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王阵》 第一章 益州江阳郡锦城。 三月,正是百花绽放,野猫叫`春的好时节。猫了一冬天的人纷纷走进酒肆茶楼,一边品着新下的春茶,一边咂摸都城那边传来的新鲜八卦,连着冻了几个月的里弄巷陌终于活泛过来。 贞元十九年,夏灵帝崩,以中常侍秦超为首的宦官集团拥立年仅六岁的太子即位,定国号宣和,如今才刚出了国丧期,却是满大街的喧嚣扰攘,早已感觉不到半文钱的萧条。 益州地处西南,山高皇帝远,大家只认州牧而不认皇帝,宫里头坐在龙椅上的那位换了谁,对益州百姓来说无关痛痒,顶多算上一项茶余饭后不错的谈资。老人们常说,如果不是当年荆州陵家出了那档子震惊九州的大事,敲山震虎,让不少位高权重的人收了心思,说不定这会儿益州已经自立为国了,天皇老子还算个屁? 从上到下目无朝廷,其结果就是,即便处在国丧时,锦城的莺莺燕燕们也没闲着,将一寸光阴一寸金的精神发挥到极致。这不,畅春坊舞姬趁着国丧期排练了新舞,消息早几天就传遍满城,今日午时开舞,还有一个多时辰,舞坊里已经是座无虚席。 看客们齐刷刷一水儿的男人,上到破落纨绔下到抠脚贩夫,聚集在一起嗑着瓜子呷着茶水,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便在这时,忽听舞坊门外骚动四起,一伙人闹哄哄进来,中间簇拥着一名不及弱冠的年轻男子,穿着身水蓝缎衣,根本来不及细看长相,直接进了二层包厢。舞坊的婢女小子连声伺候,进进出出端着美酒佳肴,踩得楼梯咚咚作响。 “那是什么人?竟有这等排场?” “他你都不知道!外地来的吧?锦绣楼的风老板啊!锦城第一美男子,风无歌!” “哎呦我还以为是什么人物,不过就是一个给人做衣服的下九流嘛。” “别这么说啊,风老板可不是一般的布庄老板,他家锦绣楼的绸缎可是能直供宫中的!连那些娘娘公主都爱得不得了!” “呵呵,什么风老板,还不就是一个卖屁股的!” 在一众推崇声中,这冷冷的一声嗤笑显得格外刺耳,更别提说话的内容这么惊世骇俗,立时吸引了众人注意。 “嗯?这话怎么说?”那不了解行情的外地人顿时来了兴致。八卦啊,尤其是裤裆炕头里那点破事,谁不爱听啊? 这开口`爆料的人穿着一身短打,身材瘦高,面目古拙,看着像个会点拳脚的粗人,见周围人目光都往他这边聚集过来,不无得意地笑起来。 “男人长得和女人一般细皮嫩肉,还是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绣花的,你们说能有什么好事啊?若不是伺候荆州刺使公子伺候得好,上头有人照拂,他能扑腾得这么欢?” 荆州刺使公子?众人稍有惊异。自从南乱,朝廷派九卿到地方设州牧,各地刺使陆续奉召回朝,为数不多还在任的几个刺使,不是手段过人,就是势力深远,连朝廷都不敢妄动,尤其是这传说中的荆州刺使父子,那可不是好相与的。风无歌能和这种人搭上关系,也怪不得能在锦城混得风生水起。 这时有人听不下去,站出来为风无歌辩解:“风老板和不少达官显贵交情甚好,也许并不是你说的那样吧?” “切,爱信不信。”穿短打的男人翻个白眼,不紧不慢咂下半盏茶,又继续道:“其实吧,还不只是刺使公子一人呢。恐怕这荆益两州上下,闻得风老板艳名的人,大多都得过手。贩布的小生意人嘛,哪个关口衙门不都得打点妥当?像是风老板这身‘资本’,那还不得广为‘布施’呀?” 这话说得越发不堪,而且男人的嗓门本来就很大,此时堂里大多数人都在听他说话,又十分安静,这么一来,议论八成会被二层包厢的人听去。 背后议论人的精髓就在于“背后”,要是让正主听到了,不仅乐趣打折,还容易招惹事端,刚好丝竹声响,那边歌舞开始了,于是也就不再有人接话,大家各自散开看美人跳舞去了。 没能让风无歌的风月事迹引发热议,穿短打的男人似是颇为遗憾,色眯眯地看起歌舞,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席间有几人正互相使着眼色,不善地盯着他看。 诚如众人所料,此时二层包厢里的气氛十分诡异。 满屋子的人,脸上肌肉或是扭曲,或是紧绷,全都大气不敢喘。唯有一人神色如常,不急不缓耐着性子,哼着小曲,用筷子夹花生米喂廊上的八哥。 这人不是别个,正是那货真价实刚被八卦的正主,锦绣楼的老板风无歌。 “风爷,别因为这种臭虫动气,一会儿我就让手下将那人的舌头割了,给你解气。” “就是就是,让这种不长眼的东西坏了雅兴,多不值当!” 如今在荆益两州道上混的都知道,锦绣楼的风老板最痛恨别人拿他相貌嚼舌根。不过说句公道话,也怨不得别人说三道四,谁让这货长得这么……引人多想呢? 据说风无歌年幼时曾被家里人扮成女娃卖给绣庄,饶是眼睛毒辣的人牙子都没看出他是个公的。绣庄老板娘把他当小绣娘养了几个月才发现是个带把的,差点没吓得晕死过去,半辈子的人生观都颠覆了。 几个一起混了多年的兄弟,到现在也没谁愿意直视风无歌那张雌雄莫辩的脸。以前不愿意,是怕管不住下半身,现在不愿意,是怕保不住下半身。 或许再过几年,等风无歌再长一长,出了爷们的棱角身形,会好一点吧…… 大家这样殷切地期待着。 陵洵喂着八哥,听着几个糙汉在耳朵根子旁磨磨唧唧,终于烦了,懒洋洋打了个哈欠,换个姿势喂鸟,笑道:“几位多虑了,风某可不是那么没有气度的人,咱们别理会,还是继续谈正事。” 风无歌不是没有气度的人? 哈哈!笑话真好笑! 几人面面相觑,不约而同为刚才那个多话的人捏把汗。 “那……说好的那批货……”有人试探着继续刚才被打断的话题。 “放心,大家这么多年的朋友了,自然是没的说。不过最近风声紧,兄弟们出生入死怪不容易的,每一次走货可都是脑袋拴在裤腰带上……”陵洵意有所指地扫了眼众人,微挑的眼尾如水墨勾画,平白将一段斤斤计较的机锋粉饰成了弦歌雅意。 其他人也十分上道,抢着说:“这没问题,只要能把货运出去,价钱好说!” “成,那老规矩,走货的路线,方法,都按我说的来,你们的人不能插手。” “没问题,有风爷作保,下面的买家也能放心啊!来,大家有财一起发,我们先敬风爷一杯!” 陵洵满意地点头,他就是喜欢和痛快的人做生意。他这心里一高兴,桃花眼里便带起笑意。正午刚过的阳光透窗而入,晃得那双笑眼迷离,被喂食的八哥不知怎的,忽然福至心灵,扑腾着翅膀张开鸟嘴大叫起来。 “小*,给大爷乐一个!给大爷乐一个!” 夹着花生米的手微微僵住。 本来热络起来的气氛再次冰冻,包厢内众人集体为那只八哥默哀,估摸着锦绣楼今晚的主菜有着落了。 歌舞散场时,已经日近黄昏。 畅春坊的客人们陆续散了,那个穿短打男人提提裤子,剔剔牙,百无聊赖晃悠到街上,才拐了一条巷子,脑袋上突然被人套了个麻袋,三两下捆了丢进一辆破驴车。 “哎呦,哪个不长眼的王八蛋,快放开你爷爷!” 男人在马车里扭来扭去,套着麻袋狂骂,劈头盖脸挨了好一顿踹,才老实了一点。等马车终于停了,又有人将他揪出来,狠狠丢在地上。 “我日你祖宗!有本事当面让老子知道你是哪根葱啊,蒙着眼下黑手算什么!诅咒你们生孩子没……” 男人在车上养足了精神,此时准备再现雄风,正骂得来劲,脑袋上的麻袋忽然被人扯掉。他嘴巴半张,也不管这揪他麻袋的是谁,就准备唾其一脸,可是嘴巴才张开一半,看着面前那唇红齿白的人脸,眼睛泛直,以为自己看到了画皮鬼。 “哎呀,小子,今天在畅春坊胡言乱语的,就是你啊……” 画皮鬼眉眼含笑,轻轻拍了拍男人的脸,冰凉的手摸在男人脸上,看上去纤细白皙,可是只有那被五花大绑的男人瞳孔微缩。 因为他感觉到,面前这个人手心里有一层茧,那个位置……分明是常年拿刀才会练出来的。 第二章 陵洵笑吟吟看着穿短打的男人,非但没如众人所料出手揍他,反而站起身,手一翻,从袖口里摸出一团白胖的鸟,正是之前那只在畅春坊里口不择言的八哥。 “去,给我找口锅。”陵洵吩咐旁边站着的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 “是!”方珂瞄了那八哥一眼,觉得白色八哥挺稀奇,不过稀奇归稀奇,啥颜色的鸟也不妨碍吃,于是吸溜着口水跑出去找锅,也不见他走得如何快,却偏偏眨眼间没了踪影,跟一股风似的。 被压制在地上的男人直盯着方珂离开,目光牢牢钉在他脚上穿的黑布鞋上。那鞋是黑缎面,看着无奇,只是仔细观察,会发现布料上有不明显的暗纹。男人的眉毛微动,眼中不易察觉地闪过喜色。 “风爷,怎么处置这人?”另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问,这人和刚刚出去的方珂长得居然一模一样,只是那方珂天生一副喜相,好像总是怀揣着什么高兴事儿,这一位恰好相反,板着一张脸,跟谁欠了他几万贯钱似的。 “要不直接把舌头割了吧。”有人提议。 “割什么舌头!直接活剐了他!娘的!你们是没听见他白天怎么在畅春坊编排咱们风爷的。” “风爷还是回去休息,对付这种杂碎,何必劳您大驾?我们哥几个看着办就行了,等一会儿见血,别再污了您的衣裳。” 好好的一个布庄后院,一伙人你一言我一语,说到最后,不是要卸胳膊就是要砍大腿,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入了土匪窝。 男人似是怕了,连连告饶,求风无歌大人不记小人过。 陵洵却蓦地收笑,眼中寒意乍起,看得男人心中一个机灵。 “你们想砍别处我不管,但他这舌头却不能动,否则,我怎么问出他背后的指使者是谁?” 此话一出口,众人大吃一惊,没想到这么个欠嘴的泼皮居然还有来头。 男人更是惊异,周身气势骤变,先前的惫懒市井之态荡然无存,那几个压制他的人忽然觉得手中滚烫,感觉这人的身体好像一下子变成了烧热的烙铁,纷纷惨叫着松开手退后。 也恰好在这时,门户紧闭的院子里猛地吹起邪风,卷起漫天尘土飞沙,迷得人睁不开眼睛。 “不好!要跑了!”方珏最先反应过来,大喝一声,拔剑追出院门。 大风很快停歇,众人睁眼再看,发现原来男人被捆住的地方只剩下一堆散乱的麻绳,哪里还有人影! “哎呀,好大的一阵风啊!真是古怪!”方珂提着一口石锅进来,见院中情景,一下愣住了,“诶?刚刚那人呢?” 方珏去而复返,像一条灵活的黑影,落在陵洵身边,摇摇头,“跟丢了。” 陵洵面色沉郁,将八哥往方珂手中的石锅里一丢,撒了把鸟食,吩咐好好养着,又对方珏说:“怕是有人盯上了我们,我追去看看,得懂明白这人什么来路。我不在时若是家里出了事,知道该怎么说?” “知道。”方珏点头,“借押送布匹之机,贩运私盐。” “好,遇到变故不要轻举妄动,一切等岳掌柜从北边押货回来再说。” 简单嘱咐这几句,陵洵让人拿来他的刀,提着出了门。 风无歌每次要单独追什么人,都不让人跟着,也从来都是毫发无伤,没有失手过。在他手下做事的人对此早已经习惯了,所以这次同样没人提出要跟他一起去。离开之前,众人见他还将那段捆人的绳子捎带走了,也不知道有什么用处。 天色全黑,还有尚未掌灯的人家,街上光线昏暗,别说是个人影,就是远处来一辆马车,不听马蹄子和车轮子的动静,估计都难以发现。 陵洵并没有急着追人,而是找了个偏僻的巷子闪身而入。 他四处查看,确定这附近没人,从怀中摸出一块折了几折的白色绸布。 将绸布展开,只见上面画着横纵交错的线条,仔细辨别,竟好像是一座城池的堪舆图。 “九宫八卦掌上排,纵横乾坤在其中,地耳天目洞玄机,阴阳之事我尽知。起!” 陵洵低声念诵,手心里有微光流出,那堪舆图竟兀自漂浮起来,他双指合并为诀,指了指那捆过男人的绳子,绳子上顿时闪过金光,而堪舆图竟随着他的指示飘过去,悬在绳子上空微微打转。陵洵闭上眼,一片清明的脑海中,赫然出现锦城的平面图,图中有一个金色的小光点,与那绳子的光晕相同。 错不了,这便是他要找的那个人了。 确定了目标的位置,陵洵正准备起身去追,脸色豁然变得惨白如纸,浑身血液凝固了。因为他发现,从金色光点所处位置看,这个他要找的人,此时……就在他的身后! 招数先于身体反应,陵洵抽刀横劈,只听当的一声,刀柄震得他虎口又麻又疼。可是等他真正转过身,却发现面前空无一物,竟什么都没有! 这怎么可能?! 刚才刀身明明有劈到什么东西,震得手疼的感觉犹在,怎么会什么都没有? 难不成见鬼了? “可惜啊可惜,好好的阵法师,竟然用天赋做这种寻人问路的小事,真是暴殄天物。” 一个男人的声音从空荡荡的巷子里传出来。 陵洵认出这声音就是之前那个男人的,眯起眼,发现面前的空气中似乎浮动着一层若隐若现的薄雾,透出后面幽深的巷子,显得很不真实,于是他试着用刀尖往前探去。果然,刀尖就像碰到了一层无形的墙壁,抵在什么东西上不能再动了。他眼珠微转,想了想,将刀收回来,又恢复了那副不着急不着慌的样子。 “说我是阵法师?啧啧,这屎盆子可不能乱扣,要死人的。” “风老板何必揣着明白装糊涂?你刚才念的不就是阵法师入门最基本的口诀么?我一直在这里,看得可是一清二楚。” “除了你还有谁知道?谁能证明?倒是这位阵法师大人,您敢不敢和我去衙门口走一遭?” 男人本来是想来一个下马威,可是见这绣楼老板非但不认账,还无赖地倒打一耙,知道自己是碰到了难缠的主,于是干脆撤去迷阵,显出身形,客气地拱手道:“风老板见谅,在下此来,并无恶意。” 这年头说一个人是阵法师和说他谋反没区别,一上来就扣帽子,还摆出这种阵仗,说没有恶意,蒙谁呢? 陵洵看着蓦然现身的短打男人,横了横眼,没说话。 男人瞧出陵洵戒心,笑容又诚挚几分:“风老板,在下这次非但不是来找麻烦的,反而要恭喜风老板。” 陵洵还是不接话,找了处台阶,大马金刀往那一坐,等着听下文。 男人走了这么多地方,寻过这么多人,还真没见过谱这么大的,只好继续赔笑,说明来意。 “不瞒风老板,近来京城局势动荡,幼帝身边强狼环嗣,各路诸侯蠢蠢欲动,朝廷实在是风雨飘摇。中常侍大人心系圣安,秘密派人在民间招揽阵法师入京,以求拱卫皇室,震慑虎豺。此次迫不得已找来,道破风老板阵法师身份,实在是欲以家国相托,而并非别有用心啊!” 第三章 陵洵听男人说完,不置可否,只拿眼打量着,面目甚为严肃。偏生他一双妩媚的桃花眼,就是看只死耗子都能看出几分脉脉含情,此时坐在黑灯瞎火的巷子里,鲜亮的水蓝缎衬着那身白皮子,跟只出来勾魂的狐狸精似的。 “怎么?风老板难道不信在下的话?以为是在诓你?”长史官掂量着这人的沉默,试探地问出一句。 陵洵微微挑了下眉,决定来一把顺水推舟,“是啊,空口无凭,朝廷对阵法师的态度谁都知道,叫人怎么相信?” “这倒是好办。”男人摸了摸,从腰间摘下一块腰牌给陵洵看。陵洵眼神好,瞄一下那腰牌花纹图样,看出这是个秩千石的长史官令牌。 生怕一块令牌没有说服力,男人又从怀中取出长史官的印章和一张盖着御印的密令。 “风老板且看,在下身为阵法师,不也是身居要职?其实近年来朝廷对阵法师的态度早已回转,对真正的人才惜如翎羽,如果风老板愿为朝廷效命,朝廷也不会亏待你的。” 陵洵接过那密令看了又看,像辨别银票真假似的,再仔仔细细摸索了一遍长史印章,半晌之后,那根没见过世面的土包神经好像一下被刺激到,肩膀子抖若筛糠地伏在地上,恨不得将诚惶诚恐四个字浓浓地描在脸上。 “原来是长史官大人!小民无眼,多有得罪!” 长史官心里总算扬眉吐气一把,没什么特色的方下巴往上抬了抬,好像顿时光辉闪耀起来。不过他面上还是很客气,将陵洵从地上拉起,热络道:“哎,何必这么多礼数呢!虽是在朝廷供职,但是阵法师之间不论尊卑,只论同道之谊,若风老板不嫌弃,称在下一声师兄便是。” 陵洵连个眨眼的犹豫都没有,一声“师兄”已经百转千回飘出来。 长史官神色越发好看,觉得事情已成了八`九分。 这年头阵法师实在是不好找了,中常侍命他们来民间招揽人才,甭管好的赖的,回去以后一律按人数领赏,其实他刚才看这卖布的用阵法寻人,资质并不算好,糊弄普通人还行,到了行家面前根本不够看,就算去给朝廷办事,也是个炮灰命。可是那又和他有什么关系?只要把人弄到京城,领了赏钱,他这任务就算是完成了。 陵洵那张俏脸在不装逼的时候还是很讨喜的,再加上年纪轻,又会看眉眼高低,非常容易让人放下戒备,心生好感。几句话之间,论起往日情怀来日愿景,两人已是宛如亲兄弟。陵洵勾着长史官的脖子走出巷子,直呼要请他去家里喝酒。 “之前让师兄受惊了,一会儿把那些小兔崽子叫出来,让他们挨个给师兄磕头谢罪。” 一听喝酒,长史官有点心动,不过还是忍痛道:“算了,酒就不喝了,时间紧急,迟则生变,你还是随我快入京城复命吧。” 陵洵却是后知后觉地眨巴眨巴眼,“复命?复什么命呀?” 长史官疑道:“回京城去向中常侍复命呀,你不是同意和我入京了吗。” “嗯?我没同意啊。” 长史官渐渐敛了笑容,“怎么,风老板,你这是在故意戏弄我?” “哪里的话,真是没同意啊。”陵洵脸上是一万个懵懂无辜,对着长史官深深一揖,“我还要麻烦师兄回禀中常侍大人,就说我这人别无所长,只会卖布,实在不敢肩负家国重任。再者,世上那么多阵法师,也不差我这一个小卒,您说是不是?既然师兄不想喝酒,那我也就不勉强了,咱们改日再叙!” 两人行至下一个路口,陵洵忽然趁长史官一个不注意,施了障眼法,三两下腾跳,钻进错综复杂的巷子里,借着熟悉地形的优势,来了个溜之大吉,转瞬不见踪影了。 长史官脸色顿时冷下来,也不急着去追,脚踩阵步,随手从地上捻起几枚石子,朝不同方向弹出,然后便负手而立,站在原地不动了。 这边厢陵洵逃得飞快,一边盘算着该如何通知底下的人从锦城撤走,一边提防着身后那朝廷走狗追上来,哪知回头时没注意前路,迎面撞上一个人,看清是谁,差点吓得魂飞魄散。 “师弟,这么急,想去哪里?”长史官皮笑肉不笑,一把钳住陵洵的胳膊。 坏了,这是着了这人的道!只是他到底使了什么手段,居然弄出个鬼打墙! 虽然说阵法师都是天生的,从娘胎里自带的技能,好歹也有天资高下之分,陵洵自知不是根骨清奇的天才,又从没得过正规指点,根本没见过真正的阵术,今日看此情景,只怕不是这个正宗行家的对手。 陵洵很早就知道自己是个阵法师,他一直很小心,从来没在别人面前展露过本事,只是在锦绣楼的布料上稍微动过手脚,将阵法原理运用于织锦花纹,让布料穿起来冬暖夏凉,柔软又耐用,这也就是他的布料卖得好的原因。 “好师兄,我是真的不想去,你别逼我好不好……” 长史官却不肯吃他这一套了,呵呵冷笑:“不想去也得去,由不得你了。” “那你放开手,我自己走。” “老实点,别又想耍什么花招!我可不会上当了。” 长史官提着陵洵,也不知道使了什么妖术,只见脚下生风,周围景色迅速倒退,竟比那千里马的速度还快。 这么下去,用不了多少功夫,就要被拐带出益州地界,陵洵这下终于急了,挣扎道:“放手啊放手啊!你不放手,老子可要叫了啊!” 长史官吓了一跳,没料到这画皮美人竟会忽然变一副面孔,还没等他弄明白陵洵说要叫是什么意思,就听手里提着的这人已经扯开嗓子叫起来。 “来人啊!非礼啦!奸`污啦!脱了裤子亮家伙啦!!!” 长史官一口气没提好,差点被脚下的千里潜行阵反噬,一口老血吐出来,反手在陵洵胸口飞快画了几下。 陵洵立刻失了声,手脚也僵硬住,不能再随意乱动了。 长史官也是觉得心累,本来嘛,之前碰到的人,只要亮出这身官皮,再舌灿莲花地许下一个锦绣前程,无一不是感恩戴德地跟着走。毕竟身为阵法师,除了在见不得光的地方蝇营狗苟,根本无从安身立命,如今能守得云开见月明,等到朝廷招安,那还不得欣然受之?倒是这个毛都没长齐的臭小子,太不识抬举! 不过仔细想想,也怪不得人家不稀罕。这风无歌有自己的产业,根本不差那一份卖命换来的皇粮。他不仅混得不错,还非常会隐藏,如果不是接到密报,有人点出锦绣楼布料的端倪,长史官完全不会注意到他头上。可即便这样,为了引这贼狐狸露尾巴,长史官也是做出好大牺牲,平白让群小杂种踢打一顿。 几息时间,陵洵已经被长史官携带着出了锦城。他费了好大力气,克服手臂的僵硬,摸到怀里的信号烟火。 只要发出信号,很快就会有人赶来救援,可是即便有人来救,难道就是这阵法师的对手吗?现在能担事的都在外面押货没回来,家里就剩几个沉不住气的小崽子,如果知道他出了事,绝对要乱套,别最后他没脱身,倒是把那几个也折进去。 想到这里,陵洵又默默将手拿出来,任凭长史官夹着奔入夜色中。 长史官的脚程非同寻常,出了锦城后,又雇了一辆马车,更是一日千里。 他们走的是旱路,而与此同时,由益州通往京畿之地的水路上,也有一艘船刚刚离港北上。 “先生。” 船上天字号客房外,一个书童模样的少年恭恭敬敬唤了声。 房间内原本传出的古琴声停了,却犹有余音绕梁。 “消息送出去了?”里面人问,是个男子的声音,温和清淡,叫人听着舒服。 “送出去了,已经到了那个长史官手中,没叫人看见。” “嗯,好。”男子淡淡赞了声。 书童似乎对自己完满完成任务颇为得意,又忍不住问:“先生难道和那锦绣楼的风老板有仇吗?为何要揭穿他身份?” “多话。”男人轻声斥责,却并不显得如何愠怒,“此行辛苦,去休息吧,不用再来伺候。” “是。”书童又重新恭谨起来,隔着门行了一礼,垂首退下了。 房间内古琴声再度响起,旋律不急不缓,没有铁马金戈之声,更没有气吞山河之势,细听起来,好像只是着墨作画,笔触即琴音,画的是落花拂流水,清风穿幽篁,缱绻间透着一种与世无争。然而在这淼淼不见前路的烟波江上,那泠泠溶溶的清音浅律,却有几分天地阔远的意境。 第四章 阵法师再强也是人,也得吃饭睡觉上茅厕。 长史官知道这新捉来的臭小子不是省油的灯,一点不敢懈怠,始终用阵法压制着他,甚至还用绳子给他捆了一圈,生怕他再出什么幺蛾子。 可是陵洵嘴巴说不了话,却能哽咽,一路上看着长史官泪如雨下神情悲切,跟死了爹似的,弄得长史官好生膈应。 “你信不信,你再嚎,我直接封了你的五识!” 赶了一日路,好不容易找了家客栈休息,却不得安宁,长史官有点气急败坏。 陵洵毫不气馁,不屈不挠地努力争取和长史官进行眼神的交流。 长史官也是快让他烦死了,忍无可忍解开他声音封印,还不等他开口,警告道:“不许再乱喊!否则别再想说话!” 陵洵倒也听话,张嘴只说了俩字:“撒尿!” 长史官没好气道:“就尿裤子里吧。” 陵洵想了想,一点头:“也行。” 眼看着陵洵眉目舒展,气沉丹田,长史官眼角狠抽两下,忙冲过去拦住,满屋子乱转找夜壶,生怕这人真的尿裤子里,回头恶心的是他自己。 “快点啊,等不及了,就要出来了……” 长史官手忙脚乱终于找到夜壶,放在陵洵面前。 “尿吧!” 陵洵努努嘴,看了眼自己的下半身,那意思很明确:手脚都捆着,没法更衣解带。 长史官没办法,只能帮忙,他从来没干过解男人裤腰带的事儿,本来就不太自在,谁料陵洵在他碰到时又是扭,又是躲,还“嗯嗯啊啊”的乱叫,直把客栈的小二喊进来。 小二一进门就看到一个男人在脱另一个男人裤子,被脱的那个手脚还捆着绳索,差点瞎眼。 长史官头皮发麻,刚想解释,不料陵洵直接回头瞥了小二一眼,懒洋洋道:“看什么,没见过男人干男人?滚。” 小二捂着眼滚了。 长史官惊得眼球突出口齿僵硬,结结巴巴半天才憋出一句:“你,你还要脸吗?” 陵洵却跟听见别人夸他似的,拱胯顶了长史官一下,暧昧道:“师兄忘了当初是怎么说人家的?荆益两州上下各衙门关口,谁没上过我的床?这种事有什么好丢脸的?” 大概是被这动作刺激到,长史官终于受够这臭不要脸的,一脚将人踹开,给他解了绳子,去了压制四肢经脉的阵法,骂道:“自己脱!!” 陵洵活动活动手腕,看着长史官笑,一边笑一边对着他解手。 真是……这人羞耻心是让狗吃了吧? 长史官没眼看了,下意识转过身,可是才将视线从陵洵身上移开,心头一惊,暗道不好,果然再转回头时,人没了,房间的窗户开了,屋里只留下一个干干净净的夜壶。 娘西皮的贼狐狸! 长史官快被气疯了,骂了一句直接从窗户跳出去,发誓再逮到风无歌一定要他好看,可是没想到,他跳下窗略微找了一圈,便看到风无歌正长身玉立站在客栈楼下一棵老树旁,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举头而望,似乎已被月色深深陶醉。 “啊,许久未曾畅快呼吸,今晚这月色还真是好。” 若不是亲眼见识过这人下`流无耻的嘴脸,真不会想到这么个月白风清的谪仙儿,会是个当人面屙尿的盲流子。真白瞎了一副好皮囊! 长史官大掌一拍就要过来提人。 陵洵左躲右闪地避过去了,笑道:“师兄,你好容易让我快活快活,不能做了一半就反悔啊。” 这话真是怎么听怎么别扭,长史官额头青筋直跳,终于被这没节操的东西戳破了心理底线,大手一挥,封了他五识。 世界总算清净了。 长史官将那盈盈拂柳,已经没了知觉的人往肩上一扛,侧头看了眼,打心眼里觉得这风无歌不说话的时候真是个天仙,要是能一辈子不开口,兴许还能当个活菩萨供起来,若不是看他还能换俩赏钱,长史官还真有点忍不住想将他弄得永远醒不过来,最后气哼哼了一声,回到客栈将人丢到地板上,终于能安生睡觉了。 其实陵洵知道,他是无论如何没法从这长史官手中逃出去的,不过好歹离开益州之前,他要给家里留些线索,不能真就这么凭空消失了。整天在这人眼皮子底下,想要动作难保不被发现,迫不得已只能用点非常手段。 他四岁被卖到绣楼,女人堆里混出来,后来又长歪踏上了野路子,别的本事不多说,看人的眼睛还算毒,没什么城府的人在他眼前过三遭,基本就能摸清楚脾气秉性,所以才能蛇打七寸,换取这么个珍贵的监视间隙,在客栈外留下暗号。 当然,这长史官好歹不是吃素的,弄这么一回总要付出代价,因此当陵洵被长史官下黑手的时候,已然有了心理准备,只是他没想到这黑手下得这么狠,再次醒来的时候,竟然已经是半个月之后,他不仅到了京城,还被带到中常侍秦超在宫外的府邸。 “醒了?” 为陵洵解去封识的不是长史官,不过很显然,面前这个文官打扮的人,也是个阵法师。 “洗漱之后用饭,然后等待中常侍大人召见。” 那文官看陵洵的眼神就像看一条期待被豢养的野狗,面无表情丢给他一套衣服,又出去了。和之前那个长史官相比,这一位态度可是恶劣多了。 陵洵默默将那劈头盖脸蒙过来的新衣服拽下来,环顾中常侍府豪奢的装潢,总是笑吟吟带着伪装的脸上终于不再有一丝表情。 中常侍大人…… 呵呵,从什么时候开始,一个伺候皇帝屎尿的老阉货也敢自称大人了?! 那个就算死在他手里一千次一万次也难解心头之恨的奸宦,居然有一天要将他招致麾下替他卖命? 陵洵觉得这世道还真是有趣得很,连阵法师都能被朝廷招安了,还有什么事不可能? 要说阵法师这三个字,早在大夏朝刚开国时,那还是权柄富贵的象征,如今却已经成了人们唯恐避之不及的存在。 大夏成立之初,不少开国将领都是颇有造诣的阵法大家,曾助圣祖皇帝戎马四海,立下赫赫战功。圣祖十分清楚自己的帝位是怎么得来的,更明白阵法师的力量究竟有多可怕,江山稳固后,对这些身具异术的昔日战友日益忌惮。 于是,在这位冷血皇帝的周密策划下,阵法技能终究抵不过人心算计,一个接一个开国元勋难免兔死狗烹的命运,最后圣祖甚至下发一道诛灭阵法师的圣旨,并勒令全国上下,关闭所有阵法课馆,焚毁所有阵法书籍,令天下间再无阵法之道,甚至有敢于包庇窝藏的,一律以诛九族的重罪论处。阵法师被当做异类,一旦身份暴露,就会遭到灭顶之灾。 大夏朝历代君主坚决贯彻打压阵法师的政策,几百年下来,阵法师所剩寥寥无几,即便有一些天赋异禀,未经教导就能激发出阵法潜能的人,与当年那些叱咤风云的前辈相比,也只是云泥之别。 在十四年前,朝廷曾有过阵法师的保废之争,甚至由此引发一场浸满了鲜血的政治洗牌。 如果没有那场风波,陵洵现在就只会是陵洵,不会是风无歌。 可惜世事没有如果,陵洵现在已经成了风无歌,也只能是风无歌。 陵洵出了片刻的神,很快将眼底的情绪掩饰得毫无踪迹,转而又为自己的前景操心起来。 没记错的话,这个中常侍秦超,当初可是极力主张剿灭阵法师的,那么如今他在民间秘密搜罗阵法师,到底打的什么主意?总不能是想要将这些异数凑在一起,一锅端了吧? 第五章 风尘仆仆的车队从锦城北门而入,一路行到锦绣楼。岳清刚从马车上下来,袍袖一展,好似变成一把横扫落叶的大扫帚,脚不沾地往屋里划拉过去。 “岳掌柜!岳掌柜!” 方珂在后面叫了好几声也没把人叫住,急了,双脚在地上轻轻一点,运起轻功在半空翻了个半月形的大跟头,一下落到岳清面前拦住去路。 “有事一会儿再说!我先去洗个澡!”岳清眼皮不抬一下,就要从方珂面前绕过去。 方珂觉得他们这个岳掌柜什么都好,就是有一点,爱干净爱得过了头,坐个椅子都要亲自擦两遍,每次出门回来头一件事就是钻浴桶,不用别人接风,自己先把尘给洗了。 “岳掌柜!您先别洗,风爷出事了!” 岳清终于停下脚步,回头诧异地看着方珂,那表情好像在说:人渣能出什么事? “风爷半个月前追了个人出去,从那以后就再没露过面。我们在城西一条巷子里发现了风爷的佩刀,估摸着风爷出了事。但风爷临行前嘱咐过,无论出什么变故都不能轻举妄动,我们只好秘密派人出去搜索,前几天在益州边界发现了这个。” 方珂说完将一样东西交给岳清,是一块树皮,上面有些横七竖八的刻痕。 这便是陵洵那晚在客栈门口的大树上留下的暗语,方珏寻访时发现,剥了树皮带回来。 岳清凝眸在那鬼画符的图案中看了半晌,抬了抬眉,“风爷去了京城?” “是啊。” 方珂也能看懂风无歌那暗语,上面其实只是留了个去京城的意思,让家里人不用担心。至于他到底是怎么去的,这中间又发生什么,就不得而知了。 “我们还听城郊的村民说,那天晚上他们听到有人叫喊,循着声音远远看到两个人影,其中一个很像咱们风爷,据说他当时正被人挟持着!” “有没有给留在京里的人送消息?”岳清问。 “还没。” “叫人通知他们,秘密打探风爷下落,切勿声张。” 岳清留下这句话,就准备继续自己的洗澡大业。 方珂却忧心道:“岳掌柜,咱们风爷不能有什么事吧……” “放心,死不了。风爷行事自有分寸,真要是有性命之忧,他也不会留下这样的暗语。” 就像是一枚定海神针,岳清一回来,窝里这些惶惶不安的猴崽子总算消停下来,可是方珂却没有看见,就在岳清转身之际,他的眼中划过一抹深深的忧色。 岳清刚走货从西北回来,就在他押车队离开之前,那边出了一档子事。 起因是金城一带连下暴雨,造成山体滑坡,眼看着山下的村子不保,一个阵法师站出来,用阵术将泥土拦住,救了村中百户人口性命。可是等大雨停了,县令却要过河拆桥地捉拿阵法师,遭到全村百姓的激烈反抗。 也不知道是不是有人背后操控,事态愈演愈烈,越来越多的阵法师在金城冒出头,到最后闹得县令被杀,当地郡守为了保命,被迫打出“清君侧,诛奸宦,”的旗号,竟是反了。 这事如今已经传回了朝廷,表面上看不过是一小股叛民作乱,可是岳清却知道情况远没有这么简单。凉州本就民风彪悍,这些年光是从锦绣楼走货的数量来看,那边迟早要出大乱子。 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风无歌又出了这样的事。 难道只是巧合? 岳清隐约觉得不安,连夜写就一封书信,派方珏送往荆州刺使府,叮嘱他一定要亲自交到刺使公子袁熙手中。 京城中常侍府内,陵洵被一个小太监引着去觐见中常侍秦超。 面白无须的老太监高高地坐在上面俯视着他,生着一双笑眼,像个修满了功德的弥陀佛,好像和那个啖肉喝血,让朝廷百官噤若寒蝉的“九千岁”完全扯不上关系。 “见了中常侍大人,怎么不跪?”侍立在秦超身边的小太监见陵洵直挺挺站在那里,尖着嗓子喝道,十成十演足了一场狐假虎威的戏文。 陵洵没有动,只是嘴角噙着笑说道:“草民风无歌,拜见中常侍大人。” “问你为什么不跪!”小太监声音更加尖锐刺耳,好像自己的威严被冒犯。 “回大人,并非不跪,而是草民生来便有一个怪病。” “哦?什么怪癖?”小太监见陵洵说得怪真的,也好奇了几分,秃脖子鸡一般往前窥探。 陵洵看那小太监,唇角笑意愈深,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在逗八哥:“我这双膝盖啊,见了不全之人,就会变得像块铁板,坚硬无比,想弯也弯不下去。” 空气顿时凝滞了,站在秦超侧手的长史官讶异地抬起头,看着厅堂下站立的男子,有点不敢置信,脑袋里还清清楚楚刻印着他那晚或是谄媚如奸,或是粗鄙如匪的不堪模样。可是这一刻他才发现,无论是哪种面孔,都难以和面前的风无歌相合。 这显然是赤`裸裸的挑衅,拿六根不全说事,可谓戳到了宦官一脉的死穴,那小太监大概是没见过这么不要命的,气得你你你,兰花指在半空比划了半天说不出话。 “真是稀奇,天下居然有这样罕见的病。”一直沉默的秦超终于开口,笑眯眯地看着陵洵,那目光好像化成了蛇,冰凉凉滑腻腻地沿着陵洵的腿往上爬。“不如这样,咱家这里刚好有一副良药,或许可以医治这病,不知道这位阵法师愿不愿意试一试?” 太监的声音本就细,秦超说话声音又很轻,这音色和调子一合计,蓦然给人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长史官心提到了嗓子眼,急忙给陵洵使眼色,让他不要作死。 可是陵洵却面不改色。 “若是中常侍大人肯赐药,治好了草民的怪病,草民定然感激涕零。” 秦超老眼一眯,拍拍手,四名拿着刑杖的太监走进来,左右在陵洵两边站开。 “你们四个,一定要好好给这位阵法师治病,知道吗?” 中常侍大人亲自发话,四人自然要积极表现,于是彼此交换了个眼色,挽起袖子,抡起儿臂粗的刑杖,卯足了力气往陵洵膝盖窝里打去! 啪!随着第一下刑杖打在陵洵腿上,他的眉头微微皱了一下,再接下来噼噼啪啪接连不断的毒打,他反倒没了表情,如果不是他的裤子和长袍下摆渐渐渗出了触目惊心的一尺血痕,甚至会让人以为那刑杖根本没有打在他的身上。 一下接着一下,室内只剩下竹棍狠打在骨肉上的钝声。也不知道打了几百下,就连那四个执杖的太监都累得手酸,陵洵却自始至终没吭过一声,直到他再也支撑不住倒在地上,也是仰面笔直躺下去的,终究没有向秦超屈膝。 秦超面色青一阵白一阵,袖子一挥,让人将陵洵直接拖到牢里去关起来。 也许是因为年纪大了,近来中常侍经常做噩梦,那些死在他手里的人频频借着周公的便利来梦中寻仇。特别是新帝上位之后,想要刺杀他的人越来越多,普通的侍卫已经无法再给他安全感。凭他敏锐的政治嗅觉,预料一场大乱马上就要来了,知道想要在乱中自保,必然要先充实力量。因此他开始在民间广为招揽阵法师入麾下,先用重金养起来,以防患于未然。 本来是高高兴兴来招安的,连赏赐和官牌都准备好了,前面几个阵法师都没什么问题,在金银官阶面前,没有不归附的,偏偏到这个嘴上没毛的黄口小儿这里闹出了事,真是扫兴! “大人,为何还留着这种人的狗命?” 小太监常年跟在秦超身边,高洁之士也看过不少,为了不为宦党驱使,光是明德门前的龙柱上就撞死了不少,却也从没见过有谁像这个小白脸般,猖狂到敢于当面忤逆九千岁。 “这人我留着还有用,杀不得。你们告诉下面的人,好好看着,可别叫他死了。” 秦超很快平复下怒意,又收敛为一樽慈眉善目的弥勒佛像,慢慢从袖子里抽`出一块手帕,轻轻擦了两下手。这手帕正是出自锦绣楼的工艺。 早就听说过锦绣楼的名声,宫里每年也都会买他们家的布料,但之前秦超也只是觉得锦绣楼的料子穿着舒服,却从没注意过,这里竟然另有乾坤。 他活了大把年纪,还是头一遭见到能将阵法之术融于刺绣中的人,而这背后的意义却不一定谁都能想到,恐怕也只有等到天下真正乱起来,才会让人恍然大悟。 如果可以,秦超其实也很想把这个小小的三流阵法师弄死,他一看这人的眼睛就有种强烈的不舒服感。可他却不能,或者至少在这人交代出阵术融于纺织刺绣的秘诀前,还得留着他的命。 所以怎么才能让他乖乖配合? 从今天这情况来看,这绣楼老板恐怕又是个喜欢和宦臣作对的硬骨头,寻常酷刑只怕没用, 秦超蓦地想到绣楼老板那张比女人还要美上几分的脸,忽然露出个阴森的笑容,吩咐下去:“等过了今晚,便将他转到最下等的公共牢房。” 太监们的心意似乎总是奇迹般地相通,那小太监立刻会意,兴奋地跑去安排了。 陵洵被人丢进牢房,双腿剧痛犹如生生砍断,皮肉连着骨,轻轻牵动一下就疼得撕心裂肺。他气喘着,勉强爬到墙边靠着坐下,对着阴暗潮湿的牢房,忽然笑出来。 草莽间沉浮多年,他原以为自己早就磨去脸皮,成了一具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行尸,没想到,血肉模糊的死肉里,居然还残存着那么一把不显山不露水的铁骨。 其实他今天并没打算自找死路,不过就是跪他一跪,他连大黄狗都跪过,跪个太监又有何妨?可是当他看到秦超那张脸,想到这人手上握着的陵家满门冤魂,这双腿就不听使唤了。 平白成了个顶天立地的好男儿,这多少让陵洵不太习惯,呆呆地看着铁笼,神情忽然有些恍惚,好像又看到了记忆中的那个人。 “怎么哭了,谁惹你伤心了?” 这声温柔浅淡的关怀,成了后来无数次噩梦的慰藉,每当落魄孤独,走到绝路,都会情不自禁将这穿着灰布衫的少年从心里最深的位置挖出来,当做暂时的取暖。可惜的是,幼时印象早已模糊,这心心念念的人也只剩下一道似是而非的模糊轮廓,记不得具体眉眼。 十几年未见,当年的翩翩少年郎,如今又是什么模样? 一定比他要干净许多吧。 第六章 陵洵迷迷糊糊睡到快天亮,被人强行拖起来,他以为这是那帮没蛋的鸟人准备给他上酷刑了,死猪肉一样瘫在地上没动弹,打算在折磨来临前,再抓紧时机睡上片刻的回笼觉。 可惜以他英明神算的脑袋也没有料到,秦老贼不按常理出牌,只是命人将他从一间牢房拖进另一间牢房,就丢开不管了,丝毫没有要给他用刑的意思。 陵洵也是个贱骨头,一看没人收拾他了,反倒觉得惴惴不安起来,忍痛放弃了回笼觉,觑着眼半坐起身,在昏暗的光线里寻觅一番,望见了满地横七竖八的糙汉子,正高低起伏响着震耳的鼾声。 也不知道这些人是多久没洗过澡了,各式各样的汗臭味在空气中彼此交织融合,吸上一口足够辣眼。 陵洵琢磨半天也没琢磨明白,秦老贼这是玩的哪一出。难不成大庭广众下羞辱了他一番,最后也只是落得个降等的待遇,从单间号子换到了群居房? 也许是因为他进来时弄出的动静太大,牢号里靠近大门的几人有了醒转迹象,很快注意到刚被送进来的陵洵。 陵洵这张脸真是到哪里都招人眼,那几道钩子一样的目光齐刷刷地向他脸上身上丢过来,那么一瞬,他突然有些明白了秦老贼的用意,情不自禁勾起嘴角。 要是家里那帮小崽子见了他们风爷这等笑容,估计就要撒丫子能躲多远躲多远,生怕那些有命看无命享的贱招向自己发动。然而这些在大牢里关了不知道多久的人,却很难将这样一位倾国倾城的美人坯往心狠手黑的混球上想。见了陵洵的模样,那最先醒来的几人无不呆愣发傻,险些以为是长久摸不到女人,憋得太狠,大早上起来出现了幻觉。 其中一个脸上有疤的粗壮男人捅了捅旁边的干瘦胡子,眼睛还没舍得从陵洵那水蛇腰的身段上揭下来。 “呦,这是来了新人?长得怎么这么像娘们?” 也不知这最后的“娘们”二字是不是某个约定俗成的牢中暗语,只是这样不高不低的一嗓子,顿时将牢房里所有睡着的,醒着的,半睡半醒的惊起来,狗闻到骨头般围了过来。 “喂,新来的,咋这细皮嫩肉,是个带把的不?”疤脸男人大概觉得是自己最先发现的新鲜货,当然有资格最先搭话,他一说完,汉子们齐刷刷怪笑。 “嘿嘿嘿,真是难说,看这娇俏的小脸蛋,不像是个站着撒尿的。” “该不是牢头们看咱兄弟憋得狠,送进个小妖精给哥几个泻火吧?” 疤脸在其他人忙着议论时,很务实地要上来扯陵洵的裤腿子,不料袍摆一掀,却看到了那条横在膝盖位置的,足有两掌来宽的暗红血迹。 这牢房是京畿之地最令人闻之色变的地方,能关进这里的人,都是等着盼斩的命犯,多出身悍匪,早就见惯了血肉,然而饶是如此,见了这新犯的腿伤,这些犯中之犯匪中之匪也忍不住齐齐倒吸一口凉气。 大夏律上写得清楚,就算没读过书不识字的人也知道,无论是笞刑还是杖刑,行刑位置只能是屁股和大腿,就算稍微倒霉一点,遇上了缺阴德的行刑官,也顶多就是在背上打几下,从没看过有人往膝盖窝子里下狠手。 到底犯了什么罪,或是惹了什么人,才被整成这个惨样? 以陵洵察言观色的本事,自然不会看不出这些人心里在琢磨什么,他撑着身子往后挪了挪,让自后背抵住墙,就那么大喇喇任凭众囚盯着他,没所谓道:“真是对不住各位,腿脚不灵便,是不是带把的,要想验明正身,还得你们搭把手。” 狱中捉弄新人,图的就是从那恐惧不安的畏缩中找寻几分居高临下的快`感,众囚见陵洵初来乍到,竟没被一屋子牛鬼蛇神吓到,便也收了调戏的心思,更有几个心眼够用的,见陵洵从容得好像倚在自家宅屋后院搓脚纳凉,不由多看一眼,愣是从他那娘娘腔一样的皮囊里瞧出了几分非同寻常。 “这位兄弟是犯了什么事,怎么遭了这等狠手?”说话的还是那个疤脸。 犯了什么事? 陵洵从被那个长史官盯上就没遇到好事,如今好不容易和一堆同类聚在一起,怎能错过吹牛逼的好时机?不肯折节不畏强权,为了不与阉党同流合污,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这罪名一口气说出来简直太拉风。 然而正当他准备好好措辞,寻个生动又不张扬的语气娓娓道来他的光荣事迹,牢门外忽然传来脚步声,猫爪子一样落在地上,轻得几乎不见声,听得陵洵皱起眉头,只能想到一类人有这样的步子,那就是在深宫里伺候惯了的内侍。 果然他的耳朵够灵,来人是两个宦官,其中一个还是老熟人,便是昨天在秦老贼旁边站着的小太监。 陵洵一看到这张太监脸就心生不妙,觉得自己一定和这阉人犯克,只要见他就没好事。 小太监倒是没让陵洵失望,站在铁栅门口冷眼瞧着,三角眼里满含阴毒,忽然扯开在大殿前唱喏的嗓子,兰花指指着陵洵破口大骂:“呵呵,你这贱到骨子里的下作东西,枉费了中常侍大人平日的疼爱,竟斗胆包天趁着大人不在和门房私通,怎么没打烂你的狗腿?如今你落得这个下场也是自找,就好好的烂死在这里吧!” 旁边那个小太监趁他换气时赶忙接话,却是堆起笑容唱上了红脸:“郎君也不要害怕,中常侍大人顾念旧情,一直对郎君难以割舍,也许哪天大人气消了,还是会把你接出去的,万望郎君保重。” 这两人一唱一和,说了一套莫须有的瞎话,又幸灾乐祸推挤着走了。等他们的身形消失,陵洵发现牢中气氛蓦地变了,那一双双看向自己的眼睛不再有之前的好奇和戏谑,反而变成了不怀好意的鄙夷和嫌恶,尤其是那两个太监盖棺定论般往他脑子上扣的“郎君”二字,更是直接将他变成了一个供人玩弄的物件。 还是个供宦官玩弄的物件。 陵洵慢慢敛去了唇边的笑意,眼皮子一垂,看了眼受伤的双腿,知道拜那两个小阉货所赐,这回没法愉快地在这大笼子里忽悠人了。 第七章 “哎呦,俺当是哪路好汉遭了难,闹半天竟是个给人舔棍的活相公!”疤脸汉子后知后觉地喊了句,满屋子囚犯哈哈大笑起来。 “什么舔棍,他是给阉人做相公,哪有棍子可以舔?我看没准他才是拿棍捅人的。” “要说你们这些土包子,真是什么都不懂,他要是那个在上边的,哪里还要背着老阉货冒死去偷男人?” 哄笑声中,陵洵被人狠狠在侧腰踹了一脚,好不容易支撑起的半张身子,前功尽弃重新倒回地上。 “奶奶的龟孙儿,别碰我的床!” 之前那个和疤脸说话的干瘦胡子一个猛子扎过来,将被陵洵压到的干草堆向怀里敛了敛,那看着陵洵一脸肉疼的样子,活像抱窝的老母鸡,痛心疾首地看着窝里的一坨黄鼠狼屎。 “哎呦,阮三爷,你怎的这么没情趣?小美人急着往你被窝里滚,你还把人往外面推?” “呸!阮三爷我只爱大胸脯的小娇娘,才不稀罕这种分不清雌雄的死断袖!” 陵洵听着众囚犯在那你一言我一语说得好不欢畅,正想从地上重新爬起来,不知道被谁猛地揪住头发提起了脑袋,瞬间变成一只菜市场的活鸡,让人翻过来掉过去的验看货色。 “还别说,这小相公长得真是勾人,要不咱今天就拿他开开荤。” 陵洵从余光里瞥见说话的人,竟是个和方珂方珏差不多年纪的小鬼头。糙汉子嘴巴里跑荤话,这倒是没什么,毕竟男人天生没有好东西。可是小小年纪不学好,脑子里装了这么多糟烂东西,长大还了得? 大概是拉扯惯了家里的几只猴崽子,陵洵那养孩子的“慈父”心非常不合时宜地在这个时候蹦出来,手一抬,胳膊一扭,也没见他有什么多余动作,只听那抓着他头发的半大小子哎呦一声痛呼,松开了手。 陵洵反手揪住这小子的衣襟,抓小鸡子一样,将人拽到趁手的位置,啪的一声脆响,一耳光扇过去,扇完还不算,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骂道:“小兔崽子,屁都不懂,还要学大人操天操地,毛长全了么?” 那瘦巴巴的少年脸蛋子上霎时浮现出根根分明的五指印,惊讶得瞪圆了一双狼狗眼,被打蒙圈了,等意识到自己吃了多大的亏,立刻奋力挣扎起来,可是那一只细白的爪子箍在他手腕上,也没见多用力,竟是像把铁钳,完全没法挣脱。 少年反应倒是快,呲着一口齐刷刷的小白牙,抬腿迎面踹上陵洵的脸。 陵洵等的就是他尥蹄子,另一只手迅速回收,当胸抓住少年脚踝,双手一交叉,直将少年拧麻花一样掀翻在地,紧接着就势翻身弹起,一屁股坐在少年肚子上,只把这毛孩子压得两眼上翻,差点挤出肠子。 “好身手!” 众囚非但没因为陵洵这一暴起而被惹恼,反而奇葩地围在一起拍手叫好,看那情形,若是他们现在怀里还能摸出俩铜子儿,就能直接扔出来作赏。 “啊咿呀!有两下子嘛,过来跟俺练练手!”那疤脸一身黝黑紧实的皮肉,像只滚了泥浆的壮牛,喘着气嗷嗷叫着扑上来,急得像是要往火炕上扑媳妇。 旁边有人啐他:“黑疤子真他妈不要脸,阿诚那是年纪小,比划比划不丢人,你倒是五体俱全的,也跟个瘸子过招,不怕以后出去老脸没处搁?” 疤脸铜铃大眼一瞪,瓮声瓮气地吼道:“嚷嚷个屁!这相公腿脚不能动,大不了俺也不用腿,陪他一起扮瘸子!” 陵洵没料到,他这教训熊孩子的一手竟好像投石入水,将这一屋的臭鱼搅得撒了欢,尤其听到这些人言语之间,似乎还交情不浅,甚为熟稔,并非只是同牢之谊,更是觉得十分意外。 疤脸汉果然如他所说,到了陵洵面前,直接往地上盘腿一坐,定住下盘,蒲扇一样大的手掌抓过来,就要从陵洵手中抢人。 那被当成小板凳的少年顿时感动得泪眼朦胧,似是不甘心这样充当鱼肉,再次扭动挣扎起来,弄得坐在他身上的陵洵也跟着晃晃悠悠。 疤脸汉招式平平,但是出掌如风,显然是蕴着不俗的内力,陵洵应付得并不轻松,偏生还坐在一头不服管的倔驴身上,更是影响出招,几次险些被疤脸的掌风撩到,于是陵洵瞄准一个空当,抽手在那少年身上各处穴位虚晃而过,最后趁着疤脸劈斩过来的时候,双手合并格挡,顺势结了个不大明显的手印,那少年便立刻老实下来,在陵洵身`下柔顺成了一张目眦欲裂的坐垫。 没了坐下之忧,陵洵可以更专注地对付疤脸,两人只局限在上三路里过招,连拆了十余个回合也未见胜负。陵洵越发从心底生出赞意,觉得这疤脸汉子虽然面目凶恶,言语粗俗,但是招数间却不见邪门歪道,颇有刚正之风,若是换个境遇相识,说不定还能劝说他到自己手下做事。 这相见恨晚的惜君之意,落在陵洵那张活似艳妖的脸上,就变成了带着眉来眼去味道的脉脉情愫。 疤脸汉活了近三张的年纪,常年和一群糙汉过着刀口舔血的生活,哪里见过这等勾人魂魄的妖孽,被那两波春水的眸子一照,呆了一呆,黑黑的厚皮脸里愣是被灼出几分红意。 陵洵浸了坏水的耐心被消磨得差不多了,懒得再和这汉子用正招纠缠下去,于是趁着疤脸汉不备,双指一并,往人家腿`间戳去,来了个猴子戳桃。疤脸汉大概也是没见过如此不要脸的无耻之徒,他还盘着腿,门户大开,眼看就要面临断子绝孙的危机,大惊失色地急忙忙收回手掌,护住裆部。 这么一来,便是中了某人的奸计,殊不知这只是虚招,陵洵这一戳只是戳在半路,趁疤脸护守阳门,上身向前一探,双手拽住疤脸的短衣衣摆,向上一提,竟是直接扒人家衣服。但他也并未全扒,只是兜罩住疤脸的脑袋,同时拉长了袖子,手速极快地将袖子从他腋下一绕,再一系,打了个漂亮的花结。 疤脸被绑在自己的衣服里,脑袋也顶不出,胳膊也挣不开,肉虫一样蠕动起来,引得看热闹的哄堂大笑。 这一回合疤脸算是输了,很显然,他算是这伙人里武力上佳的,既然他都没占到便宜,其他人更是不会轻易出来丢丑,于是看向陵洵的目光多了几分探究,闹腾中,无赖本性激发,竟是挤眉弄眼地准备三五成群过来群殴。 陵洵倒是不怕这些人一起上,正搜肠刮肚地回忆着自己掌握的为数不多的阵法,掂量哪一个可用,便听这时在牢房角落里有一人开口:“你们都给我消停些,难道没发现,这位小哥是我们的一位老朋友?” 第八章 说话的人声音并不大,却让牢间内这群聒噪的乌鸦瞬时安静下来。陵洵循着声音望过去,透过一条条五大三粗的人形障碍物,找到了那个颇有几分巍峨气概的宽阔身影。 这人坐在牢房最里面,屁股下坐了一床破棉被,被子旁搁着一张磨掉漆的四方矮几,生生在这污秽破落的囚笼里隔出一方还算体面的“上等间”。 陵洵仔细打量,见这人须发蓬张,体量厚实,若是长驱直立,应该也是个顶天立地的魁梧汉,只是碍于光线昏暗,倒是看不清他五官模样,所以也无从辨别究竟是不是个“老朋友”。 “老朋友”说完这一句便不再吭声,陵洵也是敌不动来我不动,屁股在倒霉小子身上坐得稳当。 众囚夹在两人中间看好戏,脖子扭过来看看这个,又扭过去看看那个,不知是谁来了一句“哎呀我的老天爷,原来这小美人是咱当家的老相好!”——好不容易安静下来的乌鸦们又嘎嘎嘎地叫起来。 被称为“当家的”男人并不辩解,却莫名给人一种“我就静静看着你们作死”的神秘气场。果然,等糙汉子们抹着鼻涕擦着眼泪笑够了,他突然石破天惊说了一句:“你们现在顾着舌头爽快,当心得罪了阵法师,以后连个全尸都保不住。” 本来还想继续添油加醋说荤段子的牢囚们石化了,像叫唤了一半被卡住脖子的秃毛鸡,一个个瞪圆眼睛往陵洵这边看。 “阵,阵法师?当家的,您可别吓我们啊!” 陵洵心中咯噔了一下,不知道这人是不是注意到刚才他对小少年做的隐蔽手脚,面上却依然挂着二五八万的笑。他越是这样风轻云淡得好像世外高人,囚徒们越是心里没底,扑腾着变作四散的鸟兽。 似乎觉得与陵洵拉开的那三五步距离已足够安全,众牢囚又暂时忘记了恐惧,凑成几堆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鉴于大夏王朝对阵法师千百年来的荼毒,阵法师的数量比那凤毛麟角还要稀少,寻常百姓终其一生也很难见到一个能走会动的阵法师。因此坊间关于阵法师的传闻野史,也在经年累月的道听途说中被编得越来越离谱。 “听说阵法师能以阵化形,你们说他看上去这么好看,是不是也是阵法所致?” “哎呀很可能呀!要不这天底下怎地会有那么好看的男人呢?” “我以前在村子里还听老人说过,阵法师能用活人祭阵,在阵眼里打坐七七四十九天,就能打开通往地府的黄泉路。” 已经成功从自己衣服里脱困的疤脸汉,好像一下子找到了那级名为尊严的台阶,小媳妇一样念叨着怪不得他会输了招,实在是敌人不是人,那细声细气的语调和奔放的长相组合起来,看着别提有多别扭。 陵洵好整以暇地听着这帮人扒瞎,那点破他身份的男人这时也终于从破棉被上站起来,走过来向他伸出手。 “小兄弟,先换个地方说话吧。” 到了稍微亮堂些的地方,陵洵总算看清了这人长相,见对方那豹头环眼,燕颔虎须,忽然从犄角旮旯翻出一片落灰的记忆,想起了这个曾和他有过一面之缘的人——哪里是什么老朋友,分明是冤家路窄才对啊! “原来是你这老小子!钟离山!”陵洵扯开嘴角笑了笑,毫无芥蒂抓上了男人的手,在他的搀扶下从人形板凳上站起来。 “想不到小兄弟还能记得我。”钟离山也爽快地笑起来,踢开挡路的几个囚徒,扶着陵洵到自己的破棉被上靠墙坐下。 “当家的……”那最先找茬的少年苦哈哈叫了一声,整个人保持着一种僵硬的姿态躺在地上,似乎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束缚住了手脚。 钟离山却是虎着脸瞪他一眼,骂道:“叫唤个屁,老实躺着,算你狗眼不识人的惩罚。” 这一骂将一屋子的人都骂了进去,毕竟从目前来看,还没有哪个能识出陵洵这位高人。但是这些人多少已经明白,这新来的小白脸绝非不是什么太监的男宠,毕竟只要脑袋没长到脚后跟上,就不会想不开觉得一个阵法师会给阉人做相公。 “当年初见我就看你不俗,一定不只是个押货的走夫,却想不到你居然是阵法师。怎么沦落到这里来了?” 陵洵好不容易将一双腿放平,被伤口牵动得倒吸冷气,没回答,反问回去:“你呢,好好的一个土匪头头,怎么也被捉了进来?这些都是你那一个山坳子里的人吧,难道是让朝廷连窝端了?” “哎,说来话长……”钟离山讲起自己的遭遇,虽然被困于死牢,说不定什么时候就等来了那没剩下多少日子的秋后问斩,可是语气却好像只是谈这一件无关痛痒的身外事。 其实陵洵和钟离山的相识是个颇为老套的江湖故事,无非就是一句“不打不相识”便概括了所有剧情。那还是三年前陵洵第一次帮人走货,因为人手不够,又不放心假手他人,年仅十六岁的他,人不大,胆子不小,拼死也要去挣那一份搏命的钱,亲自带着车队出益州往凉州而去。 在路过凉州益州和京畿三界交叉的清平山时,陵洵按照所有话本都会有的剧情,遇到了一伙“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的山匪。不过这些山匪还算仁义,只是想求个买路财,当时便发话让陵洵留下车队,带着人直接滚蛋。 若是那满车满箱里的货物当真只是几件丝绸绢布,被人抢了也就罢了,权当是扶贫救济,可是偏偏不是。作为两手托家,丢了货物,不能将东西送到下家手里,陵洵就算不被山匪砍死,回去也得被上家捆了丢进江里喂鱼,所以只能硬着头皮和山匪死扛。 也不知是因为当时大家的刀刃上都存下了三分慈悲,还是实在是双方势均力敌谁也奈何不了谁,陵洵带的人和那一小撮山匪,在沟壑起伏的清平山里大战了几个时辰,居然奇迹般地没有任何伤亡。 到日头西斜的时候,无论是匪还是商,有一个算一个全都像快要累死的老马,躺在地上起不来了。山匪头子从腰间卸下一个酒壶丢给陵洵,陵洵想也没想接过来便是一顿痛饮,又将喝剩一半的酒壶丢还回去,山匪头子大笑几声,摸出自己身上的腰牌送给陵洵,说以后再走货经过清平山,只要见了这腰牌,就不会有人敢找麻烦。 后来荆益两州混黑的都知道,锦绣楼家的车队得了清平山匪首钟离山的护身符,从此锦绣楼在运输界的身价水涨船高,短短三年内便成就了不可小觑的势力范围。 人人都以为风老板和那钟离山交情不浅,然而实际上,从那一别之后,他们竟是再也没见过面,钟离山甚至连陵洵锦绣楼老板的身份都不知道。没想到世事无常,昔日萍水相逢看对眼的知己,倒是在这里再次见面。 第九章 袁家在京城的府邸虽然常年没有主人居住,却是大大方方地占据了一片最金贵的地段,整日里空空荡荡的门可罗雀,只留了一些仆婢负责日常的洒扫。 如果主人进京,会有人从荆州事先赶来送信,让这边做好准备,因此平时这些仆役都十分懒散,一个守门的下人像半聋,任凭大罗神仙扣门,也要磨蹭个喝水的时间才去回应。 这天下午,京城大门马上就要落锁,眼看着又是混过一天,袁府外面忽然响起急促的扣门声,刚在小榻上歪了个盹儿的守门人被吵醒,骂骂咧咧好不情愿地起来,心说这是哪家不长眼的巴结鬼,竟然挑这么个时候来登门。 袁家主人不在,京城里但凡找上门的,多半是来送礼攀关系,久而久之,也养刁了守门人的性子,权把自己当做半个主子,对外一律用鼻孔看人。 “谁啊,真是没规矩!”袁家的门也是能擂鼓一样敲的么? 听那敲门声犹如惊雷,守门人在心中嘀咕,已经准备好了一肚子狗仗人势的斥责,哪想到才刚刚去了门栓,大门顿时被人从外面踹开,还不等守门人出声,已经挨了个窝心脚,一屁股滚到地上去了。这一脚踹得不轻,守门人疼得龇牙咧嘴,正准备骂娘回去,一抬眼,顿时吓成了白纸人。 “二二二,二公子……” “刁奴!主人不在,你们就是这样待客的?” 袁熙将手中的马鞭丢给一路小跑赶过来的仆役,只是淡淡地瞥了那守门人一眼,便让那守门人吓得差点昏死过去。 袁家奴仆中流传着一句保命符,叫“得罪天,得罪地,莫惹恼了袁家二公子”,不过这次袁二公子似乎赶时间,顾不上修理不听话的家奴,步履生风快步往内院行去,一路不停脚地吩咐让人准备沐浴洗尘的东西,又命人往中常侍府内递拜帖。 从进门到更衣洗漱焕然一新,也只用了不到半个时辰,袁二公子便重新登上马车,风驰电掣向中常侍府赶去。 “哎呀,真是稀客,想不到袁二公子竟然也肯到老奴这破屋烂瓦做客。” 如今能让秦超这样笑靥相迎的人不多了,不管那白胖如佛爷的脸皮子下藏着什么魑魅魍魉,好歹这层人皮,在袁家人面前是不敢揭下去的。 袁氏一门四世三公,是大夏朝一等一的豪门权贵之家,门人故旧遍布天下。当初荆州镇南将军被搬倒,荆州很是乱了一阵子,无论谁去接受,都得被这烫手山芋熨下去一层皮,最后昏聩无能的先帝没有办法,在明知道是饮鸩止渴的情况下,也只能眼睁睁将这块大肥肉送给袁家。 秦超那肥肚子里装着明白,如今幼帝没有震慑力,若是得罪了袁家,以袁氏声威,振臂一呼号令百官诸侯,他这个能在朝堂上让百官双股战战的“九千岁”,恐怕也要没好果子吃。 “中常侍大人,熙此来拜访,是来向您讨要一个人。”袁熙开门见山,半句废话都没有。 秦超笑容约莫有那么一眨眼功夫的僵硬,心中吃惊不小。虽然早就听人说起那锦绣楼的风无歌和袁熙有几分交情,却没想到堂堂刺使公子竟然能亲自劳动大驾,找上门来要人。若只是个寻常的阵法师,秦超一定会毫不犹豫地送出这份顺水人情,可是一想到风无歌手中掌握的绝技,他又不甘心就这样将人交出去了。 “袁二公子这是说的什么话,咱家怎么听不懂?”秦超装着糊涂。 “中常侍大人,熙既然能找上门,自然是知道了确切消息。如今时局不稳,高门大户秘密招揽阵法师入账,原本也不算什么,只是大人找到的这个风无歌与在下算是至交,还望大人能看在袁家薄面,将人放还,为表谢意,熙愿将四名阵法师送给大人。” 话已经说到这个地步,若是再推脱下去,势必要闹得不好看了,秦超想着,那姓风的臭小子骨头死硬,还天生带着对宦人的偏见,一时半刻也没法从他嘴里撬出有用的东西来,兴许把他弄死了都捞不到什么好处,远没有四个现成的阵法师实在,再说只是过了袁家人这一关,日后若想再打这小子的主意,也并非没有机会。 权衡再三,秦超终究是答应了袁熙的要求。 袁熙见秦超妥协,总算在心底暗松口气。其实距离接到岳清的亲笔信到现在,已经过了半个月有余,他日夜兼程马不停歇,也不能比这更快了,若是算上风无歌被掳走的时间,这前后足有一个月,他根本不能确定风无歌在秦超手里还能不能留下一条小命。 现在看来,姓风的还算命大,没让他赶来收个现尸。 秦超亲派了车马陪同袁熙去领人,然而当袁熙看到和死囚关在一处的风无歌时,却是气得差点杀人——只见黑漆漆的死囚室内,一群穷凶极恶的囚徒正将风无歌围在当中,有人给他捶腿,有人给他揉肩,还有人将自己的衣服脱下来帮他扇风躯干蚊虫,而风无歌本人则半眯着眼,心安理得享受着这份侍奉,看着好不惬意。 敢情这些日子的风餐露宿担惊受怕,都是喂到了狗肚子里! 陵洵抬眼间瞥到牢笼外的袁熙,似是毫不意外,蓦地绽开笑容,亲亲热热地叫了一声:“子进,你来啦!” 也不知道是不是光线原因,袁熙眼睛下挂着的两个黑眼圈顿时又黑了几分,板着脸命狱卒将牢门打开,将这没心肝的东西提出来。 陵洵似乎老大不乐意,和狱中的众死囚一个接一个道别过去,好一番青山常在绿水长流,最后挂在一个豹头环眼的高个男人身上,又是哭又是笑,差点就要击筑高歌一曲痛别离。 袁熙实在是忍无可忍,从牙缝里挤出一声:“风无歌!” 陵洵这才软泥鳅一样连蹭带拱地滚出来。 在一旁看着的秦超原本还担心风无歌小身板经不住这些悍匪的操`干,后来看他生龙活虎,又担心他会不会记仇,当面向袁熙告状,可是此时见他这样,秦超直接将他划归成一个棒槌,脑子生得不大正常,也怪不得会当他面找宦官的茬。 袁熙见风无歌那没正经的样子,原本是虎着脸,可是很快他就注意到他的腿受伤了,似乎还不轻,心中刚聚集起来的怒意顿时散的渣都不剩,不动声色地看了秦超一眼,简单谢过,便带着风无歌离开大狱。 “子进果然重情重义,就知道你会来救我……” “闭嘴!让我看看你的腿!” 陵洵被袁熙塞进马车,正准备聒噪一些感天谢地泪洒江河的废话,却直接被袁熙呛了回去,强行掀开他外袍,看到膝盖处的棒伤,眉头骤然锁紧。 “这是怎么回事?那老阉货为什么对你下这么狠的手?” 袁熙一边赶路一边派人向京中打探消息,只知道秦超在收罗阵法师,风无歌不幸中招,也被捉去中常侍府,言语间冲撞了中常侍被下大狱,但他却不知道具体过程究竟是怎样。 陵洵用袍子盖上伤处,干巴巴地向袁熙讲了当天发生的事,袁熙哽了半天说不出话,听天方夜谭般,不敢置信地问:“你的意思是,你当着秦超的面说膝盖见了不全之人就弯不下去,还主动让人家打一打试试?” “差不离吧。”陵洵点头,顺手撩开马车帘子,心不在焉往外看热闹。 袁熙酝酿了半天,才酝酿出一场连珠炮似的爆发:“风无歌你是不是作死?就不怕被打成瘸子?就不怕被那姓秦的整死?要是岳清没发现你留下的暗号怎么办?我要是赶不来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大不了一死,死也不跪那些没卵的太监。” 袁熙看着这人鸟窝一样的后脑勺,真不知道该作何评价,若说风无歌不会变通,他比谁都能钻营攀交,可若说他长袖善舞八面玲珑,眼前混成这副惨样的又是什么东西?但凡肯低个头,也不至于吃这么多苦头。 陵洵趴在窗户边,将一张人模狗样的白脸露在外面,旁边刚好路过一个拉车的小哥,见了他还以为是碰到哪家深闺小姐,看得眼睛都直了,脚下没留意,差点将车带到沟里,而始作俑者却仿佛奸计得逞般,拍着车窗哈哈一阵粗野的爷们笑,吓得那小哥以为自己撞见鬼了。 就这样一路招猫逗狗地往袁府行去,在快到袁府的时候,陵洵忽然看到了一户人家的大门。 陵洵来过几次京城,尤其对袁家这一带颇为熟悉,这处宅院他记得已经空了很多年,再仔细一看,见黑漆大门上并未悬挂匾额,只在门上挂了个简朴的木牌,写着“穆宅”二字。 也不知怎的,陵洵只觉得那两个字像是楔子,一下扎进他的心眼子里,出不来了。 第十章 “这穆姓人家是什么来路?”陵洵问。 这地方距离袁府不远,属于城内上区,想必能在这里住下的不会是什么无名之辈,可是他又实在没听说过京城里有哪家大户姓穆。 袁熙凑到窗边看了眼,没好气道:“我刚进京就去了中常侍府,怎么有空打听这些没要紧的事?这应该是新搬来的,等回府以后问问府里的下人吧。” 陵洵唔了一声,一回到袁府,其他顾不上,先将看门的抓过来问那姓穆的来历。 守门人自从袁二公子离开便一直惴惴不安,活像只待宰的兔子,见陵洵有此一问,忙不迭跳上前,献宝似地正要开口,却瞄到自家二公子的脸色,于是立马化身为锯了嘴的葫芦。 袁熙黑着脸揪住陵洵的脖领子,嫌弃道:“你这浑身又臭又脏的,快去洗干净。” 陵洵极度不满,报复地回头冲袁熙坏笑,意有所指地问;“哦,洗干净,你想让我干什么呀,袁二公子?” 袁熙呵呵冷笑两声,从牙缝里挤出:“自然是想让你这*蚀骨的小美人给我暖床啊。” 陵洵做泫然欲泣状,正要再演点什么,却被袁熙一挥袖子,让几个壮实的仆妇连哄带骗地拖走。 “小心风公子的腿伤。”袁熙嘱咐了一句,又命贴身护卫去太常请太医令,以备稍后给陵洵诊治。 陵洵被侍女们舒舒服服地服侍着洗了个热水澡,期间少不了调戏,吊着眼睛一副色相,弄得几个小姑娘脸红不已,不过他也仅限于用言语和眼神撩骚,倒没有真的舔着脸占人家便宜。 袁熙将陵洵安排在自己的卧房,待陵洵沐浴更衣之后,太常的王太医令已经被接了来。 陵洵这时候也惦记起了自己的腿伤,毕竟能不做瘸子还是不做瘸子的好,于是老老实实不再出幺蛾子。只是他刚沐浴完毕,随意披了一件袁熙的外袍倚在床榻上,一头黑发没有竖起,全披散下来,犹如黑缎。 王太医令并不知道此行是为什么人诊病,只听说是袁府的贵人伤了腿,等被人带到内室,远远便闻到一股馨香,只略微往床上望了一眼,看到一双含笑的桃花眼,雪白的脸上红唇嫣然,竟以为是袁熙的宠姬,吓得急急避开了视线,只专注查看膝盖伤情。 然而陵洵穿了裤子,这王太医等了半天,也不见有婢女上前打帐幔,替美人挽起裤腿遮掩玉足,愣是呆站在床畔不敢动作,窘出了一脑门冷汗。 陵洵见太医令瞪着一双老眼直勾勾看着地面,也跟着抻长脖子往前探了探,纳闷这地上有什么稀奇东西,让老头盯得出神。后来一想,这些研究医理的老人家多半脑袋都和普通人不太一样,也许现在正是思索着什么,也就不去打扰。不过为了诊病方便,他准备把裤子脱了,反正都是男人,又无需回避,哪知道才伸手解了腰带,太医令像是被夹了尾巴的耗子似的,急忙背过身去,连连告罪。 这什么毛病? 陵洵不明所以,望向站在一旁的袁熙。 袁熙打眼一瞧陵洵的样子,蓦然明白了什么,哈哈大笑起来。 “喂,袁老二,你笑个屁啊!”陵洵恼火,张嘴骂了出来。 这太医令一听到陵洵的声音,顿时僵硬如一颗千年老人参,连长长的白胡须都不会打弯了。 袁熙笑得直不起腰,用手擦着眼角的泪,“风无歌,都怪你生得这样一张脸,人家王太医令将你当成我的女人了。” 陵洵被戳中死穴,气得脸都白了。 老太医令闹了个大乌龙,忙抖着手向床上的人作揖:“是老朽眼花,看错了,看错了,还望公子勿怪。” 陵洵虽然平时口无遮拦,好歹还残存了那么一点尊老爱幼的良心,不好对老人家发作,只咬牙指着袁熙骂:“信不信你再敢笑一声,老子腿好了扒干净你身上的皮子!” 袁熙很配合:“我信,我怎么不信啊,不过你也得等腿好了再说,现在就先委屈一下吧。” 知道风无歌最恨被人误认为女子,袁熙也不再落井下石,轻飘飘一句重新将重点转移到陵洵的腿伤。 陵洵接下来的诊治中全程臭着一张脸,好像这全天下的人都对不起他。 太医令顶着陵洵锋利如刀的目光,紧张得都快晕过去了,不过好歹他多年为京城中的门阀高户诊病,也算有点定力,仔细查看了陵洵膝盖的伤,神色微异,问道:“不知在此之前,是否有高人曾为公子诊治?” 陵洵心里还是有气,回答时不免神色淡漠,“我受了刑,刚从大牢里出来,太医令大人说我有没有让人诊治过?” 太医令倒是没注意陵洵的语气,只是捻着胡子连连称奇,“这就是怪事了,老朽查看公子腿伤,分明有骨位复原的痕迹,应是有人精通此道,为公子及时救治了才对,否则以公子伤势之重,恐怕拖到今时今日,这双腿就难以保全了。” 陵洵这才想起来,在大牢中,那个一开始嫌他抢了窝的干瘦胡子阮吉,人称阮三爷,曾为他做了一次接骨,钟离山还大言不惭地吹嘘,说阮三是他们清平山的神医妙手,骡子马儿劈了腿,都是他给救回来的。陵洵当初也没当回事,只当是钟离山在调侃,笑骂了一句滚,不过在阮三帮他按了几下之后,觉得膝盖的确没那么疼了。 听太医令此言,莫非那阮吉还真是个行家不成? “这么说来,倒是有一人曾尝试为我接骨……” 太医令眼睛一亮,“不知公子可否为老朽引见此人?” 陵洵在脑袋里约莫勾画出一把长着山羊胡的肮脏干柴,再瞧瞧面前这道骨仙风一尘不染的老者,心说这人还是不让太医令见到为好。 袁熙不轻不重地咳嗽一声,似乎提醒太医令不要本末倒置,来袁府的任务是救人治病。 太医令倒也有眼色,忙开了药方,对莫辰道:“公子的骨头接得及时,这伤其实已经算好了大半,剩下的皮肉外伤,只要静养便可。老朽这里开了两张药方,一张煎汤内服,一张捣糊外敷,相信数月之后,定可无恙。” 数月? 陵洵微微皱眉,问道:“我最快可以多久下地行走如常?” “所谓伤筋动骨百日养,只怕最快也要三个月。” 三个月…… 太久了! 现在万不是高枕无忧的时候,他还有很多事要处理,必须尽快赶回益州。 “没有什么方法,能助我再快一些恢复行动吗?” “这……恕老朽才疏学浅,实在是无能为力。”王太医令嘴上虽然这么说,但面上却毫无愧色,摆明了是在控诉陵洵无理取闹,强人所难。 袁熙也知道这事儿不能怨太医令,正准备好言将人送走,再劝那不安生的东西歇了心思好好养病,谁料便在这时,门外下人来报,说是隔壁穆宅有人登门,声称是专为风无歌老板送上一剂良方,对跌打损伤有奇效。 第十一章 袁熙听了来报颇为惊讶,陵洵更是从床上腾地坐了起来,俨然一副狗闻到肉骨头的神情。 “先把人带进来问话。”袁熙刚说完,心念一转,又问:“来人可是穆宅的下人?主人可曾临门?” 下人回禀:“只看到一个小童儿,想必只是穆府家人。” 袁熙点点头:“那让人进来吧,直接带到这里来。” 王太医令原本是要辞别的,但是听说有人奉上治愈腿伤的良方,不免有些心痒,偷眼瞄了下,见主人没撵,便也厚着一张老脸皮留下来等着看热闹。 没用多久,管家亲自带着穆府的人进来。 陵洵也不知是怎么,但凡沾上个“穆”字的事物,总让他莫名惦记上几分,因此不过是一个相貌清秀眉眼乖巧的小书童模样的穆府下人,在此时他那双挑剔的桃花眼里,也多了几分不食人间烟火的仙气。 “你便是穆府来的?”还不等袁家主人问话,陵洵已经没自觉地开了口。 这被管家带进来的小童儿大概只有十三四岁模样,看上去竟比方珂方珏那两个猴崽还要年幼,只是举手投足间自成一套章法,远不是两只猴崽可比的,即使面对袁府这样的世家豪门,也没有丝毫怯色,回话清楚明白,不见扭捏之态。 “回禀公子,小子正是穆府主人所派,前来送医治腿伤的良方。” “哦?你们穆府的主人怎会知道我府上有腿受伤的人?” 袁熙心中忽然生出警惕,秦超私自招揽阵法师这种事本就上不得台面,知道的人自然不会很多,即便是他,也是依仗袁家的人脉,才能打听到消息,更何况他此行来得匆忙,一路马不停蹄进京,才从大狱里将姓风的挖回来,这才多点功夫,他们便得到了消息,而且还清楚无误地知道风无歌是伤在了腿上。 这么一细想,袁熙更是觉得心惊,再看这回话的小童儿,目光中不免多了几分探寻。 可那小童儿面对质问,却并不慌忙,只是恭恭敬敬向袁熙拜了一礼,道:“主人只让小子来送良方,至于其他,小子也不知道。” 这态度不卑不亢,袁熙心里明白,从这童儿嘴里也问不出什么有用的东西了,便挥手让童儿免礼起身,将带来的方子递过来。 童儿应言从怀中摸出一小块折叠得匀整的黄麻纸,呈给袁熙,袁熙也不接,只是看了陵洵一眼,让一旁的王太医令先接过去验看。 陵洵在旁边好整以暇地看着,知道这袁子进是从小在权贵窝里养出了毛病,碰到不认识的人和事总要先怀疑上几分才能安心,便也由他去,毕竟他也是担心自己。 王太医令是个医痴,倒是不在乎这一小块方纸里是不是夹杂着什么包藏祸心的□□暗器,巴不得能一睹为快所谓的奇方,然而待他将纸张彻底展开,却是愣住了。 这并非是药方,整张纸上连根草药毛都找不到。 “这……” “怎么,方子可有什么问题?”袁熙一直留意着王太医令,见他神色不对,立刻问。 王太医令看了半晌,才重新将纸折好,递还给袁熙,回道:“袁公子,恕老朽医理不精,只是从上面的词字标注来看,这应该不是药方,而是一副人体穴位图,尤其集中于腿部几处大穴。但是若说这是一张穴位图,又着实古怪了些。” 袁熙也被这王太医一番话勾起了好奇心,展开手中纸张,只见上面密密麻麻写着诸多人体穴位名称,但与平常的穴位图不同,这些穴位名字并非标注于人身,而是成上下左右中排列,宛若排兵布阵的的队形。 “我说,是不是该给我拿来看看了?”陵洵在床上快要把秋水望穿了,终于忍不住开口。 那垂手静立在旁的小童儿也适时地补充道:“我家主人确实曾说过,这方子要风公子亲自看才有效。” 陵洵见有人帮腔,胳膊肘毫不犹豫向外拐出去,颇有几分同仇敌忾地看向袁熙。 袁熙冷哼一声,最受不了这人二五眼犯癫,将纸方丢给他,恨不能连同一个白眼一起丢过去。 陵洵接过那一小片黄麻纸,也看不出他好奇,只是不紧不慢地用大拇指和食指的指尖掐住纸张一角,拈花似地抖开,纡尊降贵般垂下眼皮子瞄了一眼,啊了一下,道了声“妙”,然后便将纸方子拢进袖子里,叫`春般打了个哈欠,一翻身,躺下了。 王太医令在旁边看得目瞪口呆,不知道这公子是怎么着了,颤巍巍的胡子抖了半天,也没蹦出一个字来。 袁熙倒是一副习以为然的样子,让管家将穆府的小童儿带下去领赏,又将王太医令送走,回来看着床上装死的人,抬腿便是一脚,“喂,别装了,人都走了。” 陵洵哼哼唧唧翻了个身,愣是没睁眼,好像真的在和周公如胶似漆地缠绵。 袁熙来气地又在他后屁股上轻轻踹了两脚,俯身凑近了道:“你不是对那穆府的人感兴趣么,我现在就去找下人回话,你确定不想听吗?” 见陵洵还是没反应,袁熙干脆不再管他,径直出了内室,让人将那个守门人找来。 然而袁熙一走,赖在床上睡得酣畅淋漓的人猛地睁开眼,再次将那纸方子从怀中摸出来,坐起身展开细看,平日里总是显得轻佻散漫的眼睛在这一刻变得凌厉,微微眯起,目不转睛盯着纸上的字。 外行人也许看不懂,可是陵洵一看便知道这纸张里内容别有乾坤。 因为,这正是给阵法师看的阵型图。 阵法一道,并非如普通人所想,只限于排队组列。真正的阵法师,是可以将阵术应用于无穷,下至奇门遁甲,风水八卦,上至以阵术引雨唤雷,调理四经八脉延年益寿,甚至有传说中的大能者,即便是沧海桑田,也尽可幻化于阵术。 这其中关窍,便是基于天地五行之道。 所谓五行,无外乎耳熟能详的金木水火土。天干地支,方位节气,腑脏器官,颜色形状,宇宙万物皆可划归于五行之中。 例如东属木,西属金,南属火,北属水,中央属土。再如子辰申合水局,巳酉丑合金局,寅午戌合火局,亥卯未合木局。又如八卦中的乾、兑属金,离属火,震、巽属木,坎属水,艮、坤属土。而人体五脏之中,心属火,肺属金,肝属木,脾属土,肾属水。 将阵法之道融会贯通,可觉世间无处不含阵法,无事不可用阵法,甚至仅仅是裁衣刺绣,只要将阵法之术应用其中,也可达到令人瞠目结舌的效果。 这个道理,并不是所有阵法师都能有缘参透,即便听人讲述,大多也只能停留于表面文字,很少有真正掌握方法的。陵洵能够了解一些皮毛,将一些浅薄的阵术应用于锦绣楼的布料,也是因为幼年时有机缘得到高人指点。 眼前这张穴位图,显然是融阵术于人体穴位之中的秘法要领,只是空有阵型图,却无人指导,很难付诸实践。 不过若真的将此法参透,他这双伤腿,是否也能更快地复原呢? 陵洵想到这里,便将纸张小心折叠好,重新揣回怀中,然后轻手轻脚从床榻上下来,遥遥望了一眼大门,见果然有人把守,便开了侧窗,双臂用力一支,凭着一股巧劲翻了出去。 尽管腿脚不便,但是他常年习武,轻功还是不错,很快便摸到了外堂,隐约听见袁熙在堂中问话,便将自己变成一朵贴墙根的蘑菇,毫无羞愧之心地听起壁脚。 第十二章 袁熙常年不在京,除非是能够影响朝局的大事,抑或是袁府有意交代监看的大人物,还能做到心中有数,对京畿之地的其他琐碎了解甚少,远不如这些留守的家仆消息灵通。 守门人因为先前被斥责,此刻更是存了讨好的心思,站在堂下谄媚地望着袁熙,脸上每一条褶子缝里都夹着知无不言四个字。 “公子若问那穆姓人家是什么来路,可曾记得十几年前,在荆州一带有一位姓穆的青年才俊?” 十几年前,袁熙也不过是个玩泥巴捉蛐蛐的小屁孩,若是别的什么名士俊杰,他或许不会知道,但若说是荆州,还冠穆姓…… 袁熙脸色立刻变了,“是那位镇南将军府的宾客穆寅?” 守门人一听袁熙这样说,忽然神经质地在只有主仆两人的室内环顾一圈,似乎害怕有人能贴在他们家墙根听墙脚,惶惶不安地提醒:“二公子,慎言!” 这世间还哪有什么镇南将军,有的只是一个勾结阵法师,妄图谋反篡位的罪人! 然而无论守门人如何提防,也没料到这外面确实贴了一只隔墙的耳朵。 陵洵无聊地在嘴里衔了根野草,靠着墙坐着,将这番话听得清清楚楚,竟是不由弯起唇角。 镇南将军府……如今再看,是个如此久远又陌生的名字,也不知道究竟是因为那个时候年纪太小,还是刻意地想要忘却那段填满了血腥的回忆,如今连同与镇南将军府有关的一切人事,都在脑海里变得模糊,比如这个什么穆姓的宾客,连袁熙都听说过,他却半点可怜的印象都没剩下。 袁熙倒是对守门人的警告不以为意。一来如今这事已经是陈年旧案,先帝都驾崩了,早已经不是当初京城内外皆帝王耳目的情况,二来以袁家现在的实力,倒也无需忌讳这些。 陵将军是被中常侍秦超构陷枉死,这事天下人尽知,只是大家心知肚明,敢怒而不敢言,对将军一门也唯有扼腕慨叹。尤其是袁熙,他父亲近些年出任荆州刺使,更是知道荆州当地百姓对陵氏一族有多么推崇拥护。 “我听说穆寅在将军府出事时就病死了,难道只是传闻?”袁熙问。 “并非是传闻,穆先生的确是亡故了,只是他留下一子,这宅院现在的主人,便是穆公子了。听说这位穆公子自镇南将军府出事之后,有幸拜在南淮子门下为徒,后又游历四海名川,才名不下其父,这次入京,只怕是要出师寻主了!” 如今皇权衰败,门阀林立,各大世家豪绅府上都会养些门客。门客是客,即便主家犯了谋逆大罪,只要有真才实学又愿意归附,也能找到愿意收留的新主公。所以这穆先生之子虽然与荆州陵氏有些渊源,也不用害怕被追究连坐。 袁熙听了守门人一番话,心里已经有了计较,免不了又会多想几分。 这穆先生身负如此才名,刚入京便将府邸搬到了袁府附近,眼下更是直接命人送来良方示好,难道是存有投奔袁家的心思? 袁熙很快便作出决定,不论如何,也要会一会这新晋的穆先生,看他究竟是真的奇货可居卧龙藏渊,还是只会打着才子幌子找冤大头买家的庸徒,于是忙命人取来纸墨,亲自写下拜帖,命人送到穆府。 陵洵偷听得差不多了,在袁熙写拜帖时,准备悄无声息地重新溜回内室,哪想正从一条回廊穿过,蓦然从廊下倒吊下来一个长发飘飘的脑袋,吓得他差点失禁。 “风爷。”方珏怀里抱着剑,面无表情地盯着陵洵。 好歹也是堂堂四世三公的高门,这么随便就闯进来,叫人看到难免不好交代,陵洵千载难逢地捡起了那么一点丢到旮旯里的良知,悄声摆手,叫方珏快下来,别这么装吊死鬼,回头有婢女经过再吓到人家小姑娘。 方珏依言轻跃而下,在半空翻了个跟头,落地时连一点声音都没有。 “风爷,家里人很担心,岳掌柜问您什么时候回去,可否需要我们的人接……”方珏话才说了一半,便卡主不动了,一双眼睛牢牢盯着陵洵被包裹得肥了一圈的双膝,立刻跪地凑近了查看,“风爷,您的腿受伤了?” 方珏平时给人的感觉就是像别人欠他几万贯钱,此时看到陵洵的腿伤,这欠钱的数量好像瞬时翻了几番。 “不妨事,你来得正好,我还有事情要交代给你办。”陵洵忍着伤口疼,努力把自己装成一个全乎人,把方珏从地上拖起来,让他随自己回屋说话。 其实陵洵急着回益州,主要还是担心自己的阵法师身份败露,被秦超那老贼惦记,回头再拿锦绣楼的一干人报复,所以他想让人通知益州及各州郡锦绣楼分号,收拢生意,尽快关门,另外他们那一路暗门生意,也要尽早处理,万不能再接新单。 可是陵洵这些安排才说了个开头,方珏便打断他,压低了声音道:“风爷,凉州兵变了,驻守将军陈冰集结了一支阵法师队伍,破城无数,眼下已经逼近京畿之地,恐怕用不了多久就会兵临城下,京城必将成为是非之地,岳掌柜让您早做打算,尽早离开。” 陵洵心头一惊,“什么?那怎么京城这边一点风声都没听到?” “传出来的消息是假的,也不知道陈冰用了什么方法,让朝廷相信这次起事只是小股叛民作乱,以此迷惑视听,放松警惕。如果不是我们的人在运货的路上偶然与陈冰的轻骑相遇,只怕也难以探听到真实消息。” 陵洵一听自己的人撞上了叛军轻骑部队,神色微凝:“可有伤亡?” 既然是秘密起兵,若路遇百姓,必当灭口。 “重伤两人,刚好那附近有一个我们锦绣楼的秘密仓库,他们及时躲了进去,没让那些叛兵找到。” 人没死就好,陵洵心里微松了一口气,不过这样一来,事情就棘手了不少,诚如方珏所说,一旦叛兵进入京畿之地,以如今京城的守卫力量,绝对无法抵挡,到时候各方势力牵一发而动全身,这京城可不是什么好呆的地方。 “这次从益州来了多少人?在京城里的又有多少人?” “从益州来了十三人,冀州分号接到消息临时调派十九人,另有从并州和幽州来的,再加上原本京城内的人手,大概有百人左右,如今有一半分散在袁府各处,随时准备护送风爷出城。” 陵洵思索片刻,道:“你先让各分号的人回去,告诉他们尽快变卖家财,改名换姓去别的地方谋营生,若是想继续跟着我的,就去益州找岳掌柜。另外也要尽快派人通知岳掌柜,只告诉他一句,就说锦绣楼树大招风,他便能明白接下来该怎么做。” 方珏听这话里话外的竟然隐含关门散伙的意思,饶是天生表情单调,木头人一个,也不由惊道:“风爷,不过是一部乱兵,难道还要锦绣楼关门?” 陵洵摇了摇头,“你照我吩咐的去办就是。” 方珏自然不敢违抗陵洵的命令,却还是不甘心,“可是如果将人撤走,谁来保护风爷?” “只留下京城的人手就足够了,况且我暂时不能离开。”陵洵说着忽然又想到什么,“对了,你去庸河街附近的监牢打听一下,问他们近期有没有要处斩的死囚。” “京城里的人不过四十左右,怎么能保障风爷安全?” “放心,只是我一个,还用不了那么多人护着。” “可是风爷受伤了!”方珏还是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死死抱着怀里的剑,好像和谁较劲似的。 妈的这还没完没了了! 陵洵最后一点好脾气也给磨完了,黑脸道:“我这还没残废呢,还不快去办事?!” 方珏这才眼里结冰,一脸不高兴地走了,照例是从窗户离开,临走前还气不过丢下一句:“我去给岳掌柜写信!把风爷受重伤的事告诉他!” 陵洵眼看着人落地后便没了踪影,才放下心,不免有些遗憾地长吁短叹,埋怨岳清每次派人找他都是让方珏这小子出来。 方家这对双生子,在隐匿功夫上简直出神入化,天生就是偷鸡摸狗的好料,被他慧眼识珠从街头捡回来,可谓忠心不二。只是方珏性情太过刚直沉闷,没有方珂跳脱讨他喜欢。不说别的,单是这次来的如果是方珂,肯定不会像方珏这般难缠,八成还会给他捎带些好吃的。 这么一想,陵洵忽然觉得肚子饿起来,滚倒在床上嗷嗷叫着让袁熙给他弄吃的,可是袁二公子也不知道忙什么去了,一下午时间都没影,陵洵兴致缺缺地吃过袁家仆人给他准备的饭食,又重新安静下来,把自己一个人关进屋里,将那张薄薄的黄麻纸重新翻出来看。 这纸上的字迹和穆家挂在大门口的“穆宅”二字显然是出自同一人之手,字体俊秀飘逸,似乎并不起眼,可是若仔细看,笔锋间暗含锋芒,不失风骨。 这字迹没来由让陵洵觉得熟悉,甚至是这最平凡不过的黄麻纸,配上温润内敛的淡墨,组成的这股不咸不淡又让人移不开眼的感觉,也那样熟悉。 莫非这姓穆的赠方之人,是他的旧相识? 守门人说这位穆公子的父亲曾是镇南将军府门客,可是当年老爹手底下养了那么多闲人,他哪能都记得?更别提是门客家的小崽子了。 一时间,陵洵突然又想到时常出现在记忆中的那位灰衫少年,怔愣许久,猛地摇头停了胡思乱想的念头。 不会,这世间哪有如此巧合的事。 更何况,那人如今应该早就不在大夏朝境内了。 第十三章 既然已经知道凉州兵变的消息,京城俨然已经是龙潭虎穴,陵洵身处其中,更是急需将腿伤医治好,以便行动。 可是这破玩意到底该怎么用? 陵洵恨不能将那一张破纸看出花来,也没看出来到底该如何将其应用于阵术,只恨不能立刻冲到穆府去把人揪出来。 正当陵洵快把自己头皮抓破时,袁熙回来了,进屋就灌下一大壶冷茶,然后便坐在床榻对面,用各种意味深长的目光看着陵洵。 陵洵被他看炸了毛,一个鞋子丢过去,“喂,你看什么看,魔障了?” 袁熙也不答话,负手踱到床榻边,好像陵洵是个第一回见着的新鲜物件,恨不得连他头发丝都扯开来一根一根地数一数。 “你且看看,莫吓坏了哈。”袁熙煞有介事感叹一番,从袖子里摸出厚厚一打纸笺丢给陵洵。 “这是什么?”陵洵摸不清袁熙在这里发的什么疯,狐疑地将那些纸笺拿起来一张一张看。 袁熙回答得简短:“拜帖。” 陵洵刚想说,袁府的拜帖你往我这扔作甚,待目光往那些纸笺上一瞄,看到上面写的人名,顿时愣住了。 “这些拜帖……” 袁熙配合地点头,“不错,都是给你的。” 陵洵再仔细看那些纸笺,眼睛都快花了,只见上面那一个个拜帖人,竟都是些朝中如雷贯耳的名字,光是九卿之中便来了五位,更别提三公之一的司徒大人也直言要来袁府见一见他。 “这些人为什么要来看我?” 陵洵可不觉得这是什么好事,以他商贾身份,搁在平时这些位高权重的大人们恐怕只会用鼻孔和他打交道,想让这些人多卖自己几分面子,唯有用黄金白银猛砸,这忽然间一窝蜂跑来递拜帖,特别还是濒临兵乱的节骨眼,难免有种黄鼠狼给鸡拜年的感觉。 “你现在可是名满京城的英杰,他们自然要争着抢着来看你啊。”袁熙随手从桌案上拿起一个果子,坐在床边,咔嚓啃了一口。 陵洵没耐心地踹他两脚,“少在这里阴阳怪气,说说究竟是怎么回事。” “还能是怎么回事,你当众顶撞中常侍险些被打死的光荣事迹传开了呗。” 陵洵立刻了然,如今满朝文武暗地里一个比一个忠贞刚直,恨不得将“不与奸佞为伍”写在木牌挂脖子上,但凡有人敢和秦超对着干,他们巴不得冲上去往人家手里塞一把刀,在后面吆喝着鼓动将奸宦干掉。可是在朝堂上,这些能臣义士却连屁都不敢放一个,眼睁睁看着幼帝被秦超像提线木偶般摆弄,也只有眼观鼻鼻观心地装死——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那些真正忠勇不阿的早就在一次次朝廷洗牌中被咔嚓掉了。 陵洵将心中那点不屑压下,将拜帖漫不经心一拢,笑道:“这是好事儿啊。” 袁熙倒是有点意外:“怎么,莫非你还真想见这些老……这些大人?” 差点将“老东西”说出来,袁熙好歹还是要顾忌几分世家公子的风度,及时改口。 陵洵却是美滋滋往床榻上仰倒,蹬了蹬那双不太伶俐的狗腿,“既然人家想要来看,那就看呗,都是得罪不起的大人物,我一介小小布衣,也管不了。” 袁熙见陵洵不像开玩笑,神色收敛,皱眉提醒道;“可是你现在身份已经暴露了,不宜久留京中。” 其实袁熙是少数知道风无歌是阵法师的人之一,当年身处绝境,本以为只剩下一条死路,若不是得风无歌相救,并在危机时以阵术解围,他如今恐怕早就成了黄土里的一把枯骨。也是从那以后,袁熙便将风无歌引为生死之交,处处袒护,借袁家势力,让锦绣楼在荆益两州迅速崛起,甚至暗中帮助风无歌打通了走私兵器的道路。 陵洵见袁熙面含忧色,难得说了几句人话:“我既然被那秦老贼盯上,想必他不会就此罢休,我一走了之倒是容易,可锦绣楼在明处,不得不想方法应对。你放心吧,等我处理完京中事务,自然会离开。” 袁熙知道,风无歌此人像来不做赔本生意,既然他想去见那些尸位素餐的朝臣,便肯定有他的目的。看着那双难以捉摸的笑眼,再想想那些来递拜帖的各路高门,袁熙甚至开始怀疑,风无歌这次是不是有意演了一出苦肉计,给自己博个好名。 “对了,你先别管我,我这里倒是有一件要紧的事要和你说……” 接下来陵洵便将凉州起兵的事告诉给袁熙,袁熙听了大惊。 “凉州兵已经打到了天水?!这是多久前的消息?” 陵洵想了想方珏跟他说的日子,道:“差不多五天前吧。” “不成,天水城一破,京畿之地再无屏障,那陈冰世代驻守凉州,麾下军队又素有虎狼之师的称号,恐怕这一次兵乱不能善了,我得立刻回荆州,把这事告诉父亲。” 陵洵连连点头赞成:“不如今天就动身,迟则生变。” 袁熙骂道:“你倒是会安排,我为了捞你,赶了半月路入京,这还没能在府中歇一夜,又要上路了。” 然而陵洵这种良心早就让狗吃了的人,自然不会对袁熙的控诉有任何愧疚感,反而挖了挖耳朵里被磨出的茧子,一副我又没让你来救我的神情,直把袁熙气得呕血。 “你确定不和我一同离京?若是情报属实,等到京城封禁,你想要再脱身可就难了。” 陵洵摇头,“真的不能现在离开。”接着话锋一转,问袁熙:“你可曾向穆宅递了拜帖?” 袁熙道:“拜帖是递过了,只是穆宅的主人如今并不在府中,据说已经离开京城了。” 不在府中? 不过想想也对,若真是有佐君之才,怎么可能无法料定先机,任凭叛兵围城让自己困守城中?那还叫哪门子的人才。 陵洵最后一丝希望也破灭,如今看来只能依靠自己参透那张破纸了。 袁熙临行之前,特地摘下自己的腰牌,丢给陵洵,“你们江湖人的事我也不好多问,这腰牌留给你,只是到时候京中局势难料,这东西能有多大用处,也就不得而知了。” 陵洵接过腰牌掂了掂,也没有如何言谢,只是冲袁熙一拱手:“下次见面请你喝酒。” 袁熙离府不久,便有下人来报,说是司徒府来人,听闻锦绣楼的风老板身受重伤,担心袁府空置许久缺医少药,主人不在下人怠慢,特地来接风老板前去司徒府养伤。 陵洵早就看出来,这些不省油的老狐狸们既然知道他得罪中常侍,十有*也知道他阵法师的身份,如此还要见他,甚至正儿八经地下了拜帖,只怕目的不简单,如果猜得不错,恐怕他们是想借自己这把刀,行借刀杀人之事。但他没想到,这些人竟然这么猴急,袁熙前脚刚走,他们后脚就来“接”人。 “风公子,您看……”袁府留守的管家很为难,又怕得罪司徒府,又不敢这样背着二公子将他的客人撵走。 陵洵却很善解人意,直接摆摆手:“既然是司徒大人美意,又岂能不领受?还请代为传话,让他们稍等片刻,面见司徒大人不得失礼,我整理一二便出去。” 管家如释重负地出去回禀了。 陵洵慢悠悠穿好袁府给他准备的新衣,又让婢女为他将头发梳好,长袍广袖玉带束腰,打扮得人模狗样站在铜镜前,直把捧着铜镜的婢女看得脸红,偏偏他还要很贱地问一句:“哎呦,脸红什么,是没见过我这样英俊风流的男子么?” 好歹要看上去像个受伤之人,陵洵简直就像刚消受了帝王恩的病美人,让人搀扶着一步一摇走出了袁府。他才刚迈出大门,对面街上几个摆摊的便向这边看过来,还有两个赶车的货郎,也正从街头往这边走,眼中有着不同于普通人的锐利。 陵洵不动声色地摇了摇头。 街角转弯的地方,方珏面无表情地抱着剑瞪他一眼,然后转身隐匿了,那些摆摊的也继续低头吆喝起来,两个货郎安然赶车而过,连头都没有扭一下,一切如常。 司徒府的马车已经备好,陵洵在众人小心翼翼的搀扶下上了车。 原本一路顺利,谁知在快行到司徒府的时候,一直心情颇好,甚至还打起车帘向两边看热闹的陵洵,忽然大喊一声:“停车!” “风老板,很快就到司徒府了,您若是有什么事,等到了地方再说吧。” “我说停车!” 司徒府的下人看惯了贵人老爷,向来眼比天高,原本不想理会这么小小一个绣庄老板,可是此时车厢里这人声音冷峻,语气迫人,好像完全换了个人,有种难以违抗的威势,让他们背脊莫名发寒,甚至感受到了一股凛冽的杀意,不由收敛了张狂态度,老老实实将马车停下来。 陵洵还不等马车停稳,便当先一步跃出来,猛地冲进离他最近的一条巷子。 然而,那个他所追寻的人影已经不见了。 第十四章 陵洵独自一人站在空荡荡的巷子口,看着夕阳余晖将石板的路面染得金黄,只映下他一道孤苦伶仃的身影。 “风老板,您怎么了?”司徒府的下人战战兢兢凑上来问,有了刚才陵洵的变脸,他也不敢轻易怠慢了。 陵洵依然看着那人影消失的地方,许久才答道:“没事,只是无意间看到一个人,似是故人,大底是我认错了。” “既然是认错了人,那还请公子快快上车吧。”下人赔笑道。 陵洵默默转身重新登上马车,从自己那形影相吊的影子里,读出了几分可怜和可笑。 怎么可能是那个人呢? 毕竟已经过了这么多年,连那个人长得什么样都不知道了,单凭一个穿灰衣的背影,便以为是他,真是不知道脑子长到了什么地方。 陵洵很快便恢复如常,将一时不察露出的那一方软肚皮藏好了,重新做回了油光水滑的大奸商。 马车抵达司徒府时,司徒大人已经亲自在门口恭候。 “风公子!”刘司徒笑容满面迎过来,“老夫终于将你等来了。” 刘司徒须发皆白,身形消瘦,气色却不错,天生长着一双活像龙眼的招子,似乎随时要与人拍案理论。他是三公中到如今唯一没有被搬倒的老臣,可想而知,那副耿直臭脾气的皮囊里,装的是一个老谋深算的圆滑芯子。 “草民拜见司徒大人。”陵洵扶着那病病歪歪的身子,就要给老狐狸行礼。 刘司徒忙亲自将他扶起,看到陵洵那堪比祸国妖姬的脸时,晃得差点闪到老腰。 “风公子无需多礼,此处人多口杂,我们进去说话。” 陵洵一入司徒府,的确是被奉为座上宾的待遇,刘司徒很周到,先是找名医给他诊伤,接着又安排了丰盛的晚宴,美其名曰为他接风洗尘,只是,这晚宴却并非只有刘司徒出席。 瞄了一眼宴席上的诸位朝臣,陵洵在心里过了一遭,发现递拜帖的估计到齐了。这堆人大晚上凑一块,又把他找来,恐怕没安什么好心。 宴席期间,这些朝臣一个劲地往陵洵头上扣高帽,什么高义之士,忠勇无双,不畏强权,陵洵近二十年听到的好话加起来都没有这一个晚上多。直至宴席过半,酒酣意浓之时,刘司徒忽然起身,邀陵洵一同去更衣。 撒个尿还要结伴,不是想搞人就是想搞事。见刘司徒明显将别有所图刻在了脸上,陵洵倒也没有点破,顺势与他相携离席。 果不其然,出了宴厅,刘司徒并没有将陵洵引向茅房,而是直接将他带入内室,挥退了跟随的仆众,小心谨慎地关上门,再转过身时,竟是直接向陵洵下拜。 “司徒大人,这是何意?”没想到这老头进屋就要给自己磕头,担心折寿,赶紧一同跪下,将人扶起。 然而刘司徒起身时,已经是老眼含泪,涕泗横流,紧紧抓着陵洵的手,仿佛自己是一只掉进水里的蚂蚱,正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 “还望风公子可怜我九州子民,救救这夏室江山!” 若说先前吃饭时戴的高帽有半间瓦房那么高,眼前这刘大人捧出的高帽就是那九九八十一层浮屠塔,砸在脑袋上险些脑浆迸裂,就算陵洵脑子硬,生生接住了,那小细脖子也受不住这重量。 “司徒大人,此话严重,小子万不敢当!” “风公子敢于堂前叱骂窃国之贼,可见心有正道,宁死也不肯行那趋炎附势之事。公子高义,难道忍心看着幼帝受辱,看着生灵涂炭?” 这算是赖上他了…… 陵洵心中好笑,面上却要强力配合,“不知司徒大人想让小子做什么?” 刘司徒见气氛渲染得差不多了,忙用袖子蹭了把老泪,颤巍巍从怀里取出一把匕首,“此物乃家传之宝,老朽愿以此刃,助公子剿灭阉贼!” 这就给绑上船了,若是脑子稍微转得慢一点,说不定就会被这老狐狸忽悠了去。 “司徒大人是想让我刺杀中常侍?” 没想到陵洵不按照预定剧情直接将匕首接了,再叩首说一句“愿不辱命”,反而有此一问,刘司徒不由变了变脸色,道:“正是刺杀此贼。” 陵洵垂眸看了眼那把匕首,只见其柄镶嵌一枚铜钱大的朱红宝石,犹如血晶,另有刻金花纹,作松竹图案,其刃削薄如人发丝,寒光凛冽,近之隐有凉意。 的确是一个宝贝! 大概是察觉到陵洵眼中的惊艳之意,刘司徒趁热打铁道:“此刃还有一名,若是风公子愿意剿杀阉贼,老朽便将这传家之宝赠与公子!” 陵洵终于将匕首接过来。 刘司徒面色大喜,正准备听陵洵询问匕首之名,再顺便忽悠两句,哪知道对方却蓦地抬眸,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司徒大人以为,将这秦超杀了,便可救大夏江山?” 刘司徒愣住,“风公子这是何意?” 陵洵笑而不答,只是原封不动将匕首又还给刘司徒。 刘司徒这次终于挂不住笑,龙眼招子微眯,干瘪的嘴唇抖出一个冷笑,“风公子这是想要拒绝老朽的请求了?” 陵洵反问:“若是小子拒绝,司徒大人又欲何为?” “哼,想必风公子应该知道,大夏律对阵法师是如何处置的。” 陵洵挑眉,看着翻脸比翻书还快的老头,倒是半分恼怒都没有,反而笑问:“既然司徒大人早已知道我是阵法师,又为何觉得,我会想救这不拿阵法师当人看的大夏朝呢?” “你!你说什么?” 刘司徒似乎才意识到什么,脸红一阵白一阵,好像对面那人的两道视线是两把磨得雪亮的刀子,在他身上割皮刮肉,将最后一层虚伪也给毫不留情地削去了,不由向后瑟缩。 陵洵忽然探身,一把抓住刘司徒拿着匕首的手,双眸直盯入他那因年老而有些浑浊的眼瞳中。 “司徒大人又为何觉得,我心有正道,看不惯这被阉党霍乱的疮痍天下,却唯独能看得惯那些被无辜屠戮的阵法师先辈,看得惯那些尚在襁褓中便被溺死在水里的阵法师幼童,看得惯只因为展露阵术便不分青红皂白被下了大狱的阵法师囚徒?” “你,你想干什么……”似乎是察觉到陵洵身上危险的气息,刘司徒瞳孔微缩,正想喊人,不料某件冰冷的东西已经先于他开口横在他颈间,竟是不知何时被对方夺去了手中匕首! 刘司徒知道性命已经悬于他人之手,紧闭双眼,倒也不做抵抗,或是放下尊严开口求饶,只梗着脖子一副等死的样。 扑哧一声,陵洵大笑出声,收回抵在刘司徒脖子上的匕首。 “司徒大人,怎么样,我这身手,您觉得还可用么?” “你,你……” 此时的刘司徒已经被浑身的冷汗浸湿了内服,再看那桃眼含笑,散漫坐在面前的美貌男子,犹觉得心有余悸,摸不清他深浅,不知道其心思。 “多有得罪,还望司徒大人见谅。”陵洵像模像样地告罪,却厚着脸皮将匕首直接收进怀中,并没有要还给刘司徒的意思,“只是行刺奸宦多有风险,小子谋略欠佳,还望司徒大人赐下良策。” 第十五章 早在递拜帖给陵洵之前,刘司徒便已经设计了一个连环计。他选中陵洵去刺杀秦超,不只是因为他是阵法师,更是因为他曾被秦超招揽,却拒绝了他。 刘司徒是三公中唯一幸存的老臣,之所以能存活至今,是因为他对秦超一直采取不卑不亢的态度,并没有像其他老臣那样以头撞柱恨不得跟秦奸宦同归于尽,也没有像一些佞臣,直接屈服于秦超的势力。所以秦超从没有绞尽脑汁地想要将这硕果仅存的老东西搞掉,反而想尽一切办法拉拢,刘司徒家的红白事从不吝于出钱出力。 不过老狐狸生性狡猾,就像青楼里会耍心机的花魁,总是摆出一副欲拒还迎的姿态,占尽了人家便宜,却始终不肯将一把娇躯托付,没个准话。 刘司徒这次的计策,便是假借投诚之机,佯装将风无歌规劝成功,让他心甘情愿为中常侍大人效命。秦超见刘司徒示好,必然心喜,更不好意思驳他的面,一定会接受风无歌的归附。待风无歌到其麾下,便可伺机行刺。 陵洵早就知道老狐狸奸诈,却没想到这么不要脸,这所谓的连环计好用归好用,却是将他这个主谋者自己摘了个干净,一旦事情败露行刺没有成功,他直接两袖清风一甩,来个一问三不知,纵使会被秦超怀疑,只要没有实际证据,也无法奈何他堂堂司徒大人,顶多是和秦超生些龃龉罢了。而此事落到那些捧臭脚的清流嘴里,又会变成家国大义,平白又给刘司徒脸上贴金。 反正好事都是刘司徒一个人的,唯有他这一把杀人刀不得好死。 然而陵洵倒是不介意,就当不知道自己被人转着圈利用,只对刘司徒说,等养好了腿伤,便依计策行事。自从那天晚上陵洵发了一次疯,刘司徒也不愿再招惹他,只当他是个脾气乖张的游侠,好吃好喝地给养了起来。 陵洵的伤在膝盖,尽管以他的功夫,两三日养下来,咬着牙忍住疼,行动能勉强如常人,但是若论能跑会跳,上房揭瓦,还差了那么点火候。 来司徒府第四日晚,照例是司徒府的老医官给换了外敷的药,陵洵看着婢女端上来的晚膳,不由觉得牙疼,心说连着几日的大骨汤,这老头是多想让他快点好起来去送命。 手伸进襦衫,在自己的肚皮上摸了一把,觉得好像才几日功夫,就已经丰腴了不少,陵洵十分怀疑再这样喝下去,还没等到腿好,肚子大得差不多该生娃了。 “端下去吧。”陵洵闻着那牛骨汤的膻味直犯恶心,踹了踹小桌几,让婢女将东西撤下去。 “公子,司徒大人交代过,这些对您的伤有好处,让您务必全喝了。”婢女声音嘤嘤如蚊,看似羸弱无害,可是陵洵知道,这种从小在侯门深院里长大的奴婢,一点都不好惹,可谓软硬不吃刀枪不入,既然那刘司徒交代过让她们看着他将骨汤全喝下去,就算他撒泼打滚,这些小丫头也能想尽办法磨着他把东西吃光。 陵洵懒洋洋地倚在踏上,撑着脑袋看那婢女,忽然坏笑着勾了勾手指头,“来,你过来。” 那婢女抬起头,看到面前的美公子衣衫半敞,眸若春水,红得能滴出血的嘴唇含着笑意,蓦地脸热,竟不是被这倾倒众生的男人迷惑,而是……觉得自愧不如——纵使身为妙龄少女,也实在没有眼前这位妩媚勾人。 “风公子有何吩咐?”婢女缓步上前。 陵洵伸出手,拉住婢女的袖子,将人一扯带到身边,让她与自己同坐于床榻。 “我一个人吃得无聊,你来陪我。” “可是司徒大人说……” “哎,在我面前,怎的好再提别的男人?”陵洵浅笑着拿起筷箸,用一个儒雅又不失风骚的姿势,夹起当归补骨汤里的一块羊肉,递到婢女嘴边,柔声道:“这羊肉炖得极好,你尝尝?” “风公子,奴……”婢女还是想反抗一下的,奈何这一张嘴,就被塞了一口羊肉,为了不出丑,只好咬动银牙将肉嚼烂了吞进肚。 “怎样,好吃吗?”陵洵笑得愈发温柔,险些将自己化作一泓春水,将这小婢女溺死在他的柔波里。 婢女还算机警,正想挣脱面前这妖精的盘丝网,哪知道他还留有后手,见她一动,立刻连头带身地倾覆过来,玉白的食指往红唇上一竖,嘘了一声。 “不要说话。”陵洵的声音近乎耳语,在那功力不算深厚的小婢女看来,简直如魔音穿耳,“来,再尝尝这汤……” 就这么一来二去,陵洵将满桌的吃食尽数喂给了婢女,直把人家撑得腰带绷紧,软肚凸起。 看着空空如也的盘盘碗碗,陵洵心满意足,终于撒了网将婢女放走,抖出一方丝帕一边擦手一边循循善诱:“你看,小美人将司徒大人给我准备的膳食偷吃了,可怎么好呢?” 婢女两眼一瞪,努力克制着打嗝的冲动,恨不得在心里画一个大饼糊在对方脑袋上——就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人! “若是司徒大人知道了,想必会重罚你吧?”陵洵继续自说自话,“不过念在你尽心服侍我多日,这些东西就当是我吃了,我们不告诉司徒大人,你说好不好?” 婢女:“……” “好啦好啦,怎的哭了?这点小事,不用如此感激,快下去歇着吧。” 这一晚没被各种奇怪的养骨药膳填满,陵洵难得通体舒畅,睡得也格外香甜,然而老天可能就是看不惯他这种遗祸千年的渣滓好过,才刚入三更,他便被室外的嘈杂声吵醒。 发生了什么事? 陵洵几乎是立刻从床上翻身而起,睁眼的瞬间,便已经目光如电,神思清明,毫无大梦方醒的迷蒙之态。 “方珏?”他轻唤一声,然而没有得到回应。 这太反常了。 自从他进入司徒府,方珏便一直如影随形,在司徒府上下毫无察觉的情况下护卫他左右。照理说此时外面弄出了这么大动静,方珏非但没有先一步过来将他叫醒,反而不在附近,实在不正常。 陵洵整理好衣服,轻手轻脚下了床榻,走到门边,透过门缝向外张望,只见原本应该守在他屋外的两个司徒府侍卫已经不见了踪影。 他再无迟疑,推门而出,嘈杂声是从住院那边传来的,他本想循着声音出去看看,却在转过一面墙的时候猛地顿住了脚步,转而往墙头之上看过去。 这面墙刚好是司徒府外墙,墙之外便是主街道,此时夜半三更,本该是千家万户熄灯拔蜡的时候,可是此时墙外的天空却亮若白昼,似乎被一大片天火染红,再侧耳倾听,远方竟好像有众人齐唱的歌声。 陵洵稍加思索,便知道这乱子是从外面来的,想必司徒府内的喧哗也是因为外面而引起,于是他便没有再往主院那边走,而是直接翻出了外墙,循着亮光源头追去。 “古有山兮其名曰周……” 陵洵很快注意到,光源的位置距离皇宫不远,他越是靠近,那如百鬼齐哭的空灵歌声便越清晰,渐渐地竟能听出歌词,只是断断续续连不成整句,间或夹杂着打斗声,惨叫声,和妇孺啼哭声,更是听不真切。 “救命啊,快调京畿军!阵法师!好多阵法师反了……” 这时一个京城卫兵模样的人猛地从前面胡同口里窜出来,吓了陵洵一跳,然而那人看也没看陵洵一眼,直接捂着胸口,跌跌撞撞地往城门方向跑去,留下满路血迹。 眼看这人即将转过街角,嗖的一声,一条拖着长长光尾,犹如小儿手拿烟火般的东西凭空窜出来,好像有眼睛一样,直冲那卫兵追去。也不知道那究竟是何物,迫人的亮光竟灼得人眼疼,速度极快地追上卫兵,在接触到卫兵身体的一瞬,白光腾地暴起,只听卫兵杀猪般的惨嚎,就这么被强光化成一小撮灰烬! 陵洵见之不由倒吸一口冷气,他听那卫兵说阵法师反了,心里第一个反应便是凉州的叛兵到了,可是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 若是这些制造慌乱的是陈冰手下的阵法师,那么说明凉州兵应该已经兵临城下,以便和潜入城内的阵法师里应外合,万没有只让阵法师在城内搞乱而他们外面毫无接应的道理。 而若是凉州兵已经抵达,京畿军应该早已出动,与其纠战在一起,不可能没有一点动静。可是刚刚那卫兵喊着要人去通报京畿军,这就说明,京畿军还没有听到动乱的消息。由此可见,眼下这场乱事应该只是局限在城内,是由内而起。 所以这到底是什么状况?哪里来的阵法师? 陵洵百思不得其解,心中更加好奇,想了想,从袖中抽出一件东西。 只见这物轻柔如蚕丝,颜色黑如墨,放在掌心里仅是鸡蛋大小的一团,待一点点将它抹平,发现那竟是一小块叠了几叠的,方方正正的黑纱。 也是在这时,那一直断断续续的歌声近了,终于连成一曲完整的歌。 “古有山兮其名曰周,入穹云兮屹天地,长槊捣兮,山不周。天有日兮九轮争辉,焚良田兮炙屋舍,羽箭射兮,日余烬。水有龙兮霍乱苍生,翻江海兮弄洪潮,狂刀斩兮,龙断骨。国有王兮道沦德丧,食忠骨兮啖儿血,百鬼行兮,王安否?百鬼行兮,王安否……” 那歌声荡悠悠,空灵不似活人,浩浩汤汤,山呼海啸,悲壮中满含幽怨,好像远古千万魂灵的哀鸣。 第十六章 听出这歌中再明显不过的反意,陵洵不禁打了个哆嗦,只觉得浑身的汗毛都要被这似鬼哭的歌声弄得倒竖起来。 他似是预感到什么,忙将手中黑纱展开,再展开,等最后尽数展开,黑纱竟有一条成人斗篷大小,薄如蝉翼,几近透亮。他将这黑纱斗篷披在身上,顿时便隐于夜色之中,虽然做不到完全看不见,但是只要不是特意留心去找,很难注意到他的存在。 这是陵洵压箱底的宝贝,以最细最柔最轻的顶级蚕丝,加以阵术原理,由他亲自织就,融五行于一统,遇水化水,遇风随风,可变百色。 若是顶级的阵法师做这件斗篷,定然可以将身形全部隐匿,可惜陵洵是个二把刀,这东西由他制出来,只能当做一件顶级夜行衣,当初他苦心研制,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落跑时方便些。然而就算这点微末本事,在阵法师人才凋敝的当今,也能让秦超眼馋得不行。 身上有了这层保护,陵洵胆子大了点,继续向着歌声传来的方向走。 终于,在靠近南门通往皇宫的玄天正道上,他看到了那些唱歌的东西。 之所以说是“东西”,而不是人,是因为陵洵也无法确定那些到底是不是活人。他们全都穿着黑袍,头戴斗笠,脸上黑气遮面,看不清五官,身影若隐若现,似虚还实,好像各自分明彼此独立,放眼望去,却又好像烟雾一样连绵成片。 他们集结在一起,形成一个无懈可击的方阵,长宽足有十丈,正缓慢向着皇宫行进。在队伍的最前面,有穿着铠甲手拿矛戈的兵士,企图阻拦这支队伍的行进,然而就好像是螳臂当车,那无声无息向前推进的队伍,竟然没有半分停滞,任何想要挡在他们前路的人或事,唯有毁灭。 一波又一波的卫兵倒下了,先前陵洵在巷子口看到的那种像烟火一样拖着光尾的白色东西,不时从队伍中射出,落在车辕梁柱上,瞬间起火,火势迅速蔓延,映亮一方天空,宛若点起明灯。若是落在卫兵的身上,立时便将他们燃成一个个光球,最后留下一摊摊齑粉,无助地堆砌在地面,任由后来者踩过。 “古有山兮其名曰周,入穹云兮屹天地,长槊捣兮,山不周……” “站住!再敢靠近,我们就要投火石了!”卫兵之中的小头目大喝,然而当那唱着歌的队伍越来越靠近时,他持刀之手剧烈地颤抖,暴露了他此时的色厉内荏。 “天有日兮九轮争辉,焚良田兮炙屋舍,羽箭射兮,日余烬……“ 队伍的最前方距离皇宫的护城河只剩下不到半里的距离,这些皇宫护卫都是从禁军中百里挑一的精锐,然而却被这如幽灵鬼魅般的队伍逼得节节后退。 “城防兵弓箭手准备——” 皇宫的外城墙上早就有弓箭手弯弓搭箭待命多时,只等着那些黑袍斗笠的东西靠近,便以箭雨迎之。 “放箭!!” 弓弦绷弹之声在夜空下轰然回响,密密麻麻的箭雨从城墙倾覆而下,携带着避无可避的凌厉去势,让距离皇宫百步之内的地界成为万箭穿心的修罗场,甚至连那些来不及撤退的皇宫卫兵也一并射成了筛子。 然而眼看着箭雨即将抵达城下方阵,方阵忽然变换了队形,那些黑袍斗笠的人影蓦地四散开,看似凌乱,却施施然不急不缓,井然有序。 他们脚踏着旁人看不懂的步子,挥舞起宽大的黑色衣袖,动作整齐,竟有种肆意舞于天地之间的飘然美感。 “水有龙兮霍乱苍生,翻江海兮弄洪潮,狂刀斩兮,龙断骨。国有王兮道沦德丧,食忠骨兮啖儿血,百鬼行兮,王安否?百鬼行兮,王安否……” 他们一边舞袖一边继续吟唱,声音越来越齐,越来越响,渐渐竟有震耳欲聋之感,而随着他们的队阵变幻,空中忽然刮起狂风,吹动得他们黑袍猎猎,那漫天的箭雨也随着这阵狂风,被吹得七零八落,成了满地无用的竹简。 “投火石!”城防军官再次下令,然而这次的声音却不再有底气,隐有颤抖之音。 沾了火油的巨石被点燃,纷纷用投石机投向城下,势不可挡直坠而下,仿佛天降业火。 然而那些黑衣斗笠人又再次变换队形。 陵洵一直在远处看着,这次终于认出了那新队阵的阵型。 这阵型一边长列宛若游龙,长列之外另有一圆阵,圆阵融于长列之中,长列包在圆阵之外,暗合星象中的“潜龙吞月”。 潜龙在渊,本是水属,而月在象上为水,在数上为金或者木。金生水,水生木,所以无论从哪边论,“潜龙吞月”都是双水相生之势,算是少见的极阴极水的星象,若是在现实中出现,则预示天降大水,洪涝之祸。 果然,这阵型组成不久,便见皇宫上空黑云聚拢,大雨倾盆而至,转瞬间便将那些火石熄灭,接着那些黑衣人再次变换阵型,即将坠落的巨石竟然在半空中分解为漫漫黄沙,被风雨携卷而返,劈头盖脸泼向皇城头。 那些站在城楼上投石的士兵顿时一片惨叫,不是被黄沙迷了眼疼痛难忍,便是被堵塞了口鼻无法呼吸。 “国有王兮道沦德丧,食忠骨兮啖儿血,百鬼行兮,王安否?百鬼行兮,王安否……” 歌声穿透雨幕,向着那牢不可破又尊贵不容侵犯的宫宇深处飘去。 陵洵眼看着那些黑衣斗笠人影又重新结成方阵,即将跨过护城河,破开九重宫门中的第一道防护。 然而就在这时,一支火箭嗖地从皇宫内窜出,竟不畏大雨,精准射向队阵中某处。 与先前的从容变阵不同,这一次那看似无坚不摧的黑衣阵型似乎有了片刻的骚动,接着还不等他们重整队形,又有接二连三的火箭窜出,分别射向方阵不同地方,让整齐的方阵变得更加摇摇欲坠。 这时忽听一个不男不女的声音在城楼上叫道:“贼胆包天,你们这些小杂种,以为用阵术弄个虚影出来便能唬得住洒家?洒家就算拼了这条老命,也不能让你们藐视皇威,对万岁不敬!” 原本因为那看似无坚不摧的队阵而感到绝望的皇宫护卫,在听到中常侍秦超的这声呼喝之后,顿时鼓舞了士气,纷纷拿起掉落的武器,同时,原本紧闭的皇宫大门缓缓打开,从里面跃然而出一队人马,看他们的穿着,有的着官服,有的只是平民常服,然而更多的,都是穿着宫人紫袍的宦官! 这些人手中并没有刀叉棍棒,反而像那些黑衣斗笠的人一样,彼此组合成队阵,手拈法诀,脚踩星位,不断变换阵型。 “那些人是阵法师!我们也有阵法师!”距离这波人最近的士兵兴奋地大叫起来。 大雨骤歇,皓月重现。 那些原本溃为黄沙的巨石重新聚拢,燃起熊熊烈火,向着黑衣斗笠人的队阵扑去。 似是知道大势已去,那些黑衣斗笠人影四散奔逃,其中大部分都在逃窜路上消散为黑烟,只有少数显出活生生的真人,飞快地向各处巷口奔去。 “抓住那些作乱的阵法师!逆贼!一个也不能放过!”秦超气急败坏地下令,皇城护卫倾巢出动,展开围捕。 陵洵这时才暗道不妙,他原本正藏在距离最近的一处巷子口,若是官兵追来发现了他,再查证他阵法师身份,他岂不是要被打成作乱的“逆贼”,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 若是换了平时的腿脚,他倒也不会害怕被人追捕,可是如今他还算个半残呢,翻墙都要磨蹭个盏茶时间,连跳上房顶都做不到,怎么脱身? 眼看情势紧迫,陵洵正犹豫着是该跑还是干脆装死藏着不动,一名秦超手下的阵法师似有所觉,飞速向他藏身的地方奔来。 眼看着就要暴露,陵洵忽然觉得有人在他背心狠抓了一下,待他想要反抗,眼前一黑,脚下悬空,只见光影流转,千家万户的大门在他面前一闪即逝。 这感觉陵洵有过,就是当初被那长史官拐跑的时候,也是这样。 等陵洵双脚再次踏上实地,发现自己竟身处一个陌生的庙宇中。 这庙中院落杂草丛生,庙门朱漆剥落,半扇窗子都从合页上掉下来,显然是废弃已久。陵洵站在庙中,此时已经听不到喧杂之声,说明这里应该距离皇宫很远,天空中没有了可怖的火光,只剩冷月寒星,清清静静地洒下几许浅淡光晕,让人能勉强视物。 周遭寂静得落针可闻,陵洵四处查看,也不见将自己拐来的人,只好竖起耳朵,警惕地辨别空气中每一丝细小的声音,小心翼翼向着庙中供奉老君神像的内院走去。 终于,迈过破落的门槛,他看到了站在神像前的人。 那人正背对着他,身形挺拔消瘦,却不显单薄,只穿着简单的灰布短衣,犹如一柄被粗布包裹的绝世宝刀,不管外面的鞘如何简陋,也无损神兵锐气。 陵洵忽然瞪圆了双眼,眸中映着那人背影,嘴唇因激动而微微颤抖。 沉吟良久,他带着些试探地轻唤出声:“……恩,恩公?” 第十七章 那人闻声转身,有那么一瞬,陵洵觉得心提到了嗓子眼,在看清对方模样之前,便已经从记忆里搜刮出依稀的印象,盼望能将那少年人旧时的眉眼与面前这人核对上,可是等到这人当真面向他,他心却陡然沉了下去——这人脸上戴着面具。 为何不肯以真面目示人? 陵洵那好不容易从灰堆里扒出的一点雀跃星火,还未等到燃成火苗,便已经被一头冷水浇得没了烟气。 灰衣人转过身后,不声不响地看了陵洵半晌,终于开口,“多年不见,陵公子可还安好?”或许是因为戴了面具,他的声音有些闷,隐有回音,不似真声。 “你……当真是那个曾经救我的人?” 因为不满于这人的遮遮掩掩,陵洵刚开始头脑一热蹦出的那声“恩公”也被丢进了狗肚子里,重新揣起满腹的狐疑。 然而灰衣人却不答话,只是走近了几步。 陵洵警惕地随之后退,甚至抽`出了那把从刘司徒手里坑来的宝贝匕首,将生人勿近四字立场鲜明地写在脸上。 似是觉察出陵洵的抗拒,灰衣人并没有再走近,只是头微低,视线落在陵洵的膝盖上,片刻后,轻声问道:“伤口可还疼么?” 只是这样不轻不重的一句话,并未包含什么情绪,却带着一种无以名状的温暖,流进了陵洵已经如铁石的心肠里,无端便将那伪装起来的一层寒霜融化。 他双眼忽然发烫,好像又听到了十四年前的少年,对那个刚刚家逢巨变、无助蹲在墙角哭鼻子的小孩说的那一句:“怎么哭了,谁惹你伤心了?” 自从腿被那几个阉宦打伤,陵洵好像从没耽误过吃喝玩乐,就好像那双血肉模糊的骨头棍子不是长在他身上似的。 在狱中,钟离山等人因他的硬气而竖大拇指,在袁府,袁熙因他作死不知轻重而数落,到了司徒府,那些老狐狸更是满口忠义气节地忽悠他去送命,即便是从小跟在他身边的方珏,也只是担心他的腿伤到了何种程度。 倒是从没有一个人,像这般轻声问他一句,那伤口还疼不疼。 在陵洵的印象里,这种关心只有亲娘那里才有,而他的亲娘早在他四岁那年就死了。没有了亲娘,自然也没有人关心他疼不疼,会不会觉得冷,觉得饿,觉得伤心难过,好像他生来就是这一坨没脸没皮没心肝的破铜烂铁,不怕摔打也不怕磋磨。 就是这片刻的怔忪,灰衣人已经蹲在他身旁,撩起他的裤子,查看起他的膝盖伤。 “伤成了这样,怎么还能强撑着随处走动?”语气还是那样浅淡温和。 陵洵不答话,只是直愣愣地盯着灰衣人看,就跟魔障了一样。 灰衣人叹口气,道:“坐下来,我帮你看看。” 只见他轻挥了一下手掌,陵洵便被一股轻柔却无法违抗的力量压得坐在了地上。 灰衣人解开陵洵的外袍,将他的裤腿挽起至大腿。 陵洵手中握着的那把匕首被灰衣人拿走,而面对这样令己身处于被动的行为,陵洵居然连一点要反抗的意思都没有,任凭这人用匕首划开包裹伤处的绷带。 轻轻拆开在司徒府包裹的药布,只见白嫩细腻得能按出水的小腿和大腿之间,横亘着一条近两掌宽的狰狞血痕,上面还残留着止血化瘀的药膏,黏腻腻地和模糊血肉以及浓水搅合在一起,散发着冲鼻的药味,几乎令人作呕。 “怎么没有用阵术行活血化瘀之法?”灰衣人问,语气中似乎有责备之意。 陵洵好像终于回过神来,不仅恢复了说话的能力,连唇角那惯有的漫不经心的笑容也挂了起来,睨着眼道:“也没人教我,不会。” 灰衣人动作微顿,道:“我先帮你处理伤口,等下便将这方法传授给你。” 陵洵又摆出那副无赖模样,手撑着地向后瘫,像个大爷一样等着人伺候,只拿一双桃花眼目不转睛盯着灰衣人,忽然,他毫无预兆地出手,向灰衣人脸上的面具探去! 有那么一瞬,陵洵几乎以为自己就要得手了,然而就在他即将触碰到灰衣人面具的时候,食指尖仿佛触碰到一层看不见的隔膜,忽然火辣辣的疼,吓得他立刻缩回手,将发烫的指尖含在嘴里降温。 “鬼鬼祟祟,连个面具也要加阵法防护!并非君子!”陵洵护着自己险些被烫熟的狗爪子,气急败坏道。 灰衣人却只是轻笑一声,说:“此阵防的也并非君子。” “你……嘶!”陵洵正想斗嘴回去,奈何膝盖忽然传来一阵钻心的疼,让他不得已吞回了后面的话。 灰衣人将一小块与坏肉长到一起的布条割下来,又从怀中摸出一个小药瓶,将药粉洒在伤处,疼得陵洵差点发出杀猪嚎,等好不容易缓过这口气,才瞪着泪眼愤然道:“你这手,简直比那帮太监还狠毒!” 但凡是个男人,被比作没鸟的宦官,自然要气个半死。可那灰衣人也没什么反应,为陵洵处理好伤口,便开始讲授阵法要诀。 “你可还记得,当年我曾讲过,天地万物,无物不可入阴阳,无物不可归五行?” 陵洵自然是记得的,这人当初和他讲过的每一句话,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人体十二经,其中每一条经络都有自己的五输穴,分别为井,荥,输,经,合,对应阴经五行的木,火,土,金,水,阳经五行的金,水,木,火,土。你如今所需,便是以五行相生之法,连通腿上各处大穴,令气血流通不滞。此时正是丑时三刻,属阴土,乃打通阳金之穴的好时机。你阵术根基尚浅,我可助你一臂之力。” 灰衣人说完,便并拢双指,在陵洵膝盖上各处点了一点。 陵洵顿时觉得膝盖热烘烘的,仿佛被火炭远远地烘烤着,从骨头缝里透出舒服。 “闭目凝神,以气导之,结合八卦方位,将身上诸穴融于阵中,思索何处为生门,何处为死门。白日引气过生门而弃死门,夜晚引气入死门而弃生门,以此循环往复,使经脉通达。” 陵洵依言闭上眼,脑子里出现了穆家人送给他的那幅穴位图,再联系灰衣人所说的五行相生之法,连日来百思不得其解的法门竟好像瞬间领悟,顿时觉得这近一个月被他折磨得僵硬麻木的腿筋有了舒畅之意。 就这样安静地运行了几个时辰,待东方既白,天蒙蒙亮的时候,陵洵忽然听到身旁传来簌簌之声,心下一惊,蓦地睁开眼,拉住那刚刚站起身之人的衣袖。 “恩公,你又要走了吗?” 也许是平白受了人家的好,陵洵这称呼又老老实实变了回去。他依然坐在地上,仰着头看那灰衣男子,眼中流露出浓浓不舍,甚至还有几分如雏鸟情节的依赖和亲昵。 上一次也是这样,这人为了不让他被官兵搜出来,将他打扮成女孩塞进绣楼,教给他以阵术入织锦之物的方法,便从此消失不见。 “你已经掌握了以阵法入经穴的要诀,回去后多以阵术疏通水经上的木属大穴,合‘枯木逢春’之象,不出三日,你的腿便可恢复如初。这里还有一瓶去除疤痕的药膏,待腿伤痊愈后,早晚各涂一次,虽是男子,然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也要好好珍惜才是。”灰衣人说着将一个巴掌大的白色小瓷瓶递给陵洵。 陵洵却不接,依然有些执拗地抓着灰衣人的袖子。灰衣人摇了摇头,轻轻抬手,袖子便从陵洵攥紧的指缝之间滑脱,眼看着便要飘然离去。 “恩公!” 陵洵大喊一声,跌跌撞撞地站起来追上去,竟是跪倒在灰衣人面前,正色道:“恩公当年救洵性命,传授洵阵术,如今又救洵于危难,医洵于病痛,如此恩情,无异于再造,洵此生无以为报,唯愿以此长身随侍左右。只是如今恩公却不愿以真实面目相见,让洵如何自处?” 灰衣人伸手在陵洵胳膊上一托,便将人扶起,道:“你身上流的是武阳公主的血,真正的天潢贵胄之后,如何能轻易跪人,起来。” 陵洵却是冷笑,“什么天潢贵胄之后,杀我满门的,不也是那天潢贵胄?” 灰衣人不置可否,只道:“我做的这些事,也是还人恩情,你无需放在心上,至于不以真容相见,是因为你我二人缘分到此已尽,今后再无相见机会,又何必多留那一份不相干的音容?陵公子珍重。” 说完,灰衣人在陵洵胳膊上某处稍微一用力。 陵洵顿时觉得全身窜过一阵酥麻,没了骨头一样瘫坐在地上,不过短短一息之间,等他再次恢复行动能力时,破庙中却只剩下他一个人,再也不见灰衣人的影子。 这天地之间,唯一知道他姓陵名洵,知道他背负了怎样过去的人,就这样以诀别的姿态,离开了。 第十八章 陵洵又在破庙里将那五行相生之法反复运转几次,觉得双膝活动时已没了之前的疼痛滞涩,便重新返回司徒府。 这一路行来气氛颇为古怪,家家户户门窗紧闭不说,连个走街串巷的商贩都看不到,与京城的繁华热闹颇为不符。陵洵心中大概明白,只怕因为昨晚那场大乱,京中已经戒严。 为了不惹麻烦,他只循着不起眼的小路走,几次与巡逻官兵错身而过,都以黑纱斗篷隐匿,没有被发现。行了大概一个时辰,总算找到之前从司徒府翻出来的那面墙,脚下一蹬,便轻而易举腾起,毫不费力翻入院中。 然而还不等他因伤口的迅速恢复而感到欣喜,黑压压的一群人便如瓮中捉鳖般将他围了起来。 “风公子,你总算是回来了。”刘司徒老脸如死灰,也不知他这一晚上到底经历了什么,竟没有半丝活气。 好在陵洵生来脸皮就比常人厚上几分,见此情景,竟也能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扯出一张无辜笑脸,“司徒大人,您这是何意?怎么一大早,带着这么多人进我这院子吹风?” 刘司徒那老山参似的胡子抖出一把浸着冷水的哼笑,“风公子一夜未归,难道不想向老夫稍作解释吗?” 陵洵反问:“哦?莫非司徒大人昨晚没有听到城中的动静?” 刘司徒似乎被戳到什么痛脚,老眼顿时迸出精光,直盯着陵洵,好像要将他从里到外穿透一般。 “昨晚京中动乱,老夫自然是听到了。” “那不就得了。”陵洵打了个哈欠,将这满院子的人视如空气,伸着懒腰就要往屋里走,“我便是出去看热闹了。” 就在陵洵即将踏入房门,刘司徒手下的那些家兵蓦地上前,以矛戈阻住他去路,又有执刀的两人,将利刃横加于他颈间。 陵洵这哈欠打了一半,不上不下的好不难受,脸色不由冷下来,“司徒大人,您该不会只是因为我出去看了一晚热闹,就要杀了我吧。” 刘司徒却不理会陵洵这一套装疯卖傻,只是沙哑着嗓子道:“老夫只问一句,昨夜作乱阵法师之中,可有风公子?” 陵洵愣了愣,噗嗤一笑,“司徒大人未免太抬举我,那些阵法师的本事,可不是我这么一个招摇撞骗的绣花匠能比的。” 看刘司徒的神情,显然是不信陵洵的鬼话。就在这时,司徒府大门被叩响,下人匆匆进来通报,说有官兵要入府搜查。 “大胆,我司徒府也是他们说搜查便搜查的?” 下人将那搜捕官差的话原样传达:“大人,圣上有命,昨夜有阵法师作乱,全城挨家挨户展开搜捕,无论王公贵族还是三公九卿的府邸,都不能幸免。” 刘司徒冷哼一声,虽然知道这所谓的“圣命”究竟是谁下达的,面上还是无法违抗,只得让人放官差进来。 渐渐能听见外边那些官差入府搜查的吵嚷声,陵洵的处境未免尴尬,轻瞟了一眼横在脖子上的刀刃,看向刘司徒,眼中依然含笑,好像此时处于生死一线的并不是他。 刘司徒心中迟疑,一切都在一念之间,是就此翻脸各走各路,还是继续这场别有用心的同盟? 眼看面前这人风雨不动安如磐石,刘司徒心思几转,最终做出了决定,挥手让那些家兵放开陵洵。 几乎就在同一时间,搜查官兵冲了进来,见院中情景,立刻将注意力转移到陵洵身上。 “刘大人,这位公子看着面生,应该不是府上的人吧?” 刘司徒毕竟是老江湖,这种时候也能镇定如一棵老松树般纹丝不动,只道:“这位是锦绣楼布庄的风老板,也是中常侍大人新招揽的门客。” 一听这人牵扯到中常侍,官差头目不敢再轻举妄动,只是眯着眼看了看那些手持兵刃的家兵,皮笑肉不笑道:“既然是中常侍大人的门客,为何会在司徒大人府上?而且还要以兵刃相向?” 陵洵惯会扯谎,这种好戏上演的时刻,怎能甘心当个看客,于是接道:“这位官爷,在下与司徒大人颇有旧交,昨日小酌几杯不慎喝醉,便留宿在此,本想今日一早便前往中常侍府,谁知刚巧城中不太平,司徒大人担心我手无缚鸡之力,便要派家兵护送,偏偏我这人有个怪癖,只爱英伟男子,否则绝对不允许近身。是以司徒大人便将这些家兵送到我这里,容我仔细挑看。” 刘司徒听得胡子直抽,将那“手无缚鸡之力”几个字狠嚼了两下,而官差头目更是对护卫选美这种操蛋的事闻所未闻,下意识抹了把自己的糙脸,不禁觉得牙疼。 此时的陵洵绝对不会知道,他这作死的一句“只爱英伟男子”,日后会以怎样的速度传遍九州南北。 “既然这样,那便由下官亲自护送公子去中常侍府吧。” 官差头目虽然长得难以恭维,脑子还算快,心知如果这人所说为假,到了中常侍府自然会露馅,到时候不管他是不是阵法师,都可交由中常侍大人亲自处置,而如果这人所说不虚,他将人安全护送回中常侍府,也能落个好。 刘司徒在一旁听了,忙道:“如此甚好,我与风公子同去。” 很快准备妥当,刘司徒亲自派马车送陵洵,在车厢中低声对他道:“风公子,如今情势所迫,也只好将计划提前,一切依计策行事。” 陵洵知道,老狐狸这是想要将他这个烫手山芋丢出去了,如此一来,既能防止府中有阵法师的事张扬出去,又可以在这全城缉捕阵法师的时刻,赶鸭子上架逼得他去行刺秦超,可谓一石二鸟。 “司徒大人放心,风某定不辜负所托。” 陵洵本是随意一说,哪知道刘司徒忽然离开车厢座位,面向他竟是两手揖礼,肃然而拜。 “那就拜托风公子了。” 陵洵微惊,不由多看了两眼,竟是没看出惺惺之态,那屁股高撅脑袋直抵在地面的样子,竟让他觉得这满是白发的老头也挺不容易,因此念及他一会儿要做的事,不免有几分愧疚。 “司徒大人不必客气,常言道,国家兴亡,匹夫有责,风某虽是阵法师,然父母亲故也是大夏子民,自然不能坐视奸宦当道,必当竭尽全力剿除贼子。”如此大义凛然地冠冕堂皇一番,陵洵又将话锋一转,“不过风某尚未婚配,家中香火未继,若此行还能保全性命,不知司徒大人可否给在下预留一条活路?” “这是自然。”刘司徒从怀中摸出一块玉佩,郑重交给陵洵,“老夫早已为风公子准备好一匹快马,就停在中常侍府西街的胡同,一旦公子得手,便可执此物前去取马,由西南角门而出,门卫官是老夫的世侄,见此玉佩如见老夫本人,定然不会阻拦。” “那就谢过司徒大人了。”陵洵接过玉佩,唇角微微勾起。 他之所以和这老头虚与委蛇多日,为的便是这样东西。 早在袁府时,方珏便已经将最近京中各城门岗哨查探清楚。他们京中没来得及撤出去的人手尚有半百,如若单独几人逃走,还不算难,可是若是如此多人尽数撤出,另有亿万家资押送,没有打点恐怕很难通行,是以当司徒府来人接陵洵时,陵洵不但没有推拒,反而顺水推舟欣然前往。 现在既然东西已经到手了,还有什么理由继续耽搁下去? 这京城乱象已显,可是一刻都不能多呆了。 此时司徒府马车正驶过一条窄街,两旁高墙林立,皆是权贵之家。陵洵与刘司徒说话间,偷偷将手伸出车窗外,四指并立,拇指收于掌中,做了个下斩的手势。 车队刚刚经过的楼阁上,一道瘦长的影子随着陵洵这一无声号令,蓦地从青瓦中揭下来,竟是现出一个人形。 这人不是别个,正是方珏,他看到陵洵在车中做出的手势,舌头卷起,面无表情发出一个酷似鸟鸣的声音,只见方圆几里之内,长街短巷,商铺客栈,纷纷窜出人影,加起来足有几十人,正以陵洵所在位置为中心,飞速聚拢而来。 陵洵在马车中估摸着时间,从袖中抽出一块素白刺有暗纹的方帕,似乎只是想擦汗,然而当刘司徒向他看过来,他却突然将方帕转起。 那一小块白布映在刘司徒混沌的双眸中,好像催眠的符咒,没用片刻功夫,刘司徒便一头栽倒,竟是睡死过去。 “司徒大人,恕风某先行一步。秦超那条狗命我早晚会取,却不是以风无歌的身份。”陵洵压低声说到此,眼中迸出阴郁寒光,随即将那遮掩身形的黑纱斗篷利落地裹在身上,犹如一条长蛇,从车窗一跃而出。 第十九章 在车后压阵的四个小兵卒看到车窗中蓦地飞出一道人影,正要大喊,谁知嘴巴一张,还没等发声,便觉得眼前白花花一片,然后便人事不知地软倒在地。 陵洵手中素锦白帕转动不停,这上面用织纹做成了一个微型的*阵,人只要盯上这旋转中的花纹,便会立刻睡死。 然而这四个兵卒只是因为没有防备,人数又少,才着了陵洵的道,这时车队前面的士兵听到动静,十几号人齐齐冲杀过来,陵洵这方手帕便不当用了。他将手帕往怀里胡乱一揣,顺势抢过其中一个倒地士兵的佩刀,以一敌十和这些人对上。 “司徒大人!”官差头目向车厢内望了一眼,见白发苍苍的老司徒倒趴在座位上没有反应,登时血流上涌直冲大脑,“咤”的叫了一声,喊道;“大胆妖师,竟敢残害朝廷命官!速速将此贼拿下!” 明明只是昏睡,眼见着就被传成了横死,世人对阵法师闻之色变,多半也是因为这样的道听途说。 陵洵虽然得了那灰衣人秘法,膝盖筋骨活动已经不再疼痛,但毕竟没有好利索,身手不比平时迅捷,勉强抗了片刻,渐渐力有不支。 官差头目持刀横立在巷口,心中窃喜,估计十有八`九这阵法师就是昨天晚上那些闹事的叛贼之一。为了独吞这功劳,他也没有派人去叫救兵,眼看这阵法师身上中了几刀,反抗的动作越来越迟缓,他打了个手势想要手下的兵合围而上,哪想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就在他以为能将陵洵就地拿下时,忽然凭空而降数十人,反将他们围起来。 这些人各个身法不俗,一击一个准,专门往人后脑勺上敲,士兵一个接一个倒下,不多时战局逆转。 官差头目见状况不妙,本想偷偷溜走,谁知双臂忽然一疼,竟是不知什么时候被一个少年近身,将他制住。 “大胆!你们是什么人,皇城根底下对官差动手,想造反吗?”官差头目一边挣扎一边恐吓。 然而反剪着他两条臂膀的少年不为所动,板着脸不咸不淡道:“不要出声,否则打晕你。” “呸,你这兔崽子……”官差头目自然不会示弱,正要再骂个痛快,却见少年忽然提着他往后倒退几步,再猛地向前面的墙壁冲去,那官差瞳孔紧缩,还没来得及憋出一声惨叫,只听砰的闷声一响,官差两眼一黑,啥也不知道了。 陵洵以手刀敲昏一人,刚好向方珏这边瞥了眼,挑眉啧了一声,“方珏!告诉你多少遍,以后敲人闷棍要用手,这么对着墙撞,好人也要撞成弱智,更何况这小官差本来就不聪明,你知道他娶媳妇了没,万一撞傻了打一辈子光棍怎么办,当心他一辈子扎纸人诅咒你。” 方珏才不理会陵洵这一竿子没用的屁话,反而觉得这官差看着比他脑子灵多了。见官差头目蔫软下来,方珏两手换一手,并没有真的完全将人松开,腾出的那只手向后腰一摸,变戏法似的抽`出一根皮绳,三两下将人捆结实了,才丢在一旁。 等最后一个兵卒也被打昏,这些人训练有素地一人背起一个官兵,又有人熟练地上前驾驶司徒府的车马,很快撤出巷子,一路就像游鱼入海,在错综复杂的巷子里没了踪影。 空荡的巷子里,除了一块素白手帕被孤零零遗落在墙角,连半分打斗的痕迹都看不出来。 不多时,有微风吹过,将这一方白帕轻轻卷起,最后被一只修长的手捡起来,收进袖中。 “风爷,这些人就关在这里?他们可能用不了多时就要醒过来,到时候发出声音,恐怕很快就会引人注意。” 这是一间半旧的院落,若不是院中横七竖八倒着被五花大绑堵了嘴的官差,看起来完全就是一间平凡无奇的民家后院。 此时站在陵洵身边说话的人,是个看着十分稳重的青年,名叫唐旭,负责锦绣楼京中一切明庄暗庄的事务,很得陵洵信重。 “就关在这里吧,也不用留人看管,京城人马这次全都要撤走。你们的东西都打理好了吗?”陵洵站在院中,半脱了上衣让方珏给他处理刚刚打斗中不慎留下的刀伤,血啦啦的肉口子被浇上烈酒消毒,嫩白的皮子下肌肉都虬结在一起,他却愣是连眉毛都没皱一下。 “事先得了风爷指示,早就备好了,锦绣楼在京中的铺面五日前就已经关闭,布匹绸缎尽数脱手,兄弟几个的家小也提前送出城,只是宅院财物变现所需时日略久,尚未来得及运出城,只装了车马在西城驿候着,也实在没想到封禁来得如此快。” 陵洵点头道,“都是兄弟们辛辛苦苦赚的钱,必须带上走,省着便宜了那些龟孙。” “可是……车马目标太大,眼下又是封城……” 陵洵大咧咧一摆手,“这你们不用管,我们现在就往西南城门去,一切已经打点好了。” 唐旭闻言一喜,冲陵洵叩首,“劳烦风爷费心,属下这就去安排。” 众人立刻行动,满院子的人很快走了一个空。歪在鸡窝前的刘司徒率先醒过来,瞪着一双比鸡窝里老母鸡还要圆溜的老眼,怨念地盯着陵洵,好像陵洵掘了他家祖坟。 陵洵毫无压力地从刘司徒面前走过,末了,还将院门反手带上。他裹上黑纱斗篷,正准备和众人往西南方向遁走,顺手往怀里摸了一把,却没摸到那块白色锦帕,不由微惊,再将身上逐一摸个遍,才意识到锦帕已经遗失,顿时难受得像有人拿铁铲子从他心肝上挖肉。 他阵术水平不高,一般在布匹上加阵法,也就是能冬暖夏凉,最厉害就是吸个汗散个热,费尽吃奶的力气,拢共就弄出这么一块哄人睡觉的小手绢,还有一块帮助他偷鸡摸狗的黑纱斗篷,一黑一白并称“无歌二宝”,如今丢了一样,简直像丢了亲儿子。 “你们先去,我随后就和你们会和。”陵洵吩咐其他人,又将刘司徒的玉佩交给唐旭,“将这个拿给城门官看,他会放你们出去,务必在刘司徒他们被人发现之前将咱的银钱米粮运出去。” 陵洵转身疾走,走了几步发现方珏一言不发在他后面跟着,于是挥袖子,哄猪一样往回撵了撵,“唐旭一个人我不放心,你跟着他去。” 方珏两只眼睛,一只闪着“我”字,一只闪着“不”字。 陵洵又急又气,最后不得不使出杀手锏,“你要是不听我的话,回头我就给你和方珂刻生辰牌,让他做哥哥,你做弟弟。” 这算是戳中方珏死穴,只见少年呆了一呆,最后涨红着脸跑了。 陵洵甩掉尾巴,很快摸回原来的那条巷子。其实去而复返是件十分危险的事,这附近不少民居,若是刚才听到打斗去报官,官兵只怕要将这附近围成一张罗网,可他又实在舍不得那块锦帕,因而抱着侥幸心理偷溜回来。 巷子里空无一人,陵洵来回找了两圈,也没找到锦帕,正准备泄气地离开,耳朵一动,忽然听见脚步声。 他立刻警觉起来,摸到腰间的匕首,看向脚步传来的方向。 终于,来人绕过巷口,现出身来。 幽深古巷,逆光而来,只见那人瘦高笔挺,身穿广袖宽袍,飒飒似有出尘之意,待走近了,看清楚五官,就会发现他年纪并不大,大概只是比陵洵年长五六岁,可那举手投足之间流露出的沉稳内敛气质,却远不是陵洵这种脱兔能比的。 陵洵不由看呆了,仿佛一头扎进那双如水若星的清眸中,噙着浅笑的薄唇勾起的那一角,好像变成了钩子,直接钓住他的呼吸。 陵洵觉得,若说这天下第一好看的人是他自己,那么这天下第一矜贵雅淡之人,便在眼前。 什么王孙公子绝代佳人,和这个迎面走来的男子相比,统统成了俗物。 不过陵洵只是稍微愣了一下神,便勉强收拾起一颗色心,拾掇出三分警惕,重新握紧了匕首,担心这人看着无害,实际深藏不露。 “我看这位公子行色匆匆,似是在此找寻什么,可是为这一方锦帕?”男子开口,声音如陵洵所预想的那样,好听得让人耳痒。 陵洵看到自己的那块宝贝,心中大喜,正想说什么,却忽然神色大变,见男子身后忽然窜出一个白色光点,拖着长长的光尾,虽然在白天看来并不算明亮,但陵洵很肯定,这就是前一天晚上他看到那些阵法师弄出来的东西,只要碰到人身上,立刻会将人化为灰烬。 “小心!”眼看着那白星子就要落在男子肩头,陵洵想也不想,冲上去一把将人拉向旁边。 刚一触碰到这人的手,陵洵心中便大松一口气。 男子身上显然没什么功夫,甚至随着陵洵这用力的一拉,脚下竟然没有站稳,险些摔倒。陵洵顺势单手一搂,紧紧揽住男子的腰,顿时觉得一阵兰香入鼻,下意识侧头,却见比他高了半个头的男子也恰好看过来,清亮的眸中,映出他的影子。 陵洵的魂儿好像也随着这垂眸一望,被摄了去。 第二十章 “往那边跑了!”远处传来杂乱的脚步声,显然是一大队官兵正往这边追来。 陵洵侧头一看,发现旁边有一个只有一人多宽的狭窄空间,是两家宅院院墙间勉强留下的缝隙,于是拉着男子钻了进去,将自己的黑纱斗篷撩起,把两人兜头罩住。 很快巷子里便冲出一个面色铁青的人,身上还穿着昨天晚上那些阵法师穿的黑袍,他似乎是受伤了,走起路来跌跌撞撞,时而手掐法诀,向身后弹射出几道白色星火。 刚才那险些将男子误伤的白星火,显然是这人发出的。 阵法师经过陵洵和男子藏身之处时,似乎是有所察觉,侧头看了一眼。 陵洵心提到了嗓子眼,他知道这黑纱斗篷连普通人都不一定能糊弄过去,更别说正经的阵法师,生怕这位走到穷途末路的同行要把他们揪出来当垫背,已经做好随时冲出去和他拼个你死我活的准备。 然而那阵法师却只是看了那么一眼,也不知道是真的没看到他们,还是看到他们却不想连累他们,竟然径直越过他们的藏身之地,往前跑了,接着一队官兵紧随其后,追了上去。 片刻后,兵荒马乱的巷子又重新恢复平静,陵洵竖着耳朵听了许久,待确认外面的确没有人了,这才放松下来,不禁觉出拥挤。 原来,此时他正与男子紧贴在一起,呼吸交错着呼吸,心跳呼应着心跳,只要稍微不留神,男子的嘴唇便能擦到他的额头。 陵洵被那若有似无的灼热气息弄得心痒,微抬起头,发现离近了看,这男子竟比刚才粗略看时还要顺眼,他不习惯仰视,稍微调整了一下姿势,抬起一条胳膊撑在墙上,踮起脚,将自己略处于劣势的身高拉平,强做出一个居高临下的假象。 “不知这位公子如何称呼,春秋几何,哪里人士?” 这一套勾搭姑娘的开场,陵洵说得颇为顺溜,也不知道以前有过多少次经验。 然而男子没说话,只是垂眸盯着陵洵的眼,缓缓抬手环住陵洵,将罩在两人身上的黑纱斗篷扯下来,也不知道他是有意还是无意,那黑纱只拉到一半,尚且披在陵洵头上时,他便停了手,然后递上那块白色的锦帕。 陵洵接过帕子,故意放到鼻子前闻了闻。锦帕上果然染了一股清幽的兰香。 “尺幅鲛绡劳解赠,叫人焉得不伤悲。多谢公子赠帕。”陵洵轻笑,闻个手帕也能闻出几分淫`荡,仿佛接的不是自己失而复得的锦帕,而是暗通款曲的女子送来的定情信物。 男子表情无甚改变,从这狭窄的院墙夹缝中脱身而出,竟丝毫不显狼狈,只是略整理了衣衫,冲陵洵微微颔首行礼,“既然物归原主,在下便告辞了。” 陵洵见人要走,忙追了出来,拉住男子的袖子,“哎,公子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谁知道这时远处忽然传来一声类似于鸟鸣的悠长唳叫,陵洵神色一肃,知道这是方珏在给他传信,催他快点去西南城门会和。 陵洵知道以方珏这棒槌性格,他若是不快去,小崽子十成是要回来找他的,于是只能忍痛松了手,重新将黑纱斗篷披盖好,向西南城门遁去,临别时不忘对男子道:“公子以后遇到麻烦可以找锦绣楼的人,我是锦绣楼的老板风无歌。” 男子似是认真地抬起眼,看了看陵洵那半掩在黑纱下的白皙脸颊,尤其在那双眼睛上,停留的时间有点长,直到陵洵离开,还依然站在巷中,许久未曾离去。 西南城门的守门官看到了刘司徒的玉佩,想到先前司徒和他打过招呼,暗示近日有人会从他这道城门离京,便丝毫没有起疑,只是没想到这些人竟然还带着这么多车马。 “要亡命天涯嘛,总要带些人手盘缠。”陵洵此时已经赶到城门口,一边看着车队出城,一边蹲在旁边和守门官闲扯。 守门官倒是没看过这样心宽的亡命徒,不停东张西望,看着倒是比这正儿八经要逃跑的还要担惊受怕,“昨夜京中有阵法师闹事,如今各大城门皆已封锁,据说还要派宦官监察,城内一只鸟都不许放出去。诸位务必加快速度,否则等我这边的监察宦官来了,就算圣上亲临,恐怕也没办法将你们放出去了。” 也许是大夏朝当真是到了气数将尽的时候了,这种大逆不道的言辞居然也是能随便溜出嘴的,陵洵看了守门官一眼,除了他以外,倒是谁都没听出这话里的毛病。 陵洵似笑非笑地垂下眼睛,没应声。好在还有个靠谱的唐旭,闻言立刻催促起车队,不多时便将最后一辆车也送出了城。 这时一个小卒气喘吁吁跑来,凑到守门官耳边说了什么,守门官脸色大变,急道:“监察宦官来了,马上就到,你们快走!” 陵洵看着面前缓缓关合的城门,忽然皱眉,对方珏道:“清点五名死士,随我留在城中。” 守门官听了大惊,差点咬掉舌头。 而方珏则是看了眼那越来越窄的门缝,紧抿着嘴直冲过来,竟是要强行将陵洵拖走。然而这一次陵洵却是收了笑意,两下格挡,险些撞了方珏一个跟头。 “快去!” 见陵洵真的动怒,方珏扭头就跑出了城门,不过是喘两口气的功夫,便在城门彻底关死之前,又带着四个人冲了回来。 不远处已经听见了马蹄声,这个时候还能当街走马,多半是那传说的监察宦官,陵洵也不多说,只冲守门官拱了拱手,道声“多谢”,便打了个眼色,带着方珏等五人一起离开,只留下守门官一个人目瞪口呆,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陵洵在最后关头没有离开,是因为听到守门官说到监察官宦。 封城并不可怕,只要不是大军围城,以如今大夏朝烂到骨子里的官场,总会寻到混出去的门路,可是若宫中派了宦官出来,事情就不那么好办了。 秋冬行刑,陵洵之前让方珏去打听今年的死刑处斩时间,得知钟离山他们应该是最早行刑的一批。 陵洵记得钟离山曾对他说,他们山寨里预备好了人手,准备等他们行刑日当天前来劫刑场。如今眼看便是霜降之后,若是城门大封,再赶上凉州兵围城,他们这接应恐怕是要等不来。 钟离山此人仗义,虽是山匪出身,却也做过不少劫富济贫的好事,三年前一场大旱,清平山收容了不少流民。他这次之所以被朝廷连窝端了,其实并不是因为他们做过什么杀人放火的恶事。比他们凶残的山匪多了去了,也没见过哪家官衙乐意管,被盯上了,恰恰是因为他们收容流民,有自立为政的嫌疑。 陵洵算是半个江湖人,自然管不得那些黑纸白字的王法,不能坐视钟离山不管。更何况,他的存在本身,便是逆了王法皇命。 方珏实在是想不通,既然风爷还要在京城待下去,为什么要提前让人手撤出。如今要人没人,要钱没钱,满城都在抓捕形迹可疑的人,他们还刚刚绑了司徒,揍了官差,这时候逗留不走陷在封闭的京城,怎么看都像是作死。 另外四名死士倒是对他们老大很有信心,其中一个问:“风爷留在城中,想必是早有安排,接下来我们要做什么?” 陵洵正伸长脖子四处张望,看前面的那条街有没有官兵巡逻,听属下问起,理直气壮地说:“我怎么知道啊?” 那死士直接就没词儿了,另一个死士准备强行挽回陵洵的尊严,接道:“风爷,之前关刘司徒的宅院是我们在京中最后一处落脚点,如今算是回不去了,客栈又不能住,这么在街上晃荡不是办法,您看我们该去哪里藏身?” 陵洵的这次没说话,只是回了个眼神,那意思还是:“我怎么知道?” 几个人擦擦额头冷汗,互相对视一眼,终于接受了他们这次是来寻死的事实。 方珏生够了闷气,提议道:“不如求助于袁府。” 陵洵想了想,却摇头,“袁熙在袁府只是二公子,上头还有个庶出哥哥,府中并不都是听命于他的人,我们不能冒险。” 这下谁也不说话了,几个死士名副其实地挂上了等死的表情。 陵洵也安静下来,他其实是知道一个地方可以容他们藏身的,可是一想到要再次踏足那个地方,他眼前就会变得血茫茫一片,那一张张亡故人的脸争先恐后向他扑过来,似是质问他为何要抛弃尊严苟且偷生,为何没有为冤死的亲族报仇雪恨。 “我知道一个地方,走吧。”终究,陵洵还是选择了妥协,带着方珏五人前往已经被朝廷查封的武阳公主府。 只是没想到半路上,他们却被一个人拦了下来。 这人正是那日来袁府送穴位阵型图的穆家小童。 第二十一章 在陵洵的坚持作死下,京城里果然贴满了风无歌的悬赏通缉,一颗脑袋炒到了千金。 而此时,千金脑袋正好端端地长在陵洵的脖子上,陪着他一起坐在穆宅喝茶吃点心。方珏站在他身边,依然抱着他那把亲儿子一样的佩剑,将自己站成了一樽怨念的闷葫芦。 接连躲过了三天,这小小的一方天地,竟在官兵眼皮子底下将几名通缉犯藏了个结结实实。也是多亏了穆宅的全力庇护,陵洵才不用领着五个倒霉属下钻武阳公主府的地洞,去那不知道是不是闹鬼的荒郊野宅里剥树皮吃草。 恰在此时传来敲门声,陵洵塞着满嘴的点心,敷衍地应了一声。 穆宅的小童儿推门而入,唇红齿白地向陵洵施了礼,“风公子,不知道这几日在府中可还住得习惯?” 陵洵将厚脸皮的功夫运转到极致,早就自觉自发地做到了宾至如归,他喝了口茶将嘴里的点心顺下,如实品评:“点心不错。” 小童儿倒是将波澜不惊完美地化入那张稚气未脱的脸孔,笑着说:“风公子喜欢便好,我这就着人再去给公子端来一盘。晚膳已经备好,若是没有其他吩咐,小子就退下了。” “且等一下。”陵洵擦擦嘴站起身。 “公子还有何吩咐?” 陵洵细细打量着小童儿,越发好奇究竟是怎样的主家,才能调`教出这样的下仆。 “你们家主今日还是没有回府?” “回公子,家主人尚未归来。” 陵洵早就预料到会听到这样的答案,点点头,也没再追问这神龙首尾皆不见的穆家家主,转而问:“我看官差已经来了四五波,应该不会再搜查这里了,我今日是否可以离开这间房子,到外面四处转一转?” 三日以来,陵洵等人一直困守在这一进一出的小院,惹得方珏等人好不难受,可是陵洵却在进小院的一瞬,感觉到此地布置暗合奇门遁甲之术,不过以陵洵的道行,却看不出是什么样的阵法,居然能将这里藏得滴水不漏,甚至是随官兵一同前来的阵法师,也没能看出端倪。 “我家家主先前留话,说钟馗往来不过五,如今已经来了五批官兵,刚好应了家主的谶语,此地已然安全,公子尽可自便。”陵洵原本以为小童儿会像前几日那样拒绝,谁料这次他却是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钟馗往来,这岂不是将他们比作了小鬼? 陵洵眼皮一掀,丢了个似笑非笑,“自便?莫非这穆宅上下,我哪里都可以去?即便是你家家主的内室,也可以闯上一闯?” 这话难免有不识好歹的找茬之嫌,然而小童儿却还是笑若春桃,不慌不忙道:“家主说过,万物自有定数,公子能来此地乃是定数,能行至何处,发现何物,亦乃定数。因而所行所止,尽可遵从本心,不必为外物所绕。” 陵洵这几日从小童儿口中听了不少关于这穆家家主的事,越发怀疑这穆先生是个有走火入魔之兆的神棍,张口闭口不离算命摸瞎那点玩意儿。 不过既然人家自己发了话,陵洵自然也不会客气,等小童儿一走,吩咐方珏悄悄出去打探钟离山的消息,自己便和那猴急了几日的愣头小子一样,火急火燎往穆府主院钻去。 穆宅并不算大,总共不过是三进三出的宅院。 陵洵从自己栖身的地方出来,也没如何注意,只觉得他是穿过了一条不长不短的九曲回桥,可是等他越过那巴掌大的一片池塘,站在岸边再转身回望,却发现池塘不见了,身后只是几排枝叶繁茂的烟柳。 半遮半掩不露真容,这阵法倒是和府中主人一个尿性。 陵洵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地眼红了一阵,继续向主宅走去,一路果真未遇到任何拦阻,就这么登堂入室地寻到了主人日常起居的屋舍。 如今虽刚入秋,天气却还未转凉,主屋并未关门,站在院中能径直透过大门看到屋里的桌案摆设,还有桌案后高高木架上堆放的竹简。 陵洵看到那些竹简,眼前顿时一亮。 既然这穆家主人在阵术上颇有造诣,想必关于阵术的藏书也不少。因为生不逢时,陵洵这半吊子的阵法师打出生就没见过什么正经的阵法书籍,此时看着那堆满架子的竹简,就好像饿了几天的人看到一盆热乎乎冒着白气的红烧肉,恨不得立刻扑上前胡吃海塞一番。 毕竟受人恩惠,饶是陵洵骨子里再不是东西,也没那么大脸,能毫无芥蒂闯入人家私宅。可是念及方才小童儿和他说的话,陵洵又赌气地想,不是看到什么走到何处都要讲求个命中注定吗?那他看到这么多书简,是不是也该认命地做个求知若渴的读书人?于是也就将那点脸面丢到了九霄云外,大摇大摆迈开步子,走进屋中。 刚踏入室内,陵洵便闻到一股淡淡的香味,那味道很好闻,似曾相识,他狗鼻子嗅了嗅,忽然怔住—— 竟是兰香。 一瞬间,那狭路相遇的清雅男子立时跃入脑海,又重新引得陵洵心里一阵悸动。 难不成这穆家的主人,便是那个一推就倒的文弱公子? 不可能吧…… 陵洵心念忽动,也顾不得什么求知若渴了,当即冲出门唤小童儿,可谁知他连叫了几声,出了两道门,却惊讶地发现,这整座宅院,除了他自己,竟好像再也没有第二个人了。他的声音在这空荡荡的地方孤零零地回响着,连虫鸣鸟叫也都突兀地不见了踪迹。 就好像这世间,除了他自己,一切皆是死物。 陵洵有那么一刻以为自己是遭人暗算,觉得这穆府竟然将方珏等人掳走,可是他很快又镇定下来,运起轻功掠上屋顶,四目远眺,却发现看不到宅院外的街道房屋。 在这古井般的院落外,只有似真似幻的缭绕云雾。 陵洵顿时明白,他这是无意间入了什么古怪的阵法。 但凡迷阵,总有阵眼,找到阵眼,就算破阵。 陵洵早在决定接受穆宅的帮助时,便不觉得对方有什么歹意,虽然刚才一惊之下有点动摇,此时镇静下来,也不再惊慌,开始心无旁骛地测算九宫八卦,寻找阵眼位于何处。 哪知道不看还好,一仔细看这阵法格局,陵洵不由一惊! 壬癸年九月癸未日癸丑时阴六局,休门与值符加时干癸于坎宫,日时二干俱加离宫,是为网高九尺。正合“天网四张”的大凶之局! 做这样的一个凶阵,又将他困在其中,是什么目的? 