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戈》 2〇〇一 【一】 文安十六年春。 元奚国大乱,已十六年矣。十六年间,元奚分崩离析,王权势微,奸臣当道,枭雄并起,各地封疆诸侯相争频繁,更有自立封号者无以计数,全然视元奚王朝如虚设。 夷州,本为元奚最为富庶的一州,历经多次洗劫之后繁华荡然无存。举目望去,满目苍夷,青草乱石遍布,时见尸曝于野。 百姓苦不堪言。 夷州城南一处破败的野草地,少年迟衡手拿一只破烂叉子静静等候着。等了好些时候,一个野兔窜出,在野草里穿梭。乱世人可怜,个个瘦骨如柴,野兔也是木呆呆的。 迟衡大喜,手起叉落,野兔蹦了两步就倒下了。 拎着野兔一路小跑,到夷州河就听见一阵喧哗、哭天喊地声震春野,合着破铜罗的嗵嗵声听得人心惊肉跳。 又是捉兵役的。 迟衡连忙往野地里缩,无奈旁边没树没山没任何遮拦,急忙中他噗通一声跳下河,缩在水草里头,看着四五个蛮横的差役捉着一个瘦骨如柴的中年男子招摇而过,全然不管后边的妇人小孩哭得撕心裂肺。 见他们往河边走来,迟衡潜入水中。 那几个差役却不急着走,慢腾腾地四处搜寻漏网者。 初春时节,河水入骨的冷。迟衡憋在水下,全身都快冻住了,右脚冷得要抽筋,却听见两个衙人越走越近,就在他潜水的上方,其中一个扯着嗓子说:“真他娘的背,一天就逮着一个人,这怎么交差?” 另一个人说:“一个月,换了三拨人当头,捉了七八拨兵役,割了一茬又一茬,慢说咱地儿本来人就少,就是人多,也经不住这么捉法。听说现在的皇帝都快保不住了。” 粗嗓子差役呸了一声:“老子才不管谁当皇帝谁的天下。能过上太平日子,磕头叫爷都行,走了走了,交差去!” “唉……都恨咱们拆人一家,谁乐意干这缺德事啊!” 两差役晃悠悠走了。 等声音越来越远,迟衡从水里钻出来,寒风一吹,脸上的水顷刻成冰。 抹一脸冰渣,他哆哆嗦嗦地站水边,可怜的兔子都冻成块儿了,沿着河小跑了一段路,还没到那小破茅草屋,就有人拦了出来:“放下东西,人走!” 迟衡一看,眼前站着衣衫褴褛的三人,最中间是一个脏兮兮的男人,挺凶,挺壮,比迟衡高一头,两边是俩小孩。 迟衡鼻子都气歪了:“半路打劫?有本事自己逮去!” 男人不多话,伸手就抢。 迟衡眼里冒血的红,豁然出拳,他很瘦,但拳头很硬,又发狠,一拳就打在男的鼻子上。那男人手脚迟钝躲不及,听见轻脆脆的咔嚓一声,已捂住鼻子直叫唤。两小孩急了,抓起石头就往迟衡身上扔,迟衡左躲右闪,身上还是被砸了好几块。 眼看着男人缓过神来,挥着拳头要打自己,迟衡急忙抓起破叉子,一叉叉在男人腿上。 鲜血涌出来。 一个小孩子大喊一声,朝迟衡扑了上来。迟衡一急,抓起冰兔子就往他身上一砸,听见嗵的一声,那小孩两眼一翻晕过去了。 这下可乱了,那男人也不抢兔子了,抱起小孩就叫。 另一个小孩哇的一声就哭了。 见这情形,迟衡抓起冰兔子拔腿就跑,不管后边的叫骂声和哭喊声。 “钟序,我逮着了只兔子,来,吃点。”迟衡端着一碗汤多肉少的兔肉,拍了拍趴在草堆里的钟序。 钟序与迟衡同岁,都十六岁,上个月被差役差追堵截,眼看要逮着的时候,钟序一跳跳下几尺高的崖,一下子就把腿摔断了。幸亏迟衡就趴在崖下躲避,把他背了就跑。怕再被差役逮着,更怕留下什么病根,迟衡愣是把他押在着草堆里养伤。 两人都是孤儿,就这么搭成了伴。 钟序饿得两眼发绿,端起肉汤呼噜呼噜吃了大半,停下来。 “你没吃?” “吃了。”迟衡勉强笑了,“这兔子肥,还藏了一半在草垛里,万一饿了,我又没回来,你就翻出来吃。” 钟序瞧出他的不对劲,追问他生了什么。 迟衡就将把半路遇上打劫、不小心把小孩打晕的事说了:“你都饿了好几天了,我一着急,怕兔子被抢去,没看清是小孩,就……我出手没个轻重的,但真没想打他。” 钟序抹了一把脸,气呼呼的说:“明明是他们不对,砸就砸了怎么的,谁叫他们乱抢东西。” 迟衡还是惦记。 “天这么黑了,要不放心明天你再去看看。” 想想也是,迟衡移开火堆,和钟序两人肩并肩躺着,远远的,古埙呜呜的声音传来,又悲伤又苍凉。两人仰望苍穹,淡月疏星,天高地远,有一颗星星光芒灼灼,比那月亮还耀目。钟序指着那星星说:“没遇见你那会儿,我跟一群逃难的人呆过,有个老神仙掐卦掐得可准了,他说,有星从东南出,异人入世,可一统天下了。就是这颗星吧,我都没见过这么亮的。” “异人?” “就是有帝王命的人。等我腿好了,咱们也去投奔一个靠谱的,说不定能时来运转呢。”钟序怕冷,搂着迟衡的腰,亲热地抱着他取暖。 迟衡兴趣缺缺:“又不是没投过。一会儿这个王,一会儿这个军,都把自己说得好破天,最后还不是乱糟糟的见到东西就抢,见到人就砸。我都死里逃生好几次了,你身上穿的这件衣服,还是我去年秋天从死人身上扒下来的呢。” “所以说,咱们得看好,谁是能一统天下的,别胡打了一场,还成了乱军。” 帝王头上又没刻字,迟衡敷衍地点头。 迟衡先是在野地里被冷了半天,又在河里冻了好大一会儿,被连续激了好几下,很快就浑身发冷,头脑发热,双腿发虚,全身就跟在冰和火里轮流煎熬一样,嘴里开始胡言乱语。 钟序给惊醒了,也不管腿伤还没好全就起来熬热水,灌给他喝,反反复复倒腾了一晚上。 第二天,月亮还没下去太阳就出来了,天边云霞绮丽,阳光晴好。 迟衡睁开眼,晴明一片,浑身是劲。 钟序都快累瘫了:“早知道你什么事没有,昨天晚上全白折腾了,我这个腿呀……”一边说一边抱着那腿假模假样的哭,乌黑的眼珠子滴溜溜的转,他下巴尖尖的,看上去又机灵,总把迟衡骗得团团转。 迟衡信以为真,哭笑不得:“以后你就别管我了,别管多重的病,过一个晚上就什么事都没有。” “真的?扔你冰窖里试试?” 迟衡给钟序上了草药,又把他挪到河边一个隐蔽的:“你给咱钓几条鱼,等咱换了地方,以后全得靠它们活了。” 钟序拍了拍腿:“去吧,我这腿早没事了。” 迟衡跑去昨晚遇上“打劫”的地方,一丝风也没有,一个人也没有,他不甘心地围着河找个好几圈,真的消失得一干二净。想想那个男人也不像坏人,可能是饿疯了才抢自己东西的,能上哪里去呢? 河东边有人家,许是抱着孩子医治去了,迟衡又往河东找去。 忐忑不安,一直走到一条官道上。官道荒凉,道旁只有野草青青,比人头都高。走了一会儿,他听见一阵簌簌的声音。不会是兔子吧?迟衡又惊又喜,赶紧抓紧了破叉子,循着声音就往草里钻。 他脚步又轻又快,那声音越来越响。 唰的一声,草豁然斜了,迟衡目瞪口呆地望着眼前一尊黑乎乎的东西——竟然是一头壮实的野猪,一双绿乎乎的眼睛盯着迟衡。 要命! 迟衡拔腿就跑,那野猪受了惊,怒气冲冲追了过来。见跑不及,迟衡拿起岔子往野猪猪头上猛然一叉,咔嚓一声,叉子结结实实地断成两半,野猪半点事都没有。这可把它更激怒了,野猪气呼呼地拱了上来,四条腿跑得比马都快。 迟衡一边大喊救命一边沿着官道跑。 就在这时一串笃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传来。 迟衡更喊得撕心裂肺了,两条腿跑得比兔子都快,那野猪也撵得紧。 像听见迟衡的呼喊,那马蹄声更急了。恰似红云从天际滚过,官道弯处一匹白马飞驰而来,只见马上的人翻马而下,抽出弓箭,唰唰唰连发三只。那奔驰的野猪中箭后还跑了十几步,訇然倒下。 迟衡惊魂未定,跌倒在道上只剩下喘气的份了,腿抖得像筛子一样。 好半天,他才抬起头看救命的人:一袭红裘衣,艳丽堪比青山晚霞。二十岁模样,容颜比那红衣还耀目,俊美超群,唇边一缕笑荡人魂魄。只见他绕着野猪转了一圈,恰如行云流水般潇洒,迟衡看呆了。 红衣人转向迟衡:“吓傻了,还能站起来吗?” 迟衡哗的一声站起来。 “没傻就好!”红衣人翻身上马,挥鞭要走。 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冲上脑门,迟衡一个健步上前,将勒马的嚼子死死拉住。白马呼呼地喷出两串白气,原地踏步不能前行。 “你是谁?你救了我!我要报答你!”迟衡大声地说。 红衣人笑了,居高临下笑得也好看:“怎么报答?你一小孩,肩不能扛手不能挑,给我喂马都嫌力气小,跑得倒还快。” 迟衡很瘦,面相又嫩,十六岁了还被人认为是十二三岁。 听红衣人这么说,迟衡大声辩解:“我什么都能做,喂马可以,磨剑也可以,饿了我可以给你劈柴做饭,你让我干什么就干什么。” 红衣人一扯缰绳:“等你学会骑马杀敌,再来找我吧!” 白马奋踢,仰天长啸,向前一跃,瞬间甩开迟衡的束缚,绝尘而去。迟衡拔腿就追,跑得比被野猪追还快,却也快不过那绝世好马。很快,红衣白马消失在官道的尽头。 迟衡双手撑在膝盖上,上气不接下气。 骑马?杀敌? 3〇〇二 【二】 迟衡藏好野猪,下顿有着落了,兴冲冲地回去找钟序。 看路边的柳枝初发,青竹苍翠,一月寒风吹面如刀,他心情也好极了。急急地跑回河边,石头旁却不见钟序的影子,这下可糟了,该不会被差役给撞见了吧?白石堆在河边,石下还长了一些青草,到处湿漉漉的,钟序留下的足迹很清楚,没有多余的痕迹。 不像出事了的样子。 迟衡大声喊着钟序的名字,他的声音嘹亮又高亢,惊起了一只只潜在野地里的野鸟。 很快,就听到喧闹声。 不知道从哪里钻出了三个人,朝迟衡走过来,他们都穿着窄袖窄身的黑色长袍,走起路来虎虎生风,跟夷州平常百姓不同。迟衡一溜烟钻进了林子里,那林子挺大,树木又多,纠纠缠缠的老藤数不胜数,更有常年不落叶的铁松枝繁叶茂。迟衡蹭蹭蹭地爬上树,又快又轻,树叶都没太抖动,他就在树干上躲了个严严实实。 三个黑衣人跟进了林子。 离迟衡的树下不远,一人纳闷的说:“烈哥,这小子溜得挺快的。” “找的就是这样的人,要么壮实要么机灵,得占上一头。”中间被称为烈哥的黑衣人手执长刀往两边一指,“你,上那边去;你,去那边;都别走远,放麻利点,还有,别整得跟大白天强抢民男的土匪一样。” 等那两黑衣人走散了,烈哥却停在原地。迟衡心里一紧,心说他要再细心一点,就会看到树下的足迹了。正心惊肉跳着呢,却见那黑衣人不急不忙地把长刀放在地下,找了一棵树,撩起了黑衣。 原来是小解。 迟衡暗喜,哧溜一声下了树,飞速地跑过去捡起了长刀。正小解的烈哥感觉背后一阵风袭过,抖了抖尿,察觉不对劲回头看去时,迟衡已经拿起刀。 “兔崽子!”烈哥气急败坏,想追,急忙还尿不完。 迟衡冲他挤出鬼脸,在□做个挥刀自宫的姿势,不顾他“兔崽子,老子我宰了你”的骂声,撒开腿一路狂奔。 “兔崽子,站住!”烈哥满脸通红,扯开喉咙就喊。 数百年的林子照不进多少阳光,绕着白茫茫的晨雾,三个黑衣人哪有迟衡熟悉这地儿,你呼我应也不济事,差点还迷在了林子里头。迟衡早把他们甩得远远的,跑出了林子直奔草房,草房也不见钟序。迟衡一路找,一路喊,想找个人问吧,今天跟撞鬼了一样,死活见不到人影。 这地儿不是老就是幼,不会都逮了去吧,迟衡心底一阵凉。 “阿衡。”一个白发的老奶奶颤悠悠地出来,“小孩儿们都领粥去了,说是来个了王族的什么侯爷,在城中的庙前给大家散米来了。” 迟衡气鼓鼓地说:“骗人的,千万别信。奶奶,见到序子吗?” 奶奶笑呵呵:“就是序子领着去的。” “他领着去的,他的腿……谁背他去的啊?”钟序腿脚不好,不可能跟着大家胡跑,更别说领着跑了。 奶奶却说:“他的腿早好了啊,阿衡你也赶紧抢点米去,就在那观音庙……” 早好了?又骗自己? 迟衡半信半疑往夷州城中跑,还没到城中就见四面八方逃难的人涌过来,一个比一个穿得破烂,面黄肌瘦,个个眼珠子放光。还有洪亮的铜锣声嗵嗵作响,十分热闹。从去年的大旱又大涝之后,已经很久没见过这么多人了。 迟衡没心去抢米,在拥挤的人群里喊着钟序的名字。心诚则灵,不一会儿一个脏兮兮的小孩过来:“阿衡哥,序子哥在衙门里说事,让我们在这里等他。” 衙门?这混蛋又犯什么事了? 黑压压的衙门府是夷州城里少数没被破坏的地方质疑,因为无论谁来占城为王,总得找个地方落脚。 衙门府红砖黑瓦,明亮宽敞,虽旧却气派,像大家族里最有威严的老头一样。迟衡心急如焚往衙门前一瞧,不见升堂更不见衙役,反而衙内大院里头有几个人在装模作样的耍刀弄枪。说是耍刀也不像,要架势没架势,有个人举起刀不知道怎么会,估计刀太沉了没抓住,往后一倒差点把他自己后脚跟砸了。 旁边看的人笑嘻嘻的。 不像有事的样子,迟衡放下心来,大着胆子进去就问:“大哥,见过一个叫钟序的小哥没?” 有个知道的就往衙门里一指:“好像是在里头。” 这可是大堂啊,从没进过,听过进里头的甭管有理没理都得先扒一层皮,迟衡好奇地往里走。就这当口,大堂走出来一年轻人,二十来岁模样,戴着一顶秀才帽,一身青衣齐齐整整,长得斯斯文文。两人撞见,他把迟衡打量了一下,笑眯眯地说:“小哥,你也参加我们颜王军么?” 阎王军?名头真是越来越奇怪了,迟衡没摇头没点头:“我找钟序。” “你是迟衡?” 他怎么知道自己的?迟衡睁大眼睛看他。 那人笑了:“钟序说自己还有个兄弟,人瘦,力气特别大还跑得快,想来是你了!” 这都是夸人的话?正说着呢,从大堂的里屋跑出一人,圆溜溜的眼睛,不是钟序是谁?两只眼睛又亮又圆,两条腿比谁跑得都利落,声音很开心:“阿衡,我还说找不见你呢!” 钟序嘴快,没等迟衡问就跟倒豆子一样全倒出来了。 原来,之前占了夷州城的是乱军,当朝天子特派了大将军颜王下来平乱。 这颜王来路大,是皇上的大舅子,特别能打仗,据说可以一人之力敌千人,带兵作战百战百胜。颜王军就是颜王统领的军队,颜王派人平了夷州城,现在又平隔壁的元州去了,只留下一支队伍来讨伐剩余的乱军及安抚夷州百姓。带队伍领头的,封的是“招讨草贼校尉”,叫梁千烈。 眼前这个秀才模样的年轻人是辅佐校尉的副校尉,叫左昭。 夷州现在破成这个样子,连活人都见不了几个,梁千烈和左昭就想了这么个领粥的法子,把人都吸引过来,一是赈灾,二还是招兵。 等钟序说完,左昭慢悠悠地续上一句:“我们奉的是天子之意,名正言顺,上有良将,下有精兵。我们招的也不是普通的兵,而是骁锐骑兵,以一敌百,收复夷州,指日可待。” 说得一套一套的,迟衡将信将疑。打战的,不管赢输都说自己是替天行道,别人全是乱军。 “你也能以一敌百吗?”迟衡反问。 一看就是文人,手无缚鸡之力。左昭却不恼,淡然一笑:“上兵伐谋,其次伐交。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之外,更是大丈夫。” 迟衡愣了,钟序扯了扯他的袖子:“我都替你写上名字了。” 啥?迟衡瞪着他。 左昭不急不躁:“没有关系,我们颜王军不强抢不豪夺,不想从军的不勉强。就算实心想留下,还得能过关才行。” “过什么关?” “骑兵,当然要能骑才行;不会骑的,也得会耍些刀剑;就算什么都不会,至少身体也要扛得住。”左昭指了指外边正耍花枪的人说,“比如那位小哥就欠了点,风一吹就倒。勉强留下,也得苦练上半年才让上战场。” 这么一说,一般人还不行,迟衡看看自己,不比耍花枪的强。 “说到底,最要紧的是上进心,敢打敢拼,善学活用。狭路相逢,勇者胜。你们才十六岁,守着现在能有什么?四处逃窜,跟飞禽走兽有什么两样?就活了一条命。要是跟着我们,建功立业有的是机会,大好河山供咱们开疆拓土。”说这话时,左昭掷地有声,听得人不由得一阵热血上头。 钟序凑到迟衡跟前说:“这次跟以前真不一样,是不是?” 迟衡沉默了一下,忽然问:“能学骑马不?” 夷州曾是富庶之地,民风温和,青山绿水,却不产马匹,善骑射的人更少。左昭笑道:“等梁校尉回来,他骑马飞出的流星锤,气势如雷,无人能敌。” 院子里耍刀耍枪的人渐渐都走了。 两人眼巴巴地等着。 不出半个时辰有人风风火火地闯进衙门来,左昭迎上去:“千烈,怎么去了这么久?” 迟衡定睛一看,顿时傻了,黑衣凛凛,威风八面,正是在林子里被自己抢了刀的人——他就是校尉梁千烈?梁千烈也抬眼一看,巧了,咧嘴就笑:“你这兔崽子,让我好找!” 迟衡拔腿要跑。 梁千烈一个恶鹰扑食,迅疾如风,将迟衡逮了个正着。他的劲大,稍微使力,就跟攥桶的铁线一样牢固,迟衡根本动弹不得。 “以为我是吃素的呢?刚才是老子我没留心,不然怎么会你这臭小子得手!”梁千烈哈哈大笑,单手叉腰,“我的刀呢?臭小子!还来!” “我藏起来了,你先放开我!”见他并没有恼羞成怒,迟衡喊道。 4〇〇三 【三】 那么一把长刀能随身带着?早被迟衡藏好了。还好梁千烈没计较,他看中了钟序的机灵,见迟衡胆子又大身手也快,是两个可塑之才,便将两人留在旁边吃午饭。 迟衡食不知味,啃着窝窝头,凑近钟序:“他真的很厉害?” 钟序使劲点了点头:“我都看见了,梁校尉骑在马上,抡起了那什么流星锤就把一头特壮士的牛给砸死,可快可准了。跟着他,咱们准没有错!” “在哪里看见的?你的腿没事了?”迟衡终于想起了这茬事,质疑地挑了钟序几眼。 钟序脑袋一缩反咬一口:“还不是你整天让我呆着,要不早好了!” “我爹就是因为扭伤了腰没好好休息,最后风钻到骨头里,受寒去世了。大夫都说他要是歇好了,再活一百岁都没问题。” “大夫肯定胡说,扭伤能让人去世啊?”钟序一吐舌头,把迟衡的腰一搂,“别生气了,逗你玩呢!待会儿梁校尉还抡那个流星锤,你要是觉得不可信咱们混了这顿饭就走呗。还有,你猜梁校尉多大了?” “三十多?” “二十三!他们都才二十多岁,跟着颜王打了好几个州了,骑马骑了几万里路,翻过的山游过的河不知有多少!”钟序信口开河,毫不掩饰心中的羡慕向往。 迟衡睁大了眼睛,左昭也就罢了,左右是个二十来岁的白面书生;梁千烈身形高大,肌肤黝黑,蓄的是络腮胡子,说他三十都有人信,想不到这么年轻,心底的敬佩添了几分。 吃完饭,梁千烈有心要亮一亮绝活,便找了个空旷的野地,让那些报名从军的人站一旁看着。 听说领头的将领要献技,一时间观者如堵,钟序拉着迟衡站到了最显眼的地方。 一个军士牵出一匹高头大马,那马膘肥体壮,皮毛黑得发亮。梁千烈一身黑衣,飞身上马,黑马一声长鸣,奋蹄向前,扬起灰尘无数,眨眼工夫连人带马消失在尘埃之中。 众人不明所以,都伸长了脖子等着。 不多时一个黑点飞驰而回,黑衣如夜黑马如电,直奔一棵老树而去。马上的梁千烈双手一扬,铁红色的流星锤闪着红光穿树而去。眨眼功夫,他又猛然一收,流星锤稳稳落回他手中。与此同时听得一声巨响,只见那树已生生的穿了一个洞,洞口极圆,就好比树中心掏出来的一样。 众人又惊又喜大呼过瘾。 梁千烈爽朗大笑,手执缰绳又跑了一圈,瞅准贴着地面有棵小草,不过三四寸高,那枝头先发了一朵淡红花。梁千烈两腿一夹,黑马斗志昂扬向前,眼见离那草近了,梁千烈双腿夹住马背,忽然翻身倒下,半个身子都歪出了马身。众人惊得大叫。只见他长手一伸,轻轻松松地将那小花掠到手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坐回马身。 众人又发出喝彩声,迟衡也看得眼珠掉下来。 一招穿树一招摘花也不过是眨眼的功夫,众人纷纷折服,有个四五十岁的兵士还说:在战场上生死不知多少回,也没见过这样出众的人物。在一片赞扬声中,梁千烈意气奋发地翻身下马,手中的花依旧盈盈可爱,不见一丁点伤痕。 钟序趴在迟衡的耳朵旁说:“连校尉都这么厉害,可想颜王有多厉害了!” 钟序在落难前是大家子弟,见得不多但听得多,知道元奚国那些个森严的等级。校尉统兵三千,上边还有都尉、行军总管、朗将、大将军等等好几层军衔呢。 迟衡则是一般人家出身,出生那年恰是永安元年,皇帝刚就位。迟家祖上有人官至大将军,所以家中藏书不少,到迟父这一代早就没落了。迟父是个迂腐秀才,逃亡时非要把书带上。除了迂腐,迟父还有些文人的傲世情怀,便带着家眷逃进了深山,归隐起来。山高战祸远,过了几年太平日子。因极少见到外人,迟衡也就不谙世事,到了十二岁,只会跟着父亲写写字,倒把那些极深奥的古书看了个遍。 谁知十二岁那年,迟父因病去世。不出半年,迟母也病逝,将迟衡托付给了两个家仆。 两个家仆将迟衡带出山来,结果就遇上了一场乱战,从此走散。迟衡孤身一人,跟流浪儿一样四处游荡,以天为幕以地为席。好几次也被差役匆匆抓上战场,奈何时运实在不济,他一上战场这战一准输,每次都只剩他一人,连投奔的地儿都没有。遇上了同样家破人亡的钟序后,日子过得紧巴了,以前还能吃上饱饭,两人搭一起,连吃的都捞不着。 迟衡一琢磨,自己连刀都没摸过,以前都是拿着铁锹锄头上的战场。看这梁校尉身手这么好,又说会亲自教大家刀枪剑法,应当跟以前是大不一样。 除开这些,他还有一个私心:今天早晨遇上的红衣郎就让自己学骑马要杀敌,指不定他就是从军的呢。 迟衡转头对钟序认真的说:“要是能骑马,呆这里也挺好的。” 钟序笑弯了眉:“就知道你会同意,我也是看了梁校尉的功夫这么俊才心动的!你竟然喜欢骑马?没听你说过呀!你还喜欢什么呀?从什么时候喜欢的?” 见他越凑越近,迟衡脸都红了:“……今早。” 借着取刀的时间,迟衡又跑去河边找了一圈,终于找到了被自己误伤的小孩,那孩子鼓着脸不理他。而“半路打劫”的男人原来本就受伤,没法子才会抢迟衡的兔子。看着旧伤添新伤的一家人,迟衡便领着他们去了藏野猪的地方,看他们割了一条野猪腿一家人就地烤着吃,个个兴高采烈。 迟衡悄然离开,循着官道一直走一直走,往夷州城的方向从傍晚走到了星辰漫天。 在衙门府外,钟序手执一杆长枪一刺一挑地练着。见迟衡回来,又高兴又抱怨:“老半天的你上哪里去了。” 迟衡抽出梁千烈的长刀。 钟序拿着看了看,摇头说:“我还是喜欢枪,使枪的时候离人远,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 “我也不爱这种长刀,我喜欢大刀,很大很重的那种。”迟衡认真地说,“任何一种武器,用好了都很可怕。就像梁校尉的流星锤,我小时还玩过呢,绳子又软,抡起来就砸脚,想不到能这么可怕。”老树尚且如此,要是砸在身上,啧啧,一砸一条命。 “阿衡,你像使刀的人,狠得下心又有劲。”钟序收了长枪,“我明天就问梁校尉去,让他教你刀法。对了,我刚才学了长枪十八式呢。” 迟衡笑了:“这一会儿你就十八式?我要练刀,练一式就练透了。” “你还想一招吃遍天下?”钟序撇撇嘴,自得地说,“咱俩路子不同,人家也只练了一遍,谁叫我记性好,看过就没法忘记啦。” 两人并排坐在衙门府外的墙根下,钟序跟软骨头一样靠在迟衡身上。 “你可得练勤快点儿。”钟序忽然声音低了一低,“战场上刀枪没眼,胳膊腿儿说没就没了。你得好好活着,我也是。别叫我看见你死,我都看够了。”他口无遮拦,说死也不忌讳,但那话听着都伤心。 迟衡捅了捅他的胳膊:“别总死不死的?我命硬,自己没事,都把别人克死了……” 钟序嗤的笑了:“我也命硬,要不全家怎么就活我一个?怎么不太高兴,是不是怪我脚好了还瞒着你?” “还说呢!”迟衡掐住他的脖子,“好就好了干嘛不告诉我!” 钟序不仅不躲,还就势搂住了迟衡:“咱们哥俩好啊!你照顾我又怎么了!想当年,我还是被十几号人伺候的公子哥呢,有些人想伺候都伺候不上!” 谁乐意伺候你!迟衡把他的手使劲掰开:“进军营了你可别像现在这样,别人会误会的。” “误会什么?还不让抱人了?”钟序老大不高兴。 迟衡舌头直打卷:“抱我是没什么,你要是抱别人指不定就会错意了,我进过大军营,那,那个,那种事,有些人……” “什么这个那个的!”钟序气呼呼坐着,“我不懂。” 迟衡只得好声好气地劝他:“不懂就不懂。反正你要记住,跟我怎么样都没关系,别总跟别人搂来抱去。” 钟序乐了:“这可你说的,欺负你就没关系!” 黑檐下,石鼓旁,对月成四人。就是刺骨的冷风吹得紧,石墙也挡不住,钟序很快就哆嗦起来,放手心取暖也不行。迟衡便要回去,钟序反而不肯,磨磨蹭蹭非要和他多冻会儿。一边哆嗦一边聊天,看着又可笑。 “有什么话明天再说不行啊?”迟衡又搂肩又搓手。 钟序一蹭鼻子:“我刚才偷听梁校尉和左昭的聊天来着,说要把你和百多人一起组成什么黑狼队,把我单独派给左昭打下手。明天就开始,咱们可能不定能天天见上。” 迟衡松了一口气:“我说什么事,你跟着左昭最好,不用冲锋陷阵去卖命,晚上还不耽误练枪。” “我想着咱俩要在一起啊,与子同袍,与子同仇!”钟序失望的说。 迟衡拍了拍他的肩膀:“从来猛将身边都要搭一个聪明的谋士,就像梁校尉旁边要有一个左昭一样。只要这样咱俩才能长久搭伴啊!” 许久,钟序才说:“我也是这么想的。” 5〇〇四 【四】 举头西北浮云,倚天万里长剑。 梁千烈手负长刀,走到迟衡跟前,大喝一声:“就你站的那样,能使出劲来?还想砍人?砍个蚂蚁都踩不死!手,再用点力!腰板直起来,两条腿站稳了,经得起老子一脚踢不!”抬腿往他小腿一踹。 迟衡向前一跌,差点撞地上。 他白着脸,汗珠一滴一滴滚落,二话没说,退回原地继续站着,蹲着马步维持着侧身的姿势,两眼直直向前。 练兵的地方在夷州城东几十里外的原野,地势宽敞,就地扎营。 这次以颜王军的名义招募了上千人。大多数人从军只为有口饭吃,一眼望过去,个个面黄肌瘦,无精打采。梁千烈不急不躁,先架起了大锅,先让大家饱饱吃了几顿,等劲头恢复过来,才开始操练。 梁千烈生就一副彪悍的脸,说一不二,眉毛立起来能把胆小的吓死,骂起人来狠,听的人无地自容,责罚起来更狠,头一天就把大家练趴下了,第二天起来,挥着鞭子继续练。下了练兵场,梁千烈却很亲和,大不咧咧的与大家打成一片,兵士们对他是又敬又亲,背地里称他为梁胡子。 这千余兵士分两种,一种是普通兵士,近千人,练军纪、练阵法、练负重、练跑、练跳、练弓箭;另外一种,就是最拔尖的百来号人,编入黑狼队。黑狼队,据说以后就是骑射兵,专打前锋,攻硬战。百来号人里,都是十六七岁,梁千烈说骨头没长硬,半大小伙什么都不怕,能练出来。 梁千烈他的练兵法则就一个字:练! 往死里练!死了都要练! 尤其是对他挑选的一百个黑狼兵士更加严厉,半个月就练了两样:半蹲、跑。平常的兵一天练五个时辰,黑狼兵士一天练七个时辰;每天天不亮就起床,晚上子时才睡。这百来号黑狼兵士知道自己被梁千烈寄予厚望,更练得带劲,被打被骂都心甘情愿,个个好强,别人站着自己就不肯倒下,跟斗狠无异,很快就有模有样了。 迟衡很瘦,站在百人中也不起眼。 练起什么都卖力,但却是被梁千烈训得最多,因为他跟不开窍似的,站着蹲着都不得要领,连扎马步这么一个简单动作都让梁千烈连续踹了好几天,差点踹断了腿骨。跑步也是,梁千烈说他光是快,没气势,没样子,为个跑步都纠正了好几天。 迟衡憋着一股劲,不管白天黑夜,不管梁千烈在没在他都练得发狠。即使晚上睡觉了,也要琢磨为什么梁千烈就这么硬实,自己就连他的十分之一都不如,是技巧,还是别的什么。 二三月的倒春寒比腊月还冷,不多时飘起了雨,黑狼兵士们个个只穿着薄衣,一会儿就浇透了。 地上溅起了小泥坑,两脚就陷入泥里。 梁千烈却没下解散的令,同样在风里雨里站着。百来号人在凄风苦雨里一动不动,扎马步不比跑着跳着能生热,寒风吹着冷雨灌着,不多时,都被冻得嘴唇发紫。迟衡这些天练得狠,睡觉少,又空有一副骨架子,冷雨灌进眼里嘴巴里,生疼,很快两腿也发虚。 梁千烈眼睛多利,大步走来:“那年老子守边关,大寒时节,天寒地冻,想往城墙上倒一瓢水,才出门水就冻在瓢里头。那么冷的天,房子里冻死的人都一片一片的。将军说,夜袭敌营!就这一句,我们二十几号黑狼出门了。山都积满了雪,马腿冻残了,我们愣是连滚带爬走到了敌营,乘其不备,把那军粮全毁了,还砍了那头头的脑袋,两万敌军后来生生饿死冻死在那个地方!我们呢,二十几号弟兄,混战死了十个,回来病死了三个,两腿冻废的有八个,就剩老子一个人全手全脚活到现在。苦不苦!我们不知道冷?我们不知道生一堆火烤着多舒坦!但想着这一战,边关就太平了,我们大军营里的数千兄弟们可以全手全脚活下来,我们就往死里扛!二十三个人,灭了两万敌军,我们值!” 他的声音洪亮,风声雨声都被扼住一样。 “不要都以为黑狼听着威风!别人过不去,黑狼要上;最难的,黑狼要上;到了最后上不了了,黑狼还是要上!老子为什么要重练黑狼?就是让大家看看,以一敌千是什么!无坚不摧是什么!所向披靡是什么!我们不是死士,我们是要抱着必死的信念,活着回来!” 悲愤激昂的声音响彻原野! 迟衡紧紧地盯着梁千烈,心中一股热浪涌上来,所有的冷所有的累所有的倦怠都一扫而光。 那一晚上,他们站到了子时,风雨不动。 当温水洗过脸庞时,迟衡热血沸腾,好像身上有源源不断的劲往外鼓,怎么抑都抑不住,连睡觉都不想睡了。他怕惊扰了外人,便出营想静一静。谁知一出门就见到梁千烈在巡视营地,骑在黑马上,孤零零一个人。今天这马走得特别慢,不似平常的威风凛凛。 “梁校尉!”迟衡抱拳。 “叫梁哥就行,你还规矩得不行,钟序那小子一点儿不见外。”梁千烈翻身下马,拍了拍迟衡的肩膀,“这么晚还不睡?肩膀都直了,这才像个汉子,以前贼模贼样的特没志气,看着都想打。” 迟衡嘿嘿一笑,闻见一股浓烈的白酒味。 梁千烈把缰绳一放,黑马找了块野地自顾自吃起草来,梁千烈遥指东方:“昨天,颜王军进攻元州,损兵五千,溃败而回。” 迟衡一愣,在他想象中,颜王军攻无不克战无不胜。 “迟衡,你知不知道,什么比黑狼更厉害?” 迟衡摇了摇头。 “当年我们黑狼灭了一万敌军,靠的不是蛮力,还有谋略。我们二十三人里,有一个从不出战的谋士,对方有什么优势,有什么劣势,军营是什么布局,我们事先都摸得一清二楚;先毁粮草后斩敌首,攻其不备,出奇制胜,才是我们赢的原因。一个人,只有两只手两条腿,莫说以一敌千,就是五十围着你,拼死也能把你拉下马。所以,比黑狼更厉害的,是脑袋。但为什么要重建黑狼?因为有些事,只有脑袋也是干不成了,一般人连爬都爬不到敌营去,只有我们黑狼能干得了!”梁千烈拍了拍胸脯。 酒气越发浓烈,梁千烈的声音也越发悲凉。 “颜王军在边关百战百胜,为什么一平内乱,反而会败?知道吗?我们守边的就一条心:抵御外敌。可元奚国现在是什么状况,诸侯割据,民不聊生;王朝是什么情况,勾心斗角。战,本来就有胜有败。但颜王军这一败,恐怕……”梁千烈忽然住口,“闲吃萝卜淡操心!老子和左昭把夷州守好,就是天大的事!等我的梁家军能耐了,谁都不怕!小子,早点去睡,老子在十五岁时,杀人杀到刀都起刃了!” 说罢,慨叹似的拿出了长刀。 “我也算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了,如今常用的也只有流星锤和刀。”那刀在黑夜之下,寒光凛凛,寒气四射。 “梁哥,你会使剑吗?” 梁千烈两指并拢,在刀背上一滑:“剑,不是在战场上杀人的玩意。剑要雅,五大三粗,你把剑当斧头砍呢?解恨,还得用刀!一刀下去,痛快淋漓,这才是战场上要的东西。小子,你心里有恨吗?” 恨?迟衡摇头又点头:“我恨捉兵役的。” 梁千烈笑着说:“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混的,就不会恨个真正能恨的!横行霸世的,贪官污吏搜刮民脂民膏的,恨哪个都强!” “没遇到过。” 迟衡真的他不知道恨谁,他一出山来见到的就是乱世,今天这个当王,明天那个称霸,一开始都威武霸气,没多久脑袋就可能悬在刑场上了,都说不好。 梁千烈笑道:“钟序小子说你下手狠,我看你是一点不都狠,这可不行。上了战场,不止拼体力拼刀法,还要拼一股劲,一股气势,你狠,别人就怕了。软的怕硬的,硬的怕不要命的!心慈手软,上不了战场,上了也会被别人废了的。” 这些梁千烈在练兵时都说过。迟衡摸了摸头发,嘿嘿的笑。 “小子,明天就练刀法了,软塌塌的可不行,是汉子就硬起来!”梁千烈狠狠拍了一下迟衡的背。 他手劲特大,拍得背部生疼,迟衡站着纹丝不动。 “行行,也别总这么绷着,该好好睡觉。对了,钟序小子前几天捎句话:让你闲了去看他。这哪有闲的时候,你给我在营里好好呆着!”梁千烈咧嘴笑,他挺喜欢钟序,又机灵又胆大又不忌生,嘴巴特甜,越来越能给左昭帮得上忙了,比迟衡开窍多了。 越是严厉,还越是让人服气,几天下来,梁千烈的威信无人能撼。 当梁千烈抽出他的刀时,黑狼们屏住呼吸,静寂无声。刀,斩伐之利器,百兵之胆。梁千烈扎出马步,双手紧握长刀,正对前方的虚空奋力一劈。一声风啸,刀气四溢。虽然没有劈中任何东西,却让人为之一凛。 这是最简单的招式,顺刀。 连续三天,梁千烈只教了横劈、竖劈。 迟衡却怎么都挥不出长刀的气势,光拿刀的样子就让梁千烈骂了许多次,笨手笨脚的样子,感觉连刀都拿不起一样。梁千烈就差揪住他的耳朵教训了:“你呀!吃饭的劲都拉完了?像条汉子行不,狠,要狠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举头西北浮云,倚天须万里长剑。——辛弃疾 6〇〇五 【五】 迟衡却怎么都挥不出长刀的气势,光拿刀的样子就让梁千烈骂了许多次,笨手笨脚的样子,感觉连刀都拿不起一样。梁千烈就差揪住他的耳朵教训了:“你呀!吃饭的劲都拉完了?像条汉子行不,狠,要狠起来!” 眼看着要掉队了,迟衡只能黑天白夜的练。 这天又被梁千烈训得狗血喷头的迟衡越想越气,半夜拿起刀站营外练习刀法。 一个少年见了,拿了一把刀也跟了出来。 这少年叫岑破荆,才十七岁,眉如远山,嘴唇削薄,身形比迟衡高大,很有学刀的天赋,起刀凶猛,挥刀狠辣,深得梁千烈赞赏。平日里,岑破荆与迟衡最为交好。岑破荆做了几个劈刀的动作示意,迟衡却练越急,越不对劲。 白天练刀,全身绷紧,有些人听不得风吹草动,一个被惊醒的兵士喊出声:“让不让睡觉了,声音太大,一边练去。” 迟衡和岑破镜只得往没人的地方去。 营地那边是一小树林。 其时三月,天边有淡月一弯,极为静谧,树林疏影横斜,微风簌簌。迟衡手握长刀,对着虚空反反复复地练着直劈。而岑破荆已经会熟练地使用刀法了:截、削、扎、进,十分自如。 都练到满头大汗,两人便就地躺下歇息。三月天气暖,小风一吹极为舒爽,两人头靠着头竟然睡着了。 却说迟衡才入梦中,便觉得燥热难安,总有鸦鸦乱叫的飞禽声绕于耳畔,不能安睡。转辗反侧,半昏半醒之中耳朵贴地,忽然听见咜咜的脚步声,他豁然醒来,周围无人。 连忙又将耳朵贴在地上,那咜咜的声音更近了,传自西边,脚步极纷乱,约莫十二三人的样子。 迟衡连忙推醒岑破荆,嘘声让他听。 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两人便各自拿了长刀轻手轻脚往西边营地走去。他俩都是躲惯了官兵的人,这事轻车熟路。出了林子几十步,便见月下人影撺撺,不多不少正是十二人,其中一人已将火点上。不知是什么引子,一点就燃,所幸三月天潮,火势不大。 那人还要往里添东西,迟衡大喊一声:“捉贼啦!” 石破天惊。 营地的人尚迷糊,那十多个人个个拎着大刀,朝着迟衡和岑破荆围将过来。迟衡没跑,反而扯开嗓子更大声地喊着:捉贼啦,着火啦!捉贼啦,着火啦! 说来也奇,平常有个动静大家都警醒得快,迟衡喊了数声,却半点动静都没有。 眼看着那火势起了。 有两人最为矫健,冲在最前头挥起大刀就朝迟衡砍过去。眼看就要落到头顶,听见铛的一声,有刀横过,正是岑破荆一刀当前为他顶住了当头之祸:“迟衡,跑!” 迟衡这才回过神来,紧握长刀,一刀劈过去。 半明半暗中,一人訇然倒下。 那些盗贼一见此情形,顿时激愤了,挥舞着大刀就冲两人砍过来。岑破荆挥舞着刀,拼命为两人抵挡,他的刀快,又快又利,虽然没杀过人,但拼着一股劲不让那些人近身。 迟衡舞不了刀,只会像劈柴一样劈刀。 见那些亡命之徒个个心狠手辣,迟衡也是红了眼,瞅着有人试图靠近自己,他就大喝一声,握紧长刀往前一跳,大刀劈下。 一声惨叫,又有人砰的一下横在地上。 先前还有岑破荆替他挡刀,见伤了两人,迟衡越战越勇,浑然不顾大刀在前,大有一夫当关之勇,大声吼着向前劈过去,也不管劈着劈不着,就是狠命劈刀! 不说这边混战,且说营地里终于有人惊醒,一呼百应,救火的救火,救急的救急,操着家伙跑过来了。那些盗贼一看情形不对,便不再围追迟衡与岑破荆,而是且打且退期望能抽身离开。迟衡哪里能让他们走,提刀又是一劈,有人顷刻滚在地。还有一个被岑破荆逼得走投无路跌倒在地的,迟衡二话没说上前落了一刀。 两人终究围不住这么些人,最终有两人弃刀而逃。 迟衡脚踩着一个,摸了一脸血,伸手将岑破荆拦住:“别追了,让他们去。” 兵士们举着火把出来,照在两人身上,都了一脸一身的血,鲜红鲜红直往下滴,岑破荆喘着粗气,摆手说:“都别人的血,我没事。迟衡,你呢?” 迟衡摇头:“我不知道。” 他真的不知道,浑身没有疼的感觉,他只是拼命向前砍杀着,忘了那是不长眼睛的刀,也忘了会不会受伤。所幸,他也没受伤,只是握刀握得太紧,即使停下,他的关节还是弯曲的,抽搐的,好大一会儿,终于可以慢慢松开。 梁千烈赶过来,看了看满地淌血的情形,赞了两句。 两人长舒一口气,回到营里倒头就睡。 第二天天才亮,两人刚醒,被告知梁校尉让他们过去。一路上遇见好几个人,都对他们点头,尤其是黑狼兵士,少不了夸赞几句,迟衡心中很是高兴。路过关犯人的小屋时,特地跑去看了一下,只有一人绑在那里,见了两人,吓着直打哆嗦。 太没志气了! 迟衡纳闷地想:这种胆量,竟然还敢来干杀人放火的事?其他的盗贼呢? 斟了两杯茶摆上,等迟衡喜滋滋地喝完,才告知除了逃掉的两个,绑着的一个,其他九人全部死亡。 二人惊得说不出话来,迟衡说:“……我们没有杀。” 很拼命,但大多只了砍一刀。 “你们是第一次杀人吧?尸体就不要去看了。”梁千烈面带笑意,“三人,正面一刀,毙命;三人,后背一刀,毙命;三人,胸口、颈部,分别数刀,毙命。这么干净利落的刀法,很少见!” 岑破荆半天才说:“如果是伤口很长的话,都是迟衡砍的,我伤的多是心口和脖子。” “我果然没有看错你们。岑破荆,你的刀法很准,刀刀致命;迟衡,你胜在勇猛,无畏无惧。”梁千烈慷慨大笑,“多亏你们才保住了粮草,不然,我们损失的可不止是粮草。” 好半天,迟衡才说:“不会死吧,我只砍了一刀,每个人。” 一刀就够了。 见两人的脸色都不太好,梁千烈便给他们放了一天假,允许他们四处走走。出了营帐迟衡闷闷不乐,岑破荆与他并肩走在原野上,昨天夜色晦暗看不清楚,原以为就是将人砍伤而已,想不到……决战的地方绿草青青,还留有大片鲜血的痕迹,怕是下一场大雨才能将血腥一洗干净。 岑破荆挺直了腰:“在战场上总有人会死。倘若昨天你没有拼命挥刀,死的可能是我。” 迟衡不解地看向他:“你比我厉害,昨天是你护着我。” “但如果他们没有死,我的刀敌不过这么多人,一招不慎,可能就被伤到,就可能败北,他们都是些亡命之徒,不会留活口的。杀人,不止为了自己,也为了同伴。我很庆幸,昨天是你。”岑破荆轮廓分明,黑眸深陷,目光尖锐,侧脸看过去,冷血却仗义。 被他一安慰,迟衡心渐渐宽了。 岑破荆看他舒眉展目,忽然笑了,快人快语:“难怪梁胡子让我给你宽心,说你手狠,但心软,做时不知分寸,事后最易后悔。” 却不知梁校尉是这么看自己,迟衡尴尬。 岑破荆又说:“我却觉得不是。不是你手狠,而是你不知道如何用力。当你运刀如运手时,才可能收放自如。我听人说,有人挥着大刀将豆腐切成了丝,想那豆腐多软多嫩,一刀下去都拍得粉碎,可见功夫到家,才是最要紧的。” 迟衡一想,确实是那么回事。 “梁校尉还说了,实在没法让我领你去看看夷州城的发小,还要不要去了?”岑破荆笑了。 发小?莫非指钟序?迟衡摇摇头:“你说得对,我的刀法差得远,才刀刀伤人,现在练也不迟。前几天晚上,我见你练的很不一样。” 岑破荆也不隐瞒:“梁胡子爱舞刀,我就躲在旁边看,记在心里等晚上了偷偷练,后来被他发现了,也没说什么,还给我纠正了下姿势。你想学的话,咱们一块儿。” “你再练下给我看呗。” 岑破荆笑了:“说得见外了,早看见了怎么早不问我?” 一边笑,一边抽出长刀,挥了起来。那刀速极快,像劲风一样呜呜作响。岑破荆人随到走,不多会儿,只见刀锋闪亮,气势威迫,令人眼花缭乱,十数招之后,运刀渐慢,刀锋的杀气却丝毫不减弱。最末一招青龙映月,回身收刀,身虽不动,犹有寒风袭人。 目不转睛看完,迟衡由衷叹道:“真好,跟我偷看到的一模一样。” 梁千烈练刀时并不太避人,过目不忘却不是人人都有的本事,岑破荆眉开眼笑:“你要想学,我可以教你,我一人也觉得孤单得很。” 迟衡摇头:“我得先把第一刀练好。” 光一个直劈就让梁千烈头疼,这一整套估计能把他气死,心虽羡慕,却还是要脚踏实地。 那天以后,本以为迟衡的刀法会大有进展。 谁知道出乎所有人意料,迟衡出刀更绵了,运刀无力,怎么踹怎么骂也不济事。 7〇〇六 【六】 那天以后,本以为迟衡的刀法会大有进展。 谁知道出乎所有人意料,迟衡出刀更绵了,运刀无力,怎么踹怎么骂也不济事,劈出去的刀风比以前还弱。念在迟衡比别人苦练的份上,梁千烈夜夜指点他练猛挥狠刀:“以为狠够了,想不到退回去了。” 别的黑狼都学到了挥刀前行、倚势落刀,迟衡还在原地。越急越慢,梁千烈什么法子都使尽了,他就是不得要领。 如此这般,又过去了十来天,梁千烈也不骂他了,只频频皱眉。 迟衡心中忐忑。 一天雨后初霁,暖风薰薰,梁千烈将他叫到营帐:“马车要进城运点粮食,你跟着去一趟,将这封密信交到左昭手里,别误了。” 迟衡得令,把信放好。 坐在马车上,迟衡胡乱想了一阵,不说这信重要不重要,送信这种事说什么也轮不到他去送。从军一个半月来,有二十余个不合格黑狼兵士被调成了普通兵士,自己一直很拖后腿,只怕梁校尉是让左昭劝自己做普通兵士的。那刀真不是随随便便能拿得起的,他练得勤快,没省半分力,手上不知起了多少溜血泡,偏偏还是如此。 营地离夷州城不远,马车很快就摇到了。 迟衡跳下车,跑进衙门府,安安静静的,他跑里跑外找了一圈没见着左昭,当差的衙役说过会儿就来,让他到院子里头等着。衙门府里横梁高,不时有燕子衔泥飞出飞进,不知人世奔波。 正仰头看呢,肩上忽然被狠狠拍了一下:“嗨!怎么才来!” 不是左昭,竟是钟序,迟衡又惊又喜。虽然才隔一个多月,钟序可与之前大不相同。以前衣衫破烂,脸庞又尖,看着就可怜。现在一身青色衣衫干干净净,脸也长开了,脸颊也有肉了,看上去比以前高了,成熟了许多。 钟序歪着头先声夺人:“迟衡,你怎么变这样了?” 十六岁,正是抽枝长身体的时候,迟衡在军营每天要吃五大碗饭,又不要命地练兵,骨架比之前看着结实多了,也黑了。以前别人总叫他小孩,现在一眼扫过去,都要往十八岁以上猜。迟衡清楚自己的变化,咧嘴笑了:“变怎么样了?没把你吓着吧?” 钟序老实不客气地拽过迟衡的手:“可把罪遭完了。” 迟衡的手心手背都已皴裂,伤痕一道一道的,这是吹冷风吹出来的,这几天吹南风,才愈合了。手指肚和虎口都磨出的茧,摸着都割手。 钟序不由心疼地说:“你还真死心眼,疼不疼啊,不会抹上金疮药啊?” 迟衡毫不在意:“没事不疼。” 钟序伸手把那信从迟衡身上摸了出来:“是左副校尉的吧,我给他。” 左昭恰从门口进来,笑意盈盈,和迟衡打了个招呼,就要进房子里去了。钟序飞快地追上他,交了信,还说了几句悄悄话。左昭瞅了他俩一眼,和颜悦色:“行,别玩得太疯了。” 跟放风一样,钟序兴冲冲地拉着迟衡上街去。 最先跑到了大房,除了金疮药,还买了好些止血、化瘀、伤风的药。药房的老人给迟衡一样一样地包好,念叨:“小哥,你是校尉的兵,对吧?可得好好保护着咱夷州,好不容易太平下来。” 不止是药房有药可卖,夷州城里的其他铺子都陆陆续续开张了,还有些小摊小贩。人也不知从哪里来的,多了很多,四月阳光暖了,都在太阳底下慢慢的走,让人恍然有太平盛世的错觉。迟衡从没有见过“熙熙攘攘”是什么样子,路过绣铺胭脂店时,还有好些脂粉女子娇憨地挑着胭脂,莺声燕语十分好听。 难怪人说:宁为盛世狗,不为乱世人。 原来,太平是这样的。 迟衡心头的阴霾被驱散了许多,托着药包,越走越热,两人走到桥头时,听见喇叭唢呐咿咿呀呀的热闹声,紧接着从那石道里转出好长一队迎亲的人,都穿得喜庆,为头的新郎官骑着一匹马,胸前系着一大朵布做的红花,穿着一身红衣服,衣生彩艳,满面春风。 迟衡恍然想起,也有一人穿红衣,却比这好看多了。 他都忙得没空想了。 钟序扯了扯他的衣袖,不满地说:“看新郎官脸上的油,刮下来够炒一盘菜了。” 迟衡哑然失笑:“就你干净。” “看你刚才色迷迷的样子,是不是想看新娘子有多漂亮?是不是想着入洞房的事?是不是……”钟序说话又脆又亮,跟珠子一样散落一地,引得过桥的人纷纷侧目。 吓得迟衡赶紧捂住他的嘴:“小声点,谁想啦?” “那你刚才眼珠子都不带转的!” “我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想骑马来着嘛。”迟衡急忙分辩,声音越来越低,想起刀都练成这样,几时能骑马? 钟序舒了口气:“这还差不多。对啦,上次梁校尉回来把你狠狠夸了一顿,说你杀敌可厉害了,他练了那么多兵,第一次见你这种的,纯粹是天然攻击、没有技巧却那么强悍的。” 想不到被梁校尉这么夸过,迟衡有种“盛名之下,其实难副”的愧疚感。 弱弱地说:“我是瞎猫撞上死耗子。” “你就别谦逊了,我都听他说了,虽说你是被另一个黑狼护着,但那么多人围攻,你却没有受到伤害,说明你闪躲的功夫好;其次你能一刀结果一个,说明你眼神好,够麻利。还有就是你的刀法,平常人就是混乱砍,也只能砍个胳膊腿什么的,但被你杀的人,不是从头到腹直直一刀,就是后脑勺到尾椎直直一刀,哪有那么巧。”钟序口若悬河。 迟衡却惊了,他没见过死者,也是第一次听到死者的死状,想不到如此血腥,令自己都胆寒。 那夜晦暗,他只看到那些人立刻扑地而已。 钟序看他又一副木木呆呆的样子,心知说漏嘴:“算了算了我就直说,好几天前梁校尉回来那次,就让左昭劝劝你,杀人不算什么,别一副作孽的样子,乱世嘛,各自为主,各凭本事,怨不得谁。我是央求左昭,才拉你出来散散心的。” 看来他们早就知道了,迟衡不再强颜欢笑,凭栏而立,看桥下溪水泛涨。 “其实吧,那些人真是坏人,他们要烧的不止是军粮——你想啊,营地能有多少军粮,再说烧了,也能从城里再运过去,对不?而且现在不是行军万里,没了军粮活不成。”钟序凑到迟衡跟前,悄声说,“他们要烧的是梁校尉的职,你别说出去,这里头猫腻可多啦。” 听钟序一一说来,迟衡才知道事情的原委。 原来军粮被毁,对于将领来说这罪过可大可小,重则罢官杀头,轻则降级。这就意味着如果有人借机生事,梁千烈肯定坐不稳校尉这个位置。 “听你的意思还不是乱军搞的鬼?”迟衡反问。 钟序点了点头:“这是祸起萧墙!你也看到了,梁校尉威震四方,乱军余孽不敢轻举妄动;左昭治州有方,现在的夷州已经开始繁盛,甚至邻州有些富贵人家不堪乱世颠沛流离,羡慕这边初平,想要迁徙过来呢。有人不想让梁校尉和左昭呆在夷州这块要地,要赶他们走。” “很多良将名臣都是毁在内斗中。” “个中关系可复杂啦。我现在要做的很多事,除了处理各种案卷之外,也在学离间、反间、过河拆桥等计谋呢,咱们也光让人家欺负,是不是?”见他感兴趣,钟序絮絮说起很多不为人知的事,迟衡听得津津有味。 两人越说越起劲,钟序拉着他窜到了一安静的角落。这是一个挺老的祠堂,四周盖着瓦,中间露出一个三尺见方的天井。 阳光漏下来,照着中央的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 在井边,钟序反而沉默了,只握着迟衡的手不放。迟衡心里也照进了阳光似的,虽然还是阴冷,暖意却有了。两人四目相对,但笑不言。古话说:“刚强更有刚强辈,究竟终成空与非。”争强好胜总会累,哪有像这样,与好友携手,纵然一刻也舒坦。 两人呆了不到一盏茶功夫,这祠堂进来个人。这人带着草帽,笼着袖子,似乎要上香的样子。走了一圈,不上香却要出去,离迟衡二人越来越近。 一股暗风袭来,迟衡身子比脑子还快,一把推开钟序,飞脚上去。 踹中大腿。 那人急忙后退,草帽掀翻在地,来是一个毛发土黄的汉子,一看就是歹人。 见迟衡身手这般的快,黄毛汉子骇然,从腰间抽出一把尖刀。迟衡冷笑一声,飞脚上前,踢出了千钧气势,黄毛汉子应声倒地,只知道死死握着尖刀。迟衡还要上前夺刀,被钟序拉住:“让他去吧。” 8〇〇七 【七】 见迟衡身手这般的快,黄毛汉子骇然,从腰间抽出一把尖刀。迟衡冷笑一声,飞脚上前,踢出了千钧气势,黄毛汉子应声倒地,只知道死死握着尖刀。迟衡还要上前夺刀,被钟序拉住:“让他去吧。” 黄毛汉子屁滚尿流地跑了。 钟序哈哈大笑,对着迟衡夸道:“好厉害的腿脚功夫,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 迟衡好笑:“不是我厉害,是他太残。” 钟序摆手说:“你不自知而已。我问你,倘若刚才那人身手很厉害,拿刀要伤我,你该怎么办?” “当然拼死护着。”迟衡斜了他一眼,“还能让你吃亏?” “倘若,他也跟我们一样,本是无辜百姓呢?” “乱世都无辜,我要你活下来。”迟衡沉思片刻,反问,“那人为什么要害你?” 从那人袭击的对象看,必是钟序无疑,只是他没料到迟衡身手好。钟序淡然一笑:“因为我也做害人的事啊。上次帮左昭想了几个点子,把好几个人整惨了,所以……我现在轻易不离开左昭,就是怕被攻击。” 迟衡讶然:“是么?” “我现在也是半个谋士,既然身在颜王军,自然是向着颜王和夷州城的。”说这话时,钟序说得很骄傲,“刚才和你说了,内斗。我们要搞定夷州的同时,也要搞定皇帝手下的奸臣们,他们可瞅着夷州这块宝地,等着占为己有呢。” 这就是,不止是打战? 钟序握着迟衡的手:“我不想你去打战,就算流浪一辈子,咱俩肯定不会饿死,说不定还活得逍遥呢。但左昭将我说服了,既然在乱世苟且偷安永远都朝不保夕,你我若强大,在盛世乱世都一样。想着以后咱们可以一起南征北战,就什么都不怕了。左昭说,倘若你我都有出息了,迟早一日,会与他们一样坐镇一方的。” 迟衡惭色:“我一直在苦练,奈何刀法一直不得要领。” 钟序不以为然地摆手:“有什么要紧,开窍了说不定一日千里,那些人都甩到后头也难说。我手无缚鸡之力,你可要护着我。”明明上次都会使枪了,却说得羸弱不堪。 迟衡笑道:“无论何时,我都会护着你。” 钟序抿嘴但笑不语,过了会儿才说:“可得记着你这句话!哪天我深陷敌阵,也不求佛祖不求菩萨,就等你来就救!” 竟以性命相托,迟衡豪气顿生。 二人匆匆一见说不尽的话。直至红日西沉,才不舍而别。 回到营帐,那夜迟衡又是辗转难眠。 他以为钟序跟着左昭一则清闲二则无忧,今天遇袭一事,才知他的处境同样险恶。自始自终钟序未说他遭遇了几次这种事,但看他神情似已见惯,倘若有朝一日,他亦能有幸如梁千烈一样,定能将钟序好好护着。 如被春寒料峭吹开的铁树一样,迟衡精神为之一振。 次日训练,手底的劲像地涌泉一样喷出。一刀比一刀劈得狠,一刀比一刀挥得准,连带站他旁边的兵士都害怕了:“就像刀底下有百八辈子的仇人一样,追魂索命来了,狠得骇人!” 梁千烈揪了揪胡子,难得笑了:“迟衡,你可以练刀法了。” 又让他练入门的上下左右,一是开窍,一是前头苦练实练,底盘扎实,迟衡讲刀挥得嚯嚯生风,刚猛似白虎下山。 梁千烈大喜:“你小子可算开窍了!” 说罢,便让他跟着大家习招式,虽说磕磕绊绊,却是比以前好多了,一点就通。梁千烈就放他一人在那里练着,指点别人去了。收队时,迟衡还不过瘾,拉着岑破荆又练了许久。岑破荆练起刀来也是心无旁骛,指点迟衡时亦颇有气度。三四月天气转暖,二人在青青野地里乘风练刀,胸中清气坦荡。 今天练得高兴,迟衡话多了起来,便问岑破荆家在何处。 “我本是泞州人士,在夷州之西北方向,从这里到泞州好几千里,走路得好几个月。高山峻岭极多,我家那里地广人稀,走半天遇不见人。”岑破荆笑道,“我也是跟着人四处流浪,见梁胡子好身手,想学一身武艺,进可建功,退可护身。” 岑破荆性子沉稳寡言,但为人坦率。不爱笑,但一笑就觉爽朗,令人心生欢喜。 “昨天没见你,我找了大半天呢。”岑破荆不掩关心。 “梁校尉着我去送信,在夷州城停了一天。” 岑破荆笑吟吟地看迟衡手腕:“你手上红线是怎么回事?可别叫梁胡子看见了,早晚叫你卸了。” 迟衡手上编了一条红黄蓝三色彩绳,是昨天钟序非叫戴上的,说是让哪个高僧开过光,有灵气,可护体,可避晦定邪。见岑破荆戏谑的笑,迟衡脸上发烧:“是发小非让戴的,说百毒不侵。” 岑破荆不依不饶:“发小?城里遇上的姑娘吧?噢,想起了,是有个挺蛮气的少年总和你一起。” “你见过?”迟衡讶然。 “从军报名那天见了,性子骄横,百伶百俐,一点亏也吃不得,与你寸步不离,后来怎么不见他了呢?”岑破荆问。 “他叫钟序,跟了左副校尉当文差。” “文差?我看他的花枪耍得挺好的……不过他看着就聪明,要不了多久一个军师就出炉了。”岑破荆笑。 想想钟序穿团领白衫的军师模样,迟衡也笑。 虽然是元奚王朝之军,但战乱已久,兵士装备并不精良,平常训练都穿的是自家衣衫。岑破荆的衣袖、裤腿还有膝盖早缝了不知多少块补丁,刚才挥刀跨步时,呲的一声,裆口破了。不怪那衣裳不结实,岑破荆正长个子,腰胯肌肉渐长,膀臂也粗了,加之大刀阔步,旧裳圈不住,崩开了。 回到营地,营里大家挤在一堆睡。岑破荆正找针线,迟衡拿了一笼衣裳递给他:“钟序给了两套旧衫,我一套,你一套。” 衣衫八层新,不知钟序从哪里拣的,乱世能穿齐整都不容易。 岑破荆见迟衡说得恳切,便没有推辞,道了声谢。 两人并肩睡下了。 春暖花发,红尘紫陌,和风入梦来。半夜,迟衡梦见了白日里的事,与钟序在那桥边玩耍,香风过鼻,桃花如红霞似的落了。花过处,有一人骑马来,只见他一袭红衣赛桃花,鬓边插了一支嫣粉木芙蓉。 钟序凑前:“你可是想娶亲了?” 迟衡看得痴了:“便是娶,也要娶这般模样的。” 钟序色变,瞬时含怒:“有我在身边,却要肖想他人,迟衡,你好贪心!” 见钟序要走迟衡急忙拉住,一边拿眼偷看那红衣郎,若即若离,两相之下实难抉择。却见红衣郎翻身下马,肩披锦霞,吟吟含笑:“骑马,杀敌,你会哪一样呢?” 迟衡一凛,醒了,天色犹未明,觉胯|下冰凉,用手一摸,黏了一手,顿时脸颊如火烧。 急忙起来将亵裤洗干净。 他被捉兵役的捉了好几次,营里的人多粗俗,平日没有解馋的,少不了口里说些下流话,讲些不入流的故事。迟衡也亲见过,营里有些蛮汉将些细皮嫩肉的少年当女子使唤的。听说有男子十岁便出精,迟衡光顾活口饭吃,哪来那些心思,到现在才算情窦初开,想起梦里的话,少不得羞赧许久。 好在鼓声大震,又该起来练兵了。 迟衡收拾好精神,斗志昂扬。练了许久,也该他得见天日之时,那刀法越练越顺,不多时就赶上了众人。肯学肯问肯下苦,常与岑破荆二人一练练至夜半,不知疲倦一样,第二天还比别人更加红光满面。 刀顺了,心宽了,连带吃饭都多了,一顿五六碗糙饭,生生把五大三粗的厨子给吃心疼了:“亏得是营里,生在普通人家谁能养得起!” 练刀不像练阵,修行在个人。梁千烈时常让黑狼们对打着练。与高手对练长进快,因此都爱找岑破荆练,后来迟衡刀法精了,找他练的也多了。迟衡的刀刚猛,有霸王之风,与他对决人多全身绷劲不得歇息。 虽都同时练刀,武艺有高有下,中有一人绰号红眼虎,黑发红目,刀法过人。 那日,红眼虎找上迟衡,与他对练。 迟衡知他功夫不错,果然,甫一出刀,红眼虎是刀刀锋芒,腾挪又快,逼得迟衡连连后退。而迟衡的刀,虽然猛,但他脚步腾跃跟不上,所以显得迟钝,岑破荆与他,手下留有三分情。如今遇上心狠手辣的敌手,拙劣之处一表无疑。 红眼虎的刀,眼见刀尖在眼前胸前划过。 三十四招过去,迟衡被杀得毫无反击之力,心口一股气涌上,一个闪跃避开刀锋。旋即大喝一身,回身运刀,往前狠狠一劈。 只见那刀势如惊涛破浪,迎面而下!红眼虎大惊,却避无可避! 9〇〇八 【八】 铛! 一声巨响响彻云际,迟衡的刀一分为二,哐当落地。 梁千烈手握钢刀,站在二人之间,原来是他闪电般出招,阻拦了迟衡的万千杀意。一时观者静寂,看着突如其来的一幕悄然无声。 红眼虎大汗淋漓,拱手道:“多谢校尉出刀!” 一旁手执断刀的迟衡才后怕,方才竟用了十分力气砍下去,若是落在红眼虎身上不死也残。想至此,不由得惊出一身汗:“多谢校尉!” “刀枪无眼,不可轻慢!”梁千烈拍了拍红眼虎的肩膀,“你太过急于取胜,暴露自身缺憾,反而让对手找到反击的契机,还得好好练,若能沉得住气,无人能敌。” 听了这话,虽败犹喜,红眼虎朝迟衡道了声:“佩服!”拾起刀离开,找了块空地,越发勤快地练习起来。 看的人也散去,梁千烈将迟衡叫到一旁:“认真是好,但分清是仇人还是自己人,怎能出刀这么狠。若不是我及时出来,你这一刀剁下去,他就必死无疑。” 迟衡羞惭:“我一着急,只顾运刀,忘了分寸。” 梁千烈又说:“刀是刚猛之器,但刀法却是刚柔并济,钢的时候能破石,柔的时候得像水,一味的刚猛,最终会损害到自己。但也不怪你,技艺不到家,刚柔也是一句空话。” 说罢,却又哈哈大笑。 “来日方长,你有这样的长进,不愁练不出来。” 那天夜里,迟衡就着月色与岑破荆对练,练过百招之后两人歇息一下。 其时,已入五月,立夏之后天气越来越热,晚风一吹,蛩虫鸣叫,月淡星繁。两人依旧躺在草地上,扯着青草放嘴里咬。岑破荆说:“下午看你和红眼虎对打,真险。刀能砍能扫能撩,不止有劈这一招。” 迟衡苦恼:“只有这招我用得娴熟,不自觉就多用了。” 岑破荆笑道:“有人一刀取胜,但那一刀确实在精通数十招之后悟出的制胜一招。你若不练就其他招式,怎能知道那招最娴熟?再则,任何招式都有克制之术。知不知道为何平常你不能伤我?一是你手下留情,二也是我常用扫刀撩刀之术,避开你的攻击。” 迟衡恍然大悟:“难怪别人说我狠,我却觉得,与你对打再狠都用不上力。” “何止刀狠?”岑破荆嘻嘻一笑,“知道别人在背后叫什么?阎罗刀!就跟阎王爷索命一样。” 阎罗刀? 迟衡往虚空挥了一拳:“哈,比红眼虎还难听!以后我只跟你对练,行吗?” 迟衡说到做到,在那之后更是练得勤快有加,唯训练之时只与岑破荆对练,再有其他人找来比试,他都一概推辞,也不管别人在背后如何说他,甚至有人挑衅,也懒得理会,为此惹得有些人不满。但迟衡的刀法却真应了钟序那句话:一日千里,不止刚猛,也刚中见柔,日渐纯熟。 五月初五,粽子飘香,每人都发了一个粽子过节。 还是在幼时吃过,迟衡剥开粽叶,米粒饱满,香甜扑鼻,他极小心地一口一口咬着吃,吃完后,唇齿犹有余香。岑破荆也吃得仔细,回味道:“我娘亲在世时,每逢端午,不止包粽子,还做带花纹的甜饼,好吃极了。在夷州,却见不到这种东西。” 吃罢,梁千烈宣布了一件事,黑狼将分做四队,各需一个领头,能者上,只从百号人中取。 一时众人摩拳擦掌。 平日里大家也都心中有数,哪几个本领强的看得出来,迟衡使出浑身力气,盼这次能崭露头角。几番比试之后,留下了八个人,迟衡和岑破荆均在其中,梁千烈便说今天养足力气,明天再比。 次日正午时分,八个人腰板挺直站在场子中间。 梁千烈先说规矩:“抽签对打。八人,四胜四败,四个胜者即为领头之选。打输了的,若不服气,可与其余三个胜者,皆胜,可入为领头,若败,则退出。如此几番,分出胜负。” 筒子一摇,八只红色签子甩出。 迟衡拿起签子一瞧,愣了,竟是和岑破荆对打。他瞅了瞅岑破荆,一派淡定模样。 黑狼们围成一个大圈。两人平时对练了无数,众目睽睽之下,要打到分出胜负的却是第一回。在场地的中央,迟衡持刀拱手施了一礼:“承让!” 岑破荆还了一礼:“承让!” 各自向后退了三步,起刀如风。岑破荆一如既往,稳而快。迟衡却多有束缚,他心知自己出手没有轻重,倘若一刀不慎,伤了倒不好。虽然是极想当领头,如此想着,出刀更是犹豫,竟连平日里的三分力气都没使出。 岑破荆连连刺刀,期望迟衡能用点心思,哪知迟衡脚底下似乎飘忽不稳,数次几乎闪倒。 观者中有人看此情形,嘘声起来,岑破荆心中有气,刀锋一斜,一股蛮劲横劈过去。铛的一声,迟衡的刀震落在地。喝彩声中,迟衡拾起刀,岑破荆气呼呼地说:“打都没打,就赢了,你觉得好看!” 说罢,转身走了,自顾找了个角落呆着。 一对一对上场,都打得难舍难分,有过了数百招才分出胜负的,太阳西行,四个胜者出来了:除了岑破荆和红眼虎之外,还有两人,一人绰号恶鬼,一人绰号病秧子。 依照规矩,这四人还不是最终的胜者,败者还可挑战,胜过了三人可做头领。 梁千烈宣布的话音刚落,迟衡上前一步:“我来战!” 红眼虎、恶鬼、病秧子三人神情肃然。迟衡先挑的是红眼虎,他之前与红眼虎打过,知道他的使刀路子和破绽,缓刀相激,快刀劈斩,虽然打得大汗淋漓,胜得很稳。 第二个挑的是恶鬼,恶鬼貌如其名,凶神恶煞,擅扎刀,擅取人致命之处。迟衡喝了一壶水,定了定神,他虽未与恶鬼对打过,却知他出招狠辣,被他伤的人不少。果然才一出手,就屡出虚刀,声东击西,将迟衡引得左右难顾。二十余招过后,迟衡却看出恶鬼的破绽了,虚晃一刀,恶鬼果然中计,以为他疲于应付终于中计,遂由右向左横扫一刀。迟衡大喜,瞅准他右下虚空,当头劈下。恶鬼一惊,急忙用刀挡。迟衡已经不再是十分蛮力,而是用了三分巧劲顺势一撂,取其腕脉。恶鬼收刀如电,将腕护住。 迟衡顺势一刺一推,恶鬼的大刀落地。 最后,只剩下病秧子。 迟衡擦了擦汗,岑破荆也顾不上斗气,跑来跟他说,病秧子的刀法诡异,千万小心。 病秧子,大名叫曲央,因长得苍白无血色,所以被叫做病秧子。他身形极瘦,锁骨突出。上身包裹得严严实实,下边穿着一条黑色裤子,据说性格古怪,不大与人说话,连带着刀法也古怪得不行。虽然都是师出梁千烈,偏偏病秧子的出刀就十分诡异,令人不解。 依旧互通姓名,摆势。 病秧子却不出刀,两人静视了一盏茶的功夫,旁边的人都等烦了。迟衡起刀,朗朗地说:“请!” 不重不轻,直奔病秧子心口而去。。 病秧子提刀一撩,快如脱兔,刀锋如削雪,轻轻巧巧将迟衡的刀削开了;迟衡欺身再斩,病秧子挥刀一抹,迟衡的刀斩了个虚空,脚下一个不稳,连忙站住,所幸病秧子竟没趁机进攻。 迟衡连劈连斩,两人打了十数个来回,病秧子始终都是闪躲为主,却不进攻。 五月,天气渐热,迟衡很快浑身冒汗额头落珠如雨,病秧子却气定神闲,脸色越发的白,一丝血也没有。迟衡接连又攻了数招,因他用力猛,耗费力气,脚下已经有些迟缓了。 病秧子这才迎上来,正面反击迟衡的猛刀。连续三击,迟衡看着出苗头了。难怪说他刀法诡异,别人都是以砍、剁、劈等刚阳的刀势为主。看了病秧子的出刀,迟衡才明白梁千烈说的柔——病秧子的刀法却很滑,擅绞,擅缠,尤其是缠。 病秧子的刀法不止柔,而且是阴柔。 病秧子出刀如绞。迟衡在数次擦过的刀锋中,脚下终于稍微慢了一步,那刀飞驰而过,迟衡觉得并未沾身,却见手臂鲜血迸出。原来看上去平平挥过,越在靠近的时候飞快一绞,防不胜防。 皮肉之伤,迟衡更加小心了,变攻为守。 病秧子却缠了上来。缠,不止是脚□子缠在迟衡左右,连那刀的刀锋都似缠一样,前后左右,缠得迟衡只能抵挡,根本使不开力气。且脚步也微微乱开了,被击得只有招架之力。 连缠带绞之中,迟衡的手臂和小腿多处受了轻伤,衣服被划破,十分狼狈。 在刀光飞舞中迟衡真有种“作茧自缚”的感觉。 那一道道锋利的光芒就像蚕丝一样将他缠得死死的,迟衡连喘口气的工夫都没有。刀法越来越快,脚步越走越快,病秧子刀势乘风,越来越准,眼看着阴柔的缠刀蜕去了柔的外衣,幻化成了锋利,那一把刀狂舞之后像一条银蛇一样直刺迟衡的喉咙而来。 10〇〇九 【九】 那一道道锋利的光芒就像银丝一样将迟衡缠得死死的,他连喘口气的工夫都没有。 病秧子的脚步越走越快,刀法越来越快,刀势乘风,越来越准,眼看着阴柔的缠刀蜕去了柔的外衣,幻化成了锋利,那一把刀狂舞之后像一条银蛇一样直刺迟衡的喉咙而来。 迟衡迅速后仰,腰往前一挺,那刀径直擦过他的喉咙和下巴,一寸之距。 因那一招,两人身子几乎贴在一起。 迟衡反应迅速,手腕后翻,一招藏刀,乘病秧子收刀之际抹刀而出,病秧子见势急忙后退三步,迟衡见机连刺连扎数刀,终于反客为主。 病秧子刀法极滑,迟衡占了上风也占不到便宜,每每被他滑走。 两人又战了三十多个来回。 迟衡脚下腾挪略慢。病秧子得了一个空隙,忽然翻手向上,横扫一刀。 那刀势凛冽,迟衡却未躲闪,突然发力,猛然由下至上反手上挑。两把刀在瞬间如两条银龙相撞,顿时火光四溅。 铛的一声有刀落地。 胜败已分。 迟衡稳稳的站在原地,病秧子却握住了右手的虎口,而后冲着迟衡一点头,默默拾起了自己的刀。 欣喜的同时迟衡极为困惑,总觉得自己的刀虽未碰到病秧子,病秧子却像被伤到一样。 依旧面色苍白,病秧子站回了领头之选的位置。 迟衡难抑心中的高兴,跑岑破荆跟前:“咱俩都能当领头的了。” 提着心口,看了三场恶战,岑破荆的气早消了:“那你刚才也不该跟我敷衍……罢了罢了,过去的事我也不计较,反正是你!还有人要上来战呢,我先去。你就罢了,别人是指望胜过我的刀。” 接下来的混战也都精彩,个个如蛟龙下凡,真教沙场尘嚣干云直上。 岑破荆刀法精湛,再无人占上风。直至黄昏时,四个候选头领互相战了一番,恶鬼技艺略逊一筹,含憾退出。 至此尘埃落定。 岑破荆、迟衡、病秧子、红眼虎四人当了头领,一人得了一小旗,赤、青、褐、蓝以示区分,当天就将八十兵士分开,各据一个角落听新任头领训话。 望着眼前齐整的二十个兵士,迟衡手执大刀,意气奋发。 当晚营帐里,四个少年英雄,映得满堂彩。 梁千烈满心高兴:“这一拨一拨有胆识的年轻人,害怕那些个乱臣贼子作怪?满上满上!” 不由分说,一人灌了三杯烈酒。 那酒入口辣,入喉涩,到肚里就跟辣椒一样烧得人百爪挠心。其他人犹可,病秧子曲央大约没太沾过酒,强行把酒咽下,坐了好大一会儿,脸色就变了,不是红,不是白,而是发青发紫。 入夜已久,梁千烈也喝得满脸红,便让大家都回去了。 走过月下连营,迟衡心里高兴,便拉着岑破荆往之前练刀的空地去。依旧练了一会儿刀,岑破荆笑着说:“我看你今天的刀法跟平常很不一样,平常跟我打都是一板一眼的,今天和他们对打,却很活泛。尤其是和病秧子时,他那刀跟无影鬼一样,好几次差点伤着你,可把我吓得够呛,当然,最害怕的还是你的最后一招,所幸你只是上挑没有劈下——搁你以前,下刀没个准啊。” 迟衡绷着笑了一会儿,说:“可不是嘛!跟他们放开了打,忽然间刀就活了一样,尤其是病秧子拿刀缠着我的时候,我发不出力来,所以刀法就巧了,原先你说过的刀如流水,就找到了那么点儿感觉了。而且以前使刀,使得出,收不回,今天与病秧子最后那一招,我当时心里想着停,就立刻停下了,也稳也险,这就是你们说的收得住吧?” 岑破荆哈哈大笑:“有长进在!如今,你是只跟我放不开了?” “我是怕伤了你!”迟衡戏谑道。 岑破荆丢开刀,一把勾着他的肩膀照胸口揍了一拳:“谁伤谁啊?有本事来场真的!来啊来啊!不要以为今天你胜了他们就能胜得了我!” 迟衡反手握住他的手腕往后一扭:“肉搏你可不如我。” 岑破荆哪肯就范,抬腿后踢。 二人嘻嘻闹闹绞成一团,一个把一个抱住,都想来个过肩摔,又都不得逞。僵在那里绞了半天,还是迟衡先撑不住,一笑破了功:“好啦好啦,算你厉害,与谁打都成,就是不能与你打。梁校尉让咱们明天买刀,我可一定要挑一把顺手的,现在这刀拿着总觉得削薄。”营里也有刀,都一模一样,量身定制的更合手。 “你是喜欢重刀,我要打一把轻的。” “明天就能见到钟序了。”迟衡喜滋滋的说,“我给你们介绍认识,他人可不错了,脾气是娇纵了点,可对朋友仗义得很,一点儿也不含糊。” 岑破荆却说:“他是大家族里的公子哥吧?我最不惯跟他们相处,都矫情还妄自尊大,难伺候。” 迟衡笑着摇头:“钟序不一样。” 第二日,四人乘着运粮马车一并去了夷州城。 迟衡岑破荆二人本就熟稔,一路上迟衡给他说夷州的风俗人情。 病秧子曲央不爱说话,双手抱心闭目养神,可把一旁的红眼虎给憋坏了,他性子直爽,爱说话,一群人里数他声音最响。与曲央挑了数次话题,曲央均是不搭理的样子。好容易到了城中的庙,曲央说他先下,去烧个香拜个佛,回头衙门府里会合。 见他跳下车去,红眼虎长舒一口气:“可把老子给憋死了,娘的一句鸟话不说,生一张嘴做个鸟用!” 迟衡笑了。 红眼虎见搭理他,说得更起劲了:“你们说病秧子,呸,长这么白的,娘的都没见过女人比他白,你说他是光脸白呢,还是身上也这么白?”他说话粗野惯了,营里头不觉得怪。 岑破荆接话:“有胆子,你把他衣服扒了看,不就明白了。” 这可怂恿不得,红眼虎就是个愣货,迟衡狠狠把岑破荆的腰部给捅了一下,岑破荆嘻嘻直笑。 有人接话红眼虎自然来劲:“扒就扒又不是没扒过,都是娘的大男人,谁没见过那鸟玩意,又不是女人。”说着撸起袖子做出扒的模样,把迟衡都逗笑了。 才说着制铁坊就到了,三人跳下车,在那院子挑起武器来。 十八般武器,这里有大半。尤其是刀、剑、长枪,摆在木架上整整齐齐。刀有长刀短刀弯刀双飞刀,不一而足。三人把每一样都耍了一遍,红眼虎一眼相中了一把虎纹雁翅刀。迟衡则掂量了又掂量,还是觉得手里份量不够,便问打铁匠还有更重些的没有。 铁匠挠了挠乱如鸟窝硬如铁的头发:“有倒是有,那刀份量是够了,但都嫌不够锋利。” 说吧,果真从里屋扛出来一把大刀,看上去就十分笨拙,刀鞘灰不溜丢,刀柄也是灰暗的深褐色,连个纹饰也没有,其貌不扬。只听嗡的一声,铁匠抽出大刀。 三人都失望了,因为别的刀,不是锐气如喷白电,就是精光四射。 这把刀连锋芒都弱,看上去跟蒙灰一般。 铁匠惋惜地说:“当年,我得了一块百年不遇的乌铁,用那乌铁制了一刀一剑,那剑不消说,一出世风云突变;这刀却不知是时辰不对,还是火候不对,出来就是这副破烂样。那剑锋利无双,这刀却连块肉也剁不利索,想送给杀猪的都没人用。可惜了,可惜了!” 迟衡多看了几眼,将那刀拿在手里,在场地中央舞了几圈。 那刀果然重,挥起来四面是风。旁边有棵老槐树,一支树枝被小孩折断了垂下,最下面的一片绿叶沛实可爱,迟衡一刀劈下,枝叶拂过刀面——竟然连枝叶都削不破,真是一把拙刀! 绝世名刀吹毛断发,这却是笨拙得可以,难怪铁匠说送都送不出。 迟衡叹息,虽然不利,却觉得握在手中十分融洽,重量和大小都很合自己的心意,不由得一气挥下去,越练越合心,如同为他量身打制的一般。练到满头大汗,方才收了,以刀顿地:“就这么把了!” 铁匠也看得过瘾,听他要了,还惊讶:“这位英雄,一看就是好手,不如另换一把锋利,或者定制也可,今天定下一个月后来去也成。” 迟衡摇了摇头,双眼发亮:“就这把,虽然不利,却很顺手!” 铁匠为难,忽然大手一拍道:“这还不容易,我给你打一把一模一样的,一样顺手却刀锋锐利,岂不最好!” “多谢!日后再说!” 铁匠见他坚持,便不再多说。 岑破荆却没挑到如意的刀,唯有一把错金环首弧曲刀勉强入得法眼。夷州城制铁的唯他一家,别无他处,想货比三家也没法子。岑破荆便买了下来,他日若有合适的刀,再换不迟。 买了刀后,红眼虎要去喝花酒,怂恿二人同去。 迟衡自然是言辞坚拒,还需见一个好友,红眼虎没趣,便相约在衙门府里会合,三人就此别过。 这次,衙门府里多了好些个护卫,见两人要进,上来便拦。迟衡便报上姓名,好大一会儿钟序才出来,一领青衫,系一条兰纹红线压腰,显得越发腰细高挑。脸庞也精细了许多,鼻子尤其秀挺。 乍一看,都有些认不出来了。 钟序却不甚兴奋,将两人引进自己的房子里,泡了浓茶端上。 见他这样生疏,迟衡尴尬了,与钟序介绍了岑破荆,少不了夸赞了好几句。钟序兴趣寥寥,只是端着茶听着,品着。迟衡说不下去,心想自己和钟序到底不同路子,他如今不一样了。 一想就难受,借口解手,出了房子,屋后是平常小院,有桃树横枝在墙,迟衡站在桃树前,怅然若失。 11〇一〇 【十】 一想就难受,借口解手,迟衡出了房子,屋后是平常小院,有桃树横枝在墙,迟衡站在桃树前,怅然若失。 “怎么不进去?”不知何时钟序已站他身后。 “我们很快就走,马车运粮,不等人。”迟衡抬脚要离开。 钟序将他拉住,面露愠怒:“迟衡,我问你:我给你的衣衫,为什么要送给他人?” 迟衡一愣,回过神来,自己将钟序送的衣衫给了岑破荆。大家都只一身衣服,夜里洗白天穿,钟序偏偏眼尖,这都看出来了。迟衡好笑:“怎么变得这么小气了,不就是一件衣衫嘛,谁穿还不是……” “不一样!”钟序气呼呼地说,声音提了起来,“给他买件新的都行,凭什么把我的心意给他!” 迟衡赶紧捂住他的嘴巴,生怕岑破荆听见又生是非。 钟序张嘴,狠狠咬了一口,迟衡疼得也不敢甩开——钟序这张嘴什么都敢说,又气在头上,他怎么敢放,由着他咬了又咬,皮都快破了。直到那双眉一挑,那锐利的眼睛一弯,脸颊不再绷紧,迟衡才放心地拿开,中指一排手指印。 钟序笑了:“以后记住了,我的东西,只给你。” 小气!迟衡嘀咕。 钟序将他的手拿起来,吹了两下:“疼不疼?肯定不疼,老茧都把我嘴唇划烂了。” 这是握刀的手,没有老茧怎么行,还不得天天起血泡,那才是受罪的疼!迟衡缩回手,反唇相讥:“谁叫你养得细皮嫩肉的?哪天刮个大风都能划出一道口子。” 钟序嗤的笑了,他这一笑,与以前没有两样。 迟衡心里的疙瘩散开,便与他说起营里头的事,尤其是昨天的领头之争,更是神采飞扬。钟序听得也来劲,先前那股冷漠劲一点儿也不见了。两人越说越亲热,很快与以前一样。迟衡看钟序笑得开心,自责刚才自己又胡思乱想了。 “破荆在里头,我叫他出来一起说。”迟衡眉飞色舞。 钟序顷刻皱起眉,嘴角撅起,声音又高了:“就我们俩在一起,为什么非要挤进一个外人……” “什么外人!”迟衡赶紧把他的嘴巴捂住。 这次钟序没咬他。 迟衡一边捂着还一边纳闷,就感觉手指节上有软软的东西舔过,滑滑的,湿漉漉的,莫非是……他惊得连忙收了手,见钟序别开了脸,唇有水亮色,睫毛似那蝴蝶点过的花枝一样轻颤。 心中一股异样涌上,迟衡忽然伸手将钟序揽在怀里,安慰似的一下一下地拍。 钟序也不挣脱,半天才恨恨地说:“你这傻子。” 迟衡心里柔柔的。怀中的钟序虽然不是很软,抱着却特别合手——像那把无名刀一样——好吧,钟序长得俊俏,与无名刀不同:“你才傻!没事瞎想什么呀,破荆与我是好友,做什么都有个帮衬,一人能成林?” “你与他亲密,经常半夜才回。”钟序毫不掩饰。 迟衡哭笑不得:“我们那是练刀练的,要不是破荆,我肯定被梁校尉骂死了!不要说领头,军营都呆不下去,再别多心!破荆心肠直,这话被他听见,肯定要恼,行了,再这样……我们可又到回的时候了。”说罢,要松开手。 钟序却不让,努了努嘴。 迟衡只得含笑,再度将他搂在怀里。钟序头放在他肩上,很安静很安静。迟衡忍不住抚了抚他的头发,顺着头发,抚到背上,腰上。 四周悄悄的,好半天,钟序才将他推开:“进屋吧。” 岑破荆自个儿倒水自个儿喝,这会儿功夫将一壶茶都喝完了,见他俩双双进来,爽朗一笑:“吓了我一跳,半天等不来人,还以为把我忘了呢!” “哪能!和钟序商量在哪吃饭。” “如此这世道,小酒楼茶肆什么的都不敢开,我拎一条鱼让邻家一做,你们看如何。”钟序笑道。 岑破荆看看迟衡,再看看钟序:“也好!” 吃完饭,出衙门府一看,曲央早在门口等候,手抱着一把刀靠在石墙闭目养神。侍卫说他等了好久。迟衡过意不去,心想也太实心了,莫非连饭也没吃就过来等了? 便招呼曲央过来一同聊天。 不多时,红眼虎满面春风地来了,运粮马车也风尘仆仆地来了。 三人都上了马车。 只有迟衡与钟序依依道别,钟序惆怅地说:“想当初,真不该听左昭的浑话,若和你一起在营地……罢了,下次回来,你一个人就找我,别带其他人,我看着不舒服。” 迟衡无奈笑笑:“你的脾气啊!我知道了,公子哥!” 上了马车,红眼虎敞着衣衫直乐:“迟衡,娘的说什么喝花酒头晕,刚才那黏黏糊糊的样子,怎么不见你头晕?有猫腻啊你!” 迟衡脸唰的热了,只做没听见,所幸岑破荆和曲央都没说什么。 红眼虎却没停,继续调侃:“刚才那小哥谁啊?长得怪好看的!娘的亏是不在营里!保不准哪天就有不长眼睛的,半夜起来拉屎拉尿,进错了营帐睡错了床……” 嗵—— 红眼虎的鼻子遭了狠狠一记拳击,鼻血喷出。对面迟衡捏紧拳头脸色发青。岑破荆眼疾手快,急忙把红眼虎压住:“少说点,那是迟衡的发小,什么猫腻不猫腻。” 红眼虎挣扎要起来,岑破荆怕他回拳,压得更紧。 “迟衡,你也一边去!说说你身上还能少块肉?嘴长别人身上,还不让说说了?”岑破荆一边压一边冲曲央使眼色,想不到曲央事不关己就在旁边看着。 红眼虎骂骂咧咧:“老子就说,咋啦!没事还怕人说?老子又说啥了!” 这一拳,迟衡莫名的激愤消了大半,坐回了原地。 岑破荆把红眼虎牢牢禁锢在旁边,轻飘飘地说:“迟衡脸皮薄不经说,别什么话都往外喷……迟衡,你也是的,明知道知道红眼虎就爱过过嘴瘾,有口无心,刚才的时候,也说曲央脸白身子白,那有什么要紧,曲央都不气,是不,曲央?”说罢,还朝曲央一笑。 这下,曲央的脸挂下,果然,更白了。 拿起刀柄往红眼虎身上狠狠一戳,虽然是刀柄,那也是带劲的手,只听见红眼虎一声惨叫:“娘的,你们这么兔崽子狗娘养的,都来欺负老子一个是不!放开,都给老子放开!” 说罢挣扎着要起身,马车哪里经得起这番折腾,四个轱辘就地颠簸起来。 马夫大吼一声:“都乱动什么,不想坐的滚下去!” 迟衡绷不住笑开了,岑破荆也哈哈大笑,连曲央都破冰而笑,红眼虎也一边骂一边笑,一时间嬉闹的笑声震天响。 如此一来,四支黑狼由四个头领领队,梁千烈可专心练普通千兵。 四人有心拔得头筹,均十分卖力。亦因四人性格不同,梁千烈说岑破荆带的队稳而巧,迟衡带的队肃而狠,红眼虎带的队疾而野,曲央带的队鬼而厉,各有千秋,不一而足。 不知不觉到了六月中旬,天气热得冒烟,迟衡早早收了队,跑去林子里乘凉。 平日乘凉的兵士不少,今天可巧,只有病秧子曲央在,穿一领黑衣,坐在大树底下扇风。迟衡过去挨边坐下,他嫌热,早脱得只剩一灰色宽脚裤,纳闷曲央却还穿得严严实实,只有领口比平时敞开得大。 “曲央,包这么严实不嫌热?”迟衡搭话,平素见得少,说得少。 曲央摇头。 想起红眼虎的打趣,迟衡不由笑了:“你听过木兰从军的故事没?就是那女扮男装混入军营十二年的奇女子。” 曲央挑起眉:“怎地?” 迟衡上下挑眼看:“你平常穿得这么严实,该不会是……” 曲央举刀给了他一刀柄:“滚。” 面无表情,迟衡却知他并不是恼,嘻嘻一笑,挨得更近了些,举起一把破蒲扇给曲央扇了扇:“包得跟粽子一样,你真不热?看你的汗都湿透衣裳了,脱了跟我一样吹吹风,多舒服!” 能不热?曲央汗珠子往下流,被这么一扇凉快了,抱着刀,嘴边竟然有一丝笑意。 迟衡一边扇一边说:“你的刀哪买的,制铁坊里不见你这一款的?” 要说曲央的刀,比三人的都小,也没什么花饰,奇的是刀刃带着极细的勾,若是入肉,能将人活活疼死,刀如其人,诡谲。曲央闲闲道:“朋友打制的,别处没有。” 难怪迟衡没见过。 二人默默无语了半晌,曲央忽然说:“马上,就开战了。” 迟衡讶然。 夷州风平浪静,何来打战之说。虽偶有乱军作祟,都无关大局,梁千烈带兵平乱,平得比亚麻还齐整。但说起来,梁千烈是提过元州久攻不下,同为颜王军,助一臂之力是毋庸置疑的。 想不到迟衡这么简单一句,曲央嗤之以鼻:“不是相助,是被迫。梁胡子一直坚持先平泞州再平元州,但拗不过比他官大的。如今元州令颜王军损失惨重,跟硬骨头一样,啃不下,丢了的话颜王就遭罪责,所以没办法,要不梁胡子怎么急于练兵。” 迟衡平日只练刀,哪知道这么多曲曲绕绕。 “谁非要先平元州的?不是颜王吗?” “不是。” 12〇一一 【十一】 曲央将原委道来。 颜王是驻守边疆的大将,因屡立战功,被皇帝委以重任,调回朝中平内乱。谁知朝中数个党派纷争不断,各自为政,各怀鬼胎,皇帝又是个软柿子,颜王处处受到钳制,捉襟见肘。 好不容易力排众议,出兵夷州,行军半路即遭人陷害,被囚禁于家中。部下梁千烈一鼓作气,拿下夷州,才堵了奸臣的嘴。 一计不成,又生一计,又有奸臣奏本,说颜王军排场奢华耗费过大,国库不堪重负。 每日陷入朝争之中,颜王不能自主。他本力主先平泞州,而数个大臣或为私利,或为争功,力主先攻元州。争执之下,皇帝头一昏,竟然下令颜王军先攻元州。岂知元州王也非善类,同样暗中发力,又是栽赃又是离间。 最终,昏君无能,在奸臣的挟持之下竟下令要夺颜王的兵权。消息一出,颜王军军心激愤,属下将领要为颜王讨公道,纷纷罢军。诸事参杂,致使颜王军的元州进攻之举失败。 奸臣又以此事为借口,向上奏本,说颜王功劳盖主,横空一切,无视王朝之兴亡云云。 如此这般内斗,已三个月。 梁千烈全部盘踞夷州,等候颜王派遣。时来运转,据说近日颜王凭借一己之力,灭了一个重要权臣,大权回握,威震朝中,于是攻打元州一事又成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元州就跟硬骨头一样,啃不下,还不能丢掉不管。 总之如同一团乱麻一样,好不容易拆了一截,又被揉成一团,比原先还乱。 迟衡困惑道:“皇帝也是,有好将不用,非要用奸臣?颜王是大将军,怎么还总被那些文臣束缚呢?他手握兵权,还怕那些人做什么?” 曲央看了他一眼:“昏君,就是昏君。颜王是一门愚忠。” “你怎知他是愚忠?” “我在京城流落了三年,朝里的那些事,听得耳朵都起腻。”曲央抱着刀,“要我说,这种河山,光复又何用。守着这样的皇帝,还指望打出一个太平盛世?不如轰轰烈烈,再起一个新朝。合久必分,分久必合,也该改朝换代的时候了。” 这可是叛军常说的话。 大致的话,钟序也说过。迟衡听听就算了,他对只存在于百姓口中的皇帝没什么感觉,与其效忠他,不如效忠梁千烈来得实在。但从寡言的曲央口中听到,却很怪异。 “难不成,你期望颜王夺权称王?”迟衡笑笑,那些争王夺位的事,戏台子上唱过不少。 曲央默不作声。 迟衡再问,曲央起身便走。 迟衡欲将他拉住,手还没沾衣就被他闪开了。 不远处,岑破荆开敞着灰裳就走来了。到了跟前,大不咧咧坐下,一边挥汗一边说:“病秧子怎么一见我就跑?” 迟衡望了望曲央的背影:“性子怪。” “确实怪,别人都不敢和他搭话,站身边都有凉气、阴气重。”岑破荆掀起宽裳扇凉,忽然怪笑起来,“说来也怪,他只和你亲近,平常的时候除了梁胡子,也就你叫他他才答应,要不开始怎以为他是聋子呢。” “哪有?” “怎么没有,你就是招人喜欢,上次那个小哥不是还抱着你……”岑破荆住了嘴,讪讪的笑,“我可不是有意要看的,谁让你们都走了,我呆得心慌。” 迟衡斜了一眼:“我跟他是生死之交的兄弟。” 岑破荆嘿嘿的笑,挤眉弄眼之后说:“我跟你也是兄弟,可别整这些腻腻歪歪的啊,看着都掉一身鸡皮疙瘩。” 未过几日,梁千烈将迟衡四人招来,正是商讨援助元州颜王军一事。 “夷州城阵脚不稳,内有乱军蠢蠢欲动,外有强敌虎视眈眈,一旦出兵元州,或引内乱。然而元州久攻不破,颜王军名誉大伤,军势衰微。此次攻击,势在必得。”梁千烈将地图展开,“但人有势,治军也有势,元州城地势高峻,为关隘要口,又有重兵驻守,以当下颜王军的军势,是攻不下的。” 梁千烈撑着桌子看向四人:“如若我们从中介入,援袭成功,必能令颜王军士气大振,并一举拿下元州城。” 红眼虎跃跃欲试。 “元州王的驻兵数万,强攻不可能,唯有奇兵。曲央,你带黑狼先行潜入元州刺杀普通兵士,且必使场面可恐——元州王必然全力调查。迟衡,攻击元州最难攻的北方关口——无需攻下,此举,将令元州王增援精兵镇守北关。破荆,你在迟衡之后,攻袭东关。红眼虎,你紧跟破荆之后,肆虐一番,即刻撤离。” 四人默不作声。 迟衡手指元州城:“曲央之举,可令元州百姓惶惑不安。令我攻北关,可给元州王一个震慑。但为何让破荆攻袭东关?据我所知,西关是最易攻破的。” 梁千烈笑道:“元州王性子多疑,一旦调兵,他必定会衡量四个关口的份量。都知西关最易攻,他亦然,必定会调精兵镇守最弱的西关。如此以来,东关南关必有一虚空。南关驻兵虽少,不能攻,只剩东关。” 迟衡奇道:“为何南关不能攻?” “南关有一良将驻守,遇强更强。就算侥幸攻下,则元州王必派精兵援助,任他调遣,他反而会如鱼得水。不如让他好好地驻守南关——他被牢牢地钉在南关,对我们就是最好的。” 迟衡若有所悟。 梁千烈指向元州北关:“迟衡,你必须以最快速度攻下北关,越快,对破荆和红眼虎越有利。” “是!”迟衡一脸肃然,又问,“我们都撤离,之后怎么办?” 梁千烈笑了:“之后的事你们就无需考虑,自然有人接应,你们只需静观攻城之战即可。我那好友,终于猛虎出笼了,有他坐镇颜王军,无需顾虑,欠的就是我们将元州割开而已。” “什么时候启程?” “即刻启程。明晚,子时,曲央行动;后天晚上,子时,迟衡行动;破荆,大后天,子时;红眼虎,见机行事。” 迟衡握紧了刀:“遵命!” 此事来得突然,夷州城与元州城相距不近,快马加鞭也得一日一夜。 偏偏营地马匹不多,曲央择了二十匹马。剩下三十余匹老弱马匹,迟衡择了十匹能骑的。破荆与红眼虎时辰靠后,则自行想法子去,走着去滚着去都行,就是无马。 因马匹少,训练中从没有骑马,便是骑也是每人坐马上溜达一圈,没坐稳就得下来,生怕把马累趴下,毕竟百号人呢。在马厩红眼虎直抱怨:“当时说骑行兵,一天只练刀,老子连马屁股都拍不上。娘的现在着急要用,慢说会不会骑,连马都没有,这也叫营子?” 迟衡宽慰:“夷州不产马,又值百废待兴,也是没有办法。” “三四月攻打元州,马匹、武器还有精兵都带过去了,要不梁胡子着急上火招兵练兵。别说买马,就这么兵士手里的刀都紧巴。”岑破荆笑道,“就指望拿下元州,匀回一点来。” 红眼虎讶然:“娘的,这穷?还叫什么王朝之师?” 那边曲央早领人飞驰而去。 红眼虎又叫嚷开来:“病秧子跑得还快,他的人,骑马还都利索?” 岑破荆直言:“曲央带的兵士,风格诡异难测,梁胡子便有意将他培植成刺客之师,平日多有训练,就等着这种时候了。” 红眼虎自顾自嘟囔:“还吃偏灶?” 迟衡亦不能多留,牵马向外走去,岑破荆追上来:“迟衡……一路小心!” 迟衡令每二人共骑一匹马,会骑的带上不会骑的,从那小路前行。 离了营地,顺着河行了一段路,他提着大刀,忽然令众人停下,下马,兵士们排做两排:“这是黑狼第一次出战,也是我迟衡第一次领兵作战,漂亮话我也不会说。败了,便是留一颗人头在元州;胜了,便是活一身肝胆坦坦荡荡。莫说什么建功立业,我们也得为自己项上这颗人头拼命!活着出去,就要活着回来!” 众人肃然。 “如今出了营地,靠不上校尉,也靠不上那一千兵士,想活着回来就要同仇敌忾:我喊走,就走;我喊停,就停;我喊杀,就给我拼了命去杀!谁要是三心二意,可不要怪我的刀不客气!”说罢,狠狠将刀顿于地上,将那干实的地面生生砍出深深一道痕。 众人齐声喊:“是!” 平日他为人沉稳和善,极少训斥兵士。但刀法刚猛,严格法令,颇能将人震慑。如今,气势盖人,更兼十分的勇猛气概,众兵士为之一振。 训话之后,将队分做五批,他手底的十九兵士,衣裳皆旧,马匹也不甚好,看上去与平常人无异。饶是如此,他还是令所有兵士谨慎前行,不可喧哗。 六月的天,流火一般的热,一路又停歇不得,将人晒得口干舌燥。亏得很快入夜,月明,露气上来,把那热气驱散。 一行人马乘夜而行,迟衡已先行吩咐,不可停下休息。 众人就是累得眼皮支架不起来,也都默然硬撑着。虽说累,每个人也都揣着一颗激越的心,昂扬向前! 直至次日未时时分,太阳偏西了,距元州城北不远处,迟衡才让众人集合,炎炎烈日之下寻了一个无人又阴凉的地方,让兵士们睡去,他自己却往前走了几十米。遇见一瓜田,看瓜的老头在支起的草棚睡觉。他摘了一个西瓜,将老头唤醒,做买瓜模样。 老头嘟囔着手下碎银:“你可把我吓着了。听人说城里有剔骨头的恶鬼,睁眼你就站跟前,可不是人吓人,吓死人。” “恶鬼?哪里来的恶鬼?”迟衡把西瓜一爆,拿了一块吃将起来。 老人做神秘状:“昨天元州城里出了件大怪事,说有几个客官吃酒吃到半夜,回家时叫恶鬼挖心掏肺了。有几个守兵看见,仗着人多来驱鬼,也叫人剔了骨削了肉,惨得不行。总之死了几十号人,吓疯的不下十数人,城里都不让外传!” “为何有这怪事?”迟衡且问且吃。 “我与你说,这是风水不好。去年城修水渠,把一处厉鬼的坟挖开了,看,出事了吧?” 看来元州城里又要引起一阵混乱啊。迟衡知道曲央的狠厉,挖肉剔骨的事能干出来,想不到以讹传讹,连风水厉鬼的谣言都传出来了,莫非是曲央散布出去的,手脚也太快了吧? 13〇一二 【十二】 看来元州城里又要引起一阵混乱啊。迟衡知道曲央的狠厉,挖肉剔骨的事能干出来。想不到以讹传讹,连风水厉鬼的谣言都传出来了,莫非是曲央散布出去的,手脚也太快了吧? 可流言一要引导,二要时间,不是挥刀逼迫就行的,迟衡心怀困惑。 太阳西沉之后地面还如蒸笼一样热。 众人休息够了,精神振奋,暮色|降临时接着赶路。此地离北关已是不远了,翻过这座古树参天的大山即到。来不及高兴,忽然一股大风凭空而起,飞沙走石将人吹得惊心动魄。心魂还未安下,大豆般的瓢泼大雨铺天盖地扑将下来,把刚刚还散着热气的众人淋了个透透的。 翻手之间,天空黑如墨泼。 众人辛辛苦苦罩了一两个火把,勉强探得前路,一行人在泥泞中前行。 越是向前,迟衡越是焦虑。 因他们均是初次到元州,二十兵士无一人知路,原是凭着梁千烈的地图和叮嘱行路,天亮犹可,如今天骤然黑下来,伸手不见五指。风刮了几刮,雨浇了几浇,山路崎岖,在山与树中钻来钻去,三转两转,方才还见到元州北关城墙上的灯火,如今竟然一点也不见了。 迷了方向? 迟衡暗叫不妙,这胡乱转下去,不要说子时杀入北关,只怕到天亮也摸不到北关的墙。心下虽心急如焚,面上却是一分也没显出。迟衡叫众人先行停下暂行停歇,他自己手握大刀,骑马走在最前头,摸索前路。 一片凄风苦雨中,迟衡沉下心来,且行且听。也是运气来了,还真是听到隐隐的木鱼笃笃声。 莫非这里有庙宇? 迟衡循着声音找过去,果真见到暗灯影影绰绰。拍马上前,看见一个小小的破烂茅屋,歪歪斜斜,像是急急忙忙忽然搭起来的一般。迟衡下马,将刀放了,走近小茅屋上前拍门:“有人吗?” 应着他的声,木鱼声音停了。 门开了,走出一名男子。风吹得劲急,天色又黑,迟衡顾不及细看男子容貌,双手合十道了一句叨扰:“不知居士可知元州北关是在哪方向?” 男子笑了一笑,展眼道:“连我都不认识?” 声音清脆,熟悉入骨,迟衡一惊,连忙抬头看去,竟然是钟序。只见钟序一袭素衣,笑意吟吟,双目灼灼,亮比寒剑。 “序子!你怎么在这里?你怎么在元州?”迟衡又惊又喜。 “我被派到元州都半个月了,你万事不关心,当然不知了!”钟序不满地说,说罢又笑了笑,“我现在颜王军的小兵一名,奉朗将之命,在此恭候迟衡……领头的到来。” “什么小兵?什么朗将?”迟衡讶然的问。 二人共骑一匹马,钟序将原委道来。如今驻守元州颜王军的首领是名朗将,位次于大将军。朗将姓颜名鸾,是颜王的六弟,也是梁千烈的好友。今年三月,颜王全家跟着颜王招祸了,朗将颜鸾也被囚禁于家中。 一个月前,颜王得势,朗将颜鸾才脱了囚禁,被派到元州的颜王军,整治一番后,重新攻打元州。朗将初到元州,钟序就被梁千烈派往驻守元州的颜王军内,一是熟知元州的地理形势,二是连横元州朗将一同制敌。 这些,和病秧子曲央说得正好合上。 迟衡前后一贯通,心下对当前局势更加明朗。只是,钟序今天怎么会出现在这深山里? 钟序回答,几日前,军师算准今天狂风,梁家军对元州地势不熟,便派自己前来接应:“要不怎么急死忙活,非让你们昨天就动手了。” “什么军师能掐会算?竟能算准今天月黑风高好杀人?”迟衡更好奇了,“你也是去学夜观天象的吗?” 钟序笑:“运筹帷幄,可不止有昂首望天呐。” 迟衡一手执缰绳,一手将钟序的腰搂紧:“这么说来,你也帮着谋划怎么夺取元州?我就说此次夜袭怎么如此仓促,也不怕出事,原来早就尽在掌握。序子,坐稳一点,摔下去我可不管。” 钟序将他的手一掐:“你摔!有本事你摔!摔残了我,这辈子你也废了!” 迟衡大笑。心头绷紧的弦终于松了一松,大战当前也不足为惧。 到了众军士停驻之处,迟衡怕钟序闹着要一起去杀敌,便说:“到了合适的地方,你帮我们看着马匹,一会儿我们撤了,还要指望这个溜得快呢!” 谁知钟序笑了一笑:“知道。” 迟衡讶然于他的直率,全然不似平常。 “今天非同小可,你们不可恋战,早去,早回。”钟序握了握迟衡的手,又飞速松开,“我等你回来,他日,总有并肩杀敌的时候。” 根据钟序提供的路线,迟衡领着众兵士,不多时就接近北关。 早就听闻元州王治军肃整,如今黑漆漆一片,也看不出来。众人隐于草木之中,专等子时进攻。夜渐深,这老天也知趣,很快将雨收了,乌云扯开,露出丝丝澄明月色,隐约能见守卫乏得头如捣米。 迟衡眯着眼睛,握紧了大刀,压低了声音:“杀!”二十兵士如离弦之箭,淡淡月色之下刀锋闪烁。 元州北关守护之兵正昏昏欲睡,迷糊之中听见响声,才一睁开眼,但见眼前一闪,已是人头落地。二十黑狼个个利落,杀人如杀鸡一样,有些惊醒的守关兵士甫一出声,就被一刀抹了脖子。杀进北关,有一守关兵士连滚带爬,一边大喊,一边击鼓。 迟衡上前一刀,人头滚落在地。 方才的鼓声,惊醒了守关兵士,数十人眼疾手快的拿兵器涌出,黑狼们提刀奋力向前,交战之际。忽然一阵喧哗,听见有人大喊一声,声如泻洪:“让开!看爷爷的刀!” 迟衡一看,只见眼前一个魁梧大汉冲在最前方,扛着一把八环青铜狂刀,往前一立,如山一样,一边喊一边砍向一个黑狼,多亏那黑狼灵巧,侥幸闪过,手臂已被砍了一刀。 迟衡大步上前,横刀一拦。 铛的一声将那偃月刀给架住了。大汉定睛一看,见迟衡身形并不高大,便大笑:“哪里来的无名小辈,哈哈哈!” 挥舞着那把狂刀直直向迟衡砍过来,后边是灰墙,退无可退,迟衡反手一劈,听见刀啸如风,直冲偃月刀而去。铛的一声巨响,两刀砍在一起,不分伯仲,迟衡手底却是一阵麻。 眼见元州兵士越来越多,迟衡不敢延迟,忽然奋起,浑身使出千般力气,大喊一声:“啊!”只听这声大喊如破浪之气势,震得旁人均为之一悚。 喊声才出,迟衡豁然挥起刀再度向大汉劈过去。 大汉自恃勇猛,反手一刀。 只听见哐当一声。 偃月刀被拦腰斩断,那大汉手拿半截大刀,怒目圆睁,难以置信。 迟衡一股勇气涌上心头,大笑三声:“什么破刀!” 笑未完,迟衡手起刀落将那大汉一刀斩下,鲜血直迸。 迟衡心中已经全无畏惧,亦没有一丝惊恐,上前提了大汉首级,往元州兵士里一扔,首级落地滚了几滚,血溅了一地。顿时听得数十声惊恐的倒吸声。 这一斩一扔,元州兵士为之一撼,个个手麻脚软,都停了一停,脚不由得后退三分。 黑狼们却为之一震,手底更是挥刀麻利,舞得像梨花枪一样。迟衡一刀当前,左右挥刀,杀人如麻,他那把钝刀就像开刃了一般,浑然不似之前的钝涩,反而锋利无比。 月色之下,迟衡抡着大刀,霸气十足,杀得元州兵士心惊肉跳。 鼓点更急了,甚至听得见马蹄声疾驰而来,迟衡横挥一刀,大喊一声:“撤!” 黑狼得了命令,疾如闪电,纷纷且战且撤很快到了关口。 只听元州兵士里又一声大喊:“想跑,没门!” 迟衡定睛一看,只见不远处有两人骑着快马追上,那两人一看就非同一般,均着鲜亮的盔甲,绿油油的衣袍,长矛耀月。迟衡大刀横前,命令:“撤!我断后!” 一声令下,黑狼便不顾追敌,只是向后退。 迟衡舞起狂刀,将一股狠劲全然灌入大刀之中,且不管眼前多少人阻拦,只听见刀刀生风,鲜血四溅。那两匹快马近了,一人提起长矛向迟衡戳过去,迟衡一起快刀,直将马腿斩断。 那人飞身下马,提矛向前。另一骑马之人也飞身下马,声音狠厉:“哪里来的黄毛小子!都给我闪开!” 只见元州兵士纷纷闪开,黑狼均已撤至迟衡身后。 说话间,那两人一左一右围将上来,气势汹汹。只对战眼前二人,迟衡胸有成竹,十个来回之后,左右挥起那刀,刀势乘着风势,愤然一劈一拉,就见一人的长矛豁然断于刀下。 着盔甲的二人一顿,震惊地对视了一下,另一人连忙说:“大哥,让我来!” 14〇一三 【十三】 说罢向迟衡刺过去。 迟衡大喝一声,大刀纵出,只听见咔嚓一声,那金刚长矛径直断作了两半。 乘二人震惊之时,迟衡收刀急退。 战时勇狠,退时利落,黑狼们个个深谙疾行之道。加之狂风暴雨之后山间多有折断树木,天又黑,也阻了元州兵士的追击。 不出一刻钟,二十人已将元州兵士甩在后边。听不见喧嚣声了,迟衡才让黑狼停下。二十人,五人受伤,无一人死亡。首战告捷,黑狼们个个眼神精光四射,经了这一战,勇气倍增。 迟衡自然也是欢心满怀,摸了摸脸,手指黏黏的,原来是血迹。 想不到赢得竟然如此轻易,尤其是那个大汉和最后斩断的两支长矛,如有神助一般,总觉得不真实。他回望了一眼北关,夜色笼罩。 回到钟序处,已是五更时分,却只见马匹,不见人。四下静寂,唯有树影如墨, 莫非发生了什么事?攻破北关还算顺利,难不成在这里要生出意外?迟衡焦急四望:“序子!钟序!” 喊了两声,簌簌几声,树下钻出来一人:“我在,人都齐了?一切可还顺利?” 迟衡放下心来,将攻关所遇诸事简单一说。 钟序笑了:“我就知道,你没问题!” 说罢,翻身上马,见迟衡还愣在原地:“上来,趁着夜黑,一起见朗将去!傻子,难不成还想直接回夷州?!” 黑狼在后,迟衡与钟序在前,迟衡的心激荡起来,方才只顾着挥刀杀敌,回想起来,竟有数次险境,数次元州兵士的刀都擦过颈弯,若再过两分,自己就命丧元州了。尤其是最末的两个着盔甲的人,出招狠厉,看模样也不是泛泛之辈。要不是他们的长矛不经打,自己不可能那么快脱身。 迟衡一边骑马,一边与钟序述说着二人模样。 钟序眼珠转了转:“两个人?长矛?元州王属下有两员极年轻的悍将,也是二十来岁,一个是右护军,一个是武都尉,两人是结拜的异姓兄弟,但他俩的长矛都是烈焰八丈蛇矛,听说无坚不摧,哪至于这么不经打?” 人看上去确实很彪悍,迟衡也纳闷。 “再说,他们也不太可能出现在北关,而且依他们的性格,就算兵器不行,也绝对不会这么轻易放弃追击的……”钟序恍然大悟,“我明白了,调虎离山之计?” 迟衡追问。 钟序答道必然是朗将派人从中捣鬼,所以二人才出现在了北关。而且他们来不及追上来,必然是北关又发生了意外,所以将二人牵绊了。事后,钟序才得以证实,北关在迟衡离去之后,就莫名失火,那兵士纷纷救火去了。此战可谓环环相扣,无一疏漏。 迟衡握着钟序的腰,手臂收了一收:“你瘦了。” 钟序悠悠一挑眉:“瘦了怎的?” “一掐就断,弱成这样怎么行!”迟衡皱眉,“迟早有天连枪也拿不起的。最近有练枪吗?虽然文职不需冲锋陷阵,万一哪天……” 钟序气得通红:“混蛋!松开!我下去!” 不知他为何忽然爆发,迟衡急忙握得更紧,所幸黑狼们都跟在后头,不近不远,他凑在钟序耳边小小声地说:“别动,小声小声,又怎么了?好端端的下去干什么?” 钟序鼓着脸,再不说话。暴风骤雨才过,月却越来越明,山路崎岖,清风拂面,清爽宜人。 迟衡笑着哄道:“行了,拿不起枪也不要紧,我能护着你。” 钟序还是憋气不吭声,半天才缓缓往后靠了一靠,靠在迟衡的胸膛上,火热一片。迟衡蓦然想起自己的那个梦,梦里钟序又气又急的模样,其实很是可爱,这么一想,不止挨着的胸膛热,心口也热,脸也热。 一夹马肚,马快跑了几步,迟衡揽紧了钟序:“我梦见过你。” “梦见我做什么了?” 迟衡再迟钝也知道不能跟他说梦境,要不然还不得立刻翻下马去,含混说道:“反正梦见就是了。” “那你想不想我一直在你身边?”钟序忽然转了话题,“元州攻下,夷州和元州两支颜王军必然合并,依照朗将的策略,接下来就是攻打炻州。秋后宜战,且炻州气候极暖,冬日也可战。朗将和梁千烈是要合力打前锋的,我想与你一起。” 迟衡一顿,心头暖暖的:“可我只领着二十人,只怕……” “这一战如果胜了,梁千烈也不止是校尉,你必然也不止是小头领,颜王军缺士兵更缺将领。”钟序笑了,“我特意问了朗将,他说这次领军攻打元州的都是要提拔上去的,要不颜王军怎能扩得起来,全靠那自身难保的皇帝?别笑死人了!这么一说,无论怎么样,你都能到校尉级别的。” 迟衡手劲大了一些:“校尉?怎么能这么快就和梁校尉平级?” 钟序一撇嘴:“梁千烈和左昭是被人压制着,所以一直是校尉,如今颜王握了权,朗将掌军,肯定会不一样的。要不怎么特意让你们四个来破关,是好钢都得到火里炼一炼。” “朗将,是颜王的六弟?是个什么样的人?” “你见了就知道。” 一路快马飞奔,天边明霞初亮,已至兵营,早有人接迎,一溜穿着盔甲的兵士,治军严谨。迟衡抬眼就见曲央站在军士的后边,笔直笔直,嘴唇依旧抿得很薄,一身齐整,不见伤痕。 一路被夸英雄年少不说,迟衡与曲央被钟序领去见朗将。朗将不是住在营帐里,而住在一幢宏丽的府邸里。据说是一个大户人家迎接颜王军,让出来的。 据说天亮时才睡下,朗将如今还未起床。 迟衡忐忑地坐在大厅中央。 不多时,有矫健的脚步声传来,盔甲摩|擦的咣咣声清脆悦耳。三个人一同进了大厅,两边的人身着盔甲,十分威武。中间那人却是一袭轻绡的红衣,如六月红日映榴花。 只是一眼,也足以记上一辈子。 迟衡脑袋嗡的一声响,像万千蜜蜂飞出蜂房刹那黑压压的嗡嗡作响。 他呆了,只是紧紧地盯着最中间的那个人,就这么目不转睛地,听不见别人在说什么,在笑什么,在夸什么……什么都不要紧,几乎是梦里一般美好。 手中狠狠一痛,迟衡钝钝地回头。 钟序脸都气白了。 迟衡这才急急忙忙地一施礼,着急忙慌的连脚都站不稳。所幸中间的红衣人也未在意,只用黑白分明眸子的在迟衡的脸上溜了一圈:“梁千烈真是好手段,个个都那么年轻,你叫什么名字?” 迟衡张了张嘴,怎么也出不了声。 钟序道:“报朗将:他是迟衡,与曲央一起是黑狼的头领。” 朗将?他是朗将?他就是颜王的六弟?是叫什么来着?钟序曾说他姓什么名什么?颜……颜鸾?像那一身红衣一样的华丽风流的名字……迟衡觉得自己已不能呼吸,那双眼睛,为什么总是看自己? 啊——迟衡轻呼——脚上又被钟序狠狠跺了一脚,这才赶紧垂下眼睛。 红衣颜鸾坐在正席之上,见眼前的曲央、钟序、迟衡都目无表情看着自己——好吧,这个迟衡是有点眼熟,也有点呆傻的模样。不由莞尔:“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今晚夜袭之后,明早就轮到我们出击了。” 静寂无声。 身旁的一个着银色盔甲的人一拱手:“朗将放心,此次出击,必定马到成功!” 颜鸾见那三人还是目无表情,不由得纳闷地摇了摇头:“怎么一个一个见了我都不说话了?钟序,你将他们三人引去休息吧,天气热,把衣服换了。” 道了几句客气话,颜鸾起身先走了。 见他的身影踏出大厅,迟衡终于回过神来,蓦然起身,大步追上去,眼看要抓住颜鸾的衣服了,旁边着银色盔甲的武将耳尖眼利,瞬间出剑,大喝一声:“你干什么!” 迟衡止住了,迸出渴望的眼神:“朗将,多谢救命之恩!”野猪,被野猪追着跑的小子,你还记得吗?过了才不过四个月而已,难道一点印象都没有了吗?迟衡的一颗心都快跳出来了。 颜鸾凝眉,很快一笑:“原来是你!” 迟衡拼命地点头:“是我,就是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朗将的救命之恩。” 颜鸾噗的笑了,亲切地拍了拍迟衡的肩膀:“还当一个一个都是哑巴呢,只会说是。这才像话,别再叫野猪追着跑了。”他长得好,笑起来自然也是俊逸无双。 迟衡脸色一红。 见颜鸾转身要走,迟衡豁然上前,大声地说:“不会了!朗将,我能跟着你攻打元州吗?” 两边着银色盔甲的人也笑了。 颜鸾侧了侧头,调笑说:“跟着我很苦的。” 早饭是白生生的米饭和咸菜,迟衡却像吃到天下最美味的东西一般,一边吃,一边兴高采烈地和钟序说起他和颜鸾的事。他那高兴劲上来,全然不知钟序的脸色已经铁青。 啪! 钟序将一双筷子摔在桌子上,可怜竹筷子瞬时被摔成四截。迟衡这才停住,纳闷地说:“你,怎么了?” 一句话没说钟序拂袖而去。 迟衡连忙放下碗筷,抱歉地对曲央一笑,追了出去,追出院子,好容易抓住了钟序的手:“好好的吃饭,发什么脾气?” “我发什么脾气你不知道!”钟序被他的无知气得笑了,手在空中胡乱飞舞,“你说我发什么脾气,喜欢他就追上去啊,一辈子跟着他好了,来追我干什么?” 迟衡急忙抱住钟序,生怕他又跑了:“朗将救过我!” “救过你怎么了!我也救过你!这辈子都知道要被多少人救!难道见了面都这么奇怪,难道会连话都说不清楚!我看你就是、就是、就是……”钟序眼睛冒火,咬牙顿地,说罢连踢带踹。 迟衡腿上挨了好几下,说疼也不算疼,喊冤地说:“你都瞎想什么呀,就算喜欢、就算喜欢……就算喜欢,我也是喜欢……” 15〇一四 【十四】 迟衡腿上挨了好几下,说疼也不算疼,喊冤地说:“你都瞎想什么呀,就算喜欢、就算喜欢……就算喜欢,我也是喜欢……” 声音低了。 钟序怒目圆睁:“说什么呢?” “就算喜欢……”迟衡脱口而出,“……也是喜欢你啊。” 钟序蓦然停止了挣扎。 迟衡呆呆松开手,忽然间想抽自己嘴巴,这话怎么没过脑子就出来了啊?他明明就没有想过那么多啊。好吧,也不是完全没想过,如果真没想过,他不会在桃树下抱着钟序,那么不想松手。 “你刚才说什么?”钟序冷冰冰的说。 迟衡闭紧嘴巴,死都不再说。 钟序忽然破颜一笑,这一笑像冰上着花一样,颇为好看。 迟衡松了一口气,牵着他的手说:“别总是乱耍脾气,对我无所谓,还有曲央在旁边看着,多不好。” 钟序推了他一把嗔怒:“要不是你盯着朗将那么看,我会生气?” 迟衡无奈地说:“那还不是……因为见了救命恩人太惊讶。你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有时就是转不过弯来。” “最好这样。”钟序闷闷地说。 趁着没人,迟衡飞速地拥抱着钟序,钟序脸埋在他的肩膀里,不再闹了。迟衡笑了,就知道这一招最管用,每次钟序一生气,只要使劲抱着他就好了,再大的气都会消了。一直以来,都是这样。 钟序其实挺好哄的。 正这么想着,钟序忽然抬头,幽幽地说:“你是不是觉得朗将长得很好看?” 迟衡犹豫了一下,诚实地点了点头。 “哪里好看?”钟序逼问。 迟衡笑了:“他穿的红衣服,又俊又特别,我从没见过不娶亲却总是穿红衣的人。他是王爷,当然,怎么样都可以。” “天底下比他俊的人多的是。”钟序愤愤道,“再说眼角那么翘,一定很凶很爱骂人!” 明明是凤眼,翘得很好看,看人的时候像挑了金色曼陀罗一样——迟衡心底悄悄辩解,嘴里可不敢说,只是抱着钟序,笑着哄道:“你要是穿这么漂亮的衣服,肯定也不比他差。” 钟序抱住迟衡:“他要是让你留在他身边,你会吗?” 会吗?会吧? “你可不能答应!忘恩负义的家伙,梁校尉对你有栽培之恩你好意思离开夷州?”钟序撅起嘴巴,一缕长发顺着额前垂下。 迟衡下意识地抚了抚他的头发:“不管去哪里,我都和你在一起。” 这句话一出,果然钟序笑了,抓住了迟衡的手指,两人就这么握着,没有更近一步。只是握着指尖,就有如六月朝露一样的清新流入心底。 迟衡、曲央都被安排与钟序住一起。 这一天钟序寸步不离,迟衡想看看朗将的治军都不让,无奈之下他只得让步,拣了一卷书看了起来。 临近中午,天气十分炎热,颜王军驻扎之处地势低洼,尤其闷热,枝头知了有一声没一声的叫,听得人乏味犯困。连跟冰一样的曲央都耐不住往脸上贴湿毛巾,一边拿眼角瞄着迟衡二人。 钟序枕在迟衡的大腿上,睡得正香。迟衡则坐在席子上,一手拿着卷古书看得津津有味,另一手拿着扇子一下一下地为钟序扇着风,自己满头大汗却不自知。 曲央起身,不一会儿端了两大碗绿油油混沌沌冒着热气的茶汤进来,放在席边。 迟衡看看茶汤低声问:“谢了,这是什么?” “解暑茶。” 只两句,钟序的睫毛动了两动,慢慢睁开眼,瞳孔里还是一片迷蒙。迟衡将书放下,端起茶汤:“来点解暑茶?” 钟序没起身,只是撅了撅嘴。 迟衡无奈地放下扇子,瞅了一眼曲央,见他正专注看窗外的景致。 迟衡轻手轻脚将钟序的脖子扶起,弯在右手臂弯,左手端茶送到钟序的嘴边,那两片唇厚薄恰到好处,沾一点热气就红。一点一点将一大碗茶汤都喂完,唇色已经润得像出水荷花一样了。 “起来,还是再睡一会儿?” 钟序闭上眼睛。 迟衡知趣地将他放回自己的大腿,依旧枕上,为他拂平乱发。另一只手端起另一碗茶汤,咕咚咕咚地喝下,虽然热,喝完后毛孔都打开一样,闷气都随着热气带走了。 好一会儿,曲央转身,见迟衡极温和地为钟序整理发丝,不由皱了皱眉。而后掏出一块白巾,慢慢擦拭起自己的弯刀。 “曲央,你也睡一会儿吧。”迟衡笑道。 一张砖头砌成的大大的床,被迟衡和钟序占了一半,还剩一半,足够睡下削瘦的曲央。曲央理了理衣裳,果真挨着床沿睡下。天气闷热,人容易乏。况且曲央这两天也没太睡好,难掩倦意,合上眼睛一动不动。 迟衡手里拿的是本星相书,无非是些阴阳五行天人感应,虽是有趣,并不太能懂,翻过十几页后,低头看钟序和曲央二人,早是酣然入睡。 钟序一直被扇着风,睡容恬淡;曲央则热得额头有汗沁出,眉间轻皱。 迟衡扇得更劲,令曲央也能享到凉风袭袭。 又是领军又是作战,迟衡自己两天两夜没好好睡,却因打了胜仗神清气爽,无一丝困意。不是想想昨日夜袭,就是想想今晚岑破荆如何,偶尔想到颜鸾,必然又想到钟序,立刻心乱,急忙摒弃胡思,专心看书。 这一觉睡下去,足足睡了三个时辰。 曲央睁眼时,华灯初上,半明半晦。迟衡端了一盘洗净的桃子进来:“醒了?元州的桃子个大,味甜,真是好吃!”说罢,拣了最大的一个递给他。曲央咬了一口,肉质甘甜,脆脆的,果然是从未品过的美味。 默默将一整个大桃子吃完,曲央问:“钟序呢?” “洗澡去了。” “你不睡会儿?” 迟衡摇摇头:“等岑破荆回来吧,一起睡。” “怎么,没他,还睡不着?”才说完,曲央自个儿笑了,他极少笑,薄薄的嘴唇向上一弯,很是轻松的模样。 迟衡也笑:“当然是担心他了,我们都第一次打战,不知道会遇上什么事,提心吊胆。”无怪迟衡心神不宁,他一直想着岑破荆的事,如能像自己这样顺利就好。 曲央瞥了一眼:“完全不需要担心。早都被安排得天衣无缝。” “安排?”迟衡终于有机会开口问了,“曲央,前天晚上你们是怎么进攻的?还顺利吗?都遇上什么了没?” 曲央回答得很安静:“到达元州城时已是亥时,城门紧闭进不去,我们依照梁胡子的吩咐来到了元州城安济门。遇上了朗将派来的纪护军纪策。纪策将我们领进元州城内,一切,都是依据计划来的。” “进城后你们做了什么?” “找了个酒馆,杀光,离开,到了这里。”曲央简略一说,好似去酒馆里喝了一壶酒般平常,完全不值得多说一句一样。 “怎么杀的?”迟衡锲而不舍。 “你希望我怎么杀?怎么杀才能达到梁胡子说的惊悚的效果?”曲央抿了抿薄薄的嘴唇,别开脸,不愿意多说,“你是怎么狠下心来攻破北关的,我就是怎么做的。” 迟衡无言以对:“元州有流言说是鬼魂所致。” “那是朗将他们早早埋下的伏笔而已,以使整个元州城人心惶惶。我做的,只是,一切如计划。”像一颗早已排布好的棋子,言语之中,曲央并不如迟衡想象中激动,“你攻打北关也一样,背后全是朗将的铺垫而已。”会那么顺利,也是朗将在北关前两日多有动作所致。 虚空的北关、力不从心的头领、仓皇失措的兵士们,原来均非偶然,自己遇到的也不是最强劲的元州军——这么一想,似乎自己的首战告捷也并不是特别值得炫耀。 迟衡的心瞬间失落了一下,很快回复过来,笑着拍了拍曲央的肩膀:“不管怎么样,我们都赢得很干脆利落。” 即使早已安排好,也是需要一个绝佳的不会出错的实施者,至少岑破荆和红眼虎就不需要担心了。 曲央牵了牵嘴角。 眼看一盘桃子见底了,迟衡端起空盘子纳闷地喃喃:“钟序这澡洗得时间也太长了,我去看看。” 夜风拂发,甚是舒爽,到了浴室,不见钟序踪影。 临近十五月儿渐圆,迟衡在月下来回找了好几趟,正讶异他去哪里,见一株大树下有人在舞枪。枪法极快,旋身而起而落,梨花枪如雪如练如月华倾盖。且不说枪法之妙,那人也极妙,着一身雪白衣裳,形飘影渺,共映明月。 待那人与那枪停下,迟衡笑着拍了拍手:“不错!不错!” 那人回转身来,眉毛一挑:“与你比刀,谁赢?” 不是钟序,又能是谁呢? 钟序今晚比平常不同。平常将头发挽起成髻,现在却随意飘散下来,轻逸乌发衬得脸庞十分光洁。一袭雪白的衣裳流光溢华,走一步都如流水徜徉,微风拂过,那衣衫就飘了起来。天上皎月,恰似为他而明。 “一寸长,一寸强,自然是你赢。”迟衡笑道,心下赞叹,果然是世家子弟,稍一收拾就超逸非凡。 16〇一五 【十五】 钟序将枪放好,薄薄的眼皮挑着戏谑:“桃子怎么样?我还想吃。” 迟衡窘了:“都被我和曲央吃完了。” “又何妨,水田那边就是大桃园,要多少有多少,你给我摘上几个呗。” 夏夜,听取蛙声一片,二人缓步田间,田中水波粼粼,田埂细窄,仅容一人通过。钟序走在前边,淡香飘过,渗入迟衡鼻子,迟衡只觉无比的好闻,好奇地问:“你身上擦了什么东西,这样的香,跟脂粉铺的味道还不同。” 钟序恼怒地回头:“我又不是女子,用什么脂粉!” 迟衡笑了一笑:“很好闻。”平常可是清清爽爽什么味道也没有,当然更别提这种淡如莲花的香味了。 桃园极大,在夷州这么好的桃子不多见,在元州却是多到无人愿意摘,季末就掉下烂在泥里的,所以桃园无人看守,举目望去,果实累累,将桃树都压弯了。 迟衡走进桃园中,月下,澄亮,嫣红的桃子十分清晰。 他伸手摘了几个递给钟序,钟序却不接,反而倚在桃树下,若有所思地微笑。月下,这笑很好看,迟衡偷偷看了好几眼,一不小心头都磕在桃树上了,连忙回过神来,揉揉额头。 桃园里有条小溪流,迟衡将桃子洗净,送到钟序的嘴里。钟序接下,依旧不吃,只是侧着脸,也不看迟衡。 唯有蛙鸣,园里疏风流淌。 望着从未见过的仙气飘飘的钟序,迟衡心中一动,蹭了蹭鼻翼,上前摸了一下衣裳,又顺又滑又绵柔:“你今晚穿得怎么……奇怪。”那股极好闻的香味,沁入迟衡鼻子最里头的静脉,浑身一酥,他的心蓦然漏跳了,贪婪地狠狠吸了一吸。 钟序咬牙切齿:“奇怪?” “跟平常不一样。”迟衡试探着着摸了摸钟序的长发,丝丝缕缕拂过指尖,像衣服一样柔顺飘逸。 钟序恨恨地说:“无非就是换了一身衣裳而已,你只会看衣服不会看人吗!” 似怒,又是半嗔,更多埋怨。 迟衡傻傻一笑,大着胆子拥了拥钟序,见他没有反应,才放心地囿入怀中,极温和地抚摩着,从头顶抚到背部,深怕一使劲将他揉疼了,又怕不用力钟序就飞了。头发很顺,肩膀削瘦,蝴蝶骨在颤抖,腰很细,细得……迟衡凑近钟序的耳边,呼出的气火热:“我常梦见你。” “梦见什么?” “梦见我抱着你,就像现在这样,抱得很紧很紧。”迟衡忍不住将钟序轻轻压在树上,“但是在梦里,你有的时候像水一样化在我身上,有的时候又像兔子一样一跳就不见了,我得找你大半个晚上。” 钟序戳了戳他的太阳穴:“傻子!” 心内热气蒸腾上来,迟衡加重了力气,也不管钟序的腰都要被自己束断了:“我在梦里也会梦见你穿各种衣服,但从没有这么……好看过。” “比朗将怎么样?”钟序挑起了眉。 迟衡尴尬一笑:“你才十五岁,都已经这么玉树临风了;到二十岁,肯定元奚国都没有比得上你的!” 钟序不满地推了推:“别扯话题,你就说,比朗将怎么样?” “这有什么好比的,我常常梦见的只有你啊。”迟衡双臂收得更紧了,声音低了下去,“正儿八经说,朗将长什么样我就没看清过,每次都被他红艳艳的衣服闪得眼睛发晕。” “才不信,你看得眼珠子都不错一下。” “哪有?我是太震惊。”迟衡小小声地说,“以后,少看就是了。” 紧紧的拥抱。 他从没有抱得这么紧过,两人只隔了两层薄薄的衣裳,即使这么紧的束缚让两人都不太舒服,他也不打算松手。迟衡的心跳得噗通噗通的,又快又乱,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该想什么。他想,钟序喜欢听什么,就说什么吧;他要是不喜欢自己看颜鸾,那从此以后,就不看了;无论如何,让他伤心总是不好的。 梦里,他真的见过钟序很多次,每一次都会不知所措地紧紧拥抱,胸膛贴着胸膛,紧紧的,融化一般的拥抱。 拥抱着月下如仙一样的钟序,现实,比梦境更美好。 夜深,四寂,迟衡闭着双目,听见一阵阵宿鸟惊起,他一喜,急忙起身,将钟序推醒:“序子,咱们去看看,破荆是不是快到了。” 钟序迷蒙着双眼,倾耳听了一会儿:“大概是。” 二人匆匆起身赶到营帐前,果然有快马飞奔而来,飞在最前边的是三个人,一个是岑破荆,一个是红眼虎,还有一个是朗将颜鸾派去支援的头领,身穿盔甲。凯旋而归,都兴致高扬,个个眉间挑着愉悦。 到了跟前,岑破荆飞身下马,二话没说跟迟衡来了个熊抱,眉飞色舞地说:“太过瘾,差一点,全歼!” 迟衡松了口气。 钟序将岑破荆和红眼虎及近四十黑狼兵士安顿下来,并未带他们去见朗将。迟衡跟在后边提醒,钟序摇摇头:“朗将已经率军出征了,卯时,是进攻的时刻。” 出征?自己一夜没睡,根本就没有听到什么动静啊,怎么就已经出征了呢?迟衡愣住了:“什么?” 钟序笑了:“朗将早已安顿好了,咱们是乱元州王阵脚的开胃菜,正餐才开始呢。” “什么?我还想和朗将一起出战呢!”迟衡脱口而出。 钟序愠怒:“知道。” “啊?” 钟序恼怒地瞪了他一眼:“朗将知道你想和他一起,所以,他特地让我把你看好,就怕你闹着要去!” “朗将怕我坏事?” 钟序咬着嘴唇不吭声。迟衡也不再说话,只是慢慢顺着墙壁蹲下来,目视半明半晦的远山,一脸失魂落魄。朗将对自己明明是很亲切很友善,怎么会怕自己给他捅乱子呢? 钟序把他推了几下,他一点反应没有。钟序怒了,脚一跺,走了。 前边小溪潺潺,溪边一棵大树栓了一匹花马,慢悠悠地低头饮水。迟衡起身走过去,花马扫了一下马尾,头也没回继续饮水。迟衡拍了拍马鞍,又抚摸了一下马头,那花马极温顺地蹭了蹭他的腿。 “你要去元州城吗?”一个冷冷的声音响起,是曲央。 迟衡犹豫了一下:“想。” 曲央抱着弯刀,声色不动:“就算是千里马,现在去元州也赶不上攻城了,不如就在这里呆着。他不让我们去攻城,总有他的道理。” 迟衡说:“我只是想想而已。” “……别想了,你三天没睡好觉了吧?赶紧睡,指不定下一步去哪里。” 迟衡梳了梳花马的鬃毛:“我不累。” 午时,岑破荆醒来,找不见迟衡,只有曲央在溪边练刀,弯刀在空中划了一记“游鱼吹浪”,耀光点点,而后稳稳的收了。 “曲央,迟衡呢?” “树上睡觉。” 岑破荆抬头,迟衡正半躺在树上结实的枝桠上,抱着双手,仰头看不见脸,听那鼾声都知道睡得美。仗着三根枝桠将他稳稳托住,也不怕掉下来?岑破荆正要喊,见曲央摆手:“让他睡吧,好几天没睡呢。” 岑破荆咂舌:“搞得比我还累似的。” 正说着,钟序走过来:“岑破荆、曲央,梁校尉命我们即刻撤离元州。” “什么?”树上的迟衡一个激灵醒了,“元州城怎么办?” 钟序面色冷淡:“元州不用你操心,有朗将在,攻破指日可待。反而是夷州城,再不回去,就难说了。”其实,早有佳讯传来,在朗将神勇的指挥之下,元州城门已被攻破,元州王虽然还在负隅顽抗,但如今大局已定。 “夷州城怎么了?” “昨夜遭到悍匪袭击,有人受伤。” 悍匪?什么样的悍匪能让夷州城受到如此重创?迟衡、岑破荆、曲央、红眼虎、钟序五人率着百来位黑狼急速回去,策马扬鞭之前,迟衡回头看了一眼肃整的军营,再回来时,颜鸾已经坐镇元州城了吧? 迟衡心里火急火燎,赶到夷州城已是次日凌晨,却是一派太平盛世景象:早早来赶集的人们卖鱼的卖鱼,卖柴的卖柴,卖花的捏着花枝,甚至丝竹管弦乐声传来,香脂巷里老鸨捏着绢巾扯着嗓子揽客。 十分热闹。 五人松了一口气。 衙门府邸,梁千烈站在中央,见五人意气奋发地回来了,笑得开怀,挨个的拍了拍肩,衣袖一扬:“走,观江馆里醉一醉!” 迟衡纳闷地问:“左副校尉呢?” 梁千烈一滞。 此时屋里走出一人来,四十模样,捻须而立,只见他身穿金绣绿罗袍,腰系兰花长穗条,一看即是达官贵人。梁千烈对那人说:“太守,这几位便是末将提过黑狼头领。刚从元州回来,末将正要带他们去吃一顿,庆贺首战告捷,不知太守可愿同去?” 说罢,又对五人说:“这是新任夷州城的夷州太守。” 五人拜毕。 太守兴趣寥寥地摆手:“你们去吧,我这里还有些事没完。千烈,勿要忘记,明日我要检兵。” 梁千烈面色愠怒,手一拱,拂袖出门去。 17〇一六 【十六章】 梁千烈面色愠怒,双手一拱拂袖出门去。 毫无先兆,且夷州尚未完全安定,平白无辜就降下来一个文职太守?再迟钝的人也能看出不对劲,摆明了王朝就是要收权力。 如今这夷州城,不仅仅是百废待兴,更要紧的是击退周边虎视眈眈的乱军和王侯,只一个太守有什么用处呢?军权为王,再大的官有什么用。但就算如此,也得供着,因为太守是皇帝派下来的人。 对太守不敬就是对皇帝的不敬,又是一个对付颜王的把柄。 迟衡看了一眼倨傲的太守,有厌恶,更有同情。 梁千烈很豪气,鞭马直上夷州城以西的观星楼,观星楼是一个大酒楼,踞于一个山丘之上,地势高峻,站在观星楼的二楼花窗前,可俯视整个夷州城。这观星楼有些年头了,遭了乱世的灾,宾客寥寥无几,空有一栋宏丽的楼而已。 梁千烈挑了一个靠东的小阁楼,视野辽阔。 二话没说点了十盘鸡鸭鱼肉和果品,梁千烈定了定神,才挨个地问这几日的作战详情,连极细小的变故也没有错过,迟衡等四人一一作答。与预料及信报相差无几,梁千烈赞了几句,又夸了钟序几句,说多亏有他,两边的合作还能如鱼得水。 “你们都是初次出战,难得这么干净利落,今天一定要好好喝一场。”梁千烈说罢热情地招呼着上酒上菜。 他一放开来,这五人把拘束抛到脑后了。 都是十六七的少年,不懂那些个规矩,又饿得饥肠辘辘,甩开膀子吃了起来。吃得八层饱时梁千烈给每个人满上酒,劝酒令一套一套的,他性子豪放,最见不得谁扭扭捏捏推酒,个个都灌了个透。 钟序也没逃得了,最后找了个借口出去透风了。 坐在他身边的迟衡更逃不了,被悠了几句就心甘情愿地喝了几大碗。瞅着钟序离开,酒过三巡,迟衡带着三分醉意,他大着胆子问梁千烈:“校尉,你和朗将是旧相识吗?你们是怎么认识的?朗将,他是颜王的亲弟弟吗?” 没等梁千烈回答,醉意薰薰的红眼虎蹦出一句:“娘的你还敢问,不怕小醋猫回去挠你!“ 迟衡的脸颊憋得通红。 梁千烈逗得哈哈大笑,拍着迟衡的肩膀挤眉弄眼:“小醋猫是谁啊?” 迟衡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知道他经不起逗,梁千烈笑过之后也没含糊:“朗将——你问颜鸾啊?这个侯爷一点不叫人省心,当时吧,皇帝赐婚,他不愿意,非要跑边关来受苦,一直熬到那什么公主出嫁。颜鸾特别喜好挑衅他人,颜王怕他在边关惹是生非,让老子看着他。那时,我们也就你们这个岁数,天天跑马引弓,真是……好日子。” 慨叹一声,梁千烈自斟自饮了一碗。 “不知道他的暴脾气好了点儿没,这都多少次教训了。”梁千烈咧嘴笑了,“不过,颜鸾小子的箭法真是无人能及,百发百中,当年他一骑马一射箭,愣是叫人闪瞎了眼。” 迟衡咂舌,笑得那么好看,脾气会很暴躁? “好看?他砸起人来更好看,能把你扎成一个黄蜂窝。”梁千烈笑得更欢,眉毛鼻子直跳,“是不是见他身手好想学几招?哈哈哈,本来想等元州收复之后,夷州的军队和颜鸾的军队合并,你们一起跟着老子南征北战呢。” 话里有话,岑破荆给他斟满一碗:“我们几个当然跟着您!” “颜鸾小子都向老子伸手要人了,不给不行,谁叫老子欠他人情呢。”梁千烈摆手,一杯见底。 要人?要谁?大家心里咯噔一声。 梁千烈把迟衡的肩膀狠狠一拍:“迟衡啊,等元州安定下来,你跟着颜鸾吧。他这个人脾气暴是暴,冲锋作战是一把好手。论阵法论计谋,都比我强多了。” 迟衡失语,难道朗将竟将他的话上心? 不等剧烈的心跳平息,肩上被重重地捏住了,钟序的声音从后边传来:“迟衡早说了,他一辈子跟着校尉,谁叫也不答应。” 梁千烈斜眼瞅瞅迟衡:“真的?老子还以为你和颜鸾合计好了呢。” 迟衡疼得龇牙咧嘴,抽着嘴角回答:“没有没有,校尉,我和序子……跟着你和左副校尉……就行了。” “哈哈哈,老子有理由回绝了,教出一个能领兵的兵容易么,翅膀都没长硬就都来抢了。”梁千烈往门外吼道,“小二,再来五坛酒,今天咱几个喝它个一醉方休。” 迟衡狠狠把一碗就灌进肚子,火辣辣的。 在桌子底下,迟衡偷偷地伸手握住钟序的手腕。钟序冷冷地甩了一甩,没甩掉,气呼呼地喝了一碗酒。迟衡把钟序的手心挠了一挠,钟序绷着脸,不理会。 梁千烈眼尖,凑过来打趣道:“序子,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干吗呢这是?给你左哥带的书呢?” “早都放桌上了,左副校尉上哪去了?” “他啊。”梁千烈抿了一口酒,笑了一笑,“忙着呢。” 听到这个贼贼的回答,钟序眼珠一转,没再追问。 迟衡心想一山不容二虎,这个太守就是很碍事的人,属于不会解忧只会添乱的那种,无论梁千烈还是左昭都不会让他在夷州作威作福。梁千烈性子烈,左昭的性格比较阴,肯定私底下有动作,无需太担心。 梁千烈提着酒又给大家轮了一圈。 连吃带喝,迟衡肚子发胀,如同有两条龙在吞火一样火烧火燎,他偷了个空跑出来。 偌大观星楼没几个人,迟衡溜达了一圈找不见茅房,见院里有棵大槐树枝繁叶茂,似乎可以遮蔽一下。他晃悠悠地过去,四处望了望,掀开衣服尿了起来。顺流而下,胀胀的地方慢慢小了,肚子舒舒服服的,小风一吹,心旷神爽,甚是惬意。 迟衡仰头吹起了小调。 就在这时,听见轻脆脆的一声:“吓!” 迟衡手底下一抖。哪里来的人声,还是女人的声音?赶紧把小鸟收了进去,衣服摆平,尴尬地退了好几步。槐树那边转出一个女子来,只见她生得柔弱,腰肢款摆,一袭翠衣,半隐半露。 迟衡尴尬了,欲要道歉。 那女子拭了拭眼角,反而款款下拜:“请恕奴家眼拙,惊扰了军爷。”说着说着就哽咽了,泪珠儿连成串坠如星雨。 怎么见自己就哭得这么惨? 迟衡手足无措,想劝也没词。所幸女子很快收了声,道了数声歉,低着头离开。 迟衡被这一哭扰了心思,他心软,最不忍心见人哭哭啼啼,那女子衣着轻薄,但面相极为清秀纯朴,不像风尘女子,应是观星楼里卖唱养家糊口的。可叹乱世,民不聊生,哪有空闲和闲钱来听曲儿? 胡乱想了几句,他走回酒楼。 观星楼建筑得极为繁复,隔得老远才有一盏暗灯,迟衡摸了好几间,见房间都锁着,才恍然走岔了。迟衡回头循着人声找过去,谁想楼外的树太过繁密,遮了月色,离喧闹声越近楼里反而越暗。 迟衡醉了五分,脚也发软,摸索着墙壁前行。 正颤巍巍时一个幽幽的声音响起:“军爷,您醉了,要奴家扶吗?” 是人是鬼? 迟衡一惊,前方一个暗灯前一个飘忽的影子立在前方,他差点要一手劈过去了。额头冷汗一出,恍惚觉得这声音似曾相似,定睛一看,原来是刚才哭的翠衣女子。 迟衡摇了摇头。 女子却款款走过来,低着头径直将他搀住了。 脂香扑鼻,迟衡脚底一软,倚在墙边动弹不得,连连摆手:“姑娘,姑娘,不用了。” 那女子不松手,低低地说:“奴家名小怜,也不是风尘众人,军爷,若是不嫌弃……今夜,是良辰,不如……”断断续续的,似也羞不可抑,脸却低得要埋进迟衡胸口一般。 她腰肢又细,身子又软,往迟衡胸口一倚,迟衡惊得差点摔倒在地。 一个激灵酒醒大半,迟衡随手一推:“不用了。” 哪里能承受得了他的力气,小怜惊呼一声向后倒去,眼见脑袋就要磕在墙壁,迟衡一个健步上前,将她的腰端直揽住拽过来。小怜的脚在地上划了一个圈,稳稳地落在迟衡的怀中。 这一惊一定,小怜面色发白,抓住迟衡的手再不肯放。 推是不敢再推了,生怕一推又要出人命,迟衡咬着牙说:“小怜姑娘,你快起来,我要走了。” 听了这话小怜又泪如下雨,抽噎着反手抱住迟衡的腰,就是不放手。 这一招把迟衡拿住了。 他不知所措地看着怀里的姑娘,心想还真是水做的女子这眼泪说来就来,无冤无仇的怎么这么大的委屈呢? 他看了看周围,黑灯瞎火。 犹豫之际,忽然听见一阵急促脚步声,三步并两步窜过来一样的快。陌生来人?迟衡急忙将扶住小怜的肩膀,将她轻轻一推推出了怀抱。 小怜啊的一声哭出声来。 “混蛋!敢欺负我姐姐!”一个声音凭空而来。 呼! 一个重器飞了过来,迟衡头一偏。那东西直直打在窗子上,砰的一声破窗而出。 迟衡惊魂未定。 只见眼前站着一个气呼呼的小孩,十来岁模样,破烂烂的衣裳盖不住全身,露出灰不留丢一截小腿,脸蛋鼓鼓的,叉着腰恶狠狠地瞪着迟衡。 18〇一七 【十七】 只见眼前站着一个气呼呼的小孩,十来岁模样,衣裳破烂烂,盖不住身子,露出灰不留丢一截小腿,脸蛋鼓鼓的,甚是蛮横,叉着腰恶狠狠地瞪着迟衡。 “呸!混蛋!”那小孩大声地呸着,骂完直愣愣地冲过来——竟是用头来撞迟衡。 谁混蛋?谁倒是做了什么?迟衡好笑地想拦住他。 嗵—— 哎呦一声,迟衡应声跌倒,懵懵地坐在地上,想不到竟被一个小孩给撞倒了,喝酒喝多了么两腿发软的缘故么?撑着额头无辜地辩解道:“我没欺负!” “骗人!我都看见了!”小孩气愤地指着他鼻子。 迟衡无语,摸了摸肋骨,剧烈的抽疼,吸一口气都渗渗的疼。不会给撞断了吧,这小子的脑袋是铁打的吧? “姐姐的衣服都被撕破了,你赔!”小孩大声喊道。 哪、哪有啊?这是□裸的血口喷人!迟衡给骂得差点噎死,目光移向小怜姑娘,只见她捂着胸口——想来是怕被弟弟看见太过袒露的风光,却被弟弟误会了。迟衡赶紧求救地示意她赶紧解释解释。 谁想小怜姑娘只是低头,不说话。 小孩依旧叫嚣着“赔!你赔!不赔别想走!” 赔?敲诈的?迟衡心啪哒一声落下,反而笑了,大大方方地把袖子甩了两甩:“我没银子,我也没欺负你姐。不信,你问她。” 小孩看向姐姐。 小怜噗的一声笑了,执一方手绢掩饰心口:“小阙,这位军爷喝多了,姐姐给他指路呢。” 名叫小阙的小男孩愤愤不平,嘟囔着:“我看见了,他刚才推你。” 最初是推了一把,最后明明是扶而已,再说黑咕隆咚的这小孩怎么就看见了呢?迟衡一手摸着肋骨,一手扶着墙慢慢站起来,两腿还因微醉而发抖。 小阙打量着力不从心的迟衡,再看看姐姐,不甘不愿地说:“怎么不欺负一下,我的冰糖葫芦又没了。” 小怜脸色一僵。 迟衡醒悟,看小怜的衣着和模样,应是常被人轻薄,被看见后便给小阙零食。小阙年纪小天真无邪,哪里懂得姐姐的辛苦,直道有好吃的。不由同情地看了看小怜,怜悯顿起,从腰间摸出仅有的碎银,往小阙手里一塞:“拿去买宵夜。” 小阙喜上眉梢,高高兴兴拿着碎银给了姐姐。 小怜从碎银中捻出一颗,递回他。 看着弟弟兴高采烈蹦出去,小怜低低道了一声谢,额前长发飘落一缕,迟衡总感觉她又落了一些眼泪,心中难受起来。小怜还要来扶他,他立刻义正言辞:“我能走,多谢!” 小怜没有勉强,跟在他背后慢慢走着。 走一走,肋骨反倒不那么疼了。走了好大一段路,回头就不见了小怜。不见这个麻烦,他心里还惦记上了。 想了想还是不太放心,一个弱女子,又是哭又是投怀送抱,总是怪异。 他照了原路返回。观星楼没多少客人,有一个阁楼听上去很是热闹。迟衡轻轻地走到那个阁楼旁,听见悠扬的琵琶古琴声,有女子浅吟低唱,恰似春分初晴,黄莺晓歌,分外动听。 那女子停下,叫好声哄然满堂,还有一人道:“此曲甚妙。不知太守意下如何?” 迟衡一惊,这声音分明是左昭,他怎么在这里? 迟衡侧身进去,屋里挑着暗红色的灯,绮丽昏晦。他躲在深色屏风后边,又隔着些藤条椅子还有柜子,十分隐蔽。 这阁楼大,桌子上只坐着六个人,太守在正中,左昭在一侧,旁边还有四个男子陪同。桌子外弹琴弹筝唱曲儿的也有四个,皆是女子,着得桃红杏白。翠衣小怜正在最外面,低头抱着琵琶。 太守捻了捻胡须,矜持颔首:“不错。” 左昭冲着小怜招了招手,笑意吟吟:“要我说,唱得好,还是不如弹得好。夷州最妙的琵琶莫过于小怜姑娘的《霜林醉》,清秋遗风,声声动人。” 小怜知趣上前,双眸剪剪秋水:“校尉谬赞了,山野小曲,何足挂齿,太守不弃,请容奴家为太守奏一曲,见笑了。” 说罢,顿了一顿,一双玉手轻拢慢捻抹,琵琶声起,声声透冷,冷透寒秋。 所有的人侧耳倾听。 太守越听越专注,偶尔在小怜脸上悠一曲,似赞赏。小怜亦含情脉脉,她的眼睛黑白分明,微微一转如含秋波,嘴角含笑,全然不似刚才的凄苦。 琵琶之后,又是觥筹交错。 如此这般,几个曲子之后,太守说次日诸事烦扰,还需早日回去,又说今日之筵太过奢侈,今后不可再有。 左昭连连称是,笑说:“太守教训的是,左昭谨记在心。” 叫四位女子下去,小怜走在最后。 左昭又似漫不经心地说:“小怜姑娘府上与衙门府一路之隔,太守若是听得惯夷州的野曲,随时叫来就是,就不像今天这样隆重了。” 太守点了点头。 小怜微笑,回身款款下拜:“小怜荣幸之至。” 与左昭交代几句之后,太守与那四名陪行男子起身离去了。人去阁空,左昭右手支颐,望着桌面静静地沉思,脸上的笑渐渐冷了,变得肃穆且凝重。 越安静,越不安,迟衡局促地等了半天,不见左昭动弹,遂转身出来。 听见声响,左昭讶然回头,往椅子上一指,长舒一口气,“迟衡?坐着吧,为太守接风洗尘的宴席,面子里子都要顾上,可真累人。不是和千烈喝酒吗?你怎么在这里?” “刚才路上,遇见小怜姑娘,就进来了。” “小怜?我就说她怎么出去那么长时间,你们是旧相识?” “不,今天第一次见。”迟衡挨过去坐下,皱着眉,吭哧了半天:“小怜是青楼女子吗?” 左昭一愣:“不是,酒楼卖唱的。” “那你怎么、怎么让她和太守……”迟衡咬了咬嘴唇,似恨又挑不出合适的话,“她又不是青楼女子,你这样,她的清白……” 难怪小怜刚才会哭得那么伤心,莫非是因为被强迫服侍太守? 虽语无伦次,左昭转眼一想,就明白了怎么回事,细眼一眯,笑了:“你大可放心,我可没有逼良为娼,事先可都跟她们说明白怎么回事的。” 迟衡无可反驳:“她是个好女子!” 左昭的手在酒杯沿转了一圈,慢悠悠地说:“她当然是好女子,刚才的都是好女子。这么说,你怕是不懂。我且问你,假如你陷入敌阵之中,恰在这时有一个人横扫千军来救你,其他三个头领,你觉得来者会是谁?” 不明白左昭怎么突然转了话题,迟衡想了一想:“岑破荆。” “为什么?是因为破荆与你关系好吗?曲央和红眼虎与你关系疏远吗?” 迟衡摇摇头:“不是,他们都会来救我,但采取的方式不同。曲央会选择偷袭,红眼虎会选择循规蹈矩地率队攻击敌人。而破荆,是那种会以一人之力横扫千军的人。” 左昭笑了:“所以,不是你决定了他们。而是他们自己选择了结果,你只是等待而已。” 迟衡云里雾里,点了点头。 “我问你,小怜的琵琶是弹得最好的吗——算了,这个我替你回答,她的技艺只能算是中等以上。这么说吧,她长得倾国倾城吗?是夷州城里最美的吗?” 只算是中等以上姿色吧,要倾国倾城,恐怕得回炉重来,迟衡摇了摇头。 “这就对了,比她美的很多,青楼里就可以找出很多来。这四名女子容貌均不是最上乘,也不是最有灵气。可为什么我偏偏挑了这四名女子?不是我选择了她们,是她们自己,让我选择了。” 迟衡瞪大了眼睛,难道小怜是自愿的? 左昭温和一笑:“她们从没有说什么自愿,也没说不自愿。她们并没有穷到食不果腹,亦可嫁入平常人家。但她们的眼睛告诉我,这不是她们要的,她们需要更有挑战的生活,说更锦衣玉食也好,说更不凡也好,总之是绝不甘于随遇而安的。所以,我挑了她们。” 迟衡失语:“……青楼女子,不是更合适吗?” “你不懂。决定的,不在于她身处的位置,而在于她的心。我要的,不是……”左昭戛然而止,“总之,你大可放心,我没有强迫任何人。” 纵然纠结,但迟衡愿意相信左昭。 左昭话锋一转说:“迟衡,你的刀法不是进展最快的、不是最精到的、也从没有向我们说过誓死效忠王朝之类的话。但为什么我和梁千烈都看好你呢?因为你的所为告诉我们,你值得我们栽培。不止是我们选择,也是你自己的决定,虽然你自己还懵里懵懂。” 迟衡心被狠狠敲了一下。 “是因为我的刀狠吗?”迟衡忐忑地问,他对自己出招的凶狠始终很介怀。 “想什么的!”左昭忍俊不禁,“我和千烈最头疼的就是你心太软,还担心这次袭击会不会出乱子,还好你面对敌军没有心慈手软。” 迟衡心慈,但却没有手软。 19〇一八 【十八】 回到宴席上时,钟序、曲央和红眼虎都已被放倒了。 岑破荆则半趴桌沿,半溜桌脚,扯着梁千烈的袖子胡言乱语:“迟衡,你可得长点心!你不要总是朗将啊朗将的挂嘴边,别以为都不知道你那点儿的心思,就你那眼神,一眼都能看到,呃,你心底去。再说钟序吧,是挺矫情挺难伺候的,但一脚踏两船的事,你能干得来不?能干得来你干去,干不来就老老实实逮着一个茅坑拉!” 这话听着忒恶心人了,迟衡冷汗直流。 梁千烈乐得快钻桌子底下了,双腿往空椅子上一搭,招呼左昭:“左昭来听听,这几个狼崽子快把老子逗死了,比咱们以前还好玩!那厮滚蛋了?叫老子说,改天找几个人,捆成粽子扁得人模鬼样,从哪里扔哪去得了,这么费劲干什么!” 左昭瞄了一眼:“能把天下的人都捆完不?” 梁千烈笑嘻嘻地把他拽到座位:“能把天下的心都操完不?看你眉头都快皱秃了!早叫你别跟那老王八呆着,和他说一句老子能短十年命。还有那几个唱小曲儿的呢,也不给咱留两个听听。” “美得你!要听自己敲个破铜锣去!” 虽无丝竹助兴,难得浮生偷闲,两人你打趣来我抬杠,不知不觉,都已逍遥醉去。 次日,梁千烈调整了军队部署,将黑狼与夷州驻兵分开了。夷州普通兵士依旧在原地训练,百位黑狼则被移到衙门府旁的四个大院落里驻扎下来,一队一个,齐齐整整。梁千烈特地吩咐,所有的人若非特殊原因,不得擅自离开,平日练兵为要务,其余等待命令。 天气十分炎热,说话都嫌嘴巴烫。迟衡想,等日落之后再让兵士们训练,不受这烈日之苦,便让各位自行休憩。 他则想寻钟序去,才出院落就听见喝叱声。 正是曲央所在的院落,他好奇地推门进去,只见整个院子如北风扫过般肃杀,二十个清一色的灰衣兵士手执弯刀,紧握刀柄,个个昂首挺胸,小腿绷得笔直,连呼吸都似憋在肚里一样。 站在最前方的曲央面对众人,目光肃杀,对着一个兵士呵道:“你是豆腐做的吗?一踹就倒,你能干什么!说,你能干什么!” 兵士大声回答:“杀人!” “现在这样,你能杀死谁?”曲央声色俱厉,往地上一踢,一把刀呲溜溜转了几圈,停在兵士脚下,“捡起,冲我来!” 声音斩钉截铁,不容迟缓。 那兵士犹豫了一下,慢慢拣起了刀,目光冷下,如一个黑夜里的刺客一样冷静。右手握住刀柄,伸直了腰,退后两步,步伐像猫一样,轻而稳,绕着曲央转了一圈,寻找着最适合的刺杀角度。在曲央左前方一丈的距离,他站定了。刀在手中变换了姿势,以背后拿刀的姿势,刀柄向下,刀尖向上,寒光凛凛。 兵士深深呼吸了一口气。 太阳下,呼吸屏住的炽热,众人大气都不敢出。 兵士忽然右脚上前,弯刀豁然挥起,疾如闪电,倏然一道光芒飞过曲央的胸口,由胸口直下腰部。 迟衡大惊,正要呼出口,曲央在光芒闪过的刹那一条腿踢出去。 咚—— 兵士应声倒地,手抱着膝盖,痛不欲生,汗如雨坠,但却一哼不哼,始终咬着牙关,额头的青筋都爆出了。 “你们,刚才都看清了吗?”曲央冷冷地说。 “是!”齐齐的回答声,响遏云层。 “他怎么会倒下!” 沉默。 曲央厉声地重复:“回答我,他为什么会倒下!” 终于一个兵士声音洪亮:“他太慢了。” “还有呢?” “……” “慢,已经是兵法大忌。更忌讳的是,他还没出招,你们就能猜到他会做什么动作、会刺向哪里!有一百种方法避开,更有一千种机会反击,假如我手里有刀的话,他还能活吗?” “不能!”整齐划一。 地上被击败的兵士已经站起来,拾起刀,默默归队。 曲央指着他说:“你,将刚才刺杀我的招式,练三百遍,一直练到,即使让别人猜到,也绝对躲不掉。世间兵器,唯快不破,听到了吗?” “是!”才受到重创的兵士高声回答。 接下来,没有一个人抱怨,没有一个人怠慢,每一个人的刀法都不一样,但同样的是狠厉、迅捷、诡谲。太阳下,每个兵士都晒得发黑,流汗流到嘴唇发干,也没有一个人停下。即使在曲央看不见的地方,也绝对没有一丝含糊。 曲央行走在中间,或大声喝叱,或凝眉沉思,或逐一矫正,没有一刻停歇。 迟衡站在树下,都觉得头皮发焦了一样,而曲央沉浸于训练之中,全然忘记了头顶烈日一样。 直至落日西沉,曲央才立在高处,拍了拍手掌,众人听了这声音,豁然收刀,齐刷刷地跑到他跟前,排成两排。 “今天,到此为止!”曲央的目光扫过,冷冷的,像他的弯刀掠过。 迟衡一个寒战,寒气从脚底升上,浑身热气呲溜溜都跑光了。 得了令,黑狼倏然散了。 一句话功夫,整个院子就只剩下迟衡和曲央,曲央慢悠悠地转过身来,没有了一脸冰霜:“都看一下午了,你不用练兵吗?” “太热了。”迟衡诚实回答,递上一碗酸梅汁。 曲央没有客气,接过来一饮而尽。 “你很厉害,假如再来一次比试我不知道还能不能赢过你。”迟衡恳切地说,这样富有挑衅的话,听上去竟然也很舒服。 “过奖了。你和我的路子不一样。” “你不是跟梁校尉学的吗?” “对。在京城,我师从一个很出名的刺客,不过只学到皮毛。”曲央简单地说,“之后,都是我自己领悟的,刀无定法,刺杀尤其没有。” “真厉害。”迟衡叹道。 曲央没有接话茬,反而质问道,“不过,因为热你就不练兵吗?你能保证每一场战都是风和日丽吗?能保证风和日丽就一定能赢吗?你的兵这么吃不得苦,到时候后悔,可来不及!” 迟衡汗颜:“我错了,这就回去练!” 说罢,脚底抹油一样飞快跑了。 曲央举碗的手停在半空,哭笑不得,舔了舔嘴唇自言自语:“早没有觉悟吗?” 日头挂在树梢,迟衡望着自己的二十个清一色的灰衣兵士,迟衡忆起当日的奇袭,心想若是元州北关兵士再强悍一点、再反击迅速一点,自己和兵士们未必能这么快脱身。 曲央苦练每一个兵士,源于他适合一对一的暗杀对决。而自己手底的兵士呢,没有他们的狠厉阴险,又以什么立足? 刀虽无定法,阵却有。 迟衡将二十人分开,五人一组。他挑出其中一组做示范,自己则站在中间:“你们五个围攻我一人的话,会以什么样的方式击打我?” 凝想一下,一个兵士道:“同时向你刺刀。” 迟衡点了点头:“不错,但不可能每次你们都围成一个圈,而且我也不可能毫无反抗任你们刺杀。今天我们要学的,就是在合作之下,最少的损失,最快的方法:鬼杀刀。” 鬼杀刀一个多人阵法。最先,甲刺向敌人,刺过去后迅速撤开移向乙,敌人必然扑上来击杀,乙横过一刀,却是虚的,此时位于甲乙对面的丙丁迅速聚拢,挥刀而上。敌人此时背后虚空,必死无疑。 迟衡演示了一遍,便让众人练习。众兵士习惯的是单打独斗,还未与他人合力过,难免甲跑得太远,乙躲得太偏,丙追不上来,丁不知所终,没两下子就乱成一团,笑的有,骂的有,补刀的有。 迟衡也不言不语,只是静静地看着众人嬉闹。 暮色渐起,众兵士皆已饥肠辘辘,但看他面色如铁地笔直站着,渐渐的都收了声笑,有模有样地练了起来。虽然还是磕磕绊绊一派生涩,却一丝不敢含糊。 这一练下去就练到了夜色深深,等他们到了食堂,见其他人都在百无聊赖地等着。 “明天你们先吃就可以了。”小桌上,迟衡十分歉意。 岑破荆顿了顿筷子,夹起一个馒头塞嘴里,唔唔说:“哪能?只要还是一个灶,我们也不能让你吃凉的。” 红眼虎呼啦啦喝了一大碗的粥:“娘的,稀饭咸菜和满头,淡出鸟来。老子的肠子都饿断了,明天说什么也吃完再练,一个一个不要命怎么的!” 岑破荆覆到迟衡耳边说:“听他瞎说,他带兵都是半夜起来罚练的,谁跟谁谁比啊。” 都憋足了劲,要压同伴一头。迟衡笑了,吃完抹抹嘴就要离开。 岑破荆说:“迟衡,你要找序子去吗?校尉特地交代了:咱们别去衙门府那地儿了,太守在,是非多。”都是年轻人,呆着呆着都混熟了,岑破荆也没把钟序当外人。 迟衡顿时失落了一下,坐了回去。 20〇一九 【十九】六月下。看试几枪旗 梁千烈放权由他们折腾,岑破荆几个反倒如鱼得水,大约是经了元州那场初战,越觉战场无情,唯有身怀利刃才是保身之唯一。练得比以前都狠了,吃完饭都乘着月色继续让黑狼们练刀。 迟衡则独自琢磨以何种阵法协作,才能在战场之中取得绝对胜利。 他揽阅的军书兵法极少,梁千烈又没时间跟他细说,只由自己领悟。当下能问的还有钟序,可那什么破太守在,左昭和钟序都围在他身边听候差遣了,一天压根儿见不到人影。不知不觉迟衡走到了衙门府的墙外,高墙森森,隐约听见内有丝竹声乐。 大门紧闭,门口的石狮子威风凛凛。 迟衡抬脚要走,忽觉不对劲,仔细一瞧,左边那石狮子脚踩绣球,口含圆球,背上还驮着一个人。 上前一看,是个小孩,趴着睡得正香。 迟衡上前拍了拍:“小孩,醒醒,怎么睡这里了,大人呢,还不回家去?” 那小孩揉了揉眼睛,先是一喜,看清迟衡后,脸垮了下来:“你是……坏蛋哥哥呀。姐姐还没出来吗?”灰扑扑的脸蛋,鼓嘟嘟的脸颊,无辜的眸子转啊转,模样儿熟悉,正是那天晚上遇到的小孩小阙。 迟衡捏了捏他的脸蛋儿:“快下来,姐姐在里面?” 小阙点点头,摸了摸亮在外面的肚皮,带着浓浓的鼻音说:“姐姐还说要带好吃的,我一直饿着呢。” 见了面就是吃,除了吃还是吃,迟衡好笑地敲了敲他蒜头一样的鼻子:“你姐姐还得好一会儿,大哥带你去吃,说吧,想吃什么?糖葫芦?” 小阙咧嘴一笑露出两颗缺牙:“笨呀,糖葫芦早没了,我要吃馒头,肚子好饿。” 迟衡牵着他,月色之下,清凉如碧。 “小阙,你几岁了,姓什么?” 小阙欢天喜地捡起一颗石头,在地上歪歪扭扭写下一个字:“我姓辛。姐姐叫辛怜,我叫辛阙,哥哥姓什么?” 辛阙,缺心?迟衡笑了,弯下腰,端端正正写下:迟衡。 “迟……?”小辛阙歪着头。 “哥哥叫迟衡,小阙以后叫我大哥。”迟衡一笑,小辛阙也笑,笑得天真无邪,肚子咕咕两声,打破了宁静。 到了街道才叫苦不迭,家家关门闭户,小贩早收摊了。大半夜还挑着灯的只有青柳之地。迟衡转了两圈没见一个卖吃的,辛阙早饿得走不动了,没法,他只好闯进一个客栈,惊醒了正瞌睡的小二。 “这位小哥,住店?” “有吃的卖吗?” 小二连连摇头:“您走错地儿了,这是住的地儿,这么晚了,集市上也没吃的可卖了吧。” “随便什么都行,晚饭剩下的也成,我们不挑。”迟衡一边说,一边摸身上,坏了,一点银子也没带,这可真是一文钱难倒英雄汉。 小二拂手:“吃都不够吃,哪还有得剩?” 迟衡好说歹说,软磨硬拖,小二被缠得没法子,嘟囔说:“这小孩的姐姐呢?行行行,都邻里邻外的抬头不见低头见,我带你去厨房看看,有就有,没有就没有。”原来小怜常在客栈和酒楼卖唱,与小二也算熟悉。 说来幸运,空荡荡的厨房里还真的剩下半碗冷饭,柜子里有半把青菜,小二指着冷冰冰的灶头说:“就这点儿东西,你看着办,我得回去。吃完悄悄的,别叫人看见。” 迟衡千恩万谢,往灶里塞了一把柴火,锅热之后淋了几滴油,青菜洒下,炒了一炒,倒下米饭,吵得热乎乎的。 半焦的米饭,绿油油的青菜,辛阙三下五除二吃了个精光。 吧唧着嘴巴说:“大哥,真好吃!” “姐姐不给你做饭吗?” “会啊。以前会,给我和阿爹,有点时候到半夜里才能吃上。大前天我和姐姐才挪到衙门府旁,她每天都很晚回,我就没饭吃了。” “那阿爹呢?他不管你?” 辛阙皱眉:“才不管,他只问姐姐要钱。姐姐说,衙门府的人给了很多很多钱,以后我们再也不用受他的打骂了。大哥,我就住在那边院子里,你背我回去吧。” 三问两问迟衡大致明白了,辛怜和辛阙两姐弟从小被人领养,辛怜卖唱的钱都得给这个名义上的阿爹上交,日子过得并不如意。左昭看上辛怜之后,用一笔钱换了辛怜的自由,又被他安置在衙门府附近一个小院子,与黑狼们训练的地方相去不远。 这个院子很破落,两间瓦房,什么家具都没有,床是几块硬木板,上面是一床破得不能再破的被子。辛阙困得眼皮打架,挨着木板床就睡着了。迟衡伤感顿起,都说“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花”,谁又能猜到点缀歌舞升平的琵琶歌女,背后是如此拮据凄凉。 厨房空无一物,连水缸也没有,只有一个小水桶。 院子中倒有一口荒废的老井。 迟衡舔了舔干涸的嘴巴,真不知道这姐弟俩如何度过的。好在,他们是刚到,辛怜怕是没时间收拾而已。 想罢,悄悄地出了房间。 “谁?”一个尖利的声音响起。 “小怜姑娘,是我。”迟衡急忙说,快步走到院子当中。 小怜舒了一口气,看清是迟衡后更加喜悦,上前拜了一拜:“原来是军爷,你怎么会来这里?” 迟衡将如何遇上辛阙、如何去吃饭、如何在小阙的指引下来到这里,一一说来。小怜赶紧又激:“方才在衙门府耽搁了许多时辰,出来后见不到小阙,可把我吓着了,找了一圈,都快……多谢军爷。” 迟衡忙道歉。 迟衡不似那天的醉,小怜也不似那天的妖,两人都平常打扮,小怜把感谢的话说了一箩筐,天色已晚,迟衡没再寒暄下去,便告辞。 小怜真诚地说:“军爷是不是姓迟?左副校尉与小怜提过军爷,还说你们在府东训练。也离得不远,军爷若是没事,就常过来看看,这井取不了水,想给军爷泡杯茶也不行,惭愧惭愧。小怜初到这里,周边也没一个能帮上忙的人,连累小阙也跟野孩子一样。” 一句戳中了迟衡的软肋:“小怜姑娘无需着急,不消时日,定会好的。” 次日,迟衡依旧是早晨练兵,正午,烈日炎炎,他将黑狼们聚在一起,一同商议鬼杀刀阵法的优劣。他一向平和,与众人相处融洽,黑狼们又都是刀法日渐精湛的,他这一问,大家伙顿时沸沸扬扬讨论起来。优与劣均有人说,说着说着其中一人便说:“我小时候,见人用过一种阵法,也是四五人一起,比鬼杀刀更快更准。”迟衡示意他说下去。那人唾沫横飞地说起当时是怎么的飞马,怎么的走刀,栩栩如生。 迟衡暗自记下。 如此这般,众人都畅所欲言,有不善此刀却善彼刀的人,也琢磨出一些门道,纷纷说出来与大家共享。虽没有练刀,人人都兴奋异常,撸起袖子比使刀还来劲。一个时辰下来,该说的都说完了,慢慢的歇下来,迟衡依旧让大家休憩午睡,躲过烈日后再练。 他自己则想去岑破荆的院落看看。 才出家门,一个重物哗的一声就扑了上来,大腿被紧紧地搂住了:“大哥……你可出来了。”甜甜腻腻的声音,像吃了冰糖葫芦一样黏牙。 迟衡好笑地捞起:“辛阙,你怎么找上来的。” “姐姐说你在这里,门锁着我又爬不过墙,守大半天了呢。”辛阙嘟着嘴巴,脸蛋洗得干干净净,衣裳也换了件没破的,对迟衡这个大哥丝毫没见外。 迟衡牵起他的手:“还饿不?” “不饿。姐姐说了,不能再随随便便吃大哥的东西了。”辛阙舔了舔嘴唇,“除非大哥自己给我的。” 小狡猾,迟衡手指点了点他的嘴唇。出了门也算闹市之边缘,迟衡在路边买了一个大桃子递给他:“这是大哥给的,吃吧,吃完后我们看岑哥哥练刀,他的刀法可厉害了。” 辛阙睁大了眼睛:“有多厉害?能打得过捕快大叔吗?” 进了院子,岑破荆正在指点着黑狼们练刀,见迟衡来了,还领一小孩,顿时挤眉弄眼的笑开了:“迟衡,一晚上不见,你孩子都有啦?恭喜恭喜,当爹当得快啊!” 滚,一晚上就十岁,有这么喜当爹的? 迟衡一脚踹过去,被闪开了。 “这是辛阙,住在隔壁的小孩;辛阙,叫破哥……” “破哥!”辛阙回答得又快又响亮。 尤其是那破字喊得霹雳一样,劈得岑破荆咬牙切齿,扯着后牙根渗渗地说:“小破孩,干什么来的,这里都是大刀砍的,一刀下去胳膊就没了。”说罢,还摸了摸辛阙的胳膊,啧啧地说,“这个胖乎乎的胳膊,砍一下全是血……” 迟衡一拳过去:“吓唬小孩你还有一套。” 想不到辛阙一点儿也不怕,大声地说:“我不怕,我力气很大,等我大了,你们谁都打不过我。” “呦喝,瞧这牛皮吹得……” 辛阙见岑破荆小瞧自己,气得攥紧了拳头,二话没说,低头就冲他冲过去。岑破荆自恃人高马大,叉腰等着。辛阙就像那秤砣一样,直直地甩在了他的腹部上。 “啊……”岑破荆闷叫一声,“哎呦个天,这小孩的脑袋是铜铸的吧,呸呦。” 迟衡开怀大笑。 21〇二〇 【二十】 带着辛阙来也就是玩玩,迟衡不可能陪他去别的地方,想不到辛阙就跟找到新玩耍一样,老老实实坐在木板凳上看黑狼们练刀,看了一会儿,就乐颠颠地扯着迟衡袖子闹腾:“大哥,我也要练刀……大哥、大哥、大哥。” 迟衡正和岑破荆讨论阵法,哪有空理他,被吵得不行,索性举起一把刀,做出一个半蹲的姿势,而后说:“来,做个。” 辛阙学着他,举着刀,有模有样地半蹲着。 迟衡满意地将行却的手抬高一点,膝盖压低一点儿,肚子收一点,说:“就这样,大哥让你放下,才能放。” 辛阙欢天喜地的点头。 没了小孩打扰,顿时安静了,岑破荆说起当下的练兵:“知道怎么样最快吗?就是像咱们一样。梁胡子领出咱们四个之后,让咱们去招兵领兵,一人领个百八一千的。咱们四个肯定会选取其中的佼佼者,继续扩大。这样的话,一则军队迅速扩大,有兵可带,二则将领源源不断,不会断茬;三,他的根基能被控住,外来的人很难撼动。” “可现在,为什么只让咱们领二十个?” “因为来了一个太守,阻碍了他的计划。这个太守不是一个官衔那么简单,他背后撑着的是权臣。梁胡子要是把实力全摆出来,不是等着被削嘛。”岑破荆分析头头是道,“他们要怎么对付太守,还不清楚,不过梁胡子肯定不屑于和太守斗的,他们有什么计划,你得问钟序,说不定能套出点消息。” 迟衡哑然。 “当然,现在这一百黑狼精兵,用到哪里都让人害怕,总是要有人来领的。你猜,咱们四人,会是谁呢?”岑破荆饶有兴致地问。 迟衡略一思索:“曲央吧,曲央最适合。” “你认为他最强?” “他最狠。而且最适合这种奇袭快袭,我看他带出的兵,都跟他一样,看着阴冷阴冷的,一出手就见血。”迟衡声音低了一低,“我虽不喜欢他对属下动辄鞭打的方法,不可否认,也最有效。” 置之死地而后生,唯有曲央能下得去手。 “我也觉得。百人有百人的带法,千人有千人的带法,统领万人的话,又更不同。曲央适合少而精,带奇兵,带精兵。统领的人过多,容易激起众怒——其实他的好,只有经过厮杀之后,才知道。”岑破荆心有戚戚,“红眼虎的话,他自己是很强,不过他领的兵真是最僵硬的,而且没有太多谋略,最多五千人——哈哈,其实我也不知道五千人是什么样子。” 迟衡笑了:“当初留下来守城的不过千人,短短三个多月,梁校尉现在手下快上万人了,我觉得他很厉害。对了,你说说我。” 岑破荆怪笑一下:“你我就不用说了吧,说了伤感情!” “去!” “好好好,我直说,咱俩要再不长点见识,也就只能当一个教别人刀法的师傅而已。”岑破荆挠了挠头发,“刚才你说到阵法,也是我想过的。二十人、二百个人,放你我手里那也费不了多大功夫。但是两千人、两万人、二十万人呢?能一个一个教过去?不把咱们累吐血了才怪。然后,打战呢,硬拼硬?以一敌十没问题,敌百凑合,敌千敌万呢?上次攻打元州,就发现,还是元州朗将厉害,虽然都没见过,把每个人摸得都像棋子一样熟,该干什么的都井井有条,这样谋略之下,即使不是你我带兵,也出不了大差错,这带是带兵之道。” 迟衡眼睛一亮:“对,朗将很厉害。” 岑破荆绝倒:“你就听见‘朗将’这个词儿了是不是?前边后边的你都无视了是不是?亏我说了那么多,你都听进了哪些?” 迟衡嘿嘿笑了:“我明白,朗将重在布兵,重在运筹帷幄。当然,听说他经常领兵上阵时,既鼓舞士气箭法又好。两军对决,他通常都是先单挑了对方将领,来个下马威。反正能文能武,很厉害。” 岑破荆仰天长叹:“千算万算,我就不该提朗将,他到底长什么样,听人说你可迷他了。” “……” “哈哈,不提他不提他,听说你见朗将那次,钟小醋猫差点你了一层皮啊,是不是?”岑破荆促狭。自从红眼虎给钟序封了一个“小醋猫”,这名号不胫而走。 “胡说八道,哪里听来的。”迟衡脸颊发热。 岑破荆更开心地逗他:“醋猫帮你回绝了,心里有没有后悔啊?跟着梁胡子是守江山,跟着朗将是打江山,要我的话可得好好想想。” 迟衡下意识回答:“不,梁胡子说过,颜王军会合在一起。” “还以为咱们不当战士当护卫了,我就希望能痛痛快快地打一战,别总是堤防这个来打,担心那个来攻。以攻为守,十月之后的夷州城绝对有足够的实力,把周边收拾得妥贴。”并非不渴望安定,而是畏惧根本无保障的偏安。 二人沉默。 岑破荆转向头顶冒汗、脸颊通红的辛阙,心情骤然愉悦:“这小鬼还挺能扛得住的,你哪弄来的啊?” 迟衡把来龙去脉简要一说,当然隐去酒楼的那一段。 岑破荆同情地说:“都是颠沛流离,一个弱女子更难过活啊。这小鬼看上去傻乎乎的,也好,不管怎么样,能和姐姐在一起就是最好的。不过,左昭不像是逼良为娼的人,如果小怜自己说不愿意,他也不会勉强吧。” 半蹲着本来就难受,何况刀又重,辛阙的小手开始抖了,两只脚朝外岔开了。 迟衡上前,拍了拍他的小腿:“往里一点。” “大哥,要站到什么时候?”辛阙可怜兮兮地望着他,努力地把脚挪回正确,并没有擅自放下刀的意思。 “站到你破哥哥说可以了,就可以了。”迟衡抹去他脸蛋上的汗水,坏坏的笑着说。 等岑破荆说可以时,已经快半个时辰了,辛阙得了命令,一屁股坐在地上,嘴巴一扁,要哭不哭的样子,一直摸着手,迟衡拿过一看,掌心竟然起了一个泡,顿时心疼。 没等安慰,就听辛阙带着哭腔说:“大哥,我饿了。” 迟衡噗的笑出声:“光饿,手不疼?” “疼,但更饿,吃饱就不疼了。”辛阙傻乎乎地说,一身干净的衣服,又变得灰扑扑的了。 迟衡牵着他的手:“好,大哥带你吃好吃的,明天还是和小伙伴玩。” “不。”辛阙头摇得像拨浪鼓,“我明天还要跟着大哥,明天,后天,后天的明天,后天的后天,后天的后天的……每一天都要跟着大哥。” 嗯,跟着我有好吃的。迟衡拍了拍他的脑袋。 小孩子嘛,一时新鲜,转眼就会忘得一干二净,迟衡并不担心。 辛阙一口气吃了两碗汤粉,吧唧嘴巴:“饱了。我要回家看看姐姐,她刚才说不能老缠着大哥。” “什么时候说的?” “早上把我领到大哥院子门口时,姐姐特地说的。” 果然是辛怜有心,不然凭辛阙怎能找到自己?烈日当空,威烈犹在,迟衡把他领回院子时,小怜正收拾院子,着了一件朴实无华的灰布衣裳,费劲地搬着院子的一个枯草盆子。 迟衡急忙上前,接过沉甸甸的盆子,说:“放哪里,我来吧。” 有他在,院子里的石磨盘、花盆、石凳、还有破砖破瓦都能挪位置了,三下五除二摆好。辛阙也跟在旁边,拿些小东西,手上的泡破了,也不哭,就放嘴边吹一吹。 只剩下那荒废的古井了,迟衡找个根绳子,往腰上一系,吩咐辛阙:“你就站在井口,跟大哥说话。”说完就要下去清理。 辛怜拦住他:“不要紧,没水也成,喝不了多少,我去河边挑也一样的。” “不用担心。”迟衡扯了扯绳子,宽慰道,“我家的古井经常无端就污浊,我娘就常让我下去清理的。你把该扫的地方扫扫,不需管我的。如果这井不能用,我便运些土来将它填平,不然,看着也不好。” 辛怜束手看着,一双眼睛变得温和,起雾般朦胧。 辛阙大不咧咧地说:“姐姐,你去吧,我会看着大哥的,大哥要什么,我也能做。”说罢还拍了拍小胸脯,看着辛怜忍俊不禁。 迟衡顺着井壁一跳一跳地下去。 这口老井有些年头了,井源早被泥土淤住了,泥土之上更盖着枯萎的叶子什么,井壁上长着绿绿的草。迟衡拨开泥土,发现湿润润的,可见水源没有完全断绝。二话没说,挥起铁铲,一铲一铲将泥土铲掉倒进簸箕里,待半满之时,仰头喊道:“辛阙,提上去。” 得令的辛阙吭哧吭哧地往上拽绳子,将土倒掉,又把簸箕放下去。 第二簸箕的土更湿了。 越往深处挖越湿,最后的土都成黄黄的稀泥了。如此这般,到了十数簸箕时,就能摸到光滑的石壁了。迟衡大喜,仰头喊:“辛阙,把桶放下来。” 连泥带水一起铲进桶里。 那水源能看得见的潺潺渗着,迟衡抹着汗珠,把整个井底都洗了一遍。如此这般,又是十来桶泥水提上去了。太阳是照不进来,但他早已成了个水人,热得浑身冒汗。 等井变得清澈,已是红日西斜,迟衡拽着绳子,三步做两步攀岩而上。辛阙正跪在井口,看他像云豹一样敏捷地爬出井口,顿时讶然又敬佩地仰头说:“大哥好厉害,不拉你都能上来啊!” 22〇二一 【二十一】 拖着一身泥水,迟衡要走,辛怜将他拉住:“迟大哥,吃过晚饭再走吧,饭马上就好了。” “我得回去了,被校尉看见非骂不可。” 辛怜嫣然笑道:“那明天吧,正午炎热不需要练兵吧。” 迟衡没回答,辛阙抢着说:“天气热也练的,我也练,大哥,明天早晨你给我开门,我也要跟你一般练刀,像你一样厉害!” 迟衡拍拍他的脑袋,急匆匆离开了。 回去一切平静,并无意外发生,他领兵士们去吃饭。他没来得及换衣服,因为泥水半干了,就搓了一搓,有些泥掉了下来。旁边的岑破荆捏着鼻子说:“干什么了,浑身脏兮兮的,还一股味儿。” 迟衡扒了几口饭,回房去。 才到门口,惊喜地看到着雪白衣服的钟序闲闲地倚在房门上,闭目冥思。迟衡轻手轻脚上前,举起手正想要吓他一吓,钟序豁然睁开眼睛,皱起鼻子:“哎呦脏成什么了,离我远点远点。” 迟衡才不管,故意斜着上身蹭过去:“谁脏啊,就你白。” 还没蹭到,钟序早跟狐狸一样蹦远了,连连摆手:“你,现在,立刻,给我洗澡去!” 院子里就有一个很简陋的浴室,但钟序非押着他下河去洗。没法子,迟衡收拾干净衣服跟着钟序走了。一路上他说起辛怜和辛阙的事儿。钟序当然熟知,说道:“辛怜这女子极灵性,如今很得太守喜欢,不出意外的话,过不了几天就得被收了。太守这人,道貌岸然,还非眉来眼去装正经。” 迟衡怅然:“不能有别的办法吗?破荆说,左副校尉也挺通情的。” “据我看来,辛怜不是完全不乐意的,至少在太守跟前,她最主动,也最合太守心意。被迫的人,不会是她那样的。总有些的人,苦怕了,有一个机会,就希望一朝麻雀变凤凰。” “如果她不愿意呢?” “那只能尽早抽身了,别等太守准备纳妾之时,她再反悔,只怕左昭难做,也招人骂的。”钟序理智地说,不错,一开始就两厢情愿,不要最后还怨天尤人,决定,本就是她自己选的。 “那我去求左昭,别让她去。” 钟序停下,目光变得锐利:“你为什么那么在乎她?你喜欢她?也对,她长得蛮经看的。哼。” 迟衡赔笑道:“不是,怜悯之心人皆有之,不忍心她陷入狼窝里。连我都知道,你们尽给太守挖坑,她跟着太守,能风光几天?下场还不知道怎么样呢,不如现在嫁个好人家……” “嫁?你准备娶她?” 迟衡舌头打了一个结:“你想哪了,我可没想过娶他,我不是……你吗?” 钟序哼了一声。 “左昭做媒,总能嫁得出去的,怎么都比太守好。”迟衡殷勤地说,“大不了我去凑点银子,看看够不够给左副校尉的。” 钟序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我说过了,得看辛怜自己。” 夷州河绕着夷州城蜿蜒而过,夜色朦胧,迟衡把衣服脱个精光,往水里一钻,舒舒服服从头顶到脚底板,如鱼得水,他在深水的地方游了几下。好大一会儿才站在浅处,不紧不慢地把全身都搓得干干净净。搓着搓着,发现手底的感觉跟以前不一样了,不由得展开手臂,捏一捏臂上、肩上、还有大腿上的肌肉,好像比以前结实了一圈,越搓越喜滋滋的。 嗵! 一颗石子落入水中砸起水花四溅,溅到迟衡身上脸上。站在一块大石头上的钟序悠悠地说:“你这是洗澡还是自|摸?再摸下去皮都搓成渣渣了。” 迟衡在水里钻了一圈,*上来,擦拭,穿衣,一气呵成。 穿完嘀咕:“这衣服小了。” 钟序瞥了一眼,过来比划了一下,闷声闷气地说:“你好像又高了。”十六岁正是长身体时候,原先两人一般高,钟序长得不慢,迟衡更快,二人已经有两个指节的差距了。 迟衡伸出手臂,骄傲地说:“不止高了,还壮了,不信比一比。” 钟序不服气地撩起袖子,两个手臂放一起,果然迟衡壮一圈,闷闷地说:“你天天练兵,我天天练笔,能一样吗。真是怪了,我也天天练枪呢。” 迟衡飞快地看看周围,水光潋滟,四下无人,便飞快地抱了一抱钟序。 钟序推了一把,推不动。 迟衡坏坏的笑了:“信不信我能将你抱起来……一把扔进河里?” 钟序狠狠跺了一脚,听见一声夸张的惨叫后,得意洋洋地笑:“刚才说什么,我没听见!” 迟衡揽腰抱住了他,手锢得紧紧的,头埋进那披散的长发,深深吸了一个口气,悠悠的淡香掠过鼻尖,鼻子痒痒的,心也痒痒的:“你也是刚刚洗过澡的?” 钟序的耳朵被他的呵气呵得微烫:“谁像你……” 没等说完,迟衡一口气将他抱了起来,在原地转了一圈,还不放下钟序急了,一拳揍在他的背上:“……像什么话,快,快放下,信不信我……” 迟衡使坏地说:“不信。你现在没我高,又没我手劲大,能奈我何?” 钟序气急,狠狠捏了一下他的肩膀,用尽所有力气拧了一把——他的手劲也不弱,直把迟衡疼得倒抽冷气求饶。钟序乐得眉眼笑开了,他那一笑,就像月夜下夷州河的微澜一样,十分生动。 迟衡心中一动,将他放到那块石头上。 这块高石本是洗衣女子本捣衣用的,经年累月,变得十分平整。钟序坐在石上,背映清水涟涟,挑眉瞪迟衡,似乎又不满意他擅自将自己放下来,拍了拍石头:“看我干什么,你也坐。” 迟衡与他肩并肩坐下。 安静下来,钟序目视前方,不看迟衡。迟衡偷眼看去,见好友似笑非笑的模样,越发心痒,偷偷伸手,将他肩膀揽住,钟序眉眼一动未动,仿若毫无知觉一般。 那样近,近到乌发一根一根都能看清。迟衡的心骤然跳得快了,呼吸紊乱,忽然侧身抱住钟序。 “你这又是……” 不等钟序说完,迟衡骤然用劲,顺势将他按倒在白石上。钟序猝不及防,已经平平躺在了石头上,一头乌发铺开,有些顺着白石边缘垂入水中,一身长裳如雪,极好看的脸庞飞扬得惊悸和不明所以,嘴唇半开,欲言不言。 此情此景,迟衡脑子一片空白,忽然将脸埋进他乌黑的长发中,心跳狂乱,比战场的鼓还强劲地敲击着五脏六腑。 钟序哭笑不得,才要开口。 迟衡如同感应了一样,头也没抬,闷声说:“钟序,不要说话,就现在这样。” 钟序闭上嘴巴,仰望星月耀满湛蓝湛蓝的夜空,群星拱月,璀璨非常。天高,地远,不可触摸,无穷无尽的浩瀚渺渺。就这样,倾听流水,倾听心跳忽快忽慢。心中也如淌过一条静静的河,清幽甜蜜,掬手可盈可嗅可感知那湿润的甜蜜沁入心底每一根血脉。 钟序抬起手,慢慢地放在迟衡的背上,似安慰,似鼓励,似纵容。 迟衡才平静下来,被他的手一触摸,悸动又火烧火燎地肆意蔓延,他按捺不住,抬头偷看钟序。 却不知钟序也望着他,唇边勾出一抹浅笑。唇色淡淡,十六华年,澄澈如水,撩人而不自知,迟衡呼吸骤然一停,脑子纷纷乱乱,什么也想不出,只是本能地,向前一凑。 唇碰到了唇。 温热,温热一点,只是飞速的一点,已是魂飞,已是寻不着今夕何夕。 愕然之后,迟衡摸了摸嘴唇,完全不知为何会是这样,只是偶尔飞过梦境的画面为何会出现,或者,现在依然是梦?狂乱的心变得仓惶,再看同样惊愕的钟序,相对无语。 流水潺潺。 “起来,还愣着干吗?”钟序以薄怒掩饰着尴尬。 迟衡没说话也没起身,垂着眼睑,伸出左腿压住了钟序的腿,身子一动,全身趴在了钟序身上,他俯视着讶然的好友,讷讷地说:“我,想亲你。” 说罢,闭上眼睛,不管不顾封住了钟序的唇。 这一次的吻,不再是蜻蜓点水,而是拙劣却热烈地吮吸,他的动作粗鲁又强硬。钟序唔唔地推了两下,迟衡更用力了,怕他挣扎一样死死地用腿按住。 钟序停了下来,紧闭眼睛,咬着牙齿不松开。 迟衡像品尝最美味的甜品一样,用力吮着柔软至极唇瓣,一开始只是饥渴的吮|吸,后来慢了下来,变成甜蜜的舔舐,他一下一下舔着,像小狗舔舐着水一样。不知过了多久,钟序轻轻敲了一下他的背。迟衡恋恋不舍地停下,舔了舔自己的嘴唇,热枕地注目着钟序。 “压死我了。”钟序抱怨半睁眼睛,双颊飞红,避开迟衡的目光。 迟衡犹豫地翻身放开他。 钟序一跳而起,一言不发,拂袖离开。迟衡急忙追上去,腆着脸,语无伦次地说:“钟序、序子、你生气了?别生气了,就这一次,别生气……” 翻来覆去就是“生气”二字,钟序停下,狠狠擦了一下嘴巴骂道:“笨蛋使那么大劲作死,你让我明天怎么见人!” 迟衡一怔。 只见钟序的唇被自己吮得肿了一层,不知道发青了没有,原来他不生气自己的所为,而是气愤自己的失控。 “肿成这样,左昭不把我笑话死。”钟序轻骂,掩饰着月色下火热的脸。 迟衡释然一笑,轻轻上前亲了一口,柔软的舌头滑过温润的唇,软糯糯地说:“我知道了,我……你。” 低低的,低到听不见。 23〇二二 【二十二】 七月的天气越发酷暑难耐,钟序给了迟衡几本兵书,均是讲述阵法或谋略的,迟衡翻来覆去的看,偶有斩获,立刻领着黑狼们实践,半个月下来,不只单打独斗越发强悍,协作作战也颇为娴熟。 除了练兵,让迟衡头疼的还有辛阙。 清理古井的第二天,早早就听见有人砸门,砸得砰砰的响,兵士开门一看,见是一楞小孩,就往外撵。辛阙哪里听话,哧溜一声钻进院子,逮都逮不住,嘴里还嚷嚷:“大哥、大哥你在哪里?” 迟衡头疼地看着牛皮糖一样黏上来的小家伙。 赶吧,辛阙还大哥大哥叫得甜,迟衡于心不忍,便教他些简单的刀法,一练就半个时辰不带停歇的,指望把他吓走。谁知辛阙还来劲了,千依百顺,迟衡说什么他做什么,虽调皮,对练刀却颇为用心,手上一溜子泡也跟没事人一样,傻呵呵地练着。 迟衡索性把他往树边一扔,自个儿练去。 晌午过后众兵士都午睡,迟衡背着快累趴下的辛阙回家去。果不其然,院子的干净了许多,辛怜早备好了两盘凉菜,专等迟衡来。盛情难却,迟衡拿起筷子浅尝了几口,味道清新爽口,十分美味。 原先留下的破烂陶罐,辛怜都收拾得干净做花盆,买了几把花木种下,还有些蔬菜。 吃罢,迟衡便帮着辛怜种花草。 辛怜的性子温和,举止落落大方,完全不似那晚的柔弱。一个宽口盆内,绿油油的小葱叶青根白,辛怜笑吟吟地浇上水:“拔了还能长,这盆小葱一年都够吃了,迟大哥,你多大了?” 迟衡道:“十六。永安一年初春生人,小怜姑娘呢?” “真巧,小怜是六月的,迟大哥家在哪里,娶亲了吗?” 迟衡一窘摇了摇头,从头至尾说起自己家世,如何父母双亡,如何在乱世颠沛流离。他这一说,辛怜顿时惺惺相惜,也说起了自己家世,也是父母去世,如何领着才一岁的辛阙被人领养,成了卖唱歌女,前些时候遇上左昭,得了自由。 “太守不是什么好人,你可别耽误了自己,现在还能挑个清白人家,以后就难说了。” 辛怜明眸闪烁,直视迟衡:“迟大哥的意思是?” “我可以和左副校尉说,你不愿意服侍太守,他绝不会强你所难的。” “就算如此,我又能去哪里。也想找个好人家,后半辈子有指望,也不至于惶惶不可终日。可是当下,一无所长,除了卖唱能做什么呢?也没个人愿意收了我,被派去给太守弹奏,我和小阙还能有口饭吃。”辛怜声音微低,无限伤感。 迟衡立刻说:“小怜姑娘长得这么好看,怎么会没人要呢。” 辛怜微微一笑。 “小怜姑娘有什么要求呢?家世有要求吗?战乱这么多年到处抓壮丁,大部分人都当兵了,小怜姑娘在意吗?”迟衡认真地问。 辛怜一抹红云拂上:“哪还有要求,与我一样身世的最好,我愿意等他回来。” “脾性呢?我那朋友性格粗鲁,但心眼好。” “迟大哥的朋友?”辛怜脸色一僵。 “是,他长得与我一般高,比我壮。什么都好就是眼睛有点泛红。你若不介意,改天我带他来这里。”迟衡仔细地描述着红眼虎的容貌。 停了一停,辛怜摇头:“多谢迟大哥,再看吧,既已答应左副校尉,我不能言而无信。” “没事,我和左副校尉说,他肯定不会为难你的。” 辛怜目光变得冷静:“不必了,迟大哥,现在一切都好,我和小阙难得安定下来,这一切都仰仗了太守,为他尽力也是小怜应该的。”说罢,提着水桶到古井变打水去了。 迟衡纳闷地想,明明一开始期待依靠,怎么马上就安于现状了。 把院子整理干净之后,迟衡又去每个房间查看,见有些瓦都破了,漏下光来,便道:“小怜姑娘,明天我去买些瓦片,把这些地方都补一补。” 小怜从房间拿出一块灰布:“迟大哥,我为你裁了件衣服,不知道合身不?” 迟衡摆手,连说不用。 小怜不由分说,将布匹往他身上比划,迟衡只得乖乖地站着,由他量身。 今天补瓦,明天劈柴,后天提水,大后天修葺旧墙……半个月下来,迟衡往辛怜家跑了十五六趟,都是正午最热时候去,干一个时辰活就回来练兵。越忙,他越有劲,太阳稍微西斜,立刻将兵士们都赶起来训练。 而辛阙这小孩,越把他往苦里累里练,他还越黏得迟衡紧,每天围着要练刀,到了晚上才回去。他有悟性,学得也快,很快招式学得有模有样,比当初迟衡学得还快。 驻扎到院落也已半个多月了。 这天吃过晚饭,辛阙这孩子又来了,说是姐姐没回来,迟衡让他呆一边。不久,岑破荆也来了,二人交流起练刀心得。 被冷落的辛阙很不满意,一会儿要喝水,一会儿说困了,一会儿又缠着迟衡纠正练刀姿势。屡次打断,直把岑破荆气得火冒三丈,一巴掌拍桌子上:“小破孩,滚边去,信不信我一巴掌把你扇回老家。” 辛阙才不怕他,气呼呼地说:“你才滚边,大哥是我的。” “你的你的,他脑门上刻字了是你的啊。” “当然是我的。”辛阙学着他一叉腰,“大哥很快就是我姐夫了,当然是我的,你快走,不要霸着我家大哥。” 姐夫? 岑破荆笑趴在地。 不多时,这话很快传出去了,黑狼队都知道小孩儿辛阙是迟衡的“大舅子”,辛阙平日里说话天真无邪,大家约莫也知道他姐姐是卖唱的,乱世飘零,自顾不暇,都是穷苦人家,大家也并未因此瞧不起。次日吃饭时红眼虎还特地跑过来,上下打量迟衡:“咬人的狗不叫,你小子可以啊。什么时候把媳妇儿领过来大家瞧瞧么,听说可漂亮了。” 有句话叫好事不出门,流言行千里。 吃完早饭就有人找上门来了。 “怎么,我才出去小半个月,你连娘子都领过来了。”钟序踩着门槛,冷冷冰冰,一身黑色戎装风尘仆仆,看得出歇都没歇就跑过来质问的。自上次河边一见,他便被派往元州去了,二人再没见过。 迟衡恨不能把岑破荆的嘴巴抽烂,赶紧把钟序抱住要哄,被愤然推开,这下力气非同小可,迟衡猝不及防,连退了好几步,叫苦不迭:“哪里的什么娘子,就是小怜姑娘。” 钟序气得发青:“你还胆大!” “都是他们的玩笑话,这事儿真没有。”迟衡将钟序抱住了,无论他怎么挣扎都不肯定放开,断然撇清关系,“不信的话,我马上带你去她家,当面对峙清楚。” 钟序心气儿平了一平:“是吗?” 迟衡指天发誓:“我要说谎,天诛地灭。我一直在等你,怎么可能和谁拉扯不清。” 钟序斜眼。 迟衡嘿嘿一笑,手揽住钟序的腰轻轻一带压在墙上,大胆地凑上前,在唇间轻轻一点,柔软的唇,如染媚|药,令迟衡浑身立刻烧起了三味真火一般,手都烫得发热发颤。 钟序不瞒地嘟起了嘴:“你一天到晚尽想什么。” “想你啊。”迟衡越来越大胆,手在钟序的腰间游走,背上一道像最美的陶瓷弧线,摸了一摸,还会可爱地轻轻发抖,爱训人的嘴巴也紧抿,听得出呼吸变乱了。 迟衡头抵在钟序的肩膀,屏住呼吸,痴迷地揉着捏着,渐渐向下。 “迟衡,我想到了……”岑破荆高亢的声音凭空而来,瞬间又停住,倏然飘远,伴随着夸张的声音,“哎呦,眼睛怎么长针眼,看不清咯看不清咯。” “混蛋!”钟序骂了一句。 迟衡早把钟序放开了,将被摸皱的衣服抚平,讪讪地笑:“没事,岑破荆有分寸,他不会乱说的。”出去就把岑破荆的嘴封住,别像上次一样。 钟序不以为然:“说又怎么样,谁怕谁。还有那个小怜的事,我听左昭说了,你每天都会去她家,别说没有。” 他怎么知道?最厉害的人,是左昭啊。 迟衡无辜地回答:“是,是每天都去,但那也是因为她搬不动东西,我帮她来着。一个女孩儿带着一个小孩,过得不容易么,搭把手的事。” “哼,孤男寡女还能没事?” 知道他较真,为了防止事端又起,迟衡拉着钟序就奔辛怜家去了,辛怜正坐在院子里缝衣服,见迟衡来了,很是讶异:“迟大哥……钟文书,您怎么来了,快快请坐。” 知道钟序是左昭的人,辛怜对他极为尊敬,端出简单的茶点,招待二人。 辛阙蹦蹦跳跳绕在迟衡的膝头,歪着脑袋嘴巴甜甜的:“大哥,你怎么早晨就来了?这个大哥哥是……” “小阙,叫钟哥哥。” 辛阙瞅了钟序一眼,嘟囔了一句“钟哥哥”,回头就跟在他姐姐背后说坏话:“姐姐,那个钟哥哥看上去脾气好坏。” 钟序长得算好的,就是一直绷着脸,看着不易亲近。 24〇二三 【二十三】 “不要捣乱,快去练字。” “姐姐,停一天好不好?我要和大哥在一起,今天手累,不想练字。”辛阙说完,撒娇地伸出长茧的手,可怜兮兮的。 “那你还说要和大哥一样,大哥的字写得可好可好了。” “是吗?” “等你能写好大哥的名字时,给他一个惊喜,好不好?”辛怜狡黠地哄着弟弟,果然辛阙一听这话,飞快地跑去房子研墨写字去了。 辛怜端出一盘果点,招待二人。 迟衡不知道怎么开口,求救的看看钟序,谁想钟序一副超然的模样,优雅地吃着李子。迟衡没奈何,转向辛怜,直言直语:“辛怜姑娘,昨天小阙去我们那里,被人误会了。” 辛怜一惊,赶紧问缘由。 “因见小阙常来,又和我亲切,不知不觉,他们就,咳,误以为我要高攀辛姑娘。我怕污了辛姑娘的名声,便特来说一声,你倘若听到这样的流言,千万不要多心,他们都是说玩笑话的。”迟衡拙于言辞,也不知婉转地说,直把旁边的钟序听得都憋屈。 辛怜眼神一颤:“迟大哥对我们恩重如山,别人说什么我都乐意。” 迟衡忙摆手:“那可坏了姑娘清誉,回去我就叫他们再别胡言乱语,你尽管放心。”说完就舒了一口气,心想关系撇清了,钟序满意了,起身告辞,与钟序并肩走出院门。 没走两步,辛怜追了上来:“迟大哥,请留步,我有些东西给你,请随我来。” 迟衡看看钟序,钟序说:“去吧,我去看看那铺子的砚台。” 迟衡纳闷地跟着辛怜回到院子,她也没多说话,默默拿起方才缝制的衣服,结了一结,银牙一咬,线断了。对着空中抖了一抖,衣服倏然展开,阳光下,衣服簇新簇新的,针脚细密,每一针都极用心的。辛怜笑了,温和地说:“迟大哥试试,我做活儿慢,叫你等久了。” 迟衡尴尬地拿着衣服,想回绝,见她笑得温和,不忍,便直接往身上套。 长短合适,就稍微有点儿大。 “正好,入秋入冬都能穿。”辛怜弹着迟衡的肩膀,很利索抚着衣裳。 她的手在身上游走,迟衡十分不安:“多谢辛怜姑娘一片心。” “我若是早知道会遇上迟大哥,便不会做出那样的事了。”辛怜停下来,面对着迟衡,声音压低:“观星楼夜宴那天,第一次见太守,左副校尉暗地吩咐过要伺候好,我以为是那种伺候。便想,若是给了那么一个恶心的人,真不甘心,半路逃到树边,就遇上迟大哥了。” 往事不堪回首,迟衡忍不住想安慰她。 “当时见迟大哥是个年轻人,便想反正……都要……不如……才对迟大哥说出春风一度的话。你是不是以为我是风尘女子,不知检点?”辛怜苦笑,望着迟衡。 迟衡摇头。 