂着额头委委屈屈地嘟哝道:“小娘子莫欺负奴婢不识字……” “你想学写字么?”钟荟眼珠子转了转,有个能舞文弄墨的婢子也不错,横竖她还欠着秦夫子十九遍《女诫》呢,要靠她自己恐怕明年都会不了帐。 阿杏看着呆呆笨笨的,却很有几分山林野兽趋吉避凶的本能,在二娘子不怀好意的贼亮目光中摇了摇头。 “不求上进,”钟荟一哂,挑眉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你家娘子可是破天荒第一回收徒,过了这村就没这店啦!” 阿杏不知道何谓风流,只觉得小娘子歪嘴一笑煞是好看,果然有点心动,不过只扫了一眼二娘子那丑得出类拔萃的墨宝,顿时坚定地连连摇头,她虽不识字也分得出好赖,比如案头上三郎写的那张就好看得紧。 钟荟正要教训那有眼不识泰山的婢子几句,就见阿枣提着裙子三步并作两步地朝厢房跑来,扶着门边抚着胸口,两眼翻白,上气不接下气地:“娘……娘子!郎……郎君回来啦!” 钟荟手里的笔一顿,愣了会儿,才反应过来她说的郎君是谁:“父亲回来了?” 阿枣使劲点头:“那还有假!一回府就去了老太太院子里,奴婢打听得真真儿的!” 钟荟莞尔一笑,心说姜昙生,你且自求多福罢,不慌不忙地搁下笔:“怪道一大早槐树上那窝喜鹊叫个不停呢。” *** 却说老太太派出去搜捕儿子的仆役阿瓜日日走街串巷地搜捕姜景仁,把京城数得上名的烟花之地都访了个遍仍旧一无所获,倒贴了不少老婆本接济那些沦落风尘的可怜女子。 这日走得累了,索性歇了心,在青阳门外找了个水引饼摊儿坐下,只等着太阳落山回府领一通拐杖便罢了。 也是上天注定他时来运转,坐下还没有半个时辰,便看到一个宽袍广袖的公子飞也似地从对面小巷子里蹿出来,不是他家大郎又是哪个? 阿瓜几乎以为自己相思成疾产生了幻觉,揉眼睛的当儿那姜景仁已一阵清风般从他身边刮过,赶紧拔腿去追,把那要犯缉拿归案。 姜景仁这几日都宿在城南归化里一处不起眼的小宅院里,归化里靠近伊水,俗称“鱼鳖里”,住的多是南边来的乔民,他的新相好是个新寡的良家子,人称鳗四娘,是打吴郡迁来的。 姜景仁爱煞了她那吴侬软语的调子和盈盈一握的腰肢,正在兴头上,若不是今日服了寒食散出来发散时叫阿瓜撞上,哪怕他把京都翻个底朝天,恐怕也寻他不到。 姜阿豚服了药,又饮了热酒,此时正飘飘欲仙浑浑噩噩,听闻老母急着叫他归家,也未抗拒,呆愣愣地由着阿瓜牵着他的衣带,套了辆羊车,把他载回了姜府。 姜大郎坐在车上被寒风吹了一路,药性发散得差不多了,脸上还残留着一点如梦似幻的恍惚,倒也认得出亲娘,软软地倒头拜道:“不孝儿子久缺定省,望母亲恕罪。” 姜老太太怒极反笑,也不吭声,抄起拐杖就抽了姜阿豚一个措手不及:“我打死你个小畜生!” 老太太的拐杖长三尺五寸,紫檀杖身乌油发亮,其上镶金错玉,豹形杖头以黄金铸就,乃是不世出的神兵,抽一下保你三天下不来床。 好在姜老太太暂且没有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打算,并未使出十成功力,听着呼呼作响,到捱上儿子皮肉时已是强弩之末。 可服寒食散之人皮肉比常人更娇嫩,衣裳新一分硬一些尚且要磨破,如何吃得消那龙精虎猛的老太太一杖,背上如被火燎,痛得在地上滚了几圈,涕泪横流地呻.吟起来。 “叫你胡闹!叫你厮混!”老太太心道我分明只打肉不打筋,又未使出十分气力,如何就痛得龇牙咧嘴,必是这贼杀才在装相,牙关一紧,又举起了拐杖。 三老太太刘氏看着大郎三十多的人被老母抽得满地打滚,着实不像样,上来拉住姜老太太,好言相劝道:“老阿姊,已经教训过就算啦,他有儿有女的人,好歹与他留些颜面。”又对姜景仁道:“大郎,快与你阿娘认个错!” 姜景仁滚远了些,从地上爬起来耷拉脑袋没个正形地跪着,边抹泪边道:“儿子知错了,母亲饶儿子一命罢,把儿子打死了没人给您尽孝啦!” 姜老太太本来都准备就坡下驴了,一听这话又火冒三丈,到底舍不得再抽,放下拐杖捋起袖子,劈头盖脸地用巴掌扇了几下,想狠狠地骂几句,发现很难不捎带上这崽子他娘也就是自己,只好意犹未尽地道:“杀千刀的贼崽子!” “老阿姊,大郎这回定知道悔改的,”刘氏把她拽回榻上,把手按在她肩头温言道,“好啦好啦,把他打坏了还不是你最心疼,咱说正事,啊。” 遂将山里学馆的事三言两语说了一回,只略去二娘子的建言不提。 “我不管你用什么法子,赶紧把我孙子送去,”姜老太太高声道,“他那后娘不安好心,早晚把我大孙子糟蹋了,这烂了心肝的……” “阿娘,您做什么骂阿曾啊,她这些年也不容易,对阿陈的几个孩子也挺好…...”姜大朗虽然一年到头难得去曾氏房里,听老母这么骂自己妻子,也有些不是滋味。 “哟呵!还敢跟你老娘犟嘴!敢情打不死你!”老太太说话间又要去抄拐棍。 姜大郎被抽怕了,连声讨饶,又有刘氏拉着,老太太忿忿地将拐杖用力往地上一掷,金豹杖头的眼珠子是两颗蓝宝石,镶得不甚牢固,一磕掉出了一粒——这豹子也是倒霉催的,每隔一段时日就得瞎一次。 “心盲眼瞎的畜生!”老太太气咻咻地道:“老娘怎么生出你这么个没心窍的糊涂东西!真真像足了那老死鬼!” “阿娘…做什么又捎带上阿耶啊…”姜景仁带了哭腔道,“阿耶福也没享到一日…” “哟!他福薄早死怨我咯!”姜老太太想起亡夫就没好气,“前脚卖了女儿后脚就张罗着讨小老婆,活该他死得早,我跟你们讲,这一个人的福祚都是有数的,不知道积点阴德,成天价想着糟蹋人黄花大闺女儿,可不是伤了阴鸷四脚一蹶毬朝天了?早八百年就跟那卖茄子的娼妇眉来眼去的,打量我不知道呢!老娘真是瞎了眼了嫁给那死老鳖色胚子,生下你这死崽子!” 一边骂一边又捻起拳捶了他几下:“叫你学那老贼讨小老婆!叫你没出息!怎么叫人抢去的不是你!我的乖女儿好万儿…我的好心肝肉肉儿…” 姜大郎心说人家皇帝老子抢我回去做什么,不过与他阿娘是没道理可以分说的,便识相地闭了嘴。 姜老太太又把那早八百年偶尔过路的卖茄子小媳妇儿骂了一通,许是骂累了,许是怕把姜大郎他阿耶骂活过来,硬邦邦地撂下一句话:“反正你去找那什么东南西北先生,明日就把我大孙子送去学好去!” 姜阿豚欲哭无泪:“哪有那么快的,儿子这不是还得找人寻访寻访么......” 一看拐杖又悬在头顶了,独目的金豹子冷飕飕地盯着他,连忙道:“明日明日就明日......” 第27章 夫妻 姜景仁心里挂念着温香软玉的鳗四娘,恨不能两肋生出双翼飞回归化里,不过还是屈服在了老太太黄金豹头杖的淫威下,老老实实留在松柏院用晚饭。 姜老太太刀子嘴豆腐干心,特地叮嘱厨房加了姜大郎最爱吃的胡炮肉和风味羹,一顿饭下来,气也消了大半,又想着儿子这些年仕途不顺,与媳妇越发形同陌路,不看僧面看佛面,哪怕不喜曾氏,也是盼着儿孙们好的,破天荒地劝道:“难得回家一趟,老老实实待上几天,也去瞅瞅你媳妇儿,别不知天晓日夜地出去鬼混。” 自从老娘和媳妇闹了嫌隙,姜大郎一向里外不是人,难得老太太替曾氏说句话,他哪有不允的,连连称诺。 “今儿晚了,明日你再去瞧瞧二娘子,年前落了水,病到开春才算消停了,你这做人阿耶的可关心过她?”姜老太太不说不打紧,一说又气上了,“四郎前些日子疹子发得凶险,你这崽子恐怕还不晓得这事吧?还有二郎......” “二郎?”姜景仁一脸迷茫,“不是在西北么?” “说的不是你阿弟!”姜老太太刚用了一碗热汤饼,出了一头汗,脸上的胡粉掉了还未及补,一抹一条道道,“是你儿子!” “哦,”这么多年的刻意漠视下,姜景仁几乎忘了有这么个儿子,听老母乍然提起几乎有种恍如隔世的错觉,“他怎么了?” “你这只管生不管养的崽子闯的祸!”姜老太太握着杖头往地砖上用力敲了两下,恨声道,“当初我就说不该让那小娼妇把孩子生下来,你们一个个不听,眼下生了,好了,一撒手不管他死活,那孩子也不知前世造了什么业障,摊上你们这些个耶娘!” “儿子知错了。”姜景仁麻溜地跪了下来,这是他与老母多年相处总结出的经验:下跪一定要快,稍有耽搁就得捱揍。 三老太太刘氏冷眼旁观,心里默默摇了摇头,这姜大郎哪里是真心知错,当初因了性子积糊,当断不断留了娘胎里的姜悔一条性命,只管生不管养,还自觉尽够了为人父的责任。 姜老太太看着儿子一脸油滑的讨好和敷衍,一瞬间感到衰弱无力,有心再举起拐杖抽打儿子几下,却是举不动了,只得一屁股坐在胡床上,挥挥手将他打发走了。 *** 姜景仁一回府,曾氏就得了信,知他难得回来必是要在老太太院里用晚膳的,这回能待几日,又回不回正院却是不得而知了,即便是来,多半也就是看一眼三娘子和八郎便走。 尽管如此,曾氏还是换了件今春新裁的缠枝莲花纹织锦深衣,罩上空青色的半臂,叫婢女与她重新梳妆,这梳头婢是她出嫁时她阿娘特地拨给她的,手特别巧,会梳三十多种发式,还能随形取意,十指翻飞,片刻之间便绾出个堆云般的倾髻,最妙的是取了一绺发丝做了个贴鬓的小发环,将曾氏脸上的胎记掩去些许。 曾氏打量着妆镜中的容颜,微微侧过头,镜中便不见那骇人的胎记,只余一张妩媚的脸庞,可惜鸾镜朱颜未换,新人却已成了旧人。 她一边看着婢子为镜中的自己精心描眉,一边自嘲,女子盛妆却未必是为了心悦之人。一个儿子还是少了些。 姜景仁出了老太太的院子,一路慢慢踱着,越靠近如意院越磨蹭,鞋底好像和那段石板路害了相思病,无论如何都不愿意分离。 曾氏是端庄贤淑的官家女子,不是动辄拿擀面杖抽他的河东狮,可他却没来由地有些怵,难道这就是那帮子狐朋狗友所说的“近香情怯”?仔细一咂摸却又不像那么回事。 姜阿豚就是带着这么一点困惑费解磨蹭到了如意院门口,被守门的下人热情地迎了进去。 “夫君回来啦。”曾氏嘴角噙着恰到好处的笑到屋外迎他,眼里却是冷的。 不过姜大郎毫无所觉,他压根儿没看灯下发妻那精心描摹的眉眼,飘忽的目光从她脸上迅速掠过,自顾自地往屋里走:“嗯,这些日子家里辛苦你了。” “是妾应当应分的,当不得夫君一声辛苦。”曾氏跟上前去替他解下氅衣,离得近了难免闻到他身上沾的浓郁脂粉气,一低头轻蔑地撇了撇嘴角,抬头时又是软款温柔的模样。 姜景仁这些年来见惯了她冷若冰霜,不免有点受宠若惊,回味起新婚时琴瑟和鸣的光景,不免有些意动,曾氏的姿容算不得甚美,床笫之间也有些拘束,然而在外大鱼大肉野食吃多了,偶尔也会怀念家常小菜的温馨落胃,忍不住捉住她放在自己领口解绳结的双手。 曾氏一惊,慌忙将手抽出来,自知失态,垂头低声嗔道:“叫下人们看了像什么话。” “你们都听见了?夫人命你们退下呢。”姜景仁见她并未着恼,放下心来,嬉皮笑脸地将婢子们轰出去,微眯着眼睛往方才那梳头婢脸上一瞟,又意味深长地一笑,把她看得飞红了脸色,赶紧低头退了出去。 曾氏把这番眉眼官司看了个一清二楚,连她梳头婢的主意都打,这屠夫还真当她是死的么? 姜景仁目送那婢子离去,目光在她腰臀处停留了片刻,待她背影融入黑暗里,方才遗憾地回过头,大剌剌地往床上一坐,开始脱鞋。 “我叫下人来伺候你打水盥栉吧。”曾氏心里冷笑,脸上却不显,低头替他解衣带。 “不必了,今日乏得很,”姜景仁宽了外衣,解了下裳,一掀被子便往床上钻,一想怕曾氏嫌弃,特特地解释了一句,“日间已沐浴过了,也没几个时辰。” “那妾身打盆水来,与夫君浣浣足吧。”曾氏下颌一紧,笑容凝固在脸上,像个精雕细琢的面具。 “何须多事,”姜景仁有些不悦,伸手拉她的胳膊,使力一带,将她拽倒在床上,凑近她的脸道,“*苦短,娘子。” 姜景仁服食寒食散,呼吸之间有股淡淡蒜味儿,隔得远时不觉得,此时面贴着面,再混合着他身上劣质脂粉的浓香,令曾氏几欲作呕,她胸中一阵郁气翻涌,鬼使神差地伸手将姜景仁一推,撇开脸道:“妾身今日身上不方便,夫君还是找他人伺候吧。” 姜景仁是凡事不多深思的性子,然而曾氏的推拒之意太过明显,又是在他情浓时毫无预兆地发作,饶是他心再大也猜出了几分,想问一句“当真”,旋即又觉得无趣得很,刨根问题又能如何?闹一场叫彼此日后更难相见,倒不如囫囵过去了事。 便解嘲地哂笑一声,披衣下床,看了曾氏一眼道:“我走了,你早些安置。”趿了鞋吊儿郎一步三晃地走了出去。 *** 姜大郎一离开,邱嬷嬷就抱着八郎打东厢过来,对坐在榻上发怔的曾氏道:“八郎醒来便哭个不停,吃奶时消停一会儿,吃饱了哭得越发起劲了,乳母怎么哄都不行,大约是想阿娘了。” 曾氏赶紧起身接过儿子,抱在怀里一边摇晃一边轻声细语地哄着,不过片刻哭声便渐轻了。这孩子也怪,素日与乳母在一起的时候多,却只与曾氏亲,夜哭只有亲娘能哄得住。 八郎抽噎了两声,在母亲怀中拱了拱,换了个舒适的姿势,眼皮慢慢耷拉下来,曾氏温柔似水地望着他慢慢阖上眼,爱怜地轻轻贴着他的脸颊,一边轻声哼着家乡的童谣。 “三娘子睡着了么?”曾氏哼唱了一会儿,停下来问道。 “戌正就睡下了,郎君来时都不晓得,否则必定嚷着要来找阿耶了,”邱氏笑道,“三娘子和郎君亲得很,不知怎的五郎见了阿耶就哭呢,上回郎君抱他,将他尿了一身,还受了委屈似地哭个不住。” “许是还小吧。”曾氏淡淡笑道,姜景仁上一回抱八郎,依稀是好几个月之前的事了。 “郎君新衣裳湿了个透倒也不恼,还打趣说‘这小狗儿在阿耶身上做记号呢,有了他的味道,下回便不认生了’,”邱嬷嬷一边说一边留意曾氏脸色,未见她流露出厌烦,便试探着道,“郎君是个好性子。” “嗯,”曾氏不置可否地点点头,“我知他是个好性子。” x嬷嬷抚了抚八郎的襁褓道:“看咱们八郎生得多好看,长大定是个玉树临风的小郎君。阿耶阿娘什么时候给八郎生几个弟弟妹妹才好呢。” “嬷嬷可是忘了?十三郎和九娘都已满周岁了。”曾氏半开玩笑道。 “这隔着肚皮的怎么能一样,娘子,您真想让咱们八郎日后孤掌难鸣没个兄弟帮衬么?”邱嬷嬷忍不住把话挑明了。 曾氏抬起脸,深深地看了邱嬷嬷一眼道:“嬷嬷,我嫌他脏。” 邱嬷嬷继续劝道:“哪有人能样样齐全的,大郎他……” 曾氏埋头嗅着八郎头顶心溢出的淡淡*,过了许久再抬头时眼眶已微红,她固执又倔强地道:“嬷嬷,我嫌他脏。” 邱嬷嬷叹了口气,拍拍她的背,终是未再多说什么。 第28章 父女 姜大郎走出正院,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竟不知今夜该去何处落脚。园子里姬妾扎堆,少不了有人翘首以盼,免不了有一番拉来扯去,他向来懒得分辨真情假意,也不管那些女子是图财还是图儿子,那种众星拱月的滋味着实不赖。 不过今日突然失了兴致,有那么一刹那他有些想念鳗四娘的小蛮腰和那个屋前栽着棵歪脖椿树的小院子,或许是地方小,那儿的夜风似乎也比这大宅院中暖一些。 然而只不过一抬脚的当儿,这念头便如击石之火星,转瞬便熄灭了。应承老母的事还未办妥,即便星夜赶回归化里,明日一大早还得再赶回来,实在折腾;再者更深夜半,那鳗四娘独守空闺便罢了,如若不然,他兴兴头地赶去,不知算捉奸那个还是被捉那个,该多败兴呐。 在曾氏院门口站一夜总不是个办法,姜景仁只得往园子里走去。是夜孤月当空,撒下一地霜华,姜景仁举目四望,他有华屋百间,层台累榭,四处都是高翘的檐角黑黢黢的剪影,却找不到一处容身之地。 药与酒都已褪了干净,他仿佛一只游魂,差点撑不起这副空空如也的皮囊,心力交瘁地往湖边一块大石头上一坐,深得岁月眷顾的脸上几乎显出老相来。 就在这时,不远处的芍药花丛中传来女子低泣的声音。姜大郎是惯熟风月的,竟从这压低的抽噎中听出了妩媚婉转的意味,登时来了精神,也不自伤了,循着声音找去,先落入眼帘的是一副瘦削窄小的美人肩,那女子春衫单薄,青绸腰带一束,纤腰不堪一握,比起鳗四娘来又有种纤楚的风致。 “你是谁?为何更深夜半在此哭泣?”这似是质问,然而在姜大郎的舌尖上溜了一圈,就完全走味了,落在有心人的耳朵里简直是□□裸的撩拨。 女子一转身,果然是个眉眼纤秀的少女,虽无十分颜色,却更叫人生出怜惜来。 “郎君恕罪,”少女螓首低垂,紧紧捏着衣摆,惶恐地道,“奴婢是管园子的婢子,名叫蒲桃,不知郎君在此,望郎君垂怜......” *** 姜景仁垂怜得十分用心,第二日便起晚了,去姜老太太院里请安时,差不多已是用午膳的时辰。 他心知昨夜的事瞒不过他阿娘,必有一顿棍棒等着他领受。硬着头皮走进院里,发现曾氏和嫡子嫡女们都在,先松了一口气,姜老太太再怎么怒意滔天,也不可能在媳妇儿面前落他脸。 他先给脸色阴沉沉的老母请过安,从妻子手中接过八郎逗弄了一会儿,将儿子惹得嚎啕大哭了一场,然后温柔地摸了摸三娘子的头顶心道:“阿圆又长高了些,像个小女郎的样子咯,”说罢从袖中掏出个婴儿拳头大小的雕镂兰草的鎏金小银球,拎着顶上一截金链子在女儿眼前晃来晃去,“你上回不是说想要个被中香炉么?阿耶叫人替你找了来。” “阿耶最疼我!”三娘子眼睛一亮,小心翼翼地接过薰球,一边行礼一边得意地瞟了瞟二娘子。 钟荟对这种小孩子之间争宠的把戏全无兴趣,静静地站在一旁打量她久仰大名的阿耶。 饶是有卫家儿郎珠玉在前,她还是被这便宜阿耶晃了眼。若单论美貌,能与卫家人平分秋色的,钟荟两世为人还真只见过姜景仁这么一个。 她一向信奉美人在骨不在皮,不过皮相若是好看到姜阿豚这般,少那么几根骨头似乎也无伤大雅了。看来天子并没有眼疾,看姜婕妤兄长的样貌,想必她也是当得起天姿国色的。 姜景仁连中衣都未着,一身浅栗色家常软罗单袍,因是来见尊亲,好歹将腰带系紧了些,只露出胸口处一小片白里透红的肌肤,那红晕一直延伸到脖颈和脸颊,一双眼眸雾蒙蒙如轻云蔽月。 那身衣裳虽是半旧的,缘边上却像女子似地绣了缠枝桃花,他也不着冠,只戴了一条皂巾。那衣服十分轻软,小风一吹便飘飘扬扬。 钟荟一见他的衣着和脸色,便知他才服过寒食散,她前世的三表叔自诩名士风流,日日服食五石散,也不知是发散得不好还是怎的,不过而立之年便身染恶疾,药石罔顾,浑身溃烂而亡,听闻死状极惨,还是她阿翁颇有先见之明,斥之为悖礼伤教,一早就严禁家中子弟沾染。 太好了,钟荟心道,不但有个心怀叵测的后母虎视眈眈,还有个风流倜傥的阿耶随时可能撒手人寰。 姜阿豚抬起头,冷不丁撞见老太太铁青的脸色,吓得后背一凉,赶紧正了正脸色,故作严厉地对长子斥道:“你这孽障是越来越不成话了!家里费了那么多银钱替你延请西席,你还不发奋用功,成天瞎胡闹,就不能学点好吗!今日看在老太太份上暂且饶你一回,若再啕气,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姜昙生低着头,作出虚心受教的样子,事实上每一团肥肉上都写满了不服,眼珠子往旁边一斜,心说那也得有好给我学啊。得空还恶狠狠地向二娘子扫去一道眼风。钟荟若无其事地回他一个明媚的笑容。 老太太唯恐生变,将学馆的事捂得严严实实,只等着姜景仁那边把事情说定,就将嫡长孙与束脩一起捆了押送上山。 姜景仁也知道自己在儿子面前没什么威信可言,不过是在老太太跟前虚应个故事,狠狠剜了他一眼便偃旗息鼓。 “咳咳…”老太太脸色越发难看,单那两声咳嗽比姜大郎刚才那番教训凶狠多了,枯瘦黝黑的手蠢蠢欲动,眼看着就要去抓那豹头拐杖。 姜景仁心里一慌,目光躲闪,四下里一瞟,终于落在了二娘子身上。 “阿耶。”钟荟捏着鼻子叫了一声,方才他们几个已经给姜大郎见过礼,她便觉得这额外的一声亏了。 姜大郎这才后知后觉地端详起这许久不见的二女儿,感觉有些陌生。 二娘子穿了一件淡粉色的散花绫单衫和沉绿罗裙,外罩一件缀真珠的裲裆,单衫袖子按照如今时新的样子做得上窄下宽,双鬟髻顶上分别簪着一簇海棠花,圆润微丰的脸颊比那海棠花瓣还娇艳,水灵灵往那儿一站,像是画上走下来的仙童。 其实几个子女中就属次女长得最像他,只一双杏眼随了她阿娘陈氏。姜景仁搜肠刮肚一番,竟然想不起来上回仔细看她是什么时候,也不记得比起上回见她是胖了还是瘦了,想来病了那么久应是瘦了吧。 于是姜大郎便顶着一张春风化雨的粉面,摸了摸二娘子的发鬟,关心道:“病了许久都瘦了。” 钟荟低头看了眼自己微凸的肚皮,实在无法自欺欺人——这个月阿枣已经替她改了两回腰带了。恐怕连她院子里的芦花肥母鸡阿花都能看出她胖了,可见这姜大郎对他次女有多不上心。原身真是耶不疼娘不爱,钟荟很有些替她不值。 三个嫡女中,姜大郎最宠的确实是三娘子。大女儿从小不在身边,谈不上有什么感情,三娘子年纪最小,刚出生那会儿他和曾氏感情正融洽,几乎是他抱在手里长大的,情分自然不一般。 至于二娘子,不如三娘子讨喜会来事,难得见一回还躲躲闪闪的,久而久之便不放在心上了。 每回在街市上看到胭脂水粉和绣帕簪环之类的女孩子玩意儿,他都会惦记着三女儿,偶尔想起便给二女儿和几个庶女捎带一份,更多时候是全然将她忘了——大约也不是忘了,只是个个都有便显不出他对三娘子的钟爱来。作为一个常常不着家的阿耶,宠爱女儿的手段着实不太多的。 姜大郎并不觉得把独一份的薰球偏给三娘子有什么不对,阿姊让着妹妹本就是天经地义的,况且曾氏要做贤妇,好东西向来紧着陈氏的几个孩子,已经叫三女受了不少委屈。 然而他看着次女用那双肖似亡妻的眼睛饱含期待地望着他,突然有些心虚起来,不由自主往袖子里摸,仿佛心意够诚就能再摸出个薰球来似的。 那薰球全京都只有瑶山阁的匠人丁菊巧能做,中间有机环,放在被褥中炉体常平,近来在世家小娘子中蔚然成风,寻摸一个已是费了不少功夫,故而方才一见女儿就忍不住拿出来献宝,如今上哪儿去寻第二个。 不过他这一番摸索也不是一无所获,竟给他掏出个挺精巧雅致的方胜香囊来,也记不得是哪个相好送他的,心道下回定要犒劳那兰心蕙质的女郎一二。 他拉起二娘子的左手,将那香囊放在她摊开的掌心,温柔地说道:“这是阿耶送你的,拿去顽吧。” “真的吗?”二娘子忽闪着水灵灵的大眼睛,一脸如获至宝的惊喜,仰头盯着她阿耶。 姜景仁被她看得越发良心不安,找补道:“下回阿耶找更好玩的东西给你。” “这个就很好了,阿耶送的便是最好的,”钟荟珍而重之翻来覆去地欣赏一番,嘴角忍不住一翘,狐狸似地弯弯眼睛,朗声将那香囊上的字念了出来:“今夕已欢别,合会在何时?” 在场众人都是一愣。只有二娘子一脸茫然地赞道:“好诗......” 可不是好诗么?文义浅白,雅俗共赏,连大字不识的姜老太太都知道是什么意思,一张脸顿时黑成了锅底。 第29章 卖儿 香囊风波以姜老太太的宝杖又掉下几块金玉告终,蒲桃那顿大的还欠着,因姜大郎还肩负着重要使命,不好直接打残了。于是姜大郎回屋叫仆人搽了些棒疮药便领着蒲桃去了曾氏院里。 曾氏以眼神作刀,在蒲桃脸上刮了几个来回,当着姜阿豚的面到底没说什么,冷笑像沉渣似地从心底泛起。 以为攀上了高枝逃出生天了么?也不将眼睛睁睁大,菟丝花攀上根细蒲苇,且等他丢开手,往后还不是任由她这个主母揉圆搓扁? 曾氏应付此类事情极富经验,简直可以说是她婚姻生活中的主旋律。她熟能生巧,三下五除二便叫人在园中南丙院里理出一间坐东朝西的空屋子,把蒲桃打发了过去,那院里住着两个顶泼辣的货,她只需作壁上观,就能叫她被啃得骨头都不剩。 蒲桃没有名分,不能呼奴使婢,只能自己伺候自己,那月例比她在二娘子院子里当乙等婢子时还低那么少许。 姜大郎当晚开始就宿在了蒲桃屋里,翌日一大早住正屋的那只出头鸟就叫两个壮仆妇押着卷了铺盖搬去了甲三院。 *** 姜大郎也没忘记正事,即便忘记那拐杖祖宗也会提点他一二,况且他对自己的嫡长子寄予了厚望——没出息的爹对子女总是望得格外厚。 总之第二天一早,姜大郎便带着两个得力的家仆出门寻访北岭先生。 北岭先生这名号听着像是隐居山中的世外高人,姜景仁以为必定要耗费些时日,还特地在京城四大楼之一的望南楼设了一席,请那帮酒肉朋友帮忙出谋划策。 谁知席间才提起个话头,就有几人投箸停杯,腮帮子牙疼般地抽搐,一脸往事不堪回首。几个天涯沦落人唏嘘长叹一番,其中一位对姜景仁道:“孟泽兄与令郎究竟何仇何怨?” 姜景仁顿时有些狐疑,他很有自知之明地意识到,与他结交的都是些不成器的纨绔,可见那北岭先生徒有虚名。然而看他们心有余悸的模样,又似积威甚重,竟不知如何取舍了,只好做了个揖道:“犬子不成器,仆听闻北岭先生教徒有方,便想叫那不肖子投入他门下。” 方才开口那位是尚书右仆射的庶八子,生母是个舞姬,二十四岁以八品郎中起家,一直到三十多愣是没挪窝。只见他皱着一张脸,拿着根牙箸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碗沿道:“这北岭先生啊,一言难尽……” 虽然狐朋狗友们再三向姜大郎保证,北岭先生什么破铜烂铁都收,越是破烂他越喜欢,姜阿豚驱着马,拉着束脩,领着僮仆来到学馆山门口时,仍然惴惴不安自惭形秽,生怕人家见了他这不成器的阿耶不愿要他儿子,到时候与姜老太太交代不过去。 不过他白担心了一场,因为他连正主的面儿都没见着,接待他的是两个愁眉苦脸的弟子,一个长得像胡瓜,一个长得像菜瓜。 姜景仁怕被拒绝,带了整整一车的束脩,各色绫罗绸缎和米粮应有尽有,光卸货就费了大半个时辰。 两个弟子见惯了场面,熟门熟路地清点了一下,一言不发地将数目记到簿子上。 姜景仁一向敬畏读书人,正踌躇着不知该怎么开口,其中一位长得像菜瓜高足问道:“足下是自己拜师么?” 姜大郎赶紧诚惶诚恐地连连摇头:“非也非也,是替我那不肖子。” 两人默契地对视了一眼,摇了摇头,另一人道:“我们学馆没什么旁的规矩,只一点,一旦拜入门下,什么时候出师便由先生说了算。” 姜大郎哪有不应:“明白,明白。” “还有,无故不得出山,也不准家人探视。”那长得像菜瓜的补充道。 “家师有些严厉,想必您已有所耳闻,令郎也许会受些皮肉之苦……”胡瓜接着道。 “要打要打,这不肖子就是欠教训!他肉多皮厚,先生尽管打来!”姜景仁咬牙切齿地道。 菜瓜瞥了他一眼道:“家师无故不会责打弟子,足下请放心。”可不是么,反正想打时总能找到缘故的。 “此外令郎入山时不得带仆从奴婢。”胡瓜又补了一条。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说是说“没有旁的规矩”,结果越说越多,直将姜大郎说得晕头转向,唯有连连称是。 最后那长得像菜瓜的弟子递给他一支笔道:“足下若无疑义,便在此签字画押罢。” 姜大郎当了官才学认字,那些知乎者也的条条款款看得一知半解,匆匆一扫便签上大名,倒贴着一车束脩将儿子卖了。 *** 姜景仁难得办成了一桩事,心里不无得意,回府也没歇歇脚,兴兴头头地前往老太太院里邀功,老太太没给儿子好脸色看,不过全程没有请出那拐杖祖宗,也实属难得了。 老太太照例敲打了他一番,末了嘱咐道:“你媳妇儿还不知道,你去同她说一声吧。” 曾氏这回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她一边听那将屠夫眉飞色舞地夸耀自己能干,一边暗暗地掐自己的手心,直掐得几乎渗出血来。这阵子因姜明月的院子里闹出不少幺蛾子,她把全副心神都灌注在那边,倒将姜昙生给忽略了,真真是本末倒置。 “这府中不是有现成的夫子么,当初也是为了替大郎开蒙才请来的,如此一来倒成了白费功夫了。”曾氏为难道。 “不是还有二郎三郎他们么?秦夫子教谁不是教,横竖咱们家不会短了他那点束脩。”姜大郎不以为然道。 曾氏拧着眉,满脸忧心忡忡:“大郎打小没离过耶娘身边,没吃过什么苦头,听你说起来那学馆规矩又重,连个伺候的下人都不许带,吃住都简陋,他哪里过得惯?” “别人去得怎么偏他去不得?”姜景仁正为自己顺利交差志得意满,哪里听得妇人来泼他冷水,脸色一沉,不痛快地道:“还真把自己当了什么王孙公子哥了,我像他那么大时每日摸着黑起来,什么事不得自己做?再者那学馆里世家贵公子多得是,人家都好好的,他一个下贱种子矫情个什么劲!” “郎君怎么突然就要将咱们大郎送去那地方受罪?”曾氏眼眶已是泛红,掏出帕子掖了掖眼角哀怨地道:“想一出是一出的,也不与我打个商量......也对,大郎自有亲生的阿耶和阿婆替他打算,我这后娘再怎么掏心掏肺都是个假,你们防着我是对的。” 姜景仁心里泛起一阵腻味,不过还是好脾气地拢住她的双肩道:“你莫多想了,是我偶然听友人说起那先生学问了得,许多世家子弟都拜在他门下,眼看着大郎也大了,总是在家里和弟弟妹妹们一起读书哪有进益?结识几个同窗好友,将来出仕后也能相互帮衬一二。此前未说与你听也是因了八字还没一撇,这不是立即就来告诉你了么?好了好了,不哭了,莫胡思乱想了。” 姜景仁耳根子一向软得很,这回却一反常态地固执己见,曾氏便知八成是松柏院那老货在作怪,心知木已成舟,再怎么悔恨也于事无补,再说下去徒惹他不快。 再者姜大郎虽然将那北岭先生吹嘘得神乎其神,她是不信的,姜昙生已经十三岁了,如她所愿成了个烂泥糊不上壁的东西,难不成那学馆竟是神仙开的,还能点石成金,化朽木为栋梁么? 于是破涕为笑地轻轻推了他一把嗔道:“子女们就在外边,做什么动手动脚的。” 姜景仁见她消停了,心里松了一口气。夫妇俩叙着家常,不一会儿乳母抱了八郎过来,曾氏接过来抱在怀中,姜阿豚就在一旁逗孩子玩,拿手指点轻轻戳儿子的嘴角,引得他以为是吃食,雏鸟似地张着嘴来寻。 “莫戳他嘴角,要流涎水的!”曾氏皱着眉头将姜景仁的袖子扯开,“对了,还有一桩事一直石头似地压在我心上,大娘子养在济源,几年见不上一回,眼看着过不了几年就该议亲了,我想着趁早接回家来亲自教养,夫君觉得如何?” 姜大郎几乎自己还有个寄养在外的大女,愣了会儿神方道:“不是说她妨克二娘子么?” “阿婴上回落水,说不得就是应了这关煞,”曾氏若有所思道,“不如这样,明日叫人带着两个小娘子的八字去那重云观找那老真人再算上一卦,若是无虞便派人去济源。” “还是娘子想得周到,”姜大郎自然没有不应承的,“阿曾,你真是我的贤内助。” *** 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地瞒着正主,姜昙生一直到出发前一日才得知自己大难临头,撒泼打滚十八般武艺齐上阵,一直闹到大半夜,可惜没人在乎他的意见,连曾氏这活菩萨也不来搭救他一二。 临出发前,钟荟去长兄院中“话别”,见那胖子颓然地靠在榻上,脸上有种行将就木的淡定,一旁的桌案上堆满了三娘子等人送的礼仪,不外乎麈尾、画扇、铜瓶、棋具等物。 姜昙生眼角余光瞥见二娘子,惊弓之鸟似地一跃而起,动作之敏捷让人几乎忘了他是个胖子。 “阿兄,”钟荟一脸真心实意,全然看不出她是来落井下石的,“妹妹恭喜你得入大儒门下。” “哼,”姜昙生脸上的横肉颤了颤,歪着脖子没好气地道,“你也来看我好戏!滚滚滚!本公子不稀罕你的东西!赶紧滚!” “妹妹本来也没带什么,”钟荟扫了一眼几案上的器玩道,“横竖阿兄也带不去学馆。妹妹倒是想叫阿兄记得加餐饭,可那学馆一日只有两顿,且都是麦饭蔬食,一旬只能吃一回肉,啧啧。” 姜昙生闻言身子一晃,白花花的肥肉禁不住抖出波纹来,脸色青一阵白一阵,恶声恶气地道:“又皮痒是不是?别以为我不敢教训你!” 钟荟无奈地摇了摇头:“阿婆阿耶还指着你拜入名师门下能有所进益,要我说呀,不过是白瞎了那些束脩罢了。今日一别,还不知咱们兄妹何时再相见,妹妹也没旁的相送,就送句大实话给你吧,阿兄你啊,就是那朽木烂材,粪土之墙,一辈子无可救药了。” 姜昙生后来也觉得奇怪,那时候他把二妹视为仇雠,偏偏将她那番话记了一路,而曾氏的殷切叮咛全被他当成了耳旁风,想来激将法能奏效,多半是因为说中了事实吧。 第30章 心胸 送走了姜昙生,钟荟总算过了几天安生日子。 头几日秦夫子如惊弓之鸟,唯恐主家是因自己才学不济才将嫡长子送到外间学馆去,滴酒都不敢沾,夜夜奋志萤窗,埋头雪案,待过了一阵子发现自己的饭碗安然无恙,便又故态复萌起来。 钟荟跟着学了一段时间就发现,这位秦夫子实在是个空架子,凡事不求甚解,肚子里的墨水还不如酒水多,偏偏姜悔做学问极肯下苦功钻研,有疑惑不解之处必要刨根问底,姜昙生走后没了顾忌更是变本加厉,一来二去,秦夫子几乎有些招架不住了。 十回里总有六七回,那秦夫子自己一知半解,又不能失了为人师表的颜面,便云山雾罩地糊弄一通了事,听得钟荟直摇头,下了学便以求教为名与庶兄推敲经义,见缝插针地点拨他一二,姜悔一发觉得这位据称不学无术的嫡妹每每在不经意间直切要害,与她一番探讨受益匪浅,比独自闭门造车强了不止一星半点。 老太太对兄妹俩的过从睁只眼闭只眼,曾夫人就更不好置喙了。 蒲桃搬入南丙院的事为府里上下人等提供了一时的谈资,她在姜大郎那群莺莺燕燕中姿色只能算中等,众人都以为姜大郎至多不过三五日便要撂开手,然而这回姜大郎却出乎意料的长情,竟仿佛在那小院里扎了根,似模似样地过起了成双捉对的小日子来,坐则叠股,立则并肩,连口酒都要嘴对嘴地哺,旖旎之情难以备述。 那些见风就是雨的刁钻下人们便私下里传说这府里约莫是要出个小夫人了。 不过姜大郎后院里的风云传不到钟荟这种闺阁小娘子的耳朵里,她只知那乔家娘子到哪里都不会叫自己吃亏,在她手上没讨到便宜,一转身便叫她吃了个哑巴亏——婢子成了阿耶的房里人,她的闺誉还要不要了?得亏是姜家这种不讲究的门户,横竖虱多不怕痒,荒唐事不在乎多这一桩。 这日钟荟晨起盥栉已毕,穿了身家常桃红色绮罗衣过松柏院请安,不期曾氏与三娘子也在。 姜老太太箕坐在榻上,曾氏和三娘子母女一人一席坐在她对面,钟荟略一扫老太太锅底似的脸色和绷紧的下颌,便知曾氏又在闹幺蛾子了。 继母回头一见是她,赶忙满面喜色地招呼她过去,站起身揽着她的肩头对老太太笑道:“正说着阿婴呢,可不就来了。” 钟荟上前笑盈盈地请了安,老太太见了二孙女脸色稍微和缓了点,勉强从陈年锅底变做了新铸的锅底:“来啦,今日这一身好看,头发也梳得新巧,就该穿些鲜亮的色儿,成天弄得一身孝似的,看着就丧气。”说完已有所指地扫了眼着一身月白绫深衣的曾氏。 曾氏对这种程度的挤兑已经可以做到心如止水,只当没听懂,伸手虚搭在二娘子头顶比了比,对一旁的邱嬷嬷道:“我们二娘子今春长高了不少呢,素绚坊的裁缝何时来量下一季衣裳的尺寸?得叫她放些余量,免得拿回来便穿不下。” 邱嬷嬷便道:“正巧今日两位小娘子都在,不如一会儿一道回如意院,开了库房,将夏季的料子挑一挑,过几日好叫裁缝上门。” “也好,嬷嬷这么一说倒提醒了我,”曾氏轻轻抚了抚额头道,“前几日宫里赏了些新料子,还搁在东面耳房里呢,我记得里面有几匹颜色鲜嫩的宫纱,正好给他们姊妹做几件......也不知大娘子身量如何,只得等她到了再量过了。” “想来不会和二娘子差得太远吧,”嬷嬷是肉里眼,睁大了也只有杏仁大小,一笑就眯成了一条缝,无论说什么话都像在道喜,“双生姊妹总是生得像。” 他们主仆两人一搭一唱,一脸你快来问,钟荟便从善如流地捧了个场:“阿姊要回来了么?” 三娘子一听不得了,一个姜明月就够讨嫌的了,还要再来一个分薄她的宠爱?立即面露不豫之色,咕哝道:“她在表叔家不是待得好好的么?回来做什么!” 曾氏恨铁不成钢地睨了女儿一眼,这是她替二娘子准备的词儿,怎么倒叫亲女儿给抢了,眼看着老太太脸上阴云密布,似要发作,赶紧抢在前头道:“你这孩子说什么傻话!你阿姊是姜家的女儿,这府上就是她家,如何回不得了?当初也是为了不得已的缘故才......”她说到此处一顿,不安地瞥了一脸二娘子,似乎不知从何说起。 来了,钟荟心说。 “你有什么话就直说罢,捏腔做势的看着都累。”老太太拿拐杖磕了磕地面,她最不耐烦儿媳妇这吞吞吐吐的模样,打量别人不晓得你在憋坏水么? 垂首侍立在曾氏身后的邱嬷嬷闻言上前一步,行了个礼道:“老太太,夫人,两位小娘子,主人说话本没有我一个老奴说话的份儿,不过我们夫人实在是难于启齿,奴婢愿效微劳......” 话音未落,便被曾氏呵斥住:“老太太面前哪容得你大放厥词!先去外面跪着,回去定发落你!” 邱嬷嬷诚惶诚恐地跪下告了罪,退到院子里,老老实实地跪着。 有忠仆搭了台阶,曾氏岂有不下之理。她叹了口气对二娘子道:“也不是阿娘刻意要瞒你,实是怕你知道了心存芥蒂,于你们姊妹之情有碍。” “母亲但说无妨,”钟荟昂了昂头,故作稚气道,“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曾氏便吞吞吐吐迂回婉转,却事靡巨细地将那高道如何卜卦,又如何断言姜明霜八字妨克双生妹妹的事说了一回。 老太太听得七窍生烟,几次想出声打断,三老太太刘氏悄悄拽她袖子方才阻拦住。老太太回过神,也想看看二孙女如何答对,于她而言手心手背都是肉,大孙女不在跟前岂有不心疼的。 钟荟似乎受了极大的震撼,若不是来得匆忙没带上吴茱萸,恐怕她这时候已经涕泗滂沱了。只见她垂首静立了一会儿,接着缓慢而坚定地抬起头来道:“若不是母亲和盘托出,恐怕女儿一辈子都得蒙在鼓里。”——本来嘛,这种事情无论真假都没必要叫她知道,你非要说出来不是成心膈应人么? 曾氏脸僵了僵,定定神继续道:“阿娘也是怕你阿姊回府之后下人们嚼舌根,传到你耳朵里反而伤了姊妹情分,不如先与你分说清楚。”说罢爱怜又无奈地拉起她一只手,捧在掌心抚了抚,安慰道:“阿娘前日已叫重云观的老仙人卜过一卦,你的关煞已平安无恙地度过,大娘子回来是无虞的了。你心里有芥蒂也是难免的,待你阿姊回来,阿娘给她安排个离你远远的住处。你阿姊自小离家也是可怜,这次回来,在耶娘手底下待不了几年也该出阁了,你且忍耐一二,也让她在老太太跟前尽尽孝,横竖越不过你去。” 钟荟杏目圆睁,一脸困惑:“母亲说什么呢,阿姊是因了我才被送走的,我在这府上锦衣玉食的,阿姊却在济源乡间过着布衣蔬食的苦日子,”说到此处她皱着眉揪了揪心口的衣裳,“一想到此节我就难受得不知如何是好,哪里会有什么芥蒂?母亲也不必费事另准备房舍,我那院子宽敞得很,一个人住着还嫌冷清呢,阿姊回来就让她住我那儿,我们正好做个伴儿。” 曾氏没料到一向恃宠而骄又最小心眼的姜明月会是这样的反应,今日她来这松柏院,一来是将卜卦一事告诉婆母,二来也是在这儿等着姜明月,八字相克的事此前已经叫季嬷嬷透露给了她,想来她是最不愿看到姜明霜回来的,如今当着婆母的面将此事突然揭出来,想来一个八岁的孩子也没那么深的城府掩饰自己的抵触,必然会叫老太太看出端倪,淡了对她的回护之心。 她频频拿眼看跪在院外的邱嬷嬷,可惜远水救不了近渴,只好讪讪地道:“阿婴如此深明大义是最好不过了。” 二娘子那番话叫老太太刮目相看,说起来这阵子刮得略频繁,将她奁箱里的宝贝刮了不少去。 她欣慰地朝二孙女点点头,又扫了眼曾氏和三娘子,冷哼一声道:“有些人自个儿小肚鸡肠吧,就以为旁人也跟她一样。咱们阿婴是个有肚量的好孩子,最紧要一个是心地纯良,来,到阿婆这里来。”从手上褪下对洁白细腻如羊脂的玉镯子,套在孙女的手腕上:“这是你姑姑新送来的,你拿去戴着顽......这崽子与阿婆客气什么,你再推阿婆可要不高兴啦!” 三娘子在一旁看着,嘴一瘪,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眼看就要滚落下来了,三老太太刘氏看得有些不落忍,小娃娃知道什么好歹呢,可有这么个心术不正的阿娘,如何能受老太太待见呢? 第31章 邀请 兔走乌飞,转过头便到了仲春,昨夜下了一夜的雨,院子里倒红斜白一片。 秦夫子的从叔过寿,告了三日的假,钟荟晨起去给老太太和曾氏请了安,午后便无所事事。她午膳时因嘴馋多进了一些乳饼,此时有些积食,叫阿杏煮了杯酽酽的茶,换上外出穿着的袴褶和木屐,那木屐鞋面上用米粒大小的珍珠、玛瑙、孔雀石、绿鱼和青晶石绣成龟甲忍冬,木底有齿,磕在湿漉漉的石板上咔嗒作响,钟荟就捧着茶碗在院子里四处走动消食。 消了不到半刻,又不由自主地溜达到书房,踮着脚从墙边架子上取下个大肚青瓷罐抱在怀里,打开细藤编的盖子,揭开蒙在罐口的湿布,从里面掏出个餢俞来,这还是寒食剩下的,因耐得住久放,阿杏便替她存了一罐子搁在书房,以备不时之需。 钟荟叼着饼又回到院子里,芦花肥鸡阿花正在草丛里扒拉虫子吃,一见她便扑腾起翅膀来,钟荟有心逗她,伸出脚引它来啄,就在它快要得逞时收回脚来,惹得那母鸡暴怒地咯咯叫个不停,钟荟便一脸得意。 阿枣对主人的无聊行径颇感无力,好好的肥鸡不炖来吃,特特叫两个粗使奴仆用竹子编了篱笆,在院子西南墙根圈了块地方,还拿白石叠构了座嶙峋的小山,当仙鹤似地养起来,每日费那么多谷子和瓜菜,也不知是个什么志趣。她暗暗摇了摇头,没好气地翻着白眼叉着脚教训前些时日曾氏新拨来的婢子:“眼睛里没活是不是?花叶子落了一地等着谁来给你扫?还有墙根那堆鸡屎,哎!皱什么鼻子,你那鼻子是有多金贵?” 蒲桃走后阿枣如愿以偿地提上了甲等,新拨来的两个原本是伺候姜昙生的,眼下主人都不在了,还不知何年何月才能从那学馆放回来,白养着也是费钱粮,正好二娘子这边的空缺还没着落,便将两个年纪大些的调了过来。 姜昙生虽说胡天胡地,年纪到底小了些,风月上还未十分开窍,仅限于摸摸小手捏捏香腮,因他生得蠢笨痴肥,那些小美人投怀送抱的心也淡,故而直到他被发配去山里,也没来得及闹出什么氤氲的故事。那些个妩媚艳丽的美婢是曾氏花了不少功夫和银钱特地为继子搜罗过来的,大多是从小挑美貌伶俐的女童专门教养,其中不乏殊色绝丽的佳人,弦管笙歌都来得,还能吟几句格调难言的诗赋,如今反倒成了累赘。 按理说这样的婢子不适合伺候未出阁的小娘子,曾氏也怕被人戳脊梁骨,本打算另外着人采买人口,然而上回在姜老太太的院子里吃了闷亏,心里有一口郁气发不出来,便忍不住给继女添点堵。那日钟荟照例去如意院请安,曾氏直接就将人塞与她。 两个美人一个丰润娇艳似北地燕脂,一个纤柔软款如江南烟雨,样貌与阿枣相较也是伯仲之间,而且不似阿枣那样动辄叉腰翻白眼。钟荟倒也来者不拒,平心静气地好言问他们名姓,丰满的那个叫荼靡,纤秀的那个叫紫风流。“不好不好,”钟荟皱着眉头道,“这些算什么名字,既不好记也不上口。”她指着那丰满的道:“从今往后你叫白环饼。” 又对那纤秀的道:“你就叫细环饼罢。” 主人给奴婢改名是天经地义的事,就如给牛马打上烙印,做下人的纵有万般不情愿也不好宣之于口。 钟荟领了两只饼回去直接扔给阿枣,也不说叫他们做什么,只吩咐阿枣教他们学规矩,从原先做粗活的小婢子里挑了个伶俐得体的提了上来,改名作林檎。 阿枣新近升了甲等,正愁没人给她作威作福,将那两个美人使唤得团团转,一会儿支使这个扫厕房,一会儿派遣那个挑水生火,活像个磋磨新媳妇的恶婆母。 说来也怪,那细环饼叫做紫风流的时候走起路来弱柳扶风,时不时地伤春悲秋,枝头上落下一朵花也要叹一声,老鸹儿叫得凄厉一些也要掉一回眼泪,可自从改名叫作细环饼,仿佛自己都没脸矫情了,就算偶尔情怀来了,阿枣一声如雷贯耳的“细环饼”就能把她的诗情画意劈个片甲不留。 细环饼感慨了一下自己命途多舛,抄起比她人还高的竹枝苕帚,无情地刷刷刷扫起落花来。 钟荟逗了会儿阿花,肚腹里好受多了,看了看日影,盘算着该到吃果子的时候了,正要吩咐,便有曾氏院里的婢子来请。 晨间已经请过安,这时候请她去便是有事了。钟荟低头看了眼身上的袴褶和木屐,这是时下都中女子常见的出行装束,穿着见家中尊长也算不得失礼,只是那木屐有些不雅,便回屋换了双五色云霞履。 到得如意院,曾氏却已在过厅中等她。 钟荟从未见曾氏这样,她正襟危坐,整个人绷得像根弓弦,连一丝不苟的衣褶子里也透出如临大敌的气息。 “阿婴来了?”曾氏连母慈女孝的经典戏目都跳过了,从几案上拿起一封简帖递给她,“你看看这个。” 那简帖连钟荟这个现任暴发户看了都觉逼人,材料既非纸也非竹木,而是一整片半寸来厚的银板,雕镂上文字再填沉绿漆,一角还压着枝惟妙惟肖的金海棠,显然是真金白银,钟荟拿在手上几乎有些吃力。且不提那精雕细琢的手工,光是那些金银就价值不菲了。 整个洛京敢这么造的只有一个人。 曾氏果然一脸凝重地问道:“你是如何结实常山公主殿下的?” 钟荟一头雾水,比孟姜女还冤:“女儿不认识那位公主殿下啊!” “那她为何突然相邀?”