陵洵于阵法之术也只是了解个皮毛,都是当年那灰衣少年与自己分别时传下的只言片语,关于这天网四张的大局,他也只记得一句口诀:“此时若有强人出,立便身眠见血光。” 听着就不像是什么好事儿啊! 陵洵索性跃下房顶,轻飘飘落入院中。既然看出这是个什么阵,他也便知道阵眼在什么地方,于是循着方向找去,却发现阵眼所在位置,竟然就是他先前所居住的那个小院。 只是这一次,院外再也没了先前那杨柳荫的障眼法,他径直走进去,只见原本空荡荡的院中,不知何时燃了十六盏长明灯,中间簇拥着一块足有脸盆大小的龟壳。 就在陵洵踏入院中的一刻,十六盏长明灯齐齐熄灭,中间的龟壳被一种未知的力量牵引,蓦地弹起,陵洵见状,心中顿时生起不妙的预感,拔腿就跑,生怕那不长眼的龟壳砸在他头上。 然而老天似乎偏偏喜欢与他作对,就听一声闷响,陵洵的头顶像是被重锤狠砸了一下,两眼冒金星之际,约莫看到一个硕大的龟壳在脚边滚了几滚,乌溜溜朝上翻转过来,背心里写着一个张牙舞爪的“乱”字。 陵洵眼前一花,还没从这龟壳灌顶的眩晕中回过神,就听砰地一声有人踹开门,方珏急匆匆赶进来,迎面便是一句:“风爷,你让我盯的那伙人要被行刑了!” 第二十二章 自从那一夜皇城中有阵法师闹事,京城俨然有了草木皆兵的风貌。皇城根底下生活了世世代代的黎民黔首嗅觉最是灵敏,这段时间简直噤若寒蝉,恨不得将“老实本分”刻成清规戒条,揣在心里早午晚各念八百遍。 商贩不出,门店不开,就连那入了秋准备吃饱一顿再去死的蚊虫也被城中凝滞气氛所慑,不怎么敢出来咬人。人们无聊之际,只能躲在自家屋里抠脚,抠得也不慎舒爽,生怕哪天就有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被扣上阵法师的帽子,招来池鱼之灾。 这一天,玄武门外的法场尤其热闹,在家里快憋出毛的好事者听说那边要处斩一批囚徒,在得知这些人只是最普通的凶犯,而非前几日所抓捕的阵法师时,便呼朋引伴地欣然前往。 从古至今最不缺的就是爱看热闹的人,特别是看杀头的。从监狱里送出,以囚车游街,最后再被推到法场上血溅三尺,这整个过程堪称一场跌宕起伏的大戏。胆子小些的,便抱着孩子凑到街边看看囚车,若是囚车里的人能喊上一嗓子“十八年后又是八尺好男儿”,就算不虚此行。胆子大心理承受能力高的,便直接守在法场,占个好位置,兴许还能瞥见人头落地咕噜噜滚动的模样。 “这些是什么人啊!”人群中终于有人想起来,随意问上一嘴。 “好像是山匪吧,据说杀人放火无恶不作。”旁边的人也只是随意地一说。 那发问的人啧啧两声,脸上升起了几分看热闹的心安理得,“这种人,就该杀!” “可不是,看那穷凶极恶的样子,指不定干了多少坏事,就该杀!” 穷凶极恶的钟离山是第一个被押上法场的,他那本不算凶恶的豹头环目,在经历了近两个月的牢狱蹉跎之后,早已和陵洵出狱时的样子判若两人,那喷张的须发扎在一张几个月没洗过的脸上,再配上一副眼眶凹陷布满血丝的幽亮招子,别说“穷凶极恶”,就是说他吃过人肉喝过人血,恐怕也会有人深信不疑。 钟离山浑身五花大绑,就算有通天入地的本事,此时也只能当个活粽子。两名官差似是知道他并非善茬,小心谨慎一边一个地押着,等走到行刑的位置,其中一人在他膝盖窝子里狠踹一脚,令他扑通跪倒在地。 “当家的!” 距离钟离山最近的一个囚徒见状大喊一声,差点挣脱两名官差的钳制冲了上去,两名官差狠狠用刀背在他后颈劈砍,然而囚徒却好像发疯的猛虎,身负神力,眼看就要将那两个官差掀翻。 “住手!!”钟离山怒喝一声。 那脸上一道长疤的囚徒蓦地僵住,他正是之前在狱中和陵洵交过手的疤脸汉子,姓王名大。 钟离山道:“黑疤子,事已如此,你还要怎地?是想要不得好死,被五马分尸千刀万剐么!” 王大怔然立在原地,铜铃大眼竟是一红,簌簌落下泪来。 钟离山缓缓叹了口气,轻声说:“好了,安心上路吧,来世咱们还做兄弟。” “当家的……” 钟离山最后望了一眼城门的方向。 九门封禁,全城戒备。 也算是命该如此。 知道肯定是等不来那计划中的救援,钟离山转而将表情从陷入死地的绝望中收敛回来,转为满目的淡漠平静,斜扫了眼刽子手橫陈的弯刀,冷笑着闭上眼,甚至连一句生不逢时的慨叹都不曾有。 “时辰已到,行刑!”行刑官高喊一声,丢下行令牌。 眼看着那行刑的弯刀高高举起,王大发出一声野兽般呜咽的悲鸣,背缚着双手跪倒在地,将一颗粗粝的大脑袋一下一下往地上磕,似是这样才能减轻心中苦痛。 站在王大身后的阮吉低眉垂目袖着手,一把稀疏的小山羊胡难得没有颤抖,此时死到临头,心里想的却是寨子里那些牲口。也不知道他死了以后,那些牲口劈叉断腿,该找谁去医治。 清平山一干山匪在这一刻全都认命地耷拉着脑袋,唯有年纪最小的樊诚,仍旧脸色苍白地四处张望,似是抱着心底最后一丝念想,想要生生从这冷漠的皇天后土中张望出一队天兵天将。 然而樊诚没盼来传说中的天兵天将,倒是在恍惚间瞥见一双特别熟悉的眼睛。 这双眼太招人了,只要看过就很难忘记,情不自禁生出旖旎心思,可是还不等樊诚细细追寻,这双眼又在人群中消失不见了。 与此同时,只听铿然一声响,即将挥落的斩刀竟被什么东西弹开,堪堪偏开几分,从钟离山那半尺见方的脖子上避过去,只来得及斩落几缕碎发。 瞬时的寂静后,行刑官见鬼一般嘶喊起来:“有人劫法场!” 就好像滴水入油锅,人群一下子炸开,只见六道人影分别从街道各处飞出,刀起刀落间,尽数斩断了捆缚在一众山匪身上的绳索。 “接着!”陵洵随手砍翻一个侍卫,将他的刀夺过来抛向钟离山。 钟离山眼中死灰复燃,直愣愣盯着那向他扔刀的男子,只见其眼含桃花,笑若春风,明明是来劫法场的,却连个遮面的手帕都没带,就那么顶着一张足以祸国殃民的妖孽脸,锦衣缎带地舞着狂刀大喇喇杀将过来。 “是你!你怎么来了!” 他的身体先于意识做出反应,一把接住刀,身体一矮,夺过一把呼呼砍过来的利刃,再顺势反手执刀一架,便将那企图偷袭他的兵士掀出了几丈远。 “怎么,没听说过美人救英雄?”这一句夸俩,还真是只有脸皮厚如城墙的人才能说出口。 “怎地连个夜行衣都不穿!”钟离山终于从惊愕中镇定下来,有点责备地瞪了陵洵一眼。 陵洵满不在乎道:“这脑袋已经值了千金了,也不怕再给它加点价码。” 钟离山刚从狱中出来,自然是不知道陵洵这两个月在京城中到底作下了多大的妖蛾子,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他便不再多问,只全力带着自己的人和陵洵等六人合力冲出包围。 此时那些来看热闹的人早就做鸟兽散,心里指不定怎么暗叹倒霉,看个杀头都能看出事儿来。然而既已入乱局,又哪里是那么好脱身的?陵洵给钟离山打了个眼色,两人心照不宣地闷出坏水,赶鸭子一样专门往人流大的地方去,以人群作掩护,迅速往穆府的方向奔逃。 方珏在最后压阵,身形鬼魅如影,一柄长剑使得悄无声息,在混乱的人流中几经穿梭,便轻易将那些追兵打散,原本以为一切顺利,谁料突然横空杀出一伙巡逻官兵,拦住了众人退路。 正所谓冤家路窄,带头的小官差,正是先前在司徒府中抄查,最后又被陵洵狠揍了一顿的那个官差头目。官差头目一眼看到陵洵的脸,先是愣了愣,接着下意识伸手揉了揉脖子,至今无法忘记当初是怎么挨了这姓风的闷棍。 “是他!风无歌!”他对手下的兵喊道。 那些小兵崽就好像看到了黄灿灿的金子,个个眼睛里冒出绿光,饶是久经杀伐的钟离山也被这些人的眼神吓到,不禁递了个担忧的眼神给陵洵。 “小心,这风无歌是个阵法师!”头目又道,目不转睛盯着陵洵,“若是他拿出什么白色手帕,千万不要看!” 陵洵气闷地将刚刚从袖中抽出的白色锦帕又塞了回去,怨念地盯了那官差头目一眼。群攻技能没法使了,若是想要一个个放倒这些人,恐怕要费些功夫。 这么一耽搁,后面的官兵又追了上来,此时他们身处窄巷,若是两头遇敌,可不是什么有趣的事,一旦秦超派出阵法师,他们恐怕再也没法脱身。 陵洵心中越发焦躁,正要开口说什么,王大却先他一步在前喝道:“好狗不挡道,不想死的就给爷爷让开!” 此时的王大已经杀红了眼,似是被刚才钟离山行刑的一幕刺激到,简直化身成一樽煞神,凶眼往谁身上一盯就能盯出俩窟窿。 官兵头目自然知道他们的顾虑,有意拖延,可是谁也没想到,就在双方僵持时,大地轰然震动了一下,有闷雷声从南边传来。 众人皆是一愣,被那声音吸引得向南而望。 接着又是轰隆一声。 一个小兵忽然颤抖着声音问:“那,那是什么声音?” 面对未知的威胁和恐惧,暂时的敌我也彼此忘了立场,方珏盯着那渐渐翻滚起红烟的南城门方向,接道:“不是雷声。” 不是雷声是什么声音? 不少人心底都后知后觉地生出这样的疑问。 然而提前知道内情的陵洵却对此心知肚明。 那不是雷声,那是攻城的声音—— 凉州兵终于围城了。 千里狼烟次第燃起,熏烤着大夏朝皇城昏昏欲睡的天幕,也似是点燃了一场即将粉墨登台的飘摇乱世,无论愿与不愿,九州大地上所有生灵都将卷入其中。 第二十三章 陈冰率凉州兵过青泥,这是进入京畿之地的最后隘口。破了这最后一道屏障,就再也无法封锁住举兵的消息,于是陈冰派遣一队阵法师做先头部队,日行几千里,先于情报兵抵达皇城下。 此时在皇城根底下搅风搅雨的,正是凉州兵的阵法师先锋。这队阵法师的人数并不多,可是因为没有防备,守城军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一时间竟有了黑云压城的势头。 陵洵和钟离山等人便是趁着这个乱子,甩开法场的追兵,一行近二十人顺利逃向穆宅。然而在快要到穆宅的时候,陵洵远远看着穆宅那扇半新不旧的后门,却忽然止住了步子。 钟离山:“风兄弟,怎么不走了,可是有什么变故?” 陵洵眼眸微垂,凉州兵阵法师攻城的声音自远处传来,如天边闷雷炸响。烽火狼烟下的云被染了个通红,此时罩天罩地的将城中一切裹在当中,将一切物事染上了血色。陵洵忽然抬起眼,又向那穆宅看了眼,也不知是不是被这红云晃得,眼中似乎也有些发红。 “没事。”陵洵深吸一口气,将方才那一瞬的失态挥去,转而定定看向钟离山,问:“钟离大哥,你可信我?” 钟离山一愣,他习惯了陵洵那张吐不出象牙的狗嘴,此时见他神色郑重,也严肃了起来,道:“你这说的不是废话!我的命都是你给的,还谈什么信与不信?” 陵洵点头,“那好,若是诸位信我,现在我们便趁乱逃出城去。据我所知,外面那场乱子并非普通的叛民流寇举义闹事,而是凉州兵围城。这穆宅主人虽然答应过愿意庇护你我,但到底是寄人篱下,授人以柄。我们不如趁着战事初起,一切未定,豁了这条命杀出去,也好过做这困笼之鸟!” 钟离山手下这些山匪,没有一个是孬汉,本来就不愿在京城这种憋屈地方受人掣肘,此时听陵洵提议,个个摩拳擦掌,恨不能仨瓜俩枣地神挡杀神佛挡杀佛,一路杀回他们的清平山老巢。 作为首领,钟离山自然是想得更深一些,乱象初现,尚且还有钻空子的机会,等凉州兵和朝廷真的卯足劲对峙起来,京城必定如铁桶一般,到时候莫说出城,会不会断水缺粮地饿死在这里,或是被当做壮丁抓去守城,都是未知。 再者,大夏朝风雨飘摇,若是这次一触即发,天下就此乱起来,大好男儿被困在这四九弹丸之地,又何其抱憾? 钟离山深深看了陵洵一眼,大巴掌用力在他肩膀一拍,也没说什么,便已提着刀率先往西南城门方向开去,众匪自然跟随其后。而陵洵,却在动身之前又回头望了一眼穆宅。 方珏:“风爷,之前已经与穆家小童儿有约,此时突然变动计划,可否需要去通知他们一声?” 陵洵终于收回视线,不咸不淡道:“这穆家家主深藏不露,至今不知是敌是友,先前接受其援手,实属出于无奈,如今既然寻得旁路,便从此分道扬镳吧。” 他这话表面上说得冷淡又正经,实则只是装腔作势,心眼里早就被泼天的酸意浸透了,暗道:这穆家家主不是阵法大家么,算天算地的,什么都不脱离掌控,他倒要看看,这大能人能不能算出他这临时起意的走为上计。 守在西南城门的将领还是那位和刘司徒有亲的守门官,只是这一次,对待他们就不像先前那般热络。 “逆贼!当日险些被你混出城去,奈何你找死非赖在这里不走,今日想走也晚了!” 也不知道这守门官在刘司徒那里受过什么气,此时一见陵洵,就好像挣开狗链的疯狗,龇牙咧嘴奔过来就要咬人,只可惜那一手三脚猫功夫对陵洵来说连喂招都不够。 此时京中兵力调动不灵,尚有作战能力的都在外迎敌,谁也没想到会在这个节骨眼上有人从内向外冲城。这西南门并非主门,留守兵力不多,一时间竟然不敌钟离山和陵洵这伙悍匪。 眼见就要抵挡不住,伤亡兵士越来越多,再这样下去,就没有兵力守城了,守门官神色一凛,忽然咬牙道:“开城门,让他们走!” 紧闭的城门缓缓打开,陵洵却没来由打了个哆嗦,总觉得那守门官最后一个眼神看起来怪瘆人的,于是脱口而出:“等等,先不要出去!” 然而已经晚了,以王大为首的几名前锋,见城门打开,便率先一步踏了出去,而与此同时,陵洵也看到了城门外地面上钉着密密麻麻的银钉。 竟然已经被人布下阵法! 王大脚刚一触地,便听嗖嗖几声,距离他最近的,原本只露在地面寸许长的银钉,竟突然窜起一人多高,其中两枚竟然直接钉穿了王大的右脚掌!王大痛呼一声,下意识抬脚后退,又踩下去几枚银钉。 这些银钉之间似乎有机关连动,踩下去一些,必然导致另一些窜起。 也不知道这布阵人是怎么算计的,每次王大踩下去的银钉,所带起的其他银钉,必定都是朝他最要害而且最无法躲避的地方戳去。 王大一身本事无处使,被那钉子阵牢牢困住,乱踩一气,眨眼间便受了伤。 “黑疤子,别再踩了,快回来!”尚未出城门的阮吉跳着脚急道,可是也不知道王大是根本听不见他们的话,还是自己得了失心疯,非但没有退回到城门以内,反而越来越往钉子阵深处行去,只听一连串的噗噗声,钉子戳进他的肉里,转眼便将他扎成了血人。 王大还算是身手好,与他一起误入阵中的两人,此时已经挂在阵中不动了,一个被钉子从后脑勺戳了个对穿,另一个被从屁股下一穿而过,活活成了人肉串。 钟离山看得眼睛泛红,也顾不得其他人阻拦,就要冲进钉子阵去拉王大。 守门官这时下令,命士兵将众人往城门外驱赶,哄鸭子一样要将他们逼进钉子阵,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城门口又陷入混战。 陵洵知道再这样下去,他们全都得交代在这里,眼看着那令人目眩的银钉阵,咬咬牙,骂道:“这是阵法师的活,你们谁都别碍事,让开!”说着便跃众而出,足下轻点,飞掠过一段距离,不偏不倚踩在某处银钉上。 只见随着他这一踩,原本要窜出来刺穿王大脊梁骨的银钉,才冒了一半的头,便又老老实实缩了回去,救了王大一条命。 陵洵一口气未放松,便又运力跃起,刚刚好躲过从他原本站着的位置窜出来的另一根银钉,等他再次落地,踩下某处银钉时,周围竟然没有再窜起新的银钉。 这说明他刚刚的推算是正确的,这银钉阵看似滴水不漏,可是毕竟只是普通的机关阵,布阵人也没有通天入地的本事,布阵时一定会给自己留下一条活路。他这一次落地并没有触动到机关,想来正是踩在了那条“活路”上。 陵洵心中大喜,一边飞快掐算一边不停跳跃腾转,向王大一点点靠近。王大倒也机灵,此时约摸揣测出这阵法的猫腻,忍着被银钉戳穿双腿双脚,也咬牙不再乱动。 在城门内看着这一幕的守门官却是越来越焦急,这银钉阵是中常侍大人命阵法师布下的,为的就是防范城外那些叛兵。他私自动用此阵已经是大罪,若是还让贼寇跑了,甚至更可怕,让那头号命犯风无歌将这阵法破了,那么一旦有叛兵从这里攻城,便毫无招架之力!即便侥幸没有叛兵来犯,他闯下这么大的祸事,还能有好下场? 都说狗急跳墙,守门官现在岂止是急,简直是做困兽之斗,因此越发不留余地,传令到城楼上,让弓`弩手向陵洵放箭,务必要置他于死地! “狗官!好狠的手段!”钟离山大叫一声,一把飞刀掷去,直接穿过了守门官的心脏。 然而命令已出,城楼上弓箭手齐齐放箭,铺天盖地的箭雨向陵洵扣下。 陵洵本来就是半路出家,强行破阵已然凶险,怎么可能再有余力去抵抗那细密如雨的箭矢? 下有银钉密布,上有箭雨无情,眼瞅着陵洵就要变成一个倾国倾城的马蜂窝。 一阵清风吹过,空气中夹杂着一股似有若无的兰香。 陵洵忽然觉得有股清气从大脑直灌而下,好像一瞬间变得耳聪目明。他匆忙间瞥了眼脚下的银钉阵,竟好像在那错乱的阵型中窥出几分乾坤,想也不想,在银钉阵中飞快穿行,接连踩下数十根银钉。 不可思议的事发生了,就在陵洵踩过那些银钉之后,阵中数千根银钉蓦然从土地里弹出来,银亮亮一片,竟巧妙地躲过了身处于阵中的陵洵和王大,纷纷向着那箭雨迎去! 只听铿铿锵锵一阵碰撞声,银钉与箭矢分毫不错地相撞,卸去了凌厉的杀劲,如破木烂铁般噼里啪啦地掉落下来。 银钉阵已破,钟离山等人率众而出,陵洵却依然怔愣在原地,不敢相信自己方才做了什么。 “风兄弟,还愣着干嘛,快走!”钟离山亲自扛起受了重伤的王大,回头催促。 陵洵依然不动,若有所感,猛地一回头,恰好看到了那日在窄巷中相见的男子,此时正广袖轻袍立于城下。 方才城门下的打斗那么激烈,竟无一人注意他的到来。 男子似是察觉到陵洵在看他,微微颔首示意,转身欲离开。 然而陵洵却神色大变,在所有人意料之外,红着眼睛直冲出去,一弯长刀正向男子要害劈去! 第二十四章 陵洵自幼习刀法,虽然不乏偶尔的偷奸耍滑,陵家老祖宗一辈一辈传下的招式到他这里拧巴了不少,但到底是常年混走江湖,全力劈出的一刀,也绝非等闲人能够招架。 钟离山等人都不知道这头美貌的活驴为什么突然发疯尥蹶子,一时间帮也不是,拉也不是,竟然全都立在原地,就这么看起热闹来。 眼看着刀锋就要斩在男子身上,若是男子八风不动不与躲避,陵洵这一刀砍得可能还会心安理得一些,因为他知道面对此等情形,气定神闲才表示心中有数,如果这男子的确是他心中所想之人,以那人身手,他这一刀无异于班门弄斧蚍蜉撼树,保准连一根头发丝都伤不到。 可是出乎意料,男子看见他提刀砍来,竟是偏身闪躲,躲得还不甚漂亮,举足间显出慌乱。陵洵见状惊疑不定,忙想收刀,却有些迟了。锋刃虽然收回,刀风却已经擦了出去,而那男子显然是个外行,躲闪的方向非常不高明,凑巧就被那刀风刮带上,只听刺啦一声,衣袖断了半边。 竟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成了一个“断袖”。 男子身手不行,气度却是数一数二,纵然遭此变故,也只是微微蹙了下眉,将断了半截衣袖的手往身后一负,抬眼看向陵洵。 “不知何处得罪公子,公子要对穆某下这般杀手?” 其实陵洵早在看到他恩公之后,便开始在心里暗自琢磨。恩公以面具遮住真容,自然是不愿意与他相见,可陵洵自小没爹没娘,看着人脸色长大,无论什么事都喜欢捂在心里揣摩揣摩。他这不琢磨还好,一琢磨,就琢磨出了一点猫腻,心中猛地生出另一个念头—— 恩公以面具遮住真容,又特地改变了声音,除了真的如他所说,不想再相见,以免徒增牵绊,有没有可能恰好相反呢?有没有可能,正是因为来日必相见,为了不暴露这一层身份,才要遮住面容? 陵洵越想越觉得这推断有理有据,甚至断定他家恩公就在这京城之中,很有可能就在他身边。 那么,最近接触的陌生人中,又是阵法高超又是神出鬼没的人,是谁呢? 陵洵就差在心里裁剪个小纸人,正面写上“穆家家主”,背面写上“就是他”了。 原本劫法场这事穆宅就参与了策划,没想到正赶上凉州兵围城,陵洵刚好有机会临时变更计划。他料定这一竿子打草惊蛇,一定会把穆家家主这条真龙惊出来。 只是没想到,竟是眼前这人。 陵洵面色变了几变,那双眼尾微挑的眼睛直盯着男人看,倒是看出几分倒打一耙的委屈来,好像出手伤人的不是他而是别人。 “原来您就是穆先生!”也不知陵洵那黑肚子里转了什么主意,终于摆出一副可圈可点的惶恐,他上前行礼,又咸猪手地在对方身上摸了一通,“承蒙大恩,刚才竟险些失手伤了先生,无歌真是万死不能赎罪!不知先生可否受伤?” 穆家家主不动声色地推开陵洵扒上他胳膊的爪子,也看不出面上喜怒,只道:“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风公子既然下定决心离京,还是尽快动身吧。” 陵洵向城门内张望了一眼,也知道这里并非久留之地,虽然城门口的官兵都伤的伤残的残,但毕竟闹出了太大动静,很快就会有增援赶来。 “穆先生在这里露过脸,恐怕回城会受到牵连,眼下形势不明,不如随我等一起出去避避风头。有我们兄弟在,必定护得先生周全。” 自己的小命还不不知道能不能周全,话不过三句,竟是不知廉耻地要拐带着人家一起跟他逃荒,钟离山在旁边听了都觉得脸上臊得慌,什么木先生土先生,总归和他没有瓜葛,他倒也不想过来攀谈,只催促道:“风兄弟,快走!耽误不得了!” 陵洵却不管,只看着面前男子;“穆先生意下如何?” 穆家家主:“多谢风公子美意,只是穆某尚有几件杂事未处理,此时还不能离京。倘若有缘,日后必定再次相见。” 陵洵见好就收,也不死缠烂打,“既如此,那就只好后会有期了。第一次见面时不知先生身份,是无歌唐突,只是每次相见如此匆匆,倒是十分不舍,希望下次再见,能有机会与先生促膝长谈,聆听指教。” 穆家家主冲陵洵略一拱手,算作告别。 陵洵此时算得上是十分狼狈的,只是不知为何,他不愿在这穆家家主面前失了仪态,于是将手中沾血的大刀往身后一藏,强行扭出一个敛衽拜别,才与钟离山等人上路。 堪堪跑出了几百步,陵洵又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看向那静立于高墙之下的温润男子,眼神颇为复杂,然而也只是复杂了那么一眨眼的功夫,便又与众人逃入城外的密林,再不见踪影。聚集了天下权柄的帝王之都被他渐行渐远地甩在身后,一如抛却了一个皇朝的繁华往昔。 陵洵习武多年,只要和人交过手,功夫深浅,练的是哪路功夫,他一上手就能探出来。他和这穆家家主在窄巷相遇时,便探查过他的底子,刚才又借着查看伤口的由头在他身上摸了一番,的确是没有任何功夫傍身。而他的恩公功力深厚,在他面前可比高山峡谷,无法逾越。 难道是他想差了,这穆家家主根本不是他恩公? 陵洵心里一直将那穆家家主颠来倒去地想,逃命也逃得非常不专心,方珏连着在他耳边叫了两声都没听见,最后还是钟离山一巴掌将他拍得回过神。 “风兄弟,你看前面那人,是不是你手下的?” 此时他们已经穿过了密林,能看见林子外的一小段官道,陵洵顺着钟离山所指方向望过去,果然看到唐旭那张一看起来就十分靠得住的脸,不由乐了,心说这唐旭真是他的“贴心小棉袄”。 贴心小棉袄唐旭不知哪里来的神通,算准了他家风爷会在这里出城,早早派人准备好快马在这里候着,陵洵眼睛一扫数了数,发现这些快马竟然一匹不多一匹不少,刚好够每人屁股底下分一个,再回头看唐旭,顿时觉得他整个人都笼罩在一层神奇的圣光之中。 “风爷,京畿通往益州的通道已经封死,暂时无法回锦城。我们的人马安顿在这附近不远的一座农庄上,虽然那里还算安全,但长久下去也有风险,毕竟此处还没脱离京畿的范围,凉州兵造反,看势头不会很快平息,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有散兵下来征粮,要是对上,以我们现在的人手,恐怕不好办。” 一旁的钟离山听闻,立刻瞪眼:“回锦城干什么!西北狼闹得正欢腾,从这里到益州路途遥远,别说道路封锁,就算畅通无阻,我也不放心让你们这样回去。风兄弟若是不嫌弃,还是随我暂时回清平山落脚,好歹看看形势再说,若实在想走,我派人护送你们。” 这兵荒马乱的,最忌讳就是在外面做孤魂野鬼,他们这又是车马又是钱财,简直就是活靶子,任谁都想盯上咬两口。钟离山的老巢清平山就在三百里地外,快马两天就能到,陵洵不是矫情的人,既然钟离山盛情邀请,他也就不推脱,于是让唐旭前去安排,自己带着方珏和钟离山先快马奔向清平山。 只是陵洵万万没有想到,在这深山老林的土匪窝里,竟然见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第二十五章 钟离山这人大概天生就是属老母鸡的,擅长抱窝,将自己的土匪寨弄得有模有样。 这并不是陵洵第一次来清平山,最早来这边是为了押货,也就是和钟离山认识的那次,一晃好几年光景,他一直没再来过这边,着实为这里翻天覆地的变化吃了一惊。 “怎么样,风兄弟,我这地盘还算不错吧?”钟离山拉住马缰,以马鞭横指那连绵起伏的青翠山脉,颇有些指点江山的豪情。 陵洵闲坐于马鞍上,目光直接掠过那足有几丈高的山寨大门,掠过山谷关口很是像那么回事的塔楼,最后落在山寨外无尽的农田。 此时正是秋收时节,田间微风拂过,不时现出隐在庄稼间的人影,显然是在忙着收割。农田旁边草屋瓦房连排,隐约还能看见院前小儿乱跑,农妇做工。 “大当家的!” 沿着山路设置的岗哨塔上有山匪认出钟离山,离着老远便激动地大叫。 “是大当家的!大当家的回来了!开寨门!” 或许是在深山老林子里呆久了,平日里没事就要对着互唱山歌,这些山匪都养出了一副好嗓子,一声连着一声,犹如狼嚎,直把那看起来坚不可摧的进山大门也给嚎开了。 那些尚在田间耕作的人听见动静,纷纷扔下手中的伙计,飞奔着跑来,一张张黝黑的脸上绽着白牙,眼睛发亮,活像奶狗见到狗大王。 “钟离大哥,这些农户……也是你们寨子里的山匪?”陵洵问。 “不是,这些都是两年前逃荒到这里的流民,因为人数太多,又都是老实本分的百姓,我当时就没让他们进寨子,只发了点粮食,又让人给他们搭了棚子过冬,谁知道开春后这些人竟然不走了,自发地留下来,还把山脚下这片地给垦了,” 陵洵颇有深意地看了钟离山一眼,似笑非笑,“难怪。” 钟离山:“哦?难怪什么?” “难怪朝廷想要端了你。” 钟离山笑了笑,也不知道听没听懂陵洵话中的深意,夹了下马肚子,一路绝尘冲进山寨。 陵洵却不着急,慢悠悠跟在后面,活将一头骏马骑成了毛驴,他一边走一边漫不经心扫了眼这清平山的攻防布置,不由挑眉,竟在其中看出几分阵法的门道。 清平山占地广阔,包括一座主峰三座偏锋,不乏河流清溪,物产丰富,山间不知有多少密道暗门相互连通,活像一个大号的狡兔窟,简直就是天造地设的土匪温床。因为地处京畿益州凉州交界,清平山原本应是必争的要地,可是多年来为了避嫌,无论是京畿还是益州凉州两地的官员,谁都不肯管,放任这窝山匪做大,直到如今,倒是想管也管不了。 “风爷,我想四处看看。”方珏一入山门,那乌黑的眼珠就开始活泛,摆出一副深入虎穴的如临大敌。 陵洵知道方珏这是从娘胎里带来的疑心病,无论到哪个田间地头,不把每一块石头摸清楚看明白,就坐立难安。 “去吧,不过我们毕竟是客,不要太过分。”陵洵提醒道。 方珏就像得到圣旨,马也不要了,就着马鞍子跃起,足尖轻点地运轻功蹿上就近一处瞭望台台顶,惊得上面的守卫土匪直往脑袋上瞅,却什么都没有瞅到,因为方珏只是在那上面轻轻借力,便如一道鬼魅的影子,不知飘香何方了。 “大哥!” 钟离山九死一生地回来,山中的小子们着实激动,一路进寨都能看见红红的兔子眼,可是任凭哪只兔子,也没有这突然冲出来的一只看着惨,陵洵险些被他那山呼海啸般的哭喊震破了耳朵。 这横空出世撞入钟离山怀里的,是个身形清瘦的男子,看着比钟离山年轻几岁,五官还算俊俏,只是气色不太好,眼底挂着深深的黑眼圈,皮肤还算白净,却因为黯淡无光而显得有些灰败。 “大哥!我们想要派人接应的时候,京城已经进不去人了!是我的错,我应该更早一点安插人入京的!是我害了你啊!!是我没用啊!!”男子哭得如丧考妣,陵洵在旁好整以暇看着,觉得应该给他立块牌坊,写上“孝子”二字。 “别胡说八道,这也是事出突然,怎么能都赖在你头上?”钟离山宽大的手掌拍了拍男子的背,险些将他那小身板拍个跟头,“我们的人身上杀气太重,在京城那种地方呆久了会被认出来,也不可能提前入京,生死有命,好在现在已经回来了,你不要顾虑太多。” 那男人好不容易将满腔悲情释放干净,好像才注意到跟在钟离山身后的人,抽了抽鼻子问:“大哥,这位是……” “瞧,都忘了给你介绍。”钟离山回过头,忙向男子引见,“这位就是锦绣楼的老板风无歌,我们是老朋友了,这一次也是多亏有他,才能绝地逢生。风兄弟,这位是我义弟,也是清平山的二当家的,叫吴青。” 钟离山刚说完,目光在陵洵边上一扫,纳闷道:“诶?对了,风兄弟,那个跟着你的小孩呢?” 陵洵满不在乎地摆摆手,“不用管他,那小子一入山门就不知道去哪里玩了。” 钟离山没说什么,吴青却脸色微变,显示出几分不悦,“久闻风老板大名,此次能助我大哥脱险,清平山上下感激不尽。只是这山寨中机关阵法甚多,可不要误伤了风老板的朋友才好。” 陵洵最善于察言观色,很明显感觉到吴青对他的敌意,虽然他也弄不清楚这敌意从哪来的,却不好回应,于是一笑置之,并不言语。 钟离山像是被吴青提醒,担忧道:“是啊,无歌,你可不要大意了,我义弟也粗通阵法,这寨子里许多机关都是他布置的,厉害的很,还是想办法让那小兄弟回来,可别真的伤到他。” 陵洵有点意外,又重新打量吴青,却怎么都没从他身上闻到一丝阵法师的味道。 “钟离兄不必担心,那小子野惯了,谁都管不了,若是真的伤了他,也算是他自己活该。” “你是阵法师?!”吴青忽然问,眼睛里有那么一瞬间亮得瘆人,让陵洵没来由汗毛倒竖。 钟离山笑道:“是呀义弟,风兄弟可是真正的阵法师,你不是一直对阵法非常感兴趣吗,这次风兄弟要在寨子里住上好一阵,你刚好可以跟他讨教讨教。” “不需要!”吴青却不领情,方才那如刀子般的目光已经收敛回去,低垂着眼睫对钟离山说:“大哥,晚上要给你接风洗尘,我先去准备了。”说完也不等钟离山回答,便自行甩袖子走了。 钟离山尴尬地胡拉一把乱蓬蓬的大脑袋,对陵洵说:“风兄弟,你别介意,我这义弟就是这样,脾气有点酸性。” 陵洵一摆手,“江湖上的人哪里在意这些,二当家也算是性情中人。” 钟离山心宽,见陵洵如此说,便也不再介意,兴致勃勃拉住陵洵的手往内院走,“对了,风兄弟,咱们相识多年,却也从来没好好走动过,你这次难得来,我得让你见一个人。” 陵洵被钟离山那神神秘秘的劲头撩得好奇;“什么人?” 钟离山:“你嫂子!” 陵洵:“……” 这泥腿子居然娶媳妇了?! 这是陵洵的第一个反应,接着第二个反应,便是觉得不妥。 就算亲兄弟,也没有小叔子登门第一天就往嫂子的后院领的,陵洵好歹四岁以前也是在名门世家里熏染出来的,肚子里还剩了几分惨淡的礼义廉耻,忙止住步子,“钟离大哥,这……这不好吧?” 土匪头头的脑回路显然没能和陵洵对接上,听闻疑惑回头:“这有什么不好的?” 陵洵:“毕竟是女眷住的院子,我一个外人进来……” 钟离山似乎听陵洵放了一通乱屁,等他放完,挥了挥手,继续抓着他往后院拖,一边走还一边训斥:“你这脑子,就是在那锦绣堆里待傻了,要我说,你就该在寨子里多跟我们住上一段时间,保准什么狗屁道理都没了。” 陵洵见钟离山是铁了心要在自己面前秀老婆,也只好不再反抗,还有些不怀好意地揣测,心说山寨子里长出来的女人,那肯定不是夜叉精就是母老虎,都是能用菜刀给人肉包子剁馅儿的狠角色,也许真的没什么好回避的。 钟离山平时的居所坐落在清平山主峰,也是整座山寨的主寨,前山用来日常议事,后山才是起居之地。陵洵这一路从山下走上来,虽然能感觉到清平山雄厚的财力,什么都不缺,但毕竟是糙男人们一点点攒下的家底,建筑布置完全没有品味可言,可是没想到转过后山,却俨然换了一种风格。 首先是脚下的土路,不知不觉铺上了青石板,打磨得平整的石面还有雨过之后留下的湿痕。沿着青石板路拾级而上,便看见一小片竹林,青青翠翠地遮掩在路两旁,平白给山间徐风中掺入了几分清竹香。 见陵洵神色讶异,钟离山解释道:“你嫂子她爱干净,嫌泥路弄脏鞋子,我就让人给她修了这条石板路。她喜欢竹子,这片竹林就是当年我和她一起栽下的。”说话时,这在外凶神恶煞的山匪头子难得显露出温柔,好像只是在口中提到那人,也要报以千万分呵护。 陵洵越发好奇,想知道是怎样一个女人,能让这块又臭又硬的百炼钢化为绕指柔。 说话间,山路再度一转,现出房屋飞檐,一道青木小门立在那石路尽头,清清静静隔出一方远离尘埃喧嚣的天地。 钟离山脚下生风地将陵洵一路拉过来,到了门口,却生出几分近乡情怯的扭捏来,直把陵洵惊脱了眼珠。 “钟离大哥,没想到你还惧内啊!怎么,嫂子是不是给你准备了搓衣板进去跪?”陵洵调侃道。 钟离山狠狠瞪了他一眼,“不要乱说!你嫂子她特别温柔,对我特别好。我,我只是七八个月没见她,有点紧张了,也不知道她胖了还是瘦了,见到我这糙样,会不会嫌弃我不好看。” 陵洵:“……” 陵洵活活被肉麻出了一身鸡皮疙瘩,钟离山却拍了拍他肩,用一种过来人的口吻道:“你啊,等你以后遇到心爱的人就知道了,” 陵洵笑而不语,暗地里却翻白眼,心说我才没有你这么没出息,就算以后有老婆,也一定训练得三从四德。 这样想着,陵洵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眼前竟蓦然晃过那穆家家主的身影,不由将三从四德几个字安在他身上,无意识勾起唇角。 钟离山却没有注意陵洵的表情,整了整衣服,才伸出大猫一般的爪子往那青木门上挠了挠。 很快门内传来脚步声,陵洵觉得那一瞬间,钟离山连身体都绷直了。 青木门吱呀一声打开,陵洵还以为会见到什么样的美人,哪知却被一张橘皮般的老脸填了满眼。 “当家的!您回来了!呦,怎么前面也没人知会一声,夫人还不知道呢!您等一下,我这就去叫夫人,她刚歇了午觉。”这说话的妇人应该也没多大岁数,只是在有限的年华里不知经历了怎样的风霜,皱巴巴的脸又干又黑,不过收拾得十分齐整,牙白目明,看着应该是个手脚麻利性子爽快的人。 钟离山见妇人转身要往门内走,忙拦住她:“刘妈,不用了!让她睡吧,我今天没什么事,就在这里守着她。” 刘妈也不坚持,笑着说;“是呀,夫人自从有了身孕,就比以前嗜睡,每天中午都要歇上一个多时辰……” “什么?!你,你说什么?有,有了身孕?”钟离山一下瞪大了眼睛,变成了结巴。 “啊?敢情当家的您还不知道呢!”刘妈眼睛比钟离山瞪得还大,“二当家之前不是和您取得过联系吗,难道他没告诉你?!” 钟离山傻了一样,愣愣地站在原地,那神情活像遭雷劈,还是陵洵实在看不过眼,轻轻撞了他一下,笑道:“哎呀,要做爹了!” “刘妈,是谁在外面?” 便在这时,一声轻轻柔柔的嗓音传来,小青门被人开得大了一些,现出一名女子身影。只见那女人眉目如画,皮肤白皙细腻,身骨清瘦,原本显得有些单薄,腹部轻轻隆起的弧线却为她增加了几分成熟女性的风韵。 钟离山一看到女子,眼圈便怔怔地红了,轻唤了一声:“小真。” 而陵洵却在看清楚女人容貌的瞬间,脑中轰一声,变成了空白。 第二十六章 “山哥,你回来了。”门口站着三个人,可是在女子双瞳剪水的眼波里,只容得下那木头一样戳在石板路上的高大汉子。 “小真,你,你竟然有了身孕,我,我要当爹了……”钟离山走过去,平时耍大刀能耍出一百零八式不同花样的手,好像忽然变成了笨拙的牲口蹄子,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女子隆起的腹部,生怕给碰坏了,刚擦着个边就迅速收回去。 女子似乎有些羞赧,两颊生红,腼腆地低下头。 刘妈在旁快言快语地搭腔:“大当家的才走,咱家夫人就被诊出两个月的身孕,别看夫人这肚子不怎么显,却已经怀胎快九月整,用不了多久就该临盆了。大夫特地嘱咐过,说咱家夫人身体底子弱,胎儿不能养得太大,否则不利生产。刚开始我们不敢多给夫人吃东西,可是后来夫人害喜害得太厉害,吃什么吐什么,最瘦的时候就剩一把骨头了,于是也顾不上别的,各种补品连着给夫人喂下去,这才刚刚有了点气色。” 钟离山原本看老婆的肚子像看宝贝疙瘩,听刘妈这么唠叨了一番,顿时将那没出生的孩子当作仇敌,一句“就不该让小畜生来这世上”差点溜出来,好在他脑子没让驴踢,即使刹住口,红着眼道;“这兔崽子,让他娘亲这么辛苦!等他出来看我不抽他嘴巴!” “哪有那么严重,刘妈,你别吓唬他。”女子有些怨怪地看了刘妈一眼,接着所有注意力都落在钟离山身上,拉着他上下查看,轻声细语道:“听说你在外面吃苦了,有没有受伤?” 钟离山之前怕夫人担心,特地吩咐寨子里的人瞒住他被下大狱的消息。所以女子只以为他是出了远门,并不知道他险些就回不来了。此时他就像一只温顺的大狗,等着主人给他顺毛,特别配合,要给看什么地方就给看什么,两人动作间渐生柔情,钟离山终于忍不住,一把抓住女子的手,扣在自己手掌里好顿摩挲。 女子注意到旁边有外人,忙轻轻挣开,终于拿正眼看向陵洵,却在看到他脸的一瞬,骤然僵硬了身体,脸上血色褪了个干干净净。 钟离山察觉到异状,回头看了陵洵一眼,见他的脸色不比女子好多少,疑道:“怎么,夫人,你认识我这兄弟?” 原本温婉柔和的女子像突然变了个人,几步冲到陵洵面前,拽住他的手,将袖子猛地往上推去,在看见他胳膊上那一枚铜钱大的淡红色胎记之后,神色变了几变,嘴唇微抖,“洵……洵儿?你是洵儿?” 自见到女子之后的震惊和怀疑,都随着这儿时的一声熟悉称呼化为眼中浓重的酸涩。陵洵感觉膝下有千斤重,仿佛这样挺直脊梁骨的站立,已耗尽他十几年所积攒的气力,他跪倒在地,仰起头,直勾勾看着女子发红的双眼。 “阿姊……” 武阳公主与镇南将军育有一子一女,男孩名洵,女孩名姝,陵氏满门被抄斩那年,一个不到五岁,一个刚满八岁。即便岁月将他们打磨得面目全非,承欢母亲膝前时的五官眉眼还是依稀可见,让他们一眼就能感受到至亲血脉。 女子听陵洵这样叫她,再也无法控制,瘫软在地,抱住陵洵放声痛哭起来。 旁边的刘妈吓得哎呦一声,急得直跳脚:“夫人您可不能这样激动啊!当心动了胎气!有什么事站起来回屋里慢慢说啊,怎么能这样哭呢?” 陵洵也知道这样大起大落的悲喜对孕妇很不好,忙收敛了情绪,将陵姝搀扶起来,小声哄道:“阿姊,这样哭对胎儿不好,我们进屋里去说吧。” 几人进了小青木门,穿过布置雅致的前院进入主屋,陵洵扶陵姝躺在软塌上,刘妈忙前忙后地倒热水准备热毛巾。钟离山这时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直眉楞眼道:“风兄弟,你,你刚刚管我夫人叫什么?” 陵姝用热毛巾擦过脸,又喝了两口热果茶,这才平静下来,对钟离山说:“山哥,我想和你这兄弟单独说两句话。” 钟离山向来对夫人百依百顺,虽然好奇得抓耳挠腮,还是叫刘妈一同出去了。 陵洵敛了袍摆就地坐在软榻边,难得卸去一身世故轻浮,怔怔看着陵姝。这世上有两种人,一种是女大十八变,还有一种是从小到大鼻子眼都不会变的,陵洵和陵姝都属于后者,尤其是陵姝,五官几乎和七八岁时一模一样,只是历经十四载风云际会,那双年少不知愁滋味的透亮清眸不再,沧桑在她眼中走过,已然留下不可泯灭的痕迹。 “阿姊,你还活着。”陵洵轻声道。 陵姝刚收回去的眼泪又扑簌簌落下来,捻着帕子的手伸到半空,迟疑一下,才轻轻放在陵洵头上。陵洵闭上眼,这么多年,他以为自己的亲人早就死绝了,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见到亲姐,饶是他早就在这无情世道上滚出一副铜皮铁骨,也依然红了眼圈。 这一刻,他不是锦绣楼的老板,不是兵器贩子,也不是被朝廷通缉的命犯,他只是个趴在长姊膝头的小男孩,不管遇到什么委屈,只要被那双温柔的手在头毛上轻抚两下,就什么都好了。 “洵儿,当年朝廷派了那么多人搜捕你,你是怎么逃过去的?这些年都在做什么?受苦了吗?”陵姝一连串发问,好像巴不得能将那十四年的风霜都替陵洵挡了。 陵洵强挤出一丝笑,用袖子擦擦陵姝的眼泪,“阿姊,你先别急着问我,倒是你,怎么到这里来了?还嫁给了山寨头子做了压寨夫人?” 听陵洵提起钟离山,陵姝悲伤的表情退却几分,目光变得极其柔软:“你不要瞎说,那是你姐夫,他也是个苦命人。” 陵洵看在眼里,再联系刚才所见,知道他姐和钟离山的确是鹣鲽情深,半是调侃半是哄地说:“是是是,他什么都好,我以后可不敢说他,谁让我家阿姊喜欢他。” 陵姝轻轻在陵洵脑袋上推了一把,“轻浮,连阿姊也敢打趣。” 陵洵摇头摆尾像只哈巴狗:“说嘛,怎么认识的钟离山,阿姊这些年又是怎么过的?” 陵姝垂下眼,唇角的笑略微收敛,“也没什么好说的,当年我被当做陵家婢女发卖掉,后来随主人家北上入凉州,路上被马匪劫道,恰好碰到你姐夫,把我救下了。” 陵洵听得微微皱眉,总觉得陵姝向他隐瞒了什么,却没有继续追问,只挑着好听的把自己的经历说了一通,又对陵姝说:“阿姊,我现在叫风无歌。虽然已经过去十多年了,但是害我们陵家的贼人还活着,我们还是小心,以后当着别人的面,切勿再叫真名了,包括姐夫。” 陵姝点头,“知道了,我刚刚也是情急之下糊涂了,我的真实身份没告诉过你姐夫,他只知道我是罪臣家奴。” “这就好,姐夫是个好人,以他的性格,即便知道你我身世也定然不会出卖我们,只是秘密终归是秘密,越少人知道越好,我们就当陵洵和陵姝已经死了。总有一日,我会为我陵家满门复仇!” 陵姝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陵洵的狗头,却没有被他那豪言壮志感染,沉默半晌才轻柔道:“你啊,从小就皮,那时候只有这么高,一晃眼长这么大了。其实好好活着比什么都强,陵家气数已尽,人有的时候就得认命,不能与天争。” 陵洵一腔热血被浇了个透心凉,看着陵姝眼中那浓墨般化不开的萧索,一时间有点不知所措。未免再惹陵姝伤心,陵洵好言好语哄着她睡下了,才心情沉重地推门出去。 钟离山就在院子里巴巴守着,见陵洵出来,忙追上来问:“风兄弟!你真是小真的亲兄弟!” 陵洵却猝不及防问道:“钟离大哥,我姐来清平山之前,究竟经历过什么?你是怎么认识她的?” 钟离山被问得一愣,随即眼神变得躲闪,“你姐怎么跟你说的?” 陵洵幽幽盯着钟离山:“我问你呢。” 钟离山吭吭哧哧好半天才蹦出一句:“你姐说什么就是什么呗!”然后一推门闪进了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反手又将门关上,好像在躲洪水猛兽。 “好了好了,我陪我媳妇待一会儿,你哪凉快哪里去吧。”钟离山隔着门板压低嗓子下逐客令。 陵洵:“……” 没想到只是为了躲避兵乱才在清平山暂时落脚,却意外找到失散多年的亲姐,陵洵本打算的暂时借住变成了长久扎窝。钟离山对此自然是喜闻乐见,忙让人单独开辟出一个峰头安顿他们锦绣楼的人。 等几日后唐旭等人押着车队回到清平山,清平山终于彻底热闹起来。 王大和阮吉等人是和唐旭一起回来的,他们这伙人都是山寨里的小头头,又特别能闹腾,一回来就要将山寨上下搅合个底朝天。 进寨当天,锦绣楼那些满载干货的车马着实风光了一把。清平山的泥腿子们从没见过这么多钱财,看得哈喇子都快淌出来,让钟离山大巴掌捂脸,不忍直视。 “小兔崽子们,真是没有出息!这么点东西就看傻了?”黑疤脸好像忘了自己当初见到这些东西时那下巴坠地的窘态,一路标榜着“疤爷我很淡定,疤爷我很有见识”,对那些凑上来闻味的小山匪崽子们连踹带踢,小崽子们却是一批倒下了又站起来新的一批,前呼后拥围上来看热闹。 那些老实本分人家出来的马儿何曾见过这种阵仗,吓得差点挣脱货车狂奔而去。 最后还是袖手坐在车辕上的阮吉眼皮子一掀,凉凉地说道:“这些马儿若是伤了一根毫毛,以后你们这些小崽子有伤筋动骨的,可别怪阮三爷我手下失了轻重。” 这年头就算得罪皇帝老子也不能得罪大夫,尤其是擅长治外伤的大夫。山匪们顿时吓得魂飞魄散,瞅着那些马就和看到自家祖宗似的,一哄而散地让出通路。 原本这事算是压下了,钱财虽好,到底大当家朋友的家财,总不能惦记。可是没想到,当晚的接风宴上,陵洵却大手笔地一挥,说这些拉进山的财务马匹,从此为清平山所有。 钟离山险些一口酒呛死,咳嗽得肝肠寸断,虎着脸说:“风兄弟,你这是什么意思?” 陵洵挑眉道:“你说什么意思?这些是我姐姐的嫁妆。” 钟离山:“……” 陵洵目光扫过全场,慢悠悠喝了一杯酒,简直将装逼一技发挥到出神入化,等酒桌上众山匪全都变成了呆呆的木鸡,他才轻吐一口气,狂傲道:“我风无歌的亲姐姐嫁人,怎么能委屈了?当年错过了给她十里红妆的机会,这回可得好好找补上。” 山匪们沸腾了,心说敢情他们大当家不是娶回一个压寨夫人,而是请了一樽财神爷,从此不拜财神拜夫人。 钟离山还想推脱:“即使是嫁妆,也没有拿这么多的,锦绣楼被查封,这些好歹是你的家当……” 钟离山还想絮叨一番,诸如年轻人不能太败家太狂妄,要给自己留点压箱底的东西,哪知老太婆裹脚布的劝说才堪堪露了个头,却被无情打断。 陵洵不在意道:“无妨,这些不过是我在京中的薄产,伤不到元气,你就好好收着。” 钟离山:“……” 有道是贼不如匪,匪不如商。而面前这货是半匪半商,双管齐下。 钟离山顿时觉得特别挫败,同时忍不住手痒,特想借着酒劲抽陵洵一嘴巴,让他小子臭嘚瑟。不过想了想,若是动了陵洵,回去可能就真的要跪搓衣板了,于是只得罢休。 一场接风宴喝得人仰马翻,到最后钟离山搂着陵洵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一会儿说你姐姐是个可怜人,这辈子一定用命对她好,一会儿又说咱们哥俩忒有缘,应该拜把子亲上加亲。 黑疤脸王大见人就要干杯,阮三不知从哪里倒腾出一个小药箱,正在给桌子腿接骨,就连没怎么喝酒的吴青,也被人灌得一杯倒,神神叨叨地念着什么,竟然要爬上酒桌当堂做法,幸好被阿诚拖回来。 就在这酒酣意浓之时,天地间轰然炸响,震得整座清平山好像也跟着动了动。 众人被吓得醒了酒,钟离山正想派人去问发生了什么事,却见哨岗上来人通报——京城一带火光冲天,刚刚那一记惊雷般的巨响,就是从那边传来的。 第二十七章 清平山距离京城足有几百里,若是从这里也能看到火光,那火势是有多惊人?! 山匪们瞬时倾巢出动,聚在山头往京城方向望去,钟离山和陵洵走在最前面,只见东南方向燃起一片熊熊火海,映得大半天幕也跟着烧成烙铁。 钟离山皱眉:“这是怎么回事?凉州兵放火烧京城了?” 陵洵看着那片火海,眼瞳中也有火光在跳跃,“凉州兵围城只能从城外放火,这火势这么大,看上去倒像是从里面往外烧的。” “哦?你是说京城中有内奸?可是什么样的内奸这么想不开,火烧成这样,城外又有两军对峙,他们自己也难以脱身吧?” 陵洵不答话,却忽然想到了那日午夜看到的阵法师作乱,接着他又面色微变,想到一人,担心他是否会在这火海中遭受牵累。 没想到就是这样一个突生的念头,却生生让他一晚上辗转反侧没睡着。 第二天天不亮,陵洵就一咕噜从床上爬起来,把方珏招来,让他带上几个人秘密混入京中,去打探一下穆宅的情况。 “若是找到了穆先生,无论如何也要将人护送出京。”陵洵说完想了想,又补充一句,“当然,前提是量力而行,可别救不出别人,倒把自己折进去,那可就丢人现眼了。” 方珏早就习惯他们风爷不会说人话,闷声不响挑了四五个人,趁天色未亮,神不知鬼不觉离开了清平山,向着京城赶去。 京城这场大火烧了整整三天,仍未熄灭,清平山附近一下子多了不少从京畿之地逃出来的难民。对这些难民应该采取何种态度,清平山的大当家和二当家分歧着实不小。 钟离山是想和对待以前那些流民一样,给口吃的穿的,帮助他们渡过难关,可是吴青却坚决要将他们轰走。两人争论得面红耳赤,吵得寨子里鸡犬不宁。 “大哥,那些不是普通的流民,是京城中世代居住的皇城黔首,这样冒冒失失一揽子兜住,就不怕这里面搀着哪位狗官家眷?若是放他们进来摸清寨中实力深浅,我们就等着灭顶之灾吧!” 钟离山解释道:“我又没说让他们进寨子,就让他们在田庄附近扎个脚,眼下天也冷了,好歹别饿死冻死。” 吴青呵呵冷笑,“当家的是不是忘了之前因为什么被朝廷找上麻烦?都说树大招风,现在这个节骨眼,你非但不知道收敛,还要故意惹人眼球,存心找死么?真等倒霉了,你今天救下的这些人会有谁来管我们?人有的时候不能光靠义气,要有脑子,就算你自己不怕死,也要想想山寨里这些活口,你就不怕嫂子受你连累?” 这话说得过分了,钟离山气得脸红一阵白一阵,直接掀了桌子,骂道:“他妈的反了你了!这寨子里现在谁是大当家的?这事我已经决定了,谁说什么都没用,再敢胡咧咧老子一刀砍了他!” 钟离山这嗓子喊得震天响,说完就冲出了门,恰巧碰到陵洵。 吴青似乎也觉得自己刚才失言了,忙脸色苍白地追出来,却见到跟在钟离山身后的陵洵,眼神陡然阴沉下去,冷哼一声甩袖子走了。 钟离山发了这一通火,未免心烦意乱,脚下生风直走到山顶一处小水潭边。山溪汇聚成流,一切源头,正是这一方不足方圆的小水潭。钟离山坐在水潭边洗了把脸,沉默地低着头,也不知在想什么。 陵洵其实挺不想掺和进清平山内部的事,奈何钟离山刚才已经给他使了眼神,让他跟上来,他也不能当没看见。 “风兄弟,你说我真的是妇人之心的莽夫吗?”钟离山忽然问。 陵洵挑起眼睛扫了一圈,见附近除了他们两个空无一人,这才慢悠悠走到钟离山跟前,不轻不重说了一句:“钟离大哥是有大抱负的人。” 钟离山身体一僵,又自嘲笑道:“我这种人,哪敢有什么抱负,只是觉得身在乱世,人命如草芥,能救一条是一条。” 陵洵唇角微微勾起,“大哥救的何止是人命,更是人心。” 钟离山慢慢转过头来看陵洵,与他认真对视片刻,忽然展颜而笑,“不枉你我二人当年一见如故,彼此引为知己。” 说罢他站起身,走到山崖边俯瞰隐于云海中的清平山,望向依然烈火燃烧的京城,眼中灼然有光。 “我此生沦为山匪,觉得对不起小真,让她一辈子和我藏在这山坳坳里见不得人。如今既然有人一把火烧了那皇都王廷,搞得天下大乱,我若是能在这飘摇世道上征得一方天下,也算对得起她了。” 陵洵听得心念微动,他只知道钟离山不同于一般山匪,胸有抱负,却未曾想过,他这抱负来由,竟藏着这么一段儿女柔情。然而这念头只是在心中微微一转,便又被怀疑取代,他侧头打量钟离山,不确定他这话是不是有意说给他听。 “不论以后如何,救人总归是没错的,混得个好名声,说不定以后你这山匪头子出行,也不必被人喊打喊杀。” 最终,陵洵只是半开玩笑地说了这么一句,并未许诺或是回应什么。 就在陵洵和钟离山两人于清平山主峰峰顶相谈时,方珏等人已经抵达京城外。 城中火势已减,想来已经是烧光了能烧的东西,正在渐渐自灭。半月前还防备森严的皇城,此时各处城门大开,包围在这里的凉州兵也不见了踪影。 方珏随意抓了个奔逃的皇城护卫,打听出权宦秦超已经挟持幼帝逃出京城的消息,而陈冰所率凉州兵沿途追去,势必要斩杀奸宦救出幼帝。因此现在这被一把火烧尽了繁花锦绣的皇城,反而成了没人要的弃窟。 几个人用湿帕子捂住口鼻进城。 四处是浓烟,四处是火光。 方珏发现在这面目全非的废墟中想要找到穆宅十分困难,于是只好按着记忆中的方向摸索,心中却没了盼头,觉得那穆先生要么腿脚麻利逃出了城,要么直接成了火中亡魂。 此时方珏正在苦苦寻找的穆宅,已经被大火吞没,别说人,就算是蛇鼠虫蚁,也断没有身处火海而逃出生天的可能。 然而就在这劈啪作响的烈火之中,却立着两道身影,一高一矮,在遍地余烬的庭院中看起来十分突兀。 “先生,我们是不是终于可以离开京城了?”这比较矮的一人开口道,只见他头顶梳着两个小髻,面目如白玉雕饰,正是曾殷勤招待过陵洵的穆家小童儿。 而被童儿以如此恭敬的态度称为先生的,天下只有一人,便是那穆家家主。 两人立于大火之中,却丝毫没有显现出狼狈,特别是穆家家主,依然是广袖长袍,身影飘逸,在他身边好像笼着一层看不见的结界,将一切烈火浓烟隔绝在十步之外,连空气中滚滚无形的热浪也难以侵犯分毫。 穆家家主淡淡嗯了一声,问:“东西都收拾好了吗?” 童儿点头:“要紧的东西都带着了。” “走吧。” 然而正当两人准备动身离开穆宅,童儿神色微动,忽然“咦”了一声。 “有人来了!” 这种时候来穆宅,能是什么人? 穆家家主手中把玩着石子,不动声色地随意向四处弹出几枚。 石子坠地,阵法忽变。等方珏一行人冒着大火冲进穆宅时,明明就在两人身旁经过,却没有一人发现他们。 方珏见这里火势太大,房屋随时都可能倒塌,想起陵洵临行前交代给他的话,果断选择撤退,只是临走时看了眼穆宅的大门,从地上捡起烧了半块的写有“穆宅”二字的木牌,揣在怀里带走了。 “诶?刚刚那人,不是风公子身边的护卫吗?”等一行人走远,童儿疑惑道,不过他心思灵活,很快便猜到什么,惊讶地瞪大眼睛:“难道他们是来救先生的?这风公子,倒是个很念救恩的人……” 穆家家主垂眸,表情依然清清淡淡,看不出喜怒。只是一直窥着主人神色的小童儿却眼尖地发现,刚才好像有那么一瞬间,他家主人的唇角,微微勾了一下。 第三日晚,京中这场燃尽了大夏朝最后气数的大火终于停歇。 城中百姓死的死逃的逃,京畿附近随处可见流离失所的百姓,有的在大火中身负重伤,即便逃出来,也是奄奄一息。 夜幕降临,当最后一丝火苗也在尘埃中熄灭,人们不约而同望向摇摇欲坠的天子皇都,所能做的,也只是向焦土而泣。唯有如蝼蚁般隐藏在肮脏角落里的阵法师,在一片绝望的眼眸中,流露出希冀而喜悦的神色。 因为他们知道他们终于等到了,等到了属于他们的时代。 一把白胡子烧成了黑炭的钦天监老太常,背靠大树仰头看天,看着看着忽然老泪纵横。 赤星入心宿,成荧惑守心之象,主天下乱,万民殇。 传承了几百年的大夏王朝,真的走到了尽头。 第二十八章 当方珏将那块烧焦的木牌带给陵洵,陵洵对着木牌出了半晌的神,直到方珏轻轻叫了一声“风爷”,他才将木牌随意收进袖中,自我开解道:“这也不能说明什么,穆家家主神通广大,只怕是先一步离去了。” 然而方珏脑袋里天生缺了一根察言观色的筋,回想穆宅那一带的火势,认真反驳道:“也不一定,穆家所在位置正是京城中几处火势较大的,我们过去的时候,一路看到不少焦尸,那穆家家主虽然精通阵法,却不是练武之人,很有可能难逃火海。” 陵洵;“……” 方珏直到被轰出去,也没想明白他家风爷为什么突然黑了脸,于是只能归于他最近正在长智齿,牙疼得脾气古怪。 陵洵最近的确在立事,疼得什么都吃不下,仗着身体底子好,干脆以酒代饭,饿了就从黑疤脸王大那里讨一些桂花酿。 王大长相脾气都是五大三粗那一挂的,做不出什么精细活,却酿得一手好酒。他也不知从哪来听来的歪理邪说,整天念叨:“酒是粮食`精,不吃饭只喝酒也是一样的!”刚好和被牙疼困扰的陵洵一拍即合。原本王大很宝贝自己的酒,轻易不给人。但是当初在监牢里他和陵洵不打不相识,两人脾气相投,交情不是一般的好,难得肯对他慷慨。 陵洵有那么几天都是醉醺醺度日的,常在酒醉中做梦。 他梦到前方无尽的黑暗中站着一位灰衣少年,少年背对着他,他伸出手,发现自己的手很小,好像还是孩童时的样子,然而他越是往前够,那灰衣少年却行得越来越远,怎么也够不到,最后他气喘吁吁地追起来,大喊着“恩公留步”,那人终于转过身,却变成了一个戴着铁面的成年男子。男子将铁面具摘下,露出穆家家主的脸,周身忽然着起火来,那温润如玉的笑容被烧得面目全非…… 陵洵不知第几次在大白日被噩梦惊醒,背后生出一层冷汗。 总是同样的梦。 他从怀中摸出那块写着“穆宅”二字的木牌残片,终于觉得这东西太邪门。 “你又不是我恩公,死活与我何干?”陵洵有些凉薄地垂着眼皮子,干脆将牌子顺手往窗外一丢,省心省力。 木牌顺着窗外的山坡滚下去,好巧不巧,刚好打在正挂在树上歇盹的方珏头上,差点将他从树上砸下来,方珏挥剑就要将这敢砸他脑袋的劳什子东西砍得稀碎,不料一瞥之下,发现竟是那穆家的牌子,想了想,怀疑这是他们风爷不慎掉落的,于是忍气吞声没实施打击报复,将牌子认真收好。 算起来,陵洵离开益州也有大半年了,锦城的锦绣楼老巢里,就留下一个肩不能抗手不能提的岳掌柜,被那不靠谱的大老板甩了一手惊天绝地的烂摊子。 当岳清得知风无歌在京中秘密下令,要关闭各处分号将所有资源回调入益州时,差点精神崩溃,恨不能将那姓风的抓回来剥皮抽筋。 然而滚滚车轮已然从天南海北驶出,锦绣楼几年来迅速积累的财富正在向这九州西南一隅涌入,任凭岳清如何想要上吊撞墙,也要撑着一口气,运筹帷幄布置各处运输线路,确保不被官府查出异动,又不能落入匪患眼中。等车马陆续入益州,他还要想办法清点物资钱财,打点益州官衙上下,可谓劳心劳力,眼见着衣带渐宽。 因此,当陵洵在清平山落脚后送来第一封家书时,岳清那如寒刀的眼神,险些把倒霉的送信人刮成肉片。 “呦,咱这风老板已经落草了?那我们是不是也该分分东西散伙回家了?”岳清眼底青黑,眼神看着总有几分怨毒。 送信人噤若寒蝉地站在下头,大气不敢出,终于明白临行时风爷为何嘱托那番话,让他一定要夹起尾巴做人,千万不能在岳掌柜面前说他一句好话。 岳清见送信人一声不吭,半肚子火憋着发不出去,索性横眉冷对地一扬下巴,纡尊降贵道;“那祸害写了什么,拿来我看看。” 方珂早就等在旁边,闻言忙跑过去接过信,给他们岳老太后呈上来,狗腿之气比那宫里的小太监也不遑多让。 岳清一看到信封外“明轩亲启”四个字,顿时感觉脑瓜仁疼,果然,打开信就看到那三纸无驴的洋洋洒洒,间或夹杂几句诸如“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的歪词,生生将岳清麻出了一身鸡皮疙瘩。 “对了,掌柜的,风爷还说给您带一件礼物。”送信人瞄准时机,命人将几卷布料抬上来,见岳清眼皮要抽,赶忙解释:“这不是寻常布匹,布料上的符文是风爷新研制出的,据说不易脏污,特地给岳掌柜送来做两件称身的袍子。” 蛇打七寸,岳清没有别的毛病,就是太爱干净,这东西可谓是送到点子上。方珂觑着岳清神色,忍不住在心里给他们风爷竖了个大拇指,心说论哄人的技能,他们风爷说第二还没人敢自称第一。 岳清脸色果然好了些,打发走送信人,开始认真思考陵洵信上的内容。 尽管陵洵那封信屁话一堆,但是凭着两人多年的默契,岳清还是理解了他的意思,心情难免沉重,知道若从此踏出这一步,便再也不可能有收手的机会。 “掌柜的,仓库里的钱物已经多得堆不下了,你看我们要不要再去盘几处地,建成新的仓库?”没了孪生兄弟在眼前晃荡,方珂的生活一下无聊了不少,连鼓捣吃的都没了兴致,整天不是喂八哥就是跟在岳清身边打下手,眼下见岳清沉默半天也不说句话,不由出声提醒。 岳清微微回过神,忙点着一个火折子,将陵洵那封信烧了。 “不必了,钱财要花出去才有用,屯着有什么意义?等着生锈吗?” 于是岳掌柜大笔一挥,命人从现在开始,向外大批量收购米粮,并给陵洵写了一封回信,礼尚往来地也给他啰嗦了好几页纸,总结起来不过是两句话:“你管我要粮食我能想办法,要马是脑子坏了吗?益州能有什么好马,您老还是自己想办法吧。” 京畿兵乱,南方诸州郡却还没有脱离朝廷掌控,招兵买马这种事也只能偷偷来,为此需要耗费的心力可想而知,岳清揉了揉干涩的眼睛,从案前起身,直了直老腰,不由暗骂一句;“死祸害,要了我的老命。” “死祸害,要了我的老命!要了我的老命!” 室外忽然传来两句阴阳怪气的人语,方珂忙一溜烟跑出去,对着挂在门廊上的八哥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嘘,岳掌柜现在心情不好,你可长点心吧!” “你可长点心吧!”八哥原封不动将这话回给了方珂。 岳清倚在门口冷眼看着,似笑非笑,“我看这畜生不想学好,不如今晚把它炖了吧。” 八哥顿时打了个哆嗦,卡着脖子挤出一句谄媚:“掌柜威武!” 方珂乐得直打跌:“也不知道咱风爷从哪里弄回来的这小玩意,长了一身白毛不说,还特别贼。” 岳清看着那上蹿下跳的八哥,忽然微皱了下眉,想到什么。 八哥多为黑羽黄目,很少见这样白羽黑目的异类,若不是它前额生着一排八哥特有的羽簇,别人没准还以为这是一只鸽子。可就在刚才,岳清突然想起,他好像还在别的地方见过这种白八哥,可是具体在哪里,他又想不起来了,只知道是一次押货的途中。 几乎就在同一时间,一只同样的白色八哥正扑棱着翅膀,飞过千山万水,落在土路旁一棵被砍去半截的树桩子上。 一个扎着双髻的小童儿伸出手,轻轻在八哥的头上摸了一下,八哥便乖巧地跳到他胳膊上。 “先生。”小童儿带着八哥跑到就近一处茶水摊旁,恭恭敬敬将八哥交给正坐在小桌边饮茶的男子,便是穆家家主。 这茶水摊是京畿之地和荆州南北往来的必经之路,也是从京畿往荆州方向过江之前的最后一处歇脚地,原本在凉州兵围京前,便是来往商旅常关顾的地方,如今北边闹了起来,不少大户都忙着南迁避难,弄得这小小一处茶水摊生意格外好。 此时茶摊上客人不少,然而也是奇怪,那么多人,竟没有一个往这小童儿方向看来,尽管他胳膊上蹲着一只极为显眼的白色八哥。 穆家家主伸出手指,八哥跳过来用喙在上面蹭了两下,显得十分亲昵。接着他摊开手,现出掌中一枚红红的小丹丸,那白八哥毫不迟疑啄起吃掉,待丹丸下肚,忽然张开翅膀,嘎一声,竟是口吐人言。 “嘎——君王阵已开,山河可待,静候九爷佳音。” 那八哥将话带到,在桌上跳来跳去,捡了几颗豆子吃,又抬起头看了看穆家家主,见他并没有要传话的意思,便又扑棱着翅膀飞走了。 小童儿见自家先生吃得差不多了,准备起身收拾东西,就在这时,忽然听见隔壁一桌有人提到“清平山”三个字。 清平山这名字对小童儿来说并不陌生,那位风公子从法场劫的命犯,据说就是清平山的山匪。 小童儿对风无歌的印象不错,闻言立刻用征询的目光看向穆家家主,却见穆家家主面不改色,只是拿起筷子,将碟子中的煮豆夹起来,一颗一颗按着某种古怪图形摆在桌上。 那伙人刚才激动之下爆了嗓门,这才让小童儿听去“清平山”三个字,接着似是其中一人警告了什么,他们又立刻将谈话声音压低,借着周围嘈杂声掩盖,根本听不到他们说什么了。 可是,随着穆家家主在桌上摆的煮豆成形,那些人刻意压低的交谈声,却突然变得清晰起来,一字一句分毫不落地传进小童儿耳朵里。 “呵呵,那钟离山娶个千人上万人睡的窑子进门,还当做宝,头上不知道被戴了多少顶绿帽子,我看啊,那肚子里的孩子还指不定是谁的呢!” “你管他是谁的,反正孩子在山寨夫人的肚子里,眼看着就要爬出来,那钟离山日日夜夜围着婆娘转,我们还有更好的时机吗?” “自然没有比这更好的动手时间了!哈哈,这次咱们有阵法师助阵,定然要让那姓钟离的孙子当不成这个便宜爹,当年的夺山之仇终于可以报了……” 众人说到兴奋之处大笑起来,听那言语,俨然已经有了十成十的把握。 “先生……”小童儿皱皱眉,试探地问。“那位风公子,应该还在清平山上吧?” 穆家家主一挥袖子将桌上的煮豆拂落,那桌人的声音重新变得模糊不可闻。 “走了。”他站起身,看都没看那些人一眼,就要继续赶路。 小童儿规规矩矩跟在身后,眼看着就要走远得看不见那茶摊,又忍不住问:“先生,难道不管吗?” 穆家家主目光扫过来,不怒自威,小童儿惊觉自己失言,忙低头告罪道:“是小子多嘴了。” “谨言,可知我为何要赐你此名?”穆家家主淡淡地问。 小童儿应道:“知道,先生是让我时时记住谨慎言词,避免祸从口出。” 穆家家主道:“既知道就好,以后路上行走,切勿提及除你我之外的第三人。再者,这天下是非数之不尽,岂能事事都管?让不相干的人或事迷了心智清明,终究会偏离轨迹,难得初衷。” “是,谨言多谢先生教诲。” 这名叫谨言的小童儿深深一揖,再抬起头时,却发现穆家家主已经飘然走远。 谨言默默叹了口气,心道,自打他跟在家主身边服侍,就从没见他在意过谁,他的每一行每一步,皆有不可捉摸的用意,从不肯行差踏错。先前见家主对那风姓公子颇为照顾,他便以为风公子算是家主半个朋友了,不料,却还是多想了。谨言最后又望了一眼穆家家主那茕茕而行的清冷背影,便快步追上去,再不敢妄自揣度。 清平山上陵洵借着牙疼,以酒代食着实逍遥了几天,然而这醉鬼状态没持续多久,也不知怎么就传到陵姝的耳朵里。 陵洵心道,这钟离山看着像个爷们,怎么也做出传小话的太监事儿。 “你不要怨你姐夫,每次你来看我,身上都带着酒味,以为我闻不到吗?” 正是午后山中好时光,后山小院里烤着暖暖的火盆,驱走深秋乍寒的凉意。陵姝挺着大肚子歪在榻上,腿上放着个小篮子,正在给腹中的孩儿准备百家衣。也许是因为快要做母亲,她红唇欲滴,体态丰盈,眉眼间满是安逸幸福,就算是数落陵洵,也数落得柔声细语。 “阿姊说不让我喝酒了,我就不喝。” 陵洵在他姐面前一向乖得跟兔子似的,说的比唱的还好听。 到底是同胞姐弟,纵使多年未见,陵姝也能无师自通地摸清楚陵洵的尿性,知道他八成是说一套做一套,于是说:“以后每日无事,就来我这里用午饭吧,让刘妈给你做点软乎的吃食,就算是牙疼,也不能不吃东西呀,这身体怎么受得了?还有,一会儿走得时候带上一点解酒汤,晚上睡前热一热喝了。” “知道了,那我以后就来阿姊这边蹭饭,您可别嫌我吃得多。”陵洵笑眉笑眼地应道。 若是方珏唐旭等人,此时见着他们那上天入地无所不能的风爷现在变成这个怂样,只怕眼睛都要瞪脱眶了,可是陵洵心里却甘之如饴。 寻常人家的孩子兴许会因为被管束而不耐烦,更没有哪个男孩愿意和妈妈姐姐腻在一起。可是对陵洵来说,这看似啰嗦的念叨,却是求之不得的。他从不曾奢望过这世间也会有人这样对他,甚至在过去的十四年里,他连亲人的模样都不敢回想。 直到此时,陵洵才真真切切体会到,在这世上被亲人惦念着关怀着,究竟是什么滋味。 “阿姊,想好给孩子取什么名字了吗?”陵洵问。 “还不知道是男孩还是女孩,怎么取呀?”陵姝笑得弯起眼睛,她和陵洵长得其实并不太像,陵洵眉眼随了武阳公主,细而长,而陵姝更像父亲,眼睛大而周正,端庄少媚,一看便是大家闺秀。 陵洵干脆道:“一样取一个呗,这回用不着下回用。” 刘妈走过来笑:“瞧舅爷说的,当是给小猫小狗起名字呐!” 陵姝低头轻柔地抚摸肚子,“你姐夫说了,咱们这山寨里你读书识字最多,让你给孩儿取名呢。” 陵洵一下来了精神,“真的?那我可得好好想想!” 他还真的正经想了半天,道:“我大外甥女可不能像她爹妈舅舅这样,吃那么多苦头,她生下来就要在蜜罐子里泡大,不如就叫钟离甘吧!” 陵姝愣了愣。 一旁刘妈却拍手叫好,“苦尽甘来,是个好名儿!夫人,不如乳名就叫甜甜!” 陵姝也点头笑起来,“这个名字好,你姐夫也一定喜欢。” 刘妈又问;“舅爷,这万一是个男孩呢?” 心心念念想要个大外甥女玩的陵洵,有点嫌弃地伸了个懒腰,“男孩嘛,就等生出来再说吧!” 自京城被焚毁,大致过了一个月,聚集在清平山下的京城难民越来越多,到年底时,已经达到数百人。清平山美名远扬的同时,却也渐渐力有不支,无法养活这么多人了。 清平山掌管财物的是吴青,眼看着山寨里存的米粮像是遭了蝗虫,每天迅速削减下去,他的脸色也一日比一日难看,整日里阴沉沉的,偶尔让陵洵碰上,还以为碰到了痨病鬼。 吴青每次见到陵洵都不说话,避他如瘟神,陵洵自己也搞不明白,怎么好端端的就得罪了他。 原本钟离山提过几次要和他结拜为义兄弟,做这清平山的三当家的,可是陵洵一来是没想好该不该留在清平山,二来也是顾忌吴青,才一直拖着不答应。毕竟吴青才是钟离山正儿八经的结拜兄弟,两人自幼就是过命的交情,他若是再和钟离山拜把子,岂不是要买一赠一?对着吴青那张脸,他可是叫不出“二哥”来。 前一阵他有意醉酒,和回避钟离山也不是没有关系的。 这日陵洵刚在陵姝那用了午饭,刚从后山转出来,远远便听见主寨那里有人争吵,他和跟在自己身后的阿诚对视一眼,两人不约而同停下脚步。 阿诚先前因为在狱中曾被陵洵当板凳坐,又正是半大小子叛逆的时候,本来是不太待见陵洵的,不过自从陵洵在法场上将他们救出来,他身上的毛也就顺溜了。 阿诚天生长了一双巧手,这两天鼓捣出一个木摇篮,下面还有四个轮子,可以随处推着走,刚才正好送去给陵姝看,被陵姝留下和陵洵一起用饭,两人这才结伴一同出来。 “我怎么听着像是我师父的声音?”阿诚听了一会儿那争吵声,对陵洵说。 阿诚的师父就是吴青,因为手巧,一直跟着吴青学习机关术,他很少像其他人那般叫吴青二当家。 陵洵负手而立,听得正起劲,随口道:“清平山中敢这样跟你们大当家叫板的还能有谁?说真的,这山匪寨子至今还没被这两人吵黄了,还真是稀奇啊。” 阿诚瞪了陵洵一眼,“不许你说我师父!” 陵洵乐了,“哎呦,小不点还挺能护人的。不错,可造之材。” 阿诚急了,“你说谁小不点?你,你……”阿诚本想说你也比我大不了几岁,却气得结巴了。 陵洵在陵姝那正经太久,此时嘴贱的毛病犯了,趁着阿诚卡壳,目光往他下面遛了一遭,见缝插针道:“你慌什么,我又没说你哪里小,莫非是心虚?” 阿诚:……我他娘的跟你这妖精拼了! 阿诚一个虎扑罩向陵洵,陵洵正愁太久没动手,身上的关节都快滞住了,这时碰上个来讨打的,也就欣然接受。 “提前说好!你可不许用阵法!不然就不是男人!”阿诚很明智地提出条件。 陵洵跟哄孩子似的,“行啊,你说不用,那就不用呗。” 阿诚看陵洵那欠抽的劲儿,啐了一口,心里暗暗诅咒:“不用你得意,夜路走多了总归遇见鬼,早晚有一天会有个能收拾住你的人!” 这外面打得火热,主寨里面也吵得汹涌澎湃。 吴青和钟离山的争吵内容,还是关于山下收留的难民。 “寨子里的存粮已经快不够过冬了,要么将人驱赶走,不再发放粮食,要么大家一起饿肚子等死,大当家的自己拿主意吧。”吴青说得很是不客气,摆出撂摊子不干的架势。 这些内务钟离山是从来不管的,听到这里不由皱眉:“风兄弟进寨子带了那么多金银,难道还不够换粮食的?” “换粮食?”吴青阴阳怪气地冷笑,“我的大当家,您现在倒是去外面打听打听,是否还有人愿意出售粮食。现在世道乱,天气也冷了,任谁都是屯粮不放,就算拿着金砖都不见得能换得一斗米。想要买粮,就要往益州和荆州去了,敢问咱山寨里有那么大实力,能将米粮从当地的地头蛇那里抢来,再从乱兵中安然运回吗?” 钟离山揉着额头叹了口气,显然极其疲惫,“行了,最近事多,等你嫂子生产完我们再商量。” “是啊,在当家的心里,还有什么比嫂子更重要的呢?”吴青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唇角露出讥讽的笑。 就在他要离开时,却被钟离山一把从后面拉住。 “老二,你现在的气色怎么越来越差了?”钟离山这才注意到吴青那白得瘆人的脸色,抓着手腕将吴青拖回来,眉头拧得死紧,“你是不是……还在吃那些药?” 见钟离山终于关心自己,吴青眼神变了变,看着似乎没有方才那么阴郁,不过他还是将钟离山的手甩开,敷衍道;“大当家的还是多关心嫂子去吧,小弟就不劳您费心了。” “这是说得什么混账话!你是我兄弟,我不对你费心谁对你费心?”钟离山却恼了,并没有注意到吴青那几次转换的复杂表情,只以兄长口吻训斥道:“我说过你多少次了,不要再吃那些什么破丹药!阵法师都是天生的,你没有能感知五行气感的能力,为什么一定要强求?若是吃药能吃出个阵法师来,那天底下的阵法师岂不是要多如牛毛?!” 哪知这话戳中了吴青的痛楚,吴青的眼睛一瞬间红了,脑门上青筋直跳,冲钟离山吼道:“我自己的事自己做主,用不着你管!” 钟离山瞪圆了一双牛眼,骂道:“你还用不着我管?不看看现在把身体糟践成什么样子了,脾气也弄得甚古怪,就不怕哪天真的出了问题么?!” 最后两人闹得不欢而散,吴青气急败坏跑出来,一眼便看到在门外土坡上打斗的陵洵和阿诚。 陵洵正有一搭没一搭和阿诚喂招,因为不甚用心,所以吴青出来的时候,第一时间就注意到他,反而是阿诚,正打得专注,见陵洵溜号露出一处破绽,心下大喜,一拳打过来,直接击在陵洵肩膀上。 “哈哈,打着你了吧?我就说,你顶多能接我百招!”阿诚大笑,眼睛里有少年人独有的单纯的开心。 吴青见此情景,面色更加苍白了,好像连嘴唇都没了颜色。 陵洵看向他,本是普通的对视,奈何他天生就长了一双勾人的笑眸,落在不待见他的人眼里,这眼神无异于炫耀和挑衅,怎么看怎么欠揍。 阿诚这时也后知后觉转过身,看到吴青,忙像只小狼狗一样奔过去,欢快地叫道:“师父!”他自己正在得意,丝毫没有感应到吴青身上的寒气,还准备摇尾巴。 吴青冷冷地看了阿诚一眼,目光阴沉得能结出冰碴子。 “呦,这么快就另攀高枝了?” 阿诚终于感觉到不对劲,尾巴摇了一半耷拉下来,无辜地瞪大眼,诺诺地叫了一声:“师父,我……” 然而吴青却没容他继续解释,直接走到陵洵面前,话虽是对着阿诚说的,眼睛却看着陵洵。 “也对,人往高处走,跟着真正的阵法师,总比跟着我这个草包强。” 陵洵:“……” 有一句话是怎么说的?真是躺着也中枪。 陵洵觉得,这吴二当家的心一定是水晶做的,一碰就碎。 吴青说完就走,阿诚忙追上去,十四五岁的少年人正是变声的时候,声音一大就哑了,也不敢喊,只能一路小声唤着师父。 陵洵目送这一冷一热的师徒二人走远,想了想,才走进主寨。 也许是因为大当家的和二当家两条大鱼互咬,那些小山匪们唯恐遭受池鱼之灾,此时都不知道跑去了哪里,偌大的院子里一个人影都看不见。 陵洵才刚进门,就听钟离山迎面出来,叫了一声“二弟”。 待看清来人,钟离山一张脸不免又垮下来,唉声叹气地招呼了一声。 “风兄弟,是你啊……” “怎么,见到我这表情?难道是因为我没有吴二当家长得好看?”陵洵没正行地开着玩笑。 钟离山捂脸苦笑:“你看我现在还有心情说笑吗?” 这一个月下来他憔悴了不少,就差愁白了头。 陵洵也不再和他卖关子了,直接问:“钟离大哥可是因为粮食发愁?” 钟离山听出陵洵话里有话,“怎么,莫非风兄弟有办法?” “我先前给家里寄信,让他们在益州收购粮食,至今已经有半个月,若是不出意外,应该能攒够一批了。” 钟离山一听差点原地跳起来,眼睛直放光,“当真?!” 陵洵被他这大马猴一样的反应吓到了,赶紧往后退两步,谨慎地点点头,“嗯,真的。” “你们锦绣楼……可有运货的通路?” 陵洵道:“运到益州边界倒是没问题,我家里人应该都打点好了,只是出了益州,就不敢保证会不会被牛鬼蛇神拦道了。” “成!只要能将粮食运到益州边界,我派兄弟们去取,就算是杀出一条血路,也一定将粮食押回来!” 钟离山乐不可支,罩在脑瓜顶的那一层愁云顿时散开一半,环顾一圈,发现主寨里的小崽子们都旷工去了,索性给自己也放半日假,跑后山看老婆去了。 随着陵姝的产期临近,山寨上下的人全都紧张起来,生怕有一点错处。 可是没想到,千担心万担心,还是出了纰漏。 原本定好要来山上为陵姝接生的产婆,竟然被阻在了半路,赶不来了。 第二十九章 要不是别人拦着,钟离山差点将那负责请产婆的山匪砍了。 “我之前就说过,一定要小心谨慎,既然知道现在兵乱,为何不将产婆提早请来住在山上,以防万一?” 山匪也是很委屈,小声嘀咕;“咱这可是土匪窝,要不是许下的诊金够厚实,谁肯来啊?更别提来这里住了……” “你说什么?”钟离山被那山匪咕噜得闹心,差点又要动手。 王大忙在旁边拦着,瞅了一眼立在旁边眼观鼻鼻观心的阮吉,献计道:“其实阮三爷帮寨子里的马儿骡儿接生过不少次,我觉得人和马大体是一样的,不如让阮三爷……唉呀妈呀!” 这馊主意还没来得及说利索,王大就被钟离山一个飞天脚踹了出去。 最后没有办法,钟离山只好从山脚下的庄子里找来几个有过接生经验的农妇,清平山兽医界圣手阮吉也被提溜到产房外候着,一旦有个什么意外,他好歹还能派上一点用场。 陵姝临盆这天,是个阳光灿烂的日子。 老天似乎给这即将诞生的小生命开了个极好的兆头,可是陵洵却总觉得眼皮乱跳,就连那头顶上挂着的大太阳,好像也透着一股别有用心的惨白。 他和钟离山一早就等在产房外,一上午过去,产房里都很安静,农妇们有条不紊地准备好热水火盆和剪刀,就连阮吉也早早背来一篓草药,挨院门口蹲好。可陵洵的心里却莫名不踏实,再看钟离山,还不如他,已经陀螺一样满地乱转,不时伸长了脖子往产房那边看,就差把眼珠子抠出来丢进产房里一探究竟了。 “别慌,肯定没事,肯定没事的。”钟离山像个跳大神的,嘴里念念有词。 陵洵虽然没确切见过女人生孩子,但是因为从小在绣坊的女人堆里混,倒也从女人们的只言片语中,得知不少生产方面的常识,于是充当起大尾巴狼,安慰钟离山道:“不用担心,阿姊的怀相不错,胎儿养得又不大,应该不会太辛苦。” 然而听了陵洵这一句安慰,钟离山却只是敷衍地笑了笑,显然是没听进去,反而随着时间推移,比方才神色更加焦急凝重。 不知怎么,陵洵突然想到第一天见陵姝时,刘妈对钟离山说的话。 她说,大夫嘱咐过,陵姝身体底子弱,胎儿不易养得太大,否则不利于生产。 陵洵当时听了并没有太在意,可是此时想起来,却觉得有些古怪。 他以前接触过不少身体柔弱的绣娘,也没见她们怀胎时被特别嘱咐过胎儿大小问题。在陵洵的印象里,他姐小时候身体非常好,还能抱着他骑小马驹满草场跑,怎么如今却变成了这个样子? 再联系当初他问陵姝这些年都经历了什么,陵姝和钟离山非同寻常的反应,陵洵心中越发不安。 终于,产房中传出陵姝第一声惨叫,直把陵洵的魂魄都叫出来了,惊得手心里都是汗。 “小真!”钟离山更是像一头听到号令的斗牛,差点直接红着眼睛冲进去,让陵洵和几个仆妇及时拖住。 想必是阵痛来袭,陵姝控制不住地接连哭叫起来。不过她显然是竭力忍着,有几声叫喊才发出一半,又生生被她憋了回去。然而她越是这样,听在陵洵和钟离山心里,就越是揪得慌。 一盆又一盆的血水被端了出来,钟离山看得眼睛都发直了。 眼见着日头从正中到西沉,陵姝的叫声逐渐微弱。 刘妈当先跪下去,在地上猛地一阵磕头,祈求老天保佑。 就连一直一动不动靠在院门口的阮吉,眼中也流露出担忧的神色。他也顾不得什么回避不回避的,直接掀了帘子往产房里看了一眼,脸色骤变,一把山羊胡子有节奏地抖了起来。 阮吉倒退着从产房出来,闭了闭眼,像是下定什么决心,伸手往后一探,从背篓里抓出几把脏兮兮还带着泥的草药,交给一个帮忙的农妇,叮嘱她快点将药煮出汤水来,给陵姝灌下去。 农妇应了一声,还没来得及走,却被钟离山凶神恶煞地挡住了。 “你给她喝了什么?”钟离山问。 阮吉有些回避钟离山的目光,“大当家的,再这样耗下去,只怕不仅是夫人,就连孩子也……” “放你娘的狗屁!”钟离山踹了阮吉一脚,好像他是自己的杀父仇人,要是手里提着一把刀,估计就直接照脖子抹了,“你是不是要给她喝催产的药?你不知道……你不知道小真她以前……她不能喝那种东西,你不知道吗?!啊?!” 陵洵这时候终于听出猫腻来,忙扯过钟离山问:“我阿姊以前怎么了?她可是有什么隐疾?” 钟离山语塞,只是一双铜铃大眼里布满血色,几欲悲泣。 陵洵心里忽然没来由的一阵恐慌,见没法从钟离山这里问出答案,又将阮吉从地上拽起来,不依不饶地问:“阮三爷,你倒是说句话,我阿姊她以前到底怎么了,为何不能喝催产的药?” 阮吉干笑了两声,“风老板,您别这么激动,催产的药么,总归是对产妇不好的,都是走投无路时才会用,我刚才也是急糊涂了才……” “不对,你们都瞒着我!”陵洵不耐烦地打断阮吉的胡扯。 他阿姊以前到底经历过什么? 阮吉和钟离山越是三缄其口,陵洵越是从他们躲闪和隐晦的眼神中逐渐摸到真相,心里忽然生出一个恐怖的猜测。 陵姝当年既然是被当成陵府婢女发卖掉的,那么通常来说,这些罪臣家婢会被发卖到什么地方?想去好人家里重新当婢女几乎是不可能的,如果不是叫人买去做粗使的奴隶,最后就只有一个归宿——娼妓。 陵洵在江湖行走,也不是没进过那些烟花之地,甚至因为是绣庄老板,常年供货给一些青楼名馆,和几个老鸨关系搞得很不错,他太清楚这些人会怎么对待那些深陷勾栏中的可怜女子了。 世人皆以为优伶名妓最忌年华衰老,事实上,真的能让她们闻之色变的,不是变老,而是怀孕。都说卖笑不卖身,可若是碰上难缠的客人,便不得不以身体伺候。有不幸中招的,为了弄掉胎儿,也不管本人愿意与否,都会被强行灌下虎狼之药。 这些药通常对女子胞宫伤害极大,运气不好的,以后很有可能再也无法生产,或是因为彻底坏了身子而无法有孕,或者是胞宫壁变薄,生产时易导致大出血。 不能喝催产药,不能将胎儿养得太大…… 如果陵姝身体底子弱,指的是这个…… 陵洵不知不觉间攥紧了拳头,牙齿咬得咯吱作响。 产房内不知道是哪个农妇,忽然惊叫了一声:“不好!夫人大出血了!” 一瞬间,陵洵觉得耳畔嗡嗡作响,天旋地转,好像看什么都是猩红色的。 便在这时,清平山中忽然传来一声轰然巨响,渐渐地,竟有打杀之声逼近。 “不对,什么声音?” 阮吉是在场唯一反应过来的,因为另外两个男人此时全都像石头一样戳在产房外,好像失去了五感。 院子外的青石路上连滚带爬地滚出来一个浑身是血的人,正是阿诚。 “阿诚,这是怎么了!” 阮吉忙过去将阿诚搀扶起来,却见石阶下还有一个人披头散发正在艰难地往上爬,只可惜体力不支,上到半截就累得动不了了。阮吉看不到他的脸,却从衣服判断出,这应该是二当家吴青。 “有,有人攻寨!快去告诉大当家……他们有阵法师!” 阿诚上气不接下气,阮吉心中微沉,忙在他身上各处要害摸了一遍,又把住脉略微查看,发现他并没有受什么致命伤,只是伤了皮肉,此时说话上不来气是因为跑得太急,于是微微放下心,又跑下石阶去扶累趴的吴青。 “二当家?你没事吧?”阮吉费了九牛二之力将人拖上来。 吴青倒过气来,一把抓住阮吉的胳膊,咬牙道:“快!别管我!先开启这里的机关!那些,那些人就要追上来了!” 阮吉看着吴青,不由惊讶。 他们这个二当家的,虽然武功不行,却凭着一手绝妙的奇门遁甲机关阵术,让人不敢小看。除了大当家的,还没见过他将谁看在眼中,傲气的不得了。这还是阮吉第一次看到他眼中流露出惊惧之色,可见事态严重。 阮吉不敢再耽搁功夫,赶紧重新跑回院子里,将有人攻寨的消息告诉给陵洵和钟离山,然而这两人却好像还是什么都听不见,阮吉最后没办法,只好扯开嗓门大喊一声,“夫人她还没死呢!你们是想让贼人攻上来,让她没法安心生产吗?!” 这一嗓子终于把陵洵和钟离山叫得三魂归位。 “什么,你说什么打上来了?”钟离山反应慢半拍地问。 阮吉摇头,“还不清楚,阿诚和二当家没提,只说这些人带了阵法师来,已经快打到这里了。现在我们要把这里的机关打开,拦住他们。” 钟离山对陵姝用情至深,当年厚着脸皮央求吴青给她所居住的宅院多加一些厉害的机关,以备不时之需。吴青虽然酸了几句,却也认真地画图纸做机关,可以说,这整座清平山最难以攻克的机关阵,便是在这里了。 启动机关需要四个人同时操作,除了吴青和阿诚,还需要两人。 陵洵和钟离山几乎是异口同声要求阮吉去产房里照看陵姝,他们两个帮忙去开启机关。 机关阵的开关就在主屋,吴青心思巧妙地将它做成了一张软塌,陵姝几乎每个午后都会躺在上面休息,就连陵洵也经常坐在旁边和陵姝说话,却从来没有发现过什么玄机。 吴青道:“看到软塌四条腿下面的凸起了吗?我喊一二三,我们一起转动,先往左转三圈,再往右转一圈。记住,我们只有一次机会,不能转错。” 离三坎一,此暗合困龙守成之局。 陵洵有些意外地看向吴青,见他神色凝重,虽然将近入冬,他的衣服却已经被汗水浸透。 这时产房那边再次传来陵姝声嘶力竭的惨叫,尽管声音不小,却透着一种强弩之末的不详,钟离山手抖了一下,险些转错了位置,被吴青手疾眼快地抓住胳膊,助他回归正位,同时,吴青也抬起头往产房的方向望了一眼,脸色苍白,眼神很复杂。 “大哥,那伙人禽兽不如,来势汹汹,嫂子临盆生死未知,千万不能让他们走进这个院子。” 经吴青提醒,钟离山终于定了定神,重新按照吴青的口令旋转机关。 那机关也不知连着什么机括,初入手时非常难以转动,需要拼尽全力,陵洵一个习武的人,都觉得手指尖要被磨掉一层皮,更别说吴青这样没有武学功底的人,可是越到后面,机关按钮便越顺畅,待转动到最后一下,整张床榻竟兀自旋转起来,其下两块石板砖缓缓升起。 吴青让大家退后,陵洵隐约觉得房屋摇动,院中竟有什么东西破土之声。 “好了,阵法已经开启!”吴青总算是松了口气,瘫倒在地,用袖子擦着脑门上的汗,显得非常疲惫。 钟离山心里惦记着陵姝,迫不及待重新冲了出去。 陵洵本来也想跟着出去,可是看见吴青肩膀正在往外渗血,便问:“你受伤了,怎么样?” 吴青原本看着钟离山离开的背影,有些黯然,此时见陵洵多嘴,立刻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地冷哼道:“我还死不了,不劳费心。” 陵洵觉得这世上总算找到一个比自己还不会说人话的家伙了,从怀中摸出一瓶金疮药丢过去,“你自己先上点药,这东西止血效果不错。” 吴青没有动,阿诚却将药瓶接了过去,陵洵也没有闲心再管他,直接提步跃出房间,却惊讶地发现外面已经变换了一番模样,原来上山而来的石板路不见了,只见无数巨石从地底拔然升起,形成石阵,将陵姝这一方小院严严实实里三层外三层地包裹起来。 陵洵仔细看,见所有巨石上都有一个小孔,竟似发射箭矢的暗门,他稍微走过去,距离他最近的几块大石头竟然自己变起队形,仿佛忠诚的护卫,牢牢地将他挡住。 这等机巧的心思,陵洵觉得他一个货真价实的阵法师都自愧不如。可是很快他就发现不对,因为石阵中明显留有一条生路,可容人轻易从山坡穿行而上。他心底一惊,眼中有什么东西沉下去,怀疑是吴青故意在阵中留下这个缺口。 这时吴青也在阿诚的搀扶下走出来,见陵洵站在那生路一端,神色倒是极为坦然。 陵洵直言不讳地问:“二当家的,这石阵中是否有一条生路?” 吴青眉毛微动,竟是轻蔑地笑了一下,“这是自然,黑疤子还领着我一帮兄弟在下面厮杀,我要给他们留下这最后的退路。总不能为了一个人的死活,就弃我那些兄弟不顾吧?” 这话说得不能再难听了,陵洵面色变了几变,还不等作何反应,忽然听见王大的声音从山坡下面传来。 “快!兄弟们快上来,进了二当家的机关阵,咱们就安全了!” 只见那石阵仅留的一条生路中行来数十人,打头的正是黑疤脸王大,他们没有一人不挂彩,还有几人似乎已经失去了意识,是被同伴背着上来的。在他们身后正有一伙人紧追不放,方珏在最后压阵,靠着他那神鬼莫测的身法,时不时将几个追得最近的人一剑挑翻下去。 等王大等人好不容爬上来,吴青立刻吩咐阿诚,按照他说的步法,接近守在生门的一块巨石。 阿诚谨遵吴青的令嘱,分毫不敢踏错。就这样,原本一靠近就会自动变换位置的巨石,在阿诚接近时竟然没有再动,等阿诚终于走到那大石头旁边,吴青让他摸到石头底部一块凹凸不平的沟槽,丢给他一个令牌样的小石块,让他将这东西安在凹槽里。 石块严丝合缝卡在沟槽的一刻,满山坡的巨石阵再次变换,迅速堵死了最后一条生路,将整座宅院围得滴水不漏,而那些尚且追在半路的外来者,一律被活生生卡死在石阵中,不是被巨石碾成肉饼,就是被巨石中放出的箭射刺猬。 王大等人总算有了喘息之机,零零散散坐了一院子,包扎伤口的包扎伤口,歇气的歇气。 小院中有片刻的安静,谁也不曾说话,直到一声婴儿响亮的啼哭撕破沉寂。 陵洵就像是被人打了一闷棍,脑子有点懵,双腿好像不是自己的,自作主张带着他跑向产房,等他再回过神来,惊觉已经站在陵姝被鲜血染红的床榻边,钟离山在一旁抓着她的手,把自己哭成了一条丧家之犬。 刘妈怀里抱着一个襁褓中的婴孩,见陵洵进来,难得压下她平日里的爽利嗓门,轻声道:“夫人生了个男孩。” 陵洵往那小被子卷里望了一眼,正看到一张肉嘟嘟的小脸,显出健康的颜色。 婴儿平安降生,可是,为什么这满屋的人,没有一个流露出喜色? 陵洵有点不敢再待下去,生怕会听到什么他不想听的东西,他想走,可是双脚却生生被钉在了地面,动都不能动一下。 “洵……无歌啊……”陵姝面白如金,双颊却透出一股回光返照般的红晕,让她看上去有一种不正常的,近乎圣洁的美。 “阿姊。”陵洵直挺挺地跪下去,脸上又冷又硬,描画不出悲伤的表情,眼中却已经模糊。 “才做了一个月的姐弟……有点,有点没做够……”陵姝温柔地看着陵洵,目光留恋,她似是想要抬起手擦掉陵洵的泪,却没有力气。 “所以阿姊才要快点好起来啊!” 陵洵忽然心神一震,膝行着上前,凑近了床榻边,没事人般抹了把脸,换上与平日无差的笑容。 “我们分开了十多年,如今好不容易重聚,阿姊还说过生产之后要亲自下厨给我做饭,还说要给我物色一个好人家的姑娘,看着我成家立业。阿姊小时候可是全家最讲信用的人,从不骗我,先前许诺过的,以后可都要逐一落实。阿姊对我好一点,等小外甥长大了,要娶媳妇了,彩礼钱我这个做舅舅的就给出了……” 陵洵就像之前和陵姝拉家常一般,语无伦次地想到哪里说到哪里,好像这只是一个普通的午后,他阿姊歪在榻子上,在一片阳光落洒间,听他东拉闲扯,说着江湖趣闻,说着野史异志,说着芸芸众生里那些粗茶淡饭的平淡故事。 陵姝静静地听着,浅浅地笑着,眼眸格外明亮,好像也预先一步看到了陵洵给她述说的,如画一般美好的未来。 终于,她闭上眼,唇角还带着心满意足的笑,好像轻易地遗忘了她那曾经千疮百孔的悲惨半生,只记得此时,挚爱相守,至亲在旁,另有一个全新的,干干净净的生命延续血脉,再无遗恨。 也许,这也是用一种别样的方式,应了那句“苦尽甘来”。 陵洵那看似裹脚布般冗长而没有逻辑的唠叨,是被一声野兽般的悲鸣打断的。可他不愿意站起来,也不愿意停下,他还有好多话要和陵姝说,一个月真的太短,他怎么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说完他十四年想要说的话?他才刚刚体会到一点失而复得的亲情,怎么能这样眼睁睁看着重新被抢走? “舅爷,别说了,夫人她……夫人她已经走了……”刘妈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抹着眼泪,轻轻靠过来,在陵洵肩头推了推。 “大当家的!快走,二当家的机关阵要撑不住了……”王大突然撞开门,身上滴滴答答不要钱一般往下淌着血,手中□□砍得翻了卷。 产房内本来有股浓重的血腥味,可是在这一刻,新鲜的山间清风从敞开的大门吹进来,非但没有送来半分清爽,反而带进来更浓重的血气。农妇们吓得面面相觑,还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 “哈哈哈,钟离山你个头戴绿帽的孙子,你那窑子里的婆娘生了崽没有啊?生好了快叫她爬出来,好好伺候爷几个,若是伺候得好了,说不准就放你们一条生路哈哈哈……” 门外兵刃相接的砍杀声越来越大,忽然平地里窜出这样一段猖狂又得意的叫骂,每一个字都好像一根钢针,直戳进陵洵的耳朵,戳得他血肉翻搅,双目赤红。 钟离山渐渐止住了哭声,他的脸色极不好看,却意外地平静,细心又轻柔地给陵姝盖上被子,还拂开她额头上汗湿的乱发,等一切都稳妥地整理好,他才微微勾起唇角,挤出一丝不太真实的笑,轻声说:“幸好,小真先走一步,这些话没听到,不然又要伤心。” 陵洵的身体里好像有一根绷紧的弦,终于随着钟离山这半疯半傻的一句痴言,断了。 这一刻,他的心中只剩下了一个念头——杀人。 他要让那些敢于用污言秽语玷污他家阿姊的人,全都不得好死。 他要让那些造成他陵氏一族如此悲惨命运的人,全都不得好死! 第三十章 吴青在破败的石林中跌跌撞撞,羽箭贴着他头皮飞过,也好似全然未觉。他就像一个失了魂魄的人,用泛着枯青的手摸索过巨石上失灵的机关,自言自语。 “不可能的,这不可能的……” 他倾尽半生所学,花了整整一年功夫建成的这套困龙守成石阵,怎么可能这样轻易被破开?就算千军万马杀来也有信心扒掉他们一层皮的绝妙机关,怎么就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变成一堆东倒西歪的无用蠢物? 吴青无论如何也想不通,也不愿想通。直到他的目光越过那重重巨石,看到立于山坡下的三人。 那三人不同于其他攻寨的匪徒,他们身上纤尘不染,就好像看不到眼前厮杀的战场,甚至还能踩在满地鲜血残尸上谈笑。只见其中一个随意捡起树杈在地上画了几笔,另一人随之抬手往山坡某处一指,那处便应声爆起一团火球,将正准备奋力反击的清平山山匪烧成一把黑灰。那灰在烟雾中逐渐飘散,似乎还能看出山匪临死前讶异的表情。 第三人击掌大笑,仿佛在为两人合力完成的作品喝彩,接着他从地上抓起一把枯叶,向半空撒去,又从腰间抽出佩剑,于落叶下起舞。剑刃将纷扬的叶片斩碎,竟然在半空形成一个诡异的图案,犹如狰狞可怖的巨网,飘向已经残破的石阵上空。大网所罩之处,所有巨石瞬间化为齑粉,吓得尚在巨石林中打斗的山匪们纷纷停手,惶然四顾。两人拱手拜服,第三人哈哈大笑,谦逊地躬行一礼。 这一场近似于表演的弹指间灰飞烟灭,是那样旁若无人。 吴青睁大眼,一把形销骨立的身体在尘沙满面的冷风中僵硬住,他的眼瞳深处牢牢映着那三人的影子,如同诅咒,抽干他眸光里最后一点活气。 他终于明白,什么叫此生永远无法企及的高度。 在真正的阵法师面前,他那点上不得台面的奇门机巧,显得如此可笑。 陵洵手握长刀走出陵姝的产房时,刚好看到巨石林化为齑粉的一幕。十几个陌生脸孔的敌匪正列阵逼近,他们时聚时散,彼此配合,将清平山的山匪们打得毫无招架之力,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身上挨了一刀又一刀,最后以一种近乎被虐杀的方式倒下。 那敌匪中有一人叫骂得欢腾,正是方才以不堪言辞侮辱陵姝之人。 陵洵的目光就像钉在他身上一样。 那人看到陵洵,却是猥琐地笑起来,喊道:“呦,想不到钟离山这小子艳福不浅,屋里头除了窑姐,还养着一个细皮嫩肉的……” 然而他这话还没说完,便戛然而止,也永远不可能说完了。因为一起一落之间,陵洵竟已提刀跃入敌匪阵中央,当头一刀砍在他头上。一丝血线从头顶开瓢处缓缓流下,将那敌匪尚且固定在嘲讽表情中的脸一分为二。 阮吉是紧跟着陵洵出来的,一眼就看到那被砍开了脑壳的敌匪,不禁倒吸一口气,接着便见陵洵长刀横扫,如杀神一般,将敌匪的阵型搅成一锅烂粥,见一个劈一个,也不知道他那不算粗壮的胳膊哪来的那么多劲力,竟是刀刀毙命,刀刀直从天灵盖将人砍开,好像不用这样一种肝脑涂地的方式杀人,就无法消解他胸中滔天怒火。 方珏深知阵术的厉害,明白陵洵此时在敌匪阵中的每一次出招和走位都是暗合阵法,因此尽管看到陵洵身上不停增添伤口,也不敢擅自闯进去帮忙,只能提着剑在旁边枯站着,干瞪眼着急。 王大等其他清平山山匪此时也看得惊叹。他们中有不少人是第一次见识到阵法师的厉害,尽管陵洵此时运用的只是最为粗浅的阵法原理,也足够他们瞠目。毕竟刚才他们在那敌匪变幻莫测的诡异阵型中吃了大亏,折损了至少一半的人。 这番变故很快惊动了镇守在山坡下的三名阵法师。 三人对视,不约而同勾起轻蔑笑容。 这不过是个毛还没长齐全的鸡崽子,于阵法之道,恐怕连皮毛都不曾摸到,何以为惧? 更多的敌匪聚集过来,其中一人明显是头目,大概有四十岁左右,一只眼睛瞎了,以眼罩遮住,露出的那只完好眼睛目光阴寒。此时他正和三名阵法师说话,神色之间颇为讨好。只见他们略作商议,那独眼男子便带着人杀上来,而三名阵法师则分别向三个方向飞身行去,转瞬便不见了踪影。 陵洵直到将那十几名敌匪一个不留地斩尽,才终于罢手,面无表情地向那三个阵法师消失的地方看了一眼,再面对重新杀上来的敌匪,也不顾身上汩汩流血的伤口,染血的刀尖直指向王大等人。 “你们,都跟在我身后,听我命令。” 陵洵说话时的眼神太吓人,清平山的山匪们竟被那目光里的杀意惊了个哆嗦,无论受伤没受伤的,几乎是下意识捡起兵器从地上爬起来,聚拢在他身后。 “方珏,你带着其余的人进院子里去。” 方珏气呼呼地瞪眼:“风爷,我留在这里!” 陵洵却不理会,只是淡淡说了一句:“封死院门,护好我姐姐,保护她用命换来的孩子。” 方珏内心似乎经历了一番激烈的挣扎,终究转身跑进院中。 山间微风送来血腥,万木摇动发出沙沙声,由独眼率领的敌匪喊杀震天,踏过石粉满地的山坡,一马平川地冲上来,大有势不可挡之势。 “以我为中心,前三人,后六人,左四人,右二人!” 这是陵洵下的第一道命令,一众清平山山匪立刻依言列阵,此阵暗合最基本的八卦方位,分别对应离、坎、震、兑位。可惜时间紧迫,他们人数又有限,只来得及排出这四卦,无法形成八卦阵的万变之势。 陵洵目不转睛看着独眼匪等人,时刻留意他们这次会排出什么阵型,他虽然面上冷静,心中却极其紧张,不知道那三个阵法师会使出什么手段。 眼见独眼匪即将冲上来,陵洵正要号令变阵抵挡,便听独眼匪忽然咧嘴露出狞笑,挥起手中的斩`马`刀高声喊道:“嘿!!小子们,这是他们最后的一点活口了,杀了他们,我们就能夺回清平山,喝酒,吃肉,睡美人!” 独眼匪身后跟着不下百人,此时全都跟着齐声吼叫:“喝酒!吃肉!睡美人!”吼声震得人耳膜发痛。 此时除去方珏带走的几人,那一道单薄脆弱的青木门外,包括陵洵在内只剩下这最后的十六人,多有负伤,但是能在几番厮杀中存活下来而且还没有逃跑的,都是个顶个的清平山硬汉子,见数倍于己的敌人杀来,也没有一个腿肚子发软要打退堂鼓的。 “呸,就凭你们这些酒囊饭袋,也想做清平山的主人!”王大啐了一口,双目圆瞪如牛,脸上的长疤愈发明显。他悍然排在阵法最前面,待那独眼匪即将冲至,便挥刀猛砍下去! 然而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就在他的刀锋触碰到独眼匪时,那刀竟然如碰到无物,直接从他身体中穿过去了。 “不对!这,这是什么鬼玩意?”王大惊呼,眼看着那“独眼匪”如鬼魂一般径直穿过他身体,向后面跑去。 “这些不是真人!不对!啊……这个是真人!”只听有人惨叫一声,胳膊已经被敌匪砍中。 “天……这是什么……” 众人看得愣住了,只见眼前的敌匪竟然一变二,二变四,四变八,原本只有一百人的队伍,却一下分裂出近千人,这其中只有一百人是本体,其他皆为幻影,然而幻影与实体之间,根本无可分辨,有的时候明明看着一个人提刀杀过来,举刀横挡过去,却发现那里空无一物,而有时候看上去像是个幻影,一时大意,却被实打实地刺戳个血窟窿。 陵洵额前渗出冷汗,被黑压压一片的人影晃得头疼欲裂。 “风老板,如何变阵?”阵中有人快要支撑不住,焦急地问。 陵洵想到那天晚上在京城中偷看到的阵法师围攻皇城,他记得当时那些人也是有一部分幻影,最后被秦超手下的阵法师一支火箭射中了阵眼,才原形毕露。 此阵看着和那个阵法多有相似,关键就是找到阵眼。可是阵眼在哪里?陵洵根本不知道这阵法的根基是什么,更别说看破阵眼了。 他从没有一刻像现在这般懊悔自己的学艺不精。 这时位于陵洵右侧的一人倒了下去,他立刻道;“右二变右一,兑位变乾位,乾属金,以此为刃,杀!左四变左五,震位变巽位,巽属风,以此控敌,身法迅捷者当之!” 在陵洵的口令下,离、震、两位,分别转化为乾、巽两位,少了雷火,多了金风,减弱了阵型进攻威力,却更加取巧灵活。然而这也只是让他们从“被狠狠打”改善为“被狠打”。 眼看着有人倒下就爬不起来,阵法再也无法重组,那上千人影中的真匪如洪水猛兽逼近,陵洵心中忽然生出绝望。 难道今日真的要死在这里了吗? 他不甘心! 他懊悔当日没有在与秦超面对面时一刀斩了他,懊悔这么多年的计划和布局,都没有直接入宫行刺拼他个你死我活来得痛快! 所以他苟活十四年,到底是为了什么? 也不知道看了第几个独眼匪从面前经过,陵洵身心俱疲提刀砍去,只听铿铿两声,他一愣,待反应过来这是真的独眼匪时,他这一刀的去势已弱,而独眼匪的刀锋锐意正强,眼看着便要刺穿他心脏! 便在这时,从陵洵身边窜出一个人,一把携带劲风的长月弯刀劈向独眼匪的面门。独眼匪不得已回刀自保,堪堪放过了陵洵一条性命。 “钟离山,你终于出来了!”独眼匪恶狠狠地看着面前这清平山山匪头子,笑道:“呵呵,死期已到,我倒要看看你今日有没有当年的运气,还能从哪里请来天降神兵!” “刑辉,这本是你我个人之间的恩怨,你想要回这清平山,我给你,你想要我的命,我也给你,只要你让这些无辜的寨众们离开,当年我叛你,和他们无关。” 独眼匪哈哈大笑,“你这种为了糟烂女人就反咬主人的狗,也配谈判!?” 陵洵听这人又对姐姐出言不逊,将手中刀柄捏得咯吱作响,拼尽全力一刀劈向独眼匪头颅,然而那独眼匪却再次隐藏进无穷无尽的幻影中。 “哈哈哈,钟离山,今天你还有你身边的这些小杂碎们,都得死……” 钟离山自然是没指望独眼匪能与他谈判,只是借机压低声对众人道:“这里有我挡着,你们快进院子,吴青已经启动了密道,走!” 此时除了钟离山,能够喘气的,只剩下王大,阮吉,陵洵三人。 阮吉胳膊被一个使锤的敌匪砸断了,那敌匪趁他疼痛难忍,稍有大意,露出要害,阮吉三角眼微眯,单手软绵绵地在那敌匪脊骨上一搓,竟如庖丁解牛般,生生将这人的脊骨卸成了两段,闻言回头冲钟离山一笑:“大当家的,当年叛变也有我一份,我怎么能走呢?” 王大也说:“就是,还有我,别忘了,当初可是我烧了那独眼贼的狗窝!” 陵洵不耐烦,“只有我是阵法师,你们谁也没有我能撑得久,快走!” 其实在陵洵踏出产房前,阮吉就告诉他陵姝的房间里有密道通往山下,只是启动密道需要一定时间。需要有人拖住那些敌匪和他们带来的阵法师。陵洵原本还心存侥幸,觉得自己能全身而退,如今看来,能拖得这么久,也算是死而无憾了。 他想了想,从脖子上拽下一块玉佩,塞给钟离山:“这东西交给我外甥,告诉他,他的母亲是镇南将军和武阳公主之女,以后务必替母家报仇!” 钟离山下意识接住玉佩,险些被陵洵这话震傻了,阮吉和王大也全都呆住,若不是陵洵及时回护,三人就要被扎成肉筛子了。 “还愣着干什么,快走!”陵洵渐渐不支,无力再反击,咬咬牙,放出他那面黑色披风,兜头往三人头上一罩,以阵术使了个巧劲,直接将人送进院墙,而他自己,则在这最后一点力气使光了之后直接跌坐在地上。 现在陵洵是彻底没有防护了,连那点最浅薄的障眼阵法也被他撤去。 在无数柄钢刀向他刺来的瞬间,他好像看到了陵姝,正温柔又怜惜地看着他。 “姐,我不能给爹娘报仇了……”陵洵轻声说了一句,终于闭上眼。 然而预料之中的千刀万剐没有到来,世界突然有了一瞬的安静,陵洵猛地睁开眼,发现他周身被罩上了一层明亮的光晕,那如魑魅魍魉的重重幻影不见了,远处不知从哪里射来几支火箭,将漂浮在石林上方的碎叶烧成了灰烬。山坡上的巨石齑粉重新凝合为巨石,一块接一块地立起,被破坏的机关也复归原貌。 陵洵看了眼身边的人,惊讶地瞪大眼,然后便筋疲力竭地晕了过去。 第三十一章 陵洵又梦到自己回到了十四年前的那个晚上,老管家将他藏进酒窖的大酒坛子里,叮嘱他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出来。他瑟缩在冰冷的酒坛里,听见外面吵吵嚷嚷,连大气都不敢喘,迷迷糊糊睡着了,等他再次醒来的时候,周围一片死寂,一点动静都没有了。 陵洵肚子饿得咕咕乱叫,终于将老管家的话忘到了九霄云外,像只求生欲极强的小野猫崽子,使尽全力顶开酒坛上面压得一块大石头,爬了出来。 外面一片漆黑,他蜷缩得时间太久,手脚发麻,走了几步就被什么东西绊倒。 陵洵闻到一种难闻的味道,又腥又臭,等他试探着摸到那个将他绊倒的东西,发现那竟是一只冰冷的手。只有四岁的他终于被吓哭了,可他又不敢大声乱叫,跑到墙角团成一个团。 就在这时,他听到脚步声,有人向酒窖这边走过来,打开了酒窖的暗门,轻缓地走下石阶。 “怎么哭了,谁惹你伤心了?” 陵洵听到一个陌生的少年人声音,有微弱的灯光从敞开的酒窖暗门透下来,约摸能看清面前站着人。 “饿了么?拿着,先吃点。”那人从怀中掏出什么递给他,陵洵却出于小兽天生的警觉,不敢接。 那人也不强迫他,直接在他身边席地而坐,和他一同靠着墙,将陵洵不肯接的东西拿在手里掰开一小块,送进嘴里吃了。 陵洵的眼睛在黑暗中适应时间本来就很久了,此时外面稍稍漏进来一点光,他便能在黑暗中视物。他终于看清了这身边的人,这只是个比他大不了几岁的少年。 少年正在吃的东西竟是个软软白白的馒头,每次只是掰下一点,放进嘴里默默地吃。 大概是饿地狠了,陵洵盯着少年那两片薄薄的嘴唇,随着他的咀嚼而无意识地吞了吞口水。 少年大概是察觉到了陵洵的目光,又掰下一小块馒头,递到陵洵嘴边。 陵洵这回只是稍微迟疑了一下,便啊呜一口咬下去,险些咬到少年的手指。 就这样被喂下小半个馒头,陵洵终于没有了那种前心贴后背的饥饿感,便想起来往周围看去,哪知还没等看清那些横七竖八倒在地上的东西是什么,便被一只手轻轻蒙住双眼。 “不要看。” 少年一直蒙着陵洵的眼睛,将他抱起来,带出了酒窖。 昔日气派威武的镇南将军府已经在一夜之间面目全非,亭台楼阁成了断壁残垣,偶尔还能看到几处未来得及熄灭的火苗,在苍凉凄清的夜色里,映出躺在地上的一张张苍白人脸。 陵洵挣动了几下,终于从少年的指缝中挣出几许目光,幼小的身体僵硬了一下,轻声问:“小哥哥,那些人,是睡着了吗?” 少年沉默片刻,拿开挡住陵洵眼睛的手。 “不,他们都死了。” 镇南将军府外围着层层士兵,四周街道上还有官兵点着火把彻夜巡逻,可是也不知道那少年是如何做到的,陵洵只觉得他抱着自己,脚踩奇怪的步子,时而借着墙壁树木遮挡,时而飞身跃上房梁,就这么悄无声息地突破了包围,甚至躲过城门处更为严密的盘查,带着陵洵出了城。 一向被称为混世魔王的陵家小世子,难得乖顺地趴在少年怀里,也不知道被抱着走过多少路,少年忽然停了下来。陵洵又闻到那种浓重的腥臭味道,转过头,借着月光,发现他们正站在一处山谷边上,下面满坑满谷的,是一片堆积的人海。 陵洵现在知道,这些人并不是睡着了,而是死了。 “这些人为什么会死?”陵洵睁着大大的眼睛,小声地问。 “因为他们是阵法师。”少年答,并没有对陵洵解释为什么阵法师就要死,“我们要从这里穿过去,你会不会害怕?” 陵洵咬住嘴唇没有吭声,紧紧攥着少年前襟的小拳头却暴露了他内心的恐惧。 “害怕就抬头数天上的星星,我教你唱一首歌,等你记住了,我们就从这里离开了。” 少年将陵洵又往上抱了抱,让他两只胳膊搭在自己的肩膀上仰头往天上看,然后便在他耳畔轻声念道:“乾三连,坤六断。震仰盂,艮覆碗。离中虚,坎中满。兑上缺,巽下断。” 陵洵跟着少年一句一句地学,一直仰着头往天上看,不去想他们此时正在穿越尸山血海。 直到很多年后,他对那一晚的印象,依然停留在少年瘦削却安稳的肩膀,繁星满天的无尽苍穹,以及那首作为他阵法师启蒙的《八卦歌》。 那一晚,少年发丝间的清香掩盖了风中弥漫的血腥,清淡的嗓音取缔了山谷中瘆人的鬼哭。 那一晚,少年用一双肩膀和一双腿,将陵洵带出了那片被死亡笼罩的废墟,并给了他新的姓氏。 从今以后,你便你姓风。 想要活命,就忘了自己荆州武陵郡镇南将军之子的身份…… “风老板?风老板?” 陵洵觉得已经很久没有睡上这么好的一觉了,待他重新掀开那重有千斤的眼皮子,入眼所见便是阮吉那一把稀疏而颤抖的山羊胡。 “风兄弟醒了?!”王大急火火扒开阮吉,凑上来一张黑漆漆的大脸,那面目不像是探病,好像要将刚醒过来的人重新吓昏过去。 阮吉在旁指点江山道:“我就说应该没事嘛,肯定会醒的。咱山里之前有几头大牲口也是这症状,就是累脱了,大睡一觉就好,你们还不信。” 陵洵嗓子像被砂砾滚过,疼得难受,特别想喝点水,可是却发不出声音,抬了手指比划半晌,那王阮二厮也没搞明白他什么意思,最后还是刚好进门的钟离山,给陵洵从桌上倒了一杯水,递过来。 一杯水直灌下去,陵洵终于缓过一口气,开口第一句便问;“寨子怎么样了?” 钟离山神色憔悴,眼眸无光,大有哀毁骨立之态,听陵洵问起,只是无悲无喜地说:“已经没事了,你好好休息,不要再费神。” 王大和阮吉见钟离山来了,也不再像方才聒噪,难得捏起来一把轻声细语,对钟离山道:“大当家的,既然风兄弟已经醒过来了,你也就不用担心了,都三天三夜没合眼了,就是铁打的身体也撑不住,快点去睡一会儿。” 钟离山摇摇头,呆坐了半晌,嘱咐几句,才又游魂一样飘走,说:“我再去陪陪你们嫂子。” 等钟离山走了,王大和阮吉相顾无言地叹了口气。 阮吉:“也不知道大当家的这次还能不能挺过来。” 王大:“是啊,不过这次幸亏风兄弟的阵法师朋友及时赶来,不然我们现在全都下去陪嫂子了。” 阮吉瞪了王大一眼:“以后别再提嫂子了,小心说习惯了,当着大当家的面嘴里没把门的瞎溜达出来,到时候你就死定了。” 陵洵一听王大说是自己的朋友及时赶来相救,猛地想起昏倒前看到的那个人,竟一下从床上坐起来,直把王大和阮吉吓了一跳。 “那人在哪里?!” 王大:“妈呀风兄弟,你可把我吓死了,干啥子这样火急火燎的!” 阮吉:“什么那人在哪里?” 陵洵:“就是你们说的,我的那个阵法师朋友,他现在还在清平山吗?” 王大和阮吉没搞明白陵洵这番激动是从哪里来的,还有点发蒙,“啊,是啊,还在清平山啊。怎么啦?你那些朋友对咱有大恩,我们也不敢怠慢,就安排在你这山头的后山别院!” 陵洵二话不说穿鞋下床,连件外衫都来不及披上,从王大腰间抢下佩刀,就一阵风似地跑出去。 当初钟离山单独将一个山头腾出来给陵洵和他锦绣楼的人住,为了方便他以后带更多的人来,还特地在后山翻修几个别院,就是希望能让他这奢侈惯了的少爷坯子舒舒服服的,在清平山多留一段时间,甚至还幻想他能在此处娶妻生子,弄他十个八个小崽子养起来。 因此陵洵这里的后山别院宽敞又气派,还占尽了好风水好景致。 几乎是一口气从前山绕到后山,陵洵走到别院外,却被一个腾云驾雾的古怪阵法拦住了,根本无法靠近。他目光不善地盯着那别院大门半晌,忽然扬声喊道:“我的好朋友在哪里呢?难得我死里逃生,怎么也不出来看看我,还拿阵法将我拦在门外?” 不多时,那缭绕在别院门外的云雾就消散了,院门打开,人模狗样地步出一个男子,这人陵洵这辈子都忘不了。 “嘿嘿,风老板,别来无恙啊。”那人长得瘦高,面目平实古拙,乍一看就是个普通的武夫,可是身上气场却远不是那种拳脚功夫的练家子能比的。 “别来无恙。”陵洵手里紧扣着刀,皮笑肉不笑地说,“长史官大人。” 不错,这人正是当日将陵洵从锦城拐走,一路掳到京城中常侍府的秦超走狗,那个长史官。 哪知陵洵这一声“长史官”才叫出口,他还没怎么样呢,那长史官却突然面色大变,像是做了什么虚心事担心被人听见看见,贼头贼脑地转身往那别院里看了看,确认没有问题,才又转过头对陵洵说:“嘘,我的风爷爷,你小点声!可千万别再提长史官三个字!好歹咱也是有过交情的,我在中常侍啊呸,我当初在秦超那老贼面前,可没少给你说过好话,你可不能害我!” 陵洵见这里面有些弯弯绕绕,便暂时按住了心中犹疑,冷声问;“到底怎么回事,有屁快放。” 长史官将陵洵拉到远离别院的位置,这才稍微松了口气,道:“风老板,认识这么久,我还不曾介绍自己。在下姓孙名朗,字明德,并州人士,先前多有得罪,还请风老板大人大量,勿放在心上。” 陵洵听得直在心里笑,亏得这人还取字“明德”,竟然给个大奸宦做鹰爪,也是有意思。不过他觉得更有意思的,是这人此时如此客气的态度。 照理说,以孙朗的实力,阵术不下于那三名随着独眼匪首攻上山的阵法师,再加上他此次带来的人,其中好像也有不少阵法师,灭掉清平山十次八次应该不成问题,为什么还要摆出这幅卑躬屈膝的态度? 陵洵一改先前神色,笑道:“孙兄哪里的话,孙兄救清平山上下于危难之间,风某感激都感激不过来,怎可能还将那些微不足道的陈年旧事放在心上?” 见陵洵如此上道,孙朗颇为满意,又谦虚道:“哪里哪里,我们也是得到高人指点,才来到清平山,帮忙也只是碰巧的事,实在不敢冒功。” 高人指点? 陵洵微皱了下眉,“不知孙兄说的是哪位高人,风某是否有所耳闻?” 孙朗想了想,点头道:“你应该是听说过的,他姓穆,父亲穆寅生前曾在镇南将军府做门客。说来也是奇怪,这穆寅才富五车,给自己的儿子取名却非常不留心,只因他在本家中排名第九,便给他取名穆九,不过读书后倒是有了表字,却也不怎么正经,竟是一种草名儿,叫怀风。好在这位先生还有个号,曰思辰。所以大家都叫他思辰先生,或是穆先生。对了,京城出事前,他在京中的宅子距袁府不远。风老板与袁家二公子交好,初入京时便住在那里,难道没有去拜访过?” 其实陵洵早在孙朗说到“他姓穆”时,脑袋里就炸开了锅,心中不停有一个声音在重复:“他没死,他真的没死!就知道他不会死!”至于后面孙朗又罗里吧嗦说了些什么,陵洵一概没有听进去,等孙朗好不容易唠叨完了,他忙问:“你是在何处遇到这位穆先生的?” “这要从京中那场大火说起。” 孙朗大有展开长篇大论的势头,陵洵虽然急迫,却也只能耐着性子等他讲,而且他也的确不愿意错漏有关那人的任何细节。 “隐藏在京中的阵法师趁凉州兵造反,纵火烧了皇宫,秦超手下的阵法师与那些纵火阵法师大战一场,最终不敌,勉强护送秦超和幼帝离京,向副都洛阳而去。而我嘛……”孙朗说到这里,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我没能跟着逃出去,只好假冒自己是那些放火的阵法师一员,和他们离京。经过一场大战,我们同行的阵法师中有不少人身受重伤,情况不容乐观,因担心官兵搜捕,本想逃去荆州,不料却在往荆州的途中,碰到了思辰先生。思辰先生便指点我们来清平山,说你们不仅会收容我们,还会将我们奉若上宾,所以我们就来了。” 陵洵听到这里挑了挑眉,“穆先生难道不知道你我之间的恩怨?他怎么这么肯定清平山会收容你们?” “思辰先生若是连这点都不知道,也就不算是思辰先生了。” 孙朗想来已经是打心眼里佩服这穆九,一口一个思辰先生叫得欢,好像把这思辰先生夸上天,他自己也能跟着往脸上贴金似的。 说着说着,他忽然又叹口气,痛心疾首道:“思辰先生幼年游历四海名川,又曾拜在南淮子门下,才名远播。只是可惜了,如果没有凉州兵这场叛乱,他这种大能人,不知道有多少门阀贵族趋之若鹜,欲将他奉若上宾。” 陵洵见孙朗又要说跑题,赶紧将他拉回来,问道:“穆……思辰先生到底和你说了什么?为何料定清平山是你们的容身之地?” 孙朗意味深长地看了陵洵一眼,“先生只说,让我将三件事告诉你。” 陵洵:“哪三件?” 孙朗:“我已经说了啊。” 陵洵:“……” 孙朗比着手指,又重复了一遍:“其一,我和其他阵法师并非同路,我害怕让他们知道真实身份。其二,同行阵法师有人身受重伤。其三,我们是受他指点才来到清平山。” 陵洵眉头拧起来,“什么意思?” 孙朗摊手,“其实我也不懂。” 陵洵一点一点条分缕析,试着理解穆九的意图。 孙朗与其他阵法师并非同路,而且还十分忌惮身份被揭穿,那么在这清平山上,唯一会揭穿他身份的人是谁呢?自然就是曾被他以秦超名义拐走的自己。 那么为什么穆九不担心孙朗会把他杀了灭口?以阵法师水平而言,孙朗本事不算小,能够与他制衡的大概只有其余的阵法师了,所以孙朗不会动他,可能是因为他手上有其他阵法师需要的东西? 身受重伤…… 陵洵脑中精光一现,终于理解了穆九的用意。 那个穴位阵型图! 在如今这乱局之中,即便是阵法师,也不敢落单独行,自然是聚众越多越好,以先前那三个攻寨的阵法师为例,就是因为碰到了比他们人数更多的阵法师,落得惨败下场。所以孙朗一定会想办法保全这些阵法师的性命,只要陵洵手中有能够让阵法师尽快复原的穴位阵型图,孙郎就不会动他。 而一旦这些人全部留在清平山,一伙内部有分歧的阵法师,总比一伙拧成一股绳的阵法师容易控制,所以陵洵知道孙朗身份这件事,便从彼此之间的芥蒂,变成了平衡点。只要陵洵不揭穿孙朗,孙朗碍于秘密,便可以做陵洵的眼线,监视控制其余的阵法师,不至于让阵法师反把清平山给吞了。 仅是三言两语之间,便将人心摸得如此通透,于千里之外定下此间格局,不仅让清平山免于覆灭,更是增加了一层保障。有孙朗等人的坐阵,量那些等闲宵小不敢再惦记清平山这块肥肉。 当然,这样的平衡也只能是暂时的,等这些阵法师全都恢复元气,恐怕就不好再控制了。 陵洵想得失神,万千感慨,终于下定决心。 如果他想要复仇,想要重新光耀陵家门楣,于这群狼环嗣的九州乱世,必要有这样的人在身边辅佐才行。 于是待陵姝下葬之后,陵洵将那穆家家主给他的穴位阵型图默了一部分,交给孙朗,承诺等他回来再将剩下的部分默出来,并安排好了诸多事宜,向钟离山等人辞行,带着方珏日夜兼程赶去荆州,按照孙朗所提供的线索去找穆九。 他在心中暗自发誓,就算是撒泼打滚一哭二闹三上吊,无所不用其极,绑也要将这樽大神绑回来! 第三十二章 九百里云梦的鱼米之乡,楚山横地,汉水接天,东连吴会,西通巴蜀,似乎格外得到老天垂青,占尽天时地利。然而福兮祸之所倚,这片连绵沃野,却也因它的得天独厚而背负上多舛的命途,不仅在战时沦为兵家必争之地,烽火不熄,即便是太平时代,也难免惹上诸多是非。 陵洵和方珏从清平山一路轻骑到荆州,没想到刚入荆州地界,便赶上了一场早冬初雪。 方珏探路回来,一张口,嘴里就呵出一团白气,“风爷,还有三十多里地才到武陵郡,雪天路滑,可能赶不及在城门落锁前抵达,不如找个地方休息。” 陵洵很知道好歹地将自己用狐皮袄子裹得严严实实,领口和袖口都滚着一圈风骚的白毛,一张细皮嫩肉的脸缩在白毛下头,和他此时勒马横刀的形象非常不搭。 “嗯,那就歇一晚再走吧,这附近可有客栈?”他咳嗽几声,显得有些没精神。 楚绣名满天下,锦绣楼在荆州也开设了分号,但是作为大老板的陵洵却很少踏足这片曾养育过他的土地,或许是他天生就和这地方八字不合,只要一来就浑身不舒坦。满打满算,这十多年来他来荆州的次数,十个手指头都能数过来。如果不是有要事必须他亲自前来处理,他几乎三过而不入。 方珏回道:“客栈倒是不曾看到,不过我刚才探得前方有个村庄,或许可以找人家借住。” 于是两人便向那村庄行去,只是还未走到地方,远远看见村口站着一人 那是个女人,身上穿的不知道是什么东西,花花绿绿如破抹布般挂了一身。在这纷纷扬扬的大雪中,她撑着一把做工精致的油纸伞,一动不动立在肃静的天地里,好像花园里种了一颗大萝卜,桂花糕里混进一只肉包子,怎么看怎么突兀反常。 待走得近了,陵洵讶异地发现,这女人虽然已经是半老徐娘的年纪,五官却生得甚为秀美,年轻时恐怕也是个美人胚子。 乡间落雪,正是最安静的时候,除了被积雪削弱的马蹄声,再也听不见别的。 然而那女人就好像全然未察有人靠近,一双眼直勾勾望着远方,若不是天气冷,偶尔从她口鼻处冒出几缕白气,证明是个活的,别人八成还以为这是块望夫石成了精。 陵洵看出女人神智恐怕有问题,有意拨开马头,想要从她身旁绕过去,不愿招惹。 可谁知怕什么来什么,就在这时,女人忽然活泛过来,一双黑幽幽的眼珠在眼眶子里转了一圈,蓦地定在陵洵脸上,面部肌肉一阵阵扭曲,竟是莫名其妙激动起来。 陵洵暗道不好,正想跑,女人却错身一步,挡在他马前,开口便是一声哀转久绝的哭腔:“娘娘!” 陵洵:“……” “娘娘!奴婢对不住您!奴婢害死了小公主啊……” 女人泪流满面,越哭声音越大,死死拽着陵洵的马缰绳不让他走,弄得方珏差点忍不住要对她动手,还是陵洵好容易拦下来。 终于,这村口的响动把村里人惊了出来。 村民们忙上前拉开女人,为首的青年见陵洵一身行头颇为讲究,生怕他是什么不好惹的富贵人物,满脸歉意地解释道:“这位公子别见怪,她是我们村里的惠娘,脑子不太好,见谁都叫娘娘。这大雪天的,路不好走,若是不嫌弃,便到老乡家喝几杯热酒暖暖身吧!” 陵洵本来就讨厌被误认做女人,这回倒好,弄个疯疯癫癫的婆子出来,直接给他抬到后宫去了,于是越发笃定他和荆州这地方犯克。不过他早就将心里想一套嘴上说一套的功夫修炼到极致,因此只是大度地一笑置之,趁机提出想要借住。 “两位若是想要留宿,刚好村东头的王匠人家里宽敞,就去那里吧!”青年很是热情,主动给两人引路。 陵洵和方珏便跟着青年往村东头走,一路看过去,发现几乎家家户户院子里都晾着一些尚未干透的漆器,还有未来得及上漆的木制胎体,因为下大雪,大多数用油布罩着。 陵洵问:“你们这里是专门制漆器的村子?” 青年得意道:“是啊!公子应该不是本地人吧?我们村子产的漆器可是全荆州最好的,就连刺使府都点名要我们这的漆器呢!” 村子并不大,说话间已经走到那王匠人家。陵洵透过围在外面的木篱笆往院子里看,发现这院子里竟然空荡荡的,连一件漆器都没有,好奇地问:“怎么,这王匠人家不做漆器?” 青年神秘一笑:“这位王匠人制漆器的手艺可是一绝!不过他脾气有点古怪,从来不肯随意为人制漆器,必定要买主投他脾气才行,是以他家的漆器很少,但只要出手,便是价值连城的精品。”说完,青年拍了拍院门,冲里面喊道:“王匠头在吗?” 不多时,便有一人不紧不慢地从屋里出来,负手弓背,瘦得像根竹竿,一把花白的胡子与满头银发相得益彰。 陵洵有些意外,没想到这王匠人竟有这么大把年纪了。 院门打开,露出王匠人一张满是褶子的脸,他就跟没看见陵洵和方珏似的,板着一副不高兴的脸孔问青年:“什么事?” 青年堆起灿烂的笑:“王老爷子,大雪天,有人要留宿。” 王匠人倒也干脆,半句废话没有,“十文钱一晚,不管饭,爱住不住!” “快别听他胡说!”这时一个银发妇人追出来,因为身材关系,乍一看竟好像旋转出一把大茶壶。只见老妇人用脚随意往那王匠人腿上一勾,便将他从门口勾开,让出通路,笑容满面地纠正道:“十文钱一晚,管饭!两位快进来吧!” 还不等陵洵开口说话,身后隐约传来拖拖拉拉的脚步声,他回头一看,发现竟然是先前那个管他叫娘娘的疯女人,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悄无声息地跟了上来,惊得陵洵毛都炸了。 此时疯女人手中的油纸伞没了,却多了半个白馒头,正当糖块一样舔,见陵洵回头看,她便伸手,将那挂着一片亮晶晶口水的馒头递过来,对陵洵天真地笑,说:“娘娘,吃糖!” 陵洵:“……” “呦,我们惠娘回来啦?”茶壶老妇人看见疯女人,立刻笑成一朵老春花,还特别鼓励道:“我们惠娘真是乖,都知道把糖让给哥哥吃了!” 陵洵额头青筋直跳,青年笑眯眯地解释道:“对了,忘记告诉公子,惠娘是这王匠人的养女,也是住在这里的。” 饶是陵洵涵养再好,也抵不住脸变黑锅底。 他大底觉得,这村子里的人都是不太正常的。 前有茶壶老妇人忙前忙后张罗饭食床褥,后有惠娘扯东扯西添乱搞破坏,一阵鸡飞狗跳地折腾,总算在天黑之前安顿好,打理出陵洵和方珏过夜用的屋子。而最终陵洵的满身逆鳞,也被王老夫人一手绝好厨艺撸平顺,那一肚子闷气消散了,也渐渐能和他们攀谈几句。 其实王匠人这老两口也是怪可怜的,年轻时丧子丧女,之后再无生育,就这么作伴互相守了几十年,直到大概十年前,他们在距离村子十几里的漆树林里捡到了惠娘,从此将她当做女儿养。 陵洵问:“这惠娘总是说娘娘奴婢之类的话,难不成以前是宫里人?” 此时刚吃完晚饭,惠娘正在帮忙收拾碗筷,陵洵看着她,竟在她的眉眼间看出几分熟悉,却想不起在哪里看过。 王老夫人叹了一口气,充满怜惜地摸了摸惠娘的头,替她将碗筷接过去,“谁知道呢,听她那口气,也许以前就是个宫女也说不定。” 陵洵又问:“方才在村口她见了我,说害死了小公主……这是什么意思?” 王老夫人脸色微变。 一直未出声的王匠人忽然咳嗽一声,斥道;“你这女人真多话!吃饭也堵不住你的嘴巴!” 王老夫人狠狠白了王匠人一眼,转身走了,倒也不再提惠娘的事。陵洵很识趣地不再多问,见王匠人正专心致志蹲在角落里,用小刀刻着一个木雕样的东西,方珏吃完饭就去门口守着了,他不想和仅剩的惠娘在这里大眼瞪小眼,便转而去看王匠人摆在小厅堂里的陈列架。 虽然王匠人家的院子里没有漆器,但是这架子上却有不少好货,陵洵到底是常年在富贵堆里混迹过的人,一眼看出这些东西都是上品漆器,不仅色泽均匀,上色漂亮,就连漆器上描画的图纹,也都是精工妙笔。这些漆器中有瓶瓶罐罐,也有一些雕饰品,不过陵洵大致浏览了一圈,最终却是被一样特殊的东西吸引。 那竟然是一张棋盘。 棋盘并非稀奇东西,只是若将它做成漆器,便是稀奇了。因为尽管大夏朝制作漆器的工艺比较先进,漆器到底还是专供贵族官员的奢侈品,而这些奢侈品,也通常以容器和饰物多见,谁能想到会将棋盘做成漆器? “王老先生,您这棋盘可愿意出让?”陵洵问。 哪知王匠人头都不抬,吹着白胡子没好气道:“不卖!” 陵洵本也只是随口问一嘴,断没有夺人所爱的癖好,反正这棋盘巧的也只是心思,大不了以后有机会找个漆器匠人再给他做一个就是。哪知还不等他再去看别的,那惠娘却忽然凑到耳边,跟鬼吹气似的,问陵洵:“娘娘喜欢这个棋盘吗?” 陵洵吓了一跳,却忽然想到什么,回头看了眼王匠人,见他正专心致志刻东西,便心怀鬼胎地对惠娘一笑。 惠娘看着陵洵那称得上倾城倾国的笑容,竟然看呆了,眼睛又开始泛直,讷讷地叫了一声:“娘娘……” 陵洵看着惠娘的眼睛,循循善诱地压低声问:“为什么叫我娘娘?” 惠娘有点糊涂,“因为,因为你就是娘娘啊!” “那我是哪一个娘娘?” 这个问题把惠娘那本就一团乱的脑袋搅得更乱了,她忽然有点不知所措。 陵洵看着年纪能做他母亲的绣娘,觉得这么逼迫一个疯女人有点残忍,便摆摆手道:“算啦,你不知道就不要说了。” 惠娘没能回答上陵洵的问题,似乎非常自责,急于用什么东西找补回来,但她也没什么好主意,黑眼珠转了一圈,目光落在陵洵刚才看中的棋盘上,大胆地伸手拿了下来,正要献宝给陵洵,哪知却捅了马蜂窝。 王老头鼻子堪比看家狗,察觉到异动,抬眼一瞄之下,立刻一蹦三尺高地大喊起来:“混账!快把怀风兄弟的棋盘放回去!” 惠娘被他这一声天雷吼给震傻了,抱着棋盘不敢乱动,把自己僵硬成了一樽石像。 陵洵却猛地转过头:“你说什么,这棋盘是谁的?” 尽管有孙朗提供的线索,但他也只能说出最后与穆家家主分道扬镳的地方,陵洵这一路沿途打听,大概推测穆家家主是往武陵郡方向去了,可武陵郡下辖十三个县,具体在什么地方,很难知道。陵洵正犯愁,哪想到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就在半个月前,穆家家主途经此地,也同样是留宿王匠人家,他和王匠人聊得极为投缘,向他求制一张棋盘,并留下地址,拜托王匠人将棋盘做好后,差人给他送去。 经陵洵的死缠烂打以及三寸不烂之舌功,并再三发誓保证他与穆怀风此人交情匪浅,王匠人才松口,决定第二天一早带着陵洵去穆怀风所住的地方。 陵洵一晚上兴奋得睡不着,想到那清清淡淡的美人也躺过自己躺的这张床上,心里也说不清是为什么,总觉得麻酥酥的。结果第二天一早,陵洵众望所归挂上了一对黑眼圈,看得惠娘两眼泪汪汪,连问娘娘是不是因为陛下没来宫里过夜而伤心。 不过陵洵因为心情大好,居然也没和她一般见识。 临别时陵洵如约交了留宿钱,还多给了一些,凑够五十文。 王老夫人很是不好意思,摸了摸茶壶肚子说:“其实如果不是那老东西整天不务正业,弄得家里揭不开锅,我们也不至于收这钱……” “老夫人快收下吧,能在大雪中收留一夜,无异于雪中送炭,晚辈已经不甚感激,这些都是酬谢昨日的盛情款待。” 陵洵的漂亮话不要钱似地一句接一句,直把王老夫人哄得眉开眼笑,就连王匠人也不怎么给他黑脸看了,不过这也有可能是因为陵洵大言不惭说自己和穆怀风是至交好友,王匠人是给穆怀风的面子才不想搭理他。 半日后,王匠人骑着小毛驴,终于将陵洵带到穆怀风的住处,可是没想到,那小小一处山坳里,竟然是车马云集! 只听人们彼此议论。 一人道:“听说了吗?今天已经拒绝了三人了!” 另一人听得直咋舌,“也不知道这思辰先生到底是喜欢什么,竟然连荆州刺使公子的礼都给原封不动退出来了!” 陵洵凑在人堆处听了几耳朵,只听人们都在讨论要给思辰先生送什么礼,再摸摸自己的两袖清风,他才惊觉自己来得匆忙,竟然将这茬给忘了。 能专程找到这里来给那人送礼,想必都不是等闲之辈,陵洵瞄着那些一看就彰显着财大气粗的车马,知道就算自己现在临时去准备,论礼物的精细贵重,也万万比不过这些人。 那么究竟该怎么做,才能显示出自己的与众不同,还能体现诚心呢? “哎,要是穆宅那块被烧掉半边的牌子还在就好了……”陵洵这样想着,竟无意中自言自语出来,万分懊悔自己当初一时冲动,将木牌丢了出去。 总是像条影子一样,能不说话就不说话的方珏,在这时默默伸出手。 陵洵往他手里瞄了一下,顿时瞪圆了眼。 只见那块从大火中被抢救出来的半块木牌,正安安静静躺在方珏手心里,上面飘逸的字体还依稀可见。 陵洵欣喜若狂地接过那木牌,心里已经酝酿好一场感人肺腑的说辞了。 第三十三章 思辰先生游居至荆州丹青山,远近文客豪绅得知,纷纷前来拜会,只是这思辰先生并不是想见就能见到,无论贫富贵贱,访客皆需在这深山茅草宅外排队叩访,轮到谁,谁便将拜盒奉上。拜盒中放有拜帖一张,也会夹带礼物,若是思辰先生收了拜盒,便等同于答应接见访客,若是将拜盒原封退回,就算辞客,任凭对方是王侯贵胄,也绝对不会接见。 这些时日,思辰先生所接见的人可谓什么来路都有,也没人知道他是因为什么回绝客人。有些身无长物的穷苦书生,完全送不出体面的拜礼,却能成为思辰先生的座上宾,而有些达官显贵,金银珠宝奉之,却依然被拒之门外,后来人们仔细揣摩思辰先生的喜好,不再送阿堵之物,而是送一些古董字画,孤本典籍,可是没成想,前天有个暴发户大财主,送了一只俗不可耐的大肚子黄金猪,居然也能得到思辰先生的接见。 后来人们相互交流了一下经验,觉得思辰先生接见访客的标准,大概,全凭心情。 王匠人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挑着一根弯曲的脊梁,小白胡子迎风而动,半眯着眼旁若无人走过一串长长的队伍,径直走到那扇紧闭的栅栏门前,砰砰叩了两下,扯开嗓门喊了一句:“怀风先生在家吗?” 想要得思辰先生一见的人雅俗都有,却没见过如此粗俗无礼之辈,等在一边的人正好奇是哪来的一个糙老头,竟然这般不知规矩,一边等着看好戏,想知道穆家那门神一样的小书童和这么不知礼数的老东西对上该怎么办。 这声音惊动了离大门稍远一些的人,那边有人从马车上下来,忽然叫了一声:“无歌?!” 陵洵就跟在王匠人身边,乍一听有人叫他,吓了一跳,回头望过去,正瞧见袁子进拨开人群往这边挤过来。他立刻眼观鼻鼻观心地转过身去,这时穆家的大门也开了,那熟悉的小书童见了门口的王匠人,恭敬地施礼:“是王老先生来了,我家先生有请。” 此言一出,旁边围观的人惊得眼珠都要瞪出来,万没想到等了这一上午,放进的第一人居然是个其貌不扬的大嗓门老头,他还插队! 有人不干了,上前拉住那穆家小童儿,愤愤不平道:“思辰先生的贤名远播天下,今日我等不远万里前来拜见,只为能得一两句箴言警句。如今小童儿不分先来后到,让后来者居前,坏了规矩事小,有损思辰先生名声事大。还望童儿三思。” “对啊,怎么能让插队的人进去呢?!”不少人帮腔。 小童儿却气定神闲,彬彬有礼向众人解释:“诸位误会了,这位老先生并非今日访客,而是邻村匠人,我家先生前些日子拜托他做了一样东西,今日老先生是来送那东西的。” 匠人?思辰先生拜托他做了什么?思辰先生需要什么东西,他只要尊口一开,自然有人双手奉上,还要亲自去拜托别人? 不少人的注意力被吸引,都在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王匠人,然而却还是有极少的几人不肯被轻易打发。 “好,既然这位老先生是思辰先生请来的匠人,那么,这位公子呢?总不能也是匠人吧?”一个青年男子看向陵洵。 他这么一说,陵洵立刻成了万矢之的,就连小童儿都有些皱眉。 陵洵面对那快要将他射成筛子的目光,却面不改色,抖了抖狐裘披风,一指王匠人:“他是我爹。” 众人:“……” 王匠人一阵咳嗽,险些闪了老腰。 好不容易挤到跟前的袁熙也差点被口水呛到,想要去抓陵洵,却已经被他泥鳅一样躲开,直接在王匠人身后推了一把,进了穆家宅院,甚至还有心情回头冲袁熙做了个鬼脸,直把袁熙气得脸色发青。 在场众人大概是平生未见如此厚颜无耻之人,一时间全都呆若木鸡。 小童儿做出无可奈何状,冲众人抖了抖衣袖,在大家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之前,脚底抹油滑进院,回手将门关紧。 陵洵怀里揣着半块焦木牌,就这么厚着脸皮混进来,一路东张西望,恨不得立刻就从这茅草院子里扒出一个穆家家主。 “风公子,还请这边请。”路过一间小亭,小童儿示意陵洵进里面去等,便要引着王匠人继续往里面走。 陵洵哪里肯这样轻易被丢下,尾巴一样黏上来,还大言不惭道:“我爹他年纪大了,我不放心,得跟在旁边照顾。” “你快拉倒吧,我可不敢有你这样的便宜儿子。”王匠人终于憋不住,快走几步离陵洵远一点。 小童儿偷笑,对陵洵道;“风公子稍安勿躁,既然让您进了这间门,我家先生必定会出来相见,还请在这亭中小候片刻。亭中已经备下茶水点心,风公子尽可自便。” 陵洵听小童儿如此说,便知他不是敷衍,索性不再做那讨人嫌的跟屁虫,大大方方走进那角落里一方不起眼的小亭。 哪知刚步入亭中,身旁景色骤变,竟幻化出了另一片天地。 只见亭外简陋的茅草院消失不见了,转而化为初雪之后的荷塘。荷塘一望无际,远远地似是连着起伏山脉,有尚未来得及融化的积雪覆在荷塘上,将残败的莲蓬和枯叶也镀上了银装。 陵洵惊讶得呼出一口气,在面前结成白色的哈气,仿佛也沾染上初雪荷塘萧索又冷幽的味道。他觉得这简直不可思议,若是穆家家主真能将阵法运用到这个份上,能凭空藏下这无尽的山水空间,恐怕距离成精不远了。 于是他试探着踏出小亭子,从亭内看,就好像他要一脚踏入冰面轻薄的荷塘。 然而等他真的踏出那一步,眼前景物立刻又变换回原样,荷塘消失不见了,他一脚踩在茅草屋前泥泞的土地上。 原来只是障眼的阵法。 陵洵摇头笑,自言自语道:“可是即便知道是假的,我也觉得很喜欢。” “风公子,久等。” 便在这时,身后传来一个男人声音。 陵洵转过身,见那穆家家主正步入亭中,那双幽深的眸子里映着他此时蓦然回首的身影。 “穆先生。”陵洵眼睛奇迹般地亮了。 照理说人的眼睛是不会发光的,可是就像狗见到骨头,乞丐看到窝窝头,总会在遇到生命迫切所需时,于瞳眸深处燃起一把出自于本能的火苗。 这穆家家主之于陵洵,想必和骨头之于狗是没什么不同的。 “风公子方才说什么?”穆家家主问。 “啊……也没什么,只是触景生情,吟了一句诗。”陵洵说完就摆出一副欲语还休的莫测,笑吟吟看着穆家家主。 可穆家家主却只是走到亭中小几边,邀陵洵入座,没有半分追问下文的意思。 陵洵不死心,“穆先生怎么不问我吟了一句什么诗?” 穆家家主非常配合:“嗯,风公子吟了一句什么诗?” 可是那表情,却连半个字的好奇都没有。 陵洵全当没看见,继续说:“晓看天色暮看云,行也思君,坐也思君。我吟的便是这句。” 穆家家主这次很买账,替陵洵斟了半盏热茶,问:“不知何人值得风公子如此坐行不安?” 陵洵等的便是他这一句,立刻站起来,长身而拜,一揖到地,“无歌所思之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穆家家主忙将陵洵扶起,“不敢当此大礼,风公子起来说话。” 然而陵洵再次抬起头时,眼里已经饱含热泪,从袖中颤抖地摸出一块烧焦的木牌,双手奉上。 穆家家主接过木牌,却只是垂眸看着不说话。 陵洵哽咽道:“实不相瞒,自从京城一别,无歌感念先生数次出手相救之恩,一直惦念先生,日日寝食难安,直到听闻京城生变,无歌担心先生安危,便亲身前往,立誓纵使万死也要将先生救出,哪想到,最终却只在火海中寻到这半块木牌。无歌当初便以为,便以为先生……” 陵洵说到最后泪如雨下,似乎下定决心要把自己哭成肝肠寸断。 穆家家主安静地听,手指轻轻摩挲木牌,直等到陵洵将所有衷肠和泪水都倒干净了,才慢慢抬起眼,波澜不惊的目光似是有穿透力。 “风公子竟然亲自前往京中,冒死冲入火海寻我?” “啊,嗯,正是……”陵洵被穆家家主猛然对上视线,一双桃花眼因泪生情,因情生媚,却来不及藏起一闪即逝的心虚。 穆家家主似笑非笑地微微勾了一下唇角,直把陵洵勾得心里没底。 这是怎么个意思? 接着陵洵便听见让他五雷轰顶的一句话。 穆家家主:“童儿,送客。” 见穆家家主起身欲走,陵洵急了,一把扑过去抓住穆家家主的手。 “诶,不要走……” 穆家家主垂眸,看着那只白生生的扒住自己的爪子,也没有甩开,就那么看着。 陵洵终于撕去伪装,懊恼道:“你这人也真是的。就算不是我亲自去,你也不要翻脸不认人啊!难道不是我派人去找你的吗?难道这牌子是假的吗?我待先生的心是真的,不就行了?堂堂一个阵法师,名满天下的思辰先生,气量不要这么小嘛!” 第三十四章 如果厚脸皮也能修成精,那陵洵的道行如今只怕已有上千年。就没见过谁能像他这样,扯谎被戳穿也能这么理直气壮。 也不知是被哪一句话触动,穆九终究没有将这只睁眼说瞎话的厚脸皮精直接打出去,只是不动声色地轻轻拂开陵洵的手,又重新坐回原位。 既然已经原形毕露,陵洵索性破罐子破摔,他一大早出来赶路,肚子早就饿得咕咕叫,便挑了一碟点心,坐没坐相地倚在案边兀自吃起来,与对面正襟危坐的男子相对比,仿佛一滩软泥。 此时亭外飘下簌簌清雪,亭子下面烤着火炭,大冬日里席地而坐非但不觉得冷,反而暖烘烘的,更觉熨帖舒服,陵洵三两下连着干掉四块点心,再配上半盏茶,总算觉得肚子里有了点底,忍不住惬意地眯起眼。 从始至终,穆九也不曾打扰,就这样安静地等陵洵吃完。 陵洵知道穆家家主一直在看他,却丝毫没有觉得不好意思,直等到吃饱喝足,才好像想起面前坐着这么一个人,笑道:“让穆先生见笑了。” “风公子肯坦诚相待,乃穆某荣幸。” 本是存心调戏,故意不拘言行,没想到这穆家家主却是这般反应,陵洵微愣,终于收敛了轻浮之色,坐直身体,“既然穆先生喜欢坦诚之人,那无歌接下来所说的每一句话,都不会再绕弯子。” 穆九微一颔首,“愿洗耳恭听。” “实不相瞒,无歌这次来,是请先生随我入清平山的。”陵洵果真直言不讳,直接道明来意。 人家别人拜会贤才,都是请为入幕之宾,许以高官厚禄,陵洵倒好,开口却是要把人拐进匪窝。他就算脸皮再厚,也不免心中惴惴,说完不由仔细观察穆家家主神色。 可是穆九给人的感觉总是神色浅淡,却并不冰冷,仿佛春风无痕,很少能让人窥出端倪。 陵洵见对方并无鄙薄不屑之情,又道:“无歌知道,以先生之才,天下英豪无不渴望得先生辅佐,清平山只是匪盗乌合的弹丸之地,无一城一池一官一兵,万不该有这样不知天高地厚的心思。只是无歌近来发现,先生除了在无歌面前展露出阵法师身份,并没有向旁人透露。于是无歌斗胆揣测,先生是否也是因此有所顾虑,欲择同类共谋大事?” 这番话的试探之意再明显不过,可是穆九依然没什么表情变化,就好像陵洵只是在和他讲经论道,值得他思索,却无法乱他心绪。 陵洵暗自咬牙,心说不是自己招子不够亮,实在是敌人太狡猾,让他看不出所以,完全掌握不到主动权,于是只能拿出他当年做奸商的忽悠本事,开始给对方画大饼。 “现如今,凉州陈冰攻入京畿之地,势头虽猛,战线却拉得过长,又是人人喊打的出头之鸟,想必不需数月便呈现颓败之势,必然撤回凉州。而京城被付之一炬,秦超挟持幼帝逃遁洛阳,天下乱局已显,朝廷无力回天,必然失去对地方的掌控。再说益州,蜀道艰难,有山峦屏障,当地州牧又懦弱短视,向来是偏居一隅,不愿参与外界纷争。因此凉、京、益三地,短时间内皆不会有大动,清平山看似不起眼,却刚好地处此三界交汇之处,又易守难攻,大可隔岸观火坐收渔翁之利,而无需担心被接下来的中原战火波及。等到时机成熟,便可以山为据,攻汉中平原,南下取益州,再往东图荆州,若能得先生相助,则霸业指日可成。” 陵洵凭着三寸不烂之舌,生生将一个山包包吹成了风水宝地,乍一听还颇有道理,叫人无处反驳。见那穆家家主听得认真,陵洵还来了兴致,用手指沾着热茶汤,在桌案上画起了地形图,以阵法之道加以分析,有理有据地展望了清平山的美好前景,好像不趁着这时候赶紧入伙,就等同于失去了天大的机缘。 说了半晌,陵洵直说得口干舌燥,这才反应过来,作为听众的穆家家主自始至终没说过一句话,不由讪讪地住了嘴。也不知道是意识到自己的班门弄斧,还是被屁股下的暖龙烤的,他白皙的脸颊染上些许红晕,眸子也显得十分明亮。 “说了这么多,风公子却还是未道明来意。”穆九见陵洵不准备再说,又抬起手给他斟了一杯茶,虽然唇边没有笑容,声音却很温和,并无嘲讽之意。 陵洵有点蒙,心说到底是他表达有问题还是对方耳朵有问题,说了这么多,怎么还不明白? 想要你,想要你的人,你的才,你的心,想要你保护我服从我辅佐我,助我报仇雪恨荡平天下。 难道非得说得这么直白露骨才行吗? 语言讲究艺术,虽然大概意思是一样的,可是陵洵也不能真的说出这么棒槌的话。 正当陵洵不知道该如何接话,穆九又开口了:“据我所知,清平山之主,并不是风公子。” 陵洵听得越发糊涂了。 这是哪儿跟哪儿啊? 穆九直视着陵洵的眼睛,神色云淡风轻,说出的话却直接把陵洵震傻了:“风公子邀我入清平山,可我只愿奉你为主。” 日暮西斜,等在穆家草宅门外的访客们万没有料到,这第一波放进去的人,竟也是今天最后放进去的,眼看着天都要黑了,先前那个老匠人也出来了,可那个细皮嫩肉一脸狐狸精相的小公子却没出来,也不知道在里面搞什么。 穆家的门神小童儿提着一个篮子出来辞客,篮子里堆满了锦囊,一人送一个,来者均有份。 也不知道那小小的一个锦囊里究竟装了什么,白跑一趟的访客们接过锦囊,脸上抑郁之色一扫而空,竟好像得到什么稀世珍宝一般,虽然见不到思辰先生略有遗憾,却也欣然散去。 直到人渐渐走光了,袁熙也还是没有离去,在穆家草宅外面来回踱步,心中滋味颇为复杂。 随从窥着少主人神色,虽然怕天黑不好赶路,也不敢上前催促,毕竟以荆州刺使公子的身份,还吃了个闭门羹,实在是颜面扫地,回去指不定被大少爷那边如何嘲笑,二少爷脾气本来就不好,这种时候更没人愿意去触他霉头。 袁熙几乎将草宅门前融雪泥泞的土路踏平,手中捏着那锦囊,时而看向院门,若不是顾忌这穆怀风的名望,不敢唐突名士,恨不得直接冲进去,将那姓风的兔崽子揪出来。 他心烦之中,打开穆家给的锦囊,见里面不过是一句似是而非的谶语,便没有放在心上,胡乱往怀里一揣,又开始驴拉磨般一圈一圈地踱步,心中却在嘀咕:风无歌这小子到底使了什么狐媚手段,死皮赖脸混进去之后居然到现在还没被扔出来,别不是被人看中了色相,直接拉去暖床了吧? 好像听说这穆怀风有龙阳之好来着…… 思及此,袁熙脸色更是黑了几分。 第三十五章 夜色已深,陵洵除了一双眼睛动来动去,哪儿都不敢动,像只兔子一样老实地趴在床上,看着身边与他抵足而眠的男子,到现在还觉得有点不太真实。 他有些着魔地一遍一遍回忆当初这人说“我只愿奉你为主”的情形——雪中草亭在残塘远山的幻象中好像一方与世隔绝的天地,深不可测的年轻阵法师,居然就这样在他面前裣衽下拜,郑重唤出“主公”二字。 陵洵问他,为什么会这般轻易地同意。 他却反问:“理由主公不是已经说了?”见陵洵不信,他又解释:“这世道之所以会乱,是因为‘势’未平。而如今最能在倾覆河山中取得平衡的一点,正是清平山。”所以他愿意前往清平山,为陵洵谋事。 陵洵又问;“既然只是为了清平山这块地方,为何又一定要选我?那么多地方豪绅,实力比我强的数不胜数。” 穆九道:“可是只有主公是阵法师。” 照理说,陵洵不是那般没有自信的人,恰恰相反,他自信起来简直不是人。但是能得穆九允诺,他却忽然好生没底气,总有种做白日梦的感觉。 似是感觉到陵洵的灼灼目光,穆九睁开眼。 “先生,是我吵到你了吗?”陵洵俨然已经将这人当成一块天上砸下来的宝,捧在手心里正不知该如何呵护珍爱,见人醒了,立刻探起身,似模似样地给对方掖被角,爪子趁机摸来摸去地占便宜。 这下穆九想睡也睡不下去了,只好坐起身,不卑不亢道:“主公,如今我已立誓效命于主公,主公尽可直呼我名。” “若是先生不嫌弃,我便唤你的字,可好?” 摇曳昏暗的烛火晃得陵洵眼眸发亮,连同那张白皙俊俏的脸蛋一起映在穆九的瞳仁里。穆九垂眸,冲陵洵微微拱手作礼:“听凭主公吩咐。” 第二日晨曦微露,穆家草宅外已然排了长长的队伍,然而这些人却不知道,他们所苦苦等待想要得之一见的思辰先生,居然已经被个落草的布商拐走了。 穆九带着小童儿谨言,陵洵带着方珏,一行四人就这么堂而皇之地从草宅里出来。他们径直从那些人身边走过,可是却没有一个人发现他们,因为穆怀风已经在四人周围加了一层障眼的阵法。 “怀风,你这障眼的阵法是怎么弄出来的,可以教给我吗?” 才相处了不过一日,陵洵便像个初进城的乡下人,见什么都稀奇,觉得穆怀风一身绝高的阵法技艺,让他看得眼花缭乱。就比如此时这个名为“一叶障目”的阵法,不过是在每个人的额头上贴了一片刻满符文的树叶,就能完全隐匿身形。 试想,若是能学得这种本事,不但可以任意近身于他人,更是穿越龙潭虎穴如入无人之境,到时候手刃仇敌还是难事吗?想到姐姐的死,想到那压在他肩头十四年的仇恨,陵洵心中涌起一种从未有过的狂热。 然而穆九只是淡淡地说:“主公本是阵法师,此不过为最基本的阵术,若是主公想学,穆九自然毫无保留倾囊相授。然而这些终究只是奇淫巧技,在阵法师凋零的年代尚可一用,若是有朝一日,阵术普及大江南北,阵法所附器具用物走入寻常百姓人家,这种技法也就失去了效用。” 陵洵还从未听过如此新奇的言论。 阵法师本是天生,不仅是大夏朝所在的九州大陆,就是西边一些番邦蛮夷小国,阵法师的数量也极其稀少,碍于人们对阵法师的敬畏之心,人们对阵术也是讳莫如深,像是大夏朝这种从君主皇朝自上而下打压阵法师的国家不在少数。 阵术普及大江南北?阵法器具走入寻常人家? 当真会有这么一天? 陵洵打心眼里觉得这是天方夜谭,可是又觉得凡是穆九说出来的话,都不会是无稽之谈,他越发好奇,眼前却蓦地浮现出梦中那被阵法师尸骨填满的山谷。只要一想到有一天,再也不会有人因为阵法师的身份而枉死,他胸腔中便有某种力量呼之欲出。 四人很快经过长长的队伍,陵洵环顾左右,发现不见袁熙的身影,神色不禁一松。 袁子进来此地拜访,自然是和其他英豪一样,想要请穆先生出山辅佐。这里本是荆州所辖,若是让子进看到穆先生被他请动,他们还能轻易离开荆州吗?到时不免伤了两人的交情。 阵法师维持阵法需要耗费体力,因此行到半路,穆九便撤去了阵法,换马赶路。将将行了快半日,离开武陵郡府,他们又回到了漆器村,先前那个喜欢叫人“娘娘”的疯惠娘又站在村口,撑着一把油纸伞,还是那副空灵不食人烟的模样,可是等她看到陵洵,空洞的眼睛却蓦地亮了。 陵洵捂脸,后来反应过来又想去捂穆九的耳朵,然而已经晚了,惠娘一声期期艾艾的“娘娘”已经叫了出来,并且衣衫飘飘地挥舞着油纸伞跑过来,让陵洵想要装作没听见都不行。 如果不是这里最适合落脚,陵洵打死都不要再来见一次惠娘,不过既然来了,想别的也没有用处,他索性大方地从马上下来。 惠娘眼睛直勾勾就看着他一个人,目光不错位,好像其他三人完全是空气。 “吃糖!”她不知道从哪里又变出半个馒头,只是这一次没有沾口水。 陵洵接下馒头,心思一转,有意托人下水,很想知道穆九这样的人被叫成娘娘会是如何反应,于是别有用心地转手将馒头递给了穆九,殷勤道:“怀风,你没有武学底子,这赶了一路想必已经饿了,先吃点干粮垫垫底。” 果然,惠娘见陵洵将她送出去的礼物又转送给别人,又急又气,目光终于转到穆九身上,哪知道一看到他的脸,惠娘就像见到鬼一样,瞪圆了眼睛一步一步后退,不像见别人那样扑上去就喊“娘娘”,而是目光躲闪,似是很害怕忌惮。 陵洵好奇:“怀风,你认识惠娘?” 穆九抬眸,淡淡地看了一眼站得远远的,还不时缩头缩脑偷看他的惠娘,摇头道:“不认识。” 王匠人听说穆先生来了,高兴得鼻子通红,一溜烟从村另一头跑来,邀请他去家里做客,全程都没看陵洵一眼。陵洵心道这人真和他那便宜疯闺女一个尿性,两只眼珠只能瞄准一个人。 “老匠人不请我也去坐一坐吗?”陵洵终于不甘寂寞地把自己的脑袋凑过去。 王匠人白胡子吹成了一面迎风招展的小旗,瞪眼看着陵洵喷:“哎呦,这不是我的好儿子么?” 想起自己昨天为了混进穆家院门说过的话,陵洵的脸皮难得红了,偷偷看了穆九一眼,恰逢他望过来,才有些心虚地笑了笑,“真是的,这老匠人就喜欢开玩笑。” 王匠人看看陵洵,又看看穆九,心说还真是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这妖孽也是碰到能镇住他的人了。 王老夫人又张罗了一桌好饭菜,虽然不是什么珍惜食材,却胜在味道上佳,一顿饭吃得宾主尽欢,待晚上休息,陵洵又和穆九住到一个屋里,或者更确切地说,又是同塌而卧,抵足而眠。 陵洵自打第一次见穆九心中便存了绮念,第二次同床共枕,远不如第一次紧张,却还是心中惴惴,怎么也睡不安生。 “主公睡不着么?”大概是察觉到陵洵的气息不稳,不像入眠,穆九问道。 陵洵不说话,想要装睡。 穆九又道:“不如和我说说话?” 村中百姓可没有穆九那么奢侈,能够彻夜燃着烛火,因此黑漆漆的屋子里,只有窗外透进来的一点月光。黑暗中不能视物,其他感官便格外敏感,陵洵嗅了嗅鼻子,觉得穆九身上的兰香越发令人沉迷,大有把人扑倒从里到外闻一遍的冲动。 强自压下妄想,陵洵没话找话道:“我只是觉得你我相识颇有缘分,好像冥冥之中自有天定。若不是碰巧找到这个村子,又碰巧在这里遇到王匠人,我还不知道该如何找到先生。” 即使没话找话,也要不放过任何时机地套近乎表白。 