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红飞过秋千去》 第1章 快来人啦,出人命啦,出人命…… 晨雾密封的天空微微泄漏一丝亮光,从湖岸草丛石缝偶尔溢出的蛙声沉闷如寺庙里一只千年古钟!灰蒙蒙的夜色一点一点地向黎明过渡,几串冷颤的嘶喊声像一支锐剑击碎了清晨坦荡的静谧。一名脸色青紫的女清洁工丢掉手中的大扫帚,魂飞魄散似的直奔大门保安处。 镶嵌于青山秀水之间的罗马花园,星罗棋布近百座玲珑雅致的欧式别墅,不必说,这是一部分先富起来的人的住宅区。小区道路两旁整饬的树木静静的列着队,无风的树叶纹丝不动,似乎还沉浸在幽幽睡梦中。一群百无聊赖的鸟儿在枝头叽叽喳喳的嬉戏,像举办一场盛大的黎明演唱会,忙碌了一整天的人们春眠不觉晓。 这是一座风景号称甲天下的南方历史旅游文化名城。一座座拔地而起的奇峰,一泓泓翡翠般的秀水,还有参差错落的低矮精巧楼房,一切都笼罩着淡雅的青烟薄雾,小城娴静如十六七岁的农家少女! 昨夜,可作墨汁使用的夜空狂泻了今春第一场淋漓尽致的骤雨,大街小巷被冲涮得纤尘不染。雨后水位疯狂暴涨,平日以静、清、绿著称于世的大江浊流汹涌;大雨洗涤过的空气格外清新,怡爽的青草味沁人心脾。人们在沉睡,有生命的一切在恬静地沉睡! 昨夜,他也永远地沉睡了! 匪夷所思的是,他脉搏跳动的最后一秒,持续多时的骤雨倏然停歇!那最后的一点雨声仿佛在告诉他:你安心地睡吧,最好不要再作任何一个梦,疲惫的人! 如今,他蚯蚓般蜷缩翠色欲流的绿茵之上,可年轻的他再也感觉不到人生怡爽的青草味! 三月,在这个风雨如晦的三月,依然春意料峭,那具瘦削的身躯已僵硬似经年冰雪——是呀,他那颗曾经熊熊燃烧的心也该安静的熄灭了! 活着,太苦?太痛?太无奈……短暂的二十多年,他疲惫不堪,他真的要好好睡一睡,永远的睡! 温柔的梦幻与刻骨的累累伤痕,痴情的爱与无言的疼痛,一切的一切都已随着昨夜一场骤雨悄然飘逝;一切的一切都已无所谓,如今他只想静静的睡! 晨色如水朦胧,他双目微闭,一副安然恬静情状——或许他真的不再作任何或真或幻的梦。 可是,枝头上百无聊赖的鸟儿,为何还叽叽喳喳欢歌喜舞? 雨,都不再下了! 微浊的残余夜色,悄悄地往群山之间退潮。西边唯一的一粒星光像一只依依不舍的恋人眼,久久不肯闭合。两辆笛声嘹亮的110警车火速驶进罗马别墅区,一些惊醒的居民揉着睡意朦胧的双眼,自四周陆续聚拢而来,有的嘴里念念叨叨:出啥事了,真是烦人! 人们远距离默默观望,表情冷峭如深秋冰霜。一位魁梧的警察忙着前后左右上下咔嚓咔嚓拍照,随后两位法医模样的警察戴着手套和口罩(尸体近旁是一堆污秽的呕吐物)翻来覆去检验尸体,另一文员手托黑色公文本认真的记录保安杂乱无章的叙述。 保安说:凌晨一点我来换班,接着一辆红色出租车停靠小区大门,两位约摸二十五六岁的自称是s大研究生的男青年从一辆出租车里拖出一个人,说他喝醉了,要送他回住处。但是,当时那人已烂醉如泥,他们拖不动,我就上前帮忙。在扛着他回住处的路上,他嘟哝什么我不,我不呀,杨春蕊你为什么这样对我,我不……声音断断续续模糊不清。他们俩折腾了一个多小时才走出来,说没事,他躺在客厅沙发上睡下了。之后,大雨就猛烈下起来。大约三点多的时候,我和另一位保安远远的望见他冒雨出现在喷水池旁,踉踉跄跄走动,还胡乱唱什么你伤害了我还一笑而过的歌,我走过去对他大声吼道,你不要乱来,可是他压根不当我存在,继续乱哼一些听不懂的歌词,还把上个月新栽种的几株小树连根拔起,我想他一定是喝疯了。雨越下越大,为了避免损坏公物,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他推到车棚处躲雨。可能因为他也累呛了,盘坐地上耷拉着一动不动,头发和衣服又湿又脏。我们回到保安处几分钟,他又冒雨冲了出来,抱住前面的路灯柱狠命的捶打,最后发出一声震耳的“啊”的呼喊。然后,他拐到这个方向,之后再也没有什么动静。雨停的时候是四点二十分,雨是很突然停的,所以我清楚记得这刻钟。我们以为他酒醒后自己回去了,因此我们并没有注意之后发生的事情。今天一早便发现他居然这样死掉了。他住在a区13号,那栋房子好象是去年五月份买下。大约半个月前还住着两位上了年纪的老人,估计应该是死者的父母…… 警察料理现场完毕,两位穿白衣的医务人员把一块长方白布覆盖尸体,动作麻利地推入救护车尾部,两辆车子一溜烟相继扬长而去。围观的人们舒缓了一口气,开始你一言我一语议论,喧闹如傍晚的菜市。 “你们知道么,听说那人好象是这里的大学本科生呢。哎,时代是变了,现在的年轻人就是那样冲动那样轻视生命……” “什么好象不好象的,人家还是刚走红的作家,写小说的。你没见去年晚报整版的特别报道?我那小孩就特崇拜他。” “对了,报上说那小子写的那部小说一下就赚了好几十多万,要不,他一个毛头小子哪能买得起前面这栋四十多万的别墅?” “那可是人家蹲在大牢里写成的小说,也很不容易呀!” “是吗?我一看他那长相就不像个好人!” 人群里不知道谁突兀的冲出这么一句不中听的话,人们面面相觑不再言语什么,像鸟兽各自四散离去。 晨阳斜射出一条条柔弱的红光,蒙淡的青烟薄雾渐渐消逝,一座座奇异险怪的山峰轮廓愈为分明,潮润的空气依然弥漫怡爽的青草味,沁人心脾! 车来人往,大地又开始全方位活动起来,一切又恢复了往日或方或圆的生活模样,一切仿佛不曾发生! 夜阑人静时分,偌大的大学校园西区教师公寓灯火点点。 55栋b单元4-1是一套三房二厅的标准住房,主人是中文系办公室主任曾惠敏教授——我年仅三十六岁的未婚夫。宽敞的主大厅错落有致地摆设着颇有古典韵味的木质家具,还有枣红色的韩式现代真皮沙发;光洁照出人影的墙壁四个角落斜吊花瓣式散开的水晶饰灯,淡雅的光影柔和如棉絮,整个空间荡漾着南方深秋特有的情致。穿着一袭淡粉色睡衣裙的我,悠闲地依偎曾惠敏宽厚的暖怀,像一只飞倦了的小鸟栖息枝头。超大液晶电视屏幕播放连续剧《情迷海上花》。 紧贴曾惠敏厚实的胸膛,倾听一起一伏均匀的心跳,潜意识下我仍感觉微弱的躁闷。 轻呷一小口红茶,我微仰起脸凝望曾惠敏,细柔地说:“明天我们去游玩一次l江好不好?好久没有到外面溜达看风景了,这些天烦得都快闷死了。” 一连两个月锁在双重防盗门的居室中,身体本来就羸弱的我显得更加萎靡不振——主要还在于我的心情欠佳。 “烦?怎么着?”他轻捏我的小手,眉睫也不眨一下。 我自然不回答,娇声奶气略带不悦问道:“你到底陪不陪我去呀?” “怎么突然想着去玩?忘了告诉你明天上午我要开会,区教育厅来领导。”他紧紧注视屏幕,一副不在意的神情。我微弱的烦闷渐渐升温。 “又是开什么鬼会,没完没了。”我瞥了他一眼,闪动略感倦意的眼皮娇嗔地说,“请个假陪我去嘛,去了嘛,就一次!” 女人是最长于矫揉造作的尤物。 “下个礼拜不行吗?”他轻缓地抚摩我垂落的湿发。 我挪动身子打了个小小的呵欠,开始来气了:“到底说了多少遍下个礼拜了?问一问你自己,对我你这人怎么一点不放心上。” 话似乎说得过于绝对了,其实感觉他还是比较疼我的。 他低下头望我说:“我忙你不是不知道,明天的会相当重要,有关下半年人事调动,我实在走不开。下个礼拜一定满足你。”他把“相当”一词说得很重,而“一定”却没有半点力度。 “好啦好啦,你开你相当重要的会好啦。”我生闷气了,推开他有点不安分的右手,“你不陪我也就算了,我可以找别人一起去乐个痛快。” “跟谁?我看人家可没有你闲。”他好象冷讽的语气真让有小家碧玉脾气的我一时不堪忍受。 “怎么着,不批准?这用不着你这位办公室主任签字吧?郁闷呐!”我提高了嗓门,接着咕噜喝下一大口红茶,显示不满的情绪。 曾惠敏深知性子变幻莫测的我不好惹,作一副学者般的沉思状凝望我半刻没什么言语——他似乎嗅到了今晚客厅里弥漫些许难以感觉的异味,但他没有也没法深入设想:哎,或许自己无端多疑了。 对于家庭之外我的个人生活,早出晚归的曾惠敏一向极少顾问,似乎十分放心我的样子。这是他最大的特别之处。 把茶杯放回玻璃桌,他又转过脸怪诡的呆望我,审视似的目光与我的交错,像要在我不自在的眼神里挖掘出点什么。我不好声气地说:“没见过吗?讨厌。”动不动就生闷气,这是我性情中难以剔除的劣根。 尴尬而迷惑的他默不吱声,收回紧盯的目光,接着看电视。他不喜欢搅动焦躁不安的氛围。但从他略显狐疑的神色里,我感觉一些说不清的不谐和的因子在两人当中开始裂变。在两个异性之间,这种裂变往往是导火线中烈性的火药,一引即爆。 分针与时针同时指向“12”,一曲美妙的手机彩铃声骤响。曾惠敏顺手拿起桌上的手机,刚按下接听键,怀中的我迅速一把夺过去,瞟了他一眼,冷然的说:“我的电话我自己会接。” “喂,菲玲呀,这么晚了才打电话,有什么事吗,我正准备睡觉呢。”我尤其反感别人在三更半夜打来骚扰性的电话,何况当时心情极度不好。 奇怪,怎么没有回音,听筒里只是起伏不定的微弱的鼻息声。 第2章 “喂喂,菲玲吗,干嘛不说话啊?”我看了一眼显示屏,以为手机断了信号。 “小蕊,你不知道……”菲玲支支吾吾,半晌才挤出话,“文杰他……”她仿佛刚哭过,颤抖的声音透射出冷森森的不祥的晦气。 “什么呀,你说什么?”一种莫名的惊惶如潮水涌上心头,我心头开始乱了方寸,使劲甩掉曾惠敏紧搂的双臂,猛地从他的怀抱中挣脱,怔怔地站起来。