曾氏显是不信,看那神情钟荟简直以为自己和常山公主私定终身了。 还好她平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曾氏想了想也觉自己的猜疑甚是无稽:“那想来是与婕妤娘娘的交情了。” 钟荟虽觉这事处处透着古怪,若是看婕妤娘娘的面子,没道理将帖子下给她一人,却也想不出旁的解释,只得暂且将满腹狐疑压下。 “既然有幸得公主折节下交,你这几日且好好准备,切记谨言慎行,”曾氏上下打量了她一番,“虽是在家中可以少些讲究,可如此装束着实有点不成样子,阿娘也不多说了,你好自为之,出门在外切莫丢了我们姜家的脸面。” 钟荟有几次来向曾氏请安,因图方便也穿着袴褶,也不见她出言责怪,这回显然是在故意找茬了,不用说是因为常山公主只请了她,全未提及三娘子的缘故。 *** 这事很快传到了三娘子姜明淅的耳朵里。彼时她正在后花园水阁中摹写一丛芍药,得了小婢子的禀报将画笔一扔,提起裙子三步并作两步,一口气跑到如意院。 曾氏正在廊下和邱嬷嬷坐在胡床上拣佛豆,见她惊慌失措的样子,皱了皱眉不满道:“看看你野成什么样子了?哪像个小娘子的样子?” “阿娘!”三娘子一开口鼻尖就红了,硬撑着才憋着没叫眼泪夺眶而出,“他们说的是真的么?姜明月真的得了常山公主的邀请?” “无礼!那是你阿姊,如何能直呼其名?”曾氏叹了口气,拍去手上沾的豆粉,站起身,掏出帕子提她揩了揩眼泪,“公主殿下是给你阿姊下了帖子。” “只请了姜......她一个么?”三娘子委屈地仰着小脸。 曾氏点点头,见泪水清泉似地从女儿眼中冒出来,止都止不住,赶忙劝道:“公主这回没邀你一块儿去,是因了你年小,花宴又不在城里,路途遥远,还要在外过夜,就算她请你阿娘也不放心你去。” “阿娘莫骗我了!”三娘子将她亲娘的口气学了个十足十,冷声冷气地道,“姜明月只不过比我大了不到两年,如何她就去得?我不管,我也要一起去!我若去不成,她也休想去!” 曾氏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来,她不是没打过这主意,可毕竟常山公主这帖子明白无误是下给姜家二娘子的,贸贸然多加了一个人,若是惹得公主殿下不快反倒不美,于自己女儿的名声也有妨碍,便严辞拒绝道:“莫胡闹,听阿娘的话,日后有的是机会。” “我不管日后!就要这回的花宴!”三娘子是察言观色的一把好手,如何分辨不出她阿娘真情还是假意?一见有戏便越发凄厉地苦求起来,“好阿娘!求求您!只要这回您叫我去成了,往后什么宴会我都不去,好不好嘛......” 三娘子这倔脾气像极了她,若不遂她心志,恐怕不知何时才能舒眉。然她幼时何尝有人如此疼她宠她?如此一想,心里早已软了下来,无奈地搡了搡女儿,叹口气将她搂进怀里,用下巴使劲顶了顶她发心,嗔怪道:“你这孩子......” 曾氏提出要携嫡妹同往,钟荟倒并不意外,她也不怕得罪常山公主,这公主是个极跳脱的性子,凡事全凭兴之所至,据她对此人的了解,就算她把姜老太太和阿花带上大约也不会有什么异议的。 只是常山公主设宴,想也知道,赴宴的不是宗室女便是世家娘子,以姜家的门第,去了还不知要受多少明里暗里的冷嘲热讽,她收了帖子不得不去,且凭着前世的经历也能应付得来,姜明淅这不知天高地厚又处处掐尖要强的性子,少不得自讨没趣。 同为姜家人,她讨了没趣自己也不见得多有趣,不过这话她不便说,说了也没用。 第32章 公主 常山公主的雅集在整个洛京都是数得上的嘉会。公主府中栽有海棠万本,每到花开时节,便设赏花宴,筵请都中贵女,受邀之人无不是门第显赫,不过光是家世好还不成,人物也须得风雅,人物风雅也还不算,还得她看得顺眼。 钟荟上辈子前两条都满足,不幸恰好属于常山公主看不顺眼那一类,故而从来无缘得见。钟荟的从妹十三娘倒是收到过几回帖子,不过她碍于堂姊与常山公主的过节,每每称病不往。 说起钟家十一娘与常山公主的孽缘,那真是罄竹难书,恐怕还得从常山公主其人说起。 常山公主是当今天子的第三女,为崔淑妃所出,在一众嫡庶帝女中最得宠爱,在宫中留到十二岁方才出宫,在有“王子坊”之称的寿丘里建了公主府。 这位公主最为人津津乐道的除了隋珠弹雀、蜡烛炊饭之类的穷奢极侈之外,还有她十几年如一日的好色,尽管她连驸马都没有半个,都人提起她来却总是心照不宣地神色暧昧,活似她已经养了几百个面首。公主本人也冤得很:“爱美之心,人所同具,哪个不好好色呢?连圣人都说‘食色性也’,我不过是比旁人实诚些罢了。” 常山公主自小见了美人便走不动路,多年前宫宴上对卫家六郎一见之下惊为天人,于是九六城里上至八十老翁下至黄口小儿皆知公主殿下痴恋卫家六郎——说来也怪,那些传她单恋一枝花和传她面首三千的恰是同一拨人,倒也没人发现有何不谐。 公主其时九岁,情窦开得有些早,认定了卫家那仙人似的小郎君就是她将来的驸马,可还没窃喜上几日,就听闻卫六郎和钟家十一娘青梅竹马,等年岁稍长就要定亲的。 看上的驸马成了别人家香囊里的东西,她如何不懊恼?又好奇那钟十一娘是个怎样的人物——她想若是个堪配六郎的美人,那便罢了,如若不然......其实她也不能怎样,卫六郎他阿翁是个出了名的鬼见愁,连她阿耶都不敢得罪,若卫六郎是个平头百姓就好了,常山公主遗憾地想,派一队侍卫就能将他抢回来。 要见钟十一娘不难,钟夫人三天两头地带她进宫陪钟太后说话,常山公主叫宫人留了心眼,一见她入宫就来禀报她,果然没多久就叫她等着了机会。她特地打扮得光彩照人去寿成宫见小情敌,那钟家小娘子大约七八岁的年纪,穿一身绯红襄邑锦团花襦衫,一张脸简直还没有头发上簪的芍药花大,眉眼倒是长得很不赖,可又瘦又小,人不胜衣,头发稀黄,肤色苍白,一对眼珠比常人浅淡,却又亮得过分。 这日天气晴好,冬日的暖阳穿过直棂窗,将端坐在独榻上的钟十一娘笼罩在金色的光尘中,整个人看上去像要融化。 大都好物不坚牢,常山公主初见钟十一娘时,大约就是这么个心境。 之后有不少人故意打趣她,问她钟十一娘是媸是妍,她不知该如何用言语述说那种堵在心中的感觉,便童言无忌地道:“长得不赖,可看着不是个长寿的。” 也不知是哪个多嘴多舌的有心人,将这话传到了钟夫人耳朵里。钟夫人只有这么一个宠得眼珠子似的女儿,生性又最是护短,若是公主当时已经出宫建府,怕是要当即带着部曲打上门去。 常山公主长那么大第一次捱了她阿耶一顿好骂,还被罚跪了两个时辰,太后几年都没给她好脸色看。常山公主自觉说的是实话,并非如旁人所说的生性恶毒因妒生恨,故意诅咒人家小娘子,可偏偏没人信她,从此对那钟十一娘也生了疙瘩,后来办雅集发帖子,总是有意无意地漏了她,反正她也不可能赴会就是了。 谁知后来她那一句童言真成了谶语,钟十一娘未及笄便夭亡了,她还着实懊悔了一阵,生怕真是自己将她咒死了。 *** 有那些个前因后果,钟荟其实是不大想去赴宴的,可若她临阵退缩,大约会与整个姜府为敌,不说别人,曾氏和三娘子就能生吞了她。 花宴定在初三日,虽与往年一样是海棠宴,地点却不是公主府,而是她邙山中的庄园,或许是怕喜新厌故的贵女们腻味罢。 那庄园去城三十里,且有数十里崎岖山路,坐牛车得走上大半日,东道主也想到了此节,已预备下数十间客馆,并在简帖中提了一句。 曾氏又是一番杞人忧天,生怕主家备下的屋舍是有数的,她女儿去了没屋子住,还是邱嬷嬷镇定,那是什么样的地方,难道连间空屋子都腾不出来么?曾氏觉得邱嬷嬷的意见很是在理,旋即又开始后悔今春没与三娘子多裁几件新衣裳,多打几件新首饰,那宴会就在七日后,无论如何都赶不出来了。 方寸大乱的不止曾氏一个,钟荟的小院子也是人仰马翻,阿枣首当其冲,竟已经到了辗转反侧寝食难安的地步。身为院子里唯一一个甲等婢子,又有那一只杏和两个饼拖后腿,阿枣可谓是忧心如煎。 老太太院里拨来的吕嬷嬷倒是个老成经事的,在阿枣为了出行殚精竭虑时,把个小院子管得脉络井井,可小娘子衣裳簪环之类的事情上就一窍不通了。 阿枣每日不到鸡鸣时分便从床上一跃而起,先提着灯去小库房里搜刮一番,将压箱底的珠宝首饰搬进东厢,地上已经堆了七八只打开的箱笼,榻上则铺满了各色绮罗衣裳,她挑挑拣拣,拿起这件,又放下这件,本来那些衣裳每件看着都好好的,可一想起她家的娘子要赴公主的宴会,还要和全京都顶顶尊贵的小娘子们应酬交际,她就觉着那些衣裳不是太俗艳就是太寡淡,生怕娘子出乖露丑,叫人笑话了去。 钟荟见她风风火火地上蹿下跳,神色活像只炸毛的猫,好心劝慰她:“莫怕,你家娘子生得好,荆钗布裙也不掩国色。” “娘子说得对!”阿杏附和完又邀功,“娘子,那五味梅条还剩下一罐,亏得奴婢去得早,后脚那宋姨娘院子里的阿帽就来讨甜酸蜜饯,好险!” “做得好!”钟荟赞道,“你下晌再去一趟,盯着他们再烘些鹿脯和獐脯出来,还有截饼和枣糕,凡是耐得久放的都准备些,有备无患。” 阿枣简直生无可恋,舔了舔上火的嘴唇,撕下一块翘起的干皮,狠狠地嘬了嘬洇出的血,摇摇头扔下这两个无可救药的人,继续孤军奋战去了。 到了出发前一日,二娘子和阿杏主仆俩准备的吃食大约够整个姜家逃难到江东了,于是钟荟难得良心发现,去帮阿枣的忙,阿枣双眼熬得通红,整张脸泛出行将就木的铁青,说起话来已经气若游丝。 “我们至多在那儿宿上两三夜,日常穿的小衣带三套便够了,”钟荟一边盘算一边吩咐阿枣,“中衣......房子绵的一件,清河缣的一件,白绫绢的一件,薄红平纹绢的一件,萌黄云气纹绢的一件,缥色绫绢的一件,有这些便够了,什么外裳都能配得上。” 阿枣一下子找回了主心骨,和白环饼一起,依言将衣裳细心叠整齐放进衣箱里。 “接着是外裳,春日的衣着颜色不宜太重,带一件朱红织金贵字纹锦的和一件宝蓝韬纹锦的以备夜宴便够了,在灯下压得住,”钟荟掰着手指道,“带上这件竹青织竹叶纹春罗单衫,白罗縠的罩衣也带上,泛舟时可以穿;听闻公主庄园里多植杏、梨和海棠......” “那这件绣海棠枝的不是刚好么?”白环饼抢着道。 钟荟摇了摇头:“那便过于刻意了,带这件绣白蝶和这件卷草纹的,还有这件棋纹的,也有趣,刺绣太繁复的反而显不出轻盈自如来。再带几件斗篷,若是晚间游宴怕可以挡风。再有那雨中穿的蓑衣、斗笠和木屐,对了,再将新做的几套袴褶和胡服带上,说不定要骑马或登山,穿着方便。钗镮首饰就少带些吧,上回婕妤娘娘赏的那套红靺鞨莲花簪和老太太给的那对羊脂玉镯子带上压阵便够了,其余就选那些新巧玲珑的带几样,到时折几支鲜花簪头上最应时了。” 阿枣和白环饼两个听她说得头头是道,已是目瞪口呆。 “小娘子,你是如何知道这些事的?”阿枣对她家娘子的见识佩服得五体投地。 钟荟一慌,一得意又露出行迹来了,眼珠子一转道:“多读书就自然知道了。” 阿枣将信将疑,那些经儒写书难不成还管小娘子们赴宴穿什么衣裳?于是又将她挑剩下的衣裳钗镮拣了一小半出来,另装了几个箱笼预备到时带上。 第33章 旅途 出发当日,铁面无私的阿枣一大早就将二娘子从被褥中拖了起来。钟荟盥洗时眼睛都没睁,平托起双臂,任由两个婢子替她换衣裳盥洗抹面脂。 因要坐上大半日的车,在钟荟的坚持下,阿枣只得替她梳了圆髻,一应簪钗都省了,只从院子里掐了朵绯红色的蜀茶簪上。钟荟穿了身没浆过的霜色罗绢襦衫,下着艾绿色水波纹绮罗裙,外罩月白轻绡衣,清简素雅得像三娘子附体。 阿枣想替她描眉点唇,可对着二娘子的脸半晌竟然找不到可以下手之处,只得将那盒御赐的眉黛收了起来,这还是年前宫里赏下的,愣是至今都没机会用上。 几个壮实有力的仆妇先将箱笼抬到角门外装车,钟荟就笃悠悠地用早膳,小厨房最近请了个扶风来的新厨子,一手胡菜做得极好,一想到今日路途辛劳,钟荟便很是心疼自己,额外多要了半碗茶粥,临走还叫阿杏用蜡纸包了两个胡饼揣上。 一辆罩着青锦的画轮通幰牛车已经停在角门外,后面还有两辆供六个奴婢乘坐的并车,两辆装满箱笼的辎车,除此之外还有两队仆役,一前一后骑马护卫。 以姜大郎的官职来说,他本人乘通幰车出行都是逾制的,遑论家中两个晚辈小娘子,不过都中浮竞成风,僭越逾度司空见惯,以姜婕妤的受宠程度,姜家这样已经算是克俭的了。 三娘子已经先到了,她梳着一对双鬟髻,簪了一对镶紫晶的金步摇,上着樱桃色地绣瑞香花单衫,露出海棠红的中衣领缘,下着一条织金松花绿的下裳,描了眉,搽了燕脂。她自己似乎也不太习惯这么盛装打扮,行礼时都有些僵硬。 两位小娘子第一次独自出远门,曾氏一直送到门外,反复吩咐舆人切勿将牛驱赶得太快,宁愿慢些也别颠坏了两个小娘子,目送着女儿上了车,她不由红了眼眶,拉住邱嬷嬷的手嘱托道:“嬷嬷,我将阿圆托付与你,你可千万要护她周全。”邱嬷嬷连连应承,叫曾氏尽管放心。 钟荟就没这待遇了,不过她也不是没人疼,昨日老太太特特把她叫去,塞了支千叶绿牡丹簪子给她,那密密层层的花瓣都是磨得极薄的玉片,彼此之间以金丝勾连,风过时轻轻掀动,露出上百颗细小金珠制成的花蕊来,一看就是内造的宝贝,饶是她前世见过不少好东西,如此巧夺天工的也是屈指可数。 车驾离开姜府,出了里门,上了铜驼大街。 钟荟一上车便将车上的帷幔撩开些许,饶有趣味地往车外望。三娘子到底还是个六岁的孩子,虽极力克制,最终还是忍不住也捏着另一边的帷幔,轻轻拨开一条细缝。 清晨下过一场细雨,将沿途人家的屋瓦洗得青黑发亮,路旁植着杨柳,晴丝袅袅,如碧玉妆成。虽然还是清晨,道上却是车马络绎,行人如织。 钟荟一边看一边从桃竹小罐里掏五味梅条吃,恨不能再生出几对眼睛几张嘴来,三娘子却是看了会儿就腻了,便将带上车的一卷《诗经》翻开,沉心静气地默默背诵起来。 “难得出来顽一回,怎么还只顾低头看书呢?瞧瞧外面的风景多有意思啊。”钟荟有一搭没一搭地与她说话。 三娘子觉得与这只知吃喝玩乐的草包阿姊道不同不相与谋,顶着张涂脂抹粉的小脸,一本正经地谴责道:“无非就是穿各色衣裳的男女老幼和高低大小不一的车马罢了,看了又有何益?” 钟荟从未与这么无趣的小孩打过交道,一听这话便息了与她交谈的心,决定一路装聋作哑。三娘子对她的识趣还算满意,又无声默诵起新学的诗来,对她来说这次去常山公主的花宴可不是为了顽的,好不容易有机会与阀阅之女酬酢,她得作好万全的准备,非但不能露怯,还要一鸣惊人,叫他们对她刮目相看才行。 三娘子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以才学艳惊四座的情形,脸上不自觉地浮现出笑意。 牛车载着两位同车异梦的小娘子,不知不觉到了永宁寺外,这座寺庙是士人贵女游春的好去处,寺门旁的大青槐亭亭如华盖,堆雪般的槐花挂了满树。树下有个卖草编虫的摊儿,编好的虫子一串串挑在竹竿上,那摊主穿皂布短衫,头戴白巾,是个满脸褶儿的老翁,盘腿踞坐在地上,一边回客人的问话,一边手中编结不辍,槐花落了一肩都未发觉。 摊前有个穿青布短衣的总角小儿,挂在他阿娘身上又哭又闹,手不住地往她袖子里伸,想是在搜铜钱,那妇人一手揪着小童的后领子,一手往他臀上拍去。 钟荟极少见到如此鲜活的市井人情,看得津津有味,连梅条都忘了吃。 然后她突然想起自己也有一对那样的虫子,是卫七娘送的,一只蝈蝈儿,一只蛐蛐儿,不过非草非竹,是头发丝一样细的银丝编成的,那虫子的肚腹是空心的,十分轻巧,两只一起缀在簪头当步摇,走起路来一蹦一跳,就跟真的一样。 她隔房的十三妹看见了羡慕得紧,她还特地去问了卫七是哪儿买的,可那可恶的小娘子只是笑而不语,挠她胳肢窝都撬不开她的嘴,最后还是自己剜心挖肺似地慷慨解囊,把那只蝈蝈送给了十三娘,才送完立刻就后悔,可送出去的东西又不好讨回来,晚上偷偷闷在被子里哭了几回才算完。 不一会儿行至太仓转入四羊街,到承明门前停下,由家仆呈上过所交验,然后沿着官道一路向西北方向行去。 出了外城,行人车马开始稀落下来,去城越远,人烟越稀少,到后来便只有道旁夹植的榆柳可看,偶尔有人打马而过,连个影都没看清,便行色匆匆地飞掠过去,留下一串悠远空洞的铜铃声。 钟荟的眼皮越来越重,终于抱着个隐囊卧倒在了狐皮毡上。 牛车入了山,道路逐渐崎岖起来,颠啊颠的就把钟荟给颠醒了,醒过来发现三娘子也趴在小案上睡了过去,半张脸压在胳膊上,手里还捏着那卷书,钟荟叹了口气,还是把书从她手中抽出来,然后拿起一旁的披风盖在她身上。 钟荟活动了下手脚,感觉腹中空空,想是睡了挺久,仿佛还见缝插针地做了个梦,梦里的事和人都跟真的一样,可她就是死活想不起来了。 她轻轻撩起帷幔一角,便有一股冷冷的山风漏进来,牛车在山间的羊肠小道上缓慢前行,忽上忽下,潺潺的水声忽近忽远。视野忽而开阔,忽而壅塞,开阔时远处山峦起伏横如眉黛,壅塞处只见水汽氤氲,山崖崔嵬,阳光从树叶的缝隙中洒落下来,仿佛片片金屑。 将近午时,牛车在一处栈桥前停下,三娘子也醒了,用手背擦了擦流了一脸的口水,迷茫地瞪了二娘子片刻,然后“哎呀”一声猛地坐起身来,掀开帷幔看了看外面的天色,眼泪都快下来了,“我还有好多首没记住呢,到明天如何来得及,你......你怎么不叫醒我呀!” 果然不是根根歹竹能出好笋的,姜家这片竹林里就出了姜悔这么一根。钟荟全然不想搭理这不可理喻的小娘子。恰好这时车队在一处阁道前停下,邱嬷嬷提了两人的食盒上来,姊妹俩便在车上草草用了午膳。 姜家一行抵达常山公主庄园时已暮色四合,从半山回望洛京,仿佛有星辉落下,将万家灯火一一点亮。 庄园依山而建,各处馆阁错落散布在山间,由栈道和石阶相连,到了这里牛车便无法继续前行了。车架还未停稳,早有主家的仆人迎出门外,看过姜家仆从呈上的名帖,将车驾导引入大门。钟荟和三娘子下了牛车,各坐一抬平肩舆上山,其余仆从则步行紧随其后。 天边最后一丝余晖尚未褪去,庄园内已是灯火辉煌,沿途每隔数十级台阶便有一人多高的铜筑鸾灯,最难得的是每一只都形态各异栩栩如生。岔路口则设三十六头金枝铜灯,将四周映照得宛如白昼。 石阶两侧旁皆植芬芳馥郁的幽兰香草,阁道阑干上缀着千百只金铃,夜风拂过,细碎的铃声此起彼伏,远近相闻。 三娘子今岁元日随老太太和曾氏赴过宫宴,开过了眼界,然而仍旧暗暗乍舌,此处的奢华作派比起宫中有过之而无不及。她手心冒出层汗,将脊背绷得笔直,生怕露怯,越发装得目下无尘。 钟荟也是初来乍到,却没有她那么曲折的心路,从早到晚颠了一路她早已经快散架了,惟愿公主准备的晚膳对得起她家的排场。 第34章 庄园 姜家姊妹是夜下榻之处叫做听泉馆,主屋三楹,面朝东南,院中一棵古槐足有半间屋那么大,岁久繁柯,花角荣落,是这山中原本就有的,这片馆舍便是绕着这古树顺山势而建。 肩舆在院落中停稳,便有两名身着青绫衣裙,头戴白帽的侍女迎上来行礼,扶姜氏姊妹下舆。其中一人道:“今日天色已晚,两位女公子舟车劳顿,请暂且在敝处歇息,招待不周之处还望见谅。” 钟荟和姜明淅分别去各自房内盥洗更衣不提。 一名侍女在廊下候着,待他们收拾停当,便请道:“前厅中已略备薄酒粗饭,请女公子随奴婢来。” “有劳,”钟荟下午睡了一路,又洗去了一路风尘,此时毫无疲态,换上一件烟色绣山矾花的单衣,丁香色罗裙,在竹灯笼的光晕中越发显得眉目娟秀,“今日还有旁的客人到吗?” 那侍女长着张娇憨的圆脸,鼻子肉乎乎的,笑吟吟地答道:“萧尚书家的女公子下榻在江离阁,秦刺史家的两位女公子在烟霞馆。武元乡公主、卫侍郎和裴黄门等各家女公子明日才到。” 钟荟一听那武元乡公主的名号便头大,此女是汝南王的三女,城中出了名的刺头,无事尚且要招惹些事出来,姜家这样的门第不成了她的活靶子才怪,明日恐怕不能善了。 “久闻卫家姐姐才气纵横,不知来的是哪一位?”三娘子好奇地问到。 “是排行十二的女公子。”侍女欠了欠身答道。 “不是卫七娘啊......”三娘子不免有些失望,忍不住自言自语道。 常山公主本人虽不着调,府上的下人倒是很有规矩,只作没听见,脸上丝毫不现异色,连笑容也没有稍减半分。 钟荟听她并未提到钟家有人来,先松了口气,接着又有些遗憾,最后才想起来,她家在室的堂姊妹们都在家替她服大功呢,哪里会来赴宴呢!要时时记着自己是已死之身,也不是件十分容易的事啊。 “其他客人明日再从城里过来,岂不是要傍晚才能到?”三娘子抿了抿嘴,忽闪着一双圆圆的眼睛问道。 侍女微微一笑,道:“想是今日已经入山了。” 今夜除他们以外只有两家小娘子下榻此处,一是尚书右仆射萧简的孙女,一是冀州刺史秦青之女,其余各家在邙山中都有自己的庄园别墅。钟荟知她作为下人不便说得太明,免得有心人听起来觉得意有所指,便对三娘子道:“那些小娘子自然住在自家庄园中,明日便能见到了,你这孩子就是沉不住气,莫再缠着这位姐姐问东问西了。” 三娘子见嫡姊当着主家下人的面数落她,落她的脸,心里很是不悦,不由撅起了嘴,嘟囔道:“我问问又怎么了,还不是你先问的。” 钟荟恨不能将她这张嘴堵上,这还没见着正主呢,明日还不知要说出多少自作聪明的傻话来,真是后悔应承下这趟吃力不讨好的差事。 三娘子虽然不服气,到底一路上没再多问什么,侍女将两人带到前厅入席,便有仆役十多人鱼贯而入,执壶的执壶,捧盘的捧盘,各色肴馔流水似地呈上来,先是七八碟时令鲜果和糕点,其中有一碟蒸糕做得极好,刻成海棠花的形状,还以金桂点了蕊,香糯甜软,食之齿颊留芬。 “这海棠糕做得真是惟妙惟肖,”钟荟问身旁捧盘的侍女,“颜色是以玫瑰花汁染的么?闻这香气不像是中原产的玫瑰,是西域来的么?” “女公子说得没错,确实是用西域上贡的玫瑰蜜膏做的。”那侍女笑答,见她将两枚糕都吃完了,对传膳的侍女使了个眼色,不一会儿便有人又送了一碟子来。 两名仆役连食案捧了整只的豚炙上来,钟荟赞赏道:“真个是色同琥珀真金。” 一人拿锋利的银刀片成均匀的薄片装在银盘中呈上来,她以银箸拈起一片,蘸了蘸紫琉璃碟中的八和齑,优雅地送入口中,几乎看不咀嚼的动作便已吞入腹中,赞叹道:“状若凌雪,入口则消,是果木熏炙的罢?有股子清香呢。” 那侍女也免不了露出讶异,道“确实是柰木烤制的。” 姜明淅到了这里方知何谓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乍一看也没什么燕髀猩唇、玄豹之胎之类的稀罕物,可就是将寻常的菜色和食材做得滋味无穷,然而内心越是震撼,面上就越要矜持,因而对二娘子那一惊一乍的行径十分嗤之以鼻,见那侍女反而赞她有见识,不屑地哼了一声,忍不住道:“家姊只知饮食,旁的事皆不上心。” “五世长而知饮食,”钟荟这一餐饭吃得畅快非常,人也变得格外大度,不与她一般见识,笑眯眯道,“我算什么知饮食呢,这是班门弄斧,贻笑大方了。” “女公子见识广博,叫奴大开眼界,”那侍女忙客气道,“粗茶淡饭,不堪款待贵客,还请担待。” 用完晚膳,侍女将两人送回各自卧房,就回仆役房去了。 那两个侍女走到外院,忍不住交头接耳起来。 圆脸的侍女以手掩口,凑到另一名侍女的耳边小声道:“这姊妹俩差别可真大。” “可不是,”另一名侍女道,“说起来那姜家二娘子的生母原是酤酒的,那三娘子的阿娘倒还沾点世家的边,如今一看,像是颠了个个儿呢。” “那姜二娘长得可真好,简直像个玉做的小人,”那圆脸侍女又道,“那妹妹原也生得很美,可处处与自家姊妹争锋,做派实在叫人看不上,对了,方才她还将那蘸豚炙的八和齑当菜吃呢!” “不然呢,若不是生得好殿下会搭理姜家这种门第?”另一名侍女笑着道,“听说殿下原本只请了姜二娘一人,没想到买一斤猪肉还饶了八两下水。” “要死,编排殿下又编排客人,叫殿下知道看不赏你笞杖吃!”圆脸侍女往手上呵了口气去挠同伴的胳肢窝。 “我才不怕呢,殿下见我生得美便舍不得打我,说不得倒反过来打你个告刁状的蒜头鼻!”那刁钻的侍女捏着常山公主般的声口道:“貌美的告貌丑的,本公主不用问就知道,定是丑人多作怪,拖出去打十笞杖......等等,竟敢长了只蒜头鼻?再加五杖!” 那圆脸侍女作势要揪那刁钻侍女的耳朵,两人压低了声音嘻嘻笑着打闹成一团。 *** 一斤好猪肉沐浴完了正在更衣,没来由打了个喷嚏,倒把两个婢子唬了一跳,赶紧替她裹上衣裳催她去床上躺下。 钟荟想了想道:“替我取件斗篷披上,我去瞧瞧三妹妹。” 出门在外,旁人才不会管你排行,做了姜家的女儿,无论多不情愿,该担的挑子总是撂不下的。钟荟裹了裹身上的夹绵斗篷,一想到要一辈子和姜明淅这种蠢货共用一张脸面,就有点悲从中来。 三娘子屋里的灯果然还亮着,钟荟走进去发现她合衣坐在床上,身后靠着个隐囊,正在挑灯夜读,见嫡姐进来,只掀了掀眼皮嗯了声,以示她发现了一个活物。 “三妹妹怎么还在读书呢?”钟荟走上前去,不见外地使唤姜明淅的婢子秋兰替她搬个胡床来。 “阿姊怎么也还不就寝?”三娘子反问道,“若是无事就早些安置吧,我还有五篇诗未诵完呢。”言下之意就是你这闲人别碍着我做正经事。 钟荟慎重考虑了下,自己大概没有勇气再死一次,只能继续和姜明淅做一辈子姊妹,沧桑地捏了捏眉心道:“三妹妹,你明白自己是来赴花宴的,不是来当五经博士的吧?” 三娘子何曾吃过草包姜明月的挖苦,加上方才在用膳时叫她压了一头,心里正窝着火呢,把圣人的《诗三百》往被褥上使劲一拍,沉着脸道:“阿姊,方才用晚膳时我当着外人的面不好下你脸面。圣人有言,食不言,寝不语,你我在外面,一言一行关乎咱们姜家的颜面,出门前阿娘叮嘱我们谨言慎行,你怎么才出门就忘了?明日与宗室和世家的姐姐们往来酬酢,你若是还这样子,不是叫人笑话咱们姜家没规矩么?” 怎么听她如此说来,姜家竟然很有规矩么?钟荟将嘴牢牢抿住,她觉得此刻若是不慎张了嘴,下巴恐怕得掉到脚面上。 “妹妹如此顶撞阿姊,这又是哪里的规矩?”钟荟其实想笑,不过还是勉强冷着一张脸训斥道,“我念你年纪小,在家中不与你计较,可出门在外却不能纵容你。你有句话没说错,你我在外面,一言一行关乎咱们姜家的颜面,你忘了出门前阿婆怎么叮嘱我们的?少说傻话,少做傻事。阿姊劝你一句,莫成天想着一鸣惊人,难道你熬夜诵几首诗,就能抵得过人家勤学苦读十余年?” “阿婆那话说的分明是你,”三娘子其实有些没底气,嘴上犹要逞强,“你自个儿不学无术,不会酬答,就想着在宴会上吃好吃的,又怕我得了人家的赏识,把你比下去,打量我不知道你那点小心思!” 钟荟确实只想着在宴会上吃好吃的,然而她自觉这愿望十分纯粹和真诚,并没有什么羞于见人的,同样三娘子一心想要跻身世家贵女之列,也没什么见不得人,只不过前一个愿望必然能实现,后一个愿望则必然要落空。 两姊妹相顾无言,心有灵犀地觉得对方夏虫不可以语冰,钟荟心知再怎么劝也没用,便作罢了,只等着明日替她善后便是。 第35章 雅集(一) 钟荟是在啁啾鸟鸣和淙淙水声中醒来的,晨间微带青色的日光从窗前五色琉璃屏中透过,在地衣上映出一片柔和浅淡的五色光影。 她环顾四周,此刻在日光下看屋中陈设,又与灯下不同。这客房不大,可一应用具陈设皆非俗品,单是那张通体蹙柏木做的金镂银花寿福局脚床,随便放在哪个大户人家的正房里都尽够了,常山公主却随随便便搁在山间庄园的客房里。 阿枣天朦朦亮时已经起身在外间候着,还将阿杏也从睡梦中拽了起来与她同甘共苦。两个婢子一听屋里的动静,知道是二娘子醒了,赶紧捧了盥栉用具和衣裳走进来。 钟荟昨夜选定了那身茜色绣白蝶的越罗衫,茶白回文绮下裾,加了件烟雾般的轻容纱帔子,织成腰带上系了青玉螭虎穿花佩,手腕上戴的是老太太给的白玉镯子,墨发上簪了朵院子里现摘的白芍,含苞待放还带着清晨的露水。 梳妆停当,她便带着阿杏和阿枣前去前厅坐等姜明淅。 三娘子昨夜苦读到亥时,晨起时呵欠连天,此时眼皮还有些微肿发红,婢子替她用胡粉遮了遮,又上了些胭脂,将眉尾描长了些,眉心贴了金桃花钿。 今日第一回在一众贵女前亮相,主仆几个都是卯足了劲打扮,三娘子身上穿的是这一季新裁的银红织金霞光锦长襦和翠色织成海棠蛱蝶裙裾,通身上下找不到一道褶子,显是新浆过的。她头上簪了曾氏从自己奁盒中挑出来的麒麟凤凰簪,上面镶的蓝宝石足有李子核大小,只是式样有些老气,与三娘子稚气未脱的面容并不相称。 阿枣拿眼一瞧,又扫了眼自家粉黛未施轻盈柔软的二娘子,顿时从心底涌出自豪来。 姜明淅一见钟荟穿得家常,头上连一星半点的珠翠都见不着,又是不满又是窃喜,最后还是良知与公心占了上风,蹙着细长眉道:“阿姊穿这身去觐见公主殿下?未免也太失礼了罢。” “无妨,妹妹这一身抵得过两身了,公主殿下最是宽宏,想来也不会计较这些细枝末节的。”钟荟不以为然地笑着,拨了拨手中的小碗,用小银匙舀了一口酪浆送入嘴里,指着面前食案上的几碟点心和鲜果道,“要不要先用些点心垫垫肚子?” 姜明淅昨夜睡得晚,晨起只喝过杯茶水,此时已是饥肠辘辘,可一想到嘴上抹了口脂,便忍住饿摇摇头:“一会儿还要宴饮,阿姊你也少吃点罢。” 不一时昨夜那圆脸侍女便来通禀,道肩舆已经备下,公主殿下请两位小娘子前往凌风台叙话。 两人坐上肩舆,三娘子昨夜在灯火下并未看得分明,今日才得以细细打量那四人抬的肩舆,不由暗暗倒抽了一口凉气。那雕镂龙凤填金漆黑檀四柱上张挂两层幔帐,内层轻纱垂下,外层的织成帷幔则挂在银钩上,三娘子一见那织成帷幔就觉心头一跳,看了眼抬舆的仆役,见没人留意她,偷偷拉了帷幔定睛一看,果然是与她裙子上一模一样的海棠蛱蝶,只不过经丝是缃色的。 这裙裾料子是宫中赏的,曾氏新春特地叫人替她裁了裙子以备入宫和见客时穿着,已是自己最拿得出手的衣裳,如今却与人家肩舆上的帷幔一样,三娘子顿时羞得无地自容,悄悄扯着衣摆,恨不能将它拉到脚后跟,把那现眼的裙子牢牢盖住。 钟荟并未留心帐幔料子是否与妹妹的裙子一样,沿途风光就叫她目不暇给了,钟家的花园虽不乏泉石之美,可人力哪里能与造化之功相比,晨雾缭绕山间,远处的青翠山岚如同笼着轻纱数重,近在眼前的草木虫鸟却又纤毫毕现,草尖上的悬露倒映出一整片天地来,便是技艺最精湛的画工也难以描摹十之一二。 钟荟不由深深吸了一口气,清冽山风和着兰草芬芳,灌满了她的肺腑。 我活着呢,这念头突然重重地撞进她的心扉。 *** 凌风台在庄园最高处,乘着肩舆足足行了半个时辰,钟荟很有先见之明地进了些点心果腹,三娘子就没那么走运了,腹中空空不算,一路上提心吊胆,生怕叫人看出裙子上的乾坤,肠子竟然不合时宜地翻搅起来。 姜明淅捂着肚腹,不敢露出行迹,若是叫不安好心的姜明月看出端的,怕会以此为借口将她遣回客馆“歇息”。她只好怀着满腹与年龄不相称的心事,咬紧牙关忍了一路。 见到凌风台的时候,钟荟恍然大悟,常山公主为何大费周章将人抬到此处,若是她坐拥这片胜景,恐怕要在此地结庐而居再也不肯下山了。 那高台前凌悬崖,后倚楼阁,木梁悬空直插入峭壁中,以此为基构台其上,地面和阑干皆为香木,台上支起了白纱帐,帐外立着几名侍女,四周云雾缭绕,几乎分不清何处是纱,何处是雾,数名妙龄少女三三两两坐于帐中,弈棋的弈棋,抚琴的抚琴,焚香的焚香,看不清面目,那身姿已如世外仙姝。 姜明淅已经看呆了,钟荟却免不了在心里暗暗发笑:这台起于云根处,白纱帐便设得多余,可谓是屋下架屋,床上施床,还遮挡视野,而那精雕细琢的阑干更是俗不可耐,画蛇添足,若是她,这阑干大可以拔除,那么宽阔个台子难道还怕掉下去?就算不幸失足,那也是死得其所,为风雅而死,岂不是最风雅的死法?——要论装腔作势,若钟十一娘认第二,放眼整个洛京无人敢认第一。 帐外的侍女将姜氏姊妹领入帐中,少女们语声渐悄,含笑望着他们。 已有不少客人到了,占据主人席的女郎年龄稍长,生得朱唇皓齿,眼若晨星,眉峰高挑,为她的面容增添了几分凌厉,虽着了一身家常的赤金色宝花罗单衣,那久居人上的气度却不容置疑,显是常山公主本人了。 钟荟和三娘子上前行了礼,常山公主坐在独榻上八风不动地受了他们的礼,颇有皇家威仪地点点头道:“二位不必多礼,今日在我这园子里没有君臣之分,惟有宾主之谊。” 她一行说一行将目光落在盛装的三娘子脸上,挑了挑眉,又去细看二娘子,只一眼,便将手中的牙骨晓日春山绘扇一收,笑逐颜开地站起身来,一咧嘴露出一排整齐的白牙,满面春风地上前挽起钟荟的胳膊,对诸人道:“这两位是姜婕妤娘家的二娘子和三娘子,我说姜家出美人吧,你们瞧瞧。” 方才她一本正经的时候还挺能唬人,可惜一见美人便原形毕露,钟荟心头立即涌起一股似曾相识的感觉,突然福至心灵:这不是上巳那天月旦男子的女郎么?当日与她略说过几句话,想是从那宫里出来的花红果上猜到了她的身份。 在场的少女见公主起身相迎,便不好再坐着了,也纷纷站起来,钟荟略扫了一眼,就看到了几个熟人。 与她最相熟的是卫家十二娘,她才貌不如卫七娘那般出众,性子也有些羞涩怯懦,放在人堆里却已是出类拔萃,得知俩人身份,脸上微露讶色,又忍不住好奇地朝他们望,钟荟对上她的目光,朝她笑了笑,卫十二娘因家教使然没挪开眼睛,犹疑地欠了欠身,脸颊上却慢慢升起红晕,渐渐蔓延到耳朵根。 而那武元乡公主着一身桃红绣银瑞香广袖罗衫,樱草色蜀春罗下裾,她的生母是胡姬,生得肌肤胜雪,高鼻深目,别有一番与众不同的美态。她微眯着一双深邃美目,正好整以暇地打量姜明淅,钟荟一见她那神情就知道准没好事。 不过还不等那刺头发难,一名身着紫衣的娇小少女先开口了:“可是姜令史家的小娘子?” 在场诸位小娘子中有年幼或其它州郡来的,本对姜家门第不甚了解,而她刻意点出姜家姊妹俩父亲的官职,要说不是别有用心,钟荟是不信的。 那少女大约十来岁,生得杏脸桃腮,眉心一点朱砂痣,桃花眼中七分天真三分妩媚,一笑便是两个深深的梨涡,说起话来却藏钩带刺:“真真是名不虚传,莫说我们这些蒲柳之姿,恐怕连卫家阿姊都叫比下去咯。” 常山公主有些不悦地斜睨她一眼,可一见眉间那点俏色,心肠已软下三分,然而一回头冷不丁看到姜二娘那不可方物的小脸蛋,又觉得不能放任这么个小美人叫人欺负了去,她为了将这碗浑水端平简直操碎了心,最后还是人不如新,对新美人的眷顾占了上风,沉下脸道:“少说两句显不出你伶俐是不是?姜家妹妹年纪小,又是初来乍到,我可不许你欺负他们。”对姜家姊妹道:“这是萧尚书家的十娘。”接着又向他们介绍在场诸人。 姜家姊妹上前与他们一一见礼,序了年齿,以姊妹相称,秦刺史家的二娘子与钟荟年龄相当,只稍长了月余,方才出言不逊的萧十娘十岁,其余诸人皆在十岁以上,最年长的是公主殿下本人,年前已行过了及笄礼。 三娘子是所有人中最年幼的,一时间成了众人的焦点。她突然多了这些个尊贵的阿姊,个个姿容不俗,令人倾心,这个问她师从,那个问她在读些什么书。 姜明淅受宠若惊,心潮澎湃,连帷幔做的裙子都抛在脑后顾不上遮了,绞尽脑汁斟酌如何作答才能不着痕迹地展示自己的才学器局,就在这时腹中突然一紧又一松,来不及控制事态,便有“咕噜噜”一串肠鸣声发了出来。 三娘子求仁得仁,果然一鸣惊人了。 第36章 雅集(二) 帐中一瞬间鸦雀无声,落针可闻,萧十娘将绘扇往上挪了挪,遮住嘴,可眼睛里的笑意藏也藏不住,卫十二娘低垂着头,露出红红的耳朵尖,简直叫人怀疑方才那声音是她发出来的。更多小娘子只作没听见,愣怔片刻过后,便又如常谈笑起来。 对待不雅的人和事,世家女子自有一套约定俗成的应付手段,那就是听不见,看不见,只当不存在。 姜明淅一时间倒有些侥幸起来,说不定离得远他们没注意到呢?略微松了一口气,在袖中捏紧的拳头缓缓松开,便听那长得像胡女的高挑粉衣少女“扑哧”笑了出来:“姜家妹妹说什么?我没听清,可否再说一遍?” 三娘子那副肠胃却是个通敌叛国的蠹贼,当即应命,一阵搅动抽搐,又发出一长串“咕噜”声,比之先前更悠然更嘹亮。 那武元乡公主乐得拊掌大笑,直笑得前仰后合。 姜明淅像叫人当头泼了盆冷水,熊熊燃烧的上进之心被浇得湿冷一片。她咬着唇,睁着眼不叫眼中蓄着的泪滚落下来,可越是这样越是控制不住地眨了眨眼,两串泪珠扑簌掉了下来。 她从小到大没遭遇过如此奇耻大辱,阿娘又不在身边,只一个顶不了事还与她颇有龃龉的嫡姊,说不定还在看她好戏,可心里这么想着,身子还是不由自主地往二娘子身边靠了靠。 钟荟作为她阿姊,断然不能看着妹妹哭自己置身事外的,从袖子里拿出帕子递与三娘子,拍了拍她的胳膊劝慰道:“好了好了,莫哭了,多大点事,不就是饿了么。”又抬头冷冷地与那武元乡公主对视一眼,道:“人食五谷,谁的肚子还没叫过呢,责人斯无难,快将眼泪擦擦。” 前世的她算是洛京第一风雅人物了吧,有阵子她阿娘听信庸医谗言,换了个莫名其妙的新药方,那不堪的几日她真是至今不愿回首。 钟荟的话音不高,可在场的人都听见了,几个年纪小城府浅的暗暗交换诧异的眼神,萧十娘的桃花眼中则流露出玩味之意,谁都知道武元乡公主司徒香是个逮谁咬谁的疯狗,常人见了她都绕道走,多看一眼尚且要被惦记上,这么明火执仗地怼回去,这屠户家的娘子胆气大约是比别个壮些。 三娘子从嫡姊手中接过帕子小心掖了掖腮边和眼角的泪,心里却将她一起埋怨上了,站着说话不腰疼,横竖丢脸的不是你。 钟荟连她肚子里有几根肠子都一清二楚,如何猜不出这小白眼狼的想法,不过她本来也没指望姜明淅领情。 常山公主本来看那姜三娘小小年纪没长开,傅粉涂朱,打扮得老气横秋,又拿腔拿调的全不见幼童该有的稚拙可爱,并不十分看得上眼,然而此刻遭逢意外,虚架子端不住了,梨花带雨的反倒有几分可怜,惜花之心顿起,对那武元乡公主也颇有微词,后悔不该色令智昏,因那贵女中难得一见的胡姬面容而将这惹祸精放进门。 她朝那武元乡公主瞥了一眼,目光中暗含告诫,那女子一脸不忿地挑了挑眉,嘁了一声,终究慑于常山公主的地位身份,没再继续火上浇油,和姜家姊妹这梁子却已经暗中结下了,狠狠地剜了钟荟一眼。 常山公主蔼然对姜三娘道:“是急着出门没来得及用早膳么?”唤了侍女来吩咐道,“带姜家小娘子去后头阁子里用些好克化的汤羹点心,”看了看她那满是脂粉的脸又嘱咐道,“将脸好生洗一洗,你本生得肤若凝脂,毋需涂脂抹粉的,以后莫再敷粉了,免得伤了皮肤。” 众人一看这光景,就知道公主殿下怜香惜玉的老毛病又犯了,有几个促狭的已经掩口轻笑起来。 三娘子叫侍女领着走开了,钟荟便落了单。适才姜家姊妹与武元乡公主的过节在场的小娘子都看在眼里,本来也是看在常山公主的面子上与他们说几句场面话,如今更不可能明知故犯地去触怒那蛮不讲理的乡公主。 卫十二娘倒是一脸不安地频频回顾,嘴唇翕动了几回,她设身处地觉得姜家娘子心里不好受,想要起身安慰她几句,可终究鼓不起勇气,还是作罢了。 钟荟也落得清静,索性出了纱帐倚着栏杆上看风景。常山公主还算仗义,管杀也管埋,和难得回京的秦四娘寒暄了几句,便来外面寻她。 “你还认得我么?”公主侧着身子斜斜靠在栏杆上,“想是认不出来,上回隔着幂篱呢,上巳咱们一起看过卫郎,想起来了么?” “殿下龙章凤姿,如何敢不认得,”钟荟打趣道,“殿下还吃了我好几个果子呢。” “咦,看不出来你这孩子如此小心眼,”常山公主上下打量了她两眼,“你怎么就知道吃......说起来你是不是比上回又肥了不少?不能仗着脸小藏得住肉就无休无止地吃,小心长成个肥婆嫁不出去,看看你的腰,啧,连腰都没了。” 钟荟认为自己这顶多算珠圆玉润,与肥根本不沾边,整个姜家能称得上肥的活物只有她院里的阿花和姜昙生。她前世长一两肉就能从她阿娘手上换一两真金,心底里从来都觉得长肉是件多多益善的好事,只有不够哪有嫌多的。 如今竟有那不长眼的将她与姜昙生相提并论,她感觉受到了奇耻大辱,偏偏地位悬殊不能堵回去,只好憋屈地咕哝道,“这不是打好了底子好抽条么。”你倒是瘦得跟我家老太太的拐棍似的,也没见你嫁出去过。 公主恨铁不成钢地拍了拍栏杆,正要好好给这冥顽不灵的小娘子盥洗盥洗神智,就见萧十娘迈着轻盈的莲步急急向他们走来:“公主殿下,原来您躲在这儿逍遥呢,秦四娘叫裴五娘杀得毫无招架之力,找你去救场呢!”说着一边扯她袖子一边对钟荟抱歉道:“对不住啦,姜家小娘子,公主殿下借咱们一用。” 常山公主倒是没忘了她,回顾道:“你会弈棋么?一块儿来吧。” 钟荟左右无事,便跟着进去了。 帐中楸木棋坪上摆着一局残棋,棋枰一边是执白的裴家五娘子,另一边是受先执黑的秦四娘,其余各家娘子都围在一旁观战,历来男子征战沙场,而这方寸之间女子杀伐果决却不输须眉。 钟荟见此刻棋盘一边寥寥数子布局伊始,而另半边黑白双方数条大龙已绞杀得难分难解,再定睛一看,后行的白棋似懒懒散散贴着黑的棋筋,却始终长出一气,借着对角星位座子稳稳罩着黑龙,不出三手之内当有厉害手段,观战众也不讲究什么观棋不语了,都七嘴八舌地替那秦四娘出谋划策,萧十娘以一己之力大战群雄,竟然仍旧牢牢占住上风。 秦四娘一见常山公主,赶紧起身相让,抚着额头道:“好殿下,您总算来了!” 常山公主也不推让,在棋枰前坐定,扫了眼棋局,皱着眉头道:“你们这么多人就被打成这样?”说着执起一颗黑玉棋子,对陷于胶着的大龙看都没看,便拍在对面九五路上。 围观众人不得其解,裴五娘心下却是一惊,三九路上一枚拆边的白子是局势精要所在,因战况激烈而无瑕照顾,此刻被黑子当头一镇,再看竟似是做了白送一手的交换,而此黑子居然又是引征的妙手,混战中的黑棋非但两边行走无恙,一条十五枚子的黑龙只消再补一手便能逃出生天,非得在此处屠龙不可,白棋固然痛快,此刻落了后手于全局却是大损,只此一手,眼见已满盘皆输的黑势竟扭转乾坤,不过落后一先而已。 钟荟讶异之下想起当今天子也极好弈棋,想来公主受宠也不是没有原因。 钟家善书,卫家擅琴,可论弈棋,谁也比不上裴家人专精,这回来的是裴家二房的五娘和五房的九娘,裴五娘显是个中好手,不过常山公主的棋力竟然也不弱,且她落子速度极快,倒是裴五娘常常执子犹豫再三,深思熟虑后方才轻轻落下。 裴家九娘原本坐在堂姊身旁观棋,时间久了便耐不住性子,如坐针毡起来,裴五娘便笑着合拢扇子敲敲堂妹的脑袋道:“这就坐不住了?难怪学了七年棋都毫无进益,今日阿姊也不拘着你,自个儿去玩吧。” 钟荟闻听此言略感意外,那裴九娘不过十一二岁,竟已学棋七年。棋与琴书不同,虽是雅事,却终究并非君子六艺,在这上头倾注如此多的心血,不用说也知道是为了取悦谁了。 裴九娘却是如蒙大赦,起身给公主行了个礼,就扯着萧十娘出去寻僻静的地方说话去了。 第37章 发难 萧家的门第比起裴家差了一筹,不过裴九娘与萧十娘打小就是闺中密友,见面有说不完的悄悄话。 “你这枝五兵簪是新打的么?没见你戴过,真好看。”萧十娘望着裴九娘发上的金簪道。 “还是今春送来的新样子,说是新的,其实无非就是那些个花样颠来倒去地用,换汤不换药,匠气重得很,随便戴着玩罢,”她不无得意地抚了抚堆云般的发髻,“倒是你这根步摇式样新鲜,竟看不出是哪个匠作的手笔呢!” “是我阿兄画的样子,然后找匠人照着图打的,”萧十娘轻描淡写道,“不是什么贵重东西,也就是图个心意了。” “你阿兄真有心,心思也巧,我竟没见过这么好看的。”裴九娘眸中似有波光流转,白皙的脸颊浮起红晕,她欲盖弥彰地打开扇子扇了扇风道,“今日有些热呢。” 萧十娘将那步摇摘下来,塞进裴九娘的手中道,“阿姊既然喜欢,就送与你吧。” “这是你阿兄专为你画的,我怎么好夺人所爱,”萧十娘连连推拒。 “你我还分什么彼此,”萧十娘将她手指合拢,幽幽地叹了口气,遗憾道,“本来我戴过的旧物送给阿姊不合宜,该叫我阿兄替你重新画个,可我阿兄已经拜入北岭先生门下,还不知何时才能回来。” 裴九娘听了此言一怔,眼中的光华顷刻黯淡下来,急切的声音里带了哭腔:“为何啊?不是前些日子还在说九郎要入我们家的家学么?” 萧十娘的眼中有恨意一闪而过,像一簇火苗,瞬间又湮灭,化作超出她年龄的淡漠:“我家的情况你又不是不知......本来都说定了的,谁知那日她与阿耶说了什么,阿耶转头就将阿兄捆在柱子上拿鞭子抽了一顿,一直到离家那日脸颊上一道血杠子还未消下去......”萧十娘说着说着自己也红了眼眶,声音哽咽起来。 “也不能任由她这么欺凌你们啊!”裴九娘已经揪紧了袖子,指甲掐着手心也觉不出疼,心里一阵阵刺痛,“说起来还是你们的亲姨母,难道一点情分都不顾么?” 