辛怜继续说:“再见你时,我很高兴,你亦没有轻看我,还说让我不要跟太守的话,我以为,大哥不仅仅是可怜我而已。后来,你却又说出将我介绍给朋友的话,我十分伤心。不知你的心思到底如何,就每天让小阙缠着你正午来家里,借着重活的时间,想探你的口风。我说什么你就做什么,也从没有怨言,我还以为……” 迟衡不知该怎么回答才好。 “迟大哥,知道吗?这种好,会让人痛恨。”辛怜吐出这几个字,含着怨,含着无奈。别开眼睛,泪珠在眼眶里转了两圈,慢慢的,又回到了眼睛里,如烟如雾一场。 迟衡拿着衣裳,不知所措。 好大一会儿,辛怜说:“你说过总有人愿意娶我,是吗?迟大哥,你愿意吗?” 迟衡瞠目结舌,半天才结结巴巴回答:“我、可以、赎你。” “我明白了,那就是不愿意。” “不是,因为我……因为我不能……辛怜,总有人会娶你的,只要你悬崖勒马……”迟衡把话都扯成了烂布条,语不成串,“你那么好,上门的人不知会有多少的。” “不,今天,我心意已决。” 心意已决?什么心意?她的话那么冷静,冷静到无人可撼。迟衡愣愣地看着她,明明柔弱不堪如娇花,这一句却比斩钉截铁更硬。这样一个女人,只看外表,怎能看清呢? “我有一事相托,还期望迟大哥允诺。” 看着仰望的眼神,清澈,一湾冰灵,迟衡点了点头,无论说什么,他都一定会答应的。 辛怜娓娓道来:“新来的太守老奸巨猾,贿赂不收,酒浅尝辄,举止亦保守,绝不意气用事。唯有女|色方面分外在意,但他自己却是不色|鬼。左副校尉疑心这一点,就派我们接近太守,并不只在太守本身,而是让我们打探出太守背后的势力到底是谁。昨天,太守对我说,他恐怕要调离夷州,让我跟他走。所以,我恐怕……” “你别跟他走。” 辛怜一笑,向着阳光,容颜灿烂:“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左副校尉教了我很多,我也看清自己想要什么,既然做不到为……容,总得做点什么吧。要不了多长时间,多则一年半载,少则数月,我就能回来的。小阙与我相依为命,我这一去,凶吉不定,不能再让他跟着我提心吊胆。左副校尉也说,替我照顾小阙,他忙,说是照顾只怕也没时间。你是跟着他和梁校尉的,我想拜托迟大哥,帮我照料小阙。” 迟衡惊愕,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辛怜款款俯身在地:“多谢迟大哥,无以为报,请受小怜一拜。” 迟衡去拉她,辛怜不依,不折不扣地将三个响头磕完,抬头时,额头一个大大的印子。辛阙拿着一张大大的纸出来,听见了这一席话,又见姐姐下跪,哇的一声哭了,鼻涕一把泪一把抱住了:“姐姐要去哪里,我也要去,别丢下我……” 辛怜本来还是笑着的,见弟弟哭得稀里哗啦,眼泪唰的一声就流下来了。 太阳当空,迟衡无声地站在原地。 他没有去砚台铺子,而是直接闯进了衙门府,衙门府,太守正摇着蒲扇一下一下扇着风,猛然见了一个半大小伙站在跟前,唬了一大跳,连连说:“大胆,擅闯衙府重地,还不来人!” 呼啦啦的侍卫全冲过来了,迟衡镇定地说:“在下找左副校尉。” 有侍卫认出他,便说是梁校尉手下的兵。 太守怒道:“上梁不正下梁歪,一个一个都这么无礼,当这是衙门府还是你家,拖出去打一顿。” “兵士粗野,冒犯太守了。”听见声响的左昭出来,而后面色如铁,训斥迟衡,“在军有军纪,在府有府规,无法无纪,成何体统,拉下去,打一百板。” 迟衡一惊,没来得及辩解。 侍卫听令,上来两个人,把他按倒在地,二话没说,开打!那板子劈劈啪啪的落在屁股上,跟铁一样硬,板板都结实,一板拍到肉里一样疼痛。迟衡当时就失声痛喊,眼泪差点飙出来,没打两下裤子就破了,屁股通红通红的,眼看就要烂了。 太守摇着扇子发话了:“左昭,打过就长记性,十板就行了。” 左昭断然摇头:“冲撞已是大罪,惊吓了太守更是不可饶恕,岂能随随便便了事,他日,岂不是人人都视衙门府的庄严若无物。” 迟衡咬着牙,狠命受着。 太守满意笑道:“算了算了,都是无知的小民,教训一下就得了,别叫人以为本官仗势欺人。再说,也是千烈的兵,别闹得太不好看。” 左昭凝神想了一想,对着迟衡喝叱道:“知错了吗?” “在、下……知、错!”应着板子声迟衡回答。 “停!” 板子停下,也没人扶他,迟衡将手撑地,咬紧牙根,颤抖地站起来,对着太守一施礼:“多谢太守,宽宏大量。在下,在下,有事向左副校尉汇报。多有冒犯,请太守恕罪。” 太守摆了摆扇子:“记住就行了。” 左昭皱着眉:“什么事还派你这不懂事的二愣子来,校尉没人可遣了吗?什么事,军粮么,不是跟校尉说已经呈递上去了吗,还需要特地跑来问,罢罢罢,我给他写封公函,都别猜疑了。” 迟衡低低地说了声:“是!” 左昭不悦地一甩手,走回了他的书案室。迟衡的屁股抽抽着疼,刚才噼里啪啦就是十几下,如今能站起来都是非一般的体力,他一瘸一拐地跟在背后,听见太守在背后说:“左昭,做什么事都得耐心,军制将领往往心躁,军粮肯定会到的,你让千烈沉住气。” 到了书案室,侍卫们都离去。左昭卸下伪装,心疼地说:“好端端的怎么闯进来了,多亏我在,不然有你好受的。疼不疼,你呀,什么事那么着急。”军粮什么的,无非托词而已,叫太守不疑心,也是另一场文武不合的戏份而已。 迟衡咬得牙根都疼了松了:“我想请副校尉一件事儿。” “什么事,让钟序给我说就行了。”左昭找遍了柜子,摸出一盒膏药,塞进迟衡手里,“回去赶紧抹上。说吧,什么事儿。” “辛怜姑娘,能不能,让她不要跟着太守。” 左昭讶然看着他,沉默片刻,笑了:“我还纳闷小怜最近怎么一直飘忽不定,原来是因为你啊。你们俩竟然还……知道她是扮演什么角色吗?原先就说过,她是自愿的,我绝对没有丝毫的强迫。作为精心的布局一场,我自然是期望她成为绝佳的棋子,但她若不愿意,我亦不勉强。” 25〇二四 【二十四】 左昭讶然看着他,沉默片刻,笑了:“我还纳闷小怜最近怎么一直飘忽不定,原来是因为你啊。你们俩竟然还……知道她是扮演什么角色吗?原先就说过,她是自愿的,我绝对没有丝毫的强迫。作为精心的布局一场,我自然是期望她成为绝佳的棋子,但她若不愿意,我亦不勉强。” 迟衡放下心来。 “可是,她从没有和我说过不愿继续。而且,目前的局面,她越来越应付自如。”左昭微笑地说,“会让她这样一个没有安定感的女子停下来,除非有一个很踏实的依靠才行,别告诉我,你们在一起了。” 迟衡赶紧摇头否认。 左昭松了一口气,眉一弯,笑了,眉梢有狐狸一般的细纹:“我明白了,你是出于怜悯之心来当说客的。这样吧,小怜愿意跟谁就跟谁,我,就当做了件大善事。前提是:她愿意,她得自己做选择。” 迟衡道了声谢,刚一弯腰,扯到屁股后面的疼,顿时龇牙咧嘴。 “活该。这种事,通报就行又不是不让你进,犯得着闯,你二啊,不是讨打。”左昭发笑,“你们呀,被千烈惯得没一点儿礼节,记住,吃一堑,长一智,在什么人面前,得知道能什么事、能说什么话。千烈面前,你越放得开,他越高兴;在拿芝麻当棒槌的狗官面前,该拿乔的,得拿乔。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 迟衡委屈地说:“衙门府的侍卫看见我了,没拦,就没当回事。”侍卫都看见了,大约是老熟客,见了他还没点儿反应。他当时心急,哪里顾得上这么多,谁想就撞太守的晦气上了,白白受了这一顿板子。 左昭收敛了笑:“太守这人,装腔作势惯了,在夷州没实权憋得难受,平常都绕着他走,他找不到出气筒,见到你还不跟见到受气包一样。没关系,迟早有一天给你打回来。对了,别和钟序说你被打了,他的性子……咦,你和小怜的事,钟序没个反应?” 反应大了。 不为钟序,扯不出小怜,也扯不出他闯衙门府——不过迟衡很庆幸自己冲进来了,至少小怜的事有个谱了。 迟衡回去就趴着了。 扶着腰、瘸着腿,给属下兵士吩咐着各自练兵,到点去吃饭,而且,坚决不准去看他。大家虽好奇,却也没敢刨根问底,各干各事去,这就完了。打板子最厉害的不在当时打的刻骨铭心,而是打完之后,那疼从皮肉渗如筋骨,唤醒了所有的疼痛,都从打懵中醒来似的嘶吼着巨疼开来,这叫一个撕心裂肺。 迟衡就趴在床上哼哼。 不能盖被子,又不好意思亮出屁股,半个身子都隐藏在破蚊帐里头,光把上半身露出来。最先看到的当然还是岑破荆,进门吓了一跳:“迟衡,你见鬼啦。脸又白又黄的,干吗呢这是?” 迟衡摆手:“悄悄的,别吭声。” 岑破荆想都没想,一把撩开蚊帐,滞了一滞,忽然爆笑开来:“咳,咳哈哈哈,别介意,有点惨啊……哈哈哈哈哈。”嘴里说着惨,笑得比谁都开心,把迟衡窘得想骂人。 好容易笑停了,岑破荆一本正经地问:“怎么回事啊?” 迟衡隐去找小怜一事,光把闯衙门府被打的事一说,把岑破荆也听得牙根痒痒,什么破官,拿跟鸡毛就当令牌。 说完,迟衡特地告诉岑破荆:“还好没挨多少,明天估计能恢复元气。今天不吃饭了,大家问起,就说我今儿个和钟序喝酒喝多了。” “噢,这么说的话,过不了几天你就得挨梁胡子的板子了,还以为都放羊着呢。” 迟衡抱住脑袋:“把今天过了再说。” 原以为能逃得一劫的迟衡算盘打错了,挺晚的时候,兵士们都睡下了,单独住一个小房子的迟衡无聊地想东想西驱逐疼痛,迟衡觉得钟序可能会跑过来质问,但都到这会儿了,也没见人影,心想应该是被左昭拖住了。 就在这时,他听见很轻的脚步声,越来越近,顿时猜到是谁了,着急之下,也不管什么,扯了个被单把自己盖住了,被单一碰到伤口,疼得他差点抽搐开了。吱——门开的声音几不可闻,再没有任何声音。 但迟衡猜到他已走到床前,说不定正打量着自己蚊帐里的自己呢,便屏住呼吸一动不动。 很快,外边传来岑破荆急促的声音:“曲央,迟衡真醉了,你别吵醒他啊。” 脚步声离开。 门被无声无息关上之后,岑破荆的声音很不客气的高亢:“你看到了吧,他真睡着了吧。” 曲央悠悠地说:“不错,睡死了。” 之后是离开的脚步声,夜一片太平。 岑破荆和曲央一走,迟衡又拂开被单开始哼哼开来。而且越哼越疼,据说这病痛,夜里比白天感觉更深,他算是彻彻底底感悟到了,巨疼一阵阵地涌过来,估计生孩子也不过如此吧,一边骂着该死的太守,一边哼唧,凄惨无比。 好大一会儿,他忽然感觉到一股阴风。 不由得睁开眼,眼前一黑,呦,见鬼了,他的心骤然噗通噗通的跳开来,就着月光看清伫立床前的人,迟衡长长呼了一口气:“曲央,是想吓死我啊,没声没息的。” 曲央冷冷地说:“呦,还挺精神的。” 不知道曲央什么时候又溜进来了,不过这人本来就跟鬼魂一样诡谲,这种事轻车熟路。迟衡郁闷地说:“行啦,看完笑话就走啊,别给我四处说。” 曲央挨着床沿居高临下俯视:“叫谁给打成这样?” “你就别问了。” “不问,活蹦乱跳就好,还以为……”曲央薄唇一抿挨着床沿坐下,很自然地将手撑在床架子上,不说话,但看向床边的窗子,气氛颇为微妙,仿佛无声的拷问。 迟衡扛不住这种僵局:“太晚了,你回去吧,我没事。” 曲央嗯了一声,却不起身。 有他在,凉爽的夜晚都变得发寒发冷,迟衡咳了一声,扯动了经脉,抽疼了一下,又复归宁静——似乎曲央面前,疼痛都变得压抑了,迟衡悄悄地扶了一下腰,稍微侧了一侧身,手悄悄地拨拉被单,心想今天的曲央尤其沉闷。 “我是来道别的。” “什么?”迟衡几疑听到的是幻觉,手停了下来。异样的安静,安静到每个字坠在夜里,都像叶子落下一样。 “我是来向你道别的,子时出城,不知什么时候回来。” 迟衡一惊,忙问原因。 原来,元州虽被顺利攻下,元州王和他的几个得力干将都逃了。据密探报,元州王要么逃向炻州、要么逃向夷州。大范围的围追是不可能的,梁千烈命曲央带几个黑狼暗里搜寻,并借机刺杀。 “顺利的话,很快就能回来,不顺利的话,也许会一直追下去。” 迟衡怅然。 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难过掠上心头。在颠沛流离的流浪中,他结识过许多萍水相逢的人,很多人明明上一刻还与自己言笑晏晏,下一刻就各别东西,也说过许多次后会有期,但从来都是无期。 迟衡伸出手,握住了曲央的右臂。曲央一愣,有些无措地看了看交叉的十个指头,这才正眼看迟衡:“也,不一定会很久。”言语不畅,似乎被吓着一样,嘴唇抿了又抿。 不同于以往的冰冷,这种无措才是真情流落,迟衡笑:“我会一直跟着梁校尉的,无论哪里你都能找到我。抱歉,今天没法送你了。” 曲央的手凉,握在手中,指节分明。 鼓励似的握紧之后,迟衡松开:“心里会不会很忐忑?那天袭击元州北关时,我都紧张死了,真正面对时,反而一点儿都不可怕。” 曲央露出极难得的一丝笑:“你会怕?” “怕,怕的多了,死只是其中一部分,比如完不成任务以死谢罪之类的。”迟衡咧嘴一笑,“不过后来那么顺利,就觉得担心都很多疑,你呢?我看你做什么都很淡定坦然。” “现在就百味杂陈。” “啊?”迟衡不明所以往前一探,顿时迁到伤口,他疼得嘶嘶倒抽凉气。 “这么疼吗?要不要给你敷点药?” 迟衡牙根暗咬,才没痛出声来,脸埋进枕头,好大一会儿缓过劲来:“敷过了,不动就好。” 越近晚上,风声越大,簌簌地打着窗子。曲央起身关上窗子,回头又问:“要不要让钟序过来给你再敷一敷?” 迟衡尴尬摇头。 “我该走了,后会有期。” “……” 说不出保重,说不出后会有期,迟衡目送曲央离开,极为削瘦的背影仿若有弯刀的锋芒。曲央走得并不快,在门口还停顿了一下,悄然关上了,声音比落叶还细微。朋友一场,就要缘尽于此吗? 从此树影里,只看月如刀。 26〇二五 【二十五】 曲央走后,迟衡想想聚散无常,难受了一阵,混混沌沌睡过去了。晚上骤风忽起,吹得整个房间凉凉的,大半身体露在被子外边,寒气袭来他浑然不知。不多时他就如浸进冰冷的大海水里一样,浑身发冷发抖,梦里艰难地游着游着,游出满身大汗。待风平浪静,他像翻白肚的鱼一样躺在沙滩上,吐着白沫。 未消停多久,被唧唧的蝉声唤醒了。 醒来懵懵懂懂,迟衡看着床边一本正经的钟序,正拿一条湿毛巾为他擦拭。张了张嘴巴,喉咙干涩发不出声音。 见他醒来,钟序抚摩了一下额头:“醒了?” 迟衡唔了一声。 “我听左昭说了,那假不正经死人脸的太守,吃我们的喝我们的还翘尾巴了。”钟序一派恶狠狠的样子,说出千刀万剐的姿势,“刚才我已经给他一个大教训,当众摔了个狗啃屎,替你报了点仇,迟早有天我会扒了他的皮抽了他的筋。” 迟衡被逗笑了。 钟序把迟衡的肩膀擦了一擦,仔细温柔:“我要离开夷州一些日子。” “啊——”迟衡嘶哑的喉咙终于发出了声音,“你要去哪?元州?你不是才回来吗?”一个一个都要走,这是撞哪门子太岁了。 “死太守的调令下来了,上边让他去元州。还不是看元州新夺下来,让他早早去抢功劳。左昭让我送死太守上任,借机与朗将商议两军合并的事。”钟序停了一停,“合并不是一时半会儿能成,反正时间短不了。” “元州?他要去祸害朗将?” “你就惦记朗将!”钟序恼火地瞪了一眼,后幸灾乐祸说,“听说,那个朗将脾气可不好了,不要说一个破太守,再大的官他都不屑,保准把太守折腾得妥妥的,哼。” 迟衡心乱了。 每次见面都那么仓促,真不想分开。迟衡抓起钟序的手放在脸边,眷恋地蹭了一蹭,手指修长,肌肤的触摸那么舒服,渴望长长久久的依偎。迟衡将手放在唇边,亲了一亲。亲完后,抬眼看钟序。钟序的脸上飞得极为可疑的微红,即使没有白衣映衬,依然很俊。 迟衡心剧烈一跳,悄声地说:“钟序,我有悄悄话和你说。” 钟序弯下腰,凑到他嘴边。 迟衡飞快地亲了他的耳朵一口,钟序腰顷刻挺直,脸瞬时红了:“你……岑破荆就在外面呢。”说罢,眼珠子往外一瞟,见无人,飞快地俯身回亲了迟衡一口。 双唇相触,柔软如棉。 “别和谁勾三搭四的。”钟序在他耳边警告,“否则,回来我一个都饶不了。” “哪有谁。”迟衡哭笑不得。 两人正说着呢,就听见一阵喧哗声,很快进来一个人。 迟衡一看,窘迫了,来人是辛怜。辛怜与平日不同,今天盛妆打扮过,明眸红唇,且娇且嫩,一身浅红色的裙子,随风轻扬。虽没有倾国倾城貌,亦是窈窕动人。缓步而来,引得一群黑狼的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 辛怜进来,对着迟衡深深一拜。 迟衡起也不是说也不是:“辛姑娘,何必如此大礼,请恕我身体有恙,不能起来。” “迟大哥,你的伤不要紧吧。”辛怜直视迟衡。 迟衡支吾没回答。 见这两人欲说还休脉脉含情的样子,钟序不悦地回答:“轻伤,要什么紧,辛姑娘是来和迟衡道别的吧?可得快些,马上就得起程了。” “多谢钟大哥,就是特来问候一声。”她眼窝浅,说着又清泪满眶。 “道别?你去哪里?”迟衡讶异地问。 “辛怜将追随太守一同去元州,这一去,不知几时能再回来,特此来与迟大哥道别……” “可是,我已经和左副校尉说过,他说你可以不必跟着太守的,辛怜姑娘,左副校尉没有和你说吗?……”迟衡失声地说,难道左昭食言了? “多谢迟大哥好意,我意已定。”辛怜勉强一笑,这一笑,有惘然,有惆怅,更多的却是百折不回。 她,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迟衡半天才说:“你决定了,很好,小阙呢?” “他睡着了,得午后才能醒来。”辛怜款款再拜,一颗泪珠从杏眼里滚落,“以后,小阙就烦劳大哥了,辛怜就此谢过。迟大哥……” 一时悲抑,难以言表。 迟衡怅然地看着她,不知该说什么,一旁的钟序不悦道:“辛姑娘,走吧,让太守等久了可不好,迟衡,我们走了。” 辛怜道了一声别,迈着纤纤步子离开。 在她离开刹那,钟序捏住迟衡的手狠狠地扭了一把,瞪了一瞪,转目又是依依不舍的含情,飞快地抽出手,终究一句话没有说,转身离去,离开了迟衡的视线。 好似石落水塘涟漪过去又是平静,迟衡趴在床上,许是药有奇效,昨天刺骨的疼今天消失了大半,动一动也不那么疼了,但他还是一点儿也想动,外面是七月天的燥热,在他这里,比寒冬腊月还凄惨。 中途,有黑狼送饭过来,他恹恹地吃完。 不多久,忽然就听见噼里啪啦的一阵乱响,一个黑狼的声音传来:“小破孩,乱跑什么,你迟大哥受伤着呢,别胡来。” 哐当,门被粗暴的推开了,旋风似的辛阙冲了过来扑在迟衡身上,哇的哭了。迟衡急忙抓住他的手,防止他碰到自己的伤口,也防他撞到硬床板。那个看守不住的黑狼挠了挠头,尴尬地说:“头儿,这破孩子,抓都抓不住。” 迟衡摆了摆手,黑狼摇着头把门给关了。 辛阙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抽抽搭搭:“大哥,姐姐走了。” 迟衡看得心疼。 辛阙见迟衡只躺床上,也不跟平常一样抱自己,遂可怜兮兮地抱住迟衡的手臂,愣头愣脑地只顾哭。哭着哭着,又自己爬上床,眼泪鼻涕一把一把的问:“大哥,你受伤了?” 见惯了辛阙傻不愣登,没见他这伤心过。 迟衡心里一酸,勉强地侧了侧身:“来,躺大哥这里。” 辛阙很乖地躺进他怀里,肩膀一耸一耸地抽噎着:“大哥,姐姐说她要出去一阵子,得下个月才回来。” 迟衡拍了拍他的背:“要不了几天的。” “是不是我吃得太多了?姐姐以前总说勉强够我们俩吃饭的,现在是不是不够吃了姐姐才要出去的?”辛阙泪眼汪汪。 迟衡好笑地擦掉他的眼泪:“谁说的,姐姐很快就回来,哭成这样不害臊。” 辛阙的鼻涕在迟衡身上蹭了一蹭,抽抽搭搭,想停停不住,眼皮却慢慢耷拉下来,十分困倦的模样。迟衡想起辛怜走时说的话,应是怕辛阙闹腾,所以给他喂了些好睡的药,这会儿药效又起了吧,真是让人……迟衡抱辛阙在怀中,一下一下地抚摩他的额头,抽噎声还没断,辛阙已经偎在他怀里深深睡去了。 迟衡就这么抱着辛阙,睡过了傍晚、睡过了华灯初上,睡过了夜未央。睡梦中,他仿佛看见漫天星辰缓过天际。借着星光,他试图看清眼前的路,却见那些星辰化作了一张一张的脸:岑破荆、钟序、曲央……还有好几张陌生的脸庞,星辰划过深邃的墨蓝色夜空,最后一张曳着红色的光华转瞬即逝。他拼命地呼喊着,那些脸庞微笑着、渺远着。 醒来时,迟衡眼眶涩涩的。 睁眼,怀里没有了人,窗外,明晃晃的烈日折射着炽热光芒。迟衡翻了个身,微痛,他豁然清醒,急忙扶着腰,却发现即使仰躺,屁股只是微痛而已。 他用手按了一按,腿伸了一伸,而后下床走了几步,痊愈了好多。 果然是那药膏的药性强劲。 迟衡欣喜地走出房门,刺眼的阳光照过来,他眯了眯眼睛。平日院子里总有黑狼训练,如今一人也不见。他纳闷地走了出去,走过曲央的院子时,大门紧锁;红眼虎的也一样,挂着一个大锁;最末一个,院外就听见刀声霍霍,迟衡推门进去。 黑狼阵队一排一排,不止有岑破荆的黑狼,也有迟衡和红眼虎所带的兵士。六十余号人,整齐威武,旗帜随风簌簌,仿佛即刻出征一样。 岑破荆惊讶回望了迟衡一眼,即刻正色,低声说:“怎么起来了,好了吗,先到我房里去。” 听着嘹亮的号令,房中等待的迟衡满心疑惑。 很快,训话完毕的岑破荆回来了,上下打量迟衡讶异道:“左昭说你要七八天才能下地呢,别硬撑啊,不行就先躺着。” “好得不能再好了。”迟衡伸了伸腿。 岑破荆喝了一口茶,怪笑说:“打得不够狠啊,看来那些人放水了,搁我手里,十几下叫你这辈子都起不来。啊——你的蹄子别乱踢,诶,别以为我不还手啊……”一边说,一边玩笑似的勾住了迟衡的脖子。 迟衡一个擒拿手,把他手腕制住了。 岑破荆一声“惨叫”:“哈哈,看来是真格的好全了,你小子够皮实的,经打经摔经蹂躏……哎呦,痛痛痛……得得,咱们把正事一说。” 迟衡松开手。 岑破荆把手腕揉了一揉,瞅着迟衡说:“就在你躺着的这两天,发生了些内忧外患。外患是:元州王可能率他的残兵往夷州来。曲央,被派去追查元州王的窜逃路线。” 迟衡点了点头。 “内忧就是:乱军终于按捺不住,洗劫了夷州城边郊的一个小村子。”看迟衡瞪大眼睛,岑破荆笑道,“放心,第一波被梁胡子率兵打回去了,简直不堪一击。但乱军主心骨还在,这几天会纠集更多乱匪,目标直指夷州城。” 27〇二六 【二十六】 “内忧就是:乱军终于按捺不住,洗劫了夷州城边郊的一个小村子。”看迟衡瞪大眼睛,岑破荆咧嘴一笑,“放心,第一波就被梁胡子率兵打回老家去了,简直不堪一击。但乱军主心骨还在,这几天会纠集更多乱匪,目标直指夷州城。” 迟衡睁大了眼睛。 “那场战乱中,一个领军受伤,所以红眼虎被派去顶替,统领二千人。一万精兵剿匪,过两天就要行动。”岑破荆在桌子上画了一个圈。 琢磨了一下,迟衡疑惑地说:“一万多精兵倾城而出,全去剿匪?” “还有一个头领率三千精兵驻守夷州城,以备不测。咱们俩率着黑狼守在衙门府附近,随时听令。”岑破荆支着脑袋,“梁胡子这次是下了狠心,不把夷山霍斥那一窝乱匪剿灭,是绝对不会善罢甘休的。” 说起来,夷州那窝乱匪有些历史了。 早在七八年前,夷州太守无能,判出了一起大冤案,杀了一家霍姓人,漏下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逃了出来。这少年叫霍斥,逃到夷州城十数里外的夷山里躲避,不知怎么地,纠结了一窝同样走投无路的人,当起了山霸王。霍斥最恨的就是当官的,没多久,就领着百余人杀进了夷州城,将太守砍首示众。 流水的乱军、铁打的乱匪。 虽说夷州城来了好几拨人当头,可无论是谁,霍斥总会时不时地领人来袭城,将城里财物洗劫一空而去。说来也奇,霍斥很有些本事,招揽了那些走投无路的人,为他出生入死。被剿了好几次,他手底的人还越来越多了,之前仅仅是乌合之众的“匪”,现在少说也有几千上万人,他自封为“霍王”,他的属下都叫他“霍大王”。 梁千烈刚占领夷州以来,霍斥也袭过,被狠狠打了回去。据说霍斥本人还被梁千烈的流星锤砸到了腿骨,消停了五六个月,大约伤好了,前几天竟然又汹汹来袭了。 所以,梁千烈势必要拔了这根毒草,一除后患,二是杀鸡儆猴。 迟衡若有所悟:“全部剿灭吗?梁校尉怎么布置的?” “兵分四路,一路扼守夷山的入口,三路杀进去。”岑破荆琢磨了一下,继续说,“红眼虎说他这一路是扼守夷山的东入口,其他三路由梁胡子亲自统领安排,怕事情泄露,梁胡子没细说。看得出来,为了威震四方,他这次是势在必得。其实,这消息挡也挡不住,百姓不是傻子,看不出风头?刚才出门去买了个块豆腐,那磨豆腐的都在说:这几天有大动静了,准备收摊子回家歇着,就怕把霍斥惹恼火了,又杀进城来。” “普通人家管谁当头,打战就是祸害来了。梁胡子准备什么时候进攻?四五天后?” 岑破荆压低了声音:“我琢磨着不超过三天。” 迟衡凝眉,总觉得不太对劲,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为了威震霍斥,梁校尉把这次的声势造得很大?” “这倒没有,剿匪这事能沸沸扬扬?” 迟衡疑惑地说:“这就对了,风声走得这么厉害,霍斥能没有耳闻?再拖个两三天,只怕他早就做好应战的准备了吧?再者,梁校尉是奇兵出身,擅以少胜多,以奇取胜,出兵前都悄无声息。浩浩荡荡的出兵,可真不像他的风格。” “不一样。以浩然正气出兵,对乱军来说就是一种撼动,那些投靠他的人,看到王朝之军的气势,说不定就自动投降了。”当然是说笑而已,岑破荆收了不正经的笑,“招安,当然是最好的。能人,能收则手,如果霍斥臣服于颜王军的威严之下,那是一举两得?左昭说,梁胡子曾经直面击败过霍斥,霍斥对夷州城的袭击更多是一种试探。良将择木,霍斥说不定也希望能成正军呢。” 这样也可以? 想想也是,霍斥是被逼上夷山的,不是生性暴虐。若能收为己用,梁胡子求之不得。 咕咕两声响打破沉思,迟衡不好意思地拍了拍肚子:“饿了,肠子都快黏一起了。还有,你也好意思把我扔床上什么都不管,饿死都不知道。” 岑破荆哈哈大笑:“睡得死猪一样,那小破孩还拦着不让我叫。走,吃豆腐汤去,左昭特地吩咐的。” 正说着,就不知辛阙从哪钻了出来,满头大汗眼睛亮亮的:“大哥你醒啦?怎么不叫我?” 迟衡摸着他的额头:“刀练得怎么样?” “我会练第三式啦,练得跟破哥哥一样,大哥要不要看呐?”辛阙傻呵呵地举起刀,“大哥你离远一点,伤到就不好啦,刚才还差点把一个哥哥的脚砍了!” “小破孩,外边练,大哥要吃饭。”岑破荆横插一脚,就把他往外撵。 辛阙扒着迟衡,甜腻腻地说:“大哥,我也要吃。” 豆腐汤上来,辛阙就要举筷子,岑破荆敲了一下他的指头,辛阙狠狠瞪着他,岑破荆好笑地说:“豆腐是疗伤的,你大哥受伤了,再不吃点东西就挂了,你还抢。” 辛阙左右看了看,迅速放下筷子朗朗地说:“大哥吃。”迟衡不介意,夹给他。谁知辛阙傻呵呵的,还倔,死活不再吃一丁点儿了。 一旁的岑破荆一派心不在焉,蔫蔫的,耷拉着脑袋。 迟衡看出他的心思:“别纠结了,梁校尉会派红眼虎去领兵,并不代表他就是最好的啊。”两人心照不宣,曲央去刺杀元州王,没一个人有异议。但领数千精兵作战,却是迟衡、岑破荆、红眼虎三人都渴望胜任的。 “难道我领兵会不如红眼虎。”迟衡受伤不说,梁千烈挑了红眼虎去替补,岑破荆难免心里不爽。 “未必,校尉有别的安排。” “要安排早安排了,我们就是守着这个什么也没有的衙门府,还能有什么别的安排?”岑破荆气结,“我上次破关也很厉害嘛,怎么就被红眼虎拔了头筹?” 迟衡搂了搂岑破荆的肩膀,笑道:“六十多个黑狼,以一敌百,都给你,还不好?再说我现在受伤,要你又不在身边,我得多慌啊。” 一旁辛阙傻傻地看着迟衡,自信满满地拍拍胸脯:“大哥别慌,有我在呢。” 岑破荆哈哈大笑:“你,添乱的吧?” 迟衡捏了捏辛阙的鼻子:“你呀,好好练刀,等你练到十五岁时,大哥就不慌了。” 辛阙欢呼一声抱住了迟衡的腰,天真地说:“那只要三年了。” 岑破荆忍不住又插话:“小破孩你都十二了,还这么死矮死矮傻蛋傻蛋的?以为你不到八岁呢,迟衡,别是个傻子吧。我十二的时候,呃,都走南闯北了。” 辛阙怒视他:“我才不傻!” 心里虽然不爽梁千烈的安排,岑破荆练起兵依旧一丝不苟,没有半点马虎。 迟衡的伤也很神奇,前两天痛不欲生,这次醒来后就活蹦乱跳了,又这么过了两天,他的屁股就一点儿事都没了,比以前还精神,任谁也猜不出被毒打过一顿。 转眼八月,渐凉,两人闷不作声地又练了两天兵,忽然就得了风声,梁校尉出兵了。 这天,天空万里无云,出城去时,观者如堵,纷纷传说这一次颜王军将如何拔除霍斥这根毒刺云云。 迟衡两人第一次见识了,原来夷州的兵也能如此声势浩大、肃整威严,原先以为只是破破烂烂的一支军队,全靠精神气撑着。不知几时,这刀剑兵器、头盔铠甲、弓弩旌旗都齐了,浩浩荡荡,肃然昂扬,一路上,盔甲银光照瞎了天上的白日,彩旗招招,王朝之师果然名声非虚。 只见大军的最前方,梁校尉手执缰绳,骑在黑马之上,意气奋发。 最后一路,由红眼虎带兵。只见红眼虎笼着一领暗红色的花袍,垂着黑色飞带,脚蹬黑色底靴。左带一张弓,右悬一把大刀,短发直立,高昂着头,英姿勃发,威风非凡。 见惯了他乱糟糟的样子,几时有这么凛凛之时? 二人悄然离开。 回到院子里,恹恹的也不想练兵,在角落里,你扶一把刀,我扶一把刀,面面相觑。院子里,只有辛阙一个人还在练刀,虽然迟钝,他偏有练刀的天赋,力气又大,一刀一刀劈下来,很是吓人。 月色渐暗,迟衡爬上树枕着双手,仰看星空。 不一会儿听见院门咯吱一声响,迟衡斜眼一瞅,只见来人一身青衣,正是左昭。迟衡精神一震,急忙跳下树来,一拱手:“左副校尉,你怎么来了?” 左昭长眼一挑,似笑非笑:“怎么还跟猴子一样上窜下跳,破荆说你伤全好了?” “多亏左副校尉的药。” “普通的药罢了,好得这么快,你可真是第一人啊,天赋奇质?”左昭上下打量后,面露讶色,而后环顾左右,“破荆呢,有事要和你们说。” 28〇二七 【二十七】 一灯如豆。 左昭将一副绢质地图打开,指着夷山说:“你们是不是以为夷州大军全部到了这个地方?实际上,到夷山剿灭霍氏乱军的只有红眼虎和两千兵士。” 迟衡疑惑不解。 “霍斥将攻击夷州郊边这个消息,我和千烈早已知道,却没有阻拦,为的就是期望有灵光的人来‘趁火打劫’。”左昭右手指向夷州和炻州交接的一带,“元州王的残部并不在少数,无论是进夷州还是炻州都够喝一壶的。假如元州王和炻州乱军联合,以后就更难打了;所以,我们必须引他来进攻夷州。” 迟衡恍然大悟:“引他来?趁我们最虚的时候?” 左昭点点头。 岑破荆却发问:“元州王会来吗?他一向谨慎,怎么可能贸然进驻陌生的夷州?而且,听说元州王和炻州王之前多有交集,他投奔炻州王的可能性更高啊。” 元州王和炻州王都是诸侯,均是元奚高祖的子孙,虽然隔了不知多少代,论起排行来也是同族兄弟。 左昭微笑回答:“破荆想得周到,的确,与其攻击一个陌生城池,不如投奔同姓王侯来得轻松。但他们一直没有联合,正是问题所在。元州王当然不会贸然踏进夷州的土,我们就设局,让他主动踏进来。” 二人疑惑看他。 “首先,夷州的实力如何。夷州一直向王朝申请援军和武器军粮,之前是,我和千烈也是,这足以证明夷州亏空已久,根基不稳;其次,夷州的近况如何。十日前,霍斥洗劫一事,我刻意夸张了这场浩劫,很快夷州各处都知道梁千烈与霍斥势不两立,战乱不断;再者,今早的气势你们也看到了,非常气派,梁千烈派出一万大军,全力剿灭霍斥,尽人皆知。主力调离主城,此时不趁火打劫,更待何时?”左昭笑了。 岑破荆眼睛一亮:“确实如此。” 迟衡侧头,沉思了一下,慢慢将所有的脉络联系起来:“我就说,怎么常有你和校尉不和的消息传出,原来是*阵。曲央不是去刺杀,而是去刺探信息,是吗?” “是的,元州王的守卫森严,哪能轻易被刺杀?”左昭拂过地图,“只有时刻掌控元州王军队的动向,才能确定我们行动的最佳时机。时候太早了,他还没到;太迟了,他可能心生怀疑跑掉——只有这种刚刚好的‘天时地利’,他才会落套。” “你们对元州王很熟悉啊?”迟衡忍不住说。 “最初我们和颜鸾就想先攻击元州的,所以对元州王摸得滚瓜烂熟,要不是奸臣贼子从中作梗,早不是现在这种艰辛局面,说不定连炻州泞州这一大片疆土都拿下了。”左昭叹了一口气,“以后你们会知道,战场上的正面激战,对战局来说只占十分之一,战前,就已定下了胜负的十分之九。” 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 “千烈早已部署好元州城,比铁桶都牢固,来了,必让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左昭隐隐一笑,指着地图上夷州城以西的一条大河——亘河,“攻城失败,元州王肯定会率领亲信逃向这里。你们在这里埋伏。能不能活捉他,就看你们的了。” 迟衡问道:“我和破荆分开埋伏吗,可是,出夷州的路有很多条。” “但元州王最有可能选这一条,东边有夷山相阻,他不会去凑热闹;其他的地方多山易迷,这一条水路,最为宽阔,亦适于逃向炻州。”左昭修长手指拂过嘴角,“而且,元州王命中缺水,他对此深信不疑。” 他似笑非笑的样子,让迟衡有点发寒。果然,最了解你的人,是敌人。 亘河很长,跨越好几个州,流经泞州、元州、夷州、炻州等地。在夷州这一段,跌宕起伏一波三折,一段水流湍急险恶,一段风景绮丽如画,一段平静如练。 迟衡他们停驻的这一段,就很不平静。如果溯河而上,就是更为凶险的一段水势。 前边是两旁长满稻子的泥路,路的尽头,是河,迟衡和岑破荆埋伏在河边的渡口旁。对于识水性的人来说,游到对面去也要不了一盏茶的功夫。 渡口横着三两条船。 岑破荆扯了一根狗尾草放嘴边,戳了戳迟衡:“现在什么时辰了,启明星都亮了,一点儿动静都没有,莫非元州王没来,别是搞错地方吧。” 迟衡耳朵贴在地上:“耐心等等,好像有声音了。” 岑破荆立刻趴下,果然有隐隐的声音传来,如同很远很远的雷声一样,他吹了一记轻哨,河边如风吹过一般一阵簌簌声,而后悄然无声。 迟衡的心噗通噗通的,丝毫没有放松,耳朵贴得紧紧的。 远雷声近了、近了,能分清依稀是马蹄声,但速度却明显放缓了,因为马蹄声出现了清晰的节奏,不似跑,而变成了走。迟衡纳闷地了,一边告诉岑破荆:“马蹄慢了,他们可能正在择路,让我们的人不要出现声响。” 岑破荆吹了一记轻哨,寂静,如死,只有一钩弯月,映照水天一色。 可是,走着的马蹄声却停下了。 迟衡皱紧眉,吃力地听着,那马蹄声像是逗他一样,忽而走走,忽而停停,甚至还有向后撤的远离。迟衡的心跟着忽前忽后的紧张,好不容易,近了,近到能数清那不过百余匹马匹,近到不需要贴耳倾听,已经能看到影影绰绰的黑影向这边策马奔来。宛如天边忽然压过来的乌云一样,月色下,一览无遗。 等待着,等待着,等待那一群鱼儿一个一个跳入网中一样,岑破荆忽然一记口哨,划破夜色。 收! 噗通,吁——一匹马应声倒地,两匹马,三匹马……因为飞快而陷入落马阵的数十匹马猝不及防,人仰马翻摔倒在地。迟衡从埋伏中冲出,大喝一声:“杀!” 六十余只黑狼和黑马忽然从草丛中跃起,如从天降,大刀挥过去,人头落地。 迟衡与岑破荆更是所向无敌,杀得痛快。 这本就是仓惶逃窜的军队,一遇到这个阵势越加仓惶,顿时乱了,为首的将领一面高呼:“不要怕,向前冲!”说罢,一把长矛向迟衡挑来,迟衡骑着马大刀一劈,将那首领的咄咄攻势劈下。 乘着月色,二人眼光交汇,顿时都惊了。 这将领正是大破元州北关时,曾被迟衡一刀砍断长矛的那位。他见了迟衡,咬牙切齿,举起长矛大喊:“原来是你,且吃我一丈!” 岑破荆要迎上去。 迟衡高喊:“破荆,我来和他战!”一夹马肚飞奔上去。岑破荆见状,回马专心斩杀其他败兵。 迟衡与那将领互战了十数下,不分胜负,那将领恨得眼睛直冒烟。就在这时有一人高呼:“左护军、左护军,不可恋战,元州王要紧。” 听了这话,那名左护军即刻缰绳一扯,向后奔去。迟衡哪里能放过他,鞭马上前,有元州兵士来拦,迟衡看也不看,一刀抡过去,人来砍头,马来斩腿,顷刻之间人头如韭一样纷纷落地。迟衡自然是心急,哪里顾得上这么多,却叫旁边的兵士魂飞魄散,纷纷后退,再没勇者敢拦。 迟衡心无旁骛,追着左护军而去。 不知不觉,混战一团的元州兵士和黑狼兵士均抛在了后头。 那左护军骑的是千里好马,跑得飞快。迟衡的是普通马,任凭迟衡鞭子抽得啪啪响,它也就只能撒开蹄子跑,跑再快也追不上。迟衡急了,一边抽马一边大喊:“贼将!有本事别跑!跑的是杂种!” 左护军也就二十多岁模样,年轻气盛,听见迟衡的挑衅,气不过,竟然果真回马向迟衡奔来,夜下快马如风:“你他|妈才是狗杂种,上次要不是你逃得快,老子早把你的腿剁了!” 迟衡哈哈大笑:“手下败将,也好意思说大话!” 说罢,飞马上前,一记挥刀快如流星,左护军仗着矛长,向左一闪,躲过一刀,就朝迟衡刺来。 两人又交战十数下,那左护军渐渐落了下风。 就在此时,听见远远的一声疾呼:“大哥小心。” 迟衡循声看去,一马飞奔而来,马上将领竟然是旧仇敌!犹记得上次攻破北关时,这将领与左护军同时出来——当时两人都是手持长矛,后来被长矛都被迟衡砍断,迟衡印象深刻。现在,又出现了,一样的凶神恶煞,能不叫人警惕。 迟衡猛然想起钟序说过,元州王有两员使矛悍将:一个封左护军,一个封武都尉,结为异姓兄弟。 这个人,应该是武都尉了。 武都尉见了迟衡同样先是一惊,后是咬牙切齿,被人砍断兵器这种奇耻大辱,岂能忍受。 左护军见来了救兵,神勇倍加大喊:“二弟,来得正好,你我正好生擒这个狗杂种!” 风声劲急,恋战,绝非上策。 迟衡大刀一挥,月下寒光一凛,二话没说,拍马上前,冲着左护军就是一刀,他那刀法,看上去是劈,到了跟前长弧一转削了过去,在马腿上霍然一刀,那马一声惨叫,跌倒在地,左护军顺势滚落。 没等左护军站起来,迟衡快马上前俯身一刀。 左护军躲之不急,瞬间头盔上的长缨给快刀掠去。一刀不成迟衡快鞭回马,一记“飞云掠江”,全身几乎脱离马匹,唯有脚蹬挂着,奋力向前,快刀一挥。 那刀索魂一样掠过左护军,只见刀光一线。一滴血没见,但那左护军已经不动了,静默一霎上身啪哒落地,下半身还立着。 竟是,一刀毙命。 见此惨状,那边的飞奔而来的武都尉怒吼一声,长矛一掷,飞将过来。 29〇二八 【二十八】 迟衡思索的刹那,武都尉怒吼一声,长矛一掷冲飞了过来。迟衡急忙反手一刀,将长矛砍落在地。 原以为他要与自己对战,谁想武都尉悲呼一声,什么都不管不顾飞身下马,噗通一声跪倒在左护军身边,先是惊愕地抱起,而后猛然发出类似嘶吼的哭喊声,像虎啸山林一样恐怖。悲呼好像从心底挤压出来的一样,听着就让人难受,像撕心裂肺一样。 迟衡握紧了大刀,扯着缰绳要上前,又想背后挥刀,不仁不义。 一夹马肚,即要离开。 背后忽然爆发出一句:“狗杂种!有种跟老子一战!” 那一声吼比山崩地裂还响,迟衡心中一悸,肃然回马,只见那武都尉满眼通红如火,脸因怒气而狰狞扭曲,望之可怖,看一眼都心惊肉跳。迟衡稳下心来,横刀马前。 武都尉拾起左护军落在地上的长矛,挟雷霆之怒飞奔而来,一记流星飞矛端直戮过来,迟衡往后一仰,长矛在迟衡胸前飞驰而过,仅是一毫之差,那兵之气煞过,肌肤相处一样冰凉。迟衡惊魂未定地坐直,见那长矛又刺过来了,急忙起刀砍了过去。虽然砍中了长矛,但那矛却只是颤了一颤依旧生龙活虎地在迟衡身边围就了一个阎罗圈。武都尉的技法非常快,又快又狠,加之又满腔怒火,在气势上更胜一筹。 迟衡被咄咄逼人的气势缠得越来越□乏术,正值心焦,跑了十几圈马,发现那武都尉越打越急越没有章法。 只是凭着一股蛮劲往自己身上戮。 迟衡偷了空,忽然冲武都尉背后大喊一声:“左护军,看刀!” 那武都尉猛的一愣,跟着回头一看,空无一人。趁这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迟衡一刀过去,砍断马腿,那武都尉滚落在地。迟衡没有上前补上一刀,扯开马绳就跑,完全不理会背后传来的一阵阵怒骂咆哮声。 一气跑了数里迟衡慢慢停下马,想来那武都尉是追不上了,但他却不想回渡口。 方才渡口那里,是不见元州王的踪迹的。 细细回想,刚才贴地听着地面声响,是有一段时间,马匹都停下来了,而后似乎有些马匹往远处离开了。再想到中途有人对左护军喊的那句,以及武都尉前来援助的地方。左右一想,他牵出一些头绪来:元州王应是在那时,带着几个干将,和左护军及兵士们分开了。 从夷州城到渡口,哪里会很好地岔路,并岔向何方呢?迟衡看着前方的路,将地图上的路线细细想了一遍,眼睛蓦然一亮,当即牵马向南岔过去。现在去追,应该还来得及吧? 八月,天气转凉,地上的草都很长,杂乱地逶于地面,马匹走过自然会留下痕迹。他看得太专注了,不知不觉天已微亮。看着对面河岸几条系在岸边的船,迟衡心想,对了,就是这里,他们已经到了河对面。 逃也不可能逃太远。 该怎么过去呢?迟衡下马,四处看了一看,河边一无所有,游过去吗?迟衡看了看手里的大刀,忽然耳朵一动,一股不详的预感掠过心头,太安静了,安静到连晨鸟的啾啾声都没有。 他猛然回头,心中一凉。 不知何时,他的背后静静地站着四个人。其中三人都穿着战袍,中间一个人独不同,三十岁模样,白面有须,细眉长目,穿一领银丝纱绣莲白袍,手中拿着一把丝折扇,往那里一站,气宇非凡。 他,就是元州王。 “一个人?还真有不怕死的。”元州王上下打量,嗤笑,“梁千烈手底下全是这种毛都没长齐的吗?” 迟衡面无惧色,站在河边静静地凝视眼前的几个人。 将折扇打开又合上,元州王闲闲地说:“既然来了,也不能因为人少而怠慢。由都、赖臬,你们看怎么办?” 两个将领模样的人立刻说:“是!” 说罢,其中一人引弓搭箭,唰唰唰三支齐发,支支射向致命处,迟衡横刀一挥,铛铛铛三声脆响,三只箭纷纷落地。元州王离去的身影一停,驻足回头观看。 “有两下子。”另一个将领赞道,手底却没客气,手执一杆长枪上前,“我乃元州赖臬,名枪不斩无名之将,报上名来!” “夷州迟衡。”迟衡朗声道。 眼神交织了一下,赖臬轻蔑一笑:“无名小辈,看我的枪!” 长枪一挑,闪电划过一样,迟衡当即一惊。 他常与钟序的花枪比试。钟序体力不如他,又不经常练习,所以招式虽多虽花哨,杀伤力却弱。他从未见识过枪这兵器之王的威力。一寸长,一寸强,赖臬枪法极为娴熟,且枪枪挑向迟衡的致命之处。迟衡被逼得步步后退,数次踩进河里。不比枪的灵巧,他举着大刀,本就笨拙,更何况方才战场上已经耗费了大半体力。 所幸的是元州将领还都顾及身份,一对一单挑。 赖臬就像猫逗老鼠一样,且挑且刺,眼看着迟衡要发狠力了,立刻舞起了梨花枪,迟衡被缠得无奈,只有招架之力。一百多个回合下来迟衡已是满头大汗,手里的大刀越来越重,狼狈不堪。 他只道自己技不如人,却不知赖臬同样棘手,数次致命之击都被迟衡或躲开或反击,想速战速决也没办法,只能在河边耗着战着。 元州王反而不走了,与其他人一同在旁静观。 天色已大亮,迟衡得不到反手的机会,连连向后退,却不是向着河边,而是瞅着机会,佯装被逼得无路可走,退向元州王那边。 众人没有出手相助,依旧凝神看着二人比试。一心不能两用,迟衡且战且退,一个不留心,被赖臬的枪逼得仰头后退,刀几乎要甩脱出去。赖臬的枪往他心口刺了过来。眼看枪头就要刺进皮肤,千钧一发之际,迟衡忽然反手一刀,只见那大刀划了一道长弧,由后向前削了过去。 铛! 枪头像梨花一样削了下来,斜斜甩进河中。 四下静寂。 众人惊得瞠目结舌。不为刀的无坚不摧,而是为迟衡那炉火纯青的一记反击。要知那枪眼看就要刺进心口了,他举刀那一削,离心口也不过一掌之距。大刀本来笨拙,迟衡竟然能在瞬间转了大半个身体径直削去前方的利器。 迟衡手执大刀,来不及喘气休息,忽然暴起,几步上前,冲前方大力一劈。那位名唤“由都”的将领猝不及防,急忙往右边一闪,他这一闪,恰好与元州王分开。 好机会!迟衡跨步上前,横刀挥向元州王。 此时听见数声倒吸气:“大胆!” 元州王也不是泛泛之辈,长袍一闪躲过一刀。迟衡几个侧步上前截住了他的去路。大刀一挥,那把折扇被削成两半,一半飞上天空之后坠落在地。长练一线,大刀已经到了元州王的脖子上。 众位将领全部停下来,元州王一动不动。 “刀剑无眼,你们让开!”迟衡舔了舔干涩的嘴唇,眼睛眯起。 赖臬气急败坏地说:“臭小子,你不要命了,你可知道旁边的这位是谁?识相的赶紧松手,我们饶你一命!” “让开!”迟衡大喝一声。 这一声气势如虹,众人恨得牙痒痒也不管轻举妄动,生怕这个愣小子一个不小心把元州王伤了。又不能眼睁睁让他押着元州王走,正僵持之际,元州王开口了:“你是,梁千烈手下的黑狼青队首领,迟衡。” 他怎么知道?迟衡一愣,刀随之一停。 “不错,有胆识有技艺,不该只是头领。”元州王说话稳稳的,仿佛脖子上不是刀而是丝巾一般,“可惜梁千烈给不了你什么,他只是区区一个校尉,仰人鼻息……” “住口!”迟衡怒斥,“向前走!” 元州王顺从地走了两步:“识时务者为俊杰,本王虽然如今不顺,也是元奚先帝的皇子皇孙,跟着本王,名正言顺。跟着梁千烈,你就是乱军。” “胡说!”迟衡瞥了一眼那几位蠢蠢欲动的,“你们退后!” 那几个将领后退几步。 元州王笑了一笑:“别不相信,要不是颜鸾那小子多事,梁千烈早就是乱军乱党了。但是,别以为他能在夷州呆多久,朝廷早就打算摘掉他的军权,连校尉也当不了几天。” 迟衡置若罔闻,挟持着他往黑马那边走去。 “梁千烈以为有颜鸾这个靠山,就能屹立不倒?”元州王轻笑,“哼,颜鸾自身难保,我送给他的元州城,就是活牢,早晚他要吊死在里面,梁千烈能靠得上谁?” “哼!自己把城守丢了,还有脸说送!” 30〇二九 【二十九】 “哼!自己把城守丢了,还有脸说送!”迟衡脱口而出,迟衡无名之火窜上心头。 元州王歪打正着,说到迟衡最上心的地方了。他不容许那些轻蔑朗将的话,一句话也不想听到。 第一次听迟衡说那么多话,元州王有点儿吃惊。 他老奸巨猾,将自己的话回想了一遍,依旧顺着刚才的话题激迟衡:“怎么,梁千烈说他是颜王军的一支?别笑死人了,颜王的势力日薄西山,你以为皇帝会那么笨,傻乎乎地让颜王横行元奚?这不等于拱手江山吗?”投石问路,为的就是探探迟衡的底。 迟衡不吭声,谁当皇帝谁的王朝,谁在意,反正他是绝没有为皇帝献命的想法。虽然是颜王军,梁千烈平素并不会总将为国尽忠之类的话挂在嘴边,反而时不时把王朝大骂一顿,所以,迟衡只一心练刀,大部分原因也只是为了能在乱世活下来。 平心而论,他对元州王既无好感也不会厌恶,更不会想杀他,俘虏元州王回城也是为了尽责立功而已。 见他又不动声色,元州王话题一转:“不错,梁千烈和颜鸾关系不错,可颜鸾有什么?军权?就那么几支旧部?有城池?就一个元州城,皇帝派过一个太守去,他就得……” “闭嘴!”迟衡忽然暴怒,刀往前一推,“可别怪我的刀利。” 他的刀钝,放在皮肤上如同铁块,猪肉都剁不烂,毫无杀伤力,只有运力时才会锋利无比。这一怒一推,元州的脖子顷刻沁出血来。元州王吃痛,更讶异于迟衡的喜怒无常,刚才还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愣了一愣,前后一想,虽不明原因,但眼前这小子要么听不得颜鸾,要么听不得元州城,一听就激动。 他捻了捻白袍前襟,越发从容。 “自古英雄出年少,上次你们率兵破了本王的北关,本王就上心了。可叹你还跟着梁千烈,只会打战的莽夫罢了。本王一介王侯,有封地,有爵位,有……”无非就是许功名、许利禄,许云深不知处的锦瑟前景。 迟衡听都懒得听,寻思怎么逃脱。 许是战了许久,他发觉手都有些软了,手心全是汗。前方三个将领虎视眈眈,真叫难办。 “都以为本王丢了元州,无处可去,却不知本王这是放长线。”元州王忽然话题一转,重重地说,“颜鸾打不下元州,皇帝迟早要他死;他打下了元州,自然有人会将他耗死,呵,别以为他现在得志轻狂,摔下来比谁都惨,不止他一个,还有他一家。哼!” “闭嘴!让你的兵都死远!”迟衡心一急,心口忽的抽了一下,手上的劲又软了些,还有些痒痒的,他忍不住用掌心蹭了蹭刀柄。 他这一蹭,元州王隐隐露出诡异的笑,冲手下挥了挥手:“由都,你们向后退。” 迟衡感觉手心的不仅痒,还有点疼,跟长倒刺一样。 元州王回头对他说:“放心吧,有本王在你手里,他们不会轻举妄动的,梁千烈是不是想和颜鸾联合?那也是死路一条,把颜王军削成现在这样皇帝都不踏实,联在一起,他还不长针眼?皇帝连死忠的颜家老大都不放心,他能放心长得反骨的颜鸾。不出一个月,颜家就会大祸临头,到时候……” 听他这么说,迟衡恨得痒痒,二话没说,狠踹一脚。 元州王本能往前一跪,就在膝盖要挨着地时,迟衡拉住他的头发一把将他拽起,动作又粗鲁又不耐烦:“我叫你,闭嘴!” 元州王散乱着头发,狼狈不堪,依旧带着笑容:“本王手无寸铁,部下离得也远,鞭长莫及,壮士何须如此大动干戈?请问,是本王先上马,还是你先请?” 就这一匹马,显然只能同骑。 迟衡顺手抽掉元州王的腰带将他的双手绑了个死结,往前一推:“滚上去!” 元州王异常听话,别扭着姿势跨上了马。 迟衡手执大刀,对着那几位剑拔弩张的将领说:“你们,往后去!”直到那几位将领离得稍远了,迟衡迟衡飞身上马,一手揽缰绳,一手持刀,夹住马肚向前飞奔而去。 黑马也识趣,扬起黑蹄追风赶月,一路沿着河边飞驰,一气跑出十几里地。他沿河狂奔,因为这条路距夷州城最近,其他的路错综复杂,难免生事端。 一路上人烟稀少,一是乱世,一是早有传闻霍斥将来袭,都小心地呆在家中。偶尔草丛中有一个两个耕作的人影,见到骑马的也迅速钻进草丛之中。被绑实了的元州王非常识相,在马上就不吭声了,也不挣扎,嘴边带着若有若无的笑。说是王侯气度也好,说是顺其自然也好,他都没有挣扎过,迟衡当他本来就这幅嘴脸,也没多想。 河边的景色又与刚才不同,地势高峻,水势已经变得湍急,汹涌澎湃,水声哗哗作响。 迟衡觉得手越来越痒,而且一摩擦刀柄,还疼了起来,倒刺越来越硬似的那种疼。一开始只是肉里,很快整个手都不自在了。刀又沉,他暗中一个用力,试图握紧大刀。这一用力不要紧,他几乎痛呼出声来,因为倒刺般的疼直接刺进了肌肤里头一样。 砰的一声大刀径直跌落在地。 “吁——”迟衡急忙勒住缰绳回马,到了那刀掉之处,他一手执缰绳,跳下马来,刚一弯腰,忽然心口又是一抽,他的手挨着刀柄,立刻火烧火燎地疼开了,不但是手,浑身都扎刺了一样,他赶紧看了看掌心、手臂和腿,却发现没有任何异常。 迟衡惊了,脚底瞬间搁了几百根阵一样,扎着疼,他一动,痛如潮涌而来。他站定了,一动不动。抬头望天,天空也似乎暗了许多一样,开始慢慢的摇晃。 再傻也知道,他中招了。 端坐在黑马之上的元州王没有跑,慢悠悠地从马上下来,背着双手道:“你难道不知,本王最擅下毒?很少人像你这样肆无忌惮和本王骑一匹马,还真是,年少无知啊!” 迟衡跪在地上,恨不能立刻给他一刀。 再怎么小心他也不会想到,无影无形的毒会让自己忽然间扎满刺一样,这种听上去很稀少的东西,怎么就……越生气,就越痒越疼,他终于明白元州王为何数次激怒自己了。 风簌簌的,元州王目视前方的河。他并没有上前,很谨慎地离马远了一些,离迟衡也有数丈的距离。 顺着风,有淡香袭来,沁入迟衡的鼻尖,每一缕都让他的经脉软了一分。这可如何是好,迟衡张开手掌,覆在沙砾上试图擦出血来,谁知根本就是一碰就痛到手脚抽筋,且无济于事。刚才手劲越来越发痒时就就察觉不对劲,悔之已晚。 只有腿还勉强撑着全身力气。 但也持久不了,那脉诡谲的香已经沁入他的身体,迟衡能感受到血液凝滞,顺着经脉下去,腿脚渐渐无力胶着。 诡异的安静,无人开口, 马蹄声起,迟衡吃力地回头看去,三匹马飞奔而来,元州王淡淡地笑了:“迟衡,纣无道,起而伐之,如今元奚国将不国,你守着破落的颜王军,只是死路一条。念在各为其主的份上,今天你贸然挟持,本王也不怪罪。年少神勇,是个可塑之才。本王可饶你不死,且许你一个护军之职。不出两个月,元州必定复归本王!”最末一句,掷地有声。 眼见马匹上的三个将领纷纷飞身而下。 迟衡手指摸了一下刀,元州王警惕地后退一步。迟衡按了按心口,心跳变得缓慢了,他蔑视地笑了:“败军之将,丧家之犬,自不量力!” 元州王脸色一变:“杀!” 将领由都立刻手搭弓箭,迟衡猛的跳起,翻身入河。 那河水正在高处跌落,湍急迅猛,一个急浪瞬时将他裹住推入悬崖,眨眼功夫那灰色的衣服就不见了。 由都搭弓对着河面射了几箭,箭入河中,无声无息。 河水翻滚,元州王叹了声可惜。 且不提元州王携诸位将领纵马而去,水响遏云,苍天凝碧。这边岑破荆将数百残兵收拾得一干二净,血色染河,却不见迟衡归来。 等了一等,越等越不安,他吩咐黑狼们将俘虏押回,自己与二三黑狼骑着马,顺着路往前探去。 很快就找到了一匹躺的死马。 岑破荆认出这是左护军的坐骑,一副恶战过的狼藉场面,却不见一个人影。 越想越诡异,急忙纵马前行,且行且问,有看见过的小孩为他们指路,说有人在河边打架,打着打着就都跑了。 河边草土松软,马蹄一踩一个印,看着至少四匹马以上的蹄印纷乱向前,一种不祥涌上心头,岑破荆策马狂奔。 就在水流最急的地方,他看见了一匹踯躅的黑马。 黑马垂着头,嗅着地面上的东西。 近前一看,是把大刀。迟衡那把其貌不扬的刀横在地面,刀刃迟钝,连一滴血也没有。岑破荆翻身下马查看足迹,足迹极多极乱,最后显然是三匹马离开了这里。而后慢慢起身,看着奔涌的河面,心中一凉,心乱如麻,兀自猜想了一会儿,起身吩咐黑狼:“去!你们挨个问旁边的人家,看到什么说什么,一个都不许漏下!” 黑狼应声离开。 四下无人,岑破荆捡起了迟衡的大刀,凝眉向河,伫立许久,一言不发。 31〇三〇 【三十】 松满云林,荇芽浮水,初秋风景如画。 迟衡是被疼醒的。 他本陷入浑浑噩噩的昏迷之中,不知过了多久,忽然肚中燃起了一团烈火似的,火烧火燎,生生将他从昏迷中烧醒了。疼痛难耐,他睁开眼,视线模糊,重叠了好几次之后终于看清:一名十六七岁少年一手端着碗,一边跳脚,一副火烧眉毛的模样,嘴里连连呼喊:“这可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迟衡仰躺着,勉强收了涣散思绪,忍着痛低头一看,一碗滚烫的黑药汁在自己肚子上流得到处都是。 顿时哭笑不得。 “放下碗。舀瓢冷水。冲一下。”迟衡开口了,声音哑哑的。 乍听迟衡说话,少年惊得又跳了一跳,恍然大慌慌张张把碗啪嗒一声搁在桌上,急急忙忙舀了大大的一瓢水,哗的一声,把迟衡的肚子浇了个透。 无语地看着少年毛手毛脚把这局面搞到最糟糕,唯一值得安慰的是,迟衡发觉手脚已经不痒不痛了,就是很无力。他回想起自己跳入大河之后,任由激流拍打,将他卷入悬崖,之后就是人事不省。如此看来,大难不死,被这个少年救了起来。 不等迟衡问询,少年已经风一样卷出门出,而后风一样卷了回来,手里拿着一块抹布一样的东西,稀里哗啦把狼藉一片的床擦干。一阵鸡飞狗跳之后,终于喘着气累瘫在一边。 等少年不跳脚了,迟衡才开口问他是谁。 听他说话,少年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急促促地扔下一句:“我叫安错,是郎中,遇上我你就有救了,等着,我再给你熬碗药去。” 想拦也拦不住。 迟衡张大嘴巴,闻着满室的药味,怎么也不相信安错是郎中,至少从没见过这么举止毛糙的半吊子郎中。安错年龄与迟衡一般,但远比迟衡弱,一笑嘴边有个梨花涡,看上去有三分腼腆。只要不跳脚,往那里一站,任谁都会觉得他很机灵;他一跳脚,原形毕露,更别提毛手毛脚的样子,看得人都心里着急。 给人治病?算了吧,给人添病还差不多。 足足一个时辰后,迟衡才等到这碗药。药浓黑如墨,带着一股浓烈的霉味,闻得就想吐,迟衡使出吃奶的力气,抬手捏住了鼻子:“这是什么?我不吃!” “为什么不吃?知道我费了多大功夫!”安错怒目以对。 “我没病。”迟衡喘了一口气。 “没病?你跌进河之前没觉得浑身又痒又疼吗?你中了‘七日痒’,别说什么都不知道啊。要不是遇上了我,你现在肯定痒到生不如死。”安错嗤笑,大不咧咧地坐到床沿。 这个郎中似乎靠谱,至少什么话没说他也知道自己的病状,迟衡将心放下来。 “可我现在不痒了。” 安错挠了挠头,理所当然地抬头:“我当然知道你不痒了,早在昏迷的时候,就帮你把毒性解了,但伤了气,得补一补。现在是不是浑身没有一点力气?要想一辈子躺床上,就别吃!” 迟衡犹豫了一下,张开嘴。安错拿着勺子一下一下喂着他,动作倒是娴熟,得意洋洋地看迟衡。 “你该庆幸遇上了我,要是别人,醒来你也得痛苦死。” 迟衡无奈地说:“谢谢恩人,这是哪里?” “火罗山。” 火罗山?迟衡一惊,倒是冲得不远,还是夷州的地界,但火罗山方圆百里都是霍斥的地盘,这可真不妙。 “我什么时候能好啊?” “不好说,至少得在这里呆七天才知道。”安错优哉游哉地说,“七天,方能把毒除干净。话说回来,谁那么毒要害你的,‘七日痒’可是稀世珍品,平常人不容易得到啊。” “什么七日痒,我就是在河边割草,忽然就痒了。”迟衡斟酌着词语,隐瞒真相比较好。 听了这话,安错没有深问,反而欢喜起来:“为了治那‘七日痒’,我给你下了重药,现在是不是浑身没力?不打紧的,很快就好。对了,要不要人捎口信给你爹娘?” 不知道岑破荆怎么样,找不到自己肯定着急得不行。捎口信回去?只怕一说是梁千烈的人,直接就逮住扔地牢吧。 迟衡摇头道:“没事,全家只我一个。” 父母俱已不在?安错同情地说:“那你就老实呆上七八天吧。你叫什么名字?我师傅和师兄都没在,正好等你恢复一点力气,就可以来帮我干活了,都快累死了。” 不知道什么活能让安错发愁,迟衡躺在床上,感觉手边的力气一点一点增加,心情也变得轻松,鬼门关溜了一圈,竟然逃得如此轻易,要说还有不自在的地方,就是脸不知怎么的一点一点绷紧了。 约莫过了两个时辰,已是下午,迟衡撑着所有力气下了床。 秋风飒爽。 安错正坐在门口的小矮凳上,一边哼着小曲儿一边抽着竹条编藤篮,见迟衡出门,欢欢喜喜地招手:“呦,能下啦?快来,给我劈竹条,累死我了!” 一点儿不见生分。 不由分说的状况下,迟衡拿起了柴刀,手指发虚,勉强削了几下。许是筋骨肌肉活了,反而有劲了,越劈越轻松,最后削得飞快。 安错高兴坏了。 别的毛躁,安错编起背篓来还麻利,手指在竹条间穿梭如蛇,很快就编好了一个,崭新竹青色看着就心旷神怡。往背上一背,背篓大小正合适:“那谁,迟衡,乘着天气好,和我去采点草药。” 迟衡看看天空,斜阳西下,薄暮如织。 “不碍事,有些草药得沾上了露水药性才起的。再说,我们不是去采草药,而是找石头去的,什么石头,到了你就知道。”安错是个自来熟,话比水都多,不消多时,什么倒出来了。比如师傅去元州给人看病了;自己要找石头,所以在这里搭了个破棚子住下了;比如有一种叫“四凶”的草,需吸纳中秋的月色和露气,方能采集,且只有中秋那一天,过期则枯;以及其他奇奇怪怪的药草,说起来滔滔不绝。 安错也问迟衡诸事,迟衡含混答过。 山路崎岖,迟衡额头汗流不止,抹着抹着,他察觉不对劲,往袖子一看,惊得差点跳起来,那袖子都染成淡红色,急忙拽住了安错,结结巴巴问:“我看我额头怎么了?” 安错一点儿也没奇怪,只摇头:“没事没事,你吃了我的药,毒就排出来了。” 迟衡定下心。 一路欢跳的安错忽然驻足:“等等,我去拜一下土地爷。” 原来这里有个土地神,就是在山侧铲平,摆上一个矮矮的土地神牌位,牌位前香斜斜地插着。安错恭恭敬敬地拜了三拜,拍了拍衣服上的尘土,道:“好了,你不拜一拜?” 迟衡学着他的模样,也拜了三下。 拂干净尘土,二人离开土地神没几步,忽然听得一句呼喊:“安哑巴,安哑巴,给你算个命。” 迟衡回头一看,见到一个满面胡子的道士在后头冲着自己和安错挥手。 安错明明口齿伶俐,怎么被叫“安哑巴”? 这道士满面尘土,乐乐呵呵的,挂了一脸邋遢胡子,一看就是街边算命人的打扮。道士把挂臂弯的褡裢搁在青草上,瞅了瞅迟衡:“这位红脸蛋的小哥看着面生,不是火罗山的人吧。脸怎么了?又被你治成这样的?”最末一句是看着安错说的。 迟衡有点纳闷,自己的脸就不是关公脸的枣红,看来是毒性排出憋红的。 一旁安错急得挥手:“算、算命。” 见是常见却从没算过,迟衡饶有兴致:“算一辈子的吗?” 道士脱下草鞋在地上磕了一磕,又穿上,咧嘴一笑,大门牙发黄:“算命分好些种,命归命,运归运。命是一生之命,贫道相不了;运是一时,长则数月,短则数天,贫道偶尔也能算准几个。看这位小哥龙宫骨起,印堂饱满,大富大贵之相啊……要不要算个桃花运?”前边一溜子说得冠冕堂皇,最末一笑十分猥琐。 安错鄙夷:“嗤,上次还说我有桃花运来着,结果呢,至今,我连姑娘的照面都打过。” “谁让你一天到晚围着火罗山的草药?就是给你一棵桃花树也不顶用!”道士拿出一个签筒,殷勤道,“小哥,来来来,摇一个姻缘。” 盛情难却,迟衡捧着签筒,摇了又摇,往下一甩,甩出一根签子。 道士乐了:“上签。” “有什么典故?” “这一签,这里头有个典故,古时候有一男子,大君子,他家的东墙有一绝色女子,对他心有独钟。他若跳过墙去,那女子就归他了;他要是不跳,咳,那女子也不会爬墙过来,是不?小哥,你的良缘来了,看中了谁,就上去搭个话,但凡有个犹豫,这好姻缘就走啦。”老道说得口若悬河。 想一想迟衡觉得有理,钟序岂不是那东墙“佳人”。遂往衣袋一摸,空空如也,连一个子儿也不见。 安错冲道士努了努嘴:“今天还没采到药,改天送你一株大补药。” [注:月老祠签-第五签:逾东墙而搂其处子则得妻,不搂则不得妻。] 32〇三一 【三十一】 安错拉着迟衡就走。 金晖之下,山林静谧,漫山皆着金色,站在山顶上往下俯视,十分耀目与安宁。有霍斥这个祸害,传闻中火罗山也是一个大贼窝,谁想这秋日里走一遭看一遭,迟衡生出些不同的想法。 见他分外专注,安错笑说:“这是西金树,每到初秋叶子就是金黄色,深秋时如火一样,火罗山因此得名。西金树多的地方,都不会有铜铁矿产,却盛产一种水碧石,这种石头有蜂窝似的纹路,可以入药,可祛风除湿,治目赤肿痛。也有些女子将水碧石磨成手镯,乱充碧玉。” 迟衡坐在石上,看看景色,挖挖半枯的药草。 汗低下石,溅出血色。虽然安错总说没事,但看着一颗一颗血汗,难免心惊肉跳,迟衡拿着小铁铲一边扣着土,一边问:“你们就住在火罗山上吗?为什么住这么远,人来看一病多费劲。” 安错摇头:“我们原在元州,因夷山火罗山一带发生了人瘟,才被霍斥请到这里来的。” “人瘟?”迟衡惊了,他从没听说偌大的夷州有瘟疫。 “你当然不知,这种事,霍斥捂都来不及,怎么会四处宣扬?不过你放心,自我们来后,这瘟疫已经控制住了。”安错说的坦然,“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元州城也传闻爆发了,我师父才赶去的。” “元州城?要紧吗?” 他蓦然一紧张,安错困惑了:“如果发生,肯定更严重。这里因人烟稀少,人又多是干活的,顶多就是横躺在家形同废人。有人去世,别人也当是暴病;元州城不一样,人多,流言多,说风就是雨,前几天听说还把患病的人就地埋了的惨剧。” 颜鸾,得了一个麻烦至极的城。 人瘟不比其他,不仅损耗壮丁,更引得人心惶惶,此时准保有什么“灾星当道”的流言散播,只怕颜鸾难攻更难守啊。 迟衡如坐针毡。 安错继续说:“其实会出现人瘟是有预兆的。早在三月,夷山一带出现过青耕鸟,青耕鸟是一种青羽青足的鸟,会发出‘疫疫疫’的叫声,古早就有传闻,青耕鸟出,天下必有大疫。” “死了多少人?” “这可只和你说,我们来之前至少也有百来人。”安错捏了捏药草放进背篓,“自从我们来之后,给所有的人都配上了草药和药方,再没死人。可也仅仅是没有死人,还是有越来越多的人病倒。” 安错说这话时,流露悲天悯人的惆怅,真是医者父母心。 “这病就没法子了?” “有。我们只要能找到一种绿中透红的水碧石,叫绛石,绛石可以阻止人瘟的蔓延,患病的人也可以得救。” “哪里能找到这种石头?” “在晚上,混杂在水碧石之中,这种石头会发出微弱的光芒。”安错指着地面说,“我们一块一块地翻开,就可以了。” 干找吗? 怎么听都很不靠谱呢,迟衡抱一丝幻想:“你师父临走前让你找的吗?”这样也可以理解安错的背篓中为什么会有两块大烧饼了,一晚上都找石头,不吃点东西早得垮了。 谁知安错摇头:“不,是我自己想出的。” 无语地看着自信满满的安错,迟衡想,他一定是遭报应了,才会落在这么一个做事没谱的家伙手里。那些青耕鸟啊水碧石啊怎么听怎么觉得虚无,莫非是安错无聊时杜撰出来的,迟衡半信半疑。 安错却乐呵呵的说起草药的药性,滔滔不绝。 很快,天色就黑了。 西金树枝叶舒展如同伞盖一样,散发出似松又似柏的涩涩的木香,密密地长在一起,将苍穹之上星月的光芒遮了好多,到处黑乎乎的,安错还真是好耐性,指着一棵树说:“这一大片我都找过了,今天从这里开始往西边,一块一块翻过去,绛石一般是隐于普通的水碧石之下的。” 说完,蹲在地上,用手逐一拨开石头。 水碧石小的比手指还小,大的合抱不住,迟衡翻了一会儿。风徐徐,他的额头和肩背开始汩汩冒汗,擦都擦过不来,最后那汗跟淌水一样,把水袋里的水一饮而尽后,很快就倦得不行,靠在一块石头边瞌睡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 飓风袭过,翻起无数叶子,一个寒战惊醒了迟衡,他揉了揉眼,四周还是黑黑的,薄薄的光芒从天空洒下,祥和一片。他扭头,清晰地看着远方有个人影,是安错,他还在一块一块地翻着水碧石,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从二人的距离上看,安错至少找了两个多时辰了。 心头一股一样掠过,迟衡凝视着安错的背影,许是眼神恍惚,他觉得安错身上也有淡淡的光芒笼罩。 深吸一口气,迟衡大声喊:“安错。” 安错回头:“欸,这里……” 黑夜中两个声音一呼一应,惊起若干只栖息的鸟儿,扑棱棱地发出乱乱的声音,而后又复归宁静。迟衡跑过去,二话没说低头就帮着找。安错笑了一笑:“睡醒了?不能翻得这么快的,容易漏看的。” 学着安错的样子,一块一块仔细翻过去,迟衡问:“不累吗?” 安错眼睛亮亮的,唇边笑出一个梨花涡:“不!一定要找出才行,等师父一回来,便能看到绛石的奇妙,那些生病的人也不会一直一直的愁了。” “好,一起找。” 虽然将信将疑,迟衡找起来比方才认真得多,一边抹汗一边蹲身找。纤月西行,匆匆天又半明。二人一无所获,望着天边一际绛色的薄暮,安错惋惜地说:“天亮了,不好找,只能等今晚再来了,咱们赶紧回去睡一觉。” 迟衡失望,安错却一副习以为常。 回到山腰上的小石屋,安错又忙开了。 像一只蜜蜂一样来来回回走着:把那黑黑的汁熬了,半强迫似的逼迟衡喝下。喝完药后,迟衡分外的困倦却睡不着。而安错又熬什么药膏去了,味道极其怪异,露天摆着好几大锅,里边熬着香白芷、苏木、枳壳、木通、沉心、山栀子等等药材,锅底下燃着熊熊烈火。说是给霍斥部下们的疗伤药,现在几大锅,炼完也就一小桶。 架火之后,立刻又去洗药草、洗完了晒,忙得不亦乐乎。 好大一会儿走路响声停了,迟衡反而不放心了。 起来找到后院,见安错四仰八叉地躺在草药上,和衣睡着了,微微的鼾声,是极度的困倦和疲乏。迟衡推了推他,没一丁点儿反应,左右看了一看,这荒地儿也没个别人,迟衡将安错抱回床上,让他睡得平展。 他自己则走到药锅前,看着这些汩汩翻滚的药水,闻着浓郁的药味,犹豫了一下,蹲下来添柴放火。 忙得一头一脸的灰,用手一抹满手的红和灰。 迟衡想,安错的师父一定是个很厉害的人,不然不会被霍斥请到山上来,又被请到元州城去,说不定现在正和颜鸾说话呢。他听过青耕鸟的传说,这种灾星之鸟,意味着灾难,却也意味着改天换地的预兆,莫非元奚王朝命数将尽?迟衡自嘲一笑,谁的王朝,又有什么要紧,只有早点结束纷争,才是王道。 才添完柴,就见安错从房中奔了出来,踉踉跄跄的,大声说:“你!你在做什么?” 迟衡无措地看着脸色通红的安错:“柴要灭了,添点火。” “你没有给药里添……添什么东西吧?”安错紧张地说,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十分惊慌,“这药,人命关天,可不能有一点……差错。” “没有。” 沉默了一会儿,安错松了口气,几经挣扎后坦白:“我不知道你是夷州的兵还是元州王的兵,反正你不是霍斥的兵。不管谁当头领,用药的都是兵士,你可不能……” 迟衡看他:“我知道,我没有动,你怎么知道我是当兵的?” “满手的茧,一看就是用刀的。”安错瞪大了眼睛质问,“这药是秘药,一分一毫都不能错的,真的没有往药里添料?” “不信,炼好后先在我身上试。” 安错笑了,笑得不好意思,摆摆衣袖装模作样作了个揖:“迟兄,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错怪你了。” 迟衡哼了一声:“我看上去就那么像坏人。” “当然不是坏。阵营相对,做什么都身不由己。”安错吐了口气,嘻嘻一笑,“你是谁的兵啊,放心,我什么都不说的。我是郎中,在我眼里只有两种人:生病的,病好的。” “夷州梁千烈。” “哦,没治过病,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刀枪无眼,我常常碰见人被砍伤砍断手脚的,你别去当兵,跟着我……师父学医药吧。治病可有意思啦,本来快死的人第二天就活蹦乱跳,比砍人要多了。挖到了不常见的药草,更是不得了,比挖到金子还好玩。”安错手舞足蹈笑了,笑容十分稚气。 这就是各得其所吧。 “我教你几套拳法吧,以后采草药也得耗体力。” “没用,霍大哥教过我,死活记不住。我瘦归瘦,全身都是筋骨肉。”安错撩起袖子鼓了鼓肩臂上的肉,瘦得跟柴火一样,鼓起一点点,把迟衡逗得直乐 被怀疑的不悦也一扫而光了。 笑完后,安错忽然审视着迟衡的眼睛,困惑地喃喃:“怎么眼睛也变红了,你有没有觉得不对劲的地方。” 33〇三二 【三十二】 笑完后,安错忽然审视着迟衡的眼睛,困惑地喃喃:“怎么眼睛也变红了,你有没有觉得不对劲的地方。” 迟衡心里一纠:“有啊,浑身汗出个不停,脸上还绷得一块一块的,有镜子没?” 安错立刻摇头说:“出汗就对了,不过脸怎么会这样。” 他这一说,迟衡心里毛了,这半吊子郎中到底把自己治成什么样儿了,立刻揪着他问自己怎么回事。安错开始不肯说,迟衡不依不饶。最末安错实在心虚,说道:“七日痒非同小可,只要醒来你肯定痛不欲生,我就下了最猛的紫茯药……” “嗯,然后呢?” “以毒攻毒,猛过头了。紫茯专攻七日痒的毒性,但也有个不好的地方:用多了会相火过盛,致使阴阳失调,肾虚不固。”安错声音越来越低,含混地说,“所以你会浑身发软,不停地冒红色的虚汗。” 迟衡云里雾里没听清,便追问:“会什么,说得明白。” “说白了就是:肾亏、阳痿、早那啥。” 一听这话迟衡跳了起来:“什么……你这个……你当初就不会少用一点。”这辈子,悲剧了。 “所以,昨天你醒来后,我立刻给用了另一味专克紫茯的芏灵药。”安错奋力分辩,分外认真,“补肾,壮阳,十分见效,芏灵百里才长一株,十分难得,我都没有吝啬。” 什么叫没有吝啬? 好吧,都不是关键,迟衡着急地说:“可我现在还是不停地出汗,脸还硬成一块一块。”不但出汗,而且浑身开始紧绷,尤其是脸,不说则以,一说觉得绷成一块一块的龟壳似的,恨不能立刻抠下来。 安错冥思苦想。 迟衡无力地提醒:“是不是,那什么芏灵药药性太猛了,所以两个正在我肚子里打架呢?” 安错摸了摸迟衡的脸,忽然灿烂笑了,一笑还有两颗小虎牙,十分无邪:“理是这个理,但我琢磨着,可能是所有的猛药余烈掺在一起……药不比其他,它们渗入你的血脉,短的一个时辰能看出,长的蛰伏数月,乃至数年……” 迟衡差点一口血飙出。 不说还好,这一说就成不治之症了,还数月数年,这是要命呢。迟衡狠狠地拿起柴刀,面无表情地一砍而下,剁草一样剁着干柴,一言不发。 安错心惊肉跳:“可以治的,不就是肾亏嘛。” 迟衡牵起嘴角咬牙切齿,把干柴剁成一断一断的一堆:“你要不要试试肾亏?我可以让你连命根都没了。” 下意识地捂住胯|下,安错心虚:“芏灵很管用的,你的脸很硬,就表明起效了……要不要我再给你煮一根芏灵试试,唔,师父回来肯定骂死我了……总共就两根……” 迟衡忍无可忍,柴刀指着屋子:“你,滚回去,睡觉。” 安错才要走。 迟衡又叫住了他:“安错,算命道士为什么叫你安哑巴?”隐隐知道原因,但证实之前,他还留有一分侥幸。苍天啊大地,不至于衰成这样吧。 这次,饶他威逼,安错紧紧闭嘴死活不说。 飞鸟归宿,漫天红霞将去。迟衡背着背篓跟在安错背后,只觉得汗出如浆,红汗是越来越淡,渐渐透明,却越来越黏手。许是心理作用,迟衡越来越觉得腹部很虚,胯|下疲软,似有缩回去的迹象。 安错说,他师父师兄至少得中秋后才能回来。 短期内无望。 迟衡也不能骂安错,万一安错急了,什么猛药都上,自己怕是得在这个庸医手底下一命呜呼了。他这边纠结,安错却乐呵,丝毫没把迟衡的忧虑放心上,挥舞着细胳膊:“迟衡,这边来,昨天咱们找到这里,今天是这一大片。” 看他意气纷发的样子,迟衡问:“你找多少天了?” “一个多月,虽然师父和师兄说那没谱,我坚信一定有。”一笑一个梨花涡,眼神澄澈。 迟衡肃然起敬。一个多月,连绛石的影子都没找到过,安错还能这么兴致勃勃地找,且根本就无视他人建议,非一般的热忱和执着,真比打鸡血还打鸡血啊。也许在安错眼里,人世间其他都不要紧一样,只有内心的坚持永存。 迟衡低头,默默地翻开每一块水碧石。 水碧石的外表和普通石头无异,粗糙的淡淡的绿色,迟衡认真地翻着,整个安静的夜晚,他没有再说一句话,只有止不住的汗水汩汩流下来,滴在地上,发出轻微的啪哒声。 实在找累了他就靠石头边,偷偷地解下裤子,凝视手里肉肉的一根。 捏一捏,软趴趴的。 不怪迟衡心里发毛发软,猛药什么最可怕,既然七日痒无声无息就让自己痛苦成那样,什么紫茯什么芏灵肯定也就有这种奇效,越猛越毒越可怕。刀伤还能养一养,可这几味药是直入血脉的,万一把自己的根基伤了,可就麻烦了。 手里的玩意有气无力的样子,越看越不对劲。 迟衡回头瞅着安错离得远,摸着没有包住的地方,偷偷地上下搓了几下,他的手粗糙无比,那肉又没被碰过,顿时疼得他眉毛直跳,越发萎靡不堪。迟衡心急了,小心地握住皱皱的表皮,慢慢地上下顺了一顺,痛才慢慢消失了。 看着它慢慢翘起来,迟衡舒了一口气,放了回去。 安错浑然不觉,见迟衡过来,还兴高采烈地说:“迟衡,今天运气好,拣了好几颗奇石,不知道是什么药性。比如这颗,绿得很不一般。”把手中的石头亮给出来,很小的一颗,迟衡看不出什么异样,心想放自己眼里,这顶多就是一颗玉石,在安错眼里就是绝佳的药材,他倒是能自得其乐。 很快,迟衡也心无旁骛,见到有些奇怪的石子,不管三七二十一扔到背篓里。 这一夜过得很快,还是没拣到绛石。 迟衡这两天可算折腾够了,也不管汗透重衫,回去就是呼呼大睡。身累,心有牵念,很快做起梦来,一会儿见岑破荆满地里找他,茶饭不思。一会儿见钟序拿着他的刀,坐在地上伤心。 醒来后又是一股味道,一大碗暗红的汤。 迟衡当即回绝了安错的殷勤和热情,断然说:“不吃,我现在挺好的,脸也不绷汗也不流,一定是昨晚干了一晚的活,血脉的药性散出来了,一定是。”其实脸还是跟龟壳一样,总比胡吃的好。 安错抚慰:“这不是什么猛药,不治任何病,就补身子而已。你流了两天汗,再不补就脱水了。” 迟衡将信将疑:“是吗?” 安错用勺子舀起碗底,一粒一粒小米一样的东西:“这东西就是粮食,能有什么药性?再说我是郎中,也不敢什么都给你喂,对吧,是药三分毒。” 你也知道,怎么前两天就不斟酌? 迟衡琢磨了一下,是渴得厉害,吃还是不吃,看看安错真诚的眼神,想想至少身上不痒是真的,出汗少也是真的,安错还是有点谱的。于是端过碗,捏着鼻子咕咚咕咚吞了下去。 安错很快又去熬药了,原先的几大锅要并成一锅。 迟衡与他一同抬起大锅,慢慢倒在一起,浓浓的药汁非常黏稠。并好之后,安错往锅里扔了几块石头,迟衡问:“扔石头是为什么?” “这不是石头,是药草,长了几百年凝固成石的模样,合进药里,能吸铁性,令伤口不化脓,不淤血,且不会留下后遗之症。”安错忽然惆怅,“其实好多伤者并不是被刀剑杀死的,而是被染上了兵器上的铁性,五脏六腑衰竭,然后因体虚而亡的。” 这个倒是好懂,迟衡说:“练好之后给我一些,我也常受伤。” 安错嘟囔:“为什么要打战。” 迟衡笑而不言,找到一棵比人高的树,挥斧砍下了十数下,他力气大,柴刀被磨得也厉,树很快就断了。他把最接近树根的地方砍出一截,最后削成几十公分长,三个指节宽,最前头尖尖的。又砍了两截树干,削得又直又顺,又是钻孔又是绑紧,制成之后,竟然是一把有模有样的木锄头。 安错醒来后,见了十分高兴:“这个好用,我早就想弄个锄头了,铁的容易伤着草根,坏了药性。”身处火罗山,不是想弄就能弄到的。 看他欢天喜地,迟衡趁势问:“你一个人住这里多长时间了?”这里根本就不像住过好几个人的样子。 “一个月。”安错脱口而出。 说完才意识到给下套了,安错索性把实话都说了:“师父和师兄都说初冬天寒,人瘟就能停下,而且病过的人治不了,也说绛石只是典籍中记过,根本难说。但我不信,任何东西,能攻就能克,没有找到绛石怎么能断定。” 果然固执。 “你还说师父去了元州城。” “确实去了,那里现在人瘟正肆虐,师父只能做到让人患病不死而已。师兄则在霍斥那里,防止人瘟传得更严重。”安错说这话时,神情难得严肃,说到百姓疾苦,一派仁心。 也让人佩服。 “其实你不是被人送过来的,那天我下山去,你被人打捞上来,只有出的气,翻白眼,浑身都僵了。有个赤脚大夫看过后说没救了,正要埋时,我让他们把你送过来,死马当活马医。”安错腼腆一笑,“看,你不也活蹦乱跳了吗?” 他这么一说,迟衡才觉得,自己能活过来,也挺不容易的。 心中升腾起感激,迟衡道了好几声谢。 安错为他诊了一下脉:“你还觉得浑身乏力吗?脸还是很不舒服吗?” 迟衡嘴角一抽,他倒忘记了这一茬,犹豫了一下说到:“脸还是像乌龟壳一样裂开的感觉,而且,好像,尿不是黄色的,而是发青发黑,这是什么缘故?” 安错目瞪口呆讶异地说:“不是发红吗?” 迟衡心里又一凉。 34〇三三 【三十三】 发红? 迟衡彻底疯了,遇上了这个半吊子大夫,自己还算什么桃花姻缘,有安错在,绝对是活不到能遇上桃花开的时候了。早知道就该测测自己还能活几天,这么折腾,一百天都过不下去。 见他脸色顷刻发白,安错急忙道:“你别急,我再号一号脉。” 迟衡伸出手。 半天过后,他弱弱地问:“安错,你到底号出个什么结果没,还有救吗,说句话。” “脉象是比前两天好很多的,相火一时旺一时弱,大概各种奇草的药性都起了,这倒不好下药了,再等等看。”安错点了点头,“这样吧,晚上去找绛石,你跟着我走动走动,再散散体内的火气,驱使体内的药继续发作。” 这主意比胡乱喝药好一万倍。 万籁俱静,天上一钩月迟迟而行,映得水碧石蒙一层青雾,远望如仙境。 看着那一边的安错,手执木锄一丝不苟地翻过平凡的水碧石,虽然对他的医术颇有微辞,不得不承认他的执着很可怕。 迟衡背靠着一棵西金树,坐着休息,越想越毛,还没用过,就废了? 想来想去,心烦意乱,解开裤子掏出来看了看:跟昨天一样,依旧软兮兮的,揉了两下,它才大梦初醒一般翘了一点。硬了一分。没废,就是好。迟衡欣喜万分地抚摩着,它却始终兴趣不高地欲翘不翘,并没有硬上几分。 迟衡岔开两条腿,专心地抚弄着,左摸摸,右抚抚,十足的耐心,小鸟儿却东倒西歪十分矜持。 不知不觉一盏茶的功夫都过去了。 “干吗呢?” 迟衡浑身一抖,一手捏着小鸟,仰看不知何时走过来的安错,两人面面相觑,大眼瞪小眼。 安错噗的一声笑了:“玩得怪认真的。” 这都怪谁啊,迟衡羞得跳将起来,飞速系好裤子,拿起木锄就翻石子,不理会安错在身后咿咿呀呀的道歉。 安错还没心眼,前前后后跟着他叨叨:“我看你那里有点虚啊,医书上说肾气虚弱,容易不起。这是病,你是不是经常恣情纵欲?会不会经常精关不守、半夜遗……” “才没有呢我好得很。”迟衡忍不住回他一句。 “怎么没有?我看你玩了半天都没有起来。你看我的,都不能随便动,一动就硬……”安错认真地说,大有立刻解衣展示给迟衡看的意思。 迟衡气得脸色青了又白:“还不是你,我以前也不是这样啊。” 安错闭上了嘴巴。 翻了一夜,又是无果,别说水碧石,连带发亮的东西都没见着。 天色大亮之后二人默默地回到屋子里,安错也不像前两天那么高兴了,蔫蔫地添柴添火,一句话不说。灶边忙了一阵,端出一碗红中带褐的药汤出来,递给迟衡。眼皮耷拉着,万分沮丧的模样。 迟衡不忍弗他的好意,忍着药味的恶心一口吞了。 连续找一个多月,还半点影子不见,确实够打击人的,迟衡忍不住安慰:“别沮丧了,只有绛石能治人瘟吗?有没有别的办法。” 安错眼睛一亮,嘻嘻笑了:“还以为你不想和我说话呢。” 迟衡无语。 “我一点儿也不沮丧,看我们都快把整个山找完了,肯定就快了。”安错笑得眉眼都眯了起来,好像绛石就在眼前了,这样盲目的达观,真是不多见。 迟衡咳了一声:“我回夷州啊,不能陪你一起找。” 安错一惊:“你的病还没好。” 没等好,就被治死了,迟衡腹诽:“不碍事,我到夷州城治也一样的,要不了三两天。” 安错眨了眨眼:“不一样的,这些草药都是我搜罗来的,一般郎中看了也治不了。再说,我才给你吃了药性绝好的铁阳草,保管你的那里明天就能硬得像铁一样。万一半路有个别的什么,你也找不到郎中啊。” “什么?”迟衡差点喷出来。 这下不消问了,肯定药如其名。 迟衡龇牙咧嘴:“能不能不给我胡乱吃药!别以为我脾气好,我砍起人来不眨眼的,赶紧给我一碗催吐药。” 安错立刻一副愧疚难当的模样,真诚地说:“吃了就吐不出来了。你一晚上都闷不乐,是不是当心以后不行了?我跟你说,这铁阳草啊,治别的不行,治那里百分百的管用,有人吃了一株长了十年的铁阳,一晚连御十人第二天依然神采奕奕……” 二话没说,迟衡抓起一个凳子扔过去。 安错瞬间跳开,手舞足蹈地解释:“放心放心,我就给你放了一片叶子,其他也就是白茯苓甘草节什么的,绝对不会过量,反正你别担心就是。” “滚,我要睡觉。” 清晨鸟语花香,正是睡觉的大好时候。 迟衡抱着薄薄的秋被,进入梦乡。他也明知是梦,却挣脱不了。梦中,他口干舌燥,到处找水喝,一会儿就见到钟序站在夷河之中,裸了半身,笑意吟吟。迟衡血脉贲张,欢欢喜喜地跑过去抱住了他。少不了说些甜言蜜语,很快胯|下就胀了,他抱紧了钟序亲了几口,下|身难耐蹭着钟序的腿,着火似的摩|擦着,一股|股快意涌上来,腹|下一凛,泄了出去。 钟序见状,吃吃的笑。 迟衡恼羞成怒,抱着他又亲又蹭,贴着耳边说着絮絮情话。一会儿又硬了,磨着蹭着胯|下一紧,泄|了。如此这般来来回回,不知出了几次精,正逍遥之际,蓦然,一个激浪打过来…… 迟衡一凛,醒了。 掀开被子,解了亵裤,别说裤子全是黏|液了,席子上都湿了好大一片,一看即知怎么回事。迟衡顿时抱着头,热气从脸烧到了耳根,偷偷地把亵裤藏在衣服里,出去一看安错又睡在了草药上,依旧四仰八叉,累得鼾声四起。 迟衡飞速地将亵裤洗了铺在那堆柴火上。 暗地里握紧拳头,不管安错再说什么都绝对、绝对不要吃他给的任何东西。以及,黑天白夜一颠倒,他在这里快待了四五天了,明天,一定要回去,梦里钟序一直嗔怪他不回来呢。 迟衡翻了翻,发现干粮快吃完了,就剩两张大饼。 不由得叹了口气,安错不是神仙也得吃饭,他就一天胡凑合,估计那一天也是因为出去买干粮才碰上自己的。山中到处是熟透了的果子,迟衡爬上树一口气摘了一箩筐回来。 见他倒出一筐通红的果子回来,安错惊讶地说:“背那么多果子回来干什么?” “吃。吃不完就晒成干留着你以后吃。” 安错笑了:“要不了这么多,只要找到绛石我就会离开的。”掠过一丝情愫和感动,安错拣起一个红果子,犹滴着清水,咬了一口,甜甜的脆脆的,十分好吃,忍不住一口气吃了三个,果香留齿。 “没干粮了,我明天就下山买干粮去。”安错递给他一个大饼子。 迟衡摆了摆手:“我饱了,你留着明天吃。安错,那个,我明天就回夷州啊。” “啊。”安错半张嘴巴,“明天?” 迟衡点了点头。 安错立刻露出很复杂的表情,有愧疚有不舍:“是不是怕我把你给治得越来越坏?真的不会有事的,你睡后我帮你看过了,很硬很翘,肯定不会影响……” 嚓! “你看过了?”迟衡差点晕过去。 安错点了点头:“看了还摸了,尺寸不小,硬度很硬,我可以打包票,紫茯的药性肯定早就冲没了,以后你绝对可以生龙活虎龙精虎猛……” 奇耻大辱! 迟衡啪的一声站起来:“我下山去啊!” 说是说,天都黑了,安错说什么都留不住迟衡了,最后坦然地说:“我把草药研好,你带回去自己熬着吃也一样,今天就不用拣绛石了,留点体力明天下山。” 他这么干脆,迟衡也不计较:“睡不着,再帮你找最后一晚吧。” 对这种满山找石的方式,迟衡并没有抱什么信心,地上的石头多过天上的繁星,几乎可以说整座山的水碧石都快被翻遍了,后半夜,风凉飕飕,迟衡集中所有精神,拨弄着每一块石,不知不觉,最后一块拨了一下,扑通扑通地滚落了下去。 原来走到了悬崖,底下就是数丈深渊。 迟衡擦了擦汗,沮丧地往回走,走着走着,忽然灵光一现,冲安错大喊:“诶,过来!” 安错眼放绿光跑过来:“你找到了?” “没有。你是不是每次都找到悬崖就停下了?闻一闻,悬崖底下也有西金树呢。”迟衡笑了。 安错望了下去,悬崖数丈,底下铺满石头,但却是很硬很大一块的红色石头,不是水碧石,顿时失望了:“哪里是西金树啊,全是石头,有这种石头,就不会有水碧石。” “这悬崖是伸出来的,我们这样看,看不到凹进去的地方,你闻一闻,有种苦苦的味道。” 安错深深吸了一口气眼睛乍亮:“对!我们跳下去看看。” 不要命了! 迟衡好笑地说:“我还想活够一百年,回去拿根绳子,我爬下去看就是了。” 35〇三四 【三十四】 这下轮到安错笑了,得意洋洋地从背篓里拽出一根长长的草绳:“有些草药长在悬崖边,绳子常备。” 安错这小身板还能爬到悬崖边? 迟衡将腰系紧,小心地攀爬在石崖之上。石崖陡峭,下去一丈多,就看见凹进去的崖壁上长着数棵老西金树。地处背阴之处,又被悬崖凸出的石头挡住,常年照不到阳光,这几棵树异常矮小,遒劲的树根暴出,牢牢地扎在石头缝间。树根处的石头泛出淡淡的碧色。 迟衡欣喜若狂,扒在石上想往里走了一走,腰却被长绳拽住了。 “把绳子解开。”迟衡喊道。 “不行,太危险了,你站着别动,我再去拿根长绳子。” 一等又不知到什么时候,迟衡高声说:“你先解开,然后去拿长绳,这里有棵树,能系着。我不往更深的地方去,没事掉不下去,那边还有水碧石,我爬过去看看。”回音在在悬崖里嗡嗡回荡着,惊起数只宿鸟,扑簌簌地飞出来。 被迟衡的话打动,安错果真解了绳子,并叮嘱道:“你别跑远,我很快就回来。” 迟衡收了绳子,扒着石头走了两步,艰难将绳子系在了一棵老树上。这样爬起来就踏实了。随意踩了一踩,一块小石子哗啦往下掉,而后落入崖底,发出空旷的咚咚声,听上去颇为惊悚。 月色澄明,迟衡专注地查看每一块石头,令人沮丧的是,很平常,并无异样。这凹进去的悬崖处虽隐蔽峻峭,却并不大,迟衡缓缓看过去,石色幽幽,与上面的没有两样。 前边,崖壁上,有一道沟壑将崖壁一分为二。 得跳过去。无论如何,还是把每块石头都看一下才能死心。迟衡四处踩了一踩,石头还算结实,估量了一下距离和绳子的长度,摸到沟壑边缘,深吸一口气,微下蹲,猛然起身一跳。 叮——咚——两颗石子落入崖底。 好险!迟衡死死扒着壁石,立在危石之上,心口噗通噗通的。绳子的长度有限,仅止于这一跃,再走一步都被束住了。 迟衡毅然将腰间的绳子解下,把绳子的这一头塞入崖缝之中。 徒手向前摩挲爬着,越走越险,石头的颜色渐渐变化了,与地面上的浅碧色不同,更深一些。他用手刮了一刮,却依旧还是水碧石的质地。 迟衡手扒着石头,缓缓向前,才走了没两步,忽然停下。 眼前!竟然坐着一个人! 迟衡的心差点跳出来,他使劲擦了擦眼睛,惊悚地发现那是一个骷髅,头靠着崖壁,面朝崖底。白骨耸出,挂了些腐朽的布条。永远死去,有点地方的尸骨已经变成了黑色。 忍住巨大的恶心,迟衡想,这个人怎么会来到这里? 不会也是来寻找珍稀的绛石的吧? 就像安错一样狂热地寻找,如同看到希望一样,破釜沉舟来到这里,爬了下来,直到绝境,走不出悬崖,呼救声也没人听见,最后终于饿死在这里——是这样一个故事吗? 没有什么恶臭,月光之下,尸骨也很宁静。悲悯之心油然而生,迟衡默默地说了一句:“前辈,打扰了。” 绕过骷髅,迟衡小小心心查看这每一块石头, 在并不宽的崖壁之上,他爬得很艰辛,看得更艰辛,深恐错过每一个细缝。周围很静谧,偶尔风吹过石缝,发出类似叹息的声音。 迟衡也发出了一声叹息。 满腔热忱在风中慢慢凉去了。虽然石头颜色深了,可还是水碧石,并没有不同。终究还是回头,绕过骷髅,回到横在眼前的沟壑,就这样,无功而返吗? 远远的,安错的喊声传来:“迟衡,我回来了!” 很远很远,在山间回荡。兴高采烈跑回来的安错,声音是无法克制的欢喜。 一股深深的歉疚涌上,迟衡忍不住想,难道自己要顺着长绳爬上去,然后告诉安错:这里没有绛石,也许所谓的绛石根本就不存在,翻遍了整座火罗山也不一定有。一句话,足以让那份雀跃变成一瓢冷水当头,怎么想都觉得很残冷。 迟衡沉重地回了一下头,看那骷髅尸骨靠在石上,也许数百年之后,就成灰烬。 生命,比微尘,更微尘。 淡风拂过,崖底的树簌簌的,却吹不到崖壁上。 迟衡忽然屏住了呼吸,灵光一闪,有一个地方,他没有看过。也许那个地方还是没有绛石,但,至少要看过才行。一股勇气涌上心头,迟衡再度将绳子解下,爬回了尸骨所在的地方,很恭敬地单手一拜:“前辈,请恕迟衡无礼了,得给您挪一个位置。” 忍着巨大的难受和恶心,迟衡慢慢地推了一推尸骨,那数十年或上百年都没被动过的尸骨,他这一动,头骨叭嗒一声,从颈弯处断了,扑咚一声滚落悬崖。余下的全身啪哒数声斜在石上。 “得罪了。”迟衡寒毛都竖起来了,小小心心推开余下的尸骨,尸骨底下的石头很平整、很普通、很让人失望,迟衡觉得自己的心也跟着坠入悬崖。 这可怎么办?石头没找到,还让人尸首分家了。 迟衡看着白森森的尸骨,毅然说:“前辈,恕迟衡唐突,我将您的尸骨都推下去了,来生才能有个完完好好的身子。” 说罢,将断成一根一根的骨头,一一捡起,扔入悬崖。 那腐朽的衣服在半空中就碎成了灰。 最后一个是手掌,迟衡捡起正要往下扔时忽然有光芒一闪,他愣了一愣,收手回来,发现五个手指紧紧握在了一起,手骨中间,有淡光莹莹露出。 迟衡呼吸一紧。用大手包住了白骨手掌,一根一根拨开指骨。 一块手掌大小的石头,静静泛着光芒。 万物俱寂。 安错将绛石紧紧握在手心,傻傻地笑,就在他要将石头放在唇边亲吻时,迟衡制止了他:“咳,还是,放在袋子里就行。” “那怎么够,我要时时刻刻看着、晚上抱着睡觉才放心。”安错陶醉地笑。 会噩梦连连的。 迟衡身上竖起的寒毛还没趴下,为防止不必要的麻烦,他很诚恳把崖壁上的事都和安错说了。安错越听越沉重,笑涡都凝固了,若有所思地仰望西金树,却把石头握得更紧。 “安错,你说为了一块石头送了性命,值得吗?” “不止是一块石头。”安错认真的纠正,“可以救很多很多的人命,值得。” “可他终究没有救到任何人,还把自己的命送了。倘若这块石头什么用也没有,他会后悔吗?” 停顿了一下,安错回答:“人总是会死的。你永远不知道自己会在什么时候、什么状态下死去,既然无法选择,在喜欢的路上、在最高兴的时候死去,未尝不是最好的。那位前辈,他既然临死也没放弃绛石,虽有憾,也应是无悔的。” 绛石的莹光流转,如泪,两人静静看着。 “迟衡,你说你最喜欢练刀,那你一定希望死在战场上了?” 迟衡摇了摇头,慢慢地说:“不,我喜欢的是练刀时有人在我身边、上战场时有人陪着我。你说得对,人生无常,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死去。我一定要和喜欢的人在一起,每一天,朝朝暮暮。只有这样,无论什么时候死掉,都不会后悔。” 他说得太过认真,安错咧嘴嘟囔一句:“不要总提死,说得跟真的一样。” 还是死在床上最安乐,迟衡也笑。 “你都有喜欢的人了?”安错凑前挤眉弄眼,“是什么样的姑娘?急着回去,是不是因为怕人家等急了?长得漂亮吗?眼睛大不大?” 脸上一烧:“他啊,还行。” 安错更好奇了,睁大眼睛问:“什么时候拜堂成亲?你们有没有……嗯嗯……花前月下,拉过手?嘻嘻,怪不得那么担心你那里,是不是怕进了洞房被人家打出来?” 迟衡仓惶而逃。 天色微亮,安错不知从哪里牵出了一匹高头大马,马背两边套上很结实的布袋子。安错将装满箭镞药的小木桶一个一个放进去,放下盖布,看上去很丰盛;又为迟衡包好了几包药包,特地叮嘱:如果到时有什么差错,再来找他就是,他会和师父师兄一起,呆在霍斥的营子里。 眼看着岔路在前方,迟衡有点伤感,他蛮喜欢安错的没心没肺的。但一想到安错那些药草的可恐,迟衡就恨不能生出两翅膀来逃得远远的。挣扎了一下,诚挚地说:“如果你愿意,可以到夷州城来找我,也可以到我们营帐里当军医。” 安错断然摇头:“我要悬壶济世,不要助纣为虐。” 道不同不相为谋,迟衡拱手要告辞,安错还没来得及赶马,忽然就跳出几个大汉来:“呔!马留下,人走!” 只见那四个大汉个个膀粗腰圆,拦在路中央,拿大斧的,拿大刀的,拿着砍柴刀的,凶神恶煞,安错惊呆了,脚一软差点跪下,被迟衡一把搀了起来。 为首大汉满脸胡须拍了拍马背,威吓道:“饶你们不死,赶紧走!” 说罢牵着马要走,安错忽然向前走了两步,大喊道:“马给你们,药留下,你们要药也没用!” 胡子大汉粗声粗气:“都拿走!” 36〇三五 【三十五】 安错紧紧拽住了缰绳,急得满头大汗:“马你们拿去,药留下,你们又没什么作用!” 他越护着,那群强盗越以为这里有宝贝,胡子大汉揭开盖布一看,粗声粗气的说:“识相的就赶紧滚,惹爷爷不高兴了给你一刀,到时哭都没用!” 安错偏不肯放手。 再这样肯定要吃亏,迟衡赶紧掰他的手指,眨了眨眼睛示意他放手:“拦不住的,就让他们走吧,药可以再熬。”谁想安错这时力气出奇的大,迟衡不敢用力,怕伤了他,两人僵持着。 那伙强盗不乐意了:“赶紧的!” 安错死死拽着越发不肯松手,那马嘶嘶的叫喊,蹄子开始乱踢。一个刀疤脸烦躁了,举刀作势砍向安错的手,嘴里直嚷嚷:“爷爷的刀就不客气了!” 谁知安错还是个不怕死的人,刀下来也不闪。 眼看那刀就要落到安错手腕上,迟衡急了,大步上前,瞬间钳住刀疤脸的手腕,用力一扭,刀疤脸一时没堤防,大叫一声,刀应声落地。说时迟那时快,迟衡冲刀疤脸的大腿奋力一踹,刀疤脸当即摔倒在一丈之外,半天起不来。 旁边三人惊了,安错也不喊了,吃惊看着。 迟衡飞快拣起刀,伸手护着安错:“快,你牵着马向后,越远越好。”安错从惊愕中回醒过来,顿时机灵了,拍着马背急急地往后走。 迟衡冲那四个强盗说:“无冤无仇的,我不想动刀,赶紧放我们走!” 胡子大汉吃惊之后,嘿嘿一笑:“小子,有两下子啊,就看是你一人厉害还是我们四个人厉害了,兄弟们,别让那肥马跑了,一起上!” 有刀在手,迟衡成竹在胸,挥起刀来呼呼生风,单手劈下去,打落了一把柴刀;后退几步反手一削,将一把大砍刀削落在背后;两个失了武器的汉子都悚然,空着手往后退。 只剩胡子大汉一人离得近。 迟衡一招快刀回身一挥,刀在胡子眼前一拉一扎,干干脆脆铛的一声,胡子的刀被打落。 迟衡踩着三把大刀,横刀身前嗤笑:“还有谁不服的呢?” 轻轻松松就夺了四把大刀,要是起了杀意,可不是这么轻松的。四个大汉面面相觑,很识相地向后退了几步。眼看着他们就要退进山林。 忽然凭空飞来一句:“我不服!” 所有人闻声看去,只见一个二十四五的男子站在树下,脸庞坚毅,双眉似剑上挑,生的高大威猛,着一件暗红锦衫,腰间挂了一块似蛇似龟的黑色佩玉,手里拿着一根宝塔雷神鞭。 男子随手一甩,雷神鞭轻轻甩在树干上,一道深痕刻在树上,蹦出树皮渣若干。 不同寻常,迟衡神情一肃。 那四个大汉见状如五雷轰顶,扑通跪倒在地:“霍大王在上,饶我们一命!” “敢在我的地盘拦路抢劫,你们还真是不想活了。”男子冷笑上前,那四个大汉头如捣鸡,拼命求饶。男子走到为首的胡子大汉跟前,手执雷神鞭轻轻一甩,一声惨叫,胡子抱着血淋淋的腿哭爹喊娘,痛得打滚,其他三人吓得魂飞魄散。 这时安错说话了:“霍大哥,算了吧,他们只劫财,没成心要命。赶紧让他们走吧,看着吓人。” 男子冲那四人骂道:“滚!再敢抢一次,一个都别想活。” 那三人感恩戴德,急忙抬着胡子走了。 霍大王?霍大哥?霍斥? 迟衡打量着眼前这个让人闻风丧胆的霍斥,乱匪之首,外表看上去竟如此正义凛然,说他是武将世家出身,准保有人信。 霍斥笑着问安错:“你师兄说疗伤药应该好了,我路过,特意来看看带走,不看不知道,差点被人劫去了呢。”说罢打量了一下迟衡,面露赞色。 “你一直躲在这里?早不出现?”安错抱怨。 霍斥爽朗一笑:“正打算出来当英雄,这位小哥就出来了,三刀就把人都解决了,我还没来得及喊出第一句话呢。” “我也没想到他刀法这么好!”安错欢喜地拉着迟衡:“霍大哥,这是迟衡。” 迟衡脑袋嗡的一声,平地起波澜,真是棘手。 霍斥笑道:“不知道迟贤弟师从何处?刀法真不错,快如霹雳,收起来也利落。这么收放自如的刀,整个夷州都找不到几个呢。” 迟衡谨慎回答:“是那几个人大意了。平常随便练的,没有名师指点。” “霍大哥,你的人呢?把这些药都运过去吧,我要快快见到师兄,告诉他绛石找到了!”安错插话,喜不自禁,脸庞如有光芒,“霍大哥,我看迟衡的刀法和你的鞭法有一比呢。他今天要回家报平安去,改天到夷山好好较量。” 迟衡顺竿下:“正是,家中兄弟恐怕着急了。” 霍斥却一把将他拉住了,大笑:“要什么紧,大哥让手下弟兄替你跑一趟就是。大哥只要见人武艺好就想比试,今天身体略有不适,明天我们比划几招,大哥好些时候没活动筋骨了呢。” 莫非数月前,他被梁千烈打伤之后,伤筋动骨了? 许是传闻太凶残,乍一见霍斥如此豁达亲善,迟衡好感顿生:“大哥身体不适?要不要安错给看一看?” 安错挤上来撇撇嘴:“霍大哥小气,从来都不让我看。” 不让你看,才是睿智之极,迟衡腹诽:杀人须见血,救人须救彻,像安错这种抽完一刀又插一刀,谁都消受不了,短短这三四日,自己都被折腾得够呛。 霍斥哈哈一笑:“有你师兄在,就够了。迟衡,大哥的营帐距这里也不远,同去同去!” 迟衡推辞,却架不住霍斥的热情,一口一个贤弟,一句赞一次刀法,直把迟衡夸得耳根又烧心里也飘。原是想快些离开,转念一想,霍斥与自己终究是敌对,现在不打总有一天也会对峙的,不如趁机看看夷山乱匪的老窝,日后成为“劲敌”时心里也有个谱。 这么一想,立刻应了下来。 霍斥骑马在前,迟衡、安错二人共骑一马在后。 怕露馅,迟衡特意叮嘱:“安错,你说话可得小心点,千万别透露我是夷州城的兵,要不霍大哥肯定得把我扣下。”什么事没做成就成战俘,梁千烈非吐血不行。 “我又不傻。” 你不傻只是愣,有口无心说出的话最气人。 “迟衡,有件事得提醒你。我大师兄叫古照川,他医术了得,而且聪明得很,最喜欢抓人把柄,三两句能猜到人心里去,见了他你最好少说话,要不铁定露馅。” 古照川,名字十分耳熟。 “霍斥有一个姓古的谋士,该不会就是你师兄吧?”迟衡吃了一惊,传闻中霍斥能如此风云乍起,也因为他这一位谋士,如虎添翼,夷山乱匪才能迅速从小山头土匪变成乱军的。 安错挠了挠头:“姓古的就我师兄一个,是常跟霍大哥出些主意,他可聪明了。不过也有错的时候,上次就让霍大哥夺取夷州城来着,结果害得他受伤了,这才缓过来。”又赶上人瘟,难怪最近数月霍斥都风平浪静。 霍斥所在山头离得并不远,鞭马不出半个时辰就到。 山头十分热闹,打铁的声音不绝于耳,山头的中间土房石屋都有,与普通人家没两样,最中间有栋楼高两层,比别的都高一截,应是查看军情的。石墙有,土墙也有,虽不似夷州城墙那般固若金汤,外人若想进来也得费一番功夫。见霍斥领人来,有个壮汉喊了一声,哈哈的笑:“大哥回来了,安哑巴也来了,给弟兄们都带了什么好玩意?” 安错气呼呼地跑进,喊着师兄师兄,很快里屋走出一人来。 只见他一副秀才打扮,戴了一顶寻常书生头巾,一领月牙白的麻布衫,袖子上一圈灰色的布沿,淡淡笑着,看上去十分齐整儒雅,手若执一支笔,便是活脱脱从画里出来的书生。 并不是迟衡想的那样精明勾入眼底的。 这人便是古照川。古照川第一眼就看见迟衡,立刻被迟衡的脸吸引了,细细看了一下,转头对安错道:“你的药又下猛了,也不长点记性。” 安错抿嘴不言。 迟衡一拱手:“迟衡见过古大哥。不怪安错,小弟的病太急,药轻了不顶用。” “还替他说话?”古照川笑了,“以后的苦有你吃了。” 安错又倔强又蛮不高兴,摊开手掌说:“师兄,我找到绛石了。” 古照川讶然拿过绛石,质疑地端详起来,迎着阳光,绛石呈现出淡淡的纹路,一格一格如同镶嵌着一个细微的蜂巢一样。将绛石放在嘴边,呵了一口气,绛石的色泽顷刻深了,由淡红色幻成艳如牡丹滴血,如有生命一般。 良久,古照川轻声道:“果然是。” 37〇三六 【三十六】 听了这一句话,安错欢喜得不行了,手舞足蹈地说:“那赶紧熬药吧,这下所有人都有救了。” “草率行事必有大错,药效得验一验,不急于一时。你带这位小哥去歇息歇息,再不睡觉他的眼珠就要开裂了。”古照川看了一眼迟衡,笑得略微诡异。 安错立刻搓着手说:“我再给他熬点药。” 迟衡窒息了一下,却没有拒绝,挨紧了安错道:“好,一起去。”不是想吃药,而是趁机去溜达一圈,将这地势查看一番。 霍斥大步进来:“迟贤弟,我这里有个兄弟,听了你的刀法好,技痒得不行,你给露两手,让弟兄们都见识见识。” 后边果然跟一个汉子,红发炸起,如鸡窝一样,怪模怪样的。 迟衡自然推辞,红发汉子不乐意了:“大哥把你夸得天上地下就一个,小弟就想来瞅瞅,你这么推三阻四的,是不是看不起兄弟的刀。” 这话一出,迟衡推辞不得。 迟衡借了一把称手的大刀,若有所思,见安错离得远,问那红发汉子:“你为什么叫安错是安哑巴?” 红发汉子哈哈大笑:“你听过一句话没,把聋子治成哑巴……” 迟衡的心吧唧一声凉了个彻底。 刀还得比试,二人就着平整的场圃比划开来。红发汉子说得挑衅,出刀越并不伶俐,如有顾忌一样刀刀留情。迟衡见状,自然也不能咄咄逼人,二人不温不火地过了几十招,看得霍斥都直打哈欠。 最末迟衡瞅准时机,快步上前,挑落了红发汉子的刀。 霍斥拍着巴掌道:“都是好刀法,可惜不如方才那么狠了,明天与大哥打时你可别这么软绵绵的。” 在一旁观看的古照川说:“迟衡也累了,他与安错从昨晚到现在都没睡,能拿得住刀就不错了。我已安排一处居室,迟衡你且先住下,明日的事明日再说。” 迟衡确实浑身不适,腹内有一团火在烧似的,烧得口干舌燥。 红发汉子领他去睡觉,走了几步后,迟衡听见霍斥对古照川说:“安错的那什么石头找到了,什么时候熬药试试?瘟疫一天不去,我一天都没法安心。” “我这就去看看。” 古照川安排的居室位于楼的北边,十分荫凉,席子都是凉凉的,趴在上面,贴着腹部,火慢慢淡去,十分惬意,安静下来,窗外淡淡的桂花香飘了进来。 迟衡也困,倒头入梦。 周围飘着淡淡的樱色桃花,味道甜甜的,他知道是梦,而且是一个绮丽的梦。他唤着钟序的名字,果然衣着飘逸的钟序从树下转出。 迟衡将他按在桃树就亲,从额头到嘴唇到颈弯。 钟序垫着脚尖,极力仰头,露出一段纤细的脖子由他饥渴的吮吸着。钟序眸子闭着,嘴唇微微上翘,比那桃花还惹人。迟衡双手开始不规矩地抚摩着他的腰和背,钟序被摸得浑身发软,叹息了一声。那叹息绵长,带着撒娇的鼻息,腰微微扭了一下。 这一扭,勾得腹内的火訇然而上。 迟衡双手握住钟序的腰,难耐地顶住他的胯部,隔着衣裳狠狠蹭了一下,两下,三下,四下…… “呼……” 绮丽的梦散去,迟衡睁大了眼,看着四面墙壁,满头大汗。伸手入裤,冰凉一片,他哭笑不得,又是这种境况,在梦里足足猥|亵了三次,也泄了三次,最末一次,钟序被他蹭得衣冠不整,长裳脱了大半,□出半个肩膀…… 迟衡摸了一下鼻子,满手的鼻血。 裤子且不说,席子又是一大片湿,真叫人难堪。趁现在人定初静,赶紧找个地方洗洗吧,到天亮就晾到半干了。依稀记得灶房那边有口古井,应是无碍。 迟衡轻手轻脚,绕着四处转悠了一圈,将大体布局记下,猫着腰到了灶房那边。三下两下爬墙翻进院子,还没来得及打水,就听见吱咯一声门开了。 迟衡急忙躲在暗处。 来人正是霍斥,丝毫没有察觉,步步生风,踏着大步子走进灶房:“照川,药还没好吗?” 灶房里传来一句:“烧完这根柴就好了。小声点,安错才睡着,累得够呛。” 霍斥果然小声地回答:“照川,你猜得不错,信报说梁千烈有个头领,刀法过人,前几天带着兵士歼灭了元州王的残部之后失踪了,就叫迟衡,必是他无疑。怎么办,看在绛石的份上,放他回去?” “你想放虎归山?” “我也不想,迟衡是一把好刀,杀他我于心不忍。”霍斥顿了一顿,“能为我所用就是最好的,你有法子让他留下吗?” “迟衡这个人,面相忠诚,性子看似随和,实则很倔,短时间内肯定是说不服的。不过极为他重情,如果将他软禁下来,倒有九层把握能留得住。” “你怎么知道他重情?” “有几个人能在安错的数次折腾之下,还能护着他、天天帮他找一块石头?不是有所图,就一定是心软,要不还不早就走得远远的。”古照川轻轻一笑,“而且你说他连一个强盗都没伤,所以我猜,迟衡定然心软。让他与安错朝夕相处,过上了半年一载,自然舍不得朋友情谊,留下也难说。” 古照川这人,果然阴。安错没心眼,与他亲切,卖得比谁都轻易。 迟衡牙根痒痒,也不洗裤子了,三下两下又爬出墙去,风一吹,实在不甘心,就着月色爬上了那幢楼的二楼高台之上,果然山头布局一览无遗,哪里是粮仓、哪里是武器制造处、哪里是霍斥的所在,规划得十分齐整有序。 迟衡朝远处望去,夷山绵延,此处是其中一支而已。 现在看来,梁千烈派红眼虎攻击的地方,远远触及不到霍斥的命脉,若要攻入这里的话……迟衡环视了周围地形,暗自记下。匆匆爬下高台,回那屋子,翻箱倒柜翻出了一件衣裳,不管那是谁的,迟衡麻利换了。 正要偷偷出去,听见急促的脚步声,迟衡一惊,不会这么快就来抓了吧。 等听出只是一个人,放下心来,赶紧回到床上装睡。啪哒,那人闯进来,不由分说推着迟衡肩膀:“迟衡,你快走!” 迟衡起身,看着满头大汗的安错:“去哪?为什么?” “我师兄和霍大哥要把你逮了,赶紧快走吧,迟了就出不去了。”安错慌乱地将他往门外推,“我的马就在院子外,快点快点快点……” 他的声音又大,动静更大,迟衡赶紧将把嘴捂住:“小声点。” 两人匆匆闯出院子,却不知马前,早已站立的霍斥笑着说:“迟兄弟,这么晚了,哪里去。” 安错气愤地说:“霍大哥,迟衡不是梁千烈的兵,他要回家去。” 此地无银三百两。 霍斥道:“迟衡,大哥敬你武艺高强,想留你当个头领,你意下如何?我夷山虽然没金没银,但年年丰收,吃不完的粮米,最要紧的人过得顶天立地,谁都管不着,比给浑浑噩噩的狗皇帝卖命好多了。” 迟衡摇了摇头:“多谢大哥美意。” “那就没法子了,两军对垒,道义必需得放在后边了。你可以不为我夷山所用,但也绝对不能回去,成为梁千烈的左膀右臂。安错,你让开,大哥肯定不会伤他的。” 安错跑过去,大声说:“霍大哥,迟衡救过我也救了那些药,你就放他走吧,就一个人,他也不能祸害到夷山。” 霍斥笑着说:“你不知道,一名良将,抵过千军万马。” 说罢,手执雷神鞭轻轻一甩缠住了安错的腰。安错惊呼一声,随着那钢鞭转了三圈之后就已转到了霍斥手中。迟衡隔得远,飞奔过去时,安错已经被霍斥死死扣住。 那可是能鞭断大树的钢鞭,刚才那一鞭还不得生生把安错的腰鞭断了,迟衡惊了。 “照川,看好他。” 霍斥轻轻一推,安错跌倒在古照川怀里,而后好生生的站了起来,急切地大声说:“师兄,你快拦住霍大哥。” 古照川按住他的手:“不会有事的。” 没事就好,迟衡放下心来,朗声说:“霍大王,多谢你的美意,迟衡无意留在此地,抱歉。” 霍斥呵呵一笑:“强扭的瓜不甜,我不强求。但我夷山,断不能说来就来说走就走。既然安错替你求情,我也不为难,若赢得过我的雷神鞭,那就你走你的道,我绝对不阻拦。” 霍斥一向以他的宝塔雷神鞭自负,从他鞭下能逃得了的不多。安错急急插话:“霍大哥你欺负人,迟衡他的病还没有好,怎么可能打得过你,你这就是恃强凌弱!” 声音又脆又尖,夜间听得清清楚楚。 霍斥被大笑:“照川,这胳膊肘直往外拐,你也不拽住。行,别叫我落下个以大欺小的名声。若能在我手下走十招,不被雷神鞭挨着身,就算你过了。”说罢,扔过一把大刀。 不打也得打了。 今天是逢上刀煞了还是怎么的,一天都跟刀过不去,迟衡拣起打制精良的大刀,道了声:“得罪。” 38〇三七 【三十七】 二人就着半斜的坡地,较量了起来。 霍斥身形高大,往那里一站,威风凛凛,十分霸气。他手中的雷神鞭长四尺余,鞭身前细后粗,那节与节之间的铁疙瘩十分坚硬,若被那鞭子打上,不死也得骨折。 只见霍斥衣裳一摆,豁然甩出手中的雷神鞭,啪的一声巨响,那呈宝塔状的钢鞭如同出笼的猛蛇一般奔向迟衡。迟衡见状往左一闪。如长眼睛一样那鞭头瞅着他闪的地方穷追不舍,眼看鞭到腿了,迟衡情急之下向后腾空一翻,刹那之际那鞭子在方才站的足边游走了一圈收了回去。 这是第一个回合。 迟衡擦了擦额头的汗,他第一次见到有人能将钢鞭使到如此出神入化的境界,明明是一截一截的钢节,耍起来却能既像绳子一样流畅,又像刀剑的力道一样钢猛。 霍斥左脚上前一步,猛然甩出第二鞭,且鞭且大步向前,双脚快如无影。只见那雷神鞭舞得如飞快旋转的舞女腰间的丝带,令人眼花缭乱。迟衡手持大刀急急后退,退到绝境,背后就是大树再无可退,迟衡瞅准鞭尖,劈下一记快刀。铛的一声,刀光四溅,那鞭猛然一抖,收了回去。 第二个回合,迟衡大汗淋漓。 两相较量他已看出霍斥的鞭法招式:快、有力度、环环逼人。但也看出霍斥并未使出全身力气,想来不想伤自己。 接下来,迟衡在雷神鞭的纠缠之中游刃有余了:鞭快,他的脚更快;鞭滑,他就以撩刀之势务使它停滞不前;鞭舞得眼花缭乱,他的刀则秋风扫落叶。 到第九个回合时,雷神鞭直刺他的眉宇,迟衡大喝一声双刀一劈一搅一挥,只听见刺耳的嗞嗞嗞嗞数声之后霍斥迅速收了鞭子,迟衡一个龙盘站定,再看刀时,刀刃被那鞭子绞出了若干个口子。 迟衡肃然。 霍斥也惊讶了。 最后一个回合迟衡浑身已经湿透了,但却精神百倍,好像所有的劲都被霍斥和雷神鞭激发出来了一样,手执那把卷着白刃的刀,大声地说:“霍大王,这是最后一个回合了,你可要说话算话。” 霍斥爽朗笑道:“那是自然。” 话音才落那雷神鞭以雷霆万钧之势鞭了过来,十足的力道、十足的霸王气势。这坡是斜斜的坡,霍斥在下,迟衡在上。迟衡闪躲,霍斥的鞭却走得利落。迟衡砍了数下皆不中,雷神鞭滑如蛇,明明只有一分距离都被它闪走了。加之霍斥也是神勇全开,那鞭一下一下毫不留情。 迫得迟衡连连上走,越走越吃力,自上而下挥过去的时候他忽然恍然大悟。 刀随身一劈,脚顺着斜坡迅速下走。 很快二人就同站在斜坡中段,霍斥的鞭子数次鞭在斜坡之上。迟衡大喜,且闪且劈且往下走,数步之后,局势全然颠倒过来,他在下,霍斥在上。迟衡仰刀挥得吃力,而霍斥的雷神鞭由上至下,鞭更加滑了,但力道却大为减少。这一转,霍斥自然也心知肚明,明白地势转劣,使出的劲甩脱大半,全然到不了鞭尖。他大喝一声,力道全开奋然冲着迟衡的腰部甩过去。 迟衡大喜,等那鞭尖眼看要甩到身上时,使出浑身力气猛然向前一劈。 嗞——铛—— 兵器相击,剧烈刺耳的巨响划破夜空,半个刀甩了出去。 迟衡手执半个断刀,站在原地,稳如泰山,前方,霸气横溢的雷神鞭正静静地躺在原地——方才那一击,千钧相撞,大刀被鞭断一半、雷神鞭被震脱了手。 霍斥紧了紧手腕,将雷神鞭拾起,笑道:“你可以走了。” “多谢!”迟衡平了平气息,飞身上马。 安错跑来递给他个布袋子,欢欢喜喜的说:“你的药,记得吃,照着纸条上的,每一包都写得详细。” 迟衡接过,挂在肩上,看着他晶亮晶亮的眼眸:“要不要和我一起去夷州?” 安错立刻拼命摇头,笑得欢实:“哪儿也不能去,我得和师父师兄他们在一起,而且,刚刚师兄说你很快就会回来的,回来一定要记得找我啊。” 回来?这是古照川哄安错的吧。 迟衡策马快行,背后传来安错清脆的喊声:“如果草药药性太烈,你很难受的话,就像现在这样练刀,多出汗就好的。不要随便让别的大夫看,他们治不了我给的药……” 余音散在空中。 千里清秋,万里云追月。 迟衡策马飞奔,两腋生风,短发随风飞扬。西风好凉意,看今朝红染山林碧,山高,水冷,少年意气奋发,誓踏星辰五斗,关河渺渺。 风吹在脸上,像水掠过一样,像钟序的手拂过一样,非常舒服。 迟衡一刻也不想停,偶尔停下来在溪边掬一捧水,入喉清凉,涟涟水中映出两个倒影。迟衡停了一停,见一只小小的梅花鹿停在他旁边,低头饮了一口水,侧头看看他,继续伸出小舌头舔水。 迟衡笑了,盈手掬起一捧溪水喝下。 一人一鹿共饮一溪,不多时,圆月渐隐,那小鹿舒展纤细的四肢,转身飞快离去,转入山林再也不见,只余下簌簌的叶子声。 迟衡梳了梳大马的鬃毛,对着它说:“马啊,你要快快的跑,快快见到钟序,他肯定会怪我离开这么久。”被思念、被担心的感觉,真是美好,他的鼻尖还萦绕着梦中甜丝丝的桂花香,钟序颈弯淡淡的细腻的莲花香,只要想一想,都会有血脉倒流的窒息。 那马儿似乎听懂他的言语,奋蹄而起,踏云而驰。 白驹过隙,转眼天有朝霞,转眼万里晴空,转眼暮色又起。一年一度一中秋,那轮明晃晃的月亮分外的圆,像被天刀剪过一样。夷州城早已城门紧闭,知道拍门无用,迟衡飞马到了城墙最厚的城角,跳下,后退,奔跑,跃上,在城墙上飞速上爬了几下,着力不上,又顺着城墙快步滑下。 迟衡低低地喊了一句钟序,劲风吹过,他的衣衫鼓满了风,心情也随风而起。 再度后退,奔跑,起跃,他像一只云豹一样在城墙上飞速向上攀岩,手抓住了垛口,一个用力,飞身而上,稳稳落地。 乘风立在城墙之上,迟衡对着马大喊:回去吧,告诉安错我到啦。 马如通人性,向天嘶叫一声奋蹄而去。 此时早已过子时,喧嚣之后,城内安安静静。迟衡直奔衙门府而去,就像卸下缰绳的快马一样,娴熟地翻墙而入,猫着脚步飞快地跑到钟序的门口,压抑着狂喜,拍着门,低声而急切地喊着钟序的名字。 门豁然开了。 十五的月华倾在钟序的脸庞上,清如泪。 迟衡一把将他抱住了。 钟序呆呆地站着,由他紧紧抱着。拥抱了许久之后,迟衡亲了亲他的嘴唇,沙哑地说:“我回来,你怎么不高兴?” 钟序抬起手,抱紧了他,没有说一句话。 迟衡肆意地亲着他,细细密密的亲着,从额头到嘴唇到颈弯,钟序就像梦里那样,仰着脖子,眼睛紧闭着。在钟序凸起的喉结处,迟衡一下一下地吮吸、啃噬、嘬起而舔舐,像小鹿喝水一样,一直吻到钟序发出类似抽泣的叹息声。 浑身的火烧得口干舌燥,迟衡手伸进了钟序的薄衫里。 抬头,却发现钟序依旧闭着眼睛,神情悲伤,似乎沉浸于梦境一样。迟衡停下饥渴的亲吻,轻轻抚摩着他的脸,热切地说:“钟序,是我啊,睁眼看看我。” 钟序摇摇头,抓住他的手臂:“不,睁眼就会梦醒。” 声音是那样的难过。 迟衡心中一怔,良久,亲了亲他的眼皮,凉凉的,有晨露一样的湿意:“不是梦,你睁眼,看看我。” 钟序还是不肯睁眼。 迟衡急了,捏紧钟序的手在他自己的大腿上使劲一掐:“哎呦,真的不是梦,看我都没有醒,要不要我掐你一下。”一边说,一手滑到钟序的腰上,轻轻一掐。 钟序蓦然睁眼,乍惊乍喜。 迟衡一把将钟序拦腰抱住放在床上,窗有明月漏下,钟序平躺着,仰视着迟衡,热泪盈眶,依旧是难以置信;迟衡则半撑起了手,俯视着钟序,时不时地点一下他的嘴唇。两人十指交织,目光交融。 “不要是梦,如果再是梦,我一辈子都不要醒来。” 看来钟序是有些魔障了,迟衡哭笑不得,也不再柔情蜜意,顿了顿嗓子将自己如何落水,如何被救,如何回来简明扼要地说了一遍。 听他说了这么多话,钟序这才信了。 本来悲伤的脸庞很快拂去,变作了惊喜和气愤,钟序恼火地揍了他一拳:“为什么要留在那里,你知道我每一天,是怎么过得。” 迟衡抓住他的手,摸了摸他的腰:“瘦了,这不是紧赶慢赶回来了吗?” 钟序更怒:“回来就回来,干什么一回来就……” 等他说完,钟序却闭嘴不言。丈二摸不着头脑,迟衡喊冤道:“又哪里惹你了?这不是一回来就找你吗?就差一口气没上来直接挂在城墙上了。” 作者有话要说:  码到这一章,突然有个奇怪的想法:迟衡高高兴兴地回家,见到钟序,kiss,推倒,然后猛然发现:“咦?岑破荆,好巧啊,你肿么会在钟序床上,还光溜溜的………”…………喷了……一章毁三人,好带感………三观啊!在哪里!在那采蘑菇小女孩的篮子里!!!!! 此图求戳求收藏→ 39〇三八 【三十八】 钟序翻过身去,背对着他不说话。 迟衡胸膛贴着钟序发颤的背,试探着说:“钟序,别生气了,不就是晚回来几天吗。再说我也没耽搁多长时间,病根没去也回不来啊。”说到病,一分担忧又掠过,但很快烟消云散,因为他发现小鸟雄赳赳地昂扬着,透过裤子顶着前边钟序的腿上。 尝试着蹭了一蹭,钟序还是不吭声。 迟衡将脸贴在他的肩胛骨上,小小声地说:“我很想你。可你见了我,一点儿也不激动。” 钟序翻过身,与迟衡脸对脸,黯光之下看不清眼睛,半天才抑制住悲喜交加的心情,说:“河边的人都说看见你跳河;曲央带回消息,元州王承认给你下了必死无疑的剧毒,大家以为你已经……你不知道,我有多伤心,这几天,天天都梦见你,每次你都像刚才那样,忽然就出现了……然后睁眼又不见了。我以为今天也是梦,不知心里有多难过。” 迟衡亲了亲他的嘴唇:“我没有死啊,你看现在我多好的。”拿起钟序的手,抚摩自己的脸,嘿嘿的笑。 “你以前不会见我就又抱又亲,跟变了一个人似的。” 迟衡暗地里叫屈,还不是那该死的梦。每次梦里都浑身着火似的烧,烧得腹部以下肿胀难耐,连梦里都只有紧紧地抱住钟序,在他身上下意识地蹭着,那股火才变得又劲又辣,泄出一夜逍遥。 他并非无知,甚至见过营帐有些人暗里交|媾,可他面对钟序还是很羞涩,以前都要鼓起勇气才能飞快地亲一下。 结果因为梦里太肆无忌惮,在相似的现实中不自觉地做出放肆举动。 难怪钟序以为是梦而不敢相信。 迟衡抱紧了钟序,全身紧紧贴在一起,那个地方,都硬了。顶在一起,像角力一样。迟衡顶起下|身轻轻蹭了一蹭钟序那里,一股酥麻窜遍全身,和梦里一样让人血脉贲张。 而钟序竟然丝毫也没有挣扎,很温顺地任由他抱着,蹭一蹭背部就会微微发颤。 不拒绝,就是默许。 迟衡欢喜地凑近钟序耳边:“钟序,我很想你啊。” 像梦中做过的很多次,迟衡再一次收紧了手,胯顶向前方,隔着衣裳,在钟序那个地方使劲蹭了起来,很用力,用力到像马上就会分开一样。 有痛,更多的是爽,突破胸膛而出的无边愉悦,从鼠蹊部一阵一阵传来,一直窜到脚底板的快感,越蹭,火烧得越旺,甚至微微疼了也舍不得停下。比梦更愉悦,梦里听不见钟序努力克制的喘息声。 钟序被他抱得快窒息了,伸手抠住迟衡的背。 随着迟衡一次比一次猛烈的动作,钟序的呼吸也骤然变得紧促,隔着粗糙的衣裳,他的腹下一阵阵收紧,最后在凶狠一顶一蹭中,钟序啊的一声,胯|下伴随着一声声的“想你,很想你”蓬勃而出。 迟衡却依然高昂继续蹭着。 粗裳磨砺,迟衡又痛又快乐,但已经软下来的钟序却吃疼,皱着眉,掐了一掐迟衡的大腿:“痛,不要……” 这一掐,爽麻到大腿|根,迟衡几乎泄了出来。听他喊痛,喘着粗气停了下来,为难了。 放慢了动作,顶着钟序蹭了两下,小声地问:“蹭得你疼了……嗯,我慢一点儿呢……慢一点也疼啊,那就,算了,我不动了……” 虽然肿胀得很难受,但迟衡见不得钟序难受的样子。他费了好大功夫,克服蠢蠢欲动的心思,下|身离钟序远了一些,手臂还是搂着,抿了抿嘴,亲了亲钟序额头上的细汗。 怕他离开似的,钟序紧紧抓住了他的手。 迟衡亲了亲他的嘴唇:“睡觉吧,我不动了,好不好?” 昨天一个晚上、今天一个白天、半个晚上,十四五个时辰,迟衡都没合眼,累得够呛,松懈下来就困了。那里固然难受,抱着钟序的感觉却很踏实,只要在一起就很安心的踏实。迷迷糊糊的,他陷入半睡状态。 过了没多久,一直很沉默的钟序捏了捏他的脸说:“这真的,不是梦。” 迟衡含含混混唔了一声。 以为他已睡着,钟序继续说:“梦里你不会听我说,也不会停下来;现实里,你会。我也很想你,迟衡。”说罢,亲了迟衡一下,绵柔的吻,最末小小心心舔了一下,甜蜜无比。 当迟衡出现在院子里时,岑破荆正在教辛阙“江水倒流”这一招,大刀向后一削,回身,斩下。 手顿住了,刀停下了。 瞬间的沉默之后,辛阙忽然大叫:“大哥,你回来啦!”拎着大刀冲过来就把迟衡的大腿抱住了,脏兮兮的脸蛋又惊又喜,一边抱一边要哭不哭的样子。 “一边去。”岑破荆把辛阙的衣领一提扔一边,眼睛刹那红了:“你是死的活的?” 说罢,狠狠的一拳揍在了迟衡的背上,力道又猛又硬又准,迟衡被打得肝胆都快出来了,弯腰一边笑一边猛咳:“活的活的,你轻点。” “弟兄们找你都快找疯了。”岑破荆一边说一边又揍了他几拳。 辛阙飞速起身,狠狠把岑破荆撞开:“不要打我大哥。骗子,你还骗我说大哥不回来了,大骗子,再也不要你教练刀了,走开!” “这白眼狼崽子,白教了!” 迟衡抱着吃疼的心口,听着辛阙和岑破荆吵着,乐了。 之后,又却见了梁千烈和左昭,自然也是又惊又喜几疑是梦。这一天所见到的人都是欣喜若狂,连那黑马见了迟衡都奋然扬蹄,直喷鼻气,似要挣脱缰绳一般的惊喜。 且不说众人的且惊且喜,一阵热闹后,迟衡很快安顿下来。 别个人不说,辛阙最是开心,高兴坏了,围着迟衡乱转不带消停的,像陀螺一样。岑破荆拽都拽不走,笑着说:“小破孩,练刀了,给大哥看看,你都会哪些招式了?” 辛阙兴高采烈拿了刀,在院子里就练起来。 他这一出刀,迟衡惊了,不说那刀式和刀法都出奇的娴熟,就那刀砍出来的气势也极为惊人,气如长虹贯日,势如巨浪卷岸。若不是个子矮,绝对是绝世好刀,一口气练下来,他脸都不带红的。 “天赋奇才,对吧,他才十二,再长长铁定超过你我。”岑破荆抱手点评,“可惜的就是,脑子有点不够使,傻乎乎的,十二岁的小孩,跟七八岁没两样。放在你我手里还好,搁到别人那里,就是一大凶器啊。” 迟衡笑了:“怕是跟着小怜,所以天真。”自我安慰而已,他也清楚,辛阙确实缺心眼,除了吃,就是玩,现在添了一样:练刀。单纯,专注,加上天赋,难怪进步神速。 “昨人我还和他对练了,你猜怎么样。别看他傻乎乎的,耍起刀来一点不含糊,还不用人教,专挑我的短处砍,差点没招架住。他没有分寸,都没敢让他跟别人对打,生怕他不知轻重,伤了自己人。” 迟衡琢磨了一下:“咱可得把栓身边看牢了,不然又是一惹祸精。”无论如何,他心底都挺高兴的。 辛阙耍完之后就跑上前来邀功,乐颠颠的:“大哥,我的刀怎么样?” “好!就赶上大哥了!” 迟衡狠狠地把他夸了一番,叫他跟着岑破荆好好练,练好了再练骑马。把辛阙高兴得牙都快笑没了,使劲点头:“破哥说练好了刀,才能一直一直跟着大哥,我的刀可以了吗?” “嗯,继续练,再这么练一年就可以了!” 秋日,云淡天高。被辛阙大哥前大哥后地缠着,把钟序惹烦了,便说要去买笔墨纸砚,把迟衡拉跑了。天色将暮,小摊小贩都散去了,有一个白发老头,摆了一箩筐的怒放菊花,浅浅的黄,生生的白,淡淡的紫,溶溶的黄,摆在一起,花朵又大又卷,十分好看。 迟衡心中一动,买了五大枝:“摆在案子上一定好看,我看朗将他们把荷花插在……” 未等说完钟序已拂袖而去。 自觉失语,迟衡赶紧追上去拖住他的手,懊恼地说:“序子,钟序,别走嘛,你不是常常要翻出些陈年旧官司阅卷什么的吗?有花在旁边,不是更……” “根本就跟花没关系好不好。”钟序气呼呼的。 当然明白他气的是什么,不顾旁边有人,迟衡抱住钟序哄:“以后不提他,我错啦,进铺子给你挑一支好笔好不好?” 铺子也快收摊了,钟序很不高兴地挑了一支,把碎银往柜台上一摔走了,迟衡赶紧追出去,铺主嘀咕:“好大的脾气啊,谁能伺候得了?呦,那位客人,你买点什么,新到货的上好的泞州紫翠砚,发墨快,质地腻,客人要不要看看?” 门口的客人与迟衡擦肩而过,那人戴着草帽低着头,盖住了脸。 40〇三九 【三十九】 十五的月亮十六圆。 迟衡愣是把钟序给哄得不生气,两人坐在夷河边。迟衡先下水,弯腰把钟序的鞋子给脱了,足入水中,八月的河水清清凉凉,迟衡挠了挠钟序的脚心。 钟序的脚一颤。 迟衡一手握住他的脚踝,继续勾着手指挠着。一脉痒,一脉麻,又痒又酥麻交织着由脚心窜到腹部,钟序踢了踢脚:“去去去,别闹了。” 迟衡不松手,锲而不舍地轻挠。 钟序的脚很快就痒得不行,绷不住,嗤的一声笑了,倒在白石上两脚乱踢:“行啦快放开,想痒死我啊。” 直把钟序挠得一边笑一边求饶,迟衡这才松了手。 迟衡趁机趴到钟序身上,两条腿交缠一起,一下一下缕着他的长发:“元州王逃到炻州去了,校尉他们有什么打算?” “本来是要合并的,但元州发生了些事暂时搁置下来,合并一事九月再说。对了还有一件大事,你怕是不知道,我只与你一人说啊。” “什么事儿?” “我明天要去一个地方,你猜是哪里?” 钟序心情大好,眼珠一转,十分勾人。迟衡顺着他的发抚到脸庞,轻吻一下,笑着摇头。 “夷山,霍斥。” 迟衡惊了:“你去那里干什么?剿匪也轮不到你啊!” “为什么非得剿匪?我是招安去了!”钟序嗤的笑了,“想不来吧,我也没想到。偏偏左昭说可行,已与霍斥那边取得初步共识了,我这次是去详细商议的。中午就跟梁千烈把你要了陪我一起去。” 迟衡呆了一呆,蓦然明白安错说的最后一句话。 “咱们虽说是王朝之军,梁千烈处处受牵制,连军饷都拨不下来,又不能行苛捐杂税,左昭便想出与别人连横的法子。至于为什么是霍斥呢,左昭说他能成气候,也能审时度势。” 这样也行? “怎么不行,如今天下乱成这样,谁都想分一杯羹,谁强谁当头。霍斥可不甘于成为一个小打小闹的山头大王,他要的不是王朝之军的名头,而是,连横之后所得利益。” “什么利益?” 钟序一眨眼睛:“机密。” 机密你还说,存心吊人胃口不是。 迟衡俯下,轻轻咬了一下钟序的耳垂,钟序又痒得笑了,笑得浑身打颤,头微一偏,忽然停了一停:“迟衡,起来,那边好像有个人。” 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只有河边绿树垂垂。 迟衡起身,将钟序扶起拥入怀中:“要看让他看去,有什么要紧,一刻也不想和你分开。” “算了,怪怪的,回吧。” 离开时候,钟序频频回首,却再不见刚才闪过的人影。 第二天一大清早,梁千烈就下令,命迟衡护送钟序去夷山共议招安之事。 送别时,岑破荆拧着眉毛说:“迟衡,翻云覆雨原来这么轻易,才出兵去攻,还没正儿八经打呢,扭头就变成招安,以后说不定是一个军里,这忒快了点儿。还有,你不把辛阙这破孩子带走?我实在是受不了了,闹得头疼。” 钟序开口了:“一点儿也不快,连横这事四五月就开始了,只是你们不知道而已。” 辛阙哭丧着脸:“大哥你又不带我。” “等哪一天,你能骑着马,练完梁式十八刀时,我就带你。再说,大哥十天,呃,顶多十五天就回来,回来给你带夷山的桂花糕,可好吃了。”迟衡揉着他的头发,连哄带骗,终于把辛阙唬得不跟了。 听见好吃的,辛阙也没多开心,咬着手指头不说话。 江头水怒,陇上风袭。 迟衡和钟序一路快马加鞭,直奔夷山而去。繁华渐远,荒凉的地儿多了起来,直至天光渐晚了,原野一层薄雾笼罩,看前方有一家庄院,篱笆门楼,十分素朴,钟序停马:“歇一晚,养足精神。” 迟衡上前,见门楼上有蛛网缠绕:“锁了,没人,你先在等下,我看看还有别的人家没。” 说罢,扯开缰绳走了。 跑马了一圈,心定下来,老村子里稀稀疏疏的点缀了好几家人家,宿夜是不愁了。迟衡拍开一家人家,出来一个老头。迟衡说明来意,并递上碎银,老头喜滋滋地道:“穷苦人家别的没有,一张床还是有的,不说两个人,就是七八个人也能容得下。” 迟衡道了一声谢,回马告钟序去。 风渐冷,离得不远,却不见了钟序的踪影。篱笆门楼依旧是锁着的,不见动过的痕迹。 “钟序、钟序……”迟衡喊道,引马四处张望,四周的杂草被踏得凌乱不堪,一看即是马蹄痕迹。他心下一惊,明明就是一眨眼功夫,还能生出意外。 扯马急急跑了几步,钟序的花枪笔直笔直地插着地上;旁边躺着的是马,马已经死了,开膛破肚,血流一地。 惨不忍睹。 这是怎么回事? 迟衡拔出花枪,不安之情涌上,普通村落,能遇上什么意外?迟衡沿路又跑了几步,看见地上又插了一根长矛,长矛的长缨带着早已凝固的血迹,斑斑驳驳,十分怆凉。一见这矛,迟衡他心中一凉,顿时明了。 这矛,是左护军的矛。 武都尉?是武都尉干的吗?他没有追随元州王而去?他一直在夷州吗?一直跟自己吗?是他把钟序掳走了吗? 长缨猎猎,无声诉说着这一切。 迟衡慌神了,冲着周围大声地喊着:“钟序、钟序、钟序……武都尉狗杂种,出来,有种就出来跟我一战,武器都拿不稳,阴人算什么本事,给我滚出来!” 惊得宿鸟扑簌簌地飞远。 却见不着一个人,听不见一丁点儿回声。 拔出那根带血的长矛,迟衡的手都忍不住发抖。那天武都尉悲怆的痛骂声再度回荡于脑海,那种几乎呕出心肝的痛和仇恨,闻者胆寒心惊。想到自己一刀将左护军斩成两段,然后想到钟序竟然落在这人手里,只怕凶多吉少。 迟衡豁然起身,飞身上马,扯开缰绳,疯狂地喊着,找着,越找越急,手心冒汗。 只是一会儿功夫,就把整个村子都寻遍了,路过那个人家时候,那老头冲他招手:“你是不是要找一个骑马的人?刚才,老生,看见一个黑衣人挟着一个白衣人,从那边跑过去了。” “哪里?跑哪边了?” 那边,是长满荒藤的荒山,山色昏蒙,草木萧索,仔细一看,果有马蹄踏过的乱痕。迟衡升起一股希望,鞭马而上。穿过满山落叶,听得见孤禽夜鸣,独独没有一丝人的踪影。 一整个晚上,迟衡都像没头的苍蝇一样,在黑黝黝的山间胡乱找着,喊着,直到天亮,他的声音完全哑了。马也疲惫了,蹄子扒着枯草,踯躅前行。 转眼天亮,天际像迟衡的心一样一丝血红色朝霞,迟衡下马,抱着头不知该怎么办。 偌大的山怎知道武都尉把钟序带到哪里去了? 迟衡将刀顿在地上,河中倒映出他的脸,满是憔悴。他心如刀绞,平生第一次如此惊恐,如此无措,如此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对着河水,迟衡几乎快急出眼泪来:“钟序,你一定要没事。” 唰—— 迟衡本能举刀一挡,铛的一声,一支箭撞在刀上,清脆落地,箭上带着一块带血的布,远处有黑影闪过,飞速离开。 赶紧将血布捡起摊开,上书三个血字:关公庙。 死灰一样的心顿时活了过来,黑影早已不见,迟衡的马再怎么鞭打也跑不动了。等寻到了关公庙,已是朝阳遍洒。关公庙荒芜许久,尘土蛛网蒙得到处都是,关公像早已破败不堪,彩漆掉得所剩无几,香炉上插着三根不知过了多久的香。 庙里什么也没有。 庙的一侧有棵大树,树上似乎有些不对劲。 迟衡跑出来,抬头一看,眼前一黑,心如被狠狠刺了一下。钟序被五花大绑绑在树上,口里塞着布条,布条还被绳子缠住绑在树上,他的颈上绕着一根粗绳子,吊在树上,闭着眼睛。 “钟序……”迟衡从喉咙里挤出一句。 奄奄一息的钟序听了喊声,睁开眼,迸发出光亮。 苍天啊,真好,钟序还活着,迟衡大喜,跑上前大声喊:“钟序……别动……你等着我……” “站住!”一声厉喝制住了他。 转出一个人来,阴冷,目光如喷毒的蛇,正是曾与迟衡两次交锋的武都尉。武都尉一手握着长矛,一手拽着绳子,往下一拽,钟序的脖子被系得紧,这一拽,不由自主地向上仰,窒息一样的疼,令他痛苦地皱紧了眉。 “再走一步,他就死了。”武都尉又收了收绳子,钟序的头和脖子立刻将要被分离一样,痛不欲生。 迟衡急忙停步:“你到底想怎么办?” 武都尉冷笑一声:“哼,上天有眼,你注定要死在我手里。我要让你尝尝,那天我受的苦,我要让你知道,比死更痛苦的是什么。” 比死更痛苦的,莫过于看到钟序被这样折磨。 41〇四〇 【四十】 比死更痛苦的,莫过于看到钟序被这样折磨。 迟衡握紧了大刀:“一人做事一人当,有本事冲我来,你放了他!” 眼中充满了仇恨和血丝,武都尉再次笑了,笑得人发寒:“就看有没有本事让我放!”说罢,把绳子又收紧一下,钟序高扬着头,眼睛已经完全闭上了。 再这样折磨下去,他非死不可。 “你想怎么样,说啊!” 武都尉将手中的矛一转,眸子射出比夜还黑的光芒:“你杀了我兄弟,把你千刀万剐都不够,我要你死在我手里,剁成肉酱,出刀。” 迟衡反而一喜,只要不拿钟序威胁,都好说:“他跟我们没关系,你放开他。” “你往后退一百步,有半点马虎,他就死了!” 迟衡依言往后退。他拿的是刀,退得越远,近不了身,就救不了钟序。他眼睁睁看着武都尉把手中的缰绳缠在树上。而钟序,就这样高昂着头,垂死吊着。 迟衡心急如焚,他知道,这种折磨,常人绝对坚持不了一盏茶的功夫,就会窒息而死。武都尉不紧不慢地缠好,拿着长矛,走到迟衡跟前:“出刀,各凭本事,生死认命!” 目光如煞 迟衡望了一眼前方。 闭上了眼睛。呼——长矛如蛇划过颈弯的脉搏,迟衡飞出一刀。 矛与刀哧哧的擦出火星。 武都尉的矛也是含着仇恨的。边挑边刺,像烈焰一样刺向致命之处,屡屡擦过迟衡的血脉迟衡的衣裳,迟衡的身上很快被挑出红色的伤痕。 迟衡的刀也变得无章了。 越打越乱之际,他回望了钟序一眼,那白色的衣裳,随风而起,仿佛立刻要离去一样。 疲惫焦虑在飞刀刹那融成炎炎烈火,烧着他的眼他的心。荒凉的庙宇,压抑的秋风,他的刀像肃杀无情的秋一样斩向前方,每一刀都狠、猛、厉。每看钟序一眼,心中就燃起无边的勇气,顷刻翻出熊熊的烈焰,让手中的刀如噬魂一样斩断每一个阻挡在前方的利器。 千丈而下,势可擎天。 铛——武都尉的长矛被斩断在地。 迟衡大喜飞速向前追击,武都尉疾忙后退。没了兵器,武都尉跑得还快,飞身上马,大喊一声:“各凭本事,生死认命,阎王也得认命!” 迟衡追了两步,眼见追不上,赶紧回身跑过去。 一刀砍断武都尉方才绑在树干上的绳子,绳子散落在地。可钟序脖子上的绳子还紧紧的,高高地吊着,他的脸色全然白了,眼看着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眼睛翻着白眼,却拼命眨了两下,想摇头,可被绑得动也不能动。 迟衡急了。 抱着了钟序的腰,一记飞刀上去,吊在脖子上的绳子断了。绳子短的一刹那,钟序的身体也猛然一抖,垂下了头,他看着迟衡,无力地闭了闭眼,似要落泪一样。 “钟序,你撑住啊!”迟衡急切地划断他嘴上、身上绑住的绳子。 一声叹息,钟序的口里溢出了鲜血。 汩汩鲜血流过嘴唇,一滴一滴落下,迟衡愣住了,他不知所措地抱着钟序,难以置信地用右手扶住了钟序的脸,怎么会是这样,明明将绳子斩断了啊,怎么反而会忽然吐血呢? 他抬起眼睛。 前方,刚才钟序背靠的树上,中间一个已被打通的圆洞,洞的那边,是一张弓,一张被固定的弓,一张系着断绳的弓,一张刚刚射出箭的弓,无力的摇摆。 钟序的背部,刺着一把利箭。 从背,穿到胸口。 刹那如五雷轰顶,刚才那鲁莽的一刀,砍断的是吊绳,更是拉紧弓箭的绳索——他就这样,生生地落入了武都尉的陷阱之中。是自己,将弓箭刺进了钟序的胸膛。不该先砍绳子,不该欣喜得忘形,不该相信敌人的任何话…… “怎么会这样……” 前一刻还是狂喜,这一刻是悔恨入骨的悲痛,迟衡抱着汩汩流血的钟序,眼睛干裂。 钟序筋疲力尽地睁开眼睛,苍白的嘴唇张了张,连□都没有力气,他的胸前鲜血染红。迟衡惊慌地捂住钟序的心口,可温热的血奔涌而出,渗透指缝流满了整个手背。 “钟序,你撑住,我会救你的,可以你,你要挺住。” 迟衡站在原地,仓惶不知该向何处。 “不……迟衡。”钟序声音微弱,握住了他的手,“没用了……” 迟衡慌乱地亲着钟序嘴角的血,奢望干净之后就不会再流,背后、胸前、口中,汩汩不绝,血染红了所有的白。天地昏暗,涌过无边的悔恨,迟衡抱起了他:“你可以的,钟序,不要说话。” 钟序用尽所有力气,握住了他的手臂,摇了摇头说:“不,没时间了。” 迟衡的泪大颗大颗坠在钟序脸上:“我怎么这么笨。” “不、不是你。没用了,我已经看见了,无常就在……可我不甘心……”钟序喊出声,胸口的血因为满腔愤懑迸射出来,流满了迟衡的手指缝间,止也止不住。 迟衡的眼泪落下:“别说了,钟序,会好的。” 钟序浑身颤抖,满含愤怒和不甘,黑白分明的眸子闪耀出血红,他紧紧握住了迟衡,声音蓦然提高:“迟衡,我想和你一起,我不甘心,不甘心,我不甘心啊……” 鲜血在风中迸射而出,钟序的头往后一扬,长发随风飘散。 手上一松。 生命戛然而止。 最末的光芒陷入黑暗之中。 啊—— 荒山传来撕心裂肺的一声痛喊,那一声,回荡许久,惊飞了满山的飞禽走兽。黑夜笼上荒凉,无一丝亮色,冷彻千山。 42〇四一 【四十一】 惊弦雁避,落叶高飞。 九月。炻州城气候温润,路边的树叶依旧青霈,来往的人穿着薄薄的单裳。迟衡倚在格子窗边,看前方炻州王家眷出行,前呼后拥,声势浩大。 半个月过去了,每次惊醒都能看到钟序不甘心地闭上了眼。一旦醒来,就再不能睡去,那种煎熬一刻无法停止。 迟衡要杀了武都尉。 或者被他杀死。 唯有这样,绵延的仇恨才能彻底断掉。 左昭说:武都尉一定会回到旧主元州王身边,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很快颜王军就会杀到炻州,必然和元州王对峙,到时再杀,不晚。 但迟衡做不到,他等不了,一天不杀,他就一天无法安睡。他听不了任何人的劝,孤身一人来了。 一路上无数的坎坷,迟衡甘之如饴。 因为越痛苦,越艰辛,他心中的悔恨和痛苦就会消去一些。 自那天之后再没有见过武都尉,但他坚信,有元州王的地方,武都尉一定出现,因为那个人心中的恨,也同样没有消失,不会善罢甘休。 所以,迟衡住在这个酒楼,正对着炻州王府。 一连数十天,他一眨不眨地盯着,可没有见到炻州王,也没有见到元州王。迟衡想或许自己呆错地方了,元州王这么狡猾,怎么可能住在炻州王家里。他不怕等,但仇恨一直烧着他的心,煎熬着他的眼。 迟衡走下楼去,随身只带了一把匕首,与常人一样,低着头,走在炻州城的街道上。 一支丧队缓缓走过,白色的纸钱飘得到处都是,奔丧的人们走得很慢很慢,哭泣声低低的,好似咀嚼着逝者的过往。追忆完这一路,等明日天亮,时间会将疼痛慢慢吞噬,而后留下一个戳一戳都不再疼的疤。 漫天的白色,洒落了迟衡一身。 他驻足在原地。 等人群过去很久之后,天色由明转黯,淅淅沥沥下起了下雨,不一会儿地面上积起了一层雨水,淹没鞋面,他慢慢走过去,不管溅起的雨花淋湿了布鞋,凉凉的,袖子里满是冷风。 高高翘起的屋檐挂一盏华丽的红灯笼,箫声笛声悠悠扬扬,灯笼旁,浓妆艳抹的老鸨捏着手帕挥舞:“小哥,雨大,进来坐坐……呦几个大官人,快快里边请。别走嘛,天还大亮走这么急干吗,我们这里的姑娘个顶个的美,哎呦,别走嘛……” 迟衡抬头,视线被雨打湿了。 前面,被老鸨缠住的几个人,衣着华丽,最中间的伞下,面容白皙,正是元州王。 迟衡克制住狂乱的心,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悄然闪到一旁。目光扫过每一个伞下的面容,由都、赖臬……没有武都尉,心渐渐稳下来。 元州王并没有进春风楼里。 在疾行之后,他们进了一个长长的巷子。巷子两边都是平常人家,砌着青砖白墙,鲜红的一品红和三角梅在墙上肆意开放,被雨打得零零落落,风吹过,桂花香馥郁芬芳。 不知他们进了哪一家,迟衡摸索听过去。 有鸡鸣,有狗叫,纺棉的机杼声,孩子的哭闹声。只有一家很安静,大门从内紧闭,没盏灯。 那夜,细雨下了一晚上,迟衡站了一晚上。 雨后初霁,明霞初燃,白墙上的一品红娇艳欲滴如火如霞。鸡鸣,狗又叫了,孩子咯咯的笑,汲水的古井声哑哑的,大地像活了过来一样。有一个早起卖菊花的姑娘走到迟衡跟前,吟吟笑道:“大哥,买一支花吧。” 花儿滴着清清的水。 迟衡挑了一支白色的别在衣襟的扣眼上。 大门吱咯一声开了,有三四个人陆续出来,依旧华丽,中间的元州王依旧飘逸。最后一个男子牵出一匹马,蓬头垢面,神色黯然——正是迟衡一直在找的武都尉。 迟衡上前。 众人一惊,急忙围住了元州王。 迟衡旁若无人,直直地走向武都尉,眼睛如死去一样,一动不动地盯着他。 武都尉一愣而后笑了,越笑越开怀越肆意,最后几乎笑成了凄厉:“果然厉害,这里都找到,怎么样,眼睁睁看着他死在面前,是什么滋味,是不是比自己死了还……” 一记寒光闪过。 武都尉的话断在了中央,血光四溅,他的颈弯一道红线,无声地勾走了生命线,他訇然倒下,倒下时,嘴角还带着凄厉的笑。至死,眼睛都是大睁了,慢慢淡去了神采。 “生死,由命,还给你。”迟衡手握匕首,目无表情。 瞬间就人头落地。 刹那惊慌后,元州王的将领们迅速围过来。 迟衡的匕首并不长,在一群利器的包围之下,他几乎可以束手就擒。迟衡昂起头,看向元州王,无畏无惧。面向微微刺眼的阳光,短发凌乱,像一棵风雨之后绿意更霈实的树。 转瞬之间,杀了自己一员大将,元州王惊了,看清是迟衡后:“大胆!杀!” 一支枪如闪电一样刺过来,迟衡一闪,紧接着是数支箭羽,如密雨一样。迟衡挥舞着匕首,抵挡着第一波杀意。他势单力薄,又没有兵器在身,很快被逼到绝路上。 迟衡背靠白墙本能地抵挡着,阳光闪耀刺眼,他想,最后一次见到的朝阳,如此美妙。 “啊!来人!”元州王急促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迟衡冲那边一看,惊了。 是曲央。 黑衣的曲央,咬着薄薄的嘴唇,目光冷峻,黑如曜石,冰冷无一丝人情。手执弯刀,弯刀滴血,已有一个护卫躺在血泊之中。 将领们见了曲央,也都个个大惊失色,如同见鬼,无暇围攻迟衡,纷纷收了兵器,转身围过去护着元州王。 “是你。”元州王如临大敌,面色煞白。 “是我。取你狗命。”曲央冷冷一笑,看都没看迟衡这一边,挥起弯刀削向将领赖臬,刀光如雪,瞬间削去发丝无数。元州王急忙后退,将领围将上来。 曲央再厉害,也只是一个人而已,迟衡热血涌上心头,挥起匕首,却发现根本不着力。 而其中一个将领的刀已经挥向曲央的背部。 迟衡一急,匕首出手,划出长弧。 挥刀的将领应声倒地。 迟衡飞奔过去,不管脚边是什么,石子也好,花盆也好,竹竿也好,一脚踢过去,一场乱战变得更乱了。他们却完全不理会迟衡,只专心攻击曲央。 迟衡急了,赤手空拳,忽见旁边武都尉牵出的马,计上心头,翻身上去。 那马不肯走,他咬牙一狠,一拳击在马背上。 马对天长啸一声,飞蹄而出。 迟衡挥舞着长鞭冲了过来,曲央眼尖,这边应接不暇,这边却一个‘海底捞月’拣起侍卫的刀,大喊一声:“接着!” 只见那刀在空中划了一道血光落下,迟衡一扯缰绳,大马往前一跃,势如闪电一般他伸出手,稳稳地接住了大刀。 一气呵成的流畅,天衣无缝的合作,将领们都惊了。 大刀在手,迟衡一踹马肚,那马受惊一般扬蹄又起,冲着曲央飞驰而去。他挥舞着大刀,气势撼人,都见识过他刀法的可恐,将领们不由自主地闪开。 大马飞驰冲入人群之中,直冲曲央而去。 掠过曲央身侧,迟衡猛然一扯,大马长啸一声,扬蹄往曲央身边飞快地绕了一绕,曲央瞅准机会,拉住缰绳飞身上马。迟衡挥刀向左,曲央舞刀向右,一时无人能近,二人如天作之合,刀光剑影之际突破重围。 眼看将元州王和将领们甩在后头,迟衡将刀奋力往后一掷,那刀端端直直插在地上。 红日当头,飞马踏过树林,树叶飞速向后,雨后的露珠打在了两人的脸上,清清的凉凉的,空气中都是绿叶的青涩味道。那受惊一般的马随意奔跑着,迟衡信马由缰,由它带入大片的树林之中。 渐渐的,树越来越多,阻了前路,马才慢慢停了下来,信步走到一条小溪边,饮起水来。 二人相对无言。 曲央下马,掏出一块方巾,将弯刀擦拭干净。 迟衡也下马,将马爵马鞍都卸了,拍了拍马背。马仰天长啸一声,奋蹄而去,奔向深绿色的山林之中。 迟衡坐在溪边,将手放入小溪中,任水将手中的血迹冲得干干净净。秋日的阳光照下来,暖融融的。多日未眠,迟衡感觉一阵一阵的疲乏涌了上来,他双手抱着屈起的腿,头磕在膝盖上,沉沉睡去。 阳光是如此的好,如梦如幻,他看见钟序穿着白裳走过来,身影飘渺。 可以,不再离开吗? 迟衡握住了钟序的手,哽咽着说:“钟序,我好后悔啊。” 钟序的双眸湿了,他抚了抚迟衡的脸,眷恋地说:“不是你,不要自责。我也不甘心,但这是命。我这一世,命止于此……”他的眼神是如此不甘心,如此惆怅,压抑着无边的遗憾。 “当初要不是斩断那根绳子,你也不会死。” “不是你,不要伤心,更别这么自责,我会更难受的。迟衡,我一直想和你一起,每一次见面都太短,可又自我安慰说:等我们都变强,就好了。结果,连短短的可能在一起的时间,都在无谓地中耗费了。”钟序蹲下,眸子盛满遗憾。 迟衡亲了亲他的双眸,虚无不可触摸。 “迟衡,不能和你在一起,我真不甘心啊……” 钟序的声音弥散在风中,白色的身影在阳光下,一点一点消融了。 “钟序……” 一声太息合着迟衡的呼喊,一同消散。 43〇四二 【四十二】 迟衡慢慢睁开眼睛,交织的树叶渗透点点阳光,璀璨如宝石的光芒。他转了一转眼珠,只见曲央坐在他旁边,很安静,像冰在阳光下散着冷光。 两人默默相对着。 迟衡仰着头,看着天空,恍恍惚惚:“钟序,死了。” 他不是想获得安慰,他只是想说出这个事实,重复着,重复到自己认命。武都尉死去的那一刻,像锁链瞬间断裂,心瞬间没有了存在的*,他不知该何去何从。 曲央一怔,最后也只是拍了拍迟衡的肩膀。 迟衡很快被曲央带到秘密的居所,是炻州城外一个荒凉隐蔽的农家小院。 溪边一觉没有舒缓迟衡的困倦,他很快再度沉沉睡去,期望钟序会再次走进梦里,握住他的手,安慰他。 可是,钟序再没有再到他的梦中来。 从漫长的睡眠中醒来,空空荡荡的房间,没有一个人,没有任何东西,只有风,一下一下拍着破旧窗棱。 像整个世界都消失了一样。 自己被抛弃了? 心被抽空,迟衡忽然惶恐了,他跌跌撞撞地跑出房,大声地喊:“曲央,曲央,曲央你在哪里?” 太过张皇无措,他跌倒在地。 满脸惊慌。 曲央从院子里缓步走出,背映着阳光,黑衣削瘦。迟衡看不清他的脸,可心蓦然安定下来,无边的惶惑随之驱散。 站在迟衡的跟前,曲央俯视着。 迟衡没有抬头,依旧是跌倒在地的姿势,无力地跪在原地,而后,蓦然伸手拽住了曲央的裤边,低声地说:“曲央,你刚才去哪里了?” 语气是那么低,像恐惧被抛弃一样。 清醒只是短暂的,迟衡很快放纵在浑浑噩噩的睡眠之中。 很多次,也许是清晨,也许是傍晚,也许是深夜,迟衡睁开眼,如果没有一个人在旁边,会忽然惊慌失措。所以,在睡梦里,迟衡开始无意识地拽住曲央的衣裳,或握住曲央的手,甚至会下意识地紧紧抱住曲央,不让他离开。 曲央频频皱眉,却并没有推开迟衡。 不知度过了多少个白天黑夜,入冬天气转寒,夜深了,睡在床上腿凉得快抽筋,迟衡下意识地抱住了双手,飘飘渺渺中,他感觉到有人在抚摩自己的头发,动作是那样的温柔、那样的熟悉。 迟衡睁开眼,恍恍惚惚中看清白色的人影坐的床沿:“钟序……你终于来了。” 钟序笑得很温和:“冷吗?” 迟衡紧紧抱住了钟序:“钟序。”熟悉的身体,连拥抱都熟悉到想流泪,但泪已干涸在眼眶。 钟序轻轻地抚摩了他的脸颊。 在昏暗月光下,悲伤那么浓烈,迟衡低低地说:“钟序,不要死。”所见,所触摸,均是梦,均是幻觉,不可长久。 抚摩迟衡的头发,钟序的眸子却迸发出前所未有的光亮:“别伤心,我们这一世注定已经到头了,但还有下一世,下一世我再不会这么无能。”不再是不甘心,钟序的声音是如此的欣喜,像春天里鼓满芬芳即将绽放的花。 迟衡心中涌现出一丝生的期望。 “我要走了。我们还会继续。记住:十二年后,我会在原地等你,等你找我。记得找我,要记得……迟衡……” 温柔的话飘飘渺渺,一阵风袭来,迟衡双腿一僵一动,醒来了。 周围昏昏暗暗的,还是半夜吧。梦却那么清晰,清晰到钟序的余音还在房间中悠悠回荡。 曲央没在。 门外有野猫尖着嗓子地叫着,十分凄惨。这种感觉很微妙,迟衡静静地躺着,没有惶恐,没有想任何东西。只是觉得冷,浑身都冷。 又觉得暖了,心在梦的呼唤下苏醒了。 迟衡慢慢起身,走到院子里。院子很空旷,曲央坐在凳子上,半褪衣裳,月下,清晰地映出背部一道新鲜的长痕。 “你受伤了?”迟衡问。太久没有开口,他都觉得自己的声音很陌生。 意外的声音,曲央转头嗯了一声。 太久,他们都没有说过话。 旁边的盆子盛着黑色的药汁,一股熟悉的浓郁的味道,迟衡想起梦里总是闻到,原来是药味,曲央一直在受伤吗? “我来帮你。”迟衡将毛巾浸在药里,为曲央小心地擦着。 伤痕不深,但很长,药性很烈,入骨如烧的刺痛,曲央咬紧牙关,哼也不哼,但背部却轻轻颤抖着,昭示着痛处的存在。睡过很久之后,迟衡的眼睛变得清明,耳朵也变得灵敏,曲央的每一个疼痛的颤抖都看得感触得清晰。 “怎么伤成这样?”迟衡问道。 月色之下,迟衡的一双眼睛很清亮,与平常的浑浑噩噩全然不同,曲央愣了一下:“刚才练刀时,不小心,刀甩到背后了。” 善游者溺,善骑者堕。 “刀是铁做的,人是肉做的,别总这么不要命的。”迟衡小心地为他擦拭,“曲央,人死还能复生吗?” 曲央望向远方,澄明一片:“应该是有的。不是常说,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吗?世间有轮回,这一辈子没了,还有下一辈子。” “钟序让我等他十二年,是不是到时,我们又可以再见?” “可以的。” 许久,抹完药,迟衡为他放下衣裳,开口了:“我们为什么还在炻州?梁校尉还是让你监视元州王吗?”一边说,一边舀了一勺子凉水,把盆子冲干净。 因为你一直睡着。曲央嘴边一抹笑若有若无。他知道,迟衡终于活过来了。 在沉睡了整整两个多月。 次日清晨曲央起床,发现迟衡没在,出门一看,他正拿着一支青枝在比划,像舞刀一样,怒驱风云,十分畅快。 曲央拍了拍手:“不错。” 迟衡停下:“曲央,我们什么时候回夷州城?” “随时。” 迟衡笑了,那笑像冬天发的绿枝一样,赏心,悦目。 寒冬十一月,炻州天暖,只着两件薄衫。 迟衡与曲央骑着马看一路山色极好:枝上红叶将落未落,山间吊桥摇摇摆摆,吊桥下的溪水涓涓潺潺。风刮在脸上,更多的是沁入心底的凉意。仰望山顶,白白的雪如同为山戴上了白色的羽帽。 翻过连绵的夷山山脉,实实在在的冷,溪水入骨的寒,倒映在水中的是凌乱头发。 坐石上歇息时,迟衡问:“夷州现如今什么情况?” 曲央指着山说:“九月梁千烈他们试图和霍斥连横,一可镇住夷州的各种乱军余孽,二可抗衡炻州王北窥的野心。但并不如意,因为霍斥在权势的分配上要求太高,没有谈拢。加上十月夷州军和元州军合并,这事就更严峻了。” “合并了?” “是的,都是颜王军,合并是迟早的事。本来是要乘势攻击炻州,但中间出了一些意外,似乎是元州兵士发生了大面积的病疫,进攻就暂时搁下来。” 病疫?迟衡想到安错说过的人瘟。 “进入十月,人瘟全部平息了。但是,朗将又被召回京城,所以进攻时机又推后。”曲央看了一眼迟衡,“现在,由朗将颜鸾统领两军。下设左将军、右将军,左将军是朗将旧部,右将军就是梁千烈。左右将军属下分别有六个校尉,校尉属下又有副校尉做辅助,再往底下,就是校尉各自安排了。” 果然格局大不相同,梁千烈是右将军了,那属下的校尉呢? “其中三个是原先管辖万人精兵的那三个统领,另外三个是红眼虎、岑破荆、和我。”曲央说得非常冷静,冷静到置身事外。 迟衡恍惚如梦。 仰头,高高的山顶,雪色白如衣。竟然,已经快三个月了。三个月前,梁千烈和左昭的极力劝他以大局及前途为重,但他置若罔闻,脑海中只有仇恨和血,终于还是孤注一掷进入炻州追杀武都尉。回想起来,遥远到所有的细节都已记不清楚了。 睡得太多了吧,迟衡自嘲地笑了一笑。 但即使重来一次,依然会是这样。因为,不甘心啊。 曲央见他怅然若失,又道:“昨天我已和他们飞过书信了,梁千烈一向看重你,肯定不会为难你的。要不了多久我们就会一样。” “曲央,我回去并不是想要什么,而是不知道该去哪里。”梦醒了,路却不清晰,依旧要跌跌撞撞去寻找。 “我的职责是掌管所有的黑狼,本来九月就要回去的,后来你来到了炻州……”曲央抿了抿薄薄的嘴唇,没有细说,“所以,你可以和我一起,将黑狼队扩成一支无坚不摧的先锋坚兵。” 果然如此,当初岑破荆猜得一点儿不错。 迟衡笑了一笑:“不碍事,看梁校尉怎么安排吧,我都无所谓。” 两人骑着马,慢行了一路,沉默了一路,许久曲央说:“你真的不愿意和我一起吗?校尉不过是个称呼而已,你和我不分谁上谁下的,我也不在意。” 迟衡提起刀爽朗一笑:“曲央,一切自有安排的。” 久违的爽朗,久违的笑容,曲央注目着迟衡,看他鞭马而起,轻蹄踏泥,在初冬的风里薄裳飞扬。 44〇四三 【四十三】 繁霜倾覆,白草蔼蔼。 二人不急不缓,行了数日,到达夷州城。天寒,夷州城街道清清冷冷。 到衙门府时已是入夜,红灯高挂。 衙门府还是三个月前的衙门府,梁千烈也还是梁千烈,满脸胡子,一笑豪爽。见迟衡回来,拍了拍他的肩膀:“不错,回来就好,又长高了。听曲央说,你杀了武都尉,更好,了了一件心事。叫我说,人不能在仇恨里活一辈子,死的人都已经死了,仇也报了,日子还得好好过。我叫灶房给你炖了骨头汤,好好补补身体,瘦成这样,刀都拿不起吧?”丝毫不提当初迟衡的决然离去。 迟衡内疚了。 梁千烈笑:“岑破荆和红眼虎平夷州之东的乱军去了,一时回不来。喝完汤跟曲央去睡一觉,明天要做的事还多呢。” 之后迟衡安顿下来,此事不表。 梁千烈虽说是“很多事”,也就是让迟衡帮左昭跑跑腿什么的,天寒地冻,事情本来就少,加之夷州当下太平,十分清闲。 闲下来,迟衡就一个人发呆。 终日恍恍惚惚,每一天都是钝钝的疼,魂掉了一半,刀也被放在角落,半个月都没动过。迟衡发呆了就会想,十二年后,就是二十八岁。那么漫长,怎么能熬得到,真恨不能一夜睡死过去,醒来就到了,不要受这么多煎熬。 十二月,寒风簌簌,有细雪飘落,落在树桠间如白梅。 走过时暗香盈盈,迟衡回头,原来果真是白梅,梅花瓣上有细细的雪,晶莹可爱。迟衡忍不住用手拨了拨,雪划在手指肚上,留下莹莹一点清水。雪的气味清清凉凉,沁入心脾,清新宜人。 走入衙门府,火炉熊熊,梁千烈的脸被映得通红。 见他进来,梁千烈摸了一把胡子:“今天你气色还不错。自打回来,每天都蔫不啦叽的,我想让干个什么都不放心。” 迟衡摘下斗篷,面带赧色:“将军有什么吩咐。” “咳,就你客气。”梁千烈指了指桌上的一封函,欣慰道,“这是早晨来的战报,夷州之东的乱军已被全部肃清,连头子都抓住。岑破荆和红眼虎第一次独立作战,只带了五千人就赢得这么漂亮彻底,大大出乎我的意料;曲央的鬼狼队也暗地里扩展,夷州之外的信报尽在掌握,比以前瞎子摸象乱撞好多了,也比我想象好太多了。” 迟衡默然,梁千烈的言下之意很明了。 “左昭和我一直都看好你,要不是遇上钟序那事,如今坐镇夷州之东的就是你。”梁千烈直言不讳,“以前的事,咱就不说那么多了。迟衡,人这一辈子,无非就是他先走,你后到,百年后,总会聚到一起的。你的难受,梁哥都经历过,真恨不能杀遍天下仇人,然后一刀把自己抹了跟着去。可谁叫咱们是男人,得干出点什么事,才对得起这一辈子!” 听他提过,黑狼兄弟全部死去,那种感觉,只怕被剐了还难受。 迟衡不吱声。 “本来这大道理得左昭跟你说的,他正好忙得出去了。我就是一粗人,说话也直,就不绕弯了。痛苦也好,难受也好,硬着头皮让自己忙起来,管是什么难受的,都能忘记七七八八。所以,梁哥给你找了个重要的事做,你可得打起十二分精神啊。” 迟衡感激一笑:“多谢将军。” 梁千烈拍了拍迟衡的肩膀:“还记得八月那会儿,左昭让你和……去夷山协商招安一事吗?左昭说你和霍斥打过交道,这事你去还靠谱。” 迟衡的心一痛,默不作声。 “这种招安不是惯常的招安,跟朝廷没多大关系,纯粹是霍斥投靠颜王军。霍斥这贼子头,不见兔子不撒鹰。之前已经谈过好几轮了,不是很顺。甭管明年进攻哪里,这事都不能搁在半路。” 迟衡默默地听着。 看他形似放空的模样,梁千烈梗了一下,克制住暴躁:“霍斥的要求太多,不是我想答应就能答应的,还得看颜鸾的意思。所以霍斥提出:要见颜鸾。” 颜鸾? 迟衡抬起眼睛。 梁千烈暗喜:“可一直没成,一则霍斥怕我们给他挖坑,不愿出夷山;二则因为颜鸾入冬后回京了。现在有个绝佳时机,颜鸾数日前从京城回来,将在夷州和元州的边界稍作停留。他发话了,拿出十一分的诚心,面见霍斥,把议和这事说个明明白白。” 迟衡竖起耳朵。 “霍斥这人性子直,倒不会耍花招,但他那个军师可恶得很,难保背后出什么馊点子。我们不给他们挖坑,就怕他们给我们挖坑。” 古照川一看都外柔内毒,迟衡问:“朗将带了多少人?” 梁千烈挠了挠头发,叹气道:“这就是我让你去的缘故。颜鸾一向自负,出行从不带人。何况这次在京城,受了一肚子气,他肯定又是一个人跑回元州的。。” 迟衡紧张了:“一个人,万一有埋伏呢?” 梁千烈不满地说:“你又不是吃干饭的!要不怎么让你去当信使做牵引?让你去就是保证万无一失,要不随随便便一个人都能行!商议一事宜早不宜迟,颜鸾做事,一向果敢,说一不二,他要是不带侍卫,侯爷公子哥的脾气,谁都没办法。” 迟衡肃然。 “至于你,算是信使,也是不能带兵的,要不霍斥肯定又疑心,又见不成,这事就没完了。迟衡,就这么个事,你愿意去不?”梁千烈看着他,目光满含期许。 “什么时候出发?” 迟衡过得清闲,曲央却不同。黑狼队群龙无首多时,他从炻州一回来,立即整顿军纪,又分立了四位头领布置队内要务,并挑了些精壮的新兵扩充黑狼人数;此外,他还特意挑了拔尖的人,另组了鬼狼队,专往各地收集情报等,以备不时之需。 总之每天忙得不亦乐乎。 所以,纵然二人睡一个房子,竟也不常见到。 这天晚上,临睡前也没见曲央回家。迟衡半夜醒来,见一盏灯昏黄,三两点光亮,曲央一身旧黑衣,手执毛笔,专心致志。 “曲央,不睡吗?” “过一会儿就好,你先睡。” 曲央正在写的是练兵纪要,写好之后给属下头领,作为练兵的规则。白天没空,只有挑灯夜书。 迟衡也没了睡意,又不好打扰曲央,便起来为他研墨。一边看他写好的纪要,越看越起劲,因为曲央不止细写了刀法的诀窍,更有兵教法制刑令等,语句朴素简易,却扼要明了。因都曾领过黑狼队,看到精彩处,迟衡忍不住说了自己的想法。 曲央觉得有理,依言写下。 二人一边说,曲央一边写,妙思如泉涌一般,也十分高兴,索性将笔搁下,与迟衡就练兵心得聊了起来。越聊越投入,越聊越合心,竟是以往从未有过的心有灵犀,大有相谈恨晚的意思,二人一谈至深夜,浑然不觉地冻天寒。 其时已过二更,迟衡舒了舒肩膀胳膊,有点酸痛,才想起要说的事:“曲央,我要出去半个月。” “去哪?”曲央讶异,“我还特地和梁胡子说让你统领黑狼呢。” 迟衡感激道:“黑狼还是你统领最合适。” 说罢,将招安之事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通,曲央沉默片刻,说:“朗将?梁胡子让你去保护朗将?朗将的身手很厉害,当初千军之中取敌将首级,可没听说要人保护。” 迟衡解释道:“招安之事重要,朗将身边没带人,多少是要提防的……” 曲央径直把灯灭了,打断他的话:“早睡吧。” 第二天,漫天白絮,纷纷扬扬,好一场大雪! 迟衡戴着苍青色的斗篷,没等进马厩,就见最外头拴了一匹雪青色的马。那马生得十分矫健,肌肉有力,鬃毛长长的,一丝不乱。见迟衡来了,马尾随意一甩,拂过马背,闲适如行云。 迟衡被吸引住了,上前摸了一摸。 马踏了踏白雪,回头看他。马的双眼十分大,瞳仁清澈,高昂着头嘶叫了一声,而后低头在他身上蹭了一蹭,又温顺又俏皮,讨人喜欢的小孩子一样。迟衡满心欢喜地抚摩着它的头,爱不释手。 “喜欢吗?送给你的。”曲央一旁,嘴边含一瞥隐隐的笑。 “真的?”迟衡又惊又喜。 “你喜欢就好,前天无意中看到,颜色特别,就买下了。”曲央说得随意,拍了拍马鞍,“你这次走得远,得要一匹好马才行。看样子,脚力也还行。” 迟衡高兴得不像话。 曲央递给他一件青色的袍子:“穿上吧,这天气,越来越冷了。”说这话时,他不看迟衡,却看漫天的雪花。青袍内缀一层绒,一看即十分暖和。 仗着年轻血气足,也没有多余的衣裳,一整个冬天迟衡都穿那两件旧单裳,实在冷得不行就跑火边烤一烤,挨过了一天又一天。 其实曲央自己也是两件单裳加身,过了一冬。 见迟衡不接,曲央上前一步,青袍迎风一展为他披上:“一路小心。” 45〇四四 【四十四】 一川疏雪,偶见雪下梅枝发花,十分动人。 十二月的夷山,风景与秋日全然不同,肃杀之气尽出。夷山山脉连绵千里,霍斥的本营所踞的山头叫霍山,也是因霍斥而得名的。上次是被霍斥亲自领进本营的,走的全是人烟罕至的小路,且畅通无阻。 这次得走惯常去霍山的崎岖山路,所以才到关口就被拦住了。 霍斥已经十分成气候了,关卡与城池无异。 迟衡报上名,守关的小兵跑去问了半天。迟衡的手脚停在原地均被冻得发麻了,才姗姗回来,终于让进去了。 迟衡骑着大马,被领进了关口。 这里的地形十分险峻,悬崖峭壁,走不到百步,转了一个弯,小兵指向前方:“通报过了,你自己进去吧。” 前边是陡峭的断仞,脚下是万丈深渊,中间唯有容一人过去的铁链桥。 迟衡一看,不由叹服,说是铁链桥,实则只有三根铁链,横在两崖之间,上边一条铁链供手拽,下边两条铁链,供脚踩。风呼呼地呼啸,如入鬼谷。 天堑。 这就是天堑。 迟衡顿时明白了,为什么霍斥一直没有被剿清,山路已经崎岖,这个关口还如此险峻,只需要守住本营的另外一个出路,就足矣,一夫当关万夫莫开,除非插翅飞过才能到达对面。所以,霍斥有如此地利在,何愁外敌? 迟衡将马交给小兵,请他帮忙看管,自己则拽住冰冷的铁链,摇摇晃晃中走了几步,低头一看,如踏虚空,脚下不由一抖。别说英雄一身肝胆,到了此时由不得你两腿发颤。更别提还有宿在崖壁上的不知名雄鹰秃鹫或是什么恶鸟嘎嘎地嘶叫,天色阴阴沉沉,地狱亦不过如此。 晃晃悠悠终于爬到对面,迟衡的汗水都湿透衣裳。 守在铁链这头的大胡子兵士喝喝地笑:“不错啊小伙子,手脚挺麻利的,好多人还没走两步就回去了,也有走到一半死活吓瘫了的。” 迟衡看看僵硬得张都张不开的手,心想自己离瘫也不远了。 “大哥,霍山到处都是这种天堑吗?” 大胡子兵士咧嘴:“老天爷哪能给这么多,就五六个,这条属最轻易的。” 看来,霍斥充分利用了这种天堑地利,将要紧的东西如兵器如军粮全守护起来,难怪之前数年,夷州历任掌权者多次剿匪,都丝毫没有触及,反而让他越来越壮大。 但是同样,话说回来,这种天堑是地利,也是局限。弱小时可以倚之为护佑,但一旦壮大到一定程度,则会成为禁锢的牢笼。毕竟这只是山头,再大的山头也是山头,跟城池不能相提并论。 别人是打不进来,但他也走不出去。 这应该是霍斥为何有意与颜王军合作的主要原因吧,他不甘于只做山头大王。 跟着大胡子兵士往里走,越往里越有人气,叮叮当当敲着铁器,转了好几个弯,豁然开朗,迟衡看着耸立在前方二层楼高的高台,就是那夜自己窥探过的地方。 黑夜与白天,原来是如此的不同。 霍斥坐在大堂。 迟衡恭恭敬敬施礼,将梁千烈给的信函递上。 见他这么规规矩矩,霍斥哈哈一笑接过信函:“跟大哥还这么客气的。夷州城是断粮怎么的,才几天不见就瘦了这么多,早让你到我这里来,猪肥羊壮野味又多,保管你吃得白胖白胖。” 听这口气,全然忘记当初怎么不让自己的走的。 “照川也有失算的时候,他说你回去之后,铁定会立即被左昭遣过来当信使,哈哈哈,害得安错每天盼,盼来了一个不是一个又不是,今天给他个惊喜。”霍斥拆开信扫了一眼,放到桌上。 迟衡勉强一笑,当初,确实被遣过来,若非中间曲折也不是如今这样。 “这是怎么了,气色也蔫蔫的,关口那些弟兄们没为难你吧。”霍斥皱了皱眉,“以前多精神,现在整个颓了,跟换了个人似的,在梁千烈手下不顺心怎么的?” 霍斥粗中有细,再问下去,非得把底儿都刨出来不了。 迟衡赶紧岔开话题,说明来意。 “颜朗将有空了?不如请他上夷山来玩一趟么,哪里见不是见,霍山的风光也不错嘛。”霍斥咂摸了一下,玩笑着说。 这怎么行?来了就掉坑里了! “朗将和梁右将军都很看重议和这事,不知霍大哥什么时候方便?” “右将军?梁千烈升得够快啊,看来颜王军真是要不一样了。”霍斥若有所思,“腊月,就等过年,哪天都闲。你说朗将会在哪里停?” 元州在西,夷州在东,一衣带水,中间隔着一条元湘河。 迟衡指着地图上的元湘河:“这一路上,霍大哥随意挑个地方都可以。”既是尊重,更是明示:颜王军诚意十足,坦坦荡荡,绝对不是敷衍不是陷阱。 霍斥没有正面回答,哈哈一笑:“上来也不容易吧,吃饭了再说。” 席上,古照川见了迟衡,又惊又喜,打量半天:“怎么气色这么差,你有没有觉得胸满雍滞,会不会觉得骨节酸疼,来,我给你搭个脉。” 迟衡手搭在桌上,实话实说:“白天会,睡着的时候就好。” 古照川诊得极为认真,仔细查看了他的眼皮及舌苔等,末了问:“有没有觉得举动乏力?” “还行,我最近睡得多。” 古照川凝眉一想:“记得上次走时安错给了一些药,你都没喝吗?现在喝也来不及了,紫茯的药性正是最强的时候……咳,你多久没有,咳,出精了?梦寐精泄也算。” 迟衡茫然地看他。 听得一旁的霍斥忍不住笑了,古照川没半点不好意思,一派正经地又问了一遍。 迟衡的脸顿时烧了一烧,飞速回想了一下,很久了,他就喝过一次,自从钟序出事之后,他无心其他,药早就不知扔到哪里去了。至于软了还是硬了,他也根本就没关心过,似乎一直以来,是没有泄过,也没有硬过了。想罢,飞快地、偷偷地蹭了一下,软软的。 迟衡微惊,又淡然了,这个,也不是那么重要了。 古照川明了。 安错姗姗来迟,一身蓝棉衣,把身体包裹得鼓鼓囊囊的,见了迟衡,愣了一愣,飞扑上来一把搂住,高兴得声音都走调了:“啊,迟衡!你可算是来了!” 古照川笑眯眯:“看,我就说他会回来嘛!” 明明当初你说的是立刻,都过了多久。好不容易抱够了,安错歪着脑袋把迟衡看了看,当机立断:“是不是没喝药?” 瞬间被扒光的错觉。 迟衡此刻特想回马立刻奔回夷州城,郎中真是最可怕的人。 “这下可麻烦了。”安错握住迟衡的手腕大惊小怪,“你现在肯定是硬不起来了,人家姑娘……” 迟衡一把捂住他的嘴巴:“吃饭!” 饭后,古照川笑问安错:“迟衡和霍大哥明天去元州,你要跟着去吗?要去的话,得迟衡护着你才行。” 安错眼睛一亮:“元州啊当然要去,去泓镇吗?听说泓镇的慈林堂,有一个老郎中治五积真是绝了,好久以前就想去讨教秘方了。师傅还说,那里的上元节的花灯可好看了,元奚数第一。” 说罢,眼巴巴看着迟衡。 迟衡断然摇头:“这可不行,霍大哥是有要紧事,我也不能分心。等这事过去,以后想去我就带你去。” 一听就知道是敷衍,安错还是欢天喜地:“没事,明年开春我就去了,也不急于一时。” 迟衡问缘由。 安错说:“今年元州的瘟疫是遇了天寒所以蛰伏,明年开春一准再爆发。本来九月要去散药的,师兄说瘟疫停,过年后再去,效果更佳。所以嘛……” 迟衡一惊,瘟疫良药竟是霍斥的筹码。 霍斥如果不放安错走,开春一旦瘟疫爆发,颜王军必将腹背受敌,就算勉强出征也会人心惶惶。釜底抽薪,把安错拐跑?有古照川这么精的人在怎么可能,而且刚才他还期望自己带安错走,不知什么用意,随口一说还是别有用心?迟衡挠了挠头,脑子想不过来了,与人斗心眼真是累啊。 也就只有左昭和古照川两个心眼多的人能谈在一起了,似乎还是左昭先提招安一事——呃,于王朝来说是招安;于霍斥来说是议和。 那边,古照川给安错夹了一筷子白菜:“多吃饭,少说话。” 山中风吹得更劲,半夜有下起雪,迟衡睡得很踏实。 第二天,霍斥说即时启程。 迟衡纳闷他为何不带些护卫,霍斥笑道:“议和又不是打战,莫非朗将是布了一营的精兵等我?既然不是,大哥也犯不着兴师动众,还显得我霍斥小家子气。” 看着他与古照川告别,神态极为悠然自得,迟衡自然不信他一兵不带,暗地里布置好也难说。 安错没依依不舍,反而欢喜地与迟衡说:“本想给你配药来着,其实不必要了,紫茯的药性虽然现在正值最强,实则已是强弩之末,过不了明年三月,你一定会恢复的,一定。”一边说一边还笃定地点头。 “都不要紧。” “咦,怪得很,上次那么担心还骂我,现在却一点儿都不在意,脑壳不是被毒坏了吧?”安错一边说一边摸迟衡的额头,被迟衡倏然闪开。 红日映白雪,万山蔚朝霞。迟衡与霍斥驰马而去,意气奋发。 46〇四五 【四十五】 红日映白雪,万山蔚朝霞。迟衡与霍斥驰马而去,意气奋发。 霍斥此行未兴师动众,二人很快就到达元州。 虽没下雪,元州比夷州还冷,万物凋零得连一丝绿意也不见,寒冬腊月,路上极少人出没。元湘河水哗哗作响,有些地方已经结冰冻住了。 行到半路,霍斥说:“就定于泓镇吧,颜鸾也顺路。” 迟衡飞书传去。 两人缘河而上,一路向北,几乎快出元州边界了,终于到达泓镇。泓镇是个古雅的小镇,依水而建。先有元州王治理,后有朗将掌势。战祸并未殃及泓镇这一偏远小镇,百姓和和乐乐。 霍斥慨然扬鞭道:“我的愿望,就是领地之内,全是这样的景象。” “夷山比这里更丰足。”迟衡笑道。 霍斥摇头:“这怎么不够,靠天吃饭吃得不安省。再说,守住一座山也不过是个山大王而已,我可不能抱着山啃一辈子。再说,这太平靠不住啊,我恨不能杀尽天下狗官,最厌恶的就是元奚王朝,可如今还得连横……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元奚战乱了这么久,也是收拾的时候了。” 他目视前方,眼神深邃,脸庞坚毅。 迟衡忍不住说道:“梁右将军、朗将跟那些狗官完全不同,他们是一心要百姓安宁的,不贪,也不霸道。我原来也是流浪,跟着梁右将军,比原先好一百倍。” 霍斥笑:“你还会说话。要不是跟梁千烈打过交道,照川又不停地说,我才愿不连横呢。” 霍斥性子直爽,有一说一不含糊,待人没架子,相处得越久越亲切。他与梁千烈有三分相似,只不过梁千烈更心无羁绊,他则从骨子散发出一种悲怆,应是与年少受难有关。 “都说颜家六子是弓中之神,弓法十分了得,我倒是想见识一下。”霍斥转向迟衡。颜家六子即是颜鸾,排行第六,弓神是他守疆那几年得的称誉。 “箭法好,人也很好。” “咦?你小子一路不说话,现在还来劲,真有那么好吗?”霍斥笑了,“大部分王爷诸侯都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迟衡不好意思了。 霍斥环视四周,人家疏密有致,河流轻轻浅浅,一大片的农田褐土覆盖,真是不错的地方,宜近宜退,便说:“颜鸾什么时候能到。” “今天下午。” 霍斥微笑:“从北而来,只有一条官道,他该不会从那里来吧?” 迟衡倏然紧张了,霍斥竟然对这里了如指掌,万一早布陷阱,朗将该不会被逮个正着吧?现在给朗将发出信号,应是还来得及吧?迟衡记得梁千烈说过,万一有变,发出信号,颜鸾看见就会绕开。他这一紧张,全写在脸上,霍斥看个清清楚楚。 “小子想什么呢,大哥我干什么事都光明磊落,说打就绝不含糊,说和就绝不半路来阴的,人还得活个名声呢。成就成,不成就不成,给人下套子的事绝对不干。再说,无冤无仇,他是一个朗将,杀他能干什么。” 迟衡半信半疑呢。 “话说回来,假如颜鸾给我挖个坑呢?”霍斥好整以暇。 “他不会,太才不会这么卑鄙。”迟衡脱口而出,“而且,既然是我引你来的,肯定不会有差错的。” 霍斥大笑说:“你还嫩!真想害我,坑了就坑了由不得你,真想连横的就不会挖陷阱,来来回回谈了这么多次,梁千烈的心意我还是挺相信的。听口气,你和颜鸾很熟悉?” 没有,仅两面之缘。 泓镇地势平坦,农田波澜起伏连绵至极远处,远山如黛。迟衡和霍斥骑在马上,引颈而望。风呼剌剌地挂过脸庞,皮都冻住了,一摩手,簌簌的响。 天色晚得快,在薄暮起了一层时分,远远的有人鞭马而来。 像天边一团红云。 迟衡忽然一阵莫名的心悸,从不曾忘记的记忆汹涌而来,依稀记得二月初识,也是绚如云霞。他紧紧地握住了缰绳,手心汗湿,萧瑟一片的冬季,心口嗵嗵地想要跳出胸腔。焦躁的等待中,迟衡将斗笠摘下,抿紧了嘴唇。 马近了。 依旧是去年的红裘衣,近了,近了,长发挽成髻,红簪上飘着两根红丝带,随风肆意飞扬。颜鸾一扯缰绳,红马在一丈远处蓦然止住,俊逸无双。他先看了一眼迟衡,而后凝视霍斥,面露欣喜:“久闻霍大王之名,今天得见总算了了平生之愿,幸会幸会!”。 “岂敢岂敢。素闻朗将之名远播边关,谁人不敬,万幸万幸。”霍斥爽朗一笑。 二人相视而笑。 竟然说得真的像互相仰慕已久一样,明知只是客气的话,迟衡还是觉得肝疼,插话道:“朗将,一路奔波,先到旅店歇息一下。” 颜鸾笑道:“霍大王意下如何。” “久闻朗将骑术高超,霍某一直想见识一下,不如骑上百里,元州处处繁华,再歇息也不迟。” “好。”。 在信马由缰跑了百十里之后,迟衡彻底放下心来。都是千年的老狐狸啊,这么你追我赶的,撒开蹄子狂跑一气,就算有埋伏也跟不上来了,大家能放下戒心了。 这一跑,等停下马时,已是入夜,有松有竹,黑漆漆的。 迟衡眼尖:“那边有个寺庙。” 寺庙并不大,听见敲门,一个僧人开了门,面目和善。迟衡说明来意,僧人没有推辞,领他们往后房去,又将三匹马牵去马厩,此事不表。 常有人借宿,后房极干净。 一桌,二藤椅,一张大藤床,床上叠着铺盖。 跑了一路,都是浑身热汗,颜鸾拂了拂额前湿漉漉的头发,将裘衣一脱搁于床头,转向迟衡:“迟衡,你去烧一些热水来,待会儿我得洗洗,一路风尘,不知染上什么味道。” 只着红色单裳,亦不失气质。 相对于颜鸾的不羁,霍斥反而比较收敛,拉了桌前的椅子坐下,侧头看他。 颜鸾笑笑,也坐下:“失礼了。” “朗将一路奔波,半月就从京城到了元州,真是神速。霍某从未出过夷州山野之地,对京城繁盛甚是向往!”霍斥打量了一下颜鸾,“霍某今年二十三,不知朗将是哪年生人?” “我亦是二十三,十月。” “霍某虚长六个月。颜氏一门均出风流人物,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霍斥由衷赞道,“霍某曾有幸见过令兄颜王,当真是英姿无人能敌,至今难忘。” “过奖,颜鸾不及家兄十分之一。” 听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十分投缘,迟衡悄然将门关上,闷闷不乐跑去与僧人说要生火,僧人笼着袖子,将他领到灶房:“缸里有水,那边有柴,施主请随意,贫僧就在里屋,有事请说!” 言下之意请迟衡随便。 冷火冷灶,迟衡劈了柴,吭哧吭哧好容易将生好火,水烧开,已经满脸灶灰狼狈不堪。 欢喜跑去问朗将。 路过窗下的时候,就听见啪的一声响。迟衡大吃一惊,不知发生了什么,霍斥的声音很大,震出窗外:“我霍斥不是奴颜婢膝的人,与颜王军连横可以,但要向王朝狗皇帝称臣,绝无可能!” 迟衡站在窗侧,竖起耳朵听着。 颜鸾的声音也不太好:“我颜王军就是王朝的军队。要么臣服,要么敌对,无论是皇帝还是诸臣,都绝对不会允许招安之后、还不俯身称臣的乱党存在。” 霍斥怒斥:“颜氏果然一门忠烈,真叫人无言。令兄颜王百战百胜,令邻国闻风丧胆,却被王朝昏君奸臣压制,人人愤慨。却不知,你们自己一再软弱退让,甘愿做王朝皇帝的走狗,怨不得屡次被软禁。被扇脸还甘之如饴,可怜,自有可恨之处!” 哐当—— 凳子狠狠砸在地上,碎了。 迟衡猛然推开门,紧张又大声地说:“朗将,水好了,可以洗了。”他的手心全是汗,映入眼帘的是朗将颜鸾愤怒的脸,愤怒的眼,几乎喷火,与他的红衣映衬,不相上下。 霍斥瞥了迟衡一眼,面向颜鸾,冷笑道:“朗将请沐浴,霍某就此告别!” 说罢,拂袖而去。 迟衡刚要留他,颜鸾眼睛喷火:“连横之事到此为止,不送!” 霍斥满身怒火,一脸悲愤:“我敬重颜王的功高盖世,巴巴的跑到这里,想不到还是这样的结果。为什么一门愚忠,非要等到英雄饮恨那一天才悔恨吗?大的就罢了,小的竟然也一样顽固不化。迟衡,跟大哥吧,跟着他们是没有出路的!” 说罢大步往马厩走去。 迟衡不知该笑还是哭,明明一开始不是相见恨晚吗? 见霍斥要去解马绳,迟衡连忙拦住:“霍大哥,息怒息怒,朗将奔波了好几天,听说在京城又受气了,心情不太好,等明天就好了。议和一事不能这么草率就完了。” “明天?好了能怎么样?脑子顽固谁都治不了,愚忠迂腐!”霍斥恨铁不成钢地骂道,说罢又要扯缰绳。 迟衡一把将霍斥抱住:“霍大哥息怒,住下,住下,天晚了山路不好走。” 47【倒V】〇四六 【四十六】 迟衡一把将霍斥抱住:“霍大哥息怒,住下,住下,天晚了山路不好走。” 霍斥还要走。 迟衡使出浑身的劲,竟然把霍斥的腰牢牢禁''锢住了。霍斥气急败坏,一边骂颜鸾,一边骂迟衡,骂着骂着,他忽然又哈哈大笑,咧嘴道:“行了行了,你放开,放开。我早料到有这样的结局,谁怕谁,反正我也没想着能成。” 迟衡不松手:“大哥住下罢,隔壁还有一间空房,明天再走也一样。” 挣了好几下也没挣脱。 霍斥无奈:“行行,看在你的好刀法的份上,我忍一晚上得了。” 迟衡赶紧叫来僧"人替霍斥整理铺盖。 等迟衡回到后房,颜鸾正趴在床上,脸深深埋在铺盖里,一动不动,只看背影,总觉得他也瘦了。