想想前天痛楚的情景,还有昨晚扰人的噩梦,我意识到或许出了什么不可想象的大祸! 今天我一直关机,而且把家里的电话线也一并拔掉,前天晚上我和文杰之间发生的事情让我痛苦至极。 “文杰今天早上他……”抽泣着的菲玲语不成句,干脆的说,“他死了——” 嘟嘟嘟,电话突然挂断了。我重拔,菲玲已经关机。 电视屏幕正播放一个接吻的镜头,曾惠敏像一只干渴的青蛙半张着嘴聚精会神地观望。 一股高压电流迅速的由脑际漫遍我躯体的每一个细胞,我只感到瞬息之间天旋地转,眼前一片晃悠悠的寒冷的黑暗。我泥塑般树立沙发前,两行泪水不知什么时候已如溪流悬空倾泻。轰隆隆的脑海仿佛有原子弹在剧烈爆炸,我全然丧失了知觉! 没有什么比死亡更让人理智与情感失控了。 “啪啦。”手机从我麻木失控的右手重重坠落,电池弹飞了。 这时目不转睛看电视的曾惠敏愣了神,按住遥控器关掉电视,惘然地仰望伫立不动的我。空气凝固成一团无形的冰,我缺氧似的的急促喘息,胸脯像狂风掀巨浪跌宕起伏;泉涌而来的泪水淹没了我浅浅的眼眶,只感觉晃动的黑夜闪烁无数刺目的星光! 不知道橙黄的壁灯是否还亮着,我如浸渍一池冬水,纵横交错的寒流穿心而过;又像悬在一个飘渺的真空,毫无重量的躯体轻如风中一朵蒲公英飘忽不定。那时那刻,我的脑子像水洗过似的空无一物。 曾惠敏站到我跟前,用纸巾轻轻擦拭我脸颊上凌乱的泪花,动情而惊慌地问:“小蕊,你怎么了,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并未恢复神智,胡乱地摇晃沉重如铅的头,泪滴哗啦哗啦地胡乱纷落,喃喃自语:“不会……不会的,不……”声音怆凉似腊月寒风掠过荒山野岭。 “告诉我出了什么事情,你说话呀!”他厚重的双手紧紧地抓住我酥软的双肩,焦灼地责问。突如其来的惊天噩耗让我顿时丧失了说话的能力,任凭泪滴吧嗒吧嗒溅落地上的瓷砖。 “你倒是给我说说话啊——”他急不可待,用力抖动我瘫痪似的身体。 我双肩使劲一耸,甩落了他的手,厉声尖喊:“你放开我!”锐利的声调令他不禁一阵悚然。 客厅里只有一进一出的呼吸声清晰可闻。他惶悚不安审视颤栗的我,紧绷的脸缀满惊愕的音符:到底什么使她今天晚上异常得如此可怕而不可接近? 豆大的泪珠从我的眉睫一串串滑地,墙上的挂钟不紧不慢挪动,仿佛有意拉长黑夜的长度!时间被不断刷新,空间凝固不变。 不知道我站立了多久,麻木的双脚犹如拖着千钧铁链。我扭转过身,僵尸似的走进卧室,砰的一声重重地关上了门。 没有亮灯的卧室伸手不见五指。我疯了似的扑倒柔软的席梦思,不堪一击的情感堤坝开始全线崩溃,黑暗中的空间飘散我排山倒海般的痛哭,音律清越悲切…… 门外的曾惠敏惘然不知所措端坐沙发,一颗受到莫大冲击的心胡乱上跳下跃,好象有千百只蝴蝶在里头飞舞。“开门,开门啊,春蕊你给我开门好吗?”他密集地敲门,回应他的只有我悲恸欲绝的哭泣! 过了一会儿,他止住了敲门,因为门底缝溢出了我凄楚的哭诉:“为什么要这样,文杰,你为什么,为什么,文杰,呜呜,谁让你这样,谁要你走,呜呜……” 文杰?谁是文杰?曾惠敏凭模糊的印象觉得似曾听说过这样一个名字,却又找不到一丝头绪而感觉无限陌生。 两年前,曾惠敏从华中一所高校调到南方这所s大任教,而文杰的长篇小说《为谁零落为谁开》出版后火红则过去了三年。作为研究外国文学的曾惠敏自然知道中文系学生近年出版过一部影响不小的校园小说,但他从未接触过此类他自以为不入流的东西;另外,小说署的是笔名,扉页上作者的简介是这样一段文字:礁石,男,20世纪80年代出生于一贫苦农家,现在某监狱服刑,入狱前为s大中文系本科生。其处女作《为谁零落为谁开》为狱中所著……文杰的小说一发行即大获成功一鸣惊人,当时整个s大顷刻掀起了一场超乎寻常的轩然大波,系里所有围绕小说展开的议论沸沸扬扬。然而,文杰的犯罪行为曾给学校声誉与形象造成了某些程度的损害,校方鉴于多方面因素考虑,对《为谁零落为谁开》的轰动效应持最低的基调,外界固然不甚了解作者最真实的概况。 曾惠敏面对米黄色的房门苦思冥想,企图在记忆的菜单里搜索出与“文杰”有一丝牵联的信息,但他徒劳了。 她与那个所谓的文杰到底存在什么特别的关系?难道他们…… “谁要你走?”这话是什么意思?他又去了什么地方?这与她有何种牵连…… 曾惠敏越想越纳闷,越想越离奇。稍稍矫正思绪,他不想再作离谱的胡思乱想,或许自己又多疑了。 “春蕊,给我开门,开开门。”他一边敲门一边苦喊。我忘乎一切全身心地痛哭,黑暗中红肿的双眼一定像两颗熟透了的草莓。 敲门声越来越洪大,他不顾特定情境火上浇油,悲伤不已的我那时也丧失了正常理智,于是毫无忌惮的带哭吼道:“混蛋你滚开。”每每悲伤之时,我这人总是难以把握说话的尺度。 祸从口出,我爆发性的话语象传染病中伤了他的尊严,终招徕皮肉之苦。 “你骂我混蛋?我招你了,竟然这样骂我?你想造反了啊?”我的话着实太过于伤人,他怒火中烧,砰砰砰的击打门,拳头的能量尽转移到木板之上,响声震耳欲聋! 我哭得也够累了,更没有心思理睬他,倒伏席梦思一把鼻涕一把泪抽泣。 “开门!开门!我叫你把门开了,听到没有?”他命令似的咆哮,胁迫道,“等下可别怪我不客气!” “我偏不开,你又想怎么样?”撑起身子,我的声音一点不比他的弱小。我就不信他胆敢破门武力解决。 话音未着地,怒发冲冠的他终于忍无可忍,一个飞毛腿扬起,随着一声轰隆巨响,门户訇然洞开! 他扭亮了灯,满屋子苍白刺目的光芒。惊讶万分的我从床上闪电般骨碌爬起,只见他烧红得象烤番薯的双眼仿佛着了大火,火势咄咄逼人;我知道性子同样倔强的他要发威了,但仍然佯装镇定自若的架势,以静制动,其实我的胆吓得快要破碎了——我哪里见过他如此狼虎般难看的凶相? 有句话说得有理:老虎不发威你以为它是病猫。 他怒目圆瞪着我,一言不发,似乎要把我整个生吞活咽,这等吓人的模样让我十分厌恶,却又非常恐惧。 为了掩饰我内心的躁乱,我还不知道好歹地说:“看着我干嘛?” “你真想尝试我的拳头?”他竭力压住胸中升腾的火苗,冷阴阴的说。 面对男性的强权主义,我也不是一盏省油的灯,赤裸裸的武力威胁加剧了本已严重恶化了的局势。他的话实在让我一下子气炸了:“好啊——你流氓!”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恼怒十足的他咬牙切齿,蠢蠢欲动的拳头扬在半空,仿佛一枝粗树枝缀着一只大梨随风颤动。 内战一触即发,但忐忑不安的我依然摆出一种盛气凌人的架势,以示不畏强暴。我实在不相信文质彬彬的中文系教授也胆敢施展拳头暴力。 “就是流氓……”我不顾危急情势继续挑衅,轻蔑的说。后面的一句“流氓才踢门闯进来”还来不及说出口,啪的一声,一个极具力度的耳光已经干脆利索地击落我清瘦的左脸。这有板有眼的家伙果真不放弃使用武力。他有失身份的暴行远在我的意料之外。 哎,想想当初,我说话也太过激甚至粗鲁了,一点自知之明都没有——曾惠敏毕竟还是一位仪表与学识兼优的堂堂教授啊,却被我这样一名不知天高地厚的弱女子侮辱为流氓!我以为我是谁呀?简直是吃了豹子胆而无法无天妄自菲薄了! “你——打——我,你——敢——打——我!”惊骇万分的我抚摩热辣辣的脸庞,愤恨地瞪着他抽动的面部。 “你刚才什么态度?把我当作人么?太放肆太没有规矩了。”他气势汹汹,呼出的气流好象十二级的飓风。 “太放肆太没有规矩了。”这样训斥的话使我感觉到他根本没有把我当着他的恋人,而是仗势一种长辈的身份高居我之上,这大大伤害了我一向不容侵犯的自尊。 第3章 我当然自知理亏,不想再惹是生非自找麻烦;性情傲慢的我虽也不想吃这眼前亏,可势单力薄的我已经没有法子了,何况也没有足够的力量和他火拼,留待日后与他理论罢了。我暂时吞下这口委屈气! 那时我多病的身体偏偏很不争气,没有想到不堪一击的鼻子一下子涌出两股鲜血,我用以擦拭的白嫩手指都被染红了,曾惠敏居然还像一位麻木不仁甚至如幸灾乐祸的看客旁若无事冷观,如此冷酷惨烈的情状让我极度痛心——要是文杰见这情状他必定心痛至骨髓!我转身背着他,更为拼命嚎啕痛哭,凄婉的哭声宛若荒山野岭夜莺的哀啼。 曾惠敏最厌恶女人没大没小的哭声,他走出了卧室。他曾经说过,世界上最没有价值的是女人的哭声,而痛惜甚至纵容女人的哭声的男人最可悲,而更没有价值。 过了一刻,我忽地感觉腹部一阵酸溜溜的剧痛,双手紧紧捂住下腹,最终难以忍受而瘫软在地上苦哭:“哎哟,啊唷,痛死我了……”当然,其中含有七八分表演的夸张成分,为的是削弱他强盛的嚣张气焰。 方才还像一头被激怒的公牛的他,听到我异乎寻常的哀号,几个箭步闪进房间搀扶我坐到床沿,无比怜惜地大声连连问:“你怎么啦怎么啦?” 再怎么刚烈如顽石的男人,在女性凄婉的啼哭里,也会被软化而变得异常温驯。 “哎哟,你……你打呀,你怎么不打了,哎哟哟,你把我肚子里的孩子打出来呀,你……”此刻的我软弱如一枝多年病柳,有气无力。 “什么?你、你怀孕了?”他惊愕不已,原本标准的国语发音严重变了调,似乎无法相信这个千真万确的事实。 我没有作声,继续凄凉地呻吟与无节制地痛哭。是呀,怎么可能怀孕呢,我们的防范措施做得很到位呀!与曾惠敏相处的九个月里,尽管我们已经过着本质上的夫妻生活,但我们尚没有要在近期内结婚的盘算,更别提生孩子那等遥远的大事了——曾惠敏正承担一项五万多的省级科研项目,而我刚读研究生二年级,我们绝不可能背负沉重的家庭包袱而荒废了前程与学业。