萧十娘凄楚地一笑:“阿耶耳根子软,她说什么都信......我阿兄离家也好,山里再怎么苦,也好过三天两头挨鞭子......只盼着将来能娶个会疼人的好嫂嫂。”一边说一边意味深长地看着裴九娘,眼里满是戏谑。 “说什么浑话!”裴九娘被她看得一脸红霞,羞愤地撇开脸,用手背去贴脸颊,“你嫂嫂会不会疼人与我何干!” “那我再也不当着你的面提我阿兄的事便是了,”萧十娘点到即止,也不敢十分逼迫她,便岔开话题道,“殿下也不知怎么想的,连那样的人家都往来,倒不怕自降身份。” 裴九娘也很气愤:“早知殿下请了那家人,我便称病不来了。” 裴家人可以如此任性,萧十娘却是不敢耍性子的,不过她还是附和道:“是啊,早知如此无论如何我都不会来的,不过还好有你在,那两个......莫搭理他们便罢了。” “难不成就忍了这口气么?与这样的人为伍,咱们恐怕都要成为京中的笑柄!”裴九娘越想越来气,“她常山公主要讨宫里那位的欢心,凭什么拿我们这些正经人家的女子作筏子!” “阿姊莫动气,”萧十娘忽闪了一下眼睛道,“你且等着,总要给他们点教训,叫他们知道何处才是自己该待的地方。” *** 常山公主和裴五娘下了半局棋,日头升得有些高了,云雾散去,那凌风台便不再宜人了。公主着人将棋局封存,连着棋枰一块儿搬到漱玉泉边去,自己则领着各家小娘子乘肩舆前往泉边的飞鸿阁用午膳。 飞鸿阁起于高台之上,青琐绮疏,雕梁粉壁,泉水从阁旁山崖倾斜而下,积于崖下一泓深潭中,从阁中俯瞰,宛如一块碧青玉石。 阁中已经备下坐榻与食案,宾主依次入席,便有身着青绫衣,身披青纱帔子,梳着回心髻的侍女捧着铜盆鱼贯而入。姜明淅用眼角余光瞥了瞥她左手边的萧十娘,学着她的样子在铜盆中盛着的兰汤里濯了濯手,然后从另一个侍女捧着的琉璃盘中拿起吴绵帕子将手擦干。 各家小娘子按部就班地用兰汤洗了手,那些青衣侍女便退了下去,换上一群身着白色纱衣,画着晓霞妆,眉间点着金海棠花的美貌侍女,将一道道酒肴呈上来,这些女郎身形几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个个体轻腰弱,钟荟简直怀疑是公主专门叫来让小娘子们吃不下饭的,不过若是打她的主意那可就失算了,这具身躯可才八岁,还有好多年的口福可享。 因席中都是少女,常山公主命人准备了山中泉水酿的梅酒和西域葡萄甜酒。常山公主自斟一杯葡萄酒,站起身祝道:“今日诸位辱临寒舍,我心之喜无以言表,谨以此杯祝时重至,华再扬,短歌有咏,好乐无荒。”说罢如男子一般以袖掩杯一饮而尽,放下琉璃觞,吟唱起《鹿鸣》来。 席中诸女纷纷起身举杯相祝,不过喝多喝少都是量力而为,量浅的只抿了抿杯口,也有豪迈的一干为敬,只有那武元乡公主了名的酒量浅酒品差,却偏偏最馋酒,将一觞葡萄酒一口喝干道:“快哉,当浮一大白!” 浮你娘的胡奴蛋,常山公主在心里骂道,不过当着各世家的面还是得为宗室留点面子,只低声嘱咐身旁的侍女往武元乡公主的酒壶里多搀点蜜水。 三娘子已将脸上的脂粉洗得一干二净,眼睛因哭过还带着微肿,方才丢了大脸,此时还没怎么捡回来,恹恹的没什么兴致,食欲也不佳,对着面前满案海陆珍馐寻不到下箸处,牛乳髓饼太油腻,鲻鱼脍有股腥味儿,貊炙更不行了,看着那死羊眼睛就吃不下饭。 钟荟见她无意现宝,倒是松了口气,至少可以安心用一餐饭,不用随时替她圆场,可惜有人偏不这么想。 “可是饭菜不合胃口么?”她左手边的萧十娘状似好心地问她,“身子舒服些了么?” 姜明淅从心底升起暖意,感激地答道:“劳萧家阿姊挂心,这会儿好多了。” 武元乡公主正嫌弃杯中酒寡淡无味,浑身不舒坦,竖着耳朵听着姜家姊妹这边的动静,专等着逮机会拿那两个宰猪丫头燥燥脾胃。 “哎,我说萧馒头,你倒和姜家娘子很谈得来嘛。”武元乡公主放下银箸阴阳怪气地道。 时人蒸馒头喜欢用朱砂点个红点,这花名刁钻得很却又莫名贴切,常山公主忍不住笑了出来。 “殿下说笑了,”萧十娘的梨涡更深了些,眼神却变得更阴鸷起来,“姜妹妹家与我家有旧,照拂一下也是该当的。” “哈哈哈哈,”武元乡公主借着三分酒意肆无忌惮地笑道,“难不成你们萧家也在金市上赁了铺子,卖馒头么?” 钟荟心道这武元乡公主果真名不虚传,不但蛮横粗鲁,还是个敌我不分的蠢货。她放下银箸,抬起眼皮,凉飕飕地瞟了她一眼,世家女因为可动用的面部表情有限,以眼神、眉毛和嘴角传达各种情绪乃是五经以外最要紧的课业,她那一眼颇得钟夫人真传,成功将武元乡公主内心的火焰从一丈搓成了三丈。 原本互相低声交谈的小娘子们都安静下来,了解武元乡公主为人的见怪不怪,难得回京的秦家姊妹一脸不解,卫十二娘性子柔和,家教又严格,哪里听得这种话,脸涨得通红,紧紧捏着手中的银箸,像抓着一根救命稻草。 “那倒不尽然,非但是我,在座各位不也都与姜妹妹家有旧么?”萧十娘低头掩口一笑,桃花眼娇媚无匹,“谁家也不是茹素的呀!” 她口吻似开玩笑,可说出的话字字戳人心肺,钟荟这冒牌姜家娘子听着都火冒三丈,更不用提实实在在的姜家人三娘子了,一天之内接连遭受如此打击,几乎让这六岁的孩子无法承受,有那么片刻她都后悔跟着姜明月来赴这劳什子宴会了。对了,若不是她收到公主的帖子,自己便不用受此屈辱。在凌风台上也是她顶撞了武元乡公主才招惹了祸端。可一想姜明月是为自己出头,心里又怪不是滋味的。 “萧十!还有你,司徒香,给我住嘴!”饶是常山公主这样的好脾气也被惹恼了,谁都知道萧十娘与裴九娘如影之随形,响之效声,而宫里的裴淑媛又与姜婕妤最不对付。 常山公主和她母妃向来对姜婕妤和裴淑媛之间的暗流汹涌置身事外,可姜家姊妹是她请来的座上宾,不看僧面看佛面,真当她是泥塑的么? 虽然有常山公主发话,可三娘子还是羞耻得抬不起头来,她是屠户家的小娘子,无论她读多少经史,无论她有多少聪明才智,无论她在吃穿用度上如何以他们为模范,无论她作多少努力,她的出身都无法改变,那些世家小娘子与她有着云泥霄壤之隔。 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怨恨起她阿娘来,为什么好好的要嫁进姜家做继室。可她一会儿又不恨她阿娘了,此刻她只想立即离开这里,立即回到如意院,扑进她阿娘的怀里,蹭一蹭,诉一诉这天大的委屈。 逃离的念头像野草一样疯长起来,压都压不住,她不由自主地想站起身,却被姜明月一把按住肩头,她听到这被自己视为草包的阿姊在她耳边轻而严厉地道:“你现在若是临阵而逃,此生每一日每一夜都会记着此刻的耻辱。” 然后她在一片模糊的泪光中看到她的草包阿姊不紧不慢地吃光盘子里最后一块髓饼,然后转过头对萧十娘道:“我们姜家可不敢与贵府乱攀交情。” 第38章 对峙 “想来萧家娘子也知道,我们家的宅子是前朝中书监袁大人的老宅。” 有不知底细的小娘子听得一头雾水,不知这姜家小娘子为何突然提起袁家,更想不通那风马牛不相及的前朝中书监与他们有何干系。萧十娘却是脸色陡然一变。 钟荟看在眼里,心里冷笑一声,继续道:“尊高祖时任司空,与袁大人同为股肱,又是至交好友,永兴中叛贼周诩为乱,袁大人带着全族数百口以身殉节,那袁家数房十几个在室的小娘子延颈就戮......而萧家阿姊却口厌肥甘,身安罗绮,贵为公主殿下座上宾,实在是令人唏嘘......说起来,今日有幸得与阿姊在此叙旧,也是多亏了当年萧太宰识时务呢。” 秦家两位小娘子从小在冀州长大,裴九娘还年幼,对这些世家之间弯弯绕绕的故事所知甚少,就算偶尔听一耳朵也不往心里去,都叫那姜二娘绕糊涂了。秦五娘小声问她阿姊:“她前头说萧十娘的高祖父时任司空,怎么后头又变太宰了?”秦四娘不解地摇摇头。 卫十二娘和裴五娘快到议亲的年纪,于谱学一道研习有年,对萧家和袁家的那段故事都是了若指掌。当年袁大人怒斥周贼,触柱而亡,袁家惨遭夷族灭种,而萧十娘的高祖父司空萧同安却苟且富贵,摧眉折腰以事贼寇,据传当日围攻袁府的人中就有萧同安时任骑都尉的四子萧衡。 那场兵祸中,都中阀阅几无幸免,钟卫等家都元气大伤,惟独萧家不但安然无恙,还能安享荣华,也是因这曲仕伪朝的经历为人所不齿,萧家门第原本不下钟卫裴荀,如今却只能屈居二流,如今整个萧家在朝堂上能说上话的也就是萧十娘的祖父,尚书右仆射萧简,且晚辈中多飞鹰走犬寻花问柳之徒,偌大的一个家族,竟已有了衰暮之象。 在乱世中,气节这东西不能太多,多了就如袁家那样,动辄夷族灭种,当年司徒家“欺人孤儿寡妇”,篡郗家天下,四大世家若是学那不食周粟的伯夷叔齐,如今的朝堂便也没他们什么事了。圣人不也说了吗?邦有道,不废,邦无道,免于刑戮。 可是也不能一点儿也没有,关于究竟该有多少,也没个定论,总之别人家都在死人的时候你就是凑分子也得死几个,不然像萧家这样,只能同自己玩了。 她前世的阿翁说过,若是不幸生于乱世,遭逢风尘之警,总是希望儿孙后辈能尽力自全的,这是一个长辈的私心,然而倘得苟安,也大可不必沾沾自喜,更不必耻笑那些殉国之士,死社稷之臣。 钟荟这番话长驱直入地掀开萧家绚烂华贵的朱紫外衣,将最不堪的老底暴露了出来,萧十娘仿佛裸裎于众人面前,如果说适才对姜家姊妹只是鄙薄唾弃,那么现在已经说得上腐心切齿了。 “我不过无心打趣一句罢了,姜家小娘子嘴可真利,竟有劈筋断骨之能呢,真是家学渊源,”萧十娘紧锁双唇,微眯着一双桃花眼,嘴角却含笑,眉间那点朱砂越发红得妖异:“不过既然说到此处,敢问姜家娘子,尊祖又是何德何能,有何功业建树,令两位小娘子能够‘口厌肥甘,身安绮罗’,甚而登上公主之堂呢?” 钟荟几乎忍不住为她搅浑水的能耐叫好,她俯身从案上端起酒觞,抿了一口蒲桃酒,微微一笑,慢条斯理道:“昔日家祖被褐怀玉钓于渭水之滨,归周西伯,佐武王伐纣,受封于齐营丘,因其俗,简其礼,通商工之业,便鱼盐之利,是为齐国。哎,我们这些不肖子孙也不求能光宗耀祖了,只求别为着五斗米向贼寇折腰,丢祖宗的脸面便是了。” 太不要脸了!在场的所有小娘子都在心里感慨,饶是卫十二娘这样仁厚的小娘子都忍不住对姜二娘的脸皮厚度产生了疑问,可是偏偏谁也说不出个不是来,毕竟姜家没有谱牒,姜大郎的父、祖都是屠夫,大约知道往上数三代都是杀猪的,可再久远一点的传承就是一片朦胧了。 姜明淅惊喜地瞪大了眼睛,难不成他们家的祖宗真是太公望? 钟荟得意地瞥了一眼张口结舌的萧十娘,你们萧家不也往自己脸上贴金,号称自己是萧何的后人么?难不成就许你们将家谱一直修进人家祖坟里,就不许他们姓姜的给自己找个拿得出手的祖宗?横竖他们可没有奴颜婢膝背主投敌丢祖宗脸,屠夫怎么了?人姜太公还在朝歌屠过牛呢。 萧十娘怎么说都是个世家女,平日里不过仗着自己口舌便给,又生得娇俏可爱,占些口舌上的便宜,可遇到口齿比她更伶俐还这么没脸没皮的,就很不够看了,况且那姜二娘是屠户家的小娘子,自己却是自矜身份的世家贵女,与她打几句机锋尚可,真要唇枪舌剑地战起来就是掉身价的事。 这种时候世家风度全是累赘,浑不如一力降十会的莽夫来得痛快,说起来这席中不巧就有一个。 “说得好!”武元乡公主站起身,端着酒觞走到钟荟面前,“姜家妹妹好口齿,我敬你一杯。”说着突然发难,将杯中酒朝钟荟脸上泼来。 钟荟这些时日与姜昙生以及阿花那两只灵巧的胖子斗智斗勇地斡旋,累积了不少实战经验。方才见那搅屎棍不怀好意地站起身就知道准没好事,时刻提防着她发难,连想都未及多想,身躯已经先行往旁边一让,同时抄起食案上放李子的盘子挡住头脸,手上和衣襟上依旧溅上了一片触目惊心的酒液。 “司徒香你好大胆子!”常山公主心力交瘁,欲哭无泪,天晓得她真的只想找一群赏心悦目的美人下饭而已。 武元乡公主一击不中,气得七窍生烟,哪里听得进常山公主的话。她跋扈惯了的,对仆役动辄打骂,然而从未遇到过敢跑的靶子,大感有失颜面,夺过姜明淅案上的汤碗再接再厉。 那可恶的姜二娘敏捷地跳到案上,灵巧地避开武元乡公主连汤带碗的攻击,白瓷碗砸在地上“哐”得一声碎成了好几瓣,继而一股鲜美的气息随着热气蒸腾而起,钟荟抽了抽鼻子心道:真真暴殄天物,可惜了这盅河豚羹。 小娘子们看呆了,似乎还有谁忍不住喝了声采,裴九娘暗自庆幸自己没有托病推辞,这场面比上元节宫里的百戏还好看,真是不虚此行。与她抱着同样念头的小娘子不在少数,大家面面相觑,一脸难以置信的忧愤,可眼角眉梢都蕴藏着一种隐秘的欢喜。 只见那武元乡公主恨得直跺脚,姜二娘却咧嘴一笑,冷不丁从一旁呆若木鸡的侍女手中抢过琉璃酒壶,然后一回身,将一整壶酒水浇了乡公主一头一脸,动作一气呵成,叫人目不暇接。 一旁的小娘子们纷纷倒抽了一口凉气,卫十二娘忍不住悄悄用右手掐了下左手,方知不是身在梦中。 武元乡公主被浇了一头一脸紫红的酒水,嘀嘀嗒嗒顺着头发流下来,脸上的神情似哭似笑,口中蹦出一长串气急败坏的胡语,席中的小娘子中没人懂胡语,可都感受到了乡公主那滔天的怒意。 钟荟自然不会傻愣着等她发难,她往下一跳,提起碍事的裙摆,三步并作两步地往常山公主身后一躲,惊恐地喊道:“公主殿下救命!” 常山公主心说你还用我救么?她算看出来了,这几个都不是省油的灯,她颇为感动地望了一眼卫十二娘,貌美温柔有才华,若天下美人都是这样该多和谐! 姜明淅双手冰凉,紧紧揪着裙摆,她虽然讨厌姜明月,可并不想看她叫人抓起来治罪。殴打乡公主是个什么罪名?姜明淅心乱如麻,苦思冥想也想不出个所以然,秦夫子就算是圣人再世也不可能料到自己的学生如此出息,敢跟王女动手。三娘子以实在算不上丰富的人生经验揣测,大约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的档次。 钟荟却是一点也不担心,若是换在场任何一个人她还得掂量掂量,可对上这武元乡公主,当场占得便宜就是白饶。 汝南王素有“瓦窑”之称,儿子只得四个,可女儿却生了十七个,长女嫁了门下侍郎裴元的嫡次子,二女嫁了青州刺史赵骏的嫡长子,三女司徒香和四女司徒馥两年前随沈侧妃入京,不用说也是到了议亲的年纪。 全京都都知道这乡公主最是蛮横,她固然是真蛮横,可一个王女在自家府邸中打骂下人,也未见将人打死打残,这名声就传得满城皆知,又是出于谁的授意呢? 第39章 佛寺 钟荟从常山公主身后探出头来,朝骂骂咧咧的武元乡公主挤了挤眼睛,经此一役,这位乡公主在洛京怕是又要名声大噪了,姜家姊妹俩么,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反正本来就没有世家的婆母看得上。 她这么做,也算是帮未曾谋面的姑姑立了一功,若无意外,不出一月宫中当有赏赐下来。 “好了好了,”常山公主对气得跳脚怒骂的武元乡公主道,“虽然我说了在这庄园里毋需拘礼,可玩闹也须有个限度,过犹不及,反伤了和气,今日之事,谁也不许再介怀了。” 又对姜家姊妹道:“也是我这做阿姊的没能约束妹妹,叫你们两位受了委屈。” 这话听着虽是在袒护姜家人,可话里的亲疏之别却是显而易见,钟荟闻弦歌而知雅意,能屈能伸地对武元乡公主行了个大礼道:“小民无状,还请乡公主恕罪。” 可惜武元乡公主仿佛全未听出堂姊的弦外之音,抑或是听出来了,只是常山公主并未立场坚定地站在她这一边,没能顺她的意。只见她横眉立目地指着姜二娘的鼻尖,对公主怒道:“连你都帮外人整治我!今日有她无我,有我无她!” 真是货比货得扔,常山公主看了看一派谦恭的姜家二娘子,再扫一眼气急败坏的自家堂妹,又暗自神伤了一回,她如何不知道自己那六叔近来很是碍她阿耶的眼,可小时候几个皇叔中就数六叔与她投缘,她弈棋、投壶乃至于樗蒲都是她六叔教的,故而明知她阿耶不喜,还是明里暗里帮他说了几篓子的好话,对这几个姿容出众的堂妹,也总想着拉拔照拂一二,可说到底她又不欠他们汝南王府一枚大子,多年前的情分也总有耗尽的时候。 “那阿姊就不留你了,妹妹请自便吧,”常山公主撂下句硬话,便不去理她,吩咐侍女带姜家二娘子去换身衣裳,又击了击掌召了几名胡姬献乐舞,对其他宾客道了声抱歉,竟是怏怏不乐地拂袖而去。 武元乡公主司徒香哭得如丧考妣,可惜她堂姊头也不回一下,反而越走越快,她骑虎难下,只得止住了啼哭,也忿然离席而去,当即叫下人收拾行装,打点车马,故意磨磨蹭蹭,可一直到不情不愿地蹭别庄园,也不见有人来留她。 钟荟虽不是这场风波的始作俑者,可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常山公主和武元乡公主姊妹失和不欢而散毕竟是因了她的缘故。 钟荟跟着侍女去就近的馆舍更衣时心里还有些虚,人家好吃好喝地款待她,自己却将好好的筵席闹得鸡飞狗跳,弄得主人家连吃饭的兴致都无,似乎有些昧良心。 于是重新梳洗更衣时她就有点心不在焉,等公主派遣来的侍女替她换好了衣裳梳好了头发,对着铜镜一瞅,自己身穿青绫窄袖袴褶,头上梳了两个总角,用青绸带一束,活脱脱是个小书僮的模样。 “眉毛还得加粗一些,她那双眉毛生得太女气。”镜子里不知何时多了个人影,头束林宗巾,身着白色纱袍,内衬皂缘中衣,手持犀角柄麈尾,端的是个潇洒倜傥的士族公子。 什么叫做生得太女气,难不成她一个女子生得女气还有错了!钟荟一见常山公主的嘴脸就知道自己方才实在想多了。 “想不到公主殿下还有此等志趣。”钟荟干干地笑了笑道。 常山公主用麈尾拍拍她的后脑勺嬉笑道:“好你个小小僮仆,胆敢妄议主人志趣!”又指挥那替钟荟描眉的侍女道:“右边再加一些,放点胆儿罢,哎,两边不一般高低了,真是,怎么笨成这样,还是我来吧。” 说着一把从诚惶诚恐的侍女手中夺过眉墨,三下五除二地将钟荟那两弯巧夺天工的远山眉变成了又粗又浓两条卧蚕,将眉墨往妆台上一扔,一块上好的易水张墨断成三截,常山公主眼都不眨一下,拍拍手道:“成了,我带你去个好地方。对了,一会儿在外面记得称呼我公子,可千万别说漏了嘴,你先叫一声来试试。” “下午晌不是还有雅集么公......子?您和裴家五娘子的棋局还未分出胜负呐。”更何况哪有人请客设宴却将宾客抛下自己溜出去玩的啊! “无妨,”常山公主得意洋洋,将手中麈尾摇得跟狗尾巴似的,“说起来还多亏你们这么一闹,将本公......子怄得不轻,连待客的兴致都没了。难不成你还惦记着雅集?那有什么好玩的,今日本公子带你去开开眼。”一行说一行拽着钟荟往外走,门外已备下肩舆两抬,沿着一条避人耳目的小径将两人送到西门口,然后换了马车转上一条栈桥。 “公......子,咱们这是去哪儿啊?”钟荟也被那神神叨叨的公主勾起了兴致。 “啊呀一个小僮哪那么多话,反了天了你!”说完又拿麈尾敲了她一记后脑勺,“到了就知道了。” 还演上瘾了!钟荟摸了摸后脑勺大逆不道地瞪了她一眼。 马车不如牛车稳,但行得比牛车快,常山公主一个劲地催那舆人,山路本就崎岖,如此一来更是颠簸,那马车在崇福寺前堪堪停稳,钟荟便支撑不住,跳下车扶着寺外的菩提树吐了一场,常山公主十分不仗义地蹿开八丈远,捏着鼻子叫侍女去从车上取茉莉水与她漱了八遍口,又从袖子中掏出个薰球远远地扔给她。那薰球与姜景仁替三娘子淘换的差不多,只不过更小巧也更精致。 京中贵女将调香制香当作一桩雅事,每家都有几个压箱底的香方,比如钟荟前世自己调的“拾遗”,她堂妹十三娘的“素书”,卫七娘的“杜蘅”。常山公主也不例外,薰球中此刻燃着的就是她自制的名香,这香也是不同凡响得很,名为“郎艳独绝”,据说能叫人想起宛如林下之松风、晨间之清露般的美男子。 钟荟颇为嫌弃地接住薰球,并不想沾染上常山公主那红尘滚滚的气息,打算瞅着机会往水里浸一浸把那炭火弄灭了。 *** 崇福寺有三绝,其一是寺中去地千丈的九重浮屠,据说曾有个一百五十岁的西域沙门游历到此,称此塔之恢宏精丽,极佛境界都难以得见。 其二是寺中出产的果子,据说枣子生得有柰大,柰生得如同小瓜。也不知是那些果树听多了经文成了精,还是寺中的土地肥力壮。 其三则是后门外的王二郎汤饼摊儿,卫中书年轻时曾偶然光顾,赞其“弱如春绵,白若秋绢”,其时卫昭卫大人年方弱冠,风姿卓绝,是当年都中无数女郎的春闺梦里人,于是那汤饮饼摊儿又被唤作“卫郎汤饼”。 卫大人以员外散骑侍郎起家,不过两年擢至中书通事舍人,那汤饼摊儿也跟着鸡犬升天长了行市,巧的是那摊子本就支在一棵梧桐树下,便得了个“凤仪汤饼”的美名,据说至今卫家人光顾王二郎汤饼摊都可以免费多加两片肉。 那王二郎也是个活络的,趁着生意红火赚了个盆满钵满,即刻趁热打铁,号召几个儿子侄子舅外甥,在城中香火最旺的永宁寺、景明寺和报德寺等几座寺庙门口也支起了摊儿卖汤饼,不过据货比三家的食客说,只有崇福寺这家最是地道,原汁原味,当得起卫中书的盛赞,于是每日总有那么几个闲得发慌的老饕专程慕名而来。 常山公主究竟是冲着哪一绝来的呢?钟荟瞥了她一眼,那答案简直呼之欲出,九层浮屠塔、成精的果子和王二郎汤饼都没那么大脸面,能叫公主殿下兴师动众地巴巴赶到此地。只要是这人兴致勃勃地赶到某一处,方圆十丈之内必有美人出没。 “你应当未曾来过这崇福寺吧?”常山公主指着那高耸的浮屠塔道,“此塔很是值得一观,寺里还有一棵好几十年的薝卜。” 钟荟似笑非笑地觑她:“公子今日是来观塔赏花的么?” 常山公主被戳穿了也不恼,咧嘴一笑,露出一排明晃晃的白牙:“崇福寺三绝听说过么?其实还有一绝,乃是寺中虚云禅师一月一度的清言会,这位禅师不但精研佛理,于老庄一道也独有见解,可惜生来眼盲,着实令人扼腕......今日多亏了本公子,你也可一饱耳福啦。” 能令公主殿下扼腕叹息的必定不是寻常盲和尚,这虚云禅师想来是个难得一见的俊俏盲和尚了。 钟荟对这位荤素不忌的公主殿下已是叹服,仰头望着那浮屠塔在心里虔诚地道了声阿弥陀佛,以示并未与之同流合污。 九层塔身每一角上都挂着石瓮子大小的金铎,风一过,扉上的金铃声与寺僧早课的梵音相和,饶是钟荟不信神佛也起了敬畏之心,也只有常山公主这样□□熏心的天潢贵胄,才能在如此清心寡欲的氛围中与佛祖抢人。 第40章 清谈 清言会设在崇福寺北边的讲堂,庭院以茶花树作藩篱,一泓曲水亘于堂前,山石松柏间有一脉清泉注入池中,池上架了座玲珑的木桥,是个清幽的所在。 不过今日适逢其会,讲经堂中门庭若市,钟荟和常山公主来得晚,非但堂中座无虚席,庭院里也已是人头攒动。 常山公主这条鱼服的母白龙看来很有些门路,引路的小沙弥带着他们直接从东边的一条丛竹掩映的石板小路绕过庭院,便看到一扇窄小的侧门。 此时第一番刚结束,主客双方已经离开谈座,退入谈助席中,众人正三五成群地评点和争辩方才主客双方的言论,堂中甚是喧嚣吵嚷。 小沙弥从腰间掏出钥匙小心翼翼打开锁,推开木门将他们让了进去,原来那门前竖着四牒摩耶夫人梦象受孕木画屏风,专用来掩护迟到的贵客出入,常山公主轻车熟路,带着钟荟猫着腰从那屏风后穿过,正打算趁乱神不知鬼不觉地找个角落坐下来,只听隔着五六颗人头传来一声惊雷般的叫喊:“苏兄!” “太常大人的三子胡毋基。”常山公主快速地轻声道。 钟荟循声望去,只见一位头大肩窄身条细的青年男子正一边扯着大嗓门喊“酥胸”一边往人群中挤,待来到他们跟前时,这位公子头顶上的蝉翼笼冠已经歪在了一边,他生着一对别开生面的八字眉,脸颊和前额上生着许多面皰,看起来十分倒霉相。 钟荟十分感佩地将这位久仰大名的胡毋公子端详了一番。 胡毋基是太常胡毋林大人的嫡三子,年方二八,乃洛京出了名的谈痴,哪里有清言会谈玄会哪里就有他。不过叫钟荟折服的是,这位其貌不扬的公子大约是世上唯一一个能叫她前世阿兄闻风丧胆的人物。 她阿兄十三岁时跟着钟太傅旁听高僧竺道潜与名士殷鉴的清言会,爱现眼的毛病发作,从旁听席中跳出来,先是将崇有派的殷鉴驳得只能吹胡子干瞪眼,然后又反过来执其理,将竺道潜也逼得头顶油光直冒,他还嫌不过瘾,索性自为主客,引经据典洋洋洒洒万余言不带停顿,几乎将崇有与贵无两派的谈证和义理都穷尽了。 她阿兄一战成名后,便叫那胡毋基盯上了,此人不但三天两头登门造访,一堵到人就与他翻来覆去地切磋那些车轱辘话,可以从清晨谈到三更,连钟毓这张能将死人说活的嘴皮子也拿他没辙。 凡是能叫钟蔚吃瘪的人和物,统统都是钟荟天然的盟友,她对这胡毋公子很有好感。 常山公主清了清嗓子,装模作样地对那一身绮罗看起来却十分落魄的青年作了个揖:“胡毋兄别来无恙。” “苏兄!”胡毋公子仿佛见着了失散已久的亲人,若不是常山公主躲得快,恐怕就叫他把手抓住了,“三月前一别后,我托人带了几封书信到扶风,可俱都如石沉大海,你可曾收到过?” “啊,仿佛是不曾,”常山公主脸不红心不跳,“我回家乡未逗留多少时日,便又去了江左游历,后来又辗转来了洛京,想来是不巧错过了。” 扶风苏氏是常山公主之母崔淑妃母家的姻亲,族中有几支至今仍居扶风,她在洛京厮混时常常假托一位一表三千里的表兄之名,这位名叫苏晢的表兄从小到大连公主表妹的面都未曾见过,却替她当了无数回冤大头,时常收到各种莫名其妙的书信和土仪。 “无妨,信中那些见解粗陋得很,既然苏兄身在京中,我们便可时时当面切磋,不知苏兄下榻何处?此次又预备在京中......” ”今日我来得晚,错过了谈端,未知形势如何了?”常山公主赶紧截断他话头。 胡毋基一提起自己关心的话题便将之前的话茬忘了个一干二净,愣是用一对不趁手的八字眉演绎出眉飞色舞的效果来:“一番将将结束,下一番估摸着要换人。今日这场的题目是圣人无情,第一番裴思真主圣人无情,刘士居言圣人有情,裴思真词锋甚是犀利,不过圣人无情乃是时下显学常论,只能说是无功无过的老生常谈了……” 胡毋公子像爆豆一样噼里啪啦地侃侃而谈,唾沫星子飞了满天,常山公主嫌弃地拿麈尾遮住了脸,可他全不看别人脸色,只顾自己将第一番的唇枪舌战事无巨细地复述了一遍,也不知那么弯弯绕绕的一大篇他是怎么记住的,号称耳闻则诵的钟十一娘实在是自愧弗如。 常山公主对这些丝毫不感兴趣,只关心那俊俏的盲和尚何时登场。 不多时堂中有小沙弥摇了摇金铃,人群逐渐安静下来,都翘首以盼。 第二番果然换了人,为主的是个须发花白的老先生,穿一身绛色纹织锦袍,后背有些佝偻,气势上便输了一头。他挥了挥斑竹柄麈尾道:“圣人为人伦之至,则天之德,得时在位,而未有心于喜怒.......” 胡毋基听了片刻便失望地摇了摇头:“盛名之下其实难符,这王道渊妄称名士,不想也是个拾人牙慧的,去年白马寺钟子毓就是执此论将何同叔难得毫无招架之力。” 常山公主用麈尾掩着嘴,微微侧头小声对钟荟道:“你看见没有,那王老先生门牙上有片菜叶子。” 钟荟一看果真如此,不由莞尔。 那位王姓老名士拉拉杂杂说了一大堆,此番问难的是素有才名的荀家二房嫡长子荀岳,说到激动处眼睛圆睁,原本在男子中就显得尖细的嗓音拔得更高。 “荀士衡立论虽高,然而韵音令辞上终究是差了一些,听他问难总是像在与人吵架,于风度略有所损。”胡毋基的评价十分切中肯綮,钟荟虽是第一回亲眼目睹清言会的盛况,也知道他说得很在点子上。 “啧啧,看他那对鼓突眼,整个荀家算是无出其右了,”常山公主也有意见要发表,“真担心他再这么瞪下去眼眶接不住眼珠子。” 钟荟前世的阿翁与荀家老太爷很有些不对付,她也忍不住刻薄一二:“造化孕物都是配套着来的,有大号的眼珠自然有宽广的眼眶与之匹配,你何曾见过河豚叫自己毒死的?” 常山公主忍不住笑出声来。 偏偏谈座上俩人舌战正酣,众人俱是凝神屏息不发一言,荀岳说完一大篇正停下来喘气的当儿,常山公主那“扑哧”一声笑便显得掷地有声。 “区区所言很好笑么?”荀岳脸色一沉,用玳瑁柄麈尾点着常山公主的方向尖声道,“这位公子想必是有高论赐教了。” “高论不敢当,”常山公主面不改色,将袍袖一振,麈尾一挥,以一种讨打的口吻道,“你这话中的可笑之处,便是我这年仅八岁的僮仆也知道,阿尨,你来与荀公子说道说道吧。” 钟荟不打算纵容这荒淫无道的公主逞凶,更不乐意被随便安了个畜生的名字,当即面无表情地拆主人的台,“回公子的话,小的半句话都听不懂。” “本公子要你何用!”常山公主气得拿麈尾拍了她两下,只得捋袖子亲自出马:“荀公子难道忘了,颜子非圣,贤人以情当理,如何能证圣人有情?” 钟荟惊讶地挑了挑眉,难为常山公主一边操心人家眼珠子,一边还能分出神来听他们正经谈论,那常山公主的嘴皮子功夫也很是了得,虽然旁征博引掉书袋不如她阿兄钟毓,可善于譬喻,将玄之又玄的见解说得深入浅出妙趣横生。 她一起头便收不住,索性站起身挤到前排,站在荀岳对面与他你一言我一语地辩起来,喧宾夺主得十分彻底,一直到常山公主将荀岳驳得一脑门汗,二番结束,那王老名士门牙上的菜叶子始终没能再见天日。 常山公主对手下败将荀岳作了个揖道:“区区不才,承蒙荀公子相让。” 围观众人都对这位面如傅粉唇若涂朱的陌生小郎君很是好奇,胡毋基与有荣焉,一遍遍不厌其烦地对周围人道:“这位乃是扶风苏氏的公子,名晢,字玄明,在族中排行第十六…” 常山公主帮素未谋面的远房表兄扬名立万之后便功成身退,回到钟荟身边道:“王道渊和荀士衡都是出了名的废话篓子,任他们这么掰扯下去恐怕到太阳落山都没个完,禅师再不登场咱们该赶不上夜宴了…哎...来了来了!” “啊?不过尔尔嘛…”钟荟踮着脚伸长脖子一看,不免有些失望,那禅师确实眉清目秀,可也仅此而已,在她看来并没有什么过人之处,心下暗暗比较了一番,无论姿容还是态度都比卫六差远了。 “这你就不懂了,像卫氏那种人家,美人如云那叫意料之中,偏偏是那荜门蓬户草庐茅茨间偶尔出一个美人,就像是瓦砾粪土中间开出一朵照殿红来,最是意外之喜,”常山公主耐心解释道,“这么说吧,那凤仪汤饼就真是世间至味?值当那么多王孙贵族巴巴地从洛京城里赶来吃那一口?他们府上的汤饼做得不精么?肉不够多么?不过是图那个野食野趣罢了。” 虚云禅师坐了许久,对面的坐榻仍旧空着。就在众人纷纷揣测谁人能叫禅师久候时,那四牒木画屏风后走出两个人。 走在前头的卫六郎一身素纱禅衣,头戴漆纱笼小冠,手持紫玉柄麈尾,他身后是一位胡服少年郎,这回倒是没遮脸,钟荟一眼便认出了卫十一。 这样的场合无论老幼都是褒衣博带,惟恐袖子不够宽广显不出翩翩风度,偏那少年一身胡服,手中也无麈尾,十分特立独行,简直像是来砸虚云禅师场子的。 然而行止之间,那窄袖玄衣的少年郎却比在场所有人都当得起飘逸二字。 “真如幽夜之逸光。”常山公主一见之下便将那野趣十足的禅师忘了个干净。 第41章 汤饼 卫六郎出现在清言会上并没有什么不寻常之处,挥麈谈玄本就是贵游子弟的一大雅好,甚而像胡毋基这般将之当作毕生之志的也不在少数,清谈出众已成了独辟蹊径的进身之阶,以此闻名于世而受徵辟的也屡见不鲜,比如那大名鼎鼎的“三语掾”太子洗马曹仲卿,就因“将无同”三字名扬天下平步青云。 不过钟荟亲眼见到卫六郎翩然地向虚云禅师行了一礼,接着在对面客席落座时,她仍然有些许恍惚。在她的记忆中,卫六始终是个腼腆害羞寡言少语的半大少年郎,很难想象他似聒噪的钟蔚一般摇唇鼓舌侃侃而谈。 然后她忽然意识到,撇开上巳那日在人群中那远远的一瞥不提,其实他们已有两三年未见了。 “不佞愚见,圣人茂于人者,神明也,同于人者,五情也。圣人虽茂于神明,而五情禀之自然。故颜子贤愚之量,因孔圣之所熟知,而遇之则乐,丧之则哀,固仍不能无情也。”卫六郎谦和有礼地问难,语调平静和缓。 “小僧窃以为,圣人则天之德,与治道同体,其动止直天道之自然流行,而无休戚喜怒于其中,故圣人与自然为一,则纯理任性而无情。”虚云禅师当仁不让。 两人你一个“不佞”、我一个“贫僧”,这个行礼,那个作揖,不像在打嘴仗,倒像在请客吃饭。钟荟这才知道,卫六郎就是卫六郎,即便与人唇枪舌战,也可以不带一丝烟火气,与她那个咄咄逼人尖酸刻薄的阿兄全不是同一个品种。 “卫遥集平允宽和的风度真是叫人倾倒,”胡毋基对着常山公主啧啧称赞道,“难得的是温雅得体的辞令与淡宕平缓的音韵丝毫不损其词锋之犀利,见解之独到。钟子毓固然辩才无匹,可毕竟有些恃才傲物,过于锋芒毕露了。你看那卫六郎,每每留有一线余地,并不将那禅师逼至绝境,可高下胜败昭昭乎若揭日月,胜也胜得叫人折服。” 常山公主眼睛盯着助谈席上的卫十一,对卫六郎和虚云禅师那两朵明日黄花兴趣缺缺,偶尔施舍上一两眼已算是仁至义尽了。 卫十一郎身为谈助之一,却是心不在焉神游天外,他本来趁着天好打算骑着马去游一游城南的愿会寺,途中想起孝行里闻名遐迩的裹蒸,便拐了个弯,一不小心迎面遇上他堂兄,三两下就被忽悠来充了数,非但没吃上他阿兄言之凿凿的“阿翁赞过的汤饼”,连“柰那么大的枣”也没见着半个。 豫州士人清谈之风远不如洛京那么盛,卫十一还从未出席过清言会,一开始也有几分好奇,可听了小半个时辰,发现他堂兄与虚云禅师你来我往,越发玄虚,听其言虽美,责其实却如兔角龟毛,与其说是阐明义理探幽寻微,倒不如说是为辩而辩,为争而争。卫秀没了兴致,往外一张望,天光有些冷下来,心里越发焦急,生怕再晚他阿翁赞过的汤饼就要收摊了。 正巧另有一人与他所见略同。 钟荟扯了扯常山公主的袖子,将她黏在卫十一俏脸上的目光硬是剥了下来:“公子,我想去尝尝那凤仪汤饼。” “好好听,别多事,”常山公主不耐烦地道,“你这孩子怎么如此不懂事,难得本公子发善心带你来长点见识。这场清谈乃是旷世的盛会,必能流芳百世,你能亲眼目睹两位大家的风姿,聆听其高谈阔论,是多么三生有幸呐!” 对常山公主长篇大论的幌子,钟荟言简意赅地答道:“多谢公子的大恩大德,小的没齿难忘,可是小的饿了。” 常山公主气不打一出来,拿麈尾往她头上连拍了三记泄愤:“你午膳吃了多少东西以为本公子没看到么?” 钟荟想了想,她总计吃了八样果子,六碟糕饼,三样肉膳,两种水族,外加一荤一素两道羹汤,才两个时辰便喊饿是有些说不过去,只好实话实说:“小的馋了。” 常山公主被这如此坦荡又厚颜无耻的回答噎了个半死,饶是她巧舌如簧也拿这没脸没皮的小娘子没辙。 钟荟看公主的脸色不好看,连忙又狗腿地顺着她的心意道:“看那卫郎长得这样好,想必同名的汤饼也是格外标致的,小的去替公子掌掌眼。” “那你自个儿去西门外吃去吧,莫走远了,叫拐子背走了本公子可不背这锅,只当你是自己走丢的。”末了看了看她那身僮仆妆扮和两道暗渡陈仓勾搭到一起的粗眉,觉得自己的担心也是多余,大方地一挥麈尾,眼不见心不烦:“去吧去吧。” 钟荟前脚刚绕到掩人耳目的屏风后头原路返回,卫六郎和虚云禅师的三番也已到了关键之处,两人俱是口干舌燥,便停下来喝茶休憩,顺便整理思绪。 卫六郎扫了眼谈助席上心神不宁的堂弟,心知他是为了什么坐立不安,微微一笑道:“觉着无趣么?此番结束后阿兄还要与禅师聊一会儿,你也很多年没来这崇福寺了,四处逛逛吧,那凤仪汤饼很好找,在西门外一棵百年梧桐树下,出门便能看到了。” 卫十一郎不好意思地起身向他阿兄和虚云禅师施了一礼道:“抱歉失陪了。”嘴上说着抱歉,脚却已经毫不含糊地挪动起来,仿佛生怕他阿兄后悔似的。 卫六看着他急急忙忙的背影,摇了摇头无奈地对虚云禅师道:“这孩子让我们家里给惯得无法无天,倒叫高僧见笑了。” 虚云禅师答道:“卫居士与令弟情谊深厚,着实令人感佩。” *** 修长双腿已初具规模的少年郎与八岁的肥短身躯不可同日而语,钟荟早走了半刻钟,却叫他后来者居上,先一步抵达了卫郎汤饼摊。 摊主王二郎和他娘子有旁的事离开,因天色向晚,客人不多,便只留了十四五岁的小儿子守着摊儿。 那绿豆眼朝天鼻一脸麻子的小摊主指了指坐在草棚下胡床上等着汤饼出锅的卫十一郎,瓮声瓮气地对钟荟道:“对不住,最后一碗汤饼叫那位客人要去了。” 钟荟一听脸便垮了下来,忿忿地看了眼捷足先登的卫十一,觉得那张俊脸上写满了洋洋得意,讨人嫌得很。 就在她以小人之心揣度人家的时候,谦谦君子卫十一郎却对那小摊主道:“我一个人也吃不了这许多,劳烦您匀半碗给这位小郎君罢。” 不知为何,钟荟觉得那张脸比方才还要讨厌上三分,不过面上却是感激不尽,虚情假意地行了礼又道了谢。 草棚四面透风,里面原本挤了七八张胡床,因快到日暮时分,那心急的小摊主便将胡床都收了起来,只留两张在外面并排放着。钟荟刚刚受了人恩惠,不好意思将那胡床拖远,只得在卫十一郎身旁坐了下来。 好在卫十一郎也没有找小孩搭话的志趣,两人眼睛都看着支在炉子上的大锅,巴巴等着汤饼出锅。 那小摊主果然将一份汤饼分作了两半,用陶碗盛了端过来:“小心烫口。” 钟荟接了过来,却突然想起了什么,对那摊主道:“听说你们这摊子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卫家人来吃可以多加两片肉是不是?”下巴往卫十一郎那边点点道,“这不就是卫家人么,怎么不见多两片肉。” 小摊主吸溜了一下鼻子,有些懵了,他阿耶似乎是定了这么个规矩,可从未见过真有活生生的卫家人来讨这两片肉的,犹疑道:“阿耶阿娘不在,我作不得主......”该给便罢了,若是不该给,在他手上给了出去,他那母夜叉似的阿娘回来一数少了两片肉,怕是要从他身上活剐两片下来。 “哈,”钟荟摇了摇头,似笑非笑地看了那小摊主一眼,“你们挂人家卫郎的名号做了这么多年生意,趁的钱不知能买多少头猪了,连两片肉都舍不得,真真不要脸,叫什么凤仪汤饼,我看叫忘恩汤负义饼还差不多。” 十几岁的少年人脸皮薄,最经不得激,那小摊主当即拼着被他阿娘活剐,一挺胸道:“你这小郎莫乱说话,哪个说不给了。”说着就回转身去往其中一个陶碗中加了两片肉,重又端了过来。 卫十一郎觉得为了肉的多寡与人理论十分难为情,可心里又有些暖。他在豫州呆久了,与洛京有些格格不入,总以为都会人情淡漠,没想到这位作僮仆打扮的小郎君却是如此古道热肠。 他向摊主道了声惭愧,正要去接,却被一双小而白的手抢了先。 钟荟理直气壮地接过那碗多两片肉的汤饼便吃起来,卫十一郎这豫州来的乡巴佬哪里见识过大都会的世情冷暖,呆呆地捧着小摊主塞进他手中的陶碗,张口结舌道:“你......” 钟荟瞥了他一眼道:“我怎么了?这两片肉又不是打你碗里来的,你不还是这么多么?所以我凭本事多吃两片与你有何干系?” 卫十一郎似乎被她这番歪理说服了,默默地捧起碗吃起饼来,他吃东西很斯文,不声不响,不吸溜也不砸吧嘴,动作优雅好看,速度却不慢。 钟荟埋头吃了一气,额头上冒起汗来,她也顾不得讲究,用袖子一抹额头,把眉墨抹得到处都是,半张脸都花了。 吃完饼要付钱的时候,她一掏袖子就呆住了,这才想起自己换了衣裳,身上半个钱都没有。 第42章 报应 现世报来得太快叫钟荟措手不及。 适才为两片肉得罪了人家,现在再要找补未免太丢人,不如就坐在这儿磨蹭着,常山公主知道她在此处,不见人回去总是会遣人来寻的。 可惜她等得,那饥肠辘辘的小摊主等不得了,时不时地乜着眼睛往他们碗里瞅,把锅中煮饼的汤头哗啦往地上一泼,然后丁零当啷重手重脚地收拾起碗勺来。 钟荟只做看不见,把硕果仅存的一片汤饼用勺舀起来,用牙咬下一点尖,然后又放回汤里,过了半晌再捞起来咬一点。 卫十一郎吃得没她快,却挺有眼色,见那小摊主急着收摊,不愿意耽搁人家,速速将剩下的饼和肉吃完,然后搁下竹筷,用修长的手指执着汤匙,斯文地喝了两口汤,然后意犹未尽地将陶碗搁在身边一个充作食案的树桩上。 那小摊主哪里看不出这狡僮是成心拖延,方才脑袋发昏着了这小儿的道,叫他骗得两片肉,他已是后悔不迭,此时更是咬牙切齿,一见贵客吃完了,便拿大铜勺敲敲锅沿道:“收摊了收摊了!” 钟荟无法,只得道:“催什么,哪有这样赶客的,都说店大了欺客,你这摊儿这么小,这不良习气倒学了个十成十!” 一边说一边装模作样地在袖子里掏来掏去,指望神佛在自己地界上显个灵,即使掏不出钱,掏出个能抵钱的物件也好,可惜常山公主很小器,袖管里莫说财货,连个线头都没有。 钟荟将全身都掏便了,佛祖不曾为这临时抱佛脚的俗人显灵,她只得不情不愿地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小的蜡纸包来,这纸包里是她院里秘制的五味梅条,虽很可口,但拿来当钱用想来是不行的,不过她瞥了瞥眼观鼻鼻观心的卫十一郎,心里便生了一计,将腊纸包打开,故意往卫琇跟前晃了晃,自言自语似地道:“吃完咸的就想吃甜的呢。” 卫十一郎果然掀了掀眼皮,眼神悠悠飘了过来。 钟荟窃喜,这孩子打小嗜甜,拿果脯蜜饯一拐一个准,趁热打铁道:“这是小仆自家做的,卫公子要是不嫌弃,请尝一尝。”边说边热情地将那包吃食往卫琇面前递了递。 卫琇一脸受宠若惊:“可以么?小郎君盛情,在下就却之不恭了。”说完掏出帕子拭了拭手,拈起一块用紫苏叶裹着的梅条,先观赏了一番,道:“观其色闻起味已是不同凡响了,府上的果脯做得好生精致。” 那批梅条是钟荟从小厨房要了腌过的梅子重新制的,梅子要挑大小均一,熟度刚好的,两缸腌梅子中只拣出了两小罐,用桔汁、桔皮、白梅、安石榴、桂和蜜和匀腌制四十九日,然后在文火上慢慢炖到汁水收干,再小心剔去梅核,切成一指宽的细条,每条用紫苏叶裹好。这么两小罐吃食前前后后花了阿杏和阿枣好几日功夫。钟荟一条条数着吃,如今也只剩下这一小包了,吃完就得等收了今年的新梅之后才能再做了。 卫十一郎拈起梅条咬了一口,钟荟觉得简直像是咬掉了自己一截手指。 “果然美味非常。”卫琇忍不住赞叹,透亮的眼睛映着天边晚霞,似有光华流转。 他将剩下半截梅条放入口中细细品味一番道,“有桔子的清甜,还有一缕白梅香,可惜尚有几味未曾辨别出来。”说完似是而非地瞟了眼钟荟手中剩下的梅条。 钟荟忍痛识趣地将纸包递上前去,颇富心机地将蜡纸掩上一些:“卫公子喜欢真是小仆天大的荣幸,公子不必客气,这里还有。” 卫十一嘴上客套着,白玉般的手已经伸了过来,又拈了一条送入口中:“嗯,还有桂的香气,似乎还别有一味,却是尝不出来了。” 钟荟偷偷数了数,蜡纸包中只剩下四条了,赶紧将纸包往回收,道:“还有蜜和安石榴。” “真的?”卫琇皱着眉,以一种探究学问的语气道,“我倒未曾品出安石榴的味道。”说着仗着手长,往钟荟这边一探,灵巧地取出一条,“啊,果然是安石榴,不过这蜜是槐花蜜还是茉莉花蜜呢?” 钟荟眼睁睁地看着他一条接一条地将自己珍贵的梅条吃了个干净,然后用帕子擦擦指尖,心满意足地弯了眉眼道:“实在不好意思,一不小心将小郎君的梅脯吃完了。” 就知道这卫十一不是善茬!钟荟在心中哀叹,都说三岁看老,这小儿有生以来第一回开口说话就叫她吃了瘪,她怎么会相信他去几年豫州就转了性呢? 不过如今她有求于人,也只有低眉顺眼地吞下这口郁气了。 “卫公子喜欢就好。”钟荟硬挤出个勉强的笑容,干巴巴道。 小摊主已经将锅碗瓢盆都收拾完了,见他们还在慢吞吞地品尝什么劳什子梅条,气不打一处来,忍不住又将锅沿敲得铛铛响,他们倒是吃了咸的吃甜的,顺心畅意得不得了,他肚腹里还空得咕咕作响哩! 钟荟自觉交情套得差不多了,对那没眼色的摊主道:“晓得了晓得了。”说着故意当着卫琇的面掏了掏袖子,盯着他的脸,皱着眉头道:“啊呀,方才走得急了,竟然没带钱。” 卫十一郎嘴角一翘,却并不接话。 钟荟只好老老脸皮道:“卫公子可否先借小的两个钱把帐会了?”那包精细的梅条怎么都值这半碗汤饼钱了,何况市面上根本没得卖。 卫琇却浑似忘了梅条的交情,诧异地道:“借?小郎君打算何时还我?” 钟荟一愣,这所谓的借不过就是虚客套,他不是应该投桃报李干干脆脆把帐会了,再道一声这点小钱不必介怀么? 虽然和预想的不一样,见识过大风大浪的钟十一娘还是随机应变,沉着冷静道:“卫公子不必担忧,小仆明日一回城定然立即将这汤饼钱奉还。” “如此甚好,”卫琇点点头道,“不借。” “你.....”在这佛门里,因果来得也比别处快,钟荟你了半天说不出句整话。 “在下怎么了?”卫琇低头弹了弹衣襟,然后抬起眼无辜地笑道,“既然是在下的钱,借与不借不都是我说了算么?对了,那梅条确实可口,多谢了。”说着站起身便要走。 钟荟一咬牙,捋起袖子,偷偷解开绑在手臂内侧的小布包上的暗扣,往眼下一抹,那布包拿吴茱萸浸过,是赴宴之前有备无患绑上的,没想到却在这里派上了用场——也是她该有此劫,记得带吃食,记得带作案工具,偏偏就不记得带钱。 