冬日又冷,看上去削薄得很,迟衡拿起红裘衣,犹豫了一下,盖在颜鸾的身上:“朗将,可以洗澡了。” 颜鸾还是没动,闷闷地唔了一声,却不动。 迟衡向僧人讨了一个大大的洗澡桶,搬到房子里头摆在中间,把热水冷水都提到房子里,不一会半桶水都备好了,热气氤氲。 “朗将,好了。” 颜鸾闷闷地翻过身,脸上的沮丧毫无掩饰。 迟衡偷偷看他,觉得非常有意思。他之前只见过颜鸾两次,一次是飞箭射野猪,一次是攻打元州前夕,均是踌躇满志、笑傲春风的,想不到竟也会露出这种又气愤又沮丧的表情,十分生动。 “看什么?这么点水不够洗吧?”颜鸾更郁闷了,瞅着迟衡直皱眉。 迟衡立刻正色:“朗将,我马上去烧点,你先泡着。” 等迟衡再提着热水再进来时,颜鸾仰头靠在桶沿,两手尽情舒展搭在边缘,紧紧闭着双眼,眉宇轻轻皱着,脸色疲乏不堪。 寺院清幽,晨鸟唧啾,隐隐听见涓涓流水声。庙门外有一块空地,迟衡乘着清气练起刀来。在舞到梁刀第九式时,瞥见一抹红色闪过,心中一动,越发舞得呼呼生风,一气将三十六式全部练完。站定,收刀,吐气。 颜鸾迈着快步走来,脸色如雨后初霁。 “还真是千烈带出的人,优点一样,缺点也一样,你把第九式再练一遍。”昨夜的沮丧一扫而光,颜鸾完全恢复了自信,及一点点王侯独有的傲气。 迟衡依言,起刀,并步前推,提膝,转身藏刀。 “停!同样的刀法,不是所有的刀都合适,这一式如果是梁千烈刀,会很娴熟。你的刀又大又重,前推容易收起来难,更别说还有转身护体。这一式出去,敌手反击,很容易伤到你这个位置。”颜鸾手指往迟衡肋骨以下一寸处一戳。 迟衡倒抽一口冷气。 “疼吗?我没用力啊!”颜鸾百思不得其解。 迟衡脸绷得发红,忍住悸动:“没有,请朗将多指教!” “谈不上指教,论刀我肯定打不过你们,但能瞧出些破绽而已,刀法是死的,人是活的,怎么能以一层不变的刀法,来抵御瞬息万变的人呢?当然具体怎么改,还得你自己琢磨。你接着练,看见不顺的我就说。” 迟衡一边练,颜鸾一边指点,练到绝妙的地方,他也会拍手称好。 颜鸾的指点很随性,声音也很亮,叫好声从不吝啬,引得寺庙里那三个僧人都围过来看。迟衡心里很高兴,他很喜欢颜鸾的夸奖,也喜欢颜鸾捏住自己的手腕指点。颜鸾的手很暖,红裘衣很软,迟衡的手发热,心也发热。 昏头昏脑,迟衡都不知道怎么练完的。 颜鸾心情也不错,好像连横失败一事全不放心上。迟衡问他是不是以前也练刀,颜鸾笑着摆手:“十八般武艺我都只会一点点,唯有弓稍微精通。后来常和千烈一块儿,看多了就有门道了。” “你也常指点右将军吗?” “指点啊。可惜那家伙顽固得很,说了他也不听,还说我好为人师胡乱指点。” 颜鸾的嘴唇上翘,回忆往事时还不认输,如果梁千烈在眼前,他是一定要把道理掐赢的架势。 想到颜鸾和梁千烈曾是形影不离的好友,不知怎么的,迟衡很不舒服。侧头,却见霍斥大步走来。 “我与朗将看法恰恰相反。”霍斥挑了一眼颜鸾,似乎轻蔑,“迟衡的刀拙,不宜太巧,高一点,低一点,都无妨,最要紧的是气势。毕竟使刀不比弓箭,弓宜远,刀与鞭一样宜近身攻击。如若像箭那样,太过讲究技巧,终会误入歧途,反而不如一刀劈下的气势。” 颜鸾火气顿起,挑衅道:“久闻霍兄鞭法出众,不如让颜鸾见识见识。” 这么大清早这么冷的天两人也能激起来? 迟衡叫苦不迭。 说话间,霍斥和颜鸾二人已经策马飞出寺庙,骑到平野,霍斥笑震山林,高声喊:“得罪了,颜朗将!” 说罢一鞭子飞过去。 颜鸾侧身闪开。 迟衡鞭马紧跟二人之后,开始紧张,后来看得十分入迷。 只见平野铺一层白白薄雪,时有沃土露出,满目萧瑟。霍斥着一袭青衣,颜鸾着一袭击红裘,你追我赶堪比行龙游云,你甩一鞭子,他回身一箭,均是矫健非常。 在霍斥一鞭子甩落颜鸾的发簪、颜鸾一箭射在霍斥的鬓发之时,才各自放缓了追逐,引马相对。 “朗将好箭法!” “霍兄更是神鞭!” 二人相视,忽然放声大笑,笑声远播山野。 正所谓不打不相识,两人战了个尽兴,嫌隙全然抛开,霍斥指着前方的一面酒旗道:“走,喝几杯。” 天寒,正宜大口喝酒、大块吃肉。 霍斥要了一坛烧白、一碟花生米和一盘冻肉:“都说元州的雪凝春香烈味醇,霍某一直想而不能得。可惜此地也不产,烧白性烈烧喉,三杯即倒,朗将能喝不能?” 颜鸾二话没说,满上一碗,一饮而尽。 霍斥见状岂能示弱。 你筛一碗,我筛一碗,不多时那坛烧白见底了,颜鸾以五指压着陶碗,笑得不怀好意:“霍兄,撑不住了不要硬撑,你这身板要是倒下,怕是连迟衡都扶不起啊。” 霍斥拍案而起:“店家,再来三坛。” 迟衡就干坐在一旁,看两人海喝起来,劝也没人听,索性不劝了。霍斥好酒量,两坛下去脸还是白的;颜鸾也不遑多让,两颊飞红,眼底却更亮,一双眸子黑的黑,白的白,分分明明。二人乘着酒兴,聊天南地北,聊十八般武艺,十分无拘无束。 迟衡心想,若无连横一事,两人还情投意合。 喝得七八分醉意了,二人才起身,脚步都有些错乱,东倒西歪骑上马。 马上,冷风一吹,都醒了三分。更兼烧白入口虽辣,后劲却无多少,骑马跑了一跑,酒气随汗涔涔而出。颜鸾手执缰绳,忽然道:“霍兄,你不愿称臣,颜王军亦自有规则。但你我皆知,连横之事于你我都好,若是互相攻击,也是让他人得利而已。颜鸾有第二种连横的方式,不知霍兄可愿一听。” 霍斥道:“霍某也有第二种连横方式,未知是否与朗将不谋而合。” 相视一笑,心有灵犀一般。 见两人并肩骑马走在前方,商量连横要事,把一旁的迟衡急得抓耳挠腮也没有办法,却也识时务地扯了扯缰绳,勒马停下,离他们数十丈,远远地跟着。 不要说插话,连听的资格都没有,迟衡在背后越想越闷。 带着醉意三分,三人回到寺庙,霍斥立刻呼呼大睡,颜鸾也被酒气蒸得浑身发软,站在院子,仰头,看落尽的树上挂着一颗颗干枯的果子,轻快地向上一跃,想摘下最低的那颗。谁知酒劲未过,他这一跃,不仅没有够着果子,反而两腿一酥,将要跌倒。 迟衡眼疾手快搂住他的腰:“朗将,我帮你摘。” 颜鸾自知酒气未褪:“家母常喝这种果子茶,清心明目,京城难得一见。你将它们都摘下,包好,改天叫人捎回去。” “好。朗将,今天要洗澡吗?” 炽热的眼神让颜鸾都发毛了,伸手把他的脑门敲了一下:“这是寺庙,不是将军府。呀,山中的冬菇最美味了,家母最喜欢带山寺的斋饭回来。”说罢,又露出了回忆的甜蜜表情。 “明早我去采些。”迟衡摸摸额头,疼得发麻。 颜鸾踉踉跄跄回后房去,迟衡想一旁扶着,他却逞强不要。 迟衡为他拔下发簪,覆在他耳边,殷勤地问:“朗将,直接回元州城吗,不如在这里休息几日。”又扶他躺下,为他盖上被子。 “好啊,我也懒得回去,忙不完的事。”颜鸾含混地回答。 迟衡不能跟着他,就拿起柴刀跑到去砍柴,稀里哗啦砍了一大捆背回来。又见水缸的水都叫颜鸾洗澡洗完了,挑着木桶来来回回好几趟。颜鸾的布施也很大方,又见迟衡这么勤快,瘦瘦的僧人很是欢喜,叫迟衡多呆些时日。 48【倒V】〇四七 【四十七】 醉酒的次日,霍斥即告别回夷山,邀迟衡同归。迟衡自然拒绝,说梁千烈命自己呆在朗将身边。霍斥没有勉强,纵马离开。离开时满面春风,颜鸾送了他一里路,二人均是踌躇满志。 迟衡猜测连横一事必然成了,只不知第二种方式具体如何。 迟衡还真跑山上寻了些能吃的冬菇回来。 腊月十五,陆陆续续有人来寺院上香,白日里一时喧嚣不已。有些家眷又是抽签又是歇息,竟似赶集一般热闹,香火缭绕,迟衡不胜其扰,颜鸾更是将房门紧闭。 迟衡知道他闭门想些重要的事,也不好打扰,独自一人坐在后房门前。 溜达了好几圈,茫茫然不知该干什么。也没心思干什么,见许多小鸟儿飞下地来觅食,他百无聊赖,便摘了松子投掷玩耍。每每投在小鸟的爪边,把小鸟吓得一惊扑棱棱飞远了。等所有鸟儿惊得都不再落下时,迟衡更无趣了,斜倚栏杆边,踮起脚尖站直,仰长了脖子看天空,万里无云,晴冷晴冷。 “迟衡。” 迟衡闻声回头,转身,颜鸾正站在不远处招手。赶紧跑过去:“朗将,有什么吩咐。” “你回夷州城时正好经过夷州百司镇,有一信函,托你交于我的好友。” 回? “啊……”迟衡掩盖不住失落,“听说泓镇十五元宵特别好看,朗将要不要……”刚出口就懊恼,还有整整一个月,朗将肯定不会呆的。 果然颜鸾笑了:“我再不回去,元州城的将属就等烦了,哪像你无拘无束。” “你也很累,不如在这里多呆两天,能歇歇,歇够了才有精神。” “一天就够了,明早起程。” 晚饭时,迟衡将冬菇汤端给颜鸾,闷闷不乐一言不发。颜鸾舀了一勺子汤,品了一口,叹道:“美味啊,比我在京城喝到的好吃多了,果然是山中的冬菇,又新鲜又别有风味,是你做的,还是僧人做的?”他自然知道僧人忙得不亦乐乎,累了一整天,哪有空理会两人的斋饭。 得了赞扬,迟衡喜上眉梢:“朗将喜欢,我明早再去采。” “味道不错。”颜鸾给迟衡碗里也浇了一勺汤,“千烈平常是不是使唤得太勤快,把你累着了,所以害得你宁愿在这寺庙发霉都不想回去?” 才不是呢。 迟衡大口嚼着饭和菜,倍加香甜,一边嚼一边摇头。 “看你在这里怪无聊的,还不想回去,搞不懂。我要是你,就骑马去泓镇集市上找乐子,也比做地上丢鸟强。”颜鸾不明所以。 他难道都看见了,迟衡眼睛一转巴巴地说:“朗将,你还写东西吗?我帮你磨墨吧。” 热切的眼眸,简直叫人不忍拒绝。 “你多大了?去年见野猪追你时,还挺小的!莫非梁千烈的米饭养人,这么快就跟大人没两样了。”颜鸾很夸张地比划了一下。他不拘小节,常以你我称呼。除非必要的客套,其余时候一律随意。 “十六……马上就十七岁了。” “喔,比我小七岁呢,岁月刀刀催人老啊。”颜鸾爽朗一笑,眉毛上挑,迎着点点阳光,整个脸庞鲜活飞扬。 迟衡曾以为颜鸾是优雅的公子哥。这次一见,才相信梁千烈的话,颜鸾不是优雅而是随性,随性得很赏心悦目,就像他发出的弓箭一样流畅不羁。不再是令人头晕目眩,而是更渴望亲近。 “六岁多一点,没有小太多。” 迟衡辩解。 颜鸾一边执笔,一边跟迟衡说:“你是不是平常只专注于练刀,不太关注世事?夷州自古就是富庶之地。州志曾有载:夷州之内,日售布绸二十万。其中十之七八出自百司镇,百司镇曾有四大富商鼎足而立。但是,到了元奚十四年,百司镇只余了一家:花氏。虽值乱世,可想花氏的富可敌国。” 迟衡对此不甚了解,竖耳倾听。 “花氏能独霸,是因出了一名奇才,姓花,雁随。”说到这里,颜鸾似笑非笑,“十五岁接手祖业,十八岁即成一家独大之势,三四年间家产滚了数十倍,有人说铜铁在他手里即刻成金银,十分厉害。” 花雁随?莫非就是朗将的朋友? “元奚十三年,他广辟良田、囤积盐粮、广开矿砂冶锻之业,没人算得清知他有多少家业了。更为远见的是,他将百司镇建成了坚不可摧的城池,势力绵延到周边郡县,曾有人想由外攻入,被他打得一塌糊涂,后来再无人敢觊觎他的财富。” 莫非又是一个割据一霸? “有钱能使鬼推磨。冲锋陷阵用的是什么,兵士们吃的是什么。王朝若是不拨军饷,不给刀剑武器,千军连一只箭都发不出。千烈接手的夷州,地皮都被刮了十几层了;我拿下的元州,早被元州王掏得一干二净;此情此景,要么休养生息上两年,要么有强悍的王朝支撑,如果两个都没有,后方空虚,都喝西北风了……” 颜鸾克制了一下,抑不住怒火四溢没。 他说下去,俯身在一封密封好的信函上写下‘花雁随亲启’,函上的字俊逸如其人。 迟衡知道,王朝一直都不予颜王军支持,反而盘剥苛刻。梁千烈为此发怒过多次,想不到身为朗将的颜鸾,同样捉襟见肘。他不知该怎么安慰,心口闷闷的难受。 “这封信,亲手交给花雁随本人。他若没有马上回复,你就在花府等上一两日。” “是,朗将。” 本以为会在这里和颜鸾呆上几天,不必太长,两三天就很知足,想不到颜鸾急着打发他走,迟衡有点儿失落。 “他若要问你颜王军的事,挑着好的说,但也无需太夸大。”颜鸾凝思了一下,又笑了,“见机行事,不机灵不要紧,诚心最要紧。雁随这人,喜欢别人夸他……”颜鸾停下,会心一笑 不知为什么,颜鸾每次提及花雁随,总像回忆起甜蜜的往事一样。 “送信,很急吗?” “当然是越快越好了,要不是路途遥远变数多,我更想和他当面深谈一下。”颜鸾将毛笔搁在一边,“我会跟千烈传信,借你用几天,得了回信,立刻来元州城找我。” 迟衡嗯了一声,失落地说:“朗将,我可以明早起程吗?” “百司镇比这寺庙好玩多了,声色犬马,什么都好,走一路叫你眼花缭乱,雁随肯定会把你招待得乐不思蜀,只怕那时候你才不想走呢。” “可我更想和朗将在一起。”迟衡绕了绕乱发。 颜鸾哈哈大笑:“这还不容易,我马上飞信给千烈,让你跟着我得了。好好的不让带兵打战,把你当成信使来用,不是白白的浪费了将才。不过,我虽然救过你,你却不需要总有报答的想法,只要是为颜王军效力,就是报答我了。” 迟衡瞠目结舌。 颜鸾的心情很不错,展开地图问迟衡,可知各州的势力割据,以及各州的地势等。 迟衡摇头。 颜鸾指着元奚最中间一条大河说到:“如今元奚虽然大乱,但势力很明显。以元奚河为横线,划分南和北;以京城为纵线,划分东西。京城之东及东北,由皇帝控制着,真正掌势的是群臣,文臣武将的势力……总之这一片还算安宁。” 颜鸾有意避开了王朝权臣之间的势力争夺。 “就不说一些散碎的小势力,只看大概的格局。西北大片,由十年前造反的‘西平’乱匪控制,十分枭悍;东南大片,就是夷州元州等地,是散乱诸侯王,如今负隅顽抗剩下炻州王、泞州王,收复指日可待;西南大片,由西南王控制,老谋深算,最近想连横元奚之西的西萨国,若是再任他发展下去,必然势不可挡。迟衡,你说,我们该怎么办?” 迟衡指着炻州:“尽快拿下炻州和泞州,不要让西南王伸过来。” 颜鸾沉默了一下说:“这种形势,一望即明,我们就是应该迅速吞噬东南诸侯,以抗衡西南王;但你可曾想过,假如京城告急怎么办,我们必然要调兵护卫京城,怎么办?以及,假如有人以此为名义,令我们调兵北上,会怎么样?” “有人会趁机进攻炻州元州。” “对,行军最怕折腾劳顿,一旦失守,再想打回来,只会变得更难。”颜鸾揉着额头说,“更可怕的是,我们辛辛苦苦打下来的江山,可能会别人一两句话就被夺去……” 迟衡看着颜鸾的手指在桌子上一路游走,到达京城这个位置,停下来了。 “最可怕的不是外敌,是祸起萧墙。不怕什么都没有,就怕只有一打下就有人来抢,还都是以王朝的名义。打战难道只是战打得好就能赢吗?”颜鸾忽然笑了一笑,笑中远远不是那么开心。 49【倒V】〇四八 【48】 “最可怕的不是外敌,是祸起萧墙,还都是以王朝的名义。打战难道只是战打得好就能赢吗?”颜鸾忽然笑了一笑,笑中远远不是那么开心。 迟衡认真地查看地图,将颜鸾说的一一记下。 多日奔波,颜鸾有些倦意了,就靠在床沿以手支额,半盏茶的功夫不到,半坐半卧竟浅浅睡着了。 迟衡却不想走,悄悄为他盖好被子后,回到桌子边,将地图拿起。元奚国地阔物丰,曾几何时,元奚天下繁盛,八方太平,引得多少边陲国家进朝来拜。乱世支离破碎,江山却不改它壮丽,迟衡抚摩着地图山峦分野,大河如虹,遥想颜鸾曾如何马踏河山,来到这里。 次日,与颜鸾相别,迟衡独自一人纵情向东,一路鞭风驱雪,直达百司镇。百司镇虽名镇,地域却广阔。恰逢小年,家家焕然一新,户户彩灯高挂,处处流光溢彩。 百司镇中心,房舍宏丽,高台连绵,亭楼无数,竟是前所未见的富丽。 更是有一条道,大理石铺地,平整如御道。迟衡眼花缭乱,才说明身份,说要见百司花君花雁随,就被人径直带了过去。顺着御道走到尽头,是一处奢丽的宫阙。 筑于层层台阶之上,天飘细雪,那宫阙四周却是繁花似锦延绵接云。 宫阙守卫森严,有一执戈护卫过来,令迟衡将刀放下,搜了全身,才带他走进宫阙里头。就不说如何金碧辉煌;如何的草碧花红;时有二八年华的女子走过,衣袂飘飘;更兼不知名的暖香时时拂过,恰如仙境一般。 迟衡也晕晕乎乎的,走了阁楼,穿了亭台,到了一个湖边。 湖中有一小洲,洲上有华阁。 摇着木船上了小洲,护卫让迟衡换了新鞋子,一个人进去。小洲十分奇特,寒冬时节,却极暖和,仿佛有热气从底下往上涌出一般。小洲更有一番奢丽景象,地上铺的是晶莹剔透的碧石,一尘不染;旁边长的是奇花异草,熏香染衣;绿橘黄橙,十分喜人。 隐隐有丝竹乐声,飘飘渺渺。 迟衡顺着道走了十来步,又进了一个长廊,廊顶搭着格子。妙的是长廊不是木头,全是宝玉之石雕琢而成,更有珊瑚等。长廊上挂着也不是青藤,而是国色天香牡丹花,却不知是如何长上去。 景致看之不足,暗下感概云雁随竟然如此奢华。 进了华阁,阁内仙纱曼曼,燃着万年不灭红烛,看不尽的珠光宝气,如同水晶宫一样。四壁是翡翠砌成的,帘子是珍珠的,珍珠、玛瑙、琉璃、珊瑚,翡翠……映衬着朱纱紫幔,无处不霞光艳艳,亮光闪闪,堪与日月争辉,把迟衡眼睛都照得难受,无处不发光,无处不夺目,比如正前方就是一颗硕大的祖母绿,幽幽的光芒。 迟衡正看着闪光的祖母绿,忽然听得一句:“见了本君,也不行礼?” 声音很年轻。 迟衡惊了一惊,睁大了眼睛,循着声音仔细看过去,才猛然发现,珠宝玉器堆砌的正面方是有些不同,迟衡忍不住擦了擦眼睛,挡住珠宝的光芒,终于看清玉床上的人——其实玉床也是揣测,看不到床,全铺满是珠宝和绮绣——这人就是花雁随? 正斜卧着,半撑着头,一双凤眼斜看迟衡。 而迟衡赞叹的那颗祖母绿,正是他胸前挂的最大的一颗。迟衡目瞪口呆。 他错了。 只看到见了满目的珠宝,竟然辨不清珠宝中间还有一个人。 花雁随到底长什么样? 看不清。因为他的脖子上挂着好几圈珠玉,艳光四射,反而将脸的轮廓模糊了。 花雁随穿着一领宝蓝色的锦缎衣衫,颜色灼灼流光,襟口袖边绣着金色的卷卷花纹,华贵无双。手搭在榻背上,露出一段手腕,腕上又缠着好几圈稀世碧玉,十分璀璨,十分惹眼,十分花哨,花哨得让一整个春满楼都为之失色。好吧,不止是春满楼,只怕夷州城所有的青楼加起来也比不上他的花哨。 花雁随慢慢坐直身体,所有的珠玉又光华流转。 迟衡眨了眨眼,眸子被闪烁的光芒刺得发涩,他实在惊得说不出话来。 花雁随下了玉床,满身的珠玉环佩叮当作响,向迟衡走过来,凤眼一翘:“你是颜鸾的人?他怎么不自己来?” “朗、朗将有事……在元州……”迟衡将信交与花雁随。 也是花雁随问话了,迟衡这才回过神来,收起了呆痴的表情,这么近距离,终于第一次真正的看清花雁随:长得丰神俊雅,气宇轩昂,倒也能撑得起这满身的珠玉。一边回答,一边忍不住想:头上脖子上挂满也就罢了,为何腰上脚上还要缠上几串,迟衡都替他累得慌。 大约是早就习惯旁人的\''惊艳\''目光了,花雁随并不在意迟衡刚才的失礼。 拆开信,一目十行。 信的页数颇多,花雁随面露失望,抱怨似的喃喃:“说好见的,怎么就打发一个小兵来了,真是……” “元州百废待兴,又值岁末,诸事繁多,特令我为花君送来此函,朗将明年必亲自登门拜访。”迟衡恭恭敬敬地回答。花雁随世家为商,没有官衔也没有封号,别人都称他为百司花君,久而久之,花君即为他的敬称,花雁随本人亦默认。 “明年明年又是明年。” 花雁随满心不悦,往阁外走了几步。 迟衡赶紧跟上,偷眼瞧过去,果然走动的话,分明就是一个珠宝架子。花雁随的头上也缀满珠玉的,盖住了大部分长发,鬓旁有两缕随意散着,随意得很精致,末梢微微卷起,分外的黑,有一种湿漉漉的清新。 迟衡忍不住想:他若只挂一串,还是不俗的。 似乎明白了为什么颜鸾每次提到花雁随,嘴角总会泛出若有若无的笑。和这样一个珠宝架子走过京城的大街小巷,必定是围者如堵,不知道当时颜鸾的压力大不大。 “你这小兵还有趣。”花雁随忽然瞅了他一眼,笑了。 迟衡不明所以。 他觉得自己今天算是蠢够了,进了华阁,被震得两眼发直,还一直盯着硕大的祖母绿,反而没发现花君本人。刚才以为是偷偷地看,结果还被人家发现了。这样,会有趣吗,花雁随的确不同寻常。 “你一直瞅着本君,是不是看上了哪串珠玉,喜欢就拿去好了。”花雁随很阔气地说。 迟衡目瞪口呆。 能挂在身上,每一串珠玉可都价值连城啊,这样挥金如土,实在让人刮目相看,迟衡恭谨地回答:“多谢花君,珠玉虽璀璨,也只因在花君身上而已,迟衡失礼了。” 花雁随顿时笑得开心:“这里不需要什么礼不礼的,都忙着过年,花洲有小个半月没生人来了,本君带你走走。” “多谢花君。” 花雁随与颜鸾一样,都二十三四岁。迟衡走了一路,都没见一个侍女或仆人。想想花雁随一个人呆在寂寥的花洲,虽然暖如春日,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恐怕过得也挺无聊的。 走一走暖风上袭,花雁随指着四周的湖水说:“这湖叫花湖,是百年前挖出来的,与平常湖水无异。花洲却十分奇特,地下像架着火一样,一年到头都温煦如春。” 洲边湖畔系着一只小舟,十分精致,也缀着一圈闪光的珠玉。 花雁随饶有兴致:“你会划船么?” 迟衡诚实地摇头。 “不会划船也不要紧,这船也不用划,你只需用脚踏这里就行了。”花雁随指着船头的一个踏板说道。 迟衡十分好奇, 不止小舟是怎么制造出来的,果真只要他不停踏着就行,小舟顺着湖水游开了。洲上暖和,湖上清冷,风一吹,头脑清醒了,迟衡问:“花君,你和我们朗将是怎么认识的?” 颜鸾来夷州元州也就是今年。之前一直在京城或边关。 花雁随斜斜倚靠船尾,手撑在船沿:“前年上京城,遇见了贼,被他看见,把那贼狠揍了一顿,就此相识了。”他压着一身珠玉,目测都好几斤重,可不得招贼。 “朗将一向好身手。” “本君素来不爱出门,那一次,也是影卫们疏忽才出了差错,所幸认识了你们朗将。叫了他好几次,总说不得空,本君也不能押着他来是不?京城和夷州本来就远,传一次信得个半月,拖到了现在。” 轻描淡写,迟衡却觉得他避重就轻了。 颜鸾显然是想拉拢他的,花雁随不可能不知道。既然二人交情如此的好,为何颜鸾不直接来拜访呢,若说京城远,在元州城的话,快马也就是四五天的功夫。 花雁随不再说话,目视浩渺湖水,眼神深沉。 比那颗祖母绿更深邃。 小舟飘飘荡荡,许是手撑得累了,花雁随懒懒地舒展了一下腰,随手一拂,只看见他手腕中一串珠玉随之飞了出去,落入水中,听见哗的一声,没了踪影。 迟衡赶紧停下。 船停了,微风吹起卷发,花雁随却摆摆手:“没了就没了,走吧。” 果然,不一般的“视珍玉如粪土”,可既然不珍惜,为何还挂得满脖子都是呢?小舟很快到了湖畔,花雁随起身,悠悠地下了船,却若有若无地往方才珠玉掉的地方望了一眼。 50〇四九 【四十九】 小舟很快到了湖畔,花雁随起身,悠悠地下了船,却若有若无地往珠玉掉的地方望了一眼,信步离开。 湖畔是一片密林,树高叶绿,露出阁楼一个翘翘的檐角。 才下小舟就闻见浓郁的香。 不是花香,不是粉香,是食物糕点的香味,迟衡食指大动。花雁随举目望了一望,叹了口气:“不想人来时都围在旁边,想时一个也不见。迟衡,你在此处先等一等。” 见他转入林中,迟衡看着湖水,清冷平静。 想起花雁随留恋地看了一眼。 也想起了颜鸾说的话,迟衡看周围没人,便迅速脱了衣服,跳进湖里。湖水怎么一个凉字了得,简直是刺骨的冷,迟衡的脚瞬间差点抽筋,凭着记忆摸索到刚才的地方。 一个猛子扎下去,憋住气,虽然是人工湖,还不浅的。 没找着,虽说珠宝重,掉下去也游不走。可到底是沉入湖底,迟衡的眼睛看不清,摸索了好一会儿,没找着。憋不住了,游上来喘口气,风一吹,眉毛都直打颤。再一个猛子扎下去,继续找。 珠宝没找着,反而摸上来一个玉镯子。 如此这般下去上来,足足折腾了半个多时辰,游上来透气时都不觉得冷了。迟衡没泄气,一次次潜下去。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在最后一个猛子扎下去时,触摸到了那串温润的珠玉。 拿着它,迟衡钻出湖面,抹了一把脸。 飞快地游上岸,把衣服穿上,头发湿漉漉的滴水,风一吹成了冰渣子。 迟衡一手拿着珠子,一手沥着头发,引颈而望,等了会儿,纳闷花雁随怎么还不回来。就见林间泛了一下亮光,花雁随转了出来,笑吟吟地看他。 迟衡将玉串和镯子递上。 花雁随漫不经心地把玉串绕回手腕:“本君都说了,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还费心跳湖里找半天,大冷天的,染上风寒就不好了,让你们朗将知道了,还以为我把你苛刻了呢。” “花君客气了。”见他满不在乎,迟衡难免沮丧,低头把短发乱拨了几下。 花雁随倒是举着镯子端详,阳光下,莹光细细如新:“呀,这是家母的镯子,那年落在湖里,找了好久呢,想不到还能找回来……”停下来,许是睹物思人,脸上有些感伤。 说罢,将镯子戴在另一只手上。 又看他两只手上,翠玉玛瑙珠宝垂垂叠叠而下,相形之下,手腕真有点惨不忍睹的费劲,迟衡移开眼睛。 密林里隐着的小楼果然是膳房。 一进楼里,就不说家具的奢华,布饰的靡丽,以及站的那一排侍女,个个凤翅金钗,说不尽的富贵。只说桌上,真是叹为观止,放着上百个小小的碟子,十分精致,碟子里有糕点、有珍馐、有山珍、有海味,均摆成或圆或方的形状,望之垂涎三尺,各有风味。 四时的蔬果都有,寻常的桃李枣杏、龙眼荔枝等不一而足,寻常见不到的葡萄火晶果等,亦有些是奇形怪状,迟衡见也没见过。 偌大的桌子,就他们两人坐着。 迟衡也不挑食,但凡是自己跟前的都夹了吃。或酥或嫩,口齿生津,十分好吃。他游了大半天,早饿得饥肠辘辘,埋头苦吃,不多时,将眼前碟子的美食一扫而光。 看他吃得津津有味,花雁随心情愉悦,示意侍女将空碟子都撤下,上新菜。 迟衡风卷残云,海吃一顿,却发现越吃菜越多,不知到底吃了多少碟,但觉腹中九层饱了,才停下来,满桌的菜似没有动过一筷子一样。 “吃饱了?” 迟衡点了点头,从没有过的饱,从没有过的好,实话说,有些菜他都没尝出是什么味道就下肚了,只觉得无比美味,只怕此生,再难吃到这么奢侈的饭了吧。 花雁随满意的点头,将菜撤下之后,问他跟着颜鸾多久了?平常都干些什么之类的。 听他说会使刀,花雁随兴趣盎然:“本君有一影卫,也惯使刀,不知你们谁厉害。”说罢将影卫叫了出来。影卫很沉稳,低眉顺眼的。二人找了个空地,比划了起来。迟衡的刀法咄咄逼人,百十来回之后,将影卫的打落在地。 花雁随不满地看着影卫:“这么轻易就被挑刀了,以后本君还怎么敢出门?” 迟衡连忙解释:“影卫的刀法是护人的刀法,专注于如何护人不被伤,胜在守,胜在巧;我是杀敌的刀法,只管使出去,所以狠辣,但不能护人,反而容易伤到所护之人。” “还有这种道理?” “正是。影卫的刀法,已经迟衡所见过的上乘刀法。” “这个倒是,本君挑的都是数一数二的,也没出过差错。”花雁随凝思了一下,“颜鸾的本领高,你也不差。如果能当本君的护卫,也是勉强可以的。” 迟衡骇笑,心想千万不要,谁都看不住众目睽睽之下的珠宝架子。 世上哪有完全周全的护卫,除非不被觊觎。 好在花雁随就随口说说。 被安顿到一个小楼里之后,花雁随告诉先安顿两日,他需慎重覆信,过两日再叫他。迟衡在花府倒是上客,好吃好喝招待着,想到哪里可以。迟衡在花府内走了走,与走越发现真是宏丽奢华,无数的景致,就是人少了一点儿。 花雁随随口就是影卫,估计是不太喜欢护卫走动碍眼,不要看着空空荡荡,指不定都隐在哪里呢。 比如刚才就发现树上有一个,衣色|相近,通常注意不了。 连续好几天,迟衡都再没见过花雁随。 越是没人越是安静,越无从知道底细,第四天,就是除夕清晨,迟衡推开房门,差点吓一大跳,一夜之间,景色全变了。眼前树上、廊上、壁下挂的全是灯笼,虽然都是艳丽的红色,模样各不相同,宫灯、纱灯、走马灯皆有,上面绘的图案更是多姿多彩山水鱼虫更不相同。可惜,气派是够了,人气一点也无,整个园子都只有迟衡一人。 到了除夕晚上,灯都点上了,十分华丽。 可院子还是寥寥无人。 约莫是子时,忽然间砰啪、砰啪、砰啪声四处而起,漫天散满了烟花,千树万树,从天而落,绚烂不可言说。放了很长时间,长到迟衡的脖子都酸了,喧嚣才慢慢停了。 大年初一,花府彩灯高挂,灯下无人赏。大年初二,护卫给迟衡一个大红包,新年心春,见人有份。 大年初三,迟衡美美睡了一天。 大年初四,他睡不着了。 大年初五,迟衡终于找到了花雁随。一个繁丽的彩灯之下,花雁随正仰望着,梳洗过,花雁随卷卷的发梢一丝不苟。见迟衡来了,问他:“在本府怎么样?漂亮吧?气派吧?听说夷州城的彩灯也好,不知比百司如何?” “夷州城人多,百司镇灯多。”迟衡答道,心想百司果然是富庶中的富庶。 “人多,也挺不好的。”花雁随皱眉。 迟衡十分困惑,他觉得花雁随这种做派,应该很喜欢人多瞩目才是。 “本君小时最爱到百司镇东头看花灯,一整个长街全是灯,要多漂亮有多漂亮,从初五点到正月十五连绵无休,不知不觉都十几年了。”回味十分甜蜜。 听上去,他应该只有小时的记忆。 好吧,花府现在挂的灯笼,恐怕比整个百司镇的都多,可这也弥补不了花雁随对百司长灯的渴望。迟衡想,莫非真的如他所说,因为各种原因,‘素来很少出门’,所以连看花灯也成奢侈? “花君如果想看,迟衡可以护卫左右。” 迟衡真不好意思直接说,在花府就快憋出病了,偌大的府邸总是空荡荡的,他每天唯一期待的就是吃饭,一吃吃一大桌。 花雁随但笑不言。 迟衡靠近了,捻起一个小花灯:“可惜这里不够冷,若有一院子的冰灯,也是非常好看的?” “冰灯?” 一直处于温暖的花洲,只怕花雁随都不知道真正的冷是什么,迟衡笑着比划:“以前在家,寒冬腊月最冷时,用两个大小不一的桶套在一起,装上水,放到房子外头,等冻住以后把桶都抽掉,只剩下一个中间成空的冰块,在冰里头点上灯,特别好看。有一年我把整个院子都摆满了冰灯。”虽然父母的容颜已经模糊,一院子的橘黄冰灯深深烙印着。 花雁随扬起嘴角:“虽没见过,想着也挺有意思的,很费劲吧。” “费点儿体力而已。其实,再多花样,灯也还是灯,看不出什么花子。看花灯最好看的是人,想那一街的火树银花鱼龙舞,得要有人在灯里穿梭,才有趣。还有,看花灯时,好多好吃的。”迟衡笑了,补上一句,“小摊上的点心恐怕远比不上花府的味道,但胜在人多,挤着、等着、看着,才有意思。” “你若想看就去看吧。” “花君不去吗?” “本君平素很少出门的。”花雁随凤眼长挑,“再者,你又如何护卫本君?扛着一把大刀吗?万一你一个转身,本君就走丢了呢?” 迟衡停滞了一下,心扎扎的疼,眼睛有点模糊,勉强笑道:“走丢么?花君该不是百司镇都会迷路吧?花君如果还不放心的话,迟衡可以拉着你,咱们都不会走丢的。” 花雁随大笑。 笑声震得花灯轻摇。 “哈哈哈,果然有意思,上次,颜鸾也是这么说的,还让本君把珠宝都卸了扮成女子的模样。”花雁随笑得开怀,更说得落落大方,丝毫不觉羞耻或难堪,一副往事可堪回味的甜蜜。 “啊?”迟衡一跳三尺高,“你们手牵手逛京城?” 51〇五〇 【五十】 “这倒没有,只挨得略近,颜鸾比你本领强,他能叫别人都不敢靠近的,倒无需防备。”说得兴起,花雁随不假思索,“不是自夸,就算扮做女子,本君也是冠绝京城的,一路上行人都只远远的看,颇是艳羡。” 迟衡一口血差点喷出来。 无论怎么装扮,花雁随也是气宇轩昂的男子,谁见女子有这体格的?就算只看脸,鼻若悬胆轮廓深邃,除非瞎子才能看成女子吧,不由得调笑道:“花君又怎知不是看我们朗将的?” 花雁随立刻倨傲回答:“那是自然,我和他比过的。” “咦?” 再追问,花雁随抿嘴一笑没说下去。 迟衡遥想一身宝蓝色的花雁随和一身红衣的颜鸾招摇过市,行经处必然寸草不生啊。真想知道当时怎么回事,算了,改天问朗将也一样,当下还是正事要紧,他遂一鼓作气,提及了覆信一事。 “着急什么,花府应有尽有,去元州有什么意思?” 迟衡脱口而出:“我想和朗将一起赏十五的花灯。” “你就那么想看花灯?” “是想和朗将一起看。过了十五,颜王大军就集军南下进攻炻州了,到时,未必能再和朗将一起了。”迟衡重重地重复着‘一起’。 花雁随听得一脸纠结:“还真爱热闹啊,本君可以让几个影卫跟你一起。” 迟衡摇摇头。 想了一想,花雁随恍然大悟:“你莫非是想和本君一起去看?不行的,越热闹本君越不能出去,免生风波。” 鬼神出门风雨多,还真真是风云人物,迟衡抽搐着嘴角,不由得脱口而出:“花君,你若想不生风波,只需把珠玉都卸下就没事了。再者你这一身衣裳极好看,只需一颗宝石就够了。” 花雁随断然摇头:“不行,太清寒了,叫人笑话。” 迟衡笑了:“花君若不介意,可一试。”见花雁随不置可否,便上前为他把头上身上珠宝小心翼翼全卸下来,堆在一边,顿时清净了许多。一袭宝蓝色衣裳,华丽至极,腰间配一颗蓝宝石,闪光夺目。 花雁随丰姿过人,华丽不减。 谁知花雁随照了一下镜子,立刻俯身要拾起珠玉:“难看。” 迟衡按住他的手,极诚挚极认真:“这样就很好,再一串都多余了。花君可知一句话:月明则星稀,星繁则月晦,二者只能择其一。珠宝是星,花君是月,岂能让珠玉夺了花君的光彩。” 他这一比喻,花雁随乐了,自得地说:“难怪那天初见就转不动眼珠,是为本君的丰姿所震憾么?” 迟衡忍住爆笑的心,点了点头。 花雁随一挑凤眼:“是么?看上去口不对心啊?” 迟衡赶紧岔开话题:“花君,你若实在想看百司的花灯,迟衡可护卫左右。” 来来回回说了好几遍,迟衡晓之以情,还激将一下。到底敌不过儿时的记忆,花雁随兴致勃勃收拾了一番,又把珠宝挂得玲琅满目,把影卫都招出来,吩咐了一番。这才与迟衡坐着马车出去了,那马车,自然也是说不尽的繁饰华丽。 马车走的都是大道,也靠不近花灯。 人群也知趣,见是花府的马车,纷纷都离远了。 这竟也叫赏灯?望着透过帘子看得津津有味的花雁随,迟衡郁闷了:“花君,咱们下去看看吧。”他确实不担心,因为花府的影卫也不是摆设,花雁随的恐惧怕是源自内心而已。 花雁随断然摇头。 他一摇,满头的珠玉叮当作响。迟衡伸手,飞快将发鬓的孔雀珠玉摘下,那卷发顷刻随意散下。 花雁随大怒。 “花君的头发也好看,极少见这种天然的卷发,又黑又密,何必要被珠玉遮挡呢?”迟衡眼神真挚,透出少年的执着和澄澈。 “放肆。”花雁随瞪了一眼。 见他没有真正生气,迟衡见那边有人围了一圈,灯亮处,是高台,高台上有个极高壮的男子,抱着手挑衅,应是摆擂台的,灵机一动,便说:“花君,你看那边,有个人在比武。” 花雁随瞟了一眼:“那人常年都在,百司最厉害的武者。” “花君,你说我和他,谁厉害?” 瞥了一眼,花雁随悠悠地说:“人家可是要下生死状的,打死不管,听天由命。” “花君要不要赌一个呢?” “哦?条件随你。” “我要是赢了,你就陪我下去看花灯,可以吗?”迟衡抱着手,自信地说,他在军营之中,不止舞刀,格斗也是翘楚。 “输了呢?” “随花君处置!” 说罢,迟衡下了马车,走向人群,台下多是看客,见有人打擂,再看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都吹起口哨来。摆擂台的男子十分雄壮,袒着胸|口露着双臂,腰上扎了一条黑腰带,形容凶神恶煞。两手往腰间一叉:“喂,小子,上来可不是闹着玩的,我赵五的全拳头可不是面做的。” 迟衡抱手一笑,摆开打的架势。 赵五也就不客气了,一个飞鹰扑食扑了过来,迟衡虚幻一招,赵五扑了个空。 摆擂台的高手,赵五知道要先声夺人,所以出招又狠厉。 论个头论力气迟衡比不过他,但迟衡平素使刀使惯了,腿脚快,躲闪快,眼睛利,逮着空隙就飞脚踢过去。他的腿劲,踢出去就是嚯嚯生风,如此十几个来回,赵五已经被激得火冒三丈了。底下的人越围越多,看到激烈处都叫起好来,一时热闹。 迟衡丢了一个破绽。 赵五指头冲着迟衡的眼睛挖过去。 迟衡见状,双指并拢一个手刀下去。只听见一声闷叫,赵五连连退了好几步,一边甩着痛手。迟衡可不容他喘息,一个铁拳追过去,正中赵五的胸口,如同千钧一样重,赵五应声仰头倒地。 迟衡上前,道了一声:“得罪!” 输的如此的快,脸上挂不住,赵五咳了好几声,捂着胸口,脸色十分难看:“老子今天喝了几个酒,上头了,明天,明天我还在这里,等你来。” “得罪,告辞。”迟衡也不拿桌上的吊钱,转身离开。 花雁随满面春风,下了马车,拍着巴掌说:“厉害,有两下子,本君最不会的就是舞刀耍枪,记不住,也不喜欢。” 迟衡擦着额头的汗,好奇地问:“小时候呢,花君也不喜欢吗?” 花雁随摇头:“本君自小只喜欢听人家说生意、摆弄珠宝、甄别古玩,也爱看看账本、猜猜明年货物的贵贱之类。刀枪一概不会,家父也请过练家子的来,练了几年什么也没学会,摔得鼻青脸肿也不济事,就不让学了。” 迟衡赞叹一声,果然各有天赋。 花雁随,确实不是别人能羡慕得来的,怨不得他能让珠玉把全身挂满。 走下马车来就顺利了,迟衡挨着花雁随,把他看得紧紧的,人多处还偷偷地牵住他的衣袖,生怕出错。人群见了花雁随,纷纷窃窃私语,但都让开道来。花雁随兴致盎然,指着一盏极高的灯说:“以前,这种铁灯甚多,现在少了,你知是为什么?” “铁灯难做吧,也贵。”铁,自然比竹贵。 “以前也不见得容易啊。因为,铁越来越稀缺了,都拿去练兵器了。看这两年的形势,做兵器的生意是一本万利啊。”花雁随又指着一个窈窕女子说,“这种布料,这种花色,今年必然走俏……看清了没,果然就是大家闺秀……欸,个中道理也不是一下子能说清的。” 越说越起劲,那女子嫣然回头。 见端知未,预测生财,固然是好,现在却大煞风景,迟衡掩嘴咳了一声:“花君,街那边的花灯也不错。” 说罢,拉着他飞速离开,离开时花雁随的目光还留恋在女子的衣裳上,依依不舍:“这花色是本君三年前亲自调的,绸缎里掺了些秘料,不同一般,当时不甚受欢迎,本君就说多等两年,必然畅销……” 好容易躲开那女子的目光,迟衡喘了口大气:“花君,我们猜些灯谜吧?” 花雁随欣然同往。 灯谜有些容易有些难,猜中了可换取小礼,比如小油罐、小剪刀、木勺子、小孩子耍的拨浪鼓等等。花雁随极聪明,字谜画谜成语谜诗词谜全不在话下,他猜得兴起了,竟然一个一个灯依次猜过去。 迟衡跟在背后,远离他四五步,看他一个人走在灯前,专心致志地思索,或凝眉或恍然,与斜卧在椅子上的慵懒截然不同。迟衡想,这样的一个人,朗将是想办法要拉拢的,朗将的诚心够了,不知道自己的诚心够没够呢? 又猜出一个,花雁随极高兴,自己挑着花灯去换。 卖花灯的老人递给他一个光光的不倒翁。花雁随爱不释手,握在手心,抚摩了半天,猛然想到什么似的,急忙回头四处看,竟然面露些许无措。 迟衡跑上去。 花雁随松了一口气:“这玩意儿,倒蛮有趣。” 52〇五一 【五十一】 次日,天微微亮,迟衡早早起来,看院子里的树绿绿的,树上的灯也花枝招展。 昨天玩到很晚,浑身的骨头却更得劲了。 果然人还得动一动。 花雁随早早命人叫迟衡过去,也没寒暄,给了他一封密封的覆信,同时还有一颗泛着艳红光芒的宝石:“你们朗将啊,总说蓝色绿色太俗,这是上等的红琮玉,绝对不俗,还活血养心。” 迟衡接过信函和宝石,放在贴身的地方:“请问花君还有什么嘱托的?” 花雁随的手指拂过下巴,凝想了一下:“几天前,有人问本君借银子做生意。随便这么说罢,若我与他合作的话,借他五十万两即可;若不与他合作,需借他一百万两。但不管是哪一种,这生意是必然赔得血本无归的。你说本君会选哪一种?” “五十万两,少损失一些。” “错。本君宁愿给他一百万两,随便他怎么花,一是省事,二还大方,落个人情。”花雁随笑了起来,凤眼狭长,刹那闪现出极为罕见的精明。 果然出手阔气大方。 迟衡没多想,拱手告辞,飞身上马。 又值初春,洗净尘土,重山叠叠。这一次,迟衡没急匆匆赶路,而是放慢了步子,将一路风土人情都看过。溪水渐涨,山里也多了蒙蒙绿色,到达元州城时正是元月十五。这是他第一次进元州城里,城池格局大同小异,与夷州无二致。城内处处彩笼摇摇,喜气洋洋,遇上三两骑兵出来巡查。 迟衡很快见到颜鸾。 与分别时无异,依旧是那一袭红裘衣。看惯了闪瞎眼的宝蓝色,再看红色,倍觉亲切。 迟衡将信和宝石交予他,颜鸾捻着宝石说:“花雁随啊……就不能送点别的。”说罢,又当着迟衡的面拆开了信函,越看脸色越凝重。 看来事情不爽。 果然颜鸾将信一撇撇在桌子上:“狡猾老狐狸。真是,不见兔子,不撒鹰。他还有没有说别的?” 迟衡将花雁随最末说的五十万一百万两说了一遍。 颜鸾听完,笑了,反问迟衡:“假如你是那借钱的人,是要一百万,还是要五十万?” “一百万。” 颜鸾哑然失笑:“笨蛋,这当然不会是钱多钱少的问题。选择五十万,是选择和花雁随一起。选择一个人,远比选择他的钱重要,何况是花雁随,他就是一个聚宝盆。” “可,这是一个会赔本的生意……” “不是赔。谁上赶着借钱做赔本的买卖?在花雁随而言,是嫌利益不够的托词而已。对于花雁随,晓之以情,他会出手大方不计回报;但想要活得他长久的合作,必然要动之以‘利’才行,因为‘趋利’已经刻入他的骨髓,你还是太……不过,他对你印象不错,说说,你怎么见的他,又做了些什么?”颜鸾饶有兴致地看着迟衡。 直把迟衡看得手足无措,言语凌乱地把如何从一堆珠宝中认出花雁随的窘事说了,并将花雁随如何花哨如何猎奇渲染一番。 颜鸾听完,笑着只说了一句:“还是,骚包子!” 戏谑,还有点宠溺,迟衡心口又涌上莫名不舒服,追问:“朗将,你和花君曾携手游京城?” 颜鸾哑然失笑:“他是这么说的?携手?明明是他拖着我的手不放,非说走丢就回不去夷州了,害得我一路都恨不能把脸蒙住跑回了将军府,他……他呀,不提生意,还是挺有趣一人的。” 迟衡噢了一声,顺势问起花雁随为何如此不愿出门。 “据说他儿时随父亲出过几次远门,均被歹人劫质,受了不少惊吓,所以不愿出门。加之他有天赋,不出门而知天下事,所以生意风生水起财源如水,别人都闻名拜访他,就更无需出门了。”颜鸾没再多说,话题一转,“这次不错,托你办事就是放心,虽然没出彩,至少不出错。千烈也来元州城了,你是跟他回去,还是,呆在我身边?” 刹那心跳消失,空白了好一阵,才想到走还是留的意思。留的话自然是心甘情愿的;只是对于夷州还有更多放不下的:一刹那,脑海飞闪而过的梁千烈、左昭、黑狼、兵士、军|营;意气相投的岑破荆、曲央、红眼虎;以及,钟序和回忆,美好的、期待的、痛彻心扉的往事……迟衡不敢回头去看,忙碌虽然可以遗忘,心痛还在,那根刺还在,生疼。 “没事,跟着千烈,也是颜王军的人。”颜鸾拍了拍他的肩膀。 迟衡微仰头:“朗将,我跟着你,就是送信吗?” “你认为这只是送信?”颜鸾反问道。 没来得及细问,后边就传出洪亮的一句:“臭小子,在元州呆得都不肯回夷州?” 回头一看,着黑色战袍的梁千烈满面红光。 “将军,我以为朗将和你说了。”迟衡不好意思地挠了挠短发。 梁千烈狠狠拍了下他的后脑勺:“朗将说是朗将说,你说是你说,能一样么?一声不吭,谁知道你小子又想不开了不是。回头,看看谁来了?” “破荆。”迟衡惊喜交加。 岑破荆更比以前不同,着暗红色战袍,身姿挺拔,胸膛横阔了许多,整个人英气十足,二话不说,一拳狠狠揍在迟衡的胸膛,依旧把迟衡疼得叫苦不迭。 “是兄弟太不够意思了,差点死在夷州东山也不见你来救一下。” 迟衡但笑不说话,见岑破荆的拳头又要飞过来,只一个劲求饶。迟衡也知道他是说笑的,真要是那么困窘他就不会说了。 “有正事,你们来出去叙旧。”梁千烈不客气地把二人撵出去。 且不说二人一见如故,岑破荆避开了所有关于钟序的话题,只给他说了许多战事,把迟衡听得心潮澎湃,仿佛那波澜壮阔的沙场浮现在眼前一般。说着说着岑破荆就抱怨开了:“这次,你说什么都得跟我去夷州东山,到时候战事一开,南下攻炻州,我们就是前锋了,你得和我在一起。” 迟衡笑了:“你一人不是好好的。” “一个好汉三个帮,我一个人太单薄。再说,你不上战场多可惜,咱们练了这么长时间不就是为了点兵点将?梁胡子都说了,只要你愿意,上哪里都成,那你必须和我一起啊。”岑破荆霸道地说。 “我想,和朗将在一起。” 岑破荆顿时噤声,无语了半天嘟囔道:“怪不得梁胡子说左昭出的馊点子,把你送出去就是错的,铁定回不来了,原来是这么回事。朗将……朗将真的那么让你迷?我觉着,还远不至于让人神魂颠倒,你被下了*汤吧……” 迟衡揍了他一拳,笑了:“说什么的,再说我不客气了。” 岑破荆怪怪地瞅了他一眼,沉默了一下,含义不明地说了一句:“这样,也好,总比那样好。” “什么?” “没什么。不过你得想清楚,跟着梁胡子你很快就能当校尉,攻下炻州还得升;跟着朗将,就不那么好说话了,朗将旁边全是旧部,要在其中崭露头角可不那么轻易。你为何不选择迂回战术:先跟我一起打前锋,到时一起攻下炻州,两军合并,你顶着战功的话就一样了,他旁边的将领没话可说了,你还是能和他一起。” 迟衡摇摇头:“不,不想,变数太多,告别之后会怎么样谁都拿不准。” 岑破荆压低了声音:“你心里拿定主意了?” “对。” 岑破荆拍了拍迟衡的肩膀:“虽然挺舍不得你。不过,你喜欢就好,山水轮流转,指不定我们就转到一起去了。哎呀,我什么时候能遇上喜欢到神魂颠倒的人啊……”说着自己都乐了。 二人就在门外坐着聊,聊着聊着蓦然听到桌子哐当一声响,激愤的声音破门而出:“京城京城什么狗屁京城,老子这一次说什么也不听那么狗屁诏书了,炻州,大好时机,难道就因为狗皇帝一句话,咱们就停了?就因为那些奸臣贼子的谗言和威吓,咱们就怂了?你们都留在元州,老子一个人打炻州,三个月拿不下,人头落地。” 正是梁千烈吼出来的声音。 又是一声桌子响,一个武将同样怒不可遏:“光杆一个,当然想干什么干什么,我们在京城全是拖家带口,脖子上都拴着脖子,你说不怂就不怂?再说,咱们是王朝之师,你梁千烈想叛了不是?” 梁千烈狠狠呸了一声:“王朝给过什么好处,除了一个绊子又一个绊子,还有什么?刀是自己打的,粮是自己种的,见过这么坑的王朝之师没?王朝是往死里坑咱们啊,朗将,上次打夷州老子就不爽,拉拉扯扯多长时间,还‘收复河山’?黄花菜都凉了!” 这时又有人反驳了。 总之吵吵闹闹,比激水都嘈杂,听那一声比一声高,眼看都要打起来,迟衡和岑破荆都侧耳听着。 “都给我坐下!” 53〇五二 【五十二】 “都给我坐下!”颜鸾一声怒斥。 顷时,一片静寂。“梁千烈,滚过来!段敌,坐回去!吵吵闹闹像什么,一个一个就不能坐着说话,就这德行,指望灭谁,就能把自家的墙毁了!” 看不到颜鸾的脸,能想象出那气得够呛的样子。 将领们终于安静下来,开始各抒己见,都不扯喉咙喊,声音低了。迟衡和岑破荆倾耳听着,却听不真切,一着急,贴到门边,可没听两句,一个朗朗的声音响起:“岑破荆,你在此处做什么?” 岑破荆跳将起来:“啊,纪文书啊,我和迟衡在等右将军。” 迟衡也迅速站直了。不知何时站着一个人,十足的书生打扮,一袭半旧的浅蓝衣裳,面容明净、气质隽雅。 他就是颜鸾的谋士纪策。 纪策手执书卷,漾起笑:“这次相商非同小可,朗将和将军们得到晚上才完,你们可先去元州城转悠转悠,今天是十五元宵,难得一见的万人空巷。” “好!回见!”岑破荆一边回答一边拉起迟衡就溜。 市集上果然人多,沿路摆满了花灯,天色未晚,已有好些锦衣女子出来赏灯。二人还真老老实实地穿街走巷,四处溜达。 赏过了百司镇的花灯,再看元州城的,顿时黯然失色,迟衡兴趣寥寥。岑破荆不是好新奇之人,走着就乏了,夜色也笼了一半,二人寻了一个少人的角落坐下。旁边有一老头,正喜滋滋挂花灯,他的花灯皆古老。 蓦然安静下来。 岑破荆性子直率,说话不含糊,脸上的抱怨一览无遗:“你刚才也听到了,跟梁胡子对着拍桌子的叫段敌,是左将军。段敌是跟着颜王的,比朗将资格还老。军功很大,爱瞧不起人,尤其是对咱们夷州总是很鄙弃。” “为什么?” “将兵带兵作战,挑的不是城池的繁华,而是战略的重要性。夷州地势平坦,不是兵镇要地,易攻也易丢。不像元州城,攻下之后,利害关系十分明显。” 迟衡点了点头。 “二人立场也不同,梁胡子是力主快攻,不予炻州王喘气的机会;段敌则主张暂缓,先休养生息。话说回来,段敌的忧虑也有道理,他一方面顾虑王朝的施压,对将领们亲眷的要挟;另一方面,更有局势上压迫。元州之西北,是泞州。泞州的杭竺对元州一直都是虎视眈眈,据信报,他的大军都已压在元州与泞州的边界了。只要颜鸾调军南下,杭竺一定会乘虚而入,到时,保不住元州,损失就大了。” “朗将的想法呢?” “朗将?你知道朗将的出生吗?他的大哥是赫赫有名的颜王,三姐是母仪天下的皇后,四哥是翰林院尚书,九弟从小就成为了皇帝的伴读……听上去很显赫,其实不然。听梁胡子说,颜王本就不擅争权夺势,皇后也无实权,只是看着光鲜,颜家势力早被架空。皇帝和权臣既想用颜王来肃清诸王,又怕他功高盖主。抉择之下,才有了颜家六子颜鸾出山的事。其实颜家所有的人,都是权臣要挟颜鸾的筹码。明知有些命令不可理喻,朗将也不得不从。” 迟衡想起寺庙里,颜鸾无力地趴在床上,那一刻,那么沮丧、且无力。 “朗将也挺不简单的。当初颜王的旧部,自恃功高,飞扬跋扈,一开始很不服颜鸾。先后拿下夷州元州,众人才服了他的管束。”岑破荆挂起一只花灯,感慨道,“还有,知道为什么单单把梁胡子左昭放在夷州做后盾?一是关系铁,二是这俩无牵无挂,有时可以无视京城的命令——这些就是朗将想要做,却不能明着做的。” 迟衡点了点头,将颜鸾的言行联系起来,渐渐地明了了一些东西。 “咦?这是谁家的小孩子?”岑破荆忽然提高了声音。 循声看过去,一个二三岁孩子站在他俩跟前,粉雕玉琢,十分天真,望着岑破荆的花灯,目不转睛。 “想要吗?你家大人呢?”岑破荆笑眯眯弯腰。 小孩接过花灯,高兴得不像话,咿咿呀呀,不知道在说什么,看他颠颠着小步子,走路几乎要摔倒一般。迟衡将他抱起:“谁家大人这么粗心的,丢了小孩也不见找的。” 没走两步,忽然斜斜地穿过一个人来,见了迟衡二人,忽然就大声呼喊:“这里,在这里呢!” 原本还是静寂的,忽然就涌过来一群人。 更有一个急得头发都歪一边的女子冲过来,一把抢过了孩子,而后几乎失声痛哭,狠狠地抱着小孩,把小孩都吓哭了。迟衡忍不住上前:“夫人,这个小孩……” 不等女子说话,旁边的仆人恶狠狠地说:“把我家少爷藏到这里,你们是何居心?” 岑破荆怒了:“什么藏?什么居心?怎么说话的?你们自己看不好小孩,还反咬一口,走丢就全怪别人是不?” 仆人恼羞成怒,指着岑破荆的鼻子骂道:“怎么不是!怎么不是!我们家小少爷一个人能走到这里来?没人拐带他能到这里来?拣到小孩你们还不吭声,不是人贩子是什么?” 岑破荆恼了,岔开五指一把推过去,仆人应声跌倒,嗵的一声。 这可像炸了马蜂窝,那仆人就吆喝开来了,其他都是熟人,自然帮着仆人说话。迟衡的脸也挂不住了,扯着嗓子就喊:“让那小孩过来,说说怎么来的,我们对他做什么了没!” 小孩早被母亲吓得哇哇大哭,哪里还能说话。 地上那仆人还要扯岑破荆,岑破荆一脚踹过去,那仆人滚了好几滚,这下可撒泼开来了。一群人都围将上来,个个撩起袖子上来帮忙啊,眨眼间就成了一场混战。岑破荆气得满脸通红,来一个打一个,来两个打一双,迟衡一边抵挡一边拽着岑破荆要走。 就在这时,出来一行巡兵,拿着长矛长枪,吼开了:“都让开,都让开!” 好容易都停下来,巡兵头领听众人把来龙去脉一说,再看看岑破荆和迟衡,又看看那小孩,一时定夺不下,就问二人的来路。迟衡答自己是夷州的兵士,随右将军来到元州城,如何莫名其妙遇上这小孩云云,来龙去脉一说。一听都是自己人,巡兵头领也就明了了,大手一挥:“都走吧?各把各的孩子看好,大过节的,指望都给你们看孩子呢!” 仆人还是吱吱哇哇的乱叫。 这时,出来一个人,身着普通衣裳面色沉郁:“怎么回事?都围这里干吗,闹什么呢?” 巡兵头领一瞧,赶紧恭恭敬敬回复:“报左将军,小事。” 迟衡一看,是左将军段敌,旁边还站着梁千烈、颜鸾、纪策等人,均是寻常衣裳,所有人的都好似要去赏花灯、酒楼聚宴一样。 段敌听了巡兵头领的叙述,斜眼看梁千烈:“梁右将军,还是你的兵威风,又是偷小孩,又是群殴,在我的地盘还都风生水起啊?” 梁千烈把二人往身边一拽,粗着嗓子说:“长眼睛的都能看清,我这俩校尉,个个裤|裆里的家伙硬邦邦。偷小孩你信啊?养别人的孩子给自己戴绿帽子,好玩啊?再说,哪个当兵的能闲出毛来养孩子?左将军,你的手下办事还真够可以,明眼人一瞧都瞧得出的事,愣是闹得跟上衙门一样大,是我的兵闹事,还是有人护短啊……” “千烈!”颜鸾上前一步,“没事的都赶紧散了。” 虽不知道眼前的人是谁,但气魄一看就足,找孩子的那些人嘟囔着,很快就散了,那个仆人也躲在众人中间灰溜溜地跑了。巡兵更知趣,行个礼,就散了。直把岑破荆气得,手关节拗得咯吱咯吱的响。 段敌却不满了:“不管缘由是什么,扰民了就是扰民了,按军法,就得处置。搞得人心惶惶,意欲何为?莫非在你们夷州的地盘,无法无天惯了?”说罢,还蔑视地看了迟衡岑破荆一眼。 梁千烈正要暴怒,颜鸾站出来:“左将军有理,军有军规,无端扰民需责十大板。千烈,你看如何?” 梁千烈压住发作的脾气硬邦邦地说:“哼,元州地盘,我能说什么。” 眼看板子要打下来,纪策发话了:“二人好心送孩子出来反而遭恶仆诬陷,一时愤慨,情有可原;但当众聚殴,实属不该。若一味责备,以后岂不是都宁愿袖手旁观?不如以功抵过,令二人巡视元州城,彻夜不得休息,也算护得一方平安,朗将,你看如何?” 颜鸾挑了一眼梁千烈和段敌,都不吭声。 “那就依纪文书。”颜鸾说到。 这下气氛终于缓开了,梁千烈不愤了,段敌不怒了,迟衡岑破荆也不用受皮肉之苦。众人闲闲散开时,迟衡听见颜鸾对纪策戏谑说道:“纪文书果然了得,和得一手好稀泥啊!” 54〇五三 【五十三】 “纪文书,和得一手好稀泥啊!” “有人爱当炮捻子,就得有人当炮灰,我能怎么样?添一把火烧个精光?看到时你怎么救场?”纪文书轻飘飘地扔出一句。 颜鸾和纪策互相打趣,十分熟稔。 迟衡不自觉地靠近颜鸾,被岑破荆一把拍在脑门上,好笑地说:“醒醒,喝*汤了?咱还得巡城呢!” 暂不表月悬半空,一夜繁华。 次日,直至天色大亮迟衡才睡下,一觉到正午。浑浑噩噩中听见砰砰的响,睁眼见梁千烈拍着自己的铺盖:“迟衡,走了,跟老子回夷州了!” 迟衡一个鲤鱼打挺起身。 岑破荆接话了:“欸,没指望了,被左哥说中了。” 梁千烈瞪了岑破荆一眼:“睁眼说瞎话,朗将才跟我说迟衡就想回夷州,他想要也没用。到底是老子带的兵,不是随随便便就‘叛’了。哈哈,赶紧收拾,回家!” 迟衡尴尬地站着不动。 岑破荆撇嘴:“怎么样?” 好在梁千烈豁达大度,也不逼迫,两手一挥:“送出去的……儿子泼出去的水。到哪里都是老子的兵,跟着颜鸾也好,免得段敌这王八羔子仗着跟颜鸾近,时不时使绊子,老子接都接不住。” 当然是玩笑话。 梁千烈带着岑破荆去道别,临走了,凑到颜鸾跟前,大大咧咧地说:“颜鸾,老子把迟衡交给你了。他性子软,让干什么干什么,你别指着老实人欺负啊,有一点亏待老子饶不了你。还有,段敌那王八羔子看着老子的人,肯定不顺眼,你别拿着板子胡打啊!” 颜鸾一脚踹过去:“走吧你,我亏待谁了!” 目送梁千烈和岑破荆纵马离开,直到连一点黑影都看不见了。人走了,喧嚣也去了,府里难得清静了。 府邸的三堂是颜鸾的内寝,带一宽敞书阁,正适合指点山河,他更喜在三堂见客。 三堂里,除颜鸾,纪策也在。 将迟衡招过来,颜鸾对纪策说:“纪策,这是梁千烈的得意弟子迟衡,刀法好得不得了,百里挑一的,问他要人,跟要剐他的肉一样。上次不知怎么地,忽然送过人来。还真是,用过才知道好用啊。” 纪策闻言微笑,对迟衡点头。 “很少人能入花雁随的法眼。”颜鸾加了一句。 得了赞扬,迟衡不知该如何回答,只是抿嘴笑了一笑。不知道花雁随夸不夸人,但真的不是难相处的人。 颜鸾不满了:“怎么回来就变拘束了?放开点,别这么闷葫芦的。” “是,朗将。” 一旁的纪策笑了:“朗将,再别教训了,莫不是我在这里,他放不开怎么的?” 纪策笑得舒展,如沐春风。要说谋士,大抵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虽然都运筹帷幄,气质却各有不同。比如左昭的机敏却显得亲切,古照川的精明就不加掩饰,纪策则有名士之风,让人愉悦且生敬。 颜鸾敲了敲青玉案子:“迟衡,走进点儿。” 迟衡靠近颜鸾。 颜鸾没废话,开门见山:“元州地势险要,但目前,元州西北的泞州和西南都在虎视眈眈,就等本王调军南下,他们乘机攻入。这些军情,不消多说,你都知道吧?” 迟衡赶紧点头。 昨天正好岑破荆也提过,泞州的杭竺,西南的西南王,元州的尴尬局势。 “西南王离得远,经不住远征劳顿,咱们耗得起;但泞州离得近,说攻就攻过来了,而且杭竺与咱们是势不两立,他绝不会放弃这等机会。” 颜鸾手指划过大好河山。 “再看整个元奚的形势,泞州的西边是矽木州,矽州被麻七麟所控制。泞州和矽木州向来龃龉甚多,杭竺和麻七麟也十分不和。纪文书想了个法子,围魏救赵——如能让麻七麟进攻泞州,杭竺肯定就无心元州了。” 这法子是好,可就算素来不和,麻七麟也不可能没事就挑衅泞州。 见迟衡心生疑惑,纪策解释:“没有利益相诱,麻七麟不可能轻易出兵,说不定还乐见其成。而朗将和我与麻七麟均没有打过交道,所以,这次你我将一同去矽木州,与麻七麟一见。” 颜鸾接话了:“迟衡,你就是护卫纪文书,平安去平安回。” 原来,纪策是去当正儿八经的说客。 纪策手无缚鸡之力。 迟衡确实是护卫的不二人选,一则是他本领高强,二则是他不失机警,处事也稳重。能让花雁随赞上一笔,可见迟衡还是有过人之处的。 对于颜鸾的推选,纪策不置可否,含笑说了一句:“以前,都是朗将与我一同出去的。” 迟衡一拱手,朗声道:“纪副使放心,迟衡纵然舍命,也会护得一路平安。”纪文书的职位是副招讨使。 听他这么正经的称呼,纪策都笑了。 “又来了又来了,总绷着不嫌难受?难怪千烈都说你规矩多。”颜鸾扶着额头。 游说麻七麟事不宜迟,迟衡与纪策次日就启程了。 临行前,纪策叮嘱颜鸾一些事,无非是万一有变故如何行事,如若无变故又如何。迟衡直到最后也没插上话,等纪策终于上马了,迟衡眼巴巴看着颜鸾,腹内有万语千言。 颜鸾疑惑地问:“你有什么要说的?” 迟衡噎住了。 “纪策不比你我皮糙肉厚,他可是风一刮就倒的。个中厉害我就不多说了,记得一定要护卫好,我以前与他可是寸步不离。”颜鸾想了一想,“还有,不许说舍命不舍命的,你都舍命了,他能好?都给我好好的回来!” 迟衡咽下所有的话:“是!” 依旧站着。 最后吞吞吐吐,只是盯着颜鸾的眼睛看。把颜鸾看得发毛,忍不住骂了一句:“有什么话快说,支支吾吾还是男人不是!” 可直到最后迟衡也只说出一个:朗将,保重! 迟衡与纪策各骑一匹马,一路向西。 二人需穿越泞州方能到达矽州。泞州是个狭长的地势,所以虽一州之隔,矽州距元州亦是很远。 行路越往西,天越冷,山骨陡峭多荒郊野岭,穿山过云巅,下河破冻冰,且不说一路上遇到的艰难,有些地方甚至寸步难行,所幸没有大碍。 白天行路匆忙,晚上到了客栈,纪策并不立刻休息,而是将一些见闻写下,尤其是泞州的地理和民生,以及一些不为人注意的地方。 迟衡在一旁看,也会说上几句。 一开始寡言,后来见纪策为人疏朗,越发问得勤快。纪策便与他解释,一来二去,迟衡渐渐了悟,对运筹帷幄深知了一层,也见识了纪策的洞察知人的能力。 就说这天,二月初,风渐暖,柳枝条抽绿。到达泞州最西边的地域,二人寻了一家客栈住下。泞州人嗜酒如命,处处的客栈均摆了许多酒坛子。 晚饭时,二人坐在大堂之中,叫了三盘小菜。不多时那小二急促促地端着盘子来,重重放下走了。迟衡一看,却不是自己点的菜,遂叫住小二。 小二心不甘情不愿,过来一瞧,果然错了,二话没说端起盘子,满脸不悦,风一样地走了。连句道歉的话都没有,迟衡忍不住都要气了,纪策让他消消气。 大堂坐有三四桌人。 纪策看了一圈,断言:“也是遇上咱们好说话,这小二,待会儿少不了一顿吵。” 才吃到一半,就听见哇哇呜呜的喧闹声,迟衡闻声看过去,果然见那小二插着腰站在中央,气呼呼地喊道:“十二坛酒,一滴不剩,怎么地,还想耍赖?喝酒不想给钱,那就别进来,店小利薄,概不赊账!” 一个大汉拍案而起:“你这厮,嘴欠打,谁没钱?看漏了不行,谁赖你们一坛酒!” 小二更高声了,嘴里嚷嚷这“不要脸、借酒耍疯、不给够钱不让出门”等等不绝于耳。吵吵嚷嚷了一阵,眼看要打起来了。掌柜的跑了出来,看了这局面,都是老熟客,遂把小二狠狠骂了几句,打发进灶房了,又三两句圆场,酒坛子一点,很利落地把银子收了,临走了,少不得点头哈腰赔笑脸。 迟衡转过头:“纪副使,你如何猜出小二会吵的?” 纪策笑了:“小二的脾气急躁。那桌客人都喝得七七八八了,还有些无赖相,小二瞧他们的眼神就很烦躁,所以我猜会出事。” “这掌柜的,雇了这么一个小二,可真够呛。” 纪策摇摇头:“你只知其一。看那个掌柜也许精明,一副软面的样子,那桌客人就算少付几个钱,他也绝对拉不下脸来硬要。就需要这么一个小二,一副尖酸刻薄的模样,斤斤计较,一毫不差。掌柜赔的无非就是几句好话而已。小本生意,少一坛不算什么,但如果纵容一次两次,以后可就收不住了。” 迟衡觉得十分有理。 “此地民风彪悍,又惯喝酒,干什么都得硬气点儿才行。” 果然很快,小二又出来了,毛巾往肩上一披,一副什么也没发生过的模样。风风火火给客人端菜递饭。而掌柜则闲闲打着算盘,丝毫没有责备小二的打算。 55〇五四 【五十四】 草木发花,春光晴好。 一路风雨兼程,到了矽州已是二月初,眼看离矽州的州府矽州城不远了,天下起雨来,淅淅沥沥。二月的雨凉,迟衡收了缰绳四处张望,见前边有一户寻常人家,土墙大院,大门紧闭。便跑马过去,叩响门扉。 不一会儿有人的脚步声近了,打开门,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子,满脸凶相,粗声粗气地说:“干什么呢!” 说罢打量了他一下,两眼盯住了迟衡的大刀。 迟衡连忙将刀放在门槛旁落不到雨的地方,以示无害,拭了拭脸上的雨珠:“大哥,打扰了,我们没带伞,想躲躲,雨稍停就走。” 见大刀放下了,主人狠狠皱了一下眉:“进来吧。” 原以为会被拒绝,想不到还同意了,迟衡将两匹马随意一栓,回头见纪策面色凝重,一脚还跨在门槛上,不由分说把他拉进院子:“快进来吧,雨下大了。” 根本没留心纪策的顾虑。 院子十分齐整,墙上攀着迎春花,挂一藤淡黄小花,一看就是家有贤妇。向南有三间大厅,各自门上贴着春联——这一大家子应是至少分有两户的。 主人将他们领到中间大厅,大厅收拾得很齐整,正堂上摆了祖宗的画相,慈眉善目,相堂上还摆着香炉及上贡的香果。堂中间摆着桌子、椅子、茶几,墙上有年画,总之十分家常。大厅旁边是两个里屋,门都紧闭。 明明是很有生活气息的房子,且很整齐,全然不似主人的凶煞气。 迟衡问起主人姓名,主人支吾了一下,说姓贾,名贾九。 “你们先坐,我泡茶去。”贾九让二人坐在方桌子前,往里屋喊了一句:“五哥,没事,两个躲雨的。”里屋没人应声,贾九也不在意,转身离开。 迟衡环视了一圈,目之所及均十分干净,顿时涌上一股不详的预感,往纪策靠近低声说:“纪副使,这里不太妙,咱们还是离开吧。” 纪策叹了一下。 可等不及二人出门,贾九已端了一壶茶上来,眼睛像刀子一样戳了几眼,往二人面前一推:“两位小哥,喝点。” 迟衡低头不语。 这茶水颜色很深,纪策端起茶就要往口里送,顿时把迟衡惊了,站起来啪的一声打落杯子。贾九怒了,凶煞的眉紧皱了起来:“不知好歹!给你们招待茶,你们还打烂我们的杯子!” 迟衡一手拉起纪策就要往外闯。 贾九往门扇边一横,手中亮出了一把匕首:“想进就进,想出就出,你们以为这里是客栈!” 啪的一声,两边的门豁然开了。 赫然站着五六个壮汉,个个满脸横肉,其中一人打量了迟衡二人:“够倒霉的啊,躲雨都能躲到我的刀下了,可真够可以啊。”他就是贾九口中的五哥。 迟衡心里一揪,跨步上前将纪策护在背后:“你们是什么人!” 五哥冷哼:“早晚让你知道!” 旁边是两条长凳,迟衡腿一勾,长凳横在前方,又抄起了另一条:“识相的,就赶紧让我们走,否则,就别怪我不客气。” 五哥哈哈大笑:“你小子还轻狂得很,我倒要看看,你怎么个不客气法。” “纪副使,你往后边去,不要伤着。”迟衡竖起了长凳,左边是香堂,见背后是角落和墙,心下更定了。纪策没谦让,很利落地站到角落处。 说话间,一员大汉抢先上来就要夺凳,迟衡将长凳一抡端直拍下去,啪的一声打在大汉手骨上,大汉疼得当即哇哇大叫。 另外那些人见状,纷纷围上来,各自手持刀具,也有抡起凳子的。 迟衡哪里放在眼里,凳子抡得像刀一样,连拍带劈,把那几个大汉拍得鼻青脸肿。更有奸诈如贾九的,试图进攻纪策。迟衡长腿一撩,另一条长凳飞了出去,撞在贾九腿骨上,顿时将他撞倒在地。打得如秋风扫落叶一样劲急,迟衡越打劲越大,这几个大汉都怕了,纷纷往后退。 其他人都不足为惧,但那五哥却不同一般,抬手飞出一把飞刀。 铛的一声。 飞刀被长凳一挡清脆脆地落了地。五哥不甘心,又飞出五六把,迟衡把凳子舞得跟绸带一样,唰唰地打落,那五哥才惧了,向后退去,迟衡脚尖一踢,那飞刀倏然飞了过去,钉入五哥的肩膀,血流如注。 这些人怕了,纷纷夺门而出。受伤的五哥也要跑,迟衡干脆利落地拍下一凳子。 五哥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迟衡还要追上去,纪策说:“别追的,赶紧看看屋里的人。” 迟衡推开门,就见屋子里横七竖八捆着的一家人:两个老人,两个小孩,两个中年男子,两个中年女子,都是庄稼人模样。最里面还有一男一女,女子是二八华年,甚是娇俏;男子是刚及弱冠,面如冠玉,亦很文弱。 嘴里都塞着布子,见了迟衡二人,嘴里呜呜直叫。迟衡上前,将大家都解开。 那家人自然是千恩万谢,把晕在地上淌血的五哥绑了起来,又把二人请到上座。把碎了一地的茶杯都收拾干净了,迟衡悄声对纪策说:“你明知有诈,怎么还喝啊?” 纪策瞅了一眼:“又不是真喝,我就没想硬拼硬……就你愣!” 没等迟衡问纪策原本是怎么计划时,就见最年长的公公指着娇俏女子骂:“叫你不要让他进来,看看,怎么样,一家人都惹上灾星了,要不是恩人今天来救,还不知会是怎么样!” 女子倔强地一扭头,进了房间,文弱男子径直跟了上去。 公公气得捶胸:“看看,看看成何体统!老大老二,你们也不管管,迟早有天,脑袋搬家了,才知道后悔!祸星啊!” 老大上前,烦躁地说:“爹,都已是这样了,您就别折腾了,早早嫁出去不就得了。” 老二也不悦:“爹,拿人钱财时怎么不说这话,现如今不愿意,也来不及了,你让妹妹的脸往哪里搁啊?” 几个人越吵越凶,最后吵得不可开交,夹杂着妯娌们的劝架,倒把迟衡和纪策二人晾在一边了。吵到最后,公公气得浑身发抖,脚一跺:“我今天就把话说明白,要娶,赶紧娶走,不想娶,以后就别进这个门!晦气!” 听他们你一言我一语,迟衡渐渐听出端倪里,原来那个文弱男子姓麻,叫麻慎,是一个富贵人家的子弟,看上了貌美的三妹,便时常借故来看她,且出手十分阔气,金银送了许多。如此这般时间长了,就招贼了。早晨全家人被这伙破门而入,都被捆了起来。 迟衡疑惑了:“既然喜欢,为何不迎娶回去呢?” 纪策悄声地说:“我猜,麻慎是大家子弟,必是要门当户对的,这是其一;其二,麻慎一看就懦弱,定是不敢与父母相争,所以偷偷摸摸的来了。这家人受了麻慎的恩惠,舍不得赶。所以拖拖沓沓的。”后来,迟衡暗下与麻慎询问,果然与纪策说的分毫无差,心中对纪策越发佩服。 眼看着雨也小了,迟衡正要出发。却见麻慎垂头丧气地出来了,怕是三妹将他骂了。 迟衡说要往矽州城去,麻慎有气无力地说:“去矽州哪里?小弟也要回矽州城,不如同去,我识路。” 纪策问他怎么一人出来了,莫非三妹一个人在里边? 麻慎说,是三妹将他赶出来的,叫他以后再不要来了。他一副沮丧的模样,一身华服也脏得不像话,眉毛又细又稀。 纪策仔细听了听屋里的动静,正色说:“我觉得不对劲,你再进去看看。” 麻慎耷拉着脑袋,不动。 迟衡急了,用力将他推了一把,麻慎被他推得差点跌倒在地。迟衡叉着腰大声说:“让你进去就赶紧进去,纪副……的话十有十一层是准的,闹出什么事,后悔你都来不及!” 麻慎迟迟疑疑,又推房门去,却推不动,原来反锁住了。 麻慎拍门,蔫蔫地说着些道歉的话,里面没动静。那一边三妹的大哥恼了:“麻公子,今天成这样,你赶紧回矽州城去,叫我爹看见了,又生气。” 麻慎听了这话,蔫头耷脑地要走。 这等磨蹭的,迟衡心里都替他急躁,上前啪啪啪把门拍得山响:“三姑娘、三姑娘、三姑娘……开个门。” 喊了数声没人应答,纪策说:“大事不好,赶紧踹进去……” 话音未落,迟衡大脚一开,门咣当一声倒下了。房子正中间,三妹正吊在梁上,两脚离地,地下凳子都翻了。麻慎当即惊得呆在了原地,迟衡二话没说,上前抱住了三妹救了下来。 可怜她已经脸色发青,一口气噎在喉咙里。 迟衡狠狠拍了一下,她才缓过气来。 等她缓过气来,就更热闹了,公公和奶奶都跑过来,又是骂又是举着拐杖要打;麻慎最是伤心,竟然抱着三妹不放,泪如雨下,嘴里说着些晦气的生死同穴的话。 整个房间顿时乱成一锅稀粥,小孩也凑热闹哭,纪策无奈地说:“迟衡,今天不是黄道吉日啊!” 56〇五五 【五十五】 纪策无奈地说:“迟衡,今天不是黄道吉日啊!” 迟衡看得心里直挠,对纪策说:“真不知道麻慎哭什么,一个大男人只会哭,百无一用是书生——呃,纪副使我不是说你。哭又不顶用,我要是他,二话不说立刻就带人走,拖拖拉拉像什么话,再说都现在这样了,还有什么好顾虑的。” 纪策似笑非笑:“你不是他,怎知他的难处?” 没闹多久,公公见到麻慎在一旁又是勃然大怒,把他赶回了大堂,一边赶一边还挥着拐杖:“滚回去,滚回去,滚回矽州城里去,你这个丧气鬼,滚……滚……滚……”一口气上不来,要背过气一样。 老大老二见妹妹缓过来,没有大碍:“麻公子,赶紧回吧。” 麻慎一脸悲戚,失魂落魄地坐一旁不肯起来,握着三姑娘的手就是不放,迟衡看不过眼,心想要是把老爷子气出毛病来又是一场官司,遂半搀半拽把麻慎拉出了院子,彼时雨已停了。 哐的一声,院门被关上了。 迟衡苦笑不得,心想自己说什么也算是恩人吧,怎么就跟扫地出门一样,再一想,那家人接二连三遭灾,也够烦了,只想赶走麻慎而已。 只有纪策并不恼,反而问麻慎:“麻公子,如今这时辰矽州城门已经要关了吧?” 麻慎还有些恍惚:“无事。” 城门一旦关闭,一般人是不许出入的,想不到麻慎一副无关紧要的样子,纪策追问一句:“不知麻公子家在矽州城哪里?” 麻慎沉默。 纪策了然笑了一笑:“我们是寻矽州城城主麻七麟城主的,还请麻公子引路。” 麻慎这才一怔警觉地问:“你们找麻城主做什么?” “我们是受麻城主旧友所托,请麻城主助一臂之力的。初次到矽州,一无所知,还请麻公子引路。”纪策佯装一无所知,诚恳地回答。说罢,还问麻慎家在何处,家中有兄弟否云云。 麻慎吱吱唔唔敷衍,思量了半天,看纪策也是一派书生打扮,末了才坦诚:“纪公子,迟兄弟,方才在三姑娘家承蒙相救。实不相瞒,麻城主正是家父。” 纪策作惊愕状。 麻慎遂娓娓道来。原来他正是麻七麟的长子,与矽州城一沙姓武将的二女儿结亲,但他并未见过沙姓女子,反而对三姑娘一见钟情,二人相恋三月余。但他自幼慑于父亲的威严,相恋之初,即与父亲提及解亲,每每被骂得狗血淋头;也担心父亲一怒之下,找三姑娘家的麻烦,再不敢提。 三月,即是婚期。 麻慎一直对三姑娘及其全家瞒着身份,不敢提自己是麻家长子。今天,才是与三姑娘挑明,恐是不能携手一生。谁知不等多说,就遇上了劫匪一事。所以三姑娘会上吊,一则是被父母责备,二则是伤心了。 纪策追问:“所以,三姑娘一家,至今均不知你的身份?” “正是。” 纪策转念一想,徐徐地说:“麻公子,你可是真心想和三姑娘在一起,也不是没有办法。在下有一个主意,或可让麻公子两全。” 麻慎大喜,又质疑:“当真?” 纪策笑得雅致:“君子成人之美。当然,事成之后,我们也是有要事相求的,到时,还请麻公子多多提携。” 将心中主意一说,麻慎一边听,一边点头,眼睛慢慢浮现出期望。 果然矽州城城门紧闭,麻慎亮出一块铁牌时,守卫兵士二话没说将三人迎了进来。 被安置在一个客栈。待麻慎离开后,迟衡凑上前,佩服地问纪策:“纪副使,你是什么时候发现他是麻七麟的儿子的?” “首先,他是矽州城人;其次,他的衣服样子普通,但非常名贵,且出手阔气;以及,他完全无视矽州城城门时辰,可见,身份非同一般。再次,他说他叫麻慎。而我所知,麻七麟的长子叫麻谨之——谨慎谨慎,次子叫麻行之,一文一武,性格截然不同。” “啊,这就猜到了?” “还有,我看到了他身上的令牌,只有极少人能得到这种随意出入的……”故弄玄虚之后,纪策笑了。 迟衡也哑然失笑。 两两笑过之后,纪策心情不错:“能遇上麻慎,还真是天赐良机,若拉拢了他,请兵一事才能多了一份胜筹。” 次日,依纪策的计划,迟衡、纪策、麻慎三人又回到三姑娘家。这次,麻慎与昨日不一样了,他带来了整整一箱金银珠宝,在老大和老二的注目下,徐徐打开,璀璨若星。一瞬间,鸦雀无声。 麻慎端坐在客厅,什么话也没说。 纪策将老大和老二拉到一旁,这才不急不缓说明来意:麻慎公子和三姑娘心心相印,倘若三姑娘有心,即刻可迎走。 老大和老二在惊愕之后,纷纷说:此事不妥,没有迎亲礼节,要遭人笑话。 纪策便笑着将缘由一一说来。昨日遇劫及自尽之举,三姑娘与麻慎心意可见一斑。两人早就情投意合,迎亲是迟早之事,只是麻慎当下太过着急,未曾准备。且三姑娘已有孕,恐怕拖一时,就伤了三姑娘云云。 老大老二目瞪口呆。 纪策本就巧舌如簧,掐准了老大和老二的贪财,又让他们误以为都已木已成舟,并暗下意思:顺水推舟,不要到时人财两空。三说两说,连蒙带骗,将二人说得心动了。 末了老大说,三姑娘愿不愿意,得由她做主。 纪策又去说服三姑娘。 三姑娘依旧是伤心且茫然,纪策心下更有信心。 当即先说了麻慎的诚心,又坦承了麻慎目前的艰难,因他一则有婚约在身,二则是麻城主的长子,此事非同小可,只怕不是那么轻易能进麻家门的。最末,纪策说,若三姑娘能扮成自己的妹妹,到时借机,在麻七麟面前,献给麻慎做侍女,就水到渠成了。只要在一起,便不愁以后了。 三姑娘本就与麻慎情投意合,以为山穷水尽,谁知这一转,竟能看到柳暗花明。 听纪策口若悬河说了,兀自想了半个早晨,终于坚定地点头。 两相同意了,纪策又转而问老大老二。二人收下聘礼,纷纷说父亲那里无需担心,自然由他们斡旋,大不了说送三姑娘去了别处,以躲麻公子云云。 自此,纪策便将三姑娘领走了。 出了院门,看不见了旧庭院,纪策慢慢停住了马,向三姑娘说:“从今开始,你就是我的妹妹了——纪三娘。” 迟衡一路跟着纪策,听他说着模棱两可的话,一话三说,亦真亦假将人骗得乱转。便想,幸亏本心是好,不然,以纪策的嘴,把良家女子骗走也难说。 回到客栈,迟衡忍不住说了心中的想法。 纪策噗的笑了:“我又得教训几句:不是我想骗就能骗的。知道人为什么会受骗吗?因为他有了贪婪之心。一旦有贪心,无论什么都会往好的地方想。老大和老二一直纵容麻慎进出家门,难道会没有想到妹妹的名节重要?无非就是贪财而已。既然早有贪心,一则聘礼满足他们的贪心,二则令他们产生不安。所以,明知此事草率,他们也会自我安慰,为了妹妹日后的幸福,顺而收下觊觎已久的珠宝。” “三姑娘呢?” “咳,现在叫纪三娘。纪三娘会跟着麻慎走,是因为她信麻慎。人一旦心中有情,比什么都傻。”纪策斜看迟衡。 而那厢,麻慎与纪三娘正如胶似漆,难舍难分,全然不顾旁人。 纪策叹了口气,重重地咳了一声,对麻慎说道:“麻公子,今天只是第一步,纪三娘能否顺进进贵府,明天,可一点儿也不能有差错。” 麻慎立刻连连说不敢。 次日,迟衡先是快马骑到沙家,给沙姓将领呈了一封厚礼,说是麻慎所赠。又拿出一个精致小盒,说要亲手赠予未婚妻子。沙姓将领十分高兴,便将女儿叫了出来。他的独生女名沙叶,长得英姿飒爽,个性率直,颇有乃父之风。 沙叶把小盒打开,把信条一看,对迟衡点了点头。 迟衡知道此事成了,便告辞。 很快,迟衡又鞭马到了麻七麟府邸的四堂,四堂,正是麻慎的弟弟的内寝。迟衡到时,麻行之正在院子里引弓射箭,浓眉大眼,身姿矫健,箭箭飞出正中目标。 迟衡忍不住鼓掌喝彩。 麻行之停下:“你是何人?” “麻二公子,我是令兄的朋友迟衡,令兄说再过十日,便是你十八岁生辰,他有一个大礼要送你,请你立刻去。” “哥哥找我吗?什么大礼不能直接送到我这里来?也就三两步而已。” “令兄说,他这个大礼不宜在家。”迟衡看了看左右,上前悄声说,“因为,令兄要送的是一个女子,说切记不能让令尊知道。” 麻七麟一向严厉。 麻行之果然讶然又心动,笑说:“哥哥要送我……他不是经常说什么思无邪,授受不亲之类的,什么时候开窍了?” “十八生辰,自然不比以前。” 迟衡、麻行之二人纵马,很快到了一个高台之下。层层台阶之上,有个小楼,抬头看,麻慎正在窗口招了一招手。麻行之本来还将信将疑,一见哥哥,全然放下戒心。 高高兴兴爬到小楼,小楼是环形,迟衡将他带着转了一圈,指着一个房间说:“那女子在里头。不过,令兄特地交代了,今天只是让你看看,你若满意了,就将玉佩交与女子;你若不满意,径直离开就是。” “哥哥也太……行。” 57〇五六 【五十六】 许是年轻,平日里又不太接触女|色,嘴上固然豪爽,真正要见了还是忐忑。 十八岁的麻行之将贴身的玉佩摘下握于手中,抑制住激动,好奇地推开了门扉。只见屋子中央立着一位杏黄长衫的女子,生得高挑,听见声音,回过头来。只见她光映照人,娥眉飒爽,英气迫人,没有一丝脂粉气。 与平常见的低眉顺眼的侍女截然不同,麻行之一见十分欢喜,到底年轻,说不出话来。 女子没有扭捏,落落大方地问:“可是麻公子?” 麻行窘迫点了点头。二人相对无话,只是互相打量了一番,女子想到什么似的,眼神移开,嘴角上翘,不掩心悦,那模样更是惹人喜。 见状,麻行之飞快地将玉佩放于桌上,扭头离开了。 “迟衡……我将玉佩给她了,一切听我哥哥安排就是。”麻行之古铜色的脸涨得通红。 迟衡朝屋里瞥了一眼:沙叶正疑惑地拿起玉佩,若有所思,嘴角噙笑。迟衡知道这事十个有七八成了,笑道:“请麻公子往这边去。” 迟衡前脚才走,麻慎和纪策就敲开了沙叶那个房间。 麻慎与昨日打扮全然不同,只见他穿着一件灰色衣裳,映衬得脸色蜡黄,虽生的端正,但眉间萎靡,无精打采。并且佝偻着腰,时不时咳嗽一下,从嗓子中挤出来一样,尖利得像黑鸦,听着很不舒服。 等麻慎自我介绍后,沙叶才知眼前这个是自家夫婿,不由得讶然,并皱了一下眉头。 她是直爽女子,纪策已猜出心思。 三言两语之后麻慎借故去找小二,留纪策一人在。 见沙叶眉间抑郁,纪策慢悠悠地说:“麻公子近来有些小疾,沙姑娘勿要介意。我劝他呆家不要受了风寒,他偏不听,说十分想见沙姑娘,一片痴心叫人感动。虽私下见面不合礼仪,其心可鉴。” 文绉绉的一大片,沙叶皱眉问:“不知麻公子病了多久?” “不是什么大病,就是受了风寒而已,也就一个来月,可比以前好多了……麻公子虽然身体弱,诗书是一等的好。”纪策看着沙叶手中的玉佩,微微笑,“果然麻公子对沙姑娘情有独钟,连贴身的玲珑玉都给了。” 沙叶眉头又一皱,却不说话。 麻慎引着小二进来:“我们有六个人,泡上好的雪雾香茶。咳,咳咳咳,真是奇了,行之怎么还不过来?” 说话间,迟衡引着麻行之就进来了,迟衡一脸惶恐:“啊?这里……公子,方才,方才,方才我引错路了。” 大家一脸疑惑。 麻慎装作不明所以,对沙叶介绍了麻行之。 麻行之一脸僵硬,看着未来的嫂子,顿时脸色都变了,更别说她手中还捻着自己的玉佩,仓促之下,麻行之匆忙告辞:“哥哥,沙、沙姑娘我还有事,先走了。” 麻慎一边咳嗽一边疑惑地劝留,麻行之冲出门去。 沙叶见都是男人,也见了许久相见的人,便也匆匆告辞。她一出门,还没走几步,就见麻行之站在前边,脸涨得发红:“我不知姑娘是哥哥的未婚妻子,刚才冒昧了。” 麻行之浓眉大眼,这一急额头都冒汗了,颇为狼狈,情也真挚。 沙叶此时心思也复杂。 她爱憎分明,本是听从父母之意嫁与麻七麟长子。她见过麻七麟,心想长子必然也不弱。哪知麻慎一介病弱书生,形容萎靡。人与人,不能比,一比就高下立判,相形之下,麻行之比其兄就好很多。说什么天定姻缘,如果与那样一个病怯怯的人过一辈子,听一辈子咳嗽声,不得抑郁死? 人皆有第一印象,一旦烙于心中就难以去掉。 沙叶勉强笑道:“有什么关系。” 说罢,沙叶不再看他,擦肩而过,径直往南边走去。麻行之想起玉佩还在沙叶手中,实在不好意思开口,便隔几丈远跟着。 沙叶不是寻常弱女子,耳力眼力俱佳,早察觉麻行之跟着。 一路不急不缓,直到沙府。 迟衡一路跟在二人后头,心想这事差不离了。就等着麻慎根据纪策的吩咐,在背后推一把了。 当天,麻行之垂头丧气地回到府邸,麻慎还故作惊讶地说:“行之,哥哥找你了好久,说好送你大礼的,都怪迟衡这小子带错路了,他真是的,也不多看一眼。” 麻行之苦恼地抓头。 “没事,哥哥直接给你带过来了。”麻慎说罢,一招手,一个涂着血盆大口的女子蓦然出现。 麻行之生生吓了一大跳,连连摇头。 麻慎一不做二不休还给他挑了好几个,把麻行之看得头皮发麻:“哥哥我都够烦了,赶紧让走,赶紧别让爹瞧见。” 把那几个女子打发了,麻慎也露出烦闷的表情,跟弟弟说:“今天是我第一次见沙叶,她怎么见了我,很不高兴的样子,莫非是嫌弃我一介书生?哼,我虽然手无缚鸡之力,至少也满腹诗书,武将不成,以后当个文臣也妥妥的。” 麻行之不说话。 “她看你,比看我还多。” 麻行之吓一大跳:“哥哥这可不能胡说,我只与她见了一面,什么话也没说。” “迟衡说见了她你很高兴,还把传家玉佩给她了。” “误会了误会了,哥哥说玉佩定心意……” “哼,刚刚哥哥给你挑了这么几个女子你都不乐意,怎么见了她——她可是你嫂子,你就乐意了!”麻慎很不高兴。 麻行之一跳三尺高,大叫冤枉:“我又不知道她是嫂子,刚刚那几个怎么能跟她比啊。” “看看看,连亲嫂子你都敢肖想!”麻慎怒。 麻行之张口结舌。 麻慎趁机说:“罢罢罢,跟你玩笑话的,你是我弟,什么品行哥哥能不信?沙叶看不上我,我还看不上她呢。哼,一个女子,不好好绣花织布,还骑马射箭,成什么话。要不是父亲拉拢沙武将非让我娶她,我才不要这么一个母夜叉呢。娶回来我就纳妾,别叫我天天对着刀枪的。跟她在一起,还不把人给吓死。再说了,她还接了你的佩玉,这要论起来,就是不贞不洁!” 不贞不洁?麻行之睁大了眼睛:“什么?” 后来两天麻行之跑去了沙府好几次,借机替兄长送彩礼,见了沙叶也说不出要佩玉的话,沙叶也不提还的意思。而麻慎又整天都在他面前叨叨沙叶的嫌弃,说来说去都是不相配、不愿娶的话,麻行之最后听恼了:“哥哥说什么话,不就是给了个佩玉吗,你不娶我娶,沙叶有什么不好,长得比你看上的那些好多了!” 后来的事就水到渠成了,在麻慎的撺掇之下,麻行之径直向麻七麟提出娶亲之事,麻七麟提鞭要打,麻慎拉住了父亲,左右是说心甘情愿。后来麻夫人也出面劝说:“反正都是我们娶,沙家愿意就好。” 麻七麟向沙将领刚刚一提换亲的事,沙将领喜得一拍大腿:“呀,好!这有什么不好……都是麻城主的虎子,跟城主结亲家,是沙某的荣幸!” 两家都是皆大欢喜。 麻慎连夜就给纪策报喜讯来了,激动得语无伦次,感谢的话说了一箩筐。等他离开后,迟衡赞叹道:“纪副使果然厉害,看以前把麻慎难得想自尽,这事三下两下就成了。还真是,早遇上你,这亲事早散了。” 纪策失笑:“想得轻巧。成了,也是因为麻慎按照我的棋一步步走,说什么话做什么事,半分不差。” 迟衡追问他想这种缺德点子的窍门。 纪策笑:“这可是我吃饭的诀窍——罢了,说说也没什么。切记:不要去骗,而是找到需要的人。就跟做生意一样,有人嫌弃的,却是别人渴望的。只要找到合适的人接手,一定会皆大欢喜。所以,我可不是本着拆散的恶意,而是本着撮合的好意。拆一对,成两双,我积大德了。” 迟衡觉得他在狡辩,又无从反驳。 纪策慨叹:“把人拆散是最容易的,何况是两个没见过又没感情的人。因为拆散只要外在,情衷却是人的内心驱使。我再绞尽脑汁,也是没法让不喜欢的两个人如胶似漆。” 这句实在在理。 “当说客,得对症下药,给什么人说什么话,这就是说话诀窍。给予人利益,并平衡其中的利益关系,是成事的诀窍——你以为这只是麻家的事?”纪策诡谲一笑。 迟衡琢磨了半天,恍然大悟,沙家是背后决定成败的关键之举。于麻七麟来说,哪个儿子娶不重要,娶的本身,才重要。 叹服了半天,迟衡又问:“纪副使,咱们到矽州城五天了,再不跟麻七麟提合作一事就迟了。” 纪策敲了敲他的额头:“笨,放长线不行啊。” 58〇五七 【五十七】 放长线? 迟衡不知道纪策想放多长的线,不过这里能磨蹭,元州出兵在即,那可磨蹭不得。再不提“围魏救赵”一事,钓鱼竿就得断了。 第二天,在麻慎的引线之下纪策和迟衡拜见了麻七麟。 麻七麟年近六十,两鬓斑白,面如苍松,生得肃穆,三绺长髯也半数发白。早在三十余年前,麻七麟就被元奚王朝先帝派到矽州做太守,苦心经营多年,终让矽州成了他的私属州界。麻七麟与朝中权臣素来不和,元奚大乱以来,他便以矽州屡遭天灾为由,不再缴纳任何赋税。 矽州踞元奚一界,离京城甚远,皇帝鞭长莫及,听之任之。 见纪策是颜鸾派来的,麻七麟缕了缕胸前长须含笑道:“颜鸾?是颜老将军的六孙子?真是白驹过隙,想当年老将军勇猛过人,京城人争而睹之,盛景难再啊。弹指间,孙子都独当一面了。” 麻七麟何其老练,见了纪策的身份,即知他的来意,也不挑明,只问些元州近况。 纪策回答谨慎,一字一句颇为斟酌。 “纪副使,想不到你与犬子竟有交情。”寒暄过后,麻七麟将麻慎招来,“谨之,将纪副使和迟使者引到矽州城转转,这边风土人情亦是别有风情。” 纪策从容告辞。 这是第一次会面,太过平常,连来意都没来得及说,就被麻七麟轻飘飘堵住了。 迟衡出来后大为紧张,偷偷与纪策说:“麻七麟到底什么意思,愿不愿意出兵?我看他一点出兵的意思都没有啊!” “老奸巨猾,我也看不出他打什么算盘。” 风土人情是没心情看了,迟衡又问:“什么时候把纪三娘献出去啊,我看麻慎都急得不行了。” “到底是他急啊还是你急啊?我看你比他还急!”纪策逗笑了,杏眼一挑,“现在献纪三娘不是等着让麻七麟起疑吗?其次,现在唯有纪三娘能牵制麻慎,是一份胜算。” 看来,麻慎这颗棋子不用到废,纪策是不会放的。 现如今麻慎对纪策极为佩服,百依百顺,正好为我所用,说不定能撬动麻七麟。迟衡唯有如此自我安慰了。 迟衡和纪策被安排在麻府的偏堂住下。 在纪策的明示暗示之下,麻慎领着二人去麻行之的住处玩耍。麻行之年少率真,见哥哥与二人亲切,他也丝毫不设防,与迟衡一起比马练刀,很是是放得开。迟衡提及自己攻入夷州杀敌的事,麻行之立刻面露羡艳,跃跃欲试:“你去年就上阵了?我数次请缨,让我爹派我去打一打杭竺那个老狗贼,他非怕这怕那,死活不让我去。看吧,杭竺越来越嚣张了,去年屡次在矽州边界侵扰,还以为我矽州没人呢。哼,晚上的时候我就跟爹说去。” 不知道麻行之说了些什么,第二日,麻七麟召纪策和迟衡二人来见。 第二次会面,这才涉及正事。 又一番叙旧后,说起了当下形势。纪策并不隐瞒元州的窘况,将元州进退两难的困境一摆,麻七麟捻须道:“颜王军是王朝之师,老夫出兵,自然是义不容辞。只是矽州势单力薄,已难自保,更别说挑衅实力强大的泞州了。且不说挑衅,矽州之东的矽泞关,至今仍频遭泞州侵扰,不得安宁。” 纪策微一沉吟,笑道:“朗将亦深知城主的困扰。矽泞关向来是兵家必争之地。” 矽泞关,乃是矽州与泞州边界的一处关隘,依山筑城。谁得了矽泞关,谁就得了天赐地利。目前,矽泞关归属于矽州,但矽泞关的边关小城却属于泞州,所以双方相争不已。 “所以这次,特令迟衡与我前来,或能为城主暂缓这一苦恼。” 麻七麟饶有兴致:“你们有什么计策?” 纪策看向迟衡:“迟衡,你来说一说战事。” 迟衡说话直接明了,自然没有纪策的婉转:“其实无论是您还是杭竺,一狠心都能拿下矽泞关。为什么狠不下这个心呢?谁先动都不是问题,问题是动过之后一定会元气大伤。于杭竺来说,矽泞关远离泞州的州心,他拿下也未必能保得住,若不能一口气吞掉并向矽州侵吞百里以上的地域,就不能动。然,从地利上来说,矽州是优于泞州的。矽州不动,对于泞州都是威胁。但您的顾虑在于,谁去拿下矽泞小城?拿下之后谁去守护?” 这些老生常谈,麻七麟了然于心,只点一点头。 “但假如,您能够一口气将泞州军赶到百里之外,并侵占泞州的西泞城,以城为界,杭竺肯定无可奈何。” 麻七麟立刻反驳:“首先,且不论如何能侵占得了西泞城。就算攻下,杭竺必然攻击,彼时我军必会陷入旷日持久的相争之中,绝非上策。” “攻下之后的事您无需担心。春日水涨,西泞城外的大河就是天堑;夏日西泞城炎热不堪,杭竺出兵也是疲兵;秋日干燥,西泞城地势高峻,一把火下去,杭竺近不得……冬日的话,天寒地冻更绝无可能。只要有良将驻扎,如此拖延上一年,站住脚了,杭竺再想夺去,必定得出十倍百倍的力气。到时,形势将同如今的矽泞关一样僵持,城主可高枕无忧。” 麻七麟转念一想:“那必得有良将驻扎,方可。罢了,暂不说攻下之后,你且说,当下如何攻下?” 迟衡笑了,原来人是这样被套住的。 朗声道:“攻城容易,只需勇将。朗将派末将来,正是助城主一臂之力。若城主能出千名精兵,末将愿出征讨伐杭贼!” 麻七麟笑了,笑得高深莫测:“这怎么使得?” “迟衡,这是矽州……”纪策佯装阻止,说罢给麻七麟施了一礼,“迟副将心直口快,城主莫往心里去。朗将的意思,是让迟副将辅佐麻二公子,不日夺取西泞城,是我们颜王军的诚意!” 颜王军,确是作战的一个好招牌。 且不论当下如何被猜疑,只要不受钳制,颜王军一旦出征,势不可挡,百战不殆。所以对于迟衡的口出狂言,麻七麟亦没有出言相讥。 “行之……”麻七麟微一迟疑,转向迟衡,“迟副将才十七?当真是少年英雄啊!” 纪策道:“颜王军里全是年少将才,能所向披靡,正因年轻气盛——方才迟副将也提过,令郎可是千里挑一的好骑手好将才啊,放到颜王军里,最最起码也是个校尉。” 麻七麟但笑不语。 无人时,迟衡问纪策:“你确定麻七麟会给一千个精兵?万一全是老弱病残怎么办?” “一千兵对于麻七麟来说就是一瓢水,你以为他会少那么一千个兵?再说,又是麻行之带兵,你说他会派什么兵呢?” “他手底下将领那么多,凭什么会是麻行之?” “从麻七麟与沙家结亲就可知,他十分倚重武将。他能将矽州交给谁?难道是懦弱还多情的麻慎?当然是次子麻行之,从麻行之的住处及平常行为都能看出!从麻七麟会动心的除了城池,更是麻行之能够撑门拄户。如今,正是他儿子崭露头角的大好时候,就他看如何决断了。” 迟衡道:“万一,他还是谨慎起见呢。” 纪策扼腕道:“嗯,不无可能。所以,我还得生点儿事,以确保万无一失。” 等麻行之过来,纪策十分高兴地告知:“方才我们与城主建议,让你去攻克西泞小城,这下你可大展身手了!”麻行之当然高兴得不像话。 次日,有些消息不胫而走,同时带着一些模棱两可的传闻:诸如,沙将领春风得意,一则结亲,二则兼攻城大任云云。如雨入林,倏然不见一点儿波澜。 此时的迟衡忧心忡忡,掰着指头说:“纪副使,消息也传出去了,怎么一点儿动静都没有。” 纪策拿着书卷,悠然自得:“如果动静大到你都知道,那就不是动静。你不见时不时有些五大三粗的人出入麻府吗?以及,麻七麟都没时间管咱俩了吗?就跟海一样,起的是微风,最后的浪可是高好几尺。” “我没见过海。纪副使,你是和朗将一起见的吗?” 纪策噗的笑出声:“什么都能扯到朗将。朗将才是旱鸭子呢,我自小就见惯了。咳,迟衡,你不需要一天到晚将朗将挂在嘴边的,他会因打喷嚏过多而得风寒的。” 迟衡撇嘴:“我就是很仰慕朗将,怎么了?他骑马射箭都这么厉害,我就是想知道他所有的事!” 纪策将书盖在脸上:“真好。” “什么?” “这种事,都能说得这么直接这么洒脱,真好。”纪策重复了一句,书下隐隐的笑,“你在颜鸾面前也这么说吗?” 说吗?没这么直白地说过,这种话,当然不好意思直接说了。 作者有话要说:新文,花雁随主,喜欢就戳吧→ 注:主更依旧是《行戈》,《花孔雀攻……》 是磨牙小甜点。更新慢,感兴趣的亲们,可戳上图收藏养肥,谢谢! 备用网址:?novelid=1782058 59〇五八 【五十八】 三日后,麻七麟正式请纪策和迟衡商讨进攻一事。麻行之早在一旁等待,脸庞抑制不住兴奋。 “纪副使将当前形势与小儿一说吧。”麻七麟抚须笑道,甚是慈祥。 纪策将大势大致一说。 麻行之双手关节撑在案上,一双眸子十分期待:“这些我爹都和我说过,只是,矽州不可能无缘无故去惹一个宿敌。” 纪策立刻正色:“实不相瞒,元州危在旦夕,我和迟衡是来向令尊请兵的。我就直说了:王朝佞臣几次三番削弱颜王军。若失元州,我颜王军实力大损,宁可继续攻炻州也不会反攻元州的。”颜王军屡受王朝制约及削弱,并非秘密。 麻行之难以置信:“你们要将元州白白送给杭竺?” “不,驻军会顽抗,一直到抵抗不过会撤城而去,守住元州城以南,也等于失去半个元州。虽然不忍不舍,亦是军力有限。家丑不可外扬,但既然已向城主求救,纪策就实话告知了。”大抵都清楚。 麻七麟沉吟,插话道:“颜王军,竟已如此了么?” 麻七麟原本寄希望于泞州和元州两败俱伤,想不到颜鸾竟然宁愿弃城也要保存颜王军的实力夺取炻州,叫人出乎意料。形势如此严峻,麻七麟脸色肃穆。 纪策岂能不知他的心思。抛出这一番示弱的话,就是叫他不要心存期望。 “若颜王军不反攻,杭竺正好得以休息。占据元州之后,他下一步会指向何方呢?西南王虎视眈眈他不可能去啃,西北是外族胡夷他啃不下,距他最近的,也就只剩下矽州了。城主,纪策不是危言耸听,唇亡齿寒,城主不会没想到这些吧?若杭竺乘机占了上风,最难受的,恐怕不止颜王军。” 这一席话,示弱得恰到好处。 互相制衡就罢了,势力之间最怕一家独大,距泞州最近的矽州,危机更甚。 麻行之插话:“爹爹,杭竺向来对我们虎视眈眈,可不能让他得逞。” 纪策趁机再进言:“这一战,对于元州是生死存亡难测,对于城主,却是大好时候!如今,杭竺的重兵压在元州边界。待朗将出征炻州之后,杭竺定就会出兵元州与驻兵交战。如果在这等绝佳时机,城主出兵,则杭竺必定后防空虚首尾难顾。他若不调兵回来,您一路强兵攻到泞州城都畅行无碍——到时杭竺就算拿下元州城又如何,城主已是胜券在握;他如果调兵来防守,泞州那么长,等精兵到了,您至少也拿下了矽泞小城,一口气夺下百里之外的安泞城要地。安泞城拿到手了,杭竺就剩跳脚的份了。无论如何,城主都是赢的一方。” 纪策修长的手指画在地图上。 这倒是用元州做诱饵,真正便宜了矽州,麻七麟听了这些话,心中更有忖度。 “退一万步来说,矽泞小城本就是矽州领地,趁机夺回是天经地义。无需大动干戈,麻二公子领一千精兵足矣。” 麻行之跃跃欲试:“一千够吗?们的驻兵近万。” 纪策淡淡一笑:“那是以前。泞州的兵不是无源之水,他要压元州,必然得从抽调良将和兵员,后防空虚是必然。”,“迟副将,你来说说如何攻下矽泞小城和安泞。” 迟衡有条不紊地指着矽泞关:“二三月的矽泞关风沙极大,麻二公子与末将可在黄沙掩饰之下,进攻矽泞小城,以疾速攻下之后,快兵东行。我们的马和兵一定要够快,赶在援兵到来之前,一路杀到安泞城。” 麻行之道:“取矽泞小城是轻易,到了安泞如何,驻守安泞的是杭竺之弟杭戮,也是勇将。” “麻公子可有信心取他性命?”迟衡反问。 麻行之和麻七麟尽皆沉默。 “十年前的勇将,十年后未必就是。杭戮性格急躁,最经不起激,末将只领一千精兵到城门下叫战,他必然出战。若拿下了他,安泞城何愁拿不下?”迟衡微微一笑,满是自信,“若没有记错的话,安泞已有十年没有任何战乱了,它的守护,必然外强中干。我们的兵只要够快。” 麻行之眼睛亮了。 迟衡向麻七麟一抱拳朗声说:“城主,只需一千精兵,麻二公子与末将必能将安泞攻下!” 看着三双年轻的眼睛。 麻七麟忽然大笑:“好!老夫这就给你一千精兵,看你们如何调遣!” 当日,麻行之即被命为统领一职,领了千余精兵悄然前往矽泞关,迟衡伴随左右。而纪策则被麻七麟“留”在矽州城。临行前,迟衡仍有一丝顾虑:“纪副使,矽泞关肯定不在话下。安泞能费点时间,但也无大碍。可是将安泞拿下之后,若无驻兵,是极难守住的。” 纪策诡谲一笑:“一千精兵只是前锋,只要攻下,麻七麟老狐狸肯定会大量增兵的。你只管往前冲。甚至,不止于安泞,你若觉得哪里还能走,就去攻。只要能打胜战,麻七麟就有兵给你。” “可是,泞州如果强大了,以后就麻烦了。” 纪策拍了拍他的刀:“你尽管放心。麻七麟已经六十余岁了,他为谁做嫁裳还不知道呢!你现在就是颜王军的‘副将’,你攻得越快,元州那边解困得越快。” 迟衡重重地点了一下头:“我们什么时候进攻矽泞小城?” 纪策在他耳边,说了一个日子:“不要早,也不能迟。早了,杭竺的调兵没有陷入交战;迟了,元州损失就大了。给杭竺来个措手不及。还有,我不在身边,你该拿的主意,得自己拿!” 军鼓雷响,军旗簌簌,一千精兵威风凛凛。麻行之指着精兵自豪地说:“迟副将,你看这一千精兵如何,是我平日里亲手带的,爹爹还总说我少不更事!” 迟衡目视远方,天际一股黄沙卷起,昏昏的天昏昏的地,浑浊一片,令人看不清前方:“统领,可以出发了!” 麻行之手指长鞭,一声令下,千余精兵如怒潮,涌向矽泞小城。 可怜矽泞小城的驻兵,还正奇怪今日的黄沙似乎不同以往,有股莫名的血腥之时,矽州的精兵如从天降,迟衡一马当先,挥刀如麻,厮杀不多时,已杀入城中。 矽泞小城的驻城头领仓促挂帅上阵,麻行之一箭穿心,将他射下马。 多数人没来得及反抗,就已毙命。不多时,城内血腥翻滚。 其时,黄沙未息。 这一战杀得轻易,麻行之首战告捷,要停下整兵。迟衡道:“统领,兵贵神速。延误佳机,若等泞州各城池派援军过来,要拿下安泞,可不是一千精兵能办到的。至于矽泞小城,统领无需担心,令尊肯定早有安排。” 麻行之也是年轻顾虑少,果真趁夜挥兵向东。 矽州的战马膘肥体壮,一千精兵胜战之后士气正盛,四蹄劲急,千里横行,不及天亮即达安泞城。 安泞城由杭戮驻守,杭戮是一员勇将,亦是因为他,矽州的疆土连连向西缩小。好在他一向有勇无谋,性子急躁,所以杭竺只让他驻守安泞城。正如迟衡所说,安泞已十年无战乱了。 安泞城有群山做天然屏障,城池亦十分坚固。 麻行之与迟衡一路杀到安泞城下,安泞城还是一副大梦初醒的样子。麻行之几只快箭,即将泞州青旗射断。哨兵看见兵临城下,几疑眼花,屁滚尿流地向杭戮报战。 不多时,杭戮率兵出了城门。 杭戮生得凶恶,面带刀疤,一身盔甲耀日,青色将军袍虎虎生风,骑的是一匹彪悍的赤练马,手执一柄钢枪,见了麻行之,呵呵一笑:“原来是麻家的二小子,麻七麟舍得让你出来了?初次见面,叔叔没什么礼,就送你一个不死做见面礼,如何?” 麻行之大怒,引马要出。 迟衡将他拦住,快马鞭出阵营,大声道:“区区小战,何劳统领出战,末将出马即可!” 杭戮见状哈哈大笑:“既然麻二小子不敢出来,就让老子杀个鸡儆个猴,别以为到了安泞城就可以撒野了。” 二人在阵前跑马开来,杭戮的枪法如其人,又猛又凶枪枪直指要害,占着地利,信马驰骋;迟衡年轻气盛,一把重刀砍得凌厉,没有一丝怯意,越战,杀气越甚,不多时,他的眼里已经只有杭戮的钢枪了。 纵横城门前,好一番厮杀。 却说天公也如看得过瘾一般,不多时飞沙走石。 杭戮见久挑不下,俯身将长枪往地上一划,那飞沙迎着风就往迟衡那边飞过去。 迟衡拂手将眼睛一挡。 杭戮大喜,回马一个快枪刺将过来。迟衡怎不知他的狡诈,一个后仰躲了快枪一个横劈辟出了快刀,只听见哐的一声,一片银盔甲应声落地。 杭戮大惊,急忙引马回奔,有血洒落在地。 见自家将领受伤,安泞兵士自然也无心作战,纷纷听令回城,关紧城门,再不应战。 60〇五九 【五十九】 迟衡斗志昂扬,胜利归来,兵士们士气大振,麻行之更是兴奋不已,连连赞道:“迟衡,你果然厉害。” 迟衡笑道:“统领,该下令了。” 麻行之会意,一边令手下兵士大声叫战,或羞辱或激将,骂声不绝于耳,总之气焰十分嚣张。安泞城城门依旧紧闭,城墙上也有泞州兵士回骂,到底是吃了败仗,底气不足。 另一边,令两个头领各自率兵火袭其他城门。 吩咐完之后,麻行之有点不解:“迟衡,要么你去率兵袭击,要么我去,何必咱俩都在这里?” “统领的安危比胜负更重要。” 麻行之不满地说:“行啦,别统领来统领去的,叫我行之就可以,不如你到我们矽州来助我。颜王军虽然是王朝之师,哪里有偏居一州来得舒服。” 迟衡笑了,也不说多谢抬爱之类的客气话:“把安泞城拿下再说。” 说罢看向远方,有两股浓烟直冲天际,不由得讶然,这火势起得太快太凶了。 麻行之骄傲地说:“这是我们麻府特制的油膏,不比寻常引火,它一烧一大片水都泼不灭。要说用它攻城是难,但要只是袭击给个教训,轻而易举,保管杭戮吓得够呛。” “特制?”看他重重浓烟顺风四处飘散。 “其实说了也无障,这是矽州特产的一种火草,经过层层历练之后凝固而成。”麻行之坦荡地回答,“你说,我们这么一直骂下去,杭戮肯定会开门应战?” “杭竺性急,他肯定耐不住这种辱骂的!” “你总是这么有把握吗?” 面对麻行之的打趣,迟衡但笑,他想,有把握的是纪策。他心里的没底,是绝不能让麻行之看出来的。果然叫嚣不到半个时辰,城门豁然开了。 赫然是怒气冲冲的杭戮,大骂:“你个黄毛小子,一个不小心,还让你们蹬鼻子上脸了!看老子怎么收拾你。”说罢挺枪骑马过来。 两州僵持多年,麻行之出了这口恶气,越发回得损:“哈哈,老驴子也敢拿枪?” 迟衡这次未阻拦,他已瞧出杭戮大腿受了伤,却依旧逞强。只要不大意,麻行之吃不了亏。看城门前,二人追赶起来,果然年少逞气,麻行之马快手更快,回身连发数箭,均擦过杭戮的要害之处。 杭戮在后边穷追猛打,毕竟有伤在身,不比之前的狠辣,出手有一分迟钝。麻行之眼疾手快溜得更快,钢枪连他的衣襟都没沾着。 这一边,迟衡暗地叫兵士们时不时喝个倒彩,更有人高声辱骂。 杭戮越打越气,章法就乱了,麻行之瞅见一个破绽,回身一箭射过去,正中杭戮胸口。那箭,真是有万钧气势,直直刺进杭戮的盔甲——迟衡一看他捂的地方,当即断定,杭戮命不长了。 而听到麻行之一口一个老匹夫,杭戮一时气结,竟然一口血喷出。旁边的安泞各头领呼啦啦上来接应,那场景当真混乱无比。 迟衡见状,横刀向前,一声令下:“杀!” 他一马当先,千余精兵顿时像怒潮一样涌了过去。两军陷入混战。一则措手不及,二则将领受伤,安泞兵士的士气溃如崩堤,慌乱只顾进城。 迟衡哪肯放过这等机会,刀舞得像削面片,令人猝不及防。刀过去,只见那血溅得如喷泉,见者胆寒。 麻行之也杀气横溢。 二人领得千余精兵如同过江之蛟龙一样神勇无比。 杭戮到底不甘,竟然推开头领,径直守在城门之处,大有与城共存亡之气势。麻行之见机,立刻搭弓拉弦,一箭穿心,杭戮满含激愤倒下,旁人见了,又是惊呼又是恸哭又是逃窜,眼看那门就要关上了。 迟衡纵马向前踏过杭戮的尸体,一刀砍在城门之上,偌大的一根铁绳竟被生生砍断。 矽州精兵乘机涌进城门,飞快将将城墙上的兵士一一斩杀。 这之战,安泞城门外如血染就。 进城之后麻行之直指安泞府邸,一路上人挡杀人佛挡杀佛,气势无人能阻挡。十数年安然无事,祸从天降,无辜的安泞城百姓见了纷纷仓惶逃走,更无人反抗。到达府邸之后,麻行之和迟衡很利落地砍杀了几位顽抗的头领。 群龙无首,安泞城余者纷纷弃兵投降。 入夜,一轮圆月挂在半空,且行且澄。二月的风仍然吹面如刀,迟衡站在城墙之上,手撑在墙垛之上,看城墙之下,城门前的尸体已被清理走了,犹有鲜血凝固。 报胜的快马应已到了泞州城,若依纪策所预料那样,麻七麟的兵明早就到。 牵一发而动全身。 安泞之战必也很快传到杭竺那里去了;而在元州边界交战的颜王军兵士们大约也想不到,战事忽然停止,源于他们将被千里之外的这里所解救。 朗将呢,他领兵正向炻州而去,一切都还顺利吗? 岑破荆和梁千烈必也同时领兵奔向炻州,他们汇合了吗?还有霍斥,再不想起就会忘记的霍斥,他在其中又有什么角色呢? 风,吹在脸上很畅快。 迟衡握紧了手,终于不再是一颗只管前行的棋子。只要站得高一点点,风景全然不同,这种纵揽大局的感觉,真好。 泞州的风极冷。 子夜,城墙上的风呼啸而过。角楼里,迟衡紧紧裹着青色袍子睡着了。多日的困倦,在见到红衣人那刻一扫而光。他欣喜地跑过去,伸手抱住了他:“朗将,你没有去炻州吗?” 颜鸾愁眉不展:“元州,我担心元州。” 迟衡抚了抚他的眉毛,笑得开怀:“不要担心元州,我们已攻克了安泞城,杭竺不可能两面受敌,他很快就会退兵的。朗将,你不奖励我一下吗?”心情大好地替颜鸾披上红裘衣,凝视着那红光映衬下的脸庞。 颜鸾笑颜逐展,握住了迟衡的手:“好凉,冷吗?” 迟衡咧嘴,大胆地笑说:“朗将如果愿意抱我一下的话,就不冷了!” 视线交织之后颜鸾果真伸出手,将迟衡抱住了。 柔柔的红裘衣,那么柔软那么舒服,迟衡眼睛一酸,飞快抱住了颜鸾的腰。颜鸾轻轻扭了一下,似乎要挣脱。迟衡更紧地抱住了他,深陷的温暖令他痴迷,他感觉浑身的火被点燃一样,整个身体倏然热了,如同被火烘烤着一样,连脚趾上都点着火苗。 朗将…… 像火一样的温暖,迟衡呓语,死死地抱住了红衣的颜鸾,全身力气。 咚—— 迟衡捂住胸口,揉着眼睛,愤怒地看着眼前的人。麻行之正委屈地收回腿,嘻嘻一笑:“你哪里来的毛病?抱着我跟抱着你娘一样。” “你娘——”迟衡骂了一句,怒火冲天地一掀袍子盖住了脸,“睡觉。” 大好的梦,回不去了。 即使闭着眼睛,也还是清醒的,迟衡越想越郁闷,梦里的那股燥热倒还在。翻来覆去睡不着,旁边的麻行之呼噜声起,睡得正酣。 迟衡一个鲤鱼打挺,跳下床,拿着刀跑城墙边,横劈、竖砍、狂舞一气。 月下,刀光如电。 一口气练到日头高照才罢休,麻行之神采奕奕:“这么早就起来了,颜王军都要求这么严格吗,你是一直跟着你们朗将吗?” 迟衡清水抹了一把脸:“怎么了?” 麻行之嘻嘻一笑:“昨天你梦见朗将了是不是?” 迟衡脸一烧,暗自骂了一句,冷水往地上一甩溅起一串灰尘:“唔,记不清了!” 好在麻行之心思单纯:“你们朗将是不是很厉害?你是不是可敬佩他?要不也不会做梦都梦见,是不?欸,给你说个大好事,爹爹的快信来了,他说沙将军会领万余精兵来援,咱们无需担心泞州兵士的反扑了。” 果然是快信,迟衡放下心来,他可不想应付滚滚而来的泞州兵士。 “迟衡,我还有个想法,既然援兵要来,无需担心安泞城,咱们就可以再往东边去。”麻行之雄心勃勃地说,“杭竺将杭戮放在第一个城池,后面大片肯定防御更空。” 迟衡心中一动:“我对泞州不熟,你与我讲讲。” 麻行之兴致高涨,摊开地图,滔滔不绝说了起来。麻七麟有意立他为新城主,他对矽州泞州的地势早烂熟于胸。迟衡一边听,一边回忆起自己与纪策沿路所见。 麻行之指着安泞城以东的大片疆域说:“看这一大片疆土,如果都能囊括进来,矽州实力必将大增。” 迟衡凝想了一下:“若没有三万以上兵力,分点驻扎,才真是易攻难守。” “可是,还有点不甘心啊。” 不是不甘心,是贪心,迟衡指向安泞城以南二百里外的一个城池说:“这个地方我路过,叫罡明,甚是奇怪,是有什么典故吗?”罡,北斗天罡,用在城池,应有来头。 麻行之想了一想:“你看整个泞州像不像北斗一样,罡明小城恰在它的斗柄。” “罡明是不是一个极古老的城?” 61〇六〇 【六十】 “罡明是不是一个极古老的城?” “不错,那里奇奇怪怪的东西甚多,听说那里的人均博古通今,所有算命的都说自己从罡明来,才显得渊博一样。”麻行之笑了。 “是么。”迟衡顺着河山的脉络划过去,将安泞山脉一路向下一直划到罡明,“你看,假如这样一划,这一大片疆界都成了矽州的话。那么泞州要进攻矽州,该怎么办?”安泞以山为障,若有强兵驻守,肯定难攻。 “通过罡明?”麻行之疑惑地问。 “对,罡明看上去十分虚弱。可是,假如我们攻下罡明,沿着罡明的边界筑城的话,然后在两地放置重兵,就可形成这样一个态势:东置安泞、南固罡明,兼有山峦作为屏障。”迟衡眼睛亮了,一个重新规划的疆域渐渐浮现出来。 麻行之恍然大悟,击掌称是。 迟衡越说越激动:“杭竺再想要进攻泞州,会变得十分棘手,要么以百万强兵,硬生生攻下来——可惜以当前实力相当的情况下,没有可能。曲线进攻的话,要么往北去,被胡夷阻拦;要么往南去,遇上西南王的领地。所以,罡明是罡,乃是因为它是一个重镇,地理十分重要。我猜测,数百年前,它曾是一个城池,后来整个泞州扩大了,它失去了疆界的意义,才逐渐荒废,但它的古老一脉相承下来了。” 麻行之一点就通,激动得一拍手掌:“有道理。” “所以,与其去攻你所说的大片疆界,不如向南,攻下罡明城,速筑城垣。杭竺肯定会最先去攻击安泞,罡明亦不至于受到大面积攻击。就算他先攻罡明城,山脉绵延,路途崎岖,等泞州兵到来,城垣和墩台早就砌起。” “如果要攻,必得快攻,不然罡明得了消息,肯定会加强兵力。” “城主派的驻兵什么时候到?” “傍晚。在咱们出发前,他早就令沙将领出发援助咱们了,原来还是相信咱们肯定能成的。”麻行之激动地搓了搓手,“迟衡,我这就整兵去,休养生息、务农劝耕这种事,交给沙将领就是了。” “你是他的儿子,他肯定不会掉以轻心。不过,假如你告诉沙将领的话,他一定不会同意咱们擅自去攻罡明的。” 麻行之信心满满:“将在外,君命有所不从。” 麻行之为人雷厉风行,说做就做,半点不拖延,正午沙将领带着浩浩荡荡的大军到来时,千余精兵严阵以待。 果然,与沙将领提及进攻一事,他立刻摆手。 “城主特地吩咐末将,统领要么回矽州,要么驻扎此处,再不能去任何地方。统领要有一个差错,末将担当不起。”沙将领说得慎重。 麻行之哑然失笑,与沙将领将个中关系一说。 沙将领坚拒。 麻行之坚持了几句,迟衡插话道:“沙将领说得有礼,统领还是回矽州城吧,攻下安泞城已是大功,若一味向南,兵力跟不上的话,攻下也要失去的。” 沙将领连连说:“对,统领还是回矽州城吧。” 麻行之先是讶然,而后领悟,说到:“那我现在就领兵回城,向爹爹报喜,沙将领多保重。” 说罢,二人领着千兵挥马而去。 精兵良马,何其迅疾,不多就消失在黄昏里。 迟衡与麻行之并不是真的回矽州,而是挥鞭向南,直往罡明小城而去,并派了两个精兵回去报信说明实情,一个给麻七麟,一个给沙将领——沙将领得了信报,木已成舟,肯定会增派援兵过来。 天色暗了,路并不好行,这千余人分作五批潜入夜色之中。 “若城主责罚你,你该怎么办?”迟衡问。 麻行之十分有把握:“只要我们能攻下罡明,就是将功抵过,怕什么。再说,他既然给我个统领,又没说非让我回,我当然是想去哪就去哪!” 二月中旬,山间十分的冷,有些山路陡峭,仅容一人一马过,迟衡让麻行之命令众兵士一刻不得停歇。麻行之对他十分信服,下令快马加鞭。 私下,麻行之对迟衡说:“你平日看起来很平常,一旦下命令,却太过严厉了。” 迟衡摇头:“因为不是我下令,已经很仁慈了。要知道,若延误了战机,罡明增兵了,我们将会死上成倍的兵士,到底再严厉就晚了。” 到了罡明关隘。远远仰望关口,迟衡不由心里发惊,令众兵停下。 罡明关建于两山之间,高、险、峻,处处是断层岩壁。虽然没有到跟前,迟衡已能想象关口的弓箭箭箭指向关下的敌人。硬闯?这里处处是仅容一人的狭道,即使闯过去也是损失惨重。 看来,只能走飞鸟才能走的道了,迟衡说:“给我一百精兵,我从断层岩壁上去。你与兵士在关外埋伏,看到我的信号,内外夹击,务必攻下。” 麻行之凝思。 迟衡道:“行之,你不必担心,我常走险路,无论是那一百精兵还是我,都必将凯旋而归。” 二人击掌后握住双手。 精兵之中,原就挑了一些熟悉泞州路线的。迟衡特地点了一名对罡明附近熟知的兵士带上。那山脉北边极为陡峭,也是巡关最为疏忽的,迟衡乘夜色绕到山之北。听见哗啦啦的湍流水声,望着横断于前的水,百名将士手足无措。 寻桥是来不及了,只有横穿流水。虽然才不过数丈宽,深可没过头顶。 这百名兵士仅十人识得水性,且水流甚急。 他与三个识水性的率先跳入河中,将河的深浅摸了一个遍,寻到稍浅的一段,令一人站在河中,以为识别。其他将士挨个走到那个地方。而后采取最笨的方法,两个会水的拖一个不会水的,生拉硬拽拖到安全的地方。 虽然均是有惊无险,这十人也累得够呛,尤其是迟衡,数次差点被健壮的兵士拖入深水中。 待都过了,迟衡连拿刀的力气都没了。 风中十分的冷,他拧着衣服想起了梁千烈说过的往事,为了奇袭他们愣是在雪山中踩过,那时,比现在更艰辛吧?这么一想,浑身又充满了力气。 趟过了河,人人绷着一股劲,攀岩石壁就变得很轻易了。 待他们悄然翻山越岭到达罡明关时,天将要亮,迟衡令众人原地,听自己的暗号。 他先行上前查看。本以为从山上下来,进关隘会很容易,想不到这关口戒备森严,同时有三人巡关。迟衡还想往四处查看一下,便越走越近,他只顾上前,却忘了脚底下。他正踩着一块松松的石头,刚前行,啪哒一下石头倒了,迟衡本能向前一翻。那石头顺着峭壁咕咚咚地下去了,发出一声巨响。 巡关的都听见了声音。其中一人眼尖,发现迟衡近在咫尺,正要出声,迟衡抬刀一抹,那人的手臂飞了出去,他一把捂住了那人的嘴。那人的鲜血直迸,浑身发抖。 “老四,怎么了?”另一个巡关的高声问。 迟衡覆在老四的耳边,压低了声音道:“说,蛇,别露馅。” 老四抖着说:“蛇、蛇。” 那声音抖得非同寻常,巡关的放下戒备,走了过来:“区区一条蛇,就把你吓成这样,让我来,给咱熬个鲜蛇汤……诶?你怕蛇,咱们上次吃的不就是你亲手……” 那巡关的蓦然住嘴。 迟衡见状,飞快上前一步,大刀一抹,那人无声无息地倒下了。 只剩下最后一个,听见声音,察觉不妙,开始大喊:“老四、老六、老四、老六……你们……”说罢撞了一下钟,那声音洪亮,响彻山谷。 迟衡吹了一记响亮的口哨,百名精兵听见号令,才往上攀岩。 那关口的兵士都被惊起来了,拿着刀和枪纷纷涌了出来,更有人搭起弓箭就射。此时就只有迟衡一人在关口,他拿起刀奋力躲避着、砍杀着。想不到这个小小的关隘竟然驻扎了这么多兵士,源源不断有人涌过来,迟衡即使一刀一个都觉得应接不暇,所幸在一支枪刺过来时,百名精兵也赶到了,奋勇上前。 而关隘之下,听见了钟声的麻行之一声令下,攻关。 这时,关隘上的泞州兵士同样是措手不及,弓箭既要射向关下,又要抗击从山上来的敌人,捉襟见肘。 好一场厮杀! 过关的尸体堆就尸山,守关的尸体染红了关隘,那山间的飞禽走兽听见刀枪相搏之声,纷纷展翅高飞原奔。见久攻不下,关隘口的死者越来越多,麻行之在关下强攻,但明明是几丈的距离,就是上不来。 迟衡急了。 大喝一声声震山谷,挺刀上前,一刀过去,守关的两个兵士同时被拦腰砍断。其余人被震憾了,趁着他们分神惊怖之际,迟衡披着鲜血上前,一刀当前,杀出一条血路。 等所有的守关头领都尸首分家、八层的守关兵士已经阵亡,迟衡的眼睛也杀红了,大喊一声:“投降者,饶你不死!” 他的兵士跟着大喊:“投降不杀!” 麻行之听见,当即令所率所有兵士同时大喊:“投降不杀!” 声彻关隘,闻者胆寒。 62〇六一 【六十一】 迟衡仰躺着,一动不动,那一轮圆月慢慢换成了圆日。 曾以为杀人如麻是很遥远的事,迟衡举起手,红日下,映透着薄薄的红光。以手盖住眼睛,他静静地躺着。听着山泉潺潺,听着山鸟啾啾,听着春风拂过春草,春风吹开春花,而他,睡在这山野间,心口稳健地跳着。 “迟衡,睡着了吗?”麻行之飞快走了过来,坐在旁边,滔滔不绝地说,“你真厉害,竟然生生攻破了这种险关……跟着你的兵士,都说你像战神一样厉害……” 麻行之喋喋不休的声音充满了生机,听上去,也忽远忽近的。 许久,终于他停下来:“迟衡,跟你在一起真是太让人意外了,整个矽州都找不到比你更好的搭档了。欸,你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手臂受伤了吗?这么深的伤口怎么不包扎一下?来人……” 嘹亮的声音,唤回了迟衡的神志。 不知道什么时候受的伤,任由麻行之七手八脚给自己的伤口上药,迟衡笑了一笑,嘴角干裂一样疼,红日透过指缝间,红色如血,恰如红衣远远地纵马飞奔而来。 总有些事,想不开也要想开。 需要时间的沉淀而已。 攻破了罡明关,罡明小城的攻破易如反掌。说是城,其实比镇大不了多少。据说整个小城是依据神祗布局的,纵然如此也佑不了万年平安。 百姓无辜,麻行之也没有大开杀戒。 且因罡明前一任领主暴虐无道,如今被赶走了,百姓也暗自高兴,所以并没有什么抵抗。而那边,沙将领派来增援的两千兵士也赶到了。闹腾了一阵,收拾完了罡明城池,四周都插上矽州的旗帜之后,麻行之令千余精兵及百姓沿着边界筑城池。 却说筑城,也出了一件趣事。 有个神叨叨的不怕死的老头出来了,说罡明城是有神脉的,若随意筑城,将会坏了神脉,还拿出了一张罡明城的古旧地图,说是白虎护佑。又说泞州属金,白虎主杀伐,若坏了神脉必然不得安宁云云。 麻行之自然不信。 迟衡将这地图看得细致,罡明城的布局很像一个似半卧似半起的猛兽,非要说是白虎,也有那么些像。他这么一估摸,老头立刻头如捣蒜:“这位将领高见,所以,千万不能筑城,一筑城就有大灾难了!” 迟衡的手指顺着白虎的脑袋往上,画了一道弧线:“假如这样筑呢?” “万万不可,出煞入煞,大凶。” 迟衡又顺着白虎的脊背画了一道弧线:“这样呢?这样会断神脉吗?” “凶送凶迎,恶星毕至。”老头一边叨叨一边顺着迟衡的手勾勒,“这位将领,你筑的尽是凶煞啊,要是住在这样的城池里,莫说这一世,就是下一世都翻不了身啊!除非,除非,除非是……” 蓦然停住,老头的手忽然颤抖开来,嘴唇直哆嗦,开始嘟囔着命啊限啊煞啊日月之类的词。 迟衡不明所以。 老头眼睛忽然一亮:“这位将领,果然神手啊,你这一筑,是大凶化大吉之相啊!”而后又是一堆不知所云的龙角、彼木此火、金水同行云云。 直把麻行之听得不耐烦:“这位老丈,你就直说,刚才迟衡说的哪里能筑?” 老头抖着干枯的手说:“将刚才这位将领所画的全部筑上,留下最北向一段罡明河,金白水清,实在是大吉大利,比现如今还旺、还要旺啊、帝王之脉也不过如此。” 麻行之松了一口气:“行行行,老丈,你画一下,哪里能筑哪里不能,我们看看。” 老头顿时滔滔不绝。 麻行之听着,嘀咕了一句:“要筑的这么多啊。” 老头立刻倒立两眉:“这是大凶大吉之相,半点马虎不得,马虎一点,三世翻不了身啊。” 迟衡将老头画的地图一看,左右一思量,笑了:“统领,你就让这位老丈亲自领着兵士们筑城就是了,该怎么弯怎么直,听这位老丈的就是了,这就挺好的。” 等把老头打发完,麻行之直乐:“可把我憋死了。这老头,把风水看得比什么都重。谁当首领都不重要了,这算不算叛民?” “都是元奚国,什么叛不判的,他这把年龄,谁当头都习惯了,只要风调雨顺日子平和就好,怎么都一辈子。何况以前那个头领又不是什么好|鸟。”迟衡说道,“风水就不同了,那可是九世的命,而且还是所有人的命,对他来说,这比什么都重要。” 麻行之不耐烦:“也就你有耐性,要我,一棍子打出去,别叫我再看见。” “哈哈,你这种简单粗暴的方法迟早得教训。罡明城的城民将堪舆星相看得很重,若他不停地嚷嚷,民心必然惶惶不稳,与其镇压,不如顺着他的意思,筑咱们的城就是了。只要筑城目的达到了,迁就一下又何妨。再者,你要真的激起民愤,那可是大大的内患,比外忧更叫你头疼。” 麻行之点头:“也对。你竟然还懂堪舆之术啊?” 迟衡笑:“我哪懂什么凶啊吉啊。我只知道,怎么筑垣和高台,才能牢牢守住罡明城和罡明关。我画的那些线,全是怎么以最省劲的方法筑建而已,能保万无一失、能守得住,就是大吉。” 麻行之笑道:“咱们擅自拿下罡明,不知道爹爹会不会骂我独断专行。” “拿了这两个城池,比以前的艰难僵持,不知好了几百倍,他赞还来不及呢。你想,北有安泞,南有罡明,你们想进攻泞州,放兵出去就够杭竺喝一壶;你们想守,以一抵百都是轻轻松松的,杭竺想夺去,难,很难。”迟衡笑了,心想,战争就是这样,你一仁慈,别人就残冷了。 且不提后来麻七麟增派援兵进驻,也不提麻行之忙于筑城,也不提老头如何指点筑城。 单说迟衡,终于偷了空闲,得以休息一下。 迟衡手臂的伤好得很快,这日他脱了战袍,往山上走了几步,二月底,山花烂漫,日头暖了,偶尔还将人晒得满头是汗。见那河水湍急咆哮,两岸风光旖旎,看之不尽,心旷神怡,越走越远。 待到水浅处,他脱了衣裳,将一身细细地洗干净。洗尽一身尘垢,连心都轻了许多。 吹着口哨上了岸,回家。 没走多远,就见前方一块长长的白色尖石上,斜斜卧着一位男子。男子左手撑着头,背对迟衡、面向大河,上身半裸,肩膀和背部肌肉微微隆起,干劲有力,一道华丽的弧线从肩头顺到腰部,腰部更是柔韧,阳光下泛着健康的蜜色。扎一条灰蓝的裤子,腿随意前伸,极为修长。 迟衡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近了,男子还是一动不动看着大河。 迟衡上前,正要问话,听见脚步声男子回过头怒目倒立:“钓鱼呢!” 一双刀刻的眼睛狠狠地剐了迟衡一眼。果见他手里握着一根钓竿,迟衡哭笑不得,就算会惊扰鱼,也是他这么大的声音。 看看飞流直下的瀑布,水声哗哗作响,再看男子的钓鱼竿,似乎根本就……迟衡于是好心提醒:“你的饵已经被吃掉了。” 男子不信,将钓竿往上一提,果然空空如也,十分懊恼又郁闷:“嚓,又被吃了。” 迟衡撩起了衣袖:“你这架势,一看就不像钓鱼的,让我来!” 男子一跃而起。 迟衡将鱼食捏了一捏,挂在钩尖,抛入河中,端端的坐下,等鱼上钩,一边问男子:“兄弟贵姓?” “容越。” “我叫迟衡。你这鱼竿真不错,手感好,柔韧性更好。不过你怎么会选在飞瀑边钓鱼。” “师父说这里鱼肥肉美。” 容越十八岁模样,身体很矫健,脸颊却留一丝稚气。看着飞瀑上跳起的鱼一个比一个大,迟衡说:“不错,能在这河里游的鱼个头都大,那你该挑硬一点儿的鱼竿。” 容越皱眉:“我哪懂?” 浮头一动手底一沉,有了,迟衡果断抬竿,一条大鱼咬着钩乱蹦,水花四溅。只见那鱼竿跟着剧烈摇摆,容越顿时急得手舞足蹈:“大鱼啊,快点快点,向右,向左,左,右……” 迟衡往后一甩,鱼砰的一声摔在岸上,鱼尾还在乱蹦。 容越高兴的不像话,捡起那鱼扔进桶里,叹息道:“可惜,好像摔晕了呢,师傅喜欢吃活蹦乱跳的。” 这有什么难的,迟衡抛下了鱼钩。 眼见着迟衡不一会儿功夫,又钓上来一条,容越一扫先前的爱理不理,变得热情洋溢起来,问迟衡钓鱼诀窍,又抱怨说:“师父老说我没用。不会钓鱼就没用啊,不会钓鱼我还不会跳河里抓啊?” 迟衡斜眼看他,见旁边一件淡蓝袍子扔在岸上,明白了容越为什么裸着半身了。铁定是钓鱼钓不上来,又下河抓,抓也抓不住,所以郁闷地继续钓。 怪不得刚才气急败坏,现在看见鱼了,笑颜逐开。 63〇六二 【六十二】 有迟衡在,就跟瀑布上拦了一道无形的网,鱼但凡路过就上钩了,不一会儿两只木桶都装不下。容越喜滋滋地提起一尾鱼,鱼相甚凶,鱼鳞闪着黝黑的光,尾鳍上纹一圈金边,甩得水珠儿四溅:“这鱼少见,我师父肯定满意得不行。” 天色将晚,二人道别。 容越意犹未尽:“你是罡明城人?我住在紫星台,得空了你来找我玩。” 说罢,衣裳一披,骑马离开了。他一手提一个木桶,还执着缰绳,马又快,山路又颠簸,可那木桶竟连半点儿水都没有泼出来,骑术高超实在叫人惊叹。 罡明城外很快就垒起了结实的墙。闲极无聊,迟衡也在一旁看着,琢磨着筑城的诀窍。有个老练的监工见他问询,就滔滔不绝地说起筑垣的种种,还拿着一本古老的书给迟衡翻阅。那书全是各种关隘或城池的筑垣设计,亦罗列了元奚的一些奇关,如何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如何左右相顾交通要冲,迟衡看得入迷。 第三天,迟衡正看琢磨一个关隘时,忽然听见一声大喊:“迟衡!” 循声看过去,容越风尘仆仆。 他怎么找到自己的?不等迟衡多问,容越飞身下马,冲过来狠狠揍了他胸口一拳,眉毛立了起来:“你小子,躲在这里,让我好找!” 迟衡吓一大跳。 容越旋即哈哈大笑,把他一拽:“快,走,钓鱼去!” 迟衡哭笑不得:“我今天没空。” 容越哪里肯,死活拽他,一边嚷嚷快走快走还要那种黑鱼。就在一个拽一个不情愿的僵持之际,一个苍老的声音传来:“小越子,你怎么来了,你师父呢?” 原来是那神叨叨的老头。 都是熟人,容越没跟老头多纠缠,依旧去拉迟衡。 老头发话了:“迟副将,你就去吧,大不了让容老头子给你看个相,他相得是数一数二的准,可是别人求不来的。” 不要!已经叫人算过桃花运了! 迟衡摇头,荣越叉腰说:“你是矽州的小头领?这破烂书有什么好看的,我们紫星台一大堆,你要都送你,现在赶紧给我钓鱼去!”生拉硬拽愣是让迟衡上了马。 还是在那瀑布前,荣越摆了一排木桶。 迟衡吐血:“容越,是想把我累死,直接把我剁了喂鱼得了。” 容越嘻嘻一笑:“谁让你上次钓出了那么好吃的鱼,师父让再弄几条,我哪会,哼,我可是整整找了你两天,说什么也得都给装满。” 迟衡郁闷:“你师父要吃不会自己钓啊。” “鱼从来不吃他的钩。以前都是我师兄来钓的,这几天他有个劫,在家避着呢。”容越说得跟真的一样。 “还渡劫呢,你师兄是狐狸精啊!” 容越不愿意了:“人也有劫有煞啊,师父算得可准啦,那年不让我出门,我非不听,结果摔断了骨头,命差点要了,现在还有一道疤呢。”说罢,把衣裳敞开,裤子下拽,露出腰、腹与胯骨之间一个游龙戏珠的纹身。花绣纹身极精细,每一根线都出神入化,神龙在容越的腰间吞云吐雾,将那疤痕极巧妙的化了。 迟衡将那纹身赞了许久。 “师父说,师兄的这个煞,大凶又大吉,不宜出门。” 迟衡心想到底是凶,还是吉?神人果然会说话,话说得圆了。要什么事都没有,他可以说大吉了;你要有事,他说大凶;你要九死一生,他说逢凶化吉——怎么说,都在他在理啊。 罡明果然遍地是神人,既然容越那么相信,迟衡也就不抬杠了。把鱼线抛出,鱼线垂入河中,那水流何其湍急,那鱼线被漩得直打旋旋。瀑边的鱼肥,不多时,几个桶都满了。 迟衡要用草绳一系提回去,容越说师父要吃活蹦乱跳的。 一匹马也捆不住这么多,迟衡便帮他提两桶。 “难怪上次说紫星台时没反应,原来你是不知道紫星台。”容越一勾笑,眼窝深邃。 紫星台是个道观一样的地方,上百年了。紫星台里,人人都能掐会算,会夜观星相,远近都是出名的,但凡谁要是从紫星台里出去,星宿变换一说一个准。 “你也能观星相,给人算命吗?”迟衡好奇,就容越那混世的模样,实在不像江湖道士。 果然容越笑了:“我不会。那得有天赋有耐性,我师父和师兄一宿一宿的不睡觉,就为了看星相。我不行,我爱骑个马打个架动弹动弹,干不了他们那事。” 紫星台筑在山腰。 远远的看见暗紫色的檐角如画,是一幢古朴的楼宇。 骑马近了,见一条小溪潺潺在前,越过小溪,是一个辛夷林子,辛夷花发,花如木笔,朵朵缀于枝头十分好看。 容越却蓦然止马停了下来,高声喊:“师兄,我回来了。” 只见辛夷树下,一男子立着。发束于头顶,一身淡绛色长裳,裁剪合体。二十岁模样,生得风流别致,唇色微淡,很有些不食人间烟火的仙气。 腰间压一块松花翡翠佩玉,垂垂而下。 古话有言:“古之君子必佩玉。”君子可没有这般飘逸,迟衡想:这师兄倒还有几分道骨仙风。 容越欢欢喜喜介绍起来:“迟衡,这是我师兄庄期,我们这一辈观星里最厉害的,天文一算一个准;师兄,这是迟衡……他是罡明城新来的矽州副将。” 罡明城易主一事,早已传遍,紫星台自然也不例外。 庄期看着木桶,对着容越微微笑:“我就说,凭你怎么钓得起金曜鱼!”语气疏疏淡淡,说罢望一眼迟衡,面露赞许。 容越撅了撅嘴:“哼,不管怎样反正我是钓回来了。迟衡,咱们走。”一路哼着小曲儿颠颠地进了紫星台。 紫星台果真是个修身养性的好去处。暮色下霞光如绮,园中有孔雀拖着长尾来回。身在红尘,心似瑶台,更兼杳无人迹,别是清幽。 唯有此种地方,才能生出庄期那样的人。 迟衡回头看,庄期还站在那里,绛色衣袂飘飘,宛如遗世独立。 紫星台中间有一阁,名紫星阁楼,供着神像,如同道观一般;旁边就是容越等人的居所,整个紫星台并不大,如今住了十余人。容越说最盛时曾有百余人,如今都散落开来,迟衡倒还纳闷,那么些人,这点地方能够? 将木桶放好之后迟衡要告辞,容越将他摁住不让走:“天都快黑了,住下,住下,大不了回去就说在紫星台了!没事,历任罡明城的首领都得敬我们紫星台!” 他手劲还大,热情得迟衡要走都难。 容越又神神秘秘地说:“咱们钓上的金曜鱼,我师傅说用来占卜特别灵,待会儿让他老人家给你露一手。” 迟衡哭笑不得:“别,我不要算命。” “他老人家可不是算命,观的是天上星,算的是天下事。” 迟衡心一动。 晚上,见到了容越师父。 容越师父正与庄期对弈。他是一个仙气十足的白须老头,一双长目炯炯有神,将迟衡打量了一番,沉吟片刻,捻须未语,执一白棋手中,迟迟未落。 容越没大没小地趴在师父肩头,带着点撒娇:“师父,你给徒儿看看,元奚炻州有没有大事。” 师父被扰得不行,一盘棋眼看要输了,棋子一推,拿拂尘轻轻一点容越的额头:“最恼痴儿无知,生在紫星台连个星都不会看,有辱家风,早晚把你打出门。” 容越抓住拂尘,满不在乎:“哼!您打,您老人家现在就打!打我一下,我立刻马不停蹄的滚。” 无赖。 迟衡忍不住发笑。 庄期收拾棋盘,把黑白棋子装好:“无耻,别打扰师父歇息。我给你看,好端端看炻州做什么,十万八千里的。” 容越立刻放了师父将庄期缠住。 师父一拂拂尘,将语未语,飘然而去。 庄期站在高台之上,仰望夜空星华璀璨,半晌说道:“金星流月,纷争正起。权星临驾,将星主执。” 云里雾里,迟衡悄然问容越:“什么意思?” 与庄期低语几句之后,容越转而说道:“南边炻州正打战,乱糟糟的,马上就要易主了。有一颗将星非常亮,虽有阴霾在前,但没有大碍,很快就要控制炻州及其周边。” 与当下局势正相符,将星一定是颜鸾了,看来一切都如计划那样。 但不知什么阴霾?千万不要受伤才好。一定是攻炻州城的同时受到激烈的反抗所以一波三折,也算是阴霾吧。打战怎可能一帆风顺呢,这样的星相已经是很满意了。 迟衡十分高兴,问庄期哪颗是将星。 庄期指向东南一隅的一颗灼灼发亮的星辰,细看,果然比别的星星都亮三分。迟衡仰望那颗星星许久,脖子都僵了,直到容越打趣:“迟衡,再看下去,我师父就要收你为徒了。” 野云淡,宿鸟归,清气御良宵,迟衡这一觉睡得踏实。 睁眼是星星,闭眼是颜鸾,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果真他又梦见了颜鸾,这次的梦十分绮丽,颜鸾俯卧于秋野之上,白的是白蘋,红的是红蓼。一袭薄裳只盖住了腰部以下,肩膀与背部只有清霜倾泻。迟衡口干舌燥,站于颜鸾身旁纠结,见他一动不动,大着胆子摸了一下他的肩膀,凉凉的,肌理柔韧,只摸了一下都叫人面红耳赤。 颜鸾惊醒,回头看他。 迟衡忐忑蹲下来:“朗将,天凉了,我为你盖上衣裳吧?” 一双睡眸朦朦胧胧,颜鸾勾起一个迷惑的笑,极为随意地答道:“才打了胜战,浑身都热得冒汗,又黏又腻,你何不为我脱了呢?” 64〇六三 【六十三】 啪! 迟衡睁开眼。 浓浓的血腥味四溢,他猛然捂住鼻子,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狂乱的心噗通噗通地跳,额头、腹部、手心全是汗,回想那个梦,让人真是……迟衡狠狠掐了一下虎口,太郁闷了,好好的怎么就醒了? 满手的鼻血,真没出息。 一个梦就喷鼻血了,腹内的那团火烧得哔哔啵啵,迟衡弹了弹许久没有这么硬过的地方,又高兴又郁闷,明明刚才只要再坚持一下,就可以……好吧,别的不敢想,摸一下那段腰也好。 现在梦也醒了,血也流了,肯定是回不到梦里了。 摸了两下,越发硬了,迟衡还要搓揉,忽然想起不是自己的房间,蓦然住手了。左思右想挣扎了好一会儿,他悄悄起来,走到院子。一弯月牙迟迟,天上那颗最亮的“将星”还荧荧发亮。 真想飞奔去炻州啊,一刻都不想停留! 浑身的火还在烧,迟衡拿起大刀顺势抡了起来。清风明月相伴,他将刀法都练完,仍觉得浑身的力气没处使。想起颜鸾点评过的刀法,遂认真地回想,将他说的那些短处,都尝试着换一种招式弥补。 合着清秋的露气,一边琢磨一边练。 越练越娴熟,十分开窍,不知不觉天色大亮,迟衡一招“飞流三千”向虚空一劈,一划,地上落叶震起飞舞,干脆利落,收刀! 啪!啪!啪啪啪! 击掌声响起,容越赞叹道:“厉害!好厉害的刀法!” 迟衡擦了擦额头的汗,出了这一身大汗,浑身舒坦多了,腹内的火不知何时也已平息。迟衡打了清水开始洗漱,容越追在旁边,迫不及待地要和他比试,手里拿着一根青龙戟,跃跃欲试。 “我从不和朋友比。” 容越不乐意了:“比一下怎么啦?又不是让你狠命地杀,再说了我也不是草包,哼,你没见识过我的厉害……”说着把那青龙戟比划了两下,果然是平地生疾风,很有两下子。 可迟衡只推脱自己下手不知轻重,说什么都不比,任容越在一旁上窜下跳。 容越气呼呼地说:“你这人最没意思了,干什么都要人拽着才答应。钓鱼也是,比试也是,爽爽快快不行啊,又不是要你命!” 迟衡笑笑,也不解释了,兀自跑去马厩牵马。 容越更不高兴了,撩起袖子大声地说:“迟衡,比是不比!你这人,真没劲!在我们紫星台呆几天怎么了,我就不信那什么统领能怎么招!” “不是统领,我得回炻州。” “炻州?你不是矽州的副将吗?这一南一西相去几千里,你倒是会找借口啊!”容越一手扣住马嚼,一手叉腰质问,怒气冲冲,一副不好好解释就要打人的样子。 迟衡哭笑不得,只得把来龙去脉与容越一说。 跟说书一样,容越听得一愣一愣的,将信将疑:“所以,你要回什么朗将那边去?不管罡明城了?辛辛苦苦跑这么几千里,就为了替元州解围?” 什么叫就?解围比什么事都重要。 容越也不拽着迟衡,拖着青龙戟坐在圆石凳上,闷闷不乐。看他变得这么沮丧,迟衡丈二摸不着头脑,虽说自己钓鱼很厉害,但也不至于这么难舍难分吧?遂推了他一把,调笑说:“今天陪你钓最后一次鱼,教你点诀窍,保管以后桶满筐满。” 容越拿青龙戟戳着地面:“谁要学钓鱼。” 迟衡乐了。 “算了,你既然急着回,我也不强留,吃完饭就送你出去。”容越一狠劲给地上戳出一个窟窿,“师父昨晚还跟我说,你和我们的气象不同。我们紫星台是修性的地儿,你命中煞气很重,清浊不容,相冲着呢。” 煞气?迟衡一滞,问容越怎么叫煞气重。 容越却满不在乎:“没关系,有煞气是好事,一帆风顺成不了最大的事。” 迟衡更困惑了。 容越偏偏说不清楚。就在纠结不清之时,不知何时到来的庄期说:“至富至贵者,都命中带煞,你无需多虑。‘煞星逢贵,能伏诸煞,’所以只是坎坷一些而已,并不是常人所理解的大凶。” 虽不明,迟衡放下心来。 庄期一身仙气袭袭,如羽化成仙一样。迟衡觉得自己一身血腥味,“清浊不容”,特意离他远一点。容越则生性洒脱,很快就不计较了,问迟衡军营里都有些什么趣事,迟衡就将元州一战与他细细地说了。 容越面露倾羡:“打战听上去也挺有意思的,是吧?” “也很残冷。” “你说我在你们军中能排第几?” “军中不只以武艺来排行,你没有打过战,不好说。” 三人正说话间,就听见急切的马蹄声阵阵传来,听声音至少十来匹马,还有盔甲相撞的声音。迟衡最先察觉,惊问容越:“这附近有跑马场?” 庄期沉吟:“恐怕是来祈福的。” 紫星阁与这边是一墙之隔。自古是吉祥之地,常有人来上香祈福。时间久了,不单平民来,连有些将领也会来祈求凯旋而归,所以庄期不以为怪。 迟衡心里一紧。 偷偷越墙,果然见一个三十余岁的将领领着十余个部下来的,风尘仆仆,那装束分明是泞州将士的装束。看来,泞州的反攻来了,不知麻行之准备好了没,得赶紧回去报信才是。他们能来到紫星台,却与紫星台的地理有关。紫星台在罡明城以东,算是泞州的领地。 本以为他们祈福完就走,可那群人并没有离开。 一片喧嚣声中,只听那将领一声大吼:“怎么说话的,老子这一卦怎么就是凶多吉少了?” 情知不妙,庄期走进阁里。 容越迟衡赶紧跟过去。 那将领率着兵士将一个年轻道士和一个七八岁的道童围在中间,吵吵嚷嚷的。道士已经吓得满脸发白,道童也惊恐万分,不知所措,只将道士的长裳紧紧拽住。 庄期将卦象一看,果然是大凶之卦,沉吟道:“土崩,山陷,败退无余……” 那将领是个鲁莽之人,话没听完就满脸青筋,满头硬发炸起,将卦夺过来往地下狠狠一甩:“什么狗屁卦,你们这一群吃白饭的,尽知道用凶卦来骗香火钱,知道老子是谁?知道老子要打哪里?!”挥舞着拳头,怒不可遏。 容越怒了,上前将庄期往身后一护:“呸,谁骗香火钱,不信就别来!” 他这一句惹得炸毛将领更怒,伸手要揪容越的衣服。容越身子一侧,把他往后一推,竟把将领推得踉跄退了三步。他身边的部下纷纷围上来:“大胆!敢冒犯我们司理参军!” 原来是位参军。 参军站定,怒发冲冠,挥拳打向容越。 容越大脚一踹,径直踹到参军的膝盖骨上,只听见咔嚓一声,参军跌落在地,抱着膝盖痛得满脸通红。两个回合都受辱,参军恼羞成怒,手一挥:“兄弟们,给老子把这骗钱的地方砸了。” 那兵士们一个个手拿矛和戈,仗着人多果真砸了起来。一人手快,竟然一挑长矛,那神龛给打落了,直接砸在旁边摇签的道童身旁,道童哪里见过这等阵势,当即吓哭了。迟衡急忙上前将道童抱起,跑出紫星阁,交给紧跟在后的年轻道士:“快走,赶紧离远点儿。” 等迟衡回去时,里头已经打得不可开交了。 参军一边砸东西,一边骂骂咧咧,不堪入耳的话一句接一句:“狗x的,都给我砸,全砸了,破像也砸个稀巴烂!”阁楼里的神像都被推到两三座了,布幡扯了下来,贡果撒了一地。 而那边,容越已经气得脸皮发紫,在角落里挥舞着青龙戟。 可他被团团围住,又得护着身后的庄期,哪里抵得过十来个人,只有负隅顽抗的份。兵士的戈矛屡屡逼近庄期,看上去异常凶险。迟衡心里一揪,大声喊道:“都给我住手。” 兵士们一滞,迟衡趁机抡起大刀。 比容越的处处留情不同,迟衡的刀刀见血光。 见他动了真格的,兵士们都惊了,纷纷围了过来。迟衡刀快,腿脚更快,一刀撂翻一个,三下五除二,人都躺在地上了,个个不是抱头就是抱腿痛苦不堪。而那参军还想骂,终于腾出身的容越一戟子叉过去,正中大腿,鲜血直迸。 庄期将容越拦住。 容越怒气冲天,却也没有再下重手。其中一人看清迟衡的模样,忽然附在参军耳边耳语了两句,参军脸色一变,拐起双腿忍痛说:“兄弟们,走!” 迟衡要追,庄期急忙说:“迟衡,这里是紫星台。” 啊,对,这里是道家肃穆之地,不是战场。迟衡连忙收手,看着那十余个伤兵淋着鲜血上马,飞奔离去,心中涌起不安。 白胡子师父来了,看满地狼藉,拄着拐杖心痛不已。听了来龙去脉,他也没责备容越,只是痛心疾首:“劫数!劫数啊!” 庄期跪地,要求自罚,容越怒气冲冲:“明明是他们无礼。” 师父颓唐地坐在椅子上:“水土运凶,紫星台注定有此大劫,能渡是天赐,渡不过是天意。越儿、庄期,你们快去收拾一下行李,赶紧带众人出去避一避。余下,交给师父就好。” 容越自然不肯,依旧辩解。 “就你事多,快去。”师父一个拐杖敲在他膝盖上,转向庄期:“庄期,将藏书阁的书都装好,运得越远越好。” 庄期不明所以。 师父道:“秋末之木,遇火,则十死其九。” 65〇六四 【六十四】 庄期顿时了悟,道了一句遵命,匆匆离开,将众人召集,略述该事并各司其职分工下去。不多时,藏书阁的书已全部收拾完毕,用大木箱子足足装了近七八十箱,几乎把所有的马匹都用上,才勉强驮完。 众人才去收拾行李。 就听见铁蹄声声,由远及近飞奔而来。白胡子师父站在紫星阁,目视远方,说道:“你们都从后门走吧,为师一人在此。” 庄期不肯。 师父面色淡然:“紫星台三百年基业,尽在白马之上。庄期,书在,你在,则根基在,紫星台即使毁了也没什么要紧。若这些都不在,紫星台又何以存在?不要紧,为师与泞州将领多有交往,他们不会为难。” 听了这话,庄期默默地让众人牵马从后门一一离开。书多,山陡,马行得慢,一行十数人,面色悲伤地离开了。 容越却无论如何都不肯走。 握紧了师父的双手,满是愤懑:“凭什么!莫名其妙就搬了,不就是打伤了几个人吗?也是他们不占理在先!不都说紫星台是仙家之门吗?难道还会怕那些无耻之徒。师父,你不走,我也不走。” 师父叹了一口气,抚摩着他的头发:“越儿,快走吧,今天是紫星台的劫。” “我才不管什么劫不劫的。”容越抓起青龙戟,愤怒地说,“要打就打个痛快,反正我没有入紫星阁的门,也不是什么修仙的人,杀就杀了!再说,我们能逃得过他们?就后山那些路,追上能要一盏茶的功夫吗?师父,我出去!”不由分说,骑马飞奔出去。 迟衡握紧了大刀,纵马紧跟其后,大声喊:“容越,你要小心!” 师父追之不及,二人已经冲出紫星台。 将拐杖顿于地面,长叹。 那一群兵士团团围在了紫星台门口,打眼看去至少有近百人。其中有一人是首领模样,高昂着头,旁边就是负伤的司理参军,满是狼狈,不指容越,却指着迟衡大声说:“护军统领,那就是矽州的将领!” 这时只见三个人都骑马上前,睁大了眼睛看迟衡,而后慌忙后退,纷纷道:“护军参领,是他,就是他,那天破了我们的罡明关,我们几个守城的,跑得快。就是他,我认得这把刀!” 这一下,坐实了迟衡的身份。 司理参军趁机说:“您看,他如今出现在这里,可见紫星台与他们是一窝的。若不是他们,您的弟弟也不会守关殉职,所以这紫星台,以修道为名,里应外合狼狈为奸,实在是该死!” 胡扯! 容越性子刚烈,血气上涌,大声怒斥:“血口喷人!明明是你挑衅紫星台在先,如今还想罗织罪名!” 他这一激,更坐实了紫星台与矽州的“罪名”。 护军再看迟衡时,眼睛都通红,怒气冲冲:“可恶,该死,本将让你死无葬身之地!”说罢,竟挺矛而出,冲着迟衡一挥长矛。 迟衡一刀过去,长矛震了三震。 护军见自己不是对手,连忙呼人上前,将迟衡围住攻击。 而在迟衡身旁,容越与司理参军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参军令众人上前围攻容越,容越也没客气,甩开青龙戟战了起来。他本就年轻气盛,如今又气在头上,一身好武艺就像脱缰的游龙一样肆无忌惮肆虐开来。 两个人就像野木遇上干火,一点就燃。 与容越不同,迟衡心知参军和护军两人均是草莽之辈,与罡明城城民的敬畏不同,紫星台对他们来说就是一个道观,并没有过多的敬意。他也知道护军报仇心切,今日无论如何都不会放过自己。 束手就擒? 迟衡一咬牙,绝无可能,他就算束手就擒,落在那两人手中,紫星台的“勾结罪名”也是逃不掉了,倒不如一横心,杀他个片甲不留,说不定置之死地而后生! 这样一想,手中的刀更恨了。 刀刀迫人的凌厉,杀得那些将士们胆寒,也有边缘的数十将士只在最外面,人多拥挤,还没法靠近迟衡和容越。护军一见情形,心如火上浇油,再看紫星台越发觉得面目可憎,遂大声喊道:“兄弟们,点火,把紫星台给我都烧了!” 军令如山倒,那些将士果真点了火,扔进了紫星阁。 如有鬼助一般,那阁才沾了一点儿火星,瞬时大风起了,火苗一窜数丈高,连点火的兵士都瞠目结舌。眨眼间,那着火的阁楼竟将整个天空映得通红,莫要说救火,连喊都来不及,已吞噬于火舌之中。 可怜受人敬重三百余年的紫星阁,一天之内,付之一炬! 容越惊了。仰望着旺火中的阁楼,不可思议地看着。一个兵士见他发痴,一个长刺刺了过去,眼看要戳进他的心窝。 铛—— 迟衡大刀一架,将那兵士的长矛震落,大刀两边一砍,焦急大喊:“容越,容越……” 被迟衡挡了一刀,容越这才从震惊中醒了过来。 不知何时,容越头上的束带被挑,披头散发。心内的愤怒一触即发,回过头来,目光像刀一样冷。瞬间他挥起了青龙戟,那戟如同鬼神附注,明如耀日,怒浪翻滚,饿虎出山,冷飕飕的兵器,像阎罗殿倒塌恶魂奔走。那青龙戟下,伤者前赴后继。 刹那天昏地暗,日月无光。 映着熊熊烈火。 在无名重刀和青龙戟下,百人厮杀血流成河,不多时,原本清风常袭的紫星台,如今成了活生生的修罗场。 而参军和护军二人,最终不知死于谁的兵器之下,群龙无首,余下伤者望着成魔一般的迟衡容越二人,吓破了胆,纵马而逃,容越还要追上去杀,迟衡拦住了他。 秋叶斑驳,秋水漾漾,但紫星台已不再。 阁楼烧成灰烬,处处断壁残垣,还有未熄灭的火苗,噼里啪啦地烧着。曾经的修道之地,只剩下逃亡不出的尸体。在紫星台的院子中,师父坐在石凳上,闭着双眼,苍老了十岁。容越长跪不起,泪流满面。 直到恸哭变成啜泣。 师父才睁开眼:“不怪你,这是紫星台的劫。世上任何东西,都难逃它的劫数,三百二十一年,紫星台已经够长了。为师与你师兄也将寻一处风水宝地,再建一座就是,物是死的,人是活的。越儿,你常怨为师不让你出门,如今,你想去哪里,就去吧,再没有羁数了。” 容越的眼泪模糊了。 师父为他擦去脸颊的眼泪:“走吧。” “师父,你常说,我十八岁就能离开紫星台,是早就知道这一天吗?”容越说握紧了师父如老松一样的手,“师父,我不走,我肯定能将紫星台重新建起来的!” 师父摇头:“限期已至,再建就不该是紫星台了。放心,有你师兄在,你,还是走吧。如今这样,泞州是留不下你的。” 要不了多久,泞州各处就会出现容越的通缉令。 紫星台,恐怕也坐实了罪名。 师父望了望内疚的迟衡,叹了一口气,说道:“祸福相依,焉知此神煞不是大吉。越儿,你要是心里难受,就在紫星台旁都种上银杏树,也算是积德。” 容越升腾起期望:“师父,这是赎罪的法子吗?” 师父点了点头:“树是人之魂魄所聚,亡魂借银杏之身消去前世罪过,亦可功德圆满。我去找你师兄,将众人安定下来。缘分止于此,元奚何其大,无需多虑。” 容越果然信以为真,与迟衡二人踏踏实实跑去挖坑、挖苗、摘树填土。 白天黑夜不停歇,忙了三日,将所有能种树的地方都种上了,最末,容越与迟衡累得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背靠着背歇息。望着天边,无月,迟衡想起,今日是三月初一,归程已至,沉默良久,他问:“容越,想和我去炻州吗?” 同样是沉默。 许久,容越说道:“师父常说师兄命中带煞,责令我跟在他左右寸步不离。其实带煞的,是我吧?我在紫星阁外被师父捡到,想不到,它却因我而毁了。” 迟衡回身,抱住了容越的肩膀:“乱世,都是煞星。有毁,才有立,不要太自责,跟我去炻州吧。” 容越回过头,二人双目相对。 眼神中满是真挚,容越笑了一笑,点了点头。 容越以为他只是短暂离开,很快就会回来,还给师父和师兄一个崭新的紫星台。若干年后的一个秋天,戎马征程,容越终于风尘仆仆回到了这里。看着曾如仙境一样美好的地方,已经变成了金黄色的银杏树林,宛如黄金的光芒一样,风一吹,向他摇曳着璀璨的光华,令人望之心醉。旧日的痕迹,消失殆尽,紫星台,竟如从未出现过一般,只有两棵大银杏树下,有一个石凳,满是青苔,拨开了往昔的一角。凝望着他从未想到的这一切,容越忽然顿悟了,亡魂未必成树;但树,吸纳了他所有无心的罪业,令他在往后的时光,能一如既往的坦坦荡荡率性不羁。 这些,都是后话。 回到罡明城的第二天,迟衡向麻行之提出辞呈,他将即刻启程,前往矽州城,与纪策汇合,一同回元州或炻州。虽然很不舍,麻行之还是点头同意了,两人相约日后一定再聚。 与此同时,容越找到了正忙于安顿众人的师兄庄期,说和迟衡去炻州看看,并特意强调只是看看,不是去打战或当混世魔王,且很快就会回来的。 庄期云淡风轻,笑了一笑:“师父他老人家说过,你十八岁就留不住了,果然如此。” 秋日,秋色凝重。 挥手道别,庄期的身影站在原地,许久许久。 66〇六五 【六十五】 到了矽州城,迟衡带着容越最先拜见了麻七麟。麻七麟十分高兴,见面就把迟衡狠狠的夸了一番。 迟衡当然谦称不敢妄自领功,都是麻行之的主意和功劳,尤其是攻克罡明关及罡明城,自己只是鞍前马后听命而已。 麻七麟自是大悦。 麻行之初战即所向披靡,领地扩展如此之多,又兼慧眼独具,得了两个要塞,局势顿时翻转,险关当前,让泞州从此坐卧难安,更叫矽州其他将领不服也服了。 身为望子成龙的父亲,麻七麟比自己打了胜战还高兴,他心知此战一则有儿子的勇猛,更难舍迟衡的指点,越加另眼相待。 站在麻七麟身后的麻慎,对着迟衡笑得开心。 二人聊了几句,迟衡得知在麻七麟的首肯之下,纪三娘已经被纪策“献”给了麻慎,琴瑟和谐,有情人终成眷属。如今弟弟风头正劲,麻七麟不再总盯着他,麻慎可以松一口气,每天可安心地呆家闭户读书,做一个无事的逍遥公子,也是他的心愿。 迟衡由衷地开心。 最后迟衡才去偏堂见纪策。 三月,微暖,偏堂静悄悄的,纪策正在靠着长藤椅悠悠然看书。 迟衡轻手轻脚从背后过去,猛然抽掉那书,纪策吓了一大跳,见是迟衡,又惊又喜,佯装嗔怒:“臭小子,还当你忘记了元州呢,再不见回来,我准备明天就启程呢。” 迟衡挤了过去,同坐一张藤椅,亲热地问:“出了些事,耽搁了两天,让纪副使久等了。元州有没有什么消息,朗将夺了炻州城没?” “我又没有顺风耳,那等消息岂是一时能传来的。”纪策转望容越,“这位小哥是?” 迟衡忙介绍了,将事情简单一说。 他不识得紫星台,纪策又岂能不识,听到着火付之一炬后,纪策跌足遗憾道:“天下神算多出紫星台。竟然被一把火……真是可惜啊。我仰慕已久,想不到,终不得一见。罢了,容越,神地多有限数,你无需太过伤心。” 迟衡惊问缘由。 纪策答道:“与寻常寺庙道观不同,紫星台神机妙算,观星察命,本就是泄露天机,自然难久。它能存三百余年,已是极限。如今毁去,实是必然。” 容越沉默不语,转身说喝水去。 迟衡才领悟,出事那天容越师父和庄期都很从容,只吩咐将书籍搬走,任由其他东西毁于一旦,大约早已洞察此劫。也就能理解他们对紫星台的毁灭固然心痛,却并未苛责迟衡和容越的缘故了。这么一想,他心里的愧疚就少了,毕竟激怒泞州那群兵士他也有份。 纪策又说:“神算虽然是神算,到底也是人,再怎么洞若观火,也有超脱不了的时候。容越师父如此溺爱他,能让他跟我们去炻州,肯定也是算过的,知道他会走什么样的路,所以你无需太负疚。” 迟衡笑了一笑:“你真厉害,怎么知道我的心里?” 纪策嗤笑:“你的心全写在了脸上。” 迟衡立刻收起了笑,有点担忧地说:“纪副使,这样还能看出来吗?是只有你看得出来,还是大家都能看得出来?朗将能看得出来吗?” 纪策忍俊不禁,一卷书拍在他脑袋上:“你那点小心思——也就我这种小心眼的人能看得出来。朗将的心比海都阔,诸事繁多,心无萦略,怎么可能猜到你这种少年情怀?再者,谁年少没仰慕过几个人,还都能怎么着?最后要么付诸流水,要么两两相忘,要么泯然于心杳无踪迹。我原先还喜欢朗将的姐姐呢,她出嫁了,我很是伤心了一阵。年前看见她新出生的小娃娃,雪团一样可爱。我这心里也挺高兴的,她嫁对了人,就蛮好的。” “这能一样?” 纪策反问:“这哪里不一样?” 迟衡挠了挠头,半天没反应过来,纪策牛头不对马嘴的这一大番话,到底是怎么把自己绕进去的,绕进去还出不来了。 与麻七麟和麻慎道别,三人挥鞭南下。 容越生性豁达,自我宽慰天命难违,且师兄也对再建一个紫星台信心满满,这一切都像那枯萎的草一样,将在明年的灰烬中重生。 如此一想,容越很快也就回复了洒脱的性子,该说的说,该笑的笑,该闹的闹,心情比那天空还阔朗。他未出过泞州,看到什么都好奇,少不了被纪策打趣一番,三人一路欢笑不已。 三月的矽州和泞州还有凛冽春寒,穿山越岭,常见千丈雪融,崩于崖前,春水满溪谷,溪谷两畔,莺啼燕舞,无拘无束十分可爱。休息时,有痴肥的花鸟儿扑扇着翅膀飞下来,偏偏落在纪策肩膀上。 纪策侧着头,微笑。 容越奇道:“我师兄也特别招那些小玩意,松鼠啊麻雀啊都爱往他身边凑,师父说是身上没有血腥味才能如此。纪副使,应该比常人更血腥才是啊。”他心直口快,口无遮拦。 纪策抿嘴一笑:“但我心底从没想过掏鸟蛋炖鸟汤。” 一听这话,那花鸟儿扑棱棱就飞走了,容越大笑:“这倒是,这些东西从不敢落我身边。迟衡,你呢,倒挺招鱼的。” 迟衡拍了拍他的大青马:“马都挺喜欢我的。” 那马侧头,亲昵蹭了蹭他的衣裳。 快马加鞭过了十余日,到了元州边界,元州比泞州暖煦,红尘十丈,花开千里,人来人往一切太平。问过往的人,均说泞州兵临,差点就是一场浩劫,不知怎么的又撤兵了。后又遇上关隘,问守关将领,得了确切消息,朗将已攻下炻州城,正清炻州余孽。 纪策心里高兴,要了一坛杏花酒。 夜幕降临,三人坐在客栈里,就着山野小菜喝了起来。浅尝辄醉的是纪策,满脸绯红,倚着迟衡闭着双目睡去。迟衡怕他摔了,一手将他揽在心口,似靠实抱着。容越越看越觉有趣:“迟衡,这个纪副使真是意思,没醉的时候看着跟名士一样,又装雅致又爱捉弄人,醉了还挺乖的。” 迟衡看了看怀中的纪策,但笑不语。 心想最初自己见朗将,觉得他像云外来的谪仙一样。现在近了,见过了颜鸾身为朗将的气度和见识,觉得之前那红衣是浮在云中的,终觉飘渺;现在他的一颦一笑,是如此真切,更叫自己心生仰慕,渴望更亲近,渴望日日相依一刻不离…… 容越不满了:“迟衡,别笑得这么诡异。你这么抱着他,有点怪。” 迟衡疑惑。 “迟衡,你这么,有点儿……太不像你骑着战马的时候了,跟小情儿一样,别说你对纪副使有想法啊。”容越支着额头,笑得诡谲。 迟衡哑然失笑:“别瞎说,我心里有人。” 容越立刻好奇心膨胀。 借着酒劲,迟衡抑制不住的欢喜,迟疑了一下:“迟早你也会知道的,可别告诉别人,我很喜欢,朗将。朗将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一辈子都会追随他。”微醺,他知道自己没醉。坦坦荡荡说出来,欢喜与别人分享,会变得更加欢喜一样。 容越抓着头:“噢,你果然喜欢男人。” “你看出来了?”迟衡心里有点小郁闷,虽然不是见不得人的事,但怎么人人都能看出来啊。 “倒没有。只是你对那些路边女子看都不带看的。我就说,这正经装得也太像正经了。”容越哈哈大笑,说罢自罚了一大杯,“朗将一定长得很标致吧?” 迟衡连连摇头:“不是标致,朗将可没有一点儿女气。他很俊,一举手,一投足,性格也直率,射箭百发百中,总之就是很有将领的气度,天底下没有比他更好的人。” 怀中的纪策忽然嗤笑,口齿不清:“容越,别,别听他的。” 容越饶有兴致:“为什么?” “情人,眼里,出西施。那是,他眼里的朗将,不是你看到的朗将。”醉了,纪策的嘴皮也不落下,“颜鸾有千种好,也有千种不足。总之,他更是平生难得的挚友。” 容越了然。 一个是仰慕,仰望到近乎神化;一个是平生好友,优点缺点了然于心。 自然不一样。 迟衡哼了一声,把纪策一推:“挚友挚友,最讨厌你们这些挚友知己什么的!醒了就自己滚到床上去。” 哎呦一声,纪策失去平衡,软软地要扑在地上,容越眼疾手快,一手将他捞起,哈哈大笑:“迟衡,你这副嘴脸可太过小气了啊。我得看着点儿,别沾上你的朗将,不然非让你吃了不行。”说罢又一杯下肚,把纪策抱到床上放好。 迟衡斜看他一眼。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迟衡思量一下,颜鸾身边的谋士猛将不少,且有越来越多的趋势。许是势力间的博弈,老将领难以管辖,颜鸾似乎也很喜欢亲近年轻的将领,比如,他对岑破荆也挺另眼相待的——这么一想,迟衡心中顿时压力很大,端起杯子一饮而尽 67〇六六 【六十六】 春末,暖风薰薰,越近炻州城,天气越热,行人均只着一件薄裳。 眼看炻州城在望,迟衡心潮澎湃,这天早早的醒来,浑身着火一样,如此这般已好几天了,现在每天早晨都是被生生憋醒的。 无奈又逼得练了一套刀法,出了一身汗,才勉强压下去。 迟衡大约也猜到,应是紫茯的药性去了,芏灵的药性起了——不是说壮|阳什么的,所以现在阳火过旺了。闪过那么一丝向安错拿药去火的想法,瞬间就被否得干干净净,就安错把聋子治成哑巴的医术,万一他再来一剂猛药,直接痿了,到时哭都没地儿去。 容越揉着惺忪睡眼:“迟衡,怎么每天都起得这么早?” “两军对垒,将领先战,现在不好好练上起战场来怎么办?”不能说实话的迟衡煞有介事,“还有你啊,戟法是不错,但护身可以,杀敌略欠一点刚猛,还不每天早起来练练?不然被人一刀砍下马,可就难看了。” 容越怒:“迟衡,你太小瞧人了,谁有本事把我一刀砍下马?” 说罢,拿起青龙戟开战。 迟衡挥起大刀就应战,二人在晨光中大战了三百回合,直战得酣畅淋漓,容越大叫痛快。那欢腾劲,简直叫人想不起紫星台遭劫的沮丧! 进了炻州城,熟悉的石道熟悉的街,迟衡拂去掠上心头的感慨,专心赶路。炻州城也是繁华,风土人情均是温和,人说话声音都软糯,极为好听。鞭马才跑到打铁坊,迟衡眼尖,瞥见了一个熟悉的人影,急忙勒马停住。 果然是曲央。 曲央正在铺子里看兵器。上次离别时还是十一二月,大雪纷纷,如今花开满城,迟衡大喜,喊道:“曲央!” 曲央闻声,回头,见是迟衡,也惊也喜。 迟衡飞身下马,仔细打量曲央:数月不见,曲央的脸部轮廓深了,眼眸很黑,更显得冷峻,嘴唇还是薄薄的,脸也还是那么无血色的白,往那里一站,有凛凛寒气,像他手中的弯刀。 见他目不转睛,曲央不动声色:“回来得可真是时候。” 迟衡问缘由。 “炻州王和元州王双双逃窜,炻州也有部分领地还未归顺。朗将这两日调兵遣将,选拔前锋军的将领,提升成都统军衔,清剿余孽的同时,平复余地,让想去的都报个名。”曲央看向迟衡的身后,见两人在等迟衡,面露探询之意。 迟衡笑:“知道了,我还有事。你在哪里,回头找你。” “将军府。” 等到达目的地,竟就是将军府——朗将没有住进衙府,也没住在元州王的府邸,而是选择比较朴素轩敞的将军府,安扎下来。 将军府颇为热闹,进进出出都是手执兵器的。原来,想去清剿的人都在将军府汇集,其中当然是想崭露头角的年轻将士居多。此次将选拔四支先锋军,各有两个将领:一个封都统,一个封副都统,二人领一千精兵出征。 迟衡心里一沉,果如所料,真是叫人,烦心。 纪策一出现,更热闹了。 年轻的都尊称一声纪副使,年长的都称纪文书。颜鸾则站在四偏堂门口,早早地在那里候着,面带笑容。晨曦之下,剑眉上扬,眼角微微上翘,迟衡望一眼就觉得眩目。 三人施礼。 颜鸾上前拍了拍纪策的肩膀,戏谑道:“叫我好等!回来就好,第一次走这么远的路,累散架了吧?嘴皮子磨得都比以前薄了。” 纪策撩一眼:“不比你运筹帷幄来得让人羡慕,小心心宽体胖。” 颜鸾笑得爽朗,转向迟衡和容越:“迟衡,一路辛苦。这位就是紫星台的容贤弟?快快请进!” 四人转进偏堂的院子里,寻了凉亭里坐下。 纪策喜好干净,先去换衣裳。容越非常兴奋,覆在迟衡耳畔说道:“这个朗将,跟你说的完全不一样,不过真是让人一见就喜欢的一个人。” 迟衡狠狠踩了他一脚。 容越嗷呜一声,龇牙咧嘴:“去!你这人,怎么说翻脸就翻脸。跟醋坛子一样,许你夸,就不许别人夸了?” 颜鸾疑惑地看过来,迟衡立刻窘迫了:“朗将,容越也要去换衣服。” “被”换衣服的容越立刻追随纪策的背影而去了。 只留下迟衡与颜鸾两人。 颜鸾为他倒了杯茶:“迟衡,一路征程累了吧,先喝一杯茶,洗洗尘。” 迟衡接过茶,一饮而尽。 看他大手大脚的动作,颜鸾忍俊不禁,又为他满上,迟衡依旧一口干了。颜鸾再次满上,带着戏谑的笑:“你这是喝茶呢,还是灌水?要不要这壶给你,对口饮比较畅快淋漓。” 迟衡抹了抹嘴角的茶水,抿紧嘴唇,也笑了。 颜鸾靠近,伸手将他的肩膀捏了一捏,很用劲,迟衡差点痛呼出声,眼角飙泪,却一动不动。颜鸾哈哈大笑:“比以前结实多了。十七岁,就是长得快,再长下去比我都高了。” 迟衡很自豪地说,拍了拍胸脯:“朗将,我每天都骑马练刀的!” 颜鸾赞许地点了点头:“很好。你帮忙攻打安泞关和罡明关的事,纪副使早和我传书了,真是不错。一个将才就得这样:不止武艺要好,还需机智果敢,看得清形势,当断则断。你要继续这股生猛劲,要不了多久就是猛将一个!这一次你与纪策去矽州,立了大功,我得给你个什么奖赏呢?” 我得给你什么奖赏? 你要什么奖励? 这话一出,迟衡顿时想起荒诞的梦里颜鸾也曾说过这话,并且,他还……一股红色喷涌而出,血腥味四溅,迟衡手足无措,慌手慌脚捂住了鼻子,仰头向天,由着鲜血从鼻子顺着耳朵流下,汩汩流到衣服上。 颜鸾急忙上前,关切地问:“怎么了?” 他靠得是这样的近,近到呼吸都吹到发梢,一股邪火再度从腹部涌了上来,瞬间涌出鼻子,腥味发甜。迟衡手忙脚乱地跳开,离他远远的,狼狈地说:“朗将,没事,没事,天干物燥,上火了!” 这突如其来的一茬。 好一番热闹,等鸡飞狗跳都定下来时,纪策和容越也回来了,衣冠楚楚,看着迟衡一起问:“你鼻子怎么啦?” 迟衡摇头。 纪策眼珠一转,只是隐隐一笑——明明什么都不知道,搞得跟什么都知道了一样,迟衡郁闷地想。那边容越是完完全全的不知道,凑到他耳边悄声说:“是不是对朗将动手动脚,结果他揍你了?” 滚蛋! 不要随便猜啊!纪策是斯文禽兽,你才是正儿八经的禽兽!我怎么可能对朗将做什么嘛!迟衡郁闷地腹诽着。 很快,迟衡和容越就被安置在偏堂的一个房间里,纪策撂下一句话:“迟衡,朗将说你要是想去活捉炻州王,可以到梁千烈那里报名去。这是个大好机会,你和容越最好能一起去!” 容越一无所知,迟衡耐心地和他讲解。 听起来很是有趣,容越问:“是不是要借着清剿炻州王的机会,把炻州的其他地方都洗劫一遍?” 迟衡狠狠敲了他一下:“什么叫洗劫?这叫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借着这个机会,将炻州其余地域都收归元奚所有,让人也知道易主了。” 容越笑了:“以前听说书的这个王那个王,现在轮到咱们去追剿,感觉很微妙啊。” 二人说得入巷,容越忽觉背后一凛,回头一看,困惑了。 迟衡也回头,看见曲央站在门边,将进不进。 迟衡一跃而起,大步上前,把曲央拖了进来,笑着给两人介绍。面对冷峻到拘谨的人,容越浑身不自在,气氛顿时冷了下来,只有迟衡一个人热情洋溢。 所幸,很快门口又出现一人。 迟衡惊喜万分:“岑破荆,你怎么也来了?” 岑破荆把迟衡的背狠狠一拍,笑得豪爽:“这不是听说你在这里吗,我带着辛阙就来了。” 辛阙从岑破荆背后转出。去年九月之后再没见过,数他变化最大,个子像抽条一样抽了起来,已经到迟衡肩膀了,打眼就能猜出是十三四岁了。还是虎头虎脑的,眼睛很亮,撅着嘴唇,愣愣地瞅着迟衡,满脸的不高兴。 迟衡要摸他的脑袋,被他瞬间闪开。 动作出奇灵活。 手还停在半空,迟衡尴尬地说:“小阙,好久没见。” 辛阙狠狠瞪了他一眼,两颊气得鼓鼓的。岑破荆插|进来幸灾乐祸地解释:“迟衡,谁让你没事乱许诺,说什么半个月后回来,结果一直没回来,天天盼你也不见,辛阙这记仇呢。” 迟衡哭笑不得,拍了辛阙的肩膀:“这算什么事。” 辛阙不耐烦地一手甩过去。 没堤防,正打在鼻子上,鲜血又流出来。迟衡一抹,满手的血,暗叫出丑出大了,快把身体大半的血都喷完了吧?众人却不知情,尤其是辛阙,一看把迟衡打伤了,不耐烦顿时变成了焦急:“大哥,你快仰头,再仰高点儿,我没用力啊。” 岑破荆添油加醋:“没用力?没用力还把你大哥的鼻血都打出了,你再用点力大哥就废了。” 辛阙懊悔不已,嚷嚷道:“什么呀,我又不是存心的。虽然大哥没一次守信的,我可是从没想打伤你啊!还不许人家不高兴啊!” 迟衡笑了:“没事,这两天上火,你别生大哥的气就好,回头……咳,咱们吃饭去。” 这一出折腾的,气氛顷刻就热闹了。 容越与岑破荆等是初识,这么一比对,显然岑破荆与他是一路的,二人交谈甚欢。 68〇六七 【六十七】 五人围一小桌子吃饭,辛阙紧挨着迟衡,岑破荆忍不住对曲央抱怨:“你说辛阙这小没良心的。我对他好不好?我对好不好!别人都嫌他是拖油瓶,就我带他。结果呢,看看,看看,从来都没给我夹过菜啊!” 迟衡乐了,夹一筷子青菜放岑破荆碗里。 辛阙斜眼看他。 岑破荆继续“申诉”:“我,教他练刀骑马教他为人处事。迟衡,什么都没做。为什么迟衡一回来他就要扑过去啊?把我置于何地啊!曲央,我已经预见到了,这块不贴心的破棉袄迟早要成为迟衡的了。” 这下,全桌子都笑了,迟衡问辛阙:“小阙,你破哥要去捉炻州王,你跟去不?” 知道都逗他,辛阙认真说:“破哥可以和大哥一起,一正一副,把我带上,一起活捉炻州王!大哥,我现在的刀法可厉害了,破哥都败给我啦!” “是我让着你!对了,迟衡你赶紧报名去,说不定选上了,咱们一起。” 话题一岔开,岑破荆说了些当前形势,手舞足蹈:“迟衡,炻州城真没什么好驻守的,一群将军啊首领啊坐镇,几时能出头?跟我一起,如果选中立刻就升为都统,再活捉了两个王,又是立一个大功!” “要说跟你,我还不如……跟曲央呢。”迟衡转向曲央,这位可是一直没开口的。 “为什么?”岑破荆郁闷。 “跟你去追就像瞎子摸象没头绪。跟曲央多好啊,他一直追着炻州王与元州王,这一出征还不是手到擒来?”迟衡看曲央,还是一副冷面冷心的模样,心想曲央可真是万年不变。 谁知,曲央开口:“那咱们一起吧!” 迟衡一僵,拿眼瞟岑破荆。没什么反应,倒是辛阙不乐意了:“不行,大哥得跟我们在一起!”四队是从不同的地方切入,一队只有两个都统,且不论能否选上,至少三人是并不到一起的。 “先报上名再说。”迟衡扒了两口饭。 且不提后来迟衡找到梁千烈报名,特意说了很想很想去,梁千烈斜眼看他:你不早就是朗将的人了,现在倒知道来求我了,哼,我考虑考虑。 知道他爱戏弄自己,迟衡反而放心了。总之那天热热闹闹的,如同去年在兵营一样,无拘无束,容越很快融进来了,晚上意犹未尽:“迟衡,早知道那么好玩,我就不在紫星台呆那么多年了。你是不知道,师兄他们都是往天上看的人,我想拽他们玩,一个一个都说我没正经,太郁闷了。” 当晚,迟衡想跑去找纪策,看能不能探个口风。 纪策被分在一个曾经是闺房的房间,里面全是粉色的帐幔,十分绮丽。门半开着,他喊了两句,没人应。这些天的相处,他和纪策早就熟悉了,遂径直推门进去,见床幔里有影子。 他以为是纪策,伸手把窗幔一撩。 映入眼帘的竟是颜鸾。 颜鸾睡眼朦胧,倒没被吓着,眼睛转了一圈:“迟衡?你怎么在这里?纪策呢?天黑了?” 应该是,你怎么在这里?你怎么爬到纪策的床上了?不是挚友吗,绝对不要是想象那样子!迟衡憋得满脸通红,吭哧半天说:“朗将,你睡得可好?” “凑合,还是这里清静。”颜鸾舒展了一下胳膊,把衣服穿好下了床,脸上没有半点不自在。 迟衡忍不住问:“朗将,你怎么会在纪副使的床上?” 颜鸾一愣,觉着这话有点怪:“纪策上哪了?” 沉默。 难挨的沉默静静横亘眼前。 “还能去哪儿?我就一直坐在这里!”一个声音划破沉默,纪策手执一卷书,正端坐在青玉案旁,无奈支手,“自从床边那位进来、自从床上那位醒来,我动都没动过。”可就是被无视了。 迟衡松了一口气,脸颊发烫,因为莫名其妙的猜测,赶紧跑过去:“纪副使,我……我想……” “想走后门?不如直接和朗将说吧。”纪策答的顺溜。 迟衡都不敢再看颜鸾的脸。 好在颜鸾没多想,理了理长发,戏谑道:“纪策,你还徇私舞弊?把难题都推给我了?这可不行,虽然你在矽州立了大功,也不能坏了规矩。既然放出了话,势必要公公正正挑选一番的。” 义正严词,却是带笑,迟衡知道颜鸾对刚才的冒犯没放心上,舒了一口气问:“朗将,你要怎么挑选呢?” 语气竟然还带撒娇,颜鸾怪异地瞅了他一眼,对纪策说:“跟你出去一趟,这小子活络多了,原先只知道耍刀弄枪,现在还会撒娇了。纪策,你可是把梁千烈的得意门生调|教得有点吓人。” 纪策嗤的笑了:“喔?反正在我面前他没撒娇过。” 站一旁的迟衡也没不好意思,事实上,颜鸾在他面前说这种话,正是不见外,他挺开心的。再说,向朗将撒娇也不是什么难为情的事,谁让朗将不止是将领,更是救命恩人呢。 “挑选的方法:左右将军——梁千烈与段敌各出候选人选,诸位将领都来评判。挑上的当都统和副都统;没挑上的,统领后面的数万兵士跟上。前锋征一处,后面的平一处,今年七月前,务必使炻州全插上颜王军的青旗。”颜鸾狡黠一笑,“所以你无需担心,就是当不上都统,当大后方的统领也挺好的。” 迟衡挠了挠头:“我要打前锋!” 颜鸾赞许似的点头:“好!各凭真本事了!纪策,还是你这里安静,睡得舒服,我先回了,明天再来。” 颜鸾一出,迟衡跟上去,问道:“朗将,睡不好觉吗,我知道安睡的药草。” 颜鸾苦恼地答道:“总会弄到很晚,白天又有人来汇报这汇报那,所以躲纪策这里来。现在就睡够了,不是什么大事。” 迟衡紧随左右。 颜鸾停下来,迟衡紧张地看他,生怕他叫自己别跟着。 两人对视了一下,颜鸾终于还是笑了一笑:“倒也没变多少。迟衡,晚上要没什么事就跟在我旁边,处理些杂事也好,我欠一个跑腿的。” 迟衡克制不住的激动,笑颜逐开。 颜鸾的内寝很大。床在南床下,西边是红漆柜子,东边搁了一张大大的青玉案子,案子摆了案卷无数,有些还堆在凳子上。 确实是杂事,大部分还与领军作战无关,无非就是炻州城初定,诸事都要处理。别的犹可,在安排人员上特别费斟酌,诸如:安排人招降俘虏、有些重要将领还得颜鸾亲自去;安排人修复、守卫炻州城,以防万一;安排人广造船只,以供以后征战;安排人掌管军粮和财物;安排人招兵买马;安排人监制衣物;以及安排此次选拔都统等等的诸多事宜。 一个萝卜一个坑,更别说安排后,还有陆续来汇报的。 虽然不是亲力亲为,也得颜鸾一一吩咐下去。房间到子时,烛火都是通明的,颜鸾忙得不亦乐乎。而迟衡奔波数日,难免疲乏,在灯前钓鱼一样瞌睡。 颜鸾得空拍了拍:“床上睡去。” 床虽然大,但极简朴,只铺设一张大席而已,被子也只有一个,迟衡爬到床上很快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听到悉悉索索的声音,迟衡一个激灵醒了,却没睁眼,听着颜鸾上床,将被子顺了一顺,而后靠近自己睡下了。迟衡的心蓦然砰砰直跳,倦意一扫而光。 颜鸾很快睡着了,鼾声微起。 迟衡偷眼看他,淡淡的月光下,脸颊有着最让自己痴迷的弧线。 再看窗外天色微亮,莫非颜鸾一夜都在忙?颜鸾的头发散落枕间,有一缕散在迟衡眼前。迟衡伸出手,捉住了这调皮的一缕,一下一下捻着,一根一根像棉麻丝一样,既硬直,也柔顺。 安静极了。 窗下许是种有花,阵阵花香飘进来,馥郁芬芳,真是最美好的春日。迟衡将头发放在鼻子边,痴恋地抚摩着。 这种宁馨没有持续多久,很快天亮了,不一会儿喧嚣声起。迟衡悄然起床,蹑手蹑脚地离开了,合上门时,终于明白为何上午极少见到颜鸾,原来都是在睡觉啊。 迟衡跑回住的小房子,容越早已起床,在院子里挥着青龙戟与岑破荆比武。见了迟衡,两人才停下。 “你昨晚去哪了?”容越挥汗如雨。 “昨天朗将……和纪副使有些事,我替他们跑腿来着,就没回去。”倒也不掩饰他追随朗将的决心和努力,反正大家都知道他对朗将很是仰慕。 岑破荆啧的一声笑了:“手脚还快。我看你当朗将的护卫得了,又贴身又保护,反正都是征战南北。” 今晨,可不正是差点贴身么。 迟衡心情大悦,抱着手臂,由他打趣。 午饭后,迟衡又跑去颜鸾那里,颜鸾已经醒来,神采奕奕,正在给纪策交接事项。自从纪策回来,可分出一半事情出去,一个主外战,一个主内务,以后就轻松许多了。 见他了,颜鸾顺便就拿出一些重要的文书、信件及任职通函,让迟衡交到各将领手中。 等他出去后,纪策若有所思:“颜鸾,你对迟衡很放心?” “这小子靠得住,办事利索不含糊,身手也好,他出去我放心。”颜鸾不掩对迟衡的赞赏,“你这次出去,应该也见识了吧?” “是听话,交代一样是一样,不过他更适合去领兵打战吧?” 69〇六八 【六十八】 “那是迟早的事,我能把迟衡栓在身边?也是因为救过他的命,就特喜欢围着我。赶吧,于心不忍;物尽其用,总得找点事给他做吧,再说现在他也闲,跑一跑好。”颜鸾将梁千烈和段敌的推荐册打开,笑了,“我就知道,梁千烈要将他列在第一位,出类拔萃的人,明眼人都看得出来。” “颜鸾,还是把迟衡放远一点儿好。” “为什么?” “因为他……对你……”纪策欲言又止,末了阴阳怪气地说,“迟衡心眼实在,你要是没什么心思让他……咳,当你的贴身小二,就打发远一点。万一用得顺手了,哪天用不上了你才难受。” “哪那么多事!再顺手我也得把他弄到沙场去,跟我身边算什么事。”颜鸾用毛笔在花名册上勾了几个,“一个一个定下来,事情就算结了。这几个人,渊源太深,是不能放到前锋的。其他的人,你觉得哪几个好?” 纪策思量了一下:“还是梁千烈的人比较踏实。” “那是自然。千烈最烦勾心斗角,他挑的人全是没有任何家世的,见识虽少,胜在上进。前面栽培得吃力,后面就省心了。”颜鸾笑了,“千烈最烦的就是我这种,世家出身爱出风头又爱指手画脚的。” “谁说我烦了?”梁千烈大踏步进来。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迟衡拿着信函一路送过去,认识了不少新面孔。他并不急于只送出信函,而是像纪策那样观察起来,谁管辖什么,谁掌控什么,样貌性情做事风格等等都暗自记下,心里有了底。 有的人在城内,有的人还在城外。 比如其中一位就在炻州城外的大片山地里。送的一封任职通函,名字也有趣,叫官千亩。 见了人就更有意思了。 官千亩二十多岁,长得五大三粗,面相憨憨厚厚,脚踩泥田里,手把手地教一群农夫们如何将苗种下去,如何种,水如何灌,日后有什么需注意的,说得十分详细。 教完后,又亲自将一个木车推过来,一筐一筐的种子给大家发下去。末了指着大片山地说:“明天,颜王军的兵士就会来,把这一大片山地都开垦了。你们可都记住了:跟咱们说的那样,年成不好,不收税;收成好了,三七分,颜王军三,你们七,种得越多,得的越多。” 一个农夫杵着锄头:“官千亩,咱也不贪,但可别像以前那样,说一套,做一套,年成不好的时候,收税还变本加厉了。” 有一农夫则说:“就是,我们都冲着你来的,别最后把大家都带坑里去了。” 官千亩大手一挥:“你们尽管信我!我跟着颜王军两年,他们最说话算话,夷州就是这么弄的!去年年底,家家都人畜兴旺,粮食种一年能吃两年多!再说了,种子和苗都白送,田地也白耕。怕什么!这种粮食是我们从元州带来的,咱们就种上一季三个月,是个什么就能看出来!” 众人听了呵呵的笑。 “你们回去,都和门前屋后的人说一说,谁要是愿意来,就分种子、分地种。”官千亩拍着胸膛,“大家都是乡里乡亲,看着我从小长到大,我能骗你们?” 虽然将信将疑,众人都把种子领了去。 待农夫们都走了,官千亩才带一身泥水出来了。迟衡迎上去说明来意,官千亩抹了一把脸,憨厚的笑了笑:“朗将和我说了,说让我当个‘乡佐’,把这大片的田地管好。我是个粗人,不识字,这是当‘乡佐’的文书吗?” 确实是个劝农屯田的官职,叫“乡佐”。 迟衡将任职文书与他一字一字讲解了,官千亩听得认真,在衣服上擦干净手,接过文书:“尽管放心,我准叫这大片荒地都成良田!打战是打战,务农是务农,我绝不含糊。” 一看就是踏实的人。 迟衡好奇地问:“明天把地开垦之后,就等七月收成吗?” “这哪成!肯定得天天看着,这里的土地贫瘠,我们炻州的人还不知道这种粮食的好处,过了这一季,看到真金白银才算能放心。”官千亩小心地把文书放好,“替我多谢朗将,耍刀耍枪是不如别人,但种地我就是一把好手!” 原来占下炻州之后,朗将就一面继续甄选头领,另一面休养生息、劝课农桑。 原先当职的那些小官员,愿意服从颜王军的,依旧当职。朗将又将炻州各个分管职位都划分得细了,比如农业、兵器、经商等等。其中,光农事这一处,就分出来了:监农的,水利的,赈济的、仓储的等等。 当然,架子虽然搭得细,实际没有安排那么多人,一人可兼顾多个职位。 官千亩原是在甄选头领的比试中败了。 在交谈之中,朗将见他对农事颇有独到见解,便问他有何建议。官千亩将平素的想法都说了。如颜王军的军粮一向很受限制,上边拨下的军饷又极少。若能兴农,引入新植种、新的耕作方式、以及新的赋税方式,必能岁丰年稔,一则炻州可保民生太平,二则颜王军不至于处处受制,后方供应稳固。 朗将听了很感兴趣,问得详细,问他可愿意弃戎从农,管千亩拍着胸脯说,只要是在颜王军之下,做什么都乐意。 次日,朗将就给官千亩调职,让他专门负责劝农屯田一事。而相较与沙场厮杀,官千亩也更乐意与农田农夫一起,自得其乐:“我天生就是种田的。出生那年,我娘梦见我家有良田千亩,就给我取了这名。” 一天下来,迟衡涨了不少见识。 暮春风暖快马加鞭,等这一圈转悠完了,已经是花灯初上。 街道上无一行人。 只有不知名的鲜花暗香盈盈。迟衡兴冲冲地跑回颜鸾处,果然又在挑灯处理事务。见他回来,颜鸾舒展了一□子,反手把肩膀揉了两下:“回来啦?都送完了?” “朗将,我帮你揉揉。”手搭在朗将的肩膀,骨骼长得正,肌肉匀称,暗赞一声,迟衡用力一揉一捏。 颜鸾龇牙:“轻点,这是肩膀,不是你的大刀。” 迟衡一吐舌,赶紧放轻力道,一边兴致勃勃说起送信时遇到的诸事诸人,尤其是官千亩,以及他那信心十足的言谈举止,都说得详细。 颜鸾笑了:“把对的人,用在对的地方,就对了。” 迟衡点了点头,看向案边,案卷只留下几卷,地上也干干净净:“朗将,你把所有事情都弄完了?” “纪策都回来了,我还能让他闲着?该是他的,都搬他那里去了。”颜鸾打趣。 看来,以后颜鸾只负责征战。 “这是最后一天了,都因为纪策在外,这些活全压给我了。每天呆在房子里,忙活这忙活那,骨头都长霉了,什么时候我也没肩膀这么酸过啊。内务诸事果然还得纪策来,一则捉襟见肘,二天赋所致,我实在是对那些乱麻一团,烦得不行。如今颜王军领地越来越多,文职越来越缺人,得想法子招点人来。可又不能来一次科举考试吧,看不出水准,真是愁人啊。” 颜鸾的肩膀放松下来。 “可怜我那血蹄宝马,好些天没出去望风了。” 正是绝佳时机,迟衡低头,欢喜地说:“朗将,明天大晴可以出城去。听说城之南有座山,全是杜鹃花,红艳艳的一大片,十分好看。” “是么?” “听说还有许多奇异飞禽,最适合狩猎了。”迟衡轻摇他的肩膀:“明天出去,说不定大有进展呢。” 颜鸾乐了:“好了,你赶紧回去睡觉吧。” 那怎么行,迟衡继续说:“朗将,今天还是弄到天亮吗?我陪着你,万一有事,我还能帮着跑腿,说说话也行,研研磨也成,我都喜欢。” “跑腿的事都完了。” 迟衡半是撒娇半是耍赖,说什么都不走,非要陪着,又是递笔又是磨墨又是揉肩,十分殷勤。颜鸾也没多说,继续收拾那些文件,查缺补漏。昨日案上的书卷如今去了十之七八,估计过了今晚就能清空了。 不多时,依旧是迟衡先困,颜鸾让他先睡。 一回生二回熟,迟衡没把自己当外人,迫不及待扑在床上,脸埋在被子里,呼吸着颜鸾熟悉的味道,怀着悸动的心情睡去。约莫过了子时,被子动了一动,迟衡醒了,揉了揉眼睛:“朗将,好啦?” 仰躺着,颜鸾愉悦地说了一句:“终于都完了,这些事,我真是一辈子都不想再碰!” 睡意全无,迟衡大胆地凑前,撑起左手俯视颜鸾的脸,兴致勃勃地说:“朗将,明天一起出去吧,咱们可以骑骑马,你也别总关在将军府,看看炻州大好形势,说不定还能看出个豁然开朗。” “说得跟我想不开了一样。” “再说,你多久没有骑马射箭了?这可是一点都荒废不得的,万一那天两军对垒,你一跑马就散架了,我们可还怎么开打?”迟衡说得搞笑。 颜鸾嗤的笑了:“你们朗将没这么没用!” “我知道朗将厉害,听说百步穿杨轻而易举,以前一箭射过去,老远的旗杆都被你射断,把敌人胆都吓破了。还有千里之外取敌将首级的……” “千里?除非我的箭能拐弯。”颜鸾哈哈大笑,“不过在阵前一箭将敌将射杀的,倒有过。” 70〇六九 【六十九】 迟衡更来劲了,滔滔不绝:“我还没见识过朗将的箭法呢,明天出去,练练手也让我见识见识,要不容越他们问我,我一个字说不出来,还让矽州泞州的人看轻了。好不好?好不好?” 一边说,一边轻推颜鸾的肩膀。 颜鸾被纠缠得没法子:“真是缠人,明天再说,早点睡!” 说罢被子一盖,两句话的功夫就睡过去了。 迟衡却睡不着,先是摸了颜鸾的头发,最末将手放在被子上,正好搭在颜鸾的腰部,合着甜美的花香,他的心砰砰砰的激烈跳动,手心沁汗。却始终没有再多动一下,也没敢再贴近一分。 次日,颜鸾一睁眼,衣着齐整的迟衡早坐在床边。 眼巴巴地说:“朗将,我备好马了,也和纪副使说了,他说今天没有任何事。” 先斩后奏? 颜鸾好笑地敲了一下他的鼻尖:“你呀……怕我累着,就不怕把纪策累着,他才真是一天都没停歇。” “他挺高兴,说你就该出去,不然要憋坏了。” “真的?”颜鸾嘟囔,“他昨天还都抱怨我偷懒把琐事都推给他呢。” 迟衡殷勤地递上一件薄薄的红裳:“才没有呢,纪副使就是刀子嘴豆腐心,他现在正吩咐人采买制作旗帜和冬天的衣物等。” “冬天?想得真远。” 颜鸾也真是憋坏了,许久没好好舒展过,好容易将所有诸事都安排妥当,纪策接手过去了。各司其职,各守其位,大家都轻省。 更何况迟衡又在耳边叨叨:再过两天征战又开,在平了炻州之前肯定又是不得歇息。再不出去就没机会了。 颜鸾袖子一甩:“好,走!” 暖香薰薰,二人骑着马飞奔出去了。真是好天气,风拂过脸颊,像颜鸾的头发拂过一样,舒舒服服的。 颜鸾的血蹄宝马撒腿就跑,奔得飞快,眼看那红衣越行越远。 迟衡急忙鞭马,他的雪青大马也是匹上好的千里马,只是从这么卖力过。如今见血蹄宝马甩得远远的,主人鞭子挥得又急,雪青大马血性上来,仰天一声长嘶,甩开四个蹄子跑开了。马力全开,驾风驭电一般,竟比平日快了三倍,树木河流纷纷向后。迟衡大喜,快马鞭上。 你追我赶,不多时,就到了南山。 满山的红杜鹃,如一块华丽的裙裾垂下,血色洒过一样绚丽无比。花如怒火,纷纷扬扬,燃烧着整座青山的壮烈。二人站定,仰望红山在上,颜鸾赞叹了声:“果然红得美不胜收!” 迟衡想,自己第一眼见他,远远超过见到此山的震憾。 山下有河流,河旁有高过人头的青草,跑马过去,惊起野禽无数。颜鸾随手抽出三支箭,搭弓拉弦,就见三只飞鸟应声落地。分毫无差,那么娴熟,似乎连瞄都没有瞄,就那么轻易地射中了。迟衡想,如此技艺,果然是神射手。 难怪梁千烈提及颜鸾的箭法,总是佩服得不行。 迟衡飞马跑过去,将猎物捞起,飞快跑回,高高兴兴地说:“朗将,可惜忘记带绳子了,今天肯定能收获一筐!” 颜鸾意犹未尽:“这里的飞禽固然多,但多翅力不行,飞得不够高,射着不过瘾。我还是喜欢猎杀苍鹰秃鹫之类的高飞猛禽,或者是虎豹野猪之类的猛兽。猎杀的同时,更有被猎杀的危险,这样射着才带劲。” 不是老深林,南山多花木,多房宇,多人畜,肯定是没什么猛兽之类的。 青山如画,白云缭绕,看山下的篱笆人家,农田里一畦一畦的菜蔬欣欣向荣,气象可喜。迟衡马鞭指着向前方:“难得浮生半日闲,朗将随意走走,看看景色也好。” 路过那人家,篱笆很矮,仅过腰,看得见鸡鸭在院子里啄食,还有三个小孩就地打滚嬉戏,天真浪漫。颜鸾忽然心生感概:“我那最小的弟弟也是这般年龄,见人就爱抱腿。” 这么小? “我的九弟与你一样,十七岁,也喜欢撺掇我去这里去那里,一天不得消停。”颜鸾停下来,回忆似的嘴角含笑,“过年回家时,死活闹着要跟我,叫人头疼。” 真是好哥哥。迟衡问:“朗将有多少兄弟?” 颜鸾弯起一弧笑:“我们颜家是着实的大家族,就不说父辈了,单就我这一支,同父的兄弟姐妹就二十余个:我有两个姐姐、三个哥哥、九个弟弟、五个妹妹。兄弟姐妹们有的已开枝散叶:外甥外甥女七个,侄子侄女十一个,今年还得添好几个。现在每年回家光面孔都认不过来。” 看来颜鸾的父亲娶了好几房妻妾,迟衡道:“真是热闹啊,都在京城吗?” 颜鸾脸色忽然一黯,笑容淡了,掠过一丝极难察觉的惆怅:“是啊,所有的兄弟姐妹,都在京城。所有的,全都在京城,天子脚下。”目视前方,颜鸾的表情变得深邃凝重。 蓦然深沉。 迟衡悄悄地靠近颜鸾,他以为颜鸾思家了——一直都以为他思家了。直到后来,某一次天子诏令下来,强令颜王军全军退回京城,在“如若不从,诛灭九族”的胁迫之下,颜鸾风雨交加中悲恸引弓,怆然落泪。迟衡才明白了,南山下,颜鸾那时的真切心情。 此是后话,暂且不表。 迟衡见颜鸾陷于沉思:“朗将,饿了吗,要不要我给你烤一只野鸭子?” “在这户人家吗?” “不,咱们沿溪而上,找一块平整的石头,在溪边烤着吃,野味最有意思了。”迟衡嘻嘻一笑,“我早就准备好了,火折子和盐巴都带上了,朗将见一见我的手艺。” 二人兴致勃勃地沿着溪流而上。 溪流着实清澈,看一眼,心都是清汪汪的,颜鸾勾起了往事:“说到野味啊,有一次我和千烈在边关,两人想尝个肉味,顶着烈日在戈壁上等大雁和鹰飞过,谁知道可见鬼了,直到太阳下山,一个鸟都不见,活脱脱把我们晒掉一层皮。那天之后我回了京城,正是晚上,就没跟家母打招呼先睡了。第二天,家母竟然不识,说:谁家小贼跑我儿房间来了?还穿我儿的红衣服!”说罢,自己大笑。 迟衡也笑了,问出许久想问的:“朗将,你特别喜欢穿红色?”所有的衣服都是红的,连亵衣亵裤都是。 朗将笑:“家母眼睛不好,稍远一点就看不清。我小时爱跑动,家里小孩又多,混杂一起玩耍分不清,她怕走丢,便将所有衣服都缝成红色,无论何时,她见到红衣就踏实了,久而久之,我穿着红衣也自在。” 难怪虽衣着艳色,来回换的也就那几件,朗将本就不是特别在意外表的人。 不是喜欢乍眼,只是习惯。 迟衡绞尽脑汁又问:“令堂有几个孩子?有没有……亲妹妹?”纪策说过他喜欢颜鸾的妹妹,不知是哪一个? 颜鸾笑:“只我一个而已。怎么,你想和我家攀亲?” 迟衡舌头打结。 颜鸾促狭地捉弄:“我同父异母的十一妹翎儿正值十五岁,你要是喜欢,就上京城去。她可真是将门之后,一对峨嵋刺天下无双,至今没人降得住,多少人提亲都被吓回去了!不过她长得也是数一数二的,你要想提亲,朗将可以告诉你她的弱点。”随后嘀咕一句:要不怎么办,京城的纨绔子弟是指望不上了。 迟衡窘了。 这个地方正好,前边有河,河边有石,能烧能烤:“朗将,你到那块石头上歇息,我去拾些干柴来。” 望着天空,太阳识趣隐去了,不晒。 迟衡跑来跑去,颜鸾则走到一块干净的石上,陷入了沉思。好容易生起了火,偷了空,迟衡就跑他身边:“朗将,你要是累了,就先睡一会儿。” 朗将眼一瞪:“你当我七老八十,我琢磨事儿呢。” 迟衡为难地挠了挠头:“朗将,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讲!” “我,其实不会烤野鸭,刀是有,没锅……”看颜鸾哭笑不得,迟衡急忙又说,“但我可以去捉鱼!” “那就快去!” 烤鱼绝对又香又快,不一会儿就香飘山谷。咬着半焦的鱼皮,颜鸾赞不绝口,连称他最喜欢吃这种野生的鱼了,香甜肥美,没有佐料更原味。得了赞扬的迟衡喜不自禁:“朗将,我也喜欢……”看你这么喜欢。 颜鸾眼睛一转:“迟衡,你水性这么好,要不要给你封一个水利的职,闲了想怎么吃鱼就怎么吃,清蒸也好红烧也好烤着也好。” 八竿子打不着好不好? 迟衡皱着鼻翼,带一点儿鼻音地说:“不要。我要跟在朗将身边,征战南北。你要是想吃了我给你烤,我要是想骑马了我给你牵,朗将,我就是想和你……” “没出息!”颜鸾笑喷了。 见他笑得开心,迟衡就知道他喜欢看自己撒娇。或许,颜鸾只是纵容九弟,因此纵容同样年龄的自己而已。不管不管,反正现在他就在自己身边,过一刻是一刻,过一天赚一天——不行,一定要越久越好。 迟衡挨得近了,双手拿着树枝叉的鱼翻滚着,还是半生的,嘴一撅:“朗将,我也想尝尝。”眼巴巴地看着颜鸾手中咬了几口的熟鱼。 “小心烫。”颜鸾伸出鱼,挨近迟衡嘴边。 手边翻来覆去要烤,嘴里要吃,叉鱼的树枝又短,够不着,迟衡吹了吹,只看颜鸾。颜鸾好笑地上前,与迟衡靠得很近很近,近到几乎可以抱住了。 迟衡小小地咬了一口,果然甘美。 鲜嫩的肉在嘴里绕了一圈,滑下肚子,迟衡咂了咂嘴,再看颜鸾,颜鸾举着鱼嘟囔:“你这吃相,我就像喂猫喂狗的一样。” “不怕我咬你?”猫狗可都是有利牙的。 71〇七〇 【七十】 “不怕我咬你?” “你?你能咬我?咬也咬不出血。”颜鸾眼睛一眯,望了望天,“这天,说变就变,似乎要下雨?” 谁说咬不出血,只不过舍不得咬。 迟衡一看,果然乌云滚得很快,这鬼天气,刚才还是晴空万里,怎么说下雨就下雨。可又舍不得和与颜鸾单独呆着的美好。颜鸾不说回,迟衡还是认真地烤着。 颜鸾哪里知道他的心思,以为他没吃够。 等把所有鱼都烤好了,乌云已经黑得不像话了,用布把所有的鱼一包,迟衡说:“朗将,找个地方躲一躲,这天要下雨不下雨的,说不定很快就晴了。” 才是下午时分,这雨真不识趣。 他越这么想,这雨来得越快,噼里啪啦就下开了。天一暗,两人骑马也慢了,清澈的雨淋了一身,薄裳湿漉漉地贴在身上。颜鸾看雨越下越大,忽然勒住马:“那边是不是有个土地神庙?躲一躲!等雨停了再走!” 土地神庙,不是寺庙,而是一块凿平的地上,搭起的简易小棚子,供着香火。 靠近土地庙,迟衡高兴了,土地庙旁边有个空地,上头伸出些石头,搭乘天然的屏障,马也有遮蔽的地方。安顿好之后,两人站在神龛前,迟衡揭开布,鱼还冒热气:“朗将,再吃点儿。” 哪里还有胃口。 迟衡也没有吃,而是包好放一边:“朗将待会儿肯定就饿了,到时再吃。” 颜鸾则抚摩着衣裳:“得脱下晾一晾,要不非染上风寒。” 迟衡没留心,寻思着放哪里好,左右环视了一遍,小心地放在一个角落,甩了甩身上的水珠,跺了跺脚,脚下湿湿的水印子。不经意地转过头,就见颜鸾很随意地解开衣襟和腰带,双手一拂,长裳很自然地从肩膀褪了下来,柔韧的肌肤一览无遗,从肩膀,到胸口,再到腹部,光滑的弧线闪耀着…… 一股血涌上。 迟衡防不及防,鲜红的血喷在了神龛之上。正用手擦拭身上湿雨的颜鸾吓了一跳,手拿着衣裳道:“昨天没吃药?还上火着吗?” 迟衡说不出话来,虽然捂住了鼻子,那血还是从指缝间汩汩流出。 仰头没用,止都止不住。 已无法只用狼狈不堪来形容了,迟衡恨不能立刻挖个坑把自己埋了,永世不要再被颜鸾看到自己这么下流的一面。三跳两跳远离颜鸾,挥手让他不要过来。 颜鸾好笑:“不就是血吗?我是第一次见啊?打战杀人,比这血多多了。来,我给你擦擦。” 不由分说贴近迟衡。 土地庙本就只容三人,迟衡躲无可躲,还想跑。颜鸾一把拽住他,往墙角一压,强制让他别跑,一边笑一边拿红裳要擦迟衡的鼻子:“我就纳闷了,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迟衡挣扎了两下,正碰到颜鸾的胸口,他上半身可什么都没有,肌肤又凉又滑又有弹性。 腹部一紧,第二股血从脆弱的鼻子喷涌而出。 颜鸾吓一跳:“不是得病了吧?” 迟衡紧闭着眼睛,脖子使劲仰着,捂住鼻子的手溢满鲜血,弱弱地说:“没有,就是上火了。朗将,求你了,让我安静地呆着就好。” 虽然莫名其妙,颜鸾还是抱住了迟衡,疑惑地说:“这怎么行,你别动了,松开手,我给你看看,上火也不可能出这么多血。” 他的拥抱大大方方,贴在一起,肌肤是温热的。 迟衡的脑海里却是邪念横飞,在一瞬间,早把颜鸾剥得精精光光一缕不挂了。无论怎么痛骂自己,这么温和、这么令人血脉贲张的拥抱,怎么可能思无邪?迟衡索性睁开眼睛,只那么一瞄,又一股鼻血喷了出来。 颜鸾用衣裳捂住了迟衡的鼻子。 迟衡一动不敢动,由着颜鸾一手拥着自己,一手捂住鼻子。这种偎依是如此难得,让人眷恋,像梦里那样。迟衡甚至贪婪地想:如果血能一直这么流着,看他心疼的样子,那么温暖地抱着,也好啊。 可血却好死不死的,停住了。 颜鸾慢慢松开手,关切地问:“好了吗?疼吗?” 迟衡转过脸面向墙壁,不再看颜鸾。颜鸾只当他因展现了狼狈一面而不好意思,遂调笑说:“好一大盆血,年轻气盛就是好,要放到炻州王那一群老头身上,早就血尽而亡,等不到你活捉了。” “唔……”迟衡恨恨地咬牙切齿。 “回炻州城叫大夫看一下,别是什么病根。”颜鸾看了看门外,雨淅淅沥沥的,看样子似乎马上就可以停下了。 “朗将,你冷吗?”迟衡弱弱地问。 “这种天气有什么冷的?”颜鸾满不在乎地说,上半身已经全部干了,“不过要到了晚上,肯定就冷得不行了,雨停了就走。” “我冷得很。”迟衡低头,脸颊发烧,不敢看颜鸾。 唔了一声,颜鸾大大方方地把迟衡再度抱住了,调笑着说:“平常看上去刀枪不入的样子,现在还知道说冷了。这样才好,别病垮了才知道扛不住。” 其实,迟衡很热,热血沸腾。 可如愿被抱,很快他就痛苦地又推开了颜鸾,蹲下去。因为,某个该起时不起来、不该起时瞎起来的地方,已经硬生生地翘起来了,裤子都快顶破了。或者说刚才就已经硬了,只是现在注意力才终于转到了此处而已。 颜鸾不明所以。 “头很晕,我先蹲一会儿。”迟衡已经不知道该用什么脸来面对颜鸾了,只能装病。 他很希望雨能一直下,这样可以和颜鸾多呆一会儿。但雨偏偏作对一样,缠绵了一会儿就停了,把迟衡气得直挠墙。颜鸾没急着走,而是先把薄薄的红裳都洗干净、拧干,才把马牵过来。 “迟衡,还行吗?咱们回!” 迟衡起身,某个地方已经乖了一点儿,终于可以昂首挺胸了。 二人骑上马往回走。可没多久,那雨就跟回笼觉一样,又迷迷蹬蹬地来了,飘飘洒洒越下越大,颇有瓢泼大雨的气势。这雨反反复复的,其实纵马回去也是可以的,无非就是淋一场大雨。颜鸾看了看气息奄奄的迟衡:“算了,还是借宿一晚吧,叫人给你弄点吃的下下火。” 依旧是刚才路过的农家。 颜鸾说明来意,男主人见二人都气宇轩昂,再看看这天,就答应了,顺便给颜鸾一件长衣:“山里的天气,别看现在没什么,到了子夜,盖被子都嫌冷。” 二人将猎来的飞禽给了女主人,吃了顿美味的晚饭。 天气很快黑如墨织。 二人被安排在小房子里睡下,迟衡缩在床的里边,侧身背对着颜鸾,不吭声,心里却焦急如火,心想这可怎么办,硬得如成火铁了。 颜鸾只道他喷血喷得多了没力气,没在意。 入夜了,迟衡因失血太多,又被雨一浇一激,浑身开始忽而发冷忽而发冷,忍不住发抖,跟雨灌进脑子了一样,开始浑浑噩噩犯糊涂了。颜鸾晚睡惯了,一下子还睡不着,察觉到他的异常,便关切地问:“迟衡,怎么了?” 迟衡知道是朗将,但神志已经迷糊了,吸溜着鼻子脆弱地说:“朗将,我冷。” 被子都盖身上了,三月末也没火炉。 颜鸾嗤的一声笑了:“那就赶紧靠过来,明明不行了还死扛着,这么大人还跟小孩一样别扭,跟我九弟一模一样,真是叫人……没法说。” 听了这话,迟衡转身就抱住了颜鸾的腰。 被子是硬的,颜鸾是柔软的,抱着又合手又暖心,迟衡心里一冲动,扑到颜鸾身上,双腿将颜鸾一缠,两人紧紧贴在一起,迟衡迷迷糊糊地说:“朗将,好舒服。” 没料到他这一出,颜鸾正要推开,碰到迟衡的皮肤着火一样灼热,应该是感冒了,颜鸾心里一软,轻唤迟衡的名字。 一开始还应声,后来就不应了。 颜鸾小心地动了一动,一个用力翻了过来,两人面对面侧躺着。 迟衡却不肯放手,紧紧抱着颜鸾的腰,双腿都同铁链一样绞住了颜鸾的腿。颜鸾挣了两下,他反而越缠越紧,嘴里含混地说:“朗将,好暖。” 颜鸾笑了,反手抱住迟衡:“梦见我是火炉了?” 彼时,迟衡还留有一分清醒的,所以还知道仗着虚弱得寸进尺。 到了后半夜,迟衡就烧得彻底迷糊了,梦见自己跌跌撞撞地找不到路,一会儿下冰雨一会儿着火。不多时,腹部那股邪火窜了上来,他觉得头胀得难受,胯|下硬硬的更难受。 迟衡想用手去蹭一蹭,即使抚摩一下也好,舒缓一下肿|胀,可手却不得空,紧紧地抱着一个东西。 到底抱了什么? 东西抱着很舒服很舒服,手刚刚好圈紧。梦里也看不清,只觉得十分重要,十分重要,手无论如何也不能松开。 于是,他收紧了手,挺起下半身开始往东西上蹭。不知蹭到了前边的什么,总之很得劲。真是舒服,蹭一下,*的舒服,全身都要发颤,浑身血脉都叫嚣着继续。 可怀里的东西却向后退,想挣脱迟衡的束缚。 迟衡急了,用尽浑身力气将他牢牢禁锢住了,脸不自觉地蹭上去,凉得好舒服。他的双腿很自然地绞住了怀里的东西,不让他走,而且迫切地向前使劲蹭着,蚀骨的快感由胯|下窜到腹部、窜到脊梁骨,迟衡很舒服地哼哼了两声。 72〇七一 【七十一】 怀里的东西怒了,给迟衡胯|下狠狠一弹。 啊的一声,迟衡的凄惨声划破静夜。痛,痛痛痛,比砍头还痛,痛彻全身。他的身子痛苦地缩成一团,下半身瞬间远离了那东西,手却根本不想放开,还是紧紧抱着,深怕一松手就会跑掉,一边委屈地发出唔唔声,头被烧得更难受了。 安静了好大一会儿,迷糊了好大一会儿。 可还没有结束,很快,迟衡腹内的火又上来了,在腹部翻滚着,叫嚣着,要冲破脆弱的束缚。迟衡忘记了刚才的遭遇,本能地向前蹭了一蹭,无比的快乐直冲脑顶。 怀里的东西也焦躁了。 迟衡怕他离开,加快了蹭的速度,两条腿紧紧地压着,用尽浑身力气,向下压着磨着蹭着,阵阵快感翻涌而上。迟衡的脑袋很迷糊,但耳朵却异常灵敏,听得见整个房间粗重的喘气声——有自己的声音,还有不是自己的声音。 怀里的东西更烦躁地挣脱。 再大的力气,也禁锢不住怀里的东西恼怒的挣扎。 眼看就快被甩脱了,抱不住,要飞了,迟衡真的要哭了。他本能地飞速蹭着,带着迷糊的近乎哭泣般的呻|吟和呓语:“唔……别走。” 渐渐的,停下了。 怀里的东西不再挣了。 而后,听见很清晰的一声叹息,有无奈,更有无奈的纵容。 迟衡欢喜地再度抱紧了,还想继续向前蹭时,胯|下之物被握住了,迟衡呻吟一下,一股舒服头顶的感觉散到全身,酥酥麻麻的,这种被拥抱被触摸的感觉,逍遥得要把天灵盖都掀开了。 不止是握紧,还有压迫似的揉捏,以及上上下下的撸顺,弄了好大一会儿,胯|下之物十分爽快,迟衡舒服得连双腿都压不住了。抽搐般的快|感,太舒服了,像最热最热的天凉水入肚,像最冷最冷的时候温泉包裹。 *蚀骨之后。 一股暖流喷涌而出,浑身一软,迟衡浑身力气被抽走了,绵绵的趴着,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房间响起了轻笑。 人间四月,布谷鸟儿勤啼,山间的清气渗如血脉,浑身舒展。 迟衡睁开眼,顿觉心旷神远,手脚格外有劲,血脉跟被打通了一样清明爽利。一个鲤鱼打挺起身,跳下床,推开门见青山披红挂翠,云出山腰,飘飘渺渺缭绕一带,叫人心生隐逸。 颜鸾坐在院子里,手执马鞭,看三个小孩玩耍。 迟衡高兴地跑上前:“朗将,你起得好早。山间的空气就是清新,闻一下,心啊肺啊五脏六腑都是清的。”说罢,还痴迷一般地闭上眼睛,狠狠地吸了一口气。 颜鸾笑了。 这一笑,总之是很好看,虽然带着微微的嘲笑。 迟衡的耳朵一烧,面子上还是大大方方,装作什么也没发生一样凑上前:“朗将,咱们什么时候出发,不急的话,我去挖几棵杜鹃花回去种,好不好?” 颜鸾把马鞭轻轻一甩,发出啪的一声脆响:“这么喜欢啊,不如把你种在这里,好不好?” 最末一个词,还是学着迟衡的口气。 迟衡咧嘴笑了。 “昨天都烧糊涂了,这么快就活蹦乱跳,真是皮实经风又经雨,看来以后随便使唤了。”颜鸾调笑说,“赶紧牵马去,今天得把打前锋的都统定下来,纪策肯定等急了。” “朗将,有我吧?”迟衡咬了咬嘴唇。 “呵!” 颜鸾的红衣迎风,格外鲜艳,那飘洒的长发,恣意飞扬。迟衡鞭马,心尖随着那衣裳飞了起来。 回去时候,容越正叉着腰教训辛阙:“你大哥是一大活人,我能把他藏起来啊?藏也得有地儿藏,你瞅瞅这房间,你再瞅瞅这院子,你再……嚓,迟衡,你小子上哪里去了!” 辛阙高兴跑过来,短发乱蓬蓬的:“大哥,今天要定都统,我可担心你又不在。” 迟衡把他的乱发一揉:“这两天有事。” “有事,你还真是有事!真正的大忙人一个,在鬼地方我鬼都不认识,你好意思就让我一人跟这小鬼大眼瞪小眼。”容越敞着衣裳,叉着腰,鼓着脸颊,凶巴巴的,两条腿又直又长。 迟衡嘻嘻一笑,伸手掐了一把他的腰。 容越噗的笑岔气,一拳打过去。 瞬间,小院子热闹了。 没过多久,岑破荆就来招呼大家去将军府的大院子。迟衡看了一看,不见曲央,便去他住的地方找,见曲央靠着一棵树,手指关节撑着下巴,在思索。 听见迟衡喊声,曲央抬起眼睛:“我不去竞都统了。” 迟衡愣了:“为什么啊,不是说得好好的一起去吗?选的上选不上,先去了再说啊,你这样把我们甩一边算什么啊?梁千烈的手下,都没人竞得过你,难道还怕段敌手下的人?” 曲央摇了摇头。 迟衡急了:“我去找梁千烈啊,看现在还来得及不,怎么还没打就先败下阵来啊!” “急什么?”曲央隐隐地笑,“不是说想让我和你一起吗?” 啊? “我和梁胡子说了,不竞将领,不领兵。”曲央悠悠的说,“只利用手里的信报,跟你呆一起就是了,这样两全其美,他同意了。” 迟衡又惊又喜。 曲央反问他:“这两天你都和朗将在一起吗?” 迟衡一滞,想想曲央是什么人,肯定瞒不过他,遂点了点头,喜笑颜开:“嗯,我帮他跑跑腿,送个信什么的。” “他还能缺送信的?”曲央睫毛一垂,盖住了眼眸。 迟衡觉得气氛有点凉凉的:“曲央,一起去那边看看吧,难得这么多人。”不由分说,拉起曲央的手就往外走。不得不说,曲央的手是他握过的最凉的,肌肤里透出的凉。握着他,像握着一把锐利的刀一样。 想起昨晚的温热,迟衡脸又烧了。 院子人头攒动,迟衡拽住曲央往前挤。颜鸾与纪策先到了,一人一边坐在高椅之上。颜鸾旁边是梁千烈,梁千烈下一台阶,就是岑破荆、辛阙和容越他们,个个激动万分。 好不容易挤到了,迟衡这才松开曲央的手。 曲央一来,旁边的空间立刻空出了一些,人都离他远了一些。容越偷偷地覆在迟衡耳边:“还是曲央厉害啊,他看人一眼人就发抖,为什么啊,他是不是做过什么吓死人的事?” 迟衡赶紧把容越的嘴捂住:“瞎说。” 辛阙立刻弃了岑破荆,跑到迟衡旁边,哭丧着脸:“大哥,破哥说这次不带我,你可一定要带我啊!” 迟衡扶额。 颜鸾坐在高椅之上,将迟衡的一举一动看得分明,见他与朋友相处都很亲热、很随意、很无拘无束。颜鸾若有所思,嘴角微微挑起,含着一缕笑。 迟衡觉得他在对着自己笑,顿时心都要跳出来了。 其实,八个即将被选出的都统和副都统,都是各自从左右将军挑的人里选出,两相一平分。只要是被左右两将军相中了,排在前头的,悬疑都不大。 说是竞选,年轻的大小将领也不全是冲着此次都统位置来的。大家都知道这个朗将十分喜欢提拔人才,且不拘一格;也知如今颜王军大为扩张,机会很多,所以都想在他面前露个脸。 果然,名单一出来,有喜,有失落,但都心里有数。 岑破荆和迟衡自然是在第一列。他们是梁千烈主推的人,本就率领过黑狼的,更宜前锋攻克,众人都知道,所以并未引起波澜。倒是左将军段敌那边,人选似乎挺出意料的,引起一阵喧哗。 每支队,一个都统和一个副都统。 岑破荆是都统,因他战功卓著;迟衡是副都统,他的战功尚未立起,人皆知厉害,却不知能带多少兵。就是梁千烈,也不能打包票。 虽然早是胜券在握,岑破荆还是很开心,豪气地抱着迟衡说:“太不容易了,想和你并肩作战一次,还得睁大了眼睛找机会。咦,曲央怎么没中,梁千烈也挺看好他的啊,什么机密都只和他说。” 迟衡将曲央的事一说。 岑破荆瞟了一眼,悄然说:“这样真是最好的。还好他退出了,我总觉得梁千烈会把你和他配成一对。” “为什么?” “还用的着说吗,曲央就是独行侠,跟谁都不理,只跟你配在一起能见他跟活人一样。” “你怎么也这么说,他跟咱是一路出来的。” “是一路,但跟他呆一起,就是头皮发麻。诶,元州王和他的那些将领见了曲央都跟见鬼了一样,知道为什么吗?听说有一次,就你跳河假死的那一次,曲央以为人家把你杀了,逮住一个将领问。不知那将领说了什么,惹怒了他。结果,活生生的啊,他把人家骨头剔成骨头,肉剔成肉。所以见过的人,都怕他啊。”岑破荆覆在迟衡耳边,还做出发抖的姿势。 迟衡逗笑了,他有点不明白为什么岑破荆对曲央总有偏见:“你怕他不?” “哈,哈哈哈,我怕个辣子!”岑破荆笑得诡异。 “那还总说那种话?小心曲央听了伤心。” 岑破荆狠狠拍了他的肩膀:“我能伤他的心啊?得了,我直说,他这个人心狠手辣,没事你少去招惹,知道吧!” 迟衡不明所以。 “算了,送佛送到西,不点破还不行。这几天你是不是都和朗将一起?早晨你是不是和朗将一起回来的?” 73〇七二 【七十二】 “算了,送佛送到西,不点破还不行。这几天你是不是都和朗将一起?早晨你是不是和朗将一起回来的?” 迟衡点了点头。 “早晨,曲央一直坐在一个隐蔽的角落,很专注。正好我见了,就挺好奇的,纳闷他怎么在那站着。等了好大一会儿,你和朗将就路过了,他骑马在前,你骑马在后,我正稀奇呢,曲央就走了。你说他这大半天,等的是谁?”想了一想,岑破荆补了一句,“反正当时脸色很难看。” 迟衡瞪他。 岑破荆跳开:“都是哥们,别怪我没提醒你啊。曲央这种人,什么事都敢做的,也什么都能做。万一钻牛角尖,劝都劝不过来。嗯,你还和他拉拉扯扯这么多情的……” 迟衡给了他一拳,气急败坏:“谁多情了!” 虽然岑破荆没个正经,话是大实话,迟衡长心眼了。想起曲央早晨在院子时,是心情不好,也问自己和朗将的事了。把他拽过来后,才变得和颜悦色了。 迟衡有点头疼,思量来思量去,觉得还得说什么。 于是跑到曲央跟前,问:“明天就出发了,梁千烈有没跟你吩咐什么啊?” “跟着你们就成。” 迟衡张了好几次嘴,直愣愣地说:“那个,那个,你觉得朗将人怎么样,我很喜欢他。” 曲央脸色一僵。 “朗将救过我,第一眼我就很喜欢他,因为他我才进了夷州的军营。他若不是朗将,我也会追随他的。就算他是朗将,我也一样,不会在乎别人说什么拍马屁之类的话。我喜欢跟他在一起。” “你什么意思。”曲央冷冷的说,直视的目光像深潭的黑水。 是啊,说这些是什么意思,难道希望曲央也喜欢他?朗将也不是黄金,人人都喜欢。迟衡尴尬地说:“我不知道你喜欢他不喜欢。” 曲央愠怒,挤出一句话:“我在颜王军,只为了我自己。”手中的弯刀愤然一拂。 迟衡尴尬站着。 “喜欢他,是你的私事。喜欢谁,是我的私事。两不相干,犯不着摆这么明白说!”曲央硬邦邦地扔下这一句,拂袖而去,黑衣如铁,留下一阵寒意。 迟衡呆在原地,懊恼不已。 次日,四月初一,出征。岑破荆和迟衡披挂上阵,率了一千人。朝阳之下,颜鸾为他们发放了颜王军的旗帜,迟衡满心春风,心口洋溢着使不完的信心。本来想和颜鸾好好的道别,碍于人多,最后也只是说了句:“朗将,保重!” 剑戈森森,快马如刀。 他们这一队向炻州之西进军,不多时,炻州城已抛在脑后。 曲央、容越、辛阙三人则是作为普通兵士,跟在行军行列。辛阙是早熟悉,容越则很快与大家打成一片,曲央却依旧是一个人,抑郁寡欢。 迟衡特意放慢了马,靠近了:“曲央。” 曲央撩了他一眼,没做声,脸色是前所未有的冰冷。 “是不是还在生气?” “没。” “那就好。”迟衡岔开尴尬的话题,“再向西,就到炻州的苦兹郡了,那个地方瘴气丛生,又临近西南王的地盘,炻州王会呆在那边?” “会。” “也是。他和元州王在一起,元州王不怕瘴气,向北,是夷州,向东,是海;向南,是他国领地;只有向西还能苟延残喘。”迟衡没话找话。 曲央不吱声。 “多谢你送我的雪青马。”迟衡拍了拍胯|下的马,“刚刚成年,脚力越来越好,比起朗将的血蹄宝马一点儿也不差!” “喜欢就好。” 炻州的西边,邻的是苦兹郡。 苦兹郡非常特别。 整个郡比元州和夷州都大,原不是隶属元奚国。元奚始帝打下江山之后,帮助苦兹郡郡王驱赶了外敌,因此郡王便依附在元奚国属下。长久以来,苦兹都有自己的郡王,郡王土生土长,与元奚王朝的封侯不相干。一年到头,苦兹郡的郡王会上贡些土产上来,作为赋税,如此已成惯例。 苦兹郡多沼泽多湿地多未开化之地,且有他们自己的风俗习惯,与其他州完全不同。苦兹郡的郡民自守领地,在交界处少有往来,也各不打扰,已是约定俗成的规矩。 所以历届炻州太守也绝不越界。 却说他们一行人到了炻州与苦兹郡的边界,岑破荆下令:搜寻归搜寻,不得扰民,更不得与当地苦兹民众有纠葛。 却又遇上一件有趣的事。 容越生在泞州,气候干燥,不似这边的湿热,很快就出了一身痱子一样的疙瘩,痛痒难当,吃了随军郎中的药也不管用。他寻思着,既然是苦兹的地盘,当地或许有偏方。于是,就趁着空闲,拉着迟衡跑去找郎中。 苦兹郡是一个山寨一个山寨连缀而成。 容越喜好裸着上半身,露出那缠腰的游龙纹身。他的高头大马一跑,当真是意气奋发的俊朗男子,风头无双,一路引得男男女女都看。迟衡也不比他差,唯独穿得严实,拿一把大刀威风凛然,倒是颇能引得老者赞赏小孩羡慕。 遇上的这山寨名叫琉瓦寨,郎中却是个妙龄女子,叫琉娅。 她生性活泼,热心善良,人见了就喜欢。琉娅查看了容越的痒处,笑了一笑,把一罐外擦药拿出来。容越心思单纯,一见大喜,让琉娅给他抹上。琉娅本是有些迟疑,见容越坦荡,也就慢条斯理替他抹了,纤纤手指抹得十分仔细。 琉娅的哥哥琉蒙回来了,三十余岁,脸庞方正,瞟了一眼容越,又瞟了一眼妹妹,忽然说:“兄弟,不是本地人吧?” 容越点头。 琉蒙一笑说道:“后天我们这里有个集会,一年一度很热闹,我妹妹是琉璃寨的花主,你可以来。” 容越好奇地问花主是什么。 原来,每逢四月,这里有个花主会。花主就是每一个寨子里选出来的,最漂亮的那个姑娘。十里八寨,每个寨子都得出一个,斗美比艳拼巧。 斗完之后,选出最惊艳的那个,叫花王。 说起来真是遗憾,连续二十年了,琉瓦寨都没出一个花王。名声传出去,人人都说琉瓦寨无美人。 琉蒙这么一说,容越看看琉娅,同情地脱口而出:“蒙哥,你们今年恐怕也要……唔。” 迟衡一把将他的嘴捂住。 实话说,琉娅长得也不错,甜甜的脸,一笑一酒窝,眼睛乌黑有神,可人俊俏。但要说有艳惊四座的漂亮,确实得违背良心。 琉蒙倒没在意:“寨子里的年轻小伙也都去,到时比歌,比武,比谁快,比谁有劲等等,看谁最后能抱得花王回家,你们也来凑个热闹。容小哥骑马很有派头,说不定拔得头筹。” 容越和迟衡同时摇头:“不行,我们要打战。” 琉娅中抿嘴一笑,逗他们:“你这药,得连抹三天,一天都断不得,要不,会痒的抓破皮肤也不顶用。而且只在我这里,用我熬出来的药水洗最后一遍才行。” 她这一说。 虽然看上去挺像玩笑的,不知是真是假,容越也不能倔强,加之痒确实少了些,第二天依旧来上药。到了第三天,就是花主会那天。容越拽着迟衡又来了,一到寨子,两人傻眼了,寨子空空的,人都跑去看花主会了。 他们到那会上时,是下午时分。 容越问花主在哪里,有人一指。顺着指头看过去,有二十多个女子站在一个高处,与众人隔开,穿金戴银,均是盛装打扮,花枝招展,一笑一颦都勾人魂魄。 奋力挤过去,却见琉娅站在最旁边,面露悲伤。二人不敢直接叫琉娅,就问旁边的人怎么回事。一个热心的人咿咿呀呀说起来。 上午,是花主之间的斗法:斗容貌、斗嗓音、斗女红。 下午,是年轻小伙的斗法:若是看中了哪个花主,小伙就投一支孔雀翎给她。然后拿着花主给的绣巾去参战。小伙之间要搏斗、要比武等等。赢了,就是给花主增光。赢得越多,这个花主就越有可能成为花王。 上午的时候,琉娅就已是中等偏下。 下午,琉娅的容貌又不是最出众的,追慕她的人也不多,孔雀翎得了最少。即使有那么几个同寨的小伙,也很快就在男子的搏斗中败下阵来。 这么一来,她是最不可能成为花王了。这种事关系寨子的颜面,自然难过。 挨得近,琉娅也听见他们叙述,越加耻辱,嘴唇抿得更紧。 容越大为感慨,对迟衡说:“这怎么行,琉娅虽然长得不是花王的容貌,好歹也是我的郎中,我等着她回去给我药水呢。” 这种火上浇油的话,怎不叫人光火。 琉娅怒目:“哼,容越,我要是得不成花王,别说药水,我给你泼一瓢毒水,叫你一身长烂疮,从头长到脚!痒不死你,疼死你!” 旁人纷纷大笑。 一旁的哥哥琉蒙摇头说:“妹妹,你真是的,豆腐心就罢了还刀子嘴,难怪孔雀翎得的最少。” 琉娅托着沉甸甸花冠,抿嘴倔强看向前方。前方是跑马的男子,没有一个带着她的绣巾——这可真是花主的奇耻大辱。 看着她明明伤心还死撑的样子,容越大笑:“不就是面子嘛,我们给你撑!” 跑去讨了两支孔雀翎,递一支给迟衡。 迟衡觉得不对劲,没接孔雀翎。 正要劝阻容越,谁知容越心急手快,啪的一声,把两只孔雀翎都扔进了琉娅的花篮子里。 旁人见了,都纷纷起哄叫好。 骑虎难下了。 看容越一副撸起袖子要大战一场的兴奋劲,迟衡想了一想,也不要紧,都是玩耍,出不了大事。 琉娅气恼瞪容越。 迟衡好笑地说:“琉娅,快给我们绣巾,一会儿太阳下山了。”将绣巾缠在束发上,迟衡和容越斗志昂扬地上了战场。 作者有话要说:此图可戳→ ←拜请收藏专栏 拜请收藏专栏: 74〇七三 【七十三】 花主会是玩耍的集会,人挤人,十里八寨都来了,图的就是热闹,年轻的小伙儿们使足了力气,想博得观看女子们的注意。 容越和迟衡直奔目的去。就为了比赢,看能不能挣个花王,让琉娅高兴高兴。 先是引弓射箭,非常轻易夺了第一。 单人搏斗分了好几个场,迟衡上去,费了点劲,把人都撂倒了。容越那边更是嚣张,甭管谁上来,他都把人叉下去了,十分勇猛。出来这么两个新秀,起哄的人多了,不服的男子更多,纷纷上来挑衅。撂翻了人越多,他们俩赢得就越多。 唱山歌那里,迟衡自觉无能,压根儿没上。容越喜爱玩,那高亢嘹亮的嗓子一亮,大家都望过来,虽然唱的不是苦艾郡的曲子,也是博得了一些喝彩。 跑步那里也不消说,这俩人手脚都快,虽说力气也花得够呛了。 赛马,容越和迟衡更是轻轻松松就拔得头筹。 还有打混架的一项,就是一群人的群殴,不分彼此,抡拳头踹腿,迟衡和容越同心协力,把人都给打趴了。尤其是容越,打得兴起,上衣一撩,游龙一出,兼腿脚功夫好,引得众人喝彩不已,女孩子们都羞了,却忍不住看,纷纷私下说哪位花主把这小伙迷了。听见赞扬,容越得意洋洋,更是把招式耍得十分好看,迟衡忍不住发笑:“容越,悠着点,万一出事咱俩都得兜着走。” 搬重石这一项,倒没能抗住那些大力士。 唯独有些奇异的比试,他们实在狠不下心去,比如吃蚂蚁、吃毒虫、生剥长蛇吞胆,容越看一眼,当即吐了,哇哇大叫:“迟衡,让我吃这些东西,给十个花王也不干!” 还有的比试,把人四肢都窝成一团的,骨头软得像没有一样,都能挤进小罐子里去,看得人浑身长蚂蚁一样难受,迟衡捏了捏胳膊上硬硬的肌肉,叹道:“想让我练这种没骨头的功夫,除非朗将……” 他俩这么一搅和,场子就更热闹了,二人长得都出挑,身材又好,干什么都拔得头筹,更有一个喜欢耍帅的,一个沉稳的,莫说女子,就连男子也纷纷叫好,败在他们手里也乐意。 待夕阳西斜,花主会到了最末一个环节。 选花王。 一看孔雀翎的多少,二看少年小伙的输赢。这一比较,分出高下。其中有一个女子十分美貌,得了最多孔雀翎,满满一篮子。而琉娅,孔雀翎虽不多,但“仰慕”她的两个小伙都是最棒的。两个花主之间,众人纷纷耳语,渐渐的,倾向貌美女子的多了。 正待决意时候。 却见那美貌女子看了看自己孔雀翎,又看了看容越和迟衡,将堆满孔雀翎的篮子推到二人中间,叹息道:“虽然这么多,有什么用。我若有他们中的一支,此生就无憾了!” 说罢,羡慕地看了一眼琉娅,摘下花冠,含憾离去。 这一年,琉娅成了花王。 花主一选,琉瓦寨扬眉吐气。不提后来熙熙攘攘的烤羊又闹了一番,眼看夜深了,众人把容越迟衡二人簇拥一个堆满鲜花的房子旁,又问:“你俩谁赢得多?” 迟衡手指了指容越。 众人訇然大笑:“你小子可有艳福,快进去吧!” 于是在晕晕乎乎之中容越就被推了进去,正迷糊着呢,就见琉娅低头坐在一个花床上。见容越进来,羞涩地一笑,眼神移开,无比的温柔,像水一样。 容越真的晕了,迷迷糊糊地过去:“琉娅,你是要给我去痒的药水吗?” 琉娅沉默,嘴角含笑。 再傻愣愣的,容越也觉得不对劲,再问了一遍,是要给自己抹药吗? 琉娅翘了翘嘴角,开口道:“傻瓜,只抹药你还需要这么卖力!过来,把衣服都脱了,我给你全身都涂上。” 背后一阵凉风袭来,容越一个激灵,急忙退出房间。 众人才把他推进去就见出来了,纷纷困惑。 琉娅的哥哥琉蒙打量着他整整齐齐的衣服,忽的笑了:“衣服都没脱,你小子该不会不行吧?” 不行?我还有什么不行的? 容越正要辩解,迟衡察觉不对劲,一把捂住他的嘴:“琉蒙哥,天都晚了,我和容越拿了药水得赶紧回去。” 那一群人又哄然涌上来,哈哈大笑,你一言我一语说开了,那话听上去就不对劲了:“回什么回,上了花王的床说什么都得要三天才下得来。”“你小子有福了,赶紧进去。”“啧啧裙子都扒光了,你小子还客气什么?”说着就要把容越往里轰。 两人都清醒了。 彻底傻眼了,容越郁闷的分辨:“什么啊,我就是来……你们说要一个花王来着,我才去比试的。” 他越辩解,人越不愿意,开始还嘻嘻笑笑的,但扯了好几句后,都是血气方刚的小伙,性子上来,一个年轻人嚷嚷了:“你这个外乡人真是,欺负我们琉瓦寨没人是不是?看不上琉娅你给她孔雀翎干什么,看不上琉娅你跑去比什么?把我们一群人都比下去能怎么着?现在人抱回了床,你又不乐意了!是瞧不起人怎么的?我们琉娅还能配不上你?” 容越也不愿意了:“我又没碰琉娅。” 一群人上来:“你这算什么,你进去又出来,是嫌我们琉娅怎么了?你倒是说啊,你是故意来找事的吧!” 这一嚷嚷开来,整个琉瓦寨的男女老少又都出来了,比赶花主会还热闹,叽叽喳喳说什么的都有,无一例外就是骂容越没事来挑衅,更有一个人阴阳怪气地说:“琉蒙,也不怪人家不上床,是不是你妹妹有什么问题啊?哪有美人摆床上还不上赶着上的!” 一直没说话的琉蒙怒了。 揪起容越就要打,容越顺手一拂,琉蒙跌倒在地。 这下炸锅了,一群人围上来就要揍容越和迟衡,这时一个声音打断了争吵:“别争了,我问你,为什么不愿意!” 是琉娅。 虽有艳丽的华服映衬,面色却是苍白,不掩伤心与愤怒。众人面面相觑,都很理解地后退几步,竖起耳朵听。 容越情知理亏,不说话。 迟衡见状,赶紧上前和琉娅把原委一说,实在是不知道规矩,十分真挚地道了歉。琉娅不看容越,唇色线条分明,倔强地说:“这是花王的规矩,几百年都这样。他若不是嫌弃我,就按规矩办,过了今晚,我也不会强留他。你们从哪里来,回哪里去,一辈子不要再来琉瓦寨。” 容越愣住了。 原来抱得美人归,还非入这个“洞房”不可。 “要不,容越,你就那啥一下,反正,咳,那个,也没什么要紧。”迟衡也凌乱了,覆容越耳边,“琉娅长得也好看,你又不吃亏,是吧?我看这架势,咱们强走怕是走不了了。”这不止越界、不止是扰民,按照军纪,这罪责已经打了。如今要是再敢胡来,万一把人伤了,事情闹大了,就更收不了场了。 容越却一根筋:“不行,我是修道的人,不能那什么的。” 修个鬼道!修道的人有你这德行?你入门了没?你无非就是在紫星台混吃混喝十几年而已! “再说我又不打算和琉娅过一辈子,现在破了她的清白之身,她以后可怎么办啊?”现在人人皆知此事,她岂不是会很受嫌弃?这后半辈子就得招人指点了,为了琉娅的以后,他也不能干这种缺德事。 这句倒还有点良心,是个男人。 迟衡也僵了。 琉娅见他坚决,当即头上的花冠往地上一掼,可怜娇柔无比的花瞬时摔了一地。她咬了咬嘴唇,对哥哥琉蒙冷冷地说:“他既然不肯,我也不说什么。就送寨主那里,寨主怎么说,就怎么做。” 一群人涌到老寨主那里。 老寨主是一老头,德高望重,见多识广,皱着眉,许久说道:“他们坏了规矩,三百鞭子是少不了的。我年轻时,也见过类似乱规矩的事,三百鞭子,生生能把人打死。” 迟衡顿时惊了,原以为就是轰出去揍一顿了事,连忙上前:“寨主,这次都是我们无知……” “什么啊都是我的错你就别揽了。”容越哪里肯让他一人背黑锅。 这么一闹,老寨主也就知道他们身份了,沉吟片刻:“你们既是炻州的兵,这事儿可更不好办。闹起来这事也大,不是咱们一个小寨能顶得起的。” 二人无话。 “侵境的罪,闹得越大,你们的罪责越大。”老寨主意味深长地对容越说,“要老夫说,你们小孩就是不懂事,爱倔强。退一步看看,什么事儿都没有。你赶紧给琉娅去陪个不是,两人蜜里调油过一晚上,她什么气都消了。按我们的规矩来,跟我们琉娅好好过一辈子,她长得甜,性子又活泼,你小子稳赚不赔。” 容越只摇头。 老寨主也有气,手一挥:“那就不要见怪了,是你们先坏规矩的。这么着吧,一起去领主那里请示一下,看怎么罚。到时,领主自然会和你们的首领交涉,是打是杀反正轻不了。来人,先把手绑起来,送去东领主那里;小五,去给他们炻州的头儿捎个信,把事儿一传,就说人已经送到东领主那里,领人随意。” 这事儿没得商量。 六个激愤的小伙加一个郁闷的琉蒙,把两人押得严实,一起走了夜路,跑到领主那里。 75〇七四 【七十四】 苦兹郡有东西南北四个领主,郡王坐镇一郡之央。 琉瓦寨在东,属东领主的管辖之地。东领主所居之地,云山雾罩,地势低洼,尽是青竹,蔓草丛生,有许多粗比人腰的沛实青藤绕着大树,大树均是数百年的参天古树,天气湿润。时近正午,树叶还掉晨露,将阳光一遮,幽深幽深的,总之叫人一看发怵,总觉得会窜出大蟒蛇之类的玩意。 容越头皮发麻:“这什么地儿,我都起鸡皮疙瘩了。” 走过了一排一排的竹楼之后,来到一处高峻之地,见到了四十余岁的东领主。 听了原委,东领主沉吟道:“炻州颜王军的兵?难怪刚刚来一个年轻都统,说让手下留情,我正纳闷怎么回事呢。把人都请出来,一起说道说道,什么理,才能判得清。” 正是岑破荆和曲央。岑破荆心急马快,还赶在他们之前到了。 东领主不急不缓,把苦芥茶都摆开,邀所有人一起喝,几杯茶下去,这事儿也说明白了。听到东领主说要替他们做主,那边义愤填膺的小伙儿们也都渐渐平息的怒火了。忙着赶路,翻山越岭,都累得不行,东领主令人将其他小伙安顿到别处等消息,只留琉蒙一人在。 郁闷之余,岑破荆瞪了一眼容越,压低了声音说:“真是,多大的事儿,入个洞房就没事了,你能吃亏?爽死了!得了便宜还卖乖!知道现在折腾出多大的罪不,最轻的就是砍头!” 容越怒:“洞房能轻易入?你有没有点操守!” “操守操守操……他大爷的,你要操守这种东西能吃啊!”岑破荆怒目,愤然回头看迟衡,“还有你啊,让好好守着这个惹祸精还捅出篓子,你知道这些蛮子最不讲理了,芝麻大的事他们能说成西瓜。” 曲央悠悠的插话:“你们声音太大了。” 同时都紧紧闭上嘴巴。 东领主搬出一大箱子竹片,一片一片地翻过去,最末了指着一册说:“岑都统,这是元奚初建时,与苦兹郡定下的制度,看这里:若扰我风俗民规,平民鞭笞三百;兵士罪加三倍。说来就早了,相传苦兹最初并入元奚时,有将士借巡视之名扰我苦兹民众,故而有此规矩。都统,算来,也就是各罚九百鞭了。” 九百鞭? 骨头都会被鞭成渣渣的。 迟衡背后一凉,身为“罪犯”,他还不能说任何话,以免激怒琉蒙和领主。 岑破荆与东领主耳语了一番。 东领主点了点头。岑破荆面色肃穆,走到琉蒙跟前,行了一个大礼,双手托着一把弯刀,正色说:“琉蒙大哥,我手下的人不懂事,给你添麻烦了,这是一个小小的见面礼,以表歉意!” 那把弯刀,寒光凛凛,正是曲央贴身带的,迟衡且惊且疑。 琉蒙却冷着脸。 东领主发话了:“琉蒙,既然是都统的心意就收下吧。这刀,我也看过了,这么利且精致的,整个苦兹郡都没几把,抵得上十几头牛的贵重。”苦兹这边,送刀是最大诚意。 琉蒙生性硬直,不肯接刀:“受之不起,请领主依法惩罚,给我家妹妹一个明明白白的交代。” 不肯接刀,即是不肯接受退让及息事宁人。 岑破荆长叹,将弯刀摆在东领主的案桌之上:“既然已是死罪,我也无话可说,请问领主何时行刑?” 不是吧? 迟衡与容越头皮一紧。 东领主不说话,琉蒙愤然,恨不能立刻戳上一刀子一样,拍案而起:“当然得尽快,我妹妹的名誉都被你们毁了。” “至少,让小将的手下睡个好觉吧。”岑破荆叹道。 琉蒙看看东领主,东领主道:“倒也是,杀过人的,还得让吃口饱饭上路呢。琉蒙,有领主在,你尽管放心,他们也跑不了,你跟那几个小伙去睡个觉。” 琉蒙见状,告退。 东领主拿起那弯刀仔细看了一看:“绝世好刀!” 岑破荆道:“领主好眼力,这是我家祖传的宝器。我这两手下都是老粗,绝对不是有意要冒犯那……那花王的,再者,他们,也没得逞,不是么?”旁边的曲央声色不动,好像那刀真是岑破荆的一样。 东领主笑了:“岑都统有所不知,你们这罪比杀人还大。杀是一时,现在,叫花王一辈子都抬不起见人。” “罚,一定是要罚的。就算领主不罚,回到军营里也有军纪两百棍等着。”岑破荆忽然激愤,“我们颜王军初到苦兹,意欲立个好名声,就被这俩坏了,所以领主尽管放心,我们绝不姑息。” “我就奇怪了,能成花主必然是貌美的,你这兄弟怎么不肯呢?” 这俩脑子灌风了呗! 岑破荆心底暗骂,脸皮抽了一抽,急中生智:“他们不肯,不是因为花王不好,是因为他们不行。” 不行? 容越一个茫然。迟衡一个恍惚。 领主好奇问:“不行?那里不行么?我看这两位的体格,可比寻常人好多了。” 岑破荆硬着头皮回答:“一千个果子,也总有那么几个长歪的。他们俩,咳,对女人不行,只对男人……咳,咳咳,咳咳咳。所以他们明里是兄弟,暗里、咳、是一对夫妻……这种伤风败俗的事,虽然在夷州实属平常,怎么好意思说出去。”旁边的曲央竟然很应景地点了一点头,神情无比冷峻正色。 领主恍然大悟。 容越想要辩白,迟衡把他的嘴再一次捂住了。东领主还没说话,就听见嗤的一声清晰的笑。 非常突兀,非常无礼。 四人一同望向声音传来的地方,被一道紫红色的纱帘拦着,什么都看不清,再一起看着东领主,东领主捂嘴咳嗽了两声。 纱帘后传来一声:“挺有意思的。” 声音有点低沉,听上去顶多二十余岁。再看领主的样子,毕恭毕敬。 这谁啊? 只见东领主快步走到纱帘前,将纱帘掀开挂起,纱帘背后的一切赫然出现。背后是一个高台,高台之上一把长藤椅,坐着一个年轻人。只见他的右半边脸罩着一个铁色面具,勾着一半藤蔓一半骷髅的纹路,望之可恐。左边脸,邪气绝伦,瞳孔不是黑色与褐色,而是带着妖冶的红。左边的耳朵上,戴着一个大大的蛇形朱红圆环。 一身艳丽的长袍,五颜六色繁丽无双。 四下无声,窒息的咄咄逼人。那年轻人缓缓站起来,耳侧圆环冷光泠泠。 “郡王,请!” 郡王? 竟是苦兹郡郡王——诺于甘纳。 年轻的甘纳缓步走了下来,带着一身诡谲的香味迎面扑来。岑破荆率先施了一礼,其他人也跟随施礼。甘纳应了,只对岑破荆淡淡地点了点头。不等说什么,甘纳竟然先被弯刀吸引,将弯刀拿起,审视了一番,而后目光逐一扫过四人,最末停在了曲央的身上:“这刀,是你的?” 曲央默认。 甘纳将弯刀放在鼻尖,闭目吸了一吸,举止诡异到吓人,末了睁眼,似笑非笑:“被千人的血浸过的神器,味道就是不一样。” 四下俱惊,一起看向曲央,曲央面无表情。 “这样的刀只适合杀人,怎么能用来当作礼物送人呢?”甘纳忽然挥刀下划,弯刀一闪,半个犀牛骨啪哒一声,断作两半,刀痕整齐光滑。刀利,臂力更是惊人,四人见了,心下都佩服。 甘纳面露赞色,凝目曲央,迟衡涌出现一股不祥。 “神刀挑主,一般人岂能驾驭?”甘纳将弯刀还给曲央。 曲央默默接过。 除了岑破荆,其他人都静默了,不与他对视。 唯独容越,生性好奇,见过的人也少,数次看甘纳,他看得大大方方,所以没显得失礼。看得多了,甘纳眸子一抬,亦朝他诡谲一笑,容越一身寒气袭来,打了一个哆嗦,靠近迟衡:“这人的眼睛是红的,才是像浸过血一样呢,看一眼都要瞎了。” 迟衡暗下肘了肘他的腰:“别看,别说话。” 甘纳虽听不见,看二人的神情约莫也猜到,敲了敲笛子,倾身向岑破荆,语调很轻,声音却不小:“你这两个部下,是那种……” 岑破荆意会,坚定地点头。 “在本王看来,实在不太像啊。”甘纳的丹凤眼上扬,似笑非笑尽是质疑。 一桌子人都停滞了一下。迟衡深情地看着容越,容越又浑身哆嗦了一下。无论如何,船都要桥头,回头路是没有了,迟衡深深呼吸一口气,忽然伸手抱住了容越,双手将他的头一按按进自己肩头。 容越挣扎了两下。 迟衡轻说:“操守扔一边去!” 容越闷笑一下,也不挣了,大大方方地伸手揽住了迟衡的腰,暗地却掐了一把。迟衡脸色一抽,双手慢慢松开。容越抬头,飞快看了一眼甘纳,果然看得眼睛眨也没眨,心想这下该信了吧。 趁此机会,迟衡飞快地凑前,掠过容越的唇。 无声,可怕的静寂。 76〇七五 【七十五】 岑破荆忽然呵呵笑了,咳了两声:“让郡王笑话了,夷州民风与苦兹郡不大相同,男子和男子不太避讳。”睁眼说瞎话呗,怎么顺溜怎么来,反正甘纳也不了解夷州。 “无妨。大千世界。” “所以,我这两个兵士并非有意冒犯。” 甘纳闻言,悠悠道:“话虽如此,法规由来已久,岂可擅自更改,失信于民?再者,有一就有二,这个口子一旦开了,日后坏规矩的事就堵不住了。就算元奚皇帝来了,也是我们占理的。” 岑破荆失语:“是我的疏忽。” 容越还想辩解,迟衡死死掐住他的虎口,让他别吱声。 见状,甘纳微微一笑,很意外地转向了一直不曾开口的曲央:“既有神刀,主人肯定也厉害!本王对近身相搏颇有些心得,不如过上两招,让本王也见一见不一样的刀法,过过快刀的瘾。” 曲央没有推辞,默然起身。 又一丝不详涌上心头,迟衡忽然起身,一把挡在了曲央身前:“郡王,曲央这几天身体有恙,怕是不宜用刀,末将对刀法小有精通,斗胆献丑,请郡王恩准!”曲央抿紧薄唇,飞快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似乎默认。 甘纳有点意外:“也好。” 不小的场地里,地面很是平整,甘纳的护卫一排排,整整齐齐站一边,严阵以待。岑破荆他们在另一边,忧心忡忡。护卫呈上一把长长的尖刀,刀鞘华丽。甘纳甫一抽出,那刀精光四射,割破眼神一般的锋芒毕露,能斩断鬼魂一样的锐利,绝对称得上快刀。 迟衡手执他的黑色重刀。 恭恭敬敬地施礼。 甘纳没多废话,长刀一挥,寒光闪过。 岑破荆等人均一滞,暗叫不好。 要说刀法的高低,从出刀的姿势可见一斑:甘纳绝对是使刀的一把好手,他一出刀就是直指致命之处,诡异又凌厉且极其迅疾,专克迟衡的重刀。再者,甘纳贵为郡王,无所顾忌,所以刀刀恣意;迟衡只是区区一个副都统,戴罪在身,还不能伤了他,真不知道他是否能应付得了。 且说迟衡,处惊不乱。 面对甘纳的凌厉且眼花缭乱的攻势应对很稳。 虽已很久没有正式地与人单独比试,往前看,还是在夷州与曲央等正儿八经比过。但他一直在练刀,又历经数次恶战,更别说最近每天都被腹火憋醒,纯粹用练刀来熄火,所以刀法越发纯熟了,不再是以往的一味猛攻,更加收放自如。 这一次比试非同小可。 迟衡提起了一万分的小心,避过了甘纳几次致命之击,有惊无险,数十个来回之后,才开始横砍竖劈,偶尔攻击一下,每一刀却又恰到好处,既出示了水准,又不伤及甘纳。 一旁观看的岑破荆对曲央说:“半年多不见,迟衡的刀法比以前可不止好了一点儿。” 曲央点头。 “想不到迟衡还留一手。”容越讶然,他是第一次见迟衡全力以赴。 虽然甘纳的攻击还是很猛,但迟衡竟都四两拨千斤将他挡了回去。每每攻击,都落空,来回交战也好一会儿了,两人都额头冒汗。甘纳是什么人,从来阴毒狠辣,见迟衡如此稳坐泰山,处处将自己压制,难免一股心火窜上。 战到激烈处,甘纳见迟衡攻了过去,兵器相击,眼看是平分秋色,谁知甘纳又忽然反手一退,那样子就像被溃败且无力阻挡一般。 迟衡见状一惊,连忙收手。 甘纳立刻以闪电之势向前一刺,正中迟衡胸口。 铛—— 清清脆脆的一声响,甘纳手执断刀,一手抚住了面具,红眸闪出不可名状的光芒,分不清是惊讶、愤怒、震惊还是赞赏,或许都有。迟衡稳稳站着,单脚跪地,朗声道:“末将冒犯郡王,请恕罪!” 原来,就在方才那一瞬,甘纳刺将过来,迟衡见状,运起千钧之力,横刀一抹,直直斩断了他的长刀。重刀与长刀而相撞的刹那,刀光四溅,刀气刹那之间反射过去,直击甘纳的脸。甘纳见状一惊,急忙一侧脸,却也来不及了,刀气击在他的面具之上,只听见咔嚓一声,面具裂开。 眼看护卫们都骤然紧张,纷纷了围过来,似乎要即可抓人似的。甘纳忽然一笑:“好刀法!本王欠的不止是一把好刀!” 其他人舒了一口气。 岑破荆上去致歉,甘纳一摆手,大度地说:“这样的比试才叫比试,本王好久没有这么畅快淋漓比试过了。有这么一身本事,他竟然,只是一个副都统?岂不是你的武艺更高!” 岑破荆骇笑,连连自谦不敢当。 甘纳若有所思,按住那已经裂开的面具,道了一声:本王去去就来,领主款待一下远道而来的贵客,而后飘然离开。留下的人都一起看迟衡,意思是:看,你怎么敢赢?这下,死定了! 迟衡无辜地解释道:“我本来是准备败下阵的,他的攻势太迅疾,没等找到佯败的机会,就这样了,我已经尽力而为了。” 容越担心地说:“面具都震破了,你的刀气也太吓人了吧,还是他的面具本来就不结实?把他惹恼了怕是死定了吧?不如,趁夜黑风高逃吧,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迟衡安慰:“不要紧,甘纳怕是没动杀心。” “真的?” “真的!”岑破荆和迟衡异口同声地回答。 果然,东领主十分有礼地将四人安顿好,丝毫没有对待囚犯或罪犯的意思。人皆敬爱勇者,显然,方才迟衡的出招让他也意外也佩服。 也还有意无意地瞟着迟衡二人,迫得迟衡亲昵地揽住容越,忍不住各种不对劲,含情脉脉地低声说道:“容越,没事,即使不能同年同日生,同年同日死,也无所谓。” 声音不大,大家却都听见了。 等东领主出去,岑破荆忍不住要爆笑。 迟衡松开手,二话没说,拎起被子把岑破荆捂住:“笑笑笑!我让你笑!还不是你整出的事!”容越也七手八脚,把岑破荆按住了,猛捶一顿,曲央一人抱手看着他们胡闹。 等闹够了岑破荆才钻出来。 折腾一天,容越累了,倒头就睡,还睡得四仰八叉,一人把四人的地儿都霸了。岑破荆把他的腿往里一推,竟然都没醒,于是笑对迟衡说:“关键时刻,才知道谁能撑得住场子。该出手时,还是你行!” “什么?” “还能是什么,平常看容越好像大不咧咧,谁想连圆个场都扭捏,还是你厉害,说一是一,说二是二,压得住场。”岑破荆想起迟衡将容越强制按在肩头的画面,忍俊不禁。 “既然你把我们带到了沟里,我也得比划两下,是不?” 二人背对背,依靠着,仿佛回到了夷州营帐里一样,从容越说起,说到紫星台,说到麻七麟,而后说到朗将,迟衡收住了口,岑破荆也没继续说下去。 感慨了好一会儿,岑破荆问迟衡:“既不说罚,也不说放,他打的是什么主意?” “恐怕也在斟酌。条件大了,咱们做不了主;小了,他又吃亏。” “遇上他,至少福大于祸。” “对。我跟容越不至于立刻挨那九百鞭子,想想都疼。对了,甘纳会来到东领地,应不是偶然。炻州易主远近皆知,战祸绵延,身为相邻的郡地,东领地最近,多少得巡视一番,以免殃及自家。” 说到甘纳,可是难缠,岑破荆停顿了一下,说:“按理,我应该根据军纪把你俩直接办了。不过,唉,这样吧,如果他们非要对你和容越怎么样的话,咱们就一起杀出去,把人保住再说。” “……没事,杀人惩罚这种事,也是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甘纳一开始就没下杀手,越拖,只会越有利。”迟衡宽慰道,“再说,他的日子也不好过,东边是我们炻州,西边是西南王的领地。炻州不争,不等于西南王不觊觎。何况西南王的势力是他的三四倍。当今乱世,西南王要有个动静,甘纳也很难自保。而且,这也是有渊源的,元奚国初建时,苦兹郡就是给元奚上贡,保得一方平安的。遇见咱们,说不定是想跟颜王军联合呢。” “你想得还多。”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不管什么,先应着,应不过来时再说。”迟衡自信地说。 不知想到什么,岑破荆忽然兴致来了,翻过身来:“迟衡,你砍最后一刀时,看清甘纳的另一边脸了没?是不是特别狰狞?特别恐怖?” “闪了一下,好像跟这边脸没两样。” “那他带个破面具干什么?”说起这个,岑破荆笑了,“欸,虽然红瞳看着太稀奇霸道,甘纳的半边脸,绝对是我见过的,最是霸气又兼俊美的男子了,尤其是还有点邪乎劲,太叫人稀奇了。我若是女子,一定对他一见倾心。迟衡,你呢?” “自从见过朗将,再没有第二个人能入我的眼。” “肉麻不肉麻。”岑破荆怪笑,“朗将是怎么给你下*汤的,能把你迷成这样?调兵遣将及征战魄力,朗将肯定是没话说。但单说长相,你把他夸得也未免太……” 迟衡笑,顺口答道:“他在我眼里,什么都是最好的!” 曲央冷冷地插话:“早点睡,留点力气,才能挣扎回去见你的朗将!” 像六月的寒风,吹得人毛骨悚然。 二人噤声。 77〇七六 【七十六】 这四人睡了一囫囵觉。 次日,百鸟齐鸣。 迟衡起得很早,想不到院子有人更早:曲央正在一处青藤下练刀,飞刀片片将青藤斩得细如薄丝。见迟衡来了,却没收刀,反而舞得更快了,刀刀与迟衡擦衣而过。 “曲央,你的刀法好快啊,又见长了许多。” “哪有你的朗将箭快?” 又冷,又多刺,迟衡赔笑:“这有什么可比的。多谢你昨天出刀相救。”岑破荆与他说了,是曲央自己提议献出来的,这边的人重刀,说不定看在刀的份上,能给罪责轻点儿。可惜琉蒙没要,倒是郡王出来,比他们还识货。 “不是没救成么?”曲央硬邦邦甩出一句。 迟衡噎住了。 这话谈不下去了,曲央一点儿也没停下来的意思。 迟衡兀自看了一会儿,闷闷地坐到大树下去,听那刀声嚯嚯。大树垂下青蔓,笼下阴影,若非仔细,都看不到他躲在这里。 一阵银铃轻响,打破了僵局,迟衡打眼望去,一身奇异华服的郡王甘纳向这边走来。 晨光下,甘纳的新面具是黑色、铁色、琉璃色交杂着,斑斑驳驳,很有诡谲魔惑之美感。因另一半脸的俊邪,抵消了其狰狞的猜想,反而诱人想揭开看看这另一半脸的模样。 不过迟衡心情郁闷,实在没有雅兴多想。想离开,又觉得突然冒出来不合适,踯躅了一下。 甘纳已大步走到曲央跟前。 曲央收了刀,施礼。 甘纳面色微微笑:“曲央?数月之前,元州王曾与本王有过数面的交道,从他嘴里听过这个名字,将他逐得无处可去,想来应该是你了!” 曲央默认。 一旁的迟衡侧耳倾听,甘纳果然与二王瓜葛不浅。 “昨天比试不成,甚是遗憾,你们副都统确实好刀法。你的,比他更凌厉更鬼气,若有机会,本王还想见识见识。真是纳闷,依你们的本事,怎么都只是一个普通的小将领和兵士呢?如果颜王军是这样用人的话,怕是成不了什么气候。” 曲央道:“曲央不才,颜王军多俊杰。” 甘纳手指拂过面具掠去额前长发:“本王看上的人,怎么会不才呢?” 曲央沉默。 在树下笼罩着的迟衡没消化甘纳的深意,这会儿也没法钻出去了。只得一动不动坐着,继续“偷听”下去。 “花主会一事,虽有个中缘由,非有意触我规矩,这种罪责,就算本王也不能随便免去的,不然民意难平。只不过,副都统这样的好刀,因为一个误会就杀了,实在是可惜了。”甘纳的声音低沉也有点儿诡异,沙沙的,听到此处,越发不对劲。 “请郡王开恩。” “也不是没有法子,你随本王进屋详谈。”甘纳妖色红瞳诡谲一眯,衣裳一摆,往他的下榻之处去了,没有回头,走得昂扬自信。 迟衡急忙起身,与曲央对视。 又拼命摆手让他别去。 曲央看了他一眼,转身,默默地跟在了甘纳身后。 迟衡跑去找岑破荆,岑破荆竟然没在,说是东领主叫去了。 见他着急,容越担心地问迟衡:“怎么办?咱们该不会真的吃九百鞭子吧?是的话,我现在就跑啊!要不,我再去给郡王解释解释,真心不是有意的啊,早知道是这样,我铁定离得比谁都远,鬼迷心窍了才去趟浑水啊!” “身为犯了‘不行’这种身不由己罪过的罪犯,最好的办法就是沉默,博取同情,法外开恩。” “他把曲央带进去是什么意思啊?” 是的,刀是其次,人是主要。 这个郡王看上去鬼气森森,妖气十足,该不会有什么奇奇怪怪的惩罚法子吧,再说把曲央叫走是怎么回事?迟衡郁闷了,早知道不该逞能跑什么花主会,结果把事儿全惹上来了,思来想去,不由郁闷:“容越,看来,我确实和你们紫星台犯冲。只要咱们在一起,就没好事。” 容越怒:“你才是大煞星好不好!” 所幸,一会儿之后,曲央回来,神色如常,没看出什么不同。 迟衡缠着问他。 曲央不耐烦地说:“没事,说没事就没事。” “真的?” 岑破荆也回来了,喜上眉梢,想故作悬疑又绷不住喜悦:“大好消息要宣布,你们俩的人头保住了!” 这时,东领主喜气洋洋地过来了:“副都统,两位小哥,我已备好薄餐,请各位到小厨一聚。” 其他人还是云里雾里,就受了好一番款待。 正疑惑着呢,东领主招来了琉蒙,不知说了些什么,琉蒙眼睛一亮,难以置信地说:“果真如此,可太感谢领主了!” 东领主将一个蛇形耳环放在他的手中,喜不自禁:“郡王早就在物色合适妃子,均不满意。花王之美,全郡皆知,这是郡王的定情礼,快回去准备一下。过两日,我将命人过去迎亲,送到郡王府里去。至于他们几个……你妹妹若都是王妃了,还计较什么?” 大家才恍然大悟,原来郡主久闻花王美名,可惜每每才选出,就被获胜的小伙霸了去,一直引以为憾,好不容易这一次遇上了,顺水推舟收为王妃,了了心愿。 果然郡王耳朵上那耳环已经不见了,原来是定情信物。 琉蒙兴高采烈走了。 数十日之后,郡王甘纳大婚迎娶琉娅郡妃,全郡上下一片和乐融融,此事不表。 且依旧说这餐桌之上。 事情忽然就像暗锁被解开一样,哗啦一声开了。众人都很高兴,且不论甘纳为什么忽然想通,总之能免除罪名,捡回来两条命总是好的。 “远来都是客。”东领主招呼殷勤,招呼饭菜上来。 很快果点也端了上来,都是些稀奇的果子,散发出扑鼻的浓香。甘纳坐在正席之上,腰间别了一个笛子一样长长的东西,铁锈红,带着大大小小的孔,笛身纹了个蛇头,看着与他这人一样妖异。吃果子时,他将笛子放在桌边,眉目垂下,也掩饰不了红瞳的妖异。 阴霾顿扫,终于把脖子上的要命绳解了,大家胃口大开。 容越兴致勃勃地舀着一勺肉汤,品了一品,回味悠长,对迟衡说:“这汤甚是鲜美,我从没尝过这么鲜的汤,不知什么做的?” 迟衡但笑。 一旁的东领主道:“这是苦兹最美味的金玉银环蛇汤。” 容越哇的一声,用手捂住嘴,眉毛跳得十分惊悚,声音发颤:“蛇、蛇、蛇……” 迟衡瞅了他一眼,低声道:“苦兹尽是毒物,蛇至少还是能吃的,别这么大惊小怪的,什么都没见识过一样。昨天你还把蜥蜴肉嚼得津津有味,没见怎么着啊。” 蜥蜴? 容越彻底疯了。 见别人疑惑,迟衡解释道:“容越自小在道观里长大,清规戒律多,没见过这么丰盛的食物,少见多怪,不要介意。没事,饿他三顿,自然什么都吃了。” 正座上的甘纳嘴唇一勾,笑了。 岑破荆夹起一块肉,微微抖了一下,滑回了汤里,自言自语:“这蛇,挺大的。” 人也奇怪,罪名一解,困窘一脱,立刻就欢乐了,尤其是容越,虽然刚才误吃了一口蛇汤,但转眼就忘了,跟什么没发生过似的。 他也无所畏惧,逮住甘纳那笛子猛看。 甘纳捻起一颗血红色的果子,轻咬一口,唇色染红,微微笑了,另一只手拿起笛子轻敲两下。声音不是脆脆的,而是沙沙的,像蛇爬过湿湿的草丛一样,诡异的摩挲的声音。 没过多久,迟衡觉得脚边一凉。 桌布挡着看不到,也没在意。 容越最是敏感,或者说他的心自从来到这个地方就从来没放下过,一瞬间也觉得脚上怪怪的,遂掀开桌布一看,瞠目结舌,忽然脸色苍白,大叫一声跳到椅子上,指着地上直喊:“去!蛇!” 果然,数条蛇不知何时悄悄地盘在了桌子底下,圆滚滚的身躯蠕动着。 岑破荆和曲央一惊,但都还算冷静,只是挪开脚步。 看到瞬间窜上椅子的容越,还急得手舞足蹈恨不能蹦到天上去一样,十分滑稽。迟衡哭笑不得,劝道:“容越,镇定,下来!” 容越已经跟热锅上的蚂蚁,只是两腿乱跳,还嚷嚷着赶紧把武器拿来,全然不管郡王就在旁边。 迟衡好笑地抱住了他的腰:“你别这么……先下来,下来,没事,是个男人就赶紧下来。” 见大家都这么淡定,容越也没法继续蹦下去,嘴唇发抖。 迟衡一个用力把他抱下椅子,压低声调笑:“你还三岁小孩啊,大家都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你呢?这下丢人丢到家了,郡王看着你笑呢。” 笑笑笑,肯定是他捣的鬼! 果然,甘纳带着一抹邪笑拿那笛子又敲了敲桌子。这次很轻,很脆,蛇如听见指令了一般,蜿蜒着退了下去。那滑溜溜的长长身体,看得人头皮发麻,容越气得够呛,握紧拳头的那架势,郡王如果不是郡王,他非上前揍一顿不可。 “本王见你对竹啸好奇,特意叫你见一见。” 什么竹啸不竹啸,鬼才好奇呢!果然不是人呆的地方,连武器都这么惊悚和恶心! 容越克制住极大的反感,等蛇都走了,才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竟然紧紧抱着迟衡,太丢人了太丢人了!赶紧松开。一桌子人都笑了,尤其是甘纳,笑不露齿更加气人。 78〇七七 【七十七】 回到房子。 容越气得跳脚,撒开腿满屋子追着岑破荆要打。迟衡斜躺在床上,笑说:“容越,别气,其实岑破荆也是你们泞州人,怕蛇怕得要死,只不过身为都统不好意思跳脚而已。” 岑破荆回头就把迟衡的脖子掐住了:“哼!至少我没蹦到椅子上去。” 容越也掐住了迟衡:“泞州人怎么了?怕蛇怎么了?” 迟衡挣扎着大笑:“替你说话呢怎么也掐我?也好意思,刚才抱我抱得欢实怎么不说,现在过河拆桥了!” 容越恼羞成怒:“为什么一开始没推开!连领主看我都怪了,受不了了赶紧回家!” 三个人掐着闹着十分欢乐。 歇下来后,迟衡笑对岑破荆偷偷说:“一个别笑话一个,以前你见蛇也是一样一样的,果然当了都统不一样,天塌下来都得硬撑着。等以后容越没人可抱了,他也会泰山崩于前不动声色的。” “谁不是这么过来的。” “还是曲央好,不管发生什么事都面色如常,反正都白得吓人。”迟衡瞅了一眼呆坐一旁的曲央,今天他特别心不在焉,都不看三人打闹了。心一动,遂悄悄和岑破荆说了早晨甘纳和曲央曾离开的那段。 岑破荆警惕:“我就说甘纳怎么这爽快。你赶紧再去试探试探,别是有什么个中隐情吧,他也就和你好好说话。” 轻轻一推,迟衡就到曲央跟前。 曲央瞥了他一眼,声色不动,只是微微将袖子往下拽了一拽。迟衡眼尖,看清他的小动作,迅速握住了他的手腕,翻过来,一道红红的隐丝沁在肌肤之下。像血脉,又比血脉更红。 迟衡疑惑。 曲央漠然抽回了手。 迟衡却不松手,死死握住了。不管曲央的薄怒,迟衡忧虑地凝视他的眼睛:“曲央,甘纳刚才和你说什么?” 瞬间很安静。 岑破荆找了个借口,把还沮丧愤懑的容越拉着跑出去了。 曲央微微仰望,大大开着的窗格透过的缕缕阳光均匀洒在他的脸庞,不同以往的面无表情,薄薄的嘴唇抿了又抿,挣扎了一下还是实说:“问我愿不愿意跟他。” 迟衡惊了:“然后呢?你是怎么拒绝的?” “没有,捉到炻州王之后,我会回来。” “是骗他的吧?” “不是。” “为什么?他拿我们的性命来要挟你吗?”迟衡拽住曲央的手腕,脉与脉间的血丝,红得分明,想起苦兹郡的种种诡谲民风,善下蛊毒,不祥的联想串了起来。 曲央沉默。 “曲央,是这样吗?” 曲央笑了,仿佛四季冰封的地方摇曳一弯清水。他从没有这么笑过,分不清是苦笑还是开心的笑,或者无奈:“难道要挟我就会听从吗?你心里清楚,一定要说得那么明白吗?” 迟衡没有办法正视。 “有一次,我差点杀了钟序。那一早晨,我又想杀朗将。”曲央缓缓地说,“想了很多种方法,总有一种可以实现——这种事情藏在心里就可以,谁让你非要问呢?我很庆幸,甘纳给了一个地方可以容身。” 迟衡松开了手。 也许应该暧昧着,那天根本不该直接和他说,结果因为将他拒之门外,而彻底离开了:“曲央,我们可以成为一辈子的挚友,一起骑马,一起打战,为什么不行呢?” “你愿不愿意,一辈子只做朗将的将领呢?” “曲央……你不该……” 曲央忽然愤怒,白皙肌肤下的血管若隐若现:“那我应该怎么做?你说我该怎么做?眼睁睁看着你跟他……还说什么让我也喜欢朗将的蠢话?这怎么可能!如果不能给我承诺的话,就什么都不要说!” “你要什么样的承诺?” 曲央压抑住强大的痛苦,握紧刀的手青筋慢慢消去。许久才说:“从你说一辈子喜欢朗将的那刻,就给不了了。哪天,我成为你和你的朗将的噩梦,才是追悔莫及。现在分开,还可以留个好的念想。” 不该是这样的解决方式。 曲央渐渐恢复到最初的冰冷僵硬:“甘纳说,他愿意帮我们一起活捉炻州王——炻州王对苦兹觊觎已久,他早就不耐烦了,现在是斩草除根的好时候;胜利之后我会离开颜王军,帮甘纳建立起一支劲军,以御外侮。” 迟衡说不出话来。 “这是好事。于私来说:我若跟着甘纳,一路青云比在颜王军好;于公来说,甘纳不是平庸之辈,颜王军和他合作,一则炻州会安省很多,二则他日攻击西南王,他会是很好的盟友。”虽然有理有据,听上去,言不由衷。 相对无言,两人都沉默了许久。 迟衡指着曲央的手:“你没事吧?是甘纳的蛊毒吗?” 曲央看了看手腕,忽然自嘲:“要紧吗?只要一回来就会消失,没必要隐瞒。如果从一开始,你就跟别人一样漠不关心,我就不会会错意。” 迟衡还想说什么,听见笃笃的两声。 门扉前,甘纳扶着半边面具,微微颔首含笑:“曲央,既然你不好开口,本王刚才已告知岑都统:作为两个人的交换,本王已与你约定,留你在身边,两厢情愿,他不信,非要来直接问你。” 左看一眼迟衡,右看一眼曲央,旁边的岑破荆,发青的脸色已经无法用言语来形容了。 “曲央,是这样吗?” 曲央点头。 岑破荆握紧拳头咬牙切齿:“又不是只有这一种办法,为什么?迟衡,你怎么也不劝劝曲央?” 劝得动吗? 以及此情此景,都不知道该怎么劝才合适,曲央已把话说得那么绝了。迟衡看了一眼甘纳,压抑着怒火和郁闷走出门去,莫名的排斥感,在两人之间悄然横亘。 甘纳亦没有打扰岑破荆和曲央,转身遇见了姗姗来迟的东领主。甘纳调笑:“东领主,你说,颜王军选人莫非是先看样貌出挑的?他们四个还都不错,少见这么有胆识的。” 东领主以为他们谈论了国策之类。 甘纳摇头:“虽不知谋略如何,但言谈举止,都有一种自信昂扬之势,就连怕蛇的容越,面对本王竟然也毫不胆怯。人只要有势,还怕成不了气候?” 东领主笑道:“郡王的威严,极少人不惧。” “趁人之危挖人墙脚是不够光明。但让曲央这样的鬼才埋没在颜王军,不如为我所用。领主,你说呢?” “郡王远见。” 二人谈笑宴宴,渐行渐远。 而依旧在那棵大树下,迟衡抱着脑袋,郁闷地蹲着,与曲央的往事历历在目。话都已经挑得这么明白了,无论怎么做都不对。迟衡深知,无论如何,曲央都回不来了。想到曲央直接地说他曾想过要杀钟序和朗将,又是不寒而栗。 就像曲央的弯刀一样,一旦刺出,必要见血才能收得回。 为什么,他是这么非一即二的人呢? 一丝回环余地都没有。 留,怎么留,曲央要的不是留,而是留下来的理由,自己是无法给他的。 脑子不够用了。 不多时,岑破荆出来了,脸还是铁青的,气呼呼地走到迟衡跟前,瞪了他一眼:“我就搞不懂了,他留在这里和你在颜王军有什么关系!难道喜欢一个人就一定要得到吗?做不了情人做朋友就不行吗!迟衡,我看你和曲央搭一起也不错,实在不行……不如……你们干脆……反正朗将也没看上你,是不是?” 迟衡幽幽地说:“不行!” 这种事,勉强不得。如果没有朗将,或许还有可能,现在这个样子,自己没法了断,曲央更不会委曲求全的——再说,如今话都说到这份上,自己就算愿意,曲央也绝对不会愿意了。 “就不会说几句好听的话哄一哄?回颜王军再从长计议!” “你敢对他说假话吗?”这不是说说就算的,迟衡郁闷了一会儿问,“你怎么回答曲央的?” 岑破荆气呼呼:“我能怎么说,他武艺这么高强我能拿他怎么办,当然是随他,反正还没捉到炻州王,他也还有时间想。至少,你和容越的人头保住,别的都有办法。” 或许吧。 两人一起郁闷地蹲在大树下。 个中曲折唯有容越不清楚。回来见一个一个黑着脸,纳闷了:“怎么我一回来天都变了,是不是甘纳又耍诈了?那人跟蛇一样狡诈,看着都讨厌!” 曲央开口:“明天就可以离开这里了。” 容越欢欣雀跃,立刻收拾东西。 “甘纳也一起。” 容越跌倒,炸了:“他跟着来干什么?他一来是不是那一群蛇也跟着来了?嚓!不要啊!”蛇军?想想都一身鸡皮疙瘩直往下掉啊! 曲央难得好心多话:“咳,转身,你可以直接问!” 容越的背后,甘纳半笑不笑,半个面具勾起诡异的绚色花纹:“本王若不去,你们能深入沼泽中去吗,到时你怕的就不是蛇而是食人花食人蚁了?” 次日,四人及甘纳启程,离开了东领主之所。 花主会这事就算了了,曲央去留依然是岑破荆和迟衡的心头之忧,二人仍是每天都劝一劝,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但曲央不为所动,总是匆匆避开话题。 该继续的还得继续,件件都火急火燎。 所幸郡王甘纳同行,岑破荆领军,进了苦兹境内。 依甘纳的消息,炻州王和元州王就在苦兹边界,因惧苦兹的气候,并未深入。正与曲央所得信报一致。迟衡仔细查看地势,并问询过苦兹东领地的详况之后,他将一些极度凶险之地排除,将范围缩小了一些。 79〇七八 【七十八】 果然是蛮夷之地,处处未开化,就越难行。湿答答的雨,从早下到晚,把到处都淋得不像话,整天都是潮潮的,每走一步都是泥泞不堪。到处是蒙蒙的雾瘴,连马都怯怯的,偶尔遇上的毒虫,叮咬一口,都肿如包子,令人叫苦不迭。更别说处处有不知名的恶花怒草,步步惊心。 可是,炻州王连个影子都没见。 而甘纳看到岑破荆的一千精兵时,目色变得凝重,邪气的脸第一次变得肃然起敬:“还真叫本王惊讶。难道连一个小小都统,带的兵都如此精悍吗?” 岑破荆笑了一笑:“朗将训练有素。” 甘纳此行,极为低调,只带了东领主、百余将士和他那一管竹啸,岑破荆和曲央伴其左右。 迟衡领着千余兵士前行,容越归队,隐于众兵士之中。 一旦挥兵,气势自然不同,迟衡一举手一投足,俱是威仪。虽然颜王军兵士对苦兹地方不熟,在迟衡极其严厉、近乎苛刻的指挥之下,千兵无惧艰险,以披荆斩棘之势迅速沿着苦兹与炻州的边界,从北至南,逐一扫过,无有遗漏,竟比甘纳所带兵士更迅捷更无坚不破。 千兵之骁勇可见一斑。 如此扫过半月,时值五月中旬,天气开始变得闷热,地势险恶,有的兵士因染瘴气过多,变得体弱,引得暗下里惶恐,士气低落。 迟衡怎能不焦急? 这天,他对岑破荆说:“这样恐怕不行,没找到炻州王,可能先把咱们耗死了。找,比较被动,不如引蛇出洞。” “怎么让他们出洞?” “选择他们最需要的。你想,都不是苦兹人,咱们有甘纳撑着,都扛不住瘴气,炻州王他们也同样耗不起,肯定更严重。这个时候若放出一些流言,传过去,他们自然会出洞了。” 两人商量之后,与甘纳商议。 甘纳沉吟:“流言太重的话,恐怕伤及我苦兹民众,引起慌乱,得不偿失。” 迟衡道:“总有些流言,可不惊扰普通民众的。” 几人凑在一起,思量出一个计谋。让东领主放出一个流言消息,说年岁多动乱,守护苦兹之东的东龙受到惊扰,引起今天多瘴多难。若想安宁,领地之内的人均需亲自向东龙敬上贡品,还需多吃瘴草,可度得平安之年。 领地之内每个寨子均有东龙之位,且每逢过节必敬东龙,所以民众并不惊慌。 东领地也有一处极空的溶洞,名东龙溶洞,供着东龙之神。有些虔诚者会专程去那里祭拜。至于瘴草,喜好丛生,只要长就长一大片,可入药治瘴气,虽然不是遍地都是,但也不稀奇,放在平日里,人人都能很轻松地割上几大把。 流言若传来,炻州王肯定会有所行动,据说他带着数千兵士呢,则哪一处瘴草吃紧,哪一处嫌疑居多。 迟衡指着东龙溶洞方向道:“炻州王若不敢去骚扰寨子的东龙神位,那就唯有东龙溶洞一处可拜了。你们等待信报,我和容越带人去那边守一守,说不定也会有斩获。” “炻州王会抛下重兵冒这种险?” “元州王会。” 思量一下,岑破荆点头:“你需要多少人?” “五十。” “给你五百。” “要不了那么多,五十绰绰有余,免得还打草惊蛇。且不知他们地处哪里,我带兵多的话,可能还会延误时机。呆在寨子边的兵士肯定多,你应多带些人。还有,容越得跟着我。” “呵,你们还形影不离了,越看越像那什么。你悠着点,别气走了一个曲央,再搭上一个容越!” 迟衡给了他一拳:“想什么呢。容越跟着我来炻州,给谁都不放心,我得护着他。” “你就是这样,把人护得太严实,护着护着味道就变了。” “不会,容越缺心眼。” 迟衡做事,岑破荆从不担心,他既然要五十人,必然是胸有成竹的,便给他划了五十个身强体壮的。迟衡带着容越,与甘纳和曲央告别。甘纳望着迟衡及五十精兵,道:“炻州王手下有好几员大将,功夫了得。本王祝你马到成功!” 一旁的曲央一言不发。 忍住心中的难过,迟衡笑着说:“出兵作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曲央,你不给我句好听的?” 曲央目无表情:“保重。” 今年的雨水确实比往年多,流言很快传开。 且先说岑破荆这边。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流言就是人嘴里的雨,说下就下得满地都是。两日之后,信报纷纷回来:得了消息,各个寨子均有波澜,引得人人纷纷去抢割瘴草,哄抢过后,人人都煮着吃了,这事就算过去了。 唯有一个寨,名地姆寨,地广人稀,手脚慢的寨民发现,一夜之间,瘴草竟然全被割完了,不止是草,连根都给铲平了。 正中目标。 岑破荆与甘纳及曲央带着千兵径直去地姆寨端炻州王的老窝。 那边不表。 这边迟衡率颜王军众人策马扬鞭,穿越沼泽及诸多潮湿之地。 尽管快马加鞭。天气很不凑巧,下起了瓢泼大雨,山洪爆发,山泥崩下,断了前路。紧赶慢赶,到达东龙山已是第四天,天却大晴。东龙山草木葱茏,古树林立。迟衡的心都凉了,心想流言传出去,炻州王要是手脚快怕是早来拜过了。 迟衡令重兵隐在暗处听令。 他和容越扮作普通人的模样,找到守溶洞的老人,老人眼皮垂垂:“又不过节,哪有人来?你们俩小子不拿贡品还想进去?小心冒犯了神龙!” 说罢把他们赶走了。 然后继续耷拉着眼皮睡觉。 乘他不注意,迟衡与容越二人蹑手蹑脚进去了。先去探探情况,才知怎么应对。 这是一个天然大溶洞,头上垂下的钟乳,地上突兀的石笋,遍布溶洞,摸上去湿湿滑滑的,不一会儿就湿鞋了。滴滴答答的水声在空洞的溶洞中回响,叮叮咚咚,千百回应,十分热闹。溶洞多水,年深日久,小溪汇成潭,据说东龙溶洞无底深潭就达四个之多。 溶洞纵深向前,漆漆黑黑,隔一段路才有一盏松节油长灯亮着,灯火颤颤,四处极其昏暗。 越往深处,越觉得寒气袭骨,不一会儿寒毛都竖起来了。 还不能大声说话。 因溶洞多蝙蝠,稍微不留神,就听见扑棱棱的声音,发出尖利的叫声,一个撞一个十分热闹。 “怕吗?”迟衡问。 “有什么好怕的!”容越抹了一把脸,“要是拿着青龙戟就好了,也能当个拐杖使使,这一脚深一脚浅的都没有个虚实,这就是龙住的地方啊?时间长了龙也会得风湿吧?啧啧,打死我也不要在这种地方。” 迟衡看得津津有味:“奇奇妙妙的,真有意思,看那石钟乳像不像一只靴子?” 二人看一看停一停,望望上边,探探下边,好在蜿蜒曲折,但并无岔路,只是一条道走到黑。不知走了多久,终于走到了最里边的东龙神位。迟衡笑着说:“看来,神龙溶洞是个死胡同,进得来,出不去。” 几根灯烛将神龛附近照得明亮。 此地豁然开朗,比别处宽了许多,最前方是神龛,神龛之上果真盘着一条石龙,虽不是雕刻,比雕刻更生动更野趣更恣意妄为,看看神龛上的贡品,果然水果都是干瘪瘪的。 神龛的左边是一个深潭。 深潭有多大?只有灯烛照的地方能看清,水都是黑的,看不清的地方,一直延伸到溶洞的深处。 容越捡了块石头,噗通一声,没个声。 可知深不可测。 容越恭恭敬敬合十拜了一拜。 “这不是紫星台的神啊,也可以胡乱拜吗,再说拜神龙的流言也是咱们自己传出去的啊。” “神灵可敬。” 迟衡笑了。 每次容越说到道啊神啊的时候,迟衡都感觉很怪异,这么一个桀骜不驯的人,有些东西可怕的根深蒂固着。因为他信,所以就有,荒谬的合理着。两人将能看清的空地溜达了一圈,依旧是石钟乳遍布,并无异常。 二人遂往回走。 谁知才没走几步,忽然听见嗵嗵嗵的声音,不是水声,不是蝙蝠声,而是纷杂的脚步声,稳步有力。 脚步声,四处回荡着。 迟衡暗叫不妙,溶洞里沿路均极狭窄,躲不了人,赶紧拉着容越,看暗处有处石块颇为平整,石块后边能蹲下容身,两人轻手轻脚走到后边,蹲身猫了起来。嗵嗵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昏暗的灯烛之下,很快出现了六个人影。旁边四人将领打扮,各自拿着锐利武器,最中间两人,华服束发,虽是寻常人的打扮,贵气逼人,正是炻州王和元州王。 迟衡睁大了眼睛,想不到这两人竟然一起出现了。 暗暗捏了一下容越,容越明了。 且说那六人来到东龙神龛前,元州王站定,环看四周:“王兄,这里有些怪怪的感觉。” 这两人是同辈,元州王比炻州王略小一些。 炻州王摆了摆手:“那老头不是说,都好些天没进人上贡了么?咱们拜完,赶紧回去。再者,外边还有十几人守护着,最厉害的将军也在,你还怕什么?” 迟衡暗叫不好。 自己的兵隐在暗处,离东龙溶洞还有好一段距离,怕是根本不知道这边的变故。 如何是好? 现在冲出去?捉住二王,然后以此为人质,冲出去?那几个捉刀的强将可不是纸糊的!要他们冲出来,手无寸铁,吃亏的是谁还不是铁上定钉的事? 80〇七九 【七十九】 迟衡躲在暗处,屏住呼吸,飞快权衡着。 眼睁睁看着元州王和炻州王各自拜了几拜,而后将贡品摆得齐整。四个将领也依次拜了一拜,一片静默,四位将领中,有交过手的由都和赖臬,另两个也挺眼熟的,应也是交锋过。迟衡二人屏住呼吸。眼看着礼节都完了,六人回身要离开。 叮咚! 一颗水珠滴落至神位旁的深潭,回响如涟漪。 元州王有了雅兴:“这溶洞着实不错,像水晶宫一样。” 一将领附和:“正是。看着神龛上盘着的神龙,还有神龛下的深潭,像不像?再看那些石钟乳像不像鱼、虾、鳖、龟、水藻……哈哈哈,还真是一个活脱脱的水晶宫呢。”将领手指逐一指过石笋。 这一说,将领们都来了兴致。 指着这个说像大鲶鱼、那个像珊瑚、那个又像长长的小蛇。一个一个指过来,很快就指到了迟衡他们藏身之地。 迟衡大气都不敢出。 越发缩得紧了,他和容越躲在这个地方也不知道像什么,反正踉踉跄跄的一大块,其貌不扬的石头而已。偏偏此时,还都停下来了。元州王指着迟衡这边道:“呀,真是越来越有趣了,众位看看,那块石头像不像一块大大的龙床?” 迟衡差点吐血。 却听见一阵喝彩:“就是,就是,实在太巧夺天工了,这龙床虽不平整,乍一看还铺着芙蓉被一样,旁边两缕顺流而下的水,正像是两边的帐子,不知道帐子里边有没有美人在卧呢?” 又是拍手,又是称妙,十分热闹。 炻州王乐了:“且让本王坐一坐龙床的滋味!” 说罢,大摇大摆地走了过来。 所谓的龙床后边,就是迟衡和容越。迟衡握紧了手,只要他敢过来,别的不说,立刻抓住,手里有人质就不怕了。想罢,悄悄地将容越的手按到地上,示意他别轻举妄动。 炻州王略胖,摇头晃脑,这块石头也大,比普通的床还大。炻州王没细看里边,一屁股坐了上来,得意地说:“众位将领看本王坐这张龙床如何?” 元州王率先拍掌:“甚好,甚好,此床非王兄不可。” 炻州王听了越发虚荣,呵呵地笑着,身子往里边探了探,笑得猥琐:“再看看本王的王妃在哪里呢?” 静寂。 六目相对。 惊呼一声炻州王急急忙忙要滚下床,说时迟,那时快,迟衡猛然跳将起来,一手拂过去,炻州王应声倒在床上。容越也快,飞速地掐住了炻州王的脖子,嘻笑说:“你就是炻州王?” 局势骤然变幻。 哐当哐当一阵巨响。 四位将领们纷纷拿起来刀戈武器,指向了迟衡二人,元州王也惊了一惊,靠向了将领。叮咚叮咚的水声中,炻州王吓破了胆,嘶哑着声音发抖:“大、大胆,你们是谁?” 容越将炻州王掐着站了起来:“人在我手里,识相的,赶紧放下刀!” 原以为将领们见状定会立刻放下武器,送他们出洞。却没想到,将领们纹丝不动。 同时看向元州王。 炻州王立刻嚷了起来:“王弟,赶紧让你的手下把兵器都放下,这是哪里的臭小子?” 元州王没说话。 迟衡心里咯噔一声,不会这么巧吧? 锦衣的元州王缕了缕胡须,看着迟衡,唇边泛起不易察觉的笑容,悠悠地说:“原来是你们啊,想不到千里迢迢会在苦兹重逢。没有带兵器,可不是明智之举啊!” “王弟,快,救我。”炻州王扯开嗓子喊。 容越掐紧:“别说话,别动,嚓,这脖子真多肉。” “王兄莫急,这就来救。”元州王手轻轻一挥,“今日真是黄道吉日,由都,送王兄一程。” 不等反应过来,擅长弓箭的由都搭弓拉弦,直指迟衡二人。 容越急忙一躲,那支箭直直射进了炻州王的要害,胸口的血汩汩而出。炻州王难以置信地看着伤口,嘴角吐出一口血,指着元州王说:“你,你,你……” 容越松开手。 炻州王訇然倒下。 “王兄,死在龙床之上,是福气啊!”说罢,元州王对着迟衡一笑:“迟衡,多谢你替本王找到了这么好的机会。” 容越瞠目结舌,不知道这演的是哪一出, 迟衡咬牙。 想不到二王竟然一个一个心怀鬼胎,元州王怕是早想杀炻州王,这次借刀杀人了,遂大声说:“元州王,你真毒,同族兄长都敢杀!外面怕都是炻州王的兵吧,你也逃不了。” “有你们两个做凶手,怕什么?由都、赖臬,丁一,刘大,这俩臭小子都没兵器,杀了!” 这四位将领兵器各不同,由都使的是弓,赖臬拿的是矛,丁一砍的是刀,刘大用的是铜戈,个个都身形高大,极其彪悍。 一声令下,刀就砍过来了。 迟衡急忙闪躲,喊道:“容越,小心!” 容越闪躲得也飞快,撑手一跳,在大大小小的石钟乳之间穿梭躲避。最先追过来的是丁一,丁一大刀无情,横砍过来,“哐”的一个尖尖的石笋被削去一大半,锋利如斯,虽未沾衣也足以胆寒。其后刀刀追得容越狼狈不堪。 迟衡则面临的窘境更为残酷,其余三个人全围着他,戈矛相逼,箭箭擦过鼻尖脸颊。显然,有去年在河边的那一次交锋,他们对迟衡都是十二分谨慎地对待了。迟衡一边闪躲,一边试图向入口退去。由都一支一支快箭射过来,迫得迟衡只换方向乱窜。 容越跳得快,三躲两躲被逼到神龛旁的深潭边,眼看就要闪到潭里去了,迟衡神色一紧,大叫:“容越,不要靠近水潭。” 这种地方,不知潭有多深,也不知那里有什么。 容越仿佛没听见一样,继续往深潭边倒,眼看就要跌进深潭了,执刀将领丁一大喜,奋力向前一砍。容越闪过的同时金鸡独立,眼疾手快将丁一的手腕一抓,一拽,一放。 形势立刻颠倒。 丁一攻得太猛,不堤防这一出,本能向前一跌,跌入深谭之中。噗通的一声,而后是哗啦啦的拍水声和丁一的骂声:“这王八蛋,等老子上来砍死你。” 容越哈哈大笑。 站在潭边,看丁一要上来,又大脚将他踹了下去。 如此这般数次,丁一气得呼呼的,眼看最后一次挥舞着刀挣扎着上到一半时,忽然听见他一声凄惨的叫声:“啊!啊!什么鬼东西!啊!” 骤然惨烈。 整个溶洞响起了如同鬼域一般凄惨的回音,交相呼应,十分惊悚。 而后一声巨大的水响,啪啦的一声,众人都看过去,只见一个黝黑的大怪鱼翻出水面,比象还大的鱼,甩着常常的尾巴,噗通一声跃下,张开了血盆大口,把丁一扑下深潭。 站在水边的容越目瞪口呆,跳到一边,大喊:“怪物!” 刚才在吱吱哇哇乱骂的丁一,在惨叫和那声水响之后,消声了,好像被拖到了潭底一样。这触目惊心的一幕,就这么发生了,沉静在惊异里的容越盯着水面不动,仿佛期待着丁一再跳起来砍自己一样。 震惊之后,赖臬最先反应过来,矛头一挑两步两步跨上,刺向容越。 迟衡大惊要喊。 只见容越本能地一闪,避开矛锋,往神位那边一躲,抓起贡果往赖臬的矛砸过去!一咂一个准,赖臬气急败坏追他。一个追一个砸,甚是热闹。 迟衡这边,只对着拉弓的由都和用戈的刘大,飞快地闪躲着,虽然反击不了,也算保身。 由都等都极灵醒,不让他们接近一旁的元州王。 深潭复归冷静,依旧是嘀哒的水声,好像刚才那大怪鱼只是幻觉一样,只是整个空气里弥漫的血腥味已是无法忽视的,每个人心中都泛起了不安。 由都和执戈的刘大不约而同,都将手无寸铁的迟衡逼向深潭了。 越近深潭,那股血腥味越重。虽然勇猛,迟衡到底也才是十七岁的少年,一边应接不暇,另一边脑海里还不停翻滚着各种精怪的可恐模样,各种野史野书记载的灵异记忆跑了出来,一个一个张开黑色的大口向他咬了过来。 迟衡的汗珠纷纷涌出。 由都老练,瞅准迟衡分神,一个空隙,一箭飞了出去。 哒! 一个红色果子击落了致命一击。 是容越隔远投掷的。 迟衡一个激灵,急忙收起了精神,全神贯注应付眼前的两人。 而容越也不容易,手中的东西都没了,已被赖臬的长矛渐渐逼到龙床那边,眼看要刺到自己了,容越急中生智,拽起已死的炻州王往前一挡。 哧的一声,矛刺进了炻州王的胸口。 可怜死者不得安宁,三下两下就被刺成了窟窿蜂窝,容越急了,拽起衣服往前一甩。撕拉一声,衣服烂了。 铛—— 一把匕首从衣服里掉了下来。容越大喜,将不到七寸的匕首拾起,背后,是龙床。赖臬冷笑:“你这小匕首能敌得过我的长矛,可笑!”说着,二话不说,一矛刺了上去! 啊! 赖臬低头看着胸口的匕首,如此的快,连闪光都没有。他看了看手中的矛,距离容越的胸口仅一寸而已,可惜,他已经没有可能了,血喷涌而出,倒在了炻州王身上。 容越看着那血汩汩流了一地,弯腰将长矛拾起。 走向了元州王。 由都和刘大见状立刻分开。由都依旧追杀迟衡,奈何他用的是箭,离得太近反而束手束脚。执戈将领则冲向容越,有矛在手的容越无所畏惧,一挑一刺,反而将他逼得无处可去。 局势瞬间翻转。 容越得了武器游刃有余,越战越勇有心要帮迟衡,遂引到了深潭边。四人一起,刀戈相触,寒光闪闪,深潭边,热战正酣,悄然不知元州王不知何时已经溜了出去。 81〇八〇 【八十】 四人一起,刀戈相触,寒光闪闪,深潭边热战正酣,悄然间,元州王不知何时已经溜了出去。 肉终究不敌铁,以血肉之躯来战的迟衡越久越显败势。 且战且退屡屡被弓箭擦过致命之处。由都越战越欣喜瞅准了机会,抽箭要射。可一摸箭筒,空空如也。 迟衡大喜,大步跨前,挥拳上去。 用尽所有力气的狠,端直打在了由都心口,由都一口血震出,连连倒退了十来步。迟衡岂能让他歇着,一个飞踢上去,运力如千钧突发,只听由都惨叫一声,一口血喷出,跌倒在地动弹不得,胸口肋骨应声断了。看着迟衡上来,闭着眼睛等死。 谁知道,迟衡的拳头没跟上来。 迟衡正捂着喷血的手臂,看着后边,后边是手执铜戈的刘大。就在迟衡想发出最后一击时,刘大从背后偷袭上来,一戈割破了迟衡的手臂。 迟衡忍痛躲避。 只见同伴们纷纷被杀死,刘大怎不惊恐,发狂一样,不分前后左右挥向了迟衡。 勇者无敌。刘大一发疯还更灵活了,把迟衡逼得节节后退不说,连容越的矛都被他连连击开。又急又准,迟衡躲之不及,一个不小心退在深潭边缘。刘大一记长刺直指胸口,迟衡急忙往后一退,噗通一声,跌下深潭。 发出一阵巨响。 迟衡拼命钻出水。 容越大惊失色,气急攻心,一发狠长矛挥了过去。刘大回身与他对打,容越一心要救迟衡,长矛猛然向前,又快又准又狠,一气贯穿了刘大的背部和胸口。刘大面露不甘,长戈跌落在地,踉跄两下,身子一歪,不由自主地倒进了深潭之中。 “哗!” 巨大的声响,不是跌入水中的声音,而是从水中跃起的巨响。 众人一起看过去, 只见黑色怪鱼再度跃出水面,一个血盆大口张开。 犹在潭里的迟衡连忙奋力游开,却不敌那怪鱼一个摆尾,水如巨浪,他又沉入了水中,而被鱼尾扫过的刘大则从水中飞了出来。 怪鱼张大了嘴巴。 刘大最后大睁着眼,直直地落入那血盆大口之中,可叹他还是一副惊惧的面孔,咔嚓、咔嚓、咔嚓……四壁回响着骨骼断裂的声音,血色染潭。 容越大喊:“迟衡,迟衡,迟衡……” 哗的一声迟衡钻出了水面,他的背后,就是吞了两个人的怪物——不是鱼,比鱼大很多。容越这次看清了:它像蛇与鱼的杂交一样,大口里有一排锋利的牙齿,却有一条长长的尾巴。 “迟衡,快过来!” 那怪物并不餍足,张大大口向前一跃一扑。迟衡更快,噗通一声钻进水里去了,不见踪影。 容越看得心急,跑过龙床那边,抓起已死的赖臬就往潭里拽,大喊一声:“怪物,你的吃的在这里!”一边将赖臬奋力扔了进去。 噗通一声,赖臬下去了。 只见一个黑色的摆尾,那怪物跃出水面,半个赖臬已在口中。 而在深潭中央,迟衡钻出水面,奋力向岸边游过去了,可此时他已在潭中央了,无论怎么游都离潭沿还有距离,更何况惊惧之下,成明显已经钻入水中分不清方向了。 那赖臬能经得起几口? 赤手空拳,在陆地尚不敌那几个人,何况是水里的一条怪鱼?容越心急如焚,一手举起刘大的戈一手举起赖臬的矛,一横心,跳了下去! 迟衡见容越也跳下来了,心忽然就定下来。 顾不上说什么,噗通一声一个猛子扎下去拼命游走。那怪物正吞赖臬,见食物要跑,咔嚓咔嚓咬了吞下,立刻又冲迟衡追了过去。 血腥味遍布。 容越一急也一个猛子扎下去冲迟衡游过去。近了近了,容越将手中的长戈奋然一扔。 迟衡跃出一接。 那怪鱼在他后脚跟的地方张大了嘴巴凶猛一咬。 迟衡脚后跟一麻,所幸无大碍。 容越见状,往怪物身上狠狠一扎,正扎在像鳍的地方。那怪物嘶嘶叫了两声,愤然甩尾就冲容越扑过来。容越往水里一钻,快游了几下。迟衡见那鱼攻击容越去了,顾不上抹脸,高高举起那铜戈就往怪鱼身上啄了下去,铜戈最善钩杀,刺进去容易,抽出来和肉带血,只见黑色的血从怪鱼身上喷了出来。 那怪鱼痛苦地甩了两下,怒气勃勃,俯身又向迟衡扑了下过。 好机会。 这边容越瞅准怪鱼翻起的黑色肚子,竖起长矛往上一顶,矛头径直深深刺了进去。容越狠狠往外一抽,再一看矛,坏了,只剩下精钢制成的杆了,用力过猛刺得过深,那矛头已留在了鱼肚子上。 那怪鱼疼痛加剧,搅起深潭的水乱跃乱扑。 受到前所未有的挑衅,它已经彻彻底底激怒了,速度像闪电一样,愤然一甩尾——那尾巴虽然涨的像鱼尾,却不似鱼尾的无力,更像鞭子一样有劲,直直甩向容越。 容越躲闪不及,被它甩到了双腿。 顿时一股刺骨的疼痛涌上上来,容越不自觉地往水底沉了一沉,把腿一摸,骨折了一样。 那怪鱼高高跃起,冲着容越张大了嘴巴,容越一急,忍住剧痛,径直扑了过去,在怪鱼即将咬住他的一刹那,他将断了矛头的钢制长矛竖起狠狠刺进了它的上颌。 也是他一股不要命的猛劲,那矛竟然戳了进去。 怪鱼从喉咙里发出咕咕的怪叫,狠狠闭了一下嘴,试图合咬断钢矛。 谁知钢矛没断,上颌反而刺得更深了。 怪鱼痛苦地又张开嘴巴,容越却不往外抽戈,而是奋力往它嘴里的一个既像舌头又不像舌头总之高高翘起的地方一推。 那鱼儿再度狠狠咬了下来。 嘎嘣一声闷响,钢矛在它嘴里断了,容越呆了一呆,噗通一声迅速钻下水去。 另一边迟衡已经顾不上是勾还是啄了,见那铜戈不得劲,他索性横抡了起来,连勾连啄,在眨眼间已经下去了十数下,黑色的血从那怪鱼全身流出。迟衡抡得更快更狠了,那戈也锋利,虽然不是重创,但眨眼功夫已经几十下都下去了,白色的肉黑色的血在深潭上横飞。 那鱼甩着甩着就慢了,不再追赶容越,反而想要潜下水去。 迟衡杀得正兴起,哪里肯放它走,眼看就要逃离开了,他带着满腔愤怒,忽然瞅准了黑色怪鱼身上,靠着肚子的下方,竟然有一块雪白雪白的地方。颜色与别处不同,定然不是寻常之地。迟衡赌上最后一把,用尽浑身力气狠狠往里一戳一推,如有神力一样,只见那铜戈带铜杆径直戳进了肉里,连戈头的看不见了。 怪鱼浑身颤了两下。 容越从水里钻了出来,同样握住了戈杆,二人一对视,骤然发力,那铜杆竟然全部没入怪鱼体内——这最特别的一块地方,正是怪鱼的致命之处。 只见那怪鱼发狂一般从水中跃起。 迟衡飞速往回游,容越的腿受伤却划不动。迟衡急忙又回来,拖住他的腰往前游。在他们游开的一刹那,怪鱼在空中翻滚了又砸入深潭,发出从未有过的一声悲鸣,像地动山摇一样。 二人拼命爬回岸上,大口大口喘着气。 看着那怪鱼在深潭至上,重复跃了好几下,终于最后一次跌入深潭中,再没有起来。 翻腾起的巨大水声,在整个溶洞里久久回响。 两人惊魂未定。 容越扶着腿,汗流如注:“脱臼了?多亏只是鱼尾甩了一下,要是被他咬一口,恐怕就上西天了。” “脱臼了?你忍一下!”迟衡抹了一把脸。 “什么?啊!”一声惨绝人寰的惨叫声再度响彻东龙溶洞,而后是一叠中气十足的骂声,“迟衡你这个混蛋,你这么突然干什么?使这么大劲干什么?轻一点你会死啊!” 迟衡无辜地说:“已经好了!一咬牙就过去的事,喊这么大声干什么!” 容越尝试着站了一下,还真好了。 二人才看看对方的狼狈样,浑身是水,和黏糊糊的黑血,迟衡是乱发湿了没什么,容越的长发,在湖里这么一折腾,可就恶心了,迟衡抖了一抖:“走,赶紧回。” 回? 总觉得有点儿不对劲的地方。 岸边,被杀得半死不活的由都已经气绝身亡。抬头一看,前方,围过来一排兵士,兵士的前方,站着逍遥的元州王。 元州王拍了拍手掌,由衷叹道:“好功夫,好胆识,精彩!连本王都看得惊心动魄,舍不得打扰这一场好戏:到底是葬身鱼腹呢,还是死在本王的手里呢,看来畜|生没用,还得本王出手啊,真可惜不是本王的人!” 看着一排排弓箭。 两人心都凉了,想不到出生入死,原以为终于到了活了,想不到竟然忘记了元州王还活着,而且带着洞外的护卫都进来了,几十个精兵,个个训练有素。 “看在你们勇猛过人的份上,本王允许你们最后说几句话。” 最后? 迟衡捂住发疼的心口,浑身没有了力气,想抬个手都难,他看着容越说:“难道真的要死在这个地方吗?容越,我不该把你带过来,你在泞州,会过得很太平。” 容越道:“说什么胡话,生死同命,我认!” 迟衡握住了容越的手,抬头,看向前方,嘴边忽然一抹笑:“容越,其实,咱们可以再跳一次潭,量他们也不敢跟着游下来。” 容越也笑了:“……我嫌里边恶心。” “忍忍就好。” “你够了,死了还跟那怪鱼在一起,嫌下辈子没鱼吃是不?” 开始还像话,越听越不正经,元州王怒:“哼!你们折我数员大将,赐你们一个碎尸万段,放箭!” 唰!唰唰唰! 密雨一样的箭离弦而 82〇八一 【八十一】 密雨一样的箭离弦而出。 但是。 却并非射向迟衡容越,而是射向了元州王的兵士——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猝不及防的元州王和兵士们纷纷回身,才后知后觉发现颜王军的精兵早已经站在身后。 待要回击,精兵们的第二批弓箭带着阎王的催命符射了出来。 如暴风扫落叶一样。 元州王兵士纷纷倒下。 到底是偷袭的颜王军,迅速占了上风,不等元州王兵士反击已经血扫溶洞,人与人血腥对决和屠|杀,不亚于怪鱼的血染深潭。 胜败,一瞬翻转。 快得令人难以置信。 很快只剩下元州王一人,躲在了石钟乳后边。 迟衡笑了:“元州王,你还在想该放什么毒吗?如果想同归于尽,也行。如果想活命,就出来,你是元奚王朝先帝的子孙,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是不是?” 半晌,元州王缓缓起身:“本王愿降。” 曾经雍容的气度,如今只剩下颓败不堪,同样的锦衣,看上去竟似失去往日的神采。 走出溶洞。 容越以最快的时间寻到了一处小湖,洗得干干净净。尤其是那一头长发,恨不能揪下来一根一根地洗。最后,终于一身净衣悠然地坐在阳光下的马背上,阳光格外耀目,他格外意气奋发。 不过一个正午的时间,跟过了半辈子一样长。 “迟衡,最后那一下子,我以为这辈子就交代过去了。杀完怪鱼,一点力气都没有,再去抵挡元州王的箭,根本不可能的。” 迟衡笑道:“我也以为。” 好在,精兵,不是光等命令的精兵,也知道派人来探探迟衡他们久未回的原因。看清形势,随机应变,终将局势翻转,看似偶然,其实必然。 “平素练兵,就不赞同太死板。要都等我的命令,咱们可能死好几回了。”迟衡笑了。 想来,真是后怕。 容越哈哈大笑:“要这么冤死了可真不甘心啊!” 迟衡的眸子迸出太阳一样的炽热光彩:“容越,假如精兵最后没有来,你也绝对不能放弃,一定要坚持到最后。不到真正死的那一刻,就不会死。” 被那炽热感染,容越弯起嘴角,坚定地点了点头。 押着元州王,迟衡和容越领着精兵快马加鞭,奔到了地姆寨。炻州王余孽兵士早被岑破荆一网打尽,整个寨子十分安宁。 甘纳坐在地姆寨中央。 看着迟衡将元州王押了上来,忍不住对曲央赞叹:“颜王军果然厉害,若不是知道来龙去脉,本王定要以为你们是撞了八辈子运气才活捉了元州王呢。” 曲央不动声色:“岑破荆和迟衡确实厉害。” “不要忘记你我的约定。” 曲央沉默。 岑破荆喜气洋洋,商议回炻州城去。迟衡道:“如果现在回去,战功是领了。但边界附近还有些乱匪,尤其是西界山附近一伙,烧杀作乱,气势十分嚣张。这一走,朗将还得派人来,不如你押着元州王回去,我带兵沿着边界线,从北至南,肃清一遍,后边的大军就轻省很多了。” 岑破荆想了一想:“那是这样,我带兵清余孽,你回去。” “元州王重要。” 一个元州王,抵得上半个州,他若不除,兴风作浪更麻烦。岑破荆回去、迟衡留下,较为合理,倘若朗将有令,岑破荆也可送完元州王后回来。将具体事宜商定之后,岑破荆遂领着二百兵士押着元州王快马回炻州城,此事不表。 迟衡看着岑破荆的飞马绝尘而去,问曲央:“你真的不亲自去向梁千烈报一声?” “报也无用,信中都已谢过栽培之恩了。” “这与当面说不同。” 曲央执鞭转身。 迟衡无奈,他知道曲央现在都根本不好好和他说话了。 虽然相对无言,战马之上,却格外默契。迟衡和曲央二人率着八百精兵,先从北开始,如电驰一般横扫了西界山。那一帮匪徒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见铁蹄踏入,整个西界山的匪徒老窝救被全部端了,可怜匪头还不知道怎么回事,正吃着掳来的美食,一口没咽下去,就被气得直翻白眼。 等他醒来,整个西界山的小弟们都伏法了。 迟衡把他捆得严严实实,直接问他愿不愿意做个顺民,愿意的话,立刻滚出西界山,日后再有聚结格杀勿论;如果不愿意,就地正法。 匪头看着多年心血一日之间被夷为平地;多年掳掠积蓄一夜之间散给了山下百姓,顿时一口血呕出。 从此,西界山再无匪徒。 得了安宁,百姓奔走相告。多日之后,颜王派来的县官佐官及衙役到了,劝课农桑,敦风俗,宣教化,百姓各按本分,该种地的种地,该纳税的纳税,无人说个不字,十分顺当。 而迟衡和曲央二人只管快马平乱。 他们就有着最精锐的利器,最骁悍的兵士,所到之处,比暴风疾雨还快,又兼雷厉风行。沿路偶有顽抗的余孽,只管端了。 虽然也有坎坷,均被迟衡和曲央速速平了。 不但他俩,容越如鱼得水,上手非常快,纵马平乱比一般兵士还勇猛,他的马蹄过处,一众仰望。作乱者恨他的飞扬跋扈,百姓爱他的恣意率性,不一而足。 此事不详表。 总之迟衡领这一支颜王军由北向南一路杀下来。 四支前锋队,他们这一支最是威风,不出半月,名声传遍,作乱者闻风丧胆,原本观望的人,见此无往不利的情形,更是快快地竖起旗帜,表示臣服。不止是西线,甚至连东线南线都已听闻了。 等二人平了炻州西线大部之后,已是六月下旬。 放眼望去,西线已无一顽抗者,这均是刚硬铁蹄所致,铁血无人能撼,虽然野蛮,却是最见效的。至于征服之后的安抚和兴盛,就交给后来者了。 七月初,颜王下令,令前锋诸队回夷州城。 最末那一日,甘纳来送行。 依旧华服,他的手抚着半边面具:“本王见识了你们的神勇,果然佩服。年初时,朗将曾有信函至,问本王可愿于颜王军为盟,这是本王的复函和敬礼,请迟副都统带回。” 信函之上,有一把极精致的刀。 迟衡一一收好道:“盟友一事,我定与朗将详说,以期促成美事。当日花主会之事,多谢郡王的不杀之恩。曲央、岑破荆及我,均师从右将军梁千烈,还请郡王网开一面,让他与我同归。” 甘纳沉吟半晌才回答:“你何不问问曲央自己?他若愿意走,本王也愿意解蛊。” 迟衡大喜,立刻就跑去跟曲央说。 曲央却摇了摇头。 东流之水,再无回顾。 迟衡望着远山起伏,对曲央说了一声保重,再会。 不知道何时再会,凝目许久,往昔种种一一浮现,在几乎要落泪之时,迟衡纵马东奔,仓皇而逃,不知身后,曲央目送了多久。 跑回炻州城,将兵领回,迟衡却没单独跑去见朗将。而是拉着岑破荆,跑到一个小酒馆里,喝起了闷酒。 没见曲央,岑破荆也不问。 几壶下肚迟衡吐出心思:“什么借口都是虚的,都是借口。但凡我能给句准话,他就回来了,可我不敢说,是我自己不敢让曲央回来。” 岑破荆灌了他一杯。 “破荆,你说得对,曲央太狠了,不给我留后路,也不给他自己留后路。他说想杀朗将,即使不知道他说真的假的,我还是很害怕,万一他种下了杀心呢?我会恨他,更恨我自己。” 岑破荆再灌一杯。 “可真的不知道怎么办,难道就暧昧着?我做不到。”迟衡趴在桌子上,喃喃着。 过不了多久,没声了,似乎睡去。 岑破荆才开口:“一不做,二不休。既然做出了把曲央舍掉的选择,又为难呢?天底下没有十全十美的事,现在断,总比日后天翻地覆的好。尤其是曲央这种人,他能做得出来的事,绝对是你和我都收不了场的。” 迟衡没有说话。 “我们总嫌曲央做事太狠毒。苦兹的风俗比较厉,正适合他。他跟着甘纳,大小是个郡王,荣华富贵无需忧虑,甘纳又赏识,这比什么都好,你说呢?” 迟衡握紧了酒杯。 “迟衡,你要是只喜欢朗将,就不要对别人含糊不清的。人是肉长的,难免会有些想法。”岑破荆自饮一杯,“好在你平常喜欢谁都写在脸上,曲央是知道的,所以才不给自己退路吧。今晚一醉,就都过去了!” 夏日,七月中。 一池子新荷开遍,一望无际,翠色连天,朵朵荷花盛放。荷池边就是青藤攀沿的廊道,廊道支了一张桌子,桌角放着净瓶,插一支粉荷,朗将颜鸾正在处理各种要事。 荷香袭袭。 颜鸾一挑眉:“都回炻州城三天了,怎么才来见我?” 迟衡低头不看他。 案卷放下,颜鸾头疼地说:“才放出去两个月,又拘谨得不像话,在我面前就别拘着了,旁边又没人。你们捉回了元州王,又将西线余孽全部平了,名气传得厉害,功不可没,三天后,我会召集所以都统,各自封赏。” 迟衡嗯了一声,脸上竟然没有太大的喜悦。 见迟衡绷着脸这么生分,颜鸾就不舒服了,桌子一拍:“支支吾吾像什么话,你是没出闺的黄花大闺女啊?一边站着去,想清楚和我说什么时,再说!” 迟衡果真乖乖站一边去了。 颜鸾瞅了他一眼,依旧拿起案卷,专心致志看了起来。 83〇八二 【八十二】 池边清风徐徐,夕阳下荷花迎风舒展,极为清雅,兼有淡香盈盈,沁人心脾,以粉白粉红最是曼妙,朵朵如美人含笑,底下的圆圆莲叶滚着水珠儿,青色脉络叫人心怡。 矮凳上的迟衡心中一动。 见颜鸾在观卷凝思,遂偷偷跑到池边,迟衡逐一看过去,每一朵荷花都亭亭玉立。最角落,却有一株与别的不同,开着艳色的大红荷花,花瓣重重叠叠,别是妖娆。 迟衡小心翼翼将它折下。 花瓣拂过,柔柔的。 走到案边将那支粉荷拔出,换成这大红莲花,风一吹,香味更浓烈。插完后,迟衡目不转睛凝视朗将。朗将一瞥眼,嘴角隐隐含笑,看了看荷花,再看看迟衡。 迟衡笑了,笑得天真,带了点儿不好意思:“朗将,我很想你。” 开口就是这话? 这话听着有点儿怪,有点儿烧耳朵,颜鸾很意外,点了点头:“既然想我,怎么现在才来见我呢?还当你做了什么错事不敢来呢。” “有些事,有点内疚,不过。”迟衡咧嘴,“见到朗将第一眼就想开了。” “什么事啊?” 迟衡摇头,死活不说。 颜鸾撇了撇嘴:“爱说不说,最讨厌说话说一半。想让人听就说完,不想让人听就别说,说一半是故意吊胃口啊。搬一个凳子来,坐边聊一聊。” 迟衡乐颠颠地搬来。 靠着颜鸾的椅子放好,像亲昵的朋友一样凑到他跟前。颜鸾手执案卷拍了拍迟衡的额头:“这才像话,刚才那木呆样子,扭扭捏捏,看着就想打。” 迟衡捉住案卷,调皮一笑:“因为太想见朗将了,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 话匣子一开,就收不住了。 “朗将,我真的很想你。在苦兹郡可苦了,地上压根儿就没路可走,还得拿刀砍开路。你看我身上,被各种蚊子和毒虫咬的,还有不知道名字的树划的。”迟衡一边抱怨,一边撩起衣裳,让颜鸾看肋骨上、腰上、腹部的伤,全是才消肿的疙瘩、斑点和横七竖八的小伤痕。一个一个数过去:这是琉瓦寨的,这是地姆寨的,这是西界山的、这是东龙溶洞的……可都是有来头的,没有一个是人伤的,都是那些奇奇怪怪的生物害的。 颜鸾好笑,安慰似的将那肋骨摸了两下。 迟衡忽然一颤。 肌肤相处的美妙,涌上记忆,脑袋轰的一声,炸开了锅。迟衡连忙把衣服放下来,这次是真不敢看颜鸾了:“……反正就是很苦,很苦,很苦。” “噢,说想我,原来是想回炻州城啊,以后就不派你出去了。” “不怕苦,就想给你看。” 迟衡摇着头,一副反正真的很辛苦,你一定要多夸夸我的模样,十分急切。 颜鸾忍俊不禁,摸了摸他短炸炸的头发:“听说你和容越在溶洞里,手无寸铁就将元州王的将领全撂翻了,还杀了一条怪鱼,说说是怎么回事。” 迟衡手舞足蹈,将如何巧遇那几人,如何赤手空拳杀翻,如何又把怪鱼杀死,全都眉飞色舞说了一遍,无一遗漏。 颜鸾听得津津有味。 听他讲完,又饶有兴致地问:“听说你们还遇到一个倾国倾城的花王,容越对人家始乱终弃了?” 吐血! 哪跟哪?容越听了非疯不可!迟衡连连喊冤,把琉瓦寨的事前前后后一说,少不了渲染了一下容越如何风头出尽结果把事惹上的。 颜鸾忍不住插话:“你呢?人家都看他,不看你?” 迟衡笑了。 好吧,是两个初出茅庐的人为了出风头把事情惹了,只不过罪名让容越担了。迟衡接着一路说下去,说到郡王甘纳,把他敲竹啸唤蛇那段说了,颜鸾哑然失笑:“甘纳这么逗?跟我见时挺一本正经的啊!” “啊?你们见过?” 颜鸾点了点头:“见过一面。不要张这么大的嘴巴,我跟元奚国大部分割据一方的诸侯势力都打过交道。” 迟衡好奇:“他那半边脸是怎么回事?毁容?” “不是。我还真见过,与露出的半边脸一模一样。戴面具,是因为他另一只瞳孔是黑色的,每每被人好奇直视,他就烦了,戴面具后,别人只注意面具的诡异,忽略了他的瞳色。” 红色也够妖异的,他为什么不把红色盖住? 反正是怪人。 说到甘纳,少不了要说曲央,这段就讲得不利索了,含含糊糊,就把曲央交代过去,但特意强调了曲央为了救自己和容越,才让甘纳得手的。 颜鸾道:“这事千烈和我说了,甘纳信中也有提。损失一员良将确实可惜。不过甘纳有心联盟,长远的说,曲央在他盟下未尝不是好事,熟人总比生人好说,你可与曲央多加联络,他日要攻西南王,肯定要甘纳出兵才行的。” 迟衡不吭声。 “听起来,容越也是有趣的人,武艺高,不知见识如何,改天你带他过来聊聊。” 迟衡大喜连忙点头。 转念一想,紧张了,加了一句:“朗将,容越性子好玩。长得也是数第一第二的,你该不会……该不会……”该不会看上他了吧? 颜鸾丈二摸不着头脑:“见过,长得飞扬跋扈,确实超群。” 见一次就记住了? “放心,他是有点浪子气。只要愿意带兵打战,我就能将他调教成将!”颜鸾十分自信,“元奚东南这几州定了,必是往旁边扩。秋后用兵,战线一拉长将领就不够用了,我会再挑一批人,亲自训练。像你和岑破荆等都统,直接挂印上阵了,不需要我们手把手教了。” 迟衡失落了。 “不高兴吗?”颜鸾戏谑,“还是已经高兴得说不出话来?” 我也需要被亲自训练啊,迟衡腹诽,不过直接挂印上阵,也是朗将对自己的首肯,是件好事。 迟衡转幽怨为欣喜,凑前问:“什么时候行兵?什么时候开战?下一个州是哪里?” “你猜。” 迟衡想了一想。炻州往南是海,往西是苦兹及西南诸郡,往北是元州夷州,往东,只剩下孤零零的垒州。掌控垒州的势力是骆家,骆家是垒州第一名望,如今掌印的人叫骆惊寒。 “垒州吗?”虽然是疑问,语气却肯定。 “是。还有呢?” 同时进攻两处吗?迟衡琢磨了一下,元州之西、之北,夷州之北、之东等诸多州郡一一数过之后,有一州非比寻常:泞州。与垒州的与世无争不同,泞州是兵家必争之地,所以泞州杭竺只踞一州也敢称雄,对其他州虎视眈眈。权衡之后说:“泞州?” “不错。”颜鸾不解释,只问,“垒州和泞州,两处同时攻击。你愿意领兵去攻哪里?” 颜鸾不急不躁,一步步将他诱导,迟衡飞速权衡了利害关系,颜鸾会去哪里? 直接问? 不行,他会骂自己的。 颜鸾肯定不会呆在炻州——炻州已平定,虽是富饶,统兵作战实在太过偏远,按兵守护即可。他必须迁移,才能更便于征战南北。 那颜鸾会带着重兵转移到哪里呢? 攻垒州的话,颜鸾会选择夷州作为定点,攻完垒州,可北上;攻泞州的话,颜鸾会选择元州作为定点,攻完泞州,往西可攻矽州,往西南可攻西南王,往北可攻的更多了——由此看来,颜鸾应该会选择率兵攻泞州,而放权给将领拿下垒州。 “我愿意攻泞州。” 颜鸾一愣:“为什么?” “因为我想跟着你,朗将去哪里我就去哪里。”迟衡坚定地回答,眸子里鼓起的全是自信之光。 颜鸾失笑:“哈,果然,哈,纪策果然猜得一分不差,他说你一定会选择去泞州的。你啊……你非要跟着我?就不想独自去?这不行,一定要把尾巴断了才行!我想让你去攻垒州。” 迟衡失声问:“为什么?我更想跟在你身边。” “封你一个将军呢?” 迟衡使劲摇头,急切上前说:“封什么都不要,我就是想跟着朗将,你让我跟在你身边,不行吗?” 让人不忍看。 颜鸾动容,又不明所以:“不在我身边,你也打得很好啊,该拿主意的时候拿主意,根本不需要我在一旁指点。再者,你总是要自己统领一方的,怎么能总跟在我身边呢?” 此话一出,迟衡明白,颜鸾心中已将自己安排。 他非常难受,覆在案上,不做声。 颜鸾抚了一下他的脊梁骨,指节敲了两下:“迟衡?怎么回事啊,千烈明明说你很独立,什么都不让人操心,扔一边,自己就能整得很好。” 梁千烈是梁千烈,你是你,不一样。 “为什么要把我扔一边?跟在你身边也一样统兵作战,我就是想……”迟衡闷闷地说。重复‘想跟着你’这句话,也没什么用一样,颜鸾根本就不明白,他总是要把自己赶得远远的才高兴。 果然颜鸾纳闷了。 “怎么了这是?让你和岑破荆领兵去攻垒州,可比跟在我身边权力大多了,领兵也多多了,怎么还不乐意了?”颜鸾拿出最后杀手锏,“罢了,我先和你说个机密,别人可都不知道啊:你和岑破荆因立大功,将被另封军衔,届时,也就比左右将军之下的中侯低一点点。” 真是值得高兴,可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 迟衡低低说了声谢谢朗将。 84〇八三 【八十三】 本神采飞扬,忽然就干瘪下去了,颜鸾简直拿这种小孩子脾气一点办法都没有,揪了揪他的短发:“怎么回事,说变天就变天,你是哪里不乐意了。要不愿意去,也不勉强,但你也得说个理由啊。” 理由明明说了好几遍。 就是想跟着你。 迟衡揪着荷花花瓣闷不作声。就在此时,响起了一个声音:“迟衡,回来了?” 抬头一看,是纪策。 迟衡跳了起来。 纪策戏谑道:“这是干什么呢,占着朗将的事务案子,还横着趴,你属螃蟹的?才回城就到朗将这里撒娇来了,一堆杂事呢,你别瞎捣乱!” 哪里撒娇了,哪里捣乱了,迟衡匆匆说:“朗将,我先走了,你让我去哪我就去哪!” 说罢,赌气一样匆匆离开了。 看着他的背影,纪策问:“迟衡越来越有模有样了。放出去,也是不折不扣良将一枚,怎么,你训他了?” “谁训啊?”颜鸾很冤枉。 “那他怎么一副不甘不愿的样子啊?” 颜鸾百思不得其解:“我哪知道,说不高兴就不高兴,跟小孩一样。我让他去垒州,他还非要跟我去泞州。你说这是为什么啊,难道他觉得是‘流放’?不会啊,这头衔和带的兵,跟以前都不可同日而语啊。” 纪策打哈哈:“少男情怀都是诗,我哪懂?” “你不懂?不懂你还猜到他会选泞州?”颜鸾瞪了他一眼,“不过,迟衡应该是想到了,咱们的进攻基点将会放在泞州。所以想守在重镇,而不是攻打和驻守孤零零的垒州。长远想来,跟着咱们确实是历练。” 纪策笑:“是么?怎么办?” “能怎么办,肯定是要将他弄到垒州去的,大不了多说几次。再说这是多大的机会啊,若攻下垒州,就能与左右将军同起同坐,他怎么就转不过弯呢?”颜鸾不以为然。 “你只要说一次,他就会去的。” “怕他勉强。” 纪策慢悠悠地说:“肯定勉强。不过你多给点甜头,他脑袋一昏就去了。迟衡这人,只要走出第一步就会全力以赴,尽管放心就是。” 颜鸾苦恼:“都破格提拔了,还要给什么,给他封一个比朗将还大的衔?” “哈哈还是别给,吃上瘾了更难满足。”纪策笑喷。 且不提荷花池边那两人的谈笑风生。 迟衡闷闷不乐,回到居所。都统们都住在将军府的七偏堂,一排房间。他与岑破荆在最角落的房间,紧邻的房间,住着左将军段敌的年轻干将池亦悔和柴定。 段敌和梁千烈不对盘,自然手下也一个看一个不顺眼。 池亦悔正在院子里刷马鬃,水和盆摆了一溜子,极小心着才不踩到。迟衡心情不好,没留心,一脚踩过去,一个木盆哐当一声,踢翻了。 这本不算大事。 池亦悔大剌剌地说:“呦!这么大个脸盆都看不见!眼睛长脚板上咯!” 迟衡怒:“这么大院子,都叫你摆满,人走是不走!” “嚓,把我脸盆掀了还有理了!看你是跑去朗将那里一趟,眼睛都长天上了。”池亦悔也怒了。 迟衡当即爆了句粗口。 “你再说一句!嚓!迟衡,他|娘|的|你是找骂!” 要说吵架,存心要吵了,再小的事也能吵起来,没事都能生出事来吵。六月天热,脾气都暴躁,池亦悔是骄纵惯了,迟衡又正气在头上。 二人吵了没几句,直接上手就打开了。 你打一拳我踹一腿,十分激烈。他们出手都狠,不多时脸上身上就挂青了。 听见声响,院子里的人都跑出来了。岑破荆一看这边竟然是迟衡,那边是平日里见了就刺的池亦悔。赶紧跑上去劝架,说是劝架,肯定是护着迟衡不让池亦悔伤到的。 池亦悔怒骂:“孙子!你们还两个打一个!” 听了这话,岑破荆想都没想,端直踹过去一脚,打就打了怎么样。此时,池亦悔的副都统柴定出来了,见池亦悔吃亏着,二话没说挥起拳头就打,两个人的混战顿时变成了四个人的混战。 迟衡打得上火了,抓起地上的木盆就扔过去。 直直扔在池亦悔身上,从头到脚一身的水。池亦悔火冒三丈,遇什么捡什么,不管三七二十一乱砸一气。且不提好事者都围上来,有想劝架的,见都疯了似的打,不敢上前,跑去找人。 “都给我住手!” 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喝止了争斗,梁千烈站在院子门口,铁青着脸,旁边是同样赶来的段敌。 满院子流淌的水和破木盆,还有一匹惊魂未定的马。 一片狼藉。 梁千烈叉着腰,气不打一处来:“岑破荆,迟衡,都给老子滚过来,你们是反了天了。打狗看主人,不知道那是谁的人啊!” 一听这话,段敌火大:“姓梁的,你怎么说话呢!” “还要怎么说,教训自家小子,还要求着说?”梁千烈上前揪过岑破荆和迟衡,两个都鼻青脸肿,少不了腿上胳膊上挂了红,又心疼又生气,“吃饱了饭没?胳膊腿都没力气是不是?打个架都被打成这样,你们好意思停!” 听听,这是教训的话? “还想打是不是?”段敌火苗也蹿得高,“那就放一起,继续打,直接打死算了!” 看热闹的看这架势不对劲了,哗啦一声全部围过来,纷纷把池亦悔、柴定、岑破荆、迟衡各自拉走。左右两大将军虽然气,好在都过过嘴瘾而已,人散了就冷静了。 梁千烈大手一挥:“群架,找朗将。” 朗将颜鸾坐镇大堂,瞅瞅梁千烈,瞅瞅段敌,再看看前边四位鼻青脸肿面目全非的年轻都统和副都统,其中一位早晨还神采焕发意气昂扬的。 颜鸾又气又恼:“怎么,一个水盆的事就闹成这样?你们都可以啊,闲不得,是不是,一闲就生事,是不是?” 劈头盖脸把四人狠狠训了一顿,顺带把左右将军也斥了几句。 训够了,颜鸾道:“纪策,你看怎么罚?” 水盆事小,群殴事大。 “目无法纪,念是初犯,各自鞭笞二十,降一级。”纪策淡淡地说,“因均是破格而取的都统副都统,无级可降,革职待查。” “梁千烈段敌,有意见没?” 二人沉默。 颜鸾面如铁色:“没意见就好,行刑!” 不多时,几个行刑人来了,一人手执黝黑发亮的鞭子,铁面无私。二话没说,行刑的把人摁在地上,摆好姿势,那人高高举起鞭子,毫不客气地甩了下来。 啪——啪啪啪啪啪—— 惨叫连连。 直把四人打得哭爹喊娘,一顿干脆利落的鞭子下来,一个一个都快翻白眼了。 颜鸾一拍桌子:“抬回去,别叫我碰上第二次,刑法加倍!” 一天之内变了天。且不说其他人,迟衡本就沮丧,打了一场混架才爽了一点,这就挨了一顿鞭子,还让朗将气得火冒三丈,趴在床上,心直接就浸到凉水中了。 去年的夷州,打的是屁股,这一次是背,滋味都一样难受。 岑破荆也疼得龇牙咧嘴,夜深也疼得睡不着了:“迟衡,我就纳闷,你平常不太与人争吵的,这次怎么就打开了,出手还狠得不行,是不是池亦悔混小子说什么恶心话了?” “没。”纯属迁怒。 “那怎么回事?” 迟衡焖着脸,抑郁了半天才把见朗将的事,一一详述,末了说:“现在可好,直接革职,想去也去不了了。” 岑破荆大为不解:“真的?进攻垒州,只让咱俩挑大梁,天大的好事,你郁闷什么?” 迟衡不回答。 “噢,你想跟着朗将?嗤……”岑破荆抽了口凉气,定了一定,“迟衡,这我得说说。凡事要往长远里想呢。他现在是对你亲近,但也就是把你当无知小孩,逗一逗,使唤一下就完了。但咱们若速速攻下了垒州,底下谁能不服?接近梁千烈这级别了,就不同了,什么大事,朗将都得和咱们商量一下,跟现在完全不一样。” “唔。” “现在的话,你做到极致也就是一个贴心的小厮;以后的话,立下战功,你是他倚仗的大将,这感觉是什么?是并肩作战的同袍,生死同命的兄弟!” 迟衡道:“和他在一起就行了。” 一口血差点喷出,岑破荆恨铁不成钢:“想气死我啊!他打你骂你是一起,他敬你爱你也是一起,你们要是同床异梦也算是一起,这能一样?” “我不在乎!” 岑破荆忍痛捶床:“不是在乎不在乎好不好!我要是朗将一定不要你!” “为什么!” “这么说吧,前方没有将领,朗将焦头烂额,你能干什么,沏一杯茶消消火?段敌恃功而骄,朗将气得吐血,你能干什么,给他抓一把药?王朝不拨军饷、后方空虚、招兵买马缺银子、诸侯割据互相私通连横等等,头疼的事多了,你要是能说:朗将,别急,让我来!一把解了朗将的困窘,那才算是在一起的患难之交。” 迟衡沉默不语。 “当局者迷,我倒是能理解朗将这么安排的缘由。两个将军,他一个都不能放出去,得留着啃泞州这块硬骨头;将军底下的一铲子将领,梁千烈手下,都新的,咱们几个不说,资历都浅;段敌底下有好几个跟着打过夷州和元州,但他们都有段敌的习气,要么粗俗,要么城府,稍微有点儿功劳一定要争,你让朗将放谁出去?” 迟衡的脑子慢慢回转过来。 85〇八四 【八十四】 岑破荆循循善诱:“平白无故,朗将提拔都统干什么?就是拔出新苗子为他所用。如今,咱们活捉了元州王,又在西线立了军威,把咱们按去打垒州有人说闲话也震得住。之前要是放咱们俩去攻垒州,谁能服?段敌手下的人不得闹翻天。” 似乎,确实这么回事。 “咱是梁胡子的人。梁胡子为什么默许朗将的随意调配?不止是关系好,更是要克住段敌那一边。梁胡子也不容易,每天都物色新苗子,连辛阙都被教化得有模有样。你想过原因吗,朗将的苦,你都不知道!”岑破荆责备道。 迟衡下巴搁在凉枕上,渐渐明晰了。 岑破荆叹息:“今天这一闹,为了肃军纪明军法,朗将肯定不能立刻让咱俩干大事了。不过,我也不后悔,早就想揍池亦悔他们了。” “嗯,我也爽快很多。” 岑破荆歪头:“想开了?这下明白,不是不愿留你,而是让你真正替他分忧解难。哈,我都赶上纪副使那张嘴了。” 二人相视而笑。 许久,迟衡龇牙忍着背疼:“是我太不懂事了。” 次日清晨,得了消息,容越看两人的模样就乐个不停,劈头就问:“听说你们跟人打架了?打赢了没?” “平分秋色。” “亏了。早知道挨这么一顿,说什么也要打赢才够本,可惜当时我不在。” 大家都笑了。 容越专管惹祸,不收摊子,他要是在场,这架决计是收不住了,只会往死里打。迟衡趴着说:“你要是挨这一顿鞭子,这辈子肯定都不想打架了。”反正他是不想打了。 这一顿打,也有好处, 颜王军军纪为之一肃,大家都收敛了,各司其事,平安无事。因先锋的八个都统,四个都打趴了,颜鸾说的三日后的封赏,也往后顺延了,如此到了七月末。 夏烈犹在,四人年轻体壮,这么一顿打,过不了几天依旧活蹦乱跳下地了。见了面,再也不呛了,擦肩而过视若无睹。 清静了。 伤口才初愈,逮着一个好机会迟衡跑去纪策之所,还是那个粉色闺房,粉色的帐子依旧柔柔垂下。 纪策打着蒲扇驱着蚊虫:“来了?好得还真快,早知道多说十鞭子。” 你! “纪副使,我来。”迟衡抢过蒲扇给他殷勤扇了起来,风扇得呼呼的。 “无事献殷勤,说吧什么事?” 迟衡狠狠扇了几下,给纪策递上茶杯:“纪副使英明,无所不知。我惹了祸,朗将是不是特别生气?路上见了,理都不理我就走过去了,我特来探探口风。” “怎么会,颜鸾说小孩谁不犯错……”纪策猛然住口,狠狠拍了一下迟衡的脑门,“你小子也敢来套我的话!” 这么快就露馅了。 还是纪策奸,迟衡龇牙:“副使饶命!我不敢直接问朗将嘛,路上也见不着。上次他让我去垒州,我不了解他的用心,说了不该说的话,现在还有戏没?我想通了,垒州就垒州,又不是永远不回来了。其实,朗将让我去哪我就去哪,没有任何怨言的。” 纪策呵呵的笑,笑得诡异:“我做不了主。” “啊?是不是没戏了?”迟衡懊恼不已,“就知道不该那么冲动。时间要是可以倒流就好了,我绝对绝对不说那种蠢话。纪副使,我会不会被打入冷宫啊?” 冷宫?纪策噗的笑出声。 “纪副使,我不管,你一定要给朗将吹吹风……” 纪策忍不住爆笑,眼睛看向后面。 迟衡这才觉得不对劲,回头一看粉色的帐子掀开了,朗将似笑非笑,坐在床当中,午睡初醒,声音还有点儿沙哑:“纪策,你想徇私舞弊?” 迟衡想撞墙。 第二次了。怎么就忘了朗将最爱睡纪策的床。 纪策起身笑,说得促狭:“朗将在这里,想吹什么风你就吹吧,我手无缚鸡之力,没那么大的力气。” 说罢给颜鸾端茶过去。 迟衡尴尬站着。 接茶瞬间纪策趁机跟颜鸾说:“诶,能把人逗死,还真是一个活宝啊。我看错了,甜头不给都跑得欢快,你要让他停下都是罪过。明天的封赏会,先抑后扬,他肯定高兴。” 颜鸾好笑:“你还真是会见缝插针。” 八月初九,诸事皆宜。 封赏一事重启,大致有三项:一则是平定炻州,诸将封赏;二是入城后,内务封赏;三则是活捉元州王,特别封赏。 众人均喜上眉梢。 第一项是主要的,从最初的攻破,一直到后来肃清扫平,从将军到部下,逐一赏下来。而别的都统也都因功,各自有了封位,甚至有功的普通兵士都升了。岑破荆等人因斗殴一事,只有赏金没有封位,二人听得焦急。 第二项,内务与迟衡无关。 好不容易等到第三项活捉元州王,朗将宣布,都统与副都统领队有功,将功抵过,依旧是一个都统,一个副都统。迟衡等人大大松了一口气。而东龙溶洞中,容越也有功,被封为校尉。 真是,好得不能再好的消息。 这次封赏,较以往级别鲜明许多。比如武职:左右将军之下,封了八个中侯,中侯之下是招讨使,再往下就是校尉千总司戈等不一而足。而都统之职,只岑破荆和迟衡两人,介于中侯和招讨使之间。 其余的各种文职,不一一赘述。 迟衡多了个心眼,发现以前中侯都是段敌的人,而此次增加的两人都是梁千烈手下。其中一个驻守夷州,即是红眼虎。迟衡不由感慨,以前和岑破荆说红眼虎顶多带三千人。事实呢,征战历练之后,红眼虎现在带数万人马,可知人都是一步一步上去的。不走下去,不知道自己可以如此厉害。 倘若没有斗殴一事,岑破荆肯定封上去了。 招讨使之职,就更多梁千烈的人了。许多新面孔,全是从去年冬天到今天攻打炻州涌出来的。江山代有人才出,一茬一茬比割韭菜还快,如此一想,迟衡压力甚大。 这次封赏将领瞬间多了许多,但兵还是那些兵。 僧多粥少,不可能都围着炻州转。 朗将召集了众招讨使,分到炻州各地,自行招兵买马并严加训练,以期秋后用兵,不至捉襟见肘。而岑破荆和迟衡,则专门派往距垒州较近的武知县,同样是招兵买马训练,以备不时之需——这个备,是专为攻击垒州而备,形式一样,深意却是不同的,众人均知。 不日启程。 虽然早有准备,迟衡没想到这么快。好在,他和岑破荆也没什么羁绊,说安排就安排,与梁千烈商议之后,两人忙活了三天,诸事一安排,决定八月十五就启程。 启程前一天,迟衡鼓足勇气跑到朗将处。 其时,已是华灯初上。 不像往日冷清,院子里挂了几个大灯笼,亮亮的,喧哗声起很是热闹,侍卫见了迟衡径直往里走,令他停下,说得进去先报,得了朗将准许才可进入。 迟衡纳闷。 很快,侍卫回来,领他进去。 一见才知怎么回事:大园中央,一桌极大极大的酒席之上,左右将军、众中侯、还有好几个重要文职都在。迟衡一时尴尬,想要走,颜鸾笑吟吟,拍了拍旁边的空位:“迟衡,来,坐我身边。” 迟衡坐了过去,闻到隐隐的酒味。 心跳加剧。 原来,今天是庆功宴,只有这几个重要将领参加的。刚才在宴上,颜鸾将每个人的职责都详细划分,彻底把梁千烈和段敌分开;中侯也各有管辖,比以前更细更分明,规避了以往的诸多内部纷争弊端。 吩咐完,才开喝。 武将们都豪爽,个个喝到淋漓尽致,迟衡正赶上各位都喝到巷上时。 颜鸾旁边的空位本是纪策的,据说纪策扛不住烈酒更扛不住颜鸾豪迈的劝酒,已经先行倒下被送回那个闺房去了。 迟衡坐在旁边,难免忐忑。 一桌都是军功卓著的人,有些人看迟衡是不屑,也有好奇的,还有质疑。 看着爱将受到质疑,梁千烈一拍桌子,豪爽地说:“迟衡,是我手下的兵,去年才入军,有胆有识,去年六月破了元州北关,后将元州王两位手下斩杀。这次去苦兹,赤手空拳打死四个将领、一条巨怪、活捉了元州王……更别说这一次西线收复得服服帖帖的了。不说领兵作战的能力,单说过关斩将的能力,在座的,几个有过这种际遇?迟衡,斟酒,给众位中侯和左将军敬一杯。” 几轮下来大家就都熟了。 数人敬佩,少不了说些年轻猛将之类的话。也依然有不屑的,难免提侥幸二字。迟衡不恼,也没得意忘形,认认真真把酒都敬完了。 段敌酒劲上来,转头对梁千烈说:“你手下的这几个人我都了如指掌。咱都是硬拼硬战过来的,知道怎么回事,绝不是只有运气二字那么简单。他,还有岑破荆,都是不错的。” 这话一开,别人都不再说风凉话。 朗将高兴了:“迟衡,还不给左将军再敬一杯酒!” 这庆功宴一喝就喝到子夜去了,美酒、美景和畅快心情,把所有的人都放倒了,陆陆续续被送了回去。 唯有迟衡,他酒量深藏不露,喝酒顶多能喝到微醺。 何况朗将在身边,他更是没有放肆的喝,夜风一吹就清醒了。见朗将已经深醉,且倚在自己的肩头将睡未睡,而梁千烈竟然还在和段敌斗酒,两人早都把胡话说了一箩筐了。 迟衡起身将朗将扶起:“诸位将军中侯,迟衡先扶朗将回去了。” 86〇八五 【八十五】 酒席忙成一片。 侍卫们都忙不过来,送完这个送那个,更有些还耍酒疯的将领,五大三粗,耍起蛮来七八个人都挡不住,十分难缠,本来看着挺多的侍卫们都不够用。 见迟衡扶朗将,就都放心了。 颜鸾醉酒的模样十分有趣,开始是多话,此时是半昏睡,倚着什么靠什么。朗将的内寝在荷花池的那边,沿着莲花池边走过去才到,莲花池不大,但走起来也有一段路。 颜鸾醉不成行,迟衡拦住了他的腰,让他趴在自己的肩头。没两步,颜鸾又软了下来,口齿不清。 走得艰难。 虽是艰难迟衡甘之如饴。 越行越远席上的喧嚣渐渐淡去,池边无人,一池绿波荡漾,倒映一轮风清月白,全然不像迟衡此刻的波澜起伏的心。 迟衡站定了,他想和朗将单独呆一会儿,不想那么快就送朗将回去,这种时光,没有任何阻隔的依恋几时能有。于是,他停下来,认认真真地看着颜鸾的脸:“朗将,你还认得我吗?” “……” 看来是不认得了,迟衡又问:“朗将,你喜欢我吗?你喜欢我跟着你吗?” 颜鸾眼睛迷蒙,头斜着,柔软无力。 如此这般,问了数次,颜鸾越听越迷迷蹬蹬。迟衡泄气,看来酒后吐真言,都是不可信的,吐字不清倒是真真的:“朗将,我喜欢你,你让我去哪里我就去哪里,但要记得把我召回。” 颜鸾醉得人事不省,哪里知道他在说什么。 本软软坐着,听迟衡说着说着,他连身子都软下去了。 迟衡看了看周围,静谧无人。 近处是高高的出水荷花,池子里水波粼粼,八月花木依旧繁盛,园子里是高大的树,绿枝繁花织得密密的,风吹过,只有花枝相撞的簌簌声。 瞅见池边有个青藤垂下长长廊道。 廊道不宽,铺的青石板可并肩容三人过,里边还摆设有木长椅。因为青藤的遮蔽,连白天都是昏暗的,十分隐秘。 迟衡一口气将颜鸾拦腰抱起。 抱进黑乎乎的长廊里。 长廊弯弯曲曲,青藤密织。果然,拨开青藤才能照见缕缕月光,清幽至极,阴森至极。进了长廊,隔绝外世,安静到只有蛩虫鸣叫。 太暗了,适应了好一会儿,迟衡才能看清近在怀抱里的人。 “朗将……朗将……”迟衡轻呼。 回答迟衡的是香甜的呼吸声,颜鸾已经睡过去了,睡得很香,不是喊声能唤醒的。迟衡摸索着将颜鸾放在长椅上。 刚刚好的长度,颜鸾睡得平平的,手垂下。迟衡单脚跪在地上,握紧他的手放在胸口。 噗嗵,噗嗵嗵,噗嗵嗵嗵…… 心跳快到要窒息了。 朗将要是知道自己的非分之想,非杀了他不可。管不了那么多了,明知道不对,迟衡颤抖着手,抑制住狂乱的心,将颜鸾的腰带缓缓解开,红裳的衣襟柔柔地垂下。只有薄薄的一件,里面是光|裸的。 血流上涌,迟衡捂住了鼻子。 竟没有黏稠的血流下,迟衡欣喜若狂,像十八世投胎的饿鬼见到食物一样,扑到了颜鸾的心口,动作太过猛烈,颜鸾不舒服地唔了一声。 迟衡吓一跳,停住了。 颜鸾没有醒来。 迟衡不敢孟浪了,轻轻将手放在颜鸾敞开的胸口,慢慢地抚摩下去,看不分明,但手下的肌肉是如此的匀称。 跳动的心起起伏伏。 迟衡闭上眼睛,痴迷地抚摩着,朗将的每一寸肌理都如此鲜活,像春天里奔涌的最鲜活的空气,像夏天最艳色的红莲,也像无垠沙漠那一弧金黄色的弧度那样流畅。朗将的胸前两颗微微的凸起,调皮地阻碍着他的手指。 迟衡无法自持,俯下,伸出舌头,轻轻舔着。 不是空气,像春天山林里,第一朵拱出来的春菇苞,诱人含住,慢慢舔|舐。明明只有肌肤的味道,迟衡却像闻到迷迭香一样眩晕,先是舔,后是大口大口地吮|吸,手抚向另一朵。 而他的底下,一股从地底积蓄的力量猛然上涌,叫嚣着破土而出。 迟衡一下子趴在颜鸾身上。 他知道,自己一点儿定力都没有。 可能随时都会喷出鼻血,喷出就喷出,这种机会不知有多难得。迟衡隔着裤子摸了摸自己的底下,前所未有的生硬和难过。 迟衡喘着粗气覆在颜鸾耳边,轻轻呢喃:“朗将,帮我摸一摸,好不好……你要是不说话,我就当你答应了。” 回答他的,依旧是香甜入梦的呼吸。 迟衡解开了裤子,褪下,一条腿站着,另一条腿半跪在凳子上,捏住朗将的手,放在那个自己底下灼烧的地方,一阵巨大的快乐,在接触霎那狂乱无章地跳跃着。 好大一会儿,迟衡才找回心跳。 找到被触摸的真实感。 颜鸾的手是柔软的,修长,长年骑马拉弓射箭,他的手指肚上有着薄薄的茧。握着那个火热,很舒服。 可惜这个手只是被动地握着。 迟衡很快就不满足了,他按住颜鸾的五个指头,极其缓慢地游走,即使只是简单的上下,都引得迟衡腿|根阵阵酥|麻,酥得腿都站不住了。 忍不住了,他俯身,趴在颜鸾身上, 突如其来的重力,引得颜鸾不舒服地唔唔了两声,想要翻身,而又不能。 迟衡握着颜鸾的手大力的抚慰着自己的火热。 一边亲了一下颜鸾的嘴唇,不是非常柔软,而是恰到好处的柔软,唇角的边沿有着好看的棱角——刚才是亲,现在的是很好吻。是的,只亲一下根本无法满足,只吮吸也无知足,他将舌头探了进去,有着酒味的香甜,更有颜鸾呼吸的香甜,无比美妙。 舌头是湿滑的,舔舐和轻吸都很好,就是情不自禁往外吮吸时,颜鸾会痛苦地摇头。 迟衡按住他的头,不让他挣扎,手底下飞快地大力地抚摩着,巨大的快乐翻滚,伴随着手茧偶尔触及细肉时的痛苦,那逍|遥至极的快乐夹杂一丝不可言说的痛楚,越发妙不可言。 就在那顶峰的快乐即将訇然而至时。 迟衡听到了呼喊。 喊声划破了静寂的夜:“朗将、朗将……颜鸾、颜鸾……” 他猛然停住了,一动不动。 可恶! 竟然是纪策。 好死不死偏偏找来了。 不是说纪策喝醉回去了吗?这声音又是怎么回事?只听那喊声越来越近,已经到了池边,迟衡本该立刻跳起,拉上裤子,然后抱着颜鸾跑出去。 但迟衡不愿意,不想。颜鸾的手按住的地方,每一个瞬间都是这辈子从未有过的销|魂,他舍不得放开这种快乐。 静寂。 护卫的声音高高响起:“纪副使,那位年轻的都统,扶着朗将就是顺着池边回房间的。” 纪策淡淡的说:“是吗?我就是从他房间出来的。明知道朗将醉了,你们还不亲自扶回去。再找找,天色黑,怕是两个人都醉了。” 迟衡的手一僵。 他身子底下的颜鸾很不舒服地唔了一声,迟衡一口封住了他的唇。唇味如蜜,迟衡的舌头细腻地碾过唇的每一个地方,吻,深陷其中。 耳朵却不得已倾听着。 “是不是都统不识路走错了?园子也不大,小人进这长廊里看看。” 迟衡的心顿时悬起了,心跳如乱鼓。 “……不用!”纪策忽然吩咐,“黑咕隆咚的地方,醉了也不会进去。你赶紧到池边看看,掉下去就麻烦了。” “是!”侍卫应道,脚步声远去。 纪策却没走,站在长廊入口处,踯躅了两步,忽然冲着远去的侍卫大声喊道:“要是池边找不到,立刻让大家点上火把一起找。” 说罢,离开了。 迟衡松了一口气,轻轻咬了咬颜鸾的嘴唇:“朗将,要是被发现了,你会不会将我处死?” 手动的飞快。 许久得不到的渴望一朝实现,底下的火热固然快乐成仙,心中的满足更是飘飘而上,五指飞快地交叉着上和下,无边的快乐翻涌着,像大海怒波一样铺天盖地,在一浪高过一浪冲击中,最后一浪破堤而出,喷涌如潮。 迟衡倒在颜鸾身上。 剧烈地喘息着,那些不该有的邪念都都喷涌出来,脑子清明了。不管底下还是半硬的,他迅速穿好裤子,扶起朗将,为他合上衣裳系好腰带。 最后,恋恋不舍地胡乱亲了亲颜鸾的嘴角。 匆匆将他抱出了长廊。 池边侍卫还在找着,正焦急得要回去找家丁拿火把,抬头看见有人影匆匆过去,急忙追上去:“是副都统吗?朗将还好吗?我来吧!” “你能抱得住?还是我吧,没多远了。” 朗将也是昂藏七尺,迟衡双手抱着他沿着池边走。池边幽香阵阵,迟衡心中一动,俯身摘了一朵含苞待放的荷花,捻在手中。匆匆穿过花圃和栈道,飞快走进了内寝。 内寝之中,长长油灯下,纪策手拿书卷,抬起眼。 迟衡满脸通红。 纪策瞥了一眼,翻了一页:“回来了?走过那么多次竟然还会迷路?直接扔到床上吧,颜鸾不喜欢喝醉了侍者替他宽衣解带。明天让侍者收拾就是。” 迟衡将颜鸾小心地放平,替他理了一理长发,盖好薄被,最末了将那支莲花放在枕边,才放下帐子。 转身。 遇见纪策的眼神。 87〇八六 【八十六】 迟衡心虚。 总觉得被看穿了一样,吭哧了半天说:“纪副使也在啊,还挺奇怪的,白天朗将睡你那里,晚上你睡朗将这里……”没有猫腻才见鬼呢,就不该相信什么挚友之类的鬼话。虽然纪策挺好的,但如果是和朗将勾三搭四的话,哼! “只要是酒宴会,颜鸾总被灌醉,我得照顾。”纪策坦坦荡荡。 如果是真,如此甚好。 迟衡匆匆道一声别,将门关上,剧烈跳动的心却始终无法平息了,无法克制的回想方才那得逞的欢愉一幕,以及对纪策的无端猜测,就像暗色的廊道里最快乐的时夹杂的那一丝痛一样。 迟衡飞快离去。 次日,是出发的日子,迟衡和岑破荆二人整装待发,容越是随军的校尉——迟衡记得颜鸾说过要把容越培养,不知他为何又改变主意,时间紧迫,他也没问。 带了百余人,旗帜猎猎。 颜鸾和纪策站在旗帜前方,送别的还有梁千烈以及许久未见的辛阙——此时的辛阙,数次被迟衡他们甩掉,现在已经不腻他俩了,只一副老大不高兴的样子。 不说各种叮嘱。 单说颜鸾换了一件红色衣裳,飞一样衣袂飘扬。没有一点儿宿醉的颓废,反而是气宇轩昂。他的脸庞向着阳光,自信且乐观,带着迟衡最喜欢的微笑。 除了颜鸾纪策,还有一个青衣男子,面带拘谨。二十余岁,模样儿非常熟悉。 迟衡二人同时想起,他是段敌那边的人。 果然,赞许他们的迅捷之后,颜鸾道:“到了武知县你们需自行招兵买马,恐是不熟知,我为你们安排了一个知事:温云白。” 知事是个军中文职,对应起来是辅佐招讨使的。 颜鸾简略地互相介绍了一番,而后说道:“你们虽然擅长打战,处理各种内务却是远不及云白的,我费了很大功夫将云白调了过来。岑破荆、迟衡,以后处理民怨纠纷,就可请教云白了。” 岑破荆客客气气行了一礼。 与温云白寒暄。 迟衡则上前几步,神神秘秘:“朗将,我有几句悄悄话要和你说。” “悄悄话?”颜鸾远离众人含笑道。 “此番出征我一定全力以赴。”迟衡一狠心,倾身直白地问,“朗将,昨天我送你回去的时候,纪副使在你房间……你也常到他的房间。你们是不是,是不是,那种,断袖的那种……” 颜鸾顿时哈哈大笑。 笑得纪策侧目。 颜鸾半天都没停下笑:“这就是你的悄悄话?一天到晚都想什么呢!回去要告诉纪策他肯定得气死。清誉败坏,可是他最忌恨的!人世间,不止有情|爱之爱,更有知己之谊,别看到两个人亲密就想歪了。” 颜鸾是如此的正色。 迟衡头顶压着的黑云顷刻之间消失了,换成了晴空万里,还有两排白鹤飞过,无比神清气爽。他咧嘴一笑:“朗将,我就问问,没别的意思!朗将,怎么今天才介绍这个温知事啊,早点说我和破荆也有个准备。再说,为什么是段将军那边的人,我们跟他们的人之前才打过一架。”好吧,背隐隐作痛。这不光彩,但话得说明白。 颜鸾皱眉:“还好意思说,害得我讨要人时没一个敢来的,都以为你们凶神恶煞,就这一个胆子大的。” 温云白胆子大? 明明看着很腼腆好不好? 段敌将领多年,军中极有体系,提拔出的武职和文职均很是均匀。而梁千烈,选拔出的武将一个个出类拔萃,但文职基本跟不上,这必须得承认。 迟衡倒没有什么介怀的,向着温云白努力地温和一笑,以洗“凶神恶煞”的面目。 温云白亦笑。 竟然还笑不露齿,实在太没有男子气概了。迟衡想,不似习武的各有秉性,军中任文职的人大体相似,都一派斯斯文文的样子——纪策除外,他的第一眼也是尔雅至极,熟了之后本性全露——当然,心眼多是无一例外的。 迟衡转向颜鸾恋恋不舍:“朗将,我们走了,你等着马到成功的好消息吧,凯旋之后,要记得把我招回来啊。” 颜鸾忍俊不禁:“尽惦记什么呀!” 迟衡只看他,目不转睛。 颜鸾笑道:“别开心得太早,到了武知你就会知道,绝对不是哗啦一声带兵冲锋陷阵,要做的事情多了,遇上的困难,更多!” 叮咛了几句。 迟衡后面的没太记得,他只是专注而贪婪地看着颜鸾,一刻也不想挪开视线。 一路征尘,山水遥遥,岑破荆和迟衡快马飞驰,日夜兼程,数日后到达武知县边界。时值八月中下旬,秋露渐重,武知县的景色倒是隐逸,远望青山白水,烟浪空蒙。官道上,亭台休憩之所虽简单,亦有雅趣。 傍晚,天色还是明亮。 别人犹可。 唯独温云白沉默寡言,迟衡悄悄拽过岑破荆:“你看他一个人站在水边,像不像要跳河的?好歹是咱的‘军师’,你得问问去。”军中文职,都是谋士。 岑破荆斜眼:“你怎么不去?” “我已经有朗将了,勾三搭四不好,万一出事你又得怪我。”迟衡大大方方地说,“容越也不合适,什么事都别让他沾上,沾上就倒霉。再说,你是都统,你是老大。” 好么,别无二选。 岑破荆掂了掂衣服,牵马过去,朗朗地说:“温知事,这里景致真是不错啊,迟衡说你想跳河,我来问问,红尘十丈有啥想不开的。” 晕。 你还直说啊,迟衡一个小石头砸过去,正中岑破荆的脚后跟,岑破荆一跳三尺高。温云白回头腼腆一笑:“似我家乡景致,所以失神,见笑了。” “知事哪里人?夷州的吧,跟迟衡一样么?” “垒州人。” 呃,这次还打回他老家去了,岑破荆磨了磨牙,绞尽脑汁:“还挺近的,垒州有什么好物产呢?” 二人有一句没一句搭起话来,好在温云白性情极是温厚,没冷场。 容越也牵着马去河里喝水,瞅见迟衡发愣。 河边那两人热火朝天,容越稀奇道:“迟衡,你一人蹲这里干什么?” “看人。” 顺着目光看过去,一个女子提着食盒往田埂走去,应该给夫婿送饭去的。容越更稀奇了:“背影看着还行,不知道正脸怎么样,欸,这么快就移情别恋了!” “滚,我就随口一答。” “就说嘛,人变不说,连雄雌都变了实在叫人惊叹。你走时没和朗将说说你的心事?别回去,他都娶妻生子,你就悲催了!” 迟衡揪起眉毛:“叫我怎么说啊!” 连段敌那边的人也知道自己想“巴结”朗将,就剩下朗将自己不知道了。这种事,坦坦荡荡的,就挺好,反正别人说什么也不用去在乎。 “直接说呗,成就成,不成就拉倒。”容越大大咧咧。 呵,直接说的结果一定是拉倒。 容越的馊主意。 迟衡不接话,容越指着温云白说:“原来军队里也可以带不会打战的人啊。” “当然,有些人脑子好使。”其实坏点子大部分都是由这些不拿刀枪的人出出来的。嗯,这才叫杀人不见血,最阴损最恶毒。 容越喜道:“那我师兄也可以啊。” 庄期? “他喜欢琢磨那些阴谋诡计?” “他能看天相,刮风下雨之类的,打战时候不是正需要吗?不过,战场血腥,他肯定不会来的。”容越喃喃,勾起了一抹思念。 迟衡笑:“你师兄来了,一千人护着都不够,他不食人间烟火,咱得当成神供起来。” 容越不满:“你这话说得,你对他有成见!” 确实有成见,看到那么飘逸的一个人,却活在乱世之中,心里就说不出滋味。像紫星台这种地方和庄期这种人,就该在盛世,被用香火被人供起来,零落在尘世之间,难免宝石蒙尘。 睡觉时,岑破荆将温云白拉过来:“知事,多跟我们说说话,说些你们那边的事也行,诶,比如说说池亦悔,打过那架之后他老实了没?还那么嚣张吗?” 温云白嘴角一翘。 岑破荆兴致勃勃铺床,拍拍被子说:“知事睡这里。别的地方都不行,容越爱踹人,迟衡爱抱人,我睡觉最规矩,平躺就到天亮。” 容越倒是很自觉,用他四仰八叉的睡姿证明了一切。 迟衡牙痒痒:“谁爱抱人?我抱过你啊?” 岑破荆打哈哈说:“醉的人从不说醉,你自己当然不知道了。反正知事睡我边上,你们几个大老粗一边去。” 说着笑着闹着。 少不了在床上滚了几滚。 见他们一个掐一个掐得欢快,温云白才撇开拘谨,露出极为似乎腼腆似乎欢乐的笑。 过了许久之后,温云白告诉迟衡真相:朗将来左将军这边要人,梁千烈带出的将和兵都骁勇无敌,但也野蛮至极,文职们皆不愿意去。朗将催得急了,就差直接下令。众人没法,只得抽签,温云白很郁闷地抽中了“上上签”,被塞了进来。 本来是担忧的,想不到几天相处下来,还挺不错。也是床上一幕,令他解除了所有忧虑。 当然,以上都是后话。 很快,迟衡一行人到了武知县县府。 新任县令吴深率人来迎。吴深是朗将委派下来的,也初到不久,见了迟衡等人十分欣喜。 说干就干,迟衡等人雷厉风行。 但诸事没等铺开,问题先全出来了:什么叫一穷二白,就武知县这样的。看着山清水秀,其实什么值钱的也不长,穷得叮当响,要兵器没兵器,要马没马,连县衙都是破破烂烂的,兵士们住的草棚竟是临时搭起的,老衙役说:往年,没见过来这么多人。 88〇八七 【八十七章】 不止穷。 人烟极为稀少,且民风糯糯,偶见一两个平民,长得都瘦瘦的细细的,麻杆一样。 吴深无奈:“这么穷的县,我也无奈。” 吴深虽然极为配合,该打榜打榜该敲锣敲锣,就跟一个极为善良但揭不开锅的人一样,再好心,锅里没米,都白瞎。岑破荆和迟衡两人看着招来的几十个兵役,面面相觑,这么点儿人,能打战?迟衡骑马纵了一圈,非常无奈,真不是逃兵役,这地方就没什么人,别说丁壮,就加上老幼也没几个! 数日下来,衙门府前连男人都不过了。 没有人,什么都做不了。 二人急得冒白发,到处寻人,饶是如此,依然没用。 九月悄然而至,天骤寒。 兵士们薄裳一件,个个哆哆嗦嗦,只能借着白天开垦荒地的劲头御寒。晚上迟衡和岑破荆也睡不着,练了一气刀法,坐在草垛上,相对发呆。 容越在跟前,也不吭声了。 仰头看天,星辰寥落。 望着望着容越概叹:“我也看了十几年星星,怎么就看不出什么苗头呢?在我眼里,明明春夏秋冬都长得一样啊。” 迟衡斜一眼:“所以你是俗人,你师兄是仙人。” “今年年初,我与师兄夜观星相,他还说今年秋日,元奚某些郡一定会发大水,至今没听哪里发大水啊。” 大水? 今年难得的风调雨顺,没听来的水。 温云白不知底细,惊异发问:“贵师兄何许人也,竟会观天相?” 容越兴致勃勃将紫星台诸事一说,也把庄期的各种本事说了,据说在十岁那年,他就预知了元奚某地将有大旱,后果然如此;后又预知了某地地震一事,亦一一验证;更别说天晴天阴天下雨这类的小事,无一不准。 温云白岑破荆将信将疑,迟衡见识过,立刻问:“庄期是怎么说的?哪个郡要倒霉了?” “泞州在西,大水灌不过来,我就没留心。” 这就是典型的他若安好,一切就好,管别处洪水滔天呢,迟衡气结,啪的一声拍过去:“努力再想想,想不出来明天别吃了!” 容越绞尽脑汁。 “师兄怎么说的来着?东边诸郡?对,元奚东边诸郡均有洪水,其中以曙州、玢州最严重。” 曙州玢州相邻,曙州挨着泞州,玢州在夷州之东北方。 这两州均有势力盘踞,脱了皇帝管辖,若真有大水灾少不了折腾,难免有人乘虚而入,说不定格局又变呢。四人就着大水灾聊了起来,聊自己历经过的大天灾,聊当时是怎么咬牙爬过来的,聊当时是如何之辛苦,又如何之幸运才活了下来。 个个聊得唾沫横飞。 尤其是岑破荆,他是从小就漂泊过来的,说起来简直一箩筐的血泪故事,最终流落到了夷州当了梁千烈的兵,还算安宁下来。 听他一说,迟衡忽然想到现实,遂说:“如果真的是大水灾,可能是好事——好吧,这话不地道了。你们想想,那时必然有大量的流民,家毁了天又寒冷,流落到其他各地,假如我们……” 趁机招募,不失为一个好时机。 温云白皱眉:“灾民真的流亡,肯定也是流向泞州和夷州这两个大州的。” 迟衡的手在地上划着,说道:“其实从玢州下来,到夷州近啊。先由夷州接纳,直接招募,再引至武知县,也能一气呵成——夷州的无水县,地利也适合接纳难民,我们跟红眼虎一说,不就是借夷州一点儿地方招兵嘛,他肯定不会为难。” 看上去可行。 岑破荆却摇头:“开玩笑呢,真有大量的流民过来,武知县能养得起?现在没灾没难都穷成这样子,一大群人来了,那时候才真愁呢。来得越多,死得越多——你们见过那情形没,一说有吃的,全涌上来,直接能踩死人啊。如果落空,人就只能干等,等着被救。这时候要救济不来,第二天即是成群的尸体——我是真真经历过,想起都害怕啊,人肉都吃啊。” 迟衡也经历过。 岑破荆使劲挠头:“我可算理解了梁胡子和左昭当时的难处了,夷州当时也苦,上头没拨款没给人。不过夷州城至少还有人啊,地皮也肥,能长东西。哪像武知县,连一处有钱人家都没有,人来了,武器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这就是白手起家的难处。 一个大胆的想法涌出,迟衡脱口而出:“说到钱,可以借,不过得快才行。不知道什么时候发水,秋日没剩几天了。” 说罢,四个人凑一起都听他说。 迟衡的主意是什么? 他想到了花君花雁随,这可是不折不扣的大大财主,富可敌国。如能从他那里得到资助,还怕什么?其他人质疑:“是听说过这么个人,划地为王,与人无争,但他愿意借吗?” 不好说。 迟衡却大胆地肯定:“朗将和花雁随私交非常好,他肯定愿意和颜王军合作。” 本来都是开玩笑,越说越像那么回事。 都来劲了。 岑破荆说道:“钱,迟衡去借。我,去招募。可是怎么将玢州的人引过来呢?难不成我跑去玢州说:发水了,大家快来吧!” 一众都笑。 “玢州有割据势力,你倒是能进得去!你和红眼虎去谈,一起把难民往夷州引,并安置下来。与此同时,我将钱和粮一起运到,岂不是两全其美?” 想的是很美。 温云白冷静地说:“但假如你弄不到钱和粮,或者没及时运到。夷州若接纳不了那么多难民,到时可就是尸横遍野了,说不定难民还会在夷州引发暴乱,更难处理。”人饿死冻死,也就那么几天功夫,耗不起。 静默了好大一会儿。 迟衡说:“不去做怎么知道!” 好像,这就确定下来了?众人同时想到了最严肃也最基本的那件事。岑破荆转向容越:“容越,这个发大水,靠谱不靠谱。迟衡,你别跟着容越瞎胡搅啊,这事要是没有,可就不得了,直接一场闹剧,收不了场的!” 容越拍着胸脯:“我师兄从没失算过!” 岑破荆和温云白一起看迟衡。 迟衡点头:“我信!” 又是一阵极为严肃的静默,岑破荆开口:“我信了。我信你们说的那庄期的话。死马全当活马医,你去跟花雁随交涉;我和温云白去夷州,与红眼虎商谈;容越留守武知县,以防万一。” 一齐点头。 “我和温云白会先在夷州边界散布大水的流言,并做好接纳的准备。如果没有大水,就当作白忙一场,也损失不了什么。”岑破荆格外严肃,“但是,如果真有大水,难民大量涌过来,夷州百废初兴,能力有限,你的粮可一定要及时到。都一条条活的人命,别被咱们引到夷州反而害死了,就作孽大了。” 迟衡冷静地说:“我再考虑一下。” 迟衡并不能保证花雁随会借。 他和花雁随没有深交,而且他也没有什么能和花雁随交易的。别说什么都没有,就算承诺把武知县白给花雁随,那也不一定顶用啊,且不说迟衡有没有这权力,就算给,花雁随还不一定要呢。迟衡忽然后悔,为什么当时没有和朗将多交流,不知道朗将和花雁随是如何商谈的。 但是,若不创造机会,手头又没人,能攻谁? 别说攻打垒州,现在垒州稍微反扑一下武知县立刻溃如蚁堤。 各种想法打架,迟衡脑海中浮现出临行前和朗将的戏语——那时不知这么艰辛,只是当作和朗将撒娇发腻亲近的话题而已。 ……“朗将,如果特别难特别苦的话,我能回来求助你吗?” ……“自己解决。” ……“啊?” ……“除非把所有办法都想尽了,才能求救,但我不希望看到你一筹莫展、只会求救的样子。没有谁是容易的,你向别人求救的同时,他有多难,你不知道。世上的困难都大同小异,别人能过,你为什么不能过?”记得当时颜鸾嘴角含笑,眼神却是难得的认真。 四人都琢磨了一晚上。 第二天见了,都眼里泛着血丝,好像昨天的热烈讨论全然没有发生一样。 早晨,吃饭都静悄悄的。 一个兵士吃完了,再去舀饭,一看饭桶见底了,火了:“又不够吃,厨子就不能多做一点儿,就算没有米面干馍馍,整点糠也行,好歹把肚子哄饱,哪有光干活不给饭的道理。” 干瘦的厨子出来了,为难:“实在是,断粮了,今儿个再去买点。” “昨断,今又断,谁家的粮能天天断呀?”兵士怒。 迟衡放下碗筷,平静地和岑破荆说:“就这么决定了,我现在就去夷州百司镇,花雁随这人脾气有点怪,得顺着来,磨时间。” “不去和朗将商讨吗?” “时间不够。我现在写一封信给朗将,说明情况,令人快马捎给他。届时的回信让人直接送百司镇,给我,省些时间,不然大水来了,咱们还没到呢。”非常时期,先斩后奏,朗将会同意的,而且朗将也说了,胆子要大点,果断一些,做什么都勇往直前。 “那行,依昨天说的,我和云白也准备,下午启程。最主要的是:要是得了给粮的准信,一定要快报先告诉我,有了准话,扛也能扛过去。” 89〇八八 【八十八】 迟衡纵马快奔,风餐露宿。 开始是心急如焚,越跑越镇定,思想着各种说服法子,不知哪一个能打动花雁随。原先琢磨的,都太过理想。冷静下来才意识到艰难所在,花雁随这人,除了能记住他挂一身珠宝灼灼、器宇轩昂之外,他的脾性喜好竟是一点儿也想不出来。 最主要的是,与他有交情的,是朗将,不是自己。 先前,朗将没透露多少。 饶是雪青大马脚力好,日夜兼程,到达百司镇已是人困马乏,都累得快断气了。百司镇依然是乱世的一片净土,百业兴盛,百姓安安然然的,太平盛世也不过如此逍遥。 迟衡轻车熟路,叩开了花府的门。 花府景色依旧璀璨。 暮秋的红叶李下,花雁随着一袭木槿花花纹的锦服,灼灼流光。他斜卧木榻之上,凤目修长。半年多不见,他没有丝毫变化,风华盖世无双。 迟衡恭恭敬敬问候。 “本君甚是思念你们朗将,怎么也不见他出炻州?一年一年又一年,岁月蹉跎,莫非,非要等到冬日攻打泞州时,才捎带来看看本君么?”花雁随用茶盖将茶叶拂了一拂,抿了一口,甚是悠闲。 简单的抱怨,机关处处。 似乎颜王军的动向都在花雁随的情报之中,迟衡少不了又是客套了一番。 寒暄得差不多。 花雁随漫不经心地道:“本君尽在花府之内,孤陋寡闻,不知现在世事如何,有没有什么逸闻趣事,说与本君听听,长长见识?” 于是,迟衡手舞足蹈将这大半年所见所闻的趣事,一骨碌都倒了出来。 花雁随饶有兴致。 闲谈慢聊中,一个下午就过去了。 眼见又快到晚饭时间,半点儿没谈到武知县的事,引得花雁随开心的同时,迟衡自己不由得忧心忡忡。反观花雁随,至始至终都极为从容的,跟只听说书的一样,根本不问迟衡来花府所为何事,总之,不急不躁,好像一个老练的猎人看着所狩的猎物一样——怪不得朗将说他是狐狸。 到底是求人,沉不住气。 迟衡径直说道:“迟衡此次前来,是请花君助一臂之力的。” “喔?”花雁随挑眉。 迟衡当即将武知县的近况一说,如何之穷困,如何之举步维艰,说得诚恳,半点儿没含糊。听着听着,花君若有所思,王顾左右而言他:“你当副都统了,怪不得比以前看着大方了。” 这不是重点,好不好。 “难怪不见颜鸾的信函,原来你是擅自来的。”花雁随凤眼上挑,促狭地笑。 这也不是重点,迟衡血都快吐了。 直视花雁随。 花雁随终于切入正题:“再富的人,举一人之力,顶多能救一家、一族、一个小镇,怎么可能救得起一个县呢?何况还是准备穷兵黩武的县,投进去,可连个水花都见不着。请恕本君势单力薄,实在无能为力。” 拒绝得这么彻底? 虽然早预料到。 可花雁随想都不带想的就直接拒绝了——也对,花雁随是无奸不商的商人,只让他出钱,看不到利益,他是绝对不会出手的。 当然,迟衡也没天真到认为花雁随只听困难就会答应。于是,这才将夜观天象,曙州玢州将有大水的事情一说。 人皆好奇,花雁随讶然:“有这等事?岂不是到时又生灵涂炭?” 循序渐进才能诱花雁随入巷。迟衡一喜,将他们的计划详细一说,如何借此次大水,一则赈济灾民,二则征兵,即是百姓之福,也解了自己的匮兵之急——现在欠的就是粮和钱,尤其是粮,得先能把人养活,才谈得上别的。 花雁随肃然。 兀自琢磨了一会儿,自言自语:“若真是有水灾,赈灾引民,可比救助一个穷县来得叫人欣慰。” 迟衡大喜,以为有戏。 花雁随却放下茶杯,笑意隐隐:“每年各种流言不知要传多少,莫说一个小小的水灾,就是瘟神战神各种神祗降临人间什么的都数不胜数,若全当真了,这日子就没法过了。” 摆明了不信。 迟衡呆了,开始叙说庄期那些灵验的旧事,力图证明这绝非流言。 花雁随听得津津有味。 可稍微提及赈灾,立刻又笑而不语。 迟衡急得抓狂,万万没想到花雁随这么油盐不进的,到底他是什么条件才会答应啊——这么想着,迟衡还真脱口而出,问了。 花雁随莞尔:“本君哪还有什么条件啊,明哲保身而已。你是将领,不知道我们商人的难:商最怕与官斗、与军斗。你们怎么战是你们的事,本君是绝对不会去趟浑水的。再者,看这天气晴好,与往年的暮秋有什么不同?大水要发,早发了。” 迟衡急了:“如果朗将来说呢?” 自己说他不信,朗将呢? “颜鸾来了,也是一样。你说的那些本君都爱听,但也只能听听而已。”花雁随挑眉,“要真的发大水,本君更担心的是玢州曙州的生意会不会泡成一锅粥。” 迟衡稳了稳心情,决定抛出最末一项:进攻垒州。 兵在武知县,意在垒州。 花雁随叹:“垒州?垒州也将遭铁蹄践踏?真叫人惋惜!垒州骆家与我们花家,也算是极有渊源的了,虽然近年较少来往。” “不知什么渊源?” “垒州人好丝,花家的丝织十之有二是去往垒州的。垒州产盐,花家的盐业多出自垒州。这要是打起战来,买卖铁定是做不成了。”花雁随扼腕长叹,“这世道,真叫做生意的人没法活啊!” 全元奚就你最自在,还喊没法活? 迟衡侧目。 另一边迅速挖掘长毛了的记忆,朗将与他说过的那些,千丝万缕,少,但杂,其中一项是花雁随产砂石制铁器兵器,迟衡顿时一亮。垒州不产铁,必须要买。莫非花雁随和骆惊寒也有兵器上的买卖,这在当下乱世,可比什么都值当啊。 这算是要拆他的生意,难怪花雁随断然拒绝。 又转念一想,不对,花雁随刚才说过,与骆家近年没有生意,可知不知什么原因,生意脉络是断了的,利益如此之大,听花雁随的口气应该很想进入垒州的。 精神为之一震。 迟衡多了一分把握:“颜王军气势如虹,连连攻占了三个州。垒州是一个孤州,拿下是迟早的事。花君与朗将是好友,他日的丝盐生意,只会更无往不利!” 花雁随但笑不语。 “倘若花君愿意出一份力,卖些兵器给我们,生意也好尽早续上。” “卖?”花雁随笑,“这是你们朗将说的?” 不是。 可迟衡很坚定的点了点头:“我们朗将早有这个意思。今天我来是借武知县一事,与花君挑明的,等我攻下垒州,一定与花君一并还了。” 花雁随目光如炬:“还?这也是你们朗将说的。” “有借有还,自古之理。” 花雁随低头沉吟,手指划过嘴唇,半笑不笑:“颜鸾会说这样的话么?再者,花家的砂铁虽有不少人光顾,你们朗将可一向是不屑的。颜王军进攻夷州时,本君就有意向,他可是断然拒绝,宁愿赤手空拳去打也绝不买本君的。” 迟衡守不住了。 朗将和花雁随到底是有多深的交情? 不是看上去很好吗? 感觉明明渊源很深的样子,为什么说到交易就像了无牵挂呢?再者,朗将不是也想和花雁随合作吗,怎么会不屑和拒绝呢?迟衡梳理记忆中的点滴,确定,朗将是很有意向的,只是,貌似条件未谈妥而已。 纵然如此,迟衡还是沉稳笑道:“招兵买马一事,朗将已全权交给了我。就是不说,也是默许的。” 花雁随了然:“你是擅自做主。” 迟衡狼狈。 “空手套白狼,还给本君画的是纸上之饼。这种买卖,就算本君答应,本君的总管和大掌柜们也是决计不敢答应的。”花雁随笑了,长长的睫毛盖住了修目,“迟衡,今天五味楼特地做了百秋筵为你接风洗尘,闲杂事等就放到一边,难得浮生,如此的闲。” 睡在花府偏堂,望着超级奢丽的客房,迟衡闷着一口气。 翻来覆去。 思量着如何才能打动花雁随的法子。 次日,晴空万里,迟衡逮着机会就和花雁随讲述颜王军的英勇,如何马踏平川所向无敌。花雁随依旧笑着听着,直白拒绝着。 一连三天,均是如此。 饶是迟衡天天口若悬河,花雁随依旧是斜斜卧榻,波澜不惊,云淡风清。迟衡都急上火了,眼看已入十月,这边一点儿动作没有。发大水迫在眉睫,稍微迟缓几天,再想做什么也不一定能来得及啊。 加之天气出奇的好,阳光灿烂。 疏影横斜,花府的景色比世外桃源还叫人心动。 若非迟衡见过庄期的本事,他都要怀疑所谓大水,一定是信口胡诌的吧——不是要怀疑,其实他心底也开始动摇了,都是硬撑着。可喜可贺的是,花雁随竟然也没赶他走,还爱问他矽州泞州苦兹郡的风土人情,尤其是苦兹,他倍觉好奇,听到郡王的打扮时,更是津津有味。 如此这般,三天,迟衡都要以为自己成说书的了。 第四天,就在迟衡又磨嘴皮子的时候,等来一封信:朗将的快报。 他欣喜若狂。 花府的侍卫将信报者引进来,来不及多问,迟衡急切地拆开信函,一封是给自己的,一封给花雁随,信函很厚——迟衡原封不动递给花雁随。 90〇八九 【八十九】 给迟衡的那封信函,简洁明了,上书两行字:兵器全赊,以垒州之盐五年免税为交易;粮草全借,以武知县随意采挖圈田为交易。 及一个大大的“秘”字。 再没有任何多余的话,甚至连保重也没有。 迟衡愣住了。 顿时震惊和一阵狂喜,这是雪中送炭,眼看走投无路的时候,朗将的信就是救火的水!有这样丰厚的条件在,花雁随还会矜持吗? 而花雁随看完给他的那封厚信,慵懒的表情一扫而光,脸上顿有光芒闪过。原先看人时,都觉得他像在看又像不在看,现在看人时,眸子精光灼灼,比他身上的珠宝更夺目。 像两个不同的人。 迟衡惊讶于他的神采奕奕,试道:“不知朗将可与花君说明。” 花雁随嘴角噙笑:“你们朗将可算是想通了,就让他别那么死板硬撑。这是大好事,花府能与颜王军结盟,日后必然顺风顺水;颜王军有花府之助必定也是如虎添翼,两全其美之法,本君求之不得。” 啊?这事就这么成了?是不是有点儿太快、太让人接受不了了? “军粮……” 花雁随十分豪气:“既是结盟,本君自然要尽心尽力,粮草与兵器,颜王军自然无需操心。来人,摆上菊花酒,本君要和迟副都统庆饮几杯!” 两相庆贺,几杯菊花酒之后。 见花雁随微薰,迟衡大胆地问道:“花君,我先前说的,与朗将说的一样啊,你为何一点儿心动也不呢?” 花雁随哑然失笑:“相差大了。” “哪里有差?” “一,你说,与颜鸾说,不同。” 所处位置不同,颜鸾是朗将定生杀大权,自己一都统,还是副的,只能空谈画饼,难怪花雁随不屑。 “二,你只说诸多好处,也说盐,也说丝,也说武知县,但你不说利怎么分。” 利益不明晰,花雁随如何定夺。 “三,即使颜鸾亲自来,如果一直和本君聊郡县如何、天象如何、征战如何、百姓如何,本君也会只当作是听趣闻天书的。话不在多,只要切中要害。即使说得不好听,都行。”花雁随抿了一口酒,眸子里酒气氤氲,“迟衡,你也无须沮丧。一般的人要说不到点子上,本君一盏茶的功夫就打发了。也就你,漫天胡说,本君还能容你呆上这好几天。” 迟衡默然。 微醺之后,花雁随更是丰神异彩。 他的下属都已经听令赶来了,他说要勤俭楼里安排一下粮草诸事,便离开了。 留下迟衡一人,一壶酒,几碟小菜,兀自品味。 将这几天如何磨着花雁随的情形回想数遍,花雁随说过的话、朗将说过的话、甚至纪策与人交涉之时的细节,他都细细地琢磨。方才以为是自己人微言轻,所以说发大水,花雁随不信;而颜鸾是朗将,说有大水,花雁随他显然看上去极为深信的模样。 实际上呢? 谁说的固然重要。 最重要的,有没有说到花雁随想听的、想要的。 花雁随关注的并不是发不发大水,而是得不得利。发不发大水,他都只管把自己那份出了,坐等收利而已。所以,他会说,并不在乎天象。 天象如何,只有自己和岑破荆会关注。 同理也一样,迟衡宁愿关注攻下垒州后怎么追逃兵,也是绝对不会关注攻下垒州之后,盐税怎么收丝税怎么收屯田耕地怎么办这一类的事务——因为,这些与他无关。实际上呢,这些事务难道不重要吗?那也是关系民生一辈子的事啊! 这皆是,关注不同。 着力自然不同。 原以为花雁随血冷,不管民生,其实并不然,迟衡如此一想,如醍醐灌顶,更觉自己诸事生涩。 多亏朗将这一助。 来得及时。 朗将比自己看得更清更远,他能将垒州和武知县的未来交出去,必定是权衡利弊、深思熟虑过的——不过,朗将,相信有大水吗?——好像,这个对朗将来说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与花雁随的结盟。 别看花雁随平常一副慵懒的模样,吩咐起事来雷厉风行,一件是一件妥妥当当。如同调兵遣将一样,人人职责清晰,还特地分派了一位叫裴老六的老练总管,专与迟衡接洽。 不多时,一切都吩咐好之后,花雁随方才回酒座上。 又留下裴老六,与迟衡坐一起。花雁随才详细问及,大水几时发,颜王军在哪里接纳难民;倘若没有发水,花家的粮草又该运往何处;兵器何时到达并运往何处等诸多琐事。 迟衡一一说了。 有些他自己也没想到的,花雁随则替他出主意。 有条不紊。 仿佛大水已经来临一样。 见花雁随与先前的慵懒截然不同,安排这些事务时,全然是一派胸有成竹的精神头。迟衡有些恍惚,笑着说:“花君,你安排得如此尽心,万一,我是说万一水没发的话,你是不是以后都不信我了?” “不发水就不招兵买马了?”花雁随笑着反问。 “你信我们一定会赢?” “本来没那么信,你足足给本君叨叨了四天,不信都不行了。这一点,你和你们朗将一样,明明手里一个兵也没有,还说得天花乱坠,由不得人不信。当然,本君更信他,信他许诺的这一切都会给本君。”花雁随第一次哈哈大笑,笑得畅快,宝蓝色的华服流光溢彩,灼人眼目。 任何交易,都是押赌。 迟衡也开心的笑,哈,看来自己这几天也不是全然没用啊。 从接到朗将信函,到召集属下,到诸事吩咐下去,再到细节排布竟然只用了不到两个时辰。 花雁随的速度惊人。 一块大石头可算是落下地,当天晚上,迟衡不去想朗将是怎么凭一封信就相信了自己。总之他对自己那么信任,真是不能辜负他的期望;等一切都安顿好了,一定要回到朗将身边,跟他说现在发生的一切,跟他说之前是如何忐忑甚至绝望,接到他的信函时希望丛生。 如此想着,他沉沉入梦。 梦昏昏暗暗的,颜鸾站在莲池边,一袭红衣,任雨丝飘落发间。 迟衡欢喜,弯腰为他采红莲。 那红莲却像长脚一样,游啊游啊游远了。迟衡一急,噗通一声跳下水去,气急败坏把红莲逮住了,揪了下来,喜滋滋地游回来邀功。 颜鸾没有回头。 迟衡上前,从背后轻轻拥着颜鸾,点了一点他冰凉的唇角,哑着嗓子说:“朗将,别发愁,我在你身边,我会一辈子陪你的,一辈子。” 哐当、哐当。 猛烈巨响敲破了梦。 迟衡醒来,原来是窗子被大雨打得哐当作响,一惊,连忙跳了起来。只见此时风云骤变,雷电怒啸,当真就下起瓢泼大雨来,似要把参天大树连根拔起一样,十分惊悚。 不一会儿积起一层水,雨还越下越大。 迟衡不知该喜还是该悲——他应该感谢这一场灾难,削弱玢州势力的同时,更为自己解了燃眉之急,但天灾就是天灾,多少人因天灾而改变了命运。 临行时,雨已经小了,云散去。 不知道云飘向何处。 早饭时,花雁随悠悠的说:“昨晚才接到信报,曙州和玢州的雨比咱们的早了整一天,从前天晚上就开始下暴雨,原以为就是秋雨都没放心上。如此看来,恐怕还真的会酿成水灾。” 预知成真。 迟衡问花雁随:“如果朗将没有来信,花君是不是根本不会管水灾赈济一事?” 花雁随不解:“话不是这么简单,哪一次大灾,花家没出钱出力,这么些年,花家养了多少遭难之人,真是数不胜数。但赈济就是赈济,与现在由你调遣绝不相同,你怎么忽然又糊涂了?” 事是一样的事,实质决然不同。 朗将若不是来信将利益划分得清清楚楚,花雁随就算赈灾,也绝对不可能专门跑去夷州赈的,这一点迟衡很明了:“花君尽管放心,我一定会尽早攻下垒州,让花家的生意得以遍布垒州每一角落。” 花雁随笑:“如此甚好,本君是舍本押了重宝的。” 告别了花雁随,迟衡一路向东,往约定的夷州无水县赶去。 浩浩荡荡,迟衡从来没有见过那么齐整的运粮长队,那么多粮,以及花家那么齐整的护卫队,那么精良的武器、那么整齐的装备,好比御林军一样肃整。 如此,与颜王军何异? 多亏花雁随只是划地为王,从来没想过征战,不然也是劲敌一支——也许,这也正是他会与朗将联盟的原因:人皆不是三头六臂。花雁随若不能为王,必然得有个王当靠山。乱世,岂能安安稳稳做生意享太平? 朗将要求助他人,他人也得倚靠朗将,所以才结成了同盟。 迟衡立刻又想到了夷山的霍斥——真是遥远啊,霍斥、安错、古照川,他当时与朗将商谈的结果,到底是什么呢?似乎红眼虎一直稳坐夷州城,并无内乱。 花雁随也不可能一夜之间筹到那么多粮草,吩咐下去由各地的分铺准备,于是沿路源源不断有新的运粮车加入,倒是有条不紊。 长队,行得极慢。 更兼越往东行,越是多雨,渡江时,怒波汹涌。 各种信报源源不断,最是惊心的,玢州之南数县,一夜之间沦为汪洋,田地淹没,房屋垮塌无数。因数日前“大雨将至,救星无水”的预言,兼许多红眼虎派出的兵士冒充难民,大肆宣扬,许多难民纷纷涌向了夷州无水县。 迟衡心急如焚。 才走不到一半的地方,无风起了半尺浪,运粮半路,竟然突起了一场风波。 91〇九〇 【八十九章】 运粮才走不到一半的地方,无风起了半尺浪。 风波又起。 迟衡挑的路又多为平整官道,所以全是沿着夷州和玢州的边界。因这次的运粮队声势实在浩大,令人不由得不起疑心和贪心。夷州这边自然无事,玢州那边乱党纠集,其中有一个匪头叫钱老三见此良机,驱马就来抢了。 花雁随的护卫队也不是吃素的,裴老六指挥着抵挡。 天下着小雨,战事胶着。钱老三如狼似虎,攻势十分凌厉,意在夺粮。所幸花家护卫队有备而来,胜在装备精良,虽只以守卫为主,很快就将钱老三赶走了。 但钱老三不肯善罢甘休。 护卫队才赶走一拨,不多时,钱老三又领一拨来了——就一个“扰”和“耗”,如此这般,这一天都没走几步路。 迟衡在前方探路,得了信报火急火燎回头。 一看这来来回回的架势,火了。 纵马跑向裴老六,抽出大刀道:“裴老六,让众护卫听我的令!” 裴老六犹豫了一下。 迟衡纵马向前快如暴雨,大喝一声,连刀砍过去,一连五匹马腿瞬间都断了,匪徒们跌落在地,滚在雨里,个个目瞪口呆,连滚带爬,剩下的匪徒急急忙忙驱马都远离他。 迟衡气势正盛,大喊:“这是颜王军的粮,谁要是敢抢,格杀勿论!” 这一下,震住了。 匪徒们迟疑着,又退去了。 迟衡扛着带血的刀回来,黑刀上淋着雨,如同暗夜里走出的修罗:“裴老六,他们肯定还会来的!先礼后兵,咱们礼了多少次,不给他们教训一下,不长记性!” 裴老六肃然起敬:“一切听迟副都统安排。” 迟衡令粮队停下,将护卫队召集:“这一路,玢州匪徒窝多得吓人,不单钱老三,前边还有孙七赵八不知道多少。粮队行经的消息已经传出,来夺粮的只会越来越多,说不定最后乱匪们结成团就更麻烦。咱们粮队长,经不起耗,一旦让他们尝到一点甜头,后边挡都挡不住。现在这种来了就赶的法子,就算护住了粮食,到了无水县,难民早饿死了!” 众人无声。 迟衡大刀一指,刀上的血还未冲干:“你们都看见了。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来犯,我定叫他们一个都别想走!有血性的,敢杀敢砍的,都站出来!” 他这一发令,众人面面相觑。 迟衡骑马眼光扫过众人,厉声喝叱:“你们拿着元奚最好的武器,身着最好盔甲,骑着最精良的马,每月领着花君的银子,却一个一个懦弱无力,看看手里的刀,对得住吗?” 终于,一个枭悍的护卫骑马站了出来。 两个、三个、七八个、数十个…… 迟衡举起刀,一个一个指过去,先挑了二十人,又拨出四十人:“你们二十余人跟在我后面,待匪徒来了,我怎么杀,你们就怎么杀,不要有任何顾忌,出了事,我们颜王军担着,我迟衡担着!你们后边四十人,听我一发号令,再杀过去!余下其他人,护卫粮草,不得有误。” 黄昏,天色已暗,迟衡命人把灯点上。 果然不多时,钱老三那伙匪徒卷土重来了,而是人数远比刚才多多了,远远望过去,只目测也有四五百余人,一个一个面目凶恶,如饿狼扑食志在必得。 迟衡干脆利落一挥刀:“杀!” 说罢,他一马当先冲了出去,快如闪电。 前几场开始都是钱老三围堵,哪里见这种凌厉阵势,匪徒纷纷朝迟衡这边聚集过来。迟衡大喜,挥起大刀,纵马冲入匪徒之中挥刀横砍。利刀所过之处,血肉横飞。 瞬间,所有人都憾住了。 不单钱老三等匪徒措手不及,就是护卫们见了都惊叹不已:迟衡一身素衣,连盔甲都没有穿,却是神勇。 二十个护卫纵马跟在后边,见迟衡这般气势,顿时血气都上涌,他们也是血性男儿,都是训练有素,只不过从未如此血腥杀敌。先前被匪徒纠缠到烦,此时杀意也起,学着迟衡肆无忌惮的杀伐,挥起手中精良无比的刀冲入匪徒之中,直杀得昏天暗地。兵贵在势,一旦气势在身,杀气势不可挡。 钱老三见状,急忙令众匪徒后退。 迟衡吹出一记响啸。 后边等待的四十兵士早看得跃跃欲试,听见号令,马如弓箭破弦而出。有前边的杀气凌厉,后边的四十兵士也不甘落后,快马扬鞭,快刀飞过。 他们均是良兵,盔甲又结实,武器又锋利,瞬时杀得匪徒们进退不得。 擒贼先擒敌,迟衡瞅准了满脸横肉的钱老三,悍马飞奔,一刀削过去,只见那头颅应着寒光滚落在地。一时间惊恐声四起,迟衡快马掠过,俯身将钱老三的头颅拾起,一把扔在急得乱窜的匪徒中间,高声说:“再敢来扰者,就如此头!” 声音嘹亮。 有匪徒叫嚣着报仇,迟衡纵马过去,匪徒纷纷散开,迟衡一刀把那匪徒砍做两半,血如雨奔,回头厉声道:“还有谁敢来!” 见此情形,逃是逃不了了,没被杀死的匪徒都下马来,或跪地,或举旗,口里喊着饶命。 护卫们也没赶尽杀绝,只听迟衡号令。 四下安静了。 迟衡已经一身汗和雨和在一起,横刀而立。一言不发,只鞭马快走了几步,匪徒们都吓破了胆,但见他的眼睛扫过,都不出声。终于,迟衡怒喝:“颜王军的赈济粮也敢来抢,你们是吃了豹子胆了,敢不敢再来!” “不敢了!” 迟衡挥刀喝令:“滚!” 护卫们让开一条路,剩下的连伤带残带吓破胆的匪徒们纷纷连滚带爬地跑了。 这一夜战,当真是鲜血淋淋,都热血沸腾,所有的护卫看迟衡时,眼睛都变了,又敬又畏,都静静等着他发话。 