每一深夜每次行动,我们好象都已小心翼翼了,怎么可能还出漏子呢?我也颇为不解。其实,三周前我已经察觉身体发生异常的生理反应。 “你真的有了?真的吗?”他仍疑惑不已,不停地轻声问,象怕伤了我的胎气。我只是嘤嘤啼哭,表示默认。 他贴紧我身子轻柔地抚摩我蜷缩的腰肢,忧心忡忡而又愧疚万分似的凝望泪痕满面的我,没有再吭声。受宠的我适时中止抽泣,凄惘望着他说:“怎么办?我们该怎么办?” 他眼里漂浮一层灰暗的迷雾,一语未发,以万分无奈的目光打量我,仿佛也在问我该怎么办。他的手移到我隐痛的腹部,一副抚恤的模样,良久才说:“你还很痛吗,要不要现在去一趟医院。” “三更半夜了去什么医院?”他终于开始体谅我了,我不动声色软弱无力地说。 “我错了,春蕊,我错了,刚才我真不该打你!”他像个累次犯错误的小孩在向大人认错求饶,样子可怜兮兮的,全然没有一丝半点教授的风度——在家他只是我的未婚夫。 他忏悔般的神情使我略感安慰,疼痛感似乎也有所弱化。女性的心理需求是最容易满足的。 徐徐的夜风轻轻地撩动雪白的窗帘,两串摇曳的银色风铃仿佛在窃窃私语。我们默不作声,愤恨还写在我的泪容。刚才那一记响亮耳光不是打在我的脸上,而是刺入了我心灵的最深处:哼,你姓曾的竟然敢挥拳打我,你凭什么?我父母生我养我到今天还没有说过一句让我委屈的话,没动过我一个指头,你姓曾他妈的居然动手打我!凭什么?你以为你是谁呀,不就是个教授吗,有什么大不了的,说不准将来我比你厉害一截呢。“天下最没出息的男人是打女人的男人。”我记得这样一句话。谁稀罕和你在一起?是我瞎了眼,上了你甜言蜜语的大当;什么鬼教授嘛,就是流氓,今天晚上我可看破了你的庐山真面目。你打我,姓曾的你去死! 当时我就是这样在心里狠狠的骂道。 “你到外面去吧,我用不着你在这里。”我推开他的手,轻声细气地说。 “春蕊,今晚你究竟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你就不可以告诉我吗,春蕊——”他的语气有点苦口婆心的味道,他急切想揭开迷惘的疑念。 我当他没问而置之不理。 见他纹丝不动,我站起来欲去关门:“你到外面去好不好?我想一个人冷静。”看着我愁苦的模样,他闷闷不乐地走向客厅,随手掩上被踢破了的门。为了避免他万一再闯进来,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蹑手蹑脚挪过书桌把门严实顶住。 风铃静默,深夜的灯光格外刺目。空荡荡的卧室一片死寂,我突然又感觉被一种黑色的恐怖重重包围与封锁:文杰真的走了?永远的走了? 文杰瘦削的身影在我眼帘忽明忽暗、忽隐忽现,我周身不停战栗!但我说不出半句话,喉道仿佛发生了严重的塞车。 庞杂的往事并没有在我的脑海里一幕幕重现,此刻我记忆的屏幕一片空白。我不敢回忆,回忆不堪回首的往事是万般的苦痛。我疲惫的目光游移到床头米白色的电话机,脑子闪过这样一个臆想的念头:拨打文杰的手机?!(那部手机是一位老同学刚赠送给文杰)或许,或许菲玲带来的消息不是真的,或许刚才的一切仅是一场虚惊的噩梦!我变得有些失常了。 电话顺利拨通,传来一个浑重的男高音:“喂,你好,这里是市公安局办公室,请问您是死者的家属吗?”文杰的手机、还有一些证件是警察从尸体上搜出来的。 “呃,不……”我一阵心悸,窒息得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尸体存放市第二人民医院,明天上午九点亲属到医院料理后事……”对方不客气地挂断了电话。我软绵绵地放下话筒,眼睑像全没了似的,夺眶而出的泪水又浸渍了我的双眼:文杰是真走了,永远不再回来! 闭合倦怠的眼皮,我感觉到一个黑黝黝的叠影由远及近、由小及大,醉醺醺而踉踉跄跄径直朝我一步一步逼靠,两束渴求的目光充满无法解读的深情;一声接一声令人心寒肺裂的乞求在耳廓悠悠回荡:“我可以叫你小蕊么……我可以叫你小蕊么……” 那仿佛远古幽灵的哀声! “啊——啊——啊——”刹那间,千万诡异的幻影与恐怖的哀声从四面八方一齐向我侵袭,我双手紧紧压住脑门竭尽全身力量嘶喊。 曾惠敏闻声破门而入,紧抱惊魂未定的我,连连问道:“怎么啦怎么啦?”他那惊惶的程度不亚于我。 我像一只受饿虎追杀的小羊羔,拼命地搂住他,放声号哭:“我不要,我怕……我怕……” 这一夜,我最后一次依偎在曾惠敏宽大的胸怀,彻夜未眠! 黎明时分,乘曾惠敏进卫生间漱口的间隙,我借口到外面买早餐,偷偷打了辆计程车直奔市第二人民医院。 清晨的医院幽静冷清得让人感觉十分恐怖,被四周大楼密封的医院大院弥散浓烈刺鼻的药水异味,精神恍惚的我直想呕吐,可胃里空无一物。我手上提着一块蛋糕一盒牛奶,却没一点食欲。昨夜依偎在曾惠敏的怀里,我一宿都在苦苦思忖是否去看看文杰最后一眼。文杰会死不瞑目么?若如此,心理承压能力微弱的我如何敢目睹他没有气色的面目?然而,痴心不改至死喜欢我的文杰,因为我,历经了太多难以想象的苦难,而且最终又落到如此意想不到的结果,扪心自问,我或多或少承负罪孽呀! 太平间坐落医院最偏僻而阴森的西南端,圆形的白色外观,半球形的屋顶,俨然一座裸露的坟茔。徘徊住院部外的大厅,我实在不忍将疲惫的目光投向那座令人心惊胆寒的低矮建筑。 整整一夜没有合眼皮,此时的我孱弱如一株被风雨摧残多日的小草。坐在大厅冷冰冰的塑料椅,不堪困乏的眼皮不听使唤了,上下开始打架。不知何时,我浑浑沌沌睡着了。 “你在哪……你在哪,我的儿呀,我的儿……” 我刚进入睡眠状态,耳边旋即响起一阵接一阵凄绝的悲号。惊醒的我抬起头望见两中年妇女搀扶一位瘦骨嶙峋、老泪横溢、年近六旬的老大妈,一旁是文杰的父亲、弟弟、四个姐妹(文杰给我看过他全家的相片)以及其它我所不认识的亲属,他们无一个不愁眉苦脸。 犹豫再三,我战战兢兢地走到他们一旁,抖瑟地面对文杰的大姐说:“阿兰姐——”说罢,大点大点的泪珠又滑了下来。我内心的愧疚深重呀! 文杰的三姐惊疑的盯着我:“你叫杨春蕊?” 我“恩”着点点头,声音微弱如蚊飞。 阿兰大姐漠视我冷冷的说:“你不应该来这里,不需要,我弟不需要你来看他了。”十几双泪眼鄙夷地扫射过尴尬无比的我,我的心像刀绞一般剧痛。 “我的儿子呢,我的儿子去了哪,是你害死了他,你害死了他!”文杰的母亲突然逼近我,使尽全力拽住我的上衣,哭喊道:“是你害死了我的儿子,你为什么这样害他……你还我儿子……” 我手足无措,碎裂的心血流如注,恁凭她干枯的双手使劲乱抓胡扯我单薄的上衣。她疏疏落落的头发几乎全被岁月染白,但我印象里文杰的母亲并没有这般苍老——莫非丧子之痛令她一夜之间全换了模样?那张黝黑的老脸似千年古树布满深刻的纹路,让人见了不免心寒心痛!生活的辛酸与苦难使她如此形容枯槁,如今,她又如何能承受人世间最大的悲痛?死者长已矣,惟有无言的伤痛留与生者! “妈——”看着失态万分的我,文杰的二姐上前掰开母亲紧抓不放的双手。 文杰的母亲顿足捶胸,嘶哑地痛哭:“苦命根呀,谁前世造的孽,老天啊老天,谁个祖宗得罪了你老天爷……”她每一悲痛欲绝的哀声,犹如一把把锋利无比的锥子深刺我的每一神经细胞,我深切理解做母亲的心境:这人世间还有什么比失去亲生骨肉更残酷的惨剧?有什么比白发人送黑发人更令人撕心裂肺?杜甫《新安吏》有诗言:眼枯即见骨,天地终无情。 我们随两名医护人员来到太平间。锈迹斑斑的小铁门打开,大家屏息凝神,目不转睛注视白布覆盖的尸体。一男医护人员揭开头部的白布,一副蜡白的瘦削面孔显露出来,文杰的母亲喊了一句“我的儿”就昏厥了过去,所有的人都不禁哭成一团;呆望着那张熟悉而又变形了的面庞,我顿刻周身一阵毛骨悚然,一股刺骨寒潮穿透肺腑,那瞬间我的心仿佛要烧焦了。 文杰昏迷不醒的母亲被送到了急救室,狭窄的太平间只剩下一直默不作声却不愿意离去的文杰的父亲、弟弟等五人。突然间,我失去了理智发疯似的走向尸体,神情呆滞地凝望文杰凄惨的脸,左手搭在他露骨似的胸膛,右手轻摞他凌乱粗硬的短发——我真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那股不可想象的超常胆量! 前一晚上还与我一番冷战的文杰,如今却已僵硬地横在我的眼前,生离死别只不过就弹指一挥间的工夫! “我可以叫你小蕊么?”他的话语鲜活地萦绕我的耳际。 第4章 唉,假如我轻轻的应允他一声“恩”或者微微点点头,即使内心十万分不情愿,文杰绝不会因我沉默的拒绝而走上犯罪之路蹲了三年多的监狱,更不会滑向彻底毁亡之路……假如只是假如,无法预想的悲剧已经真真切切存在。 叫我一声小蕊吧,让你叫我小蕊!文杰,你还能叫小蕊么?我让你甜甜地叫我一声小蕊! 我粘稠的嘴巴不由自主喃喃自语,而破裂的心却一点一滴流着血…… 尸体火化的第五天,远在海南医院做护士的陈秋颖才获知文杰的死讯。 那天周末,陈秋颖见到老同学在网上留言:你也太过分太不近人情了吧,昨天文杰最后的葬礼你怎么不参加?亏他死心塌地爱着你。文杰真的好惨,谁都没有想到他那样傻乎乎的结束生命! 当三行用红色宋体字打成的汉字跃入陈秋颖的眼帘,她呆滞了,握住鼠标的右手一直僵直不动,两串晶莹剔透的泪珠密集、无声地滴落胸前衣衫,十分钟,二十分钟,半小时……泪水湿透了她的上衣,漫及短裙!