可是穆九似乎并不买账,只轻缓道:“主公多虑了,我一直放出风声,故意引人每日前去山中草屋会面,看似隐居,实乃沽名钓誉之辈。只要主公进了荆州,自然会打探到我的住处。其实穆九并没有传说中那般神乎其神,不过是倚仗父亲生前的名望,在荆州一带还算有几人知晓。” 陵洵立刻被这最后一句话吸引了注意力,隐约记得当初袁熙介绍过,说穆九的父亲曾为镇南将军的客卿。 “怀风的父亲可是当年在镇南将军府中的名士穆寅?” 穆九:“正是家父。” 陵洵心脏忽然加快了跳动,明知不可能,还是忍不住问道:“那么算算年纪……怀风当年生活在镇南将军府,应该也有十三四岁了吧?见过镇南将军本人吗?” 然而穆九的回答却让陵洵大失所望。 穆九道:“我并未在镇南将军府生活过,因为小时候身体不好,很早就被送到扬州外祖家,荆州也只是在成年后才来过。” 所以穆九果真不是他的恩公……陵洵不知道自己几番试探究竟有什么意义,他也想不通若是穆九真的就是当年那个救了他的少年,为何要隐瞒身份。因此他这次终于死了心,不再怀疑。 穆九见陵洵良久不说话,又问:“主公若是想要寻人,为何不用寻人的阵法?” 陵洵当初被孙朗设计时,也曾用寻人的阵法找过他,可是那只是在一城池的范围内,而且因为城池中的地形尽在他心中,便于掌控,若是将寻人范围扩大,也就没法施展了。 听陵洵解释之后,穆九道:“若是主公有兴趣,我可以助主公完全掌握寻人阵法,不再为地域范围所拘束。” “当真?你当真肯教我阵术了?”陵洵当即从床上跳起来,一扫脸上郁色,一双爪子扒在穆九胳膊上,目光熠熠,像只闻到鱼腥味的猫。 穆九终年不变的淡漠表情终于有了一丝松动,微微扬起唇角,“自然当真。” 第三十六章 若是王匠人知道有人在他家里大半夜不睡觉,点灯熬油地浪费火烛,定然要气得从床上蹦起来。可是陵洵和穆九两人,一个脸皮太厚,一个不拘俗务,便也没将这种事放在心上。 小屋里没有桌案,陵洵披着外袍,用手拢着灯烛放在床榻边。 穆九早已仪容整齐地跪坐好,并将床上被褥整理妥当,陵洵见他衣衫单薄,眼前一亮,可算是找到表现的机会,忙拿来自己的狐皮大氅,亲手披在他身上。穆九推辞,陵洵却按住他的手,柔声道:“这屋子里没有火龙,冷得很,怀风不是习武之人,别冻坏了才好。” 陵洵是天下第一绣坊的老板,财大气粗不说,又生得俊俏风流,不知有多少莺燕前赴后继,他周旋于花丛之间,哄起人来一套接着一套,不知不觉间竟把这些手段都用在了穆九身上。从动作到表情,堪称翩翩多情公子。 穆九他肩比陵洵宽,因此这大氅披在他身上稍显小,狐狸毛并未完全贴服,紧紧一圈蹭在他脖子上,也不知道他会不会觉得痒。他微侧头看了眼那滚在领口的一圈白狐毛,眼中情绪不显,揖礼道:“多谢主公。” 陵洵很是满意,越看越觉得穆九披着自己大氅的样子顺眼,这才脱了鞋子爬上床,与他相对而坐。但他没有像穆九那般跪坐,而是大喇喇盘着腿,露出一对雪白的布袜。 穆九目光似乎在他双足上停留了一瞬,才淡淡道:“不知主公使用的寻人术是怎样的?” 陵洵想了想,从袖子里摸出一块画着锦城堪舆图的白色绸布,其实这东西也只有在锦城才能起到一些作用,但他当初绘制这个费了好大功夫,生怕丢了,便一直贴身带着,也能顺便当手帕用。 “我用的便是这个,也只是在锦城寻人管用。需要所寻之人贴身物品,配以奇门遁甲口诀。” 穆九接过帕子,平铺于床榻上,“不知主公从何处得知此法?” 陵洵一时间没答话,眸中却划过些许怀念,穆九抬眸时,恰巧看到他这神情。 “我年幼时曾偶遇高人,得其指点,才知道自己的阵法师身份,也了解到最基本的阵法道义,但因为时间匆忙,他并没有传授我具体阵术,至于这个寻人术,则是我自己胡乱悟出来的。” 穆九眸光微动,“看来主公很感念这位高人。” 陵洵自嘲地笑,“感念又有什么用,他甚至不屑与我相见,也不过就是自作多情。”末了一摆手,“算了,不要再提他,你先告诉我,运用阵术,当真可以不受地域限制寻人?” 穆九沉吟片刻,终究没有再继续追问,答道:“真正的寻人阵术原本就不该有界限,主公只是以堪舆图限制了自己而已。” 陵洵不解:“哦?此话怎讲?” 穆九进一步解释:“主公且回想,施展这寻人术时,过程如何?” 陵洵道;“自然是先在脑中勾画出地域轮廓,再以五行之力从所寻之人物品中追寻气息。” “主公可曾想过反其道而行之,先搜寻所寻人气息,再以其为中心,描摹周围地域形貌?” 陵洵愣了愣,忽然眼前一亮,大有醍醐灌顶之感。 他以前怎么就没想到呢?以五行之力构建周遭环境,不知要损耗多少精力,然而若是先追踪到人的气息,再一点点描画出他周围的人物景观,却要省力不少,而且这样一来,便不会受到寻人地域范围的限制。 可是方法说起来容易,想要在这大千世界中感应一个人,简直难如登天。但也不知何故,当陵洵凝神屏息闭上眼,按照穆九指点画出阵法符文,再运转五行之力,却惊讶地发现,思维前所未有的清明,那些说起来玄而又玄的阵术机窍就好像被清晰写在白纸上的黑字。 这感觉好像如有神助,对于陵洵来说却并不陌生。上一次有这种感觉,正是带钟离山等人逃离京城的时候。他当时面对那城门外的银钉阵,原本手足无措,也是忽然有所顿悟,看破了那银钉阵,救得钟离山性命。 陵洵猛地睁开眼,惊讶地发现,不过是须臾之间,他似乎已经掌握了穆九所说的方法,但他不敢相信,想了想,唤外面的方珏进来。 “找个方珂的东西给我。”陵洵一伸手,对方珏道。 方珏不动,生硬道;“我怎么会有方珂的东西。” 陵洵似笑非笑:“还以为我不知道?你们两兄弟见了面互掐,一分开却又彼此挂念,必然要留一件对方的东西在身边。别磨蹭,快点拿出来。” 方珏脸腾地红了,愤懑地瞪了陵洵一眼,这才不情不愿地从怀中掏出一块玉佩。 陵洵将玉佩置于所画阵法符文中,再按照穆九的方法施术,果然先是在意念中勾画出一个少年的身影,正是方珂,紧接着又以方珂为中心,不断具现出他周围的景物,发现他此时正在锦城的一个菜市场里,盯着一只待宰的大肥鸡流口水。 这寻人术简直逆天了!不仅确定的位置精确,更可怕的是,居然可以连所寻之人正在做什么,周围又有什么人,都能一并看到。 饶是陵洵对阵术了解不深,也知道,这绝对不是普通阵法师所应有的水平。 他睁开眼,怔怔地看着穆九,眼中惊讶之色尤未消散。 方珏见他已经用完了玉佩,急忙抢过来重新收起来。 穆九点头:“看来主公已经领悟此术。” 陵洵终于回过神,却没有回应穆九,而是狂喜地在身上翻找,从袖袋最深处摸出一个小小的药瓶。 这药瓶是那天晚上阵法师做乱,恩公所赠,里面的药陵洵已经用完了,可是瓶子却一直舍不得扔,一直珍藏着。他迫不及待将药瓶放入阵法符文中,再次以寻人阵术搜寻,暗自哼哼了一声,心说这次终于可以找到恩公,让他不愿以真实面目相见,他偏要把他找出来! 穆九沉默地看着陵洵的举动,尤其是看到他拿出小瓷瓶时,眼中蓦然闪过不忍,然而也只是一瞬,便又恢复了那平淡无波的表情。 陵洵心中喜悦简直要呼之欲出,可是很快他就发现了不对劲。 明明是按照刚才的方法,没有分毫差错,可是这一次,他的意念中竟然是一片空白! 为什么?这怎么可能呢? 这药瓶是恩公的贴身之物,就算看不到恩公的脸,也该有个身影啊,怎么会什么都没有? 陵洵反复尝试几次,终于作罢,问穆九:“怀风,为何我使用这阵法,却什么都看不到?难道是因为我技法不熟练?” 穆九问:“主公是什么都看不到?” 陵洵急切地点头,“正是!一片空白,什么都看不到!” 穆九顿了顿,才道:“技法不熟练,只会让意念中的画面模糊不清,若是一片空白,只意味着一件事。” “什么?” “所寻之人已不在这世上。” “胡说!”陵洵差点将灯烛踹翻,全然忘了要在穆九面前保持贤明大度的形象,“这不可能!” 恩公阵法高深莫测,怎么会死呢? 陵洵不免懊恼穆九口无遮拦,又反复尝试,却依然无法从这瓷瓶上追寻到半分踪迹。为了确认阵法没有出问题,他又从方珏那里抢过方珂的玉佩,却正常找出方珂的行踪。 “不可能!是这阵法出了问题!”陵洵越发暴躁,心里极力否认穆九的话,却又忍不住想到恩公临别时留给他最后的一句话。 恩公说,之所以不用真容相见,是因为他们二人缘分已尽,今后再无相见机会,又何必多留那一份不相干的音容。 今后再无相见机会。 究竟是什么情况下,一个人才会说出如此决绝的话? 莫非那时候恩公已经预料到自己会死? 陵洵赶紧摇晃两下脑袋,不想再胡思乱想,可是眼圈却控制不住地红了起来。 阵法是不会骗人的。 “生人既去,无力回天,还望主公节哀。”穆九递出一方帕子,想要为陵洵拭去眼泪。 陵洵却挥开穆九,咬牙瞪着他,好像他做了对不起自己的事, “你这阵法有问题!”他固执地坚持着。 穆九也不反驳,只是那样默默看着他。 陵洵又不甘心地扑过来,抓住穆九的衣襟,脸几乎凑到他脸上:“你说,你这寻人阵法是不是也会出错,出纰漏!” 可是无论他如何发作,穆九就好像一个冰冷的石头人,没有任何情绪地重复着那句话——还望主公节哀。 陵洵知道,以穆九的本事和秉性,但凡有一分不确定,也断然不会这般笃定。可是他越知道,心里便越难过。 “我恩公,如果没有他,我早就死了……这世上只有他愿意护着我,救我于危难……”陵洵终于控制不住,一边喃喃自语,一边滚落下泪珠,一颗一颗打湿了穆九的前襟。 “主公的恩公,便是那位传授主公阵术的高人?”穆九轻声问。 陵洵不答话,极力忍耐着嗓子里的呜咽,只能将头抵在穆九肩膀上。 也许他生来就是个天煞孤星,不仅克死了满门家人,刚和他团聚的亲姐姐也死于难产,现在又轮到了恩公,莫非这世间他所至亲至爱之人,都要死于非命? 陵洵正沉浸于悲伤的情绪,忽然感觉到有人轻轻覆住他的头。 他身体微僵,被一股淡淡的兰香卷在当中,接着便听那好听的声音在耳边低低道:“穆九愿意护持主公,不会让主公陷于危难。” 第三十七章 陵洵觉得自己怪没出息的,穆九宽大的衣袖盖在他脑袋上,他便忘了哭,下意识地追着嗅,被那布料间淡淡的兰香扰乱心曲。 真是喜欢这个味道。他微微闭上眼,借着衣袖的掩盖,有些迷恋地轻蹭了一下。好在这时窗外忽然传出微弱的响动,陵洵一惊之下挣开穆九,这才没有失态。 “什么人在外面?”因情绪不善,他也就没什么好脾气,一脸恶相。 不知什么时候躲出去的方珏推门进来,身后跟着一个小心翼翼的身影,正是惠娘。 “风爷。”因为刚才被陵洵抢了玉佩,方珏这会儿还是黑着脸。 陵洵扬了扬眉,“怎么把她带进来了?” “她自己站在外面,也不知站了多久。”应付这一句,方珏算是交代完任务,又一阵风似地飘出了房间。 陵洵暗道现在这猴崽子翅膀越来越硬,时不常就要给他甩脸色,以后找到机会可要好好收拾他一顿。他这样想着,下意识低骂两声粗话,待反应过来对面还坐着一个人,才及时收敛了满嘴狗牙。 惠娘不是空手来的,难得四平八稳地提了一个食盒,发髻高挽眉眼平和的样子,竟无端有了几分娘的味道。 “小九又在用功啊,当心累坏了身体,快吃点羹补一补。” 白日里对穆九避如蛇蝎的惠娘,居然一反常态,慈眉善目地将食盒放在穆九面前,从里面端出一碗羹汤,黑乎乎一坨也不知道里面放了什么好货。 “快尝一尝,看看合不合口味。” 陵洵在旁边看得一愣一愣的,心说这惠娘难不成是转性,换了一种疯法,扮腻了宫女改扮人娘亲?瞧这一副慈母做派,不知道的还以为穆九真是她亲儿子呢。 她居然还叫他“小九”。 陵洵乐不可支,连同心里那些沉郁和悲痛也淡了不少,兴致勃勃看起了穆九的热闹。可穆九却偏偏什么反应都没有,接过汤碗道谢,便将东西放在一旁,也不多看惠娘。 “尝一尝啊?”惠娘很执着,巴巴地望着穆九,眼圈泛红,似乎穆九不喝一口她的羹汤,就是让她受了天大的委屈。 陵洵刚刚在穆九面前丢了丑,现在正想找补回来,便一本正经地充当起搅屎棍:“怀风,怎么说也是主人家的一点心意,不可如此怠慢,还是尝一口吧。” “主公想要我喝?”穆九目光落在陵洵脸上,那深不见底的眼眸似乎能将人吸引进去。 陵洵被他看得心虚,到最后,竟被那两道灼人的视线看得脸热,好像做了什么亏心事。 “既然主公要穆九喝这碗汤,穆九便喝。”说着穆九便要去捧汤碗。 陵洵忙伸手去拦,“哎,我只是随口一句玩笑话,你怎么当真了?” 穆九垂眸看着陵洵捂在他手背上的一对白爪子,理所当然道:“只要是主公下令,便不可违抗,否则怎敢说是誓死效命?” 陵洵真是从心底生出一股无力感,本来是想要存心调戏,这回反而弄得自己被动,被反将一局,后悔不该撩他撩不起的人,于是他只好讪讪地收回了手,“算了,还是不要喝了,谁知道惠娘在里面放了什么,别再给毒死。” 穆九感觉手上那软滑的触感离开,待收回手,竟无意识地在袍袖的遮掩下轻轻摸索了一下手背。 这一番你来我往的举动落在惠娘眼里,好像看着自家两个孩儿斗嘴玩闹,在静夜烛火下,她恬淡的样子很美,沉静的眼眸里不再有疯癫,反而被浓浓的暖意取代。 陵洵感应到惠娘不同寻常的目光,忽然心念一动,竟也有点期待她给自己弄一碗羹汤了。 他自幼丧母,早已忘了被娘疼爱的滋味,如今若是能借着个疯癫女人重温一下,就算让他将那五毒俱全的黑汤尽数喝了,他也能甘之如饴。 正这样想着,便见惠娘走过来拉住他的手。 陵洵心情紧张,好奇她这次会叫自己什么。 惠娘冲他露出一个极尽温柔的笑,“娘娘,时候不早了,您该安寝了。” 陵洵;“……” 扑哧一声,方珏在外面喷笑,陵洵闹得一张大红脸,一瞥之间,却见穆九居然也勾起了唇角,正在摇曳的烛火中笑意淡淡地注视着他。 然而穆九唇角的笑容在下一刻凝住,忽然一挥衣袖,熄灭了灯火。 陵洵这时也听见了动静,地面隐隐震动,那是无数马蹄踏过的声音。他的身体几乎是先于意识反应,一跃而起,挡在穆九身前,警惕地看向窗外,吩咐道:“方珏,这马蹄声音是朝村子这边来的,小心隐匿!” “是,风爷。”方珏应道,施展轻功踏上了房顶。 漆器村子转眼便被一支数百人的骑兵围住,陷入沉睡的村庄被强行唤醒,燃起一片不吉的灯火通明。 “王匠人是哪个?出来!”带头的军官在外面大喝。 王匠人夫妇惶急地穿戴好衣服鞋袜跑出来,却见几乎所有村民都被从家中驱赶出来,男女老少尽数聚集在一起,被举着火把的官兵死死围住。 “屋里还有人吗?”军官问王匠人,然而也不等王匠人回答,他便对底下的人使眼色,示意他们进去搜。 陵洵和穆九同一时间走出来,军官瞥了一眼,见他们不似村民打扮,便问:“你们是什么人?” “军爷,我二人是从武陵郡出来的行脚商,在此借宿的。”陵洵客气地解释。 军官倨傲地一扬马鞭,喝道:“管你们是哪来的,本将执行公务期间,都不得离开,去和村民们站在一处!” 不知道这伙人是什么来路,陵洵和穆九不好轻易发作,便依言走向村民。这些村民都是老实本分的庄稼人和手艺人,哪里见过这种阵仗,很多人吓得脸都白了,拼命捂着怀里的小儿,以防他们哭喊嚎叫招惹来官兵注意。 待官兵将所有民居都翻查了一遍,确认再也没有旁人才作罢,但是他们却没有发现方珏。陵洵注意到,穆九的那个小童儿也没有现出身影,不知道跑去了哪里。 抽了几记响鞭,待做足了声势,那军官才终于说明来意:“我等是奉旨而来,有人检举你们这里私藏阵法典籍,若想活命,便快点将典籍交出来,否则的话……”军官说到这里冷笑了两声,神色越显阴沉,“否则你们今天谁都别想活命,本将奉圣旨,有权将你们就地斩首!” 第三十八章 这军官张口一个圣上,闭口一个奉旨,恨不得把自己变成一张金榜黄绸,可是皇帝如今才刚过了穿兜裆裤的年纪,此时又正赶上兵变躲到了洛阳,能不能保证最基本的日常起居尤未可知,怎么会有那吃饱了撑着的闲心,去管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村庄里是不是藏有阵法典籍?就算是中常侍秦超,在如今这乱局中自保都难,八成也想不起来去找别人的茬。 陵洵站在村民之间冷眼旁观,倒是想看看这些人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这几位军爷别是弄错了,我们村子世世代代经营漆器生意,都是本分的人,怎么会私藏阵法典籍?”第一个上前说话的是个青年,陵洵看他觉得眼熟,想起来第一次来村子时,将他引到王匠人家的就是这人。 “哪里来的毛都没长全的小崽子,去叫这里的老人来回话!”军官高声喝骂,一马鞭抽过去,要不是青年反应快,及时往旁边躲闪过去,这一下挨上了,恐怕半张脸就要毁了。 青年的母亲惊叫了一声,急忙从人堆里冲出来,想要将正愤怒瞪视着军官的青年拉回去。然而青年母亲只顾着看青年,却没有注意到身边一名骑兵,不慎惊了那骑兵的马,只听一声马嘶,那马儿人立而起,马蹄子直接踹在妇人太阳穴上。 “娘!!”青年大叫一声,扑向妇人。 不少村民围上前,却见妇人太阳穴凹陷一块下去,已经没了气。而那军官却看都不看一眼,仿佛这些人在他眼中只是可以随便踩死的蝼蚁。 陵洵气血上涌,不由攥紧了拳头,他刚才实在是反应不及,否则无论如何也不会眼睁睁看着一条人命在自己面前没了。可是他才稍有动作,身边的穆九就握住了他的手,低声警告:“人既已死,无可挽回,主公没必要再暴露自己。” “你,出来!”军官坐在马背上眯着眼向人群中一扫,用马鞭朝某处指了指。 众人沿着他所指方向看去,见他说的竟然是王匠人,不过这也难怪,王匠人那一头亮白的银丝此时在灯火的照耀下十分打眼,若是想在这村子里找个足够老的人,恐怕非他莫属。 军官话音未落,便有几个小兵蛮横地冲进人群,将王匠人押过来。 脾气又臭又硬的倔老头仿佛摇身一变,成了一只被煮熟的螃蟹,平日里脑袋扬到天上恨不得横着走,此时却连动都不敢动一下,跪趴在地上抖若筛糠,险些将一把老骨头抖落零碎。 这便是升斗小民的悲哀,面对手握剑戟的官兵,也只能战战兢兢捧着一条孱弱如浮游的性命,任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老头,本将问你一句,你便要答一句,不可欺瞒。”军官先是警告,然后才问:“十四年前,你们这里曾来过一个身受重伤的阵法师,随身藏有一本名为《君王阵》的阵法典籍,后来阵法师身死,那本典籍便留在了这里。你们村人将这本典籍藏到了何处,尽快交出来,本将也许能免你们一死。” “回将军的话,草民,草民实在是不知道啊……十四年前哪有什么阵法师……” 王匠人颤颤巍巍,话才说了一半,当头挨了一鞭子,脸上瞬时添了一道血肉模糊的印子,陵洵想要上前阻止都来不及。 “我看你这老家伙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军官冷笑,正要扬鞭再抽,然而就在这时,忽听女人的尖叫,自他背后蓦地出现一人,如鬼似魅,竟是只凭一双肉手攥住了那长满倒刺的长鞭。 待陵洵看清那人,不由暗吃一惊。 这人不是别个,竟然是痴傻疯癫的惠娘。 惠娘凌空悬浮,一头乌发披散,玉白的手指尖竟在月光下泛出隐隐青光。她攥住军官的长鞭,只向后一收,便轻而易举将那五大三粗的男人拽下马来,长鞭一绕勒住脖子。 这一变故发生得太过突然,待那些官兵反应过来,被惠娘像提小鸡一样提着的军官已经翻起了白眼。 官兵在副将的命令下举刀向惠娘砍去,那密密如麻的刀阵眼看着便要将她绞成碎块,可是惠娘却只是原地结了个手印,便好像在身体周围升起一层看不见的屏障,让那些官兵再也无法接近分毫。 “不好,这女人是个阵法师!”副将旁边的一个男人突然大喝一声。 这男人并未穿戴甲胄,只着一身长衫,看气质举止也不像是行伍出身,但是他却能与这支骑兵队的正副将领平起平坐,可见身份不凡。 果然,男人说了这一句,便直接从怀里摸出一把铜钱掷向惠娘,那些铜钱落在地上骨碌碌一阵滚动,竟按照九宫八卦方位落定。而惠娘周身的防护屏障也在铜钱落定的瞬间分崩离析,官兵们趁机持刀向她劈砍,惠娘不得已,只好放了军官,身体向上轻轻一跃,足踏官兵刀刃,跳出了包围。 那男人见状,也从马上腾跃而起,与惠娘缠斗在一处。两人交手便可看出,他阵术要比惠娘差上一筹,可是这人却可三心二用,一边应付惠娘,一边对那些士兵下令,以他们为媒介排布法阵,渐渐将惠娘围拢。 好不容易从鬼门关逃出来的军官捂着脖子,好半天才倒过气来,开口第一句话便是气急败坏道;“你们这村子胆大包天,竟然敢窝藏阵法师,全都要处以极刑!” 先前那青年已经接受母亲死了的事实,他缓缓站起来,额头青筋凸起,眼睛布满血丝地瞪向军官,冷笑一声,道:“你自己的军队里便有阵法师,怎么不说?若不是那阵法师保你狗命,你只怕早就成了吊死鬼!” “放肆!”军官刚在惠娘那里吃了大亏,此时立刻将邪火发泄到青年身上,提刀便向他砍来。 “哈,连皇帝住的宫殿都让阵法师烧了,如今北边到处都在征兆阵法师,也不知你这疯狗从哪里冒出来的,竟然打着圣旨的名号在这里为非作歹,我看放肆的人是你才对!”青年说着便将腰间插着的一把镰刀抽`出来,迎上那军官的长刀。 这边惠娘还在与那阵法师过招,因为神志不清,脑子不太灵光,只知道硬拼而不知道变通,在士兵组成的变阵中处处掣肘,很快露出败势,身上不轻不重地挨了几刀,鲜红的血痕衬在素色的衣衫上,显得触目惊心。 陵洵再也看不下去,想到惠娘和他好歹还有半个馒头的交情,便要出手,但他却被穆九拉着,根本挣脱不开。 他侧头去看穆九,目光中却再也没有先前的孺慕,而是有些冷,“怎么,难道我们就这样见死不救?” 穆九却只是波澜不惊地摇摇头,“用不着我们出手。” 陵洵在穆九第一拦阻他时,心里便有点不痛快,或许是他在江湖上混得久了,早已习惯快意恩仇,看着不顺眼就要出手,哪怕交代了自己这条小命,也算是不枉此生欢畅。但是想到自己数次受穆九援手,又知道穆九能说出这样的话,肯定有原因,于是只好强压下那点不快,继续作壁上观。 眼看着惠娘的处境越发凶险,好几次竟险些被伤到要害,王老夫人在旁看得脸色苍白,紧张得几欲昏厥。 周遭无风,那些官兵手中的火把抓得稳当,可是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火把上燃着的火苗却忽然诡异地摇曳起来,晃得满地鬼影幢幢。 突然,有小儿在人群中指着天空大哭:“鬼!有鬼!鬼在飞!” 陵洵本为习武之人,又兼着阵法师的身份,五感自然要比寻常人敏锐一些,因此在小儿呼喊之前,便已经察觉到不对。他感觉得到,夜色中有人正在向他们这里飞速靠近,数量还不在少数。但他正要与穆九说,穆九却简短道了一句:“不必担心。” 直到小儿这一声哭叫,数十名黑衣人才终于显露出身形。 他们个个身法诡谲,而且还戴着相同的铁面。 陵洵就在看到这些黑衣人时,周身彻底僵住,却并不是因为他们居然全都是阵法师,而是因为,这些人脸上的铁面,竟然和恩公那日戴的铁面一模一样! 他们是谁?又从哪里来?和他恩公有什么关系? 陵洵心中惊疑不定,那边黑衣人却丝毫不拖泥带水,如砍瓜切菜般,很快便将那些围着惠娘的士兵扫清,那名阵法师瞳孔微缩,知道大事不好,正想寻隙脱身,却被四五个黑衣人围困死,一剑洞穿了胸膛。 任凭阵法师有多少玄妙手段,到底是*凡躯,这心脏被人捅了个对穿,也是活不了了,可怜他到死也不会知道,究竟是招惹了怎样的人,才落得个这般凄惨的下场。 而几乎是同一时间,那青年也结束了军官的性命,提着血淋淋的镰刀,跪在母亲尸体前磕了三个响头。 整整一支数百人的骑兵队,外加一个阵法师护持,居然就在这样短短片刻间被团灭,可见这些黑衣人的实力着实可怕,他们不仅是阵法师,而且相互之间配合默契,显然是经受过严格而系统的训练。 平静的小村庄被鲜血染红,村民们静若寒蝉,非但没有觉得解脱,反而更加害怕惊惧地看着黑衣人。 而这些让村民们惧怕不已的黑衣人,在扫平了障碍之后,竟然列队,齐齐在惠娘面前跪下,为首的一人开口,说得却不是汉话。 因为锦绣楼名扬四海,陵洵有不少生意做到了大夏朝境外,也略通一些番邦语言,因此他听懂了这些人对惠娘说的话。 他们说的是西北贪狼国语—— “末将救驾来迟,还望王妃恕罪!” 第三十九章 惠娘一脸懵懂无辜地看着这些黑衣人,似是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脸上还带着几分小女孩才会有的害怕。她不说话,那些黑衣人也不敢起来,很快惠娘就对他们失去了兴趣,茫然四顾,看到王匠人和王老夫人,急急火火地奔过去。 陵洵问穆九:“你能听得懂贪狼国的语言吗?” 穆九点头。 陵洵又道:“我早前因生意曾去过贪狼国,听说贪狼王妃是大夏的和亲公主,几年前无故失踪。没想到惠娘居然就是那王妃,也难怪她总是说一些娘娘公主之类的疯话,想必是曾经在夏皇宫里待过。” 大夏朝和亲向来不会用真公主,而是以贵族女子或是美貌宫女代替,因近些年大夏国力衰微,番邦各国蠢蠢欲动,屡次亮出爪牙,对这些“和亲公主”百般凌`辱折磨。 只是陵洵想不通,为什么大夏朝宫里出来的女子,居然会是一个阵法师。 王匠人脸上的鞭伤颇为严重,一条手指粗的长疤深可见骨。惠娘也不管自己身上还带着多少伤,用她那泛着青光的手指在王匠人的伤口上虚抹了一下,便见那伤口上的血肉开始自动愈合。 陵洵看得目瞪口呆,问穆九:“她用的是什么阵术,怎么会如此诡异?”他当初双膝被秦超打伤,也只能借助于八卦阵型图引导体内五行之力,加快伤处痊愈,可这惠娘居然能用阵术给外人疗伤,而且伤口恢复速度快得如此惊人,简直已经超出陵洵对阵术的认知。 穆九眸光淡淡地看着惠娘,道:“阵术种类庞杂,博大精深,番邦诸国民间多有传承,能将阵术禁得如此彻底的,也只有大夏了。” 陵洵暗自惊骇,心道贪狼国的国土面积不足大夏十分之一,而且常年受到匈奴侵扰,国力可谓十分贫弱,居然也能孕育出惠娘这样的阵法师,那么试想,若是大夏的阵法典籍没有被肆意焚毁,而是一代一代传承到今日,阵法师会是怎样可怕的存在。 那些黑衣人见惠娘并不理会他们,面面相觑了一阵,只好重新站起来。 村民不约而同向后瑟缩,唯恐他们像砍那些官兵一样,将他们也一并砍了。 带头的三名黑衣人向惠娘和王匠人夫妇走过去,原本其他人还为老两口捏一把汗,可是当三人行至跟前,竟齐刷刷叩拜于地,叽里咕噜说了一堆听不懂的话,陵洵听出大意,大概是在感谢王家二老这些年对王妃的照拂,他们今天就要将王妃接走,护送回贪狼国境内了。 王家二老自然是听不懂他们的话,但是也能从他们的行为举止间猜出大概意思,王老夫人红着眼圈拉住惠娘的手,哽咽道:“惠娘啊,你要走了吗?这些是你的家人吗?原来你竟是外族人……” 惠娘显然无法理解这么复杂的言语,只是看王老夫人哭,她也跟着啪嗒啪嗒掉眼泪,虽然已经是将近四十岁的女人,神态却好像只有□□岁的孩子。 不少村民都和惠娘处出了感情,也知道王家二老对惠娘的情谊,见此情景,颇有叹息,只有陵洵心生疑惑。 惠娘已经疯了,虽然名义上是王妃,但是这些番邦国君很少有对外族女子真心宠爱的,即便是生下子嗣,也大多因血统的关系遭国君嫌恶,无缘于继承王位。可是看这些贪狼国部将对惠娘的态度,不仅恭敬,甚至有几分小心翼翼,不像面对失势之人,这着实有点奇怪。 黑衣人首领几次请惠娘随他们离开,惠娘却不为所动,只顾拉着王老两口哭天抹泪,最后那黑衣首领无法,只好低声道了一句“属下得罪”,便以眼神示意两名副手,三人趁惠娘不注意,齐齐出手,一手刀斩在惠娘后脖颈上,将人砍晕,直接带走了。 陵洵皱眉,“她这么被带走,没问题吗?” 穆九道:“她既然是贪狼国王妃,自然要回贪狼国去,久留于大夏,迟早要生出祸端。” 明知道穆九说得有道理,如今惠娘身份已经暴露,若继续留在这小村子里,可能给村民带来麻烦。可是看穆九说话时那冷淡的神情,再联系他方才视这些村民如草芥的行为,陵洵又不免觉得几分心寒。 他虽然自认为自己没廉耻没下限厚脸皮,不是什么好东西,可是最起码剖开这副皮囊,里面装着的是一颗热乎乎的赤子之心,嬉笑怒骂,皆随本意。 可是这个穆九,不管如何神通广大,他的一颗心却是冷硬的,只要与己无关,便不会多管闲事,哪怕看着老弱妇孺在面前被屠戮,也能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明黄摇动的火光照亮了黑夜,也映得穆九那张谦谦君子的脸半明半暗,陵洵侧头看过去,第一次生出疑问——自己到底为什么会被这人选中? 既然穆九所行所为皆有用意,那么他接近自己的目的究竟是什么?难道只是如他所说,因为自己是个阵法师,且正好占据清平山? 黑衣人撤退之前,回头看了一眼,见满地堆砌的尸体和惶然不安的村民,随手弹出几道火符。那些火符也不知是用什么材料制成的,竟在半空中四散为万点火星,附着到数百尸体上,立即燃烧起来,转瞬化出一片火海。 然而奇怪的是,这大火虽然烧得很旺,却好像只对尸体有效,活人站在近前丝毫感觉不到热度。 陵洵忽然想到什么,冲进大火之中,找到那个骑兵队的阵法师尸体,将他翻转过来。 方才他便觉得这人眼熟,只是一时间没想起来究竟在哪里见过他,此时再看,才猛地想起,这人竟是中常侍府的侍卫。他当初被孙朗封住五识,拐入中常侍府,醒来之后见到的人便是这个阵法师。 陵洵还没忘当初这人看自己时的鄙薄眼神。 这人是中常侍的人,那么这些兵呢?难不成真是中常侍派出来的? 接着陵洵又去查看一具还没怎么烧起来的尸体,却惊讶地发现,这人身上穿的竟是凉州兵的军服。 是中常侍派人伪装成凉州兵四处祸害百姓,还是说这两人已经勾结在一起了?那军棍口中所说的“君王阵”又是什么? 正在暗自琢磨,陵洵忽然觉得背心里一紧,竟被人提了起来,只闻到那股兰香,陵洵不用回头看便知道这人是谁。 “虽然这符火对活人没有伤害,接触久了也没有益处。”穆九解释道。 陵洵笑了笑,“是我莽撞了,多谢先生提点。” 穆九察觉到陵洵言语间对他的疏离,抬眸看了他一眼,陵洵却只是笑吟吟地转过头去,不再看他。 数百骑兵的尸体眼看着在火光中化为白骨,再化为灰烬,最后连渣都不剩。 待黎明将至,这惊心动魄的一夜终于过去,却不知道又将是多少风波的开始。 方珏躺在屋顶,枕着双臂,翘着二郎腿,一身黑衣几乎将自己完全融入青色瓦片之中,可是不管是这夜色还是他身上的黑衣服,与他此时的脸色相比,都相形见绌。 他很不高兴。当然,他很少有显得高兴的时候,不过这一次他是真的非常不高兴,时不时地还往身侧瞥一眼,恨不能将那让他不高兴的源头一脚踹下去。 穆家小童儿谨言此时正盘腿坐在方珏旁边,身着一身素色书童服,头上梳着两个小髻,像个红唇含笑的瓷娃娃。他也不说话,只是每次当方珏看过来时,他都会礼貌地回望过去,即使遭到方珏白眼,也丝毫不会生气。 其实原本方珏就看谨言很碍眼,追究其原因,还是在他家那好老板身上。 因为陵洵自打见了那穆家家主,便好像闻到骨头的狗,整天跟着人家屁股后头转,那副讨好的样子简直让方珏没眼看。 他们那个霸气威武的风爷呢?他们那个刀口舔血让黑道头头们闻之色变的风爷呢? 方珏这几天闹心得不行,甭管穆先生多么炙手可热,在他这里就是越看越不顺眼,连带着对穆家小童儿也生出满满敌意。 而且这种敌意就是在今晚彻底爆发到最高点的,原因很简单,骑兵突袭,当他以自己能够隐匿身形不被发现而骄傲时,竟发现,这平时不显山不露水,好像除了吃东西背书就什么都不懂的小奶娃子,居然也将自己藏了起来,让那些骑兵好顿翻腾,也没能找出他来。 方珏觉得自己被深深地挑衅了,觉得他最引以为傲的资本被触动了。好在他惊奇地发现,自从那些骑兵突袭村庄之后,他家风爷好像对那穆先生冷淡了不少,似乎随时都可能和他一拍两散。方珏心中大喜,这才觉得能在这穆家奶娃子面前抬起头来。 “方珏哥哥,你是想和我说什么吗?”在不知道第几次被偷瞥,谨言终于坐不住,尝试着问。 方珏抱紧怀中的剑:“哼。” 谨言:“……” 到底哪里得罪了这位黑脸神? 谨言摸不着头脑,不过很快又重新眯眼笑起来:“方珏哥哥,我家先生答应辅佐主公,我们两个以后也少不了要经常共事,若是你对我有什么不满,尽管说出来,我会改好,这样以后合作也便宜一些。” 又拿你家先生来压我,没见我们风爷都不待见你家先生了吗? 方珏:“不必,也许不久你我便会分道扬镳。” 谨言一脸莫名。 方珏决定提点提点他,手指向下指了指,“你不觉得今晚风爷和穆先生的房间很安静吗?” 今夜的确很安静,相比于之前陵洵和穆九的彻夜长谈,这一言不发的共眠着实显得诡异。 可是还不等方珏得意,觉得自家老板终于又冷傲起来了,下面的人却好像有意和他作对,传来隐隐交谈声。 陵洵辗转反侧,在天快亮时终于忍不住,拧着眉头凑近穆九,盯着他的睡颜看。 “先生,你还未睡吗?”他小声问。 穆九呼吸平稳,并没有反应。 陵洵又接连叫了几声,见对方实在是睡得沉,这才放下心,撑着脑袋打量穆九,甚至贼胆包天地伸出手指,轻轻在穆九的嘴唇上点了一下。 这穆九长得的确是他最喜欢的类型,只可惜是个城府深沉的冰美人,叫人猜不到心思。 “你到底为什么会选我?你接近我到底有什么目的?” 这两句话就像魔障一般,自不久前在心里生根,便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迅速长大,扰得陵洵心绪不宁,此时手指尖触在那冰凉凉的唇上,一时间失神,竟然喃喃说出声来。 等陵洵回过神来的时候,才发现不知何时,穆九竟然睁开了眼,正一言不发地在黑暗中看着他。 第四十章 陵洵居然没出息地手抖了一下,指尖直接戳进穆九的唇瓣间,湿湿软软,带着一点暖意。 “先生,你醒了。”陵洵好像狗爪子被烫到,刷地收回来。 穆九坐起身,默默地注视着陵洵,竟生生将他那层厚如城墙的脸皮看得烧红。 “主公醒了?” 这世上再也没有什么比怀疑别人,还当面将这怀疑说出来,最后让正主听见更尴尬的了!好在陵洵足够会装模作样,居然也能顶着那张红脸,做轻描淡写状。 “嗯,我只是在想之前那军官说的话,到底什么是君王阵?” 通过抛出问题来回避问题,这种巧妙绝伦的方法也就只有冰雪聪明如他能想到了! “主公恼怒我了?” 然而,无论何种小聪明,面对绝不肯配合的人,也只能划归为徒劳。 陵洵:“……” “主公是因为我拦阻主公,不让主公去救人而感到不悦?” 既然穆九有意将话摊开来说,陵洵倒也不再遮掩,干脆坐起身,正色道:“既然先生问起,我也就直言不讳。无歌敬佩先生高才,也感念先生数次出手相助,然而相处数日,先生大概也已经察觉,你我二人道不同,待人待事可谓天壤之别,因此无歌觉得,我们还是君子之交,不相为谋的好。” “道不同?”穆九竟是淡淡地勾了下唇角,“主公是想说穆九冷清冷性,枉顾人命吧。” “自然不是,是无歌心性浮躁。”做事留三分,来日好想见,陵洵自然要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 然而穆九却不领情,眸色微暗,望着陵洵,双眼中竟闪过些许锐利。 “好,既然主公厌弃,穆九自当离开,只是离开之前,穆九想问主公三个问题。” 陵洵垂眸拱手,“先生谬称,无歌不敢当‘主公’二字。” 穆九神色更阴沉了几分,却当真改口,道;“第一问,你不远万里寻我而来,究竟为何?” 陵洵:“自然是想要请先生出山,相助成就一番事业。” “第二问,乱世之事业,便是霸业。你想成就霸业,所为何?” 这个问题陵洵认真思索了片刻,是啊,他到底是为什么想要掺和进这一场群雄逐鹿的浑水之中?凭他所掌握的财富,已足够富足一生,为何想不开要去做那九死一生的买卖,甚至从三年前就开始秘密布局? 起初他以为自己是为了报仇,他想要变强,想要杀尽害他之人,可是直到这一刻,他才觉得好像不是那样。仇恨当真有那么大的力量吗?他为什么会义无反顾离开清平山来找穆九? 其实仔细想,原因再简单不过。 他只是想保住他想保之人的性命。他再也不想看到陵姝的悲剧在他的至亲至爱身上再度上演。甚至想得更远一点,他再也不想看到那一闭上眼就能回到的梦境——被阵法师尸体填满的山谷。他再也不想看到,在荆州,在大夏朝的土地上,会有人因为自己生为阵法师,便被打上猪狗不如的印子,东躲西藏地潦倒一生。 然而对如今这样渺小的他来说,这些想法只能是个不自量力的笑话。 “我想救人。”陵洵深吸一口气,终是这样回答。 穆九看着陵洵,语速放缓,却变得更为郑重。 “第三问,你想要救人,是救一个人,两个人,你目之所及之人,还是想救天下人?” 陵洵自嘲地笑起来,“天下人怎敢夸口,总归是尽可能多一些人罢了。” “你请我出山辅佐,我便奉你为主,助你实现霸业,去救更多人。可是昨晚你数次想要暴露自己,险些置己身于死地,为的只是救那一两人。殊不知若是为了这一两人,你将自己的性命折进去,还何谈霸业?何谈去救更多的人?已有心系天下子民的胸襟,却没有心系天下子民的杀伐,不如继续回去做个贩布商。试想有朝一日手握百万大军,却只为了一人生死而陷三军将士于不义,九泉之下如何面对那些赤胆忠魂?又与亡国昏君何异?” 陵洵被穆九这一连串喝问,问得哑口无言,脸上更是臊得一阵冷一阵热。 “路见不平,仗义相助,此侠士所为,而非一方雄主。我既然为你谋事,眼里便只看到你一人,只为你谋划,只顾你性命。若是这些在你眼中,是所谓的‘道不同’,那穆九也无话可说。” 陵洵原本是因为羞愧而双颊滚烫,可是听到最后,满耳朵里都是穆九那句“眼里便只看到你一人,只为你谋划,只顾你性命”,竟觉得那一个一个字都好像化成了小虫,麻痒痒地咬着他的耳朵。 这番对话此时正被屋顶上的两人听个真切。 谨言听到这里,已然是眉目舒展,冲方珏笑道;“看来主公和我家主人要和好如初了,你我以后还要共事。” 方珏却是一脸见鬼的表情,难得愿意和谨言多说几个字:“他们吵得如此严重,难道不是今晚就要散伙?” 谨言觉得很无语,可是先生教过他,要注意礼仪气度,所以还要保持微笑,但是这样让他很生气,于是只能保持着笑脸凑近,低声问:“方珏哥哥,你是不是从来没有喜欢过的人啊?”他们家主那般露骨的剖白,难道他没听到? 说起来,他跟在家主身边这么多年,还从没听过他一次说这么多话呢,而且还疑似夹杂着一句情话。 家主这样的人,说出这样的话,这世间无论男女,恐怕没有谁能够招架得住吧? 方珏却闹了个大红脸。 喜欢人?这世界上的人都那么傻,他怎么会有喜欢什么人呢?就连他家貌比狐狸精的风爷,他都常常觉得看不过眼,更不要说别人。 天光大亮,下面的房门被推开,穆九从里面走出来。 方珏眼睛蓦地睁大,一张不高兴的脸竟透出些许高兴来。 “你看,你家主人已经被我们风爷赶出去了。” 谨言探出脑袋,正想往下看,却听房门再次打开,陵洵从里面追出来,大声喊:“先生留步!” 然而穆九却不停,大有一去不返之意,陵洵着急了,竟直接冲过去,从背后将人牢牢抱住。 方珏喉头一甜,差点吐血身亡,从房顶倒栽下来。 谨言忍笑忍得肚子疼,从没看过被打脸打得这样快。 “我错了,是我错了还不行吗?是我误会了怀风,怀风不要弃我而去。”陵洵抱着穆九,将自己变成了一只地道的泼皮无赖,还趁机将脸埋在穆九背上蹭两下。 穆九身形微僵,大概实在受不住陵洵这番又蹭又拱,只好抓住陵洵胳膊,将人从自己背上揭下来,转过身看他。 陵洵似是生怕人跑了,又忙扒住爪子从正面抱住,抬起头看着穆九,委委屈屈小声说了一句:“怀风,我错了,不要弃我。” 两主两仆一行四人再次离开漆器村子时,没有惊动任何人,不过陵洵先前也提醒过村民,说这里已经不再安全,也许还会有人来寻求那本叫“君王阵”的阵法典籍,为避免麻烦,最好迁徙至别处,更是留下不少银两,让他们能度过寒冬。 大概是因为先前弄出了一档幺蛾子,陵洵这接下来的一路对穆九更加殷勤,简直是冷了添衣暖床,热了吹气扇风,看得方珏时时刻刻想死。 “怀风,你看,与你同行,连天气都变好了,我从益州来的时候,可是下了好大的雪。”类似的话,陵洵不知说了多少。 可是穆九却丝毫不解风情,每逢陵洵说这些没有营养的废话,便不予回答。 只有谨言知道,他们家主好像还挺爱听这些话的,尤其这些话是从风老板口中说出来的。话又说回来,这天底下恐怕也只有风老板敢于这般和家主说话。 见穆九不搭理自己,陵洵骑在马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撸着马耳朵,直把那马耳朵撸得快秃毛,才问:“怀风,君王阵是什么?” “从字面上理解,就是君王之阵。” 穆九总算开口了,这解释和没解释差不了多少,然而陵洵心中却还是一喜。 虽然好不容易将人留了下来,但是穆九却一直很少和他说话,陵洵担心两人再也回不到之前的样子,就变着花招讨好,哪知道全都碰了软钉子,也只有问一些正经事时,穆九才能勉强搭理他。 “君王阵是阵法典籍吗?”陵洵追问。 “不知道,也许是典籍,又或者不是。不过倒是有一句传言。” “哦?什么传言?” “得君王阵者得天下。” 如此诱人,也难怪会有人为了它派遣军队到民间四处搜查,但是陵洵却没什么兴趣,只是用手撑着头看穆九。 穆九似是感觉到陵洵的漫不经心,不由问:“主公难道不想得到这君王阵吗?” 陵洵眼睛都不眨,便回答:“不想。” “哦?为何?” 陵洵笑得像只贼狐狸:“因为,我已经有怀风了。” 第四十一章 从荆州前往清平山需要渡江,然而等陵洵一行人抵达渡江口,却发现那里已经人满为患。 “下游发洪,水流太急不能开船了,今儿都回去吧!”渡口的几户船家纷纷摇头,不停对前来打探消息的人说。 水流太急?发洪? 陵洵听完方珏的禀报,心中纳闷。 “这已经入了冬季,天旱少雨的,怎么好端端会发大水呢?”他回过头问穆九,同时打了个喷嚏。 穆九默默地将陵洵让给他的狐皮大氅脱下来,披在他身上。陵洵要推让,他却双手按住他肩膀,陵洵瞬时便老实了,生怕反抗过头,情不自禁运用起内力,再将他伤到。 “这洪水并非自然形成。”穆九一边帮陵洵整理大氅一边说,给他从里到外裹了个严实。 陵洵仗着自己身体底子好,这一路一直将唯一带着的大氅让给穆九穿,却没想到不争气,居然着了凉。此时狐皮加身,他觉得骤然暖和不少,尤其是这大氅刚从穆九身上脱下来,还带着几许淡淡的兰香,让他瞬间精神百倍。 “洪水并非自然形成?”陵洵被那脖领处的一圈狐毛弄得下巴发痒,不停蹭来蹭去,听得直皱眉,“这是什么意思?难不成这并非天灾,而是*?” 穆九淡淡“嗯”了一声,眼睛却一直盯着陵洵那在狐毛上不停蹭动的雪白下巴,接着他抬手,也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只在陵洵那坠着狐毛的脖领上轻轻一抹,那些狐狸毛便服帖起来,不再那么扎人了。 陵洵却没有注意到这一细节,只是沉吟思索片刻,便叫来方珏:“你去打听一下,民用船不能走了,荆州的军用船只是否还能通航?” 方珏领命而去,谨言有些惊讶地问:“军用船只我们也能用吗?” 陵洵好不容易有了在穆九面前显摆自己能耐的机会,怎么肯错过,于是故作高深道:“别人用不得,我却用得。” 如今陵洵已经离开清平山一个月有余,也不知道山中是什么情况,孙朗带来的那些阵法师能不能压得住,更为重要的是,他想赶回去给陵姝做最后一次“烧七”,因此没有时间再做耽搁。 方珏很快打探消息回来,说这边渡口有一只军用五帆船在巡航。 陵洵从怀中摸出一个腰牌给方珏,让他想办法上船,将这腰牌交给船上的将领。 当初袁熙离京城时,曾给陵洵留下这块腰牌,他来荆州时特意带在身上,如今刚好派上用场。 方珏正要离去,陵洵又将他叫住,将他那“无歌二宝”之一的黑纱披风拿出来塞给方珏,嘱咐道;“毕竟是军用船,你把这个带上,潜入时小心一点。” 穆九瞥了那黑纱披风一眼,等方珏走了,问:“主公这黑纱披风中,是否融入了阵术?” 陵洵点点头,“不错,可惜我阵法水平不高,只能做到这种程度,可以略作掩饰,却不能真正隐匿身形。” “将阵术融于器物,已经是阵术中最高难的部分。大多数阵法师,即便到了能呼风唤雨的程度,也终生无法掌握这样的秘法。主公不必妄自菲薄。” 陵洵摆摆手,“不是我故作谦虚,只是幼年曾有幸得恩公指点……” 话说了一半,陵洵眼神却黯然下去。 其实仔细想想也很奇怪,陵洵并不算在阵法上非常有天赋的人,单看当初穆九送给他的那副八卦阵型图他自己怎么都琢磨不明白就知道。可是不知为什么,在恩公指点时,他的理解能力会忽然拔高,当初学那以阵入织物的方法,几乎是一点就通。 这种情况在穆九指点他寻人阵时也曾经发生过。 莫非只因为他们都是阵法师? “怀风,我想问你一件事。是不是阵法师只有在得阵法师指点时,才能迅速掌握阵术?如果自己埋头研究,任凭天赋如何好,也是白费功夫?” 穆九摇头,“自然不是。能否掌握阵术,掌握的程度深浅,速度快慢,只与本人有关,天赋高的阵法师即便没人传授,也能自通为阵法大家。所以我才说主公的领悟力极高,不必妄自菲薄。” 陵洵心里知道不是这样的,可是穆九难得夸他一次,他也就没再继续反驳,最终以一个喷嚏结束了这场受之有愧的褒奖。 大概等了两个多时辰,方珏终于回来,果然带来好消息。 “那船上的将军叫徐光,看了腰牌以后,说这边的渡口人多眼杂,他不好行事,让主公到距离此处以西十里的小渡口去,他会让人用小舟接主公上船。” 陵洵隐约觉得徐光这名字听起来耳熟,拧着眉毛想了半天才想起,以前袁熙经常在他耳边提起这人。 徐光是袁熙母家的远亲,算是嫡系心腹之一,袁熙待他如亲兄,就连武学也是徐光传授的,因此陵洵不必担心他会不买袁熙的账,尽可放心登船渡江。只是有一点,这人好像……非常讨厌陵洵。 徐光常因袁熙和陵洵厮混在一起而多有意见,甚至将陵洵比作伶人小倌。若不是看在袁熙的面子,陵洵好几次都想秘密套个麻袋把这人给办了。 怎么如此倒霉,偏偏撞上这个煞星? 陵洵垮下脸来,表情像是要被人逼着吃下一坨大粪。 穆九察觉到他的异状,问;“怎么,此人有什么问题?” 陵洵怨念地瞥了他一眼,“怀风那么善于占卜,怎么不算一算?” 穆九竟当真回答;“此行无险。” 陵洵不想说话,摆摆手,只好与众人打马向西行去。 徐光果真派了一艘小船停在渡口边,上面站了两个荆州兵,见陵洵过来,忙行了个军礼,脸上均带着笑意。 “你们认识我吗?”陵洵好奇。 “风老板的大名谁人不知?我是从京畿之地南逃而来,刚刚应召入伍的。”其中一个麻子脸的士兵说。 京畿之地? 从京畿之地来的人,怎么会认识他呢? 哦,是了,陵洵想起来,他的画像可是曾一度贴遍京城大街小巷呢。 不过看到朝廷命犯,这麻子脸如此激动是怎么回事?难不成是觊觎他这颗价值千金的脑袋? 想到这里,陵洵不免提高几分警惕,往穆九身后缩了缩,顺便将自己的脑袋扶扶正。 “我也知道风老板!我是荆州人,我们家全都受过锦绣楼的恩惠!”另一个个子稍微矮些的士兵不甘寂寞地抢白道,“风老板是天下第一大善人,等上了船以后有什么差遣,尽可吩咐!” “是啊是啊,风老板不仅心善,还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我们兄弟两个今日能得见风老板一面,实在是三生有幸!只要是风老板交□□的事,一定肝脑涂地!” 陵洵越听越晕,没记错的话,他当初被通缉好像是因为劫法场吧?怎么就成了大英雄了呢? 可是时间紧迫,也来不及细说,两个士兵鞍前马后地将四人请上船,并安置好行李,道:“风老板放心,这四匹马儿我们会让兄弟代为照料,等洪水退了,再给风老板送过江去!” 陵洵已经太久没有这般众星捧月的待遇了,尾巴翘起来,像只重拾辉煌的公孔雀。然而这种飘飘欲`仙的好心情却没有持续多久,当他们从小船换上大船,看到徐光那张鄙夷轻视的脸,陵洵才终于落回地面,竟也难得踏实起来。 “徐将军,别来无恙啊!”陵洵笑眯眯地拜礼。 徐光的表情就像看到了臭虫,连个冷哼都不屑,目光径直穿过他身体,连同陵洵身边的三人也一并无视。 陵洵摸了摸鼻子,“那个,子进的腰牌你看过了,能不能还给我……” “你这妖孽,还要脸不要?”陵洵话没说完就被打断了。徐光一开口便是声如洪钟,震得人耳根发麻,“今天是看在我家二公子的面子才送你渡江,从今以后离我家二公子远一些,再也别来纠缠!” 陵洵没想到这糙人如此直白,竟连最起码的面子功夫都不屑于做,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好顿交错,可他却不是因为自己难受,而是偷偷从余光里打探穆九的反应。 徐光的话实在是太有内涵,他可别误会了什么才好…… 这还是陵洵生平第一次在乎别人对他的看法。 陵洵正想尴尬地笑一笑,圆场几句,给自己找个台阶下,却见穆九拉住他衣袖,将他轻轻拉到自己身后,挡住徐光那不善的视线。 “徐将军。” 或许是穆九的气场突然变得强势,那徐光周身僵硬,就像野兽感受到危险,警觉起来。 “你是什么人?要做什么?” 穆九摇摇头,只是语气和缓道:“言多必失,将军还是安静些为好。” 徐光瞪眼,正想骂回去,却惊恐地发现自己竟然说不出话来了。 陵洵在旁边看得直发愣。 说好的不能轻易暴露身份呢?说好的不能冲动行事要顾全大局呢? 思辰先生,你暴露了啊…… 第四十二章 徐光被禁言,他身边的几个近卫当即拔刀,将陵洵等人围了起来。 陵洵很无辜地从穆九身后探出脑袋,摆摆手道:“可不关我的事,我什么都没做啊,干嘛动刀动枪的吓唬人?明知我胆子小。” 徐光怎么看陵洵怎么欠揍,额头青筋直爆,却因忌惮穆九而不敢妄动,只能干瞪眼。 陵洵叹气道:“光是瞪眼睛怎么知道你想说什么呢,你那双眼睛又不好看。怀风,你还是给他解了禁言术吧。” 听到“禁言术”三个字,徐光的脸色由青转白,又由白转青,接着他张了张口,竟然能说话了。 “你,你是阵法师!”饶是他以英勇无匹闻名荆州,也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如临大敌地盯着穆九,好像他是什么披着人皮的洪水猛兽。 穆九却不答话,只是冲陵洵拱手,道了一声“主公”,便垂首立于他身侧。 陵洵心中受宠若惊,虽然穆九没少喊过他“主公”,但如此做出谦恭之态的却是头一次。他知道这是穆九有意在给自己撑场子,于是面上强做镇定,只是笑眯眯地点头,显出几分扮猪吃老虎的高深来。 大夏□□之所以那么忌惮阵法师,不是没有理由的,哪怕阵法之道衰落数百年,如今再提到阵法师,人们都会稍有变色,更何况这次面前还是站着一个活的。 徐光就算再瞧不上陵洵,也不愿和阵法师作对,命人给他们安排舱室落脚就不再理会,只是在心中纳闷,不知道这个倒霉绣花的是如何巴结上阵法师的,想来非财即色,不是什么正经手段。 四人在船舱中落座,陵洵知道以徐光对他的恶感,想要从他嘴里打探出消息肯定是不可能的,于是将先前那两个迎他们上船的士兵找来,问道:“听人说江下游发洪,可是如今连着几个月没下过大雨,又怎么会有水患?” 两名士兵俱是露出愤愤之色,“还不是凉州兵干的好事!” “哦?怎么回事,两位不妨和我说一说?”陵洵从清平山出来这一路,也打听到不少战事,只是多为民间的道听途说,并没有军中战报准确。 两名士兵你一言我一语,将如今中原的局势交代一番,原来,京城被一把火烧了之后,陈冰率凉州兵东进,追击逃往洛阳的秦超等人,想要夺回幼帝,不料却被南阳侯魏兆阻拦。 魏家因祖上军功,世代袭爵,名义上驻守兖州,实际上这么多年来通过联姻吞并等方式,已控制了青,徐,豫,兖四州,虎踞于京畿以东,根基深厚。凉州兵纵使是虎狼之师,对上南阳侯也很难讨到好处,破竹势头被斩断,只能在江淮一带胶着。 眼看着战线拖长,粮草不济,陈冰狗急跳墙想出个馊主意,竟打算用水攻,于是借助于麾下阵法师的力量,毁了长江下游几处要紧的堤坝,水淹三州,不知毁了多少村落田亩。 “风老板不知道现在江淮一带民间的童谣吗?‘豺狼走,虎豹来,百姓骨,哀鸟食’说得就是秦超和陈冰。”麻子脸士兵说到这里,眼圈红了,忍不住用袖子蹭蹭,“我有个姑姑,嫁到的村子刚好被水淹了,一家老小无一活口,我那小表弟今年才三岁。” 矮个子士兵虽然没有亲戚遭难,心里也不好受,轻拍着麻子脸的肩膀安慰。 陵洵听得直皱眉,“这陈冰怎么如此暴虐无道,水淹三州……他手底下的阵法师就不怕遭天谴?阵法师的名声都是被这样的人败坏的!” “是啊,凉州兵无恶不作,还到处劫掠村寨民庄,声称要寻一样东西。” 陵洵和穆九对视一眼,追问:“什么东西?” 麻子脸士兵挠着脑袋回忆,“好像是什么……阵,得之可得天下。” “君王阵?”陵洵精神一振,立刻道。 “对,就是这个!君王阵!”麻子脸一拍脑门。 矮个子补充:“其实不只是凉州兵,我听说很多地方豪强都在找这个东西。” 君王阵到底是个什么东西?陵洵第一次听穆九提到时,并未往心里去,可是此时再看,却是确信这并不是什么善物。他就不信,只凭一个小小的阵法,就能得了天下,到头来不过是那驴子前面吊着的胡萝卜,看得见吃不到。 天下不知道要有多少傻驴,不辨前路,只知拔足追赶,最后失了前蹄摔下悬崖,落得个粉身碎骨的下场。 “怀风,你可要提醒着我,不能做那只傻驴。”陵洵这般在脑中想着,便无意识向穆九说出来。满屋子的人都不知道陵洵为什么忽然蹦出这么没头没脑的一句,唯独穆九,似是听懂了,微微揖了一礼,珍而重之。 陵洵说完才知道自己失态,好在脸皮厚得看不出红晕,见两名士兵疑惑不解地看过来,便学起穆九,将自己弄成个波澜不惊的模样。 帆船在大江之上向着对岸行驶,因为下游决堤以致水流回灌,上游水位节节攀升,水流的速度也极快,到了后来,船上风帆不得不随时变动方向,借助风力避免船只顺向行驶距离过长。如此一来,船身便好像风中零落的树叶,大起大落间能把人五脏六腑颠出来。 风越来越大了,天空呈现出一种不正常的紫红色。 穆九看向窗外,忽然道:“有阵法师结阵。” 陵洵心中顿时有种非常不好的预感,就好像有什么强压着他胸口,憋得他难受,“能不能看出来,结的是什么阵?有没有办法阻拦?” 穆九摇头道:“阵法已经开启,很快就会有消息传来。让船往西北方向开,远离东南。” 陵洵唤了几声,却没唤到人,想来是现在大风中航行需要人手,没有人有空理会他们,于是他亲自冲出船舱,乍一开门,没有防备之下差点被大风顶了回来!他不得不运转内力,再次尝试,这回好歹算是跨出了舱门。 “徐将军!”陵洵跑到甲板上,正想和徐光说话,却见这时甲板上的人全都聚集在船头,向着江面眺望。陵洵循着他们所看的方向望过去,竟见远远一艘军用帆船向这边行来,那帆船的规格建制比徐光这艘船还高一等,光是一张主帆就比徐光三张帆加起来还大。 徐光在荆州已经是水军都督,论船只规模,谁能大过他去?只怕这条船是袁家父子的主将船。陵洵这般推测着,等到那船行近,看到船上挂着的旗帜,上面写个巨大的“袁”字。 莫非是袁熙? 果然,这时听甲板上一个副将大喊:“将军,那是二公子的船!” “将军,不对,这船吃水不对!”另有一名副将道。 徐光常年在水上操练,怎能没注意到船的吃水线,当即凝起眉毛,大喝一声:“不好!那船要沉了!快转舵后退,当心被沉船带进旋涡,另外派四十人放小船,成扇形靠近!务必保证二公子性命无虞!” 徐光平时治军有方,令出即行,当即便有四十水兵放了小船去接近大船。 这方安排急中有序,陵洵虽然和徐光不对付,却也忍不住在心底叫了一声好,承认他是个难得的将才。 现在最重要的是救人,陵洵一时间也无法让徐光按照穆九的意思调整航线,于是只能安静站在一旁,等着他们救人。 十条小船陆续靠近大船,不时有人从大船上跳下来,被小船接应。陵洵眼睛尖,很快看出袁熙并不在这些人之中,心中那种闷堵感再次袭来。 这果真是袁子进的船?那么为什么他不在上面? 船上其他人很快也注意到这点,站在徐光身边的副将正要开口,却被徐光沉着脸抬手阻止,“等人上来再说。” 不多时,袁家的主将船已经缓缓在水中心倾覆,十条小船齐齐收拢回来,船上的人悉数被救起,而徐光的五帆船因为转向后退得及时,并没有被沉船水涡波及。 等将人拉上船,徐光终于一改沉稳,提住一个人的脖领子,狰狞着一张脸,迫不及待问:“二公子呢!” 那人从头到脚被水打了个透,哆嗦着号哭出来:“将军,两个时辰以前,二公子从鄱阳口上岸,视察江畔堤坝……” 徐光一巴掌抽了那人一耳光,怒目而视:“公子上岸你哭个屁!” 哪想到那人哭得更厉害了,“鄱阳口堤坝决堤,十八个县尽数淹没,二公子他,他不知所踪……” 陵洵觉得脑子顿时嗡一声,险些被猛然掀起的船带得站不住脚。 但他也只是空白了这一瞬,便飞快地冲向徐光,一把抓住他衣襟,“把袁熙的玉佩给我!” 徐光哪想到这种时候,那细皮嫩肉的绣花小倌儿又来凑热闹,当即就想一耳刮子抽出去,哪想到他还没等动手,却猛地觉得胸口传来闷痛,竟是动弹不得,于是惊讶地瞪大眼睛,瞅了眼那双抓住自己衣襟的手。 这人……竟然内力不凡。 “听到没有,还愣着干什么,把袁子进的玉佩给我!” 徐光见过风无歌次数不少,还从没见他这般凌厉的模样,那双总是含着笑意的桃花眼此时冷得人骨子里发寒,好像能随时化出穿心刺骨的利刃。他几乎是不受控制地从怀中摸出玉佩。 天上蓦地劈下一道惊雷,倾盆大雨落下。 陵洵也顾不上被雨水淋湿,夺了玉佩便撂开徐光,原地盘腿坐下,就着雨水在甲板上画出复杂的符文。 “九宫八卦掌上排,纵横乾坤在其中,地耳天目洞玄机,阴阳之事我尽知。起!”他低声默念口诀,将袁熙的那块玉佩放在符文之上,顿时符文金光大亮,他忙闭目凝神,按照穆九的指点,施展寻人阵,寻找袁熙的下落。 而看着他这番举动的徐光却彻底呆愣住,险些腿软地跪下去。 没想到,锦绣楼的风无歌……居然是个阵法师! 第四十三章 袁子进,袁子进……你小子到底在哪里? 陵洵外表上看不出,实际上心急如焚。说起来,当年他救袁熙于危难,不惜暴露自己阵法师身份,看起来好像是仗义之举,心底却没那么纯粹,盖因早就摸清了袁二公子身世底细,才有意存了结交心思。只是没想到,一来二去,两人互相欠了几条命,竟也真的成了生死莫逆。 终于,陵洵看到了袁熙,还是活的,这让他心底一松,缓缓睁开眼。 一众将士早就将他当成一樽活菩萨围了起来,虽然不懂他这番作法是在干什么,总归能猜到和二公子有关。因此见他动作,立刻蠢蠢欲动,若不是被徐光在头前压着,恐怕早就将陵洵架起来拷问。 “风老板,您这是在找我家二公子吗?”一名副将终是忍不住问。 陵洵道:“子进无事,现在正和一些百姓困在山头高地,我给你们指路,尽快去接应他。” 如今徐光才知道酸儒文生所说的“做人留一面,日后好相见”是什么意思,更何况他现在还没到“日后”,便已经觉得脸被打肿了。他讪讪地不敢直视陵洵,只瞪着眼睛冲底下的兵吼:“还愣着干嘛?还不快听风公子吩咐?” 陵洵正要前去舵台指引方向,肩膀上却一重,竟是被人压了下来。 “怀风?”陵洵回头,只见穆九正站在身后。 “莫非主公忘了方才所说的话?”穆九淡淡道。 陵洵心中一沉。 “东南乃杀局,此去九死一生,望主公珍重。” 陵洵眼睛瞪大:“莫非你刚才说的阵法师结阵,就是在东南?!” 穆九默认。 “可是袁熙就在东南……”陵洵脸色渐沉,忽然咬牙道:“那鄱阳口的堤坝也是人为!?” 这问题已经无需穆九回答。 鄱阳口距离江淮可是有相当远的距离,若说是凉州兵纵水,也不至于跑这么大老远。所以在东南方结阵的究竟是什么人?他们为什么要炸毁堤坝?袁熙究竟是无辜被牵连,还是被人瞄准的目标? 陵洵隐约知道袁家内府的纠纷,由不得多想。 袁熙和他那庶出大哥从来都是貌合神离,被后来扶正的袁府夫人更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当初第一次见面,袁熙险些丢了小命,也不乏他们的手笔。 徐光在一旁听得云里雾里,却隐约意识到事态严重,双拳紧握,转身去下令,命船头调转东南方向。 陵洵脑子一转,当即拉徐光给自己做挡箭牌:“徐将军已经下令调转船头,我就算不想去也没办法,总不能跳江……” “船上有小舟,此处已到江心。穆九别的本事没有,以小舟护送主公安全上岸还是没有问题的。”穆九将陵洵后面的话截了个干干净净。 陵洵:“……” 陵洵方才对徐光等人说得轻松,其实袁熙的情况远没有那么乐观,他们那小山包没有多高,水位却正以惊人的速度不断上升,若是不及时过去救援,他们必将被大水冲走。 沉吟思索,陵洵忽然抬头,目光灼灼地盯着穆九看,显示出少有的郑重。 “怀风,你警告我不要以身犯险,可若是我事事以自己为重,恐怕今日这世上早已经没有风无歌了。” 若是不能与他人肝胆相照,以命相待,以他的出身处境,又怎能换得他人真心相托?这世间又哪来的那么多无缘无故的生死相随? “还望主公三思。”穆九凝视陵洵片刻,再度规劝,只是神情不冷不热。 陵洵心想,穆九一定会对他很失望吧,前脚刚和他讲过道理,他还信誓旦旦以后一定都听他的,结果他这后脚就要去逞英雄,会不会就此觉得他没有韬略,眼光狭窄,便真的弃他而去了? 心中虽然有点难过,陵洵还是头也不回跟着徐光去了,按照寻人阵所示,往东南方向某港口行驶。待帆船驶上正轨,陵洵心里终究是惦记着穆九,便又抽空回到船舱内。 穆九正端坐于舱中,闭目养神。 “怀风,你是不是怨我?”陵洵小心翼翼地凑过去,拉了拉穆九的袖子。 方珏被老板这狗腿样晃得眼睛疼,索性眼不见心不烦,抱着剑面无表情地出去了,谨言却是忍俊不禁,偷偷瞄了自家主人一眼,也跟着出去了。 舱内只剩下两人,陵洵见穆九不理会他,便又厚着脸皮得寸进尺,绕到他面前,将一张大脸凑近,呼吸都能喷在人家脸上。 虽然已经做好了被穆九嫌弃的心理准备,但是,能把人留下还是好的,管他要不要脸呢? 穆九终于在愈发靠近的气息中睁开眼,深邃的眼眸打量着陵洵。 “我是不是让你失望了?”陵洵本来是打好了哄人的腹稿,被那眼睛一盯,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然而下一刻,让陵洵意想不到的是,穆九竟对他勾起唇角,连眼睛里都染上些许笑。 陵洵看呆了,心说这也不对呀,怎么就笑了呢,不是应该当头骂他一顿吗?再不济也是不理他。 穆九道:“主公此番做得很好。” 陵洵很想摸一摸穆九的脑门,看他是不是被自己气糊涂了。 穆九又道:“袁二公子这次得救之后,其麾下诸将必然会对主公感恩戴德。” 陵洵愣了愣,“可是你不是说,东南是死局……” 穆九点点头,“的确是死局,却还难不住我。” 所以方才做了那一场戏,故意拦着他不让他去救袁熙,还说得好像有去无回一样,只是想让他从徐光那弄来一个天大的人情? “怀风,你,你怎么这么……坏?” 陵洵搜肠刮肚,绞尽脑汁,已经找不出别的词来形容眼前之人了。 穆九却半分颜色都未改变,淡淡道:“难道不是死局?难道不是九死一生?我有求生之法,却与他们无关。这份人情,主公只管安心收下便是。” 陵洵心说自己脸皮就够厚的了,这来了个比他还厚的,可怎么好?他围着穆九转来转去,哭笑不得,最后只好打趣道:“怀风,若是哪天你想要用这份能耐来骗我,恐怕我会被你骗得很惨。” 穆九眸光微动,将视线从眼前乱晃的两片红唇上移开,垂下眼,“主公说笑了。” 陵洵却并未注意到穆九神色有异,这边得了准话,他心中有底,不似方才那样慌张。但他原本不是正人君子,又不愿辜负穆九的心思,更是存了好好让徐光难受的故意,于是继续拧出忧心忡忡的样子,将徐光指挥得团团转。 真是狼狈为奸,沆瀣一气啊。 般配! 负手在船头,迎风而立,想到穆九那黑肚皮,陵洵竟生出几分与有荣焉的自得。 然而他这自得还没来得及转化为甜蜜,江面上便出事了,只见前方水面上忽然出现一个巨大的旋涡,好像一张吃人的怪兽巨口,正隐藏在水下,准备将他们连汤带水全都吞进肚子里。 第四十四章 “这里怎么会有漩涡?”徐光身边的副将大喊一声,接着呼喝船上的水兵,“快!快转舵避开!” “来不及了……将军,已经……被卷进去了……”掌舵的小兵几乎将自己整个身体吊在舵盘上,却还是无法遏制舵盘的旋转,最后被舵盘猛地甩开,险些掉进水里。 “快!撑住舵盘!调转帆向!” 一个手疾眼快的水兵用绳索套上舵盘,那绳索被舵盘带着打了几圈,终于缠死,另有七八人急忙扑上去拽住绳索,合力逆着舵盘旋转的方向拉动,只听“啪”的一声,舵盘竟在这搅动间碎裂,一众士兵纷纷向后摔倒,船只以更快的速度往漩涡深处坠去。 便在这时,一道身影从船舱中掠出。 “风帆转向坎六。”穆九立于船头,垂眼看着水面,衣袂袍摆被狂风吹得猎猎作响,却依旧无法撼动他眼中的平静与淡然。 正是他的这份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宛如一枚定海神针,将濒临崩溃的帆船牢牢定住,水兵们重新整理好吓丢的三魂七魄,抄起工具行动起来,唯独掌帆的将士面面相觑—— 砍六是个啥东西? 陵洵翻译:“往左半圈!” 众人得令,正欲调转帆向,却忽觉不对。 往左半圈,那船岂不是要往漩涡正中冲去?! 徐光看了看穆九,目光一沉,喝道:“尽管听从风老板和穆先生的吩咐!” 士兵们再也不敢有所怀疑,纷纷卖力地绞动帆索,随着吱吱嘎嘎的声音,船体头重尾轻地逐渐倾斜。 “巽五位。”眼看着船头往旋涡中心扎去,穆九又下令道。 陵洵:“继续往左!” 甲板兵大喊一声:“将军!船头已经进水了!不能再转了!” 徐光抓着船栏杆的手不由收紧:“穆先生,这船就要沉了!” 穆九却连看都没看徐光一眼,只是淡淡道:“不听我的,断无生路。” 徐光被噎得一滞,喘着粗气不再说话,只是瞪眼看着那水漩。 “将军!船要沉了!”几个副将这时也跟着喊。 “闭嘴!”徐光骂道,心里却越发觉得没谱,暗道自己关心则乱,竟然信了这两个突然出现的不明不白的阵法师,万一他们心存歹意,假借救助二公子之名行阴险之事,岂不是要拉着全船的兄弟陪葬? “注意闭气。”穆九说了这么一句,还不等众人反应,整条船便猛地被吸入水中。 陵洵反应还算快,在穆九说话时已经闭气,然而当船只完全没入水下,他还是感觉到有人忽然靠近,从身后将他搂住,并用手捂住他的口鼻。 只是瞬息的功夫,船只便如鱼跃龙门,又从水中重新冲出,掀起巨大的水浪。 剧烈的咳嗽声此起彼伏,待船重新在水面稳住,甲板上七零八落躺着不少来不及闭气呛水的人,好在没有人出现闭息的现象,只是受了点罪而已。 徐光身为荆州第一水将,自然不会被这种小状况难住,他依然抓着栏杆立得稳当,除了周身衣袍已被水打个通透,竟看不出与方才如水之前有什么分别。 “将军!你看,我们越过了水涡!”副将中有人道,语气透着难以抑制的兴奋。 徐光这才后知后觉转过身,却没有看那渐行渐远,险些要了他们一船人性命的巨大水漩,而是定定看着站在船板上的两人,他注意到,他们身上竟然没有被水打湿分毫,而且表情丝毫没有惊慌,就好像刚才并没有在生死一线间经过,而只是撑杆游湖,宛若嬉戏。 扶在佩刀上的手忍不住一点点下滑,握住刀柄,就好像握住了那从心底滋生的,不断侵占全身的恐惧。 异类。 这是此时徐光唯一能想到的词。 阵法师三字素来只是传说,如今亲眼所见,才明其可怕。他们所掌控的力量,是平凡人永远无法企及的,就像蝼蚁面对高山,如果可能,这些人捏死千万人性命只需一念,这种天地悬殊的差距,让人心惊胆寒。然而如今他只是窥见了冰山一角,萌芽初绽…… 徐光心中惊惧,忽然感觉两道冰凉的视线扫来,他抬起头,正对上穆九一瞥而过的目光,吓得一个机灵,忙松开握刀的手,背脊已经生出一层冷汗。 刚刚是怎么了?竟然生出了那种阴暗的心思?明明人家两个人刚救了他们一船人的性命,他竟然会有种想要对他们斩草除根的冲动?徐光摇摇头,甩开方才心底的杂念,上前拱手道:“感谢两位相助。” “我只是依照主公之命行事。”穆九避开,没有受徐光这一礼。 陵洵方才入水一瞬被穆九搂住,正沉浸在回味中,直到胳膊被穆九轻轻碰了一下,才回过神来,对徐光道:“我与子进是好友,不必言谢,徐将军还是命船只尽快前行。” 徐光看了看陵洵,又看向穆九,再回想方才看到情景,不免在心中有了几分猜度,却也不再废话,又感谢几句,命人驾船急速前行。 陵洵用手摸了摸自己的嘴唇,回忆方才这里被穆九掌心覆住的感觉,不由觉得心跳加快几分,可是再回去看穆九,却只看到一张淡然无波的脸。 “多谢怀风相救。”陵洵笑道。 “主公无恙便好。”穆九微微颔首。 接下来一路,水上也并不平静,但是有穆九在,皆有惊无险地度过,很快他们就抵达鄱阳口,根据陵洵从寻人阵中所见,袁熙就在鄱阳口附近的一座沿江小县中,若是换做平常,登岸之后换乘马车,大概只需要一个多时辰就能到。可是如今陆地尽数被水淹没,只有地势稍高一点的土坡和山丘还露在水面之上。 徐光的五帆大船吃水太深,无法继续深入腹地,他们一行人只好换乘小船。 原本在江面上肆意的狂风,一进入内港便骤然停歇。此时洪水渐退,水流不再湍急,天地间唯有一排小舟,静静地在浑浊的水面上划出波纹,仿佛显示出几分天地旷远的悠然。 然而这份悠然,很快就被第一具出现的尸体打破。 那是个小孩,看上去只有四五岁大,小小的一团身体扒在一根老树桩上,沿着水流浮浮沉沉地飘来。小孩的腰上拴着一根布条,和树桩牢牢捆绑在一起,很显然,在洪水初降时,孩子的父母亲人将这最后一丝生的希望留给了孩子,然而终究没能让他逃过这场劫难。 徐光撑着一根木槁,将小孩略微被泡得发涨的身体翻转过来,见他口鼻里填满泥沙草叶。 “才死没多久,不到两个时辰。”徐光叹息一声,默默将小孩放开,任凭他小小的身体顺流而下。 船上的几名将士无一不红了眼眶,愈发沉默不言。 陵洵原本因与穆九肌肤接触而稍显雀跃的心,在这一刻彻底沉了下来。他豁然清醒,明白自己正处于一个怎样的世道。 回忆与穆九相见之种种,在他心生绮念,关心着风月之事时,九州大地正饱受生灵涂炭,一夕之间不知有多少人成为水中浮殍。 穆九见他神色有异,默默将手放在他肩头。 陵洵微一惊,勉强回过头冲穆九笑:“听说大水淹了三州,如今又是十八县,本来只是数字,可是如今才知道,都是人命。” 穆九道:“这些人命,才是主公应该放进眼里的。” 陵洵不吭声,知道穆九话中深意,不禁也觉得自己之前行事太过任性肤浅。 “是我错了。” 这回不为取悦谁,实在是切肤之感。 越是往远离港口的方向行舟,便越靠近城郭村庄,看到的水中浮尸也就越来越多,其中最为惨烈的一幕,是一个身怀六甲的妇人,被急流冲带,竟撞在一根折断的树枝上。妇人出于本能地用双手护住小腹,可是那树枝太过尖利,竟直接穿过她笼在腹前的双掌,戳破了肚皮,透背而出,将她活生生穿了起来,放干全身血液,成了一张惨白的干尸。 “一夕间毁了十八县沿岸堤坝,这绝对不可能是普通人干的!”一名副将恨恨道。 这句话意有所指,与陵洵和穆九同船的几人倒不怎么明显,那些乘坐其他船只的将士纷纷将目光投向两人,甚至有人已经隐约从口中咬牙切齿挤出“阵法师”三个字,被同伴警告地推一把,才不甘不愿地住口。 陵洵自然感觉到将士们的目光,却只是说:“人有善恶,阵法师也是人。” “不错,风老板是我们的救命恩人,锦绣楼一向乐善好施,又怎么能和那些作恶的妖人并论?”先前那对陵洵抱有好感的麻子脸士兵说道。 很快便有更多的人附和:“是啊,幸亏这天底下还有风老板和穆先生这样的阵法师。” 徐光也对那带头妄谈阵法师的士兵瞪视几眼,道:“风老板,穆先生,两位不要和粗人一般见识,那几个毛头小子也是吓傻了。” 还不等陵洵说话,穆九先一步道:“阵法之道衰落数百年,人们对阵术和阵法师知之甚少,惧怕也是人之常情,以后就好了。” 徐光难得听穆九说这么长一段话,却唯独听不懂他最后半句。 以后就好了? 这是什么意思? 是说吓着吓着就习惯了? 穆九自然不会解释,众人便陷入沉默。 滴答,一滴雨落下,很快便开始了淅淅沥沥的,继而又急转为暴雨。 “不好!一下雨,刚降下去的水位又要升了!二公子危险!” 陵洵也是心中一凛,正要再次施展寻人阵,以确定袁熙更精准的方位,却忽然听到远处有人高声呼喊。 “船!船来啦——” 四面环水的小土包上,有一圈临时垒建的堤坝,里面圈着百十来口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全都像羊圈里的羔羊一般,三五成群地扎堆在一起,在带着水汽的冷风中瑟瑟发抖。 袁熙的锦绣外袍早就不见了踪影,此时正穿着短款的襦衫,抱着双臂靠在一块大树根子上歇盹,猛然降下的大雨并没有吵醒他,反而是听闻有人呼喊,他猛地睁开眼,第一反应是水位又上涨了,可是紧接着就听见亲卫兴奋的声音。 “二公子!船!有船来救我们了!” 袁熙猛地从地上跳起来,却因为体力透支而眼前发黑,险些又栽回去,还是亲卫手快扶了他一把,才没在村民面前失了刺使公子的威仪。 袁熙跌跌撞撞地跑到土包边,越过那东倒西歪的简陋堤坝,当他看到一排小舟顺着水面行来,心中尚且不敢相信,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被大水围困的一小块土坷有谁能找到?本以为是必死之地,怎么又会等来生机? 直到他眯着眼透过大雨,看清当先一叶小舟上站着的那道人影,眼眶才猛地一热。 “无歌……” 他嘴唇翕动,无声地念了念,无法形容这一刻心中的激荡,冰冷的雨水落在脸颊,隐去了难得的泪水。 “袁老二,你又欠了我一条命。”陵洵隔着一道比之忘川水更阴森可怖的水流,笑吟吟道。 看到袁熙时,他着实吃了一惊,没想到风华无限的袁二公子竟然也会落到这步田地,想到这一路走来看到的尸骸,他心中未免后怕,再看那越下越猛的大雨,以及渐渐逼近小山包边缘的水位线,若是他再晚来一步,那么再次见到袁子进,是不是也只能看见一具浮尸?他不敢想象,只能故作轻松地玩笑。 可是袁熙却好像失去了言语的能力,只定定地看着他,那目光中的灼灼之意,竟有些惊心动魄。 徐光见到活生生的袁熙,总算安下心,忙命人接应,将袁熙迎到船上。 “子进,你……”陵洵迎上去,正想说什么,却被袁子进一言不发地一把抱住。 穆九在旁边看着,幽深的眼瞳中映出两人的影子,却又淡淡移开了目光。 “二公子,这些平民……”徐光尴尬地咳嗽。 陵洵险些断气,忙拍拍袁熙的后背,“别激动。” 袁熙这才放开陵洵,稍微平静下来,对徐光道:“这些人都得带走。” “可是,我们的船装不下这些人。”徐光为难。“若是分批运送,怕是坚持不住。” 袁熙皱眉,回头去看那山包,百姓们全都跪下磕头,希望二公子不要抛弃。 陵洵转而去看穆九,“有没有什么办法?” 第四十五章 穆九让谨言抱来一样东西,包裹得十分严实,待里三层外三层地拆开,却见里面竟是一把做工考究的古琴。稍有通晓音律的人就会发现,穆九这把古琴并不是如今流行的文武七弦琴,而是西周以前常见的五弦琴。五弦琴内合五行,外合五音,传说是一名阵法师所创,借音律勾通天地五行之气。 众人不知他这种时候拿出一把古琴要做什么,不由低声议论。 穆九也不解释,敛衽而坐,将古琴横放于膝头开始抚曲。 水面上停舟十几,皆以他所在船只为中心,渐渐靠拢。大雨滂沱而下,却并没有打湿他的衣衫,舟上众将士先前已经见识过穆九的本事,自然不会再惊奇,可是那岸上的百姓们远远看过来,见此景象,无不瞠目结舌,看向穆九的目光隐有敬畏之意。 穆九不为周围环境所动,只专注抚琴,那琴音初时嘈嘈切切,尚且盖不住雨声,然而很快音调急转,大起大落,余音回荡,呈现出气吞山河之势,听得人神魂激荡,心绪也跟着起伏不定。 “不好,捂住耳朵!大家捂住耳朵!”徐光察觉出琴音中所含的浑厚能量,远比最高深的武功内力磅礴,寻常人恐怕无法承受,于是出言提醒。 他手下的将士自然立刻依言捂住耳朵,然而那些岸上的百姓却远没有士兵训练有素,来不及动作,只是呆呆地看着穆九。 陵洵听出穆九的琴音中交错五行之力,虽能量强大,然而五行相生相克,彼此牵制,并不会真的对人产生伤害,便道:“无需害怕,这声音不会伤人。” 船上的人对他的话无动于衷,他的声音不高,却不知为何,远远地竟传到岸上,灌入每一个人的耳朵。那些村民蓦地一怔,这才将目光从抚琴之人身上移开,转而看向旁边的男子,然后惊讶地发现,他身上的衣袍居然也是没有被打湿的! 而且……这男子长得也太好看了些,唇红齿白眸若灿星,简直像是从画里走出来的人物! 陵洵话说出口才觉得异样,发现自己的声音被人用阵术处理,因此才会传得极远,他看向穆九,穆九却没有抬头,此时音律已进入最为急促激烈的段落,他蓦然拂袖一拨,五弦齐震,发出如裂帛般的铮铮之声。 那最后一下的琴音合鸣仿佛有形,如长刀劈山,径直裂开雨帘。 不断蚕食山包的洪水应声向两边分开,窜起十几丈高的水幕,让那岌岌可危的水位线骤然下降丈许。 穆九收琴站起,对徐光道:“只能坚持三炷香。” 徐光当即从震惊中醒神,忙命人组织运送岸上村民。有了这三炷香的时间,往返一次不成问题,他们这里十几条小船,能带走小半人,等下一次空船而返,就可以将剩下的人全部运走。 岸上众百姓知道自己能够保命,齐齐向穆九叩拜。 袁熙这时才对陵洵怔然道:“思辰先生……这位是思辰先生?” 陵洵点头:“是。” 袁熙错愕。 思辰先生……居然是阵法师?! 船队先将老弱妇孺接下来,继而沿路返还开往大船停泊的地方,陵洵在途中问袁熙,可知道堤坝因何被毁。 袁熙眼神骤然阴沉下来。 陵洵知道自己先前的猜测只怕中了八`九分,试探问:“和你大哥有关?” 袁熙不答话,只是皮笑肉不笑地扯动嘴角。 陵洵有些不可置信,“他们胆子也太大了!为了对付你放水淹了这么多地方,袁大人不管吗?” 袁熙冷笑,“他们只要将这黑锅推到凉州兵身上就是了,明面上处理干净,袁大人就算慧眼,也舍不得将那贱妇和宝贝儿子如何。能将我弄死,袁新这一招也就值了。” 袁向对袁熙远不如大儿子宠爱,却也尽了为父之责,袁熙平日对父亲十分尊重,然而此时他称自己父亲为大人,可见心寒。 陵洵暗自叹息,与他相比,袁熙的身世其实更糟心。 他本是堂堂正正的袁府嫡出公子,母亲更是将门之女,可惜他爹袁向心里住着一片白月光,大婚前便瞒着袁熙母亲家,与青梅竹马的远房表妹私定终生,等袁熙母亲过门,表妹肚子里已经有了袁新,也就是袁熙的庶出大哥。 袁熙母亲性格直爽,比不得白月光会梨花带雨惹人同情,受了不少气,后来心灰意冷,生下袁熙不久便郁郁而终,那时候袁家老太爷也没了,无人辖制的袁向便将白月光扶正,而袁新也一跃而坐到袁熙头上。若不是当年白月光位子不稳,还忌惮着袁熙外祖家势力,只怕袁熙也很难活到现在。 “接下来你打算如何?”陵洵不想再提袁熙家里的事让他难过。 袁熙望着被大水淹没的村镇农田,眼底郁色渐浓,淡淡道:“这荆州是待不下去了,袁新一定会借机向父亲进言,将这水淹十八县的责任扣在我头上。” “可是他们不是假借凉州兵之由吗?怎么还能怪你?” 袁熙看了陵洵一眼,“失察之罪。” 陵洵气得直骂人:“他奶奶的,真是受够了这窝囊气!咱不在这里待了!” 袁熙见陵洵为他愤愤,面色终于和缓了一些,明知故问:“不在这里,我能去哪里?” 陵洵毫不犹豫道;“你和我走吧!随我回清平山。” 袁熙挑眉:“呦,这么仗义?不是你假装不认识我的时候了?” 这是在翻旧账,怪他当初在穆九门前不与他相认。 陵洵索性直言不讳,“我知道你想请怀风做幕僚,怕你不肯让我们离开荆州,想要保住清平山安稳,必须要请动怀风这样的人。” 袁熙不说话了,他不得不承认,陵洵说得没错,若不是他临时有事离开,真的被他碰上,他绝对不会轻易让名满天下的思辰先生离开,无论用什么手段,也要将人留住,以免他另寻他主,日后给袁家造成隐患。然而他心中同时也在问自己,若是穆九想要辅佐的人是陵洵,他会不会阻拦? 时至今日,他已经无法知道答案了。 小船很快抵达了大船所在位置,待众人登上大船,袁熙问陵洵:“你怎么好端端不在益州待着,跑去了清平山?”两人都很默契地揭过了那容易让他们生嫌隙的话题。 “说来话长,对了,子进,我要告诉你一件事,我找到了我姐姐,就在清平山上,她嫁给了钟离山。” 袁熙听说过钟离山的名头,闻言本欲露出惊喜之色,却见陵洵神情悲伤,不由蹙眉:“怎么回事?” “姐姐已经走了,难产。她给我留了个外甥,所以我一定要保清平山。” 见陵洵越说越难过,袁熙很想道一声节哀,不过想了想,鬼使神差地伸手,在陵洵脑门上弹了一下。 陵洵吃痛捂住脑门,瞪向袁熙。 袁熙似笑非笑:“你当真肯收留我?” 陵洵:“这是自然,你我是兄弟,有我一口便有你一口,只要你不怕以堂堂袁府公子的身份落草为寇。” 袁熙自嘲:“都已经落得这个不人不鬼的模样,又何惧为寇?” “好!不愧是袁子进,就这么定了!”陵洵击掌而笑,总算重新调整好情绪,拉着袁熙的手,“来,我先将你引荐给怀风。” 怀风?袁熙心道,这称呼叫得何其亲切? 陵洵和袁熙两人说话时,穆九一直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保持着一个谋士对主公应该有的距离。然而当陵洵将袁熙拉到穆九面前,袁熙看向穆九的目光却多了几分探究,不知道他这样的人物,为什么会独独选中风无歌这一介布商,再想到陵洵唤这人怀风的亲近语气,心中竟隐有不快。 “怀风,这是袁熙,袁家二公子,你可称呼他子进。子进,这是穆先生,想必不用我多说。” “久闻思辰先生大名,今日得见,实乃三生有幸。”袁熙冲穆九拱手施礼。 “袁公子谬赞,穆九不敢当。”穆九略微点头算作回礼。 谨言在旁小心观察着他家主人神色,总觉得家主虽然对人一向淡漠,不会多做寒暄,但是对这位袁熙公子,似乎格外疏离。 “好了,有什么话以后有的是时候说,子进想必饿了,先吃点东西!”陵洵勾着袁熙脖子往船舱里走。 穆九立在原地,看着两人亲密的背影,静默片刻,径自转身走向另一个舱室。 “先生不去和风公子一同用饭吗?”谨言跟在后面小声问。 穆九却只是淡淡看了谨言一眼,谨言便立刻噤声,觉得被主人那一眼看得骨头缝里都冒冷气。 这条船上的士兵都是袁熙的嫡系,自然比陵洵想得更周到,不用吩咐,便已经有人端上热水热饭,伺候袁熙洗漱。等两人对坐,陵洵准备动筷子时,才惊觉身边好像少了什么。 诶?怀风呢? 陵洵忙命人去请,却只等来了谨言。 “主公,先生他说不吃了,自去休息,让您不必挂念。” 怎么能不吃饭? 陵洵沉吟片刻,忽然想到什么。 是不是方才以琴音分水,伤了元气?” 他也顾不上吃了,扔下筷子匆忙起身。 “去哪里?”袁熙问。 “你先吃,不必等我,我去看看怀风。” 看着对面那空了的席位,袁熙若有所思,心里越发不痛快。 什么时候见过风无歌为旁人扔下筷子顾不上吃东西?想当初,多少万贯的生意找上门,他也能慢条斯理把一顿螃蟹宴吃全乎了才见客。怎么对上这穆怀风,他就像变了一个人? 陵洵来到穆九所在船舱外,轻敲了两下门,不见回应,小声唤道:“怀风?” 谨言劝道:“主公还是回去吧,先生吩咐了,他要休息,谁也不得打扰。” 陵洵摆手:“别怕,出了什么事有我担着,方才一直没顾上,我总要看他一眼才能放心。” 谨言心里嘀咕,这有什么不能放心的,那琴音分水的小术对家主来说只是小事一桩,但直觉告诉他,最好还是不要多嘴,于是只能默默退了开去。 陵洵推门而入,见穆九正身体朝外侧躺在床上,似乎是在闭目养神。 “怀风,你可还好?”陵洵走近了。 穆九睁开眼,舱室内光线不好,他的表情隐匿在暗影中,看不真切。他坐起身,似乎要起来行礼,被陵洵出手压住。 “不用起来,你好生歇着,我只是想来看看你。” 穆九垂眸看向陵洵按在自己胳膊上的手。 陵洵见他不说话,又问:“怀风,是不是刚才抚琴,伤了元气?” 手腕蓦地一紧,陵洵惊觉穆九抓住他,也来不及惊讶,却被对方用力往前一扯,跌坐在床上。 穆九将陵洵拉近,在暗中凝视。 陵洵紧张得忘了呼吸,忍不住瞪圆眼,就见他忽然抬手,在自己额头上用力弹了一下。 陵洵:“……” 陵洵一脸惊诧地捂着自己脑门,简直不可置信。 穆九方才做了什么? 然而穆九弹了这一下,竟一言不发,又躺回了床上,重新闭上眼睛,不再理会陵洵。 陵洵眨巴眨巴眼,半晌才恍然大悟。 原来怀风有梦游症啊…… 只是怀风梦游的时候,力气未免太大了一些。 陵洵临出门时还不忘替穆九找来被子盖上,直到他离开,穆九才缓缓睁开眼,将刚才用来弹陵洵额头的那只手从被子里拿出来,出神地看了许久,紧接着似是忽然想到什么,猛地攥紧拳头,微蹙起眉,待他重新松开手,神色又恢复了平日里的冷清。 笃笃笃,舷窗外传来古怪的声音,似乎有人拿利器撞击窗框。 穆九神色微变,广袖拂过,带起一阵劲风,将那舷窗掀开,一只雪白的八哥扑棱棱飞进来。 八哥落在穆九面前,穆九将一枚红色小药丸弹进它嘴里,八哥嘴巴一张,口吐人言:“青龙已入三界之海,势破,恭喜九爷。” “回去告诉他们,以后若无大事,不要再轻易送信。”穆九对那八哥淡淡吩咐,好像它能听懂人话一般。 八哥歪了歪脑袋,见穆九没有其他交代,这才拍打翅膀重新飞出窗外,很快便不见了踪影。 第四十六章 第二拨村民也被运送回来,袁熙让徐光将这些人送到附近未遭水患的郡县安顿,自己随陵洵和穆九等人过江离开荆州。 “二公子!还是让末将护送您吧!”徐光临别时虎目含泪,屡次想要与袁熙同去清平山,却被袁熙训斥回去。 “我一人离开还可说是远游访友,你手握兵权,又是荆州第一水将,随我离开,是想让我背上叛离父亲的骂名?” 徐光忙道:“末将可以将兵权上交!” 袁熙将徐光从地上扶起,颇有深意地拍拍他的肩膀,“子规,我还不想变成孤魂野鬼,在荆州等我回来。” 徐光神色一肃,退后两步,郑重拜道:“末将领命,必然好好守着荆州水军,等公子回来。” 舟船换马车,陵洵等人离开荆州,抵达函谷关,已经是十日后。 越往北走天气越冷,沿路看到不少村落,竟然十有九空。 “这怎么回事?怎么又没人?”当他们又遇到一座空村,陵洵终于忍不住问。 照理说,这里虽然已经进入京畿之地,却离京城尚远,应该未受那场京城大火波及。寒冬腊月时节,这些村子里的人不好好待在家里猫冬,都跑去哪里了? 袁熙打马在周围寻了一圈,总算在塌了半扇的破土墙下找到个蓬头乞丐,想向他打探一二。 谁知那乞丐一看到他们,原本浑浑噩噩的目光骤然变得惊恐,慌里慌张地想从地上爬起来,却因为饥寒交迫而身体无力,才挣了几下,便又跌坐回地上。 袁熙莫名其妙地回头看陵洵:“他好像很怕我们?” 陵洵看了看那乞丐,让方珏从行李中摸出半个馒头和半块肉干给乞丐。 那乞丐见了馒头和肉干,就像耗子见了米,两眼几乎能发光,也顾不得怕了,扑上来直接将东西夺走,双爪死死抓住,一屁股坐在地上,狼吞虎咽起来。或许是吃得太急了,他才吃了没几口便被噎住,却依然不肯停嘴,一刻不停地往嘴里猛塞,几乎翻起白眼。 方珏看不下去,跃下马,直接在乞丐背上狠狠一拍,乞丐哇的一下将卡住的食物吐出来,却连气都来不及倒,急忙将刚吐出去的东西从地上拾回来,重新塞进嘴里。 一个人是饿了多久,才能变成这样? 袁熙看得不忍,给乞丐丢了个水袋,道:“慢点吃,这里没人和你抢。” 乞丐接过水袋,却不喝,只是将水袋藏进怀里,直接从路边的积雪中抓了两把塞进嘴里。等他终于吃完了,仍有些意犹未尽地看向陵洵,无神的眼睛里带着怯怯的讨好。 陵洵道:“我这里还有些肉干和干粮,你若是肯好好回答我的问题,就将这些给你。” 乞丐忙点头,沙哑地开口:“大人有什么要问的,尽管说,小人一定知无不言!”那破风箱一样的嗓子听得人耳朵难受。 陵洵用马鞭指着乞丐身后的村落,道:“我们这一路看到不少像这样的荒村,是怎么回事?村民呢?” 乞丐挥了挥破衣袖,“走啦!都活不下去啦!” 陵洵不解:“为什么活不下去?这些村子在京畿之地,应该很是富裕才对。” 乞丐哈哈大笑,状似疯癫:“今天来一队兵,明天再来一队兵,都要粮食,到最后连人都要抢,只要是男的,没有残疾,都被拉去从军打仗,剩下的人想要活命,就只能逃咯!” 陵洵听了微微惊讶,先是看向穆九,穆九却没什么表情,他又转头看袁熙,果然在他脸上见到了惊异之色。 这才是正常人该有的反应啊! 陵洵在心中嘀咕,接着问乞丐:“你可知道那些是从哪里来的兵?” “还能从哪里来的?凉州兵呗!” 又是凉州兵!这陈冰如今简直臭名昭著了,竟比那奸宦秦超还招人恨。 “那你知道这些村民都逃到什么地方去了吗?” “北边乱,南边又闹大水,反正死的也不剩多少了,听说都逃到清平山做山匪去了。” 回答了问题,乞丐眼睛又往陵洵那包裹上瞟,陵洵挥手叫方珏将剩下的吃食都给乞丐留下,这才继续上路。 “子进,你有没有觉得事情蹊跷?”陵洵在马上问袁熙。 “的确蹊跷。”袁熙点头道,“陈冰当年与父亲共事过,我也见过,此人虽然行事鲁莽急躁,却不像是残暴短视之辈。” 能统领数十万大军镇守西北,又怎么会是不顾名声,肆意为祸百姓的庸人? 陵洵道;“难道说,他是替人顶了黑锅?” 袁熙冷笑道:“也并非不可能。我那好大哥不也是借了他的名义为非作歹?” 陵洵再次看向穆九:“怀风,你怎么看?” 穆九目不斜视看着前路,似乎完全没有被这个话题引起兴趣,只在陵洵问时,才淡淡应了一句;“无风不起浪,敢于先天下而兵临皇城,绝非良善。” 陵洵;“所以你还是觉得,这些事是陈冰的凉州兵做的?” 穆九摇头,“他并非无辜,却也担不起那么多罪名。” 陵洵想了想,觉得他和袁熙都想差了,的确如穆九所说,陈冰纵兵劫掠百姓的事肯定有,但也不可能遍地开花地做坏事。那么接下来就很值得思量了。 传闻中凉州兵纵火烧了京城,炸堤坝纵水,又在民间肆意搜刮,还要找寻所谓的君王阵,这些事究竟哪些是陈冰所为,又有哪些是别人嫁祸?而那些真正做了这些事的人究竟是谁? 抵达清平山这一天,刚好是中午,陵洵还记得自己几个月前初到清平山,那时候还为山下村镇的繁荣而感叹,可是如今才短短几个月时间,那曾经炊烟袅袅的草房倒得倒破得破,被积雪覆盖的农田下只剩荒草枯枝。 这里又发生了什么事?他离开清平山时,虽然刚经历一场恶战,却也不至于凋敝至此啊。 陵洵心中担忧,打马冲向前,待离得近了,终于在山脚下看到一只长龙般的队伍,乍一看黑压压的,里面的人个个神情萎靡,衣衫褴褛,手中捧着破碗破罐,比他们先前见到的那个乞丐好不上多少。 队伍尽头支着两口热气腾腾的大锅,一个老妇正在用一把大勺在锅里舀粥,给那些排队的人分食,妇人身边站着的高壮汉子生着黝黑的脸,脸面正中有一道长疤斜贯,正是黑疤脸王大。他此时正抱着一柄□□,瞪着眼看那些前来领粥的人,活像一樽煞神。 “黑疤子!”陵洵远远地叫了一声。 王大闻声望过来,本来还因为被人擅自叫诨号而不满,待看清来人,才转怒为喜,呲出一口大白牙来。 “风爷!你可算回来了!”王大迎上前,激动得眼圈发红,竟直接将陵洵抱起来,好一顿转。 “你他娘的发什么疯,快把我放下来!”陵洵气结,差点罩着王大的熊脸狠狠揍上一拳。 王大将陵洵放回地上,见他气急,这才撸了一把自己的大黑脸,讪讪道:“我这也是高兴的。” 陵洵也顾不上跟他一般见识,向那些排队领粥的人扬了扬下巴,“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才离开多久,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还不是那些王八羔子!”王大一拍大腿,恨得牙痒痒,“就是你那朋友带来的那些阵法师,仗着对我们有恩,在山上作威作福,不知道糟践了多少东西。我们寨子里的存粮本来就不多,哪里经得起他们这番浪费,可是那些人身怀异能,我们又不敢得罪,只好供菩萨一样供着他们,弄得下面的兄弟都没食了,更别提这些依附在山下的流民。” 陵洵听得直皱眉,他当初早就预料到,清平山镇不住这些阵法师,必然是请神容易送神难,否则他也不会下定决心去请穆九。 “钟离大哥呢?以他的脾气,能忍下去?” 一提起钟离山,王大更是痛心疾首,挥挥手道:“别提了,提起大当家更糟心。那阵法师中有一个号称能招魂,大当家对他言听必从,将这一好好的清平山弄得乌烟瘴气。” 招魂?是为了姐姐? “对了,你说要去请那什么什么先生高人的,怎么样,可否将人带回来?”王大问。 说话间,穆九和袁熙等人已经骑马过来,王大抬头一看,目光在每个人头上扫了一圈,非但没有喜色,反而垮下一张苦瓜脸。 “怎地带回这么多人……”可怎么养活得起?剩下半句话王大没有说出口。 袁熙虽然没有带徐光同行,但是他的亲随侍卫加起来,也足有二十几号人,再加上陵洵穆九谨言方珏四个,前后快三十人,还都是青壮男子,每天要吃掉多少米? 这般略微一盘算,王大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肚子,直觉要再将裤腰勒紧几分。 众人登上清平山,主寨里却不见钟离山的身影。 王大犹自纳闷,“咦?大当家的人呢?” 陵洵却神色微沉,道:“应该去看姐姐了,我们直接去后山吧。” 王大这才恍然,“对了,今天是夫人的七七。” “我随你一同去吧。”袁熙将手放在陵洵肩膀上,“你我相识多年,本也该叫她一声阿姊,只可惜生时无缘相见,让我为她上炷香,也算是问候一场。” 陵洵点点头,也拍了拍袁熙的背,又回头问穆九:“怀风?你要和我一同去吗?” “既是主公家事,外人不便叨扰。” 陵洵未免有些失望,却又不能说什么,正准备和袁熙前往后山,忽然听见一老妇哭叫声:“不行!这片竹林是夫人生前最喜欢的,你们不能砍!” “哼!黄法师的命令,你也敢违抗?你家死鬼夫人的魂魄还要靠我们黄法师来招,贡献点破竹子能怎的?滚开!” “你们这帮畜生,我,我跟你们拼了!” 紧接着传来挣扎和扭打声,忽然响起婴儿啼哭,只听妇人尖声叫道:“放下我家小少爷!” 陵洵听着那婴儿啼哭声,顿时觉得心被人捏成一团,浑身血液燃烧,什么也没说,提刀冲进后山,看见前面一个人影,直接抬起一脚狠狠踹他屁股上。 第四十七章 原本神气活现正在指挥人将刘妈拖走的男人,猝不及防从后面挨了一闷脚,直接来了个标准的屁股朝天式狗啃泥。 “我日你个……” 男人吐着嘴里的泥巴,然而一句粗话还没来得及爆出来,又被人在背上重重捶了一拳,这回直接趴在地上。 “什么人这么放肆,不知道我们是黄法师的人?”一个提着斧头砍竹子的青年气势汹汹冲过来,却在距离陵洵还有十几步远的时候停了下来,被他那阴沉目光所慑。 陵洵这时已经放开了最先那人,一言不发闪身而过,竹林边足足站着七八个成年男子,却没有一个看清他脚下如何动作,只觉得再一眨眼,他怀中竟已经多了个啼哭的婴孩。 陵洵将婴孩揽在臂弯里,好生看了半晌,唇角这才隐约流露出一点笑意。 “舅爷!”刘妈奋力挣脱了牵制,冲过来,眼巴巴盯着陵洵怀里的孩子,想说什么,又欲言又止,两只眼里含着泪花。 陵洵知道刘妈不放心他抱孩子,将软团子一样的小外甥小心翼翼递还给刘妈,目光一扫,落在角落里一人身上,刚才他就是从这人手中夺过外甥。 那人被陵洵的目光一盯,顿时身体僵硬,竟有种汗毛倒竖的感觉。 “刚才是你把他弄哭了?”陵洵走到那人面前,声音不高不低,甚至那自带弧度的眼尾,还隐着一点和善的笑意。 然而他越是这样,那人越发觉得从里到外瘆得慌,只是想着自己身后有人撑腰,才强横道:“黄法师命人伐竹,这老婆子千番阻拦,要死要活地撒泼打滚,我们唯恐伤了小家伙,才将他抱走……” “哦,所以还是你把他弄哭了。”陵洵点头下结论,接着又问:“哪只手?” 那人一愣。 什么哪只手? 陵洵见他不答话,便道:“那就两只手吧。” 话音未落,还不等周围人有所反应,他便已经抓住那人一只手臂,用力一拉,一拧,只听一声令人头皮发麻的脆响,伴随着惨叫,竟这样生生将一条手臂折断。 在旁看着的人全都傻了眼,倒不是没见识过比这更血腥百倍的场面,而是无法相信,一个如此细皮嫩肉桃眼含春的美人,狠起来居然这么可怖。 他们似乎忘了,这个人在钟离山小舅子之前,还是大名鼎鼎的锦绣楼老板风无歌。能将绣坊分号开到九州各地,从皇帝的钱袋子里掏银子的人,会是什么好相与的角色? 那被拗断一只手臂的人叫声凄惨,想要反抗,却发现自己好像患了软骨病,浑身一点力气都使不出来。而更让他毛骨悚然的是,陵洵竟然又抓向他的另一条手臂。 “小家伙也是你叫的?记住,他是清平山的主人,是这里最金贵的人,谁也碰不得。” 然而正当陵洵准备将这人另一条手臂也撅折时,忽然觉得一股劲力从旁卷来,让他不得不放手。陵洵心中邪火顿起,正要一耳刮子抽过去,甭管对方是谁,敢在这个时候找他晦气,就要倒霉,但是等他看清那阻他的是何人,顿时哑火了。 “惩戒即可,施`虐无益。” “你……不是说不跟来的么。” “听这边出了事,就跟来了。” 趁着这个空挡,那些所谓黄法师派来的人全都跑了,那个威风凛凛被陵洵踹趴在地上的男人,更是屁都没敢放一个,比谁溜得都快。 穆九抓住陵洵的手腕,以防他去追那些遁逃的人。 陵洵垂着眼半天不吭声,忽然反手抓住穆九的胳膊,紧紧扯着他衣袖,手背因用力而青筋鼓起。 “我姐为了生下那孩子豁出了命。” “嗯。” “我又怎能容别人碰他半根头发?” “我明白。” 只是这简单的三个字,却比任何劝慰都管用。 陵洵抬起头看着穆九,“所以你不怪我?不觉得是我冲动做了错事?” “骨肉血脉,至情至性,何错之有?” 这还是穆九第一次在他冲动行事时,用如此温柔的语气和他说话。 陵洵只觉得心中淤堵的那一团化开了,放开了穆九那可怜的衣袖,偷偷用手指抹了下眼睛。 袁熙和王大这时才走过来。 陵洵为了不让穆九看出自己情绪,忙抢上前,故意抱怨:“你们怎么这么磨蹭?” 袁熙没好气道:“你以为谁都和你一样属兔子的?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怎么突然就跟中了邪似的?” 陵洵方才听见婴儿啼哭,便心急如焚,身体先于意识行动,不知不觉竟运用了缩地成寸的阵术,而穆九追他而来,自然也以阵法加快了脚程,所以这一段山路,对他和穆九而言不过须臾时间就能走完,但是对普通人来说,还是要花费一些功夫。 “没什么事,走吧,先去看我姐。”陵洵不想再提起那些让他糟心的人,直接向陵姝的安葬之处大步行去。 果然如他所料,钟离山正坐在陵姝的坟冢前,自言自语地对着墓碑说话。 陵洵才走了一个多月,可是钟离山却像完全变了一个人,实打实地瘦了几圈,虽不至于形如枯槁,却也几乎瘦脱了相,看上去一下老了十几岁,两鬓生华发。最重要的是,他整个人都没有了以往的精气神,双目如死灰,好像这世间万物,再也没有什么能入他的眼。 听到脚步声,钟离山也只是心不在焉地回头瞄了一下,便继续自言自语。 “钟离大哥。” 陵洵叫了一声,钟离山没有反应。 “姐夫。” 这一次,钟离山的身形微顿。 陵洵走到陵姝墓碑前,跪了下来,直勾勾盯着墓碑上“爱妻小真之墓”,半晌才轻轻叫了一声:“阿姊。” 七七是最后一次烧七,传闻七七之后,亡灵便能投胎转世,饮下忘川水,忘却前世悲欢,算是真正意义的亡故。 袁熙和穆九等人在陵洵之后跟着祭拜了陵姝,见陵洵似是有话要和钟离山说,便识趣地先行离开。 寒冬腊月里的风总是刚硬刺骨的,然而这一天,老天好像格外柔情,竟没在这刀光剑影的土匪山头留下一星半点的凛冽,只让一片素白的锦缎,在日光通透中铺满了山峰河谷,好像也知道今天是个温柔的日子,因为凡间要送走一位佳人。 “我在这里只能写小真。”沉默中的土匪头子终于开口,说出的话前言不搭后语,却让陵洵听懂了。 陵洵转过头看钟离山。 钟离山用他那满是老茧的大手,轻抚过陵姝的墓碑,忽然笑:“想我一个泥腿子出身的癞□□,如何能将一只白天鹅娶回家?我原本觉得配不上她,想好好干出一番事业,让她以后不再受苦,谁知道,她又是那样尊贵的出身……” 钟离山用额头抵住墓碑,笑着笑着忽然哭起来,哽咽道:“所以我总归是配不上她的,甚至不敢陪她赴死,我怕做鬼也配不上她。” 陵洵拍了拍钟离山的背,“别这么说,阿姊嫁给你很幸福。” “可是我连自己的女人都护不住……” “天命而已,阿姊她此生多劫,在最幸福的时候离开,也未尝不是一种恩典。倒是你,阿姊泉下有知,看见你这样作践自己,能走得心安吗?那什么劳什子招魂阵法师,他搞出的名堂,才是真正辱没了阿姊。别忘了你还有和阿姊的孩子。” “我知道……我只是……只是……” 只是抱以最后一线希望罢了。 若这世间真的有什么方法能令死人复生,他愿意付出一切去换陵姝的命。 钟离山哭得说不出话,陵洵也只能沉默作陪。 忽然,有清风拂过,将挂在坟冢两边的白幡轻轻吹起。钟离山仿佛若有所觉,忽然止住了哭,缓缓抬起头,看向那白幡,眼神变得迷离。 “小真……” 陵洵向来是不信鬼神只顾当下,可是在这一刻,他好像也感受到一种熟悉的气息,眼中映着那飞扬的白幡,好像翩翩而去的裙摆。 “阿姊……”他也忍不住喃喃叫了一声。 直到风止云静,白幡复又缓缓落下。 “小真她真的走了。”钟离山轻声道,有那么一瞬,陵洵觉得他的魂魄好像也跟着那阵风走了,“我刚刚看到了她,那是我第一次见她的样子。” 陵洵还是第一次听钟离山提到他和陵姝的相识,忙问:“我阿姊当时是什么样子?” 钟离山眼中满是柔情,好像真的看到了记忆中的那个人,“很美,让人看一眼就移不开视线,这里,”钟离山说着摸了摸自己的心脏位置,“跳得很快。” 陵洵看着钟离山形容,不知怎么的,竟忽然想起第一次与穆九相遇的情景。 钟离山又道:“无歌,你可知道,在这世上,有些人,是你从看第一眼开始,便知道此生非其莫属的。为了这个人,就算把自己的命交出去,也是心甘情愿。但是这种事一生只有一次,那个人没了,你的心也就死了,就算是活着,也是没有心地活着。” 究竟要对一个人用情到什么程度,才会心甘情愿为她死?没了这个人就把自己活成一具行尸走肉? 陵洵暗自掂量,觉得自己见穆九时心动是心动,但若说为了他自己的命可以不要,却好像还没到那个份上。 情爱向来只是生命中一部分,怎么可能会为了这个倾巢而覆? 陵洵想得出神,目光不由往远处飘过去,忽然发现不远处的大树后面藏着一人。那位置距离他们不远,钟离山的话,想必是能听见的。 只见钟离山说完这番话,那人便从树后离开了,脚步凌乱,背影显得有些狼狈。 陵洵仔细辨别,发现那竟是吴青。 第四十八章 在陵洵和钟离山祭拜陵姝时,穆九和袁熙已经从后山走出来。王大要安排他们去住处,穆九说要在这里等陵洵,袁熙也说在正式拜见清平山主人之前,不好擅自住下,坚持要在这里等陵洵和钟离山出来。于是王大不再坚持,只好跟着作陪,三人选了山道边一个小亭入座。 袁熙的二十多名护卫在亭子周围把守,王大见状,牛眼睛瞪了瞪,藏不住话道:”不知这位英雄是哪里来的,带了这些兄弟上我清平山,是怎么个意思?” 由于出身,袁熙从小在官场混迹,耳濡目染,早就习惯了话里藏机锋,哪见识过这么直接的人,不过他也很快适应过来,客气道:”在下姓袁名熙,是风老板的朋友,因家中变故无处避难,这才厚颜跟随无歌同上清平山来,多有叨扰,实在是惭愧。” 王大听说袁熙是来避难的,便问:”袁兄弟家里也是遭了水患?” 袁熙知道王大误会了,但其实这样理解也没什么错,于是点头道:”正是。” 王大一拍大腿,”这就是了!哎,最近来投奔清平山的人很多,大都是家里遭难,没事,你们且放心安顿下来,就当这里是自己家,既然是风老板的朋友,那也是我王大的朋友。” ”呵呵,你倒是大方,真是不当家不知道柴米贵,什么人都留,是想让我们一起喝西北风吗?” 这时一个人走进亭子,脸色憔悴,衣袍渐宽,正是比之前瘦了整整一圈的吴青。 王大伸长了脖子,向吴青的来路张望,”二当家的,你怎么从后山过来?也去祭拜夫人了吗?大当家的呢?” 吴青冷冷扫了王大一眼,冷哼道:”难不成这整个清平山都要靠祭拜死人活着?” 王大被噎得没能接话,袁熙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而穆九却是从始至终没有往吴青那边看上一眼,只是敛目休息。 ”二当家的,这两位是风老板的朋友,也要在清平山住下来,你看给他们安排在……” ”没地方住,还是快点走吧。” 王大:”……” ”怎么,你觉得我们清平山还能养得起闲人?” ”二当家的……”王大觑着袁熙和穆九脸色,努力冲吴青挤眼睛,示意他说话客气一点,不要给人家难堪。 可是吴青却视而不见,目光在亭子里扫了一圈,忽然锁定在穆九身上,直勾勾盯了他半晌,直接走到他面前。 ”你是阵法师?” 穆九这才终于抬起眼看向吴青,”正是。” 袁熙十分惊讶,也顾不得吴青的无礼,问:”阵法师也是能这样看出来的?” 吴青没有理会袁熙,只是看向穆九的眼神骤然变得极为厌恶,”呵呵,好个姓风的,又招来一个阵法师,不将这清平山搅得人仰马翻他就不肯罢休,真是和他姐姐一样,都是红颜祸水!” ”二当家的,你说什么呢!”王大当即变了脸色,腾地一下站起来。 ”难道不是么?如果没有他,如果没有她,一切都好好的,原本一切都好好的!大当家只有我。。我们,他会很快乐,根本不会经受这么多痛苦!”吴青越说越激动,面目逐渐扭曲,原本清俊的五官变得可怖。 他心里有一团火,没日没夜地炙烤着他,让他如堕地狱。这把火烧得他眼睛赤红,见什么都一片血色,直到方才在墓地里听见那个人的那番话,他的世界终于彻底化为灰烬,仿佛再也没有了存在的意义。 可是在这一刻,阵法师三个字再次将那把火点燃,比之前燃得更烈,更猛,更让他受尽煎熬。他恨不得将这世界上所有阵法师都撕碎了,让这种不应该存在于世的怪物去下十八层地狱! 然而就在那火即将把他所有神志完全焚毁时,两道冰冷的视线落在他眼睛里,仿佛一盆冰水从头到脚泼下,让他蓦得打了个寒战,清醒过来。 穆九望着吴青,终于开口:”既然能看出阵法师,说明悟性不俗,可有大作为,又何苦限于妒忌而不能自得。” 吴青开始有点没明白穆九在说什么,不过他很快就反应过来,声音突然变得尖锐,眼睛也神经质般瞪大:”你说谁嫉妒?我吗?哈哈!太可笑了,我嫉妒什么?” ”吴青,不得对客人无礼。” 祭拜过陵姝,陵洵和钟离山这时也从后山出来。两人还没走到小亭子,便远远听见吴青的叫喊声。 吴青脸色突然涨红,也不知是气得还是被钟离山呵斥后恼怒了,不过他倒是不再吭一声,回头看了钟离山一眼,转身就走。 钟离山没有阻拦,任凭他离开,走进亭子对穆九和袁熙拱手道:”两位抱歉,是我们怠慢了。我这位义弟人不坏,只是性子不太好,还望多包涵。” 袁熙和穆九自然是起身回礼,将这短暂的不悦揭过。 便在这时,山道间响起杂乱的脚步声,听上去竟有四五十人快步而来。 亭中众人闻声望过去,见一群人煞有介事地走过来,为首的那人一条胳膊打着绷带,另一条胳膊在空中挥舞着,似乎在卖力比划什么。 这伙人很快就逼至亭外,袁熙带的二十几个亲兵反应迅速,想上前拦阻,但是想到这里毕竟是人家的地盘,又有点犹豫。就是这迟疑的瞬间,那伙人也不知是用了什么方法,也没觉得怎么样,只是觉得他们队形稍稍变了一下,便轻而易举突破了袁家士兵的包围,反而将他们制住。 钟离山略一皱眉,步出亭外。 人群如水般分散,将一四十多岁的男子让到最前。男子负手而立,蓄着两撇小胡子,吊着一双三角眼,好像只会用下巴看人。孙朗站在他旁边,似乎在低声劝说什么,那三角眼却很不耐烦,连连摆手,好像孙朗是他耳边的一只苍蝇。 ”黄法师,发生了什么事,竟劳您大驾?”钟离山态度十分谦恭。 三角眼身后的一人立刻跳出来,指着陵洵的鼻子道:”就是他!就是他不将法师放在眼里!还把我们都给打了!” 这人正是方才被陵洵撅折了一条胳膊的人,至于三角眼,也就是那传说中会招魂的黄法师了。 陵洵仔细打量了一番,离开清平山之前对这人有印象,他算是这一帮阵法师中实力较高的,只是当初他行事颇为低调,基本是什么事都要躲在最后,哪能看出如今的威风八面? ”我当是什么人,原来是风老板啊。”三角眼扯了扯他那干黄的皮子,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对那折了胳膊的人说:”啧,这就是你不懂事了,你上山晚,不知道我们风老板在这清平山上的地位,也难怪被修理。” 这话听着有点阴阳怪气,陵洵直觉后面有戏,果然,他心里才这样想,戏就来了。 只听那人委屈道:”钟离当家的还要给法师面子,这清平山的主人不是他吗?怎么这个什么风老板在这里比钟离当家的还要厉害啊?” ”这你就不知道了,因为风老板也是阵法师,你到现在还能保住小命,要感谢风老板的大度。”说完,黄法师又冲陵洵拱手一笑,道:”风老板,这小子是在你离开之后才来得清平山,没认出你,多有冲撞,还望风老板不要介意。” 陵洵心说这人可真会说话,才短短几句,不仅要在他和钟离山之间挑拨离间,还要顺带着点出他阵法师身份拉仇恨,让他里外不是人,还真是很久没见过这么能起幺蛾子的人了。 他看了一眼钟离山,笑道:”黄法师哪里的话,这人既然是投奔清平山,自然要听大当家的发落,我是无权说什么的,况且我伤他,也并非因为他冲撞我,而是他要砍夫人生前最爱的竹林。” 果然,钟离山一听说竹林,立刻变了脸色,看向那人的目光变得极度瘆人,直把那人看得哆嗦了一下。 ”清平山早有规矩,任何人不得破坏后山竹林,违者,斩。” 黄法师一愣,很意外地看向钟离山,心说这人今天怎么态度和往日不同,竟然敢和自己叫板? 心思几转,黄法师道:”大当家的,且不说这些杂事,我此来是想和你说,我想到为尊夫人招魂的方法了。” 钟离山反映颇为平淡,”夫人已经亡故,法师不必再提招魂之事。” ”哦?难道大当家的就不希望尊夫人死而复生?” 钟离山身体猛地一震。 ”你说什么?你能让小真死而复生?!” 黄法师摸了摸两撇小胡子,高深莫测地笑。然而还没等他继续说什么,就听一个清冷的声音道:”人死不能复生,一切所谓招魂,不过是故弄玄虚。若要人信服,法师不妨展示一二。” 敢情这是有人来踢馆了? 黄法师往那声音处一瞥,却忽然惊讶地瞪大眼睛。 第四十九章 ”思辰先生?” 还不等黄法师说话,孙朗已经脱口而出,惊喜地跑过来给穆九行礼。 黄法师自然也是认识穆九的,当初京城刚乱起来,他们一行十几个阵法师从京中逃出,正不知到何处安身立命,路上恰巧遇见这位大名鼎鼎的思辰先生,便是他指点他们前来清平山。 然而此一时彼一时,那时候形势不明,谁也不知道阵法师在九州会等来怎样的命运,他们当时又大多身负重伤,不得不暂时在清平山寄居。而如今朝廷势弱,各地诸侯并起,正是招揽人才的时候,阵法师不论走到哪里都是香饽饽,会受到最高级别的礼遇,这个什么思辰先生,又哪会再被他放在眼里? 这样一番思量,黄法师神色变了几遍,再看向孙朗面对穆九时那谦恭谨慎的态度,不由在心里不耻。 这个孙朗,真是丢了阵法师的脸! ”思辰先生,您怎么也来了清平山?”孙朗问。 穆九看了陵洵一眼,直言不讳,”我已奉风老板为主。” 孙朗一惊,甚至带有几分怀疑地看向陵洵。 黄法师在旁听了,更是在心底嗤笑。这风无歌有几斤几两他还不知道吗?思辰先生奉他为主,也不过如此。 ”黄法师,你当真有办法让我夫人死而复生吗?”钟离山等了半天,接连被岔开话茬,终于忍不住,焦急地再次追问。 黄法师那颇有特色的三角眼往穆九的方向斜斜一瞥,用鼻子哼着气道:”我倒是想要作法救尊夫人的性命,可是偏偏有人不信。” 钟离山一皱眉,忙道:”若是法师被人无意冲撞了,我代替赔不是,只要法师能让内子死而复生,不论付出任何代价,我都愿意!” 黄法师很享受钟离山这副诚惶诚恐的样子,在阵术面前,这些普通的凡人本该如蝼蚁一般渺小卑微,他们根本就不配在他们面前直起腰来。 他不无得意地又往穆九那个方向看了一眼,见对方只是像方才那样安稳而坐,连表情都没有什么变化,然而在对上那两道深邃如水的目光后,黄法师却莫名觉得后脊梁发寒,好不容易升腾起来的一点趾高气扬,竟被无形的力量压制回去。 黄法师很不舒服,觉得应该略施手段,先给这不知天高地厚的什么先生,来一个下马威,让他知道,什么叫阵术,什么叫得天独厚的强大力量。在阵法师面前,所谓的上通天文下晓地理就是个屁,哪怕熟读兵书,坐拥百万雄师,也不够给阵法师舔鞋。 ”既然如此,我便就此施术。不过若想让尊夫人真正复活,还需要诸多准备,我今天也只能让你和她的魂灵见上一见。” 钟离山大喜过望,这黄法师一直说自己通晓招魂之术,可是却从没有真正让小真的魂魄回来过,反而因此耗费了不少人力财力,若不是这样,他也不会被略微规劝就死心。 ”即便是魂魄也可以,只要能让我再和小真说句话!” 黄法师摸了摸自己的两撇小胡子,不紧不慢道:”好,死人魂魄乃极阴之物,既然是招魂,自然需要另一件极阴之物作引。” 钟离山双眸一暗,面色微有不快。每次都是这样,黄法师每次要作法之前,都会索要各种见都没见过的东西做引子,这回又来一次,是在耍他吗? 黄法师看出他想法,还没等他开口,便抬手打断他,道:”放心,这次要的极阴之物,就在这清平山上。” 钟离山神色和缓下来,”不知道法师所说的是何物?” 黄法师眼珠骨碌碌在眼眶子里转了两圈,好死不死,目光忽然定在陵洵身上。 陵洵顿时有种不妙的预感,好像自己是一只大肥鸡,被一只长着两撇小胡子的黄鼠狼盯上。 果然,只听那黄鼠狼下一句便说道:”据我所知,风老板乃阴年阴月阴日阴时所生之人,以风老板之心作引,便可让钟离夫人的亡魂重返人间。” 此言一出,在场诸人反应各异。 钟离山愣了一愣,似是没有反应过来黄法师说了什么。 袁熙却是腾地一下站起来,他那些亲卫也纷纷拔刀。 方珏倒是没有动,只是抱紧了手中的佩剑,往黄法师的方向挪了两步,还非常不高兴地瞪了陵洵两眼,似是责怪他为什么还不下令,好让他冲出去将那姓黄的脑袋砍下来。 然而这一切反应,都抵不过穆九眼锋一扫,让黄法师觉得心惊肉跳。 陵洵差点被气乐了,咳嗽一声,道:”可我并非阴年阴月阴日阴时所生之人。” 黄法师一摆手,干脆道:”肯定是你娘亲记错了时间,女人生孩子,哪能记得那么准。” ”所以我的生辰时法师推算出来的?” ”这是自然。” 陵洵越发觉得好笑,勾起唇角道:”那法师怎么没推算出来,我根本没有娘亲,我本来是个孤儿,不知道自己何年何月生,又哪里来的娘亲记错生辰之说?” 本以为黄法师会尴尬,谁成想他脸皮比陵洵厚多了,闻言非但没有脸红,反而眼睛一亮,道:这不就是了!就因为你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生辰,才不知道自己是极阴之人。” 真是人嘴两张皮,怎么说都说他有理。 然而还不等陵洵继续找茬,身旁已经有人先一步开口。 ”黄法师此话当真?”穆九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起身,走到黄法师面前,”只要有风老板的心脏,就能招来钟离夫人的亡魂?” 这是什么意思? 难不成真的要挖出他的心脏给这三角眼神棍做实验? 陵洵瞪大眼睛看穆九,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热乎乎的胸口。 在穆九的注视下,黄法师忽然有点后悔,觉得自己不该这样说了,可是他又不肯示弱,便硬着头皮道:”自然是当真!”甚至为了增加可信度,还在地上临时划拉几道符文,形成一个阵法。 只见那阵法中忽然卷起旋风,将沙尘搅动,引得围观众人连胜惊叹。 黄法师用脚趾尖点了点其中某处,得意道:”看到这个招魂法阵了么?只要将风老板的心脏放在这里,我就能让钟离夫人的亡魂重返人间!” ”好。”穆九点头。 陵洵蓦地觉得心头一紧,被穆九那一个淡淡的”好”字吓得想转身就跑。 ”谨言,留住风老板。”谁知穆九已经先一步发出命令。 那小童儿谨言应声,笑眯眯地冲陵洵走来。 方珏见势不好,连忙跳出来,横剑阻拦在谨言面前。然而平日里只能和他勉强打成一个平手的谨言,此时却好像突然变成了一条滑不溜手的泥鳅,在他剑招之下左晃右闪,径直躲了过去,一把抓住陵洵胳膊。 哎呀这是干什么呀?真要挖他心脏不成? 第五十章 陵洵被小书童紧紧抓牢胳膊,眼看着穆九不知从哪里变出一柄雪亮亮的匕首。 “你们敢碰他一下试试!”袁熙面若寒霜,他身边的亲卫在他示意之下围住了在场众人。 方珏像只红眼睛的小斗犬,提剑站在谨言身边,好像只要他敢动一动,就要扑过去在他身上戳满窟窿。 黄法师带来的人同样不甘示弱,排布阵型,大有虎视眈眈之意。 一时间气氛凝滞,王大干瞪着眼,左看看右看看,再看向沉默不语的钟离山,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穆九站在这众矢之的处,却容色未变,只看着黄法师,缓缓道:“在下最后问一次,若是挖出风无歌的心脏,这位法师就能让钟离夫人起死回生?” 黄法师被穆九问得额头冒汗,从牙缝里蹦出两个字:“没错!” 穆九点头,“好。”说完便举起匕首,走向陵洵。 “你敢!”袁熙喝道。 “哎呀,这是干什么!”王大终是忍不住,上前拦阻,一边往钟离山那边看,急道:“大当家的,您倒是快说说话啊,还真要看风兄弟被掏心肝?夫人泉下有知,肯定不愿意的!” 钟离山眸色沉郁,看了看陵洵,深吸口气正要说话,谁料却被陵洵一摆手制止住。 “钟离大哥,你不用多说了!只要能救姐姐,别说挖出我一颗心,就是将这心肝脾肺肾全都挖出来给法师作法,也是没有问题的!” 突然弄这么一出,所有人都愣住了,尤其是方珏,彻底僵硬成石像,完全用一种“我家风爷是不是疯了”的眼神盯着陵洵看。 陵洵拂开谨言抓着他的手,大步走向黄法师,信誓旦旦拍着胸脯:“法师,是不是真的只要我将心掏出来,你就能让我姐姐活过来?” 连番被人如此质问,黄法师心底开始发憷,原本以为给自己找个台阶,谁想却是骑虎难下,然而他还就不信这个邪,莫非今天这些人还真能将这绣楼老板的心脏挖出来?他不信!他死也不信! “可以!只要你愿意将心挖出来,我必定以阵术将你姐姐复活!!”黄法师说到最后已经是咬牙切齿,面如土色。 “好!”陵洵爽快地应了一声,然后走到穆九面前,将心窝子正对准穆九的匕首,“心脏在此,尽管拿去!” “风无歌,你搞什么名堂!”袁熙急了。 王大好不容易收起快要掉下来的下巴,见陵洵居然要来真格的,忙跳将出来,好心提醒:“我说,那个啥,风兄弟,这人啊,把心挖了,可就活不成了!咱别闹了行不行?” 然而陵洵却好像魔障了一般,钻进牛角尖里不出来,坚持道:“我在这世上只有姐姐一个亲人,阿姊半生坎坷,还没有享清福就走了,我实在不忍心。反正我过了十几年快活日子,能享的福已经享尽了,就算死了也不遗憾,如果能用我的命换回姐姐的命,我心甘情愿!” 陵洵这一番说辞情真意切,发自肺腑,竟让所有人安静下来。 “无歌……”袁熙还要说什么。 “子进,不要拦我,算是我求你。” 袁熙心中犹疑不定,不知道这厮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是见他此时眼中隐有泪花,神情焦急,倒是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穆九抬眸与陵洵对视,两人四目相接,忽然,那总是没什么情绪的眼底漾起一点笑意。 他凝视着陵洵,却对黄法师道:“既然法师如此笃定,今日便满足法师的作法条件。只是有一样,若是我主公献出心脏之后,黄法师依然不能令钟离夫人复活,我必然令法师剜骨钻心,剥皮割肉,虿盆炮烙,铁刷油锅。十八层地狱里的种种酷刑,必定要让法师每一样都尝过,受尽折磨而死。” 穆九这话的内容何等惊悚,可是他说话的语气却平淡如谈诗论画,无端生出一股让人骨缝子冒寒气的森然。 黄法师一下被唬住了,豆大的汗珠子不停从额头上滚落,忙用袖子擦。 “大胆!就凭你,也敢威胁阵法师?你也配!”先前那被陵洵撅折胳膊的人跳出来呵斥,倒是将一条护主的好狗扮演得淋漓尽致。 黄法师被这人喊得一个机灵,也反应过来,心道说得没错啊!他一个堂堂阵法师,难道还怕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于是他那根快要被无形力量压垮的脊梁骨又瞬间撸直溜了,还故作镇定地挺了挺胸脯,扬了扬下巴。 穆九唇角勾起,终于将目光从陵洵脸上移开,随意往黄法师那边瞥一眼,嘴唇微动,似是说了什么,可是在场竟无一人听见,就算是离他最近的陵洵,也是没有听见他发出半点声音。 然而就在穆九嘴唇翕动的瞬间,黄法师却双腿发软,险些跌坐在地,看向穆九的神色充满畏惧。 “主公,我要动手了。”穆九对陵洵道,已然将匕首尖抵住他胸口。 陵洵目不转睛盯着穆九,纹丝不动,甚至桃眼含笑,“嗯,动手吧。” 所有人屏息凝神,注视着穆九手中的匕首。 嘶啦—— 落针可闻的亭边山路上,传出织物撕裂的声音。 匕首贴着陵洵的皮肉,竟然划开他的衣袍,却没有伤到他分毫。 陵洵顿时觉得胸前一片冰凉,衣衫被划开个大口子,胸膛袒露,若隐若现露出一点殷红。 “叫你挖心,怎么好端端的把衣服划破了?”陵洵说。 穆九面不改色道:“我并非习武之人,手劲不足,还望主公见谅。” “哦,那你继续。”陵洵浑身不自在,也不知道是不是他做贼心虚,总觉得穆九的目光停留在自己身上,停留在不该停留的位置。 穆九微微颔首以示领命,又握紧匕首,将那冰冰凉凉的一点匕首尖往陵洵胸膛里轻扎。 陵洵皱起眉头,感觉到疼。 尖峰破开他白得像一把嫩豆腐的皮子,沁出一滴殷红色的血珠,顺着皮肤滑落,勾画出一丝红线,向着衣衫内更隐`秘的地方滚落。 只要匕首再往里刺入,就可以彻底剖开陵洵的胸膛,挖出他的心脏! 袁熙和王大都看不下去了,钟离山也如梦方醒,方珏更是像疯了一样要冲过来,然而四个人却被无形的力量阻拦住,仿佛有一张屏障横亘在穆九和陵洵面前,将他们完全隔绝开。这下众人才真的害怕了,围着屏障刀劈斧砍,想让穆九停手。 王大瞪着眼大喊:“喂,姓黄的,是不是你动的手脚?快将这障眼的东西去除掉!不然你疤爷要对你不客气了!” 王大这么一喊,其他人也反应过来,纷纷向他发难,催促他快将屏障撤去。 在这些人中,脸色最难看的就是黄法师,他也不知怎么,丝毫没有了先前的趾高气扬,抖若筛糠地直勾勾盯着穆九,忽然歇斯底里大吼一声:“住手!我不能!我不能!我根本不能招魂!都是我用障眼法骗人的!穆先生快住手……” 说到最后他竟然涕泗纵横,也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竟然直接畏缩在地上抽搐起来,好像即将面临何等可怕的事。 穆九闻言当即收回匕首,并脱下身上外袍,将陵洵从头到尾裹得严严实实。 陵洵顿时觉得自己被一股兰香淹没,将半张脸缩进穆九的衣袍里,贪婪地闻了又闻。 挡在他们两人周围的无形屏障被撤去了,袁熙第一个冲上来,低声问:“怎么样?” 陵洵摇摇头,两只眼睛亮亮的,里面映得都是穆九的身影,他对袁熙等人道:“我没事,你们等着看接下来的好戏。” 穆九这时已经走向黄法师,举止行动一如往日雅淡斯文,可是那黄法师却是好像看到凶神恶煞,连连后退,脚下不慎绊了一跤,最后演变成连滚带爬地逃遁。 “方才我说过什么,不知道法师可曾听清?”穆九淡淡道。 “我说了让你住手!我已经说了!”黄法师惊慌失措。 “主公留了一滴血。”穆九好像没听到黄法师在说什么,继续道。 “我说了……”黄法师一边后退一边崩溃地喊叫,然而就在他即将转身跑的瞬间,他那无助又惊惧的脸骤然扭曲,眼神变得极度恶毒,与此同时,他双手翻飞,极快地结出复杂印诀,以他为中心,瞬间飞出十几个光球。 “什么千万倍偿还,去死吧你!”他额角青筋凸起,大吼一声。白光将他脸色映得惨白,十几个光球在同一时间,齐刷刷飞向穆九。 “怀风小心!”陵洵心惊。 这种光球他曾经见过,正是当初在京城中看到阵法师闹事时,那种能让人立刻化为灰烬的白色光球。只要让这光球沾到一点点,就会自燃殆尽,陵洵还没看过有什么东西能够阻挡它们。 眼看着光球就要接触到穆九衣袍,黄法师露出狰狞的笑容,陵洵却忽然冲出去,挡在穆九身前,速度快得谁都来不及阻拦。 这真是找死。 也罢也罢,为救美人死,做鬼也风流。 陵洵闭上眼,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居然就这么冲出来了,等他反应过来,已经来不及后悔。 “无歌!” 有人在喊他,可是陵洵却顾不上去分辨是谁了。 弹指之间,生死有命。 腰间忽然一紧,陵洵觉得有人从背后抱住他。想象中的烈火焚身没有到来,反而等来了美人投怀。陵洵睁开眼,看到穆九近在咫尺的脸。 “怎么忽然冲出来,主公不知道这是以身犯险?” 若是以往的陵洵会怎么回答? 自然是要表白一番自己,说他如何担心先生安危,如何奋不顾身舍己救人,以至于无暇多想。 可是此刻,陵洵在这人的注视下,竟鬼使神差地觉得有点不好意思说实话了,于是破天荒地扯出一条于己无利的谎话。 “我……嗯,我脚滑了一下。” 两人只顾着说话,并没有意识到,四周近乎反常的安静。 直到有人用微颤的声音,打破这诡异的沉寂。 “他刚刚……竟然……破了混天业火?” “他竟然是阵法师!” “刚才那屏障不是黄法师设下的!是他!” 原来传说中的思辰先生,竟然也是个阵法师! 陵洵因为刚才一直紧闭双眼,所以他并没有目睹那让人瞠目的一幕—— 十几个光球迎面袭来,陵洵挺身阻挡,然而那些光球在即将接触到他身体时,却被穆九衣袖一甩,瞬间化解掉了…… 旁人看来似乎也不觉得如何惊天绝地,但是在场有众多阵法师,自然知道这混天业火之术的威力,至今为止,九州大地上,还从没见过能破解此阵术的人。 黄法师后知后觉,等他想要跑的时候,已经晚了。 空气中传来嗖嗖的破空之声,众人循声望去,竟看见先前被黄法师派人砍掉的竹子,如箭矢般飞来,眨眼间便洞穿了黄法师四肢,留下四个血洞,紧接着,像是有什么力量,源源不绝地从这四个血洞里抽`出鲜血来。 黄法师的脸色因为失血而迅速苍白下去,他跪在地上,向穆九连连哀求,“穆先生,思辰先生!在下知错了,饶了我吧!您饶了我吧!我再也不敢了!您说千万倍……虽然风老板只留了一滴血,可是您要让我放出千万滴血还他,岂不是要了我的命?求您大人有大量……” 这场闹剧终究以黄法师的昏厥而收场,只是从这以后,清平山上所有人都知道了穆九说过的一句话——伤我主公者,必千万倍奉还。 也正因此,有好一阵子,不少人见了陵洵都如看到了鬼煞,离着老远都要绕路走,不过这都是后话。 经过这么一场,钟离山终究是死了复活陵姝的心思,只是他情绪低落,当天晚上让吴青和王大帮忙张罗安顿接待袁熙和陵洵,自己则将自己关进了后山小屋,谁也不见。 晚上吃过接风宴,陵洵在房间里转来转去睡不着,决定去找穆九说说话,没想到刚一推开门,却在回廊上看见了袁熙。 “呦,子进,大晚上不睡觉,在我门前蹲着算怎么回事?想干嘛呀?” “你别跟我在这臭贫,找你自然是有事,进去说。”袁熙白了陵洵一眼,见他那眉飞色舞的样子,心里已经猜出他是要找谁。 陵洵好大不乐意,奈何袁熙强行将他拖回屋里,死赖着不走,他也没办法。想到今天袁老二对自己的几番回沪,陵洵也就勉强忍了,往床榻上一歪,捡了个橘子在手里丢来丢去,“说吧,什么事儿啊?” 袁熙一看他这没正形的样子就来气,踹了他一脚,“好好坐着,我说正经的呢。” “我这不是听着么,你说啊。” 袁熙沉吟片刻,才道:“我问你,那个思辰先生,他为何要辅佐你?” 陵洵抛橘子的手一顿,掀起眼皮看了看袁熙,“多新鲜,他为什么要辅佐我,你不是应该去问他?干嘛问我呀?” 袁熙脸色更不好看了,“这人若只是个普通的饱学之士,倒也没什么,可是他竟然是阵法师,还是能力压群雄的阵法师。如此深不可测之人,在如今这世道,足可自立一方,为何愿意屈居人下,还选中清平山这样的地方?这些你可想过?” “想过。”陵洵剥开橘子,往嘴里塞了一瓣。 袁熙有点意外,“哦?你想出什么来了?为什么这人会选中你?” 陵洵不紧不慢地咽下橘子,砸吧砸吧嘴,“这橘子味儿不错,听说是从南面运过来的呢。” 袁熙那表情,就要酝酿出一个惊天巨雷,将眼前这祸害活活劈死。 陵洵见好就收,双手举起做投降状,“成成成,我说正经的,我真想过这个问题,不骗你。” 袁熙:“好,那你说说你的想法。” 陵洵认真道;“我觉得,他选我,可能是看我长得特别好看。” 袁熙:“……” 袁熙发现,无论他说什么,陵洵就是油盐不进,似乎对穆九此人已然死心塌地,气得他肝肺要炸,索性丢开不管。 两人闹得不欢而散,陵洵的好心情也跟着打了个对折,一度犹豫着,今晚是不是还要去找穆九谈天谈地谈人生。他背着手,脑子里全是袁熙的嗡嗡声,老驴拉磨一样在屋子里转了几圈,终究还是推门出去了。 吴青虽然从来不肯给人好脸,也不愧是清平山的二当家兼大总管,安排这么多人的衣食住行,依然妥帖。穆九住的院子紧邻着陵洵,两个院子一墙之隔,有个未上锁的侧门相连,因此陵洵半夜去串门,也格外方便。 他偷鸡贼一样从那扇小侧门进了穆九的小院,见厢房灯已经灭了,在门口绕了两圈,正要遗憾离开,却听吱嘎一声响,厢房的门被推开了,穆九披着外袍站在门口,月光映照下,衬得他身形更显清冷,不易亲近。 “啊,怀风,我是不是吵醒你了?对不住,我这就走。”陵洵虚伪地往边外挪了两步。 “主公找我有事?不如进来说。”穆九说着,将身后的门敞开了一些,做出邀请。 “既然怀风还没有睡,那我就叨扰片刻了……”陵洵终于替自己找到了充足的理由,光明正大走进穆九房间。 穆九房里没有点烛火,漆黑一片,本来房门打开时,还有些月光倾入,使人能够勉强视物,可是在穆九回身关门时,那仅有的一点光亮也被挡在外面,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让陵洵分外紧张,能清晰听见扑通扑通的心跳声。 怎么会这样 真是中了邪…… 感觉到身后之人的靠近,那十分独特的兰香若有似无飘过来,陵洵忽然有种疯狂的冲动,想要回身将人直接抱住,好好将脸埋进他颈窝里,蹭一蹭,闻一闻,甚至想要咬住这人皮肉撕扯一番。 好在穆九很快点亮了灯烛,明亮的光线将陵洵不切实际的妄想驱走。 “主公请坐。”穆九给陵洵倒了杯茶,示意他坐在床边的一张小桌旁,自己则在对面坐下。 摇曳的烛火将两人的身影映在墙壁上,静夜无声,没有了纷争和喧嚣,这安静的时刻显得分外珍贵。陵洵看着对面的男子,才想起他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话想要对穆九说,之所以逛来,只是因为他想要见他。只要看着他,什么不说,他也不会感到厌烦。 这个认知让陵洵心中大惊。 可是既然来了,总要有点理由才行,总不能说他三更半夜不睡觉,就是想要来看看他吧? “怀风,我这么晚找你,是有些事想不通,想要向你请教。” “不敢,主公有什么想问的,尽管问便是。” 陵洵一时间又想到了袁熙和他说的话。 为什么穆九要选择他呢? 可是这个问题他之前已经问过了,穆九也给了他答案,若是再揪住不放,未免无趣,于是他道:“今日黄法师之事,怀风处事是否过于激烈?你毕竟初来清平山,而黄法师在那些阵法师中地位颇高,你如今和他结了梁子,就是和那些阵法师结了梁子,就不怕树大招风?” 穆九眉毛微扬,反问:“难道不是应该他们害怕与我结仇?” 陵洵:“……” 第五十一章 陵洵被穆九一句话噎住,半天接不上话,通常来讲,这种噎人的行为都是由他来做的,如今换到穆九身上,陵洵总算知道当初被自己噎的那些人是什么心情。然而他倒是没有半分恼怒,反而看穆九越发顺眼。 有本事的人,就是要猖狂一些才好,什么谦虚谨慎都是狗屁,那都是给庸才的遮羞布。 只是一时间两人谁都无话,室内显得非常安静,恰在这时,童儿谨言进来更换茶水。 穆九方才给陵洵倒的一杯茶,陵洵半口都没喝就凉了,等谨言给他换上了热的,他往那杯子里瞥了一眼,嫌弃地摆手:“要什么茶水,这大晚上的,喝茶恐怕要睡不好,应该来壶酒才对。” 谨言看穆九。 穆九眉间微蹙,显然是不赞同。 陵洵忙道:“怀风,你我好像从不曾对酒。” 于是穆九对谨言说:“去看看有没有酒,温一壶过来。” 谨言领命而去,办事效率极高,很快端着酒壶进来,却只有一个酒杯。 “先生,这别院里只找到一个酒杯,要不您和主公用茶杯代替?” 还不等穆九说话,陵洵忙打断道:“这酒可是我从益州运来的上等绵竹酒,只能用瓷杯喝,这陶茶杯可碰不得!” “这……”小童儿为难,“夜已经深了,恐怕出去也找不到人要酒杯啊。” 陵洵倒是不在乎,“哎,这有什么,我和怀风同饮一杯便是。”说着便已经斟了一杯酒,推给穆九。 谨言再次看向穆九。 穆九挥了挥手,示意他退下,然后将陵洵倒给他的酒端起来,一饮而尽。 陵洵等穆九放下酒杯,重新斟了一杯,又自己喝掉。 就这样酒过三巡,室内酒香弥漫,温度似乎高了不少。 陵洵懒洋洋倚在桌案边,撑着头看着穆九,幽光烛火中,夜半床榻边,屋子里的火盆烤得暖融,双影相对,气氛有些不对劲。 “穆九倒是有句话,想要问主公。” “怀风尽管说。”陵洵象征性地坐直了身体,好像要拾掇出几分郑重来,然而这并不能改变他那副没骨头一样的懒散劲儿。 穆九倒是不在意陵洵这懒猫般的模样,一双眼睛望过来,半晌才道:“今日我欲以匕首刺主公,主公为何愿意与我配合?” “我还以为怀风要问什么,原来是这个。”陵洵笑起来,“清平山上这些阵法师都是刺儿头,我虽然觉得你这次行事手段有些严厉,却也知道,这是最好的服众时机。你此次若能立威,日后行事才会方便,不会掣肘。” “难道主公就不怕?” 陵洵纳闷:“怕?我怕什么?” “不怕我真的对主公不利?不怕我真的将那匕首刺进主公胸膛?” 陵洵愣了愣,忽然扑哧大笑起来,探过身子,凑近穆九道:“我请怀风出山,自然是要拜为军师。若是不能信人,安能用人?” 陵洵本来天生的唇红齿白,此时嘴唇被酒浆一润,更是红嫩得仿佛花瓣,一张一合散发着淡淡酒气。 也不知道是不是酒意微醺,向来克制的穆九,视线竟好像黏在那两瓣嘴唇上,揭不下来了。 “那么,主公最后为何又要挺身而出,挡于我面前?”他垂眸盯着陵洵的唇,声音越发低沉下去。 “这个之前不是已经说了,脚滑了一下啊。”陵洵眼中笑意更浓,身体隔着桌案前倾,距离穆九越来越近,然而就在他即将摇摇晃晃地覆上来时,穆九却忽然晃神,向旁边躲闪过去。 陵洵一下扑了个空,竟也脸皮厚地没有尴尬,只伸手撑住穆九肩膀,为自己开脱道;“你看,这不是又滑了一下么。” 穆九起身扶住陵洵,将他安稳地送回原位,却在余光里瞥见陵洵唇角有些僵硬的笑。 “时候不早了,我也该回去了。”陵洵站起来告辞,穆九没有挽留。陵洵站在门口,也许是酒意上头,忽然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其实,我就是想来看看你,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穆九呼吸微滞,鬼使神差般,开了口:“我这里有一棋局,不知主公是否有兴趣解开?” 陵洵黯然的眼睛一亮,那瞬间就好像见到骨头的小狗,去而复返,结结实实地重新坐回穆九对面。 “我最爱解棋局。”陵洵道。 穆九看了陵洵一眼,没有唤谨言进来,而是亲自取了棋盘棋子,摆好了棋阵。 陵洵对着那满盘的方圆黑白,凝眸锁眉地思考,竟没有注意到穆九正在看他,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在棋盘间落下一子。 穆九原本没有将心思放在棋局中,见陵洵落子,也只是随意跟了一子,陵洵继续出招,他继续跟进,哪知三招之后,棋局之变幻,竟让穆九大吃一惊。 “怎么,怀风觉得我这招如何?”陵洵有些紧张地问。 穆九有些不敢置信地盯着棋盘,半晌才拱手道:“主公棋艺高绝,穆九甘拜下风。” 陵洵长舒一口气,谦虚道:“哪里哪里,运气好而已。” 这一晚终究以宾主尽欢为终,待陵洵离开,穆九仍久久站在棋盘边。 谨言等了半天也不见主人有要安寝的意思,便凑上前,也往那棋盘上看了一眼,不由大吃一惊。 “家主,这棋局是您用了很多年布下的,多少个中高手也只能铩羽而归,怎么今日竟被解开了?” 穆九却没有回答,只是用指尖轻轻触摸过陵洵落下的那三枚棋子,神色难辨。 第二天天不亮,陵洵就被方珏吵醒。因为睡前饮了酒,这一觉也就睡得格外沉,所以当方珏将他弄醒时,他的起床气格外严重。 “风爷?风爷?”方珏从拍到摇,从摇到推,总算将陵洵从周公那里拖出来。 “怎么回事!这天还没亮,你鬼叫什么!” “风爷,出事了。”方珏声音不高,却给陵洵丢了个能上天的炮仗,“那个黄法师死了。” “你说什么?谁死了?” “黄法师!就是昨天那个冲撞了您的黄法师!” 陵洵一下醒了,半分睡意都不剩。 “这怎么可能?” 陵洵不敢置信。穆九行事向来有分寸,那个黄法师虽然被他放了很多血,可是毕竟留了一条命,穆九说那人能活,那个人便一定能安然无恙地活下去,怎么会突然死了。 “不是因失血而死。”方珏下意识压低声,凑近了陵洵道:“是被人杀了,趁夜里,直接抹了脖子。” 陵洵有些意外,“知道是谁动的手吗?” “是山下流民村里的一个普通村人,具体是何缘由,还没来得及打探。” 方珏知道黄法师在那些阵法师中颇有威信,此事毕竟因穆九而起,他担心会连累到陵洵,也没顾上继续追查,先跑回来给陵洵通消息。 “我知道了,你去吧,再看看什么情况。”陵洵打发走方珏,重新躺倒回床上,却是心思百转。 才是晨曦初露时,清平山尚且笼罩在一片宁静的朝雾中,不为人知地酝酿着一场疾风骤雨。 陵洵直觉,黄法师这事恐怕不能善了。 果然不出所料,天才刚刚亮,黄法师半夜身死的消息传遍整个清平山,就好像一竿子捅到了马蜂窝,那些与黄法师交好的阵法师全都炸了,一大早便将穆九所住的院子围得水泄不通。 陵洵早一步得到消息,早已跑到穆九院中,却被小童儿谨言阻在门外。 “主公,稍等,待我进去通禀先生。” “都是男人,还需要通禀什么?我有急事找你家先生。”陵洵不由分说推门闯入,不料差点撞上迎面走出来的穆九。 “主公来得正好,昨晚的棋局,我已经想出破解之法。”穆九难得显出几分平日没有的欣喜,竟直接牵住陵洵的手,将他拉进房中。 陵洵那点心焦就这样在中了“美人计”之后散德渣都不剩,小手那么一拉,什么都不想了,乖乖跟着穆九进屋。 穆九给他看棋盘,只见上面的棋子布置已经与昨晚不同。 “昨夜我已经想出应对之法,主公今日不妨再试一试,看能否破我这棋局。” 陵洵见那棋盘上的棋子比昨天晚上多了两倍有余,不免觉得头大,终于说了实话。 “怀风,不瞒你说,其实,其实我根本就不会下棋,昨天晚上破了你的棋局,不过是误打误撞。” 穆九笑容微敛。 陵洵生怕穆九扫兴,忙装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扯住穆九的袖子,“怀风,我从小失去双亲,颠沛流离,心里只剩下一个钱眼子,那些风花雪月的琴棋书画,我半点都不懂,但是我愿意学,只要你肯教我,我一定学得很快!等我学会了,再来解你的棋局,好不好?” 陵洵这番柔声细语,很容易让人误以为是在哄小女儿,从表情到词句,都让人相当熨帖,即便是穆九,也让他这样磨得没了脾气,点头道:“下棋有助于对阵术的理解,若是主公喜欢,穆九自然愿意相陪。” 陵洵哪能错过这大好机会,赶忙道:“那就这么说定了!以后每晚我都来找你。” “嗯。”穆九淡淡应道。 两人之间的气氛正好,谁料这时外面忽然有人大喊:“穆先生在吗?是否能赏脸出来,与我等小叙片刻?” 第五十二章 陵洵和穆九出来时,院子里外围着不少人,除了那些阵法师,竟还有一些普通百姓打扮的,看样子是从山下村庄来的村民。 其中,一个半大少年正被两名阵法师按在地上,脸在泥地里滚得满是脏污。他身体瘦弱,这寒冬腊月,竟然还穿着破了洞的袄子,里面没穿内衫,直接露出一把嶙峋的肋骨,像只干瘪的小鸡崽子,在两名阵法师手中不断挣扎撕扯。 然而少年虽形容瘦弱,那双眼睛却冒着野兽般的凶光,只可惜他嘴巴里被人塞了东西,仅能发出不辨音节的呜呜声,否则看那气势,指不定要骂出点什么来。 “呦,这大冷的天,诸位法师不说好好在被窝里猫个懒觉,一大早上就跑出来,到穆先生门口扎堆,到底所为何事?”陵洵目光在那少年身上停留片刻,再看向阵法师后面站的一众村民,心中已经了解个大概。 为首的阵法师冷哼一声,道:“风老板,先前也听说过您的大名,知道您是江湖上响当当一号人物。既然这清平山也自诩江湖帮派,不如今天咱们就讲讲江湖上的规矩。” 陵洵瞥了一眼紧随而至的清平山众山匪,看到人群中的吴青,哪肯钻进这些阵法师给他设的套,不咸不淡地回道:“既然是在清平山讲规矩,自然要让主人来做决定,诸位法师找上这里做什么?” 那说话的阵法师皮笑肉不笑道:“清平山主最近身体不佳,闭门修养不便打扰。谁都知道风老板是钟离山主的内弟,又与山主有生死之谊,这大当家不在,出了事自然要找到您这里来。” 果然,此言一出,吴青的脸色变了几变,本来看陵洵等人不善的目光,变得更加沉郁不定。 阵法师还不等陵洵反驳,又继续说:“再者,我们的好友与思辰先生斗法,技不如人,甘愿受罚。好友昨夜身负重伤,虽没有性命之忧,可是怎想到,竟会遭此毒手。说起来,此事盖因思辰先生而起,于情于理,风老板也该给个说法才对。” 陵洵知道这些人是打定主意来挑事儿的,暗自冷笑,也不再和他们扯皮,干脆道;“诸位法师既然已经抓住行凶之人,只需按律法处置便是,还要讨什么说法?” “说的正是!欠债还钱,杀人偿命,这小子杀了黄法师,理应一命相抵!可是没成想,正当我们要将此人就地□□,这些刁民竟冲出来百般维护凶手,还以死相逼。我们想,这些人依附清平山而居,便算是清平山的民众,若是有个死伤,岂不是要生出是非?素闻思辰先生才名,解决这样的事端,定然易如反掌,因此才想着要到这里来论断黑白是非。放心,今日只要是思辰先生所言,无论结果如何,我等定然心服口服,绝无二话!” 这阵法师绕了一大圈,总算说到重点。陵洵眯起眼看他,总觉得闻到了一点用心险恶的味道。于是他走到那被辖制的少年面前,示意方珏上前将他嘴里堵的东西拿出来。几个阵法师见状,也没有阻拦。 少年口中异物除去,刚恢复说话能力,便破口大骂;“那姓黄的畜生该死!该杀!就算将我千刀万剐,我他娘的也不后悔!”骂完了黄法师,他似乎还不解气,还要干一发大的,猛地回头,那完全不属于少年人的阴鸷目光如刀子般,一一刮过阵法师,一字一句道:“你们这些妖魔鬼怪,有本事永远不要失去妖法,有朝一日落单负伤,我定然要取你们狗命!” 在场的阵法师均是成年男子,被这小小少年目光打量过,竟遍体生寒,恨不得快点弄死他。 可是架不住这少年起了个头,后面一众村民也跟着义愤填膺,一个一个看着那些阵法师,眼睛里能冒出火,恨不得将他们烧成灰。 这究竟是结了多深的仇怨,让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村民不惜得罪阵法师,也要表达心中的愤怒? 陵洵早就料到这些阵法师在清平山不会消停,更有甚者,可能为祸一方。因此他立刻听出这其中道道,和缓些语气,对少年道:“你为何要杀那黄法师?” 少年本想不分敌我,见一个骂一个,只是一抬眼间,看到了陵洵那张和气又秀美的脸,在一大堆其貌不扬的糙老爷们中格外打眼,于是愣了片刻,然而他终究什么都没说,倔强地一扭头,默不作声。 “黄法师害死小凡子的姐姐,他为姐报仇,有什么不对?”这时村民中站出一个青年,愤愤然道:“那黄畜生该死!他落在思辰先生手里,也是报应!” “就是!那姓黄的不是人,这几个月害死了多少姑娘?他甚至还对小男孩下手,呸!简直猪狗不如!” “大家愿意投奔清平山,还不就是图一个公道?若这里也和别处一样,我们何必在这里当牛做马?思辰先生要为我们做主!” 越来越多的村民加入了抗议,他们群情激愤,也不知道是不是有人从中引导,矛头竟直指穆九,口口声声要穆九拿主意。 那些阵法师也不肯落后,愤懑不比村民们少,一声高过一声的申辩来者不善,逐渐展露出他们隐藏的獠牙。 这件事无论怎么处理,都不能善了。 那黄法师作恶多端,死不足惜,可是无规矩不成方圆,在清平山之外,你是要报仇还是要雪恨,尽管自便,但是在清平山上,就不得动用私刑,那小凡子为姐报仇暗杀了黄法师,论律当斩。若是不杀他,坏了这次规矩,以后清平山上的律令便不能服众,大家有了磕磕碰碰直接拔刀相向,恐怕没等来外敌,就要自相残杀地一窝绝了。 然而若是杀了小凡子,引得村民不满,虽可暂时以强力压制,却不是长久之计,会彻底寒了这些人的心,致使普通人与阵法师的矛盾愈发激烈。 这也是为什么这些人非要逼着穆□□断,因为他是阵法师,稍有不慎,便会招来仇怨。那些阵法师惧怕穆九的术法,就想借民众之口对付他,可谓高明。 陵洵心思急转,却也想不到稳妥的解决方法,于是回头看穆九。 不光是陵洵,此时所有人都将目光移到穆九身上,满场无声。 穆九一直沉默站在旁边,这时终于开口,说出的话却让陵洵非常意外。 “既然此事发生于清平山上,自然要按照清平山的规矩来。” 众阵法师面现喜色,连呼:“思辰先生高义!” 便在这时,人群中响起凄厉的啼哭,一名满头银丝的老妇人冲出来,扑倒在小凡子身边,她的眼睛不太好,似是看不清东西,因此无法锁定目标,只能漫无目的地破口大骂,将所有人都收了进去。 “你们这些人,或害死了我的孙女,如今又要我孙儿的命!阵法师的命就是命,我们普通人的命就不值钱吗?!” 她苍老沙哑的嗓音在激动之下被拔高,听起来显得越发歇斯底里,如砂石在耳边刮擦磨砺。接着她忽然扑倒在地上,向天大呼:“圣祖皇帝英明!杀尽天下阵法师,这才没让老百姓遭了秧!我那苦命的孙女啊,我苦命的孙儿啊——” 经她这么一闹,那原本横上天的少年也红了眼圈,其余跟上山的村民不免生出兔死狐悲的凄凉,喧哗中,竟隐隐呈现出暴动之意,想要冲破阵法师围住的壁垒,上前直接抢人。 那些阵法师也是懂得凑趣,偏偏在这时张罗着要对那小凡子行刑,离着最近的那名阵法师双指并拢,就要往那小凡子脖颈间抹去,却在即将触碰到他时,手一抽搐,烫到一般跳了开去。 一时间,哭嚎声,怒喊声,喧闹声,冲杀嘶吼声,竟戛然而止。等周遭彻底安静下来,方才那各司其职往空气里填音的众人,不由面面相觑,竟不知道这莫名其妙的安静从何而来。 穆九依然立在原处,只是手中不知何时捏了几枚石子。 先前那想要对小凡子动手的阵法师心有余悸地捂着自己的一边胳膊,死死盯着那几枚石子,好像那是能索人命的什么绝门暗器。 领头的阵法师道:“思辰先生,你说要处死这小子,我们顺手替你处理了,岂不美哉,为何阻拦?” 穆九瞥了那阵法师一眼,道:“我何时说过要处死他。” “啧,难道思辰先生准备出尔反尔?不是您说的,要按照清平山的规矩来?” “清平山的规矩,自然要问清平山,你还没有问,怎知道该如何处理?” 这话说得有点绕,那阵法师反应半天才明白过来,却更加糊涂:“问清平山?这怎么问?” 穆九却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走到吴青面前,颔首行礼道:“吴二当家,清平山自开山起便有自己的规矩,穆某不敢僭越,更不敢擅论是非,只想代问,此事该如何处理才好,不知吴二当家是否介意?” 吴青的脸色总算好了一些,但他对阵法师之流,总是挤不出什么好脸色,拉长着一张脸问:“不知道阁下准备如何代问?又向谁代问?” 这哑谜打了半天,可谓吊足了胃口,大家也不顾着忙活自己的那一摊事儿了,纷纷支棱起耳朵,想看看这大名鼎鼎的思辰先生会如何展露才智。 穆九道:“听说清平山有一处名闻天下的奇景,名叫神石峰,原本峰峦平缓,是一处绝佳的观景之地,怎料五十年前一次地动,山体崩裂,从此四壁如削,攀登者九死一生。请问,此峰可在?” 吴青点头:“不错,确有此峰。” “好,既然如此,那么就请这位小兄弟攀登此峰,若是能登上峰顶,便是清平山庇佑,他暗杀黄法师之事,可一笔勾销。若是他半途陨落,也算是清平山做出决断,令他一命偿一命,谁也怨不得。不知这样裁夺,可否令诸位满意?” 陵洵不由勾起唇角,斜瞥了穆九一眼,心道怀风不愧是怀风,竟然想出这样的主意,别人想要拿他当挡箭牌,他倒好,直接搬来一座山挡在自己面前。 “不行!那神石峰大人爬都要掉下来的,何况是小孩子?”小凡子的奶奶当即反对,可是就连她自己也知道,对于小凡子来说,这恐怕是唯一的活路,因而这反对声也就显得有些底气不足。 在场的阵法师在清平山居住有了一段时间,自然见过那神石峰,心知肚明,想要活着爬上神石峰,不仅需要强悍的体力,还需要千载难逢的勇气,这两样东西小崽子一样都不占,这等于是给他判了死刑。 可是,事情总有例外。 领头的阵法师看了穆九一眼,笑道:“有思辰先生坐阵,为那小子保驾护航,别说一个小小的山峰,就算是刀山火海,他又何惧?” 穆九道:“我自然不会插手。” “好,有思辰先生这句话就好!” 于是众人向神石峰行去,陵洵和穆九缀在最后,陵洵看着前方那泾渭分明的两队人,左边的是阵法师,右边的是普通村民,心中忽然生出一种复杂情绪。 当年圣祖皇帝究竟为什么要剿灭阵法师?会不会是因为当年的阵法师,也和如今这些人一样,仗着强大的力量,肆无忌惮地欺凌弱小,以致生灵涂炭? 放任阵法师发展,究竟是对是错? 第五十三章 神石峰之所以得其名,是因为远观四壁齐整,宛如一块巨型方石,像是神女补天时遗落的神石。山峰顶没入云端,云雾缭绕不见其极。 众人来到神石峰下,穆九再次问那少年,“你可敢攀登此峰?” 少年神色已不复方才平静,站在巨峰之下的干瘦身体显得愈发渺小卑弱。银发老妇人护犊子一样将少年搂在怀里,老眼里不停掉着泪,问穆九:“若是我孙儿不爬山峰,你们会怎么对他?” 穆九道:“念他年纪尚轻,且有前情,若不肯伏法,便离开清平山。” 老妇一听,当即拍板,对少年道:“凡子啊,咱们不爬了啊,跟奶奶走,我们离开这里,总比白白送死的好!” 这少年不过是十四五岁的年纪,甚至比方珏还小,却敢夜半杀人,不乏果敢机警之才,自然有些见识,不似那老妇人感情用事。他知道自己之所以还能够活命,全仗着清平山这把□□,一旦被驱逐,虽然可免刑罚,下场恐怕好不了多少。那些阵法师个个神通广大,既然已经把他们得罪死了,还能放过他们这一老一小吗? 于是少年再次仰起头,看了看那高耸入云的险峰,一咬牙,对穆九道:“是不是只要我活着爬到峰顶,清平山就能留我一命?” 不等穆九开口,陵洵适时插话道:“这是自然。