迟衡平静地说:“若有人敢再来侵犯,就像刚才那样,杀!” 不多时,这事就被渲染出去了,那些原本打算抢一点是一点的乱军匪徒们都惊讶了:花府的护卫是不会杀人的,至少不会大开杀戒。而现在,根本就不是原先传的那样,花府的赈济——竟然是颜王军专为花家粮队护卫,阴毒狠辣,杀起来如修罗场。不由得都掂量一下自身实力能不能咬下这块肥肉。 杀鸡儆猴,何况杀的还是一个狠的。 偶有匪徒想来探个风,迟衡快刀出去,将一个一个斩下马,踩着脑袋让他们说再也不敢了!他那手执大刀滴血的模样,比悍匪还悍匪,索命无常都惊,更何况只是想占个便宜的乱匪。 往后就平静了。 运粮队无需面对外扰,只需对抗不停下雨的天公就是。行进快多了,裴老六十分佩服,对迟衡毕恭毕敬。不止是匪徒耽误,更有天气耽误,眼见光路上行程都耽搁四五天了,加之之前粮草的安排也耗费了一天,这都多少天了! 之前令快马先行发给岑破荆的快报,也不见回来。 表面冷静,迟衡这心底如烧火。 不知无水县如何了。 紧赶慢赶,无水县终于到了,才看那情形,迟衡都惊了,那么多灾民涌了过来。 所幸的是,无水县令早引人来迎,真真是望穿秋水的盼啊。而无水县令旁的岑破荆快马飞驰过来,头发都是乱的,眼圈是黑的,别的不说先骂了一句:“迟衡,说好发快报发快报,你怎么闷声就过来了啊!要不是听说花家粮队杀了匪徒的事,我都以为没戏了呢,看那么多难民涌过来……” 虽是气极,鼻子都酸了。 迟衡抹了一把脸:“消息一定,我就让快马给你传了啊!” 他们却不知,那快马信者心太急,连夜行路,一个不留神一滚滚下山去摔晕了,等醒来过时,黄花菜都凉了——见到快报那人和那马时,迟衡到无水都七天了。 且不说无水县令安排赈济一事。 迟衡将粮草重任一过手,急急赶去招募场,一看满满当当的难民,顿时安了。至少兵源暂时先不用愁了,拍着岑破荆的肩膀说:“红眼虎那边说得不费劲吧,咱哥俩搭伙就是放心。” 岑破荆没好气。 玢州发大水,还在百司镇下雨的前一天晚上呢,那雨真是百年难遇,当晚就淹了很多地方,哭喊声一片。 一旁的温云白说道:“你是不知道,咱们的流言撺掇得太好,一发大水难民竟然不求救玢州官府,反而直接往这边奔,拦都拦不住啊。你那边又没有一点儿消息,我们束手待毙。无水县令担心难民涌来太多,负担不起,想把路堵了,岑破荆愣是咬着牙把人都迎进来。看着那么多人,都等着饭吃,我们还不知道粮到底是有还是没有,那才叫一个难熬。” 得不到准信,寝食难安。 “我们一边往里迎人,一边苦等你那边的消息,过两三天了还没动静。无水县令都疯了,死活不让再进,还是岑破荆拿脑袋担保,弄出无水县的存粮,熬过来的。等听闻斩杀钱老三之类的信报,我们才算安下心来啊!”饶是惊心动魄,温云白说出来也是温温软软的。 迟衡愧疚了:“是我考虑不周,应该再派人的。” “实不相瞒,昨天无水都断粮了,我们真是饿着肚子生生的等着。”好吧,至少花府护卫那一战杀传过来,大家的心顿时定了,饿着肚子都是幸福的。 92〇九一 【九十章】 当天,迟衡浑身松懈下来,枕着零零落落的雨声,入梦。 梦里的人来来往往,迟衡靠着马鞍,雪青马低头啃着青草,细雨如棉,雾雾的天气有着很舒服,可不一会儿,凉气就渗入脚底,于是辗转汲取温暖。 但很快,迟衡被腹内的燥热给热醒了。 睁眼,旁边岑破荆和云白睡得正香。天还蒙蒙亮,迟衡轻手轻脚起床,跑到外边练了一套刀法,还觉得不够,又尝试着练了几个新招式,发了一身汗,半个多时辰后才收刀。 温云白站在树下:“迟副都统,每天都起这么早么?” 迟衡笑笑:“练一练,浑身有劲。” 十月,风凉。见温云白衣着极为单薄,文官大多体弱,不比自己身强体壮,迟衡少不了提醒:“知事多穿点儿,水灾之后多瘟疫,别染上病了。” 云白莞尔。 迟衡知道个中厉害,特地要了一些草药,吩咐厨子熬了药给云白和岑破荆喝。 最汹涌的态势已经过去了,三人一商量,决定让岑破荆先引这些兵士回武知训练,明日启程。而迟衡和云白留在无水县继续招募,等差不多时,再领回武知县。 大局如此。 粮草一事还未交割清楚,迟衡让云白去与花府的裴老六交涉,看多少运回武知县,多少留在这里,以及其他一些琐碎的事情,均一并处理了。 岑破荆迟衡二人一起去临时扎起的兵营巡视。 说是兵营,也就空地里搭出的草棚。兵士因遭了难无路可走才入的伙,大多年轻,无事,三五成群,聚一起热火朝天的聊天。 有人抑郁,当了兵士身不由己;有人却激昂兴奋,庆幸终于得救,跟了颜王军可比枉死在大水里好。 但凡有一个说好的,跟着就都振奋了。 迟衡溜达了几圈后,将那些个志气昂扬的兵士全部挑了出来,约莫二十余人安置在别处。岑破荆看他部署完,笑了:“你准备干什么?还真是奸诈,借力打力还省劲。” 迟衡笑了:“我又不像你那么霸气,招呼一下人全来了,自然得用这种方法。” 他说的方法,就是将挑出来的兵士,放在灾民堆里,与那些年轻的灾民攀谈上。有些年轻灾民得了救,但并不太想当兵作战,大多领了粮食撑过了最苦的日子,就会散到夷州别的地方去。 都是一个地方的人,又感同身受。 兵士稍一游说,说说当下的难处,更说了元奚处处都难过活,不如跟着颜王军还有口饭吃。如此这般一鼓动,那些本犹豫不决的就下定决心,应征入伍。 凡事都有个势头,人都爱看着别人做主,一个激励一个,一个劝一个,很快就形成了一股风气。精神头好了,希望就生了。 迟衡又特意安排花府的护卫队立在招募旁,齐刷刷的意气奋发。 不是那种凑齐的杂兵军可比拟的。 人一见,信心倍增。 看着络绎不绝的应征的人,岑破荆由衷叹道:“这个法子省劲啊!前几日我和云白轮流上阵,嘴皮子都说破了,也是因为人都饿疯了才招揽那么多兵。现在这热闹情形,都赶上饿疯抢粮的时候了。” 迟衡道:“这才第一步,人招揽进来得靠你留住呢。” 二人相视而笑,岑破荆话题一转,苦恼地说:“云白怕是不适合当我们的谋士。他性子太文弱了,而且做什么都慢慢的,能把人急死,我冲他发了好几次火。” 迟衡想了一想:“云白确实慢了点儿,但不是性子慢,而是思虑较多。咱们都是说干就干,想得少,不一样。” “他太弱,都不服他。” “新兵不懂规矩吧?这你不用担心,有我在,就绝不会让人欺负到他头上。” “你能护他多久?” “不是护,云白这人很不错,心细,脑子清楚,事情安排一件是一件不含糊。谋士都一样,又不靠他们冲锋陷阵,撩起袖子跟人干架的能是文职?” 岑破荆沉默不语。 “破荆,你不能指望每个谋士一出来,都像纪策那样手到擒来。” “这我都知道,谁都有初出茅庐的时候,这不是关键,其实吧,我很想要一个像左昭那样的谋士,别那么拘谨和怯懦,为人处事都让人敬服。” “哈哈,你喜欢左昭啊,可惜他和梁胡子搭档咱们肯定撬不过来。” 岑破荆挑眉:“瞎胡说什么呢,我喜欢左昭那样大大方方的,他往那里一站,一笑,再一说话,那真是,说什么都让人很相信。” 迟衡哈哈大笑:“你原来是被左昭骗倒的啊。” 岑破荆又气急败坏又好笑:“什么跟什么,一天到晚想什么,以为都跟你遇见朗将那样啊——跟你没法说了!反正我心里的谋士就是左昭那样的!回头咱们跑去段敌那边物色去,看上哪个,偷偷地跟梁胡子或者朗将说,挖过来。” 都是颜王军,别搞得这么鬼鬼祟祟见不得人! 迟衡笑得不行:“哪那么容易,还想拣现成的,让梁胡子把左昭给你,看他愿意不愿意。他俩当初肯定也是磨合许久才能珠联璧合。你别挑三拣四,云白就挺好的,胚子好不怕雕不出好玉器。” “行行行,我没说他不好。”岑破荆嘟囔,“明天我就领兵回去,有什么要交代的?” “今天我挑的这些个人,提几个当百长,其余的你全领走。”百长,就是能管一百人的小头领。 “你看着办。” 当天,温云白与裴老六那边全部交割好了,粮草分派得井井有条。次日,岑破荆召集所有招募来的兵士,运着粮草,浩浩荡荡离开了无水县。 一切妥当,迟衡找上裴老六,说起了花府的护卫队,试探问能否将那天打头阵的数十人要过来,如若愿意的话跟着自己。 裴老六断然摇头:“万万不可,多少人出来,就得多少人回去,不然花君非要骂死小人。” 迟衡笑了笑没再勉强,让他们再驻扎三日。 裴老六同意了。 这一边的招募如火如荼,迟衡从他选的那些活跃兵士中,又挑出十个当百长,令百长们安置灾民的同时,各显神通招人去。 赈济本就是大好事,于是百长们个个斗志昂扬,一个赛一个积极。 人一多就乱,就容易没个纪律。现行的军纪是颜王军的大军纪,多用于行兵。当下是赈济招募为主,所以兵士们并不严肃。 迟衡让温云白连夜执笔,把军纪细化,奖罚分明。 到了晚上,迟衡将所有招募来的兵士召集起来,排得一行一列整整齐齐。他手执大刀往高台上一站,底下鸦鹊无声。简单训教几句之后,迟衡让温云白当众宣读了军纪。 温云白声音温软,军制又诘屈聱牙,听着都糊涂。 很快底下的兵士都不耐了,窃窃私语起来。温云白见状自己先停下来。 迟衡面色冷峻,拿起旁边一根长鞭,往空中狠狠一甩,呼啸声响彻夜际,顿时肃然。迟衡的声音洪亮:“这是第一鞭,且做警示。再有不听禁约视军纪如无者,温知事,该如何罚?” “初犯,鞭十;再犯,鞭三十;三犯,鞭一百;重者,斩!” 顿时无人再出言。 迟衡冷静地说:“温知事,继续宣读。” 后面就极为顺畅了,温云白的声音大了三分,将所有军纪都宣讲完毕。迟衡走下高台,命所有人上前,绕着自己和温云白,围坐成一圈一圈,他的面色缓和一些:“有谁不明白军纪,可问知事,知事将一一详答。” 众人无人说话。 迟衡微微笑:“不懂就问,不要拘泥,知道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别等犯了,才想起问。百长先来!”说罢,他一个一个指过去。 百长们很是踊跃,从第一条问起。 温云白一条一条用极为通俗的话语解答了一遍。先是百长问,后来也有大胆的兵士问,很快就热闹起来,一个一个口里唤着知事,温云白忙得不可开交。 等军纪解疑完毕,迟衡令兵士回营休息,明日统一训练。 温云白累得直按肩膀,嗓子都哑了,脸上兴致勃勃:“迟衡,不念不知道,一念,问题都出来了。军纪写的太拗口太繁杂,我得变通精简一下,要不然兵士们都不明白。以往都是岑都统宣讲答疑,我这是第一次。” 迟衡笑:“多讲几次就顺了。” “他们一问,一说,我才觉察好些小的规则不太合理。”温云白滔滔不绝地说起来,一扫之前的拘谨和腼腆,一项一项摆开,与迟衡一一分析,又将自己的建议拿出来,两人一谈谈到深夜,都理清了。 “就按照咱们说的做,你明天修正一下。明天,新进的兵依旧这么来。” 二人睡下。 半夜迟衡感觉被子动了一动,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后,他睁眼,见温云白披着衣裳在灯下执笔,分外认真。 次日,温云白依旧安排赈济事务。 迟衡则领着兵士就地训练。他的法则是:快、狠,所以兵士们一刻不能懈怠,不多时也都有模有样,武艺是没有,但列队都极为肃整,少不了有些流落的难民在一旁看的。 闲下来,迟衡也给大家耍了一套刀法,少不了得了喝彩声。而后,他又放下刀,赤手空拳,令十个百长一起上来,三下五除二全部撂翻在地,更有一个不服气的还想偷袭,迟衡一手肘过去,那百长瘫地上半天没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此图可戳→ ←拜请收藏专栏 拜请收藏专栏: 93〇九二 【第九十二章】 迟衡这几下功夫展露得恰到好处。 无人不服。 一天练下来,兵士们也都累瘫了,迟衡神采奕奕,晚上又把百长们叫到一起,询问如何能招募到更多兵士,博采众长之后,他将法子告诉给了云白,让他看着办。早晨呢,迟衡不再一个人练刀,而是把百长们都叫起来,一起练刀练棍。 一个不慎,有个百长还被同伴的棍子敲了一下,摸着肿的包郁闷地说:“副都统,我们什么时候能练到像你这样。” 迟衡道:“不一定非要像我,但得练到比你们的手下都强。” 这几天,玢州的大洪水才彻底停下来,满目苍夷,无水县仍有灾民陆续涌进,温云白忙着将不同的人引向不同的地方。 迟衡挑出机灵的兵士给云白当下手。 只要新兵入了阵营,迟衡立刻让他们熟悉军纪,加入训练,一刻都不容迟缓。原先有人还在兵营里私下商议,雨停返乡之类,可这种极快的节奏令人再也没精力去想那么多事情,一连数天紧锣密鼓的训练,队伍越来越壮大,训练有素,新进来的兵士也很快折服,省了不少事。 云白总是忙到很晚,而迟衡则起得很早,二个人都忙得像陀螺一样,照面都打不着。 岑破荆离开的三天后,花府的裴老六及护卫队就撤了。 之后又招募了数天,前前后后,迟衡在无水县呆了十天左右,终于不见有大量灾民涌入,他向无水县令辞行。无水县令又笑又感慨:“亏得你们要走。再不走,就这种凶猛的招募法子,别说灾民,恐怕得把我们无水县地皮上能打仗的都搜刮走喽。” 迟衡大笑。 “绝无半点虚言,副都统虽才训了不到十天,但看上去跟训了一年的没两样。” “过奖了,看着没两样,上了战场就露馅了。” 次日,迟衡将所有兵士召集,粮草齐齐备好,一路向南。因都是步行,跋山涉水,饶是日夜兼程也需花足十天时间,才能抵达炻州的武知县。 难得清闲,迟衡与云白并肩行马在前。 内务概由云白负责,少不了陆陆续续有人向他请教。云白已不再似最初的拘谨,一举手一投足从容有度,迟衡暗自欣喜。 “云白,跟着我们可比以前苦得多,什么事务都得亲自去做。” “是,但有趣得多,远不是以前可比。” 迟衡笑得开心:“那倒是,你在段将军那边,不至于兵匮粮乏,如今兵是不用愁了,可到了武知我们该怎么办呢?不可能草草率率就去进攻垒州吧!再说咱们只有五万兵士,车轮战也耗不过骆惊寒。” 云白道:“不急。出发前我也与其他知事聊过,我们都觉得明年二月三月是最佳时机。” “为何?” “春日水涨,行船可进垒州。” “可是哪里还有精力、材料和时间去造船?大军多待一天,武知县令都得愁死,真怕把武知县坐吃山空了。”迟衡戏谑,这可一点儿不假,武知县养不下那么多人。 “现在进攻垒州,未免太仓促了,而且你们对垒州都不熟悉。” “你熟悉啊。” 云白惊愕地看着迟衡,慢慢说道:“是的,只有我最熟悉。” “都是边界,咱们招兵买马骆惊寒肯定了如指掌,他必然也在准备。等二月三月,咱们万事俱备,骆惊寒也万事俱备,就等咱们攻击了。十二月天寒地冻,骆惊寒也会笃定咱们仓促成军,不敢去攻击他,攻其不备,咱们会轻松很多。” 云白道:“但这些是生兵,不是你们带的精兵。” 迟衡何尝没想到这些难处,牵着缰绳缓缓向前,天蒙蒙亮,白雾霭霭,笼着万木萧瑟。他想,自己确实不了解垒州,垒州不止是地图上偏居一隅的一块。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自己连地势都不熟,战机再合适又怎么样呢。 迟衡叹道:“如果可以,我真想现在去垒州看看,不说多远,至少和炻州想接的那几个县摸个清楚也行。”可惜在旁边的不是岑破荆和容越,他不能放着温云白一人领这两万多人。加之之前岑破荆领走的,拉拉杂杂算起来,现在勉强也能凑够六万人。 云白问:“你们和夷州的虎中侯很熟?” 迟衡愣了一愣,反应过来,虎中侯指的是红眼虎,遂点了点头。 “如果他能同时出兵,两相攻击垒州,会顺利很多,而且梁右将军打下的基础很扎实,夷州的兵力不容小觑,出兵之后,别人打不得夷州的主意。” 迟衡却摇了摇头:“夷州和元州需听从朗将调遣。” “我们可以向朗将请示……” “不行,夷州的兵不能动,就算拖到二月三月再攻,我们也不能向夷州借兵。”迟衡断然否决。 极轻微的一声叹息,云白笑了一笑:“你是担心朗将会无兵可用吗?元州和炻州的兵力很足,你根本无需担心的!而且,如果只有可行,朗将才会同意。” 一提朗将,迟衡耳尖发烧。 “反正就是别动,肯定有别的法子。” 说到别的法子,迟衡还真是想到一个,夷州地广物博,红眼虎的兵不能动,但不代表没有别的,比如霍斥。如果能将霍斥的兵借过来攻打垒州,兵力绝对不差,还不损颜王军的兵。 不过,跟花雁随不同。 花雁随做的是生意,霍斥要的可不是钱,不知朗将与他是怎么商谈的。 再者,朗将和花雁随可以称之为光明正大的交易,跟霍斥却绝对是不能宣扬出去,颜王军想和乱军合力?传出去可是一大罪! 迟衡没再说话。 僵持了一会儿,云白忽然变得轻松:“我听他们说,朗将是你的救命恩人,你很仰慕他,是吗?” “是的。”迟衡回答自然。 “难怪提到朗将的时候你的样子都变了。我也很仰慕纪副使,他足智多谋,料事如神。”云白露齿一笑。 迟衡想,不止是仰慕,更是期望能朝朝暮暮,相守相亲。 一想到他,就觉得甜蜜。 云白又笑了:“就是你现在这样,像偷吃了蜜一样,提到别人你可不是这样的。迟衡,你对朗将该不会……咳,是那种想法吧?” “我敬他,也喜欢他,想呆在他身边,就是那种想法。”迟衡直白地说。 云白停滞了一下。 “朗将在颜王军快散架时挑起来了,运筹帷幄之中,不靠上面的一兵一粮就攻下了三个州,且州州兴旺百姓安康。既能调兵遣将,为人又光明磊落,行事又雷厉风行,风度又高无人能及……总之,我喜欢他,我也想成为朗将那样的人!” 云白哑然失笑:“你把好词都拣完了。” “你不觉得吗?” “朗将确实,令人难以望其项背。天赋尊贵,叫人羡慕不得。”云白低头笑着,目光移向远方的枯树,“是不是接近过他的人都会着迷?这次庆功赏的调整之后,池亦悔就是跟着朗将的,才第二天就跑来与我们说朗将气宇逸群。” 迟衡一愣,大为紧张:“池亦悔跟着朗将?” “你不知道吗?” 迟衡的心口被狠狠敲了一下,像活生生被池亦悔揍了一拳一样,心底生出不知是嫉妒还是幽怨的情绪。虽然他知道朗将把自己安排在武知的深意,可是,可是……他还是不能忍受朗将身边有别人——而且还是自己的仇人!而且他说过要亲自训导一些年轻将领,莫非朗将对池亦悔十分欣赏? 云白信马走了几步,觉得不对劲,回头一看迟衡还在发愣。 雪青马很知趣一动不动,马尾拂过马背。 云白回想一下,瞬间明白怎么回事,立刻笑着说:“不止是池亦悔,当时一行好几个将领都去见了。我们这边军制严谨,层级分明,底下的将领是不能直接去见朗将的,除非是朗将下令。” 迟衡把心按了回去。 之后有一句每一句的聊,他的心思全绕在朗将的身上,想见他的焦虑,怕他与别人亲近的焦虑,烧得浑身都难受,他暗自下定决心,攻下垒州,无论如何都要缠在朗将身边,无论如何! 两个心不在焉的人,骑马在前。 很快,静寂的山路上传来快马的笃笃马蹄声。迟衡一听,似乎七八个人,山野之地,哪里来的战马声。顿时绷紧了弦:“云白,在这里等着,我去看看什么人。” 云白犹豫一下。 迟衡沉声:“若有个万一,我会吹口哨,你就去通知咱们的人注意。” 没等云白点头,迟衡的快马已经飞奔了出去。一去二三里,很快就看见雾霭中跑出几匹马来,再看马上的人的装束,心顿时放下,瞬间喜上眉梢,缰绳扯住,停在原地等。 奔到了跟前,那几个人飞身下马:“末将见过迟副都统。” 迟衡笑:“你们来得正好!” 那几个人是谁?正是迟衡从炻州带到武知县的几名小头目,为首的与容越一样,是校尉,名凌罕。凌罕没多寒暄,道:“岑都统命我们几个来接应副都统,并有一封秘函令末将捎来。” 迟衡打开信函。 却不是岑破荆的亲笔书,而是朗将的,迟衡心一阵狂跳,越看越惊喜。 温云白见一直没动静,知道没事,鞭马追了上来。 “云白,就说朗将厉害,我没说他都知道我最想要的东西。”迟衡无法克制眉宇间满溢出来的笑。 94〇九三 【九十三章】 霍斥可连横。 朗将的密信寥寥数行,大意就是如此。 这是迟衡最想要的,也正是迟衡思索过而未敢涉足的。 霍斥在夷山,夷山绵延千里,靠近夷州城的那段当然远,而靠近炻州的这段却距炻州的边界极近。与霍斥联盟,借霍斥的兵力合力去攻垒州,可比六万生兵的胜算大多了——当然霍斥肯定会从中得利,个中就不详了。 迟衡召集百长们过来,将校尉等人一介绍,并宣布此后由凌罕来统领行军,直至武知县。 各项事务与凌罕一交代。 凌罕上手很快,行军依旧快步向前。诸事都清晰之,迟衡本想将霍斥连横诸事与云白说,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等尘埃落定之后再细说。 跟着行军一路向南,又走了一天,行到了距离夷山最近的地方,迟衡抑制不住开心,骑着马儿哼着小曲子,那个悠扬,简直让人以为是阳春三月。 云白忍不住问:“难道朗将的信函就能让你这么高兴?” 当然。 “这人要疯魔了,果子都是尝不到的时候最甜。”云白戏谑道,“就你这样的啊,最好一辈子得不到,一辈子惦记。” 迟衡欢喜地说:“得到得不到没关系,在一起就行了。” “……” “云白,我去夷州城一趟,与红眼虎有些事商议。你先与凌罕他们领着兵士回武知,我骑马快,不定还先到呢。” 云白一愣,没多问,道了一声保重。 迟衡心情好,不惧冷风四侵,雪青马蹑影追风,一日多就来到了夷山,青山依旧,过冬犹半绿。与上次不同,他到夷山关口才一通报名字立刻被迎了进去。 霍斥面容未改,依旧很豪爽。 穿一身土色的兽皮袄子,蛮气十足。 古照川则一身淡黄的裘衣,笑起来仍是让迟衡很警惕——无怪他警惕,正因有古照川在霍斥才越来越横阔,可知谋士让人敬畏。二人往高台上一站,真叫珠联璧合。 大堂之内,霍斥开门见山:“颜鸾都和你说了吧?既然连横,就不能单打独斗。说吧,垒州准备怎么弄?我的兵是现成的,武器是现成的,就看你们那边如何部署!” 迟衡棘手了,他对进攻垒州没有清晰的想法。 出发前朗将也只让他们招兵买马,并没有点破要攻击垒州。之前都愁兵源了,所以他和岑破荆都没有来得及思索如何进攻。迟衡遂反问道:“夷山与武知地理不同,将夷山的兵一起调到武知县也不现实,霍大哥觉得攻哪里最是合适?” 霍斥性子直不敷衍,手指比划。 “我与照川考量多时,对垒州也打探过了。垒州一半邻陆,一般邻海,你们倒是能从海上攻击,不过,颜王军水军甚弱,此行不通。” 的确,颜王军没有水军。 且说垒州地势如何:垒州东边临海,西边一线临山地,北邻夷州,南邻炻州大部。 不提东线的海岸。 垒州西线来看:垒州的城池分布如一个打开的扇形。扇柄是垒州中央的首府石城,扇子边缘是数个城池和关口,牢牢地守护着西线,交相呼应。 “从山地进攻的话,骆氏家族早将西边临界关口建筑得无比严实。骆惊寒的部署最大优势是:环环相扣,不容易攻进去。边界关口将士全是最枭悍的猛将,城池也是。”霍斥说得明白,“尤其垒州的首府石城,更是固若金汤,又建在高处,想从外边强攻很难。” “嗯?” “石城地势高峻,从下往上攻的话,石梯都不管用。最近那次被攻破,是二百年前先帝统一元奚时,那一战真是惨烈,耗了数月,石城人食人,直至人快食光了,城主自尽,才给攻下来。” 迟衡有所耳闻。 骆氏数代经营,早将各处加固得无以复加。如果不能强攻下来,颜王军数万人扎在垒州,怕是先会把自己耗空。 迟衡苦恼了。 据他所知,垒州确实是整个元奚难得的相安无事的一个州,百姓平和,也算富庶之地:“垒州一向安宁,内部挑事极难。” “安宁?元奚没有一处安宁的地方。”霍斥笑了,“你知道骆惊寒是个什么样的人吗?” 迟衡茫然。 “骆惊寒这人,就像他的名字,多疑,焦虑,终日郁郁寡欢。这样一个人,就算垒州太平,他管的那些人都不会太平;当然骆惊寒也有他的好处,生性慷慨仁慈,所以属下很忠诚。哈哈,你不至于这么惊讶吧,我和照川已经摸过了垒州大多数地方。” 迟衡顿时沉默了,霍斥如此熟悉,他莫非早就想拿下垒州? 这打下的垒州算谁的? 霍斥道:“所有的沿线城池中,有一个可以觊觎:嵬城。嵬城很坚固,嵬城的城主是骆惊寒的同父异母兄长——骆无愚。骆无愚虽比骆惊寒年长五岁,因是庶子出生,不能继承骆氏家业,所以,他一直对骆惊寒很不满。” 不过,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 骆无愚不会拱手相让。 霍斥再没说话,看着迟衡,迟衡道:“难道,我们要以整个垒州为饵,送给骆无愚换得他的降伏?” 霍斥笑了:“迟衡,你虽然单打独斗很厉害,在权谋之上还得修炼。骆无愚虽然与骆惊寒不和,但也绝对不会让外人得逞的。霍大哥不饶圈子了,要战就得速战速决,不然,以垒州的实力肯定会活活将你拖死。我们的话,无论你攻哪个城池,我都会先攻嵬城,攻到一半忽然停下,再佯装退兵。” 迟衡恍然大悟:“你想让他误会骆无愚。” “不错,这二人宿怨深,骆惊寒一定会误会其兄,先让他们内讧,令骆惊寒疑惧,自乱阵脚。当下迫切的是:你们准备攻哪里?什么时候攻?” “我们没有决定。”迟衡坦白。 霍斥皱眉:“现在还没决定?十二月迫在眉睫,天寒地冻已经很困难。一月二月垒州多雨,再想攻城,恐怕杀敌一百自损一千。” “回到武知,我立刻安排。攻击前我怎么联络霍家军?” 霍斥皱眉,沉吟,而后责备:“颜鸾到底是安排的,说好的一起打,你那边什么都不知道,到时直接把我们架半空中了。” 迟衡立刻说:“原本很详尽,因玢州大雨,势必对垒州有影响,所以我们改变了最初想法。”其实没有想法,就是临时就想到的,事实上,朗将根本就没明着下令,让他们进攻垒州。现在所有一切,都是水到渠成。 霍斥很认真地琢磨了一下:“大雨?你们是想趁元奚江结冰时进入垒州吗?这种时机很难得的,不会延误战机吧?”横亘元奚的元奚江,从最西的西郡,流经多个州郡,最终抵达垒州,流向大海。 “确定之后,我给霍大哥传快报。”迟衡含糊作答。 霍斥笑:“我也相信颜鸾不会草率,他让你们攻垒州,肯定是深思熟虑过的。我这边的战略是,确定攻击时间后,顺着夷山山脉一路走到山脉尽头,顺着地势,攻击嵬城。所以我们停驻的地方,在这里。” 他在地图上点了一下,迟衡记下。 这一番询问,霍斥也明白迟衡绝不是什么都不肯说,而是什么都不知道,遂不再谈垒州之事。 而是温了一壶酒,给迟衡斟满。霍斥一口闷了,迟衡喝了一口酒,有点儿烈,烧喉,身上寒气驱了大半,脉搏里的血活络开来。而古照川则浅浅饮了一口,至始至终他都没有说话。 山中冷,喝两杯正好。 霍斥忽然感慨:“去年见你还是个毛头小子,现在都统领数万兵了,后生可畏啊。虽不知你统兵怎么样,一身好刀法,在战场上还是能镇得住的!” 迟衡很惭愧。 什么都没考虑周全就跑来,结果直接被问住了,情何以堪。 要不是朗将早把霍斥搞定,恐怕自己得扫地出门了。不过,迟衡并没有太沮丧,现在没有主意,不代表回武知也没主意,岑破荆肯定也得了朗将的消息,知道要攻垒州,他肯定已和各个校尉商议攻击大策。 思量至此,迟衡岔开话题,好奇地问:“霍大哥,安错呢?” 安错当然在熬药——冬日兵士手脚容易皴裂,敷了免遭皮肉之痛。 安错坐在烟熏火燎的灶房,一身暖暖的大裘衣裹得一身圆嘟嘟的,见了迟衡又惊又喜,高兴得手舞足蹈:“霍大哥说你这几天就到,你来得还快!你的病好像……你最近感觉到燥热吗?” 迟衡脑袋一抽,又来了,不过真问到点子上了,每天早晨燥热难耐,全靠练刀消火。 王顾左右而言他:“怎么从没见过你师父啊?” “师父年初过世了。” 迟衡尴尬致歉,想不到哪壶不开提哪壶,这下彻底没救了,还是每天练刀吧,又能下火又能精进武艺,一举两得。再者,也许药性早就好了,只不过年轻火气大而已:“啊,你节哀顺变!” “缘去缘来,此处别离,彼处就相逢了。” 豁达是很豁达,这话听着真吓人,迟衡莞尔,帮他添柴加火,很小心地搅动浓浓的药汁。安错喜滋滋地看着他,滔滔不绝地说起他挖了什么难得的草药,治好了什么怪病,而且心无尘芥地说:“我的医术比以前强多了,绝对,绝对,绝对不会再把聋子治成哑巴,你要相信我!” 咳咳,你能让被蛇咬过的人不怕蛇? 迟衡只是笑。 95〇九四 【九十四章】 迟衡只是笑。 安错还想把他的脉,迟衡灵巧地闪开了,半是开玩笑地说:“安错,我前两日去无水县招了好多兵士,天寒地冻,穿得都少,个个也都手脚裂开了,十分凄惨,更需要药呢。” 安错拍着胸脯:“包在我身上。” 见他慷慨,迟衡又笑了:“我们颜王军也缺随军大夫,我们这次招募的都是玢州大水灾的难民,我怕兵营中兴起瘟疫,麻烦就大了。” 安错眼睛睁大:“真的?” 那圆溜溜的眼睛,像极了惊讶至极的小兽的眸子,又天真又仁慈。迟衡顿时觉得耍诈的自己无比猥琐:“也没有那么严重,就是担心。你们郎中都知道大灾之后必有瘟疫,我怕传到军中事情就大了,你要不要和你师兄商量?” 安错一凝眉:“我去!” 说罢就飞奔出去,留下迟衡拦堵拦不住哭笑不得,不带这么草率的,好歹在脑子里转一圈再做决定吧。 一提师兄,迟衡想到容越的师兄。 唉,莫非天底下的师兄都让师弟们觉得高不可攀? 迟衡一边添柴,一边琢磨着:朗将这是在历练他和岑破荆吧,所以直接扔武知县这种地方了。两人没有一点儿心理准备,直接在招兵上摔了个大跟斗;而后他又贸然跑到花雁随那里,基本上也摔得鼻青脸肿;到了无水县,还算顺利;现在,跑到霍斥这里,朗将倒是都给自己铺好路,但他对进攻一事措手不及。 走一步看一步,一直被动。 迟衡的心就像灶里的火,越来越焦,锅里的药越来越浓黑,安错却没回来,再煮下去就干了。 迟衡将柴减少了,只留下一点儿火引烧着。信步走了出去,期望能遇见安错。其时,天色已晚了,山上灯少路暗,平时全靠月明照着,这天天上云多无月,山中树多,乌黑黑的。 风吹得劲,他裹着大青袍,站在一个能躲风的短墙边,脑子清醒了许多。 将来龙去脉再细想,虽然每一步都很仓促得狼狈,但都有了结果,朗将能让自己去找霍斥,就是信任和鼓励。既然可以空手套白狼,从一个兵都没有到招募了数万了,以后的艰难又算什么!而且,朗将虽然一句话没提过,但他可一直在关注自己和岑破荆的动向,每一个举动都来得那么及时,有朗将做后盾,还有什么可担心的。这么一想,迟衡立刻释然了,心底涌上的是满满的信心。 这么一想,安定许多。 这才从纷乱的思绪中解脱出来,吐了一口气。 思绪清静,耳朵就灵了,不远处两个人的谈话吹入他的耳中,距离不特别近,但在暗色里特别清晰。 “安错,不是师兄不让你去,颜王军征战南北太危险。”是古照川的声音,很冷静。 迟衡一愣,竖起耳朵听。 “夷山是军营,颜王军也是军营,我们又连横了,为什么不能去?在哪里都是替人治病,为什么偏不能去颜王军呢!再说我是郎中,也不需要冲锋陷阵,有危险也不大,跟着你们攻垒州也危险啊!”安错非常生气,声音也大。 “我和霍大哥能护你,颜王军可没人护你。” “我不需要人护,就是一郎中,也没人欺负我,再说还有迟衡在呢!” “迟衡这人,你不能跟。你实在想去军营或者颜王军,我把你交给朗将颜鸾都行。玩够了你就回来,我也放心!”看来两人已争论了好一会儿,古照川估计烦得不行,终于松口了。 “师兄,为什么那么讨厌迟衡?” “我不讨厌他,甚至我挺欣赏他,韧性好,也知礼。但跟着他你一定会吃亏的。安错,要相信师兄。在他眼里,你是一个郎中,而且永远都只会是一个郎中。” “我本来就是郎中。”安错据理力争,“我不像你,我只愿意当一个郎中,谋略什么我不懂也不想懂,我只要当郎中。” “你不懂我说的意思。” “我懂。”安错斩钉截铁,“我这辈子都只会想当一个好郎中。” 古照川听了这话简直头疼:“我说的不是郎中。算了,既然都是当郎中,为什么你非要跟他。把这句想清楚,再跟我争。” 闷了一会儿,安错答:“因为只有他让我去。” “他只是利用你,你对他有用。” 安错奋力辩解:“才不是,迟衡心眼实在得很,当初只有他相信我、帮我找水碧石,而且翻遍了整座山也没说累。再说了,师兄,那你为什么不当郎中而是跟着霍大哥呢?你为他出谋划策,难道他也是利用你?!” “这不是一回事!”古照川怒了。 见他生气了,安错脸气鼓鼓的,脸别到一边努力克制:“师兄,我打定主意了,你所有的话我都听,这一次,让我自己做一回主。” 沉默半晌。 古照川苦笑一声:“既然如此,师兄也不可能拦你一辈子,记得回夷山的路就行,反正这一辈子,咱们都是师兄弟。师父让我照顾你,我问心无愧。你这个脾气,打定主意要做就铁了心,哪里是做一回主,回回的主都是你做的,我也掰不过来。” 安错欣喜,抱着古照川说:“师兄最好了!” “别高兴得太早,以后有你吃苦的时候,想回来就回来,师兄和一辈子都是你师兄。你这个没心没肺的,想走就走吧。” 晚上,安错已经在那里铺床叠被,哼着山间小曲,开心地说:“师兄终于同意我跟你去颜王军啦,我嘴皮子都磨掉了。” 迟衡努力笑了一笑。 “行军都要准备什么呀?师兄说他给我备药箱和草药!”安错高兴得不像话,一直到睡着前都还是嘀咕要带这个药草要带那个药草。 果然是山大王,霍斥一点儿没亏待安错。山中虽冷,生着火炉。 迟衡和安错挤在一个被窝里,暖和得不像话。 说起来,迟衡虽然是副都统,但生活起居与普通兵士无异,吃一锅的饭,睡硬床板,有什么盖什么,在无水县他是每天都累极了,裹着衣服倒头就睡,哪里还管什么冷和热。 安错的床板上垫着厚厚的褥子,身上盖的棉被子更是厚实得吓人,光那重量压在身上都能出一身汗。就是床不太大,两个人睡着有点儿挤。迟衡钻被窝没多久,浑身都冒汗,开始往外扔衣服,直到最后就剩下一条裤衩,一条腿还伸到外边晾晾。 安错嘀咕着睡着了。 迟衡答着答着就见周公去了。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他又梦见朗将了,梦里一团火,朗将就在大火中央端坐,坐姿甚是潇洒,隐隐含笑。迟衡浑身都热了,高兴得不得了,也不管那火是不是正熊熊燃烧,他飞身就扑上去,紧紧抱住了。朗将没推他,还暧昧地摸着迟衡的手臂,一路摸到脉上,动作极其惹火,末了,朗将的手指一按按在那个地方,来来回回揉了好几下。 好舒服。迟衡急切地凑前,叭的一声亲在朗将脸上。 嗵—— 迟衡摔了个结实,迷迷蹬蹬睁眼,已在床下,疼不要紧,多好的梦就这么被蹬没了。他气得冒烟:“安错,你没事踹我干什么!” 安错无辜地卷着被子,犹犹豫豫地指了指:“欲|火过旺。” 迟衡低头一看,恼羞成怒:“我又没废,有点火气怎么了,赶紧睡觉,好梦都给你踹没了。” 安错拉起被子盖住鼻子和嘴巴,好笑地说:“迟衡,要不要给你一些药?你那里不正常,哪有人肿成这个样子?脉象里都烧着一股欲|火,亏你还能像没事人一样,搁在别人那里,早得到青|楼泻火。你要是不服药的话,积攒多了,会憋出问题的。” 迟衡脸烧佯怒:“你见的人少,大清早的,谁不是这样。” 天都亮了。 迟衡急急忙忙把衣服都穿上,一条腿套进裤子,转念一想不对劲,再怒:“安错,你是不是又趁睡着时,量我尺寸了!” 安错嘻嘻一笑:“是你先扑过来的,饥不择食,把我当成心上人了。” “……” “尺寸比去年,长了,也粗了很多。容我多说几句,有些东西不是越长越粗就越好,万事万物都要有个度,过犹不及,过度了则伤身,再这么长下去,以后谁要是跟你了不得疼死累死。” “我能怎么着!”迟衡脖子都涨红了,我还能拿个绳子,像缠足一样把它缠小了? “我给你要几副药,保管你药到病除……” “不要。”敬谢不敏。 安错见他急了要走,大声喊:“你别走啊。前两天有个男子体虚肾亏,我看你那里还挺持久的,硬了一晚上,让我再摸两下,指不定能摸出什么门路呢。欸,你去哪?” “练刀。”迟衡狼狈奔出。 天际初亮,万籁俱寂,公鸡还没鸣啼,风刮得冷飕飕的,呼呼往薄裳里灌,这一冻,迟衡浑身的寒毛都竖起来了。想练刀,发现仓促之间也没拿。这里的墙垛多,树又多,迟衡想起安错的话,苦恼地看看下面,刚解开裤子,早已挺立的地方啪的弹出来:是不小,到现在也没软。 刚才被踹下床时,多亏他本能地没往下扑。 不然得废了。 他盯了半天,外边的皮青筋缠绕,只手也圈不住,呃,是狰狞了点儿。他把皮慢慢地撸了起来,紫红色的前端溢出一点点透明。 夏天在河里洗澡时,他见过比如岑破荆容越的,没翘起来时大家都差不多,没什么两样。 真的太粗了吗? 安错是郎中,见多识广应该不会乱说。不知道朗将的长什么样子;朗将应该也差不多粗长吧;肯定假如以后和他那什么什么,朗将会不会嫌疼;假如他嫌疼,自己该怎么办,互相用手也可以——反正军营里那些,老早老早之前他撞见过,听声音都挺凄惨的——要不要向安错讨点儿药,万一再长下去朗将就更嫌弃了…… 咳咳咳。 迟衡被自己的想法逗笑了。铁锅都没买,就先怕锅把米饭烧糊了。如果是朗将的话,即使一晚上都只抱着也心满意足了。至于安错的药,呵呵,一剂下去,谁知道会不会痿到一辈子都起不来,那就亏大了! 翘成现在这样,确实难看了点儿。 迟衡看周围的树木茂密,把裤子褪到膝盖,背靠着墙垛,两条长腿微微岔开,右手顺着紫红的狰狞大力抚摩起来。他的力气大,手又重,抚了几下,皮里面的细肉没有磨砺过,他这一抚,疼远远多过爽。 倒抽凉气,他放缓了动作,想起那夜醉酒。 带着氤氲酒气的甜美的吻,空气里飘满了荷花香。 迟衡闭上双眼,那天的朗将那么温顺,暗夜里看不清,但手底的感觉却从未遗忘,肌肉紧实,肌肤如有魔力一样令人越摸越饥|渴。朗将的嘴唇有着最美好柔软和甜蜜;朗将的手修长,无力的温柔的抚过那里,点燃起一处又一处的火苗。 要命了! 迟衡吐了一口气,低头看见紫红的顶端涌出一粒黏|液,有了黏|液的滋润,周边很快都濡|湿了,再抚摩就变得很滑腻很舒服了,很快就能听到轻微的渍渍声。 想象着朗将的手就这么抚摩着,迟衡喘着粗气。 刺骨寒冬,热血倒涌。 96〇九五 【九十五章】 费了老大劲,迟衡终于搓出了一股暖暖的欲|流,大大的舒了一口气,仰头靠着墙垛,心噗通噗通的乱跳,好半天才正常了。来不及安抚,仓促把裤子穿好,跑到河边把手洗了一洗。冬天的水得刺骨,不等洗完,就看见河里倒影熟悉,抬头一看是包裹得圆鼓鼓的安错,笑得诡谲。 迟衡咬牙:“你笑什么笑。” 安错收起了笑,一脸的无辜:“因为师兄终于同意了啊,他以前可打死不让我出门的。你以为笑什么,要不要陪我去挖药草?” 迟衡松了一口气:“别去,今天就得启程。” “这么快?” 迟衡过去帮他把草药冲洗干净放草筐里:“没要紧,攻下垒州说不定就是一家子了,你想见你师兄或霍大哥轻而易举。退一万步,如果你在颜王军呆不下去,我送你回来。” “其实在夷山也很寂寞,师兄和霍大哥有说不完的话,跟我就只有草药。” 脸上带着笑涡,语气却落寞。 迟衡拍了拍他的肩膀:“别怪你师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事,你们都是郎中,当然只能跟你说草药了。我和岑破荆也只谈如何练兵如何作战,要不还能说什么呀。” “岑破荆是谁?” 迟衡于是说起了岑破荆,说起容越,也说到征战种种,讲得眉飞色舞。安错本就是好奇之人,一听这么热闹,更加激动:“我以后跟着你是只打战吗?还是像霍大哥一样,攻下一个城池就扎在那里不走了。” “我攻完一个城池就攻下一个,你得想清楚。” “这样也好,去很多地方,看遍天下奇病怪病,像我师父一样。”安错处之泰然,反而心向往之。 早饭时,夷山的厨子端了一锅红薯进来,热气腾腾,香味扑鼻而来。 安错挑了一个大的,立刻手心被烫得要跳起来,左手扔右手右手扔左手,掂着掂着放在迟衡面前,满脸高兴:“夷山的红薯最好吃了,比炒栗子还香!红薯能健脾胃强肾阴——呃,这个你好像不太需要。” 说罢狡黠地看着迟衡。 迟衡当作没听见,一边吹气一边剥了红薯皮放嘴里,烫得不行,好容易吃到嘴里,山中的红薯又甜又香,他笑着点头:“香!甜!” 安错喜不自禁,要能给他按个尾巴都能摇上天空了。 伸手又给迟衡递了一个。 两人甚是愉悦。霍斥瞅了瞅迟衡,佯装不满地说:“你们朗将让我出兵助你攻垒州,这还没怎么着就先把我的人挖走了,是想让我揍你呢。” 迟衡尴尬:“我军中没一个郎中,特别需要安错。” 霍斥拿一个红薯,筷子拨开,斜眼看他:“天底下没郎中了?无水县没郎中?武知县没郎中?还非要大老远跑来把我们夷山的郎中顺走。敢说不敢认,我看你是意在沛公!要不是我们安错想出去转转,我肯定不会让你得逞。” 迟衡尴尬。 所幸,古照川自始自终没说话,慢慢挑着筷子吃红薯。 早饭后,迟衡与霍斥说了日后接洽的细节。 都变得肃穆起来。 霍斥至始至终都极为认真,一看就是大哥模样,让人信赖;向他请教时,更是知无不言,就像他刚毅的容貌一样让人踏实放心。迟衡原先是把霍斥当乱军看,难免警惕有加,现在成了盟友,越发感受到霍斥的豁达。 古照川站在一旁,静静地听,只是最关键的时候提点两句,但大部分是围着武知县的。 比如,他会轻描淡写提醒:“虽然垒州的梓子城离炻州最近,千万不能先攻那里。因为从武知切进去,就等于瓮中捉鳖,脱身很难。” 也会有意无意地说:“最好的方法是敲山震虎,要么你们引过去,要么我们引过来。” 或者含笑:“朗将用什么法子,竟然得了花雁随的相助?” 最初迟衡觉得古照川很精明狡猾,不太喜欢,接触多了觉得这人很是机警,心思又多,结成同盟后,也不计前嫌、不吝指教,许多提醒很是巧妙,牵引着迟衡的思路豁然开朗。 迟衡忍不住想,岑破荆肯定是很想要这样的谋士,放在身边多放心啊,什么都能替你考虑周全。 人就是这样,先抑后扬,反而比原先更好。 眼看中午过半,迟衡要告辞。 古照川看了一眼正忙着给马背上绑药草的安错,面露担忧。霍斥没说什么,只是揽了揽他的肩膀,在他耳边笑说:“我早看出这小子留不住,天天念叨迟衡来不来,不如了了他的心愿。想去就让他去吧,折腾够了他才知道你的好。爹娘都栓不住儿女的腿,何况你这个半路师兄。” 霍斥比古照川高大,这一揽,难得的亲昵。 迟衡琢磨,人与人相处久了一定会生出坚固的情谊吧,比如霍斥和古照川,比如梁千烈和左昭,比如朗将和纪策,你说是亲如兄弟也行,说比兄弟多一点比情人少一点也行,总之就是不同的。萍水相逢的知己,到底也比不上朝夕相处的深厚情义。 安错倒挺没心没肺。 把草药绑好,高高兴兴地跑过来:“迟衡,都好啦!” 霍斥双手叉腰,粗声粗气说:“你这小没良心的,说走就走,不跟你师兄好好道个别,哼,有你吃苦的时候。” 安错一吐舌头亲亲热热地抱住了古照川的腰,腻了腻:“师兄,谁能像你这么好呀,对我比对亲弟弟还好,这世上就你最好了,我可舍不得你了!” 古照川嘴角上扬:“舍不得还要走?” “你不是说攻下垒州我们就能相聚了吗?那又要不了多久!师父一生走南闯北才会了那么多东西,我却连夷州都没走出过,很不甘心啊。”安错松开手,有一点儿留恋,更多的是开心,“师兄,霍大哥,我走啦。” 时值十一月,寒冬光景,山峦巍峨。古树上纷雪披挂,溪谷间水流渐冻,天色苍茫,平林漠漠,偶尔见一两只鸟儿簌簌飞过。 两人一前一后行在崎岖山路之上。 因为安错的马驮的药草太多,虽然肥壮,到底是寻常马,跑得不快。 迟衡见状,让安错过来与自己共骑一匹马。 安错坐前边,迟衡一手执鞭一手环住他的腰。雪青大马脚力极好,耐性又佳,驮两个人行得也很轻松。安错心无邪念,一路好奇地问这问那,缠着迟衡讲苦兹活捉元州王的事。两人靠得近,安错很自然地倚在他胸膛,不一会儿迟衡的心口就热了,迟衡越行越尴尬,琢磨着如何找个借口,避掉这种窘况。 安错兴致勃勃:“很久很久以前,师兄没上夷山没当谋士时,也喜欢骑马带着我。就像现在这样,很稳很安心。迟衡,你的动作很熟练呢,以前也常带着别人吗?” 迟衡蓦然心口冷下来,默认了。 安错追问他是谁,迟衡眼睛一垂:“是谁已不重要了。” 是啊,是谁已不再重要,总有许多人一鞭千里马,一骑绝尘而去,让你追之不能望尘莫及。再怎么悲痛欲绝,也只能接受所有即成的事实了,假装,红尘俗世一切都已遗忘已封尘。 安错裹得很严实,昨晚忙到很晚,很快就瞌睡了,直接整个半身都倚靠迟衡的身上了。 迟衡揽紧了他。 他心中记挂着进攻垒州的事,倒也没什么心思胡思乱想,只觉极乱,极焦虑,不知道该从哪里下手攻击。行到半路,天色微暗,安错一个激灵醒来:“迟衡,天黑了?我饿了!” 偏僻之地,好容易遇上一处人家,二人敲门上前借宿。 所幸山野人家,都还好客。 将两人迎进门来,这家人有老有小,最小的还在襁褓之中。安错少不了想逗小孩,扒开被子一看,面黄肌瘦终日昏睡,安错只一眼就讶然:“这小孩是不是拉稀拉半个月了?再不治,就怕……” 全家顿时都一阵惊喜。 急忙求救。 安错当即拿出一株草药,就着药罐捣成糊,全数覆在婴儿的肚脐之中。这一剂下去,次日婴儿的母亲涕零,连连道谢,说看了一个月的郎中,怎么都没用,还当这孩子保不住了呢。 这家人的菜园子就在院子后头。 安错在田埂上拔了几株似野草又似藤蔓的野菜,吩咐她熬成汤,每天喂三次,以后可安枕无忧。一旁的迟衡本是忧虑,后见那孩子面色转红润,少不了对安错刮目相看:“你比以前娴熟很多,也有分寸了。” 安错笑:“要再回到去年,我肯定不会傻乎乎地为了救就给你下那么多重药。” 迟衡窘然。 安错狡黠一笑:“多亏是你,换成别人,嘿嘿,早不成人。” 万事都是熟能生巧,安错原先跟着师父时,只琢磨怪病、奇病,后来兵营呆久了,用药多了,治多了寻常的病,自然手底有分寸了。听安错后来细说了个中缘由,迟衡放心了许多,心里喜滋滋的,有种草台班子终于要拉起来的窃喜。 97〇九六 【第九十六章】 离了夷山,进了炻州境地,别是景色。没了青松的常绿,地势变得平坦,满目是枯草山坡土屋人家,天气湿冷湿冷的,冷得刺骨,半点儿不见雪。 两人紧赶慢赶,到了武知县已是十一月中旬。 一大片岭上白梅,淡香拂来,安错很喜欢,骑在马上折了一支道:“梅花可开胃生津,疏肝开郁。” 迟衡笑:“营帐就在前边,回头给你摘上一斤泡茶,慢慢开。” 远远见一群兵士在练兵,不是寻常的纵横阵列,而是呈斜行锥型,阵法极是锋利,羽甲林立、气势万千。再看最前方骑在高头大马上的人,挥鞭有力,指挥若定。 是容越。 迟衡一阵惊喜。 迟衡自己没有指挥过横竖成阵的千军万马,也没有在两军对垒时出战过,最多是领着千余人,以凌厉之势突袭敌营,平素训练也多是精兵劲袭,所以他对阵法知之不多,更没有这样统领过训练过。 这些人中,只有岑破荆领过。 想不到从没有领过兵的容越指挥起来竟然如此娴熟自如,真叫他大感意外。 安错也好奇:“迟衡,你平常就是这样啊,好威风!” 迟衡把安错领回帐营,见到了温云白,云白问询之后,领着安错到偏堂,一一安顿好。 迟衡奔去正堂,岑破荆正忙得焦头烂额。 见了迟衡,一拍大腿,狠狠给了他一拳:“可算是回来了,怎么耽搁那么多天,还以为你叫霍斥给留下当乘龙快婿了呢。” “去!你给霍斥生个女儿让我娶啊!” “找打!” 打闹两下之后,迟衡说道:“是你让容越指挥练兵的吗?真是不错,乍一看都看不出来是新兵呢!” 岑破荆笑:“容越啊,你真是给咱领回来一个宝。” 细问之后才知道,不是岑破荆教他的,而是容越自告奋勇去练的。容越自小在紫星台,耳濡目染的除了星相之外,更有与星相相关的玄阵兵阵。容越是怎么都琢磨不透的星相,对兵阵玄阵等却是都烂熟于心。好容易得了实践的机会,容越跃跃欲试。 试过之后,还真让所有人刮目相看。 “迟衡,这就是野路子和正路子不同,咱们都是野路子,自己摸索或单打独斗,费劲得不像话;容越就是正门出身,稍一点拨就不一样。实话说,他那些阵法我有些听都没听过,就挑了几个实用的让他练。你看了?不错吧!我都吓一跳!” 迟衡讶然地笑:“看来还真是捡回来一个宝,还以为他尽给我生事呢。” “谁给你生事呢?”无声无息,“宝”在背后发话了 脊背一阵发凉,迟衡笑嘻嘻:“夸你呢,我们几个都没你上手快,兵阵练完了?” 将银盔摘下往桌上一放,容越道:“不是看你回来了么,再说兵也会累歇一歇再练,跟着你的那个不是你的小情人吧,长得怪清秀的。” 小情人? 岑破荆笑出声:“什么小情人?你又捡回来一个?迟衡,你真是走哪里拐带到哪里,什么人都能顺回来。” 砰砰! 同时两拳殴在岑破荆身上,岑破荆笑:“行行,我错了一句话招了俩。去把凌罕云白叫过来,咱们商量一下攻打垒州的事。朗将有令:尽快进攻垒州。如能在年前拿下垒州,对年后颜王军的大面积铺兵,将大有裨益。” “年后才铺兵?” “对,朗将前两日被召回京城了,年前进攻泞州一事肯定不可能了。”岑破荆铺开地图,“朗将已将颜王军的大部分兵士悄然移至元州,意在泞州,咱们不需去担心。年后也好,至少,颜王军不至于两面受敌。” 迟衡皱眉,不明白如此时机,朗将为什么又被召回去了。 不多时,温云白和凌罕都来了。 五人聚在一起,正式商讨进攻垒州一事。迟衡先将连横霍斥一事说了。霍斥将先攻嵬城,如此一来颜王军最好能选择离嵬城近的城池,敲山震虎也好,交相呼应也好,才能和霍斥连横得上。 岑破荆与他们早说过,所以都不讶异。 毕竟征战之际哪有恒定的敌人和恒定的朋友,互惠互利最佳。 接着迟衡的话,容越说了:“在你们去无水县之后,我将垒州邻武知的那几个城池粗略地摸了一遍非常严密,在颜王军占了炻州后,垒州就严阵以待,骆惊寒三令五申令诸城池严加防范。即使冷成现在这样,都不见松懈。” 容越都看过了?迟衡的心定了一定。 岑破荆说:“迟衡,若是要距嵬城近,又距武知县近,那就只剩下渔水城、余令关、止城了。渔水城距嵬城最近,但绝不宜强攻;余令关,上控渔水城,下联止城,布兵必然也多,地势极好,偷袭都难;如此一来,就剩下止城了。容越也探过止城,当属防备最是薄弱的,地势平坦也宜于进攻。” “你们商定,最近攻击止城?” 温云白道:“不是。止城之北,余令关之南,是木子河,顺河而下,可抵达木子县。木子县因不在边界,守护或许也会相对薄弱。从将领的部署上也可看出:守护木子县的将领是李古,军衔比其他诸城的将领均低。咱们先攻木子县,然后回马,与霍斥一同攻击止城,如何?” 迟衡琢磨了一下:“我赞同先攻木子县。” 云白道:“那么就定了,攻下之后,咱们再回马……” 迟衡打断他的话:“云白,一项一项来,说清楚。首先,如何先攻下木子县,你们的计策如何?冬天水少,咱们船只更少,木子河冬天也不结冰,怎么顺着木子河下去?”从垒州地域上看,木子城陷进去的,如何能悄然无声地进去,而不惊动其他关口和城池呢? 云白道:“我之前想了个法子,垒州城池之间交往密集。我们佯装攻击余令关,木子县必然会增援余令关,兵士往来频繁。我们可扮作垒州兵士,这样,多可引数千余兵士进入木子县。” 千余也不够。 “腊月,垒州家家户户都要鸣炮敬神,咱们可以扮作商人,以卖鞭炮为名进入木子县。这法子顶多能进百余人,进入木子县后,木子县沿河的居民多饮河水,我们可往河水缓流的地方投毒,引发惶恐。这时候再引数千兵,佯装肃清投毒乱民,趁虚而入。” 这法子,有点儿毒。 “此时李古必然会察觉,我们可趁机攻城,他肯定收兵全力守城,则我们后边的兵士可倾数进入——因为前边声东击西的法子,别的城池还在关注余令关的动向,必然来不及援兵。” 岑破荆、容越、凌罕均面色平常,看来早就商量过了。 迟衡说道:“这法子歹毒了点,但可行,下毒时务必要注意分寸。那么,谁来佯攻余令关?要声势浩大的话,必然得是——破荆你了。” 不错,只有岑破荆亲自统兵,才可能让人相信。 岑破荆点头:“可以。我领数千兵,可以给他造出数万兵的势,必然叫垒州全州将领都知道,颜王军要攻余令关了。” 虚张声势。 岑破荆指着容越凌罕说:“扮作垒州兵士一事,可由容越引领;投毒一事,毒都已经备好,凌罕来做;攻城的话,你二人一起。迟衡,你领其余兵士在后,攻城务必速战速决。” 一念闪过,迟衡道:“你们的毒是什么毒,喝了会怎么样?” 凌罕答:“轻则口吐白沫,重则死亡。” 云白微皱眉。 迟衡一听就明白这毒必然不是轻的:“太狠毒了,我带的——郎中安错,让他配一些奇药,既能达到目的,又不要伤了无辜百姓,打战是打战,不要损了阴德,何况攻下木子县咱们还得守呢。” 进攻木子县一事,就是如此。 迟衡指着地图道:“攻下木子县后,你们准备进攻……止城?止城的城将是石韦?”止城在木子县的西南方向,北边是余令关、渔水关和渔水城等。 云白点头:“正是。” 迟衡立刻道:“止城不能攻击。因为石韦是远近闻名的儒将,治兵如其人,绵里藏针,从不锋芒毕露。” 岑破荆若有所思:“止城看上去像棉花,一进就是磁铁。四五年前,夷州的乱军就曾妄图进攻垒州,皆是陷了止城,那时就是石韦为将,尚不到十八岁。可是,也只有止州最弱,与霍斥一起连横,应该没有问题。” 迟衡道:“如果是从木子县回马,咱们宁可去攻渔水城。” 众人面面相觑,容越困惑:“为什么不攻击驻兵不到十万的止城,而要攻击重兵驻扎、城池坚固的渔水城呢,这样不是更难攻击吗?迟衡,你是不是在石韦手里吃过亏?” 岑破荆调笑:“听闻石韦是难得的儒将,俊美非常,你莫非心动了?” 迟衡连踢了他三脚,哭笑不得:“滚!我都没见过他!” 众人都一起笑。 迟衡把地图展开:“我宁愿与险关固城较量,也不愿和良将较量。因为和他们斗,一则他们足智多谋,计谋不容易得逞,二则他们就占着人和的优势,一呼百应,三则他们狡诈,咱们一个不小心就陷入泥沼之中。我们若将兵引向止城,极大可能会被石韦拖住,陷在这一地脱身不得,最后被垒州的援兵围攻。我的直觉就是,绕开止城,尽量让它成为孤城,最后攻击也不迟。” 98〇九七 【第九十七章】 岑破荆正色:“迟衡,盛名之下其实难副的例子多了,石韦或许并不如传闻那样厉害。” 迟衡摇头,继续说服:“容越也说了,如此战势之下,唯有止城很是平静,这只能有两种解释:一是石韦松懈,不在意,但这不可能,骆惊寒都三令五申了,咱们也驻兵武知县了,他能不在意?二就是,诱敌深入的陷阱,石韦有充分的把握来个瓮中捉鳖,就等咱们来了。再者,他能如此从容,本就是厉害所在。” 云白道:“姑且如此,但怎样突破重重防线抵达渔水城呢?以及,怎么样与霍斥连横呢?” 迟衡指着地图说:“不能直接攻渔水城,也不能直接攻余令关,在渔水城下有个关口叫渔水关,与余令关是首尾相连的。唇亡齿寒,一旦渔水关失守,余令关就等于虚设。这样,霍斥的兵可从渔水关鱼贯而入,直抵渔水城下。所以,回马攻渔水关,才是正道。” 众人沉默良久,岑破荆看向云白:“云白,你对垒州地势熟悉,意下如何?” 云白细细琢磨了一下,道:“可行!” 众人一起看岑破荆,等他决断,思量许久岑破荆道:“的确,良将守城,比城市的坚固更难攻下。那就攻下木子县,回马攻渔水关。云白,渔水关是如何地势?” 云白缓缓道:“正如迟衡所说那样,有渔水城为靠山,渔水关守卫不会特别多。而且因为咱们是回马枪,渔水关肯定措手不及。而霍斥和岑都统可驻守在渔水山脉,等迟副都统和容越凌罕一起攻下渔水关后,关口大开,大可引数万兵从渔水山脉入垒州。这样以来,余令关形同虚设。” 迟衡接云白的话继续说:“这只是其一优势。其二,攻下渔水关,数万兵同时引入,兵临城下,就算渔水城坚固它也成孤城,两大关隘都废了。咱们占据渔水关和余令关的地利,驻扎少量兵士,即可抵御来援的垒州助兵,一举两得。至于止城,日后再说,这个地方不能急。” 五人又就着细节商量了许久。 最末,岑破荆一拍桌子:“就这么定了。云白,什么时候是出征的黄道吉日。” “十二月初二。” 岑破荆道:“时间不多了。迟衡,你安排与霍斥的急报,告知咱们的策略;容越,你负责部署校尉、百长、兵士的任务及分布;凌罕,你负责安排粮草兵器;咱们今天就定下来,记住,战略一切保密。” 天色近晚,迟衡找到了安错。 安错蹲地上,手里抓着一把寻常的草,饶有兴致:“迟衡,这些草药都是凉性的,你吃了有用,就不用每天大清早起来练刀了。” “有没有吃了中毒又不会死人的药?” 安错倏然回头,紧张地问:“你是看谁不顺眼了吗?这是犯法的!” 迟衡笑了,把药物的用途一说。 安错瞠目结舌,舌头在嘴巴里绕了半天,怒道:“谁出的这么损的招啊?药是用来治病的,不是用来杀人的,我才不给你们配这么毒的药呢!还骗我说是来当郎中,我要回夷山!” 说罢,一跳三尺高。 迟衡一把将他抱住好笑地说:“攻打城池要不要杀人?两军对垒要不要杀人?我们给人下毒,就是期望死最少的人,把城池攻下来。时间耽搁越多,跟你霍大哥联合不上,延误了战机,死的人就更多了!” “我不干这事,要杀你们杀去!” “唉,我就是怕伤了无辜的百姓,才让你配些死不了的药,你要不愿意,就只能让他们下剧毒,死就死吧。既然是征战,谈不上道德不道德,你还是当郎中吧。”迟衡说完,佯装放手。 安错拉住他,纠结了半天:“放进水里,把人药晕就行,是吧?” 此后数日,安错忙忙碌碌地炼药,整个房子回荡的都是药味,走路都带着涩涩的药味。药炼好之后,安错特地试验了一下,些许放入河中,抱了一条狗让它饮下。两个时辰后,那狗忽然翻着白眼就抽搐开来,晕了。让兽医来看,也不明白怎么回事。 三天后,狗悠悠睁开眼,从此见了安错就浑身发抖。 药是炼好了,安错闷闷不乐。 凌罕跑过来把药扛走,乐呵呵地直说郎中真厉害,这种药好使还不杀生。安错忧心忡忡地问:“迟衡,你把我叫来是给人下药的还是治病的?” “解救众生的!”迟衡笑着宽慰,“我明天出征后,记住,你跟着吴县令,功成后就回来接你。” 安错闷闷:“我知道了。” 迟衡穿着银色的盔甲,露出朱红色的袖子,执一把大刀,精神十足。第一次见他这般模样,安错少不了多看几眼,嘀咕两声。迟衡没听清,问道:“你说什么?” “你和霍大哥是一样的。要保重。” 迟衡莞尔。 话说十二月初二,宜征宜战。 颜王军兵分四路:岑破荆率先领兵,佯攻余令关,他用的是疑兵阵,气势浩浩荡荡,风尘四起,令人望之可恐;容越与凌罕则驻守在距木子县边界较近的密林之中;迟衡领着大军在后,等待轰轰烈烈的战事爆发。 二日后,余令关遭袭,告急,距余令关较近的木子县和止城很快发出数支援军,其余城池纷纷加紧守卫。 三日后,容越与凌罕各自领着兵士,乘夜混入木子县中。不多时,木子河就爆发了“瘟疫”,沿河的人纷纷晕厥,不省人事,而且不是一个个,而是一群一群,连郎中都束手无策,只说水里有毒,顿时木子县人心惶惶,人人不敢饮水。当夜,木子县边缘即遭遇不明兵士的袭击,狼藉一片。 第四日,迟衡当众宣了行军军制,赏罚分明,而后率领着三万兵士,进攻木子县。 可怜木子县的县令,才发出两支援军,正观望,自辖领地就爆发“瘟疫”,正召集多个郎中忙得团团转之际,忽然之间又听闻木子城郊遭不明乱军的侵袭,他瞬间都以为自己置身余令关了,全然不知战事为何忽然就到了木子县。 无怪县令措手不及,因为前两日听闻嵬城遭袭,后又闻余令关遭袭,均是颜王军兵临城下,战事四起,真假难分,一时间垒州边界城城自危。 无论如何,他也想不到颜王军还能这么散点出击。 将领李古闻讯,急带精兵出来迎击。 容越见李古率兵来,是一个猛将,容越心中一喜,他并未令兵士撤退,而是挥着青龙戟,上前就与李古战了数十个回合,出了一身大汗,战完就跑,令兵士急速撤退,最后将李古甩在身后。虽说擒贼先擒王,容越深知,现在领的兵并不是久经训练的精兵,绝对不能以少博多,在别人的地盘,战得越久,越吃亏。 留下李古在原地气得跳脚,完全不知道这个张狂小子什么来路。 等容越侵袭一番回来之后,与凌罕汇合。次日二人又将木子县边郊侵扰一番,直闹得鸡犬不宁,李古率着数千兵士在后边穷追猛打,他们有惊无险脱了身,终于与万兵压境的迟衡汇合。 兵临城下,木子县令和李古才相信自己的眼睛。 颜王军,竟然真的攻进来了。 木子县令只向骆惊寒快报了来路不明的瘟疫疫情,根本来不及将数日的乱军侵扰和颜王军联系起来。如今城被围了起来,远远的都见征尘四起,不知到底来了多少兵,急得火烧眉毛。不多时,城下军旗猎猎,这才是真正的措手不及。 迟衡横刀立马于阵前,左是容越,右是凌罕。 李古领兵出战,见都是如此年轻的将领,吃了一惊:“宝刀不斩无名之将,来者是谁,报上名来!” 迟衡朗声道:“颜王军副都统迟衡!” 阵前,将领先战,迟衡没有多说废话,手挎大刀飞马上前,战了起来。原来只是区区一个副都统,李古放下心来,当然也没有狂妄,他见识过容越的本事。 迟衡的刀法炉火纯青,又兼年轻气盛,闪躲灵活,砍起来威风凛凛。 李古虽是老将,也使大刀,也娴熟,到底吃亏在年岁上,饶是全力以赴,战了几十来个回合后,一个不小心,让迟衡一刀削在头盔上,红缨被削断。李古急忙回马,迟衡又一个快刀飞过去,头盔径直落地。 李古心有余悸。 牵马跑回,迟衡快马追了上去,一刀斩落。 木子县兵士顿时一阵无措,士气大落,又兼颜王军声势浩大,人人见之惶恐。李古的副将进退不能,仓促一句:“战!”兵士们也只得硬着头皮往前冲。 且说颜王军这边,迟衡大胜,士气大振。迟衡一句:“杀!” 迟衡、容越、凌罕等将领骁勇善战,冲在最前头如苍鹰扑食一样势在必得。摆成长蛇阵的颜王军瞬间齐发,如同箭一样迅疾。不多时,李古领的兵被杀得零零落落。 木子城副将见状,立刻鸣金收兵。 第一战颜王军大胜。 迟衡令颜王军就地驻扎下来,容越精神气十足,问:“现在怎么办?难道要驻扎下来等明天再战吗?” “今晚,我们三人,各领一支兵,侵扰木子的每一个城门,叫他不得安宁。” “万一他们死守城就是不出呢?” “木子县只是个小县,不比元州城夷州城这些大城池,城池不会那么牢靠,强攻下来还是可以的。我们整夜侵扰一番,如果哪个城门抵御最顽固,说明哪个地方最弱,咱们集中兵力攻击,多半错不了。” 当夜,三人领兵侵扰叫嚣,少不得对骂对战一番。 99〇九八 【第九十八章】 木子县县令惶惶不安。 眨眼间就少了一员猛将,无人御敌。他自己又不懂征战,只能凭副将做主。副将受不了颜王军的狂妄,果真领兵出战。 自然不敢找上迟衡,于是副将对上了容越。 容越出口狂妄,没两句就把副将激得浑身冒火怒不可遏,拍马上前来战。容越高兴,缠住副将不让他脱身。容越是初出茅庐,意气奋发,三下五除二打落下马,径直活捉了,绑回阵营。 这一下,又折了一员副将,木子县守军更是乱了阵脚。 就算出了应战的好主意,也没猛将出去应敌,只得紧闭城门,装聋作哑。 当夜的试探之后,迟衡三人看出最脆弱的地方,乃是城之南。于是,次日,清晨,迟衡肃整兵士,全力攻城南,先是石车强攻,后是架火少,最末引了木子河水来淹。虽然木子城上源源不断射下箭来,对迟衡之军依然毫无影响。 在这凶猛的攻势之下木子县一片哀声。那天,浓烟密布,上扼云霄。 没多时,城南不堪攻击,露出颓败之势,迟衡大喜,亲自率领最前锋的兵士主攻城门。在凶悍的攻势之下,颜王军所有兵士都如同战神附体一般骁勇,令敌人望之生畏。 战鼓如雷,在轰隆声中城门瞬间垮塌。 迟衡与容越在前,挥舞着大刀率千军万马杀了进去,人挡杀人、佛挡杀佛,一路直直杀进了县府。 一日之间,木子县改旗易帜。 迟衡将颜王军的旗帜插在木子县四个角楼。站在城墙之上,远眺西北方向,那边是渔水关,才是自己要去的地方,木子县只是一个跳板而已。 当夜,迟衡和衣浅眠。 正要睡着时,容越蹑手蹑脚进来,迟衡微微睁开眼,见他坐在自己床边,一副想说什么又开不了口的模样。 迟衡戏谑道:“容越,换地方睡不着么?” 容越把迟衡挤到床里边去,大大咧咧地睡下了:“这是我第一次带兵打战。” 知道那种滋味,迟衡第一次领兵征战也是久久不能平静。那时,又是谁在身边陪伴度过了难熬的时光呢?迟衡撑起手,把被子给容越盖上:“不要紧,这还算顺利的。在城墙最高的地方插上自己的旗帜,是不是心情很特别?” 容越笑了:“有种江山在手,天下我有的感觉。” 迟衡哈哈的笑了:“说出这种话,你这辈子都看不了星相了,还道士呢,注定在马背上打一辈子吧!别打,别打,我也一样,恨不能把旗帜插遍元奚的每一个城池每一个角落,心情特别爽。” 当夜二人兴奋地说了许多。 梦中,犹闻战鼓喧天。 次日,依照原先的计划,迟衡命凌罕引数千兵士坐镇木子县:愿降的人,留下;不愿降的人,或斩或关入地牢之中。此后,见机行事,倘若有垒州兵士来袭,能抵挡则抵挡,不能抵挡则弃城而去。 他知道城池攻破之后,如非骆惊寒下令,其他城池在一切不明的状态下不会轻举妄动。 天才亮,迟衡和容越已领着四万兵,回马往渔水关进军。 且说同时,霍斥以颜王军之名,多次侵扰嵬城之后,忽然撤兵,销声匿迹了,弄得骆无愚十分郁闷,以为霍斥又将出什么阴谋诡计,越发竖起全身寒毛,等待着霍斥的突然袭击。余令关也是如此,连续数日遭到岑破荆的攻击,远远看过去似乎极多人马。 此时,余令关已蓄足了兵力,侵扰骤然停歇了。 实际上,岑破荆已暗下与霍斥汇合,多数兵马已悄然转移至渔水山,就等迟衡的消息了。 以上就不详表。 且说这边迟衡快马加鞭一路疾驰,不多时,就已奔到了渔水关下。 渔水关的守关将领,名李牍。如此战事之下草木皆兵,他自然收到了迟衡率大军攻破了木子城的消息,但万万没想到迟衡会回兵,来攻渔水关。 且说当时渔水关,四周战事如何。 北有骆无愚对阵霍斥;南有余令关对阵岑破荆;东有木子县已沦陷;东南有止城,或许正遣兵援助木子县。求援的快报就算长翅膀飞出去,也解救不了关口的险境啊。所幸李牍站在关口一看,虽是颜王军的人,但看似兵马不太多,远远望过去顶多千余人。 李牍顿时安下心来。 再一看,关下叫嚣的是无名小将。 李牍气不打一处来,飞马出关来战,哪里知道迟衡来势汹汹,毫不含糊刀刀直指要害之处。才几个回合,李牍就知道自己绝不是对手,急忙回马,闭关,任由迟衡叫战,就是不出来。且说迟衡强攻了数次,关口果然十分严实,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他空有大刀也无可奈何。 寒冬腊月,这天天气越发恶劣,昏昏沉沉,正午时候竟然飘起雪来,雪花纷纷扬扬,十分的密,隔远了都看不清,只是茫茫一片。 李牍喜出望外,这种天气,迟衡也是熬不住的。 雪越下越大。 李牍打定主意,只要守住关口,迟衡肯定没办法,只要能拖上一日,垒州援军必然会到来的,死守就是了。所以李牍命人只管放箭。 双方正僵持之际,李牍站在高处,看迟衡的队伍似乎蠢蠢欲动,想退了。 更加高兴。 就在这里忽然起了变化。李牍远眺,忽然发现一支队伍从远处飞奔而来,黑压压一大片,少说数千人数。大雪实在看不清,但最近的那些都着暗红色的着装和兵马铠甲,是垒州兵士的模样。再往后边,就看不分明了。 只见迟衡迅速调兵拍马迎过去。 两支队伍战作一团。 竟然是援兵。 李牍又惊又喜,心想果然不愧是止城的石韦,能掐会算,知道木子县失守,最危的就是渔水关。再夺回木子县很困难,不如来保渔水关。 他焦急地望过去,只见战事果然惨烈,大雪中兵士纷纷倒下,有颜王军的,也有垒州军的。 大约是天时、地利、人和没有一个占的,后边垒州的兵士又源源不断地上来,迟衡不堪这种车轮战,及越来越恶劣的天气,战了不多时,就命令全军撤兵了。 李牍欣喜得几乎要落泪,急忙令兵士开关迎人。 果然是垒州兵士。 为首的将领领着快兵飞马到来,隔得近了,是一个英气十足的年轻人,那架势一看就极为张扬,看着面生,应是石韦手下的将领,李牍朗声道:“多谢相救!李牍在此谢过!” 将领勾起一个笑,也不多说,手一挥,后边的兵士像离弦的箭一样鞭马冲破迎接的队伍,径直冲入关口。 一刹那,李牍忽然醒悟了,急忙想喊中计了。 将领二话没说,一个青龙戟飞过去,瞬间将李牍的马腿斩断,李牍滚落在地,等翻身想起时,周边已经团团围了七八个兵士,李牍挣扎了数下就被活捉了。 将领哈哈大笑狂妄地说:“李牍?是吗?不需要谢!” 你说这人是谁? 只见风雪中飞奔出来一匹雪青马,马上正是方才明明撤退了的迟衡,他手执大刀,对着将领大笑着说:“容越,捉得好,这次你立了大功了!” 李牍一口血喷了出来。 悔恨已迟。 原来,迟衡怕关口久攻不下,延误时机,就与容越想了一个法子: 让容越换上木子县将领兵士的衣服和兵器,扮作垒州兵士模样。先让迟衡战上一战,令李牍惊惧交加。而后容越率兵出来佯战一番,令李牍喜出望外。也是大雪作美,李牍看不清什么模样,光能看着人与人打作一团,不停有人倒下,信以为真。 这一战倒是极为巧妙。 真正的不费什么兵就把关夺下了。迟衡早派人快马快报,告知岑破荆等。 渔水关一破,余令关形同虚设。 得了消息的岑破荆和霍斥领着数万大军,趁着雪夜,悄然沿着渔水山脉,快马加鞭来到渔水关。渔水关一开,渔水城的防护即如洞开,所有兵士均可由关口悉数进入,径直来到渔水城下。 兵临城下。 如同神降。 守卫渔水城的将领名崔子侯,夜半被战鼓敲醒,尚不知发生了何时。披上战甲,站城墙上一望,几疑是梦,半天都没说出话。 这十万大军是如何突破余令关、渔水关和嵬城进入渔水城的?! 且不说崔子侯一夜无眠。 扎营于渔水城下,迟衡与霍斥、岑破荆等人会面。 虽才数日不见,垒州形势已经翻转,霍斥一边笑一边拍着迟衡肩膀赞许道:“霍大哥白担心一个月了,还当你们临时抱佛脚呢,这不是挺好的,怎么在夷山不说呢?” 迟衡不好意思地说:“之前朗将没下令攻打垒州,我也说不出个一二三四来。” 霍斥爽朗地笑:“你小子办事算靠谱,安错呢?” “我怕作战没法分心照顾他,就让他先留在武知县,等一切安顿好了再过来。”迟衡摘下头盔,小小心心地放在桌子上,这可都是朗将亲手交给他他,他只是作战时穿一下,平日很是珍惜。 古照川插话:“迟衡,你让安错配的毒药?” 迟衡点头。 古照川脸上露出复杂的表情,似笑非笑:“他一定很不愿意吧?我以前给霍斥出个什么主意,安错都说我害人,不是郎中悬壶济世的所为,每每都要说我呢。” “是很不情愿。”迟衡不愿多说。 100挑灯剑下 【第九十九章】 挑灯剑下。 这边是迟衡、岑破荆、温云白,那边是霍斥、古照川。 五人坐一起商量攻城大事。 渔水城是个大城,自然不会像木子县那么好攻,而且崔子侯也早就备足兵马。就算强攻能攻下,费的时间肯定多,费时越多,越容易遭到反扑。 岑破荆先说:“虽然你们还留着一些兵士时时侵扰嵬城边郊,但骆无愚总会发现你们已撤兵的,倘若他增兵来援,两城离得又近,我们恐怕就更难了。” 古照川有备而来:“之前,我们已散播了一些流言,够他喝一壶了:颜王军那么快连破一城一关,却不动嵬城,个中耐人寻味。所以,要不了几天,骆惊寒就会调一些将领来‘辅助’骆无愚的,那时,骆无愚肯定要气得跳脚,但也不能随意调兵遣将的。” 迟衡道:“这个,有把握吗?” “百分之九十。” “我们兵临城下,将渔水城一围,算是釜底抽薪了,崔子侯现在肯定要睡不着觉了。霍大哥,崔子侯这人有没有可能劝降?”迟衡又问。 霍斥断然摇头:“垒州虽然州不大,但都是骆氏家族一贯笼络人心,培养出来的良将都极为忠心。” “如果骆惊寒生性多疑,我们进攻垒州,肯定惶惶不可终日,古大哥,你们有没有派出人在垒州城传播一些流言?如果骆惊寒能插手,打乱各个城池之间的连横,对我们是好事。” 古照川微微一笑:“已经在做了,收效甚微,当然也可能骆惊寒还在权衡。” 霍斥道:“我和照川原本是想先进攻嵬城之东北方向的木华城,不过已经被引到这里来,当下形势也还不错,得重新想些进攻的法子才行。” 五个人沉默了。 岑破荆道:“要不先各自回去想想,如果没有更好的主意,只能明天先来个车轮战,探探崔子侯的底细,他是个什么样的人还不知道呢。他若性子急,咱不怕;他若性子慢,坐得住,自然会有别的法子。” 都没有更好主意,就散了。 霍斥古照川先行离开,云白则立于院中,望着雪,背影极为落寞。 迟衡偷偷地对岑破荆说:“我猜云白现在肯定在琢磨诗,文人墨客,大部分对着雪都这模样,伤春悲秋。” 岑破荆做了个鬼脸:“再别让我去问,谈心可以,谈诗真心不会。” 云白早听见了,莞尔:“其实我胸无点墨,诌不出什么诗,大部分时候也是胡乱想想。谁叹盈盈一尺雪,空覆漠漠十丈尘,故而有些伤怀。” “好诗,好诗!”岑破荆和迟衡同时赞道——虽然不懂,反正说‘好诗’总是不会错。 至少吟诗的人会很高兴。 云白果然笑了:“你们不来两句?” 岑破荆连忙摆手:“不来不来,我和迟衡都是粗人,别说吟诗,就是背诗都背不出两句,更别说什么押韵对仗,一点儿都不会,知事再别笑话我们了。” 云白再度极为诚挚邀请。 推脱不过去,迟衡扭头四处看了一看,见地上放着一盏灯笼,映着白雪,煞是好看,遂念道:“风卷白千山,谁恋红一盏。咳,粗俗了,知事见笑了。” 云白抿嘴笑:“哪里哪里,知事眼中只有茫茫雪之白,看不到都统心中的一点红。” 迟衡一愣,反应过来,也笑。 岑破荆不明白,但被云白逼得要吟吟,便绞尽脑汁挤出一句:“非要念两句么:雪覆万里,心忧一城。哈,粗人一个,见笑见笑,知事慢慢赏,迟衡,咱们赶紧歇着,明天还得扛过去呢。” 营帐中无风,暖和了许多。 岑破荆靠近火堆,翻着手心手背烤了一下:“云白伤怀什么啊?” “我哪知道,大概是伤心,战事之下,死伤无数,白雪无情都把这些覆盖了;要不就是十丈红尘,他自己有什么解不开的心结,还怪那雪太轻太薄覆盖不了吧。”迟衡随口一说。 岑破荆琢磨了一下,忽然一拍大腿,恍然大悟:“我就说,云白怎么阴阳怪气,说看不到你心中的一点红,你是想到朗将了吧?” 迟衡差点跌倒:“再琢磨下你也成诗人了。” “是不能琢磨,你们都是小情小调腻歪,就我一个人琢磨正事!” 二人说着笑着准备睡,容越戴了一斗篷雪进来,使劲跺脚说:“这鬼天气,这雪,下就下还带雨,再下下去,活物都要死翘翘了,这战还怎么打啊!”这可不是好兆头,下雨下雪,反而把自己给困住了。 岑破荆笑了:“看来不止我一个心忧一城的。” 迟衡也忧。 连梦里都踏雪寻路寻不着,睡到半夜他听见耳边有人说话,醒了。是岑破荆和云白在聊天:“迟衡和容越睡着了?还真是两头猪,这叫人冻的,实在睡不着。” 容越忽然踹一脚:“谁是猪?” 只有迟衡没觉得太冷,裹着衣裳打哈欠:“嫌冷的都到院子里练刀去,保管一套下来热乎乎的。”说罢,又睡了过去。 次日醒来,出去一看,白茫茫好一场大雪,霍斥牵着马过来:“这雪下得好啊,听说渔水山脉雪都没过膝盖了,止城那边就算想援兵,至少好几天才能翻过来。” 这倒是好消息。 不多时,迟衡召集兵士,来到城下。击鼓声起,霍斥和岑破荆骑马,立于最前方。兵临城下,等了好一会儿,城门终于开了,一支肃整的队伍出了城门。 崔子侯骑马在最前方。 只见他冷冰冰的,像河上冻了三尺的冰一样,模样儿冷俊。与曲央的冷不同,曲央是很冷,孤僻不与人亲近的冷;崔子侯的冷则是高傲的瞧不起人的那种冷。岑破荆对迟衡说道:“除了骆氏,崔氏也是垒州的世家,这模样也还真是世家出身的,傲得很,不知手底功夫怎么样。” “你去会一会,别轻敌。” 岑破荆笑了:“我可不像你,爱怜香惜玉,这一刀下去准保他傲不成。哼,朱门酒肉臭,我最恨那些名门世家,这次非要活捉了他。” 迟衡侧目:“你确定?他这种人死了也不会让你活捉的!” 不提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崔子侯已经到了阵前。 北风簌簌。 饶是兵临城下,崔子侯倒一点儿礼没失,依了旧俗互通姓名之后,才客客气气地开打。那边是崔子侯,这边自然是岑破荆。崔子侯用的是枪,岑破荆用的是刀。两人你追我赶跑了上百个回合,也是因为地上铺雪,都保留了三分实力,没敢让马放开了跑。岑破荆的刀下功夫娴熟了许多,崔子侯竟然武艺也很不错,枪法精纯。 两人战了个不分胜负,崔子侯鞭马回去,岑破荆也策马回来。可崔子侯并没有击鼓对战,直接鸣金收兵。 已摆出一副开战架势的岑破荆气得够呛,令人叫嚣了一番。 崔子侯直接没理会。 岑破荆没法子也只好就鸣金收兵,歇一歇再来。一旁的霍斥笑道:“还真是有趣,可惜照川没在,让他看看鼻子长在天上的也不错。” 崔子侯确实很傲。 目中无人。 回到营帐岑破荆忽然把刀狠狠一贯,气呼呼地说:“迟衡,别让他落在我手里!” 迟衡吓一跳:“你们比武挺光明磊落,你怎么气成这个样子?” “就是什么都瞧不起的样子,让人气。你说怪不怪,他确实什么也没说,但那鼻子,那眼睛就跟看不到你一样,明明打了个平手,他还有什么好傲的。” “他长就长那样,你有什么好气的呢?” “不学无术,吃祖宗俸禄,迟早要没落有什么可傲的。迟衡,我这辈子最最讨厌的就是士族子弟。”岑破荆咬牙切齿,“过一会儿我带人去叫阵,不信他不出来。” 见他恨到骨子里,迟衡纳闷了:“我看崔子侯一举手一投足都挺有礼的,沉默寡言,也没耍阴招也没撂什么狠话,不知道是哪里让你这样气愤了?” 到底是憋不住话的人,岑破荆道:“我见过他。” 举座皆惊。 “早年,我流浪到夷州边界,饿得不行,就在路边死人堆里扒拉东西吃。好不容易扒到了一块馊了的干粮,没进嘴里,一个鞭子就抽过来了,登时我的手就肿了。抬头一看,骑马挥鞭的就是他,我这辈子都忘不了,当时是不知道他就是崔子侯!”岑破荆恨得牙痒痒。 这么巧? 迟衡憋住笑撩拨他:“崔子侯不像飞扬跋扈的人,别是记岔了。” 岑破荆反问:“这么个人,你能忘记?” “哈,咱们记的事不同。” 不出两个时辰,岑破荆果然只领着千余兵就叫阵去了,崔子侯没理会,吩咐弓箭手尽管射箭,只见那密箭如雨一样射落。 岑破荆叫嚣了一会儿,无奈收兵。 眼看天黑,点灯继续骂阵。 来来回回如此这般折腾到二半夜,容越扛不住了:“迟衡,岑破荆是不是疯了,咱们围攻木子县时,也没这么密集的,要打就全军上,不打就歇着,他时不时领兵光骂不骚扰有什么用,我看崔子侯没被骂出来,咱们得被冻死了。” “嗯,再骂下去就到子夜了,你先回去睡。” “你呢?” “岑破荆跟打鸡血了一样,我不放心他一个人。人的劲头还真是恨出出来,我看岑破荆不把崔子侯教训一顿,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容越乐了:“姓崔的以逸待劳,谁教训谁还不知道呢。” 101挑灯剑下 【第一百章】 子夜后,岑破荆还不甘心,竟然又领着百余精兵到城墙边溜达。迟衡看他都快走火入魔了,自然很不放心,紧随左右。 毕竟崔子侯一看就是很傲气的人,这般挑衅,岂能忍受? 且说渔水城这晚出奇的安静,城楼上也不射箭了,唯有地上的白雪泛着亮光,映得刀光寒冷,很是诡谲。迟衡骑在马上,琢磨着这阵势有点儿怪,往常渔水城再怎么当缩头乌龟,对骂和对射箭还是有的。 忽然间,城门轰然而下。城门内兵戈肃杀。飞马奔出数百人,跑到迟衡兵阵前迅速横竖成列,一看就是训练有素。 中间一人,自然是崔子侯。 岑破荆大喜:“迟衡,姓崔的终于出来了,我就猜纨绔子弟当不了龟儿子受不了气。” 迟衡却叫苦不迭,崔子侯身后的兵士还源源不断的出来,那阵势,绝绝对对的以多欺少,再不逃就来不及了。可岑破荆根本就不走,反而鞭马上去,直接就战。那边崔子侯也没客气,飞马出来,一杆枪耍得飞快。他不耍花枪,枪枪利落有力,与他的人一样看着又傲气又有底气。 两阵兵士肃穆。 崔子侯估计也是憋了一股气,二话不说枪枪戳岑破荆的心窝子。他骑的是千里乌,只见马蹄飞快如乌云一般,竟是不怕雪一般。岑破荆却不行,他的马终究还是在雪地里施展不开,闪躲都慢了些许,这一慢,使刀就很费劲了,只有招架之力。 一寸长、一寸枪,崔子侯连发十几枪,逼得岑破荆连连后退,毫无反击之力。 迟衡一看不妙,急忙鞭马上去。 崔子侯的副将一看情形,立刻也鞭马出阵援助崔子侯来了。四人很快打作一团,刀与枪等兵器在静夜里铛铛作响。迟衡也吃亏在马力上,他的雪青马何时在雪里战过,自然吃力。 崔子侯已占上风,岑破荆还要逞能。 迟衡急忙道:“破荆,回来。” 说时迟那时快,崔子侯反手一转,径直刺进了岑破荆的左臂,挡的一声巨响,枪恰恰好就刺在没有盔甲护着的地方,血登时就染红了。亏得是岑破荆闪得快,不然就戳心窝里了。 好汉不吃眼前亏,岑破荆立刻鞭马跑开。 第二回合,崔子侯胜。 迟衡以为岑破荆肯定要驱马再战,毕竟只是手肘受了伤,想不到岑破荆竟然纵马回阵。迟衡也不能恋战,急忙抽身撤退。岑破荆一记响哨,百余人策马飞快逃离城墙。崔子侯没有下令追赶。 雪夜,他不会冒这个险。 回到营地,惊魂未定,心噗通噗通的跳得山响。迟衡咕咚咕咚喝了半壶水。一抹嘴,忍俊不禁嘲笑:“岑破荆,你有出息没有?三番五次跑去撩拨人家,等终于撩拨出来了,还被人戳了一枪,还打不过就跑,丢人啊!” 岑破荆脱了衣裳,将伤处弄干净,不以为然:“你怎么知道我不是钓鱼。” “谁钓谁还不知道呢!” “呵,你以为我打不过他呀,地上积雪不敢放开了打而已。较量这么几次,崔子侯的底细我摸都七七八八了。他虽然枪法很娴熟,就是欠一点狠,所以护身有余,进攻不足。以他的本事,要有曲央的那股狠劲,我早不知被挑下马多少次了。”岑破荆咧嘴一笑,“纨绔子弟,养尊处优狠不起来。” “小心阴沟里翻船!” “翻哪个阴沟,我也不会翻在那里!” 见岑破荆胸有成竹,心想他一定是有什么计划,迟衡没多说,掀开被子睡觉。天冷,寒风呼呼的吹,像要将营帐掀掉一般。等岑破荆也躺下了,迟衡问:“朗将为什么又去了京城?” “每攻下一个城,他就必须回京城一趟向皇帝汇报。去年刚攻下炻州时诏令就来了,他一直推脱炻州不稳,这次大概是推不了了。” 朗将最烦的就是诏令。 今年春天见朗将从京城回来,就是一副很郁卒的样子,三句两句差点和霍斥谈崩了。迟衡掰指头一算:“朗将去京城半个多月了吧?没什么事该回来了吧?” 岑破荆挑眉:“哪没什么事?朝廷里是个拿权的都来找他的事了!我听梁胡子说过,他每回去一次都得大吵一番,和朝廷的文臣武将吵,和他哥颜王也吵,有一次甚至顶撞了皇帝,挨了几十板子。所以,朗将最讨厌回京,也没办法——一家老小都在京城。就当正好回去过年,少说也得年后回来吧!” 迟衡唔了一声,想起郎将说的大家族,再没说话。 枕着记忆慢慢入眠。 次日,雪后初霁,天色一片晴好。雪已经出现融化的迹象,有些地湿湿的,岑破荆又兴致勃勃挑衅去了。 迟衡没跟去。 因为古照川让他和温云白留下,好好商讨一下如何攻城。已耗了好几天,如果崔子侯一直厚着脸皮当缩头乌龟,吃亏的还是颜王军。如今雪停,援兵必然会源源不断地到来。 火攻、水攻、围攻,均是很不适用。 古照川道:“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下攻城,现在咱们现在到了下之下,攻城,还一无所有。诱歼的话,崔子侯根本不吃激将这一套。” 迟衡何尝不知道。 “不攻下渔水城又进不去垒州,进退维谷,咱们得想想,怎么样瓦解崔子侯,或者怎么样突破渔水城的高墙。”古照川看了看迟衡,“我就先抛砖引玉。如果咱们撤一些兵,佯装攻击别处,留下势均力敌的兵马,崔子侯说不定会出来。” 迟衡道:“这样,兵士很容易疲乏,且天气寒冷,易引起兵怨。” 古照川又说:“攻而不围,围而不攻。咱们就围着,然后将前来援助的兵士全部击退,渔水作为一个孤城,撑不住了自然会出战。但不知道崔子侯到底能撑多久,说不定咱们先耗不起呢。” 垒州一向平安,肯定积蓄不少。 三人正抓耳挠腮之际,忽然快报传来,那传令兵急促促地来报:“岑都统被崔子侯生擒了!” 迟衡惊了。 生擒? 崔子侯能把岑破荆生擒了?他知道岑破荆急于求胜,他也知道崔子侯并不弱,但无论如何都是势均力敌,岑破荆怎么会轻易就被生擒了呢? 听传令兵说来,原来是崔子侯使了个诈,诱岑破荆到了一个上面覆盖薄雪的陷阱里,然后岑破荆扑通一声下去了,容越跑去救,没救成。 迟衡立刻拿起刀,又急又郁闷:“就让破荆别太得意张狂,这下可长教训,崔子侯还真是阴险,他肯定早摸透了岑破荆的求胜心切,瞅准了今天他没防备。” 古照川及时阻拦了他:“迟衡,别着急,岑破荆是主将,现在强要也要不回来,崔子侯也不会轻易和你战的。” 迟衡勉强冷静。 “崔子侯将主将抓住,他肯定会借机要挟,无外乎就是令咱们撤离垒州领地,不如将计就计。首先,与他约定撤兵;其次,约定交换俘虏——你立刻令人将木子县的重要俘虏押过来;再次,你这番交涉,肯定要交战一番,咱们要显得士气低落,群龙无首,让他放低戒备。”古照川倒是冷静得不像话,毕竟,岑破荆于他来说,只是盟军的将领而已。 没等冷静下来就听见一阵喧哗声,迟衡等人出去一看,是容越领着众兵士冲回来了。 容越气得够呛,直骂崔子侯卑鄙无耻。 在岑破荆跌入陷阱之后,容越急忙飞马去救,就在那时城墙上忽然密密麻麻射下一堆箭,原来崔子侯早命人埋伏在城墙之上,专等机会射杀颜王军兵士。另一边城门忽开飞出一堆人马,猝不及防。又要对付上边,又要应付下边,两相恶战之后容越勉强带着一半兵士回来了。 容越才回来,就有来使送信来了。 不退兵,就斩将。 看来这一天崔子侯筹谋很久了。 霍斥与古照川因为是“乱军之首”,不方便出面,迟衡点了一千精兵,与容越一同披挂上阵。只一千人,又是来商谈的,渔水城门大开。骑马最前边的依旧是崔子侯,很难得地浮现一丝笑:“迟副都统,是你们侵扰在前,本将先礼后兵,还请退兵,否则……” 迟衡二话没说,抡起大刀就看过去。 二人战了五六十个来回,迟衡一则气急攻心,二则心有顾虑,三则有意显露怯意,很快落了下风。崔子侯一个长枪过来,迟衡径直滚落下马。 崔子侯连刺了几枪,迟衡虽狼狈,立于地上飞舞大刀抵挡。 崔子侯见状讨不了便宜,策马回阵。 一阵击鼓之后,听见城墙上传来了一阵异响和渔水城兵士们的轰然倒彩声。顺着崔子侯胜利在握的目光看过去,高墙之上,迟衡看见岑破荆很狼狈地被绑在一根结实的木棍之上,手缠在背后,嘴里骂骂咧咧的。 高高的城墙之上,只需崔子侯一个命令,他就可能命丧黄泉。 只听见声音洪亮的渔水城兵士大声喊:“迟副都统,限你今晚子时,退后一百里,倘若不退兵,岑都统立刻人头落地了。” 崔子侯很满意地收获到了迟衡的惶恐不安。 狼狈地骑回马上,迟衡下令撤退。 一天之内连遭两败,容越怒了:“撤什么撤,我去与崔子侯比试两下,就不信他的枪法这么厉害,还没人能制住他了。” 迟衡拉住了他,好笑又好气:“你是想让岑破荆享年十九岁啊!” 102挑灯剑下 【第一百零一章】 领兵回到营帐后,迟衡立刻着手撤兵事宜,将人员一一分派好,正要分批开撤。 霍斥闻讯过来,见他分派任务,劈头盖脸怒斥:“什么都没想好就撤,你这是视带兵如儿戏!准备怎么撤?现在这天气恶劣,兵士一动会怎么你想过吗?再说仓促撤兵最容易中招,你能保证崔子侯不会在哪里忽然冒出来吗?最主要是,撤兵容易,呼啦一声就撤了。撤完呢?撤完之后怎么办?这么多兵士往哪里去?撤出渔水城?还是撤出垒城?” 越说越激愤。 迟衡辩解:“我也不想那么急,可万一崔子侯给岑破荆添上两刀,说什么都迟了。” “即使这样也绝不能仓促。” “你说现在怎么办?不撤保不住会做出什么来。”迟衡有点恼火,霍斥及古照川始终都是静观其变的,他们是见机行事,哪里知道自己心急如焚。 “那你也要想清楚怎么撤?这能胡来乱来?你这呼啦一声兵全出来了,谁知道渔水山上会不会突然冲下千军万马来!”霍斥也恼火了,“当初领兵到这里来,为的是什么;现在说撤就撤,这几万兵士又不是泥人你能随便甩。” 说着说着,两人就吼开了。 古照川将霍斥拦住,一边劝一边拉回营帐。 迟衡一人在一旁生闷气,过了会儿温云白过来,将他劝了几句,大概是以大局为重等等,撤兵之事虽急,也不能草率。并说他已修书一封,可给崔子侯送过去,同意撤兵,如此一来,崔子侯应不会伤岑破荆。 迟衡点头,让他自行安排。 思量了一会儿,迟衡也没有下撤兵的命令,而是令颜王军的各个带兵首领严阵以待。所幸的是,因云白的修书,崔子侯那边没有再下战令。 天色已晚,迟衡闷闷地睡下了。 满是焦虑肯定睡不着,从来没遇过这事,想到岑破荆在他们手里,心都跟火烧一样辗转反侧。夜深风静,迟衡忽然听见很轻微的异响,心中一动,立刻贴在地面。 不听不打紧,一听就跳了起来。 分明是快马的声音,他的听力极好,十有*差不了,辨清那方向,再一思索,确定无疑,是粮仓那边传来的——有人来袭粮仓了,看来崔子侯准备乱上添乱! 迟衡当机立断,将容越等人叫起,当即令他领兵埋伏在粮仓附近,自己领兵埋伏在一里之外,另有两个校尉领两支二十人队伍两面夹击。 且说风高月黑,渔水城的一个副将领着数百人悄然来袭,绕过了好些障碍,见颜王军竟然毫无反应,不由得欣喜万分,来到堆粮之地,正要放火,忽然听见鼓声大作,快箭骤然从四面八方射过来,数个兵士应声倒下。副将一惊,举目望去,火把之下容越骑在高头大马上,叉腰大笑:“等的就是你!” 副将大惊,知道中计,奋力抵挡并下令撤退。 退又谈何容易,虽然粮仓外地势平坦,总算逃出了容越的追击。可一出即又听见马蹄飞奔,两支队伍左右夹击,全是长弩长枪,乱箭如雨。 如此一来,等逃离夹击之后,已经折兵大半,等副将奔出一里之外,原以为逃出升天,想不到还没等松口气停歇一下,就见前方小山坡处,有一点火光,树木葱郁。 一行人奔到那里,出奇的安静,连鸟儿都没有惊醒。 将领忽然背后一阵凉风,心想不妙。 果然才一转眼,火把忽然大亮,将领打眼一看,心彻底凉了。 眼前,迟衡牵着马,面无表情地看着这逃亡的一众人,举着他那大刀,下令:“杀!” 快马如刀!黑兵压云! 郁积了许久怨愤的颜王军兵士席卷而来,英勇无敌,刹那间,兵戈相见煞气漫天。个中豪迈悲壮不必多言,可怜伤残一片,无一得逃,迟衡看着一个个的俘虏:“收兵!” 这一战干净利落。 半个时辰不到,复归宁静。 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迟衡令众兵士歇息。其时天冷,寒风冷飕飕的,刮在脸上都僵硬了。他也没觉得冷,一人骑着马在营帐周围巡视,说是巡视,不如说是散心。这一战固然胜了,也不能改变要撤兵的命运。 他很茫然,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被崔子侯牵着鼻子走了。 霍斥说的对,太仓促了。 可是不照做的话,万一崔子侯真的下令将岑破荆砍个手砍个脚,又该怎么办呢?无论如何,都没有办法冷静下来。 暗夜里,寒风萧瑟,黑树簌簌。 迟衡骑着马信步走着,渐渐地远离了营帐,走到了一处必经之路上,遥望天际寥寥三四颗星辰,光芒微弱。 劲风袭过,他忽然又听到了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传了过来。这个声音是清清脆脆、一场清晰、且是只有一匹马的马蹄声,三更半夜,来的又是谁呢? 迟衡鞭马上前,不急不缓地迎过去。 那人大概也听到马蹄声,行进放缓了,在前方大约三丈远。两人对视着。天黑,无月,迟衡只能看清那人穿着黑色的裘衣,戴一顶范阳笠,将脸遮住了,马却没停,慢慢地走近。 是敌是友? 雪夜而来看这架势像敌人,但身上那么安静的却没有杀气。 迟衡略一迟疑,忽然一道光芒闪过。他连忙抬刀一挡,叮的一声脆响响破云际,光芒倏然回去——方才的一刹那,迟衡看的分明,那人使的原来是云钩。不知是用什么打制而成,夜里仍十分明亮,钩心钩魄,转得飞快。 迟衡鞭马而上。 二话没说,挥刀就砍。 那人动作极为娴熟,云钩使得像旋风一样团团地围在迟衡身边,收放有度。除了攻击,那人的闪躲亦极为矫健,迟衡数刀下去,连他的衣边都没沾上。 高手只需三招,即可看出端倪。 好武艺,迟衡暗下叹服。那人虽然招招刚劲有力,但并没有冲着自己要害而来。所以迟衡也微微将杀意收敛,两人快刀飞钩占了二三十个来回,有斗笠围挡,迟衡始终没看清他的容貌,那动作又十分叫人生疑。 心下一动,立刻反手一收刀,纵马回奔。 正好好打着,迟衡这一抽身离开,那人一愣之后自然策马追来,手中的云钩飞得如行云流水一样。 迟衡大喜,忽然回马一刀。 这一刀又快又准,直奔那人的斗笠而去。这一瞬间的翻转实在出乎意料,所以那人习惯性地仰头一躲,范阳笠原本是有些遮雪的纱,顿时覆在他的脸上。 其实,尚有一臂之距,迟衡一气呵成,快刀又挥了去来。 说时迟那时快,那人左手迅速将斗笠一拂,右手同时甩出云钩,恰如飞轮一般清清脆脆地打在了刀上,力道刚猛。迟衡的手一振、一偏,大刀在一侧划出了一道弧线。 砰—— 斗笠落在地上。 迟衡目瞪口呆地看着来人:“朗将!怎么是你!” 马上之人,不是颜鸾又能是谁? 一刹那,无数的心思涌了上来,即使穿着黑色的裘衣,身形却是与红裘衣时没有两样;即使是对阵,钩法娴熟有度,但飞向自己时根本就没有锋芒。 早应该想到才是啊! 颜鸾下马将斗笠拾起,瞅了他一眼口里赞道:“有两下子,不错!” 欣喜若狂,迟衡飞速跳下马来,飞奔上前,不管不顾,一把握住了颜鸾的手:“朗将,你怎么来了!” 颜鸾拿着斗笠重重地磕了他一下:“我怎么就不能来了?” 声音有点沙哑。 应是日夜赶路累的。迟衡眼泪都快飙出来了,只知道紧紧地握住他,不放开。 颜鸾被他莫名的热情惊得有点懵:“放手放手,我又没受伤,你这是怎么了,大晚上的不好好睡觉,你还准备在两阵之前呼呼大睡啊?” 颜鸾说不要惊动了其他人,迟衡也就与他悄然回到帐中。颜鸾斗笠摘下放到一旁,灯烛之下,腰蛮腿长,黑衣倍增飒爽。 没留心迟衡的感慨万千。 颜鸾先注意到桌子上的地图:“我赶路赶得急,沿路乱糟糟的也得不到什么风声。只听闻颜王军兵临城下,不知道现在攻城攻到什么地步了?” 迟衡一窘,将岑破荆被生擒的消息说了一下。 颜鸾略是惊讶,倒也没苛责:“胜败乃兵家常事,破荆是不是心太急、太大意了。你们会栽到崔子侯手里也难怪,垒州的将领也从来都以智取。虽是耻辱,以后多长心眼就好,谁能初出茅庐就所向无敌?说说你们怎么会绕过来攻渔水城?” 迟衡心一定,这才将为什么会进攻木子县、如何进攻渔水关、如何与霍斥汇合、如何就到了渔水城等前缘一一说来。 颜鸾赞许的点头。 而后,迟衡说到岑破荆被捉,崔子侯要求退兵之事。 颜鸾微皱眉:“你们准备怎么办?” 103挑灯剑下 【第一百零二章】 颜鸾微皱眉:“你们准备怎么办?” 迟衡一窘,犹豫了,不敢再对视颜鸾的眼睛。 颜鸾立刻看出不对劲,催促着问:“退兵是常事,这又不丢人,你别有疑虑!关键是怎么安排的?退兵有退兵的章法,我想听听你怎么以退为进呢!” 以退为进?这个真的没有。迟衡一咬牙,把下午的部署一说,无非就是谁负责先走、谁负责后走、每人带多少兵、在什么时辰撤兵。 颜鸾越听脸越沉。 迟衡心惊肉跳,果然才说完,颜鸾面挂白霜劈头就问:“迟衡,你就是这么带兵的?没有章法没有策略?” 迟衡眼睛低垂不说话。 颜鸾遏制不住的怒火:“攻木子县、渔水关都挺好的,一开始部署也井井有条,怎么现在就犯浑了呢!迟衡,你们真是烧高香了,要不是天气下雪垒州援兵过不来,早不知把你们攻成什么样了!别以为数万兵蹲在这里很吓人,来几个阴招全死光!”说罢,啪的一声把兵符摔在桌子上。 迟衡低低地嗯了一声。 “我今天来就是给你们全权的,你们弄成这样怎么让我放心?攻城没有攻城的样子,退兵没有退兵的法子,这不是胡闹吗?就说攻城吧,硬上死磕,你们能硬得过守城的崔子侯,他们备的粮草够吃半年,你们呢?一个月过去都要挖草皮!不想点法子,只是干耗,能行吗?崔子侯会把城白白送给你们?!” 迟衡无言以对。 颜鸾还想怒斥什么,忍了又忍,终于只狠狠拍了一下案子,恼火地坐了下来,阴沉着脸。迟衡地等了半天,颜鸾只是紧紧抿着嘴唇,抿成很硬朗的一条线,再没说话。 迟衡悄悄地递上一杯水:“朗将润润喉!” 颜鸾瞪了一眼:“找骂是不!” “朗将尽管骂就是!我也知道不对,但有找不到更好的法子,就这么仓促决定了!”迟衡坦白道,“我实在担心崔子侯对岑破荆下手,所以……” “你告诉我,崔子侯为什么会对岑破荆下手?岑破荆是武艺高强到让他欲除之而后快?还是谋略厉害到让他觉得放虎归山日后是大患?以至于他不愿留一个长久的人质,而非要毁掉大好的要挟机会,只为除掉岑破荆?” 迟衡失语。 “你们围城崔子侯不急吗?不急他就不会急急地挂出岑破荆让你们退兵!” “可是,和他对着干,万一他心一横……” “没有说不让你们退兵!你现在这随随便便一退,没有战略没有部署,崔子侯一旦缓过来,他会傻到不出追兵?垒州向来以城池环环相扣为傲,当其他城池都是摆设?你得学会怎么巧退兵,不能一退更把自己退到绝路上去!”颜鸾深深吸了一口气,“怎么就任由你一人专断,别人呢?地图给我。也多亏你今晚你把他们一网打尽,不然把颜王军摸熟了更麻烦!” 见颜鸾终于平静,迟衡十分惭愧,拿着地图铺到他跟前。 颜鸾斜了一眼:“还好,今晚没有动兵。” 迟衡老老实实将下午霍斥的一顿骂原原本本复述了,并说是自己一意孤行,执拗到准备明天撤兵的。 颜鸾思索了一下:“霍斥骂得对,他是个中老手肯定深知其中厉害。霍斥最擅的就是守山,以少博多,以及如何勇追穷寇,多少人当初想把他赶出夷山最后也没得逞,就是这个原因。不过,他非常不擅攻城,不然夷州城早落入他的掌中了——霍斥出不了可行主意,难怪都瘫到这里了。” 迟衡挠了挠头,的确,霍斥和古照川都干预得少。 颜鸾变得冷静:“罢了,别的就不说了,霍斥不出主意说明他自己也没主意。盟友,是不可能替你打先锋的,他们肯定会先想到如何保全自己,而且,他们也在看颜王军是如何决断的——那就是你是怎么能攻下渔水城的。你要是顺利拿下垒州,他们就会成为颜王军的人。你要是拿不下,就不可能让他们服气,现在是盟友,也很快会断裂的——当盟友也是要得利的,你尽砸兵不见动静,不需多久他们肯定会主动撤离的。” 迟衡答道:“现在看来,霍斥只对退兵一事很愤慨。” “他们是在静观其变而已。现在就说说,怎么退兵。”颜鸾说到这里时,已经不发怒了,反而是跃跃欲试,露出一种终于遇上对手的兴奋感,“首先,肯定要退——就要营造出一种退的势头,让崔子侯相信颜王军仓皇出渔水城边界之外,你说该怎么办?” 思量了一下,迟衡回答:“我们可以实施疑兵阵,造出尘土漫天的气势,以及,留下凌乱的营帐等等,有很多方法可以短暂迷惑一下。” 颜鸾一点头继续道:“你看一看整个布局,你行军到哪里最容易受到攻击?” “渔水关前,是必经之路,山路极狭窄,易遭遇从上而下的落石阵,大多数兵士将退无可退,且无回击之力。” “对,如果遭遇落石和袭击你会退向哪里?” 迟衡斟酌了一会儿,缓缓地说:“我会分作三路。留一路在渔水关附近抗击埋伏。另外两路沿着山路退回,南路与北路相背而驰,这样可最大的降低损失。” “南路走五里是水路,这里的河冻不住,你会被困住;北路走十里,可能会遇上什么?” 迟衡低头沿着山脉查过去,凝思,而后答道:“止城如果有援兵,占据地利之势,正面冲击,咱们无可能胜;如果是伏击,甚至可能会全军覆没。” “即使他们不那么狠,你也还留着大部分的兵——又有什么用,他们也已把你分成这一段一段。如果这个时候霍斥再有什么主意,领着他的精兵冲出突围,你怎么办?一个残军,除了被崔子侯各个击破之外,只能困死在渔水关与渔水城之间。” 迟衡默然不语。 颜鸾举起茶饮了一口:“有的退兵能退出一片海阔天空,有的退兵直接退进了悬崖,不要以为这么简单。别着急,现在好好想想,怎么退兵,才能不让你这么狼狈。” 迟衡兀自琢磨了一会儿,领悟到一些些:“朗将,我懂了,我太笨了,不能鱼贯而出的撤兵。在疑兵阵的掩饰之下,咱们可以呈雁字型散开,像两把尖刀一样,绕过渔水关……可是,这样的话,咱们就绕得远了……” 颜鸾举起案卷敲了他的脑袋一下:“笨啊笨,你就不会将计就计吗?” 咦? “疑兵阵之下,摆成梯型阵向前,如果无埋伏,则顺利撤出渔水关;如果中了埋伏,最前面的人数最少,即刻撤回,将伏兵引出。后面是梯阵,一段一段,越往后,人数越多,岂不是可以反败为胜?”颜鸾道。 的确如此。 “假如没有埋伏,则说明一切无事。一旦中了埋伏,说明垒州早有准备,就算出了渔水关,后边还有无数的伏击。那么,你将渔水关的埋伏消灭之后,如何办?” “难道我要沿着山路走止城?” 颜鸾摇头:“战渔水关还有胜算,你若遇上止城的兵士,绝对就是一场血拼,划不来。你应该在渔水关御玺之后,回来!” “回来?”迟衡一惊。 “对,立刻引兵回渔水城,我敢说,渔水关若有埋伏,则崔子侯一定会出重兵来追赶,他要的就是杀不死也就把你困死这个地方。如果此时你回兵,则必然会与崔子侯正面一战,此时不的胜算如何?” “旗鼓相当。” “还好,你没有轻敌,那么如何增加胜算呢?” 迟衡眼睛一亮,朗声道:“朗将,我知道了,在布阵的时候就留一部分兵压阵,这样看上去前边很尖锐,其实重兵在背后截击崔子侯,拖他陷入困境。” 颜鸾赞许地点头:“这么想就对了!那么你也就知道霍斥的兵应该摆在哪里了吧?就是这个地方——颜王军是前锋和断后,就让霍斥的精兵在中间对峙崔子侯——霍斥攻城不行,但最擅于牵着敌人的鼻子走,让他一定要困住崔子侯。渔水城一城无主,则攻城就轻易多了!” 迟衡盯着地图看了许久,回身,见颜鸾笑得开心。 他心中一动,忽然上前一下子抱住了颜鸾的腰,把颜鸾惊了一下,而后笑道:“哟!难怪纪策说你爱撒娇,还真是。算了,你们都年纪不大经历的战事少,换了别人,我早一巴掌拍上去了。” 迟衡嗡嗡地说:“朗将,你能来真是太好了,我知道仓促撤兵不对,但不撤又害怕。你这么一说我就全明白了,以后,我会像你这样的。” 颜鸾笑了:“谁不是这么过来的。” 迟衡收紧了手:“下午和晚上我都可茫然了,只知道很担心很担心但又无可奈何,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更不知道怎么去防患未然。你是不是对我可失望了?” “是有点气,好在你治兵还算有素,这么大的事,营帐里都静悄悄的,我都没察觉有什么不对劲的。”颜鸾推开迟衡的肩膀,随意揉了揉他硬硬的短发,“你啊,小战的部署没有一点问题,统千兵一下子就出现怯势,不过初次领这么多兵会茫然也正常。你别自己闷着瞎想,和温云白等多交流,你想不出不代表别人想不出,是不是?最厉害的人,不是什么都厉害,而是能将厉害的人都集在自己手里。” 迟衡偏头看着颜鸾。 “迟衡,进步已经很快了,而且还知道把花雁随用起来,进而还有霍斥——这些可都是我辛辛苦苦暗自耕耘的,真高兴,一切都能为我所用。”颜鸾笑了,微微仰起头,嘴角的弧线有点狡黠又有点狡猾。黑色的裘衣,黑色的长发。 迟衡看得着迷。 难怪说:女要俏,三分孝;男要俏,一身皂。红衣的颜鸾是张扬的、生气蓬勃的,黑衣的颜鸾是冷静的、大杀四方的,无论哪一种,都让人敬仰。 104挑灯剑下 【第壹佰零三章】 如果渔水关有埋伏,就让自己去顶好了。 迟衡低低地说:“朗将,明天你调兵遣将时把我派去打前锋进渔水关吧。” 颜鸾皱眉:“我怎么能插手这事呢?虽然我是朗将,既然此次由你掌兵就得掌到底,不然日后如何服众。别的人不说,霍斥你就拿不下,能靠我一时,还能靠我一辈子啊?” “啊,那你呢?” “我来垒州就是怕你们乱了阵脚,还好没有酿成大错。本来是要立刻赶回元州去的,看这情形,我还是再呆两天,但你千万不能告诉别人,你就当我不在好了。”颜鸾揉了揉眉心,“我连续数日赶路,精疲力尽得睡一会儿,你要好好琢磨明天怎么分派将领和兵士,怎么布局能来得以退为进、反败为胜——这比你单带一支队伍攻城略地重要很多。你一人唯两只手,能杀多少人,但若谋略对了,不费一兵你都能杀千军万马!” 迟衡认真地点头。 颜鸾果然累极,一沾上被子就睡过去了。迟衡点起灯,依照颜鸾方才说的,一一二二思量过去,越想越豁然开朗,尤其是想到竟然能以退兵之策将崔子侯引出渔水城,真正的是反败为胜。 原本一团迷雾的前途,这么一转竟然拨开云雾见晴天,迟衡立刻将心中调兵遣将及布局在纸上挥毫,龙飞凤舞,一发不可收拾,直写到灯都要尽了才收笔。 心犹澎湃不已,笔端之外更有千言万语说不出来。 轻声脱鞋上了床。 颜鸾侧身熟睡着,鼾声微起,脸向里边。迟衡撩起他披散的长发,鼻梁高挺、腮骨滑腻、眉梢上挑到恰到好处,正好挠在心里最痒的地方,甚至连耳朵都有着完美的弧线。 俯身轻吻了一下耳垂。 太累睡得太熟,颜鸾根本没有任何反应。 迟衡在颜鸾的背后躺下,将被子拉上,手握住了颜鸾的腰,心跳得更快更剧烈了,底下甚至迫不及待地翘起来了。如果颜鸾会生气,那怎么冒犯他都会生气;如果颜鸾不在意,那再过分一点儿又何妨。 于是,迟衡贴着颜鸾的背后,紧紧地依偎,那生硬的地方顶在不该顶的地方,但他一点儿也不想挪地方。 久梦成真。 听外面的寒风凛冽,身上心里一片火热,迟衡含含混混地睡着了。 半梦半醒中,他贴得更紧了。 清晨,他的手指骤然一疼,手猛然一抽却没松开,缓缓睁开眼睛,听见颜鸾依然疲惫的沙哑声戏谑:“还准备睡到什么时候?再不起来崔子侯又要把岑破荆挂起来了!” 迟衡不好意思地松手,飞快起身。 穿衣戴甲一气呵成,也不管那盔甲硬邦邦的冷到骨子里,一边穿一边问:“朗将,那你怎么办?” “你只需像平常一样就好,无需管我,也别跟人说我来过。” “你要藏在兵士里吗?” “这你不必担心,等你胜利之后我自然就会出来了。”颜鸾笑了一笑,抚了抚他的短发,“你和岑破荆都是我看好的人,想干什么只管大胆地去干,别瞻前顾后,我还等着你把垒州攻下呢。” 心一阵悸动,迟衡手拿头盔,自信地道:“有朗将在,我什么都不怕。” “不管我在还是不在,都不能怕。”颜鸾披上裘衣,想了一想,凝重地说,“迟衡,我知道从没有一兵一卒到现在,你们已经很辛苦,而攻打垒州本无需那么着急的。但我需要垒州做后盾,没有一个地方比垒州更合适了,越早攻下,我就越早没有后顾之忧!” “朗将尽管放心。” 颜鸾拿起斗笠,忽然笑了:“迟衡,你的刀法真是不错。攻击时比你练刀时活泛多了,这样很好,不过需记住,你现在不欠刀法,欠的是如何统兵。” 说罢,颜鸾掀开营帐的门帘出去了。 迟衡一愣,飞快追了出去。门外是薄薄的一层雪,只有数个兵士在忙碌着,而颜鸾,竟已渺无踪迹。迟衡手中一片微寒,仿佛昨夜的温存全然是梦。 迟衡将所有将领召集过来,推翻昨日的安排。 先布撤退事宜,关键是如何撤得叫崔子侯以为仓促不已;再布疑兵阵,营造出浩浩荡荡全撤的阵势,半真半假;三布衡轭之阵,令容越打前锋,带一支精兵率先往渔水关,再布置数个将领随其后,越往后人越多;三项布置完毕。 各将领纷纷领命而去。 只有容越留下,难得严肃:“这次,是不是只能胜不能败!” “是的。尤其是你领兵打的前锋,要经过逼|仄的渔水关峡谷,如果真有伏击,只能被动应战,反击的可能基本没有——甚至,对方都不需要兵刃相接,咱们就可能损失许多兵士。” 容越问:“这里是最难的吗?” 迟衡点头。 容越挑眉一笑:“就知道,除了我再没人有这能耐了。” 迟衡笑了,上前将他抱了一抱,盔甲相撞,声音清清脆脆:“我和岑破荆都打过最难的关隘,就剩你没有了,容越,无论如何都要挺到后面的援兵来助。” 容越一拳轻击过去,嘟囔了一句:“我知道难,但也别搞得跟生离死别一样,又不是不回来了。” 迟衡心口一疼。 “容越,不能说回不来的话。我将你从泞州带回来,是期望能功成名就衣锦还乡的。” 容越骇笑:“紫星台的人都不在乎名与利的。” 二人道一声珍重,容越大步离去。 迟衡把霍斥与古照川叫到营帐之中,将自己的派兵一说。 霍斥二人先是沉默,对视一下,霍斥笑道:“这还像点话,你若昨天细说了霍大哥也不至于担心整晚。那么,我们夷山众兵士该如何行军,你说来我听听。” “你们在最后边,崔子侯若领兵来攻,将由你们来抵挡。” “我们兵士众多崔子侯不敢硬来。” 见霍斥问得饶有兴致,迟衡越发自信了:“不错,所以绝不能让他看出我们的重兵在最后边。前边我已经用了疑兵之法,令人觉得重兵都押在最前边。而你们,不可用平常的阵法,宜用弯月之阵和鹤阵,这两个阵法都能将兵士疏散开来。弯月之阵的妙处在于因为是弧形,所以看上去极薄弱,诱崔子侯深入;再加以鹤阵,一旦收起两翼,两边包抄攻击猛烈,崔子侯的大部则陷入阵法之中。” 霍斥二人沉默了。 霍斥凝思:“这一切都基于崔子侯有埋伏有追击的基础之上,他若没埋伏没追击,我们这一路退兵就没有意义了,所有的阵法也毫无意义了——退出渔水城和渔水关外,咱们再想进来就难了。” “崔子侯不会放虎归山容我们再去骚扰别的城池。” 古照川说道:“一定会有追击的,依照垒州多个城池的过往战事,他们的联系极为密切,绝不会坐视不管。迟衡,你这样的布兵,是让夷山军就成了主战之方,想拖住崔子侯,耗费的可不止一点儿兵,更别说包抄之后,两翼再派去围攻渔水城。” 迟衡笑着说:“霍大哥,古大哥,我们颜王军在最前边也不省劲,诱敌来歼,是杀敌五百自损一千的法子。渔水关之下的峡谷,如遭伏击,就是有去无回。中间一段兵士,路途凶险——看这一路地势,止城的援兵绝对是来势汹汹,颜王军也只能硬着头皮浴血奋战。夷山军在地利之上与崔子侯是均等的,至少能,狭路相逢勇者胜,霍大哥,应该不会畏惧对上崔子侯吧。” 霍斥大笑:“他应该会怕我!” 古照川冷静思索了一下:“崔子侯若是想来一个力歼全军,且与止城等有极好的接应的话,他必然会全力一搏。兵力始终都是那些兵,他若率兵出来,则渔水城兵力所剩无几。那么,你所规划的那样,我们夷山军其实可留四分之一军按兵不动,待将崔子侯拖住之后,回马直接攻城,蓄势待发,比疲兵二度作战好许多。” 迟衡一琢磨,欣喜道:“正是如此!” 霍斥与古照川相视一笑:“你这法子,把我们夷山军全兜进去了。罢了,领兵作战岂能一点儿凶险都没有。攻城的话,你有什么好的主意?崔子侯一出一困,渔水城铁定慌了阵脚。” “趁他们没缓过来,攻击时机最好。我会将颜王军的云梯、长弩和投石车等攻城武器都留给你们,攻城要快、要急、令他措手不及——法子是没有省劲的法子,但如果崔子侯的大军被咱们困住,攻城还用得着操心吗?”迟衡停了一停,“假如他们拿岑破荆作为人质要挟的话,一定要停!” “这你尽管放心,崔子侯在外,不下令渔水城不敢轻举妄动;再者,围城越严峻,他们越不敢把岑都统怎么样。” 理是这个理,可任何理都有万一。 105挑灯剑下 【壹佰零四章】 这一番安排之后,霍斥和古照川立刻着手派兵。迟衡虽然很想问霍斥是如何排布的,但想到既然是盟友,此时若不交心,以后如何放心?就且一赌! 兵营阵地,一片狼藉,真如仓皇出逃一般。 下午,目送一拨又一拨的将领率着众兵士出发,寒风中视死如归,迟衡坐在雪青马上,凝目远望。而这个时辰,等最前方的容越到达渔水关前的峡谷,正是天黑之时。前方将是一场又一场的血战修罗场,如果胜,则胜了;如果败,则是自己将他们送入了黄泉。 一个将领跑过来:“迟副都统,就剩我们最后一拨了。” 最后一拨,越显仓皇。 依先行的阵势,最后一拨人数最为众多,迟衡令兵士举旗:“出发!” 他知道,后边是霍斥的夷山军——夷山军不是自己的退路,只能义无反顾的向前,如果败了,他有何颜面来统领霍斥。至于霍斥的兵是如何统领的,他必须无条件地去相信他。 寒风刮在脸上如刀,手中的刀如冰。 路边的冰有的已冻很坚硬,有的只是薄薄一层霜一样。尘土漫漫之中,迟衡策马前行,行得不快,整支队伍都是静默无声的,像最冷的河里最冰的寒水。但却松松散散的,看上去真的像败家之犬一样颓废。 他也会左右看看,看颜鸾有没有躲在自己的旁边。 时间过得如此的慢,抬头见明星在天。他一边行军一边耐心地等待着前方的消息。 周围是天色已晚下的连绵无际的黑色的山脉,连自己的行军都已经进入渔水山脉,怎么前方一点儿动静都没有,他都快沉不住气了。 只听见一阵劲急的马蹄,一个传令兵远远奔来,奔到迟衡跟前,飞身下马:“迟副都统,渔水关前,容越校尉遭遇埋伏,与垒州兵陷入交战。后边,刘副校尉的援兵已救援上。” 尘埃落定,迟衡心想,终于等来了:“知道了,你再探。” 传令兵飞驰而去。 一切都已布置得那么严密,只能等待吗?不知道容越是否能应对得过来,这种恨不能身长双翼替他作战的心情——在迟衡心潮澎湃之时,忽然听见一阵剧烈的鼓声,忽然心中一惊,往山上望过去,只见银光忽然大亮。 弓箭密布如星。 比想象中多很多,到底是有备而来了,而且果然是多地段伏击,想必前方也同样遇敌了——真该庆幸,早有准备。迟衡的热血沸腾,大声喊:“击鼓!迎战!” 只见垒州的兵士像潮水一样涌下来,颜王军兵戈豁然亮了出来。 不再是颓兵,分明是一支精锐兵。 那一战,血雨腥风,直直站了半个多时辰。 垒州兵士略占地势,攻击凌厉;颜王军胜在迟衡亲自率兵,哀兵必胜,抵御勇猛。且用的是衡轭之阵,如同车轮一样轮流出击令垒州兵士应接不暇,一队疲乏,则立刻换下休整,另一队快速迎上。迟衡则亲自站在中间指挥,对阵替换迅捷而井然有序。士气大振。 一开始虽然处于劣势,但数轮之后,颜王军轮番上阵,很快拔得头筹。垒州兵则士吃不消了,面对看上去源源不断的颜王军,渐露疲态。 瞅准了时机迟衡令一众兵士攻上山地,而后蜂拥而下围击,里应外合。 这一个翻转,垒州兵士措手不及。 迟衡大喜。 却见垒州人群之中,有一将领身着褐色铠甲,快马飞驰,亲自击鼓迎战。他这一击鼓,垒州兵士忽然同时发出轰天的一声大吼,如有神灵附体!那一瞬间,个个神勇百倍! 一刹那,颜王军同时被击得向后退了数步。 迟衡一惊,离得远看不分明。 只觉得那个将领并不是什么彪熊大将,怎么可能如此勇猛无敌,一出则令士气百倍之上。迟衡立刻也拿起战鼓,将战鼓擂得山响,比那将领还响亮,颜王军自然也士气一振。 但远不及垒州兵士的忽然爆发。 就在此时,只见那褐色盔甲的将领一马当前,率着精兵勇往直前,一举突破了颜王军最弱的一个方向。垒州全军顿时如涌退的潮水一样,挥刀挥矛的同时,飞快随他而去。 无论迟衡怎么击鼓,颜王军怎么奋力围追堵截,都远不及那气势如虹的撤兵。 追之不及,更怕落入陷阱,迟衡令全军停下不追,他眼睁睁地看那将领领着垒州兵士就这么离去了,消失在了月夜下黑色的渔水山脉之中。 迟衡令众人收兵。 此时,传令兵也带这一身的血迹回来了:“报迟副都统:渔水关附近的伏兵已被全数击退,容越校尉与诸校尉正整兵,依原计划领兵回马!” 另一个传令兵也策马本来:“报迟副都统:夷山军遇崔子侯的追击,目前陷入激战之中。” 真是再好不过的消息! 虽然战得远比想象艰辛,而且,垒州兵士不会善罢甘休的,他们只会纠结更多的兵士前来,迟衡下令自己领的这一支全部整装待发,原地等待容越等校尉的兵士。 想想还觉得不甘心,揪过来一个浑身淌血俘虏,问他刚才那褐衣将领是何人,得到的答案令他大为吃惊。 竟是:驻守止城的云化大将军石韦。 迟衡真的愣住了。 他没想到石韦会亲自领兵来,以及石韦竟然如此的受兵士拥戴。接下来更难办了,石韦是绝对不会善罢甘休这么离开的,不知道在哪里埋伏的垒州援兵肯定会战过来——而且,若知道崔子侯陷入围护,石韦一定会去援救。 迟衡的脑海转过了无数的想法。 回想着整个渔水城渔水关渔水山脉附近的地势,以及石韦最有可能行军的路线,迟衡当即改变了最初的想法:不回兵——霍斥会将崔子侯好好缠住的。自己更需要做的,是率兵去最佳地段截击石韦的援兵。 思量一番,迟衡立刻传令:令容越率众兵直接回城援助夷山军。 而迟衡自己则迅速整兵,前面是精兵,布锥形之阵;后面多为步兵,泽布二龙出水之阵。他领兵快马鞭向渔水山脉的一处谷口。 这个谷叫云鹿谷。 为何他会选择这个云鹿谷。概因这谷乃是沿山脉往渔水城的必经之路——行山路艰辛而慢,这一路最是快捷。如果石韦召集所有的伏兵援助崔子侯,在最短的时间内,他必然会选择这一处的。 当然,期望石韦还来不及率众兵经过这个谷口! 当他纵马来到云鹿谷时,听见一阵鼓声。 迟衡一惊,以为自己中埋伏了,策马行了数步,他忽然笑了。因为,石韦领着众兵,从那一个入口刚刚进入谷口,兵戈林立,羽旗猎猎,在相距数十丈处,两人同时令军队停下。 真正的狭路相逢! 山谷安静,两军对垒,迟衡执马,第一次那么将石韦看得那么清楚。岑破荆曾说过石韦俊美非常,身为一名将领来说,石韦的确是俊美得过了,气质如日下春柳一样,有些柔,有些弱——只一眼迟衡就断定,武艺上,他绝对不是自己的对手,真叫人想象不来,他刚才那一击鼓,垒州兵士忽然就如神灵附体般的振奋了。 石韦也在打量迟衡,审视的目光很冷静。 两军中间是一块空空的场地,有许多石头阻隔,地势不太平。战鼓一响,迟衡鞭马上前,飞驰数步。而那边,石韦左手边的一名副将飞马而出。 迟衡有意要来个下马威。 甫一出刀,就险些将副将的红缨砍掉,他刀刀如风,每一个精彩的横劈或费削,都引来一阵激鼓。而石韦的副将虽然也偶有得势,那边的战鼓也同样响亮,但比试的高下不久就分了出来,副将应接不暇。就在迟衡要一鼓作气把副将砍下马时,突然一声响哨,划破山谷。 听见声音,副将立刻回马,只见石韦当即下令:“战!” 又是一阵呐喊声,气震山谷。 颜王军的鼓声都被这呐喊声给淹没了,明明是胜的一方,竟然气势愣是低一节,怎能让迟衡不郁闷,暗骂一句,回马举刀:“杀!” 说罢,率先一马飞出。 垒州那边立刻射出急雨一样的密箭,迟衡一刀当前奋然挡下。密箭之中,他挥舞着大刀冲进了垒州阵营——万千劲敌均不在眼里,他的眼中只有胜利,他自己就宛如一个血腥的修罗场,遇者无不浴血而亡! 在前锋如锥形的攻击之下,石韦的领兵被冲散开来。才混战了不久,迟衡的二龙出水之阵法又围将上来,直杀得石韦应接不暇。饶是石韦振奋士气有方,也熬不住一轮轮的攻击。 石韦知道这只是迟衡的阵法而已,颜王军不可能有那么兵士来围攻——甚至可能没自己这么多,但自己被打得疲乏不堪却是不争的事实。 迟衡率兵厮杀的同时,也咬紧了石韦。 106【第壹佰零五章】 【第壹佰零五章】 不管石韦的马奔向何处,迟衡都能以一敌百追杀过去。 本就昏天暗地,只靠火把照明,迟衡横冲直撞,无人能挡。好一番激烈追赶,一片混战之中,石韦到底是儒将,体力不及。二人越来越近,迟衡瞅准了机会,快刀上前砍过去。 石韦一闪,迟衡的寒刀拂过,端直削在了马尾之上,大马受了惊吓奋蹄狂奔。 石韦的副将急忙来救。 迟衡左挥右砍,却见石韦的马越跑越远,迟衡心急了,反手一刺,副将跌落下马,抚着胸口倒在地上。 可石韦已经进了兵士的包围之中,再不可能了。 追之莫及,悔之莫及。 迟衡气得几乎要吐血了,大声骂道:“石韦你个王八蛋!有胆子别跑!” 石韦得了喘息的机会,果然又夺鼓猛击,只见又如神兵附体一样垒州兵气再度大振,眼看气势又要被他压过去时,而且再无击杀石韦的机会了。 迟衡恨得咬牙切齿,忽然见一道光芒闪过。 鼓声骤停。 再看过去时,马上的石韦胸口一支长箭,神情讶然地看向这一边。 迟衡回头,自己的身后——黑衣的颜鸾手执长弓,万千长发飞扬,气概豪迈,他手中的弓弦还因为发射后的猛劲而剧烈地抖动着。 “朗将……” 来不及回答迟衡,颜鸾已纵马向前,手搭弓箭,数支箭闪电一样飞出,垒州兵士应弦而倒。 而中间的石韦跌下马,已无法多走一步,束手就擒。 垒州士气大乱。 颜王军趁机一拥而上,这一场厮杀血流满谷,次日,初日照入山谷,血染处处,红色满目。 在许久之后,石韦成了颜王军的将领,迟衡对他说:“我至今对你当初那一击鼓的瞬间记忆犹新,再没有人能让士气瞬间振奋成那样。” 石韦笑着回答:“石韦至今也对你挥刀冲向敌阵的瞬间记忆犹新,再没有人能勇猛如斯。” “击败你的可不是我。” “是啊,明明什么都没有看见,箭却刺进了心口——再没有人能像他那样,随随便便出现,就给别人心口扎上一辈子的伤。” “……” 此是后话,暂时不表。 当迟衡带着昏厥过去的石韦回兵。 容越与霍斥早将崔子侯围在了半路之中,也是一番惨烈厮杀,两方均损失惨重,已过子夜,战了个不赢不输,兵乏马困。霍斥知道心急也拿不下,崔子侯知道心急也突不出重围,于是都歇下来。 迟衡命跟着自己的兵也都歇息,明天再战。 见到迟衡和石韦。 不消说一众将领和众颜王军兵士的激动,古照川最先赶过来替石韦疗伤,据说伤势很重,但不致命。霍斥则惊了,狠狠击了迟衡一掌:“迟衡,你太厉害了,都能把石韦生擒了,我看岑破荆再怎么挂都不消担心了。” 迟衡傻笑。 把诸事都安排好后,迟衡飞快地回到临时搭建的营地,一头扎进一个营帐,果见颜鸾已经睡下了。迟衡迫不及待地扑过去,把颜鸾瞬间抱住了:“朗将,我把事情都安排好了!” 颜鸾吓了一跳,睁开眼:“好了就好,睡一会儿,明天还要攻城呢!” “啊……朗将睡着了?” 颜鸾拍了拍他的手:“现在不是活活被你吓醒了吗?你这是什么毛病,放手!” 迟衡无赖:“不行,我不抱人睡不着!” 颜鸾眉一横:“越宠越来劲是不?放手,不放就直接给你剁成渣,我倒要看看有什么毛病还能治不了!” 迟衡嘻嘻一笑慢慢地松手。颜鸾闭目了一会儿,总觉得不对劲,悠悠抬眼一看,迟衡正大睁着眼睛,撑着下巴,一双眸子目不转睛看自己。 “睁着眼睛你能睡?别说闭着眼睛你也睡不着。” “朗将先睡,你的射箭好厉害,这么远,他还身穿盔甲你都能射进去,还能一连发五支,支支都能中。朗将,你是怎么练得那么厉害的?朗将,你又是怎么一直藏在我身边的?!” “……” “还有还有,你骑马也特别厉害,又快又好看,我这辈子都没见过比你更……骑马更俊的人了!”迟衡滔滔不绝,“朗将你先睡,我再激动一会儿!” “你都激动了我能睡得着?” 迟衡抱住了颜鸾的腰:“朗将,你要是不让我说,就让我抱!” 颜鸾狠狠给他来个后肘一击:“放手!” 正中肋骨,迟衡疼得差点跳起来,抱腰的十指扣得更紧了,脸蹭了蹭颜鸾的衣襟:“啊啊痛死了,朗将,我以为你舍不得下狠手呢!我对朗将那么好,朗将怎么舍得打我啊!” 这是打蛇上棍了! 颜鸾阴笑道:“谁说舍不得?要不要再来一下,就没见过你这么腻歪的!” 知道该适可而止,迟衡松开手抱住了被子,嘟囔着说:“好吧,我知道了,朗将,睡吧,明天攻城才是头等大事。朗将,等攻下垒州,要把我召回你身边——我想呆在你身边。” 颜鸾侧身一躺,背向迟衡:“一会儿豪情万丈说去哪里都行,一会儿又闹着要回来,现在就把你调我身边行不行!” “不行不行不是这样!”迟衡立刻紧张,趴在颜鸾的肩膀上重重地说,“我是说等攻下垒州之后,再让我回去,我还要帮朗将攻下垒州呢!” 颜鸾好笑地说:“知道就好,睡觉!” 第二天,迟衡起来就不见颜鸾了,也没有担心,他知道颜鸾始终会在自己身边的。 冬天的红日让人浑身舒展,即使征战也让人心情极好。 才走出营帐,就见霍斥和古照川来了。 古照川先说了一下石韦的伤情,伤得很深但不是致命之处,他已连夜为石韦清理了伤口,养些时候就能好。迟衡道:“石韦死不得,千万救活他。” 霍斥则疑惑地看了看:“我刚才瞥见一个黑衣人,很是眼熟,但想不起是哪位将领。迟衡,你得小心一下,别的崔子侯来个刺杀阴招。” 迟衡咧嘴一笑:“不会。” 好在霍斥没有深究:“今天你准备怎么样铺兵呢?” “你和容越继续牵制住崔子侯——你们不需要大规模攻击,只要把他们围住即可,他们没有粮草熬不了几天的。我领一部分兵回去攻城,相信昨天的连夜攻击已有些功效了。”迟衡信心满满地说。霍斥留了四分之一兵士在攻城,至少应该把城墙磕出些破损了把? “这样吧,我把这里的夷山军留给容越指挥。” “为何?” 霍斥笑道:“攻城是大事,攻城的那部分夷山军到底也还是我的人,我与你一起领兵回去攻!放心,照川也会留在这里指点容越的。” 迟衡心底瞬时明白,霍斥擅守不擅攻,尤其在别人的地盘,所以想看看大规模攻城是如何进行的。 这有何不可。 迟衡也笑了:“有霍大哥相助,自然是无往不利!” 迟衡知道,崔子侯因是追击,离城又近,肯定粮草带得不多,如今已是瓮中之鳖,无需逼得太紧他们自然就耗尽力气了。所以告知容越要守紧,务必让崔子侯这些兵士困死在这个地方。 迟衡和霍斥则领兵回城。 其实他也没有攻过城,但如今渔水城所余兵士无多了,即使从城墙上射下的箭都是断断续续,远远不像先前那样密集。城大而人少,本就是守城的一大忌。不像先前渔水城就是只刺猬,碰一碰就满手刺。 霍斥将旧部召集,与迟衡所带兵士一会。 朝阳之下,迟衡开始分派任务,叫阵的在最前、云梯投石在后,后有火弩长弩床弩等为盾,列兵整整齐齐。分派完之后,还剩下一支队伍没有任务,迟衡对霍斥道:“这一支队伍必需由霍大哥带领才行。” “去哪?” “渔水城很坚固,只靠硬攻肯定会遭遇强烈的反抗。我在这一边进攻,霍大哥在另一边进攻,两处夹击可大量分散和损耗渔水城的兵力。但我这里是主攻,你那边是佯攻,务必保持兵力。到了合适时候我会令人告知霍大哥回来的。” 霍斥领命,将那些兵一分布,恰如迟衡那样,只是叫阵列兵为重,其余弓弩均是伪装。 且说迟衡与霍斥二人你出兵后我出兵,竞相侵扰,直把渔水城扰得人心惶惶。 不多时,渔水城的副将修书一封,令人传来。 迟衡一看果然是威胁的书,再不停兵就下令将岑破荆挂到城墙上了。迟衡一笑,令传令兵来看一看石韦,而后修书一封过去,说石韦也在自己手中,要么交换,要么都挂。 果然渔水城那边没有消息了。 迟衡加紧了攻击,而霍斥那边更是勇猛无敌,数次竟攻到了城门之下,令渔水城守城将领大惊。如此反反复复地过了整整一天,侵扰都没有停歇,反而越见其密。 直至深夜,迟衡振作精神,忽然渔水城那边修来书信一封:交换! 迟衡一阵狂喜。 令人将石韦押过来,石韦一介儒将,此时已狼狈不堪,血迹满身,十分虚弱,当然即使狼狈亦不损那文将的气质。迟衡知道古照川将他救回来了,也知道古照川不会把他完好无损地送给渔水城的,少不了要他躺上几天。 迟衡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一番,温和道:“石将军,多有得罪,你今晚就可回渔水城,还请日后相见手下留情!” 107【第壹佰零六章】 【第壹佰零六章】 石韦咬紧牙齿不说话。 次日,有人质为挟,渔水城副将果然守信,将同样狼狈不堪的岑破荆推到阵前。 岑破荆看着石韦,石韦看着岑破荆。 交换的一刹那,迟衡眼疾手快将岑破荆捞在手里。瞬间,渔水城的密箭密密麻麻地射过来,被迟衡的大刀飞速挡去。三批密箭之后,渔水城见占不了便宜,收兵回城。 迟衡身边的校尉气得牙痒痒:“迟副都统,为什么不下令回击?” 迟衡道:“石韦是一位难得的良将。” 不想误杀。 岑破荆睁开眼,嘿嘿一笑,而后扯痛了伤势又倒抽冷气,依旧不怕死的调笑:“哈,我就知道,你看石韦长得好又怜香惜玉了吧?拿我去换有没有肉疼?!” “肉你个鬼!”迟衡挑眉,“要不是你中招了,我们至于绕这么大一个圈子来攻城。” 岑破荆吐出一口气:“让我缓一缓,缓一缓,明天就收拾崔子侯去!早该知道那王八蛋不是个好东西,光明正大比武还敢耍阴招!龌龊,不要脸,要不我能中招?” 你都围攻人家的城池了,谁比谁龌龊? 迟衡前前后后审视了岑破荆一圈,都是皮外伤,终于放下心来:“不错,没少只胳膊少条腿,挺好!” 迟衡顿时觉得浑身枷锁都散开来了,只要同伴没事,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干什么都敢放开来了。岑破荆则饱饱地睡了一大觉,第二天就骑着一匹大马意气奋发地奔向围堵崔子侯的地方。 行走前,迟衡叮咛他,切记不要硬攻。 免得又着道。 岑破荆咬牙道:“崔子侯这王八蛋这么阴损的,我当然也不会光明正大的硬攻。你尽管放心,不出两天,我准保将他的兵冲散成一段一段的,打不死他耗死他——兵不吃饭能撑得过三天?我叫他跪下来求我放他走——我受的苦,叫他一个都逃不了!” 迟衡哑然失笑:“跪下来求你就算了,看紧是要务!” 岑破荆快马飞驰而去。 迟衡知道这一次岑破荆绝对不会掉以轻心了,被教训过一次,就会刻骨铭心。真高兴岑破荆这一次受难之后,不是噤若寒蝉,而是越发勇气倍增信心十足! 次日,迟衡与霍斥依旧是两面攻城,这一日渔水城的抵挡显然已是力不从心了,所幸的是城池极为坚固。 而岑破荆那边传来的消息更加振奋人心。 颜王军占据地利有事,宜攻宜守,攻能让崔子侯疲于应付,守则禁锢如铁桶崔子侯没法子出来。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岑破荆果然阴谋阳谋一起,花样轮流上,这一天的侵扰和攻击,竟然比容越的三倍还多。 他还喜欢叫阵,据说终于崔子侯被他激出,两人对骂了一阵。 这些,自不必细说。 一天下来,渔水城兵士又损耗不少。更绝的是,崔子侯所在之地有一条河,冬天水也少,但足够兵士饮用。岑破荆令人挖开渠道,生生地将河睡截断引到了另一处洼地。这一招实在阴损到家,没粮犹可撑一撑,没水,是人都得慌神。 于是多方逼迫之下,崔子侯迫不得已领兵突围。可惜数次突围,都被岑破荆堵回去了。 迟衡派了好几个传令兵,盯紧那一边,以便在最短时间内得到最快的消息。 这天,迟衡望像城楼之上。 原先挂着岑破荆的那个地方,竟然出奇地挂了一只红色的灯笼,寒风里摇摇欲坠,是过年时间大户人家爱挂的那种。迟衡恍然想到,都已经过年了,恍恍惚惚一年又过去了,真叫人心生感慨。 渔水城就像那只灯笼,风雪飘摇,看上去随时都可能破,可就是没破。 迟衡沉吟许久。 这次岑破荆铁了心,欲置崔子侯于死地,断水三天了,自己攻城也三天了,崔子侯真的忍心将大军困死在那个地方吗?如果侥幸突出重围,他又会从哪里进渔水城呢? 迟衡骑着雪青马绕着渔水城跑了一圈。 抛开一切成见,渔水城非常牢固,只靠强攻是很难攻下的。若不是将崔子侯引开,恐怕自己呆上一个月都没用。所以岑破荆被擒的这一出,真正是攻城的绝佳契机。 假如……崔子侯能突出重围…… 迟衡眼睛一亮,急忙令传令兵过来,他疾书一封送去给岑破荆。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次日,天未亮。 且说岑破荆这一边,风一更,雪一更,天气更比平常恶劣。士气大降,崔子侯心急如焚。就在方才,他领兵偷袭,又被岑破荆给挡回来了。崔子侯气得够呛,要说岑破荆这人认真起来,也真是叫人畏惧,直叫人插不进足,伸不进退。 天色犹未明。 不多时,崔子侯忽然领一支精兵,再度突袭。 这次,岑破荆还真是大意了,以为崔子侯不可能这么快再来,都歇下了,仓促间,只召集了百来个兵士。 崔子侯及其领的精兵见此情形,顿时士气大振,勇气倍增,刺出的枪更比以前凌厉。岑破荆应接不暇,节节败退,生生被崔子侯突出重围。 岑破荆怎么甘心,那边容越也过来增援,旗帜高扬。 崔子侯看了一下情形,四条路中,三条被颜王军挡住了,只有一条极为崎岖的路看上去还能越过去。崔子侯当即下令,从这一路突围,果然百密一疏,这条路一路顺畅。 好似出笼的鸟,崔子侯一路疾驰。 眼看着越过这个山林,渔水城在望,崔子侯喜不自禁,奋力鞭马,惊得林中鸟纷纷逃窜,寂静山林回荡着马鞭声。 就在此时,崔子侯忽然止马,只听见马一声长嘶。 所有的精兵同时听住了。 崔子侯难以置信地看着前方:一个年轻的将领领着一支长队镇静地站在那里——原来,一切都是陷阱吗?崔子侯一阵心凉。 迟衡微微笑了:“崔将军,多日不见,一切还好?” 崔子侯二话没说,想改变方向。 迟衡又道:“这个山林到处都是新挖出陷阱和绳子,崔将军不信的话可以一试,到时不要怪末将没有提醒。” 崔子侯咬牙,想要回兵。 为时已晚,他听到笃笃的马蹄声阵阵传来,那么可憎的熟悉。眨眼间,岑破荆已飞马到了,高声戏谑:“崔大将军,让你别跑得那么快,你还不听,反正都是到我们颜王军的帐营里做客,何必这么害羞!” 崔子侯咬牙切齿,回马端直冲过去给岑破荆一枪,岑破荆笑吟吟举刀一迎。 这二人打起来,精兵们自然也混作一团。 不过,这山林早被做迟衡过手脚,只见数个渔水城兵士才鞭马纵起,忽然一个跟头就摘下去,原来的流星拐把马腿勾住了。更有多个兵士心一急,纵马左突右冲,咚的数声连人带马都跌入陷阱之中。 崔子侯总共才带了多少人,被这么一暗算,剩下七零八落没几个。 迟衡不管其他人,鞭马跑向崔子侯那边。 如此一来,就成了岑破荆与迟衡共同追逐崔子侯。四处是陷阱,崔子侯又只有一杆枪,岑破荆和迟衡都是刀中高手。岑破荆有心一雪前耻,刀刀削得快;迟衡倒不咄咄逼人,但每一刀过来都让崔子侯几乎跌落。 眼看崔子侯越来越力不从心。 迟衡与岑破荆对视,两人同时豁然出刀,崔子侯一惊,避之不及,当即跌落在地,滚了几滚,抬头,两把刀指向他的头。 反抗已迟。 崔子侯闭着双眼,任由岑破荆绑了个结结实实。绳子一层又一层,连迟衡都看不下去了,抱着手说:“岑破荆,差不多就行了,你这是准备让他血脉不畅而死吗?” 岑破荆捆完,见崔子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气不过,伸手刮了一下崔子侯的脸。 崔子侯果然睁眼,眸子里满是怒光。 岑破荆满不在乎又刮了一下,嘿嘿地笑:“崔子侯,早知道有这一天,你跟我兜了这几天圈子是为什么,白费劲。我早说过,你是我的人!” 崔子侯没骂人,迟衡嗤的一声笑了:“你的人?你这是绑去进洞房啊!” 他们嬉闹。 崔子侯脸气得通红,斜睨了岑破荆一眼,抿嘴不说话。那神情,无比之傲气,果然岑破荆一下子就恼火了:“迟衡,这人就是欠收拾,这样了还不学乖,非要打一顿才高兴。” 说罢,岑破荆举起鞭子,啪的一声径直甩在崔子侯的背上。 登时皮开肉绽。 崔子侯一下子被打得扑倒在地。 岑破荆举鞭还要鞭笞,迟衡一把将他的手腕握住:“行了行了,说不定他就一斜眼病。就算打死你能怎么样,还要留着攻城用呢。” 岑破荆还是气不过:“迟衡,你把他的手抽出来,当年的仇我还要报呢!” 迟衡哭笑不得:“你捆得这么结实鬼才能抽得出来?” 一边说,一边将崔子侯翻过来,却见崔子侯已经闭上了眼睛,唇色如土,唇角有血流出——该不会是咬舌自尽了吧?迟衡急忙撬开崔子侯的嘴巴,却见一切完好无损。 岑破荆磨着牙齿,哼了一声:“怕是累的。” 这几天崔子侯没一天消停,就想突出重围,这么一次一次白天黑夜,凭谁都受不了,今天一喜一悲,再被岑破荆狠狠的一鞭子,难怪吐血了。 迟衡了悟:“崔子侯交给我,不然迟早得死在你手里!” 108【第壹佰零七章】 【第壹佰零六章】 崔子侯在手,颜王军就更有把握了。 岑破荆让温云白写了一封劝降书过去:阐明利弊。这边的攻城,那边的数万余兵士被围困,要死可是数万人;降了的话,颜王军必然优待。 送过去后,岑破荆问:“你们说他们会同意吗?” 大家都一齐看古照川,古照川沉吟道:“垒州将领一向以‘仁’、‘智’治兵,有及那几万兵为筹码胜算很大,何况群龙无首。让容越再守紧一些,就看谁熬不住了!” 别人都该忙什么忙去了。 唯独岑破荆始终对崔子侯耿耿于怀,晚饭之后就跑去囚禁的地方。 而迟衡找到霍斥,二人就渔水城之事商讨了一下,假如对方死不投降,渔水城也撑不住多久,如何在最短的时间内伤亡最少才是正事。霍斥指挥起攻城来已经颇有心得,二人说着说着不觉天色已晚。 商量妥当,迟衡才想起半天了,岑破荆怎么还没回来,便疑惑地跑去囚禁之所。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七八个人围着崔子侯,七手八脚地压着撕扯衣服,旁边岑破荆咬牙切齿地说:“给我全撕了,直接干死!” 迟衡急忙喝止,对那些兵士说:“赶紧出去!” 那些兵士立刻停了,见岑破荆不说话,于是都知趣听令全出去了。崔子侯躺在地上,衣不蔽体,满脸屈辱的愤怒。 迟衡将岑破荆拉了出去:“你犯得着吗?就算以前打过你,你也打回他了!你现在这么对他算什么,他找人□过你了吗?你这么做,且不说不合颜王军的法规,也太让人……看不过去了。他一个败军之将,能怎么把你惹了,不就给你几个白眼吗?” 岑破荆咬牙:“是他犯贱!他骂我出身卑贱,贱贱贱,我倒要看看谁最下贱!” 迟衡简直头疼,都有病不是! “你们俩是八辈子的仇人是不,一个见不得一个,赶紧走赶紧走,以后崔子侯就归我管了,你别插手。”说着直接把岑破荆推了出去。 虽是俘虏,到底曾是守城之将,值得敬重,这般对待实在不堪。迟衡于是叫人做了上好的饭菜亲自给崔子侯送过去,算是给他压惊。 虽然差点被□,崔子侯依然冷冷的。 傲气竟一点儿没收敛。 这人不知是不长教训,还是就一根不识时务的傲骨呢?迟衡也没生气,好声好气地将饭菜放到他面前,不痛不痒说了几句。 两人对坐着。 崔子侯停了一会儿,慢慢端起碗吃了起来,又饥又渴,连汤都喝一干二净了。饶是如此,他始终吃得很雅致。迟衡放下心来,至少崔子侯没打算绝食或自尽,想活着,就是好事。 岑破荆听了之后直皱眉:“对他这么好干吗?要我就直接下巴豆了!” 迟衡但笑不语。 一语成谶。 谁也想不到,因这一句戏言,还发生一件有趣的小事。 崔子侯后来与石韦一样,也成了颜王军的将领,当然他与岑破荆始终是相见冷眼以对。 虽然□未遂,到底有过这等龌蹉事,岑破荆始终有点儿发憷,常对迟衡寻思:崔子侯没找自己算账,肯定是筹谋着大的陷阱。 但崔子侯还真一直没算账。 某一次,迟衡无意中说起了巴豆的事,打趣这二人。未过多久,岑破荆就上吐下泻,直把半条命都差点泻了,郎中一看就说是被下了巴豆。当好了之后,蹦下床第一个就是冲过去找崔子侯算账。推门直入,崔子侯正在洗澡,半个背□着,伤痕赫然在目。 崔子侯回头,四目相对。 岑破荆默然地退出,顺手把门带上,在门口静默了一会儿,大声喊:“崔子侯,当年我可没对你下巴豆。今天这事就算完了。我怕你了,行吧!” 当然,这一切都是后话。 这里不详述。 却说这一晚,迟衡和岑破荆难得又抵足而眠。 他却心系颜鸾。 不知道颜鸾现在在哪里。岑破荆回来了,他肯定就不会营帐里出现的。迟衡越想越不舒服,遂起来,找了个僻静但又敞亮的地方一个人发呆。 冷风呼呼的吹。 等了好久,久到他都瞌睡了,才听见熟悉的一声:“你发邪了?呆这里干什么?” 迟衡惊喜回头,刚扑过去,却被颜鸾闪开。 迟衡双手揉了揉冻僵的脸皮,发出簌簌声响,像枯叶一样,扯出一个傻笑来:“朗将,我等你好久了。” 颜鸾笑了:“我知道你们活捉了崔子侯。” 迟衡凑上前,可怜兮兮地说:“朗将,我有点冷!” “冷你还傻站着?冷你还不回去?”颜鸾莫名其妙,把裘衣解下来要给他披上。实际上他穿得也很少,裘衣下就是一件薄薄的单裳。 迟衡死活摇头,却捏住了裘衣的一半:“朗将,我们一起披着。” 颜鸾笑了。 把迟衡笑得莫名其妙,耳朵开始发烧脸颊开始发烫。等停了笑后,颜鸾才说:“迟衡,去年你若撒娇还行,今年长成这样再撒娇可就不太像话了。” 一年,难道就沧桑了这么多? 连撒娇都不招他待见了。 好吧,有点儿沮丧。 两人并肩坐着,迟衡指着远处渔水城城墙:“朗将,你喜欢看灯笼吗?十五时,城墙若排成一排,那才叫一个灿若云霞呢。这种时候,他们竟然还有心情装饰城墙?” 颜鸾摇头:“灯笼望归,盼望征人早归。” 原来是这样,颜氏的将军府一定挂满了灯笼,等待着颜鸾回去。 “朗将,再有五天就过年了,又长了一岁。” “你多大了?” “我是正月生人,虚岁二十,实岁就满十八了!”迟衡挨紧了颜鸾,兴高采烈。 他和颜鸾依靠在一起,那么近那么近,近到发梢时不时飘到自己的鼻尖,几乎克制不住想要抱住他的腰。大部分的时候都是迟衡在说颜鸾在听。但迟衡很开心,即使风吹得这么冷。 天空虽无月,心中已澄亮一片。 次日,渔水城的降书到。 来得太快,以至于迟衡都忘记了命人停下攻城。且不说一众人的恍在梦中,霍斥看着降书,半天才说:“这就降了?我还没打够呢!” 这边方兴未艾,却不知那边已支离破碎。 等渔水城开门迎敌时。 迟衡才发现,渔水城中所余的兵士寥寥无几了。而容越那边,降书一到,渔水城兵士都默默放下兵戈。此时,每一个人都已憔悴不堪。 总之一切都是那么水到渠成。 尘埃终于落定,迟衡依旧爬上了城墙,暮风猎猎,他将城墙下的灯笼摘了下来,灯笼是竹质的,罩着丝,极为精致,他想送给颜鸾。 可他没有等到颜鸾。 只等来一封简单的信函,颜鸾说看到渔水城攻下,便安心去元州去了——是的,颜王军的重镇又由炻州迁到元州,他不能总在这里呆着。 迟衡失落地站了好久。 成功有百种滋味,心中之人不在身边、不与自己一同分享的滋味最是苦涩。 后来,他将灯笼交给了崔子侯,崔子侯一见,忽然盈盈含泪。后来迟衡才知道崔子侯的祖母九十余岁,模糊着双目,为远征的孙儿制了这一盏大灯笼,以祈平安早归。 除夕。 渔水城静悄悄的,迟衡让各处点上灯笼,才有些人气。 一切皆平稳、有序,奇怪的是,在一干束手就擒的渔水城将领之中,迟衡却并没有找见石韦。 莫非他趁乱离开了渔水城么?真是至为可惜的事。古照川听后,笑了:“咱们把关把得多严,蚊子都没跑出一个。再说以石韦的伤和我用过的药,他肯定还需一种特别的药才能根治。你去各药房探听一下,或许有眉目。” 原来,古照川早就多了个心眼,那时就埋在了伏笔。半信半疑,迟衡果真命人去问,近来还真有人抓这一方药。 顺藤摸瓜过去,一切了然。 当迟衡率兵找上门时,石韦正坐在案边喝药,抬头一愣,默默地放下药碗,束手就擒。他坐在那里,一袭素衣,一缕长发飘在衣襟前。没有一句话,一切那么安静,以至于迟衡恍然觉得不是真的一样。 过年,春初。 桃花最先发枝,枝头粉花白花朵朵。 迟衡折了几支插在案头,人人见之侧目。 岑破荆要修书给颜鸾述说战果,过来与迟衡商榷,写定后,迟衡忽然让他先别封上,摘下一朵桃花夹在信函之中。 岑破荆哑然失笑,赶紧把花倒了出来:“要送你单独送一封,夹在公函中算什么,算你的还是算我的还是算大家的?” 迟衡脸皮也厚:“其实无关紧要,朗将不会知道的。” 岑破荆大笑着摇头:“那不行,这信署的可是我的大名,我这一世英名断然不能在桃花上的!” 109【第壹佰零八章】 【第一百零八章】 岑破荆与迟衡二人飞龙乘云,修书的次日即率着大军进攻止城。 止城的地理,与别处不同。 止城的布局是开敞的,没有坚固的城池环绕,也没有凶险的地利为屏障。所以,他只能依靠极为优秀的将领守护,布阵、布陷阱、布坚固的防御,才能守得一方安宁。而如今,止城失了石韦这一中流砥柱,群龙无首。 骆惊寒倒是派来了新的将领,名刘煌。依着石韦原先的精密布置,最初还算游刃有余。 且说岑破荆二人领兵,才入止城境内就被重挫了好几次,幸亏他们早有准备,伤亡不算很大。迟衡多次趁夜探查地形,将止城四周摸得七七八八,回来总结教训,避开陷阱,或使调虎离山之计,对策层出不穷。步步逼近了止城,虽然仍有磕磕绊绊,均无大碍。 霍斥和古照川的领军则与迟衡形成一个对比。 迟衡是稳打稳扎。 霍斥则是挑衅式的战法,只攻击,不占据,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处处挑着止城和刘煌的弱处攻击,而且是拆成四个阵营轮番上阵,直叫刘煌应接不暇。从凌晨骚扰到半夜,最近的那次甚至差点攻入止城的城池之中,将刘煌打得疲惫不堪,止城四处狼藉。 磨合之后,两支军配合得极为娴熟。 如同一支军一样。 因为失了石韦,止城城池的劣势全显,刘煌又无法纯熟地运用各种计谋,很快,止城的抵御就露疲态了,由最初的主动攻击,变成了被动防御。而刘煌每退一步,迟衡领的颜王军立刻向前。 这种咄咄逼人的进攻之下。 短短半个多月的时间里,原先石韦建立起的强大而复杂的防线,终因平庸的将领、以及颜王军和夷山军凌厉的攻势而崩溃瓦解。 甚至连骆惊寒派来的数万援兵也挽不回败局。 望城兴叹。 当破了石韦给止城排布的多重防御时,迟衡率先领军杀入止城。遇到的抵挡,根本与之前的抵御无法相提并论。他才发现止城其实十分脆弱,远比自己想象中脆弱——而它的外部防线却强大到即使平庸的将领也可以支撑一段时间时,非常敬佩。 石韦果真了得。 自己当初没有选择攻击止城是正确的,如果是石韦亲自领兵的话,以自己先前的生涩,说不定直接就会栽在此处,更别说能如此轻易攻破止城了。这样想着,立刻快书一封,令人将崔子侯和石韦严加看管,不得有任何闪失。 这一战非常密集,日夜轮番上阵,可谓神速,用了不到十五天的时间。当然,攻下止城之后,迟衡并没有驻兵留在止城,而是调了部分重兵驻在了距止城不远的木子县。 因为要抵御东面而来的颜王军,当然止城为重。 如今翻转过来,是颜王军要抵御西面而来的垒州兵士,自然以木子县为重。 拿下了止城之后,垒州增援兵士疯狂的攻击,颜王军面临的形势也很严峻。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温云白对安抚及安置俘虏很有一套法子,而岑破荆以军威震慑也同样运用熟练。二人恩威并施,所有的俘虏没有生出内乱,甚至有些倒戈的,让颜王军省心了许多。 如今,更需要思虑的是,下一个进攻的城池,是哪里? 渔水城以北,是骆无愚驻守的嵬城。 止城以南,是金林县,由将领金一运驻守,这是一员虎将。 几人坐在一起,商议下边该如何进行,迟衡问古照川什么意见,古照川答道:“如果可以,我和你霍大哥都建议先攻金林县,原因很简单,因我们十二月底给骆无愚抹的黑,据可靠信报,骆惊寒已经对骆无愚有所不信任并加以制衡了,这个时候,不宜去动嵬城,以免给骆无愚洗刷的机会,让他们内耗去。” “渔水城距嵬城太近,不会有危险吗?” “骆无愚顶多会带领一些兵士攻击渔水城,但绝对不会出重兵的,因为骆惊寒就不允许他大规模出兵。”古照川手指移向止城下方的金林县,“咱们乘胜南下,如能攻克金林县,那么七星连脉护石城的态势就全然破解。背面留着嵬城与峨城,再强大也形同虚设。西线一旦洞开,就可直击骆惊寒的老窝——垒州的首府:石城。拿下了石城,就跟提纲挈领一样,垒州在手无疑。” 这倒是一目了然。 其实无论是攻嵬城还是攻金林县,一旦攻下,七城如扇护卫石城的态势都会瓦解,金林相对容易很多。 “金林怎么攻呢?”迟衡问道,用攻止城的法子肯定不行,金林县虽也无坚固的城池守护,但它的地势极为复杂,不要说颜王军一进去就跟进了*阵一样,就是垒州兵士,若无人指引也一样得迷失。 古照川道:“声东击西。金一运性格急躁,咱们可以牵着他的鼻子走。” 说罢,说出了几个声东击西、引蛇出洞的法子。 一听就是考虑成熟的。 霍斥自然是没意见,知道他们从来不打无准备的战,岑破荆迟衡也很赞同。战机刻不容缓,几人一敲定,将两军的任务一分派,次日即刻实施。 春日,雨多,半夜下起了绵绵细雨。 迟衡枕着雨声,没法入眠,将诸事前后细细思量,终觉有欠缺,遂推醒了岑破荆,有几点要事相商。可怜岑破荆才睡着,被叫醒来迷糊了一阵子,半天才明白迟衡在说首领分配的事,才一个激灵醒了。 原来,战事越铺越开,再由他们俩领兵已经不够用了。 当下的校尉们也不够用了。 一两个留在木子县,如凌罕等,一两个留在渔水城守城,如容越等。再怎么精打细算,都是没法均匀分派的。 如何提拔新头领补上来,以及哪些人可有潜质升为校尉直接领兵作战,以及哪些人适合冲前锋,那些人适合接应夷山军,以及如何行军既可以巧妙进攻同时也能平衡夷山军,迟衡都说得头头是道。 岑破荆一路听来,一边点头一边道:“这事你想很久了吧?” 迟衡回答:“平时留心过。” “我更喜欢领兵作战,像人员如何安排不太注意。刚才你提的那些新人好几个我都知道,作战十分勇猛又不服输欢。” 迟衡笑:“那几个你没注意到的,是看上去不太勇猛,但有计谋,沉得住气,关键时刻绝不会慌脚——带兵作战,什么样的头领都得有才行。” “那就按你说的那样吧。”岑破荆十分豪迈,倒头就睡。 迟衡还没法安心睡,起来、研磨、奋笔直书,将人员安排一一定下,并契合着古照川的策略,有条不紊地安排着每个人的任务,甚至还将霍斥的夷山军的将士也排布了一下,令双方能如榫卯一样融合得恰到好处。 等停下笔来时,半个时辰都过去,夜晚静悄悄的,远远的传来夜半狗吠的声音,十分古朴渺远。 迟衡捏了捏手腕,仰了仰头,脖子有些发酸。 他想起,颜鸾也会这样。 有一次自己还给他捏肩膀,捏得太卖力,颜鸾还直笑——都是因为太过疲惫的缘故吧,颜鸾夜夜熬到这么晚,难怪总是见他下午睡觉,是个人,都扛不住这种熬法——但疲乏的同时又伴随着一种激动,让人心潮澎湃到忘记疲乏。颜鸾,应该也是这样的心情吧? 迟衡想到颜鸾,就觉得甜蜜,身体的酸涩全都消失不见了。 一切完毕,迟衡还是觉得欠了点什么,考虑再三,又推醒了岑破荆:“像金林县这样的多头行军,必然很容易乱。不如,你统领重兵,一为表率,二可专攻最难的地方。我留下,和云白一起运筹帷幄,专门调兵遣将,因时而动。你看如何?” 岑破荆努力睁了睁眼睛,最末说:“你不领兵作战,不屈才吗?” 迟衡笑了。 次日,迟衡先宣布了头领提拔,有十数人从百总提为校尉,而校尉均提为了千总。首领一定,再分派了头领们的领兵兵士,井然有序。 之后,将头领们召集起来,将此行每个将领的任务都一一安排。 一切井井有条。 完毕之后,迟衡给每个头领留了半天时间去想如何领兵,如何更好地行军,并与自己的部下熟悉。他平日里就是副都统,作战又勇猛,且生擒过两员敌将,将士们对他的安排自然也是敬重有加。 出征那天,颜王军旗帜迎风而起,岑破荆统领万兵,威风十足。他如今越来越有将领的气度,身着盔甲脚跨骏马,若是不笑的话,直叫人一见就生畏。 望着岑破荆的离去背影,迟衡笑:“好威风!” 旁边的云白道:“可不是吗?我第一次见岑都统就觉得他真是威风凛凛,虽然比我年纪还小,但一举手一投足,都很有勇将的气概,若是再添一把络腮胡子,就可以当门神了。” 迟衡笑了:“那我呢?” 云白思量了一下,道:“我第一次很近距离看到你时,你和容越曲央站一起。容越是极为张扬,曲央是至为冷漠,你呢,无论与谁站一起都觉得很合适——总之你们都是少见的将才!” 百搭?最后一句,很敷衍啊,迟衡笑着没追问。 大军一离开,迟衡立刻与云白一同处理军中事务,其时,军中已没什么可处理的了,迟衡就和云白、古照川一起,日夜思量各种计谋,什么计谋都用,甚至一些阴招损招,只要能把金林县尽快拿下,就使出去。 110第一百零九章 【第一百零九章】 垒州已失三城一关,金林县的抵御自然非比寻常。 初次交锋,即胶着在一起,打得难舍难分。而迟衡坐镇后方,运筹帷幄——金林县的一个边缘小镇里,每支队伍的调遣均有条不紊。出自他手里的行军令又快又灵活,且依据每个头领的带兵风格,各有不同。因此,饶是金一运疯狂反击,颜王军也算是应对有度。 当然,每次听到恶战的消息,迟衡都辗转难眠,恨不能亲自披挂上阵。 且说那一日,听到一个头领率军陷入圈套,迟衡当即遣了一个千总领兵去救。虽然千总接了命令后立刻前往,且报暂时无大碍,迟衡还是心如火烧,呆在营帐里,根本坐不住。便跑到马厩里去,一看才知道雪青马昨日竟然病了,蔫头耷脑地喷着热气,兽医正在手忙脚乱的医治。 马是骑不了了。 心头的焦虑挥之不去,迟衡索性拔腿狂跑了一路,出了满满的一身汗。举目望去,兵营已远,而此处都是金黄色的油菜花,油菜花齐腰高,他站在田埂上,清风涤荡,心里才稍微舒服一点,索性顺路爬上小山坡,拣了一个高处坐下。 风徐徐而来,花香浓郁。 不知坐了的多久,就听见一声问话:“这位小哥……” 迟衡回头,见一个高鼻阔口的男子汗流满面,正推着一个独轮小木车往坡上走,木车上堆满肥料和干草,坡有些陡,男子推得十分吃力。 迟衡连忙下去搭一把手。 他的力气,不消说,就是一个人也轻轻松松的。推上了坡顶,男子笑得开心:“多谢小哥,我想偷个懒少推几趟,没料到这次还重,差点就白费劲了。” 迟衡撩起了袖子:“不碍事,大哥一个人吗?” 男子拍着腿说:“我家小弟小妹都还小,帮不上忙。本来大哥一个人就行,这不是半年前给人上梁,一个不小心掉下来把腿给伤了,不敢太使劲。” 难怪刚才看着腿有点不利落。 男子姓孙,排行老四,人称孙老四,年二十七。也就是伤了腿,才没能服上兵役。见天色还早,迟衡便说:“孙大哥还有的肥料要推么?我闲着也是闲着。” 孙老四大喜。 果然还有好几车的肥料要施。不全是孙老四家的,还有左邻右里的,如今剩的都是孤寡老幼,就他一个壮年,所以把邻里的重活全包揽下来。 一边帮忙,一边攀谈起来。 迟衡一身极旧的家常衣,口音异于本地,孙老四以为他是流落到本地的,便说:“你就是流落也找个好地儿啊,怎么跑到我们金林来了?这阵子打仗打得厉害呢,不是以往的乱军,是元奚王朝的颜王军,都已经攻了我们垒州三个大城了,十分厉害,看这样子,我们金林也悬乎啊。” 迟衡沉吟。 孙老四又说:“虽然颜王军十分可恶,坏了我们的安宁。但该来的总会来,垒州太平了这十多年,年年风调雨顺,命里也该有一场恶战的——不管来的是颜王军还是阎王爷,都是命定的。” “是地方又不是人,也有命不命的?” 孙老四一撇嘴:“怎么没有?你知道骆惊寒和骆无愚是怎么回事不?一个是嫡子一个是庶子,当年骆老头要选继承者,更倾向骆无愚。但算命的说:十年后必有大战,骆氏必然易主——大战铁定免不了,但垒州若在骆惊寒手里,骆氏至少能落个完好无损;若在骆无愚手里,骆氏诛灭九族都难说——你算一算,恰好十年。” 这算命的还胆大,这都敢说,迟衡饶有兴致地问:“你又怎么知道?” “我大哥就在骆府做事给伺候园子,骆府上下谁不知?那些个将领也知道的,石城的大街小巷也有传的,也就我们这些穷乡僻壤不知道!”孙老四忽然神秘地压低了声音,“所以说,骆惊寒的病就是这么落下的。你想啊,你要知道十年后有大难,还不得天天吃不下饭睡不着觉。” 迟衡一惊,堆肥的手都慢了:“骆惊寒有病?” “这一般人可不知道,骆惊寒的疑心病很重,骆府的护卫密实得不得了,一个陌生人都不见。骆惊寒还发病,据说病起来连亲爹亲娘都不认识。”说起各种小道消息,孙老四真是津津有味,“听说这病还是娘胎里带的,治不了。要不是那算命先生的话,他哥骆无愚早就是一州之主了,哪里还轮到他了。” 再细问下去,孙老四就说不出个一二三四了,看来都是道听途说。 迟衡佯装不经意,问起了金林县地况。 孙老四也是闲得嘴难受了,噼里啪啦说开了,什么东挑龙烛、西衔凤尾,秃山十八盘、虎尾九里瀑云云……甚至连没影子的典故都挖出来了,说得头头是道。 回到营帐里,迟衡立刻着手三件事:一、命人寻些熟悉地形的乡民,重赏之下,令乡民详叙地势。二、命温云白即刻安排,务使“十年骆氏”的流言迅速散开,以最快的时间渗入垒州军中。这两项均十分迅速,他一安排,属下就去做了。 第三项,迟衡找着古照川,将自己遇上孙老四,及骆惊寒生病的传闻与他细细说了。 古照川凝思:“十年之事我没听闻,不过,垒州的军气是差了一点儿。莫非将领们都信了,所以底气不足?不管有没有,你这流言一旦传出去,一举两得:一则让军心摇摆,二则骆惊寒肯定又要疑心是骆无愚挖出旧事了。” “军心不稳是必然。骆惊寒是什么病,会那样?” 古照川也困惑:“什么病发起来会连爹娘都不认识——这就多了,失心疯都这样。不过,无论如何,骆惊寒都不太可能有失心疯,要有的话这种消息能守得住?恐怕骆无愚会最先给说出去吧?” 迟衡道:“你们曾说,骆惊寒对属下极谨慎多疑,却极仁慈。这两点一综合,这个人必然是很善于折磨自己的。” “为何?” “既然多疑,就要除掉后患;既然仁慈,就必须宽容以待。这样的人,心思肯定是百转千回优柔寡断,想得越多越费心费肝,如果再加上有什么奇奇怪怪的病,恐怕只会越来越严重吧?” 古照川笑道:“这个倒是,大部分失心疯的人,都是过不了自己的心的这道槛,才疯的。” 二人同时一亮。 迟衡没开口,古照川饶有兴致:“我这就令人前去打探,若是真有其事,对我们可是大为有利的。不过,可能性极小,垒州骆氏子弟向来以聪慧、雅致闻名,风流病或许有,失心疯是不太可能的。” 事情敲定。 迟衡没有立刻离开,而是支手凝想,脑海中是虚拟的金林县与垒州首府石城。他的目光之所及,是一树灼灼的山桃烂漫。 古照川道:“你很喜欢花?” 迟衡回过神来:“不,我在想,秃山十八盘,如何能把金一运盘进去,而不是把咱们的岑都统盘得上气不接下气。虎尾九里瀑,下了这么多天雨也该是涨水的时候了。” 若敌人被引入有些地段,河水一旦涨起来,就是眨眼的功夫,躲都躲不掉。 当然,就是偶尔一想。 古照川是何等人,一点就明了,微微一笑:“你若当谋士,也绝对是不折不扣的狠辣军师一个。我越来越明白颜鸾把你安在这里的原因了——你就像你的刀一样,看着寻常,一旦运起力来,吹毛断发势不可挡。之前我和霍斥对你和岑破荆都不甚满意,现在看来,错大了。” 蓦然被赞,迟衡心情愉快。 到底是年轻,被夸一夸立刻豪情万千信心满怀,迟衡话也就多了,许多心中感想、主意及顾虑都一一道来,让古照川替自己把把主意。古照川听得仔细,一边听一边添枝加叶,二人一拍即合,越说越兴奋,极为融洽。 迟衡原先对古照川总隔着一层纱,不抵触,只是防备着。 这一聊越察觉古照川的精妙。 前嫌顿时冰封瓦解。 等二人结束了如胶似漆的交谈,已到子夜,才想起二人连晚饭都没吃,两碗大白饭和咸菜搁在一旁,都凉透了。迟衡很自然地端起碗,问:“古大哥是喜欢吃辛辣的,还是清淡的?” “清淡养胃。” “你稍微等一等,我去拔些爽口的野菜来,为你调一盘,初春的紫格苋吃起来酸而爽脆,最下饭了。” 古照川意外:“你还会做菜吗?” 迟衡点灯出去。 天有微雨他也不举伞,不多时就在田埂边拔了一大把回来。 紫格苋茎细叶嫩,洗干净,掐成一段一段,开水一烫,烫到涩味出来,捞起,冷水一浸,拌上油和盐,就是简简单单的一盘时令鲜菜。 淡紫红色,一碟清雅。 古照川食指大动,一边吃一边赞不绝口,打趣道:“莫非你先前的志向的厨子?可惜拿错了刀!” “但凡是野味我都会做。尤其烤鱼,朗将特别喜欢。”迟衡毫不谦虚。 古照川抿嘴乐了:“你们朗将……有口福。” 一提到朗将迟衡就有点儿收不住了,少不了把朗将夸了个从头到脚。待古照川把整整一盘菜吃完,滔滔不绝的话题还在朗将出神入化的射技上。 古照川侧目:“知道了知道了,再说下去,他就不是朗将了而是天神了。” 111第一百一十章 【第一百一十章】 这日之后。 迟衡的焦虑甚至变得越来越严重,比如整晚整晚地睡不着,即使前方传来好的消息也无法缓解这个紧张,而一旦稍微有个不好的消息,立刻焦躁难安。虽然温云白也劝他,甚至给他点了檀香催眠缓和,也根本无济于事。 以至于某一天迟衡在焦虑之中,他忽的听到马蹄由远及近声,竟然从床上一跃而起。而后直直地撞到床梁上,头晕目眩。 等他睁开眼时,古照川正担忧的坐在一旁,见他醒来,十分欣喜:“迟衡,你醒了?” “岑破荆有消息了?”迟衡半起身,急切地问。 古照川一愕,粲然一笑:“颜王军强兵猛将,于今日清晨大举攻破了金林县,只惜金一运逃了,如今岑破荆已经主镇金林县。” 砰的一声,迟衡倒回了床声。 手臂放在额头,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古照川端着一碗药放在桌子上,笑了:“我担心你好几天了,总见你睡得很晚起得很早,也不好说,是不是每天都担心得睡不着?” “我做不到淡定自如。”迟衡很是挫败,他做不到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每一个好消息坏消息都让他心如波涌,无法安定。 古照川支手,循循善诱:“你说咱们对金林县熟悉吗?对金一运和他带的垒州兵士熟悉吗?” 迟衡凝思:“熟悉。” 的确,他们搜罗了许多金林县的地况,其中很多就是金林当地人的指引,就只差迟衡亲自执马跑一趟了;而金一运,古照川之前也摸得很透,对他的性格和带兵作战的方法都很熟悉——虽然从未交战过。 古照川又问:“咱们的那些谋略,足以让金一运练练吃亏吗?” 迟衡点了点头。他、温云白和古照川一直在背后绞尽脑汁地谋划着,一个又一个的大小计策,足以挫伤金一运,兵反客为主。而且,岑破荆及他率领将领们也不是木头,遇事随机应变,让金一运吃了不少苦头。 古照川再说:“你相信岑破荆的领兵能力吗?你相信霍斥吗?你相信颜王军和夷山军双军合璧遇强更强吗?” 迟衡笑了。 如果岑破荆不行、霍斥不行、颜王军不行,那么,谁行呢? 古照川一弯笑狡黠无比:“既然我们都规划得那么精细、行兵行得那么迅捷、兵粮那么足、兵器那么精良,还有什么理由不会胜利呢?!金一运,他能逃脱得出?假如一切都计划得很好,就不需要担心结果——胜利,是水到渠成的事。” 肩上无形的枷锁,慢慢消融。 “你带兵作战惯了,难免不习惯干等。总有一天,你会习惯站在背后指点江山的。”古照川玩笑着说,将药碗端上,“这一碗药是安神的。别担心,会倒下也是太累了,其实年轻力壮,熬个十天半个月也不碍事。” “……” “不过,既然你是坐镇后方,就必须比所有人都镇定。即使大军中计沦陷,你也必须镇定。前方乱犹可有援兵来助,你若乱了阵脚,前方就是求救无门肯定更乱。所以,你必须学会镇定自如,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情。” 迟衡汗颜。 既然破了金林县,迟衡立刻领着后方的千余兵士与岑破荆汇合。 时间,不知不觉流逝。 迟衡与岑破荆距上次离别,已过了一个多月。再见面时,春风依依,吹面不寒,于芸芸兵士之间,迟衡找了一圈都不见岑破荆,正纳闷,忽然肩上着了重重一击。 一回头,迟衡惊了:岑破荆蓬头垢面,像睡了几百年才起来一样,也像惊涛骇浪过去之后一片狼藉的草地一样。他披一件破旧的深红色外袍,落魄又放荡不羁。只有依旧高挺的鼻子和深邃的眼窝,昭示他越发强横的气势。 “迟衡,你怎么这么颓的?”岑破荆先发制人。 “你能好到哪里去!” “咱俩能一样啊?我在前方带兵连攻了三天三夜,眼睛都没眨。三天三夜啊,石头都能烧成陶瓷!你的眼圈怎么黑成这样?怎么搞的?别说我们在前头辛苦打战,你在后方吃喝玩乐把身体掏空了啊?!”岑破荆皱了皱眉鼻翼,眼睛精气十足。 “滚!”迟衡径直给他肩膀来了一拳。 岑破荆哎呦一声乐了:“放心了,没掏空,手劲还在呢!” 小别重逢,二人胡侃了一气。 二月柳绿花红,元奚国却不似着春日一样太平。元州那边,颜王军左将军梁千列率骑兵自元州进军泞州南线;右将军段敌率精兵五队,紧随其后包抄过去;颜王军驻夷州中侯红眼虎自夷州出兵,与左右将军汇合,将泞州军打得是落花流水。 颜王军与泞州军在南线激战。 泞州虽顽抗,抵不过颜王军如狼似虎的凶猛攻击,纷纷溃败,不出十日,泞州南线数县全部沦陷,落入颜王军的掌控之中。 迅捷如此。 郎将颜鸾声望大振,元奚中间数州如临大敌、列阵以待。 说起这些,岑破荆激情澎湃,激动处手舞足蹈,大腿一拍:“怎么他们打起战来跟砍树一样淋漓尽致,咱们统兵打战就辛苦成这样!人家十天攻四个城县,我就是一个多月才攻下一个金林县呢?” 迟衡大笑:“你让段敌和梁胡子一个人来,没兵,看他们能不能这么阔气这么豪迈地一天一个城池!” “这个倒是,咱们快空手套白狼了。” “再说,都是这样,别人传咱们不也一样——不费一兵一卒就把好几个城池攻下了,顺手还逮住了两个将领——但没见过的人,谁知道咱们是怎么咬牙过来的,一天一天都苦捱过来的呗!头发一拽掉一堆。” 岑破荆挑了他一眼:“你还苦?躺在营帐里运筹帷幄,真正苦的是我,就没消停过!” 迟衡笑了,不再解释。 其实看不到的话,才是更辛苦啊,每天抓耳挠腮,半点力用不上的脱力感,只有经历过的人才知道!古照川说得对,他要学会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才行,漫漫长路,还在前头! 下一战,是石城。 112【第一百一十一章】 【第一百一十一章】 岑破荆将大军暂驻金林县,等安顿完俘虏,整顿完军纪,粮草补给充足之后再发兵。 原先还担心粮草不足。 到了垒州攻下三城一关之后,这个忧虑荡然无存,因垒州每个城池的粮草都极为充足,武器上乘,马匹亦很是肥壮。垒州,的确为大战的来临备得很是充裕,倒白白便宜了颜王军。 这次岑破荆迟衡等都也学乖了,再不仓促莽撞。除了依旧详询了古照川他们的信报之外,还搜罗了一批知晓石城的普通民众,将石城的优势劣势说得头头是道,为岑破荆等将领细解石城。 而迟衡自己更是单枪匹马来到石城,先探个底。 三月天,□处处。芝兰散香。土墙头,桃杏争艳,野地里,锦鸡乱走。 迟衡旧衣快马,披绿拂红。 不多时,迟衡牵马执鞭,仰望着前方巍峨的石城——这个据说极难被攻下来的城池,如今一看即知原因。迟衡没有见过城池能被建在如此高峻的地方,从西往东看,石城是筑在高石之上的。而东边,石城倚靠着险峻的石山。 春日里,石山染绿,石城彩旗飞飞。 这样的城池,云梯是不管用的,投石车也不管用,而靠兵士攀墙强攻,更是痴心妄想,甚至连城池的城墙都够不着。如要硬攻,只能又是恶战,念及此,迟衡不由冷汗涔涔。 越近石城就越热闹。 路过一集市,熙熙攘攘。虽然战蹄已踏入垒州,百姓们也无奈,该敢什么还干什么,一路上少不了听到骂颜王军和颜鸾的,迟衡只做没听见。于他心底,对太平日子也是很渴望的。 垒州与夷州元州不同。 垒州很富庶。 夷州、元州从元奚之乱开始,就不知被多少人掌权过,所以被掠夺了一次又一次,民不聊生。而垒州一直由骆氏执掌,外御强敌,内兴百业,民生极为富足。迟衡寄宿在一寻常人家,桌上饭菜极是丰富,有鱼有肉,更有无知小儿绕于膝前玩耍,恍然世外桃源太平盛世。 见迟衡身上的灰裳破了,主人特意拣了一件半旧的绸裳送他。 全然不见吝惜。 摸着光滑的丝绸,迟衡想,难怪花雁随说丝绸多往垒州。平常人家尚且如此,更何况富足人家——骆惊寒果然治州有道,可惜,他生在了乱世。若是盛世,该是一方之福了! 迟衡一边想,一边告辞,才出门,就见几个人团团围着拴马桩那里,他的雪青大马,嘶嘶的叫。那几个人均是军士打扮,个个膀粗腰圆。 迟衡一惊。 心想莫不是被发现了? 见他出来,那些人一起望过来。迟衡心顿时安下来,因为他看见几人中间,站了一个贵公子。 那公子二十岁模样,面容清丽,肌肤白皙,眼皮很薄,嘴唇很薄,一袭葱绿长裳很是华丽,但此时却倚在雪青大马边,背靠着墙,手执一把长剑,面露惊惧,声音尖利:“你们若是过来,我就自尽!” 那几人犹豫了一下。 迟衡大喊一声:“喂!你们仗多欺少算什么!”本能一摸,腰间空空,暗叫不妙。为免生事,他特地没带刀,这下可好。 但事已至此。 迟衡顺手抄起院子里的大锄头,大跨步过去。 那几个军士见状,纷纷嗤笑了数声,围将过来,抽出腰间的刀往迟衡这边挥舞过来。迟衡见状先声夺人,舞起锄头虎虎生风,竟然也挥出了一股凌厉无比的气势,叫人近不得身。 很快就打得难舍难分。 主人家听见声音,跑了出来,一见打起来了,连忙大呼小叫,只把邻里都给嚷嚷起来了。军士一看此情形,胡乱打了几下,带着恨意,飞速离开,很快就不见人影了。 迟衡放下锄头,有些疑惑。 因从打斗中来看,那些军士虽然枭悍,但对自己并没有使出赶尽杀绝的力气。而且从那骂骂咧咧的阵势上看,他们对那贵公子也只是想抓而不是想杀,而且还是很有敬畏之意的。 见那些人走了。 贵公子立刻从墙与雪青马之间钻出,上前将迟衡仔细打量,一双杏眼似含水一样:“你救了我!” 迟衡笑:“举手之劳。” “你叫什么?” “阿衡。公子贵姓?” “我姓楚。可以将我送到石城吗?我怕再遇上那些人,又生事端。”楚公子摸了摸袖内,也没摸出银两,想了一想,将头上的一根翠绿簪子拔下,递给了迟衡,“这是谢礼!” 绿簪似乎十分贵重。 迟衡却不接,道:“我进不了石城。”石城防备森严,盘查很是频繁,迟衡不善于撒谎及随机应变,进了两次都被赶出了,只能围着石城周围转悠。 楚公子却道:“这个无妨。”双目灼灼有神,更不似方才的惊惧。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迟衡大喜,装作见了便宜一样,欢欢喜喜将绿簪子接下,又问他缘何被众军士围追。楚公子愤愤,却不细说,只含混答道路上将几人惹恼了而已。 迟衡没多想。 与楚公子共骑雪青马,快马加鞭往石城去。三月春光极妙,楚公子一路上沉默寡言,眉间有化不开的忧郁,时不时的一声叹息,听得人心里颤颤悠悠的。所幸他生的好,倒是挺让人心疼的。 走一路,迟衡都变得抑郁了。 石城高峻,又驮着两人,迟衡心疼雪青马,便下来步行了一段。不能相对无言,迟衡少不了说些有趣的事,博得楚公子一笑,愁容暂缓。 得了空闲,迟衡也问他愁什么,他却闭嘴不言。 知他生性戒备,迟衡也就懒得再问,只一心赶路,然后将沿路的所见所闻记下。 到了石城城门。 巡查的军士很快注意到二人,上前盘问,只见楚公子拿出一个牌子,兵士见了,立刻面露敬色,当即放行。 出奇的顺利,迟衡玩笑问:“楚公子,你那是什么牌子这么管用?早知道我也仿制一个。” 楚公子笑而不言。 石城更是热闹非常,大约是遇上什么节日,人多得不行,摩肩擦踵,是迟衡前所未见过的喧闹。楚公子大约是嫌人多,特将迟衡引入一个僻静少人的一个小巷。 迟衡松了一口气,但隐隐觉得不对劲。只见楚公子手指压唇,一声哨声响彻。 迟衡正疑惑。 忽见数十人不知从何处忽然冒出,齐齐围住了楚公子和迟衡。 再看这些人的阵势,个个依旧的垒州军士打扮,手中握的可都是精良的长枪,枪头竟然全身对准了迟衡,无一是对着楚公子。 迟衡一惊,猛然醒悟,怒视楚公子:“姓楚的,我好心救你,你为何陷害于我!” 莫非楚公子竟然认出自己了? 迟衡的各种想法冒出,又立刻否决了,不可能,且不说他这一身灰扑扑的样子,就方才的言谈,也是小心至极的,深怕暴露身份,那楚公子如何知道?莫非他见过自己? 楚公子微微一笑。 他这一笑,只是嘴唇一挑,眉间依旧轻皱,很是勉强,也是惆怅:“阿衡,你是颜王军的人——” 果然。 迟衡暗暗咬牙切齿,嘴里依旧说:“我不是,我只是贪你的簪子。” “别说不是。普通的人,哪里有一手刀茧?按理说该把你送到官府里去。念救过我,又送了一路,今天,就放你出去,再不要踏进石城来。”楚公子挥了一挥衣袖,飘然远去。 原来,他只看出自己的兵士。 楚公子一离开,那数十人立刻逼过来。刚才,迟衡如果一个大手过去,就能将楚公子钳制在手,不过,实在没有那个必要。既然楚公子有意“报恩”,自己顺水推舟就是了。 113第一百一十二章 【第一百一十二章】 迟衡被赶出了石城。 他没有并气馁,反而开心地笑了。摊开手心,是一块极为精致的玉牌,正是楚公子手里的那块。 在看到玉牌的第一眼,迟衡就起了贼心。但到底没偷过东西,心中很是纠结。转念一想,反正是要送楚公子回家里,到时用完后就还回去,还回去不算偷了。 于是两人共骑一匹马上,迟衡环手搂住楚公子的腰,故意将马鞭打得颠簸起来。楚公子忧心忡忡,全然不在意。 那块玉牌就这么落入迟衡手中。 第二日,迟衡乔装打扮一番,进城之后,绕着城墙里走了一大圈,将城池里探了个底。 石城,不止防备森严。 武器更是精良无比。尤其是那守城的武器如狼牙拍等,铁链比手臂还粗。有这些可恐的武器在,单靠兵士强攻基本不可能,更别说石城高峻。 迟衡特意绕到石城之东去探查。 他原想,石城倚靠石山,若能从石山,由上至下的攻击肯定比由下至上的攀爬进攻来得容易很多。但只看了一看,山不止高峻,更有精兵驻守,十分艰难。他且行且看,见路边有个老人,便攀谈起来,得知石山乃是天堑,想上石山只有一条路,所以根本不可能容下千军万马,更别说翻过石山攻下石城了。 如此一来,只剩围攻这一条路了。 这是迟衡最不愿意面对的,可还是要面对。除了探查了石城的实力,他还得了一个信报:不出所料,骆惊寒确实不相信骆无愚,近两日将他召回了石城。因了这次召回令,骆无愚大光其火,和骆惊寒争吵了一番,当着众将领的面将梨花木案子拍断了——不失为一个极好的契机。 嵬城暂由另一名大将驻守。目前,嵬城与另外一城正合力攻击渔水城——不过迟衡已不再那么焦虑了。他相信,只要颜王军一进攻石城,嵬城的兵立刻就会撤回,转而来支援石城的。 只是容越一定要挺住才行。 迟衡甚至接近过骆府。骆府很大,但始终没见到骆惊寒。 据骆府旁的铺子小二说:骆惊寒相貌不扬,脸上有一块大大的青色胎记,十分好认,不太与人亲近。但无人不夸他治州有方,又心仁善施,尤为富庶的石城举目不见乞儿。 此地不宜久留,迟衡思量了一下,去了上次与楚公子分别的地方。 这地儿出奇僻静。 应是远离烦恼街市的缘故。他转了几圈,顺着路一直走一直走,忽然见许多兵士踏着大步子过来,他急忙躲下。原来,这里竟然是石城的行兵重地。 迟衡耐心地躲在一旁,看着兵来马往,直到夕阳落下。该出城了,不然城门关掉又是事。忽的,前方有两个兵士走过,那衣着似兵士,但绝不同。 正是那天楚公子召唤的人。 迟衡一喜。 果然不多时,面容清丽的楚公子骑着马出来了,衣裳依旧华丽,依旧浅浅青色,依旧愁眉不展让人揪心的模样。迟衡犹豫了一下,心想直接奔出去还玉牌,只怕楚公子是绝不会让自己出去的。不如挂在路边,兵士们捡去自然会交还与他。 才这么一念。 风拂过。 距迟衡最近的地方,楚公子忽然执马停住,往四周看了一看,眼睛一眯,命令道:“这里有人,你们巡查一番。” 迟衡缩成一团时,躲在灌木里。 其实,此处实在躲不了人,一阵簌簌乱响之后,马蹄声笃笃,停在他的跟前。漫长的沉默之后,一个令人绝望的声音响起:“阿衡?你不是离开石城了吗?” 迟衡睁开眼。 果然,是楚公子。 看着围过来的兵士们,迟衡忍住狂跳的心,缓缓地掏出玉牌,盯着楚公子水一样的眸子,说:“我是特意来还你的。” “你偷了我的……牌?” 没听清是什么牌,迟衡一咬牙,道:“我没偷,是你掉了。” 楚公子沉默了一下。 迟衡想,他既然猜到自己是颜王军兵士,必然也猜到自己偷了他的牌子是要探查石城的,这种胡话,他肯定是不信的。但如今,又能怎么办,束手就擒吗? 迟衡坦然了,抬起头,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楚公子。 四目相对。 楚公子迅速移开目光,却伸出手,飞速接过玉牌。而后,又让兵士们远离数丈之后,缓缓道:“你是来探查石城的吧,且告诉岑破荆:趁早死心!” 迟衡硬着头皮,双目含情道:“若是探查,我又何必在这里等你。” 楚公子一怔,薄薄的眼皮一展,眸子越发如秋水漾波一样,难以置信地看迟衡,一言不发。迟衡头皮发硬,心想,即使被误做登徒子,也比认做探子好点,毕竟,对喜欢自己的人,即使自己不喜欢,人们也总是会更宽容一些。 “别叫我再看见你。” 楚公子说完,再次令人将他轰出城去。 迟衡松了一口气,等被叉出去后,回头想想又觉得可笑,早就该将什么道德扔到一边,明知遇见他必然是如此结果,还傻兮兮想将玉牌还给他——他如今手里杀过的人不知多少,竟然还越不过偷的槛——在许久之后,久经历练的迟衡可以含笑说着谎言,并直视对方,比真诚还真诚时…………………… 114第一百一十三章 【第一百一十三章】 别处若一逢打战,必然是到处都兵荒马乱,稍微有个动静就听能见哭声震天,人人争着往别处避难去,深怕一个落后就遭殃了。 垒州却很平静。 从兵士到平民均是训练有素,即使战败之后也很快就镇定下来,该干什么干什么,有一种极为诡异的安天乐命。 为此,迟衡向古照川讨教。 古照川答道:“最重要的一点儿:我们是元奚王朝派来的颜王军,而非乱军侵扰,名正言顺,所以一旦被攻下,寻常百姓不会太过抗拒。再者,民不愿意动,是因为他们眷恋垒州的富庶和安宁,颜王军也没有过多侵扰民众。其实更诡异的应该是将领们,他们战前均战得十分卖力,恨不能耗到最后一兵一卒。一旦投降,他们最先做的,竟然是安抚军心民心,令百姓和兵士很快就平息下来,恢复一方安宁。” 的确如此。 “会这样必然是平素教导的缘故。垒州从上到下都是以民生为重,若是在盛世,骆惊寒也算是难得的一方之首了。”古照川喟叹,竟与迟衡不谋而合。 三春时节,柳絮铺面而来。 才出金林县,就遇上了一场垒州军的大伏击,兵士如蚁阵一样涌来。岑破荆指挥从容,将浩浩然颜王大军分成四把利刀,破袭、围攻、追击、堵截。很快,就将垒州军的伏击翻转成颜王军对垒州军的追击,杀得血气冲天,乌尘遮日。 待恶战终于停歇。 岑破荆迅速将每支军队又收拢在一起,他这一放一收,遣兵调将十分娴熟,电卷星飞,从容指顾,比之前攻击渔水城时,不知娴熟多少倍。虽然赞叹“运兵如神”是过誉了,但不难想象,假以时日,岑破荆运兵遣将会何等的锐利迅捷。 迟衡心下赞许。 垒州兵败,颜王军趁机又向前快进了十数里。眼看天色已晚,颜王军在一条大河边驻军暂歇。 从正午杀到傍晚,两人都杀得累了,披了一身尘土和染血。尘埃暂定,一起走到河边,寻了河里一处僻静处,河边树多草密。 二人脱了盔甲,下水浸洗。 三月风暖,但水凉入骨,岑破荆直打了几个哆嗦,爆了一句粗:“三个月没洗澡,都成臭豆腐了!” 迟衡也直打寒战。 好在浸一浸,就适应好了,风吹来,十分惬意,岑破荆将刀挂在河边一棵浸水的柳树上,大大咧咧地说:“咱俩是多长时间没好好说话了?几个月吧?起来就打战,倒头就睡觉,我都快记不得你长什么样了——你脱干净点,让我好好瞧瞧。别抬脸,裤子裤子,赶紧把裤子扒了,咱俩比一比。” “滚。” 迟衡好笑地呸了一声,斜了他一眼,心想岑破荆整天和兵士们混一起,都是一群糙男人,他这说话也是越来越鄙俗直接了,什么话都敢说,还一点儿不脸红。自己呢,总和温云白古照川一起,文气了不少。这可不行,两相交锋自己铁定要吃亏。 果然,岑破荆笑着笑着就来扒迟衡的裤子,嘴里还嚷嚷:“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别扭了,又不是没比过。” 迟衡能让他得手? 二人在水里戏耍开来,又踢又推,都不甘示弱。岑破荆扒了好几次,都只摸上裤裆的边,他求胜心切,大吼一声扑将过来,猛虎猎食一般。迟衡一个不慎,裤子竟然被他扒了下来,那个玩意弹跳出来,底下风光一览无遗,又紫又红,还是半翘的——无怪迟衡忍耐不住,岑破荆摸了好几把,都摸在那个地方,他血气又旺,三蹭两蹭就起来了。 岑破荆哈哈大笑:“不错,长个了。” 迟衡气得跳脚,提起裤子大脚踩着水就追过去。岑破荆正得意来着,水里溜不快,一个没留神就被逮住了。好机会,迟衡抱住他的腰,使上了蛮劲就将他的脑袋往水里按,直把岑破荆案在水里直求饶:“迟衡你个王八蛋……唔唔……让我、上去……唔唔……咳咳咳咳咳……” 呛了好几口水,岑破荆一出水面就大口大口呼吸。他水性一般,这一番搏斗势立刻就弱了,手上的劲也小了。 迟衡很得意。 哪里肯放过大好机会,趁岑破荆被呛得脑袋发疼时,三下五除二,也把他剥了个精光。夕阳下,岑破荆手臂的肉起伏有力,腿长,大腿上的肌肉绷紧。偏偏他还坦坦荡荡、大喇喇地站着,底下那个地方,虽然垂着,还是很傲人的。 迟衡嘻嘻一笑,伸手就摸了一把:“哈哈,你也不错。”离开的瞬间,还恶质地揉了一下。 岑破荆瞬间一个激灵,□一酥,背上一股凉气涌上,刹那间就翘起了一半。他自然没提防迟衡这一摸,摸就摸,还恶质地揉了一下。岑破荆爆了一句粗口,伸手就给了迟衡一拳,口无遮拦:“脱就脱,你摸什么摸,摸大了你给我泻火啊!” 二人少不了你一句我一句损了起来。 只不再摸了。 各自站到齐腰的水深处,稀里哗啦地洗起来,一边洗一边聊,谈天说地。 