她内心的平静瞬息间被摧毁,只感觉自己好象从万丈往无底洞的深渊坠落。 之后,陈秋颖给黄丽霞打电话详细问及了一些事实。傍晚时分,她乘船渡过漆黑的海峡,踏上了奔往桂林的列车。 十五个小时的行程,列车拖着疲惫的躯体缓缓停靠站台。此刻,这座南方美丽小城已经灯火阑珊,街面上出类偶有几个鬼祟的人影游动之外,四周一片寂静,一脸困倦与伤悲的陈秋颖随着稀疏的人群走了地下出口。 等到天大亮,她从候车室走向公交车站台招呼一辆计程车,没精打采对司机说:“极乐园公墓。”黄丽霞告诉她说文杰的骨灰葬于极乐园公墓。入葬那天,千里之外的黄丽霞也到了场。 司机不禁紧蹙眉头,疑虑地打量憔悴的陈秋颖,问:“什么?”她同样没精打采地重复了一遍。一大早去那不吉利的鬼地方,司机怀疑她是不是有病。 车窗外的景物飞驰而过,她浑浊的思潮汹涌澎湃。一周前,她和文杰在这个美丽的城市爆发了一次狂风暴雨式的热战,所有的情景,乃至每一细微的话语、动作、神色如今记忆犹新;仅仅那么短暂的几天,那位曾经死去活来痴恋自己的男孩转瞬间就永远离开自己……人生处一世,去若朝露晞。 通往极乐园公墓的乡村小路人迹罕至,惟有每年的清明时节,噼里啪啦的鞭炮声才使那神出鬼没的山岭热闹一番。她的目光透过车窗扫视密密匝匝的坟茔,车子嘎的一声停靠在公墓大门。 低矮的山岭笼罩阴森冷寂的雾气,不知从什么方向偶尔传出几声令人不寒而栗的凄厉的鸟鸣,无形中更加重空气中恐怖的分量。陈秋颖干枯的泪眼缓缓的环顾远近的坟墓,她设想每一土堆下是否都深埋一个个同样悲哀的孤魂。 伫立片刻,陈秋颖壮胆径直朝公墓管理处走去,一个古稀老人正在水沟旁漱口,听到脚步声,老人半转过身斜着眼惊奇地打量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陈秋颖,满嘴恶心的白色牙膏泡沫。怪异而苍老的面庞,陈秋颖怀疑他究竟是人是鬼。 还是陈秋颖先开了口:“老大爷,一周以前是不是刚……”她突然又停顿下来,因为后面的话真不知道如何表达为好。 “你说什么?”老人扯过脖子上的毛巾抹了抹嘴上的泡沫,含混地问。此时此地出现一个神色忧伤的女孩,老人以为是流浪乞讨的疯女,可仔细打量,那一身青春的打扮却不似。 “我是说,一周前有没有一个叫文杰的年轻人……”她实在有点难以言明。 老人打断了她的话,拿牙刷的右手指向远方说:“看到了没有,在那个角落,最新的一个,上面刻有名字的。” “谢谢大爷,”她刚迈出几步,又回头难为情地说,“大爷您能不能跟我一起过去看看?我一个人……”最后一个“怕”字她没有说出口。尽管做护士的她和不少尸体打过交道,但毕竟她是二十出头女孩,何况那埋葬无数尸首或骨灰的山岭本就死气横溢。 “行行行,”老人自然猜出了她的恐惧心理,不解地感慨道,“哎,你这姑娘,干嘛一大早自个跑到这个鬼地方。” 老人的话不象发问,她也就没有吭声,紧跟在老人之后,手里拎着一个装满千纸鹤和冥币的袋子。幸好,路上老人并没有问及他们是什么关系之类的问题,只是絮叨感叹现在的年轻人跟他们那个年代如何如何不同,而陈秋颖则心不在焉地“恩恩”应和。 老人停止脚步指着身旁一个崭新的坟茔说:“就这。”低垂着头的陈秋颖抬起清冷目光,只见一块半米高的青石碑上镌刻四个不能再简单的汉字:文杰之墓。除此之外,全然没有诸如生卒年月之类的文字。 陈秋颖痴呆地凝视墓碑,四个冷冰冰文字犹如四支利箭横在自己的心胸,绞痛难忍。她懊悔不已:为什么当初对他那么绝,那么狠?若不是那般残酷无情,他根本不会滑向生命的最极端;他自始至终执着固守一分毫无回应甚至是受伤害的感情,而自己却一次次否定他的真爱,甚至对他恨之入骨! 此刻,他悄无声息走出了自己的世界,给陈秋颖留下不堪回望的回忆;他化为一捧黑灰,密封在一个小小的铁盒,所有的现实与所有的梦都已消逝无痕!惟有他的名字(其实文杰不姓文)赫然刻在一块墓碑表面,显示这世界曾经存在一个名叫文杰的人。 文杰像一朵白云豁然飘逝,她这才感觉自己怨恨满怀的心一下子像被掏空了似的,什么愿望全都消逝无痕。回想历历在目的往事,陈秋颖滚烫的热泪盈眶。 老人半弓腰在远处坟茔间拔草,太阳不知不觉爬到了8:00的高度。 站立痴想的陈秋颖回过神,俯下身,从袋子取出无数小小的和一沓冥币,并把一只只洁白的千纸鹤小心翼翼迭成一个篮球般大小的“心”字;她点燃两支红烛,将火苗引向千纸鹤和冥币,微风缓缓袭来,纸灰成片成片徐徐飘升。 泪眼看着升空的片片纸灰,嫣然间,她想起了闻一多的《葬歌》: 也许你真是哭得太累, 也许,也许你要睡一睡, 那叫夜莺不要咳嗽, 蛙不要号,蝙蝠不要飞。 不许阳光拨你的眼帘, 不许清风刷上你的眉, 无论谁都不能惊醒你, 撑一伞松荫庇护你睡。 也许你听这蚯蚓翻泥, 听这小草的根须吸水, 也许你听这般的音乐, 比那咒骂的人声更美。 那你先把眼皮闭紧, 我就让你睡,我让你睡, 我把黄土轻轻盖着你, 我叫纸钱缓缓的飞。 微风吹尽了地上的纸灰,两支蜡烛仍摇摆不定燃烧,陈秋颖双膝跪在墓碑前,翕动的嘴唇似乎在默默自语—— 原谅我好吗,文杰!你求我原谅过千百遍,今天就请求你宽恕我所有的过错;文杰,还会对我说那三个字吗?我一定让你牵我的手,一定会答应你,可现在你说不了,你再不会说了!你不爱我了吗,你为什么这样一句话不说就走,为什么要走…… 微茫尘世间,惟有一个生命走到末端一去不回,人们才幡然悔恨! 明媚的阳光愈发炙热,山脚下沉甸甸的氤氲却久驱不散。 陈秋颖没有再回首,两手空空地离开了公墓! 她的整个心像被火燎似的,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在心胸弥漫! 半个月后,我出乎想象收到文杰家里寄来的一个沉重的包裹——文杰的五本日记以及一大沓小说稿件(小说题名为《乱红飞过秋千去》)。第一本扉页夹着一张精美的绿叶书签,上面是文杰女性秀气的笔迹:假若有一天,厄运真的要降临于我,务请将所写的日记与稿件如数转交杨春蕊,谨此特嘱! 一句一字读罢五本一千两百多页整整齐齐的日记,我伤痕累累的心被那点点滴滴的文字深深烙痛!在他袒露无遗的真切的记载里,我确实无法相信却又不能不深信:文杰对我以及陈秋颖的挚爱是何等炙热何等圣洁,却又何等悲凉何等伤痛! 在不可计数的诗篇里,有这样的诗句让我潸然泪下:你入了我的诗/我却不能拥你入梦……/借着一线淼茫的星辉/我将一切美丽而忧伤的记忆/连同我的躯体/还有爱的信仰/一齐燃烧 六十万琐碎的文字,不仅详实记录了我们之间所曾发生的一切故事,而且真切展现了文杰细腻无比却又困惑无比的内心情感,更使我深刻懂得文杰缘何最终选择自我毁灭——与其苦痛地为万难实现的爱而存活,不如为圣洁的挚爱与信仰一死了之! 第5章 崭新而颇具恢弘气势的大学生公寓城人潮汹涌,2002届的新生们满怀梦想与憧憬迈入了大学开放而自由的校园,开始了他们全新的人生旅程。新学期,新气象——每一张脸都洋溢着青春蓬勃的朝气和熠熠生辉的喜悦。 长途汽车在蜿蜒的山间公路颠簸了整整一天,而且昨天为入学宴席忙碌,文杰显得有些疲惫,脸上本该有的笑容荡然无存。还好,一下车,盛情的大师兄师姐边争先恐后上前帮着提皮箱拎提包,然后又是找宿舍、领生活用品等,忙得不亦乐乎,这让眉宇不展的他略感一丝人情暖意。文杰家里最初欲让他父亲随他一道起程,说路途遥远,你第一次出门人生地不熟,攥着几千块学费我们放心不下,而文杰更固执地说我不是三岁小孩了,你们不放心能到学校陪我四年不成?其实,他认为父亲往返花费上百元的路资完全没有这必要,而且木讷的父亲在众人面前实在不会说话。家里自然拗不过,最后,文杰在乡亲们轰轰烈烈欢送氛围中独自踏上了北上的汽车。 四人间的标准宿舍宽敞整洁,打理好床铺,文杰不知道可做点什么打发闲置的时间。也许因为新同学还没有找到共同的话题,有的躺床上听音乐,有的津津有味品尝零食,有的拿手机用叽哩呱啦的方言土语给亲朋好友打电话。文杰躺到床上,仰望苍白的天花板,回想之前走过坎坷的历程,一股莫名的失落感象春天的蔓藤在他的心田缓慢萌发攀爬。 命运总喜欢在关键时刻戏弄着人。天有不测风云,那年高考,一场重感冒再次落到了他身上,他想这回可又要完了。可他没有完,而他为之拼命努力的重点大学的梦却像泡沫破碎了。十年寒窗苦读,一个小小的意外就可以把一个人的一生命运毁于一旦,无论之前你如何卖命,一纸定终身的高考就如此残酷。换句话说,人在命运女神面前是软弱甚至是无能为力的。来到这所省级师范大学,文杰内心多少有些失衡——此刻自己应该在南京武汉天津。再者,选择中文系亦非他的心愿,他极想学法律,但乡亲们说学法律的谁不能言善辩,你这样说话还面红耳赤的人学啥法律?而他填报中文系,更多考虑了拮据的家庭景况,他只期望毕业后能尽快找到一份工作以缓解家里的困窘。在那个打灯笼都找不到的穷乡僻壤,祖祖辈辈数百年才出产唯一一位大学生,光耀了门楣的文杰自然成为乡亲们羡慕与敬仰的“读书人”,然而,不苟言笑的他脸上平日虽强装几分喜悦,心里却像吃了黄连似的闷闷不乐。此后生活与感情上屡屡遭受挫折,更不断滋长了他郁郁寡欢的愁绪。 有缘千里来相会,这样腐旧的缘分观在现实面前确实不堪一击。人世间的诸多悲情,在于命运之神刻意设计了两个无缘的人千里来相会。