卫十一郎这孩子虽然有些蔫坏又小气,但是有个最致命的弱点,就是心肠软。幼时钟荟见他好玩常常逗他,千方百计地从他手里骗蜜饯吃,无论说什么他都捂紧了不给,可她只消皱着眉头捧着心作泫然欲泣状道:“阿姊方才喝了药,嘴里苦得很”,他必定乖乖掏出来,屡试不爽。 钟荟每每得了手都要揉着他的头顶笑话他一番,可下一次故技重施他仍然会就范。 卫十一郎有了前车之鉴长了些心眼,见那小僮用袖子捂着眼睛呜呜哭,还怀疑他是不是装的,可下一刻就看到泪珠从那双杏眼中一颗接一颗涌出来。 钟荟一边哭一边用袖子抹眼睛,她不愿轻易动用吴茱萸就是因着用量太难控制,一不小心点多了就止也止不住,方才叫她抹花的眉墨雪上加霜,被湿袖子擦得到处都是,半张脸都是黑乎乎的一片,越发显得可怜起来。 卫十一郎先前也没怎么注意她的脸,这时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小郎君”原来是个小娘子扮的,他有两个嫡亲的兄长,三个阿姊,可一个妹妹也没有,因四五岁上跟着阿耶去了豫州赴任,和堂妹们也没什么相处的机会,完全不知道如何应付这种场面,手忙脚乱地掏出帕子递给钟荟道:“莫哭了,我逗你玩呢,不过一碗饼钱罢了,如何会要你还。” 钟荟止住了哭声,接过那帕子,擦了擦眼泪,不过吴茱萸的效力还未过去,还是有源源不断的眼泪涌出来,连带着鼻尖都红了。 卫琇望着那一脸脏兮兮黑乎乎连眉目都看不太清楚的小娘子,觉得有些逗趣,忍不住弯了嘴角,可往腰间一摸,那笑就凝固在了脸上。 钟荟立时察觉出了不对劲,警觉地盯着他,她脸上黑,眼珠子便尤为黑白分明,看得卫十一郎心惊胆寒:“你该不会也没带钱吧......” “我出门时分明带着钱袋子,”卫十一郎站起身,一边在腰带中翻找一边疑惑地道,“还在景明寺门口买了个油饼......” 方才还可怜巴巴的小娘子说翻脸就翻脸,嫌弃地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道:“景明寺一带最多窃贼,你这钱袋子大剌剌吊在腰上不是去给人送菜么?长点心吧卫公子,这可是京城。” 第43章 堂妹 那小摊主一直留意着他们这边一举一动,闻言急急地跑上前来,看了看相貌堂堂的卫十一郎,又看了眼身着仆役青衣的钟荟,两人通身上下都没什么金玉之类的值钱物件,不过那胡服少年容貌气度看起来终究更富贵一些,便柿子拣软的捏,朝钟荟扑过来。 钟荟见他来者不善赶紧脚底抹油,哧溜往后一躲,没叫那气急败的小摊主逮个正着。 小摊主先前听说那少年是卫家的小郎君,故而有几分怯意,未敢肆意盯着他看,然而此刻再一打眼,那身胡服也不是什么刺绣、织成、锦缎之类的贵重料子,又想起方才两人有说有笑眉来眼去的,说不得根本就是来扎火囤混骗吃白食的。 本来嘛,卫郎脸上又没写字,那矮个小子说是就是了?就凭生了张好皮相?西市上杀猪的还长得人模狗样呢,难不成个个都是卫家人?一想到被唬弄去的两片肉,新仇旧恨一齐涌上心头,那三分猜疑顿时变作十分肯定,一把拽住卫十一郎的胳膊道:“我看你根本就是个骗子,卫家郎君哪有穿成你这寒酸样的!没钱还来吃汤饼,是打定了主意吃白食吧!” 钟荟白瞎了一回眼,还搭上了仅剩的一包五味梅条,结果竹篮打水一场空,对卫十一心怀忿懑,此时看戏不嫌台高,躲在后边搓火:“寒酸?你睁大眼仔细瞧瞧,他这身衣裳上好的越罗制的,断个袖子就能将你这小摊儿连锅碗带人一齐买下来了。” 那小摊主一听,好哇,这是生怕不知道你俩是同伙么?一激动,吹出两个鼻涕泡泡,他用手背擦了擦鼻子,往裤腿上一抹,悍然扯住卫十一郎那价值连成的衣裳,几乎真要将他扯成断袖,一边还要顾着躲在后头的小同伙。 钟荟顿时噁心又嫌弃:“啊呀,你方才下汤饼时该不会没洗过手吧,说你是黑摊儿真真一点不假,早知这么脏倒找钱请我吃我都不要。” 小摊主恼羞成怒,想去抓那坏嘴的小僮,可又怕放跑了手里这个,只好下了死力拿他泄愤,他这双手可以连着大铜锅端起整一锅汤水,几乎将卫十一郎的小胳膊掐断。 难为卫琇疼得嘴唇发白还维持着花容月貌,精雕细琢的五官没一处变形,只抽了口冷气对钟荟道:“劳驾您少说两句罢!”又对那小摊主道:“今日实是钱袋遭窃,并不是有意的,你且先将我放开,我哪里都不去,就同你在此等候家人来会帐。” 见那卫家小儿断袖是件可乐的事,可断臂就不好玩了,钟荟收拾起姗姗来迟的良心,对那摊主正色道:“你信也好不信也罢,他真是卫家人,你若是把他胳膊拧坏了,一会儿他家人来了看此事怎么善了。” 这西门只是个偏门,不是出入崇福寺的必经之道,这时候已近黄昏,更是人迹罕至,然而卫郎汤饼的这番动静还是引来了不少围观之人,他们交头接耳,时不时还对着卫十一等人指指戳戳。 有个同在崇福似摆摊卖酪浆枣茶的大娘一见卫十一郎那花枝招展的容貌,平常那一碗酪浆兑半碗水还要卖三个钱的冷硬心肠顿时软成一滩春水,上前道:“王小麻子,这小郎君生得一表人才,哪里会赖你的饼钱,我看八成是真有难处,你粗手笨脚的别把人金贵的小郎君弄伤了,一会儿人家人来了不肯罢休。”一边劝解,一边上去掰小摊主的手,趁着乱顺便在卫琇手背上摸了一把,心里赞叹,真个比她家的酪浆还白滑柔嫩。 围观者中便有那无赖汉哄笑起来:“钱五娘,你这老寡妇想汉想疯了吧,也不看看人家小郎君毛长没长齐!” 卫十一郎何曾叫人这样既动手又动口地轻薄过,全身的血气都往脸上涌,连带耳朵都红得像煮熟了的虾子,钟荟都有些不忍心看,捂住了眼,心里默念几声阿弥陀佛,求佛祖庇佑这可怜见的小郎君,然后趁着众人忙着围观卫十一郎的当儿,猫下腰,偷偷从草棚中溜了出去。 其实在她刚刚抬脚开溜的时候卫琇已经发现了,不过他倒没打算难为这不仗义的小娘子,何况还吃了人家的梅条,一想到此处,那梅条酸甜的余味就在舌尖上打转起来,一分神,又被那好心劝架的钱五大娘寻到可乘之机薅了一把。 钟荟突围成功,见没人留意她,转身拔腿就往寺中跑,一口气爬了十几级石阶,这才放慢了脚步,一边走一边频频回望西门外的小草棚,马后炮地担心这卫小郎吃亏,一不留神没看前面,撞上了一个人的后背,身形一晃,差点仰面从石阶上栽下来,幸好后头有人眼明手快将她扶住,温和地道:“小心。” 叫她撞上的是个满脸横肉的彪形大汉,比起姜大郎更像是杀猪的,此人转过头瞪了她一眼,声如洪钟地骂道:“小贼皮,没生招子吗?” 钟荟这欺软怕硬的没敢瞪回去,心有余悸地站定,向那扶她的好心人行礼道谢,一抬头便被唬了一跳。 眼前这个身着碧纱袍,束发戴诸葛巾的少年郎,分明是她的堂妹十三娘。 钟荟不自觉地就想躲,闪念之间想起十三娘并不认得她现在这副尊容,方才放下心来,惟恐被识破的惊惶替之以遇见亲人的喜不自禁。 十三娘见这脸上脏兮兮的小童直勾勾地盯着她瞧,疑心是自己女扮男装叫人识破了,草草回了一礼,低下头加紧脚步继续往前走。 这是钟荟死而复生以来第一次见到上辈子的亲人,且是堂姊妹中与她最密切的十三娘,然而最初的欣喜过后,她立即意识到十三娘本该在钟府替她服大功,出现在这崇福寺着实蹊跷,不由跟了上去。 十三娘钟芊爬到石阶顶端,右转沿着一条小径穿过一片栽着栝柏的密林,钟荟怕被她发现,一直待她的背影消失在林中,方才跟了上去,若即若离地远远缀着。 穿过林子,眼前是座花木扶疏的深深禅院,院门外有几丛修竹香草,低矮的院墙内探出几支白茶,碧玉般的叶片上伏着只黑色甲虫,已将叶片边缘啃出了个缺口。 十三娘在院外站住,钟荟便蹲下身子,躲在小路尽头处的一块磐石背后,透过石上一株瑞香花叶间的缝隙,向外张望。 十三娘定定地看着那叶子上的小虫出神,一直到叶子被啃去半边,方才举足上前,曲起纤细的手指叩了叩门扉。 片刻那木门吱呀一声打开,门内走出个小沙弥,双手合十向十三娘行了个礼道:“敢问居士有何贵干?此处乃是敝寺禅房,恕不接待外客。” 十三娘回了一礼道:“劳驾小师傅与卫家六公子通传一声,钟十三郎在此恭候,若他拒不见我,我便在此一直等着。” 藏在花丛后的钟荟觉得今日大约能替常山公主省一顿晚膳,她吃惊都快吃饱了,没想到她这个不声不响的堂妹有如此胆量,竟在服丧期间从钟府偷跑出来,跋涉几十里路来到这山间的崇福寺见一个外男。 *** 盲禅师的屋子里空空如也,只沿墙设香案一条,僧床一张。 卫珏与虚云禅师席地而坐,手中捧着一碗苦得难以入口的粗茶,两人不复清谈时口若悬河的模样,相对着枯坐良久而不发一语。 虚云禅师叹了口气,抿了口茶道:“卫居士,术业有专攻,您叫一个和尚算卦,这不是为难小僧么?” “禅师别道门入佛门不过短短两年,难道就将毕生绝学忘得一干二净了?”卫六郎微微一笑,轻快地道,“幸而当日在荆州有过一面之缘,不佞才知名满天下的无为真人竟然成了大名鼎鼎的虚云禅师。” 这半路转行的僧人被拆穿了也不见异色,背叛师门的决心十分坚定,打着模棱两可的偈语道:“小僧劝居士一句,‘如河驶流,往而不返'',您又何必执着于这击石火,闪电光?” “人生在世,总有些放不下的人和事,”卫六郎皱着眉头将一口苦茶咽下,一根茶叶柄梗在喉咙口,“纵使出尘绝俗如大师,不也执着于几寸青丝久久不能释怀么?” 那盲和尚冷不丁被抓了痛脚,高深莫测的嘴脸几乎绷不住,心道这卫遥集看着倒是人模狗样像个君子,没想到心肠如此之黑,连他因早秃不得不改弦易辙当和尚的事也探查得一清二楚,只得不情不愿地从怀中摸出三枚铜钱往蒲席上一撒,然后以食指指尖一枚枚地摸索,口头上仍在虚张声势:“合会有离,生者有死......” 正说着,只见门口跑来一个小沙弥,对卫珏和虚云禅师行了礼道:“门外有一位自称钟十三郎的居士求见卫居士。” 钟家排行十三的小郎君还在啃手指,卫六郎不用想也知道门外的是谁,叹了口气对虚云禅师道:“是在下执迷不悟,妄想窥伺天道,还请禅师见谅。”说着便起身告辞。 “卫居士,您那位友人已登极乐,还请莫要再自苦了。”虚云禅师双手合十,原本紧闭的双目微微睁开,在缭绕的烟雾中,这道心不坚的盲和尚似在用悲悯的目光凝视他。 第44章 前情 佛祖没有显灵,救卫十一郎于水火的是王小摊主的亲娘,那妇人看了二十多年卫郎,从腰围两尺五的窈窕少女到腰围五尺二的五个孩子的娘,一年都未拉下,一见卫十一就知道是真凤了,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来一把揪住小儿子的耳朵将他拎开,抄起钟荟方才坐过的胡床就往他臀上砸:“你眼睛生着是用来出气的么?真佛来了你不烧香!这家都叫你个贼崽子败光啦!” 她一张红扑扑的胖脸上油光闪闪,口说败家很没说服力。 王小郎见了她阿娘大气不敢出一声,抱着脑袋满地绕圈,眼泪鼻涕混在一起流个不停。 卖酪浆的钱五娘一手叉腰在一旁说风凉话:“我说王小麻子他娘,你这是打板子呢还是拍灰呢,都没捱上他臀尖,王小麻子,你也甭装相了,方才揪着人家小郎君要打要杀的时候怎么那么能啊?” 王大娘腮帮子一紧,扔了个白眼给那钱寡妇,骂道:“我自打我自家孩儿,要你这白天夜里想汉想得嘴里闲出鸟的骚浪贱货多管闲事!” 卫十一郎自出生以来耳边只闻风雅正声,对这些市井中的粗俗话语听不大明白,不过也知道不是什么好话,适才好不容易冷却下来的脸颊和耳朵又烘一下烧了起来。 王大娘被那钱寡妇一激,把气都撒在了儿子身上,王小郎如是捱了有生以来最刻骨铭心的一顿毒打。 那妇人一边打一边觑着那卫家小郎,见他一脸不落忍,知道火候差不多了,咒骂两声,把那胡床摆好,用裙摆仔细揩抹干净,然后一边点头哈腰赔礼道歉,一边请那卫家小郎君上坐。又从碗碟架子下取出个陶罐子,舀了自家吃的酪浆捧给他:“奴这没眼色的傻儿子多有得罪,奴回去定好好治他,小郎君大人有大量,求您饶恕了他这一回。” 卫琇揉了揉酸痛的胳膊,估计是被掐青了,对那胡搅蛮缠的小摊主也不是真不恼,可自己吃了白食也是不争的事实,便宽宏大量地道:“实是我没带钱,怨不得令郎,待稍后见了家人必如数奉还。” 围观众人闻见那玉人一般的小郎君果真是卫家人,方才那些嘴上没把门的都成了缩头的鹌鹑,此刻又见这卫小郎如此有此雅量,俱都啧啧称赞起来:“这世家公子就是不一样,没想到小小年纪就有这样的肚量,将来必定不可限量,卫家恐怕又要出一只凤凰了。” 王大娘赶紧诚惶诚恐地摆手:“卫公子不与这贼崽子计较已是天大的气量了,怎么还能要钱,您只要不嫌弃,什么时候想到尽管来吃,不单是这崇福寺,咱家全洛京的摊子都任你吃。” 卫琇默默地扫了一眼正“呼哧呼哧”揩鼻涕往旁边甩的王小郎,心道这如何能不嫌弃。 钱自是要给的,他那碗连同那坑蒙拐骗的小娘子那碗,翌日就遣了下人来回几十里山路专程送来,自不必提。 此刻他只想尽早脱身去寻他六兄,便也没有多推却,彬彬有礼地道了谢,便放下陶碗站起身道别,围观的人群自动分开让出了一条道来,卫琇朝他们点了点头浅笑了一下,他脸上还带着羞赧的轻红,这一笑将许多人看得呆住了,半晌回不过神来。 卫十一郎估摸着他六兄还在与虚云禅师谈天,沿着沙弥指的石阶拾级而上,沿着小径穿过一小片茂密的柏树林,便看到了背对林子而立的颀长身影。卫琇加快脚步,正要开口唤他六兄时,冷不丁从旁边一块大石头背后伸出一只手来,一把将他扯住拽到石头后面,他被拽得摔了个屁股蹲,尚且来不及惊呼,便叫一只手隔着帕子捂住了口鼻。 “嘘!”一张黑一道白一道的小脸出现在他眼前,“莫叫嚷。”不是那忘恩负义的小娘子又是谁? “若是叫你兄长发现你躲在这儿偷听他和别家小娘子说话,你就是浑身长嘴也说不清了,”钟荟压低了声音在他耳边道,温热的呼吸近在咫尺,“所以一会儿我放开手了你别动也别吭声,知道么?” 卫琇且来不及细想这古里古怪的小娘子为何会躲在此地偷窥他六兄,先想起捂在他嘴上那块半湿帕子的来历,背上起了层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赶紧点头。钟荟便缓缓松开了手。 卫十一郎这才放开胆子吸了口气,晚风夹杂着松柏的清香和泥土略带腥味的气息,两人肩并肩蹲着,虽然那小娘子看身量不过是个七八岁的孩子,卫琇这正人君子仍旧有些不好意思,人家年幼不懂得避嫌,他却已经十二了,便轻轻挪动双脚往旁边避让了一些。 钟荟哪里知道这卫家柳下惠的心思,在她心里卫十一还是当年那个小崽子,和自家弟弟差不多,那时候他的头发又软又细,摸起来像丝缎一样顺滑,她看着那油光水滑的脑袋,竭力克制才没上前温故知新地薅上一把。 *** 他们矮着身子等了半晌,林子外那两个人却像石雕似的不言不动。 钟荟不瞎也不傻,一直知道她的堂妹钟芊心悦卫家六郎,而她不巧是他们姻缘之路上一块病恹恹的绊脚石。 虽然幼时两家大人有过戏言,但是钟荟从未与卫珏正经议过亲,倒是卫夫人一直属意十三娘,钟荟还未一病不起时两人已经在谈婚论嫁了。 若是钟荟的病起得早一些,没有那些无聊的大人架秧子起哄,说不定卫珏也不会起那样的心思。又或者她一直苟延残喘下去,久而久之便也不过是个缠绵病榻人老珠黄的妻姊而已。 可惜她偏偏死得那么不合时宜,死成了一道横亘在两人之间的天堑。 活人怎么与死人较量呢? 十三娘冒了极大的风险一个人从家中偷偷溜出来,又长途跋涉地来到这山寺,连如何回家,会不会沦落在外过夜都没想过,她只知道卫珏今日在崇福寺清谈,错过了这一回还不知何时才能相见。 她有满腹的话要对他说,这些话日日将她煎熬着,再不说出来就要将她熬干了。可真见到朝思暮想的郎君站在她面前,却一句话都说不出了。 一身素白禅衣的卫珏在一丈之外站着,天边晚照将他镀上一层暖色,掀动他衣袂的风却一阵冷似一阵。 钟十一娘的几个姊妹中,就属十三娘与她最肖似,卫珏的目光近乎贪婪地掠过钟芊的脸庞,旋即收了回来,垂眸规矩地行了个礼:“女公子有何见教?” 那刻意的疏离像根冰棱扎进钟芊的眼里,直直插到她心上,叫她浑身的血都冷了下来。 “我知道我样样都不如阿姊,”她凄然一笑道,“也不如她讨人喜欢。” 卫六郎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道:“斯人已逝,若女公子顾念手足之情,便不该说这样的话,如若令姊泉下有知……” 钟荟心道若她泉下有知自然是十分苟同,必须点头称是。不过钟十三娘这话只说对了一半,她确实不如自己讨喜,可要说样样不如就有点扯了。 兄弟姊妹和同龄朋友之间暗暗较劲是常事,但是也有很多心机和窍门。比如她就很懂得灵活机变,作赋不如卫七娘,便转而专攻诗歌,弈棋不如她阿兄钟蔚,便另辟蹊径苦练樗蒲,投壶的准头不如九娘子,便暗暗琢磨出徒手抓苍蝇的绝活,虽说事后被她阿娘痛打了一顿还勒令洗了无数遍手,但至少在宫宴上一鸣惊人了啊。 可十三娘这孩子,说好听点叫刚强,说不好听就是轴,凡事太较真,一条道走到黑,就因阿翁说了一句她的字缺少筋骨,她就擅自将手腕上的砂袋加重了一倍,差点落下病根。 钟十三娘说起来也是倒霉,因着比堂姊钟荟小了半年,从学爬学走学说话开始,什么都叫她占了先机,钟荟一早才名远播,又有徒手抓苍蝇这等旁门左道加持,纵使钟芊将琴棋书画诗词歌赋练得出神入化,外人也只知钟家十一娘,提起十三娘,只当作十一娘那面目模糊的堂妹——其实她连容貌都生得比钟荟更出色一些。 “我虽样样不如阿姊,”钟芊仿佛用尽了浑身的力气哽咽道,“可惟独对公子的心意是阿姊比不上的。” 卫十一郎听到这里惊讶地挑了挑眉,洛京的民风真是一言难尽,非但市井中的大娘可以随意对小郎君动手动脚,连世家女子也将心意挂在嘴上,又想到自己莫名其妙地上了贼船,听了一耳朵他六兄的桃花债,想倒也倒不出来了。 太史公说“凡事易坏而难成矣”,果真不假,邂逅这小娘子不过短短一两个时辰,他就从一个坦坦荡荡事无不可对人言的谦谦君子堕落成了个心怀鬼胎偷听他兄长私密事的戚戚小人。 第45章 蝈蝈 卫珏对钟十三娘的话置若罔闻,于是那沉甸甸的情谊便重重砸了下来,在她心上砸出个空空的大窟窿。 “女公子请慎言,天色不早了,还请早些回府,免得令尊令堂担心。”卫珏说完转身便要走。 “卫珏!”钟芊的声音颤抖起来,“你就如此嫌恶我么?阿姊她根本无意于你,你难道要念她一辈子么?”她一边说一边从中衣领子中扯出一条五彩丝绳,绳上悬着个银色的物件,在夕阳中闪着微光。 “你看,她那时连你手指上的伤都未曾注意到,还将你做的东西随随便便送与别人,她就是这么没心没肺的......” 钟荟气得肝疼,这死丫头才是只没心没肺的白眼狼,纵使当时不知道那只蝈蝈儿是卫珏亲手做的,她送出去时也心疼得像剁掉一只手,后来猜到了不也没找她要回来么? 不过这倒怨不得她堂妹,全怪她疼在心里,面上还要故作大方,看起来可不就是随随便便将那物件与了人么? “谁稀罕你们的定情信物!”十三娘恨恨地将那只蝈蝈儿往卫六郎身上一掷,那蝈蝈在他身上弹了下又落到地上,钟芊还不解气,又上前踩了一脚,赌气道,“你放心,你既无意,我也不会纠缠于你,回去我就求阿耶阿娘将亲事作罢!” 卫十一郎听到此处颇有些不解,心道,她这么说到底是想嫁还是不想嫁啊? 钟荟却是对十三娘这口是心非的别扭毛病一清二楚。 都说她十一娘从小受宠,其实要论娇生惯养,她这隔房妹妹有过之而无不及,她打小要什么东西只需用手一指,便有仆役和大人巴巴地取来送到她手上,久而久之,用手指便成了使眼色,再到后来眼色也不愿使了,要你来猜她的心意,若是你不幸没猜中,轻则生闷气,连日冷战也是常有的事。 比如当初她看到钟荟那对银丝编的草虫,也不说想要,只是欣羨地看了几眼,酸溜溜地道:“卫七娘与阿姊的交情果然是独一份的。”那几日便对堂姊不理不睬,直到顺了她的意方才展颜。 钟荟已经习以为常,偶尔还觉得有个堂妹闹闹小脾气能为她平静无波的日子平添些许趣味。 然而卫六郎不是钟家人,对这样的趣味敬谢不敏,若要问他的意见,钟十三娘是这世上他第一不想娶之人。 十一娘在世时,堂姊妹俩总是形影不离,他们容貌生得既肖似,也许是朝夕相处的时间久了,十三娘的言谈举止也总是有她十一姊的影子。卫珏单是站在这里望着她,便已是揪心,遑论日日相对了。 可他也明白,按他阿翁的意思,钟卫两家联姻是势在必行的事,小辈中年岁和家世最适合的便是他和十三娘,父母之命又如何由得他置喙?若是真如十三娘所言,钟家毁约…… 卫珏一瞬间升起些阴暗的希冀来,随即又意识到自己的卑鄙,无论他多不喜钟十三娘,也不该叫一个豆蔻之年的小娘子来承受这些。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卫六郎沉声道,“你我在此谈论这些本就不合宜,今日在下只当不曾见过女公子,恕在下先行告辞了。”说完施了一礼,望了望地上那只被踩扁的蝈蝈儿,决然拂袖而去。 卫十一郎又懵了,他六兄这又是什么意思,到底是想娶还是不想娶?怎么就不能直截了当地掰扯清楚呢? “我宁愿死的是我!”钟十三娘望着卫珏的背影发狠道,“我宁愿和阿姊换一换,我宁愿病的是我,死的也是我,能叫你念一辈子,死又有什么?” 她个子较钟十一娘更娇小,身上那身衣服也不知是从哪儿弄来的,并不合身,衣袍盖住了脚面,垂手而立时宽大的袖子直垂到腿弯处,发髻是她自己匆忙之间梳就的,风尘仆仆赶了一天的路,已经有些松了,几缕发丝从鬓边滑了下来,被风拂起,复又落下,那侧影便显得格外凄惶落魄。 钟荟心头有些苦涩,又觉得好笑,小孩子总是爱把话说到绝处,动辄轻言生死。 她这死过一回的老手却没那么大方。其实病痛还在其次,到最后那些时日她几乎已经觉不出痛了,手脚都仿佛不是自己的,每日睁开眼睛总是想,是今日么?喝药的时候也想,是今日么?昏昏沉沉睡去的时候想,干脆就一觉睡过去别醒了吧,旋即又后悔,在心里向漫天神佛求告,求了佛祖求菩萨,求了菩萨求神仙,求了神仙求祖宗,求他们让她再见一见翌日的太阳,可其实到后来她的眼前只余模糊的一片,连日夜都难以分清了。 可她仍旧怕死怕得不行,宁愿这样不分天晓日夜地赖活着,她怕彼岸没有嫌弃她头发黄的阿娘,没有四处显摆她一笔好字的阿耶,没有作弄她揪她发髻的阿兄,没有背着她耶娘偷偷给她舀蜜吃的阿翁,也没有一个为她折花的翩翩少年郎。 许是她贪生怕死到了极点,打动了老天,这才网开一面让她又活了一次罢。 她这做阿姊的真恨不得从石头背后走出去,拧一拧这口无遮拦的死丫头的耳朵,再给她两个大耳刮子将她打醒。 不过她也只能想想罢了,以她如今的小身板,跳出去还不定谁打谁呢。 卫琇蹲得腿有些发麻,悄悄换了个姿势,心道难怪六兄不愿娶这钟十三娘,从她说出这番话便知这小娘子神智不太清楚。他六兄心悦的是钟阿毛,又不是哪个得病哪个要死便爱哪个。 他不经意间瞥了一眼身旁的小娘子,见她耷拉着脸,眼睛亮得瘆人,也不知在想什么。卫琇杞人忧天地操起闲心来,也不知道这么小的孩子听了这些要死要活的痴话会不会当真,就此有样学样误入歧途可就不妙了。 卫六郎听了钟十三娘的话,脚步一滞,身形颤了颤,也不知是怒还是悲,终究没说什么,也没回头。 通往这禅房的道路只有这一条,卫珏自然仍从来路返回。 钟荟倒还好,反正卫六认不出她,顶多当是顽童淘气,卫琇就没那么镇定了,他做贼心虚地将身子蜷缩成一团,屏息凝神,他堂兄从旁经过时衣摆从他脸侧的花丛拂过,似乎还若有似无地向他们躲藏的地方瞥了一眼,吓得他一颗心差点从嗓子眼里跳出来,好在卫六郎并未停下脚步,径直往林子另一端去了。 钟十三娘一动不动地在原地站了许久,待卫珏走远了,慢慢蹲了下来,抱着双膝,将脸伏在手臂上,肩背一起一伏,像是在哭。 她不走钟荟和卫琇也不敢轻举妄动,只得等她酣畅淋漓地哭完离去,才巴着石头站起身来伸展四肢。两人蹲了许久,都是腰酸腿麻,钟荟一瘸一拐地走出林子,将那被十三娘一脚踩扁的蝈蝈儿拾了起来,坐在道旁一块石头上,掏出那条擦过涕泪又捂过卫琇嘴的帕子,细细将上面沾的尘土擦去。 看得出来十三娘对这蝈蝈儿很珍爱,必是时时拂拭摩挲,过了那么多年仍旧是锃亮如新的模样,只是那编织的肌理缝隙终究有些发黑了,如同她收在奁盒中的那只蛐蛐儿一样。 卫十一郎动了动发麻的腿,拖着脚走到她身边。 钟荟这才想起十三娘将这银蝈蝈儿扔还给了卫六郎,虽说他没捡回去,也算是卫珏的东西,眼下物主的兄弟近在眼前,她就这么当作无主之物拾回去不太好,可见到自己的旧物又不舍得放手,便厚着脸皮向他讨要道:“这个可以给我么?” “阿兄离开时没拾走,想来是用不着了,你喜欢就留着吧。”卫琇无端觉得她那模样有些可怜,和方才一把鼻涕一把泪时的可怜不太一样,更像是只无家可归的猫犬。 “多谢卫公子。”钟荟一笑露出颗虎牙,她笑起来嘴有些歪,但并不难看,还让卫琇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卫琇慷他人之慨本就不太好意思,受了她的谢,便觉得该做点什么,看了看那被踩扁的蝈蝈道,“可惜踩坏了,我替你修一修吧。” 钟荟最熟悉的卫七娘和卫六郎都生着对巧手,想当然地以为卫十一郎也不会差到哪里,便放心地将扁扁的虫尸放在他的掌心。 卫十一郎接过来一看立即就后悔了,他六兄为了哄意中人高兴也真是费尽心机,也不知道是哪里学的这一手绝技。卫琇横看竖看愣是不知道从哪儿下手,扯了扯其中一条虫腿,明明没用多大的劲儿,不知怎么那条腿就叫他扯了下来。 钟荟忍不住发出“嘶”的一声痛呼,活似自己的腿叫人扯了下来。方才还千恩万谢,立时换了副嘴脸,拧着眉头,斜睨着他道:“你到底行不行啊?” 卫琇脸一红,讪讪道:“也不是……行的行的,你且别打搅我。”说着从旁边树丛里找了根细细的枝条,也不问问虫子的意见,就从尾端收线的小圈中捅了进去,笨手笨脚把踩瘪的肚腹往外挑。 许是卫六郎做的那虫子过于逼真,钟荟看了简直感同身受,又是“嘶”得一声,卫十一郎本来就没把握,被她这么一惊一乍地搅和,手一抖,直接将那蝈蝈儿捅了个对穿。 钟荟急忙连树枝带蝈蝈儿一起夺了过来,再也信不过这祖宗了:“多谢卫公子,我还是带回去自个儿修吧。” 卫琇虽有些挫败,可心里也是暗暗松了口气,抬头看看天,暮色已有些深,倦鸟纷纷投林归巢,他便从善如流地道:“天色不早了,小郎君是与家人一起来的么?约好在哪里见面了么?在下送你一程吧。” 她这身仆役装束就是个幌子,一说话同是世家出身的卫十一郎就凭那一口字正腔圆的雅言得知她是富贵人家的孩子,也只有卫郎汤饼摊那有眼不识泰山的小摊主会把她当成真的僮仆了。 钟荟被他这么一说,才想起常山公主,一拍脑袋道:“糟了!”又对卫琇道:“公子可知道何处有净水?我得把脸洗干净。” 第46章 往昔 钟荟回到举办清言会的讲堂时,常山公主正百无聊赖地一边揪院里的茶花叶一边数着从空中飞过的归巢燕,一株好好的黄蜀茶快叫她揪秃了,一见钟荟便跳脚道:“你去哪儿了?害我好找!下回再也不带你出来顽了!” 她带出来的侍卫也不多,前后派了两拨人去找她,把汤饼摊儿翻了个底朝天,就差将那王小摊主吊起来动私刑了。 在回去见公主前将脸洗干净大约是钟荟这辈子做过的最英明的决定,她先前在汤饼摊上哭过一场,此时眼圈还有些微红,知错能改地低着头,白生生的小脸看起来楚楚可怜,常山公主一见那小模样心里已原谅了七八分,埋怨了两句便领着她去东门坐马车去了。 钟荟一口咬定自己从那卫郎汤饼摊溜出来后在寺里迷路了,和来寻她的侍卫刚好走岔了,直到方才才好不容易找回来。 “看着挺机灵一个小娘子,怎么也不知道问路呢?”常山公主将信将疑,靠在包着软垫的马车厢壁上,“这下子是铁定赶不上开席了,也不知道那些下人能不能应付得过去,你啊,把我害苦啦!” “对不住,小的连累了公子。”钟荟低垂着眼帘,恹恹地答道。 常山公主看出她兴致不高,来时虽然晕得七荤八素,可至少神色是欢欣的。她本着以美人之忧为己忧的精神关心道:“怎么了?是卫郎汤饼不好吃么?我就说吧,你们姜府又不是没汤饼。” “滋味倒是不错,可惜那小摊主脏兮兮的,擤了鼻涕也不洗手。”钟荟想起来还有点反胃,撇撇嘴道。 “啊呀呀,”公主嫌弃得鼻子都皱起来了,“光听你在这儿说我就噁心得要吐了,你怎么还吃得下去!” “不单是我,卫十一郎也吃得挺开心。”钟荟忍不住酸了她一句。 常山公主仿佛浑然不觉,用麈尾拍拍隐囊道:“他去吃汤饼了么?怪道不见了。那想来这汤饼是有些过人之处了。” 钟荟与这心眼偏到龟兹国的公主殿下简直话不投机半句多,索性阖上眼皮抱着隐囊往身后软垫上一靠装睡着了。 常山公主奔波了大半日,亲身上阵舌战丑八怪荀凸眼,末了又心力交瘁地找那多事的姜二娘,也是疲累不堪,不一会儿脑袋便像阿花啄谷子似地一点一点,呼吸也沉重起来。 钟荟反而睡不着了,因着无论如何都赶不上夜宴开席,常山公主索性吩咐舆人将车赶得慢些,以免这小娘子把鼻涕味儿的汤饼吐得到处都是。 宿鸟的啁啾和虫鸣声渐渐稀落,暮色中的空山静得像一轴画卷,随着马蹄和车轮的声响慢慢铺展,间杂着声声铜铃叮当,悠远而空寂。 钟荟将下颌抵在怀中的隐囊上,左手伸进右边袖管里轻轻抚了抚她那失而复得的蝈蝈儿,虫子身上冰冰凉凉,那银丝很细,肌理便也格外细密,指尖滑过有种温柔的感觉。 她无端就想起了入山时在牛车上做的那个梦。 那是在她祖父的内书房里,大约是暮秋时节,院子里银杏叶铺了一地,廊庑上也落了几片,风过时便一圈圈打着旋。 她和卫珏隔着一架绣岩桂的纱屏坐着,在针线稀疏的地方便能隐隐约约看到他颀长而挺拔的身影。她记得梦中的卫珏对她道:“小十一,你只消说一个是字,我明日便亲去射两只雁,上门来求娶你。” 那大致是前生卫珏最后一次来见她的情形,却并非她亲眼所见。 那日卫珏为了见她一面在钟老太爷书房外跪了两个时辰。两家虽是通家之好,年岁大了也要避嫌,他又在与十三娘议亲,在他们这样的人家,做这等事简直就和疯了差不多。 好在钟老太爷年轻时也疯过,叹了口气遣人来问孙女见不见,钟荟阖眼躺在床上静默了许久,终于还是对她阿娘点了点头。 彼时钟荟已经下不了床了,晨间喝的一碗药吐掉了大半碗。不过哪怕她立时死了,卫珏也不能进她的闺房。 钟夫人便哭着吩咐一个壮实的仆妇将她背起来。她在床上躺得久了,四肢细弱无力,想用胳膊勾住那仆妇的肩颈,可怎么也使不上力气,人软绵绵地直往下溜,她两个贴身服侍的婢子只得一人一边,分别托着她一条腿,那模样想也知道有多可笑,她一乐,喉头一甜,眼前黑了一黑,再睁开眼时自己又躺回了床上,她阿娘在床边捂着嘴不住淌眼泪。 最后还是叫身量与她差不多的婢子穿了她的衣裙,梳了她常梳的发髻,插戴了她的簪子,系上她的环佩,隔着那扇纱屏,替她泣不成声地听完了卫珏那席话。 *** 卫珏和卫琇将来时坐的牛车换了快马,当夜披星戴月回了卫府。 刚下马便有外书房的仆人来请六郎。 卫六郎一边往书房中走一边解下氅衣,对着卫昭行了一礼道:“阿翁怎么这个时辰还未安置?” 卫老太爷披着件铁灰色的家常软罗袍子,正坐在书案前挥毫,屋内缭绕着微苦的药味,他闻言顿了顿笔,抬起头对孙子笑道:“年纪大了,入睡越发得难,今日的清言会如何?” 卫珏略微斟酌了片刻答道:“孙儿与虚云禅师一番谈论,顿觉豁然开朗,实是获益匪浅。” 卫老太爷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道:“清谈小道尔。虚谈废务,浮文妨要,不必太当回事。不过你年资尚浅,能挣个博通典籍,善于谈论的名声也是有益无害。” “孙儿谨遵阿翁教诲。”卫珏敛容沉声答道。 “你是否也觉得阿翁沽名钓誉,诳世盗名?”卫老太爷年轻时有“九皋鸣鹤,空谷白驹”之令誉,如今虽已年过花甲,须发皆白,眼角嘴边生了许多细纹,可仍旧称得上清癯俊逸,笑起来依稀可见当年风姿。 卫珏垂首道:“孙儿不敢。” 卫老太爷摇头笑道:“不敢,你这做兄长的胆气还不如你十一弟,你信不信他当着我的面敢说这话?” 卫六郎一听祖父提起这排行十一的幼弟紧绷的双颊便放松了些许:“十一郎向来口无遮拦,若是冲撞了阿翁,还请阿翁别与他一般见识。” “你知道护着幼弟,这很好。”卫昭点点头道。 卫老太爷写完一幅字搁下笔,卫珏见砚池里的墨有些浅了,便自然地走上前跪坐下来,执着袖子替他祖父研墨。他阿翁素来严厉,极少称赞人,卫琛垂眸端坐着,静静等着他的“然而”。 “然而,由着他胡闹并非护他。”卫老太爷果然道,他收起了方才和煦的笑容,双颊和下颌显出凌厉的线条。 “十一郎他志不在宦途,”卫珏在祖父面前几乎称得上言听计从,哪怕对自己与钟十三娘的婚事极其不满,也未曾忤逆过祖父的决定,可此时却情不自禁地替堂弟辩解起来,他放下墨条深深地伏倒在地,“这孩子性子倔,他认准的事谁也拗不过他,若是不情不愿地进宫,还不知要捅出多少篓子,上头几个兄弟未尝不堪为皇子侍读,阿翁为何偏要逼他去呢?” “逼?”卫老太爷并未如卫珏所料勃然大怒,反而拊掌而笑,“阿难,今日阿翁算是从你这嘴里听到了一句实话。没错,是阿翁在逼你们,是卫氏墓冢中的枯骨在逼你们,你们这些馔玉着锦的小儿郎,身寄虎吻危同朝露而毫不自知!没错,卫氏眼下势焰熏天,轩盖不绝,岂不闻‘常者皆尽,高者必堕’?要怪便怪你们的父辈都是些软骨头的庸才,撑不起我卫氏门楣!” 卫昭收了脸上的笑意,言辞越发峻切:“''未离乳臭,已得华资,甫识一丁,即为名士'',你们以为自己仰仗的是什么?既以我卫氏枯骨骄人,便休得妄想置身事外!” 卫老太爷说到此处胸闷气急,剧烈咳嗽起来。 卫珏忙膝行上前,再次伏倒在地:“孙儿错了,请阿翁责罚,但求阿翁顾惜身体,莫为不肖儿孙动气。” “阿难,”卫昭深深叹了口气道,“你自小聪颖懂事,你父亲和叔父他们连守成都勉强,卫家这副担子,不久就要落到你和十一郎肩上,阿翁老了,看顾不了你们多久啦。” 卫珏心里堵得慌,那最后一句叹息比任何打骂责罚都更叫他难受:“孙儿再去劝劝十一郎。” 卫老太爷摆摆手道:“不必,你去劝无用,阿翁自会同他说的。还有一事,我和你阿耶阿娘也已交代过了,待钟家十三娘服完丧,就早些过定吧。” 卫珏一颗心直直地往下落,仿佛永远触不到底,可他还是恭谨地答道:“是,全凭阿翁做主。” 卫老太爷满意地点点头,站起身走到他跟前将他扶起来:“阿翁何尝不知你的心意?十一娘是个好孩子,可惜福泽不深厚......怪只怪阿翁当初因一己之私心撮合你们俩。” 卫六郎诧异地抬起头望着他祖父,他早就听闻十一娘神形都极为肖似她早逝的祖母,而那位钟老夫人与他阿翁相识于髫龄,似乎还有些捕风捉影的传闻,可这还是第一回听他祖父亲口提起。 卫昭棱角分明的面容有一瞬间的柔和,深潭般的双眼因那温柔而显得年轻起来,不过刹那之间,短暂消失的几十年光阴便又回到了卫中书的脸上。 第47章 夜宴 公主在马车上睡得天昏地暗,直到车架在门外停下才悠悠醒转过来,一醒便发现因睡姿不正扭了脖筋,脑袋没法正过来,只能往左边歪着,十分有碍自己和旁人的观瞻。 两人下了车分别坐上两台肩舆回自己的馆舍梳洗更衣。钟荟一进院子阿枣便火急火燎地冲了上来,后面跟着腮帮子鼓鼓囊囊的阿杏。 “小娘子您去哪儿了?哎哟可把奴婢急死了!”阿枣等不及那肩舆停稳就将她半抱半拖地弄了下来,先从头到脚来回看了几遍,见她并未缺胳膊少腿,只是穿得有些不成体统,一颗心才放回了肚子里,回头白了阿杏一眼:“吃吃吃,就知道吃!小娘子不见了你还有心思吃!” 阿杏被她挤兑惯了,只当耳旁风,用食指掏了掏发痒的耳朵,将腮帮子里裹着的吃食三两下嚼吧嚼吧咽了下去,变戏法似地从身后捧出个小小的竹蒸笼来,一脸憨厚地对主人表忠心:“小娘子,您该饿坏了吧?奴婢给您留了米糕,一会儿筵席上得喝酒,您先垫垫肚子。” “知我者莫若阿杏也。”钟荟一下午只吃了半碗汤饼,正饿得慌,等不及打水濯手,一低头就叼了块糕在嘴里。 ”我的小娘子您怎么还顾得上吃!半个时辰前三娘子就去赴宴了,公主殿下怪罪可怎么是好!”阿枣说着将碍手碍脚的阿杏搡到一边,“您怎么穿成这样?这是去了哪儿啊?奴婢四处寻你寻不着,跟这儿的人打听又没人告诉我。对了,听三娘子屋里的秋兰说您将公主的阿妹打跑了是不是真的啊?吓死奴婢了!” 阿枣这张嘴就跟连弩似的,连气都不带喘一口,钟荟一时间不知道该先回答她哪个问题,还未来得及开口,她又自顾自道:“对了对了,奴婢有事要跟您禀报。下晌那些个小娘子在溪水边玩耍,反正就是弹琴作诗那一套吧,咱们三娘子好像是赛输了,叫那些小娘子挤兑了两句,回来就大哭了一场,秋兰劝了又劝,拿热巾子敷了半日,卫家娘子又遣人来请,这才不情不愿地换了衣裳去吃筵席呐!” 她作为姜家的奴婢有些不忿,可看到三娘子吃瘪又有些莫名的快意,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收拾脸上的神情,显得十分莫测。 阿杏将竹蒸笼里剩下的一块米糕塞进嘴里,在一旁含糊地道:“阿枣姊姊,小娘子是坐着公主殿下家的舆车回来的,这身衣裳也不是咱们带来的,公主殿下肯定知道嘛。” 这胖婢子颇有点大智若愚的意思,偶尔开起窍来真能吓人一跳,只是时灵时不灵,不好对她寄予太高的期待,果然她的聪明像瓦上霜一样保持不住,下一刻便叫那米糕噎住了,一边拍胸脯一边不住打嗝。 阿枣对天翻了个白眼,支使这蠢货去打水,自己手脚麻利地解开二娘子脑袋上的总角,拿犀角梳替她梳头发。钟荟摸了摸自己的头发,想起卫十一郎看起来手感上佳的脑袋,颇有些遗憾。 因是夜宴,装束便要隆重些。阿枣早已经开了箱笼,将带来的两身衣裳铺在榻上,只等二娘子回来挑选。钟荟挑了那身朱红织金贵字纹锦的广袖衫,下着赤金织成园景图下裾,嵌红宝石的金丝凤头履。 阿枣用素金折股钗挽出个分髾髻。钟荟又从姜婕妤赏的那套红靺鞨赤金簪中选了一对簪身刻龙牙蕙草的凤穿牡丹簪和一朵金蕊宫纱照殿红牡丹斜斜簪上,略点上一些朱红口脂,对着铜镜看了看,自觉不算失礼,便吩咐阿杏去与叫等候在院外的人备舆。 夜宴设在甘露堂,此处不仅是整个庄园的中心,也是最恢弘奢华的所在,四面回廊环绕,堂前有一天然池沼,池中央竖一株一丈来高的珊瑚树,四周草木丰饶,水汽氤氲,池畔珍禽水鸟栖居,为院中灯火惊扰,不时嘶鸣着展翅盘旋,穿梭于火树银花之间,钟荟从回廊经过时还看到了一对稀罕的白孔雀。 钟荟步入堂中,饶是她见多了富贵,也不由倒抽了一口凉气。甘露堂以白玉为阶,黄金涂柱,四壁彩绘云气仙灵,绕壁的黄金釭上装饰明珠翠羽,四角半人高的金狻猊香炉中都燃了那要命的“郎艳独绝”香,满屋子香雾缭绕不似在人间。 常山公主已经先她一步入了主人席,背后一架十六牒云母屏风在煌煌灯火中仿若云山,可惜她的脖子还未正过来,只得侧着身子坐着,勉强拿正脸对着尊贵的宾客们。 钟荟甫一进屋,小娘子们便不自觉地停下了交谈,或诧异或戒备的目光齐刷刷地向她射来。她这身穿着虽说侈丽,可在精心妆扮的世家女中绝不算出众,至多只能说中规中矩,能叫他们如此瞩目还是因了午间的那场风波。 各家小娘子早就得到了武元乡公主愤然离去的消息,常山公主又弃宴而去,听说呕得不轻,一下午闭门不出,雅集都未露面,连晚宴都姗姗来迟。他们原想这惹事生非的姜家二娘想必也是后怕了,她那三妹还在,想必还未打道回府,那想必是缩在客馆中不敢再出来抛头露脸了。 谁知她竟又大摇大摆地出现在晚宴上,脸上没有一点不自在,大大方方向公主行了礼,又向在座的各家小娘子团团问候了一圈,然后在姜三娘身旁落了座。立即就有训练有素的侍女将一道道肴馔呈了上来,又替她斟了果酒。 钟荟将广袖一撩,执起牙箸,心无旁骛地用了几道点心,又喝了几口酒润了润喉,然后才扭过头去看眼睛红肿的三娘子。她为了赴这一趟雅集也是不容易,在家中缠着曾氏哭,好容易遂了意真来了此处,却发现与她料想的全然不同。 午宴中她阿姊去换个衣裳就不知所踪,她心里忐忑不安,可又没人可以仰仗,想一走了之,又怕叫人耻笑她不知礼数,只得随着别家的小娘子们在溪水边集会。 一开始她也不过是不声不响地捱在一旁看裴五娘和秦四娘弈棋,上午那局残局下完,那萧十娘就嚷着要命题赋诗,秦二娘最年长,又谦虚地自称不擅诗赋,揽了评判一职,卫十二娘见姜三娘一人落单,便好心来问她是否会作诗,姜明淅自恃高才,见那题目不过是寻常的时景风物,也是有些技痒,就应承了下来。 没想到那些世家小娘子个个才思敏捷,高情雅趣,自己的得意之作拿出来一比,简直被衬得拙劣鄙俗,一无是处,秦二娘与人为善,并未说什么令她难堪的话,只将她的诗念了出来,先夸了她几句,然后又公允地点了点不足之处,卫十二娘也在一旁赞她小小年纪有此功底已是难能可贵。 可另几家的小娘子就没那么厚道了,首当其冲的就是萧十娘,本来就看不上姜家姊妹,又在午宴上被二娘子揭了老底,有现成的机会如何不刺她几句?又有裴九娘在旁附和,其余小娘子嘴上虽不说什么,可眼里全是鄙薄,萧十娘说出的不过是他们的心里话罢了:“嫫母傅粉涂朱,只益之陋矣。屠酤儿也学人附庸风雅,真真笑死人。” 三娘子也想学她阿姊顶撞回去,可胆魄这东西不是想要立时就能得的,她涨红了脸嗫嚅了半晌,到底在这些高高在上的世家女面前不敢造次,她一露怯,萧十娘愈加得寸进尺了,对那裴九娘道:“阿姊可曾听过沐猴而冠带的故事?今日才知非但猴儿知道学人样儿,猪狗也襟裾呢。” 姜明淅再也绷不住,放声哭起来,还是卫十二娘好心带她去洗了脸,又叫人将她送回客馆休息。夜宴开席前还特地遣人来问姜家姊妹,叫他们一同前去甘露堂。 钟荟一见三娘子心事重重拿筷箸拨弄盘中胡炮肉的模样,便知道这孩子又在和自己过不去。 “又叫人挤兑了?”钟荟小声问道,其实她觉得叫她早些在外碰些钉子也未尝不是好事,说不定还能改改她这眼高手低的毛病。 姜明淅垂着眼睫默不作声,半晌才点了点头。 “说你什么了?”钟荟问话的当儿上了碟牛心炙,她先夹了薄薄的一片放入口中,“片得有些薄了,欠一点嚼劲。” 三娘子本来好不容易鼓足了勇气想和她阿姊说道说道,可一见她这没心肝的模样又将到了嘴边的话吞了回去:“没什么。” “你不说我也知道,”钟荟无所谓地笑了笑道,“无非就是沐猴而冠附庸风雅之类。” 三娘子诧异地抬起脸,狐疑地看着她阿姊,有点疑心她方才是不是躲在哪里偷偷看她好戏。 “风雅?”钟荟笑着往交头接耳的萧十娘和裴五娘那儿扫了一眼,“你阿姊我就是风雅。” 姜明淅对她莫名的自信高山仰止,同时又有些不可言说的期待,也许是经了午宴的事,她有点摸不着这草包阿姊的底了,可惴惴不安地等了半晌,见她把一碟子牛心炙吃完又拿起勺子去吃驼蹄羹,一直没等到下文,不由大失所望,默默叹了口气,心道自己一定是傻了才去指望她。 常山公主歪着脖子,仍旧身残志坚地打量在场的美人,容貌最出众的自然是卫十二娘和姜家姊妹,可惜姜家姊妹年岁毕竟小了些,还未长开,姜三娘一张小脸又总是苦大仇深。 菜肴上了大半,小娘子们有些已经搁下了牙箸,有的托着腮百无聊赖地欣赏乐舞,有的则在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谈,只有那姜二娘在契而不舍地一道不漏地吃着,也不知她小小的个子那肚腹是怎么长的,活似个无底洞。 常山公主心里来气,觉得这金玉其外的小娘子简直自甘堕落,多好的皮囊也经不住这么天长日久糟蹋啊,于是挥手叫来个侍女,附耳吩咐了两句,不一会儿舞乐便撤了下去,一排侍女捧着投壶、弹棋、双陆等博戏之具徐徐而入。 裴九娘兴奋地拊掌对萧十娘道:“有樗蒲!我记得阿萧你最会玩这个!” 很多人家视樗蒲为洪水猛兽,生怕子弟沉迷,小娘子们平日鲜有机会光明正大地玩,可谁不喜欢呢,精神俱是为之一振。 第48章 打脸 相比樗蒲,从射礼演化而来的投壶就显得高雅得体多了,是小娘子们日常宴饮常玩的游戏,在场有不少人都是个中好手,以此暖场是再合适不过的了。 常山公主吩咐那名执壶的红衣侍女站上前来,钟荟一见那壶又是一惊,公主吃穿用度之僭侈她这两日也算见识得不少了,可拿稀世青铜罍作游戏之具,大约也只有这位殿下能做得出来了。 “这壶的样子真是古怪,”萧十娘对裴九娘道,“壶耳这么小,要投出剑骁怕是不易了。” 裴九娘讶异地睁大眼睛,挑挑眉道:“哎?十娘你竟认不出来么?这是壘啊,我阿翁也收藏了一尊。” 