说到兴起,迟衡瞅见河水莹莹,泛着夕阳的薄红,心里一动:“我在石城遇上了一个富贵公子,长得很好看、很细致,眼皮很薄,看人就跟这水一样,一般人怕是经不住他两眼看。”不过,当自己直视楚公子的时候,那水一样的眸子竟然移开了。 岑破荆啧啧两声。 迟衡若出去一趟,没遇上个谁,才是奇怪呢。岑破荆早见怪不怪,顺口问道:“你又勾搭上一个?垒州的男子多文弱,不似我们那边的人生得粗野,不过你总是能遇上好看的,他有石韦好看没?” 迟衡搓着大腿上的尘垢,道:“略逊一点。” “嘿嘿,迟衡,你终于憋不住了是不是?军中有那什么,男的女的都不缺,实在不行你找一个泻泻火,憋得难受不?再不济,上手搓两下也行。”岑破荆凑过来,贼兮兮地说,“咱俩睡一起,别人不知道我还能不知道?别每天一大早就跑去练刀,再练下去就是成刀神了又怎么样,你这守身守给谁看啊……” 什么叫泻火迟衡顿时窘迫了,亏得水流看不见,底下竟然迫不及待地,硬了,急不可耐地翘得直直的。。 这真是,叫人难堪。 迟衡恼羞成怒,奋然一划水波,直直地泼了岑破荆一身:“什么泻火不泻火,谁都像你一样,没个节操。再说你嘴硬,你不憋着,你倒是上过谁啊?!” “你怎么知道我没泻火过?你没在的时候,我就把人领到营帐里上了,爽死了,你不知道那滋味……”岑破荆越说越下|流,末了,肆无忌惮地凑前压低了声音,“你还是雏吧?” “……” “谁像你成天憋着,脑袋里还想着,虚伪,憋死活该!你喜欢什么样子的?别说朗将啊,朗将就一个——肖想一下就行了,他毕竟是朗将,没谱……那啥,我已经秘密让人把石韦押过来了,今晚就到,你要不要试试?” “石韦?”迟衡惊了。 “嘿嘿别不好意思,偷着乐就行,不用谢我啦!石韦那身条儿没话说,也是带兵作战的,手上有劲,腰一扭更带劲。脸长得又好,你要是能把他干到哭,保准爽——我是不好这一口,要不早下手了。”岑破荆越说越来劲,“不是我说啊,石韦比朗将好看。” “胡说!”迟衡红到脖子上了。 岑破荆一拍脑门:“得得得,情人眼里出西施,不说朗将。反正石韦绝对的没话说,不管男人女人都夸他长得好,哪里找那么合适一人啊!” 这倒是。 等等,迟衡猛然想起:“你把石韦押过来干什么?不会是打算把他给……糟蹋了?”岑破荆不至于这么饥渴? 岑破荆呸了一声:“滚蛋!我有这么卑鄙没?” “有!” “去你/娘的!我把石韦押过来是想看看攻城能不能用上,听说石韦很得骆惊寒的喜欢,多一个人,多个筹码。”岑破荆斜了迟衡的下方一眼,河水虽急,但是极清澈的,看得清清楚楚,遂哈哈的笑出声来,“迟衡,你虚伪不虚伪啊,才一说就硬成那样,等把石韦剥光了放你床上,你还不得把他连骨头带皮啃光了。悠着点儿啊,咱还得留他当人质呢!” “滚!我一直想的是朗将。” “……憋死你活该!” 迟衡噗通一声钻到水深处,抡圆了胳膊游水,胡乱游了一气,直到把那个地方累趴下去了才游回原地。岑破荆早把衣服穿得好好的,坐在柳树旁,好整以暇地平躺着,反手抱着后脑勺,翘着二郎腿,神游八极,那侧脸极具男子气概,听见声音,回头一笑,眉骨与眼窝犀利深邃。 认识已两年了,不知不觉,都不再是生涩涩的少年了。 等二人回到营帐,已是夜深人静。 岑破荆高兴,硬是拉着迟衡灌了好几大碗水酒,水酒极甜,不烈,几大碗也就微醺了。见他步履游移了,岑破荆才饶了他,诡异地笑说:“今天,我要和云白睡去!” 迟衡一个激灵,义正言辞:“岑破荆,你别胡来啊。温云白是咱的谋士,内务俘虏全靠他呢,再说都熟人,你找谁泻火也别找他啊,要出事的!” “嚓,谁都像你见一个那啥一个。瞎想什么,就不许我和他叙叙旧!”岑破荆啼笑皆非,一把将他推走。 115第一百一十四章 【第一百一十四章】 孰重孰轻,岑破荆肯定是拎得清的,所以迟衡也不过是玩笑而已,并不担心。 夜风暖暖的,酒气上来胸膛都热乎乎的。 迟衡一脚深一脚浅回了营帐。营帐前,有两个护卫守着,很是警觉的样子,见迟衡来,行礼之后都走了,却没有走多远,而是站在更远的地方,依旧守护着。 迟衡觉得有点儿怪,有说不出哪里怪。 营帐被收拾过,很整齐,中间一盏昏黄的灯映照着。三四月的天气,晚上月明,月光照进来,屋里还算明亮。 迟衡抓了抓脑袋,没想出哪里不对劲,遂上床,一掀薄被。 不对劲。 迟衡猛然一跳三尺远。 薄被在他手中,席上,侧躺着一个人。 一挂。 双手双脚被绑得严严实实,双手绑在背后——脖子也缠着绳子,绕在了床头,动弹不得。那人侧躺着,灯下,从颈弯到背部,再到翘|起的臀,结实又修长的腿,一道弧线一气呵成,肌肉匀称起伏有致,叫人爱之不舍。那修长而不失爆发力的身体,若只从背后看,竟然有些像——朗将。 迟衡捂住鼻子。 鼻血喷出,湿热一片。 朗将,怎么可能?刹那,岑破荆傍晚说过的话全部闪回脑海,莫非是,石韦? 太胡闹了!迟衡一抹鼻血,大步上前将那人扳过来。 果然,就是石韦。 嘴唇被一条布子塞着嘴巴,仰躺着,愤怒地看着迟衡,发出含糊的唔唔声,身体挣扎了两下,却被脖子上的绳子钳制住了,只能两条腿乱|蹬。无用的挣扎,徒增了他脖子上的痛苦。不着一缕的困境,令他的愤怒显得越发无力徒劳。 看着床上的石韦。 迟衡忽然将被子甩在地上,大步回身,一口气将灯熄灭,只留下淡淡的月光。 砰的一声,跳上了床。 石韦仰躺着,见他气势汹汹地跳上床来,更是挣得厉害了,像上了鱼钩的鱼一样双|腿乱摒,试图摆去束缚。 迟衡伸手,绳子一扯。 石韦的双|腿解救了,越发踢得绝望了,好几次要踹到迟衡身上,嘴里发出悲愤的唔唔声。迟衡上前,一手压住石韦光|裸的胸膛,肌肤极有弹|性,尾指正好压在右边的挺立之上,令人心跳加剧。 石韦大骇,挣得更厉害。 可惜双手被压在背后,根本就无济于事。 迟衡欺身压上去。 石韦被压得当即动弹不得,只有腿还有蛮劲。迟衡左右两腿一压,石韦一分也动不了,只得奋力扬起脖子挣扎着。 迟衡深深吸了一口气,三四月天,暖中带香。 他死死地压在石韦的身上,酒气喷出:“石韦,你别动,我不伤你,只是借你的身体一用。”一边说,一边将石韦的玉|茎握住了。 石韦又一番剧烈挣扎。 迟衡再没说话,只用力揉了起来,他的手劲极好,又揉又捏又来回地顺,甚至掀起外皮触到里面的肌肤,不一会儿石韦那里就翘|起来了。 迟衡闭着眼,想象着朗将在自己身下。 就是这样,朗将不情不愿地挣扎,仰着脖子剧烈地呼吸着,最好口里还骂着。骂着骂着就被揉到浑身酥|软,骂声变成了难耐的呻|吟声,最后还是臣服于自己的五指之下。啊,想象朗将半张着嘴唇拼命呼吸的样子,一定是诱人入骨。 手底变得滑腻。 朗将的那个地方又硬又翘,不停地渗出黏|腻的液体。水渍声啧啧作响,淫|靡至极,灼热的玉|茎的前端濡|湿了一大片,甚至滴到了圆囊和腿上。 朗将就是这样,绷紧了全身,尤其是两条大|腿,紧紧地绞缠在一起,背部挺得直直的。 唔唔声,变成了粗粗的鼻音。 在挑逗之下,朗将绝望地扭动腰|肢,却摆脱不了灭顶的欢愉。迟衡越来越肆无忌惮地揉|弄着,那喘息的诱|惑,让一股酸麻由腹部一次次冲向头顶,他拼命往下压,压到身下的人已经不再挣扎,只是仰着脖子呼吸,以免窒息。 手中的玉|茎勃勃跳动着、膨|胀着,几乎要爆开的时候、迟衡松开了手。 石韦挺直的背部,在欢愉骤停之后,如同释然一样贴回了床上,双|腿不自觉地绞得更紧了,浑身是汗,脸无力地偏着,鬓发贴着脸颊,湿漉漉的。 短暂的停歇之后。 迟衡咬了咬牙,一只手插|进石韦的大|腿中间。石韦再度剧烈地挣扎了起来,床吱吱作响,他甚至不惧被绳子勒死,头拼命地摆动着挣扎着。 酒气氤氲,迟衡放缓了声音:“石韦,我只借你的两条腿用一用。” 说罢,他用力掰开石韦的两腿。 不顾那垂死般的挣扎,把自己早就硬得不像话的那玩意,挤进了两条大|腿,大|腿上的肉结实而细腻,夹得紧紧的。迟衡忍不住喘了一口粗气。 石韦哪里肯就范,试图将腿叉开。 迟衡两腿一个猛力用劲,将石韦的两条腿狠狠交缠一起。顿时迟衡的那玩意儿甚至顶到了石韦濡|湿的圆囊,感知到湿热温暖,急切地膨|胀了。 石韦已经被绳子勒得快要窒息了,却依旧不要命了一般胡乱挣扎。 迟衡忽然按住石韦的玉|茎,浑身压了上去。 石韦唔的一声。 腹部与腹部之间是石韦的玉|茎,石韦的两腿之间是迟衡那狰狞的玩意。 这个姿势,令迟衡血脉喷张,也令石韦无法挣脱。 迟衡难耐地上下动了一动,腹部结实肌肉与肌肉的挤压,石韦很快就又硬了起来,两腿却被磨得生疼。于是生疼之余混合耻辱的酥|麻阵阵,迫使石韦扬起脖子,再度痛苦地喘息着。 迟衡一伸手,将石韦的脖子上的绳子解开。 得了自|由,石韦猛然向前一撞。 两颗脑袋砰的一声,迟衡顿时头晕目眩,金星四起,巨疼之后,他气涌心头。立刻大手压住了石韦的肩膀,下|半|身剧烈地动了起来,玩意像泄愤一样猛烈抽|出插入。 腹部却不离开,而是用力磨着蹭着,石韦的玉|茎被挤压得又痛又麻。 就此迟衡还嫌不够,腹部猛然用力。 石韦剧烈地挣扎着。 这种挣扎只是让迟衡越发用尽全身力气去挺身而入,去压制着,很快营帐就响起一股施虐的喘息声,弥漫着带腥的体|液的味道。 迟衡被刺|激得已经快丧失节制。 那种赤|裸裸的快|感,一拨一拨涌上来,身下的人那毫无用处的反抗挣扎,只不过像佐料一样让这道大餐更辛辣过瘾。 迟衡紧紧闭着双眼,大力俯身的同时,想象是朗将在身子底下,被自己压得毫无还手之力。 朗将或许会推自己,或许会骂自己,甚至会打。 都不管,也都不要紧。 就像现在这样,像一股大浪肆无忌惮地扑下去,自己要将他压得尖叫不已,要将他插得连喘气都是断断续续的,要将他使劲地蹂躏,揉到浑身都碎了都软了都化了,然后…… 忽然一股热流骤然涌|出,濡|湿腹部。 迟衡一停。 原来,腹间那根的玉|茎经不住迟衡剧烈的碾压和挤磨,竟然就这么抽|搐着喷出精来,浓烈温热,溢出一股涩涩的味道。 迟衡大手一摸,将那些黏|腻一把抹在大|腿上,越发滑腻。迟衡再度覆压上去,两腿之间,以数倍于方才的速度和力度,毫不留情地摩擦着、冲击着、撞击着。甚至狠狠地顶在了那凹凸不平的圆囊和沟槽之上,每撞一下,都能引起一阵剧烈的颤抖。 身下的人不再挣扎。 是的,朗将放弃了挣扎,只是随着他狂乱的动作摇摆,床发出吱吱的将被摇碎的声音。腹与腹之间那根漂亮的玉|茎又很不甘地胀了。真好,朗将也很喜欢自己这样霸道的地抚摩和抽|插,他的鼻音带着破碎的甜腻,他的眼角甚至流出眼泪…… 在迟衡迅猛的攻击之下,腹间又一股股热流喷出。 与此同时。 两条结实的大|腿骤然夹紧,柔韧而有力的禁锢突如其来,令迟衡腹下的快乐一股宛如被皮鞭猛然鞭打一下一样,划过脑海,奔涌而出,黏|液溢满大|腿。 迟衡趴在那极富弹|性的身体上。 喘着粗气,脑海晕乎乎的,无法言表的愉悦从心底蔓延,情不自禁地说:“朗将,你喜欢吗?你舒服吗?” 身下细微的挣扎骤停。 真是难得温顺,迟衡不自觉地抚摩他鬓间的湿发,喃喃:“朗将,你喜欢我吗?” 他并没有醉,恍惚的一瞬,他心旌摇曳,在求得不得时将错就错地问。他知道身下的人不会回答他,他还是问了,有些问题本就是不需要回答的。 三月的夜,微醺。 迟衡闭着眼,侧着身,慢慢地抚摩那具的身体,身体沁出细密的汗,每一寸肌肤都极柔韧,如同那一个夏夜,他也是这样,一寸一寸地抚摩,爱不释手。 骤然,劲风袭过。 迟衡蓦然出手,瞬间截住了袭击的手,同时睁开眼睛,压住对方的手臂一扭一甩,出手如风。 砰的一声,石韦掉下床去。 迟衡一个鲤鱼打挺豁然起身,翻下床去,正要踢出一记强劲的飞腿,在几乎踢到石韦的腰上时,迟衡及时收住了。只是俯身,用膝盖压住他的腰,石韦吃疼,骂道:“王八蛋!” 不知何时,他竟弄出了口中的布。 更不知何时,他解开了手腕上的绳子。可惜,他还是无法逃脱禁锢。 明明迟衡刚才是那样的沉迷,那一记袭击,本该是一击致命才对,这就是命运吗,石韦的心中涌上了强烈的不甘心。 迟衡默默拿过衣裳和绳子,衣裳将石韦一裹,绳子将石韦一捆,这次是像捆粽子一样万无一失。而后将石韦扔到床上,绳子绑在床沿之上,让他插翅难飞。 完毕之后,迟衡无声地背过身。 欢愉总是短暂,而且是自欺欺人的。重重心思压迫之下,迟衡渐渐入梦了。 116第一百一十五章 【第一百一十四章】 次日,天初亮。 迟衡一向醒来的早,睁眼就见石韦双眉紧皱,还在沉睡中。两人是面对面的,石韦的面容的确极俊美,凌乱的头发和受缚的凄惨,丝毫不损他的容颜。恬静的睡姿,竟然让人十分心疼。 迟衡伸手,抚过他的脸侧。 而后,起身,穿好衣裳,下了床。拿起重刀,掀开帘子,找来护卫,让他们守住房间,不得放任何人进去。 在院子里狂舞一气之后,迟衡心中甚喜,越来越得心应手了,他自创了一套刀法,正适合他的重刀,朴拙有力,举重若轻。天天练下来,练到眼手合一,无利不破,颇有心得。 练完,见岑破荆带着诡异的笑抱手站着。 “石韦的味道怎么样?” 迟衡耳后一热,早知道是你小子捣的鬼,横了他一眼:“不怎么样,你以为剥光了就成啊?” 岑破荆一撇嘴不屑地说:“得,虚伪不虚伪!我都听墙角了,你们把快把床折腾散架了,还说不怎么样!啧啧,不怎么样你那么卖力干什么,骗鬼啊!” 有些真相辩解起来就跟谎言一样,没人信,还特矫情。 迟衡也不解释了:“这是最后一次,以后再别这样,虽然是败军之将,也不能侮辱。叫朗将知道了非把咱们都打吐血不行。” “再不能侮辱,不也侮辱了。”岑破荆嘀咕了一句。 迟衡装作没听见。 “喂,一次也是做,两次也是做,一不做二不休,不如你就把他收入帐中好了。回头我把他的头发剪了,反正也没几个人认得他——谁让他们是败军之将呢。”一般恶战下来,胜利一方肯定也战得辛苦,仗着胜战,羞辱战俘一事也是正常。岑破荆本就有些意气,做事无所顾忌。 “这你说垒州攻克下来,这些将领怎么办,若是降了,以后都是同僚,抬头不见低头见,指不定还有援兵要求救呢,怎么办?”迟衡悠悠地说。 岑破荆语塞,忽然一个恶寒:“不会吧?我一定要告诉朗将,别要崔子侯!” “你让我怎么见石韦?” “呃……这个……”岑破荆忽而大笑,“你不用怕,你的手段一向好,任是谁遇你都要栽跟头的。保不准你做到他爽了,回头还缠上来,甩都甩不掉呢。” 滚! 迟衡扛起大刀,大步向前,岑破荆追了上来,嬉笑道:“你脸皮就是薄得很,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行了行了,我这就把石韦扔回囚车里。” “不行。”迟衡下意识地说。 “啧啧啧,这就心疼了,一夜夫妻百日恩,我就知道你准保对他舍不得。”岑破荆将手中的刀玩得飞转。 心疼了,但那是对良将的惺惺相惜。 前几年四处流浪的时候,迟衡就听过石韦的名声。想不到几年后,他竟然折在了自己的手里,自己也不再是那个天真孩童。但是,心中那份景仰还是存留了一点点的。 这种感情复杂,难以言表。 吃过早饭,回去时,石韦已经醒来,头靠在床沿上,依旧是捆着的狼狈模样,见迟衡进来,无力地看了一眼,依旧默默地斜躺着,十分疲惫的模样。 迟衡放下大刀,将绳子解开。 那衣服早皱得不像话。 石韦背过身,将裹着的那件衣裳穿好。看着他的背影,迟衡想,他比朗将纤弱一些。无论何时,朗将都是神采飞扬的,脱了衣裳,肌肉也极紧致,不管近看还是远看都有一种极度华丽的美感,像他的红衣一样灼目。 “你喜欢颜鸾?”石韦蓦然开口,带着嘲讽,声音哑哑的。 迟衡尴尬不已。 “无能者,才会寻找别人来当替身做安慰。你若真喜欢他,有本事就去上他,找别人,无非就是欺软怕硬,有什么用。”石韦冷笑,第一次表现出强烈的轻蔑。 迟衡皱眉,很不高兴。 他知道石韦说这些,无非是想激得自己再别碰他。他从没想过找什么替身,颜鸾只有一个。要不是打战打得没完没了,说不定早和颜鸾好上了——从上次渔水城看来,颜鸾对自己也是另眼相待的。 石韦继续找死地讥讽:“不过也是,堂堂的朗将,名门之后,怎么可能和一个卑下的都统厮混在一起,滑天下之大稽。” 这一句,刺得太狠太准了,一刺刺进心窝里。 迟衡克制住想揍他一顿的冲动。 转身要离开。 身后的石韦又开口了:“那天射我一箭的就是颜鸾吧?果然射技无能能敌!呵,他那样的人,怎么可能看上你……” 迟衡猛然转身。 啪! 迟衡想都未想一巴掌甩过去,石韦应声重重地摔在床上,一股鲜血从嘴角流出。脸顿时肿了起来,又青又红。扑倒在床上,半天没动一下。 迟衡看了看掌心,惊愕不已,难以想象,自己就这么想都未想地甩出了一巴掌,且以那样重的力道。 顿时愧疚不已,迟衡将石韦拽起。 石韦被那一巴掌扇得几乎失去神智,眉毛忽然一皱,慌忙用手按住了心口,一股血腥涌上喉头,他猛然咳了几下,一口血吐了出来。 迟衡将他抱住了:“石韦。” 那一口鲜血之后,石韦就像停不住了,剧烈地咳嗽起来,一咳一口血,浑身开始颤抖,那一张脸已成了煞白,怎么都止不住的咳嗽令他像要呕出心来一样的吐血。 迟衡将石韦紧紧抱在怀里,大声地命令护卫即刻去寻古照川。 很快,古照川来了。 见此情形,立刻抽出针灸在石韦心口一下扎了两针,强行令他止住了咳嗽和咯血。迟衡衣裳大大地敞开,迟衡才发现,石韦的胸口左侧颜鸾留下的箭伤,竟然早就溃烂了——想来,他再次被俘之后,没有继续服药,又强忍着,终于越来越严重——昨天将他压在身子底下,又不管不顾捆了一晚,怕也是勒在伤口了吧。 迟衡说不上什么滋味。 古照川将软巾浸入药水中,要替石韦清洗伤口,想了一想,有点困惑地看看石韦,再看看紧张的迟衡,似有了悟,将软巾递给迟衡:“你来吧,清洗得越干净越好,我去拿个上好的药膏,还有草药要熬。亏是发现得早,他要再吐几次,就没命了。” 石韦紧紧闭着双目,咬紧牙关。 迟衡一手抱着他,一手轻柔地为他擦拭着。那种药水,本就是刺骨的疼,像针刺一样,每擦一下,石韦都会剧烈地颤抖,额头的汗大颗大颗坠落,嘴唇都被咬破了,他却始终没有发出痛呼。 把腐肉去除,迟衡看见,石韦肋下那根伤了的骨头已成乌色。 看着都疼,迟衡咬着牙将那伤口擦洗得很干净,石韦疼得浑身都是汗了,呼出的气都极为微弱。见古照川还没回来,迟衡顺手在热水盆里浸了浸,帮石韦把身子擦拭了一通,干干爽爽的,为他换上一件干净的淡色的软裳。 衣裳依旧敞开。 古照川赶来,细心地为伤口敷上了药。之后,又给石韦的脸上也敷了一敷,五个指印,清清楚楚,古照川看了一眼迟衡。迟衡装作什么也没发生,把热水木盆端出去倒了。 轻手轻脚回来时,听见石韦微弱地说:“古大夫,承蒙照顾。” 古照川答:“医者之责而已。胜败乃兵家常事,石将军若自暴自弃,岂不是愧对垒州第一儒将之名。我虽不知缘由,但颜王军军纪甚严,迟副都统也是军中少有的仁将,当不会施虐。不管什么误会,还是静心清养的好。” 二人并未察觉迟衡到来,石韦道:“夷山霍斥,已归颜王军了么?霍大王一向及嫉恶如仇,对元奚王朝深恶痛绝,还真是,令人惊讶!” 古照川微笑:“猛禽也需择良木而栖,颜王军不是元奚王朝。” 说罢,为他别好衣襟,系上腰带。 将一切收拾好,古照川转身吩咐了迟衡几句,隔一个时辰换一次生肌药膏,隔半个时辰,喂一碗滚烫的草药。 迟衡将石韦安顿在自己的营帐里,才出处理军中事务。与岑破荆将军中的队伍分得更细了,又将军中统领重新安排了一番,挑出几个特别出挑的,以保每一支队伍都井然有序。 原先,岑破荆不敢分得太细,怕一打战就乱。 如今有迟衡统一调配,就不怕了。 分派好,迟衡亲自将统领们叫到一个大营帐,授与许多军令及密令,以保证每次行军执令杜能侵掠如火,疾如风。 他本就是统兵出身,兼一身好武艺。 个中将领又多受过他的教诲,所以个个听得认真。一天下来,将领们越发联系紧密,对迟衡的命令更深刻的了结。 待统领们离开,岑破荆打趣道:“你说的那些我都教过,奈何每次一行军,难免有人就不长记性胡来了。我还想着要不要拿一根鞭子,谁不认真就鞭谁呢。到你手里,倒都长眼色了。话说回来,这几次你统兵是越来越顺了,我看你以后不需要亲自带兵,只需调配各支军队就好。” 迟衡笑了笑。 其时,已是子夜,一天下来口干舌燥,迟衡水都没来得及喝一口,赶紧跑回营帐看石韦。 石韦静躺着,气色好了一些。 一天静养下来,也有精神,见迟衡进来,别过脸去。鉴于自己一巴掌造的孽。迟衡就没再让护卫进来,而是亲自为石韦擦伤上药。上药什么的石韦没法挣脱,到了喂药那里,打死都不张嘴。 117第一百一十六章 【第一百一十六章】 面对迟衡递出去的药勺,石韦打死都不张嘴。 药都快凉了,迟衡没好气地说:“石韦,想让我用刀把你的嘴撬开吗?” 依旧如故。 石韦的嘴巴紧紧抿着成一条缝,目光冷淡。因换了衣裳,即使躺着也很齐整。由上至下看过去,鼻如悬胆,嘴唇薄而饱满,凛然不可侵犯一样地固执着。迟衡心中一动,忽然俯身调戏说:“石韦,你是想让我把你的嘴亲开吗?” 石韦蓦然抬头。 射出两道仇恨的目光。 迟衡假装不耐烦,又有点痞气地在石韦腰上摸了一把。石韦闪躲不及,气得不像话,眼看又要咳嗽开来,迟衡笑得更不正经:“赶紧张嘴,把药吃了。死有很多种方法,至少也要把颜王军打败你才有脸死吧?不然,我真的亲了……” 石韦恨恨。 颜王军这群将领,一个比一个野蛮,好不容易有个不那么野蛮的,还流氓——可是自己就是那砧板上的鱼肉,有什么法子。石韦咬牙切齿,张开了嘴。 这下子很顺,迟衡很快把药喂下。 灭了灯。 石韦的手脚被软丝缚着,逃是逃不了的。三月的深夜还有些寒意,迟衡将薄被子展开,铺在石韦身上。迟衡累了一天,倒头就睡。睡到半夜,听见难受的低哼声。 原来,病痛在晚上犹为明显,石韦半梦半醒痛苦不堪。 迟衡伸手摸了摸石韦的额头,一头的汗,身上肌肤也凉凉的,湿湿的,十分虚弱。迟衡生出了恻隐之心,转身将石韦拥住了,慢慢抚摸他的背部,顺着脊骨一下一下的抚摸。 石韦痛得迷糊,贪恋那一丝丝暖意。 不多时,沉沉睡去。 次日,天刚亮,迟衡就醒了,怀里暖暖的,似有头发绕在颈弯处。睁眼一看,怀里的石韦还睡着,而且脸贴在了自己的胸口。一种微妙的自豪和安心弥散,迟衡极小心地将他放好,盖好被子,悄然起床。 且不提石韦疗伤中的各种痛苦。 此后一连数日,颜王军以摧枯拉朽的气势直捣黄龙、压向石城,将一路上垒州军的各种顽抗杀得七零八落。垒州军节节败退,颜王军越发气势如虹,直指石城。 一路凶险不说,中途亦折损了许多兵士,颜王军终于于四月初,到达了石城城下。 仰望石城。 岑破荆一身戎装,左手紧握大刀,烟霾滚滚,漫天飞尘夹杂着漫天的柳絮。四月的天空,密云压低,出奇地凝重,军旗猎猎迎风,马蹄声声似乎千里外都能听见一样,令敌人闻之胆寒。 迟衡骑马,行在岑破荆的左边。 红尘漠漠,处处花香,迟衡二人并肩纵马恣意驰骋,纵横在阳春三月最无羁的清风里,万水千山一笑过。二人一气奔了很长的路,将大军驻扎在石城十里外一个原野之上。 上次迟衡来看过地形,此处最宜大军扎营,进可攻石城,退可据地利。 两人才勒住缰绳。 迟衡胯|下的雪青马感受到征战的云涌风飞,屡屡要凌空飞出去,被迟衡勒住了缰绳:“昨天忘了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因咱们进攻石城,围攻渔水城的垒州军已撤下,全部都往石城这边援助来了——驻守渔水城的容越,终于可以歇下了。” 那个曾悠悠然卧于白石上垂钓的男子,失去了隐逸,但成就良将一个,想想也很值得欣慰。 岑破荆点头:“咱们这算围魏救赵不?容越不错,不仅数次击退垒州军一拨一拨的攻击,而且还反守为攻,几次攻到嵬城之下。他手下那三个千总也十分得力——你的眼光还行,挑的人都靠谱。” “凌罕守着木子县,容越守着渔水城,因了他俩咱们才能后顾无忧。现今,咱们兵临城下,骆惊寒和他手下的将领们肯定是要保石城的,所以,这两城暂时是安宁了——将容越叫回来吧?” “和我想的一样。” 相视一笑,迟衡扬起头:“容小子……放在身边尽惹是生非让人操心,扔出去不管不顾,长得反而还旺,这是什么毛病?” “别这么老气横秋行不,你比他小两月吧!” “出紫星台前容小子就没长大过,生生给娇惯坏了,你是没见过他在师父和师兄面前那得宠和得意劲。想当初,咱们在苦兹郡,我恨不能把他栓在裤腰带上,带兵作战,绝不许能离我百步,一不见他人影我就慌得不行,生怕他有个闪失。”迟衡自己都笑了。 岑破荆不以为然:“容小子经打经摔,怕什么!” “可不是,人就得狠心才行——后来我要跟花雁随求兵求粮,把他撂在武知一多个月。回来一看,惊喜得不行,他竟然也知道去招兵,带兵带得也很有模有样。在后来攻打木子县和渔水城,也能独当一面,我才彻底放下心来。” 岑破荆不屑:“你要是早放手,他早好了。” 迟衡会心一笑:“骑上马,扶一程,我这也算是心意都尽到了,于心无愧。”虽然容越无论如何也是成不了庄期那样的“仙人”,终究是自己把他拽到了红尘乱世里。 “就你想得多!” 二人同时仰望石城,岑破荆感慨:“真高!” 迟衡眯起眼睛,马鞭遥指前方:“石城只有倚此高峻地势才得以自保。石城背后的石山,不可攀岩,即使夺下也无济于事。” “的确如此。” 因天色阴沉,乌云下压,衬得石城高峻入云一般肃穆。 将各路军营分别安顿好后,迟衡找到古照川。古照川正凝思,手侧是一个棋盘,不知是待谁来。 迟衡开门见山。 “古代个,前一阵子,我们散播了一些‘骆氏十年今日必亡’的谣言,不知成效如何?” 古照川一指凳子,示意他坐下,莞尔:“你不必担心,我都安排好了。从金林出征之前那些人火上浇油,石城内已无人不知,骆惊寒甚至下令严禁流言惑众,如有违者,斩——足以可见成效之好。而且,我已将风引向骆惊寒和骆无愚当年的嫡庶之争上,想来,生性多疑的骆惊寒会更加警惕猜疑,而骆无愚对弟弟的钳制应会更加恼怒。” 离间计,杀人于无形。 “以骆无愚相对刚直的性格,又受了多年的压制,兵临城下,肯定会爆发。还有,如果你们对阵上了骆无愚,一定不要硬拼,而要避开,让他无处下手。见此情形,骆惊寒少不了会疑心的,只要他们兄弟一乱,石城就好办了。” 迟衡深吸一口气:“好的。” 他早该料到,正面交锋看,岑破荆霍斥上;阳谋,自己和温云白来;阴谋,则古照川必然早已安排。霍斥近两年早就苦于囿于夷山无处施展拳脚,古照川又何尝不是,他的本事不该仅仅绕着夷山而已。 照此情形,霍斥投靠颜王军指日可待。 “你对进攻石城有何打算?”古照川见他陷入沉默,问道。 “如今,两军势均力敌,石城又仰仗地利,快攻肯定难。我和岑破荆商量了一下,围而不攻。” 古照川若有所思:“怎么个围而不攻?” “石城地势如此之高,且不说攻,只接近都很难。所以只围,探一探石城的深浅。适时挑衅,石城将领若出兵则佳,不出兵,我们就以逸待劳,绝不主动去进攻石城——以石城的绝对地利,进攻就是折损兵力和士气。”迟衡说得从容,很随意地拿起一颗白棋子,放在棋盘中央,“倘若这是石城,颜王军将分出三步:一就是先锋骑兵,将由岑破荆和我轮流率兵,主要是挑衅,意欲引出石城一波一波的攻击。二就是伏兵,由容越引兵。一旦石城兵士被引出城,与我们交锋,立刻或迂回或包抄,务必让石城有出无回,如此几次,石城士兵必低落无疑。” 说罢,在白棋周边围上了三四颗黑棋。 刹那白棋四面埋伏,形势紧张。 迟衡又捻起了两颗黑子,一颗摆在白棋的西边,一颗摆在白棋的北边:“由西至东,我们将铺路而上,可减轻进攻时的地势之威胁,亦可令围攻之势看上去越来越紧迫,让骆惊寒坐立难安。” 古照川皱眉:“很是劳民,而且收效甚危。” “古大哥别急。这条路只是一个幌子,真正的攻击在北边,颜王军将连夜挖地渠,接近石城,算是暗度陈仓之计——这法子虽然艰辛,但最终可运送大量兵士接近石城。” 古照川心下一算:“得挖两三个月吧?那时候的天气,只怕兵士受不了。”正是最热的三伏天,只怕没等打战,颜王军自己先得趴下去了。 迟衡笑:“只需一个月余。古大哥若亲自去探过北边的土就知道了,看似石头遍布,其实常年下雨土地松软。” 古照川一喜:“若此极好,北边树多,可掩盖地下的动静。” 118第一百一十七章 【第一百一十七章】 迟衡继续说:“石城只要据守一城,不出兵的话我们就无可奈何,所以,计谋、排阵根本无用武之地。因此,围而不攻,旨在施压。骆惊寒已连失四城一关,又兵临城下,肯定是扛不住的。” “围而不攻,拼的就是粮草。” 迟衡笑:“这个无需担心,咱们有四城在手,取之不尽。该担心粮草的是石城,这一围,他们能挺三月、半年,还能挺得过一年、三年?”这又是让骆惊寒寝食难安的事。 古照川思索了一下。 执起白棋子,在黑棋子旁围了一圈:“这些是垒州其余各城的援兵,你准备怎么办?” 迟衡拿掉西边和东边的白棋子:“西边除了颜王军,再无援兵可入;东边是石山,他们要援也得绕过山;所以,需要抵御的,只是从北面和南面来的援兵而已。南面的城池多地处偏远,来的也是疲兵,我会派一个将领驻守南面,来多少打多少;最堪忧虑的应当是北面,北有嵬城等三个大城池,离得又近——所以,唯有霍大哥和你在北面驻守,我们才能放心去攻石城。” “原来压轴的话在最后面。”古照川捻起一颗黑子,笑道,“颜王军所处之地,均是以静制动的;而北面诸城强悍,但凡攻来都是不折不扣的血战,我们夷山军所在的地方分明就是肉盾。” 迟衡镇静地说:“石城的反击必然凶悍,所以我和岑破荆须在最前锋,尽量引出及耗损骆惊寒的兵力。倘若颜王军既要攻击石城,又要抵御北面援兵,只怕,两面受敌、分|身乏术,迟早被拖垮。” 古照川沉吟。 “我和岑破荆领的这支颜王军底细如何,古大哥想必清清楚楚,倘若此战不利,这之前的四城一关肯定就保不住了。所以,北面只能交付给夷山军。等石城的攻击渐歇,我必遣兵与霍大哥一同御敌。若古大哥不同意驻守北面……”迟衡将几个黑棋推了一推,真诚地说,“古大哥也可挑其他地方进攻。只是以当前处境,也唯有夷山军能御北面敌。古大哥,虽然两军只是连横,仍当真诚以托,颜王军力有不逮。” 古照川冷静道:“我与霍斥商榷一下,明日与你答复。” 春末夏初,四月夕阳,远山如黛,一笼朦朦胧胧的绯红,渐渐的,红日西沉,暮霭浮上。 迟衡手撑栏杆,思虑万千。 两军连横,已并战五月有余,由最初的互相戒备,到如今的并肩作战,算是极为融洽。最初霍斥对自己和岑破荆颇不信任,后来战绩连连,现在也是完全信任了。挑灯布战时,双方亦互相通气知晓的,直抒己见,并傅纳以言的。 只是,可到全力以赴的地步呢? 如今就是分水岭。 事实正如方才所说,颜王军无力分神去一边诱敌一边御敌。也不可能再像之前那样处处顶在夷山军的前方了。那么,北面的源源顽敌,只能交付给夷山军以血肉之躯来抵御,霍斥势必会耗掉许多兵力——霍斥愿意吗?他肯定也会担心颜王军是否在借机消耗他的实力。 假如,霍斥同意驻守北面,则两军日后的连横不在话下,说不定霍斥很快就将归入朗将麾下。 倘若他不同意,则说明始终是戒备的,以后的连横更指望不上了。 如此计策,迟衡并非算计夷山军。 攻石城是箭在弦上,不可不发,再无路可退,倘若霍斥不同意,又该如何去做呢?不知不觉,迟衡陷入了沉思,浑然不觉有人已在他身后。 当他蓦然觉得腰上一硬。 低头一看,一把大刀抵在腰间,吓了一跳,急忙回头。身后的男子刹那间绽开笑容,不羁又明澈,发披两肩,有股猛浪卷云的气势。敞着一件薄裳,风一吹露出半截腰,青龙若隐若现。 “容越!”迟衡大叫一声,扑了过去。 容越哎呦一声,没等收刀就被迟衡紧紧抱在一起,忙不迭嚷嚷:“看着刀看着刀,想什么呢?我都站半天了!要是别人,你早死了百八十回了!” 迟衡狠狠捶了一下他的背,松开了:“这么快就来了,渔水城都安排好了吗?” 容越一抹额头的汗:“不好我能来?早寻思着得把我叫过来,前几天就筹划着呢,只等昨天的命令,水都没喝,我快马加鞭容易吗!”一晚上没歇,又赶了一天路。 果然风尘仆仆。 迟衡抑不住小别重逢后的激动,拉着容越就往营帐里去。容越少不了问,如何攻下石城,他领什么兵等,迟衡便与他一一说来。不知不觉,到了营帐外,迟衡吩咐护卫端茶倒水,容越则一掀帘子进去了。 而后站定。 迟衡跟着后脚就到:“容越,你的兵我已分派好了,但这次领兵与以往不同。现在天也晚了,你要不要先睡会儿,看你也累……呃,这是,石韦。” 面面相觑。 容越眉毛一挑:“知道,不是第一次见了。只是在这里见,还有点意外。” 石韦端坐于房中唯一的椅上,挑眉看了一眼容越,沉默不语,脚腕栓一根粗大的铁链。自从那日受伤之后,他就一直被囚于迟衡的身边,如今大军驻扎下来,他自然还是被缚于迟衡的营帐之内,心口的箭伤已开始愈合。 床,唯有一张。 容越没见外,大大方方地走过去,噗通一声倒在床上:“马不停蹄赶了一天,赶紧给弄些水来,洗脚!” 那旁若无人的潇洒劲,真是无人能及。 迟衡无奈。 只见容越把进来端水的护卫使唤得又是送饭又是递衣裳又是给他喂马擦拭青龙戟,忙得不亦乐乎。好不容易消停下来,没过一盏茶的功夫,他竟就四仰八叉地睡过去了。 一旁的迟衡哭笑不得。 他挑灯下,拿了石城地图,凝思了许久,也想了许多可能的计略,终于还是觉得‘围而不攻、以逸待劳’,比所谓的连环计中计都好。 不知不觉,入夜。 看看闭目养神的石韦,再看看梦会周公的容越,无奈地叫护卫搬来一张席子,就地铺好展平,迟衡客客气气地说:“委屈石将军,今夜在席上将就一晚。” 石韦很坦然地睡在席上了,虽然被铁链束缚,博衣宽带,侧躺着的姿态亦很随遇而安。 迟衡熄了灯。 床虽不小,奈何容越的睡姿堪忧,迟衡很无语地据了床的小一半侧着睡了。他心思重睡得浅,半夜内急,蓦然醒来,睁开眼,见微亮的房间中央,石韦端端地坐在席上,面向这一边。 才想到石韦被链着,够不着任何东西。 舒了一口气,觉腰间极重,原来是容越的腿不知何时架在自己的腰上了。迟衡翻了个身,将他的腿搬开,下了床:“石将军,这么晚了还不睡吗?” 石韦不言语。 次日清晨,容越精神勃发,竟与迟衡一同醒来。 陪他到平地练刀,揉着眼睛说:“你干吗把石韦栓在自己营帐里啊,睡着渗渗的,早晨起来吓一跳。随便塞哪个囚笼他也跑不掉的,犯的着非放眼皮底下?” 岑破荆恰巧也过来了,见了容越喜不自禁:“你小子回来也不跟我吱一声!” “睡饱了才敢到你跟前领命。” 岑破荆啪的一声拍在容越的脑后,笑得阴阳怪气:“你都睡一晚上了吗?你是抢了石韦的地盘吗?你还真是一点儿心眼没长,眼睛也不擦亮点坏人家的好事!” “谁的地盘?我睡的是迟衡的床,跟石韦什么事?” 迟衡一把弯住岑破荆的脖子,左膝狠狠一顶,将他一气撂倒,恨恨地说:“容越,别管他!你赶紧洗把脸,吃饱了分任务,你要做的多了!” 岑破荆笑岔气。 此时,霍斥大步流星:“岑都统,几时攻城?” 迟衡回头,见霍斥昂首挺胸,器宇轩昂,顿时欣喜万分,心知有戏。 果然到了岑破荆的营帐,霍斥即开门见山,阐明愿意驻守北面以御垒州的援兵。但是,一旦发出求救,颜王军必须立刻来援。 迟衡立刻答允,霍斥又将如何据点,一一说了。 均是以最轻省的方法,扼守要领。如此迅捷且周密的布局,想来是霍斥与古照川商谈了一夜,精心安排的。迟衡暗下佩服,霍斥虽然维护夷山军,但对于两军连横,他还是极为义气并义无反顾的。 先前,自己多虑了。 双方互通意见,霍斥没多废话,很快告辞:“霍某正午即启程前往石城之北,期待各位旗开得胜!” 霍斥很快引军驻守石城之北,甫到据点即遇了数场恶战,腥风血雨。所幸他与古照川珠联璧合,越战越勇,将垒州源源不断的援兵挫得狼狈不堪,当然少不了也折损了一些兵士。 此处且不表。 只说迟衡几人,马不停蹄,一路且诱且攻,步步紧逼向石城。最开始,如其他城池一样,但凡岑破荆或迟衡挑衅,他们即派出悍将前来应战。若遇单挑,岑破荆和迟衡自然是稳胜。群战的话,迟衡也是屡屡施计,将垒州兵士引入埋伏之中,容越趁机阻截包抄。每次垒州都折损了大量兵士。 如此这般,石城便紧闭城门,再不应战。 迟衡耐得住性子,只是少不了疑惑,因为前几次应战的确实都是猛将,但竟然不见骆无愚,更不见骆惊寒。 119第一百一十八章 【第一百一十八章】 骆惊寒武力弱,不出来情有可原。 但是,素有垒州第一悍将之誉的骆无愚竟也从不见领兵出战,任由颜王军在城外叫嚣,实在叫人不解。而且骆无愚性格暴烈勇猛,绝对不是缩头乌龟。骆惊寒不让他出战,不是白白浪费么——难道就是怕他功高盖主? 迟衡思来想去,想起手里还有一个石韦。 因容越不愿与别人一处,迟衡让他与自己睡一个营帐。石韦则被送到一个狭小的营帐里,被牢牢看管起来,房中仅有一席。到底是将领,体质极好,已经全部恢复过来。郎中看了,说无论心口的内伤还是脸上的外伤都没事了,静养上些时日就无碍。 石韦本是静卧,听人来了,很自然地坐起。 他坐得端正且自然,手随意地放在膝上,冷而不傲,默而不卑。身为被俘的败军之将,如今眼睁睁看人攻打自己的城池,且声张势厉,此时说什么都无力,沉默至少能维持仅有的尊严。 迟衡对他始终是有敬意的,往席上放了一卷书:“石将军若无聊,可借此打发时间。” “……” “颜王军来到石城脚下半个月了,惜从未见过端宁侯——骆惊寒的真容。我很好奇,他是什么样的人?”迟衡不掩来意。骆氏先辈曾封端宁公,因此世代骆氏继承人皆自称端宁侯。 “天资聪颖,惊才风逸。” 这样的话未免太套话,石韦自然不会认真地说,不过迟衡大抵知道骆惊寒大致属于哪一种——垒州将领会一水的智将儒将,跟这样的一个端宁侯有至为重要的关系。 “骆无愚呢?” “降龙伏虎,勇冠三军。”石韦撩了他一眼。 迟衡笑了,骆惊寒和骆无愚还真是绝配,可惜生在骆家注定了兄弟阋墙。如果二人换一下位置,骆无愚为主,骆惊寒为辅,或许垒州的守护和攻击都会变得异常猛烈。当然,垒州也就不可能如此安宁富庶了,说不定会穷兵黩武。 迟衡慢条斯理:“可惜我们颜王军数次邀请,骆无愚都不出城,想来,他该不会是畏惧吧?” 石韦不语。 迟衡着意挑衅:“垒州的将领是我见过的最……儒雅的将领,别处的可不像你们这么有仪度。只可惜乱世之中,不是人人都按礼出招的,垒州吃亏就吃在太软了,计谋固然好,打战要靠的还有一股猛劲。” 石韦轻蔑一笑:“若不是颜鸾那一箭。谁在囹圄,还未知呢。” “没那箭也是我们赢,你们垒州将领什么都好,就是缺一股视死如归的生猛劲。我们朗将也是将门之后,也不失大家的雍容,但该硬气的时候比谁都硬气,一击致命!” 石韦冷笑:“你觉得我该咬舌自尽?” 迟衡暗吐舌头,还真爱断章取义:“当然不是,自尽的将领才是不敢面对自己错误的懦夫!我就是好奇,骆惊寒为什么爱用文将!你们从上至下的将领,就没有粗野的,是骆惊寒的偏见吗?” 石韦沉默。 迟衡凑前调笑:“还是,骆惊寒喜欢脸蛋长得好的?” 石韦豁然起身,脚上的铁链哗哗作响,眼含愠怒,瞳孔像深渊燃火一样。就在迟衡以为他会挥拳时,石韦却没有,而是慢慢松开了拳头,瞳火慢慢压下去,而后目无表情地转过身去。 许久,石韦冷淡地说:“你想知道原因吗?实话也无妨。所有的士族大家,对贫寒子弟都有一股从骨子里的轻视,这就是骆惊寒不用粗野将领的缘故。骆惊寒是这样,你们的朗将也是这样,他们都一样,只不过颜鸾更善于掩饰而已,他再不拘一格爱慕贤才、他对属下再亲切,也脱不了‘利用’二字。” 迟衡一下子被刺痛。 他掐着虎口,告诉自己,石韦很狡猾,很阴险,是在挑拨离间——他可以只一面之缘就猜出射箭的人是颜鸾,能从古照川这个名字就断出霍斥与颜鸾连横,他自然也会使什么离间计之类的阴谋诡计。 果然,石韦继续说:“你喜欢他也好,你对他肝脑涂地也好,颜鸾骨子里都是瞧不起你们的——你们,和他家的看门狗没两样。” “胡说!”迟衡脱口而出。 “他对你好吗?他对你另眼相看吗?如果你不能为他攻下垒州,如果你不对他死心塌地,他会毫不犹豫地把你换掉,让任何一个能为他输肝剖胆的人去为他送死!” “朗将不一样!这就是你们会输,而我们会赢的原因!”迟衡撂下硬邦邦的一句。 为免又一巴掌扇过去,他转身要离开。 石韦冷笑了:“呵!天底下都一样!你不是喜欢他吗?他不是对你好吗?那就仗着他的好,去上一上,看看他被你碰过之后,是纵容,还是恨不得将你抽筋扒皮以泄心头之恨!天底下,士族大家都一样,骆惊寒是,崔子侯也是,甚至连我们已没落到如寻常百姓的石家,也一样:寒族子弟,就是粗野、鄙俗、愚不可及!”石韦的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透着凉气。 骨子里的蔑视,无法消除。 像被针扎,迟衡气得拂袖而去。可是脑海里石韦的话还在萦绕,纷纷杂杂,像上万只苍蝇一样嗡嗡作响,没法安宁。 他坐在自己的营帐里,许久,紧紧握着大刀,攥刀的骨节突出发白。他知道石韦在激自己,他知道朗将不会是这样,可他还是被“利用”二字打击了。他很想立刻跑回朗将的身边,问他,假如自己一无是处,还能不能呆在他身边。 容越进来,被阴沉的气氛吓一跳:“迟衡,你坐那角落干吗?还拿着刀,这是要砍谁去?” “你说,朗将喜欢我吗?”迟衡转头,表情凝重。 容越嗤的笑了,打哈哈了一阵,见迟衡竟然是当真的表情,才收了一连不正经,挠头说:“你有劲没劲,疯了怎的……我哪知道他喜欢不喜欢你。不过,所有人中,他肯定最喜欢的是你。” “为什么?” 容越一摊手:“明摆着的嘛,这还用得着说?” 迟衡催促着他说明白。 容越急了:“感觉,就是感觉,能说得明白的就不说感觉。谁宠你,谁就是喜欢你呗。都是师兄弟,庄期就宠我,但我另外一个师兄就看我不顺眼——这不就明明白白嘛,他又让你撒娇,又在攻渔水城时只和你说。你还想要怎么样!” 醍醐灌顶! 是啊,还想要怎么样!朗将是朗将,骆惊寒是骆惊寒,能一样嘛?自己要是信了石韦那王八蛋的话,不就睁着大眼中计了吗——难怪都怕流言和离间,自己明知道石韦下套、明知道不该猜疑、还忍不住去猜疑的心情,难受! 这要是暗地里耍诈离间,还不要人命! 迟衡豁然开朗! 不知不觉,围城已近一月,五月的天,仲夏,天气开始热了,石城基本对颜王军的挑衅已不再理会。这一日清晨,天气极为阴沉,似有瓢泼大雨将至。迟衡凝目乌云下的石城,心中一动,对岑破荆说:“我有种预感,今日石城会出兵迎战。” “为何?” “只是预感。如果占据绝对地利,他们会更喜在恶劣的天气下袭击;且石城久不迎敌,更像酝酿一场恶战;以及古照川有信报:骆惊寒和骆无愚的交恶,因战事而有所缓解。骆惊寒就算再厌恶其兄,也会以大局为重令他出战的。” “那更好,求之不得。”容越插话道。 剑拔弩张之际,容越最耐不住这样没完没了的耗,恨不能立刻真刀真枪对阵,杀他个淋漓尽致。而且,骆无愚曾令兵攻击过渔水城,惜没有亲自挂阵,容越对这样的一个对手很是手痒。 几人商议一番,迅速定下应对计策。 安排妥当。 依旧是迟衡冲在前锋,引兵挑衅,他这次佯装轻慢上阵,带的兵士也轻狂、松松垮垮的,人不算多,比以前还嚣张地叫阵着。果然,吱的一声沉闷的声响,城门大开。 一队精兵出了城。 迟衡眼睛一亮,而后骤然一惊。这一支精兵,一看就与以往的垒州精兵不同,另有一种凛然气势,精兵们全身着黑色戎装,与寻常见的垒州兵士暗红戎装有不同,且个个臂间带黑孝。 谁死了? 骆惊寒?迟衡的脑子飞快转动,猛然记起,信报提过,骆无愚的母亲去世了。这一念才闪过,迟衡抬头,见三匹紫电快马从城门驰骋而出。 飞到阵前,快马长嘶,迅速停伫。 为首那一将领,好一个强悍,好一个威风凛凛,只见他生得魁梧,高鼻深目,腰挎大刀,自有一股峥嵘之气和掩之不去的霸气。 霸气,及煞气。 他只往那里一站,目光扫过,就令人心生仰望和畏惧。 迟衡知道,遇上对手了。 120第一百一十九章 【第一百一十九章】 他,就是骆无愚。 如果说垒州的将领都像水,智而柔韧,骆无愚就是辛辣烈酒,直接干脆,烧喉烧心,有一种开坛上头的烈性。 不止粗犷,也很冷静。 骆无愚看上去年近三十,一袭黑色衣裳肃杀,臂间带孝,衬得他粗犷而凝重。他的眼中没有畏惧,没有软弱,但也没有轻蔑,没有狂妄。相反,他的目光犀利专注,专注地打量自己的对手——对于迟衡这么年轻的对手,他不掩惊讶,但并不因年轻而轻视。 骆无愚出阵。 迟衡一甩马鞭来到阵中。 二人互通姓名,骆无愚没有任何废话,纵马向前提刀就砍。迟衡有心阵前力压,一夹马肚迎头飞削过去。好一场打斗厮杀:一个刀法犀利,快刀力斩落花残影;一个刀技醇熟,重刀劈开混世太清。 一时尘土飞扬。 两人你追我赶来回战了百十回合,刀势都猛,迟衡的衣服被刀锋削破,骆无愚的头发被削落几缕,二人狼狈不堪,但越打越尽兴,较劲上来,都使出十一分力气试图压倒对方。时间一长,刀重敌劲,二人都渐渐有些胳膊麻,马也奔得累了,就这么打下去也未必能分出胜负。 二人对视了一下,收刀回阵。 回到阵前,迟衡还没命令击鼓,就听见骆无愚一声雄浑的高呼:“战!” 听见数次声巨响。 正中央的城门、城门两侧小城们竟然同时轰然打开,兵士蜂拥而出,却是纵横有序。合着骆无愚方才领的精兵一同冲过来,一时间,万马奔腾而来。迟衡大惊,想不到方才还堂堂正正对战的骆无愚竟然出此策。 这,分明是誓将自己全部歼灭的阵势,骆无愚果然一出招就是大手笔。与他的精兵对战犹可,如今源源不断的快马精兵飞奔而来,如何能吃得消。 迟衡当机立断:“撤!” 颜王军训练有素,大敌当前,撤得也利索。 但饶是如此,耐不住骆无愚像饿鹰扑食的凶猛,颜王军后边的兵士手脚慢的、手忙脚乱的,难免一个迟疑就被陷入恶战之中。迟衡回头,只见骆无愚金刚怒目,举起大刀,寒光闪过,颜王军兵士应声落地。只是眨眼功夫,他一连竟然将十数个兵士斩落下马,鲜血直迸。 迟衡恨不能回马与他再战。 只是,纵然心如刀绞,也是不能回头的。他深知,若是被骆无愚缠住,更将自己陷入全军覆没的境地。迟衡一咬牙将马鞭甩得山响,像疾浪一样俯冲而下,期望能顷刻远离石城,迅速将骆无愚引入岑破荆和容越的埋伏之中。 谈何容易。 骆无愚在撂翻了数十个兵士之后,见迟衡越来越远。他大吼一声,撇去旁人,径直追着迟衡而来。迟衡反而心中一喜,一边令人越发振奋地击鼓,撤退。 另一边,却放慢了马速。 以诱骆无愚追上。 石城在上,埋伏在下,但也不是一步就能到达,颜王军兵士恨不能腋下生双翼。 迟衡频频回头,看见骆无愚越来越近,他并不畏惧。令他望之震惊的,是触目惊心的另一幕:而因地势之故,由下至上望过去,只见石城的兵士如潮水涌出,滚滚而下,大有遮云蔽日之势。 迟衡被震撼住了:他从没有见过如此整齐又枭悍的阵势,他从没有想过宁静的石城会忽然爆发出这样的气势,像沉默万年的山忽然爆发一样震裂天地。 迟衡后悔了。 不错,他是设阵了,设埋伏了,但还是太不慎重了。如怒浪一样汹涌而下的石城兵士,个个如猛虎下山,怎么能挡得住——石城兵士积累了这么长时间的郁愤,终于于这一刻爆发了,骆无愚用的是哀兵必胜之法吗? 事已至此,只能硬拼了。 迟衡马快又兼有兵士阻挡,骆无愚始终没有追上迟衡。 望着前方的山林,安静得没有一丝尘土,好像什么都没有蕴藏一样,与后面的风起云涌成鲜明对比。其时,颜王军兵士已在石城的铁蹄之下就折损过半,后面逃亡的兵士眼看也被缠住了,迟衡的心都快跳出胸腔了! 嚯! 忽然之间,地动山摇,山林之上,明戈耀目,仿佛要冲破乌云压境之势一般。迟衡几乎要飚出眼泪来,这一边是岑破荆,那一边是容越,说好的两相夹击,却都没想到会迎来这样的阵势,一时改天换日! 骆无愚一惊,想不到有埋伏。 但仗着喧天的气势,义无反顾杀了过来。 这边岑破荆摇旗擂鼓俯冲而下,气势倾卸天火一般,正与骆无愚军交战在这凹陷之地。 而那边,容越却并没有杀下来。 他原本布下的是长龙阵,但一看骆无愚这阵势,如果长龙必然被冲散,反而会绵软无力,于是在远远望见石城的阵势时,容越毅然临阵决定,换成卧龙摆尾回旋阵。先以一个摆尾,切开骆无愚的阵势,再以回旋之阵法,缠住骆无愚的后半数长阵,将石城咄咄逼人的气势彻底切断。 岑破荆是救急。 容越是歼杀。 颜王军的气势如雷,端端地切入石城兵士。两人一来一往,配合得浑然天成。 迟衡见状,立刻回马迎敌,亲自擂鼓呐喊以助军威。颜王军的气势很快如强龙腾飞,与石城的饿鹰纠缠在一起。 这一场血战,从傍晚一直厮杀到了夜幕降临,直杀得暗无天日。眼看颜王军和垒州军都要被埋在血浆之时,天空忽然风云大作,飞沙走石,下起了瓢泼大雨,天色顷刻暗了,雨又急又猛,有那么一刹那竟然对面看不清人,不多时泥浆合着雨冲下来,兵士在雨中打得也疲乏。 岑破荆见状,知道再打下去,是杀敌八百,自损一千,当即下令鸣金收兵。 此情此景,骆无愚也无心恋战,下令撤兵回城,他的声音雄浑,一听就极有威慑力,只见那一声令下,石城兵士立刻回马,连丝毫犹豫都没有——当真的军令如山! 暴风骤雨,突如其来。 迟衡看看滚滚而下的泥浆,再望着石城兵士急速离去的背影。而颜王军的兵士却没有离开,试图将已死的兵士扛回去。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当即再度强令兵士们立刻离开,甚至连有些生死未卜的伤员也顾不上,只求速回营地。 比起石城兵,颜王军撤得有些仓促。 岑破荆收的快,无需忧虑。而容越的阵法将石城兵士冲得支离破碎,但若要回兵还是要费些神的,容越指挥着一支又一支兵士离开。迟衡一边仰望山岭之上,一边焦急地催促着,地上横尸遍野,惨不忍睹。 眼看着最后一支兵终于齐了,就在此时,听见轰隆的声音,像雷声但又更沉闷。 迟衡大惊,大声吼道:“快走!” 说罢,与容越并驾齐驱,马似也知道大难临头,长嘶奋蹄,如追赶闪电一样狂奔出去。只见身后山崩地裂一样,轰然一声,泥浆如同从天而降轰然间将方才的战场淹没,就此,还像决堤的潮水一样扑了过来。 就在雪青马飞出不远。 迟衡听见一声惊呼和怒骂,回头一看,容越的马竟然突然倒地抽搐,而容越就势滚落在地,眼看那翻江倒海一样的泥浆就眨眼间就淹到了容越的腰际。迟衡急忙回马,奔过泥浆之间,俯身伸手过去一把将容越的手拽住,狠命一拉,容越带着一身泥浆就势一跃飞身跃上雪青马。 那雪青马也知大难将至,扬鞭奋蹄,一气跑出几十里,跑出了山岭才停了下来。 迟衡惊魂未定,揽紧了容越的腰。 回头望去,黑夜笼罩。 这一战十分惨烈,交战时只顾拼命地往前杀,过后一点人数,颜王军竟然生生折损了半数兵士,而且许多还是被泥石流淹没的伤员,这一来,根本无还生的可能。岑破荆面色极为沉重,温云白更是一脸苍白,几个人围坐一起,默默无语直到后半夜。岑破荆受不了,大手一挥,让容越和温云白都歇息下去。 他们给骆无愚设套的同时,骆无愚也一样给他们来了一个措手不及,这种粗鲁的战法,竟然出奇可怕。 这是攻打垒州以来,最受挫的一次。 迟衡振作精神,将各个大大小小的将领均集中到一起,说明了情况,也说这一战骆无愚同样兵力大损,攻城变得容易,令每个人都回去安抚自己的兵士,以免引起慌乱。 安排好将领,又挑了一队巡查兵士,令每个人彻夜不眠,务使一旦有军情即刻全军皆知——虽然有泥石流为阻挡,石城兵不太可能冒险过来。 之后,他又令人去北边一探,北边正挖地渠,不知这场大雨可会下出什么纰漏。 并修书一封,令人交予霍斥,一则说明这一战的惨烈,骆无愚同样受到重创,不知石城还能剩余多少兵士;二则让古照川探一探骆无愚与骆惊寒的矛盾如何了,嫡庶之争向来惨烈,骆无愚之母一死,更是生风波的好事。 如此,井井有条安排下去。 迟衡这才回去,告知岑破荆这一切都安排了。岑破荆坐在灯前面色如土,他一向意气奋发,乘风得势,虽也败过,但从不曾打得如此惨烈——这一战胜负不分,可死去的兵士,再不可能回来:“迟衡,你也好好歇息吧,今夜,我来巡夜。” 知他难受,迟衡回到营帐之中。 容越坐在床上,曲起双腿,脸深深地埋大手只见,头发将脸和手都盖住了,能看到的手指都发青发白。那些兵士均是他一手带的,他眼睁睁看着他们死去,而后被泥浆全部吞没了,却根本无能为力,这种痛,无法说。 迟衡拍了拍他的肩膀,轻声道:“没想到骆无愚会破釜沉舟,但他今天的阵势绝不是仓促而为。若非我们去挑衅,又设下了埋伏,只怕他的大军会一路攻到这里来。这里是平原,一旦与他的精兵相交,咱们才是真正的吃亏了,只怕就不止折兵一半了。” 这是宽慰,也是事实。 容越一动不动。 121第一百二十章 【第一百二十章】 迟衡半扶半压着容越的肩膀,试图让他睡下。两人僵持了一下,砰的一声,容越硬邦邦地仰头倒在床上。 额头上一道深深的指甲掐痕,皮都被掐破了。 死一样的静夜。 容越就那么直挺挺地躺着,呼吸沉重,一言不发,从没有过的阴郁。迟衡不知道该怎么办,安慰了几句,无济于事,只好假装睡着了。后半夜,他忽然看见容越坐了起来,缓缓地曲起腿,脸埋进膝盖,而后哽咽着,伤心的抽泣起来。 静夜里异常清晰。 迟衡看着容越颤抖的背影,想搂住他,想安慰他。眼角潮潮的,迟衡掐住虎口才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无法遏制的抽泣很快消失了,容越侧身睡下了。 就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次日,迟衡眼睛酸酸涩涩的,才醒来。身旁容越一跃而起,跳下床,把衣服一系,背对着他:“迟衡,我今天把所有兵士重新编制一下,你看如何?” 声音有点儿嘶哑,但沉稳昂扬。 迟衡握住容越的手臂,万语千言,说出口的却是:“好。别忘了,原先五百人一支,重新编制,最好是三四百一支,人少了,阵势还得摆开,别让骆无愚探出咱的底细。” “放心!”容越没回头,大踏步出了营帐。 暴风骤雨之后,白云如练,万里晴空,瓦蓝瓦蓝的让人看久了都会被吸进去一样。迟衡拼命不去想昨日的恶战,穿梭在营帐之间,安排事宜,即使没有事也努力找事做,比如调换扎营布局以使更利于被偷袭后的反击,比如安抚焦躁不安的兵士们,总之忙得脚不沾地。 并非不懊悔,回头无用。 岑破荆恢复得也很快,只字不提昨日的恶战,迅速投入重整颜王军的忙碌中。他一忙,迟衡就闲了些,鞭马绕着四周巡视了一圈,跑去泥石流崩塌的地方,原先的洼地都被泥浆填满,泥浆已经停止肆虐,许多树倒在了泥沼之了,一片狼藉,那些曾经的生命就这么被吞没。 这堵塞的路,迟衡想,石城不可能攻下来了,但自己也是无法从此路攻上去的。 狡兔三窟,值得庆幸的是颜王军不只有这一处。 如今,北面的暗渠,原先是突袭的备用,现在看来将是迫不得已的主要选择。快要绕开泥石流之所时,他看见温云白坐在山岭的一块石头上。 手执竹箫,箫声呜咽。 那声音像阻塞不前而低鸣的流水,像萦绕不去的乌云,像伤心人沉默时的刺痛和茫然,它虚无缥缈,但它又像针一样扎着心口,即使不明乐理的人听了,也忍不住黯然神伤。短短的一曲《云祭》,箫声竟数度停滞,又数度响起。 一曲终了,温云白凝视前方。 石城,高峻入云。 迟衡没有打扰温云白,他扬起马鞭,马不停蹄,疾驰向北。 霍斥正叉着腰指挥底下军士练阵,看见迟衡时难抑惊讶:“迟衡,你怎么这幅模样了?打了个战,连志气都打没了?” 迟衡不知道是什么样,无非就是颓废沮丧。 他是伤心,但还没有沮丧。昨日的战报,霍斥和古照川已得知。颜王军遭了重挫,石城军也没好到哪里去。迟衡开门见山,如今地道初成,若能趁此时机,攻骆惊寒一个不备,总比等他缓过来好很多。 古照川道:“不急,当下有个好消息正待告诉你。” 好消息? “前些日子我们将‘骆氏十年必亡’的流言大肆散出,你猜如何?大出所料!原来十年前的谶语,可不简单。骆无愚是小妾所生,骆惊寒是正妻所生。但骆无愚自小就强,骆惊寒略弱,其父本欲立骆无愚为继承者。骆惊寒之母心有不甘,遂令人扮成算命先生的样子,终终令其父改变主意。” 那个谶语就是:十年后,垒州有难,骆无愚掌权则骆氏必亡,骆惊寒掌权则至少可保骆氏安然。 想不到,不多不少,正巧十年,颜王军攻入了。 “我们那流言一散出,骆氏上下惊慌,骆惊寒之母失口说出往事,试图令众人无需惶惶。谁知那边,骆无愚之母多年被压为灾星没有出头之日,得此真相,竟然气极呕血而亡。”因此,骆无愚一直没有出战,正是因骆氏之内已大乱。 这真是再好不过的消息,原以为骆惊寒像石城一样端坐,想不到里面都已经乱成一锅粥了。可想而知,骆无愚先得真相,后其母亡,心情能好吗?而且个中连环,肯定是与骆惊寒母子有扯不清关系的。 迟衡狂喜:“现在骆无愚和骆惊寒在争位吗?” “这个不好说,但二人一向不和,骆惊寒非常厌恶其兄,更别说有嫡庶之争。” 迟衡倒是不理解了,在他看来,骆无愚是个堂堂正正的好将领,一身本事不说,看上去也正值,果然是骆惊寒心胸狭窄么?迟衡又问:“骆无愚既然比骆惊寒强,为何以前不争?” “怎么不争?但骆惊寒有骆父撑腰,年少即掌权垒州,所有将领都是他亲自提拔出的,他的势力遍布垒州。骆无愚虽是悍将,也不过沦为一城之将而已。” 迟衡一凝思,当即说道:“我已让容越将颜王军的阵势铺开,混淆耳目,如果此时再绞进一些骆无愚暗通颜王军的流言,岂不是正妙?”骆无愚的攻势强悍,性格应也硬直。如果被诬,加上戴孝,石城内部争夺势必更加剧烈。 古照川一笑:“正和我想的一样,这里有一封给骆无愚的修书,正准备找你们写呢。” 修书,就是“暗通”的证据。 迟衡顿时了悟,当下大笔一挥抄了下来,其实信中并没交代什么要紧的,但若叫人一看,就是极为稔熟的口吻,古照川即刻交代人去办。迟衡不由得佩服他的迅捷,又问:“除了信还有别的吗?” “流言从来都是四起,各有形状,不需要特别吩咐。”古照川又笑,“等着看好戏就是了。还有,你曾说骆惊寒有病,也不是空穴来风。石城这一乱,许多事情都曝出来了,他确实有焦躁之疾,心事重,自从咱们围攻石城,他就没有睡过一个囫囵觉。” 迟衡惊的合不拢嘴。 当天,迟衡走了一通密道,心中有把握了,这才回到营帐,明里还是大张旗鼓地铺设营帐,暗里却悄然将兵士移向北面,与夷山军汇合,同时也令木子县和止城的兵士往这边调遣。 本以为古照川的阴招至少得七八天才能生效,谁知才次日,他就得到一个震惊的消息:骆惊寒怒逐骆无愚,骆无愚的几个属下被囚。 迟衡第一反应是:反间计。 怎么可能骆惊寒这么快就上套了呢?一定是麻痹颜王军的伎俩。多方探听之后,竟然属实,骆无愚真的被骆惊寒下令逐出石城,骆无愚的兵全在嵬城,所以,他没有兵权,再不心肝,也就这么被逐了。 此后,再未见骆无愚。在相信与质疑之间,迟衡最终选择了相信:这是天赐良机。 因为直觉。 他直觉从未见过的骆惊寒就是这样的人。 迟衡和古照川立刻再派出细作,挑拨关系,骆无愚手下那几个忠心将士都被挑得义愤填膺。不多时,本就人心惶惶的石城更加像一潭浑水,什么幺蛾子都出了。而据说,骆惊寒的疑心病彻底压过了仁心,当众斩了一个挑事的将士,彻底将此事激化。 得到消息的次日,迟衡立刻出征,他和岑破荆兵分两路:岑破荆绕开原先的泥沼路,依旧佯装攻城的架势,领着疑兵阵,轰轰烈烈过去,将石城的重兵引向西南城角。 迟衡容越则亲领北向军,从暗道长驱直入。 霍斥率着夷山军从正路上援,一路上虽道路崎岖。但因石城兵士忙着应付岑破荆的挑衅和迟衡的突袭,根本无暇阻拦。 而另一个迟衡挑选的校尉,则领着一干精兵,挺在了原先霍斥的地方,与从木子城、止城抽调而来的援兵一起,主要是扛住而北向来的援兵的猛攻。 宛如沉默许久之后的山崩一样。 当颜王军和夷山军全部压在石城之下时,石城措手不及。经了上一战,它亦已大为削弱,又失了骆无愚这一悍将,一时抵抗都弱了。岑破荆和迟衡见状,越加猛烈攻击,只见带火的弓弩和投石像密雨一般地砸向石城。 但石城的稳固远远超乎大家想象。 饶是颜王军迅猛如此,它依然牢固地挺立着。迟衡都能看见城内滚滚而起的浓烟,但城墙和城门却异常的坚固、牢不可破。 岑破荆和迟衡都下了狠,不信石城就真的坚固如此,连攻了三天三夜。围城态势之下,颜王军的兵士们也个个视死如归,因为曾折兵过半,因为都怀着报仇雪恨之心,更因为颜王军每一个将领都冲在最前面。 就在第四晚。 就在容越纵马过来,冲着迟衡说:“我不信石城这么坚固,不要说三天三夜,就是三十天,我也耗下去了!”容越有股绝望的顽固,他是心底最痛的那一个,所以攻击起来义无反顾。 迟衡将他拽住。 容越却甩开他想要往前冲时,忽然听见一声巨响,城门之侧,一个城门往外徐徐放下——竟然是开门迎敌?在惊愕之余,迟衡当即下令:“攻!” 这个城门却才开了一半,就又要合上。 如同里面在角力一般。 天赐良机,迟衡策马奔出,后面凶悍的兵士紧随其后,朝着那个城门蜂拥而去。 就像一个鸡蛋终于被撬开了一条缝,那城门被迟衡和容越领着强兵、冒着剑雨,硬生生砍下铁链。颜王军兵士趁机进城,刀光剑影,血肉横飞,又是一番血战。 但,胜负已分。 天明时分,石城被硬生生的攻破,浓烟滚滚,其时,颜王军所剩兵力,不足五分之一。 后来,迟衡才知道,那个城门竟是骆无愚的属下领兵所开,因为激愤骆无愚遭遇的不公,他在被一而再再而三的打压之下,愤然率兵开城迎敌。在颜王军苦苦攻打石城时,石城里面已经打得不可开交了。这一个城门,将固若金汤的石城,瞬间瓦解。 122第一百二十一章 【第一百二十一章】 不提浓烟滚滚的石城被攻破之后,又是一场惨烈的厮杀,颜王军遇降则收,遇抗则战,绝不滥杀无辜,但也绝对姑息纵容,如风云过境扫得狼藉一片。 之后两日,颜王军势如破竹,石城余孽被被肃清一空。 岑破荆干脆利落地收兵,坐镇石城将军府,将所有的俘虏次第排开,尤其是官员和将领,或投降或罢免断得分明,而骆府上下老幼均束手就擒,都哭丧着脸,但也仿佛早已遇见了这样的结局一样认命。 骆惊寒没有子嗣。 父母均亡,骆府都是父辈那支,抵挡兵不大。就此不提骆府被抄家一事,总之都像秋风扫落叶,喧闹之后留下白茫茫的一片。 而迟衡,五天里只做了一件事:寻找骆惊寒。 骆惊寒凭空消失了。 明明城已破,按理说他无处可藏匿,他领兵都快把石城掀了个底朝天,也不见人影。对骆府的家奴们拷问,也只得了一句话:骆惊寒于城破的前一天,就失踪了——就是谎言也没这么齐整的,迟衡信了。 因为骆惊寒一失踪,石城就混乱,才导致石城的抵御急速减弱,而让骆无愚的手下有了可乘之机,明明石城可以再扛好些时候。 转念一想,千里之堤,毁于蚁穴。 颜王军捡的这个大便宜,何尝不是古照川和迟衡从数月前就渗入流言,搅乱石城,并层层加诸进攻,并最终撂翻骆惊寒的成果?他原以为只是搅乱,如今看来,石城早因重重流言而暗流涌动。 这一天,依然一无所获。 五月转六月,天气燥热得不行,迟衡令搜寻的兵士都歇一歇,都先别找了。在城里,和已出,他觉得两种可能都有。 除了骆惊寒,迟衡还有一点耿耿于怀,也没有再见到楚公子。 以为这么特别的人,应该受人瞩目。 谁知当他将守护东边重兵器的石城护卫拎来问,护卫均说无人姓楚,也没有谁长得俊美如他所述——真是睁眼说瞎话,迟衡那天就见了,可鞭打了一顿,护卫也说不出什么来。 至于那块牌子,虽然很贵重,但也有很多人用过,城门守卫说不上来。 迟衡把路边的每一家都问过,均说不知,不曾见过。 若非这些路还是旧模样,迟衡真要以为是在做梦。按理说他们不可能再去别的地方,也许开战之前,楚公子就离开了石城。 这样也好,至少还活着。 迟衡这样宽慰自己,独自骑着雪青大马,信步到了城之东。仰望高耸入云的石山,这是他见过的最为险峻的山。在城下,望石城,觉得石城高不可攀;到了石城,望石山,觉得石山飞云不渡;不知到了山峰,又是什么风景。 顺而就想去看看,顺便散一散郁卒的心。 全城都被占据,石山也一样,当天被颜王军排查过了。将雪青马交予护卫,迟衡提着重刀上了石山。 上石山也就一条路。 上山前阳光炽烈,到了半山腰,天就阴阴沉沉,像人的心情一样。这山非常险峻,悬崖峭壁,得十二分小心才不被摔下,偶尔望下去,竟似悬空一样,令人大腿战栗。迟衡也不畏惧,越爬越有兴致。 爬到一处悬崖,迟衡停下来。 这悬崖中间辟出一条路,路的两端都有空地,唯独这这条路十分险恶:下边是万丈悬崖,上边是壁石林立,走在上面,只能扒着石头,而道路仅容两步,若是寻常人,看一眼底下都要尿裤子。 过还是不过? 当然过,人生几回能有这种险境。迟衡兴致勃勃,往前方爬了一段,就在悬崖的最中央,忽然,路的最那端闪过飞快的一个影子,他立刻捉紧了刀。那影子分明是一个人,百密一疏,偌大的石山到底还有遗漏! 退回去吗?迟衡回头,又发现一个人影。 手心的汗顿时涌出。 前后两个人站定,迟衡看得分明,是石城兵士打扮,各自手里拿着长矛。迟衡左右一看,左边是自己扒着的石头,右边是摔下去连渣都剩不下的万丈深渊。 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静静等着。 因为,那两个石城兵士没动,他们占据绝对地利,同样等着迟衡的攻击。冲过去的话,自己就是死路一条,被枪挑下深渊,根本毫无还击之力。什么都不做的话,方才自己将雪青大马放在山下,岑破荆若见自己不回,肯定会上山来找的,只要他沉住气就是了。 就这样,迟衡站在了悬崖的中间。 他深深地吸一口气,望着前方,夕阳倾落,垒州平原之上升起了橘红的雾气,像染上淡红的炊烟,江山如丽锦,一去千万里。迟衡将刀慢慢放在崖上,拍了拍紧绷的大腿,浑身慢慢放松下来。 静观其变。 他不动,那两人同样不敢顺着悬崖过来攻击。 他虽于窘境,士兵同样仅两人而已。 很快那两人都知道对峙不行,便捡了石头扔过来,迟衡飞快拿起刀左抵右挡,刀发出叮叮当当的脆响,那些石头落下,石与悬崖碰撞的声音半天才停歇,听上去越发心惊。迟衡专注抵挡攻击,目不斜视。 一边抵挡,一边往前边逼近。 因为,前边的兵士停止了攻击,只攥紧了长矛。迟衡得出,应是他手边没有石头了,但又不能跑开,这比往后退好。相距三丈远时迟衡停下,与这名兵士对峙着。 在迟衡的注视下,这名兵士满头大汗,执矛的手情不自禁地抖动着。明明占据地利,看上去却比迟衡还处境危险一样。 迟衡笑了。 将刀顿在悬崖之上。 静待着,夕阳一点一点被夜幕吞噬,而眼前的石城兵士,已经满脸煞白汗流不止。 对方如此惊惧,迟衡反而轻松了。他其实很困惑,他自认长得并不凶恶,待人亦和善,不知为何他们会背地里叫自己阎罗刀,而很多兵士见了他都会畏惧,也许仅仅是出刀凶残,所以带了些许煞气吧。 现在,他很庆幸,自己拥有煞人之气。 就这样,夜幕降临了。远望,星星点点的灯火点缀着万里江山。那一弯明月,从东边升起,纤细削薄如镰。如果不是兵士,而是岑破荆或者容越,心境该是何等的波澜壮阔。 看着至始至终没有任何松懈的兵士,迟衡开口:“我的兵很快就会上来,你若放下长矛,饶你不死。” 兵士的手抖得更厉害了。 迟衡反手一刀,有石落下,扑簌簌落入深渊,迟衡顺着石缝扣下一块小石,轻轻一掷,那兵士吓一大跳,挑枪就挡。迟衡笑了,就像猫逗老鼠一样,时不时扣下石头投过去。迟衡虽用劲不大,却准,又迅不及防,士兵连连被打了好几下,越加惊慌无措。 到了最后,甚至迟衡只要一挥手。 兵士都本能地举矛挥舞。 完全看都不带看的。更别说迟衡一举刀,他都浑身都绷得跟笔直的长矛一样。迟衡想,用不着等岑破荆了,就兵士的这熊样子,怕是熬不到后半夜就先被自己吓死了。 “我是颜王军的副都统,只要找不见我他们很快就会找来,石山就一条路,他们迟早是要来的。你放下长矛,可以不用死——整个石城都投降了,骆惊寒都降了,你又何必跟颜王军作对?” 风吹着。 五月的风很畅快淋漓,把迟衡身上的汗吹干了,他解开衣裳,好整以暇,等待猎物撑不住了。已入子夜,风吹过悬崖,发出刀啸一样尖利的声音。迟衡肃起了脸,将刀往崖上再度一砍。 兵士噗通一声跪在地上,看不清脸,但能想象汗出如浆的样子。 迟衡笑了:“把矛扔下去。” 面对一个崩溃的人,有武器总是危险的,万一疯了,这可是悬崖,迟衡不想面临无谓的牺牲。铛铛铛的数声,长矛落入悬崖,迟衡向前一步,那兵士就爬着后退一步。迟衡其实很困惑,那兵士要逃,可以往山上去,为何畏惧着还要抵挡着。 迟衡忍不住提醒:“不要向后,不要看下面。” 后边是悬崖。 那兵士久久地坐在地上,眼睁睁看着迟衡来到他跟前,面色发乌。迟衡一步跨过去,倏然,豁然开阔。他的心啪嗒一声放了下来,再次笑了一下。 自己虽不如容越俊朗,笑起来还是和善的。 谁知那兵士见状忽然扑倒——竟然晕厥过去了。迟衡上前探了一探他的脉,十分虚弱,是真的晕而不是死了。迟衡简直哭笑不得,难道自己长得如此凶恶都能将人吓晕? 迟衡扯下腰带,把那人的手一绑。 猛然想起,攻城已五日有余,莫不是饿晕的?这么一想,心情陡然轻松了,他望了望后头,后边的兵士还在那里站着,不过放心,他肯定没胆徒手过来——回头又是头疼的事,岑破荆啊岑破荆,赶紧发现吃饭少了一个人啊! 迟衡往前方一走,才发现为何兵士不往上逃了,一块极大极大的石头挡住了去路。从路和石的痕迹看来,这里本是有路的。现在凭一己之力,肯定是推不动石的。 迟衡很困惑。 这个士兵到底在守什么,早被吓成那样,为何早不投降?莫非这个地方藏有什么?迟衡细下心来,这块地方不大,比寻常人家的马厩大不了多少。石头,以及仅有的两棵劲松。 劲松? 遒劲的枝干和稀疏的松叶,什么也藏不了。迟衡将挡路的石头仔细查看,甚至趴下去,忽然发现大石头下,堆了几块小石头,是可以拨得动的,他拿着刀,往外一拨,那石头就出来了。 等把所有碎石拨开,迟衡就明白了。 大石头下平平躺着一个人。 123第一百二十二章 【第一百二十二章】 这石头生得巧,压在路上,恰好形成一个空当。而且这人裹的是冬天才穿的裘衣——迟衡唤了几句,那人没动静。 该不会是死人吧? 没可能啊,若是死人,那没胆的小子早投降了。他伸手,将人拖了出来。 把裘衣拨开。 里面的脸露出来,迟衡惊了:竟然是楚公子! 这么大热天的,楚公子被裹得严严实实,但竟然连一点儿汗都没有。他连忙把人放平,裘衣都一扒开,更惊了,楚公子竟然是□,月色之下,真是如白玉横陈。 迟衡仔细查看了他的全身,并未见任何伤痕。轻拍着他的脸呼唤,楚公子哼都不带哼的,好在气息还有的。迟衡遂脱下衣裳,给他穿好。 坐在方才兵士驻守的地方。 他看着悬崖上的路。 那头的兵士,到底没有勇气走过来。迟衡时不时地摸着楚公子的额头,凉得诡异,想了半天,还是为他裹好裘衣。入夜,山上的风凉到发冷。 迟衡将楚公子抱在怀里,汲点温暖。 在焦急的等待中,迟衡终于看到,山地有灯火闪动,由下至上而来,连成很长很长的一串,像一条火龙。 迟衡的心定了。 且不细说岑破荆令人来救、迟衡将楚公子带回石城。 恰巧石城初平,朗将令武知等炻州诸县增援,安错随军也来到了石城,才与古照川相见,迟衡立刻让他给楚公子看看。 安错给楚公子号完脉,蹙着眉,迟衡立刻问他活着没,有救没。 “脏腑虚空,正气四散,似将死之状。” 迟衡跳将起来:“怎么会死?你看他浑身上下连个伤口都没有,再好好诊诊!” 安错白了他一眼:“还没说完呢,他本有至娘胎里带来的癫狂之疾,溶血迷心已数月,应是复发了。至于他会厥晕,也是心气不足忧虑过度而致。” “说明白点,到底有救没救了。” 安错拿出一根长长的细针,扎进楚公子的后脑,银光闪闪:“救是有救,但救醒之后浊气在脑,人是犯浑的;再以猛药施之,三个多月就能清醒。” 死马当活马医,犯浑就犯浑,总比现在跟死人一样好吧? 安错将楚公子的后脑都扎满银针,抬头道:“你为什么不把郎中都抓过来,不就知道他是谁了?他的昏迷是才有的,但失心疯是早就有的。” 有理! 迟衡立刻将城中的郎中都叫过来,让人来认,结果很意外,无一人认得。安错见迟衡上心,撇撇嘴:“你这是给他治病?还是认人?治病难,认人容易,把楚公子画像挂出去,准保一箩筐的人跑过来!” 迟衡却另有想法,令人不要声张出去。 安错日日来扎针喂药,如此过了七八天,依旧昏迷着,但他却说好了很多。迟衡是看不出来,无月天都冰凉冰凉的,浑身白得吓人,唇无唇色,几乎与肌肤一样。 五六月的天,石城热得不行,到了晚上,敞开窗子才有些凉气。 容越更夸张,直接在偏堂的院子里支了一张竹床,点上驱蚊草,每天大喇喇地开畅入睡。迟衡被他拽着睡了一次,那个凉爽劲,从头凉到脚,夜数星辰眼界还开阔,再也不肯回房睡了。 这晚,容越睡得熟,忽然梦见有人摸自己。 一开始摸在腰际,青龙纹身的地方,手很轻很轻,容越扭了一扭。那只手却没停,顺着腹部横着抚摩下去,几乎要到背后,而且还一摸一蹭,痒得不行。容越不耐烦了,把那只手一打:“迟衡,有完没完!” 手一停,却执着地又摸了上来,一摸还往下去。 正瞌睡着呢,容越愤然睁眼要破口大骂,忽然脸色一白,一声惨叫划破夜际:“啊……有鬼!” 迟衡一个激灵醒了,看到这一幕: 夜下,一个浑身雪白的“鬼”站在竹床前,盏着灯,长发飘在脸前,不着一缕,恰似那幽魂鬼。迟衡一惊,而后急忙出手死死按住了跳起来要出拳打“鬼”的容越:“别急!” 那“鬼”被吓得后退一步,灯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迟衡急忙上前,抓住了“鬼”的手:“楚公子,你醒了?” 这“鬼”正是楚公子。 他苏醒了,但如安错所料的那样,脑子是犯浑的,什么都想不起来,与痴童无异。且醒来后,浑身燥热,又痴,时常将衣服扯掉,□地出现在众人面前。 有一面之缘,怜他变得痴傻,迟衡待楚公子极好。 比如饭时,与他夹好菜,一边温言问道:“楚公子,我是阿衡,救过你,你不记得了吗?” 容越掉了一身鸡皮疙瘩,出去了。 楚公子望着迟衡,眼睛无神,软软地重复:“阿衡?这是哪里?我想回家。” 迟衡声音变得也软了,含着笑:“这里是将军府,过几天就送你回去,你家在哪里,你叫什么名字?这莼菜汤可好吃?张口,喝一点儿。” 岑破荆抖一地寒意追出去了:“容越,等我,活不下去了!” 安错的猛药服下去,楚公子脑子变得清晰,由先前的两三岁模样变成了十来岁,眼神也清澈了,但仍想不起事。其时并不太平,因为其余城池的援兵仍不时来攻。好在石城如此坚固,容越领千余人去应战就摆平了。 岑破荆没有动兵去平其他城池,着力招兵买马。因为损兵太多,也要修生养息。 而迟衡则安排平定之后的各种繁杂内务,都是岑破荆他们看不上的,比如令兵士放下兵戈助农耕田、恢复旧日市集,减免赋税等——迟衡自然不太懂,但他见朗将和纪策做过。而温云白和古照川也不甚了解,他便与那些投诚的文官或将令详谈,有些人见解独到,觉得有理的立刻下令执行。雷厉风行,说一不二,与他行刀的风格一样,属下均不再多言。 岑破荆放手让他去做,迟衡便不遗余力。也沿用一些原来的官员,石城渐渐回复安宁。总之忙得不可开交,每天下来,处理的事务能堆一案子。 都忙,无一人不忙的,甚至安错都忙得团团转,因医术过人,许多奇奇怪怪的病人都找上门。 将军府里唯一的闲人,就是楚公子。 迟衡待他好,楚公子也就腻他,他行为如孩童,便爱挂在迟衡身上;要么在迟衡坐时,静静覆在他的膝盖之上;如绻猫一般,惹人心疼。一院之内,没有外人,迟衡就随他怎么样。 很快到了七月,岑破荆甩了一额头的汗:“迟衡,原渔水城的崔子侯等将领都押过来了,大大小小有十数名,现在城池也攻下来了,总关着也不是事,要不要送到元州去?让朗将裁决。” 迟衡沉吟:“能降最佳,但骆惊寒没被逮住,他们肯定还不死心。我先探一探石韦的口风,他若动摇了别人都不在话下。” 要说骆惊寒真是诡异,画像贴满了到处,愣是没有被抓住。 迟衡望着骆惊寒的画像,极为普通的一张脸,脸上还有一大块青斑,添了狰狞。凝望许久,迟衡心中渐渐有了个想法。 夏夜气清,迟衡卧在竹床上。 楚公子则坐床边,床上摆着围棋,他捻着棋子,非磨着迟衡跟他下。他还有一半痴傻,哪里知道走棋,无非就是你摆一颗我摆一颗玩耍。 迟衡侧卧着,耐性极好。 最末,棋盘快摆满,楚公子飞了一眼,撑手将棋子都收入手中,也不管黑子白子,雀跃地说:“我赢了,阿衡。” 那一眼,却是极灵动的。 像秋叶入波。 迟衡一愣,含笑望着他的眼睛:“自然是你赢了,你有无兄长,有无姊妹?” 楚公子也是半痴的,兀自琢磨了一会儿,赌气道:“想不起,没有罢,我也不知道,不过总觉得有一个很讨厌很讨厌的人,反正就是你好。” 说罢,扑倒迟衡怀里。 楚公子的腰也纤细,盈盈一握,迟衡扶着他的腰调笑:“我好,就跟着我一辈子,好不好?” 楚公子左手抓白棋右手抓黑棋压在他身上:“好!” “咳,咳咳!”岑破荆咳嗽了两声,“迟衡,石韦到了。” 不知他们何时到的。 迟衡抬头,才发现石韦早在一边站了许久,脚上明明拖着铁链声响不小,自己却一点儿没察觉。他要起身,楚公子却腻歪在他身上,双手环着他的脖子,脸埋在他胸口,说什么不让他起来。 岑破荆过来一扯,羽毛一样一下子将楚公子拽下床:“你家阿衡要接|客了,一边玩去!” 迟衡端直一脚踹过去:“岑破荆,滚蛋!” 院子里的有一竹桌两竹凳,迟衡命人泡上好茶,二人如高山隐士一般,相对而坐默默对饮了一杯。 见岑破荆走了,楚公子又腻过来,竟蹲在地上覆在迟衡的膝头,拿了他的杯子一口饮下,像小孩子一样吐了吐舌头:“好苦。” 石韦看了一眼楚公子,垂下眼睛。 迟衡按兵不动:“抱歉,楚公子有些痴浊,石将军不要介意。” 石韦开口:“无妨。” “我是在路边遇见的,看他的衣着也像是世家子弟,不知道石将军可认识?”迟衡将楚公子按在怀中,令他动弹不得。 “石城阔朗,我常年驻守止城,未曾见过。” 石韦从没有说过这么多话,还带解释,迟衡笑道:“我本想送回去,这就难办了。” 怀里的楚公子钻出:“我不回去。” 124第一百二十三章 【第一百二十三章】 皱着眉,说着眼泪就盈满眼眶,转悠了一圈几乎掉下来,煞是楚楚可怜。石韦道:“迟都统可将他放于繁华街道之上,家人自然会来领。” “好办法。” 楚公子立刻掉下眼泪来:“我喜欢呆这里,为何要送我回去?你对我一点都不好!” 迟衡无言,给他抹掉。 石韦道:“楚公子,你总归是要见家人的。” 楚公子握紧迟衡的手,恼火地看他:“你是谁?我没有家人。”说罢,又细细打量石韦,双眉微皱,似乎努力去回想什么一样。 石韦停滞了一下,缓道:“是我多言了。” 说罢,扭头不再看楚公子。 迟衡拍了拍楚公子的背:“好吧,不回就不回,你去拿来棋子,我与石将军玩耍。” 楚公子立刻跑去,把围棋全抱过来。 石韦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捻起棋子下了起来,迟衡不擅下棋,才开局,就被杀得狼狈不堪。迟衡望了一眼门口,将黑棋放下:“石将军稍后,我去去就来。” 说罢,将楚公子按在竹凳上,匆匆离开。 岑破荆在院门外:“石韦有诚心没?” 迟衡斜斜地靠在墙边:“你当我是纪策一样的说客?让他来就不是为了说服的,石韦和楚公子认识——其实我早该想到,像楚公子这么随意来去、且出入兵器重地、还没一个人认识,应该是谁了!” “说人话!” “不急,等一会儿就明白了。”迟衡不紧不慢,直把岑破荆气得牙痒痒。 许久,二人进去,棋子全搜罗在楚公子的棋罐里。 见迟衡回来,他立刻起身扑过去,迟衡立刻揽住他的腰以免掉下去。石韦轻微叹了一口气,像不忍再看一样,目光垂下,密密的睫毛盖住了眼睛。 待石韦离开。 迟衡一颗一颗把白子黑子分开,悠悠然地问:“楚公子,刚才那人和你说了什么?”楚公子虽然半痴半傻,从前什么都不记得,但对当下发生的,却记得分明。 “他说……”楚公子学着石韦的语调说:“你,不记得末将了吗?” 末将? 能让石韦自称末将,除了骆惊寒,还能有谁? 岑破荆惊了。 “阿衡,你要送我回去吗?”楚公子可怜兮兮望他。 迟衡抚摩着楚公子的长发:“回去也好,不回去也好,只要你愿意,都随你。我自然是希望你能和我一样,留在颜王军,我相信,没有了石城,你也会有别的城池。” 楚公子重复:“颜王军?” 次日,餐桌一片宁静,只听见吃饭的咀嚼声,容越忽然冒出一句:“迟衡,别说这个每天能趴在迟衡大腿上的是——骆惊寒!他不是脸上一大块斑吗?他不是其貌不扬吗?咱们都快把石城刮掉三层地皮了,结果他在咱们眼皮底下,呃,让我冷静冷静!” 清晨,大家就都已知道昨天的事了,个个惊得不像话。 当即分头行动。 岑破荆叫崔子侯来见,顺便看他的反应,果然他见了楚公子一惊,虽同样不忍直视,但神情尊敬。 又将骆惊寒的婢女招来,果然都说,平日里骆惊寒的脸皮僵硬似假皮。他曾有过一次大病,大病愈合之后,照料他的婢女和老仆都不知所踪了——据说骆惊寒幼时长得极俊,就那一次大病,毁了容貌。 见了楚公子的背影,都说很相似,只是举止不似。 而重兵的护卫见了楚公子,也说只见过一次,拿的是骆惊寒的牌子——正是迟衡第二次见楚公子的那次,想来,他是一时仓促,所以来不及换吗? 原因尚不可知。 但他也说,楚公子与骆惊寒的背影神同一人。 古照川也有许多信报:比如骆惊寒有病,比如他疑心极重,比如他郁郁寡欢。联系所有的蛛丝马迹,答案已昭然若揭: 楚公子就是骆惊寒! 因为年幼那次病,不知发生了什么导致他易容出现——也许是病情导致性情大变,也许是为了更好的掌权,他的真实面容姣好,不易服人。 而迟衡十分巧的,竟然见他两次,都是真容。 古照川缓缓道:“难怪崔子侯他们在城池被攻破之后,会显得这么平静。只怕早知道骆惊寒的病了,一州之主得了这种不可控制的病,确实很悲哀。也难怪骆惊寒选择的将领,多是儒将,也是怕病时反叛吧?” 温云白道:“他虽然痴傻,但举止确实有世家气度。” 岑破荆也说:“难怪咱们会在石山见到他,石山顶上有骆家先祖的牌位,他不会是准备跳崖以自谢骆家祖先吧?” 容越郁闷地说:“不要都这么事后诸葛亮行不行!依照安错的药性和估计,他只要一个月就会完全清醒并记起来的!” 容越久久不能平静。 睡前,躺在竹床上,辗转反侧,戳了戳迟衡的脊梁骨:“迟衡,你知道吗?骆无愚纠结了几个城池的兵力,集中来攻石城了,咱们要不要把骆惊寒关起来?” “不用,你扛住!就靠你了!” “喂,跑了咱就亏大了!” “他跑不了的。” 楚公子——不,应该是骆惊寒,忽然站在床边:“阿衡……” 容越一哆嗦,单脚往席子上一踹:“楚……骆……不管你是谁,别这么忽然脱光了爬床行不行!爬就爬,你别披头散发跟个鬼一样,想吓死谁啊!” 骆惊寒不理他。 才从浴盆中走出来,浑身淌水,就往迟衡身上趴:“阿衡,我热得很。” 他会这样,源于他针扎用药后他体内燥热,跟以前的冰凉正好相反。迟衡扶额,早该想到安错的用药习惯——把聋子治成哑巴,这下可好,又把一个人推入火坑:“楚公子,以后,我叫你惊寒,好不好?” “惊寒?”骆惊寒咀嚼着,似有感觉。 迟衡给他披上衣服。 骆惊寒强行挤在迟衡和容越中间,还是混混沌沌的喃喃着惊寒这个名字。床小,容越被他一挤两挤,顿时就下去了,气得一跺脚,恨恨地说:“床是我劈竹子做的,席子是我自带的,凭什么把我挤出来啊。我看啊,早点被骆家的——骆无愚带走算了!” 一听骆无愚这个名字,骆惊寒浑身一哆嗦,嘴唇发白。 扎进迟衡的怀里:“我不要走!” “好端端你吓他干什么啊!”迟衡哭笑不得,拍着骆惊寒的背部安抚。骆惊寒就这么腻上来了,想推都推不了,好在,也不需要过多久了,他一旦清醒,就好了。 “怎么吓成这样?” “他对骆无愚看来……不是怕,就是恨啊。”迟衡自言自语。 不出三日,骆无愚就攻上了石城。 迟衡引兵出战。 短短一月不到石城易主,两人所处的位置也变了。骆无愚依旧是一袭黑衣,在烈日之下看着又热又沉闷,他牵马出阵,凝目迟衡:“听说,骆惊寒在你手里!” 一句话,坐实了所有猜测。 崔子侯知道,石韦知道,其他的人的猜测等等都是让消息泄露的原因,而骆无愚,看来只为骆惊寒而来。 迟衡扬了扬头,眯起眼睛:“不错。” “把他给我。” 这么直接?迟衡一挑眉:“端宁侯骆惊寒已投诚颜王军,骆将军这样咄咄逼人,莫非是想以势压主?” 骆无愚呸了一声,指着后边黑压压的兵士说:“垒州还有十个城池,这里的兵只是九牛一毛,你们在石城里,也就是等死而已。” 迟衡笑了:“垒州无论有多少城池都是骆惊寒的。” 骆无愚一奋马鞭,朗声道:“迟衡,别想使诈,我也不多废话,骆惊寒怎么可能投诚?你就算占了石城又如何,我现在统领着其他城池,数十万援兵不日即到,迟早将你驱逐出垒州!” 迟衡哑然失笑,不知道谁诈谁。 “骆惊寒终究是我的胞弟,落到今日地步,我对不起先父。只要你放了骆惊寒,我立刻将嵬城、甯多城拱手相让。至于其他城池,咱们各凭本事!” 迟衡惊了。 被骆无愚的条件惊得半天合不拢嘴。如果是别人,如此兄弟情深他都能理解,但骆无愚和骆惊寒?实在太出人意料了!这两人难道不是一个期望一个死得越早越好么? 骆无愚道:“迟都统,话我就说到这里,如何决断,我明日再来!” 说罢,骆无愚领兵而去。看着垒州兵士卷尘而去,这一军想来也是骆无愚拼的。迟衡想,这就是将领的气势,无论骆无愚带的是谁的兵,只要他的指挥之下,都是极为强悍利落的! 迟衡回去,与岑破荆一说。 岑破荆张大了嘴:“不会有诈吧?再说嵬城、甯多城都是垒州重城。骆无愚若拱手让出,他占据别的城池能有什么用?还不是等着他们扫平?他就这么想亲手杀死骆惊寒?” “他不像那种卑鄙的人。”而且由他口里说出,竟然莫名觉得很兄弟情深。 “八月天就凉了,迟衡,你对进攻垒州其他城池,如何打算?” 迟衡凝思:“咱们都别急,以静制动,骆无愚奈何不了,等骆惊寒清醒过来,垒州就又将是另一种形势。如果你能将骆惊寒拿下,垒州其他城池也就是喝一杯茶的功夫。” 岑破荆绝倒:“别,还是靠你比较靠谱!” 骆惊寒正坐在竹床一角。 容越大张着腿,对他的宝床坚决不让一寸土地。骆惊寒极为委屈,见了迟衡两眼含水一样,眉间忧郁如初见,不再扑过来。迟衡心中一动,骆惊寒的心智又长了,也不燥热了,看来离清醒不远了。 125第一百二十四章 【第一百二十四章】 迟衡把容越的腿挪到一边,腾出一个人的地儿:“惊寒,睡吧。” “你去哪里?” “我回房子里睡。”要不然怎么样,容越张牙舞爪的,骆惊寒敢再挤他,还不立刻一拳打下去。 骆惊寒跳下床,紧紧跟在迟衡的背后:“他们说你去打骆无愚了。” 迟衡一停。 骆惊寒凝目:“骆无愚是谁?总觉得心里很不舒服。容越刚才说,你要把我送给他,是不是?” “胡说。” “你别把我送给别人。”骆惊寒牵住迟衡的衣角,泫然欲滴,那双眼眸又大又惧,像泡在碧碧的湖水中一样,漾着倒影,任谁见了都会心软。 迟衡扶着他的肩膀:“不会的。” “真的?” “就算你不愿意投靠在颜王军,我绝也不会把你送给任何人。”迟衡笑了,“等你清醒了,好好想想。想去哪里,我都送你去!” 骆惊寒被打动了:“阿衡……” 骆惊寒虽然还有点痴傻,但已能分清是非,甚至见到一些重要的东西能想起。比如,对弈就很厉害,连古照川都与他只能战个平手。他离完全清醒和恢复记忆,已经不远了。 迟衡和骆惊寒睡在屋子里。 那一晚上,骆惊寒一直咀嚼着骆无愚的名字,睡前喃喃自语,睡着后还绞尽脑汁在低语。 凌晨,迟衡忽然听见一声惨叫:“无愚,不要!” 叫声惨绝人寰。 迟衡惊得跳了起来,只见旁边的骆惊寒陷入梦魇一样,不停地翻滚,抓着胸口,不停地喊着骆无愚的名字,说着不要的话。这是要发疯了吗?还是又怎么了?迟衡连忙呼唤骆惊寒的名字,猛掐他的虎口,迫他清醒。 从挣扎中醒来,骆惊寒喘着粗气,拼命踹了两下。 迟衡怕他出事便将他的腿压住。骆惊寒是看清迟衡,又惊又慌,一迭声凄厉的喊叫:“阿衡,不要!” 迟衡急忙松手,抱住了他:“惊寒,没事了。” 一边抚摩他的脸。 动作无比轻柔,骆惊寒这才从喊叫中清醒过来,停住了挣扎,半天软软地睡下去,握住了迟衡的手:“阿衡,别走,别走!” 容越推开门,睡眼惺忪,一脸愤怒:“迟衡,你这是在干吗?” “惊寒做噩梦了!” 容越大大舒了一口气:“那就好,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虽然他是败将,你也别胡来,做出什么禽兽不如的事,是要遭天谴的!” 迟衡哭笑不得:“他,真的做噩梦。” 说罢,做出离开的样子。 骆惊寒立刻紧紧地抓住了他,眼角含着泪。迟衡举起手指无奈地说:“看到了没,我什么都没做!” 不多时安错赶来,给骆惊寒扎了好多银针,下了猛药,说:“骆惊寒快好了。” 快好了? 这,难道不是要疯的节奏? “看似糟糕,其实不然,他开始想起最重要的一些事了,越激烈,恢复得越快,继续服这些药,就会好。当然,要不复发,除了服药,还得要心境平和才行,如果天天忧虑过度,总会复发的。”安错看了一眼迟衡,“打仗,是坚决不行的。” 当天,骆无愚再次领兵宣战,又提出以城换骆惊寒,迟衡当即拒绝了他。 一场恶战。 占了地利的颜王军将骆无愚的精兵重创之后,鸣金收兵。回去,迟衡与岑破荆重新布局,虽以防御为主,时不时地出个奇兵突袭还是必要的,不然骆无愚没完没了了。 经历了那么多次战争,两人已很默契了。 该是谁,谁就去。 除了战事,迟衡最关注的是骆惊寒。 自那次梦魇之后,骆惊寒似乎清醒了许多,不再跟痴儿一样腻着迟衡,经常在院子中沉思,有次想踏出院子,被护卫拦住了,他看了一眼就回到了房中,没有像以前那样跟迟衡抱怨。 迟衡装作一切都不知道。 到了晚上,就跑院子里睡容越的竹床,尽量不再和骆惊寒那么亲昵。孰知到了后半夜,迟衡被一股凉意冻醒了,他睁眼,看见骆惊寒幽幽地站在眼前:“阿衡,我害怕一个人。” 迟衡叹了一口气。 和骆惊寒躺在一个床上,跟坐船一样,因为骆惊寒总会幽幽地叹息一声,让人汗毛直立。迟衡真是想念那个无忧无虑的骆惊寒,虽然痴痴傻傻的,至少不会这么愁苦。 迟衡哪里能睡得着。 他知道骆惊寒已经清醒了,说不定已想起了所有的事。要是半夜忽然来一棒子,自己可以一命呜呼了,也许明天该让容越把竹床挪个地儿,这里,还是让骆惊寒一个人睡吧。 “你是迟衡?”声音幽幽地响起,不再是痴傻,而是冷静。 “是。” “是你把我从石山上救下来?” “凑巧。” “你准备把我怎么办?是交给颜鸾,还是就地正法?或者交给骆无愚,换两座城池?”骆惊寒的口吻很轻。 “你想去哪里,我就送你去哪里。” “你不要军功吗?” “军功够多了。”迟衡想说,早在证实他是骆惊寒时,就下定决心了的。人非草木,一旦沾上情义,就会难舍,这么长时间的相处,迟衡不愿意把他交出去。当一辈子囚犯?真是再伤心不过! 骆惊寒说:“谢谢你,在发病时候照顾着我,我还以为,要命丧石山了。” “不客气。” “真的我想去那里,就可以走吗?我想去垒州最东的安照城,那里临海,气候极好,你愿意送我去吗?”骆惊寒慢慢坐起,“我愧对骆氏先祖,愧为一州之主。” “垒州已是元奚第一富庶之地。” “但骆氏已失垒州。” 迟衡长呼一口气:“你决定了吗?其实留在颜王军也很好,朗将早就欣赏你的治州才能,他肯定会给你安排一个很好的地方的。都是元奚之内,其他州池,就不可以吗?” 骆惊寒下了床,逼视迟衡:“我想现在就走,你说的话,是当真的吧?” 迟衡默默地扔过一件容越的衣裳:“穿上吧。” 骆惊寒说要爬上城墙,看一看。 神情落寞,迟衡就陪他。 “你想继续和颜王军为敌,是吧?下次见面,我们就是敌人了,真是我最不想看到的。骆无愚已纠结了其他城池,你想去的安照城就是其中之一,你们兄弟联合……” “住口!”骆惊寒怒斥。 迟衡凝望他:“为什么不愿意留在颜王军呢?如果你只是想治好一州,而厌恶战争的话,炻州就是很好的地方。” 骆惊寒默默无语。 “朗将对待俘虏如何,你们想必早有耳闻,比如元州王、比如炻州王,都没有动过。而那些投诚的将领,朗将也很优待,甚至有一名官至中侯。他任人不拘一格,尤其欣赏能治一方太平的人,他既然都能容得下霍斥,更别说是享誉天下的端宁侯了。” 骆惊寒远望前方。 “而且,去哪里,才能躲得开骆无愚呢?他甚至可以舍弃城池来交换,焉知他不会追到安照去?”迟衡正色,转向前方,居高临下,大好河川尽在眼底。 骆惊寒凄凉地笑:“你这是在威胁我吗?” “不是,只是不忍心,我不知道你到底在怕什么。我可以送你到任何地方,但我无法保你一生一世平安。” “堂堂的端宁侯,也落到要人护佑的地步。” “身份有时也是束缚。” “是啊,若不是这个身份,我怎么会活得这么难受?我兢兢业业将垒州治到人人向往,结果还是被铁蹄践踏。你不知道,你们兵临城下,我有多么绝望!尤其看到是你领兵,我有多震惊!你不知道,那个十年的预言,压得日日夜夜都辗转不能眠!你不知道,若不是被骆氏这个姓压着,我多想杀了骆无愚以泄心头之恨!”骆惊寒仰起头,长发随风飘散。 迟衡踯躅。 “这一个多月,是我最安心的时候,无忧无虑——你是因为猜到我是骆惊寒才对我好,还是想对我好,或者是报我那日放你之恩?” “都有,开始是心疼;后来,约莫猜到了。” 骆惊寒笑了:“最开始是心疼?你对我好,我都知道。我傻了,什么都不知道,你不像别人那样对我……你是怜悯我痴傻无能。可你对谁都好,你对石韦很好,对容越也好,对我也很好,这种好未免太过泛滥了。” “是对彼此的尊重,不是怜悯。” “如果在一起一辈子,你是可以护我一辈子的吗?” 迟衡凝思,认真地点头:“我会跟随朗将一辈子。你的背后如果是颜王军,就与骆无愚无关。他如果妄图做些什么,我就可以替你出手,朗将也不会坐视不管的——只要,你留在颜王军。” 骆惊寒再度笑了:“是了,朗将,这才是你最想对他好的人。” “惊寒,换一个地方,或许是重生。” 如果骆惊寒投诚颜王军,以他的治州才能,朗将肯定会将他安排在垒州以外的大后方,安定一方,并作为颜王军进攻的源源不断后方支援。 沉默许久,骆惊寒缓缓道:“我只有一个要求,血刃骆无愚。” 此后的事顺利得简直超乎迟衡的想象。 骆惊寒坐镇,一纸命令发到每一个城池,令所有的城池都暂停援兵。 迟衡曾想,其他城池未必会那么听话,却没想到,竟然所有的城池都开始观望了。尤其是嵬城,其将领是他亲手扶持起来的,证实是骆惊寒之后,立刻投诚。 只有骆无愚率领的那些精兵,不在骆惊寒的控制之下。 126第一百二十五章 【第一百二十五章】 攻击一旦缓下来。 颜王军得了喘气的机会,石城也整顿得差不多了。迟衡立刻带上了骆惊寒,率大军出征,先征南面诸城。 而骆惊寒,并不以现在的真容出现,而是以他端宁侯面带青斑的面貌出现在众人面前。 骆惊寒一出马劝降。 自然不同寻常。 骆惊寒独自骑进城门,与每一个将领详谈。他是一州之主,每个城池的将领均是由他亲自提拔的,忠诚非同小可。将领们均是先迟疑,再看颜王军的阵势,思虑周围的境地,纷纷慨叹着,大开城门。 其中,一个将领纵马到骆惊寒跟前,目光诚挚:“不战而降,我愧对手里的弓。但若是端宁侯命令,降就降,反正都是元奚王朝。末将愿跟随端宁侯,出生入死无所畏惧。” 骆惊寒道:“本侯不希望有人死。本侯虽负了骆氏先祖,但我没愧对垒州百姓。谁的天下不要紧,太平才要紧。” 一旁的迟衡也动容了。 他想,若是骆惊寒平日这样的教导,难怪将领们都以民生为重,如果他生在太平,恐怕远比在乱世好很多! 一月之间,垒州十余个城池投诚。 只余骆无愚掌控了东边三个城,依然负隅顽抗。岑破荆一鼓作气,与霍斥一同率大军征讨,与骆无愚好一番血战,自是惊心动魄,在此且不详提。 迟衡、容越与骆惊寒一起,布置城池的安定事宜。 就在每个城池好不容易安定下来时。 迟衡接到朗将快令:岑破荆继续驻守,迟衡与温云白即刻启程去元州。 八月桂香阵阵,迟衡几疑是梦。 拿着朗将的亲笔书信,和朗将的印章,红得让迟衡一下子就想起了鲜艳的红衣在风中。忙了太久,在兵戈铁马中战了太久,在城池间奔波了太久,他久到很长时间都没有去想过:为何朗将还不将自己召回。 为何把自己扔了这么久才想起? 迟衡真想立刻飞马奔过去,抱住朗将质问他。难道不知道趁热打铁吗?难道不知道忠诚如果太远也会降低吗?明明答应让自己留在身边,离了十万八千里的这种是不作数的。 迟衡遏制住狂乱的心情。 抱怨,但甜蜜。 即使要离开,也不能这么冒冒失失的。 因骆惊寒,垒州的将领大多愿投靠颜王军,比如崔子侯。 也有那么些摇摆的,在迟衡和岑破荆温云白的游说之下,愿意弃暗投明。 只有一人,明明白白地说不愿意投诚。 那就是石韦。 骆惊寒几经劝说也无用,石韦温和而坚定地拒绝了。迟衡自然不愿意放弃,便说做不了主,得一起到元州得朗将准许,才能释放。 如此多的将领,不可能都窝在垒州。当务之急,正好趁着自己回元州的时机,将垒州将领一起带到元州,由朗将统一安置。这件事就算做个了结。 其时,颜王军如火如荼,这边把垒州拿下; 那边,段敌和梁千烈把泞州也拿下了。 不管接下来指向哪一个州,颜王军都是急缺将领和驻官的,所以若有猛军良将,求才若渴。 慷慨击筑,烽火高台。 迟衡领着数千精兵和二十余个垒州将领快马加鞭,日夜兼程,从八月中旬到九月,终于赶到了元州城。秋高气爽,秋树色彩斑斓风景纷纷掠过。远远的,迟衡就看到前方高地之上,有一个红衣飘得特别耀眼。 迟衡眼睛都亮了。 果然是颜鸾,领着颜王军一众将领,早早地就在那里等候:有纪策、梁千烈、段敌、甚至还有池亦悔、红眼虎以及许多熟悉的面孔。原来,颜王军平定了泞州,主要的将领全都被召回元州——正如迟衡一样。 那一排望过去,旗帜迎风,将气凛然,远远望过去像潮头一样,真正是气势恢宏。 意气飞扬地奔到颜鸾眼前,迟衡迫不及待飞身下马。 单膝跪地:“见过朗将。” 颜鸾笑着将他扶起:“快起来,这一次你们可立了大功,朗将重重有赏。本要让岑破荆一起回来,既然骆无愚还没有搞定,就让他在垒州多呆一些时候。” 九月的红枫,九月的红衣。 迟衡眼里只有他一人,握紧了颜鸾的手,脱口而出:“朗将,我很想你。” 此话一出,有人哈哈大笑。 正是梁千烈,依旧赤脸虬髯异常豪爽,狠狠地给迟衡背上来了一拳:“迟小子,老子把你从夷州破地儿带出来、教你练刀、教你打战、就没听你说过一个想字。算了算了,计较就小家子气了。不愧是老子带出的人,一个州都拿下了,还把那么多将领给带回来了,好好跟老子喝一场。” 不由分说,把迟衡从颜鸾身边拽了过去。 迟衡郁闷地看着颜鸾转向骆惊寒,脸上洋溢着自信而友善的笑容——那是胜利之方才会有的宽容、大度、与友善。 而骆惊寒见到颜鸾,也是一怔,而后含笑,不亢不卑。 自己被无视了。 梁千烈催促:“小子,快走!” 迟衡就这么生生被拽走了,念了很久的要好好抱一下朗将的想法也啪嗒一声落空了。 忙碌的初见倏然翻过。 迟衡扫了一眼被召回来的将领:都是枭悍的。看来,朗将不准备攻泞州以北。 果然,下午,迟衡即明白朗将把大家召回元州的意图:北边平了泞州、东边平了垒州,如今颜王军已控五个州。下一步,该攻西南王的领地了。元州邻西南诸州,运筹帷幄正适合,所有精兵良将依旧集中于此。 虽然被好生款待。 迟衡还特意被安置在最奢丽的县丞府偏堂,比朗将住的将军府还豪奢。 但他过得很郁闷。 将军府一开门,见到的都是将领;迟衡每天一开院门,好家伙,就是集市。摩肩擦踵,鸡飞狗跳,叫卖的砍价的还有扯不清打架的,热闹得让人头疼。 别的将领都在将军府,就他后回被安排远了,相距甚远,快步也得走一炷香的功夫。 而且到了将军府,除了梁千烈,他都不熟,连说个话的人都没有。 偶尔遇见熟的,还都是宿敌。 尤其是池亦悔等将领,他们都一起攻打泞州的。在迟衡面前有说有笑,还带着挑衅的,迟衡实在懒得理会。 而颜鸾,更是为了安置垒州诸将领,要么谈心要么安抚,一直在忙。 憋了好几天。 这天迟衡无聊呆坐半天,到了正午,一口气把刀法练了三遍。 大刀一掷,径直跑去找将军府。 颜鸾仍住原来的那个地方。迟衡长驱直入,护卫见了,知他功勋卓著,又与朗将等熟悉,拦也不拦就放进去了。 这里倒清净,鸟语花香的。 颜鸾正坐于案前,似乎在画着地图。迟衡跑过去,站在一边大口大口喘气,颜鸾搁笔笑:“今天有空来?” 什么叫有空来? 明明就是你根本把我扔在了县丞府。 迟衡跑过去一把抱住颜鸾的腰,颜鸾手一抖:“哎呦,纪策赶紧来看,这么大的人还撒娇,还是受什么委屈要我替你主持公道?” 哼! 空空如也,多亏纪策没在! 迟衡吸了吸鼻子,说:“你干吗又把我扔到县丞府不管啊,朗将我很想你,很想你,很想见你。” 安静。 异常的安静,颜鸾一怔后笑出声来:“臭小子,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说吧,想要什么?我正准备封赏全军。给你准备了一个中侯,岑破荆也是,高兴不高兴?” 迟衡蹭了蹭颜鸾颈窝下的锁骨,干干脆脆地说:“高兴!” “好啦,我把这东西写完。” 真是,一会会儿都不行,迟衡不依,扣住颜鸾的手说:“朗将,我很想你!每天都很想!想到后来都差点忘记了,你怎么才想到把我召回来啊!我天天都惦记着你是不是忘了!”好吧,惦记到石城攻破,后来太忙了,疏于惦记。 颜鸾尴尬了,敲了一下他的鼻子:“说一次就够了,我能在半路……不说了,端宁侯和诸位将领都在。” 迟衡一愣。 转过屏风才发现,还真是:骆惊寒、崔子侯、纪策等五六个将领都在,脸上十分精彩,个个都含笑看他。 尤其骆惊寒,眼皮一撩,眉梢一挑,嘲笑和不屑阵阵如波。想起刚才说的那些亲昵话,迟衡脸一烧,而后恨恨地想:怕什么怕,反正迟早都知道,别人都明白,就差朗将不明白了! 颜鸾道:“元州有好些去处值得玩耍,我特地给端宁侯标记上。” 迟衡扫了一眼,不对劲:“石将军没在?” 崔子侯道:“石将军思念故里,今晨已经告辞了。” 走了? 迟衡愣在了那里。 所有人都想留下石韦的,奈何石韦不肯,骆惊寒的威逼利诱也不顶用,颜鸾纪策也劝过,无济于事,也只能放手了。 莫非石韦介怀自己那天的事? 迟衡心里打起战鼓,这事干的很无耻、很不地道,哪个血性男儿也受不了。只是石韦一直除了禁锢之中,到了元州再没见过——石韦就是恨,也找不到自己发泄。 问题是事都已发生了,歉也道过了,时光倒不回去说什么都百搭。 石韦为什么这么顽固啊。 难道没把自己揍一顿他气不过?还是非常厌恶见到自己?其实就算都在颜王军,派出去打战,也不一定能见到啊。 假如他走了,就真的是走了,再也没法见了。 一人做事一人当。 那么好的一个将领,就算走,自己也还欠他一个道歉,迟衡转头对颜鸾说:“朗将,我和石将军还没道别,我去去就来。”不管走到哪里,都一定要追过去,道歉也好,被打一顿也好…… “还不快去!说什么都要劝下来!” 127第一百二十六章 【第一百二十六章】 石韦从元州城的南门离开了。 迟衡心急地挥鞭。 南门之外地方就大了,怎么找?所幸一路农忙到处是耕作的人,迟衡顺着官道一路问过去,果有农夫见着过,还说马骑得也不快。路边一酒家,说石韦来过,要了一碗水就继续赶路。 迟衡心急地赶马,叫苦不迭。 从早晨,一直到下午,他一边问路一边追,他越心急,路上人烟越稀少。 九月本秋高气爽,谁知天色莫名就暗了,乌云压下,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先是几滴,后是斜线成丝,不多时衣裳都湿透了。迟衡反而高兴了,下雨了,石韦总是要找个地方落脚的,最好再下大一点。 很快,雨真的噼里啪啦下大了。 一丈外不见人影,迟衡一夹马肚,雪青大马奋蹄而奔,快得几乎要飞起来了,笃笃的马声合着大雨声,他飞快的鞭策着,掠过农田,掠过桥,掠过寻常农庄,掠过一个个在凄风苦雨里赶路回家的人。 官道上,甚至还遇见了一个驿者,与迟衡一样,雨中飞马快奔。 迟衡超过了他。 那驿者一看有人比他还快,极不服气,把鞭子挥得山响,竟然超过了迟衡。两人你追我赶,一会儿这个超过去,一会儿那个超过去,迟衡就当苦中作乐。 大千世界,有人在雨里赤足飞奔,也有人悠悠闲闲地散步着,如此闲情真是让人佩服。 就在一记飞驰之后,迟衡猛然勒马。 只顾着赛过驿者。 方才,分明有个骑在马上,雨中,信步走着,大雨之下,他就这么掠过去了,还没看清人呢。迟衡狠狠自骂了一句,赶紧回马,奔出二三里之后,看见人了。 马信步走着。 就是刚才迟衡嘀咕的“闲人”,腰很直,在雨中坦然淋着,湿漉漉的头发一绺一绺,贴在鬓间。迟衡停住了马,眼睛被大雨打得模糊,看不分明。一丈之距,那人也勒住缰绳,望着他。 迟衡张嘴,雨打了进去。 “石将军,为什么走得这么急?” 石韦轻挥马鞭,马又向前徐徐走着:“已在元州逗留了五六天,朗将美意我心领了!不知迟都统来所为何事,朗将改变主意了吗?很遗憾石韦不能效力颜王军,请回吧!” “我不是来劝你的,只送一程。” 石韦静默。 浑身都湿透了凉透了,迟衡与石韦并肩行了一路,雨渐渐小了,迟衡扭头:“石将军,前边是一个客栈,不如歇息一下再走吧。来日方差不差这一时,放心,朗将一言九鼎,既然让你走就不会再勉强你的。” 客栈极小,一灯如豆。 迟衡吩咐来坛好酒,两碟小菜,送到客房。客房不大,极简陋。二人相对,就着咸菜花生米,石韦始终是静默的,举止从容磊落,像与普通的朋友对饮一样。 只是淡然中不掩落寞。 今日,他要离开的不止是元州,还有崔子侯、骆惊寒等旧主老友,这种心境,何等难受,难怪他会在雨中慢行。 迟衡心明,为他满上。 一杯入肚,迟衡说:“那日,是我喝多了,对石将军多有冒犯,请石将军见谅!” 石韦一饮而尽。 没有接话。 无论迟衡说什么,石韦要么简单地嗯一声,要么沉默,只有迟衡为他满杯的时候,他每次都一饮到底,而不是浅浅的抿一口,这种豪劲,叫迟衡吃惊。 掌柜抱上第三坛酒时,嘀咕:“我这酒喝着柔,下肚劲,你们可别……耍酒疯啊。” 闷酒易醉。 何况酒还烈。 三坛过后石韦就摔了酒杯,跌跌撞撞倒在床上,不顾浑身还是湿的,闭着眼睛,似乎睡过去了。 迟衡也不成行,但没迷糊。 走到床前,噗通跪下:“石韦,那天的事是我的错,你鞭我一顿我也没话。但你什么都不说,到底是什么意思。就算厌恶我,为什么连整个颜王军都痛恨?颜王军是颜王军,我是我,何必因为我的冒犯,连整个颜王军都否认呢?” 石韦一动不动。 迟衡声音沮丧,说的都是实在话:“虽然不能留在垒州,但其他城池你可以选择。朗将总爱遣我出去攻城。就算同在颜王军,也不一定能遇上几次的。而且,朗将也希望把你留下……”。 石韦打断他的话:“颜鸾派你来的?” “不,我自己追过来的,我更想你能留下来。在夷州流浪时就听过你的名字,十分敬慕,想不到竟然能遇见。” “又如何,还不是折在你手里。” “那次是凑巧,若不是山谷路狭,又得朗将之力,我至死也抓不到你的。如果你援上了渔水城,说不定现在,我已是阶下囚。” 可到底,阶下囚是石韦。 “垒州已归颜王军,但都是元奚国的,你愿意让一身将才白白埋没吗?朗将也很尊敬你,期望你能留在颜王军,不是为谁效力,至少对你自己也很……” “你走!”石韦忽然暴怒。 迟衡沉默。 剧烈的喘息之后,石韦慢慢变缓,不掩痛苦,以手覆额:“你走吧,我厌恶听到朗将这个词。” “朗将很好,是我不对。” 许久,石韦绵软无力地苦笑:“求你了,走吧。” 迟衡固执地说““我知道,你不愿留下来都是因为我,要怎么样做才能原谅,我当时……我当时喝酒昏了头,事后很惭愧,做了很多事弥补也无济于事。你打我一顿吧,留不留都好,你解气了就行。” “因为酒吗?” “……” “我也没力气打了,你走吧!” 迟衡没动,一直跪在床前,直到夜深深了。酒劲上头,手靠着床沿,脑袋趴在手上睡着了。他也累极,浑身还是湿的,就这么跪着趴着,做着混乱的梦,过了一晚。 清晨,石韦一动,迟衡立刻醒了。 石韦坐了起来,衣裳凌乱皱着,望着迟衡,忽然又苦笑了,笑得迟衡有点毛。一开口,更是诡异:“你对我们端宁侯,是什么心思?” 迟衡愣了,含糊地说:“什么?日后都是同僚,自然不会再当敌人来对。” “只是同僚吗?” “我是一介武将,只会打战。端宁侯是治世之才,连朗将都甘拜下风,我自然对他也很是敬佩。他能留在颜王军,颜王军之幸,百姓之幸。”当然,骆惊寒犯浑的时候除外,犯浑的时候多的是怜悯。 石韦再问:“你对容越又是什么心思?” 迟衡很是尴尬:“岂曰无衣,与子同袍,我与容越是出生入死的兄弟。不知道石将军何出此言,莫非在渔水城时,他对将军出言不逊了吗?容越向来心直口快,即使说过什么必是有口无心。”话锋一转,引开尴尬。 “没有。” 迟衡脚麻得不行,偷偷地动了一动:“我和岑破荆都是粗人,有什么对不起的,还请石将军不要介意。”偷偷地加上一句:以后也不定能见上嘛。 石韦冷冷的,第一次明明白白地说:“怎么能不介意,我对那天的事一直很介怀。” 迟衡脑后一凉:“怎么做,你才高兴?” 石韦抽出剑:“你过来,让我阉了。” 混蛋啊开什么玩笑!迟衡当即跳了起来,一跳三尺高,却因双腿已麻痹,站立不住,瞬间砰的又摔落了,急忙用手撑地狼狈不堪,声音嘹亮:“石、石将军,换一种,成不成?您大人有大量,饶了我这一回行不!要不你抽我一顿,隔我一块肉行不行——反正都是二两肉,大腿也一样下酒嘛!”说罢,狠狠拍了拍大腿,啪啪的响。 石韦绷紧的脸顿时破了功。 想笑又憋住没笑。 迟衡的心啪嗒一声落得稳稳的,揉着膝盖,无赖地说:“石将军石大人在上,小的不经吓,换个吧,你说什么都行,只要留我一条小命。” 石韦将长剑指向迟衡。 迟衡没有躲。 从额头慢慢往下,剑尖停在了胸口,石韦缓缓地说:“你让我刺一剑,咱们两清。” 你剑都指上了,还商量? 商量就是还有商量的余地吧,迟衡哭丧着脸,深深吸了一口气:“你刺吧,反正也是我对不起你。刺过了,两清,我的心就放心了,犯不着天天内疚的想来想去的,我也不好过。” 剑尖一点一点下移。 最终指向地面,石韦叹了口气,将剑一掷,忽然慨然地说:“不就是一个龌蹉事,我一介大丈夫戚戚切切也不像话!往事已矣,就当你喝醉了年少无知。以后这事永不要再提,就当做什么也没发生。让岑破荆也闭紧嘴巴,要别人知道了,这剑饶不了你!” 迟衡松了一口气。 紧紧闭嘴。他何尝不想像抹布一样把这事抹得一干二净,这样最好,他目光灼灼看着石韦,满是轻松和自信,嘴角欣喜地翘了起来。 “怎么不说话?” 迟衡开口,眉毛一弯:“跟我回颜王军吧。” 关于石韦能回来这件事,迟衡真是想也没想到——真没料到会成功。 当两人骑马来到颜鸾跟前时,颜鸾惊喜万分,失而复得,更加喜悦,背地里揪住迟衡发问:“你小子不错啊,嘴皮子赶上纪策了,怎么把石韦劝回来的。” 当然不能说了。 差点把性命都交代给小客栈了。迟衡只是笑,望着颜鸾说:“这是秘密……好啦我说,就是以诚相待,告诉他颜王军怎么怎么好朗将怎么怎么好,大家都在这里,他愿意跟着骆惊寒也可以——要不然还能怎么样啊?朗将,我把人劝回来,你要奖励我。” 128第一百二十七章 【第一百二十七章】 “都说把你提为中侯了。” “不是那种。” “你要哪一种?赏个大宅子大院子?还是赏个黄金万两?”颜鸾斜眼看着他,忽然勾嘴一笑,笑得邪气,“呦,不好意思了,朗将知道了,咳咳,这就命人挑两个标致的女子,给你送到县丞府去。” 迟衡跳了起来,都什么跟什么啊:“不要!” 说罢,抱住颜鸾的腰。 “朗将,我只要你别老是把我一甩甩老远,既然像池亦悔什么的都能呆你身边,为什么我就不行啊?你让我打哪我打哪,只是想在你身边……孤零零的一个人在外,凄凉得很。”迟衡拖长了声音,挤出一丝丝伤心。 颜鸾啪的拍在他脑门上:“什么孤零零?数万大军都陪着你了凄凉个什么劲!” “我想跟着朗将……” “好啦!会留在身边的都是我还不放心,留着再栽培看看。像你这种挑大梁的,肯定得走得远远的替我开疆拓土!”颜鸾推了一下他的脑海,迟衡松手。 总之绕着颜鸾,走哪跟哪。 颜鸾只当迟衡在县丞符无聊,随他跟着。再者迟衡眼亮手快,让干个什么也麻利,朗将用得顺手,就嫌他稍微有点空就腻上来,这么大的人还撒娇。 但人吧,就怕习惯二字,惯着惯着就习惯了,到后来,迟衡抱上来时,颜鸾习以为常。 旁人看在眼里,也不好说。 何况迟衡扛着“打下了垒州”这么个大功劳,别人只有敬佩的份。撒个娇,看不过去顶多不看了,反正他也只对朗将腻歪。尤其是跟迟衡打过一架的池亦悔,因跟着朗将,常有些事务来报,每每见了迟衡就皱眉侧目。 这天,迟衡跑进朗将办事的偏堂。 朗将没在。 恰见池亦悔伸直了两腿斜在椅子上,迟衡心里不爽:“朗将呢?” 池亦悔哼了一声:“朗将去哪里,还得跟你报备么?” 两人原级别相差无几,池亦悔在攻下泞州时也立了大功,这次将一起提为中侯,谈不上谁压谁。池亦悔本就狂妄,所以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而迟衡对他总围着朗将,也极为不爽,火苗蹭的就上来:“这是朗将的地盘,你这么坐着要脸不要,也太无视军纪了吧?” “可笑,十八岁的人,像尾巴一样缠着朗将胡转悠,你才不要脸!”池亦悔拍着椅子就站了起来,“没事就呆县丞府去,来这里挑事是不?” 二人正斗嘴斗气,里屋走出三人:“呦呵,迟小子,想打架是不!” 迟衡一看,气笑了。 是柴定等人,全是池亦悔那边的人,个个鼻孔冲天气焰嚣张,看着就很欠扁。迟衡平日还好,一遇到这几个总有机会接近朗将的,就气不打一处来,扁了扁袖子,冷笑一声:“想打是不是?拿刀还是拿拳头,老子奉陪到底!” 池亦悔悠悠地说:“柴定,打赢了不光彩,咱们别计较。” 柴定没真想打,上次教训都够够的了,嘿嘿一笑:“池亦悔,咱走,把咱的兵练一练,几万的骑兵呢,威风!”说着,四人一起瞟了迟衡一眼,走了,迟衡把关节压得咯吱咯吱的响。 什么骑兵? 朗将派兵了吗?时候是到了,将领该先熟悉兵阵,但朗将怎么从没跟自己提过啊,该不会又到最后,随便给自己撂一根硬骨头吧——他不怕啃硬骨头,他怕被撂远了! 迟衡往里屋一探头:“朗将~~~”声音绕着弯,带着一股浓浓的腻歪劲。 纪策后背一麻:“好好的啊,这是将军府。” 迟衡大步走过去,意外朗将哪里去了:“纪副使啊,忙完了吗?给你捏捏肩膀,朗将呢?” 嘴里不叫朗将会死啊?来是什么事我这么个大活人就不够你问的?纪策磨着牙:“虚伪不虚伪,本副使忙完没忙完有什么两样,反正你找的朗将没在!” 迟衡趴在纪策肩头:“纪副使,池亦悔他们练什么骑兵吗?给我分的是什么任务啊?咱们又要出征了么?”乖乖,去年九月自己就被发配到武知县,转眼又是九月。 “你呀,等岑破荆回来再说,先歇着。” 这倒是能和朗将朝夕相处。 可是,他们都领兵打战去了,自己怎么办,看着干着急?假如池亦悔战功累累盖住了自己,那可不行!迟衡说不上什么滋味,派自己不爽,不派自己也不爽。为什么要生在这破乱世啊,他差点嚎出来:“池亦悔被派去哪里啊?” “年初,元州之西南有两个城池被西南王占了。让他们打回来,也试试西南王的底细——不过你放心,出征还得一个月,池亦悔他们得先熟悉熟悉。”换言之,池亦悔打前锋去了。 整个下午。 迟衡心里很纠结。 派不派他去打战都很不爽,卧在纪策的房间上,床上舒舒服服,心里疙疙瘩瘩,翻来覆去不得劲。 为什么会跑到纪策的房间去? 原因很简单,纪策出屋后,迟衡就跟在他旁边,嘀咕自己被“下放”到县丞府,与“世”隔绝,天天被鸡啊鸭啊包子啊的声音吵醒。 纪策被叨叨烦了:“包子怎么啦?包子有什么不好!我最爱吃包子了,饱汉不知饿汉饥,天天被卖包子的叫醒有多幸福你知道不知道!” 迟衡二话没说,跑就就给纪策买了四大笼包子:肉馅、白菜馅、地软馅、茴香萝卜馅的,热气腾腾。 他很慷慨地说:“纪副使慢慢吃,你这一天三餐的包子我全包了!不行咱们换个地,你睡我那,我睡你那。”嗯,朗将和纪副使的寝房是两隔壁。 纪策被这殷勤给撼住了。 平常壮汉也就半笼,白了一眼:“就你的那点小心思——算了,不怕挤就搬我房间吧。县丞府多好的地方,可是大贪官住过的,搞得还把你亏待了一样。” 迟衡得了话,乐颠颠地拎着衣服过来了。 纪策的房子就一雪洞,除了一张大床就是案子,什么没有,但迟衡开心得不像话。躺在纪策的床上,百无聊赖,天色一黑,他就睡过去了。 迷迷瞪瞪有人进来,声音熟悉:“这小子睡得还香?这才下午吧?” 是朗将么?迟衡挣扎起不来。 “非不愿呆在最奢靡的县丞府嫌没伴,我就让他住过来,早跟你说过,他铁定不乐意。”纪策的声音幸灾乐祸,“看吧,闹腾了。” 颜鸾一笑:“让他睡吧,攻打垒州也够呛。” 二人叙军务。 颜鸾两人坐在案子那边,迟衡耳朵灵,尽听入耳里。多是琐事,迟衡听得昏昏欲睡。 颜鸾忽的话锋一转:“今天早晨得了空,我跟知事温云白详谈一番了,从去武知、到招兵,再到拿下垒州十余个城池,每一个细节都没漏掉,了解了许多迟衡没说的。” 迟衡一惊,自己可什么都没隐瞒。 纪策也惊讶了:“怎么?迟小子不会欺瞒了咱们吧?不应该啊!” “不是欺瞒。迟衡只说策略如何,对阵如何,拿下了什么,以及每个人在中间做了什么。可是,我想了解的不止这些。今天跟温云白谈了,另有斩获。” “哦?洗耳恭听。” “温云白说,迟衡的眼光非常好。他看中的人,栽培一下都能出众。比如容越,现在统兵能力直逼岑破荆,练兵及阵法尤其让人惊叹。当初派去武知县,也就他们两都统、一个知事、四个校尉、百来号普通的兵。现在有数万兵士,底下校尉、千总、参军等一应俱全,而且个个都不差。能从数万兵士中,挑出自己想要的人,可知迟衡眼光不错!” 纪策点头:“能慧眼识英,比什么都强。” “而且跟着他的人,不管性格如何,都极自信,跟璞玉一样潜质被打磨得淋漓尽致。就说温云白,当时是抽签来的,一众里最不出色,性子弱,我都恨铁不成钢。但这次回来,发现他除了谋略差些,其余就快赶上你了。” 纪策讶然:“是么,我近日忙没空问询。” “咱们派他只是协助,迟衡将他培养成了真正的军中谋士了。不止有出谋划策,他甚至以一个文职之位,凌驾于其他将领之上,除了统兵之外的事宜均处理得极为出彩。你猜为何一个软弱的文官,可以到那样?” “莫非,也是迟衡?” “温云白与我细说了,迟衡如何替他安排的事务、如何令他树立威信的,所以温云白对迟衡很钦佩,也很听从。而且据他说,军中的大小将领们对迟衡都很服从,不下岑破荆。迟衡的能力可见一斑。” 纪策想了一想:“难怪你想让他看军职调整名单。” “对,这两天我让他去了解攻下泞州全过程和每个将领的功劳,看他能不能瞧出新的苗子来。从来,谁任什么职,都是咱俩和左右将军定,咱俩又越来越少亲自领兵。有个好眼光帮忙盯着,我更放心。” 纪策笑了:“你再夸下去,迟衡梦里都要笑醒了。” 迟衡已经快笑出声了。 本以为朗将对他就是当做小孩,现在可不一样了,朗将明明很欣赏啊,果然去受一番折磨,还是有用的。 迟衡激动地捏了捏手腕,继续往下听。 谁知,那两人却不再夸下去,纪策话锋一转:“早晨,柴定池亦悔已领兵了。迟衡怎么办,要什么不做干等,他就毛了。” 纪策真贼,怎么知道自己毛了。 129第一百二十八章 朗将笑着回答:“我是想让他留在元州,主攻西南王,这是重中之中。但是吧,你想让他拿下矽州、千烈也死活说不能留在元州,一定要调远。我实在没法决断。” “千烈说调远?” “是啊,一天说了好几回。” 纪策笑了:“啊……千烈能想到这些?他心粗得跟水桶一样,是左昭提醒他的吧?” 朗将不明白:“什么提醒?” “罢罢,不提这个。迟衡笼络人心的手段好,拿住了骆惊寒,垒州一干将令与他关系都还行,垒州的收复比想象快了半年。矽州的话,我与他上次出使过,他与麻七麟的次子关系尤其不错。矽州是孤州一个,强攻能行,智取也能行。有旧交情,劝降也好说,是吧?” 朗将苦恼地说:“你说的我都明白。只是这小子每次见我,都说不愿意被调远……头疼。不过矽州必须要尽快拿下,万一他和西南王连横,就难办了。” 迟衡紧紧闭上眼。 他有种预感:要被弄到矽州去了,而且会很快。 矽州那个鬼地方,地域在西,荒凉又狭长,等自己的铁蹄踏遍,只怕没个三年都回不来吧。攻下了矽州,矽州还有西边的好几个州呢……几时是个头,他的心顿时在油锅里狠狠滚了两滚。 当夜,西风起。 九月秋容静如墨如画。 颜鸾沐浴回来准备就寝,薄薄的红衣飘起,两鬓乱发飞扬,踏着西风,器宇轩昂。抬头见迟衡站在自己门口发呆,薄月下,很是犹豫。 颜鸾疑惑:“找我有事?” 迟衡舌头绕了一圈,说出口的却是:“朗将,你让我了解垒州全事,我跑完了。找过段将军、梁将军、军师参事们、还有一众校尉等等,朗将想听什么?” 大晚上的。 你来就说这个? 颜鸾一边疑惑一边推门进去,迟衡深深吸了一口气。 房内有灯烛,颜鸾挪了挪:“了解透了?心里明白就好。虽然在不同地方,打战的道理总是一样的,你拿下垒州的精妙之处,和他们拿下泞州的可取之处,互相了解,以后总能用得上。” 迟衡吸了吸鼻子,点头。 “就是让你了解了解,不用做什么。池亦悔说,你中午又挑衅他了?做人须大度一点,打过架怎么了,打完就完了,我和千烈以前也闹得凶,现在不也没事,不打不相识。” 无耻!池亦悔还敢恶人先告状! 迟衡郁闷:“我没挑衅。” “都是一军之中,别没事斗殴,你们要敢再打一架,各打一百棒让你们三个月下不来床。”颜鸾挑了挑灯花,蓦然亮了,“都是二十不到的小伙,年轻气盛,等过了气盛的时候,自然就明白今日的可笑了。池亦悔在泞州多个城池攻打中也很得力,也是良将一个,你们需互相扶持才行,别见了就刺。” 迟衡心里一酸,上前将颜鸾抱住了,头发窝入他的颈窝。 颜鸾一滞,任他抱。 “朗将说得对,我才懒得和他斗,他爱说什么就说什么去,我今天还和梁千烈将军聊了许多,学了很多。知道我们打下垒州,纯属运气侥幸。”迟衡嗡嗡地说,贪婪地呼吸着沐浴后的淡香。 颜鸾好笑地拍了拍他的后脑勺:“谁敢说侥幸?侥幸能打下一个州?” 迟衡揽住颜鸾的肩膀,感觉比以前抱着宽松,莫非朗将瘦了?想想,应该是自己肩膀宽了,手长了,所以抱起来越来越合适了。 这么一想,偷偷地笑。 颜鸾当他郁闷:“你啊,都快比我高了,还这么爱撒娇,再这样就立不起军威的!” “才不会,都有人被我吓晕了。” 颜鸾面露惊讶。 迟衡松开,手舞足蹈地跟他说起石山救骆惊寒一事,那个兵士就晕了——饿晕加吓晕的。颜鸾笑了,听到骆惊寒发病,痴如孩童种种趣事,若有所悟:“垒州的将领,我都安排在元州的西宁府里。骆惊寒跟我提了两次,让你去看看,他对你很感激。擒贼先擒王,你还挺开窍的。” “开始不知道他是骆惊寒,见他可怜我才护着他。” 最脆弱时的保护,最容易心生感激。 颜鸾又道:“我打算让骆惊寒去泞州,泞州百废待兴,正需要像他这样能兴一州的人。咱们的武将都只会砸城,不会建城。有泞州做根基地,粮草兵马供应得足,以后打北部,就轻而易举了。” “不,骆惊寒不能去泞州。” “为何?” “他心思重,又不善于领兵作战,而泞州周边全是虎视眈眈的敌人,他肯定坐立难安,再发病就可怕了。不如让他去炻州,炻州邻的元州夷州垒州苦兹郡,没有战事,他可以大展身手。” 颜鸾沉吟:“有理。” 迟衡喜笑颜开,腻到颜鸾身上:“崔子侯适合去泞州,朗将派他去守重镇,没有任何问题!段敌将军和梁千烈将军适合去攻打矽州,因为他们都是老将,老将出马一个顶俩,保准把麻七麟这颗钉子拔得干干净净!岑破荆和我,最最适合呆在朗将身边,朗将说可以攻打西南王了,我们就出征!” “你都替我决定了?”颜鸾斜看他。 迟衡佯装委屈:“因为我和岑破荆年纪轻,经历的战事少,不够成熟。上次攻打渔水城,如果不是朗将来了,我怕早都葬身垒州了。所以,我们应该呆在你身边,学着看着战着,一个不慎朗将也能把我们提溜起来,是不是,朗将?”尾音上挑,眉梢上挑,眼神上挑。 颜鸾笑了:“你下午在装睡?” 真是,干吗这么犀利! “刚刚好醒了,不是有意要偷听的,我才知道,朗将对我那么、那么的另眼相待。”迟衡说得直白,“我恨不能立刻领兵作战,替朗将开疆拓土,万死不辞。” 颜鸾揉眉头:“得得得,越说越腻歪。你不就是,不想去矽州吗?” 被发现了。 迟衡真的难过了:“我不想‘一去二三里,百里无人烟’,一个人在那里死磕一个州。我喜欢跟很多将领一起,协作连横,攻打一处,难不要紧,硬骨头也不要紧,要紧的是有朗将指点我。” 颜鸾被这怨念怨得脑袋抽筋:“你这……唉,让我说什么好。如果让你去,矽州能轻省一半。你这,逼着我骂你是不是!怎么每次派遣,都这么让我头疼。” 迟衡立刻站直了,伸手向前,殷勤帮颜鸾揉起了太阳穴:“朗将,你就让我攻打西南王,好不好?” 恰到好处。 颜鸾闭着眼睛:“其实,能攻打哪里,不是我说了算的。任一举动,必须由元奚皇帝同意了才行,而当前,能不能攻打西南王,还为未可知。” 迟衡惊讶了:“什么?为什么非要皇帝同意,再说皇帝不是傀儡吗?颜王军已经由你掌权了啊,你说了算。”而且,经过一两年的磨合,所有的将领都听从颜鸾指挥,不像最初还有些不听话的。 颜鸾些许无奈:“你不懂。” 每次都说你不懂,你不说我怎么会懂呢? 迟衡中指按着颜鸾的太阳穴,拇指按着额头,小指很自然地滑在颜鸾的脸颊。那么近的距离,睫毛一根一根都能看得分明,鼻子高挺,剑眉上挑,无一不让迟衡心生悸动,还有唇线的纹路是那么硬朗,微微上翘,好想亲上去。 有些地方,立刻不听话了。 迟衡后退了一步,腹部收缩,试图让衣服垂下,万一被颜鸾发觉,可就尴尬了。谁知道,他越想熄火,那个地方就却翘。就在此时,朗将睁开眼,眸子好亮,亮到刺穿人的心里,迟衡吓得手一抖。 “舒服了很多。”颜鸾笑了。 吓死人了,迟衡吐出一口气:“朗将闭眼,我再按一会儿。朗将,要不要给你按肩膀和背,去年,就是现在这个时候,我给你按过的。” “记得,骨头都快给你揉散架了。” “我的手艺有长进的!我给,啊,给岑破荆啊容越啊都揉过,因为,打战,一打打一天,都累。”迟衡结结巴巴地圆谎,深深的懊悔,若早知道朗将喜欢,自己一定找个盲人学艺,保准按得朗将从上到下舒舒服服。 颜鸾把他的手拿下,笑了:“以后再说。” 迟衡绕着颜鸾,问他泞州平定之后,都做了些什么;问何时安置垒州将领;问他和花雁随怎么协商的;问他和霍斥是怎么详谈的。总之一个接一个的问题,跟浪头一样,把颜鸾问得头又大了几圈,佯怒:“让人还睡不睡了!赶紧回去睡觉,纪策睡得浅,别惊着他了。” “大不了我不回去,就惊不到了嘛。” “混小子。” “朗将,我一定要问清楚,本来就什么都不会,还一个人胡整、闭门造车,总有一天我会黔驴技穷的。”迟衡说得很郑重。 把颜鸾逗乐了:“臭小子,你是驴啊?倒是像驴一样倔!” “朗将,我今天可以和你睡吗?” 这话锋转得,猝不及防,颜鸾脑筋跳了一跳:“纪策的床不够你睡的啊!从县丞府睡到将军府,你还准备把每个床睡遍是不是?” “不是怕吵到纪副使嘛。”迟衡佯装无辜。 “行了,但是,床上,不许问东问西,不许说话,不许乱踢乱踹,我得好好睡一觉,明天一堆事!” 迟衡一跳三尺高:“遵命,朗将!” 130第一百二十九章 【第一百二十九章】 秋凉,被子不够两个人盖,迟衡闭眼睡不着,见颜鸾的腿伸在被子外,悄然给他盖上。他很苦恼,因为所有的地方都有颜鸾的味道,被子、衣服、还有肌肤。 是的,肌肤。只要一转身,碰到颜鸾的肩膀,或手臂,或小腿,迟衡浑身就冒火。 迟衡悄然凑前,嗅着颜鸾的头发。 听着颜鸾均匀的呼吸。 他简直不知道,去年自己是怎么熬过一晚又一晚的。颜鸾背对迟衡侧卧着,也许是被子太厚太热,他随意踹了两下,被子就滑下去。 露出了挺直的背部。 虽然穿着白寝衣,颜鸾背部的线条依旧很明显。迟衡想,那天一定是喝多了,竟然会认为石韦的背影像颜鸾——明明很不像,当时石韦是赤|裸着的……迟衡急忙捂住鼻子,万分庆幸,没有飙血。 活色生香,那一晚的情景倏然和现在颜鸾重叠。 迟衡拼命试图不去回忆,但那晚,迟衡大都是闭着眼睛的,在他的幻想里,身体底下,是朗将在挣扎、朗将在喘息、朗将的柔韧肌理、朗将克制不住喷出股股白。液。 要命。 迟衡驱逐着邪念,翻了个身。却又想起了莲花池边,暗暗的廊道里,真实而致命的手感,每一寸肌肤都那样柔韧。 真是,更要命。 迟衡睁开眼看着地上的白月光,悄然转身,慢慢地靠近颜鸾。 颜鸾睡得很熟。 靠近,靠近。 终于贴到了颜鸾的背部,迟衡的下|身向后,深怕碰到颜鸾,上身却饥渴地向前,胸腔噗通噗通地跳动着。在贴了一会儿之后,颜鸾才动了一动,被子又滑下去一些。 迟衡大胆地将手搁在他的腰上。 颜鸾的呼吸始终很均匀,难道他这么粗心吗? 迟衡忽然冒出一个念头,该不会他常和纪策睡,所以两人相拥相偎,朗将习惯了吗?不会不会,不要胡想。颜鸾是武将出身,在兵营里历练过,也在战场上厮杀过,又累了一天,所以怎么可能那么纤细一个小动作都能醒? 迟衡的心安了。 也胆大了,全身贴了上去,热乎乎的。脚慢慢抬上去,缠住了颜鸾的脚,两个人,交叠着。 此时,颜鸾终于很不舒服地挪动了一下。 长呼一口气。 迟衡赶紧闭上眼睛,装睡。 颜鸾翻了一个身,将迟衡的手拿下去,半梦半醒地嘟囔:“睡个觉都不省心。”一边说,一边收腿,迟衡重重的腿很可怜地就到了床上。 而后,一夜清静。 迟衡很忙。 之前,他一直只与岑破荆等交好,对段敌手下的将领、攻破炻州泞州后的新增将领一点都不熟。颜鸾有心让他挑大梁,所以给他派的活,大多是与人接洽的。 迟衡做得格外用心。 他和岑破荆仅带了百余兵士,就攻下垒州,这一战绩近乎神话。所以军衔比他高的人都很客气,军衔低的对他很敬重。原先以为他是悍将敬而远之的人。这一接触,发觉他还挺真诚随和的,自然而然就能说到一块儿。 所有的将领他很快就熟悉了,有些人从没想过会有交际。 比如段敌,原先只觉得他与梁千烈作对,十分可恶,接触后发现这人还挺古道热肠的,义薄云天,当然也有将领通有毛病——粗鲁,蛮横。 比如池亦悔。 朗将让传话时,迟衡满不情愿。池亦悔正在练阵,兵士半天练不到巷上,气得脸红脖子粗叉着腰骂了半天。迟衡翘着二郎腿看了一会儿,发现问题所在。传话之余,迟衡讲述了那阵法调转的优劣势,如何去避免这些问题。池亦悔气呼呼瞪他,鼓着脸说:“我的兵,你瞎看什么。” 迟衡也气得冒烟。第二天又去传令,意外地发现阵法练顺了,而池亦悔则很别扭地说:“阵法嘛,多练几次就好了……你的法子挺有用……下午去吃烤肉,我们一伙都去!” 比如一些新的将领,见了他好奇。 迟衡也年轻,不拘一格,很快呼朋引伴跟大家搅成一团,日子过得更畅快了。 还有,跑去梁千烈那儿,竟遇上了左昭。 他一时有些恍惚。左昭还是普通的一袭青衣,拿下案卷,含笑看他:“迟衡,一年多没见了吧,你比以前高大许多了。”那天,和梁千烈左昭二人聊了大半个下午,他发现,不止和梁千烈畅快,和左昭竟然也能聊得火热。 走时,左昭感慨:“谁在两年前告诉我,你能攻下一个州,我会以为白日做梦。” 迟衡笑得开心。 迟衡跑的非常努力,以前他宁愿在院子里练刀。现在,为了留在朗将身边,他必须去做很多事,包括许多不愿意的。也因此更通观全局地看待人、事、决策。 后来,他又被朗将命令去协助池亦悔和柴定。 面对着万名的新骑兵,迟衡目光冷峻。他的眼里不再是一个个的普通兵士,而是化成了一把把尖刀,插向了坚固城池。兵也不再是横平竖直,他们就是变化莫测的八阵,方、圆、火、水,唯独不是一个一个的孤单兵士。 七天以后,这万名兵士脱胎换骨。 交还给池亦悔时,池亦悔沉默了,柴定眼露钦佩:“佩服,果然不同一般。” 十月,朗将让他训练招讨使、校尉、千总等所有的将领。他站在众将领面前,高台之上,第一次以一个征服了一州的将领的身份来布令时。偌大的场地,没有一个人说话,连落叶的噪响都没有,所有眼睛都望着他。一排排的银色盔甲,像鱼鳞一样齐整,迟衡被刺得眼睛眯了起来。 如风云初起,先迟而缓,后卷席红尘,一去千万里。 高台之侧,颜鸾倾身对纪策说:“这个气度,我喜欢。不让他去征讨西南王,岂不是太浪费了?” 纪策声色不动:“西南王能不能征讨,先搞定朝廷再说。” 当天晚上迟衡累得直接趴在了颜鸾的床上,嚷嚷着说:“朗将,我要累垮了!每天足足有九个时辰在练阵,就是铁打的骨头都得散架。” 颜鸾大笑:“我看你站得挺直嘛!” “因为朗将在旁边看啊!”迟衡撑起身子,半撒娇半高兴,“朗将,我今天表现的好不好?有没有很威风?” “好!比我气派!” 迟衡笑得眉毛弯弯,跳了起来:“真的吗?哪里好?朗将最喜欢看什么?” 简直夸不成了。 颜鸾把他的鼻尖敲了一下:“烦纪策去!” 待会儿他和梁千烈有密事相商,迟衡扒住门框,恋恋不舍地说:“那我一会儿再过来,朗将,你还没说我哪里好呢?” 话音刚落额头挨了一记暴栗。 迟衡没去烦纪策,兀自跑到元州城溜达。 要说晚上,能灯火灿烂的地方,唯有青楼诸地,迟衡当然没那个心事。旁边有个小丫头在卖团团的绣球,看迟衡溜达,上前就来缠。迟衡看绣球小巧玲珑,盈手可握,便买了一个,高高兴兴抛了一路。 半个时辰过去了,梁千烈该走了吧? 他哼着小曲儿,推门进去。 灯烛是亮的,没人。 朗将莫非送梁千烈去了,他心里一喜,越发把绣球抛得高,还转着花样儿抛,一个不留神,咚,咚咚咚,那绣球脱手而去,径直滚入床底下。 那床极低,迟衡在边上摸了一摸,没摸着,索性爬了进去寻。可那绣球凭空消失一般,还摸不到,床下又黑。 就在此时有声音传来:“颜鸾,你怎么安排迟衡?” 声音雄浑。 竟然是梁千烈。 紧接着推门而进的声音,梁千烈和颜鸾进来了,而后椅子吱的数声,两人坐下了。迟衡听见自己的名字,先是一惊,而后停下,趴在床底一动不动。 颜鸾道:“正头疼呢,他不想去矽州。” “别管他想去哪里,你想把他按到什么地方才是最要紧的?你想让他去矽州,还是留在元州,日后听从指挥去打西南王?你是怎么想的?” 颜鸾道:“我想留他在元州。” 迟衡一喜,果然朗将是喜欢自己呆身边的。 梁千烈叹了一口气:“那你还有什么犹豫的,留着就留着,他现在样样都不弱——矽州,随便谁都能去攻打。” “纪策希望他去矽州,不愿留身边。” 迟衡怒,可恶的纪策,自己还天天给他带包子呢,关键时候尽使绊子! 梁千烈猛喝一口茶,茶杯一顿:“颜鸾,我是个爽快人!迟衡是我带出的兵,于公于私我都向着他!他什么都好,就是有点死心眼,认准的事,也不管别人怎么看怎么想的!” 颜鸾笑道:“你直说就是。” “迟衡是不是想留在你身边,所以上次不愿去垒州,这次不愿去矽州?” 颜鸾坦言:“是,他说过这话。” 131第一百三十章 【第一百三十章】 “颜鸾,他对你什么想法,你别说不知道啊!整个颜王军,长眼睛的都看得出来,他围着你团团转。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他干得卖力,我都快看不过眼了。” “我是他的救命恩人嘛!” 梁千烈笑着呸了一声:“虚伪!别说什么救命恩人,我还是他的命中贵人呢,他怎么不围着我转悠?” “我性子好。” “呸,又给我兜圈子了。” “我知道……” 静默。 什么什么?迟衡听见自己的心噗通噗通的跳。 颜鸾笑出声:“我知道,他尊敬我、景仰我,这还能看不出来?谁年少时候没敬仰过几个年长的?我年少的时候还特仰慕我家大哥呢!年纪一长就知道,只要是人,都有弱点,只是表现没表现出来、看得出看不出来而已。” 梁千烈又呸了一声:“别给老子兜圈子!他……诶,反正明白不明白,大家心里都明白。” “什么意思,我不明白。” “迟衡心眼死得很,你别吊的太高,摔下来太惨会死人的,差不多点就行了……你想让他打哪?” 许久。 颜鸾叹了一口气:“我想留他攻打西南王。” “贪心!颜鸾,听我一句,把他派的远远的,反正,都是颜王军——迟衡这孩子,再不情愿,一旦接了重任就不会撂担子,会干完才算完的。” “……” “嚓,颜鸾你笑什么笑!谁带的人谁知道心疼,虽然这小没良心的也不见念老子的好!”梁千烈一拍桌子,“他要是早生个几年,和我一起守关,看你当时那小样,铁定不会昏头的。” 颜鸾大笑:“当年怎么了?我当年也是骑得了血汗宝马、射得了苍天秃鹫的好汉一个。” 梁千烈嗤的嘲笑:“得了得了就一纨绔子弟。” 顿时两人话起了当年。 床底下的迟衡彻底趴着了,心里忐忑地抽——好吧,这不要紧,反正大家都知道了,他不怕多一个人知道。可是,朗将到底是知道还是不知道、朗将到底清楚了没、到底真正明了没,他这么三言两语,梁千烈就被带跑了。 应该,是不清楚吧。 很快,梁千烈告辞,临走,郑重地说:“颜鸾,你要没个什么,赶紧弄出去吧,老子看着,闹心。” 颜鸾陪他出去:“行了行了,知道。” 迟衡郁闷了,梁胡子说话怎么老这么不明不白,朗将能懂吗!听着二人出门而后出院子的声音,迟衡飞快地爬出床,快步回到纪策的房间。纪策正挑灯看诗,讶异地说:“呦,今天记得回来啊。” 迟衡支吾一声,倒在床上。 把刚才颜鸾和梁千烈的对话来来回回想了很多遍,越想越不舒服,唯一值得安慰的是,朗将说,他希望自己在他身边。 次日,颜鸾召集所有招讨使以上的将领,团团围坐一起。 从第一个开始分派命令,比如训练,比如部署粮草,比如运兵,如,其中一人就被派去炻州,引多余的兵回元州,为日后进攻储备兵士,等等不一而足。而池亦悔,不出所料,被派去攻打西南王占据的那两个城池。 一个个都领命了。 迟衡的心越来越忐忑,为什么不派自己去做点什么呢?难道还有更重要的事? 等待异常煎熬。 颜鸾终于转向迟衡,目光是前所未见的冷静,语气斟酌:“迟衡,你,去泞州最北端的——北牧城。” 北牧城?泞州的最北端,比矽州还远,去那里干什么。 去那里抵御外来的入侵吗? 还是…… 因为“赶紧弄出去”,而随随便便把自己就扔到那个地方去吗?所有的付出就是得到这样吗?一股悲愤涌上心头,迟衡豁然起身,脱口而出:“我不去!” 所有的人都惊愕地看着他。 颜鸾也愣了。 迟衡年轻的脸庞铁青,眼睛几乎裂开,咬着牙,一字一句地重复:“我不愿去泞州!” 无比的静默,所有的人都没想到会有这一出。 梁千烈狠狠一拍桌子,桌子嗡嗡作响:“迟衡,站着干什么,赶紧坐下!军令如山,你说不去就不去啊!不听命令,当初进颜王军干什么!给老子坐下!” 迟衡抿着嘴唇,眼睛喷火,啪的坐下。 颜鸾冷峻道:“迟衡,去泞州最北端的北牧城,届时有人接应明日,启程,限十天到达。” 明日启程? 迟衡心如三九天的河水,冰到河底。 怔怔地望着,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看不到。他本以为,那个人不知道而已,没想到,那个人这么快就做出了选择。真的就是“利用”二字吗?一旦有了威胁,立刻要抛得远远的,自己,无非就是想陪在身边而已。 昨天的快乐有多少,现在的痛苦就有多少。 为什么! 呼吸都痛,痛得难受心肺都岔气。 “迟衡、迟衡、迟衡。”池亦悔用手肘撞击了几下,着急地说,“你该领命了!” 迟衡被撞得终于凝神了。 颜鸾脸色已铁青:“迟衡,北牧城,明日启程,十天日达!” 迟衡抬头,直视那双眼睛。 那双眼睛曾经那么好看,看一眼就被吸进去,现在像刀子一刀一刀把自己凌迟,凌迟得血肉模糊。迟衡挣扎着痛苦的呼吸,吐出一句:“恕末将,不从!” “无视军纪,鞭一百。”纪策冷静地说。 梁千烈霍然起身。 眨眼间。 铁面无私的鞭子落下来。但不是一百,而是三十。 迟衡咬着牙齿一声不吭,他想狠狠地冲着颜鸾说:你为什么不罚一百!就算梁千烈求情,你为什么不拒绝!你为什么不干脆罚一个杖杀你留着我的命干什么!既然你不要它替你卖命,留着干什么! 可颜鸾已拂袖而去。 唯有噼里啪啦的鞭笞声,声声回应着迟衡的心。痛吗?痛,很痛!但都比不上颜鸾无情地说出“北牧城”那么痛!*上的痛,不及当时一刀刀割下来。为什么,这么伤心,为什么,还要伤心啊! 他似乎听见梁千烈的怒骂声,也听见池亦悔焦急的呼唤声,他想,这么死过去,还好!一了百了! 眼前一阵一阵的黑,最后一鞭子落下,迟衡闭上了眼。 十月,天寒。 在阵阵的疼痛涌上来时,迟衡睁开眼,很凄凉地看到,自己睡在了县丞府的房子里,眼前一盆草药。池亦悔把刀往桌上一拍:“醒了?你还真是有胆,不从就不从,私下也能调,非在那关口跟朗将较什么劲!这不是找打的嘛!” 迟衡咬着牙,不说话。 池亦悔往凳上一坐,挑着眉:“要不是梁胡子好说歹说,就不是三十,而是一百了!还有那行刑的也算长眼,没伤到你的筋骨里去。” 郎中给背上上药,惨不忍睹。 迟衡心如死灰。 “你是不是脑子坏了?平常的时候挺灵光的啊,怎么就倔开了,你倒是说句话!”醒来就没话,池亦悔都急躁了,生怕把脑子打坏了。 迟衡目无表情:“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池亦悔气呼呼地拿起刀:“你以为我愿意呆啊!要不是,要不是看你身边没一个人可怜,八抬大轿请大爷我都不来!” 迟衡心里凉凉的,再没说话。 池亦悔说得对,没一个人,没一个能说心里话的人。多个新结识的将领都好奇地来探望,但迟衡冷冷地闭着眼,趴在床上,谢绝一切闲杂人等。 第二日,纪策才来,坐一边道:“长记性了吧。” 迟衡一言不发。 “早点挑明也好,别傻乎乎的非往火坑里跳,这下知道疼了吧?”纪策放下一碗疗伤的素汤,皱眉。 早就知道是跳火坑,烧死算了。 纪策叹了一口气:“你也是,不打你打谁,当面抗军令,本就是重罪!不愿意,可以商量,谁能压着你去?你怎么就转不过弯呢,难怪千烈说你这死脑筋,不撞南墙不回头。我这两天,尽处理你这破事了——到底让人省心不省心,早知道,让颜鸾就别把你招回来,还一点事情没有。” 梁千烈是第三天来的。 跟串门一样,把一盒膏药往桌上随意一扔:“左昭给的,说特有效,你上次用过。”可不是,被打过不止一次了。 看着梁千烈的一把胡子,迟衡的鼻子酸酸的。 “没啥,打着打着就皮实了,老子我当年不知被罚过多少,哈,现在皮糙肉厚,要什么紧!”梁千烈往床上一坐,“告诉你一个大好消息:岑破荆把垒州最后一个城池拿下了,不日就回。可惜没捉住骆无愚,据说逃向曙州还是玢州了。” 真是,好消息。 可惜自己是不能和他并肩作战了, 梁千烈摸着胡子说:“别是打傻了吧?好赖说句话!你真是,好起来什么都好,气能活活把人气死!老子不叨叨了,你不去矽州不去北牧,自然得有人去……叫老子怎么说呢。也好,让颜鸾这小子明白,含含糊糊,吊着吊着吊不住了,摔下来是什么样子。” 132第一百三十一章 【第一百三十一章】 虽然梁千烈说话没好气,十句里有八句是骂人的。 但谁对自己好,迟衡心里明明白白。 他现在真不想听到颜鸾的名字——都过了三天,他还没有来看自己,连叫人捎句话都没有,是当自己已经死了吗?或许是压根儿不在乎——无论哪一种,心都跟刀绞一样。 按理说,他应该很痛,实际上确实很痛,但又不痛,因为心更痛,抽着痛。 床是软的,被子是软的。 心是酸酸的。 梁千烈离开后,迟衡的疼痛变得钝钝的。迟衡想:要么是自己皮糙了,要么是行刑人手软了,好像没有第一次被打那么疼了。看来多打几次,这以后恐怕都不上药都能活蹦乱跳了。 将头埋在枕巾里,难受到窒息。 郎中临傍晚过来查看了一下伤势,讶然:“这是见鬼了怎么的,昨天还严重到几乎溃烂,今天竟然结痂了,你是抹了太上老君炼的灵丹妙药吧?起来走走,快!” 在郎中的催促之下,迟衡不情不愿起来扶床走了两步。 郎中抚掌,大为惊叹:“副都统真是天赋异禀,鞭成这样都能好得如此的快,实在让老夫叹为观止。” 迟衡想,一辈子不好,也不在乎。 浑浑噩噩又到了晚上。 同伴们像走马灯似的来过了好几个,脑海里纷纷乱乱,好容易都走了。四下静寂,他趴在床上,却听见有脚步声传来。 这么晚了有谁来呢? 来人推门进来,手提着一盏青丝灯笼,一灯之下,姿容美好神情自若。 正是骆惊寒。 “听说被打板子了?面色不错啊,哪里像被重打过的。” 灯下都能看出? 迟衡拍了拍床沿,有气无力:“我起不来了,端宁侯随便坐。” “都说了叫我惊寒就好。”骆惊寒笑得雅致,“听说是你当面顶撞朗将的?他真狠心!我要去炻州,不行的话你跟我去,怎么样?守得一方安宁也是功勋卓著,比你在朗将旁边忽忽悠悠的好。” 迟衡苦涩一笑:“打我因为我犯了军纪,他是为了我好。” “真死心眼,你看上朗将什么了?” 迟衡闭嘴不说。 “算了,你们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怨不得别人。我以为你是怨气冲天,想不到……哈,想不到你竟甘之如饴,这样忠诚的将领打着灯笼也找不到。”骆惊寒笑着,叹了一口气。 叹得迟衡心里悠悠的:“你别总叹气。” “习惯了。” 迟衡想起梁千烈的话,愧疚道:“岑破荆胜了,但没捉到骆无愚,恐怕你的心愿要往后延一延了。但是无妨,你去炻州,任的肯定是要务,有人护卫的。炻州又太平,你无需担心。” 骆惊寒寥落一笑,眼睛垂下:“我都知道了。” “……” “你被罚的那天,我就与朗将说,期望能派你一同去炻州,却被拒了。唉,我还是想的太轻易了。” “……等天下归一就好了。” 骆惊寒笑:“等到我满头白发吗?若以当今颜王军的攻势,是指日可待。但颜鸾受制于元奚王朝,他可以不攻,但只要想攻,都必须得王朝同意才行。如今佞臣郑奕挟天子以令诸侯,王朝被郑奕掌控,颜鸾寸步难行。” 迟衡沉默。 骆惊寒侃侃而谈:“你知道为什么颜王军不再进攻泞州以北吗?因为太师郑奕的势力掌控了京城及周边数个州郡,再攻下去,就威胁到他了。你以为颜王军会攻西南王吗?不,只有,让颜王军和西南王僵持,都不动,他才可趁机鲸吞京城以北以东的州郡势力——郑奕何尝不畏惧颜王军的迅猛之势。” 郑奕是当朝太师,两年前猛然兴起的,正在势上。 骆惊寒叹气:“数年前每个州郡都是松散的,各自为政。这两年一个吃一个,该是到了分久必合的时候。没有哪里能太平,炻州初定,我会尽力而为,至于天下归一,还是听天由命吧。” “你又叹气了。” 二人聊了几句。 入夜了到处黑漆漆的,想来他也不是一人来的。迟衡知他心思谨慎心有畏惧,便说:“惊寒,你不是一个人来的吧?早些回去吧,我的伤不要紧,很快就好了。” 骆惊寒一愣,眼神别开,缓缓起身。提起床边的灯,幽幽地说:“都下逐客令了,我就告辞吧。” 什么跟什么呀,迟衡苦笑:“是担心你走夜路不安宁。” “怕黑你就不知将我留下啊!” 迟衡神情一僵:“那怎么行,我这一屋子的药味呛人,实在是不能……等我好了,上你那里道谢。元州有许多好玩的去处……” “好,记着你的话!” 骆惊寒转身离去。 斯人离去,留下淡淡的风。 夜渐深,迟衡手抠着席子无聊地拨弄着席草,郁闷地想着元奚的大片疆土,风云变幻间,换了主人,何其的快。就像颜王军一样,曾经只在边关,如今蓦然席卷元奚。 一阵风吹过,门口的银铃响了。 伴随轻微的脚步声,一个人推门进来了。 心骤然一停,迟衡抓着枕巾的手也不动了,眼睛立刻闭上,假装睡熟了一样。那人停在床前,动也没动。迟衡觉得他的手应该抚上了自己炸起的短发,可是有没有,也许只是心底渴望的幻觉而已。 迟衡眼睛一酸。 睁开眼,眼睛模糊,是一片熟悉的红色。 颜鸾开口了:“非倔到让我抽一顿才甘心吗?如果不是梁千烈拼命拦着驳他的情面,我是绝对不会舍下那七十鞭的!” 迟衡鼻子一酸。 颜鸾抿嘴不再说话,唇是柔软的,但唇线抿得很硬朗,像狠狠克制一样,冷冷地说:“迟衡,以前,我只当你小,犯个错没什么大不了。想不到,你肆意妄为一点长进都没有。颜王军是军伍,我不可能一直纵容你。你若不愿听从派遣,谁都不能勉强,也会不会勉强,好自为之!” 说罢,转身离开。 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十月的夜晚带着铺天盖地的寒气了,迟衡浑身寒意席卷,望着倏然关上的门,仿佛那红影从未曾进来过。 又过了三天,岑破荆回来了! 县丞符立刻就像烧开了的水一样闹腾开来,原在夷州时的属下、攻打炻州时结识的将领们一起都涌过来,热闹更不必言说。 一被热闹渲染。 迟衡心里的难受劲却郁结得更深了。他的伤,倒没心没肺好得很快,不要说走动,就是跑都没问题了,就是懒懒的不想动,每天索性趴在床上发呆…… 人聚人散,特别快。 热闹过后人倏然各归各位,院子很快冷清了,岑破荆松懈下来,忽然对着迟衡笑了:“迟衡,你又被朗将打板子了?这不是挺活蹦乱跳的嘛!” 迟衡脸上挂不住:“你又怎么知道的?” “别管怎么知道的,你是风云人物,有个风吹草动谁能不知道?”岑破荆诡谲一笑,而后迅速正色,“不过,你怎么还这么冲动,但当众顶撞抗命是大忌,何况因为这种小事。朗将再偏袒你,在这种事情上也不可能含糊抹过去的,不然以后都有样学样,谁能管得住?” 迟衡沉默了。 “方才我去拜见朗将时,他说,原本你我一个要封昭武将军、一个封定远将军。你这一折腾又掉下去了,我废了半天口舌,顶多只能封中侯——我就直说,虽然有功,你怕是别指望将军的位置了。” 本来,要封将军吗? 迟衡心里说不出的滋味。 反反复复的折腾,眼看着眼看着要跨过去了,又莫名地被挡了回来:而且在同一个地方摔两次。那里总有一个槛,他怎么都跨不过去一样。 虽然懊恼,可迟衡不后悔自己的坚持。 自私吗? 确实是很自私,可不得不自私。自己可以去开疆、去拓土、去出生入死,但无法忍受这种不明不白就被打发了。迟衡望着窗外,秋深,秋也斑驳,落了一地。 岑破荆用胳膊肘撞了他一下:“你傻了?” 迟衡苦笑:“中侯也好。” 岑破荆恨铁不成钢:“你真傻了!要不是上次一架,咱们就是中侯了;现在好不容易打下了垒州,可以一跃成为将军……你还觉得好。你看池亦悔,他无非就跟着段敌打打城池,都要升为定远将军——就是补你那个位——你可能还不知道,定远将军是跟在朗将身边的。” 迟衡再度一愣。 难道说朗将其实想留自己在身边,如今,又拱手让给他人了吗? 岑破荆又说:“池亦悔那小子有两把刷子,打战很机灵,他要坐那个位置比别人都合适。如今军职一调上去,成为贴身将领更要嚣张了。而且,我还听人说,池亦悔虽然嚣张,但动真格的时候从来没怂,对朗将也忠诚。” “……” “说起来,池亦悔也是没落的名门之后,天赋也不差。” 迟衡蓦然抬头:“是吗?我不在乎是中侯还是将军,我只想知道他的心思,我现在就去问明白。” “喂……你冷静一下行不行!”岑破荆气得跳脚。 迟衡已大踏步走出县丞府。 天色犹早,朗将与纪策谈笑宴宴,抬头就看见迟衡在梧桐树下等着。 纪策笑得诡异:“颜鸾,这小子还真是,不抽一顿就不知道反省么?以后每次让他去哪里都要先来一顿是不是?”说罢,振衣先行离开。 迟衡上前,一言不发。 只跟在颜鸾后面,错个三步。 133第一百三十二章 【第一百三十二章】 见他一言不发,颜鸾有些困惑,停下来:“什么事?” 伤连问都不问一句。迟衡低着头:“岑破荆说,你将要封我为中侯,封他为昭武将军,封——池亦悔为定远将军,是么?池亦悔就是跟在你左右的唯一将军,是吧?” “不错。” 迟衡抬头,望着神情坦然的颜鸾,眸子里看不出喜怒哀乐:“我有一件事要和你说。” “你说。” 迟衡咬了咬牙齿,下定决心说:“这里不方便。” 迟衡从未有过的静默,颜鸾从未有过的严肃,两人骑着马,一路向北,城池远去。暮秋初冬时节,村庄疏疏落落,炊烟袅袅,路上人烟稀少,黄叶纷纷坠落。山川秀丽,萧瑟而清净。云深处,红蓼艳丽,映入水波,恰与颜鸾的红衣相映。 迟衡下马。 颜鸾也下了马。那两匹马得了自由,便寻青草去了。 近一个月未下过雨,河边,地上有青草,也干燥,迟衡将红蓼踩平,坐在上边。颜鸾环视四周,微微皱眉,也坐下了,曲起一条腿,静默地听水声潺潺。 迟衡从怀里掏出一个葫芦两只酒杯,斟满:“这些话,我一定要喝酒才敢说出来。” 说罢,自顾自地饮了三杯。 颜鸾一闻,更皱眉:“白炉烈酒?” 白炉烈酒酒劲足。 迟衡将另一只酒杯举到颜鸾眼前:“朗将,我不该抗命,我不该那天那么冲动!迟衡这一杯,是谢罪的!” 颜鸾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迟衡往前挪了两步,与他面对面,眸子里闪着酒后才有的光芒。 眸子一对视,颜鸾移开目光冷静地说:“有什么就直说吧,对我安排军衔不满吗?你这次蔑视军纪,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任上将军一职的。”虽然这一次新任命的将军有四个。 迟衡倾身,半扑在他膝头:“朗将,我不在乎什么职。可你对我,到底是什么意思?” 颜鸾明显一僵。 “我喜欢你,大家都知道我喜欢你,不仅是仰慕那种。” “……” “我说的追随一辈子,是朝朝夕夕都在一起,我喜欢朗将,也期望朗将喜欢我,只喜欢我一个人。” “……” “朗将,那天,听见了你和梁将军的话。他说,你要是不喜欢我,就把我支得远远的——这些我都听到了。既然你知道了我的心思,你对我到底什么意思,我想听。” 颜鸾目光锐利:“你在逼我吗?” “我想知道朗将的想法。”停了一会儿,迟衡道,“你纵容我做很多事情:有些平常,有些很出轨,我怎么可能没有想法?你要是也喜欢我,就告诉我,别让我悬在半空,行不行?” 说罢,迟衡抱住了颜鸾。 抱着很突然很紧,颜鸾动弹不得。曲起的腿踹了两下,没用劲,反而被迟衡的一个猛劲压在了红蓼上。 头发瞬间散在红色之中。 红裳,红蓼。 颜鸾的仰面朝上,一双眸子映的是落日夕照,好看的凤眼讶异地上挑着,嘴唇的唇线半张,满是惊讶——迟衡自上而下,看得真真切切,俯身,压住了颜鸾曲起的腿,心口扑通扑通地跳动着,喘息也变得急促剧烈。 颜鸾薄怒:“迟衡!” 迟衡由上至下,带着氤氲酒气,双目闪烁几乎要落下眼泪来:“朗将,我的心思就是这样的,仰慕也好,龌蹉也好,就是这样。朗将要是再不明白,我可以继续做下去。” “你松手,我当什么也没有发生!” “不要什么也没有!就是这一点点心思,迟早你都要知道的!你让我打战也好,就是去送死也好,都可以,但我不要这么不明不白的!”迟衡压住颜鸾的手臂,手劲越来越打,因为颜鸾开始了剧烈挣扎。 他这一挣扎,碰得旁边的红蓼急速摇曳。 迟衡低头,亲了一下侧脸。 颜鸾猛然一挣,却没挣脱,脸泛起酒后特有的红晕,脱口骂道:“臭小子!什么都不懂就敢胡来!赶紧给我滚下来!有你这么乱来的吗!” “你不同意,我就不下!” “混蛋你还想强取豪夺?”颜鸾气得不行,“信不信我一脚,就能把你那玩意踢成碎渣渣,保证你下辈子彻底成废人!” 信!但就是不下! 迟衡压着颜鸾,越想越难过:“废就废吧,反正也没什么用了,我怎么做都没用。” 说罢俯身又要亲下去。 颜鸾怒,双臂一个用力,左拳挥过去,快如劲风,那曾撂翻过无数敌人的拳头,掠过迟衡的脸颊,擦在腮骨,亏迟衡闪得快,只擦过一点皮,已经是火烧火燎。 迟衡急忙伸手将颜鸾死死制住。 二人就地搏斗起来。你一拳,我一腿,虽然没用上全力,也都够呛。颜鸾是武将出生,搏斗功夫非比寻常。莫说迟衡想占便宜,迟衡光压制他的四肢都够了。 二人越打越烦躁,越打越像真格的打斗,颜鸾出手又快又准。 迟衡招架不住,抵挡也不由得快了。 眼看颜鸾要翻身,迟衡急了,手指爪住颜鸾的衣裳,用力一撕。可怜那红衣乃是蚕丝织就,哪里经得起这么狠狠的一撕,只听见裂帛数声,颜鸾的衣裳被生生扯烂了。 从衣领到衣襟,烂出数条。 颜鸾更气了,蓦然出手抓向迟衡的脖子。 迟衡一闪,手刀急忙劈下,直直地打在颜鸾手腕上。 颜鸾抽吸凉气,另一只手猛然出拳。 直直击在迟衡胸口。 砰的一声,迟衡痛呼出声。颜鸾这一击,又狠又准训练有素,用出了十分力气。迟衡被打得眼前一黑,几乎听见胸口肋骨啪啦断裂的声音。虽立刻从黑色眩晕中醒来,但局势已大为转变——因为颜鸾一击之后,五指扣住迟衡的肩膀猛然一翻。 迟衡被他几乎掀倒。 迟衡本能地弓膝一撞,撞在颜鸾的膝盖上。一声脆响,两人都痛得冒汗。 迟衡觉得胆要被打碎了。 到底处于下风,虽然数度几乎掀翻迟衡,但始终还是被压制下来,几次攻击之后,颜鸾力道也小了,只挥起乱拳就打,拳头密如雨,力道却远不及刚才那一拳那样狠辣。 迟衡则胜在居高临下,由上至下,压得死死的。但他也不敢太用力,怕一个不小心重伤了颜鸾,只狠狠地压住颜鸾的手脚。 很快互殴成扭打。 两人甚至就势滚了几下。 眼看自己就要被颜鸾摔下来,迟衡急了,也不抵御了,不管不顾径直将颜鸾紧紧抱住了,任由颜鸾狠拳侧击,他就那么咬牙受着,一丝也不肯松手。两人胸口贴着胸口,中间都没有了衣裳。 颜鸾气急,大手扣住迟衡的背想来个就地反击。谁知才狠狠一扣,便一手黏腻。 鲜红,满手鲜血。 颜鸾一怔。 望着一手的血,想起迟衡刚受过重伤,后背才结上痂。这么一搏斗一用力,想必背上的伤口全部裂开了,说不定鲜血喷涌而出,因为地上已经洒落了好几滴鲜血。再看迟衡,满脸通红,神情悲伤,根本不是气势汹汹的行凶者,反而跟落败者一般悲伤。 颜鸾心一软,搏斗停了下来。 迟衡掐住颜鸾的手臂,见他不再动了,心中又喜又悲,缓缓将脸埋在颜鸾颈窝。 颜鸾喘着粗气。 任耳边迟衡几乎啜泣一般,颜鸾仰面望天,慢慢地用手背盖住了脸。 其时颜鸾的衣裳已碎。 迟衡的脸贴在肌肤之上,那勃勃跳动的心脏跳得特别快。迟衡的手在颜鸾的腰上慢慢抚摩,游走了数圈之后伸进了衣襟。 颜鸾闷闷地说:“轻慢主将,犯者斩之。” 迟衡一愣。 忽然傻笑开了,这么多天的郁结,这么多天的愤懑,眨眼间就烟消云散,宛如秋日的晴空下,远处青山如黛近处秋水荡漾,一眺千万里,心无挂碍。 他欣喜地蹭了蹭下\身,故意往下压了一压,五指抚摩上了颜鸾的手臂:“朗将,你都舍不得打我一百鞭子,怎么舍得斩我呢?” “恃宠而骄,罪加一等。” 迟衡的手摸上了颜鸾的胸膛,没有衣裳的隔绝,柔韧而有弹性的肌肤,很舒服,全然察觉不到背后的伤口全部裂开了,鲜血淋淋:“末将认罪,但请朗将亲自行刑,末将才能铭记一辈子。” “斩都斩了还要一辈子干什么?” “还有下辈子。” 既然落上了恃宠而骄的罪名,不妨坐实算了。迟衡忍着背部的抽痛压在了颜鸾的身上,更紧地拥抱在一起。身体开始火热发烫。右手顺着胸膛一路向下,摩过腹部。 眼看就要摸到胯\间,颜鸾及时捉住他的手:“混蛋!你还真敢胡来!” 迟衡笑了,搬开颜鸾覆着脸的手。 果然。 已经红到了脖子上。 满是尴尬。 迟衡飞快地亲了一下他的嘴唇,很柔软,再亲一下。颜鸾窘迫得抱住了迟衡的腰,一扶一推,一个巧劲迟衡就下去了,伤口碰在红蓼之上,迟衡啊的喊出声,委屈地叫痛。 颜鸾收住手。 迟衡立刻重新占领高地,趴在颜鸾的身上,一口亲在了他的喉结上。 134第一百三十三章 【第一百三十三章】 颜鸾的喉结一动,轻微地呼了一声,袖子覆上盖住了脸。 手抚上了迟衡的短发。 动作如此温和,温和又克制却又纵容。 迟衡大喜,如饥似渴地吮|吸着,舌尖上下挑动着。一边吮|吸,一边将颜鸾的手拉开,欣喜地看到情|欲之色已经晕染上了。 迟衡的舌头在喉结上一遍遍扫过、打圈,很快颜鸾的呼吸变得急促,喉结上下动得很快,几乎喘不过气来。 迟衡才由喉结向上碎碎的吻一直吻到了嘴唇,嘴唇柔软,但唇线很分明。迟衡含了两下,心里像蜜一样甜。 颜鸾闭着眼,只被动地接纳着。 迟衡以强韧有力的舌头,撬开了颜鸾的嘴唇,简单而粗暴地扫荡里面的每一个角落。激烈的吻碾转,让两人都有种窒息的快|感。颜鸾的舌根很快被吮到快断了,他轻轻踢了踢迟衡,想让他松开。迟衡却舍不得停,越加用力地啃噬着,甚至用牙齿咬住了颜鸾的舌头磨了十数下。 颜鸾被咬到发疼,忍无可忍,伸手来推。 迟衡死死按住了他,放开发酸的舌头,顺着脖子,吻到胸口吻到腹部,一路狂乱向下。像打入十八层地狱的恶鬼一样扑在食物上,恨不能将口下的食物立刻生吞活剥了才善罢甘休。 一边饥渴地吻着,一把拽下了颜鸾的亵裤。 里面的欲|望倏然弹了出来,紫红色的前端沁出晶莹的液体,生硬地挺立着,难耐地膨|胀着——真是,顽固到可爱。而向上看去,颜鸾的胸膛剧烈的起伏,眼睛紧紧闭着,嘴也紧紧抿着,抿成一条线。浑身泛出诱人的蜜色,细汗密密沁出,夕阳下似乎镀上了一层光晖。 迟衡毫不犹豫地含了上去。 用力一吮。 听见一声难耐的呼声,伴随着轻骂:“混|蛋,你想废了我吗?” 迟衡已经狂喜到无以复加,哪里还能克制得了,只知道用尽全身力气吮|吸着,粗暴地啃|噬着。伴随着舌尖没有章法的席卷和穿刺,几乎要吞进肚子里的猛烈力道,没几下就把颜鸾吮到腹部一阵阵抽|搐,张大了嘴剧烈的呼吸着。 一个猛吸之后,颜鸾情不自禁地啊了一声。 浑身绷紧,膝盖本能往上一顶。 迟衡眼疾手快两手按住了颜鸾的大|腿内侧,一则迫使他的腿张开,二则抚摸着大|腿内侧的肌肤。口里没停,趴在两腿之间更用力吮|吸,眼睛看着颜鸾。 颜鸾的脸,那样的坦诚。 被牙齿碰到了眉毛立刻会皱起、被吮到快|感连连则脖子会难耐后仰。尤其是当迟衡柔韧的舌头穿刺到欲|望顶端的细肉时,颜鸾的手会下意识地抓紧迟衡的头发。 很快,颜鸾的顶端被吮|吸到黏|液咕咕冒出,他已不止是绷紧而且浑身颤抖,甚至不自觉地发出无法遏制的轻哼,脚趾都情不自禁地蜷缩起来。 这一幕赏心悦目,无以伦比的美妙。 迟衡大力地吮|吸着,舌尖试探地卷席穿刺着,甚至掀开表皮挑逗着欲|望顶端那个小孔。终于颜鸾又难耐地抓紧了头发,迟衡的舌尖立刻连续地就着同一个地方连续地穿刺着挑逗着,甚至退出一些,只就着顶端大力吮|吸着。 果然,漩涡激流般的迅猛力道中,颜鸾浑身都开始剧烈扭动了,挣扎着想要推开迟衡,迟衡扣住他的大|腿|根,用尽全身力气一个猛吸。 颜鸾骂了一声,腹部一挺。 一股腥浓的液体径直喷入迟衡口中,滚烫热烈,满口都是。迟衡没有犹豫,将白液吐在手中,顺着濡|湿的圆囊向下飞快摸过去,抹在了那个入口,甚至调皮地用将手指戳进去一点点,那个地方柔软且禁锢着。 而颜鸾,情|欲过后一片空白。 喘着粗气,双眼迷离,蜜色的肌肤泛着细汗的光泽,失神地望着夕阳望着秋容如画。 迟衡抱住了他的腰,一个用力一转,颜鸾顺势覆在了地上,还没有反应过来。迟衡就已将他的腿分开,腿|间的入口一览无遗。 迟衡早都克制不住了,比每天清晨迅猛一百倍的膨胀和难受,让他自己的*几乎胀到爆炸。他握住了狰狞的不像话的欲|望,抵在了柔软入口。 颜鸾一个激灵,急忙道:“别动。” 可惜他才身寸过,浑身酸|软无力,腰上更没劲,被压制得动弹不得。 迟衡往前狠狠一顶。 两声痛呼。 颜鸾脸色都白了,骂道:“混|蛋,停下,出来,快!” 迟衡也痛到脸色发白,他想不到里面如此的紧。明明只有顶端挤进了,就被卡得死死的,还有那么长一截怎么办?而且蓦然的禁锢,让迟衡自己狰狞的紫红□望也痛得不行。但他不想停下,宁愿痛死在这里,也不想停下来。 手就着白液在入口摸了两下,又将往里面狠狠地撞了进去——痛!痛不欲生!迟衡大颗大颗的汗掉落了,想不到还是卡住了! 颜鸾急了,腿用劲一蹬,腰一扭。 迟衡本就只进去了一点儿,这一个蛮劲,粗大的欲|望直接滑了出来。眼看着颜鸾要翻身,迟衡也急躁了,径直将颜鸾的腿用力往两边掰开,膝盖压住,不管痛得要死要活,竟然又蛮横地顶了上去。 可怜颜鸾浑身绷紧,那里又从没被滋润过。 一时鲜血直流。 颜鸾气得脸都青了,左手抓|住草皮,右手肘子向后狠狠一撞,端端地撞在迟衡的腰上,迟衡的前端都已痛不欲生了,再加上腰部这一击,顿时被打得重重一歪,欲|望又被迫出来了。 迟衡脑子一片空白,扑过去把颜鸾死死压住,几乎带着哭腔急切地说:“朗将,就一次,一次,一次就好……” 什么都想不到,只会喃喃这一句。 颜鸾听了,手紧握成拳,攥得指节发白发颤,浑身肌肉都绷紧了。 见他没有骂人,迟衡再度出手,猛的掰开了颜鸾的腿,握住欲|望急匆匆地顶了进去。这次因为黏|液和鲜血,入口竟然变得滑腻了,进去很顺利,像漩涡一样紧紧|咬住了迟衡的前端。 迟衡悲喜交加。 悲的是颜鸾一言不发,喜的是颜鸾一言不发也许就是默许。 这一次虽然还是痛,但进去三分之一时欲|望就被紧紧包裹又痛楚又酥|爽。迟衡他放缓了速度,低头,吻了一下颜鸾紧张的蝴蝶骨。 而后,深吸一口气,重重地顶了进去! 没根而入! 一声闷|哼,颜鸾咬住地上破碎的红衣。迟衡抓|住他的肩膀,费劲地抽|出一些,又顶|进去,再抽|出,再顶|进,如此缓缓动了数十下之后,里面终于变得柔软和滑腻了。 迟衡才开始幅度变大,圆囊撞在颜鸾的大|腿上,发出清脆的啪啪声。 一开始缓慢,但很快变得强硬而急促。 因为颜鸾的身体是如此的美妙,□去的感觉是如此的销|魂,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开始像开疆拓土一样入骨的痛,后来是窒息的禁锢,现在是销|魂蚀骨的舒服。 而且,颜鸾虽然浑身绷紧,那入口那里却因为迟衡的抽|插而收缩。 每缩一次,都有一股灭顶的快|感由□瞬间冲到头顶。这种身与心的巨大愉悦,让迟衡开始忘乎所以的冲刺。 最开始他是看着颜鸾的背部的,到最后,他已经看不清、听不见了,只是满目的红色——也许是红衣也许是红蓼。欲|望趋势,他也只知道用力的撞用力的顶,用力到挥汗如雨,越用力越舒服,越用力越畅快淋漓。所以,他就这样没有任何章法地恣|意开拓、恣|意驰骋、放纵着积蓄已久的饥渴。 在一波一波灭顶的快乐中,欲|望之流喷射而出。 一里般畅快,迟衡意犹未尽地又穿刺了好几下,才无力地趴在颜鸾的背上,大口大口喘气。 秋风拂面,寒气袭袭。 静听着不远处的河水声潺|潺,满目的红色才渐渐聚焦了,神思渐渐聚拢,暮色,不知何时已经笼罩下来。 迟衡忽然一惊,连忙起身将颜鸾扶起。 颜鸾的嘴唇都咬破了,脸上的汗水混着泥土,看上去极为狼狈,但眸子却愤怒地看着迟衡,却又被狠狠克制下来一样,只是别开脸,一句话也没说。 迟衡顿时手足无措,想起刚才朗将的那里血流如注,而自己却根本想不到要停下来。 “朗将,我太不知轻重了,你觉得疼吗?” “滚!” 迟衡将颜鸾抱住,惊慌失措:“朗将,我喜欢你,什么军衔都可以不要,你让我做什么就做什么,我只要在你身边,你别生气。我给你抹药……我回营地给你抹药……你说句话啊。” 声音悲怆,听上去竟然像他才是凄惨的那一个。 颜鸾咬牙切齿:“滚去找件衣服!” 颜鸾的衣服被撕得碎了,连搏斗之中,迟衡的衣裳也破得没法看了。迟衡连忙起身,不敢看颜鸾:“朗将,我这就去,你别动,我马上就来。” 说罢,仓促起身,就跑出去。 他一急,跑出一里地才想起为什么不骑马。赶紧跑回去把马呼过来后。径直奔到一户人家,叩开了大门,编了个被强盗抢了行李的理由。他浑身脏兮兮的,又那么急切,最主要是浑身衣裳褴褛,胸口还有伤痕,尤其是背部,简直是血肉模糊,令人见之可恐,绝对是只有遭盗才有的凄惨啊。 户主见他可怜,就递出了两件极旧极旧的长裳。 迟衡一看,都是打补丁的。 遂又厚着脸皮,好说歹说要了件虽旧但没破的,这才又鞭着马急匆匆地赶回红蓼河边。 135第一百三十四章 【第一百三十四章】 天色犹有微亮,风清露冷,月行长空。 迟衡呆呆地站在原地,空空的,只余红蓼满原,随风摇曳,地上甚至连一缕红衣碎片都没有了。 没有一丝痕迹。 秋风从背后袭过,迟衡的心顿时被抽空了,他拿着旧衣服噗通一声跪在原地,手肘撑地,头埋在大腿和手臂中间,弓着背,整个人弯成一团,无声地绝望着悲伤着。 很冷。 刚才那么火热,现在只剩下了冷,秋风越吹越冷。他的脑海本该想到很多很多,但此时只有一片空白如月,只是怔怔地一点一点弯下去,终于将头磕在了地上。 就在心也一点一点冷却时。 有个熟悉声音说:“傻跪着干什么,衣服拿来!” 迟衡抬头。 颜鸾站在旁边,赤|裸着刚刚冲洗过的上身,冷着脸,劈手把长裳夺过去,三下五除二穿好,转身要走。 迟衡上前,从背后拥住了他的腰,脸蹭着他的脖子,低低地说:“朗将,我刚才以为你走了……你别总是这样悄无声息就走了,很伤人的。” 颜鸾怒意爆发:“都成这样了,我能去哪里!” 迟衡被吼得耳朵嗡嗡作响两眼发蒙。 “赶紧把衣服换了!” 迟衡急忙松手,手忙脚乱地换好衣服,脱下才发现衣裳的背部浸满了鲜血,看上去十分凄惨,明明,没感觉有多疼啊。迟衡把那血衣一卷,随手一撇,抬头见颜鸾怔怔地看着衣裳。 是心疼了吧? 迟衡将颜鸾的肩膀揽住,小声说:“朗将,我刚才是不是伤到你了?下次我一定小心,不会这么莽撞的!” “还敢说下次!” 迟衡抱紧:“别人能做的我都能做,你可以打我可以骂我,但是别动不动就把我甩到十万八千里去……” 颜鸾差点喷血,好像自己如何打过他骂过他一样。 迟衡看着颜鸾的眸子:“朗将,第一次见到你我就很喜欢,射箭那么好,骑马那么好,人也那么好,我发誓要像你一样。可惜我没有早生几年,没法子和你并肩作战……如果早生几年我一定不会这么狼狈,说不定……” 颜鸾怒目:“少说有的没的,赶紧回军营。” 迟衡亲了亲他的嘴唇。 颜鸾转脸。 迟衡追过去继续亲,浅浅数吻意犹未尽:“朗将,抱着你的感觉很踏实,不会总是惶恐不安,你为什么不抱着我呢?” “……做出这种事还有脸!” 迟衡立刻打蛇上棍亲了亲他的侧脸和耳廓耳垂:“因为太喜欢朗将,怎么都控制不了。朗将,你要是生气了就再打我三十鞭子好了,打过之后就别生气了!就算什么军衔没有,跟着你就好!” “……回军营!” 迟衡腻着死活不让走,拥着颜鸾喃喃说了很多软软的情话,开始是仰慕之类的还能听,到后来插|进去舒服得要死、恨不能死在里面的话都冒出来了,直把颜鸾听得面色铁青,抬手就给了他一拳。 拳头很重,迟衡猛的咳嗽了起来。 迟衡本就带伤在身,如今又弄了一身伤还一脸的不在乎。颜鸾想打也打不下手,只能用力推开,词穷地重复:“……回!” 迟衡一边咳一边追上:“朗将,你还生气吗?别生气了,晚上我负荆请罪好不好?” 颜鸾咬着牙。 快步走了。 虽然走得很快,但一看就是很逞强的,步伐都有点踉跄不稳。颜鸾飞快上了马,夜色下,挥着马鞭飞奔向前。 快马如电。 在将军府前,颜鸾下马,咬牙切齿地回头说:“跟着干吗,回你的县丞府!” 确实依颜鸾所言,迟衡牵着马乖乖地回了县丞府。 却没进去,而是把小药铺都走遍了,发现药膏都是普通的,他吭哧吭哧也说不上,大夫见他语焉不详,都给推荐疗伤药。转悠了一圈,袖子里兜了三四罐了。 迷迷瞪瞪到了一个亮处,迟衡头疼地坐在台阶上,揪着短发一筹莫展。忽然眼前一个红帕甩过来,一个娇滴滴的声音飘入耳:“小哥,累了么?进我们楼里歇么?我们的姑娘给您捏捏腿捶捶背揉揉腰。” 迟衡浑身一抖,抬头青楼的老鸨,半老徐娘飞着媚眼。 一个激灵他脱口而出:“有小哥吗?” 老鸨一愣,捂住嘴唇就笑开了:“还用得着说么?元州城里独一家,跟九妈来。”说着红帕一甩,妖妖袅袅地走了。 迟衡鬼使神差跟着他。 转了两转从一个小门进去,老鸨停在门口,吃吃一笑,往里边喊了一句:“清倌、琴倌,有朋友来了。” 两个眉清目秀的少年出来。 清倌和琴倌对视一眼,都两眼放光,其中一人不遑多让:“清倌,这人是我的,你别抢。” 清倌一撇嘴,走了。 迟衡脸滴出血来,晕头转向就被拉入房间。还没等想清楚,琴倌就上来扒他的衣裳,迟衡浑身一抖,按住了他的手,坚定地说:“我那里很大,会把你弄疼的!” 琴倌一愣,伸手摸了一把,笑了:“果然是奇器,客官刚开始的时候可得轻点,后来怎么用力折腾都行。客官越大,小的就越爽。”说罢,媚眼一飞,又来扒衣裳。 迟衡抖了一身鸡皮疙瘩。 “我力气很大,你那里会不会出血?” “您是不喜欢见血么?客官尽管放心,我们都有药的。”琴倌莞尔,从床帐里摸出了一罐药膏,腰一扭,又说,“客官可以给小的抹上,但可能抹太多,里面可都是掺着那什么的。” “那你以前出血吗?有没有客人,特别粗鲁的?” 琴倌一滞:“一开始是有点点,习惯就好了,客官有什么嗜好吗?小的骨子弱,经不起打的,顶多滴一滴蜡。您要是喜欢新奇的玩法,城东有个赌庄,里边有个暗倌,客官不妨去看看。” 迟衡好奇:“滴蜡?往哪里滴?” 琴倌质疑地看了他一眼。 迟衡立刻从兜里掏出银两拍在桌子上,琴倌喜笑颜开,立刻与他说了起来。琴倌本就放浪,从滴蜡说开来,口若悬河,迟衡听得目瞪口呆、面红耳赤,却不耻下问、但凡有个不明白的就刨根问底。 尤其说到姿势,迟衡极不好意思:“从背面能进,正面插不进去。” “太小瞧人了,龙阳之事上能及天下能达地,幻化千千万万,岂止这一种!”琴倌是个爽快人,见迟衡出手大方又是生手,还会心疼人。遂一拍桌子喊道,“清倌!” 清倌闻声进来,看二人竟然都衣冠楚楚,纳闷了。 琴倌衣服一脱道:“客官,你瞧好了。” 二人在床上,生生将三十六种姿势都走了一遍,活色生香,迟衡喷着鼻血跑出来了! 全身上下猛浇凉水才给压下去,这一折腾都到子夜去了。岑破荆没睡见他回来:“怎么?看你还挺高兴的,和朗将说好了?” 迟衡唔一声。 躺在床上将今天的事回味了一遍,又甜蜜又疼,甜蜜的是反正破罐子破摔得手了。疼的是,背上真特么的疼,火烧火燎的。 岑破荆给掀开衣服,困惑地说:“你这伤全是新伤啊,怎么回事!” “皮肉之伤,好得快!” 岑破荆哈哈大笑,给他抹了一气道:“皮糙肉厚,经打经踹,难怪你专指着朗将犯事,打了不疼是不是!对了,明日是封赏大宴,你能起得来不?” 迟衡跳了起来:“你说呢?” 次日,下午,全军封赏,不出意外,岑破荆和池亦悔等四人封为将军,迟衡封为中侯,远在石城的容越被封为都统等,而骆惊寒依旧是端宁侯,调至炻州,任职亦是一州之主相当。当日封赏不下百人,此不细表。 迟衡自然很不是滋味。 口里虽说不在乎,可那不止是一个职位,更是军权,所以一直闷闷不乐。 同在一桌酒席之上,同为中侯的红眼虎难得也来到元州城。相比两年前,红眼虎横阔多了,膀粗腰圆的。见了迟衡,欣喜万分,大力拍着肩膀:“迟衡,两年没见了!你小子现在威风得很啊!” 威风吗? 威风就不喝闷酒了。 红眼虎很豪气,哪管那多,拎着酒坛子就猛灌迟衡,一边大大咧咧地说:“欸,你都忘了,还说要介绍辛怜给老子呢!现在?人呢?她弟辛阙都长成半大小伙了!诶,曲央也跑苦兹郡了,当初我真以为能跟你们就过完这辈子呢!” 辛怜、辛阙,一干往事,迟衡揉额头。 可不是,在一起的时候从没想过会分离;而一旦分开后,就不能奢望重逢,以为的一阵子,也许会是一辈子……迟衡看向另一桌的颜鸾。 颜鸾谈笑风生,一如既往。 迟衡仰起脖子猛灌了三碗酒,一旁的红眼虎惊了,拍着大腿说:“你小子豪爽多了,再来一碗。” 136第一百三十五章 【第一百三十五章】 那一天,都喝高了。 迟衡脚步踉跄,走向了将军府。虽然脚有点不受控制,脑子是清醒的,冷风一吹,酒劲一点一点吹散了。 因为段敌和梁千烈都是酒桶,灌起来不要命,朗将又豪爽,肯定喝到后半夜去了。所以迟衡先跑到纪策房里,纪策果然先回了,挑眼看他:“胆子不小还敢来啊?可算是把朗将气到家了,昨天一回来就摔东西。” 迟衡咂舌,故意问:“昨天为什么生气?” 纪策极无辜:“我哪知道,我问了一句是不是受伤了就给轰出来了。你以后少来将军府,摔一地的烂摊子为难的是侍者。” 迟衡龇牙一笑:“副使说什么就是什么。今天呢,朗将心情好吗?” “一天都忙封赏的事,哪有空生气。你别一天尽惹是生非,颜鸾还想把重事大事托付给你呢,就现在这样,九条命都不够气的。知道朗将为什么派你去北牧城吗?怎么都不动点脑子,北牧城那个地方有什么好守的,犯的着派你去吗?”纪策难得正色。 迟衡肃然,他也困惑这件事。 纪策合上书卷:“有件事你们都不知道,朝廷有令:待兵不发。颜鸾为这事都快气得快吐血了。” 不让攻击西南王? 联系骆惊寒说的那些话,迟衡顷刻明白,昏庸的皇帝又胡乱下令了,肯定是奸臣郑奕授意的。如此一来,颜王军就只能固守现有的几个州吗?时不待我,一个延迟,只怕别的势力就纷纷壮大了。 迟衡讷涩:“我不知道。” “……” 迟衡想了一想,抬头不服气地说:“就算皇帝下令了我们也可以阳奉阴违、暗度陈仓啊。” 纪策照着脑门狠狠拍了一记:“长不长脑子!皇帝被钳制,咱们干什么他也不知道、知道也当不知道。但郑奕是吃素啊?他盯得比门缝都紧,一个不慎,就险了。” 迟衡还是困惑,跟北牧城什么事。 “你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颜鸾呢?他不怕郑奕,也不怕皇帝,更不怕硬拼抗旨。但颜氏全家上上下下数百口人,都在京城,天子脚下,株连九族是闹着玩的啊,颜鸾能一个涉险把他们全推入火坑啊?” 迟衡渐渐的清晰。 “要想不做傀儡不受郑奕的要挟,颜氏家族必须挪个地!只要远离京城,他郑奕拿什么要挟!所有平定的城池里,只有垒州最合适。所以第一拨颜氏子弟先到北牧城,再接去垒州——这种事,怎么能公开说?本想着你办事沉稳可靠,没料到你还来这一出,唉,走哪哪不省心!”纪策叹了一口气,把书卷一拍,“我要是颜鸾,那天就直接把你乱棍打死算了!” 迟衡半天说不出话。 纪策白了他一眼:“现在明白,黄花菜都凉了。你是不知道那天颜鸾多生气,要不是我拦着,当天他就要冲到县丞府再给你添三十鞭子。” 迟衡低声:“他为什么不和我说明白。” “他能怎么说?临时接到的秘诏,第二天一大早就安排,哪有时间私下来细说。而且,当面抗军命,是多大的罪,你知道吗?别说你想升到中侯,就连个小小校尉位置都不定能保得住!你现在这个中侯,都是梁千烈、岑破荆说破嘴了,段敌、池亦悔私下也求情说,颜鸾看这事没闹大,就算了。” 迟衡沉默。 “为你这破事,我白头发都多了一把。好不容易这几天颜鸾气消了,跟你溜达一圈,昨晚回来又发脾气,你能消停一下不?再这么折腾下去,不把你发配到矽州我得短命十年!” “我去和朗将说:我愿意去北牧城。” “站住!”纪策长叹,“颜鸾秘密派石韦去了,这种事情怎么能等得起。” 迟衡一惊:“石韦?” “骆惊寒他们也得到信报,知道皇帝下旨,禁攻西南。所以那天石韦找颜鸾深谈,猜到颜鸾的用意,竟然主动请缨北牧城,颜鸾就同意了。” 迟衡更惊:“可是,朗将射伤过石韦,他有敌意。” 纪策笑:“放心,这种身家相托的事自然要万无一失,我和石韦也谈过。石韦的品性值得信任——比你这半路撂担子的可信——做事缜密、为人机智、又对垒州熟悉,是不可多得的人选。而且,将石韦派出去,更悄无声息,毕竟,谁也想不到颜鸾会将如此重要的事交付给才投诚的人。” 心中的愧疚翻滚而出。迟衡沉默半天不语。 纪策起身:“这件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颜鸾的所有顾忌都在颜氏,若有一点儿闪失,颜鸾得后悔终生。你呀,别总这么冲动,他的不容易,你一点儿也不知道。行了,赶紧回去,我得看看席散了没有,千万别又喝醉,我真怕了梁千烈喝酒的架势。” 说不出什么滋味。 至少有一种是愧疚和后悔,迟衡才知道,朗将对自己竟然是那么放心的——可被自己生生辜负了,脑海中闪过很多事。 纪策走后,迟衡没离开,静静地坐在颜鸾的门前等。 不知过了多久,听见脚步声,其中一人步履不是很稳,但也没醉到踉踉跄跄。看来,朗将今天喝得有节制,要不就是梁千烈段敌灌得手下留情。 果然,旁边的纪策只是微扶,看到迟衡竟然还在,不由得嘴角一抽。 见了迟衡,颜鸾冷言:“什么事明天再报!” 迟衡涨红了脸,低着头,脚不安地在地上划着:“朗将、我就和你说几句,几句就行。”说罢,恳求似的瞅了一眼纪策,示意他帮自己说说话。 