假若文杰如愿考上省外重点大学,此后的一切便不会发生;假若我的第一志愿不是这所大学,文杰和我之间或许一辈子也难以有一丝半缕牵连。但最令人不可想象的是,文杰为何对我一见倾心以至不可自拔?所有的一切似乎一个个玄乎的谜。 我们相识有些偶然。刚开学的第一个周末公寓城停电,我们宿舍距离开水房又老远。我艰难地提着漫溢的一桶热水走走停停,一位个子不高、看似来自农村的男生冷不丁从身后走到我跟前诚恳而有点腼腆地说:“同学,我可以帮你的忙吗?”上气不接下气的我松开了手,不好意思地说了声谢谢。 我粗略打量了他几下,说:“我感觉我们好象有些面熟呢。” 这个带着泥土气息的男生外表上没有斑点触动我的视觉。 他把桶换到左手,望着我说:“是吗,我是中文系02级汉语言文学c班的(简称02汉c),你呢?” “呵呵,还真巧,知道吗?我们还同一班呢,我叫杨春蕊。”我微笑着报上自己的姓名。 他哦了一声,便没有半句多余的言语。过了一会,我才打破沉闷也问他的名字,他告诉我说叫文杰,木字下一个四点水的杰。后来的交往证明了他是一位很不善言辞的内向型男生。在今天开放性的现代社会,我不喜欢像他这类型的人。 文杰一鼓作气把水提到我们六楼宿舍门外(那时候的他还算比较结实),我礼貌的说:“多亏了你的帮忙,我不知道怎么感谢你才好呢。” 他眨了眨眼凝视我的脸,说:“不客气,我很高兴能首先认识你!” 谁能想象,这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一次眨眨眼凝视,就决定了文杰的灾难?转瞬之间,文杰居然对我萌动了春天般的情愫;不知不觉中,我也竟然这样不费吹灰之力轻易俘虏了一个人的全部!唉,激情犹如闪电行空,无论是叱咤风云的伟人,还是凡夫俗子,所有的人都在转瞬之间情不由己地陷入恢恢情网。 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比爱情更微妙更不可捉摸?最初的一瞥往往仅是一颗微不足道的火星,然后经冲动的一念燃烧为情感的烈火,迅猛形成燎原之势!默默无闻的文杰表面看似短舌头,其实他想说的话在心胸却是连篇累牍,脑海里的幻想像波涛无时无刻汹涌着,而且尤其善于观颜察色及揣摩人的内心世界。写诗的人,感性的想象力非一般人可比拟。 新生军训结束的那个晚上,我从图书馆五楼检索室出来,文杰和我不期而遇。他的穿着十分朴素,上衣与裤子颜色不甚谐调,我注意到他的脸色略显清冷,像营养不良造成的病态——长相不咋样的文杰给我的第一印象并不美好也不深刻。在注重外在形象包装及审美价值观偏高的今天,文杰的劣势显而易见。我首先向他挥手打招呼。 他以惊喜的神色上下打量着我,开口说道:“今天天气说变就变,转眼就开始转凉快,你常来图书馆上网?” “哪里有呀,闲的发慌时候偶尔来和老同学聊聊。”我轻淡说,“开学快一周了,对大学的生活有怎样感觉?” “感觉?一般而已,大学的生活也无非这样。空余时间过剩太多倒有些不大适应,我的意思指的是一个人。你说呢?”他一边走一边看着我。 我不甚明白他说的前半句话的意思,接着说:“是吗?我好象还是很怀念高中的生活,可能是我总是想家的缘故吧!” “想家?为什么?你可以常给家里打电话。”他偏过他头看我,那目光包含一丝温暖的关切。 我略显忧郁地说:“我也说不清楚,可能一时有点不习惯住校吧。我爸爸妈妈几乎每天都来电话的,可是我还是想着回家。在这里我觉得一个人很孤独。” 回想起来,我们那天的谈话有些玄虚:彼此当初都不经意的强调“一个人”。 “你们女生好象比较恋家,过些时间或许你会慢慢适应的。你家在哪呢?”他的话似乎是在安慰我。我回答说我来自山东青岛。 文杰的表情显得仿佛有些惊羡,在他的想象里青岛仿佛一幅美丽如诗的风景画或蓝色多瑙河。他轻声说:“你一个女孩子从那么遥远的地方跑到这里读书,想家也许是难免的。青岛风景一定比桂林更有一番韵味吧,我真的好渴望去看看大海!” “这里的山水的确很秀气很有个性呀。”我走路像风一般轻快,他紧跟在我身后。之后,我们到学校北门外一家小店吃夜宵,他一边吃一边不时闪动睫毛望着我,但我不太在意他当时的神情。 文杰随我到六楼宿舍门外(我现在很后悔,为什么每次都让他送我回宿舍呢?这会给他太多接触的机会呀),最后他要了我的电话号码。 对他隐性的反应,我确实毫无感觉,但故事的情节已悄无声息一步一步往深层蔓延。 现实中的大学生活并没有像高中时候想象的那种如诗似画绚丽多姿,不出多久便让人产生厌倦、寂寥的感觉,正如文杰所说的“大学生活也无非这样”。一周五天仅仅上那么屈指可数的十几节课,除此之外,无所事事便是高枕无忧睡懒觉,便是通宵达旦看没完没了的电视连续剧,便是上网聊天…… 我们平淡无奇的交往与正常的接触,班里无一人察觉文杰对我有那种特别的意思,此后直到他明确表示,我还据此错误以为他那最初的冲动已经与日俱减。除去周末,我们同在一班上课天天可碰面,但极少单独相处在一块,他平日也只是偶然给我打几分钟的电话随便聊聊而已。 金秋十月,空中习习秋风捎来了些许怡爽的凉意。大一新生确实清闲得很,周五一整天没有课,上大学仿佛度假。这天文杰睡午觉醒起来已经是傍晚时分。他揉着惺忪的睡眼,独倚宿舍阳台凭栏,若有所思凝望薄雾弥漫的、飘飞纤细雨丝的天空;他手里拿着一本陈旧发黄的《戴望舒抒情诗》,心不在焉地翻阅,不时俯瞰公寓城小道上撑着五颜六色的三两行人。雨,像丝絮般缠绵地纷飞,仿佛不是飘在空中,倒似落入空寂阴凉的心坎上。他随意翻诗集的下一页,这是戴望舒的名篇诗作《雨巷》,其实,他已不止一次阅读这首纯美的诗,但此刻,他的心境感觉与诗境格外默契:我希望逢着一样地/结着愁怨的姑娘。 文杰是名副其实嗜诗如命的男生——在这个物欲横流的现代社会,我原以为诗人都做乞丐去了呢!据说,文杰一个学期曾经读过一百五百多册诗集,夜里睡觉还常手不释卷。我敢断然肯定,文杰优柔寡断而多愁善感的性情,与其痴爱诗歌一脉相承。与之背道而驰的我却对武侠小说独有钟情。文杰曾说像我这样拼命读武侠小说的女生真有点不可思议。事实上,他对这种不登大雅之堂的武侠文学嗤之以鼻。在文学这一领域,我们的喜好与品位便如此大相径庭。不止如此,之间的性格乃至饮食等诸多方面也相去甚远,我想我们没有太多的共同言语,将他拒之门外也是在情理之中。 桂林的天气像我的脾气变幻莫测,下午还细雨蒙蒙,夜晚的天空却已清新而高洁,满天繁星宛若一幅标明村落的世界地图。舍友们都聚拢客厅观看nba篮球赛,只对足球有兴趣的文杰心里像打着结,躺在床上傻傻地痴心妄想。 我正要动身离开宿舍,电话铃声响了。这是文杰给我打给我有预谋的电话,他探询我今晚有什么活动,我说我们没事准备去理科楼上网;他说想和我出去随便逛逛聊聊天,我回答说我们已经约好了,明晚吧。他说这样呀,那等下他也和我们一起去好了。 如今仔细一想,文杰真还没有勉强过我。那大抵因为惧怕我缘故。 我们上线大约半小时,文杰才出现在网上。他的网名叫“非你免谈”,其中的含义不难理解。漫无边际闲聊了一会,文杰突然发给我一句后面带有丰富潜台词的话:“杨春蕊,我不知道该不该坦白告诉你……” “我觉得今天晚上你怪兮兮的,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麻烦心情不好?那你说吧。”他的一个“坦白”顿刻触动我特别的感官,我意识到了即将要发生什么,但我故作糊涂。 “可是,我真的很担心烦扰了你呢。”他犹豫不决的样子。面对一位尚未熟识的女生,内敛的文杰多少还是有所顾虑。 那样的话包含的意思已显而易见,却还磨磨蹭蹭兜圈子,这让我略感厌烦:“有什么话你就直说吧,别吞吞吐吐拐弯抹角了,没关系的。” “我可以喜欢你吗?杨春蕊!”犹豫片刻之后,文杰惴惴不安地吐露了深藏心底的爱慕。 奇怪了,他的求爱是提问式的。你喜欢谁纯属个人主观意愿,用得着问别人可不可以吗? “你喜欢我?”我骇然,又觉得异常可笑。 “是的,你呢?”他木讷的问。 一石激起千层涟漪,我平静的心湖立马荡漾一圈又一圈情感的波澜。叫我怎么说才好呢,太不可思议了,我们在一块单独相处的时间还不足两小时,除了懂得他的名字叫文杰之外,关于他的一切我一无所知,他何以如此草率甚至鲁莽陡然表白?实话实说,论外貌,我绝非那类君子好逑的窈窕淑女,我平凡得很,以至几乎没有什么回头率;论才艺,我一无所长,更别说出类拔萃之类了,考取这所省级s大是我水平的超常发挥。不过,我的英语水平可以说有点拔尖。总而言之,在这个美色值万金的感性时代,我确实没有半点足以炫耀于众的姿色,我究竟有什么特别的磁力强烈吸引他呢?我们素不了解,生疏形同擦肩而过的陌路行人,他这般心急如焚未免也太不近常理了吧?——爱慕之情往往是有悖常理的! 难道这就是所谓的一见钟情?可这是单向的一厢情愿呀。 再说,文杰追求女生的技巧或者艺术性确实过于差劲:开门见山直来直去,没有一些必要的铺垫或衬托,如此的袒露总给人一种难以消受的感觉。文学创作手法熟习于心的他在现实生活中却不能灵活变通运用,这是一种极大的浪费。 忐忑不安的我茫然不知该说些什么为好。文杰注视着苍白得刺目的电脑显示屏,我许久没有给他回复,他那颗焦灼等待的心哐哐地狂跳。假若我们面对面注视站着,他必定无地自容。 “怎么了?你可以如实回答我吗?”长久的等待之后,文杰把话发了过来。 