那尊青铜罍是她阿翁的宝贝疙瘩,早晚都要亲自抱着拿薄如蝉翼的葛布拂拭,他们这些小辈莫说碰了,连多看一眼都不成,只有逢年过节祭祖时能观瞻一二,可她心下暗暗一比,她阿翁那尊不但比常山公主这尊小了一圈,花纹也远没有那么灵动。 公主这尊壘身满布饕餮纹,下腹近圈足又饰以蕉叶,两边壶耳各挂了四枚铜环,顶端还各立了一只玄鸟,又古朴又趣致。 裴九娘的话音不算大,但是在场的人却全听到了。 钟荟饶有兴味地瞅了眼萧十娘,恰好对方一抬眼,她便向她挤挤眼,右边嘴角往上挑了挑,接着神情忽地一变,转眼间便换上了一副大惊小怪的嘴脸道:“原来这就是壘啊!公主殿下又叫我长了回见识。不过裴姊姊,你有所不知,萧姊姊家可不缺这宝贝。” 其他小娘子们一听她开口就知来者不善,纷纷凝神屏息不错眼珠地盯着她,生怕错过了什么精彩戏码。 “哦?”萧十娘桃花眼微眯,嘴角挂着轻蔑又戒备的笑,凌厉的眼风向她扫过来,“我自己家的事情竟还不如你一个......外人清楚。” “姊姊们也知道,”钟荟环顾一圈,朝脸上挂着真心实意的愁容的卫十二娘感激地点了点头,慢悠悠地道,“我阿婆总是说袁家一门英烈,旁人不记得也就罢了,我们现住着袁氏的宅子,也算是受人之恩,不说报答,至少不能把人忘了,所以咱们家里人都对袁家的旧事格外上心些。” 萧十娘一听她又提袁家,不由头皮发麻,哪壶不开提哪壶,提完一壶又一壶,这还有完没完了?生怕她又说出什么叫她难堪的话来,赶紧松开拧着的眉头,弯眉笑眼,活泼轻快地道:“姜家妹妹看来是极好讲古,不过咱们可不管什么壘啊壶的,等不及要投投看了,莫如一会儿歇息的时候再讲?” 钟荟立即耷拉下眉眼,可怜巴巴地对众人道:“对不住各位姊姊,是妹妹多嘴耽误了大家玩耍。” 就是怕你不多嘴啊!小娘子们被她吊起了胃口,都想知道下文,也有素来看那牙尖嘴利的萧十娘不顺眼的,盼着姜二娘故技重施,让她再吃一回瘪。 “姜家妹妹说的哪里话,时辰尚早,哪里就急得连几句话都听不完了。”不想率先出声的却是裴五娘,她为夜宴换了身宝蓝蒲桃纹锦掐腰衫,缓鬓倾髻,簪着白玉插梳和一对金云头三连钗,她生得下颌丰润,眉目端丽,在众人中虽不算格外出挑,也是丰腴白皙秀色天成。 “阿姊......”一旁的裴九娘大惊失色地扯了扯她阿姊的袖子,她和萧十娘小姊妹之间暗地里度长絜大无伤大雅,可裴五娘这样当众下她面子就是另一码事了。 裴五娘恼怒地一挥手,将袖子从妹妹手中抽出来,回头没好气地瞪了她一脸,压低声音道:“闭嘴,回去再同你分说。” 裴九娘想到萧九郎,心头一阵阵发紧,不由忧心忡忡地觑萧十娘的脸色。萧十娘难掩眉间愁绪和低落,但仍是努力扯了扯嘴角,给她一个慰籍的笑容,又对她轻轻摇了摇头。 钟荟冷眼旁观,觉得裴家姊妹甚是有趣。裴淑媛和姜婕妤的过节人尽皆知,裴五娘不与堂妹同仇敌忾,却站出来打本该是同一阵营的萧十娘的脸,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那么必然是有隐情了。 不过撇开动机不提,她既然适时替钟荟铺好了台阶,她自然是要承她的情顺着下的。 “既然裴姊姊这么说,那妹妹就从命了,”钟荟不等萧十娘有机会插嘴,紧接着道,“当日袁府被贼人攻破,家中世代相传的古器珍玩都遭洗劫一空,其中就有一尊西周青铜壘,相传正是西汉时梁平王与祖母争的那只。后来周贼为笼络人心,将袁家那些宝贝分赏给了叛节的重臣......萧姊姊,那只梁王壘不正是赏给了围剿袁氏立下汗马功劳的尊高祖大人了么?你竟说家中没这物件,究竟是不小心遗失了呢,还是怕树大招风怀璧其罪,叫人觊觎,像袁大人似的引来杀身之祸呢?我看姊姊你大可放一百个心,袁大人以峭直见诛,说那铜壘不祥不过是无知之人牵强附会之词,贵府想来是无有此虞的。” “姜家娘子无凭无据的莫信口开河!”萧十娘气得脸色煞白,眉间一点朱砂显得越发赤红,这些祖上的旧闻她家长辈自然不会提起,她和她阿兄在父亲祖父跟前不受宠,就算真的藏了那所谓的梁王壘,他们也无缘得见,姜二娘说的这些话真假莫测,可梁王壘不过是个由头,无论真假他们萧家失节却是铁证如山。 打蛇就得打七寸,可像姜家二娘子这样揪着不放一个劲打的也着实凶残了点。 卫十二娘这滥好人又开始可怜起脸色苍白的萧十娘来。 一向怜香惜玉的常山公主却没有如同往常一样充当和事佬。 她在车上扭了脖筋已是不悦,一回庄园便听下人禀报武元乡公主负气出走,更是心情不佳,问及下晌客人们的雅集,自然有人回禀萧十娘辱骂姜三娘之事,如今见她落了下风便摆出可怜相来,已是懒得管了,再美的皮相也得有骨头撑,堂堂萧氏嫡女的气度胸襟还不如屠户出身的姜二娘,连带着觉得那点朱砂痣都没那么好看了。 “这梁王壘的故事我倒也有所耳闻,”裴五娘长得珠圆玉润,细眉修目,看着是个温和的人,说起话来却全然不是如此,“听闻此壘双耳八环,通体饕餮纹,最独特之处便是耳上铸有玄鸟,家父雅好古器,前阵子听闻有大家子弟意欲将此壘脱手,想去求购却叫人捷足先登,不想有缘在此得见,实是三生有幸。” 钟荟不由深深看了裴五娘一眼,这小娘子说瞎话的本事与她不相伯仲,这梁王壘本就是子虚乌有的事,亏她还能接上茬说得头头是道。 钟老太爷收了不少青铜器,她也算是半个鉴识行家,常山公主这尊略带褐色,是受地气浸润的痕迹,一看就不是传世之物,必定出自高阜古冢,如何会是梁王壘,那裴五娘的父亲既然热衷此道,她必然也是心知肚明。 常山公主听这一对临时结成的盟友一搭一唱地胡诌八扯,终于坐不住了,收起折扇往案上“啪”地一放,面无表情地对那裴五娘道:“裴家妹妹弄错了,我这不是什么稀罕的梁王壘,是金市地摊上花两吊钱淘来的赝品。”说着站起身走到另一名手捧金盘的侍女跟前,解下腰间的碧玉双龙佩“当”得往上一扔,“想必妹妹们都坐得累了,不如起来松散松散,这玉佩和那铜壘算我与大家添的彩头。” 钟荟着实佩服这常山公主败家的手笔,这铜壘一看便知不是赝品,就算是赝品,做得如此逼真也不是两吊钱能买得来的,她竟然随随便便就拿来当了彩头,不知道她阿耶知道了作何感想,不过这器物倒是十分雅致,据传入土年久的古铜器受土气既深,以之养花,有开速而谢迟之效,且花色鲜明如枝头,她也忍不住有些意动。 裴五娘也是一惊,不由坐直了身子,可惜自家姊妹俩投壶的本领稀松平常,这价值连城的宝壘想是与自己无缘了。 其余小娘子中有此见识和眼力的只有卫十二娘,不过她不擅竞技,与家中兄弟姊妹玩时技艺不凡,可只要有外人在便发挥不出十之一二,虽然看那古壘拙朴可爱,却想都没有想过自己能将它赢回去。 其他人听常山公主亲口承认那铜壘是赝品,都将目光投向金盘上那块碧绿通透的双龙佩。 萧十娘见无人注意自己,不由松了一口气,悄悄往后捱了捱。 小娘子们纷纷起身离席,跃跃欲试,却一个也不好意思争先,常山公主便道:“便以年齿为序吧,先投最平常的,五步以外三投两不中便出局,胜出的留到下一轮。我就不凑这个热闹了,免得叫你们说我小器,舍不得彩头。” 余下的人中最年长的是秦二娘,她爽快地朝公主行了一礼,对众人道:“那我就多谢妹妹们相让了。” 常山公主奉上箭矢道:“枉矢哨壶,请乐宾。” 秦二娘行了礼,从公主手中接过涂金雀翎竹箭,站到距那捧壶侍女五步之外,一回身,也不见她瞄准,第一支箭矢在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箭身连壘口都没有擦,直直落在壘中。 第49章 晋平公问于师旷曰:“人君之道如何?”对曰:“人君之道清净无为,务在博爱,趋在任贤;广开耳目,以察万方;不固溺于流俗,不拘系于左右;廓然远见,踔然独立;屡省考绩,以临臣下。此人君之操也。”平公曰:“善!” 齐宣王谓尹文曰:“人君之事何如?”尹文对曰:“人君之事,无为而能容下。夫事寡易从,法省易因;故民不以政获罪也。大道容众,大德容下;圣人寡为而天下理矣。书曰:‘睿作圣’。诗人曰:‘岐有夷之行,子孙其保之!’”宣王曰:“善!” 成王封伯禽为鲁公,召而告之曰:“尔知为人上之道乎?凡处尊位者必以敬,下顺德规谏,必开不讳之门,撙节安静以借之,谏者勿振以威,毋格其言,博采其辞,乃择可观。夫有文无武,无以威下,有武无文,民畏不亲,文武俱行,威德乃成;既成威德,民亲以服,清白上通,巧佞下塞,谏者得进,忠信乃畜。”伯禽再拜受命而辞。 陈灵公行僻而言失,泄冶曰:“陈其亡矣!吾骤谏君,君不吾听而愈失威仪。夫上之化下,犹风靡草,东风则草靡而西,西风则草靡而东,在风所由而草为之靡,是故人君之动不可不慎也。夫树曲木者恶得直景,人君不直其行,不敬其言者,未有能保帝王之号,垂显令之名者也。易曰:‘夫君子居其室,出其言善,则千里之外应之,况其迩者乎?居其室,出其言不善,则千里之外违之,况其迩者乎?言出于身,加于民;行发乎迩,见乎远。言行君子之枢机,枢机之发,荣辱之主,君子之所以动天地,可不慎乎?’天地动而万物变化。诗曰:‘慎尔出话,敬尔威仪,无不柔嘉。’此之谓也。今君不是之慎而纵恣焉,不亡必弒。”灵公闻之,以泄冶为妖言而杀之,后果弒于征舒。 鲁哀公问于孔子曰:“吾闻君子不博,有之乎?”孔子对曰:“有之。”哀公曰:“何为其不博也?”孔子对曰:“为其有二乘。”哀公曰:“有二乘则何为不博也?”孔子对曰:“为行恶道也。”哀公惧焉。有间曰:“若是乎君子之恶恶道之甚也!”孔子对曰:“恶恶道不能甚,则其好善道亦不能甚;好善道不能甚,则百姓之亲之也,亦不能甚。”诗云:‘未见君子,忧心惙惙,亦既见止,亦既觏止,我心则说。’诗之好善道之甚也如此。哀公曰:“善哉!吾闻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恶。微孔子,吾焉闻斯言也哉?” 河间献王曰:“尧存心于天下,加志于穷民,痛万姓之罹罪,忧众生之不遂也。有一民饥,则曰此我饥之也;有一人寒,则曰此我寒之也;一民有罪,则曰此我陷之也。仁昭而义立,德博而化广;故不赏而民劝,不罚而民治。先恕而后教,是尧道也。当舜之时,有苗氏不服,其所以不服者,大山在其南,殿山在其北;左洞庭之波,右彭蠡之川;因此险也,所以不服,禹欲伐之,舜不许,曰:‘谕教犹未竭也,究谕教焉,而有苗氏请服,天下闻之,皆非禹之义,而归舜之德。’” 周公践天子之位布德施惠,远而逾明,十二牧,方三人,出举远方之民,有饥寒而不得衣食者,有狱讼而失职者,有贤才而不举者,以入告乎天子,天子于其君之朝也,摄而进之曰:“意朕之政教有不得者与!何其所临之民有饥寒不得衣食者,有狱讼而失职者,有贤才而不举者?”其君归也,乃召其国大夫,告用天子之言,百姓闻之皆喜曰:“此诚天子也!何居之深远而见我之明也,岂可欺哉!”故牧者所以辟四门,明四目,达四聪也,是以近者亲之,远者安之。诗曰:“柔远能迩,以定我王”,此之谓矣。 河间献王曰:“禹称民无食,则我不能使也;功成而不利于人,则我不能劝也;故疏河以导之,凿江通于九派,洒五湖而定东海,民亦劳矣,然而不怨者,利归于民也。” 禹出见罪人,下车问而泣之,左右曰:“夫罪人不顺道,故使然焉,君王何为痛之至于此也?”禹曰:“尧舜之人,皆以尧舜之心为心;今寡人为君也,百姓各自以其心为心,是以痛之。”书曰:“百姓有罪,在予一人。” 虞人与芮人质其成于文王,入文王之境,则见其人民之让为士大夫;入其国则见其士大夫让为公卿;二国者相谓曰:“其人民让为士大夫,其士大夫让为公卿,然则此其君亦让以天下而不居矣。”二国者,未见文王之身,而让其所争以为闲田而反。孔子曰:“大哉文王之道乎!其不可加矣!不动而变,无为而成,敬慎恭己而虞芮自平。”故书曰:“惟文王之敬忌。”此之谓也。 成王与唐叔虞燕居,剪梧桐叶以为圭,而授唐叔虞曰:“余以此封汝。”唐叔虞喜,以告周公,周公以请曰:“天子封虞耶?”成王曰:“余一与虞戏也。”周公对曰:“臣闻之,天子无戏言,言则史书之,工诵之,士称之。”于是遂封唐叔虞于晋,周公旦可谓善说矣,一称而成王益重言,明爱弟之义,有辅王室之固。 当尧之时,舜为司徒,契为司马,禹为司空,后稷为田畴,夔为乐正,倕为工师,伯夷为秩宗,皋陶为大理,益掌驱禽,尧体力便巧不能为一焉,尧为君而九子为臣,其何故也?尧知九职之事,使九子者各受其事,皆胜其任以成九功,尧遂成厥功以王天下,是故知人者王道也,知事者臣道也,王道知人,臣道知事,毋乱旧法而天下治矣。 汤问伊尹曰:“三公九卿,二*夫,八十一元士,知之有道乎?”伊尹对曰:“昔者尧见人而知,舜任人然后知,禹以成功举之。夫三君之举贤,皆异道而成功,然尚有失者,况无法度而任己,直意用人,必大失矣。故君使臣自贡其能,则万一之不失矣,王者何?以选贤。夫王者得贤材以自辅,然后治也,虽有尧舜之明,而股肱不备,则主恩不流,化泽不行,故明君在上,慎于择士,务于求贤,设四佐以自辅,有英俊以治官,尊其爵,重其禄,贤者进以显荣,罢者退而劳力,是以主无遗忧,下无邪慝,百官能治,臣下乐职,恩流群生,润泽草木,昔者虞舜左禹右皋陶,不下堂而天下治,此使能之效也。” 武王问太公曰:“举贤而以危亡者,何也?”太公曰:“举贤而不用,是有举贤之名,而不得真贤之实也。”武王曰:“其失安在?”太公望曰:“其失在君好用小善而已,不得真贤也。”武王曰:“好用小善者何如?”太公曰:“君好听誉而不恶谗也,以非贤为贤,以非善为善,以非忠为忠,以非信为信;其君以誉为功,以毁为罪;有功者不赏,有罪者不罚;多党者进,少党者退;是以群臣比周而蔽贤,百吏群党而多奸;忠臣以诽死于无罪,邪臣以誉赏于无功。其国见于危亡。”武王曰:“善!吾今日闻诽誉之情矣。” 武王问太公曰:“得贤敬士,或不能以为治者,何也?”太公对曰:“不能独断,以人言断者殃也。”武王曰:“何为以人言断?”太公对曰:“不能定所去,以人言去;不能定所取,以人言取;不能定所为,以人言为;不能定所罚,以人言罚;不能定所赏,以人言赏。贤者不必用,不肖者不必退,而士不必敬。”武王曰:“善,其为国何如?”太公对曰:“其为人恶闻其情,而喜闻人之情;恶闻其恶,而喜闻人之恶;是以不必治也。”武王曰:“善。” 齐桓公问于宁戚曰:“筦子今年老矣,为弃寡人而就世也,吾恐法令不行,人多失职,百姓疾怨,国多盗贼,吾何如而使奸邪不起,民衣食足乎?”宁戚对曰:“要在得贤而任之。”桓公曰:“得贤奈何?”宁戚对曰:“开其道路,察而用之,尊其位,重其禄,显其名,则天下之士骚然举足而至矣。”桓公曰:“既以举贤士而用之矣,微夫子幸而临之,则未有布衣屈奇之士踵门而求见寡人者。”宁戚对曰:“是君察之不明,举之不显;而用之疑,官之卑,禄之薄也;且夫国之所以不能士者,有五阻焉:主不好士,谄谀在旁,一阻也;言便事者,未尝见用,二阻也;壅塞掩蔽,必因近习,然后见察,三阻也;讯狱诘穷其辞,以法过之,四阻也;执事适欲,擅国权命,五阻也。去此五阻,则豪俊并兴,贤智求处 第50章 一、全面深化改革的重大意义和指导思想 (1)改革开放是党在新的时代条件下带领全国各族人民进行的新的伟大革命,是当代中国最鲜明的特色。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三十五年来,我们党以巨大的政治勇气,锐意推进经济体制、政治体制、文化体制、社会体制、生态文明体制和党的建设制度改革,不断扩大开放,决心之大、变革之深、影响之广前所未有,成就举世瞩目。 改革开放最主要的成果是开创和发展了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为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提供了强大动力和有力保障。事实证明,改革开放是决定当代中国命运的关键抉择,是党和人民事业大踏步赶上时代的重要法宝。 实践发展永无止境,解放思想永无止境,改革开放永无止境。面对新形势新任务,全面建成小康社会,进而建成富强民主文明和谐的社会主义现代化国家、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中国梦,必须在新的历史起点上全面深化改革,不断增强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自信、理论自信、制度自信。 (2)全面深化改革,必须高举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伟大旗帜,以马克思列宁主义、□□思想、□□理论、“三个代表”重要思想、科学发展观为指导,坚定信心,凝聚共识,统筹谋划,协同推进,坚持社会主义市场经济改革方向,以促进社会公平正义、增进人民福祉为出发点和落脚点,进一步解放思想、解放和发展社会生产力、解放和增强社会活力,坚决破除各方面体制机制弊端,努力开拓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事业更加广阔的前景。 全面深化改革的总目标是完善和发展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制度,推进国家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现代化。必须更加注重改革的系统性、整体性、协同性,加快发展社会主义市场经济、民主政治、先进文化、和谐社会、生态文明,让一切劳动、知识、技术、管理、资本的活力竞相迸发,让一切创造社会财富的源泉充分涌流,让发展成果更多更公平惠及全体人民。 紧紧围绕使市场在资源配置中起决定性作用深化经济体制改革,坚持和完善基本经济制度,加快完善现代市场体系、宏观调控体系、开放型经济体系,加快转变经济发展方式,加快建设创新型国家,推动经济更有效率、更加公平、更可持续发展。 紧紧围绕坚持党的领导、人民当家作主、依法治国有机统一深化政治体制改革,加快推进社会主义民主政治制度化、规范化、程序化,建设社会主义法治国家,发展更加广泛、更加充分、更加健全的人民民主。 紧紧围绕建设社会主义核心价值体系、社会主义文化强国深化文化体制改革,加快完善文化管理体制和文化生产经营机制,建立健全现代公共文化服务体系、现代文化市场体系,推动社会主义文化大发展大繁荣。 紧紧围绕更好保障和改善民生、促进社会公平正义深化社会体制改革,改革收入分配制度,促进共同富裕,推进社会领域制度创新,推进基本公共服务均等化,加快形成科学有效的社会治理体制,确保社会既充满活力又和谐有序。 紧紧围绕建设美丽中国深化生态文明体制改革,加快建立生态文明制度,健全国土空间开发、资源节约利用、生态环境保护的体制机制,推动形成人与自然和谐发展现代化建设新格局。 紧紧围绕提高科学执政、民主执政、依法执政水平深化党的建设制度改革,加强民主集中制建设,完善党的领导体制和执政方式,保持党的先进性和纯洁性,为改革开放和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提供坚强政治保证。 (3)全面深化改革,必须立足于我国长期处于社会主义初级阶段这个最大实际,坚持发展仍是解决我国所有问题的关键这个重大战略判断,以经济建设为中心,发挥经济体制改革牵引作用,推动生产关系同生产力、上层建筑同经济基础相适应,推动经济社会持续健康发展。 经济体制改革是全面深化改革的重点,核心问题是处理好政府和市场的关系,使市场在资源配置中起决定性作用和更好发挥政府作用。市场决定资源配置是市场经济的一般规律,健全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必须遵循这条规律,着力解决市场体系不完善、政府干预过多和监管不到位问题。 必须积极稳妥从广度和深度上推进市场化改革,大幅度减少政府对资源的直接配置,推动资源配置依据市场规则、市场价格、市场竞争实现效益最大化和效率最优化。政府的职责和作用主要是保持宏观经济稳定,加强和优化公共服务,保障公平竞争,加强市场监管,维护市场秩序,推动可持续发展,促进共同富裕,弥补市场失灵。 (4)改革开放的成功实践为全面深化改革提供了重要经验,必须长期坚持。最重要的是,坚持党的领导,贯彻党的基本路线,不走封闭僵化的老路,不走改旗易帜的邪路,坚定走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始终确保改革正确方向;坚持解放思想、实事求是、与时俱进、求真务实,一切从实际出发,总结国内成功做法,借鉴国外有益经验,勇于推进理论和实践创新;坚持以人为本,尊重人民主体地位,发挥群众首创精神,紧紧依靠人民推动改革,促进人的全面发展;坚持正确处理改革发展稳定关系,胆子要大、步子要稳,加强顶层设计和摸着石头过河相结合,整体推进和重点突破相促进,提高改革决策科学性,广泛凝聚共识,形成改革合力。 当前,我国发展进入新阶段,改革进入攻坚期和深水区。必须以强烈的历史使命感,最大限度集中全党全社会智慧,最大限度调动一切积极因素,敢于啃硬骨头,敢于涉险滩,以更大决心冲破思想观念的束缚、突破利益固化的藩篱,推动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制度自我完善和发展。 到二0二0年,在重要领域和关键环节改革上取得决定性成果,完成本决定提出的改革任务,形成系统完备、科学规范、运行有效的制度体系,使各方面制度更加成熟更加定型。 二、坚持和完善基本经济制度 公有制为主体、多种所有制经济共同发展的基本经济制度,是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制度的重要支柱,也是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的根基。公有制经济和非公有制经济都是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重要组成部分,都是我国经济社会发展的重要基础。必须毫不动摇巩固和发展公有制经济,坚持公有制主体地位,发挥国有经济主导作用,不断增强国有经济活力、控制力、影响力。必须毫不动摇鼓励、支持、引导非公有制经济发展,激发非公有制经济活力和创造力。 (5)完善产权保护制度。产权是所有制的核心。健全归属清晰、权责明确、保护严格、流转顺畅的现代产权制度。公有制经济财产权不可侵犯,非公有制经济财产权同样不可侵犯。 国家保护各种所有制经济产权和合法利益,保证各种所有制经济依法平等使用生产要素、公开公平公正参与市场竞争、同等受到法律保护,依法监管各种所有制经济。 (6)积极发展混合所有制经济。国有资本、集体资本、非公有资本等交叉持股、相互融合的混合所有制经济,是基本经济制度的重要实现形式,有利于国有资本放大功能、保值增值、提高竞争力,有利于各种所有制资本取长补短、相互促进、共同发展。允许更多国有经济和其他所有制经济发展成为混合所有制经济。国有资本投资项目允许非国有资本参股。允许混合所有制经济实行企业员工持股,形成资本所有者和劳动者利益共同体。 完善国有资产管理体制,以管资本为主加强国有资产监管,改革国有资本授权经营体制,组建若干国有资本运营公司,支持有条件的国有企业改组为国有资本投资公司。国有资本投资运营要服务于国家战略目标,更多投向关系国家安全、国民经济命脉的重要行业和关键领域,重点提供公共服务、发展重要前瞻性战略性产业、保护生态环境、支持科技进步、保障国家安全。 划转部分国有资本充实社会保障基金。完善国有资本经营预算制度,提高国有资本收益上缴公共财政比例,二0二0年提到百分之三十,更多用于保障和改善民生。 第51章 吕太后者,高祖微时妃也,生孝惠帝、女鲁元太后。及高祖为汉王,得定陶戚姬,爱幸,生赵隐王如意。孝惠为人仁弱,高祖以为不类我,常欲废太子,立戚姬子如意,如意类我。戚姬幸,常从上之关东,日夜啼泣,欲立其子代太子。 吕后年长,常留守,希见上,益疏。如意立为赵王后,几代太子者数矣,赖大臣争之,及留侯策,太子得毋废。 吕后为人刚毅,佐高祖定天下,所诛大臣多吕后力。吕后兄二人,皆为将。 长兄周吕侯死事,封其子吕台为郦侯,子产为交侯;次兄吕释之为建成侯。 高祖十二年四月甲辰,崩长乐宫,太子袭号为帝。是时高祖八子:长男肥,孝惠兄也,异母,肥为齐王;馀皆孝惠弟,戚姬子如意为赵王,薄夫人子恒为代王,诸姬子子恢为梁王,子友为淮阳王,子长为淮南王,子建为燕王。高祖弟交为楚王,兄子濞为吴王。非刘氏功臣番君吴芮子臣为长沙王。 吕后最怨戚夫人及其子赵王,乃令永巷囚戚夫人,而召赵王。使者□□,赵相建平侯周昌谓使者曰:“高帝属臣赵王,赵王年少。窃闻太后怨戚夫人,欲召赵王并诛之,臣不敢遣王。王且亦病,不能奉诏。”吕后大怒,乃使人召赵相。 赵相徵至长安,乃使人复召赵王。王来,未到。孝惠帝慈仁,知太后怒,自迎赵王霸上,与入宫,自挟与赵王起居饮食。太后欲杀之,不得间。孝惠元年十二月,帝晨出射。赵王少,不能蚤起。太后闻其独居,使人持酖饮之。犁明,孝惠还,赵王已死。於是乃徙淮阳王友为赵王。夏,诏赐郦侯父追谥为令武侯。太后遂断戚夫人手足,去眼,煇耳,饮瘖药,使居厕中,命曰“人彘”。居数日,乃召孝惠帝观人彘。孝惠见,问,乃知其戚夫人,乃大哭,因病,岁馀不能起。使人请太后曰:“此非人所为。臣为太后子,终不能治天下。”孝惠以此日饮为淫乐,不听政,故有病也。 二年,楚元王、齐悼惠王皆来朝。十月,孝惠与齐王燕饮太后前,孝惠以为齐王兄,置上坐,如家人之礼。太后怒,乃令酌两卮酖,置前,令齐王起为寿。 齐王起,孝惠亦起,取卮欲俱为寿。太后乃恐,自起泛孝惠卮。齐王怪之,因不敢饮,详醉去。问,知其酖,齐王恐,自以为不得脱长安,忧。齐内史士说王曰:“太后独有孝惠与鲁元公主。今王有七十馀城,而公主乃食数城。王诚以一郡上太后,为公主汤沐邑,太后必喜,王必无忧。”於是齐王乃上城阳之郡,尊公主为王太后。吕后喜,许之。乃置酒齐邸,乐饮,罢,归齐王。三年,方筑长安城,四年就半,五年六年城就。诸侯来会。十月朝贺。 七年秋八月戊寅,孝惠帝崩。发丧,太后哭,泣不下。留侯子张辟彊为侍中,年十五,谓丞相曰:“太后独有孝惠,今崩,哭不悲,君知其解乎?”丞相曰:“何解?”辟彊曰:“帝毋壮子,太后畏君等。君今请拜吕台、吕产、吕禄为将,将兵居南北军,及诸吕皆入宫,居中用事,如此则太后心安,君等幸得脱祸矣。” 丞相乃如辟彊计。太后说,其哭乃哀。吕氏权由此起。乃大赦天下。九月辛丑,葬。太子即位为帝,谒高庙。元年,号令一出太后。 太后称制,议欲立诸吕为王,问右丞相王陵。王陵曰:“高帝刑白马盟曰‘非刘氏而王,天下共击之’。今王吕氏,非约也。”太后不说。问左丞相陈平、绛侯周勃。勃等对曰:“高帝定天下,王子弟,今太后称制,王昆弟诸吕,无所不可。”太后喜,罢朝。王陵让陈平、绛侯曰:“始与高帝喋血盟,诸君不在邪?今高帝崩,太后女主,欲王吕氏,诸君从欲阿意背约,何面目见高帝地下?”陈平、绛侯曰:“於今面折廷争,臣不如君;夫全社稷,定刘氏之后,君亦不如臣。” 王陵无以应之。十一月,太后欲废王陵,乃拜为帝太傅,夺之相权。王陵遂病免归。乃以左丞相平为右丞相,以辟阳侯审食其为左丞相。左丞相不治事,令监宫中,如郎中令。食其故得幸太后,常用事,公卿皆因而决事。乃追尊郦侯父为悼武王,欲以王诸吕为渐。 四月,太后欲侯诸吕,乃先封高祖之功臣郎中令无择为博城侯。鲁元公主薨,赐谥为鲁元太后。子偃为鲁王。鲁王父,宣平侯张敖也。封齐悼惠王子章为朱虚侯,以吕禄女妻之。齐丞相寿为平定侯。少府延为梧侯。乃封吕种为沛侯,吕平为扶柳侯,张买为南宫侯。 太后欲王吕氏,先立孝惠后宫子彊为淮阳王,子不疑为常山王,子山为襄城侯,子朝为轵侯,子武为壶关侯。太后风大臣,大臣请立郦侯吕台为吕王,太后许之。建成康侯释之卒,嗣子有罪,废,立其弟吕禄为胡陵侯,续康侯后。二年,常山王薨,以其弟襄城侯山为常山王,更名义。十一月,吕王台薨,谥为肃王,太子嘉代立为王。三年,无事。四年,封吕媭为临光侯,吕他为俞侯,吕更始为赘其侯,吕忿为吕城侯,及诸侯丞相五人。 宣平侯女为孝惠皇后时,无子,详为有身,取美人子名之,杀其母,立所名子为太子。孝惠崩,太子立为帝。帝壮,或闻其母死,非真皇后子,乃出言曰:“后安能杀吾母而名我?我未壮,壮即为变。”太后闻而患之,恐其为乱,乃幽之永巷中,言帝病甚,左右莫得见。太后曰:“凡有天下治为万民命者,盖之如天,容之如地,上有欢心以安百姓,百姓欣然以事其上,欢欣交通而天下治。今皇帝病久不已,乃失惑惛乱,不能继嗣奉宗庙祭祀,不可属天下,其代之。” 群臣皆顿首言:“皇太后为天下齐民计所以安宗庙社稷甚深,群臣顿首奉诏。” 帝废位,太后幽杀之。五月丙辰,立常山王义为帝,更名曰弘。不称元年者,以太后制天下事也。以轵侯朝为常山王。置太尉官,绛侯勃为太尉。五年八月,淮阳王薨,以弟壶关侯武为淮阳王。六年十月,太后曰吕王嘉居处骄恣,废之,以肃王台弟吕产为吕王。夏,赦天下。封齐悼惠王子兴居为东牟侯。 七年正月,太后召赵王友。友以诸吕女为后,弗爱,爱他姬,诸吕女妒,怒去,谗之於太后,诬以罪过,曰:“吕氏安得王!太后百岁后,吾必击之”。太后怒,以故召赵王。赵王至,置邸不见,令卫围守之,弗与食。其群臣或窃馈,辄捕论之,赵王饿,乃歌曰:“诸吕用事兮刘氏危,迫胁王侯兮彊授我妃。我妃既妒兮诬我以恶,谗女乱国兮上曾不寤。我无忠臣兮何故弃国?自决中野兮苍天举直!于嗟不可悔兮宁蚤自财。为王而饿死兮谁者怜之!吕氏绝理兮讬天报仇。” 丁丑,赵王幽死,以民礼葬之长安民冢次。 己丑,日食,昼晦。太后恶之,心不乐,乃谓左右曰:“此为我也。” 二月,徙梁王恢为赵王。吕王产徙为梁王,梁王不之国,为帝太傅。立皇子平昌侯太为吕王。更名梁曰吕,吕曰济川。太后女弟吕媭有女为营陵侯刘泽妻,泽为大将军。太后王诸吕,恐即崩后刘将军为害,乃以刘泽为琅邪王,以慰其心。 梁王恢之徙王赵,心怀不乐。太后以吕产女为赵王后。王后从官皆诸吕,擅权,微伺赵王,赵王不得自恣。王有所爱姬,王后使人酖杀之。王乃为歌诗四章,权,微伺赵王,赵王不得自恣。王有所爱姬,王后使人酖杀之。王乃为歌诗四章,令乐人歌之。王悲,六月即自杀。太后闻之,以为王用妇人弃宗庙礼,废其嗣。 宣平侯张敖卒,以子偃为鲁王,敖赐谥为鲁元王。 秋,太后使使告代王,欲徙王赵。代王谢,愿守代边。 太傅产、丞相平等言,武信侯吕禄上侯,位次第一,请立为赵王。太后许之,追尊禄父康侯为赵昭王。九月,燕灵王建薨,有美人子,太后使人杀之,无后,国除。八年十月,立吕肃王子东平侯吕通为燕王,封通弟吕庄为东平侯。 三月中,吕后祓,还过轵道,见物如苍犬,据高后掖,忽弗复见。卜之,云赵王如意为祟。高后遂病掖伤。 高后为外孙鲁元王偃年少,蚤失父母,孤弱,乃封张敖前姬两子,侈为新都侯,寿为乐昌侯,以辅鲁元王偃。及封中大谒者张释为建陵侯,吕荣为祝兹侯。 第52章 项籍者,下相人也,字羽。初起时,年二十四。其季父项梁,梁父即楚将项燕,为秦将王翦所戮者也。项氏世世为楚将,封於项,故姓项氏。 项籍少时,学书不成,去学剑,又不成。项梁怒之。籍曰:“书足以记名姓而已。剑一人敌,不足学,学万人敌。”於是项梁乃教籍兵法,籍大喜,略知其意,又不肯竟学。项梁尝有栎阳逮,乃请蕲狱掾曹咎书抵栎阳狱掾司马欣,以故事得已。项梁杀人,与籍避仇於吴中。吴中贤士大夫皆出项梁下。每吴中有大繇役及丧,项梁常为主办,阴以兵法部勒宾客及子弟,以是知其能。秦始皇帝游会稽,渡浙江,梁与籍俱观。籍曰:“彼可取而代也。”梁掩其口,曰:“毋妄言,族矣!”梁以此奇籍。籍长八尺馀,力能扛鼎,才气过人,虽吴中子弟皆已惮籍矣。 秦二世元年七月,陈涉等起大泽中。其九月,会稽守通谓梁曰:“江西皆反,此亦天亡秦之时也。吾闻先即制人,後则为人所制。吾欲发兵,使公及桓楚将。”是时桓楚亡在泽中。梁曰:“桓楚亡,人莫知其处,独籍知之耳。”梁乃出,诫籍持剑居外待。梁复入,与守坐,曰:“请召籍,使受命召桓楚。”守曰:“诺。”梁召籍入。须臾,梁眴籍曰:“可行矣!”於是籍遂拔剑斩守头。项梁持守头,佩其印绶。门下大惊,扰乱,籍所击杀数十百人。一府中皆慴伏,莫敢起。梁乃召故所知豪吏,谕以所为起大事,遂举吴中兵。使人收下县,得精兵八千人。梁部署吴中豪杰为校尉、候、司马。有一人不得用,自言於梁。梁曰:“前时某丧使公主某事,不能办,以此不任用公。”众乃皆伏。於是梁为会稽守,籍为裨将,徇下县。 广陵人召平於是为陈王徇广陵,未能下。闻陈王败走,秦兵又且至,乃渡江矫陈王命,拜梁为楚王上柱国。曰:“江东已定,急引兵西击秦。”项梁乃以八千人渡江而西。闻陈婴已下东阳,使使欲与连和俱西。陈婴者,故东阳令史,居县中,素信谨,称为长者。东阳少年杀其令,相聚数千人,欲置长,无適用,乃请陈婴。婴谢不能,遂彊立婴为长,县中从者得二万人。少年欲立婴便为王,异军苍头特起。陈婴母谓婴曰:“自我为汝家妇,未尝闻汝先古之有贵者。今暴得大名,不祥。不如有所属,事成犹得封侯,事败易以亡,非世所指名也。”婴乃不敢为王。谓其军吏曰:“项氏世世将家,有名於楚。今欲举大事,将非其人,不可。我倚名族,亡秦必矣。”於是众从其言,以兵属项梁。项梁渡淮,黥布、蒲将军亦以兵属焉。凡六七万人,军不邳。 当是时,秦嘉已立景驹为楚王,军彭城东,欲距项梁。项梁谓军吏曰:“陈王先首事,战不利,未闻所在。今秦嘉倍陈王而立景驹,逆无道。”乃进兵击秦嘉。秦嘉军败走,追之至胡陵。嘉还战一日,嘉死,军降。景驹走死梁地。项梁已并秦嘉军,军胡陵,将引军而西。章邯军至栗,项梁使别将硃鸡石、馀樊君与战。馀樊君死。硃鸡石军败,亡走胡陵。项梁乃引兵入薛,诛鸡石。项梁前使项羽别攻襄城,襄城坚守不下。已拔,皆阬之。还报项梁。项梁闻陈王定死,召诸别将会薛计事。此时沛公亦起沛,往焉。 居鄛人范增,年七十,素居家,好奇计,往说项梁曰:“陈胜败固当。夫秦灭六国,楚最无罪。自怀王入秦不反,楚人怜之至今,故楚南公曰‘楚虽三户,亡秦必楚’也。今陈胜首事,不立楚後而自立,其势不长。今君起江东,楚蜂午之将皆争附君者,以君世世楚将,为能复立楚之後也。”於是项梁然其言,乃求楚怀王孙心民间,为人牧羊,立以为楚怀王,从民所望也。陈婴为楚上柱国,封五县,与怀王都盱台。项梁自号为武信君。 居数月,引兵攻亢父,与齐田荣、司马龙且军救东阿,大破秦军於东阿。田荣即引兵归,逐其王假。假亡走楚。假相田角亡走赵。角弟田间故齐将,居赵不敢归。田荣立田儋子市为齐王。项梁已破东阿下军,遂追秦军。数使使趣齐兵,欲与俱西。田荣曰:“楚杀田假,赵杀田角、田间,乃发兵。”项梁曰:“田假为与国之王,穷来从我,不忍杀之。”赵亦不杀田角、田间以市於齐。齐遂不肯发兵助楚。项梁使沛公及项羽别攻城阳,屠之。西破秦军濮阳东,秦兵收入濮阳。沛公、项羽乃攻定陶。定陶未下,去,西略地至雝丘,大破秦军,斩李由。还攻外黄,外黄未下。 项梁起东阿,西,至定陶,再破秦军,项羽等又斩李由,益轻秦,有骄色。宋义乃谏项梁曰:“战胜而将骄卒惰者败。今卒少惰矣,秦兵日益,臣为君畏之。”项梁弗听。乃使宋义使於齐。道遇齐使者高陵君显,曰:“公将见武信君乎?”曰:“然。”曰:“臣论武信君军必败。公徐行即免死,疾行则及祸。”秦果悉起兵益章邯,击楚军,大破之定陶,项梁死。沛公、项羽去外黄攻陈留,陈留坚守不能下。沛公、项羽相与谋曰:“今项梁军破,士卒恐。”乃与吕臣军俱引兵而东。吕臣军彭城东,项羽军彭城西,沛公军砀。 项梁起东阿,西,至定陶,再破秦军,项羽等又斩李由,益轻秦,有骄色。宋义乃谏项梁曰:“战胜而将骄卒惰者败。今卒少惰矣,秦兵日益,臣为君畏之。”项梁弗听。乃使宋义使於齐。道遇齐使者高陵君显,曰:“公将见武信君乎?”曰:“然。”曰:“臣论武信君军必败。公徐行即免死,疾行则及祸。”秦果悉起兵益章邯,击楚军,大破之定陶,项梁死。沛公、项羽去外黄攻陈留,陈留坚守不能下。沛公、项羽相与谋曰:“今项梁军破,士卒恐。”乃与吕臣军俱引兵而东。吕臣军彭城东,项羽军彭城西,沛公军砀。 章邯已破项梁军,则以为楚地兵不足忧,乃渡河击赵,大破之。当此时,赵歇为王,陈馀为将,张耳为相,皆走入钜鹿城。章邯令王离、涉间围钜鹿,章邯军其南,筑甬道而输之粟。陈馀为将,将卒数万人而军钜鹿之北,此所谓河北之军也。 楚兵已破於定陶,怀王恐,从盱台之彭城,并项羽、吕臣军自将之。以吕臣为司徒,以其父吕青为令尹。以沛公为砀郡长,封为武安侯,将砀郡兵。 初,宋义所遇齐使者高陵君显在楚军,见楚王曰:“宋义论武信君之军必败,居数日,军果败。兵未战而先见败徵,此可谓知兵矣。”王召宋义与计事而大说之,因置以为上将军,项羽为鲁公,为次将,范增为末将,救赵。诸别将皆属宋义,号为卿子冠军。行至安阳,留四十六日不进。项羽曰:“吾闻秦军围赵王钜鹿,疾引兵渡河,楚击其外,赵应其内,破秦军必矣。”宋义曰:“不然。夫搏牛之虻不可以破虮虱。今秦攻赵,战胜则兵罢,我承其敝;不胜,则我引兵鼓行而西,必举秦矣。故不如先斗秦赵。夫被坚执锐,义不如公;坐而运策,公不如义。”因下令军中曰:“猛如虎,很如羊,贪如狼,彊不可使者,皆斩之。”乃遣其子宋襄相齐,身送之至无盐,饮酒高会。天寒大雨,士卒冻饥。项羽曰:“将戮力而攻秦,久留不行。今岁饥民贫,士卒食芋菽,军无见粮,乃饮酒高会,不引兵渡河因赵食,与赵并力攻秦,乃曰‘承其敝’。夫以秦之彊,攻新造之赵,其势必举赵。赵举而秦彊,何敝之承!且国兵新破,王坐不安席,埽境内而专属於将军,国家安危,在此一举。今不恤士卒而徇其私,非社稷之臣。”项羽晨朝上将军宋义,即其帐中斩宋义头,出令军中曰:“宋义与齐谋反楚,楚王阴令羽诛之。”当是时,诸将皆慴服,莫敢枝梧。皆曰:“首立楚者,将军家也。今将军诛乱。”乃相与共立羽为假上将军。使人追宋义子,及之齐,杀之。使桓楚报命於怀王。怀王因使项羽为上将军,当阳君、蒲将军皆属项羽。 项羽已杀卿子冠军,威震楚国,名闻诸侯。乃遣当阳君、蒲将军将卒二万渡河,救钜鹿。战少利,陈馀复请兵。项羽乃悉引兵渡河,皆沈船,破釜甑,烧庐舍,持三日粮,以示士卒必死,无一还心。於是至则围王离,与秦军遇,九战,绝其甬道,大破之,杀苏角,虏王离。涉间不降楚,自烧杀。当是时,楚兵冠诸侯。诸侯军救钜鹿下者十馀壁,莫敢纵兵。 项梁起东阿,西,至定陶,再破秦军,项羽等又斩李由,益轻秦,有骄色。宋义乃谏项梁曰:“战胜而将骄卒惰者败。今卒少惰矣,秦兵日益,臣为君畏之。”项梁弗听。乃使宋义使於齐。道遇齐使者高陵君显,曰:“公将见武信君乎?”曰:“然。”曰:“臣论武信君军必败。公徐行即免死,疾行则及祸。”秦果悉起兵益章邯,击楚军,大破之定陶,项梁死。沛公、项羽去外黄攻陈留,陈留坚守不能下。沛公、项羽相与谋曰:“今项梁军破,士卒恐。”乃与吕臣军俱引兵而东。吕臣军彭城东,项羽军彭城西,沛公军砀。 第53章 樗蒲 樗蒲是继六博戏之后,出现于汉末盛行于古代的一种棋类游戏,从外国传入。博戏中用于掷采的投子最初是用樗木制成,故称樗蒲。又由于这种木制掷具系五枚一组,所以又叫五木之戏,或简称五木。 解释 有人根据宋郑樵《通志·草木略》“樗似椿,……叶脱处有痕,为樗蒲子”的记载,认为樗蒲之得名,系由樗叶脱处所留痕迹而来,所以五木投子又被简称为“齿”,掷得采名称为“齿采”。准此,樗蒲别名“蒲戏”这一组五枚用木头斫成的掷具,都是两头圆锐,中间平广,像压扁的杏仁。每一枚掷具都有正反两面,一面涂黑,一面涂白,黑面上画有牛犊,白面上画有野鸡。 《晋中兴书》载:「樗蒲,老子入胡所作,外国戏耳」。太平御览》卷七二六引《博物志》言老子入胡造樗蒲时又说:「或云胡人亦为樗蒲卜。」 《山堂肆考》:“古者乌曹氏作博:以五木为子,有枭、卢、雉、犊、塞为胜负之彩。博头有刻枭形者为最胜,卢次之,雉、犊又次之,塞为下。”在此博是指樗蒲而不是先前的六博,蒲是簙的音转。对博时双方先轮流投掷掷得的箸正反数,有枭、卢、雉、犊、塞之分。掷出五子皆黑,名叫“卢”,是最高的采。所以,游戏者在掷“五木”时往往喊叫希望得到“卢”,即所谓的“呼卢”。后来,人们把“呼卢”泛称为赌博,即出此典故。 类似于飞行棋,樗蒲所用的骰子有五枚,有黑有白,称为”五木”。它们可以组成六种不同的排列组合,也就是六种彩。其中全黑的称为”卢”,是最高彩,四黑一白的称为”雉”,次于卢,其余四种称为”枭”或”犊”,为杂彩。共有枭、卢、雉、犊、塞,这五种排列组合。掷到贵彩的,可以连掷,或打马,或过关,杂彩则不能。至今朝鲜半岛上,还可见到樗蒲。 沿革 据东汉马融《樗蒲赋》记载:“昔有玄通先生,游于京都,道德既备,好此樗蒲,伯阳入戎,以斯消忧”,“枰则素旃紫羁,出乎西邻”,“旃”与“毡”通,“羁”也是一种毡类,也就是说樗蒲的棋盘是用白或紫色的毡类。《宋史》上说,樗蒲戏法是游戏者手执“五木”,掷在昆山摇木做的“杯”中,按所掷采数,执棋子在棋盘上行棋,相互追逐,也可吃掉对手之棋,谁先走到尽头便为赢者。 西晋曾经是庾翼上司的陶侃更是反对朝臣沉湎于樗蒲,《晋书·陶侃传》载:诸参佐或以谈戏废事者,乃命取其酒器,樗蒲之具,悉投之于江,吏将则加鞭扑,曰:“樗蒲者,牧猪奴戏耳老庄浮华,非先王之法言,不可行也。君子当正其衣冠,摄其威仪,何有乱头养望自谓宏达邪。” 《高僧传》载:纂不纳,与什博戏,杀棋曰:“斫胡奴头。”什曰:“不能斫胡奴头,胡奴将砟人头。”此言有旨,而纂终不悟也。光弟保,有子名超,超小字胡奴。后果杀纂斩首,立其兄隆为主,时人方验什之言也。后凉王吕纂同鸠摩罗什玩樗蒲棋戏,吕纂吃掉了一个棋子说:“砍胡奴头”。鸠摩罗什接口说:“不能砍胡奴头,是胡奴砍大王的头”。吕纂后被小字“胡奴”的吕超所杀。 唐·李肇在《国史补》卷下对樗蒲的玩法有详细记录,今天已经很难看懂。不少人喜欢用比较简便的掷骰子法。类似于飞行棋,樗蒲所用的骰子共有五枚,有黑有白,称为”五木”。它们可以组成六种不同的排列组合,也就是六种彩。其中全黑的称为”卢”,是最高彩,四黑一白的称为”雉”,次于卢,其余四种称为”枭”或”犊”,为杂彩。掷到贵彩的,可以连掷,或打马,或过关,杂彩则不能。 唐代西北屯住着大批军士,棋戏樗蒲又风行起来。李白诗《少年行》:“呼卢百万终不惜,报仇千里如咫尺”。开元天宝年间,唐玄宗好樗蒲,杨国忠因善于樗蒲而大受宠幸。屯边兵士更是沉湎于此而。樗蒲在某种意义上影响了唐军的战斗力。南宋樗蒲才沉寂下去,李清照《打马赋》:“打马爰兴,樗蒲遂废”。南宋末,樗蒲就废而不兴了。但至今朝鲜半岛上,还可见到樗蒲。 诗词文献 王建《宫词》之六十:“避暑昭阳不掷卢,井边含水喷鸦雏。内中数日无呼唤,拓得滕王蛱蝶图。” 郑嵎《津阳门诗》:“上皇宽容易承事,十家三国争光辉。绕床呼卢恣樗博,张灯达昼相谩欺。相君侈拟纵骄横,日从秦虢多游嬉。” 韦应物《逢杨开府》:“少事武皇帝,无赖恃恩私。身作里中横,家藏亡命儿。朝持樗蒲局,暮窃东邻姬。” 和凝和花蕊夫人的《宫词》对樗蒲均有涉及。和凝《宫词》:“锦褥花明满殿铺,宫娥分坐学樗蒲。欲教官马冲关过,咒愿纤纤早掷卢。”花蕊夫人《宫词》:“摴蒱冷澹学投壶,箭倚腰身约画图。尽对君王称妙手,一人来射一人输。” 汉马融《樗蒲赋》:“昔玄通先生游于京都,道德既备,好此樗蒲。” 晋葛洪《抱朴子·百里》:“或有围棊樗蒱而废政务者矣,或有田猎游饮而忘庶事者矣。” 唐岑参《送费子归武昌》诗:“知君开馆常爱客,樗蒱百金每一掷。” 