纪策扶了扶额头:“不是第一等要务,就明天再来吧,晚上能干什么?” 迟衡坚定:“很重要!” 纪策揉着脑心,推开门,将颜鸾扶上床,一边顺水推舟:“那就别废话,朗将也累了,我去膳房吩咐弄些醒酒茶,长话短说。”说罢白了一眼迟衡,离开了。 夜深人静,迟衡伸手要扶。 颜鸾一把甩开,步履轻浮挣扎着走到床边,重重地睡下去,压着帐子都被带得要压下来一样。迟衡站在门边,把门悄然插上。 “说!” “朗将,我给你带了疗伤药,有奇效!”迟衡飞快上前,拽起了帐子,坐在床沿上。 “滚!” 迟衡当然没有被吓跑,而是按住了颜鸾的腰带一点一点往下扯。 腰带束着腰,颜鸾能没感觉,二话不说一个手刀砍过去,只听一声痛呼,而后是迟衡摩挲手腕的委屈声音:“朗将,伤口要是溃烂,就能难办了……” 颜鸾气炸了:“给我滚!” 一股酒气弥散开来,迟衡一鼓作气,压住颜鸾的的腿,飞速地将腰带一解一抽一扔,失了腰带的束缚红裳很自然地敞开了,无力至极。 颜鸾气急,抬腿就要踢。 本就带着伤,又喝了酒浑身绵|软无力,腿|根本动弹不得。迟衡熟能生巧,将红裳左右一掀向下一扒,红衣就下来了。颜鸾被压制得无回手之力,越发气得浑身发颤,大声喊道:“你个混|蛋,一次就够了还敢来第二次!护卫!纪策!” 迟衡急忙捂住他的嘴。 颜鸾拳头乱挥拳拳打在迟衡身上,所幸力道不是很足。 迟衡把颜鸾的亵裤一扒,那根欲|望修长端正,软软地无辜地躺着,迟衡一鼓作气,一口含上去,两腿之间颜鸾独有的味道扑鼻而来,迟衡底下立刻硬了。 啊的一声颜鸾浑身一抖,挣扎着要起来。迟衡含在嘴里舌头扫过,狠狠一吸。 颜鸾倒抽一口凉气。 骂了几句混|蛋。 颜鸾的腰依然是挣扎着反抗,但力道小了很多,而且都是血气方刚,欲|望很快翘了起来,在迟衡的嘴里迅速发胀。三吸两舔之后,颜鸾被撩拨得咬牙。 见他终于消声,迟衡吸得更带劲了,甚至故意一边猛吸一边就着水光发出啧啧的水渍声,一手将欲|望底下的两颗圆囊揉|捏着,玩弄着。 快|感一拨一拨的。 腹部一阵一阵地抽|搐着,如海潮的欢乐排山倒海打下来,颜鸾只剩大口喘气了,顺着迟衡的每一次猛吸而随之压抑地轻哼,声音动情之极。很快,黏|液冒出,合着迟衡的口水,顺着欲口的边缘。 迟衡大喜,越加卖力地吮|吸,另一手悄然拿出一盒向琴倌拿的药膏,剐了一坨,顺着圆囊底下摸过去。 才一摸|到穴|口边缘,颜鸾就一颤:“混|蛋,别动!” 迟衡一停。 就在此时急促的脚步声过来,而后是推门声,迟衡颜鸾二人一僵,随后纪策的声音响起:“颜鸾,睡了吗?开一下门。” 迟衡松了一口气。 舌头一个用力,抵着上颌往喉咙里一吸,玉根一软,血脉上涌。 纪策又拍了拍门:“颜鸾,开一下门。” “……你,等下。” 想不到颜鸾还想起身,迟衡立刻又一个深喉猛吞,手捏着圆囊巧力一揉,颜鸾压抑的啊了一声,急忙咬住了被子,才没发出沉溺的声音。 可怜纪策还站着拍门:“颜鸾……” 137第一百三十六章 【第一百三十六章】 迟衡索性猛吮一口后,调皮的用牙齿碰了碰玉|茎表皮下的嫩|肉,朗将先是一爽一酥后是一疼,冰火两重天,伸手抓|住了迟衡的短发。迟衡趁机顺着圆囊,将膏药摸在穴口柔软,出出入入中很快发出轻微的渍渍水声。 这关节反而不急了,迟衡笃定颜鸾是不会喊救命的。 未得到答复,门外的纪策停了一下,问:“迟小子走了吗?” 颜鸾咬紧牙关:“……走,了。” 迟衡很是得意,口里微微退出,舌头绕着顶端一舔,表皮往下一撸,从未如此暴露过的细肉,异常敏感。颜鸾一颤,迟衡立刻含|着顶端灵巧而用力的一吸。 颜鸾轻微地啊了一声,再度咬住了被子。 四下静寂。 迟衡趁机将更多膏药抹进去,食指甚至往里面探了一探,大胆地按|揉着柔软的内|壁,拇指着在穴|口边缘按着圈圈,果然听得被子里一声猛哼。 门外的纪策终于开口:“走了就好,颜鸾,醒酒药我放在门口了。” 颜鸾咬着牙,克制着又疼又爽的诡异感,应了一声。 而后,纪策稳健的脚步远去。 纪策一走,迟衡更加肆无忌惮,口和手越加勤快灵巧,玉|茎顶端的黏液被刺激得咕咕冒不停。应着迟衡急切的吮吸,颜鸾被汹涌而来的快感打得头晕目眩,喘息的声音也越来越重,最后情不自禁夹紧了双腿,黏液喷涌而出。 刹那,万籁俱寂。 狂风暴雨之后,是风平浪静。 迟衡抚摩着颜鸾湿漉漉的鬓发和腮骨,眷恋地说:“朗将,今天让我睡在这里,好不好?” 没有回应。 颜鸾侧躺着,好像已睡着了。迟衡为他拉好被子,欢喜地倚在同一个枕头上,揽着颜鸾的腰,自作主张地同床共枕了。虽然全身的血液都已沸腾着叫嚣着要释放,他怎么舍得再伤颜鸾。 努力想刀谱,努力想垒州。 等浑身绷紧的肌肉都松懈下来,酒劲也缓缓蔓延开来,迟衡终于闭上眼,梦中一片绮丽,他追之不舍。 次日迷迷糊糊醒来,睁眼是床幔,枕边空空如也。 迟衡跳了起来。 朗将上哪里去了!迟衡匆忙穿起衣服往外走去,也不管蓬头垢面,急急跑出门,清晨还早,却并不见红衣,迟衡急切地找了一圈,发现理事厢房里只有纪策在,脱口问出:“纪副使,朗将呢?” 有人回头,却是另两个年轻将领。 他们好奇地看着迟衡。 纪策揉了揉太阳穴,苦笑:“朗将一早将四位新将军招去商议大事了,这会儿大概在元州城南哪个偏僻的郊野。”颜鸾不喜正儿八经在案子前谈事,或许因为远眺江山更有征战南北的豪迈。 迟衡失望地唔了一声。 “还有,迟衡,将军府重地,你能不能把衣冠齐整了再进?” 迟衡低头一看窘了,原来自己的衣裳还是敞开的,配上自己大梦初醒的样子,是够呛。龇了龇牙,难为情地揉了揉短发,一溜烟跑了。 回去,果然岑破荆也没在。 迟衡忽然觉得寂寞,前些时候忙得脚不沾地,但自从被鞭了三十鞭子,就跟架空了一样什么事都没他的份了。 迟衡坐在大院里,听着外面的叫卖声,酸枣糕、糖葫芦、油盐酱醋……他一拍石凳,豁然起身,跑去马厩牵出了雪青马,拍了拍马屁股,叹道:“你也寂寞了吧。” 雪青马悠悠地扫了扫长尾。 迟衡骑上马,一路向南,初冬万物萧条,落叶无数。 他知道颜鸾的喜好,元州城南十里外,一处高地之上有一座亭台,名望元阁,颜鸾以前常与将领在这里说一些密事。远望,青山还余有秋末的清丽,路边,丹枫叶落,恰似红衣。路遇闲人,均指着高地上说,是有六七个将领上去了。 迟衡说不尽的欣喜。 他想,至少颜鸾不是无动于衷的,即使自己耍了手段,还把他伤了,他也就是骂一骂,并没有真正下令把自己怎么样。 环山而上。 山路崎岖但不费劲,淌过一条溪水转过几道弯。亭台峥嵘,勾檐画角,红蓝相间。 亭台下,五个人,五匹马。 都一起看着他。 除了荆棘满布还有一条长满水草的沟堑横亘中间。岑破荆挥手,大声喊:“迟衡,太慢了,山腰时就见你在那里磨蹭,现在才到。赶紧的,朗将说你来了正好,把你的事也都一说。” 迟衡大喜,一夹马肚。 雪青马一跃而起。 驰骋到亭前,迟衡飞身下马,在颜鸾跟前半跪:“朗将,末将来迟。”说完一笑,容光焕扬、短发随风而起。 颜鸾微笑。 而后将目光移向远方,农田人家一览无遗,元州城亦尽收眼底。 迟衡欢喜起身,径直跑到颜鸾旁边,顺势将颜鸾身边的岑破荆挤开了。岑破荆挑着眉瞪他,迟衡全然无知,岑破荆无语,默默地远离他几分。 谁知,颜鸾却不说话了。 迟衡遂眉飞色舞凑近岑破荆,低声问:“你们在说什么?是不是说完了?朗将说了有我的事吗??” 岑破荆白了他一眼:“当然说了。再说没你事,你怎么知道要来?” 纯属误打误撞。 一定是朗将刚才看到了自己,怕尴尬,随意编了一个理由,正好。迟衡遂厚着脸皮移向颜鸾,问:“朗将,有何吩咐?”一双眸子灼灼发亮,逼得颜鸾不得不看他。 果然,颜鸾脸皮一抽。 半晌道:“皇帝有令,不得攻西南。所以,我们必须拿下北边诸城,曙州,还有安州,你想去哪一个?”安州,与矽州泞州相邻,三州呈三角。 迟衡愣住了。 经上次一事,都知道迟衡对进攻之地“挑三拣四”。岑破荆闻言憋住笑,池亦悔是咧嘴笑出声,另外两个将军均是二十五六岁,一个名范弘,一个名卢立岩也都忍俊不禁。 这是要逼自己表态吗? 迟衡苦着脸,万般不情愿地嘟囔:“朗将让我去哪里我就去哪里!”心中叫苦不迭,假如朗将现在就把他派去曙州或安州,一旦应承下来,指不定明天就得启程,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颜鸾嘴角若有若无地翘了。 才把商量的事宜一说。 原来当下,元奚的局势已经不同以往,甚是严峻。郑奕的势力向西扩,已经威胁到安州了。假如太师郑奕的军队破了安州,那么矽州泞州都危险了。 这是颜鸾不愿看到的。 因为一旦郑奕的势力与颜王军相接,郑奕势必借机要收编颜王军的势力,届时,颜鸾再想抗旨就是一场血战。既不能攻西南,又不能向北,那么,必须得保证别的州郡不被郑奕吞噬。 所以,卢立岩要做的,竟是暗地里支持安州。 范弘要做的,是暗地支撑泞州以东的曙州和玢州。二州的势力均归封振苍。封振苍的曾曾祖夫,是赫赫有名的开国功臣,当年封地是玢州一个小小县城。到了封振苍手里,短短三五年的时间,异军突起,将曙州玢州收归囊中,目前在和郑奕争夺曙州以北的泗阳州。封振苍曾觊觎泞州已久,但他没争过颜鸾,泞州最终归了颜王军。所以,两者本是劲敌关系。 迟衡沉默。 颜王军明明蓄势待发,偏偏不能动,以至于窘迫到要暗自支撑自己的对手,以维持大局上的平衡。天底下最无奈的莫过于此吧? 颜鸾目视前方,扬鞭道:“池亦悔,你务必将元州失去的二县争回,并且,竭尽所能,挑衅西南王,他若动了,颜王军就有可乘之机了。岑破荆,你负责元州数县的兵力积蓄,如今的窘况,绝对不会长久,你要做到,一旦发令进攻,铁蹄立刻能踏遍西南的。” “是!”池亦悔和岑破荆声音洪亮。 迟衡抓狂了,他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千万不要随随便便拎起一个地方就把自己扔过去啊,那样自己拒绝都不可能了! 可到最后颜鸾也没说。 冬日暖阳迟迟,六人行在归程。 颜鸾的马缓缓而行,其余人自然也都扯着缰绳信步,初冬里,风冷气清,一处酒家高高飘了一个酒旗,酒家门口是参天大树和枯藤缠绕,迟衡心里一动:“朗将,在这里吃一顿吧?将军府的咸菜米饭我都吃出茧来了!” 颜鸾斜眼看他。 还没说话,池亦悔击掌大叹:“迟衡你可算说到点子上了,我都快吃到吐了,咸菜就咸菜,还特么一连一个月都是发霉了的红咸菜!朗将,咱们换换胃口吧!” 他这一央求,岑破荆也跟着起哄了。 颜鸾无奈:“你们这一群狼崽子,走哪吃哪,也不怕把酒家吓着,不准喝酒!” 五人眉飞色舞。 池亦悔第一个叉着腰点菜去了。 颜鸾端坐正席之上,迟衡趁机凑前,低声说:“朗将,我有话问你。” “直说。” 颜鸾不着道,迟衡自然不能说,期期艾艾,挨过去,要么暗地扯扯他的红裳,要么摸一摸他的大腿,反正没个正行。 颜鸾想发火又不能说,最后豁然起身。 迟衡连忙跟过去。 酒家外,地势高低不平,有一处种了好几棵丹枫极红,红叶落一地,在酒馆的下风,迟衡拉着颜鸾过去,好容易到了树前,颜鸾把手一甩:“还要耍什么花招。” 迟衡抱住他。 颜鸾甩开。 138第一百三十七章 第一百三十七章】 迟衡又扑上去双手扶住颜鸾的腰:“朗将,其实,你还是想派我去矽州吧?我愿意去,你说什么时候启程,就什么时候启程,我一刻也不停。”思来想去,矽州是逃不了的,因为这也是一个重要地域,颜鸾却只字不提。 果然,颜鸾一停。 真如所料,迟衡嘴里苦苦的,抱得更紧了:“我知道朗将麾下良将数不胜数,不欠我这一个,谁都能去。可我只有朗将一个人,朗将就是我的盼头,我去哪里都可以,可我得指望点什么——别人都建功立业,我不要,我只要朗将。” 颜鸾沉默了。 “朗将,你的伤好了吗?昨天抹的脂膏管用吗?” 颜鸾倏然变色:“放手!” 这又要变天,迟衡吐了吐舌头,赶紧闭嘴,拥着颜鸾,蹭了蹭他的颈窝,伤感地说:“我不知道朗将派我去北牧城的良苦用心,我若是早知道,万死不辞。朗将打得对,我以后不会那么倔了。” 一会儿犯浑,一会儿清醒。 颜鸾咬牙切齿:“我是一己私利,怕人知道,又怕安排不妥生出事端,所以才当众宣布的……想不到你一点悟性都没有。”声音很憔悴,也很压抑。 迟衡飞快亲了一下他的嘴唇。 颜鸾挣了一下。 迟衡手劲全所未有的大,禁锢颜鸾的腰,抚摩颜鸾的背部,委屈地说:“我错了!以后我绝不那么犯浑!朗将,你要不要再把我打几下。生死命一条,反正都是你的!” 颜鸾怒了:“胡说什么。” “迟衡的命是朗将的!可以出生入死,但不能不明不白。朗将,在出征矽州之前,末将能不能有个小小的请求:再让我抱一次,好不好?” 颜鸾一愣,暴怒:“这是小请求?!” 迟衡笑着亲亲他的脸颊:“对于迟衡来说,是比生死还重的请求;对于朗将是什么呢?”一边说,一边自顾自地扯着颜鸾的腰带,旁边红叶纷纷落下。 颜鸾按住腰带,让迟衡想扯也扯不动,怒目一横,恰似红叶。 迟衡又扯了数十下。 腰带不动。 迟衡心里有点难过,死死咬着下唇不松牙,怕一松牙,就会情不自禁地哀求颜鸾,让他留下自己。可他又不甘心,不甘心放颜鸾走,所以他拽住了腰带,不放手。靠在颜鸾的肩上,短发蹭着颈弯,口里喃喃:“朗将,去过矽州,下一战必是西北诸州吗?没有两三年,我是无法回来了,那时候,朗将身边全是池亦悔这种年轻将领,只怕会把我忘光吧。” 僵持了一会。 颜鸾叹了一声,按住腰带的手忽然一松。 腰带顺势被扯了下来,倏然飘落在红叶之上。迟衡看着落在地上织锦的红玉带,愣了一愣,一阵狂喜。他抬头,对视上了颜鸾无奈的眸子,分明是又气又恨又纵容。 迟衡最喜欢的表情。 没有任何犹豫迟衡吻上了唇,柔软的唇,怎么吸都不够。 越吸越如蜜。 这一吻得温和绵长,春风润细雨一样温柔,舔,含,吮都是轻轻浅浅的,开始只有迟衡的舌头在游走。终于,颜鸾也迟迟疑疑地动了一动,舌头滑了一下,迟衡立刻卷上去,含住,温和地吸了又吸。 一吻终了,唇与唇中拉出一条长长的晶莹的线。 颜鸾闭着双目,唇泛着水光。 迟衡忍不住又吻了上去,双手细细地抚摩着颜鸾的腰,腰结实又柔韧,迟衡一边摸,一边按着指肚轻轻地揉捏着,一寸一寸,爱不释手。不止是脸颊红了,连裸|露出的锁骨都是红的。初冬的风有点儿冷,但两人的黏腻的深吻却足以融化最坚硬的冰。 前前后后吻了好几次,最后颜鸾推开他:“好了。” 迟衡笑了。 不规矩的手往腹下摸过去,想要把的亵裤拉下来,却被颜鸾捉住了,声音略微沙哑:“太放肆了……这种地方。” 迟衡收了手。 松开了腰,颜鸾要整理衣服,迟衡将他按住,半是撒娇:“朗将别动我来。”磨磨蹭蹭着将颜鸾的衣服整好,捡起腰带,拉锯一样系了半天,直到颜鸾又瞪眼,他才麻利地结了一个结,齐齐整整。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唯有耳廓火烧火燎的红没有改变。 二人回到屋子。 池亦悔等四人都低着头静等着,见他俩回来,僵了一僵,岑破荆咳了一声:“朗将,菜都好了,开吃吧……哎呦我去,小二,你们家吃饭不用筷子啊!” 且不说那一天,迟衡如何春风满面,腻着颜鸾前后左右一刻没消停,浑然不觉其他人都侧目。 到了晚上。 迟衡乐颠颠地洗完澡收拾齐整要去将军府。岑破荆眼皮跳了半天,终于开口:“你打扮得这么齐整有点儿怪吧!虽然颜王军将领的衣服有点丑,你也不能穿成着花哨样吧……咳咳,你得手了?” “什么?”迟衡反问。 “你和朗将……咳,你们成了?” 迟衡一停,坦然说道:“十之七八,朗将没拒绝我,我就当他默许了,反正要指望他说出什么还不得等到猴年马月去啊——你怎么看出来的?” “咱们坐的那个地方,看底下,一目了然。” 迟衡喔了一声,转身离开。 “不止是我,我们四人全看见了——不是我不帮你打掩护啊,池亦悔最先看到的,他一大惊小怪,大家一扭头就都看到了,哈哈哈。”岑破荆绷不住狂笑,“没法子,居高临下,你们站的地方太巧了,我看了个全程,抱歉。” 迟衡笑了。 岑破荆一抖,停住了狂笑:“喂,你小子怎么笑得这么阴险?” 迟衡收起笑无辜看他。 岑破荆忽然一拍大腿:“我嚓,你小子是不是故意的啊。你别说话!你别笑得这么诡异啊!咱们这么几年,我早看透你了,能这么笑得……你就说,是,还是不是!” 迟衡咳了一下:“马上就发配矽州了,我也得要个名分啊!” 岑破荆扑地。 当然,如迟衡所愿,不出三天,颜王军大大小小的将领全都知道了:迟衡是朗将颜鸾的小情儿,难怪一直那么腻歪,让派个远地方都不愿意。而足足过了三个月,颜鸾才知道—大家都知道了,不过,他的回应是纵容一笑。 且不提一连五晚,迟衡乐呵呵地跑到将军府,把颜鸾缠着不放,赶也没用。睡在一起自然不必说,少不了以疗伤之名动手动脚,上上下揉个遍,每一次都把颜鸾给摸得吮得泄了又泄才罢休,一次比一次变本加厉了。 他的手上嘴上功夫一日千里,到最后甚至只需一揉,颜鸾就硬了。 为此,颜鸾没少骂他。 第六天,天才黑,迟衡就又爬上了颜鸾的床。颜鸾这次没赶,轻描淡写地说:“明天去矽州吧,纪策都给你准备好了,就你一人,愿意吗?” 其实,意料之中,迟衡鼻子一酸:“愿意!” 浓重的鼻音。 颜鸾叹了一口气,摸出一盒药膏,很自然地掀开迟衡的衣服:“三十鞭子好了没?” 蓦然一股暖流涌上胸口,迟衡幸福地说:“朗将对我这么好的,我恨不能再受三十鞭子!”人逢喜事精神爽,其实早都好得差不多了。 “找死!”抹了两下颜鸾讶然,“你的伤明明快好了?” 迟衡立刻皱眉,苦着脸哎呦惨叫一声:“是灯下朗将看不清而已!哪里有好,动一动都痛死了,尤其是沾着衣裳更难受,看我每天就穿一件宽衣。而且,越到晚上却疼得厉害,朗将在旁边,我才不好意思哼唧的。”说着,应着颜鸾的手势他就哼唧开了,更别说稍微重一点儿他就喊得更凄惨。 惨绝人寰。 直把颜鸾弄得不会了,手悬在半空,半信半疑:“有那么疼吗?我已经最轻了,忍着,马上抹完了。” 迟衡乐开了花。 刚刚抹完,迟衡就反扑过去来扒颜鸾的寝衣。 虽然血气方刚,颜鸾也受不了每天发情一样泄上那么多次,迟早哪一天x尽人亡,抬腿把迟衡踹下床的:“你小子是饿狼投胎啊,除了这个就不会想点别的!” 迟衡抱住他,撒娇说:“朗将,我明天就去矽州了,都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 “顶多一个月!” 迟衡大喜,看来不是特别费劲的事,越发故作委屈的口吻:“世事变幻,说是一个月谁知会不会变成一年?比如垒州,一去就一年多,我亏大了!朗将,好歹临走前,让我抱一次,好不好?” “你哪一天没抱!” “不是这种,是,是在河边的那一种,进去的那种!”迟衡可怜兮兮地看他,心想抹药抹了这么多天,前两天都没有伤了,再做一次也不要紧吧。 颜鸾咬牙切齿:“你敢试试!” 是不敢。 但还不让人想想啊。 139第一百三十八章 【第一百三十八章】 迟衡苦着脸,固执地抱着颜鸾,摸到他胯|下,手底下轻柔地揉弄着。不停地说着甜蜜的情话和喃喃的抱怨,比如每一天都很胀很胀,颜鸾都不肯摸一下;就一次而已,砍头的人还要吃一顿饱饭呢;这一次一定轻,很轻,很轻,很轻。 磨到最后,颜鸾牙一咬。 迟衡眼尖立刻把颜鸾扒得精光,摸出一盒腻滑的脂膏。这是向琴倌买的,据说不止润滑,还有一点点催|情,嗯,一点点,不是很多,不会伤身。 脂膏柔腻,手指捻一捻都化成水一样。仔细地抹上,手指在穴口浅入浅出,直至边缘软了。 也许是药膏化了,甚至有些变成黏汁沁出。 迟衡然后将颜鸾从上到下吻了个透,只把颜鸾亲到他浑身酸软,喘息深重,甚至并拢双腿轻微地摩擦着小腿。 迟衡才小心扶住,慢慢进去。 这一次,绝对的温柔如春风化雨。迟衡不仅没有像上次那样发狂粗鲁,甚至连*都只进去了一半,只是缓缓地浅浅地□着。只要颜鸾一皱眉,他立刻又放缓了动作,最后的动作几乎是蠕动一般。 颜鸾的里面,暖融融,火热热。 热情的禁锢着。 迟衡其实很想像上次一样,狠狠地穿刺,狠狠地蹂躏,狠狠……可不行,万一再来一次鲜血直流,不要说朗将会怒,他自己也是不舍得的。只能咬紧牙关,抗拒着诱惑,如他承诺过的那样:动作很轻,很轻,抗拒着热情的蛊惑的邀请。 饶是如此,颜鸾的身体依然给了他极大的愉悦感。 不知磨了多久,迟衡终于胀到极致,一个用力往前狠狠一顶,热流喷涌而出射了进去。一直压抑着不出声的颜鸾浑身一颤,身底下随之也喷出,而后软软地覆在床上。 迟衡喘着粗气倒在一旁,等呼吸平静后,才发现*还是半硬的。 再来一次? 只怕颜鸾又要踹了,来日方长,总要有点耐心的。迟衡倒在枕上,拥着颜鸾,低低地说:“朗将,疼吗?还难受吗?有没有比上次好一点?”又上了脂膏又那么温柔,应该不会受伤了吧? 颜鸾咬着被子,一言不发。 这一趟矽州是出行,不是出征,所以也就没有排场,只熟悉的那几个来打送行。骆惊寒伤感地说他过几日就去炻州赴任了,不止几时能见,且不提个中感伤。 十一月初,冻手冻脚。 元州还算暖和的,越往西往北,就会越冻得不行。颜鸾扔给他一件狐狸毛织就的厚厚长裳,红得鲜艳,迟衡接在手里,心都是暖和的。临行前人多眼杂,迟衡好不容易逮着机会飞快地亲过颜鸾之后,才恋恋不舍地上了马。 一旦远离元州,迟衡就收了所有的念头。 策马扬鞭,日夜兼程。 泞州一归颜王军,唇亡齿寒,麻七麟的矽州就很危险了——周围强敌环伺,西北那边纠结纷战还未分出雌雄,这边颜王军虎视眈眈。隔壁的安州岌岌可危马上要被郑奕吞了,下一个显然就是矽州。 如此一想,不由得背后生凉。 迟衡去矽州其实只是一个试探,探寻麻七麟的意思,若有可能,暗地里投诚颜王军,颜王军可助他东御强敌郑奕。 这一回,轻车熟路。 迟衡骑在马上,遥想上次一趟矽州,结结实实的一趟。他助麻行之攻下一城一关,也算是自己初出茅庐第一战了。 还有罡明小城和紫星台,都让人想念。紫星台已毁,不知道容越的师父和庄期如何了,也许都搬去别处了吧,像他们这么出众的人,走到哪里都是引人注目的。迟衡心中一动。 罡明小城并不顺路。 他特地绕了一段路鞭马过去,罡明小城非常齐整,多了许多簇新的屋舍,熙熙攘攘比以前还兴盛,看来矽州管得不错。 迟衡找着了当初帮忙规划罡明小城的那个老头。老头一见迟衡,立刻手指着他,绞尽脑汁:“这位小哥,你是……你是……” 迟衡笑着说了。 老头一拍脑袋欣喜道:“对,就是你,随手一划都是绝笔,天赋绝才。” 记得就好,迟衡立刻说明来意。 老头又拍脑袋:“你说容老头子啊,他和他那些个徒弟搬到向禅山了。向禅山,你过了罡明关,一路向西……哎呀,容越这臭小子上哪去了,怎么都不回来看看,亏荣老头子最心疼他——看吧,我就说捡来的靠不住,还是亲生的儿子好!”拉着迟衡的手不带停的。 迟衡苦笑不得。 买了些稀贵的人参和名药,跑去向禅山了。 他还真有点内疚,毕竟容越是被他拐带出来的。冬天的向禅山可没有一点儿禅意,石头山,光秃秃一片,能看到的草都是枯的,树都是没有叶子只余树干。 不知道在这种地方,紫星台的人还能否仙气袭袭。 路还陡峭,而且走着走着就没路了。 马是没法骑了。 迟衡认命地牵着马攀岩着,寒风刮得他的手背都僵硬了,牵着绳子的手蜷缩着,半天都展不开。一路上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迟衡也就跟雪青马聊两句——咳,他说,雪青马听,听完后就无聊地扫一扫尾巴。 功夫不负有心人,他终于看见有飞檐露出。 虽然比以前的紫星台差个十万八千里,到底是个正儿八经的道观,门前依旧有一条河。收拾得极干净,河水透彻见底。 迟衡跑到河边,洗干净手和脸,把一身拾掇整齐了,才起身要进去。 才转身。 迟衡愣住了,前方,一块白石之上:庄期一袭雪色白衣飘然而立,风起,长发飞扬,腰间一根淡蓝的腰带随风翻转。 背后,是石色的向禅山。 再往后,是冬日里萧素的一练白云飘渺入山。 一刹那迟衡有些恍惚,不知今夕何夕,不知眼前何山何人,忘却所有尘外之事,映入眼帘的只有渺渺淡去的云。似乎过了许久,又似乎只是一瞬间。 迟衡笑了:“庄期?” “迟衡。” 迟衡上前:“我要去矽州城,特地来看看师父,他老人家还好吗?” “都好。” 二人并肩进了道观,道观里头甚是简陋,香炉上烟火袅袅,迟衡恭恭敬敬地摆过了,才拂去尘土,跟着庄期进了后房。后房,白胡子师父端端正正坐着:“一月前,贫道就算得今日有贵客临门,果然如此。” 迟衡暗汗。 赶紧把人参和名药都奉上:“容越不得空,这是托我带给师父的!” 师父哼了一声:“哼,他倒有多忙?一年多了,连回来探一眼都不得空?哼,是不是到了垒州那种地方?该,吃吃苦才知道紫星台的好!罢了,好歹算是还记得,带这种俗物也就算了。庄期,拿去炖了!” 迟衡一愣,想起师徒都能看星象,大概能算到容越在垒州,也不难吧。 揉了揉短发,越发觉得这个地方超凡脱俗。 晚上是一大锅人参汤。 人人都有份,师父特地重重地说,容越带回来的,垒州的,不同寻常。迟衡哑然失笑,赶紧肃起脸,低着头,大大地喝了一口,淡得都没味了。 白日里无风景。 晚上风景却特别的好。因在山顶视野辽阔,一望无际。冷风吹,迟衡坐在一块石头上,仰望,天上星辰极为明亮,比迟衡看过的所有星星都亮。 迟衡侧头笑:“庄期,你就是这样看星相的吗?” 庄期只笑不语。 迟衡兴冲冲地说起在武知县时,大家一筹莫展,容越也看星相想起洪水一事。见庄期听得入迷,他索性一口气说下去,说容越如何脱颖而出,如何统领千军,现在在垒州,依照现在的态势,不就他就是垒州之主了。 庄期微笑,很淡然。 迟衡又说起苦兹县的趣事,如何拔得头筹后被生生困住了,尤其是看到群蛇时容越的脸都白了,以及如何在溶洞里杀了怪鱼……一概说得眉飞色舞,恨不能把容越的趣事全挖出来。 庄期终于粲然一笑。 庄期素来只有仙人之气,不食人间烟火,这一笑才有点儿人气。迟衡看在眼里,心想,在这种荒山里,对着垂垂老矣的师父,遥望亘古不变的星空,这种日子,过得应该很无聊才是吧。 迟衡遂不假思索地说:“庄期,你愿意离开禅山吗?” 庄期一怔。 “你从没有想过要离开这里吗?”迟衡指着天上的星辰说,“只有离得远了,我们才能看到那么多星辰,你若能到眼前,就只能看到一颗星星,不会觉得很遗憾吗?” 庄期沉默。 “天底下的天空是一样的,但际遇不是一样的,在这里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在别处,却不同。”迟衡侧头笑了,“就好像容越很优秀,但都是隐藏的,只有在特定的时机被激发出来才能看到啊!他若在紫星台,只怕连最简单的星相都看不了。” 庄期但笑不语。 “你会看星相可不得了,假如在我们颜王军你一定可以成为万人敬仰的星相师……” “不需要万人敬仰。” “……至少你也可以经历许多有趣的事,看到许多有趣的人。这跟紫星台不一样的,会来这里的都是虔诚的信徒,所以你只能看到一种:诚惶诚恐,毕恭毕敬。你要是不到别处,永远看不到万象世界的形形□。” “你是想说服我离开紫星台吗?” 140第一百三十九章 【第一百三十九章】 迟衡张口结舌,舌头在嘴里绕了结,认命地点头:“颜王军很缺你这样的人。若星相与战事相连,打起战必能如虎添翼、事半功倍,你若不愿跟着我,我送你去垒州,和容越一起看星相也好——垒州的星空也是一样。” 庄期笑了:“你和师父说吧。” 站在白胡子师父跟前。 迷迷瞪瞪的,迟衡有点晕,他已经带走过一个,现在要带走第二个,这事不厚道啊——而且庄期什么意思,愿意不愿意啊,万一挨了师父一顿打,回头又不愿意,这算什么事! 吞吞吐吐才说出口,果然师父将壶狠狠顿在桌子上,茶水四溢,怒气冲冲。 迟衡惊了一惊,心想可别气出毛病来。 喘气了半天,师父平息了一下,忽然叹了一口气颓然道:“贫道早该料到:命里来时躲不过,哪能争得过宿命?去年原以为可瞒天过海,却不知,反而早早地赔了另一个。罢了罢了,岩上无心云相逐。”语焉不详,拂袖而去。 迟衡莫名其妙望庄期。 庄期只笑。 迟衡转辗反侧了一晚,次日,迟衡牵马就要告辞,他跟紫星台犯冲,生怕呆久了又把这里给毁了。却想不到前方,一匹白马,庄期骑在马上,静静等着。 迟衡以为他是来送自己的,遂说山路崎岖,送就算了。 庄期颦眉:“你昨天说的……” 迟衡一怔,再看身后,紫星台的台阶之上,白胡子师父领着一干徒弟,肃穆、悲伤、激愤,齐齐地看着他们两人。 蓦然,欣喜若狂,迟衡牵住了庄期的缰绳:“你真的打算了吗?” 庄期目视前方。 十一月天,庄期第一次离开了紫星台。 其实,迟衡一直很困惑,两人先前并无交际,庄期怎么就听自己的话下山了呢,仅仅凭自己那一句前言不搭后语的话? 容越是兴趣相投,而庄期呢? 许久之后,一次机缘巧合,迟衡庄期双双枕在一块白石上,悠悠看着天空。同样是白石,却不在紫星台,而是凡尘之中随意的河边,随意的流水,随意的辽阔星空。 迟衡就问了。 当初为什么跟自己离开紫星台。 渺望星空,庄期道:“从小我就仰慕师父,他会观天相,能掐会算,而且一算一个准。虽然现在看来,好多也不那么神奇不那么玄奥,但深烙心底的敬仰不可逾越。” 迟衡不明就里。 “自从收养我和容越起,师父就算到:我二人命里都不归紫星台。所以连最愚钝的徒弟都成了紫星台道士,我还算有慧根,却一直是居士。师父很固执,但算过的事,就笃定。其实,我内心从没想过要离开紫星台,生于此,长于此,为什么要离开呢。可师父说多了,我心里难免也好奇,也有期冀。” 迟衡若有所悟。 “一年前,师父算得:有陌生人将来到紫星台,机缘之下我会离开。他自然不舍得,遂令我闭关修心,不许出观。所以,那天,容越才代我出去钓鱼的事,想不到遇上了你,并因这一契机惹出后来一大串事。” 迟衡很意外。 “容越跟你离开,更验证了当初师父的那个神算。你们走后,师父就叨叨得更厉害了,总说我就算能留一时,留不了一世,迟早都是会离开的。我便想,既然总是要离开的,那就找一个最合适的契机吧。然后,你就来了,跟我说那些话……”庄期望着星空,面露眷恋。 迟衡才恍然,其实只是一个时机而已,自己恰好出现了。 “容越没有道缘,一旦离开必然完全了无瓜葛,一分都勉强不得。而师父说,我与紫星台仍有一半缘。我便想,也许在我遍览过千山的星相之后,又会回去吧。”庄期淡淡地说,一袭雪衣滑落,沾惹尘埃。 以上是后话,不细表。 十一月的矽州飘起了小雪,二人相随十余日,终于到达矽州城。 城内情境与去年相仿。 但这一趟迟衡却远比去年艰辛。 连续数日,迟衡独身去探听消息。最先探听到的消息是城主麻七麟身患急病,麻七麟的长子麻慎之侍奉床前,次子麻行之则于一月前被遣往矽州之西北的破镜县,抵御西北而来的强敌。 听了这消息,迟衡心想不妙。 权力之前,是个人都蠢蠢欲动了。迟衡绝不相信麻慎之只是榻前孝子,而不会趁着大好时机捞点什么?麻行之偏偏这个被派遣出去且被牵制住了,本身就是问题。麻七麟要是现在挂了,就如今这架势,矽州绝对是要被一分为二的。 迟衡与二兄弟打过交道:麻慎之性格懦弱,但胜在心思缜密;麻行之血气方刚更适合当将领,但惜太过年轻无城府。 就私人交情来说,迟衡与麻行之交好。 城中各种传闻都有,最厉害的就是麻慎之很快就要成为一州之主。倘若麻行之能成一城之主,来谈连横之事,倒是容易。如果麻慎之成功了,那就得看麻慎之背后是谁在撑腰了。迟衡探听下来,得知当下麻行之的老丈人沙将领有个死敌,名叫卢非略,当下正得势。 卢非略年过四十,也是被朝廷贬谪下来的,在矽州许多年了,但渊源仍在京城。 隐隐约约的,迟衡想:莫非郑奕的手已经伸到了矽州了。 一大清早,客栈里,迟衡琢磨,是先去拜访麻慎之,还是先去探一探卢非略,如今看来两者都不是好的切入点,无论哪一条路都不太好走。 再说麻七麟这当口就吊着一口气,也没人有时间见迟衡。 兵荒马乱。 迟衡又烦又闷。 庄期亦一直没有开口,默默地夹着小菜吃。 迟衡忙,庄期静,二人基本上不太说话。庄期生在紫星台,外表淡泊,骨子里清高。又极爱干净,那一身雪衣一匹雪马往哪里一走都是最耀目的,无人不回头看,甚至有人追了一条街。 二人在客栈里,少不了也引得人来看。 迟衡头疼,便说:“庄期,你只有白色的衣服么?太招摇了,换个不显眼的吧。” “我只有白衣。” 迟衡当天出去时便顺便给他捎了一件青衣回来,想不到庄期看了一眼,扔到一边,似乎不悦。迟衡数次催促,庄期忍无可忍:“我从小只穿白衣,不想换。” 迟衡有点烦了:“不行的,这么穿太招眼,一路上光替你挡眼都够了。” “那就别挡。” 为这件小事二人冷了一冷。迟衡一天忙得不行,跑去麻府却被挡在门外,却没见着麻慎之,更别说麻七麟了,等了一天无功而返,他还不敢大肆招摇。晚上回来,回到客栈,忽然觉得不对劲,屋子里空荡荡的:庄期没在了。 迟衡急忙奔出去,马厩的白马也不见了。 迟衡惊出一身冷汗。 平白无故,庄期倒是上哪里去了啊!他脑海里立刻浮现出早晨的情形,庄期该不会因为这么一个小别扭就跑了吧!迟衡又急又气,跑出去一路找,转到大晚上,他身心俱疲地回来了。 一推门,床上,雪衣飘逸。 迟衡浑身都虚脱了,忍不住咆哮:“庄期,你刚才上哪去了,就不能安安静静地呆在客栈吗?我还能一天到晚把你看着啊!” 庄期一怔,脸肃了一肃。 迟衡往床上一倒,浑身上下都跟抽了筋一样,沉甸甸的,稳稳的。庄期走到他跟前,淡淡地说:“很抱歉,我不能跟你去垒州了。” 迟衡跳了起来:“别闹了,不去垒州你去哪啊!” “我去缙州。” “去哪里干什么!”缙州,在矽州的西北……等等,哪有缙州的事,庄期有事没事想到去缙州干什么! “我结识了一个缙州的朋友……他日有缘,我们还将相聚。” 庄期说的冷静,迟衡顿时毛了:“好端端的在矽州,你跑去缙州干什么,人生地不熟的去那里干什么,等我把矽州的事搞定咱们立刻回元州……你能不能安安静静呆在客栈!” 庄期冷冷地说:“我并没有打算去元州。” “庄期,你不去元州,那你跟我出来是什么意思。”迟衡头直抽,他完全不知道庄期一直好好的,怎么忽然之间就耍脾气一样说去缙州,这能是说去就去的啊,。 “你我志不同道不合……” 迟衡很烦躁:“行!那等我办完事,你想去哪我送你去哪!” 说罢,气呼呼蒙头就睡了。 睡下之后,朗将的脸庞浮现在心头,一丝丝甜蜜荡漾。 迟衡的心情稳了一稳,烦躁也就变得轻飘飘了。想来想去,还是朗将好,无论哪里都好,当自己茫然的时候,只要想到他自己就会变得信心满怀! 分离变得如此难熬。 本以为和麻七麟一说,这事就算交差了,想不到这事忽然变得麻烦了,怎么才能顺利回去呢,还真是让人头疼啊! 141第一百四十章 【第一百四十章】 次日,迟衡对庄期说:“今天你与我一同去麻府。事不过三,我就不信逮不着麻慎之!” “我不擅人情世故。” 迟衡挠着头:“不碍事,你跟着就行,什么也不需做不需说。”之前不带庄期是觉得没有必要,现在看来还是栓在腰带上比较靠谱,至少发生个什么自己也知道,别一哪天回来人跑了就抓瞎了。 二人没提缙州的事。 这一次,迟衡终于见上了麻慎之。去年是文弱的风流书生,今年看来已有些油滑,麻慎之说话很客气,但一提见麻七麟,他立刻婉言坚拒了。而且不到两柱香的功夫,就下了委婉的“逐客令”。 迟衡有点纳闷。 他不明白麻慎之怎么对自己这么提防,直到送行那里,麻慎之若有若无地提到麻行之在破镜县。他才顿时醒悟,麻慎之已将自己划在麻行之那一拨了,难怪生分得不行。再一想,不对,更因为麻慎之站在了郑奕那一边,所以对颜王军自然提防。 权衡了一下矽州城的情形。 迟衡与庄期说:“咱们得去一趟破镜县。麻慎之耳根软,手底弱,就算他当了一州之主,连横之事是指望不上的,还是麻行之比较靠谱。”而后说起了去年麻慎之、纪三娘、沙叶等诸事,庄期听得有趣。 说走就走,二人离开客栈。 骑马出了矽州城,迟衡还没加鞭就停下了。因为眼前一排着盔甲的人横空出来,各个寒衣如铁。迟衡将大刀一握,难道麻慎之想斩草除根?不可能是,自己还没表露任何意思呢,两军交战尚且不杀来使,何况太太平平。 盔甲之中,有一人着普通衣裳,生得高大,肤色略黑,鼻梁高直、眉目深陷,眸子如点漆点墨,鬓发微卷,大有异域之相。 他却只看庄期。 迟衡了悟,莫非他就是庄期在矽州城里认识的朋友。一看煞气就很重,两人怎么搭上的?迟衡扭头望庄期,庄期还是一派从容。 迟衡朗声道:“这位朋友,有话好说,挡我们的路不知为何。” 男子骑马缓步过来,将迟衡上下打量一番。 而后目光流连在庄期身上:“庄期,你是要出城去吗?我明天就回缙州,连行李都为你准备好了,你要嫌骑不惯马,我也备好了马车!”声音浑厚,口音也异于矽州人,咬字很重。 庄期道:“扈烁,我还要去垒州探望师弟,这一去一回不知道到何时,日后有缘我自会去缙州寻你。” 扈烁失望之色拂过,停了一停很干脆地回答:“你们现在要去哪里?” 没等迟衡阻拦庄期已答:“破镜县。” 扈烁眼睛一亮:“我回缙州也要路过那里的,不如一路同行。” 这种诚挚到难以想象的热忱无法推却,再说扈烁也没死缠烂打,迟衡二人遂同行了。扈烁性格粗犷豁达,又爱亲近庄期,三人在一起终于不冷清了。 迟衡本想快马加鞭早早赶去,奈何庄期的马技不行,一天走不了多远。 这天早晨,迟衡起了个大早,见庄期抚摩着白马的脊背,白马的毛色极柔极亮。而旁边,扈烁说着什么,庄期双眉微皱。 迟衡心中一动。 庄期自从紫星台极少笑。 在客栈时自己早出晚归也不知道庄期都怎么打发时间的,更不知道庄期扈烁二人是如何认识的。迟衡大踏步过去:“庄期,怎么了?” “马病了。” 迟衡叹了一口气,这匹马就跟庄期一样,高贵还娇气叫人没法子:“你骑我的吧。” 不等庄期回答,扈烁爽朗道:“不需要担心的,我最不缺的就是马,再来十个人也不怕,这匹马中看不中用,到了缙州我送你一匹血马,保管脚力第一。” 不提这一路上的小磕小绊。 到了破镜县,扈烁却不分道扬镳,只说路上还需等人,甩都甩不掉。迟衡见他常围着庄期,至少庄期不寂寞了,遂默许了。 这一次,迟衡很快找到了麻行之。 还是麻行之热情,一听迟衡来找立刻大踏步迎出,满面春风。一年多不见,麻行之依旧是浓眉大眼,眉眼开了不少,笑起来很开朗。迟衡纠结的心顿时放下,跑过去狠狠揍了麻行之一拳:“你小子让我好找!” 麻行之哈哈一笑:“我怎么知道你来!” 二人单刀直入寒暄起当下的境况,麻行之沉默了:“一个月前家父听人谗言,把我遣到破镜县,前两日才平了破镜县的乱党,所以一直耗到现在。近日家父又染上风寒,所以调遣令一直没收回。不过,矽州城有家兄在也无需太担心。” 迟衡越听越困惑地说:“风寒?不是风寒那么简单,你不回去看一看吗?” 麻行之追问之下,才知道麻七麟不是风寒,而是大病。不由得狠狠一拍桌子:“麻慎之给我书信,说小风寒不需要担心,想不到竟然是这样,他这是什么意思,都说了兄弟俩一起掌权矽州城,他还担心什么!” 迟衡了悟。 麻行之年龄轻又没心眼,还有兄弟情谊,以前是仗着父亲在所以无需担心。就现在这样子,迟早是要被麻慎之给踢得远远的。而就麻慎之那性子和能力,迟早是要被卢非略等手下给取而代之的。 这可不太妙。迟衡便与他说了卢非略的事。 才提这个名字,麻行之就更怒了:“家父早都提醒过,卢非略这个人奸诈无比,麻慎之偏偏爱和他一起,我来破镜县就是卢非略搞得鬼!” 迟衡深吸一口气:“你打算怎么办?” 麻七麟的命令肯定是很难等来的,说不定等来的是逝世的噩耗,那时再来一场血雨腥风就迟了,说不定外人乘虚而入,矽州不保。迟衡遂与他商量如何回矽州城一事,想不到麻行之摇头:“我不愿与麻慎之争矽州城——反正我都有矽州其他城池了,他要喜欢就送给他了。” 迟衡一愣。 麻行之这才解释,原来,麻七麟早将矽州的兵权能全部交给了麻行之,只有矽州城这一个是由麻慎之占据的。如此一来,世事瞬间就倒转过来了,麻行之原来早就胜券在握。 迟衡于是直接说了颜王军期望能联合矽州之事,麻行之大喜:“正好,矽州左有郑奕虎视眈眈,右有西北诸狼,我早就想连横了!” 二人一拍即合。 躺在营帐里,迟衡手覆额头,忽然觉得这事太轻易了,全然不像上次与纪策来,二人那一番周折。当然也是时过境迁,一年时间,矽州的劲敌已不再是泞州,而是实力强横的郑奕,想要不被吃掉,要么吞别人,要么连横,自然不像之前那么犹豫。 迟衡转辗反侧,还是觉得不对劲。 旁边的庄期开口了:“迟衡,你怎么了?” 其实方才与麻行之见面时,庄期一直在身边。迟衡遂将心中疑惑全部说了出来,没想到麻行之能那么利落地答应。庄期想了一想,说:“他确实不假思索,但我并不觉得这个可疑。我更困惑的是,为什么麻七麟会把麻行之遣出矽州城,他不是疼爱次子吗?难道会在这关节出差子?” 忽如醍醐灌顶,迟衡抚掌:“原来如此,我明白了!” 庄期困惑。 迟衡兴奋地说:“咱们是一叶障目不见泰山!麻七麟其实是想乘着这关口,给次子肃清敌对啊!你想,麻行之一离开,那些蠢蠢欲动的人肯定都浮上来了,麻行之只要等着收网就是了!难怪我说,麻行之对父亲生病一事并没有表现太大担心,反而对卢非略等人很愤慨!” 麻七麟知道,是时候给次子留下可信的人的时候了! 而生病或许是借口,也或许是契机。 迟衡激动得差点从床上跳了起来:“若是如此,麻行之应该很快就会下手了!他的老丈人沙将军在矽州城也算是忍辱负重,二人若是里应外合,那些个上蹿下跳的人,一早死得光光的!” 庄期琢磨了一下,放弃了:“都是老狐狸!” 次日,迟衡满面光辉,有意无意地提起自己的猜想,果然麻行之一开始面色不自然,后来就坦率地笑道:“迟衡,我真佩服你,打战好,还聪明,家父正是这个意思。他说我不会看人,掌州后怕着了人的道。趁着这个机会,正好肃清一些人。” “那你准备什么时候收网?” 麻行之沉吟:“不久了。” 迟衡笑了。 “至于连横,其实很多人都来过,甚至泞州的杭竺当初也提过,家父没有同意,想不到转眼间,泞州就归颜王军了。如今世事,孤州难存,家父说过,也许不久后就该与颜王军交战了。想不到你来提连横之事,自然比较交战来得好。别人若来还要思量一下,你心眼实,我信你。”麻行之没有隐瞒。 迟衡与麻行之一向对盘,就是不说战事也有很多话说。 二人畅谈良久。 期间迟衡也和麻行之说过,若只安于矽州一州,也是不长久的。麻行之回答,他有意西北数州,但目前强敌环伺,他力不从心。说到这里时,麻行之沉默了。 142第一百四十一章 【第一百四十一章】 迟衡很高兴。 因为麻行之的态度远超乎想象的积极。 十二月初,破镜县的冷风刮在脸上跟刀削一样,迟衡提了一坛酒回来:“庄期,喝点暖身!” 庄期冻得够呛,岂是喝酒能暖过来的。 迟衡拿出朗将送的裘衣递给他:毛皮柔软,颜色红如血,摸一下浑身都发软。庄期拿在手里,若有所思:“这衣服是你的?” 迟衡眉眼一飞:“朗将送给我的。” 没等庄期问,他就滔滔不绝说起了朗将的事,比如如何英武,如何睿智,如何三军之前的威风凛凛。庄期只要问一句,他立刻答出十句百句,惹得庄期侧目,将裘衣递换给他:“这衣服精贵,我穿不得。” 迟衡哈哈大笑:“你赶紧穿上,明天还有一天,后天就回元州,冻坏了可不行。” “后天?”庄期一愣。 “对,咱们不可能帮麻行之处理家事,只能静观其变。明天我和麻行之商谈好连横的细节,后天就回家,真是多等一天也受不了了。”迟衡眉飞色舞,而后倾身问,“扈烁呢?今天怎么不见他来?” 正说着,扈烁掀起帘子,提了一坛酒进来,狠狠跺了跺脚:“这鬼天气,是要冻死人的。” 迟衡笑了:“扈兄来坐。” “雪说来就来,若把路封了可怎么回缙州……你们都摆上了?”扈烁拍了拍肩上的雪,大喜,“你们这酒不行,味道太平常,我这酒,千年醉,喝上一盅,管这一辈子都想。” 迟衡一跃而起,开坛,一股酒香扑鼻而来,甘、醇、烈。 他欣喜地倒上三盅。 庄期才饮了一杯,酒就上头了,倒在床上歇下。迟衡心里高兴,和扈烁二人各饮了两盅,话就多了。之前他心情焦虑,和扈烁说的话不超过十句。扈烁也是先结识庄期,并未留心迟衡。 话匣子一开,迟衡顿时发觉扈烁性格极豪爽,也不像普通兵士。 迟衡遂有意说起领兵之事。 果然扈烁警觉了,将迟衡上下一打量,忽的笑了:“庄期说他是出自道观,他是道士,你是护卫,你们来给麻氏父子算命来的,我竟信了,没发觉迟兄也是同道中人。不错,我手下也有上万的兵士,迟兄是哪一方的呢?我猜一猜,从矽州之南边来,单枪匹马,莫非是西南王的人。” 迟衡笑了:“我是颜王军的人。” 扈烁恍然了悟:“颜王军也看上了矽州吗?矽州这块肥肉真是大家都在抢啊!我在矽州城里的十五六天,周边势力的人都见齐了!” 迟衡沉吟,缙州目前还是纷纷乱乱,未见哪一支势力拔得头筹,笑着反问:“扈兄呢?缙州无主已久,不是扈兄效力于哪位英雄!” 扈烁举杯喝了一口:“缙州有三户:北是无南氏无南律、西是铁衣郎铁侵、东边,就是我巽木崖扈氏三兄弟。” 迟衡对西北这边不太熟悉。 只听过铁侵,想来无南律和扈氏是后起之秀,迟衡琢磨了一下,道:“铁侵势弱了么?” 扈烁随意地说:“今日就是家兄与铁侵交锋的日子。” 迟衡了悟,举杯道:“祝令兄旗开得胜!小弟在此干了!请恕见识浅陋,无南律又是什么人。” 扈烁将酒盅狠狠一顿:“卑鄙之徒!我这次回去,就要拔掉无南律这根烂钉子!实不相瞒,我来矽州城本是为了寻得麻七麟的相助,想不到麻七麟要归西了,我看麻慎之也是个扶不起的,成不了气候!” 说罢挑衅地看迟衡。 “你们颜王军也是来探麻氏底细的?你们不去打南边那一大块,手伸到我们西北来做什么,就现在这情形,你是不是回去就大举进攻!” 这时,不失为进攻的绝佳时机。 迟衡但笑:“我只是来探探。” 扈烁自斟自饮一盅,咂了咂舌:“颜王军的头头是颜鸾吗?我若是颜王军,攻下泞州,停都不带停,立刻挥师向西拿下矽州和向北拿下安州,哪里轮得到别人来觊觎的空隙!” 的确,兵贵神速。 但外人说起来都是轻松的! 迟衡差点脱口而出,如此说来,我若是扈氏三子之一,就立刻联了麻行之把缙州收为己有——嘴里过瘾谁不会?真正拿起刀枪,才分高下! 迟衡看了看外边纷扬的雪:“这种天气打战,你们和铁侵打,不是杀敌一千自己损八百吗?令兄只怕是得费好一番功夫才行!” 除非是偷袭。 扈烁扼腕:“这也是没有法子的事,早晨得了信报,铁侵那王八蛋来偷袭了,唉,可叹我却没有从矽州搬到救兵!”说罢狠狠拍了一下桌子。 前后一串连迟衡也就明白,扈氏危在旦夕了,他再问扈烁也不肯回答。 把坛子里的酒喝个一干二净。 扈烁借着酒意:“庄期说你们还要去垒州,是不是?我见你对他挺不耐烦的,不如将他送于我,两人都好。我好歹也是扈氏老二,要什么有什么亏待不了他!” 迟衡一愣,哑然失笑:“我什么时候对他不耐烦过?” “怎么不是,你们在一起都不说话。” “我们心领神会。” 扈烁被噎得说不出话来,一拍桌子道:“我不是强取豪夺的人,你与我在外头斗一场再说!” 迟衡哈哈大笑,两人果然在纷纷扬扬的雪中来了一场恶战。迟衡用的是大刀,扈烁用的是缙州一种名叫“铁魑”的武器,像长戈,但锋利无比。迟衡在“铁魑”咄咄逼人的攻势下,开始被压制着,但随着雪中打斗愈来愈娴熟,他越战越淋漓畅快,酒顺着汗都渗发出来。足足战满了三百来回,才收了兵器。 两人的额头都挂满汗珠,扈烁一拱手:“佩服,可没几个人能在手下走这么多招。” “承让承让!”迟衡笑眯眯的。 扈烁遗憾地说:“你小子太深藏不露了!早知道功夫这么好,早几天该跟你比划几下了!可惜我马上要回缙州,你不如来跟着我,准保比你在颜王军军衔大。” 迟衡笑:“承蒙青眼!扈兄准备无功而返吗?我却有个主意或许能用上!” 扈烁大喜。 次日大清早,迟衡就扈烁引荐给麻行之。 原来麻七麟一向强势,所以旁人均知他有两个儿子,也知道这两个儿子都被护佑得很好,却不知麻行之已被渐渐被扶植起来。 颜王军都是没影的事。 麻行之和扈烁两人才真算是难兄难弟,因为地界相邻,两人又都是新掌权的人,均能说上话,这一相识就跟久旱逢甘霖一样。 迟衡几乎可以预见,短时间内矽州的兵要渗入缙州,缙州的势力也将渗入矽州。 纵然天气恶劣,迟衡也不能耽搁。 引荐二人之后他便提出告辞。 不提扈烁纠结地看着庄期,三度邀请,庄期都不为所动。末了,扈烁虽然舍不得,笑容却极为豁达:“庄期,你要记得来缙州找我!到巽木崖找扈士第二子,他们会领你来见我的。” 这边且说麻行之。 拉着迟衡恋恋不舍:“你就跟我的贵人一样,但凡来一次,都能解我困惑!如今内忧外患一堆堆,你要是能留下来,我肯定不会捉襟见肘!” 迟衡笑了笑,告诫麻行之,当联则联,当防则防。当下他和扈烁都面临劲敌,相助容易,但也需留个心眼,日后若无征战了,说不定就成死敌了,别一回头就被扈氏给咬一口。 麻行之闻言笑了。 望着他的笑容,迟衡想,原来再无城府的人,转辗在铁蹄下也是要变得成熟的。 “迟衡难为你每次跑这么远,只要是你来都不在话下,别人我信不过,还能信不过你!我爹说,还没有像你这么实在的人,帮着别人攻城掠地,就跟给自家攻城一样!我看,现如今是个大的小的势力,都打开了,你要不要换个地盘,给自己打——你们颜王军什么都好,就是归皇帝管,跟着皇帝没前途的!” 那个窝囊皇帝什么德行,大家都知道。 迟衡扬起了眉调笑:“他日我要是走投无路,一定投奔你来——不过有朗将在,是绝对不会有这么一天的。” 说罢,和庄期二人扬鞭离开了。 山回路转,远远的迟衡回头,看见麻行之和扈烁二人还站在雪地里,面对面地说着。只有乱世,才有这种际遇,本该针锋相对的人会变成盟友,而同一个战壕的盟友会反目成仇。 寒气侵原野,雪暗关山月。 迟衡心情很好,马鞭得也快了,一个飞蹄跑了出去,回头就发现庄期落下来。遂停下来,看着一身红裘的庄期慢慢地跟上来。 虽是朗将的红裘衣,人却是截然不同的。 即使那么艳丽的颜色,庄期看上去还是很有仙气,尤其是纷纷大雪之下,他骑在白马之上,端丽无比,说不出来的标致。 迟衡替他拂去衣上的积雪,欣喜地说:“咱们在年前要赶到元州,我要和朗将过除夕。” 庄期瞅了他一眼,默不作声。 142第142章 【第一百四十二章】 迟衡一路上滔滔不绝,说起了缙州形势,并说麻行之和扈烁若能连横,比和颜王军还牢靠,因为他们面临的敌人是一致的,所以这一趟虽然没得到麻七麟一句准话,但绝对不枉此行。 凭满腔热情,迟衡快马加鞭。 回程的路覆满了雪,有个地方甚至没入膝盖处。 行路甚是艰难,迟衡却一点儿也不在乎。他的话也就多了,二人终于能说上一两句了。庄期骑马越来越娴熟,那匹白马也神奇,先前还病了,想不到这么日夜无停,反而还皮实了,雪里也跑得欢。 矽州有些地方人烟喜好。 这天,两人跑了许久也没遇上人家。都累了,只能找个没风的地方窝一宿。雪青马卧下,迟衡挨着马躺下了。白马也卧下,庄期看了一看,却没卧下,而是坐在迟衡与白马中间。迟衡只道他嫌脏:“庄期,睡下罢,不然太冷。” 庄期微笑,眼看那一袭红衣就要被压在地上。 迟衡立刻心疼了,脱下外衣铺在地上:“地上脏,你睡在这上边吧。” 庄期脱下了红裘衣,盖在身上,而后瞟了迟衡一眼:“我这点眼力见还是有的。”稍微毁上一点点,不得跟剐迟衡的肉一样。 迟衡笑。 二人看着天空,迟衡忽然慨叹:“冬天的星星少,不如夏天里好看。庄期,你是只会看天相不会算命吗?听说你师父给人算命可准了!我每次见他都只顾发憷,这下可没机会了!?” “我帮你问过。” 迟衡大喜:“师父都说了些什么呀,不知我未来的命如何?” “将星坐七杀。” 迟衡一愣,不明白,不过听上去就很霸气又很煞气的样子,喜上眉梢:“听上去还不错。” “嗯。” 反正自己肯定是将,不管七杀八杀,对有些人来说总是煞星的,迟衡倒没多纠结,笑了一笑,凑前热切地问:“师父有没有说姻缘之类,有没有算到我近日喜事临门?” 庄期瞥了他一眼:“命带桃花一点煞。” 迟衡的心一揪,顿时放低了姿态:“什么煞?桃花煞吗?这是什么意思?是我说会遇上桃花劫吗?桃花我喜欢,有什么法子把煞避了啊?” “我不解命理,不得而知。” 迟衡失望了,兀自琢磨了一会儿,忽然想,自己为了跟朗将在一起,都被毒打过两次了,也算煞吧,如果是这个,倒也不怕,反正皮糙肉厚,遂又喜气洋洋:“你也说过,煞也不一定不好。那什么一点煞,是否说我情路艰辛,但终抱情人归!” 庄期脸皮抽了一抽,良久才说:“我以为你对将星会感兴趣得多。” 迟衡将桃花煞翻来覆去想了好几遍,无果。 想着想着,迟衡一拍脑门:“啊呀,光顾着回家,忘记给朗将捎点什么回去了,矽州有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 “你想的桃花该不是朗将吧?” 迟衡笑着反问:“为什么不是朗将?我喜欢他喜欢得不得了,为了他,我就是经历上一些煞也心甘情愿!” 第二天,终于到一个小城,迟衡立刻停了马,跑到集市上去搜罗。 谁知集市上,都是平常东西,哪里有什么能当信物的,总不能扛一匹布回去吧。就算有珠宝店,也是金银首饰,俗气得很。二人一路逛到集市要散场了,都没看到中意的东西。 迟衡沮丧地骑着马。 见地上有个老头在收拾摊子,摊子上摆的东西破破烂烂的,都是些不知道年代的陶陶罐罐,两个碧瓶之间,有红色闪亮。迟衡眼睛一亮,飞身下马,跑过去拾起,细看:是一截竹节状的红珊瑚,蒙了一些灰尘,迟衡用衣裳擦了擦,那红珊瑚立刻变得艳丽起来,握在手里也微沉。 对着夕阳细看,很是别致。 老头絮胡诌起这红珊瑚的来历,说乃是数百年前从海底捞出来的,当时上供给了公主,后来公主和亲,流落到西北诸地,而后转辗落入平民百姓家云云。 迟衡二话没说掏银子买下。 用水洗了又洗,用软布擦拭干净,光泽莹润,比老头手里好看不知多少倍。这才揣入怀里,心满意足往回赶。 紧赶慢赶,终于在小年的那天,迟衡赶回了元州。 春风得意马蹄疾,迟衡一口气奔到将军府。闲人见那气势一概回避,他也全然看不见其他人,一心一意只想一个人。终于奔回将军府的书房,他继续是小跑进去朗声道:“朗将,朗将,我回来啦!” 一双眼睛极亮。 谁知,案前只有纪策一人在:“回来就好,大雪封山了吧?” 可不是么,一晃就两个月,一路上都什么也没干尽赶路了,迟衡侧头皱眉,失望了,原想给颜鸾一个大大的惊喜,想不到还没在:“是费劲了点,纪副使,朗将呢?” 纪策咳了一声:“元州城外的元湖结冰了,他这两天闲的无聊,都在那里看雪景,你旁边的这位是?” 迟衡这才想起,庄期被晾一边了。 连忙介绍。 一听是紫星台的人,容越的师兄,纪策喜出望外:“紫星台移到向禅山了么?紫星台神算天下闻名,我仰慕已久了,惜一直没有机会拜访。” 少不了多问几句。 看不到颜鸾,迟衡心急,径直说:“纪副使,庄期交给你了,我去找朗将!”说罢,风一样走了,留下庄期,尴尬地望着纪策。 纪策无奈瞅了他的背影一眼,继而微笑看着庄期:“我引你见颜王军其他人。” 越近元湖,迟衡的心越怦怦直跳。 白雪飘了大半天,地上已积了厚厚的一层。 更兼寒风骤紧,白雪在空中飞舞,纷纷扬扬十分烂漫。老树上挂满雪如霜,松针一簇一簇堆得喜人,有那平常人家的小儿,穿得毛绒绒的在地上滚雪球,好雪一场。湖边枯草尽已伏下,元湖的边缘已经结冰,有一叶扁舟被冻在雪里,棚顶已全部染白。江山如画,却不见寒江独钓人。 迟衡绕着元湖疾马飞奔。不多时,见大雪纷飞中有一人伫立湖边,似在赏雪景。 红衣一点,可堪入画。 明明听到马蹄声,红衣却没有回头,只是伫立着,迟衡的心都快随着那红衣飘扬起来。他飞奔过去,飞身下马,倏然扑了过去,从背后将颜鸾紧紧抱住,收紧了手,感知到了那起伏的心跳。 白雪纷纷落在肩头、鬓发。 安静到只有雪纷扬落下压弯枯枝的声音,和激越起伏的喘气声。迟衡满足地蹭着颜鸾的颈窝:“朗将,我要死了。” “什么死不死的!” “一天不见都想得要死何况两个月。朗将,你有没有想我?”迟衡嘴唇移到颜鸾的耳边,倏然亲了一下,又一下,而后含着颜鸾的耳垂又吮又咬。 颜鸾被亲得浑身冒寒气:“越来越没规矩。” “朗将收到飞信了吗?矽州的雪更大,有些地方走都走不了,要不我早就到了!”迟衡半埋怨倏然印上一吻,在耳后、在脸颊、在嘴角,颜鸾瞪也不管用,“朗将,听纪副使说你一连三天都在这里,这有什么好看的,湖又不大水又不多。” 颜鸾瞭了他一眼,不言不语。 迟衡瞬间悟了:“朗将是在这里等我吗?朗将是等我三天了吗?是不是怕我一见你就克制不住动手动脚?还是怕我一见你就扒光……” “滚边!” 迟衡心花怒放,叭的亲上去。 环着颜鸾啃了一圈,啃着啃着,腿间硬物就克制不住了。从背后环抱啃到了面对面的拥抱,低头又亲了亲颜鸾的喉结,轻轻咬了一咬,那喉结倏然上下一动。迟衡哪里肯放过,如狼似虎就着那喉结吮吸起来。 颜鸾难耐地皱眉:“见人就咬脖子,你是小狼啊!” 迟衡的手从后背慢慢抚摩到身边,笑着说:“朗将不知道末将是小狼还是小狗吗?不是见人就咬,迟衡只咬朗将的脖子和……这里。”说罢,将颜鸾的底下握住了,果然,也已被亲到硬了。 “放手。” 迟衡哪里会听,嘻嘻笑着揉了两下,那个地方越发翘了起来。见状,迟衡得意地凑到颜鸾耳畔:“朗将有没有想我?有没有很想很想我?有没有很想和我睡……” 颜鸾瞪了他一眼。 迟衡立刻拉开了颜鸾的衣襟,冰凉的手探了进去,一下子摸在了火热的胸口。 颜鸾被凉得浑身一抖。 迟衡的手都冻僵了,僵硬的手指揉了揉颜鸾胸口那两个地方。也不知道是冷的还是被揉得,胸口的两点立刻变得挺立,迟衡把衣服往两边一拂,果然,都红到充血了。 再看颜鸾,眼睛又认命地闭上了。 迟衡大喜过望,三下五除二将颜鸾的衣服剥得只剩下一件红色的薄衣,寒风一吹,白雪一飘,两人都打了一个寒战。颜鸾看着被撇远的亵裤,无奈地叹了口气。迟衡立刻将他的嘴吻住,舌头抵着颜鸾的舌尖吮吸着挑逗着。 颜鸾的舌和唇终于也迎合着他的热情,生涩地回应着。 很快就成了深吻。 地上覆了一层白雪,吻着吻着迟衡勾住颜鸾的脚,猛然一用力,颜鸾本能地往前一顶。 就在这时,两人不约而同的痛呼一声,迟衡冷汗直往下滴。原来他偏偏没料到,底下已经僵硬,这冷不丁的一勾一个压翻在地,两人的那个地方瞬间就被顶得生疼。颜鸾还好,处于下风,迟衡又用力了还是上风,这一顶撞痛苦不堪,立刻皱起眉毛痛苦地哼了起来。 两人站在雪中。 颜鸾哭笑不得,抚着他的额头:“谁让你跟饿鬼一样……” 144第一百四十三章 【第一百四十三章】 迟衡咬着牙说不出话来,那一瞬的痛楚难以言表,底下的生硬瞬间萎了一半。颜鸾低头,好笑地握住那里轻轻地抚摩了两下。这一摸舒爽无比,血脉里都冒热气,迟衡却故意委屈地说:“疼死了,朗将再摸一摸。” 说罢抱紧了颜鸾。 这一抱,颜鸾也看不见底下了,只是凭感觉认真地抚摩着,看着迟衡,眸子流转含情,弯起一弧笑,浅浅的笑容里是纵容和宠溺,声音戏谑:“还疼吗?” 迟衡鼻子一酸,手伸进颜鸾的衣裳里,声音低低的:“又疼又胀,胀得难受。” 明明是很淫'靡的话,却是委屈撒娇的声音。 颜鸾笑了。 迟衡立刻打蛇上棍,嘴里喃喃地撒娇,骗得颜鸾把他摸了一遍又一遍,摸得顶端都咕咕冒出黏液了。迟衡的手也没规矩,慢慢地抚摸着腰,探到了颜鸾的身后,颜鸾一僵。 迟衡立刻将胯轻扭了一下,往前碰了一碰:“朗将,还疼。” 颜鸾横了他一眼。 迟衡笑了,手指偷偷地在衣袋的小罐里剐了一坨脂膏,顺着脊梁一路往下,在翘起的臀上轻轻揉了一揉,流连一下,手指顺着臀缝找到□插了进去。颜鸾眉毛一皱,趴在了迟衡的肩膀。 迟衡看不到他的脸。 手指浅浅地插了一插,脂膏瞬间滑腻,晕开,随着迟衡温柔的动作,听得见渍渍的声音,在雪里异常清晰。 颜鸾的脸在烧。 迟衡慢慢将他放倒在雪里,颜鸾紧紧闭着双眼。迟衡舔了一舔他的眼皮,极温柔极欢喜地说:“朗将,我喜欢你,你怎么不睁眼看看我呢?” “有什么好看的。”颜鸾闷闷地说。 迟衡将他的衣服掀起,先是面对面压下去,发现不对劲;想将颜鸾的腿抬起,颜鸾给了他一脚;如此这般折腾了两三个姿势,迟衡干脆侧躺在颜鸾身后:“朗将,你可以睁眼了。”一边扶住他的腰,慢慢插|进去。 迟衡怕又把颜鸾给伤了。 所以动作几乎可以说温柔到出水,*前端只进去了一点点,只是缓慢地前后蠕动着。虽然胀到恨不能一气进去,像上次那样,但一锤子买卖可不是他要的,所以即使底下叫嚣着再这么忍下去会死,他也努力克制着。 想问颜鸾能不能再进去一点儿,遂绕过去看颜鸾的脸:眉头紧皱着,眼睛紧闭着,嘴唇紧抿着,手指抓在雪地里,模样极为痛苦,但却隐忍着一言不发。 迟衡立刻又放缓了动作。 细雪扬起,纷纷落在了水上、衣上、发上。身下, 红衣铺在白雪之上,颜鸾侧卧,一道弧线像山峦微起,蜜色的肌肤上细汗沁出。他的头发散乱:有些散在红衣上,有些散在雪上,有些飘在迟衡的脸上唇上。 迟衡深吸一口气。 沁凉的清气和温暖肌肤的味道杂糅,迟衡的热血沸腾一起涌到*前端。伴随着□的水渍声,穴口与隐忍的*之间,很快溢出了点点白沫,看着一大截露在外边的*,青筋爆出,狰狞可怕。 迟衡都快哭了。 也不知磨了多久,颜鸾抓着雪地的手背都被雪全部覆盖了,迟衡才腹下一挺泄了出来。饶是如此,也跟饿极了,望着一桌大餐,却才只吃了一块糕点一样很不尽兴,这种肿胀到死还要拼命忍耐的痛苦根本就大过前端能享受到的那一点点爽。 迟衡满身是汗,倒在雪里。 歇了一会儿,等冰雪把*终于冻下去了,呼吸平稳下来,才睁眼,发现颜鸾已经起身,红衣穿得端端正正,肃着脸说:“醒了?回营!” 回营? 真头疼。迟衡揪着头发跳了起来,抱住颜鸾的腰:“朗将,刚才有没有把你伤了?” 颜鸾咬牙切齿。 迟衡郁闷了。 琴倌和清倌的那些他统统记在脑子里看,可是他们是不流血的,怎么捅都没关系。朗将可不行,只进去这一点点都痛苦成那样,难道动作还要更轻吗? 迟衡仰天长叹。 天色渐淡,眼看元州城城门在望,迟衡很郁闷,下马之后一把拖住了颜鸾的手:“朗将,疼吗?” 颜鸾挑起眉,似笑非笑:“你躺到身下试试。” 迟衡连连吐舌头。 虽然很不尽兴,至少朗将在接吻上是主动了,迟衡立刻信心飞扬,紧随颜鸾前后。巧不巧的,正好在半路上,遇见了纪策、庄期和岑破荆。 三人一起看他们。 颜鸾下马,觉得庄期甚是面生,凝目思索。迟衡立刻勾住颜鸾的手臂,亲热地介绍:“朗将,这是容越的师兄庄期,在信中与你提到过的。” 庄期行了一礼,落落大方。 问候之后纪策插话说:“我已领庄期在将军府及附近转过了,正要将他交给岑破荆,熟悉上几日再做分派。当下,先安置在县丞府,庄期与迟衡熟悉,互相有个照应。” 颜鸾沉吟。 而后凝色说道:“跟一群五大三粗的兵一起练兵肯定不行,埋没天赋,有益无害。纪策,不如留在你身边,妙算玄机,运筹帷幄,比跟着岑破荆好!” 纪策一愣,继而笑着点头。 当晚,岑破荆、迟衡带着庄期转悠,雪已停,越发冷风袭袭,三人弄了一坛酒暖身驱寒。 岑破荆一边喝酒一边问起矽州的近况。 迟衡心系颜鸾心不在焉。 庄期偶尔答上两句。 见这般冷场岑破荆十分郁闷,遂指着夜空道:“庄期,你看明天是什么天?”天上五月又无星辰,都被层云遮得密密实实,哪里还能看出什么星相。 庄期望了一望,道:“三日皆雪。” 三天的雪,一直下到除夕吗?迟衡凝眉道:“我要告诉朗将,让他防着点,下这么多天雪会冻死人的。” 岑破荆无语。 庄期手拿一杯酒,仰望层云遍布的星空,凝思般缓缓移动步子,一袭雪衣在雪里真是飘逸脱俗。见他离得远了,岑破荆笑嘻嘻地说:“迟衡,这个庄期太清高,真不适合跟我们这些粗人在一起。多亏朗将把他分给纪副使了,不然得把我给累死,诶,你说,他来这里能干什么?” “打战的时候就有用了。” 岑破荆抚着眉头:“那得养多久啊!养一个不怕,养一辈子也不怕,就怕来到这里得哄着供着就烦了!看着跟豆腐一样,揣到心尖上就怕碎了!你看看他的背影,有没有一种要仙去的感觉?” “是得哄!” 岑破荆拍案而起:“嚓,知道你还敢弄回来,嫌事少是不是!” 迟衡笑了:“既清高也单纯。坏处是不容易融进来,好处是没什么心眼,顺着他的心意来就是,多哄一哄,软话一说他就好了。放到纪副使那里就挺好,不看天相时也能干个别的,人尽其用。” 岑破荆扁了扁嘴巴:“看来你深有体会。” 迟衡但笑不语:“西南王攻占的两个城池被你和池亦悔拿回来了?你们俩是怎么处的?有没有打得不可开交还是老死不相往来?一个耍刀舞枪的将军,可不比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道士那么容易搞定!” 岑破荆乐了:“正好相反!心粗的人在一起才安全!我跟池亦悔是拍过桌子动过手,但我不跟他计较,他也不会睚眦必报。你说,我跟池亦悔急了直接就喊开骂开了;跟庄期我能喊?就怕我一句话还在喉咙里,他端直拧身就走了直接把我撂在原地!” “……” “我的意思很明白啊,左昭那样的谋士我是指望不上了,温云白就挺好的,你别跟我抢。至于庄期,让朗将给你别给我,供养不起!” 迟衡似笑非笑:“回头庄期若成了神算子,你就别后悔。” 岑破荆瞥了庄期一眼:“消受不起!” 迟衡扔起一颗花生米进嘴里:“庄期最好养了,给他一块石头一个天,他能过一辈子!不说了,我离开一会儿,你们先睡,别等我!” 岑破荆一脚踹过去:“赶紧滚走!还等你!我就从没打算过要等一个没可能回来的人!” 庄期并没有仰头看天相,而是在赏墙角的一株白梅花,幽香飘散,迟衡深吸了一口,沁入心脾的舒服:“庄期,炉子都生好了,早点睡吧。” 庄期淡淡扫了一眼:“你要去哪?” “……我有事出去一下……时间比较长……你先睡,不用等我。颜王军没那么多规规矩矩,有事就问岑破荆,千万别跟他客气!”迟衡笑着折下一枝梅花,大步离开了。 看着被折的断枝,庄期皱眉。 见庄期回到酒桌前,岑破荆饮了一口酒,敛了一敛衣裳,给他斟了一小杯:“庄期,喝一点活活血。” “迟衡是去朗将那里吗?”庄期薄薄地抿了一口。 岑破荆干笑:“堂堂的中侯两个月没带兵打战,朗将总有些话说的……咳,元州的酒怎么样,比矽州的如何,你平日里在紫星台都干些什么?像道士一样打坐修心吗?” 且不提那两人雪夜里,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 迟衡轻车熟路跑到将军府里,护卫早都对他视而不见了。颜鸾和纪策的房间都是黑的,他悄悄地一推,门咯吱一声开了。迟衡蹑手蹑脚地走进去,栓门。夜黑,房间什么都看不清。 他摸到床边,坐了下来。 手轻轻探进被子里,一下子握住了颜鸾的脚,就着脚心挠了一挠,颜鸾忍不住笑了,努力压着的低低的声音:“太胡闹了,万一纪策在呢?” 145第一百四十四章 从没有听他说过这么多话,从没有这么语无伦次,从没有这么喜极而泣。 迟衡将他抱在怀里,亲了亲眼角:“朗将。” 颜鸾一个翻身将迟衡压在身下,低头吻住了迟衡的嘴唇,舌头扫过,强劲有力。这一个吻不是痴缠,而激烈*,如同驰骋骏马一般你追我逐,两只舌头劲扫每一个角落,呼吸灼热,两个人的呼吸很快变得急促乃至窒息。 血脉贲张,温度灼烧相处的肌肤。 迟衡抱着颜鸾又一翻,压下。颜鸾绞住他的腿,再度一掀,二人宛如搏斗一样滚了两滚。迟衡最后占了上风,得意地骑在颜鸾腰上,俯身吻在颜鸾的胸口,调皮地用舌尖扫过,直将颜鸾舔shi到浑身都轻颤,终于笑着不再反抗了。 今天的颜鸾,分外的没有拘束,当迟衡的舌头划过他的腹部时,他仰头,不由自主地轻哼了一下,仰着脖子是这样的优美,情|欲弥漫的神情是那样的沉溺。 迟衡在腹部狠狠一嘬。 颜鸾呻|吟一下,手指轻轻拍在了迟衡的头发上,眼睛是微微眯起的狭长,嘴角是上翘的。迟衡将颜鸾的衣裳拨开,颜鸾才再度闭上了眼,露出似乎痛苦的表情。 迟衡捞起枕头,放在他腰下。 颜鸾的双腿很自然地支起,迟衡将他的腿大大的分开,从枕巾下摸出一小盒脂膏。 挖了一大坨,顺着穴口伸进去。 手指不止前后抽|插,还上下逗弄着,眨眼功夫,穴口就变得柔软无比,手指被紧紧嘬住一样。脂膏挖多了,迟衡将食指和中指分开,穴口很艰难地撑开了褶皱,迟衡很细心地全部抹到,再有多余的就全部抹进穴口里面。 这些脂膏很快凝成汁水模样,濡湿四周。 伴随着迟衡温柔到让人无法承受的手指抽动,颜鸾的玉|茎已经高高挺立起来,似乎比以往都急不可耐。迟衡故意用手指弹了一弹,玉|茎顶端陡然落下一颗黏液。 迟衡笑了。 颜鸾脸偏一侧,手指轻轻打在迟衡大腿上,啪的一声脆响,闷闷地说了一句:“臭小子!我让着你的!” 迟衡越发笑得得意。 握住底下的*往穴口送去,微一用力,顶端进去了,穴口很热情地吸住了*,里面又柔又软,禁锢紧得让迟衡狰狞的*急速膨胀。颜鸾手抓住了被子,虽然难堪,并没有抗拒,任由迟衡拙劣地温和地抽|插了两下。 虽然颜鸾比平日热情。 迟衡的那处肿胀得不像话了,动一动都难,所以他的动作比蜗牛都慢,双手不停地抚摩颜鸾的大腿,试图让他放松。穴口也比平日还湿润滑腻,但迟衡依旧小心翼翼看着颜鸾的脸。 可是,明明那么温柔,颜鸾还是皱眉了。 颜鸾只要一皱眉,迟衡立刻将狰狞的*往外退一点点,即使难受得要死也毫不眨眼。没想到,颜鸾越发皱眉,十分难堪,最后竟似乎咬牙切齿一般,似乎要发怒了。迟衡心惊肉跳,眼看就剩下一点点*就要全部退出了——明明就没有开始嘛,小声地问:“朗将,疼吗?” 颜鸾忽然睁眼,怒目圆睁,磨了磨牙吐出一句:“吃饱了没!” 迟衡愣住了。 手停在颜鸾的大腿上,眨了一眨眼,不知所措。 颜鸾一路从脸颊红到脖子,甚至胸膛都要被红色晕染上了,迅速闭上眼,恨恨骂道:“吃饱了会不会用点劲!我又不是豆腐做的!” “会不会用点劲!我又不是豆腐做的!” 这一句骂如劲风袭过,吹开了迟衡锈钝的脑子,他瞬间顿悟了,猛一用力,拉开颜鸾的双|腿。就着已经进去的姿势,挺腰猛然向前一顶,十足的力道,十足的蛮劲,瞬间进去一半。 颜鸾痛呼一声。 却只要咬牙而并没有喊停。迟衡早就被压制得暗无天日的渴望彻底肆无忌惮地爆发了! 他将颜鸾的腿往两边一分,腿死死地压住,不让他动。而后把将欲|望抽壁势如破竹,瞬间到顶,而后被紧紧包裹。刹那,汹涌的快|感铺天盖地! 一股难以言喻的快乐如闪电一般劈过胯|下,迟衡爽得浑身一颤。 颜鸾却一下子咬住了被子。 整个欲|望被内|壁牢牢地包裹住了,迟衡额头的汗珠大颗大颗落下,滴落在颜鸾的腹部,水珠四溅,他咬着牙:“朗将,我要动了!” 话音刚落,他扶住颜鸾的腰部,狠狠往前一拽,抽|出一半欲|望,而后往前一撞,再度狠狠顶上去! 颜鸾的腰一挺,脖子一仰。 手指攥紧进了被子。 迟衡咬着牙不管三七二十一,迅速冲撞抽|插起来,狰狞的欲|望顺着本能往反复地出入着,一开始因为大力的摩擦而钝钝的疼,但很快就爽得不知天昏地暗了。迟衡这一用力、一快,床迅速摇了起来,颜鸾也被他带得前后摇动,时不时地从被子中溢出难耐的似乎痛苦的声音。 迟衡这一次没有停下。 因为颜鸾的里面是那么软那么舒服,因为那渍渍的水声是那么响亮悦耳,迟衡就这么大力地抽|出又狠狠地插入,每一下都在内|壁狠狠地擦过,每擦一下,迟衡的欲|望顶端涌上一阵阵血,更加膨|胀不堪。 颜鸾被顶得睁开眼,一双眸子却失神了。 很诱人的失神! 他使不上劲,所以任由迟衡狂乱无章的野蛮。一开始穴望摩擦发出的水声越来越响亮,迟衡大手抓|住颜鸾柔韧的腰,反反复复地大力顶撞着。 迟衡的两颗圆囊已经鼓满了,啪啪地撞在颜鸾的大|腿上,声音响亮。 虽然很想不管不顾只是这么机械地抽|插,但迟衡还是仔细地看着颜鸾的脸,看着他的双鬓被汗珠打湿,看着他在某一个激烈的冲撞后浑身都颤抖,腹部紧绷,脖子上的青筋都被激得要冒出了,而内|壁却紧紧地绞了起来。 一刹那,迟衡的欲|望瞬间要被绞断了一样。 他欣喜若狂,就着那一个地方狠狠地撞击起来,每一下都是又恨又快。 颜鸾被猛烈的力道激得浑身酥|麻酸|软,腿本能地夹紧了迟衡的腰,手抓在了迟衡的腿上,指甲像要狠狠扣进去一样,嘴角的呻|吟终于溢了出来:“啊……” 快|感从交|合的地方一阵阵涌上来,迟衡就着颜鸾难耐的呻|吟直|捣黄龙,如狂暴的野兽一样疯狂地顶撞了数十下。 狂风骤雨般的力道。 次次顶过最敏感的地方,在那里狠狠地蹭过而后顶在了内壁最里面。 颜鸾被激得浑身都扭曲的时候,在那铺天盖地的快|感里被打得支离破碎,在一个猛烈的撞击之后,他腿猛然一蹬,后 146第一百四十五章 【第一百四十五章】 颜鸾的腿慢慢地伸直,疲惫地躺着。他浑身都是汗,如同水人一样安安静静地躺着,眼神涣散。 迟衡爬过去,亲了亲颜鸾的脸颊和嘴唇,心疼地说:“朗将,痛吗?” 颜鸾无力地瞅了他一眼,没说话。 迟衡捋了捋颜鸾湿漉漉的鬓发,覆在他的耳边,小小声地说:“朗将,疼吗?舒服吗?你都直接就……出来了,应该是舒服吧?我分不清你到底是痛苦还是舒服……” “分不清就别上!”颜鸾怒,声音发哑。 迟衡偷笑,亲了亲他挑起的眉梢,腻腻地揉着他的肩膀说:“以后朗将要是痛了,就喊不要,我一定停下来,好不好?” 颜鸾瞪了他一眼:“睡觉!” 迟衡笑了,朗将从没喊过痛,也从没喊过停。可是自己就是很心疼,怎么也不没有办法由着欲|望恣意纵横。 睡觉? 现在还是大白天啊——好吧,刚才是大白天,折腾不知多久,天色刚刚晚下来。迟衡抚着颜鸾的锁骨,忍不住亲了又亲:“朗将,我去弄些水来,你先睡着,好不好?” 说罢,迟衡神清气爽起身出门。 灶房在院子的那一边,刚出去迟衡就看到,院子中央,岑破荆一个人坐在一张大椅上,面对着紧闭的院门,大喇喇地插着腰,一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架势——看着十分突兀。平素总会有人走动的,现在竟然一个人也没有。 听见声响,岑破荆回头,戏谑道:“完事了?” 迟衡的脸一烧:“说什么呢?” 岑破荆撑手跳了下来,凑前调侃道:“哎呦,还不好意思,县丞府的破床太不得劲怕是要换了!放心,我没听墙角啊,没人听到,也就我和庄期俩……咳,庄期说散散步就闪了,还是我仗义,把不明事的闲杂人等都赶出去了!”嘻嘻直笑。 什么闲杂人等。 这县丞倒是有多少人来,迟衡径直给了他一拳:“你也赶紧滚!” 岑破荆怪笑:“嚓,我给你看门你还这德行!朗将怎么没见出来啊?咳,想不到啊想不到……行行行别打了,我出去吃饭还不行吗,哎呦,谁稀罕听啊!” 迟衡喜滋滋地架火烧水,那灶冷了许久,烧起来不容易,七手八脚弄了一脸锅灰,好容易火烧起来,烧一大桶水。 推门,窗幔静静。 迟衡一惊,急忙奔过去,一掀帘子,长长呼了一口气,虚惊一场。原来颜鸾半趴着睡着了,从肩到背都是裸|露的,许是累极了,他竟然没被吵醒,睡得很香。迟衡为他盖上被子,坐了一会儿,很快就坐不住了,因为总想伸手去摸朗将,又怕将他吵醒,纠结了一会儿,乖乖地跑出房间,蹲在门口发愣。 不多时,庄期先回来了,愣了一愣:“你蹲这里干什么?朗将,走了?” “他睡着呢。” “……进我房间吧。” 迟衡摇摇头:“你先睡,我蹲一会儿就好。” 庄期没有勉强,进房,点灯,拿起一卷书读了起来。迟衡看着庄期大开的门,也觉得蹲着不对劲,遂又进去,悄悄地躺在床边。 迟衡心情各种飞扬,绮丽的想法一个赛一个,想起了那龙阳三十六式,喜滋滋地想象和朗将的样子,要将所有的姿势都试一遍,以及,总有一天不许他再咬被子,喘息和呻|吟的声音明明就很好听;还有,不知道可不可以一边骑马一边做;对了,还可以让朗将在上边,然后他自己扭动,那个腰……迟衡一摸鼻子,鼻血又流了出来,更不妙的是,有个地方又翘起来了。 不知过了多久,顶着各种不适迷迷瞪瞪醒来。 发现颜鸾已起身,正要离开。迟衡一个激灵醒了,跳了起来径直将他抱住,着急地说:“朗将,大晚上的,你去哪里!” “将军府。” “又不是多远,就在这里住一晚不成,难道朗将在我的床上睡不着?”迟衡咬牙切齿。 颜鸾无奈解开他的手:“天亮了!” 迟衡一看,竟然天亮了。 他失望地放手,蓬头垢面跟在颜鸾后面。颜鸾出了院门,停了下来,回看了他一眼:“你再去睡一会儿,我又丢不了。” “我想跟着朗将。”迟衡的眼睛很亮,亮得像月下的雪折射出的光芒,就这么直白地凝望着。 颜鸾心中一动,倾身飞快在迟衡唇边掠过:“别犯傻。” 说罢,转身大步走了。 迟衡停在原地,惊喜地抚摩着唇上留着的余温,心悸不已。他那么喜欢的朗将,在自己唇上印下一个吻。吻是爱意,吻是纵容,吻是无声的表白。 红衣的背影渐渐消失。 迟衡立在门口,久久的,他欢喜地凝望着。 美好而甜蜜的时光总是短暂到令人难过。正月初九,是颜鸾的哥哥颜王离开京城边界的日子。 这一天,迟衡看见一匹快马奔向将军府而去,快比闪电,他忽然一悸,一股不祥的预感涌上,连忙快步走向将军府。还没有到书房,就听见一声咆哮传过来:“混蛋!颜王军重心全在南边,现在让我去攻安州,怎么可能!不是说攻西南王吗?颜王军是他手里的棋子吗!攻就攻,皇帝现在诏我回去干什么!” 迟衡跑进去,见颜鸾的脸涨红了,书卷撒了一地,还有一张正黄的诏书摔在地上,地上还有摔碎的白瓷瓶,纪策站在一旁,冷静地看着。 地上的使者单脚跪地,从衣袋中掏出一封信:“这是太师给朗将的亲笔信。” 颜鸾看着那封信,眼睛像看到最厌恶的东西一样,忍了很大的气夺过信,谁知才看了两行,忽然脸色一白,急忙看下去。 纪策见状不妙,手一挥:“没别的事就先出去吧!” 使者告辞。 迟衡急忙上前,颜鸾忽然退后一步,猛然咳嗽了两声,满脸不可思议,书信狠狠地摔在地上,声音近乎凄厉的嘶吼,拳头捶在案子上:“怎么可能,怎么会这样,我不相信,明明就快好了,为什么!” 迟衡上前将颜鸾的手握住。 纪策拾起了信,长目一一扫过,眉间闪过无边的愤怒,手指一点一点将信揉皱。 当夜,下了一整晚的雨。 凄风苦雨将早春抢先开的桃花都打落了。颜鸾直挺挺地躺在床上,一动也不动,宛如死去一样,在看完那封信后,他彻底耗尽了全身的力气。 迟衡坐在床前。 他已知道了这个噩耗。在颜王领着最后一拨的颜氏老小离开京城时,终于被太师郑奕发现了,当即扣留下来。如果说还有什么庆幸的话,也许颜王已经预感到了什么,所以将最后一拨人分成三支,其他两支人均已逃脱。唯独颜王领的这一支全是颜鸾父亲的妻妾——包括颜鸾的母亲等十数个女眷统统被截下了。 郑奕盯得太紧,他终于还是捉住了颜王。 在眼看就要成功时。 迟衡半夜醒来,发现床上空空如也,他急急忙忙跑出去。外面下着瓢泼大雨,砸得瓦哗哗的响,寒风刺骨的冷,而颜鸾站在雨中,任凭冷雨打在身上,就那么直直地站着,身上仅一件薄薄的红衣。 迟衡抱住了颜鸾:“朗将,总会有办法的。” 颜鸾仰望夜空,任迟衡抱得紧紧,他的浑身已经冰冷,额头发烫,大雨浇在身上他却无动于衷,整个人都像木头人一样。迟衡的心疼了,亲了亲那已经冻僵的嘴唇,将他抱回房间,弄了一大桶热水,让他泡着。 而颜鸾仰头靠在木桶边缘,嘴唇发白,闭着眼睛一言不发。 迟衡将手浸在水桶里。 水冷了,添热水。 至始至终,颜鸾没有说一句话。 就这样熬到了天亮,迟衡浸在木桶的手指都起皱了,整整煎熬了一个晚上,他太累了,头靠在木桶上,不知不觉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头上挨了一记轻拍:“臭小子,起床了!” 迟衡迷迷糊糊睁开眼,以为自己在梦中。 眼前,颜鸾衣着红衣光芒如初升红日,整个人极为齐整,极为精神,长眉一挑,凤眼上翘,勾起嘴唇笑了——竟然寻不见昨日的沮丧与备份,只有斗志昂扬。无论怎么看,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只有泛白的嘴唇,昭示着昨天的一切不是梦。 迟衡抓住颜鸾的手指:“朗将……” “到床上睡去。”颜鸾拍了拍他的肩膀,“明天,我回京城。别扁嘴巴,没事的。郑奕他要的是整个颜王军,不能把我和大哥怎么样——放长线钓大鱼,他现在还不会动手的,除非泞州元州夷州都被他收在了手里。” 迟衡紧张地说:“我陪你去京城!” “不行,你要去安州——这可由不得你挑了,我决定了的。我不能让别的人知道这件事,不然颜王军就人心惶惶了。”颜鸾捏着迟衡的脸皮扯了一扯,笑了,“别担心,你去安州听从我的吩咐。尽量不攻击,如果形势很无奈的话,那就攻下来,没有关系,没有听说一州定江山的。” 颜鸾的笑,那样的飞扬自信,好像任何事情都不在话下一样。 “朗将,你真是……”无论遇上多么艰难的事情,悲痛就延续一个晚上,第二天立刻恢复坚强和信心,真是让迟衡又敬佩又喜欢。 像知晓他要说什么一样,颜鸾抚摩着迟衡的脸笑了:“因为,别的人在看着我等着我,总有一天你也要这样。” 迟衡按住脸侧的手:“朗将,我听你的。” 147第一百四十六章 【第一百四十六章】 迟衡按住脸侧的手:“朗将,我听你的。” 颜鸾回了一封信给郑奕,答允立刻派兵协助他进攻安州,并即日启程回京城。 使者得了信,骑着快马离开了。 早晨,召集众将领,颜鸾宣布:由迟衡从元州城领精兵两万进攻安州。这消息一出,一片哗然。骤然间要进攻安州,却只迟衡一支军,领兵才两万,难免让人猜疑。所幸纪策四两拨千斤,巧妙地说攻打安州只是观望形势而已,意在矽州,迟衡若从安州转向矽州,届时联合泞州的兵力,正好。 众将领才平息下来。 而后,颜鸾宣布他将回京城一趟,明日与迟衡一同启程,军中诸事由纪策代管。别人犹可,段敌和梁千烈皱起眉头,默不作声,前后一联系,心下就明白是怎么回事。 迟衡挑了两万精兵,将人员安排分布下去。 回到县丞府,岑破荆追问他缘由,迟衡只说朗将早已决定,只不过初九之前都还算过年,不宜遣兵,所以拖到今日。听得岑破荆直抽脸皮:“没听过初九前不能遣兵的啊,也罢,我不多问,上头的命令总是有道理的!祝你旗开得胜,凯旋而归!你一个人吗?把温云白带上吧!” 说罢,拍了一拍迟衡的肩膀。 “温云白是你的,我不抢。”迟衡笑了,看了一眼庄期,思量了一下,“庄期,我明日出征仓促,这一次,你先在元州城呆着,跟着纪副使也好,跟着岑破荆也可以。回来,我再带你去垒州……” “平安回来就好,明天是出征的好天气。” 这一次出征虽然仓促,但颜王军始终是颜王军,军旗簌簌,军威凛凛,长戈短刀,军仪齐整。 迟衡领军一路向北。 从元州到泞州,这一段迟衡与颜鸾是同行的。到泞州边界长流县,二人分开,迟衡向西北去安州,颜鸾向东北过曙州,再至京城。 行军的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就到了长流县。 长流,有河名长流。 长流不息。 眼看分离在即,颜鸾将要过河而去,迟衡恋恋不舍,愣是将他拖了一晚,二人在长流河边一个酒家缠绵了一晚。整个晚上,迟衡都在不停索取,一而再,再而三。而颜鸾纵容着,一遍一遍抚摩迟衡的短发。 眼看天色又将亮了。 迟衡亲着颜鸾的锁骨,一寸一寸抚摩颜鸾的肌肤,覆在他身上喃喃地说:“朗将,你从没说过喜欢我。” 颜鸾哑然失笑。 迟衡纠缠着非让他说。 颜鸾笑够了,拍拍他的额头:“你傻啊,要是别人敢在河边那么对我,早被我踩死了——别以为是你擅肉搏、劲大才把我压下的,哼,你呀,有时候真让人生气。” 迟衡笑了。 半天又皱眉:“可你还是没说,我想听你说。” 颜鸾顿时起腻了:“这有什么好说的!赶紧起床,等我回来慢慢说!”说罢要起身。 迟衡压住他的双手双脚,从衣裳里掏出那支红珊瑚:“这是我在矽州为你买的,随身带着,要记得我。看见红珊瑚就要想我一遍,早晨一遍,晚上一遍!” 颜鸾笑着将红珊瑚放进衣袋里。 磨磨蹭蹭到了长流河边,扁舟悠悠,河畔有一株桃花开得极艳,映在水里,如云如霞十分好看。眼看颜鸾要上船,迟衡伸手折了一支桃花,当着其他将领的面递给他。 颜鸾笑了一笑,接下来。 迟衡望着扁舟慢悠悠地远去,到了河中央,一股激流涌下,旋得扁舟转了一圈。而立于船头的颜鸾站立不稳,只见那支桃花脱手而去,在空中划了一道弧线落入了水中。 迟衡一紧。 而颜鸾也立刻蹲下,似要用手去捞那流转的桃花,但那小舟颠簸得极厉害,大约无果,未几颜鸾站起来,冲着迟衡挥了一挥手,红衣映水如桃花。 迟衡凝目看小舟摇到了河对面,看他策马而去。 渐行渐远,渐至渺无踪迹。 迟衡知道自己此行,不在于真正把安州攻下,而在于应付郑奕的命令而已,所以他行军不快,即使骑兵也与其他兵种一起前行。迟衡没有带温云白,而是另有一名知事随行。 知事名叫景朔,原与温云白是一起的,皆为段敌的属下。 初见面迟衡便想:原来是他。 景朔生得出众,个子高挑,面容俊逸。眼睛细长,又喜笑,干净别致,往那里一站,不管是文职还是武将都爱与他说话。 景朔与温云白不同。 景朔性情极好,但处事坚定一点儿不含糊,对军中诸事极为熟稔,手下的将领早对他服服帖帖。 有他在,迟衡根本无需操心军中诸事,只需行军就可,甚至行军都不带动脑子,听随景朔的安排就是。再者,迟衡心思根本不在行军上,他终日恍惚心神不宁,每每想到颜鸾离开的身影,心就很难受。以前分别过很多次,没有这一次这般难受,成天都像有把锥子在锥着心一样。 明明才分开一两天,就受不了了。 一天醒来,睁眼还是半夜,迟衡披着长裳出了营地。 泞州山峦连绵低矮,山峦之上,一月二十的月亮出奇的亮。迟衡仰望天空,看岁星与长庚星双星伴月,本都是极亮的,但今日看来,总觉得有颗星辰在闪烁,忽明忽暗,一片云过来,将一颗星星遮了。 迟衡看得烦躁,回了营帐。 一股烦躁涌了上来,不可名状的忧惧与惶惑的心情充斥心头,令他根本就没办法平复,想练刀,狠狠一刀劈下去,咔嚓一声,竟然是将一面军旗斩断了。迟衡收了刀,越发急躁,他不知道该如何发泄心头的郁结,越是无措心中的火越烧得难受。 静夜里,他忽然听见急促的马蹄声。 迎合着他焦虑的心情,那马长啸一声停下来,应是巡夜兵士将马拦下来了。很快,就是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声音随即响起:“我找迟中侯,元州急信。” “明日不行吗?中侯睡下了!” “这是急信,十万火急岑将军说立刻交到迟中侯手里。” 听护卫还在阻拦,迟衡大吼一声:“废什么话,赶紧给我拿过来!”这一声在静夜里异常响亮,据说有半数的兵士被惊醒了。 迟衡几乎是抖着手,狂躁地撕开了信,信中是庄期飘逸的字,但内容却叫迟衡心惊:岁星近日,将星有危,天有不测,勿向东行。 而旁边,还有岑破荆朴拙的注解的字:迟衡,你千万别去东边不然有危险。 一页,却重到双手发抖,只是愣愣地站着。 不知何时,一只手过来将信拿走,安静了一会儿,景朔道:“迟中侯,星相多为谬误,岂可当真。” 东行,惟有一人而已。东行的将星,惟有颜鸾。 迟衡已不能说话。 好半天才说:“令兵回转,去曙州,我宁愿是谬误,宁愿是谬误……”他重复着,每说一个字,肺部就像气竭一样稀薄难受,到最后心瞬间如撕扯裂开一样,那痛突如其来,撕心裂肺,迟衡承受不住一下子扑到在地。 景朔急忙去搀扶,喝令使者:“站着干什么,叫郎中!” 心口生生被撕成片一样,迟衡按住心口,大口大口地喘气,最后竟剧烈咳嗽开来,咳着咳着忽然一口血咯出,而后如掏心挖肺一样干呕开来。 景朔急忙递软巾,郎中也仓促赶来。 但迟衡根本就痛得翻滚开来,几个人也无法将他止住,最后护卫一狠心,往他颈弯处狠狠一个手刀下去,迟衡又吐出一口鲜血,终于晕厥过去。 景朔焦急:“郎中,为什么忽然就这样?” 郎中把完脉,疑惑道:“脉象,无任何异常。常人的话若是呕血,不说损肺伤气,轻的也必然气血逆脉息乱,再不济郁结胸胃,但终归是不至于……” 饶是景朔性情好也耐不住了:“直说,该怎么办!” “先喝一碗热水。” 都吐血了,你就一碗热水打发,景朔摁住心口那团气,缓缓道:“下去,熬一桶热水。郎中,你好好的诊一下,中侯一向身健体魄,无缘无故怎么会这样?” 郎中忙活了一晚,末了也就是熬些顺心意气的草药。 次日正午,迟衡才醒来,眼睛布满红血丝,按住心口,半天沙哑着嗓子道:“景朔,收军,去曙州,刻不容缓!” 景朔一怔:“你担心朗将。” “我有种不祥的预感,立刻鸣鼓,全军听令!”迟衡起身,虽远不如昨日那般山崩地裂,心口还在绞着痛,跳得很快,跳出胸腔一样的剧烈。他想见到颜鸾,立刻见到,立刻,马上,一刻也不能等待。 “可是,咱们再快也追不上的!朗将骑的是千里马,就算你一个人,也是追不上的。” “我不是要追上他。”迟衡只是摇头,“我要去救他。” 景朔一愣,怒了:“我知道你担心你恐惧,但行军能是儿戏吗?没有一个信报说朗将半路有难,就凭一张信口开河的星相吗?有事罢了,若是没事咱们这么仓仓促促回兵,进的是曙州,挑起的可是曙州封振苍和颜王军的战事!咱们在这里停上两日,有什么事再说!” “那就晚了。”迟衡深吸一口气,“回军,回长流!” 景朔据理力争:“你可知道这样做的后果。一耽误安州的进攻,误了朗将的命令;二颜王军迟迟不到,将惹怒态势郑奕;三插足曙州,封振苍必然反扑。” “回军!” 148第一百四十七章 【第一百四十七章】 初春的风极冷极寒,迟衡领着骑兵一马当先驱往长流,心急如焚,行军慢,回程快,很快他就赶到了长流。长流的水是那样急促,翻滚着浊浪。 景朔站在迟衡身后:“别急,你昏厥的那天,我就已派出快马使者去追随朗将之行,有任何变故,他自然就回来汇报。中侯,既然咱们已兵临边界,想攻打也该好好想想,那是曙州封振苍的地盘。咱们是两万大军,不是两万熟了的稻草,能随便胡来。” 迟衡抬起马鞭,凝望长流之水。 他沉默了。 因为心忽然不疼了,难道是化险为夷了吗?景朔的话,迟衡心中早就思考过,在一切未知之前,他不能轻举妄动——毕竟无论是预感还是星相,都是不可靠的。望着长流,那天翻滚的桃花在瞬间被淹没,情形历历在目,他缓缓地说:“将所有的校尉召来,有事商讨。” 迟衡咯血的事早一夜传遍,对为何回来这里众人都心知肚明。听见召集令,众校尉很快围上来。 迟衡站在恶水边,凭风而立,冷峻地说:“倘若我现在下令进攻曙州,你们当如何?” 他没有回头。 没有看众将领的脸色和交流的眼神,只听见窸窸窣窣的轻微动作后,一个校尉开口:“中侯,攻城乃是大事……”欲言又止。 景朔冷静接过话:“将在外,途有所不经,城有所不攻。” 众人都听他说。 景朔继续:“既然是由中侯统领我军,我等自当听命,责无旁贷!再者,我们本是去协助太师攻安州,但是,若颜王军的主将有难,孰轻孰重,自然有别。” 迟衡转过身来,有点意外,他以为景朔会不同意。 景朔接着说:“只是,曙州进去容易出来难,我们只有二万大军,对曙州一无所知,要想击垮封振苍的重兵,可不是闹着玩的,更别说领着二万军在曙州的土地上为所欲为。” 众人沉默。 迟衡扫过众人,重复道:“倘若我下令进攻曙州,你们可愿听命!” 冷风吹过长流河水,掀起一阵一阵的波浪,景朔缓缓地单膝跪地,而后第二个将领、第三个、第四个……寒风吹着冰冷的盔甲,众人声音齐齐:“中侯之命,末将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不多时,军队已被打乱重新划分,分作五支梯队,如锥形一样的队伍排列。虽然将士仍是这些将士,却像推到后被重新砌起的墙一样。迟衡将所有的头领也重新分派了一下,不似最初的每人领着自己的兵,而是骁勇的将领率在最前锋,沉稳的在最中间。如此一来,有条不紊的行军,立刻变成锋利的征战军队。 迟衡从未有过的冰冷和僵硬,强硬到不容抗拒。 所有将领领了任务,原地待命。 寒风簌簌。 迟衡站在河边,他望着前方一记快马奔来,他忽然心口又一痛。看着那快马到河边,招了一叶渔舟,往这边过来了。景朔站在一旁,没有去搀扶。迟衡转身,难得笑了一笑:“景朔,你说来的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景朔沉默。 快马上岸使者翻身跪地,面色如乌:“报中侯、知事:朗将、朗将他……” 景朔道:“慢慢说。” 使者平息了一下,面露焦虑悲伤:“报中侯:末将探得,三日前,朗将路过曙州的裂云郡的裂云峡时,落入陷阱,不幸被俘,至今仍在裂云城内。彼时,朗将同行还有二人,其余二人均已遇难。” 一刹那,迟衡天旋地转。 不知过了多久,迟衡重新将目光投注在水,长流水已经成黑色。他握拳,将手指掐入掌心,慢慢地说:“裂云郡,不是封振苍的地盘?” 裂云郡,是州中之郡,说是郡,他远远够不上格,顶多是一个小县。 整个曙州曾是封家先祖的封地,但裂云郡不是。 因为裂云郡的首领葛氏,极为骁悍,裂云城的民风亦很是彪悍。从有封地开始,就曾对裂云城展开过长达十数年的争夺,未果,且劳命伤财。鉴于裂云城也从不越雷池一步,后来就约定俗成,互不干涉。封振苍也谨遵祖训一直都没有将裂云城收复。 当下裂云郡掌权者为葛无泽,与颜王军无冤无仇。 颜鸾当初会走这条线,正因为那不是封振苍的领地,行走起来也安全。再说颜鸾走过那么多次,怎么可能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出差错了呢?如果葛无泽想要挟,倒是不怕,可是,一连三日都过去了这消息才传出来,摆明了葛无泽是不想让大家知道的。 葛无泽到底想要什么? “景朔,葛无泽是什么人,他为什么会为难朗将?” 景朔沉思良久,缓缓道:“如果一定要说理由的话,若干年前,朗将的兄长颜王曾奉命击杀过葛无泽的父亲,那时,应该是十二年前了。” 一股凉气涌上,迟衡知道他该冷静,可他无法冷静。 迟衡立刻命使者前去与封振苍联络,看能否放此两万颜王军入境;另一边派使者去裂云郡的中心裂云城,与葛无泽交涉;三则全军则立刻顺着泞州边界行军,到距裂云城最近的边境之地等候命令。 不提迟衡率军日夜兼程,且说消息传到元州,梁千烈和段敌当即部署,领兵来援。只是初春多雨,多处遇洪,行军甚难。 且说使者到了裂云城,当即被杀。这消息一传回,迟衡攥紧拳头,背后发凉,又派个一个使者去。在这期间,迟衡前前后后共派了三个使者,但去一个被杀一个。 葛无泽的意思明明白白,根本不交涉。 一旦消息走漏,必然所有人都知道了,曙州封振苍自然早得了消息,加上迟衡派人来请放行,他立刻亲自赶到曙州边境,与迟衡见上。 迟衡早做好他若不放行,立刻攻入曙州的部署。 谁知,封振苍竟然出奇大方,面色沉郁:“封某与朗将故交甚好,遇上此事,封某本该一马当先。但是,迟中侯知道曙州与裂云城的关系,一向来井水不犯河水,封某委实不便出手干预。这样,封某就当没看见,颜王军这二万大军径直往裂云城。” 他知颜王军气势汹汹,不可当面触之。 “不过,还需约法三章,封某只借道,可不借别的,颜王军与葛无泽如何,那是你们之间的事,不要殃及曙州无辜。”封振苍一拱手,一摆袖,做了一个很霸气的请君入州的姿势。 既然他如此大方,迟衡也没含糊,当即率着二万大军火急火燎地赶往裂云城。 一路畅行无碍。 但每一天都在下瓢泼大雨,迟衡的心一点儿也没法缓和,每一天他的心都会抽着痛。紧赶慢赶,等到了裂云城的境地已是三天后,迟衡长驱直入,率领精兵遇敌杀敌,没有丝毫手软。 二万大军如同神降,转瞬间到了裂云城。 那天的雨下得特别的大,大部分地方的积水都超过了脚踝。这个时候本不该攻城,但迟衡脸色发白,他迫不及待地想见到葛无泽。兵临城下,雨打在脸上生疼,但葛无泽仗着城池坚固根本就不出来。 中间仅被激得出来过一次,葛无泽骑在高头大马上,倨傲地说:“想要颜鸾,是吗?哪里来的黄毛小子,两万军就想在裂云城撒野。” 说罢,从手中掷出一样东西,回马就走了。 迟衡跑过去捡拾,拿在手里如天崩地裂,竟然是颜鸾的红裘衣,裘衣上全部是凝固的血迹,更为让他心如刀绞的是:被放入一个秘袋中的竹节红珊瑚,竟然断成了一截一截。迟衡不知道,红珊瑚为什么会被断成一截一截,迟衡不知道,红裘衣为什么满是血迹。 迟衡拿着衣物,两腿一软跪在了水中。 一个时辰后,迟衡咬牙切齿,看着那水势越来越凶猛,喝令所有的兵士全部依山筑堤,只要这水势继续涨下去,他就不信葛无泽能坐得住,迟早有一天引水灌城。又担心这水停了,迟衡索性令人赶往上游、连夜筑渠将上游的水往下引,加重裂云城的水灾。 那天,迟衡望着裂云城的城墙夜灯,心已经疼到麻木了。 景朔来到跟前:“迟中侯。” 迟衡回头,看到景朔全身上下都被浇湿了,脸色苍白:“景朔,兵士都派下去了吗?” “都派下去了——只是,下游的堤坝忽然垮塌,所有筑堤的兵士,约五百余人,都已经死了。”景朔的嘴唇颤抖发白,“而上游的引水,已经将裂云城边的村庄都淹没了,平民,死伤无数——我们还要继续吗?” 迟衡咬着牙:“继续!” 忽然一个将领冲了进来,把东西一摔骂道:“这么大的雨,我的兵都在外面干活干了两天两夜,累死冻死的都有十个了,娘的,就没有别的法子吗?非要这么耗下去!” 迟衡冷冷地说:“你若干不了,就滚,我去!” 说罢冲了出去,瓢泼大雨,大到伸手不识,水深处,比一人还高,沿路上听见房屋垮塌的声音、裂云郡平民哭喊的声音,迟衡统统听不到,跑到上游,看到一个将领站在堤坝前。 迟衡怒了:“你还在等什么?” 将领沉默,指着堤下的良田屋舍说:“水一旦从这里出去,那底下就将化作一片汪洋。中侯,要这么做吗?”不止是良田屋舍,更有一条条生命,无一幸免。 “你能不能告诉,这水一旦下去能淹到裂云城的哪里?” 将领看着迟衡视线模糊:“中侯,底下全是无辜百姓,一定要这样吗?段将军和梁将军的领兵马上就要来了,一个小小的裂云城根本不在话下,咱们可以等一等吗?说葛无泽一直不敢出来,是因为朗将已经……” “胡说!”迟衡怒吼,带着凄厉。 迟衡亲自动手将投石车的巨石投下,早就被毁到摇摇欲坠的堤坝在投石车的攻击下,轰然裂开,一道狂洪奔涌而出,而后整个堤坝在一声巨响中垮塌,怒洪悲吼着奔涌的水瞬时淹没了所有能看到的地方。 许久,身后的景朔说:“水已灌进裂云城。” 147一四八 【第一百四十八章】 次日,天色放晴。可水势并没有减小,上游还是下着洪水,源源不断的洪流灌进了裂云城,迟衡和两万大军站在高地,看着裂云城被水淹没。眼看水势越来越大,继续困下去只能被淹死,没有办法,葛无泽只好命令大开城门。 从早晨一直看到下午。 迟衡一声令下,围住了裂云城。 葛无泽终于正式领着大军出来迎战,他为人粗野,指着迟衡就破口大骂,迟衡抽箭一支,嗖的一声射过去,只见一面军旗应声折断。 葛无泽不骂了,而是恶狠狠地说:“迟衡,你到底想怎么样!” “把朗将交出来!” 葛无泽沉默,望着远处,皱紧眉头:“颜鸾吗?想见颜鸾是吧,老子就送还给你!” 迟衡屏住了呼吸。 他看着裂云城的兵士牵出了一匹马,有人覆在马背上,是红衣。迟衡一喜,眼泪几乎夺眶而出,咬着牙关,看着那兵士一鞭马,马吃疼飞奔过来。 迟衡已经痴了。 景朔见状,急忙冲众位将领使眼色。但来不及阻拦,迟衡已鞭马而出,朝着那马飞奔而去,近了近了,两马掠过之时,他俯身一抓马绳,那马才缓缓地停下。 迟衡飞身下马。 眼看颜鸾在前,他的心忽然被揪了一下,迫不及待跑过去将颜鸾一把抱下,在抱的一瞬,他的心骤然一停,难以置信地看着。 慢慢的,他怔怔地、手足无措看着眼前已经破碎的身体。 慢慢地,颤抖着将手指探向了颜鸾的鼻子。 他的眼睛模糊了。 他看不到箭如急雨一般飞过来,听不到箭与箭被撞击的声音,不知道闪躲,只知道紧紧地抱着,抱着一个早已冰冷的身体,站在水中。天空明明那么亮,太阳明明那么好,怀抱明明还是那么熟悉。所有的传闻,原来都是真的,那个被数百将士围困并最终杀死的人,就这么破碎地躺在怀里。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 迟衡忽然仰天发出一声悲怆的怒吼! 迟衡一手抱着颜鸾,一手砍着大刀,骑着大马径直冲入敌军之中,此刻入魔,在他眼里,没有人,只有仇恨。悲愤染遍,两万军士瞬间亮出刀戈,与裂云城的兵士兵刃相接,均是郁结了多日的怒气,这一战战得心惊肉跳,水中流淌全是鲜血。史书有载:颜王军失了主将,哀兵必胜,裂云城虽一向骁悍,但这一战被挫得七零八落,葛无泽领出来的五万兵士全军覆没。 但战争没有结束。 因为恶战之后葛无泽又孤身回城了,而颜王军也仅剩下一万人。 当夜回营,景朔令五六个将领一起都没能从迟衡手里夺下颜鸾,迟衡已经疯魔了,他只是跪在地上,抱着颜鸾早就没有了呼吸的身体,一遍一遍的抚摸,一遍一遍的呼喊,空夜回荡凄厉的呼喊,但已没有了任何回应。 第二日,天大晴。 如嘲讽着难逃宿命的芸芸众生。 所有的将领都围在旁边,静默地看着,迟衡已没有了眼泪,他的喉咙也已嘶哑,慢慢地将颜鸾放在了地上,把那红衣盖在了他的身上,缓缓地起身,看着景朔,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你照顾着朗将,我要整个裂云城为他陪葬!” 迟衡说到做到。 他领着铁血一样的兵士,连番进攻着裂云城。谁知裂云城兵士和城民也都是硬骨头,死不投降。而段敌和梁千烈的援兵还没有到来。而迟衡已经杀红了眼,连攻两天两夜后,他拿着大刀指着城墙说:“今日,我们若破了此城,这城里的每个人都得死!但是,今日若不破此城,咱们,也别想活过明天!” 血如洪流再度染尽。 在被洪水浸泡之后,在颜王军一次次疯狂的攻击之下,裂云城的城墙轰然倒塌,迟衡举着大刀砍了过去,他的刀下,没有活着的人。裂云一战,有人死去,有人成魔。 次日,二月的暖阳暖得冰都化了,迟衡抱着颜鸾,站在裂云城的高地之上,指着葛无泽说:“凌迟!” 锋利一刀一刀下去,葛无泽破口大骂。 迟衡冷眼看着,笑着。 未几,骂声渐渐变成了惨叫,那一声又一声的惨叫令人听之胆寒,不知过了多久,渐渐无声,行刑者来报:“报中侯,共三千刀,葛无泽已死。” 迟衡冷笑,抬起头,望着一排排的被俘兵士,无论曾多么骁悍,如今都是任人宰割的阶下囚,冷冷地说:“屠城!为他陪葬!我要每一个曾伤过他的人,付出血的代价!” 将领们一惊,纷纷豁然跪地:“城中兵士不下万人,请中侯三思。” “杀!” 景朔难以置信地看着他:“迟中侯,为什么,我们已经复仇了,都是投降兵士,就放过他们吧。你若是这样做,会因肆意杀戮而遗臭万年留下恶名的!” 迟衡冷笑:“恶名吗?就让以后史册去鞭挞我的尸体吧!生生世世,若我的名字在史册有一笔那也是与他相依。今天,我是不会放过任何人的。” 景朔脸色苍白。 “杀!” 那一日,天地变色,一具一具的尸体,染红了裂云城的天空。原本晴朗的天空,在那一声令之后下起了雨,血顺流而下,染红了河水。很久之后,有人路过那里,都能闻到浓烈血腥味,都能看到似有鬼影在悲嚎,从此,裂云城变成了一座废城,草木汲取着人的血与肉,疯狂地丛生,渗入到每一个地方,将高大的建筑挤夸。又过了很久,这里成了一座森林,暗无天日,无人敢踏入,据说总能看到仿佛雨里,一排一排的兵士倒在血泊里。 迟衡领着仅剩下的五千人骑马走出了裂云城,行在了曙州不知名的一座青山上。 “中侯,落土为安,请让朗将安息吧。” 望着仲春的青山,漫山遍野的白花,黄花、蓝花开得恣意,却没有一点点红。迟衡将颜鸾慢慢地放下,把红裘衣盖在他身上,还有那断成一截一截的红珊瑚,小小心心地放在他手心,眷恋地抚摸了一下长发,缓缓直起身:“他一定喜欢红色的火,就让火陪他一程吧。” 迟衡看着那火焰高高地窜起。 烧了很久。 最后一阵清风吹过,扬起无数灰烬,许多落在了迟衡的脸上,他抬头看着天空,想流眼泪,眼睛却干得眨一下也不能。 引水、激战、杀戮,颜王军区区二万人竟将裂云城十数万的人全部杀死,更不用说还有其余被殃及的裂云郡平民。这一战令人心悸,也令其他的人胆寒。 裂云城只是裂云郡的一个城池。 迟衡这一屠城,自然引得其他城池的追杀,在裂云郡和曙州的土地上,他率着五千残兵难以逃脱。 在杀戮与被杀戮中奔逐。 迟衡的每一天都是浑浑噩噩的,他只知道骑马杀人,听不见别人在说什么,甚至景朔的话他也听不见,他的眼睛只有那高高窜起的红色火苗,他的耳朵里只有哔哔剥剥的火苗灼烧的声音。 终于有一天,他看着追随自己的将领们,忽然问:“景朔,今天是什么日子?” “三月十九。” 迟衡低头一笑:“喔,三年两个月零七天。前方是什么地方。” “一个峡谷。” 迟衡长呼一口气:“你们不该跟着我,你们应该去追随段将军和梁将军。朗将死了,但颜王军没散。前方是峡谷?是不是没有路了,不要紧,你们一定能出去。” 接下来,将每个人的任务都安排。 一个将领困惑道:“如此安排是妙,我们均可逃脱,只是缺一个诱饵去把他们引开。还有中侯,你呢?” 迟衡笑了:“我是诱饵。” 众人一齐看他,没有惊讶,没有劝谏,甚至没有一个人说话。大家都知道,浑沌已经过去,清醒后的迟衡终究会这样选择的:他之前所作的每一件事,都是走向绝路。 三月的风极暖极暖,迟衡骑在高头大马上,所有的人都单膝跪地,抬头看着他,脸色均是肃穆。 迟衡道了一声:“各位,有缘,再会。” 鞭马而去。 迟衡与景朔及将领们背道而驰。他的马跑得很快,他只要一出,瞬间就引起敌手的追杀。他第一次那么清楚地打量着自己的那些对手们,笑了,这些都不足以成为自己的对手。 他在最短的时间内吸引将所有的追杀者们,并成功地令他们只追杀自己。 而他,也不出意外地走到了悬崖之上。 从早晨,到傍晚,迟衡勒住缰绳下了马,抚摩着雪青马的马背,雪青马长嘶一声。 他蹭了蹭马的鼻梁,将马辔摘下,径直扔下悬崖,哐哐当当落入悬底,将所有的东西都扔干净了。雪青马的眼睛极大,夕阳下闪光,迟衡眷恋抚地说:“雪青马啊雪青马,我与你有三年之缘,已经够了,你跑远吧,越远越好。” 雪青马却不愿意走,眷恋地蹭着他的腰。 迟衡笑了:“你快走吧。” 那马却通晓人性一样怎么都赶不走,一双汪汪的眼睛似要流泪一样。 迟衡鼻子一酸:“雪青马,走吧,你走得远远的,他们才会以为我走远了啊。”说罢手执马鞭轻轻一打,雪青马长啸一声,竟然像听懂人话一样奋蹄而去。 望着前方,一轮圆日,渐渐西沉,千里外的万物晕染了一层红,红到炫目。而低头,是悬崖峭壁,石头泛着温暖的夕阳之色。迟衡释然,没有回望大好河山,而是往前跨了一步,如一片叶子一般直直地跌落万丈悬崖。 148一四九 曾答允过亲们的3p场景,根据选票所得:是迟衡、颜鸾、骆惊寒(与石韦同票,小火自行选取了惊寒)。 但鉴于如此严峻的形势下,还是乖乖地把骆惊寒的场景屏蔽了。 这个无责任番外,期望亲们喜欢。 -------------------------------------------------------------------- 不想和*的和谐做无谓的斗争,放一个链接:?huojizi 这里的颜鸾是鲜活的。 迟衡是欠扁的。 戳进去吧。 -------------------------------------------------------------------- 这是个替换章,明天早晨将替换成三千字的正文。 所以买了的亲们,明日再来还有正文喔。 -------------------------------------------------------------------- 《行戈》写到现在,已经四十七余万字了,且将继续写下去,感谢亲们一路相伴。 自始,至终,这两个词太严肃太沉重。 不如信马由缰随心而往 149一五〇 【第一五零章】 听着根本听不懂的诵经,一直到恒素诵完,迟衡才拿起钻凿,对着石缝一下一下敲打开来。 石与铁的撞击,在静夜极为清脆。 恒素闭目,冥思了一会儿,末了睁开眼:“迟衡,贫僧走了!” 他一连说了三句,迟衡才听见,抬起脸,看着恒素点了点头,又埋头继续钻凿石头。他力气很大,心思专注,并不知恒素是什么时候离开的,五月已入夏,山林中入夜凉意袭袭,自从他凿路以来,不管白天夜里都没有鸟鸣了。 迟衡的耳朵里,只有石头崩裂的声音。 他无喜无虑,全神贯注,不累的时候是蹲着的,累极就坐着,蓬头垢面也不管。 手底是绝对不会停下的。 因为一停下来,他的心就会像荒原一样发荒,荒得难受。他也不看天空,白天黑夜都不看,一看辽阔的天空,心就空空落落的,抓不到边,跟溺水一样难受。 迟衡也害怕闲下来,砍柴、修缮寺庙,这些都不足充满无时无刻不在的荒凉。 这种荒凉,会让他想到不该念想的往事。 往事蚀骨的痛。 一个月前,恒戒说,青竹山很陡峭,老人和妇孺都上不来,连他这样壮年一个不留神都可能滑下山去,如有一条石路,该多好。 石路,可以修很长时间。 所以迟衡开始凿路。 这种选择的对的,迟衡终于不会再觉得静得荒凉,闲得荒凉。他的虎口,破了又结疤,结疤又破,反反复复,终于起了深色的老茧。不单虎口,两只手都变得粗糙了。 他曾仰望青竹寺石佛,石佛面部圆润,衣褶像涟漪一样流畅。 迟衡想不来,那个曾为工匠的僧人是怎样一刀一刀将石头削得浑圆的。凿石比石雕简单得多,不需要技巧,不需要费心思去想,只需要将凿子对准石缝,然后一铁锤一铁锤地砸下去。 他不能分神。 因为他砸铁锤的力气很大,如果分神,就会砸到握着凿子的手。比如有一次,一只鸟儿飞过,声音宛转,迟衡抬头,一个不留神就砸到了手,幸亏当时反应快,砸到指甲时就挪开了,饶是如此,指甲还是黑了一半。 他听不懂恒素的经,比如众生涅槃,比如无所则圣,有所则凡。 但恒素的声音,和经书本身都令心情安静。 其时,约莫是子夜,迟衡感觉到了倦意袭来。他就地躺下,原只打算闭目一会儿,谁知这一觉过去就是整整一晚。 沉睡之中,他感觉到有人轻轻地拍着自己的肩膀:“小哥!醒醒!” 迟衡醒来,眼前是一个老人。 再看,旭日高照。 岁月沧桑老人的皱纹都是深黑色的,手指也是一道一道的深纹,常年劳作的才有的辛苦,老人笑道:“小哥,为佛修路,功德无量。” 迟衡木然。 “老朽年轻时也修了很多石佛,和石路,说简单也简单,说难更难,能修一个月、一年、三年,谁能修一辈子呢?”老人拄着拐杖起身,“要有石路,老朽也能多来几趟。” 就现在颤巍巍的。 迟衡很疑惑,他是怎么上来,遂说:“这路不好走,我背你下去。” 老人笑:“老朽自己先走,一个时辰的功夫,到了那石刀口就得歇下来,到时烦劳小哥再背一下。” 总是要背的,哪里背不是背。迟衡没多迟疑,径直将老人背上了,老人很瘦,骨架却不轻,迟衡背在背上很有些分量。他一路没停,一口气背到石刀口。 石刀口,本是一整块石头,不知从几时起,裂成两半,人若想过,得跳过去——别处更陡峭,根本没法过。年轻人无碍,老人却是无法身轻如燕跃过去的。 迟衡不止背他到石刀口,还一路背下去。 一路上老人感恩戴德。 山上无人,到了山脚下时人就多了,鸡飞狗跳,也热闹。迟衡将老人放下,默默回走。老人将他拽住,千般挽留,他还是不回头的走了。尘世的热闹令他心里发荒,甚至看到很多人在一起他的脑袋会抽搐地疼。 迟衡逃跑一般回到石路上。 拿起凿子和铁锤,狠劲地往下砸。听到石头裂开的刺耳的声音,被蹦起小石子砸到的脸刺痛的痛感,还有那一凿一凿刻出的台阶,这些才让他无比的安心。 恒素通常是在早晨和晚上各来一次的。 这天来的是恒戒。 还有小栗子,小栗子躲在恒戒的后边偷眼看迟衡。恒戒大大咧咧:“迟衡,今天恒素做法事去了。你是哪里人士?为什么会被恒素救起?咳,施主,今日的天气阴沉,早些回寺里吧,路岂是一时半儿能修成的?” 迟衡飞快地扒着饭,摇摇头。 见迟衡始终沉默,恒戒就当他脑子不灵光,无所谓,手里一抖抖出一个网子:“五月鱼肥,贫僧要去网鱼,你可以来帮帮忙。” 青竹寺是不止食素的,迟衡见恒戒吃过很多次鱼。方丈并不阻拦,甚至恒素也吃一点儿,但都浅尝辄止,大部分被恒戒一扫而光。小栗子无拘无束,最喜吃鱼头汤。 迟衡没问。 倒是恒戒自己先挑开来说,青竹寺不禁荤,那个修石佛建青竹寺的得道高僧就很爱吃鱼吃肉,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修出那么大一个石佛,后来青竹寺就不禁荤了,只不在香客眼前吃。方丈年轻时也吃,年长了就不吃。 恒戒那渔网子不小,恒戒只在一处网鱼。 他生得胖,下水是捉不到的,只能等鱼自己落网了去逮,可水急鱼肥,鱼落网了就会挣扎,挣几下也有的就逃了。半天能捞上三两只算是好的。 迟衡看了看,知道那渔网中看不中用,遂动手拆了四分之一,另用软枝圈成一个圈。 “这么小的能捕上?” 迟衡没做声,兀自在河边的湿地上挖了一挖,不知做了些什么,找了一处水草丰盛的地方,将渔网放进河水里。迟衡和恒戒各坐一端,小栗子坐在中间,好奇地看着二人。 阳光照着树影很快倾斜。 只见水光一动,迟衡迅速提起,水光闪耀,网里一只鱼高高蹦起,却不及迟衡的手快,瞬间离了水,那鱼蹦也没有,迟衡捉住放在竹桶里。 恒戒侧目。 不多时迟衡的那桶里已经满是鱼,小栗子高兴得不像话,先前还怕迟衡,这会儿努力克制恐惧靠在迟衡身边,见水光一动,立刻稚声稚气地大喊:“动了,动了!” 这一喊,鱼都跑了。 迟衡看看空空的渔网,再看看小栗子。小栗子立刻脖子一缩,瑟瑟地看着迟衡,立刻跑回恒戒身边躲在他身后。恒戒开口:“跑就跑了,仁心仁德,小鱼还是要放生的。” 迟衡没吭声。 不多时,这边的桶就满了,恒戒那边只有小鱼一条。迟衡收了网,将桶交给恒戒。恒戒乐呵呵的接下,在桶里捞了几下,桶里的鱼都极肥美,最小的那条也比恒戒的大许多。恒戒把桶里小一些的鱼全捞起放生,留下五条最肥的。 小栗子眼巴巴地说:“大师兄,为什么放了啊?” “小鱼,不食。” “那怎么上次我们还吃了一盘更小的小鱼仔呢?才这么短!”小栗子鼓着圆脸蛋,短小的手指比划了一下,困惑地反驳。 恒戒依旧乐呵呵:“这次够多了。” 小栗子不甘心:“我们可以做腊鱼,腊起来慢慢吃,可以天天吃,天天吃,天天吃。” 恒戒摆手:“你还小,不懂,东西是有数的,你这会儿都吃完了以后就没得吃了,不可贪心,一旦贪心以后就得伤心。迟衡施主,贫僧就先回寺里了。” 恒戒一手提着鱼桶,一手拉着小栗子,小栗子手里拎着渔网。 二人踩着石阶,慢悠悠地上去了。小栗子腿短,迈一步都费劲,够着恒戒的手一步步上前,远远的还听见小栗子问恒戒,为何这个施主捉鱼这般厉害。一大一小,很快隐入林中。 到了傍晚,小栗子送过蒸好的鱼来。 而后飞快跑了。 十五的月又圆了,恒素乘着月色回来,风尘仆仆,坐在石阶旁歇息。迟衡看他很是狼狈,衣服都破了,腿上还有血迹,便开口:“你怎么伤了?” 他一开口,还把恒素吓一跳。 “刚才上山时,没看清路,滑下去了,还好被石头挂住,没什么大碍。”恒素一边说,一边将搁置的食盒打开,果然是两倍的量,一半食完,一半完好。 恒素拿出筷子,端出盘子,见是鱼,笑了。 恒素尝了两筷子,讶然道:“这鱼的味道,好像方丈下的厨,罪过罪过。”埋头将鱼和野菜都吃完了,神色平常,与寻常人一样。 迟衡依旧埋头凿路。 恒素数了一数:“你越凿越快了,今日比平常都多。” 迟衡越来越娴熟了,这边让火快快烧着,那边砍柴或磨砺或凿路,两不耽误。他只凿石,心无旁骛,自然是快的。二人无话,恒素又诵起经来,迟衡停下来,放下凿子,走到河边,站在水里。 恒素心里一紧,怕他想不开,遂跟在他背后。 谁知迟衡竟然拿出网,捕起鱼来,恒素才宽下心,继续诵经。说来也奇,他诵经,也不惊鱼,迟衡捕了五只就上来,揪了几根草绳往鱼鳃一扣一系一结,倒挂着交给了恒素。 之后,每到傍晚,吃过饭,迟衡就去河里捉鱼,恒素就在河边念经。 青竹寺再没断过鱼。 150一五一 【第一百五十一章】 连续晴了一个多月,五月末的一天,迟衡累极了,卧在石阶旁睡着了,天淅淅沥沥下起雨来,他感觉到了雨打在身上、脸上、有水顺着土流下,流过脸庞,清清凉凉的,但他懒得醒来。 “迟衡,醒醒。” 迟衡睁开眼,看到泥水淌过,而后向上,是恒素关切的脸和一把伞。迟衡起身,雨噼噼啪啪下得很大,树被吹得往一边倒,甚至跟连根拔起一样。迟衡抹了抹脸,一手的泥。 “回寺庙吧,这雨一时半会儿也停不了了。” 迟衡收拾起工具,默默地回了寺庙,这是修路来第一次回寺庙。青竹寺旁有一个青竹林,青竹修长,苍苍翠翠,竹叶簌簌作响,斜雨密密地打下,大风一刮,竹子一起倾斜又直起弹起水花无数。 竹中间一条小路。 清幽,而如入深潭一样,迟衡驻足。 恒素手执伞柄回头:“迟衡,怎么了?雨越下越大了。”执伞已经没有用了,挡是挡不住四面八方来的风雨,斜斜的雨都打到了腰上,裤腿更是全湿了。 迟衡继续往前走。 二人一前一后,回到寺中,恒素恭恭敬敬地拜了石佛,眸子看迟衡,迟衡也摆了一摆。寺中本极干净,恒素进去只有鞋子的水印,但迟衡浑身是泥水,尤其是脚下,一踩一个泥印子。往蒲团上一跪,蒲团立刻沾上了泥和水。 拜过佛,恒素脾气极好地让他洗澡。 青山寺的后头,有一个山泉,山泉是凹进去的,上面有巨大的石头挡着,下边天长日久形成一个天然的池,水深过腰,僧人们就在此处沐浴。 站在泉池里,听见水声哗哗看得见水花四溅,却淋不到雨。 迟衡从头到脚洗个彻底。 风餐露宿,他常常就地一躺了事,连脸都懒得抹一把水,更别说洗澡,天气一热,都能闻见发臭的味道了,小栗子每次见他又怕又捂鼻子。 头发也过肩了,胡子也长了。 他先将头发和脸洗干净,而后把身上的污垢一寸一寸搓下来,洗得很认真,他的手劲大,皮都被搓得红通通的才罢休。 迟衡足足洗了半个多时辰。 雨都停了,他出来,感觉浑身轻了许多,风一吹,半干的头发也飞散开来,浑身如要飞起来一样飘逸。穿上淡灰色的旧僧袍,僧服宽宽大大,走一步都生风一样,他汲着木屐,回到寺中。 小栗子正在咿咿呀呀念经,讶异地看着他,经都忘念了。 恒素给迟衡拿了刮胡子的刀片。 迟衡对着铜镜,三下五除二刮了起来,末了忽然自嘲,难怪都说三千烦恼丝,胡子也一样,如果都刮个一干二净,想必尘世的苦恼就会少一大半。 他跑到老方丈跟前,说要剃度。 老方丈淡然抬头:“心若眷恋红尘,剃度又如何?‘无量无数无边众生’,心若向佛剃度不剃度都一样!” 迟衡没强求。 五月过去,是六月,六月天热,早晨晚上犹可,中午太阳直直晒在石头上,别说凿石,就是踩在上面都发烫得不行,更别说汗流如注,全身被晒到几乎要烧起来。 但迟衡没法歇下来,所幸趁着大中午的点火,烧石。 凿得还比以前更轻易了。 六月七月下来,迟衡就晒成了木炭。且说,六月的一天里,天晒得厉害,他正凿路,不经意抬头,看见下边有个女子正向上爬,怀里绑着一个二三岁的孩童。迟衡看看天空,那太阳毒辣得看一眼眼睛都要着火一样。 迟衡下去:“孩子给我罢。” 那妇人年近三十岁模样,晒得满脸通红,面容普通,一看就是安分守己的妇道人家。她本艰难地爬着,被惊了一惊,慌神后定□来:“多谢大哥,我自己能行。” 顶着烈日,怎么能行? 那孩子也被晒得蔫蔫的,眼眸极乖巧地看着迟衡,不哭不闹,只抓着母亲的衣襟。 迟衡还是接过那孩子。 回到寺中,那妇人极为认真地拜了佛,抽了一支上上签,又请恒戒为她诵经,神情极为虔诚。眼看天色渐晚,回是不可能的,她就在偏堂住下了,与众人一同吃了斋饭。 夜,无月,却不算暗,苍穹笼着青山,泛着淡淡的光芒。 迟衡难得回一次寺庙,又去泉池那边洗澡。 夏夜,四处极安静,迟衡正缓步行,忽然就听见一些异响,簌簌作响,而且极为混乱,他疑惑地轻步朝声音走过去,就听见啪啪的声音,像肉搏一样。 山顶哪来的人? 迟衡还没来得及细想,就听见一声娇喘:“冤家,慢一点儿。” “这般舒爽,叫贫僧怎么慢得下来。” 而后就是剧烈喘息的声音,和肉与肉相击的声音,随着恒戒越来越卖力的耸动,那妇人先前还压抑呻吟,到后来几乎是*起来。不提二人巫山*,弄淫作乐,不慎听了春宫的迟衡急忙轻步离开。 迟衡就是心如死灰,遇了这情形也忍不住皱眉。不多时,那妇人回来,面色泛红,却依旧是极为认真地净手,拜了佛,而后哄着孩子睡觉,脸色虔诚而拘谨。 迟衡坐于石佛前。 不多时,恒戒也回来了,挨着迟衡身边坐下,诵了一会儿经。迟衡听得出来,这次诵经极为认真。诵完经后恒戒睁开眼,见迟衡还没走,放下木鱼道:“迟衡施主,即使僧人,也有六根未尽的。” 迟衡皱眉。 “五年前她来寺中拜佛求子,她因久未得子,被婆家嫌弃丈夫打骂。那一年,她一人只上山来都不下十来次,山路不好走,她一人困在半路,贫僧见她虔诚,遂扶了一段,久而久之,风过香来,听她过得艰辛心生怜悯。” 迟衡沉默。 “四年前,她又来到寺中,说若再不怀子只怕是要被休了……贫僧一时……就做下了这事。”恒戒出奇的平静。 迟衡道:“说来说去,都是她的错?” 恒戒沉默半晌,道:“贫僧的错。自她第一次来,贫僧就起了心思。因为她总在十五过来,贫僧就记下了,每次都借故到山下去以期遇上。她后来求子心切,也是贫僧诱她堕入的。” 看来,那孩子是恒戒的了。 “你可曾想过,她丈夫若知道孩子是你的,将如何责罚她?你在寺中万事不管,却不知道她会怎么样!” “她夫家若愿意放她走,或者她愿意离开夫家,贫僧愿意还俗。” 一切尽在不言中。 妇人的夫家大约知晓的,但宁愿将错就错,而妇人也并没有和恒戒私奔的意思。 迟衡想,世事万千终有自己不能理解的,比如露水姻缘,比如为了传宗接代而传宗接代。 次日妇人携着孩童在院中玩耍,恒戒蹲在一旁,任孩童摩挲他的光头。他的笑容极为和蔼,她的面容极为平静,即使二人目光相对,也绝没有那种愿意抛弃世俗而私奔的炽热。 迟衡带着凿子下山去。 过了两日,那妇人就带着孩童下山去了,恒戒将他们护送到山底,回来时数日沉默,每晚诵经到极晚,又过了数日才又回复以前那模样。迟衡呆在青竹寺的日子里,那妇人又带着孩子来过两次,每次拜佛都极为虔诚,话语极少,也给青竹寺带来了一些家酿的极甜的蜜果。一桌子人默默把蜜果子吃完,垂垂老矣的方丈说了一句:“一念倾,一念生,我佛慈悲。” 恒戒恒素和小栗子双手合十:“我佛慈悲。” 迟衡曾想过,也许有一天妇人的丈夫会发怒;也许有一天那孩童会察觉,也许有一天……“砰!”迟衡捂住了手,火辣辣的疼,刚才一分神又砸手上了。 七月里,天气依旧燥热。 那石阶已有模有样,七月十四那日,方丈、恒戒、恒素、小栗子都来到河边,恒素没有送来食盒,而是提了许多莲花灯:“今日是七月十四盂兰盆节。” 迟衡一愣:“盂兰盆节?” 青竹寺的摆设亦与平日不同,这一天香案前,摆了好几个方桌,每个桌子上均摆有瓜蔬果品。一切完毕,方丈开始诵经。 诵经完毕放焰火,放完莲花灯,再诵经。 不与恶俱,三业清净。 莲花重重灯焰颤颤,迟衡将两盏莲花灯放入河里,微风吹起涟漪,那莲花灯却逡巡着又回到迟衡手边,薄薄的莲花瓣数次拂过迟衡的指肚,迟衡连推了三次,莲花灯才依依不舍顺着水飘开了。 百来盏莲花灯在河里飘着。 恒素道:“迟衡,今日百鬼夜行,你还是在寺里呆着吧。” 迟衡反问:“是否所有的鬼魂将来取走莲花灯?你们先回吧,我再呆一会儿。”他在河边抱着膝盖坐了一晚,半夜倦意上来,他感知到身边似有人,遂缓缓抬头,只见那河上有许多白色的影子徘徊而行,如衣袂飘飘,他们并不敢靠近迟衡,有些俯身要去捡拾那莲花灯。 151一五二 【第一百五十二章】 迟衡下了河,仔细地分辨着每个影子。 一个一个的影子或飘远,或幻灭,却找不见熟悉的身影,他木然地望着。不多时,风又起,那一盏盏莲花灯飘远了,白色的影子都跟着远去了,水渐渐地凉了,沁入骨子的凉。 一阵风拂过。 迟衡醒来,天际泛白,又是崭新的一日,他低头,见自己的双足已浸入河水中,难怪那么的冷。 七月,松子熟。 青竹山上的松树结满了松果,恒戒和恒素摘下松果,砸开,取出里面的松子,白润光洁,一股浓郁的松香味。恒素拿了两颗放手心,对迟衡说:“青竹山有四宝,其一就是松子,山下的居士每到八月九月都要上山来,讨些松子回去。” 大户人家也有信佛的。 布施,自然比平常人更阔气,山下有个大户人家:林府。林府从二十年前开始,每年都给青竹寺布施。林府没什么要求,就是每年讨些松子回去泡茶,益寿延年。所以青竹寺的松子十之有九是为林府准备的。 看着林府的轿子抬上山来。 住了两日,又抬下山去,方丈站在寺前送行,过了两日,香案上的香炉换成了新的,蒲团也换了,连带着桌子椅子都刷上了新漆。 迟衡问方丈:“信佛有没有贵贱之分。” “没有。” “为何只有林府的居士下山,方丈会送到寺前呢?” 方丈沉默了半晌:“贵者由他贵,贱者由他贱,佛法无边。施主只看到居士的贵,没看到居士心中的佛,焉知,贫僧礼的是贵,还是佛?” 迟衡默然。 他觉得方丈在狡辩,但他也反驳不出,看看石路,已经有四百余阶了,虽然每一阶仅能供一人行。往下修是一个天堑,断壁两两相对,隔了三丈远,断壁中间是七八丈的深渊,所以,通常行人都要绕过此段路。 这一绕,就远了。 迟衡见过夷山的铁桥,铁锁链系在两端,行人可扶。桥中间纠缠些铁链,再铺上木板,虽然过得心惊肉跳,至少也是条捷径。如果这里有个铁桥,就方便许多。 这天,迟衡遂说起铁桥。 恒素一惊,他极少听迟衡说话,半晌道:“打铁贫僧也不会,不如等秋收过后,请些铁匠上来,也是大善事一件。” 迟衡唔了一声,绕路过去,在断壁那边继续凿开石路。 这一下,就远了,每次恒素给他送饭来都要绕一个大圈,有时诵经晚了,便不回寺庙,学着迟衡那样,找一块松下的净地打坐起来,听松涛起起落落,他闭目悟佛,久而久之,竟然颇有所得。 恒素诵经比以前更勤快了。 青竹寺的纸不多,极宝贵,恒素遇上难解的地方,就拿树枝在地上比划。迟衡见他辛苦,有次回寺院洗澡,挑了几根极好的竹子砍下来,连夜削成长片,他力气大,斧子又磨得锋利,不多时堆了许多,架火将那竹片都烘烤干了,用绳子串好成竹简。 许多空竹简摆满了一整个偏房。 恒素见了极为感动。 自此越加虔诚。每当有些学识的居士上来,恒素就拿出竹简让居士写下所念过的经书。每次下山化缘,或去别的寺,他更是跑得勤快,将那经卷都抄下来,有时是纸,有时就是背一大卷竹简。 积少成多,恒素参悟亦日进千里。 数百年之后,青竹寺成了一个极大的寺,足足有三大殿七大堂等,前来拜佛的香客和文人骚客们络绎不绝。他们上青竹寺,一为拜佛,二也为拜读青竹寺令人叹为观止的古旧佛经竹简楼,全部摆满了稀贵的佛典。其中也有恒素亲笔著下的经卷,而那些古旧的竹简都是迟衡当年砍下来制成的。 此是后话,在此不表。 八月,天气转凉,秋高气爽,有些树叶儿由绿色转成了斑斓的彩色,山林越发幽深起来,暗暗的闻见桂花香。 中秋时节。 迟衡又回到寺庙中。 小栗子与他也熟了,知他会捉鱼,会制竹简,说不好还会造房子。洗澡前蓬头垢面看着凶,梳洗干净了却很是英挺,一点儿也不饿,力气又很大,小栗子当然羡慕不已,便殷勤跑去给他拿衣裳。 见恒戒和恒素都在诵经,他便拽着迟衡要月饼吃,开始是试探,后来见迟衡不恼,越发撒娇起来。 迟衡便带他到灶房,拿了一块糕点。 小栗子吃得津津有味,吃完一抹嘴好奇道:“迟衡施主会耍刀么?恒素师兄藏了一把大刀,他说是你的,还说不许告诉你……我最喜欢看人耍大刀了,迟衡施主耍给我看,好不好?” 迟衡一怔。 刀? 什么刀?等小栗子拖出那把重刀时,迟衡愣住了,忽然间心口一阵绞痛,绞得他直不起腰来,那把刀还是朴拙无华,其貌不扬。迟衡上前,托起刀,顺着刀锋一抚,那刀已染上了一层灰。 往事再现眼前。 迟衡将刀放归原处,摇着头说:“我不会。” 他一肃穆,小栗子便不敢动了。当夜,迟衡转辗反侧,怎么努力也拂不去脑海中那些不该有的画面,刀光、剑影、血腥肆意。迟衡猛喘一口气,直起身来,跑到泉池里,全身浸下去,憋着气浸了片刻才冒上来,狠狠吐出气来。 夜深气清,往水里一浸,风一吹,就冷了。 横竖浸了十来回,他才出来,跑到那石阶上叮叮当当继续凿石。凿了许久,累了,他往地上一趟,仰头看天,八月十五的月亮极圆,月迟迟而行。迟衡没有什么悟性,悟不出什么禅意,只觉得望着那圆月,心便慢慢平和下来。 往事一页一页翻过。 纵然波澜起伏,却不像刚才那样浮躁了,心也不再荒原丛生,而是浊归浊,清归清,都分明了。 一夜秋露,次日迟衡醒来,脸被打湿了半边。 九月,下了霜,裹两件衣裳还冷,白日里迟衡无所谓,每次凿石都挥汗如雨,到了夜里耐不住冷了,他却不愿回寺庙,因为一走绕半天。 恒素也拗不过他。 便在路边支了一个简陋的草棚,聊抵风寒,总之迟衡过得跟野人一样。这天,他正认真凿着石路,忽听见有喧哗声,再一看,恒素领着七八个男子过来,个个腰粗膀阔,原来是打铁匠和工匠。 这日之后,青竹山就热闹了,白天黑夜都能听见风箱呼啦呼啦的声音,还有火苗噼里啪啦的声音,以及锻帖时叮叮当当的声音。 铁匠们极卖力,不多时比手臂还粗的铁链打好了。 迟衡亲自在石头上敲出洞口,将那铁链牢牢地嵌入石头中。打铁本就是力气活,更别说打制一座铁桥。迟衡如练兵一样领着铁匠夜以继日,且不提个中艰辛。原本铁匠们预计要三个月才能完的成,在迟衡极为周密的布置,竟然在十月中旬铁桥就成了。 就此,迟衡也没停下,一让铁匠们继续凿路。二让恒戒恒素下山,一边化缘一边说了这消息。 未过多久,青竹山下十里八乡都知道,青竹寺修了一座铁桥。 于是从十月起,陆陆续续有虔诚的香客上寺来,虽然底下的路还是未通,但熬过那一段,就到铁桥了。佛事,本就功德无量,迟衡又让匠人们传出消息,说若是修上几阶路,也是积阴德。这流言大抵以讹传讹,传到后来,竟然成了方丈因修路,积了大功德,竟然登着石路羽化成仙了。 人皆好奇,虽然天冷,有难的没难的,都争着来拜佛。 一时间,青山寺门庭若市。 原先还只有迟衡和那几个工匠在凿路,有些掏不起香火钱的施主来了,便问方丈可否也去凿路,方丈自然默许。人多,力气多,那石路更是修得快了,不多时,竟然快修到石刀路了。 到了十一月,天气骤冷,铁匠工匠们熬不住要回去,迟衡答允了。 因下雪,上山来的香客也极为少了。 迟衡又变成了一个人。 好容易清静下来,但下过雪的石路,化一化,冻一冻,很快就罩了一层冻得结结实实的冰,人踩着都站不住,更别说凿路。迟衡便回到寺庙里,歇息下来。 还真是不能闲,一闲就发慌。 寺里四个人:老方丈在参禅悟道,恒素在发奋苦读,小栗子懵懵懂懂终日只知玩耍,只剩下一个恒戒。从修石路一事,恒戒也敬佩迟衡的毅力和才能。见迟衡总是坐在石佛前发愣,恒戒遂絮絮叨叨跟他说起当下的时事。 迟衡虽不喜与他闲谈。 到底比荒着好。 青竹寺是个清静地,曙州也勉强算是清静,但其他的地方,早都乱得不像话。今天是这个乱军铁蹄踏过,那天是这个将领挥鞭而来。 迟衡一听就头疼,二话没说,站起来就走。 把恒戒气得鼻子冒烟。 152一五三 【第一百五十三章】 十一月天,时不时地下起雪来,迟衡无事,便喜欢坐在庭院中,雪覆一身。 一开始恒素还劝他,也给他戴斗笠。 迟衡都谢绝了。 到后来,知他只是喜欢这么呆坐发愣,恒素就没太管了。 终于又安静下来,迟衡,迫不得已要面对心底丛生的荒凉。自从修桥一事,熙熙攘攘,人来人往,就像好不容易沉下来的水又沾染了尘世一样。只是现在的荒凉不同于以前的荒凉,以前是不敢想,一想就爪着心的疼;现在是不知道该想什么,与世隔绝,想也没有头绪,只有荒凉。 他曾经想剃度,一了百了。 方丈拒绝得很对,他六根未尽尘缘未了。 风呼呼地吹。 除了在雪里发呆,他也喜欢泡在冰冷的泉池里,小栗子跑过来脖子一缩:“恒素师兄说得对,迟衡哥哥果然在这里,水不冷吗?”说罢,伸手在池里一浸,被冻得一哆嗦,急忙踹到怀里。 迟衡看着小栗子,微微一笑。 小栗子立刻往后躲,一边躲一边喊:“恒素师兄,恒素师兄快来,小栗子害怕得很!” 迟衡穿好衣裳,出了泉池。果见恒素在转弯处的石外站着,小栗子覆在他耳边,不知在说着什么,恒素听着听着就笑了,恒素眉眼干净,一笑如冬天里干净的白石。 恒素这样的人,才适合呆在寺院里。 自己不行,没有悟性。 雪晴,栏杆外,谷底,雪将所有的树染成一片白,太阳一照极为耀目。小栗子在雪里打滚,恒戒笼着手晒太阳,恒素拿着佛经请教方丈,方丈闭目养神不说话。 这一幕无比静谧有趣。 不知不觉,迟衡不由得也心生一种莫名而美好的情愫,倘若时光一直这样静静的、世俗的、甚至没有意义的过,也是很好的。想着想着,觉得有点儿怪异,扭头,只见茫茫白雪中,不知何时立着一个男子。 男子着了一身淡蓝色的衣服,剑眉朗目,生得极为英挺。虽是英挺,眉目与元奚人微有不同,眸子和发色尤为明显。眸子的色泽并非纯黑,若向着阳光,能瞧出些碧绿色;长发被松松的绾起,发色也不是纯黑,而是半数黑中掺着半数白色,束起来扎着方巾还能看着好些。 腰间挎着一把剑,一看就是剑客。男子很平静,没有笑,但不觉得冷。 迟衡有点困惑。 因为剑,中看不中用,单打独斗犹可,真正到了战场上,太单薄,是敌不过大刀青龙戟的,而行走中,又极少人会那么张扬地带着剑四处走,除了戏台上。 男子踏雪走来,步步生风,衣袂随风飘起,似乎连那雪都随他的脚步而轻扬开来。 方丈睁开眼:“燕公子,你来了。” 男子到方丈跟前,行了一礼:“方丈,弟子有礼了,大雪来迟。” 男子姓燕名行,燕行的父亲是方丈的俗家弟子。他的父母多年前病逝,骨灰安放于青竹寺的灵骨塔里,他年年都要来祭奠。 元奚国风俗是入土为安。 但燕行的祖上非元奚国人,均是火葬。 燕行是一名剑客。 不可否认,燕行的剑练得极好,能将扬起的雪削成四面八方,那剑光舞成了一个圆,这般高超的武艺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甚至在舞剑时,他能一气脚不沾地飞出数丈外,这是迟衡从没有见过的。 他一练剑,别说小栗子,就是老方丈都忍不住要看上半天的,看完之后叹一句:“燕公子的剑法,比乃父的更上一层。” 燕行为人极认真。 练剑的时候认真,与人说话的时候也认真,与他稍微接触,便能知道他这人的性格,又单纯,又认真。单纯,源于他只会练剑;认真,因为他只需要练剑。 雪下得密,燕行在青竹寺住下。 他每年都来,所以熟知。 今年多了一个迟衡,难免是要互相认识一下的。燕行初听迟衡的名字,就一愣,手执长剑在地上一划:“这么巧吗?恒素,你去了曙州一趟就遇上了?” 迟衡一听,便觉得不妙。 果然,行到没人处,燕行直截了当地说:“迟衡吗?我在曙州的路上也听过这名字!” “世上同名同姓的多。” “曙州界内,二三月份,掉过山崖在可不多见。” “那你准备怎么样?将我的过往,全部告诉他们吗?”告诉青山寺的方丈僧侣吗?想不到一个屠城的阎罗竟然被引到青竹寺里,真想象不到他们将是何等的仓皇失措,也许该静悄悄地离开。 燕行反问:“他们是不是一点儿都不知情?我不告诉他们,你就能心安理得在这里呆着吗?” 迟衡一言不发。 “方丈说过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但你适合这里吗?” 旧日伤疤一下子被血淋淋揭开。 是夜,迟衡站在寒冷入骨的泉池里,浇着冷水,浑身通红,在这么刺骨的冷下,脑子清醒了很多。他自然不会被燕行那一两句话就击溃,也不会被旁人异样的目光打倒。 可是,这里是青竹寺。 雪晴天的祥和,有了自己就太血腥了。 当天迟衡就拿了凿路工具下了山,在石刀路上修筑起了木板桥,这里,因距离短,修起来很快。而后顺着桥往下,继续凿石修路。雪天特别的冷,他的腿脚被冻到发麻,毫无知觉。 架起火来烧石,他就靠在火边。 有一次累极,昏昏欲睡,几乎倒在了火堆里,就在一歪头的瞬间,一个人轻推了他一下,一把将他推到雪路上。迟衡一惊睁开眼,燕行手执长剑站在一边,双眉紧蹙,眼神极为严肃,气势剑拔弩张。 一个凿路,一个练剑。 恒素依旧每天来,但才送过食盒来就被燕行支回去了。迟衡知道燕行在监视自己,生怕自己又回到青竹寺祸害人吧。迟衡也懒得理他,一台一阶地继续凿着。 偶尔,他抬头,看见剑光闪过。 那是燕行在练剑。 迟衡其实很羡慕燕行,因为他吃喝不愁,只需要练剑就好,这种乱世,还能像翩翩剑客一样活得单纯得像水一样,实在可遇不可求。 十二月,转眼一月,转眼二月。 燕行一开始很警惕迟衡,后来见迟衡一天到晚就只知道凿路,一副不理红尘世事的模样,久而久之,他也就不像最初那么敌视了。 路,修到了谷边。 迟衡看着石阶:屠刀已经斩下,就像一凿一凿的凿路石痕,是无法复还的,他只能继续往下走。迟衡坐在最下面的台阶,看着一个又一个的香客沿阶而上。蝴蝶翩翩,绕着路边的野花缠缠绵绵。 迟衡对燕行说:“石路马上就凿好,我可以离开这个地方了。” 燕行却并没有很轻松,而是握紧长剑凝重地说:“方丈说,你可以呆在青竹寺,只要你愿意。但他说,你并不适合青竹寺,你做不到遁入空门。除非你能凿完十条这种石路,才可能看破红尘。” “一条就够了,我并没有打算超脱红尘。我明天就准备离开,你还放心不下吗?” 燕行沉默。 迟衡坐在台阶上,不多时,看见有人上山来。虽然没有完全修通,石路已好的消息十里八乡都传开了。二三月,莺歌燕舞,清明节前后,正适合上香,所以上寺的人络绎不绝。 恒素走下路来,含笑:“往年这个时候是没有人的,看这气势,今年大概会比以前数年加起来的人还多。迟衡,你已经两个月没回寺院了,方丈说,今晚你无论如何得回去一趟。” 燕行不语。 迟衡看着笑得诚挚的恒素,心生不舍。他是心如死灰,但他没有耳目俱聋,青竹寺的每一个人都很淳朴,因为都是僧人,不知世事。 迟衡并不觉得自己很凶恶,不过,也许在平常人眼里,自己曾是一个阎罗。 二月的野菜酸中带鲜。 吃完,迟衡说:“等修完最后的十数个台阶,我就打算离开青山寺了,多谢各位数月照料。”早说,早轻松,免得背后总跟一个燕行,没事都有事。 方丈和恒戒均没有说话,恒素顿了一顿放下筷子,只有小栗子惊讶地说:“迟衡哥哥要走吗?你为什么要走呢?你不是要当小栗子的三师兄吗?” 方丈只说了一句:“阿弥陀佛。” 迟衡本来还想将话题挑开,爽快地承认了自己的所作所为,爽快地承认了自己就是那个迟衡。但方丈如此淡定的态度,看穿一切的湛然,让迟衡觉得说与不说都不重要了。 无人多问。 迟衡默默吃完饭,而后去泉池洗冷水澡,洗着洗着,扭头发现燕行还跟在背后。 迟衡笑了,原来所有的人都知道自己的身份了。看来恒素从救自己的那一刻起,就已猜出自己的身份。而后,方丈和恒戒都知道了,不过他们还是容下来,容他呆在佛门境地——最初,他们小心翼翼的目光就可以理解了。 “你要去哪里?”燕行问。 153一五四 【第一百五十四章】 燕行坐在一块高高凸起的石头上,由上至下俯视。 “你要去哪里?” 去哪里?迟衡从没有想过!他甚至不知道这里是哪里,只知道青竹寺、青竹山而已,修路时也听那些工匠们聊起过世事,但迟衡每次都有意地逃避了。 要离开青竹寺吗? 迟衡没想过会来到青竹寺,正如他也没想过会离开,他来的时候是两手空空……不,他还有一把刀。 想起重刀,迟衡的心莫名地腾起一团火。 驱散冷静的火。 迟衡来到上次小栗子领他去的地方,拨开柴火,果然熟悉的刀静静地躺在了那里,刀没有锋刃,其貌不扬,用手一摸,还是很钝很钝的笨拙。迟衡长叹一声,这把刀紧紧缠绕着他始终都甩不脱,心中那团烦乱的火,在触摸到重刀时骤然停歇。 有人听到木鱼声就安静,有人到了水边就平和,难道自己要拿着刀才踏实? 迟衡犹豫着,终于将刀放归原处。 次日,迟衡本要去凿剩下的石路,不想一大清早就遇到一个不利落的事。 这事说来也平常。 林府的三公子上山来,方丈将他迎进偏堂,让他兀自泡着松子茶。来青竹寺的人多了,就杂了,却说有一泼皮也上山来,不知怎么的转到了偏堂,遇上了林三公子。 见林三公子喝茶,泼皮也倒了一杯茶。 二人不知怎的就一个看一个不顺眼,林三公子养尊处优颐指气使,泼皮则骂骂咧咧一副无赖样,三言两语不和,泼皮忽然耍起性子,拍案而起,抓起茶杯泼了林三公子一脸。 林三公子也怒了,也不管是什么抓起就扔过去。两人均年轻气盛,一个不让一个。 眼看桌子翻,椅子裂。 正巧迟衡要出门去,见此情形,大步过去大喝一声:“都干什么!” 林三公子和泼皮瞅了他一眼,又打开了。 尤其是林三公子,力气不大所以捡的尽是法器往泼皮身上砸,那法器不比木头,僧衣、木鱼、蜡烛、香等被砸得一地就是。迟衡大手劈过去,随手一掌将林三公子推倒在角落,把他手里的东西夺下来。 林三公子撞在角落惊了。 泼皮也没长眼,搬起凳子还往林三公子身上砸,迟衡只手一拦,拽住凳子腿回身往泼皮身上一推。 那泼皮应声跌倒在地,噗通一声凳子砸了自己的大腿。 一时都静了。 那泼皮回过神来起身还骂骂咧咧,嘴里的脏话一句比一句臭。迟衡二话没说,上前狠狠拽过去,一脚将他踏翻在地,提起拳头就往泼皮身上砸过去,拳头如暴雷一样砰砰作响,几拳下去那泼皮没声了。 迟衡一愣。 收住了拳头,只见那泼皮已经快翻白眼了,就在此时忽然有人抱住了迟衡的腰部,迟衡后肘正要撞开,听见恒素熟悉而焦急的声音:“迟衡施主,快快住手!” 而后唰的一声,长剑指喉。 迟衡慢慢将泼皮松开,只见恒戒赶紧过去端一盆子水照泼皮的头上泼下,被冷水一激,泼皮醒了,手指着迟衡只发抖,逞强还想骂。见迟衡冷冷看他,终于灰溜溜地跑了。 林三公子也吓得够呛。 双腿抖得跟抽筋。 还是方丈出来说了几句圆场的话,那些好奇的香客们才散去了,渐渐恢复了宁静。因了这一出,燕行的剑始终距迟衡三寸,没有收回来。恒戒离开时,摇了摇头说了一句:“这出手太狠了,不是出家人的手。” 迟衡看了看双手。 粗粝,遒劲。 他从没有想过会那么轻易就将人踹翻在地、那么轻易就差点置人于死地,还有打泼皮时的那股狠劲,当时全然听不见别人的劝阻声,只是见到那两人糟蹋寺院里的东西,还有那副嘴脸,心中一股火上涌,真是不可思议。 迟衡默默地坐在石佛前。 难受也是,忏悔也是,仰望石佛唇边淡淡的笑,迟衡迷惘而困惑。燕行就坐在他旁边,脸色深沉:“我守在你身边近两个月,你都在修路,像一个苦行僧!我离开不到半个时辰你就差点把人揍死,像一个阎罗!我一直不相信你是那个迟衡,直到刚才,才信!” “……” “他就是一个无赖,没杀过人,没放过火,你怎么能下手那么狠!你那个拳头实在是……是压抑太久了吗?还是人命在你眼里就不值钱?” “我也不信。” 迟衡也想问刚才那一瞬间的爆发到底怎么回事,根本就是入魔一般。 眼看天色转黑,迟衡忽然起身。 燕行长剑拦住了他:“你想干什么?方丈已经将残局收拾好了,他让你闭门思过一个月。” “我把剩下的路凿完。” 燕行当然可以挡住迟衡,但他没有挡,任由他下了山——至少凿路的迟衡是虔诚无害的,剩下的石阶并不容易凿。 迟衡一修又是七八天,眼看着石阶马上就要修到河边了,迟衡每凿一下都很卖力,但他的心是乱的,他不明白怎么会心乱,好像是一想到离开,就乱得不行了,就焦躁得不行。 他狠狠凿着。 凿子与石头激烈的碰撞撞出了火花,在夜里尤为明显。迟衡甩开膀子,每挥一下,都像重重敲进心里一样。 就这么一口气凿到了半夜。 他越凿心越乱,越凿越像发泄,铛铛的撞击声在深夜里极为刺耳,他挥汗如雨。忽然间,他觉得不对劲,因为燕行忽然起身,望着他的后方。 迟衡猛回头。 忽然停下。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月下突然出现的人,月色澄明,照在脸上身上,这落魄但熟悉的身影…… 竟然是岑破荆! 迟衡把凿子往地上一扔,直起身来。看着岑破荆奔过来,声音颤抖沙哑:“迟衡!你这王八蛋!” 下一刻,迟衡被紧紧抱住了。 而后膝盖弯被狠狠挨了一记,迟衡腿一弯跪在地上,岑破荆暴雨一样的拳头稀里哗啦地砸到迟衡身上,背上被狠狠击了几下,狠到肋骨都要被击断了,拳拳到肉,迟衡被打得剧烈咳了几下。 岑破荆怒吼如雷:“你这王八蛋,我找了多少地方你知道吗?我找了多少寺庙你知道吗?他娘的我都准备放弃了你知道吗!你竟然躲在到鸟不拉屎的地方……找死啊!” 迟衡没躲,任他打着。 反而鼻子一酸,所有莫名的烦躁都消失殆尽,只剩下说不清的感动涌了上来,等岑破荆打够了歇下了,迟衡龇牙咧嘴,直起身来,笑了。 岑破荆抓住他的肩膀,怒:“你还敢笑!我这一年什么都没干就找你了!你倒好,往破庙里一躲一了百了!你小子……你小子也太没出息了,把我们一扔一个人跑了你算什么事!” 被一句又一句砸得头晕。 等久别重逢后喜悦渐渐冷静下来,二人坐在台阶上,叙起了往事。 呆在青竹寺近乎一年的时间里,迟衡都没怎么开过口,今天见了岑破荆,心口立刻充盈着激动,连带血脉都活跃了,迟衡想:青竹寺是佛,自己是屠,他对这个地方的敬畏与生俱来,唯有沉默与低头。这里不适合自己——至少在他举起刀时就永远与这种地方诀别了,哪里适合自己呢,应该,就是有岑破荆这样的朋友的地方吧。 迟衡笑了。 岑破荆气呼呼地说起他的寻人之路:“那天我好不容易杀到曙州,见到了景朔,没想到回来的却只有你的雪青马。幸亏你那雪青马通人性,将我们领到崖前,哪里还有人!我顺着崖一路下去,找到最后连一块破布都没有,只有被刀压过的断枝。那条路仅通往一个曙州大寺,偏偏你跳崖的那一天,是别的和尚们离开寺庙的时候——足足三十多个和尚,他娘的全部都隔得十万八千里,我能知道谁把你救走的!” 就这么一家寺一家寺地找过去。 眼看着就要绝望了。 而青竹寺的恒素根本就不在寺庙名单里,因为他是住过三个月的,曙州大寺将他给无视了。岑破荆找到玢州的另一寺庙,已是心灰意冷,正准备放弃时,因为这些时候青竹寺名声大震,不断有人提及,而前些日子林府为了一个泼皮闹得鸡犬不宁的事也沸沸扬扬传开,起因就是青竹寺里的斗殴。 所以岑破荆听到这一线希望又奔过来了。 岑破荆暴击了迟衡一拳:“我容易嘛我!每次都是信心满怀去找,每次都被打击得七零八落,谁能想到你躲在了这个鬼地方啊!” 好不容易,又激动又暴怒又满是担心的岑破荆终于冷静了下来。 把一个包袱往地上一甩,气势如虹:“哪里有床,让我睡睡,跑了好几宿眼睛都没合上!” 迟衡将他领到草棚,岑破荆倒头就睡,呼噜声大起。迟衡本来想和他说几句话,看此情形,无奈地出来。 坐石阶上,无聊至极,又拿起凿子一下一下凿路。同样是凿路,与刚才比,现在就冷静多了。迟衡想不到岑破荆会来,他更想不到岑破荆到底是找了多少地方才找到这里——这里距曙州,可不近。 凿着凿着,迟衡停了下来。 岑破荆忽然跳了起来冲出草房,与迟衡面面相觑,艰难地吐出一句:“嚓!你别停下,停下我不安省,都不敢相信我的眼睛了——算了,你赶紧也来睡觉,看不见人我心里太不踏实了。” 154一五五 【第一百五十五章】 雪消青山,花发石径。东风旧识,清酒一樽。 看着络绎不绝的人上山来,春裳渐薄,一派和煦景象。迟衡和岑破荆二人坐在路边,岑破荆道:“看这携家带口的,谁知道哪一天就起战乱了,如果现在是太平盛世就好了,咱们都过平常日子。” 隔离世事已久,这一幕也很久不曾见过了。 迟衡抿了一口酒。 “在你们离开元州城不久,我们得到的第一个信报,就是朗将被俘并且死了。”岑破荆一句一句,剥开往事,“景朔得到的消息也一样,但他不敢告诉你,所有的人就都瞒着朗将已死的消息,他说那时你已经在疯的边缘了,希望等你冷静之后再说,想不到等你得到真相时,会那么做。” 迟衡沉默。 将指甲掐进了掌心。 “朗将已死的消息一经证实,颜王军一时群龙无首。段敌和梁千烈一向不和,这节骨眼上毫无意外又出了分歧。梁千烈执意复仇,段敌坚持先安内。最后,段敌派出池亦悔、梁千烈派出了我,一起赶去曙州救援你们。” “为什么那么迟才到?” “还没出元州,我和池亦悔就双双遭到伏击。池亦悔几乎全军覆没,我好不容拉扯着救兵突出重围时,兵士所剩无几。”岑破荆扯了一根狗尾草,咬在牙齿间,“而且,我们还被不知名的军队驱兵追赶。饥不择食领兵奔到夷州后,幸好得到红眼虎的援兵,才重整旗鼓。等再度杀入曙州时,都已经是三月。我迟到了一步,只看到了景朔、那些将领、还有你的雪青马。” 三月,去年三月,几乎是过了一年,时光悄然流逝,春夏秋冬,他在青竹寺蹉跎了一年四季。 迟衡问:“为什么会这么巧?” “你说呢?你应该也早就想到了,这就是一个分裂颜王军的阴谋。凭葛无泽一个人怎么可能捉得住朗将?葛无泽再大的仇恨也不会草率杀死朗将!有人一定要置朗将于死地,因为颜王军若没有他就……”岑破荆猛然收住了口。 迟衡揪住心口,半天缓不上来。 岑破荆没再开口。 心口钝钝的疼了一会儿,好容易缓过劲来,迟衡回答道:“不错,若不是经过精细规划,随随便便一个人怎么可能困住颜王军;而且是极有目的的各个击破,将援兵一截一截敲碎;若说郑奕和封振苍没有丁点儿关系,怎么可能?” “你知道真相吗?” “不知道,但颜王军势头迅猛,所有能威胁到的地盘,比如西南王,还有曙州安州,都对颜王军恨之入骨。朗将要回京城的事,除了郑奕知道的人很少。只有可靠的信报,葛无泽才可能半路设陷。还有封振苍,曙州的地盘他怎么可能一无所知?这些彻头彻尾就是阴谋!” 岑破荆瞅了他一眼,默不作声。 天上一笼云彩,笼着红日,许久,迟衡收回目光:“岑破荆,你不用劝我,那股劲已经过去了。我现在已经不想死了,我要活下去,我要看到所有害过他的人,都死掉,而不止是葛无泽这个替罪羊。” “我以为你遁入空门了。” “我放不下,忘不了,更遁不走。就算修过十条石路又怎么样,我这辈子也忘不了他躺在我手里的样子……到底是谁下令将他杀死的,别让我知道,我会叫他,生不如死你不知道。”迟衡大手撑住脸,声音生冷。 不知过了多久,岑破荆拍了拍迟衡的肩膀,想安慰又不知从何说起:“你想过下一步吗?” “没有。”迟衡从没想过以后如何,他只是一心修路。 “现在已经没有颜王军了。” “什么?” “没有颜王军了,皇帝下诏,令颜王军全数归郑奕,段敌和梁千烈自然不肯,所以只有靠近泞州的小部分颜王军被收编。但段敌和梁千烈这两人打死也搀和不到一起,所以,自然而然,元州泞州归段敌,夷州垒州归梁千烈,段敌自立了‘紫禁军’、梁千烈自立了‘千军’。” “炻州呢?颜王军不会自己打了起来吧?” “我还没说完呢!段敌没有守住泞州,但北临郑奕的势力,所以这一年里泞州基本已被郑奕吞食了,照这么下去,估计,元州也将不保。梁千烈更难,夷州北面是气势正盛的曙州,半壁江山已经岌岌可危。只有垒州一个州,还在撑着。” 迟衡锁眉一想:“垒州?容越吗?听你的口气,垒州还独立于段敌梁千烈之外。” 岑破荆点了点头赞赏道:“对,容越据垒州一州,并没有彻底交出兵权,只是不断向夷州支援兵力。而梁千烈忙于封振苍的攻击,根本无暇顾及。” 迟衡笑了:“容越这是要造反啊。” “梁胡子让我游说过容越。容越私下和我说,他不认梁千烈,垒州可以是颜王军的可以是咱们的,但不能是一个人的,咱们打下的垒州他一个人守的辛苦,拱手让人他不愿意。你知道容越的性格,他对任何人都没有效忠之心,更不是软柿子。所以,容越还是垒州一主,他也不打颜王军的旗号,也不打千军的旗号。” “他想自立霸主?” “对,容越还说,让我和他一起也建个什么什么军,后来不是找你吗?亏得是找到了,不然怎么有脸见容越!”岑破荆大手一摊,“赶紧收拾,明天就跟我去垒州!如今四面楚歌,迟到几天指不定垒州就怎么了!” 迟衡笑:“要这么急吗?” “你还准备等到什么时候,容越也不容易,打战这事,别看今天太平,明天可指不定是什么样子。”岑破荆扭头看着燕行,“这小子干吗一直跟在旁边,我被盯得背后发毛,怪得很。” 燕行瞥了他们一眼。 岑破荆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迟衡,啥话也别说了,这小子是要带到垒州去的吧?挺好的,不过吧他跟咱们不是一个路子……你不觉得他有点、有点儿飘吗?” 迟衡哭笑不得:“带不带不是我能说了算的,他跟我,没有关系。” “去!所有说天长地久的,最后都没有关系了,所有说没有关系的,最后都说不清楚了。”岑破荆起身拍了拍屁股,“你要想通了,咱们就走吧!” 155一五六 【第一百五十六章】 天月明净,无一丝染尘,青竹寺佛门净地,心无挂碍。岑破荆心一宽一高兴,一口气吃了四大碗白饭,第五碗时饭桶已空空如也,只好意犹未尽地放下碗筷。 方丈双手合十道一声阿弥陀佛,问:“贫僧十余年未出山寺不知山下景色如何,桃花开了吗?” 岑破荆疑惑:“谢了,有的都结果了。” 方丈喟叹:“物候有别,果然比青竹寺开得早许多。青竹山下的有一道白柳林,每到春日十分热闹,不知道还在否?” “还在,风一吹絮乱成一团都不看清路。” “十余年前,仕人们和仕女们最爱在那里吟诗作对,不知道盛景还依旧?” 岑破荆沉吟:“江山寥落,平民百姓颠沛流离,哪有闲情吟诗作画?但白柳林边又植了一排红柳,初春,柳叶柳树干血红如火,上映红日,下照流水,十分绚烂,若等得天下太平,熙熙攘攘,盛景当比以往更盛。” 方丈微笑,又与岑破荆说了几句。 无非就是山下风景如何,山上风景如何,石路修得如何,岑破荆一一答复,井井有条。方丈问得兴起,竟领着他将整个青竹寺绕了一圈,还兴致勃勃特地在石佛前为他说了一段艰涩的经书,把岑破荆听得头晕目眩。 好容易脱了身。 迟衡在栏杆前侧目:“你小子怎么一和方丈说话就变得怪怪的?我看你啊,再听上几天就要被方丈收了。” 岑破荆挥汗如雨:“能不怪吗?别人也问这些问题,但没一个问得是方丈的调调,忍不住就拘谨了。方丈刚才还说,我比你有悟性,等天下太平之后让我回来做他的俗家弟子……呵,有我这种弟子佛门就不得清净了。” “……你哪里比我悟了!” 岑破荆得意洋洋:“佛曰:不可说。反正我有慧根。” “慧根?信不信我一刀把你的慧根斩了?!”迟衡戏谑,“你要想当弟子,我现在就能给你刮个光头烫几个疤。方丈真偏心,我在寺里任劳任怨,他都没夸过我一句。” 恒素过来,恰好听了这话,笑说:“他夸过,施主修了一条石路让更多人向佛,功德无量,不过没让你听见罢了。” 迟衡不吭声。 恒素又道:“迟衡施主能否再给贫僧砍些青竹?” 迟衡义不容辞,跑去青竹林里。二月,有些新竹长到一半,新绿新绿的,一茬一茬的更以往的青葱。为恒素挑了上好的竹子砍下,又快又卖力。恒素站在一旁,将竹片收拢好:“施主要走了么?不知几时能回来?” “等我将事办完,得个一两年吧?” “多谢施主为青竹寺……” 迟衡连连摆手:“行行行不就是修了一条路吗,又不是多大的事,我也白吃白喝了一年。” 恒素道:“方丈说得对,你不适合呆在寺院,一年里,我都没见你像今天这么笑过,也没听你说过那么多话。慈悲为怀,佛门中人本不该听从杀戮——这把刀是我救你时看到的,你拿回去吧,你既然不是佛门中人,就不受束缚了。” 看着不知从哪里拿出来的乌色的重刀,迟衡感慨。刀握手中,他反手一划,刀在夜空运风如啸,像沉郁已久的猛虎出鞘一般。 恒素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次日,山川晴光烂漫,迟衡道别,也没有说太多。转弯处,他见方丈和恒戒转身入了寺门,一个后背佝偻,一个微胖。而恒素和小栗子站在原地,灰衣笼清瘦,目光恋恋不舍。迟衡知道,再怎么说珍重,再怎么说再会,大多数人转身之后也许就是一世,只有极少的人能相伴相随,缘少则散,缘多则聚,由不得半点挣扎。 如此,怎能不珍惜? 下到半山腰,岑破荆总觉背后发凉,屡屡往山林里看过去:“这山没有猛兽吧?为什么感觉背后有眼睛看着一样?” 迟衡忽然驻足,冲山林喊道:“燕行!燕行!” 树叶簌簌,一袭淡蓝拂下。 燕行道:“有事吗?” “喔,原来是你!我们要去垒州你也一起去吗?明人不做暗事,去的话就不要总是跟在背后,我后背发凉。你不用再担心了,他不会祸害青竹寺了。”岑破荆抢先说。 燕行却答非所问:“一将成名,万古枯朽。” 迟衡默不作声。 岑破荆不耐烦地拂手:“你吃祖业当然可以痴心练剑,不理红尘俗世,又怎么知道芸芸众生的痛苦?我们不去争夺,就只能等着被人踩在脚下了。” 燕行不语,走在最前边。 岑破荆忽而讶然:“你走路能不沾地?不是鬼吧?嚓,还好有影子!”可不是么,燕行蓝袍宽大罩着双腿,行之有侠气,但抬足间偶尔能看见,他的鞋子并没有沾地,竟然如踩着空气一般。 燕行微笑:“这是御气而行,只能走十来步罢了。” 闻所未闻。 岑破荆的眼珠子几乎跌出来,转向迟衡:“这是人能做到的不?这不是鬼吧?”即使迟衡见过他飞檐走壁,看到这情形也难免惊讶。 燕行道:“我有练剑的天赋,御气而行也是练了许久的。” 他的确天赋异禀,守着祖业衣食无忧,十二岁就击败了所有能见到的剑客,之后一个人苦心琢磨,终于超然于其他人。对此,燕行并没有自傲反而越发痴迷练剑,但是,天赋是天所赐,亦不能破天,所以,他御气而行也就止于二十步之内。 三人默默无语。 下到山脚下,燕行忽然说:“你们要去哪里?垒州?” 岑破荆很畅快地说:“是的,先过夷州,后如垒州,你要是顺路不妨同行,有你在,鬼神不近,反正只要迟衡万花丛中过……哎呦……” 迟衡狠狠给他一个肘拐。 燕行却诚挚道:“确实同路。” 岑破荆纳闷了,与燕行低声说:“你是担心他吗?没有必要了,他不会滥杀无辜,我们要去的地方一个杀人也杀得正气的地方。” “只要不祸害青竹寺,其他地方我都管不上,慈悲为怀,就不是乱世。” 这话都说出口,那就同行吧。 岑破荆咂舌,低声和迟衡说:“燕行这个人,不适合当兄弟,他是个剑痴就罢了,性情还挺凉薄的,你看他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以后指望不上。” “……谁让你同意他同路?” 岑破荆张口结舌:“我以为你和他有什么?” 迟衡悠悠然:“本来是没什么,你一瞎搀和指不定以后就有没有了。” 春日里风景好极了。 虽是万里荒凉,一簇簇新开的野花迎风而灿,青涩的清香随着暖风而来,荒草花中时不时还有野兔窜过,迟衡忽然捡起了一块石头:“今天吃个烤夜兔子!” 石子如剑,一点见红。 岑破荆捡起那肥肥的野兔说:“行啊,你这逮兔子的功夫一点儿没见退,咱们上次吃野兔,还是三年前在夷州的营帐里呢。” 迟衡紧了紧手腕:“没退,手劲比以前还大了。” 岑破荆当然习以为常,燕行却耐不住了。忽见草丛簌簌一动,飞出一只灰扑扑的野雉,他立刻运剑而去,剑气落处,野雉扑通了两下,堕在地上,断了气。 一路走过去,猎了山野数只,甚至还有一条蛇,岑破荆当即用剑划开把蛇胆吞了,吹一记口哨:“今天有口福了。” 山野味美。 三人找了一处地,迟衡跑去看看周边有没有人家,能不能借住一宿。岑破荆则把兔子和野雉洗净,架火烤的喷香,漫不经心地问燕行:“你与迟衡呆了多久?” “两个月。” “你知道了他是什么人?那怎么你还敢跟着?” 燕行反驳:“不是跟着,我怕他对青竹寺不利,离开青竹寺,自然两不相干。不过,他真不像传闻中那么暴戾,为什么会做出那种事?” “他心里有个很喜欢的人……”一边考着兔子和蛇串,一边说起往事。 燕行沉默后说:“原来如此,难怪,听恒素说他初到青竹寺,就跟活死人一样。”幸好还年轻,骨头硬,受个什么大难也能撑得起,若是相随半生忽然罹难,只怕迟衡这辈子就毁完了。 迟衡郁闷地回来了:“方圆都不见炊烟,咱们就地歇一宿吧,你们聊什么聊得这么开心?” 吃完野味,燕行找了一块地练起剑来。 岑破荆躺在地上,反手扶着后脑勺:“他的剑法已经天下无双了,为什么还这么勤练,不怕物极必反吗?不过,燕行这人还挺单纯的,就跟这溪水一样清浅而澄澈,话虽然少,但心里想什么就说什么,不会给人玩心眼,我还挺喜欢他的。” 迟衡笑了:“练剑世家能有多少城府?” 燕行正一招秋雁落沙划过,长剑如练飞身如虹,剑法无比纯熟,有出世之妙。更兼有长发飘洒,灰白相间,随风而飞,悠悠远远恣意洒脱。 长虹贯日,收剑。 迟衡忽然跃起,拿起重刀舞了一气,他的刀法迅猛激扬,如风暴起,如狂沙走,如金戈铁马踏寒索。 燕行执剑于一旁,看得认真。 最末了迟衡在纵横九十九刀后,凌厉收刀。岑破荆和燕行鼓起掌来,尤其是燕行道:“不错不错,我第一次见刀有这种霸气的。你这刀,我看着十分眼熟。” 凝思了一下。 燕行的手指在刀刃上摸了一摸,断定道:“你这刀是在夷州城的武氏刀铺买的!” “正是。” 156一五七 【第一百五十七章】 “这就对了。当年家父托铺主锻造一把好剑,足足锻造了一年有余。我实在等不到了,就跑去铺子那里,铁匠取了我的一滴血,剑才练成。” 燕行说得平平淡淡,心底却心思万千。那时他才十岁,挽起袖子,将手腕放到嘴里,冲着淡青色的血脉狠狠一咬。只见血从脉搏里喷薄而出,像一条红线一样绚丽。他不顾火焰灼烧,他将手伸进火炉之中,那血就像自己会寻路一样直奔红剑而去。一刹那,剑与火焚烈,血和火交织,血与剑瞬间交融,万丈光芒訇然而起。 迟衡岑破荆二人不知这么详细,见燕行感慨,摸不着头脑。 燕行继续说:“铁匠当时取的是邙山的稀世乌铁,很大一块,所以,不止锻了我的这把吟天剑,同时还锻了一把刀。但刀成的时候,不知是时辰不对还是怎么的,造出来十分的钝——就是它,太独特,不会记错。”说罢,又摸了一摸重刀刀刃,百思不得其解。 迟衡笑了,原来他的刀和燕行的剑还是同宗之铁。 岑破荆解释道:“刀不可貌相,这刀看着钝,豆腐都剁不动,但是一旦迟衡使起来,说威震四方也不为过!” 燕行琢磨了一下说:“也许这种锻材嗜血。” 之后燕行抱剑在一旁冥思苦想,岑破荆又去试探,才知他看了迟衡的舞刀,心有所悟,说不定正苦思一套新剑法呢。练剑也好,冥思也好,燕行都心无旁骛旁人打扰也无用。 岑破荆也练刀,和迟衡对练时平分秋色。 燕行都看得津津有味,迅速将二人的刀法融入剑法之中,他甚至踏水击剑一气挑起千层浪,水花高高飞起又重重跌落,如一个水帘一样将中间的燕行遮得严严实实。岑破荆和迟衡见了,惊为非人,他这是对着湖,这要是对着人群,只怕剑所指处无人生还。 好在,燕行只专注练剑,没专注过杀人。 不知不觉三人进了夷州,夷州的北边与封振苍相扛,早被糟蹋得不像话。稍微往夷州城这边,才复归宁静。燕行只字不提分开,岑破荆提醒道:“燕行,你府上是北上玢州?我们南下夷州了。” 燕行讶然,看看二人从容道:“夷州?也不远,一路同行甚好。” 岑破荆啼笑皆非。 燕行一直很从容淡定,好似他本来的行程就是如此。见他一副既像世外高人又像不谙世事的模样,迟衡私下与岑破荆道:“燕行恐怕是一向与世隔绝,自己一人苦练剑法,不知世界之大。现在一见咱们俩刀法好,能让他悟到剑法,悟上瘾了所以舍不得走。劝是不管用的,反正无害,跟着就跟着吧。” 岑破荆无语:“这能是随便跟的嘛?就不是一个路子上的人。” 燕行恣意随性,从不在意也不顾忌他人的目光。所以尽管岑破荆十分纠结,数度委婉说出劝离的话,燕行浑然不觉。 反而是岑破荆不说了,某一天,燕行自己忽然说:“近几天颇有所得,我要找个地方练一练剑,你们先行,我随后就到。” 而后倏然不见踪影,把岑破荆气得哭笑不得。 一路上,迟衡都没有歇着,除了将岑破荆所知的全部了解之外,更了解其他世事。兵荒马乱的,只要是关于打战的风声都跑得特别快,各种传闻都有,而封振苍的名字听得尤其的多。 其时三月末,暖风和煦,暖香随风而来,不知不觉靠近夷州城,在一处高地上,远望山峦如嶂。再不愿面对也得面对,岑破荆问迟衡:“迟衡,你想清楚了吗?梁胡子是咱的恩师,待咱们不薄,将军的位置还是有的。” 迟衡回答得冷静:“身在乱世,要么择明主,要么自立为王。明主,除了……朗将,我不会再认任何人!梁胡子领兵作战没有问题,但他没有能力成为运筹帷幄的一方霸主,从夷州被封振苍压得毫无反击之力也能看出。他是我的恩师,我一辈子也不会忘了他的恩情,我永远不会与他为敌,日后若遇上,我会跪地谢罪!” 岑破荆感慨万千地说:“你呆的时间短,心能硬得下来。梁胡子对你对我可真是好得没话说,我于心不忍。不过,你说得也对,咱们要不要去看看梁胡子?过门而不入实在说不过去!” “万一他挽留呢?” “……” “他若开口让留下,我是无法拒绝的,一旦应承下来,必然要全力以赴。恩师是一码,追随是另一码,一旦决定,就不能反悔,否则就是不仁不义。所以,我不进夷州城!” “咱们投奔容越也是寄人篱下。” 迟衡信心满怀:“容越不一样,咱们过去垒州,对容越来说不是多两个将领,而是像鼎一样一下子能把霸主之位撑得住。岑破荆,你是愿意跟着梁胡子,还是愿意咱们一起打天下?” 岑破荆深呼吸了一下,嘿嘿一笑:“我找了大半年,可不是为了现在分道扬镳的!” 骑在马上,迟衡远望夷州城的城墙,看城墙之上,颜王军的旗帜依旧随风而飞,然而,斯人已去,世上已无颜王军,不由得心中涌上一股酸楚。 迟衡鞭马鞭得很快。 岑破荆倒还是极为流连,半天策马赶上,饶是如此,还频频回头怅然而望,直到再也不见夷州城。 越过夷州,翻过夷山,就到了垒州之地,初入垒州迟衡就先收获了一大堆战报,比如玢州军十万大军压境,垒州岌岌可危。问路人,均只知垒州是颜王军的,垒州是容越为主的,却没有多少人知道颜王军已不再是颜王军。 迟衡二人快马加鞭,飞奔到了垒州石城。 饶是千里马,也费了一个来月,二人早已蓬头垢面,风尘仆仆。其时,天已入夜,石城还是石城,却已不再是岑破荆迟衡的地盘了。护卫都是陌生面孔。但听了二人报上名,立刻将二人引进府邸。 容越住的是骆府。 骆府富丽雍容,不知道多少门楼多少房舍,多少假山多少游廊,总之说不尽的巧夺天工。 不多时,迟衡听见急促的脚步声健步而来,人没见到,爽朗激动的声音先传来。 “迟衡、破荆!” 容越几乎是冲了过来,砰的一声拳头狠狠击在迟衡胸口。 肋骨一疼。 迟衡笑着挥手过去与他对击两拳。一年多不见,容越还是那么狂野不羁,脸庞张扬着狂妄和自信,不过眉眼轮廓可深了一些,许是刚睡下,衣裳还是那么放肆地敞开,腰际的青龙露出一爪。 容越领着他们进了自己的后院,瞬间空阔了许多,没什么花哨的假山清泉,只有青藤架上木香花开,翠色一片上白色点点,岑破荆忍不住嘟囔:“外面都富丽堂皇,怎么进了你的院子,一下子就变得素净了很多,而且有股说不出的味道。” 迟衡环视一圈笑了:“像紫星台的味道。” 紫星台是道观,所以整洁清静、景色清幽,这个后院有异曲同工之妙。容越大笑:“可不是刻意弄成这样的啊,就是看这个院子比较宽阔。”虽然生性里没有一丁点儿清静为本,但耳濡目染,不知不觉有些东西已经潜移默化了。 三人围坐在一方石桌。 一壶酒。 三人对饮。酒是花酒,香气袭人。容越也不问迟衡这一年去哪里了,倒酒就狂灌迟衡三大碗,只把迟衡灌得求饶,最末拍案而起,和容越对灌三壶,胡说海说了一气。 三壶过后,容越将碗放下:“破荆,你想清楚了?” 岑破荆笑道:“你说呢?” 容越转向迟衡:“迟衡,你也想清楚了?” 迟衡酒气上蒸迷,他这一年清心寡欲,粗茶淡饭,偶尔喝个酒也是清酒,哪里受得了这种入喉甜下肚劲的劲酒,脑子却是清清楚楚的,反问道:“你又想清楚了吗?” 容越笑:“我没有第二条路。昨天,我给梁胡子最后一道书函,明明白白说,垒州是只属于朗将的颜王军,不会投靠任何人。不过,垒州也不好过,我守得很艰难,前两天,我才驱散了封振苍派来的一拨大军——封振苍是疯了。” 容越的手指蘸酒在桌上画了几条弧线。 “迟衡,破荆,你们无需担心。垒州的颜王军,不像别的地。这里的兵都是咱们招的,我亲手练的,将领都是迟衡当初提拔上来的——我的想法很简单,不管是归属段敌还是归属梁胡子,我都不情愿,既然他们自立旗杆,咱们为什么不行!”容越将壶顿在石桌上,眼看迟衡。 迟衡把酒碗一推:“凭一个垒州,立不住。” “你不愿意?” “你知道吗?郑奕一年内连吞了安州泞州,封振苍也吞了偌大的睦州。封振苍最心急的是什么:把夷州吞下,但他一口气吞不下;郑奕最心急的是什么:把元州拿下,但他鞭长莫及。所以至少半年之内,梁胡子和段敌还能硬扛住的。但是,若长此以往,封振苍一定能吞掉夷州的——因为封振苍下辖三州,而梁胡子只拿夷州在硬扛着。” “咱们也只有一州。” “州多州少不是胜算的必要,梁胡子根本就没有连横也没有向外扩张的策略,只是硬扛,能扛的过去吗?段敌也一样,只是疲于应付。如果垒州也一样,生拼硬耗,肯定是耗不过的。而且耗的时间越长,封振苍的胜算越大。” 容越沉默。 157一五八 【第一百五十八章】 迟衡话锋一转:“知道霍斥为什么一直无法壮大吗?原因就在于他最初不肯舍弃夷山,后来又被颜王军压制住了,时过境迁,优势有时会变得拖累的。垒州这个地方,虽然富庶,但偏居一隅不适合据守,只能守,很难往外攻;而且一旦失守只能节节败退,这是当年骆惊寒十年也冲不出去的原因。”而比如泞州,它不富庶,但是兵家必争之地,因为它退可守进可攻,地利绝佳。 容越头疼:“可垒州临夷州炻州,根本没法扩,只能向上夺玢州。” “我去说服炻州。” 容越和岑破荆一起惊讶地看着迟衡:“什么?” “如今炻州是由纪策统领的,炻州和垒州的境地一样,同属颜王军所以不能同室操戈,但纪策应该也不愿意让炻州归属段敌和梁千烈,所以僵持着。”迟衡说着大家都知道的现状,“但炻州也挺不了多久,北是元州夷州,西是西南王诸郡。而且,纪策是很好的军师,却绝不适合统领千军。” 容越给他满上:“你能说服他?” 迟衡喝了一碗酒,长叹一声:“不是能不能,而是必须说服纪策。颜王军分裂时,他愤而离开,蜗到炻州,肯定是和那二人都闹僵了。而且他手底下没有过硬的将领——真没有想到,颜王军就这么散了,只有祸起萧墙,才能散得这么干脆彻底啊。”若他地下有知,不知该如何难过。 “连横了炻州之后呢怎么办?下一步攻西南王吗?” “不,等着段敌撑不住了。”迟衡支手。 三人借着酒劲说了一晚,岑破荆最先躺倒,被护卫抬进了屋里睡觉。容越借着最后一股清醒道:“迟衡,当年是你把我带出紫星台的。离开时,你说让我守着,说要不了一年就行了,结果呢,一眨眼一年半……罢了,不说了,破荆的信都给我说清楚了,人死不能复生……” 哐当一声,迟衡一下子将碗捏碎了。 容越沉默一下,上前握住了他的手腕,道:“因为天底下均知颜王军已经散了,咱们再打着颜王军的名号也不行,我一直不同意将垒州军并入梁胡子的千军,因为我不服他,但我也没打算一人独享,当初一起打下垒州,如今你们回来,垒州就是咱们三人的。” 迟衡还没回答,容越身子一软钻进了桌子底下。 就这,手腕还握得紧紧的。 迟衡甩也甩不脱,没办法只得一口气将他拦腰抱起。容越身段是一等一的好,没有赘肉,但是骨头重,抱在手里也是沉甸甸的,问护卫:“他睡哪一个房间?” 护卫将他引回内寝。 迟衡一看卧室就忍不住笑了,雪墙净地,窗明几净,卧室那书架分明就是与紫星台一般无二致。看来,即使再无道性,再怎么叛逆,再怎么觉得那里枯燥无味,熏染了十几年,渗入骨髓。 迟衡将他放在床上,被子盖好。 容越的手却一点儿没有松开,口里嘟囔,含含混混中有一句是清楚的:“迟衡,别犯傻,没有想不开的,兄弟们都等你!” 窗外月清花明,迟衡将容越的手反手握住,放在额头。 许久,容越终于睡着了,迟衡起身离开,才走出房间走入院子,就见石桌前坐着一人,月下独酌,长发垂下,飘然如谪仙,迟衡一愣:“庄期,你也在?” 庄期本在元州城,后来一乱他自然来到垒州。 迟衡摆衣坐下,和岑破荆是随意,但和庄期一起却立刻很是不自知。要了两个酒杯,为庄期倒上,二人温文尔雅各自饮了一杯。庄期还是那么少话,什么也不问只是喝酒。 迟衡已经醉了七八分,不由得趴下。 以为他睡下,庄期才说:“师父说你命''带''桃''花''一''点''煞,如正午灼日,亲之则暖,太近则灼。那天,算出二星伴月一星陨,我以为朗将是月,你是星,所以快书给你,生怕出意外,但还是迟了。” 迟衡握拳于心口。 “但会出意外并不是因为你的煞,凡事都有定数。颜鸾命定英年早逝,而你可以长命百岁。师父说,你命里会遇上许多对你极好的人,他不会是最后一个。” “我不需要。”迟衡抬头,冷冷的说。 庄期低头猛饮一口酒。 迟衡一口闷下,一言不发,转身踉踉跄跄地离开了。 他的脑子昏昏沉沉,转入骆府的园林假山之中寻不见地方,走一走腿就软了,就地坐下,背靠一颗歪脖子树下,伸长了腿,歇了不多时,但觉胸口有一团火在烧,烈火焚心,焚得经脉欲裂,很快蔓延到手足和全身,像被地狱之火焚烧一般浑身焦灼,烧得嗓子都哑了喊也喊不出声来。 灼红的眼前浮现出地狱中的许多血红的鬼影,发出风啸一般的尖叫,一个一个带着尖牙利爪向他扑过来,长长的红指甲直直地刺向了迟衡的心。 个个惊悚可怖,迟衡难免心生畏惧。 而且心口被抓得非常痛。 带着万丈火焰迟衡连滚带爬,试图摆脱那些厉鬼,但是两腿却发软爬也爬多远,就在此时,一个披头散发的厉鬼燃着火焰瞬间扑了过来,一口咬住了迟衡的肩膀。 痛入骨髓。 迟衡拼命甩了好几下也没甩掉,眼见着那口舌吐血、凶神恶煞的鬼脸就要凑到眼前。不知哪里来的一股力气,迟衡忽然伸手扣住厉鬼的脖子,用尽浑身力气狠狠往下一摔,那厉鬼一声惨叫在地上滚了几滚。迟衡一鼓作气,运起千万力气,一腿踹过去,只见那厉鬼咔嚓一声,腰竟然被生生踢断了。 瞬间,风啸的尖叫停了下来,那些鬼影也停了下来,只有熊熊烈火还在向上蒸腾,不多时烈焰焚过,将那厉鬼吞噬了。 迟衡抹了一下嘴角的鲜血,握紧了拳头。 血腥飘散。 不知烧了多久烧得迟衡视线模糊,烧得目之所及只有灼烧后的灰烬,一阵凉风袭来,灰飞烟灭,清水一颗一颗滴下,滴在脸上、身上、手上、眼里,清凉一片,仿佛人间复生,迟衡勉强睁开眼睛,看见床前好几个人站着。 容越欣喜若狂:“醒了?” 迟衡艰涩地眨了眨眼,眼珠慢慢转动,意外地看见安错。 这么久没见,安错脸上的稚气褪去许多,面目清秀,皱眉凝思很像那么回事,但一见迟衡转眼珠,立刻变得激动了,一笑就露出小虎牙,倒还是笨拙得可爱。 迟衡艰难地吐出一句:“别给我胡乱喝药!” 安错的脸啪嗒一声掉了下来,一撇嘴:“哼,由不得你了!” 一旁听见动静的岑破荆挤了上来,一拍手掌:“迟衡,你真是越来越不行了,醉在树下就算了还染上风寒,莫非寺庙里把你呆得弱不禁风了?” 安错鼻子眉毛全皱在一起:“行了行了,人醒了就好,你们都赶紧出去我要细诊。” 病人面前,郎中最大。 岑破荆等人闻言哗啦一声全散开了。 安错将额头发热的毛巾拿下,换了一条冰凉凉的上去:“我从没见一个人烧成这样还能不死的,看见了没,毛巾的水都冒热气。” 迟衡哑着嗓子:“水。” 安错给他一口气灌了一壶水,迟衡喝得肚子都鼓起来了才停下,喘着粗气说:“安错,把我的刀拿来放在枕头边,还就不信邪了!” “你做梦打架了吗?做梦也能映出病症,别不好意思说,有人老梦见被狗咬了腰,后来就诊为肾亏。” “梦见跟鬼打架!” 安错一双汪汪的眸子乌溜溜:“输了赢了?我猜一定是你赢了,因为鬼也怕恶人。” 恶人?迟衡一僵。 安错依旧没有知觉,兴致勃勃继续:“就我诊断来说,是你阳气太盛,而且压抑太久了,所以面黑唇青病来如山倒。不过还是庄期说得准,你一回来就带了一身煞气,可能是诸多鬼缠身。而这一年里之所以平安无事,是青竹寺将你身上的煞气震住了,现在没有佛,所以诸鬼横行。” 迟衡不信:“胡说的事。” 安错立刻拿出一串白珠串道:“看见这串摩尼宝珠没?是青竹寺和尚给你的吧?看宝珠里面都不是通透的,而是一缕一缕黑丝了!” 迟衡揉着脑袋:“这是我的东西吗?我怎么不知道?” “放在你包裹里面的。” 迟衡琢磨了一下,依稀想起某一天恒素曾说过,要辟邪,还给了一串旧檀木佛珠,但专注修路,迟衡就把佛珠往旁边一扔也也没在意,后来恒素就爱坐在自己身边敲木鱼念经。 摩尼宝珠也许是离开时恒素藏在包裹间的。 迟衡转目,发现整个房子都挂上了桃木,还有一些降魔杵,桌上摆了镇宅神兽,不由得哑然失笑:“这是庄期弄的吗?”要不要这么像江湖道士啊! 安错一撇嘴:“哪能是庄期啊,只有你枕头底下的符才是庄期画的,这些全是容越不管有用没用一股脑摆的。张嘴,喝药。” 158一五九 【第一百五十九章】 迟衡闭紧了嘴巴。 安错知错就改谦虚地说:“我知道,三年前把你折腾美了,放心,我已不是两年前的安错了,不信,你可以问问容越他们。” 越说放心,越不放心,迟衡道:“你先说,这药是治什么的,驱鬼的?” “去!我又不是紫星台道士,就是下火的凉草而已。其实你现在的病,跟我那年胡下的药也有关系。”安错很诚实,愧疚不已,“那个药性是厚积薄发的,本该在一年前就发作,发热的症状就是现在这样——呃,比现在严重,你克制力不错。但是呢,还是因为你在寺庙,清心寡欲,所以遏制了病的发作。现在你一出寺加上多日颠簸,一高兴、一喝酒,病就如山崩地裂的来了。” 迟衡瞅他:“说来说去还是你埋下的祸根,有治没?” 安错信心满怀:“当然有治!而且你的身体很好,没有大碍,不宜用药物针灸去刺激。这样,我给你开几服普通凉草药,就当喝水就行了,调理个半年,保你什么都没有。” “你的药真的是凉草?”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由不得迟衡不质疑。安错岂能不知,立刻拍着胸脯说:“你是不是在入寺前,体内常有热火在烧,*过剩,而且精''久''不''射?岑破荆说你经常练刀来发泄,是不是啊?” 迟衡一脸窘迫:“有吗?” 安错身为一介郎中,什么病没见过?什么病说不出口?什么样羞涩的病人不得撬开口来问?理所当然地反问:“诶,有没有你还不清楚吗?治病如治水,宜疏不宜堵,你练刀只能压制不能解决问题。不过,你在青竹寺应该平静了好些时候,也许还是那里水土……和心情的缘故。所以,放心,你是身体过热,跟鬼不鬼的没关系,天底下哪有那么多闲情逸致的没事鬼。” 安错顺手将枕头边的镇鬼神兽放到桌上。 迟衡若有所悟地点点头。 不提安错跑来跑去忙得不亦乐乎。往后的几日,迟衡还是夜夜梦见周遭烈焰恶鬼横行,但他已经不再畏惧了,但凡有鬼敢缠上来,他立刻手挥大刀砍过去,将恶鬼们杀得鬼哭狼嚎。就算手中无刀,他也徒手做刀,连踢带踹,打得那叫一个兴致淋漓,醒来后还意犹未尽。 此事暂且不提。 颜王军是元奚王朝的颜王军。皇帝诏令天下,已经令颜王军归属郑奕了,所以颜王军已不复存在。容越也是个豁达的人:“垒州是咱们一起打下来守住的,现在,颜王军的旗号是不能打了,得想个新旗号,也让大家知道,谁也别想打垒州的主意。” “改旗易帜?颜王军到底是……朗将的颜王军。”岑破荆看了看迟衡。 迟衡说:“他,早就想改了。” 三人沉默。 “不,颜王军是皇帝赐给颜王的,不是他的,他只是奉命接手,进而统领到如火如荼。皇帝的诏令一直是他的枷锁,他根本就不想受制于昏庸的王朝,改就改吧!”迟衡缓缓说。 迟衡、岑破荆二人均没有异议,苦思冥想了一宿之后,将什么三龙军、重刚军、龙虎军都想过了,容越最末一拍脑袋:“三三得九,乾元用九,就起名乾元军得了!” 迟衡说:“听着跟一群道士要造反了似得,文绉绉了点儿,不过想一想又很有帝王之气,就它了!岑破荆,你看如何?” 把岑破荆问得直翻白眼:“你自己说的,像道士。” 乾元军,就这么定了! 三人的关系却不像以前那样有层级关系,而变成了三人均衡,但无论从名义还是实际上看,垒州军肯定还归容越掌控。他让两人巡一下军,迟衡却摆手:“咱们三人得分工了,岑破荆领兵先挡着封振苍,容越负责搜刮地皮招兵买马,我要去炻州,打通扩展的路。” 