电脑这玩意实在有其独到的可爱之处,一些不便启齿表达的隐私性的话语和情感,均可通过这一媒介迅速而有效地传递,根本不必担心对方的脸色。 “你不会是逗着我玩吧?”我的确怀疑他在说呓语。 “我喜欢你,真的假不了,谁会拿感情来开玩笑?”他打字的速度很快,眨眼间我便收到了他的信息。 第6章 他真假难辨的话让我一时难以恰如其分应答,只好沉默不语了。突遇如此意外的敏感事件,决不可掉以轻心而置之肯否,免得留下什么不良的后遗症。可是,过了一会他又急不可待催促着我回他的话。 “为什么?”这个刚结识的男生有似乎很有意思又有点怪异,我想探究他“随随便便”喜欢我的缘由。 “这我也不知道。”他似乎羞于启齿。仅仅一面之交即直截了当吐露心声——他的胆子也不小! 不知道?神经病呀!不知道你干嘛不到大街上对一个女叫花子说我爱你?无风不起浪,事情总是有个因果吧。 难道爱真的不需要一个理由?我心里却又暗暗地想。 “既然说不清楚为什么,你怎会无缘无故喜欢一个人呢?那可就古怪了。”我开玩笑似的问道。说实在的,那时候我不把他的话当真。谁知道他的为人与禀性如何。 “感觉,感觉是说不清楚的,可意会不可言传。”他或许为难了,说些不痛不痒的话揶揄我。 “但是,感觉往往仅是一种错觉,是不真实、不可靠的。”我反驳道,并开始怀疑他是否有轻度的精神分裂症。 “你的意思是……”他误解了我话的意思,急切地说,“你真的一不小心便打动了我,自从见到你的那一刻,我一颗炙热的心就完全被你俘虏了!”这样抒情性过于强烈的话语让人心里感觉不大舒服,毕竟我们仍形如陌路行人。我更为怀疑他的神经结构是否正常。 我处之泰然,婉言道:“谢谢你的好意,我想我们可以成为很好的朋友。”若早知他的性情,我当初万不该在“朋友”之前附加一个修饰成分。 “你这样说让我很伤心……”他炙热的心一下子趋于冰凉,“不过,我想我一定会等你。”他好象要将恋爱进行到底。 “不必费心了,”我沉思良久,真怕他来真的,于是直言不讳说道,“我已经有了男朋友,很抱歉!” 我自以为这样的话很有效用,事实并非如此。 “十分冒昧惊扰了你,最该抱歉是我,希望你能原谅我的失礼!”他良久才给我发话,表明我的话于他莫不是一个沉重的冲击。不过,他的话语表现出一种彬彬有礼的绅士风度。其实,他在怀疑我所说的——那多半是一个有力的借口罢了! “你也不要这样自责,没关系的。”激情澎湃的年轻人心血来潮极易感情用事,这自然可以理解;但我不希望他因此太难过,“也不必太往心里放,我们还可以做朋友的。” 坦率地说,高二那年十六岁的我即开始了我的恋爱生涯。他,单名叫黄源,一位志向报考体育专业的同班同学,一副健壮的身材,比我大一岁,却是与我同一个生日,这也算是一种天然的缘分吧。我相信缘分这东西。他爸爸是县经贸局局长,我妈是其下属职员。我们黄杨两家之间相隔一个篮球场而遥望可及。我对他产生那种朦胧的感觉始于初三。那时侯黄源常邀我到他家玩,看电视、玩游戏、下棋等,常让我乐不思蜀。那时十三岁的我还太懂什么叫好感,只觉得两个人在一起有一种无言的愉快感。高二的一个周末晚上,他爸妈都外出了,我们俩在他家大厅边吃东西边看影碟,那片名叫《梦断蓝桥》。夜深时分,我说我快要回家了,黄源怔怔的凝视我,目光脉脉如一潭幽幽春水流淌过我的脸,神情格外专注,那样子像要挽留我不走。那种迥异的氛围,让我感觉情况有些不对劲了。果然不出所料,他突然抓住我的双手,对视我的眼睛深情地说他想吻我。他那双手火一般烫人肌肤。我闪动眼皮同样默然的凝视他,轻轻抿了几下嘴唇;接下来呢,接下来的情节是:在我无声的默认之下,他紧拥着我热切吻了我的脸,我的唇,很久,很久……当然我也适当配合。除此之外,他没有什么旁逸斜出的动作,这让我心安! 那个润滑香酥的初吻,至今仍是我美丽的回忆与甜美的收藏! 此后,我们之间更为频繁而密切的来往,妈妈看在眼里明在心上。我不知道妈妈为什么这样一直为我亮绿灯。这样宽松而开放的内在家庭环境,催使我们不出轨的接触一路风和日丽。但是,那年高考我们双双名落孙山,可我坚持认为决非完全归因于我们俩的关系,我说过我并没有多大的才艺。尽管我的英语成绩很拔尖,然而我的数学烂得一塌糊涂,综合分数因此大打折扣,高考落榜顺理成章!落榜的黄源依仗他爸爸的资本去了西部一所不太有名气的财经学院,但是我不想走那样名不正言不顺的曲线道路,虽然任县政府办公室主任的爸爸愿意慷慨掏付几万块人民币。就这样,我决定留在原来中学安心补习。第二年才勉强如愿以偿考入s大中文系。 本以为,依常理文杰会因我强有力的谢绝而理性地放弃最初不成熟且不现实的意念。可没过几天,我们再次相遇时他又旧话重提。他疑惑地问我是不是以那借口而拒绝他,我断然否定,一本正经地说自己真的已经有了男朋友,他在北方一所财经学院……知趣的文杰缄口不言了。 如果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那么,文杰对我深入骨髓的痴恋或许惟有死神才可将其泯灭——他始终锲而不舍固守与祈望一份缥缈如海市蜃楼的所谓的“爱情”。 最末的两个月风平浪静,时光如蒸馏水淡淡淌过没有波纹的生活表面。 开学之初,文杰参加竞选成了校文学社办公室一名普通的干事。之后,兼任班刊主编(第一期班刊文杰擅自取名为《寻》),并在上面发了几篇辞藻华美的抒情散文与诗歌,班里自此纷纷夸奖他的文笔厉害,是汉c班的才子诗人。 圣诞节后半夜,这座南方小城突如其来下了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据说如此规模的大雪十年一遇。第二天上午鹅毛般的雪花又在半空中持续张扬了将近两小时,整个校园银妆素裹分外妖娆。这等人间天堂美景可乐坏了没有见过雪的南方学子,他们四处疯狂地拍照留影,好像照相不花一分钱似的。下课后,文杰邀请我一起出去照相,我说你和男生去照好了,下雪的相片我不止一百张了。他走的时候显得有点尴尬。 现在回想起来,那一场十年不遇的大雪,注定是一场伤感的大雪!文杰在他的日记里还写下这样的诗句:下雪了/谁的眼泪满天飞…… 文杰与陈秋颖之间战火弥漫、腥风血雨般的纠葛,多年来我一无所知!谁也不会设想在我之外,还有一位叫陈秋颖的美丽女孩,同样让文杰执迷不悟而神魂颠倒。 国庆过后,陈秋颖的信随着凉风姗姗来迟。此前,她曾应诺说上大学后会最先给文杰写信,她果真没有食言。文杰开学一个月之后,高考失利的陈秋颖在万般无奈之下去一个偏僻落后的城市读医学院的护士专业。信笺字里行间,仍流露她出步入大学门槛的喜悦与兴奋之情,同时对文杰曾给予过她学习上的帮助表示谢意。陈秋颖的来信,无形之中又使文杰多了一份幻想。最让人遐想无限的是,信中夹着两张单人相片,其中之一为她穿一袭洁白护士长裙,而绿意盎然的草地作背景把她衬托得颇为纯情与恬雅。信末附言写道:文杰,这可是我第一次主动送相片给男生,若不是最要好的朋友,你甭想拥有我半张“玉照”(呵呵!),知道我的意思了吧——你可要好好珍藏哦! 读罢三遍来信,对文字特别敏感的文杰感觉最后那句附言很有意思(“意思”这一词语本身含意是丰富多彩的),寂寥的心空掠过一丝丝撩人心弦的暖意,于是立马提笔,回复一封含意绵绵的五页长信。信末落款:遥遥思念你的文杰! 细细端详照片上楚楚可人的陈秋颖,文杰想象的翅膀像海风吹帆般渐渐舒展开去,他难以忘却留在记忆至深处的那个赏心悦目的傍晚、那难以磨灭的瞬间感动。 如此过于闲逸的大学生活,文杰有足够的心思回味一切值得回味的细节。 陈秋颖和文杰相识与寒意料峭的二月。高中补习最后的一个学期,陈秋颖同黄丽霞一道从乡下中学转入文杰所在的文科补习班。然而论相貌,当时不事装扮的陈秋颖实在并不招人注目。 黄丽霞是文杰同窗三年的高中同学,假若没有黄丽霞涉足其间,陈秋颖和文杰或许不会熟识而演绎出诸多的爱恨情仇;但这样归罪于黄丽霞也很不公允,其真正根源在于多愁善感的文杰是一粒多情而又痴情的种子! 近水楼台未必先得月。文杰和陈秋颖是前后桌的邻里关系,陈秋颖课前课后频频向擅长数学和政治的文杰求教,文杰亦虚心下问英语较好的陈秋颖,而那时候仅仅拘于学业上的切磋,毕竟高考像一座泰山压迫双肩。感觉起微妙变化始于一个落霞映天红的傍晚。晚饭过后,争分夺秒的文杰早早赶到了教室。一道数学证明题一时卡住了他的思维,他呆望黑板苦思冥想,这时披着一头湿漉漉黑发的陈秋颖轻声细步走进教室,文杰的目光倏地被吸引而去,心底不禁升腾起一股未曾有的感触:多清秀的女生呀! 一般而言,女性漂亮的容貌总是最先给男性美好的视觉冲击,但是漂亮的容貌本身可能潜伏一种灾难性的因素。 身穿圆领雪白t恤的陈秋颖从文杰身旁掠过,一屡沐浴后的清香飘洒过他的鼻孔,余香萦绕不绝,一直沁入心脾肺腑! 她今晚这般皎洁、这般柔美,宛若湖中一朵亭亭玉立的荷花! 文杰犹如喝了千年美酒,失态地迷醉了。 面对眼前高耸如山的书本,他不敢歪想,不能妄想:他暗自发誓一定考取重点大学,为了含辛茹苦的父母,为了走出被贫困封锁的山旮!收回走了神的思绪,他又一头扎进浩瀚的题海! 窗外火红的晚霞把偌大而又拥挤不堪的教室映衬得格外鲜红! 风早走远了,浪却还无法宁静。按捺不住起了波澜的心绪,文杰不自觉地扭过头瞧了一眼正在做英语模拟题的陈秋颖! 果真是一种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之美! 