你且放心,穆先生一向是一言九鼎,他只要开了口,定然说到做到。” 银发老妇人还想再阻拦,少年却将老人拉到一旁,陈说这其中利弊。最后老人终是被劝服,默默抹着眼泪跑去旁边磕头念经。 少年并非贪生怕死之人,只是想到自己死了,留下一个老眼昏花的奶奶在世上无人照顾,便于心不安,因此为姐姐报仇之后,但凡能够争取一线求生机会,自然不会放弃。 陵洵在少年做登山准备时,凑到穆九身边问:“怀风,你觉得这孩子有多大把握?” 穆九神色未动,颇为笃定道:“他自然无事。” 陵洵一扬眉毛,“怀风方才与那阵法师允诺过,定然不会在攀山过程中插手,难不成是糊弄他的?我可是刚刚向别人吹嘘你言出必行。” 穆九唇角微勾,侧头看陵洵,“此话并非我所言” 陵洵更来兴致了,“怎么,难道怀风还是无信之人?” 穆九坦然承认:“兵不厌诈,既然为人谋士,自然并非君子。” 陵洵笑道:“怀风并非君子,我也只是个小人,你我半斤八两,配上正好。” 这种调戏话语陵洵向来是张口就来,随着和穆九熟稔,说得更是越来越顺溜了。穆九对此也向来是见怪不怪,惯得陵洵越发变本加厉。 然而绕了这一大圈,陵洵终究是不知道穆九为何会如此确信,那名叫小凡子的少年能够顺利登顶。 穆九也不卖关子,直言不讳道:“此子有阵术天赋。” 陵洵大吃一惊,“你是说,他也许是个阵法师?” 穆九点头,目光落到那少年身上,“阵术潜能在他体内,尚需要契机来激发。” “所以你才让他登峰历险?是不是就算他失足坠落,也不会有性命之忧?” 穆九这回没有直接给陵洵答案,只道:“尽可拭目以待。” 听说有人要攀登神石峰,整个清平山都传开了,越来越多的人聚集在神石峰下,就连最近总是神出鬼没的阮吉,都背着自己的小竹篓出现了。 “呦,阮三爷,您可算从山沟沟里爬出来了?怎么,这是来准备来收尸吗?” 这说话的山匪也是个二五眼,平时嘴里就没有把门的,然而今天他却是点了炮,那小凡子的奶奶眼睛不好使,耳朵却灵得好像猎犬,听这混蛋在这里咒她孙儿,一个猛虎跳就扑了过来,也不知道那饿成一把骨头的身体里哪来的那么多劲力。 “打死你这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东西,你咒谁呢?!”老太太对那嘴欠的山匪来了个狗熊抱树,两根短腿往那山匪腰上一盘,稳住下身,腾出双手,一耳刮子一耳刮子往那山匪脸上抽。 那山匪虽然嘴浑,好在心眼不坏,也会还击,倒是不会下狠手,只是拼命想把这老太太甩掉,原地转着圈地大叫:“哎呦老太太,您可慢着点,别再闪了腰!” 陵洵在旁边看得唏嘘,心说真是人不可貌相,这老太太看着风一吹就倒,哪想到战斗力如此强悍。 穆九在旁边淡淡看着,忽然对陵洵说:“这老人家身上也有阵术灵性,只可惜年轻时没有受人指点,自身悟性又一般,便埋没了。” 这老太太竟然也有可能是阵法师? 陵洵不免又多看了老妇人几眼,看她衣衫褴褛,形如枯槁,一张脸面饱经风霜,想来日子过得辛苦,再对比如今阵法师在九州日渐炙手可热的情形,不免感叹。 “哎,真是可惜了,若是有阵术傍身,她又怎么会沦落到这里,又怎么会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亲孙女被人糟蹋而无可奈何?那黄法师真是该死!” 这边闹得鸡飞狗跳,起哄的有,看热闹的有,那边叫小凡子的少年已经做好了攀登准备,只见他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一捆麻绳,一头缠在腰间,揣了三枚成年男子手指粗的长钎,又寻了一柄大铁锤,活动活动手臂脖颈,身体往上一窜,便猴儿一样地攀上了一人多高的山岩。 人们仰头看着他,除了那些不盼他好的阵法师,全都屏息凝神,仿佛心也被跟着悬了起来,有好心的大娘大叔忍不住提醒:“小凡子,当心点儿啊!” 小凡子的身手十分敏捷,才半柱□□夫,就已经登上了三分之一,只是越到上面,崖壁越是陡峭,他的速度也渐渐慢了下来,开始动用带在身边的长钎铁锤,三根轮番往崖壁上钉,用来蹬在脚下着力。 叮叮当当的铁锤声在峡谷中回荡,几个妇人扶着小凡子的奶奶,目不转睛仰头看着,好像那钎子并非钉在山石间,而是钉在了她们心上。 前一刻还撒泼打滚的老太太此时就像僵化了一样,将自己定成了一个石头人,脸上的每一丝褶皱都藏着紧张,她眼睛看不见,因此对声音格外敏感,稍有个风吹草动,就要哆嗦一下,叫人看着不免觉得可怜。 陵洵事先从穆九这里探到了底,便没有如何担心,因此也有空闲四处张望,他目光扫到那几名阵法师时,见他们聚在一起交头接耳,似是谋划什么,不由提起警惕,轻轻碰了碰穆九的胳膊,示意他往那边看。 “怀风,当心这些人使手段。” 穆九只是瞥了一眼,“主公不必担心,他们不敢造次。” 如陵洵所见,那几名阵法师的确是在谋划,那前一天被陵洵折了胳膊的人也在其中。这人姓王名起,其实也是个阵法师,只是阵术水平不高,只能在黄法师面前当个狗腿。他是在陵洵离开清平山之后来的,因为非常善于溜须拍马,跟着黄法师狐假虎威,过了不少猖狂日子,黄法师死对他的影响最大,因此他也就越发憎恨陵洵和穆九。 “陈哥,若是那臭小子命大活下来,以后我们这些阵法师还怎么在清平山上混?岂不是人人都能踩到我们的头上了?无论如何,他今天必须得死!” 王起口中所说的这个“陈哥”,正是这次带头闹事的阵法师,他之所以会就黄法师之事发作,一方面是的确气不过,另一方面也是受到王起的撺掇,想要给陵洵和穆九等人好看,将这清平山搅成一锅浑水。可是万万没想到,穆九竟然会想到这种方法,让他们没有应对之策。 “那你说怎么办!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也只能看那小子的命了,他要是真的命不该绝,有姓穆的出头,我们也没有办法。” 王起眼珠子一转,小声献策道:“不如陈哥暗中使出一点手段,先让个区区凡人从崖上跌落,还是难事?” 那被称为陈哥的阵法师却不买账,反而瞪了王起一眼,“你说的倒是轻巧,姓穆的阵术深不可测,满身都是心眼子,没看到昨天老黄被他整治成什么样子?归根到底,若不是老黄身上的血快被放干了,实在虚弱,哪能着了一个毛头小子的道儿!他今天在这里,你叫我使暗手,是想害死我么!” 王起讨了个没脸,只好讪讪道:“我怎么会呢,陈哥您别生气。” 这时另有一名阵法师开口,对陈哥道:“我看这清平山是待不下去了,先前来到这里,也是权宜之计,如今可不比半年前,诸侯分立战火不断,到处在招募阵法师,不如我们另寻他处,好过在这么个破土匪窝里蹉跎。” 这人说完,其他阵法师立即响应,纷纷生出去意,倒也对那小凡子的死活没兴趣了。 只有王起缩在人堆里神色阴郁。这些来清平山的阵法师中,多数来自京城,都是有几手真本事的,要不然当初也不会轻易解了清平山的危机。可是王起和他们不同,他只是个普通的流民,只因悟性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显出了那么一点阵法能力,再加上会迎合讨好,受到黄法师青眼,也能混个狗腿当当。其他人离开清平山自有别处高就,可是他呢?这兵荒马乱的,兴许没找到下家,就要死在半路上。 若是这些这法师都要走,他该如何在清平山自处? 黄法师的尸体还晾在穆九院子外,大概还没凉透,可是这忠心耿耿的哈巴狗却已经开始为自己寻觅新的靠山。王起转眼珠子一转,目光落在不远处的一人身上,再往穆九和陵洵那边看了一眼,心里暗笑,神不知鬼不觉地退出了阵法师的队列,转而向清平山的二当家吴青走去。 谁料,就在所有希望小凡子去死的人都开始溜号走神,对他的生死漠不关心时,已经身处半山腰的少年却忽然出事了。 一阵大风忽然没有任何预兆地刮起,小凡子刚刚将一根钎子打入岩壁,正准备踩上去,身体却被风一吹,蓦然晃了两下,脚下一滑,竟没有踩稳,身体失去平衡,直接从悬崖上栽了下去。 “啊!”女人们惊声尖叫,就算是那些在清平山上见过风浪的山匪们也都禁不住喊出了声。 “怎么了!我家小凡子怎么了!”小凡子奶奶听到声音,顿时脸如土色,叫了这两句,还没等到别人回应,便一口气没提上来,直接厥了过去。 陵洵忙上前,因为他先前钻研穆九给他的八卦阵型图,后来又得恩公指点,对人体穴位以及阵术的融合颇有几分领悟,因此他手疾眼快在老太太身上几处大穴上点了一遍,很快便让老太太倒过气来,没就这么厥死过去。 等在旁边的阮吉闲了好半天,这下终于眼睛发光地冲了过来,将自己的背篓往地上一放,在那老太太手腕上诊了片刻,开始将自己从不知道哪处山洼洼里掏来的烂树根烂叶子倒腾出来,糊了泥巴三两下搓出个大丸药,直往老太太嘴里塞。 清平山上的人大概早就对阮大神医这治病的手段见怪不怪,就连那老太太也毫无反抗地自己往里吞药丸,倒是把陵洵看得目瞪口呆。 “谢谢风爷施救!风爷真是活菩萨啊!”旁边与老太太有亲故关系的村民连声道谢,就差给他跪地上磕几个头。 陵洵长这么大,没少被人夸过,偏偏谁都没有以“活菩萨”三个字与他作比,难得生出几分不好意思来,很想将爪子伸进自己的肚皮里,将那副私利熏心的黑心肠捂捂好,别叫人看见了。 阮吉给老太太喂完了药,拍拍手又背起小背篓,兴致勃勃地寻找下一个施药目标。 “哎呦呦,挂住了挂住了!”那边有人七嘴八舌地嚷嚷起来。 “快看!小凡子他没掉下来!挂在岩壁上了!我的妈呀看得我心肝都快蹦出来了!” 陵洵抬起头,正看到小凡子一手攀着岩壁,正像一片干树叶一样吊在崖壁上随风摆动。 “怎么回事?不是说他是阵法师么?他怎么还没有施展出阵术?”陵洵见少年处境凶险,却没有展露出半点自保之法,有点沉不住气,又过去问穆九。 穆九却很奇怪地看了陵洵一眼,“主公以为,有阵术灵性就等同于能够施展阵术吗?” 陵洵傻眼了,瞪着眼不说话。 “主公当年是如何入阵术之道的?” 陵洵眼神一黯。 当初引他入道的,自然是他恩公。陵洵很难想象若是自己没有被启蒙阵法学,以一介平凡之身流落异乡,孤苦无依地从四五岁长到今日,会是什么境况。 穆九看出他在想什么,也不再追问,继续道;“除非是天资卓绝,能够无师自通,否则想成为阵法师,必须要有人启蒙。那孩子从未接触过阵术,恐怕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阵术灵性,又如何能以阵术自救?” “可是你不是说他死不了么?” 穆九笑了笑,“主公方才急着救人,没有注意到。刚刚那孩子危急之下本能地激发了一点阵术潜能,吸附住崖壁,这才没有直接坠崖身亡。” “所以说是已经展露过了?”陵洵又仰起脑袋望了望,不免失望,“真是可惜,还从没见过被动激发阵术是什么模样,若是再掉下来一次就好了。” 穆九无奈地摇头,“若是再掉下来一次,恐怕难以再有效果。” 陵洵垂眸沉思,心中忽然生出一个想法;“怀风,不如等这孩子下来,你指点指点他吧?” 穆九看了陵洵一眼,唇边竟莫名地生出笑意,却什么都没有说。 陵洵不懂他意思,却被那笑容勾得心里痒痒的,很想继续追问,可是光天化日的又不好缠上去,于是只好作罢,一头雾水地继续仰头往天上看。 小凡子这么一坠,虽然是攀住了山体,却距方才的位置偏离太远,三枚铁钎子再也够不着了,铁锤也在刚才坠进了山谷里,因此接下来只能徒手攀爬。他自己挪得千辛万苦,下面的观者也看得惊心动魄,全都大气不敢喘。 千钧一发的场面绷紧了每一个人的心弦,时间就这样悄悄流逝,等小凡子终于登上了最后一块岩石,彻彻底底爬上了峰顶,下面的人全都长舒一口气,感觉再也没经历过这么难熬漫长的窒息。 女人们喜极而泣,汉子们也叫好鼓掌,在众人的欢呼中,小凡子的奶奶直挺挺跪下去,砰砰砰在地上磕头,感谢菩萨感谢神佛。 可是就在所有人放松了精神时,已经攀到神石峰峰顶的小凡子忽然探出一颗脑袋,冲下面高声喊:“不好了!有兵!好多好多的兵,向咱们这边开过来了!” 这一嗓子好像炸雷,顿时将清平山炸成了一锅沸水。 怎么好端端的会有兵?谁的兵?来做什么? 陵洵忽然想到他们先前来清平山时路过的村庄,那些村庄为了躲避强兵过境,纷纷弃家而逃,当时他就很纳闷,怎么好端端的会有士兵路过那里。 如今再细想,便了然。 那想必是陈冰的先头部队。 陈冰东进不利,在南阳侯魏兆那里碰了钉子,如今正是最冷的时候,粮草不济,继续胶着下去并无益处,陈冰恐怕是要考虑撤退。可是数十万大军回撤,可不是简简单单的掉头就跑,回撤路线,后续补给,都要计划周详。因此陈冰才会派人先到后方收集粮草。 如今算算日子,大概也到了正军回巢的时候,那么这些饿肚子吃了败仗的西北狼,在路过看起来皮香肉嫩的清平山时会做什么,自然不言而喻。 清平山上其他山匪都不傻,虽然不能像陵洵这样,联系前后因果,猜出来者何人,却也知道来者不善,于是当即令山下村民躲到山上,并关起山寨门,启动机关,召集好手,将各处岗哨站好,随时备战。 穆九对一众阵法师道:“诸位既然有缘聚于清平山,又曾受其庇护,于情理间,不可见死不救。还望诸君略尽心力,护清平山一众周全。” 那些阵法师虽然已经各怀心思,但是在面对穆九这尊不显山不露水的煞神时,多少还是心存忌惮的,因而不论真实想法如何,表面上都对穆九客客气气,连声称是,答应要助清平山一臂之力。 于是穆九带着这些阵法师守住通入清平山的要道,以布阵为名,实际上却是监视这些已经生出异心的人,以防他们临阵倒戈,再来个里外通敌。 不过短短一个时辰,清平山便已经从一盘散沙转换为如临大敌的状态,守备森严,这除了穆九善于指挥,也有袁熙的一部分功劳。他所带来的亲卫兵全都是袁家军精锐中的精锐,说是以一敌百都不夸张。他们的训练有素,令出必行,着实给这些没见过世面的山中泥腿子上了一课。山匪们有样学样,动作也比平时利落了不少。 岗哨上不断来报,随时通禀那军队行至何处。 等到黄昏时分,大军终于开拔到清平山山门附近。 所有人都屏气凝神,等着冲杀声响起的时刻。 然而等了一刻钟,两刻钟,一个时辰,两个时辰,天都黑了,外面却什么动静都没有。 清平山上众人也不敢睡觉,生生守了一夜,等到天大亮时,那些驻扎在清平山外的大军竟然徐徐撤离了。 “他奶奶的,这是怎么回事?大半夜的在咱家门口窝了一宿,就算完了?这什么冰的是不是有毛病?”王大气得将陈冰祖宗八辈都骂了一通,却还不敢放松,直到正午时分,等陈冰的军队走得连渣都不剩了,他才挂着黑眼圈,扛着自己的大刀带人回去睡觉了。 清平山上的众山匪大多摸不着头脑,不懂这来似风去也似风的军队在搞什么名堂,但是像袁熙这样官宦世家出身的人却明白这其中道道。 兵书上所言,攻城为下,说的就是两军交战,最不利于己方的便是攻掠城池,这倒不是说不能攻城,只是强调攻城之艰难,往往需要几倍于守城之军的人数。 清平山本就是据险而守,陈冰的军队大败而归,若是出其不意,端了这一窝土匪,倒也不会费什么力气,可是如果是攻有备之城,尤其是有阵法师驻守的城池,就着实要付出一些代价。 陈冰瞄准清平山,只是想顺手揩点油水,能打劫点东西固然好,但若是要死伤人马,就为了这么个小小山头,完全不值得,所以他们风风火火而来,见清平山守备森严,便只是在清平山外休整了一夜,就继续赶路去了。 “这次还真是险,试想若不是小凡子碰巧登上神石峰,早一步发现了凉州兵以做准备,我们这些乌合之众怎么可能敌得过西北虎狼之师?”陵洵趴在山门城楼上,熬了一宿,也是精神不济。 袁熙站在他身边,见他衣衫单薄,便将自己的披风脱下来给他裹上,闻言忽然笑了,颇有深意地看了陵洵一眼,“你确定是碰巧?” 陵洵愣了愣。 “怎么就那么碰巧,偏偏是要罚攀登神石峰,偏偏是有人攀上神石峰的这一天,有大军来犯,被看到了?” “你觉得,是怀风早一步料到此事?” 袁熙面色不善地扯了扯嘴角,酸道:“呦,怀风叫得够亲热的。风无歌,我提醒了你,这穆九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你可要小心一点。” 陵洵就不乐意听他说穆九坏话,不耐烦地转身就走,“你没听说过什么叫‘疏不间亲’?以后这样的话别让我听见了。” 袁熙不可置信地瞪大眼,一把抓住陵洵手腕,将他拉到自己近前。 陵洵盯着袁熙那张近在咫尺的脸,皱眉道:“袁子进,你发的什么疯?” 袁熙气极反笑,“你说我疏不间亲?你和谁是亲,和谁是疏?你和我认识多少年,你又认识他多长时间?” 陵洵这才意识到方才无意间说了伤感情的话,难得好脾气地拍拍袁熙的背,给他顺毛道:“好了,是我说错了,我给你赔不是还不行吗?只是怀风是我费尽心力请回来的,若是没有他,这清平山还指不定被那黄法师之流搞成什么乌烟瘴气,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的道理你是懂的,就不要再多心了。” 袁熙看着陵洵那哄孩子一样嬉皮笑脸的德行,心里越发堵得慌,满心满腹的话,却终究化为了难以诉说的沉默。 陵洵见他不说话,以为他消气了,便要抽手,哪想到袁熙攥着他手腕的力道半点没有松懈,让他完全抽不出来。 “喂,袁子进,你有完没完?”陵洵耐心告罄,黑了脸。 “无歌……”袁熙忽然抬眸对上陵洵的眼睛,却还没说什么,身后忽然来人,陵洵那短暂与他相接的视线也立刻被转移了。 “啊,怀风,你来得正好!”陵洵见穆九走上城楼,蓦地焕发神采,变脸变得比翻书还快,干脆利落地甩开袁熙,乳燕投巢一般欢腾地奔穆九而去,“我正要和你商量一事,过来说话!” “我也有事要和主公商议。”穆九的目光在陵洵身上淡淡一扫,似乎是在袁熙披在他身上的披风停留了片刻。 “成,咱们下去再说!”陵洵拉着穆九的手,两人相携离开。 只留袁熙站在原地,目送着那妖孽背影,肺管子都要气炸了。 第五十四章 陵洵这种没良心的东西,自然不会顾及袁熙的喜怒哀乐,他心里惦记着事,转眼就把这知己抛到了九霄云外。 “怀风,你有什么事要和我说,急不急?若是不急,就让我先说!” 穆九见陵洵那副火急火燎的样子,不禁莞尔,道:“主公有什么话请讲。” “那你跟我来!”陵洵拉着穆九一阵风似的,往山里走。 沿路看见的山匪有不认识穆九的,见陵洵那拉着人猴急的样子,不知死活地打趣道:“呦,风爷,您这是拉了美人准备洞房啊!” 陵洵其实打心眼里喜欢这混账话,但是表面上还是要装出一副恼怒的样子,骂了一句滚蛋,回头还装模作样地对穆九说;“怀风莫要见怪,这些粗人就是喜欢胡说。” 穆九也不答话,只是似笑非笑看了陵洵一眼,竟把他看成了一张大红脸。 陵洵将穆九一路拉到神石峰下,“呐,就是这里,怀风,我要与你说的事,便是这神石峰。” “主公是想要在这神石峰上建立哨卡?”穆九问。 陵洵眼睛圆了,“你怎地知道?!” 穆九笑道:“实不相瞒,我要找主公商议的,也正是此事。” “原来我们居然想到一块去了,怀风,看来我们现在是越发有默契了。”陵洵心花怒放,然而当他目光再次扫过神石峰,笑容却渐渐敛去了,有些犯难道:“只是这神石峰太过陡峭,上下不便,即便修筑栈道,对那些怕高之人来说,也是攀登艰难的。” “那么,如果不修栈道,改修阁楼呢?” 陵洵一时间没听懂穆九的意思,愣了半天。 修阁楼? 穆九捡起一根树枝,在地上描画,几笔便将神石峰的形状勾勒出来,接着紧贴着山石壁,画了一座与山峰等高的阁楼。阁楼依山而建,里面建有木梯,每一层都开有圆形的窗口,从外面看上去十分漂亮,于云山雾绕中,竟有种仙界楼宇的感觉。 陵洵眼睛一亮,正要说话,却在此时,两人附近忽然传来枝叶响动声。 “什么人!”陵洵警觉,望向声音来源。 “是,是我!” 一个瘦瘦小小的猴子从山下的矮树丛里蹦出来,不是那小凡子又是谁? “我不是故意偷听的!!只是,只是……”小凡子似是对穆九多有畏惧,将先前的张牙舞爪收敛得半点不剩,睁着乌溜溜的黑眼睛,倒是显出几分无辜和无害来。 陵洵看惯了这臭小子一副日天日地的嚣张样子,倒是十分不适应他这小媳妇做派,催促道:“只是什么?” “只是我奶奶让我给穆先生磕个头,我找了一圈没找到,刚好走到这里,忽然听见有人声,一心急就躲了起来。” 陵洵啧了一声,对小凡子摆摆手,示意他过来,小凡子一步三挪地走过来,陵洵才问:“你躲什么?” “我……”小凡子一抬头看陵洵,就开始控制不住地脸红,说话也磕磕巴巴。 陵洵最讨厌男孩子露出这副孬种样,声音稍微严厉起来,“男子汉大丈夫,生下来起便当顶天立地,何故畏首畏尾?” “我,我杀了人……” “那又如何,不是已经罚过了?你命大扛了过来,这页就算是翻过去了。” “可是人们都说,手上染了血的人,死后是要下地狱的。”少年喃喃自语,有些失神地盯着自己的双手,似是颇为恐惧。 陵洵原本很看好这个少年,他当时叫嚣着要取阵法师狗命的那股子狠劲,十分对他的胃口。不说别的,就是他的这份为姐姐复仇的勇气,就连很多成年男人都不具备,培养好了绝对是个好苗。可是没成想,这才一天不见,小狼崽子竟要成怂包,陵洵绝对不能允许这种事发生。 “放他娘的狗屁!”他一不留神骂了出来,待反应过来,才意识到穆九就在他身边站着,于是忙斯斯文文地找补道:“若是你王大叔叔在这里,一定会这么骂的。” 藏在不远处石缝里的方珏:“……” 风爷只要碰到穆先生,就会不正常。 山另一边的黑疤脸,也在同一时间于睡梦中打了个喷嚏 陵洵将小凡子拉过来,像一只笑面狐狸,直把小凡子看得向后瑟缩。 “你不要怕,普通人杀人要在阴曹地府受罚,可是你并非普通人。” 小凡子听晕了,被陵洵忽悠得云里雾里。他不是普通人,难不成还是大罗神仙? 陵洵这会儿表现出完全的耐心,扶住小凡子肩膀,“你是不是清平山的人?” 小凡子点头。 “既然是清平山的人,自然要守护清平山的一草一木,更何况是这里的子民?守家卫国谓之兵,你既然是清平山的兵,有人来犯,自然要挺顺而出。那黄法师在清平山为非作歹,伤及无辜,算不算犯我清平山?” 小凡子渐渐被陵洵拐上了道,闻言用力点头:“算!” “既然来犯,该不该杀!” “该杀!” “若是以后还有人侵扰,你还杀不杀他?” “杀!” “这就对了!你要记住,你是将士,将士身披敌人血,是荣光,手提敌人头颅,是功勋。自古名将一身杀伐正气,就连小鬼都不敢近身,又何谈下地狱之说?” 陵洵将一肚子歪理邪说灌溉在小凡子这株小苗上,不负众望将苗养歪了。听过陵洵一席话,那少年一扫先前的瑟缩之态,眼眸中简直像是装进了满天星河,望着陵洵熠熠生辉。 穆九在旁边看着陵洵胡说八道,非但不制止,唇角甚至还流露出些许笑意。 小凡子解开心结,便又向穆九拜倒,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响头,“小凡子感谢穆先生相救,大恩无以为报,以后任凭先生驱使!” 穆九没有承受这大礼,向旁边避开,缓声道:“不必谢我,是你自己命不该绝。只不过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小凡子一呆,没想到这磕头谢恩还能磕出一点事端来。 穆九指了指少年背后的神石峰,“这里即将建造一座阁楼,便由你负责主事吧。” 这回惊讶的不只是小凡子,就连陵洵都大吃一惊。 怀风为何要指定这个少年负责这么大的工程?他才多大?难不成清平山再也找不出可用之人? “我主事?可是我,我什么都不懂……” “无妨,只要肯学便好。” 小凡子偷偷瞥了陵洵一眼,黑脸下透出的红晕更甚,似是许诺什么,用力点了点头。 待陵洵和穆九往住处行去,已经是暮色时分,天边的云霞烧得通红,将余晖遍洒于清平山山道间。 陵洵和穆九并行,一双人影拖长于地,他忽然后知后觉地回过味来,问穆九:“我脸上可有什么东西?” 穆九看向陵洵,答道:“没有,主公为何这样问?” 陵洵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方才那臭小子为何总是对着我脸红?我还以为我在哪里不留神蹭了个大花脸。” 穆九淡淡一笑,这种笑容并不似他平时给人的那种高深莫测,难得显示出几分温和。 “咦?你笑什么?”陵洵纳闷。 穆九道:“不知是否有人对主公说过,主公男生女相?” 陵洵眼睛一瞪,当即沉下脸,“不知是否有人对怀风说过,我最恨被人说成女人。” 穆九不意外,也不惶恐,似乎早就料到陵洵会有此反应,依然不紧不慢道:“又不知,主公是否听说,男生女相乃帝王之相?” 这倒是没听过,不过陵洵依然是一脸郁闷,没好气道:“怀风是说我有帝王之相?那我是不是该把这当做恭维?可惜我不会领情。就算当天王老子,说我像女人,也是马屁拍到了马腿上。” 穆九看着陵洵,目光在他眉眼间流连,忽然问:“主公是否还未及弱冠?” 陵洵被他问得一愣,自己在心里掐指头算了算,才道:“是,等到明年生辰,我就满二十了。” 穆九点头,“主公年纪尚轻,面容还有几分稚嫩,再过几年,经岁月打磨过,也就有了男人的棱角。” 这还是穆九第一次说这么多有关他私人的话,其中竟然还有安抚之意,陵洵心里听得熨帖,那点心头火也就不知不觉消散干净了。 “主公一日一夜未睡,今早歇息。”穆九将陵洵送到门口,就要拜别。 陵洵望着他身影,想起自己还有好多话未说完,于是道:“说好了每晚和你学下棋,可不能荒废,我还是去和你下一盘棋再睡。你困不困?” 穆九见陵洵兴致颇高,便道;“既然主公还有雅兴,穆九愿意做陪。” 陵洵欣喜,直接拉着穆九进了自己住的院子。 “主公不是说要去我那里下棋?”穆九问。 “是啊,只是你还不知道吧?从我这里也可以过去。”陵洵说着将穆九拉到两间庭院相连的侧门,从这里进入穆九住处。“对了,以后私下里相处,怀风可否不要叫我主公?我听着别扭,也觉得生分。” 穆九沉吟,“那该如何称呼?” “不如叫我无歌?” “此名乃主公在绣坊中用的花名,我既然拜于主公座下,直呼恐有不敬之嫌。” 当年神秘少年将陵洵从荆州救出,为他改姓风,却没有取名字,这“无歌”二字还是绣楼老板娘给他起的花名。九州绣坊中的绣娘都有自己的花名,并且所制绣品以其花名命名,因此花名也叫绣名。陵洵因为在刺绣上天赋异禀,“无歌绣”一度风靡,因此即便后来他男子身份揭穿,这名字也没有改。 与陵洵相识的人,如袁熙等人,都会以“无歌”相称以示亲近,陵洵也习惯了,再者,他本来就有自己的真实身份,这虚假的外皮姓甚名谁,对他来说并不重要。然而陵洵不在乎归不在乎,却从未有人像穆九这般,考虑如此周全,到底让他心生暖意。 “不如怀风称呼我的字吧。” “不知主公表字为何?” “少期。” 穆九默默在口中念了一遍,点头道:“少年可期。好字。” 陵洵微微失神,这是当年他恩公临别前送给他的字,也是这样做解,告诉他少年可期,不可自弃。他也是每次遇到过不去的坎时,想起这句话,才能咬牙挺过来,一步一步经营起自己的绣庄生意,不敢蹉跎年华。 “倒是怀风,若是没记错,怀风应是一种草名,不知道怀风为何要以此为字?可有深意?” “并无深意。”穆九似是回忆起什么,唇角无意识上扬,“只是当年应该取字时,家中刚好来了一个小儿,指着盆中的苜蓿草咿呀学语,父亲便以苜蓿草之别称为我做字。” 陵洵没想到穆九的表字竟然还有这样的故事,不免对那捣乱的小孩心生怨念。以穆九之才,理应配上一个更为风雅多智的字号,将来流芳百世,却被一个话都说不利索的小屁孩给搅合了。 “那孩子也真会赶时候,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令尊给你取字时来。” 穆九唇边笑意愈深,叹道:“是啊,是很会赶时候。” 陵洵在穆九房中落座,也不拿自己当客,亲力亲为准备好茶水点心,又摆好棋盘,等穆九坐到对面。 “对了,你还没告诉我,为什么要让那小凡子主事修筑阁楼,再说了,那么高的山峰,要建一座与其等高的塔楼,哪是那么容易?一个半大小子当真能胜任?” 今天要讲一个棋局,穆九一边往棋盘上布子一边道:“主公日后便知。” “嗯?还叫我主公?”陵洵不满。 穆九:“少期。” 陵洵这才心满意足,撑着下巴趴在对面看穆九摆棋,看着看着忽然说:“总觉得怀风做什么事都像是布棋局,我只能看到这些棋子,却看不懂这背后的目的,总要等到棋局发挥作用时才明白,可是等到那时候,一切都已经晚了。” 穆九落子的手微顿。 第五十五章 然而还不等穆九说话,陵洵便转移了话题,仿佛方才只是随口之言,并无他意。 “话又说回来了,清平山中的这些阵法师,今日恐怕都生出了去意,不知道怀风是如何看的?” 穆九终于将手中棋子落下,却没有对陵洵的推测感到意外,“这些人本是为利而来,自然也要为利而去。当初局势不明,他们个个身负重伤,又无处避身,到清平山落脚只是权宜之计,如今九州各路诸侯豪强对阵法师奉若上宾,他们也就失去了继续留在这里的理由。人心已变,就算将人强留下来,也没有益处。” “我倒不是想要强留他们,只是有些担心。” “哦?主……少期担心什么?” 陵洵推开棋盘,神色凝重起来,“这些阵法师仗着掌握阵术,即便在清平山这样小的地方,也能兴风作浪,做出欺压普通人的事,倘若有朝一日效命于一方大员,手握权柄,岂不是更要呼风唤雨,搅得苍生不宁?” “所以主公觉得,阵法师天生便是祸水?” 陵洵无奈地笑,“再怎么说,你我二人也是阵法师,胳膊肘总不能向外拐,我怎能以祸水自比?只是觉得,平常人畏惧阵法师,倒也不难理解。” 穆九却摇头,“不敢苟同。” 陵洵微微诧异,他还从未见过穆九说话如此直接,竟然连一点回旋都不留。 “怎么,怀风不同意我的话?” “是。” 陵洵见穆九神色严肃,似有话要说,便正襟危坐,道:“愿闻其详。” 穆九却问陵洵一个问题:“利刃在手,是杀人还是救人?” 陵洵想了想,回答:“在于执刀之人。” “不错,阵法师与常人相比,只是善于利用五行之气,以阵术行奇诡之事,好比利刃。利刃行凶,错不在利刃,却在执刃之人。” “哦?那你所说的执刃之人,指的是谁?帝王?将相?” 穆九摇头,“非也。执刃之人,乃天下之民。” 陵洵听得越发糊涂。阵法师倚仗阵术而独步天下,可是阵术并非人人可掌握,普通人在阵法师面前,卑微渺小如蝼蚁,又怎么会反过来成为掌控阵法师的人? “恕我愚钝,还请怀风为我解惑。” “天下之民以何种态度对待利刃,决定利刃是救人还是杀人。敢问少期,如今天下之人对待阵法师态度如何?” 陵洵道:“畏惧,更有甚者,仇恨妒忌。” “那少期以为,这是因何导致?” 陵洵略微思索,道:“阵法师因阵术而无可不为,普通人性命掌于他人之手,必然心生恐惧不满,此乃人之常情。” 穆九反问:“刀可杀人,铸刀匠人家中藏有宝刀无数,为何人们不会对他心生恐惧不满?” “自然是因为有律法约束。刀匠若是要杀人,必当以命偿命,故而不敢。” “那么为何阵法师不惧律法?” “因为他们身负阵术?”陵洵回答得不确定,直觉这肯定不是穆九想要的答案。 穆九道:“人们不畏惧带刀之人,并非因为律法,而是因为天底下有太多人身负宝刀。你若以刀杀我,我便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两方相斗,不是你死便是我忘,久而久之,人们发现得不偿失,达成共识,不可擅自以刀伤人,违者要接受惩罚。此乃律法之始。而阵法师之所以不惧律法,是因为他们所掌控的阵术,放眼天下,所知者甚少。利器只在少数人手中,这些人彼此结为同盟,自然有恃无恐。” 陵洵听得若有所思,一直在琢磨穆九话中深意,到这里终于茅塞顿开,恍然道:“所以人们畏惧阵法师的真正原因,并非因为阵法师多,而是因为阵法师太少了。少而专权,寡而□□。” 穆九微笑,显然对陵洵的开窍十分满意,“正是如此。” “经你这么一说,若是想要这天底下的阵法师不再为非作歹,岂不是要阵法师越多越好?可是阵法师就算再多,还是会有普通人存在。弱者于强者世上穿行,无异于老鼠住进猫窝,羊羔暴露于狼群,到时候他们的下场恐怕远比如今悲惨。” 穆九没有立刻回答陵洵的疑问,反而话题一转,问他:“听闻少期的锦绣楼里有种布料,穿上以后冬暖夏凉,不知是否因为在制作时融入了阵术?” 陵洵一愣,以阵术入织锦,这方法还是当年他恩公传授给他的,因为这种技法极为少见,就算是阵法师也很少见识,这么多年也没有被人拆穿,不过以穆九的阵术水平,在阵法之道,恐怕与他恩公不相上下,只要穆九有心留意,他在布料上动的那点手脚,肯定是瞒不过他的眼睛。 于是陵洵道;“锦绣楼的布料,的确是在织布时于刺绣中融入了阵术原理,不过我阵术低微,也只能做到这样,还有方珏方珂两兄弟脚上的鞋子,我曾试着在鞋的布料中融入一些缩地为寸的阵法,可惜,也只能帮他们略微加快些脚程,并没有什么大用处。” “以阵入物,本是阵法中最为高深艰涩的部分,少期不必自谦。” 陵洵得穆九称赞,心中自然高兴,却不明白他为什么忽然提起这个,便问:“我们本是在说阵法师,怎么忽然转到锦绣楼的布料上?” “以阵术入布料只是开始,日后阵法兴起,必然会有各种附着阵法的物品问世。少期难道不觉得,若是普通人得到了这些有阵术功能的物品,他们与阵法师之间的差距,就缩小了吗?” 陵洵似乎终于明白了穆九的用意。 “怀风,你的意思是……你是说……”陵洵的目光忽然变得灼热,意有所指地盯着穆九。 穆九平静的眼底似乎也被掀起涟漪,笑着点头,“若是有朝一日,阵法师遍布天下,附着阵术的日常用具在坊间流通,进入寻常百姓家,阵术不再只为少数人所掌握,人们可还会对阵法师心生畏惧?” “不会!” “若是有朝一日,阵术普及于九州各地,以阵术制成的器物不再是稀奇珍贵,身处异地的两人可千里传音,车马船只可行于天上,灶台无火而自燃,阵术对寻常百姓来说无处不在,而且渐渐成为生活所必须,到那时,人们可还会对阵法师心生畏惧?” “自然不会!”在脑中描绘了一下穆九所构想的九州,陵洵忽然有种浑身汗毛倒竖的兴奋感,可是这种兴奋感很快又被理智压了回去。 穆九所说的这个世界,当真会有一天变成现实吗? “少期。” 陵洵想得出神,被穆九连唤几声,才收回心思。 “什么?” “我想在清平山建立阵法书院,不知少期意下如何?” 第五十六章 几场春风吹开了冰封的万里山峦,长长的车马队伍在初化的雪地里泥泞着前行,于狭窄的山道间蜿蜒成一条醒目的长龙。那车架上沉甸甸的大小木箱,尽管裹着毡垫麻布,却依然能显露出箱子的形状,这一路跋涉,不知被多少贼人惦记。 “岳掌柜,过了前面的山道,就离清平山不远了,估计天黑前能到!”宽敞的车厢里,方珂蹲在黄铜小暖炉边上,一边拨炭火一边兴致勃勃地探头从车帘子缝隙往外看。 岳清手里拿着一卷书简,眼睛都没抬,只哼了一声,慢悠悠道:“穷山恶水,狭路相逢,要小心了。” 方珂立时垮下脸,正要说岳掌柜您高抬贵口,别再乌鸦嘴,哪想车队就在这时停了下来,外面闹哄哄乱了起来。 方珂:“……” 这一路已经几次了!每回只要这位岳掌柜尊口一开,强盗匪徒就像得了令一样从天而降,那才叫一个准。 方珂悲愤地丢下炭火棍,将车帘子一撩,就要往外跳。 岳清随手抓起一把豆,喂向那只已经不知肥了多少圈的白八哥。“小心别弄死了,弄死了尸体会变臭。还有,也不能流血,脏。” “知道啦!”方珂做了个鬼脸,这才下了马车。 岳大掌柜喂完了鸟,又开始旁若无人地闭目养神,好像外面那打杀声和他全无关系,直到外面安静了,他才睁开眼。 “已经解决了!”方珂重新跳上马车,顺手从车坐下摸出食盒,正准备去掏点心,却被岳清狠狠一下用书简打在手背上,不由哎呦叫了一声。 “洗手。” 方珂:“……” 岳掌柜这洁癖的毛病也是不能好了。 “岳掌柜,人都已经捆上了,该怎么处理?”这时外面有人请示。 方珂原本以为岳清会像前几次一样,命人将这些劫道的匪徒脱光了捆树上吹风,不料岳清却一反常态下了车,打算亲自看一看,方珂好奇,自然也要跟下去看热闹,可是还没等往车下蹦,就见一身纤尘不染的岳掌柜直挺挺站在马车边上,一动不动,害得他差点撞上去。 “掌柜的,您怎么了?” 岳清拧着眉毛沉默。 旁边的仆人立刻心领神会,知道岳清是嫌初化的雪地脏,忙找人铺了草席,并传令将那些劫匪带到马车跟前。岳清这才勉为其难往前迈了两步,站在干爽的草席上。 方珂虽然性情比他兄弟方珏好,有时候还真有点受不了他们家这位大掌柜的毛病,矫情的什么似的,此时竟无比怀念起大东家风无歌对岳掌柜的评价——“这种人,就是俩字,欠操。” 岳清打量了一番被揍成猪头的劫匪们,尊他指示,方珂等人下手时很掌握火候,竟没叫他们破一点皮。 “说吧,怎么从清平山逃出来了?” 此话一出,那些劫匪脸上无不露出吃惊的神色。心说这白面书生是从哪来的,怎么一眼就看出他们来路! “不说可就要挨揍了啊。”岳清抖了抖两袖清风,轻描淡写。 这些劫匪原本也不是什么硬骨头,再加上摸不清岳清等人路数,不用屈打便已成招,老老实实讲明身份。原来他们都是清平山上的匪众,在清平山那些阵法师当道时,一度做过狗腿,得罪了不少同伴,三个多月前那些阵法师相继离开,失去了依仗的他们也没法再在清平山混下去,思前想后,终究打算离开去别处谋生,本想在这里最后一次劫道,收个路费当盘缠,哪想到开张就踢到硬板,也是倒霉。 “啧啧,看来姓风的这后院也不安生。”岳清评价,语气中竟显出几分幸灾乐祸,“一个小山头用了这么久都没能摆平,不像是风无歌的做派,别是金屋藏了妖,色令智昏了吧?” 方珂忙接话:“听说风爷身边多了一位姓穆的先生。” 岳清瞥了方珂一眼,严肃道:“休得胡言。” 方珂:“……” 什么叫只准周公放火不准百姓点灯! 岳清等人即将抵达清平山的消息是一早就派人送给陵洵的,陵洵命人张罗晚宴给他们接风洗尘,因为钟离山撂挑子,吴青又总是和陵洵不对付,整个山寨的大小事物基本是他一个人在处理,岳清这次是将益州家底全都运来,前后需要打点的地方不少,这么一来,陵洵这一个月来忙得像个陀螺,几乎脚不沾地。 这天中午难得有了点空闲,他手里抱着个黄铜小手炉,竟然就歪在书案边睡着了,半梦半醒间感觉有人靠近,正想睁眼,却忽然闻到一股熟悉的兰香,于是立刻装死不动,任凭一件披风轻轻披过来。 陵洵竭力想要控制上扬的唇角,只觉得那披风不是披在他身上,而是披在心上。 为他披衣的人正欲离开,陵洵却忽然伸手,抓住了对方的手腕,睁开眼。 “吵醒主公了。”穆九被陵洵抓住,退也不能退,进也不能进。 陵洵轻笑道,“下次我熟睡时,可不能靠得这样近。” “为何?”穆九问,也抬眸与陵洵视线相对。 陵洵故意凑近了穆九耳边,呵着气道:“岂不闻曹公梦中杀人?” 穆九被陵洵弄得红了半边耳朵,也不知是不是被那口热气蒸的,然而他面色如常,甚至连一丝闪躲都没有,只微微点头,“记住了。” 两人正当眼对着眼,忽然门被推开,王大本来要冲进来禀报,没想到窥见了不得的东西,想退出去已经晚了,尴尬地低头咳嗽。 陵洵难得趁没人,壮着胆子对穆九耍了一次流氓,没想到却被外人抓了个正着,虽然脸皮够厚,还是有点不自在,放开抓住穆九的手,只偷偷用余光偷看他反应。然而穆九却比他淡定得多,不慌不忙整理了衣衫退后,连刚刚耳边那一点疑似的红晕也褪了个干净。 “王大哥,什么事?”陵洵问。 “我也不是有意不通禀,只是益州的人来了,已经抵达山门,我这心里一着急,就没顾上,真,真啥也没看到……”但凡换了一个懂得变通的,只会当做什么都没看见,该说什么说什么,将这页揭过去,偏生碰到王大这么一个脑袋不会转弯的,非要解释两句,添上越描越黑之嫌。 陵洵心里很想打王大,却还是要装作听不懂,只惊讶道;“这么快?已经到山门口了?” “啊,是啊……”王大脑袋的确不会转弯,被陵洵这么一带,也忘了刚才说些啥,只瞪着一双铜铃牛眼,忙忙地点头,“好长的车队呢!” 陵洵亲自到山下迎接,一看到岳清,就像饿了几个月的狼扑向猎物。 “明轩!明轩啊!我想死你了!” “别过来,你这一身什么味儿!”岳清就像看见一坨狗屎,陵洵尚且离得老远,就戳了根手杖,将他抵在两步开外。 陵洵呆了呆,忙低头闻闻自己,纳闷道:“什么味儿都没有啊!” 岳清:“几个月没洗澡了?” 陵洵被彻头彻尾地泼了一身凉水,顿感自己的热脸蛋贴在对方的冷屁股上,伤心道:“我与明轩分别一载有余,日思夜想,明轩怎么能这样对我?” 岳清早就看惯了陵洵这张嘴脸,半点不买账,只冷笑:“我看你日思夜想的不是我,而是你这些宝贝吧?吶,我都给你带来了,一分一毫都不少你的。” “你办事,我放心。”陵洵嘴上虽然说得好听,眼睛早就飘到了后面那长长的车队,“这一路还顺利吧?” 岳清不知可否地嗯了一声,这时才将目光移到穆九身上,只见他长身立在陵洵三步之后,长得虽然清俊,打眼一看却并不引人注意,但是气质内敛深沉,眉宇间隐有贵气。 “这位就是传说中的穆先生吧……” 然而不等岳清将话说完,那马车里憋了一路的白八哥竟突然冲开车帘子飞了出来,直接飞到穆九肩头落下,等两只脚爪子站稳了,还亲昵地用喙在穆九鬓边蹭了两下。 “哎呦,这不是那只八哥么!”陵洵吓了一跳,等看清那团胖乎乎的东西是什么,不由笑开,伸手就要去逗弄,却被那八哥躲开,用屁股对着。 岳清却眯着眼看穆九,忽然笑道;“这八哥脾气古怪的很,从不与人亲近,没想到却和穆先生投缘。” 穆九淡淡瞥了一眼肩头蹲着的鸟,手一拂将它轻轻挥开,淡淡道:“白色的八哥,倒是少见。” “嗯,的确少见。”岳清笑着点头。 车马劳顿,这么一大批人和物,单是安置就要花费不少时间精力,然而正当清平山下忙乱得如火如荼,清平山后山竹林却是一片清幽,安静得连一丝风声都听不到。 突然,一声瓦罐碎裂的脆响打破这份沉甸甸的静,伴随一个男人恼怒的吼声。 “你想就这么将自己醉死?!”吴青踹开门进屋时,险些被那浓郁的酒味仰面折个跟头,他看着坐在角落里蓬头垢面的男人,整张脸都扭曲起来,红着眼睛直接冲过来,一把夺过男人怀中酒坛,奋力砸在地上摔了个粉碎。“你出去看看,这清平山就快要改名换姓了!” 钟离山失了酒,却也是只懒洋洋地换了个姿势,继续靠在墙角,仰头闭目养神,对吴青不理不睬。 吴青附身,狠狠抓了钟离山胳膊,说话都快带上哭音,“当家的!你还记得你走到今天,背上背了多少兄弟的命吗?难道你要将我们拿兄弟的命换得的地盘拱手他人?” 这句话似乎终于对钟离山有所触动,只见他身体微僵,然而也只是那么片刻的反应,便又好像星火覆灭,只是淡淡道;“风兄弟比我本事大,清平山和兄弟们交给他,我放心。” 吴青似是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瞪着眼,完全不可置信,“所以你这意思是,以后兄弟们的死活,你就不管了?” “我当初所做一切,本来就是为了阿真,如今阿真不在了,一切对我来说都没什么意义了。” 吴青双拳紧攥,僵硬地垂在身体两侧,他似乎整个人都不会动了,如木桩子般钉在原地,几经呼吸,才用轻不可闻的声音说:“一切都没有意义了吗?呵呵,原来那么多人命加起来,在你心中都不如一个女人的分量重,真是孬种!” 钟离山唇角动了动,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嘲,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晃晃悠悠往床边而去,视吴青如无物。未料就在他将与吴青错身而过时,一拳猛地挥来,他竟被打倒在地。 吴青似是疯了,扑到钟离山身上猛打十几拳,眼睛里几乎能燃起火,但他毕竟没有武功,很快就没了力气。 “就算你不拿我们当回事,也该为钟离甘想一想。”末了,吴青只是沙哑着嗓子说了这么一句,抬头看向钟离山,好像溺水之人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风兄弟是小甘的亲舅舅,自然不会亏待他。” 吴青扯了扯嘴角,“亲舅舅?舅舅再亲,能亲过爹?等以后姓风的成家,有了自己的儿子,又哪里能顾得上他这个没有倚仗的外甥?乱世争雄之地,沙场无情,你就不怕他被旁人拿来用做挡剑的盾?” “我看谁敢!”钟离山一声暴喝,目眦欲裂,就好像真的看见钟离甘成了战场上给人挡墙挡剑的肉盾。 吴青道:“不想让他落入那样的境地,就要牢牢抓住手中权柄。这世道什么都是假的,唯有兵马钱粮,才是活命的本钱。” 第五十七章 自陵姝死后,钟离山一直浑浑噩噩,这还是他几个月来第一次踏出后山之地。此时天色已暗,可偌大的清平山上却热闹非凡,不单是主寨里灯火通明,就是那偏远些的山头也隐有喧嚣传来。 “那边不是神石峰的方向么?”钟离山梳洗过,换上干净的长衫,因为消瘦憔悴,原本壮实的身材削减了些,竟比先前少了许多张扬和匪气,显得更为沉敛,也更加阴郁。 “是啊,就是神石峰。”吴青跟在钟离山身后,冷笑了一声。 “我记得神石峰附近并无房舍,怎么好像有火光?还有不少人声。” “当家的过去看一看就知道了,太久没出山,也许已经不认得这清平山了。” 钟离山知道吴青意有所指,他向来和风无歌不对付,讽几句也属正常,便没有往心里去,只是心中好奇,举步向神石峰方向走去,沿路经过一片屋舍,他不由驻足,“我记得这里原是一片空地。” “现在已经被改建成阵法书院了。” “阵法书院?”钟离山意外,“我怎么没听说过?” 吴青嘲讽道:“当家的几个月不理事,没听说过的事可不只这一件。” 钟离山知道从吴青这里是问不出什么有用的了,便也不再追问,继续往神石峰走,只是越接近,那处的火光越发明亮耀眼,直到神石峰脚下,看清那火光来源,钟离山不由大吃一惊。 只见神石峰旁边的空地上,与峰顶等齐高的半空中,竟有一大团火球悬浮,好似一个缩小了的日头,将方圆一里范围内映得亮若白昼。而在那原本四壁光滑的神石峰旁,一座云梯贴着峭壁搭建起来,直通神石峰顶。云梯旁有木质结构,似是未成形的屋柱房梁。那木质结构框架不小,上面还有一些人正在不断敲打,运输木料,看样子,俨然是要将这木框架建成和神石峰等高。 钟离山看着面前一切,空中的火球燃得噼啪作响,凿石锯木声不绝于耳,他忽然感到阵阵心惊,再仰头望向那些木架子上的人,发现其中大多数都是十几岁的少年,不免手心生汗,生怕他们一个不小心掉下来。 他看了片刻,找到了这些少年中其中一个,叫道:“喂,那个穿蓝衣的小子,下来!”很显然,这个少年是个管事的,短短片刻功夫,钟离山已经几次看他给其他人下令,而且爬上爬下最为忙碌。 那少年闻声往下看,见喊话的人是钟离山,忙猴子一样从木框架上爬下来,在距离地面还有两米多高的时候,竟直接跳下。 “当家的,您叫我?”火光映着少年一张满是尘土的脸,红口白牙笑得灿烂,那双漆黑的眼睛里好像也有光在跳动。 “这不是小凡子么?”钟离山认出少年,指了指神石峰旁的木架,“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小凡子道:“穆先生说了,这神石峰上视野极佳,适于建岗哨,但碍于石峰陡峭,不便上下,就让人在这里建一座与石峰相连的塔楼,每一层都设置烽火台。” 钟离山心念微动,再次抬头看向神石峰。清平山一草一木都在他心里,他自然知道这里是最好的岗哨之地,之前他也并非没有设想过在这里建瞭望塔,然而正如小凡子所说,石峰过于陡峭,施工起来恐万般艰难,弄不好就要出人命,而且就算搭起云梯通向峰顶,这里地势险要山风猛劲,人攀爬云梯也十分危险,于是便不了了之。 他倒是从没想过,可以在此处建起一座齐山高的塔楼。有了塔楼,就算是最恐高的人也不惧于上下,的确巧妙。 “这又是什么?”钟离山指向半空的火球,又问小凡子。 “这是穆先生用阵术弄出来的,穆先生说了,这神石阁最好赶在开春前建好,如此一来便要日夜兼工,晚上用火把光线暗,穆先生怕我们出意外,就弄了个小日头出来!”年轻的少年郎口齿伶俐,说话极为利落,神色间能看出几分跃跃之意。 钟离山早就见识过阵法师的能耐,几个月前清平山被阵法师血洗的场景还历历在目,因此对这悬空火球,虽然初见时颇为震撼,倒也不是无法接受,于是点点头,大手盖住小凡子的脑袋,道:“这种活还是交给大人们去做,你们这些小崽以后不要跟着瞎胡闹,快叫他们都下来吧,回头再摔下来。” 钟离山本以为穆九为了赶工期,因为人手不够才叫这些小屁孩出来临时顶替,便不想他们涉险,哪想到小凡子一听这话却急了,挺了挺胸脯,说道:“当家的不用担心我们!穆先生说了,我们都是有阵法潜能的人,在这山壁上劳作,非但不会有危险,反而容易激发出阵术,也算是修行呢!” 这短短几句话,已经有多少个“穆先生”了?钟离山放在小凡子头上的手微僵,心中忽然生出不快,虎下脸呵斥道:“费的哪门子话!让你们下来便下来!快滚回去睡觉!” 小凡子见钟离山动怒,便也不敢再说什么,赶紧招呼了其他少年,鸟兽般散去。前一刻还热闹吵闹的神石峰瞬时静寂下来,徒留那炙热的大火球,如泰山压顶般空荡荡悬浮着。 钟离山在那火球下站了片刻,也唯有他这样胆量的人敢于立于火海之下,换个胆小的怂包,只怕连靠近都要抖上几抖。 “听说风兄弟留在益州的人来了。走吧,去主寨看看。”钟离山终于开口,转身便往主寨走。 吴青忙跟上,余光里瞥见那火球,难掩复杂神情。 主寨大堂里此时挤满了人,五大三粗的山匪们和陵洵从锦绣楼带来的人堆在一起,虽然一眼就能看出不同,却是天下乌鸦一般黑,混黑的碰上劫道的,臭味相投沆瀣一气,也许开席时还能够装一装矜持,分一分宾主,等酒过三巡,便全都搂在一起划拳唱歌,化成不分你我的一群败类。 “明轩,我敬你!离开这段时间,多亏了你在益州的打理,让我不至于穷到要饭。”陵洵端着一碗酒过去敬岳清。 岳清用自带的杯子装了酒,却只是掀起眼皮子瞥了陵洵一眼,没鸟他,而是直接端着酒杯敬向坐在陵洵左手边的袁熙。 “刺使公子,我家东家前番被劫入京身份暴露,能够平安脱身,全仰仗公子相救,锦绣楼上下无以为报,若是公子不嫌弃,就请喝了在下这杯酒。” “切,袁老二是自己人,你敬他干嘛。”陵洵摸摸鼻子,很显然对岳清不喝自己的酒反而去巴结别人的行为感到十分不满。 岳清不搭理他,只回给他一个“你脸怎么那么大呢”的表情。 袁熙却忙站起身回敬,苦笑道:“岳掌柜不必客气,我现在也不是什么刺使公子,家父上个月收到朝廷调令,已经卸去荆州刺使之职,前往江东就任水军提督了。再说我如今也是有家不能归,靠着无歌收留才能不露宿街头,没什么好谢的。” “公子谦逊,潜龙困于浅滩,必有回归大海之日。”岳清恭维道,将一杯酒一饮而尽,袁熙自然也随他饮尽。 “好了,开席酒已经喝完,快叫人上菜吧!”陵洵早就等得不耐烦,这一天没怎么吃东西,就等着晚上一顿找补。 哪知道还不等他摩拳擦掌叫人将那些新宰的活鸡活鱼端上来,岳清又不紧不慢地倒了一杯酒,这一次却是敬向穆九。 “穆先生,这一杯酒敬你。我家东家行事时有考虑不周之处,多谢先生在左右提点。” 穆九忙起身回敬,“是主公不弃,穆九不敢冒功。” 两人对饮,陵洵抬手要叫人上菜,谁料岳清却是一杯饮完,又立刻倒满了一杯。 岳老妈子这是没完了么! 陵洵气得想要掀桌,不知道岳清这次又要端着一碗黄汤子敬谁。 “这第二杯酒,还是敬穆先生。”岳清笑眯眯地又将酒杯举向穆九。 穆九也随手斟满一杯,再次回敬,神色间并无波澜,似是对岳清连敬他两杯酒并无意外。 “只是这一次,却是明轩私自敬先生。”岳清继续道。 “不知道这一次岳掌柜因何而饮?” 岳清道:“听闻令尊乃闻名天下的穆寅先生。” “正是家父。” “又闻先生曾拜在南淮子老先生门下。” 这一次穆九没有像方才那样立刻回答,只是沉默地抬眼看向岳清。 岳清唇角笑意愈深,“南淮子老先生乃一代宗师,四海之内名士无不感佩于老先生之才。在下当年也有幸见过南淮子先生,得其指点一二,和先生的几个学生也有所交往,只是当时未曾见过穆先生,不知先生是何时拜于老先生门下,抑或是否在下拜访期间,正逢先生出门游历?” 这番近乎于质问的客套可谓是相当无礼,此话一出,闹哄哄的大堂忽然安静下来,几乎所有人都看向穆九,目光中不乏探究之意。 第五十八章 很显然,岳清在质疑穆九,怀疑他根本就是打着南淮子先生的名号出来招摇撞骗。可是那又能如何?若是早几个月前,兴许岳清这一问,还能削减些穆先生身上的光环,但如今相处过一段时间,清平山的人早就见识过这位穆先生的本事,不仅他阵法师的能耐有目共睹,自他来以后,清平山上下各处也逐渐秩序井然,是个长眼睛的都看得出来,穆先生是真的有本事,就算不是南淮子高徒,又有何妨? 想到此处,在座不少人觉得,这个从益州来的岳掌柜,未免有些不识趣了。 穆九面对这般质问,竟也不显丝毫愠色,只坦然道:“在下并非南淮子先生内门弟子,因自幼承受家学,不敢痴妄先生衣钵,也只是在老先生教诲下浅读了几本经史,岳先生没有见过在下,也是正常。” “原来是这样,恕明轩僭越了,还望先生勿怪。” 两人相互敬过酒,便各自落座。 清平山上粗人多,像是这般藏着机锋的问答,不少人听得一头雾水,未免觉得没趣,好不容易等他俩说完,菜品也开始陆续端上来,席面上又热闹起来,诸人大口喝酒大块吃肉,尽显土匪作风。 然而陵洵却没了方才的兴致,略动了几筷子,便借口更衣,顺道提着岳清和他一道。 “我说你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要让穆先生难堪?”等走得离宴席远了,陵洵沉声道,语气中有恼怒之意。 岳清却是不急不慌地甩开了陵洵的爪子,拿了一方冰丝手帕擦了擦被陵洵握过的腕子,“没有为什么,我就是瞧这人来历可疑。” “他是穆寅先生之子,有什么可疑的。”陵洵不屑。 “穆寅先生死后,穆家就没有什么人了,谁又能证明?我还说你是穆寅先生遗孤呢。”岳清甩了陵洵一个白眼,“再说了,如果他真的是穆寅之子,才更加可疑。” “哦?这又是什么话?” “听说这个穆寅先生曾是荆州镇南将军府上的幕僚,他一死,将军府就出了事,风爷不觉得这太过巧合了吗?” 陵洵听岳清忽然提到镇南将军,表情僵硬了一瞬,随即装作不在意道:“镇南将军和我们又没什么干系。” 岳清却沉下脸色,“镇南将军满门忠烈,当年下场何等凄惨?若不是有镇南将军震慑南蛮,大夏的南疆怎会有那么多年的太平?镇南将军府一倒,荆州大乱,南蛮趁虚而入,血洗了边境多少村落?敢于陷害他的奸佞之徒,无异于啖肉喝血之辈,为了那些尔虞我诈的蝇营狗苟,不惜自毁城墙,让多少无辜百姓的亡魂无处哀嚎?!” 岳清说到激动之处,眼睛黑沉得吓人,那总是风轻云淡的斯文书生脸上,竟显出几分阴郁狠厉。 陵洵知道他想起伤心事,也顾不得生气,叹口气拍了拍他肩膀,“都是过去的事了,不要再想了,事关镇南将军,你总是这般敏感。镇南将军当年是被秦超陷害,这如今已经天下皆知,又和穆寅先生有什么关系?他只是在将军府出事前病逝了而已。再者,就算真的相关,穆先生也只是穆寅先生之子,穆寅死时他也才十几岁。” 岳清情绪平复了一些,却还是提醒陵洵道:“我听说穆寅本就是鳏夫,一个人带着独子投奔镇南将军府,他死之后,十几岁的少年无依无靠,失踪多年突然出现,身负绝世阵术,还谎称是拜在南淮子门下,风爷当真不觉得这人蹊跷?” 陵洵耐心已然告罄,被岳清念叨得心烦,轰苍蝇一样挥了挥手,“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反正你别管,以后也不许再这般对他无礼。” 岳清恨铁不成钢,“我看你这是色迷了心窍。” 陵洵切了一声,“我想色迷心窍,干吗不去照镜子?快滚吧,别再废话。” 两人说完话就准备返回宴席,哪知忽然在不远处听见兵器出鞘声,紧接着听人大喝一声:“谁在那里!” 陵洵和岳清面色大变,彼此对视。 “我怎么听着是方珏的声音?”岳清问。 陵洵直接向那声音传来的方向跑去,却在半途听见另一个人的说话声:“好大的胆子!怎么,真把这清平山当做那风无歌的地盘了?也不睁大你的狗眼看看,这是谁!” 这个声音是吴青的,陵洵心里稍微松了口气,眉头却紧跟着皱了起来。 吴青不是不待见他们么,怎么跑到宴席来了?还黑灯瞎火不走正门。 “好了,吴青,这里昏暗,方小兄弟没看清罢了。” 这次说话的人是钟离山。 还没赶到地方,陵洵已经听出发生了什么,显然是方珏看他离席,跟出来暗中保护,却误将暗中走来的吴青和钟离山拦下。 “到底看没看清楚谁知道呢?”吴青还不肯罢休,正要再说两句,忽然感到身后有人轻轻拍他肩膀,他一回头,险些吓死,只见方珏正笑眯眯地看着他,一张脸险些和他的脸贴在一起。 吴青差点被吓了个趔趄,再一回头,发现那个面无表情的方珏还好端端站在前面。 “鬼,鬼啊!” 怎么会有两个一模一样的人! “这位便是吴青二当家了吧?晚辈方珂,是方珏的孪生哥哥。”方珂喜笑颜开道。 原本一言不发,沉着脸持刀立在前面的方珏,立时间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炸了起来,“我才是哥哥!” 方珂却不理他,围着吴青绕了半圈,走到方珏身边,不着痕迹将他手上出鞘的刀轻轻推合上,又冲钟离山行了一礼,笑道:“钟大当家的,您瞧,吴二当家还把我误认成了我弟弟,可见这里是真的太暗了,弟弟不是有意冒犯,还望当家的不要怪罪呀!” 方珂天生长了一张笑模样的脸,任凭谁对着这张脸都难以发火,钟离山刚才被刀剑相向,虽有不快,此时也消了气,再看这对孪生兄弟实在是长得太像,不免觉得新奇。 陵洵这时刚好走过来,听到方珂一番话,心道幸亏是方珂在这里,若是换了方珏那木头一个人,还指不定要闹出多□□烦。 “钟离大哥,你可算愿意出来了!”陵洵迎上去,拉着钟离山进宴席,“兄弟们都盼了你多长时间了!正好正好,我还想着明天带着我那帮益州的兄弟去见你,现在倒是能直接见着了!” 陵洵和钟离山等人重返宴席时,大家看到许久不见的清平山大当家,都有片刻的怔愣,有些正准备喝酒的人,甚至将杯子停在了半空。 “怎么,我一来,你们就不喝了?”钟离山明显察觉到众山匪反应有异,目光挨个从他们脸上扫过,一晃数月,他竟忽然对这些兄弟生出陌生感,好像有什么东西变了。 还是王大最先开口,他已经喝了不少酒,黑脸乐得发光,“当家的!你终于愿意出来见我们啦!”他过来将钟离山拉入主位坐下,倒了一杯酒自己先干了,然后竟然哇的一声哭出来。“我还以为你不想要我们了呢。” 他这么一闹,方才那有些尴尬的气氛顿时缓过来,山匪们都围到钟离山周围,像没爹疼没娘养的猴崽子终于等来了猴大王。 钟离山坐在主位,吴青随着入席,自然要坐在钟离山侧手,如此一来,陵洵的位子就要往边上挪一挪,就像牵一发而动全身,主桌上的位子一个接一个都要变。 原本清平山的山匪们是不讲究这些次位尊卑的,不是不懂,只是懒得顾虑,王大见大家一个接一个挪座位挪得麻烦,正想说要不就随便坐坐,干嘛还要一个接一个往后串,不料却被坐在旁边的阮吉在桌案下踢了一脚。 这总是在深山沟里淘药渣子的老东西,好端端踢他做什么!王大吃痛,张口就要骂,却忽见阮吉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无声地摇摇头。 王大虽是莽夫,却不是缺心眼,见阮吉这般,便也没开口,只是再拿眼打量桌上的众人,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陵洵倒好像什么都没有察觉,态度和以前没有分别,给钟离山逐一引荐岳清等人,自然又免不了一番应酬,酒桌上很快又恢复热络, 就在这时,外面忽然有个站岗的山匪冲进来。 “风爷!穆先生!风……” 这山匪一路急忙忙地跑来,气喘吁吁,一进门才说了半句话,却发现室内特别安静,所有人都转过头看着他,让他下面的一个“爷”字生生卡在嗓子眼里。 “你叫谁?”吴青淡淡看了那山匪一眼,将手中酒杯放在桌上,似笑非笑。 这山匪脑子不算笨,眼珠子在那桌上众人间转了一圈,一吞口水,立刻改口:“大当家的!汉中,汉中州府来人求救!十万火急!” “汉中?”钟离山一愣,“什么事?” “听那来人说,汉中被陈冰大军包围,想要咱们清平山出兵支援!” 第五十九章 汉中北依秦岭,南屏巴山,易守难攻,当中的汉中盆地物产丰饶,自来就有天府之国称号。然而,这种种优越的地理条件附加之下,也就自然让它成了兵家必争之地,若是安稳盛世还好,乱世争雄之时,就是一块人人惦记的肥肉。 清平山之于汉中平原,不过就是千里沃原边插的一根细钉,连入眼的资格都没有,因此汉中从来就和清平山没有来往,汉中之主更不会将他们这些乌合之众的山匪当回事。 如今倒好,大兵攻城,怎么会想起来向他们求助? 宴席继续,钟离山带着陵洵王大等人离开宴厅,找了处安静的偏厅接见汉中来使。 “钟离将军,小人乃汉中州府家将,特奉州牧之命前来求救,陈冰虎狼之心,妄图吞并西部各州,还望将军看在清平山与汉中唇齿相依的份上,施以援手!” 这汉中来使开口直呼钟离山为将军,可见奉承讨好之意,他周身狼狈不堪,显然是受了不少苦头才能出来送信求救,说到最后竟涕泗横流地拜倒在地,连连给钟离山作揖。 陵洵冷眼看着,心中却生出疑问。 这汉中虽然在距离上与凉州毗邻,当中却有秦岭阻隔,陈冰若想出凉州直入中原,怎么也不会脑子烧坏地去打汉中,必定要向东,这也就是为何他之前要直入京畿之地。 这样想着,他便将这疑问说出来。 那来使一听,顿时咬牙切齿,愤愤道:“大人说的正是,我汉中原本与那些西北狼井水不犯河水,可是不知道是哪个天杀的小人放出传言,说我们汉中藏有君王阵。鬼知道那君王阵是个鸟东西,那陈冰得了消息,竟然像疯狗一样来攻城,放出话来,若是州牧不将君王阵交出,便要踏平汉中!如今陈冰大军仗着有阵法师,已经将我们汉中围了月余,城中粮草尽断,那些阵法师个个都有妖术,我汉中十万大军,在他们眼中竟如同无物……” 陵洵听得微微皱眉。 又是君王阵。 这君王阵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人人都想要他,莫非真的得到了君王阵,就能做这天下之主? 钟离山听了半晌未回应,也不知道在思索什么。 倒是吴青先开口:“既然是汉中十万大军都不能敌,我们清平山这数百众又能有什么用?州牧大人未免病急乱投医。” “清平山虽然无兵,但是……”那汉中来使说着抬起眼偷偷看了穆九一眼,“听说清平山藏有阵术高人,只要高人肯出面,一定能让汉中之困现出转机!” 吴青脸色一变,目光冷冷地望向穆九和陵洵,冷哼一声不再说话。 陵洵其实心里已经有了些想法,只是他知道,这种时候,不应该他开口,于是也不再说什么,至于穆九和袁熙等人,更不会发表意见,一时间,室内所有人的目光落在钟离山身上。 “来人,先带汉中使者下去好生休息。”钟离山终于说道。 “将军……” “此事关乎重大,我们总归要商量商量。”钟离山一挥手,制止了汉中使者继续想要说话的势头,态度坚决。 那使者只好行礼退下。 使者一离开,几个清平山的头领人物最先抑制不住,王大当即骂开:“妈的脸怎么那么大?那汉中州牧虽然不曾明里找我们的麻烦,但是暗地里也没少使过绊子,京城戒严那时候,我们有物资从凉州采办,想借他们的路回来都不肯,这时候出事了倒是头一个想起我们!救个屁!” “就是!不救!让那装模作样的汉中老儿被陈冰卸了狗头才好!” 传闻汉中州牧沉湎酒色,懦弱无德,老大一把年纪,家里宠妾灭妻,外面卖官鬻爵,将好好的一个汉中治理得乌烟瘴气,清平山上有不少山匪都是从汉中逃过来,因此不少人都对他没有好印象,个个叫嚣着要见死不救,想看那汉中州牧的笑话。 “风兄弟,你觉得如何?”钟离山这时问陵洵。 陵洵直言不讳道:“我觉得汉中该救。” 钟离山:“哦?为什么?” “清平山虽小,却与汉中唇齿相依。汉中之主虽然无能,但弱邻总比强狼在侧好。这汉中迟早要丢掉,倘若是陈冰取而代之,他日必定会以汉中为营,来犯清平山,到那时我们便危险了,因此不如此次出兵相助,再提出一些条件,以便来日由我们自取汉中。” “什么?你是说,我们以后可以取汉中?”钟离山微讶。 陵洵笑,“怎么,难道钟离大哥甘愿一辈子困于这小小清平山?” 钟离山不说话了。 以王大为首的几个山匪头头眼睛却忽的变亮。 “对!风爷说得有道理!我们是应该出兵!” “是啊,等将那些西北狼赶走,我们就直接将汉中拿下来!汉中那可是一大片地盘啊,可比我们这清平山宽敞多了!” 眼见众匪越说越兴奋,吴青却泼冷水道:“就怕偷鸡不成蚀把米,落得一身鸡屎。那陈冰是什么人?西北军又是什么兵力?虽然我们这里有几个阵术高手,但是别忘了,陈冰麾下的阵法师队伍也不是吃白食的!” 吴青特地将“阵术高手”四字说得重了一些,显出嘲讽之意。 “他们那阵法师算什么?我们这里可是有穆先生坐阵!”一个山匪首领不服道。 “就是啊,天底下有几人能有穆先生的阵术水平高超?” 钟离山并非庸才,虽然不曾熟读兵法,却明白什么叫唇亡齿寒,如果陈冰将汉中攻下,他们也不会有好日子过,因此他心中有所动,正准备再问陵洵,若是派出阵法师援助汉中,有多大的获胜把握,却忽然听穆九开口。 “其实派兵汉中,对清平山还有一个最大的好处。” “穆先生,您指的是什么好处?”众山匪问。 穆九抬眼,乌黑的眸子盯住众匪,寥寥几字说得掷地有声:“出兵为兵,从此不再是匪。” 如今世道崩坏,为什么一些亭长伍长扯上个十几人的队伍就可以自立一方,而清平山匪众众多,却还是脱不开一个“匪”字? 名不正则言不顺。州牧乃朝廷亲封,既然是应州牧之邀出兵,便是师出有名,从此有了正规旗号,足可脱掉山匪的帽子,以后便可以自立为一方豪强,不容人轻视。 这种政治上的猫腻,清平山的匪众们自然是不明白的,可是穆九一言既出,却好像点燃了他们周身热血。 哪个男儿愿意顶着个匪名过活?当年这些落草为寇的清平山山匪们,也都是良家出身,实在是被压榨得活不下去,才不得不走上这条路,纵使平日行事再猖狂,到了地底下也是不敢见老祖宗的。但是,倘若有朝一日能够成为兵卒,有了那驱长刀浴血奋战的名头,就算死了,那也可以称得上是一声英雄!光宗耀祖,做个顶天立地的大好儿郎,试问谁不愿意? “没错,若是我们这次应了那汉中州牧,以后就可以名正言顺地立番号,对外招兵买马,攻城略地,看谁还敢看轻我们!”一些脑子活络的山匪立刻反应过来,明白穆九提出的这一点,其背后暗藏的深意。 “不愧是穆先生,我们这些读书的粗人就想不到这些。” 甚至有人拍胸脯道:“穆先生,只要你肯前往汉中支援,我二话不说就和你一起去!” “对!我也和你一起去!” “还有我,我手下的弟兄们也愿意和你一起去!” 山匪们群情激昂,大有立刻就要动身前往汉中,将陈冰打回姥姥家的意思。 钟离山看着他的这些兄弟,心中忽然生出些感慨。他最了解这些兄弟,他们都是粗人,向来视读书为狗屁,看读书人就像看弱鸡,什么时候说过“不愧是读书人”这种话? 才几个月而已,这穆九到底有什么本事,竟然能让这些和他风里雨里刀尖上混过来的兄弟们,肯豁出命去追随? “今天太晚了,我们明天再说吧。”钟离山闭了闭眼,有些疲倦地说。 众山匪正讨论在兴头上呢,突然被钟离山这么一说,都愣住了。 钟离山也不理会他们,径自离开,回去自己的住处。 吴青见钟离山离开,也跟着出去了,刚到门口,忽然见一个鬼鬼祟祟的人影凑到他跟前。 “二当家!您可得好好劝劝大当家啊!!千万不能让他同意支援汉中!若是同意了,那姓穆的和姓风的必定要借着这个机会再招募阵法师,那什么阵法书院也会开办起来。到时候阵法师做大,我们这清平山还能制得住他们?清平山的主人是姓钟离还是姓风?” “我知道了。”吴青沉着脸和那人道,快步向钟离山追去。 那说话的人不敢跟随,又偷偷摸摸退了下去,在经过一盏迎风摇曳的火把跟前时,他的脸被晃亮,正是那个曾被穆九伤过一条胳膊的王起。 王起深知自己没有什么本事,只有一张嘴还算管用。所以在那些与黄法师交好的阵法师离开清平山时,他并没有跟随,而是替自己找了个新靠山,也就是吴青。他知道吴青厌恶阵法师,便利用这一点大做文章,平日里不少给吴青出谋划策,所以吴青才会被他挑唆着去钟离山面前找陵洵的麻烦。 只要钟离山还是清平山主人,吴青就是二当家,他也就有一口饭吃,至于清平山的未来如何,那又干他什么事?如今世道艰难,活一日便算一日。反正只要看他不顺眼的人不顺,他也就能有好日子过。 王起袖着手吸着鼻涕,站在门口遥遥地望着室内的陵洵等人,微眯起眼,露出不善的目光。 钟离山离开,其他人也只好各自回去,陵洵却没有直接回自己的院子,而是来找穆九,当面第一句话便是:“你不想让钟离大哥出兵助汉中?” 穆九微挑眉:“哦?主公为何有此一问?” 第六十章 陵洵见穆九神色如此坦然,不禁怀疑是不是自己想多了,歪着脑袋盯了他片刻,才往身后桌案上一坐,捡起桌上的白玉镇纸丢着玩。 “你明知吴青总是在钟离大哥面前挑拨,钟离大哥心里难说有没有想法。毕竟我们是在人家地盘,总不能真的喧宾夺主。他方才本来都要同意援助汉中了,你偏生要说那句话,引得众人激昂,恨不得立刻追随你出兵,难道不是故意的?” “出兵于清平山有利,臣下只是如实陈禀,并无他意,又怎知钟离先生所想?” “是么。”陵洵半信半疑,想到钟离山的状态,不由皱眉,叹了口气,“大概是我想多了,这事关乎清平山存亡,明儿个我还得找钟离大哥商量商量。” 穆九眼睛一直看着陵洵手中的镇纸,当他再次将镇纸抛起时,过来挥手将镇纸接过,因这一动作,两人靠得很近。 陵洵仰起头,微眯着眼冲他笑,故意调侃:“哎呀,怀风这镇纸是什么宝贝,看看都不成?” 穆九顿了一下,随即重新将白玉镇纸交回陵洵手中,“主公若是看上眼,尽可拿去。” 陵洵仔细打量了一回那白玉镇纸,觉得白玉质地虽然一般,胜在样式稀奇,他还从没见过有人将镇纸雕作花草样,那一簇一簇的三叶上点缀着小巧的花苞,花苞刚好落在白玉的淡紫纹理上,甚是精巧。 “这是……紫花苜蓿?”陵洵问。 穆九看了陵洵一眼,“正是。” 陵洵噗嗤笑出来,“你怎么拿牲口草做镇纸?” 穆九沉默,似是有些不悦。 陵洵笑到一半突然反应过来,这苜蓿的别名不就是怀风吗?坏了坏了,他居然说他是牲口草。穆九如此重视这镇纸,说不定有什么了不得的来头,他却拿这个打趣,未免不尊重了些。 “那个,这时候谨言应该来送羹汤了吧,怎么不见人?”陵洵有意转移话题。 穆九有夜读的习惯,因而每晚小书童谨言都会让厨房弄点羹汤点心之类的吃食送来,算算时间,这时候应该就来了。 “今夜晚宴,我让谨言也去吃几杯酒,大概是忘了,无妨。” 陵洵难得等到这样的表现机会,拉着穆九的手往外走,“这怎么成,我看你宴席上也没吃什么,现在时候不早了,大厨房那边恐怕已经熄火,我那院子里刚好有小灶,随便给你弄点。” “不敢劳驾主公……” “走嘛走嘛,我也刚好给你露一手。”陵洵不容分说,直接将穆九拉到自己院子的小厨房,有下人见了要跟上来服侍,却被陵洵通通关在门外,吩咐他们该干什么干什么,谁也不许靠近。 下人们满头雾水,不知道他们这想一出是一出的主人,大半夜不睡觉将幕僚关进小厨房要做什么,唯有抱着满肚子狐疑散开。 终于将人成功拐来,陵洵面对着紧闭的小厨房门长舒一口气,等转过身时,才发现穆九正站在后面,淡笑着看他。 陵洵有意不去看穆九,挽起袖子,从厨房角落的大缸里舀水洗手,“说真的,我可不是吹牛,我真会做饭,当年在绣坊做工,我曾给三十几个绣娘烧饭。” 穆九还是没说话,眸色晦暗。 陵洵实在没法忍受这样无声无息的注视,皱眉问:“你看什么呢?” “想到一句话。”穆九略微正色道。 “切,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君子远庖厨嘛。”陵洵说话时正蹲在灶下,也不知是不是起火生热,他的耳尖有点红。 “不是这句。”穆九却否认,也卷起衣袖过来帮陵洵添柴扇风。 “哦?那是哪句?”陵洵站起身,抹了把额头上的汗,居高临下看着蹲在地上生火的男人。 “洗手作羹汤。”穆九说话时唇角不经意上扬。 陵洵不通诗文,琢磨了一会儿,觉得这句话也没什么褒贬之意,不过是一句陈述,倒也符合他方才洗手准备煮饭的情形,便也没再深追究。然而倘若他知道这句话出自哪里,形容的又是什么人,恐怕就不会像现在这么想了。 只一刻钟功夫,陵洵便煮了一碗葱花面,虽然简单,味道却是真的好,火候掌握得很准。 “怎么样?” “极好。”穆九在陵洵期待的目光中挑起几缕面丝尝了一口,真诚赞道。 陵洵尾巴就要摇到天上去,笑眯眯撑着头坐在穆九旁边,看着他吃面,“还记得我们之前在那个漆器村子里碰见的惠娘吗?就是那个贪狼国的王妃?” 穆九拿筷子的手微顿,“记得,主公怎么突然想起她?” “我们住在漆器村的那天晚上,她还疯疯癫癫地给你送来一碗羹汤,说要给你补身子。”陵洵也不知道怎么就突然想到了惠娘,可能只是看到穆九吃面,忽然有种给晚上用功的儿子准备吃食的感觉,只是他这次管住了自己,没有真的嘴欠说出来。 “看她当时的模样,没准是拿你当自己的儿子了。其实她还真是歪打正着,你本来就有夜间进食的习惯。” “不过是一个疯女人,主公何必揣测她是如何想的。” 一边闲聊,陵洵也跟着吃了一点,见穆九将一碗面吃光,他心情大好,趁热打铁弥补方才犯下的错。 “刚刚是我说错了话,那镇纸对怀风想必很有意义,我不该出言不逊的,你别往心里去。” “主公不必介怀。”穆九与陵洵对视,眼中竟有种难以言说的情绪,“不过那镇纸的确是故人所赠。” “如果没猜错的话,应该和你的字号有关?” “嗯,赠镇纸之人,便是赐字之人。” 陵洵很是意外,“我记得你说过,给你取字的是个小孩啊。” 这次穆九只是笑了笑,没有再回答。 陵洵看着穆九眼中无意间流露出的温柔,一瞬间明白了什么。 为什么只是一个小儿的无忌童言,便从此以怀风为字?陵洵当初想不通,此时才明白,或许这个穆九口中的小儿,与他的缘分并不只是赐字这般简单,算算年纪,两人也只是相差四五岁,日后说不定有过很深的羁绊。 早就听传言说穆九有龙阳之好,可是也不见他真的对哪个人青眼,如此来看,恐怕只是早就心有所属。 不知怎的,陵洵心里忽然有些不是滋味,原本的好兴致也顿时烟消云散。便在这时,忽然听到外面传来一声女人的尖叫。 陵洵心头一跳,“是刘妈的声音。” 穆九道;“听方向应该是后山那边。” 陵洵脸色瞬时没了血色,跌跌撞撞往外跑,“是小甘……” 就在陵洵和穆九在厨房里忙活,吴青已经追上了钟离山,陪着他一路往回走,这期间自然不少说些阻挠出兵汉中的话。 “大哥你想想,如果真的听了那风无歌和穆九的建议,日后阵法师在清平山的势力必将越来越大,到时候你这个当家人岂不是形同虚设?难道你真的愿意看见这么多年的打拼,最后落到他人手中?” 钟离山自始至终没有发一言,吴青以为他几乎被自己说动,越发规劝得起劲,直到快抵达后山时,钟离山才长叹一口气,对吴青道:“青弟,记得以前你也是个心怀建树的人,何时眼界变得如此狭窄?” 吴青一愣,被钟离山说懵了。 钟离山从宴席出来,吹了这一路冷风,此时已经冷静下来,方才看着那些曾和自己生死与共的兄弟要追随一个外人,他心中的确有些闷堵,可是他又不得不承认,从长远看来,出兵汉中的确是明智之举。 “大哥……”吴青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似是想辩解。 钟离山意味深长地看着他,“阿青,这世上不只是一个清平山,多看看外面吧。一些趋炎附势的蛇鼠之辈,能远着一些还是要远着。” 吴青被钟离山说得十分羞愤,他知道钟离山是暗指他受王起挑唆,有意和风无歌作对。其实他也知道那个叫王起的不是好东西,可他却无法忍受钟离山如此直白的指责,心中不免委屈恼怒,不想再站在钟离山面前显露自己浅薄狭隘,正欲甩袖离去,却忽然听到女人的尖叫。 钟离山前一刻还十分疲惫的脸瞬时僵硬,继而变得狰狞凶狠,提步向后山冲去。 吴青心里忽生凉意,一种不祥的预感冒出来。 钟离甘出事了! 袁熙在宴席散了之后,也回到自己的住处,他身为外人,自然是不好插手清平山的事,因此一直未对汉中来使之事发表意见。 他一回房,便有近卫送上密信,正是父亲袁向的家书,催促他快点前往扬州,协助他打理江东。 袁熙看到这封来信时,心底却不禁倒吸一口气,想到穆九三个月之前和他说的话。 第六十一章 出于某些不可告人的原因,袁熙看穆九一直不大顺眼,也总是对穆九出现在陵洵身边报以怀疑的态度。然而时间久了,他冷眼旁观穆九来清平山以后采取的种种措施,倒的确是在为陵洵谋划,因而也就努力放下成见。 偶然一次,两人亭下煮酒闲谈,袁熙装作不经意问起他时下的困境该如何破解。 因被长兄袁新陷害监管不力,致使荆州十八县被水淹没,袁熙不得已离开荆州,随陵洵来清平山避难,可是这样无所事事地蹉跎下去,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原本也是可有可无的试探,没抱希望能得到什么有用的回复,谁料穆九当时却不假思索地和他说,只要再等两个月,事情必有转机。 袁熙刚开始还将信将疑,然而两月之后,果然收到了亲信的密报,父亲袁向居然主动向朝廷请辞,卸去荆州刺使之职,过江东,做了扬州的水军提督。袁熙不得不放下身段,再次前去找穆九,想知道穆九是如何预料到这一变局,可是穆九却没有向他解释,只道:“不出一月,令尊定然会召公子回江东,公子只需在此静待。” 其实自从知道父亲调任江东,袁熙心里就已经有了底,因为他外祖家在江东根基颇深,若是父亲想要在江东有所图谋,必定要笼络外祖家,那么就一定要善待自己。可是父亲在荆州做刺使做得好好的,为什么会突然去了江东?就算去了江东,要召自己回去,为何又偏偏是现在?三个月,这时间卡得也太准了,就好像这一切都是穆九亲自设计。 莫非阵法师有通晓未来的本事? 自此,袁熙终于对穆九心服口服,打算找个机会向他虚心求教。 将父亲的家书又看了两回,确定无一字遗漏,袁熙正要起身沐浴就寝,忽听外面传来女人的尖叫。 钟离山冲进后山小院时,正碰到匆匆往外跑的奶娘,后面跟着失魂落魄的刘妈,两名妇人见到钟离山,当即面色惨白地立在原地。 “刘妈,怎么了,出什么事了?”钟离山的声音因为神经极度紧绷而沙哑。 “当家的,小公子他……他……” 钟离山没心情再听下去,几步冲到钟离甘的婴儿床边,只见自己的儿子小脸红扑扑的,嘴唇紧闭,呼吸急促,幼小的身体似乎还在隐隐抽搐。钟离山看傻了眼,摸了摸儿子的额头,热得烫手。 “小甘他这是发热了吗,怎么不去叫大夫?阮吉?阮吉在哪里!快去叫阮三爷!”钟离山大吼。 吴青跟着进来,见孩子只是发烧,不由放下心,对门口的刘妈和奶娘道:“小公子只是发热,你们鬼叫什么?” 刘妈和奶娘对视一眼,表情古怪,又望了望婴儿床,迟疑地凑上前看。那奶娘甚至试探着伸手靠近钟离甘的口鼻处,似是查看他是不是有呼吸。 钟离山面色一凝,狠狠抓住奶娘的手腕,沉声道:“你这是干什么?” 奶娘吃痛地哀嚎,等好不容易将手抽回来,腕子上竟然留下几道红色指印,吓得一个跟头坐在地上。刘妈忙上前搀扶,再次往钟离甘脸上看了看,似是确认了什么,这才对钟离山道:“当家的,您别怪奶娘,方才,方才小公子的呼吸的确是没了,身子也冷冰冰的,我们吓坏了……” “放屁!我甘儿好好的,怎么会没有呼吸!”钟离山果然恼了,看那怒目圆睁的样子,估计面前站的若不是女人,几乎要直接动手揍人。 刘妈急得直哭;“我们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啊,但是刚刚真的是没了呼吸……” 便在这时,陵洵也已经赶到,还没进门就听见了刘妈的话,他先是奔到钟离甘身边好好看了几眼,见小孩体温高得不正常,也顾不上前后始末,忙回头去找穆九。 穆九和他同来,此时也正好进门,只与陵洵相互交换了一个眼神,就明白了他意思,走到钟离甘身边,为他搭脉查看。 “怀风他是阵法师,对于医理也略懂一些,让他给甘儿看看。”陵洵向钟离山解释。 钟离山还不放心,让人再去请阮吉过来。 室内落针可闻,只有火苗燃烧的噼啪声,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穆九先是诊了一会儿脉,又在钟离甘身上查看了一番,注意到他软嫩白皙的手腕上有两个极其小的红点。 “怎么样?”陵洵心急地追问。 穆九眉头紧锁,回头问刘妈:“方才你说小公子曾没有了呼吸?” 刘妈因为顾忌钟离山,有点不敢再说,但是她知道事关钟离甘安危,必须如实禀明病症,便点头,肯定道:“刚才的确是没了呼吸,身子也凉了。” 穆九点点头,神色更为凝重。“希望是我诊错了,等阮三爷来了再看看吧,他对毒虫草木之事更为了解。” 众人一听,面色骤变。 钟离山问:“毒虫草木?你是说甘儿并非普通的发热?” 穆九只是摇头,“目前还不能下断言。” 阮吉颠着山羊胡气喘吁吁地跑来,路上已经听前去给他送消息的小山匪讲了大概,因而也不废话,一来便到钟离甘身旁诊治,他比穆九用的时间更久,当问过刘妈和穆九相同的问题之后,脸色越来越难看。 “甘儿这是中了十日草的毒!” 这时后山小院里已陆续来了不少人,刘妈和奶娘的惨叫声直接搅动整个清平山,然而在场众山匪,不乏见多识广之人,却从没听说这个叫“十日草”的东西。 陵洵回头看穆九,穆九点点头,显然和阮吉看法相同,解释道:“十日草并非草药,而是一种毒蛇,因为这天底下唯一能解它毒的草药叫十日草,才由此得名。” 阮吉拧着眉摇头,百思不得其解:“这十日草只见于贪狼国,这里怎么会有呢?” 然而钟离山对那些都没有兴趣,只追问:“这十日草的解药去什么地方找?” 阮吉眼中现出悲色,“十日草极为稀有,这世间能见过十日草的人一个巴掌就能数清,你问我去哪里找,我又怎么会知道?” 钟离山一把揪住阮吉衣襟,“你这话什么意思?” 阮吉也不反抗,任凭钟离山摇晃,只是无力地摇头。 “若是找不到,该如何?甘儿会怎么样?”陵洵声音很轻,心却沉到谷底,巨大的恐慌几乎将他吞噬,他怔怔地看着尚在襁褓中的外甥,不敢想象若是他有个闪失,该如何向死去的陵姝交代。 这可是他姐在这世上唯一的血脉延续。 “十日草的毒被称为天下第一奇毒,只因被这种蛇咬,若十日之内找到解药,中毒者身体不但不会受损,反而会从中得益,从此不惧严寒,强健不易被瘟病感染。但是若找不到解药……”后面的话不必明说,众人已经知道了什么意思。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甘儿怎么会中这样的毒?”钟离山情绪明显失控,不停重复着这句话。 陵洵见他这样,强自打起精神,安慰道;“不是还有十日,总归想到办法。” 钟离山呆怔怔地看着儿子,忽然抬手狠狠往自己的脸上扇巴掌。 “当家的!你这是干什么!”吴青忙扑过去制止钟离山。 “是我对不起小真……”钟离山一点点握紧拳头,表情极度痛苦,然而当他倏然抬起眼,整个人气场一变,眸中射出令人胆寒的锋芒,“是我对不起小真,浑浑噩噩度日,让我们的儿子被算计!” 众人听到这里,无不心悸。 闻钟离山此言,明显是在说这件事是有人故意为之,绝对不可能是意外。 也的确不大可能是意外,好好的一种只有西域贪狼国才会有的毒蛇,怎么会出现在清平山?又怎么会偏偏将钟离甘咬了? 一时间无人敢说话,钟离山好像忽然重新活过来,一扫陵姝死后的颓靡,恢复了那个山匪头头的肃杀手段,先是派人散出消息,清平山要重金求购草药“十日草”,又选了一队人马秘密前往贪狼国,等将这一切安排好,才脸色阴沉地将刘妈和奶娘叫到跟前问话。 “小公子一直由你们二人照顾,是如何被蛇咬的?” 那奶娘只是清平山下村庄里的普通农妇,哪里见识过这样的阵仗?面对那满面杀气的土匪头子,当即吓得不会说话。还是刘妈镇定一些,仔仔细细将前后经过说了一遍。 “小公子身边是不会离开人的,我和奶娘轮流看护,就是小公子出事之前,我也一直在屋子里。” 陵洵问阮吉:“阮三爷,您可知道这十日草的毒是被咬之后多久发作?” 阮吉道:“十日草的毒性烈,被咬后立时发作。” 众人明白陵洵为何有此一问,他是想借此判断谋害钟离甘的人是什么时候下手的。既然十日草的毒性是立时发作,那么就说明凶手是在今夜动作。 刘妈急道:“可是我真的从没离开过小公子半步啊!” 刘妈和陵姝感情深厚,钟离山对他还算客气,尽量和缓道:“那你有没有没看顾到的时候?即便守在屋里,也不可能不错眼珠地看着甘儿。” 刘妈仔细回想,忽然面色一变,“我,我好像中间打了个盹,也就一刻钟的功夫……” 一刻钟。 陵洵微微皱眉,一刻钟的功夫足够一个人放出毒蛇了。如此一来便可知,这纵蛇谋害钟离甘的人,就在清平山上,而且当时就在后山这一带出现过。 究竟是谁?要对一个襁褓中的婴儿下如此毒手! 第六十二章 夜半三更,清平山却是一片灯火通明,不停有人被带入主寨,钟离山面色阴沉着一个接一个审问过去,奈何当日晚宴,几乎所有山匪都去喝酒寻乐,除了山门各处关卡,寨中竟无人守卫,后山一带当时究竟有没有人靠近,谁也不曾看到。 吴青道:“想知道谁动的手脚,倒也不难。方才派人问了各处山门岗哨,并未见今夜有人出入,也就是说不管是谁谋害小甘,此人必定还在寨中,只要盘问清楚今晚有谁曾在刘妈打盹的前后时间离席,不就缩小了范围?” 钟离山打定主意要将此人翻出来,就算无法确定是谁,也要将可疑的人全部控制起来,清平山内,绝对不能留有这样的隐患。 从刘妈的形容中推断,大概能将那段时间确定下来,钟离山命人一一排查,得出当时离席的人员名单,吴青略微看了一眼,当即将那递单子的人骂了一通:“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和大当家的名字也在?” 那办事的山匪为难道:“二当家的,大当家吩咐了,只要是那段时间不在宴席上的人,不管是谁,都要列出来……” “无妨,你我二人自然不会害甘儿,拿来我看看。”钟离山让吴青将名单拿给他。 吴青又往那名单下面瞥了一眼,微微挑起眉,忽然往陵洵那边看,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 钟离山这时接过名单,赫然在上面看到陵洵和岳清的名字,不由皱起眉。 “大当家的,你我当初从后山出来,刚好在半途碰到风公子和岳先生,不知二位当时因何离席?” 陵洵一听吴青这般问,似是怀疑到自己头上,不禁冷笑:“怎么,二当家是觉得我会害自己的外甥?” “风公子怎会这样说,我也只是问问罢了。毕竟也是奇怪,清平山内一直好好的,怎么今日才来了外客,就生出这样的事。” “你什么意思!是说我们锦绣楼的人害了钟离公子?”任谁都听出这其中的夹枪带棒,那些随岳清从益州来的人当即火了。 “好了,都不要吵了。”钟离山拧着眉结,用拳头用力揉太阳穴,似是头疼,“名单上的人,除了我和二当家的,今日起全都不得随意出入清平山,需有人时刻跟随。” 此言一出,陵洵脸色立时变了,直接将手中茶碗摔出去。 “钟离山!你这是什么意思!” 钟离山目光复杂地看了看陵洵,“风兄弟,名单出来之前我便已经说过了,无论是谁,只要在那段时间离席,都要严加监管。” “好啊,既然是名单上出现的人都值得怀疑,你和吴青又怎么说?” “我是甘儿父亲,二当家一直与我在一起,自然可排除嫌疑。” 陵洵都快被气笑了,觉得钟离山一定是几个月酗酒把脑子喝傻了。他本就不是什么善茬,想当年在黑道上那也是横着走的,又怎能忍下这口窝囊气?他目光凉凉地扫过吴青,露出轻蔑神色,指着钟离山鼻子骂:“你他娘的不要给脸不要脸!亲爹又能怎样,有了新欢还不是忘了儿子?谁他娘知道你们这对狗男男安的什么心思,整日的往一个黑屋里钻,不知道憋了多少坏水。小情儿给你吹口枕边风,怕我外甥以后长大容不下你们,就要提前将他弄死,也省的碍你们这对奸夫淫夫的眼吗?” 在场所有人听陵洵说下来这番话,全都惊呆了。 吴青被人道破心思,更是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像盏五彩斑斓的琉璃灯。 钟离山气得面如土色,拔了刀就要过来砍人,“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怎么,你怀疑我这亲舅舅要毒死亲外甥,还不许我怀疑你这亲爹谋杀亲儿子?”陵洵那是从女人堆里混出来的口才,叉起腰做市井无赖状,任凭是谁对上都要火冒三丈。 若不是王大和阮吉一边一个将两人拦腰抱住,陵洵和钟离山几乎就要当庭打起来。 “都消消气,消消气,大当家的也是糊涂了,怎么能怀疑到风兄弟身上,他可是夫人的亲弟弟啊!风兄弟,你也别怪大当家的,大当家这是着急的!”阮吉正当着和事老,忽然觉得手被抓住,他往后看了一眼,见穆九面无表情地对他点了点头,竟直接将他抱着陵洵腰的手扳开,自己取而代之,将陵洵揽在怀中。 阮吉莫名脊背发凉,只觉得被那高深莫测的穆先生看一眼,顿时冷到了骨头缝子里。他愣怔了一瞬,盯着穆九揽住陵洵的手看,两道冰冷的视线扫过来,他不由一惊,见穆九正幽幽地盯着他方才碰过陵洵的手。阮吉一个哆嗦,看看自己的手,再看看穆九,仿佛忽然明白什么,如受惊的兔子般,忙将双手背到身后,心虚地退后几步,想尽量在穆九面前淡化存在感。 经过这么一场闹腾,天已经大亮,众人无不身心俱疲,钟离山在王大的强制下颓然跌坐回原位,心急如焚又无计可施,想到生死未卜的儿子,头更是疼得要炸裂开。 “依在下看,诸位且不必为钟离公子之事心急。”穆九等到无人说话,才淡淡开口。他确定陵洵情绪平静下来,松开手臂,微微上前一步,对钟离山道:“若是真的有人要害钟离公子,何必要用十日草这样稀有的毒?” 钟离山正在揉眉心的手一顿,猛地抬起头,黯然无魂的眼睛忽的亮起来,“穆先生是什么意思?难道说,难道说……” 穆九微微点头:“如不出我所料,十日之内,必定有人将解药送上,究竟是谁下的毒,到时候也就水落石出了。” 陵洵知道穆九对于没有把握的事从不会乱说,只要开口,便是料定,因此心中大喜,也忘了正在与钟离山闹不快,抓住穆九问:“怀风说的是真的?真的会有人来送解药?” 穆九垂眸看着陵洵因急切而显得有些泛红的眼角,不由借着宽袖的掩盖握住陵洵的手,安抚地捏了捏,低声说了一句:“主公宽心。” 吴青气不打一处来地看着陵洵和穆九,暗地里将他们骂了个千万遍,心说贼喊捉贼,谁才是真正的狗男男,众目睽睽下眉来眼去,才令人不齿! 这一等便等了两日,汉中的来使如热锅上的蚂蚁,听说那边陈冰已经开始攻城,多拖一日,城破的危险就要多加一分,因此只好一遍一遍地求见钟离山,想让他尽快派出阵法师支援。 “钟离大将军,这件事不能再拖了,求您快点出兵吧!” 钟离山如今满心想着的都是儿子的安危,哪还有心思再管汉中,本想胡乱打发了这使者,让他别再来聒噪,还是阮吉在旁提醒了一句,说小公子安危固然重要,可是若清平山有个闪失,到时候公子即便得了解药康复,也要过上朝不保夕颠沛流离的生活,对待汉中之事还要慎重。 “去把风兄弟和穆先生请来。”钟离山吩咐道。 那汉中来使见状,险些感动得大哭,知道钟离山十有八`九是要同意出兵了。 自从那天晚上两人闹翻,就再也没有说过话,陵洵来了也不看钟离山,大马金刀往那里一坐,开始喝茶。穆九倒是和往日没什么不同,依然是君子风度,对钟离山也表现的不卑不亢。 “清平山与汉中虽然没有来往过,但到底是做了这么多年的邻居,唇亡齿寒,我们也不能看着你们被陈冰的西北狼糟践……” 那汉中来使越听眼睛越亮,就准备洗干净耳朵听钟离山说要派兵了,然而就在这时,忽有山匪跑进来报,说凉州陈冰派来使节,携十日草前来拜见。 “你说携什么?”钟离山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陵洵也腾地一下站起来。 “携十日草……应该是这个名字。”底下传信的小山匪并不知道钟离甘中的是什么毒,因而没有听说过十日草,还担心是不是自己学错了。 “快,快让他进来!”钟离山快步向外走去,径直穿过泫然欲泣的汉中来使。 陵洵见状,倒是先同穆九交换了一个眼神。 “陈冰?” 穆九意有所指地微微点头。 陵洵眸光微暗,藏在袖子里的手微微攥紧。 原来是陈冰派人下的手么?只为了阻止清平山派兵援助汉中? 钟离山亲自将陈冰的使节迎入,那使节左手托着一只小小的紫檀木匣,右手背后,下巴微扬,鼻孔几乎要朝上天去,神情倨傲得仿佛天神下凡,俯视着清平山中这些下等泥腿子。 “我家主公听说贵山寨在寻一样草药,不忍看贵山寨众位英雄好汉焦急,便替贵山寨寻了草药来,特地命卑职前来送上,希望贵山寨不要嫌弃。”这一口一个贵山寨,叫得看似客气,其实分明是在嘲笑清平山只是一个土匪窝,与那汉中来使的“钟离大将军”相比,态度可谓截然不同。 如此珍贵的草药,居然这么轻易地送上来,钟离山欣喜之余,未免又有点怀疑,给身边阮吉使了个眼色,阮吉上前,从使者手中接过木匣,查看了一下,对钟离山点头。 草药是真品,并没有动过手脚。 第六十三章 见草药没有问题,钟离山再次看向凉州来使,竭力镇定情绪,缓缓道:“你们陈将军送这草药给我,应该不是没条件的吧?” 凉州来使高傲地一笑,“我家主公以草药相赠,自然是有个小小的请求。” 至于这请求是什么,不用说,双方早已经心知肚明。 钟离山望着凉州使节那成竹在胸的样子,忽然面沉如水,低声问;“你们主公就不怕我斩了来使,扣下草药,却依旧支援汉中?” 凉州来使颇有深意地勾起唇角,“钟离山主若是扣下草药,与我凉州撕破脸,难道就不怕令公子再被什么毒虫毒蛇咬到,无法再寻得草药医治?” 话已至此,还有什么不明白?钟离甘这次之所以会中毒,根本就是陈冰在动手脚! 钟离山眼睛发红地盯着那尖嘴猴腮的凉州使节,恨不得生啖其肉,也不知道是不是气急攻心,前几日那股几乎要将头颅撑开的疼痛感再次袭来,让他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以头抢地。 “好,我清平山不会派兵汉中,多谢陈将军厚礼相赠,送客!” 钟离山几乎是咬着牙说出最后这一句话,挥手打发了那凉州使节。待凉州使节刚一离开,他便直接仰面倒下去,打翻了桌案上的杯盘茶盏。 “当家的!你怎么了!”吴青失声扑上前,阮吉和王大等人也急忙围上去。 陵洵尽管对钟离山的气还没有消,但是见状,也不禁担心起来,刚走上前,却被钟离山一把抓住手腕。 钟离山布满血丝的眼睛直盯着陵洵,眼中露出焦急,“风兄弟……快,先给甘儿用解药……” “知道了,甘儿那边有我在,你放宽心。” “我,是我对不住你……” 钟离山双目含泪,面容憔悴,这种近似于临终托孤的场面让陵洵心生不祥。 “行了,都什么时候了,还说这个,快让阮三爷给你瞧瞧,我这就和穆先生去甘儿那里。” 只是几句话,两人间的嫌隙便已经消解了大半,事已如此,陵洵无意再追究钟离山当初为何鬼附身一样,将下毒之事怀疑到自己身上,他只要知道,于危难之中,钟离山想要托付钟离甘的人选只有他,也就够了。 陵洵要离开之时,钟离山还紧紧抓着他,似乎不放心,陵洵拍了拍他,说了一句“甘儿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血亲,我对他必定尽心尽力”,钟离山才放开手。 为了不再出变故,陵洵亲自带着十日草前往后山,由穆九开方煎药,再由他给钟离甘喂下,然后就寸步不离守在婴儿床边发呆。不出一个时辰,药效显现,还不足成年男子小臂长的奶团子慢慢退去高热,呼吸渐渐安稳下来,脸蛋也由不正常的潮红变得白嫩红润。 穆九见陵洵看小外甥看得入迷,连叫了几声“主公”都没把人叫回神,只好走到他身边,轻轻唤了他的字。 “少期。” 陵洵这回果然有了反应,抬起头,看着穆九的目光带上几许迷茫。也因为这份迷茫,他的眼眸在摇曳烛火中显出潋滟的柔光,仿佛月光下一片静谧的湖水,看得穆九微愣了一下,才努力克制住心头的荡漾。 “我对不起我姐。”陵洵叹了口气,又趴回到钟离甘的小床边,轻轻用食指勾住对方伸出袖子外的小手。“就算钟离山大意,我作为舅舅,也应该好好看顾着他,不该让他受这份罪。我被钟离山怀疑,又有什么资格动怒?” “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世道艰险,难免有所疏忽。好在这次有惊无险,以后只要提高警惕,便可以做到有备无患,主公不必过于苛责自己。” 陵洵微微勾起唇角,看了穆九一眼,“你倒会安慰人。” 穆九敛目拱手,“臣下说得是实情。” 陵洵特别喜欢看穆九这副毕恭毕敬的样子,每次见他如此正经,都忍不住生出想剥他衣服的冲动,于是故意调侃道:“你要想让我心情好点,就多叫我几声‘少期’听听?” 穆九抬眼看陵洵,目光似有穿透力,倒是把耍流氓的人先看得脸红,有点不自在地移开视线。 “你说钟离山怎么想的,他当真怀疑我给甘儿下毒?”陵洵假装正经地咳嗽一声,有意转移话题。他本是没话找话,早就不在乎和钟离山的误会,没想到穆九却是神色严肃地沉吟片刻,说出了一句让他意想不到的话。 “主公有没有注意到,钟离先生这段时间的头疼病来得不太正常?” 陵洵心中一凛,“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是说有人故意害他?” 穆九却没有往深里说,只道:“有时候,头疼的确容易使人神智混乱。” 陵洵仔细回想,觉得钟离山最近的确时常按揉太阳穴,似是在极力忍耐什么,可见这头疼不是今日才有,可他以前从没听说钟离山有这毛病。如果说他近来的喜怒无常行事急躁,与这头疼的毛病相关,而这毛病是人为所致,那么很显然,加害钟离山的人很希望挑拨他和陵洵的关系。 “也不对。”陵洵摇了摇头,“就算头疼,真的思绪混乱,也不能随便怀疑我啊。” 穆九深深地看了陵洵一眼,“主公还不明白?” “嗯?你到底想说什么?” “一个人被病痛折磨时,意志最为薄弱,往往会展示出心底的想法。” “所以你是说,钟离山真的觉得我会害甘儿?” “那倒不一定,但足以说明,在他心底深处,已然忌惮主公。” 陵洵不愿相信,连连摇头,“我有什么好让他忌惮的?” “一山不容二虎。”穆九只说了短短六字,却字字如重石。 这回陵洵不说话了,他从来到清平山以后,以吴青为首的部分清平山匪众,一直对他不太友好,他很清楚这是为什么。 “可我和钟离大哥是兄弟……他怎么会觉得我会抢夺他的基业?” 穆九摇头,“面对权柄,同胞兄弟犹可自相残杀。” 陵洵沉默良久,终于唏嘘一声,点点头道:“我懂了,等汉中之事尘埃落定,我们便离开清平山吧。只是此事未完之前,我不放心走。” 两人说话间,忽然有人敲门,却是穆九的小童儿谨言,和平日一样,他是来给穆九送吃食的。 陵洵一见谨言就像见到救星,“快过来,刚好我也饿了,一晚上都没吃东西。” “知道主公和先生没用晚饭,我特地让人多弄了一些。”谨言一边帮忙布置碗筷一边说,“对了,我方才还看到了岳先生,只是他没有让人通禀。” 陵洵一愣,“明轩也来了?他来做什么?” 谨言答:“只说要来这边看看传说中的稀有草药。” 陵洵奇怪,“那十日草都煮了药汤了,他去哪里看?” 谨言说;“就在小厨房。” 陵洵出门时,正瞧见岳清悠哉悠哉摇着扇子往外走,方珂抱着一个药罐子跟在他后面。 “明轩,你这是做什么?”陵洵叫住二人。 岳清回头瞄了陵洵一眼,漫不经心道:“听说十日草是天下第一稀罕的草药,不见识见识怎么行?” 陵洵往方珂怀里的药罐子看了一眼,迟疑道:“这里头少说也有几十种草药,都熬成渣了……” “所以才要连同罐子拿回去嘛,我把药渣倒出来,慢慢挑。”岳清说得理所当然。 这时穆九也跟出来,刚好听到岳清的话,不由多看了他一眼。 岳清斯斯文文冲穆九行了个礼,道了一声“告辞”,便又领着方珂,晃着方步扬长而去。 陵洵不解,“他要那十日草的药渣做什么?总不会是怕以后被毒蛇咬,先留下点救命的残药?” “岳掌柜行事自有乾坤,要那十日草的药渣,说不定是有什么用场。”穆九神色淡淡似是不经意,眉间却不着痕迹地轻蹙了一下。 岳清回到住处,找了几个略通医理的侍从,命他们将那药罐中的残药渣一样一样分出来,他心情十分好,甚至抓了把豆子喂给那只快养成球的白色八哥。 “方珂,你说这世间当真有白色的八哥么?”岳清和那白胖八哥笑眯眯地对视了一会儿,这样问,那白色八哥似乎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扑棱两下翅膀,冲岳清“呸”了一声。 方珂瞅瞅八哥,又瞅瞅岳清,心说岳掌柜今儿又是玩的什么哑谜,明明在祂面前就有一只白色的八哥嘛,不过他不敢将这段腹诽说出来,只能乖乖道:“白色八哥虽然稀少,但是应该还是存在于世的吧,不然我们面前这一只又是什么?” 岳清半晌没有回音,好像没有听见方珂的话。 “对了,我前两天让你们找的八哥找到了吗?”岳清忽然问。 “嗯,找到了。”前几日岳清忽然说要他们找一只普通的八哥来,方珂不明白掌柜为何单和这种鸟对上眼,却很尽职尽责地给他弄来了。 “在哪里,我瞧瞧。”岳清说着就要方珂带他去看,当方珂将鸟笼子递到他跟前,岳清就好像从没见过八哥似的,围着鸟笼子上看下看,末了才点头赞一句:“对嘛,这才是八哥。” 那只白胖八哥似是感觉到尊严被狠狠践踏,缩着鸟脖子将头埋入翅膀下,拿屁股对着岳清。 “岳掌柜,药渣已经分好了。”这时那几个分药渣的侍从完成了任务,前来回禀。 岳清走过去查看,只见不同的药渣已经一小堆一小堆的分开,摊在桌案上。他看了片刻,挑了其中一堆,随手抓了一把,竟然直接丢进那灰色八哥的鸟食盒子里。 小灰八哥不明所以,慢慢凑近食盒,试探地啄了一下,似乎还觉得那些药渣味道不错,竟啄米一样,小脑袋一点一点地吃了起来。 岳清看得满意,笑眯眯对那八哥道:“千金难求的草药,真是便宜你了,可要好好吃,别浪费。” 第六十四章 接连送走两位来使,那凉州使节自是趾高气扬,即便恨得清平山众匪牙痒痒,也要好声好气一路相送,再看那汉中使节,虽然也是被客客气气地送出,却是一副失魂落魄如丧考妣的狼狈样。 “西北狼贪婪无厌,钟离将军今日见死不救,就不怕日后兔死狐悲,重蹈汉中之覆辙?”汉中使节临别前对钟离山最后哀叹,以期待他能回心转意。 钟离山心中虽然知道放任凉州被陈冰攻占对自己的种种不利,却也不能在使节面前道出苦衷,只能不痛不痒地说一声心有余而力不足。 汉中使节苦笑着摇头,汉中今日之祸,本就与他人无关,盖因当地官僚昏聩,军务废弛,就算他们这些为数不多的忠直老臣竭力维系,也无法挽城垣于倾颓。思及此,使节眸色微沉,忽然就想开了。 也罢!汉中之主换了谁当不成?他们这些不愿与奸佞小人同流合污的世家清流,何苦为了一个昏主奔走,倒不如联合起来,干脆投诚于陈冰,里应外合迎凉州军入城,倒也免了汉中百姓饱受战火之苦。 汉中使节这样一想,精神倒是振奋不少,正要骑马离去,却忽听身后有人叫道:“使君留步!”他回头,见一眉目如画的俊美男子追来,面露不耐之色,为了顾全礼数,还是了勒紧马缰,又下了马来。 其实早在来清平山之前,他就对这锦绣楼的风无歌有所耳闻,原本以为只是一介贩夫商贾,颇为不屑,却从好友那里听到一些有关他的传闻,得知他竟曾公然与奸宦秦超叫板,顿时肃然起敬。说穿了,这次来清平山求援,为的也是清平山的几位阵法师,而据他所掌握的情报,这些阵法师中最为有分量的就是闻名天下的思辰先生。 思辰先生才名远播,前一段时间又传出阵法师身份,天下英杰谁不想求他辅佐?可是偏偏这思辰先生所选择追随之人,是这位末流商贾的绣庄老板。 使节以为,这位风公子必定是卓绝不凡,才能得到思辰先生这样的人才,来时还充满了期待,并且坚信,以此人之才,必定明白汉中之事的利弊,会答应出兵相助。然而到了清平山见到真人,使节不免大失所望,因为他并没见风无歌有什么过人之处,当然,除了长得好看。 长得是真好看,那皮子白的,眼睛水的,好看得简直不像个男人,再联系有关思辰先生的龙阳传闻,使节心中自觉了悟,对这姓风的就没有了兴趣,估摸着思辰先生选择清平山落脚,想必也是冲着山主钟离山,因此来求援时也只想办法游说钟离山,并没有再与风无歌深交。 算算在清平山待的这几天,两人总共也没说上几句话,怎么这会儿他会特地跑来相送? 汉中使节心中一番计较,面上却还算恭谨,对陵洵施礼道:“不知风公子何故唤住在下。” 陵洵紧赶慢赶,好在赶在人离开前追了来,“使君留步,我有几句话要说!” “公子且说,在下必定洗耳恭听。” 钟离山站在一旁,不解陵洵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却也没有插嘴,只和那汉中来使一样,等他后文。 陵洵笑了笑,显露出为难之色,“其实作为一个外人,也不知道这些话当说不当说。” 不当说你还追来干什么?惺惺之态! 汉中使节心中暗自腹诽,面上却装出耐心。 陵洵假装看不出汉中使节神情中的轻蔑,语气诚恳道:“我记得使君曾说过,陈冰犯汉中,是为了所谓的君王阵?” “没错,可是这纯属无稽之谈!想必那姓陈的也只是为了师出有名,弄了这么一个狗屁理由。”使节一说起这个就愤懑不已,连粗话都忍不住说出来。 陵洵摇头道:“并非如此,据我所知,陈冰以君王阵为由,并非只是空空口号,当初他纵兵入京,为祸两江,的的确确是为了找寻一样名为‘君王阵’的东西。” 使节微诧,汉中深处盆地之中,四面山峦为倚仗,却也是屏障,许多消息都不如外面灵通,他只知道陈冰谋逆,纵西北军南下中原,却不知道也和所谓的“君王阵”有关。 “近来时常听见与‘君王阵’有关的消息,然而这到底是何物,至今未有人能说得明白,却让那陈冰疯魔了一般寻找。汉中素有天府之称,钟灵毓秀,人杰辈出。我担心陈冰攻入汉中之后,为了逼迫你们交出‘君王阵’,必定要倒行逆施威逼利诱,掘地三尺也要将此子虚乌有之物找出。”陵洵说到此处,面露忧虑,眉宇间隐现痛惜之色,“可叹汉中数百年积淀,即将付诸水火,汉中多少饱学德馨之士,即将受兵痞磋磨折辱。” 使节听陵洵一番话,顿时冷汗如雨下,亏他方才还动了投诚的心思,殊不知就算将陈冰奉为新主,即将等待他们的也是不知何等悲惨的命运。素闻陈冰残酷偏执,若是他当真认定了那什么君王阵的东西在汉中,还能有他们的好日子过?尤其是他们这些扎根于汉中数代的世家旧吏,还不得被陈冰扒皮碎骨地强求线索? 可是他们又上哪里知道君王阵在何处? “既然风公子已经知道我汉中大难临头,又怎能忍心袖手旁观?还望公子劝劝钟离将军,救一救我汉中吧!”使节说着又要泪如雨下地拜下去。 “凉州兵强马壮,可比刀俎,汉中与清平山皆为鱼肉,我们自保都是问题,又怎能为汉中出力?我钟离大哥的确是爱莫能助。”陵洵将使节扶起,却话锋一转,从袖中取出一物,“不过我倒是有样东西送给使君,兴许对汉中之事有些助益。” 汉中使节疑惑地接过陵洵递给他的东西,只见那是一卷布帛写就的图纸,展开一看,竟骇然失色。 “这……这竟是城防布兵图!” “此图为思辰先生所绘,是根据汉中地形设计的排兵阵法,只要依据此图指示布防,虽不能说令汉中变为铁桶,好歹也能拖上一拖凉州兵,让他们不得轻易攻破城池,若运用得当,可保汉中一年之内无虞。一年以后事态如何尚不可知,然而对汉中来说,总归是一次转机。” “公子大恩……若此图能保住汉中,思辰先生无异于汉中百姓再造父母!”汉中使节激动得热泪盈眶,抬头四处看了看,不见那位行事内敛的思辰先生,只好对着清平山山寨的方向拜了三拜,又对陵洵连连作揖行礼。 “正如使君所言,汉中与清平山是山水相依的关系,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若非我们有不得已的苦衷,必定要倾全力相助。可是如今我们也被人辖制,也只能尽所能帮点小忙。只有一样,还望使君谨记,万不可叫凉州的人知道此图是清平山相赠。” 陵洵言辞恳切,那使君怎能不依?他对陵洵再不敢有半分轻视,满口感激涕零地带着城防布兵图离去。陵洵看着他走远,殷殷之情从脸上褪去,轻勾起唇角。 也可怜那汉中使节,被算计了尤不自知,只欢欣鼓舞地捧着那宝贝图纸快马加鞭赶回汉中。 “风兄弟,那城防布兵图给他当真无碍?既是出自穆先生之手,那里面一定是隐含了阵术,陈冰手下阵法师那么多,不可能认不出来。” “认出来也没有办法。”陵洵揉了揉眉心,转头对钟离山道,“州牧昏聩,汉中上下离心离德,若是放任汉中不管,估计不出几日,下面的人就会反叛,主动放陈冰进城。到时候陈冰不费吹灰之力夺得汉中,就会一鼓作气拔了清平山,我们根本没有招架之力。但是若汉中变成一块硬骨头,陈冰啃得艰难,就算真的攻下汉中,也必定要脱一层皮,到时候就算他再来犯清平山,我们做好万全准备,仗着地势险峻,也能与他一战。这也是我和穆先生商量了一晚的结果,时间过于紧急,没来得及和你说就先斩后奏,大哥你别怨怪我才好。” 经穆九提点,陵洵如今特别注意与钟离山之间的关系,尽量不再触及他底线,打定主意,以后有关清平山决策之事,必定要事先经他准许。 钟离山看陵洵眼底发青,显然是一夜未睡,不由心中有愧,拍了拍陵洵肩膀道:“是你比我想得周全,自从小真走,这山寨多亏了你操劳,你先去休息,过几日我们兄弟两个好好喝一场,让我向你赔罪。” “大哥这是说得什么话,倒是你,昨夜可是把山里的弟兄们吓坏了,现在怎么样?阮三爷可有给你看过了?” “无妨,只是普通的头疼病罢了,阮三说我是心情抑郁,又长时间酗酒导致,调养一段时间就好。” “当真?”陵洵想到穆九昨晚和自己说钟离山这头疼病来得蹊跷,却是放不下心。 “当真没事!你就别瞎操心了!”钟离山不屑地挥了挥手,说罢神色忽然严肃起来,眼中现出冷意,“倒是那个放毒蛇的人,一定要抓出来!否则留个凉州的钉子在山中,后患无穷!” 经钟离甘中毒之事,钟离山受了刺激,渐渐从陵姝之死的阴霾中走出,恢复了往日清平山大当家的手段,他决心彻查,要将暗通凉州的叛徒找出来,另有陵洵从旁协助,没用多久就揪出了嫌疑人,却不是别人,正是那曾给黄法师当狗腿子,后来转投吴青帐下的王起。 第六十五章 王起被人连拖带拽丢在钟离山脚下时,嘴里犹在喊着冤枉。 “冤枉啊!大当家的,我真是冤枉!我是被奸人诬陷!我对清平山忠心耿耿,从未想过背叛!”因为身上五花大绑,王起在地上无法起身,只能蠕动着往钟离山脚下凑,却被钟离山一脚踹开,这一脚力道太狠,竟是将他踹得满口流血。 “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有什么狡辩的?”钟离山怒意滔天,看着王起的眼神显然已经是看着死人,只要想到就是此人害甘儿,他就恨不得将其扒皮抽筋。钟离山指了指站在堂下的两名农人打扮的中年汉子,“凉州来使在山中那几日,你趁夜与其私下往来,以为没有被看到?” 王起被钟离山那一身杀气慑得打了个哆嗦,他初来清平山时,刚好赶上钟离夫人亡故,钟离山因亡妻之死而颓靡消沉,山寨被一帮阵法师把持,肆无忌惮,可以说他从未将这位真正的清平山主人放在眼里,直到此时,在满室火把森然的暗光中,面对这位犹如地狱鬼煞的男人,他才第一次清楚地意识到,这清平山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土匪窝,里面的匪众没有一个善茬,他们脚下踩着的土地里,不知埋了多少白骨腐肉。 “冤枉啊,我真的是冤枉……”王起仿佛只会说这一句话了,但是若仔细观察,就会发现他眼睛在不停往四下里乱瞟,似是寻找什么。 陵洵原本坐在钟离山侧手,见他如此,心中忽感不妙,果然,当他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时,眼睛蓦地眯起,闪现出怨毒的锋芒。 “好,你说你冤枉,那这封在你房中发现的信是什么?”钟离山冷笑着又从桌上取出来几张写满字的纸,展开命人当堂宣读。众山匪才听了几句,无不露出惊骇愤怒的神色,原来这竟是一封向凉州献降的密信,信中王起直言,若是陈冰愿意招纳他,他愿为细作,以待日后凉州兵攻取清平山时提供情报。 “污蔑!绝对是污蔑!这信不是我写的!你们仗着掌握妖术,就伪造我的笔迹!”王起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忽地抬头瞪向陵洵,声嘶力竭道:“是你!你明知道我为吴二当家做事,却叫人诬陷我里通外敌谋害少主,真是其心可诛!你们想做什么?是想要挑拨两位当家的关系,你们好坐收渔翁之……” 一个“利”字尚未说完,王起再次挨了钟离山一脚,扑哧一声,竟是吐出两颗牙。 “你是什么东西,也敢将二当家的攀扯进来!”钟离山气得差点一刀活剐了王起。 正在这时,吴青听闻消息匆匆赶到,看了一眼王起,又看向钟离山,脸色极其难看。王起一听说二当家的来了,顿时像见了救星,也顾不得牙齿被打落,拼命往他脚下爬,一边爬一边哭诉:“二当家,二当家,您可要给小的做主啊,小的冤枉……” 吴青见王起满脸血污,形容惨烈,不由微微皱眉,嫌弃地往旁边躲了一下,却还是走上前对钟离山道:“打狗也要看主人,王起是我的人,当家的说他就是勾结凉州的叛徒,可有证据?” 钟离山又开始觉得头疼,他就是不想让吴青牵扯进来,所以王起提到他时,他恨不得直接弄死他一了白了,可是没想到吴青却根本不懂他的苦心,非要搅这趟浑水。 那王起算是什么东西?趋炎附势的小人罢了,何苦要惹这身腥? “你自己看吧,这两个人曾亲眼见他私会凉州使者,还有这封信,我命人查抄他住处时,他正在焚毁信笺,就只剩下这最后一封了。” 不知是否因为光线问题,吴青的脸色有些苍白,他缓缓走上前,接过那封信扫了一眼,又冷冷地看向旁边站着的两个农人。 两个农人被他吓得齐齐后退,连大气都不敢喘。 “你们亲眼所见?”吴青轻声问。 “是……是。”农人声音越来越小,他们只是清平山下普通的庄稼汉子,依附清平山过活,却没有落草为寇,因而被吴青目光所慑,吓得就快尿裤子。 “二当家的,我真是冤枉啊,我对您忠心耿耿,您可一定要为我做主!不能让那些妖邪小人得逞!”王起两齿漏风,越说越起劲,打定主意吴青一定会保他。他知道吴青与风无歌水火不容,他还需要他,为他出谋划策,干一些上不得台面的勾当,哪能让他轻易死呢?等他逃过此劫,必定要让那姓风的好看! 王起犹在盘算,却忽然听见刀剑出鞘之声,蓦地脖子一凉,等他讶异地瞪大眼睛,天空和地面忽然翻了个个儿,他看到了自己脖子上碗口大的疤,正往外汩汩冒着热血。 “吴青!你这是干什么!”钟离山怒喝一声。 吴青提着刚刚从钟离山腰间夺下的佩刀,站在已经没了头的王起身边,他半边衣袍溅血,连那素净文弱的脸上也沾上血点子,更衬得他面色惨白如纸。 “当家的不是证据齐全了么?此人通敌叛主,按照清平山的规矩,理应斩首示众。我手刃叛徒,当家的还不满意?”吴青说话时直盯着钟离山的眼睛,说到最后竟忽然低声笑起来,“还是说,当家的觉得王起背后另有主使,要将我也绑起来审问?” “二当家!您说的什么话?大当家的怎么会怀疑您?”清平山众匪忙上前安抚。 “阿青……”钟离山眉头紧锁,深吸一口气,终究不再说话。 吴青最后看了钟离山一眼,当啷一声扔了刀,唇角勾了勾,在众人注视下甩袖离去。 钟离山跌坐回主位,揉着太阳穴,再次觉得心累。每次面对吴青,他都感觉身心俱疲。吴青对他的感情他并非一无所知,可他从来都只将他当成手足,又怎么可能有所回应?眼见他性格日复一日古怪偏执,他却不知该如何应对。 “都散了吧,既然通敌之人已经伏诛,这件事就到此为止。” 众山匪听令,陆续散去,自有人上前收敛王起尸首,打扫善后。陵洵见钟离山又难耐地按压着太阳穴,似是头疼病犯了,想上前问询几句,却被穆九拉住。 陵洵回头,穆九冲他缓缓摇头,意思是不要在这个时候去找钟离山,让他一个人静一静,于是他只好作罢。 “王起当真是谋害甘儿之人?”待返回自己住的院子,陵洵问穆九。“为何我总觉得这件事透着蹊跷?” 穆九道:“那两名农人,不是主公亲自找来的?为何还有所怀疑?” 陵洵摇头,“我也不知道,但是只从那封信来看,还是大有问题的。既然他放毒蛇害甘儿,就说明那时候已经勾结凉州。可既然他已经是凉州的人,还留着一封献降信做什么?凉州使者来,他难道不该行事更加小心避嫌,怎么可能还要冒着被人发现的风险与使者私下往来?如今看来,倒好像是凉州使者来之后,他才企图向他表示投诚之心,写了一封信还没来得及送出。” 穆九听陵洵说出心中怀疑,却没有立刻应答,垂眸沉吟片刻才道:“他总归不是干净的人,也算死有余辜。” 陵洵想了想,又觉得可能是自己想多了,王起那人空有野心,才能有限,又心怀龌龊,做事喜爱留人把柄,行事颠三倒四也并非没有可能。 “不过那个吴青,我最近是越来越不放心他。其实一直有件关于他的事卡在我心里,也不知道该不该告诉钟离大哥。” 穆九抬起头看陵洵,面露疑惑。 “当初我被孙朗拐到京城,因为不愿为秦超做事而被下了大狱,遇到同在狱中的钟离山等人。他们均是等待秋后问斩,可是却并不心急,说是到了行刑当日,自会有清平山的兄弟来接应。可惜不凑巧,就在问斩之日临近时,凉州起兵,九城封禁,钟离山他们没有等到接应,还是我带着锦绣楼的人将他们劫出来。” 穆九点头:“这件事我有所耳闻,我当时并不在京城,只提前和谨言打过招呼,让他尽量帮你。” 陵洵很想问穆九,是不是那个时候他就有了辅佐自己的想法,否则为何要帮他?可惜当初他还不知道穆九底细,不敢真的全心托付,劫了法场之后并没有直接去穆府避难,而是直接出城去了,也是在城门口的惊鸿一瞥,他为他心动。 当时却没想到,两人会有今日渊源。 “后来我与钟离山他们逃回清平山,第一次见到吴青,他见到钟离山回来自然是激动得痛哭流涕,连连告罪说是因为京城封禁才没有及时营救。可是我却觉得这里面有些问题。劫法场这样的大事,难道不该是数月前就开始筹谋计划?就算他们怕以匪盗之身出入京城引人怀疑,也该有至少半月的时间在城中做准备。封城令下达时,距离钟离山等人行刑之日只有三五天光景,他们却一个人手都没来。难道没有封城令,他们要等到行刑当日才入城?” “所以主公是觉得,当时吴青根本就没有打算营救钟离山主?” 陵洵也是思绪纷乱,“我也不能肯定。你也看出来了,吴青对钟离山的感情不像是假的,他怎么可能想要钟离山死?” 穆九未来得及回答,只听轰然一声,整个清平山都好像为之震动。 “这又是怎么了?”陵洵一惊。 穆九望向窗外,室内的烛火在他宁静幽暗的眼眸深处落下星点微光。 “凉州兵开始攻汉中了。”他淡淡道。 紧随而来几下敲门声,小童儿谨言提着食盒进来,照例是每晚都要送的夜食。 第六十六章 今夜因为王起之事,寨中未免人心惶惶,因此厨房里只准备了简单的食物,谨言所带来的夜食也不过是清粥小菜。 然而今夜陵洵却没有再亲自下厨讨好心上人的兴致,即便看着清粥,也腻歪得不想下咽,时常看向窗外出神。 “主公还在想吴青的事?”穆九问。 陵洵半晌才回过神,不禁摇头苦笑,“不是,我只是觉得自己既无耻,又矫情。” 穆九放下碗筷,容色严肃:“不知主公何故这样菲薄自己?” “其实如果不是我将那汉中使者拦住,以汉中实力,断然无法与陈冰的凉州兵抗衡,不出几日便会倾城投降,汉中子民也可免于战火屠戮。可是我为了保住清平山,为了一己私欲,将那城防布兵图交出,名为好意,实则陷数十万无辜百姓于水火之中,不知造下多少杀业,又令多少江河山川化为焦土,怎可说不无耻?事情既然做了,我又在这里愧疚仓皇,怎可说不矫情?” “主公所言差矣。”穆九语气忽然变得严厉,“陈冰性情残忍,视人命如草莽,并非天下英主。若是他每夺一城都如此轻而易举,实力只增不减,必定势如破竹,收揽大半江山。然而以此人德行,终究无法登临九五之位,那么如今他所掌子民,注定要成为权力更迭的牺牲品。主公今日之举,看似荼害一方,实则却是救了他日万民性命。主公若想做明主,兼爱天下之心固然重要,却不可拘泥于小仁小爱,殊不知大恶即善,大善亦恶。” 大恶即善…… 陵洵反复思忖这四个字,忽然笑开,“怀风,你这四字可是不得了,不知道可以给多少人做遮羞布。” 然而穆九却无意与他说笑,“主公可还记得漆器村那一晚,我问主公的三个问题?” 陵洵终于收了嬉笑的神色。 他怎会不记得? 那晚在漆器村里,忽然有一队骑兵侵袭村庄,扬言奉皇上旨意寻找君王阵,若不是有惠娘出来以阵术相护,后又有一队神秘的贪狼国黑衣人从天而降,那些村民恐怕要倒大霉。 当时陵洵数次要暴露自己上前相助,却被穆九拦住,于是心有不快,认为穆九冷情,甚至产生和他分道扬镳的想法,却被他振聋发聩的“三问”问得无地自容。 已有心系天下子民的胸襟,却没有心系天下子民的杀伐,不如继续回去做个贩布商。 这是穆九当时对他说的话,至今仍在他心中铮铮有音。 陵洵答:“我自然记得。” “主公想要成就霸业,是为救天下人,而非一人,几人,亦或是一城之人,穆九还望主公谨记。” “怀风教我的,我字字不敢忘。”陵洵冲穆九施了个弟子礼,可片刻后,终是苦涩道:“其实这些道理我都明白,只是心中还是没法释怀,一想到那些因我而死的人,尤其还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百姓,我就觉得如芒在背。” 室内一豆烛火,将两人隔案对坐的身影勾勒到墙上,明暗之间竟似融为一体。 这一次穆九没有再说宽慰陵洵的话,只是沉默半晌,才幽幽叹道:“然而想要这天下,终归是要死人的,如今也只是个开始罢了。” 陵洵看着面前的端方男子,见他眸深如水,不知是不是因为他的这句话,竟莫名从后脊梁生出一股寒意。 房门又被敲响。 那莫名弥漫于室的深沉压力也被随之打破。 门吱呀一声推开,外面探进来一个手持羽扇的人。 “哎呀,看来我来得不凑巧,打扰了,二位继续,继续。”岳清悠哉悠哉就要转身离去,还非常体贴要将门关上,却被陵洵叫住。 “明轩,回来,你有什么事?”陵洵倒是庆幸岳清的突然造访,实在是方才和穆九所谈话题太过沉重,压得他喘不过气。 既然被主动邀请入内,岳清自然不再说什么告辞的话,再次将门推开,大摇大摆走了进来,顺便审视地扫了一眼蒙尘的地砖,和室内略显凌乱的摆设,不由嫌弃地撇嘴,好像进的不是人住的房间,而是狗窝。 “有事说事,别说没用的屁话。”陵洵见他表情,就知道他要对自己的住处挑三拣四,直接拿话堵回去。 “也没什么,只是闲得无事,想邀请风爷去看看我新养的八哥。”岳清扇着羽扇,不紧不慢道。 陵洵讽道:“我看你来了清平山以后的确是太闲了。” 岳清却回答得理直气壮:“风爷一走就走了一年多,可知道我是如何在益州将你的家底保全?就是卖给你做头只知道拉磨的驴,也要给个喘气的时间吧?” 陵洵自知理亏,忙赔笑脸,“明轩是该好好歇着了,你那八哥在哪?几斤几两?毛色可好?我明天再去看。” 岳清冷冷瞥了陵洵一眼,不再搭理他,转而对穆九拱手道:“正好,既然穆先生也在,也省的我再跑一趟,明日有空便和主公一起来赏八哥吧!” 陵洵本以为岳清有事要与自己商量,只是见穆九在此,才不好直接开口,却没想到他晃了这一圈,倒当真是来寻自己赏鸟的,不光让自己去看,连穆九都要捎带上,实在是闲得长毛,看来应该给他找点事做。 目的已经达成,岳清便告辞,才推开门,便忽见西北边天光乍亮,又是轰隆一声滚雷般的炸响,差点将岳清闪了个跟头。 “哎呦,这鞭炮的劲儿可真够大。”岳清并非不知那是汉中交战,却还是调侃着说了一句,施施然离开。 陵洵觉得简直丢脸到姥姥家,实在不想让穆九觉得他们锦绣楼没有一个是正常人,然而当他看向穆九,却发现他竟然一直注视着岳清离开,眼中似流过暗芒。 第二日,陵洵都忘了岳清要找自己去赏八哥,或者也可能是他根本就没有把这当回事,但他没想到的是,穆九却主动来寻他,要去找岳清赏八哥。 “一只破鸟有啥好看的。”陵洵实在是提不起兴致,如今益州百来号人需要安顿,他还有那么多事要做,有那闲功夫不如睡觉。 穆九道:“这毕竟是岳掌柜来清平山后第一次下帖邀人,不可驳面。” 陵洵想了想,觉得穆九说的有道理。平日里他们怎么厮混没大没小都无所谓,可是在清平山的众山匪面前,他总要给岳清足够的尊重,毕竟他是不可多得的人才,日后还有许多事需要他帮忙打理,若是一来就立不住威信,日后做事未免会束手束脚。要知道这些大字不识只知道动粗的山匪们,向来都是欺软怕硬的混蛋。 可是很快陵洵就发现,他根本就不该为岳清考虑那么多,因为他根本就是有病。 原来他不只邀请自己和穆九,甚至把清平山大半山匪头头全都请到他那个小院,不仅包括钟离山王大阮吉等人,甚至不知使了什么手段,连对他们一向不待见的吴青也邀了来。 目的居然就是为了看鸟。 “多谢大家捧场,快快入座,在下准备了简单的茶点,尽请各位享用。”岳清还兴致勃勃立在门口招揽客人,那神态简直和当年在锦绣楼做掌柜时别无二致。 看到方珂在院子里如一阵旋风似地给各位山匪头子倒茶递点心,就差来一句“客官您要点什么”,店小二行头便齐活,陵洵终是忍无可忍,深吸一口气,过去将岳清一脖领子提溜到旁边,低声道:“你搞什么名堂!” “手,手手!你洗手了么!”岳清惊慌失色道。 陵洵撂开他,“你最好给我个解释。” 岳清老神在在地笑:“哎,你急什么,我真是让你们来赏八哥的。” 陵洵:“……” 最终陵洵还是拿岳清没办法,他嘴太严,卖起关子来难缠得很,于是索性任他胡闹去,走进院落捡了穆九旁边的桌案落座。 岳清见人来得差不多了,终于决定开始正戏,命仆人从屋内推出两只鸟笼,鸟笼上均蒙着黑布。 “我说岳先生,您到底让我们来干什么?我这还要带人下去采买呢!” “就是,我还要去修水车,如今开春了,庄子上的人还等着汲水耕作。” 这些山匪本就没什么耐心,要不是看在陵洵的面子上,谁会大早上闲得蛋疼,来看什么鸟? “知道各位繁忙,放心,岳某不会占用大家太多时间,实在是有些稀奇事,岳某不吐不快,想要和大家伙分享。”岳清笑得简直就像过年给小孩发糖的兔爷,额头点个红点就可以上年画了。 “不就是一只八哥么,有什么好看的!”众山匪嘀咕。 岳清终于给仆从使了个眼色,让他们将其中一个鸟笼的布摘下,只见笼中蹲着一只又白又胖的雪团子。 “哎呦!这八哥竟然是白色的!”有人惊呼。 然而也有人不屑,“这鸟我在岳先生来的那天就瞧见了,不过就是长了一身白毛嘛,稀奇归稀奇,又有什么好看的?” 正当众山匪议论纷纷时,岳清又让人将另一只鸟笼的布取下。 在场之人定睛看去,不由齐齐倒吸一口凉气。 第六十七章 原来这另一鸟笼中也有一只八哥,只是这只八哥长得太过奇异,从鸟头开始,一半的身体皎洁如白鸽,翅膀之后的半个身体却还和普通八哥一样,为暗灰色,就好像有某种力量另其周身颜色褪去,只是不知因何原因,颜色褪到一半即止,乍看之下着实有些瘆人。 “乖乖,这鸟是被滚水烫过么?好生凄惨!” “可是被烫也该是秃毛,怎生会长出白毛?” 众人议论纷纷,岳清手里抓了把豆子,先是喂给那只雪白的八哥,示意众人道:“诸位且看,这只白色的八哥,是我在益州时无意中得来的,因为从未见过如此稀奇的毛色,便将其养了起来。我总觉得以前也在别处见过这样的八哥,却始终想不起来究竟在哪里。” 那第二只笼子里的八哥看到岳清只顾着喂白八哥,却冷落自己,好生恼恨,已经开始迫不及待在笼子里跳脚,乌黑的眼睛一眨一眨,满是灵气,竟似通人性一般。 “然而在小公子被毒蛇咬伤后,我听阮三爷说那毒蛇乃贪狼国特有,其解药名为十日草,才猛然想起,终于知道了这种白色八哥的来路。” “倒是什么来路,你快说啊!”王大受不了岳清这般磨磨唧唧,催促道。 岳清这时又溜达到第二个鸟笼子前,给那半白的八哥喂食。 “早前因为锦绣楼的生意,我曾押货前往贪狼,贪狼国不比中原,阵术盛行,阵法典籍也不难找,我曾随意买了几本路上翻着解闷,其中在一本名为《奇物杂谈》的典籍上,正看到这白色八哥的来历。原来这并非什么稀奇物种,而是用普通八哥喂食十日草而成,被当地人称为‘雪信哥’。这种八哥不仅更善于学习人言,而且飞行耐力比普通八哥大大提高,因聪明灵巧,善识方向,常被人用来传送消息。” “怎么这贪狼国有那么多稀奇东西?又是雪信哥,又是十日草,都是中原听都没听过的东西。” 陵洵也是头一次听说这些,他倒是也去过贪狼国,但是贪狼国语言并没有岳清掌握得好,因此也不会找来当地的书籍看,自然没有岳清了解多,此时听他讲起,顿时来了兴趣。 “中原自然没有了。”岳清故作高深道,直等那些山匪好奇得狠了,才道出石破天惊的一句,“只因这些新奇物种,均为阵术所造。至于这其中原理是什么,我也就不必在此班门弄斧了,咱们自有高人指点。”说着,岳清笑吟吟向穆九所坐方向略一拱手。 众人随之将目光移向穆九。 穆九起身回礼,解释道:“阵术源于五行,而世间万物皆可归于五行之气,金木水火土,任何一种五行之气增减,都会引发物种属性变化,因此才会有阵术造物之说。” “所以说,那能解蛇毒的十日草,也是由阵术所造?”钟离山问。 “正是,若是我没猜错,十日草应本是普通草木,而那十日草毒蛇,也本是普通毒蛇,只因受阵术改造,终成新的物种。” “是了!”阮吉插话道,“我听说这十日草,也是近十几年的事。十日草毒蛇和草药相生相克,有蛇的地方必有草,有草的地方必有蛇,据说极为稀有,不少贪狼国勋贵不惜掷万金求这两种东西,只为了让毒蛇咬一口,再迅速服下解药,以此达到强身健体,百毒不侵的效果。” 钟离山听得眼中微亮,显出几分热切:“穆先生便是阵法师,可知道如何造出这十日草?” 若是这草药他们能够自制,又怎会受那凉州挟持? 穆九摇头道:“阵术造物本是阵法中最高难的技艺,即便有具体秘籍指导,施术时也要考虑诸多因素,五行之气多一分少一分,都会直接影响到造物成败,因而能顺利生出新物种的可能性少之又少。” 正当钟离山面露失望之色,穆九话锋却随之一转。 “不过,虽然可能性甚小,却并非没有,只要准备得足够充分,也可一试。” “怎的算准备充分?”钟离山追问。 穆九看了钟离山一眼,“自然是要查阅足够多的相关典籍,并有足够多成熟的阵法师人手。” 钟离山闻言微楞了一下,陷入沉思。 “是不是只要有足够多的阵术典籍和阵法师,就可以造出更多对人有益的东西出来?”这时忽然有一个少年的声音冒出来,众人回头看去,却是坐在最后面的樊诚。 “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你怎么来了?让你做的东西做好了吗?”吴青脸色忽变,还不等穆九回答,便先训斥道。 “师父……”樊诚黝黑的俊脸顿时萎靡下去。 清平山众匪已经很久没有见过樊诚这小子了,只听说吴青整日将他关起来做些奇门机巧物件,今天也不知道是自己跑来的还是吴青带他来的,不过看这情况,八成是前者。一个半大小子,正是最不老实的时候,却天天被闷在屋里头做工,想想也是怪可怜的。 几个和樊诚关系好的山匪正想出言替他说两句好话,就听吴青又喝道:“滚回去!” “师父,我……” 吴青冷冷道:“你要是还认我这个师父,就别在这里丢人现眼。” 樊诚最后只好站起身,默默地离开了。 有人忍不住叹气,只觉得吴二当家的戾气是越来越重了。 谈话被这一小插曲打断,樊诚虽走了,但他的话却让在座不少人沉吟思索。 既然那些贪狼国的蛮人都能用阵术新造物种,他们中原的阵法师难道就造不出来吗? 能被岳清请到这里的人均是清平山有些头脸的人物,自然不是白给的,脑子很快转起来。 那些曾饱受耕犁之苦的人顿时就在脑袋里勾勒出几丈高的大水牛,一头牛拖着一根大篱笆,一次就能翻半亩地。那些专门负责采买运送的人,也开始幻想用阵术造出能飞的马儿驴儿,好叫他们不再因路途崎岖而头疼。还有那之前接了修水车任务的山匪,憧憬着有那会喷水的大鸟,在庄稼地上空一飞而过,自然降下一场甘霖,哪里还用什么水车? 就连袁熙此时也面色微变,他原以为,阵法师只是上位者豢养的鹰犬利器,乱世可攻城略地,治世必要鸟尽弓藏。却从来不知道,原来阵术竟也可以用在别处,不仅能改造物种,甚至可能用于生产。这背后的意义是什么,恐怕只有常年居于统治阶层的世家大族能够明白。 然而不论其他人如何心绪翻涌,都比不过此时陵洵心中惊骇。 他忽然就想起了穆九曾与他谈过的畅想,紧接着又心中凛然,问道:“我大夏数百年严禁阵术,周围各附属国受到影响,也随之效仿,而贪狼国素来唯大夏马首是瞻,更不可能大肆研习阵术。阵术造物,即便是在地大物博的中原也甚少听说,怎么从贪狼国却频频传出?他们那里的阵术水平当真已经这么高超了?” 不知道是不是陵洵的错觉,岳清竟好像往穆九那个方向极具深意地看了一眼,才道:“贪狼国之前的阵术水平自然没有这么厉害,可是从三十年前那场和亲开始,一切就变了。你们可知道盛元公主?” 在座的山匪大部分都是泥腿子出身,对那些宫廷里的事情不太了解,听岳清有此一问,均流露出茫然表情。 袁熙却道:“可是三十年前远嫁贪狼国的那位和亲公主?” “正是。”岳清笑眯眯点头,“那么袁公子可知道这位盛元公主的来历背景?” “听说盛元公主乃兰妃所出。”袁熙竭力搜寻着以前从家中长辈那里听说过的讯息,他所说的这个兰妃,乃是前前朝时宠妃,他出生时,兰妃早已亡故,因此种种旧事也只能是道听途说。 “兰妃?说的可是宣帝时期的兰妃?”山匪中忽然有人问。 岳清道:“正是那位兰妃娘娘。” 清平山的这些山匪,尤其是年纪大一些的,提起盛元公主可能还有些摸不着头脑,但若是说起夏宣帝的这位兰妃娘娘,那可是随口就能来几段有关那位宠妃的传奇轶事。 听说兰妃娘娘是位倾城绝代的美人,性情柔婉,才学广博,深得夏宣帝喜爱,曾一度宠冠后宫,宫内上至皇后下至各路妃嫔,无人能掩其锋芒。然而世道就是这么无常,兰妃刚刚有孕,便被人发现阵法师身份。 到如今天下大乱,阵法师备受豪强争抢推崇,人们对阵法师的恐惧犹存,更不要说那个年代了,一提起阵法师,简直如闻鬼邪,尤其这阵法师还是位深宫中的娘娘。 可想而知这位兰妃最后是什么下场。 宣帝震怒,将兰妃打入冷宫,从此永不相见。 听外界谣传,兰妃入冷宫之后不久,便因为忧思成疾而亡故,至于事实上她究竟是怎么死的,便无人能知了。 “你们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岳清听众人七嘴八舌地议论完,微微摇头,“其实那盛元公主并非兰妃娘娘亲女,而是兰妃身边近侍的一名婢女。盛元公主远嫁贪狼,被贪狼王封为王妃,而接下来几十年贪狼国的阵术兴起,正是由这贪狼王妃一手推动。或者更确切地说,如今贪狼国最高深莫测的阵法师,就是贪狼王妃本人。” 第六十八章 听到这里,众人均露出恍然神色。 王大狠狠拍了一下大腿,“原来兰妃是被冤枉的!她被那婢女陷害了!” “事实如何,已不得知晓。但是自从这位贪狼王妃上位之后,我大夏朝开始倒霉倒是真的。你们可曾听说十几年前荆州镇南将军府的惨案?” 陵洵听岳清提到贪狼王妃,立时想到漆器村的惠娘,已经是心思飘远,然而此时又蓦地听见“镇南将军府”几个字,不禁身体发僵,怔怔向岳清看去。 在场知道内情的,唯有钟离山,阮吉和王大三人,这时也不经意往陵洵这边看了一眼。 “镇南将军谁能不知道?那可是大夏朝的国柱啊!” “只是可惜昏君无道,自毁长城,听信那奸宦的谗言,让陵将军白白蒙冤,一家老小尽数被害!若是陵将军在,大夏朝哪会到今日这步田地!”在场一个山匪曾经荆州人,因镇南将军死后,荆州大乱,实在是活不下去才逃出来,到清平山落草为寇,因而他对镇南将军的感情比平常人更深厚,说到激动处,竟是热泪盈眶。 “灰猫头,你们荆州人是不是都对镇南将军情深义重啊,看把你给激动的!” 那被称为灰猫头的汉子用手背抹了抹眼睛,瓮声道:“我们荆州百姓就没有不尊崇镇南将军的。只要镇南将军发话,荆州子民都愿意为他赴汤蹈火!” 岳清摇头叹气,“你们只知道效忠陵将军,殊不知,就是这份‘赴汤蹈火’,才让灵帝忌惮将军,终究给将军招来杀身之祸。” 这时有年纪稍微小一点的山匪问:“镇南将军出事的时候我还不经事,只知道是牵扯到谋反之类的事,到底因为什么朝廷要杀将军一家啊!听说将军夫人还是武阳公主呢,那可是皇帝的亲闺女!” “这个我知道。”另一山匪道,“是中常侍秦超污蔑镇南将军私藏阵法师,与贪狼国勾结意图谋反。” 岳清点头,“不错,当年秦超还有镇南将军与贪狼王廷的互通信件。” “这不可能!陵将军怎么会勾结贪狼人!”灰猫头大声道。 岳清道:“信件可以造假,可是堂堂一国王廷的密信,也不是那秦超说造得便造得的。你们猜,在这其中推波助澜的是谁?” 有反应快的立刻说:“不会是那个什么贪狼王妃吧!” 岳清笑而不语,显然是默认。 “我的个娘,这哪里是送过去一个和亲公主!简直是祸国殃民的妖妇!”众山匪听得咂舌。 岳清却摇头道:“那位贪狼国的王妃娘娘可不是妖妇,恰恰相反,自从她远嫁,对外拉拢西域诸国,对内鼓励阵术普及,亲自收拢民间阵法典籍,编纂修订,又大范围启用阵法师人才,却不倚仗阵法师攻城略地,而是以阵术休养生息,才短短十几年功夫,贪狼国人口翻了一倍,国土也向四方拓展万里,贪狼王廷整肃一新。若不是镇南将军出事之后,贪狼王妃忽然疯癫,如今的贪狼国还不知道会是怎样的光景。” “贪狼王妃疯了?可知道是为何?”这次发问的是陵洵。 “不知道,这恐怕是贪狼国的王廷隐秘,我等外人是没办法知道了。” 这一场因赏鸟而来的聚会,最终以贪狼王妃的传说结束。 众山匪陆续散去,陵洵也要起身离开,却发现穆九没有要走的意思,似乎有话要与岳清单独说,于是便在门口等他。 而此时钟离山和王大阮吉也驻足在不远处,他们本是想要等陵洵出来,找个机会和他说话,可是等了半天,却见他只立在门口,便只好继续往主寨走。 王大刻意将平时的大嗓门压低,对钟离山道:“大当家的,你说风兄弟他当真是将军和公主的后代?” 钟离山瞥了王大一眼,“你说呢?” 王大不知道怎么就惹到了钟离山,看他好像不太高兴,一脑门雾水。 阮吉实在看不过眼,只好帮王大解围,“这种问题你也问,当时风爷和我们交代这事时是怎么个情况,你难道忘了?他可是以为自己必死,才将象征身份的玉佩交给大当家的,让他转给小公子。那种危急时刻,怎么可能还顾得上扯谎?更何况这可是攸关生死的大秘密,不到万不得已肯定不会告诉旁人。” 其实阮吉还有些话没有点出来,那就是王大如果敢怀疑陵洵的身份,意味着连他们夫人的身份也怀疑上了,大当家的怎么可能高兴?说句不好听的,钟离山只是匪窝里出身,钟离甘也只是土匪的孩子,但若沾上武阳公主与镇南将军的血脉,可就意义非凡了。 王大听阮吉说完,不禁为自己的怀疑感到羞愧,忙指天为誓道:“是我错了,对不住风兄弟。我王大在此起誓,永远不会将这个秘密泄露出去,否则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阮吉看着王大那憨头憨脑的模样,又好气又好笑,着实没了脾气。 钟离山也忍不了左膀右臂有这样脑子转不过来的人,无奈道:“你乱起誓什么,如今大夏已倒,就算风兄弟的身份暴露,别人又能拿他如何?”说到此处,钟离山忽然沉默,半晌才缓缓叹了口气,道:“等到所有人都知道风兄弟的身份,也就是他要离开我们的时候了。” 岳清见所有人都已陆续离开,唯独穆九还留在原位,非但没有意外好奇,反而像是早有预料。 “不知道穆先生在此逗留,是否有话要与岳某说?” “有话。”穆九起身,向岳清微微一礼,神色淡淡,完全看不出有什么情绪。 岳清眯起眼,极力想要从穆九冷静从容的表象下窥见什么,语气却极为客气,“哦?有什么话?在下洗耳恭听。” 穆九抬起眼,没有温度的目光在岳清面上一扫,便又敛眸,对他行了一礼,“穆九要谢过岳掌柜。” 岳清在穆九方才看自己的那一瞬,感觉浑身被冷水浸过,分明感觉到一丝危险的气息,然而当他回过神,却见面前的男子正向自己行礼。饶是走南闯北,早已擅长随机应变的岳清,此时也不禁有些发蒙,不知道穆九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谢,谢什么?” 穆九似是没有看出岳清的无力招架,依旧用不咸不淡的语气道:“我来清平山之后,一直想推行阵术,创办阵法书院,挑选阵法人才。然而人们畏惧阵法的心理已延续数百年,一朝一夕很难改变,因此诸项工程进展不顺利。今日岳掌柜以那白色八哥做引,又将贪狼王妃之事告知,想必已有不少人意识到阵术推广的益处,如此一来,穆某即将做的很多事阻力都会大大减少,又怎能不表示感谢?” “是么。”岳清强笑,“那么我这也算是无心插柳了,穆先生不必客气。” 穆九又行了一礼,便告辞离开。 岳清注视着穆九离去的背影,尤其是在看到他出门之后,与等在门口的陵洵又结伴而走,脸色渐渐变得难看。 岳清本是荆州人,叔父辈曾有人与镇南将军府关系匪浅,因而镇南将军出事,他们家也跟着受了不少牵连,岳清的生活从此发生巨变。也正因为此,他对镇南将军的事格外关心,在锦绣楼做掌柜之后,也曾利用便利暗中调查过那些往事,才知道原来镇南将军被陷害谋反,在这背后居然有贪狼国的主导。 他循着线索查到贪狼王妃身上,却发现了一件令他十分震惊的事。那就是贪狼王妃曾秘密培养了一批阵法师高手,改名换姓深入中原。 这个突然出现在陵洵身边的穆九,在岳清看来就极为可疑。 首先他声称自己是穆寅之子,却在穆寅死后失踪了十几年。再者,他阵术水平深不可测,想想看,中原封禁阵术多年,就算他有卓绝天资,又去哪里习得这一身术法?最为可疑的一点,就是第一次见他时,那白色八哥对他显露的亲昵。 种种迹象都表明穆九与贪狼国有脱不开的关系,因此岳清今日才想到这个方法,就是为了观察穆九在他提到贪狼国诸事时,会不会有什么反应,哪怕流露出一些蛛丝马迹。 然而岳清还是低估了他,即便他善于通过捕捉细小动作而揣摩人心理,也没有看出他有任何不妥。 这个人到底是谁?他接近陵洵究竟有什么目的? 岳清看着自家老板对此人毫不设防的亲昵,俨然已经色迷心窍,上火得嘴都要起泡。 “主公,您还没有走?”穆九出来时,见陵洵正蹲在树根旁,用小木棍拨弄着什么。 “啊,你和明轩说完话了?”陵洵拍拍手站起来,一窝蚂蚁总算逃出生天。 “主公怎么不问我与岳掌柜说了什么?”穆九问。 陵洵低头想了想,唇角轻勾,连带着眼睛也弯起来,“我猜你是谢他。” 穆九看着陵洵愣了一下,也不知道是觉得意外,还是单纯因为那双隐含戏谑笑意的眼睛太过好看,以致和那树叶缝隙间跳动的阳光一样动人。 第六十九章 自汉中交战至今已有十余天,也许陈冰做梦都想不到,早被他视作掌中之物,满城皆是酒囊饭袋的汉中,居然会耗费他这么多精力,可是即便怀疑这是清平山那帮阵法师从中作梗,他也没有办法了,开弓没有回头箭,大军开拔,动辄耗费数十万金,他就算被耗死在这里,也要拿下汉中。 清平山上每日都能听见轰隆如地动的声音,凉州军的阵法师想尽一切办法破城,却终究破不开穆九亲自设下的护城大阵。然而那阵术术法所产生的天光,夜夜将西北方向照得亮若白昼,让清平山众匪感叹阵术威力的同时,也不禁人人自危,生怕那西北狼破开汉中这最后一道壁障,直奔清平山而来。 也正因为这份忌惮,再加上那贪狼国的诸多传说让人们活泛了心思,清平山的阵法书院算是正式创办了起来,山脚下那些农户从最开始的百般阻拦,到争相把自家孩子送上山测试,都希望家里能出个阵法师,一来有个自保能力,二来也能方便耕作。 而作为清平山主人的大当家,钟离山更是全力支持,至于说二当家吴青,自从那晚和钟离山闹翻,除了在岳清的赏鸟茶会上露了一面,竟是彻底将自己关起来,号称要苦心钻研奇门遁甲之术,从此不问外事,任谁也不见。 最早一批被甄选出来的孩子,正是穆九安排建造神石峰阁楼的那些少年,其中领头的小凡子,才短短不到一个月时间,竟已从一只精瘦的黑猴子脱胎换骨,变得壮实挺拔,面色也显出健康的红润,与先前相比简直判若两人。以至于有好一段时间,山下的村民频频向小凡子的瞎眼奶奶打听,是不是清平山上的伙食格外好,不然怎么眼看着小凡子和春雨后的小树苗般,蹭蹭见天的往上长。 “我摸着我家凡子也是长了不少。”凡子奶奶笑眯眯拄着拐棍坐在自家门口,只要有人来问,就不厌其烦地说道;“伙食再好能怎地?也不见那地主家的孩子长得像我家孙儿这般快!告诉你们,我家孙儿那是跟了山上的穆先生学本事,才淬炼了筋骨!那穆先生是谁呀?凡子说他都能造出个小日头出来,简直和仙人一样哩!” 有了小凡子这块活招牌,将孩子送去清平山的人越来越多,甚至有那些距离清平山稍远,并不依附于清平山的村民,听到信息也赶了过来。 穆九甄选阵法师苗子的方法也层出不穷,有的人也许只是看两眼便知道有没有阵法潜能,有的则要让他们攀山游水,据说还有人看到穆先生只是让一个六岁小儿在树下玩了一会儿蚂蚁,便直接将人收入书院了。 阵法师凤毛麟角,因此往往数十个受测者里,符合条件的只有一两人。不过那些没有选上的人,穆九却没有立刻将人遣返,而是给出了另一个选择,即开设文武院,让那些脑子聪明身体羸弱的,跟着岳清学习文字算术,身体壮实手脚伶俐的跟着王大等山匪习武。在文武院学习三年之后,还有第二次测试机会,进入阵法书院。 针对这一政策,陵洵有些怀疑,找准机会问穆九:“不是说阵法师是天生的,难道第一次没有测试出来的人,三年后还能再测出来?” 穆九却道:“自然不能。” 陵洵微讶,不过很快就领会到什么,意味深长地笑了笑,由衷赞道:“怀风深谙驭人之道。” 阵法师遴选,本来就是有些敏感的事,特别是在目睹了阵术之奇伟玄妙之后,那些选不上的人难保不生出惶恐或是嫉妒。不安者众多,对如今人心初定的清平山绝对不会是好事。但是若按照穆九的方法,既给人以希望,又能育人开智,等到三年后,即便那些在文武院学习的人还是无法成为阵法师,想必三年所学,已能让他们身有所长,成为不可多得的人才。 穆九见陵洵这么快就明白了自己的用意,不禁莞尔,拱手道;“是主公明鉴。” 他这一笑,竟把陵洵看呆了,“自你我相识,承蒙怀风耐心提点,自然不再像以前那样什么都不懂,若是阵法书院立起来,我必然也要前去,继续在席下聆听教诲。” 穆九一礼,笑容温和,“能得学生敏慧如斯,是穆九之幸。” 陵洵脸腾地红了,目光忽然不知道该往哪里落。 彼时新芽已发,放眼望去,竟是漫山的浅绿如织,连带着那空气里也弥漫起一丝草木清香。 陵洵心里忖道,按照穆九惯常的风格,不是应该张口闭口不离主公,好好恭维一番的吗?如今竟说自己敏慧,又默认了他是他的学生,这是怎么了? 两人正说着话,忽听身后传来略显急促的脚步,有人唤了一声“无歌”。 陵洵驻足回头,见袁熙向他们这边走来。 穆九眉间不易察觉地微微一蹙,虽很快恢复如常,但原本眼中的愉悦之色褪了个干净,他退后一步与陵洵拉开些距离,给两人留出说话的空间。 “子进找我什么事?”陵洵自然是没有注意到穆九神色的变化。 袁熙见陵洵今天难得没有穿长衫,而是上身短打,下身穿麻布黑裤,腰间用粗布缠绕,显得十分爽利轻便,倒让他减了不少阴柔明艳,不再像以前那样,容易让人误作女孩。袁熙忽觉心中悸动,这才意识到,面前的这人还未及弱冠,严格来论,还只是少年人,却已历尽人间诸多磨难,不禁生出爱怜,见他肩膀上落了一片新叶,正要伸手帮他拂去,忽觉背后生出寒意。 一股妖风莫名吹来,将那叶子卷走。 袁熙伸出一半的手尴尬停在半空。 陵洵觉得今天的袁熙好生神叨,见面半天也没蹦出个屁来,还挂了一脸太监笑,八成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没安什么好心,于是皱眉问:“你到底要干什么啊?” 袁熙改伸手变捂嘴,假装咳嗽,竭力掩饰内心真意,对陵洵道:“无歌,我要走了。” 陵洵一愣,“这就要走?” 袁熙神色黯然地点头,“是啊,父亲已经来信催促我回江东。陈冰久攻汉中不下,时间拖长了,必定粮草不足,要派兵就近征粮,到时候往东的路被封死,我就难回去了。” 陵洵问:“你不怕回去以后,你大哥和继母拿荆州水患的事找你麻烦?” 一提起家里的大哥和继母,袁熙就没有了好脸色,冷笑道:“江东不比荆州,有我外祖家照应,量那母子也不敢拿我如何。” 陵洵沉吟片刻,终是点头:“也罢,你总归要走的,早回去也早安心。正好如今书院和开春的农事都安排妥当了,我给你准备一个送行宴吧,这段时间在清平山,也没能好好招待你。” 袁熙迟疑:“我今晚恐怕就要走了……” 陵洵却不容他再推拒,拍板道:“那就今晚给你送行,无需废话。” 晚上清平山果然大摆筵席,一来是给袁熙等人送行,二来也是庆祝阵法书院所有前期准备完成,明日即可开学。 钟离山大概是因为前一段时间酗酒酗怕了,如今不敢再多饮,只喝了几杯便回去陪儿子。自从钟离甘中毒,他就将儿子放到自己跟前养着,生怕他再出什么闪失,几乎就要做个布兜把孩子兜起来,走到哪带到哪,若不是刘妈和奶娘坚决阻拦,怕孩子被酒气熏着,他差点就将儿子直接带到宴席上了。 自从钟离山重新打起精神,雷霆手段解决几件大事,威严更胜往日,下头的人不少都有些怕他,他这一走,这些没有下限的山匪们顿时就撒欢了,站在桌子上喝酒跳舞掷骰子的,干什么的都有。 陵洵是张罗的人,起初存了灌袁熙的心思,一杯接一杯找各种理由敬他,到最后自己也醉了,两人你一个哥哥我一个弟弟的,恨不得抱在一起,黏糊得撕都撕不开。 袁熙也是难得喝多,醉眼朦胧间看着陵洵,心中有什么想说却说不出来,憋得难受。 “子进,我高兴!我真的高兴啊……你不知道我这些年,因为自己是阵法师,多少提心吊胆,除了你和岳清,我谁也不敢说。可是你看如今,在这清平山里,居然有了阵法书院……我跟你说,你回去江东,也弄他个阵法书院,培养一堆会使阵术的小弟,看他娘的谁还敢欺负你袁老二!” “我有你,还怕人欺负么?”袁熙借题发挥,一边往杯中倒酒,一边回忆他与陵洵初识。 那个时候他只是一个小小的布商,任谁都能欺负,他站出来给他撑腰,成就了黑道上一祸害。再看如今,他却要靠他庇护收留,真是山水轮流转,十年河东十年河西,殊不知,再过十年,他们二人又是怎样的光景。 他们这也算是……患难与共了吧? 可是终究无法再进一步了。 “哎……不行,我不行!”