元汤式《一枝花·赠钱塘镊者》曲:“从今后毕罢了半窗夜月樗蒲戏,洗渲了两袖春风蹴踘泥。” 李光《友人刘竞生续学保定诗以送之》:“缟紵惯交屠狗客,樗蒲忍逐牧猪奴。” 桓宣武与袁彦道摴蒱。袁彦道齿不合,遂厉色掷去五木。温太真云:见袁生迁怒,知颜子为贵。——出《世说新语之忿狷篇》 温太真位未高时,屡与扬州、淮中估客摴蒱,与辄不竞。尝一过大输物,戏屈,无因得反。与庾亮善,于舫中大唤亮曰:卿可赎我!庾即送直,然后得还。经此数四。——出《世说新语之任诞》 唐李牧《池州送孟迟先辈》:“商山四皓祠,心与樗蒲说。” 棋具 掷具为五根一面削平的木头。 博采 “五木”有“黑、白、雉、犊”四种花色,能产生十二种组合,各有两个组合视为同种采,故采名十种为“卢”、“塞”、“秃”、“雉”、“枭”、“撅”、“犊”、“塔”、“开”、“白”。[1] 樗蒲的采也可称作“齿”。“枭”又可称“扌枭”;“撅”又可称“橛”;“犊”又可称“牛”。 以“卢”、“雉”、“犊”、“白”此四采为“贵采”或称“王采”;其他采为“杂采”或称“甿采”。后又增加“进九”、“退六”这两种采,但组合不明。 黑黑黑犊犊 卢 16 贵采 黑黑黑犊雉 塞 11 杂采 黑黑犊犊白 秃 4 杂采 黑黑黑雉雉 雉 14 贵采 黑黑犊雉白 枭(扌枭) 2 杂采 黑犊犊白白 枭(扌枭) 2 杂采 黑黑雉雉白 撅(橛) 3 杂采 黑犊雉白白 撅(橛) 3 杂采 犊犊白白白 犊(牛) 10 贵采 黑雉雉白白 塔 5 杂采 犊雉白白白 开 12 杂采 雉雉白白白 白 8 贵采 博法 初始布置时,将所有细矢排成一长列,然后分为三“聚”。每“聚”的矢间留有空隙作棋位,称为“”。以长列的两端作起点、终点。[1] 聚间的空隙称为“关”,并非棋位,共两处。 每关前一个棋位称为“坑”,后一个棋位称为“堑”,各有三处。 所有棋子先置于起点。 玩家轮流将五木放在杯摇晃掷出,依采数移动一己棋朝终点前进,行进可越过其他棋子,至空位、己棋处、或数量少于或等于己方移动棋叠的敌棋处。 若至敌棋处,将该些敌棋打回起点。并再获得一回合、与约定的筹码。 若至己棋处,可叠在该些己棋上成为棋叠,之后一同移动。 掷出“杂采”时,采数大于或等于距离“关”的步数,则只能移到“关”前面的“坑”,并且需掷出“贵采”才能移开。 掷出“贵采”时,棋子才能越过“关”;或在“坑”、“堑”的棋子才能移开。并再获得一回合。 掷出“退六”时,一枚棋子可打回多最多五枚的敌方棋叠。 以所有己棋先到达终点为胜。 文化影响 樗蒲的玩家掷“五木”时往往喊叫希望得到机率只有1/32的“卢”、“雉”两大采,为“呼卢喝雉”成语的由来。樗蒲在中国文化中也成为赌博的代称。[1] 樗蒲从东汉就被写入文学,如马融的《樗蒲赋》。晋末刘敬叔的《异苑》记载两则怪谈。第一则是有人骑马时遇到两位老者在玩樗蒲便下马观看,中途无意间撇见马鞭已腐,马已成枯骨,回家时发现亲属居然都已去世,后来被郑缉之的《东阳记》、任昉《述异记》等陆续更改,成为烂柯的典故。第二则是鬼与人类下樗蒲。 第54章 诸菩萨融心觉序品第一 闻如是。一时婆伽婆。在日月宫中胜藏殿上。与大菩萨摩诃萨十万人俱。其名曰胜积菩萨。普贤菩萨。文殊师利菩萨。金刚藏菩萨。金刚幢菩萨。金刚慧菩萨。观世音菩萨。决定慧菩萨。弥勒菩萨。三世辩菩萨。常住愿菩萨。势力自在菩萨。无起作菩萨。常慈菩萨。常视一相光菩萨。如是等菩萨摩诃萨十万人俱。复有菩萨摩诃萨。名曰宝明。与无量比丘。比丘尼。优婆塞。优婆夷。百千万人。复有无量天龙夜叉。护法善神。及余他方无数菩萨。皆悉集会。 不坏诸法菩萨说宿缘品第二 于是。众中有菩萨。名不坏诸法宝明。承佛神力。前白佛言。世尊。我于往昔然灯佛所出家学道。彼时名字等贤比丘。尔时世尊。即授于我今菩萨记。号曰不坏诸法。尔时宝明菩萨白佛言。世尊。云何授我号为宝明。唯愿世尊。说此宝明名字所以。 佛言。谛听谛听。善思念之。今为大众求大乘者。说斯决定大乘微妙要法。及汝名字金刚语句。尔时大众奉教而听。佛告宝明菩萨。善男子。汝且观此诸佛名字。为是有耶。为是无耶。为有实耶。为无实耶。善男子。若名字是有。说食与人。应得无饱。若得无饱。一切饮食。则无所用。何以故。说食寻饱不须食故。若名字无者。定光如来不授我记及汝名字。如无授者。我不应得佛。善男子。当知字句。其以久如。以其如故。修题诸法名字性空。不在有无。善男子。若名字空者。于诸毁呰诽谤讥呵及以赞誉不应嗔喜。何以故。诽谤毁訾及以赞誉。二俱空故。 观声性空证实际品第三 善男子。若遇如上境界。应作是念。此音声者为大为小。青黄赤白。从何方来。今来骂我。著我何处。形相何似。上下谛观。都无所得。若无所得。不应生于嗔喜之心。作是观已。坚持不舍。当知不久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何以故。观音声性空。证于如故。譬如有人夜想飞空。及其睡时见身飞行。菩萨摩诃萨亦复如是。观声性空必得空证。乃知音声但诳耳根。如无实体。 观三处空得菩提品第四 善男子。菩萨摩诃萨。欲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者。当观三处。内外中间。是为三处。于三处中。无有实法。即为解脱。解脱者即菩提也。宝明菩萨白佛言。世尊。三处观者为何谓也。佛告宝明。善男子。欲知三处。当修身观。眼即为内。色即为外。心处中间。是为三处。或有众生。从无始已来。不知三事虚之与实。妄起种种烦恼倒惑。是以我今教如实观。令断诸惑。善男子。眼不自见。色不自名。心无形质。三事俱无。是故眼不自见。常处于内。色不自名。常处于外。心无形相。处无所在。善男子。眼不自见。属诸因缘。缘非见相。眼即是空。色属眼时。名色为色。若眼性空。色亦无实。何以故。从空眼见体无实故。善男子。菩萨摩诃萨。知眼是空于内无染。知色是空于外无著。识心是空灭于诸行。耳鼻舌身意亦复如是。善男子。知眼属缘见无自性。眼终日见。犹为无见。色性属眼而不自名。终日名犹为无名。善男子。以斯空眼常看空色。内外遍观心不可得。常求诸色而不可满。耳声鼻香舌味身触意法亦复如是。善男子。应作是念。若眼与色非为空者。眼住于内不应辨外。色住于外不应从眼。眼是有住。色亦有住。心是无为。不应在有。何以故。有之与无性相违故。是故当知。眼色与心虚通无碍。善男子。意即为内。法即为外。心处中间。意不自知。法不自名。心无形相。三事俱无。是故意不自知。常处于内。法不自名。常处于外。心无形相。实无处所。意不自知。属诸因缘。缘非知相。意即是空。法属意时名法为法。若意性空法亦无实。何以故。从空意知体无性故。善男子。知意是空。于内无染。知法是空。于外无著。知心是空。灭于诸行。知意属缘。知无自性。意终日知犹为无知。法性属意而不自名。名终日名犹为无名。以斯空意常知空法。内外遍观心不可得。是故菩萨应作是念。若意与法非为空者。意住于内不应辨外。法住于外不应从意。意是有住法亦有住。心是无为不应在有。何以故。有之与无性相违故。是故当知。意法与心虚空无碍。譬如阳炎远视似水。无智之人为渴所逼急走向之。转近转灭。炎边住者知此地中本来无水。见彼走人知其妄相。便生嗤笑语走人言。此中无水但阳气耳。诳汝眼根。彼人闻已热渴心息。色亦如是。凡夫无智谓呼有实。为欲渴所逼生贪求相。炽然起心趣向奔走。色相属缘转观转灭。证实相者知此阴中本来无色。本来无识。见凡夫人贪色疾走。知其妄想。便生嗤笑。为说实法。语众人言。阴中无阴。心中无心。念中无念。但缘气耳。诳汝眼根。若有智者。闻已妄渴心息。阴界诸入亦复如是。善男子。譬如凡夫夜梦见身。种种光明。食百味食。复见远行。至他方所。得好衣马。侍从百万。欻尔起嗔。寻命事力。杀数千人。及其觉时。身光寻灭。亦不远行。光明色相。空无所有。梦中行者及与事力。相杀之者都无色相。色亦如是。一切众生。从无始已来。黑闇崖下。无明被底。长夜睡眠。处于梦宅。妄见诸色。起一切法。善男善女。生死涅槃。相杀相害。无有穷已。一切众生谓呼为实。得道觉者。乃知虚妄。始知生死同涅槃相。男女诸色。本性体空。善男子。若色如是。一切诸法亦复如然。如空谷响。如芭蕉坚。如水中月。如空中花。如石女儿。如电久住。如水龟毛。如走兔角究竟无实。诸有智者。应除诸见。如世生盲。莫分别色。若不分别。当知不久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道。善男女。一切众生。为诸烦恼弊于慧因无眼生眼想。以斯忘想见外境界。名之为色。如起贪著。以贪著故。流转三有。如旋火轮无有休也。 亲近真善知识品第五 善男子。一切众生。欲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者。当亲近善知识。请问法要。必闻如斯甚深要句。尔时宝明菩萨白佛言。世尊。云何是善知识。佛言。善知识者。善解深法空相。无作无生无灭。了达诸法从本已来究竟平等。无业无报、无因无果、性相如如。住于实际。于毕竟空中炽然建立。是名善知识。 二十一种譬喻善知识品第六 善男子。善知识者是汝父母。养育汝等菩提身故。善知识者是汝眼目。示导汝等菩提路故。善知识者是汝脚足。荷负汝等离生死故。善知识者是汝梯櫈。扶持汝等至彼岸故。善知识者是汝饮食。能使汝等增长法身故。善知识者是汝宝衣。覆盖汝等功得身故。善知识者是汝桥梁。运载汝等渡有海故。善知识者是汝财宝。救摄汝等离贫苦故。善知识者是汝日月。照曜汝等离黑闇故。善知识者是汝身命。护惜汝等无有时故。善知识者是汝铠杖。降伏诸魔得无畏故。善知识者是汝絙绳。椃机汝等离地狱故。善知识者是汝妙药。疗治汝等烦恼病故。善知识者是汝利刀。割断汝等诸爱网故。善知识者是汝时雨。润泽汝等菩提身故。善知识者是汝明灯。能破汝等五盖闇故。善知识者是汝善标。教示汝等趣正道故。善知识者是汝薪火。成熟汝等涅槃食故。善知识者是汝弓箭。射杀汝等烦恼贼故。善知识者是汝勇将。能破汝等生死军故。善知识者是汝如来。破汝烦恼至涅槃故。善男子。善知识者有如是无量功德。是故我今教汝亲近。 宝明听众等悲不自胜品第七 于是宝明。与诸大众。闻佛说此妙法及善知识甚深要法。举声号哭。泪下如雨。悲啼懊恼。不能自裁。自念我身。从旷劫已来。为善知识之所守护。是故今日值于如来。得闻深法。如是遇者。善知识力。非我力能。自念我等。从本已来。未曾报恩方便亲近。说是语已。重复举声悲号懊恼。槌胸大哭。譬如有人。新丧父母。号悼啼泣。死而复苏。尔时世尊。见是事已。生怜愍心。即嘘长叹。以叹息故。振动三千大千世界。一切佛刹皆亦大动。 普光庄严菩萨等证信品第八 于是东方过百千万亿阿僧祇土。有国名宝土。佛名宝相。有菩萨名普光庄严。见此地动白宝相佛言。世尊。如此地动是何瑞也。彼佛答言。西方去此百千万亿阿僧祇土。有国名娑婆。佛号释迦牟尼。为诸众生说于佛法。决定大乘报善知识恩。故现斯瑞。普光庄严菩萨白宝相佛言。世尊。我欲与此大众。俱至于彼娑婆世界。释迦牟尼佛所。请问彼佛事善知识。并问深法。宝相佛言。善男子。今正是时宜速疾往。于是普光庄严菩萨。 第55章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 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盈,音声相和,前后相随。恒也。是以圣人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万物作而弗始,生而弗有,为而弗恃,功成而不居。夫唯弗居,是以不去。 不尚贤,使民不争不贵难得之货,使民不为盗﹔不见可欲,使民心不乱。是以圣人之治,虚其心,实其腹,弱其志,强其骨。常使民无知无欲。使夫智者不敢为也。为无为,则无不治。 道冲,而用之或不盈。渊兮,似万物之宗﹔湛兮,似或存。吾不知谁之子,象帝之先。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天地之间,其犹橐龠乎。虚而不屈,动而愈出。多言数穷,不如守中。 谷神不死,是谓玄牝。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绵绵若存,用之不勤。 天地所以能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是以圣人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非以其无私邪。故能成其私。 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居善地,心善渊,与善仁,言善信,政善治,事善能,动善时。夫唯不争,故无尤。 持而盈之,不如其已﹔揣而锐之,不可长保。金玉满堂,莫之能守﹔富贵而骄,自遗其咎。功遂身退,天之道也。 载营魄抱一,能无离乎。专气致柔,能如婴儿乎。涤除玄鉴,能无疵乎。爱国治民,能无为乎。天门开阖,能为雌乎。明白四达,能无知乎。 三十辐,共一毂,当其无,有车之用。埏埴以为器,当其无,有器之用。凿户牖以为室,当其无,有室之用。故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 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令人行妨。是以圣人为腹不为目,故去彼取此。 宠辱若惊,贵大患若身。何谓宠辱若惊。宠为下,得之若惊,失之若惊,是谓宠辱若惊。何谓贵大患若身。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故贵以身为天下,若可寄天下﹔爱以身为天下,若可托天下。 视之不见,名曰夷﹔听之不闻,名曰希﹔搏之不得,名曰微。此三者不可致诘,故混而为一。其上不皦,其下不昧。绳绳兮不可名,复归于无物。是谓无状之状,无物之象,是谓惚恍。迎之不见其首,随之不见其后。执古之道,以御今之有。能知古始,是谓道纪。 古之善为道者,微妙玄通,深不可识。夫唯不可识,故强为之容:豫兮若冬涉川﹔犹兮若畏四邻﹔俨兮其若容﹔涣兮若冰之将释﹔敦兮其若朴﹔旷兮其若谷﹔混兮其若浊﹔澹兮其若海﹔飂兮若无止。孰能浊以静之徐清。孰能安以动之徐生。保此道者,不欲盈。夫唯不盈,故能蔽而新成。 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复。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归根曰静,静曰复命。复命曰常,知常曰明。不知常,妄作凶。知常容,容乃公,公乃全,全乃天,天乃道,道乃久,没身不殆。 太上,不知有之﹔其次,亲而誉之﹔其次,畏之﹔其次,侮之。信不足焉,有不信焉。悠兮其贵言。功成事遂,百姓皆谓:「我自然」。 大道废,有仁义﹔智慧出,有大伪﹔六亲不和,有孝慈﹔国家昏乱,有忠臣。 绝圣弃智,民利百倍﹔绝仁弃义,民复孝慈﹔绝巧弃利,盗贼无有。此三者以为文,不足。故令有所属:见素抱朴,少思寡欲,绝学无忧。 唯之与阿,相去几何。善之与恶,相去若何。人之所畏,不可不畏。荒兮,其未央哉。众人熙熙,如享太牢,如春登台。我独泊兮,其未兆﹔沌沌兮,如婴儿之未孩﹔儽儽兮,若无所归。众人皆有余,而我独若遗。我愚人之心也哉。俗人昭昭,我独昏昏。俗人察察,我独闷闷。众人皆有以,而我独顽且鄙。我独异于人,而贵食母。 孔德之容,惟道是从。道之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自今及古,其名不去,以阅众甫。吾何以知众甫之状哉。以此。 曲则全,枉则直,洼则盈,敝则新,少则得,多则惑。是以圣人抱一为天下式。不自见,故明﹔不自是,故彰﹔不自伐,故有功﹔不自矜,故长。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古之所谓「曲则全」者,岂虚言哉。诚全而归之。 希言自然。故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孰为此者。天地。天地尚不能久,而况于人乎。故从事于道者,同于道﹔德者,同于德﹔失者,同于失。同于道者,道亦乐得之﹔同于德者,德亦乐得之﹔同于失者,失亦乐得之。信不足焉,有不信焉。 企者不立﹔跨者不行﹔自见者不明﹔自是者不彰﹔自伐者无功﹔自矜者不长。其在道也,曰:余食赘形。物或恶之,故有道者不处。 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地母。吾不知其名,强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大曰逝,逝曰远,远曰反。故道大,天大,地大,人亦大。域中有四大,而人居其一焉。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重为轻根,静为躁君。是以君子终日行不离辎重。虽有荣观,燕处超然。奈何万乘之主,而以身轻天下。轻则失根,躁则失君。 善行无辙迹,善言无瑕谪﹔善数不用筹策﹔善闭无关楗而不可开,善结无绳约而不可解。是以圣人常善救人,故无弃人﹔常善救物,故无弃物。是谓袭明。故善人者,不善人之师﹔不善人者,善人之资。不贵其师,不爱其资,虽智大迷,是谓要妙。 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溪。为天下溪,常德不离,复归于婴儿。知其白,守其黑,为天下式。为天下式,常德不忒,复归于无极。知其荣,守其辱,为天下谷。天下谷,常德乃足。复归於朴,朴散则为器。圣人用之,则为官长,故大制不割。 将欲取天下而为之,吾见其不得已。天下神器,不可为也,不可执也。为者败之,执者失之。是以圣人无为,故无败﹔无执,故无失。夫物或行或随﹔或嘘或吹﹔或强或羸﹔或挫或隳。是以圣人去甚,去奢,去泰。 以道佐人主者,不以兵强天下。其事好远。师之所处,荆棘生焉。大军之后,必有凶年。善有果而已,不以取强。果而勿矜,果而勿伐,果而勿骄。果而不得已,果而勿强。物壮则老,是谓不道,不道早已。 夫兵者,不祥之器,物或恶之,故有道者不处。君子居则贵左,用兵则贵右。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恬淡为上。胜而不美,而美之者,是乐杀人。夫乐杀人者,则不可得志于天下矣。吉事尚左,凶事尚右。偏将军居左,上将军居右,言以丧礼处之。杀人之众,以悲哀泣之,战胜以丧礼处之。 道常无名。朴虽小,天下莫能臣。侯王若能守之,万物将自宾。天地相合,以降甘露,民莫之令而自均。始制有名,名亦既有,夫亦将知止,知止可以不殆。譬道之在天下,犹川谷之于江海。 知人者智,自知者明。胜人者有力,自胜者强。知足者富。强行者有志。不失其所者久。死而不亡者寿。 大道泛兮,其可左右。万物恃之以生而不辞,功成而不有。衣养万物而不为主。常无欲可名于小﹔万物归焉而不为主,可名为大。以其终不自为大,故能成其大。 执大象,天下往。往而不害,安平泰。乐与饵,过客止。道之出口,淡乎其无味,视之不足见,听之不足闻,用之不足既。 将欲歙之,必故张之﹔将欲弱之,必故强之﹔将欲废之,必故兴之﹔将欲取之,必故与之。是谓微明。柔弱胜刚强。鱼不可脱于渊,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 道常无为而无不为。侯王若能守之,万物将自化。化而欲作,吾将镇之以无名之朴。无名之朴,夫亦将不欲。不欲以静,天下将自定。 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无德。上德无为而无以为﹔下德无为而有以为。上仁为之而无以为﹔上义为之而有以为。上礼为之而莫之应,则攘臂而扔之。故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夫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前识者,道之华,而愚之始。是以大丈夫处其厚,不居其薄﹔处其实,不居其华。故去彼取此。 第56章 钟荟对这种显然把她当小孩逗的行径十分不齿,心道想当年你还得唤我一声姊姊,不过一回想,卫十一郎上一世似乎从未叫过她阿姊,张口闭口都是“钟阿毛”,十分目无尊长。 这孩子到两岁半上还不会说话,然而不鸣则已,开口就是整句,结结实实把钟荟给坑了:“阿毛抢我糊糊”——倒也没冤枉她,但这事都过了三个月了,也不知道多大的仇怨,叫他憋了三个月憋出这么一句。 其余几人第一次见到卫琇,毫无防备地被他那一笑晃了眼,在那鸟毛四处飞扬的昏暗小铺子里结结实实感受了一把何谓蓬荜生辉。 年表兄恍惚间甚至感到有一股挟着夏日清晨山林气息的清风从堂间吹过,屋子里的鸟屎气味瞬间都没那么浓烈熏人了。 钟荟一看到兄姊们脸上流露出常山公主般的神情,顿时一个头变作两个大。 姜悔不愧是读过圣贤书的,最快回过神来,上前一步将两个妹妹挡在身后,向这一看便知出自膏腴之族的少年郎行了一礼,不卑不亢地道:“这位公子,家妹从未独自出过门,您恐怕是认错人了。” 钟荟这才想起自己这回并未乔装,穿的是自己的衣裳,望着她庶兄瘦削却挺拔的背影,顿感扬眉吐气,真想叫钟蔚那厮来看看,什么才是为人兄长该有的样子。 卫琇也立即意识到了自己失态,他这一套近乎,说不定于人家小娘子的闺誉有损,连忙收起那因亲切而略显佻达的笑容,正色对姜悔施了一礼道:“惭愧,确是在下认错了,望足下与女公子见谅。” 姜悔松了口气,心想自己大约是草木皆兵了,皆因前日听他乳母谭嬷嬷说近来洛京城中屡有孩童走失,丢的都是十来岁的美貌女童,他二妹虽小了一些,可架不住她格外貌美啊。 然而眼前的少年郎目光清朗,神色坦荡,怎么看都不像个登徒子,且姿容如此出众,自己不叫人拐去就不错了,大约是真的认错了人。 可没想到这小郎君顿了顿,又对着姜悔和年表兄问道:“在下卫琇,在家中排行十一,敢问两位兄台高姓大名?” 姜悔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这分明就是不好打探小娘子的名姓,另辟蹊径地从兄长处下手呢!凭你长得好又如何?凭你是卫家人又如何? 然而对方已经自报家门,他也不能失礼,只得僵着脸不情不愿地道:“在下姜悔,在家中行二。这是在下表兄马融。”阿年一年到头难得听到几回大名,竟未发觉是在唤他,半晌才回过神来,学着他们的样儿行了个画虎不成反类犬的礼。 姜明霜在一旁悄悄扯扯年表兄的衣摆,小声用济源话问他:“哎,就是那个卫十一郎莫?”阿年恍然大悟,与表妹交换了个心照不宣的眼神:“怪道这么俊!” 钟荟这些日子一个不防就被这两个人灌一耳朵济源话,眼下能听个*不离十,心道卫十一郎什么时候都成了闻名遐迩的洛京名胜了? 卫琇听闻他们是姜家人,略一想便猜到大约是宫中姜婕妤的亲眷,他离京多年,只大概知道姜家的发迹史,见这清秀俊逸的少年郎气度不俗谈吐温雅,心下有些诧异,不过卫家人素来好涵养,面上并未流露出一丝一毫,依旧一派温文和煦。 姜悔只猜对了一半,卫十一郎确实是不怀好意居心叵测,不过觊觎的不是他家宝贝二妹,而是他二妹的宝贝蜜饯。 钟荟看着庶兄一脸戒备,忍俊不禁道:“阿兄,无妨,妹妹和卫公子有过一面之缘,确实欠了人家钱。” 忍不住又含沙射影地刺了卫十一郎一下:“公子记性真好,上回多亏公子仗义疏财。” 她一行说一行从袖子里掏出钱袋,摸出块半两重的素银饼子,大大方方地递给他,用公事公办银货两讫的口吻道,“公子收好,不必找了。”言语间浓郁的市侩气简直打消了姜悔对他好妹妹与外男私相授受的疑虑。 卫十一郎一脸当之无愧地接过来,全没有要找钱的意思,转手就给了招呼他的老店主,指着一只单脚用麻绳拴在架子上的鹩哥道,“这只看起来不错,会说些什么?” 钟荟也不懂挑鸟儿有什么门道,乍一看觉得一排五六只鹩哥儿中就属这只毛色最稀拉干枯,圆溜溜的眼珠子也有些无精打采,心说这卫家小子眼可真瘸。 卫十一郎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对着姜悔解释道:“雌鸟比雄鸟更擅学人言,声音也清脆。” “卫公子真是行家,”掌柜先前只从衣着气度判断出卫琇家世不一般,没想到如此不一般,半躬着身子一脸为难地道:“倒不是小的不愿卖,可这鸟儿上回叫个客人教了几句玩笑话......” “是何玩笑话?很难听么?”卫琇兴致盎然地问道。 “那倒也不是......”掌柜的仿佛肠胃不适。 卫琇随手拿起架子上的小竹勺,从食皿里舀了些黍米,逗着那鸟道,“叫来听听,叫了与你黍米吃。” 那鹩哥腹中墨水远多过姜大娘和年表兄,十分锦心绣口:“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养怡之福!可得永年!阳春布德泽!延寿千万岁……” “这不是说得挺好么?”卫十一郎大惑不解。 那鹩哥儿越说越欢,寓意吉祥的诗句倒完了不算,开始显摆起百鸟鸣来,学完画眉学黄鹂,学完黄鹂学绣眼,啁啁啾啾个没完,急得那店主一个劲拿袖子揩脑门上的汗。 钟荟心里冷笑,这老翁装得倒挺像。什么玩笑话压根就是托词,八成嫌卫十一郎出的价低,又碍于他身份不敢讲价,故而寻个莫须有的由头把这奇货可居的鸟儿留下来,等旁的买家出好价。 纵然卫琇人情世故上有些迟钝,此时也回过味来了,从自己钱袋子里掏出个约莫二两的金饼子来,递给那店家道:“恕我眼拙,先时未曾看出这鹩哥儿如此稀罕,老人家见笑了。” 那店主直想哭,见那黄澄澄的金子又想笑,扯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抖抖索索接过那块烫手的金子,觉得自己百口莫辩:“公子,小的真不敢诳你,那鹩哥……若是那鹩哥说什么浑话,您尽管叫人拿来换。” 一边说一边将拿根绑住鹩哥儿腿的麻绳解下来,小心抓着鸟儿的翅膀塞进个紫竹鸟笼里,恭敬地递给卫琇,想了想还不放心,叮嘱道:“公子,若这鸟儿乱说嘴,您可得拿来换呐。” 卫十一郎买到了心宜的鹩哥也不走,也不嫌这铺子里气味不佳,自顾自东瞧瞧西瞅瞅。 钟荟艳羡地看了看那只其貌不扬但经纶满腹的内秀鹩哥儿,对店家道:“同这只一样能说人言又能学各种鸟叫的还有么?” 店家无奈地一摊手:“小娘子,不怕您笑话,这只鹩哥儿也算是敝店的镇店之宝,不防叫个......贵客教了些浑话,污了声口,老朽敢跟您道,莫说全洛京,就是整个大靖,都未必找得出第二只来。” 钟荟心道二两金子就能镇住你这店,哄黄口小儿呢。只得在余下的几只毛色漆黑油亮的雄鹩哥里挑挑捡捡,可见识了镇店之宝的本领,其余的就难以入眼了。 卫十一郎见那小娘子一脸沮丧,忍不住翘起了嘴角:“上回不小心将你的蝈蝈儿弄坏了,这只鹩哥儿就当卫某与女公子赔礼道歉,还请不要嫌弃。” 钟荟狐疑地打量着他那张无懈可击的俊脸。 卫十一郎便对姜悔道:“劳烦姜兄替令妹收下吧。” 姜明霜看不懂了,掰着手指合计了半天:“起初咱们二娘欠那卫小郎君两个钱,还了他一个银饼子,卫小郎君拿这银饼子买鹩哥儿,又贴了二两金子进去,结果把这鹩哥儿送与二娘,他这是赔了多少个啊?” “二两金子莫?”年表兄不太确定,“这银饼子是二娘的,不对不对,二娘把银子给了卫小郎君,便是卫小郎君的了......” 姜悔大约嫌他们的难题不够棘手,还来添乱:“卫公子这礼太贵重了,若是公子不吝割爱,不如转售与我们。” 卫十一郎想了想,非亲非故的送礼给人家小娘子也是不妥,便点头答应了。 姜悔说得大义凛然,然而一穷二白,最后慷的还是他二妹的慨,一只鸟花了二两足金,钟荟有些肉痛,不过一想这鹩哥儿的不凡,便觉得这二两金子花得也算值了。 钟荟喜滋滋地回了自己院子,叫阿枣将鸟笼挂在廊下,学着卫十一郎的样子拿小竹勺舀了黍米逗它说话:“乖鸟儿,念首诗,念得好与你黍米吃。” 那镇店之宝倒也没什么架子,立在横杆上扑腾了两下翅膀,伸伸脖子,煞有介事地“咳咳”清了清嗓子,听声口仿佛是个年轻女郎:“卫十一郎!举世无双!卫十一郎!国色天香!老女不嫁,踏天唤地!卫十一郎!我欲与君相知......”说到此处惟妙惟肖地叹了口气:“唉!” 钟荟隐约知道那无良贵客是谁了。 第57章 时近端阳,暖风里带着开败的荼靡陈酒般的气息,熏得人昏昏欲睡。 前日表婶苏氏托了入京办事的同乡带了土仪过姜府,并捎话给年表兄责其尽早归家,年表兄得了母命,也不好意思再叨扰,执意要回去,姜老太太挽留不过,只得叫仆役套了车送年表兄回济源去。 姜大娘自小与年表兄一起长大,几乎是形影不离,自是万分不舍,好在近来两位先生那里的功课十分重,仪礼、诵经、习字、抚琴、绣花,满满当当地从日出排到日落,倒没什么空闲去理那些离愁别绪了。 因着临近端午,吴先生新近教了他们制长命缕之法,以便届时做来分送尊长和亲朋。吴先生做事很是一丝不苟,嫌恶市售的五色丝色泽不佳,带着一干女弟子从染练开始亲力亲为,这活听起来不难,做起来却是工序烦杂,光是将素丝染成青、朱、白、玄、黄五色便花了好几日,极是考验耐心。 钟荟惯会偷懒,抚琴读书还罢了,女红是绝耐不下性子脚踏实地去学的,更不愿将手染得五彩斑斓,姜大娘便自觉地将妹妹那份也包揽了。 这日傍晚姜大娘在院中理丝,钟荟取了桐木小琴放在膝头,弹吴先生教的新曲《碣石调幽兰》,她有前世的功底在,学起来得心应手,不过在刻意掩饰下,她的指法远不如兢兢业业的三娘子流畅熟练,姜大娘听着那时断时续磕磕绊绊的琴声,很是为她捏一把汗。 四月末的天气已经有些燠热,钟荟抚了一曲手心已经出了层薄汗,便放下琴站起身来,叫阿杏去小厨房要冰镇过的瓜果,自己拿起搁在一旁的织成团扇晃着,去训那廊庑下的鹩哥儿。 钟荟取名字乏善可陈,那芦花鸡叫阿花,便将这鹩哥儿唤作二花,与它二两金子加半两银子的高贵身世很不相称,不过这雌鹩哥的毛色有些杂,也算是另一重意义上的实至名归。 二花自打在此地安家落户,便未学会什么新词。钟荟训了三五日没了耐心,觉得院子里有个活物成天扯着嗓子抒发恨嫁之情十分有伤风化,想将它放了,由它祸害别人家小娘子去,可姜大娘因着那二两金子死活不让,她只好迂回行事,某一日清晨喂它黍米清水时假作忘了将笼门关上,不想那鸟儿物似主人形,直到他们下学回来仍旧在那笼子里啄黍米吃。 毕竟是二两金子换来的,钟荟也下不了第二回决心,只当这鸟儿与她有缘,便勉为其难地留下来,心道自己使出浑身解数,难不成还不能叫这鸟儿慕化? “好二花,同我念,”钟荟一开始总是循循善诱的,“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鹩哥儿近来黍米可着劲儿吃,一身杂毛像涂了油似的,它将圆眼一睁,冥顽不灵地道:“阿婆不嫁女!哪得孙儿抱!卫十一郎!思君令人老!” 钟荟打开门揪着鹩哥儿的翅膀将它拖出来,拿手掌轻轻拍了拍它的脑袋:“不许再叫卫十一郎,听见没?再叫将你的毛羽揪下来,叫一声揪一根!” 鹩哥儿滴溜溜地转了转小眼珠子,打量了主人两眼,似将她的外强中干看了个对穿:“卫十一郎!卫十一郎!” 大娘子与阿枣对视了一眼,笑着摇了摇头:“这鸟儿贼得很,阿妹你拔一根试试来。” “不信治不了你了。”钟荟朝着阿杏一伸手,那圆脸婢子便心领神会地捧上小陶罐装的胶牙饧并一双牙箸。 钟荟拿起一根牙箸,叫阿杏将罐盖子掀开,拿牙箸往里搅了搅,沾了花生大小的一块饧,往那鹩哥儿的嘴里捅,将它鸟喙粘住:“这下子看你如何叫!” 那鹩哥儿本是以喉咙发声,嘴叫人堵了也没有大碍,不过既然如愿以偿吃到了饧糖,也就鸣金收兵了。钟荟自觉训鸟颇有天赋,得意地接过阿杏手里的糖罐子,拿另一根干净牙箸搅了一大坨饧塞进自己嘴里,冷不防左边后槽牙传来一丝痛意,起先针扎似的,不多时便连成一片,排山倒海似地袭来,活似有人在她耳朵里擂鼓,连带着半边脸颊都一跳一跳痛起来。钟荟放下筷子,偷偷捂住脸颊,尽量不动声色,免得叫大娘子和阿枣看出端倪。 阿枣和大娘子对待她贪食的态度很一致,不过他们更担心她将肚腹撑坏了,阿枣还有另一重隐忧,怕她把自己吃成第二个姜昙生——龋齿这种富贵病他们凭空设想不出来。 钟荟也是纳闷,她平日早晚拿青竹盐里里外外擦涂牙齿,吃完甜的总不忘漱口,无论如何也不该轻易长了虫牙啊,左思右想,大约是原主留下的沉疴顽疾,不巧在她接手后发作了出来,也不知她这身躯换过牙齿不曾,这牙一旦开始坏起来就收不住势,早晚要烂到根,只得忍痛拔去。 她不敢叫嫡姊和阿枣知晓,偷偷叫阿杏去小厨房装了一锦囊黎椒,痛得忍不住时便背着人嚼一粒,谁知那吃里扒外的胖子转身就将她出卖了,伙同了大娘子和阿枣将她藏的饧和蜜饯罐子统统搜走。 阿枣还放出狠话来,院子里谁若是偷偷给二娘子塞甜食吃,便是与她阿枣过不去。下人们都知道得罪阿枣姊姊比得罪二娘子严重多了,无论钟荟如何威逼利诱,那一杏二饼一概摇头,只有大娘子姜明霜最心软,偷偷告诉她米饭多嚼嚼有稍许甜味。 *** 两三日以后二娘子那颗坏牙终于消停了下来,不过她的蜜饯和饴饧罐子一去不复返,叫阿枣收在厨子里,外面加了两道锁严防死守,带累那鹩哥儿也没有了饧吃,叫了几百遍“卫十一郎”以示不悦。 到了节前收到姜婕妤传召时,二娘子原本圆乎乎的下颌已经隐隐显露出纤秀的轮廓来。 往年的端午姜婕妤并未召见过家人,多是赏赐些金珠器玩和长命缕、艾酒、香药等应节之物。今年之所以例外一来是天子新宠的美人于充荣出生荆楚,提议在芳林园赛飞凫,天子也叫她勾起了玩心,索性叫了散乐百戏,设宴款待宗亲和臣僚,姜婕妤许久不见家人也甚是思念,便禀了天子和皇后,传召女眷入宫赴宴。 二来也是有叫大娘子认认亲的意思,不比二娘子和三娘子,姜大娘与这个婕妤姑姑几乎是素未谋面。 难得入宫一回自是不能怠慢的。赴宫宴不能穿得太简素,然而在五月初的骄阳下观龙舟,穿得太厚重着实遭罪。 钟荟挽了个随云髻,簪了上回姜婕妤新赐的碧玉莲花簪,身穿水红暗花吴纱衣,下着玉色含春罗裙,在臂上系了刺着纹绣的五色缕,不算失礼,却也毫无夺目之处。 大娘子第一回入宫全无主意,便任由曾氏调拨来的那个婢子随心所欲地施为,钟荟妆扮停当,去大娘子屋里一瞧,叫她唬了一跳。大娘子回到姜家后已将肤色养回来一些,不过离白皙还差着不下百里,那婢子急于求成,不知给她上了几斤胡粉,眉墨、胭脂和口脂不要钱似地往她脸上尽情挥洒。 “好看莫?”大娘子咧着张血盆大口冲二妹笑,活像传说中拿小孩下酒的妖怪。钟荟定睛一看,她还穿了身翠绿的织锦衣裳,片刻便捂得额头出汗了,还将她涂脂抹粉煞白中透出铁青的脸色衬得格外骇人。 钟荟扫了那婢子一眼,无从判断她是刻意为之还是真的不长眼,还未予以置评,阿枣首当其冲看不下去,不由分说地打了一盆水来,只差没将大娘子的头脸摁进盆里去了。 大娘子的眉眼其实生得很耐看,圆圆的脸蛋和鼻头肖似已故的生母陈氏,嘴生得与姜大郎有些像,唇瓣饱满微厚,嘴角上扬,随时都带着三分笑意。 “大娘子生得有福气。”阿枣一边替她重新描眉一边由衷地称赞道,这大娘子虽没有十分的容色,可生得喜眉喜眼,很得人眼缘。听说先头的陈娘子也是白皮色,想来假以时日也能慢慢养回来。 阿枣替大娘子绾发的当儿,钟荟已替她挑了身端庄富丽的茜色织金绫衫。大娘子总共没有几身衣裳,都是最近叫裁缝现赶出来的,自然来不及点缀那些费工费时的刺绣花样,反而合了她拙朴大方的相貌和性子。 经过主仆俩妙手回春的整治,姜大娘对着铜镜一照,忍不住倒抽了口冷气:“这还是我莫?咋一点儿也不像?”一边不好意思地涨红了脸,一边又对着自己倩影端详个不住。 姜家女眷分了两辆牛车,曾氏和姜老太太坐一辆,三个小娘子乘另一辆紧随其后。三娘子穿了一身朱红孔雀罗单衫,胸前挂着编成星月图案的五色缕,双鬟髻上簪了两朵攒珠花,垂下两条金流苏,随着行止摇动款摆,很是别致。 三娘子见了两个姊姊,撇着嘴行了个礼,上了车也不拿正眼瞧人,将嘴抿得紧紧的,目光时不时扫过大娘子,又落在二娘子身上,然后再不屑地撇开眼。 “三妹头发上的花儿真好看,”大娘子觉着车厢里气氛尴尬,便没话找话,“心思恁巧。” “不过是寻常珠花罢了,”三娘子不屑地道,“阿姊你第一回入宫不知道,一会儿进了宫可别这么一惊一乍的,白白惹人笑话我们姜家人没见识。” 大娘子讪讪地闭上了嘴,不再自讨没趣了。 第58章 婕妤姜万儿的凝闲殿毗邻波光潋滟的濯龙池,宫室巍峨,玉井绮栏,瓦面上涂了胡桃油,在朝阳下光耀夺目,令人无法逼视。 姜家一行人跟随引路的宫人沿着纹石砌就的台阶往上走,姜老太太年轻时过度操劳,老了腰腿便不甚利索,加之为了入宫用力打扮了一番,身上挂了好几斤黄金,走了几步脚下就蹒跚起来,钟荟和大娘子见了赶紧上前,一左一右地搀扶祖母,三娘子牵着她阿娘的手,轻轻哼了一声,不屑地撇了撇嘴。 钟荟对这凝香殿的奢不可逾早有耳闻,然而百闻不如一见,置身其中才知姜婕妤这“盛宠”的份量不是轻飘飘两个字足以概括的。这凝闲殿的窗牖、栏槛,乃至于椽梁都以沈檀香木制成,椽头饰以金兽头,室内并未燃香,然而远远就能闻到兰麝的馥郁气息,应是以麝香涂壁的缘故。 宫女打起真珠帘,帘下坠的赤金铃发出清泠泠的声响,与窗前的玉珂、檐下的金铃之声相和,胜似弦管丝竹。姜婕妤听到动静早已迫不及待地从坐榻上起身,穿过重重碧油帐迎上前来。 “阿娘,”姜婕妤一把扶住正要往下跪的姜老太太,“我说过多少回了,与自家女儿做什么这样见外。”又对曾氏道:“阿嫂毋需多礼。”嘴上客套着,可受起她的跪拜却是心安理得毫不含糊。 随曾氏行过礼,钟荟才得以好整以暇地打量她这个威名远扬的姑姑。 姜婕妤身量不高,但骨肉匀停,着了一身樱草色广袖罗衣,下着彤色绣银色行云纹罗裙,鸦羽般的青丝随意绾成个堕马髻,簪了支金海水蛟龙纹如意簪,算是应景。 这身装束几近于敷衍,上衣和下裾的颜色式样都不相配,几乎像是随手抓起一件就拿来蔽体,然而一旦见了她的面容,便无人会去在意那些衣裳了,甚至不会去在意她的眉眼,就如对着一株盛放的牡丹,没有人会去关心每片花瓣的形状。 若这世上真有一顾倾人城的美人,钟荟两生所见,大约也只有姜婕妤和卫家人了,卫家人精雕细琢的眉眼与世代钟鸣鼎食养出的风姿如隔云端,琉璃般脆弱易碎,而姜婕妤的美蕴满了尘世的喧嚣热烈,拿一分出来便能绘一卷锦绣盛世。 姜婕妤未施粉黛,算起来她已经不年轻了,比起那些自小养尊处优的世家女,她的衰老也来得快一些,眼角眉梢已能看出几缕细纹,然而她的举手投足轻盈而欢悦,一颦一笑中有种孩童般的稚气,叫人与她待在一块儿,觉着自己也年轻起来。然而这天真卡着分寸,多一分便显做作,少一分则是世故,旁人等闲学不来。这样的人如何能不受宠呢? “好孩子,来给姑姑瞅瞅,”姜婕妤笑盈盈地执起大娘子的手,“这些年叫你受苦了。” 大娘子赶紧连连摆手道:“不苦不苦,侄女儿在济源过得很好,表叔和表婶可疼我了,年表兄什么都让着我。” 姜婕妤点点头:“表兄一家都是厚道人,也是咱们大娘的福气和造化了。”说着目光似有若无地往大嫂脸上一瞟。 曾氏心头一凛,双肩不由自主地微微耸起,不过她这难伺候的小姑子高高举起轻轻放下,并未穷追不舍,只略刺了她一下,便示意宫人捧了与大娘子的见面礼来:檀木的匣子,凤纹织锦缎上卧着柄一尺来长的红玉如意,那玉通透明净,色泽红得似血又似残阳。三娘子看了艳羡不已,好在姜明月也没份,她的气才平顺了一些。 姜婕妤夸了大娘子几句,又对二娘子和三娘子招招手,将他们叫到身前,随口问了问他们的课业,最后将目光落在二娘子脸上,眼里流露出赞赏:“几日未见咱们家二娘出落得越发好看了。” 钟荟笑嘻嘻地将那赞誉照单全收,然后如数奉还:“阿婆也说我与姑姑小时候长得像,若是长大有姑姑一半好看就好了。” “瞧这张小嘴甜的!”姜婕妤笑着作势拧了拧她的脸颊,“我小时候可没那么好看,你这双眼睛生得好,与大嫂一模一样,叫人一看就想起她来,”说话间就红了眼眶,“那时候你阿娘刚嫁进我们家,我们好得像自家姊妹一样,没想到......” 曾氏这继任的大嫂脸上挂着僵硬的笑容,在一旁插不上话。 姜婕妤绝口不提钟荟赴常山公主花宴时的丰功伟绩,只说了些当年还未入宫时的趣事,吩咐宫人取了果子、糕点、茗茶和酪浆来与小娘子们吃,自己则从案上拿起镂缠枝莲花纹金盘子装的一碟白色梅花形糕点:“阿娘你也用些点心,这槐花糕我特地叫他们蒸得松软些,极好克化的,一会儿宫宴上繁文缛节多,待吃到嘴时饭食都冷了。阿嫂你也用些吧。” 曾氏受宠若惊地拜谢道:“多谢娘娘关心。” 姜婕妤微微皱眉道:“阿嫂说的什么话,都是一家人,多这些礼反而生分。” 钟荟一眼就盯上了案上一碟浇着蜜糖的乳饼,就着宫人端上来的兰汤洗净手,正要对其下手,叫她阿姊眼明手快地拦住:“阿妹你莫吃这个,一会儿虫牙又得疼了。” 姜婕妤温和地捋了捋大娘子的后脑勺:“大娘真有做姊姊的样子,见你们俩姊妹这么和睦姑姑就放心了,那些乱七八糟的话很不必去理会。” 姜明霜深以为然地点点头。这阵子她乳母常对她说些有的没的,明里暗里地捎带上二娘子。她本与那妇人不甚亲近,如今见她搬弄是非更是颇觉腻味,只是她性子温和,并不去反驳,只由着她去说,自己不去听便罢了。 姜万儿见二娘子可怜巴巴地瞅着那碟乳饼,忍俊不禁地拿起碟子递过去:“看把她馋得,今日在姑姑这里破例给你吃一块,一会儿拿清水多漱漱。” “还是姑姑疼我!”钟荟千恩万谢地接过来,珍惜地咬下一小块,那乳饼拿冰镇过,毫无腥膻之气,沁凉绵软如雪,入口即融,再看案上的另几碟点心,看外形便让人垂涎不已。她前世常入宫陪伴太后,却没见过这些吃食。 “好吃么?”姜万儿见她吃得香甜,自己也忍不住拈起一块,不过咬了一小口便搁下了,用帕子擦擦手道,“这还是我带进宫的方子,当年锦绣楼最出名的点心。” 姜老太太和曾氏一听“锦绣楼”三个字都是大愕,只几个小娘子不明就里。 姜老太太先如临大敌地四下里张望了一回,再警惕地打量了下那几个规规矩矩垂手而立的宫人,压低声音对女儿道,“傻丫头,怎么什么话都敢往外说。” “没妨碍的,”姜万儿像是叫他们的仓皇逗乐了,一笑露出两个酒窝,看起来更似个顽皮的少女了,“天子也不避讳,我有时候还亲手做给他吃呢。” 姜婕妤又与他们话了会儿家常,估摸着时辰差不多了,便对曾氏道:“阿嫂先带着几个侄女去芳林园看他们赛龙舟罢,这时候出发到哪儿差不多该开始了,阿娘年纪大了,还是莫去凑这些个热闹了,与我在此说会儿闲话罢。”说着吩咐宫人去预备车驾。 “姑姑不与我们一起去看赛龙舟么?”三娘子扬起眉毛问道。 姜婕妤摸了摸她的头顶道:“姑姑不爱看这些,你们去顽罢。” 曾氏知道小姑子是特意将他们母女几个支开?必是有什么她听不得的话要同姜老太太说,心里又是不悦,与女儿说话时语气里便带了些出来:“走吧,别吵着你姑姑。” 三娘子本就不明白巴巴地入宫来看一帮子人划船有什么意思,眼下叫自己亲娘泼了冷水,越发觉得无趣起来,心不甘情不愿地拖着脚缀在后头,看两个阿姊凑在一块儿的后脑勺格外扎眼。 *** 姜婕妤听到外面羊车的金铃声响起来,挪动了下腿脚,换了个舒适些的姿势,有眼色的宫人便端了隐囊和凭几来。 “与我取唾壶来。”姜万儿抚了抚胸口,强压下喉咙口汹涌的恶感,“早知道方才就不贪那一口乳饼了,怀五郎的时候明明吃什么都无碍,这回不知道怎么了,竟见不得一点荤腥。” “你......这丫头,不早告诉我!”