此刻,他又联想起湖中一朵亭亭玉立的荷花! 难道是错觉?凭心而论,她以前的确一点不引人注目呀!为何今晚美得如此超凡脱俗、撩人心弦! 一个女人征服一个男人,通常不以她的聪明才智,而在于外在的天生丽质。女人费尽心思粉饰姿容,在某种意义上说,往往是为了迎合男人原始的审美观。这种原始而美好的审美观一旦发生被激活而裂变,极易诱发男性占有的欲望。 好一朵撩人心弦的荷花! 第7章 砰然心动的文杰小心地折下一片平整的空白稿纸,一笔一画认真写上两行简短的文字:秋颖,知道吗?今天晚上我感觉你真的好美! 奢望自己变成最美的天使,莫不是天底下每个女人的迷梦。在这压抑沉闷的学习氛围,获得男生如此意外的美言赞赏,陈秋颖象吃了一碗蜜似的,从心头到发稍一阵甜滋滋的味道,羞涩的脸颊还泛起两朵绯红的云朵。她同样回复一小片字条:文杰,谢谢你对我真诚的赞赏!你知道么,这可是别人第一次这样夸奖我呢!怪了,今晚你这张嘴怎么也变甜起来了?不过,我喜欢!^-^! 文杰咬着嘴唇暗自发笑,同桌用钢笔敲敲他桌上刚完成半截的数学题,失态的他这才收住脱了缰的思绪。 迫在眉睫的高考像一条缆绳勒紧咽喉,文杰并没有多余的思想空间想入非非! 此时此刻,出神地凝视相片上荡人心湖的陈秋颖,文杰思绪万千回味无穷。一出手就碰了我的软钉子,情感细胞异常活跃的文杰岂甘寂寞,他波动的情思缓缓地向陈秋颖弥漫开去! 中秋前夕,文杰没有邀约我,就算那样,心里设防的我也不轻易和一位尚未熟识的人成双结对度中秋节。他感觉孤零得可怜,脑海里又浮现陈秋颖秀颀而优雅的姿影。陈秋颖曾告诉他,她的生日恰逢中秋节,但是此刻他才猛然记忆起来,真不是时候。他想,该抓住这个良机将心迹表示表示一番了,可邮寄礼物时间显然已来不及了。表达心迹未必非礼物不可,一声亲切的问候同样可以给人以温馨惬意。一阵寻思,他拨通了陈秋颖的长途电话。 电话很快接通,是陈秋颖甜润的声音,文杰说道:“秋颖呀,可是一个月没有见到你了,你的音容笑貌在我的记忆逐渐模糊了。我的信收到了没有?” 陈秋颖温柔地说:“是你文杰呀,我就知道你这人喜新厌旧!我过得挺不错的,你呢?信前几天收到了,只是这些天比较忙,可能下周才可以给你回信,可要有点耐心等喔。” “我们大一课程倒是比较少,整天闲着不懂怎么打发,真觉得没趣。”有备而来的文杰渐渐引入话题,“不过你说错了,我这人喜新更怀旧,对你陈秋颖的思念特别的浓烈。” “是吗。我也没有忘记你们呀。有没有丽霞的消息?不知道她一个女孩子在江西怎样。”陈秋颖没有理睬他的话,倒是挂念起黄丽霞来。 文杰接着说:“她给我来过一封信,说不太习惯那里的饮食,我还没有给她回信。” 心急的文杰想尽快结束一段无聊不着边儿的寒暄,可陈秋颖却没完没了。丽霞是陈秋颖贴心贴背的同学,两人在学校补习期间总是形影相随。“丽霞跑那么遥远的地方读书,一个女孩子是很孤单的,所以吖,在行动上你可要多多关心和体谅她,有时间可不要忘了常给她写信或者打电话,问候问候她。”陈秋颖喋喋不休说。 “我问候她,可谁来问候我呀?”他故作沉郁语气。 陈秋颖说:“我们是同学也是好朋友,应该相互关心的。你和丽霞不是挺好的么?再说,你不关心她难道让别人越俎代庖?”电话那端,她掩口窃笑。 “一般般而已呀,你干吗老是在提她啊?”陈秋颖一个劲儿谈及丽霞,另有所思的文杰似乎有点厌烦了。 陈秋颖非但没有没有停止话题,倒反把他们的关系渲染得十二分暧昧:“也没有什么啦,不过我觉得你们俩在一起挺好的!可不许让丽霞那样的好女孩远走高飞哦。” “秋颖你在瞎编什么,我刚才不是说了一般般而已?”无奈的他于是试图转换谈话内容及对象,“我们聊点别的吧!” 黄丽霞内心暗自对文杰有意思,作为她的知心好友的陈秋颖自然十分清楚。然而愚钝的文杰没有明显的感觉,至少说他没有察觉或在意过,难怪又爱又恨的黄丽霞常常有意无意指责文杰这不是那又不好,说他是冷血动物,像一块方木头怎么滚都不会变圆。高三最后那年,爱耍小脾气的丽霞每每不顺心,便找文杰陪她到校园散步谈心,一次考试不理想还跑文杰跟前哭哭啼啼,少言寡语的文杰却不知如何安慰,这让丽霞暗自失望;丽霞无论是有意还是故意冲文杰生气,文杰总是默然地吞声忍气或迁就。这种逆来顺受的性格,更让性急的丽霞气恼。失望也好,气恼也罢,这些都源于爱慕的缘故。丽霞为什么对文杰萌动春心,她中意他哪一方面,或许只有她自己才明白。不过,当时文杰是学校里的焦点人物,身兼校学生会宣传部长、文学社社长及班团支书三要职,风光无限,在班里甚受女生吹捧。 尽管文杰百依百顺丽霞,丽霞还是很挑剔文杰,时常埋怨他做事缺乏主见,没有一点男子汉的气量等。性情温顺的文杰并不与之计较。文杰入学宴席那晚,丽霞明目张胆表示了她的爱慕之情。散席后,所有同学无论远近都已纷纷离去,惟有丽霞借口天黑路远回不去而要留宿一晚。将要就寝之时,原本让丽霞住他姐姐房间,但是丽霞撅着嘴固执要睡文杰的床,文杰虽有点纳闷却也依顺了她。丽霞当着文杰的面耍性子,文杰的父母姐妹诧异得莫不面面相觑,臆测到他们的关系已不同一般,惟恐两人晚上挤在一起会乱了正常的关系,文杰说等下他去隔壁家就寝,他们悬空的心才落地。那一晚,奢望扑空的丽霞辗转反侧久久未能成眠:该死的文杰!心灰意冷的丽霞对无意的文杰渐渐失去兴趣。 “对了,明天是我的生日,你准备好什么礼物给我了没有?我还期待着你让我有一个特别的惊喜呢。”陈秋颖只是随口说说而已。 “你最希望我给你什么样的礼物?一万分抱歉,你不是不知道,我这人一向挺健忘,今天才记起你的生日。”文杰试探着说。 “随你啦,你给的礼物我都十分乐意接受,决不拒绝!”她乐呵呵说。 文杰顺水推舟说道:“真的吗,给你的可不许拒绝?这可是你说的。” “当然了,来者不拒!”她说。 “你可得听清楚哦,”文杰诡秘的说,“好话不重复。” “别罗嗦了,本小姐在洗耳恭听!”陈秋颖调笑道,却不知自己中了文杰预设的“圈套”。 “陈——秋——颖,我——爱——你!”第一次说这样不遮不掩的话,平日腼腆的他居然面不改色。或许他们平日相处过于融洽的缘故吧。然而他的内心还是掠国一丝不安。 话音一落,陈秋颖被吓得口惊目呆,一颗心咯噔咯噔地上蹦下跳,脸上的笑靥顿时烟消云散,代之以难解的茫然。她傻愣着默不作声。在班里,文杰的女生缘一向总比其他男生好的得多。这种自我感觉良好的女生缘在他的心胸极为容易发酵为某中特异的情愫。 爱的暴风骤雨说来就来,根本不需要乌云密布电闪雷鸣作铺垫!不过,文杰由心底溅出的情感火花,事前经过了一定的预热。 “怎么了,听清楚了没有?”文杰不知道自己的话使她何等震撼。 “我不知道你刚才瞎说点什么,我可没有听到。”她黯然失色说道。 平生第一次聆听到男生直言不讳对自己说“我爱你”,陈秋颖像被两百二十伏交流电击了几下,感觉全身毛孔一阵紧缩,手心却渗出一些晶莹的小汗粒。 “真的需要我重复一遍不成?”文杰当然明白她有意那样避开敏感话题。 她简捷而干脆地说:“不要!” “那么说明你听到了——你也接受了!”文杰简直是痴心妄想。 陈秋颖故作若无其事:“我不懂你瞎说的,要接受什么?” “我爱你!”文杰的语气表明他是认真的。 “……”陈秋颖倒吸一口冷气,欲言又止。单向的爱慕之情洪水般来势汹汹,一无防御的陈秋颖不知如何抵挡。 文杰急不可待,可怜地恳求:“秋颖,我真的喜欢你——不,是我爱你,不要拒绝我好吗?” 第8章 一朝被蛇咬,十年惊草绳,刚被我拒绝的文杰惧怕再次受打击而向陈秋颖乞求道。记得一本杂志上说,刚失恋的人在没有十分把握的情况下,千万别立即投入到新的追求中去,否则所受的伤害必将是灾难性的。如饥似渴的文杰耐不住寂寞负隅“抗战”,注定伤痕累累。 “文杰,但愿你是在瞎说。”陈秋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意外,却也不想冒昧地拒绝他的爱意:假使没有十足充分的理由,任何人爱的权利都不该被剥夺。 “不,我没有瞎说——如果你愿意,我可以把我的心掏出来让你看清楚它是多么真切!”他激切起来了。 “——我真难以相信!”面对訇然而来的冲击,陈秋颖一颗稚嫩的少女心还在砰砰乱跳,恍惚地说着话。 “这是真理——是我心底最虔诚的最崇高的语言,你得无条件相信我!”文杰激动的时候说话像在写诗——一派疯言疯语! “文杰,请你不要使用这样的语言,不然会让内心我承受不起。你应该接受丽霞,丽霞对你才有那种特别的感觉。”陈秋颖想起了丽霞和他之间的关系。 “不,不要再提她了,我爱的只是你!”文杰的口气很激切,再次强调道,“我的心只为你陈秋颖一人而感动!” “为什么?”陈秋颖疑惑问,“你告诉我为什么?” “爱就爱了,没有理由!”他说这样虚浮的话约等没说。 凡事总喜欢问个之所以然,这似乎是女性与生俱来的思维习性。对于爱的起源,女人更要刨根问底,仿佛如此才可安心。 “没有理由?那我就更难以相信了。”陈秋颖感到十分困惑,却又开玩笑道,“也更不会无缘无故接受了。” “可以不需要理由吗?”文杰认为爱没有缘由,那些甜言蜜语只不过是一个美丽动听的借口。文杰不是那类喜欢制造谎言的人。 “不可以,我想知道。”陈秋颖坚决地说。 “如果非要一个理由不可,我只能说:一切出类拔萃的诗句,不如你一个随意的浅笑楚楚动人!”文杰脱口而出的经典诗句后来曾被某散文诗刊采录,他接着说:“在我生命的最深处,你是一位最为纯洁可爱的女孩!” 