陵洵勾着袁熙脖子,眯着眼睛直摆手,“远水解不了近火呀,你得需要身边有个人。就在你跟前的……就像是,像是……” 陵洵原本想说就像是穆九,然而醉眼寻遍宴席,却没有见着穆九的影子。 嗯?人呢? 怀风他去哪了? 第七十章 陵洵见穆九不在,几乎是凭着本能向外面寻去。袁熙怀里暖烘烘软乎乎的东西抱着正舒坦,蓦地空了,好生失落,也迷迷糊糊地追出去。 “无歌,你干嘛去?” “怀风呢?我要找怀风……” “好好的正吃着酒,你找他干嘛呀?今天可是我的送行宴……”袁熙不知怎的就觉得委屈起来,心里很不想陵洵去找穆九。 俩醉鬼东倒西歪,也不知是谁先绊了谁一脚,竟一起摔在地上,正赶上一处山坡,于是纠缠在一起,齐齐往出滚了几丈。 停下时,袁熙压在陵洵身上,月色正明,他看着对方那双因醉酒而微醺的桃花眼,忽然酒劲上头,就想不管不顾地亲下去。陵洵也有点懵了,一时间竟分不清压在自己身上的是谁,眼看着一双唇要压在自己唇上,余光里,忽然瞥见长衫一角。 怎的这布料看着这么眼熟? 陵洵心里突地一跳,顿时吓得魂飞魄散,几乎是下意识将身上的人猛地推开,一咕噜爬起来,向站在不远处的人奔去,一边跑一边口齿不清地喊:“怀风,你听我解释,我还没来得及亲呢你就来了!不,不是,我们什么都没有,不对不对!你听我说,我没有和别人亲嘴!我只想和你……” 他本来就喝得有些神志不清五体不灵,眼看着就要奔到人前,一个没站稳,直接向前扑去。就在他以为自己即将脸朝下啃在地上,忽地被人拽了一把,于是一头扎进带着兰香的怀抱里。 “主公留心脚下。”穆九并没有让陵洵在他身上贴多久,待他站稳,便向旁边撤去。 因为陵洵刚才那几句话喊得嗓门实在是大,本在厅堂里喝酒的山匪们听见响动,还以为是外面出了什么事,纷纷抄家伙奔出来。 陵洵这时已然忘了自己在哪里,满眼睛看见的都是穆九有意与他保持距离,心里腾起一股邪火,疯狗性子上来,竟直接一跃而起扑上去,用手环住穆九脖子,双腿往人家腰上一盘,不满地嚷道:“不是跟你解释过了!爷没做对不起你的事,爷只疼你,只想和你亲嘴,和你困觉,怎的还在这里耍性子!” 穆九:“……” 在场的清平山众匪下巴一块一块掉下来,都以为自己耳朵出了毛病,看看正缠在穆九身上的陵洵,再向不远处看去,看到人事不知躺在地上袁公子,顿时觉得辣眼睛。 风爷可以啊!不搞则以,一搞成双,还都他妈是男人!是条汉子! 这时袁熙的侍卫跑过去,将早就睡死过去的袁熙直接抬上事先准备好的马车,见清平山众匪都像长脖子鸡一样等着看热闹,两个当家的不在,陵洵又醉成了那样,只好顶着能将他们射成筛子的炯炯目光走向穆九,抱拳道:“穆先生,我家主公催促公子速速返还江东,今夜务必启程,因公子酒醉,属下只好代为辞别,多谢清平山多日款待。” 这些袁熙的亲兵虽然态度恭敬,其实脸上肌肉已经僵硬,拼命克制着不笑出声来,也是佩服这位穆先生,身上挂着个八爪的章鱼,竟还能如此泰然自若,冷静自持,不愧是神人。 穆九唤了一个人到跟前,对袁熙的近卫道:“这位是孙朗,也是阵法师,有他一路护送,必定能保袁公子平安抵达江东。” 孙朗站在旁边,身上带了一个包裹,显然是早有准备。 几个袁熙近卫彼此对视,他们此次返还江东,且不说匪盗之流,单是夫人和大公子即将派来拦截的杀手恐怕就不会少,能否平安抵达,实属未知。未料穆先生竟会让一个阵法师护送,阵法师之能,他们这些日子在清平山已体会不少,深知有阵法师随行就等于带了一张护身符,又怎能不感激?因此众侍卫连声道谢,又对那孙朗诸多恭敬,这才带着袁熙,驾轻骑轻车离开清平山。 孙朗早几天之前就已经得到穆九吩咐,得知要护送袁熙去江东,自然是满心欢喜。他早就打定了主意,此次去江东就不会再回来了,袁家乃名门之后,江东十六郡又是鱼米富庶之乡,日后追随了袁家父子,以他的本事也必定能够有所作为,前途不可限量,总好过在这芝麻绿豆大点的山头苦熬。 孙朗看得明白,这里有穆九坐镇,无论如何也没有谁能越过,倒不如另寻明主辅佐,兴许还能当上头号人物。因此他在路上也就更加尽心保护袁熙,直至平安抵达扬州。 袁熙一行人这路上种种暂且不提,单说穆九被陵洵缠上,面对众山匪戏谑的眼神,竟也能八方不动。 “主公醉酒,我送他回去休息,方才穆某已经查过各处岗哨,并无不妥之处,诸位尽可放心继续赴宴。” 只简单交代几句,穆九便将人抱着往山下走,任凭身后口哨声起哄声此起彼伏,竟也没显出丝毫窘态。他脚步并不如何快,却好似用了缩地为寸之术,众山匪只见人清风一般,眨眼便不见了身影。 然而众山匪看到的只是表象,陵洵自黏在穆九身上嚷了那一通,就不停地念叨着“亲亲”,那热气一股一股地喷在穆九耳畔,弄得他心浮气躁。 或许是之前闹得太欢腾,待两人离开众人视线,走上山间小路,陵洵便分外老实了,下巴垫在穆九肩上,乖巧得跟只兔子似的。 穆九以为陵洵睡着了,然而当他抱着人进门,将人放在床上时,却发现那双水光潋滟的桃花眼竟是睁着的。 “主公?”穆九试着唤了一声。 陵洵不说话,只魔障了一般盯着穆九看。 “既然主公无碍,那穆九告辞了。”穆九说着就要走,却被陵洵轻轻拉住了衣袖 虽然陵洵并没有用多少力气,甚至只是微抬手指,勾了一下穆九的袖口,只要稍稍动一下便能挣脱,可是穆九不知怎的,竟似被牵住了心一般,迈不开步子了。 这是怎么了?莫非也是喝多了酒? 穆九回过头,却见陵洵半点反应都没有,一动不动躺在床上,只知道盯着他看。他觉得陵洵有些不对劲,又退回来坐在床榻边,再次唤了一声“主公”。 陵洵还只是痴痴地看着他。 穆九意识到,或许陵洵只是眼睛睁着,其实已经是魂飞天外了,若是就这么放着他不管,也不知会这样睁眼到什么时候。于是他只好留下来,替陵洵宽衣解带,又打来热水替他简单擦洗过,待将人舒舒服服地伺候周全,盖上被子,陵洵才好像那缩回了壳子里的蜗牛一般,终于完全放松,一点点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照理说,做完这些,穆九就该离开了,可是他却好像被施了定身术,目光完全无法从陵洵身上移开。 掌心里还残留着方才为对方脱衣时残留的体温,熨得他心中难以平静。他似乎是产生了幻听,好像那吹着热气的话语还在耳边,一遍一遍,千百次回响——“阿九,我好喜欢你,想亲亲你……” 穆九呼吸渐重,不由控制地俯下身,然而他忽然闭了闭眼,右手手掌翻起,掌中聚起隐隐白气,气体又转瞬化为冰霜。 冷意从掌心里迅速向身体蔓延,似乎很快就能将心中翻腾的躁动压下,然而下一刻,穆九却停止了运转术法,目不转睛盯着陵洵露在内衫外的锁骨看。 只见那白嫩细致的皮肤上,正慢慢浮现出一个不规则的五边形印记,每条边长度各不相同,分别流动着金,绿,蓝,红,黄五种不同颜色的光。 那五色的印记一下一下在陵洵身上闪烁,映入穆九深邃的黑眸。 穆九缓缓呼出一口气,似是下了什么决定,忽地袍袖一甩,将方才好不容易聚起来压制*的寒气驱散,转而伸手揪住陵洵的衣襟,将他领口蓦地拉大,低头吻了上去,在那锁骨上有五色印记闪烁的地方反复啮咬,直至留下艳红的痕迹才肯罢休。 当他再次抬起头来,眼眸似乎变得格外暗沉,直勾勾盯着陵洵的脸,然后伸手捏住他的下巴。 因为饮酒过度,这张脸还在发烫,烧得两颊微红,连同那双嘴唇也染得明艳。穆九缓缓摩挲着那两片软嫩的唇珠,起初还很轻柔,到后面越来越用力,竟显出几分侵略的意味,直揉得陵洵经不住启唇发出轻吟,露出白贝皓齿,才肯罢休。 穆九望着那被自己揉得几乎要沁出血的软唇,不由低低轻笑起来。 端的是唇红齿白。 继而附身,吻住了那双唇。 似乎饥渴了许久的人终于求到甘霖,这个吻持续时间太久,久到已经睡死的陵洵因为濒临窒息而挣扎,可是穆九却没有打算放开,反而就着他动作顺手扣住他后脑,将吻加深。 陵洵的手一顿乱抓,无意间扯开穆九的衣领。 只见穆九的锁骨处居然也有个五边形的印记在闪现,不过,那印记的形状和颜色却是和陵洵完全反着来的。 第七十一章 陵洵第二天早上醒来,只觉得头疼欲裂,半天都反应不过来自己是在哪里,仔细回想昨晚发生了什么,却惊觉记忆断片,脑子里最后的画面还停留在袁熙的送行宴上。 “来人啊,有没有人啊!”他扶着脑袋艰难地从床上坐起来,身上像灌了铅,胳膊腿酸疼酸疼的。 门吱呀一声开了,方珏抱着剑进来,虽然他平日里也是面无表情,但今日脸板得更加僵硬,像是在和谁生闷气。 “方珏,昨晚喝多了两杯,许多事记得不大清楚,你和我说说,有没有发生什么?是谁送我回来的?” “昨晚……” 方珏正要说话,目光扫到陵洵半敞开的领口,蓦地瞪大眼睛,待欲重新张嘴,忽然一道人影从门外风一般地闪进来,自背后捂住了方珏的嘴巴,令他只来得及发出呜呜几声。 “嘿嘿,主公,昨晚您喝醉了,是穆先生送您回来的。”方珂笑眯眯地代替方珏,把后面的话说完。 陵洵听得一愣,紧接着眼里现出喜色,“你说谁?穆先生?他亲自送我回来的?” 这时方珏胳膊肘向后一捅,迫得方珂放开他,抢道:“我本要阻拦的!是方珂不让!” 方珂笑得更开,只是看着陵洵道:“我见穆先生抱着主公一路下山,不畏辛劳,忠心可鉴,便不忍打扰先生。不过我和方珏倒是一直在后面跟着,见先生将主公送回房间,过了半晌才又出来,应是亲自帮主公更衣擦洗了,这才放心。主公觉得方珂做错了吗?” 穆九昨晚抱着他下山?还亲自帮他更衣擦洗?! 陵洵顿觉脑子里有烟花炸开,脸上越来越红,眼睛里都要放出光来,哪还觉得身体沉重,立马蹦高了从床上跳将下来。 “穆先生呢?他在哪?”陵洵想见穆九,想立刻见到他,风风火火地穿衣洗漱,对着铜镜系衣领盘扣时,见锁骨处有一块红色痕迹,凑近了看,隐约弄清是什么,手都在发抖,一双耳朵快要冒烟。 “今日阵法书院第一天开课,先生应该去授课了。” 陵洵整理好仪容,回头望了望两个几乎长得完全相同的少年,招招手,将那个眉眼弯弯的唤到跟前,压低声问:“方珂,你老实和我说,昨晚穆先生送我回房后,待了多久才出来?” 方珂微蹙了蹙眉,似乎在做回忆状,末了问:“主公希望我回答穆先生待了多久?” 陵洵板起脸,颇有方珏的□□,“我倒是问你,怎么你还问起我来了?” 方珂笑得见牙不见眼,跟个年画娃娃似的,“若是依着主公的心意,自然是希望我说得时间越长久越好呀!” 陵洵反应了片刻,才意识到方珂在说什么,气得骂了一声小王八蛋,正要抬手打,方珂脚下微动,竟是泥鳅般往外滑了老远。陵洵没工夫和他计较,扔下两个双生子,步履生风地往阵法书院的方向去了。 方珏看方珂险些挨打,颇觉扬眉吐气,严肃道:“你看,我就说风爷会生气吧!风爷从不会在神智不清楚时容外人近身的!” 方珂摇头叹气,踱到方珏跟前,在他脸蛋上摸了一把,道了一声:“哎呦我的傻弟弟,你怎么还是这么纯。” 方珏呆了一呆,随之勃然大怒,提着剑就追上去要把方珂刺个对穿,方珂却嬉笑着遁远了,一口一个傻弟弟叫着。 陵洵心急火燎地来到阵法书院,正不知见了穆九该说什么,却见书院门口站了一个少年,离近了一瞧,发现竟是小凡子。 小凡子不是被选入阵法书院了么,怎么这时候了,还在门口徘徊? 陵洵这般疑惑,便走上前叫住他。 “这都已经开课了,你怎么不进去?” 小凡子今天背了一个很大的包袱来,他神色颇有些懊恼,见陵洵来和自己说话,才挠着头道:“我迟到了,先生在书院开课之前便和我们说过,每日书院开课,外面都会设下守护阵术,使外人不可入内,不得窥听,因而务必要准时。” 陵洵听小凡子如此说,便抬头往书院方向看去,却不见有何异样,试探着往前走了两步,才觉得有一股温和的力道将他推了出来,显然是布下阵术的。他本打算就这样退回,可是忽然起了玩心,想要看看这由穆九亲自设下的阵法,自己能不能破开。 也是奇怪,照理说穆九设下的阵术,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轻易解开的,可是当他凝神分辨,竟觉得脑中十分清明,前方原本空无一物的空地,竟忽然显出无数光线,那些线条呈现出五种颜色,显然对应金木水火土五行属性,它们彼此交织杂错,包围在书院四周,若是普通人靠近,就会被这些光线反弹回去。可是既然已经看出这阵法本质,便可以轻易破阵而入。 陵洵讶然,这才意识到,自己竟无意间解开了法阵。 这种经历并不是第一次,他发现,好像只要离穆九近了,就会于阵术上开窍。 难道这便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和有天赋的人待久了,也会变得悟性不凡? 陵洵心中很是高兴,看出破阵方法,却没有真的破阵。穆九既然在书院外设下阵术,不让迟来者进入,自然有其原因,他不可擅自破坏他设下的规矩,损他权威,因而只是不动声色退回原处,并未让小凡子看出什么。 “既然穆先生禁止迟者入内,便老老实实遵守吧。不过我看你不像是会迟来的人,可是有什么因由耽搁了?” 小凡子听陵洵,将背后的大包裹解下来放在地上,“回风爷,都是因为这个!不对,应该说都是山里的猴子!它们将我这包裹抢走,我追了半个山头才夺回来!” 陵洵饶有兴趣地看小凡子蹲下将那大包裹解开,还以为是这小子贪吃,带上山这许多的干粮,把山里的野猴子给引来。然而当他看到那包裹中的东西时,不禁吃惊,只见里面竟堆着几大卷书简。 虽然如今写字的纸张并不便宜,但是大多典籍都有了纸质版,很少看到有人拿着大幅竹简来去,而且看小凡子包裹里的这些竹简,成色颇深,竹简片也有点厚,并不是近些年流行的轻简,显然已经有了年头。 “你这些可是古简?记的什么?”陵洵好奇道。 小凡子道:“这是昨夜我奶奶交给我的,让我今天务必带上山来交给穆先生。奶奶说,我家祖上也曾是阵法师,这部竹简古籍名为《阵史》,是我家一代一代悄悄流传下来的。奶奶说,我家祖上训,只要没有绝户,这部书一定要传下去,说是记载了从洪荒时代到大夏初期的阵术史。” 陵洵心中一动。 自夏朝开国皇帝打压阵法师开始,中原一带有关阵术的典籍被焚毁殆尽,有关阵法师存在的史料更是惨遭破坏,仅存的一些也都被极尽扭曲篡改,或是将阵法师这一族群彻底从历史上抹去,或是将他们形容成装神弄鬼的骗子,与那些算命先生风水师混为一谈,真正意义上的阵术史基本上已经绝迹。 “这既然是你的传家宝,为何要交给穆先生,而不是自己保存?” “奶奶说了,祖上让我们留下这本书,就是为了不让人将阵法师的存在抹杀。如今既然穆先生已经开设阵法书院,倒不如将这本书献出,让更多的阵法师知道自己的传承,知道我们并非异类。”小凡子说到后面激动处,眼睛都泛起泪光。 原来小凡子的奶奶早就知道自家祖上有阵法师先辈,可是以前却从未透露出来,就是这部阵法古籍,也堪堪等到书院正式授课才拿出来,老太太不简单,难怪一双眼睛看不见的情况,还能一人将孙子拉扯大。 陵洵不免心中感叹,在小凡子的脑袋上揉了一把,笑道:“半大的小子,居然还哭鼻子,走吧,我们去那凉亭坐坐,反正也无事,我陪你等一等吧。” 小凡子大概是追了半天的猴子,实在是累得紧了,和陵洵在亭子里坐了一会儿,便歪在柱子上睡了过去。陵洵便随手翻看那部竹简书就的《阵史》,这才知道,原来阵术造物古早就有,还被人将各处地域的不同品种记录在册,汇集名为《山海经》。 陵洵越来越是入迷,特别是在看到有关“五行印记”的记载后,忽然愣住了。 据《阵史》所言,世间万物皆为五行元素构成,而“五行印记”则能显示出个体的五种元素构成。顾名思义,五行印记是一种不规则的五边形印记,五条边分别对应金木水火土五种元素,每种元素多一分少一分,或是成为不同种群,或是成为同种群的不同个体。 也就是说,同为人类,也许每人身上的“五行印记”形状大体相似,但若是仔细分辨,就会发现存在细微差别。可是也有例外,即如果两个个体刚好是阴阳相合,完美配对,就会出现五行印记形状相同的情况,只不过这两者印记就好像水中倒影,是截然相反的。 第七十二章 因为五行元素相生相克,又暗合阴阳□□,其中组合方式足可填满浩瀚星海,所以想要刚好找到两个完美配对的人,简直可以用千载难逢来形容,而这两个人又刚好出生在一个时代,还要遇到彼此,更是旷古绝今的奇事。 两个阴阳相合五行配对的阵法师,若是能在有生之年找到彼此,则必然成就传奇,只因这两人只要互相靠近,就好像武学者打通任督二脉,阵术领悟力会一日千里,未来的阵术造诣不可估量,称得上是合则两利,分则两败。 相传,若这二人性情相投,年龄相仿,彼此结成伴侣,行那云`雨之事,阴阳互补五行俱全,待阵术登峰造极,甚至可以问鼎不死仙道。然而纵观历史,能找到自己配对的阵法师寥寥无几,能够你情我愿彼此结合的,更是近乎绝迹。因此这种说法终究只是揣测,并没有切实人物可供考证。 陵洵读到这里时,已经是心脏狂跳,然而他手中的这一卷竹简,乃是《阵史》的索引卷,对这“五行印记”只是做了简单的概述,并没有详细史料辅证,于是他将小凡子包裹里的竹简全部拿出来,拼命翻找,总算找到了有关“五行印记”的分卷。 待一目十行将这分卷尽数阅览完毕,陵洵呆坐在亭内,怔忡出神,竟好像入了魔障一般。 这一坐,也不知坐了多久。 眼看着日头升上最高,又缓缓向西天滑落,一直寂静无声的阵法书院终于有了动静,那围绕在书院四周的守护阵术似是已经解开,此时正有三三两两的学生推门而出,或是说笑着闲聊,或是讨论上午的课业,还有拿了食盒向陵洵这边的石亭走来,似乎要在这里用午食。 睡了小两个时辰的小凡子被这声音惊动,伸了个懒腰起身,见书院已经放了午间休息,精神一振,再看对面的陵洵,惊得跳起来。 “风爷,您怎的把这些书简都拿出来了?” 陵洵坐在一堆竹简中,脸色有些苍白,早就没有了刚起床时的神采飞扬,只是呆呆地看着手中的一卷竹简,直到有人过来,站在亭子外面想进又不敢进,才堪堪回过神,意识到书院已经放课了。 “你这竹简,就由我来转交给穆先生吧,我会告诉他是你送的。”陵洵说着起身,已经三两下将所有竹简都收入包袱,唯独手上那一卷还拿在外面。 小凡子挠着头,吭哧吭哧半天也没说出话,最后只好闷闷地应了一声“那就有劳风爷”。其实他本想亲自将这书简交给穆先生的…… 然而陵洵并没有注意小凡子,甚至根本没有听小凡子是不是同意,便已经携了竹简向书院快步行去,他嘴巴抿得紧紧的,抓着那卷竹简的手也因用力而指节泛白,竟隐约显出几分压抑的怒意。 寻了学堂,里面只有三两的学生在用饭,并没有见到穆九,陵洵只好退出来,又往后院行去,那里是给授业先生准备的厢房,可以用作午间小憩。 然而越是离得近了,陵洵的脚步越是放慢,到最后,只是止步于厢房外的小院里,竟有些不敢进去了,只隔着敞开的窗,看着里面伏案看书的人。 “是谁?”穆九似是听见外面响动,抬起头来,刚好看到窗户外的陵洵,眸光微动,随即起身走出来。“主公怎么来了?” 陵洵定定地看了穆九半晌,才吐出一口浊气,淡淡道:“没什么,只是闲得无聊,过来看看。” 穆九垂首一礼道:“主公昨日酒醉,今日应该好好休息。” 陵洵看着面前这人恭敬模样,心里冷笑,表面上却装作不介意的样子,随口问道:“听说昨晚上是先生送我回的房。” 穆九身体微微一顿,“正是。” 陵洵牵了牵唇角,便往厢房内走,“我昨晚喝得的确是太多了,竟什么都不记得,怀风可知道昨晚发生了什么?给我讲讲,我也好知道有没有做出什么失礼的事。” 穆九沉默片刻,才道;“并未发生什么,只是主公在离席之后,曾与袁公子一起滚了山坡。” 陵洵:“……” “好在主公并未受伤,只是难免会有磕碰,或许身上会留下淤伤。” 陵洵昨晚实在是喝了不少,竟对穆九所说的完全没有印象,然而意外之后,他心中怒火更胜,竟控制不住的身体发抖,直接将小凡子的包裹重重放在桌案上,并将那详细著述“五行印记”的一卷竹简展开。 “怀风可还记得那个被你救下的小凡子?原来他家祖上也曾出过阵法师,今日特地将这份传家宝送给你,我瞧见了,就帮忙转交。”陵洵眸中似有火光燃烧,那强行扯开的笑,非但没有让他的脸扭曲,反而显露出几分蛊惑味道。 穆九垂下眼,飞速在那几卷竹简的卷首扫了一眼,看到“阵史”二字,微微怔住,随即似是想到什么,掩在袖中的手下意识收紧。 陵洵仔细观察着穆九的脸色,笑得愈发明媚,伸出指头戳了戳那记载“五行印记”的部分,不紧不慢道:“怀风在书院外设下了阵术,阻得我也进不来,便和小凡子一起去凉亭等,我想闲着也是闲着,便随手翻了翻小凡子带来的竹简,不料却翻到一个有意思的东西。过来,坐我边上看看。” 说着,陵洵将竹简往穆九那边推了推。 “怀风博古通今,于阵法上造诣不凡,想必应该听说过‘五行印记’吧?” 穆九不说话,陵洵愈发印证心中猜测,目不转睛盯着他,似是要将他盯出一个窟窿,嘴边却还挂着笑,“这上面说,只要靠近与自己五行完全相合的人,阵术领悟力就会瞬间拔高,也是巧了,我还刚好就遇到过这样的情况。” 穆九默默将目光转向陵洵,眼中情绪翻涌。 陵洵却好像没有看到,继续笑着说:“最近的一次类似情况,还就发生在今儿个。你那设在书院四周的阵术,想必是十分复杂的吧?可也不知道怎么的,我稍微看了看,竟就破解开了。我知道以我原本的能力,是万万达不到这个程度的,可是若说我附近刚好有那么个五行相配的人,也就说得通了。” “对了,还有一次,可谓是性命攸关。我被困于京城城门口无法逃脱,眼看着那钉子阵要将王大戳成筛子,却无计可施,便在那千钧一发的时候,好像突然开窍,竟找到了那银钉阵的阵眼。” “还有,我的腿被秦超打伤,怀风当时送我一幅八卦阵型图,助我治疗腿伤。可惜我天资愚钝,苦心钻研几天,竟无法参透内中玄机,直到那晚被某个人指点,瞬间就领悟了其中关窍。” “也是奇怪啊,小凡子从神石峰上摔下来时,自动激发了阵法潜能,可我自幼命途多舛,曾数次于生死间走过,却并没有激发出什么阵法潜能,可见悟性平庸。然而自从某个人为我启蒙,引我入道,我就连最难的融阵术于实物都学得会了,因此开起了那么大的绣庄。” 陵洵越说语速越快,说到后来,眼眶竟然红了起来。 “你说这奇怪不奇怪,若是每次遇到这种情况,便是有五行相配之人近在身旁,可是让我遇到这种情况的,偏生有两个人。莫非这史书上是胡扯的?怎么这般千载难逢的相配者,叫我一下遇上俩?” “午间快要结束了,穆九还要为下午开课做准备,先告辞了。”穆九突然起身欲走。 陵洵却在背后喝道:“难道怀风不猜猜这两个人都是谁吗?” 穆九停住脚步,背脊僵直。 陵洵忽然站起来,冲过去堵住门口,再看向穆九时,已经是泪流满面。 “我来告诉你,为我启蒙者,助我疗伤者,都是我恩公。而城门下相遇者,书院外相识者,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见穆九还是不为所动,陵洵心里憋的那股火终于将最后一点克制燃尽,直接扑向穆九,抓着衣襟将人推在墙上抵住。 “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不以真面目相见?为什么不想认我?!还骗我说我恩公已经死了……你可知这些年的日日思念?可知无数梦中诀别?我以为,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了……”陵洵说到最后,竟已经是泣不成声。 终于,一直毫无反应的穆九抬起手,轻轻抚过陵洵的脸,替他拭去眼泪。 陵洵抓着穆九衣襟的手微微松开,闭上眼。 然而这时,穆九却在他面前徐徐跪下,平身拜倒。 “未能保护少主人平安长大,乃穆九之罪,穆家之罪。穆九以奴臣身份,对少主人报以不臣之心,实在无颜与少主人相认。” 陵洵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是了,既然穆九便是恩公,又怎会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 “不臣之心?你指的是什么样的不臣之心?” 穆九缓缓抬起头,与陵洵四目相对,那两道视线似乎能直射到人心里,令陵洵心悸。 紧接着,陵洵便听穆九道:“穆九心悦主公,想与主公结为秦晋之好。” 第七十三章 陵洵彻底懵了,睁大着眼,脸上还挂有一颗晶莹的泪珠,云里雾里好似做梦。 “你你你,你方才说什么?”半晌,他才蹦出这样一句话。 穆九看着陵洵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想到他方才还很张牙舞爪,不禁扬起笑容,又重新说了一遍:“穆九心悦主公。” “不对,后面还有半句!” 穆九笑容愈盛,“想与主公结为秦晋之好。” “可可可,可你我皆为男子,如何能结亲?”陵洵惊得犯起了结巴病,脸上由白转红,红色又从脸渡到耳朵脖子上,整个人都快冒热气了。 穆九坦然道:“阵法师婚配本就不以男女为限,只看五行是否相配,阴阳是否相合。” 陵洵对阵法之事知之甚少,自然是穆九说什么,便是什么。待最初的震惊过去,他这才意识到发生了何事,心脏又如擂鼓般,震动得他脑内轰鸣,见穆九还跪在他面前,便也和他一同对着跪了,垂着眼扯住他衣袖问:“所以起初你不愿承认,是因为你的身份?” “主公乃皇族之后,自然尊贵无比。而我父亲只是将军府的布衣幕僚,半臣半仆,自然不该有非分之想。” “真是荒唐!什么皇族之后?我自幼被卖入绣庄,已属贱籍,后来做了卖布的商人,到如今竟是落草为寇。穆先生之才天下闻名,当初能垂青于将军府,是父亲之幸,怀风乃穆先生之子,又怎能妄自菲薄?” 陵洵这一段话说完,才反应过来,这样急火火地替穆九辩解,岂不等同于承认两人很相配?这和猴急地同意婚事又有什么区别?于是他又是一阵害臊,似是生自己的闷气,索性不再说话了。 “是我的错。”穆九也不再如何分辨,只是轻声道。 窗外日光倾泻,将一格一格的窗棱影子投在室内,落在两人身上,跳动的光块似有生命般,虽只是一室寂静,却将两人之间微妙的情愫传递开来,相顾无言,极致暧昧。 最后还是穆九打破了沉寂,不动声色抓住陵洵的手,“若主公不弃,便择个良辰吉日吧。” “什么,什么良辰吉日?”明知道穆九在说什么,可陵洵却还是结巴了。 穆九道:“自然是成婚之日。” 陵洵声音越发低了下去,“真的要成婚吗?也未免太快了些……” “主公不愿?” “愿意!!” 陵洵生怕穆九误会,几乎脱口而出,待想矜持回去已经来不及了,抬头见穆九正戏谑地看着自己,更加恼怒,深刻反思,他一个堂堂混黑的,竟被个书生来回调戏,于是不甘示弱,想到今日原本要来找穆九的缘故,计上心来。 他拉了拉衣领,现出锁骨上的那块红痕,挑眉问:“对了,今日我来本是想问怀风一件事,早起穿衣时发现这里有处伤痕,却不知是怎么来的。依着方才怀风和我说的,莫非是和袁老二一起滚山坡时磕碰的?” “不是。”让陵洵意外的是,穆九这次竟然干脆利落地回答。 “哦?那是怎么来的?” “是臣的错。” “怎么是你的错?”陵洵表面装着镇定,实际上已然是外强中干,声音都有点发颤。 穆九深深地看了陵洵一眼,继而双手平端,竟是行了一个好大的告罪礼。 “恕臣情难自禁。” 陵洵:“……” 不但没有调戏成功,反而自己快把自己煮熟了,陵洵终究败下阵来,丢下一脸郑重的穆九,夺门而逃。 所谓人逢喜事精神爽,接下来一个多月,清平山众人见陵洵总是一副乐呵呵的表情,都好奇他这是碰见了什么好事。钟离山作为清平山的大当家,杂事缠身,本不愿意掺和闲事,可是架不住陵洵最近总是跑来玩他家儿子,让他不想管都不行。 这日钟离山和王大阮吉正在查看上一年的山中账务,却见陵洵那厮又溜达进来。在不知道第几次见着钟离甘被陵洵当小奶狗逗弄,钟离山实在看不过眼了,从陵洵手中抢过儿子,道;“你最近这是怎么了,吃错了什么药?还是练你那阵术练得失心疯?” 陵洵心情好,所以无论旁人如何对待他,都无法影响他的好心情,更何况,他今儿个来还是有事要求钟离山。 “姐夫。” 钟离山眼睛一瞪,更是像看到了疯子一般,总觉得闻到了一股黄鼠狼给鸡拜年的味道。这风无歌何曾叫姐夫叫得这么好听? “我有件事要和你商量。” 王大和阮吉彼此对视,准备退出去,却见陵洵摆摆手,示意二人不用回避。 “你们在也好,正帮我出主意。” “什么事?”钟离山见陵洵满眼融合着笑意,心知应不是坏事,可不知为何,心中却总是毛躁躁的,一手抱着儿子,一手去拿茶水喝,想先给自己垫垫底。 “我要成亲了。” 钟离山噗的一声将茶水喷了,暗骂自己为何手贱,偏生要这个时候喝茶。 “你说什么?”这回是钟离山,阮吉,王大三人,异口同声惊呼。 “我,要成亲了!”陵洵不无得意。 “成,成亲?”王大瞪大了铜铃般的牛眼睛,黑灿灿的脸竟莫名红了。阮吉在旁边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心道人家要成亲,你脸红个屁? “谁,谁家的姑娘?是山下村子里的小花吗?”王大问。 阮吉终于忍不住喷道:“你自己看上了小花,便以为天底下所有男人都要看上小花吗?” “小花怎么不好了!小花人又美,还会种地,做饭也好吃,上回还给我纳了一双鞋底,穿着可舒服了……” 钟离山被这两人聒噪得一个头两个大,直接骂道:“你们给我闭嘴。”接着又朝陵洵一指,“你来说,要和什么人成亲,怎么之前也不见你提过?” 其实钟离山还有一句话憋在肚子里没说出来。 要说这位妻弟和什么人有些夹杂不清的关系,那就属他身边的那个穆先生最可疑,他甚至一度怀疑过,陵洵兴许是个断袖。如今听他说要结婚,不免心中松了口气,也算是有些高兴的。 哪料陵洵后面就来了一句:“这个新娘你们认识,就是穆九。” 这回轮到阮吉喷茶了,至于王大,更是化为一块目瞪口呆的桩子,连嘴巴都合不上。 “你说谁?”钟离山以为自己听错了。 “穆九。” “胡闹!”钟离山斥道。 “怎么胡闹了!”陵洵终于板起脸。 “你和穆九都是男人,怎可婚配?” 陵洵立刻拿出穆九的说辞,“阵法师与凡人不同,婚配不以男女为限,只要五行相合即可,说了你们也不懂。” “不懂个屁!”钟离山拍案而起,倒是将三人都吓了一跳,“看在你如今年纪小,胡乱玩一玩倒是没人管,但若是做出那种愧对祖宗的荒唐事,我绝对不能同意!” 陵洵万万没料到钟离山反应会如此大,原本他想着,高堂都已经不在,如今他又不便暴露身份,若是成婚,连块牌位都没法摆,思量一番,便觉得可以请出姐姐的牌位,再让钟离山帮忙主持,也算是不亏待了穆九,可谁成想此话还没提,钟离山先是怒了。 “风爷,别是那晚您喝多了,对穆先生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吧?”阮吉见两人即将显出剑拔弩张之势,忙出来调和道,“其实也不打紧,大家都是男人嘛,也不一定就要许以婚约啊!” 王大在旁听得稀里糊涂,忙插嘴问:“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男人之间能做什么?”不料却被阮吉暗中踢了一脚,好生委屈。 陵洵脸上早就没了笑模样,瞪着钟离山,见他依然还没有转圜余地,便冷笑道:“钟离山,我是看在我姐姐的面子上才叫你一声姐夫,你以为你是谁呀,还管到老子头上!你爱同意不同意,算个鸟!” 说罢,陵洵便气呼呼冲出门去,心中愈发憋闷。 男子与男子相恋,本就难容于世俗,他以为这满山的匪盗都是没有下限的主,他与穆九这事万万不成问题,却没想到闹个开局不利。 陵洵从小失去亲人,在江湖中漂泊,早就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嚣张性情,如今既然已经打定主意,自然不容旁人置喙。只要他和穆九你情我愿,就算天下人都要反对,又有何惧? 这般想着,陵洵心中竟生出些许悲壮,不知不觉又走到阵法书院,坐在石亭中等穆九下课,恼怒又被甜蜜取代。 眼看着山中林木日益葱郁,山涧流水淙淙,春意化开了冰寒,在穆九的阵术辅助下,广阔的农田得以开垦,水车上飞溅的水珠反射出七彩光芒,倚仗清平山而生的村民老有所养,少有所依,展露出久违笑容,想到这都是穆九的功劳,不由心中骄傲。 乱世中求一隅安稳,哪怕只是偷来时光,也是足矣。 待书院放课,那人手持书卷款款而出,如水墨画卷里走出的仙人,陵洵不禁看得入神,起身迎上前,唤了一声“怀风”。 穆九走到陵洵面前,才只看了一眼,便问:“主公有心事?” 第七十四章 陵洵自然不能将他与钟离山的争执告知穆九,也不知穆九怎么只是看他一眼,就能看出他有心事,便故作轻松地笑了笑:“我能有什么心事,只是在这里等你而已。也是奇怪,上次分别还是昨晚,可是我心里却好像觉得过去了很久,也难怪古人有云,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然而穆九却并没有被陵洵的情话轻易敷衍过去,依旧问:“主公可是因为婚事,与钟离山主起了分歧?” 陵洵好不容易堆起的笑容僵住,继而垮下脸,闷声道:“这天底下还有怀风不知道的事吗?什么都叫你猜到。” “并非是我能猜到,只是婚姻大事,总要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主公双亲不在,唯一能担得起这‘父母之命’的,如今也只有一个姐夫,与他相商是情理之中。” 陵洵哼了一声,赌气道:“钟离山算哪根葱,也是抬举他。你我的婚事,和他又有什么相干?走走走,我们去山下逛逛,不去他那里找晦气。” 穆九却拉住陵洵的手,“若是钟离山主对主公不闻不问,才算得上薄情寡义,他是真的将主公当成了家人,为主公未来打算,才会如此。主公何故气恼?毕竟……”穆九说到这里,眸光微敛,抓住陵洵的手无意识收紧,“毕竟,若是主公答应与我成婚,以后便不会再有子嗣。” 陵洵本想说,没有子嗣又有什么关系,反正他都有一个外甥了,老祖宗的血脉已经有人传承下去,可是转念一想,又忽生戏弄之心,想逗一逗穆九,于是故意做出惊讶表情,反问:“你我成婚,又和子嗣有什么关系?反正可以纳一些姬妾嘛,还怕没有子嗣?你也可以纳妾啊,我不会介意的。” 哪知陵洵这话才刚说出口,便忽然觉得周身汗毛倒竖,好像如芒在背。再抬起眼,只见向来温润如玉谦谦风度的穆九,眼中竟似流露出冰寒杀意,攥着他的手也收紧,弄得他疼痛不已,然而当他眨了眨眼,再次看过去,却并没有发现什么异样,穆九只是脸色不大好看,于是也就没有放在心上,以为是自己看错了眼。 “原来主公早已经做好了打算。是臣庸人自扰了。”穆九淡淡一笑,松开了陵洵的手,转身欲走。 陵洵仔细观察他神色,知道是自己玩笑开大了,忙过来重新牵住穆九的手,带着几分讨好地晃了几晃,陪笑道:“我与怀风说笑的,怀风竟然当真了?既然此生认定,便要白首不离,心尖只有那么一小点的地方,怎还能放下旁人?” 穆九总算停住脚步,侧首看着陵洵,忽然没来由地问了一句:“主公会不会后悔?” “怎会后悔?”陵洵伸出指头向天发誓,“我陵少期此生此世只爱穆怀风一人!只肯,只肯与怀风一人有肌肤之亲,若违此誓,遇火火里死,遇水水里亡!” 若是对着一个小姑娘起这般毒誓,恐怕还没等誓言说完,就要被堵住嘴巴不让说了。然而穆九只是一声不响地凝视着陵洵,直等他说完了那最后一个字,才轻声道:“主公要记得今日所言。” 陵洵也被穆九那黑幽幽的眸子慑得心慌,原本存了三分玩闹,此时也郑重严肃起来,对穆九道:“我起毒誓,却并不是白起的,怀风也要遵从此誓,不可再与别人亲密,否则也必将不得好死。” 面对这近乎诅咒的威胁,穆九非但没有生气,反而笑开,眼中阴郁尽数退去,像是听到了什么甜言蜜语,敛衽下拜,一字一句道:“主公之命,臣谨记。” 陵洵哎呀一声,忙和他一同跪在地上,要拉他起来,“如今我已经知道你是谁,按道理论,你是我师父,怎能动不动就跪我?快起来!” 穆九抬起头,却是满眼笑意,“无妨,臣家学中向来有‘惧内’传统,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陵洵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待明白穆九是什么意思,蓦地红了脸,骂道:“什么惧内,你可是我媳妇!你惧也要惧外啊!” 穆九笑而不语,干脆给陵洵来了个不予辩驳,害得他好生憋闷。正在这时,陵洵忽觉手腕处一凉,忙低头去看,却见穆九将一串手珠套在他腕子上。 “此乃臣家传之物,今日便送予主公。” 陵洵抬起手仔细看着,见那颗颗珠子莹白如雪,似玉非玉,似石非石,接触间寒凉如水,显然不是凡物,便问:“这是什么材质?” 穆九摇头,“我也不知道,也许并不值钱,只因祖祖辈辈相传,才敢送给主公。” 陵洵忽觉心里沉甸甸的,只轻轻抚摸着手珠,许下承诺:“我会好好戴着的。” 穆九拉起陵洵的手,陪他往山下的小路走,又道:“至于钟离山主之事,主公也不必担心,自有解决之法。” “嗯?怀风有什么妙计?” “并非妙计。”穆九说时却侧过头看陵洵,唇边勾着温柔的浅笑,“天长日久,唯有真心。” 陵洵觉得耳朵酥酥麻麻,那奇异的感觉直接流进心里去,令他怦然心动。他知道自己肯定又是脸红了,不禁觉得好生没有面子,于是声若蚊蚋地轻轻反驳了一句:“你就胡扯吧。” 与钟离山闹的不快就这样被穆九化解,其实陵洵并非不识好歹,诚如穆九所说,钟离山要阻拦他,是真的拿他当做兄弟和妻弟,是为他好。那么既然是真的为他好,日久见人心,他总归会认可穆九待他的珍重。 两人商量婚期,穆九说最好的日子是今年十月十五,也就是要大半年之后,用穆九的话说,深秋时节,月圆之夜,正是阴阳相合的好时机。这么一来,便有充足的时间做准备,陵洵打定主意,就是软磨硬泡,也要将钟离山说通。 然而让陵洵没想到的是,还没等他软磨硬泡,钟离山却是主动找上门来。 这晚上他刚和穆九下完了棋,腻歪了一阵,终归不好意思说要直接睡在他那里,直磨蹭到子时,才恋恋不舍回到自己的小院,未料钟离山却早已等在院中,手中还拎了个酒坛子,见陵洵走来,咧嘴笑道:“无歌,咱兄弟俩好久没痛痛快快喝一场了,要不要和我聊一聊?” 陵洵自上次酒醉闹出事端,一直对喝酒存有芥蒂,如今已经不再敢豪饮,然而钟离山主动来示好,他也不能不给面子,于是将人让进屋里,又命方珏去找方珂,让他想法子弄点吃的,毕竟这个点了,能搞到吃食的也就非方珂莫属。 方珏最近似乎在和他那双生兄弟闹不痛快,很不乐意地去了。 陵洵对钟离山道:“只拿了酒,不备菜,一看就没甚诚意。” 钟离山却骂:“才过了几年安生日子,如今竟摆出大爷的谱,还要下酒菜。想当初我们第一次见面,就着黄土和人血,也没见你嫌弃什么。” 想到当年在清平山下不打不相识的过往,两人终是相对哈哈大笑起来,将之前横亘于彼此之间的心结挥去。 “你小子当初多大的气性,那杀红了眼的模样,啧啧,可把我手下的兄弟们吓傻了。” “你也够义气啊,要不是你送了通关腰牌,我的买卖还不能做得那般顺当。你们这些乱匪横行,当初也只有我锦绣楼的货,能送到北边去,简直要把同行看出红眼病!” 两人回忆了一下当年,不禁都觉得心中畅快。那时候日子虽然苦,每天脑袋拴在裤腰带上,可是快意恩仇,活得爽快,有钱赚就给底下的兄弟们分一分,心情不好就捉几个狗官来杀一杀,守住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什么都不用操心。 “可是我当初怎么也没想到,你居然会喜欢上一个男人。”酒过三杯,话题也就放开了,钟离山终于将今日的重点抛了出来,“你是不知道啊,那时候你年纪小,比现在还要嫩,我手下几个不老实的都说你可能是个兔爷,他妈的我当初还险些一刀子捅了他们,谁成想……” 陵洵却一伸手,止住了钟离山的话头,“别乱说,我可不是喜欢男人,我只是看准了那一个人而已。” 钟离山却愣了愣,半晌才吐出一口浊气,“这同样的话,也有人和我说过。” 陵洵心知肚明钟离山指的是谁,也就没有接话。 “他就那么好?让你宁可断子绝孙也要铁了心跟他?” 陵洵用手慢慢转着杯子,似笑非笑,“你这是在问我,还是在问你自己?” 钟离山眼睛一瞪,“自然是问你。” 陵洵抿了抿嘴,“你自然是不懂。” 钟离山被陵洵那表情腻得牙疼,觉得应该换一个方式来说话,不然还不等今日这场酒喝完,他非得难受死。 “其实我也并非反对你与男人,只是这个穆九,实在是诸多可疑,让我无法放心。若是你有什么闪失,我该如何对你死去的姐姐交代?” 原本钟离山以为,陵洵是听不进穆九一个不是的,都已经做好了被甩脸子的准备,哪想到陵洵却出了一会儿神,忽然叹了口气。 “其实我明白你的意思。” 第七十五章 陵洵一手撑着头,一手把玩着酒杯,不知是不是因为喝得微醺,眼角有些泛红。 “我起初也并非没有疑心。怀风才名闻天下,又是阵术超群的阵法师,天下豪杰谁不愿将他奉若上宾,何故一定要辅佐我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布商?直到最近我知道了一件事,才明白他为何要选我。” “知道了什么?”钟离山见陵洵并非色迷心窍,越发好奇,是什么让他对这个穆九死心塌地。 陵洵却问:“姐姐走的那日,你还记不记得我对你说过什么?” 钟离面色微变,下意识往窗外看了看,才压低声道:“这般重要的事,我怎么会忘?”蓦地又一惊,问;“莫非,莫非那穆九也知道你的真实身份?” “他何止是知道,当年镇南将军府满门被斩,五千府邸护卫死得一个不剩,我当时才只有四岁,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幼童,是怎么从那尸山血海里爬出来,钟离大哥可曾想过?” “难道不是陵将军事先安排了人将你救出来?” 陵洵摇头,“父亲被诱骗入京,宫里还有外祖母静妃的传召,连同母亲也跟随入京,消息封锁得密不透风,谁都不会想到灭顶之灾突然降临,又怎么会事先安排?” “难道……是穆先生?”钟离山看陵洵如此神情,再前后一联系,便猜到真相,“可是不对啊,看他年龄,他当年也不过是个十岁左右的少年,又如何有那本事救出你?” “但他并非常人,而是阵法师。我那时虽然年幼,却还是有记忆的,知道是一个少年人将我从将军府中救出。不仅如此,他为了掩人耳目,还将我打扮成女孩送到益州的绣庄,又为我启蒙,传我阵术。若是没有他,就不会有今日的风无歌。我这条命是他给捡回来的,不要说他以真心待我,便是真的别有用心,我也无怨无悔。” 陵洵说完,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仰头一饮而尽。 钟离山听得怔忡,半晌之后才长叹一声,“我却不知道你二人有过这等渊源。不过你确定他就是你的救命恩人?不会是借用别人的名号来诓骗你?” “绝对不会,这一点我自有办法印证。” “好,既然你如此说,我便知道你是心中有数之人,罢了,我也不做那等恶人,你若是想与他成婚,我替你们主持便是。”钟离山终究被说服,见陵洵似乎心有触动,便又安慰道:“其实你也无需多想,那穆先生既然知道你的真实身份,挑中你辅佐也就没有话说,你可是皇族后裔,又是忠良之后,可比那什么陈冰陈火之流的强多了。只要有一天你的身份昭告天下,不说别的地方,就是在荆州,便会一呼百应。” 陵洵笑道,“你倒是有意思,才一顿酒的功夫,竟为他说起话来。” 钟离山瞪了陵洵一眼,“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女大不中留,你这胳膊肘都往外拐了,我这做姐夫的又有什么办法?” “滚你娘的,谁是女!” 钟离山哈哈大笑,“这么多年了,你只要被人提起长得像女子,还会这般气恼,简直是一点就炸。” 陵洵懒得和钟离山一般见识,又小酌了一杯,却对钟离山说起一件正经事:“不过你说的也对,我若是想要有立足之地,去荆州最好不过。等我帮你从陈冰手中抢了汉中,我就去荆州光宗耀祖,不过可得说好,你要借我一些兵马。” 钟离山深知清平山能发展到今日的程度,全都是陵洵和穆九的功劳,答应得极其爽快,“好,不要说兵马,就算你只在这里待着,我也养着你!” 陵洵用眼角余光乜着钟离山,嘲讽道:“说得好听,你只怕早就想让我滚了吧?当时小甘中毒,你不是还要怀疑我?” 钟离山连连摆手:“快别提了,我那段时间喝酒喝得头痛欲裂,实在是失了神智,如今再看,真不知那段时间是如何过的,浑浑噩噩像是在梦里。” 陵洵本是无心听着,却忽然觉得有哪里不对,问钟离山:“你说你那段时间觉得浑浑噩噩?是怎样的感觉?还有,你那头疼病之前可曾有过?” 钟离山被陵洵问得一愣,“怎么?你为何如此问?” 陵洵皱眉,“我怀疑有人在你身上动了手脚,你那头疼病来得蹊跷。待我和怀风说一说,让他替你看看。” 却说陵洵方才离开穆九后,穆九便拿出一卷纸,在案上铺开,只见上面画着某种复杂的符文。他又仔细核对过一遍,确定这符文画的没什么纰漏,便掐了一套复杂手诀。哪知屡次尝试失败的咒文,这一次竟然生了效,那纸上的纹路,随着他最后一个字诵出,居然逐渐泛出浅黄色的光来,接着整个阵法图纹金光大盛,其中似有气流翻滚浮动。 五行相配之人在彼此身边相守,阵术定会一日千里,对陵洵来说他的领悟力与日俱增,对穆九来说又何尝不是如此? 这研究了数年的传声阵,居然在这短短几个月里进展迅速,如今竟真的成功了。 然而,还未等穆九从这成就中获得喜悦,自那传声阵里,突然传出两人的说话声。 穆九微微愣住。 这竟是陵洵和钟离山的谈话声。 传声阵想要千里传音,必然要有两个符文一模一样的法阵,可是他这里才画出一个,又怎么会听到陵洵那边说话的声音? 穆九正要收了法阵,出门去找陵洵探个究竟,却没想到刚好听到两人谈论到自己,因而收回阵术的手停住,竟忍不住继续往下听。 直到听陵洵说到那句:“我这条命是他给捡回来的,不要说他以真心待我,便是真的别有用心,我也无怨无悔。”穆九悬于传声法阵上方的手微颤,终是没能支撑住,将阵术散了开去。 失了效力的传声法阵再也没有声音传过来,室内寂静无声,只余一室烛火摇曳,将他孤立于桌案边的身影投于地面上,晃得重影,显出几分不真实。 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只是像有一只手,在上面紧紧抓了一下。 也不知就这样过了多久,砰砰砰传来敲门声。 穆九回过神,忙将绘有传声阵符文的纸张收起来,走过去开门,却见陵洵一夜之内又去而复返,只是这一次,他没穿外衫,只着了单衣站在门外,雪白的段子衬着他微红的脸,显然是刚喝了酒,有点醉意,却醉得那双眼睛极其明亮,亮得像是里面落了星子。 “怀风。”陵洵见了穆九,呆呆地唤了一声,忽然觉得脑子不好使,忘了他是来做什么的。 他记得明明有事要来找穆九,怎的就想不起来了? “主公怎么还未睡?”穆九本就心绪复杂,在看到陵洵的那一瞬,忽然有种从未有过的窒息感,竟无法将目光从他身上移开。 “怀风不是也没睡?”陵洵说着就迈步往屋里走,未料脚下不利索,被门槛绊了一下,直接扑进穆九怀里。 穆九接住他,陵洵就那样黏在穆九身上傻笑了一下,地鼠一般用脑袋往前拱了拱,忽然福至心灵,找到了来这里的原因,对穆九嬉笑道:“你看,我一喝多就愿意抱着人,我想啊,未免再抱错了人,还是来找你吧。” 穆九没有办法,只好将人半拖半抱弄进屋来,拉扯间摸到陵洵的单衣,里面竟好像有绣纹,大约感觉到绣纹的图样,微微一怔,忙又将陵洵的衣服拨开,想要看个究竟。 哪想到陵洵却会错了意,见他来脱自己衣服,整个人都烧起来,却硬是借着酒劲壮胆没有闪躲。 穆九掀开陵洵的衣服,终于看到了绣在内里的图样,不由微皱起眉。 那图样竟然和他绘制的传声法阵图纹一模一样。 “这是哪里来的?怎么会绣在你的衣服上?”穆九以为是什么人要在陵洵身上放了符阵,以此窃听消息,不禁沉了脸色。 陵洵这时才后知后觉,低头看了看单衣里绣的图样,再看看穆九,以为他生气了,才只好将自己偷偷摸摸干的事抖落出来,小声道:“我是看你一直在研究这个法阵,便想试着帮你研究。可是研究了许久,也没研究出个所以,便想将它贴身绣在衣服上,看能不能心有所感……” 穆九看着陵洵,顿感一阵失语,天底下能想到这种方法研究阵术的,估计也就只有面前这人了。可是不管他是不是真的心有所感,还是只是瞎猫碰上死耗子,这传声阵倒是他先自己一步做成了。 “对了,这到底是个什么阵术?”陵洵见穆九神色有所缓和,总算放下心,也就不禁好奇起来,掀开衣服迷迷瞪瞪地凑近了看,都没注意到已经露出一大片雪白的肚皮。 穆九心念微动,忙将陵洵的衣服整理好,说道:“这不是什么阵术,只是在古书上看到的一个密文,还不知道有什么功用。” 第七十六章 陵洵见穆九要帮自己整理衣服,有心捣乱,明明已经对那阵术符文没甚兴趣,却偏要再将衣服掀开看一看,穆九越是不让他看他越要看,于是一个解衣服,一个系衣服,一个掀衣服,一个盖衣服,折腾个来回,陵洵忽然眼疾手快,没再往自己身上招呼,而是狗爪子探入穆九衣襟。 穆九却及时将他的手按住,显出推拒之意。 若是清醒时的陵洵,此时可能也就作罢了,然而三碗黄汤进肚,他便不知害羞为何物,哎呦一声,假装自己的手腕被穆九捏疼。穆九果然下意识放松手劲,陵洵便抓住机会,猛地扑上去扯开穆九的衣领。 穆九不备,一下被他从里到外扯下了半边衣袍,于是挥手运起阵术,竟将陵洵直接击出去。 他运转术法时拿捏了力道,因此陵洵虽然被击出去,却只是撞倒了一张博古架,自己并没有受伤。 陵洵被这一下撞得酒醒了。 穆九此时却已经飞快地穿好衣服,整理得一丝不苟,脸上甚至还流露出些许淡漠。 陵洵呆呆地盯着穆九,脸色变了,忽然重新跳起来,又向他扑过去撕扯他衣服。 “给我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下不比方才的调戏意味,陵洵是真的急了,连声音都有点发抖,最终他怒火中烧地吼了一声,瞪着眼睛和穆九对视,大有不死不休的势头,“既然答应要与我成婚,你还能永远瞒着我不成?” 穆九眉间轻蹙了一下,似乎是在犹豫,终究,他放开了阻着陵洵的手,任他重新解开自己的衣服。 陵洵先是脱下穆九的外袍,接着又将中衣,里衣一层层褪去,可是他的双手却莫名发颤。 终于,穆九彻底在他面前袒`露出上身,可是陵洵却在那一瞬间感觉到呼吸停滞。 只见穆九本该光洁如瓷的皮肤上,竟布满一道道狰狞的伤痕。那些伤痕大大小小,多数看着像是鞭伤,也有烙铁烫烙过的灼伤,利器刺穿的残痕,密密麻麻,彼此交错,覆盖,甚至重合,宛如美玉被人粗暴击碎之后,又胡乱粘合一气,竟是找不到半块完好的地方。 本是绝世佳公子,谁能想到在那身泛着兰香的轻逸长袍下,竟是这样一副犹如从炼狱修罗场走出的残破身躯。 陵洵盯着穆九满身伤痕,眼眶蓦地红了,只觉得心脏绞痛,连着呼吸了好几次,才勉强发出声音。 “怎么弄的?是谁?”陵洵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此时的声音竟带出浓重的杀意,连向来春水含情的柔和眼眸也迸射出疯狂的凶光,见穆九不说话,他不禁抓住对方肩膀摇晃,“到底是谁?怀风你告诉我,我定然要将那人找出来,扒皮抽骨,碎尸万段!!” 穆九本是不愿意被撞破这些,甚至与这些有关的记忆也不想触碰分毫,然而此时,看着面前这人比自己还要愤怒仇恨的样子,他竟忽然忍不住想笑,甚至觉得那不堪回首的种种往事,皆可如烟散了。 “嘘——” 穆九伸手捂住了陵洵的眼睛,他上身的衣服皆被褪至肘臂,此时竟也不急着将衣服重新穿好,就这样直接将陵洵轻轻揽进怀里,用疮痍满布的赤`裸肌肤直接感受着他的体温。 “不要乱说,还没过门,就想对婆婆不敬吗?” 陵洵被穆九捂住了眼睛,世界里一片漆黑,只能听见穆九那似乎带着几分笑意的嗓音,顿时愣住。 婆婆? 难道……这些伤痕,都是穆九的母亲所为? 陵洵心中惊疑不定,却感觉穆九温软的唇轻轻掠过他的耳畔,很温柔。 “我母亲在生下我之后便疯了,父亲却在我出生之前出去游历,并不清楚家中情形,母亲独自在家,初时疯病还不算严重,勉强将我养大,可是后来病情越来越厉害,便时常虐待我,后来有邻里看不下去,辗转托人找到父亲,告知家中情况,父亲这才返家,将我从母亲身边带走。如今已经是过去的事了,不必再提。” 穆九说这些时十分平静,就像在说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故事,陵洵却听得越发心里闷堵,竟不知该向何处发泄。罪魁祸首恰恰是穆九的至亲,他又能如何?可是一想到穆九有着一个怎样的童年,陵洵便好像感同身受,恨不得时光倒流,能去到穆九幼年的时候,将那饱受生母折磨的孩子救出来。 “一定很疼,你是怎么忍过去的。”陵洵用力回抱住穆九,偷偷用手背蹭掉眼泪。 “已经不记得了。”穆九轻声道。 “那,那你母亲后来如何了?” “不知道,大概是死了吧。”提起母亲,穆九的语气显得很疏离。 怪不得天下人只听说穆九的父亲是穆寅,对他的母亲却一无所知,也从未听他本人提起过。 陵洵不想让穆九再想起伤心事,便不再追问,可是向来能说会道的嘴巴这时却好像被东西堵住,竟什么安慰的话都说不出来,只能更用力地抱穆九,手在他背上轻轻抚摸着,好像这样就可以抚平那些伤痕。 “主公可是摸够了?”终于,穆九忍不住笑出声来,有意调侃道。 陵洵像是黏在穆九身上一样,就那样抱着他摇头,“没有,可能一辈子都摸不够。” “主公不嫌弃?” 陵洵终于放开穆九,认真看着他,“怎么会嫌弃?你什么都是好的。” 穆九被陵洵那双眼睛看着,再次感受到那种近乎窒息的心悸,忽然避开视线,“其实我也并非主公所想的那般好,诚如这身光鲜衣服,谁能知道其下隐藏怎样的丑陋?” “我就是喜欢!哪个男人身上没有疤?你看,我也有的!”陵洵说着也将自己的衣服脱了,给穆九看,果然他身上也有几道伤痕,只是痕迹极浅,要仔细看才能看到淡淡的白印,单是用手摸是摸不出来的。 这些都是他早年走私兵器贩运或物时与人交手留下的。 陵洵自己也低头看,似乎又觉得这些疤痕不够看,忙向穆九解释;“别看现在不起眼,回头上了战场,刀剑无情的,我总归也要添新伤,难不成你就要嫌弃我?” 穆九被陵洵逗得彻底展颜,眼中郁色一扫而空,看了眼陵洵身上的伤,郑重许诺:“只要有我在,必然不会再叫你受伤。” 陵洵没有注意到,这是穆九第一次主动以“你我”相称,并不是臣属对主公的效忠,只是一个男人对着另一个男人的誓言。 正在此时,有人推开房门进来,是谨言听到方才博古架倒下的响动,想要来看看发生了什么,却不料看到不得了的一幕。 穆九几乎是在谨言推门的同时,将人揽进怀里,用宽袖将陵洵兜头盖住,目光向谨言淡淡一扫。 谨言顿时一个机灵,倒退着出了房门,觉得刚才被自家主人看了那一眼,足可以折去十年寿数,恨不得立刻对主人指天发誓,他什么都没有看见,尤其是没有看见主公没穿上衣的身体。 “先生,方才听见有东西倒了,才过来看看,可有吩咐?”谨言也不敢就这么直接走了,只能装作从来没有进过房间,垂首站在门口询问。 “今日主公要在此处休息,再拿来一套被褥软枕。”穆九在室内说道。 “是。”谨言乖巧地应了一声,立刻去准备了。 晚上陵洵和穆九同塌而眠,他心里本来准备着要干点什么,可惜酒意上头,又惊了一场,窝在穆九怀中躺下,一沾枕头就昏昏沉沉睡死了过去。 穆九被一个热乎乎的人贴着,只觉周身温暖。 他吹熄了灯,在黑暗中就着窗外月光凝视着陵洵,像是重新审视着什么,也不知就这样看了多久,直到确认陵洵呼吸均匀,已经睡熟,才将他的头轻轻拨过来,让他枕着自己的胳膊睡。 这样一来,陵洵便好像整个人处于他的笼罩和控制之中,穆九只要微微一低头,就能咬住他的耳朵,而他也的确是这样做了,轻咬住陵洵的耳垂,衔着慢慢厮磨了一阵,似乎怎么都不腻歪,直将那耳朵弄得红透,才又往下,吻住唇瓣。 陵洵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懵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正躺在穆九的床上。好在穆九已经去了阵法书院,房间里只有他一人。 想要和穆九同床共枕的念头早就不知道在他心里转了多久,可是如今变为现实,陵洵竟觉得有些难为情,尽管两人什么都没有干,但他却未免做贼心虚,因而从起床到洗漱,都有些蹑手蹑脚。 本想着趁人不注意溜回自己的院子,没想到才出了穆九的房间,就被那神出鬼没的方珏盯上。 “有一封从江东来的信。” 既然被人看到,陵洵索性就破罐子破摔了,挺直了腰板,冲方珏招招手,让他将信拿过来。 方珏从房顶上飞下来,回头看了看穆九的房间,又看看陵洵,想问什么,生生憋住了,最后又是闹得一脸不高兴。 从江东来的信,算算时间,应该是袁熙平安抵达扬州了,陵洵一边拆信一边用余光偷看方珏,状似无意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昨天晚上跟着我了?” 方珏摇头,“昨天我去和方珂比武,一直战到天亮。” 陵洵心里微微松了口气,然而接着就听方珏道:“岳掌柜一早就来找主公,发现主公没有在房间里,就告诉我来穆先生这里,肯定能找到主公。” 第七十七章 却说袁熙在孙朗的护送下抵达扬州,待车马进入建业,早有徐光等人等候。 “公子!您总算回来了,这一路可还顺利?”徐光虎目泛红,显然是万分激动。 袁熙虽没有受伤,样子却十分狼狈,他脸色阴沉,目光向四下里一扫,冷笑道:“顺利,怎么能不顺利?还要多亏我的好哥哥和好母亲啊。”说这话时,他并没有刻意压低声音,一同前来迎接的将领全都听得清清楚楚,这其中有袁熙的嫡系部将,也有袁向和袁新的人。 待袁熙骑上徐光新准备的马匹,在心腹部将的簇拥下打马离去,留在原地的诸位文臣武将不由都盘算起了小九九,心知袁二公子此番回来,便是真正的龙游入海,袁夫人和袁大公子的好日子恐怕是要到头。 袁熙一直心里都有个疑问,就是为何父亲会放弃经营多年的荆州,来江东重建基业,因而在洗去风尘,拜见父亲袁向时,旁的都没有提,先是开门见山询问此事,未料,却让他听见一个惊人的消息。 “您说什么?镇南将军的公子还活着?” “不错,你猜这人是谁?”袁向今年虽然已有五旬,保养得却十分好,美髯修剪得妥帖,穿着长衫,颇有几分儒将风度。此时他手里摩挲着一枚棋子,正低头研究棋阵。 袁熙听袁向有此一问,不禁意外,“怎么,听父亲这个意思,我是认识此人?” 袁向道:“何止是认识,你和他关系还相当不错。” 袁熙在脑中将与自己关系不错的人过了一遍,忽然有些不敢置信道:“说的该不是风无歌?” “也真是造化弄人。”袁向忽然意味深长地看了袁熙一眼,“我曾因你与那种下九流的人物往来而不喜,却不曾想,那风无歌居然是镇南将军和武阳公主的儿子。” “父亲不曾弄错?是从哪里得来的这个消息?可否印证过?” “具体是从哪里传出来的,我也未曾查到,只是在我调职之前,荆州就隐约有这样的传闻。此事关系重大,我自然不敢放任,唯恐有人以镇南将军之子的名号有所图谋,便秘密派人彻查此事,几经转折,才找到了一个镇南将军府的老管家婆。” “那婆子很是忠心,守了这秘密多年,总算愿意承认,当年朝廷找到的世子遗骸乃是一名仆从的儿子,因镇南将军府出事当晚燃了大火,遗骸被焚烧得面目全非,才得以蒙混过去。自然,朝廷对此并非全无疑心,曾派人通缉过与镇南世子年龄相仿的男童。”说到这里,袁向叹了口气,摇头道,“也不知有多少无辜孩童被连累。” 袁熙仔细回想了一下风无歌的经历,发现他竟和那镇南世子极其相符,特别是他年幼时被当做女孩卖给绣坊,难说不是有心人为了保护他。 “此事未免蹊跷了些。如父亲所言,既然那管家婆极其忠心,为何要将实情告诉父亲?” “这也不难理解,如今天下大乱,秦超已被南阳侯魏兆诛杀,风无歌又有了自己的立足之地,即便暴露身份,又怕什么?”袁向说到这里,忽然一笑,显示出几分老道奸猾来,“其实即便那风无歌并非将军之子,对此事也没甚影响。” 袁熙听说秦超已死,先是惊了一下,想来这是最近的消息,还未来得及传遍九州。随即听到后面,又糊涂起来,不明白父亲是什么意思。 袁向见他神情,摇头道,“熙儿,你还是太年轻了些。” “还望父亲指点。” 袁向道:“有关风无歌是镇南将军之子的人证物证准备俱全,可谓局已做定。到时候有人暗中推动,将他身份昭告天下,就算他不是,也是了。” 袁熙心里一动,“父亲的意思是,这件事有人在背后操作?会是谁?”尽管这样问,可是他脑中已经出现了一人。 “不管是谁,一定是有野心的人。”袁向微眯起眼,“又或许是那绣楼老板自己在折腾。我倒希望如此,如果真的是他自己有意为之,想要借镇南将军的幌子谋事,至少说明他是个聪明人,与这样的人合作,总好过与庸人为伍。” “合作?父亲这又是何意?” “这也是我为何要弃荆州的原因。只要镇南将军之子还活着的消息放出去,荆州就只能是陵家的,任凭谁都无法插手。再者,荆州自古便是兵家必争之地,北有陈冰虎视,又夹在益州与扬州之间,与其由我们苦守,倒不如奉还原主,以你和那风无歌的交情,我们大可结为唇齿同盟,彼此接应。” 至此,袁熙终于弄明白父亲为何待他态度大变。不仅仅是要倚仗江东外祖家,更有风无歌的原因在里面。想到这里,他面上虽然依然恭敬,心中却忍不住嘲笑,为那被父亲宝贝一样捧在手心里的“袁夫人”感慨。 什么此生所爱?面对自己的江山社稷,娇妻爱子又在他心中有多少分量?还不是要重新启用他这个看不上眼的儿子,哪怕明知道他若是一朝翻身,绝对不会容下那对母子。 父子二人说完话,袁向又对袁熙嘘寒问暖一阵,袁熙面上也不显,端的是父慈子孝,直到即将告退时,他心念微动,忽然又问:“父亲,若是镇南世子并非与我等亲近之人,又该如何?” 袁向挑眉,重新将目光从棋盘移到袁熙身上,似笑非笑,竟是许久没答话,最后反问道:“熙儿觉得呢?” “论理,自然是要斩草除根,不可让荆州落入敌手。” “你既然知道,何故要问我?” “可我记得父亲说过,曾与镇南将军交好,甚至引为知己……” 如此问话,已经存了质问嫌疑,可谓十分冒失,但袁向却并没有恼怒,只是沉默半晌,才将手中拿着的一枚棋子轻轻放于棋盘上,很无所谓地说了一句:“人总归是要变的,不过是为了自己。你也早晚有一日会明白。” 袁熙什么都没说,只是行礼告退,心里却在想,这男人若不是自己的生父,一定会暗自唾弃。不仅对爱情不忠,对友情也是毫无坚守,当真是薄情寡义之徒。母亲因他郁郁而死,实在是不值得。 他以为自己如此,天底下人都和他一样。说什么人总是会变的?不说别的,单是他对风无歌的情谊,便永远不会变。 想到风无歌,袁熙意识到穆九很有可能早就知道他真实身份,甚至很可能在他不知情时策划了种种,虽然如今看来是对他有利的,但也不该让他一直这般蒙在鼓里。于是从袁向那里回来,袁熙连休息也顾不上,立刻提笔写了一封信,让徐光务必派稳妥的人送回清平山,直接交给陵洵身边的亲信。 袁熙的这封信,便是此时陵洵从方珏那里得的一封。 陵洵听方珏说岳清在自己的房间里,心里已然猜个七八分他要对自己说什么。 只怕又是和穆九过不去的话。 他原本还纳闷,怎么他张罗着要与穆九成婚,这些天也不见姓岳的来找麻烦,他不是一向看怀风不顺眼吗?敢情今天登门造访,是要憋个大的。 陵洵昨晚才与穆九感情更近了一些,又知道了他曾有那样的身世,此时满心都是柔情和怜惜,又哪里容得下旁人说心上人不是?因而平日里只要几百步的路程,今日他却一边读信一边磨叽,直到把信读完,还没迈进自己的院子。 “哎呦,风爷的腿这是怎么了,可有哪里不舒服的?” 岳清老远就看见陵洵一步三挪地蹭过来,终是忍不住迎上去,挡在他面前。他本是打趣,两人以往这般说话也是习惯的,谁料当陵洵抬起头,岳清却是一愣,竟发现他眼中的不快。 “你要与我说什么?”陵洵的语气有些冷,随手将袁熙的信折好收入袖中。 岳清这次是真的确定陵洵心情不好,决定不触他霉头,正准备告辞,却被陵洵叫住,“有什么话,就在今日一起说尽了吧,也不要你挑一日,我挑一日的。” 陵洵撂下这句,便快步走回自己的院子,岳清无法,只好跟上。 “说吧,是不是与穆先生有关?”进入厅堂,遣退下人,陵洵往长案边一歪,直接对岳清道。 岳清心里一横,拿出薄薄一小叠纸张,放在陵洵面前。 “这是什么?” “风爷不先看看?” “我懒得看,你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岳清被噎了一下,感觉自己这辈子的好脾气全都押在此时了,对陵洵道:“风爷也是知道的,我一直对穆怀风此人有所怀疑,因而动用了咱们黑道上的关系,秘密前往荆州调查了他。” “然后呢?你发现了什么?他早就知道我是镇南将军之子的身份?还是说他在我背后策划了一桩大阴谋,要对我不利?”陵洵冷笑着,一鼓作气抢先一步说完。 这些便是袁熙那封信中的内容,总而言之一句话——穆九此人可用,却不可信。 陵洵也知道,袁熙和岳清是为他着想才会如此,也唯有真朋友才会做这样吃力不讨好的事,可是不知为何,他感情上就是过不去,只要一想到别人这般揣测穆九对他的用心,他就难受,连呼吸都不畅快。 岳清没想到陵洵竟会突然在自己面前袒露身份,愣了愣,却很快恢复如常,“不只是如此。” “哦?还有什么?你倒是说说看,不过最好换一点新鲜的。” 岳清破天荒第一次,在陵洵面前郑重下拜,道了一声“主公”。 “你到底想说什么?”陵洵已经开始不耐烦,有点想直接将人轰出去一了白了。 岳清深吸一口气,终于说道:“属下查到,当年镇南将军被污蔑与贪狼勾结谋反之事,其中起到最关键作用的所谓罪证,也就是将军与贪狼王廷私自往来的信件,乃将军府幕僚穆寅向秦超密报。” 第七十八章 岳清说完这些,却一直没有得到陵洵回应,只好抬起眼观察他神色,见他只是直勾勾盯着自己,不禁觉得心里发毛,已经准备好迎接他的雷霆之怒,或是气穆九骗他,或是气自己胡诌,总之不会安生。 然而出乎岳清意料,陵洵竟只是沉默了半晌,便收回钉在他身上的视线,甚至心平气和地将摆在面前的证据翻看了一回。 “明轩,你我相识多年,我知道你待我如同手足。其实也不只是你,钟离大哥,袁子进,不少人都对穆先生心存疑虑,我并非固执之人,可你知道我为何对怀风坚信不疑,甚至要与他发展到更进一步的关系?” 岳清愣了一愣,通过这么多年的了解,他知道陵洵只是表面任性浮躁,却并非真的鲁莽冲动之人,否则也不会心甘情愿在他手下做事。只是他不知为何偏偏对这个穆九,却像魔障了一般,放着种种疑虑视而不见。此时见陵洵如此,才知这其中原是有内情,也平静下来,准备听陵洵为他解惑。 陵洵便将他与钟离山说的那番话又说了一遍给岳清,除此之外,还提到了阵法师的五行相配之说。 “所以你看,如果怀风父亲真是害我父亲的罪魁祸首,他的儿子为何还要冒险将我从死地中救出?斩草不除根,以穆寅之才,想必不会做这样的蠢事吧?” 岳清显然被这信息量巨大的解释弄得错愕不已,特别是在得知两个阴阳五行相配的阵法师在一起之后会有什么样的反应,更加瞠目结舌,仿佛听见了天方夜谭。 “既然主公如此说,我也就不再说什么了,还望不要怪我多事。”岳清苦笑了一下。 陵洵也笑,“明轩这话是怎么说的?你是我的大掌柜,以后只要你不厌弃,我的身家都是要托付给你的。婚礼之事,还望多多操劳。” “主公有命,属下必然尽心竭力!” 岳清说完,欲行礼告退,却被陵洵伸手拦住。 “明轩,你不要和我如此客气,什么主公属下,怪别扭的,还是像往日那般称呼吧!” 岳清却没有听从陵洵,反而举手加额,行了一个正式的揖礼。 “家父曾为镇南将军麾下骠骑将军,受将军救命之恩,岳家誓死效忠陵氏一族,如今既已得知主公身份,唯有肝脑涂地。” 陵洵见状,忙起身相扶,意外道:“原来你竟然是岳将军的儿子?!我还记得小时候去父亲的军营里玩,岳将军将我抱到他的马上去追兔子。”说到这里,久远的记忆愈发清晰,陵洵“啊”了一声,又道:“我好像见过你!你还因为将军只带我不带你,哭鼻子来着!” 岳清微微一怔,显然也被陵洵勾起了记忆,不由笑道:“原来主公和我竟在那么早就认识了。” “也是缘分,你我两个逆臣之后,于茫茫人海中竟又凑成了一堆。”陵洵说着笑容微敛,“可惜,岳将军终究还是被我们家连累了。” “主公怎可如此说?然而‘逆臣之后’,恕明轩愧不敢当,也请主公不要再以此自呼。须知将军之冤,还等您为之昭雪。” 陵洵神色一肃,冲岳清拱手道:“明轩教训得是,我会谨记。” 将岳清送走,面上看着好像宾主尽兴,然而待岳清身影远去,陵洵却是一个人呆呆地坐在屋子里出神。他又将岳清搜集来的有关穆寅背叛镇南将军府的证据拿出来,其中涉及多人证词,以及各方面不同渠道得来的线索,彼此印证相合,容不得人不信。 他反驳岳清时,态度可谓坚定不移,用的理由便是父亲既然是叛徒,又怎么会让儿子将被陷害之人的儿子救出来,这不就等于给自己脖子上悬了把刀? 可是陵洵自己心中却清楚地知道,还有一个理由,会让这种情况成立。 这个理由,足以让穆家父子冒着日后被仇人之子寻仇的风险。 那便是他对穆家父子来说,还有活下去的价值。 这个价值是什么,再也没有人比陵洵更清楚。 陵洵忽然默默抓住自己的胸口,只觉得那里传来钝痛,让他不敢再深想,也不敢去揭穿那可能血淋淋的真相。 穆九上了半日的课,本以为陵洵今天也会像往常一样,在午间放课时来找他,待从书院出来,却没在厢房中看到那熟悉的身影,未免意外,随之一想,或许是他因为昨日同寝而有所羞赧,便忍不住勾了唇角,也没顾得上吃午饭,直接去他的院子寻他,还将小凡子奶奶让小凡子带给他的一包点心带上,准备拿给陵洵吃。 “我们风爷下山去了!” 然而穆九没想到,刚走到陵洵院子门口,便被方珏堵住。 穆九微微皱眉,问:“可曾说过去了何处?” 方珂这时从方珏身后冒出来,因两人长得完全看不出区别,竟好像方珏身上的鬼影离体,换个胆小的人,只怕要吓一跳。 “穆先生手里拿的是什么?若是给我分一块,说不定我就会告诉您风爷的下落!” 方珏一听方珂这么说,简直要气死,愤恨地瞪了他一眼,似乎在说:“你的尊严呢!” 方珂却不管他,两只眼睛紧盯着穆九手里拿的点心包裹。 穆九便将点心包裹打开,只拿了一块递给方珂。 “穆先生好生小气,我客气说只要一块,你便只分给我一块。”方珂嘴里衔着点心,还不忘含糊不清地抱怨。 穆九也不急,只是淡淡笑道:“剩下的要拿给主公,你若是喜欢,下次拜托小凡子的奶奶单独给你做一份。” 方珂这才满意,对穆九道;“风爷去了山谷那边的林子里打猎,还骑了马,先生若是要去寻他,可别说是我告诉你的。” 方珏冷哼一声,“风爷走之前只和我们两个说过他去哪里,如今走漏了风声,看你如何能逃脱责罚?” 方珂吃着点心笑眯眯道:“不是还有你吗?” 穆九却是顾不上这双生兄弟如何斗嘴,他隐约觉得事情不对,以无歌的性格,即便真的害羞,也绝不可能避而不见,更不要说招呼都不打一声,就独自一人去林子里打猎。心急之下,他便使出了传送阵术,脚下不停,抬手在虚空划出传送符文,便见在他前方蓦地出现一个泛着蓝色光晕的法阵,待他穿其而过,连人带阵一齐消失不见。 方珂和方珏本来还在那你一言我一语地吵,却见一大活人转身之际便踪影全无,不禁全都看傻了眼。 “这,这便是阵术?好生厉害。”方珂感叹道。 方珏虽然没有说什么,然而也是满眼惊羡。 穆九从传送阵出来时,便已经抵达清平山西峰山谷处的一大片林地。因为他与陵洵是五行相配之人,自是有种别样的感应力,只稍微一掐算,便大致测出陵洵所在方向,然而还不等他迈步,神色蓦地一凛,身体先做出反应,向旁边一闪。 只见一支羽箭破空而来,刚好从他方才所站立的位置穿过,狠狠钉在地上,箭矢力道之大,竟有整半直接没入地面。 穆九神色微沉,宽袖一拂,便将那羽箭唤出,悬于面前查看,待看清羽箭模样,更是蹙了眉头。 便在这时,又是破空之声传来,只是这一次,穆九竟然没有躲。 眼看着一支同样的羽箭携万钧之势而来,在即将洞穿他胸口的一瞬,却忽然诡异地停住了,好像被某种力量束缚,没有掉落,也没有继续向前,就那样堪堪悬浮于距离穆九胸膛寸许的地方。 “你怎么不躲开?”一个声音幽幽传来。 穆九面不改色,就好像没有看到那支随时能取他性命的箭。 “主公若要让我死,我怎么敢躲?” 树林间传来零落的马蹄声,接着又是一片树叶晃动,陵洵骑着马显出身形,手中还张着长弓,只是那弓`弩外似乎包裹着一层柔光,与那悬在穆九胸前的箭矢上光晕相同,显然是被阵术所控。 “哼,你以为我不敢直接射死你?”陵洵看着穆九,语气中带有几分负气。 “并非不敢,只是主公不是昏聩之人,要斩杀臣属时,总归要给个明白。”穆九说完,先走到旁边一块大石头旁,将手里的点心小心放上去,然后又走回原位。在这期间,那支羽箭一直跟着他,而陵洵张弓瞄准的方向,也一直随他移动。 穆九脑中忽然出现一个猫儿盯鱼的画面,只觉得陵洵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珠儿紧紧跟着自己的样子分外有趣。 “我可不是与你说笑,今日便让你死在我的箭下。” 穆九在见到陵洵之前,本还有些疑虑,此时见他眼神炯炯,煞有介事的样子,又觉得陵洵似乎是有意与他玩闹,有点想笑,却偏偏要装作肃然正经的样子,也是忍得辛苦。 “主公要杀我可以,别污了点心,我给主公放到旁边,等主公杀完我之后再去吃吧。” 陵洵原本紧绷着神经,此时听穆九如此说,那几乎要绷断的神经竟突然松弛下来,后力不足,却给自己留下得以喘息的机会。 他想了想,觉得肚子的确是饿了,此时胃里一阵一阵抽疼,被岳清闹得一早到现在,竟什么都没吃,于是从马上跳下来,却并未移开穆九胸前的箭,只过去拆了点心,大口塞进嘴里。 “我有话要问你。”陵洵狼吞虎咽,边吃边说。 “好。” “等我吃完就问你。” “好。”穆九看着陵洵,终是忍不住笑。 “不许笑!” 第七十九章 不知为何,似乎只要见了穆九,陵洵就无法真的动气,本是打算当面质问,要将所有事情搞得明明白白才肯罢休,甚至存了大不了一拍两散鱼死网破的心思,可是没想到,竟只被对方几个动作,几句话,外加一包点心打乱了节奏。 这样一个人,怎会待他不真心?又怎会欺骗他,利用他? 陵洵忽然觉得没甚意思,不愿再做那让两人心生嫌隙的事,一块点心吃完了,也是默不作声,只低垂了眼,看着地上的蚂蚁在脚下转圈。 穆九见陵洵不说话,便挥手收了那悬于身前的羽箭,走到陵洵面前双手将箭奉还,“说好的吃了点心就问我话,怎么不问了?” 陵洵再抬眼时,已然没了方才的激动,懒洋洋接了箭,却是对穆九露出笑容,“自然是没有什么话说,怀风难道看不出我在与你玩闹?也是好没情趣。” 若陵洵还像方才那般神色愤愤,穆九或许还会觉得他是在玩闹,只是不知因何故心里存了个别扭,要与他发泄一二。然而此时他却展颜相向,故作轻松,穆九反而心沉了一下,不过面上也不显露,只在陵洵身边坐定。 陵洵又拿了块点心,看了看,直接递到穆九嘴边。 穆九就着陵洵的手吃了一口点心,陵洵忽地勾了唇角,竟是将他吃剩的半块点心丢进自己嘴里,说道:“怀风与我,如今已是同榻分食的关系了。” 穆九不解陵洵为何会突然有此感慨,陵洵却已经拍了拍衣服站起身,“走吧,耽搁了许久,午间结束,怀风也该去书院了。” 陵洵说完,便当先牵马走了,从背面看去,他身形略显瘦削,在山间小道上渐行渐远,穆九立在原处看着他,不知为何,竟觉得那身影被林荫染上些许令人不忍的落寞。 至此,穆九又如何看不出陵洵心中有事?他很想追上去,却知道即便如此,陵洵也不会将心中所想告诉给他,因而只好去书院上课。 日落时分,书院课程结束,穆九并没有再去找陵洵,而是自行回了房。他屏退众人,一个人在长案边静坐良久,又拿出那幅绘有传声阵符文的图案,悬掌于上,略微迟疑,才施展阵术。 传声阵泛出微光,穆九不确定今天陵洵是不是还穿着那件内衫,直到对面传来微弱的声音。 也不知是不是巧合,陵洵刚好将那传声阵的图纹绣在胸口处,因而他那一下一下的心跳声便通过传声法阵传到穆九这边,穆九觉得似有什么也敲击在他的心上,竟然听得出了神,不由闭上眼,将手轻轻覆在传声阵上,好像是触碰着那人的胸膛。 就这样从日落,到天黑,陵洵始终没有说话,穆九居然也这样一直守在传声阵边。 “阿姊……” 终于,传声阵中传出陵洵稍显沙哑的声音。 穆九睁开眼,面色显出疑惑,不知道陵洵为何会突然叫他亡故的姐姐。 “阿姊,我心中不快,想来找你说说话,你不要怨我扰你清净。” 原来是去陵姝的坟前了吗? 穆九不禁向窗外看了一眼,已经是这个时候了,很意外自己心中的第一个念头竟不是终于可以窥听陵洵心中隐事,而是山夜风寒,白天见到陵洵时他穿得甚为单薄,也不知此时有没有披一件外袍。 陵洵说了方才那句话,又是沉默很久,穆九终是坐不住,待要起身出门寻人,便在这时,听陵洵哽咽道:“阿姊,你这么疼我,是不会怨怪我喜欢上男人的吧?可是如果我喜欢上的人,是仇人之子,又该如何自处?” 穆九彻底僵立住,手上还抓着一件本是要带去给陵洵的斗篷。 “呵呵,看来九爷谋事也不如传说中那般周密呀!居然已经被那小布商看出端倪来了。” 落针可闻的室内突兀地响起一个尖细的嗓音,不知何时,室内竟凭空出现一个传送法阵,只见一个面白无须,身体发福的男人正从阵中笑眯眯地走出,身后还跟着一个兵士打扮的中年男人。 穆九见来人,面色一沉,迅速收了桌上的传声阵符,冷眼看着两名不速之客。 “哎呦,咱家可是第一回用这什么传送的阵术,可把咱家吓死了。”白面男人轻轻拍着胸脯,那张佛爷般慈眉善目的圆脸,不是秦超又是何人。 穆九看见秦超,却只有不悦,而没有意外,只淡淡扫了一眼站在他身后的人,说道:“我记得我曾说过,不可带生人来。” 秦超看了看身后站着的侍卫,陪笑道:“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呀,九爷也是知道的,这传送法阵施展一次不容易,咱家可不是什么阵法师,想要通过这传送法阵到您这来,那可真是要了半条老命,我家大人又不放心派别人来,只好找个阵法师护送咱家,以确保万无一失,不然非常时期,浪费了人力财力却是不好。您放心,这阵法师绝对可靠。” 穆九不耐烦再听秦超解释,只是袖子一挥,将一个卷轴丢到秦超手中。 秦超赶忙接了卷轴,小心翼翼展开,又示意身边跟着的那个阵法师过来看。 “这便是那传声阵的符文?”秦超满脸惊喜,即便看不懂阵术符文,也觉得那繁杂华丽的图案十分宝贝。“可否稍微示下,这法阵是如何用得的” “只有两个图纹完全一样的传声阵才可彼此连通,你将这卷轴交给你家大人,我这里还有一份,日后便用这个联系吧,不可再用雪信哥。” “是了是了,您不是早就交代过的吗,说是那白八哥看着太显眼,经常往来于清平山会惹人怀疑,我们自那以后也没再派遣它送信不是?若非如此,我们又如何能劳烦九爷制作这传声阵符?” “东西已经拿到了,我将启动法阵的口诀抄录给你,便离开吧。”穆九显然不想与秦超多说。 秦超眼睛转了一转,却往穆九桌上的卷轴看了一眼,试探地问:“不知方才九爷用的那个阵术,是否也是这传声阵?” 穆九眼中显出冷意,“这与大人何干?” 秦超忙做出诚惶诚恐状,“并非咱家有意窥探九爷私事,只是咱家不解,看上去那风无歌的身上也有一道与这相同的传声阵,所以才会将声音传递至此,方才咱家无意间听见两句,可见风无歌是不知道自己的声音被传到这里的。” 穆九不置可否,秦超窥着他神色,继续道:“这可就麻烦了,难不成这传声阵带在身边,竟好像千里之外给人放了个耳朵,叫人想什么时候听便什么时候听?这个,咱家倒不是暗指九爷会用这传声阵窥听我家大人,只怕我家大人无意触动什么机关,倒是侵扰了先生。” “放心,我给你的阵术已经是加了启动机关的,唯有经你家大人准许,法阵才可连通,反之亦然,你家大人若要与我通信,也需得我同意。” “就知道九爷办事,一定是妥帖的,是咱家多嘴了。”秦超说到这里,又微微感叹一声,“可惜九爷已效命于那贪狼国的三王子,我家大人仰慕九爷之才,每思及此,无不沮丧。要知道,若是九爷肯效命于大人,远比在那边陲小国做个王子谋臣强啊。” 面对秦超这番恭维加试探,穆九不为所动,只道一声:“不送。” 秦超却不急着走,继续道:“可是,既然那风无歌已经知道九爷的父亲与那镇南将军旧案有关,九爷又准备如何应对?” 穆九终是忍耐到极限,眼中墨色骤然变深,目光向那秦超一扫,秦超裹头的纶巾竟突然从当中裂开,连同几缕发丝一并被斩断,吓得秦超“啊”的一声,披头散发,差点坐在地上。 “还不走?” “是是是,咱家这就走,是咱家嘴欠,九爷不要动怒。”方才命悬一线,虽然只是断开纶巾,可是只要穆九再稍微多用几分力道,他此时就成了两半,自己带在身边的阵法师竟然连个反应的时间都没有。 秦超果然不敢再招惹穆九,令阵法师护卫重新启动传送阵,灰溜溜离开,只是在转身之际眼中显出怨毒之色,心道如今他家的那位大人还用得着这个姓穆的,早晚有一天,待大人谋得大事,登上那个至高的位子,必然要想个办法除掉这人。 等秦超离开,穆九又静立半晌,只定定看着地上自己被灯火映出的影子,摇曳如鬼魅魍魉。 春夏交际时刻,总是快得仿佛白驹过隙,一晃几个月,仲夏将近,竟眼看着便要入秋。 因为钟离山和岳清皆已被陵洵说服,对陵洵与穆九的婚事,便格外支持张罗,如今距离婚期十月十五还剩不到两个月,清平山便已到处喜气洋洋,不仅是为了锦绣楼大老板的婚礼,也因为今年清平山一带耕作,引入了阵术改良农种和田地,庄稼长势格外喜人,甚至原本的一年一季麦,变为两季麦,夏初时便已经收了一回,如今眼看着又是一场秋收。 这让去年险些饿死的农户们怎能不对穆九感激涕零? 第八十章 不仅是如此,因汉中战事不断,不少流民逃出,听闻清平山这里有活命的机会,便纷纷投奔而来,钟离山在穆九的劝说下,将这些流民全部接纳,以清平山为屏障,向东南开垦数千亩荒田,几乎与荆州毗邻,在此基础上兴建村落,并让陵洵和穆九带领阵法师,于村镇外围设下结界法阵,俨然已是形成一座新的城郭,便索性命名此地为清平,寓意清正平安,只愿在此乱世,为流离失所的可怜人提供一方庇护。 这日钟离山抱着儿子,与陵洵沿着清平山栈道巡查各处岗哨,这栈道还是上个月竣工,绵延数十里,如长龙一般,几乎从头到尾贯穿整个清平山西麓,工程称得上浩大,若是正常情况下,完全以人力建造,不知要耗费多少年,可是如今从动工到建成,也不过是三个多月的时间,且不说和这个工程同时进行的大项目还有几处。 “如今我也算是有个落脚的地方了。”钟离山放眼向山下望去,不禁感慨,“无歌,我最近时常会想,若是夏朝的皇帝没有严禁阵术,到如今,我们这片土地会发展至什么模样。” 陵洵本是无事陪着钟离山闲逛,所以有点漫不经心,听钟离山这样说,竟忽然想起穆九曾与他描绘的图卷,因而失了一会神,才玩笑道:“若是不禁阵术,只怕这会儿人就要上天了。” 钟离山摆手道:“你别说些没正经的,我可是真心实意这般感叹。说句实在话,当初穆先生提出要建阵法书院时,我面上虽然同意,心中却颇有些勉强,总觉得这东西与妖邪相近,并非正途,若是再搞出一些会使阵术的人,岂不是要乱套。可是如今看到阵术能给大家带来的好处,我也便想通了。管他什么方法,能让老百姓吃上饱饭,穿上暖衣,就是好的。咱当初被逼上山,不也是因为不想被冻死饿死么。” 陵洵倒是没有附和钟离山,只站在旁边,伸手逗弄小外甥,在那白胖的小脸蛋上好顿揉捏,随口道:“什么也没有绝对,一样东西有好的一面,便一定有坏的一面,只看怎样平衡了。” “这话说得也对,只看今后吧,走一步瞧一步。”钟离山说完便不再提,看陵洵那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又道;“无歌,我看你最近气色不大好,是有什么心事?” 陵洵挑眉,终于将魔爪从外甥脸蛋上收回来,瞥了钟离山一眼,反问道:“我能有什么心事?” “我也说不清楚,总是感觉你和穆先生不太对劲。”钟离山说到这里,忽然幸灾乐祸起来,“不是你俩要散了吧?” 陵洵骂了一句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瞪钟离山,“谁要散伙,还非要我们天天在你面前亲嘴才好?” 钟离山挠了挠下巴,“说真的,我倒巴不得你们散伙。你走正常的路子,娶妻生子多好,回头也生个大胖小子,抱到你姐坟头,她也高兴不是?” “你少来拿我姐说事。”陵洵拉下脸。 钟离山知道陵洵这是急了,忙陪笑道:“好好好,我不说成吧?还不是你和穆先生最近总是不大见对方,我倒以为你们出了什么问题。反正该准备的我已帮你准备好,如今只等着日子一到就喝喜酒。忙完了你这一场,我们也得好好筹谋筹谋,穆先生不是说,他当初给汉中的那套护城阵法只能拖上一年,我们打出一点提前量,年底之前就要备战了。” 自汉中被陈冰攻打,已经拉锯般战了小半年,起先几乎每天晚上在清平山这里都能听到那边攻城的声音,还有阵术碰撞的天光,最近倒是慢慢消停下来,但是清平山一刻不敢懈怠,不仅抓紧操练现有兵力,对外也少不了招兵买马,至于护城大阵,还有各处防守机关,更是由陵洵亲自负责,各处关口都要仔细布置,几乎将清平山围成铁桶。 然而陵洵却只将注意力集中在钟离山的前半句话,有些诧异地问:“我和穆九总是不大见面吗?我怎么觉得天天都能见到?” 钟离山一撇嘴,“你们以前是什么样?你几乎快要长在人家身上了。如今倒是只有忙公事时才会碰头,见了面也甚少私下说话。” 陵洵不说话了,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自从岳清告诉他有关穆九父亲的事,他虽然不想承认,心中却还是存了芥蒂,因而总是下意识躲着穆九。以穆九的敏锐,又怎么会看不出来他的变化?可是他为何从来没有说什么? 在这时,一个兵士远远跑来,头戴缨盔,身着皮甲装。 这也是穆九的提议,他说清平山曾是匪盗出身,却不可再以匪盗自居,而要立番号,制军旗,所有战力着军服,统一操练,按照军制编为行伍,设立伍长什长各路校尉军衔。 那些小的还好,山上的老土匪头子们都是散漫惯了的,何曾受得了这般拘束?第一天操练便无视命令,却被穆九杀一儆百,震慑了一番,最终也算是守了规矩,只是不少人心存怨恨。 “大当家!大……主公!”兵士一路跑来,叫了一半才想起改口,对钟离山行了个军礼,道:“主公,吴……吴大人出关了!” 钟离山吃惊不小,这吴青自从上次在岳清的赏鸟茶会露了一面,便将自己关起来,再也不见人,他去找了几次,都是无功而返。 “他终于肯出来了。”钟离山叹了口气,“这是好事,你这般慌慌张张的做什么?” 兵士道:“吴大人虽然出来了,可是,可是现在正于斩风关,命人将穆先生布置的法阵拆除,并找人去山下搬石头。” 钟离山听得直皱眉,“他这又是要闹腾什么?真是还不如不出来!” “主公快去看看吧!穆先生曾下过严令,任何人不得动那护城法阵,可是我们也没人敢违逆吴大人……” “随我去看看。”钟离山将钟离甘往陵洵怀里一塞,便和那兵士走。 陵洵有点不放心,“我和你一同去吧?” 钟离山已经走远,背对着他挥了挥手,“他看你们不顺眼,还是别再招惹他,我一人去便是,你将甘儿送回给刘妈。” 陵洵只好抱着外甥下了栈道,往钟离山的住处走,半途经过阵法书院,这个时间书院应该还没有下课,他便在院外站立片刻,也不知自己在看什么。 如今他的阵术水平提高不少,能在百米之内感受到穆九的存在,或许正是应了那句“阴阳相合,五行相配”。陵洵越发觉得,尽管心中有所迟疑,可是在穆九身边待着总会很舒服,焦躁不安的情绪也会有所缓解。 想必他也是如此吧?因为这五行相配的关系,才会愿意接近他? 陵洵现在回想,好像自从他见穆九第一面,就被他深深吸引,莫名想看到他,想触碰他,想要有更亲密的关系。那么这到底是什么?是他真的喜欢上他,还是说如野兽般,只凭着气味相吸,完全凭本能行事,与情无关? “主公。” 就在陵洵想得出神时,听到身后有人道。 这世间恐怕再也没有谁,能将这两个字唤得如此令他心动了。 陵洵转过身,“怀风,不是应该在授课吗?” “今天是实地操演,学生们此时正在山下排布法阵。” “是么,也是巧合。”陵洵笑道,怀里的钟离甘忽然蹬腿大哭起来,他差点没有抱住,穆九忙上前接了一下,将孩子揽入自己臂弯中。 “怀风抱孩子的动作还挺娴熟。”见穆九抱孩子抱得稳当,好像没自己什么事了,陵洵摸了摸鼻子,有点没话找话道。 “以前抱过。”穆九低头看着钟离甘,眉眼间忽然升起温柔,似在回忆,“我也曾看护过一个这样的婴儿,那时虽然年幼,却也记得该如何照顾。” “你的弟弟妹妹?我曾记得怀风说过,父母只有你一个孩子。” “不是亲弟亲妹。”穆九说完,也不再解释,只轻拍怀中婴孩,不多时便将他哄得安静下来,仔细看了一会儿钟离甘的小脸蛋,忽然道:“甘公子长得很像主公。” 陵洵摸了摸自己的脸,“那是,外甥肖舅嘛。” “这孩子以后长大也会很好看。” 陵洵不知道可不可以将这当成是变相的夸赞,只觉得脸有点热,“好了,你有事就去忙,孩子给我,我送他回刘妈那里。” “我还有一个时辰才要去山下验收学生课业,现在索性无事,便送主公一程吧。” 穆九既然如此说,陵洵也不好拒绝,只与他并肩慢慢前行,想到钟离山说的话,于是问:“怀风,你觉得我最近冷落了你吗?” 穆九似乎身形顿了顿,随即恢复如常,平静道:“主公近日来多有操劳,于私事上少有关注,也属正常。” 无论何时,穆九答话总会如此妥帖,陵洵勾了勾唇角,心里却又没来由的烦躁,“是么,原来你倒是不介意,那我也就放心了。” 此时两人走到一处稍微狭窄的山路,便不可再并行,只好由陵洵走到前面,穆九在后面。山路边有溪流奔腾而过,敲击起潺潺水声,穆九似乎又说了一句什么,被那水流声掩盖住,陵洵没有听清,便停下脚步。他身后的穆九似乎没有料到他会突然停住,继续向前。 陵洵觉得身后微热,两人的身体碰到一处,陵洵有点贪恋这人的体温,竟没有动。 “怀风方才说什么?我没有听清。” 也不知是不是心有灵犀,穆九也没有退后,只是一手抱着钟离甘,轻侧身体,让陵洵靠在他另一边肩膀,因而说话时,嘴唇几乎可以触碰到陵洵的耳朵。 “我说我知主公心中所想。” 第八十一章 陵洵身心震动,却忍住没有回头,只干巴巴问:“怀风知道我心中想什么?”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此处路窄崖陡,常有碎石坠落,不是说话的地方,还请主公移步。”穆九说完,便微微退后,与陵洵拉开距离。 身后不再有温暖的体温熨帖着,陵洵那种心跳加速的感觉稍缓,只好再次前行。因他隐约预感到穆九要与他说什么,便心绪不宁,没有说话,两人默契地安静了一路,直到将钟离甘送到刘妈那里。 陵洵借口道;“我已许久未曾与怀风下棋了。”说完便直接往穆九住的院子走,穆九紧跟在他身后。 待两人独处一室,再也没有其他干扰,陵洵在往常与穆九对弈时专有的位子坐下,将棋盘上散落的棋子一颗一颗黑白分开,各自收于盒中。 “怀风有什么话要与我说,又知道我心中所想何事,现在应该可以说了吧?”陵洵说话时,语气似乎十分轻松随意。 穆九看着陵洵,那双极具穿透力的眸子像两潭深不见底的水。 陵洵被他这般看着,心好像突然被人用力揪住,下意识捏紧了手中未来得及放开的棋子。 穆九敛衽下拜,先是向陵洵揖了一礼,才徐徐道:“今年初春时,岳掌柜曾派人往荆州调查家父,主公可知此事?” 陵洵没有回答,只是面色比方才苍白了几分,继续又将收好的棋子一颗一颗排布在棋盘上,也没有什么章法,单纯就是一行一行漫无目的地罗列。 穆九也不必等陵洵的答案,继续说道:“那么想必岳掌柜已然告诉主公有关家父的事。有人揭露,陵将军当年勾结贪狼所通信件,乃由家父密呈给秦超。” 原本室内除了穆九的声音,便只有棋子一颗一颗落在棋盘上的响声,然而不知什么时候,这落子声便消失了,唯有陵洵一动不动盯着棋盘,置于膝上的双拳却攥得发白。 就好像紧绷到极致的弓弦忽然断开,那满室积聚的凝重也在瞬间被狠狠打破,只听哗啦一声,陵洵竟直接将棋盘掀翻。黑白棋子滚落了满地,甚至有不少棋子弹到穆九身上,劈头盖脸砸落下去,他却未曾躲避分毫,只默默承受。 “为什么一定要说出来?我明明什么都没有问过你,你为什么还要告诉我!”陵洵气得眼睛发红,三两步冲过去揪住穆九的衣襟,“证人证词都是齐全的,你还有什么理由可以开脱?你还能开脱吗?” 穆九与陵洵对视,视线毫不回避。 “穆九并无开脱。”他坦然道。 陵洵方才那一番质问,又何尝不是抱着侥幸的心思?尽管嘴上说得斩钉截铁,心中却多么希望穆九能够做出周密的解释,哪怕只是他编的,他便也能找出理由骗过自己。然而穆九却没有半句辩驳,彻底击碎了陵洵心中最后一点希望。 陵洵笑起来,“好,好,好。仇人之子,你是我仇人之子,杀我全家,害我满门之人的儿子!你有没有想过,你承认了这一点,我们以后该如何相对?我们……还有未来可期吗?” 一连三声好,却让陵洵脸上的笑容显得异常惨烈,他眼中隐显泪光,强撑一口气没有让眼泪落下来,脱了力般丢开穆九,摇摇晃晃站起来。 “若是我不承认,主公便不疑心我吗?”穆九反问,“婚期将近,难道主公心中要与我存有隔膜?” 陵洵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轻轻勾了下唇角,“是啊,再见不得光的东西,也总有揭开的一天。闷在内里,早晚会腐烂发臭。可是如今揭开了,照例是面目全非,血肉模糊。” “少期!”见陵洵要走,穆九起身堵在了门口。 “穆九,我们完了,这回我没有办法了……”陵洵苦笑着摇头,笑着笑着哭起来,“你走吧,离开我身边吧。” 穆九深吸一口气,目光灼然地盯住陵洵,“既然我是仇人之子,主公为何不杀了我,给陵氏满门报仇?” “冤有头债有主,那时你也只是个十岁不到的孩子,我杀你又有何用?” “主公也说我当年只有不到十岁,父亲做了什么,我连知情都不曾知道,又如何能干预?又如何能选择?”穆九说到这里,声音也微微发颤,袖子一拂,将桌案上那雕了苜蓿草图案的白玉镇纸唤来,交于陵洵手中,“既然注定要因我根本不可能决定的事而迁怒我,为何又要为我赐字?为何要与我成为命定之人?” 陵洵不明白穆九口中的“赐字”之说是什么意思,只觉得白玉镇纸入手微凉,放在手里沉甸甸的,连同心里好像也跟着压上了重量。他第一次把玩这个镇纸时,只注意到了上面的雕纹,知道与他“怀风”字号有关,此时却摸到镇纸底部,竟也有凹凸不平的纹路,于是将镇纸翻转过来细看,才发现上面竟浅浅地刻着一个字。 那是一个篆体的“洵”字。 陵洵望着那个字,怔怔出神。 穆九以前为了不让他起疑,谎称以前在将军府从来没有见过陵洵,他父亲穆寅也只是一名普通的门客。然而事已至此,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穆寅并非普通门客,而是镇南将军心腹,穆九读书那年找人取字,却被一个刚学语的幼儿指着苜蓿草盆景叫怀风,从此定下字号,然而那时将军府,一个能为将军心腹门客之子取字的幼童,又能有谁? 陵洵一直都知道,在穆九心里有一个人,便是为他取字之人,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原来那个让他曾为之介怀的人……居然就是他自己。 “主公想必以为,我父亲害你,我又去救你,是因为我知道你是我的五行相配之人,不忍你死去错失提高阵术的机会?又或许,这根本就是我们父子两人设计的圈套?”穆九自嘲地笑了笑,“镇南将军府事发时,我父亲已经死了,我趁大火混入府中将主公救出,自有我的理由。只是这理由,对主公来说,可能根本不值一提吧。” 穆九才说完,门外传来脚步声,是谨言跑过来,一脸焦急。 “穆先生,您快去山下看看吧,您设下的护城法阵被吴先生拆了,要以奇门之术取而代之,书院的学生们上前阻拦,和一些老山匪头目起了冲突,眼看着就要打起来。” 于是穆九向陵洵揖礼告退,便要出门。 陵洵终于回过神,说不出心中是什么滋味,他要跟上去,见穆九回头看过来,便移开目光,给自己找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我随你一同去看看吧,免得生出事端。” 于是两人又沿着来路,一起往山下走,路上陵洵忽然问穆九:“怀风当年与父亲进将军府时,是几岁?” “六岁。” “刚好是我出生那年。所以怀风是见过我的。”这后面一句并非问句,更像是陵洵对自己说的。 半山腰处刚好经过一株郁郁葱葱的大枣树,穆九在距离枣树还有段距离的时候,不由多看了两眼。 当年,也是在这样一株枝叶繁茂的大枣树下,武阳公主抱着新出生没几个月的镇南世子,坐在一张竹榻上,笑着冲他招手。 穆九小心翼翼向武阳公主走过去,似乎一只在深山里经受百般磨难的小野兽,见着任何活物,都要先带上几分防备。然而不同于野兽幼崽,他仿佛从小就有掩藏内心的天赋,因而尽管心中装着恶鬼,外表看上去,却依然是大人们争相夸赞的斯文孩子。 武阳公主见了穆九,果然欢喜,从瓷碗里拿了一颗蜜饯放进他的嘴里,穆九顺从地接了蜜饯,却习惯性地不敢下咽,而是悄悄抵在舌下,甚至连唾液都不敢往下咽一点,只等人不注意,再找个地方将这蜜饯吐出去漱口。 他并非不喜欢蜜饯,正相反,他爱极了那酸甜的味道,只是因为从小提防被下毒,他早已成了习惯,从不敢吃经他人之手的东西。诚如其他许多东西,他明明很喜欢,却往往求而不得。 武阳公主自然是不知道穆九才只有五六岁大的孩子,居然戒备心强到这般地步,见他喜欢蜜饯,只将那装有蜜饯的瓷碗推到他怀里,让他自己慢慢吃,然后又低头去摇晃逗弄襁褓中的儿子。 穆九心中好奇,不知那布包裹里究竟有什么宝贝,值得武阳公主这般珍视,于是略微凑近了,不料却看到一个白白嫩嫩的玉娃娃,玉娃娃原本是闭着眼,待穆九看向他时,他不知是不是也有所觉,竟睁开乌黑的眼,冲他咧开小嘴笑。 那是穆九见到陵洵的第一眼,根本不会想到日后多少个日夜,便要与这小东西朝夕相对。 然而穆九更不会想到的是,原来在这世上,“母亲”二字,居然也可以这般温柔。 第八十二章 清平山西麓山壁陡峭,自成天险屏障,只存一处入山口,因常年形成风关,风力极大,被命名为斩风关。 斩风关算是清平山西边最薄弱所在,每每有人来犯,必定从斩风关突破,因而穆九设计护城法阵时,对此处尤为重视,特别命人将阵法符文凿刻于两面崖壁上,又在隘口正中竖了一根足有十人高的铜柱作为阵眼,在上面密密麻麻刻下符箓,与两山壁符文交相辉映,形成一层牢不可破的结界。 不过,因斩风关风力极强,本就形成刀刃劈山之攻势,想要逆天而行,将此地的“势”强扭为“守”,符文需要以极强阵术力量支撑,所以每隔一月,就需穆九亲自再为铜柱加固,否则铜柱上的符文就会慢慢隐去。 此时斩风关下聚集了不少人,分成两队相互对峙,可谓泾渭分明,其中一队以吴青为首,他身后站着不少拿了锄头和铁锹的人,正对那铜柱虎视眈眈,而另一群人则以小凡子等阵法书院学生为主,围在铜柱下,对吴青等人怒目而视。 钟离山站在两队人中间,看着吴青,脸上显出几分无力和疲倦。 陵洵和穆九行至斩风关时,看到的正是这僵持的一幕,不知是谁喊了一声“穆先生来了”,静止的画面才仿佛被打破,所有人都往陵洵和穆九这边看过来。 “先生!您总算来了!”小凡子当先跑过来,对穆九行了一礼,愤然道:“吴大人说要在这里另设奇门,坚持要将铜柱拔除,可是您说过,一阵之本在于阵眼。铜柱乃阵眼所在,莫说被毁,就算是移动分毫,这护城阵就完全失去了效力。我们不让他们动,他们就要来强的!” 小凡子与穆九道明前后因故时,陵洵的目光却是被吴青吸引,不由吃了一惊。 才短短几个月没见,吴青比之前更瘦了,一把骨头几乎撑不起衣袍,皮肤苍白得几乎没有血色,眼底挂着两个深深的黑眼圈,使他看上去更加憔悴。他原本生得俊秀,眼睛很大,然而此时黑白分明的眼睛衬在那张过于瘦削的脸上,竟显出几分神经质,看人的目光也透着癫狂和戾气。 “呵呵,怎么着,这里连大当家的都做不了我的主,区区一个外来客,也想要对我指手画脚吗!” “二当家,现在山寨里的人都不让叫大当家了,要叫主公。”吴青身边有人小声提醒,却被吴青那布满红血丝的眼睛瞪视,便吓得不敢再说话。 “阿青,你够了。”钟离山想要呵斥,但是见了吴青的脸色,心中又不忍,强压着火放缓了语气,“你要为隘口设置机关,这本是好意,不过既然这里已经有了穆先生的护城大阵,你不妨将机关设于别处,何苦一定要将穆先生的法阵破坏?” 吴青却走到钟离山面前跪下,“当家的,整个清平山,恰恰是此处需要布下我的机关啊!阵术虽然好用,可是……”说到这里,吴青往穆九那边扫了一眼,“可是终究需要阵法师操控,而且也唯有阵法师能够操控。若是我消息没错,这里的法阵是要每月加固的吧?倘若掌管阵术的阵法师出了什么意外,有个闪失,等那阵眼中的符文失去效力,那这什么护城大阵,岂不是形同虚设?” “您这是什么意思?什么叫阵法师有个闪失?这是在诅咒穆先生,还是不信任穆先生?”小凡子感念于当初穆九救命之恩,后来又得他教诲启蒙,自然全力维护,听吴青话中隐隐针对穆九,立刻出来抱不平。 陵洵见状,当即板下脸呵斥:“大人说话,哪里有你这小毛孩插嘴的份?还不给吴大人赔罪,然后退下去?” 吴青再怎么说也是钟离山的义弟,在陵洵他们来之前,是清平山名副其实的二把交椅,小凡子敢为了穆九这般顶撞,恐怕更会挑起吴青那一派人的怒火。 小凡子对陵洵还是心存敬畏的,因而虽然不服气,却不敢再对吴青无礼。 “吴大人,您想要设立机关,为何一定要拆掉铜柱?双管齐下,在这护派法阵外再设下奇门机关,岂不是更妥帖?”陵洵有意缓和气氛,不让钟离山太难做,因而说话时态度十分客气。 然而吴青却不买账,看着陵洵冷笑,“吴大人是谁?我一个落草的土匪,一没有狗皇帝亲封,二没有狗朝廷公文,谁给我封了个大人?” “吴青!你是有意出来闹事的吗?若是如此,还不如继续回去关着,永远也别出来!”钟离山见吴青越来越过分,终是看不下去了,直接挥手,叫来一队兵士,命他们将吴青等人拖下去。 吴青怔怔看着钟离山,似乎不敢相信他会对自己说出这样的话,见兵士来拖,他忽地用力甩开兵士,冲到钟离山面前,扑通跪下,紧紧抓住钟离山的袍摆。 “当家的,我整整十五日没有合眼,将毕生所学倾尽,才终于彻底参悟奇门遁甲之术,设计出守关石阵,你……你为什么不信我?”吴青说到最后,嘴唇微微颤抖,眼睛里似有泪光,“你以前最信的人就是我,为何如今,我在你心里连个外人都比不过呢?” 钟离山与吴青从小相依为命长大,不是兄弟,胜似兄弟,在以前,钟离山几乎从没和吴青红过脸,有什么事都会与他商议,甚至将身家性命托付与他。然而自从他知道吴青对他的心思,便有意疏远他,可是没想到,吴青非但没有放弃,性情反而越来越偏执,几乎要将自己弄成了个疯子。 看着吴青此时的形容,钟离山到底不忍心,伸手抹去他的眼泪,扶他起来,“阿青,你怎么总是这样钻牛角尖?我什么时候不信你了?” 吴青因钟离山这一举动而狂喜不已,竟好像孩童一般,脸上还挂着泪珠,却已经开心地展颜而笑,两眼直勾勾地望着钟离山,双手一下捧住了他替自己拭泪的手,死死抓着不放。 钟离山想抽手而不得,不由皱眉,多用了几分力道,到底将手收回来,同时又往后退了半步。 吴青脸上笑容僵住,双手还保持着捧着钟离山手的动作,空荡荡悬在那里,有些滑稽。 钟离山不等他再发什么神经,便抢先道:“若是你真的想在此处设下守城石阵,我也不拦你,你设你的便是,为何偏要将那铜柱拔除?” 吴青终是默默放下手,对钟离山道:“阵术需要找阵眼,奇门遁甲之术也讲求方位,我这守城石阵若要设下,也必须占据那个位置。” 如此一来,便又陷入僵局,陵洵低头想了想,倒是想出一个解决之法,再次上前对吴青道:“不论是奇门遁甲之术,还是阵术,我们总归是为了给这斩风关增加保障,倒无所谓究竟采用什么,吴二当家以为如何?” 吴青冷哼了一声,没有接话,不过显然也没有反对陵洵的说法。 陵洵心中稍定,知道这吴青还是讲道理的,便点头道:“好,既然两种方法只能存其一,那么很简单,择其优而取。只要吴二当家能证明奇门之术比穆先生设下的护城阵术更有效抵挡外敌,那么我便让人将这铜柱撤换下来。” 吴青道:“这又有何妨?你倒是说,该如何比试?” 陵洵道:“这简单,只要分别设下法阵和石阵,让人模拟突破,看哪个坚持得更久。” “好,这个方法好。”钟离山大喜,“比比看哪个方法更坚固,就用哪个。” 吴青却皱起眉,“这怎么比试?一次攻城要耗费多少人力财力?模拟两次攻城,风老板是银子多的没处使?” “这个好办,自然不是要真的攻城,而是在沙盘上演练,吴二当家觉得怎样?” 吴青原本就善于奇门巧技,经过这几个月闭关钻研,更是将奇门之术融会贯通,对他所设计出的石阵非常有信心,因而很快便同意了陵洵的提议,陵洵询问穆九,见他也没有反对,于是命人找来沙盘,按照斩风关处的地形布置,然后令双方各自展开攻击,并立下规矩,只要对方能破阵入关,便算是守城失败。 先是穆九在沙盘上布下了和实地一模一样的法阵,任凭吴青一方想尽办法,也无法突破法阵进入斩风关。紧接着又是吴青,只见他以石块作子,如排兵布阵般,按照奇门原理,密密麻麻在斩风关摆下一个类似于八卦阵的图形。 陵洵起初还没有太上心,然而等到这石阵渐渐成形,他却看得入了神,因为他竟从中看到一些阵术原理。陵洵也忘了和穆九之间存的芥蒂,习惯性去拉他袖子,低声问:“怀风不觉得此阵与阵术相似?” “阵术本就包括奇门一支,只是因为奇门遁甲之术更容易被没有阵法潜能的凡人掌握,传播较为广泛,主公觉得吴大人所设石阵似曾相识,也没有什么奇怪。” “是么?可是我也曾看过奇门遁甲之术的书籍,却不曾见过与阵术如此相像的。” 说话间,吴青已经将微缩的石阵在沙盘中布置好,穆九之看了一眼,便道:“无需试了,吴大人此石阵布局精巧,守城效力与穆某所设法阵不相上下。” 吴青皮笑肉不笑地看了穆九一眼,“空口无凭,倒不能让人以为是穆先生让着我,还是按照事先设计好的规矩来吧。” 第八十三章 于是陵洵只好命人去攻打沙盘中的“斩风关”,也是奇怪了,吴青布下的石阵看上去稀松平常,似乎处处有漏洞,可是按着奇门遁甲之术排布的石子,居然可以彼此照拂呼应,其中一个倒下去,立时又会有另一个补上,一旦企图强行闯入,便会被石阵牢牢困住,逃脱不得。 就连陵洵也觉得那石阵十分高妙,更别说对阵法之道一窍不通的普通人。 吴青见自己的石阵牢不可破,不由露出得意之色,直至那在沙盘上模拟攻城之人别无他法,再也想不出别的破解之术,才对穆九道:“看来穆先生的确是无法破开我这石阵。” 钟离山道:“你的石阵无法被攻破,穆先生的法阵也不能被攻破,这算是打了个平手吧?” “大当家的,这样判断可未免有失公允。虽然明面上石阵与法阵不相上下,可是我的石阵只要建成,便可一劳永逸,而穆先生的法阵,则需要每月由他加固。这样看来,岂不是我的法阵要胜上一筹?” 一些阵法书院的学生正要反驳,穆九却对吴青拱手道:“这次是穆九输了,愿将铜柱撤换,为石阵让位。” “穆先生,你本不必如此……”钟离山还想说话,却被穆九打断。 “钟离将军,吴大人所言也并非没有道理。我与主公毕竟只是客居于清平山,不可长期滞留,一旦我离开,山中并没有其他能够支持此阵的阵法师,这里的护城阵就不能用了,若是以吴大人的石阵取代,则更为妥帖。” 事已至此,便无需再踌躇,斩风关处终是换上了吴青的巨石阵,近百块两三人高的巨石屹立于斩风关关口,远远看去犹如神兵天降,石阵的内部机关完全由吴青亲自督造,最终的机关开关所在,除了吴青和钟离山,谁也不曾知道。 陵洵心里却始终放不下对吴青的怀疑,犹豫许久,才下定决心去找钟离山,将对吴青的种种怀疑说出。 “虽然我知道钟离大哥与吴二当家感情一向很好,有些话我本不该说,可是当年大哥困于京中,吴二当家并没有依照计划派出援手来营救。若不是大哥碰巧与我撞上,也许早已成刽子手的刀下亡魂。” 陵洵说着,便将曾派人暗中搜罗的证据拿出,放到钟离山面前,有那么一刻,他突然想到岳清将穆九可疑的证据交给自己时的情景,不由觉得,这画面竟是惊人的相似。 钟离山坐在烛火边,那一豆火光摇曳,晃得他脸半明半暗,他不说话,也不去看陵洵交给他的那些证据,只是静坐着,也看不出情绪。 “还有,我曾怀疑钟离大哥前些日子犯的头疼病也是人为所致。”陵洵说着,又从袖中拿出一本簿册,“这是我从厨房和采买处找来的账簿,上面记载了校尉以上级别的人每天饮食花费,我发现钟离大哥自从不再饮酒,便经常服用吴二当家送来的醒酒药膳,也就是从那段时间开始,钟离大哥经常觉得头疼难忍……” “好了,无歌,你不用说了。”钟离山忽然打断陵洵。 陵洵看了看钟离山,只好闭口不言。 钟离山扶着额头,闭上眼长叹一声,才道:“你还记得不久之前,我是如何向你提出对穆先生的怀疑?你当时又是如何回答我的?” 陵洵沉默,他那时刚知道穆九与恩公为同一人,两人是五行相配的阵法师,自然容不得别人说穆九半个不字。 “其实我对吴青也是一样的,尽管别人怀疑他,可只要我信他就好了。这种感情旁人无法明白,就算天底下的人都想要我死,也唯有他不会。这些事以后不必再提了。” 陵洵见钟离山态度如此坚定,便不好再说什么,唯有告辞离开,只是心中却在想,他当初那么信任穆九,最后不也证明是自己错了么。 但愿钟离山比他眼光好点,不要被情感蒙蔽。 待吴青的巨石阵落成,又是一个多月过去,在这期间,陵洵曾向钟离山建议,不如趁清平山已经积蓄了一点力量,来个先下手为强,出兵援助汉中,以免陈冰攻下汉中后直接将战火燃上清平山。 可是这个想法一经提出,便遭到以吴青为首的一干清平山老人强烈反对。许多人认为,既然清平山终须与陈冰一战,为何不以逸待劳,熬个三五月,等着汉中城破,凉州兵与汉中兵两败俱伤,再出师来个渔翁得利。 最终这提议也便不了了之,可是陵洵不知道为什么,常常站立于清平山西麓栈道,向汉中方向遥望,心底生出隐隐不安。 这一日,陵洵又站在栈道上,只向斩风关巨石阵看去,蹙眉静立良久。 山中本就清凉,即便是三伏天,也要比外面凉爽些,更何况如今已经进了九月底,晚上还是有点冷。 站岗的士兵换了一个又一个,不时有人上前询问,风爷是否有什么事要交代,陵洵却只是摇头让他们离去,说自己只是深夜无眠,在这里随便走一走。 到底为什么心事重重,无法安眠? 恐怕陵洵自己也说不清,或许是因为那渐行渐近的婚期,让他不知以何种态度对待穆九,又或许是担心汉中生变,清平山短暂的平静安逸被打破,更或许,是因为再有一个时辰,过了子夜,便是他真正的生辰。 当初为了掩藏身份,他除了改名换姓,连生辰八字也一并更改,活了十九年,自从经营起锦绣楼,他每年生日都是大操大办,邀请一票狐朋狗友,真正的生辰却只有自己度过,悄悄给故去的父母亲人磕个头,便算了事,连碗长寿面都不敢吃。 平时倒也没什么,可是今年恰好是他二十岁生辰。 弱冠之年,然而他上无长辈加冠,下无兄弟引入太庙,不得祭拜祖宗,不得祭告天地,难免心生萧索。心中荒凉,便更觉身体寒冷,山风拂过,陵洵忽然打了个寒战。 便在这时,有人将一件斗篷在他身后披上。 陵洵无需回头,也知道这人是谁,只因这是世上唯一能让他有所感应的人。 “你怎么来了?”陵洵淡淡地问,也不转身去看。 “我来陪主公。”穆九回答得也坦荡。 “陪我做什么?” “陪主公庆生。” 陵洵身形微顿,终于回过头看向穆九,点点头对自己说:“是了,你应该是知道我真正生辰的。” 穆九这时走上前,陵洵才发现他手中竟然提着一个食盒,他将食盒放在栈道内侧,便又退后,在稍远的位置站定。 陵洵忍不住嗅了嗅鼻子,“那是什么?” “寿面。” 陵洵心中微动,竟觉得冷冰冰的身体暖了起来,然而他并没有表现出来,只是不咸不淡道:“还有一个时辰,你这寿面准备得未免太早,恐怕时间到了,面也就凉了。” 穆九不置可否,只是看着陵洵淡淡地笑。 陵洵觉得别扭,转身欲走,“好了,我要回去了,你的心意我领了。” “主公这便回去,该如何行冠礼?” 陵洵停下脚步,“你这是何意?” 穆九这才缓缓上前,自宽袖中取出一只木匣,递给陵洵。陵洵狐疑地接过,打开之后竟发现里面躺着一根成色极好的白玉簪。 “此乃将军遗物,为历代镇南世子行冠礼时所用。” 陵洵拿着木匣的手微微颤抖起来,低头盯着玉簪,眼中酸涩,啪的一声将木匣关上,哽咽道:“所以这又有什么意思?人都没了,只留下一个物件,以为我会感激你吗!若不是你父亲……” “当年要害将军的人很多,贪狼王廷,朝中权贵,甚至是皇帝本人,我父亲也只是其中一枚棋子而已。” “所以你觉得你父亲是无辜的?” 穆九拂开衣摆在陵洵面前跪下,却抬头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他并非无辜,而我也并非有罪。我是主公仇人之子,所以我也只能是仇人?我又何其无辜?” 这正是陵洵无法面对自己的问题,穆九的父亲害死他满门,可是这又与穆九何关?但若是让他完全心无芥蒂地与他相处,他又做不到。 “你起来吧,我并不怨你。” 穆九起身,沉默片刻,又对陵洵道:“我知主公心结难解,因而今日前来,一是为将玉簪奉还原主,二是为辞别。” 陵洵心中猛地一抽,“辞别?你要去哪里?” “既然主公每次看到我便会激起心中隐痛,莫说婚事,即便只是维持主臣关系,想必也十分艰难。我想既然这样,不如就此各奔东西,永不复见。” 陵洵瞪着穆九,见他不似作假,忽然将心一横,转过身去背对着他,“也好,那你就走吧!不送!” 站了许久,他知道那人还在那里,心里的火气未免消解了几分,用余光偷偷往后瞥,喝问道:“你怎么还不走?” “既然要走,你我以后便不再是主臣,看在我曾为你启蒙,也可算是半个老师。” “要走就走,你唠叨这些屁话作甚!”陵洵忍不下去,连粗话都爆出来,转身对穆九怒目而视,却见穆九正深深凝视着他。 “少期,明日你便成人,我想为你加冠。” 第八十四章 午夜子时,呼啸的山风停止,原本暗无星辰的天空忽然云开雾散,现出一轮皎白皓月。寂静山林中升起万点荧光,好像夏天的萤火虫漫天飞舞,将大半山麓照亮。 陵洵跪坐于烽火台之上,穆九站在他身后,将他发髻缓缓拆开。陵洵的头发养得极好,满头青丝又顺又软,发簪一经取下,便没有任何阻隔地披落下来。穆九拿一把玉梳,一下一下替他梳头,从发根至发尾,动作温柔,完全不会弄疼他。 穆九梳得很慢,可陵洵心跳得却很快,眼睛里也映着那如碎星的点点荧光。 “弄这些做什么,也没甚意思。”他故作嫌弃,可是目光却无法移开,经常追着一点星火,看它从生到灭,由草木土地里来,到云端苍穹中去。扶摇直入九天的过程,似超出轮回的解脱,也似飞蛾扑火的湮灭。 穆九道:“将军世子行冠礼,本应高朋满座,鼓乐齐鸣。然而因情势所迫,世子无法将身份揭开,以致寒夜行礼,只你我二人。因而唯有以天地为宾,山间万物生灵为客,共贺世子加冠,才不会委屈慢待。” 天地为宾,万物为客,才不会委屈慢待。 陵洵不禁抬起头,仿佛置身于星雨之中。他微微闭上眼,想到这些年所经历种种,本是天潢贵胄,将门之子,却沦落到绣坊给人做衣织布,幼时受打骂,少时为赚钱铤而走险,常常朝不保夕,无时无刻不在担心被人识破身份,招来灭顶之灾。他曾立誓要复仇,要将陷害他陵家的人一个不留全部斩尽,然而到头来,却发现那个离他最近的与家仇相关的人,既是他所爱之人,也是他要结草衔环之人。 他的确很委屈! 他怎能不委屈呢? 然而若没有身后这个人,他的委屈要远比这更多,甚至能否活到今日都是未知。 陵洵眼眶发酸,感觉心里像堵着什么,因为怕眼泪流出,也不敢睁开眼。 穆九这时已经将他的头发重新束好,为他穿上事先准备好的礼服,手执发冠,轻声道:“非常之时,只得一切从简。陵氏子,洵,即日起,弃尔幼志,顺尔成德,敬尔威仪,淑慎尔德,惟愿眉寿万年,永受胡福。”说罢,为陵洵加冠,再以那根白玉簪固定住。 “礼成。” 最后这两个字,像是敲进陵洵心里,好像在那闷堵淤塞的泥沼中开出一个洞,周身的温度迅速从那个洞流出去。 “我走了,还望世子保重。”穆九的声音比平日要沙哑几分。 原本静止的风再次流动起来,熟悉的兰香越来越疏淡,陵洵终于睁开眼,却刚好看见穆九背对着他,沿着栈道越走越远,在他身前不远处,一个传送法阵浮现于半空,不知通往何处。 陵洵就那样看着穆九进入传送阵,连同法阵一起消失,却没有追上去,更没有出声叫住他。万点星辰重归于寂灭,月光隐去,火把重新摇曳跳动,一直不见踪影的巡逻卫士也走过来,他们见陵洵呆呆地坐在烽火台上,想上去说话,却又不敢,最后只好继续向前面去巡视。他们好像并没有看见方才的漫天荧光,就好像方才的一切,都只是陵洵一个人的幻梦。 然而陵洵面前的食盒还在,提醒着他刚才所发生的事都是真实的。 陵洵觉得身体快要冻僵了,才回过神,去揭食盒的盖子,只见里面放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长寿面,食盒底部有灵光流动,待陵洵将面碗取出,才认出那是个极为简单的,能够保存温度的法阵。 还有点微微发烫的面碗熨着陵洵冰凉的双手,他突然想起刚才曾质疑面会冷掉时,穆九唇边的浅笑,终于忍不住,一边大口将长寿面塞进嘴里一边哭出声来。 他起先也不知道为何会答应穆九,让他为自己行冠礼。刚开始还以为自己只是想有个人相陪,庆祝一次真正的生辰,后来又觉得若是不趁此机会行礼,会有愧于祖宗门楣。然而直到此时此刻,吃着混着泪水的长寿面,想着那人方才为自己梳头的样子,他才意识到,其实挖空心思找出那么多理由,不过是舍不得他离开。 他舍不得,即便要对不起枉死的父母族人,他也还是不想他离开。 “怀风,怀风……你回来吧,我不管了,我什么都不管了,你回来我们成婚吧!”陵洵一边说一边哭,到最后竟像是被人欺负狠的小孩子一样,坐在空无一人的千里栈道上,毫无形象地放声大哭起来,手里还拿着个面碗。 为什么直到人走了,他才想通? 老子做的事和儿子又有什么关系?他对他那么好,这世界上,双亲死了,姐姐死了,他到哪里再去找一个能对他这么好的人? 陵洵越想越伤心,越想越懊悔,可是如今已经不知道人去了哪里,叫他追悔莫及。如果他从此隐姓埋名怎么办?如果他再也见不到他了怎么办? 畅畅快快痛哭一场,陵洵将几个月来的郁结尽情发泄,直把一双眼睛哭得跟桃子似的,到最后眼泪流干了,还是懊悔不叠,一下一下锤着胸口,只觉得心像是被人揪住一样,又疼又没着落。 也不知道在这风口处吹了多久,陵洵哭没力气,靠着山壁睡过去,却在迷糊中觉得有人靠近他。 “怎么把眼睛哭成这样?” 陵洵听见声音,一个机灵醒过来,见了面前的人,瞪大眼睛,立刻不管不顾扑上去狠狠抱住,“别走!” 穆九想要将陵洵扶起来,却被他牢牢挂在身上,只好就这样将他抱起来。 陵洵似乎觉得光是两只胳膊不太保险,等穆九将他抱起,他连两条腿也一并盘在他身上,这下算是将人抓牢了。 “你答应我,以后只为我筹谋,只为我盘算,辅佐我,服从我,不得对我生出二心,不得背叛我,欺骗我,助我重振家门,手刃秦超老贼,让我治下百姓有衣穿有饭吃,阵法师不必再担心被捕杀,你答应我,我就既往不咎,让你留在我身边!”如此霸道强横又自作多情不要脸的话,却被陵洵说得理直气壮,他就这样目光熠熠地盯着穆九的眼睛,看似蛮不讲理,实在心有不安,似乎生怕在那双眼睛里看到回避。 然而穆九却只是微愣了一下,便缓缓扬起唇角,“好,我答应你。” “当真?你真的愿意?”陵洵舔了舔嘴唇,有些不敢置信。 “我愿意。”穆九认真地点头,似许下郑重诺言。 陵洵顿时觉得天地间繁花齐放,流星满天,到处都在炸开烟火,心中的欢喜几乎要冲破身体,他狠狠吻住穆九的唇,胡乱地撕扯他衣服,像是要将对方生吞活剥,然而很快他就被穆九反客为主,抱着抵在墙上。 两人热烈地亲吻,他们就像压抑许久终于得以宣泄的野兽,衣服一件一件被对方剥下,裸`露出的锁骨处均有五行印记显现,仿佛彼此感应勾通。陵洵从没有觉得如此满足过,到最后几乎意识模糊,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觉得身体被愉悦填满,四肢百骸通透舒坦。 第二天早上陵洵醒来,发现自己竟躺在床上,浑身酸疼。他呆呆地盯着床幔,许久都没有回过神。 昨晚上穆九离开之后,他居然做了个奇怪的梦,梦见穆九去而复返,两人还在西麓栈道上做了那种事,简直令他羞愤欲死。陵洵这样想着,却忍不住回忆梦里的情景,脸上一阵阵发烫。 那个梦太真实了,真实得连怀风身上的兰香味道都能闻到,就连现在,好像还不曾散去…… 陵洵这般想着,便将自己往被窝里团了团,他这一动,身体却僵住了,极其缓慢地回过头,差点把魂吓飞了。 这这这,穆穆穆怀风?! 陵洵差点从床榻上滚下去,却被身边的男人伸手一捞,又给搂了回来。 穆九不曾睁开眼,只是唇角微勾,陵洵窝在他怀里,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跟只受到惊吓的兔子似的。 原来竟不是梦!不是梦不是梦!陵洵心中疯狂叫嚣着,伸出一根指头,小心翼翼地在穆九鼻尖上戳了戳。 穆九睁开眼。 陵洵傻看着他,口中喃喃:“真不是梦……” “主公醒了。” 这一声彻底将陵洵惊醒,紧接着他便有种五雷轰顶的感觉。 妈的,他居然被人给上了!这和他设想的不一样! 见陵洵不说话,穆九欲起身,“既然主公已醒,便起来吧。” “等等!谁让你起来了!”陵洵冷冷地看着穆九。 穆九微愣了一下。 陵洵却已扑向他,“昨晚的不算数!咱们得重来一次!” 谨言一早就收到他家先生的吩咐,令他去通知阵法书院,今日告假一天,临时请了清平山中其他阵法师代课。谨言去过阵法书院后,又顺道去山下的庄子,找小凡子的奶奶拿点心。这点心是先生之前拜托凡子奶奶做的,说是要送去给方珂,而凡子奶奶也有东西托谨言送去给小凡子。 因此谨言拿了点心再回到山上,已经是日上三竿,行至阵法书院时,正赶上午休,他老远就看见小凡子正站在路边与人说话,那人应是个和小凡子差不多大的少年,光看身影有点陌生,认不出是谁。 “和穆先生说说,他不能眼看着你浪费才华,一定会帮你的!”小凡子的声音传过来。 待走近了,谨言才认出那少年,原来是吴青的徒弟樊诚,因他总是跟着吴青闭门不出,很少见面,所以方才没认出来。此时樊诚正看着阵法书院的方向,眼中流露出向往之色,眉头却皱得紧紧的。 “阿凡哥,阿诚哥!”谨言上前见礼,并将凡子奶奶托他带上来的东西交给小凡子,随口问:“聊什么这么起劲,老远就听见你们的声音。” 樊诚没有说话,小凡子则是愤愤不平道:“还不是那个吴二当家!阿诚明明也有阵法潜能,将来应是阵法师,可吴二当家偏偏要拘着他,不让他来书院学习!” 樊诚却急了,“阿凡,不许在背后非议我师父!” 小凡子做了个鬼脸,偷偷冲谨言吐舌头。 “好了,我出来得已经太久了,怕被师父发现,这就回去,你千万不要和穆先生提我的事,知道么!”樊诚恋恋不舍地最后看了一眼阵法书院,就要离开,却不忘叮嘱小凡子。 “知道了!我不说成吧!你也按照我教给你的方法多多训练,穆先生说了,若是有阵法潜能的人一直得不到启蒙,久而久之便会失去这能力。” “好,我心中有数!”樊诚一边说一边往回走,冲两人挥手,未料却看见小凡子和谨言齐齐变色,直盯着他身后,樊诚心中忽生不好的预感,正要转身,却被什么东西劈头盖脸抽过来,只听啪得一声响,脸上顿时*辣的。 “我之前是怎么和你说的?不许靠近这里,你拿我的话当耳边风吗?”吴青面色铁青地瞪视着樊诚,表情近乎扭曲,他手里拿着一根皮鞭子,方才就是用它抽了樊诚。然而一鞭的惩罚显然是不够的,还不等樊诚说话,他便又抡起鞭子,一下一下,将樊诚打得皮开肉绽,在地上不停翻滚。 “师父,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樊诚哭求道,翻滚躲闪间,怀里掉出一本书,吴青劈手夺过来,低头看了眼,面色更是难看,气得几乎发抖。 “好,居然背着我藏这种邪魔外道的书,看我今天不好好收拾你!” 小凡子和谨言上前阻拦,这边响动也吸引了越来越多的人,吴青冷冷看了这些人一眼,像抓小鸡崽子一般提起樊诚的衣领,就要往回走。 “吴二当家!”谨言喊了一声,想要上前拦着。 却被吴青甩了一句,“我教训自己的徒弟,还容不得外人指手画脚。” 樊诚跌跌撞撞地被吴青带走了,小凡子担心樊诚被他师父打死,忙去找钟离山,谨言也加快脚步往穆九的住处走。 他估摸着先生这个时间肯定早已起床,没想到走进院子,却发现起居的厢房房门紧闭,里面静悄悄的。 莫非还没起? 别是生病了吧? 谨言不免担心,正要上前叩门询问,却听身后有人叫他,竟是穆九。而更让谨言吃惊的是,他家先生此时竟提着一个提篮食盒,依然穿着内衫,只随意披了一件外袍。 “先生,您起来了。”谨言向穆九行礼,却有点疑惑地回头又往厢房里看一眼。 “嗯,交代你的事情都办妥了?”穆九眉眼温和,似是心情极好。 谨言简单回禀过,正想和穆九说樊诚的事,便在这时,厢房的门突然打开,谨言吓了一跳,未料里面会有人,更不会想到,这人居然还是他们主公。 只是今天的主公和往日相比,格外不同。 眼睛好像格外水润了一些…… 第八十五章 陵洵也同穆九一样,身上只穿了内衫,面色潮红,似有愤然之色。谨言看着他,再看看穆九,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就像所有撞破主人隐秘的下仆,立时紧张得不会说话。 “还有事要禀报?”穆九已经提着食盒向屋内走。 “是……没,没了。”谨言本想点头,又将脑袋摇成拨浪鼓,转身就要跑。 “回来。”陵洵却将谨言叫住,“到底什么事?” 谨言偷偷拿眼睛去看穆九,陵洵“啧”了一声,“你看他做什么?不就是看见你家先生给我暖床,这有什么好害怕的?” 穆九笑着看了陵洵一眼,也不反驳,只对谨言道:“主公在问你话,怎么不答?” 谨言被这两人一唱一和的,快要腻歪死了,明明前几天还是避而不见,也不知今天是怎么了,于是只好硬着头皮留下来,将方才樊诚与吴青的事向两人禀报。 “阿凡哥已经去找钟离将军了,不知阿诚哥会不会有事。”谨言将前后因果交代清楚,这才如释重负地默默退下去。 陵洵脸上原本还带着惫懒之色,听着听着却皱起眉,“这吴青近来是越来越不正常了,以前他虽然讨厌阵法师,却不曾这般明显。对人刻薄了些,但是对樊诚还是不错的,别是他闭关修炼的那什么奇门遁甲之术有问题。我们还是去看看。” 穆九却不赞成地摇头,“这件事主公管不了。” 陵洵急了,“总不能放任樊诚被吴青打死吧?” 穆九道:“若是我没有料错,钟离将军此时应已经插手,因此主公不必再去,吴二当家的事,终须钟离将军自己去解决。” 陵洵越想越觉得吴青这人是个麻烦,偏生钟离山处处回护,根本没人能管得了他。不得不说,自从吴青出关开始干涉清平山内务,最近隐约显露出不太平的迹象,特别是那些看他和穆九不顺眼的人,更是以吴青为首,处处与他们作对。 照此下去,清平山恐怕会被搅成一锅烂粥,原本向好的势头也要后劲不足。 诚如穆九所料,吴青在阵法书院门口当众鞭笞徒弟樊诚的事,很快传遍清平山上下,钟离山对此大为愤怒,和吴青狠狠吵了一场,据说钟离山摔茶碗而去时,吴青脸色比纸还白,只因钟离山在出离愤怒中,说了让吴青滚出清平山的话。 经此一事,吴青似乎安静了不少,又开始深居简出,直到这一晚,十月十日,距离陵洵与穆九的婚期还有五天,陵洵因为临时想起有事要与钟离山商量,便去前往他所居住的后山。 这还是陵洵第一次在这么晚的时候找钟离山,很担心他是不是已经睡下了,因而特地不叫人通禀,而是自己走到他住的院子,原是打算看一眼,若钟离山已经休息,他就不再打扰,却没想到,在院子里看到跪着一人,正是多日未曾见的吴青。 “山哥,是我做错了,我会改的,你不要厌恶我。” 吴青跪在院子里,对着钟离山已经熄了灯的房门说话,声音哽咽沙哑,似是说了很久,陵洵本不想听人家的隐秘,可是架不住心中实在是好奇。 照理说,若只是吴青当众鞭打樊诚,钟离山生气是肯定的,却不至于说出让吴青滚出清平山的话。那么那天吴青到底是如何惹到了钟离山? 好奇心终究战胜道德,陵洵驻足原地没有动,只听吴青继续道:“山哥,我以后只将喜欢放在心里,我们还做兄弟,我也不会再提到那个女人……” 吴青说到这里,紧闭的房门呼啦一下被打开,钟离山披着衣服站在门口,面色阴沉。 “吴青,我再警告你一次,以后不要用‘那个女人’称呼小真,她是你嫂子,不管是活着还是死了,永远都是。” 吴青见钟离山肯出来见他,已经是欣喜若狂,哪里还在意钟离山是不是对他冷眼相向?他膝行着向钟离山爬过去,拉住他的下袍摆。 “大哥,你终于肯见我了!我错了,我不说了,我一会儿就去嫂子的坟前给她磕头!” 钟离山眉头拧紧,借着月色,陵洵这时终于看清楚他的脸,心里却是一惊。这深秋时节,钟离山身上却只穿着极薄的单衣,饶是如此,额头依然布满细汗,双颊也有些不正常的红晕。 “你起来吧,不要跪在地上说话。”钟离山似乎觉得吴青抱着他的腿极为不适,几次想要将他踢开,却还是忍住了。“我上回说得也是气话,你不必往心里去,只是以后别再偏激行事,也不要拿樊诚那孩子出气。” “是,你的话我都会听,我以后再也不惹你生气。”吴青带有几分讨好地说,尽管已经站起,手却还拉着钟离山的衣袖,陵洵冷眼旁观,怎么看都有几分别扭,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竟觉得那吴青举手投足间,徒增几分媚态。 “好了,你回去吧,我也要睡下了。”钟离山一甩手,不动声色将吴青推开,退回自己的房中。 吴青吃了闭门羹,却不沮丧,反而因为今天钟离山肯出来和他说话而有些愉悦,陵洵在他转身之际就已经施展了隐匿的阵术,因而吴青也并未注意到他,只是脚步轻快地踏在月色中,好像一缕悠悠荡荡的魂。 十月十五,终是到了这一天。 因陵洵已经彻底想通,不再执念于穆九的身世,两人之间的感情可谓是一日千里,不过在大婚之前,除了那荒唐一晚,他们便再也没有逾矩,穆九坚持要等到新婚之夜,可是陵洵食髓知味,难免经常看着穆九心思荡漾,所以这一天,也就是在他的日夜期盼中到来的。 陵洵天不亮就醒过来,辗转反侧再也睡不着,只要一想到他和穆九从今以后将结为一体,再也不会分开,心里就暖乎乎的,像是被掺了蜜的温泉泡起来。 两个男人结亲原本十分稀奇,但若是套上个阵法师的身份,好像也并没有那般难以接受。清平山附近的老百姓都感念于穆九与陵洵的恩德,因此大家都对这门婚事报以十二万分的支持,但凡有谁敢出来说嘴,就会被斥责回去——嫌弃人家风爷和穆先生,有本事你别吃用阵术改良过的米面啊! 因为都是男子,所以也没有什么迎亲送亲之说,陵洵和穆九只是各穿一身喜服,一个从清平山下来,一个从清平镇的城门进入,沿路都有人相送,大家敲锣打鼓放鞭炮,向两边的小孩撒糖豆,家家张灯结彩,弄得好像过年一样。 待两人在清平山下一座月老庙相会,便借着月老的地界行了礼,不管男女老少,都可以来观礼,钟离山亲自为陵洵和穆九主持,于清平山下大摆流水宴。 忙了一日,等到他们再回到清平山上,已是黄昏时分,陵洵和穆九来到陵姝的坟前,陵洵给姐姐倒上三杯酒,笑着说:“阿姊,你看,我今日成婚了,就是这个人。” 穆九也跟着陵洵倒上三杯酒,在陵姝坟前跪下来,燃起三炷香,向陵姝亡魂发誓:“我会待他好,请阿姊放心。” 陵洵听穆九叫他姐姐阿姊,心中又苦涩又甜蜜,冲他姐磕了三个头,在心里默默恳求,让她在那边如果见了父母,一定要多多美言,不要怪他不孝。 “新郎官出来了!哎呦快点快点,就等着你们了!” 陵洵和穆九从后山一出来,便听见王大等人鬼哭狼嚎地叫,还不等说话,被不由分说拉进人群灌酒。 才喝了两杯,穆九便将陵洵的酒夺过去,一众山匪立刻不干了,却听穆九意有所指道:“今夜,他不可喝多。” 众人“哦”的一声拉得长长的,均是一副了然神色,不知是谁说了一句:“也对,寻常夫妻总会有一个在洞房里守着,如今两个都在外面喝酒,灌醉了可怎么圆房啊!”说完便引发一阵哄笑,山匪们都是没有节操的,玩笑开起来荤素不忌,闹得整个山间都要被吵嚷欢笑声填满。 大家不让陵洵喝酒,却变本加厉开始灌穆九。穆九来者不拒,从杯到碗,再到酒坛子,最后都把一众山匪喝得眼直了,居然也面不改色。 “好哇,原来咱们穆先生深藏不露!真是人不可貌相!” 此时穆九正一手拎着酒坛,仰头往嘴里倒,喜服的一叶下摆被他系在腰上,宽袖用红绳缚成窄袖,为了维持身体平衡,他脚踩一张小胡凳,没拿酒坛子的手撑在腰上,全然没有了平日里的书生气度,反而显出几分豪迈,不停引来众人叫好。 “你们还别说,穆先生这喝酒的气势,我只在贪狼见过一回,他们那边的人喝酒也是这样论酒坛子的,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女子都能喝上他十几坛!” 陵洵也看得入了迷,根本无法将目光从穆九身上移开,只觉今晚的穆九与平日格外不同,看着看着,他的脸又烧起来,忙抢上前,不让人再灌他,谁料山匪们全都是人来疯,他这一掺和,顿时又引火上身,被人簇拥起来闹。 热火朝天的喜酒宴上,似乎每个人都很兴奋,在这热闹的场景里,对影自酌酒断愁肠便成了某种不合时宜的玩意儿。 吴青一杯一杯给自己倒着酒,喝得醉眼朦胧,只觉满世界的热闹都与己无关,他眼睛里能看到的,唯有一人而已。 钟离山今晚上也很高兴,喝了不少,此时正和阮吉等人说话。 吴青早已将这人的五官身形刻进了心里,可是却永远看不够,此时他看着看着,眼睛竟然模糊了,只觉得老天特别不公平。 为什么同样是一个男人喜欢上另一个男人,人家却能得到回应,而他却只是个笑话?为什么同样是钻研阵术,人家却可以上天入地,行那神乎其神之事,而他却只成了个做机巧零碎的匠人? 为什么呢?为什么他就要什么都求而不得,而别人都可以坐享其成?为什么他永远都是那个可以轻易被取代的人,任凭谁都可以在那人心中占有一席之位,却唯独他不行? 吴青不知道自己这样独饮了多久,直到看见钟离山起身离席,身形似有摇晃,他那没有光亮的眼,竟忽然烧起火,唇角的笑容搀着酒意撕扯开,显出狰狞诡异的样子。他晃晃悠悠站起来,走向钟离山。 “山哥,今夜你又喝多了,我不是说过么,不要再多饮,我这就扶你回去休息。”吴青在钟离山耳畔轻声软语,像是在规劝,却更像是蛊惑。 钟离山喝得神志不清,走路也不太稳当,原本扶着他的两个小兵被吴青打发走,他只能以手抓着吴青的手,指腹无意识地在他细白的手上摩挲,竟带上几分暧昧的意味。 吴青唇边笑容愈盛,半拖半抱,将钟离山送回他的住处。 钟离山身体高热,像是一块烧熟的烙铁,能在吴青身上索取清凉,似乎让他觉得很舒服,因而他忍不住在吴青身上磨蹭。 “山哥……”吴青将钟离山放倒在床榻上时,说话的声音都在微微发抖,将他的大掌拿起来,轻轻贴在自己的脸上,眼中满是痴迷和爱慕,“山哥,你看看我,其实我也很好,你看看我……” 钟离山微睁开眼,似乎恢复了一点意识,但还没有完全清楚,只本能地用手摸了摸吴青的脸,喃喃道:“阿青,你的脸,变得越发光滑了……” “是啊,所以男人和女人又有什么区别呢?妻子能做的,我也都能做……” 钟离山身体似乎发生某种反应,呼吸越发粗重,然而当吴青的唇贴在他唇上,他却瞪大眼,脑子里瞬间清醒了,猛地将吴青推开。 “你在干什么!”他不可置信地看着吴青。 吴青被钟离山推得跌坐在地上,却浅浅笑着,锲而不舍又凑上来,“我在干什么,你不知道么?你不是也有感觉了吗?” 钟离山从床上坐起来,当吴青又要向他黏上来,终于毫不客气一脚狠狠踹出去。他本是习武之人,这一下又用狠了力道,正中胸口,竟将吴青踹得直接吐出一口血来。 “原来你真的给我下了药。”钟离山想到这些日子身体的躁动,顿觉怒不可遏,看吴青像是看着一个不认识的人。“可是我一直也没有再吃你给我的东西,怎么着的道?” 吴青被自己的血呛得咳嗽,一边咳嗽还一边看着钟离山笑,“你想知道啊?那就和我亲热啊,你和我上`床我就告诉你。” “吴青你是不是听不懂话?我说过了,你我都是男人,都他娘的是带把儿的,怎么……”钟离山说到一半,突然停住了,两眼直勾勾盯着吴青的两腿之间,脸上的血色瞬间退得干干净净,仿佛活见了鬼。 吴青脸上还是保持着笑容,目不转睛看着钟离山,声音轻得近乎耳语,“是啊,山哥你是和我说过。可是你看,我现在不是男人了啊……” 钟离山最后残留的酒意也被吓得半点不剩,他脑子里现在只有一个念头——吴青疯了。 “山哥,我为了你,把我身上多余的东西弄干净了,这样你是不是就能接受我了?你知道我多喜欢你吗,我从小就喜欢你,你为什么从来都不肯看看我……”吴青一边说,一边爬过来,伸出舌头轻轻舔`弄钟离山的手指。 钟离山整个脑子都是木的,待反应过来指尖冰凉凉的濡湿,觉得全身的汗毛都要竖起来,啪的一个耳光抽过去。 “恶心,太恶心了……你给我滚出去!滚!”钟离山理智全无,身体颤抖着对吴青吼出这句。 吴青一边的脸立时肿了起来,脸上终于没有了笑容,只是呆呆地看着钟离山,落下泪来。 为什么,就还是不行呢? 都已经做到这种地步了,却还是没有希望…… 第八十六章 喜宴将尽,沸反盈天的清平山也在一片宾主尽欢中缓缓沉寂,就连各处岗哨守卫也都在这喜庆的氛围中疏懒了,或是缺勤偷偷跑去讨酒,或是倚着矛戈打盹睡觉,只偶尔两个醉鬼还能勉强支撑着走路,也摇摇晃晃满口胡言,不知今夕何夕。 吴青一个人从钟离山住的地方出来,袍子被山风吹得猎猎作响,觉得身冷心也冷,山路两边悬挂的大红灯笼刺得他眼疼,被凉飕飕的风一晃,像是红眼的恶鬼。 他也不知道要往哪里去,任凭双腿无意识地推着向前,脑子里一遍一遍,只回响着钟离山那最后的“恶心”二字。 他居然说他恶心。 吴青刚开始表情麻木,到最后竟呵呵笑出声。他从四岁那年被钟离山救起,便跟在他身边,跟他学说话,学认字,即便那个时候钟离山也认不得几个字。因为钟离山个子高大,打架厉害,街上的小混混们也没人敢再欺负他。转眼间便是二十余载,他从跟在他身后,只能仰视他的背影,慢慢变得和他几乎一样高,而钟离山也从那个“强壮厉害的小哥哥”,变成他的大当家的。 他们曾经沿街乞讨,即便只有半块馒头,钟离山也要让给他吃,他跟着他走南闯北,跟着他落草为寇,只要是他的选择,他都会毫无保留地支持。他们原本是世界上最亲密无间的人,直到他娶妻生子,对他慢慢疏远。而如今,他居然说他恶心。 眼睛不会骗人,在那一刻,他清清楚楚地在他眼中看到厌恶和恐惧。 吴青也不知走到了什么地方,却忽然在对面的山道上看到两个穿着红衣的人影,其中一个将另一个抱起来,原地转了两圈,那个被抱起的人放肆地大笑,笑声在山谷间荡起回音,好像将整个清平山填满,满得容不下他这样一只孤魂野鬼。 为什么天底下的人都可以得到幸福,却唯独他不可以? 吴青的确是想不通,原来这世界上总是会有一些幸运的人,也有不幸的人。他只是越想越觉得愤怒,越想越觉得不甘,恨不能让所有人和他一起,就在这一刻死了,如此一来,也就没有不幸与幸运的区分。 这个想法一经冒出,就像寒冬腊月里的冻疮,就算赶走,也只是暂时的,它总会回来,带着丑陋和瘙痒,鼓动着埋藏在心底的疯狂念头。 或许是疯狂带给了吴青片刻的清醒,他终于认出他这是走到哪里。 只见那高耸林立的巨石林,在月光下映出惨白清冷的纹路,此处正是西麓关口——斩风关。 因为有石阵驻守,斩风关此时并没有留太多人站岗,只有一个十七八岁大的小兵,正百无聊赖地在哨塔上数星星,这一晚上他也没见到什么活人,因而一看到吴青,便分外兴奋,远远招呼了一声,从哨塔上登登登跑下来。 “原来是吴大人!今天是风将军大喜之日,怎么没去喝喜酒,反而到这里来了?”小兵似乎很健谈,因为他是后来从山下村镇里招募的兵士,因此在称呼上完全遵从了穆九的要求,已经听不出匪话。 吴青自然是不喜欢这样的称呼,还不待发作,忽然听见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便与那哨兵一同看去。 这夜半三更,会有谁打马而来? 小兵似乎有点紧张,目不转睛地盯着夜色中慢慢走近的人影,等到看清马上的人,却是大呼一口气。 “这个人我认识,是我们在汉中的眼线……” 然而还不等这句话说完,小兵便彻底呆住了,因为那马上之人才行到跟前,便陡然从马背上摔下来,小兵忙冲过去,却发现那人身上竟已被鲜血染红,显然是撑着最后一口气才到这里。 “去,快去通知将军……汉中城破,陈冰正带领四十万大军,准备夜袭清平山!” “什么?汉中城破?这,这怎么可能?不是说还应该有至少三个月吗?!”那小兵吓傻了,急切想再问几句,然而那通信兵却只是呕出一口血,再也没气了。 汉中破了? 吴青心里不断重复着这句话,不禁抬头看向汉中的方向,只见那处天光大亮,半空中有一道闪电似的光痕,由穹顶横亘地面,只是与闪电不同,那光痕是长久地挂在半空的,好像整个天空被打破,留下一道深深的裂痕。 光痕的亮光直映入吴青的眼睛,好像也让他的瞳眸深处染上妖异的光彩。 “不行,我得立刻去通知钟离将军!”小兵转身就要跑,却没有注意到,正站在他身后的吴青,手中已不知不觉多了一柄匕首,就在他转身之际,一剑封喉! 这年轻的兵士恐怕到死也不敢相信,会被自己的人抹了脖子,眼睛还不可置信地圆瞪着。 而吴青站在两个死去的士兵旁边,将目光从汉中方向收回,转身看向斩风关的巨石阵,缓缓勾起唇角,眼中却流露出似癫若狂的奕奕神采。 陵洵和穆九被人闹过一晚,终于到了“送入洞房”这一步,因为大多数人都对穆九报以敬畏之心,再加上又在酒宴上灌了他那么多酒,也就不敢真的再放肆,只闹了一会儿便散了。 穆九是在陵洵的搀扶下回的房,他几乎是将身体全部重量摊在陵洵身上,弄得陵洵这一路累得不轻,好不容易打发走了“跟屁虫”们,关上门,正要长呼一口气,回头却见穆九正趴在桌案上,冲他淡淡地笑。 “你这是醉了,还是没醉?”陵洵过去,也隔着一张桌子和穆九对趴,还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 “你猜?” 陵洵心道,这必定是醉了,不然以穆九平日为人,又何尝会开这样的玩笑? 穆九却好像猜出他心思,轻轻牵起他放在桌案上的手,在掌心捏了捏,“若是我不醉,那些人又如何能这么快就走?” 陵洵仔细观察穆九,果然不见他再有半分醺然之色,便惊呼道:“原来你是装的!可是不对啊,你明明喝了那么多酒?为什么没有醉?” 穆九似故意逗弄陵洵,明知故问道:“想知道我千杯不醉的原因?” 陵洵忙不迭点头,“想知道。” 穆九道:“好,那便陪我去西麓栈道上走走,我再告诉你。” 陵洵脸立刻红了,自从那天晚上,西麓栈道在他们之间,似乎有着格外特别的含义,让陵洵总是羞于提起。 “不是我有意卖关子,实在是在此处无法展示。” 陵洵被穆九那戏谑的表情激怒,一拍桌子道:“去就去,谁还怕了不成!” 于是两人就在大婚之夜,披星戴月地穿着大红喜袍往西麓栈道走,陵洵觉得冷,穆九便在半空随意划了一个阵符,令两人周围结了一层保暖的结界。陵洵看得眼热,说要学习这个阵术,这样以后便不怕冷了,穆九便耐心教他阵术的口诀和符文。 陵洵认真听了半晌,忽然道:“那晚的长寿面,我看你为了让面不会很快冷掉,也是用了阵术,与这个阵术是同一个吗?” 穆九点头,“原理相通,只是个别地方有些区别。” 陵洵心中大喜,那晚穆九用来给面保存温度的阵术,他事后有认真学过,因而很快触类旁通,将穆九传授的阵术学会,还现学现卖,为两人施术。 “有没有觉得暖和起来了?”陵洵很兴奋,现在他学习阵术是越来越快了,只要不是太难的基本看一遍就能上手。 穆九笑着点头,然后又道:“其实主公不必学这个阵术。” “为什么?” “因为有我在这里,会为主公施术。” 陵洵愣了片刻,才意识到穆九居然说了一句大大的情话。这分明是在说,只要有他在,温暖就在嘛! “可是你也有顾及不到的时候啊。”陵洵牵起穆九的手,晃了晃,“只要有我在,也必定不会让你觉得寒冷。” 穆九被陵洵说得微怔,随即笑起来,也没有再说什么,只是一直侧过头去,目光始终不离陵洵。 “我累了。”终于走到西麓栈道附近,陵洵却耍起赖皮,“有没有什么阵术,可以不让我这么累。” 穆九想了想,认真点头,“有。” “什么,快给我看看!我保证,只要看一次我就学得会。”陵洵磨拳霍霍,已经做好了偷师的准备。 然而穆九这次并没有画什么阵术符文,而是直接微蹲下`身,将陵洵抱了起来,还原地转两圈。 陵洵受了一惊,随即哈哈大笑,虽知道自己被捉弄了,可是心中的甜蜜却几乎要溢出来,连拍着穆九的肩膀道:“你这是什么阵术!” 穆九还抱着陵洵不肯放,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笑着回答:“一学就会的阵术。” 陵洵脸更红,被穆九逗得乐不可支,连声道:“好了好了,那你放我下来,倒是让你看看,我能不能一学就会。” 穆九果然依言将陵洵放下,陵洵立刻摩拳擦掌,上前环住穆九的腰,往上用力抱,却没有抱动,只觉穆九似有千斤重。 第八十七章 “你这是吃了秤砣么?”陵洵一脸不可思议,甚至狐疑地往穆九身上摸了摸,查看他是不是身上藏了东西。 便在这时,穆九身上忽然显现出淡蓝色光芒,几处人体大穴都有符文在闪烁旋转,不断有发着蓝色光晕的物质从符文阵眼中散出,柔软又飘逸,待离开穆九的身体,便消散得无形。 “这,这是什么?”陵洵看得出神了,想用手去碰一碰那些淡蓝色的发光物质,没想到却摸了个空,发现那些东西竟然只能用眼睛看到,却好像没有实体。 “这是酒。” “酒?”陵洵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是你方才喝下的酒?” 穆九点头,“还记得我曾和你说过,世间万物皆由五行元素组成,这些酒虽然看上去是被我喝下,实际上却被我用阵术转移出身体,只是寻常人看不到,在山中有护城法阵影响,你也没办法看到,只有这里,因为斩风关是阵术缺口处,阵术才得以显现。” 陵洵觉得神奇,但很快注意力便被穆九后半句话吸引,不免担忧,“真的没关系吗?阵术不完整,护城大阵的效力就会大为削减,我实在是不放心吴青,总觉得他这几天神色不太对。” 穆九道:“他的巨石阵虽然无法与其他几处法阵形成守望关联之势,却也暗合奇门,不至于毫无抵挡之力。” “我倒不是怀疑他那巨石阵抵不住外敌,我是不信任他这个人。”陵洵说着,目光下意识往斩风关处看,却渐渐变了脸色,皱眉道:“嗯?奇怪,我明明记得站在这里,应是能看到斩风关的巨石,怎么今晚看不到了?难道是夜色太深的原因?” 穆九听了,也跟着往斩风关那边看,忽道:“不对,那里根本没有巨石!” 这句话仿佛那激起千层浪的石头,让陵洵心头一跳的同时,也彻底将清平山安逸寂静的夜色打破。 先是惊雷般的一声炸响,整个清平山西麓都跟着摇晃起来,穆九第一反应便是将陵洵护在怀里,用极快的速度在半空划了一个阵术符文,将山崖上落下的碎石拦阻住。陵洵被穆九揽在怀中,越过他肩膀看到了令他近乎窒息的一幕—— 只见清平山西麓对面,原本漆黑的夜空忽然有火红色的光点出现,那光点一开始只是零星几点,好像佛堂里香案上的一点星火,然而很快那光点便越来越多,最后密密麻麻汇聚交融,竟在半空显出一个巨大的“死”字。 “那是什么!”陵洵声音轻得近乎耳语,只觉喉咙发干,心口发凉。 穆九回头看了一眼,面沉如水,“有人在攻击清平山的护城大阵!” 与此同时,清平山中熟睡的人也都被那地动般的巨震惊醒,迷迷糊糊,还以为是在做梦。 “不好了!有人攻进来了!”有哨兵跌跌撞撞在栈道上跑,大声疾呼,有种丢盔卸甲的狼狈。 数万光箭如暴雨般自夜空中落下,带着血红色的光尾,将夜空也染得和血一般颜色,奔跑中的哨兵被万箭穿心,扑倒在地,而将他射成筛子的红色羽箭却渐渐消失,好像从来不曾存在过。 远远有人吹响进攻的号角,数以万计的喊杀声汇聚成海,轰隆隆地推倒了斩风关脆弱的布防。铁骑和人潮如决堤的水,疯狂地涌入清平山内部,穿着玄衣的凉州兵挥舞着长刀,像是收割稻谷一般,收割着清平山兵士的头颅。许多清平山将士连衣服都没来得及穿,就在半醉半醒中丢了性命。 “我们得去斩风关!吴青这个叛徒,一定是他把凉州兵放进来的!那巨石阵的开关只有他和钟离大哥知道!”陵洵在一片乱象中找到一匹马,就要冲去斩风关,却被穆九拦住。 “已经来不及了,现在只有退进虎口关,守住第二道关隘再说。” “虎口关?不行,那样虎口关以外的村镇怎么办?” “今天清平山上下全都喝得烂醉,根本没有战力,若是不肯退后一步筹谋,只怕我们全都要死在这里了。”穆九难得严肃,拉住陵洵的马缰绳,纵身跃上,一拨马头,转向虎口关行去。 陵洵心里焦急,却也明白穆九说得没有错,那斩风关风力强劲,本来就是天然的“攻势”,当初穆九立铜柱布守护法阵时,着实花费了不少功夫,还要在铜柱上镌刻符文,如今这匆忙之中,简直万事不利,又怎么可能迅速将那缺口处补起来?因而他很快恢复了冷静,也不再坚持要去斩风关。 “凉州兵来了,说明汉中已破。可是汉中怎么这么快就被破了?你不是说你给他们送去的护城阵法,足以拖上一年有余?” 穆九道;“我的法阵能保汉中一年无虞,如今城破,只有一种可能。” 陵洵问:“什么?” 穆九沉声说:“陈冰找到了能解我那护城阵术的阵法师。” “风爷!您没事吧!”陵洵和穆九在乱箭中纵马驰骋,远远看到两道人影,如鬼魅般飘来,正是方珏和方珂一对兄弟,两人仗着高超的轻功,倒也能游刃有余,却都是焦灼神情,直到见陵洵安然无恙,才松了一口气。 “我没事,岳掌柜呢?怎么两个都出来了,没人保护他?” “岳掌柜已经撤退到安全地带,他吩咐我们来找风爷。” “不用管我,通知所有人,速速退进虎口关!