姜老太太既喜且忧,喜的是又要添个外孙,忧的是宝贝女儿又得上鬼门关外走一遭,“多早晚怀上的?” “还不到两个月,阿娘你自个儿知道便罢了,等坐稳了再往外说吧。”姜万儿慵懒地倚在凭几上,抬手拢了拢发鬓,袖子往下一落,露出一截白腻的皓腕,“没成想这一胎怀得这么苦,五郎在我肚子里时那么乖,如今上房揭瓦没一刻消停,”低头爱怜地看看仍旧平坦的小腹道,“这一个出世了还不知要怎样闹腾呢!” “那可说不准,”姜老太太终于还是被欢喜冲昏了头脑,眉飞色舞地道,“当初怀你三个月上的时候喝清水都吐,到最后肚子里的货哗啦啦全吐光了,我就想,干脆把这小畜牲吐出来算完......” “阿娘你别吐啊吐的,我现如今听不得这个......”姜婕妤说着便俯下身来,就着宫人手中的唾壶吐了两口酸水。 姜老太太忙替她抚背顺气:“谁知道你生下来这么乖,从小到大没叫咱们操过半分心,如今全家都靠着你帮扶,阿娘在家里享着福,一想到你孤孤单单的在这宫里,心里就难过......”意识到自己一时说溜了嘴,不该说的话脱口而出,忙去觑一旁的宫人。 “阿娘又拣我不爱听的说,”姜婕妤一挑眉,叹了口气道,“不用怕,这些人都是信得过的。我都说了多少回了,这宫里日子好过得很,天子对我好,五郎虽然贪玩些,但知道孝顺我这个阿娘,如今又添了这个小的来陪我,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想了想又道,“若是个闺女就好了。” “胡说八道,小皇子就不好么?长大了还能与阿兄相互帮衬。”姜老太太虎着脸教训女儿,心道寻常人家都指着媳妇多生儿子,何况那太后婆母呢? 姜婕妤笑了笑,也不与母亲争辩,端起茶碗润了润嘴唇道:“我看着二娘这孩子,神气仿佛和以前不太一样了,我记得她上一年进宫时还靠在阿嫂身边畏畏缩缩的,与她说话都不敢看我眼睛。” 姜老太太不无得意:“我正要同你说这事呢,二娘上回在后花园里玩掉进池子里,我就将你送我那棵老人参与了她,这不是,病好了人也开了窍。” “小孩子没定性,此一时彼一时,突然开窍也是有的,”姜婕妤若有所思地道,“她那回也是蹊跷,早不落水晚不落水,偏偏要进宫前落水。” 姜老太太眼皮一跳,她不是没怀疑过曾氏,可听女儿说起来还是有些惊心,她固然是不喜欢曾氏,可要说她会心思歹毒到戕害继女,又不太敢相信。 “我不是怀疑阿嫂要害死二娘,”姜婕妤见她阿娘的脸色泛青,赶紧道,“她这人我知道,器量是小了点,歪心思也有,但不是什么做大事的人,要她下手害人性命是不敢的,况且也犯不着,一个女儿碍得着她什么?咱们家还差这几台嫁妆么?不过这时机着实巧了些,那回司州长史郭平的家眷入京,郭平与咱们家二郎交好,郭夫人有与我们家结亲的意思,我见他们家的四郎一表人才,年岁也相当,便想着二娘进宫时顺便相看一下,谁知重阳时与阿嫂透了个口风,年底就出了这档子事。他们难得进京一回,下一次还不知得过几年,这事儿就算完了。” “哼!”姜老太太忿忿地将拐杖往金砖地面上一捅,险些将那砖石敲裂,“就知道这当后娘的没安好心,没想到竟如此见不得人好!坏我孙女儿的姻缘!这毒妇!” “阿娘莫气恼,”姜婕妤劝到,“这门亲事说坏不坏,说好也不算好,高不成低不就的,原先我想着二娘子人不聪明,性子也怯懦,咱们这门户在京城也不十分好说人家,倒不如寻个巴结着我们的人家,以后也不必在刁钻婆母的喉咙下取气。上回公主宴席上传出来那些话我还将信将疑,怕是旁的小娘子编出来坏我们家女孩儿的名声,可今日我仔细一瞧,说不得倒有几分真了。这样来得的小娘子,样貌又生得这样好,远远嫁去司州岂不是可惜?” 姜老太太听得有些糊涂:“不是说咱们这门户在京城地界上不好说人家么?怎么又要你二侄女儿留在京里嫁人了?” “阿娘,”姜婕妤双目灼亮,双颊微红,压低声音道,“世家在乎家世,可不还有天家么?我与你在这儿透个底,你出去可谁都不许说,那两位这两年斗得乌眼鸡似的,其实天子属意的是......”说着拉过姜老太太的手,在她手心里划了两道,“这个。” 第59章 二皇子安平王司徒钧的母家是京兆韦氏,虽是诗礼之家,不过算不得甲族,而大皇子为先皇后荀氏所出,按理说占嫡又占长,毋需多么天资明睿,是个中人之材也足矣,可这大皇子也不知是不是在娘胎里受了惊吓,父母都是有智算的人物,他既不肖父也不似母,答一句话要想上半天,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若只是慢半拍还罢了,偏说出的话也是不着四六,就差没闹出祖上那位废太子“何不食肉糜”的笑话。但凡他有几分守成之才,天子也不至于迟迟不立储君了。 社稷未定,待杨皇后诞下的三皇子豫章王司徒铮逐渐长大,显露出过人的聪慧时,人心便浮动起来,如今三皇子博识弘雅的令名传遍朝野,尚书左仆射萧简更是向天子进言,称大皇子“恐难瞭陛下家事”。 姜老太太一个出身市井的老妇人本来也不懂这些庙堂之事,因女儿成了宫妃才关心起来,不过是偶尔逮着大儿子问上几句,与姜万儿无关的都当耳旁风过了。 她思来想去,也只记得某次入宫时曾在园子里远远看见过二皇子一眼,似乎是个齐整的孩子,可她仍是不情愿自家孙女入宫,先帝太子薨了之后几个皇子争储位那几年的腥风血雨六九城里上了些年纪的百姓都还历历在目,何况她虽说不出“齐大非偶”几个字,却也知道什么壶合什么盖,天家这盖子实在大得没边了,一个婕妤女儿就够她提心吊胆的了,哪敢肖想那凤位啊。 然而姜万儿一开口,老太太就知道自己是自作多情了。 “眼下都盯着那两位,倒把正主给冷落了,”姜婕妤看了看用凤仙花汁子染成水红色的指甲,盘算道,“眼下这时机正好,我看韦贵人也有这个意思,趁早把这事定下来,一个侧妃之位是没跑的,也得亏韦贵人那儿香火不旺,若是像三皇子那样紧俏,指不定还轮不着咱们家呢。二皇子今年都十四了,”她说到此处顿了顿,对一脸困惑的老母耐心解释道,“皇子十五加了元服就要之国,想来这场热闹年底前也该有个分晓了。” “那不还是小妾!”姜老太太一听“侧妃”两字就明白了,皱着眉头拉长了脸,“要我说下面这些个丫头,还是找些知根知底的人家,门头用不着太高,最紧要是郎君本分,婆母厚道,我看着阿年倒是个好孩子,你马表兄和表嫂都是有经纬的,现如今家里牛羊成群,良田也有上百亩,大娘子是你那阿嫂自小养大的,将来亲上加亲再好不过,他们姊妹俩也不能差太远......” 姜婕妤忍不住扑哧一笑,将姜老太太的话生生打断:“阿娘哎,都道抬头嫁女低头娶妇,你倒好,这头都低到泥里去了!莫说我们愿不愿嫁,他们敢与咱们攀亲家吗?表兄表嫂那百亩良田和牛羊哪儿来的?是他们地里刨出来的还是做人家做出来的?” 老太太叫女儿笑得有些下不来台,差点忍不住要发作,好在还有几分清明,知道眼前的女儿今非昔比,已成了宫里的娘娘,不是她想教训就能教训的了,憋了又憋,努努嘴道:“都是亲戚还计较这些......你表兄家不比别个,原先咱家没发积,他们也没少帮衬过咱们......是,你如今是宫里的贵人娘娘,自然看不上你表兄家了,”老太太说着说着又作酸起来,“这女子嫁人是一辈子的事,阿娘吃的盐米到底比你多些,不会看错人,你那表侄子待人诚心又肯上进,大娘真能嫁过去还是福气呢,好万儿,听阿娘的话,咱们穷日子苦日子也不是过不来,莫要再拿女娃儿去填......” 姜婕妤知道老母秉性固执,一向都是顺着她说话,今日也不知怎么了,突然一股委屈涌上来,双眉一蹙,腾地站起身道:“阿娘把我当什么人了,成天算计着卖你那两个宝贝孙女的是我么?先前想着给二娘说好人家的不是我这姑姑?二皇子天潢贵胄,人材又好,韦贵人不嫌弃咱们屠户出身,难不成你们还委屈上了?侧妃是小妾,我这婕妤岂不是连小妾都排不上号?合着大娘二娘是你心尖上的人,我这女儿横竖嫁出去就跟泼出去的水似的,合该自身自灭去!也对,五郎又不姓姜,你们如何会替个外人算打!” 她越说越来气,一张粉面涨得通红,用手捂着小腹道:“你防贼似地防着亲闺女,防得住你那好媳妇儿吗?打量我不知道她的心思?阿娘,我把话跟你撂这儿,能给二皇子做小还算好的,落到三皇子手里可不是好耍的!” 一旁的宫人听她说得豁了边,赶紧上前俯首劝道:“还请娘娘保重身子。”有些不满地看了姜老太太,终是不敢抱怨什么,只和颜悦色地规劝道,“老夫人莫要与咱们娘娘置气,她正怀着身子,您多耽待一些。”姜婕妤最是护短,他们母女之间岂有隔夜仇,这位老夫人她可得罪不起。 姜婕妤也察觉了自己的失态,就坡下驴地重又坐下来,从宫人手中接过帕子掖了掖微湿的眼角,垮着双肩,眉眼低垂,叹了口气道:“阿娘,当年陛下遣人来接我进宫,我死活不肯,才进宫时日日哭个不住,陛下对我说了一番话,我如今也拿来劝你,牡丹就该开在御苑里,二娘长大了必是天姿国色,比我只会好不会差,如此样貌等闲人家容不下也护不住。” 天子其实不止说了这些,那日他的耐心终于叫她耗尽,不愿再与她虚与委蛇,用力捏住她的下颌道:“你知道何谓祸水么?长成你这样,只能白白给别人家招祸,对了,锦绣楼那竖子已叫我的侍卫杀了,这洛京城里从此以后再也没有锦绣楼了,你死了这条心罢。” 姜万儿轻快地笑了笑,将那不堪的回忆像浮尘一般抖落,她从来不是多执着和念旧的人,记忆中锦绣楼的顾郎已经模糊了,从他那儿学得的好手艺如今用来邀宠倒是十分趁手,哪怕掖庭进了新的美人,陛下还愿意三不五时地来她这里坐一坐,那些花样百出的吃食也算功不可没。 姜老太太的目光在女儿脸上打了会儿转,这是她的万儿无疑,可又有哪里不太像她珍藏在心里那个娇俏爱笑的小女郎,她揉了揉眼睛,沉默地举首望了望那雕镂莲荷的涂金斗八藻井,又望了望绘七彩云纹的墙壁上镶着的黄金釭,不知第几回在心里感叹,这皇宫可真大啊。 而她姜曹氏的天地只有西市到通商里那么大,即便后来天意弄人,叫她跳出了老天爷一开始给她划定的框子,她还是固执地在将一切亲眼目睹和道听途说的人和事往里生搬硬套。 可这皇宫太大了,将人的心也撑大了,再也塞不进她那井口那么大的天地里了,她不明白的东西越来越多,汇聚成一片混沌,黑暗而无边,亦步亦趋地吞噬着她所剩无几的日子,她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感到自己老了,莫说提着几十斤的砍刀去追贼,一根骂过无数人和畜牲的舌头也僵在嘴里没力气动了。 *** 芳林园在宫城北面,因原野作苑,填流泉为沼。时近巳中,烈日当空,一丝风也无,碧海水平如镜波澜不兴,水面上暑气翻涌,远处的景致都在热气中扭曲了形状,矗立水中的灵芝钓台前的石刻玄龟似乎都要热化了。 池畔施设了各色帐幔,帐中搁着的冰山不一时便化成了水,如同蒸笼一般热得待不住人。公卿和宗室家的夫人和小娘子大多在账外,三五成群地轻声交谈,一边摇着团扇或是拿帕子掖掖额头和鼻尖上冒出的细汗,时不时似有意若无意地往对岸衣冠楚楚的郎君们那里瞟一眼。尽管那些大家女子说起话来声音都不大,可人一多入耳便是一片嘈杂的嗡嗡声,与聒噪的蝉鸣声交相呼应,无端叫人心烦意乱。 曾氏与姜家三姊妹跟随凝闲殿的宫人行至池边,姜大娘手搭凉棚往对面停着的五六艘飞凫张望。那些船只都涂以彩漆,船首船尾雕出龙形,船身则以金漆勾勒出龙鳞,在烈日下闪着耀目的金光,赛舟的船夫皆是从虎贲、羽林和北军五校中遴选的,身着朱红裤褶,头戴武冠,身形挺拔矫健,又与文士君子迥异其趣,便有不少小娘子的目光在他们身上停驻。 姜大娘看得津津有味,却不知远处有人亦在看她。 碧海东岸羲和岭上望仙阁中,几个十多岁的少年郎正倚着朱栏眺望池畔的衣香鬓影。 “那是谁家的小娘子,竟黑得像块碳,可真稀罕!”说话的少年郎大约十三四岁,生得朱唇皓齿,着一身丁香色的绢纱袍,头戴进贤冠,手执玉柄麈尾凌空点点远处。 一旁稍长些的紫衣少年瞪着一双微突的圆眼循着他指点的方向张望了半晌,微张的嘴角渗出少许涎水来,一脸呆相地慢吞吞道:“真个挺黑,阿晏快来看!”说罢像是说了什么了不得的笑话,自己笑得打颤,鼻腔里发出哼哧哼哧的声响。 卫十一郎装作没听见,专心致志地往酪浆里加玫瑰蜜,他入宫伴大皇子读书已经有些时日,起初也是抱着既来之则安之的念头,既然推脱不开,便将这差事当好,也算给家里添一分助力。 然而不过一旬他就认清了现实,这位大皇子的心窍靠人力是凿不开的了,倒不是他不肯下功夫,实在是天资差三皇子太多,宵衣旰食也望尘莫及。 大皇子性子敦厚仁和,实在是个很不错的人,也是个值得相交的朋友,可实在不是个合格的储君,他阿翁和阿耶站在大皇子身后自然有其考量,他这做小辈的不该置喙,可卫十一郎一想到将来社稷江山要交到这样的君主手上,心头仍是五味杂陈。 “阿晏!阿晏!”大皇子天生不会看人眼色,贵为皇子固然是一重原因,更多的却是因了驽钝。 卫十一暗暗叹了口气,无奈地放下盛酪的小银盏走上前去,居高临下地窥伺人家小娘子算怎么回事呢,他碍于皇子的面子只得敷衍一二,心里默念着非礼勿视,往大皇子手指的方向虚虚望了一眼,算是交差。 左手边的红衣少年方才一直懒懒靠着栏杆默不作声,此时微眯着眼睛瞟了眼卫琇的侧脸,露出个嘲讽的微笑,整了整头顶上的远游冠,对方才发现那黑肤小娘子的少年道:“二兄的口味还真是与众不同,要我说黑炭身边那个还有点意思。”说着懒洋洋地拿折扇指了指。 大皇子好不容易止住傻笑,又叫他勾得花枝乱颤,上气不接下气地道:“三......三弟说话真逗,又......又不是吃食......” 大皇子对这个三弟当然谈不上亲近,可平日一直是礼让的,故而兄弟两人并不如外间揣测的那样剑拔弩张,反是朝堂中对立的两党争得不可开交,大有不共戴天之势。 卫琇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他与三皇子司徒铮接触不多,偶尔有交集,司徒铮对他也是礼遇有加,然而他总是觉得这少年皇子身上有种让他不舒服的东西,司徒铮说话时,他感到后脖颈微凉,仿佛有蛇爬过。 他不自觉地朝三皇子指点的地方看去,冷不防见着个熟悉的身影,一瞬间将司徒铮忘在了脑后,心里哭笑不得,怎么哪儿都有她? 第60章 三皇子司徒铮那一眼其实并未看得真切,只觉得那小娘子似乎是个美人胚子,白说那么一句罢了,然而此刻觉出卫琇神色异样,他倒真有些上心了,身子往前探,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小娘子看了一回,思忖了片刻,对随侍的小黄门道:“你去打听一下,着水红色纱衣那位是哪家小娘子。”那口吻漫不经心得仿佛吩咐下人去买个胡饼。 卫秀心底里有些不安,还夹杂着一丝没来由的恼怒,未及思虑便已脱口而出:“殿下此举恐怕不妥。” 三皇子闻言面不改色,嘴角带着浅笑,深深地看了卫秀一眼,隐有赞许之意。他比卫琇年长两岁,身量比他高了寸许,此刻居高临下地打量着他,目光中满是玩味,仿佛在端详一件器皿:“莫非卫公子认得那小娘子?那倒省了这趟麻烦了。”说着朝那内侍挥挥手,示意他暂且停住脚步。 卫十一郎叫他看毛了。 他素来待人接物谦退温和,看上去毫无气性,简直像是面捏的,这还是他第一次在诸位皇子面前流露出不悦来,此刻他不再似面人了,更像座冰雕,他的眼珠子极黑,几乎看不出瞳仁,此刻有难掩的锋芒。 “回禀殿下,恕卫某无可奉告。”他冷声道,毫不顾及皇子的颜面。 只听啪嗒一声响,大皇子惊得将手中的扇子掉在了地上。二皇子抚了抚下巴,重新审视起这卫家小郎君来,自打他入宫那日起,他就开始留意他——即使没有那张脸,单凭他姓卫便叫人难以忽视了。然而在二皇子看来,除了那副得天独厚的好皮囊,这卫家小儿也没什么独特之处,卫昭在一干子弟中偏偏选中他,想来是对其寄予厚望的,这就令他颇为不解了。 有卫氏的底子在,卫十一郎天资灵秀自是不必说,博览洽闻的令誉也是实至名归,然而这少年天性中似乎有种闲云野鹤的与世无争,少了几分烟火气,不该置于庙堂之高,而应栖于林泉之间。 如今看来他非但有气性,那气性还不是一般大,与他祖父卫昭比怕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呵,卫公子真是有乃祖之风,”三皇子出了名的礼贤下士宽宏大量,被驳了面子也不恼,反而如获至宝一般道,“假以时日必为国士,实乃我社稷之福,‘济济多士,文王以宁,’我大靖何其幸也,”又转向大皇子,拖长了声音道,“阿兄,愚弟说得对不对?” 大皇子很是冥思苦想了一番,其实他听过转眼就忘了,压根不记得他三弟说了什么话,只得胡乱点了点头。 “殿下谬赞,卫某愧不敢当。”卫琇依旧神色冷淡,对三皇子那番盛赞无动于衷。 三皇子大度地一笑,转过头暗暗对一旁候命的小内侍使了个眼色,那孩子不过十来岁,生得秀眉明目,苍白而羸弱,像一道细细的影子贴着墙根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在卫琇入宫前,他六兄特意叮嘱他对三皇子司徒铮敬而远之,切勿与他走得太近,也别与他生了龃龉,他的告诫似乎不全因朝中局势,更多是对那少年皇子本人的提防,如今卫琇明火执仗地下了司徒铮面子,与其说忧惧祸及己身,倒不如说是有愧于失信兄长。 方才司徒铮的内侍悄然离去并未瞒过卫秀的眼睛——他若是不在意时,整个九六城都能从他眼里漏过去,而他若是留了心眼,却又颇有些明察秋毫的意思。 他入宫后听到些关于三皇子的传言,虽是捕风捉影道听途说,很像是大皇子一党中的有心人造的谣言,可他仍有些担心那与他不止一面之缘的姜家小娘子。 这么想着,他的目光不经验又落在了池畔那个水红色的身影上,从高处俯瞰她比近在咫尺时又矮小了些,一个不留神便失落在五彩斑斓的人群中,或是浓绿深青的树影间,从层层叠叠的树叶缝隙中露出一片衣角或些微光亮——那是她发上的金簪。 他饶有趣味地望着,每一次用目光将她搜寻出来都有稍许欣喜,几乎把这当成了游戏——正人君子卫秀似乎全然忘了圣人“非礼勿视”的教诲。 直到龙舟赛快要开始,那浑身机灵劲的小小身影游鱼般从人群之间穿梭而过,带着两个姊妹占据了一个绝好的观赛位置,彻底被后来的人影遮挡住,卫秀方才意兴阑珊地收回了目光。 他对着几位皇子行了个礼,道了句失陪折回阁中,继续心无旁骛地料理他那碗酪浆去了。 ** 五艘龙舟彼此紧挨着排成一行,对岸之人挥旗示意,舟棹便如利刃一般,破开倒映在池水中的天空,水花仿若从白云的影子中开出的朝颜,此开彼谢,旋绽旋灭。 舟人们奋力挥动着手臂,贲张的肌肉在胡服下若隐若现,凝滞的水被舟棹高高挑起,飞溅的水珠与汗珠汇聚到一起,复又纷然落下,他们口中齐声呼喊着“何在”,间杂着激越的水声,有着歌谣般的韵律。 钟荟前世没见过多少大场面,一时间叫那声势震慑住了,那龙舟花花绿绿的甚是俗艳,那些舟人竭力挥棹时青筋暴起面目扭曲,可却别有一种近乎野蛮的美。 大娘子没她那么多心思,只是单纯爱看热闹,嘴唇微翕,一双眼睛睁得溜圆,虽然那一排龙舟看起来都差不多,舟中之人的眉眼也看不太分明,她却打从一开始就希望从这岸数起第三艘能拔得头筹,暗暗地捏紧拳头,在心里为那条青龙助威。 那艘龙舟真的率先抵达终点,大娘子忍不住欢欣地喝了声彩,一旁的三娘子便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好在周围人声鼎沸,大娘子并未听见。 三娘子对这些个热闹向来是兴致寥寥,全然不能理解一群汗流浃背的男子划船有何好看,还不如百戏呢,虽说喧嚷吵闹,至少多些名目,也就唬唬姜明霜这种小地方来的村姑了,她轻蔑地撇撇嘴,转而打量起池畔形形□□的贵女来。 这一看不打紧,冷不防与个故人四目相对,说起来这故人也不算太故,相识还是在常山公主的庄园里。 萧十娘也是一愣,心道晦气,赶紧转过脸去。三娘子想起当日离开庄园时姜明月说过的话,心里有些得意,暂且中止了她与二姊单方面的冷战,扯扯她的衣摆,朝萧十娘的方向努了努嘴:“阿姊你看那是谁!” 钟荟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只见萧十娘着一身水色纱衣,孤零零一个人站在池边,一直与她形影不离的裴九娘不见了踪影。她四下里环顾一圈,便看到一袭杏红衫子的裴九娘,正与裴家其他几位小娘子交谈,距那萧十娘不过十来步,要说没看到彼此是不可能的。 小姊妹断交了么?钟荟沉吟着,无意识地拿折扇点点嘴角,若只是小娘子之间的恩怨便罢了,若是裴、萧两姓之间的嫌隙,就很值得玩味了,可惜姜大郎官职太低,离中枢大概有洛京到吴越那么远,等朝堂上的风刮到他那儿黄花菜都凉了,姜老太太对天家的认识还停留在一个婆母许多小妾的层面上,想来姜婕妤也不会与她多说什么。 前世因她身子骨弱,耶娘怕她多思多虑太好神,一向报喜不报忧,外间的棘手和凶险从来不让她知晓,钟老太爷和钟太傅素来处事圆融,然而以钟家在朝中的份量,在这场储位之争中恐怕很难置身事外,她阿翁数年前托病致仕,天子仍令岁一入朝,以备顾问,更数度驾临钟府以问国策。在这关键的时刻,钟家必是两党争相拉拢的砝码,可历来拥立之事就如履冰临渊,一个不慎便会满盘皆输,当年乔氏覆灭便是前车之鉴。 而姜家就更复杂了,姜婕妤所出的五皇子今年九岁,姜家门第又低,储位怎么都轮不到他头上,然而姜婕妤受宠是人尽皆知的事,她轻飘飘吹个枕边风有时候比朝中重臣说干几升口水还管用,五皇子也颇受他阿耶的及乌之爱,周岁便封了琅琊王,将来无论留于京师还是出任都督,都是一大助力,何况还有个得钟太傅另眼相看的二郎姜景义。这些道理钟荟一个十多岁的小娘子明白,别人自然也懂得,在有心人眼中,姜家恐怕早已是一块大肥肉了。 论近水楼台消息灵通,恐怕谁也比不上姜婕妤,钟太后虽尊贵,毕竟不是天子的生母,这些年眼看着忘性越来越大,灵醒的日子越来越少,着实指望不上什么了。 她想得出神,不知不觉那龙舟已经赛完一回停泊在了岸边,接着便是池中九华台上演的百戏了,钟老太爷爱热闹,每回做寿都要请百戏班子入府,夏育扛鼎、背负灵岳之类的套路她都记熟了,不过百戏班子几乎每年都会增加一二种新戏压轴,还有些值得期待。 她一一向看得瞠目结舌的大娘子解释:“这叫桂树白雪,那胡女将手中的树苗栽入盆中,不一时便会长成大树,开满桂花,半空中还会飘下雪来,不过是障眼法罢了,都是假的。” 桂树白雪因为诗意又风雅,是三娘子最爱的戏目,她看得正来劲,叫二姊这么平铺直叙地一说,简直是败兴,恼火地瞪了她一眼。 演到跳丸弄剑一幕时,有个容貌昳丽的青衣宫人走上前来询问道:“请问三位可是姜家女公子?三公主殿下有请。” 第61章 钟荟对陪伴他们前来的凝闲殿宫人道:“劳烦姊姊回禀婕妤娘娘,我们去与公主请个安。”如此也是以防万一,即便有什么蹊跷和变故,姜婕妤心里也有个数。 那青衣宫人将他们引至离碧海两射之地的花荫下,耳畔的人声已经很远了,一条蜿蜒的园径前停着三抬不起眼的青油帐小肩舆,与常山公主平日的作风可谓大相径庭。 他们乘坐肩舆车穿过小半个芳林园,钟荟年幼时隔三岔五在宫中小住过一段时日,园中的亭台楼榭、池沼林泉都还有印象,一路留了心,知道他们是在往园子东西北角去,那儿有个名为鸳鸯的池子,比碧海小了许多,四周零星散布着几座楼阁殿台。 行至靠近鸳鸯池南岸的一处水殿前,肩舆停了下来。钟荟顿生疑窦,公主即便不在碧海附近观赏百戏,也该在她母妃崔淑妃的承福殿里,如何会在这偏僻水殿中见他们? 若不是那宫人带了常山公主的印信,钟荟几乎以为他们是叫人骗了。 大娘子和三娘子本来看戏看得好好的,突然叫人打断,又抬到这人迹罕至的地方来,俱都有些沮丧。 三娘子更是颇有微词,趁那青衣宫人入内通禀的当儿,小声对二娘子埋怨道:“这三公主殿下也真是的,想一出是一出,倒不如你一个人来,反正她想见的也是你。” 钟荟正要说她两句,大娘子却道:“三妹妹,咱们姊妹几个在一块儿才好互相照拂,你说是不是?百戏下回还能看,没要紧的。” 三娘子暗暗翻了个白眼,心道就你会做好人,酸溜溜地道:“谁说我是为了看百戏了?那有什么可稀罕的,我去岁进宫就看过,早看腻了。我是怕姑姑的人一会儿找不到我们……” 她眼角的余光瞥见那青衣宫人折返回来,赶紧闭上了嘴。 “叫诸位女公子久候,请随奴婢来。” 这座水殿与众不同,乃是以两艘大船为脚,再于其上构建营造,风起时船随风动,人在殿中也能感觉到,钟荟多年前曾伴钟太后在此消夏,不期遇上一场风雨,身在其中就如地动,那滋味她一直记到了如今。 好在今日水波不兴,船停得稳稳当当,殿中陈设富丽堂皇,处处显出皇家气象。地上原先铺的锦褥已换成紫竹簟象牙席,精白纱帐角上坠着五色流苏,悬着玉铃和嵌宝小圆镜。 常山公主长身玉立,手中拿着把铜剪刀,正修剪一支白色的锦葵,身前的大金瓶里已经插了许多石榴和栀子,间以菖蒲和艾叶,紫红、白色、榴红和沉绿堆了满眼,与方才的五彩龙舟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她身着一袭湘色缭绫衫,捻金丝绣出的龟甲纹,走近了才发现每块龟甲中间的刺绣暗藏玄机,竟都是毒虫的纹样,别出心裁的公主殿下就从那堆蝎子、蛇、蜈蚣、蟾蜍、壁虎中间抬起脸来,咧嘴对他们一行人笑道:“快请坐。” 三人上前行了礼,常山公主连道免礼,先上上下下将钟荟端详一番,眉开眼笑道:“你近来似乎清减了。”当即从发上拔下支栩栩如生的碧玉蛇形簪子赏赐予她,钟荟毛骨悚然地以两指捏着蛇尾。 常山公主殷切寄语道:“再接再厉,过两年你也能生出如我一般的水蛇腰来。” 公主殿下的腰确实细,腰带一掐看起来不堪一握,不过浑身上下没什么起伏和曲折,如她为人一般峭直坦荡。钟荟打量了她一眼,感到他们对“水蛇腰”的理解很有分歧,只得扶了扶额,起求同存异地谢了恩。 “这位是贵府大娘子吧?” 姜明霜上前大大方方行了一礼道:“民女姜明霜见过公主殿下。” 她跟着女先生学了一段时日的礼仪,又在入宫之前临时抱佛脚,抓紧恶补了一番,酬对已经像模像样了。 “是霜雪的霜么?”常山公主知道姜二娘有个双生姊姊,听说从小不在洛京还颇为遗憾,一个姜二娘便颇为打眼了,若是两个摆在一块儿交相辉映,还不知有多赏心悦目,可如今一见全不是这么回事,说起来这小娘子的眉目还是有些可圈可点之处,只是肤色黝黑,也不知是天生如此还是晒多了日头,偏偏名字里还带个霜字,若是长大了白不回来,岂不是成了笑柄? 钟荟一见她这神色,便知这位又在操心别家小娘子的容貌了,无可奈何地苦笑了一下。 失望归失望,常山公主还是叫宫人奉上了见面礼,是一支花丝楼阁金簪,十分纤细精巧,是她比着姜二娘的模样挑的。 而三娘子见两位阿姊都得了公主赏赐的簪子,而自己却遭冷落,心下更觉没趣,愈发后悔作了这趟陪客。 常山公主随心所欲惯了,能想到为人准备见面礼已是很不容易,如何会去在意臣工家一个小娘子的心情,吩咐下人取了瓜果蜜饯和茶水糕饼来,叫姜家大娘和三娘取来吃,自己则拉着姜二娘去屏风后面的七宝帐中坐。 “我方才与四妹五妹还有几个堂姊妹在清凉台上观百戏,司徒香也在,”常山公主摇着一把绣菖蒲的斑竹团扇道,“她吩咐侍女去打探你们姊妹三人的行踪,碰巧叫我听到了,一想也是许久未见你,索性请了你们过来,我自己也好趁机躲个清静。” “多谢公主盛情相邀。”钟荟赶忙行礼道谢,比收到那支毒舌簪时诚恳多了。 上回她顶撞武元乡公主,之所以能占上风,口舌便给是一方面,主要是因了主人常山公主的庇护,且赴宴的都是年岁相当的世家小娘子。而今日这样大庭广众的场合,若是武元乡公主有心刁难,当着一众宗室和世家贵妇的面,常山公主即便有心也是爱莫能助,以姜家姊妹的家世,只好先生受着,吃了眼前亏,事后再去向姜婕妤告状伸冤,从别处找补回来。 而武元乡公主这种浑人最是难以预料,简直防不胜防。所以钟荟很承常山公主的情。 常山公主对她的知情识趣也很满意,她对这小娘子与别个不同,起初固然是因她姿容过人,深交后更多是喜她小小年纪警敏灵秀,脾性也与自己很是对路。 然而一码归一码,欣赏不等于姑息养奸,常山公主顺手拿团扇格开姜二娘伸向案上一碟芙蓉糕的手,板着脸训道:“好大的胆子!在我眼皮子底下还敢偷吃!” 钟荟只得讪讪地收回手,退而求其次,拿起玉盏盛的酪浆饮了一口,差点吐了出来——这赶尽杀绝的公主连酪浆都未加糖,能将人的牙齿酸倒一排。 钟荟正要抗议,只听屏风外有些响动,似乎有人打翻了杯盏。 常山公主待要吩咐一旁的宫人去看看,便有一个少年郎的声音响起:“本王并不知三姊在此待客,故而未曾叫人通禀,还请二位小娘子见谅。” 公主蹙了蹙眉,姜家姊妹两个八岁,一个六岁,虽说男女七岁不同席,可其实也没什么好避忌,只是她这三弟素来心思缜密,且不说他如何找到这偏僻的水殿来,未经通禀便径直入内,实在是一反常态。 “是我三弟,”她对钟荟解释道,“我去外间看看。”钟荟不放心一双姊妹,也跟了出去,大娘子还好,三娘子脸嫩心思重,怕是要多想。 况且她也想再去会会这位令誉流于天下的三皇子。司徒铮也算是她上辈子的故人了,他们那时候年岁差不多,钟荟在寿安宫小住时常能见到他,他们似乎还曾一起在御花园中捉过蟋蟀粘过蝉,勉强算是臭味相投,不过如今回过头想起来,他当年做的一些事直叫人不寒而栗。 司徒铮会将蟋蟀、蚱蜢和其它草虫的腿一条条拉去,将翅膀扯下来,然后放在瓦片上用火炙烤。钟荟叔伯兄弟姊妹不少,知道孩童矇昧之时常有一些残忍冷漠的举动,让她介怀的是司徒铮的神情,他静静地望着那些只剩躯干的虫子在火上笨拙地扭动和挣扎,然后逐渐变成红色,眼里不是一般孩童的好奇和漠然,她那时还小,只觉得脊背升起股凉意。 有一回四公主养的猫不见了,那是只灰白相间的小猫,才三个多月大,胖而喜人,两腮圆润,并不像一般的猫那样凹陷下去。重华殿的宫人找了许久,连一根猫毛都没找着,四公主伤心痛哭了一回,此事便不了了之。 那阵子宫中陆续有豢养的猫狗丢失,钟荟无端对司徒铮起了疑心,不久后钟太后养在寿安宫里的一只黑猫丢了,和其它死不见尸的猫狗不同,宫人们很快找到了它的尸身。 直至今日她还记得那只猫的惨状,那时候司徒铮就在几步开外打量着她,目光如同穿过黑猫前额的那根长钉,让她无法动弹。 就像此时一样。 第62章 钟荟全身的血液不自觉地汇聚到双腿,分明是闷热无风的五月,她却如坠冰窟,丝丝寒意如同无数条小蛇,顺着她的脊背往上爬。 她刻意掩埋在记忆深处的一幕幕在他的注视下重新鲜活起来——草虫在烈焰炙烤下抽搐,仿佛在用已不存在的腿跳跃,一半炙成了红色,另一半依旧青翠如新竹,山雀腹上的绒毛被拔去,毛孔中渗出细小的血珠,刀尖划开柔软的肚腹,“嘶拉”一声有如裂帛,泉水将血迹冲刷干净,露出跳动的心脏。 还有那只黑猫,黄色的眼睛里还留着死时的恐惧,半干的血中依稀能分辨出半截小鱼干,那是钟荟前一日喂它吃的。 “你乖乖待在这里,千万别走丢了啊。”她左手托着鱼干,用右手捋捋它柔软的脑袋,猫的舌头舔在手心湿热而微痒。 “是啊,”司徒铮伸出手缓缓抚过猫的脊背,又用手指挠挠它的下巴,“若是丢了十一娘会伤心的。” 数年不见司徒铮变化很大,身量长开了,当年稚气的脸现出了清晰的棱角,总是停留在嘴角的嘲讽收了起来,眼神中让人心悸的东西沉到了底下,他的眉眼肖似天子,脸略长,生得有些平淡,然而风度翩然,言谈举止令人如沐春风,如果是初见,钟荟说不定也会叫他那温其如玉的外表蒙骗了过去。 “愚弟不请自来,还望阿姊恕罪。”司徒铮收回目光,向常山公主行过礼,微微一笑道。他的声音不像一般少年人那样清而薄,而是带着一丝喑哑滞涩,像刀尖在瓷器上刮擦。 “三弟好灵通的消息,阿姊躲到这儿也叫你找出来了,”常山公主嬉皮笑脸地道,“你小子找我准没好事,怎么,皇后娘娘宫里又缺沾饼酱了?进门也不吭一声,惊扰了我客人你该当何罪?” “唐突几位妹妹了,”三皇子半开玩笑似地揖个揖,“还请原宥。” 三皇子那话是对他们姊妹三人说的,可目光却始终在二娘子的脸上盘桓,不待她回答,便又转而对公主道:“阿姊却是小人之心了,愚弟镇日偏你好东西,近日得了副犀角磨的棋子,想着投桃报李一回,既然在待客,愚弟便先告辞了,棋子回头叫下人送去淑妃娘娘宫里。” 大娘子在乡间时与邻人家的孩童阿兄阿妹一气乱叫也是有的,只觉这皇子没什么架子,端的平易近人。 三娘子脸红了红,若是寻常少年郎张口就管陌生小娘子叫“妹妹”着实轻薄,然而三皇子贵为华胄,这声妹妹还是有些叫人受宠若惊的。 钟荟好容易将那些带着血块和残肢的回忆甩开,定了定神,与两个姊妹一起行礼恭送三皇子离去。 常山公主本就疑心司徒铮的来意,方才见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姜二娘看,心里有些不舒服。她自小仗义,不拘小节,又是尽人皆知的善财童子,弟弟妹妹们都喜欢当她的尾巴,只有三皇子是个例外,他哪怕与他们玩在一起,也叫人觉不出亲近之意来。 她曾一度怀疑这个弟弟和大皇子一样不聪明,见旁人笑,他便也笑,见旁人蹙眉,他也蹙眉,仿佛不比照着别人来,他便不知该哭还是该笑似的。 倒是这四五年因着他开始学弈棋,两姊弟走动频繁了些,她也逐渐发现,这个弟弟非但不傻,还有些异乎常人的聪明。初时他承她让数子仍然毫无招架之力,如今已隐隐有了青出于蓝的架势,而他行为举止中的那丝古怪与笨拙也逐渐消饵于无形。 在所有弟妹中,司徒铮最晓事明理,最知体情察意,然而常山公主与他相处愈发芒刺在背,还不如与司徒香那根一点就着的炮仗在一块儿自在。 她有心提醒姜二娘几句,可又不知如何启齿,难不成说“我三弟似乎对你不怀好意,你下回躲着他点”,常山公主几次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直至带着姜氏三姊妹前去清凉殿赴宫宴,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清凉殿南临碧海,檐角翼张,崇门丰室,绕殿植着数百株栀子花,从待放的花蕾中渗出一缕缕甜香。日影西斜,水面上起了习习凉风,缓缓将燠热与如火的晚霞一同吹熄,清凉殿四周的灯已亮起来了,无数烛火将陆陆续续到来的贵妇和小娘子映得满面红光,他们发上的簪钗和织金绣彩的华服在灯下流光溢彩。 常山公主的车辇抵达时,殿前已聚集了不少人,趁着还未开宴赏景寒暄。 “我阿娘在那边,”常山公主不由分说地带着他们往池畔走,“我带你们去见见她。” 众人大多见过常山公主,纷纷向她行礼,若是不相熟的人家,公主便矜持地点点头,若是知己的夫人和娘子,便停下来叙几句寒温,顺便将姜家三姊妹介绍给他们认识。 闻知他们的身份,有人流露出诧异,也有人若无其事地谈笑风生。钟荟见了不少上辈子熟识的夫人和小娘子,如今换了个壳子装作与他们初次相见,感觉实在有些微妙。 “卫家姊姊!”三娘子在人群中看到了卫十二娘,惊喜地叫出声来,又不无得意地对困惑的大娘子道,“上回我们去公主家的园子赴宴,卫家姊姊很照拂我。” 卫十二娘闻声转过头来朝他们抿嘴一笑,她今日着了碧蓝含春罗单衫,月白素绫裙,如一泓清泉般沁凉怡人,她和卫家几房的小娘子们在一块儿,陪伴他们的是个四十如许的贵妇,钟荟定睛一看,原来是卫六郎的母亲盛氏。 卫十二娘似乎有些怵她的大叔母,望了望盛氏,踌躇着不知该如何开口。 常山公主和姜氏姊妹不一会儿便穿过人群来到了卫家女眷的面前。 “这几位是姜婕妤的侄女。”常山公主与卫夫人见过礼,向她介绍姜家三姊妹,又对姜二娘他们道,“这位是卫侍郎的夫人。” 三人自是上前见礼。 卫夫人一挑柳眉,下颌微抬,含糊地点了点头,算是给了常山公主颜面,然后转过脸与公主攀谈起来,直接将他们三人无视了。 钟荟两世的八字大约都与这位夫人不太合,上辈子钟荟还没病蔫蔫的时候卫夫人就对她这儿媳妇热门人选很不满意,碍于两家的情面还掩饰一二,如今这嫌弃之情简直呼之欲出。 卫夫人出自汝南盛氏,最是高标自持,如此做派钟荟一点也不觉得意外,若是对她笑脸相迎才是真的一反常态。 “七娘子没随您一起来么?”常山公主也拿着卫盛氏没法子,宗室的面子在卫家跟前份量没那么重。 不待卫夫人回答,旁边一个五六岁的小娘子抢先道:“七姊在家中绣嫁妆呢!” 钟荟算了算卫家小娘子的齿序,这个白面团子似的小娘子似乎是四房的嫡女。卫夫人冷若冰霜的脸难得露出些许笑意:“就你这丫头嘴快。” 卫十二娘趁着叔母与公主寒暄的当儿,悄悄靠了上来,姜大娘是第一回见到卫十二娘,两人互相见过礼,三娘子自晓事起就对卫家七娘子颇为憧憬,对她的终身大事也异常关注,压低声音迫不及待地向卫十二娘打听:“姊姊,贵府的七姊姊许的是哪家人家啊?” “你这孩子,怎么口无遮拦的,什么都问。”钟荟假意训斥了两句,其实耳朵竖得比谁都长。 卫十二娘也不卖关子,用扇子掩着口道:“是荀家二公子,才刚走过纳彩。”话落怯生生地望了盛夫人一眼,她叔母正往她这儿瞧,肃着脸,眼神凌厉,卫十娘吓得赶紧低下头来。 钟荟识趣地道:“姊姊放心,我们不会出去乱说嘴的。”卫家与荀家结亲也是题中应有之义,不过她阿兄钟蔚恐怕要难过上一阵子了,既然卫七娘没嫁进钟家,那十三娘和卫珏的亲事多半是定了,她一时间有些五味杂陈,大约是同情她阿兄一片痴心付之东流更多些吧,不过撇开兄妹之谊,摸着良心说一句,钟蔚若是改不了嘴欠的毛病,姻缘怕是有得难。 卫十二娘得了姜家姊妹守密的诺言,松了一口气,与姜二娘交流了一番养鹩哥儿的心得。 那边厢常山公主与卫夫人聊了几句,发现与这惜字如金的冷美人谈天着实无趣,自己口干舌燥地说了一通,她只淡淡答那么三两个字,她心底暗暗同情卫六郎父子,寻个机会道了声失陪。 崔淑妃搀扶着钟太后在池畔看风景。老太后抖抖索索地伸出手,指着池子里一对交颈的紫鸳鸯道:“那是去岁陛下赏给我们家的水鸭子么?” “太后,咱们这是在芳林园,是宫中,不是在钟府,”崔淑妃无奈地笑道,“那是紫鸳鸯,从灵昆苑里捉来的。” “哦,”钟太后点点头,片刻后又问道,“这水鸭子的色儿倒新鲜。” 钟荟鼻子一酸,睁大眼睛把在眼眶中打转的眼泪憋了回去,两年多未见,这位姑祖母比记忆中更显老态,原本斑白的头发已经如霜雪一般,脸上也新添了许多皱纹,钟荟先时只听说她常忘事,未曾想到已经昏聩到了这般地步。 常山公主笑吟吟地上前对长辈行礼,钟太后盯着孙女看了半晌:“这是谁家的孩子,生得这般齐整?”崔淑妃已是见怪不怪了,大声道:“这是三娘,阿姮!” “是阿姮啊,好,好,”钟太后一边点头一边道,一边颤巍巍地上前拉起常山公主的手,紧紧攒在手心里,用拇指摩挲她的手背,一时又糊涂起来,“阿毛啊,你许久没来看阿婆啦。” 钟荟一个不察没憋住,眼泪夺眶而出。 第63章 “你怎么哭了?”常山公主不经意一瞥,刚巧看到姜二娘在掉眼泪,莫名其妙地问道。 钟荟本想趁着其他人没看见把泪擦掉,才从袖子里掏出帕子,这下好了,众人都盯着她看。她急中生智,捂住腮帮子哼哼道:“哎哟——” “又闹牙虫了吗?”大娘子一见妹妹这样子,也顾不上太后和淑妃等人在场,忧心忡忡地上前来替她擦眼泪,“疼得厉害吗?” 常山公主无奈地点点姜二娘的脑袋道:“你啊你,叫你少吃点甜食吧,看把牙掉光了成个瘪嘴小老妪如何是好!” 崔淑妃方才已经注意到这个漂亮的小娘子,她一向喜欢生得可爱的孩童,笑着对女儿道:“这些个仙人似的小娘子又是你上哪儿拐来的?” 崔淑妃生育过两个孩子,三公主以外还有四皇子悼王,可惜两岁时不幸夭折了。她今日穿了一身绛红色绣金博山罗衣,身量较一般女子颀长,面容白皙,眉眼灵动。常山公主的长相取了父母的长处,不过母女俩的神情态度倒是很相似。 姜家姊妹赶紧上前向钟太后和崔淑妃行礼,一旁的宫人捧上了见面礼,天家和世族贵妇人出门时必定会随身带些礼仪,预备着随时赏赐和馈赠,方才他们邂逅的卫夫人自然也不例外,只是实在看不上姜家姊妹,连逢场作戏都省却了。 钟太后糊涂的时候多,自己已经不能理事,便由陪侍的女官做主,赏了那姊妹三人一人一个沉甸甸的织成香囊,里边装着錾菖蒲花金饼子、翠钿和真珠等物。崔淑妃赏的则是三块系着五色丝线的白玉佩,只是雕镂的图案略有不同,姜大娘得的是翔凤牡丹,钟荟的是草虫瓜实,三娘子则得了个摩羯衔花纹样的,她其实更喜欢大姊那块,只不过当着太后和淑妃娘娘的面不好就与她换。 崔淑妃和常山公主母女向钟太后解释了半天,这老太太总算弄明白这几个是姜婕妤家娘家的小娘子,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阿姜是去年入宫的吧?难为三郎惦记了那些时日。”两人对视一眼,无奈地摇了摇头,叹了口气,随她去了。 不一时皇后身边的宫人前来请太后入席,钟太后赶紧再度攒住三公主的手,努努嘴孩童一般埋怨道:“也不知道来看看阿婆,这回不许就回去,在我宫里多住几日,陪阿婆说说话。”三公主知道这是又把她当成钟阿毛了,她脱身不得,只得轻轻拍拍祖母的手背,顺着她说道:“好,好,我不走。” 殿中灯火通明,上首立着十二牒描金青山绿水图檀香木画屏,梁上垂下五彩纱帷以应时节,四周缘墙摆着十多座一人多高的冰山,金博山炉缭绕着艾叶和香兰的气息。 姜家女眷的座席与太后等人不在一块儿,入了大殿便分道扬镳了。三娘子一回头,只见二姊仍旧捂着脸,呆愣愣地望着公主一行人,大眼睛水盈盈,在灯烛下愈加动人。 姜明淅也逐渐到了在乎容貌的年纪,能分辨出美丑妍媸来,看着二姊的好皮相有些闷闷的不甘心,旋即幸灾乐祸地想,草包姜明月,叫你贪吃,疼死活该,看你今日怎么吃。 清凉殿的宫人将他们领到安排好的座席处,姜老太太和曾氏已经在了。曾氏一见他们立即站起身来,先看了女儿一眼,接着抚了抚大娘子和二娘子的肩膀道:“我不过前去同杨家表姊说了几句话,转身回来你们就不见了,怎么也不说一声,害阿娘提心吊胆了半日。” 大娘子闻言很惭愧,她最怕麻烦旁人,忙不迭地道歉。钟荟对继母的惺惺作态颇感腻味,上前道:“不孝女儿叫母亲担忧了,三公主殿下差人来传我们过去,在她那儿说了会儿话,不想就这个时辰了。” “又不是丫头们自己乱跑的,”姜老太太也道,“难不成公主叫去还能不去?人都已经回来了,做什么吹胡子瞪眼的,要教训孩子也等吃好饭!嘁,这不是败他们胃口么。”说罢催促孙女们入席,让大娘子和二娘子一左一右地坐在她身边。 曾氏咬了咬腮边的软肉,努力攒出个笑容,辩解道:“哪儿的话,我这为人母亲的关心则乱,怎么是教训他们。”转头对女儿道,“三娘也坐下来吧,一会儿该开宴了。” 三娘子依言在曾氏身旁坐定,将面前的食案往母亲身边挪了挪,从袖子里掏出钟太后和崔淑妃赏赐的香囊和玉佩给她看。曾氏将她的手一推,板着脸低声训斥道:“娘娘赏你便收好,拿出来现什么,落在旁人眼中像什么样子!” 姜明淅叫她阿娘泼了冷水,不服气地瘪着嘴,望着斜下方地衣上的茱萸纹,原本迫不及待地想告诉她阿娘自己在水殿里偶遇三皇子的事,现在也不乐意说了。 众人依次入席,钟太后坐在上首中间,左右两边分别是杨皇后和韦贵人,韦贵人身着杏黄衫子,望仙髻上簪了大朵的绢纱黄牡丹,不时低头与钟太后耳语几句,她出身诗礼大族,一举一动十分端雅,侧身时发上的金凤步摇几乎纹丝不动。 杨皇后比韦贵人还年轻几岁,着一身朱红地钉金绣云气纹的广袖衫,骨架纤秀,楚楚动人,然而过于娇小秀美,作为母仪天下的皇后就少了些雍容华贵的气度。 杨皇后端起金觞起身祝酒,朱唇一启,嗓音却意外有些低沉,与她的纤秀外表十分违和,却为她整个人增添了几许威严,姜家女眷坐得远,话音传到他们耳边已经很轻了,大娘子侧着头,身子微微往前倾,钟荟并未如她一样凝神谛听,左不过是些老套的场面话罢了,她还记得当初荀皇后在世时的光景,那是何等的气度高华,年幼的钟十一娘第一回发现,一个女子即便相貌平平,也可以风华绝代。 钟荟望着杨皇后一翕一合的红唇出了会儿神,有那么一刹那杨皇后似乎与她对视了一眼,眨眼之间又错开了视线,仿佛那只是她的错觉。 不一会儿宫人流水似地端了各色肴馔上来。宫宴上的吃食乏善可陈,热菜端上来时都已没了热气,点心也远没有姜婕妤凝闲殿小厨房里的精致,不过钟荟还是吃得很专注,她在常山公主那儿只吃了几口酸酪浆,此时已是腹中空空。 