失神的陈秋颖一时不理解比喻有些生硬的前半句,她为显浅的后半句窃喜,但却这样说道:“你错了,我并不是你所想象的那样子完美,我不是……” “我始终坚信自己的第一印象、第一感觉!”他说话的时候眼睛丝纹不动,再次褒扬陈秋颖,“你是我心中至善至美的天使。” “什么是你的第一印象第一感觉?”那微不足道的过往小事压根没有在她印象里留下一点蛛丝马迹,语速变的有些快,“世界上不存在完美的事物。” “你还记得吗,那个晚上我给你写的小字条?从那一刻,我从心灵深处感觉你是最美最美的。”文杰沉浸和煦的回忆之中,动情地说。 她竭力回想往事,印象里却早已了无痕迹。她低缓说道:“你不了解我,我们相处还没有半年时光,你应该承认这是事实。” “这我知道,但只要你给我时间,我愿意等待,无论等待有多漫长!”他欲以此表示一片诚心。 “我真怕你的等待最终没有一个好结果,”陈秋颖轻叹着说,“你我各在一边天,我们相距成千上万里,现实中的距离我们无法……” “我不在乎时空上的距离,哪怕再遥远一万倍!——我只要你的一颗心完全属于我。”文杰激动时候尤擅长于抒情。可这浓得化不开的抒情却使陈秋颖心头凝重。 一种强烈的占有欲在语言上暴露无遗。这般炙热的直白出自一个性情内向的男生,着实令人有些难以置信, “可是……”秋颖被弄得逐渐迷糊,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可是什么?——可是我是多么爱你,秋颖!”文杰巧言善语打岔子。 “我们只是几个月的同学,或者可以说,我们仅仅是萍水相逢而已。”陈秋颖回话,“我们没有深交!” “这又会怎样?又能怎样?感情的有无与强弱决不是以时间的长短作衡量的标尺!”文杰在自我辩解。 “我觉得一点不正常,甚至太不近常理了!”陈秋颖的怅惘节节攀升。 “为什么这样说?不过我完全可以理解你的忧虑。”文杰问。 文杰怎么出其不意瞄上自己?此前可没有一丝迹象。友情向爱慕之情飞跃,往往只需一个深情的眼神、一个默默的微笑、一个闪电式的感动。 她坦白说道:“不止是忧虑——说句心里话,我没有丝毫感觉。”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毕竟那时候我们要面对高考,高考失败意味一切都只是空谈,高考压倒一切!而现在我不追求什么,只祈望你的心与我相融!”文杰说话的语气越来越激动。 “就算你是真的,我想,那也一定是你一时的冲动。”陈秋颖为他过分直露的话越发感到害羞,脸像夏天烤火似的红热,辩驳道,“冲动一过去,你冷静反思一下就安然无事了。” “冲动?时间将证明我的爱必为你冲动到生命的最后一刻!”文杰快言巧语。 “对了,你应该还记得,你跟我说过,你要努力考外省外的重点大学,为了一位女孩!”秋颖突然想起文杰高考前曾说过的话。 “我是曾经这样说,但是……”文杰并不否认。 第9章 高三那一年,班里一位娇小玲珑的女生一度令文杰暗暗感动,但那位女生明确表示文杰必须考上外面的重点大学才有资格去找她。当然,一切尚未开始变夭折了。毕业之后,那位女生不知怎的竟去向不明。 “但是什么?你说呀。”陈秋颖想抓住他的漏子,紧紧地逼问。 “我们根本没有开始,她根本不会接受我。”文杰怅然若失。 “你没有试过,怎么断定她不会接受你?你完全可以用自己的努力去感动她。”陈秋颖推脱说。 “不可能了,绝对不可能了,是我无能为力,我没有考上重点大学。”文杰沉闷地说,“别提了,现在我不再追求谁,我只追恋你、做你的梦!” “文杰——你不觉得太突然了吗?我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也从来没有想过这样的事情;你这么一提起,我的心情已经变得很沉重了,我不知道说什么,你让我冷静一下……你也要冷静的想想!”她感觉脑子像刚出笼的面包热得发胀,忧伤说道,“但愿一切不是真的。” “秋颖,你现在回答我好吗?”文杰惆怅地说。 “你怎么这样急切要我回答你呢?你不让我有一点思考的余地,这不可能也不现实的呀!你不知道我的心有多乱,现在我需要平静!”陈秋颖不想这样跟他没完没了纠缠。 “秋颖,对不起,我今天让你受惊了,可是你什么时候才会给我答复?”他穷追不舍,急切需要一个明确的结果。 “现在我说不准,我需要时间想想。下次再说好吗?拜拜。”她急着要挂电话。 文杰一副失落的表情。 文杰心急终究吃不了热豆腐。刚一开口就奢望人家接受自己,甚至恨不得别人立即投入自己的怀抱、拥抱别人入睡,你以为人家是街头妓女那么贱呀?撒泡尿照照自己是咋模样,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异想天开!但是,越是不现实的,文杰越是异想天开;越是吃不到的天鹅肉,他越是天天张嘴流着口水仰望做白日梦!诗人呀诗人,那可是超越自身实际高度的浪漫主义啊! 那位稚气未脱的陈秋颖说话未免也太暧昧了,或者说没有自知之明,分明自己没有感觉,或者说骨子里不会接受那种决不可能的感情,干吗不断然拒绝斩草除根免除后患,却“我需要时间想想”,担心伤害他不成?两个人长痛不如一个人短痛。文杰这人非同一般,你不经意中给他以一分希望,他就会滋生千分期望万分遐想! 初次被他吓呆说话不谨慎也就罢了,可是陈秋颖之后从未反思过自己的言行举止有多暧昧,甚至有多挑逗;一而再,再而三给他以影影绰绰的希望,甚至不止一次与之缠缠绵绵,以致“得寸占尺”的文杰深陷不可自拔,无休止纠缠自己。 当然,这些只是悲情的外因,怪不了谁,内因在于痴情的文杰愿意为一厢情愿的爱不惜一切代价! 此后,陈秋颖曾说,春节回学校之后会给文杰一个确切的答复,文杰却愿意误解为一个同义词“答应”。当然,举棋不定的陈秋颖并没有让文杰的美梦轻易如愿以偿。之所以那般犹豫不决,或许,她实在不忍心伤害一个爱自己的人吧——那时那刻,她沉浸在被爱的幸福之中。 自文杰对陈秋颖袒露心迹以来,百无聊赖的文杰有事没事三天两头给她打长途电话,或频频寄去绵长的情信,同时还有无可计数的诗歌!——在那些近乎疯狂的日子,文杰所有的魂灵被陈秋颖掠夺得一干二净! 文杰接二连三的电话烦扰,应接不暇的陈秋颖自然渐渐厌烦起来,却又无计脱身。 寒假返回学校那天晚上,文杰去火车站接我。把行李包提上六楼宿舍,文杰又到校外街道为我买了一份黄鳝粥,还有一袋鲜活的红富士苹果(他知道我最喜欢吃苹果)。当然,那全是他掏的钱。 “小蕊,文杰对你有意思了是不是?”文杰刚下楼,嚼着苹果的蒋秀艳片过头对我笑了笑。 “胡说什么呀?那才不是呢。”我对着冒白气的黄鳝粥呵了几口气,不以为然的说道。 “谁胡说啦?怎么没见文杰去车站接别人,也没见文杰给别人买粥买苹果……”秀艳用一双会说话的媚眼看我,“这明摆着文杰对你是别有用心‘的耶。” “就是就是!你看人家对你多殷勤。”床上听mp3的丽媛附和道,“想不到上学期你们俩一直在秘密行动,今天才显山露水。” “别说这么难听,人家一点风吹草动,你们就疑神疑鬼说三道四,真是陈焕生进城没见过世面大惊小怪!”我反驳道。 躺着看小说的陈怡长颈一伸:“不是风吹草动,而是风吹草动见牛羊,刚才的事实胜于雄辩,你还想矢口否认?我知道被爱的人儿她心里偷着乐!” 长途跋涉了二十多小时,疲惫不堪的我不想多说什么:“本人对此保持暂时的沉默。” “沉默是一种无声的默认,”秀艳大放厥词,“我觉得文杰挺不错的嘛,一个内向的男生,有点腼腆、有点憨厚、还有点才气,最重要的是一开始就懂得呵护我们可亲的可爱的小蕊……” 恶心!我嘴里含着的热粥差点要喷出来,没法回应。 “听说文杰诗书已读了数百卷,那可是我们班未来的徐志摩哦。哎,小蕊,他当初是不是也给你写很多很多感人肺腑的情诗呀?”丽媛一本正经地念起徐志摩的诗句来,“轻轻的我来了……” 三个女生你一言她一语,使我内心生厌:“给我写情诗干吗?那又不能当饭吃当钱花。” “如果将来文杰真的成了像徐志摩的名牌诗人,或者大作家,小蕊你可就幸福享不了‘”秀艳哼着《妈妈再爱我一次》里的歌调。 丽媛抢白:“请大家肃静一下,听我发言:一个男人娶到一个有钱的女人,他可以少奋斗十年;一个女人嫁给一个有出息又有钱的男人,她可以幸福两辈子——所以我们女生的终极目标是大款!” “幸福两辈子?这句话有点意思。”陈怡蹙着眉宇作沉思状,一会问道,“哎,丽媛,你的梦中情人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也就是说,你选择的标准是什么?” “我呀!让我想想……”丽媛托腮沉思,“两大标准缺一不可——一帅气,二有钱。” “嗨哟,要帅哥又要款哥,丽媛你的眼价比额头还高耶。”陈怡说。 丽媛伸出半截舌头扮鬼脸:“那当然。秀艳你呢?说说你理想中的白马王子。” “我嘛,跟你们肯定不一般见识,我既要胸怀祖国又要放眼世界,找个事业有成的外国佬,四十岁左右,最好是美国……”秀艳眉飞色舞地说。长得并不怎么出众的秀艳大一上学期全国英语四级考试就考了八十多分,方才她还捧着一本六级辅导书在叽里呱啦呢。 惊吓的陈怡打断她的话:“中美合作——秀艳你崇洋媚外,还四十岁左右的老外——哇噻,老夫少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