去帮那些来不及撤入的村民!”方珂和方珏见陵洵有穆九护着,倒也用不着他们,便领命而去,一路高声呼喊,让大家快点退入虎口关。 若是陵洵没有记错,小凡子和他奶奶就是住在虎口关和斩风关之间,也不知道小凡子能不能护住他奶奶,正这样想时,忽然在前面不远处看见小凡子,正拉着牛车往前跑,他奶奶正坐在牛车上,他时不时手指掐诀,施展一些防护的阵术,虽然时时因为术法生疏而险象环生,到底还是抱住他自己和奶奶没有受伤。 “风爷!穆先生!”小凡子听见马蹄声,回头见是陵洵,立刻露出喜色。 “集中注意力,不要分心!”穆九大袖一挥,掠过阵术的符光,为小凡子和奶奶挡去了一拨箭雨。“把奶奶送到虎口关之后,通知书院所有学生,到神石峰下集合!” “是!”小凡子对穆九可谓是言听计从,当即如领了军命的将士一般,郑重应诺。 “怎么不见钟离大哥?”陵洵这一路都没见到钟离山,心中忽然生出不好的预感,此时清平山所有人都跑出来了,村夫农妇,山匪兵士,简直鱼龙混杂,乱成一锅粥,他看一个面熟的小兵,似是在钟离山身边当亲卫,便将人一把抓来问话,“可见过钟离将军?” “钟离,钟离将军已经带着一百轻骑前往斩风关了!” “胡闹!一百轻骑顶什么用?陈冰的军队已经进来了!他们还带着阵法师!” “钟离将军身边也跟着两个阵法师。” 陵洵却摇头,这些清平山中的阵法师远远不如穆九,然而那陈冰能提前近半年时间破除穆九设计的护城大阵,恐怕身边有与穆九不相上下的阵法师效命,所以这些阵法师跟着钟离山,除了给人家送菜,也起不到什么实质作用。因而对穆九道:“我去找钟离山,你在这里安置村民,布置阵法,务必要守住虎口关。” 穆九不想让陵洵离开他视线,可是陵洵去意已决,他又的确无法抽身,便从自己腰上摘下一块玉佩,随意打了个绳结,挂在陵洵脖子上。 “这是护身符,不要摘下来。” 陵洵低头扫了那玉佩一眼,也没见那上面有什么稀奇,怎么就能当做护身符了? “这上面附有阵术吗?”他问。 穆九只是不置可否地随意点了下头。 两人很快分开,一个进入虎口关,一个出关往斩风关去,也不知是不是心理原因,陵洵竟觉得穆九的玉佩果然当得起“护身符”三个字,好几次迎面撞上凉州兵,本以为要经历一场恶战,不料对方却好像对他完全提不起兴趣,每次只在他身上扫一眼,便错身而过。 陵洵甚至一度怀疑,穆九给他的不是护身符,而是隐身符。 吴青双目空洞地行在燎原的大火之中,那数千万红光羽箭在一夜之间将安逸的田园焚为人间炼狱,他不慎踩到一个死去士兵的尸体,也只是低头看了看,又面无表情继续漫无目的游荡。 心中已存死志,自然无所惧怕,他甚至主动往那最吵嚷危险的地方去。 终于,一队玄衣凉州兵与他迎面撞上,他们手中拿着画卷,见到吴青,便将画卷展开仔细看,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竟彼此摇摇头,随即一人端起手中长弓,搭上一支箭,直射吴青胸口。 第八十八章 羽箭射来的一瞬,吴青闭上眼,竟有几分窃喜,似乎终于从泥沼中求得解脱,然而预计中的死亡并没有到来,在羽箭即将透胸而过时,忽然传来金属碰撞声,一柄弯刀横空而出,径直将那羽箭击落。 吴青忽觉得背后一紧,随即脚下悬空,竟是被人抓着背心提起来。 “快上马!” 钟离山将吴青提到自己马背上,却因为失了兵器,未能及时护住破绽,被斜刺里冲出的一个凉州兵劈中了臂膀,鲜血顿时洇红了他半边袖子。他反手就是一抓,竟徒手握住那人的刀,任凭刀刃将手掌割伤,瞪着眼低吼一声,将刀生生夺了过来,再顺势一挥,便直接将那个伤他的凉州兵从马背上砍翻。 “当家的,你,你受伤了……”吴青直盯着钟离山的胳膊,怔怔的,声音喃喃,近乎自言自语。 只因这片刻的胶着,钟离山与他带来的骑兵脱队,很快被凉州兵包围起来。密密麻麻的缨盔朝他们涌来,他不得不左劈右砍突出重围,却因为寡不敌众,身上瞬时多了不少伤。 吴青坐在钟离山的马上,被钟离山护到怀里,就是在这一刻,他心中有种强烈的冲动。 就是这一刻,就是在这一刻!他们两个一起死在这里该多好,死在同一时间,死在同一匹马上,甚至死在同一柄剑下…… 想让钟离山死,自己再去陪他死,这个想法不是第一次有,也不是第一次尝试着去实现了。 吴青的背脊与钟离山的胸膛此时紧紧贴合在一起,他已经很久没有感觉到他们两个人的心如此靠近,只要一把匕首,就能同时将他们两人心脏刺穿。吴青低下头,抓着匕首的左手微微收紧,士兵的厮杀声,战马的嘶鸣声,呼啸而过的风声,火把噼啪的燃烧声,凡此种种,在他耳边皆归于死寂。 只需要这把匕首,就可以让他们两个人永远在一起了…… 吴青想得着了魔,出神地盯着匕首看,然而正当他准备抽出匕首时,背后一凉,竟再也感觉不到那个温暖的胸膛,他慌乱地回过头去看,却发现钟离山已经夺了一个骑兵的战马,将自己的坐骑让给吴青,并狠狠在马屁股上抽了一鞭子。 “这马儿灵性,自会带你退进虎口关,我在这里帮你拖住这些人!快走!” 此时越来越多的凉州兵从清平山西麓涌进来,当先一个身穿玄甲铁,手持黑刃刀的男人,正被几个长袍翩翩的人簇拥在当中,那些人身上不着半块甲胄,纵马入战场,也如入无人之地般安然闲适,白色素衣纤尘不染,脸上无不带着傲然神色,看着那些刀剑相向,以肉搏杀的普通兵士,如看着最低等的蝼蚁。 其中一个凉州兵被钟离山砍伤了腿,栽倒在一名白衣人马蹄下,惊了那战马,白衣人面露不喜,厌恶地看了眼那士兵,似是嫌弃他弄脏了自己坐骑的马蹄,竟是一挥衣袖,便将那活生生的兵士焚为灰烬。在那士兵周围奋战的凉州兵也都看到这一幕,俱是一震,脸上露出愤然之色,却都不敢发一言。 当中的玄甲男人阴沉地看了白衣人一眼,那人表情不太自在地辩解;“主公,这个兵腿断了,就算活着也不顶用。” 原来这玄甲男人便是凉州军的统帅陈冰,他看上去尚且不到四十岁,五官还算俊朗,只是神情气质太过沉郁,眼珠布满血丝,刻着川字纹的眉间笼罩着一层戾气,让他显出几分狰狞之色。面对白衣人的解释,还不等他说话,紧跟在他身后的一个青年却先一步开口。 “白法师,您这样对待伤兵,恐怕会寒了大家的心。莫非只要受伤,战力削减,就连活下去的机会都没有了么?”这说话的青年乍一看和陈冰极像,只是年纪更轻,五官也比陈冰更周正,尤其是那双眼睛,生得又大又亮,极其有神,因而显出一股正气。 从这青年与陈冰的长相来看,应该是他的儿子或是兄弟,总之关系必定极为亲密,身份不会低,可是那白法师见青年开口,却是非常不屑地嗤笑一声,毫不客气道:“少将军,主公还没有说话,又哪里有你教训我的份。” 陈冰果然斜眼看向青年,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你算是什么东西?也敢在这里插嘴!” 青年脸色一阵红白交错,只好低头道:“是末将僭越。” 陈冰眯起眼,“不向白法师赔罪么?” 青年冲白法师抱了抱拳,隐忍道了一声“得罪”。 白法师自然是十分得意,也没有回应青年,自顾拨转了马头,向山坡下在包围中左突右冲的钟离山看去。 “那人便是清平山之主,钟离山?”陈冰也跟着向不远处看。 “回主公,正是钟离山。”白法师道,想到刚才看到他将一名男子送出重围,却甘愿自己被困,不禁勾了勾唇角,嘲讽道:“他还真是个重情重义的人。” 这时另一个阵法师也纵马上前,看到被钟离山一鞭子抽在马屁股上,已经跑远的吴青,“听探兵说,就是那个人将斩风关的机关撤去,怎么那姓钟离的莽夫还要拼死救他?” “所以说,不是他太蠢,就是他们两个有一腿。” 凉州众兵将骤然爆发出大笑,陈冰更是要将眼泪笑出来,然而他的笑来得快,去得也快,前一刻还在拍着大腿笑得几乎要背过气去,下一刻便再也没有一丝表情,只冷冷地看着钟离山,以及清平山中正在逃难的村户,森然道;“就是因为清平山这些狗`日的土匪,我凉州兵将折损了过半才攻下汉中,众人听令!今夜我们就要荡平这里,人畜不留,为我们死去的兄弟报仇!!” 随着这一声令下,陈冰手下的阵法师欢呼着策马四散开,肆意地在山间纵火,他们将那些农户新搭建起来过冬的草屋点燃,又随手在半空划着阵术,将正在奔跑逃命的老弱妇孺悬空起来,将他们吊在半空,像木偶一样玩弄,甚至将年轻女孩的衣服剥光,悬在兵将面前展示,弄得女孩哭哑了嗓子,疯狂地挣扎。 陵洵赶向斩风关时,遇到的就是凉州兵为非作歹残害无辜百姓的这一幕,他在半途遇到王大,此时王大就在陵洵身边,待看清那被吊在半空的赤`裸女孩,眼睛几乎要喷出血来。不管不顾冲上去,待陵洵想要拦阻,已经来不及了,那阵法师已经发现了王大,脸上露出讥讽的笑容,看王大的眼神,就像在看一头发疯的牲口。 陵洵这时也看清,那个被羞辱的女孩正是王大捧在心尖尖上的小花。在王大眼中,小花就是天底下独一份的好姑娘,是谁都比不上,谁都配不上的,如今看到自己的心上人被如此糟蹋,他怎么能忍? 眼看着那阵法师露出狞笑,勒马停在原地,似乎就等着王大上前去,只随意地抬起手,在空中散漫地画了个符文,而王大却完全没有意识到那符文的危险性,提着刀纵马冲上去。 可是陵洵却看清了那阵法师画的是什么,呼吸都要停止了,因为他认得,那竟是一个粉碎的阵术,若是王大就这样冲上去,只怕会在转瞬间被切割成碎肉块。 “黑疤子!小心!”陵洵也顾不上别的,立刻打着马鞭追上去,就在王大即将进入阵术波及范围时,灵机一动在半空划了一个穆九不久前教给他的那个可以保温的符文,只是稍加变动,让那温度更高。 符文落在王大的战马身上,战马周身没有防备地一热,立刻受惊,偏离了原有路线,向旁边狂奔去,那阵法师悬空的阵术落空,向陵洵看来,目光不善,他看出陵洵是个阵法师,便不似方才玩乐般对待王大,而是坐直了身体,正欲和陵洵正面较量,目光却停在陵洵腰间,愣了一愣,随即转身退走。 陵洵本来十分紧张,脑子里飞快地思索,对方会出什么样的招数,自己又该如何应对,却没想到一拳打在棉花上,对方竟然先退走了。 他方才看到什么了? 陵洵下意识低头看向腰间,那里悬着穆九给他的玉佩。 那阵法师逃走,被他吊在半空戏弄的小花也惊叫着掉了下来,王大脱下自己的外袍,在小花掉下来的瞬间将人包住,接在怀里。 “你先送她退回虎口关,我去找钟离大哥!”陵洵对王大道,带着剩下的人走了。 然而他来得还是太晚了些,凉州兵正头部队已经尽数进关,钟离山被困于斩风关附近的山头,无论如何也出不来了。 陵洵被凉州阵法师结出的法阵困于外围,烦躁地骑着马走来走去,却始终找不到突破口,心知这些阵法师中必然有高人,以他的实力,短时间内不可能破阵救人。 他心中渐渐生出不好的预感。 第八十九章 钟离山自始至终无法突破重围,战到力竭时,只好放弃抵抗,借着对地理环境熟悉的优势,躲进山间密道里。陈冰下令一定要活捉钟离山,便命人在各个上风口焚火熏烟,势必要将人熏出来。 “给我好好熏!将这清平山上的匪臭好好去一去!我倒要看看,能不能把那只耗子头头熏出来!”陈冰斜坐在马背上,一手抓着马鞭,在另一手的掌心里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敲,像是等着看一场好戏。 “主公,干脆放把火烧死他!”有阵法师提议。 “是啊,为什么非要活捉!清平山已经是主公的囊中之物,何故在这里耽搁时间?” “哎,你们懂什么!”陈冰摆摆手,“杀了他倒是简单,可是这清平山上可不只是这么一个草包,还有那个锦绣楼的老板风无歌,他才是硬角色。只要这钟离山不死,他就做不了这清平山的主,行动调派必然处处掣肘,但若是钟离山死了,风无歌可就没有任何顾忌了,他身后又有那姓穆的阵法师坐镇,以虎口关为守,我们可就讨不到便宜了!” “还是主公想得周到,是我们疏忽了。” 陈冰表情中不无自得,回头向那青年看了一眼,见他始终沉默,便沉下脸问;“陈勋,见你神色不快,可是对我的作法不满?” “不敢,父亲筹谋深远,我等望尘莫及。”叫陈勋的青年道。 陈冰却变了脸色,一马鞭子抽过去,竟直接将那青年的脸抽出一条血淋淋的大口子,“我不是说过,不许叫我父亲?!” “是,将军,末将知错了。”陈勋立刻从马上下来,跪在地上向陈冰告罪。 陈冰冷哼一声,却没有再理会陈勋,只是目光郁郁地盯着那几个密道入口。 钟离山因为苦战了一番,身上多处受伤,失血严重,已经是筋疲力竭,再这样被烟一熏,完全被逼至绝境。但是他宁肯死,也不愿意落在陈冰手里,因此就算被熏得咳嗽窒息,也不肯从密道中逃出来。 就在他以为自己会生生被闷死在这里,忽然觉得身下的密道石砖动了一下,他勉强睁开眼,在滚滚浓烟中又是一阵咳嗽。想要撑着身体爬起来,却失败了。 “当家的,当家的!” 石板完全被移开,想不到就在钟离山躺着的地方,下面竟有一条新的密道,此时从密道爬上来的人不是别人,正是被钟离山拼死护住,刚刚突出重围的吴青。 “阿青,你怎么又回来了……”钟离山见到吴青,心里一急,又是猛烈地咳嗽,身体却没有一点力气了。 “我不能扔下你不管。这清平山的密道大多数都是当年我亲自设计建造,再也没有谁比我更清楚这里。”吴青不知从哪里搞来了浸过水的布帕,先是将钟离山口鼻蒙住,又费力将他拖入下面的密道,然后再重新将石砖扣好,将密道入口封死,以防有人顺着上面的密道进来,发现他们的去处。 “阿青……是我对不住你,我不该那样说你……”钟离山迷迷糊糊中不停道歉。 “都是这么多年的兄弟了,还有什么可说的。”吴青好不容易将钟离山拖入安全的地方,先是替他止血,待看清他身上有多少处伤,连手都在发抖,却因为心虚而不敢去看钟离山的眼睛。 “阿青,我若是死了,你要替我照顾小甘……” “胡说什么!既然我已经将你找到了,就一定会带你出去!一定!”吴青手忙脚乱替钟离山简单处理过伤口,便将他搀扶起来,沿着密道往里走,一边走一边在墙壁上摩挲,似乎在寻找新的机关。 生不能同寝,死则同穴。 这一直是吴青的毕生追求。 然而就在刚才,他看到钟离山濒死地躺在浓烟之中,心却不可抑制地抽疼起来。他忽然发现,他宁愿永远也不能和钟离山在一起,也不想看着他死。他受不了,也舍不得。 “我知道这里有一处密道,可以直接通向虎口关内,所以你死不了!”吴青将钟离山的一条胳膊绕到自己脖子上,感觉着这个人身体的重量,鲜活的气息,他心里忽然畅快了许多,觉得从小活到大,从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愉悦。 他能带给所爱之人的,不只是毁灭,而是希望。 这感觉真是太好了。 吴青见钟离山渐渐体力不支,精神委顿下去,便不断在他耳边说话,让他保持清醒。 “山哥,你要撑住了,你还有小甘呢,他这么小就没了娘,难道你要让他连爹爹都没了么!” 提到未出襁褓的儿子,钟离山果然精神了一些,慢慢和吴青说着话,倒也恢复了不少。 吴青见钟离山脸色慢慢好转,知他终于从烟尘中毒缓过来了,偷偷抹了把眼睛,忍不住扬起唇角,总觉得他们现在走的不是密道,而是一条通往重生的天路。他甚至想通了,就算钟离山只能拿他当兄弟又如何呢?只要能看着他,一直平平安安的,他也就满足了。 然而很快,吴青就被钟离山的一句话,从那梦境般的美好憧憬中,拉回现实的地狱。 只听钟离山道:“阿青,你不是在斩风关设了石阵,可是我怎么听人说,斩风关没有一刻钟便失守了?” 吴青脸色瞬间惨白下来,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只好编了个不那么高妙的谎言:“我,我见今晚大家都醉酒,便去各处关隘查看,唯恐有失。在斩风关处,因为要检验巨石阵,便临时关闭石阵。哪想到,哪想到那么凑巧,就是在石阵关闭时,凉州兵来犯……” 钟离山听后,沉默许久,久到吴青以为他下一刻便会道破真相,挥刀斩了自己,然而钟离山再次开口时,只是叹了口气,道:“这大概就是天命,你能安然无恙,也是万幸。” 吴青不知道钟离山是不是真的猜到真相是什么,可是在这一刻,他竟忽然有想哭的冲动,只觉得他与钟离山这一辈子,大概是再也回不去了。 “山哥……我……” “怎么?” “没什么,我一定能把你活着带出去。”吴青抽了抽鼻子,最后并没有再解释什么,反而故作轻松道:“我只是想说,有时候阵法师也并非无所不能,你看,在你最危难时,还是我把你救出来的。” “是啊,我这条命,你又何止救过一次。就算真的哪一天,将这条命还给你,也是没什么好说的。” 吴青心里一跳,总觉得钟离山早就知道所有的事,他越发提心吊胆,便越发不敢去看钟离山的表情,只能在心底一遍遍告诉自己,他这次一定能救钟离山。 终于到了预计中的出口,吴青摸到墙上的机关,将密道尽头的石门开启,从这里出去,便是虎口关内,他心中微松口气,然而当石门缓缓打开,站在尽头的竟是一个穿着白衣的男人,那男人衣袂飘飘地倚在门口,正看着他们笑,笑容是那样讽刺。 “怎么,怎么可能……这里应该是虎口关,你们怎么可能在这里!难道……虎口关也失了?”吴青看到站在白衣男人身后的陈冰,不敢置信道。 “呵呵,不过是个奇门遁甲的机关阵,以为能瞒得过我们阵法师的眼睛?这些不通阵术的凡人就是喜欢这般自作聪明。”白法师说这话时,竟没有意识到得罪了多少不通阵术的人,这其中就包括了站在他身后的主公陈冰,不过他倒是不吝啬告诉吴青他们重新落入敌手的真相,“一个小小的乌龙阵就能让你们乖乖送上门,大兴土木搞这些没用的鼠洞,又有何用?” “说这些废话做什么,还不快将人带出来。” 钟离山已经没有力气挣扎,而吴青更是还在错愕中,无法接受眼前的现实。两人很快便被几名凉州士兵制服,从密道里连拖带拽地弄出来,再看他们所在的地方,居然还是斩风关外,竟和钟离山进入密道的地点完全一样。 他们绕了那么久的密道,没想到,却只是在原地打着圈子。 为什么还是不行? 难道在阵法师面前,他毕生所学的一切,真的连半点用处都没有? 吴青终于切切实实体会到了,什么叫“意难平”。他被深深的绝望感淹没,满世界都在旋转,目光却找不到落焦。 “解决掉没有用的。”陈冰淡淡的一句话,似乎为他这一生盖棺定论。 白法师身边的一名阵法师,也就是之前那个将小花脱光了吊在半空的人,随手在半空划了个阵术符文,态度不可谓不轻慢,而吴青,便在这阵术下,转瞬便被切割成了碎块,零落了一地,染红了大片山壁。 吴青曾无数次设想过自己的死亡。 他以为他会为情入魔,杀了钟离山再自杀,看着钟离山错愕又憎恶的眼神,结束自己这卑微又龌龊的一生。他也曾以为自己会为救钟离山而死,为他挡下最致命的一刀,在他怀里微笑着离开。他又曾以为他会心如死水地活过一生,默默在远处守着钟离山,或是因为一场意外身亡,或是命大得个寿终正寝的结局。 却是从没想到过,他连死也死得如此不堪,难登大雅之堂。 他甚至都没有来得及和钟离山忏悔,忏悔他曾因嫉妒成狂,而在得知钟离山夫人有孕时,做出不去京城救援的决定,忏悔他曾背着他做了不少上不得台面的事,忏悔他为了一己私念,犯下今天这样永远无法挽回的罪孽。 他甚至都没有来得及问过钟离山一句,若是奈何桥上不见钟离夫人守候,下辈子的往生台,可否愿意和他牵手一起走过,这样的话,他或许还有来世可期。 然而,一切都没有机会说了,也永远都没有机会了。 第九十章 钟离山被陈冰俘虏,陵洵为了救钟离山,也陷入凉州军包围,此时正在距离虎口关三十多里的虎跳峡对峙。消息很快传到虎口关,以阮吉王大等人为首的清平山众头目全都急红了眼,不管不顾就要杀出虎口关,却被穆九阻拦。 “凉州兵势众,又有数十名阵法师护持,不便正面迎敌,必须以守为攻。若是倾兵而出,与凉州兵交战于开阔之地,陈冰必然分兵回攻虎口关,虎口关失守,清平山将再也没有任何屏障,撤入虎口关的农户也将沦为刀俎鱼肉,还望诸位三思而后行。” “什么三思五思的,敢情你不在乎我们当家的死活,兴许还巴不得他死了,就可以自己占了这里!”王大到最后几乎要拔刀砍穆九,逼他出关救援钟离山,“你不是阵法师么!难道连一个人都救不回来!?” 阮吉将王大拉回来,看了看穆九的神色,劝道:“黑疤子,你那狗嘴里说得是什么话!穆先生自打来了清平山,对咱们怎么样,咱们看得可是清清楚楚,若不是穆先生在,现在还哪里有清平山?你急归急,可不能寒了先生的心。” 王大却是不领情,哼了一声瞪阮吉,“好!你们贪生怕死,不去救人,我黑疤子自己去!”说罢又转身面向穆九,用刀指着他的鼻子,“关键时刻就能分辨出人心,你看人家风兄弟,听说我们当家的出事,第一时间去救人,你倒是好,风兄弟还是你的主公,你们今晚才结亲,可你却在这里像个缩头乌龟,不管他死活,真是良心进了狗肚子!” 王大说完,便引了百余人杀出虎口关,他还惦记着方才陵洵对他的救命之恩,因而这一趟不光是为了钟离山,也是要接应陵洵。他心中愤愤,本就急火攻心,又看到穆九那般镇定模样,好像一切事不关己,更加不满,打定主意见到陵洵后,要好好让他看清那人,不要被他蒙骗。 却说王大离开后,阮吉十分抱歉地向穆九告罪,“穆先生,黑疤子他就是这样的牛脾气,您可千万不要和他计较。” 穆九立在虎口关的城楼上,目送王大带着人马绝尘而去,并没有显示出什么情绪,只是淡淡道:“王将军这样一走,带走近百人,我们恐怕要重新布防。” 阮吉叹了口气,心中不禁恼怒王大,他行事自有条理,不像王大那般感情用事,应道:“您尽管吩咐,我等自然听凭先生差遣。”他犹豫了一瞬,终是没忍住,又问道:“先生就不担心风爷么?” 穆九终于将目光收回,看向阮吉。 阮吉被穆九这样注视着,仿佛芒刺在背,不禁后悔,为何要乱管人家的闲事。 “阮大人是想问我为何不去救主公,看着他被凉州兵包围,而无动于衷?”穆九反问。 阮吉更是不自在起来,忙道;“也不是这个意思……” “守住虎口关,便是守住几千无辜性命,守住主公长姐亡魂不受人侵扰,这也是主公的意思。”穆九说到这里,忽然轻扬起唇角,“我与他既已结亲,自当生死与共,因此我并不担心。他死,我会陪他,也会让所有人陪葬。” 阮吉听到最后一句,不禁打了个寒战,只觉得穆九在这一刻,身上显现出某种特殊的气质,让人觉得陌生又畏惧,好像平日里那个温和平淡,如谪仙人的教书先生,只是这人一层可以揭开的外壳,却没人知道隐藏在里面的真实模样。 就在穆九带着人布置虎口关城防时,陵洵已经与陈冰在虎跳峡僵持了两个多时辰。 天边已经泛起鱼肚白,他身上还穿着大红喜袍,临风站在峡口,袍袖被风吹起,远远看去,好像一团燃烧的烈火。然而他的脸色却惨白得一点血色都没有,一双眼睛直勾勾盯着峡谷对面,像是灌了墨一样,又黑又沉。 此时在峡谷的另一边,一场极其血腥的人间惨剧正在上演。 钟离山被陈冰绑在原木钉的十字架上,立在峡谷边,一名阵法师站在他身边,时不时在半空划两下,那美丽至极的阵术符文,散发着冰蓝色的光,如冰蓝利刃,轻飘飘落在钟离山身上,看似如羽毛轻拂,实则毫不留情地从钟离山身上片下一块块肉来。 这凌迟的酷刑已经持续了一个多时辰,钟离山疼得几次昏厥过去,又被陈冰叫人弄醒,让他始终保持着清醒,去承受那非人的折磨。 这样血腥的味道似乎刺激了陈冰,他变得异常兴奋,命人牵来从小豢养的野狼,放到钟离山脚下,去捡拾从他身上掉下来的肉。 “风无歌,你当真看得下去?听说你与这钟离山还是好兄弟。”陈冰饶有兴致地冲陵洵喊话,尽管隔着一条山涧,他的声音还是利用阵术清晰地传过来,“其实你可以救他的,只要让穆怀风到这里来,告诉我君王阵的下落,我便放了他。” 说话间,那几头饿狼已经将十字架下的肉捡食干净,却舔着嘴巴意犹未尽,幽绿色的瞳眸正向血腥来源的地方寻觅,锁定了已经像血葫芦一样的钟离山。 “这些畜生……” 陵洵气得嘴唇都在发抖,也不知是在骂陈冰等人,还是那几头野兽。他在半空唤出阵术符文,想要将那些正在往上窜跳,去咬钟离山双腿的饿狼杀死,然而他的阵术却被一层刺目的光网拦住,如琉璃撞上石壁,眨眼间便成粉碎。 饿狼们终于攀上了钟离山的双腿,张开血盆大口,狠狠撕咬起来,被折磨了那么久都没有发出一声的钟离山这次终于痛呼出来,面目扭曲得几乎不成人形。而陈冰和他的几员大将,却看着着场景哄声大笑,只有那个叫陈勋的人,面露不忍之色,微微侧过头去。 陈冰为人残暴,这早有耳闻,可是陵洵却没想到,他根本就不是人。 陵洵疯了一般想要破开阻住他的阵术结界,想要帮钟离山从痛苦中解脱。他从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痛恨阵法师,然而与此同时,他也深深地懊悔着,为何自己不再努力一点,为何不再变强一点,为何没有更多的人手,更广阔的土地,以绝对的实力碾压别人,任凭谁都无法违逆他的意志。 然而一切懊悔都无可改变,他只有陷入两难境地。如果答应陈冰的要求,让穆九来这里,那么陈冰埋伏在虎口关周围的阵法师和兵马,会在第一时间攻破虎口关。虎口关一破,清平山就完了,躲进关内的农户必定遭殃,最为重要的是,钟离甘还在关内,兵荒马乱中,谁又能保证他的安全?若是甘儿有事,他死之后,又有何颜面去见地下的姐姐? “放了他!用我换他!”终于,陵洵做出决定,双拳攥紧,对陈冰喊出这句。 “用你来换?”陈冰愣了一愣,似是完全没有想到陵洵会这样说,不多时,放肆的大笑声从峡谷那边传来,“你是这清平山的主人吗?恐怕在我眼里,你还没有那么值钱。” “你不是要让穆先生来么,他苦守虎口关,视关内百姓如性命,不要说你将钟离山千刀万剐,就是把他弄死,穆先生也绝对不会离开虎口关。但是如果把人质换成是我,我有信心,他一定会来!不仅会来,你提什么要求,他都会答应。” 陈冰似乎有点被陵洵说动,向身边的一个军师模样的人问,似乎在确认陵洵与穆九的关系,那人附耳几句,陈冰捋着胡须思忖片刻,才道:“好,虽然你这话难免有自作多情之嫌,可我还是愿意给你一个机会,倘若将你扣押,那穆九会来,我必定不会动你一根寒毛!” 为了显出交换人质的诚意,陈冰命人将那些饿狼牵走,几头凶兽正进食得欢畅,蓦地被人打扰,正要露出凶相,反噬其主,却被阵法师几道阵术符咒制服。 钟离山被人从十字架上解下来,几乎已经没有任何知觉,他的双腿被饿狼啃咬得几乎露出生生白骨,大腿部位甚至因为腿肉缺失,而瘪了下去,被裤子的破损布条盖着,显出古怪的形状。 “既然是交换人质,是不是要将这阵术结界解除,否则我怎么过去?”陵洵看着钟离山的惨状,只觉得头皮发麻,却还是竭力镇定道。 陈冰却好整以暇地笑道:“风老板是锦绣楼的东家,锦绣楼的营生我也略知一二,说起来,凉州兵能发展至今日,也有风老板的功劳。都说风老板狡猾,与之做生意,很少能占到便宜,所以今天这笔买卖,我也不能不谨慎些。不然等这结界法阵打开,风老板再变卦抢人,到时候我不就赔本了?” 陵洵沉着脸,不想再听陈冰废话,“你要我怎么做?” 陈冰想了想,说道:“简单,我要你自封五识,等你没有了知觉,我再让人打开结界法阵,将你与钟离山主交换。” 第九十一章 听了陈冰的要求,陵洵几乎被气笑,自封五识?然后再像死人一样乖乖等着他来交换?这是拿他当傻子吗?如今他和一支五十来人的队伍困于虎跳峡当中,若不是靠他的阵术,只怕早就被陈冰等人俘虏,若是他自封五识,保护阵术消失,岂不让人瓮中捉鳖? “我是诚心商谈,没想到陈将军却只想戏弄于我。”陵洵冷下脸来。 陈冰笑道:“想要交换人质的是风老板,并非是我。如果觉得这条件苛刻,大可不必接受。那姓穆的虽然不在乎钟离山死活,但想必你是在意的,所以不论我手中的人质是谁,赢面都在我。尽管放心,钟离山主在我这里,一定让他性命无忧。不过,我凉州死去无数兵将,这笔账还是要算在他头上的。” “你攻汉中死了人,与钟离山又有什么关系?” “风老板未免太小瞧人了,只凭汉中的酒囊饭袋,如何能布置出那样的护城阵?不仅如此,天底下能设计出那种法阵的,除了穆先生,恐怕也没有几人了吧?我就不信汉中的州牧能在短短数日里找出顶级的阵法师为他护城。” 陵洵其实心里也明白,当初那护城法阵交出去时,就算汉中的人向凉州保密,陈冰也能猜到背后有清平山的影子。然而明白归明白,嘴上却不能承认,于是道:“空口无凭,毕竟陈将军没有证据。天下人只知道陈将军残暴无道,师出无名。” 陈冰大笑,“天下人皆乃欺世盗名之辈,我敢作敢当,就当得那个残暴无道的名声又能怎样?多说无益,风老板倒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正当陵洵与陈冰对峙时,虎跳峡之外突然传来通报,说王大带兵前来突围。 陵洵心中一沉,暗道王大好生冲动,清平山本就寡不敌众,最忌分兵,这种时候王大不在虎口关守着,跑出来不就是死路一条? 那边陈冰果然露出欣喜之色,“真是天助我也,风老板,如今我这手上可是又多了个筹码。”说罢,他便回头吩咐白法师,命人收紧虎跳峡外的包围圈,将那王大也一并活捉。 前有钟离山生死未卜,后有王大陷于险地,陵洵急得一脑门汗,勉强支撑的法阵也有摇动不稳之相。 陈冰手下的一个年轻阵法师见状,心中窃喜,以为陵洵终于无法再维系虎跳峡外围法阵,趁没人注意,偷偷溜到虎跳峡边,企图破阵,然而那层淡得几乎看不出实质的阵法光壁一经攻击,顿时划出千万道光刃,如万箭齐发,竟直接将那阵法师射成了筛子。 漫天光刃自陵洵的守护阵中射出,密密麻麻向陈冰所在的方向飞去,却在触碰到陈冰那边的阵术光壁时,被击碎了。 这不小的动静,立刻吸引了陈冰和陵洵等人的注意力。 站在陈冰身边的白法师,瞥了眼那名倒在地上已经没气的年轻阵法师,唇角露出讥讽的笑,冷哼道:“贪功冒进,死有余辜。” 陈冰则是一脸凝重,对白法师道:“看来这风无歌也是有些本事的。” 白法师傲然道:“主公且放心,就算那风无歌的阵术有些可取之处,也断然无法破开我们的法阵。” 陈勋这时走到白法师布置的法阵边缘,对着那闪烁着金色流光的光网看了半晌,试探着伸出手,却见自己的手毫无阻拦伸出光网外。 “我们这阵术是从里向外可以出去,却无法从外向内进入,是这样吗,白法师?” 白法师面露轻蔑,似乎不屑于解释,不过难得有这种出风头显本事的机会,他又怎能错过,因而对陈勋道:“天底下所有守护法阵都是如此,不然里面的人也无法出去,岂不是自己把自己困进牢笼?这种问题,也只有对阵术一无所知的人才会问出来。” 面对白法师的讽刺,陈勋也没有放在心上,他似乎是受到方才那一下的刺激,担心这阵法的牢固程度,仔细检查,弯下腰从地上捡起一块小石子,丢出守护阵外。 那石子毫无阻隔地飞射出白法师所布的守护法阵,又撞上陵洵在虎跳峡中设下的法阵,只见那法阵又像方才那般,受到攻击之后射出万道光刃,弹射到白法师的阵法光壁上时又化为齑粉,变作点点光屑消失不见。 “怎么样,陈少将军,你现在对我这法阵放心了吗?”白法师不耐烦道。 陈勋冲白法师抱拳行了个军礼,“还望白法师见谅,我也是为了主公安全,尽职而已。” 白法师哼了一声,不再说话。 陈勋所站立的位置,刚好在钟离山旁边,他低头看了眼钟离山,目露不忍,而钟离山此时也是空洞地睁着眼,没有任何情绪地盯着那白法师的阵法光壁,好像已经失去意识,然而下一刻,他的嘴巴忽然动了动,似乎要说话。 “主公,他似乎有话要说。”陈勋注意到钟离山,忙向陈冰禀报。 白法师不屑道:“他能有什么话说?不过是出言不逊罢了。” 陈勋摇头,“不像,他似乎真的有话。” 陈冰挥了下手,示意道:“白法师,让他说话。” 白法师有些不情愿,不过也不敢违抗陈勋的命令,只好走到钟离山旁边,手在他喉咙上方迅速划了个阵术符文,解开了他声音的封禁。 钟离山翕动的嘴唇终于能发出声音,起初声音还很沙哑,磨了几个字出来之后,便渐渐恢复如常。只听他对陈冰道:“让我和风无歌说话,他会答应你们的要求。” 白法师嗤笑,“怎么,终于受不住酷刑,想要让人来替你?” 然而钟离山只是不断重复同一句话:“让我,和风无歌说话……” 陵洵在想办法变换阵术,想让王大等人进入自己的守护阵范围内,然而只要他稍微显现出撤掉阵术的意向,拦堵在虎跳峡后方的凉州兵便如过江之鲫,飞快向缺口涌来,未免守护阵被冲破,他只好重新封合,眼睁睁看着王大在外面渐渐显露出败势。 “黑疤子!你赶快回去!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陵洵无法,只能对王大喝道。 “大当家的还在这里,你让我退去哪里?今天就算战死,我王大也不会背主而去!” “你不是还有心上人么,你死在这里,他怎么办?” “反正没成亲,我死不死的,也不会耽搁人家,有缘来世再说!” 王大一根筋的脾气上来,简直油盐不进。陵洵心急如焚,觉得自己像是被架在火上烤,进也进不得,退也退不得。那包围在虎跳峡后方的凉州兵不少,跟随而来的阵法师却只是闲闲地看着王大在军队包围中左突右冲,好像在看一场精彩绝伦的斗兽表演,可想而知,一旦他们插手,王大将会是什么样的后果。 就在陵洵把心一横,准备撤去阵术,承担着腹背受敌的风险,和那些凉州兵决一死战,却忽听钟离山的声音。 “黑疤子,你住手吧。” 与此同时,那些凉州兵也得到了命令,停止进攻,硝烟弥漫如火如荼的战场,就在这一瞬间静止下来。 王大还在挥刀的手僵硬在半空,听到钟离山的声音,缓缓转头看过去,待远远看到浑身浴血的钟离山,虎目含泪,忽地大喊一声:“大当家的!” “钟离大哥,你,你还好吧……”陵洵也没想到陈冰会让钟离山在这个时候开口说话,甚至怀疑这是不是陈冰的计谋。 “无歌,我实在是受不住了……你是阵法师,他们不能将你怎么样,你与我调换吧。” 陵洵一愣,没想到钟离山会提出这样的要求。他是了解钟离山的,铁骨铮铮的硬汉,又何曾为了苟且偷生放下尊严,甚至让别人替自己受罪?可是他也能理解,毕竟那种求生不得求死无门的折磨,就算脊梁骨是玄铁打造,恐怕也要压折。 就在陵洵这一愣神之间,钟离山又道:“小甘已经没有了亲娘,不能再没有爹爹,无歌,看在小甘的份上,你就,就答应陈冰的要求吧。他们不会把你怎么样……” 钟离山的声音被阵术放大传来,因而在虎跳峡中的每一个人都能听得清清楚楚,王大听到这里也愣了,甚至连刀都有些拿不稳,跌跌撞撞冲进陵洵的守护阵,竟也没有人阻拦他。 “大当家的,您说什么呢?风爷他,他……”王大看向虎跳峡对面的钟离山,又看看陵洵,一时间竟不知道该牺牲哪一方,守护哪一方,只觉得钟离山的反应让他十分费解,像是从来不认得他。 “好,我答应!” 陵洵深吸一口气,终于不忍再看钟离山此时的形容,钟离山说的没错,他有阵术护体,那陈冰又要从穆九嘴里得到君王阵的下落,应该不会对他如何,他换过去做人质,也总好过钟离山饱受凌迟之刑。 第九十二章 双方几经讨价还价,最终商定,陵洵不需要自封五识,只需要在钟离山被陈冰派人送出守护阵之后,自愿走入白法师所设的囚笼阵,然后陈冰会让白法师撤去己方守护阵,接陵洵入阵,等陵洵那边的阵术因为陵洵离开而渐渐失去效力,钟离山就可以进入己方阵营,而在此期间,白法师被陵洵的囚笼阵牵制,也无法再对钟离山做什么。另外还要附加一个条件,就是陈冰会将虎跳峡后面的军队撤回,留给钟离山退走的通路。 协议达成,陈冰找来一个抬伤兵用的担架,命身边的阵法师以阵术将钟离山送出守护阵。陵洵也在这时走出虎跳峡,踏入白法师设在虎跳峡边的囚笼阵。 穆九曾给陵洵讲过,所谓囚笼阵,便仿佛人间囚笼,踏入者圈地为牢,无法离开那一小方法阵的天地。不过这法阵发明年代久远,后世随着阵术日新月异地发展,囚笼阵也变得不再是铁板一块,只要多花费一些功夫,就可以破除,通常会被用来做置换交易,买卖双方将钱货置于囚笼阵中,待交易成功,再各取所需,因而囚笼阵后来也被称为易货阵。 钟离山被人送到两阵当中,便被放在地上,由他自己支撑着起来,缓慢向前移动。 与此同时,陵洵也在囚笼阵的束缚下,缓慢向陈冰所在阵地前行。为了接陵洵入阵地,白法师只好短暂地撤掉守护阵的结界。陈冰为人谨慎,在这防守最薄弱的时刻,命手下的阵法师全都盯住陵洵那边的动向,将每一个有阵术的人都看紧,只要有个风吹草动,就立刻取消交换人质的行动,全面反击。 整个过程进行得十分顺利,然而就在陵洵即将进入陈冰那边的守护阵范围,变故却突然发生了。 只见原本应该等到陵洵的守护阵法失效之后,再靠近虎跳峡的钟离山,竟忽然从手中掷出一把石子,那些石子击打在尚未消失的守护阵上,顿时击起数不清的光刃,四散射出去。 “无歌!这清平山以后你就是主人,替我照顾好……” 钟离山大喊一声,话说到一半便没了音。他整个人都被光刃射穿,直挺挺倒下去。之所以谁都没有料想他会有此举,正是因为若他这样做,陈冰等人固然会被打个措手不及,而他自己更是首当其冲当了活靶子,必死无疑。 “不好!快保护主公!”因为事发突然,陈冰那边的阵营顿时闹个人仰马翻,除了少数阵术水平高超的阵法师及时以阵术护体,其他大多数人全都被光刃射中,非死即伤。而陈冰也是被吓得脸色铁青,被白法师护着找地方躲。 陵洵在错愕中,尚且回不过神,却发现身上的囚笼阵已经消失,想必是那白法师忙着躲避光刃,顾不上他了。他反应极快地在身前划出防护的阵术符文,这才没有让自己的守护法阵射成筛子,又趁此机会跑到钟离山身边。 “钟离大哥!钟离大哥!”他见钟离山似乎还有一口气在,便给他草草处理了伤口,将他往阵营里拖。 钟离山缓缓睁开眼,看着陵洵,眼神在这一刻格外清明,甚至带着一种近乎愉悦的平静。 “小真……葬在一起……” 只来得及说了这几个断断续续的字,钟离山便永远地闭上了眼睛,告别这副残破身躯,再也无需被凡俗所扰。 “钟离大哥!!你,你这是何苦……” 陵洵感觉到钟离山的体温一点点流失,想哭,眼睛却干涩得发疼。 钟离山想必已经看清,若是他还活着,做陈冰手中的人质,清平山的人必然要想尽办法救他,而陵洵和穆九也无法放开手脚组织反击,最终只会让清平山遭受灭顶之灾。所以他唯有一死,既可以打破现在的困局,也可将清平山上下所有人力物力全部交给陵洵调配。 以少敌多之战,必得万众一心,且有悲情为佐,置死地于后生。 因而他才想到了这个方法,在提出与陵洵交换的那一刻,便已经抱了必死的决心。 “大当家的!”王大此时已经跑到钟离山身边,待看清他身上的惨状,不禁发出野兽般的哭号,流着眼泪跪在原地,狠狠给他磕了几个头,用手背胡乱抹干净眼泪,哽咽道:“放心,兄弟必定为你报仇!” 王大曾受恩于钟离山,对钟离山的感情甚为深厚,因而这哀哭完全发自于真心,可谓痛彻肺腑。 众人受王大的情绪感染,再看看钟离山被折磨得不成人形,也都悲从中来,怒火滔天,跟随着陵洵,趁乱杀入陈冰阵营,一个一个全都如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而陵洵也在极度的悲伤和仇恨中,更进一步激发了阵法潜能,接连几个大阵布下去,让白法师等人措手不及,一步一步被驱赶向虎口关。陈冰骑在马上,狼狈地在冲散的凉州散兵中闪躲,策马回望之际,却见虎口关如一头凶兽的巨口,正静静地张开,等着将他吞吃入腹。 自古言道,骄兵必败,而哀兵必胜。 陈冰率凉州兵攻克汉中,乘势进军清平山,本就是疲兵作战,又是带着轻蔑态度,已然种下恶果,因而当陵洵趁凉州兵乱之际,将他们驱逐至虎口关,穆九带兵倾城而出,将陈冰夹击在虎口关外血战三日,终究由陵洵亲自将他斩杀于马下,这结果也就不那么出人意料了。 白法师趁乱逃走,而那之前将农人脱光了吊在半空折辱,后又为钟离山割肉行刑的阵法师却落在陵洵手中。 “小人也只是听命行事,还望风将军饶恕!” “我饶恕你,谁又来饶恕枉死的人?”陵洵却只是冷冷地说了这句,便毫不迟疑将人的脑袋砍下来,想到钟离山死前的惨状,心中唯有恨意。 鲜血浸湿了大红的喜袍,却看不出血色,战事结束于第三日夕阳时分,站在虎口关的半山坡往下面看去,竟分不清那刺目的一片一片红,是霞光还是人血。 陵洵手提长刀,刀上滴血,已不知沾染上多少条人命,而他只怔怔看着脚下,在尸山血海中,仿佛又回到童年的噩梦。 有人从身后靠近,陵洵神经骤然紧绷,还不等意识做出判断,身体先一步反应,举刀就要挥砍,却听后面的人唤了一声:“少期。” 陵洵动作微顿,这才放松了身体,回头看向穆九,见他一身喜服也没来得及换,不由动了动唇角,扯出一抹惨笑,“喜事变丧事,你挑了个好日子。” 穆九注视着陵洵,忽然走过来,伸手蒙住了他的眼睛。 陵洵皱眉,“你这是做什么。” 穆九叹了口气,道:“不忍看你难过。” 陵洵终是忍不住,眼眶微酸,弃刀抱住了穆九。 “重要的人一个接一个离我而去,先是父母亲族,接着是姐姐,姐夫,你说我是不是命硬?是我把他们都克死了?” “这不怪你,不要胡思乱想。” 陵洵抬起头,眼前有点模糊,哑声道:“所以我现在只剩下你了。” 你会不会有一天,也离我而去? 这后面一句话,陵洵没有说,却不知为何,成了他心里的一根刺。 收敛尸首用了足足一天的时间,清平山上下皆披麻戴孝,为钟离山等人发丧。 幸存的凉州兵被俘,陵洵下令不许杀战俘,将这些兵将全部招安收复。而这其中最让人尴尬的一个降将,却是陈勋,相传是陈冰的亲生儿子。 “我愿意为风将军收拢凉州各部,归顺于将军!只要给我一月时间,便可将凉州户籍财政簿册尽数奉上!” 王大听说陈勋是陈冰儿子,恨不得徒手撕了他,可是陵洵却在虎跳峡对峙时看到过陈勋,知道他和陈冰并不是同路人,可以一用。再者,他们如今实力还很弱小,凉州那么大一块地界,陈家已驻守多年,根基颇深,想要由他们自己一口吞了凉州不太现实,倒不如交给陈冰的儿子继续管理。 因而在与穆九商量之后,陵洵力排众议,放陈勋回了凉州。而他则趁陈冰战死的消息未传出之前,火速攻下了汉中。待西北狼陈冰被清平山区区一介匪寇斩杀的消息传开,汉中已经是陵洵的地盘,其他人想要惦记,已经晚了。 但是陵洵却没有想到,就是这一次决定,让他与清平山的人生出了嫌隙,他们向来习惯于听从钟离山,从未将陵洵当成主公,因而对他的独断专行颇有微词。 大局初定,终于到了入土之日。 陵洵按照钟离山的遗愿,将他与陵姝合葬。抱着小外甥,举行过祭拜仪式,陵洵并没有立刻离开墓地,而是坐在钟离山与陵姝的坟前,发了许久的呆。 他忽然想起在很小的时候,父亲曾将他抱于膝头说的话。 他说,这天下,终究是由白骨堆起来的。 可他没有想到,乱世初现,他所见到的白骨,依然是至亲至爱之人的。 第九十三章 汉中号称天府之国,自古以来便是富庶之地,然而近一年中几经战火洗劫,当地已是民不聊生,秋收更是受到严重影响。如今眼看着就要入冬,贵族商贾还好说,平民的存粮早就被军队征收干净,能不能活过冬天都成问题,据说已经有不少人去城郊挖野菜根囤积。 陵洵只用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便攻下汉中,当地的官员似乎对阵法师颇为忌惮,一听说这次新入主的是阵法师,全都噤若寒蝉,还不等陵洵开口,便已在城门口恭恭敬敬站成一排,双手奉上户籍簿册和财税账目。 清平山从将士到士兵,全都穿着孝服入城,空气中弥漫着肃穆沉重的气氛,引得城中百姓纷纷躲入家中,只开了窗户缝偷偷往外看。 街道上除了入城兵士的脚步声和马蹄声,竟再也听不到别的,安静得仿佛死城。然而陵洵的内心却比这街道上还要死寂,一个念头不停地在脑中盘旋——他已是汉中之主,而这是钟离山拿命换来的。 “汉中城,百姓苦,豺狼走,虎豹来。” 不知从哪里忽然传出小儿歌声,将这凝重的气氛打破。 陵洵终于回过神来,循着声音望过去,却见两个汉中兵将一个只有四五岁的小孩抓住,他身边的汉中当地官员诚惶诚恐道:“主公,这小儿说的歌谣乃十几年前流传,豺狼是指十年前贪狼国来犯,虎豹是说秦超派到各地的巡守太监。” 十几年前宦官当道时,是有过那么一阵,由朝廷派遣巡守太监到地方,履行刺使之职。 陵洵也不管这官员说的是实情,还是单纯为了不得罪他而找的借口,只一勒马缰,道:“放了那个孩子,到底是豺狼还是虎豹,咱们走着看看。” 汉中官员也不明白陵洵这话是什么意思,是生气还是没生气,不过既然他吩咐将那唱歌谣的小儿放了,旁人也不敢多说。小儿的娘早就等在旁边,吓得差点晕过去,见陵洵发话放人,忙搂住孩子,连连磕头告罪,躲进自己房里去了。 陵洵进驻汉中后,一律免除前州牧在时所设立的苛捐杂税,甚至主动从清平山运粮,按着户籍簿上的人头接济。而穆九也带着一些阵法师,利用阵术修缮残破的房屋以及农耕设施,让那些受战火波及的人家不至于居无定所。 这两项举措实行下去,汉中百姓总算缓过一口气,觉得那传说中杀人不眨眼的山匪兵,也不见得有多坏,最起码人家进城之后没有烧杀掳掠,而陵洵一张好脸更是十分占便宜,等到半个月之后从汉中城离开时,不仅街上挤满了人,还不时有人当街下跪磕头,在家里做了吃食,用篮子装着往陵洵跟前送,更有那豆蔻少女见了陵洵脸红耳热,脉脉含情一路注目,可谓与入城时的情景形成鲜明对比。 越来越多人见了陵洵,开始悄声议论,觉得清平山的当家的不似土匪出身,甚至觉得他自有通身贵气,像个少年将军。 也不知怎的,这传言越传越广,到最后,似乎所有人都默认了“少将军”的称呼。 陵洵在汉中待了半个多月,又返回清平山,去给钟离山烧七七。 七七是“烧七”中最后一个七,因为距亡期已经很远,关系不太亲近的人,通常都会忽视掉这一天。所以当陵洵回到清平山时,果然没见到有人去给钟离山祭奠,这不禁让陵洵想到“人走茶凉”。不过他也愿意落个清净,屏退了旁人,自己一个人带着香烛纸钱去找钟离夫妇说话。 然而还未行到钟离山和陵姝的坟冢,陵洵却闻到烧纸钱的味道,不禁心念一动,发现这味道传来的方向并非钟离山墓地,而是向旁边一条狭小的山道拐去。 他好奇为什么会有人在那里烧纸钱,便循着味道找去,才猛然意识到,原来这一天不仅是钟离山的“烧七”。 还有一个人,也是和钟离山同一天离世的,只是因为某种原因,这个人的死,仿佛被清平山上下刻意忽视了。 “师父,这些是你最爱看的书,我把它整理出来,今天就烧给你吧……没有我提醒,你在下面看书时也要注意,要按时休息,别熬坏了眼睛,还要记得吃饭……” 樊诚蹲在一个小小的无名坟冢旁,一边烧东西一边抹眼泪,声音哽咽。 陵洵没有惊动樊诚,远远地看了许久,直到听见这些,才缓缓叹了口气,走上前。 “谁?!”樊诚很警觉,立刻站起身,几脚踩灭了火堆,似乎非常害怕被人发现他在偷偷祭奠吴青。 其实陵洵对吴青的感觉很复杂,一方面恨他入骨,若是没有他,清平山不至于被一夕间攻破,钟离山也不会为了救他而陷入包围,走上绝路。可是另一方面,吴青也是一个可怜人,为情所困,成痴成狂。 “当家……将军……不,主公……”樊诚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称呼陵洵,似乎觉得怎么称呼都透着别扭。 “还像以前那样称呼,叫我风爷吧。”陵洵倒是不介意,摆摆手,让樊诚不必拘谨。 樊诚应了一声,便低着头不说话。 陵洵看到樊诚脚边堆着一些竹简和书册。 樊诚有点心虚,忙解释道;“风爷,我不是有意要祭拜我师父的!只是,只是这些书籍都是他生前常看的,我想他在地下肯定也想看……” 陵洵见樊诚结巴得实在是难受,便道:“祭拜死者乃平常事,你这么紧张做什么?” 樊诚眼圈却一下红了,抽着鼻子道:“大家都恨透了我师父,说我师父通敌,要将他挫骨扬灰。还是我偷偷收敛了他的尸骨,将他埋在这里,又哪敢让人知道我在祭拜他?” 陵洵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他很想学会宽容,说一句“死者为大”,可是他却做不到,只要一想到钟离山,他就无法对吴青释怀。 樊诚见陵洵并没有如何表露出厌恶,便大着胆子,又将火堆燃起来,蹲下一本一本给吴青烧书,对陵洵道:“不管别人怎么说,我师父其实本性并不坏。当年若不是他把我捡回来,我早就饿死在深山里了。师父教我认字读书,又让我和大当家的习武,师父很聪明,看什么都是一学就会,就连那云里雾里的奇门遁甲之术,也能研究明白。我小时候常常想,就这样和师父,还有大当家的在一起,过一辈子该多好。谁知道,谁知道后来大当家的娶了夫人……” 说到这里,樊诚便没有再继续往下说,大概是怕谈到陵姝,惹陵洵不快,不过陵洵倒是已经听出来,对钟离山娶妻这件事,樊诚恐怕是站在吴青那边的。 “风爷,我,我能求您一件事么?”沉默了许久,樊诚忽然抬起头,目露期许地看着陵洵。 “什么事?” “大当家与夫人感情极好,我师父生前求而不得,可不可以,可不可以让他在死后,与大当家的葬在一起?” 陵洵自然知道,樊诚所提要求,乃吴青毕生所求,然而他却没办法答应,只随意捡了一本吴青的书,拿在手中翻看,不去看樊诚。 “不可以么?”樊诚却不放弃,继续追问。 陵洵眉头微皱,放下手中的书,抬起头,严肃看着樊诚,“阿诚,你以为将钟离大哥与我姐姐合葬,是我的意思吗?” 樊诚一呆,愣愣地看着陵洵。 “钟离大哥临死前的最后愿望,就是要和姐姐合葬在一起。他为我们而死,我又怎能辜负逝者遗志?”见樊诚沉默,陵洵又随手捡起另一本书,颇有深意地看了樊诚一眼:“你师父造成如今后果,正是因为看不清。世间之事,有太多是强求不得的。切记,你也不要太过执念,步你师父后尘。” 樊诚觉得自己好像被陵洵那一眼,看了个通透,脸蓦地一红。他倾慕于师父,这个隐秘一直被他深藏在心里,难道竟被看出来了?可是等他再抬起头,想窥一窥陵洵的神色,却发现陵洵面色大变,正急促地翻看着手中的一本书。 “这本书是哪里来的!”陵洵声音忽然变得严厉起来,倒是把樊诚吓了一跳。 “这,这是师父托人买来的奇门遁甲口诀啊……” 陵洵一目十行地又快速将手中的书从头到尾翻看一遍,越看心越往下沉,听樊诚说这书是托人买的,眼睛不禁眯起,竟隐隐露出杀意。 “托人?托了什么人?在哪里买的?” 樊诚这时也意识到,这本书可能有些问题,更不敢乱说,仔细回忆许久,才道:“好像是托了岳清掌柜……” “放屁!”陵洵怒喝一声,将樊诚后面的话吓了回去,揪住樊诚的衣领,几乎将人提起来,“你敢乱说一个字,我就杀了你!” “是真的啊!”樊诚也吓坏了,忙不迭道:“还记得岳掌柜的赏鸟茶会吗?就是那天,师父从岳掌柜那里得到的这本书!” 第九十四章 吴青的这本书,看上去只是记载了奇门遁甲之术的普通书籍,然而若要让一个水平高些的阵法师来看,便会发现这书中的问题。书中每一个字都很正常,但仔细留意,部分字迹的比划是用一种更深的墨迹写成的。而这些由重墨写就的比划,刚好共同组成了隐秘的阵术符文。 陵洵曾在小凡子给穆九的那本《阵史》上读到过,阵术史上不乏危险性极高的阵术,被列为禁术,而吴青这本书上的阵术,正是*阵的变种,能扰乱人心,多被用于对付不懂阵术的普通人。受阵术影响者,轻则行事反常,脾气暴躁易怒,重则神魂不宁,被心魔折磨至疯癫。 不仅如此,这书的最后,还附了几张简单的阵术符文,却以奇门遁甲的形式显现,教人利用特殊器物的摆放方位,而影响阵眼中的人。阵术不同,所产生的效果也不同。其中有一种阵术,便是能加剧人内心的情绪,比如一个人对另一个人本持有一分怀疑,受阵术影响,这怀疑心会成为十分百分。还有一种阵术,竟与春`药作用相当,人常居于阵眼中,会时常觉得情`欲难填,渴望淫`乱之事。 陵洵如今终于明白,为什么有一段时间钟离山举止反常,时常被头疼所扰,甚至怀疑是他给甘儿下毒。原来他并没有冤枉吴青,这其中必定与他脱不开关系。然而这本包藏祸心的书究竟是如何流到吴青手中? 事到如今,他已不相信这仅仅是个巧合。 陵洵强压着心中惊疑,不动声色将书收了起来,并告诉樊诚,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他们见过面,更不可再提到这本书。 “此事关乎重大,甚至可能连累你的小命,若是有人问起,便说所有书都给你师父烧了,而且要第一时间将问这件事的人告诉我。明白吗?” 樊诚原是个机灵的人,虽然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总归知道这事与师父息息相关。他一直跟在吴青左右,深知吴青虽然行事偏激,却不至于背叛大当家,故意放敌军入清平山。再联系近一段时间吴青的古怪,他隐约猜到几分实情,因而郑重应诺,发誓不会让任何人知道这本书的存在。 “风爷!若是您能查出真相,还我师父一个清白,阿诚这辈子愿意给您当牛做马!”樊诚说罢,便跪在地上给陵洵重重磕了几个头。 “这件事我自然会彻查,你无需如此。”陵洵看着眼中重新燃起希冀的少年,再看看吴青那无碑无名的一抔黄土,不禁感叹,吴青这一生,能得一个这样真心待他的徒弟,也不算荒凉到底。 思及此,陵洵忽然又想到了自己。乱世人命如草芥,谁都不知道活了今日,还有没有明日可活。那么如果轮到他自己,来日土馒头跟前,又有何人会为他真心流泪? 方珂坐在门厅前的小案边,正在帮岳清理账,案桌上还摆着一大盘点心,每写几个字,就要往嘴里塞上一块,依旧是笑眉笑眼,在一片愁云惨淡的清平山,他这行为不免显得有些没心没肺。 陵洵走进岳清的院子,原本只看见方珂一个,然而他才走了没几步,头顶忽然飘下来一个影子,却是方珏如鬼魅般落下来。他那和方珂长得一模一样的脸,还是一如既往的不高兴,手里抓着白绒绒一团,正是那雪信哥。 “这雪信哥不是从锦城带来的那只?”陵洵看了看那雪信哥,问方珏。 方珏点点头,“是岳掌柜用十日草残渣喂养的那只普通八哥。” “风爷,您来找岳掌柜吗?他今天一早启程去汉中了。”方珂见陵洵来,开心地丢了笔跑过来,顺道又往嘴里塞了块点心。 “他不在就算了,我问你也是一样的。”陵洵指了指方珏,又往天上一指,示意他去外面房顶守着,方珏愣了一愣,看了方珂一眼,便二话不说直接运轻功飞上屋顶。这是多年以前就有的习惯,每当陵洵有什么重要的事要与人商谈,都会让方珏去屋外看着,以防隔墙有耳。 方珂见此情景,脸上笑容一凝,终于觉察出陵洵神色不太对劲,忙将嘴巴里的点心嚼吧嚼吧咽了,连眉眼间的笑意也收敛不少。 “风爷,您有什么事要问?”方珂下意识压低声音,整个人都变得警觉起来。 “坐下说话。”陵洵走到案桌旁,低头随手翻了翻,那是清平山这一年的账簿。 方珂难得见陵洵如此严肃,不免心有惴惴,回忆自己最近是不是做了什么缺德事,传到了陵洵耳朵里。但是搜肠刮肚想了半天,最近唯一干的坏事就是把小凡子奶奶的点心方子给偷了。可是偷了他也没有外传啊!只是自己照着方子做了点心吃,也不至于让风爷恼他吧? “方珂,你们两兄弟跟了我多久了?” 方珂还在那里胡思乱想,忽听陵洵问,不禁呆了一呆,才道:“我和方珏九岁那年被风爷救下,到如今已经六年了。” “六年……”陵洵出了片刻神,“当年我遇见你们时,也就和你们现在这般大。” 方珂道:“可是风爷像我们这般大时,已经独个儿开起了益州最大的绣坊,我们怎么能比?若不是风爷路见不平,我兄弟两个恐怕早就被悍主打死了。” 陵洵当年遇见方珂和方珏两兄弟时,正在押货的路上,碰到一富商毒打两个小奴,因看不过才施以援手,为此还险些招惹了当地豪强。后来他才知道,原来那富商有某种特殊的爱好,不知玩死了多少小男孩。方氏兄弟是双生子,又生得好看,被那人买回去打算做娈`童,哪想到两个小家伙反抗激烈,险些将那人的东西咬断,这才招致杀身之祸。 原本他救了人,就想放他们自由,可是这对孪生兄弟却哭求陵洵将他们带走,他可怜两人年幼无依,才将他们收在身边,并发现两人于轻功天赋异禀,就特地找了武学师父栽培。 陵洵还记得,他以阵术入刺绣的第一件成品,就是方珂脚上那双鞋,穿上那双鞋,虽然不至于缩地为寸,却可大大提升轻功,方珏因为得到鞋的时间比方珂落后几天,还着实闹过别扭。 “一晃六年,我也算是看着你们长大。”陵洵心生感慨,看着方珂,不禁莞尔,只是那笑容看上去有些惨淡,“你们也知道我在这世上已无亲人,只当你们是亲弟弟,倘若有朝一日遭逢大难,能托付之人,恐怕也只有你们。但我却不知道你们心中所想,唯恐是我一厢情愿。” “风爷,好好的您怎么说这样的话!”方珂有点慌了,还从不曾见过这样的风爷。在他心里,风爷永远都是玩世不恭的,是成竹在胸的,是那个在道上八面威风让人忌惮的美貌活阎王,又何曾有过这样神色萧索的时候?“再说,您不是还有穆先生?还有岳掌柜,还有锦绣楼这么多同生共死的弟兄!我和方珏……怎么敢当!” 陵洵却直视着方珂的眼睛,似有咄咄逼人之意,“我如今就要交代你和方珏一件事,不知你们是否愿意。” 方珂毫不犹豫道:“只要风爷吩咐!” 陵洵审视地看了方珂半刻,知道他这话是真心实意的,终于扔出最后的底牌,叹道:“我知道你近两年一直跟在岳掌柜身边,与他亲近。因此这话我只问你一次,你若不愿,我便让你从此跟随岳掌柜,为他谋事,不必再听我命令,也免得让你左右为难。” 方珂十分聪明,听到这里,哪里还不知道陵洵的意思?恐怕这即将交代的任务,是与岳清相关的。 他平生头一次脸上没了笑容,正色起身,跪在陵洵面前,额头贴地,冲他行了一个大礼。 “自从风爷六年前救得性命,我与方珏便下定决心,此生必然要为风爷肝脑涂地,我们只认一个主人,也只为一人谋事,只要是风爷命令,就算是让我们冒天下之大不韪,行背德忤逆之事,我们兄弟二人,也必当万死不辞!” 看着跪在自己面前郑重其事的少年,陵洵忽然忍不住,扑哧笑出来。 “你小子哪里学的这些歪词儿?八成是受了岳明轩的影响。” 见陵洵笑,方珂也跟着摸摸鼻子笑起来,有点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急需找块点心压惊。 陵洵道:“放心,我也不会让你们做什么背德忤逆的事,只是要你们帮我调查,岳掌柜平日里看的那些书是什么来路,还有岳掌柜这些年接触了什么人,去贪狼国时又做过什么。这件事务必秘密进行,除了你和方珏,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明白吗?” “是!一定不让风爷失望!”方珂又向陵洵行了一礼,也不磨蹭拖延,当天便与方珏离开清平山,沿着线索查出去。 几日下来,陵洵心中一直是焦灼的,一方面不相信岳清会背叛他,另一方面却担心事实的真相比他想象的还要难以接受。 偏生就在这坐卧不宁的时候,王大和阮吉等一众清平山将领提出要求,让陵洵将清平山和汉中分治,换句话说,就是想让陵洵滚出清平山,将这地界还给钟离山的儿子钟离甘。 而与此同时,荆州有关陵氏后人还在世的传闻也越来越盛,镇南将军世子即将返还荆州光复陵氏门楣的消息不胫而走。 第九十五章 王大拘谨地坐在陵洵下手,连喝茶都有点不自在,一张黑疤脸竟透着些羞臊的红晕。 “风爷,我们也是很为难。底下的兄弟都是跟着大当家出生入死一路过来的,如今大当家一走,很多人明面上不说,心底却是不服你的。若不是我和阮三爷压着,恐怕早就起了幺蛾子,闹起来了。” 陵洵早就感觉到清平山内部透着不太平,只是之前危机重重,一直在风雨飘摇中,也就将这份不安定暂时遮掩过去,如今汉中已被攻克,清平山以东又发展了城郭,开垦了大片农田,俨然已成一方气候,就有那些不安分的人活泛了心思,即便王大不说,他也知道这背后跳得最欢的是哪几个人。 “这件事我自有分寸,你明天召集清平山所有人,就说我风无歌会给他们一个交代,绝对不会对不起钟离大哥。” 阮吉抓着小山羊胡,一下一下捻着不说话,直到这时才道:“别人说什么我管不着,但是我阮吉最看不惯过河拆桥之人,清平山的好汉早就在三年前那一场劫难中死得差不多了,如今剩下的都是什么牛鬼蛇神?风爷若是真的离开清平山,只要不嫌弃我这把老骨头没用,我是一定会追随的。” 王大在旁边听着听着不对味,一瞪眼道:“你说谁是牛鬼蛇神啊!” 阮吉凉凉地瞥了他一眼,“说的又不是你。”还不等王大憋出个屁,他又捻着小胡子慢悠悠说;“你比那牛鬼蛇神都不如,就是个会吃会拉的棒槌,让人一撺掇就跟着走。” 王大被阮吉这样劈头盖脸地骂,竟难得没有暴跳如雷,只是脸更红了,低着头嗫嚅道;“都是兄弟一场,我也是,我也是没办法呀……他们都让我为甘儿想,我……”王大越描越黑,说到最后几乎是抓耳挠腮,屁股底下像是长了钉子。 陵洵知道王大就是这样的直脾气,肚子里没那么多弯弯绕绕,从座位上起身走到王大面前,对他行了一礼,王大自然是不敢受,慌忙站起来还礼。 “王大哥忠诚耿直,钟离大哥在世时,你对他忠诚不二,数次以命相救,如今他不在人世,更是全心维护他的独子,作为小甘的舅舅,我代亡姐谢过大哥!” 王大被陵洵夸得一阵眼热,却也猛地意识到,陵洵是钟离甘的亲舅舅,论远近关系,他与钟离甘比这世上任何人都更亲。亲舅舅在这里,他们这些人还口口声声为了钟离甘着想,将人家亲舅赶走,岂不是很可笑? 不过舅舅再亲,也是外姓,终归不是钟离家的人。倘若有朝一日陵洵有了自己的孩子,又有基业在手,到时候还能有这个外甥的活路吗? 想到这里,虽然觉得对不住陵洵,王大还是觉得自己的选择没有错。 送走王大和阮吉,陵洵下午没有事处理,便在清平山中闲逛。两个多月时间,如今正是隆冬时节,昨夜刚下过一场大雪,为山峰峡谷披上了素白的银装,满眼看去,干干净净的一个世界,好像那惨烈的一夜只是场幻梦。 陵洵披着斗篷,不知不觉竟走到阵法书院,看着那书院外笼罩的一层防护法阵,陵洵立足半晌,破天荒第一次走上前,凝神分辨阵法中的符文,随之一伸手,只轻轻拂了一下,便轻易破解开。 他倒是被自己惊住,这书院外的阵法他之前也试图破解过,虽然仗着与穆九是五行相匹之人,那一刻神思清明,窥出阵法门道,可是他也自知,即便如此,想要破除穆九设下的阵法,也是需要费些功夫的。可是今天怎么这般容易就做到了?是他阵术又大有提升吗? 陵洵也只是稍微迟疑了片刻,便走进阵法书院。那外面的守护阵法似乎有隔音的效果,陵洵刚破开阵法而入,便听见学堂内传来人声,侧耳倾听,发现竟是穆九在诵读。他不忍打扰,驻足在外。 穆九的声音对他来说仿佛总有一种魔力,温和悦耳的声线钻进耳朵里,似有细小的钩子,让他忍不住想起他轻附在自己耳边低语时的样子。 这两个多月变故太多,他们两个似乎已经很久没有好好说话了,他忙,穆九比他更忙,然而就算事情再多,穆九也从来不会缺阵法书院的课,仔细回想,这么久以来,好像除了那天早上,穆九还从来没有停课。 想到那天早上的事,陵洵难免耳热,竟忽然觉得有点想念穆九了。 “先生,为什么我们要学习这个!如今战事频发,朝不保夕,与其学这些没用的规矩律法,还不如多学一些阵术实在!” 就在陵洵出神时,学堂里忽然传出一个清脆响亮的少年声音,显然是书院的学生。听起来,像是在质疑穆九。 陵洵忍不住上前几步,透过门缝向里面看,只见穆九还像平常一样,穿着一件简单的灰布长衫,手持一卷竹简,正坐于西席之位。席下有个少年,起身面向穆九,显然就是方才说话的人。 少年此言一出,下面不乏议论之声,瞧那情形,似乎很多人抱有相同的想法,更有学生小声议论道:“这律法约束的是阵法师,可是想想以前阵法师如何受人排挤欺负?那时候又有谁来维护?花费大把时间学习这个,有什么必要?” “就是啊,先生也是太拘泥于礼教,这都是几百年前的东西了……” 学生们本来议论得正欢,却忽然觉得浑身汗毛一竖,竟有种凉飕飕的感觉,再向西席上看去,却见穆九神情严厉,似有怒意,均收声不敢再说话了。 穆九等室内重归于安静,才淡淡开口;“术法在身,无异于利器在手,若无律法约束,岂不是无所顾忌?阵术流传至今,已有数千年,为何到大夏之初,却被打压致斯?” 有学生立刻愤愤然接道:“自然是因为大夏开国国主心胸狭隘,容不下身负阵术之人,当初利用阵法师打下江山,江山到手就翻脸不认人,简直卸磨杀驴!” 穆九却反问:“既然阵法师掌有阵术,如尔等所言,自可保卫自身,为何还敌不过普通人?最终竟沦落为贱民?” 这下倒是把底下的学生都问住了,是啊,其实直到今日,还有很多阵法师想不明白,身负阵术者,不说有上天入地之能,却也都是有本事的人,怎么最后会被不同阵法的普通人修理成那样?想想大夏朝几百年阵法师的命运,简直可以用猪狗不如来形容。 “无规矩不成方圆,这本《术律》自阵术兴起时编写,流传到今日,自然承载先人智慧。规矩既是约束,亦是保护。阵法师不可滥用阵术,保有底线共同达成契约,不仅为了保护普通人不受阵术所害,更是阵术长兴之计。大夏之初,正是因为阵法师淡漠律法,肆意妄为,甚至形成一言不合即以阵术相互击杀的局面,致使普通人忌惮害怕,阵法师彼此之间也自相残杀,最终导致阵法师凋敝殆尽,阵术之道,再难维系。” 穆九一番话,似乎给学生不少启发,学堂内陷入片刻寂静,不知道是谁起了个头,又开始诵读起《术律》中的条文:“以阵术伤人者,处以三至七年徒刑,伤人致死者,处以死刑……” 读了一半,又有学生小声问;“先生,寻常的牢狱根本无法关住阵法师,如何处以徒刑?” 穆九却毫不犹豫道:“此时没有,日后自然会有,待阵法盛行,天下人人皆可以阵术便利生活,自然就会有专门惩戒阵法师的地方。” 天下人人皆可以阵术便利生活? 那是怎样的一种情景?又怎么可能实现? 书院中的学生听得似懂非懂,倒是刚好在这时,到了下课的时间,那用阵术悬于学堂半空的小铜铃欢快地响起来,有那尿急的学生猴急地跳起来打开门,正要冲出去,却碰到站在门口“偷师”的陵洵。 “诶?这不是风爷么!不对,应该叫将军了!”开门的学生喊了一嗓子,顿时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陵洵有点不自然地咳嗽一声,故作高深冲这帮半大孩子点点头:“嗯,我来找你们穆先生商量事。” 锦绣楼老板风无歌,不仅富可敌国,很会赚钱,还能上战场杀敌,保住清平山上数万民众,将鼎鼎大名的西北狼也斩杀于马下,在清平山这些少年眼中,他早已是神一般的存在。因而见到陵洵本人,着实令他们兴奋很久,直到看见陵洵与穆先生去了后院的厢房说话,才恋恋不舍散开。 穆九在见到陵洵的一瞬,显出震惊之色,不过只是转瞬即逝,待两人到了没人的地方,他才装作不经意地问:“主公是如何进来的?” 陵洵如实道:“也不知怎的,你在书院外设下的那个阵法,我只是看了看,便轻易破开了。” 他说的很是随意,然而穆九却是心中一沉,久久注视着陵洵,“今天怎么突然想到来书院?” 陵洵没有注意穆九神色异样,只拿了他桌案上放的一个果子把玩,也不看他,耳朵越来越红,轻声道:“也没什么事,我就是……突然有点想你了,想来看看你。” 或许是两人太久没有亲近过,此时共处一室,竟好像有几分不自在,就在陵洵耳朵几乎要烧糊的时候,穆九走过来,轻轻抱住他。 “我也很想念主公。” 穆九这样说着,却在陵洵看不到的地方,眉宇间笼上凝重之色。 这是第一次,别人破了他的阵法,而他却毫无察觉。 因为从小到大的经历,穆九从不会允许别人在他不知情的时候近身,也从来没有人能在他不知情时靠近他。 然而从今天开始,一切似乎不同了。这世上有一人,也唯有一人,可在他没有防备之下靠近,而他却不会有任何反应的时间。 五行相配,他的命定之人,亦是与他相克之人,而这是他之前所未料的。 第九十六章 两人相拥片刻,陵洵先一步放开穆九,穆九觉得那温暖的身体离开怀抱,似乎也带走了他身上的部分热量,在这数九寒天里,让他愈发觉得冷。 “怀风,我想……现在是时候回荆州了。”陵洵坐在穆九写字用的桌案上,漫不经心地把玩着笔洗里的几支羊毫笔。 穆九微愣了一下,“主公要回荆州?” “是啊,而且是以我真正的身份。”陵洵说着抬眸看向穆九,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怀风不是早已经为我安排好了吗?” 穆九脸色微变,“主公何出此言?” 陵洵继续道:“早在一年之前,荆州便已有镇南将军世子还活着的传闻,这几个月谣言更是越来越多,难道这其中没有怀风推波助澜?” 穆九这回没有说话,算是默认。 陵洵凝视他半晌,见穆九只是垂眸,也不看他,眸色微黯,便起身离开,“还有事要处理,好不容易抽空来你这里坐一坐,也该回去了。既然你早有筹谋,我也就不用担心,这件事便交给你去办。” 穆九行礼相送,站在门口看着陵洵走出院子,冬日的阳光总是比其他季节显得几分惨淡,映着屋檐上残雪冰挂,反射出的光也透着清寒之意。待那披着斗篷的身影再也看不见,穆九心中忽然生出一种难言的酸涩,觉得那正以背影相对的人,也如同头也不回地走出这院子,与自己渐行渐远了。 他突然觉得前所未有的懊悔,然而一切已经无法挽回。君王阵已开,他们每个人都是这阵中的棋子,若要半途而废,唯有灭顶之灾。 自那晚与陈冰恶战,陵洵仿佛一夜间成熟了许多,变得沉默寡言,或许正是因为他常常不说话,叫人猜不透他心里在想什么,倒也给他增加了几分威严。 第二天一早,王大如约,将清平山中大小头领聚集在主寨大堂时,却见主位上已端坐一人,正是陵洵。那主位一直以来除了钟离山无人能坐,就算是陵洵在这几个月主事期间,也从来没有碰过这个位子,偏生是今天要坐,这不是下马威是什么? 不少清平山老人都显露出不满之色,其中有一个叫钟离旭的,自称是钟离山叔伯兄弟,不过听人说他其实只是钟离山八竿子打不着的一门远亲,前些年不见这人影子,等钟离山混出名头了,才前来投奔。钟离山在时,他倒是蔫声蔫气从不敢造次,钟离山一死,他便以钟离家的传人自居,想要驱逐陵洵的几人中,他算是最积极的。 “风爷来得早,倒是挑了个好位子!”钟离旭拿眼角看着陵洵,怪声怪气笑道,陵洵目光向他这边冷冷一扫,他声音就弱了下去,左顾右盼,似乎想看看自己的同党有没有来,也好增加点底气。 陵洵不说话,只一瞥便收回目光,就那样大马金刀坐在主位,时不时饮一口杯中酒,整个人显出肃杀之气。 清平山众人都看出来了,陵洵今天恐怕是来者不善,因而早就在肚子里酝酿几番说辞,务必要将这名不正言不顺之人逼出清平山。 等人终于来齐,全都站在堂下,王大先一步站出,对陵洵道:“风爷,你昨天让我把大家伙叫来,有什么话就说吧,我们都是出生入死的兄弟,什么事好好商量,不能伤了和气。” 王大这样说,却没能得到几声附和,显然,这在场大多数人都没将“和气”二字放在心上。 陵洵看向席下众人,挑起一边唇角,笑容初绽到半途,却又戛然收回,眼角微翘的桃花眼里全无半点笑意,这神情只是短短一瞬,却让不少人看得出神。早就耳闻锦绣楼老板风无歌有妖艳倾城之容,可是在清平山这两年相处,大家觉得他的确是比旁人生得好看些,却也没有传说中那般夸张。直到这一刻,他们才明白什么叫震慑心魂之美。 “不急,今日事关清平山命途,总要将清平山真正的主人请出来,才能好好商议。” 清平山真正的主人?谁? 众人听得云里雾里,这时却见两个小兵从门外进来,竟然一人一捧了一个牌位,正是钟离山夫妇的灵牌。 钟离旭愤然道:“风无歌,你这是什么意思!大当家尸骨未寒,你却将他灵位请出,就不怕扰了亡者安宁?!” 陵洵却笑:“在如今这世道,活人尚且得不到安宁,死人还想安生?不如大家一起折腾,倒也热闹热闹,省得在地下待着怪冷清的。” 如此惊世骇俗之言,简直要将清平山众人眼珠惊掉。俗话说死者为大,即便在场都是些不着四六的土匪出身,也没见过有谁敢这样谈论亡故之人,尤其这亡故之人还是自己的至亲长辈,这风无歌简直离经叛道!怪不得是个断袖! “风无歌,你这是怎么说话呢!我们也只是让你将汉中和清平山分治,大当家在时,你也只是客居于此,怎能,怎能反,反……反客为主!”钟离旭似乎现和人学了个词儿,就是为了指责陵洵,只可惜一紧张,这新词记得不大牢靠,险些给忘了。 陵洵也不搭理钟离旭,任凭他一个人在那里叫,只关心小兵是否将钟离山和陵姝的灵位安置好。 陵洵的部下自然也不服气,回击道:“你们这些人也忒没道理,这两年清平山屡屡遭难,若不是我们风爷和穆先生,清平山早就被人夷为平地,哪还有今天的光景?” “哼,我清平山这么多年都太平无事,为何偏偏你们一来就总是倒霉?还不知道这背后有没有你们捣鬼!” “你们这是血口喷人!真乃过河拆桥的宵小之辈!” 陵洵任凭底下的人吵,自顾给钟离山夫妇的灵位上了三炷香,看着那香头上缓缓升起的几缕薄烟,他终于开口说话。 “你们想要我将清平山与汉中分治,倒是先回答我三个问题。要好好想,想明白了再答。” 陵洵这话一说,吵闹声渐渐平息,所有人都看着他。 “第一,若是我离开,没有阵法师镇守此地,你们能否守住清平山,不让它被外人夺去?” 第一个问题问出来,众人不禁向一旁站的阵法师看去,似乎在询问他们的去留。那些阵法师还是当初与黄法师同一批留下的,他们见众人向他们看,不约而同向穆九那边靠拢过去,显然表明了立场。 钟离旭等人面色难看,却也强撑道:“这个有什么好担心的,只要招募些阵法师便是。” “第二,若是我离开,钟离甘该由何人照顾?是否也跟我离开?” “钟离甘是我本家侄儿,自当由我照顾!怎么能让他离开清平山!”钟离旭抢先道,说完才发现大家都用一种异样的目光看他,便又讪讪地笑道:“其实山上这么多和大当家出生入死的兄弟,还愁养不大一个小娃儿吗?” 这回就连王大都皱起了眉头,面露反感之色。 “第三,若是我离开,山中诸多靠阵术维持的用具器物又该由谁维持?一旦这些器物失灵坏损,你们可有预算用来修补?若是弃之不用,又能否养活如今山中这些人口?” 这下就连钟离旭等人都沉默了,如今他们已经习惯了有阵术辅助生产,而那些靠阵术维持的工具,多为穆先生亲自设计,有一些甚至只有他和陵洵才能运转得起来,换了寻常阵法师恐怕都不行。如果陵洵和穆九不在了,大部分器具还能维持几年使用,可是一些关键的工具却会立马变成废铜烂铁。 不少人直到此刻才惊觉,原来阵术竟已悄无声息渗入了他们的饮食起居——夜晚由阵术点亮的天灯,自动汲水的水车,只用一点点木柴便可持久燃火的灶台……简直数之不尽。 陵洵扫了眼席下神色各异的诸人,忽地一笑,朗声道:“这三个问题,我不仅是问你们,也问过我自己。问完之后,我便做出了一个决定。” 陵洵说到这里故意停顿了一下,所有人都眼巴巴看着他,还等着他说出什么有用的解决之法,哪知他却只是笑容更加放肆,一字一句道:“我决定,从此接了清平山,这里就是我的地盘,我是这里的主人,你们谁不乐意,不想听话,尽管滚。” 清平山众:“……” 就连锦绣楼的人都有些看不下去了,目不忍视地别过头,心说风爷您就不能委婉点吗?这么嚣张真不怕被打?不过他们也听得心中畅快,想当初钟离山在时,他们处处小心低调,生怕被人说鸠占鹊巢,就这样还总是遭到清平山老人的怀疑,防贼一般防着他们。难道他们没有为了保护清平山而流血牺牲么?到头来还落不到半分好,简直憋屈死了! 穆九也站在陵洵侧手,此时正被夹在嘈杂的人堆里,然而他好像丝毫听不见身边不满的争论之声,也看不见那些人因为陵洵的出言不逊而手舞足蹈的气愤模样。 他只看得见那一人,裹着一把与生俱来傲骨,不肯让任何人在他面前指手画脚。穆九忽然发现,他似乎从未真正认识过陵洵。陵洵在他面前,总是陪着笑,甚至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讨好,尤其是在他知道自己便是那个将他从将军府救出来的人,更是待他如师如兄,让他一度觉得他是个需要他庇护的人,甚至是可以为他所摆布的人。 他却忘记了,在他看不到他的那十几年,陵洵却是凭着自己摸爬滚打,成就了如今的风无歌。 陵洵说完那番话,也不去管别人如何反应,只敛衽跪于钟离山和陵姝的灵位前,神色郑重,指天立誓,“姐姐和姐夫亡灵在上,我承诺会亲手抚养钟离甘长大,此生绝不诞育子嗣,只将甘儿视为亲子,辅佐他,栽培他,待他羽翼丰满,便将基业尽数交于他手中。若有违此誓,必当不得好死!永世不得超生!”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尤其是王大和阮吉等人,均没想到陵洵会立下这样的誓言。虽然知道他好男风,还与穆先生结亲,可是民间结为契兄契弟者有之,绝子嗣不纳正妻者却是绝无仅有。 “风兄弟,你……你怎可立这样的毒誓!哎!”王大错愕之后,便是眼眶发红,竟直挺挺跪下去,向陵洵叩首行了一个大礼,一时间竟不知说什么好,只能长跪不起。 阮吉也是怔愣片刻,喃喃道:“风爷,您可要三思……”他是知道陵洵真实身份的,堂堂的陵氏之子,皇族后裔,怎能说出永绝子嗣的话? “阮三爷无需再说,此事我早已想好。”陵洵抬手制止了阮吉后面的话,“甘儿身上流着我姐姐一半的血,男女本无区别,我家并不算后继无人。” 阮吉见陵洵意念已决,微闭了闭眼,再次睁开眼时,眼神竟一扫平日的混沌迷糊,露出精光,他也同王大一般,向陵洵叩拜,并高声道:“我阮吉,愿意追随风将军!共同辅佐钟离少主!” 不少对钟离山忠心耿耿的人见此情景,也都纷纷拜倒,再有阮吉带头,受到感染,齐声道:“愿意追随风将军,共同辅佐钟离少主!” 事已至此,清平山局势已定,即便钟离旭等人再不情愿,还能说什么?毕竟谁都无法做出陵洵这样的事。 永绝子嗣,就为了个外甥,这叫什么事儿啊!也就风无歌这样的疯子能做出来。 而此时的清平山众还不知道,用不了多久,一件更为匪夷所思的事还等着他们呢。 第九十七章 穆九办事的确既效率又周全,只用了不到一个月时间,便将陵洵是镇南将军之子的事闹得天下皆知。先是一个将军府的老嬷嬷回到荆州故里,找到了陵将军仅存的几员旧部,将当年以仆人之子替换将军之子的实情告知,并拿出将军府老管家临死前留下的血书。 血书记载了那晚的详细经过,并把少将军的体貌特征详细记录下来,一式四份,盖将军印,分别交给包括老嬷在内的四名可靠下人,隐姓埋名分居于各地。老嬷嬷说当年管家有交代,她算是钥匙,只要时机成熟,她将实情公之于众,其他三名保管者自然会主动回荆州,将另外三份血书交出来核对,以证明言辞真实。 几名忠心耿耿的镇南将军旧部本是将信将疑,待半个月后,果然陆续有三人找上门来上交其他三份血书,与老嬷嬷说得一般无二。几人又各自暗中动用自己的力量查访,寻到几个关键证人,均与血书所言对得上号,便确定将军之子还在人世,不禁激动万分,立刻撒下天罗地网去寻找陵家少将军。 便在这时,汉中的一位少年将军吸引了他们的注意。 陵洵击败陈冰十万大军,算是一夜成名,连暂时安置于许都的朝廷都被惊动了,然而此时各地豪强割据,皇帝尚且寄居于南阳侯魏兆的封地,根本无暇自顾,自然也管不了一方山匪和叛将互掐,直到开始有传闻,说这领着清平山一众匪盗杀了陈冰的锦绣楼老板,正是当年镇南将军世子,朝堂上下才真正震动起来。 如今秦超已死,且被定上奸宦之名,那么有关镇南将军的旧案,自然也可以翻出来重审了。荆州百姓联合向朝廷请愿,要还镇南将军清白。然而朝中始终没有回应,接替袁熙父亲的新任荆州刺使刚开始还打算派兵镇压,想要将这股势头压下去,不料才短短一个月时间,事态发展得愈发不可收拾,竟隐有演变为民乱的迹象。 荆州刺使最近几乎没有睡过一天安稳觉,每晚刺使府都在荆州百姓的静坐包围中草木皆兵,里三道外三道大门封得死紧,生怕被暴民冲入,着实让他坐卧不宁。偏生镇南将军的忠勇仁孝之名弘扬九州,特别是在荆州百姓的心中,那基本就是神明一般的存在,他又死得那般惨烈冤枉,自他死后,大夏朝也仿佛长城倾倒,乱象频生,因而刺使也不敢将这些请愿的百姓如何,生怕一着不慎,便背上千古骂名。 直到这时,荆州刺使才明白过来,为何当初走马上任时,那姓袁的老狐狸腾地方腾得如此之快,怕是他早已预料到今日局面,才弃荆州而走,自往江东谋事去了。 陵洵在焦灼的等待中,终于等回了方珏和方珂两兄弟。 方珂和方珏风尘仆仆直接漏液来找陵洵回禀,却险些没能进门。 “哎呦哎呦,卡住了,不行,进不来,出去出去!” 陵洵事先交代过,为了尽量不惊动旁人,两人以后来找他尽可不必通报,而且越是神不知鬼不觉越好,因而他给自己挖了个坑,方珂压低着嗓子在那叫时,他正在屏风后洗澡。 “你们两个在搞什么?”陵洵迅速从浴桶中出来,随手将屏风上的袍子披上,转过屏风一看,却见方珂正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将一个大包袱往门内拖,方珏在外面推,但那包袱实在是太大,卡在门口进不来。 “不行先拿出几样东西来吧,这样一堆儿往里头搬可是不行。”两人也不管陵洵,自顾自在那忙活,将大包裹打开,又从里面分出一个一个小箱子。 陵洵便也不再催促,拿一块干的布帕擦着湿发,坐在案边默默看着,直等到两人将所有东西都捣腾进来,才不紧不慢拿了两个瓷杯,倒了茶。 方珂和方珏两人为了赶路,这一天连水都没来得及喝,方才又忙了半晌,正是渴得嗓子要冒烟,见陵洵给倒了茶,立时眼睛放光地扑过来,一口便将一杯茶喝得底掉,喝完似觉不过瘾,干脆直接把茶壶拿起来,对着往嘴巴里灌。 “说说吧,这是怎么回事?”等两人终于喝饱,陵洵瞥了眼堆了满屋的大小盒子包袱。 “我们查到了!”方珂一抹嘴巴,开门见山,半句废话都没有。 陵洵微微正色,向方珏看了一眼,方珏便自觉地抱着剑跳出了窗,飞上屋顶去盯梢。 “查到岳掌柜的书都是什么来路了?”陵洵问。 方珂点点头,从怀里摸出一张纸,上面竟密密麻麻记着许多书名。 “岳掌柜爱书,各种杂书这么些年积攒了好多,我和方珏也不知道主公想要我们查的是哪一些,便索性都列了出来,将他们分门别类。像是这一部分,都是岳掌柜在益州时搜集来的,有的是从锦城书馆买的,也有朋友相送……” 方珂虽然是个爱吃的货,但是做起正经事来毫不含糊,甚至在锦绣楼这些人中,算得上是最细心的。陵洵将他列的书单拿过来细细看,果然如方珂所说,上面将岳清的所有藏书都列了出来,并且根据购入时间地点,分成不同的部分,后面还标注出书的来源。 陵洵一目十行扫过,前期倒是没有什么可疑,他也没有在这些书名中看到吴青的那本书,不过在来清平山之前,岳清倒是从一个凉州商人那里买了批书,几乎全是与贪狼国有关,或是介绍风土人情,或是述说宫闱隐秘,或是些稗官野史的传闻和流言。 “将这批书卖给岳掌柜的人,你们可曾仔细查过?”陵洵敲了敲书单的最后。 方珂这时脸上现出得意之色,“就知道风爷一定会追问,我和方珏也拿不准要仔细调查谁,因为时间实在是紧,因此我们想了个妙招!” 陵洵挑眉,指了指那些盒子和包袱,“你指的妙招,就是这些?” 方珂笑道:“我听方珏说过,主公会一种阵术,只要有一个人的贴身物件在手,甭管那人走到天涯海角,也能将其找出来。” 陵洵脸色立变,再次看向那些被方氏兄弟倒腾进来的满地杂物,心中已然明白两人用意。 方珂见陵洵神色如此,便知道自己这事儿办的对了,继续道:“所以我和方珏每查一处,便将与岳掌柜打过交道的人,还有那些经手过书的人,全都偷偷拿了他们身上一件贴身物件,只要主公想查谁,便可以阵术追踪,到时若是需要,我们再去将人拎来,让主公当面审问,岂不十分便利?” 这行径的确简单粗暴,却十分有效。 陵洵也不再犹豫,直接让方珂将那凉州书商的东西找出来,然而当方珂将那物拿到陵洵面前时,他却愣了一下。 “这是……拂尘?” 方珂解释道:“主公有所不知,听人说那凉州书商,原是个宫里的太监,后来年纪到了放出宫,回到凉州老家无亲无故,便做起书贩生意,勉强养活自己。这拂尘是他在宫里时用久了的,一直带在身边,权当留个念想,我和方珏可是费了不少劲才将它偷来。” 不知道为什么,提到太监,陵洵心中忽然生处一种不好的预感,但他无暇多想,忙于脚下腾出一片空地,画了个阵术符文,再将那拂尘放在符文正中,闭目凝神。 这寻人阵还是穆九传授与他的,起初他自己领悟,也只是能在锦城找人,在穆九提点之后,才领悟了此阵的真正要义,可以不用再受地域限制寻人,而且找到人之后,还能看到此人现在正在做什么,周围又有什么人,什么器物。 因而当陵洵集中意念,从那拂尘中分辨出一股属于主人的五行之力后,便顺着这五行气息穿越千山万水,终于捕捉到与拂尘上完全一样的气息,再抓住那一点,慢慢具现出这人的身形轮廓,周围环境…… 等陵洵终于看清了这拂尘主人的面貌,猛地睁开眼,像是活见了鬼一样。 只见那人面白无须,体态微胖,往那里一坐,像个笑眯眯的佛爷。 不是秦超是谁! 可是,可是秦超不是已经死了吗! 陵洵心中惊疑不定,等再仔细凝神细看,却发现秦超此时正身处一室,室内布置颇为奢华富丽,桌案上还摆放着一个造型别致的金蟾香薰炉。蟾嘴中徐徐冒着青烟,秦超伏于案边,似乎在看什么东西。 陵洵很想知道秦超在看什么,加快催动阵法,视线果然跟着靠近了秦超,就好像他人也到了那里,正缓缓向秦超走过去。可是这显然超出了他的能力,支撑这样的阵术,他感觉精力在迅速透支,可是冥冥之中有个声音在告诉他,让他必须看清秦超在看什么。 终于,他“走”到秦超的桌案边,却见那里只是铺着一副卷轴,卷轴上有淡淡的蓝色荧光在闪烁,竟是一个阵术符文。 陵洵看清楚那阵术符文的图纹样式,顿时面如死灰。 然而接下来秦超对着那阵术符文说的一句话,更是将陵洵彻底打入了十八层地狱。 只听秦超笑眯眯地对那个阵术符文拱了拱手,道:“一切如计划进行,君王阵的阵眼能否顺利归位,只看九爷的了。” 陵洵呆愣了片刻,忽然发疯一样冲入内厢房,找出正准备换上的内衫。他将那内衫扯开,露出绣在胸口位置的一个阵术图案。 他曾见穆九经常对着这样一个符文深思,便偷偷将它默下来,突发奇想绣在衣服上。他问过穆九,这是什么阵术的符文,穆九却说不知,可是直到刚才那一刻,他才猛然记起,自己似乎在年幼的时候,于父亲的书房里见过这个图案。 当时父亲告诉他这是什么来着? 是了,正是传声阵。 为什么秦超会对着传声阵叫九爷? 陵洵拿着衣衫的手都在颤抖,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只觉得往日种种,如走马灯般在眼前闪过,那人在他耳畔温柔的嗓音,那人轻轻拥抱住他的手臂,那人深情款款的注视,那人的教诲,那人的赞赏,那人的眉眼,那人的笑…… 一定是他想错了,不可能是他想得那样! 陵洵觉得呼吸都有点费力,手下意识揪住胸口,只觉得那里面传来一阵一阵的疼。 锥心之痛,莫过如此。 第二天一早,清平山竟接来一道圣旨,圣旨的内容却让所有人瞠目——圣上明察,心念昔日镇南将军之案有疑,恐将军蒙受不白之冤,现宣镇南将军之子陵洵入京面圣,即日启程,不得有误。 第九十八章 风无歌居然是镇南将军之子! 这简直太匪夷所思,那意味着什么?镇南将军的夫人是武阳公主,武阳公主乃夏宣帝之女,灵帝的姐姐,如果风无歌是将军之子,那不就成了皇亲国戚?论辈分,当今的小皇帝还要管他叫一声表哥。 草窝里突然飞出一只金凤凰,这下可把清平山一众土匪头头们震懵了,之前那个老家是荆州,外号灰猫头的汉子,听了消息竟直接冲到陵洵门前长跪不起,说当年他家受了将军重恩,本以为将军满门枉死,此生无法报答,不料将军之子还在世,唯有以命相随。看那架势,倘若他是个女子,恐怕连“以身相许”的话都能说出来了。 一向不被各方势力看在眼里的清平山,突然热闹了起来。圣旨下达三天后,各路诸侯州府纷纷送来贺礼,无不对镇南将军缅怀称赞,感念将军在世时的德才忠勇,好像在此之前他们都是死人,镇南将军的冤案放在那里多年无人问津,今天却凑成堆齐刷刷跳出来义愤填膺。 在这些送礼的人当中,有两人最为瞩目,其中一个便是南阳侯魏兆,陈冰倾兵攻克京城时,秦超带着幼帝奔逃,被陈冰追杀,正是魏兆出兵护驾,将幼帝及朝中众臣迎入自己的封地,并将许都让出,作为大夏的临时都城。 其实如今朝廷和幼帝皆被南阳侯掌控,这道承认陵洵身份的圣旨,与其说是皇上的旨意,不如说是魏兆的意思,所以他送来礼物并不让陵洵觉得意外,反倒是另一份大礼,这送礼之人着实让人意想不到。 “贪狼国的三王子,这是从哪里冒出来的?”陵洵看着礼单上的落款,颇为讶异,将岳清从汉中叫回清平山,将这礼单拿给他看。 经过方珂和方珏的查证,岳清只是购书之人,和那些书贩并无往来,因为囤书太多,很多买回来还没来得及看,因而他与吴青之死并无太大关系。然而陵洵得知这些,心里却不轻松,事实的真相反而让他更加难以接受。不过他将一切情绪压抑住,就连方珂和方珏面前都没有表露。那晚运用寻人阵找到了秦超之后,他便让两人回去休息,并没有解释什么,这几日一切如旧,甚至在面对穆九时,他也没有表现出异常。 “贪狼国的这位三王子,说起来还真是有点讲头。”岳清对贪狼宫廷之事颇为了解,看到三王子送来的礼单,便已经猜出几分因由,向陵洵娓娓道来。 原来这贪狼国的三王子,身上有一半夏人血统,其母正是当年的和亲公主,后来被封为贪狼王妃的盛元公主。 盛元公主是兰妃婢女的事实早已不是秘密,自然也会传到贪狼国,其实大夏以往与贪狼和亲,送出的公主都不是皇族血脉,贪狼人也不傻,对此事心知肚明。不过夏人女子多妩媚纤细,为贪狼人所喜,历代和亲“公主”又都是一等一的美人,贪狼王就算知道被忽悠,对送上门来的美人也没有拒之门外的道理。 只是这夏朝美人虽然好,对于贪狼王来说,到底算外族人,顶多就是玩物,厌弃了也就丢在一边,任人糟蹋。百年来不知有多少夏朝女子死在贪狼王廷见不得光的角落里,也唯有这位盛元公主,到了贪狼之后,竟一举登上王妃之位。 “其实贪狼王封盛元公主为妃,也不见得是多宠爱她。我曾在贪狼听到传闻,盛元公主性情冷淡强硬,并不善于讨男人欢心,但是贪狼王却不似夏灵帝那个软蛋,听说自己宠妃是阵法师,就吓得差点尿裤子,反而看到盛元公主的利用价值,便借她之手,在国内大兴阵法之道,短短十几年便让贪狼国力大增,虎视中原。不过这三王子作为贪狼王妃的儿子,却没有捞到什么好处。” 岳清说到这里,似乎是想到什么值得感慨的事,一边用茶盖刮着茶叶末,一边摇头叹息。 “贪狼人为了保证不让有外族血统的人成为贪狼王,一早便将三王子当成质子,送到大夏,并在路上派人暗杀。也是那三王子命大,几次死里逃生,据说一次坠下山崖,从此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直到镇南将军出事那年,大夏国乱,贪狼王廷也因两个大王子斗得你死我活,才得以重返贪狼。” 陵洵却听出奇怪,问道:“那贪狼王妃既然是个高深莫测的阵法师,难道不管他儿子?” 岳清摆摆手,“快别提贪狼王妃,那三王子也不知上辈子做了什么孽,这辈子也真是命苦。想必你现在也知道了,阵法师的阵法潜能多会在性命攸关时被激发出来。据说盛元公主为了尽早逼出儿子的阵法潜力,自三王子会走路开始,便没日没夜折磨摧残他,恨不能将人往死里整,可是到底也没能成功。盛元公主无法忍受自己生出的种居然是个不会阵术的普通人,比任何人都厌恶自己的儿子。说句公道话,那三王子若是没被送出来做质子,只怕早就死在他亲娘手里了。” 陵洵听得怔怔出神,总觉得这经历似在哪里听说过,他又低头看了眼礼单,除却一些金银珠宝,最让人眼热的,便是写在最下面的那一项——良马五千。 贪狼的马以耐力久速度快著称,为中原人争相抢购,陵洵一直想从贪狼那边弄些马匹过来,哪想到还没来得及付诸实际,陈冰就反了,从此商路不畅,而马匹又是重要的战略物资,更是难以买卖。 “那么这三王子为何忽然给我送礼?”陵洵问。 “这还不好猜?”岳清缓缓摇着羽毛扇子。 陵洵沉着脸白他一眼,“少跟我卖关子,还有这大冷的天,你扇什么扇子。” 岳清将羽毛扇遮在面前,凑近陵洵低声道:“给你提个醒,贪狼王快要不行了。” 陵洵一愣,立刻了然,“难道这三王子是希望与我交好,助他上位?” “不然呢?难不成还是给你送的聘礼?”岳清讥讽道,“不过你也是奇怪了,我看穆先生对贪狼国的了解不比我少,你何必舍近求远,将我从汉中折腾来问这些?” 陵洵冷笑,“怎么,岳大人如今领了汉中的州丞,我就用不起了?” 岳清没想到陵洵火气这么大,居然一点就着,又将手里那把鸡毛扇子扇了两下,一本正经道:“来,给你降降火,最近吃了王八汤么?” “滚!” 岳清果真傲然地滚了,和他插科打诨几句,陵洵几日来的阴郁驱散不少,又忍不住将手中那贪狼三王子的礼单看了一遍,心道:这人也真是大手笔,还没和我见过面,便送来这么重的礼,他若是知道我和他有世仇,我陵家满门正是被他那疯子老妈联合秦超陷害,不知还会不会来拉拢我了。 不过也真是瞌睡来了递枕头,他这刚好缺一队骑兵,只因没有好马,如今可算是万事皆备了。 只是那道召他入京的圣旨…… 陵洵微微眯起眼睛,明白此行不会太平。 给陵家翻案,可不只是平反个名声那般简单。镇南将军当年被封万户侯,世袭罔替,另有大片土地。然而现在放眼望去,没有一块地头是无主的,让别人将吃下的东西吐出来,谁愿意?而且以镇南将军府的影响力,若是重新立起门楣,号令荆州旧部,那必定会对现在的格局影响不小,这是很多人不愿意看到的。 这次启程,到底能不能平安抵达许都,都是未知。 陵洵正在琢磨,忽听外面有人通报,说穆先生来了,陵洵眸光微暗,面无表情扯松了领口,往案边一倚,待通知下面让穆九进来时,唇边已挂上慵懒的笑容。 “怎么你来找我,还要让人通报?” 穆九进来时,正看见陵洵伸着懒腰,冲他招手,“过来,给你看点好东西。”说着,陵洵还往旁边让了让,示意穆九坐到自己身边。 “现在是白日,又是前堂。主公要立威,该有的规矩礼仪,自然要遵守。”穆九进门冲陵洵行过礼,才回话道。 “你这人未免太较真了些。”陵洵似乎很无奈地摇头,也并不放在心上,只催促道:“快来,看看今天收到的两份大礼。” 穆九似乎有所迟疑,不过终究是走上来,与陵洵同榻而坐,目光却落在陵洵解开的领口上,那敞开的衣襟下是一片雪白的锁骨。他不禁微蹙眉,提醒道:“主公应当注意仪容。” 陵洵垂眸看了看自己的衣领,再抬眼时,已带上暧昧的神色,“怀风帮我。” 穆九身形微顿,不过还是伸出手,帮陵洵将衣襟的盘扣仔细整理好。 陵洵一直注视着穆九,声音压低,好像在说情话:“瞧,若是没有怀风,我连衣服都穿不好。” 穆九看了陵洵一眼,正要抽手,却被陵洵抓住。 “怀风,今晚我们一起睡吧。”陵洵突然猝不及防来了这么一句。 穆九彻底僵住,只觉得呼吸都跟着加重。 陵洵却继续说:“很久没有和你对弈了,答应过要教我,可不能半途而废。” 穆九绷紧的身体终于放松下来,“原来主公想要下棋。” 陵洵眉梢一挑,露出揶揄的笑容,“不然怀风以为我要做什么?” 穆九沉吟不语,只与陵洵对视一瞬,便匆匆移开视线,不敢再看,仿佛陵洵的眼睛里盛着一把火,稍有不慎,便会引火*。 “今天此来,是想找主公……”穆九想道明来意,以此转移话题,未料却被陵洵紧接着的一句话截了胡。 只听陵洵道:“怀风,大婚至今,你我尚未圆房。今夜邀君,不知可愿共剪窗烛,抵足而眠?” “……今天此来,是想找主公商量北上入许都事宜。”穆九终是将话说完,好像没有听到陵洵的话。 陵洵脸色微变,手不由自主攥紧,“怀风可知,此行凶多吉少?” 穆九道:“有我护送,自可保主公平安。” 陵洵看了穆九半晌,淡淡地笑了,“如此,便听怀风安排吧。” “那明日便启程。”穆九道。 “嗯,好。”陵洵唇边还挂着笑,只有他自己知道,那伪装维持得何等不易。 原本陵洵以为,穆九当时没有接话,甚至故意岔开话题,晚上是不会来的,因而当入夜之后,房门被叩开,看到站在门外的人,陵洵倒是愣了一下。 “怀风?你,你怎么来了?” 穆九站在夜色中,整个人都被笼罩在那无边的黑暗中,而他面前那扇由陵洵打开的房门,里面却透着烛火的柔光,好像是那寒冷冬夜里唯一的温暖。 一如十几年前的初见,他为他深陷炼狱的人生带来希望,却也同时,带来更为彻底的毁灭。 穆九上前一步,走到被烛光染上色彩的亮处,眼睛看着陵洵,淡淡开口,说了八个字:“共剪窗烛,抵足而眠。” 第九十九章 直到这时,陵洵才发现,穆九似乎是喝醉了,他险些绊在门槛上,向前倾倒,陵洵下意识伸手扶住,闻到他身上的酒气,皱眉道:“怎么喝了这么多酒?”不过随后又想起他们的大婚之夜,这人千杯不醉,不,应该是千坛不醉的壮举,忍不住心生怀疑。 “你不是很能喝么?居然也会醉吗?”陵洵皱眉道。 穆九不说话,整个人的重量都压在陵洵身上,将脸埋在他肩膀,忽然抬起双臂很用力抱住他。 “唔……”陵洵被他这样猝不及防地一抱,差点背过气去,“放开!你他娘的快要勒死我了……” 然而穆九却好像听不见他在说什么,反而更用力地抱住他,没头没脑地说道;“少期,我们走吧。” “走?去哪里?不是说明天一早才启程去许都?” 穆九也不解释,又变成了一声不吭的闷葫芦。 陵洵总不能一直这样任他挂着,便努力把人往屋里拖,让他靠在案边的软枕上,给他倒了一杯茶。 穆九就在旁边,双眼直勾勾地盯着陵洵,忽然抓住他的手,又重复进门时说的那番话:“我们走吧。” 陵洵没来由一阵心烦,用力甩开穆九的手,奈何穆九抓得太紧,他这一下竟没有甩开,反倒将桌案上茶盏碰翻,里面的热茶洒出,同时浸湿两人的衣袖。陵洵觉得疲倦,他不知道穆九这又是来得哪一出,在他面前,他似乎总是被耍得团团转的那一个,他永远猜不透他在想什么,做每一件事的用意是什么,包括此时此刻,即便穆九表现得酒醉失神,陵洵也不知道,这是不是他又一次的刻意为之。 穆怀风,你到底是什么人,到底想要什么?秦超口中的“九爷”,当真是你吗? 陵洵似乎是色迷心窍了,明知面前这人诸多可疑,却在他附身吻过来时,不愿回避。他将他推倒,他也撕扯开他的衣袍。陵洵再次看到穆九那满身的伤痕,时隔多日,依然无法释怀,为他所承受之痛苦而痛苦,怜惜他,心疼他。 “少期……”穆九激烈地亲吻着陵洵,因为太用力,甚至将陵洵的手腕掐出红痕,就好像他是溺水之人,在冰冷的漩涡里挣扎,努力抓住唯一的浮木。 “怀风,在这世上,我只喜欢你,只相信你。”陵洵与穆九对视的一瞬,深深地凝视着他,轻声呢喃,仿佛倾尽全部感情。穆九似乎顿了一顿,蓦地进入他的身体。 你若是骗我,我也骗回你去,这样才算公道。 在灯烛熄灭的一刻,陵洵闭上眼,心里这样发狠地想着,眼角却划过一滴泪。 第二天一早,陵洵醒来时,穆九已经起床整理好,正坐在陵洵床榻边。陵洵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侧过身撑着头,戏谑地看着穆九。 穆九似乎有些窘迫,这还是陵洵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到这样的表情。 “昨夜醉酒,在主公面前失仪了。” “都是成过婚的人,还讲究这些做什么?”陵洵勾起唇角,伸手勾住穆九的衣领,将他拉到自己近前,凑到他耳边轻声道:“昨晚……我很舒服。” 穆九的耳朵立刻红了,显然有些不适应陵洵这般露`骨,陵洵哈哈大笑起来,一把松开穆九,重新躺回床榻。他本是市井出身,又混过黑道,没少和地痞无赖打过交道,论耍起流氓来,本是无人能及。以前在穆九面前他有意收敛,生怕被嫌弃,可是如今竟不屑再掩饰了,倒也觉得十分有乐趣。 大概有时候太过在意,反而束手束脚,将心包裹起来,却游刃有余了。 “对了,怀风,为何你昨晚会那样醉?” “以前不曾醉酒,是因为以阵术将酒水转移至体外,昨晚饮酒时却忘了行阵术。” 陵洵在床上滚了半圈,趴着用手撑起脑袋,歪着头似笑非笑地看穆九,“我是问怀风,为何要饮酒?独自饮酒,酒入愁肠,不知何故惆怅?” 穆九微微变色,不过很快恢复如常,道:“并没有什么特别因由,只是这些日子过于劳累,辗转少眠,便想借酒意入睡。” “原来如此。”陵洵了然地点点头,又看着穆九,意有所指道:“不过怀风昨晚睡的还算好。” 穆九沉默了一瞬,却接道:“托主公的福。” 因为计划今天便要启程去许都面圣,陵洵也没有太磨蹭,很快和穆九洗漱用饭。进京的车马行李早已备好,方珂和方珏两兄弟这次也要跟着去,一早便等在山门口,陵洵和穆九一露面,方珏便拿出一封信,递给陵洵。 “江东的来信。”方珏言简意赅,一个字的废话都不说。 袁老二的信? 陵洵微微挑眉,接过信拆开,飞速扫了一遍,不由笑道,“还是袁老二懂我。” 穆九在旁看着陵洵,竟很有一种冲动,想要将那封信一把火烧了,这样便不用再看见陵洵,对着别人露出这样的笑容。 陵洵看完了信,直接往怀里一揣,居然也不和任何人说起信件内容,直接上了马车,吩咐道:“启程吧!” 穆九脸色有些不好看,却也没有多说什么。车队按照预定路线离开清平山,往许都而去,途中会经过故都废墟,然而还未抵达京畿之地,陵洵却叫车马停下来休息,借更衣之由,离开了大队,并叫了穆九跟随。 走出半里地,直到再也看不到车队,陵洵才对穆九道:“行了,到这里就好。” 穆九见陵洵好整以暇在原地站着,既没有如厕的意图,也没有要回去的意思,便问:“主公这是何意?” 陵洵明知故问;“什么何意?” 穆九道:“主公不准备回去了?” “放心,自有人替我坐那辆马车。” 穆九神色一变,道:“主公要抗旨?” “怎么会?我自然是要入许都的,不过我可不想这样去给人当活靶子。”陵洵说到这里,又将袁熙的那封信拿出来,对穆九道:“连袁老二都提醒我,说京中局势复杂,让我最好小心行事,入京路线选择一明一暗,恐有伏击,为何怀风你却没有想到这些?” 穆九淡淡道:“有我护送,明线暗线并无区别。” 陵洵笑道:“这是自然,不过小心些总是好的,而且我这法子还为我二人省去了旅途劳累。”他左右四顾,确定这周围是一片荒地,并无来往之人,才挽起袖子,凝神片刻,开始在半空画符文。 穆九终于猜到陵洵的用意,有些愕然,“主公是想用……传送阵?” “是啊,你说我们都是阵法师,想要去个地方还要用车马,岂不是可笑?” “可是传送阵并非轻易掌握……”穆九说到一半,却停住了,因为陵洵的面前已经出现了一个泛着微光的传送法阵。 陵洵施术成功,也暗暗松了口气,回头看着穆九,将他未尽的话说完,“我知道传送阵并非轻易便能掌握,而且若是没有强大的阵术能力支撑,需要诸多稀有的材料辅助才能成功。不过你看,我近来的阵术的确很有进益。” 穆九望着半空中那光芒大盛的传送阵入口,也为陵洵突飞猛进的阵术能力错愕,他没想到,五行相配之人对彼此的影响力会如此大,而奇怪的是,他的阵术水平进益得却很慢,似乎有意等待陵洵,让他追上来和自己持平。 “不知道主公是否知道,这传送阵并不是任何地方都可以去,若是另一端传送口,有阵法师设置禁制,便无法使用。我听闻许都阵法师云集,只怕整座城池都已被下了禁制,不可通过传送抵达。” “这我想到了。”陵洵道:“不然我们清平山岂不也是什么人都能进来了?只要有阵法师设置传送阵,那陈冰还需要费那么大力气突破虎口关?” 不知是不是穆九自己心虚,总觉得陵洵这话不是随口提起,可他确定自己那一晚处理得很好,肯定不会有人发现清平山有短暂的时间,失去了守护阵的保护,让秦超顺利传送进来。 “这传送阵并不是直接去许都,而是许都附近的一个小镇。”陵洵继续解释,“你我先一步抵达,也可了解京中大致情况,让车马随后而行,沿路派了伏兵保护,此事我已交代了方珂和方珏,自然不会出错。” “既然主公已经拿定主意,那便依计划行事吧。”穆九最后只能如此说。 陵洵看出穆九心中不悦,好脾气地说道:“其实我并非有意瞒你,只是这是昨晚才定下来,你又喝醉……我也就来不及和你商量。” “主公多虑,只要是为主公好的,穆九自当不会有疑问。” 陵洵见状,也就不再说什么,转身面向传送阵,深吸口气,上前一步,转瞬消失在阵中,穆九跟随在陵洵身后,望着那传送阵愣了片刻。 其实并非恼怒,只是不习惯。 不习惯陵洵离开他所预设的轨迹。 阵法的灵光映在穆九眼中,他知道自这一刻起,似乎有什么脱离掌控。 两人只是眨眼时间,便抵达距离许都十几里的一个小镇。 这是陵洵第一次使用传送法阵,不禁有些兴奋,然而所谓乐极生悲,他当天晚上却是病倒了,上吐下泻,眼看半条小命就要搭进去。 第一百章 农庄上的妇人将自家都舍不得吃的小米拿出来,给陵洵熬了小米粥送进屋,见一脸凝重守在床榻边的穆九,不禁问:“这小哥还不见好转么?” 穆九微微摇头,又伸出手试了试陵洵额头上的温度,依然是高烧不退。他以阵术查看过,却不见有什么问题,只能怀疑是陵洵第一次通过传送阵,有些不适应。 可是他这反应也未免太强烈了一些,而且竟然连他也无法为其化解,实在是古怪。 穆九眉间微蹙,看着陵洵苍白的脸色,除了一遍一遍替他擦拭额头上的虚汗,紧紧握着他的手以示安慰,竟也无计可施。 “别是水土不服吧?再这么闹下去可不得了!都几天没吃东西了?”农妇猜测道,“以前也有赶路的人在我们这里借宿,有过类似情况,找镇上的老大夫给开上一副调理的方子,通常两三天就好了。” 穆九自己便通晓医理,寻常大夫本是入不了他的眼,然而此时因为担心陵洵,他也就不那么挑剔,起身向那妇人躬身行礼,道:“那就劳烦大姐帮忙跑一趟,将那老大夫请来,给舍弟瞧一瞧。” 穆九和陵洵以兄弟之名借宿在农妇家里,因为均是长相出众,气质不凡,又出手阔绰,农妇待他们十分热情,尤其是陵洵,农妇有个弟弟和他差不多年纪,如今也是在外漂泊,农妇一看见陵洵,就像见到自己弟弟,因而也就更多了几分关切。 她见穆九对他行礼,忙不敢当地避了过去,为难道;“可不是我不想帮忙,那刘家老大夫医术高超,脾气却古怪得很,只看上门求医的人,却从不登门问诊,哪怕给出几千的诊金,也是没有用的。我看不如这样,我帮你们雇一辆马车,你直接将你弟弟带到镇上去诊病。” 穆九下意识就要拒绝,转念一想,陵洵这样,大概是不方便再用传送阵的,而他们阵法师的身份也不便暴露,因而领了农妇的好意,从怀里摸出个银锭,“那就多谢大姐了。” 农妇摆摆手,“够了,够了,你们给的钱很够了,不用再给了。”说完,忙不迭跑出去。 穆九愣了愣,拿银子的手还伸在半空,这时陵洵却轻声笑道;“这里的人还真是淳朴良善。” “你醒了,感觉怎么样?”穆九忙坐回陵洵身边,又为他将被子往上盖了盖。 陵洵有气无力地笑道:“就是觉得乏,看着你好像有两个人。” “那就闭上眼睛,好好休息,我一会儿抱你去看大夫。”穆九的声音很温柔。 陵洵勾起唇角,懒懒地说:“抱着我去么?待遇还真是好,早知这样,我早早就生病了。” 穆九轻嗔:“只知道胡说。” 那农妇办事很麻利,不多时便给穆九找来马车,穆九将陵洵从床上抱起时,那农妇还忍不住在心里嘀咕,觉得这对兄弟真是感情好,还从没见过哪个做哥哥的这般体贴弟弟,那抱着弟弟的模样,说是抱自己家媳妇也不为过。 车轮在乡间并不算平坦的土路上滚动,然而车厢内却感觉不到丝毫颠簸,早已被穆九用阵术控制。陵洵被裹成了个粽子,头枕在穆九腿上,半合着眼,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你都没有办法,那寻常的医生又能做什么?我这病来得蹊跷,怕是好不了。只是没想到,躲过刀光剑影,却在阴沟里翻船,大概这就是命吧……” “又胡说什么?”穆九目露责备,眸中却显出一种他自己都不曾意识到的烦乱和心慌。 “我若是死了,怀风会不会难过?”陵洵仰起头问,努力看着穆九的脸,这模样倒像是窝在主人怀里的小猫小狗,眼巴巴地撒着娇。 然而穆九却没有如陵洵设想那样,再次责备他口不择言,反而沉吟片刻,才摇头,淡淡道:“你若是死了,我会陪你,死人又如何会觉得难过?” 陵洵身心一震,呆呆地看着穆九,万没有想到,穆九竟会说出这样的话。 生死与共的承诺许得太过轻易,反倒叫人不敢相信了。然而大概是穆九说话时的语气太过平静自然,就好像在陈述一种早就既定的事实,反而将陵洵原本如止水的心湖搅乱。 莫非真是他错怪了他?秦超口中的九爷,其实与穆九并无关系? 陵洵接下来一路甚少说话,因为心神不宁,不愿让穆九察觉出异样,便索性装作睡觉,穆九似是帕惊扰到他,一直不敢动,等终于到了地方,陵洵才坐起身问,看了眼穆九,问:“腿有没有被我压麻?” 穆九笑着看陵洵:“你难道忘了我是阵法师?” 陵洵垂下眼,心中却莫名升起一种甜蜜,他突然有点舍不得,不想下马车了,在隔绝了一切的马车车厢内,没有主公与臣属,没有怀疑与欺骗,有的只是一个病人和另一个照顾病人的人,两人安静相偎,即使一言不发,也觉得并不乏味。 直到这一刻,陵洵似乎才意识到,什么叫爱一个人。 也许那并没有多少惊心动魄,只是单纯地想要相守而已。 不知穆九用了什么方法,竟然让那倔老头刘大夫在医馆打烊后,还肯收治陵洵。 “可要先说好,我今天要等一个要紧的人,等事情处理好了,才能给他瞧病。”刘大夫是个胖墩墩的矮个子小老头,胡子和头发都白得透彻,不掺杂半根黑毛,只是鼻头有点红,也不知是天气冷给冻的,还是他天生如此。他一开场便给陵洵和穆九讲好条件,好在穆九与陵洵都不是会对平头百姓发作的人,若是换了其他的阵法师,只怕那老头的白胡子都要烧了几回了。 陵洵被穆九扶进刘老头的医馆躺下,刘老头却站在大门口,拢共没有半掌高的脖子竟被他活生生抻出了鸡脖子的感觉,想必没有那重量可观的身子坠着,他那长满白毛的脑袋都要飞出去了。 “来了来了!可算来了!!” 也不知道就这样等了多久,穆九的耐心几乎要告罄,那刘大夫忽然拍着大腿欢呼道,接着就撒欢般滚动着胖乎乎的身体,飞进了内室,再出来时,怀里捧着个布包裹。 饶是陵洵和穆九,到这时也不得不好奇,想知道能让这老头盼星星盼月亮,等得望眼欲穿的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不会是他姘头吧?”陵洵悄声问穆九,却被穆九轻轻捂住了嘴。 “您可算来啦!我这都等了大半年了!”刘大夫很快从门外迎进来一人,陵洵一看,不禁在心底乐了,心说果然他没猜错,就是这刘老头的姘头来了,瞧着进门的老太太,虽然也是满头华发,却依然身形挺立,若不看正脸,只远远看过去,还会以为是个年轻的妇人。 那老太太五官也生得端庄素雅,想她年轻时,虽称不上是个绝色倾城的美人,却也一定令人赏心悦目。 “沈大师,快坐,快坐,想喝什么茶,我给您倒一杯!”陵洵和穆九来了半日,那刘老头也不见得想起来给他们倒杯水,如今到了老太太这里,竟是“想喝什么茶”了,也真是看人下菜。 “不喝茶了,东西在哪里,我看看,后面还有几家在等。”那被老头恭敬地称为“沈大师”的老妇说,随即往陵洵和穆九这边打量了一眼,却在看到穆九时微怔,等到再将目光移到陵洵脸上时,更是显出骇然之色。 这时刘老头将那布包裹小心翼翼抱过来,放在沈大师面前,拆开一层,只见里面又是另一层布包裹。如此连续拆开几层,才终于露出里面的宝贝东西。 那竟是一个碎成几块的瓷碗。 沈大师这时已经不再看陵洵和穆九了,神色也恢复如常,好像方才那瞬间的失态,只是给人的错觉,他见了这刘老头端出来的宝贝,也不觉得如何惊讶,只是拿起一片碎瓷片,对着亮出细细查看。 “怎么样,能修吗?”刘大夫搓着手问,圆圆的眼睛瞪着沈大师,满是期待。 沈大师点头道:“可以,不过要费些功夫,你若是不急,就让我拿回去修,明天再给你送回来。” “不行!”刘老头一听说宝贝要被人抱走,就像亲儿子要被人抢了似的,差点一蹦三尺高,“不行不行!这瓷碗无论如何也不能拿走!”说到一半,似乎又觉得自己语气太冲,刘大夫又软乎下来,可怜巴巴地看着沈大师道;“大师能不能,能不能……在这里给我修?我这碗实在是不放心离开身边呀……” 沈大师似乎早就习惯了类似于刘大夫这样的主顾,也不在说什么,只是点点头,“好吧,既然你如此珍视这个瓷碗,我便当着你的面修补,也好不让你挂心。只是这瓷碗年代有些久了,我身上带的材料可能用不上,要回客栈去取。” 原来这沈大师是个专门给人修补瓷器的手艺人,还是个外乡客,听起来,或许是为了给这刘大夫修东西,而特地来这里的。 “不用劳驾您!您就告诉我客栈的地址,我叫我那小医童去!”刘老头似是生怕人跑了,赶忙说。 沈大师想了想,也没再坚持,便将客栈的地址告诉给医童,并拿了自己的信物,让医童拿去给店小二看,小二会给他开房门。 陵洵的肚子适时地咕噜叫了一声。 穆九原是一直盯着那沈大师,目光中隐约有探究,听到陵洵饿了,才回过神,问:“想吃东西了?” 陵洵已经连续两天没吃什么东西,闻言立刻点头,附到穆九耳边小声道:“我想吃益州的红油面,给我买来好不好?” 第一百零一章 穆九终究无法拒绝陵洵的要求,毕竟这是他几天以来第一次想吃东西,即便那红油面不适合肠胃不适的病人,他也忍不住纵容。 然而当穆九离开,陵洵却立即从床榻上起身,脸上哪里还有半分病弱,他目光凌厉,走向那位等着医童送修补材料的沈大师。 刘老头一看见陵洵,面色大惊,吹胡子瞪眼地看着陵洵:“你,你没有病!你是装的?” 陵洵不理会老头,只盯着那沈大师问:“你是什么人,是不是认识我?” 出乎陵洵意料,这沈大师倒是十分淡定,并不曾因为陵洵的突然发难而有所惊慌,她只是淡淡叹了口气,道:“想必这位小哥是故意支开刚才那位公子吧?” 陵洵眸光微闪,“你到底是谁?” 沈大师默默往旁边刘大夫看了一眼,那刘老头忽然觉得脊背一阵发寒,竟有种不详的预感,然而不过是一眨眼的时间,一张长着桃花眼的脸便出现在面前,他被那双漂亮的眼睛注视着,竟忽然觉得困顿异常,眼皮似挂上了秤砣,一点点的,睁不开了。 将刘大夫催眠入睡,陵洵在那惊天的鼾声中,再度看向沈大师。 沈大师低垂着眼睛,从袖子里摸出一串佛珠,一粒一粒数着,似乎在梳理着一段一段尘封的记忆,终于,她抬起眼,又仔细端详陵洵半晌,末了轻叹一句:“真像啊……太像了。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陵洵心里一紧,更是焦躁异常,声音不禁带上几分怒意,“你这老太太,我并非君子,若是再卖关子,可别怪我对你不客气了。” 沈大师轻笑一声,“小哥别急,在我说出自己身份之前,让我先确认一下。若是没有猜错的话,你应该姓陵吧?” 陵洵眯了眯眼,却不吭声。 沈大师点点头,她那双有些发灰的眼睛在岁月的淬炼下,早已没有了光亮,却沉淀下更深邃的,包容了流年过往的沧桑。 “那大概是四十多年前了吧,武阳公主降生的那晚,我亲手将她抱到谨妃的宫殿。武阳公主刚出生时身子太虚弱了,简直让人怀疑还能不能养得活……” 陵洵很敏感地捕捉到这句话中的关键,“抱到谨妃宫殿?武阳公主不是谨太妃的孩子吗?怎么还要你将她抱到她的宫殿?” 沈大师唇角诡异地勾起,“我说小哥长得和一个人很像,小哥恐怕以为我说的是武阳公主,你的母亲吧?” 虽然知道面前这老妇人已经猜到自己的身份,可是如此被当面点破,陵洵还是神经绷紧。 “但是啊,其实你和武阳公主并不是最像的,你这张脸,若是宣帝看见,恐怕也会以为是兰妃的鬼魂回来了呢。” 兰妃? 陵洵听得糊涂,他怎么会与兰妃相像。而且这么多年,他因经营绣庄生意,没少与宫中权贵来往,若是他如这姓沈的老太太所说,与那曾经在宣帝时期宠冠后宫的贵妃长了一模一样的脸,怎么会没人议论?要知道提起兰妃,那可是永远不缺少话题的。 该不是这老太太编瞎话糊弄他吧? 看着陵洵错愕甚至有些怀疑的表情,那沈大师更是低声笑起来,笑着笑着,感慨地摇头,“兰妃还真是应了当年国师给的那句批语——倾国祸水,半身菩萨半身魔。因为她的存在,救了一人,却也害了整个大夏,甚至是自己亲生女儿的一家,也遭遇了灭顶之灾。” 亲生女儿? “你说武阳公主是兰妃的女儿?而不是谨妃的?” “对自己的母亲,还敢直呼其封号?”沈大师的目光似乎忽然变得有些严厉,终于显露出她曾于深宫中生活的气质。 “我母亲的确是武阳公主,我正是镇南将军之子。”陵洵知道即便再怎么掩饰,也是徒劳,索性大方地承认,“只是我从小的外祖母只有一人,便是谨妃,你这突然说生我母亲的人变成了那个曾被冤枉为阵法师的兰妃,我自然惊讶。” “呦,还知道兰妃是被冤枉的呢,不简单。”沈大师古怪地笑了笑,“你惊讶也是正常,如今知道这件事内情的人早就死绝了,若不是我命大,没有被人闷死,从乱坟岗爬出来,这件事的真相,恐怕也永远不会有人知道了……” 接下来,沈大师便将武阳公主出生的那段往事讲给陵洵。 原来,兰妃被人污蔑为阵法师之后,宣帝因为恐惧,将她打入冷宫,竟真的永生没有再见她一面。只是宣帝不知道,兰妃被打入冷宫时,已经怀了身孕。但因为兰妃曾经享有独宠,而遭到满宫妃嫔嫉恨,因而她有孕的消息,便被所有妃嫔,甚至包括太后,联合瞒下。太后亲自命人送了一碗堕胎药,让人给兰妃灌下,却被当时地位很低,并不怎么显眼的谨妃偷偷换下。而与此同时,知道自己没有生育能力的谨妃,却向皇上禀报她怀了身孕。 兰妃在冷宫中饱受非人的折磨,那些妃嫔将往日的妒忌与愤恨尽数宣泄在身上,她们先是剃光她的头发,又是剥光她的衣服,让她不敢再出门见人,到后来,这些人见宣帝当真对兰妃弃如敝履,便再也没有顾忌,今天砍掉她一根手指,明天在她身上割一块肉。 等到最后兰妃被幽禁的冷宫宫殿终日弥漫着腥臭味道,里面屎尿横流,再也没有一块干净的落脚地方,也就渐渐没人再去理会她了,而那个时候的兰妃,早已经没有了四肢,耳朵,鼻子,竟被人活生生做成了人`棍。 也算是奇迹,即便如此,兰妃肚子里的胎儿还是保下来了,这多亏了谨妃的功劳,她在所有人不知道的情况下,竟是将兰妃肚子里的胎儿慢慢养大,只是等到兰妃肚子大起来时,除了谨妃,竟再也没有人见过兰妃。 “因而当谨妃“临盆”那晚,兰妃也被人开膛破肚。”沈大师讲到这里时,声音极轻,却好像噩梦般的耳语,她目光空洞,那没有丝毫神采,透着死寂的眼眸深处,却埋藏着那血腥又残忍的往事,“我抱着被血浸透的武阳公主,从冷宫出来……再往后面,世人也都知道了。谨妃生有一女,因长相与兰妃有几分相似,性情又活泼可爱,十分受宣帝宠爱,故封武阳公主,待公主成年,赐婚于镇南将军。” 在沈大师近乎干巴巴的讲述中,陵洵却觉得浑身冰冷,那是一种透骨的冷,只要想到兰妃临死前的画面,他便忍不住一阵阵打寒战。 “宫里的女人……当真扭曲如此?会被嫉妒心变成魔鬼?只因兰妃得宠,就那般对待她?”陵洵终是沙哑着问出声。 “不只是嫉妒。”沈大师却摇摇头,“她被打上“阵法师”的罪名,便是罪该万死,死不足惜。” 陵洵胸中忽地腾起一股戾气,下意识握紧拳,“怎么,生而为阵法师,就活该被如此对待?” 沈大师似乎也陷于回忆中无法自拔,听陵洵这么问,竟觉得有一瞬的恍惚,“你这句话,当年也曾有一人这样问过我。” “谁?” “莞娆。” 陵洵皱眉,“莞娆又是哪个?” “就是那个兰妃身边的婢女,也就是后来被派出去和亲的盛元公主,贪狼国的王妃。” 陵洵虽然没有见过兰妃,也对这位真正意义上的外祖母没有什么深厚感情,但是想到那样一个深宫中的女子,被人不分青红皂白扣上阵法师的帽子,被人百般折辱而死,还是有种感同身受的悲凉。 因而陵洵便对那害得兰妃如此下场的婢女更为迁怒。好一个贪狼王妃!不仅联合秦超陷害他父亲,害他陵氏满门惨死,原来在入宫前,还有过那么一段更加卑劣的往事!他新仇旧恨加在一起,不禁咬牙切齿道:“那婢女好生狠毒,居然为了保存自己,陷害自己的主子!” “这你便想错了。”沈大师道,“其实当年兰妃被冤枉,是她自愿的。” “你这是什么意思?” 沈大师道:“莞娆是兰妃归省时在路上遇到的孤女,当时才只有七八岁。兰妃可怜她,便求了宣帝,将她收在身边做婢女。可以说,莞娆是兰妃一手教养大的,两人情似母女,只是谁都没有想到,莞娆会是阵法师,被人发现兰妃宫中有五行阵法迹象时,兰妃为了保护莞娆,便说自己才是阵法师。她太过天真,以为宣帝对她情深不悔,必定可以包容。等她被打入冷宫后,却因伤心欲绝,对宣帝心灰意冷,也就没有再去澄清。可怜的女人,若是她能料想到之后的遭遇,恐怕就不会那般为爱消沉了吧?” 帝王恩宠又算什么?那宣帝只因为自己枕边的人是阵法师,便避如蛇蝎,那么多年的情分也可以当做无物。他居然还敢因为武阳公主长相与兰妃相似,而对她偏爱,这种爱情简直虚伪得令人作呕。 陵洵心绪起伏,说不清是对兰妃的同情更多一点,还是对宣帝的鄙视更多一点。 “兰妃是她恩人,袖手旁观已是不可饶恕,更何况后来又陷害恩人之女?无论如何,那贪狼王妃也是我的死仇,这笔血债,我注定要向她讨回来!” 算算时间,穆九应该快回来了,陵洵也来不及再细问什么,便对那沈大师道;“方才离开的那人,应该也会对你颇感好奇,他可比我难对付,你若是不想自找麻烦,还是在他回来之前离开吧。” 沈大师看了看陵洵,似乎欲言又止,不过最后还是沉默,点点头道:“好吧,我这就走。” 第一百零二章 陵洵为沈大师打开了一个传送阵,让她从这里离开。 沈大师并没有因为陵洵是阵法师而感到惊讶,只是看到他那传送阵时,错愕了一瞬,颇有深意地看向陵洵,“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人不用辅助材料,就能顺利打开传送阵。” 陵洵冷笑一声,“既然你现在已经知道我的阵术造诣如何,今日所言,最好不要有半句假话。” “是不是假话,来日小哥进了许都,自然会知晓。”沈大师对陵洵行了一礼,便毫不迟疑地进入传送法阵,被陵洵送到某个名不见经传的江南古城,去为下一家预定的主顾修补瓷器。 刘大夫依然在旁边睡得香甜,对陵洵与沈大师之间发生的事毫无所觉,陵洵瞥他一眼,眸色微黯。 他故意找到此地,不惜装病,就是为了见这个刘大夫,却没想到途生枝节,竟然遇到了沈大师,了解到那一段宫闱旧事。沈大师说的话他自然不会尽信,可是他又实在找不出理由,为何这人要编造这样一段故事骗自己,因而也只能将这事先搁置一旁,先专注于此次来这里的目的。 因而他在那刘大夫面前画了个符文,解除对他五识的封禁,又随手一挥,在那碎瓷碗的碎片上草草划拉几下,便见那些瓷片在修复阵术的作用下,彼此粘合,交融,没用片刻功夫,一个崭新的瓷碗便出现在陵洵手中。 刘大夫迷迷糊糊睁开眼时,正看见面前站着一个长着桃花眼的妖精冲他笑,妖精的手里有一个青瓷坠粉色小梅花的瓷碗。 刘大夫一双老眼直勾勾盯着那瓷碗。 青瓷坠粉梅……那不是他的碗吗!! 刘大夫瞬间就清醒了,意识到此时这个碗,正被那妖精丢着玩,一下一下抛到半空,再随意接住,然后再抛到半空……而那妖精的眼睛却连看都不看那碗,甚至半途闭着眼打了个哈欠。 “你你你!你住手!”刘大夫眼球险些突出来,连同他的小心肝,也差一点就要从眼眶里弹出来。“你放开那个碗!” 陵洵似是被这老头吓到,那碗正好被抛到半空,他本应该再去伸手接,然而就是被这一嗓门惊得哆嗦,这手便没来得及伸。 老头眼瞅着那瓷碗就要摔在地上,这一摔,估计就不只是裂成几块那般简单,而是要碎成渣渣。老头差点眼睛一翻厥过去,然而就在瓷碗即将触地时,陵洵却适时伸出一只脚,刚刚好让碗倒扣在他脚尖上,再轻轻一挑,重新将碗踢起来,抓在手中。 刘大夫:“……” 陵洵却对老头倾城一笑,“嘿,接住了。” 刘大夫:“……” 妖孽啊!哪来的天杀的妖孽! 刘老头心里大呼,扑过去就要抢那瓷碗,然而他哪里会是陵洵的对手,被陵洵轻易躲过去,连个瓷碗边都摸不着。 “刘大夫,您若是再这样争抢,我可就不能保证将这碗抓稳了。万一失手摔坏,恐怕再来一百个沈大师,也是修不好了。” 刘大夫经陵洵这一提醒,才意识到有哪里不对劲,左右四顾,发现原本应该在这里的沈大师,竟然不见踪影。 “咦?沈大师呢?” 陵洵道:“东西修好了,自然就走了。” “修,修好了?怎么会这么快?”刘大夫有点不确定地再次看向陵洵手里的碗,怎么看都看不出问题,那的确是他亡妻生前用过的碗,是他为她亲自烧制的,那上面的青瓷纹路也是世上绝无仅有的,他不可能认错。 “所以才是沈大师啊。”陵洵笑得愈发友善,却不多做解释,“我有个问题要问刘大夫,只要您老人家肯如实回答,我便将这瓷碗完好奉还,但是若不肯回答,或是回答有不实之处……” “你要我家祖传的秘方?!”刘大夫惊恐地瞪圆眼睛。 “放心,我对医道并不感兴趣。” 刘大夫似乎放下点心,愤愤地盯着陵洵,“那你要问什么?” “确切说……是要向您打探一个人。” 老头哼了一声,扭头道:“我一辈子在这镇子上,可不认识什么不三不四的人。” “这位可不是什么不三不四的人。”陵洵眯了眯眼,稍微压低声,“名满天下的穆寅穆先生,您可认识?” 刘大夫微微挑眉,捋了捋自己的白胡子,“穆寅……这位是我的老主顾了,只是他十几年前便已经病逝,你问他做什么?” “放心,我并无恶意,只是受故人所托,要找穆寅先生的家眷交代两件事,只是苦于不知穆寅先生的乡籍在哪里,不知何处问询。听人说穆寅先生体弱多病,曾与一位刘神医颇有几分交情,因而冒昧找上门来。” “家眷?”刘大夫闻言倒是莫名其妙,“穆寅早年因为身中剧毒,落下病根,此生不可能再生育,因而也没有娶亲,何来家眷?” 这回答却让陵洵愣住。 没有娶亲?不能生育? “可是不对啊,他不是有一个儿子叫穆九,如今也是才名远播。” 刘大夫摆摆手,“错不了,他的毒是老夫亲自解的,虽然不影响行房`事,但这辈子都不可能再有子嗣。他那儿子也不是他亲生的,是从路上捡回来的。” 穆九原来竟不是穆寅的亲生儿子? 陵洵呆呆地看着刘大夫,以为自己听错了,脑子有点发懵。 那么为什么他从来没有和他提起过这件事?甚至还向他编造了一个患疯病的母亲…… 陵洵在穆九面前一直是白纸,从小到大的成长经历一目了然,然而他却从来不了解他,不知道他们穆家祖籍哪里,不知道他们在这世上是否还有亲故。穆寅其人太过神秘,留下的线索少之又少,就是刘大夫这一条,也是他好不容易派人查出来的。陵洵原是打算从刘大夫这里盘问出穆寅的底细,再派人去他乡里打听情况,想了解穆寅这个人,知道他背叛陵家的原因,以此更进一步了解穆九。 然而到头来,竟然从一开始就是假的。 穆九根本就不是穆寅的儿子。 一切都是假的…… 父亲是假的,疯子母亲是假的,那些让他心疼的童年经历是假的,因为是奴臣之子而自卑是假的,因为父亲曾背叛陵家而不敢在他面前表露身份是假的…… 那么穆九到底是什么人? 他在他面前说过的每一句话,又有多少不是假的? 也许就连他的剖白,就连他那句“我心悦于你”,也是假的吧…… 陵洵忽然觉得心底发冷,原来一直以来,他所信赖,所爱慕,所倚重的人,根本就是个由谎言编织而成的存在。 他的恩公,他的师长,他的爱人……一切都是他的一厢情愿罢了。 陵洵脸色又恢复了之前的苍白,好像这次是真的生了重病。刘大夫趁他不备,一把夺过那个宝贝疙瘩瓷碗,像个白胡子老鼠似的,滴溜溜转着眼,似乎在琢磨该把瓷碗藏到哪里才安全,这时便听陵洵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地说道:“他要回来了,不想让瓷碗被摔成粉末,就按照我说的做……” 穆九这碗红油面买得实在是不容易,陵洵挑得很,一定要益州武陵郡锦城,东门旁边的那家店。如今整个益州已经被几个阵法师瓜分占据,大小城内皆设了禁制,因而穆九不能以传送阵直接到达,费了很多周折才赶到面店。偏生这家店人多得很,又赶上饭口,要一碗红油面,单是排队就用了小半个时辰。 因而当他去而复返,将热气腾腾的红油面端回刘大夫的医馆,距他离开时已经足足过了近两个时辰。 医馆内很安静,穆九走进去只看见刘老头一个人,正伏案写着什么。 “刘大夫,舍弟怎么样了?可曾用过药?” 刘大夫头也不抬,唔了一声,“他只是水土不服,已经灌下了汤药,睡一晚就好,你将他带走吧,我这里可没有多余的床位。” 穆九微微皱眉,对刘大夫不耐烦的态度有些不满,然而他也无意于为难一个平凡的老人,再说这医馆内狭小凌乱,他本就不打算让陵洵在此留夜,因而也没有与刘大夫再多说什么,直接挑了帘子进屋去看陵洵。 陵洵却是已经睡着了,头面向墙壁,软软地团成一团。 穆九过去摸了摸他的头,已经不发烧了,身上也不再出虚汗,便将盖在陵洵身上的被子掀开,脱了自己的斗篷将他裹住,抱了起来。 “诊金已经留在房内,若是舍弟彻底康复,在下另有重谢送上。”抱着陵洵走出门时,穆九对刘大夫说。 刘大夫又是发出一声不耐烦的哼,眼皮都不抬。 穆九转身之际,又想到什么,问:“那位修补瓷器的沈大师呢?” 刘大夫终于抬起头,也不知道为什么,竟是有些恶狠狠地盯着穆九,“修完了就走了呗!” 穆九一愣,“修得这般快?” 刘大夫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那还要修多久?”说着,还往自己案头看了一眼。 穆九也随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果然见到那摔碎的瓷碗修复如初,他立刻分辨出,那上面流动着一种深厚的五行之力,显然是为阵术所复原。 难道那沈大师竟是一个阵法师? 穆九心中惊疑。 可是为什么他没有第一时间察觉出来?莫非那位沈大师在阵术上远超于他? 再想想那沈大师第一次见到他和陵洵时的反应,或许是看出他们两人的阵法师身份了吧?他与陵洵都已做好了掩饰,若是她仍然能一眼看破,那的确是个阵术高手。 正思索间,怀里的人忽然动了动,轻蹙起眉,似乎十分不适,穆九便不敢再耽搁,忙找了一间镇上最大的客栈,包了上房,将人安顿好,一夜照料。 陵洵在晨光微露时睁开眼,看着在他床榻边守护一夜,已经伏在床边睡着的男人,目光中露出前所未有的复杂情绪。 第一百零三章 在许都城外等了半个多月,果然传回打着陵洵幌子的车队被截的消息。沿途一共被截三次,其中交战最为惨烈的一次,是在皇城废址,好在陵洵早已安排了人手,因此并无折损,只是有几人受了重伤。 “在皇城附近,敌方有阵法师四人,原以为此战必定死伤惨重,未料千钧一发之际,另有一队人马杀出,替我们解围,事后问明身份,乃贪狼国三王子部署……” 此时已是深夜,陵洵坐在床榻边,腿上盖着厚厚的被子,身上披着斗篷,依然完美地扮演一个“大病初愈”的人,他读了方珂用暗线传来的消息,默默将写着情报的纸条凑近烛火点燃。 纸张燃烧的火苗映在陵洵眼中,渐渐化为灰烬,也给陵洵的眼中留下无尽的沉寂。 又是这个贪狼国的三王子! 若是没有先前沈大师的那一番说辞,陵洵或许还不怎么将此人放在心上,然而知道贪狼王妃的为人,又明白三王子是从什么样的环境中存活下来,陵洵便不得不提高警惕。 这人屡次施以援手示好,难道只是为了一个悬而未决的支持?他们甚至还从来没有见过面。 房门这时被推开,穆九走进来,立刻察觉到房间内有烧过东西的味道,他只略微往陵洵脚下的那一小撮灰烬看了眼,便道:“方珂来了消息?” 陵洵一见穆九进来,立刻扬起笑容,点头道:“嗯,他们已经离开京畿之地,再有四五日便可抵达许都。”接着陵洵便将方珂密报的内容告诉给穆九,“你说这三王子是不是很奇怪?就算为了和他那几个大哥争夺王位,也不能随便拉拢人啊,他就那么肯定我会领他的情?对了,你不是曾经去贪狼游历过,可曾听说这位贪狼三王子是个什么样的人?” 穆九垂下眼眸,淡淡道:“三王子自幼不在贪狼王廷,即便在贪狼国,有关三王子的传闻也很少。” “是么,我倒是听人说,这三王子是那贪狼王妃所生,而且自幼被亲娘虐待。”说到这里,陵洵似笑非笑地看着穆九,“这经历,倒和怀风很像。” 穆九沉默,没有回应陵洵。 陵洵又道;“怀风还恨自己的母亲吗?” “已经是多年之前的事了,母亲如今已不在人世,再想这些也是枉然。”穆九有些敷衍地说,显然不想再就这个话题谈论下去。 这落在陵洵眼里,便好像是他编造的谎言,不方便继续让人刨根问底,唯恐出现纰漏。再结合刘老头提供的有关穆寅的消息,陵洵便更加确定,穆九向他隐瞒了自己的真实身份。 几天之后,方珂和方珏终于带队抵达许都,与陵洵和穆九汇合。 南阳侯魏兆与众臣亲自出城迎接,在这些人当中,陵洵甚至还看到了一个老熟人。 “司徒大人!别来无恙!” 那站在魏兆旁边的老头,不是刘司徒又是何人?陵洵还记得他们上一次分别时,着实不太愉快,刘司徒想要假借投诚名义,将彼时还是风无歌的陵洵,引荐给秦超,让他寻得机会刺杀。可是陵洵却在半道上将人迷倒,又顺走了人家的玉佩,带着钟离山等人离开京城。说句良心话,他这也算是做了一件不地道的事。不过老头子拿他当刀使,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就是了。 刘司徒那双龙眼招子下了狠劲看陵洵一眼,清清嗓子,故作高深地向陵洵一拱手:“陵公子,老朽当年有眼不识泰山,多有得罪。” “哪里哪里。”陵洵笑着还礼,“司徒大人高义,一心为国,很是让晚辈敬佩。” 陵洵上来便与刘司徒寒暄,南阳侯魏兆便在旁边看着,竟也没有插嘴,等陵洵将注意力转移到他身上,才有些讶异,向他行礼道:“草民见过南阳侯大人。” 这南阳侯之所以让陵洵讶异,是因为此时他看着他的双眼中竟隐有泪意,似乎很是激动,陵洵自幼漂泊在民间,对政治圈里的人际关系了解不深,不过也大概知道,这南阳侯魏兆似乎与父亲私交极好,也是为数不多,在父亲出事时,曾站出来为他说话的人。 “你是小洵……真的是小洵……”南阳侯说着上前一步,抓住陵洵的胳膊。 陵洵一惊,身上骤然凝起杀意,他身边的穆九却按住他另一边胳膊,微微摇头,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这才没让他直接一掌将这南阳侯拍出去。 南阳侯有些迫不及待地将陵洵衣袖掀开,就像当初陵姝第一次见到陵洵那样,低头在他胳膊上寻找,待看见那块铜钱大小的红色胎记,才再也无法控制情绪,低声呜呜地哭起来。 “子季啊子季,苍天有眼,让你陵家后继有人了啊……”子季是陵洵父亲的字,南阳侯抹着眼泪,好半天才重新控制住情绪,对陵洵歉然道:“陵世侄,对不住了,我一看到你,便想到你父亲,失态了。” 陵洵在来许都之前,一直以为南阳侯魏兆应该是个枭雄般的人物,手握生杀大权,挟天子以令天下,然而真正见了面,南阳侯给他的感觉却很是不同。 南阳侯的年纪和镇南将军差不多,两人当年与袁熙的父亲并称“九州三杰”,都是才貌双全的贵族才俊。南阳侯现在虽然年岁已大,身材又微微发福,还是难掩五官俊朗,因而初见面,很容易给人亲切之感。 陵洵进许都第一件要做的事便是面圣,虽然如今的圣上只是个七八岁的稚童,但也是九州的权力核心,只要脑袋上还顶着“大夏子民”的帽子,便不可对他不敬。 南阳侯一早便将诸事安排妥当,待陵洵沐浴洗尘,便将他引向皇宫。 说是皇宫,其实只是南阳侯将原来封地上的一处府邸改建,让皇族得以暂时安置。 行至宫殿大门口,因为入宫面圣不可有太多人跟随,南阳侯便问陵洵想要谁跟随。 陵洵回头看了看跟在自己身后的方珂方珏等人,最后点名穆九。于是两人进宫,在经过搜身和查证通行令牌之后,终于被引入内殿。 南阳侯一直跟在陵洵身边,走到哪里,便简单向陵洵介绍几句,态度十分随意,似走在自家庭院——不过这里的确是南阳侯的私产。 陵洵注意到,宫内的婢女和太监对南阳侯都非常恭敬,恭敬得远远超过对于一个侯爷所应该有的程度。 “你就是镇南将军之子?” 进门看到那小小的一个人儿,坐在高处的龙椅上,陵洵敛衽跪拜,只听那脆生生的嗓音在大殿内回荡。 “回皇上,正是草民。”陵洵恭敬道。 “抬起头,让朕看看。”小皇帝道。 陵洵抬起头,他眼力极好,即便离得有段距离,还是将小皇帝看得清楚,见他唇红齿白,双眼圆圆,生得倒是奶里奶气,偏生要一本正经端坐在那里,学着大人口吻讲话,让陵洵忍俊不禁,倒也忘了小皇帝那混蛋爹。 “你长得真好看。”小皇帝仔细看了陵洵一会儿,如此评价道。 “多谢皇上谬赞。” “你是武阳姑姑的儿子,论起来,我应该叫你一声表哥。” “不敢。” 小皇帝又向陵洵身边的穆九望了望,“你就是思辰先生?” “回皇上,正是草民。”穆九答道。 接下来,大殿内便是一阵沉默,小皇帝似乎忘了该说什么,直到侧立在旁边的魏兆咳嗽一声,小皇帝才一个机灵,似有些怯懦地偷偷瞟了魏兆一眼,小声道:“那个,谨太妃对你挂念颇深,一会儿就去见见她吧,朕也有些累了,你们退下吧。” 陵洵和穆九叩谢过小皇帝,便被魏兆引出大殿,陵洵直到跨出大殿门的一刻,都能感觉到两道灼灼视线停留在他身上,那小皇帝似乎对他很不舍。 不过也难怪,这么小的孩子,就经历此种劫难,孤苦无依懵懂无知时,便被架上皇位,再想到他自己,不禁感同身受。 “南阳侯大人,事先并没有说要去见谨太妃啊。”在前往谨太妃的居所时,陵洵问,因为之前那沈大师的话,他对谨太妃有点抵触,不过也很想去见一见,这样便能印证那沈大师所言真假。 南阳侯道:“这个我事先也不知道,乃陛下临时起意,或许是谨太妃向陛下提出的请求吧,她毕竟是你的外祖母,在这世上,你是她唯一的牵挂了。” 陵洵可不觉得这会是小皇帝的意思,不动声色向南阳侯看了一眼,再想到小皇帝当时看向他时畏惧的表情,不由沉下心。 “我的洵儿,是我的洵儿么……” 陵洵还没走进谨太妃的院子,便听里面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 第一百零四章 从方才小皇帝的神情来看,要陵洵与谨太妃见面,应该就是南阳侯的意思。陵洵在去往谨太妃住处的路上一直在思考,为什么南阳侯希望他与谨太妃见面。 难道只是想借助谨太妃来确认他的身份? 可是武阳公主远嫁荆州,少有机会进宫,即便生下他,想来与谨太妃见面机会也不过一二次。也就是说,那谨太妃虽然为他名义上的外祖母,其实并不熟识,想要让她来判断他的身份,并没有什么说服力。 所以此次“祖孙相会”的刻意安排,究竟有什么目的? 陵洵正在盘算,便被那院子里女人的声音打断了思路。 “我的洵儿来没来?快叫人再去外面看看!”女人催促着,紧接着便有小丫鬟应诺的声音。 陵洵和魏兆刚走到院门口,便见两个婢女出来,婢女们一见到魏兆,立刻伏身行礼,魏兆道:“去通传太妃娘娘吧,就说陵少将军已经到了。” 谨太妃偷了兰妃的孩子固宠,其实并没有风光几年,宣帝死的那年她才三十几岁,便要在深宫里守寡,没多久镇南将军府出事,武阳公主身为皇族,死罪可免,然而看着陵家满门抄斩,亦不能独活,在法场触柱而死。谨太妃难免受到连累,从那以后幽居冷宫,被那吃人不吐骨头的皇宫渐渐遗忘。 因而当陵洵看到坐在软榻上的谨太妃,看到她憔悴衰老的模样,并不觉得意外。他正要上前行礼,谁知口中一直唤着“我的洵儿”的谨太妃,竟两眼发直地看着陵洵,猝不及防发出凄厉的尖叫。 “鬼!鬼啊!别过来!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害的你!!救命,救命啊!!”谨太妃就像疯了一样,忽然撕扯起自己的头发,连滚带爬往远离陵洵的方向躲,好像他是个能吃人的妖怪。 陵洵在这一刻终于相信,那沈大师所言非虚,这种从心底里生出的恐惧,是无论如何也没办法演出来的,谨太妃怕他,可是她怕的却不是他,而是四十几年前被她剖腹取子的兰妃。 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不知这千万个日夜,谨太妃她的眼前,曾有多少次出现过兰妃的脸。 想到这里,陵洵下意识就想摸自己的脸,然而他背脊蓦地一寒,头皮发炸,感觉到身后有人在注视着自己。 他身后有两个人,一个是穆九,一个是魏兆,究竟是谁的目光,让他生出芒刺在背之感? 陵洵只是迟疑了一瞬,便立刻醒悟,随即感觉似乎有一盆刺骨冰寒的水,正从他头顶浇下。 他终于明白,南阳侯让他来见谨妃的真正原因了。 他们哪里是为了确认他镇南将军之子的身份? 他们分明是……想要看他是不是知道实情,知道有关兰妃的那段旧事。 到底是谁,那探究的目光,是南阳侯的,还是穆九的?是谁不愿让他知道那些陈年旧事?那件旧事又会牵扯出什么?一时间,陵洵只觉得这许都就像个张开了无数大网的迷阵,将他一层一层缠绕包裹,令他几欲窒息。 陵洵努力放松紧绷的身体,将表情重新调整为一种适当的错愕,他转向南阳侯,不解道:“侯爷,太妃这是怎么了?” 在他转身之际,停留在他身上的灼人目光消失了,南阳侯叹了口气,解释道:“武阳公主出事那年,谨太妃也因受刺激而发了疯病,听身边伺候的婢女说,这些年也是时好时坏的。你与武阳公主相貌相似,恐怕是让太妃又想起伤心事。看来今天你和太妃是说不成话了,等她改日好一些再来探望吧。”说罢,南阳侯便吩咐宫人带谨太妃下去休息。 离开临时皇宫,南阳侯盛情难却,陵洵在他的邀请下带着一行人,暂时安顿到南阳侯府。 这南阳侯府看上去竟比那小皇帝住的地方还要奢华几分,从入府门,到陵洵住的院子,就算乘马车也要走上许久,陵洵一走进府门,便发现这里处处暗合了奇门遁甲之道,有些地方甚至还运用了阵术,让这原本便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南阳侯府,更加像个迷宫。 见陵洵的目光在几处有阵术机关的地方停留,南阳侯笑道:“听说世侄也是阵法师,想必是发现了我这府里的诸多机关。你也不要笑我不嫌麻烦,实在是如今阵术复兴,阵法师层出不穷,我们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却不可无。适当以阵术保护家宅,也是必要。” “侯爷哪里的话,这是应该的。”陵洵方才在看那些阵术机关时,故意有所保留,只看那些让人一眼便能看出的,刻意忽视掉隐藏极好的,不愿让南阳侯了解自己真正的阵术水平。 “陵世侄一路劳累,今日便不给你摆接风宴了,好好休息,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院子里的小厮和丫鬟。”南阳侯将陵洵和穆九送至一个清净的小院,又将陵洵的随从仆役安排妥当,便告辞,侯府的小厮帮着陵洵搬运行李,在一派马乱人杂中,南阳侯并没有注意到,有两道人影,如同鬼魅,已经神不知鬼不觉隐没入侯府深处。 眼见金乌西坠,暮色`降临,陵洵看着屋内桌案上摆着的金蟾香炉,将小厮叫进来。 “公子有什么吩咐?”那小厮生得俊秀,看着也很伶俐,对陵洵恭敬又热情,竟丝毫没有权贵世家仆役那种眼高于顶的架子。 陵洵感叹南阳侯调`教下人的手段,露出他那招牌式的笑容,指着长案上放着的金蟾香炉道:“凤凰非梧桐不栖,金蟾非财地不居。我走了这么多地方,也没见过这样的香炉,小巧又得趣,寓意又好,可知道是从什么地方采买的?” 小厮笑道:“公子有所不知,曾有阵法师给我们侯府看过风水,说是府宅内五行缺金,但又因地处木龙之脉,不可以金相克,因而才想出用这水生的东西,内里燃火,以水火相冲之势,缓和掉金的锐气。因而这金蟾香炉并非从外面采买,而是请专人打造,全九州恐怕再也找不出这样的香炉了,公子若是喜欢,便容小的回禀过侯爷,打造一批送给公子便是。” 陵洵听得咋舌,“想不到这小小一个香炉,竟有这么多讲究。不用回禀了,我也只是随口问问,再说,既然是五行平衡的东西,换了我那宅子,可能也不适合摆放,平白浪费了好东西。” “公子说的是。”小厮迎合道,见陵洵没有别的吩咐,便退出去了。 陵洵却在他离开之后,一点点收敛了唇边的笑容,眼中泛起冷意。 这金蟾香炉,他第一眼看就觉得熟悉,仔细回想,才猛然意识到,这竟是在寻人阵中,看到秦超案边摆放的。 原来这南阳侯,果然与秦超勾结,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天下人人皆知秦超被南阳侯斩杀,可是陵洵却依然能通过寻人阵发现秦超还活着。 “主公在想什么?” 晚上用过饭,陵洵和穆九下棋,直到听穆九提醒,才意识到自己又走神了。 “只是在想谨太妃。”陵洵面不改色地扯谎,将手中悬而未决良久的一枚棋子落下。“我在想她今天发疯时说的话。她似乎将我误认成了旁人,究竟是谁让她这般害怕?” 穆九却神色未变,跟着陵洵在棋盘上落下一子,似有些不在意道:“深宫中的女人,手上总要有几条人命的,或许是个因他枉死的宫女或者娘娘吧。” 陵洵歪头想了想,笑道:“说得也是,倒叫我好顿琢磨。”说话间,陵洵又落下一子,却惊觉原本已经大好的局势,却在不知不觉中陷入了穆九设下的陷阱。 “我又输了。”陵洵愣了愣,看着再也无法保全的大片棋子,终于弃子投降,“怀风的棋路总是这样,在我以为胜券在握时,扭转乾坤,反倒将我杀得片甲不留。” “是主公刚刚分神,倘若专心对弈,必定胜我。” 陵洵装作抱怨,嗔道:“我倒是曾专心与你对弈,不过你却改了路数,从润物无声变成刀光剑影,连局都懒得布了,只让我输得更快。” 穆九抬起眼,有那么一瞬,眸光似乎闪动,然而待陵洵看过去,他的眼底已经恢复一派平静。 “主公棋艺与两年前相比已经进步很多,只要勤加练习,迟早会进入佳境。” “是么,那怀风可不要藏师。”陵洵撑着下巴凑近,对穆九低声道,态度极尽暧昧。 入夜,侯府内已经打了三更,陵洵却在黑暗中坐起身,取出一个以阵术封禁的木盒,打开来,里面正是秦超的那柄拂尘。 陵洵画下寻人阵的符文,将那拂尘置于当中,凝神搜寻秦超的踪迹,片刻后,唇角缓缓勾起笑容。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这秦超竟还在南阳侯府中。 自来许都之后,陵洵这身上就一直透着种不舒服,起先他还没有意识到这是为什么,后来才渐渐想明白,让他不舒服的,是那种一脚踩入乱麻的糟心感,那种被别人牵着鼻子走的窝囊和憋闷。 他忽然就想通了,既然已经陷入他人所布之局,为何一定要抽丝剥茧地去寻找这迷阵源头?何不快刀斩乱麻,管他什么阴谋诡计,只以狂刀相对? 这秦超此时此刻既然就和他处在同一个屋檐下,距离他如此近,那么想知道什么,何不从他嘴里撬出?这迟来的复仇,是不是也该一并在今晚解决了? 陵洵换上夜行衣,在他推门而出时,方珂方珏两人也从屋顶无声地飘下来,带来了侯府的地形图。 “风爷,这是您的刀。”方珏将陵洵那把用惯了的刀递过来,刀身在月光下反射出凛冽的寒光。 自从专心于阵术,陵洵已经很久没有拿刀了,可是今晚,他必定要让它畅饮仇人之血! 第一百零五章 站在月洒清辉的庭院里,方珂小心翼翼地向东厢房看了眼,压低声问陵洵:“风爷,穆先生不和我们一起去吗?” 陵洵与穆九两个男人成婚,虽然不是秘密,可是在安排住处时,南阳侯还是给两人分别安排了地方,想来还是无法接受龙阳之事。其实就算在清平山,他们成婚之后也一直是分开住的,陵洵有时候会生出恍惚之感,不明白他和穆九如今到底是什么关系,说亲密,他们之间却好像总是隔着什么,但若说疏远,他们连最私密的事也做过。 “不用了,先生几日来为我操劳,也是累了,今晚便让他好好休息吧。” 方珂见陵洵神情冷淡,提到穆九时,语气中竟有股从未有过的漠然,便也不敢再多问了。 兄弟两人于隐匿行踪刺探情报方面,是做惯了的,因而只用了一天,便将侯府的地形探测明白,事无遗漏地做成了图纸,也正因为此,陵洵才有夜探南阳侯府的底气。 五行相配之人会彼此影响,对阵术的领悟能力与日俱增,但其实陵洵对自己阵术的进益程度并没有确切的概念,直到此时,他发现这偌大一个南阳侯府,竟没有一个阵法可以拦得住他,他才意识到,他的手中究竟掌握着怎样的力量…… 秦超一直藏身于南阳侯府,每日为南阳侯处理诸多事务。多年以前,当他还是个七八岁的正常男童时,因为家里太穷,父母将他卖给一个官宦人家做奴仆,可惜他命不好,那户人家心黑得很,拿仆役不当人,年年都要弄死几个,秦超就是在一次险些被打死时,被那刚好登门做客的老南阳侯撞见,随手救下。 大夏朝能站得住的世家权贵,哪一个在皇帝身边没有眼线?秦超对老侯爷感恩戴德,自愿净身入宫,从此为南阳侯府卖命。因为他善于察言观色,又细心周到,再有南阳侯府扶持,很快得到灵帝的信任,在灵帝死后,更是到了可以掌控朝局的程度。 这么多年,世人都以为他是奸宦,坏事做尽,祸国殃民,殊不知,他却是天底下最为忠心耿耿的人,只不过他的主子不是当今皇族罢了。 想来他这一生,除了童年吃了点苦,之后都是飞黄腾达的,等到他扶持了南阳侯登上皇位,再博得一个从龙之功,便可载入新朝史册,这辈子也就圆满了。 秦超是在这样的好梦中入睡的,然而睡到半夜,他忽然惊醒,抽了抽鼻子,竟觉得空气中有股烟味,呛得他咳嗽。 他喊了一声贴身伺候他的小太监,却无人应答,只好自己爬起来,披上衣服推开内室的房门,却发现外间厅堂已被浓烟填满,什么也看不清,只隐隐约约能透过窗纱看见外面的火光。 不好!这,这是走水了么! 秦超冲出屋去,却见整个院子都被大火包围,火苗将房屋的木料燃得劈啪作响,不时有房梁瓦片坠落。他吓得浑身发抖,捂着口鼻连滚带爬地往外跑,可是印象里他已经跑出了三重门,理应跑出了院子才对,却不知为什么,那眼前一扇一扇的门竟好像没有尽头,推开一扇还有一扇,竟像鬼打墙般,将他牢牢困死在这着了火的小院中。 “来人呀!走水了!快来人呀!”秦超提起尖细的嗓子大叫,然而没有人回应,他就好像被人困在火笼中,只能等着被活活烧死。 便在这时,他忽然看见不远处有一个人影,面色一喜,忙磕磕绊绊奔了过去,“快,快背我出去!我重重有赏!” 那人影没有动,定定地立在那里,像一柄钉在地上的刀,雪亮地反射着烈烈火光。秦超穿过滚滚浓烟,走到近前,终于看清了这人,却是愣住。 “你,怎么会是你……你,你怎么进来的!”秦超惊恐万状,在那人的逼近中,一步一步退后,被什么东西绊住,一屁股坐在地上,“你,你想做什么!” “秦超,我曾应人之邀,要杀你。只是那个时候我没有动手,因为我不想以风无歌的身份杀你,而是要以陵洵的身份,为我陵家满门枉死的人复仇。”陵洵长刀出鞘,刀锋直指秦超,他背后是熊熊燃烧的大火,映得他那原本如画的眉眼,染上修罗的颜色。 “在南阳侯府放肆,你好大的胆子!很快便会有人赶来,你杀了我,自己也是逃不掉的!”秦超色厉内荏地喝道。 陵洵低声笑了,手起刀落,一刀劈在秦超小腿上,入骨三分,秦超发出惨嚎,嚎叫声在也色中回荡。 “你喊了这么久,看有人来么?” “你,你把全府的人都杀了?!”秦超几乎是惊叫出声,随即一想,又觉得不对,侯府中阵法师护卫不少,就算陵洵本事再大,也不可能神不知鬼不觉将全府的人都杀尽,再想到方才那怎么也推不完的一扇扇大门,他忽然就明白了,原来这个院子已经被设下阵术,恐怕就算里面天地翻了个对调,外面的人也是察觉不到的。 陵洵将劈砍在秦超腿上的刀收回,又是一刀下去,冷声道:“这是还你当年的断腿之恩。” 