大娘子就贴心多了,她从盘子里取了个角黍,灵巧地抽开五色丝线系成的绳结,三下五除二剥去外面裹着的竹箬,仔细地挑出里面不好克化的胡桃,然后用银箸夹了放在姜老太太的碟子里:“阿婆您吃。” 姜老太太笑得见牙不见眼,拍拍只顾自己埋头吃的二孙女:“看你大姊多乖多孝顺,你这丫头就只顾着i自己,也不学点好!” 钟荟弯弯眼睛,探身对大娘子笑道:“阿姊偏心,只给阿婆剥,我也要!”话音刚落头顶便叫姜老太太没轻没重地削了一下。 大娘子是个实心眼,当即又给两个妹妹一人剥了一个。钟荟不敢再逗她了,从自己盘子里夹了块凉糕给她:“阿姊你别忙活了,自个儿也吃吧。” 三娘子没料到自己也有份,咬着筷箸愣了愣神,咕哝了一声,小口小口地将那只角黍吃了。 钟荟因还在“闹虫牙”,为免叫人生疑,不好吃得太多,尤其是那些浇了蜜、和了糖的糕饼,只能浅尝辄止。 宫宴上的其余菜肴皆不出彩,只一道鱼脍是从碧海中现捞出的活鱼片的,御厨的刀功了得,切得薄如纸片,入口鲜甜,肥腴而不腻,她忍不住多下了几次箸。 到得七八分饱,钟荟便搁下了银箸,偶尔端起五色琉璃杯,啜一口加了银丹草和蜜又用冰镇过的淡酒,闲闲地欣赏起舞乐来。宫中的伎乐是一等一的好,方才一个奏箜篌的红衣女乐尤其出众,看着不过十一二岁的年纪,技艺已不下几位名家。 这样的宴席上最能见出家世高低,尽管姜婕妤在后宫中如日中天,然而姜家大郎官职低,他们只能坐在偏远的角落。钟荟环顾左右,周围几乎没什么熟面孔,也不见曾氏与人攀谈。 三娘子对吃食和舞乐都不甚感兴趣,只能不停地饮酪浆和蜜水,过了会儿便觉腹胀,想捱一捱等到宫宴结束,时不时地往上首张望,只见杨皇后正兴致盎然地观赏胡舞,还不自觉地以扇击掌打着节拍,显是兴味正浓,一时半会儿怕是完不了。 姜明淅只得老实对她阿娘交代,曾氏气恼地剜了女儿一眼道:“出门前阿娘怎么同你说的?你全当了耳旁风!”然而训斥完了还是得解决问题,曾氏只得向侍宴的宫人询问了清凉殿厕房的位置,与老太太说了一声,便牵着女儿贴着墙根悄悄走出大殿。 从厕房出来,三娘子无意间低头看了看,胸前挂着的五色缕不知何时不见了,顿时急得哭起来,那是她最得意的作品,上面缀了最珍爱的紫玉双鱼佩,编了几缕发丝进去,还用捻金线绣上了名字。 曾氏问清楚缘由,连连责怪她不小心,只是东西丢了也就罢了,上面偏还绣了闺名,虽说女儿只有六岁,可若是叫有心人捡去,若是借题发挥做篇文章出来可怎么办? “你好好想想是何时不见的?”曾氏没好气地问道。 三娘子咬着拇指指甲苦思冥想了一阵:“看百戏的时候还在的......公主派宫人来传话,我们就跟着那宫人一直走......好像上肩舆的时候就不在了......不对,又似乎还在的......阿娘,我们要不要去求三公主殿下帮忙?” “那就先去那儿找找,若是没有再做计较,犯不着为这点小事惊动公主和婕妤娘娘,你啊!要阿娘说几遍才知道......”曾氏向殿门口的宫人借了个灯笼,牵着女儿,一面唠叨,一面沿着他们下午晌走过的那条路搜寻。 母女俩沿着小径走着,远处突然传来一阵刷拉拉的枝叶响动声,三娘子还记得这条小径走到尽头往右拐就是他们白天乘舆的地方,那儿有座掩映在竹林里的小凉亭,那声音似乎就是从竹林里传出来的。 她不由顿住脚步,抬头轻声道:“阿娘,你听到什么声音了么?” 曾氏示意女儿不要出声,警惕地弄熄了灯笼,拉着女儿往旁边的花丛间一躲,在宫中走动最怕撞上不该看不该听的,谨慎一些总是不为过。 母女俩凝神屏息从花叶缝隙中往外张望,是夜月华如水,将那白石铺就的小径映得雪亮,响声很快停止了,竹林复归平静,许久之后,一个人影转到小径上,那人身量不高,但气度不凡,闲庭信步似地往他们这边走来。 三娘子借着月光看清了来人的面容,顿时惊喜地睁大了眼睛,那正是今天在水殿中见过的三皇子。 她正想告诉曾氏,一声“阿娘”还未出口,自己先捂住了嘴,因为三皇子走近的时候,她闻到了一股浓重的血腥气。 第64章 一片青灰色的云将月亮遮蔽,夏虫的鸣声戛然而止,天地间好像一下子静了。 姜明淅捂着嘴屏住呼吸,数着自己闷雷般的心跳。佛经上说,一刹那者为一念,二十念为一瞬,二十瞬名一弹指,如此算来三皇子司徒铮从她藏身的花丛边经过,大约也只是弹指之间的事,然而三娘子在她短暂的“有生以来”中,从未感觉一弹指是如此漫长。 姜明淅并不清楚弥漫在夜色中的血腥气意味着什么,只是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把嘴捂得严丝密缝,仿佛连喘气都是件危险的事。她想躲进曾氏的怀里,可又怕弄出响动叫外面的三皇子发现,犹豫之间,耳边突然哗啦一声响,她吓得赶紧闭上了眼。 曾氏将女儿护在怀中,用手遮住她的眼睛,她浑身发冷,手心里全是汗,遮月的云翳飘走了,刹那间又是清晖遍地。一只手将枝叶拂开,那是只少女的手,柔而无骨,几乎看不出指节,手指白净修长,莹润的指甲在月光下泛着真珠般的光泽,若是将半干的血迹洗去,想必是只极美的手。 随即一张年轻的面庞探了过来。那不过是个十多岁的少年郎,嘴角还带着温和的笑意,曾氏却不能自已地打起摆子来。那少年郎垂眸看了眼曾氏怀中的三娘子,接着把目光转向曾氏,在她脸侧的胎记上停留了片刻,眼里现出了然的神色,他微微点了点头,无声地对她比了个口型,然后慢条斯理地整了整衣襟,转身走了。 曾氏死死地盯着那少年的背影消失在小径的尽头,整个人脱力往地上一坐,大口喘着粗气,仿佛溺水之人终于将头探出水面。 “阿娘,”三娘子再三确认司徒铮已经离开,方才压低声音惊恐地道,“他认出我们了吗?糟了,他下午晌在公主那儿见过我,一定是认出来了......三皇子为什么会在这里啊?他身上怎么有一股子......” 话还未说完就被她阿娘捂住了嘴。 曾氏心烦意乱,轻声呵斥道:“莫要乱说!方才你什么都没看见,记住了么?”见女儿懵懂而郑重地点了头,她才放开手,扳着三娘子的双肩,直直盯着她的眼睛道:“今天的事谁也不许说,明白么?不管是你阿婆、阿耶、姑姑还是阿兄阿姊,谁来问都不许提一个字,懂吗?” 姜明淅一直觉得自己的阿娘无所不能,碰上任何事都能游刃有余、临危不惧,如今才知道她也有如此害怕的时候,和一般妇人并无不同,心里又难受又失落。 回清凉殿的路上,曾氏一手提着已经熄灭的灯笼,一手紧紧攒着女儿的小手,两个人都是满腹心事默默无言。几年前她曾在杨皇后宫中见过三皇子一次,因她出自杨氏旁支,杨皇后便对三皇子道:“论起来姜夫人还是你的表姨母呢。”三皇子那时才□□岁,已是风采昂昂,闻言彬彬有礼地向她行礼:“阿x见过表姨母。”曾氏受宠若惊,将他从头到脚夸赞了一番。 曾氏想到此节打了个寒颤,她总算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来,适才三皇子朝她比的就是“表姨母”这三个字。他的确是识破了自己的身份,想必也认出了下午晌才见过的三娘子,她心里留存的最后一丝侥幸也荡然无存。不过细究起来,那声称呼颇有些意味深长,似是威胁,又似在套近乎,他难道不怕自己将今日所见告诉姜家人么?抑或是因自己的身份而有恃无恐? 近两年来三皇子的嘉言懿行不绝于耳,俨然与占着嫡长却愚笨不堪的大皇子分庭抗礼,杨家也跟着水涨船高,一扫衰颓的气象,连带着她母亲在夫家的腰杆子都直了许多,曾氏私心里是希望将来三皇子能登极的。 也许是心里装着事,回去的路程似乎比来时短了许多,不知不觉中已回到了火树银花的清凉殿,宛若白昼的灯火和殿中嗡嗡的欢声笑语让三娘子凝重的脸色重新活泛起来,曾氏惟恐女儿露馅,用力捏了捏她的手,三娘子抬头轻轻道:“阿娘我知道了。”然后长出了一口气,快步朝家人的方向走去。 “怎么解个手去了这么久?”姜老太太看了看儿媳妇煞白泛青的脸,狐疑道,“出啥事了?” “没事,”曾氏用力咬了咬嘴唇,总算有了些血色,“厕房不好找,耽搁了一会儿。” 老太太知道问不出什么,见他们全须全尾地回来便作罢了。 钟荟也看出曾氏和三娘子的反常,不由将妹妹上下打量了一番,目光落到她胸前时突然想起了什么,诧异道:“你的五色缕呢?” 她不过随口问一句,没想到三娘子心里有鬼,捧着茶碗的手一哆嗦,将半杯热茶倾在了裙子上,钟荟掏出帕子与她擦,顺着水渍一看,发现她腰间挂的织成香囊丝绳上缠了半片枯叶,她不解地抚了抚下巴,留了心打量,又找出些别的蛛丝马迹,三娘子的裙摆下缘有些脏污,她趁着妹妹不注意用手一摸,略微有些湿,还摸到了一根断草茎。 这清凉殿她来过不知几回了,大殿到厕房之间一路都有木廊,根本没地方沾上草茎或是露水。钟荟百思不得其解,只得暂且抛诸脑后,思绪重新叫乐声吸引了过去,弹箜篌的似乎换了个人,技巧和意境都与方才的少女差了一大截。 *** 夜宴一直到两更天才散,钟太后早就回宫安置了,杨皇后也有些困乏,命人备辇回平乐宫。 辇车刚入宫门,还未行至正殿,有个黄门低着头急步迎上前来,是永安宫的管事太监李富,他一向老成持重,脚步急促,气喘如牛,必是出了什么了不得的事。 杨皇后心一沉,眉头一跳,赶紧叫停辇,揭开销金彩缎车帷,探出身子道:“出什么事了?” 李富凑上前去附耳说了几句,杨皇后每听一句脸色便差一分,听到最后姣好面容已经乌云密布,她揪着衣摆,压低了声音,却压不住勃然的怒意,愤恨道:“去把那小畜牲给我叫过来!” 不一时,三皇子司徒铮到了,他才沐浴过兰汤,中衣外披了件素纱衣,没梳髻,长发就那么披散着,微湿的发尾在纱衣上拖出泪迹般的水痕,他走近的时候杨皇后闻到了淡淡的酒气和兰香。 “阿娘这时候叫我来有什么事么?”司徒铮若无其事地道,他眼睛里有些微朦胧的睡意,这让他看起来更像个孩子。 杨皇后无端想起多年前他在襁褓中的模样,心一软,随即清醒过来,抄起榻边一柄玉如意朝他身上砸去,呵斥道:“给我跪下!” 宫人们早已叫她支走了,轩敞的屋宇显得空旷寂寥,玉如意砸在司徒铮的左肩上,然后落到地上断成两截,地上铺了回纹锦的地衣,响声有些闷,司徒铮略觉遗憾,他最喜美玉断在金砖地上那清越的响声。 三皇子顺从地跪了下来,揉了揉左肩,仰头委屈地望着杨皇后道:“儿子不孝,又惹得阿娘生气。” 杨皇后望着儿子仰起的脸,若不是知道她生的是个什么样的怪物,她大约真会叫他这无辜的模样翩过去。她垂下手,无力地道:“说吧,是不是你?” “阿娘说的什么?儿子不明白。”司徒铮仍是一脸困惑。 杨皇后懒得与他虚与委蛇,直截了当地问道:“仙居亭旁的竹林,那个女乐是不是你杀的?开膛破肚,砍去右手,我竟不知除了你还有哪个畜牲做得出这样的事!” “原来是这事,”三皇子抬起袖子掩着嘴轻轻打了个呵欠,“阿娘既已知道了,何须特地将我叫来问?” “你......”杨皇后怒不可遏地扑上来,捏着拳在他身上乱捶一气,声嘶力竭道,“你究竟为什么啊!” “她的手生得美,”三皇子待母亲打累了停歇下来,才缓缓地道,“儿子见了想要得紧,不过砍了下来才发现,还是拨弦的时候更美些,且她挣得太用力,姿态狰狞,指甲也断了半截,儿子知错,已将那死物扔了。” 说这话时他嘴角翘起,微微眯缝着眼,带着几分慵懒和残忍欣赏着他阿娘脸上的惊恐,似乎觉得很有趣。 杨皇后双肩往下塌着,腰微微弓起,看起来疲惫又虚弱,方才的怒火仿佛烧光了她的力气,烧断了她的脊梁,堂堂大靖皇后,此时看起来像个卑微的乞丐。 “我那时候就该掐死你。”她一开口才发现自己声音嘶哑,想叫宫人去沏茶,却发现身边的人都叫她支开了。 司徒铮与母亲对视了一会儿,轻笑了一声道:“阿娘当真这么想?四弟死了难道不称您和外祖的心意么?” “你......” “源自浊流自难清,”三皇子不屑地笑了笑,“您的血脉您不清楚么?竟不知阿娘生了副菩萨心肠。” 杨皇后半晌说不出只字片语,喃喃地自言自语咒骂:“业障......业障......我是造了什么业......”然后把脸埋在手中呜呜咽咽哭起来。 第65章 宫宴散时已是更深夜半,若是此时回去,到家怕得天亮了,姜家女眷便在凝闲殿留宿一夜,第二日早晨去与姜婕妤辞行。 姜婕妤因有孕在身不能熬夜,杨皇后体谅她,亥时不到就叫她回去歇息。然而宫宴上用了些不落胃的吃食,又饮了一小杯冷酒,她回去就吐了一场,半夜又因心悸难眠,披衣起身在院子里走了一圈方才重新躺下,此时无精打采地歪在榻上,眼下两片浓重的青影,脸色也较平日晦暗了不少。 姜老太太一见女儿这憔悴的模样心肝都揪成了一团:“怎的脸色差成这样!夜里睡不踏实么?” “就您大惊小怪,”姜婕妤强打精神,从榻上坐起身,一边拉着她阿娘的胳膊请她入座,一边笑道,“大约是昨夜饮了少许酒,夜里心跳得有些快,不妨事的。” 姜老太太一听她有了身子还喝冷酒,登时就拉下了脸,可曾氏还不知姜婕妤有孕,当着儿媳的面不能提,只得责怪道,“昨日还说胃肚里不舒服,转头又饮冷酒,那么大个人了,也不知道顾惜身子!”说完捞起她一只手照着手心重重拍了两下。 姜婕妤呼着痛缩回手,笑着招呼嫂子曾氏和几个小娘子坐,吩咐宫人道:“你去把陛下今早赏的那筐荔枝取来,正巧几个侄女儿在,一块儿尝尝鲜。” 那宫人应了一声,不一时端了一大盘荔枝来,用硕大的海水纹金盘托着,底下垫了冰,荔枝嫣红的外壳上凝结了层水汽,有几枚还带着碧绿的叶片,钟荟顿时有些把持不住,拿袖子掩着嘴咳嗽了两声,趁人不备咽了口口水,可还是叫有心人听到了极轻的“咕嘟”一声。 “咱们二娘等不得了。”姜婕妤忍不住笑起来,从盘子里拈了一颗荔枝,手指在中缝处一捏,剥出剔透晶莹的果肉,置于玉色叶形琉璃碟上递给她。 三娘子见姑姑又偏心,樱桃小口一撅,揭发道:“姑姑,二姊她长虫牙,昨日还疼哭了呢。” 姜婕妤见她一本正经地呷醋,觉得那气得鼓囊囊的小脸甚是有趣,忍不住在她脸颊上掐了一把,替她和大娘子一人剥了一颗,三娘子这才心满意足地消停了。 宫人绞了湿帕子递过来,姜婕妤接过擦了擦手,那宫人笑着劝道:“这些粗活让奴婢做就好,颜色染在指甲缝里洗不去呢。” 曾氏听出言外之音,连忙道:“你们这些孩子,要吃便自己剥,怎么好劳驾娘娘千金之躯。” “嫂子别与我见外,这些孩子一个个都讨人喜欢得紧,我自己没有闺女,可稀罕他们了。”姜婕妤说着瞟了曾氏一眼,她的脸色也不比自己好多少,从方才起就一直心不在焉,显是有什么心事。 “承蒙娘娘厚爱,是这些孩子的福气。”曾氏欠身道。 “阿昆呢?这都什么时辰了,还不见他人影?”姜婕妤问另一名宫人。 那宫人微微一笑回禀道:“五皇子昨夜饮了几杯酒,与兄长们打双陆,一直顽到夜漏尽时,现下怕是还未起身呢。” “这猴子!”姜婕妤对儿子的疼爱之情溢于言表,“昨日叫他等阿婆、舅母和妹妹们来了再去园子里顽,前脚答应得好好的,后脚就跟着他三叔家的几个堂兄开溜了。” “哪个小郎不爱顽不爱闹?不爱动的是傻子,”姜老太太赶忙袒护外孙,“咱们又不是外人,整这些虚文做什么,你这当娘的也别拘着孩子......哎,这不是来了么!” 五皇子司徒锴着一身绯绫常衫,玄色下裳,因年幼还未戴冠,乌黑的头发随意挽了个髻,插了支犀角簪。他比姜家大娘和二娘大一岁,生得极像母亲,眉目仿佛会说话,又长又翘的睫毛一扇,就像在往人心里挠痒痒。 钟荟前世在宫中小住时,与凝闲殿几乎没什么往来,五皇子那时也小,很少往园子里去,这还是她第一回见到这个传说中好看得没边没沿的小皇子——如今是她的表兄了。 同样是极好看的孩子,她免不了拿五皇子和卫琇比较,论眉眼倒是不分伯仲,不过比起那一脸精明相的表兄,还是直眉愣眼呆头呆脑的卫十一郎更对她胃口。 姜老太太在家每每提起这个外孙,脸上都像刷了层蜜,笑意藏也藏不住地埋怨:“这孩子贼精贼精,真个是头发都空心。” 司徒锴揉着惺忪的睡眼走过来,先规规矩矩地向长辈行了礼,然后往姜老太太怀里一扑:“阿婆你总算来了,我天天数着日子盼您老人家。” “多大个人了还和外祖母腻腻歪歪,不嫌丢人!”姜婕妤笑着嗔怪,“昨日说要等阿婆来,结果呢?人跑哪儿去了?” “这真可怪不得我,”五皇子笑嘻嘻地往他阿娘那儿飞了个眼风,“三叔家的二堂兄死活拽我去,我拼了命抵抗,可他人高马大,又比我健壮,我能如何?” 姜老太太闻言用手量了量他的胳膊:“真个瘦了,这阵子又没正经吃饭吧?不多吃点怎么壮实得起来!” “想您想瘦的,吃什么都不管用。”五皇子甜言蜜语张口就来,把姜老太太直说得心花怒放,嘴合都合不拢。 “行了行了,阿婆都叫你的*汤给灌晕了,”姜婕妤将儿子一把拉过来,往几个小娘子那儿一搡,“这是你大妹妹,还没见过呢吧?” 司徒锴立即亲热地道:“大妹妹何时回洛京的?城里各处都逛过了么?” 大娘子并不认为他只是客套,认认真真掰着手指一五一十将去过的地方数给他听:“去过金市、建中寺和瑶光寺,对了,还去了永桥和桥南的鱼鳖市,四夷馆一带新鲜玩意儿可多了。” “啧啧,”司徒锴委屈地对姜婕妤道,“阿娘,你听听这,大妹妹才回京几日呢,去过的地方都比我多了。” “成天就想着往外跑,这皇城里还不够你折腾么?”姜婕妤拿手指戳他脑袋,“出去一趟劳师动众的,又是侍卫随从,又是车马步障,烦都叫你烦死了。” “那样出门有什么好玩?”五皇子不快地嘟囔,“换身衣裳,带两个侍卫,出去又没人认得我,阿兄他们都这么办的,哪有什么麻烦,不就是阿娘您一句话的事情。” 姜老太太见外孙委屈,心又酸又胀,就要劝女儿,姜婕妤抢先道:“不行就是不行,你少仗着外祖母宠你,趁机在这儿作妖。” 曾氏也劝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娘娘也是担心您。” 姜婕妤望了望曾氏,她这嫂子见识是有几分的,不过总是生怕旁人看不出她有见识,说出的话有时只能徒增尴尬。 五皇子知道眼下此事没个商量的余地,只待日后从长计议,于是将郁郁之色一扫,对着那盘荔枝道:“我就说呢,昨日阿耶赐的荔枝怎么遍寻不到,原来是叫阿娘藏起来了,您好偏的心眼!” 方才的宫人也凑趣道:“五皇子昨日差点将这凝闲殿翻了个个儿,拽着奴婢盘问了好一会儿。” “你们主仆都防贼似地防我,若早说是给阿婆、舅母和妹妹们留的,我哪里还会惦记!”五皇子嘴上这么说一点也不妨碍他朝盘子伸手。 “叫你找着了还有剩的么?”姜婕妤一把夺过他手中一支挂着五六颗果实的细枝,“去年吃得鼻子淌血忘了?” 姜老太太不乐意了:“这也不许,那也不许,不能出去玩也罢了,连吃几颗果子都不许,你索性把他从头到脚绑起来算了,阿昆来,阿婆剥给你吃。” 众人又说笑了一回,姜老太太估摸着时候差不多了,再不回去恐怕女儿又得留他们用午膳了,便起身道:“时候不早了,咱们也该回了,大郎还在家里等着呢。” “难得来一回,就不能多陪陪我么?”姜婕妤怏怏不乐地道,“阿嫂,有件事我正好与你打个商量,我和阿昆在这宫里闷得慌,想叫几个侄女留下住段时日,陪我说说话,阿昆也热闹些,省得这猴子三天两头闹着出宫,闹得我脑仁疼。” 曾氏一愣,往年天子去行宫避暑,都是姜婕妤伴驾,这是失宠了么?看光景又不像,她有些拿不准了。不过一想起昨夜的遭遇,三娘子是断断不能留下的,见婆母沉吟,她便先一步道:“难为娘娘不嫌弃,大娘和二娘我是放心的,只是三娘年幼又不懂事,留在这里恐怕只能给娘娘添麻烦。” “阿嫂又说这见外的话,三娘哪里不懂事了,我看好得很,”姜婕妤以为她是嘴上客气,“也不必担心拉下功课,我这里也有识文断字的女官,不说有什么大才,教几个小娘子写写画画还是能胜任的,孩子们大了,在宫里学些仪礼规矩,将来也只有好处。” 没想到曾氏听了这些话也不为所动,一味坚辞,三娘子见两个姊姊都能留在宫中,心里也很羡慕,可刚巴巴地往她阿娘那儿看了一眼,就叫她用眼神瞪了回来,三娘子这时才想起昨夜那诡异的经历,身上一阵冷意,想留下的心也淡了。 姜老太太知道女儿想留的是二娘子,大娘子三娘子本就是添头,若依她的本心,是必定要带着孙女们离开这是非地的,然而看了看脸黄黄的女儿和活络得叫人心疼的外孙,终于没有出言反对。 曾氏的一反常态叫钟荟心生不安,联想到昨夜三娘子裙上沾的露水和草茎,心里模模糊糊有了个猜测。 送姜老太太等人出去的时候,她寻了个机会将三娘子拉到殿旁一棵梧桐树下,开门见山地问道:“昨夜你见到什么了?” 三娘子一惊,旋即皱眉道:“什么也没见到,阿姊你瞎问什么呢!”边说边望几步外的曾氏。 钟荟本来也没指望问出什么,一见她这心虚的模样就知道定有蹊跷了。 “不肯说便罢了,”她叹了口气,见三娘子小脸有些苍白,忍不住多了句嘴,“回去好好歇息,小孩子家家别想那么多,有什么事也不是你的事。走吧,阿婆他们在等你呢。”说着先转身举步往前走了。 三娘子愣怔着在树下站了片刻,疾走两步追上二姊,一咬牙轻声道:“你们......躲着点三皇子。” 第66章 三娘子说完这话便不理二姊了,拎起裙摆头也不回跑到曾氏身边,一直到坐上牛车才将窗幔撩开一条细缝,朝两个姊姊望过去,牛蹄在砖石地上敲出嗒嗒的声响,姊姊们的身影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逐渐看不见了。 姜明淅暗暗叹了口气转过身坐好,不一会儿心中又隐约不安起来,也不知道姜明月这草包听清楚没有,听见了又会不会放在心上,她想起昨日对母亲的承诺,心虚地偷偷觑了一眼正靠着隐囊闭目养神的曾氏,心想,她方才对二娘子说的话,应该算不上食言吧? 就算没有姜明淅的警告,钟荟也知道三皇子不是善茬,怕姜明霜心思外露藏不住事,只对她说怕热,两人便在凝闲殿待着不出去,日常就是陪着姜婕妤说话解闷,至多在夕阳西下时去毗邻的濯龙池畔走走。 就这么安安生生过了三五日,姜婕妤倒是不乐意了:“你们这两个丫头,倒比我这个半老妇人还沉心静气,镇日闷在这屋里绣花写字有什么意思?” 钟荟和大娘子都道不嫌闷,姜婕妤还是不依,差了宫人将五皇子司徒锴叫来,吩咐道:“难得今日有点风,天气较前日凉爽了些,你带两位表妹去园子里松散松散。顺带去瞧瞧宜风观前的藤萝着花不曾,若是有半开的摘一篮子回来,晚上叫小厨房做藤萝霜饼吃。” 司徒锴显然常叫他阿娘支使着做这做那,虽贵为皇子也毫无怨言,找宫人要了个竹篮子搭在胳膊上,领着两个表妹出了门。 兄妹三人分坐两辆羊车,行至千秋楼附近,迎面来了一乘罩着绛纱帐幔的肩舆,五皇子赶紧叫舆人停下,那肩舆也停了下来,车上之人撩开帷幔,露出一张平淡却叫人移不开眼睛的脸,浅笑着道:“我道是谁,原来是五弟,这是往何处去呢?” 钟荟一听此人说话,心一下子蹦到了嗓子眼,真是怕什么来什么,皇宫那么大,偏偏好巧不巧地与三皇子狭路相逢。 五皇子下了羊车行了个礼答道:“去园子里走走,阿兄这是回万春宫么?” 司徒铮点点头:“我约了三姊弈棋,二兄和四妹也来,在这儿遇上你也是巧了,何不一块儿去顽?再差个人去请大兄二兄和卫家公子,一起热闹热闹。”说罢便转头吩咐个小黄门去给大皇子和卫十一郎送口信。 “本不该扫阿兄的兴,只是先答应了陪舅家两位表妹逛园子,怕得拂了阿兄盛意了,你们玩得尽兴。”五皇子拜辞道。 司徒铮扫了眼后面那辆羊车,两重青纱车幔中依稀能分辨出影影绰绰的人影。他觉得仿佛有人在他五脏六腑中点了把火,脊椎一阵酥麻,不由自主地一颤,舒服得想叹出声来,清了清嗓子道:“既是三弟舅家表妹,也是我们的表妹,很不必见外,两位表妹若是不介意便一同前往,五弟意下如何?” 五皇子一个半大小子,陪两个牙还没换齐的小娘子逛园子有什么趣味可言?心里当即有些动摇,只是母命在身,回去了不好交代,便走到表妹们的车前,小声道:“要不你们与我同去吧,都是自家兄弟姊妹没那么多讲究,”又对二娘子道,“三姊一向与你交好,昨日还与我提到你,她这几日就要回府了,于情于理也是要去打个照面的。” 两姊妹原本商量好了,让五皇子去顽,他们回凝闲殿,不过大娘子一听这话犹豫起来,拿眼去看二娘子:“阿妹,你说吧,我都听你的……” 钟荟沉吟了片刻,她对三皇子自然是避之唯恐不及,可实在没什么理由拒绝,毕竟他们才八岁,人家已经说了把你当表妹了,再抬出男女大防这种冠冕堂皇的理由倒像在拿乔。 她点点头道:“阿兄说得在理,咱们是该去向淑妃娘娘、公主殿下请个安的。” 司徒锴赞许地朝这上道的表妹一笑:“明日若是天气好,阿兄带你们去碧海泛舟,端午的飞凫还留了两只在宫里呢。” 司徒锴上了车,命舆人驾车跟在三皇子的肩舆之后,行了不到半里路,二娘子突然捂着肚子弓着背哎哟哎哟呼起痛来。 大娘子叫她吓得不轻:“阿妹你怎么了?” 钟荟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大约勉强够糊弄大娘子,哆嗦着嘴唇虚弱道:“不知怎么的肚腹里突然一阵绞痛……” “叫你早寝切莫吃那么多凉糯米糕,偏不听!”大娘子又气又急,济源话都蹦了出来,“真叫阔里没泛说。” “阿姊,咱们先回姑姑殿里吧,回去你再教训我成么?疼——”钟荟揪紧了眉头,往自己腿上狠掐了一把,龇牙咧嘴的模样倒有七八分真了。 大娘子一想也是,自己真是急糊涂了,赶紧对那舆人道“劳驾停一停。” 那舆人闻言拉住缰绳,大娘子不待车停稳便身手矫健地跳下了车,跑到不明所以的五皇子车前,大剌剌地撩开他的车帷,一点也不见外地将脑袋探了进去:“表兄,阿妹肚子痛,咱们就先回去了。” 五皇子心道带小孩子出门就是麻烦,脸上却没有显出不耐烦,一脸情真意切的忧心:“腹痛可大可小,我这就陪你们回去,传个医官来瞧瞧。” 大娘子连连摆手:“表兄你管自己去顽吧,不用理咱们,二娘早上吃了冷食闹肚子,没大要紧,回娘娘那儿喝碗热茶歇乎下就没事了。” 三皇子听到动静也下了舆,问清楚缘由笑着道:“愚兄这儿恰好有个宫人粗通医理,随身也带了一些消食和胃的丸药,先叫她看看岂不是便宜?”不由分说便对那年轻宫女低声嘱咐几句,从袖中掏出个织锦香囊递与她。 那宫人领了命,走到车前道一声失礼,登上了车,钟荟只得伸出胳膊由她号脉。宫人将纤纤玉指搭在她腕上停留了片刻道:“小娘子应是有些积食,奴婢这里有一味丸药,和温水服下,很快便无碍了。”说罢将三皇子交给她的香囊打开,露出条挂着紫玉双鱼佩的五色缕,正是三娘子丢失的那条。 钟荟一惊,不自觉地伸手去夺,那宫人迅速收回手,往旁边一让,微笑着道:“奴婢这就伺候女公子服药。”顿了顿又问道,“女公子眼下觉得好些了么?” 钟荟从那笑里看出一丝轻蔑讥嘲和不善来,面无表情地瞟了她一眼,她长这么大没受过谁的胁迫,若在平时绝不肯服软,可一想到那日姜明淅吞吞吐吐告诫她提防三皇子的模样,瞬间仿佛叫人戳中了软肋——司徒铮是个疯子,难保他会拿那条绣有三娘子名讳的五色缕做出什么事来。 罢了,她心道,有五皇子和常山公主在,即便是鸿门宴也能全身而退,司徒铮想来也没疯到这个田地。 到得万春宫,几人先去向杨皇后请安。杨皇后照例赏了姜氏姊妹一些金玉器玩,说了几句场面话,然后二娘子上下打量了一番,对身旁的年长女官夸赞道:“你可见过这么好看的小娘子?怕是把阿姜都比下去咯!” 众宫人捧皇后娘娘的场,都道姜家小娘子好样貌,像从画上走下来的一样。钟荟便一脸羞涩地垂着头不做声。 杨皇后近看没那么年轻了,上眼睑在眼尾处耷拉下来,眼角有细纹,眼下有些浮肿,厚厚一层胡粉难掩疲惫的脸色,华贵绮丽文绣繁复的绫罗更衬托出她的憔悴,那种倦态似乎已经刻入了骨髓,不是一朝一夕造成的。 钟荟从她的眼神中看到了审视、戒备和深深的忌惮。这倒不足为奇,在许多世家准岳母眼中,如今的三皇子恐怕不啻于一块吱吱冒油的大肥肉——大皇子连话都说不清楚、二皇子默默无闻、五皇子母亲出身陋族,对有意与天家结亲的人家来说,三皇子无疑是最佳女婿人选。 奇就奇在,钟荟从杨后脸上还读出了一丝怜悯和不忍,仿佛在看个行将就木之人,都说知子莫若母,这就叫人不寒而栗了。 *** 万春宫正殿前有一爿荷塘,临水所建的轻云阁是景致最胜之处,更有徐徐清风将荷香递入幽室,三皇子的雅集就设于此处。 阁内陈设素雅,琴书画具围棋一应具全,一枝梧桐探到了青琐窗内。 “阿兄这里着实清雅。”五皇子摸摸下巴,觉得这地方寡淡得像僧房似的,壁上没彩画就罢了,好歹弄瓶花吧?他的眼光随了母亲和外祖母,今日身着朱色衫子赤金下裾,打扮得活像只雉鸡,亏得一张脸生得绝才能压住。 四人坐下喝了杯荷瓣清露烹的茶,常山公主、四公主和二皇子也到了。 “哎,你们也在?”常山公主一踏入阁中便惊喜道,“前日和五弟说起你们俩,道你们整日窝在凝闲殿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再不出来我就找上门来啦。” 第67章 常山公主反客为主,兴高采烈地将姜家姊妹引荐给四公主和二皇子。 四皇女清河公主大约十来岁,也是韦贵人所出,生着张秀美的鹅蛋脸,美眸顾盼神飞,一身的书卷气,与跳脱的三公主截然不同,赏赐给姜氏姊妹的见面礼是一人一套文房。 韦贵人向儿子透露过娶姜氏女为侧妃的意思,二皇子在打量两姊妹时便带上了更多考量的意味,他一眼认出了姜大娘就是端午那日遥遥望见的“黑炭”小娘子,近看眉眼倒十分俏丽。 入夏之后小娘子们的衣袖一日短似一日,衣领也不像春季时遮得那样严实了,大娘子脖颈处和手腕的一小截肌肤比长年露在外面的脸白上许多,二皇子便知是她的深肤色是日头底下晒出来的,若假以时日养回来,想来应该会很美,而且这个小娘子身上有种璞玉般天真稚拙的美,是精致文雅的京都女子中难得一见的。 至于姜二娘,连眼高于顶的二皇子也不得不承认,确是天人之姿,叫人忍不住期待她长大成人后的模样。不过于他而言,姿色从来都是锦上添花的东西,若说一开始还有几分动心,看到司徒铮盯着姜二娘的眼神时,他已将仅有的一丝念头也打消了——这世上从来不缺美色,犯不着为了个侧妃与将来极有希望承大统的三弟生出龃龉。 常山公主接过侍女捧来的沉绿釉茶碗,略微沾了一沾便呲着牙道:“三弟大热天的将我们叫来,就请我们喝这个?” 三皇子笑而不语,也不分辩,优雅地端起自己的碗津津有味饮了一口茶。五皇子闻言却好似沉冤得雪:“我就说吧!又涩又苦,阿兄还不许我加石蜜!” 四公主双手捧着茶碗一本正经道:“若是加了石蜜便品不出荷露清香了,阿兄这茶就是格外比别处的香,我也叫人收了清晨的荷露,却总是烹不出这个味道。” “说破了其实也不费事,”三皇子笑了笑,若无其事地扫了姜二娘一眼,见她一张小脸木木的,全然不为所动,心中略有不快,“将茶叶置于细葛布缝的袋子中,每日露水下降时置于半开的莲花花心,将花瓣小心用草绳捆扎好,破晓前再解开花瓣将茶取出,置于极微弱的银丝炭火上,除去沾上的夜露和水汽,如是反复七七四十九日便成了,不单是莲花,其余香花也能依法炮制,今年莲花开得晚,这一批茶才十来日,风味算不得上佳。” 大娘子暗暗乍舌,与妹妹咬着耳朵道:“乖乖,这还叫不费事!不知哪个闲得发慌,想出这种折腾人的法子。” 钟荟心虚地笑了笑,干干地道:“就是。”说起来惭愧,那位闲得发慌、不事生产、骄奢淫逸的奇人正是她钟十一娘,这以花气熏茶的法子就是她挖空心思首创出来,又教给当时的玩伴司徒铮发扬光大的。 即便熏满七七四十九日也不能叫常山公主对这苦茶肃然起敬,她颇为不解风情地将杯子推开八丈远,向宫女要了碗酪浆,有了阿姊壮胆,五皇子也奋然要了一碗,报复似地往酪浆里足足加了五六勺蜜。 就在这当儿,大皇子和卫琇到了。 大皇子着一身浮夸的绛紫色满绣银莲花罗衣,左脸颊上因天热上火闷出了个面疱,一双荀氏祖传的鼓突眼十分引人瞩目。 平心而论,大皇子长相虽不出众,却也绝算不上丑陋,只可惜近来有卫十一郎相伴左右,生生将他的相貌平平衬成了不忍卒睹。 卫十一郎着了身茶白的吴绵衫子,通身上下无纹无绣,同样是从外面进来,大皇子一脸油汗,仿佛撒上调料就能架到火上烤,而卫琇则诠释了何谓玉骨冰肌,叫人不禁怀疑是否连毒日头都叫他的容貌感化了。 常山公主悲天悯人地避开视线,以免不小心看见自己的大兄弟——此时多看他一眼仿佛都是极为残忍的事。 偏偏大皇子自己毫无所觉,“咦”了一声,伸出胖乎乎的手,指了指姜明霜,回头对卫琇道,“这不是......端午那日咱们在楼上偷看的黑炭么?” 钟荟知道大皇子并无恶意,只是说话不打心里过,握了握阿姊的手安慰她,大娘子望着她的眼睛笑了笑,轻轻摇了摇头,以示她并未放在心上。 姜明霜回洛京之后不止一次叫人取笑过肤色黑,一刹那的尴尬之后很快便释然了,心想这些个贵人公子们自个儿生得白,尤其是那卫家小郎君,简直白到了个尽处,也难怪看旁人都黑成炭了,其实她在济源乡间还算白的呢。 二皇子想起那日还是他挑的头,目光有些闪烁,还心虚地蹭了蹭鼻子,钟荟看在眼里,便猜到他也有份,又瞥了一眼三皇子,只见他镇定自若,一派光风霁月——不过那位不能以常理推测就是了。 倒是卫十一郎与之同流合污令人颇感意外,钟荟挑了挑眉,嘴角挂着嘲讽的微笑,心道这卫家小子看起来道貌岸然,不成想也会在楼上偷看小娘子,竟还学登徒子评头品足,真是长行市了,啧啧。 卫琇鬼使神差地对上姜二娘的目光,瞬间读懂了那小破孩子的鄙夷,感觉自己一世清名毁于一旦,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登时涨红了脸,恨不得脱下鞋塞住大皇子那张惹事生非的嘴。 二皇子握拳放在嘴前咳嗽两声,打起圆场来:“阿兄,阿琇,你们来得可真晚,我们都等了半日了。” “是啊,须得罚你们饮三碗苦茶。”五皇子也笑着附和道,手却不自觉地揪紧了膝头的衣裾。因为姜家的门第,母亲和他受尽了明里暗里的冷嘲热讽,如今大皇子竟公然拿他舅家表妹取乐,然而因为长幼嫡庶尊卑,他只能忍气吞声笑脸相迎,恼火和憋屈自不必说。 “你这小子倒是不与阿兄见外,”三皇子用折扇敲敲弟弟的头顶,“你知道荷露多难得么?十天半个月也就积了一罐子,你倒好,慷他人之慨。” 众人都取笑他抠门,二皇子道:“这就是三姊的不是了,成天见你俩对弈,也不将漫天撒钱的派头熏陶他一二。” 顽笑一回,方才的尴尬就这么轻轻揭过了。钟荟暗暗叹了口气,也就是大娘子性子好,若换了旁的小娘子,即便不哭着跑出去,也要不悦上半天。 二皇子也对这小娘子的器量颇为惊异,再看向她笑意盈盈的黝黑脸蛋时,便少了几分弹斤佑两,多了些许沉吟和肃然。 常山公主笑容可掬,正忙着大饱眼福,难得姜二娘和卫十一郎都在场,简直像春花共秋月同辉一般稀罕,若不是二皇子提醒,她几乎忘了自己是来弈棋的。 三皇子司徒铮也将折扇往手掌心一敲,道:“看我,只顾着闲谈,将正事都忘了。”忙吩咐宫人将楸木棋坪搬过来。 常山公主和三皇子面对面在棋坪两边坐定,大皇子突然灵光一现,搔了搔耳朵,得意洋洋地对众人炫耀:“阿琇棋艺很是了得,前日还下赢了殿中中郎裴广呢。” 钟荟在心里不以为然地“嘁”了一声,卫十一郎是你家的么?他棋艺高与你何干? 卫琇脑袋“哄”得一下胀了起来,适才那事好容易揭过去,他正缩在角落里心无旁骛地低调做人,谁知坐榻还未热乎起来,又叫那傻皇子坑了一回,刹那间前功尽弃,所有人都齐刷刷转头看向他。 “殿下说笑了,”卫十一郎只好耐心解释,“那日承裴大人相让,实属侥幸,安敢妄言擅弈。” 只听个文弱的声音道:“久闻卫公子襟怀冲淡,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想必棋艺也是卓绝。”说话的却是四公主,只见她双颊飞红,一双善睐的明眸正睐着卫十一郎。 无奈卫琇大约是属榆木的,只懊恼地想,这下可好了,越描越黑,直接从“了得”变成了“卓绝”,这位清河公主真是信口开河,不知她的“想必”是从何处想来的。 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常山公主一听,却是正中下怀。这些年只要她一回宫,司徒铮便来找她对弈,两人下过的棋局不能说上千,至少也成百了,棋路棋风早已摸得熟透,趣味着实有限。她立即站起身,将座位让了出来:“裴中郎棋艺炉火纯青众所周知,没想到卫公子小小年纪竟有如此造诣,我合该退位让贤才是。” 常山公主那点小算盘在钟荟眼里简直一览无余,不就是想借机光明正大地看个够么?她似笑非笑地瞟了公主一眼,公主对上她的目光也不躲闪,还恬不知耻地朝她挤了挤眼。 卫琇这回没推辞,爽快地坐了下来,心道你们都不信我棋臭,那下给你们看看便是了。 三皇子风度翩翩地作了个揖道:“请贤弟不吝赐教。”说完拈起一颗象牙磨成的白子稳稳落在棋盘上。 第68章 第四场殷佛纳斯城堡外 洛斯及一老翁上。 老翁我已经活了七十个年头,惊心动魄的日子也经过得不少,希奇古怪的事情也看到过不少,可是像这样可怕的夜晚,却还是第一次遇见。 洛斯啊!好老人家,你看上天好像恼怒人类的行为,在向这流血的舞台发出恐吓。照钟点现在应该是白天了,可是黑夜的魔手却把那盏在天空中运行的明灯遮蔽得不露一丝光亮。难道黑夜已经统治一切,还是因为白昼不屑露面,所以在这应该有阳光遍吻大地的时候,地面上却被无边的黑暗所笼罩? 老翁这种现象完全是反常的,正像那件惊人的血案一样。在上星期二那天,有一头雄踞在高岩上的猛鹰,被一只吃田鼠的鸱鸮飞来啄死了。 洛斯还有一件非常怪异可是十分确实的事情,邓肯有几匹躯干俊美、举步如飞的骏马,的确是不可多得的良种,忽然野性大发,撞破了马棚,冲了出来,倔强得不受羁勒,好像要向人类挑战似的。 老翁据说它们还彼此相食。 洛斯是的,我亲眼看见这种事情,简宜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麦克德夫来了。 麦克德夫上。 洛斯情况现在变得怎么样啦? 麦克德夫啊,您没有看见吗? 洛斯谁干的这件残酷得超乎寻常的罪行已经知道了吗? 麦克德夫就是那两个给麦克白杀死了的家伙。 洛斯唉!他们干了这件事可以希望得到什么好处呢? 麦克德夫他们是受人的指使。马尔康和道纳本,王上的两个儿子,已经偷偷地逃走了,这使他们也蒙上了嫌疑。 洛斯那更加违反人情了!反噬自己的命根,这样的野心会有什么好结果呢?看来大概王位要让麦克白登上去了。 麦克德夫他已经受到推举,现在到斯贡即位去了。 洛斯邓肯的尸体在什么地方? 麦克德夫已经抬到戈姆基尔,他的祖先的陵墓上。 洛斯您也要到斯贡去吗? 麦克德夫不,大哥,我还是到费辅去。 洛斯好,我要到那里去看看。 麦克德夫好,但愿您看见那里的一切都是好好的,再会!怕只怕我们的新衣服不及旧衣服舒服哩! 洛斯再见,老人家。 老翁上帝祝福您,也祝福那些把恶事化成善事、把仇敌化为朋友的人们!(各下。) 第一场福累斯宫中一室 班柯上。 班柯你现在已经如愿以偿了:国王、考特、葛莱密斯,一切符合女巫们的预言;你得到这种富贵的手段恐怕不大正当;可是据说你的王位不能传及子孙,我自己却要成为许多君王的始祖。要是她们的话里也有真理,就像对于你所显示的那样,那么,既然她们所说的话已经在你麦克白身上应验,难道不也会成为对我的启示,使我对未来发生希望吗?可是闭口!不要多说了。 喇叭奏花腔。麦克白王冠王服;麦克白夫人后冠后服;列诺克斯、洛斯、贵族、贵妇、侍从等上。 麦克白这儿是我们主要的上宾。 麦克白夫人要是忘记了请他,那就要成为我们盛筵上绝大的遗憾,一切都要显得寒伧了。 麦克白将军,我们今天晚上要举行一次隆重的宴会,请你千万出席。 班柯谨遵陛下命令;我的忠诚永远接受陛下的使唤。 麦克白今天下午你要骑马去吗? 班柯是的,陛下。 麦克白否则我很想请你参加我们今天的会议,贡献我们一些良好的意见,你的老谋胜算,我是一向佩服的;可是我们明天再谈吧。你要骑到很远的地方吗? 班柯陛下,我想尽量把从现在起到晚餐时候为止这一段的时间在马上销磨过去;要是我的马不跑得快一些,也许要到天黑以后一两小时才能回来。 麦克白不要误了我们的宴会。 班柯陛下,我一定不失约。 麦克白我听说我那两个凶恶的王侄已经分别到了英格兰和爱尔兰,他们不承认他们的残酷的弑父重罪,却到处向人传播离奇荒谬的谣言;可是我们明天再谈吧,有许多重要的国事要等候我们两人共同处理呢。请上马吧;等你晚上回来的时候再会。弗里恩斯也跟着你去吗? 班柯是,陛队;时间已经不早,我们就要去了。 麦克白愿你快马飞驰,一路平安。再见。(班柯下)大家请便,各人去干各人的事,到晚上七点钟再聚首吧。为要更能领略到嘉宾满堂的快乐起见,我在晚餐以前,预备一个人独自静息静息;愿上帝和你们同在!(除麦克白及侍从一人外均下)喂,问你一句话。那两个人是不是在外面等候着我的旨意? 侍从是,陛下,他们就在宫门外面。 麦克白带他们进来见我。(侍从下)单单做到了这一步还不算什么,总要把现状确定巩固起来才好。我对于班柯怀着深切的恐惧,他的高贵的天性中有一种使我生畏的东西;他是个敢作敢为的人,在他的无畏的精神上,又加上深沉的智虑,指导他的大勇在确有把握的时机行动。除了他以外,我什么人都不怕,只有他的存在却使我惴惴不安;我的星宿给他罩住了,就像凯撒罩住了安东尼的里宿。当那些女巫们最初称我为王的时候,他呵斥她们,叫她们对他说话;她们就像先知似的说他的子孙将相继为王,她们把一顶没有后嗣的王冠戴在我的头上,把一根没有人继承的御杖放在我的手里,然后再从我的手里夺去,我自己的子孙却得不到继承。要是果然是这样,那么我玷污了我的手,只是为了班柯后裔的好处;我为了他们暗杀了仁慈的邓肯;为了他们良心上负着重大的罪疚和不安;我把我的永生的灵魂送给了人类的公敌,只是为了使他们可以登上王座,使班柯的种子登上王座!不,我不能忍受这样的事,宁愿接受命运的挑战!是谁? 侍从率二刺客重上。 麦克白你现在到门口去,等我叫你再进来。(侍从下)我们不是在昨天谈过话吗? 刺客甲回陛下的话,正是。 麦克白那么好,你们有没有考虑过我的话?你们知道从前都是因为他的缘故,使你们屈身微贱,虽然你们却错怪到我的身上。在上一次我们谈话的中间,我已经把这一点向你们说明白了,我用确凿的证据,指出你们怎样被人操纵愚弄、怎样受人牵制压抑、人家对你们是用怎样的手段、这种手段的主动者是谁以及一切其他的种种,所有这些都可以使一个半痴的、疯癫的人恍然大悟地说,“这些都是班柯干的事。” 刺客甲我们已经蒙陛下开示过了。 麦克白是的,而且我还要更进一步,这就是我们今天第二次谈话的目的。你们难道有那样的好耐性,能够忍受这样的屈辱吗?他的铁手已经快要把你们压下坟墓里去,使你们的子孙永远做乞丐,难道你们就这样虔敬,还要叫你们替这个好人和他的子孙祈祷吗? 刺客甲陛下,我们是人总有人气。 麦克白嗯,按说,你们也算是人,正像家狗、野狗、猎狗、叭儿狗、狮子狗、杂种狗、癞皮狗,统称为狗一样;它们有的跑得快,有的跑得慢,有的狡猾,有的可以看门,有的可以打猎,各自按照造物赋与它们的本能而分别价值的高下,在笼统的总称底下得到特殊的名号;人类也是一样。要是你们在人类的行列之中,并不属于最卑劣的一级,那么说吧,我就可以把一件事情信托你们,你们照我的话干了以后,不但可以除去你们的仇人,而且还可以永远受我的眷宠;他一天活在世上,我的心病一天不能痊愈。 刺客乙陛下,我久受世间无情的打击和虐待,为了向这世界发泄我的怨恨起见,我什么事都愿意干。 刺客甲我也这样,一次次的灾祸逆运,使我厌倦于人世,我愿意拿我的生命去赌博,或者从此交上好运,或者了结我的一生。 麦克白你们两人都知道班柯是你们的仇人。 刺客乙是的,陛下。 麦克白他也是我的仇人;而且他是我的肘腋之患,他的存在每一分钟都深深威胁着我生命的安全;虽然我可以老实不客气地运用我的权力,把他从我的眼前铲去,而且只要说一声“这是我的意旨”就可以交代过去。可是我却还不能就这么干,因为他有几个朋友同时也是我的朋友,我不能招致他们的反感,即使我亲手把他打倒,也必须假意为他的死亡悲泣;所以我只好借重你们两人的助力,为了许多重要的理由,把这件事情遮过一般人的眼睛。 刺客乙陛下,我们一定照您的命令做去。 刺客甲即使我们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