秦超又是连声惨呼,这次竟是脸色煞白,连喘气都不匀了,他想逃跑,想反抗,可是却发现动都不能动,整个身体竟好像被人牢牢捆缚住,他终于切身体会到,在一个阵法师面前,一个普通人是多么渺小卑弱。 不得不说,太`祖当年严禁阵术,将阵法师打压为最低贱的族群,实在英明。 “你要杀便杀,当年我让你陵家满门抄斩,今日只以一把老骨头偿命,也是值了!”秦超说着,似乎当真觉得这笔买卖划算,竟瞪着陵洵,露出恶意的笑。 “想死?呵呵,也没那么容易。听闻秦大人当年发明了炮烙之刑,将人绑在烧得滚烫的铜柱上,活活将皮肉烤熟。我看这院子里刚好有根铜柱,火候正好,不如也请大人一试?要知道,当年陵家大火,被活活烧死的人,那滋味也不逊色于炮烙之刑呢。” 秦超果然色变,原本还可称作淡定的表情不见了,突然激烈地挣扎起来,大叫道:“你杀了我!你直接杀了我!” “你若想死个痛快,就说出你背后的主子。”做足了威胁,陵洵眯起眼,终于问出他今晚真正想问的话。 背后的主子? 秦超却是一愣,他背后的主子,不就是南阳侯吗?他如今被陵洵在南阳侯府找到,事实已经很明显,还有什么可交代的? “你说不说?”陵洵又将刀刃逼近一些。 凉凉的刀刃抵在咽喉,秦超看着陵洵那双压抑着愤怒和期待的眼睛,忽然明白了什么,竟尖声大笑起来。 “原来你今晚来杀我,并不只是为了报仇……”秦超笑得喘不过气,牵扯到腿伤,疼得一个哆嗦,眼中却闪过痛快,用一种近乎甜腻的温柔声音说:“陵少将军,你到底想让我说什么?你又怀疑什么?” 陵洵目光一凛,不由抓紧了刀柄。 秦超却继续不紧不慢地说:“既然你问出这样的问题,恐怕已经心中有数了吧,还用我说嘛?” “少废话,快说,一直与你用传送阵联系的人,你所一直效命的人,到底是谁?!”陵洵双眼已经冲血,看着秦超那张白面佛爷一般的笑脸,恨不得一刀一刀划碎。 然而秦超却不肯回答,只是突然风马牛不相及地说了一句奇怪的话:“给岳清掌柜的书,是由我手送出,可是到底应该送什么样的书,才能达到什么样的效果,我却是不知道的……” 陵洵只是愣了一瞬,便立刻明白秦超在说什么,心里一阵阵发冷。 “还有,陵少将军仔细想想,到底是因为什么,才会与穆先生成婚的吧。” 到底为什么会与穆九成婚? 陵洵至今回想起来,还觉得有点恍惚的,仿佛一切都是猝不及防,穆九忽然就向他提出要结为秦晋之好,而他也就浑浑噩噩地答应了。 到底为什么? 是了,他从小凡子那里得来《阵史》,无意中了解到五行相配之人彼此影响的传说,因而认出穆九便是他的恩公。他质问穆九为何会欺骗他,穆九当时是如何回答的? 他说,他身为奴臣之子,却对他怀有旖旎心思,是不臣之心,因而不敢面对。 陵洵当时满心都只装着“恩公”二字,满眼看到的都是面前这人,真是头脑一热便与穆九缔成了婚约。 可是如今再看,穆九他根本就不是穆寅之子,何来“奴臣之子”的不臣之心?再说,以他如今对穆九的了解,就算他真的是穆寅的儿子,他也绝不会因为这个理由,而刻意隐瞒身份。 那么唯一的解释,便是穆九害怕他知道他与当年救他的人是同一人,因而立刻求亲,以转移他的注意,而他所定的大婚之日,又刚好是清平山被陈冰破城之夜。 “死到临头,还在胡说八道!”陵洵觉得浑身血液都要凝固,竭力回避着那个其实早已被他猜到,却刻意忽视的真相,他将满腔邪火发泄到秦超身上,又举刀在他身上连砍几下,带起纷飞的血肉,血滴溅到他苍白的脸上,更衬得他双眼中也腥红一片。 秦超却似乎已经对陵洵近乎凌迟的拷问感到麻木,他忽然发狠劲,咬碎了一颗玉雕的后牙,任凭里面藏着的毒`药火辣辣流入咽喉,然后双目圆睁,瞪着那已被浓烟掩盖的星空,嗤嗤地笑起来。 “你们都是棋子,侯爷已经得到君王阵,这天下,迟早是魏家的……老侯爷,老奴这就来地府服侍您了!”秦超带着满足的笑容,声嘶力竭地说完这最后一句,便彻底没了气。 只剩下陵洵,站在那由阵术幻化出的业火中,面无表情,像个丢了魂魄的活死人。 第一百零六章 “风爷,有人往这边过来了!恐怕是南阳侯府的阵法师已经察觉到,这里的守护阵被您破开。” 方珂的声音终于将陵洵拉回濒临崩溃的现实中,他淡淡地垂下眸子,瞥了眼脚下,秦超的尸体已经开始变冷,他将刀在他身上蹭了两下,走出了秦超藏身的院子。 那原本烧得冲天的大火,即在陵洵踏出院门的瞬间熄灭。一切都好好的,院子里的一草一木皆完好无损,仿佛方才那场大火只是场虚构的幻影。 “方珏,将这封信送往江东,交到袁公子手中,要快。”陵洵说话时表情平静异常,可是方珂和方珏两兄弟看着他,却总觉得他们风爷身上发生了某种变化,那双总是含笑的桃花眼,此刻竟黑沉一片,好像两潭深不见底的死水。 “现在就送?”方珏接过陵洵手中的信,却以为自己听错了,他甚至意有所指地向四周看了眼,似乎在无声地提醒着陵洵,他们此时正陷于困局,别说离开南阳侯府去给人送信了,南阳侯魏兆的伪善被揭破,他们今夜能否全身而退都是问题。 “我以一刀之力助你离开。放心,只要我留在这里,追你的人手必定不会多,你应该能够应付了。” 嘈杂声逼近,还不等方珏弄清楚什么叫“一刀之力”,陵洵已挥起手中长刀,那刀身不知因何缘由,竟是从手柄末端开始,一点点蔓延开蓝色的光纹。那些光纹彼此交织,形成繁复到近于华丽的图案,迅速将整个刀身覆盖,让那长刀在黑夜里射出刺目的光亮。 方珏在那一刻,忽然有种错觉,竟好像是陵洵正将他的生命注入刀身。 陵洵在举刀时,余光中好像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人影,正脸色惨白地向自己靠近。 “少期,住手!”那人大声喊。 陵洵耳朵里发疼,已经什么都听不清,眼前也渐渐被一层血雾蒙上。强行运转远超过他驾驭能力的阵术,让他觉得身上的所有筋脉都要被震碎,可他却还是咬着牙,扛着那巨大的反噬力,将这一刀劈了下去,果断而决绝。 那携带开天破地之势的一刀直劈而出,似乎将整个空间劈成了两半,刀身上的光纹已经密集到辨不清形状,到最后满溢得再也无法被承载,自刀尖直冲出,射`出一道足有丈许宽的光束,破开一切阻隔。 院墙一层接着一层被豁开口子,地面也笔直地裂开沟壑。 那追来的人停下了脚步,被阻隔在沟壑的另一边,遥遥地向陵洵这里看着,似乎被这毫不留情的一刀,生生阻隔在了再也回不去的往昔中。 陵洵手还紧握着刀,漆黑的眼珠转动,看向来人,轻缓地勾起唇角,一口血吐出来,便直直地向后倒去。 方珏突然觉得身体被一股巨大的冲力带起,撞得他几欲吐血,好在他轻功已修炼到出神入化,立刻以轻功缓解,这才没有伤到肺腑,等他再次落地时,那股直推着他的强横力道却变得温和下来,稳稳托住了他。 方珏有些茫然地回过头,却被眼前的景象震惊。 他竟然已经离开了南阳侯府,不对,更确切地说,他应该已经离开了许都,许都巍峨的城楼就在他面前百余步的地方,却已经从上至下裂成了两半,从那裂口望过去,便会发现,整个许都城沿着这条裂口被分成了两半,城中百姓惊慌失措地从倒塌的房屋中跑出来,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纷纷跪下来,对着苍天`拜。 方珏倒吸一口凉气,不敢相信这是他们风爷干的,然而他也不敢再耽搁,摸了摸怀中的信,立刻运起轻功,找了匹快马,一刻不停地往江东奔去。 这注定是惊涛骇浪般的一夜,然而就在这一晚,在陵洵还没有动身去找秦超的时候,一切都显得那样平和宁静。 南阳侯魏兆也同样没有入睡。 他正怀着满心喜悦,伏案而读。 满室的烛火将整个房间照得亮若白昼,南阳侯面前的桌案上摊开着一副卷轴,卷轴上有几行字,不知是由什么颜料书写,字体竟流转着金光,其内容为—— 不敬天地不敬神 此间唯有阵术行 君王本是草莽出 一遇洚水便化龙 引蛇离洞搅乱兵 将星横空定乾坤 扶摇之后惊天变 窥得此阵万民归 南阳侯一遍一遍地读着这几行字,好像着了迷,入了魔。 这便是天下人人都想得到的君王阵,谁能想到,居然就是这样短短几句话。乍一看,它好像只是首普通的占卜诗,可细读下来,却处处透露玄机,只要以此阵所言布局,终将登临九五,问鼎天下。 南阳侯并不是阵法师,也没有任何阵法潜能,然而他一直觉得,真正的阵法大家,并非只是会变变戏法,而是以天下为阵,俯仰乾坤,筹谋自在心中。至于那些所谓能上天能入地的阵法师,不过是利器而已。 眼看如今局势,君王阵已完成了大半,阵中所提到的每一个条件,南阳侯几乎都做到了。 君王本是草莽出,虽然他们魏家是世代勋贵,可是魏家祖上是大夏开国时和太`祖一同打江山的武将,当初那也是走投无路,实在没有活路的贱民,所以轮到他头上,说是出身不高,却也没有什么不对。 从第四句开始,便是君王阵的起局了。 一遇洚水便化龙,其实这句话当初南阳侯琢磨了很久,都没有参透这其中的“洚水”指的是什么。洚水古语意为洪水,可总不能让他去制造一场洪水吧?正当南阳侯不知该如何进展时,三年前,凉州金城一带连下暴雨,造成山体滑坡,一个阵法师为了保护村庄,用阵术将泥土拦住。 南阳侯立刻抓到这个机会,让秦超向当地县令透了口风,要捉拿那阵法师。 果然,这件事引起了当地民众的激烈反抗,最后竟是反了,各地起义军如雨后春笋般冒出。 自此,君王阵开启。 南阳侯又放出君王阵的名头,引得那早就狼子野心的陈冰挥兵东进,火烧京城,各地掳掠,刚好承接了这后面的一句——引蛇离洞搅乱兵。 大夏朝的统治算是被陈冰彻底颠覆,可是接下来的“将星”又指什么?南阳侯曾将注意力放在几个地方豪强的身上,直到听闻镇南将军之子还活着的消息,而这个人,居然就是曾经以绣庄生意起家,富可敌国的风无歌,他还以区区弹丸之地,抵抗了陈冰十万大军,并亲手将其斩杀。 还有谁能比这样的人,更配得上称为“将星”? 南阳侯有时候觉得,大概真是老天都在帮他。所谓将星,自然代表文臣武将,是要为君主所用。君王阵中提到将星,显然是要执阵者将此人收复,而以他当年和陵家的交情,想必劝说这风无歌留下来辅佐自己,也并非难事,大不了就是软硬兼施,威逼利诱。 反正如今人已经到了他的地盘,还怕他不肯屈就吗?在各方诸侯中,他的实力是最强的,又在满朝文武中有着颇高的威信,但凡脑子够清楚,也该知道择明主而就。 南阳侯越想心中越是得意,几乎已经能设想出来日万众所归,黄袍加身的场景了。 便在这时,远处轰隆一声巨响,地面也跟着动了动,忽听外面有人来报—— “侯爷!秦公公被人发现了,设在他院子外面的守护阵已破,秦公公也已经死了!”报信的小厮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进来。 “你说什么?!”南阳侯一惊,脸色大变,倒不是为了秦超的死,不过是个老奴而已,死了也便死了,总归他如今已经没有什么利用价值,南阳侯只是怕这消息传扬出去,世人皆知他与大奸宦秦超相互勾结,彻底坏了他的名声。 南阳侯很快便镇定下来,冷声道:“先通知府内阵法师,让他们封住府门,不许放一个人出去!谁要是敢将这消息走漏出去,我绝不轻饶!”说完这些,才想再仔细问明事情经过。 哪知道那小厮张了张嘴,居然呆呆地看着他,露出一脸傻相。 南阳侯皱眉,府内下人多为他亲自挑选调`教,怎么会有这么呆头呆脑的人?连个话都听不明白。 “可是,可是……”小厮好半天才将话说出来,表情古怪,“可是侯爷,已经不可能瞒住了啊,如今只怕,全许都的人都知道秦公公是死在我们这里的。” 南阳侯一时间还没明白小厮说的话是什么意思,直到他走出院门,看到那几乎被劈成了两半的南阳侯府,险些没厥过去。等他赶到秦超原来的藏身之处,却看到府中的阵法师已经将几人团团围困住,正是陵洵带来的那些人。 他们此时全都手握刀剑,一脸戒备地看着四周,而他们的主人,作为镇南世子的陵洵,竟没有任何知觉地倒在穆九怀里。 南阳侯瞳孔微缩,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便下令道:“这些人,今夜一个都不能留。” 穆九冷冷地抬眼,看向南阳侯。 南阳侯身体僵硬了一瞬,略缓和了语气,道:“穆先生,您乃外族人,我大夏的事,也就不必再插手了。今夜这风无歌必死,还请不要与本侯为难。只要您肯离开,本侯自然还是会以礼相待。”说完,便示意手下,给穆九留下一个离开的缺口。 穆九将陵洵打横抱起,才迈了一步,那方才为他打开的缺口便又被侯府阵法师封死。 南阳侯冷下脸,“穆先生这是没听懂本侯的意思?当真以为本侯不敢动你吗?你不过是贪狼三王子手下的一个小小谋士,即便被我杀了,想必那三王子也不会如何怪罪于我。” 穆九恍若未闻,继续抱着陵洵往外走,抬手便破开侯府阵法师设下的禁制。 南阳侯眼中现出杀意,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一个活口都不能留,杀!” 第一百零七章 南阳侯很清楚,他如今能将朝臣把控在手中的倚仗是什么。他们魏家世代簪缨,四世三公,可谓是大夏之肱骨,若是有一天,世人皆知他南阳侯竟是奸宦秦超的幕后主使,食君之禄,背地里却干着祸国殃民的勾当,且不说与他不对付的人,就算是他的部下,其中也有不少亲朋故旧被秦超所害,不免会觉得心寒。到了那个时候,他便成了天下人人皆可诛之的国贼。 他不知道秦超和陵洵说了多少,但是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如今拉拢已经不可能,便唯有斩草除根,因而他势必要不惜任何代价,处理掉这些挡在他路上的绊脚石。 阖府上下,一共有四十多名阵法师,皆不是泛泛之辈,此刻全都出动,联合设下杀阵,将陵洵等人围困在当中,势必要一网打尽。 方珂之前见陵洵在一刀之后失去知觉,原本心中微慌,好在穆先生及时赶到,他才定下心神。然而刚才他听那秦超所言,竟说他们穆先生是外族人,却是错愕又不解,然而他已无暇多想,侯府的阵法师布下的阵术与当日陵洵和陈冰对峙时设下的守护阵极像,阵中会生出万道光箭,源源不绝向他们射来,他不通阵法,唯有以刀剑去格挡。 然而那阵术幻化的箭雨,又岂能和一般的箭矢相同?金属的刀身被光箭毫不留情刺穿,如同无物,方珂面如土色,眼看着自己即将被射成筛子,便在这时,半空忽然有淡绿色的光膜凭空显现,将那箭雨格挡住。 “退回来!” 身后传来一声威严的喝令,方珂与陵洵的其他护卫回头,见穆九神情肃杀,已经盘坐于地,一手将陵洵揽在怀中,另一手却结成手印,有淡绿色的微光在他掌中若隐若现,与那格挡住光箭的保护光膜颜色相同,显然是他以一人之力,撑起这足以抵抗四十名阵法师攻击的守护法阵。 众人听命,立刻向陵洵和穆九聚拢,穆九也随之将那守护阵的范围缩小,微蹙的眉间稍微有所和缓。 方珂等人这才明白,原来穆先生神色淡淡,似乎成竹在胸,可是以他自己的力量,与这么多阵法师高手对峙,其实是十分吃力的,尽量将阵术收紧,或许能为他省些力气,然而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现在他们全无还击之力,只能这样硬耗下去,时间拖得越久,对他们就越为不利。 可恨这次带出来的人手中,只有三个是会阵术的,却在途中受伤,此时完全没有战力,方珂不禁懊恼地想,自己为什么不通阵术,也好在危难之际顶上用场。 “那中间穿着青衣的人便是思辰先生,号称阵术独步九州,倒要看看他还能坚持多久!”侯府的阵法师中,已经有人迫不及待露出幸灾乐祸的神情。 “今夜我等杀了此人,便可扬名立万!” “哼,我看也不过如此,什么得思辰者得天下,终究还是徒有虚名!” 眼看穆九所撑起的守护阵越收越小,光亮也变得暗淡,南阳侯面上露出轻蔑之色,盯着那作困兽之斗的一群人,低声狞笑起来。 什么将星横空,看来他终究还是太抬举了这姓陵的黄口小儿,今夜便是他的死期。他所得知的那些真相,那些不堪的阴谋算计,也即将和他一起,被永远地埋入地底。 君王阵在他手中,他是执阵之人,这天下终归属于他,任何敢挡他路的人,势必自取灭亡! 许都城以南阳侯府为起点,直至南城门,中间横亘着一条笔直的深沟,像是天神巨斧从天而落,所经之处房屋尽毁,然而稀奇的是,居然完全没有人因此受伤。 人们不知发生什么事,不过因为许都阵法师云集,老百姓都是见过世面的,大底上也能猜到,恐怕许都城内是有阵法师大人动用了阵术。 很快,这乱子的始发地是南阳侯府的消息便传开,侯府里面能听见打斗声,还有阵术的光芒不时照亮夜空,因而有那些胆子大的好事之徒,便向南阳侯府附近打探情况,可是没想到,消息没打探来,却险些被顺着城门直冲而入的一队骑兵撞到。 “报!!!” “十万火急!!” “贪狼国四十万铁骑南下,已相继攻克凉州,并州,幽州,冀州,京畿!现贪狼三王子部正进军兖州,已距离许都不到一日的路程!” 一声接一声的军情急报,几乎将所有人的心都叫出了嗓子眼。那些纵马入城的传报官似乎是有意为之,还不等入宫觐见皇帝,便已经将军情沿街喊出来,恐怕是想要让那些尚在府中的朝臣尽早知晓。 这一做法果然奏效,那些尚未被陵洵一刀震醒的三公九卿,此时也无需传召,皆胡乱披了衣服,驾马车往南阳侯府赶,然而还未到地方,便看见那被天光笼罩,已成两半的南阳侯府,于是呆愣半晌,转而掉头往小皇帝住的临时行宫奔。 贪狼国南下? 这怎么可能? 那种蛮夷落后之地,居然还妄想染指九州土地?! 大夏的朝臣们一边这样想,一边却在心底深处惶惶战栗着。 外敌入侵,这风雨飘摇中的王朝早已名存实亡,然而同为大夏子民,却只顾着各自为营,自相残杀,放眼九州,如今倒不知道能保这疮痍河山不被践踏的城垣在何处。 每日朝会的大殿上,刚被太监宫女匆匆伺候着起床的小皇帝一脸茫然,只听说是西北和大夏相邻的一个国家就要打过来了,呆呆地瞪着眼,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大殿下面一众朝臣如热锅蚂蚁,只盼着南阳侯能快点来,可是南阳侯府封禁,里面也不知出了什么变故,外面的人进不去,里面的人出不来,全都没了主意。 晨曦微露,天很快大亮。 南阳侯府内已经战得一派天昏地暗,众人对外面的军情竟毫无所觉,南阳侯见穆九支撑得越来越艰难,愈发急躁,竟让府中护卫以弓箭在旁辅助。一时间光箭与木箭齐飞,不断向那愈发暗淡脆弱的守护阵射去。 “穆先生,您,您别管我们了,带着风爷走吧!”方珂见穆九掌中的阵术光芒越来越弱,哭求道。 穆九却还是那副波澜不惊的表情,他所撑起的守护阵已缩小到极致,刚刚能将他们一行人护住,可是即便如此,他也维持不了多久了。 “穆先生!您带着主公走吧!”其他人也跪在地上,冲穆九连连磕头。 穆九却不为所动,只淡淡瞥了眼被方珂等人弃在脚下的刀剑,抬手一挥,便将它们尽数唤起。随即又是在半空飞速画了几个符文,那些仅由黑铁打造的刀剑上,竟蔓延开淡绿色的光纹。 “接住!”穆九一声命令。 众人还不等搞明白发生了何事,便已经训练有素地听令,纷纷抓住自己的兵器。 几乎在同一时间,穆九的守护阵被攻破,随着一声坚冰碎裂般的脆响,化作点点淡绿光屑。 失去了阻隔,那漫天的箭矢和光箭便毫不客气向他们飞来,犹如一张巨大的,地狱恶鬼的索命幡,避无可避。 方珂知道,面对这些由阵术幻化而成的箭雨,就算以刀格挡,也是徒劳,然而多年武学功底受到的训练,还是让他下意识动作,举刀连劈,护住身体各处要害,动作完了,他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这并没有什么鸟用。 看来只能下辈子再和方珏继续做兄弟了,只可惜世上还有那么多好吃的未来得及品尝。 就在方珂以为自己会被万箭穿心,手上的刀一顿,只听到熟悉的铿铿几声,他惊讶地发现,原来那些光箭竟真的被刀挡开了。 方珂再仔细低头向自己的刀看去,却见上面光纹闪动,显然是这个的作用,让这刀可以对抗阵法师的阵术了。 再看其他人,也和他同样地欣喜若狂,他们都是在陵洵身边跟了很久的人,个个武艺高超,只要手中的兵器能用,便都是以一当百的高手。 穆九以阵术赋予他们手中刀剑对抗阵术的能力,他们便自动围在两人四周,守护阵不在了,他们便是新的守护阵,居然也让侯府的阵法师没办法攻破。 南阳侯在旁边不停踱步,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觉得心里很不安,心里越发急躁,巴不得那些人立刻便化为灰烬,以免夜长梦多。 “穆先生,这里有我们顶着,您快找机会冲出包围,带风爷离开!”方珂知道,以他们这些人的力量,抵抗也只是一时,终究会被攻克,因而焦急地对穆九说。 可是穆九却还是八风不动地稳坐原地,只是解下外袍盖在陵洵身上,甚至还调整了一下姿势,让陵洵枕在他腿上,能更舒适一些。 “穆先生!”方珂急得大喊,恨不得直接冲过去,扛起两人往外跑。 侯府的阵法师见状,更是加紧了施术,一个个眼睛发红,胜券在握。 终于,方珂等一众护卫也力竭,当第一个人受伤倒下,南阳侯唇边露出释然的笑,觉得这辛苦的一夜总算可以结束了。 显然,那些侯府的阵法师也是这般想的,全都集中注意力看着那杀阵中待宰的羔羊。因而当第一名阵法师无声无息地软倒在地时,并没有人注意到,直到接连十几个人没了气,侯府阵法师脸上的表情才从自得到惊恐。 “什么人?!”有阵法师大喝一声,再也顾不上陵洵和穆九等人,收了阵术,护住自己。 数百道黑色的影子如鬼影般飘落,迅速将那仅存的二十几个侯府阵法师围住,仔细一看,竟个个是身负阵术的高手,没用多少时间,便如砍瓜切菜般,将那些侯府阵法师制服。 当先一名黑衣人随即走向穆九,单膝跪地,抚胸,行了个并非大夏常见的礼,恭声道:“末将救驾来迟,罪该万死!请三殿下重重责罚!” 而也在同一时间,躺在穆九怀中的陵洵终于清醒过来,缓缓睁开了眼。 “三殿下……” 他无声地念了念这三个字,唇角浮起苍白的笑。 第一百零八章 “三殿下……”南阳侯清楚地听到那黑衣人这样称呼穆九,脸上的血色立时褪了个干净,不可置信瞪视着他,“你,你是贪狼的三王子?!!” 黑衣阵法师迅速控制了南阳侯府,方才那些侯府阵法师,或是战死或是被俘,哪还有半分嚣张气焰?前一刻还沸反盈天的侯府此刻却是落针可闻,因而府外的嘈杂声也就传了进来。 南阳侯这才后知后觉地听出不对,有些失神地问:“外面那是……什么声音?” 没有人回答,然而很快,也就不需要再回答了。那整齐划一的金属甲胄碰撞声,那如闷雷一般密集的地面震动声,除了骑兵行军,还能是什么? 南阳侯面色一喜,略有些神经质地对穆九大笑:“哈哈,你看啊,我的军队来了,你们就算会使妖术又能怎样?还是逃不出我的手心啊!” 一直封禁住侯府的阵术解除,身着玄铁甲胄的骑兵队从外面源源不绝地涌入,将众人包围,为首的将军跃下战马,身上的甲胄随着动作而发出铿锵之声,他也同方才那黑衣阵法师首领一样,来到穆九面前,单膝跪下,抱拳道:“回禀三殿下,凉州,并州,冀州,幽州,京畿,如今已为我贪狼属地,大军扎营,许都城尽在掌控,末将幸不辱命,在那行宫里找到了大夏的小皇帝,一并文武也已尽数监`禁,还请三殿下进一步示下!” 南阳侯笑容僵硬在脸上,听着那玄铁将军所言,好像听到了天方夜谭,见鬼一样看着穆九,当两名贪狼士兵上前押住他,他几乎疯了般剧烈挣扎起来,一边大喊:“这不可能!这不可能!我是君王阵的执阵之人!!这天下是我的!万民所归!我才是天下之主!” “三殿下,此人如何处理?可要收服?”那玄铁将军问。 穆九波澜不惊的脸上没有半分表情,只是淡淡看了南阳侯一眼,道:“此人为镇南将军挚友,镇南将军当年知道大祸临头时,曾在进京途中向他传信求助,却反被他率军围剿,失去了最后的逃生机会。贪狼王廷不需要此等背信弃义之徒,杀了吧。”这最后三个字,说得格外轻描淡写,就好像只是做了个无足轻重的决定。 “是!” 南阳侯被人捂了嘴巴拖下去,他依然还是想不通,明明一切都是按照君王阵中部署的,明明一切都对得上!君王本是草莽出,一遇降水变化龙,引蛇出洞搅乱兵……乱兵起于洪涝之事,他以君王阵为引,骗得那陈冰造反,四处搜寻君王阵,将这大夏的江山搅得天翻地覆…… 想到这里,南阳侯突然瞪大眼睛。 引蛇出洞搅乱兵,引蛇出洞搅乱兵!是啊,他以君王阵为引,将那陈冰当做“蛇”,可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别人阵中的那条蛇呢? 自十几年前镇南将军身死,他便“机缘巧合”地得到了这有着千年流传的君王阵,从此开始精心谋划,殊不知,却早已经落入了他人的阵局。 空中黑云压城,雪亮的屠刀落下时,南阳侯刚好看见穆九那双淡淡望过来的眼睛,他猛地一怔,眼前复又现出十几年前那个将“君王阵”交给自己的女人。穆九的眼睛和那女人的眼睛很像,都是一样的冷漠,一样的深不见底。 那女人是他无意间救起的,她以报恩为由,将君王阵献与自己。南阳侯最初也是将信将疑,只是后来天下之局与这君王阵中所言暗合,他才渐渐动了心思。 南阳侯当初就觉得那个献宝的女人很眼熟,可是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待后来想要细查,那女人却已经如人间蒸发,再也找不到半点踪迹。 可是在这一刻,在他即将被人斩杀的时候,人生际遇如走马灯般在他眼前闪过,他突然就想起来为什么觉得那女人眼熟了。 原来他是见过那个女人的。只是那个时候,他还是风流才俊的南阳侯世子,入宫向太后姑祖母请安,他从一间荒僻的宫殿听到了女人的惨叫声,便好奇寻过去,却被跟随的内饰告知,那里便是冷宫。而还是女孩的女人就站在冷宫不远处,眼眶发红地远远看着,她那样年幼,瘦小,穿着宫女的衣服,好像被风一吹就要倒下。 彼时也是像现在这样,天空阴云密布,眼看着便要下起大雨,他忽然听到那容色绝艳的少女说:“安若,来日我必将倾覆这大夏王朝,为你报仇!” 这话太过离经叛道,以致南阳侯当初根本以为自己是听错了。 那少女,便是后来的盛元公主,远嫁贪狼,成为贪狼史上唯一具有夏人血统的贪狼王妃。 只是南阳侯永远也不会知道,当初那少女口中所轻唤的“安若”,正是兰妃少有人知的闺名。 大雨倾盆而至,洗刷了满城血污,好像也预示着一场改头换面即将到来。 贪狼国的阵法师们自发地施展出守护阵术,为他们的三殿下遮挡雨水,他们全都看着这位向来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王子,虽然他幼年便被放逐出境,成为质子,却依然杀回了贪狼王廷,能与两个根基深厚有贪狼贵族支持的哥哥一较高下。 这些跟随他的人,此刻全都用一种近乎崇拜的目光注视着他,他们心中明白,经此一役,那大王子和二王子,将再也不会是他的对手,他将是他们新的贪狼王,甚至……可能会是入主中原,平定九州的新皇! “三殿下!外面雨大,您还是上马车休息吧!这里便交给末将善后!”贪狼部下让人将马车备好,驾到穆九身边,看那马车的规格和帐幔上的云龙图纹,竟是御用之物。 穆九用自己的外袍将陵洵裹得更严实些,便抱着人上了马车,并让人取来常备的内伤药。 行刑的士兵将南阳侯的头颅盛放在木盒里,端到马车跟前,在外回禀:“殿下,南阳侯已经被斩,头颅在此,请您过目。” 穆九给陵洵喂了药,只略微挑了下窗帘瞥一眼,便挥手让士兵退下去,低头看着依然昏迷不醒的陵洵,轻轻摸了摸他的脸,柔声道:“少期,我已为你报仇,你也可以安心了。” 陵洵躺在穆九怀中,鼻端萦绕着熟悉的淡淡兰香,感受着那温柔至极的触摸,心里却划过毛骨悚然的凉意,不知耗费多大力气,才能控制住不颤抖。 已为我报仇? 呵呵,最不共戴天的仇人还在这里,又哪里可以安心? 穆九以阵术探查陵洵,见他虽然为阵术反噬,却并没有大碍,凝重的神色才略微和缓,正要命令外面人启程去行宫,他却忽觉背心里一凉。 “不要出声,否则我就杀了你。” 那再熟悉不过的声音,此时便在耳边轻声响起,近似呢喃,一如曾经他在他耳畔说过的情话。 穆九身体一僵,默默垂眸,对上那双光亮慑人的桃花眼。 果然,这天底下唯一能在他面前出手,而不会被他察觉的人,便是他了。 “少期,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穆九声音平静,只是掩藏于袍袖中的手,不由攥紧。 陵洵勾唇而笑,笑容凌厉,他的脸色因受伤而苍白,唇色却红艳,在马车厢昏暗的光线中,他这一笑,竟有种惊心动魄的美。 “我从未如此清醒,你说我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你难道连解释的机会也不愿给我?” “解释什么?”陵洵手掌扣在穆九心脏的位置,只要他稍加以阵术,便可轻易将那胸膛里跳动的东西捏碎,他坐起身,与穆九平视相对,“是想解释引诱吴青的阵术书并非你精挑细选,还是想解释我陵家满门并非你那王妃母亲所害?亦或是……”陵洵说到这里,眸色渐深,声音都有点发颤,“想解释当日给甘儿下十日草毒的人,并不是你? 穆九缓缓闭上眼,“所以你都知道了?” “三殿下……”陵洵玩味地看着穆九,“您觉得我当真那么蠢?可以任凭你玩弄于掌中?你会布棋局,难道我就不会么?你以为我风无歌是什么人?” 穆九蓦地睁开眼,看着陵洵的目光生出些冷意,“你早就知道了?什么时候?” 陵洵高深莫测地勾了勾唇,却凑到穆九耳边,轻声道:“想要活命,便照我说的做。” 马车还未驶到行宫,众部将便听他们的三王子下令,让马车调转方向,向许都东城门行进,并让人将关押的小皇帝和一众文武大臣也送过去。 没用多久,队伍便抵达东城门,那些在凄风苦雨中瑟瑟发抖的朝臣们,一见贪狼三王子的车驾过来,全都露出愤然又畏惧之色,那才只有八岁的小皇帝,更是吓得像只受惊的小兽,躲在刘司徒大人的身后,惶惶不安等待着即将到来的命运。 第一百零九章 贪狼的众将领不知道他们三殿下为何会有这般奇怪的命令。将这些大夏朝臣和小皇帝领到这里来是要做什么?总不会想要将他们当众斩首,给那些大夏百姓立威吧?若是换了大王子或者二王子,这种事兴许还能做出来,但是三殿下……这可不是他的行事风格。 陵洵所带来的人手,也和那些大夏朝臣得到一样的待遇。方珂的嘴巴被堵上,因为反抗太激烈,此时被五花大绑,连动弹都没法动弹。他神色复杂地看向马车,无论如何都不敢相信,他们的穆先生居然会是贪狼的王子,而且居然一直在算计他们风爷。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会演戏的人呢?难道他对风爷的那些好,都是伪装出来的?风爷还在昏迷中,倘若他醒来时发现真相,会如何伤心? 还是说,他永远也不会醒过来?这贪狼的王子该不会杀了他? “你们要杀便杀,想让我大夏子民向尔等蛮夷俯首称臣,妄想!”刘司徒抖动着一把白胡子,掷地有声道,那挺直的脊梁骨虽然因为上了年头,看着不那么结实,却也着实有几分振奋人心的作用。 “大胆!亡国之奴,还敢口出狂言?!”玄甲将军喝道,因贪狼族人天生五官深邃,眼大鼻高,尤其是这位玄甲将军,不怒自威,何况是这般声如洪钟地大放杀气,立时便吓住不少人。 但刘司徒还是仗着一把硬骨头,强撑着没有露出怯色,闻言冷笑:“亡国之奴?我大夏九州,如今长江以南的江山还好好的,何来亡国之说?只要我大夏还有一兵一卒尚存,你们便休想猖狂!” 玄甲将军见这干巴巴的老头还是个倔脾气,正想教他做人,便见半空中忽然出现一人多高的阵术符文,散发着淡淡的光晕。贪狼国阵术远比大夏盛行,他们立时便认出,这是一个传送法阵。 “让这些人全都进入此阵。”穆九的声音从马车中传来。 虽然猜不到用意,但这些贪狼将领向来对三殿下唯命是从,也不多问半句,当即押着众人,以刀枪剑戟相逼,让他们一个一个进入传送法阵。 传送法阵乃高阶阵术,寻常阵法师难以掌握,即便能弄出来,也要耗费诸多珍贵材料,耗资巨大,那些朝臣哪里见识过,还将这法阵当成吃人的东西,进去便是死无全尸,有些胆小的当即哭嚎起来,比上断头台还惨烈,不过大多数还是有些风骨的,即便也是嘴唇发抖面色惨白,进入传送阵时,依然挺直着脊背。 刘司徒一直护着小皇帝,等到终于轮到他时,才老泪纵横地跪在地上,给他磕了两个头,颤巍巍消失在法阵之后,接下来便要轮到小皇帝了。 “你确定要让他也跟着离开?”马车内,穆九被陵洵挟持着,看到小皇帝即将进入传送阵,语气淡淡地问,“只怕日后要成烫手山芋。” 陵洵自然知道穆九说的是什么意思,如今豪强割据,只要大夏正统龙脉不断,以后谁想要改朝换代,便要被扣上一个“谋朝篡位”的帽子,但是若让这小皇帝落入外族之手,借此除掉,便可永无后患,甚至还可以用这个理由兴兵讨伐,以报国仇。 道理都明白,可是想到与小皇帝初见时,那孩子看向自己的眼神,陵洵又心中不忍。 “这就不劳烦三殿下费心了。”他只是这样说。 穆九微侧首,似乎想要转头看陵洵,陵洵立时紧张起来,抵住他后心的手一用力,压低声警告:“不要动!” 穆九唇角轻轻勾起,“你还是这般心软。” 陵洵脸色一沉,随即故意轻笑出声,道:“三殿下当真以为就很了解我了?小皇帝的命留着,我自然有用,说起来还要多谢三殿下,若没有你的筹谋,我又怎能如此顺利将身份找回来,成就三分天下的格局?” 穆九唇边的笑容果然渐渐隐去,也是在这同一时间,陵洵抵在他要害的手收回去,车帘子一挑,整个人便轻盈跃出。 尽管穆九已经用最快的速度作出反应,追出马车时,却已经见那人一个翻身跳入传送阵,传送阵随之消失在半空,再也寻不到痕迹。 “三殿下!”众贪狼将领见状都是一惊,他们只知道三殿下抱着一个人进了马车,似是受了重伤,均没有多想,此时再看这般情形,当即猜到七八分原委,意识到那传送阵的开启,恐怕并非出自于殿下本意。 只是他们三殿下是何许人,居然也会被人劫持么? 穆九脸色难看,抓着车辕的手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竟是将整段木料捏断了。 “殿下,您可有碍?!” 穆九没有理会部下的关心,看了眼被他捏坏的车辕,眸光微动,才想到这马车是御用之物,平时一定是小皇帝常用的,因而便挥手在那马车车帘上唤出寻人法阵,闭目凝神片刻,再睁开眼时,对那些黑衣阵法师护卫道:“留下一半的人守城,其余人,随我去淮水畔!”顿了顿,又道:“再带上一队骑兵。” 陵洵为了防止穆九追来,出了传送阵,立时便简单布下一个禁制结界,不让人再通过传送进入百里之内,这下就算被穆九发现行踪,他们想要以阵术追来,也只能到百里之外的地方了。 “风爷!您没事吧!”方珂一见到陵洵便冲过来扶住他,眼眶红红的。 “我能有什么事?”陵洵强笑,他的确被那一刀之力震得腑脏受伤,再强撑着接连使用传送阵和封禁阵,已经是强弩之末,嘴上虽然不肯承认,在方珂过来搀扶时,还是将大半身体重量压在他身上,这才没有倒下,见方珂哭,甚至还调侃地伸手捏了把他的脸,“你看你这脸哭丧的,都快成方珏了。” “多谢陵少将军救命之恩!”那些先一步传送过来的朝臣,此时终于明白发生什么事,纷纷过来向陵洵拜谢。 “陵公子,您把我等送到这里,可有下一步打算?”刘司徒问。 陵洵望了眼横亘于前路的淮河水,心中也没有底,不知道方珏能不能赶得及送信。他当时在南阳侯府,而整个许都城都有禁制,想要用传送阵,必须出了城才行,因而他也没办法让方珏通过传送阵离开。只怪他当初还对穆九抱以一线希望,却不料最终还是这般结局。 “等一等吧,过了淮水就是江东地界,我已让人联络了袁二公子,他收到消息,自会接应我们。” 有个官位在光禄勋的大人道:“既然仅是一江之隔,为何少将军不再施展方才那阵法,送我们过去?” 这时陵洵已经在方珂的搀扶下,找了个大树底下靠坐,显得很是筋疲力尽,似乎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还是略通阵术的宗正大人看不过去,低声解释道:“陵少将军如此,必然有其原因。我听说袁公从一年前开始,便十分注重阵术之道,江东一带,恐怕已经处处设下禁制,不可轻易传送。” 宗正大人口中提到的袁公,便是袁熙的父亲袁向了。 众臣闻言,便也不再多言,只在淮水畔焦急地引颈而望,恨不得立刻看到船只来接,生怕那些可怕的贪狼族人追来。 大概过了一个时辰,不知是谁忽然大叫道:“不好!马蹄声,是贪狼人!” 陵洵猛地睁开眼,用佩刀撑着地,艰难地站起来,胸口因这一动而传来剧痛。 “是贪狼的骑兵!已不足百里!”众朝臣面露惊慌之色,又频频回望江面。 “那边好像也有船来了!”有人欣喜若狂道。 “不行,来不及了,来不及了,骑兵比船快啊!” 陵洵回头看了一眼江面,果然有船只全速驶来,而另一边,贪狼的骑兵也在靠近,为首之人正是穆九。 “方珂,安排好陛下和诸位大臣,准备登船,这里有我挡着,应该能拖个一时半刻。” 陵洵提刀上前,一众朝臣看着那道略显单薄的背影,并没有寻常武将那般高大强壮,然而此时他只身挡在千军万马之前,却好像一座巍峨城墙,让人有种心安的感觉,再想起当年那段京中有名的传闻——锦绣楼老板风无歌曾当面顶撞秦超,宁肯被打断双腿也不拜跪——不由更多了几分敬重。 不愧为镇南将军的儿子啊!难怪会有这般铁骨忠魂! 骑兵逼近,穆九远远看到了那横刀迎风,独立于大江之前的人,抬手示意队伍放慢速度,自己却下了马。 陵洵见穆九走过来,手中长刀的刀身再次被阵术符文布满,扬声道:“再踏前一步,别怪刀剑无眼。”此时他身后的江面上,有“袁”字旗帜的船只已经靠岸。 “你宁愿和袁熙走,却不愿留在我这里?”穆九打量着江面上迎风招展的旗帜,那一个个跳动的“袁”字格外刺眼。 “袁家如今刚在江东站稳了脚跟,如何能与掌控了江北六州的贪狼对抗?我们彼此联合,才是互惠互利。三殿下,如今我对你已经没有价值,自当识趣离开。” 穆九的阵术本就比陵洵高明,陵洵又受伤,根本不是他的对手,只要他使出五成的力,便可将人尽数困住,别说袁家派来的船,就算是天兵天将,也休想将人带走。 可是他才刚刚有所动作,便看到陵洵刀身上的阵术符文更亮了几分,而与此同时,他满是戒备的脸上,更加没有血色。 穆九不得不止住步子,对陵洵道:“你现在受伤,不可再动用阵术。” 陵洵却不为所动,只淡笑着看他,眼中满是嘲讽,似乎将他的每一个字都当成伪善。 穆九闭了闭眼,不想看到他用这样的目光看着自己,深吸一口气,又问出那个问题:“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是从一开始就知道了吗? 如果是从一开始,陵洵便知道他的靠近是别有用心,那么他的那些回应,又算做什么?莫非真的只是将计就计,借此拿回身份,巩固势力? 想到那一声一声或喜或嗔的“怀风”,想到那总是带着笑意深深凝望着他的桃花眼,穆九攥紧拳,只觉得呼吸不畅,再也控制不住,只一个闪身便逼至陵洵面前,死死抓住他的手腕。 “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知道的?” 陵洵没有防备被人突然近身,下意识挥刀自保,却没料到穆九不闪不躲,那刀刃径直砍在他胳膊上。 “放手!你这条手臂是不想要了?” “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知道的?告诉我。”穆九又问。 陵洵挣脱不开,抬头对上穆九视线,忽然轻佻地笑了,凑到他耳畔,用极尽暧昧的神态温声软语道:“阿九,我好喜欢你,想亲亲你……” 穆九浑身一僵,这句话,是当初袁熙离开清平山,陵洵在送行宴上喝醉之后缠着他说的话,也就是在那一晚,他情难自禁,吻了他。 陵洵终于抽`出手,向后退开几步,与穆九拉开距离,似笑非笑看着他,“怎么样,当初是不是因这句话而心动?” 穆九猛地抬眼。 “所以三殿下猜猜,我到底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陵洵说话时已退至江畔,跃上船,从手腕上摘下一样东西,看也不看地丢向穆九,“总归是互相演戏,这东西留着也无用,还是还给殿下吧。” 这时和穆九同来的侍卫因不放心殿下安危,已经跟至江畔,见陵洵掷来一物,担心是什么暗器,抢上前格挡。 那莹白如玉的串珠被侍卫这般用力一击,当即断开了线,上面的珠子漫天散开,七零八落地掉落在地。也如一场回不去的过往,注定破碎不知归处。 “殿下,我们不用追么?”侍卫见那船只渐行渐远,试探地问。 可是穆九没有说话,只是弯下腰,一颗一颗将那些散落的珠子捡起来,握在掌心里。 “一共十二颗珠子,还差三颗,你们帮我找回来。” 侍卫一愣,发现他们那一向淡定自若,泰山崩于前也不变色的三殿下,此时的身形似乎有些摇晃不稳。 “是!” 侍卫领命开始在江畔寻找,而穆九只是望着江面,轻声重复:“帮我找回来……” “风爷,您……哭了么?”站在陵洵身边的方珂看见他脸上的泪水,小心翼翼地问。 陵洵抽了抽鼻子,将目光从远处收回来,胡乱在脸上抹了一把。 “风浪太大,溅了江水而已。” 第一百一十章 大夏的老百姓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只是睡个闷头觉的功夫,第二日一早起床,这天就变了。向来被誉为大夏肱骨的南阳侯原来与秦超是一伙的,江北六州接连失守,被贪狼铁蹄肆意践踏,就连那刚满八岁的小皇帝也差点被人捉去。 半壁江山已失,强敌势如破竹,而大夏朝内里早就乱了套,地方各自为政,散沙般不堪一击。所有人都以为大夏要玩完了,估计用不了几个月功夫,那从未吃过败仗的贪狼国三王子就能挥师南下,九州怕是要就此易主。 然而谁又能想到,就是这已经如同破屋烂瓦的残败山河,竟是被镇南将军的公子和江东袁氏联合撑了起来,特别是镇南将军公子陵洵,自他回荆州以后,以雷霆手腕迅速收揽镇南将军旧部,不少荆州名士也争相投奔于他麾下,只用了短短一个月,便征集三十万大军,生生将贪狼人拦在了长江以北,让他们不得南渡。 最开始的半年多,贪狼军还有些蠢蠢欲动,时常向江南发起攻势,后来却渐渐偃旗息鼓,像是猛兽蛰伏,竟有与大夏划长江而治的意思。 两方这样僵持下来,一晃便是三年。 又到了隆冬时节,除夕将至,街上到处都是贩卖年货爆竹的,国破的阴霾似乎也被节日洗刷干净。 荆州武陵郡衡芜城内今天格外热闹,街上人头攒动,似乎全城的百姓都倾巢而出,尤其是尚处于豆蔻年华的少女,更是一个一个面露娇羞,满含期盼地在人群中引颈而望。 这般情形,当然不只是因为要过年了,大家都一起涌到街上凑热闹,而是因为今天是个大日子——他们陵少将军要出城去祭祖了。 “来了来了!陵少将军来了!”有那眼尖的老早就在人群里喊起来,引来人潮骚动。 “我特地早起煮了一锅茶叶蛋,也不知道咱们将军爱不爱吃,听说只要是吃的,送到将军身边那个总是笑眉笑眼的小副官手里,就一定会收下呢。” “切,少将军是什么人,怎会稀罕你的茶叶蛋?依我看还是做两双冬鞋实惠,我特地用了獐子皮做底,可暖和了!” “少将军以前可是经营绣坊的,什么织锦布料没见过,还能缺你那两双糙鞋?” 路边两个大姐险些因为送东西打起来,都觉得自己送的礼物最为体己,瞧不上对方的。这样的例子比比皆是,当然了,这只是年岁稍长一些的妇人,至于那些未出阁的小姐们,送礼便是另一种含羞带怯的风格了,而且送的东西也都是些手帕香包之类的风月物件,不似大娘大婶们这般实诚。 陵家军走到哪里都要受到当地百姓夹道欢迎,这不仅是因为他们是大夏最后一道壁垒,保卫他们不受外族侵犯,更是因为陵家军治军严谨,走到哪里都不取百姓分毫,碰到遭了农荒的地方,还会主动分兵帮农,引用阵术修筑水利制造农具。不过这都是台面上的说法,最根本的原因还是十分淳朴的——那就是陵少将军长得忒好看了。 寻常武将都是五大三粗之辈,这陵少将军却比那读书的斯文人还要俊秀,而且丝毫没有架子,一双桃花眼不知勾走了多少闺中少女的芳心。 “少将军!陵少将军万福!” “陵少将军新年大吉!” 传说中的少年将军终于骑马而至,路两边的百姓争相将自己手中的竹篮奉上,口中说着拜年的吉祥话。挤在当中的一个少女,头上戴的幂蓠被挤掉了,却被陵洵及时接住奉还,那少女在手足无措中惊鸿一瞥,只见少将军唇角勾着漫不经心的笑,微翘的眼尾却好像脉脉含情,可是再一望去,漆黑的眼底并无多少笑意,方显出征战沙场的冷峻威严。 “少将军,当心有刺客埋伏,还是下令将这些无关人等驱散开吧。”刘烁是镇南将军的旧部之一,当年收到少将军还活着的消息,他是第一个组织人手前去寻找陵洵的,又精通排兵布阵,在一众旧部中颇有威信,因而如今已是陵洵的左膀右臂。此时他皱着眉看了眼不停往前递送的竹篮,不由担心。 “无妨,这里没有什么可疑的人。”陵洵只是随意往人群中一扫,便懒懒地说,“老乡们的好意,不要辜负了才好。” 刘烁小声应是,便不再多言。他知道,身边这位少将军,别看年纪轻,在阵法造诣上却是深不可测,只要他说这里没有可疑的人,那必定就是没问题的。而且别看这位平日里总是春风拂面的,其实是个说一不二的主,心硬手黑,在他面前少说多做为好,否则指不定哪句捅了他肺管子,就要倒血霉。 刘烁至今还记得,三年前陵洵刚回荆州,不少陵家旧部不服他,甚至怀疑他是不是冒牌货,还要按着那陵府老管家的血书记载,去看他胳膊上是不是有块铜钱大的红色胎记,没想到却直接被他大嘴巴抽回来。 他就那样大马金刀地坐在主位上,指着陵府的匾额道:“你们看清楚,我回陵家不是来享受尊崇荣耀,而是要背起满门血债,向那贪狼人讨回来。因为有我才有陵家,没有我,这就是块破木头。我是陵家之子,你们愿意相信就跟着我,不愿意信的话,就他娘的给我滚蛋!用不着谁来确认!” 不得不说,当时的陵洵把不少人都镇住了,那些跟着镇南将军的老将们非但没有觉得被辱,反倒心里畅快,觉得这性子才是镇南将军的种,而且他说得也没错,如今承认是镇南将军的儿子,能有什么好处呢?将军府被一把大火烧了,朝廷可谓穷得叮当响,就算是镇南将军沉冤昭雪,恢复荣光,得到的也只是个空名而已。眼下正是与贪狼交战,没有真本事,上了战场那也是送死,这镇南府少将军可不是什么美差,更何况,就算没有这陵家之子的身份,陵洵所作所为,也足以为他赚够政治资本。 出了衡芜城,再行三十多里地就是陵家祖庙。当年陵家被满门抄斩,连祖坟也让人给撅了,三年前陵洵携皇帝入荆州,小皇帝御笔亲封他为定国将军,让他重建陵家祖庙,供奉牌位,世代享荆州百姓烟火。 陵洵走到祖庙大门口,深吸一口气,才迈了进去。 每一次进入祖庙,面对列祖列宗的牌位,他都觉得身上有千斤重。而如今,这些担子再也没有人来分担,唯有他一人扛起。 “甘儿,怎么还不进来?”陵洵回头,见个四五岁的奶团子还站在外面,那张和他酷似的脸上分明写着“别来烦小爷,小爷我心情不爽”。 “我不进去。”钟离甘扭开头。 陵洵板起脸,“怎么?前两年不都是进来了?” 钟离甘愤愤道:“他们说我不是陵家的人,进陵家祖庙不合规矩。” 陵洵脸色当即黑如锅底,复又从祖庙里出来,走到钟离甘身边,“这些混蛋话是谁和你说的?” 钟离甘低头不做声。 陵洵心中却已经有数,想必又是那帮老骨头渣子闲的难受,上他这里来多管闲事。有那么多功夫,怎么不好好琢磨如何将地盘收回来?他一把提起钟离甘的耳朵,直接将小崽子拎到祖庙里,教训道:“什么狗屁规矩,你身上没有陵家的血么?我要是死了,以后不进祖庙给我烧纸钱,是想让我在地底下喝西北风?” 钟离甘一呆,似乎也觉得陵洵说的有道理,拍拍屁股自己从地上站起来,正准备去上香,又想到什么,回头问:“舅舅,你难道不会有自己的儿子吗?” 陵洵却是身体一僵,在钟离甘后屁股上踹了一脚,“少废话,快给你外公磕头!” 钟离甘大概是被摔打习惯了,被踹了一屁股也没什么,认认真真给外祖家磕了头,在回程的路上,忽然舔着脸凑过来,陵洵一看他这表情,就知道这是要亮尾巴,因而愈发高深莫测,不理会他。 果然,一会儿钟离甘就憋不住屁了,狗腿颠颠地说:“舅舅,你若是答应让我去找皇帝哥哥玩,我就告诉你一件趣事。” “不许去,不想听。”陵洵毫不犹豫道,让他去找皇帝?开玩笑,这小混蛋一看到皇帝就跟狗皮膏药似的黏上去,成什么样子,回头惹出麻烦,还不是要他去擦屁股。 钟离甘被噎得说不出话,不过很快又满血复活,悠哉悠哉道:“舅舅不想听就算了,反正十有八`九这次是回绝不了。” 陵洵倒是被这小混蛋勾起了好奇心,“到底什么事?” 钟离甘挑高了小眉毛看着陵洵。 陵洵觉得脑仁疼,“成,你愿意去哪儿就去哪儿,只是别赖在皇上那里不走就行。” 钟离甘这才满意,煞有介事地弹了弹衣袖,那模样哪里是个四五岁的孩子,分明是修成人形的精怪:“我听司徒大人说,江东袁家上门提亲了,要娶舅舅……” 陵洵危险地眯了眯眼:“钟离甘你是不是想死?” “是要舅舅娶他们家的小姐。”钟离甘话锋一转,改口道。 第一百一十一章 陵洵受封定国大将军,食万户,又奉天子在荆州,如今俨然已是不可小觑的一号人物了,可是相比于满朝文武对秦超的痛恨,对魏兆的忌惮,轮到陵洵这里,老家伙们竟不错眼珠地盯住了他的婚事。 这三年来,隐晦含蓄的做媒拉纤已是数不胜数,正儿八经的说亲隔三差五也要来上一回,陵洵十分纳闷,心说这些人但凡将操心他娶老婆的精力分出半成,挪到国事上,也不至于让大夏沦落到如今这般境地。 祭祖归来,陵洵这一脚刚踩进府门,刘司徒便笑得像个老鸨,别有用心将他往屋里拉,一口一个恭喜将军贺喜将军。 刘司徒半年前还曾打算把自己的孙女嫁给陵洵,被陵洵以八字不合给推了,今天倒是又惦记上别人家的孙女,也不知怎的那么喜欢做媒婆。 “司徒大人,皇上好像还找我有事,您在我府上稍微坐坐,我随后便来。”陵洵哪想到自己老巢被人埋伏上了,当即就要脚底抹油。 刘司徒却像抱儿子一样牢牢抱住陵洵胳膊,拉开一副苦口婆心的架势,道:“将军,这次可是袁公的小女儿,袁二公子亲自上门说亲,您可不能不给面子!” 袁二? 陵洵一愣,随即看到正堂内走出一人,身披灰色貂皮大氅,行路间若隐若现露出里面玉白锦缎长衫,玉冠束发,倒是人模狗样,堆出几分风流雍容。 “无歌,怎么,好不容易来一回,就让我坐这里喝冷茶么?”袁熙负手而立,看着陵洵笑。 陵洵倒是不再跑了,反而黑下脸来,对刘司徒道:“司徒大人,我想和袁二公子单独说两句。” 刘司徒见陵洵肯好好说话,已经要激动得泫然而泣,自然不管陵洵说什么都一口应是,临走前还挤眉弄眼地低声嘱咐:“将军与袁氏联姻,事关国祚,还望慎重!” “袁老二,你是什么意思,当真要来给我说亲?”好不容易摆脱了刘司徒,陵洵负手往堂内走,看都不看袁熙一眼。 袁熙摸了摸鼻子,赔笑着跟上来:“这也是我父亲的意思……” 陵洵瞥了袁熙一眼,“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我么?我根本对女子无意,若是要说亲,倒不如把你自己说给我。” 袁熙闻言眼前一亮,立刻蹬鼻子上脸,“我看成!只要你肯娶,我过几日便带上十里红妆嫁到荆州!” 陵洵道:“是啊,只怕十里红妆还没到,就变成十里送丧,你爹不打死你的。” 袁熙笑容慢慢敛去,眼中那瞬间的光亮也如萤火熄灭,低垂了眼喃喃道:“是啊……但只要再给我几年……” 陵洵没听清他后面的话,只是不耐烦地摆手,“你还是趁早回绝了袁公,就说大敌当前,国事为重,我还无意娶亲。这一趟既然来了,就在荆州玩几天吧。” “无歌,你至今还没有忘了他?”陵洵本以为这让人闹心的事就此揭过去了,哪知袁熙沉默片刻,竟忽然问出这么一句。 陵洵身形蓦然僵住,已经太久没有人敢在他面前提起那人了,那段如梦的过往,似乎也被身边的人默契地一同遗忘,好像并没有存在过,可是若真的没有存在过,心中那道至今依然隐隐作痛的疤,又是从何而来? “什么忘不忘的,谁没有过年少风流的时候?做了一两件荒唐事,也值得一提?当年在益州,你也是流连花丛的常客,那些花花草草,你倒是记得几个?” 袁熙和陵洵认识这么多年,他的每一个眼神所为何意,他都能如数家珍,这样是高兴了,这样是生气,眼睛微眯是要打人,懒洋洋地抿着嘴是餍足……偏生是此时这般故作无所谓的笑,才是真的在意。 “也是,咱们风爷是什么人,那可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袁熙勾了勾唇角,吊儿郎当地长臂一伸,揽住陵洵的脖子,“走走走,先陪我喝两杯酒。不过话又说回来,虽然你无意结亲,但这次和我小妹的婚事,务必要先答应下来……” 自贪狼入主中原,贪狼王便迫不及待将都城内迁,定都洛阳。不到三年时间,如今的洛阳城已发生翻天覆地的巨变,不仅受贪狼族风俗影响,市面上出现了长脚的胡桌胡凳和西域的瓜果面点,阵术也是大行其道。那些曾被大夏严厉封禁的阵法书籍随处可见,大大小小的阵法书院遍地开花,甚至还有些附了阵术的小玩意,和寻常杂物货品一样被拿出来贩卖。 不得不说,作为新的都城,洛阳是有着烈火烹油般的繁华和热闹,然而今天却很反常。从早上开始,全城戒严,路上一个行人都不见,家家户户门窗紧闭,九重宫门封禁,数千玄铁重甲兵持刀守卫,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肃杀和压抑。 洛阳为大夏副都,城内一切建制比照京中,宫殿规模毫不逊色。京城被一把大火烧光之后,秦超曾有意带着小皇帝逃到洛阳安顿,可惜洛阳与京城离得太近,唯恐被陈冰追来,这才舍近求远,逃到了南阳侯的封地。因而贪狼王族一入洛阳,便入住洛阳皇宫,享用起大夏皇帝的雕梁画栋。 此时皇帝寝宫内,贪狼王面如灰纸地歪在床榻上,出气多进气少,已显露出沉沉死气。室内宫人婢女被尽数遣退,只有一个人坐在榻边,神色平静,面对一个生命的凋落竟毫无触动。。 “孽子……”贪狼王死死盯着守在他身边的这个儿子,浑浊的眼瞳却不可抑制地散开,连最后一点怨恨和阴郁都盛放不住。“孽子!!” “父王一生劳苦,如今贪狼王廷已占据大夏半壁江山,您也可以瞑目了。” “孽……孽子!!”贪狼王的声音沙哑如破风箱拉动,扭曲的脸庞表明此时他正在声嘶力竭地怒吼,然而所发出的声音却微弱如蚊蝇。他眼中布满血丝,忽然伸出手向儿子的颈间抓去,却因这最后一挣,耗尽了所剩不多的活气,手悬在半空乱抓两下便垂下去,终于彻底歪过头不动了。 穆九对着贪狼王的尸体静坐良久,这个给了他一半血液的人,却从未将他当做儿子,甚至从未当做人,如今死在了他的手里。 他缓缓站起来,推开紧闭的宫门,外面正在下雪。 “王上已归长生天。”他向跪在殿外的贵族和大臣宣布,瘦高的身形挡住室内的灯火,阴影投在铺着薄雪的石板砖地面上,似那不容置疑的至高权柄,笼罩在每一个人的身上。 没有人敢说话,这些曾将他比作猪狗牲畜的王公贵族只是两股战战地将头匐得更低。 跪在最前面的国师高声唱道:“从今天开始,您就是我们新的王,王上万岁!”其他人也立刻跟着山呼附和。 “发丧吧。”穆九只是淡淡地吩咐。 丧钟敲响,传遍整个洛阳城,昭示着新的权力更迭。在这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杀局中,他终究是胜利了,成为活着的那一个。 然而,也仅仅是活着了。 “殿下……” 谨言在书房里找到穆九时,穆九正在看一副画像,谨言知道那是谁的画像,因而更加提心吊胆。自从三年前,他知道这从小服侍的穆家主人,真正身份居然是贪狼的王子,便再也无法像以前那样毫无芥蒂了。他从小就跟在穆九身边伺候,可谓忠心耿耿尽心尽力。他知道主人一直在暗中谋划什么,然而居然一直没有察觉到主人的另一层身份。 这不是太可怕了么,连最贴身的人都能瞒得滴水不漏,让人毫无所觉,每次想到这里,谨言便不由倒吸凉气,甚至不敢再以正眼看他的主人,尽管主人还是像以前一样温和,但他越是这样,谨言心里越是发怵。 “嗯。”穆九的目光没有从画像上收回,只是应了一声。“什么事?” “王妃娘娘……王妃娘娘又来给您送羹汤了。” 穆九终于抬起头,有那么一瞬,谨言觉得自己后脊梁的汗毛全都竖起来了,浑身冷嗖嗖的。 “让她进来吧。” 谨言如蒙大赦地退出去回话了,不多时,便有一个美貌妇人提着食盒走进来,她虽然做贪狼族的打扮,可是五官和身材完全和高大的贪狼人不同,杏眼柳眉,骨骼小巧,与夏人无异。 “小九又在用功啊,当心累坏了身体,快吃点羹补一补。”妇人对着穆九笑,温柔的目光似乎能从眸子里溢出来,一如那晚在漆器村里,身为惠娘的她,也是这样带着讨好意味地给他端来羹汤。 穆九闭了闭眼,终于接过她手中的羹汤,“多谢母妃。” 这是从小到大,他从母亲那里得到的仅有的一点温暖,也仅仅是三岁到五岁的那两年。因为母妃从小对他抱以厚望,他三岁开始认字,不仅要学夏人和贪狼的语言文化,更是熟读各类阵法典籍,因为课业繁重,他便夜夜苦读。 那个时候母妃便像现在这般,每晚都会来给他送羹汤喝,考察他课业进度,直到五岁之后,他依然没有显露出半分阵术潜能,噩梦也就开始了。 穆九有时候很羡慕他母妃,她疯了,却只保留下人生中最美好的记忆,只将那些化了脓的疮疤兜头盖脸留给他一个人。 妇人喜滋滋地看着穆九,见他一勺一勺将那汤羹喝干净,才有些痴傻地笑起来,伸手想去摸穆九的头,却被躲开。她的手僵在半空,嘟起嘴,似是有些委屈。 “羹汤已经喝完,母妃也该休息了。”穆九的语气很疏淡,唤宫女进来伺候王妃离开。 可是妇人却在起身时忽然看到了穆九案上的画像,猛地睁大眼,喃喃道;“娘娘……”然后突然发起狂来,挣开前来搀扶她的宫女,向那画像扑去,大颗大颗的泪珠从眼中滚落。“娘娘,是奴婢错了,是奴婢错了啊娘娘……是奴婢害了您……害了您的女儿……” 第一百一十二章 贪狼王病逝,其三子即位,这消息就像长了翅膀,从江的那一头飞到江的这一头。似乎是打定主意要作对,趁着人家国丧时,向来避女色如避蛇蝎的陵少将军竟然要娶亲了,而且还是娶袁公的小女儿,并声称要大办三天流水席,长江南岸挂满十里红灯。 正赶上过年,再加上这一喜一丧两件大事,荆州百姓可算是有了谈资,尤其是衡芜城内,街头的茶馆酒肆里几乎处处可见人们三两成堆地讨论。什么陵少将军与袁家小姐乃佳偶天成啊,什么陵少将军掷千金购置聘礼啊。还有从北面逃过江的夏人向大家讲述见闻,说那贪狼族的三王子生着三头九臂,乃魔龙托生,会呼风唤雨,也只有陵少将军武神转世,可以勉强镇得住。 陵洵和袁熙站在江边栈道上,向着烟雾飘渺的对岸望去,为了彰显陵家与袁家如今在大夏举足轻重的地位,接亲当日,新娘不乘喜轿,而是乘喜船逆江而上,沿途经过三十多个郡县,每到一地都有迎亲队伍吹鼓奏乐,直到衡芜码头。因婚期还有不到两个月,如今这江畔各处码头已经锣鼓喧天地布置起来了。 “袁老二,你这可是坑了你妹子啊。现在九州皆知她要嫁我,你说这事以后可怎么办?那可是你一母同胞的亲妹子。”陵洵盯着两个小水兵挂灯笼,江畔风大,两个毛头小子挂了半天也没挂上,一会儿我背你一会儿你踩我,搞了半天最后还是决定去拿梯子。 袁熙笑得像个奸商:“放心,我妹子早就有了心上人,两人情投意合,只是我父亲拦着,这一回正好生米做成熟饭,日后我那妹子恐怕要将你当恩公了。” 陵洵倒是来了兴致,“听说袁公极疼爱幼女,既然是她有了心上人,怎么还要把她许配给我?” 袁熙这回倒是收敛了笑容,眼中现出冷色,“她所心悦之人,正是子规。” 陵洵起初还愣了一下,心说子规又是哪个,直到袁熙提示,子规是徐光的字,他才想起袁熙身边的那个心腹大将。当日袁熙被异母哥哥所害,困于大水之中,只有这徐光不顾一切去寻他,的确对袁熙忠心不二。听说自从袁向在江东站稳脚跟,向朝廷请封扬州刺使,徐光便接任水军都督之职。以徐光如今在江东的地位,娶袁公之女,也不算是亏待了袁小姐。 那么袁公为何要阻拦这门婚事? 陵洵再看袁熙,心中顿时了然。只怕是如今袁子进在江东势大,遭了他父亲的忌惮了。 他也不再深问,如今大江两岸都有结界守护,那看似无物的江水上空,却泾渭分明地反射着不同颜色的天光,陵洵目光在那结界光壁上略扫而过,“大婚当日,便是起兵之时,你家小妹的安危我恐怕顾不上,你可有派人手?” 袁熙道:“放心,这些就不用你劳神,你倒是有没有想出方法,破开对面那守护阵而不被察觉?毕竟我们使出这么一招‘暗度陈仓’,若是刚渡江就暴露,就白忙活了。” 陵洵唇角勾起,“那阵法可是贪狼三王子亲自布下的,你说放眼九州,还有谁能动了他的阵术而不被察觉?” 袁熙心里一紧,猛地回头看陵洵:“你说什么?那结界是穆……是那人亲自所设?” 陵洵直望着那滔滔奔流的江水,也不知心里在想些什么,只将那栈道桅栏上的一个针别大的虫眼,抠来抠去抠出个坑,“看来也只有我亲自走一遭了。”丢下这句话,他便转身离开。 袁熙看着他迈着大步渐渐消失在栈道尽头,不由攥紧拳,竟忽然生出懊悔之意。 他出此计策,与陵洵商定假借大婚之由,趁贪狼王刚死,贪狼王廷内还不稳定,借机渡江北上。僵持三年,这是他们最好的起兵机会,若是等到那位雄才大略的三殿下将两个兄弟解决掉,坐稳了王位,他们恐怕就再也别想收回江北六州了,非但如此,也许连江南这半壁江山都保不住。 可是袁熙没想到,这先头部队就要由陵洵亲自率领。若是早知如此,他还会出这个主意么?想到陵洵会与那人相遇,袁熙心中竟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 洛阳城廷尉狱的天牢里,一个身形魁梧的中年男人正闭目靠墙坐着,他唇上蓄着齐齐整整的小胡子,头发被编成密密麻麻的发辫,再拢于一处在脑后盘成小髻,俨然是贪狼贵族的发饰。牢门外忽然传来响动,男人缓缓睁开眼,那一瞬间眼中射出精光,不过很快他又闭上眼,动也不动地继续靠着墙,唇边却浮起一丝讥讽的笑。 “大殿下,王上他来看您了。”典狱官将牢门打开,对男人道。 穆九走进牢房,便让典狱官退下,他身后跟进来一个侍卫,侍卫手中捧着一个四方的木盒,恭恭敬敬放在大王子面前,为他打开盒盖。 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大王子猛地睁开眼,看着锦盒中死不瞑目的人头,突然恶狠狠地瞪向穆九。 “乌维干!你这个血统不纯的下贱杂种!!竟敢残杀兄长!” 那锦盒内装着的恰恰是二王子的头颅,二王子与大王子一母同胞,看到自己嫡亲的兄弟被杀,大王子一时间竟有些失控,再也维持不住淡定。 穆九负手立在大王子面前,眼睛漠然地垂着,似乎只是在看一条吠叫不止的疯狗,他淡淡道:“大哥,夏人有句话,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我也只是将当年你们对我做的事原数奉还。如今二哥已死,你想等的援兵只怕也等不到了,看在兄弟一场,你还有什么话要与我说?” 大王子知道,这回他连最后一点希望也没有了,望着面前这从小就不喜的异母弟弟,他近乎是咬牙切齿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父王当初就不该让你生下来!你和你那个疯子母亲一样,是贪狼的灾祸!你将我和老二杀了,贪狼的八大贵族部不会放过你!” 穆九任凭大王子叫嚣,听着那早已经习惯的恶毒诅咒和辱骂,竟也没有生气,直等大王子骂累了,他才重新开口,“今日我来,也只是告诉你二哥的死讯。毕竟……”说到这里,穆九顿了顿,那一直没有什么波澜的眼底似乎也被这天牢中的阴冷黑暗笼罩,“毕竟,无尽的等待,才是最折磨人的。” 这样一句感叹,落到大王子耳中,却是成了刻意的讽刺和炫耀,大王子向前一扑,似是要将穆九生吞活剥,可是他手脚皆束缚铁链,仅挪了半步便动弹不得,只好双眼发红地瞪着穆九即将离开的背影,觉得就算伤不到他,也非要恶心恶心他,于是忽然哈哈大笑起来。 “乌维干!你以为你很了不起么!你和那疯女人弄得那什么君王阵,若是我没有猜错的话,最后的结果应该是一兵不出就能拿下整个大夏江山吧!” 穆九背脊一僵,停住了脚步,缓缓转过身,居高临下看着大王子,目光前所未有的严厉。 大王子恶劣地笑起来,对着穆九啐了一口,“不愧是夏人的杂种,满肚子阴谋诡计。你与那大夏将军的儿子勾搭成奸,想借他之手,扶他上位,等他对你百依百顺,还不是任你操控?夏人不知不觉间换了主人,哪里知道你竟是贪狼的王子。可惜啊,好好的算盘,到了最后一步落空,却被那小将军发现了。如今你算计来算计去,杀父弑兄,也不过是得了半块江山,真替你累得慌。你可知,那小将军到底是如何发现的?恐怕你到现在也没有想明白吧?” “是你们?是你们动了手脚……”穆九去而复返,一步步逼近大王子,那双幽黑的眼睛直望过来,声音愈发轻缓,“你们做了什么?” 大王子最讨厌的就是这人那副高深莫测,总是泰然自若的样子,让人觉得在他面前,好像所有人都是傻子,是任他磋磨的棋子,因而见穆九脸色变了,他觉得分外解恨。 “呵呵,你想知道?我凭什么……” 然而大王子后面的话还没来得及蹦出来,就被穆九卡住了咽喉。 “你们做了什么?” 穆九还是面无表情,只是那目光第一次让大王子觉得害怕。他和他近在咫尺,几乎能嗅到他身上浓浓的杀意,那扼住他脖子的手好像冰冷的铁钳,只要微微一用力就会将他脑袋掐下来。 “你如果不说,我有的是办法让你开口。” 见大王子咬牙不语,穆九微侧首,在他耳边轻声说了一句。大王子瞳孔微缩,终于说出实情;“我,我让人给那小将军通消息,帮他找到当年给穆寅看病的大夫,又在那里,安排了知道旧事的宫女……” 穆九的手终于松开,大王子匍匐在地猛烈地咳嗽,好不容易才顺过气,却又幸灾乐祸地笑起来:“你真应该看看那小将军知道你不是穆寅儿子时的表情,哈哈,从小当做恩公的人,甚至还做过那等媾`和之事……哈哈哈,他得多伤心?恐怕是真的对你动了心吧,也真是瞎了眼……” 大王子还在讥讽,可是穆九却什么都听不见了。 “王上?您可是要回去?” 跟随的侍卫见他们的新王上神情恍惚,半天都没说话,也没有动,小心上前询问。 原来是这样知道的。 原来是那个时候,才知道的…… 侍卫吓了一跳,因为他们的王上终于有了反应,却是露出一个温柔至极的笑。那笑容好像一泓春泉,将王上身上的寒冰一点点融化,直溢到明亮的眼眸里。 “他骗了我。”穆九喃喃自语,怔忪失笑,“我被他骗了……” 侍卫更加好奇,怎么王上被人骗了,还会如此高兴,相传王上母妃有疯病,他们王上该不会也继承了这疯病吧? 穆九离开了天牢,一步一步走出廷尉狱,在他身后,黑暗的囹圄被遗落,他只朝着那被光照射着的地方行去,等到终于站在碧落苍穹下,向南而望,他自袖中取出一串白璧无瑕的串珠,温凉的触感自掌心传遍全身,好像轻握住那人的手腕。 他竟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救赎。 第一百一十三章 阳春三月的江水,推着暖意流过山川平原,也将勃勃生机的帷幕拉开。在数以万计的翘首期待中,大夏的百姓终于等到了他们陵少将军娶亲这一天。 江东袁家的喜船已于半月前出发,逆滔滔江水而上,日落前便能抵达衡芜码头。 别人家嫁女儿都是十里红妆,袁公的爱女出嫁,却是带着浩浩荡荡百里船队,由袁家二公子送亲,水军大都督徐光亲率水军八千压阵护送。 这一路行过来,送亲船队可谓是高调至极,每经过一处城郭码头,便有百姓倾巢出动于岸边围观,袁家水军在船上齐声高呼:“江东袁氏船队在此,都督为我家小姐添妆!”于是便有船只靠岸,袁家小姐陪嫁的大小管事,随后带着几队水兵登岸,在当地采买各种珍惜药材珠宝绫罗,声称为袁家小姐添嫁妆。 每到一处,袁家水军都是空手上岸,再回到船上时,却是抬着数百木箱,每个箱子都要由两人合力才能抬起。 这么大的阵仗,简直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然而好像是故意为了互相攀比谁的动静更大,陵家这边的接亲队伍竟也毫不逊色,早早便于岸边张起红绸彩灯,并安排乐队吹拉弹奏,甚至找来许多七八岁的小儿做散财童子,梳着双包头,沿街向路人播撒铜钱,一边撒一边高唱:“袁陵联盟,佳偶天成!” 半个多月下来,这声势几乎要把半条长江炸开花,婚事的消息想不传到洛阳城都难。 贪狼王廷早就对此事做过讨论,有人认为大夏此举别有用意,只怕有假借婚事暗自图谋的嫌疑,提议在近期向岸边各郡县增派军力,以防有变。然而也有人认为袁家与陵家联姻,弄出这么大动静,只是故意做给他们看,就是想让贪狼军忌惮,以后不敢轻易挥师南下,其实不过是虚张声势,如今新王刚刚即位,大王子和二王子余党未灭,中原局势不稳,还是要将兵力集中,不可分散。 两派人争论不休,好几次差点直接在朝会上打起来,却没有人注意到,坐在上首的新王神色莫辨,他似乎在看着下面的人,然而若仔细观察,便会发现他的目光并没有落在那些人身上,而是好像穿透重重宫墙,怔怔地出神。 “镇南将军的儿子要娶亲了……”在婚期三天前,当主张向南増兵的与主张按兵不动的两方再次吹胡子瞪眼,争辩得脸红脖子粗,一直未对此表态的年轻贪狼王终于开口了。 不管是秉持着哪方态度,在贪狼王开口的那一瞬,所有人都没了音,恭敬站回原位,等着王上最后定夺。 然而贪狼王沉默良久,最后只是淡淡地这样说了一句:“我与镇南将军世子颇有交情,他大婚,我怎能不去?” 所有人都是一怔,王上这是担心南边的战事,要亲自督战?可是这也未免太过兴师动众了,即便是主张向南増兵的党派此时也不禁心里犯嘀咕,想要再苦口劝谏,却发现上头的王座已经空了。 站在铜镜前,大红的颜色衬得镜中之人愈发肤白如玉。这是陵洵此生第二次穿喜服,只不过第一次是他被人算计,而这次是他要算计别人,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上辈子对那月老做了什么缺德事,今生才要遭此报应。 “少将军,袁家的船队已过了衡芜峡,估计再有不到一个时辰就能靠岸了。您是不是该准备出去接亲了?”刘烁说到后面,声音越发低微,似是有什么了不得的事,生怕被人听见。 陵洵转过身,那瞬间直把刘烁看呆,还不知道这世间居然也有男子,能担得起“翩若惊鸿”这四个字,那可当真是好看得让人移不开眼,只想把他当神仙供起来。 然而下一刻,这让刘烁目瞪口呆的“天人”就从身边的兵器架子上抽`出一把雪亮的大刀,三两下以麻布将刀捆了,往背后一插。 刘烁:“……” 算了,天人什么的,果然还是错觉吧。 “事情都安排好了?”陵洵显然没有察觉到刘大将军千回百折的内心世界,披上斗篷,边向外面走边问。 刘烁神色一肃,点头道:“少将军放心,均按计划行事,只是……那新即位的贪狼王,当真会亲临?” 陵洵冷笑两声,说出的话一个字一个像钉子,透着股狠劲。“放心,这点小伎俩,在那人面前不过是班门弄斧,凭他的本事,又怎会看不出我们是要假借婚事,趁机举兵偷袭?” 刘烁听糊涂了,怎么听少将军的口气,是说他们这两个月白忙活了一场?既然那贪狼王什么都能看穿,那还玩个屁? 陵洵也没有再和刘烁解释,只是冷着脸暗自在心里盘算:只要那人看得出他们这次来者不善,担心江畔的阵术结界有失,便一定会亲自来守阵!只要他本人来了,他便有办法破了他的守护大阵!呵呵,到时候不打他个满脸桃花开,他就不知道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刘烁跟在他家少将军身后,忽然打了个冷战,总觉得哪里冒寒气,环顾一周,也不见有风,只能费解地搓搓胳膊。 “确定江东只是出了八千水兵?”夷陵城内,穆九在一众人的簇拥下问当地郡守。 “回王上,探子已经来报,那袁家小姐的送亲队伍,确实只有八千江东水兵护卫。” 夷陵郡守自打听说贪狼王要来,吓得几乎打摆子,此时站在穆九面前,更是大气都不敢喘,好像那长身而立的不是个人,而是片一吹就飞的金贵羽毛。 自从贪狼占领长江以北,他们这些地方官员除了知道自己辖地内的驻军换了旗帜,倒也没觉得和以往有什么不同,照例是做他们的贵人老爷。夷陵郡守自然也没有长出一把“非大夏不效忠”的傲骨,而且他向来觉得自己这地界,天高皇帝远,两边看不上,这辈子都没可能看到什么大人物。却没想到,天底下什么稀奇事都有,青天白日,也没有六月飘雪,贪狼王本尊竟亲自驾临! 传说中贪狼王是魔龙托生,有三头九臂,如今再偷眼一瞧,夷陵郡守却觉得这新即位的贪狼王长相与夏人也没有什么不同,称得上面容俊秀,说话也颇为谦和,倒像是江南的一带的书生文人。 “听说袁家的船队一路沿江置办嫁妆,可知道都买了什么?”穆九又问。 夷陵郡守不知道新王到底什么用意,心中愈发惴惴,只能如实回答:“这个……卑职也不知道,想来只是那等绫罗首饰之类的女人物件。每到一地,都要抬个上百箱。” “上百箱?可见过是多大的箱子?” 这问题越来越让人摸不着头脑,在场其他官员都向那夷陵郡守投以同情的目光。然而夷陵郡守本人却瞬间红光满面起来,好像押注中了头彩。 “回王上,这事若是问别人,恐怕都难回答,毕竟那袁氏船队一路采买,所经之处过多,东西买回来又是直接装到船上,想确切知道什么样也不容易。但也是巧了,卑职有个妾氏,家中经营木材生意,长江流域的诸多木器多出自她家匠人之手,那袁家抬上船的木箱也是从他们家卖出去的,王上要是想知道什么样,我立刻回去让人抬来一个!”倘若这夷陵郡守身后长条尾巴,此时一定已经兴奋地摇起来,就差伸出舌头,围着穆九脚边跑两圈。 然而穆九却只是摇摇头,“倒不必抬来一个,你只需告诉我,若要往里面装人,最多可装几人?” 装人? 夷陵郡守懵了,不过还是立刻回想了一下,他那妾氏嫁进来时,也抬了几口相同的箱子,“若是成年男子,恐怕装三人有余。” 听到这里,就算当地的文官还没转过弯,跟在穆九身边的几员玄铁将军却是立刻脸色大变,忽然就明白了他们王上的用意。 “王上,您是觉得袁家船上的那些箱子里,装的都不是嫁妆,而是……人?!” 若果真如此,那袁氏水军可就不止是八千了,少说也要有两万人。 如今放眼九州,只有江东水师最为厉害,水战可谓所向披靡,以一敌百。成个亲而已,派这么多水军来做什么?而且还要用这般偷偷摸摸的方式,其真实意图简直昭然若揭! “王上!莫不是他们要假借大婚之由,实则夜袭过江?!”一位玄铁将军失声。 另一个将军却摆手道:“哎,慌什么,江畔有王上亲自设下的守护阵结界,夏人还想神不知鬼不觉地登岸?简直妄想!再说了,如今王上亲临,我们又已经封锁了消息,无人知道王上就在夷陵镇守,夏人妄自过江,只能是自寻死路!” “这倒也是。”那玄铁将军连忙向穆九告罪,“王上,是末将鲁莽了。” 穆九却没有再就此事追问,只对众人道:“劳顿一路,诸君辛苦,先各自下去休息吧。” 夷陵郡守最是懂得阿谀奉上之辈,自然将穆九等一行贪狼将军的衣食住行打点得妥妥帖帖,直等到安顿好这些京中来的大人物,才敢停下来喘口气,还要在吃完饭时召集自己的幕僚,让他们给好好出主意,如何伺候好这尊大佛。 “依在下看,大人的鸿运就要来了!”夷陵郡守手下一个姓宋的幕僚,捏着自己稀疏寡淡的小胡子,笑得别有深意。 “哦?宋先生此话怎讲?” 宋先生道:“难道大人不曾听闻,咱们如今这位王上,是个好男风的?” 第一百一十四章 夷陵郡守只是稍微一愣,随即神色就变了,目光也开始扑朔迷离。 宋先生见状,便知郡守已然会意,又撸了把他那不太茂盛的小胡子,悠悠然道:“还有一事,也不知郡守大人是否听说过。” “哎呀,宋先生,你还知道什么,快都一起告知我罢!”夷陵郡守被幕僚这欲言又止的样子挠得心痒。 宋先生小眼睛一眯,却是向旁边看了看,那同席的其他几位幕僚立刻脸色不好看,但夷陵郡守也顾不得他们的小心肝会不会受伤,忙哄苍蝇一样挥挥手,“你们都先下去。” 幕僚说好听点,可以算作主人手下的文官,说难听了,不过是靠着点小聪明上门乞食之人,郡守发话,就算他们心里不痛快,也只能笑颜告退。 宋先生见清了场,才凑近了夷陵郡守,压低声道:“郡守大人可知道前几年那个闻名天下的思辰先生?” 夷陵郡守虽然没有大才,却也不是闭目塞听之人,当即道:“思辰先生的大名谁人不知?不是还有句传闻,称‘得思辰者得天下’么。只是这两年,此人却是销声匿迹了,也不知是发生了什么事。” 宋先生低声笑,“自然是要销声匿迹了。因为那大名鼎鼎的思辰先生,如今就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啊。” “啊?”夷陵郡守傻了,脑子里突然出现一个匪夷所思的猜测,“莫非,莫非……” “正是如今这位贪狼王。”宋先生替夷陵郡守将后面的话说完整了,“思辰先生当年曾与镇南将军之子冒天下之大不韪结亲,当时这事在清平山一带传得人尽皆知,听闻思辰先生很是宠爱陵少将军,只是后来思辰先生身份暴露,两人才决裂。” 听到这里,夷陵郡守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激动得手指都在发颤。 陵家当年被陷害与贪狼勾结,以致满门惨死,可以说与贪狼人有血海深仇,真相揭穿后,国恨家仇相叠,陵少将军想必对思辰先生恨之入骨,思辰先生终究是求而不得。 男人么,都是一路货色,越是得不到,心里越是惦记,更何况那陵少将军天生绝色。听闻这三年来,贪狼的三殿下,也就是如今的贪狼王,曾几次与陵少将军交锋,却都是手下留情,这才让那濒临崩溃的大夏军得以保住长江以南的半壁江山。由此可见,贪狼王对陵少将军并未忘情。 夷陵郡守心中立时活泛起来,他有一庶子,年方十六,生得风流俊俏,总被人说与那陵家少将军长得相像,而且打从娘胎里出来就是个断袖,因为是庶出,性情谦卑恭顺,说句实在话,就连夷陵郡守自己都觉得,这儿子比他那几个闺女都像贴心小棉袄,颇得他怜爱。只是一想到这儿子以后要送出去给人干屁股,他心里还是不舒坦。 不过总归是要给人干,那还不如给最尊贵的人干。贪狼王看在他与陵少将军相像的份上,总归也会特别几分,哪怕只当做替身,富贵荣华也是要源源不断赏赐下来。更何况,他那小儿子这般温顺乖巧,也难保不会让王上心动。 夷陵郡守越琢磨眼睛越亮,点个火线都能迸出烟花来,当即便赶回府,将庶子叫出来做思想工作,并给那宋先生赏了不少东西。 夷陵郡守对贪狼王最终能一统九州向来深信不疑,在得知他就是思辰先生后,更是觉得以后江山易主是板上钉钉的事儿,因而下定决心,一定要攀上未来新皇,等着泼天富贵降临! 袁氏船队终于抵达衡芜码头,这喧嚣了半个多月的大喜事即将尘埃落定,不过众人等了半天,也不见船队靠岸新娘下船,江东的数百条大船竟是齐齐整整全都停在江心。至于本该来码头接亲的新郎官,更是人影都没有! 正当人们交头接耳地议论时,才有人道明其中原委。 “听说那袁氏小姐小时候曾让人给算过命,说她八字里缺水,人生几件大事最好都在近水的地方进行,才可保一生富贵无虞。袁公疼宠幼女,早便与陵少将军商议过,希望这拜天地的仪式在水中举行,就连洞房花烛夜,恐怕也要在船上度过了。” “这还真是稀奇,只是未免不合规矩。也是咱们陵少将军好说话!换个人家,哪里肯如此忍让?”有人不禁为陵洵抱不平。 也有人小声反驳:“听说陵少将军以前曾结亲,结亲之人还是个男人……只怕是心中有亏。” “乱嚼什么舌根!谁没有过年少轻狂的时候?陵少将军那时还未弱冠,不过是胡闹着玩,谁又能当真?再说了,好男风的人不少见,和娶亲又没甚关系。我们陵少将军出身将门,年少有为,忠勇无匹,乃国之栋梁,长得又那么好看,天下女子谁不爱慕,谁不想嫁他?何来心中有亏?” 一提起陵洵,衡芜当地的百姓那都是半个不字都听不得,来了荆州地盘,只要不想当街被人拍砖,还是要多说陵少将军的好话。那提出质疑的人很快便被滔滔唾沫淹死,龟缩起来,再也不敢吭声了。 就在码头上闹哄哄一派人头攒动时,突然有人大喊:“来了来了!陵少将军的船也来了!果真是要在船上拜天地啊!” 随着这人话落,大家立时向江面上张望,可惜此时已入了夜色,江岸边虽然挂着不少灯笼,雾气上来了,也只能在一片钟鼓奏乐声中,朦朦胧胧看到两个红色的人影,站在甲板上三扣九拜。看热闹的人也是好耐性,居然就这么看哑剧般看了一个多时辰,只等到将一双新人目送进船舱,才欢呼着散开,敞开了肚皮开始吃岸边的流水席。 然而就在大婚仪式办得热络时,陵洵却早已经驾了一叶轻舟,只带了方珂方珏两人,趁夜色,逆着江流而上。 月光轻洒在江面,满眼的波光乱舞。江水两边重峦叠嶂,落下层层暗影,只偶尔有阵术结界的反光一闪而过。 陵洵穿着一身夜行的短打,背后插着长刀,正抱臂立在船头,初春的夜晚,江面上依然冷风阵阵,将他未能束进发冠里的散发吹得轻拂脸侧。 “继续往上游去!”陵洵沉声道,此时他双眼紧闭,眉间微微蹙起,似是在凝神辨别什么。 方珂和方珏一个掌帆,一个掌舵,小船两侧有附了阵术的船桨在自己划水。 “风爷,您确定是在上游?这都行了几十里,再往前面就要到夷陵城了!” “继续向前便是了,哪来的那么多废话!”陵洵不耐烦呵斥。 方珂却不放心,“可是风爷,若是穆先生没有来怎么办?我们不是白忙了一场?” 陵洵眼睛猛睁开,眸光现出冷意,“穆先生是哪个?我怎么没听说过?” 方珂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吐了吐舌头,不敢再多嘴。方珏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狠狠瞪向方珂,那意思好像在说:“蠢蛋,又惹风爷不高兴了!” 船行时间越久,陵洵这心里越是没底。以他对穆九的了解,若是他来,首先不会在衡芜对岸的城郭停留。那里距离衡芜实在是太近,两人之间存在着五行感应,穆九只要来,立刻会被他察觉到。然而若是在距离衡芜码头稍远一些的郡县落脚,他必定要选择在衡芜县的上游,因为一旦事情有变,他自上游出兵,速度远比从下游出兵要快。 可是照理说,他应该就在上游这几个城池之中,为何到现在还没有感应到? 莫非……他真的没有来? 他弄出这么大的阵势,就是为了引他来,难道他竟当真对他娶亲半分都不在意么? 陵洵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明明知道那人对他一直在演戏,从未有过真心,可是还是报以最后的幻想。 然而这动摇也只是一瞬,陵洵立刻又坚定了信念,赌穆九一定会来这里。就算不为了他,也该在乎那亲手谋夺来的江山吧?他就不怕经过三年蛰伏,陵家和袁家精心磨练出的水军,一举破阵过江么? “夷陵城到了!” 漆黑了半晌的江水两岸,又零零星星现出灯火,方珂低呼一声,与此同时,陵洵也终于感觉到了! 那人就在这里! “停船!”他的心忽然没来由地狂跳起来,这是三年来两人第一次距离得如此之近,随着这一声下令,他那快要蹦到嗓子眼的心也猛地沉静下来,陵洵听到自己的声音微微有些发抖。 方珂和方珏也警醒起来,齐齐回头看着面色有些苍白的陵洵。 “停船。”陵洵又说了一遍,眼睛直望向对岸,万家灯火在他眼中跳跃着,好像也跳动出那些被刻意压制的五味杂陈,“他就在这里。” 陵洵闭了闭眼,手伸向背后,拔`出长刀,长刀上有阵术符文在闪动。 唯有如此。 唯有在他们两人彼此能感应的地方,他才能最准确无误地破解开他的阵术,而不被他所察觉。 因为他是他的五行相配之人,这是上天赐予的巧合,亦是孽缘。 “准备通知刘将军,待江畔的守护结界破除,便趁夜过江,杀贪狼军一个措手不及!” “是!”方珂应答着,自袖中摸出一幅卷轴展开,上面赫然画着一个传声阵,正隐隐浮现着阵术灵光,显然已被激活,此阵的另一边,正连通着刘烁的水军大营。 第一百一十五章 夷陵郡守为贪狼王准备了接风宴,再三恭请,贪狼王却并无赴宴的意思。 “王上此行不得大肆宣扬,郡守的好意王上已心领,还是请回吧!”见夷陵郡守在穆九的下榻之处逡巡不去,一名玄铁将军直接黑着脸出来撵人。 “王上为国事操劳,此次又亲自南下督战,旅途劳苦,怎能不接风洗尘?下官也知道王上行程不得为外人所知,因而不敢大操大办,只略准备了几样小菜,让犬子陪同……” 这人怎地和狗皮膏药一样难缠?!玄铁将军好生不耐烦,然而事先得了王上命令,对待这些夏人官员不可鲁莽,玄铁将军这才强压着躁动,没有动手将这人一棒子打出去。 “劳烦将军,再通传一下。”夷陵郡守是个行动派,他现在只恨不能立刻将自家儿子脱光了打包,抬到贪狼王的床榻上。谁知道过了今晚,贪狼王还会不会继续在夷陵滞留?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怎能看着它从指缝间溜走? 穆九本是在室内看书,听到外面那夷陵郡守和玄铁将军软磨硬泡,微微蹙眉,显露出不悦。 “来人。” 门口的侍卫应声而入。 穆九正欲命人出去将那夷陵郡守带走,执卷的手却猛地一僵,眼神微有错愕,抬起头看向某处,下意识抓住自己的胸口。 “王上?”侍卫见王上神色有异,不禁担心,试探地问了一声。 穆九几乎是动用了自己全部的自制力,才没有立刻起身冲出去,只是闭了闭眼,平缓下语气,“无事,你出去告诉那夷陵郡守,就说我准备去赴宴。” 滔滔而逝的江水之上,陵洵手提长刀站于船头,凝视着那看似空无一物的漆黑江面,忽然跃起,以开天辟地之势,举刀向着天边用力一划!待他重新落回甲板,小船因受力而在江水中起伏摇晃,细碎的水花高高溅起,打湿了他的裤脚,与此同时,一面由淡绿色符文组成的巨大光网凭空显现出来。 那光网前后看不到尽头,好像一张天网,长江北岸的崇山峻岭尽数被其笼罩包容。 方珂和方珏在旁看得倒抽凉气,眼瞳也被那光网映得发亮。这一幕实在是太过动人心魂,饶是他们自幼跟在陵洵身边,也不曾见过规模这般宏大的守护阵结界。 陵洵一刀之后便不再动作,也不去看那光网上错综复杂华丽到近乎奢靡的符文图案。他只是安静地侧首凝神,低垂的眼睫遮掩住眸中锋芒。片刻后,只见他蓦地勾唇,再次跃起,大开大合地以刀为笔,对着那光网画出繁复的阵术符文。 仿佛搅动一池潭水,那原本安静的光网,随着陵洵的动作突然沸腾起来,陵洵刀身上的蓝色淡光与那光网上的淡绿色光很快便彼此交织在一起,纠缠着,融合着,抽丝剥茧般渐渐条分缕析。 随着陵洵最后一笔,破阵符最终成形,光网承受不住如此推拉撕扯,瞬间土崩瓦解,无声无息地化作万点光屑,转瞬消失于夜色。 “结界已破!三军听令!随我夜渡此江,斩杀贪狼!”陵洵收刀,对着传声阵发出这第一道指令。远在下游十几里的衡芜城外,袁家喜船上的几千只嫁妆箱子忽然打开,从里面跳出军容整肃的水军,数百船只趁着大雾全速过江,在经过本该有阵术结界的地方,却没有遇到丝毫阻隔,一路乘风破浪,悄无声息靠近长江北岸。 夷陵城外的江面上,方珂和方珏立刻便要掉头返航,却听陵洵道:“先将船靠过去,待我登岸,你们再乘船返航。” 方珂一惊,“风爷,您不和我们一同回去?” 陵洵却是看向夷陵城的阑珊灯火,微微翘起的眼尾也被江风染上几分寒意,冷笑着自言自语:“我能感应到他在这里,他必然也会有所察觉,我又如何能离开?” 方珂与方珏面面相觑,不明白陵洵在说什么。但听他话里话外的意思……竟是要独自进入夷陵城,拖住贪狼王?! “风爷,这可不行,怎么能让您只身犯险?还是随我们回去……” “只要有我在这里,他便不会离开,衡芜峡那边才有机会破城登岸。” “那我们两个陪您一起……” “此次登岸只能暗中纡回,不可明面对峙。你们跟着我,反倒是拖累!” “可是……” 方珂与方珏还是不放心,陵洵却一摆手,不容置疑道:“我意已决,不必多言!” 夷陵郡守府内,给贪狼王的接风宴的确如夷陵郡守所说,并没有如何大的排场,宴席被安排在内院的一间小小偏厅里,没有安排歌舞奏乐,甚至席间伺候的婢女也一律免去,除了穆九和他所带来的几员大将,便只有郡守本人和郡守庶子。 “王上,未免闲杂人等扰您清净,卑职此次并未准备歌舞。但是筵席没有舞乐助兴,难免冷清了些,犬子略通音律,不如就让他为王上献曲一首?” 穆九在宴席上自始至终未曾说过一句话,看上去有些心不在焉,似乎在凝神想什么。夷陵郡守心中不安,生怕是王上今儿个心情不好,因而一直不敢引荐自己的儿子,此时见他神色稍有和缓,才大着胆子露出点狐狸尾巴。 “王上?您意下如何?” 见王上还是不置可否,夷陵郡守把心一横,直接给庶子递了个眼色。 那穿着月白缎衣的少年抱着琴款款上前,他生着一双脉脉含情的桃花眼,唇红齿白,并没有束发,乌发披散如瀑,更衬得那张白皙的俊脸娇小柔婉,引人怜爱,再配上一身白衣,看人的眼神怯怯的,像只乖巧的小白兔。 穆九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目光似往那少年身上淡淡一瞥,竟是浮起笑容。 夷陵郡守见状,备受鼓舞,忙让庶子弹一曲最拿手的曲子。那少年也是双颊羞红,他刚才只是偷偷看了眼坐于主位的男人,心中便如小鹿乱撞,只要想到今夜可以服侍这个人,便抑制不住的喜悦,因而更加卖力地弹奏,直把纤弱的指尖也磨破了,疼得眼中含泪,沁出水光。 陵洵登岸之后便偷偷潜入夷陵城,随着对那人的感应越发强烈,他心中也就越发紧张。 按理说,他如今也该察觉到他来了吧? 可是为何夷陵城内半点动静都没有? 此时已经入夜,街上几乎看不到行人,陵洵穿着夜行衣在路上乱晃,着实可疑。他向来信奉最危险的地方便是最安全的地方,索性直接按照感应的指引,一路找上了郡守府,轻而易举便翻墙而入。 袅袅琴音似乎长了钩子,那叫一个百转千回,柔情蜜意,陵洵顺着声音摸到郡守府内的一个小院,那种感应愈发强烈起来,他此时已经确定,那人就在院中,只是为何他已靠得如此之近,对方却到现在还没有行动? 陵洵心中不解,所谓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他决定探查个明白,于是巧妙地躲过周围巡查的岗哨,一跃跳上房顶,扒开一块瓦片往下面看,这一看才恍然大悟,明白为何迟迟不见这人有所反应。 呵呵,原来正陷于软玉温香,被靡靡之音所摄!美人在侧,美酒把盏,也怪不得他个昏君,连自己的结界被破也没有察觉! 陵洵心中莫名腾起一股怒火,再看向那弹琴之人,更是气得火冒三丈。 这什么东西!顶着一张和他七八分像的脸,却做出那种矫揉造作之态,哎呦那柔媚的眼神做给谁看呀!真想下去揍他两拳! 一曲奏毕,穆九似乎被勾起兴致,向那郡守庶子招手,“你过来。” 少年紧张得眼睫微颤,应了声是,便恭顺地走上前,在贪狼王的打量下,眼眸愈发水润,红唇娇嫩如樱,低着头连大气都不敢喘。 “坐在我身边吧。”穆九拍了拍自己身侧。 少年依言坐过去,拿起桌案上的酒,小声道:“我来给王上倒酒。” 穆九似是心情大好,只要是那少年给他倒的酒,他千杯不拒,只噙着笑一一喝尽。 陵洵此时倒是宁愿自己化身为一条恶犬,可以冲进屋去咬那两人,心里却恶毒地想:喝吧喝吧,喝得你江山不保,第二天就变成亡国君! 那夷陵郡守看得内心雀跃,也在默默祷念:喝吧喝吧,那酒中加了助兴的药材,最好喝得王上情难自禁,将他那小儿子干得下不得床才好! 酒的后劲不小,穆九被那美貌少年伺候着,接连喝了十几杯,似乎微醺,撑着头眼神迷离,忽然唤了一声:“少期!” 藏在房顶的陵洵猝不及防地被点名,吓得脚一滑,蹬落一块石砖,弄出不小的动静。 “什么人!”在外巡视的护卫立时喝道。 “小心!有刺客!” 陵洵当即脚踏屋檐,像只野猫蹭蹭蹭三两下跳远。这下可不得了,宛如石子投落沸水,那些护卫更是做实了有刺客的判断,当即将郡守府团团包围,陵洵在这些人俨然成阵法的搜寻围捕中,左腾挪,右闪躲,愣是折腾了半宿,也没有落网,末了缩进一个房间,等着外面声势平息。 “你,你是什么人!你是……刺客!来人啊,抓……啊!” 还不等这屋中的人喊了个全套,陵洵便直接将他拍晕,再就着窗扇外透进来的光亮一看,好啊冤家路窄,这不就是那个娘里娘气的小白兔? 陵洵当即做了个英明神武的决定,三两下将人捆了,封禁了五识,给塞进了柜子里。 这下没个三五天,这小子是别想出来了! 陵洵拍拍手,总归觉得心里舒畅不少,背对着大门倒退几步,仔细观赏自己的杰作,谁知就在这时身后门扇吱呀一声开了。 陵洵心中一惊,正准备抽刀和这不速之客对上,却蓦地闻到一股淡淡的兰香,紧接着,他便被拥入一个时隔久远的熟悉怀抱。 这一瞬间,陵洵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呆愣愣地在漆黑的房中瞪大眼,然而很快他便生出想拿刀捅死这人的冲动。只听那无数次在梦中出现的温柔嗓音,凑到他耳畔低声道:“你还没有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陵洵:“……” 我叫你个大脑袋! 第一百一十六章 陵洵怒从心中起,手肘使出十成的力道向后猛地一击,身后之人似乎吃痛,怀抱微松,陵洵正欲挣脱,却又被迅速翻转过来,重新抵在门上。 “唔……”陵洵被撞得背后生疼,不禁哼了一声,这下两人成了面对面的姿势,穆九却将脸埋在他肩头,轻嗅他的脖侧,弄得他很痒。 这时门外传来贪狼护卫的声音,“郡守公子,方才见人往这边来,您无事吧?” 陵洵心里一阵紧张,方才他领教过那些护卫的本事,不说个个身怀阵术,却也不是好打发的,此时听外面脚步声,竟是有不下十人,俨然已将这间院子围住,倘若此时被他们知道自己在这里,岂不是要来个瓮中捉鳖? 陵洵自然是不想当鳖的,可是此时身上又牢牢趴着一个,将他缠住,他进退不得,正急得额头冒汗,穆九却忽然开口说话。 “出去。” 他的声音不高,门外的护卫均是一愣,片刻后才有些不确定地问:“王,王上?是您吗?” “我说出去。” “啊,是!”护卫们这下再也不敢多言,恭敬地告罪,不多时便退出了院子。 这一下有惊无险,陵洵悬着的心还没放下,却又重新提起来,只因穆九此时已抬起头。屋中并未点灯,只借了点窗扇外的月光,勉强映出室内摆设。昏暗中,穆九就在这极近的距离中望过来。 陵洵与穆九对视,不由握紧拳,准备来他个鱼死网破,可是接下来穆九的一句话,却让他停住了一切动作。 穆九伸手捏住他的下巴,低声问:“怎么,你不愿服侍本王?” 陵洵:“……” 直到这时陵洵才发现穆九有些不对劲,他身上有淡淡的酒气,眼神也不甚清明。 竟然是喝醉了? 原来他根本没有认出他来,还将他当成那宴席上弹琴侍酒的小白兔呢! “你想要什么?”穆九将陵洵牢牢按在门上,迫得更近了一些,温热的气息拂过陵洵耳畔,极具诱惑力,“你想要什么,才愿意服侍本王?” 陵洵快被气笑了,心说什么时候三殿下出手变得如此大方了,居然为了勾搭人陪他上床,开始随便开价码了。当初把他压了的时候,也没见他给过什么好东西啊。 “想要什么都行么?”陵洵故意轻笑出声,微侧过头,也凑近了穆九耳畔道。 穆九呼吸粗重几分,只是语气却依然平静,“什么都行。” “好啊,那我要你手中权柄,座下江山,王上也愿意给吗?” 陵洵本就是故意挑衅,他已将穆九这类人看得透彻,这是个为了权欲可将一切抛之脑后的,即便酒醉不醒,睡梦里都要牢牢捏着江山,谁想觊觎他一城一池,一兵一卒,都是触他逆鳞。 然而让陵洵意外的是,穆九稍微沉默了一下,似乎真的在思考他的提议。片刻后,才郑重其事地摇摇头,“不行。” “那就恕在下不奉陪了。”陵洵心说他就猜到了,这人还没色令智昏到只爱美人不爱江山。他嘲讽地勾了勾唇角,想推开穆九,却又听穆九补充道:“现在不行。” 随后穆九便整个人倾覆过来,将陵洵压得严丝合缝,唇几乎贴住了他的唇,闭上眼轻声道:“现在还不是时候,你可再等我两年……” 陵洵在穆九的唇贴过来时,便浑身僵硬,他忽然感觉手腕上一凉,低头看去,发现竟是被套上了那串玉石珠子。 “少期。”穆九将串珠套在陵洵手腕上,便立刻紧紧握住他的手,似是怕他再次将那珠子脱下来,“少期……” 穆九的手很凉,那般用力握紧他的手,好像将那冰凉的温度化为战栗,从指尖传遍陵洵全身,令他瞬间失神,因而在穆九吻过来时,他竟忘记了躲避反抗。 多么荒唐,他竟做了自己的替身…… 两人唇齿相合,直到这吻变得具有掠夺性,愈发兴起燎原之势,陵洵才猛地惊醒,拼尽全力推开穆九,挥手扇了他一个耳光! 为何还要做这般深情不悔的姿态?明明从一开始就是算计,到如今,为何还要弄个他的替身来上演痴情? 陵洵浑身发抖,说不清是气的还是激动的,只恶狠狠地瞪视着穆九。 穆九摸了下被陵洵打的脸颊,被陵洵推到阴影中,他便站在暗影中看着他,时间仿佛在两人周身停滞不前,他复又不管不顾地压上来吻他。 陵洵终于被惹毛了,使上了点练家子的功夫,直接反客为主,一拉一推,反而将穆九狠狠推在门板上抵住。 “你凭什么?”陵洵冷笑着问,其实他想问的是,你凭什么如此对我,在做了那些事之后,在害得他家破人亡,骗得他身心俱损之后,还能大言不惭地于酒醉后低声念他的名字。可是到了嘴边,这话却变成了:“你凭什么觉得你能将天下奉送与我?我大夏的疆土,还用不着你个贪狼人来指手画脚!好好准备做亡国君吧,三殿下!” 放了这通狠话,陵洵猝不及防在穆九后颈狠狠劈了一手刀,将人放倒在地,末了居高临下地看了眼,终究没有将手腕上那串玉石珠子摘下来。 “哼,你今天脑子不清楚,我等你哪天清醒了,再当面将这东西摔你脸上!” 说完,陵洵便踹开门,三两下蹿上房顶,逃也似地跑了。 在他离开之后,被“打晕”在地的穆九却缓缓睁开了眼,望着他离去的方向,抬手轻蹭了一下嘴唇。 好歹是亲到了……也不算白挨这一手刀。 穆九摸了摸依然隐隐作痛的脖颈,摇头苦笑,在大敞四开的空房中,以手捂住眼睛,笑着笑着,唇角那苦涩的弧度逐渐在清冷的月光下消失。 该怎么去挽回? 把一个人的心伤透了,到底做什么,才能得到重来一次的机会?才能不让那人以仇恨的眼神看自己? 穆九坐在地上很久没有动,唯有指缝间掉落一滴泪水,打在衣袍上,晕开氤氲的一小片。 陵洵才跑出去就后悔了,暗道自己犯蠢,怎么能就这样将那人扔下?那肯定用不了多久就会被人发现啊,他就该直接封了他的五识,将他和那小白兔凑成对,锁进柜子里去!不过算算时间,衡芜峡那里应该已经得手,就算穆九发现了他的结界被破开又能怎样? 袁陵联盟的水军已经势不可挡! 拉锯三年的南北征战,就在这一夜重新拉开帷幕。那长江以北的结界,被陵少将军神不知鬼不觉地破除,在袁氏喜船的掩盖下,两万精锐水师夜渡长江,在衡芜峡口登岸,打了贪狼守军一个措手不及,彻底把江岸的城防撕开一个口子。 陵少将军随即亲自率军攻入京畿,只用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直接打到洛阳城下,将那贪狼八大贵族部吓得屁滚尿流。然而在城中驻守的贪狼王却未曾出面,甚至自始至终也没有率军反击过,只坚守洛阳城不出。 洛阳城门外,陵洵骑着高头大马,命手下的士兵排着队在城门外骂人,将贪狼王骂了个祖宗十八辈,甚至命人准备了女子的衣物头饰和胭脂水粉,给那贪狼王当做礼物送去。 然而陵洵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贪狼王竟然收下礼物,甚至还给他回了信。 信上所言,不过一句话:谢将军厚礼,或可来日穿戴整齐,与将军过目? 陵洵想到穆九穿着女子裙裾,唇点朱红,低眉顺眼站在自己面前的样子,险些鼻血飙出,只叹这人是越来越没有下限了。 “贪狼王小儿!你陵爷爷在此,可敢派兵出来与我一战?!”陵洵将鼻血化为力量,如今大军已经围城三日,长久拖下去,于他们不利,他也只能将那几句陈词滥调的挑衅重新翻过来覆过去说。 “陵将军,我们王上发话,只要你肯脱盔卸甲,只身入洛阳为王上暖榻,便愿意开城迎入远道而来的贵客!”城头的一位玄铁将军这几日被接连骂了“龟孙儿”“小娇娘”,好生憋屈,偏偏王上有令,不得开城迎战,而且无论对方骂什么,都要受着。如今好不容易得令,可以反驳,他自然是要说个痛快。 陵洵脸色一黑,当即命手下的阵法师结出箭雨阵攻击,那玄铁将军大手一挥,也命守城的阵法师结出守护阵结界抵挡,双方又是这般僵持不下,那玄铁将军美滋滋道:“陵将军还是莫要费力气了,当真想进城,不如考虑考虑我们王上提出的条件!” “我呸!你们那个断袖王好生没羞,也不看看我们陵将军是谁,还想让将军为你们的王暖床?就算暖,也该是他给我们将军暖床才对!”刘烁将军还不等陵洵发话,便跳出来骂回去。他这个出头鸟一扑棱,其他将军也跟着叫唤起来,最后话题竟演变为贪狼王与陵将军谁在上谁在下的问题。 陵洵被他们搅得头疼,只好勒马回营。 以他对穆九的了解,“拖”绝对不是他的行事作风。他闭门不出,以守为进,必有目的! 他到底想做什么呢? 陵洵每日在大帐中坐立不安,桌案上只摆了一张棋盘,上面有未尽的残局,他冥思苦想,有时候琢磨棋局琢磨得入了神,恍惚间竟好像觉得对面坐着那人,正浅笑与他对弈,等晃晃脑袋,眼前的幻像才又消失,只变为空空如也的坐席。 第一百一十七章 战事僵持一个月之久,不只是陵洵焦虑,他手下的几员将军也都火急火燎,憋屈得嘴上起大泡。 “少将军,这般围困下去也不是办法!那洛阳城中粮草充足,兵法有言,十倍军力方可围一城,我们远道而攻,几十万大军在此耽搁,每日不知要耗费多少粮食,而且这样空等下去,只怕时间久了会军心涣散。” “是啊,再拖上个十天半月,恐怕到时害怕交战的就不是他们了。” “所以我们几个方才合计了一下,不如放弃洛阳,改走华阳道,取蓉城,先断了他们的粮道再说!” 陵洵一言不发地听着手下将军热火朝天地议论,却只垂眸看着桌案上的沙盘。 蓉城肯定不行,既然是洛阳的粮仓,穆九必定不会轻视,那里的守备恐怕比洛阳还要牢不可破。陵洵帐中的几员将军都不是吃干饭的,尤其是刘烁,那可是当年跟在镇南将军身边的老一号人物,因而很快猜到陵洵的忧虑。 “将军可是担心蓉城难攻?” 陵洵深吸一口气,目光不离沙盘,“我既然能看出来,几位将军自然也不难看出,为何还要提出改道华阳?” “少将军,我们就知道你会担心这个,因而在来找你商议之前,便已经派探子去查看过,那蓉城内守军不足一万,只有十几个阵法师守城,华阳道两边虽有军力驻守,但只要给我一千精锐骑兵,用不了两个时辰,就能将路给你清干净!” 陵洵听得皱眉,“确定?蓉城守军不足一万?” 这怎么可能……那可是粮仓! 刘烁道:“少将军,贪狼虽然已入主中原,但是贪狼兵马数量毕竟在那里摆着,分摊到各地驻守,实则兵力已严重不足,只靠故弄玄虚迷惑我们,越是重要的军事要塞,守备反而并不充足,而一些看似稀松平常的关隘,却布置了重兵,往往让我们措手不及,吃个暗亏。既然贪狼王玩惯了这一手,安知不会在蓉城布置迷雾?也许他就是笃定我们看蓉城是粮仓重镇,不敢轻易攻打,所以才抽掉了兵力。” 陵洵知道刘烁说得很有道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觉得有哪里不稳妥,心里总是没着没落。 “把堪舆图拿来再给我看看。” 亲卫兵立刻将洛阳一带的堪舆图送过来,陵洵略瞟了一眼,却摆手道:“不是这个,要九州堪舆图。” 帐中诸位将军不明白这个节骨眼,陵洵看九州堪舆图做什么,见少将军如此游移不定,心中更是感叹,还是年少不经事,这种关键时刻,少了点久经沙场的果断和孤勇。 亲卫换了九州堪舆图来,陵洵将其展开,又细细看了一遍,如今大夏的半壁版图,以荆州为中心,东边有袁氏镇守,局势已相对稳定,自衡芜之战以后,大夏军向北接连收复了豫州和徐州两州。而荆州以西是益州,从陈冰谋反后,便由诸多阵法师头领割据分治,因势力分散均匀,没有一方独大,是以名义上归顺朝廷。而最南边的交州,不过是蛇鼠横行的荒芜之地,向来不被重视。 陵洵看着堪舆图上标注的大夏与贪狼的势力范围,这些其实早已烂熟于他心中,可是今日看着,陵洵却总觉得有什么东西被自己忽视了。 “再等三日,若是依然没有转机,再商议攻打蓉城之事。”终于,陵洵做出了最后决定。 几个将军均是一脸痛心疾首的表情,想要再说什么,却被陵洵下了逐客令,只能捶胸顿足地离去,若不是碍于老将军的面子,立誓辅佐少将军,恐怕此时都要违抗将令,不管不顾带兵冲出去了。 是夜,陵洵于军帐中和衣而睡,脑子里却不停浮现出白天看的九州堪舆图,时而穿插`进穆九那张温柔浅笑的脸,几乎要魔障了一般,到最后九州堪舆图彻底被穆九打败,完全占据了陵洵的大脑。 “你个混蛋!”陵洵气得大骂一声,恨不得将手伸进脑袋里掏一掏,将那人残留的音容掏挖干净。这觉是睡不下去了,他索性点灯起床,又将案上的九州堪舆图抖开,想找出这上面让他内心惶惶不安的东西。 就着摇曳幽暗的烛火,在暗影中舞动婆娑的舆图好像与白天看别有不同,为了看起来方便醒目,绘图的士兵特地将贪狼与大夏的驻军情况以不同颜色的笔墨标记,代表贪狼的以黑墨写就,而大夏的则是用红色朱砂标记。因而那图上便错综复杂地黑红相交,宛如两军相对。 陵洵起初只是百无聊赖中漫无目的地看,然而一瞥之间,身体蓦地僵硬了,他呼吸变得急促,忙将烛火拿得近了一些,再仔细向图上看去,脑子里轰的一声。 “来人……”他的声音居然变得沙哑,叫了一声,却没有人听见,只能稍微稳定了心神,提高音量又喊了一遍。 守在外面的卫兵忙进来,见陵洵的脸色吓得一惊,“将军有何吩咐?” “吩咐下去,立刻整顿三军,拔营撤退,不得有误!” 行军期间,尤其是围城这几日,三军上下就没有一个能睡安稳的,刘烁等人自是一听到音信便冲进陵洵的大帐。 “少将军,怎么好端端的,要撤退?” 陵洵摇头,“没有时间解释,三日之内,大军必须赶至襄阳口!” 刘烁一听脸色变了,“襄阳口?那不是,那不是要过汉江了……” “就是要从汉江乘船回荆州。” 回荆州?少将军是睡了一晚睡傻了么?他们花了近两个月时间,好不容易才将贪狼军逼退到洛阳以北,眼看形势一片大好,怎么能说撤退就撤退?那岂不是要前功尽弃?! 饶是一直对陵洵言听计从的刘烁也不禁拧起眉头,“少将军,只怕这样草率撤兵,回去无法向圣上交代吧?又如何对得起死去的兄弟?” 陵洵却是冷下脸来,“这里谁才是大将军?你们想违抗军令?” 几个将军不吭声了,不过看那神情,自然是不服的。 陵洵又道;“诸位放心,这次撤退的后果由我独自承担,若是回荆州后,发现军令有失,我自愿以项上人头谢罪三军!” 众将领见陵洵态度坚决,知道没有其他选择,只好愤愤地领命而去,当夜便组织大军拔营,于天亮前彻底离开洛阳地界。 晨曦微露中,陵洵在队伍中勒马回望洛阳城,咬牙切齿道:“好你个穆怀风,玩的一手围魏救赵,这笔账我们来日再算!” 大夏军撤退,解了洛阳城之围,不仅是夏军中,就连贪狼那边也没几个人明白这陵少将军为何会撤军,并且会放弃几个月以来艰难打下的城池,将所有军队尽数撤回襄阳城,于汉江乘船南下,好像火烧屁股般,没日没夜往荆州老巢赶。 直到三天后,益州叛乱的消息传遍九州,一个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的阵法师首领,不知道怎么突然长了能耐,竟然在陵洵北伐这段时间,不声不响地统一了益州各郡,并一举率军出蜀,以阵法师队伍做先锋,一日之间夺下数十城池,兵临衡芜城下,扬言要救出皇帝,“清君侧,诛佞臣”。 陵洵收到这消息的时候,大军刚好抵达襄阳,衡芜城却已经岌岌可危。那些之前对陵洵出言不逊的将军此刻全都惭愧得抬不起头来,心知若不是陵洵及时下令撤军,别说他们无法攻克洛阳,就是荆州恐怕也保不住。 若是皇上有失,临时陪都也叫人端了,他们还有何颜面自称大夏之军? 可是谁又能想到,益州那些不成气候的阵法师竟会突然搞出这么大动静? 从荆州赶来的情报官禀报过军情,陵洵又追问:“那一统益州的阵法师是何人?” 情报官道:“就是之前的广汉郡守,秦飞。” 秦飞?这个人陵洵有点印象,当初率军去益州清查税务户籍时,还见过这个叫秦飞的,如果只能用一个词来形容,非“草包”二字不能概括,陵洵到现在还清楚地记得,在接风宴上,秦郡守酒醉后抖着三指膘的肥肚子,与舞姬合舞的精妙场景。 莫非这人是个扮猪吃老虎的狠角色? 也不像啊…… 陵洵实在不愿意相信是自己看走眼。 正百思不得其解时,他又听那情报官道:“回禀少将军,听说自三个月之前,秦飞招纳了一个谋士,听闻名号扶摇先生,不知此次益州生变,是不是和这位扶摇先生有关。” 扶摇? 这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陵洵隐约觉得这人来历不简单,便交代刘烁,率领三军尽全力返还荆州,他自己却是以阵术辅助,先一步赶回了衡芜城。 第一百一十八章 陵洵之所以会预先知道益州生变,全都是因为那张九州堪舆图。 起初他一直没有往那处想,直到大军开拔的那天晚上,看着黑色与红色交错的两方军备图,他才发现那图案俨然形成了阵术符文,而稀奇的是,按照奇门遁甲的方法推演,那阵中的生门和死门,居然都落在益州。 陵洵很少看到生门死门落在一处的阵法,但是益州有变,这一点是他能肯定的。再联系益州如今的形式,虽然各阵法师头领明面上对荆州的小皇帝俯首称臣,实则各自心怀鬼胎,十分靠不住,只要有人从中挑拨,八成可能临时反水。 还是太过大意了,没有料理干净就急匆匆打过江去,终究酿成今日后院失火的局面。陵洵心里明镜一般,这其中自然少不了那位贪狼王的手笔,倘若没有贪狼势力的协助,益州的阵法师就算本事大得能上天,也绝对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形成气候。 那位扶摇先生,先前陵洵从未听过他的名号,这么凭空长出来一般,怎么看都觉得可疑,或许就是贪狼派来的人物也说不定。 这一路上,陵洵已经将益州的情况在心中过了遍。 而此时的衡芜城外,硝烟弥漫,守城的阵法师就要扛不住外面的攻势了。 朝臣们将皇帝簇拥着,哆哆嗦嗦抖成一坨坨受惊的鹌鹑,他们将大殿门里三层外三层地关紧,外面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能吓得他们上下牙打战,不禁又陷入当年陈冰火烧京都的噩梦。 都是当官的,怎么轮到他们这一届,就这么命苦啊! “皇上不要担心,只要有我在,任凭谁也休想碰您!” 钟离甘不知从哪里鼓捣来一把大刀,刀身几乎和他一样高,扛在肩上像个人似的,在一众抖若筛糠的老骨头渣滓面前,倒也显出几分能唬人的英勇气魄来。 小老虎虽然年幼,却也是个能咬人的凶兽,到底比老猫管用。 当今圣上是个可怜人,六岁之前被秦超当做提线木偶般控制着,衣食住行皆有人监视,像个病猫般被圈着养大,在秦超当权期间,朝堂上他连大气都不敢喘,甚至一见了秦超就腿软。六岁以后又被魏兆捉去,表面看上去像是脱离苦海,实则扮演的角色差不离,照样是座上傀儡。如今到陵洵这里来,倒也没人再拘着他了,可是骨子里的胆小怯懦已经养成,怕是再也改不回来。 然而此时,看着挡在自己身前的那个小豆丁,年仅十二岁的小皇帝竟是难得生出一点决绝和孤勇。 “阿甘,只怕这次是顶不住了……你快走,他们总归不会杀我和这些文官……”皇帝瘫软在龙座上,脸色发白,轻轻拉了一下钟离甘的衣摆,后面的话他却没有说。那就是碍于陵洵的存在,叛军一旦破城,是绝对不会放过钟离甘的。 钟离甘从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般,希望自己快点长大。他曾无数次像个小尾巴一样跟在陵洵屁股后头,那时候也没有觉得舅舅瘦削的肩膀如何伟岸,甚至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地想,等他长大了,肯定比他舅厉害,什么贪狼人,三天就打回姥姥家。可是真的等到大难临头,总是挡在他身前撑着天的那个人不见了,他才切实明白,那双他曾嗤之以鼻的肩膀上,究竟承担了什么。 “报!外城守护结界已破!” 外面有侍卫来报,顿时又给殿中增添了几分凄风苦雨。 守护结界破了,那就意味着从现在开始,城防只靠人力和城墙,对上普通士兵的攻击,或可还有几分招架之力,但若对上阵法师,那基本就是个送菜的结局。 皇帝咬紧嘴唇,平生第一次如此具有帝王的威严,“钟离甘,你带上几名护卫,先藏起来,等叛军入城,你再寻个乱子逃出城去。” 钟离甘却上来牛脾气,死活赖在皇帝身边不肯走,等皇帝急了,他便索性扔了刀直接扑到小皇帝身上,手脚并用将龙体抱住,扒开大嘴嚎起来,直把口水也蹭在龙袍上。 砰地一声,大殿门被人从外面撞开。 所有人俱是一震,唯有钟离甘这个没心肝的,依然雷打不动趴皇帝身上,坚定如一地往外冒着泪雨。 “哭个屁!闭嘴!” 钟离甘听见背后一声熟悉的喝骂,咕咚一声,生生将下面的号丧咽回去。 陵洵身穿甲胄,带着一路风尘与血腥之气,几步走到皇帝面前跪下,“末将护驾来迟,让皇上受惊了。” 刘司徒见了陵洵就像见到救星,昏花的老眼里迸发出跳动的亮光,宛如看到情人的少年,就差直接冲过来捧住陵洵的脑袋吧唧亲一口。 “陵将军!你已经率军回来了?衡芜城……是保住了?” 面对刘司徒那光可鉴人的双眼,陵洵好生惭愧地低头摸了摸鼻子,最终还是将残忍的真相说出来;“司徒大人,因为收到消息后惦记圣上,我就一个人先回来了,大军尚在路上。” 刘司徒:“……” 就你一个人回来有个鸟用?! 相信这是此时室内所有人的心声,然而陵洵却丝毫没有被嫌弃的觉悟,向皇上行过礼,便迅速召集大殿周围的侍卫,将带着刀鞘的长刀在地上随意划拉几下,便做好了部署,这几人守在哪里,那几人又该待在何处,什么地方视线绝佳,适合设瞭望岗哨,什么地方是监控死角,要防人偷袭。 经他这般调度,十人顶的上百人,几句话交代下去,便如一根定海神针,将濒临崩溃的衡芜城安抚下去。 “诸位大人不必担心,城外守护结界我已经顺手补上,如今城中虽然守卫不足,但是秦飞的人想要攻进来,怕也要费上一些功夫,只要等到大军还朝,便叫他们有来无回!” 陵洵这最后两句说得杀气腾腾,不仅是在场的众人,就是那城外的益州军,仿佛也感受到了这重重围墙之内的恶意,居然在陵洵抵达衡芜城不久之后便撤军了,等到晚上刘烁率军杀回,居然连个益州军的毛都没摸到。 几个武将本来就在陵洵面前失了脸面,还指望着回来打个大胜仗,挽回一点岌岌可危的尊严,哪想到这次竟是遇到了一窝兔子,还没等他们撸起袖子准备大干一场,就跑了个干净。 “见好就收,知道变通,倒是个机灵的人。”在问清楚此次攻城的领军是那扶摇先生之后,陵洵不禁感叹,颇有种棋逢对手的感觉,倒是更想当面会一会这人了。 不说别的,就说这次,但凡换个贪功冒进的人,只怕都不会撤退得这般利索,一旦大夏主力军回来,叛军被围在衡武城外,两面夹击,下场必定很惨。 “少将军,那秦飞是什么人,怎么可能是他?”刘烁的问题代表了很多人,他们到现在都不愿意承认,大好的战局竟是被这一条臭鱼给搅合了。 “是啊,就那个草包,身后若没有人支持,指定翻不出这等浪花。” “这不是明摆着的,我们围困洛阳城一个月,便来了这一出,肯定是贪狼人在背后做的手脚。” “贪狼人又不是大罗金仙,我们与贪狼交锋多年,怎也不知道有这样厉害的人物,能在短短一个月之内统筹整个益州?除非是那新即位的贪狼王亲自上阵!” 这最后一句话倒是让陵洵心中莫名一动。 围困洛阳城时,他似乎的确不曾感觉到那人的存在。难道他真的亲自去益州,做那搅屎棍了? 可是随即一想,陵洵又觉得不可能,倘若那扶摇先生真的是穆九,衡芜城被围那日,他与益州军离得如此之近,凭着两人五行之力的感应,又怎么会发现不了他? 经此大乱,陵洵在朝会上奏折,决心要讨伐益州。 自古朝会,便是一群人斗嘴皮子的地方,无论提出什么鸡毛蒜皮的屁事,总归有人跳出来找两句茬。然而大夏后期的朝堂似乎习惯了权臣的单方面倾轧,那种喜欢多嘴多舌的人只怕投胎都过了两个来回,因而硕果仅存的这些人,无不是懂得明哲保身的老狐狸,轻易不会出来欠嘴。 面对满朝堂的锯嘴葫芦,陵洵有时候也有点苦恼。 这不是明摆着要把他往权臣的路上推?也怪不得人家益州军闹事时,打得旗号是“清君侧,诛佞臣”。这其中的“佞臣”指的谁,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皇上,其实那秦飞叛乱,统一益州,对我们也并非不是好事。”即便没有人反对出兵,陵洵也要将道理讲明白,以防日后有哪个马后炮从犄角旮旯里蹦出来,各种横挑鼻子竖挑眼。 “哦?陵将军此话怎讲?”刘司徒到底还算是个活人,总算在朝堂上徐徐开了尊口。 第一百一十九章 益州是块好地方,物产丰美,易守难攻,蜀道难又是天下闻名,可谓关起门来自成一国,天皇老子也不放在眼里。若非如此,陵洵当年被朝廷通缉,也不会从荆州翻山越岭,跑到益州去落脚。史上数次朝代更迭,中原几乎被打成了筛子,益州的土地也没有被战火波及分毫。 “益州有崇山为障,地形险峻,如今各郡县由阵法师分散自立,又彼此联系,人事关系复杂,牵一发而动全身,想要彻底将其收归朝廷,难比登天,势必要耗费大量人力财力。这也是为何朝廷对益州一直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陵洵话说到这里,那些脑子聪明的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陵洵继续道:“然而如今秦飞作乱,且不管他背后的支持者是何人,总归是将这七零八碎的散沙归拢齐整,不需要我们再进去蹚浑水。他们反叛在先,我们师出有名,只要这次一举攻进剑门关,将秦飞斩杀,便可名正言顺收拢益州户籍财税,永绝后患!” “是也,陵将军此言有理!”陵洵话音刚落,便有人附和。 “要不是陵将军点破,我倒是没有想通这一点。” “如此说来,那广汉郡守岂不是为朝廷立了大功一件!” 陵洵又想到那位扶摇先生,心说可不是给他们立了大功一件么,来日两军交锋,他必定要找机会亲自道谢!他自动忽略满朝文武的阿谀逢迎,敛衽下拜,面向皇帝正色道:“臣向陛下请旨讨伐益州,愿亲自率军,必定万死不辞,不辜负陛下重托!” 如今陵洵算是兵权在握,历来出兵请旨,不过是走个形式,别说是尚未成年的皇帝,就算是朝中百官,也没有人会那么不识时务地给他找不痛快。 然而这一次,坐在上首的小皇帝却有些迟疑,藏在宽袖下的手叠在一起拧了半天,似是下了很大决心,才小声开口问:“陵将军,可是这样一来,只怕贪狼军会趁机南下……” 满朝文武早已习惯龙椅上坐个不会说话的瓷娃娃,哪想到瓷娃娃有一天也会开口,而且一开口便是质疑炙手可热的重臣。当即便有一名武官站出来道:“皇上多虑了,以陵将军阵法造诣之高超,在长江南岸设下的守护阵结界一向是固若金汤,岂能那般容易被攻破?” “是啊皇上,况且贪狼刚与我大夏交战,一路溃退,已是动了元气,短时间内根本没有能力南下。” 皇上这句质疑本是冲着陵洵的,可是还没等陵洵回话,一众大臣已经七嘴八舌地反驳回去,小皇帝脸涨得通红,只能结结巴巴道:“是,是朕想多了……” 陵洵站在大殿下,看向龙椅上如坐针毡的幼帝,而满朝文武尽数站在他身后,他心里忽然生出一种异样的感觉,不由怔愣了片刻,才恭敬回道:“陛下放心,臣已写信联络袁将军,待他收兵退回江南,臣再出兵。” 这天退朝,陵洵走出朝会大殿,正午的日头高悬于顶,映不出人的影子,好像将天地间万物放在青天白日下炙烤出最原本的模样。 陵洵站在大殿门口回望,想到方才朝会上的情景,忽然生出彷徨之感。 如今他之于大夏,好比一道护佑万民的城墙,可是谁又知道在另一些人的眼中,他是否也和秦超魏兆之流一样,是包藏祸心的权臣? 他又想到大夏之初太`祖对功高盖主的阵法师赶尽杀绝,想到自己父亲遭灵帝猜忌连累满门惨死,好像自古权臣都没有什么好下场,如今皇帝尚且年幼,还需要倚仗他,可是一旦有朝一日羽翼丰满,到时候是不是也要容不下他了?难道他也要效仿秦魏,布置眼线监视皇帝一言一行,甚至终有一日,弑君篡位?那么他又和陷害他父亲的那两人有什么区别? 直到这时,陵洵才确切体会出当日穆九警告中的深意,他说他将小皇帝带回去,日后必定是烫手山芋。尽管不愿承认,可他的确是给自己埋了一颗两难的祸根。 可见权势这东西,当真不是好物,不将心肝抠挖出来涂黑,恐怕拿在手里也不长久,终究引火*。 在这一刻,陵洵似乎忽然有点理解穆九那种“不是你死便是我亡”的算计。 身在高位,上悬宝剑,稍有不慎,便是死无葬身之地。 这一日朝堂上小小的风波,在陵洵心里激荡起一点微末的涟漪,然而这涟漪没来得及荡漾多久,便被接下来紧密的战事给搅乱了。 袁熙得到陵洵的消息之后,撤退回江南,为陵洵的大后方提供保障,一旦贪狼南下来犯,袁熙便可挥军北上,直捣贪狼老巢。这就让陵洵能够更专心地应对益州战事。 可是谁都没有想到,在三个月的小打小闹之后,陵洵统帅的陵家军将益州军逼至剑南关以内,原本以为在剑南关这等险关,益州军终于要憋一招大的,不料却在关键时刻,秦飞手下两名大将前来投诚,承诺愿意做内应,放陵洵入蜀。 在这个节骨眼,就算长着一张普度众生的菩萨脸,陵洵也能从中闻出阴谋诡计的味道,更何况那两个益州降将看上去就凶神恶煞,和观世音菩萨半点边都不沾。 “两位将军在益州官阶不低,为何要背叛秦飞?”陵洵趁夜召见两人,亲自审问。 那其中一个叫赵琛的立刻愤愤道:“我与陈铭将军跟在秦飞身边十多年,哪怕当年知道他是阵法师,也没有向朝廷举报,反而是尽心尽力辅佐,可是自从那个叫扶摇的人来到益州,帮忙出谋划策打了几个胜仗,秦飞便对此人言听计从,哪还将过去的兄弟放在眼里?” 另一个叫陈铭的更是目眦欲裂,咬牙道:“秦飞这个禽兽!昨晚在我家赴宴时,居然趁着酒醉,将我年仅十二岁的小女儿给……给……”话到后面没有说下去,陈铭以头抢地,一双大拳头直将地面砸得砰砰响。 陵洵冷眼看着,任凭他们诉说对秦飞的不满,之后自然是接纳两人的投诚,并约定三日后的晚上打开剑南关城门,放陵洵大军入关。 “将军,这两人可信?”待赵陈二人离开,刘烁问,满脸写着怀疑。 陵洵却在心里盘算着,眼睛一弯,笑道:“不管是不是可信,这两人都可用。” 正说话时,两道黑影自军帐外闪进来,刘烁一惊,差点就要拔剑刺过去,不过很快就反应过来,这是陵洵身边的方姓两兄弟,他早已见识过这两人近乎诡谲的轻功,不过这么长时间,还是有些不能适应。 方珏进帐后向陵洵抱拳行了一礼,便言简意赅回报探查到的情报:“陈铭赵琛两人对秦飞心存怨恨已久,尤其是陈铭,他原是左军参军,自扶摇先生出现,便将他的职位顶替,从此屡遭排挤。昨晚陈铭设宴于家中,请秦飞赴宴,想以旧日情分缓和两人关系,不料秦飞酒醉,半途离席时误入陈家后宅,将陈铭的小女儿奸污。” 陵洵点头,这些倒是都对得上号。 “风爷,这是剑南关内的岗哨布防图,只是外围的,更里面靠近主军大帐的,因有阵术结界,我和方珏没敢过去,怕打草惊蛇。”方珏说着,便从怀中摸出一张草绘的图纸交给陵洵。 “你二人已经做得很好了。”陵洵接过地形图,看了眼上面方珂扭扭曲曲画的代表军帐的小三角,忽然问:“那个叫扶摇的人,军帐在什么方位?” “确切地方不知道,但结合扶摇先生如今在益州军中的地位,应该是在靠近主帐的地方,想要到主帐,从西侧营过去最为方便。”方珂大致在地图上画了个范围给陵洵。 刘烁见陵洵此种举动,耐不住性子问;“少将军,我们当真要三日后入剑南关?不怕这是秦飞设计的圈套?” “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那剑南关被称为千古第一险关,若要强攻,恐怕几万人都不够交代在这里的。既然对方出招,我们何不好生接着,然后见招拆招?”陵洵说着,将那双桃花眼一眯,将昔日的奸商嘴脸捡回了几分,“不过嘛,我们入关归入关,却不能全听他们的。” 三日后,陵洵如约,率领三万先锋军抵达剑南关下,关隘外的守护阵结界果然已被人撤换,守夜的士兵见了陵家大军远远行来,却一直没有发出通报,显是已被赵陈二人收买。 “城下是陵将军吗?”那小兵见陵洵的人马靠近,压低声音小声问。 骑在高马上的陵洵并不答话,只是命人晃了晃陵家军的旗帜,刘烁也同时上前两步,整个人置身于火光中,倒是让那小兵看清楚了脸。 两军交战来来回回,刘烁的脸基本没人不认识,那小兵见了,不疑有他,当即跑下城楼打开城门,放陵洵等人进来,并小声催促道:“我家将军正在前方的长寿坡等候诸位……”然而他这话还没说完,便觉得脖子一凉,竟是橫了个冰冰凉的东西。 “先不急着去见你家将军,你替我们引路,去西侧兵营。” 小兵吓得不敢动,只是觉得这说话人的嗓音着实好听,余光里扫去,却见挟持自己这人只是普通士兵打扮,却生了一双仿佛会说话的桃花眼,一看之下叫人失神。 第一百二十章 攻破剑门关比陵洵想象中容易,容易得甚至有些不太真实。 赵琛和陈铭开城门放陵洵入关,陵洵为防有诈,并没有按约定与两人会和,而是让次主力部队佯装与二人接头,他自己却率领四十名阵法师,作益州兵打扮,按照方珂和方珏事先探查到的军营地形,混入了西侧兵营,出其不意直接攻入益州军大帐,竟是生擒了秦飞。 陵洵这边一经得手,便向空中发射了信号弹,伏兵于城门外的主力部队接到消息,顿时如潮水般倾入剑门关。 因事先有赵陈二人将守护阵结界关闭,陵洵的军队可谓是畅通无阻,一时间整个山谷中喊杀声震天,陵洵的军队以压倒性局面迅速控制各处兵营,俘虏上万人。 陵洵占据了秦飞的主军帐,坐镇于帐中,听着外面不断传来的捷报,却忽然生出纳闷的感觉,心说这支能将整个益州掌控住的军队,怎么变得如此不堪一击? 这就好像身后穷追猛打一只尖牙利齿的大老虎,你绞尽脑汁,又是布置陷阱,又是准备长弓羽箭,万事具备就等着和猛虎来一番生死搏斗,可是到头来,却发现草丛里跳出来一只巴掌大的野猫崽子。 这落差真不是一般的难受。 “将军!那个秦飞……他死了。” 快到天亮的时候,战事告终,清扫战场时,有人来禀报陵洵。 “什么?怎么可能?”陵洵心中一惊,“不是派人看着他么,怎么会死?” “是陈铭将军,他扬言一定要杀了秦飞狗贼,带了一队人冲进关押秦飞的军帐,守卫实在是拦不住,眼睁睁看着陈铭将他的头砍了下来!”那来报信的侍卫和看守秦飞的人关系不错,有意回护,便在言语中夸张几分。 陵洵心中恼怒,这个时候,斩杀大军统帅,并不是好时机,然而事情已经发生,又不能挽回,再者他其实对秦飞的死活并没有多关心,因而只佯怒道:“陈铭呢?” “已经在账外跪着,等待将军发落。” “拖出去打二十军棍,以作惩戒。” “是!” “有那个扶摇先生的消息吗?” “回将军,那人已经被刘烁将军围困在长寿坡!” 陵洵眼睛瞬时一亮,其实相比于秦飞,他更看重这位传说中的扶摇先生,若是没有此人,那秦飞又算是哪根葱?听说扶摇被围困,陵洵怎么也坐不住了,立刻点了一队人马赶至长寿坡。 长寿坡上密林重重,刘烁见陵洵赶来,忙策马上前,抱拳道;“将军!” 陵洵冲那密林方向扬了扬下巴,“怎么,为何只围不攻?” 刘烁有些为难,“末将惭愧,因那林中布置了守护结界,跟来的阵法师无人能解,一时间竟是攻不进去。” 陵洵打眼一扫,却是挑眉,“为何我没有看出这林中布置了阵术?” 刘烁一愣,“这怎么可能?我们的兵士在林子外围探查了很久,每次企图进入林中,便会莫名其妙又走回原路,简直鬼打墙一般。” 陵洵略一思索,知道刘烁肯定不会说谎,便打马上前,绕着林子外围看了一遭,又下了马,时而蹲在某处树根下看看,时而又踢开地上某块石头。 “这不是阵法师布置的阵术结界,而是奇门遁甲之术。”陵洵丢掉方才顺手捡来的小树杈,掸了掸袖子。 “奇门遁甲?少将军可有办法解开?” 陵洵在将士面前一向老成,此时却难免露出些得意之色,方显出几分稚气来。 “这运用奇门遁甲之人造诣不浅,若是换了别人,恐怕还真的没什么办法。不过可惜,他今日碰上了我!” 陵洵命人分兵八路,按照八卦方位排布。 “你们这队从坎位入林,对应水气,坎水为阴阳之水,亦是活门,因而需注意以火抑制,却不可动旺火,以绝生路。” 站在陵洵面前的一队兵士:“……” 少将军,劳烦您说句能听懂的人话。 陵洵看着那一张张茫然的脸,不禁深深叹一口气,道:“你们从北边进入林子,带上火把,注意别烧到自己。” “是!”将士胸有成竹地领命而去了。 陵洵又转向剩下的七路人马,本想继续高谈阔论一番,可是想到方才情景,只好灰心丧气地简单部署,自己则和刘烁一道,从最为难对付的乾位入林。 有了陵洵的安排,这方才还好像无法跨越的奇门屏障,竟是被轻易化解,陵洵他们很快在林中遇到一队益州军,护着一个穿长衫的文官打扮的人离去。众人当即追过去,隐约听到那些益州军口中喊“扶摇先生”,陵洵立刻抬手制止了弓箭手放箭。 “慢着!方才你们是不是听到那些益州兵叫那穿长衫的人为扶摇先生?”陵洵问。 刘烁道:“我听着是叫的扶摇先生。” “我也听的是。” “我也听见了!” 跟在后面的军士七嘴八舌道,陵洵却在方才那一瞥之间,心中生出一种怪异的感觉。 为什么觉得那人的身影非常熟悉? 陵洵微眯起眼,缓缓道:“这个扶摇先生我要了,务必捉活的!” 放出这句话,再无需陵洵多言,弓箭手们纷纷收起长弓,只是这样一耽搁,便让那队益州军逃远了,很快便借着地形优势,消失在了树丛深处。 就这样捉迷藏般绕了大半日,隐藏在树林中的益州军相继落网,却唯独那扶摇先生如兔子一般,仿佛扎个地洞就能四处游窜,总是能看到惊鸿一瞥,却连毛都抓不到一根。 眼看着金乌坠地,竟是要在这里耗上一整天,已经一夜没合眼的陵洵有些烦躁,心中的火气简直像被人添了干柴,蹭蹭蹭地快要燃上天。 “放火烧林!把他给我熏出来!” 最后一次和那扶摇先生擦肩而过,陵洵终于急红了眼,咬牙切齿放出这道命令。 被兔子耍着转了一天的将士们也是气不打一处来,早就想把那障眼的破林子烧了,让那叫什么扶摇的直接在林子里被烤成焦兔肉,因而得了陵洵的命令,立刻行动起来,点火的点火,拾柴的拾柴,不多时便将林子四周围起来放起大火,只留有一条通路。 陵洵就守在那唯一的出口,盯着林子深处,准备来个守株待兔。 他就不信这人宁可被活活烧死,也不愿出来。 火起一个时辰,那林子已是化为汪洋火海,可是却不见里面有动静,陵洵不免有些担忧,心说该不会是碰到了一个死士,真的宁肯烧死也不愿落入他手中。 正在心里琢磨着,陵洵却忽然听见前方的树林中有响动。 陪在陵洵身边的刘烁将军一乐,兴奋道:“来了来了,兔子现形了!” 陵洵心里忽然有些紧张,颇有些如临大敌地看着那树枝晃动的地方。 “将军!有人出来了!”几个侍卫大喝一声,便向那动静传来的方向跑去,不多时,便从里面揪出几个益州兵。 普通的士兵不值钱,陵洵手底下的将士心里门儿清,今天的彩头是那扶摇先生,谁若是抓到他,肯定会得到重赏,因而众人只是将那几个已经被烟熏得头重脚轻的益州兵一捆,便丢在一旁空地上不再理会,转而去那树丛中寻找。 “这里这里!抓到了!” 有两个年轻士兵兴高采烈地提着一个穿长衫的人出来,其他人见状,都知道今日的好运气是落不到自己头上了,均是向那两人露出艳羡神色。 两名士兵一边一个将人制住,连拖带拽架到陵洵面前,抬脚在那人膝弯处一踹,迫使其跪下。 “将军,人已经带过来了!那些侍卫就是称他为扶摇先生!” 这扶摇先生显然是在林中吃了不少苦,头发蓬乱,衣衫褴褛,低垂着头看不到五官,但是露出来的半截后颈因烟熏而显得脏污,可想而知那张脸也不会幸免于难。 可是陵洵看着面前跪着的这人,心中那种诡异的感觉却越发强烈,开口时连声音都有点发颤。 “抬起头来,让我看看。” 那人没有反应,架住他的两个士兵又在他身上踢了两脚,呵斥道:“将军让你抬起头!” 于是这人终于慢慢抬起了头,面向陵洵的脸再无遮拦。 陵洵却是一点点瞪大眼,仿佛见了鬼。 “你,你你,怎么是你!” “将军认识此人?”刘烁见陵洵神色,忙问。 认识啊,怎能不认识呢? 陵洵盯着穆九的那张脸,说不清楚是想要冷笑还是狞笑。 堂堂贪狼国君主,怎么会到这里来?还落到了他的手中?! 然而还不等陵洵开口,那跪在地上的扶摇先生,却露出比在场所有人都震惊的表情。 “将军……见过在下?” 陵洵;“……” 陵洵被这人问得脑子打结。 姓穆的,你这又是在玩什么花样? 第一百二十一章 大夏与贪狼交战多次,可是真正认识贪狼王本尊的没有几个,陵洵不愿让更多的人知道他与穆九旧时恩怨,半句废话不多说,挥手道:“将人带下去捆了,稍后送到帐中,我要亲自审问。” 这扶摇先生当即被人拖走,等陵洵回到帐中,刘烁见他脸色不好,不由担心道:“少将军一夜未睡,是否要先休息片刻,再进行审问?” 陵洵本欲拒绝,可是转念一想,又改变了主意。 “你这么一说,我倒真是觉得脑子发木,都不会转了。那就等我沐浴休息后,再审问那些益州叛将吧!” 接连几个月的战事,陵洵在军营里摸爬滚打,身上不是血就是泥,早已糙得不成样子,他命人烧了一桶水,在帐中卸下甲胄戎装,把自己洗了个通透,这才长舒口气,觉得浑身筋骨都活络了,仰面躺倒在一张羊皮毯子上,不动了。 方珏听说陵洵要睡觉,便蹲在帐外尽职尽责地守着,老远就看见那不靠谱的兄弟一路招猫逗狗地溜达来,手里抓着不知从哪顺来的烤肉干,一边撕成条条往嘴里送,一边神神秘秘跑过来冲他使眼色。 方珏抬起头瞥了方珂一眼,面无表情道:“你眼睛怎么了,进东西了?” 方珂就知道永远都没法和方珏愉快地交流,只好放弃用眼神示意,凑过去蹲在他身边,往后瞄了一圈,确定帐内没有动静,才做贼般低声道:“你方才可看到益州那位扶摇先生?” 方珏不以为意,“不就是辅佐秦飞那个?已经被风爷抓到了,听说被关进了马厩。” 方珂一双弯弯的笑眼好像长出了意味深长的钩子,循循善诱道:“大名鼎鼎的扶摇先生,这几个月给我们找了多少麻烦,你就不想去看看?” 方珏冷哼一声,“手下败将而已,有什么好看的?” 方珂愈发像个跳大神的,咿咿呀呀好顿感慨,见方珏还是不动心,才不无遗憾地飘走了,末了留下一句:“你倒是该去看看,保准不虚此行。” 方珏表面上不为所动,可是经方珂这么一撩拨,也被引起了好奇心,越是想要克制,心里也是猫抓一样,想知道那扶摇先生到底长了什么三头六臂,让那没见识的方珂好顿唏嘘,生生忍了小半个时辰,果真扛不住,在心里将方珂骂成了狗,脚一点地,便飞身而起,向营中马厩的方向掠去。 马厩离主帐并不远,不过是一息的功夫,方珏便找到地方,因为职业习惯,他从马厩的草棚顶倒挂下来,结果一瞥之间,竟险些倒栽葱掉下来。 “少将军!不好了!不好了少将军!” 陵洵根本没有睡着,只是不知出于什么心里,总是磨蹭着不想再见那人,这才躺着装死。此时听见外面有人大呼小叫,他以为出了事,立刻诈尸般弹了起来。 这又是出什么事了? 他第一反应是自己中计了,这从头到尾都是那人的计谋,他自作聪明了半晌,最后还是落入人家的圈套里。早在看到那人第一眼,他就应该猜到。 陵洵二话不说,提刀就冲出去,心里发狠地想,大不了就和那姓穆的同归于尽,也省得这般兜兜绕绕的,劳神费心。 侍卫正欲进营帐,便被自家少将军那杀气腾腾腾的模样吓住了,险些一屁股吓坐在地上。 “慌里慌张的,像什么样子!”尽管在心里,陵洵已经做好了最坏的预想,大军被围,贪狼军黄雀在后,那惯会运筹帷幄的男人高高在上地俯视着自己,目光像是在看一个小丑,可是他在面对手下的人时,永远都是如此镇定自若的模样。 “将军,方小将军要杀俘虏……我们拦也拦不住。” 陵洵一时间没反应过来,想了半天才意识到,说的是方家兄弟,“哪个方小将军?” “就是那个不爱笑的!” 说的是方珏。 陵洵皱起眉,方珏素来唯命是从,没有他的指示,从不擅自行动,怎么好端端的要杀俘虏? 还不等陵洵继续追问,那来报信的侍卫已经抢先答道:“小将军说什么都要杀扶摇先生,说他对不起少将军,我们拦也拦不住,现在只有爱笑的那个方小将军在旁挡着……” 陵洵听得眼皮直跳,心说这年头的死孩崽子怎么都这么不让人省心,还不等侍卫说完,就疾步冲向马厩,老远便看到两个人影缠斗在一处。 方珂将手中那一柄肉干使得出神入化,与执剑的方珏过招,竟也不怎么落下风。 “你拦着我做什么,闪开!”方珏气势汹汹,眼睛往死里盯着那正坐在马厩角落的人,好像恨不得用如剑的目光在那人身上戳窟窿。 “主公还未发话,你拿得什么耗子!” 方珏似乎没有反应过来方珂将自己骂成狗,脑子里只存了一根筋,手下剑影愈发迅疾。 方珂手中的肉干被切成了细如牛毛的肉丝,看得好生心疼,袖子一揽,将那纷纷落雨的肉丝接住,急吼吼喝道:“喂,你拿剑,我无剑,如此比试,胜之不武!即便你冲进去了,也是我手下败将!” 方珏动作一滞,显然是被方珂绕进去了,两人之间一直有两个世纪难题未解,其一便是谁是哥哥谁是弟弟,其二便是谁的武功更高,前一个问题可以靠比武解决,因而世纪难题只剩下一个,事关长幼,可是半分马虎不得。于是方珏索性扔了剑,以手为刃,又和方珂打在一起。 陵洵赶到马厩边上时,看俩兔崽子正斗得难舍难分,便也懒得管,只从窗口往里面看,却见扶摇带着手铐脚镣,正坐在马厩一角,垂着头,对外面一切充耳不闻。 “行了,你们两个!要比武上外面野地里比去,别在这里弄得鸡飞狗跳。”陵洵呵斥道。 方珂和方珏应声停手,方珏看上去还是愤愤不平,上前一步叫了声风爷,正想说什么,陵洵却抬手制止,“行了,什么都不要说了,滚吧。” 方珏委委屈屈的,他又恶狠狠往那马厩里瞪了一眼,这才被方珂拉走。他怎么能不恨呢?想当初风爷因为这个人,好生颓废了一阵,日日酗酒,短短几个月便将自己折磨得不成人形,要不是贪狼军压境,他临危受命,强撑着重新立起来,脱胎换骨成了定国大将军,只怕到如今都缓不过这口气。 姓穆的不是好东西,如今居然有胆再来招惹风爷,还不得给他弄死? 方珏虽然被方珂拉走,心里还在琢磨如何找个机会,神不知鬼不觉做了穆九。 陵洵却已命人将扶摇从马厩带出来,送到帐中问审。 此时已入夜,大军营盘中灯火通明。 陵洵方才刚刚沐浴过,因而只穿着一件白绸的内衫,听人说方珏闹事,才匆匆在外面披了件大红的将军披风,并没有再穿别的,因而身形显得有些单薄。他的头发未来得及束起,还带着些水汽披散在身后,更衬得那蒸洗干净的面庞白皙如玉。 跪在地上的扶摇先生身穿青布长衫,在被带进营帐中时,他抬眸久久地看了陵洵一眼,然后便垂下头,再也没有多看。 两人便这样一站一跪,好像在静止的时间中成了墙上的浮雕壁画。终究还是陵洵打破了这一僵局,却不是因为开口说了话,而是直接抽刀,毫不客气横在扶摇的脖子上,在战场上见了不知多少人血的刀锋冒着凛冽寒气,还未接触皮肉,便已留下一道淡淡的红痕。 “你是扶摇?”陵洵居高临下,冷声问。 此时可谓命悬一线,然而那扶摇先生依旧给了陵洵一脸不卑不亢的无动于衷。 “回将军,正是在下。” 陵洵扯动唇角,硬生生挤出个堪称笑容的弧度,说了声“好”,接着话锋一转,道:“久闻扶摇贤名,如今你的主公已死,我爱你才华,不忍杀你,你倒是给句明白话,可愿归顺于我?” 扶摇并不答话。 陵洵又将刀往他脖子上抵了抵,喝道:“说!降?还是不降?” 跪在地上的男人利刃在侧,刀肉相抵之处,已经渗出血珠,却丝毫不见畏惧之色,垂眸淡然道:“一臣不侍二主,既然城破,小臣任凭将军处置。” 陵洵看着面前这人,只觉得气血上涌,终于演不下去,将长刀一丢,转而从腕上取下一物,毫不客气冲男人脸上砸过去。 当初说好的,日后要将这东西砸他脸上,他可是说到做到。 “收好你的东西,以后别再错认了旁人。” 扶摇被砸,也没有如何恼怒,依然波澜不惊地低头看去,见那竟是一串十二颗的白玉石珠子,沉默良久,才微微感叹一声,道:“在下总算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 扶摇抬眸看向陵洵,微微笑了一下,“想必是将军认错了人,将在下当做其他故人了。” 陵洵被气笑了,“穆九,你这是又开始和我玩失忆了么?还有什么招数,尽管一起放出来吧,何苦这般麻烦?” 扶摇也不再辩驳,只是心平气和道:“在下乃兖州人士,并非将军口中穆九,若将军不信,尽可到在下乡里调查。” 陵洵看着扶摇那张和穆九一模一样的脸,忽然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直到与扶摇那双幽深不见底的眼睛对上,心里才猛地一惊。 这人……这人身上竟没有与他相互感应的五行之力! 第一百二十二章 陵洵像是被人当头砸了一闷棍,整个人都是蒙的,他看着那张脸,又不死心地冲上前,毫不客气将扶摇的衣袍三两下扒个干净,却看见了一具如细瓷般完好无暇的身体,并没有记忆中那曾让他心生怜惜的疮痍满布。 “怎会如此……” 这怎么可能! 陵洵失神,直到扶摇开口道:“将军已经检查完了吗?在下可否穿上衣服?”他才怔怔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的手还牢牢抓着扶摇的衣袍。他猛地放开了手,退后一步,依然满是怀疑地盯着扶摇的脸看。 “我最后再问你一次,你可是穆九?” 扶摇有些无奈地摇头,抬眸看向陵洵,不疾不徐道:“虽不知道将军口中这位穆先生是何人,但在下真的与此人没有任何关系。” 若非感应不到这人身上的五行之力,陵洵死也不会相信扶摇的鬼话,天底下怎么会有长得如此相似的两个人? 就在这时,方珂和方珏从外面进来,陵洵瞅了瞅方珏,再看看方珂,心里一阵无语。 天底下还真的有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可是人家方家两兄弟是双胞胎,这个扶摇又是从哪里蹦出来的?难不成那贪狼王妃生了一对双生子,宫里养着一个,另一个却遗落在民间? 一时间,陵洵脑子里被塞进各种离奇狗血的话本情节,倒是险些自己把自己说服了。 “风爷,有江东来的军报。”方珂和方珏在陵洵审问战俘时闯进军帐,自然不是为了看热闹。 陵洵往扶摇那个方向看了一眼,让侍卫将人带下去,才示意两人继续说。 方珏天生就是那副全天下都欠他钱的表情,倒也不稀奇,让陵洵心里咯噔一下的是,方珂此时脸上竟也没有丝毫笑模样。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陵洵忽然生出不祥的预感,有点不想让方珂继续往下说了。 “风爷,贪狼趁大军攻陷益州,挥师南下,因来势汹汹竟有过江之势,袁公子亲自率兵迎敌,不想竟……” 陵洵看到方珂眼中的泪花,顿时觉得头皮发炸,好像有成百上千的铁钎子生生扎进脑袋里,他猛地上前几步抓住方珂的肩膀,瞪着眼,颇有点疾言厉色:“说话不要吞吞吐吐,袁老二他怎么了!” 方珂却是腿一软,跪在了陵洵面前,哽咽道:“袁公子在落霞谷被贪狼军围堵,遭敌军乱箭射死……” 陵洵耳朵突然嗡鸣,只看到方珂的嘴巴一张一合,可是说了什么,他却听不见。这一天一夜的大惊大怒大悲大喜,终于积攒下千斤重的力量,压垮了他孤立于军前的脊梁,他只觉得喉头涌起腥甜的味道,两眼一黑,便直接向后仰倒,什么都不知道了。 他只来得及在倒下之前发出最后的命令——大军还朝,准备北伐。 再次醒来时,陵洵是躺在马车中的,滚动的车轮在隔了一层木板的下方传来嘎吱嘎吱声,偶尔颠簸一下,震得他头疼欲裂,不禁发出一声呻`吟。 方珂一听到声音就掀开车帘,显然一直是在车辕前守着。 “风爷,您醒了?” 陵洵动了动有些干裂的嘴唇,方珂立刻明白,拿出个行军用的水壶,拔了木塞,过来扶陵洵起身喝水。 总算觉得喉咙里那把火被水浇下去,陵洵问:“我这是睡过去多久?” 方珂抿了抿嘴,“一天一夜。” 陵洵没有注意方珂的神情,倒也没怎么在意,只当是自己太久没有睡,又听到袁熙的死讯之后急怒攻心,这才昏了过去。 “这是在往哪里走?” “您不是下令要还朝?大军连夜撤出益州,还有一天就能到荆州了。” 陵洵却不放心,“益州各处要塞可留了守军?可收回了户籍和财税簿册?”要是匆忙之间什么都没做就撤军,岂非白忙活了一场。 “风爷您放心吧,刘烁将军都安排好了,他如今尚在益州,已将重要的公文誊抄,命人快马送过来。” “哦?快拿来我看看!”陵洵说话急了,不禁咳嗽起来,见方珂没有动,催促道:“还愣着干什么,快拿来。” 方珂欲言又止,终是一掀车帘出去了,不一会儿又捧着个木匣进来,交给陵洵,“都在这里了。” 陵洵忙接过木匣,将里面的几卷公文拿出来逐一翻看。这些是益州各类公文的统计,涉及财税,人口,物资,粮产等诸多方面,陵洵一点点看下去,越看越是惊奇,照理说,益州各郡县分治,已经乱了好几年了,这些东西不可能如此全面细致,他本已经做好了收复益州后接个烂摊子的准备,却没想到益州政务非但未显乱象,却比荆州还要井井有条。 翻完了所有的公文,陵洵又在木匣底找到一张薄薄的信笺,上面的字迹龙飞凤舞,有些潦草,显然是出自刘烁之手。陵洵展开信笺,见上面只写了一句话:益州政务于半年前被扶摇先生整顿,此人大才,将军务必招纳于麾下。 陵洵重新将木匣关好,让方珂收起来,又剧烈地咳嗽了一阵,隐约觉得胸口闷疼。 “方珂你过来,昨天我大概没听仔细,你给我再说一下,袁熙……他怎么了?” 他应该是听差了吧?什么乱箭射死,是射死还是射伤?应该是射伤了对吧? “将军!”方珂眼睛微红地打断了陵洵。 陵洵微微一怔,见方珂似乎哭过,这才渐渐回过味来。 看来……他失去意识前听到的袁熙死讯并非是幻觉。 心里像是憋着什么东西,上不去也下不来,陵洵闭了闭眼,从醒来以后一直刻意回避的那股钝痛,生生将心撕开个大口子,连着胸腔肺腑,全都疼了个遍,也是奇怪,明明是心里觉得难受,怎么连着身上也这么疼?那疼可是切切实实,毫不作假的,陵洵不禁痉挛起来,心里却纳闷地嘀咕,原来他对袁老二用情至此么?他死了,他也快疼死了。 “算了,先不要说了吧。”陵洵摆摆手,让方珂出去,自己又往羊皮毯子里缩,像个慢吞吞正在努力往壳里缩的蜗牛。为了行军方便,军营中多以羊皮毯子御寒,暖和又防潮,还耐脏。 “将军!”方珂这回终于忍不住了,“您一醒来又是关心益州政务,又是关心袁公子,为何就不问问,你为何会昏过去?” 陵洵一怔,他为何会昏过去?不就是几天没睡觉,太累了吗? 方珂抹了把眼睛,“扶摇先生在您昏过去之后,给您诊过脉,他说您曾有过严重内伤,伤了心脉和五脏,几年来又连续征战未曾好好休养,怕是落下了病根。这次发作,是因为几日未眠,操劳过度,心绪起伏太大,若是不再好好调理,恐怕……恐怕……” 陵洵听方珂说了半天,有关自己的却是半点没听进去,他只听见了前面四个字:扶摇先生,接着脑子里自动地浮现出穆九那张脸。 穆怀风,又是穆怀风!袁熙的死,恐怕又是他的手笔吧,他上辈子究竟欠了他什么,要让他将身边至亲至爱之人赶尽杀绝了才肯罢休?! 陵洵眼里忽然漫起彻骨的寒意,像是寒冬腊月里的雪夜,漫天满地除了黑就是冷。 偏偏在这时,车帘再次被人从外面挑起,陵洵一看见那出现的人脸,瞳孔一缩,身体便先大脑一步做出反应,随手抄起身边的佩刀,手腕轻晃,刀鞘便应声滑落,刀锋顺势前送,直刺进那来人胸口。 “风爷,不可!”方珂大惊失色,忙出手回挡,然而已经晚了,刀尖已经径直扎进扶摇的皮肉里,胸口的位置立时便被血殷红了一大片。 听见马车内有刀剑出鞘之声,方珏也跳了进来,却见自家主公正一刀刺进了扶摇的胸口,方珂出手拦阻,使那刀尖偏移了几寸,躲过要害。 “扶摇先生!您没事吧!”方珂也顾不上陵洵了,忙去查看扶摇的伤势,好在陵洵大病初醒,手上力道还有点虚,又有方珂那一挡,刀尖虽然刺破了皮肉,伤口却并不深。 扶摇怔了怔,低头看了眼自己被刀刺中的胸膛,又顺着那刀刃缓缓向上,最终看向陵洵那张白得不太正常的脸,扯动嘴角,露出一丝苦笑。 “我来给将军诊病,只是将军这诊金……未免太重了些。” 陵洵好像这才反应过来,这世界上又蹦出了个叫扶摇的人,这扶摇和穆怀风长得一样,可是他又不是穆怀风。 不过,他真的不是穆怀风? 陵洵觉得脑子有点乱,嘴里又是一股血腥气,心口疼得像是被人拿刀剐,手一松,再也装不了凶神恶煞,又往后栽去。 只是这一次有人快速在他胳膊上拽了一把,轻轻一带,让他的后脑勺幸免于难,没有磕上硬邦邦的车板,反而落入一个温暖平实的怀抱里。 第一百二十三章 陵洵眼前一阵天旋地转,好在这回没有丢脸地再晕过去。他看到方珂和方珏围在他两侧,正神色惶急地说着什么,可是他脑子里嗡嗡响,竟完全听不到。他身后有一个人,他正靠着他。照理说他是不会将自己的后背这般交给陌生人的,可他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也是蹦跶不起来了,只能躺平当鱼肉。 “药煎好了吗?”扶摇问。 前一天晚上陵洵昏倒时,因随军的军医束手无策,这扶摇称自己会医术,他们才死马当活马医地让这敌军俘虏给陵洵诊病。其实方珂早就按照扶摇给的方子煎好了药,却因为不放心,而迟迟不敢给陵洵用。 见方珂迟疑,扶摇又加重了几分语气,显得有些严厉,“药煎好了吗?” “还有几味药没凑齐……” 还不等方珂将这推脱的说辞编完,扶摇便打断道;“你们将军现在情况凶险,若没有汤药及时护住心脉,恐怕在下也没有办法了。” 方珂一咬牙,心道反正那些药材也都是常见的,给军医看过都说没有问题,抬起头深深看了扶摇一眼,这才掀开车帘命人将汤药端来。 陵洵感觉到有人往嘴边送东西,迷迷糊糊下意识抬手往旁边推,心说什么鸟玩意,就往他嘴里喂。 “风爷,您张开嘴把药喝了吧,喝了就觉得舒坦了。” 陵洵听见有人循循善诱,更是将牙关咬得死紧,任凭大罗金仙来了,也甭想撬开他的嘴。 “没事,喝吧。” 直到这样一个低沉温和的声音在耳畔响起,陵洵才好像被撸顺了毛的刺猬,默默张开了口,将那热腾腾的药汤喝下去,喝完后似是觉得苦,又蹙起眉,却被人往嘴里塞了一口蜜糖。甘甜的味道化解了药的苦味,他胸前的痛感也缓解了很多,精神一放松,又睡了过去。 陵洵这回睡醒,只觉得神清气爽,跟个斗鸡似的扑棱起来。 “方珂,方珏?”他冲外面喊。 方珂立时进了马车,见陵洵气色红润,竟是没了病容,不禁大喜,“风爷,您觉得怎么样了?” 陵洵摆手示意无事,“现在车队行到何处了?” “已经入了荆州,估计再有两个时辰就能回到衡芜。”方珂说完,又仔细将陵洵从头到尾打量一番,笑道:“看来那扶摇先生的医术还真是了不得,一服汤药下去就让风爷好转不少。” 陵洵这时也记起自己疼到意识模糊时,递到嘴边的那碗药,以及那句在耳边的低语,脸上的表情像是被冻住,尥起蹄子就踹了方珂一脚。 “什么猫三狗四弄出的东西,你们也当真敢让我喝下去,就不怕害死我?” 方珂挨了一屁股,从那浑厚的力道里咂摸出几分生龙活虎,因而心下大定,嬉皮笑脸起来,“我们这也是病急乱投医啊,风爷可不知道,当时有多凶险!” “凶险个屁!那扶摇来历不明,又是敌军战俘,亏你们让他给我诊治,去把他开的方子拿来我看看。” 方珂也知道这次是他们办事不周全,因而不敢大意,忙从怀中取出药方交给陵洵。 “风爷,怎么样?”方珂抻着脖子凑过去看。 陵洵略微看了眼,其实他也不怎么精通医术,打眼一扫,见方子也没什么古怪,不过是一些护心保脏的药材,他没有说什么,只将方子还给方珂。 “我就说应该不会有问题嘛,已经找军医瞧过,倘若他敢耍什么花招,我们绝对饶不了他!” 陵洵从鼻子里哼气,“也是我命大,若将小命交到你们这些兔崽子手里,只怕坟头草都要一丈高。” 见陵洵肯挤兑人了,方珂知道,无论是身体上还是精神上,他们风爷都算是跨过了这道坎,松口气的同时,不免也生出几分心疼。眼下益州战事刚刚结束,贪狼又兴兵来犯,他们风爷只怕又要奔赴战场,也不知道这把身子骨还能不能扛得住。 陵洵自醒来以后便要做一件事,因而处理了几件要紧的军务,便让人都退出去,自己坐在马车里,在身上摸了一通,最终从腰间摸出一块玉佩。 “袁二,倘若你战死,我必为你报仇。倘若你还活着,我必救你回来。是生是死,是永绝还是相聚,都看你了!”陵洵正襟跪坐,对着那玉佩说完,便在身前画下一个寻人阵法,将玉佩郑重放在阵眼正中,闭上眼,屏息凝神。 这是他最后的一点念想。 刀剑无眼,同样的,战局无常,只要不是看到袁熙在他眼前断了气,他都不愿相信,袁老二居然就这么不声不响地死了。 陵洵凝神许久,然而脑海里还是一片漆黑,什么都没有。 “袁子进,你不够兄弟!”他恶狠狠地骂道,鼻子却发酸,心已经彻底地沉下去,只是固执地不肯睁眼。 然而猝不及防间,意识中那无尽的黑暗竟是被一道光划破,只是很快又恢复死寂。 陵洵猛地睁开眼,心中费解。寻人阵寻人,若是所寻之人已经不在世上,自是什么都找不出来,可是那突然出现的一道光是怎么回事? 这玩意不是坏了吧?陵洵捅了捅阵中的玉佩,又闭起眼睛仔细搜寻,只见意识中还是一片漆黑,但这次陵洵耐心盯了许久,久得他都以为方才是出现了错觉,其实根本没有什么光。然而就好像故意要和他唱反调,就在他要放弃时,一片漆黑的世界又有一道金光猛地闪过! “不对!他没有死!”陵洵忍不住大叫出声,再次睁眼时,目光中压抑不住的兴奋。 人死如灯灭,肯定是什么都看不到的,那袁熙又不是阵法师,不可能设下禁制阻止别人的追踪。因而那道光的存在,刚好说明袁熙还活着,只是很可能他本身困于黑暗之中,所以才看不见他。而且据陵洵所了解的军情来看,袁熙在落霞谷遭贪狼军埋伏,被乱箭围攻之后,全军覆没,因而也就没有人去清理战场,更不可能真的见到尸首。 既然看不到尸首,又如何能确定人死呢?那落霞谷内地形复杂,或许找个山沟沟这人就躲起来了呢。 陵洵越想越觉得这个推测合理,恨不能立刻飞到落霞谷查探袁熙的行踪。 只要人还活着就好办!他就是掘地三尺,也要将这东西挖出来! 陵洵顿觉压在心头的那块大石头卸下来,正欲将袁熙的玉佩揣回怀里,衣袖滑落,竟露出手腕上那串玉石珠子。陵洵动作微顿,皱了皱眉,心道这珠子不是用来砸人脸了吗?什么时候又给他戴上了? 想到袁熙遇险,都是那贪狼人干的好事,因而自然要迁怒于某人,陵洵正想将珠子取下来顺窗户扔了,心念一动,又重新画了个寻人阵,将那珠子丢了进去。但他只是闭目片刻,便睁开眼,摆出了一张方珏脸,好像谁欠了他几万贯钱。 他就知道,人家堂堂大阵法师,又岂是能用寻人阵追到的? 恰在这时,方珏不情不愿的声音从马车窗边传来:“风爷,那俘虏要见您,您是不是不见?” 陵洵随手将寻人阵挥散,把玩着串珠,微微眯起眼,片刻后才跟只狐狸似的笑起来,将满眼的谋算化为春水,“快让扶摇先生进来吧。” 扶摇得到允许,才进了陵洵的马车,恭敬行礼。 “先生不必多礼,马车里地方小,就坐这里吧。”陵洵说着,甚至还好心好意地往旁边挪挪,示意扶摇坐在他近前。待扶摇坐定,他才又客气地笑道:“之前将先生误认成了一个宿敌,实在是多有得罪,听闻先生不计前嫌,在洵病危时施以援手,洵实在是受之有愧,先生雅量,不愧为匡世之大贤!” 面对这劈头盖脸的一堆高帽,扶摇似乎是对陵洵忽而转变的态度有所讶异,却也是宠辱不惊,连道不敢当,只是在陵洵说“宿敌”二字时,眸光闪动。 “扶摇先生不必自谦。”陵洵将那放有益州公文的木盒打开,放在扶摇面前,“这些事益州的各项政务公文,若不是先生操劳,益州如今只怕早已千疮百孔,洵幼年曾于益州生活,益州算是半个故乡,因而代当地百姓谢过先生!” 说罢,陵洵竟是真的起身拜谢。 扶摇忙上前扶住,“将军无需如此,在下不敢当。” 陵洵却就着这一扶,顺势抓住扶摇的手,真情实感地拍了拍,努力挤出个盈眶热泪,“先生是夏人,若是可怜天下黎民,便随我还朝,为圣上效命!先生曾说一臣不侍二主,然而称臣必是对君王,秦飞只是郡守,又怎配得上先生对其称臣?实则你我都是为君效命,为大夏之臣啊!” 这一番慷慨陈词,陵洵就差声泪俱下,说得那扶摇似乎拒无可拒,也是无法甩脱陵洵那狗皮膏药般的纠缠,终究只能一拜到底,道了声“愿听将军号令”。 第一百二十四章 大军抵达衡芜时,百官出城迎接,钟离甘眼尖,老远就看到了跟在陵洵马车后的扶摇,不禁咦了一声,心里嘀咕,怎么有个生人,看着倒是面善。 陵洵和穆九闹翻时,钟离甘还是个满地乱爬的小崽子,后来再也没有见过穆九,自然不认得他,然而他小小年纪,与人来往却自有一套原则,就是笃信眼缘,只要第一次入不了他的眼,以后也必定不会待见,反之若是第一眼看着舒服,便会自动将其划归自己一国。 而此时那骑在马上背光走来的扶摇先生,对钟离甘来说,刚好是后面一种人。 “舅舅!”还不等陵洵下马车,钟离甘便乳燕投林般飞了过去,先是拉着陵洵的衣袖前前后后检查一番,确定他舅舅还是全须全尾,没少哪个部件,才放下心来,接着又转眼去看扶摇,与陵洵如出一辙的桃花眼眨巴两下,忽然瞪大眼,语出惊人:“哎呀,这不是我那舅妈么!” 陵洵正踩在马凳上,被钟离甘猝不及防嚎了这么一嗓子,险些踩空摔下来,脸上一阵红白交错,往周围看了一眼,用杀气凛凛的眼神逼退那些探寻的目光,才咬牙切齿道:“兔崽子胡说八道什么?” 钟离甘从小被他舅摔打着长大,根本没当回事,这时扶摇也从马上下来,他自来熟地凑过去,相马一样围着扶摇转了两圈,啧了两声:“像,真是像!和画像上的舅妈一模一样。也难怪我舅舅宝贝的跟什么似的,真人更……” “怎么哪都有你!”不等钟离甘说完,陵洵便已黑着脸将他拎起来,顺手丢出几丈开外,转过身时却换了一张脸孔,心平气和地对扶摇道:“小外甥不懂事,冲撞了先生。” 扶摇勾了勾唇角,倒是难得笑起来,“童言无忌,将军客气了。” 陵洵一回来便入宫觐见,将益州战事交代过,听说落霞谷之战有生还的士兵回来,也来不及吃洗尘宴,又马不停蹄地赶往军营,让人将那几个死里逃生的士兵带来问话。 主将在外,生死未卜,身为下属自己却逃生回来,这在军中是大忌,因而陵洵见那几个江东兵士时脸色并不好看,眼睛里像是淬了寒霜,直把那几人看得哆嗦。 “回将军,并非我等贪生怕死!实在是,事有蹊跷啊!”其中一个士兵道。 陵洵冷声道:“废话少说,只将你知道的如实道来!” 接着那小兵便战战兢兢将当日大战的情况讲述了一遍。说贪狼突然来犯,要攻破落霞谷南下入江东,袁熙亲自率军迎敌,原本诸事皆备,落霞谷那地方又是易守难攻,不会有什么事,只是不知为何,大战进行到一半,他们的粮草却断了,后方供给不上粮草,士兵扛了几天便吃不消,袁二公子觉得这样僵持下去不行,便想冒个险,带人从谷中密道绕到贪狼军粮仓偷粮。 “那密道是二公子外家祖上命人秘密修建,起初是为了私运盐铁,除了二公子本人,便再无人知道,可是不知道为何,这消息竟是走漏了,袁公子出密道后很快被贪狼伏兵袭击,带去的人几乎覆没……” 陵洵听到这里,已经不耐烦,一把揪住那士兵前襟,几乎将人从地上提起来,“说了那么多,你最后到底有没有看到你家二公子!军报说他被乱箭穿心而死,当真如此?!” 那士兵看着陵洵,舔了舔嘴唇,“这个,这个怎么说呢……没人知道啊!属下也,也不敢确定……” 陵洵听得直皱眉,“没人知道是什么意思?” “就是……贪狼军最后派出了弓`弩手,从山谷两侧崖壁上放箭。当时万箭齐发,那箭矢密密麻麻的,根本无可抵挡,我们心说这回肯定是死了,就连二公子也放弃了抵抗,可是就在千钧一发之时,天上金光一闪,竟是飞过了什么东西,带起遮天蔽日的飓风,因那金光刺目异常,又有大风迷眼,我们什么都看不清,等风停了,一切都安静下来,我们才发现二公子竟是不见了!” 这说得越来越离奇,给那小兵配个小竹板,估计都能去茶堂里说书去了。 陵洵也是听得狐疑,问:“既然袁二公子是失踪了,你们为何又谎报说他身亡?” 那小兵也是急得快哭了:“将军您听属下说完啊!也是奇怪,自那金光出现之后,贪狼军便停止了进攻,销声匿迹了,我们几人在附近遍寻二公子不得,只好又顺着密道返回。事后我们立刻返还江东,将此事禀报主公,主公也说要出兵去寻二公子,可是不知道这其中究竟出了什么岔子,不久之后江东竟是传出二公子战死的消息,而我们几个……也险些遭了歹人毒手,是徐光将军秘密送我们离开江东,让我们务必前来荆州,将前后因果告知将军!” 陵洵听到最后,终于听出了一些猫腻,不禁想到了袁熙那个异母哥哥袁新。要说这天底下有谁想要袁熙死,非他那位庶兄莫属。袁熙在战场上无故失踪,袁新可不是最希望他再也回不来?不过袁熙这次出事,到底和那位庶出哥哥有多大关系,还要进一步查探。 将思路渐渐理清,陵洵不禁长叹一口气,只为袁老二心疼。 天底下再没有什么事,比被至亲至爱之人背叛来得痛苦。 陵洵才刚刚班师回朝,又要急着点兵去落霞谷,就连朝中那些当他是个铁打的老骨头们也不禁心忧,生怕陵洵会被活活折腾死。 可是陵洵却一刻都等不了,这几日他几乎每时每刻都要以寻人阵了解袁熙的情况,生怕那片黑暗再也没有金光来划破。他不知道士兵口中的金光和寻人阵中具现出来的金光是不是有联系,只是直觉上肯定,袁熙等不了他太久。 大军开拔的前一夜,陵洵又犯起了心痛的毛病,不得不将那晾了几日的扶摇找来。 “将军不易劳累。” 诊过脉之后,扶摇只和陵洵说了这样一句话。 “在其位,谋其事。我也是不得已,先生只要再给我开一服那日的药方,不就什么都解决了?”陵洵一手撑着头,懒洋洋地眯着眼看扶摇,声音因精神放松而有些软,气质不似穿戎装时那般凌厉。 也不知道是不是有意的,陵洵几乎每次私下里见扶摇,都是在沐浴之后,衣衫多半不整,若不是有定国大将军的身份在那里镇着,只怕会被当成以色侍人的男宠。 此时他也是这般模样躺在床榻上,看向扶摇的眼神有几分暧昧。 扶摇只是往陵洵那张脸上看了眼,便迅速收回目光,低眉敛目像樽凡心已绝的菩萨像。 “那药方只能起到缓解作用,想要治本,还是需要仔细调养,将军若不想加剧病情,不可再妄动阵术。” 陵洵浑不在意地笑了笑,“反正这身皮肉筋骨也是爹生娘给,如今双亲皆已故去,我也是来去无牵挂,有生之年多杀一个贪狼人便是赚到一个,想那么多做什么?” 扶摇微皱眉,似乎对陵洵这般不拿自己身体当回事的态度表示不满,“既然如此,将军何须让在下问诊,上次那个药方拿来,熬上一碗汤要灌下去不就可以了?” “也是说,为何就一定想要见先生呢?”陵洵声音放低,笑得愈发意味不明。 扶摇终于又抬起眼看陵洵。 陵洵索性坦白道:“实不相瞒,我那小外甥的话先生也听到了,之前我与一位相貌与先生酷似的人有过渊源,只可惜,大梦初醒,才知道所托非人,险些与狼为伴,认贼为亲,自谋绝路,搭进去一把小命。” 扶摇本欲给陵洵施针,自药箱中取针时,竟是扎了自己一下。只是他隐藏得好,并没有让陵洵注意到。 “将军对那人如此憎恶?”扶摇终于忍不住问。 “憎恶?”陵洵一直看着扶摇,似笑非笑地摇头,“不,如今他对我来说,不过是两军相交时,想要取项上人头的敌首而已。倘若他敢再出现在我面前,则不是他死,便是我亡。” 一时间室内的气氛有些凝滞,一只蒙头转向的蛾子一头栽进燃着的灯火中,发出一声轻噗,化作青烟,完成了飞蛾扑火的使命。 便在这时,不知从哪里传来一声异响,从天而降一只布鞋,正好倒扣在扶摇的药箱旁。 陵洵一看那鞋,眼角便抽起来,怒喝一声:“钟离甘!” 钟离甘像只大蛾子般从房梁上落下来,一只没穿鞋的脚丫子虚虚点着地,小心翼翼觑着陵洵脸色,单腿蹦跳过来,手疾眼快顺回了药箱旁的布鞋。 陵洵几乎是在这小混蛋出现的一瞬间,从一只开屏的孔雀炸成一只乌眼鸡,随手抄起床边的竹简就要过去抽钟离甘。 “妈呀!亲舅舅要杀外甥啦!” 钟离甘嗷一嗓子躲在扶摇身后,一边围着扶摇绕圈圈,一边从怀里抽出一幅卷轴展开,那上面所画之人,正是如今的贪狼王陛下。 “像,还真是像,简直一模一样呀……”钟离山瞄两眼画,在瞄两眼扶摇,简直比考证派的老学究还有求真精神。 “钟离甘,我数三下,要么你给我滚过来,要么我给你收尸!” 委委屈屈地看着七窍生烟的舅舅,钟离甘低头看看自己的小身板,又看看舅舅手中那捆竹简,这要是自己滚过去,可不得吃一顿竹笋烧肉?于是眼珠子转了转,哇的哭出来,直扑向扶摇,声嘶力竭地喊起来:“舅妈!!哇,舅母,我的亲舅母,您可要救我呀!” 这回眼皮抽动的不止是陵洵了。 第一百二十五章 钟离甘最终被陵洵逮住一顿臭揍,鼻涕一把泪一把地跑了。 扶摇捡起丢在地上的画像,只见上面的男子执卷而坐,卷幅角落里有三个字,七扭八歪写着“大混蛋”,字迹模糊,边缘有水渍,似是被反复浸湿又晾干过。 “将军不宜动怒。”扶摇将画像还给陵洵。 陵洵接过画像看了眼,随手丢进火炉,淡淡道:“早就是没用的东西,还留着做什么,不如烧了当添柴。” 扶摇看着那画中人的音容一点点在火光中化为灰烬,沉吟片刻,忽地自言自语了一句:“烧了也好。” 陵洵愣了愣,回头看向扶摇。 扶摇却重新恢复了温和从容的神色,将一套银针从药箱中取出,示意陵洵趴到床上去,“那汤药虽然见效,却不可经常服用,在下今天为将军施针疏通经络,应该能缓解心痛的症状。” 陵洵没有拒绝,依言趴伏在床榻上,扶摇将他的衣袍轻轻褪下,露出光`裸的脊背,陵洵感觉到银针刺进皮肉里,那施针的手指有些凉,偶尔触碰到他的皮肤,竟是击起阵阵战栗。 “你当真是扶摇?”寂静了半晌,陵洵突然问,不知道为何眼睛竟有点发酸。 身后的人顿了顿,陵洵只觉得浑身神经都紧绷起来,然而最终他只听那人轻声道:“在下确是扶摇。” 陵洵眼睫微微颤动,闭上眼,终是不再说话。 其实仔细观察,扶摇和穆九还是有些不同的,穆九给人的感觉,总像背负着什么,面上虽谦和,却自有一种让人不敢接近的威严。在陵洵看来,穆九便好像那水中月镜中花,看着真实,却总是隔着什么,好比牛郎对织女,明明看着是个相夫教子的良配,却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上天。 反观扶摇,他的温和由内而外,少了几分仙气,却踏实安稳。拜他所赐,秦飞在陵洵围攻洛阳城的节骨眼上捣了衡芜老巢,终至前功尽弃,白忙一场。因而扶摇刚来的那几天,营中不乏军痞找茬,他却毫无怨言地忍下,仿佛天生了一副好脾气,也不记仇,若是有谁需要帮忙,他也能不计前嫌地伸出援手。后来军需官上报有一批军备损坏,不能再使用,经他调试修理,又全都焕然一新,省下一大笔军费。渐渐地,也就没人针对他了。 正当陵洵整装待发,率军向落霞谷而去,已经沉寂了几日的贪狼军营中,大帐内气氛凝重。贪狼八大贵族部的长老齐聚,正围着一个锦衣华服的男人。 男人手持金杖,头戴象征贪狼图腾的圣兽羽帽,因脸色过度苍白而显得阴柔,狭长的眉眼隐含戾气。他似是天生的掀不开眼皮,看人总是垂着眼,因而时时刻刻扬着下巴,生拉硬扯出不可一世的高傲来。 如果此时陵洵在场,看到这人便会大吃一惊,因为他会立刻认出来,这正是当日协助陈冰攻破清平山结界的那个阵法师,人称白法师。而此时,八大贵族部的各位长老对这人的称呼,却是毕恭毕敬的“国师大人”,因他掌控贪狼族至高的神权。 “几位长老到如今还没有下定决心吗?”白法师见众人一直不说话,终于失去了耐性。 “国师大人,王上离开前一再警告我们,不可以再南犯,我们如今违抗了王令,虽然是为了贪狼族的利益,但也不可再这样放肆下去了。金雕现身,便是他降下盛怒,若是再用兵,恐怕会招来王上最严厉的惩罚。”其中一个长老说着,竟是不由自主打了个寒战,好像见到什么恐怖的东西,直到现在还让他心有余悸。 另一个长老也附和道:“是啊,就算我们不在乎,贪狼的士兵看到那金雕也不敢再动用一刀一剑。那日落霞谷的情形白法师也是看到了,金雕一出现,所有将士自动跪伏于地,哪还肯听我们的指令?” 白法师却是冷笑,“几位长老当真是被我们这位王上吓破了胆,怎么不见当年辅佐大皇子和二皇子逼宫时的英雄气魄?” “若是没记错的话,国师大人当年可是极力拥护王上的,甚至不惜与八大贵族部为敌,怎的如今突然又改了主意?” 白法师嗤笑道:“我身为贪狼国师,自然是为我国的百年兴衰打算,当年选中乌维干,本是看重他的才华和魄力,贪狼想要壮大,一统九州,非有他这样的王上不可。可是谁又能想到,这位王上才干有余,却是个情种,竟然为了一个夏狗抛下国祚不顾,这样的人,又怎配为王?!” 在场的八大贵族部长老听到这里,心里俱是一惊。 听国师这话中的意思……竟是有要另立的打算? 可是如今大王子和二王子已被乌维干所杀,除了乌维干,王族一支再无继承人。按照贪狼族传统,若是王族绝后,便要从八大贵族部中另选王位继承人,想到这里,在场诸人心思全都活泛起来。 倘若事不关己,自然谁都不愿做出头鸟,然而事关切身利益,喷香的大肉块摆在眼前,谁又肯落于人后?既然国师都发话了,倘若真的搬倒今天这位主上,那么接下来的继承人选便落在八大贵族部中,可谓人人有份,以如今贪狼军的强势,一旦成为贪狼王,可不就是新的天下之主? “所以说嘛,有那夏狗的血脉在身上,多半也会学夏狗那般,搞什么儿女情长,怎比得过贪狼男儿的血性!”当即便有人说道。 但是在场诸人都是混迹于政治漩涡的老狐狸,谨慎者还是大多数的。一个蓄着花白长髯的长老捋着胡须,本是闭目听喝,听众人讨论得愈发热烈,终于徐徐开口:“据我所知,王上阵术深不可测,甚至远在国师之上,国师想要与王上作对,可想好了如何对抗他那神鬼莫测的阵术?” 白法师流露出高傲的笑容,倘若之前的高傲都是强行摆出的谱,到此时才是真正的志得意满。他也不说话,只随意将手中的金杖一划,不远处蓦地出现一个悬浮的法阵。 众长老回头看去,忽然惊呼:“这,这不是传送阵么!原来国师大人也可以不用辅助材料,便唤出传送阵?” 白法师笑意更甚,“既然敢将诸位召集到此,共谋大事,自然不是异想天开的冲动之举。实不相瞒,就在不久之前,我终于参透了某种阵术,毫不谦虚地说,就算是乌维干亲身至此,也要葬身于我这阵法之下。” 八大贵族长老均露出将信将疑之色,白法师也不屑解释,只是手掐法诀,又挥动手中金杖,只见那金杖顶端蓦地射出诡异的黑气,那黑气直接弹向传送阵。 原本是散发着淡蓝色灵光的传送法阵似是被那黑气一点点吞食,每一道阵术符文都裹挟上浓浓的黑雾,最终整个传送阵被这黑雾拉扯得变形,越发扁平,渐渐向两端蔓延,最后竟好像是一条巨大的裂缝横亘于半空,裂缝内黑雾翻滚,似乎隐藏着血光。 白法师随意抬手,便将身边一个服侍的婢女抓住,毫不在意向那裂缝丢去。 婢女吓得惊呼一声,在即将靠近那裂缝时,裂缝中的黑气突然剧烈翻腾起来,像是因什么而感到迫切,犹如张着血盆大口的鬼怪,猛地将婢女叼住! 那婢女下半截身子被卡在裂缝中,脸上现出一瞬的茫然,紧接着五官便狰狞地扭曲起来,发出凄厉刺耳的惨叫,拼命往裂缝外挣扎,然而裂缝中却好像有某种强大的力量,正将她往里拖。婢女挥舞着双手,却身不由己地不断向裂缝陷入,眼看大半个身体即将被吞没,她眼中精光一闪,蓦地自袖中射出一道飞镖类的暗器,钉入对面的帐篷柱子上。 那飞镖末端连着一道细细的丝绳,坚韧无比,婢女竟是扯住丝绳,勉强截住被裂缝拖进去的势头,然而也只是坚持了片刻,忽听嘶啦一声,自她腰间被裂缝卡住的位置,竟是生生被撕裂开。 她终是逃脱了被裂缝彻底吞噬的命运,却只剩下半截身子,血肉模糊地在地上爬了两下,便断了气,目眦欲裂地瞪向白法师,似是到死也不愿相信,为何她所忠心耿耿为之效命的国师大人会如此待她。 八达贵族长老在那婢女被断成两半时便被漫天喷出的血雾吓得魂飞魄散,心惊肉跳地蹦起来向后退避,用恐惧的眼神看着那半空中如恶魔之口的东西。 “这,这不是传送阵!”一位长老颤声道。 白法师唇边却缓缓荡开笑,目不转睛注视着那半空中的黑色裂缝,“不,这才是传送阵本来该有的模样。” “那,那这传送阵通向何处……” “地狱。” 陵洵大军抵达落霞谷时,根本不见贪狼军的影子。 “将军,查看过了,谷中并无人迹,那贪狼军不知何故,竟好像是撤出了落霞谷。” 第一百二十六章 陵洵听了探子的禀报,还未及开口,麾下的几员将军却先质疑道:“贪狼人向来狡猾,这落霞谷他们当日费了多少力气才攻下,怎么会无缘无故地舍弃?恐怕是有诈。” “是啊将军,就算将军救袁公子心切,也不可擅自入谷。” 陵洵在约莫一个时辰前,又以寻人阵探查过袁熙的消息,可是入眼所见,皆被黑暗吞没,再也没有等到那道诡异却让他心安的金光。他唯恐袁熙已经身死,心中焦急得哪怕一炷香的时间都等不了,哪里还顾得上那落霞谷是龙潭还是虎穴? 因而他只是沉吟不语,几个将军见他黑着脸不说话,也都渐渐住了口,都看向他,等待他最后的决断。 “从私的方面说,袁公子与我有生死之交,即便豁出我这条命,但凡有一线希望,我也会救他。从公的方面说,有袁公子在,江东与我荆州的联盟才坚实可靠,一旦他有个闪失,事关大夏江山稳固。诸位将军所言我并非听不进去,然而事有可为,有可不为,别说现在落霞谷内一个贪狼人都见不到,就算里面埋伏着敌军精兵,我也非入谷不可。” 陵洵虽然在军中和朝堂上有着说一不二的权柄,却也并非独断专行之人,既然他要力排众议,便须有理有据,孤勇是一回事,明知送死却偏要让三军陪葬,那就是枉挂帅印了。 “自然,落霞谷之战蹊跷甚多,我也不会毫无顾忌。因而我会等军营扎好,安排妥当兵力部署和守护阵结界,再亲点两千家中无老幼的死士之兵,随我进谷寻人。”陵洵说到这里,顿了顿,看向刘烁:“一旦我有事,三军皆听刘烁将军号令,刘将军乃父亲旧部,在军中颇有威信,又精通兵法,只要固守荆州,以大江为障,暂时也不会动摇国本,待日后军情再有转机,方可图复国大业。” “少将军!!”刘烁见陵洵态度坚决,虎目含泪地跪下,然而他知道陵洵的理由已经给得很充分,即便想要反对也无言以对,最后只道:“如今唯有少将军的阵术可与那贪狼王对抗,少将军便是大夏肱骨,不可有丝毫差池,若是一定要进谷救人,末将愿代将军前去!” “末将愿代将军前去!” 帐中诸位将军陆续跪下,争相替陵洵进谷。 陵洵却道:“诸位不用再说了,若是我都无法从落霞谷中全身而退,让诸位将军进谷,岂不是更为凶险?我意已定,诸位不必再多言。” 军令如山,即便再不情愿,陵洵一道军令下去,军中之人也无敢不从。倒是选择死士这一块,寻常军队,恐怕遇到这样的事都是尽量以家中有老幼为由躲过去,毕竟谁都明白,所谓死士,十有八`九便是有去无回的必死之人。偏偏到了陵家军这里,非但没人推脱,竟是人人争先恐后地要去做这个死士,因而原定的两千名额,报名的数量竟是活脱脱翻了一倍。 “我去吧,虽然我家中有位八十老母,可是我有三个兄弟在,俱在家中务农,即便我战死,家中也不怕无人照应,我愿随将军入谷!” “你算什么!我家中已无亲人,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不饿,这个死士,我去做最合适不过!” “你家中都没人了,你再没了,可不是要绝户?这可不成!还是得我去,我成亲得早,如今家中已经有两儿一女,大儿子十六岁了,都能娶媳妇种地了,即便我回不来,家里人也不会饿死。” 甭管有军衔的士官,还是没有军衔的小兵,此时全都乌泱泱挤在报名处,将那统计名单的军官吵得一个头两个大,一会儿给这个登记上,那个人不乐意,给那个人写上名字,这个人又不服,若是换个外人过来看,八成以为这是在发军饷,哪想到是在争相报名送死。 “我也要报名。” 与那些五大三粗的军痞不同,一道低沉清淡的声音响起,正在名单上涂涂抹抹的军官抬头一看,当即苦下脸来:“扶摇先生,您就不要在这里添乱了!您要去,可直接去找将军说啊。” “就在这里报名吧。”扶摇却不为所动,向周围略扫一眼,笑道:“军爷若是肯将我的名字填到那单子上,在下便想一个方法,或可解军爷今日之围。” 军官知道这位扶摇先生是他们将军新请回来的大神,哪敢当得他称呼“军爷”,忙站起身行了礼,再一看那乱哄哄在眼皮子底下挤做一堆的兵蛋蛋们,舔舔嘴唇道:“先生当真有办法让这些混球们消停下来?” 扶摇挑了挑眉,往案上的名单看了眼。 军官似是下定什么决心,几笔便将扶摇的名字写在那死士名单上。 扶摇莞尔,从袖中抓出一把竹简,差不多有四五十根,其中一部分顶端涂有朱砂,往军官摆在案上的笔筒里一插,道:“让五十人分为一组,前来抽签,抽到有朱砂标记的便可与将军随行。” 军官看了眼那笔筒里的竹简,眼睛顿时亮了,心道他怎么就没想到用抓阄这一招,就要向扶摇道谢,然而抬眼间,却发现扶摇先生已经走了。 陵洵将营中懂得阵术的人齐集,布置了周密的结界法阵,并向他们交代变阵之法,又写了两封亲笔信,分别让人送往荆州刘司徒和汉中岳清手中。待第二日天不亮,他便率领两千死士进入落霞谷。 为了以防万一,陵洵将所有懂得阵术的人都留在营中,就怕万一自己真的栽进去,大本营不至于被贪狼的阵法师轻易端了。因而跟随他进入谷中的死士全都是不通阵术的普通人,虽然身上穿的战甲和脚上的鞋子都是陵洵让人用阵术改造过的,比普通甲胄军靴保命,却也需要他时时警惕。 陵洵从入谷的一刻开始,便精神高度紧绷,就差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此时晨曦初露,正是乍暖还寒,谷中地势长而窄,最易聚风,陵洵也不知是病了几日,身体虚了还是怎的,竟是觉得冷。 他忽而想起穆九当年在清平山交给他的暖身阵术,正想运转起来驱寒,却又想到,此地是贪狼人地盘,他们孤军深入,难保没有什么突发情况需要他第一时间做出反应,若是分心运转这个驱寒的阵术,可能会影响他的敏锐程度,因而只能又忍下。 就在这时,身后有人为他披衣,低头一看,竟是滚了毛边的貂皮大氅,顿时将那点萧索的凉意隔绝在货真价实的皮毛之外。 陵洵回头看向来人,不禁惊道:“你,你怎么也来了?!” 扶摇笑道:“报了名。” 陵洵表情复杂地看着扶摇,两道好看的眉毛快要团在一起。 扶摇解释道;“家中唯我一人,已无牵挂,是以愿伴将军左右。” 陵洵心说谁管你家中有几口人几头牛,只是如今我连你是人是鬼都不知道,这么跟着我,我心里慌啊……然而这些话陵洵也只是想想,并不会真的说出来,听扶摇如此说,便顺水推舟道:“先生不通阵术,与我犯险,我怎过意的去?况且以先生大才,理应留在营中坐镇。” 扶摇垂眸看向陵洵的眼睛,似乎一眼看透他的违心,不禁勾起唇角,回答得也是理所当然:“在下肯背叛前主,效命于将军,并非因为所谓家国大义,只是仰慕将军为人。倘若将军有失,在下便如浮萍,何处所依?” 陵洵被扶摇说得心里麻酥酥的,见那两道目光眨也不眨地盯着自己,才意识到两人此时站得太近了,急忙退开两步,将貂皮大氅往身上裹了裹,打了个喷嚏,懒得再理他。 扶摇便默默跟在陵洵身后,见陵洵无头苍蝇一样,入了谷便没有章程地东扎一头西撞一下,忍不住提醒道:“据那几个生还的江东兵所言,当时是有一片金光闪过,贪狼军突然停止了攻势,袁公子也不见了踪迹。将军可曾想过那金光是什么?” 陵洵道:“这个自然是想过的,我觉得可能是什么阵术被触动了。” 扶摇却似乎不赞成,摇头道:“在下虽然不通阵术,可也知道,即便是贪狼王亲自设下的阵术,也难以让数十万贪狼军在围剿敌军主帅时半途而废,甚至主动退出攻占之地。” 陵洵渐渐听出来了,扶摇似乎知道一些金光的内情,便问:“那么以先生之见,那金光应是什么?” 扶摇道:“将军既是阵法师,可曾听说以阵术改造物种?” 陵洵点头,“这个自然是知道的。”说完又有些意味深长地看了扶摇一眼,补上一句:“贪狼贵族常用来传信的雪信哥,不就是用普通八哥改造的?” 扶摇听陵洵有意提起雪信哥,表情竟是波澜不动,“将军知道便好,那么将军可曾听闻贪狼族的圣物?” 圣物?这些野蛮人居然还有圣物呢? 见陵洵脸上茫然神色,扶摇解释道:“相传历代贪狼王即位时,都会亲自选择一只猛兽或是猛禽,当做贪狼族圣物。如今这位贪狼王,因是阵法师,便将他亲自以阵术改造的一只金翅大雕当做圣物。圣物出现,如王上本尊驾临,所有贪狼子民必须如见到贪狼王般跪拜叩首。金翅大雕浑身金羽,展翅可达千丈,遁如闪电之快,所到之处飓风四起。听那江东兵的描述,倒是很像金翅大雕现身。” 陵洵这个时候已经没有心情挤兑扶摇为何如此了解贪狼族了,只是脑中灵光一闪,下意识抓住扶摇的手:“所以你的意思是,袁熙……其实是被那什么金雕带走了?” “是金翅大雕。”扶摇纠正。 “管他什么翅膀!”陵洵不耐烦挥手,“你只管告诉我,该如何找到这金翅大雕的踪迹!” 扶摇深深看了陵洵一眼,道:“金翅大雕乃贪狼王以阵术所造,好恶皆效仿其主。若想要将它召唤来,必定以贪狼王所爱之物做引。” 第一百二十七章 穆九所爱之物?陵洵倒是愣住了,一时间竟是说不出来。两人成了一场荒唐可笑的姻缘,似是而非地相伴几年,看着好像亲密无间,然而他却不知道他真正喜欢什么。 喜欢下棋?可他或许只是为了研习阵术。喜欢看书?可他研读的也终究是兵法治国之类的典籍,以此为刀俎,只为筹谋,难说是发自内心的喜欢。而穆九情绪又鲜少外露,根本不会让人知道喜恶,陵洵仔细回想,竟是半点头绪都抓不到。 “他喜欢什么?”陵洵望着扶摇那张和穆九一模一样的脸,喃喃自语。 陵洵只知道穆九有进夜食的习惯,可是这么多年,他竟连他喜欢吃什么都不知道,甚至从来没有试图去了解。只因两人在一起时,都是穆九迎合他。他又想到生辰那晚穆九亲手给他做的长寿面,不管真心还是假意,可他终究是亲手做了。而他竟连他的生辰都没有问过。 心里像是漏了个洞,将盛满爱恨痴缠的沙缓缓漏出,让陵洵心里发慌,他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一个他以前从未留意的问题—— 在他和穆九的相处之中,他似乎总是心安理得地享受着他的顺从和体贴,然而世间又哪有无缘无故的深情?他不曾在他身上用过心,他对他的那种无微不至的好,便也只能用别有用意来解释。其实扪心自问,在知道穆九就是他恩公之前,他对他又何尝不是抱着暧昧玩乐的心思。 只盯着那花前月下的誓言,在意他几分真心,可他又何尝柴米油盐,对他嘘寒问暖? 陵洵唇边忽然扯开一丝自嘲的笑。觉得自己的怨恨着实有些不够资格,他的一场自私自利的贪图宠溺,换他的一场刻意伪装的逢场作戏,也着实公平。 “喜欢什么?”陵洵又看着扶摇问,似乎也没有想要等到答案,只是垂了眼睫,轻声道:“我并不知道……” 扶摇自然是不知道陵洵心中所想,只是察觉到他脸色不对,问了声;“将军?可是不舒服?” 陵洵胡乱抹了把眼睛,摇摇头,“无事,可惜这个法子是行不通了,我与那贪狼王并不熟识,又如何知道他所爱之物是什么,不过既然先生已经提到金翅大雕,那么大一只飞禽在落霞谷出没,总要留下点线索,让下面的人留心鹰爪痕迹。” 扶摇在陵洵提到他与贪狼王不熟悉时,嘴唇有些绷紧,然而在看到陵洵微红的眼眶时,却怔了怔,终是在陵洵看不到的时候微叹一口气,走上前跟在他身边。 陵洵情绪只是短暂的失控,便迅速调整回来,专心在谷中探寻金翅大雕的踪迹,抱希望可以用这个办法找到袁熙。他此行将两个从落霞谷生还的江东兵带来,让他们指引道路,找到当初袁熙失踪的位置。 “将军,就是那里!我家袁公子便是在那片土坡上没了踪迹的!”即将行至一片两边峭壁嶙峋的峡谷,江东兵指着前方激动地喊起来。 陵洵却已不需要他们说,因为空气中有血腥和恶臭味传来,再向前几步,便能看见满山谷被乱箭射死的江东兵。隔了几天,尸体已经发臭腐烂,这般曝尸荒野,惨烈得有些触目惊心。 想到袁熙也可能是这些尸骨中的一员,陵洵只觉得心脏紧缩,胃里翻腾,险些一下呕出来。扶摇在看到战场时不禁皱眉,眼中闪过一抹无人察觉的冷色和杀意。 “将军,这附近地面和树木枝叶上皆有浮沙,似是有过一场大风!” “将军!这边石壁上有像是猛禽爪印的划痕!” “将军!这里有一片金色的羽毛!” 随着下面的不断禀报,一条条线索联系在一起,印证了江东兵和扶摇的话。 陵洵此时再也顾不上谨慎,他抽`出长刀,在地上画了个极其繁复的符文,竟是要召唤出范围不在方圆十里之下的守护阵。扶摇见状忙上前拦阻,“将军不可再动用阵术!”陵洵早就急红了眼,哪里还管扶摇在耳边叨叨什么,拂开他的手,继续用刀尖刻画符文。 为了提高找人的效率,陵洵不能再放任这两千人聚拢在一起,必须分散开行动,然而分散意味着风险加剧,在这贪狼人随时可能杀个回马枪的地方,这些不通阵术的普通士兵离开他的看护范围,恐怕难以保证安全。因而他必须要先设下范围足够广的守护结界,才可让人分头去找袁熙。 “将军想要唤出守护阵结界,不过是为了让人散开寻找袁公子,倘若在下有办法立刻找到袁公子,将军能否保证不再施术?”扶摇竟是在陵洵一言不发的情况下,立刻猜出他的心思。 陵洵动作终于停下,有些怀疑地看扶摇:“你说的是真的?” “或可一试。”扶摇没有给出确切答案,不过却给了陵洵一个接受他的理由,“即便将军现在立刻命人分散开去寻找,这偌大一个山谷,又岂是那么容易找出个人?” 陵洵蹙着眉思考了一瞬,干脆利落地收刀,“所以先生有什么办法?” 扶摇冲陵洵作揖,“只怕此法要劳烦将军。” “到底什么办法,你快点说!”陵洵快要被这人急死。 扶摇看了陵洵一眼,敛目道:“请将军褪去衣袍,立于上风处,或可将那金翅大雕引来。” 陵洵:“……” 这是什么见鬼的方法?陵洵瞪着眼看扶摇,见扶摇一脸严肃认真的表情,他甚至一度怀疑是自己大惊小怪。 不就是脱光了站在风口引鸟么,多正常啊!有什么好奇怪的么! 陵洵其实一直没有绝了对扶摇的怀疑,甚至有某些时刻,断定这人就是穆九,只是他不知道这人又想玩什么花样,此次接近又有什么目的,所以才一直陪着他周旋。可是有时候,他又会不确定,觉得或许这世上真的有个人长得和穆九一模一样,却是截然不同的人,毕竟两人的脾气秉性差了太多。 直到此时,陵洵又开始怀疑扶摇和穆九就是同一人,能想出如此折辱他的方法,到底为了什么?难道只是逗闷子?偏偏陵洵天生是个厚脸皮,他气血上涌,只想拼一口气,倒是想看看这方法不成,他该如何收场,因而直接将身上的大氅一掀,就开始脱衣服。 扶摇提醒道:“风口处恐怕会着凉,将军还是事先运转起暖身的阵术。” “哦?不是说不可动用阵术?” “只要不用耗费体力过大的阵术即可,暖身之类的阵术还可使用。” 陵洵终于脱去身上最后一件衣服,露出赤`裸的上半身,他似笑非笑看了扶摇一眼,“先生不通阵术,倒是对阵法了解得详细,连什么样的阵术消耗多少体力都知道。” 而扶摇却没有为自己辩驳什么,甚至此时他根本就没有看陵洵,目光只是落在陵洵带来的那些死士中。 其实在军营中,大家经常是赤`条条相见,都是大老爷们,有什么讲究的?可不知道为什么,在看到他们将军开始脱衣服时,在场所有人几乎全都屏住了呼吸,一双一双眼睛简直像是看到鸡的黄鼠狼,贼溜溜的透着兴奋。然而在他们背后,似乎忽然窜起一阵阴风,竟是让他们齐齐打了个寒战,不知怎么的,竟是不敢再看下去,自觉地纷纷转过身背对着陵洵。 陵洵脱好了衣服,再一抬头,看到了一片黑压压的后脑勺,还不知发生了什么,唯一还用脸对着他的,便只剩下穆九。 “他们怎么了,都转过身去干什么?” 扶摇坦然而无辜地摇头,“不知道。” 便在这时,远处似是传来一声尖锐而幽远的鸣叫,只见金光闪过,有人大叫一声“小心”。两千死士纷纷弯弓搭箭,竟是用一种畏惧的眼神,目不转睛看着陵洵上方大概一丈左右的位置。 陵洵被他们看得发毛,似是被人施了定身术般不敢再乱动,此时也顾不上扶摇是穆九还是穆八,只声音发颤地问;“我我我,我头上有什么?” 扶摇也同样注视着陵洵上空,回答得干脆;“来了。” 来了什么啊来了! 陵洵快要抓狂,垂下眼看向地面的影子,只觉得好大一团,而且那影子正变得越来越大,好像有什么庞然大物自上而下地压近。 若不是要保持将军威仪,陵洵此时恐怕早就撒丫子跳开了,然而有两千死士瞩目,他怎么也要装出点高深莫测的从容来,因而冷静开口:“是那大金鸟来了?先不要放箭。” 离陵洵最近的一个死士吞了吞口水,干涩道;“那个啥,将军,现在我们想放箭也不敢啊……” “是,是啊……”旁边一个也附和道。 陵洵听得云里雾里,却注意到此时士兵们的目光都从他的头上方转移到下面,估摸着位置,大概是胸腹以下,腿以上。 所以这些人眼巴巴往自己的下三路盯作甚? 正当陵洵想大着胆子回头看一看,忽然觉得屁股上被什么冰凉凉的东西蹭了一下,然后又蹭了一下。 陵洵:“……” 他终于回过头,竟看到一只足有小山高的大金鸟,正乌溜溜睁大着眼睛,用金灿灿的大鸟嘴蹭她屁股。 陵洵脑子里忽然想到扶摇那句:“金翅大雕乃贪狼王以阵术所造,好恶皆效仿其主。若想要将它召唤来,必定以贪狼王所爱之物做引。” 所爱之物…… 陵洵脑子里轰的一声,仿佛一个大火球从天而降,劈头盖脸滚了全身,将他烫成一只红透的烤鸡。 第一百二十八章 那金翅大雕围着陵洵,遮天蔽日的大翅膀以一种老母鸡抱窝的姿态将陵洵牢牢护住,鸟嘴在陵洵屁股上蹭完,又向上沿着背脊一路蹭过去,最后停在陵洵的脖侧,好顿磨蹭,金黄的鸟眼似是愉悦地半眯起来,还张开嘴巴发出一声清亮的啼叫。 陵洵被这东西蹭得浑身发毛,动也不敢动,特别是当那玩意将鸟嘴巴凑到他脖子旁边,锋利的尖嘴只要轻轻一戳,就能直接将喉咙戳个对穿,比任何兵器都要管用。 站在不远处的扶摇面无表情地看着那金雕,本来还在陵洵身上黏黏糊糊的大金鸟忽然打了个机灵,抖落几片金灿灿的羽毛,有些委委屈屈地往扶摇那边看了一眼,然后才恋恋不舍地将大脑袋挪得距离陵洵稍远一点。 陵洵感觉到金雕的远离,哪里肯放过这千载难逢的机会,出其不意侧过身,单手搂上金雕的脖子,顺势跃起翻到金雕的背上,同时在金雕的头顶迅速画下符文,准备等金雕反抗,便催动阵术压制。然而出乎意料,金雕并没有如预想般想要将陵洵掀翻下去,反而稳稳地扇动两下翅膀,在飓风中扶摇直上,转眼便飞冲入九天。 风沙迷眼,等一切平息,留在地面的两千死士傻了。 他们将军呢?! “将军!将军!!” “这可怎么好,将军也失踪了!” 失了主帅的军队隐约有崩溃慌乱的趋势,就算他们平时军纪再整肃,此时也都无法接受这一事实,便在这时,一个声音好比定海神针,将乱局安抚下来。 “将军已经驾金雕前去寻袁公子,诸位莫急,不出一个时辰,将军便能回来。” 看扶摇说得这般肯定,众人将信将疑,在这两千人当中,官阶最高的是个校尉,他忍不住上前问扶摇:“先生为何如此确定?” 扶摇却反问:“难道你们方才没有看见那金雕对将军的态度?” 校尉被扶摇问得眼睛发直,金雕对将军……还有态度呢?不就是一只鸟么,鸟能有什么态度啊。 就在这校尉脑袋被搅成一团浆糊时,陵洵已经乘着金雕不知飞去哪里,万水千山在眼前飞速掠过,他甚至觉得已经离开了落霞谷范围。 “喂,大金鸟,听说你是那混蛋用阵术造出来的,能说人话不?”陵洵见金雕一直很温顺,并没有对自己表现出攻击性,也就渐渐放松了警惕,拍拍大鸟头问。 金雕被拍得又眯起眼睛,似乎十分享受,在半空翻了个身,发出悠长婉转的鸣叫。 陵洵险些被翻下去,幸亏他手疾眼快,及时揪住了金雕后颈的一撮翎羽,等那金雕重新颠倒回来,陵洵死命抱住金雕的脖子大喘气,吓得魂都快没了,心说还好没被人看见这怂样,不然将军威仪何在? 这回陵洵再也不敢和金雕说话了,生怕它哪根鸟神经搭错,再来个连环筋斗翻。他一路抱着金雕在云雾间穿梭,冷得直往金雕羽毛里钻,但他心里笃定,这金雕就算再神出鬼没,总归不可能脚不沾地一直飞下去,如果袁熙真的是被金雕带走,说不定此时正被藏在老巢里,只要他跟着,总归会找到。 果然不出陵洵所料,金雕带着他飞了一段,渐渐放慢了速度,最后竟是停下来。陵洵感觉到金雕落地,从他的翎羽中钻出来,却见此时他们正处于一处山崖当中,山崖壁立千仞,下方便是深不见底的河谷,隐约能听见湍急的水声。 陵洵看了看,见金雕正站在一处山体裂缝外,心里骤然一紧,不禁脱口而出:“袁熙在这里?!” 金雕张开翅膀叫了一声,神气活现地扬起脑袋。也不知它是如何办到的,那庞大的身躯此时正站在裂缝外横出来的一根树枝上,树枝拢共也就人的手臂粗细,相对于金雕的个头,简直是不堪一折,然而金雕站在上面,随风轻颤,竟是站出了几分`身轻如燕的味道。 裂缝很狭窄,只能容一人侧身而入,好在陵洵身形还算消瘦,顺利钻了进去。进入裂缝里面,便会发现空间变得宽敞了些,能勉强直起身走动,但路却不是直的,要拐上几个弯,因而外面的光无法直接照射进来,越往里面走越黑,最后竟是变得伸手不见五指。 然而陵洵心里却越发激动,因为这无穷的黑暗让他觉得熟悉,和他在寻人阵中看到的场景极其相似,让他更加确信,袁熙就是在这里面。 “袁熙?袁子进?”陵洵试探着唤了两声,却没有回应。他忽然闻到了淡淡的血腥味,蓦地一惊,摸黑在半空中画了个符文,阵术的光芒照亮了漆黑的崖壁石洞。 “袁子进!” 陵洵当真看到洞穴尽头躺着的人时,险些哭出来,一步跨过去,却见袁熙脸色如白纸,竟是毫无生气。 “袁子进!”陵洵跪在袁熙身边,一时间竟是有些胆怯,向来天不怕地不怕的他,竟连抬手探一下袁熙的鼻息都不敢。他这时才发现,袁熙胸口处竟是中了一箭,伤口附近被血浸透又干涸,那血腥味就是从这里来的。 因为陵洵在吸引金翅大雕时,脱光了衣服,后来跃上金雕,也只来得及在地上捞起一条裤子,因而他此时上身赤`裸,也没有穿鞋,露在外面的脚踝无意间触碰到袁熙的手,是温的,这才肯去探查他的脉搏心跳。 还活着…… 尽管气息非常微弱,但是毫无疑问,袁熙还是个活的! 陵洵终于控制不住,咧嘴笑着掉了两颗泪珠,这才一抹眼睛,盘膝坐好,在袁熙身上连续布下几个封穴大阵,先止住他生气外泄,再以五行之力查看箭伤,以当年穆九传授他的阵术修补筋脉之法,为他处理伤口。 因为已经耽搁了几天,箭头又没入皮肉极深,几乎长死在一起,因而拔箭的一刻非常凶险,必须让袁熙恢复清醒的意识,否则这一下可能再也醒不来。 “袁老二?袁老二?”陵洵拍拍袁熙的脸,此时因为陵洵的阵术,他脸色已经好看了不少,恢复些许生气。“袁子进,你快醒醒,能不能听见我说什么?” 袁熙在陵洵的拍打中,终于渐渐醒过来,毫无神采的眼睛直勾勾盯着陵洵,先是看他的脸,然后默默将目光往下移,落在嘴唇上,锁骨上,胸前两点红樱上…… 他这是……死了? 哎,就算是变成了鬼,也是痴念不改,竟然还想看不穿衣服的无歌……趁着还没有去阎王殿投胎,能看两眼再多看两眼吧。 陵洵见袁熙睁开眼,心中大喜,也不给袁熙反应的时间,手下一个猛劲,就将他胸口的羽箭拔`出来! 袁熙正看着心心念念的人儿,将千言万语化为绕指柔情,从此阴阳永隔,奈何桥边泪洒衷肠,便见那人儿忽然露出一口大白牙,一张一合说了什么,接着他便瞳孔一缩,胸口处传来剧痛! 羽箭拔出,袁熙一口血从嘴里喷出来,骂了句娘,心说是不是因为肖想自己兄弟,被打入了锥心地狱,却在这时,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畔聒噪。 “哎呦,袁老二还能骂人,成,死不了啦!” 袁熙:“……” 你个吃人不吐骨头的狐狸精! 以防袁熙伤势加重,陵洵并没有选择乘金雕离开,而是就地召唤出一个传送阵,带着袁熙回了衡芜。 “无歌,这次我不是中了贪狼人圈套,而是被我那好兄弟和好继母暗算。父亲一个月前病重,恐怕时日无多,江东局势有变,你要小心了……” 陵洵还顾忌落霞谷那边的战事,因而不能在衡芜逗留,将袁熙安顿好,便要立刻再返回落霞谷,临走前,袁熙拉住陵洵,将自己身上的虎符交给他,并将此次中埋伏的前后因果说明,的确如陵洵疑心的那样,袁熙遭此大难,背后正是庶兄袁新的谋算。 “这虎符如今在江东恐怕已经没用了,但还有一些我的亲信,见虎符如见我本人,只要你出示此物,他们必定听你调令。我观落霞谷一战,恐怕没那么简单,一旦江东与贪狼人勾结,袁陵联盟的平衡打破,大夏最后一点气数,恐怕也要尽了。” 陵洵知道袁熙是担心自己,接了虎符,安抚道:“你且安心养病,等我为你报仇出气!” 袁熙见陵洵似乎并没有将自己的话放在心上,还想说什么,却急得咳嗽起来,牵动伤口,倒抽一口冷气,终是什么也说不出来。 “好了,什么时候你也学得如此婆婆妈妈,等我揍得贪狼人满地找牙,把你那狗熊大哥抓来给你下酒!” “无歌!”袁熙见陵洵转身欲走,忍不住大喊一声,目光牢牢锁住他,似是想要将人留在这里。 陵洵回头看袁熙,冲他粲然一笑,挥挥手,“走了!” 似是因为救回好友,心中大石落地,陵洵脚步轻快,看在此时的袁熙眼中,一如当年初相见时那般少年洒脱,可是袁熙看着陵洵迈出大门的背影,心中却涌起一种强烈的不安。 第一百二十九章 陵洵被金雕带走的一幕,早已被贪狼人的探子传回军营,已经准备重新向落霞谷出兵的白法师笑起来,对八大贵族部的长老道:“真是瞌睡来了送枕头,长生天站在我们这边。” 一位长老问:“国师这是何意?那金雕恐怕是带夏人将军去找江东二公子,倘若二公子还活着,我们在江东的底牌岂不是要暴露?” 其他几位长老也不明白国师大人高兴什么,白法师却不解释,只让人传令下去,让探子将消息散播到军中各处,就说夏人的阵法师用妖术将王上的金翅大雕捕杀了。 诸位长老愣了愣,这才明白国师大人的用意,不由交口称赞此计高明。 贪狼王在离开前曾留下警告,只要金雕现身,便不可再南犯,虽然他如今不在军中,但他在贪狼族中的威信尚存,不少贪狼将士对王上唯命是从,即便国师和八大贵族部威逼利诱,也绝对不肯违抗王令。大战在即,军心分散是大忌,因而虽然眼看着陵洵只单枪匹马带了两千人闯入落霞谷,贪狼军也没有做出反应。 可是如今,象征王上威仪的金翅大雕被夏人捕杀,这情况可就大不一样了。敢于冒犯王上天威,这绝对是不可饶恕的国仇。果然,这消息放出去不久,最后一批不肯出兵的将士也都听从了国师的命令,准备向落霞谷进军。 陵洵被金雕带走,两千死士也没啥干的,大眼瞪小眼互相看了半天。都是一个战壕里混出来的兄弟,谁不认识谁啊,早就看得腻歪了,于是只好将注意力挪到在场唯一不让他们觉得腻歪的人身上。 扶摇顶着四千只眼睛的注视,居然也泰然自若,坐在一块石头上闭目养神。忽然,他睁开眼,眸中闪过厉色,转过头往山谷尽头看去。 “现在听我命令,全军撤出落霞谷。” 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让人摸不清状况,见众人没有反应,扶摇微微抬高了音调,向两千死士扫了一眼,冷声道:“还不行动?” 扶摇在陵家军中并没有实职,照理说他是没有资格指挥这些人的,可是此时他举手投足中爆发出的威慑,却让这些见惯了血的军汉们着实忌惮。 其实扶摇一直在将军帐中出谋划策,论理也该算是个军师吧……所以他下的命令,也不是不能听的…… “可是,将军还没有回来!”有人质疑。 扶摇道:“贪狼大军就要进谷,再滞留谷中,恐怕有覆灭之灾。将军他阵法高强,只他一人还可随机应变,但是倘若你们这两千普通士兵困在这里,非但于他无益,恐怕还有拖累之嫌。” 普通士兵必有阵法师的结界守护,才能在战场上发挥出作用,如今他们这些人中一个阵法师都没有,倘若贪狼人来了,那真的是等着给人家送菜。 领头的校尉沉吟片刻,终是一挥手:“原地掉转,头变尾,尾变头,撤!” 伴随着这口号声,两千人原地转了半圈,疾速向山谷外撤退,整齐的步伐声和甲胄碰撞声回荡于谷中,扶摇跟在队伍最后面,那校尉道:“扶摇先生,您还是到队伍中间去吧,这里难保安全。” 在校尉眼中,像是扶摇这类的谋臣,都是肩不能提手不能扛的文弱书生,这凶险之地,万一扶摇出点什么事,他可没法向将军交代。 “无妨,不用管我。”扶摇拒绝了校尉的好意,依然选择殿后,而且他走得不紧不慢,竟好像有意要和大队拉开距离。 校尉见扶摇油盐不进,也没有办法,他总不能将人捆了抬走,而且这扶摇先生平日里看着虽然温和,此时身上的气质却有点迫人,竟有些不容忤逆的意思。 起风了,此时已经接近正午,本是碧空如洗的天空不知怎的,突然灰暗下来,山谷中妖风大作,不同于先前金翅大雕起飞时那种罡风,这风吹得邪性,一会儿从南向北地吹,一会儿又从北往南地卷,风力起初不大,只能将士兵□□上的红缨吹得翻飞,然而很快那风就变成了狂风,将谷中飞沙走石打着旋地卷起,树枝上的叶片也被剐蹭下来,两千人的队伍在这时而逆风时而顺风的行进中,渐渐被吹得七零八落。 “注意不要乱!保持队形!每十人组成一队,不可落单!”校尉带兵颇有经验,捂着自己的帽盔不让大风掀走,眯着眼睛声嘶力竭地喊,然而他的声音根本传不了多远,刚出口便被大风吞没。这时校尉又想起扶摇先生,回头去找,却在转身的一瞬彻底愣住了。 那是什么…… 只见山谷的另一头,正弥漫起滔天的红光,好像燃着了烈火,那铺天盖地的东西势头越来越盛,似乎在由远及近地奔腾而来,所过之处,皆是一片灰飞烟灭。校尉看得张大了嘴巴,瞳孔中映出的火光宛如业火红莲。 滚滚热浪让行进中的士兵们有所察觉,尤其是走在队伍后面的人,都纷纷转过身,却被那迎面射来的漫天火球吓得呆若木鸡。 而扶摇此时长身玉立,孤身一人挡在那两千人的队伍前,迎着逐渐逼近的火海。 “国师大人,我,我好像看见了王上!就在那里!挡在夏人的队伍前!”操纵着业火阵的几名阵法师看到扶摇,忽然大喊出声,禀报身后不远坐在战车里的国师大人。 白法师微眯起眼,声音冷肃,“胡说!那人只是夏狗找来的一个和王上长相相似的人,他身上连五行之力的反应都没有,怎么是王上!杀了他!” 扶摇见贪狼军打头阵的阵法师看见了自己,业火阵略微停止了进程,然而也只是稍作停留,便继续向前推进,甚至比之前速度更快。扶摇挑眉,负在身后的手默默结出复杂的手诀。 然而就在这时,在他身边蓦地出现一个传送法阵,扶摇却没有惊慌,似是早已料到这个传送阵会出现。 陵洵从传送阵中跃身而出的瞬间,长刀出鞘,同时伸手拉了扶摇一把,将人揽在怀中,又飞快地在半空划开一道,淡蓝色的光纹似是自刀身上溢出,如水波倾泻,流转出薄如蝉翼的一层弧光。 这时那些火球已飞至近前,却在半空被无形的力量截住,随之火球的颜色由红转蓝,慢慢熄灭。成百上千的火球来势汹汹,却在此偃旗息鼓,竟是拿陵洵所设下的结界毫无办法。 “将军!是将军回来了!!”校尉看到那突然从半空中现身的青年,犹如看到战神降世,激动得大叫,差点就膝盖一软,直接跪倒在地。 陵洵看了眼被他一条胳膊揽住腰的男人,“先生不通阵术,为何要站在这里?” 扶摇微皱眉,正想说什么,陵洵却已经放开了他,又是一刀击出,将那守护阵结界加固了些。 队伍里有了阵法师,两千死士就像是找到了大树扎窝的猢狲,顿时从丧家之犬变成了饿狼,也不用逃命了,在守护结界里重新列阵,一个一个盯着贪狼军的方向,眼睛发绿,恨不能立刻反扑回去,将那些趁火打劫的贪狼人杀个精光。 “你们看,那人并不懂阵术,只是个普通人,不是我们王上。”没有将人除掉,白法师虽然遗憾,却也知道,凭那一个小小的业火阵,对他们王上来说都不够看的,又怎么可能伤到他分毫?不过这人色迷心窍,为了取悦那夏人将军,到现在也不肯动用阵术承认身份,反倒方便他继续欺骗手下将士。 那些忠诚于王上的贪狼军见状,的确不再怀疑其他,完全没有了顾忌,随着一阵喊杀声,千军万马从谷口倾巢而出,这些都是普通的贪狼士兵,他们和陵洵带来的两千死士一样,也要在己方阵法师的守护下与人交战。 陵洵站在制高点,一边要支撑守护结界,为自己手下的兵增加一些有益的阵术,一边还要与贪狼族阵法师对抗,稍有些吃力,因而只能且战且退。只要离开落霞谷,他们便可与谷外驻扎的大营人马会和,一旦营中阵法师加入战局,他们便不用再畏惧贪狼军。 “报!!!” 不知这般交战多久,陵洵忽然听到身后传来军报声,心头却是一跳。 这个时候传来军报,肯定不是谷中这区区两千人出了什么状况。 难道是……军营那边有问题? 仿佛为了印证陵洵这一猜想,一个浑身浴血的士兵骑着快马奔来,半路从马上栽下来,两旁立刻有士兵围上前,检查他的确是营中的军报官,这才搀扶着他到陵洵面前。 “出了什么事?”陵洵心中微沉,已经猜出了八`九分。 “将军!江东军假借援助之名,被我们放入关口,却忽然将矛戈相对,竟是和我们打了起来!因没有防备,又遭暗手,如今营地已失,我陵家军伤亡惨重,落霞谷谷口被江东军设伏,只等将军带人退至谷口,便从后方包围,打算与贪狼人合围将军!刘将军突围不得,只能带着残部撤退,命属下拼死将消息送进来……” 这军报官似是耗尽最后一点生气,将这些话说完,便吐出一口血倒了下去,这时陵洵才看清他身后,竟是插了十几支箭,想来是他强行闯入落霞谷时,被江东兵射中的。陵洵探了探这人鼻息,发现还有气,忙打下几道阵术,护住他受损的心脉,却也只能来得及做这些,又重新挥舞长刀杀入敌营。 然而他旧伤未好,又接连动用传送阵和守护阵这样的大阵,心口那种隐隐的疼痛再次袭来。 贪狼军中有阵法师数十人,全部出动,一半尽全力攻破夏人设下的结界,一半负责对付那些普通的夏人兵士,居然还是和那夏人大将军打成了平手。贪狼阵法师们不由暗暗心惊,尤其是那些第一次与陵洵交过手的人,甚至觉得这大夏将军的阵术造诣,已经和他们的王上不相上下了。 八大贵族部的长老们此时已经等得不耐烦,频频看向战车里的国师,见对方依然坐得安稳,毫无出手之意,急得都要出汗了。 怎么国师还在坐着看戏?难道不知道,一旦他们王上现身,战局便会立刻逆转?且不说王上那神鬼莫测的阵术,单是贪狼军中看见王上会立刻停手的将士,也是不在少数的。 终于,也不知道国师在战场上看到了什么,唇边荡开微笑,缓缓站了起来。 前有强攻,后有埋伏,袁熙的警告果然没错,江东军在袁新手中,竟是和贪狼人勾结在一起,沆瀣一气,想要来对付大夏同胞。陵洵不是没有防备,只是没有料到袁新动作会那么快。 陵洵注意力太过集中,努力想保住每一个跟他入谷的死士性命,却终是看着他们一个接一个倒下,他不断召唤出阵术,却忽然觉得缺少了什么。 那个总是说“将军不宜动用阵术”的人呢? 怎么找不到了? 陵洵腾出了一点空隙,环顾四周,想要找扶摇,却忽听一声巨响,心口钝痛,他的守护结界居然被震碎了!他几乎是同一时间呕出一大口鲜血,觉得两眼发黑,摇摇欲坠地将要倒下去。 一声极具穿透力的鸟鸣响起,陵洵眼前闪过金光,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便已经上了天。他再定睛一看,自己竟然已经坐在了金雕的背上,而扶摇就站在他旁边。 “别再用阵术,这里交给我。”男人将陵洵先前遗落的貂皮大氅展开,裹在陵洵身上,嘴唇贴上他的耳畔低声说。 第一百三十章 “看!是金雕!”贪狼军中有人指着天上的金翅大雕叫道,竟是纷纷停住了手中的刀。 “不是说金雕被夏人捕杀了么?!” “金雕上站着的是王上!” “国师说那是夏人找来的冒牌货!” “不对!金雕灵性极强,除了王上,对谁也不肯如此驯服,你们看那金雕,根本没有反抗,那人就是王上!” 渐渐地,确认扶摇就是贪狼王的声音逐渐盖过了反对声,一些贪狼兵立刻弃了兵器,纷纷对着金雕下拜,然而下一刻,他们便听到国师那被阵术放大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此人不是王上,敢于阵前缴械投降者,死!” 跪在地上的贪狼兵心中一凛,看向金雕上的男人,再回头看向战车中手持金杖的国师,一些脑子反应比较快的终于琢磨过味道来。 国师口口声声说那金雕上的人不是王上,可是金雕乃王上亲手创造出的圣物,天底下能让金雕如此听话的,除了王上不会有别人。他们都能想明白的事,为何国师想不通?答案只有一个,他们所有人,从这一刻开始,怕是已经卷入贪狼内部的政治争斗了。他们该如何选择?如果忠于王上,国师一定会毫不留情直接在这里杀了他们,可是如果听从国师的指令,他们就犯下了谋逆之罪,怎么对得起世代所受王族之恩? 八大贵族部的长老见国师终于肯出手,无不振奋,眼睛瞪着那金雕上的男人,目光中露出某种热切。只要今天将他杀了,传承百年的王族再也没有继承人,王位将重新落入八大贵族部手中,八个部族谁都有可能成为下一代王族。只要想到那无上的权柄和荣耀,他们便再也压抑不住眼中的贪婪,在国师将陵洵的守护结界攻破之后,各自率部攻向渐渐现出颓势的夏人,数万羽箭如密雨般一齐射向半空的金雕。 陵洵在看清楚贪狼国师容貌的一刻,简直怒火中烧!这人就算是化成灰他也认得!他就是那个白法师,当年协助陈冰攻破了清平山,以致钟离山惨死! 原来这个人……竟是贪狼的国师?! 陵洵只知道穆九算计过清平山,却没想到,原来那带陈冰直接攻破结界的,就是他的人!早就听说贪狼新王即位,少不了国师的拥护。也难怪以穆九的本事,当年的白法师还能顺利逃脱。 原来人家根本就是一伙的! 陵洵觉得心口郁积,猛地抬头看向他身边的男人,见他负手而立,居高临下地看着两军交锋,眉眼疏淡,一如那个人惯有的运筹帷幄,然而为何那贪狼国师一口咬定他是冒牌货?莫非,莫非真的是他想错了? 有了国师的加入,战场上的陵家军迅速陷入劣势,陵洵看着自己的兵越战越少,红着眼睛就要重新跳下去参战,却被扶摇死死拉住。 此时数万箭矢已经向他们射来,嗖嗖的破空之声犹如催命的梆鼓,眼看便要将他们全都一网打尽。陵洵一把推开扶摇,强行运转五行之力,可是刚刚被贪狼国师那一震,他已经受了内伤,根本无法再施展阵术。难道今天就要死在这里了?有那么一瞬,陵洵真的希望身边的扶摇就是穆九,在最后关头可以展露出阵术,然而并没有,扶摇似乎真的只是一个不通阵术的普通人。 罢了罢了,就这么死了吧,一了白了。 陵洵有些破罐子破摔地闭上眼,几乎能在脑子里描画出自己被万剑穿心的一幕。 他好看了一辈子,没想到死的时候要被射成筛子,看来是做不成好看的鬼了。 然而预想中的死亡并没有到来,扶摇也没有突然变成阵术高超的阵法师,关键时刻大显威风的,竟然是那占了陵洵便宜的大金雕。 就在箭矢射过来时,大金雕忽然鸣叫一声,扑扇起大翅膀,金色的羽毛忽然亮了起来,变得耀眼夺目,像是一个长了翅膀的日头,金光所笼罩之处,便好像最坚固的守护结界,将所有箭矢和阵术攻击全都挡在外面。 本以为必死的陵家兵沐浴在金光中,纷纷抬起头看向天空中的金色大鸟,又看看全须全尾坐在鸟背上的陵洵,无不热泪盈眶,心道这大金鸟仁义啊,没有光占便宜不干事,他们这些人的命倒是不值钱,能在此战中护住他们家将军,来世投胎都愿意给它做鸟食。 这金翅大雕也不知是如何被改造的,体内的金属性五行之力浑厚得仿佛探不到底,好像一位尽忠职守的天神,牢牢将陵洵等人护在它的羽翼之下。它身上金光不但能化出结界的光盾,更是可以变作万道金光羽箭,给贪狼军回击。 贪狼军被这金翅大雕绊住脚,不能再对夏人展开近乎屠杀的攻击,八大贵族部长老心中焦急,纷纷看向国师。 白法师却看着那金雕冷笑,“不就是个畜生,我倒看看它能坚持多久。”他说完便挥动手中金杖,在半空中唤出一个巨大的传送法阵。 然而就在这时,几道凌厉的光刺携雷霆之势射来,打散了那刚刚在空中聚形的传送法阵,夏人身后的谷口忽然响起嘈杂声,听着像是甲胄碰撞声,竟好像是有军队疾行。 八大贵族部的长老们并没有注意到国师的传送阵被破坏,听这声音均是大喜,“应该是江东的袁大公子带人来与我们会和了!” 白法师脸色却变得极其难看,阴沉得仿佛能随时下暴雨。 不对,江东兵以水军为主,穿的都是轻甲,可是听这个声音,怎么像是重甲兵? 果然,还不等白法师说话,那些贵族长老脸上的笑容便凝固住,忽然有人指着前方惊呼:“玄铁军!怎么可能?!玄铁军不是还在洛阳城?!” 玄铁军是新王亲手培养起来的军队,只听他一人号令,全军上下从普通士兵到玄铁将军,无不对王上誓死效忠。玄铁军的可怕之处,不仅在于兵将骁勇善战,还因为里面的每一个人都是通晓阵术的,善于结阵杀敌,如一柄最锋利的玄铁宝剑,所向披靡,不仅是在贪狼,骁勇之名即便在九州也是让人闻风丧胆。 若说玄铁军有什么缺点,那就是人少,全军总共只有三千人,这也不奇怪,毕竟阵法师就是凤毛麟角,在通晓阵术的前提下,还要符合入伍标准,经年操练,更是极为难得。 可是今天这玄铁军的数量……怎么不太对劲? 白法师往谷口方向望去,见到身穿玄铁甲胄的军队正向这边冲杀而来,密密麻麻,放眼看去,竟是不下于几万人,他那一直高深莫测的淡定表情终于破裂,整张脸扭曲起来。 呵呵,原来他们这位英明神武的好王上,早就预料到今天的局面。 他故意做出个只爱美人不爱江山的昏聩样子,离开京都,只为了将他们这些生了异心的人引到此,然后一网打尽么? 可是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到自己身上? 白法师竟是忽然觉得手心冒汗,看着那金雕上依然从容平静的男人,两人视线无意间对上,一种巨大的恐慌感骤然将白法师吞没。他忽然生出一个让他心底发凉的想法,总觉得他们这些人的一举一动,全都在这个人的掌控中,甚至是由他别有用心的引导。 异心,兵变,背叛……白法师甚至怀疑,就连他忽然得到的那本助他阵术大增的阵法典籍,也是被刻意送到他手上的。 又是几道光刺劈头盖脸袭来,目标直指白法师,白法师反应极快地躲避回挡,但是他身下华丽的战车却被击得粉碎,害他狼狈地踉跄下来,险些没站稳,完美无瑕的脸上也被划伤,留下一道血痕。 “国师大人!您没事吧!”有亲兵过来,想要搀扶白法师,然而白法师眼中寒意翻滚,一挥袍袖,竟是将那士兵直接化为了齑粉,这下再也没有人敢靠上前,纷纷散开给白法师让路。 玄铁军中依然有懂得阵术的弓`弩手,在源源不绝地向着白法师放出光刺箭,然而白法师已经有了防备,随意用金杖隔挡,倒也不显吃力,只是他这样就没法再兼顾其他,贪狼军节节败退。然而白法师眼睛却只盯着那金雕,此时金雕已经落地,他一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越来越靠近。 在玄铁军出现的那一刻,白法师已经明白,他们绝对不可能再全歼夏人,甚至不被全歼就是幸运,为今之计,也只有“擒贼擒王”这一条。 只要那金雕上的男人死。 陵洵看到有援兵时,本是十分惊喜,以为是刘烁终于搞定了江东军,可是看到那陌生的军服,他又是心底一沉。 这些是什么人? 为什么看着服装有些眼熟? 直到他看到军中一个杀在阵前的将军,看到他的脸,陵洵才一愣。 这人他见过。 这不是陈冰那个不受待见的儿子么?叫什么来着?好像是陈勋? 陈勋在陈冰死后不久便归顺于陵洵,然而这么多年,也只是名义上归顺,并没有真的听从朝廷调兵,他怎么会在这个节骨眼,带凉州兵来这里支援? 此次贪狼军出兵五万,然而对上数量相当的玄铁军,却唯有被吊打的份,不出一个时辰,贪狼军死伤过半,八大贵族部长老在看到那些玄铁甲胄的一瞬,便已经如丧家之犬,失去了斗志,战到最后,竟是越来越绝望,面对玄铁军绝对压倒性的强势,他们完全没有一点还击之力。 他们仅剩下的希望,便是国师大人。 然而当他们看到那被玄铁将军设阵围住的贪狼国师,像是疯了一样在阵中毫无意义地横冲直撞,最后这一点念想也破灭了。终于,随着第一个长老扔了手中兵器,无力瘫倒在地,其他人也纷纷放弃了抵抗,被玄铁军用刀横在脖子上,一个个双目失神,像是被抽了魂。 而在玄铁军包围中的白法师,还不知道此时战局已经没有办法再挽回,只是近乎魔障一般,在阵中厮杀。 他是贪狼的国师,代表贪狼族至高无上的神权,就连贪狼王登上王位也要由他加冕,对于那些不肯听话的贪狼王,他必定要除掉。 很显然,当今这位王上,就是个不听话的。他主张在贪狼境内推行种族制度,分别以贪狼人和外族人,阵法师和普通人,来划分种群。他不同意。他主张将所有非阵法师的普通人贬为奴隶。他不同意。他主张垄断阵术,只让阵术在贵族中流传,他不同意。他想让他娶八大贵族部的女儿为王妃,他不同意。 太不听话了……他怎能容他拥有凌驾于自己之上的权柄?又怎能容他为了私情,便要将贪狼人的江山拱手送与外族? 下贱的夏狗…… 白法师最后简直是魔怔了,他每召唤出一个法阵,还未等聚形,都会被玄铁军毫不留情地击碎,反而是对于自己人,挥手便能打成肉泥,溅得那雍容华贵的法师长袍上全是血。 “国师疯了!”最后一波跟随在白法师身边的贪狼军也被吓退,纷纷丢了兵器投降。 白法师终于被人制住,押到陵洵面前。 率领玄铁军的陈勋浑身浴血,每走一步都会在地上留个血脚印,他手中捧着个木盒,走到陵洵跟前单膝跪下,将木盒奉上。 “将军!江东叛军已经伏诛,这里是叛首人头,还请将军过目!” 陵洵其实一直是蒙的,依然想不通陈勋为何突然从天而降,然而听他说江东叛军伏诛,他心中一动,也未曾多问,直接掀开了木盒的盖子。 果然是袁新的人头…… 白法师就被人强迫着跪在下面,却只是阴郁地看着陵洵身边的男人不说话,直到此时,当袁新的人头被陈勋奉上来,他才突然神经质地爆发出一阵大笑。 “不愧是王上!这招一箭三雕,用得当真好。” 这一声“王上”叫出来,那些被俘的贪狼兵纷纷望过来,陵洵的人也都看向扶摇。 扶摇却只是淡然地看了白法师一眼,道:“在下确是与贪狼王长得有几分相似,国师认错人也不足为奇。” 白法师冷哼:“王上骗得过别人,却骗不了我!你早就看出我对你不满,却忌惮我国师身份,隐忍不发,假借离宫南渡,去找姘头重修旧好,实则暗中部署,只等我联合八大贵族部发难,再一次收拾干净。” 白法师说话时,扶摇就淡淡地听着,表情毫无波澜,好像真的将自己置身事外。 白法师越说神色越凌厉,两道目光如果有实质,几乎要在扶摇身上刮出血道子。 “不仅如此,你又刻意引导我们与江东的夏军联络,正好给夏人朝廷一个机会收复江东。王上费了这么多苦心,想把江山拱手送上,却不知道你那夏人小将军领情不领情。不过有件事我倒是看不懂,按照这个计划,王上理当将那袁家二公子也一并杀了,让夏人小将军更加名正言顺接手江东,为何却在最后关头让金雕救了那袁二公子,倒是不符合王上的行事风格……” “不要在这里妖言惑众!”陈勋上前两步,抽刀抵上白法师脖子,呵斥道。 扶摇自始至终低垂着眼,如一樽敛目的神像,“在下听不懂国师在说什么。” 陵洵侧过头看扶摇,心中却隐约觉得,白法师所言,大概……都是真相。 扶摇,你到底是谁? 陵洵又在心中这样问。 而扶摇好似也在这一刻感受到陵洵的质问,抬眼望入陵洵眸中,目光深邃,沉甸甸的压在陵洵心头。 我是扶摇,只是一个与贪狼王长相相似的人。 无声的沉默中,扶摇的眼神好像给出了回答。 陵洵渐渐握紧拳,心里一直憋着的某种东西几乎到了临界点,即将爆发出来。 他受够了,再也没有办法容忍欺骗。 或许是因为白法师话中透露的信息太过庞大,此时大家的注意力都在扶摇和陵洵身上,知情的人缄默不语,不知情的人暗中揣度,竟是没人注意到白法师的眼睛,已经有些不对劲了。 “乌维干!你以为你是谁?总是那么高高在上将所有人当做你的棋子么?那么你有没有算计到这个……” 白法师狂笑着尖声嘶喊,带着快意的报复,陈勋一刀斩下白法师的头,那双睁着血红眼睛的头颅咕噜噜滚落,扬起一张狰狞的笑脸。 陵洵的身后不知何时多了个传送阵模样的法阵,等人们注意到时,却已经晚了,那法阵的光芒由蓝转红,竟是越拉越长,好像一张鲜血淋漓的大嘴,蓦地将陵洵吸进去。 “将军!”众兵将失声。 然而陵洵的半个身体已经陷入了那红色裂缝中,便在这同一时间,站在陵洵身边的扶摇忽然纵身跃起,原本没有任何五行之力的身体骤然爆发出浓厚的阵术光芒。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只是眨眼的时间,当人们再回过神来,扶摇竟已经用自己的身体,卡住了那道猩红色的裂缝,将被吞了一半的陵洵反推出来,饶是如此,陵洵一瞬间陷入裂缝中的双腿也已经受了重伤,竟是鲜血淋漓,好像是被什么东西嚼碎了又吐出来。 “穆怀风!!!” 扶摇身上的阵术光芒很快便被那红色裂缝碾碎,再也无法止住被飞快吞噬的势头,等陵洵疯了般扑过去抓住他的手,他胸部以下的身体已经陷进裂缝中。 “你,你不是说,你不是穆怀风么!不是说不会阵术么!” 穆九的脸色迅速苍白下去,还是扯出一丝笑容,“最后一次,骗你……” 陵洵紧抓着穆九的手不放,可是却感觉到一股强大的力量正在与自己撕扯着穆九,他咆哮:“你他妈的又骗我!又骗我!!这也是你计划好的吧?是为了让我原谅你演的戏对吗?!” 然而穆九的手却还是从他的手中一点点滑出,陵洵死死抓着不放,大有要和穆九一起被拖进去的意思。穆九却用最后的一点力气,将陵洵推了出去,他深深地看着陵洵,终于被裂缝彻底吞没。 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本来还以为可以从头开始,用一个抛却过去的崭新身份,可惜…… 也是报应。 他总是骗他,却唯有一句发自真心。 “我若是死了,怀风会不会难过?” “你若是死了,我会陪你,死人又如何会觉得难过?” 不过相比于两人一起死,他倒是宁愿像现在这样,以一命换一命。他那么恨他,想必也是不会难过的吧。 裂缝在吞噬了穆九之后,便消失了,好像从来不曾存在过。 “穆怀风,你停手吧,你厉害,我服你了还不行么,你收手吧,求求你了……” 陵洵瘫坐在地上,呆呆地看着那法阵消失的地方,哭了。 第一百三十一章 经过落霞谷一场大战,贪狼人元气大伤,国师和王上双双战死,八大贵族部陷入争抢王位的内斗,终是无力再与大夏抗衡,只能狗咬狗窝里斗一路退出九州。持续了几年的南北分治终于结束,天子得以归京,而无需再困囿于荆州的一个小小城镇。 袁熙伤养好之后回到江东,收拾庶兄和继母留下的烂摊子,听说他继母知道儿子死后哭天抢地,觉得生无可恋,最终决定为袁公殉葬。不过她这殉葬到底是否出于自愿,也无人得知了。袁熙以雷霆手腕重新掌控江东,却做出一个让人瞠目的决定——他竟然将军权归还给了朝廷。 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如今的朝廷早已名存实亡,天子不过是个摆设,真正说的算的是那位不足而立的定国大将军。军权归还朝廷是怎么个意思?难道说袁熙甘愿对荆州陵氏俯首称臣?要知道,以江东的实力,怕是如今唯一有能力与陵洵抗衡的。 然而袁熙说一不二,要还军权,竟真的将虎符官印带到了京城,甚至直接在京中住下不走。有了袁熙带头,不少持观望态度的割据势力也都交出了手中的兵权,毕竟,就连袁家也愿意归顺于朝廷,他们这些人还有什么抵抗之力呢,不如早早表态,兴许还能落个不那么悲惨的收场。 于是短短一年之内,四分五裂的大夏江山终于重新捡拾在一起,尽管布满裂纹,让人目不忍视,然而山河依旧,只要岁月温柔,疮痍土地终有焕发新生的那天。 但这世上也并非所有伤痛都能被岁月抹平,比如那些在战火中逝去的生命,永远也不可能回来了。 知道陵洵和穆九关系的人,都以为穆九之死会对陵洵产生很大影响,然而出乎众人意料,陵洵从落霞谷回来以后,竟只是将自己关了三天,便恢复如常,再也不见悲伤之色,一顿能吃两碗白饭,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每日处理国事,东征西战,化身为永远不知疲惫的陀螺。 就这样过了两年,九州归一,再也没有仗可以打,陵洵才终于闲下来,每日除了上朝,便在家中看书下棋,除了话少,不像以前那般爱开玩笑,倒也一切如常,仿佛真的已经将那个叫穆九的人彻底淡忘。 所有人都是这样以为的,甚至包括整日跟在陵洵身边的方珂和方珏两兄弟,也没见陵洵为穆九流过一滴眼泪,除了袁熙。 陵洵越是表现得平静淡然,袁熙越是有种心惊肉跳的感觉。 只因他永远也忘不了陵洵从落霞谷回来时的那个样子。当时他双腿受了重伤,被人送回衡芜医治,他就那样任由人摆布着,好像一个失了生气的提线木偶,空洞地睁着眼,眼里一片死寂,别人和他说话他没有反应,不吃也不喝,就算是强行捏住他的嘴巴往里面灌水灌汤药,也都一滴咽不下去,全都顺着嘴角流出来。 当时所有人都以为定国将军废了,袁熙箭伤还未痊愈,刚刚能下床走动,看到这样的陵洵,想到两人上一次分别时他那意气风发的样子,忍不住对他咆哮了一场,甚至差点挥拳头揍他,骂他是孬种,枉为陵家男儿。然而不管说什么,陵洵好像都听不见,依旧是那副半死不活的样子,最后袁熙无计可施,只能抱着他失声痛哭,说:“风无歌,你若是这样糟蹋自己,那个人就白白为你死了,你这条命不是你的,你没资格不要!”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那句话起了作用,从那以后,陵洵竟是缓过来了。 可是袁熙心里却总是不安。 直到这一天,袁熙在府中听到有人来报,说陵将军已经决定向太常大人的女儿提亲,他险些以为自己耳朵出了毛病,再三确认后,才命人备车赶往定国将军府,想看看陵洵这又是要闹哪一出。 “侯爷在此稍等,将军他随后就到。”将军府的管家知道袁侯爷和他们将军交好,并不拿他当外人,让人备了茶点便退下了。 袁熙等了半天,也不见陵洵的影子,有些不耐烦,因将军府中并无女眷,他索性入了后宅,熟门熟路找到陵洵起居的院子,却见陵洵书房门打开,外面没有伺候的人,只有他自己跪坐在长案旁,嘀嘀咕咕似是在自言自语。 袁熙好奇,不由走近,这才见到那长案上正有个发光的法阵,法阵正中摆着一串玉石珠子,陵洵正对着那串珠子道:“你以为你比我阵术高强,便能抵制我的寻人阵么?呵,待我阵术超过你,看你还能有什么办法,终有一日能找到你……”说完这些,陵洵收回阵术,又将玉石珠子套在手上,起身欲往外走,却看见门口的袁熙。 “袁老二,你来了。”陵洵微笑,桃花眼弯出好看的弧度,这么多年的征战生涯,竟没有让他容貌有丝毫减损,站在人群里,还是一眼便能让人看得失神。 “无歌,你方才在干什么?”那串珠子袁熙是认得的,那是穆九送给陵洵的东西。 陵洵无所谓地挥挥手,“只是练习一个阵术。” “寻人阵?”陵洵两次以寻人阵救了袁熙的命,因而即便袁熙不通晓阵术,依然认得那个阵术的图纹形状。 陵洵嗯了一声,似是不愿多说,只问袁熙:“今天来找我做什么?” 袁熙道:“我听说你向太常大人家的小姐提亲了?” “嗯,是呀。”陵洵点点头,唇边不自禁扬起笑容。 “可是我听说……太常大人家的小姐病重,怕是活不过一年,你知道么?” 陵洵叹了口气,“当然知道,否则我也不会向她提亲。这种事情,毕竟是对女孩子不好的,又怎能找正常女子?” 袁熙越听越糊涂,皱眉道:“什么叫这种事情对女孩不好……” 陵洵神神秘秘地看了袁熙一眼,“这种事别人不明白,子进难道还不明白?” 袁熙被他看得发毛,心说他应该明白什么。 陵洵提醒,“你可还记得当年你妹妹和我也曾名义上成了婚?” 袁熙愣了愣,所以听陵洵的意思,这次和太常大人家的婚事,也是名义上的?可是当年陵洵与妹妹假成婚,一是为了掩饰向贪狼进军之事,二是为了成全妹妹与徐光,这次又是为了什么? 陵洵拍了拍袁熙的肩膀,“我本对女子无意,又怎会祸害人家?放心吧。”接着陵洵似乎想到什么开心的事,眉眼间笑意愈深,也不管呆若木鸡僵硬在原地的袁熙,自顾自地迈步离去,一边走一边自言自语:“怎么以前没有想到呢,只要我成婚,他肯定会来的,这个法子好……他肯定会来的……” 看着陵洵轻快离去的背影,袁熙久久不能说话,只觉得背脊发凉,浑身鸡皮疙瘩都出来了,一个声音在脑子里挥之不去,最后越来越响,几乎将头炸开。 陵洵他疯了。 他根本不是遗忘,而是从两年前穆怀风死的那一刻,就已经疯了。原来他自始至终都活在自己的幻想里,活在一个还有穆怀风的世界。 袁熙立刻将这件事告诉给陵洵的属下,方珏方珂起先还不敢相信,后来经过袁熙提点,仔细观察之后,才终于发现陵洵的不对劲。 到底是应该和陵洵一起疯,小心维护,不让他从美梦中惊醒,还是应该把他拉回残忍的现实,让他重新经历一次锥心刺骨之痛?袁熙和陵洵的部下一时间竟无法做出决断,最终还是方珂提议,将这情况写信告知给依然驻守在汉中的岳清,让他来拿个主意。 以前锦绣楼遇到什么大风大浪,也多亏有这位定海神针,才能顺顺当当一路走过来。 出乎众人意料,岳清这次没有回信,而是快马加鞭直接赶回了京城,并且带回了一个人,声称此人或许能解开陵洵的心结。 “风爷,有客人到访。”方珂和方珏这些年对陵洵的称呼,时而叫主公,时而叫将军,然而更多时候,还是沿用当年在益州做绣庄生意时的称呼。 陵洵如今正热火朝天准备自己的婚事,恨不能张扬得全天下都知道,若是给他身后插一把羽毛,估计都能开屏了。 “什么人?没什么事就打发了吧。”陵洵正伏在岸上美滋滋写着婚宴请帖,似是对见客完全不感兴趣。 “可是风爷,这人是岳掌柜带回来的,说您最好见一见。” “嗯?明轩也回来了?”陵洵有些意外,随即笑开,“他是回来参加我的婚宴吧!” 方珏一张脸板得像块新磨的豆腐,看着平平整整四四方方,却是一碰就碎。方珂在旁边看方珏眼圈变红了,竟是有要崩溃的趋势,忙将人往旁边一踹,笑道:“谁说不是呢,风爷也是很久没见过岳掌柜了。” 岳明轩的面子总是要给的,陵洵放下笔,这才答应见客。然而走到会客的外堂,看到那远道而来的客人,陵洵脸上的笑容却僵住了。 那人不是岳清,而是一个头带幂蓠的女人。 女人掀开面纱,露出一张上了年纪,却依然美丽的脸,只是那张脸的面色并不好,被憔悴磨掉了光华,只剩下疲倦下的淡淡哀伤。 陵洵在看到女人容貌的瞬间,终于彻底没有了表情。 而女人的目光中却充满怜惜和慈爱,她款款走向陵洵,开口道:“你就是小洵吧?还记得我么?我是惠娘。” 没有人知道陵洵和惠娘到底说了什么,只知道在惠娘离开之后,陵洵呆坐了一天,最后放声大哭出来,直接哭到夜深,才浑浑噩噩地睡过去。 袁熙心都快揪起来了,逮住岳清问:“这惠娘是哪来的,什么人?” 岳清大冷天扇着羽毛扇,回答得淡定,“惠娘是穆九他妈。” 袁熙:“……可我怎么听说,穆九的母亲是个疯子?” 岳清奇怪地看了袁熙一眼,“现在风无歌不是也疯了么?或许只有疯子才能理解疯子的感受。” 袁熙:“……”话虽然是这么说…… 岳清见袁熙真的信了,才生出几分愧疚,用扇子给他扇了几下风,“放心吧,惠娘如今已经不疯了,她有分寸,而且她也很想见无歌,想帮无歌化解心结。” 袁熙心里一动,“如何化解心结?”听说穆九的母亲是非常厉害的阵法师,能养出穆九那样的儿子,估计她自己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难不成她有办法救回穆九?阵术玄而又玄,有些东西,可真的不好说。 然而袁熙正在这边想得热闹,却被岳清兜头泼下一盆冷水。只听他道:“如何化解心结?大概……就是让无歌接受穆九已经死掉的事实吧。” 袁熙:“……” 陵洵最后几乎是哭昏过去的,将近三年的时间,到这一刻,他终于明白,那个人是确确实实地死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他一直自欺欺人,希望那人再骗自己一次,如今所发生的一切,不过是他的又一场精心策划的局,等到骗得他团团转,筹谋达成,他再出来最后收局,将他反衬成一颗傻头傻脑的棋子。 可是惠娘的出现,却彻底让这个想法化为泡影。 泪水浸湿了玉石,却无人再为他温柔擦拭,这世界上少了个总是骗他旳人,少了个和他恩怨不清的人,可对于他来说,却也是什么都没了。 哭过一场之后便醒来吧,去完成他未尽的心愿。 哭过这一夜,便忘记吧,从此一个人活成两个人。 陵洵闭上眼,将那早已被他体温暖热的玉石串珠牢牢按在胸口,好像想从上面最后一次感受到那人的痕迹。 然而就在这时,一片漆黑的寝室内,好像忽然有什么东西在发光。起初陵洵还没有注意,直到那光芒越来越盛,刺得他不得不睁开眼,茫然地坐起身。 光的来源在床榻边的一排木柜中,陵洵直勾勾地瞪着那光源半晌,忽然想到什么,竟是一下从床榻上蹦起来,直奔那柜子,然后猛地将柜门打开,脑袋埋进去胡乱翻了一通,最后将压在箱底的一件许久未曾穿过的内衫取出。 只见内衫靠近胸口的位置,绣着一个阵法图纹,光芒正是从这图纹上面发出的。 第一百三十二章 陵洵睁大眼睛,呆呆地瞪着那泛着微光的阵法,捧着内衫的双手僵在半空不敢动,似乎生怕他这一抖手,便将那微如萤火的阵术光芒给抖灭了。 “风爷,您怎么了?” 大概是听到响动,守在外间的方珏问,若是此时方珏进来,看到他们风爷那张被阵术光芒映得幽蓝幽蓝的脸,只怕还以为是半夜见鬼。陵洵现在的样子实在是太狼狈,披散着头发,面色惨白,一双桃花眼哭成了核桃眼,光着脚坐在满地凌乱的衣衫被褥中,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哪来了个疯子。 “我没事。”陵洵干巴巴地说。 方珏哦了一声,但是却没有离开的脚步声,显然是他不放心陵洵,依然站在门口听里面的动静。 陵洵也懒得管他,只是目不转睛盯着那内衫上绣着的阵法图案。 这是穆九当年在卷轴上画的,却骗陵洵说这是某种上古阵法,尚未钻研明白用途,陵洵那个时候也是傻,竟然照葫芦画瓢地将这东西绣到了自己内衫里,他异想天开,觉得阵术都有灵性,说不定天天贴心口感应着,哪天做梦就能参透玄机,也省得穆九费神。 可是他却没有想到穆九会骗他,这东西并非是什么上古法阵,而是个千里传音的传声阵,穆九便是用它来和秦超取得联系。然而世间传声阵图案大抵相同,阵眼处的花纹却存在微小的区别,唯有两个一模一样的传声阵才能彼此传声,比如穆九当初用来和秦超传音的传声阵,就肯定和陵洵手中的这个不一样。 现在这个传声阵亮了,说明有人在启用它,而且手中也有一个和这个完全一样的传声阵。 那么这人究竟是谁? 陵洵不敢往下想,只觉得胸口里那拳头大的一块肉,跳得快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直到他听见一个声音从那阵法中响起—— “是……少期么?” 陵洵屏住呼吸,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 那声音沉默片刻,又试探道:“有人么?” 陵洵似乎根本没有注意到自己正在屏息,等到他觉得眼前发黑,胸闷头昏几乎要背过气去,才猛地提了口气,回过魂,用尽平生力气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穆怀风。” 阵术的微光却在这一刻熄灭。 “穆怀风!!”陵洵几乎要发疯,如果不是担心破坏法阵,他肯定会将那内衫撕扯开,他近乎痉挛地抱着内衫在地上蜷缩起来,口中不停喊着穆九的名字。 方珏破门而入,看到的正是陵洵这几近癫狂的一幕,便在这时,熄灭的法阵重新亮了起来,陵洵挣开想要搀扶自己的方珏,又将阵法捧过来。 “穆怀风!是你么?” 方珏也看到了那内衫上的阵术符文,然而在他眼中,那只是普通的刺绣图案,上面的纹路还要借着门外透进来的烛光才能看清。 “风爷……”方珏想要说话,却被陵洵凶巴巴捂住了嘴,还对着他竖起手指嘘了一声。 “少期……” 终于,那个想要听到的声音再次从传声阵中响起,陵洵眼泪唰得下来了,也顾不上方珏,只凑到那阵法跟前小声啜泣。 “穆,穆怀风,你他妈在哪儿!” “少期,不要哭……”穆九的声音轻声安慰着。“你不要哭……” 穆九这不安慰还好,一安慰,陵洵反倒有要黄河泛滥的趋势,最后穆九不得不叹了口气,道:“小洵别哭,我……没有死。” 陵洵果然不哭了,像是被人点了穴,脸上还挂着泪珠,却是一动不动,只是用一种平静到近乎诡异的语气问:“你在什么地方?” 穆九:“……我也不知道在哪里,可能是在一个墓室中。” 从头到尾看着陵洵一个人自言自语的方珏,都快要被吓傻了,他不是没见过陵洵自言自语过,却没有哪一次像现在这样吓人,那一问一答的架势太过唬人,好像真的有人与他说话。好在陵洵也没有发疯多久,最后冲那内衫上的刺绣图案说了句“我去找你”,就面无表情地上床去睡觉了。 第二天一早方珂看到方珏眼底挂着的两个黑眼圈,疑惑道:“方珏你这是怎么了,被人打了?” 方珏打了个哈欠,也懒得计较方珂的撩骚,只是忧心忡忡地将昨晚看到的事和方珂讲了。 方珂听了皱眉,“怎么会这样?岳掌柜不是说风爷见了那个贪狼王妃,会解开心结么?” 方珏摇头,这哪是解心结,简直更疯了。 自这一晚之后,将军府的人明显觉得,他们将军心情好了起来,与之前的那种故作轻松的状态不同,他如今不会时常带着那如面具般标准的微笑,反而总是摆出一张臭脸,好像是在和谁发脾气,但只要他将自己关在房中呆上半天,又会好了,甚至有的时候,还会双颊绯红,显出一副羞恼的样子。 袁熙险些提着剑找到惠娘将她砍了,质问她到底对陵洵说过什么,为什么他比以前更疯了。 惠娘缓缓转动手中的一块龟甲,即便袁熙拿剑架在她脖子上,竟也没有显露出分毫的慌张,只是坦然道:“我只是给他讲了一些乌维干小时候的事,并没有说别的。” 袁熙不信:“你什么都没有说,他为何会变成那副样子?” 惠娘叹了口气,闭上眼,却只如神棍般道了一声:“世事无常,皆有定数。”她不疯的样子,倒是和穆九更多了几分相似。 袁熙拿惠娘没有办法,他总不能真的毫无证据将人砍了,只是在陵洵提出要看惠娘给她带来的东西时,事先命人检查了一遍。 惠娘此次与岳清同来,是带了不少行李的,大大小小几十个木箱,竟然全部送给陵洵。 袁熙命人将箱子一一打开检查,发现居然多为阵法典籍,他心中起疑,问惠娘这些东西是什么,为什么要给陵洵。 惠娘回答得也干脆,“聘礼。”说完,还似笑非笑地看了袁熙一眼,那神情好像在说,死心吧,陵洵已经是我家的媳妇。 袁熙;“……” 他忽然觉得,这个贪狼王妃和她儿子一样,特别坏。 按照袁熙的意思,他觉得这来路不明的女人带来的来路不明的东西,应该直接拖出去放把火烧了,心里是一百个不愿意让陵洵碰它们,可惜陵洵也不知道是着了什么魔,几天之后竟是让人将这些东西都搬到他书房,接着便将自己关进书房,日夜不眠地逐一阅读典籍。 方珂从厨房里搜刮来好吃的点心送去给陵洵,进门时正好听见陵洵说话,语气有些气急败坏。 “穆怀风我告诉你,我不是在和你商量。你若是不肯告诉我方法,我自己也会摸索出来,你不怕我有什么地方弄错,就继续闷着吧。” 方珂脸上的笑容僵住,虽然已经见了不少次,但是陵洵这般自言自语的样子,还事会让人看得心里发毛。 “风爷……”方珂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声。 “滚你娘的!”陵洵突然骂出来。 方珂:“……” 陵洵这时才看到方珂,瞄了眼方珂手中盛着点心的盘子,气哼哼道:“我不和你说了,我先吃两块点心。我可不像某些人,每天吃草过活,搞得脑子里长得也都是草。” 方珂见陵洵要吃点心,窥着他脸色将盘子递过去,陵洵果然停止了自言自语,一手拿起一卷竹简,一手抓着点心,边看边吃,方珂趁机试探道;“风爷方才在和穆先生说话?” 陵洵动作微顿,抬眼看看方珂,将咬了半块的点心直接塞进嘴里,冷淡道:“你们不是都以为我疯了么,觉得穆怀风已经死了。” 方珂眸光闪了闪,想到前几天一个神医和他们说,陵洵受了刺激,当下最关键的便是想办法取得他的信任,和他交流,于是诚恳道:“我信风爷,风爷若是说先生还在人世,就一定还活着。” 陵洵显然不信方珂的鬼话,脸上写满了怀疑,“当真?” 方珂忙不迭点头,“当真当真!” 陵洵想了想,忽然特别邪恶地笑起来,冲方珂勾了勾手指,示意他靠近。 方珂忙将脑袋凑过去。 陵洵压低声道;“你猜穆怀风现在在什么地方?” 方珂:“什么地方?” 陵洵:“墓室里。” 方珂:“……” 陵洵说完,似是觉得好笑,竟是哈哈笑起来,“你说这算不算报应,谁让他做了那么多缺德的事,如今困在墓室里出不来,还要我去陪他。” 方珂:“……” 岳掌柜,大事不妙,将军竟是生出了寻死的念头! 陵洵一觉醒来,莫名其妙发现自己动不了了,他尝试了很多办法都没用,才意识到自己是被人用阵法定住了。 “穆怀风!穆怀风啊穆怀风啊穆怀风……”陵洵扯开嗓子就开始嚎。 内衫里的传声阵亮了起来,穆九声音传来:“怎么了?” 陵洵告状:“我被人困在床上起不来了。” 穆九语气明显沉了下去,“怎么回事?” 陵洵在床上扭了扭,心说不知道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回头抽死他,嘴上却委委屈屈:“都怪你,所有人现在都以为我疯了,估计是怕我脱光了出去跑,用阵法把我定在床上。” 穆九沉默了一瞬。 陵洵:“喂,喂?穆怀风穆怀风穆怀风……” 穆九叹气,“我在。” 陵洵这才高兴了,嘴里念叨着要如何将那些敢算计他的小兔崽子们打得妈都不认识。 穆九却忽然问:“你不喜欢被人定在床上?” 陵洵莫名其妙地反问:“谁会喜欢被人定在床上?” 穆九轻轻哦了一声,“那你不要来找我。” 陵洵;“……” 穆九;“因为你来了,我会控制不住将你用阵术定在床上,让你永远也下不来。” 陵洵:“……所以这是你想出的不让我找你的第九十九个理由?我这也想出个理由,刚好凑成百。” 穆九忍不住问:“什么?” 陵洵阴森森笑起来,“不能让我去找你啊,因为一旦我去了,会干得你妈都不认识。” 穆九:“……” 第一百三十三章 陵洵的举动落在别人眼里,显然已经是病入膏肓,偏偏他阵术高强,又积威已久,谁都镇不住他。最后大家只能得出一个结论:此人药石无医,唯有等死。 刚开始陵洵还打算和人解释,穆九是真的没有死。然而不知为何,好像这世间只有他一个人能听到传声阵里穆九的声音,到后来,他也就渐渐不再为自己辩驳,反而表现得更加疯癫痴狂。 “为什么不再解释?”穆九问陵洵。 又是在书房里闷了一整天,室内光线昏暗下来,陵洵歪在长案边,此时整间书房几乎被堆积如山的竹简和书册填满,他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眼睛疲了,索性席地躺在坐垫上,脑袋枕着胳膊。 “没有为什么。”陵洵闭上眼,神色平静安详,他胸口处的传声阵正发出微弱的光芒,一闪一闪,好像迎合着他的心跳。 穆九沉吟了片刻,说:“少期,你其实也是明白的吧。” 陵洵表情未变:“明白什么?” 穆九道:“即使你真的成功掌握国师的阵术,找到我,最后也只是和我一样,永远被困在这里。” 陵洵却是笑了,“两个人被困总比一个人好啊,两个人可以做很多有趣的事呢。” 自那日被白法师的传送阵吞噬,穆九本以为自己必死无疑,然而预想中的粉身碎骨并没有发生,事实上,只要被那道裂缝吞噬时不要做出太多的反抗,任凭那股力量吸进去,越是向更深处陷入,空间挤压的力量反而减小,因而只要以阵法及时护住身体,熬过那最开始的一段,就能顺利存活下来。 穆九之后就被传送到一个奇怪的地方,看上去像是一座规模庞大的地宫,他的活动范围被限制在地宫外的地下河附近,之所以说是被限制,是因为除了河畔,其他地方皆有强大的阵术禁制,而这地方怪就怪在,穆九根本无法动用任何阵术,而且没有出口。 好在地下河畔生长着一种植物,穆九认得,那是一种被阵术改造过的草。这种草每三天就会结出草籽,草籽和芝麻差不多大小,香甜如蜜,以其为食,不仅能果腹,精神也极好,因而穆九尽管被困,却没有生存之忧,他在这里一困就是两年,也就是他心性坚忍,若是换了别人,只怕早就憋疯了。 穆九从不曾放弃寻找出口,他将所有可能破开空间的阵术符文用了一遍,却都没有用,一日鬼使神差,他想着陵洵,画了个曾经被陵洵绣在衣服上的传声阵,让他没想到的是,这传声阵竟真的发挥了作用。 他听见了那个让他日思夜想的声音。 在讲述过自己的经历之后,陵洵第一反应便是想办法救他,穆九知道这其中的凶险,自然不同意。 直到陵洵对他说了一句话。 他说:“穆怀风,我已经疯了一次,别让我再疯一次。” 活着,有时候远比死更痛苦。 陵洵既然决定找穆九,自然是一刻都等不了。不过要找到那个神秘空间,首先要弄清楚白法师到底用了什么阵术。 白法师的阵术邪性,且并非正途,寻常人连见都没见过,更别说道出个子丑寅卯。在穆九刚刚离开的那段时间,人们根本就没想到被吸入那个阵法还有活下去的可能,所以也就没有人去追查。 然而在惠娘来见陵洵的那天,却告诉了陵洵那阵术是什么。 那是一种禁忌的上古阵术,名为“永不超生阵”,顾名思义,此阵基于传送阵的雏形而衍生,被阵法吸进去的人,不仅肉身要受撕裂锤碾之苦,死后连灵魂也不得超生,生生世世镇在脱离于尘世的虚无空间。 惠娘说穆九被此阵摄入,绝无可能再活着。陵洵当时听是听了,却好像全然听不懂惠娘的话,直到惠娘道出穆九这些年所作所为的背后真相,陵洵才吐出一口血,痛哭失声,终于肯直面穆九的死亡。 可是穆九却没有死,陵洵当即翻遍惠娘带来的阵法典籍,将所有关于永不超生阵的只言片语找来,勉强拼凑出一个几乎被历史抹去痕迹的故事。 相传,这永不超生阵是由上古一位登峰造极的大阵法师所创。这位阵法师天资绝伦,阵术造诣已经到了可以逆天改命的程度,然而再高明的阵术,也有触顶的那一天,无论付出多少努力,都不会再有提升。这对那位天才阵法师来说自然是无法忍受,因而穷其一生寻找他的五行相配之人,想要用五行相合的方法突破极限。可惜的是,直到阵法师死的那天,他都没能得偿所愿。 在这求而不得的一生中苦苦追寻,终究让这位阵法大家变得性情乖戾偏执,最后成了个众叛亲离的大魔头。没有人知道他是如何死的,等人们发现他不见的时候,却是再也找不到他,连同他毕生所积累的宝贝和典籍,也都和他一并消失了。 “怀风,既然永不超生阵是这人所创,而你又是被这个阵法吸进一个地宫,你说那地宫的主人,有没有可能就是这个阵法师前辈?”饶是陵洵救人心切,看到这样传奇的人物也不禁被吸引,陵洵通过传声阵和穆九讨论。 “或许。”穆九反应却很平静,似乎早就有了这样的猜测。 陵洵眼睛亮了,“那里面岂不是有很多很多的宝贝?” 穆九很无情地给陵洵浇了盆冷水,“前提是能带出去。” 陵洵的抗打击能力却不容小觑,“就算带不出去,能死在那么多宝贝上也满足啊。” 穆九虽然看不到陵洵的样子,却能从他的声音想象出他的表情,忍不住笑,可是笑着笑着,他却是笑不出来了。如果可以,他宁愿像现在这样,一辈子用声音守着这人。他从来就不敢去想,陵洵渡阵失败会如何。 “你还是别死在那些宝贝上。”穆九慢悠悠道。 “嗯?”陵洵不明穆九何意。 穆九:“不如死在我身上。” 陵洵:“……” 所以方珂和方珏进书房送茶点时,总是会看到他们风爷脸上着火,一副要咬人的样子。 惠娘送的阵法典籍很有用,找到阵法源头,没用多久便找到了那阵法的图纹,因为这阵术复杂,陵洵要先将繁复的图纹铭记于心,为了确保万无一失,他事先在纸上临摹千万遍,接着按照上古口诀将五行之力融于阵中,这个过程是最艰难的,稍有不慎,便会导致阵法错误,陵洵有想不通的地方就问穆九,他本来就比白法师天资好,有了穆九帮忙解惑,更是如有神助。 “怀风?”这晚陵洵睡不着,小声试探。 “嗯,我在。”穆九好像不知疲惫,不论陵洵什么时候和他说话,他永远都会在第一时间回答, 这声让陵洵心安的“我在”,仿佛一剂良药,药到病除,驱走了陵洵所有的焦躁。 “原来你也没睡……” “嗯。睡不着?” 陵洵翻了个身,那件绣着传声阵的内衫被他叠好,端端正正放在枕边,他侧过脸对着它,闭上眼睛听着穆九的声音传来,就好像穆九躺在他身边。 “有一件事,我一直没有和你说。” “嗯?” “这些天我查的阵术典籍,其实是你母妃送给我的。我……见过你母妃。”陵洵说到后面有点心虚,他其实一直都在刻意回避和穆九谈论惠娘,那天晚上惠娘和他说的话,到如今都无法让他心中平静。 “嗯,我知道。”穆九的回答却出乎陵洵的意料。 “你早就知道?”陵洵很快反应过来,“哦……也对,你自幼勤奋,贪狼族的那些阵法典籍你应该都读过了吧。”不过陵洵仔细一想,又觉得不对,问穆九:“可是,如果你早就看过那些书,不是应该很了解永不超生阵么,为何还要我找那么久……” 穆九沉默了一瞬,才道:“母妃的珍稀典藏,不容任何人触碰,包括我。” 想到穆九和他母亲那糟心的母子关系,陵洵不说话了,如果穆九此刻在他面前,他一定会抱住他。 “阿九,你闭上眼。”陵洵突然说。 “嗯?”穆九不解陵洵这又是要做什么。 陵洵却催促:“闭上了吗?” 穆九不由低笑出声,“做什么?” “哎呀让你闭上眼睛就闭上眼睛,哪里来的那么多废话!”陵洵急了。 “嗯,闭上了。”穆九似是笑得更开怀,短短几个字,却好像也沾染了眼角眉梢的温柔。 陵洵听穆九说闭上眼睛了,才向前倾了倾身体,轻轻吻上那发着淡淡光晕的传声阵。 “阿九,我亲了亲你,你感觉到了吗?”陵洵声音有点发颤,说来也奇怪,尽管他和穆九什么都做过了,却不及这一吻的脸红心热。 这一回,穆九那边过了很久才传来轻轻的一声,“嗯,我感觉到了。” 陵洵笑起来,如果可以,他只愿时光倒退,回到二十年前,他想紧紧抱住只有不到十岁的穆怀风,然后告诉他,不用再掩藏,因为一切都不是他的错。二十年后,会有一个人,愿意原谅他。 第一百三十四章 当陵洵终于不再整日将自己闷在屋子里,大家都松了口气,然而提着的心还没放下,他接下来的举动却让所有人心惊肉跳。 他先是进了一次宫,和皇上密谈一夜,接着找来方珂和方珏,嘱托他们以后照顾钟离甘的起居,又拉拉杂杂写了几页的信给岳清,请求他从汉中回来辅政。最后备下几壶好酒,把袁熙请到将军府,豪情万丈地和他畅饮一番,酒到酣处,甚至还击筑高歌一曲惜别离。 结果大醉一场之后,陵洵早上睁开眼,就发现自己的院子外面被人布下了天罗地网阵,连只鸟都飞不出去。 陵洵:“……” “他们为何如此待我?”他哭丧着脸和穆九抱怨。 穆九说:“大概他们看出来了。” 陵洵疑道:“看出什么?” 穆九:“看出你在交代后事……” 陵洵自己摆出一副将死之人的架势而不自知,却是犯了众怒。这回袁熙和岳清他们将九州所有阵术高超的阵法师全都请出来,近百人联合布下天罗地网大阵,相传以前这种阵术都是用来围困魔头级别的大阵法师。 袁熙他们自然不敢奢望,这样的阵法能完全困住陵洵,但是想要破开此阵脱身,也要耗费陵洵不少精力。 岳清听见陵洵在院子里破口大骂时,摇着羽毛扇悠哉道;“你破阵的时候,我们会让人继续在外面布阵,等这个阵法被你磨开了,还有下一个等着你,你就慢慢磨吧。” 陵洵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一生奔波如狗,最后却被底下的人一同反水,将他软禁起来。他找穆九哭诉,而穆九却好像完全不着急。 “穆怀风,你是不是根本就没想让我去找你,所以才给那些人出了这个馊主意。”陵洵一肚子火发不出,只好往穆九身上撒气。 穆九平白蒙冤,不但不恼,似乎还非常愉悦,耐心地和陵洵讲道理:“除了你,别人都听不见我的声音,我该如何给他们出主意?” 陵洵刚开始还我不听我不听,等他也意识到自己是在无理取闹,才蔫下来,不开心道:“成吧,就算这损招不是你想的,你也没有因为我被困而难过。” 穆九反问:“为何要难过?” 陵洵道:“我不能去找你了,你难道不难过?” 穆九沉默了。 陵洵等了一会儿,问穆九怎么不说话。 穆九道:“我在难过啊。” 陵洵:“……” 陵洵觉得穆九变了,再也不是那朵冰清玉洁的高岭之花了。 这回袁熙他们算铁了心,不论陵洵如何撒泼打滚发怒装可怜,都无济于事。陵洵最后也不要脸了,连上吊的把戏都拿出来,然而一物降一物,这天底下还有个叫钟离甘的东西,专门和陵洵作对。陵洵这边白绫还没挂好,钟离甘那边已经踩着小板凳泪眼婆娑地要和陵洵诀别了,哭唧唧说如果陵洵死了,他也不想活了,要追舅舅而去。 陵洵气得牙根发痒,终于决定和兔崽子好好谈一谈,于是这天他难得将自己打理出一番人模狗样,站在院门口,冲钟离甘招招手。 “小甘,你过来。” 钟离甘自从听说他舅舅要寻死,黄鼠狼看鸡似的,拿了一把小板凳蹲在陵洵院门口,只要陵洵这边有个风吹草动,他直接一踩凳子,拉过树枝上的麻绳往自己脑袋上套,动作堪称行云流水。 “做什么?”钟离甘手上还拽着麻绳,警惕地盯着他舅。 陵洵一看他这模样就来气,好不容易压住火,摆出一副慈眉和善目,“舅舅今天想和你说些话,你进来吧。” 钟离甘到底还是个孩子,最终还是被他那狐狸精舅舅三言两语哄过去,陵洵本来打算一捞到这小混蛋,先二话不说胖揍一顿,可是看着那已经初露少年模样的外甥,他鼻头微酸,竟是舍不得下手了。 “小甘,是舅舅对不起你。” 钟离甘十分不习惯陵洵这样温柔的态度,相比之下,他还是更想要那个对他拳打脚踢,追着屁股后头骂他小兔崽子的舅舅。 见小少年别扭的样子,陵洵难得抬起手,撸了一把钟离甘的头,“我也对不起姐姐和姐夫,没有照顾好你。” 似乎被陵洵这样的语气感染,钟离甘也难得红了眼睛,憋屈老半天才蹦出一句;“舅舅,你为何要寻死,那是懦夫才会做的事!” 陵洵叹了口气,在钟离甘面前蹲下来,扶着他的肩膀正色道:“小甘,你也觉得舅舅疯了?” 钟离甘眼神躲闪,显然十分不想说违心的话。 陵洵无奈,起身牵着钟离甘的手,将他带进自己的书房,钟离甘一看到那满屋子的阵法书籍和陵洵画废的阵术符文草稿,完全惊呆了。 “小甘,舅舅没有疯,只是要找一个人。”陵洵将所有记载了永不超生阵的资料找出来,指点给钟离甘看,“那个人就是通过这个传送阵去了一个地方,舅舅只是想去找他,并非寻死。” 钟离甘今年快要满十岁了,却依旧没有显示出阵法的天赋,陵洵也从来没有让他置于险地,去逼迫体内的阵法潜能。在陵洵看来,能不能成为阵法师皆有命数,还是顺其自然为好。 “舅舅,你要找的那个人,是舅妈么?”钟离甘也是根骨清奇,见了穆九第一眼就追着喊舅妈,哪怕所有人都以为那个人只是和穆九容貌相似。他因为这个被陵洵揍过好几次,却始终不长记性。 不过这回陵洵听钟离甘这样叫,倒是笑起来,似是很满意这个称呼。 “是啊,我去找你舅妈。” “那……舅舅还会回来么?” 陵洵脸上的笑容淡了些。 钟离甘见舅舅不说话,抬起头又问了一遍。 陵洵终究是不愿在钟离甘面前说谎,俯身认真地看着他,说:“能不能回来,舅舅也不能确定,但是舅舅已经将一切安排好,自会有人照看你,有什么事可以去找你袁叔叔和岳叔叔,但是如果有一日连京中都待不下去了,就去找以前清平山的叔叔。” 钟离甘见这回陵洵说得严肃,终于哭出来,陵洵将他搂住,轻轻拍抚着他的背,眼睛也忍不住模糊,说出的话却严厉:“钟离甘,你身上有镇南将军的血,怎么还如此爱哭?如今皇室衰微,皇上看上去性情柔弱,各方势力因为忌惮我,也不会与你为难。然而世事难料,日后的命途如何,还是要靠你自己。” 钟离甘虽然平时装得跟个人精似的,毕竟是在陵洵的羽翼下护着长大,成人世界的机关还是无法完全理解,因而此时他根本没有听出陵洵话语中的提醒,耳朵里只进了“皇上性情柔弱”几个字,便立刻挺起了胸膛,信誓旦旦道:“舅舅放心!我会保护好皇上的!以后做个和舅舅一样威风凛凛的大将军!” 陵洵看着钟离甘那双清澈见底的眼睛,心中微叹,却不再多说什么,只从袖中摸出一块圆形的玉坠,给钟离甘带在脖子上,仔细叮嘱:“这是一把钥匙,上面的刻纹便是地图,这是我留给你的最后退路,除非万不得已,否则不要去拿里面的东西。” 钟离甘低头摆弄了几下,便乖乖将玉坠放进衣服里面,陵洵难得见混蛋外甥如此顺眼,又撸了一把他的头毛,还想和他说很多话。权臣难当,钟离甘是他的外甥,也是钟离山的儿子,愿意拥护他的人很多,若是皇室不见兴起之色,而钟离甘羽翼丰满,或可取而代之,或可为肱骨之臣,但如果皇室崛起,而钟离山无法像他一样手握重权,一切便是未知。 可是想那么多又有何用?他能做的已经做了,何必徒增少年烦恼,于是陵洵终究只是对外甥轻松地笑了笑,道:“论辈分,皇上也是你的表舅,你喜欢和他亲近是好事,却不能失了礼数。” 钟离甘顿时僵住了,表情呆滞地问:“皇上……是我表舅?” “对啊,他叫我表哥,叫你娘亲表姐,当然是你表舅。” 钟离甘:“……” 世界崩溃了。 那又软又漂亮的皇帝小哥哥……居然是他表舅?! 钟离甘差点嗷的一嗓子哭出来。 送走了钟离甘,陵洵情绪有点低落,穆九问他是不是舍不得外甥,陵洵嘴硬道:“有什么舍不得的,我像他这么大的时候都能日进斗金了。” 穆九;“是么,那怎么哭了?” 陵洵忙抹了两把眼睛,震惊道;“你怎么知道我哭了!” 穆九:“现在知道了。” 陵洵:“……” 他想要以前的穆怀风!这个人是谁啊他并不想要。 陵洵想让穆九帮他破解天罗地网阵,以他自己的能力,恐怕真的如岳清所说,等他破开了这个阵,所用时间已经足够他们再布下一个相同的阵,如此就没完没了,凭着陵洵对穆九的阵术了解,若是有他指点,一定比他自己去破解要快。可不知道是不是他想多了,陵洵总觉得穆九并没有尽心,甚至偶尔还会给他错误的建议,几天过去,阵术破解竟然毫无进展。 “怀风,你喜欢什么?”晚上陵洵躺在床上,望着承尘,忽然没头没脑地问了这样一句。 “嗯?” “你不见的这两年,我时常想,我们认识那么久,我却从来不知道你喜欢什么。喜欢吃什么,喜欢什么季节,喜欢什么颜色,什么天气……你从来没和我说过。” 穆九沉吟片刻,给出答案:“我最喜欢你。” 陵洵:“……” 虽然这听起来很像是故意哄人的情话,但是想到某只金灿灿的大鸟,陵洵知道穆九的确在说实话,脸上更是热起来,清了清嗓子,道:“这个不算。” 穆九:“哪个不算?” 陵洵:“……” 不就是想让他羞耻地重复一遍“你喜欢我这个不算”么,偏不说! 整个晚上,在陵洵的威逼利诱下,穆九终于说出了自己的喜好,比如他喜欢冬天,喜欢的天气是小雪,喜欢白色,喜欢吃酒酿圆子羹,喜欢雪狐…… 用了几天的功夫,陵洵陆续将穆九喜欢吃的东西找来,方珂和方珏以为是陵洵自己要吃这些东西,因而也就没有多心,反而因为他开始对食物感兴趣而高兴,甚至还遵照陵洵的指示,给他弄了只白色的雪狐养着玩。 陵洵将这些东西置于院中,以阵术催动它们的五行元素,让这些东西的气息可以被放大千百倍,散播到极远的距离,最后自己也沐浴焚香,解开发髻褪去衣袍,走进那阵法之中…… 不过是个平凡的午后,京城却忽然起了一场大风,遮天蔽日,几乎要将树木房屋从泥里□□,一阵刺目的金光落到定国将军府,转眼间一切恢复如常,好像那肆虐而来的飓风只是人们的幻觉。 曾经与陵洵一同进入落霞谷的士兵见此情景,忽然想到什么,跌跌撞撞跑去袁府,而同一时间,负责守住天罗地网阵的几个阵法师也都脸色惨白地找到袁熙。 “侯爷,阵法破了,陵将军他,他乘着一只金色的大鸟飞走了!” “那不是大鸟,是金翅大雕!贪狼王的金翅大雕!”士兵这个时候也进来禀报。 袁熙听闻,只觉眼前一黑,强咬着牙吩咐道:“快!立刻出城!让阵法师准备传送阵,我要去落霞谷!” 第一百三十五章 想要顺利找到穆九所在的那个空间,陵洵研究过,尽量与白法师的施术环境相同,也就是说最好在落霞谷布阵,而且时间上也要和那日的时间五行相对,正因为此,陵洵才会如此心急,因为他推算过,与那日时间五行相同的最近日子,便是今天。 陵洵坐在金雕上,穿好了衣服,拍拍鸟头说:“还是你好,不负我。不像那帮混球。” 大金雕欢快地眯起眼,发出悠长的鸣叫声。 自从穆九失踪,这金翅大雕在落霞谷上空哀鸣三日,便飞走不知去向。陵洵也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思,将主意打到它身上。他从穆九那里套话,等同于得知它喜欢什么,再用这些东西做引,果然顺利将它引来。当日贪狼十万大军,它都能以一己之力抵挡许久,更别说一个区区天罗地网阵,还扛不住它一翅膀。陵洵就在众目睽睽之下,被金雕载着飞上天。 金翅大雕速度极快,几乎没用上一炷香的时间,便将陵洵送到落霞谷,陵洵很快找到了穆九消失的地方,将演练过千万遍的阵术符文画好,缓缓注入五行之力。 很快半空便出现了一个类似传送阵的法阵,只是法阵的中心阵眼位置,渐渐显露出猩红的颜色。 “穆怀风,我准备过去找你了!”陵洵站在阵法前,等待着这永不超生阵露出它真正的模样。 传声阵那边的穆九却并不像陵洵想象中那般高兴,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凝重,“少期。” “嗯?怎么了?” “少期……你确定要进入这阵法?” “这还用说?”陵洵觉得穆九这问题问得莫名其妙,“我不确定,这几个月忙活什么呢。” 穆九深吸一口气,“好,那我陪你。”陪你,无论是生是死。 陵洵显然没有领会到穆九说的陪他是什么意思,还道:“你又不用做什么,有什么好陪的?”说完还坏笑两声,加重语气,“乖乖等着我,三殿下。” 穆九轻轻嗯了声,“我等着你,陵将军。” 袁熙找到陵洵的时候,刚好看到那缓缓张开猩红巨口的法阵,他的心几乎要跳出来,没命地向陵洵跑去,大声喊:“无歌!无歌!” 然而陵洵却好像完全没有听见,正向那阵法走去。 “无歌!风无歌!陵少期!!!你疯了么!你就不想想钟离甘?那个人就那样好,值得你为他寻死!!” 陵洵似乎终于听到了袁熙的声音,转身看向他。 袁熙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幕,只见那人黑发披散,穿着简单的月白色宽袖长衫,衣摆迎风如羽化飞升的仙灵。他回头看到他,唇边漾开一抹浅淡的笑,好像化开了墨染的眉眼。 “子进,帮我照看好小甘。”他最后说了这句话,便纵身跃入那传送阵中猩红色裂缝。 “风无歌!!!不!!!” 袁熙其实是可以在那裂缝消失之前追上去的,他甚至可以和那日的穆九一样,用自己的身体抵住裂缝,将陵洵反推出来。然而就是那片刻的迟疑,他错过了,只能眼睁睁看着那裂缝消失,最后双腿发软地跪在地上。 “无歌……”袁熙痛哭失声,双拳一遍一遍往地上砸,直至砸出了血,说不清是更恨陵洵,还是更恨自己。 他其实一直都不明白,既然陵洵喜欢男人,那么为什么从来没有考虑过他。他有哪里不如那个姓穆的?他比他更早结识他,他和他患难与共,他最好的年华都有他相陪,凭什么就不是他?然而直到这一刻,袁熙才清楚地意识到,他连穆九的千分之一都比不上。 他爱陵洵,却没有爱到不顾一切。 岳清带着其他人紧随袁熙之后赶到,只来得及看到陵洵跳入永不超生阵的那一瞬间。 “疯子,风无歌你这个疯子!”因为急着赶路,岳清鞋子和袍摆全都沾上泥土,然而他难得没有嫌弃,只呆呆地看着陵洵消失的地方,嘴里一遍一遍地骂。 到底爱到什么程度,才要为那人寻死,还要和那人死在同一个地方,同一种死法? 这不是疯子是什么? 一旁的方氏兄弟,方珏哭得歇斯底里,方珂反倒成了没有表情的那一个。曾经跟随陵洵征战沙场的将士们,也都流着眼泪跪下来,他们这些人中,有不少都曾受过陵洵重恩,如果不是陵洵,只怕大多数都没有命享受今日的军功富贵。 可是他们无论如何也想不通,这样顶天立地,开心了大笑生气了骂人,喜欢和他们讲荤段子的少将军,怎么会为了一个男人去死呢? 不仅是这些人不理解,几天后,当陵洵的死讯传遍九州,所有认识陵洵的人都觉得震惊不已,王大和阮吉听说了,连夜从汉中入京,尤其是王大,生生把一双铜铃大眼哭得就剩下两条缝。在给陵洵发丧之后,两人又主动向岳清提出请求,决定留下来跟在钟离甘身边。 陵洵进入法阵之后,便感觉有巨大的力量从四面八方袭来,不断拉扯着他的身体,似乎要将他四分五裂。他努力用阵术护住身体,却依然感觉胸腔要被什么东西压碎,渐渐口中涌出腥甜的味道。陵洵摸索到手腕上的串珠,意识逐渐模糊,他脑子里最后只剩下一个念头,那就是活着,他要活着见到穆九,活着拥抱他,亲吻他…… 似乎感觉到周身的压力减小,陵洵也到了强弩之末,再也无法支撑护体的阵术,只觉得向着无尽的深渊中直坠而下,好像永远没有尽头。这样的过程也不知道持续了多久,久到足以让陵洵睡过去,再醒过来。 就这么睡睡醒醒,时而清醒时而迷糊,陵洵再次睁开眼时,在漆黑的空间中瞥见一丝光亮,然而那光亮一闪即逝,接着猝不及防,他扑通一声掉进冰冷的水里,因为没有准备,被结结实实地呛到了,落水狗一样扑腾起来。 “救命啊,救命啊穆怀风,我死了死了死了……” 陵洵只记得穆九说过,困住他的那地方有条地下暗河,因而此时落入水中,他非但没有惊慌,反而心中大喜,扯开嗓子嚎起来,然而嚎着嚎着,他才发现不对劲,怎么喊了这么久,穆九都没有来救他。 作天作地也要有人买账才行,发脾气的前提是有人宠。陵洵不喊了,也不扑腾了,自己乖乖从水里游上来,可是这举目四望都是黑漆漆一片,岸在哪里? 陵洵想要唤个阵术出来照明,可是他想要施术时才发现,体内的五行之力竟然完全感觉不到了,想到穆九说过,空间里无法施展阵术,陵洵这才知道怕,心说哎呀这下完了,倘若一直摸不到岸,他岂不是没等抱上老婆就淹死了? 抱着这个信念,陵洵一直逼着自己朝一个方向游,还在心里编了个小曲,唱一句划一下水,当作打节拍:“穆怀风呀,你不是人呀,把我个心来骗呀,小妖精呀,你等着我呀,等我抓到你呀,把你个身来欺呀,翻红浪呀,入洞房呀,我快活呀,你求饶呀……” 唱到后面,陵洵自己也不知道他在唱些什么,四肢如有千斤重,在水里划得越来越慢,到最后开始不断呛水,几乎无法再让自己浮在水面上。 终于,他榨干了体内最后一点力气,眼皮发沉。 水中渐渐不再有划水之声 穆怀风,我终究是找不到你了……你等不到我,就自己一个人在河畔吃草吧,谁让你抛下我。 就在陵洵吐出一串气泡,悠悠荡荡向水底沉下去的时候,忽然有个人游过来,抱住他迅速向水面游去。 陵洵感觉有人在用力按压自己的胸膛,迫得他猛地咳嗽出来,呛出一口水,第一反应是续上昏迷前没唱完的两句词:“翻红浪呀,入洞房呀……” 周围不再是一片黑暗,不知从哪里发出的微光,待视野一点一点变得清晰,陵洵终于看见了穆九的脸,就那样真切地出现在他面前。 “怀风……”陵洵努力眨巴两下眼,以为自己是已经死了,现在化为幽魂飘到穆九面前,所以他接下来做了件特别傻的事。他在穆九面前挥了挥手,咧开一嘴白牙笑,“你是不是看不见我呀?” 穆九却没有说话,只是直勾勾盯着陵洵,那眼神有点吓人,像快要饿死的人终于看到了大白面馒头。 白面馒头陵洵这时才发现,穆九的脸色特别难看,他眼下黑青一片,眼中布满血丝,抓着陵洵胳膊的手极其用力,而且神情也不太对,陵洵琢磨了琢磨,正想说点什么,却被穆九一下抱进怀里,那力道狠的,简直要把他活活勒死。 “喂……穆怀风,你他娘的……”陵洵想骂穆九发的哪门子疯,可是后面的话却说不出来,因为他就要断气了。 就在这时,穆九沙哑到几乎让他认不出来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 “陵少期,我等了你两个月……终于可以睡了。”说完,穆九竟是干脆利落地直接抱着陵洵睡着了。 陵洵听到穆九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还有点脸红耳热,可他没想到,穆九说的可以睡了,就是字面上的睡。 陵洵抬起头看了看穆九,凑上去在他唇上轻吻,然后也没出息地睡着了。 都说小别胜新婚,然而在时隔几年之后,两人第一次唇齿相依,相拥而卧,最后竟真的只是特别纯洁地,睡了一场。 第一百三十六章 陵洵其实是比穆九先醒的,但他一直老老实实窝在穆九怀里不动,企图继续装睡,结果被穆九醒来发现,直接按住吻了起来。 “唔……穆怀风!你,你先等一下……等等……啊……” “嗯?怎么了?”穆九语气温柔,手上的动作却完全不耽误,三两下解开了陵洵的衣服,一口咬上他肩膀。 “我,我有话问……问你……”陵洵还有那么多话要问穆九,结果一句还没来得及说,就要被吃掉,心里十分矛盾,又想腾出空来说话,又不想推开穆九,殊不知这般欲拒还迎的样子,反倒更像是勾引。 “嗯,你问。”穆九一边这样说着,一边狠狠咬住陵洵的嘴唇,还是两片咬在一起,用牙慢条斯理地磨着。 陵洵:“……”你这样我还怎么问! 结果陵洵问题也问不出来了,就这样在幽暗的地下河边被吃干抹净,好像他自己编的那首小曲所唱,翻红浪呀,入洞房呀,只可惜后面两句不是我快活呀你求饶,而是刚好反过来…… “他娘的,穆怀风你不是人……”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陵洵哭了,觉得身上已经没有一块好肉,连抬个手指头的力气都没有,心道穆怀风这是多久没吃到肉了,他要是个熟的,只怕这会儿连骨头渣子都不剩了。 “嗯?怎么不继续往下唱?”穆九一脸餍足,低头轻轻吻去陵洵的眼泪,亲着亲着,又叼住他的耳朵,竟有要再来一轮的趋势。 陵洵惊了,有点怂地夹紧了双腿,“你,你听见我唱歌了?!” 穆九道:“如果不是你那歌声,我恐怕还找不到你。” “找不到?什么意思?”陵洵一被穆九捞上来就被压,一直没有机会注意到周围环境,直到此时才看到,这里不同于他之前落水的地方,河岸两边生长着一种草木,一大片一大片的,正发出淡淡的粉色微光,陵洵猜测这就是穆九说的那种被阵术改良过的草。这草的草籽香甜如蜜,气味也很好闻,比花还香。 可也是奇怪,陵洵分明记得自己一路游过来,周围都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倘若这里有这么大一片会发光的草,即便离得稍远一些,也不该半点光亮都看不到。 穆九却没有立刻回答,显然他现在有比回答问题更感兴趣的事要做。 陵洵感觉穆九的手又往他下面探去,卯足了力气一翻身,终于成功上位,将穆九压了一回,他趴在穆九身上微微喘着气,穆九竟然也不反抗,就那么任凭他压着,双手却默默掐住了陵洵的腰,淡笑道:“原来少期喜欢这样……” 陵洵:“……” 完了,穆怀风这是被关傻了,除了炕头那点事,已经不会思考别的了。 于是陵洵就这么坐着,被在他看来已经傻掉的穆怀风给弄得失去了知觉。等他再次恢复神智,甚至累得不愿意睁眼,只感觉嘴唇上有湿润的东西在触碰,他暗骂了一句牲口,心里说穆怀风老子就要被你弄死了,可他偏偏没有力气反抗。不过很快他就尝出了一股带着清香的甜味,才意识到唇边的湿润并不是穆九的唇。 “乖,张开嘴。” 这句话陵洵已经听了太多遍,因而身体先于意识作出反应,当真乖乖张开了嘴巴。 “此草名唤嘉荣,吃了它的草籽你就有力气了。”穆九将一把嘉荣草籽喂给陵洵。 入口一片香甜,将那一颗颗草籽在牙尖磨碎,里面的浆汁会发出微酸的味道,混合着入口时的甜蜜,味道极佳。陵洵吃了一口之后咂吧咂吧嘴,竟是有些意犹未尽,穆九低笑一声,又喂了他一些。 嘉荣草的草籽果腹的效果很好,陵洵很快恢复了体力,连带着神清气爽,也终于有精力找穆九算账,他一个飞扑将穆九按倒,恶狠狠道:“穆怀风,你是不是活腻歪了!” 穆九倒也很识趣,得了好处就认错,态度十分良好:“对不住,下次我会轻一点。” 陵洵:“……” 谁说这个了! “我是要问你,为什么你要抛下我,你以为你很英雄么?你那么能耐,怎么不在战场上给我当盾牌啊。” 本以为穆九会辩解,但让陵洵意外的是,穆九却只是抬起手,摸了摸陵洵的脸,又轻声道了一句:“对不住你。” 陵洵本来没什么的,被穆九这样一摸,眼睛却酸了,后知后觉地牵动起一丝久别重逢后的伤感,他说:“穆怀风。”可是只说了这个名字,便再也说不下去了。 穆九默契地将陵洵后面的话接过来:“我再也不和你分开了。” 陵洵眼泪终归是不争气地掉下来,他急忙偏过头去,狠狠抹了把脸,穆九却已经抱着陵洵坐起身,凑近了去吻他的眼泪,低声哄道:“别哭了,很苦很咸,该不好吃了。” 陵洵第一次发现,穆九原来说起情话来也这么动人,饶是他自诩脸皮厚如城墙,也有点招架不住。 “对了,你说你等了我两个多月,是什么意思?” “从我听到你进入永不超生阵,到我找到你,已经过去两个月零三天七个时辰。” 原来他用了两个多月的时间才穿过阵法,陵洵想到刚见到穆九时他的样子,忍不住问:“所以……这期间你便一直没有睡觉?” 穆九却好像并不想提那段经历,只像块狗皮膏药般,又要凑过来亲陵洵。 陵洵这次却没有顺着他,而是坚决地推开他,又问了一遍:“为什么要这样糟践身体?” 穆九见躲不过,只好无奈道:“少期,我只是在等你。我不知道你何时会出现,生怕错过了你,越等越心急,越心急越等,越是不敢睡,生怕你会受伤,会出什么状况……在我等到一个月后,我甚至以为,你再也不会出现了。我怕我闭上眼,就永远也见不到你了。我并没有糟蹋自己,我……只是在等你。” 陵洵注视着穆九,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最后也只能眼睛红红地骂了一句:“傻子。” 穆九唇角微勾,捧住陵洵的脸轻轻在他眼睛上吻了下,“我是傻子,你就不是么?这回要和我一起困在这里了。” 陵洵稍微一动,就觉得下面疼,气不打一出来地瞪穆九,“是啊,千里迢迢跑来让你干到下不了床,不是傻子是什么?” “这里没有床,只能以地为席,你若愿意,一辈子不下床都可以。” 陵洵终于忍无可忍,怒道:“穆怀风你的羞耻心呢?” 穆九回答得特别坦荡:“死了。” 陵洵:“……” 见陵洵的表情,穆九忍不住笑,不过很快又严肃了神色,拉住陵洵的手,道:“少期,以前的那个穆怀风已经死了,你只看现在的我,只记得现在的我,可好?” 陵洵被穆九那目光看得心头发热,垂下眼呵斥,“总说什么死,以前的你也很好。” 穆九有些错愕,似乎不明白陵洵怎么忽然对他以前做的那些事毫无芥蒂,不过陵洵很快又转移了话题,问穆九:“对了你还没回答我,为什么说我如果不唱歌,你就找不到我了?我记得你找到我的地方,应该距离这里不远,我一路从河里游过来,你当真一点动静都没听见?” 穆九道:“其实具体该如何解释,我也没办法说清,我带你走一次,你就明白了。” 于是穆九替陵洵穿好衣服,便拉着他的手,顺着河流往陵洵游过来的地方走,并嘱咐陵洵:“你记着我们走了多少步。” 陵洵一头雾水,不明白穆九这是何意,不过既然他这样说,他也就如此照办,默默在心里数着,大概在走了两千多步之后,又顺着河岸往回走,可是奇怪的是,他们居然只走了百余步,就已经回到原地。 “你现在明白了吗?“穆九问陵洵。 陵洵想了想,恍然道:“其实我们一直没有走出百步范围!那两千多步都是幻象!” 穆九点头:“因为这里有阵法控制,不论我如何走,都走不出这个范围,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当我听到你的声音,顺着声音找过去,好像暂时脱离了阵术的掌控,可以走到百步之外的地方。” 陵洵越听越觉得稀奇,他又往河的另一端看去,只见那里隐约现出一座宫殿的影子,于是问穆九:“那边就是你说的地宫?” “嗯,虽然从这里能看到地宫,可是依然无法走过去。” 陵洵沉吟片刻,脑中忽然灵光一现,“要不我们试试吧?” 穆九很快心领神会,“你要试着走过去?” 陵洵点点头,跃跃欲试道:“是啊,不就是唱歌么,又不会缺一块肉。既然你说我唱的那首歌有破解阵术的作用,试试又无妨。” 陵洵本来就是说一不二的性子,想到就去做,当即拉起穆九风风火火地向那地宫走去,一路上又将那首自编小曲唱出来,直到两人走到地宫紧闭的石门前。 第一百三十七章 陵洵伸出手,在那石门上轻轻触碰了一下,以证明眼前所见并非幻觉。 “竟走到了这里!莫非真的是我那首歌起了作用?” 穆九似乎在思索什么,忽然盯着陵洵,伸手去解他衣领。陵洵警惕地后退一步,“穆怀风,你又要做什么……” 见陵洵那副防贼一样的表情,穆九失笑,也不再坚持,转而解开自己的衣襟。 陵洵这时才注意到,穆九的锁骨位置竟有一块发光的五边形印记,他不禁凑上前仔细看,讶异地问:“这是什么?” 穆九道:“五行印记。” “我也有么?”这回换做陵洵主动解开衣服,低头看自己,果然发现身上有东西在发光,他惊道:“我怎么以前从没见过?” 穆九解释:“每一个阵法师身上都有五行印记,代表着体内的五行之力,然而只有在阵法师身体虚弱或是意识不清醒时,才会显现出五行印记。可是你我二人现在皆意识清醒,也没有受重伤。” 陵洵这才明白穆九方才为何要解自己衣服,略有迟疑地问:“是不是因为这里的阵术禁制,才让我们的五行印记显现出来?” 穆九摇头,“我一个人在这里时,印记并未显现,况且之前我们在河畔,身上也未曾见到五行印记。” 两人说话时,面前的石门忽然发出轰隆巨响,竟是缓缓向上升起,穆九上前一步将陵洵挡在身后,已经做好了门□□出暗器的准备,然而预想中的袭击并没有发生,巨大的石门完全升起之后,整座地宫便重新恢复了沉寂,只留下一个不见前路的黑洞洞入口,仿佛在静候两人走进去。 “穆怀风,这什么鬼地方,这门怎么还自己开了?”陵洵从穆九身后探出脑袋,向门内张望着。 穆九道:“进去一看便知。”说完,他便欲抬步跨进门去,却被陵洵拉住袖子拽了回来。 “等等,你,你就这么进去了?” 穆九疑惑地回头看陵洵,那意思仿佛在问,不然呢? 陵洵憋红了脸,“这样毫无准备,以身犯险,不是智者之行。再说了,谁知道里面有什么东西?我们的阵术又不能用,若是里面藏有机关,岂不有去无回……” 穆九看着陵洵在那里支支吾吾说了半天,忽然明白了什么,笑道:“少期,你是不是害怕了?” 陵洵被穆九一语道破,顿时恼怒起来,“谁怕了!不过是个石窟窿,有什么好怕的!” 穆九看着陵洵在那里辩解,唇边浅笑愈发温柔,等到陵洵被他看得再也说不出话,他才缓缓道:“既然这样,我们便不进去了。” 陵洵眼睛顿时一亮,:“当真?” 穆九笑着点头,“当真。” 陵洵道:“不知道这次走到这里是不是偶然,若是我们回去了,再也走不出来了怎么办?“ 穆九一搂陵洵的腰,嘴唇几乎碰到陵洵的耳朵,“那我们就不出去了。” 陵洵被穆九滚热的鼻息撩得心肝直颤,强调道:“不去也行,不过可要说清楚了,不是我怕。” 穆九嗯了声,笑道:“是我害怕,我不敢进去。” 陵洵这回满意了,又往那石门内看了一眼,拉着穆九的手原路返回。然而他并不知道穆九在这一刻,到底放弃了什么。在此处被困两年的感觉,每日囿于方寸之间,只能远远看着那神秘的地下殿宇,将生命一点点耗尽。如今这困笼终于打开了一个缺口,关在笼中的苍鹰却甘愿收敛双翅,放弃飞出去的机会。 而陵洵也并非怕死,只是难得重逢,他实在不舍得让这份来之不易的相守化为乌有,他还没有看够这个人,还有太多的话想要对他说,即便那石门外就是这异度空间的出口,他也不愿去探寻,只因囚笼虽小,两人安好便成世间,倘若有一个人出了意外,就算外面海阔天空,又有何意义? 两人很快又回到离开的地方,陵洵对穆九道:“这回步数对了。” 穆九点头,“看来我们方才是暂时破开了此地的阵术禁制。” 陵洵想了想,提议道:“不然我们再走过去一次,这次我不唱歌,看看还能不能走过去。” 穆九问:“你不是不想进入那石门?” 陵洵道:“我也只是好奇而已,我们可以试试,即便走过去了,也可以不进入石门啊。” 穆九道了一声好,又和陵洵往石门那边走,这回陵洵没有唱歌,然而两人依旧走到石门边。后来又试了两次,最后他们发现,只要是他们两人在一起,就可以暂时破开此地禁制,而如果两人分开,只有一个人向外面走,便会陷入迷阵,怎么走也走不出那条地下河。 因穆九曾在与陵洵用传声阵联络时,做了个沙漏计时,所以这地下空间里虽然暗无天日不知朝夕,他们也能掌握时间。随着一天天推移,大概过了半年,陵洵渐渐感觉出幽闭时光的煎熬,长久不见光导致的情绪低落几乎不可控制。 终于有一天,陵洵又被穆九弄得筋疲力尽,躺在地上大哭起来。 穆九吓了一跳,忙将陵洵抱起来哄,说是他不对,以后再也不这样了,然而陵洵哭着哭着,却是忽然用狠了力道搂住穆九,哽咽道:“穆怀风,你是怎么忍的。” 穆九愣住,不明白陵洵这是提的哪一壶。 “我才在这里关了半年,还是有你陪着,就已经快疯了,你在这里呆了快三年,是怎么忍住不走入那石洞的?” 陵洵说话时一直将脸埋在穆九胸口,将他衣襟弄湿了一大片。穆九只感觉胸膛温热,好像有暖流缓缓入了心田,将他整个人熨帖得舒畅,他抬起手,一下一下轻柔抚着陵洵的背,低头吻上他的发顶。 陵洵仰起脸泪汪汪道:“我都有好几次,忍不住想去那个石洞里看看,你当初是如何答应我不进去的?”陵洵扪心自问,倘若换成是他,如果在这见鬼的地方困了两三年,那绝对是见到一个洞就要钻进去看看是不是出口。 穆九勾起唇角,捏了捏陵洵的下巴,“有你在这里,能不能找到出口又有什么区别?” 这平日里惯有的温柔缱绻,非但没让陵洵开心,反而让他觉得胸口发闷,一口咬住穆九的手。 穆九也不觉得疼,就那么放任陵洵咬着,看着他的目光中却充满笑意。 陵洵松开口时,已经在穆九的手背上留下一排深深的牙印,他看着那牙印出了一会神,才轻轻道了一声:“穆怀风。” “嗯。”穆九应道。 “你说你为什么总是这样,有什么都要憋在心里,自己委屈着自己。” 穆九挑眉,凑近陵洵,几乎和他鼻尖相碰,“我何曾委屈过自己?” 陵洵稍微退后一点,才没有被穆九的美色迷惑,终于说出憋在心里很久的话,“你从没有和我讲过你小时候的事。” 穆九笑容淡去,就那么注视着陵洵,表情中竟是难得显现出一丝不安。 那日慧娘来找陵洵,在告诉他有关永不超生阵的事之后,顺便提起了穆九的一些往事。慧娘说穆九生来就不是一个被期待的孩子,在贪狼他被人视为异类,连亲生父亲都不将他放在心上。因为慧娘在贪狼境内大兴阵术,使阵法师地位超凡,穆九从小就见到阵法师依仗阵术残害平民,而他没有显露出阵术天赋,在贪狼大都内也经常被欺负,这导致他对阵法师这一族群十分反感惧怕,可他偏偏有个阵法师母亲,不仅自己对阵术狂热,更是用一种近乎变态的手段来逼迫他成为阵法师。 因为阵术潜能可以在生命受到威胁时被激发,穆九有很多次几乎被他的贪狼王肺母亲折磨至死,后来贪狼王将他这个最不得宠的儿子送去大夏做质子,竟算是救了他一命。贪狼王族内有很多人都希望穆九死,因而在他去九州的路上伏击,他翻车坠崖,却被贪狼王妃的忠实部下穆寅救起,并认为义子,带到了荆州陵家。 九州与贪狼好像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在贪狼可以肆意杀人的阵法师,在大夏却成了人人皆可唾弃的蝼蚁,阵法师被发现使用阵术会招来杀身之祸,甚至有些地方,一旦发现有显露阵法天赋的孩童,便会立刻沉石溺死。在这极端的对比下,穆九却偏偏显露出了阵法天赋。 对于那个时候只有六七岁的穆九来说,这无疑是令人惧怕的,然而他似乎天赋异禀,阵术天赋一经显露,便一日千里,慧娘在得知穆九的阵术天赋之后,终于肯在她这一项看不上眼的儿子身上花费些功夫,倾心栽培他,并开始将一部分事务交给他处理。 当穆九认识到阵术带给他的强大力量,渐渐迷恋上这种感觉,他从贪狼的阵术典籍中了解到五行相配之人的传闻,并开始感觉到将军家的小世子对他的影响。他由衷感谢老天赐给他这份礼物。陵家的小世子便好像是他无尽黑暗的生命里那一丝救赎的光。 然而也就是从那时开始,穆九知道他母妃有个疯狂的计划,而义夫穆寅虽然名义上是陵将军的幕僚,实际却在精心编织一张网。让陵家万劫不复,只是这巨网中的一环。 第一百三十八章 穆九至今还记得母妃发疯的那个晚上,陵家被一场大火烧尽满门,父王却掐着母妃的下巴温柔地告诉她,陵将军的夫人武阳公主,其实就是当年兰妃的女儿,她所费尽心力为之报仇的人,唯一的女儿恰恰因她而死,而且死得那样惨烈。 所谓世事荒唐,贪狼王妃自幼在兰妃膝下长大,视她如姊如母,她为了护她而死,她也立誓要颠覆大夏王朝为她复仇,可是却没想到,最后报恩人竟是将恩人的女儿一家害死。 那天晚上,整个荆州仿佛都弥漫着血腥味,穆九从来没见过自己的母亲如此狼狈过,她披头散发地从传送阵中走出来,手持尖刀,一刀一刀往自己身上划,到最后几乎变成了修罗地狱的恶鬼,她拉着穆九衣襟苦苦恳求,让他弥补她所犯下的错。 “陵家的小世子还活着,一定要救出他,一定要救出他……”贪狼王妃一遍一遍这样重复着,浸透了血的双手在穆九的衣衫上留下狰狞的血痕,仿佛为他打下某种烙印。 血腥的味道,甜腻的记忆,充斥了那浑浑噩噩的夜晚,穆九独自一人冲进被重兵层层包围的将军府,面无表情地杀活人,无声无息地翻死人,最后在地窖的酒坛子里翻出了那小小的一个奶团子。 他背着他逃出尸山血海,保护他躲避朝廷通缉,他看着他对他从戒备到依赖,听他叫他恩公。他用稚嫩的手臂搂住他的脖子,抱住他的腰。他将他打扮成女孩子,传授他五行口诀,在他熟睡时偷偷吻上他稚嫩的脸颊…… 然而,这终究改变不了他仇人之子的身份。 他的母亲害死了他的全家,他在这世上第一个想要努力靠近和守护的人,注定要恨他到死。而他除了遵循母亲的路继续走下去,成为君王阵中的一枚棋子,别无选择。 因为即便是被他恨入骨髓,前提也是要他和他都活着。 活下去,才有恨与被恨的资格。 而想要活下去,就要让所有想让他死的人活不成。 “少期,你想让我说什么?”穆九轻声问。 “自然是说出你的苦衷!你所作所为皆有迫不得已之因,为何不肯解释?” “我又有什么苦衷?又该如何解释?”穆九目光灼灼地盯着陵洵,“是该解释我从头到尾靠近你都是别有用心的设计,还是解释我没有算计过钟离山?没有企图利用你谋夺大夏的江山?没有给小甘下十日草之毒?” 陵洵表情僵了僵,强行替穆九申辩,“十日草之毒解除后,中毒者便可百毒不侵,还会强健体魄,当年你给小甘下十日草之毒,身上其实已经有了解药……还有吴青,早在我们去清平山之前,便曾生出想要钟离山死的心思,即便没有你从中谋划,清平山也早晚会出事,你只是利用了他们之间的矛盾。另外,如果不是你做了贪狼王,还不知道有多少大夏百姓要被当作猪狗对待,大夏的阵法师也依然活得不见天日……” “少期。”穆九轻轻按住陵洵的唇,打断了他的话,“不要再帮我找借口,无论如何,那些事都是我做的,这无法改变。我不求谅解,只希望你再给我一个机会。” 陵洵盯着穆九看了半晌,忽然起身,拉住他往地宫走。 穆九问他要做什么,陵洵道:“我们去那石窟窿里看看。” “你不是不想进去?” 陵洵回头看穆九,那眼神是穆九从未见过的。 在这般目不转睛的注视下,时间仿佛静止,连黑暗也被镀上温柔。 “穆怀风,你最喜欢的季节是冬天,最喜欢的天气是小雪,最喜欢的颜色是白色,最喜欢的甜点是酒酿圆子羹,最喜欢的野兽是雪狐……”陵洵几乎是一口气说完这些,又上前一步,用力抱住穆九,“怀风,以前我从来不曾为你考虑过,只知道揣度你的真心,衡量我的得失。从今以后,你不必再对我迁就,我心悦你,无论你的喜怒或是哀乐,都愿与你共同分担。那个地宫,你只需告诉我,你想不想进去?若是你不想,我们在此相守到死,若是你想,管他龙潭虎穴,我也陪你。” 穆九在陵洵靠过来时身体已经微微发颤,几乎是全身僵硬地听完,直到最后一句,神形俱震。 “好,我们去看看。”这至情至性的一番表露衷肠,竟没有激起任何绮念,穆九只是反手握住陵洵的手,和他十指相扣,可是从没有哪一刻让他觉得如此有安全感。 既愿共赴刀山火海,死生何惧? 既能心意相通,是朝夕还是恒久,又有何分别? 两人终于重新走到地宫石门边。 陵洵看着那黑洞洞的入口,侧头对穆九小声说:“要不要进去前我们再亲热一次?” 穆九;“……” 陵洵:“做鬼也要做风流鬼嘛。” 不过最后穆九还是没有在地宫门口对陵洵做什么,两人踏进石门后,便顺着一条幽深的石道往前走,走到尽头,原本以为是条死路,结果让他们意想不到的是,在他们抵达死路口时,前面又是隆隆巨响,开启了一道新的石门。 就这样一路走过去,看得出这地宫里所有机关都设计精巧,而且从墙壁中隐藏的锋利箭头来看,这里也并不是那么友善,一旦防护大阵启用,就会让人陷于万劫不复的境地。然而奇怪的是,这些能让人死上千百回的机关,从始至终并没有启动,仿佛地宫的主人对陵洵和穆九有着格外的偏爱,不仅对他们的侵犯没有横加拦阻,反而一路放行。 这地宫修建得并不如现在的殿宇金碧辉煌,却处处透着厚重恢弘的上古气息,高大的石门浑然天成,看得出都是整石雕刻。通过第三道石门之后,宫殿内也不再是漆黑一片,四壁有阵术点燃的灯火,于是墙壁四周的浮雕画也跃然眼前。 “这里看上去的确是一个人的陵寝,看这规模,或许是个君王。”接连穿过三个殿堂,终于开始出现石雕石像以外的东西,陵洵绕着四壁看了一圈,等他将所有壁画看完,又疑惑起来,“不对啊,怎么看着这壁画上画的情形,不像是君王?” 的确不像是君王,毕竟有哪一个君王,死后墓室壁画没有百官簇拥权倾天下的盛景,而是独守空山,身边陪着的唯有一只狗? 穆九看完壁画,也微微蹙起眉。 陵洵见状忙问:“怎么样,你知道这地宫的主人是谁了?” 穆九摇头,“以我所看过的阵术史料,并不知道阵法师中有过这么一号人物。不过自夏朝开国以来,对阵法之道极力压制,许多阵术书籍史料皆已失传,一些史料缺失,这地宫主人的生平没有记载,也不足为奇。” 于是两人又继续往地宫深处走,待又一道石门缓缓打开,陵洵差点被里面的东西闪瞎眼睛。 “……这么多金银珠宝。”陵洵两只眼睛里只能看到钱了。 “这边还有竹简。”穆九显然没有某个守财奴那般没有出息,往宫殿另一边走,只见那一排排足有三人高的纯金书架上摆满了书简,不知道其中设下何种阵术,这般常年无人问津的陈设,书简竟也没有半点灰尘。 穆九一目十行地翻过几卷竹简,难掩兴奋之色,“这些竟然都是失传已久的阵术典籍孤本。” 陵洵好不容易从钱堆里挣扎出来,闻言也跑过来,随手拿到的竟是一本史册,上面讲述了大夏之前一千多年的九州风土人情,这其中大部分内容都是《阵史》中没有提到过的。 “我想我找到了这地宫主人的身份。”陵洵将手中竹简从头到尾翻了一遍,指给穆九看。 根据这竹简中记载,大概一千多年前,阵法师力量远比现在强大百倍,甚至超脱于世俗,在不少人心中等同于神仙,因为有他们的存在,九州一直未能出现稳固的王朝,而是受各大阵法师势力控制。 在这些阵法师中,最让人不容小觑的便是望月宗。 望月宗出名不只是因为实力强大,更是因为,整个望月宗里只有一个人,就是望月宗的宗主。如果想说得更准确一点,除了望月宗主,还有一条名为望月的狗。 相传望月宗主阵法深不可测,脾气却异常偏执古怪,晚年几乎成了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甚至发明出永不超生阵这种邪术,恨不得人人杀之而后快。但是人们又因为忌惮他的实力而不敢妄动,只能隐忍,伺机联合起来展开围剿。最后望月宗主是如何死的,谁也不知道,只是当其他阵法师攻入望月宗时,只发现空山一座,而望月宗主,连同他毕生的珍藏,全都消失在世间。 “如果说这地宫的主人是望月宗主,那么有一个问题。”穆九看完说。 陵洵问:“什么问题?” “为什么这望月宗主的地宫里,会有他死后的史料?” 陵洵被问得一个激灵,顿时觉得鸡皮疙瘩都出来了。 “或许,或许是我想多了吧。可能这墓主人根本不是望月宗主,只是……刚好养了条狗。” 穆九却是看向下一道石门,对陵洵道:“我们继续往前走吧,说不定会有别的发现。” 两人便继续往前走,等到下一道石门打开,他们却是愣住了。 只见下一个宫殿中的确有一具石棺,只是那石棺的盖子打开,里面却是空的。 陵洵的第一反应是里面这里曾经来过盗墓贼,不过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天底下有哪个盗墓贼会只盗尸体,而对墓中宝藏分文不取? 这情形……看上去更像是石棺的主人自己从里面出来的。 “妈呀,穆怀风,这石棺里的死人该不会是诈尸了吧?”陵洵头皮发炸,恨不能跳到穆九身上。 穆九却道:“不要怕,这石棺原本就是空的。” 陵洵惊疑:“你怎么知道?” 穆九指着那石棺说:“别人看不出,身为阵法师还看不出?你瞧这棺中可曾有半分阴气?” 陵洵被穆九一提点才想起来,阵法师可以分辨阴阳五行之力,倘若是装过死人的棺椁,里面必定充斥阴气,阵法师一眼就能看出,而眼前这具石棺干干净净,半点阴晦之气都没有。 “难道这地宫里竟然是空的?”陵洵这回看得更糊涂了。 穆九围着石棺转了一圈,招手示意陵洵过去,“你看,这里有字。” 陵洵凑过去,果然看到石棺中有字,写着: 我来了,你却走了。 “这是什么意思?”陵洵看穆九。 穆九思量片刻,忽然抬起头往地宫另一边看,对陵洵道:“前面还有一道石门。” 陵洵意外,照理说地宫中最里面的便是安放棺椁的主墓室,即便后面还有空间,也应该是放主人陪葬品的陪厅或是耳室,怎么会在主墓室后面还有一扇石门?看那规模,竟丝毫不亚于主墓室。 这地宫倒是越来越古怪,激起陵洵与穆九的好奇,他们绕过这间放空棺的墓室,继续往里面走,果然又有一扇石门自动打开。 这回陵洵几乎是在门打开的一瞬,立刻察觉到阴森之气,四壁灯火全部亮起,将原本漆黑不见五指的宫殿照得亮若白昼,也照亮了宫殿正中的一具石棺。只是这具石棺不同于前面一个,不仅关得严丝合缝,还散发出阵阵阴气,显然是里面躺着死人。 “这棺材怎么不太对?”陵洵看了两眼,便发现问题,“棺材钉一般共有七枚,其中一枚不可钉死,否则棺中人生魂被困,永世不得超生,这棺材就是七枚钉钉死了……” 陵洵说到一半,停住了,忽然后知后觉地仔细观察起这宫殿的布局,大惊道:“这里的五行布局,倒是和那永不超生阵相同!” “这上面也有字。”穆九走到棺材旁边,看了眼棺材盖,轻声道。 陵洵上前几步,也看到了棺材上面的字,不同于前面那个石棺中的字迹,这字狂放潦草,似乎显露出写字之人当时内心的狂态,只有八个字,一笔一画皆力透石背—— 千年空等,一朝荒梦。 “我怎么瞧着,这两个墓室中留字的人,竟好像是一对?这一答一问,倒是有默契。”两人沉默半晌,陵洵道。 穆九长叹一口气,似乎猜到了原委,对陵洵道:“少期,你有没有发现,这宫殿和外面那间很像?” 陵洵想了想,点头道:“的确很像!可是……好像又有点不同,等我再回去看一眼。”陵洵说着就要往外走,返回前面那间宫殿,却被穆九拦住。 “不必去了。”穆九道,“这两间宫殿的五行布局,刚刚好是反过来的。” 陵洵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瞪大眼睛,“你是说,这两个石棺的主人,是五行相配之人?” 穆九点头,“不过据我推测,这两人并没有见过面。”还不待陵洵追问,穆九又道:“不知道你是否注意到刚才我们看的那些阵法典籍,年代最新的和望月宗主身死时,差了至少有百余年。” 陵洵一点就通,恍然道:“所以这地宫,其实是望月宗主死后百余年,由一个与他五行相配的人修建的?” 穆九点头,“我曾听说过一个有关望月宗主的传闻,只是出自稗官野史,一直没人当真。据说望月宗主阵法高强,为了寻求突破极限之法,终其一生都在寻找五行相配之人,可惜求而不得,大限将至之时,他创出永不超生阵,以求不入轮回,使亡魂流连尘世,继续寻找自己的五行相配之人。” 陵洵心中感叹,这一前一后墓室中的两个人,一个苦等一生求而不得,一个好不容易找到五行相配之人,却发现对方已经死了一百多年。 还真是个悲伤的故事。 再想想他与穆九,真是何其幸运。 “所以我们两个才会畅通无阻地进入地宫么?”陵洵心中忽然生出一个猜想,抬头看穆九,“因为两个主人抱憾终生,便给这地宫留下阵术缺口,使得两个五行相配之人能自由进入这里?” 以穆九和陵洵的阵术水平,不难看出这地宫里随处可见的阵术机关有多厉害,如果不是布阵之人有意手下留情,只怕他们现在已经死透了。 穆九显然也和陵洵有着同样的猜测,道:“既然如此,墓主人一定不会让我们困死在这里,想必会留下离开的方法。” 于是两人遍寻地宫,在发现并无设想中的出路之后,便潜心研究起那些阵法典籍。他们很快就发现,随着阅读阵法典籍的增多,体内被束缚的五行之力竟是被一点点解开,直至寻得一本五行相配之人双修的阵术,终于找到了破开空间的方法。 …… 在陵洵消失五年后,落霞谷忽然有一处山体坍塌,出土了大量阵法古籍。 彼时阵术已经在九州逐渐兴盛,阵法书院随处可见,没有阵法潜能的平常人也可以在多宝店内买到附有阵术的工具。落霞谷典籍被发现之后,大量失传已久的阵术重见天日,更加快了阵术在九州的发展,只短短几年的时间,九州的变化几乎翻天覆地,被阵术改造的草木和野兽不再稀奇,阵术附魔的工具也走入家家户户,大大方便了人们的生产生活。 已经在深山老林里安家落户的两人有时会天南海北地游玩,看着日趋富庶的九州土地,一日陵洵扮作贩夫,问扮作走卒的穆九:“你放弃了贪狼王位,不会后悔?” 穆九笑着看陵洵,反问:“说不定你放弃的是整个大夏江山,难道不会后悔?” 陵洵颇为认真地想了想,“嗯,说不定会后悔。可惜后悔也晚了,回不去了啊。都怪你!” 或许是与世隔绝的太久,两人一举一动自有种旁若无人的闲散,仿佛眼里只有彼此,看不到其他。陵洵趴在毛驴拉的板车后,和几垛干草挤地盘,被太阳晒着背,懒洋洋打了个哈欠。 穆九将头上的草帽扣在陵洵脑袋上给他遮阳,趁人不注意时凑过去在他脸颊边上亲了一下,低声道:“都怪我,今天晚上回去补偿你。” 想到穆九补偿的方法,陵洵不禁抖了抖,连忙翻过身,将屁股压在身后,这才放心了,眯着桃花眼继续撩穆九:“小美人不老实,大爷我问你后悔不后悔,你可是还没有回答。” 穆九笑,也不再绕圈子,正色道:“我不后悔。” 陵洵被穆九看得脸红,移开目光,故意不在意道:“我猜你也不会!慧娘说过,你想要一个阵术大兴,阵法师和普通人共处的太平天下。如今你的夙愿已经达成,还有什么可遗憾的?” 穆九被陵洵这模样撩得忍不住,直接将人压在草垛上,只运用阵术继续赶车。 “少期难道就不会担心,你不回去,小甘他会被人欺负?” 陵洵一瞪眼,“我的外甥,会有那么怂?”说完他想了想,又补充道:“不过……要是有一天他真的被人欺负了,我可要将那些人一个一个揪出来抽鞭子。” 穆九却低声笑:“话不要说满,说不定真到了那一天,你这鞭子也是抽不下去的。” 话说世道总无常,慧娘毕生所求不过是颠覆大夏江山为兰妃复仇,没想到却反倒害了兰妃的女儿,陵洵自幼立誓要杀遍大夏皇族为陵家复仇,没想到最后却成了大夏肱骨之臣,一手扶住了大夏江山,穆九费尽心机想要谋夺江山权位,又哪里知道会有一天抛却王位甘作走卒。 君王阵,不君而王,因果相循,一切有为法,是为无常。 十五年后。 钟离甘的马车被人截住,看清来人,乃是一名宫中内侍。 “小侯爷,陛下有请。” 钟离甘正撑着下巴往窗外看,远远看见两个年轻男子正站在一个糖葫芦摊旁边,看那背影轮廓,其中一个竟然和他那逝去多年的舅舅极像,遂忍不住多看两眼,转念一想又觉得是自己疯魔。 舅舅要是活到今天,只怕胡子都有一大把,怎么还会是青年模样? “小侯爷?小侯爷?” 钟离甘总算被内侍叫回了魂,再一看那内侍出示的腰牌,不由沉下脸,干脆利落给了仨字:“我不去!” 内侍二话不说,直接挥手示意,后面立刻跟上来四五个侍卫,三两下将钟离甘捆了,可惜还没来得及堵住嘴。 钟离甘当即扯开嗓子嚎起来,“昏君啊!无道啊!你没有良心残害忠良啊!舅舅为你打江山,你回头就要把他外甥压啊……” 那内侍一个头两个大,却不敢得罪这位了不得的主,但容他这么嚷下去也不是办法,只好挽起袖子亲自上阵,朝钟离甘后脖颈来了一手刀,将人直接砍晕,带走了。 远在一条街之外的穆九:“我怎么好像听见了小甘的声音?” 好不容易选了一根糖葫芦的陵洵:“大概是听错了吧,他不是被皇上派去并州了?” 穆九想要再仔细听,却被陵洵拉走,向着一个正在说书的茶馆挤过去。 到底是谁的亲外甥…… 不靠谱的他舅舅领着忧心忡忡的他舅妈,在茶馆里坐到日头西垂,总算听完了一个故事。 陵洵还有些意犹未尽,对穆九道:“怀风,你说我们修炼那望月宗主留下的五行相配双修阵法,修到如今连容貌都不怎么改变了,会不会再修炼几年就能飞升成仙了?” 穆九想了想方才在茶馆听的那个叫《狐修》的故事,心道,以后胡编乱造的话本子,还是让陵洵少看为妙,嘴上却说:“会吧,我们再努力一下。” 陵洵:“嗯,对啊,再努力一下,说不定连孩子都能生出来了。” 穆九:“……” 悠悠斜阳,两人便这样相携走远,沧海桑田,唯有糖葫芦的酸甜永远不变。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