容越说:“为什么不是夷州?” 岑破荆拍了拍他的肩膀:“夷州是梁胡子,迟衡和我去,都只有被收编的份。时不待我,让迟衡赶紧去炻州吧,垒州挺不了多久的。” 容越不服气:“你这话说得,我都挺了一年多了。” 嘴上虽硬,容越岂能不知个中道理,他与岑破荆将分工细细一划分,迟衡在一旁看着,偶尔说几句。 后一日,容越召集垒州的将领们摆了几桌接风宴,大多是旧面孔,见了岑破荆和迟衡都很激动。容越顺势将垒州军改旗易帜为乾元军的事与众将领一说,众将领摩拳擦掌,说,既然岑将军和迟都统回来,都好说。 宴席上容越一高兴,给自己、岑破荆、迟衡全都封成将军,也不要什么名号了,一个容大将军,一个岑将军,一个迟大将军。 众将领纷纷起哄。 且不提这一顿宴喝得轰轰烈烈,迟衡醉了七八分,醉眼惺忪中,依稀还是旧日光景,闭上眼,又在梦里和恶鬼好一番恶斗。 四月,初夏,桑叶老,麦花香。 迟衡启程去炻州,临行前安错跑过来给他塞了一大捆药草,郑重地说:“迟衡,这一大捆凉草药,每天都要泡水喝,千万不要断,药性虽然慢了点儿,但合你的心意,不会过犹不及。” 迟衡质疑地看着草药:“你这是喂猪啊!” 药都是一副一副,谁见过一喝这么一大捆的?迟衡不是不屑,而是不信,他早对安错的诡异药房产生了深深的不相信。安错更加郑重了:“你一定要喝,你现在身体内旺火已经压不住了,要是不喝的话,呵呵……” 迟衡扯出一根药草,枯枝一样,根是紫色的,平淡无奇,遂困惑地问:“不喝怎么的?” “不喝的话,你看一头母猪都会觉得秀气。” 迟衡笑喷,安错神色肃穆。 迟衡没当回事,敷衍似得捆在马背上。他捆得松,马跑得跟脱缰了一样,颠簸没几下,都颠散了,药草一根根落下,迟衡浑然不知,等后来发现时,剩下没几根,他索性全扔了。纵马驰向炻州,一路上风景如旧,他无暇眷顾,飞快到了武知县忽觉不对劲。因为武知本是炻州的地盘,但所见兵士略异,他执马一问,惊了,竟然是霍斥夷山军。 迟衡将往事回想,顿时了悟,霍斥为什么愿意出兵垒州,因为朗将给他的许诺。 而迟衡一直不知道许诺是什么,现在看来,应该是给了霍斥地盘,介于炻州和垒州之间的武知县虽然一穷二白,但辽阔土地,足够霍斥发展夷山军了。 不可能,朗将怎么可能养虎为患。 而且这么长时间,根本没见霍斥有动静,而且容越从未提及此事。迟衡转念一想,立刻执鞭一转,所幸,霍斥没有把自己隐回夷山,三日后迟衡不算太费劲地见到了霍斥。 霍斥暴击了一下他的后背,笑了:“你小子,还活着啊!” “托霍大哥的福!” 霍斥上下挑眉:“你小子比我都高了!不过这精气神不够啊,嘴唇都发青,怎么搞的,让照川给你看看。” 迟衡没有多寒暄,单刀直入。 霍斥很豪爽:“既然颜王军已名存实亡,我就不瞒了,当年我承诺:一助颜鸾拿下垒州,二秘密投于颜王军之下,但明里仍保留夷山军的称号。因为,颜鸾说,他受人所制,等到能与朝廷公开反抗时,再将夷山军纳入颜王军之内。可惜,天妒英才,壮志未酬,他没撑到那一天。” 迟衡木然。 霍斥拍了拍他的肩膀:“往事已去,多提无用。他承诺:拿下垒州之后,将武知县等三个县秘密划拨给我,让我有地儿发展夷山军,所以今天就是你看到的——他想得周全,因为这三个县和夷山一脉全被夹在夷州、炻州、垒州之间,我翻腾不出他的手掌心。”不过,颜鸾已逝,所有盟约冰封瓦解。 沉默了许久,迟衡说:“那你现在,在等什么?” “等梁千烈兵败。” 梁千烈不弱,霍斥硬拼硬只能两败俱伤。如今梁千烈据夷州与封振苍对抗,霍斥乘梁千烈最虚时而攻入,可以说趁火打劫。迟衡琢磨了一下:“你为什么不攻炻州和垒州?垒州我知道,有容越,老交情还知己知彼,不好下手,炻州呢?” “炻州有纪策,当年是他和颜鸾一起来说服我的,我做不到背信弃义。” 正是太拘于道义也是他困于夷山的缘故。 霍斥用剑挑了挑灯花,感慨地说:“我当初费了很大劲说服自己投入颜鸾的麾下,想不到,人算不如天算!” “霍大哥,假如梁千烈兵败你趁虚而入,攻下夷州大部。可要面临的是更为强大的封振苍,他正在势上,你能确保胜得了他?就算扛住了封振苍,西边的元州被郑奕吞噬,你又当如何?” 霍斥瞥了一眼:“你说说。” “我知道夷山军的优势和弱势,优势在守,劣势在攻。但你既然出了夷山,再没有夷山之险可倚仗。而且郑奕和封振苍假如狼狈为奸,联手来攻,一个夷州都不够吃。” “看来你是有备而来。”霍斥反手将剑插入剑鞘。 “垒州军已经变成了乾元军,迟衡特来告霍大哥一声。不管是颜王军、垒州军、还是乾元军,里子都跟没两样的,霍大哥若愿意,和乾元军携手抗敌,不失为一条出路。” 霍斥笑:“乾元军?谁当头?” “容越。” “为什么不是你?” 159一六〇 【第一百六十章】 迟衡挑眉一笑,避重就轻:“承蒙霍大哥瞧得起,当头的还是容越。容越、岑破荆和我三人一起,我也是能做得了主的。实不相瞒,垒州也被封振苍压制得不行了,如果垒州一败,封振苍就更嚣张了。霍大哥,元奚战乱已十年,分久必合,你也不得不承认,在颜王军占了夷州时,夷山军就失了先机,再不抓住最后一线希望被吞噬也是难免。” 霍斥沉吟:“你倒是会说。” “不,我只是摆事实。我知道霍大哥不愿意居人之下,但世事迫人,霍大哥何不尝试与我们连横呢。当前,炻州也将和乾元军合并……罢了,这就不细说,因为炻州垒州都曾是颜王军,好说。”迟衡一句掠过。 “你是说,纪策愿意归属乾元军?还是怎么的?”霍斥困惑。 迟衡眸子发亮,淡然笑道:“自然。天底下早都知道没有了颜王军,他也不能偏居一隅,夷州元州一旦旁落,炻州撑不了几天。我这次去炻州,就是细谈军阶分属的……这是秘事,霍大哥可要保密。” 霍斥哈哈大笑:“果真如此的话,也瞒不了几天的啊,连横之后,你们当如何。” 迟衡越发自信地坐下,就这桌面划起来:“元州段敌马上就撑不住了,说相助也好,旧日同袍也好,我们夺回元州都很顺其自然,一与郑奕相抗,二与矽州连横,去年我就和矽州麻行之……呃,细的我就不说了,霍大哥,连横乾元军,也就形同归属颜王军,将,都是这些将。” “有点意思,这是你们商量好的吗?” 迟衡脸不红心不跳:“不错,纪副使虽然不擅带兵作战,但运筹帷幄是一把好手,你信不过我,还能信不过他。再者,朗将……朗将……”心抽了一下,迟衡紧了紧手指。 霍斥望着他。 迟衡深吸一口气:“朗将替颜王军都把路铺好了,他暗下都把棋盘布好了:比如矽州的麻氏、苦兹郡王、夷山军,原本还联合安州暗抗郑奕、连横西北诸郡压制西南王。只可惜,他出了意外,所以颜王军才分崩离析。而这些关系,都还握在纪策手里。”有些是真的,有些是编的,颜鸾确实暗布棋子,井井有条,可惜一子落,全盘散。 霍斥凝思:“这样,你先去炻州,回来要不了一个月吧,我给你答复。” 迟衡一抱拳:“迟衡静候佳音!” 婉拒了霍斥的挽留,迟衡日夜兼程赶往炻州。到底是太平,炻州水清人闲,屋梁下见燕子衔泥飞来飞,田中的农人忙忙碌碌一派农忙景象。迟衡的马极快,狂奔了七八天,赶在城门关的前一刻,轻车熟路奔入炻州城。炻州城的青砖绿瓦依旧,小巷里常有花飞出墙头。 将军府里却没人。 迟衡找了一圈,来到了太守府,找不到纪策,先找到太守骆惊寒也一样。府前,护卫将他的马拦下,迟衡说了来意,护卫硬邦邦地说:“今日天色已晚,有什么事明天再来吧!” 迟衡知道倔强无用,便牵着马沿路走了一走。 都是旧路,看之不忍,客栈在城的那一头,他步履缓慢地走在路上,路上无人,只有笃笃的马蹄声异常清晰,路过将军府时,他站定了,心中涌上一阵阵情愫,他记得里面的每一个地方,还有一个大大的莲花池。 眼睛越来越模糊。 他仿佛能穿透高墙看清里面的每一棵树每一支花,凝望着高墙,他渐渐失神。他想得太过认真,所以不知道在背后有人悄然而立。不知多久,他回身,一个恍惚。 “……石韦?” 石韦穿着镶暗红花边的黑裳,眸子里说不出的情愫:“你……回来了?” 迟衡收回心思,将马背一拍感慨:“多日不见,石将军还是这么英姿飒爽!我来,是想找一下纪副使,不知他住哪里?” “纪副使和端宁侯外出,明日才回,进将军府再叙吧。” 原来,兜兜转转,石韦又回到骆惊寒身边。 牵着马默默地走进去,将军府处处兵戈,侍者将好酒好菜端上后悄然退下。见石韦给自己倒了一杯酒,迟衡谢绝:“我近日有疾,喝不得酒,喝茶就好。” 石韦没有勉强,见迟衡只吃素菜,问:“你是受伤了吗?吃肉喝酒都不行?” 迟衡笑:“不是,旧疾。” 将军府极轩敞,初夏的夜空也澄亮。 忆起往事,迟衡问:“石将军,不知朗将的家人被安放于何处,一切可安好?” 石韦道:“在一处偏远的山林里,战乱蔓延不到,你大可放心——我答应过他,不会告诉任何人地址。最后一拨被劫的人中,其他的人陆续被救出,唯朗将的大哥颜王还在郑奕手中。朗将的母亲,许是知道自己儿子出事,所以,未过多久就仙逝了。” 迟衡黯然,一口一口地喝着茶。 “你来炻州不会就为这一件事吧?听说你在曙州……你现在在哪里?夷州吗?还是……炻州也不错,都是原来颜王军的人,你不妨留下。” 迟衡笑了:“垒州军现在已是乾元军了。” 石韦一怔迅速反应过来:“可喜可贺,你是乾元军的首领了吗?” “当然不是,乾元军的头领是容越,我和岑破荆算是他的左右臂膀,但都是这些人。”迟衡又将垒州的事、三人的事简单一说。 石韦点头:“你们三人,倒是不错。” 说起来,岑破荆和迟衡是从骆惊寒石韦等人手里把垒州夺来的,如今能心平气和坐在一起喝茶,实在难得。 旅途劳顿易累,二人对月饮茶,未过多久就歇息了。 睡到半夜迟衡又梦魇了,梦见到处都是血淋淋,他站在一边火海中炙烤,烤得痛不欲生,尤其是心口一阵阵绞痛,痛得撕心裂肺,痛到恨不能把心挖出来摔地上。 辗转反侧到了天明。 睁眼一瞧石韦坐在旁边,一脸忧虑,迟衡就知道自己又把人吓到了,一摸身上全是汗,跟水里捞出来的一样。 起身,舒展了一下骨头,展了展腰背,清风袭来,脱了火海,浑身轻松无比,迟衡没事人一样,故意跳了一跳,笑道:“没事,一到夏天就容易做噩梦了,把你吓到了吗?” 早饭除了点心,还有一大碗乌黑的茶,石韦道:“郎中说你火气太旺,没什么大碍,一天三餐喝这种茶就好。” 味道很熟悉,迟衡闻了一下知道是寻常药草。 石韦姿容很是俊美,却毫无女气,尤其是一身黑衣尤为挺拔,迟衡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看得石韦侧过脸去。迟衡连忙收住眼捏住鼻子咕咚咕咚一口灌下。 却说才喝完。 就听见悠扬而熟悉的一声:“迟衡?来了炻州不找本侯就罢了,本侯站了半天都跟屏风一样,也不见你看一眼。” 迟衡扭头,对上了骆惊寒一双若水杏眼,如水波一样,扇得心里瞬间起波。 迟衡忽然捂住眼睛。 骆惊寒连忙问:“你的眼睛怎么了?” 迟衡死死闭眼伏在桌子上,郁闷地咬牙切齿:“三年前遇上了一个庸医,吃坏了药,现在旧病复发了!”且不提骆惊寒又是打趣又是逼问,也没问出个一二三四。不过至始至终,迟衡都不太敢看石韦和骆惊寒二人。 安错那句话萦绕心头。 ——“你看一头母猪都会觉得秀气。” 这可糟了,难怪最近,自己看谁都觉得相貌端正,迟衡后悔不迭。可是安错的那种草药哪里找呢,迟衡揪住郎中问,郎中把疑似的药都摆了出来,全部不是。 迟衡一咬牙,忍忍算了,反正呆不了多久。 有骆惊寒的指引,迟衡迅速找到了纪策。初一见面,迟衡愣了一愣,他想不到纪策会那么憔悴,削瘦得肩膀都凸出来了,即使如此,脸还是带着笑意,纪策眨了眨眼:“迟小子,这一年你都去哪里了!” 迟衡默不作声。 “傻了?怎么不说话?连人话都听不懂了?”纪策偏了偏头,笑了,眉梢一道细细的纹。 迟衡鼻子一酸:“纪副使,你瘦了很多。” “瘦怎么了,瘦有风骨,瘦了才能道骨仙风,你呢,上哪里弄得眼睛都是青的?不过,看着倒是又高了——二十不会再长个子了吧?”纪策笑眯眯站着,手指在书卷上轻敲。 熟悉的动作。 迟衡无法强颜欢笑,遂直视他:“纪副使,颜王军散了,你准备在炻州一直呆着吗?你瘦了很多,朗将在的话,他一定会很心疼的,他以前对你……对你那么心疼。” 纪策一顿,嘴角再度弯起:“臭小子吃哪门子醋?” “……” “没事尽吃什么干醋,颜鸾听到这话一定要气活了,我和他真要有什么还能轮得到你?还不让人有个竹马竹马!我和他自幼相识,关系清得跟水一样,一丁点儿杂质都不容。”纪策宛如无事一样说着,眸子闪烁发亮。 迟衡默然。 纪策再没有说话,眼角瞥向窗外,不看迟衡。静默了一会儿,迟衡艰难地开口:“纪副使,人死不能复生。” “这话不该是我来说的吗?” “……” “你为他屠了一座城,为他跳了崖,都过了一年多了,还一提他就要死不活的样子,看你现在这灰头土脸的倒霉样子,不是该我来劝你吗?人死不能复生,以后的漫漫长路,总得好好的过。”纪策轻描淡写,眸光一闪,睫毛若有湿意。 迟衡起身将纪策抱住:“纪副使,别伤心。” 160一六一 【第一百六十一章】 纪策叹了口气,将头靠在迟衡的肩膀,浑身乏力一样,缓缓闭上眼睛:“他辛辛苦苦打下那么多州,全散了,不忍心最后一个也白白的废了。要不,我在这里干什么,名不图利不图,知其不可而为之,多累。” 迟衡将他的肩膀揽住。 不知过了多久。 纪策离开,眉宇一弯笑了:“我可记得,当时元州时,你才十六七岁,从颜鸾的书房里蹦出来,高兴得手舞足蹈,眼里就看不见别人。我问他:这是哪来的没长尾巴的猴子,窜来窜去不嫌累。一眨眼,都会安慰人了。” 迟衡想笑,笑不出来,嘟囔:“什么猴子我长得没那么丑吧?” 纪策但笑不语。 迟衡拍了拍纪策的肩膀,骨头耸出硌手:“你别这么下去,迟早会垮的。纪副使,我来是和你说,垒州军变成了乾元军,有容越、岑破荆和我三个人。” 纪策哦了一声,意味深长:“和段敌、梁千烈一样。” “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都是改旗易帜,换汤不换药。统帅不一样,同一支军也会不一样,反正都不是颜王军了。段敌和梁千烈都是老将,你们三人随便扯个虎皮就唱戏,可闹不了几天啊。”纪策含着笑意。 迟衡说:“不一样的。如果副使愿意,就可以不一样。” 纪策坐下,支着额头:“怎么叫我愿意不愿意?” 迟衡也坐下来,开始正儿八经地说着垒州和炻州合并,短期内可对抗封振苍的压制,长期可北向反攻。和容越说过,和霍斥说过,在和纪策说就顺多了,末了,迟衡意犹未尽:“纪副使,而且,我都说服霍斥了,连夷山军都愿意连横,何况本来都是颜王军。” 纪策微露讶意:“霍斥都同意了?” 迟衡大大方方地点头:“他说有纪策在,值得冒险!” 纪策拿起书卷啪的一声敲在他脑门上:“臭小子,是不是对他说我同意了、对我说他同意了?哼,你还太嫩了,想骗我,回去再修炼几年!宁欺老不欺少,我还小看你了!” 迟衡吐了吐舌头。 “纪副使,你明知段敌会撑不住的,他一垮,炻州也就不远了。郑奕和封振苍如狼似虎,你一人肯定扛不住!” 纪策斜了他一眼:“就算郑奕压下来你能如何?和垒州合并就能对抗得了那两人吗?” “这两人虽然貌似强大,但也有弱点。郑奕,扩得太快,地盘虚;封振苍,周围全是硬骨头,啃下来也损兵折将。就算郑奕拿下元州的北部,咱们可以从泞州切入……” “等等,泞州还是郑奕的,怎么切?” 迟衡信心满满:“从矽州入手向东拦腰切断泞州与元州的连接。郑奕的手伸得太长,一但切断后援肯定跟不上;那边暗自联合曙州的封振苍,将他一断,元州可以收复回来。” 纪策上下打量了他:“想法是好。一,能不能和矽州联合,二能不能切得断郑奕,三,封振苍愿意吗?” “第一个,你们让我去矽州不就是奔着联合的吗?第二个,只要咱们够狠,郑奕就没法子。第三个,他肯定愿意,这种损人又利己的事他怎么能不愿意?” 纪策笑了:“道理是道理现实是现实。” “只要去做肯定能行!” 从早到晚迟衡说得口干舌燥的,纪策都不为所动,反而好好的给他泡了一壶茶,好整以暇地看着他说。 一天下来无功而返,迟衡简直无法想象,明明脆弱到一戳就倒的纪策,怎么就那么顽固不化,偏偏看到他笑笑的样子,自己怒都没法怒。乘月色归来,迟衡气呼呼地回到将军府,才一进门就看见骆惊寒坐在大堂中央瞌睡,听见声响,眼睛慢慢睁开:“回来了?” 迟衡郁闷了,骆惊寒凑前问他。 迟衡打起十二分精神,噼里啪啦地给骆惊寒说了一通,从改旗易帜,到合并,到日后如何从长计议,以期骆惊寒能说服纪策。骆惊寒笑了,手抚着椅背,声音拖长了:“果然有魄力。其实跟段敌或梁千烈合并,都不如跟你合并。” 迟衡瞅了他一眼,怪怪的。 骆惊寒悠悠地:“因为垒州曾是我的,败给你们就罢了,我可不希望它被封振苍给糟蹋了。不过,为什么乾元军不是你当头呢?你比容越合适!” “别挑关系!先是攻,后是守,容越本就该是垒州军的主!” “我赌以后是你。” “……” “所以,我也会尽力去说服纪策的。其实对所有人来说,现在有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谁当头才能看得到前景!他们都说你很倔,有时会想不开。如果跟了你以后,说什么都得撑下去,可别辜负今天我对你的信任。”骆惊寒侧头一笑。 笑得迟衡眼神一闪,舌头打结:“多谢!” 说罢逃一般地跑去洗澡了。 他知道,骆惊寒长得异常标致,尤其是一双杏眼,像四月的水一样,荡漾漾的。但是,实在没来由,自己竟然会失控到突然想将他亲一下的想法……迟衡郁闷地冲过冷水澡,心想安错这个乌鸦嘴,好的不灵坏的灵,早知道,悔不该,那药怎么就掉半路呢。冷水澡也没有,该硬的地方软不下去,他费劲地搓了半天,终于射出了一些,但一点儿也畅快。 他烦躁地出了浴室,往园林里走了一圈,不知不觉,转到那一道暗色的长廊。 往事一幕幕。 燥热的心一下子凉了,所有绮丽的想法都变成了浓得化不开的悲伤。 迟衡站了半天,直到骆惊寒轻步走来:“迟衡,发什么愣,还没说完你就洗澡了。等你大半天,你怎么在这里啊?就算是把纪策说服了,你也得想想如何分配这些人啊。” 迟衡忽然说:“我不能再呆在将军府。” 骆惊寒愣住了,一言不发。夏夜风起,薄薄的丝绸长裳飞扬,腰间玉带也飘了起来,像荷叶一样翻飞,好看的眼睛流露出无法言表的伤感。他身形纤长,立在那里,莫名有一种遗世独立的怅然:“为什么?因为我在将军府你就呆不下去吗?” 迟衡哭笑不得:“哪有,想哪去了,一天到晚胡想什么呢!” 一边说,迟衡伸手拍了一下骆惊寒的脑袋,动作看上去很重落下来也很轻,像玩笑的抚摸一样。骆惊寒眉尖一挑,笑了,把迟衡的手拽住了,遗憾地说:“可惜我不会打战……” 迟衡不自在。 骆惊寒眨了眨眼:“纪策一直没有答应你的原因,大概是因为段敌和梁千烈的人目的都和你一样。” 什么? 段敌和梁千烈的人? 他们竟然也来了?难怪,段敌和梁千烈都在水深火热之中,要说求助,炻州肯定是第一站,难怪纪策一副从容淡定的样子。 迟衡问清骆惊寒后,知道他们下榻之所。 偷偷去看了一下。 发现段敌派的是他的侄子,梁千烈派的是一个校尉,两人都是焦躁又愁眉苦脸的样子。迟衡放下心来,很快又很不是滋味,曾经都是同袍,如今说翻脸就翻脸真是难受。 迟衡当然没时间折腾。 次日醒来,先是和石韦又说了一通,再度把骆惊寒鼓噪了一下,早饭一吃完就跑去给纪策鼓动了一番。纪策也并没有给个准信,甚至让段敌的侄子、梁千烈的校尉、迟衡三人坐一起吃了个晚宴。 那两人见了,面色不悦又尴尬。 见那局势,迟衡心又宽了许多。 等喝得差不多,迟衡先客客气气地问元州的情况,而后再问夷州的情况,问得细致,十分关切。末了,迟衡感慨万千地说,改天一定去夷州探望旧日恩师梁千烈,托他捎个问候云云。 校尉脸色好了些:“迟副都统,我一定将你的话都带到。” 那边,段敌侄子的脸色可就不好看了。 纪策看在眼里没说话。 当天迟衡借故在纪策书房前绕来绕去,果然撞见段敌侄子气冲冲地和纪策争执之后拂袖而去——不得不说,段敌的手下都有点颐指气使,这侄子还添了焦躁的毛病。 等他走了,纪策揉着额头:“迟小子偷笑什么,还不是你挑的事。” 迟衡无辜地说:“我什么也没做。” 一连三天均是如此,到后来,连骆惊寒听得都能口落悬河了。 但纪策不为所动。 第四天,迟衡再度跑过去,天色晴好,纪策耐性出奇的好,兴致也好,铺开生宣,照着那开得馥郁的紫含笑勾勒起来,画完含笑画鹰爪花、画木香、画芍药。 迟衡口干舌燥,喝了水还说。 纪策的口才极好,迟衡说十句,纪策只需一句就能将他噎死。说到最艰难处,迟衡趴在桌子上,抬眼看着笼袖执笔游龙走凤的纪策,越想越难过,也不说话了。 纪策手一顿,慢慢在芍药上圈了一颗露珠。 “你呀,才三天就丧气了,这怎么行?我和颜鸾当初说服他大哥时,不止是游说,还想法子挑了事端,足足用了三个月,才让他大哥让步。”纪策搁笔,“更别说,昏庸的皇帝只拨了一个颜王军的名号,兵就只有五千……不说那么多了,你呀,太嫩了,还差得很远,这就不行了。” 迟衡一惑。 纪策走过来俯视说:“你是他喜欢的人、他看中的人,交给你,他会愿意的。” 迟衡抬起头,难以置信。 161一六二 【第一百六十二章】 “我和颜鸾一向有分工,带兵作战不是我的强项。我掌炻州,只不过替他看一下门户、过一下手而已。段敌保守有余且自负,梁千烈激进却少谋略,都不是合适的人。你比他们好的地方,就是至少你能往前多看几步。” “纪副使……” 纪策笑了:“好歹也是二十岁的人了,别总做出这种要哭不哭的样子,指望谁再宠你啊!实在叫人看不下去——以后一群人都得指望你呢。” “谁要宠了……” 纪策铺开白宣纸,正色道:“考虑过合并之后将领和兵怎么安排吗?考虑过当咱们面临段敌和梁千烈怎么办吗?考虑过谁去矽州吗?还能是你一个人跑来跑去吗?别开口,我知道你考虑过就是没考虑出个结果。来,高兴点儿,慢慢说。” 迟衡鼻子一皱,笑了。 他的心充盈着感激和欣喜,像绝处逢生一样,噗通噗通的,完全听不清纪策接下来说什么,好半天过去,才平息激动,对视上纪策疑惑的眼睛:“纪副使,你刚才说什么?我太激动了没听清……” 砰——一记书卷打在头顶。 纪策在处理事务上一向考虑得周全,井井有条。从他说来,迟衡就觉得脉络瞬时清晰了,冷静下来,察觉出不对劲:“纪副使,你怎么没有将自己安排进去?” 纪策一滞:“我就功成身退了。” “什么?” “我一直在等着有人能把这烂摊子接过去,真是够够的。两军融合顶多需要半年,我只需在有人不服的时候出来说几句就行了,等你稳当我就可以退下了。” “不行……” 纪策手执毛笔,侧头笑:“我一介文弱书生,南征北战四余年,累惨了,就不许我风花雪月悠游一生?” 虽然笑,笑得疲惫。 二人一直谈到子夜里,将诸事都商量完毕了,太细致的地方纪策就不说了:“迟衡,这些细事虽小但也得有人处理,你一人来的,手里没有文将吗?” “……” 纪策琢磨了一下:“我明天挑几人,替你分担诸事,两军合并,必生波浪,你也好,岑破荆也好,得要放出点气势才镇得住——是你来统军,还是岑破荆?” 迟衡道:“垒州是容越,两军合并,是岑破荆。我要去一趟苦兹郡,说服郡王甘纳与我们一同出兵。” 苦兹郡,在炻州的西疆。说起渊源,迟衡在那里恶斗怪鱼,杀死炻州王、生擒元州王之外,以及,曾最难受的,是有一人被迫留在了那里——曲央。 纪策闻言大感意外:“甘纳?” “对。元州撑不住了,我们直接上去打还是和郑奕硬拼硬,万一西南王再趁火打劫,就体力不支了。旁边能联络的势力,唯有甘纳若能说服甘纳先占元州诸地,则一能瓦解段敌的意志,二能先下手为强、遏制西南王的插手。” 好半天,纪策才说:“有把握吗?” “很大把握。等到岑破荆来,接手合并一事,我将立刻赶去苦兹。西南王就像毒蛇始终是心头之患,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出洞,胃口也大,炻州、元州等地都被他觊觎。甘纳,固然不能与他相抗衡,但可以抵挡一阵,等咱们缓过来,再对付西南王也不迟。” 最要紧的还有:甘纳所处之地,与西南王所处之地极为相近,均是元奚军士所不能掌控的。 当夜迟衡就派出快马,飞报叫岑破荆来。 次日,纪策召集众将领议事。 他没有宣布合并一事,而是慎重地将迟衡介绍于众人,说迟衡重归颜王军。都是旧相识,也有风声传出,所以众将领均心有准备。 迟衡与纪策并排而坐,目光一一扫过底下的将领,顿时满座鸦雀无声。 只一眼迟衡就看出炻州军的弱势。原先颜王军的强将们要么归属段敌,要么跟随梁千烈,因为这两员都是大将。而纪策所带领的多为隶属于他的文职,足智多谋不在话下,但冲锋陷阵就不行了。眼前能留下来的这些武将们,可以说是被挑剩下的,全是以前位居迟衡之下的,离猛将悍将还很远。 好处是:容易服众。 坏处是:关键时无将可用。 有纪策骆惊寒二人撑腰,迟衡雷厉风行,立即着手统领军务先立起了军威。立军威本就是他最擅长的,收拢人心也有一套,而分派军务则有纪策在一旁指点,虽辛苦,效果立竿见影,不出三日,均知迟衡将军,悍势归来,将士们为之一振。 迟衡奖罚分明,奖是奖军衔毫不吝啬。 少不了新的头领被提拔起来。 也有那硬气不服管的,迟衡罚得毫不客气。他原本就军功卓著,未封将军而有将军之势,如今名至实归,马鞭一旦挥起来,气势十足,兼有走一城灭一城的名声在,将众将士震得哑口无言,也心生敬佩。 纪策看在眼里,喜在心里,知道两军合并稳稳的。 十日后,岑破荆终于来了。 迟衡没多流连,将众军务悉数交接给岑破荆。军务处理固然不熟,但带将领兵岑破荆是一把好手,且他一直是颜王军的将领,更比迟衡熟知。二人交接,十分顺利。 迟衡终于得以喘口气。 又值四月末,岑破荆来的第三日,将军府摆了一桌家宴。列席的有纪策、骆惊寒、石韦、岑破荆、迟衡五人,一为庆祝,二为践行。 纪策不太喝酒,勉强喝了两杯。 迟衡虽解释说旧疾不喝,左拦右挡,无济于事,生生被灌了好几杯。酒劲上来,浑身血脉沸腾到倒流,看谁都很不对劲,亏得他自制力好,没生出事端来。 次日,五月初一,清夏犹凉,迟衡策着快马向西奔去。 他心无旁骛,熟悉的路,路上行人稀少。一入苦兹郡景色大异,多为深山老林,古树参天,许多粗大的藤蔓缠绕,空气里湿漉漉的,走在老林里,雾瘴萦绕左右。 想找到甘纳并不难。 在苦兹郡的郡中间,一处极古老而繁复的城堡立于重重密林之中,有几条小溪缠绕,就是甘纳所在。迟衡的打扮一看就不是本地人,自然很是惹眼,才入苦兹郡中间就被人盯紧了。 待迟衡报上名去。 迅速有人进城堡告知,不多时,就被领了进去。却说苦兹郡乃是蛮夷之地,处处未开化之地,山林就罢了,连城堡里也爬满了比手臂还粗的绿色藤蔓,藤上的叶子比人脸还大,罩得到处阴沉沉的。五月蚊虫渐多,迟衡忍不住想那藤蔓底下也许全部盘着大蛇。 想一想,汗毛直立。 不知绕过了多少藤蔓暗道,才走到一处富丽中庭,迟衡眼前一亮,因为这一处比别处不同,墙高,砖厚,气势宏大,中庭摆了一个桌子,竟是纯翡翠石所磨制。 而桌子的正席,正是戴着半块面具的甘纳。两年多不见,甘纳的打扮依旧是诡谲而华丽,那张面具依旧诡异且神秘。 眸子还是凌厉至极。 寒暄几句,迟衡即单刀直入,期望甘纳能与乾元军连横,共同抗击西南王。甘纳闻言,勾起一抹笑:“迟将军,贵客远来,何必急于说这些烦心事。来人,召曲央刑夫来见。” 刑夫,是军衔,在甘纳,约莫也是极高的将领级别。 看来曲央受重用了,迟衡十分欣慰。 很快,有脚步声传来,健而稳。 迟衡扭头,见一个人着异服而来:暗红的对襟上衣,绣花滚金边的宽脚黑色长裤,身影纤长,不是曲央又是谁,依旧是高鼻薄唇,依旧是面无血色,肩膀比以前略宽,形容比以前见状了,腰间一弯刀,极为熟悉。 曲央目不斜视,单膝跪地:“见过郡王!” 甘纳满意地笑了,扶着面具侧向迟衡,犀利的眸子一弯,口里却说:“曲央,你的老朋友来看你了。” 曲央闻言一愣,目光转向迟衡,又愣了一愣,眸子闪烁了一下,似乎难以置信。 克制了许久,才压低了声音:“迟衡?” “曲央!” 迟衡起身,绕过桌子,如以前那样,举手重重拍了一下曲央的背部。曲央冲迟衡轻揍了一拳,揍在心口,薄唇一抿:“我得了信报:你死了,所幸都是传言而已。” 曲央的头一侧,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 迟衡才发现,曲央的右耳垂上,用麻绳串着一串龙形耳环,闪着细微的光芒。曲央,已经成了不折不扣的苦兹郡人了么? 迟衡恍神,无法与三四年前的削薄的身影重叠。 迟衡举杯发现杯中茶已尽。 曲央起身想为他添一杯,郡王甘纳却伸手将曲央的手压住了:“曲央刑夫,让本王来吧。” 曲央将壶放下,从甘纳的掌心抽出手。 甘纳压着壶:“迟将军,茶虽苦,但外来的人若想不为瘴气所惑,必须多饮。”说罢,提高了壶,添得满满的。 曲央不语。 只低头。 整个中庭的气氛里有说不出的诡谲,比那粗大的青藤纠缠还诡谲,迟衡一饮而尽。 162一六三 【第一百六十二章】 曲央抬头。 迟衡与他对视了一眼。曲央的脸是僵硬的,但掩饰不了眸子中的颤抖,压抑不了重逢后的激动与欣喜若狂。 迟衡问了几句近况,曲央未开口,甘纳就已替他回答了。 苦兹郡的最高将领即是刑夫,目前有三个刑夫,曲央是其中之一,约莫就是将军的级别了,领兵数万。 从甘纳的口中迟衡得知,曲央在苦兹军中可谓如鱼得水,他用了两年时间,将这数万精兵锻造得能上山能入水,可杀人于无形,十分适合苦兹郡这种深林作战。前些日子,西南王遣兵来犯,十倍于苦兹郡的兵力,而曲央亲领作战,将西南王驱了数百里,一时苦兹郡人人振奋个个称颂。 迟衡赞了几句,调侃颜王军痛失一员大将。 甘纳扬眉,红瞳闪烁光芒:“本王看上的人,怎么会错?” 说罢,挑了曲央一眼,眼睛一眯,合着那带着诡谲的笑容和瞳色,半张脸邪气得十分生动。 曲央垂下眸子不与他对视,神情僵冷。 甘纳倾身靠近,举手压住曲央的袖子:“曲央,对本王就罢了,你最惦记的迟将军来了怎么也是这么冷冰冰?当年,你可是千里迢迢跑去曙州找他的。” 一石投水,曲央的脸更白了,开口说:“迟衡,听说你遇险,我路过曙州找了几天。” 甘纳悠悠地说:“路过?可是违了本王的命令冒着生命之险去的。” 迟衡一僵。 三人各自沉默,迟衡勉强一笑,将话题岔开:“往事不堪回首,曲央,说说你如何打败西南王的?当年他只占了两个城,岑破荆池亦悔领数万兵去夺,都快吐血了才赢!” 曲央这才开口说起战事。 他素来简洁,还是甘纳在一旁时不时地补充上一段。迟衡听了赞道:“两年多不见,苦兹郡的实力远超以前,不知郡王下一步将如何拓疆呢?”虽然苦兹郡很大,但到底只是一个郡。 “本王无意拓疆。” 无意才怪,在迟衡孜孜不倦的探寻之下,甘纳有意无意吐露了一些风声,他无意向北向东拓疆,因为那都是元奚中原国土,水土不服。他就算要争也是与西南王相争,因为西南王的领土与苦兹郡的地貌相当。 以及,苦兹郡以南及以西,就出了元奚国了,是另一国諾狄国的疆土,地貌也大抵接近苦兹。 甘纳要争雄,也将往那两地去。 迟衡也才顺势又说了自己与容越等建了乾元军、并与纪策炻州军合并一事,甘纳早听过,这次是说与曲央听的,曲央倒并没有露出太惊异的表情。 甘纳手指撑着面具,笑道:“原来,迟将军要成为一方霸主了。” “过言过言。” 迟衡又娓娓道来,直接挑明了期望连横苦兹郡,共抗劲敌西南王。甘纳岂能不明白他的来意,若有所思:“三年前本王遇见了颜王军的朗将颜鸾,本王当时……可惜了,颜鸾英年早逝,不然元奚国迟早也是他的。” 此言一出。 迟衡举杯饮了一口茶,没有接话茬。而曲央说了几句,又将话题岔开。 三人闲谈下来,天色渐晚,仆人就托上十碟解饥的小点心一样的东西,不似糕点,糊糊团团的,有些一看就是素,有些则看不出是什么做的,看着就诡异得没有胃口。仆人放在桌上,曲央不动声色,将几个小点心调了一下,看着像素的那几碟大多放在迟衡这边。 正座上,甘纳开口了:“曲央,这几碟都不合本王胃口。” 迟衡一愣,扫了一眼桌子,甘纳面前有荤有素,奇形怪状但都挺精心的。曲央也一愣,起身,踯躅了一下,将几盘碟调了一下,甘纳越发皱眉:“本王最讨厌吃紫芥地。” 看来曲央不太了解甘纳的喜好。 迟衡看了一眼旁边的侍女,竟都低头,也不来帮忙,遂举茶杯岔话。总之这一次商谈磕磕绊绊,因为甘纳始终都没有表态,反而时不时挑眼看曲央,这种气氛之下,迟衡准备了一肚子说辞也没用。 末了,甘纳起身:“来日方长,迟将军远来颠簸,早点歇下。老友相见有叙不完的旧,曲央,你代本王招待贵客。” 迟衡道谢。 曲央住在城堡的南向一个院子里,一进去,风景就与别处不同,没有藤蔓,没有树,没有古井,没有奇奇怪怪的工具,非常的一目了然,是仿夷州元州的寻常院子的格局,只是院子并不开阔。 曲央将他领进一个书房样的房间,而后出去吩咐仆人给迟衡布置一间屋子。 迟衡坐在长藤椅上。 周围安安静静的,心瞬间松懈下来,迟衡双|腿伸展,将手搭在额头,闭着眼睛,想起今日所见所闻,对于甘纳和曲央之间的诡异关系,他不可能一点儿没有察觉。屋子里燃着一种不知名的草药染香,当心宁静下来,鼻子也变得灵敏,感知也变得更加细致入微,草药香里一丝苦涩但熟悉的味道窜入脑海。 迟衡睁眼。 曲央已坐在另一个长藤椅上,望着迟衡,眸子一烁,难得嘴边一抹笑:“没想到,还能再见到你。” 迟衡起身:“命大,没有死成,多谢你还来找我!” “客气什么。” “因为我和容越的鲁莽终害你留在了苦兹郡,我一直很愧疚。如今你已替甘纳建了一支所向无敌的利军,他应该更不愿放你走,不知道,还愿不愿意和我们一起南征北战。” “当年我是自愿的。”曲央轻笑一下,“我在这里过得很好。” “那就好!最适合的地方,就是最好的!”迟衡凝望曲央的耳坠,莞尔,“夷州男子是不惯带这些玩意的,你戴着却没有一丁点儿女气,出奇的特别,入乡随俗了。” 曲央摸了一下,耳坠落入手中。 迟衡很随意地说起了元州夷州的严峻形势,说以后的打算,更说起此行的目的:“我这次来,只能成功,因为假如西南王再搀一脚,元州就彻底支离破碎了。郡王不是寻常人物,他应该也不甘于只窝在苦兹郡吧?” 曲央轻描淡写:“他不甘,但苦兹郡缺兵器。” “怎么说?” “这里的兵都只有弯刀,适合近攻,短兵相接,再以一敌百也难免伤亡大。但苦兹郡又无铁矿,造不了兵器,你若有那个能力为他弄来兵器,他会愿意连横的。” 迟衡一喜,自信地说:“只要他能松口,兵器不是难事。” “苦兹郡还缺兵——不过,这不碍事,只要有了兵器,苦兹就能往外攻,人是越打越多的。你不用太忧心,我会帮你说服他。”曲央忽然起身,将染香灭了。 迟衡记起曲央曾被甘纳下了蛊毒,手腕一道长红线,各种滋味上心头:“你的蛊毒好了吗?” “早好了。” “你让我看看。” 曲央伸出了手臂,果然,腕上已如常,腕以下,手指修长有力,指甲被修得很整齐,一双杀人的手,泛着淡淡的血色。 二人没来得及好好叙旧,仆人匆匆来报:“郡王来了。” 话音才落,听见脚步声传来。 迟衡很困惑,这不是才分别怎么郡王又来了。曲央一皱眉:“迟衡,天也晚了,你先去那个卧室歇息一晚吧,屋子点的香难闻,但是驱虫的,忍忍就好,明日再叙。” 他说得有点儿仓促。 甘纳已经进来,换了衣服,质地软软的如寝衣一般,但样子如寻常衣服,极其艳|丽。迟衡乍一看,总觉得不太适合接见客人的场合。 迟衡客套了几句,便说旅途劳顿,先行告退。 在出门前余光一撇中,他看见郡王离曲央特别近,抬手抚摸着曲央的耳|垂。迟衡大步跨出门,没有多看一眼,急急地离开了房间。 夜晚极安静。 空气中到处湿湿的仿佛才下过雨一般。 迟衡日夜奔波也累得很,倒头就睡,未过多久,那股略难闻的驱虫香变成了另一个暖暖的香,浑身开始发热,血脉沿着腹部燃烧,迟衡以为伏于体内的药性余孽又在发作,胀得难受,但他一分也动弹不得。 半梦半醒,他听见一阵阵声音,一开始两个男子争执的声音,一人颇是愤怒,压低了声音:“何必一定要在这里?” “可以不在这里。”回答的声音很悠然。 两个声音都非常熟悉,但迟衡的脑子如一团浆糊什么也想不到。迟衡很想起来,或者睁眼看看到底怎么回事,但他根本动不了,又觉得自己在梦中,遂继续浑浑噩噩下去。 僵持了一段时间。 就听见了簌簌的脱|衣声音,只听见一声压抑的痛楚声之后,旋即就响起了*相撞的啪啪声、喘息声——那分明是交|欢的声音,一声接一声很清晰,如在耳畔。处于攻势的男子动作十分凶狠,动作又快又猛,将处于下风的男子压在地上操干起来,很快,那不堪入耳的声音如排山倒海不绝于耳,清晰的啧啧的水渍声越来越响。 处于下风的男子一开始是压抑着不出声。 但后来被|艹了十数回后,下风的男子顶不住阵阵欲浪袭声。开始只是鼻子哼出,到后来忍不住哼出声,那声音染着情|欲的低哑。 不知又过了多久,处于下风男子忽然出声,喘着粗气压着嗓子:“离……离开这里,我随你……怎么办……” 一个略慵懒的轻笑声:“太迟了……” 163一六四 【第一百六十四章】 攻势越发如凌」辱般凌厉凶猛,长入,肉与肉的啪啪声响彻了整个静夜,生生将那男子折磨到几乎失声喊出来,一下子如海浪高高翻起,一下子如小溪泉流呜咽低鸣,到最后竟然带着不知是痛苦还是愉悦的抽泣似的,不过,至始至终都未听见他求饶。 如此真切的梦,恍如在眼前。 可怜迟衡听得浑身僵硬,那里翘得高高的。不止腹|下在狂烧,浑身都如火烧,直将脑子越烧越糊涂,最后浑浑噩噩中,满目满心都燃起了熊熊烈火,烧得什么也不知道了。 五月,苦兹郡散去了些些潮|湿。 深林鸟鸣,极清幽。 迟衡睁开眼,是整整齐齐的窗幔,扭头,是整整齐齐的桌椅凳子。他动了动手指,力气很足。迟衡一个鲤鱼打挺,轻轻松松地跃起,梦中的一切早都忘得一干二净。他下了床,推门,一股沁入心脾饱含湿气的清新迎面扑来,这一切都让忐忑的心顿时开阔了许多。 “醒了?”曲央坐在院中,擦拭弯刀。 迟衡笑道:“苦兹郡实在让人清心清肺,我这一觉就睡到太阳高照,很久没睡过这种舒服觉了——我还想洗个冷水澡。” 苦兹郡的泉水冰凉凉,迟衡一进去就冻得直哆嗦,解下濡|湿的亵裤,见得多了也就不难堪和羞耻了,飞快地从头洗到脚,浸得内火压下去了,才穿着干净的衣服出来。 看见曲央坐在池边。 曲央竟然睡着了,睡得很深,全然不像初醒。曲央靠着一块石头,一手扶在石,头略弯,侧靠手臂,一向不被露出的脖子因为这个姿势而露了出来,上面全是深红和紫红的印记。 太阳柔柔地照着,在曲央脸上渡了一层薄薄的曦光,耳|垂又带上了那麻绳串的龙形耳坠,耳坠尾端的朱|红珠子泛着柔和的光芒。 曲央从没有柔和过,就像冰泉水一样。 但倘若阳光透过层层涟漪照下来,泉水那剔透的光芒也会如坚冰初融一般,纯粹的凛冽纯粹的透彻。 迟衡移开目光。 轻轻坐在旁边听鸟语,闻花香,泉水叮咚,大朵大朵的花绽开蓓|蕾。五月,大部分花都会在这个时候盛开,但叶子会变得沛绿沛绿,但深林深处,有些叶子会在这个时候落——一年四季,都有叶子在落,落下来,簌簌的声音,像花开一样。 不知过了多久。 曲央骤然惊醒了,抬头,二人目光相触。见到迟衡,他浑身松懈下来,眉宇舒展,自嘲地说:“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你是梦……梦像现实,现实像梦……太让人伤心了。”曲央没有做出掐虎口让自己清醒的动作,在不知是否是梦的现实,他只想让美好多停留一会儿。 “累了,就再多睡一会儿。”迟衡笑了。 苦兹郡多深山多老林,不能跑马,二人只能绕着四处走走。 迟衡实在是没什么心思看风土人情。 甘纳清晨有事,派了婀娜多姿的苦兹女子来歌舞助兴,嗓音极好,腰|肢极细,跳起舞来如云里飘一般曼妙。不过迟衡看了两场就退下了,笑着问曲央:“郡王嗜好这一口吗?” 曲央道:“许多人嗜好这一口。” 迟衡嘴角一牵笑了:“为什么会生在乱世呢?假如是盛世的话,我们可以轻裘快马纵酒寻欢,该是多快意的事!” 曲央难得也露出一丝笑:“就像在夷州城时那样。” 那时候时光很短暂,迟衡曲央岑破荆红眼虎四人一同去夷州城买刀,坐在马车上有说有笑,实在是,难得的平静日子。 迟衡目视前方:“说起这个,我想起那时候,左昭将辛怜姑娘送给了太守,可惜后来就不了了之了,美人计,实在是绝妙的一种,轻则盗取兵符,更有甚者,不费一丝兵力而取对方主将首级,令千军溃败。” 曲央静默。 “曲央,我真是要沉不住气了,多呆一天都让人心悬。其实,若无法和苦兹郡王连横也能行,大不了硬拼硬,乾元军更辛苦一些就是了。就怕时不待我,等郑奕和封振苍大势力压过来,无回击之力。” 曲央道:“别急,总有办法的。甘纳,其实也急。” “什么?” “这两年里,西南王发起大小袭|击不计其数,苦兹郡苦不堪言。苦兹郡在地域上受限,底子薄,人又少,折腾不起,就是我练出的这些利兵都是从劳力里抽出的,十分艰辛。甘纳他若不想被亡郡,必须连横他人。实不相瞒,在朗将去世的前一个月,甘纳就与他暗自结下连横。” “结下连横?具体如何?”迟衡惊了,他从未听朗将说起。 “朗将说只要甘纳助颜王军抵挡西南王的攻击,他愿意立刻派精兵五万兵器五万送予甘纳,由甘纳来支配——五万,对于攻打一个州来说太少,但对于苦兹郡来说,比救火都急。并且,朗将许诺,倘若日后甘纳要攻打苦兹以南以西的与元奚接壤的诸国领土,朗将愿意派精兵助他立国,以免西南王|占了先机。”曲央仰头。 迟衡了然:这样一来二人各有领土,互不相干。 “可惜,我才整|肃好以迎接那五万大军,传来的噩耗竟是朗将出事了,苦兹没有兵力,所以进攻一事又搁下了……抱歉,不该提起这些伤心事。” 迟衡沉默了许久。 “别担心,甘纳其实早就愿意了,只是因为……”曲央停下,掠过一丝难堪。 有曲央的话,迟衡自然是信心满怀,与甘纳商谈时候越发自信,颜鸾许诺的那些迟衡也没有吝惜。可是甘纳不咸不淡,不说可以也不说不可以,始终不松口。 就这么过了三日。 这三日,白天里都没有什么,迟衡一旦稍微焦躁,曲央立刻就让让无需担心,所以迟衡也算揣着一颗心没太难受。唯独到了夜晚,迟衡就开始做那梦,梦见两个男子在自己床前折腾,每天都折腾到半夜里去。迟衡火气也旺,梦里受刺|激少不了第二天要收拾狼藉一片,他梦后一无所知,也只当火气太旺而已。 一睁眼,那梦就忘得一干二净。 且说到了第四天夜里,迟衡闻着熟悉的染香,梦见那二人不知不觉又进来了。位居攻势的男子直接上来就抱着下风的男子一阵猛啃,唇|舌相交的啧啧声不绝于耳。而后,男子就将人压在椅子上操|弄,只听见那木椅腿几乎要断了似得不断的响。 处于下风的男子大约是姿势不对,咬牙不出声,出声也是极痛苦。 不多时就停歇下来。 迟衡在梦里昏昏沉沉的浑身无力,忽然就感觉有人将他往里推了一把,他一下子就被推到了大床的最里边。迟衡自然想醒,却跟梦魇了一样醒不来。 脑袋沉得不像话。 而后感知到床往下一荡,似乎有人上床来,而后躺了下来,迟衡恍恍然觉得应该起身看看,但他的全身都不听使唤。 那人就睡在迟衡旁边,而后开口了:“上来……上来就答应你……”这声音,正是处于攻势的那名男子。 许久,有人上了床。 很快这大床就像船一样摇晃开来,处于攻势的男子动作前所未有的猛烈,压住那下风男子就狠狠捣开来,大抽大捣,只听见那入洞带出浪水的声音啧啧作响。 下风男子却死咬着牙齿,一声不吭。 二人不知换了多少姿势,这一次似比以前时间都长,肉肉相击的声音越来越肆无忌惮。最末了,下风男子终于被捣到利爽处失声呻|yin,低喘声连绵不绝。不知过了多久,床停下来,满室只余粗粗的喘息声回荡。 不多时,一人下了床,声音满是情|yu满足之后的低哑:“明知本王会答应,何必委曲求全?” 而后离开了。 动静停了下来,迟衡的鼻子不停地进入淡淡的染香,越发浑浑噩噩,浑身不得劲,他终于又进入了那么狱火蔓延与恶鬼纠缠的梦,梦里,鬼都躲得远远的,只有熊熊的火焰环上来,像一双手一样将他紧紧抱住了,火焰并不灼热,而是有些凉凉的,从脸颊一直烧到了胸膛。 迟衡没有像以往一样,逃离火焰。 而是安安静静地呆在原地,任由那火焰痴缠着。明明是火焰,却像水一样绵柔,一波一波的抚过迟衡全身,让迟衡渐渐地平息了心内的焦躁,进入了如同深潭一样静谧无声的沉梦里。 那一日,当甘纳说出愿意与乾元军结盟时,迟衡自然是欣喜若狂,但同时,又总觉得欠了点儿什么。 且不提迟衡与甘纳二人后来细商结盟之事。 一说又是一天,而曲央始终在旁边,一言不发,只拿软布擦拭弯刀,尽管那刀已经被擦得再干净没有了。商谈完毕后,甘纳邀迟衡再留两日,就可看到曲央统领出来的苦兹军的风姿,迟衡含笑谢绝,他恨不能立刻启程回炻州。 当夜,他与曲央月下对茶饮。 屋子里再没有那熟悉染香的味道,入夜了迟衡意识也极清明,借着月色,他说:“曲央,郡王这人,为人做事都有些诡谲,你与他相处会不会经常受气?”比如莫名其妙说什么不爱吃什么菜,这种鸡蛋里挑骨头的事。 曲央沉吟片刻,忽然直白地说:“我与甘纳,正如你与朗将。” 晴天霹雳,迟衡失声:“你说什么?” 164一四五 【第一百六十五章】 “士为知己者死,他赏识我,将苦兹的大军全部交给我,夫复何求。虽然很怀念当时在夷州的日子,无忧无虑只需练好刀就行,可已经回不去了。我还是会一直留在苦兹郡——你往元奚国,我往邻国疆域,十年后,咱们再看谁胜谁负。” “你我都会赢的!” “你说任何话都这么笃定、胸有成竹,让人没理由就信了。” 迟衡拍了拍曲央的肩膀,笑了:“相信我的眼光!除了性格古怪一点,甘纳绝对是个人物,你们会成就一番霸业的!” 听了这话,曲央也侧着头笑了一笑,长长的龙形耳坠掉了下来,难得心无尘芥,冰上起涟漪。 迟衡捻了捻他的耳坠:“真是特别。” 曲央一僵:“难道看不出来吗,这个和他耳朵的是一对。”一龙一蛇,图案下面缀着一颗红珠,可不正好是一对吗? 定情信物啊,迟衡僵了一僵。 “甘纳很介意这些小事,莫名其妙发脾气……其实与你无关。” 曲央语焉不详。 迟衡转念一想又欣慰又有点儿不自在,欣慰的是曲央一人在苦兹郡,有人相伴总是好的。不自在的是毕竟这个人喜欢过自己,现在却喜欢上了别人,实在是让人有点小吃味:“难怪我来了他会那么排斥,那些挑三拣四的行为也是因为吃醋了吧?甘纳这个人虽然行为诡异,但对你还是很在意的,旁人都能看出来,我终于可以放心了。” “放心什么?” “让你一个人留在苦兹郡,我很内疚。”假如自己在苦兹这个地方,一定会疯。 曲央抿了一口茶,道:“都过去了。不过,我心底一直有件事很介怀,两年前,你说你心里有朗将。现在呢,没有朗将,还会有其他人吗?” 迟衡苦笑了。 曲央执着地看着迟衡,眸如冰,似乎他不回答,就不会罢休一样。 迟衡为曲央斟了一杯茶,说:“我不知道,我不能预见以后会遇上什么人。但是,就像这壶茶一样,它只会越来越淡。十杯、二十杯之后,茶味还有吗?当然还有,但都不可能像第一杯那种味道了。” 曲央将茶慢慢倒在地上:“如果是酒呢?” 如果是酒,一杯酒是清醒,十杯酒是烂醉,越喝越上头。迟衡被曲央的话噎得没话说,只是摇头:“你如果那么喜欢过一个人,就会明白,我的心情。” “为什么不敢直接回答?你是怕我吗?我已经跟他了你担心什么呢?” 迟衡一怔,举杯一饮而尽。 喝茶喝到醉,曲央穿着苦兹特有的艳丽服饰,斜卧藤椅上睡得人事不省。 在之后的数年中,迟衡还见过曲央几次,有时是来援兵,有时是来借兵,两人再没有说过这些话,曲央不问迟衡和谁在一起,迟衡不问曲央和甘纳郡王感情如何。大部分时候甘纳会与曲央同行,看得很紧。有一次,无人时,迟衡无意间看到那两人亲密地靠在一起,甘纳摘下自己半边面具,将它轻轻扣在曲央脸上,戏谑地用手指点着曲央的唇,意态亲昵。那面具下的半边脸,正如朗将所说的,完整如另半边脸,没有不同。 迟衡南征北战,马蹄踏过元奚的每一个州池。而曲央一直身为苦兹第一大将,率领精兵出了元奚国国界,铁蹄南向,替甘纳拿下一个又一个领地。不出十年,甘纳自立为王,攻破了邻元奚国的数个邻国,统为一国,国号甘央,一代霸主威名远播,垂名史册,这均是后话。 同样是数年之后。 有人给迟衡上贡了两只色泽绝伦的蓝孔雀。 望着那七彩的翎羽长长拖曳,那南*有的丽色耀着朝阳,宛如彩虹一样瑰丽,迟衡忽然想起了曲央和他的那串耳坠,一瞬间,如闪电击过,被染香尘封的梦境倏然全部打开:那恍如梦境的现实,那曾在自己床前折磨痴缠的两个人和荒唐的往事。 迟衡命人泡了一壶苦兹郡的苦茶,慢慢品了一下午。他想,自己错过了两次:一次将他送了出去,一次将他留在了那里——而且,并不是完全无心。 曲央说得对,自己不是不懂而是怕了。 迟钝或未察觉只是借口,扪心自问,怎么可能一无所知,在甘纳将手心覆盖住曲央的手背时,一切就已经昭然若揭。可是,怕不能承受那么执着的执着,怕辜负那么深情的情,怕一眼看不见底的深潭的深。所以,在手足无措时自己本能地将他向外推出去,是遗憾吗? 不,是正确的! 曲央不是茶,曲央是酒,喝下去就是烧心烧肺洋洋洒洒的一场醉,自己不敢喝、不能喝、喝不了——其实,这些都是借口而已。 上好的茶,也不能让每个茶客都喜欢;上好的酒,也不能让每个酒鬼都爱上;若不能付出相等深情,就不要怯懦地含糊不清,不如干干脆脆明明白白各自洒脱地放手,让他去和别人相逢相知,而后活得轰轰烈烈,好过,暧昧的牵扯不清,因爱生恨、因恨生悔。这是误打误撞里无比正确的一次选择,不是吗? “为什么不能直接回答?” 曲央的问题浮上心头。 当时,自己并没有回答,迟衡品完最后一杯茶,风轻云淡,身边没有一个人,只有花影横斜,映在清浅的池水中,池里红色的锦鲤来回游荡,他自言自语:曲央,我承受不起。 五月中下旬,迟衡快马加鞭回到炻州城,炻州城的将士兵戈以待。 迟衡没喝一口水歇一口气,跑过去问纪策,发给矽州麻行之的快报有没有回来。纪策一挑眉:“当然,得到了确切的回复:矽州麻行之愿与乾元军共进共退,共抗劲敌。” 迟衡欣慰地喘了一口气:“还是麻行之靠得住,不枉费我往矽州跑了那么多次。元州段敌怎么样,应该快扛不住了吧?” 纪策笑道:“你等着他垮是吧?” 虽然很不地道,但不得不承认只有段敌将垮未垮时才有机会切进去,迟衡道:“对于一个太自负的将领来说,只有逼到最后才可能逼出底线。现在这节骨眼上,也是该出兵的时候了,纪副使,我先去和段敌商谈,。” “假如段敌不愿意并入乾元军呢?” “如果他真的自负到宁愿全军覆没也不求助于人,也要救,毕竟,都是颜王军,如果落到见死不救的地步,情何以堪。再说,也要让郑奕知道,他的嚣张也就止于元州了!”迟衡双手抱拳,十分自信。 纪策笑:“有你这话,我放心了。” 一旁的岑破荆道:“迟衡,容越派凌罕领着五万兵士已快到炻州与元州边境,什么时候发兵,咱们得赶紧定下来!” 次日,纪策召集了所有的将领,见迟衡归来,众将领约莫也知道该出战了,个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虽是纪策主持,分派任务的却是迟衡。 迟衡端坐于纪策旁边,双手撑在案子上,十分沉稳。底下有一个老将领压低了声音,与旁边的一人说:“看这样子,咱们炻州是要与垒州合并了么?自古英雄出年少,你看,还有点儿像朗将的样子。”朗将每次分派任务时,就是这样,习惯站在案前,倾身撑着,自信而随意,一望就有一种尽在掌握的气势。 迟衡听了,暗自握紧拳头,手指掐进掌心。 他的目光扫过每一个人,众将领都安静下来,迟衡才有条不紊地将战事及战略一叙,又将主要将领的职责一分,石韦领一支垒州兵,做前锋;岑破荆领另一支,跟在石韦之后作为护军;迟衡自己则先行去找段敌,而后接应凌罕。 他不提军衔之事,但如此一来,石韦顿时凌驾于其他将领之上。 身为投诚而来的将领,石韦的军衔本低,这一宣布,小小的起了喧哗,原颜王军的将领们自然个个脸色不太好看。迟衡敲了一敲桌子,沉色道:“统领已分,愿意跟谁全凭自愿。” 这一分,将领们各有心思,在岑破荆之下,怎么说也算是颜王军的说得过去。 看众人的脸色,迟衡说:“先锋必须是悍将锐卒,若是想跟着石将军,必然是艰难险阻,各位需思量。” 这话一出,悍将们就挂不住了。 因为众人想跟着岑破荆乃是因为信服他的实力及位置,但这么一激,显得不想跟石韦就是贪生怕死似得,士可杀不可辱,再怎么着也不能落下这种名声。 迟衡看了一眼石韦和岑破荆,岑破荆沉吟:“迟衡,军令如山,点兵点将,全凭你点,身为将领自然什么战都能打!” 迟衡点头,这才点了四位骁悍的将领分给了石韦,点了石韦稳重的将领分给岑破荆。 再往下他却不再分派:“石韦、岑破荆,校尉自己分,今天就分清。” 好一阵忙之后,石韦岑破荆将将领们一分,收归囊下。 迟衡令石韦二人到沙场上自行训兵。 步兵、骑兵、长枪兵、弓箭手、他和纪策则逐一看过去。这一些兵都是被严格训练过的,整肃不同一般,凌厉气十足,那些高头大马上的将领个个意气奋发。石韦纪策指着石韦修长的背影说:“石韦是一员儒将,能将那四位悍将驯服吗?” “他必须驯服,否则如何领千军。” “你分给他的都是骁悍之将,不怕他们欺生?你应该将两个人的将领调换一下,岑破荆的那些性格持重一些,这样石韦更容易掌控。” “石韦就缺一股悍劲,咱们拭目以待。” 作者有话要说:【小火有话说】: 这种把小受嫁出去的心情啊…… 实在不忍心让曲央给总攻糟蹋了,所以忍痛割爱。请相信小火,虽然甘纳看上去很爱折腾什么的,但曲央不会和他瞎折腾,所以两人幸福美满度过一生(艾玛,这种概括实在是……) ps:《行戈》明天休息一天。小火准备一脚油门将另一本完结! 165一六六 【第一百六十六章】 “石韦是降将,你知道那些将领都不太服气,这样做不会太冒险吗?” “当然冒险,但这个险,必须冒。我树的不止是石韦的威信,更是我和岑破荆的绝对控制。出其不意,一鸣惊人,好过很长时间的磨合和驯服。我知道你的担心,不要紧,若有差错,我和岑破荆会立刻补上。” 纪策叹气:“若是以前我断然不会同意。” 在剧烈的变革面前总有东西或人都要牺牲,用不被驯服的血液,硬生生地辟出一条血的道路,来警示后来者,并让后行的人为之敬畏并臣服。如今乾元军也好,迟衡也好,都是摇摇欲坠的,他们急需要一场血战来稳固地位。 迟衡深知这个道理,纪策也知。 天色晚了,沙场静下来,迟衡找到了石韦。夏夜夏月,风里澄明,石韦执枪而立若有所思。待迟衡唤了他的名字,才从沉思中回醒过来:“迟将军。” 迟衡笑:“何必这么生分?在想练兵练将吗?” 二人聊了几句。 石韦坦言没料到会被委以重任,毕竟炻州的猛将虽少却也还是有的。而且,迟衡分给他的领均为陌生面孔,石韦与他们毫无交集,下午甫一接触就很是棘手。所以他需沉下心来好好思索一下,如何运好将士,而后才是进援元州的战略。 叙述这些,石韦言行都很淡定,没有叙述那些悍将的难以驯服。 迟衡主动提及:“你是主将,行兵也好,行将也好都由你。尽管去做,有谁不服的,军令是怎么就怎么,不要任何顾忌,手段一定要硬,不止我们,纪副使也在。只要我们赢了郑奕,所有的过错都会抹掉;但如果输了,所有的美德都会灰飞烟灭,不要讲究太多仁慈。” 胜者为王,败者为寇。 石韦凝眉反问:“你以前就是这么做的吗?” 迟衡一笑:“不然,你以为如何。不比石将军,将门虎子,我十六岁入的颜王军,跟的是梁千烈,他当时还是校尉,不自己一刀一剑地拼过去又有谁服呢?不说这个,你准备如何分派这些将领?” 石韦说起了他的遣将行兵计划,将难处点了一下。 迟衡听完凝思:“虽然与我平日的遣兵法子不一样,但确实很巧。只是有一点,你指派的将领必须分毫无差才行。不是我说丧气话,倘若稍有疏忽,你又当如何——毕竟,他们不是你以前的属下将领?” “我的为难正在此。” “攻击会出现很多难以预料的状况,百分之八十计谋,百分之二十猛攻,狭路相逢勇者胜,就看你领的将如何了。给你分派的都是些鲁莽之将,一开始或许难以驯服,不要紧,他们很快会为石将军的谋略所折服的。” “你这是告诫我,还是鼓励我?” 迟衡咧嘴笑了:“石将军久经沙场,哪里需要我来告诫?我只知道,没有完美的计谋,只有更强悍的攻击。我明日就要先行离开了,再见就是凯旋之日了!” 迟衡又找到了骆惊寒。 骆惊寒在书轩里愁眉不展,见了迟衡,立刻将毛笔一扔,郁闷地说:“我就是把炻州的地皮刮上三层,兵器和粮草也就现在这么多了。”现在是够了,但是,征战绵延,后续若乏力可不行。 “垒州不是被你治得很富庶吗?”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我掌权十年,那也是一年一年滚雪球才滚出的。炻州一穷二白,地皮一刮就见骨头,我实在无能为力,而且一旦征战那就是填不满的大窟窿。”骆惊寒气呼呼地一踹案子,双手抱住后脑勺,椅子半悬地转着。 迟衡捡起毛笔,细细地问询了。 骆惊寒一五一十将所有难处都摆了出来,迟衡想了一想:“炻州以前都有哪些赋税?” “赋税?把百姓的骨髓都抽完了也就现在这么多了,再说你都抽干了,迟早官逼民反,前方未定,后院又起火,更麻烦,咱们不能靠征税来壮大乾元军。”骆惊寒把算盘珠子一摆,无非田税、人头税、工商税,山木税、盐铁税等等。 就说军粮,也是先前劝科农桑,风调雨顺才征得如此之多。 “以前炻州也不穷啊?” 骆惊寒叹道:“炻州,原先炻州还有一项船舶商税,炻州临海,有民开船远航,走海贩货,专做海外生意,所以这是一笔极大的税收来源。但因乱世都荒废已久,别说海运,船都发霉了。我当下想做的就是立刻着手修制船舶,让那些愿意搏命做海外生意的,先出行海运。不过,这也是个浩瀚工程,都是武将,手里没人能做得了这些事的。” 迟衡沉思了一下:“要说乱世还有资本做生意的,也有一人——花雁随。” 骆惊寒挑眉:“他呀,雁过拔毛,生意精着呢,当初我就是拦着不让他进垒州的,虽然征税少了一些,但富起的是垒州平民。不过,让他来炻州他也不愿意吧,这里没什么可拔的。” “海运啊!告诉他,炻州就是这么破破烂烂,船我们供,他走海交易。现在来赚的就纯赚,以后想来不一定能进来。”迟衡琢磨了一下,“你让他先走三只船,尝了甜头他自然就愿意了。” 骆惊寒不乐意了:“白给他?我不如白给炻州的平民。” “给谁都不如给他。出海都是三只船,回来可不一定。别人赚了一千两,顶多把一千两做本再投进去。花雁随若赚了,他砸进去的可不是一点儿,要想套他手里的银子就必须足够诱惑才行。等花雁随尝到海运甜头,你要兵器要粮草,还不是一句话的事!” 骆惊寒白了他一眼:“我知道你与他交好。” 迟衡笑:“这只是一方面,我认识的人就这么几个,还不往死里用?!做生意我不行,还需你遣人与他商谈。大度一些,但把咱们的要求也提上。花雁随也水深火热,夷州危在旦夕,一旦被封振苍平了,作为州内之首富怎么能扛得住封氏大军?要么投靠封氏,要么倾向咱们,他知道哪一项对他有利。” 靠山,此时尤为重要。 迟衡溜达一圈回来,跑去找纪策,把遇上石韦和骆惊寒一事说了:“纪副使,石韦知道他必须杀鸡儆猴才能立起威信,倘若这两天发生什么事,你一定要偏袒他才行。” “不管对错?” “对!既然是咱们提起来的人,必须不折不扣支持才行,再说,石韦是什么样的人纪副使还不知道吗?” 纪策支手道:“还有什么要交代的?骆惊寒呢?” “骆惊寒部署周全,但每到执行就弱了,副使要帮他将每一项事务布置下去。骆惊寒柔弱,记得别让他太劳累太焦虑,不然他旧疾又要发作了。有他在,乾元军一定能后顾无忧!” 纪策笑了:“管得不少。” “还有,纪副使,你也别太累,等咱们把元州夷州熬过去,就跟以前一样了,你要相信我和岑破荆,以前段敌和梁千烈能做到的,我们一样也不会少。”迟衡握住纪策的肩膀,捏了一捏,瘦骨嶙峋。 纪策笑着将竹签轻轻拍在他的额头。 夏风清和,石榴映红,六月的日头照在身上如起火似得。 迟衡不畏烈日,一路驰骋,每日浸汗如雨。 日夜兼程赶了两天就出了炻州,炻州与元州相邻,一路官道极顺,只见太平的地方到处水田泱泱,长着翠翠的半青粮食,眼看又是丰盛一年。熬了两日未睡,看东西都模模糊糊重叠不在一起了。 这天夜色暗下来,迟衡见了一处房舍,依稀见门楼上画栋雕梁。 迟衡敲门,却无人应答。 也不见一丁点儿动静,迟衡用劲推门进去,发现院子满是乱草杂芜,门里红对联残破不堪,门落上了锁,锁上全是灰尘和红锈。一看就知壮丁充兵役去了,家里剩下的老弱病残,要么病要么死要么散,好好的一家子就寥落了。虽然那锁子一敲就落,迟衡只摸了一下离开了。 院里有两棵树,浓荫密遮。 迟衡靠着树坐下,四周安静极了,闭上眼很快就睡着了,但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的,勉强睁开眼四处望了一望,还是什么也没有。 忽然寒光一闪。 迟衡惊得跳了起来,大喊:“谁,是谁?” 砰! 迟衡捂住额头,痛得跳脚,地上咕噜噜地滚着一颗石子,又惊又怒:“谁?谁在这里?” 目光扫过:院子、树、古井、野草横生、以及残破土筑高墙……高墙上有一道黑影闪过,快如闪电一样,比跑快多了,宛如鬼魅,迟衡瞬间心就提了起来。 也许是猴子之类的动物,迟衡自我安慰。 二话没说,跃上马,才要甩鞭子,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怕什么,是我!” 几乎是眨眼功夫,有暗风掠过衣襟,迟衡不等缓过来,眼前就已闲闲地立着一个人,一袭淡蓝与浅白相交的长衫,引风而立,丰姿卓尔不群,背着长剑,但见他二十有余,鬓发却乌丝杂雪,不是燕行就是谁。 迟衡的心啪嗒一声落下来。 翻身下马揍过去:“你是鬼呀,没声没息还飘来荡去的!”定下心来,更加觉得方才燕行简直非人之所为,哪有跑步如飞的,而且还是在窄窄的土墙之上。” 燕行一笑:“无影之招,这两日才学通的,如何?” 166一六七 【第一百六十七章】 燕行不笑时正气凛然,笑时却极为单纯,与他一头半黑半白的头发很不相称。 迟衡盘腿坐着。 看燕行绕着院子飞了两圈,当真是脚不沾地般神乎其神,长发飞扬如鬼如魅,月下舞起剑来更是飘逸得不是凡间能有,迟衡恍恍然,觉得燕行即将羽化而登仙了。 捧场之余,迟衡好奇他怎么追上来了。 燕行道:“我先去了垒州石城,后到了炻州城,他们说你去元州城,我就赶来了。你们的刀法很有用,我用于练剑之上剑法一日千里。” 原来是汲取他山之玉来了。 迟衡遂说明自己一路险境恐怕不能顾及他人,燕行很随意地说无所谓,他也独来独往惯了。这样一个人,说来就来说走就走,本领又高强,倒无需担心什么。 二人聊了几句。 迟衡疲乏至极,就地躺下睡着了,地面都是小石子,坑坑洼洼的,哪有床板平整,朦朦胧胧中依稀听到燕行抱怨院中简陋。 迟衡困得睁不开眼,最后身边一暖,燕行还是依着他睡下了。 七月的白日有点秋老虎的意思,到了夜晚凉气儿袭袭,手脚发冷。燕行不惯睡着地面,辗转反侧换了三两个姿势,嘟囔着地上全是沙子,迟衡听觉又灵敏,睡眼惺忪道:“燕行,躺我身边来。” 一边说,一边直直地伸开手和两条大腿。 燕行乐了:“睡你大腿上吗?” 见迟衡迷瞪瞪地点头,燕行转念一想还真的含笑枕在他的大腿上,大腿结实又有弹性,枕着舒舒服服,还很温暖。燕行也是奔波许久,心无芥蒂,一觉就睡过去了。 半路醒来的迟衡却没法睡下去。 因为燕行的头枕着他的腿,重倒不重。可是侧躺,他的脸贴着自己的大腿。虽隔着一层衣服,少不了磨蹭几下,越蹭越痒,腹下蠢蠢欲动的痒。 而且燕行睡觉也不消停,爱动,蹭来蹭去,睡着睡着,手还搭上来,很不凑巧地正好搭在迟衡两腿的中间。 迟衡本就被蹭得腹下如火。 燕行的掌心覆上,*像听见鼓点一样蹭的就站了起来,愣生生直挺挺。迟衡脑袋立刻嗡嗡作响,一下子想到了许多绮丽的景象,一时鼻血如要喷涌而出。在遏制又遏制之后,火越压越旺,迟衡甚至他能听到燕行的呼吸,感知到他的呼吸喷在衣服上,热热的,痒痒的。 眼睁睁过了一会儿,心知不能如此。 迟衡起身,轻唤燕行的名字,扶着他的头想将他扶起来。燕行睁开朦胧的眼,迷迷糊糊的手往下一撑,迟衡倒吸一口凉气:“燕、燕行,快起来!” 燕行也醒了,做起来,疑惑地看他。 二人相对坐着。 燕行的眼眸半醒半睡,细长地斜挑着看了迟衡一眼。月华如水,长发飘散如雪,咫尺之间宛如魅惑一般,那一瞥令原本只是俊朗的脸在月下无端地添了一丝妩媚。迟衡心中的火腾的烧了上来,他忽然倾身向前,瞬间亲了一下燕行的嘴唇,柔软无比,倏然又离开。 燕行惊了,下意识地抚摩了一下唇。 迟衡愣住了,他不知道怎么就鬼使神差,莫名其妙地就亲下去了,完全没有任何征兆,没有任何前兆。若不是手底下被一块小石头硌得难受,他几乎要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两人面面相觑。 燕行忽然笑了一笑。 迟衡紧张了:“燕、燕行……我……” 燕行倾身向前,飞快在迟衡的唇上一点,如燕啄一般轻快,点了一下又一下,比吻更轻更快,亲完之后,嘴唇上翘。 男性的清爽味道一抹而过,迟衡心中的火却被一下子点燃了,火烧火燎,烧得口干舌燥心发狂,烧了一点儿理智都没有了,急切上前将燕行拦腰抱住炽热地吻了上去。纠缠着那柔软的唇和柔韧的舌头,像狂风急雨一样扫过,急切的吮吸。 燕行被吮吸得微痛,伸手也抱住了迟衡。 狂乱的激吻之下,一阵阵火苗肆意的燃烧,那久已被压制的*瞬间焚尽理智,迟衡压住燕行的双|腿将他往地上一按,衣服向下一扯,撕啦一声衣服尽数撕烂,燕行的半身赤\裸在月下,再往下一撕,腰侧以下的衣服被分成两半,迟衡将手伸进了燕行的大|腿之中。 两个人痴缠的身体滚在一团。 月色下,树影中,宁静很快就*相击的声音打破了,取而代之的是粗喘声和恣意的交\欢声,一声接一声不绝于耳直至声音沙哑到喊不出声来。 次日阳光懒懒地照下,迟衡睁眼,看着臂弯睡着正熟的燕行,有点发蒙。 他当然记得昨晚发生的一切,甚至包括燕行一开始痛苦不堪地皱眉到最后终于欢愉沉溺的表情,甚至他受不了时紧紧掐住了自己的背,背上火辣辣疼的感觉也历历在目。 但迟衡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扑上去了,如果毫无节制的禽兽一样。 羞愧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就在此时燕行的睫毛一动,缓缓睁开眼睛,带着一点点不好意思撑起身来,敞开的衣服散在两侧,露出的胸膛全是迟衡留下来的深深浅浅的紫红印记。 迟衡羞愧难当。 想说抱歉,想说一切都是误会,想说他不知道昨晚怎么就发狂了。 燕行忽然伸手摸了一下迟衡的脸,轻笑,带着宿夜的沙哑:“你真有意思,在青竹寺时从来都不正眼看人,昨天却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为什么?” 迟衡握住他的手,张开口却说不出话。 燕行若无其事地将衣服拉拢,起身,想拿他的剑。迟衡抓住剑,却不递给他,镇静下来,偏头一笑:“燕行,我要去元州城,你也去吗?” “随缘吧。” 燕行结好衣裳,梨白色的长裳配着淡蓝色的衣襟和滚袖边,像春天里的一树梨花一样清爽,高鼻薄唇,眼窝深邃,眸子带着翡翠的碧色,散发着异域的俊美。 迟衡心想自己果然病得不轻,因为无论怎么看,燕行都是俊逸得天下无双。 心跳如鼓。 所幸,燕行极其自然,洗完澡后还练剑,不过练了几下就停了,扶着腰站在原地,神情开始不自然了。迟衡上前,低声问:“你还能骑马吗?” 虽然燕行说他能行。 迟衡还是强迫他与自己共骑一匹马,骑得也不那么快了,揽着燕行的腰,一路都很纠结。他觉得应该和燕行说清楚,自己只是见色起意,没有别的想法。可燕行表现得那么自然,好像说什么都是多余一样。 燕行也很能忍,一路上虽然被颠簸得厉害。 忍痛不说。 风尘仆仆赶了一天,夕阳西下,到了一条河边,燕行忽然说身上脏了想下河去。 二人下马。 迟衡见旁边有一户人家,炊烟袅袅,便去要些水和吃的。回来,见两匹大马在河边悠游地吃草,顺着河过去,在芦苇遮住的地方,燕行脱了衣裳立在水中洗澡。他的身体修长,体魄柔韧,臂上大腿上覆盖的肌肉恰到好处,举手投足间有着剑客行云流水般的流畅。 望着他的后背,迟衡叹了一口气。 虽然燕行不是女子,不需要死守什么贞|操,也不会死缠烂打。可自己终究不是禽兽,做下了事就得承起责来,而且,*一晌贪欢之类的他也说不出口。 燕行洗完澡,心情大好,让迟衡给他舞了一套刀法。 因有一夜之缘,迟衡的心就软了,燕行说什么他就听什么,让舞刀就舞刀,一口气给他练了好几套刀法,到最后大汗淋漓湿透了全身,才停了下来。燕行坐在一旁看得认真,末了,就着草地仰躺下,凝目沉思。 迟衡柔声问:“你累了?” “我要将你的刀法好好想想,而后融合成剑法,刀剑合一,威力更甚——我一直觉得自己的剑法应远超过现在的,只是无形中被很多东西束缚了。” 这话听着自负,但燕行说得极认真。 迟衡笑着将他的头搬到大腿上,抚摩着他的头发。 燕行脸上浮过一丝不自然,合上眼睛:“我很小时,就梦里自己能飞檐走壁,但事实上,直到十五岁那年我才会飞檐走壁。我常在梦见见自己行无影去无踪,但这无影之招也是前些时候才真正实现的。还有,我一直觉得自己能一剑劈起万丈浪,可惜……三丈浪都是了不起了,更别说以剑气伤人了。” “比大部分人好多了。” 燕行摇头:“我还要练,总会成的。” 迟衡哑然失笑,觉得燕行这种执着得迂腐执着得可爱,怎么会有人这么异想天开呢,人总是被自然所束缚,怎么可能为所欲为,所谓来无影去无踪只是传说中的异人而已,芸芸众生只能一招一式地去打去搏。自己的刀法也算是很精湛了,但那也是要刀所至处,才见血光的,要说以剑御气,也只是说书人口里才有的奇迹。 167一六八 【第一百六十八章】 迟衡做了一夜刀光剑影的梦,燕行飞在白沙之上,如惊鸿掠影般飞扬而去,梨花白的衣裳化作月光一痕。 迟衡惊醒了,低头,燕行稳稳地睡在自己怀中。 淡风翻飞,一缕长发拂过脸侧。 段敌不在元州城,他在与郑奕大军对决的飞雁崖,飞雁崖是极险要的一处阵地,这一处若失守郑奕大军将一骑千里直抵元州城下。 当迟衡见到段敌时,有点恍如隔世的感觉。 因为以前是飞扬跋扈的大将军,嚣张但有胜券在握的自信,现在看上去却急躁且憔悴,头发乱蓬蓬的,眉宇之间散发着戾气。这种气色迟衡很清楚,百分之十昭示的是破釜沉舟,百分之九十昭示的是颓败之色。 段敌坐在正座上,扬起头看迟衡:“还活着呢?” 却并没有惊异,迟衡知道,上次段敌的侄子使者来炻州之事,失败而归,必然添油加醋告知给他了,所以段敌对自己十分不客气。迟衡拱手施了一礼,将客套话一说。 段敌一挥手:“废话少说!有什么事!” “我奉纪副使之命特来与段将军商谈合并一事。两军目前均势单力薄,不如齐心协力共抗郑奕这一劲敌。”迟衡未提乾元军一事。 段敌饮了一口白酒,面露愤怒:“纪策不是不愿意吗?怎么来了?趁火打劫?说吧,什么条件,若想我臣服于纪策之下,绝无可能;若想我归于乾元军,更无可能!” 迟衡一惊。 再一想一个多月,足以让乾元军之事散布到段敌和梁千烈的耳朵里,难怪还没开口就堵住了自己的话。遂连忙说了两句乾元军与纪策炻州军强强联合的好处,若段敌军可并入,必然能复归以前颜王军的气势,不至于像如今这样被郑奕大军压得喘不过气来。 一听这话段敌恼了,狠狠一拍桌子:“什么叫喘不过气?我打战时你们都还在玩泥巴呢!” 此情此景迟衡也不能多坚持。 他曾是梁千烈的部下,早先就和段敌格格不入,打人打脸的事,凭谁都受不了,何况段敌一向气势张狂,也难怪他如今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这会儿如果自己再说段敌的窘境,恐怕他就要掀桌子打人了。 恰在此时,有一人进来了。 眼光一对视,迟衡一喜:池亦悔。 池亦悔也是大喜过望,扯着嗓门说:“迟衡,刚刚听人报是你来了,我还不信,你小子铁骨头啊,死了死了都能活过来!” 这一来,冲散了剑拔弩张的气势。 池亦悔瞅了一眼段敌,心知怎么回事,抢先说:“段将军,我和迟衡出去叙会儿旧,回头再来说正事好不?”他大大咧咧,性情磊落,说这话正气堂堂。 段敌没好气:“去吧!” 池亦悔飞速将迟衡拉出营帐,站在一处峭崖之上,峭崖不高,底下是泱泱河水。 池亦悔先看了一眼燕行,迟衡忙将燕行一介绍,当然只说是好友,未提及二人的那种关系。燕行寡言,只点了一点头,就立于一旁做无声的屏风。他一派世外之人的模样,池亦悔也没多想。 迟衡问起目前战事。 池亦悔满心苦恼:“我们真要挺不住了,郑奕兵分五路攻势迅猛,防不胜防,段军的兵士被耗得疲惫不堪,我都好几天没睡好了,再这么攻下去飞雁崖迟早要失守的。但我看段将军的意思,宁愿全军覆没死在飞雁崖也不愿意后退。” 飞雁崖说起来也有渊源。 几年前,颜鸾率军攻打元州,战至飞雁崖,段敌骁勇善战,兼颜鸾纪策出谋划策,这一处,他将元州王的大军折损了一半,功勋卓著。想不到山水轮流转,如今反被他人钳制,于段敌的性格,断然不愿意折翼于此。沦落到被人压得没有反击之力的地步,宁愿拼个鱼死网破。其实,退一步海阔天空,段敌如果能退至下一个城池,保存现有实力或许还能一战呢。 但段敌要死战。 看池亦悔一副心痛不已的样子,迟衡试探问道:“你知道乾元军的事吗?” 池亦悔白了他一眼:“都曾是同袍段军谁能不知,我也知道你肯定是来说服段将军加入你们的,不过,难,他曾当着我们的面说:誓死不愿伏于朗将之外的人之下。他的脾气,就朗将能降服得了,我们底下人都没法劝,一劝就被骂得狗血喷头。” 迟衡沉默半晌。 池亦悔约莫猜到原因,面色有点不自然:“逝者已矣,你别太伤心。” 怎么能不伤心,最怕的是伤口眼看着愈合了,又有人来揭开看看告诉你伤其实还鲜血淋漓。迟衡勉强笑了一笑:“那你们准备怎么办,束手待毙?这可是不折不扣的数万人,一旦死战后失守无一人能逃脱。其实,都是颜王军,段将军何必在意那么多?” “以前是——,现在是你们,级别差远了。” “我们又怎么了,只要能夺回元州,夺回属于我们的地盘,是谁又有什么要紧?置数万人性命于不顾,你也是这么在意军衔级别吗?” 池亦悔苦笑,年轻的脸上难得出现惆怅:“虽然我也是一员将军,但实在愧对将军这个头衔,从长流一路失守到飞雁崖,都是我领兵,一路战,一路败,我实在愧对死去的众多将士。” 不复年少轻狂。 而是无能为力的沧桑和赴死的不甘。但作为段敌亲手扶植起来的将领,池亦悔又是绝对忠心不会背叛的。 迟衡道:“郑奕大军势在必得,你们再抱着死战的心就是死路一条。都是颜王军,说见死不救肯定不可能,但要看怎么救了,现在被禁锢得跟铁桶一样,来再多兵也是个死字。纪副使交代过我:段将军心气高傲,一定不愿听我说,让我想办法跟你们说一说。如果段将军愿意退一步,我们乾元军和炻州军就上来了,不信翻不回来。” 字字提到纪策,就是为了缓解段敌的敌意。 毕竟纪策至少是和段敌平级的,而不像自己和岑破荆,原本就低了不知多少级别,在段敌眼里就是毛头小子。 池亦悔果然心思一动,感激地说:“还是纪副使深明大义。现在看来,当初纪副使苦劝段将军和梁将军不要决裂实在是远见之举,奈何两个将军水火不容,落在现在这种地步,朗将如底下有知……我回去就劝劝段将军,不过可能性很低啊。” 迟衡凝想了一下,望着崖下起伏的河水拍打崖壁,忽然道:“郑奕步步紧逼,如今战事最严峻的地方在哪里,由谁来守呢?” “我!一旦失守全线崩塌,我很担心自己会成为颜王军的罪人!” 池亦悔而后说起当下的战事详情。领军进攻的还是郑奕的手下猛将吴止赦,池亦悔死守的领地本就脆弱,如今更是千疮百孔。迟衡越听越严峻,就这种态势之下,想胜几乎是没有可能,只有拖延时日的长与短不同。 “而且,就我对吴止赦战术的了解,昨天一战,今夜必然还有一战。” “今晚我和你一起。”迟衡忽然说。 池亦悔讶然:“你确定?” “虽然帮不上什么忙,也能见识见识郑奕大军的嚣张气焰。不管段将军如何决断,纪副使肯定不愿让颜王军将士白白丧生于此的。你和我,就不要那么见外了。” 池亦悔倒没客气。 就迟衡一人,不可能力挽狂澜,当然也不可能犯下什么大错,他不担心。 连吃了数场败战,池亦悔较以往成熟沉稳了许多。他与迟衡岑破荆二人都是一同被提拔上来的,统兵作战等相差无几,但现在看来,那二人是手无寸铁寸兵到拿下了垒州,比先前朗将把重兵压在泞州可难多了。都是相同年龄,难免心生佩服,所以他对迟衡的抗拒远没有段敌那么大。 当天,池亦悔将迟衡领到驻地巡了众将士。 兵士大多不认识迟衡,但少数校尉等级别的将领是认得他的,一见之下惊了,私底下说起旧事,如何以二人之力攻下垒州、又如何生生灭了裂云城,一传十十传百,不到半盏茶功夫,几乎所有的兵士都知道了。纷纷议论起来,有知情人猜测,莫非他的乾元军要来援助了。 这可是振奋人心的消息,将士们的心思自然不同,死守阵地本就辛苦,如有神兵来援当然信心若狂。 毕竟都曾是颜王军不存在什么归顺的说法。 且不说兵士中掀起一阵阵热议。认识不认识的校尉们、千总们都过来打招呼,迟衡将这些将领都记下,口里当然不会说半句乾元军的话,一切由池亦悔解释。 一旦有期望,就能燎原。 迟衡知道这才不够,池亦悔需要一场胜战来振奋士气,自己更需要一场胜战来坚定将士们的倾向。只要别的将士有了希望,段敌军心动摇,则不怕段敌一意孤行,自己至少能抓住一部分将士了。 可就当下的情形,别说胜战,能不被吴止赦吃了都是问题。 当夜吴止赦的大军没有来袭。 迟衡想了许久,再拖下去段敌肯定就垮了,乾元军再乘虚而入是非常轻易的。但是,段敌不能垮。他乘夜执笔写了封快报,告知纪策当下情形,并说纪策令岑破荆和石韦可以出兵了。写完信后,迟衡发现没人可送信,便出了营帐找池亦悔。 168一六九 【第一百六十九章】 夏夜,有月,天色澄明。 只有树下能黑一点。 才出没几步,迟衡忽然看见燕行执剑迎面而来。 迟衡完全不记得燕行什么时候离开过,见他回来,大喜:“燕行,你去哪里了?正要找你!” “无聊至极,你和池亦悔说个没完没了,我就自己转了一圈,飞雁崖是个练功的好地方。我将前两天想的剑法练了一遍,还想出一个倒挂悬崖的招式,十分有意思,明天练给你看。”喜不自禁的燕行才将目光落到迟衡的手上,忽然一顿,“你找我,该不是……要我送信?” “谁都没有你快!” 燕行脸露不悦:“我没送过信。” 迟衡笑,倾身将剑按住:“我手头没人,这信又是特别要紧的信,迟了就不知多少人的性命,你快去快回!” 燕行极冷漠地说:“我不想搅进打战之中。” 迟衡失语,像燕行这种人,独来独往怕是最厌恶战争了,但覆巢之下岂有完卵,谁能在乱世独善其身?可是当下只有燕行最靠得住了,迟衡上前将他的腰搂住,轻轻地揉了两下。 腰|际何其敏感,一揉就泛起一股酥|麻,燕行别扭地扭了一下腰,脸色缓了一缓。 迟衡双手就着腰线的抚摩下去。 燕行咬着嘴唇不说话,这种抗拒的表情实在让人想好好把他揉碎了。 迟衡的欲|望瞬间被挑起,而后烧得理智全无,脑子里竟然全想不到战事或者送信,只想插|进去好好地把欲|望发泄|出来。 四下无人。 迟衡将燕行带到树下,将剑取下,手探进衣裳里去。 轻唤了一下燕行的名字。燕行的肌肤发烫,腹部的肌肉柔韧紧,迟衡在他的腹部揉了几下,而后往下一摸,已是半翘。 迟衡轻笑一下,燕行覆在迟衡肩膀闷闷地说:“你这次轻一点。” 就着站的姿势迟衡将燕行的亵裤脱下,撩起梨花白轻绡长裳,扶住自己瞬间发硬的欲|望抵在了入口。燕行那里又软又紧,根本没法进去。 迟衡手指逗了逗燕行的唇。 燕行不明所以,张口含住了,迟衡压低了声音:“舔一舔,舔湿了。” 一根、两根、三根,不一会儿迟衡的手指就湿哒哒的了,才抽|了出来,伸入长裳下,手指一根一根探进去,慢慢地拓开来,而后才握住欲|望生生顶了进去。 开始难免疼痛。 所幸因迟衡的*顶端分泌|出的汁|液令内壁湿|滑,抽动变得顺畅。迟衡一边吮|吸燕行的舌头,底下的欲|望缓缓地抽|插了数十下,燕行忽然一颤,一股浪水涌|出包裹住了欲|望。 迟衡试着浅入,一下下磨过内|壁,啧啧的水渍声十分色|气。 燕行很快就被麻麻,却不顶到最里面,就像挠痒始终力道不够一样,又难受又饥渴。燕行从没有什么道义束缚,只觉得发泄不出来十分难受,涨红了脸说:“迟衡,你快一点,我难受得很。” 迟衡吹着他的耳侧调侃:“怎么难受?” “……混|蛋!” 迟衡笑了,将他压在树上,托住他的臀|部往里顶,一下一下,由下至上、由浅入深,粗大的欲|望将燕行的那里撑着满满的,一下一下顶到最深处,燕行被顶得气喘吁吁,腿脚站立不住往下滑。偏偏一下滑,迟衡立刻狠狠顶上去,将燕行顶得失声喊出来:“啊……” 燕行的声音有些沙哑,在迟衡听来却异常的魅惑。 迟衡的欲|火顺着脊背梁往上窜。 吻住燕行的嘴唇,由慢及快,疯狂地上下顶着,次次狠狠蹭过那个点顶向最里面,大抽大送。燕行就被|操|弄得两腿战栗合不拢了,浑身的肌肉绷紧了,绵柔的呻|吟溢出口,浑身发软,浪水一波一波涌出,穴|口越发绞得厉害。燕行的腿叉得更开了,迟衡抽|插的姿势,里面的黏|液飞溅出来,濡|湿了两人的圆囊,甚至一滴一滴滴下来十分淫|荡。 迟衡越加凶猛,利刃在内里肆意肆虐。腰部以下被|插得如春水一样瘫软,燕行忍不住哼出声来,鼻音发颤:“嗯……迟衡……就这样……” “舒服吗?”迟衡用力往上一定。 “嗯、啊、啊、啊…………”一股股白液喷涌而出,燕行带着甜腻的哭腔失控地喊出声来。 射|出来的同时,燕行浑身肌肉一紧,穴|口本能地一绞。迟衡被禁锢的欲道里头。燕行又是呻|吟出声,迟衡不甘心地一边射着一边还插了十数下,一股股浓|精被挤了出来,顺着燕行的大|腿流了下来。 燕行大口大口地喘气,柔软的嘴唇一张一合,像崖边的水拍打崖壁一样惹人喜欢,迟衡亲了亲他,二人唇|舌缠|绵了好一会儿才回去。 一夜,郑奕的大军都没有侵袭。 睡到半夜,忽然听见动静。 迟衡一惊睁眼,却看见燕行将腰带束得整整齐齐的,腰上挎剑,整装待发的样子,而天空明明还是万籁俱寂的半夜。迟衡揉了揉眼睛,讶异地问:“你干什么?” 燕行扬了扬手中的信,闷闷地说:“不是让我送信吗?交给纪策,是吧?” “要送也等天明吧。” “既然是急信,我这就去,但只此一次,打战这种事我是不会掺和的,后会有期!”说罢,燕行出了门,宛如一道剑光一闪而过。 迟衡顾不上穿衣服急忙追出去。 已渺然无踪。 风吹着,迟衡愣在门口站了半晌,忽然苦笑了。燕行难道一下子开悟了?还是把一夜之欢当成了交易,互相满足么?这么一想还挺可笑的,自己就跟一根活的玉|势没两样了。 自嘲地想了一想,回去躺到黎明。 次日,骄阳烈如火,晒得无论人畜都是一片蔫蔫。迟衡找到了池亦悔,池亦悔正吩咐各个守口的将领打起精神来,以防无耻的吴止赦趁人疲惫之际攻入。 迟衡认真地听他调兵遣将。 这时一个声音轻唤:“迟中侯吗?” 中侯?自己当中侯没两天,能叫自己中侯的人……迟衡回头,是景朔。景朔与两年前没有不同,甚至淡色的衣服都一样,唇边淡淡地笑着,眉宇弯弯。迟衡有些恍神,他与景朔的交集是在裂云城,那段时间的记忆最是模糊,无论是人还是事,回想起来总有不真实的错觉。 景朔温和地说:“昨晚听说中侯来到营中,我没敢相信。” “景知事,多日不见。”迟衡含笑,看见景朔后边的两个人也甚是眼熟,仔细一看,果然也是自己攻打裂云城时所带的将领,一时感慨万千。 难得聚集,那两个也是武将,但却比景朔还放不开,见了迟衡很是敬畏。 迟衡本想笼络笼络,那两人始终恭恭敬敬。 想想也正常,垒州那边的将领见了自己就跟见了亲人一样活络,因为自己一手将他们培植起来,谆谆教诲;但他军衔至中侯,带的那些将领见了他都毕恭毕敬,因为他领着他们只做了一件事:攻城、屠城,只有残冷无情的一面。 寒暄几句后,两位将领有事先行告退。 迟衡心里有千万句话说不出口,景朔轻声说:“听说迟中侯此次回来是为颜王军合并一事?我们底下的将领听了都很振奋,都是颜王军,总比和郑奕大军玉石俱焚好!” 迟衡有些意外。 “中侯,在路上那两位将领就说:若是迟中侯现兵,一定不会像现在会这样坐以待毙。即使视死如归,还是很不甘心的,数万颜王军就这么节节败退,太耻辱了!我们再勇猛,如今也是困兽之斗而已。” “不,景朔,无论段将军如何我们都会领兵来援的,你们切不可自暴自弃。” 景朔微笑:“有中侯这句话,景朔必将全力以赴!” 景朔前脚刚走,池亦悔就凑到跟前了:“迟衡,不会是在拉拢我们的人吧?段将军要是知道了非一棍子把你打出去不可!不过,景朔还是挺不错的,外柔内刚,和段将军吵过很多次,我猜,他一定会去说服段将军的。” 景朔会吗? 迟衡细细想了一想,觉得以景朔的性格,并不知其不可而为之的,反倒拂袖而去的可能性比较大。将所有杂念拂去,迟衡对池亦悔说:“你刚才的运兵布置周全是周全,但未免太过均匀,容易被吴止赦拖得精疲力尽,不如调换一下,加大第二阵营的气势,前面弱了,可以引吴止赦进来,后面强了,好见肉下刀!” “怎么调换?” 迟衡说出了布兵的法子,虽然只是调整了布局,但局势大不相同,并说:“不然的话,他就像滚刀肉一样甩都甩不掉,每次只是损失一点儿兵,只能令他更加嚣张。你不用担心,前面的将领打不过了,你就让他们后撤,你在第二阵营领着重兵一举拿下,一次将他打到元气大伤,叫他下次来挑衅时得好好掂量才敢来。” 池亦悔凝思了一下:“假如他们冲进来了?” 假如第二阵营没有抵挡得住他的攻击,就是失守了,这一处一旦失守,整个飞雁崖就彻底沦陷,这面临的损失谁能负得了? “那是这样,咱们将阵线往前面排一排,第一道防线再弱一下,我和你一同守第二阵营,这样,你就当做第一道防线不存在而已。亦悔,这是打战,你能耗吗?现在已经耗了几个月了,这么耗下去就会被吴止赦耗干的,而且,现在,你的兵士还能支撑肉搏下去吗?为什么不搏一搏,而且只是第一道防线失守而已。” 169一七〇 【第一百七十章】 池亦悔沉默了。 迟衡长吐一口气:“亦悔,你以前不这么束手束脚的,到底是怕什么呢?一层不变的阵法能行吗,早被吴止赦看透了。你现在中规中矩,只是求个心理安慰而已,万一哪一天被攻破,你可以自我安慰:我尽力来了,我把每一次都安排好了,是郑奕大军太过强大而已——你甚至很清楚攻破只是时日的问题,为什么不搏一把,大不了,就是时日提前了而已。”何况,根本没这么严峻。 池亦悔抬头,眸如星子:“你说的我都知道,但我一直放不开手!” “今天就放手一搏!” 当天夜晚,果然如池亦悔所料,吴止赦又带着人来侵扰,正如迟衡所布置的那样,第一道防线太过薄弱,在剧烈的抵挡之后终于无奈后撤。吴止赦大喜,以为数次的进攻已令池亦悔的兵力大损。 吴止赦长扬而入。 纵行一里之后,兵戈大响,吴止赦知道池亦悔的第二波抵御来了,胸有成竹地下令:“备战!” 命令才下,只见不远处一队骑兵飞驰而来,十分凌厉,但骑兵人数并不多,远不及平常,而骑在最前边的那员将领却是前所未见,气势勇猛无敌。吴止赦一怔,扭头问:“这人是谁?” 旁边的将领均摇头不知。 却说,领着骑兵的不是别人,正是迟衡。 迟衡费劲口舌,让池亦悔同意他先出骑兵挫一挫吴止赦的锐利,而后再摆出如扇形般阵型俯冲而下包围吴止赦,如收渔网一样干脆利落,让吴止赦无处而逃。 迟衡纵马向前而后一扯缰绳,千里马长嘶,那一把重刀在空中一划,杀气十足。 吴止赦大喝一声:“来者是谁!” 迟衡一提重刀:“颜王军迟衡!你又是何人!” 吴止赦一惊,难以置信。最熟悉的人莫过于敌人,郑奕早就对颜王军虎视眈眈,对颜王军颜鸾的手下大将如数家珍。而吴止赦是郑奕手底的猛将,当然听过迟衡的名字,也知道迟衡屠城之后就被追到悬崖跳崖而死,那么,眼前这人…… 不愧是猛将,吴止赦很快就收起了震惊,哈哈大笑,抡起手里的八丈长矛,策马飞驰而来。 迟衡不遑多让,大刀一劈,扯起缰绳飞奔应战。 这一战开始并不顺意,因迟衡久未与人交战,所以出刀虽然还是快,但屡击不中,饶是如此,刀锋如电依旧刀刀逼人,胜在年轻,一旦缓过劲来,那刀又快又狠又准。吴止赦应接不暇,才知迟衡绝非浪得虚名。亏得吴止赦也是一身好本事,竟然也能连接十数招。 好一场恶斗,两人打得飞沙走石、浑天安静。 要说迟衡天然一股凶狠气势,直攻不挡,直迎不退,那勇者无敌的胆魄和气势就压人一等。加之力气足挥刀狠,将那刀舞得嚯嚯作响,如幻化的劲龙一样扑向吴止赦,直将吴止赦杀得无招架之力。 旁边,两军擂鼓山响,呐喊如雷。 越打越得心应手,数十招后,迟衡卖了一个破绽,吴止赦一喜,钢矛一气戳过来。瞅着空隙,迟衡当机立断一刀劈下去。 哐当一声,钢矛落地。 吴止赦大惊,急忙勒马回阵营。 迟衡乘胜追击,一边追一边下令:“攻击!”只听骑兵阵营擂鼓如山响,士气为之一振,瞬间骋马一起杀过去,气势如山崩地裂。 吴止赦冲回阵营,下令迎敌。 迟衡志在必得,一马当先将吴军杀得七零八落,重刀过处纷纷人头落地,气魄无人能挡!什么将就有什么兵,他率的骑兵一看主将都是如此骁勇,一个个为之大振,使出十二分力气直冲入吴止赦阵营杀了个畅快淋漓。 也就在激战之事,忽然听见又一阵山响。 吴止赦及其军望过去,有一队兵士从南面坡顶杀将过来,因是夜色不知有多少人,只能见飞尘走石杀气十足,为首的正是池亦悔。池亦悔久被压制,胸中早就憋足了气,好不容易逮着发泄的机会,一身本领全都使开来,人挡杀人佛挡杀佛的气势一点儿也不比迟衡弱。 吴止赦见状不妙,才要遣兵御敌。 又听见北面一阵喧嚣,数不清的步兵举着刀戈杀了下来。且说迟衡的骑兵如尖刀一样杀入阵营,池亦悔的领兵像长矛一样横扫而过,而这一支步兵就像洪水一样汹涌扑过来,支支气势汹汹,再听那擂鼓四面都擂得震天。 刚吃过一场败战的吴止赦顿时慌神。 莫非是陷阱? 就说刚才那怎么这么轻易就进来了,这一波又一波蜂拥而至的兵士,不知道到底有多少,难不成段敌把别人驻兵也引到此处来了?吴止赦这一败、一乱,他手下的将士们则统统也都无措了,只知道手忙脚乱的抵挡,可哪里敌得过迟衡池亦悔率兵如狼似虎,被一个一个扫落下马。 吴止赦连忙令军后退。 他这一慌手脚,正中下怀,迟衡骋着骏马杀将进去,生生将吴止赦的率兵切做两半。擒贼先擒王,迟衡都瞅准吴止赦的所在,领着精兵直逼向他。 迟衡是纵线,池亦悔是横线。纵横两相一切,再纵马从中一搅,吴止赦的阵型就乱了。这一乱,无论是抵御还是攻击都大大减弱。吴止赦情知不妙,急忙勒马回奔。 他人多势众,纵然迟衡杀得凌厉,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领了一队人飞驰而去。 将领一走底下的将士更是全都乱了套,纷纷丢盔弃甲。 且说这一战战的是浩浩荡荡。 清点下来,池亦悔惊喜万分,他万万没料到吴止赦这次带了这么多兵士来,比池亦悔的驻兵的三倍还多,显然是志在必得。如果是如以往的硬拼硬,只怕即使不失守,也必然会折损半数将士的。 这一战十分漂亮。 消息立刻传遍了所有军队,口口相传,人人为之一振,原先的颓败之气焕然褪去,而池亦悔难得扬眉吐气再不像前两日那样沮丧。不说别人,就是段敌也纵马过来巡视,大宴全军以为奖赏,扫过迟衡时,依旧是鼻子冷哼。 这一战,也令段敌各军赢得了休息的契机。 因为郑奕的侵扰忽然暂停了。 原来吴止赦这一败,少不了要跟郑奕说前因后果,越加渲染迟衡的气势。郑奕立刻派人打探,很快就打探出迟衡的来历,以及乾元军和纪策炻州军合并的可能性。而迟衡千里迢迢来到飞雁崖,莫非乾元军和段敌也将联合?都曾是颜王军,要说连横也是大势所趋,这事非同小可,郑奕这边观望的同时亦即刻调整战术。 胜战之后,迟衡却没有再去说服段敌。 反而两天后,段敌将他叫到营帐中,摆酒先灌了迟衡三碗,拍着桌子说:“颜鸾以前说过,要论调兵遣将、排兵布阵,颜王军里一干年轻将领中你是首屈一指。亦悔都和我说了这次胜战多亏了你的指点,他运筹不如你,甘拜下风。但是,一码归一码,你想让我段敌归到乾元军下,绝对没有可能!” 迟衡默默听着。 “我是颜王的手下,南征北战不知战了多少场,不知死里逃生多少次。后来颜王被佞臣陷害,入了牢狱,且伤了腿骨不能再领兵作战,颜王军由朗将颜鸾掌权。”段敌饮了一碗酒,说得极为豪迈,“当年攻打夷州,颜王军的将和兵都是我拉扯出来的,所以,我轻视颜鸾年轻,区区的朗将怎么可能在我这个将军之上,所以多有不服,惭愧。但颜鸾率颜王军陆续拿下夷州、元州、炻州、垒州、泞州之后,不服不行,我对颜鸾可以说是死心塌地!他若没死,我一辈子不可能自立为王,可是……他死了。也许是天定,不管是颜鸾他哥还是颜鸾,都是命数中就差一点点,壮志未酬。” 迟衡仰头,将一碗酒一口气喝干。 “我不会再服别人的管束,纪策如果有意,愿意助我脱离险境,我同意连横。但要说让我臣服,绝对没有可能!”段敌一气说完,把碗狠狠地顿在桌子上。 连横吗?连横之后呢?是貌合神离的颜王军吗?打下的疆域怎么划分?最主要的是以段敌的性格,桀骜不驯,朗将花了那么长时间驯服他,而自己,恐怕是绝对没有那个耐性和时间。 迟衡忽然直视段敌:“我有一个困惑,朗将会经过裂云峡这种消息,旁人是如何得知的?” 段敌一愣,不可思议地笑了:“你怀疑是我?” “我只想抓出那个人。朗将一心回京,一路潜行,绝对不会无事生非,若不是有人泄露怎么可能会那么巧?” 段敌缓缓道:“你太年轻了,你以为一个人能干得了这种事?没人说消息也会泄露。从皇帝下旨开始,就是密谋,皇帝都知道他要回来,有几个不知道他回来。你不知道,有多少人盯着他,也许从出了元州城他就被盯上了。” 迟衡眼睫毛有些湿润。 段敌语气沉重:“我知道,你还想问为什么颜鸾死时我没有坚持复仇。因为,这不会是一个阴谋,这是一串阴谋。那么快杀死颜鸾就是为了激起愤怒,如果我和梁千烈一样冲动杀了出去,只怕颜王军当时就落入陷阱了,能不能存到现在都是问题。纪策虽然也很愤怒,但他和我的选择一样,按兵不动。”后来,就是颜王军的决裂。 172一七一 【第一百七十一章】 迟衡心口非常难受,后来段敌说了什么他都没有用心听。 他早知道段敌极少可能臣服,愿意连横已是极致,但这不是让心难受的原因。各种心思杂糅上来,有往事,有近况,心口被撕扯着,迟衡趴在桌子上宛如醉酒一般,后来被人抬进了房子里,他知道自己是清醒的。 次日,迟衡与段敌道别,并郑重地说纪策愿意连横,援兵不日将至。 段敌神情复杂。 景朔来送了他一段,二人骑在马上。景朔一如既往的眉目淡然,问迟衡与段敌商谈得如何。 迟衡想,景朔是一个忠实于自己的想法的人,他数次劝谏段敌,段敌都不听,景朔难保没有别的想法。遂一五一十地说了,坦言段敌不愿意并入乾元军。 景朔侧头看他:“看来是没戏了?段将军会这么回答,我一点也不意外。” “是啊!” “看来数万颜王军就要葬身元州了。” 迟衡摇头:“绝对不会。都曾是颜王军怎么可能见死不救,连横就连横吧,纪副使愿意助这一把,岑破荆和石韦的援兵就在路上,很快将到达元州。以及,容越也将率兵从垒州穿过炻州到达元州。段将军虽然答应连横一事,不知道传下去了没,可别在城池关口把我们卡住了,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若命令不曾下达,元州南向的城池是由段敌军驻守,容越肯定会遭到攻击。 景朔眉间一喜:“放心,我会督促的。” 一路疾驰纵马如电,日夜兼程终于到达元州边界的崆陇山,崆陇山极为雄浑,夹着一条崆陇河。 河边,迟衡停下。 涛声震耳,水雾苍茫,看这苍茫的大河劈开浑沌从两山中间呼啸而过,怒涛奔涌,激浪拍打着巨石发出如千军万马纵横而过的怒吼声,天地大荒日夜不息。山高峻,水苍茫,万丈光芒透过两山中间放射开来,云蒸霞蔚,幻化无极。 一时感慨盈胸。 不知多少山河在荒蛮之中矗立了几万年。所谓瞬息,所谓万变,于渺渺万年来说只是水一滴。万里疆土尽归荒蛮,有几人能立于浪尖潮头,揽大好江山于怀中? 人生苦短,岂能蹉跎,一世无成?迟衡一扯缰绳,骏马长嘶,与那长河怒浪相映。 迟衡指扣唇边长啸一声,挥鞭而去。 崆陇河的那边容越早已望穿秋水,听到迟衡来的那一刻,眼睛发亮,飞奔过来:“我都呆两天了你怎么才来啊,段敌的部下死脑筋得很,我派了整整三轮使者过去,都不行。是有什么大喜事了吗?你这精气神可不一样了!” 迟衡浑身散发着一种意气奋发的气场,自然与初到垒州的萎靡不同。 不等寒暄,迟衡立刻驱马与崆陇山的将士交涉。 这次却极顺利,因为他们早晨才接到命令,开关迎军。且看不多时,迟衡和容越执马站在高地,看着井然有序的乾元军进了元州,万千兵士军马鱼贯而入。 远望怒河蜃气汹涌,近观千军井然有序,迟衡动容。 容越莫名其妙:“迟衡,我觉得今日的你很是怪异,好像看什么都很心潮澎湃似得,这是遇到什么事了吗?” 迟衡举鞭直指前方:“那边风景如何?” “万云归山,好看。” “等我们收复了元州夷州,再与你来看,不知心情会是怎么样!”迟衡笑了,剑眉扬起,“大好江山,岂能让郑奕这种阴险人士霸占,不管段敌他愿意也好,不愿意也好,元州我是要定了!” “……好豪气!”容越哈哈大笑一甩马鞭纵马出去,迟衡策马追了上去。 笑声渐远,只余浪涛拍打石壁的回音! 二人引军入元州,前来接应的是段敌属下的一名校尉,见了这等整肃的军,肃然起敬。迟衡心想,段敌军到底是被打得颓气了,从来颜王军都是极为整肃的,何至于此,心中越发豪迈,恨不能立刻将元州军收了重整旗鼓! 岑破荆和石韦那边传来信报,他们双双到达元州城。 石韦先行去飞雁崖解围。 他这一出击,虽然郑奕那边早有防备,但想不到纪策出兵会如此快,因此双方陷入激烈的交战之中。段敌被围困,如今得了喘息的机会奋然抗击。 迟衡飞信令岑破荆秘密行军,由西边绕过飞雁崖直抵某一处被郑奕占据的关口。 而迟衡和容越则领着乾元军由东边潜行。 且说六月十五,月亮正圆,这个静谧的关口上方忽然劲风袭过,而后如海啸一般的巨响响起,守关的郑军将士们纷纷惊醒,俯视看去,几疑是梦,只见关下忽然多了如一个高树林立的丛林,月下黑影肃整,正再一看哪里是树,分明是一个个手执兵戈的将士。 鼓声奋然而起。 那丛林一样的军队听了号令同时冲了过来,如洪涛如怒浪势不可挡。任守关的将士们如何手忙脚乱拼死抵挡,关口很快在迅猛的攻势下沦陷了。 占了关口,迟衡与岑破荆才会面了。 久经沙场岑破荆早都习惯了,拍着身上的尘土笑道:“这么多人中,我还是最喜欢和你合战,心有灵犀、干脆利落、而且特别有所向披靡的气势。” 迟衡回道:“我和你合力,这个小小的关口还不是探囊取物!” “哈,我就喜欢你这种狂妄!” 迟衡抚摩着关口上的砖墙:“以关为界,那边的郑奕大军想要援助,必须经过这个关口。这个关口不易守,但没有关系,只要能守过半个月,围攻飞雁崖的吴止赦等军得不到援助,就会彻底军心涣散。”釜底抽薪,让吴止赦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明日我们就领兵去围击吴止赦。” “等不到明日今晚就得出发……好吧,你那边兵疲马乏,可休息一晚,我和容越各领一支军,越早赶过去段敌军的伤亡越少,石韦也不会攻得那么费劲!” 岑破荆笑了:“你这话是激我么?” 迟衡将驻守关口的将士分派好。之后的半个月里,关口很快就被郑奕大军遭到迅猛攻击。但有迟衡的精密布置和命令,也是往死里生生地扛着,愣是将段敌的大军截在了关口之外。 迟衡又将剩下的将士重新分派,从岑破荆和容越的军队中各分了三分之一将士,合成了一支军,为他统领。 岑破荆这边的将士,都是炻州军。 而容越这边,都是乾元军。 将士们当然少不了纷纷议论,不过有迟衡坐镇,那么非议纷纷压下去了。而且他虽然年轻,但统兵作战的雷厉风行都是有目共睹,虽然偶有专断,但最终的胜利都证明是正确选择。 知道两军融合不易,迟衡对将领的掌控从不松懈。 说一不二,将领们唯有服从。战事之下不容分裂,偶尔有将领冒出不合的言论,迟衡立刻严格按军纪下去,杀鸡儆猴,在铁腕的钳制下,两军相处出奇的平静。 岑破荆、容越、迟衡三人各领悍军,很快就回军围攻吴止赦等军。 且说不但吴止赦,还有其他将领各自领军,之前因倚仗着郑奕大军在后,所以对段敌的挑衅肆无忌惮,分作了四支队伍。但上次吴止赦一败,折损了士气,这四支军又合并成一支,依然由吴止赦统领。 如今关口被迟衡一战,如长河断了源头,兵源越打越少,士气越打越低落。 吴止赦的求援书一封一封飞出去,却得不到回应,难免慌了神。 更可怕的是,原先只有段敌一支军。现在忽然四支军从天而降:石韦这边是施计将吴止赦等军拖住,迟衡三人领军分解围殴,不出三日,吴止赦的兵士已经大大折损。而段敌缓过神来,全军的颓靡一扫而光,他更是派了精兵良将狠狠反击。 段敌大军是哀兵必胜、迟衡这边是气势凶猛。 迟衡等人运兵娴熟,把战势禁锢得如铁桶一样严密,吴止赦大军根本就动弹不得。 迟衡等三人打得兴起,而石韦是将吴止赦大军缠得最近的,他像那三人一样攻势迅猛,而是用计巧战,生生把吴止赦大军绞在战局里。连续三日吴止赦等将领都是困兽犹斗,试图突重围。 而这一天,却出奇的宁静,也不见叫嚣了。 石韦情知必有蹊跷。 就他的经验,如果吴止赦不是琢磨一场鱼死网破的反攻,那就是要使一个金蝉脱壳之计了。石韦将地势细细的研究了一下,而能逃脱且不易被追逐的地方:有两处,一处是由迟衡驻守,吴止赦都被迟衡打破胆了,想来不会冒险;另一处,则在飞雁崖的一处险要之地,出了这里就是茫茫丛林,若从此处逃脱,再找都难了。 不过,吴止赦身为一员猛将,难道要弃军而逃,这实在有失大将所为吧? 弃军而逃可是重罪。 石韦将飞雁崖各处都巡视了一番,吩咐将士们都仔细着,别叫吴止赦给逃了。历了数次恶斗,石韦外柔内刚的性格、机智过人的战法也渐得人心,那些猛将渐渐都软了下来,他一吩咐,自然都提高警惕。 知道他们性子鲁莽但还都靠谱,石韦放下心来。 石韦手执长枪,骑着高头大马渐行渐远,不急不缓到了一处路口,旁边有溪流,溪流旁水草芜杂,历经战事之后连草木都被践踏得不行了。石韦环视了一圈,忽然一种难以言表的不对劲涌了上来。 太过安静了。 173一七二 【第一百七十二】 石韦骑着马走了四五个来回,正要离开,忽然听见背后一阵轻微的簌簌声。 石韦急忙回头。 七八个人从树上一跃而下,石韦连忙扯开缰绳,定睛一看:不妙,个个凶神恶煞脸露凶光,莫非真是的敌军? 石韦飞奔过去,长枪当仁不让地刺过去。 那几个人不怕死的冲上来,他的枪法娴熟,转眼将两三个人刺翻在地。可是他万万没想到,就在这一瞬间,忽然又有人从树上草里跃了出来,一个一个如池中鱼一样。 眨眼功夫,竟然有二三十人之多,更可怕的是个个手执弓箭和刀戈。 而且无一例外,各个不说话。 抬起手中的弓就射过来,箭如密雨飞了过来。石韦骋马前低后挡,那些人呼啦一声围过来,他将枪舞得密不透风,偷空看过去,果然人群中有一个熟悉的声影。 石韦大喝一声:“吴止赦!” 吴止赦见自己被暴露了,索性气势汹汹拿着长矛冲了过来,他原本就是武将,勇猛无敌,这几日被石韦等人打得支离破碎,早就怀恨在心。如今见石韦被围攻,胸口的恶气肯定要出了才善罢甘休。 石韦虽然有骏马和利枪,但一拳难抵四腿。 一个不慎,马腿被射中了,骏马一个趔趄不稳,而后数十支箭飞过来,箭箭射在马的要害之处,那马跑了几步,噗通一声倒地。石韦飞身下马,手执长枪和众多人搏斗。 吴止赦大喝一声:“让我来!” 甩开膀子就冲过来,他魁梧壮实,力气也狠,更有一股凶狠之气,矛矛直击致命之处。石韦一边要抵挡弓箭,一边要和吴止赦搏斗,很快就吃力了。一个不提防,长刀划过石韦的手臂和背,鲜血飞溅。 一见血,吴止赦更是发疯了一样,甚至大喊:“都让开,让老子一个人来!” 石韦被又凌厉又凶悍的攻势逼得步步后退,一脚踏进溪流之中,水溅湿半条裤腿,溪流里是沙石和水,石韦腿脚更加吃力,又一个破绽,唰唰的三支箭齐齐射进他的大腿。 石韦低头,鲜血直迸。 而眼前的吴止赦已经杀红了眼,桀桀的笑着,咬牙切齿:“石韦!你也有今天!杀了老子多少兵,老子今天要将你千刀万剐撕成片。” 大步流星杀将过来。 无路可退,石韦一咬牙反手长枪狠狠一挑,拼尽所有气力,竟将吴止赦的长矛被打落在地,吴止赦震怒:“给我射箭!” 密箭飞过来。 石韦心想莫非要死在这里,绝望地抡起长枪舞着。忽然,一个洪亮的声音凭空而来划破天际:“吴止赦,今天就是你的末日!” 迟衡? 石韦倏然一震,虽然看不到声影。 但那熟悉声音一听就让人希望丛生,一股勇气从心底喷薄而出,石韦再度鼓足了所有力气反击过去! 迟衡大喝一声飞马快刀直冲过来,他的声音又大气势又凶猛,所有的人瞬间都转移了目标指向了他,不等吴止赦发令,纷纷射箭出去。 迟衡气吞山河,飞驰而来,砍人如割韭。 那叫一个杀人不眨眼,众人见他冲过来,纷纷逃散,哪里还能想得起攻击。迟衡大刀长划直冲着吴止赦而来,挑衅的声音震耳欲聋:“吴止赦,有胆子冲我来,手下败将还有脸拿矛!” 吴止赦气结,也不管石韦了,拿起长矛就朝迟衡杀过去! 迟衡等的就是这一刻。再看石韦,站在水里,浑身鲜血,他心下顿时焦急了,浑身郁结的怒火瞬间爆发,抡起大刀就劈过来,铁蹄冲破数人徒劳的阻挡,眨眼间到了跟前。 不等吴止赦的下一个动作。 迟衡一刀甩出去,万千力气尽在腕中,那把重刀本是极重极拙,这奋力一甩竟然如同飞刀一样,直冲吴止赦而去。又快又狠,吴止赦举起钢矛试图抵挡,只见那刀径直断了钢矛直直刺了他的腰,瞬间,拦腰而断,吴止赦难以置信地低头看了一看,吧嗒一声,断做两截。 鲜血喷出,喷了一地。 众人被吓住了,甚至有人当场失禁了扑倒在地求饶。还有人试图举箭,迟衡回马一个凶狠扫视,大喊一声:“滚!滚出飞雁崖就饶了你们的狗命!” 瞬间的窒息之后,有人就开始逃散了。 瞬间,其他试图攻击的人也都无心再打——反正主将吴止赦都死了,能捡一条命就是万幸。纷纷拔腿就跑,虽然知道迟衡没有兵器,依然是魂飞魄散地逃命去了。 石韦握紧长枪。 看着那些人后连滚带爬地跑远了,忽然腿一软单膝跪在水里。迟衡飞身下马,急忙将石韦的腰扶住了,让他一下子靠在自己身上:“石韦,挺住!” 石韦咬着牙齿大颗大颗的汗往下滴。 大腿上的血汩汩往外冒,迟衡连忙将他抱起跑到一处平地,嘶啦一声把自己的衣服撕成布条,飞快地绑住要害先给石韦止了血。石韦闭着眼睛,脸色泛白,嘴唇都咬破了。 迟衡按住他的大腿,查看伤势。 万幸的是,弓箭无毒,伤得也不深,迟衡让石韦抱紧了自己,一边跟他说话,一般抽出随身小刀,一狠心将肉剜了,拔出血淋淋的弓箭。等三支箭都拔出来时,迟衡从马兜里掏出金伤药为他敷上,至始至终石韦都咬紧了牙齿,哼都没哼一声。迟衡将他扶起时,发现汗透衣背。 背上也全是血,迟衡解开已破碎的衣裳,将血肉模糊的伤口清理干净。 常受伤,迟衡早已轻车熟路。 有兵士闻声跑过来,迟衡让他们将四处搜寻一下,看看有没有余孽。搜寻下来,别说余孽,就连平常常有的鸟雀鱼虫都销声匿迹了。待一切都弄好,迟衡为石韦披上干净的衣服,将他抱在怀里,安静地看着那苍白的半昏迷的脸。 他杀过很多人,也救过很多人,可刀再快,都救不下想救的人。 这一次,是天意弥补。 那从没有见过但却相似的场景,怎能不心酸呢?迟衡低下头,抚摸着石韦干涸的唇,只是瞬间,泪就想滚了下来,可惜眼眶干涸,无泪可流。 石韦睁开眼,惊讶地看他,虚弱地说:“我还活着呢……” 迟衡想抱紧却不敢用力,勉强笑了一笑,口里调侃:“在我还不知道刀怎么拿时石将军已经功成名就了,彼时,我是绝对想不到,石将军还有这么虚弱的时候。” “……徒有虚名。” 不是徒有虚名而是虎落平阳,迟衡将石韦往怀里搂了一搂。 吴止赦一死,被围困的将士彻底失了斗志,人心惶惶。段敌那边放出投诚则宽大为怀的话,顿时军心越发散乱。趁夜,岑破荆及容越发起了进攻,一举拿下,顽抗者寥寥无几。 至此,飞雁崖之围彻底解了。 大敌已除,该面对的事总要面对。面对三支锐军,段敌难免心生感慨,毕竟怎么说,都曾是自己的手下。待庆功宴吃完,席上,段敌先饮了一杯说:“多谢此次纪副使慨然相助,让我得以脱此困境。他日,炻州若有难,我段敌义不容辞。” 迟衡敬了一杯:“唇亡齿寒,炻州岂能独善其身?” 酒一旦喝开,有些将领前来敬酒。 迟衡推辞不掉,索性都喝完了,一口气喝了两坛酒,借着酒劲,迟衡将杯子一顿,声音慷慨:“段将军,都是颜王军一脉而出,你也看到,郑奕和封振苍利用的就是颜王军四分五裂,逐个击破。倘若我们这一战胜了,再散开来,郑奕铁定卷土重来,那今天兄弟们拼死是为了什么?” 段敌脸色不好看:“迟衡,你这话什么意思?” 迟衡笑了:“如今段军全军疲乏,实不宜再战,但郑奕的攻击不会停止。纪副使有个提议,还请段将军思量:我们炻州军也怕久不作战呆废了,不如替段将军将郑奕大军赶出元州。” 段敌质疑地望他:“有什么条件?” “一,不可同室操戈,我们绝不占元州的半分土地;二,元州以外的疆界,各凭本事,谁占了算谁的!” 段敌笑了笑:“请神容易送神难。” 迟衡也笑,目光扫过众将领,掷地有声:“在元州的土地上,段将军还能信不过吗?再者,纪副使和我等将领想要的绝对不是元州,而是郑奕的人头——血海深仇,这,不消多说吧,还请段将军三思!” 而后又豪饮了数杯酒,迟衡告退。 七月的星空,星辰璀璨,迟衡坐在一块石头上,仰望星空。不一会儿容越也出来了,他是生面孔,寒暄应酬更多,喝得也不少,步履都有些踉跄,旁边一坐,往迟衡身上斜斜一靠。 扶都扶不起来。 容越望星:“在哪里看夜空都一个样子啊。在垒州守得太辛苦,我很喜欢征战沙场的畅快淋漓!”容越喜欢敞开衣裳,露出半截青龙纹身,长发肆意飘散,如今这斜躺的姿势,恰如迟衡初见他时的模样。 “守得辛苦是因为势单力薄。” 容越眸子一转:“迟衡,你刚才说的都是真的吗?你不是说救一时之急吗?我们若耗在元州,夷州怎么办?我的垒州怎么办?这两个可都是摇摇欲坠!” “假如,是说假如,让你放弃垒州,你愿意吗?” “不愿意!”容越瞬间起身,语气激愤,“你准备牺牲垒州吗?我耗费了那么长时间,经营到现在你该不会付之一炬吧?若是这样,我立刻引兵回垒州!” 迟衡将他压下去,笑道:“怎么会,我试探你的!” 174一七三 【第一百七十三章】 容越气呼呼地躺着,眼睛瞪圆了:“滚一边,这种事情就别试探了,我绝对不会答应的,死也不答应。哼哼,别忘了,垒州可是乾元军的大本营,万一纪策翻脸不认人,你还得跟我滚回垒州呢!” “行行行,说着玩的。” “……” 迟衡逗了一会儿,见容越始终很警惕,只好很无奈的摊手:“我闹着玩的,这不是夷州梁千烈是恩师,也不能眼睁睁看着颜王军一点点没了,是不?” “那你就忍心把垒州网火坑里推。” 迟衡笑着躺他身边,岔开话题:“不管什么时候段敌都端得住啊。” 容越撇嘴:“要不是看在同袍的份上,我早趁火打劫了,最恶心就是他那爱理不理的样子,也不看谁替他拼命啊。就他被吴止赦围住的窘境,哼,咱们轻轻推一把他就灭了。” “他不能灭。咱们能攻但守不住,还得段敌来。”段敌在,元州是稳的。他灭了,郑奕就嚣张了,“跟夷州是一个道理,恩师是一方面,战事是另一方面,救夷州,也就替咱们以后省心。” 容越看着看着忽然说:“你准备派一支军去夷州吗?还是你领军去夷州?” 迟衡笑:“对!不是救,而是探!” “……” “你、岑破荆、石韦,趁着郑奕被击退的劲头,咱们强攻下去!尽管放心,对元州最熟悉的是谁——是你,是我,唯独不是郑奕大军。而且郑奕现在急于攻打西边各州,乘着他的兵力还没抽过来时驱逐出元州,是最佳时机。” 容越瞅他:“说得容易,那段敌怎么被他压得喘不过气来?” “段敌带兵作战是一把好手,但他缺了统筹,不会布将,不会经营战略,而且专断独行,爱硬碰硬,不会以退为进,你看那么多强将一起挤在飞雁崖就明白了。所以被压制,全是他自己招的!郑奕掐住了他的弱点,所以派了重兵重将把他堵在飞雁崖!咱们一掺合进来,棋局就变了,他必然会改变策略,咱们要快,兵贵神速!” “……” “数日前,我和矽州麻行之商议,他现在已经发兵,在矽州与泞州的边境缠住了郑奕的部分兵力,所以郑奕想从泞州抽兵力是很难了,如此一来,你们只需要猛攻,他肯定招架不住。以及,最重要的是,郑奕意在西部数州,对元州还没有分出心思,此时不攻,更待何时?” “那你怎么又去夷州?咱们几人合力把元州攻下,再去夷州不是更势如破竹?” “不要你的垒州了?” 容越不言不语。 “封振苍一手攻夷州,一手攻垒州。咱们从夷州一反击就算是围魏救赵,他就只能保一处了。他会选择夷州的。因为垒州再富庶也没用,无险可扼、易攻难守、于远奚全局来说无用,这是为何它不是兵家必争之地的原因。” 容越斜视他一眼:“行啊,待会儿我就把兵啊粮啊都收回垒州。” 迟衡哈哈一笑:“垒州很适合被诸州包围着,不被战事骚扰,自给自足就很不错。所以,要想保住你的垒州,就得把周围全打下来,它就安全了!” 正说着,岑破荆也出来了口里嘟囔:“段敌那一群人个个是酒缸啊,喝酒啊喝水,让让,让让,给我腾个地!可惜了,庆功宴石韦没能出来,咱们几个可得把功领了。” 迟衡跳了起来:“就说缺点啥,原来把这一茬都忘了,我得去看看。” “走什么呀还没把话说清楚呢。” 容越起身要拦,岑破荆拽住容越的袖子嗤的笑了:“容越你就别瞎搅合了,有什么话明天再说不行。他跑得这么快,你一个半醉的人能追得上?!” “见色忘友!” 岑破荆砰的躺下了,心情愉悦:“你就让他忘吧,总比一天一天要死不活的好。” 进去时,石韦正侧卧在床上看书,着一袭米白色的薄寝衣,脚搁在床边的椅子上,光|裸的受伤的大腿伸得直直的,伤口上的布条还有血迹。 见迟衡来,石韦点头示意。 “腿好了些吗?” “都是皮肉之伤,要不了三天就能好。”石韦将书卷合上放在床头。 “郎中呢,今天都没有换药吗?” 迟衡仔细地查看了伤口,按住石韦的大|腿就替他解开布条。石韦的腿一动,没来得及说不要,布条已经解了一半了,他只好抿嘴不言。恰此时郎中进来了,端了一盆草药水进来:“迟将军,让老夫来,石将军的伤口需药水洗一洗。” 迟衡不以为然:“都放着吧,我来就行。” “是,那老夫就去熬药了。” 郎中快步走了出去。迟衡将布条解下,伤口还是很严重,想三天好是绝无可能的。迟衡拎起草药水中的湿布,往伤口边缘一擦,石韦不提防,倒吸一口凉气:“烫!” 手粗糙,热无所谓,但大|腿上的肉怎么经得起这么滚烫的药水。 迟衡连忙低头冲着伤口直吹凉气。 见药水往大|腿根处流,赶紧掀起寝衣大手一抹。心是好心,但腿|根这个地方岂能随便摸,石韦当即一个哆嗦,尴尬地说:“好了,洗伤口吧。” 迟衡倒没多想,一手托着石韦的腿,一手拿着软布擦拭伤口,动作尽量温柔。 擦着擦着,石韦忽然说:“可以了赶紧上药吧!” “啊?” “上药吧,药水多了对伤口也不好。”石韦语气还是平静,却别开脸,耳根都烧红了,明明是峻刻的脸,看上去竟然有一丝羞涩。 迟衡疑惑的低头,忽而恍然大悟。 哑然失笑,故意凑到石韦跟前:“石将军是不是很久没开荤了?也忒经不起刺激了,多亏是我,要是温香暖玉来上药石将军岂不是要……” 石韦终于爆发:“……混球!爱上不上,不上赶紧走!” 迟衡咧嘴一笑慢悠悠地挖了糊糊的药草敷在伤口,动作越不紧不慢,一边抹,一边指肚还在大腿内侧蹭了又蹭。 把石韦逗气了抓起书卷一气拍在他肩膀上。石韦这一动牵扯后背的伤,忍不住龇牙痛呼出声来,那张极俊的脸都痛得扭曲了,全然不像那天那么逞强。 迟衡懊悔不已,赶紧替他把布条绑好。 又为他解开寝衣看背上的伤,因不是敞开着,伤口看上去比腿伤还惊悚,而且布条黏在伤口处,害得硬生生撕开,迟衡撕得于心不忍。好容易把布条撕下来,石韦长呼一口气,索性软软地趴在枕头上,由着迟衡给自己满背满手臂的忙活,他紧闭双眼一动不动。 迟衡忙完,发现石韦似乎睡了。 迟衡给他盖了一件薄寝衣,悄悄地出去,告诉郎中不要再去打扰他。 次日,迟衡开始了忙碌。 等待段敌决策的同时,迟衡派人去夷州给梁千烈送了一封信,大抵是叙旧外加描述了此次援助,并隐隐试探他可愿意与自己连横。 迟衡没避人耳目,甚至和池亦悔提了此事。 梁千烈曾是自己的恩师,如今夷州受封振苍的压制也很艰难,而且夷州之东是垒州,救他于水火,同样是为了保垒州的周全。 迟衡知道,这些话很快就会流到段敌的耳朵里。自己已表露足够的诚意,段敌还是这么端着,还不能催促着问。时间不等人,不如自己侧面给他施压,也让段敌知道,不是只有他一条路可走。替他驱赶敌人且分文不收这种好事,他不愿领情自然有人愿意领情。 果然,在迟衡将四支军整合之后。 段敌回复了:同意迟衡酒席之上的协议,允许他们在元州的土地上驰骋,出了元州,占领哪里就各凭本事——唯独不能打元州的心思。 迟衡也没逼得太急。 将驱逐元州郑奕大军的战略一部署,便与段敌道别。 段敌听了消息,很是惊讶,半信半疑地说:“你不是要率军攻打元州的郑奕军吗?这是要去哪里呢?” 迟衡回答得很坦率:“梁将军夷州有难,纪副使命我去看一看。” “你不攻元州了?” “破荆和容越都有安排,攻城略地他们都是个中翘楚段将军无需担心。对了,段将军,段军近日应当是休养生息不会再有大的动作吧?” “我会先整顿军纪。” 迟衡笑道:“虽然段将军允许我们在元州的土地上攻城略地,但破荆和容越在元州终究还是受限,我向段将军借用两个人,一是可做引导,二,也让段将军放心,我们不会在元州的土地上胡闹!” “哪两人?” “池亦悔和景朔。两军连横最怕心生嫌隙,这两人一文一武,我们乾元军就算做了什么段将军也一清二楚,我离开得也放心。” 段敌微笑:“我思量一下,你讨要的这两人,可都与你关系不差!” 迟衡咧嘴一笑:“确实有些私交,但这两人对段将军的忠心耿耿不容置疑,我绝对不可能有别的心思。段将军也可考虑让别的将领或知事过来,只要攻出元州,其他的事都好说!” 当夜,段敌召集将领们商议。 说两军连横,现需有人跟随乾元军作为指引及监督。果然有数名将领毛遂自荐,均为迟衡旧日部下,还有数个热血沸腾的年轻将领跃跃欲试。段敌看着 175一七四 【第一百七十五章】 不提段敌挑了景朔及池亦悔等四人,一番安排之后,四人领了一支军待命;而二日后,段敌引着半数军士回元州休养生息,待他重整旗鼓发兵已是两个月后。 只说乾元军。 各类大项均已安排完毕,虽然还有些小事放不下,迟衡知道不可能所有的事都亲力亲为。明日就要出发去夷州了,下一次见就必须是元州之外了——方才,岑破荆和容越都打包票立下军令状了,这一次出击,务必让郑奕狠狠长个教训。 战略已定。 迟衡独自点了一盏灯,兀自沉思。就在夜渐渐静下来时,忽然听见外面一阵喧闹,和兵器碰撞后发出的清脆撞击声,和剧烈摩擦后的呲呲声,以及一阵阵叫好声。 细听一下迟衡笑了,容越这小子,又在耍势! 不知道他和谁正比武呢,原以为比试很快就完了,谁知喧哗越来越响亮,迟衡好奇出了营帐,一见之下,他惊了。 七八个兵士围成一圈,平地中间,有两人刀光剑影,快刀快剑连人影都分不清,那一招一式令人眼花缭乱。 持着青龙戟舞得嚯嚯生风的是容越,另一人,是执剑潇洒如行云流水的是燕行。 燕行?他忽然回来了? 数十来招后,容越的脚步很明显缓了下来,只有招架之力。燕行的剑却越来越快,只见他移步换影脚下连地都不沾,二人在单打独斗上绝对不是一个层次。 眼看长挑一剑,直指容越的心口。 迟衡一惊。 没等喊出声,燕行停了下来,长裳随风,朗声道:“承让!” 容越双手握青龙戟,瞅瞅燕行的剑,喘着重气,很不甘心地说:“刚才我分神了,重来一局!” 就燕行臻至入化的剑术,和飘渺如鬼影一般的飞行术,重来十局容越也不一定沾上燕行的衣裳,迟衡赶紧上前横在二人中间,对容越说:“这是燕行,你们见过的,怎么说打就打开了!” 迟衡转向燕行:“燕行,你怎么来了?” “我想你了。” 这一句话闪倒无数人的腰,容越差点连青龙戟都拿不起来,瞪大了眼睛,目光在二人中间游移了两下,再不晓事,也察觉出些不对劲,容越果断地将青龙戟顿在地上,冲众人一挥手:“散了散了!” 人群呼啦地散了。 “想你,就来了,炻州和元州离的也不远。”燕行坦诚地重复着,说完笑了,这一笑,像新剑出鞘一般,更兼有身姿挺拔|出尘之姿,令人眼前一亮。 看着二人模样,容越转向岑破荆露出探寻的眼神。岑破荆蹙眉,伸手将容越拽走了。 留着迟衡燕行两人留在尘土飞扬中。 四下无人,迟衡的心像月下松影一样随风移动。他握住燕行的手腕,捏了一捏,笑着说:“那天你跑得太快,追都追不上,下次再别这么仓促……我也想你得很。” 燕行反手一握,将信将疑:“我怎么觉得,你想我没我想你那么厉害?” 迟衡失笑,亲了一下他的脸颊。 其时入夜半明半晦的,迟衡飞快把燕行拽到营帐里,将他压在床上。撩起衣裳摸了一把,燕行前边已经翘了,后面也微有湿|润,一摸两摸就更厉害了,迟衡笑道:“果然想我得很。” 而后握住欲|望急匆匆地插了进去。 迟衡那玩意像烙铁一样滚烫,插了两下渗出几滴黏|液来,润在内|壁里,像火一样融化开来,激得燕行那里止不住的汁流绵延,有些被挤了出来濡|湿了圆囊。迟衡动作又狠,专往最敏感的那个地方碾磨穿戳,把燕行操|弄得腰以下全部酥|麻了,被戳得数次几乎失声喊出来。 床很快地动山摇起来。 这声响可比燕行嘴里发出的呻|吟响多了,摇摇欲坠要散架了一样。 迟衡就着抽|插的姿势将他燕行抱起,翘|起的烙铁在内里狠狠地碾了一下,燕行失声啊了一下,双|腿夹紧了迟衡的腰。迟衡将他放在地上,侧着操了一阵。一开始燕行还有些力气用手撑着,最末软成一团,由着迟衡折腾,一会儿双脚被抬起,一会儿单脚压腰,一会儿趴在地上,全身上下没一处能自主。欲弄得一阵阵颤栗,遥指随着迟衡的动作无力地摇摆。 迟衡越做火苗越往上窜。 腰越做越有劲,掐着燕行的大了一次又一次,白|液喷得满地都是,嗓子都哑了,被抱回床上时已经失了半数神志。 次日,燕行醒来,浑身酸痛。 比当年练剑摔到鼻青脸肿还痛,燕行忍不住一拳打在迟衡胸口:“你就不会节制一点!” 迟衡抚摸着燕行又青又紫的大|腿,凑到他耳根,暧昧地说:“燕行里面越做越软,又软又紧,我越用力你就缩得越厉害,舒服得不行,叫人怎么节制?不要说节制,都恨不能爽|死在里面……我又硬了了。” “……去死!” “看你的脸都白了,放心我又不是禽兽,一天玩一次就够了……还能站起来吗?和我一起去夷州,今天出发!” 迟衡为燕行穿好衣服。 下了床,燕行的两腿直发颤,扶着桌子好半天,咬牙切齿:“一天一次,你昨晚多少次!” 迟衡狡黠辩解:“我只放进去一次。” 燕行才要打他,营帐外就起了喧哗,很快容越高亢的声音响起:“燕行,醒了没,昨晚我眼神不行,手|感不好,今天咱俩再比试一下,我就不信……” 迟衡出去,靠在门边:“我跟你比,怎么样?” 容越鄙夷道:“一边去,跟你打过多少次了,咱俩比不出胜负,我要和燕行比,这厮不会现在还在睡大懒觉吧?真是,我进去啦!” 迟衡以手撑门,笑意吟吟:“他昨天跟我比试了很多场,现在起不来。” 容越难以置信地说:“不可能。”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拌了几句,容越怒了要冲进去,燕行衣冠整齐地出来了,手握长剑,咬了咬嘴唇,压低了声音:“谁说起不来,比就比!” 虽然依旧是飘逸,但脸色一看就气色不足。 容越把他细细打量了一番,又看了看一脸贼笑的迟衡,没琢磨出哪里不对劲,只知道现在燕行绝对是比昨晚弱了不知多少,现在比试总有胜之不武的意思,可是不比又不甘心,遂踯躅了两下。 迟衡一把将燕行拖入怀里。 容越大睁眼睛。 岑破荆从树下转了出来,手拿一根野草闲闲地剔牙,奚落道:“容越,让你别来别来,你非来!看怎么样,赢了是不|要|脸,输了倒是还有脸没!来日方长,以后比也一样。” 容越顺梯下:“不比也罢,迟衡,你该不会忘了今天的日子吧!” 临行前,大小将领都来送行,除了受伤的石韦。 迟衡最放心不下的就是石韦的伤了,因为这个时候石韦若不趁此大好时机立势,以后再难找到这等机会了。 迟衡将岑破荆拉来,旁敲侧击。 岑破荆岂能不明白他的意思,却故意装糊涂:“迟衡,你想多了吧?石韦好歹是一员大将,还比我们都年长数岁,就算没我和岑破荆帮衬、就算受伤了又有谁敢欺负他?” 迟衡哑口无言。 岑破荆又道:“这样吧我再去找两个好郎中,白天黑夜地伺候。石韦这人又理智,又沉默,我跟他说不了两句就冷场,我又不像你,说两句就逗得人家笑一天。” 迟衡一脚踹过去:“滚,利索点!” 岑破荆倏然跳开,咧嘴大笑:“你的心到底要被劈成多少半?我最受不了你这个磨蹭劲,都有枕边人了,指着一个喜欢行不行?行行行,你都开口了能不行吗?你放心,带将带兵石韦有他自己的一套,不是一下子让人折服,而是春风化雨润物无声,时间一长就让人敬佩得不行。所以别看现在这些将领蠢动,再过半年你看一看,绝对一个比一个忠诚。” “能力是能力,际遇更重要,我不能让他一直笼在降将的阴影之下。” 岑破荆啧啧作声:“我怎么看不出他有阴影?作战时的那股英勇可不是一般人能有的,再说了,昨晚说起战略,他可头头是道,我们三人也没他一人想得多!” “那是!我看中的人!” “哎呦妈呀,你看中的人?怎么一转眼就换人了,把燕行搁哪里好啊?信不信他一剑劈过来你俩都死翘翘?” 迟衡咬牙切齿:“我、看、中、的将、领!” 岑破荆懒得跟他咬文嚼字,打哈哈:“行行行,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对了,你最好跟容越交代几句,这小子没一点眼力,刚才还问我燕行怎么回事呢……不点透他死也不会明白,你让他平时照顾着石韦一些,比我说强。有我和容越撑腰,石韦不会受一丁点委屈的。” 迟衡笑了:“石韦没那么弱,你一人就够了。” 岑破荆拍了拍他的肩膀:“迟衡,我觉得挑人的眼光是不错,但路子不对。你要是总爱惦记,就该找一个弱一点儿的,小鸟依人,随时带在身边多踏实多放心。” “……小鸟依人?” “对啊,专门用来暖床,累了回去抱着当枕头就行了。别成天打打杀杀的,沙场上,刀里来血里去,你不操心谁操心?更别说燕行这种飞檐走壁的异类,他跑了都不知道上哪找!” 173一七五 【第一百七十五章】 迟衡忍俊不禁。 岑破荆抚着胸口恨铁不成钢:“反正生米煮成了稀饭,燕行这人也是不错的,心无城府,做人做事干脆。我本来还以为你和石韦……哈哈,本来吧,我想着石韦这辈子就毁了,败过一次,打杀心也淡了。不是我说,你若是在炻州时直接把他拿下,让他在你的被窝里运筹帷幄,就挺好的,你一举两得……” 迟衡一口血喷出:“你说戏呢!” “石韦是我见过的长得最俊的男人,身条又好,腰又直,脾性也不错,暖床还能亏了你?”岑破荆斜了他一眼,“你这桃花一年四季连着开啊,不带停的,我得找个神仙给相相,看看我的桃花树死哪里去了!” 迟衡领了五千人往夷州去。 早就接到了迟衡的信报,梁千烈一路放行,所以这五千人一路上没有遇上大麻烦。八月,秋高气爽,马踏清霜一路东行,迟衡率众鞭马快行。五千人中有三个校尉,一个名顾离道、一个名陶元、一个名师锁崖。迟衡着力要栽培他们,诸事放手给他们,自己仅在一旁提点,并不太干涉,那三人胆识被越练越强,迟衡喜在心中。 夷州的形势比元州好。 梁千烈和封振苍是两相抗衡的,所以战线始终胶着在夷州的小城宁清城。不提五千人浩浩荡荡进了宁清城,梁千烈见了迟衡,自然喜上眉梢:“好小子,一年多不见,长进多了!” 迟衡笑道:“跟梁将军是望尘莫及。” “马屁!早听说你们把段敌救了,不错,真给老子长脸。段敌那王八蛋,脑子里有浆糊呢,就得往他脸上抽了才知道疼!”梁千烈把迟衡狠狠夸了一顿! 把迟衡都快夸飘了。 好容易将话题拽回来,说起了乾元军之事,梁千烈浓眉一蹙,直截了当地说:“当真是后浪推前浪,不服不行。我是个爽快人,就不绕弯子了,直话直说:就算是纪策当头,我也不愿意。” 迟衡一愣。 “我原本就是跟着颜鸾的。纪策虽然聪明能干,但跟我不是一路子,我和他也说不到一起去,若是听他使唤,我得憋屈死。话说回来,夷州这形势你也见了,被封振苍压得死死的,我也没什么脸见颜鸾,不服软又不行。”梁千烈叹了一口气,“这样吧,我这边和段敌一样,你帮我将封振苍驱赶出夷州,别的,我再看。” 迟衡不太明白“再看”是什么意思。 梁千烈哈哈一笑:“看吧,就跟左昭说,这种场面话我说不了。宁为鸡首,不为牛后,我肯定没法……你要愿意把垒州割舍出来,我对抗封振苍就容易了——但你肯定不会愿意,你有什么更好的主意没?” 完全是前言不搭后语。 迟衡琢磨了一下,试探着问:“垒州是容越的,他愿不愿意我不知道。但是,你是我的恩师,对我恩重如山,我会说服容越的,一起把封振苍赶出去才是正经。” 梁千烈愣了,忽而大笑:“你该不会真的把垒州让给我吧?就算只有半个垒州做支撑,反击封振苍是没有任何问题了!” 迟衡笑了:“垒州若全是我的,割一半无妨。” 言下之意自然是,不是他的,沉默了一会儿,梁千烈正色地说:“跟你说话比跟纪策靠谱,他一耍个嘴子我就晕。你别总把以前的恩情挂嘴上,有什么条件说出来,都是明白人,藏着掖着干什么——你也不是当初那个傻小子了。” 一种说不上来的情愫涌上。 到底是梁千烈,曾手把手教自己练刀,给自己建功立业的机会,若没有他,就没有现在的自己。迟衡稳了稳,笑道:“不是条件。其实,垒州也被压制得很吃力,这些都是有目共睹的,夷州解了围垒州那边也就好打了。割让地盘是我做不了主,不如连横起来共同抗击封振苍,两相得利。” 梁千烈摸了摸胡子:“不错,正合我意。” “垒州和夷州被夷山阻隔,所以做不到交相呼应,我可以领一支军在中间,将夷州和垒州的攻击串连起来,援兵也好、合力袭击也好,我们三方练成一条横线,都可以把封振苍打得没有回击之力。” “这主意我想过,中间是夷山霍斥,他不愿出力,想坐享渔翁之利呢。” 迟衡笑:“这个无妨,他已经归乾元军了,” 梁千烈登时睁大眼睛不可思议地打量:“你小子下手这么快?我和左昭问了他数次,他就一直推三阻四的。” 迟衡但笑不接这个话茬:“夷州以上的曙州、垒州以上的玢州都是封振苍的地盘。打战这事,梁将军若是抢先占了什么地盘,纪副使也无话——何况,我们乾元军都纠集在元州,攻破元州后也是主攻泞州,无心曙州。只要能保住垒州,手也伸不了那么长。” 这话是大实话。 乾元军就这么点儿人,不可能拉开战线来打,梁千烈笑道:“这个好说,只要能把封振苍赶出夷州,我当然愿意。来,我这里有一坛好酒,咱俩喝个一醉方休。” 见过梁千烈,又见了左昭。 左昭是一年一年没有变,看到燕行时略微惊讶,也问迟衡战略如何,问元州如何,问纪策如何,问岑破荆和容越如何,迟衡乘着醉意说:“纪副使情绪不佳,心痛颜王军就这么散了。垒州是容越的地盘,他肯定不愿意拱手让出,但是,倘若我们可以一同攻下曙州,半个垒州就归你们!” 左昭一愣,含笑:“傻小子,攻得下曙州,我们也就不需要偏居一隅的垒州了。” 迟衡挑眼笑:“那是这样,等夷州和垒州的封军都赶出去后,你们攻封振苍的曙州,我们攻他的玢州,让他两头交战分|身乏术,打他个落花流水如何?” “千烈早就想这样了,容越那小子一直不愿意嘛。” 肯定是梁千烈要让容越并入他的部下,容越自然不情愿。当夜迟衡借着酒劲说了好些话,比如他要的不是曙州,而是封振苍的人头落地云云。日后将封振苍抓住,一定要把当初裂云城一事问个一清二楚,只要参与过的人一个都脱不了干系。 说到最后情难自己。 一众人听得动情,还是燕行将他拉走的,次日醒来,又是一轮红日冉冉,金光万道,祥云滚滚。 迟衡比往日更加繁忙,一边遣人送信给霍斥;一边遣人送信给垒州凌罕,与他详述合战之事;一边与梁千烈接洽,将宁清城的事摸了个透。 迟衡也见了红眼虎,红眼虎比以往憔悴,一双眼睛依旧带血丝,瞅了瞅燕行笑得诡谲,回头就跟迟衡说:“燕行是你的相好?看上去很厉害!你们是谁吃谁啊?你不像是被人压的那个啊!” “你说呢?” 红眼虎嘻嘻一笑:“哎呀,以前吧,说个什么你就脸红脖子粗,现在跟吃饭一样随便。时光真是是杀猪刀,越杀脸皮越厚。” 可不是。 迟衡从来不遮遮掩掩,但以前被人点破会脸红,现在只会把别人臊得脸红了。一日休息时,燕行练剑,迟衡上前握住燕行的手让他教自己舞剑,二人以习剑之名情意绵绵。练着练着,迟衡按捺不住就亲了上去,亲着亲着就扒下了衣裳。 校尉师锁崖正巧前来问询军务,看了这一幕,面红耳赤拔腿离去。 且说封振苍早早得了消息。 少不了趁着援军未到,数番引兵来犯。梁千烈原就窝着一团气,加之迟衡这边五千精兵弓弩备得足足的,两军一对垒,旗帜遮天蔽日,恶战一番把封振苍的军队挡了回去。 三回两回,迟衡对封振苍的遣兵作战也有了些了解。 十日后,霍斥引兵到了垒州与夷州交界的城池——蛮子谷。迟衡与梁千烈细说连横事宜之后,引兵往东去,一日之间到达了蛮子谷,与霍斥汇合。 枫叶殷红,万军如林。 迟衡立马而望,见那一排排兵士端整无比,所有的引军军旗均为烈焰朱红色旗帜,过处如火烧火燎。兵阵之前,霍斥披衣服银色盔甲,穿一领绣山水奇兽的黑色袍子,蹬着一双黑靴,手拿着一根黑黝黝闪寒光的雷神鞭,英武之气尽显。一旁是身着月牙白战袍的古照川,斯斯文文。 想象一下,这一支军兵分十路,如猛虎吞食一般扑向封振苍,还不是势如破竹? 倏然之间蛮子谷热闹了。 迟衡没有多做停留,汇合当日,大小三军,一齐发向曙州。迟衡领的是前军,两队人马;顾离道、师锁崖领的是后军,随队人马羽翼丰满;霍斥这一支军人马众多,他自行分成了九路军马,杀气漫天。 十里之外,尘土飞扬,曙州能察觉不到? 奈何迟衡行军神速,封军猝不及防,就被这呼山断水之势给掀翻了。这一支军横空出世,一日千里,而且夷州的梁千烈、垒州的凌罕得了讯息,顺势发兵,这一整条边界线几乎是一夜之间战火烧起,直将封振苍烧得措手不及,急忙从曙州的各地抽掉将士回来。但迟衡攻击甚是凶猛,救之不及。 封振苍也看出态势,梁千烈和凌罕是反击,迟衡这是猛攻。 那两处松一松,大不了就是退回曙州,迟衡这一处若是失守可就攻入曙州腹地了。封振苍只得就近从攻打垒州和夷州两地的将士中抽掉了一些兵力回来,合力倾轧迟衡。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慕卿瑾颜君的地雷~o(n_n)o~ 小火一直在努力呦! 177一七六 【第一百七十六章】 这样一来。 被攻了近一年几乎撑不住了的垒州终于得了喘息的机会。凌罕乘胜追击,收复了城池之后,接了迟衡的命令:驻兵防守为主,不再出兵。凌罕遂收兵歇整。 而梁千烈这边情形也松了。 不说宁清城,甚至一鼓作气将封振苍的军队打得七零八落。不管是人还是战事,都贵在气势,乾元军气势一上来,翻山越岭如履平地,径直是百十里的纵横攻城略地。迟衡深知绝对不能等封振苍缓过气来,攻击越发迅猛,与霍斥合作十分顺畅,霍斥也是厚积薄发,二人联手一连吞噬了曙州三个城池。几乎是半月之间,曙州城池溃如蚁堤,城池易帜。 别州犹可,迟衡曾灭过裂云全城,曙州上下皆知。 这一次卷土重来,败城的将士均心如死灰,以为遇上了那个活阎罗,自己必死无疑。谁知迟衡却宽大为怀,绝对不容乾元军下一丝丝残暴之举。败城之将,即使不降也只是扔进牢狱之内,对投降的兵士更是仁慈,且适时安抚,曙州将士可谓一时绝望,而后希望丛生心生感激。 迟衡这一番攻击径直将战线由夷州境地全部推入曙州境内。 这一折腾曙州少不了是生灵涂炭。 封振苍焦头烂额。 而乾元军正在势上士气越发高涨。进入曙州之后,进攻开始往西线突进。且说新灭了一城之后,古照川那天找到迟衡:“迟衡,我们的攻击应该继续往北才是,向西,山川阻碍不说,再往西就是郑奕的地盘泞州了。” 泞州,元州以北,曙州以西。 “我们到曙州的攻击到此为止,接下来就看梁千烈的了。” 古照川疑惑:“为什么不一气呵成?” 这样,就等于白白将城池战果交给了梁千烈,乾元军岂不是太亏?迟衡知道他的质疑,笑道:“我也很想立刻攻下封振苍的曙州和玢州,但是不能。当今势力如日中天的谁?不是封振苍而是郑奕。封振苍的兵力现在也召集到了这里,迟早是要反击的,我们一旦陷入交战之中,郑奕势必渔翁得利。” “的确如此……” “如今郑奕已经占了十个州,他只要再一发力西界数州就收入囊中。到了那时,就算我们把夷州曙州都占了,没用,也是很难和郑奕抗衡的,不如先让封振苍顶着郑奕的压力,我们去争泞州。” 古照川明白过来:“岂不是借力梁千烈抗衡封振苍,借力封振苍抗衡郑奕,互相牵制。” “对。元奚的东部和中原各州战事如火如荼,又疲战了数年,地皮都被搜刮得不长毛了,再介入,洗上几遍就没人了。而西部各州截然不同,各州势力松散,若能尽早介入以抗衡郑奕,乾元军才能翻身。”迟衡自信地以鞭指向西边,“所以必须让郑奕止于泞州。据昨日战报,岑破荆已经统军将郑奕军驱逐出了元州,目前攻入泞州;而矽州的麻行之也已发兵,进攻泞州,这种大好时机,就等我们再踹一脚了。” 古照川沉吟片刻,笑道:“我有种预感,郑奕比封振苍还跳脚。” 面对古照川的不吝赞赏,迟衡没谦虚,乘胜追击:“古大哥,你要帮我说服霍大哥,虽然远离了夷州,但我们的兵可是越来越多,地方越来越广,可比以前带兵作战淋漓尽致多了!” 这倒是,霍斥以前局限于夷山,出不来,行兵作战也憋气得很。 古照川笑道:“不用说服,霍大哥还总帮你说话呢。” 攻城、掠地、收兵、纳粮……迟衡只充补够自己的五千人,其余一概分派给霍斥。霍斥兵自然是越打越多,对远离了夷州也就不那么介怀了,就是为了让霍斥放心地跟着自己征战南北。 攻战的这些日子里,燕行没离开。 燕行不打战。他会在迟衡胜战之后出现,而后在出征前消失,总之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知道燕行的厉害,一般人伤不了他,迟衡也不操心。这天全军扎营暂歇,迟衡在营帐外夜观星空,一道惊鸿掠过。 燕行飘落眼前,眉间挑着笑,迟衡一喜,娴熟地将他拖入怀里。 二人耳鬓厮|磨之后,燕行极高兴地说:“我的剑法又有了长进。剑气一开,兵器近不了我的身,即使近了也会被震开,别人都说我如神功护体。” 迟衡捏着他的耳|垂笑:“你早就天下无敌了。” “要不要试试?” 迟衡摇头,将他抱起就着脸颊狠狠地亲了一下:“我信!不试也知道,谁能比得过你呢?” 燕行很不满意他的敷衍,敲着额头说:“为什么从来不跟我比试呢?怕输?输的人多了我又不会取笑你!再说你的刀法也好得很,为什么不敢跟我过两招呢?” 迟衡抱着他坐下,放在自己的大|腿上,密密地吻了十数下,笑着说:“面对心爱的人我出不了手,手会发软,心会发抖,眼睛会老眼昏花……非要比的话,我们在床上比试一下好不好?”一边说,一边在燕行的腰上乱|摸,而后伸手进去又揉又捏。 燕行摁住迟衡的手:“跟你说正经的。” 迟衡立刻皱起了脸叫苦连连:“都六天没碰你了,憋得不行,你摸|摸你摸|摸下面都快烧焦了,对我来说最正经的就是赶紧泻火。”手很不老实地捏住了燕行的那里,半翘,连撸带顺,挑着逗着燕行很快也就不行了。 二人在荒郊野地里胡来了一场。 迟衡担心燕行还要比剑,索性使足了力气往死里折腾,最后甚至来了个倒挂金钟:燕行的头朝下,手倒撑地上,两腿夹住了迟衡的腰。迟衡则双手钳住了燕行的腰,由上至下狠劲捣了上百下。 虽然燕行体力极好,腰柔韧,腿也格外有劲,但也经不起这么凶猛的攻势,前后两处汁|液四溅,很快手就撑不住了,伴着断断续续的喘息道:“唔……换、换个、姿势……哈……” 迟衡哪里肯,捣得燕行浑身瘫软才泄|了出来。 二人才席地躺下,燕行这一次被折腾得差点断气,衣裳湿了个透,喘了半天都没停下来。迟衡抚着他鬓间的湿发意犹未尽:“舒服不舒服?你倒着的时候浑身都绷紧,下面尤其厉害,夹得可舒服了,水比以前还多,一插就往外溅……” “……再说,信不信我一剑劈得你脑袋开花!” 迟衡贼笑,亲了亲他的鬓发:“以前我都没发现,你的眼睛还会变色,插得越深,变得越厉害,晚上看不分明,白天试一次好不好?” 燕行磨着牙齿说:“好不好还不是你说了算?” “这样你不舒服吗?疼吗?” “……舒服。疼倒是不疼就是怪得很,你这么大叉着两腿试试。”燕行兀自蹙眉琢磨了一下,“再者,隔几天不见就想你得很,你见了我,就只干这事。” 迟衡哑然失笑:“你想我怎么样?带着兵,我想你也不能去找啊!” “和我比剑。” 绕来绕去还是个这,迟衡抱着他汗渍渍的腰哄着说:“原来就是比剑而已,等你腰不酸了我和你比就是了。唉,你真是不懂——我不是怯阵,是心疼你才不愿和你比。” 燕行这才满意地睡去。 次日燕行扶着腰非和迟衡比试,迟衡糊弄不过去,比了几招,最后还是腻乎乎地把燕行缠住又亲又抱了一阵,这事儿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过去了。 也是厚积薄发,迟衡狠了一股劲往前冲,霍斥率军也极勇猛,西行征战出奇顺利,很快大军直抵泞州边界,破界而去。 留下封振苍将大军压下,却发现乾元军已经舍了曙州,气得跳脚。 其时,九月中旬。 暮秋时间天气极凉,下了几场小雨,路上泥泞不堪,迟衡和霍斥将大军压在泞州的笠县的笠河边,河极宽,夹杂泥沙的滚滚河水翻涌。 那边,泞州的军营齐齐整整。迟衡望了一眼,转向霍斥:“霍大哥,郑奕终于舍得把重兵压过来了,果然不同凡响,我倒是很想和他们交交锋。” 镇守笠县的是郑奕的兄长郑昂。 到达笠河的当天,郑昂就领军和迟衡来了一场恶战。郑昂这人,生得阔面虎须,声如奔雷,勇猛非常。那天两人交手了一阵,因后来下雨,没打到尽兴就鸣金收兵了。 迟衡退了一退,在笠河的那边驻扎下来。 天气一冷,行军停滞,迟衡想起一个人来:安错。天冷了,越往西,越其寒无比,将士们熬冻又是问题,虽然古照川也能治病炼药,到底分|身乏术,没法全顾。所以迟衡征得古照川同意,快书一封,让安错速速来援。 驻扎后,迟衡不急着攻击,只时不时挑衅一番。 郑昂这人性急,哪里受得了这猫逗老鼠的玩法,一气之下大船开进笠河,试图越过河来。 迟衡一见更高兴了,骑在马上说:“霍大哥,古大哥,郑昂是不是给逼疯了,他难道不知道水战是我们的强项么?”夷州多河,垒州靠海,两州的兵士个顶个的水性好。 迟衡挑了数十个水性尤其出众的。 一起潜入河水之中,拿着那凿船的利器,生生给它凿穿了,那水从船中间喷涌而出,船上一众人等惊慌失措,郑昂气得吹胡子瞪眼,把开到一半的船引了回去了。迟衡叫人用强弩追射了一阵,见船远了,也不追赶,只叫众将士一起大喊辱骂嘲笑,郑昂又气得跳脚不止。 178一七七 【第一百七十七章】 这一战后,三日不到。 那边岑破荆容越已经率兵攻了过来,他们和迟衡暗下约定,一起发兵打了郑昂一个猝不及防。因为郑昂驻军多,沿河驻守森严,迟衡这边很难越过河。石韦连连布了数个局,岑破荆和容越轮番进攻,才让郑昂陷入交战之中脱身不得。饶是如此,郑昂竟然还是能分出神来提防迟衡。 如此这般过了六天。 迟衡知道再这么下去郑昂的援军怕是要下来了,遂和石韦暗下约了一个时辰,同时猛攻。那日天公作美,偏偏是大雾。容越特地摆了一个五花阵,五支劲队执五种兵器,轮番上阵。 等岑破荆和容越的大军一起到了眼前,郑昂才察觉,而那边迟衡开船过河已上岸,两相夹击,少不了一场血战。 不提中间如何之激烈。 却说最激烈之时,郑昂率军专与迟衡抗击,正打得难舍难分,眼看着城池久攻不破,迟衡难免心燥,就在此时,他忽然听见一阵击鼓声,那鼓点十分急促,远远的卷尘而来,约莫是数千人。 迟衡一惊,心想莫非是郑奕的援军到了? 待那支队伍近了,见最边缘的乾元军没有阻拦厮杀,旗帜越来越近,看得分明了,迟衡才放下心来,原来是梁千烈派来的援兵。只见一人直奔他而来,那马快得如闪电一样,马上之人不着盔甲,而是一身普通的黑色戎装,奔到迟衡跟前猛然一勒马。 马上是一名少年。 少年英姿勃发,约莫十六七岁模样,手里一把大刀寒光泠泠。 好硬气,这要是再长个两三年,也是硬邦邦的好男子一个,迟衡暗自赞叹道。且说那少年原本是带着一丝笑的,见迟衡看他,却收起了笑,只拿一双眼睛瞅迟衡,不言不语。 旁边是兵刃相接,迟衡没那么多时间闲话,喊道:“你是梁将军的人?” 少年鼓了鼓脸,气呼呼的说:“是!” 声音洪亮,丹田运气很足,只是为什么见了自己忽然就生气了,来不及多问。那少年一声令下“战”,他手下的兵士汹涌而上。少年甫一出刀,迟衡立刻惊了,那少年的刀法十分狠辣娴熟,攻无不克,而且自带一股猛劲,刀过去,绝对不亚于自己的刀法;而且劈起刀来,没有任何留情,刀过去鲜血四溅。 听见一声声呐喊,迟衡忙收神,一扯缰绳,挥舞着重刀再次发起进攻,这一次直捣黄龙。 血战一天一夜之后郑昂彻底被打垮,拖了几员重将弃城而去。 且说郑昂军投降那时,恰是黎明,一轮初日喷薄而出。容越等率先进了城,霍斥随后,迟衡却没有进城,而是站在城池之下,望着容越将城池上插满乾元军的旗帜,随风飘扬,他心里说不出的激越! “为什么不进去?”一个声音打破宁静。 迟衡回头,正是那少年,额头还有细细的汗。少年浓眉大眼,瞳孔十分黑,十分亮,看人时总觉得十分专注,能到人心底里去一样,更别说骑马抡刀那一股虎虎生风的劲。 迟衡笑:“你叫什么名字,是梁将军派你来的吗?” 少年立刻露出又愤怒又受伤的样子,脸颊又鼓了一鼓,鼻翼翕动,气呼呼地说:“我就知道你忘了!” 忘了? 迟衡回想了一遍,实在不记得梁千烈军营里竟然有这样一个人,而且这模样根本没有一丝丝眼熟,不过这身手倒是有一两分像梁千烈。 见迟衡茫然,少年气不过,恼火地说:“……我是辛阙。” 辛阙? 迟衡失声喊出来,他几乎难以相信辛阙竟然长得这么快,明明三年前还是十来岁的痴童模样,如今活脱脱一个英姿勃发的小将了。不怪迟衡认不出,不说身子抽条似得疯长了,就是脸庞,那都没有一丁点儿以前的样子了。 “辛阙?”迟衡难抑激动。 辛阙却还是恼怒,哼了一声,带着七分生气三分赌气说道:“梁大哥派我来助你一臂之力,既然胜了我就回去了。” 迟衡哑然失笑:“哪有庆功宴都不吃的?” 而且这种孩子气一看就能看出来,迟衡将辛阙连拖带拽拉进了笠县县城之中。辛阙恼火迟衡没认出他来,一直不太高兴地挂着脸,见了岑破荆才闷闷地叫了一声破哥。 那一天马不停蹄,又是收拾残局又是整兵,一直到晚上迟衡才歇下来,摆了一场庆功宴,宴上,大火大锅,好酒好肉,迟衡少不了豪迈斟酒大碗地劝,愣是把一个一个将领都灌得站立不稳,不会挡酒如石韦等,当即被灌趴下了。 尤其霍斥,很放得开,一人喝了两人的酒。 见他八分醉了,迟衡带着酒意问:“霍大哥,这一路攻无不克都是霍大哥功劳,如今夷山军和乾元军都绑一起了,待泞州胜利,就正式并入乾元军,霍大哥为右将军,不知可愿意?” 霍斥哈哈大笑道:“大哥还能回得去吗?被你引出夷山不说,如今手下兵也都十之七八都被带到了这里,若是自立为王,我犯得着一路辛苦打过来?左将军还是右将军霍大哥都无所谓,只要兵还是大哥的兵。” 容越凑过来说:“爽快!在垒州时,和霍大哥配合最带劲。” 那一天,那一钩月分外的明。 夜深人静人都散了,迟衡和容越相枕而眠,二人兴高采烈说了许多豪情万丈的话,直将元奚的大半疆土都说完了。天明时,迟衡听见嗒嗒嗒嗒的木屐声传入耳尖,想睁眼也睁不开,木屐停在旁边,一个年轻的声音响起:“迟大哥,醒了没,醒了我就走啊!”是辛阙,声音又快又急躁。 这怎么行? 迟衡口干舌燥,挤不出声音,手指动了一动。 辛阙勾住了他的手指:“我要回夷州!” 这孩子,脾气怪,每次见了都是一副别扭的劲,都是被谁给教成这样的。迟衡努力睁开眼,长呼了一口气:“给,大哥来杯水!” 辛阙一跺脚,跑去拿了一壶水往旁边一顿。 水花被顿得直往外溅。 迟衡撑起身拿起大口大口地喝完,把壶推回去:“去,给你容大哥来一壶!”容越醉得深,这会儿四仰八叉呼呼大睡,丝毫没有被吵醒的意思。 辛阙炸了:“要喝自己倒去!” 迟衡哈哈笑了:“这么没大没小的,你容大哥多少也算是一方‘霸主’,得了,谅你年轻无知,不计较。你是着急回夷州吗?梁将军让你回去的?还是不愿意呆在笠县?还是见不得你大哥我?” “哼!”辛阙冷哼。 庆功宴后是封赏,论功领赏,虽没有封赏军衔,迟衡的偏向很明显。 他倚重两个人:石韦、霍斥。 石韦功不可没,不止统兵作战,更与岑破荆容越一同制定战略,尤其受伤后,不统兵,更是将战略制得天衣无缝。论起来,这三人各有分工,石韦工于战略,容越精于战术,岑破荆在统兵之上出类拔萃。 霍斥更不用多说,迟衡领的五千人是先锋,后边可全靠霍斥支撑。 在笠县,乾元军稍做休憩。 除了乾元军的诸位将领,受了封赏的还有其他人,比如段敌手下的池亦悔和景朔,比如梁千烈派来的辛阙。 迟衡对池亦悔和景朔很是拉拢,多次去找他们俩谈事谈心,说些战事,说乾元军未来如何打算等等,说的是意气奋发。池亦悔性子很直,吐露出很久没有打战打得这么舒畅过的,遗憾的是他手里没有兵,实在是遗憾之极。景朔内敛,只在打战上出主意,其他概不多说。 唯有一次迟衡戏谑道,段敌把他们派来,这么得力,替他人开疆拓土,段敌肯定心里后悔的。景朔回答,良禽择木而栖,段将军也左右不了大势所趋。 迟衡没再追问,他们是否愿意留在乾元军。 水到渠成的事急不得。 唯一让迟衡头疼的是辛阙,因为是梁千烈派来的将领,迟衡管不上,由着他放羊。 而那天以后辛阙就一副老大不情愿的样子,让他做什么都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岑破荆与他熟,逗他比刀,辛阙毫不客气,招招凌厉直把岑破荆都逼得差点败下阵来。辛阙挑着眉得意洋洋地说:“迟大哥,我的刀法怎么样?” 这孩子,再一夸,尾巴就翘上天了,迟衡板着脸说:“还行,但带兵作战可不止是单打独斗!” 辛阙泄气了,气呼呼拿起刀说:“当初让我练刀的是你,现在又说不行,难伺候!” 迟衡忙着整顿乾元军。 无暇顾及。 且说这一天他正忙得四脚朝天,忽然听见一阵喧哗声。师锁崖闯了进来,带着浑身鲜血怒气冲冲地说:“迟将军,有人要造反!” 造反?谁要逆天了! 迟衡一看,竟然又是辛阙,抱着手臂,满不在乎。 原来,师锁崖受迟衡之命整顿军容,乾元军都是服服帖帖的,该练兵的练兵,该练阵的练阵,不畏艰苦。但辛阙的夷州军却是吊儿郎当的,一个一个在太阳下横七竖八嬉闹。虽然是不同的军,但一个看一个的,乾元军兵士难免心中不爽,私下腹诽,手底下也怠慢。 师锁崖见状,跑去说了辛阙几句。 两人都年轻气盛,三两句下来说不到一块儿,噼里啪啦就打了起来。师锁崖念辛阙是客,是援兵,还算克制。但辛阙出手却很重,师锁崖一个不慎就被他破了头。师锁崖要和他拼命,旁边的兵士一看不对劲赶紧来拉架,拉拉扯扯就吵到迟衡这里来了。 179 【第一百七十八章】 迟衡锁紧眉头,看了一下这两人,先让师锁崖去包扎一下,单独留下了辛阙。 “情形是不是如此?” “兵有兵的带法,为什么一定要拼了命的苦练?我的兵个个身强体壮,犯不着这么折腾,该打战的时候拼了命去打就是了,又没有延误过军机,师锁崖纯属没事找事!”辛阙振振有词。 迟衡压了压气:“梁将军就是这么教你的?”自己就是梁千烈带出的人,怎么可能不知道他的个性,平日里怎么嘻哈都行,真正该练兵时梁千烈比谁都严苛,更别说容许出现这种荒谬论调。 果然,辛阙不说话了。 迟衡压住火,将辛阙训了几句,耐心地将军纪军容一条一条说清。 辛阙始终抱着手,一副倔强不服气的样子。 最末了,迟衡冷着脸说:“你是梁将军派来的援兵,我没有权力指使你该怎么做。但你得明白一个道理:只有刀好是远远不够的,你能砍十人、百人,砍得过千人万人?作为堂堂一个将领,你自己都没有将领的样子,当众斗殴,怎么服众?还敢满口胡言,就你们躺地上的懒散样子迟早被你们延误军机!” 辛阙还是不吭声。 “我早有命令,无论是你的兵还是池亦悔的兵,乾元军都是不能必须绝对礼让。师锁崖是什么人我能不知道?他敢轻易跟你动手,你还好意思出手?!” “你就会偏袒别人看不惯我!” 迟衡登时火了:“谁看不惯你了!要是服我管,就立刻给师锁崖谢罪,马上练兵!你要是不服我管,就立刻给我滚回夷州,乾元军不欠你这点兵!” 辛阙涨红了脸,径直吼开了:“走就走你以为我稀罕来啊!” 岑破荆听见声响进来了,一看这剑拔弩张的情形,把辛阙的肩膀一拍:“吼什么吼没大没小的,赶紧给你迟大哥道歉!这是泞州地盘,不是夷州,没人罩着你啊!” “我不要人罩!” “走走走,还敢跟你大哥横了!”岑破荆给迟衡挤了挤眼睛,将辛阙生生拽了出去。 迟衡给这莫名其妙的一出整得火大,真想把辛阙揪回来好好炼一顿。因为不是自己的兵,手还不能伸得太长,不然引起军中骚乱,否则,这一顿罚是绝对少不了的。所幸石韦过来与他叙说派遣哨马探路的事,迟衡才平静了心情。 石韦说再往泞州深处去,地形就复杂了。 池亦悔以前随朗将征战过泞州,最好能派他作为先锋,但他是段敌的人,石韦不便指挥还得迟衡出面。迟衡点头,想起纪策手下的那些将领有数个也征战过,遂一并提出名来,二人将这事就定下来了。迟衡暗下想,石韦做事还是井井有条且周到,且看得长远,自己就差了许多。 事毕,石韦问迟衡,辛阙怎么回事。 迟衡苦恼地挠头:“小破孩一个,屁都不懂,以前也不这样,这小子是被梁千烈给惯出毛病了吧,我实在没空理会,这样,你找个借口将他遣回夷州,再待下去非出事不可。我可算了够够的了,每天应付不完的事还得跟着小破孩周旋。” 石韦笑了:“你怎么独对他没有耐性?辛阙性子直,你若将他驯服了是一个好将领。” “驯服他之前我先累死了。”迟衡没好气。 “那我先去试探一下,看他是不愿意留在泞州呢还是什么心思,别白白废了一根好苗子。我见他训兵,雷厉风行有梁千烈的风范,咱们缺的就是打战的先锋,不能每次都你和岑破荆冲在前头。”说道这里,石韦忽然停下来,目视前方。 迟衡回头,见燕行闲闲立在身后,依旧一身梨花白长裳,滚边处湿了一圈。 说了两句后石韦匆匆离开。 迟衡牵起燕行的手,笑着说:“你是不是玩水上飘了,一身湿湿的,我给你换上。”口里说是换,分明只是想扒下来而已,三日多未见,迟衡一见燕行,一身燥火又起,二话没说压椅子上就亲开来了,亲着亲着,就脱下燕行衣裳。 刚扒了个精光,还没入巷,忽然听见啊的一声,二人回头。 发现辛阙站在帘子前,瞠目结舌。 迟衡手忙脚乱抓起衣裳给盖住了两人中间,厉声呵道:“出去!”心里叫苦不迭,光顾着发泄竟然忘记这是营帐,而且还是大白天的。 辛阙涨红了脸,摔帘子出去了。 虽然惊了一下也不碍事,后来迟衡还是在椅子上翻来覆去做|了个够,又将燕行弄得精疲力尽。餍足之后,迟衡趴在燕行身上,抚摩着他颈弯到脊梁的一道弧,调笑道:“还是白日里好,到最舒服的时候,你的瞳孔是浅色的,好看得很……刚才没把你吓着吧?” 燕行闭目:“什么吓着?” “……” 一是练那水上漂耗费体力,二是被迟衡折腾够呛,加上一天一夜没睡觉,燕行躺在营帐里地睡着了。秋天蚊子多,迟衡特意给他挂了一个帐子,又点了一支助眠的香,而后出去寻岑破荆和容越他们去了。 燕行一人正睡得沉。 燕行梦见在秋霭中练剑,练着练着觉得乏了,就卧在旁边的大石上。忽见迟衡踏着木屐来,嗒嗒嗒嗒的,俯身,开始拨弄自己的头发,而后摸自己的脸,摸着摸着就摸上了腰,燕行浑身乏力,喃喃道:“别动,累。” 那只手摸得越发起劲了。 开始解燕行的衣裳。 燕行睡得深,懒得动弹,由他摸去。很快手就摸在了燕行的两|腿|之间,就在此时,忽然凭地一声吼:“辛阙,你干什么?” 燕行瞬间被惊醒。 猛一睁眼,就见迟衡两步跨到一个巴掌狠狠地扇了过来,啪的一声,床前的辛阙瞬间被扇出半丈外跌在床前。 燕行一个激灵彻底醒了,低头一看,寝衣全被解开了。 而迟衡气得一又脚踹过去,端直踹在辛阙的腿骨上。只听见啪嗒一声,辛阙的腿骨折了。 辛阙痛得脸瞬间扭曲,眼睛却睁得大大的看着迟衡,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见状不妙,燕行急忙伸手,一下子把迟衡拽住:“迟衡,你这是干什么?” 迟衡气得浑身发抖:“……燕行,让开!” 燕行急忙运力,将迟衡的手腕拽住,迟衡甩了两下还要去踹辛阙。辛阙忽然又涨红了脸,从地上撑起身,忍住剧痛冲着暴怒的迟衡吼道:“你说我干什么!不就是一个军|奴吗,你能上我就不能上,不就是万人骑的贱|货吗!” 军奴?迟衡更气了,挥起拳头要揍他。 燕行一下子把迟衡的腰抱住,冲着辛阙喊:“还不快滚!” 见到迟衡眼眶欲裂双目通红的样子,脖子和额头青筋暴出十分恐怖.辛阙也不是傻子,趁着燕行抱住迟衡的空当,忍痛一瘸一拐地走了出去。 迟衡已经气到说不出话来,恨不能把辛阙活活抽一顿才解气。 好不容易稍微缓下来。 燕行抱住不放手,迟衡咬牙切齿,上下打量着燕行,气呼呼地帮他把腰带系好:“那臭小子没对你怎么样吧,真是色胆包天了,我的人也敢碰!” 燕行倒没放心上:“他误会了。” 迟衡不满了:“你怎么能这么不在乎?他差点玷|污你的清白!要是我再迟一点来你就被他糟|蹋了!” 燕行笑道:“男人也有清白?” 迟衡闻言哭笑不得,把他摁在床上狠狠的亲了十数口,从上到下揉了个遍,才把火气消了一些。虽然被误会为军|奴,燕行还真没放在心上,不一会儿又睡着了。 迟衡躺到半夜,越想越不对劲。 悄然起床,怀了一肚子气出了营帐,要跑去夷州军那边找辛阙。出门就撞见了岑破荆,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迟衡正找你呢,辛阙这小子怎么回事,刚刚跑过去跟我说要回去!还说你为了一个军|奴就动气了要杀他……咱们这里还有军|奴?” 迟衡气不打一处来:“他在哪?” 岑破荆一指树林:“我替他接了腿骨,心想你打的肯定不会错,就让他先去那里找棵树面壁思过——迟衡,不是我说,辛阙这小子死心眼得很,他姐刚走的那会儿,哭着闹着要找你,我们一众人劝都劝不住,鞭子抽不管用,还是梁胡子用铁链把他栓了三个月给驯服了。” “……” “我教他又练刀又骑马,他都没念我的好,成天嘀咕要见你。就这次来,还是他逼着梁胡子答应的。小破孩,都这样,你要给他点好处,他还不跟你滴溜溜的转!”岑破荆哈欠连天,“辛阙也不容易,好好的有个姐,还给左昭送出去了,到现在音信全无也不知道是死是活了,小小年纪跟着我们一帮人打打杀杀,比咱们那时候还可怜。” 迟衡不知道该气还是该笑。 想想也是,辛阙到底还年轻,实打实也就十六岁,但十六岁的少年最容易冲动,怕是下午见自己和燕行做那事所以起了邪念,又以为燕行是军奴,才干出那种龌蹉事。虽然很欠打,但就打死也是冤死的——可是遇上这种事,怎么宽心都恨不能再添上几脚。 迟衡翻来覆去地想,叹了口气,谁让自己担了大哥的名号呢。 认命地一步步走进树林里。 一边走,一边琢磨着即使不打他一顿,也得好好训一顿,然后打发回夷州算了,有这么一个祸胎呆身边,迟早把自己气到西天里去。明明岑破荆也没惯他,梁千烈也没宠他,到底在怎么惯成这么一副没法没天的样子。 180 【第一百七十九章】 说是树林,就稀稀拉拉几棵树,叶子都落尽了。 辛阙还真的坐在一棵树下,面对着粗粗的树干思过,背对着迟衡,手臂动了一动似乎拭泪一样,近了,还隐隐听见抽泣的声音。迟衡奇了,辛阙不会是被自己打哭了吧,明明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还能这么脆弱? 迟衡放缓了脚步,挨着半丈远停下来。 辛阙的肩膀还一耸一耸的,竟然还真的是哭了,迟衡的心瞬间就软了下来,心想辛阙所作所为虽然可气,不懂事,闯下祸了还是懂得反省的,说不定他也只是好奇而已,谁还能没个迷糊的时候呢。 自己没法子,岑破荆说辛阙在梁千烈的手下挺听话的,还是放回夷州的好,迟衡拳放唇边咳了一下。 静夜,异常响亮。 辛阙猛的回头,见是迟衡豁然起身,动作过大踉跄了一下,脱口而出:“迟、迟大哥……” 迟衡没好气:“知不知道错了?” 辛阙倏然闭紧了嘴,扬起头一副死不再开口的样子。 “燕行是大哥的人,你也敢胡来,没踹断你几根肋骨都是轻的!做事就不带一点脑子!明天给燕行赔个罪,自己找根鞭子抽三十鞭!”迟衡板起了脸,“还有,明天回夷州去吧,梁将军也缺将缺兵……” 前边还没动静,听到后边辛阙蓦然瞪大眼睛,攥紧双拳:“为什么?” “你目无法纪又不服我管,乾元军可容不下这样的人。” 辛阙瞬间就炸开了:“我什么时候目无法纪了,我什么时候不服你管了!你压根儿就没给我派命令,我一天就领着兵晒太阳你还指望怎么样?我给你生事了吗?不就是摸了那人一下你就要赶我走!不就是摸了一下吗我又没把他怎么样!” 迟衡火了:“你再说一句!” “就说怎么了,我就说!你眼里到底有什么,我说什么做什么你都不管不顾,不就是摸了他一下吗你就对我大喊大叫?” 啪! 迟衡一巴掌扇过去,正中辛阙的脸。 辛阙的眼泪刹那间飙出,却更加口不择言地吼道:“他都有脸光着身子让人|操,凭什么就不让人摸了!” 迟衡彻底给火了,二话没说,提起拳头一拳过去,砰的一声把辛阙打落在地,辛阙虽然也用手用脚抵挡,甚至还用拳头反击。但迟衡力气大又气在头上,三两下就将辛阙踹到了地上,提起拳头照着心窝重重的打了六七拳,直将辛阙打得失声惨叫。知道自己下手狠,迟衡收住了手,还是怒火冲天,顺手捡起地上一根枯枝拣着辛阙肉厚的地方使劲抽。 砰砰砰的声音在山林里异常清晰,迟衡已经火到没有理智了,一口气抽了二十来下,抽得辛阙蜷缩成一团在地上乱滚了。 惨叫渐渐小了,辛阙也不躲了。 迟衡忽然间清明了,猛然收住了手,急忙扔掉树枝俯身将辛阙拨过来。辛阙没有死过去,只是泪流满面,哑着声音断断续续说:“你别打了,我,我明天就走!”月光下,脸颊还有一丝丝稚气未脱。 一股悲恸涌上,迟衡跪在地上将辛阙抱入怀里。 辛阙眼泪不停的流。 迟衡手足无措了,他知道自己手重,但男儿有泪不轻弹,再重也不至于一根枯枝就能将辛阙抽得痛哭流涕,迟衡语无伦次骂道:“你傻啊,明知道大哥气在头上,少说两句能死啊。” “你讨厌我,我做什么你都生气,我明天就回!” 迟衡没有说话,只一遍遍地抚摩辛阙的头发,就像以前他总爱对小辛阙做的那样。怀中的这张脸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当年的痕迹,虽是姐弟,甚至和辛怜都没有一点点像。 一念之间,迟衡忽然想通了。 四年前,在夷州时,兵荒马乱都挺孤单无助,辛怜多想找个伴留下,自己着实不懂。假如放到现在,即使不喜欢自己也会先应承下来,把人留下总是可以的。后来,自己答应辛怜照顾辛阙,也没有做到,把抱着自己大腿哭的年小辛阙轻而易举地甩给了岑破荆和梁千烈。那年事情太多,自己也是个半大小伙,哪里顾得上照顾小孩——可是,先是轻易承诺,后是轻易抛弃,他始终欠这姐弟俩。 时间过得飞快,连辛阙都长到自己当初那个年龄了。 不是不耐烦,而是心怀深深的内疚,承诺而没有丝毫兑现,他无法面对被自己轻易抛弃的任务,往事虽然已去,心底还是愧疚的。 许久,迟衡长叹一声,望着辛阙:“当年答应你姐姐照顾你,是大哥爽约了。那年出了一些事,大哥没法在夷州待下去才把你撂下的。说这些都太迟,大哥怎么给你赔罪都不够,但你别因为和大哥置气就胡来。” 辛阙也不闹腾了。 半晌鼓着脸说:“我知道,钟大哥死了你才走的,我没怪过你。我姐走也是为了奔个轻松日子,以后好了她会回来找我的。” “那你还总和大哥作对?” “我没有。” 这还没有,反了天了才叫有吗?迟衡苦笑:“你是夷州军,我不能越厨代庖。为什么非等我给你分派任务?该练兵你就练兵,该补充军粮就得补充,出兵的时候自然就叫上你了。我刚才下手重了吧,疼吗?这都是手下留情的,真要狠下心来轻轻松松要你两根肋骨没问题。” 辛阙吸了下鼻子,往迟衡怀里缩了一缩。 不折腾能死啊!抱着有点怪,亏的是年少,还是能抱得住的。难得乖得跟兔子一样,迟衡搂着辛阙的肩膀好笑地说:“肋骨疼吗?腿疼吗?” 辛阙本就性格直率简单,手指蹭了蹭鼻子,露出受伤的表情:“下午我破哥让我找你谢罪,你们又没守卫又没遮拦……后来我又去找你,他躺在床上我以为是个军|奴,要知道是大哥的人我打死也不会碰的!” 迟衡苦笑:“不知者不怪罪。” “迟大哥真的不介意吗?我明天找根鞭子给燕大哥赔罪去!”辛阙声音低低的,倒是挺诚挚,没有不情愿。 “……你真是,让大哥说什么好。” 迟衡被弄得哭笑不得,本来想着辛阙要是顽固不化,就顺势遣回夷州算了,想不到互相发泄了一通后辛阙出奇的听话。算了,改明天派遣个小兵却查一查辛怜的下落,当初被送给了太守,是个人物总是有迹可循的。当年的无心过错是不可挽回了,尽量弥补。 拨开云雾见青天。 次日,辛阙红着脸给燕行道歉来了。燕行大度,压根儿没放在心上,依旧去练那水上漂。燕行不当一回事,辛阙也知错就改,打也打过了,骂也骂过了,这一页轻飘飘地翻过去了。 迟衡也长了个心眼,就把辛阙当乾元军的将领来指使了,白日里让辛阙整兵、练阵、行军,晚上也不消停将他扔给石韦,让他在一旁听着众多将领知事在一起议事,管是能懂不能懂都压在凳子上,总之就不让他有一刻休息的时候。 一旦忙开来,辛阙就不滋事了。 每完成一项便立刻兴高采烈地跑去告诉迟衡,迟衡少不了夸他几句,也亲手指点。要说计策战略,辛阙绝对没有那根筋,他胜在年轻,一身好技艺技压群雄,都不能小瞧他。 见辛阙手下没有谋士。 迟衡便试探景朔,景朔聪明,道:都是攻打泞州分什么彼此。 迟衡在辛阙面前将景朔狠狠褒奖了一番,说他在战事上运筹帷幄,策谋深长云云。辛阙立刻对年长自己十岁的景朔肃然起敬。景朔性格温和,柔中带刚,治一个性格单纯的辛阙自然不在话下。景朔说什么,辛阙就做什么,二人一文一武,出奇融洽。 且说将俘虏收拢整军,迟衡将兵士井井有条地划分开来,容越发左军,岑破荆发右军,石韦、霍斥发中军,其他如池亦悔、辛阙等人则做支翼,也归石韦调遣。四军一气呵成中间绝不停歇,直到攻下泞州。 次日就出征。 怎么攻,自然是因地制宜,四军配合,大局一定大家领了命散开。辛阙琢磨了一下,不满地拽住了迟衡:“迟大哥,我要跟着你打战。” 岑破荆撇嘴插了一句:“那你就当迟大哥的贴身护卫吧!” 迟衡笑:“我要领一支军去矽州与泞州之界与麻行之合军,一起进攻泞州,现在是九月,十一月前必须拿下泞州,不然拖到明年郑奕就缓过来了!” 辛阙满心不甘:“我要跟着你!” 不等迟衡回答岑破荆又乐了:“放心吧,你大哥现在跑不了了,他已经被乾元军捆得死死的了——还是跟着你破哥吧,别瞎折腾了。” 看着四军齐发,如黑云一般像泞州深处进攻,一切如规划那般训练有素。 迟衡则领了一支快军向西进发。 迟衡与麻行之暗地相约在矽州与泞州的边界山脉灵帝谷会面,因此番进军比预期快三日,迟衡还得找个秘密的地方驻扎下来。 灵帝谷地势峻峭,此处汇合极为隐蔽。 灵帝谷旁有个大城池名灵城,灵城是重军驻扎,迟衡没打算强攻,他计划将周围城池全部攻下之后,灵城就孤立了,彼此再怎么攻击都来得快。但既然离得不远,还是得去探一下周遭环境,也为日后的进攻做准备。 迟衡这次带的是师锁崖。 师锁崖听命,将兵士隐下驻扎。迟衡则换了装束,孤身一人骑了马过去。一路上,暮秋萧瑟 181第180章 【第一百八十章】 九月底,飘过几场细雨,泞州就极冷了, 旷野萧萧,时有孤禽飞过。泞州地势险要,千百年来一向为兵家必争之重地,沿路走过去,依稀可见断壁颓垣。泞州之前为杭竺掌控,后来被颜王军攻下,现在被郑奕侵占,短短三年时间数易其主,难怪路上连行人都不见。 迟衡想,时间如此之短,郑奕和颜王军一样,在泞州都没有站稳脚跟,所以会被自己的快兵快马攻破。郑奕占据元奚北部半数疆土,如今野心勃勃向西拓疆,他占了泞州后又把元州压得死死的,必认为攻下元州段敌只是时日问题,所以压根儿没提防自己忽然从元州突起。 而且是迅雷不及掩耳之势。 但等郑奕回过神来,他肯定会重兵派向泞州的,到时自己将更加麻烦。好在泞州这个地方易守难攻,只要占了先机,就不怕郑奕来攻。长远来看,泞州许多个城池都可以成为长久的驻军之都城,便于向四周发散,比如灵城,比如泞州城,还有其他三两个城池均很是不错。 毕竟,垒州、炻州、元州都不适合。 如果纪策愿意出来,和岑破荆石韦一起出谋划策,夺回泞州会变得更加轻易——纪策不来泞州的原因很简单,他不愿意故地重回,物是人非,只余伤感。自己,又何尝不是,所以无法呆在元州。 前日骆惊寒传信来,说花雁随已到炻州,船舶海务初见眉目,不日将有大进展。 如此一来,后方有靠了。 …… 迟衡陷入沉思,越行越慢,不知不觉天色阴沉下来,冷雨泼了下来。见此情形,迟衡策马快行,跑过许多荒凉之地后,见前方有一处破屋舍,急忙奔过去。 这屋舍的确破烂,近了才发现是破道观。 才到道观前,迟衡就愣了一愣,因为从坍塌的围墙往里看,竟然有两匹马和一辆马车。迟衡顿时警觉,欲策马离开,但转念一想,就现在的动静若真的有个差错也逃不了,便大大方方地将跑了进去,将自己的马与那些马拴一起。 掂了掂湿漉漉的衣裳跑进三清殿。 殿里有五个人。 见了迟衡一起抬头看。三个书生模样的人、一个老仆、一个年轻壮士。老仆在生火,年轻壮士端坐着,一派严肃的样子,见迟衡进来也不说话,瞅了一眼后看墙壁。 三个书生衣衫宽博,都戴着高士巾,见了迟衡彬彬有礼。 迟衡感慨,就这乱世书生也能活下来? 这三个书生。 一人姿容清丽,一人举止谦虚,最角落的书生的长相过目即忘,都不到二十多岁模样。迟衡少不了道一声叨扰,一一问询了一下,清丽者名柳生,谦逊者名周生,面容普通者名卢生,老仆叫老六,年轻壮士叫邓元。 邓元、老六都不说话。 周生问迟衡姓名,攀谈了几句,很有掉书袋的书生腐气;柳生偶尔也说两句话,谈吐清雅如沐春风;相对来说,卢生就既沉默且寡言。原来,这几人从矽州而来,听闻太师郑奕在京城广纳贤良,准备去试试,看能不能考取个功名。 功名? 迟衡忍不住想发笑,这年代考取的功名到底靠谱不靠谱啊。 一盏茶的功夫,火生起来,卢生上前添火。 一身衣裳全湿了,迟衡上前烘了一烘,借机和卢生聊了几句,卢生语气平缓,答得简单明了,添火后悠悠说了一句:“老六,把粉糍拿出来吃吧。” “是,老爷。” 老仆掏出干粮粉糍,挨个分过去,也给迟衡递了一块。 迟衡一手掂衣服一手接过粉糍道了一身谢。粉糍表皮焦黄发黑,闻着跟烧饼一样,迟衡没吃过这东西,不知道有什么吃法,扫了一眼,书生们斯斯文文的,都低头吃呢。 迟衡将粉糍放在火边笑道:“多谢老丈,我才吃过。” 老仆耳背,哑着嗓子:“不湿不湿,老奴放在最里层连一点雨水也没沾上。” 说是破道观,果真是破,雨顺着屋檐哗哗的渗下来,流进三清殿里,迟衡往无水处站了一站,挨近了年轻壮士邓元,邓元生得刚猛,敞开胸脯,露出一身好肌肉,下边穿了一身长裳盖住了脚,端坐着一动不动。 迟衡和他套话,邓元却置若罔闻。 转眼雨小了,迟衡要出去,却听柳生道:“小哥,你方才说要去灵城么?和我们是一路的。听说前面那座山强盗多,我们几个都是书生怕生出意外,不太远,翻过山就有人接应了。” 看着递过来的银两,迟衡笑着推回去:“举手之劳而已。” 周生和卢生骑马,老仆赶马车,柳生和邓元坐马车,原来邓元腿受伤不便骑马。天犹有细雨,迟衡轻挥马鞭,跟在马车后面。马车套着的马不是很健壮,只见那马车不停地晃。 很快啪嗒一声。 轱辘停了,老仆下马嘟囔着说:“好端端的怎么就坏了?” 迟衡飞身下马来查看,原来马车轮裂开了:“这马车不行了,修也得有家伙,不如让柳生与我共骑一匹马吧!”说罢他一掀帘子,马车里二人并排坐着,柳生微微含笑,邓元脸色苍白。 老仆连连说:“使不得使不得!” 迟衡却伸出手,做出搀扶的动作,柳生站起来,也伸出了手,眼看两手就要碰到一起,迟衡忽然握住他的手腕,猛然往外一拽,猝不及防柳生跌落马车。 “你干什么!”周生卢生老仆同时惊呼。 迟衡飞速上前,一把将邓元拽住,转眼之间就将他拽出了马车。马车之外,邓元汗落如雨,嘴唇哆嗦:“快,快,快救我!” 惊呼之后,是两相对峙。 柳生已经起来了,站到了周生旁边。老奴手里多了一把弓正对着迟衡:“小哥,识相的就跟我们走。” 迟衡笑:“我为什么要跟你们走?” 他笑,却看着卢生。卢生那一张普通的脸上,目光骤然犀利:“好厉害!可惜废话太多,为什么不看看你的脚上呢?”手忽然一扬。 迟衡一愣,脚下一动。 虽然什么也没看见,迟衡本能地一踢脚,却像被无影天丝束猛的缚住了一样,迟衡刚要跳下,闪光耀过,他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 黑暗没有多久,有一根针长长刺入他的膝盖,迟衡一个哆嗦,痛醒了。 映入脸庞的是柳生的清丽脸庞。 还有周生谦逊到拘谨的笑。 以及,裸着的邓元。不错,邓元不着一缕紧紧夹着双腿,躺在地上,浑身直哆嗦,惊恐地仰面。卢生低头,半笑不笑地说:“都让你不要求救!” 邓元眼泪流下:“我没有说话。”他是如此的惶恐,明明那么健壮的一个人,此时却跟一个脱毛的鹌鹑一样瑟瑟发抖。 卢生侧头,对迟衡笑道:“这位小哥,眼力不错。” 182第181章 【第一百八十一章】 想不到还是着道了!早知道在庙里就该出手了,当时只是不特别确定才磨磨蹭蹭等到后来,迟衡心里懊悔不已。想撑起身,手被反绑在身后,双脚也是,绳子很粗很结实。他飞快地看了一眼周围,是个普普通通的房间,桌子椅子茶杯都有,挤了七个人略有些拥挤。 整个房子还有一股怪怪味道,像刚刚有牲口呆过的一样。 还有一股血腥味。 莫非这几个人做人肉生意?把自己和邓元剁了做人肉包子?如响应迟衡的心理一样,忽然听见一声低低的吼声,从地底下传过来一样,地面似乎都隐隐而动。那吼声不似狗不似狼,不太能听见,迟衡正疑惑,只见邓元更抖得厉害了,嘴里呜呜的求饶。 低吼声绵延不绝。 老仆恭恭敬敬地对卢生说:“真人,山尊怕是饿了,您看是喂哪一头好呢?依老奴之见,今晚就将那几只野雉给喂了,死物不好带。” “去吧。” 山尊?老虎? 对,那低吼就是老虎的声音,这几人竟然带了一头老虎?什么考取功名都是谎言了,迟衡心里一惊,看来自己和邓元要成为虎食了,难怪邓元会吓成那样。不过比起老虎来,眼前这几个人不是更值得害怕吗,一个一个都是挂着人脸的恶鬼! “小哥,吓着了吧?”柳生拿着一根针带笑地凑前。 那张本算清丽的脸庞,现在看来无比的令人心惊胆寒。柳生恐吓一般,捏着细针,在迟衡的眼前比划了两下仿若要戳进去一般。迟衡的瞳孔一紧,身子本能往后一缩,柳生嗤嗤的笑了,转向卢生:“真人,这也是一个皮里横骨里怂的家伙。” 真人?什么妖人吧?迟衡暗自咬牙。 柳生偏偏凑前,细细的针身在迟衡的脸上抹了一抹,凉凉的,一双妖魅的眼睛往上挑:“你怕了?小可的这根针不止戳膝盖……还戳心窝、眼珠子、后脑勺……还有这里。”一边说,一边柔若无骨地捏着针,小指把迟衡的胯|下摁了一下。 迟衡倒吸一口凉气。 因为燕行一直没有出现他已数日没有消火,不说晚上,就是白天也都是半硬的,此时也不例外。柳生一愣,又看卢生,奇道:“真人,这才是个不要命的,竟然还是硬的。” 迟衡没有一丝尴尬,反而调笑道:“见了美人,不敢不竖然起敬。” 色胆包天,柳生一巴掌甩过去,啪的一声,迟衡脸上落了半个指印。一直沉默的周生笑出声来,奚落道:“小心美人把你的棍儿折成两半,看能不能竖起来。硬起来好,山尊还能多吃二两肉。” 这哪里是书生,这是一群不知廉耻的禽兽。 迟衡暗骂道。 老仆出了去,又听老虎低低的吼声传来,而后消声了。邓元抖了一阵后,听那老虎没声了顺势瘫软下来,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卢生缓步走近迟衡,柳生和周生都悄然退后。卢生手指划过迟衡的胸膛,那动作暧昧无比,他若有所思:“一身好骨架,喂过这么多白肉,这个算是最看得过去的。喂了有点可惜,可惜太聪明了点驯不服,送人还凑合。” 迟衡身上的疙瘩一颗一颗冒出。 寒意四起。 最初在破道观试探了一圈后,他就确定卢生是这几个人的头,虽然沉默寡言,也其貌不扬,但这人绝对比柳生阴毒。柳生顶多用针扎人,卢生可是把人往死里整的,看他一靠近邓元邓元那魂飞魄散的样子就知道了。 果然卢生开口了:“管是喂不喂,柳生,留着没用,把他的孽根废了。” 不容迟衡反应过来,周生就将他的衣裳扒掉了,柳生蹲在眼前,手里银针闪闪,眼看它对准了孽根上的细孔。迟衡脑后的筋直发抽,喊道:“且慢!真人,你将我的这根玩意废了,骨架再好有什么用,献给别人也是个废物啊!” 卢生冷笑:“献给别人就用不上这根了。” “真人知其一,不知其二,用不上也能耍一耍,有些上人就喜欢捏在手里玩。您要是送了半个废物上去,得不偿失,让上人玩得不尽兴了。”军营里呆过,什么话说不出来,何况这种性命攸关的时候? 卢生笑了:“看来你深谙其道啊。” 变态么哪里有迹可循,怎么恶心怎么来就是。实在不习惯被这么多只眼睛盯着,迟衡望着被细针威胁到一点一点软下去的孽根,口里顺溜答道:“留着总是有用的。” 卢生不说话。 柳生斜着眼说:“算你走运,留上两天喘气的,老老实实的呆着,不受苦。别学你旁边那个,被整死都是活该的。” 迟衡大大松了一口气。 天色黑了,迟衡和邓元被扔在角落里,三个书生一个老仆铺着衣裳就地睡下了。迟衡肯定睡不着,想挣扎两下,但房子特别安静,手上腿上的绳子在哪里磨一磨都会出声,要是被发现了指不定被怎么着,所以他还不能动。 到了半夜他忽然听见声响。 毫无疑问的就是翻云覆雨的那种声响,肆无忌惮,就在自己的旁边。大概是邓元挣扎了,而后听见咔嚓咔嚓的骨头断和惨叫的声响,施虐的人有点象柳生。 折腾了一番后又有人上去了,是那老仆,似乎手段更是无耻。 邓元被蹂躏得哀鸣不断。 迟衡极力压住愤怒,乘着那声音用手指使劲抠弄捆绑的绳子,他虽有一身蛮力,奈何那绳子太结实了,他极力无视旁边的干扰,应着那叫声,一下一下在地上磨着,绳子没磨断,手先给磨破了,火辣辣的疼。 不知过了多久,惨叫声终于消停了。 迟衡停下来,有点焦虑,却很快发现一团黑影爬到自己跟前了,他忍了又忍,没有一腿踹过去。黑影的手顺着迟衡的脚踝往上摸,手指修长,迟衡故意啊了一声。 房间很安静。 没有任何人说话,连大声呼吸都没有,迟衡大概也就猜到那人是谁了。 那人十分老道,摸过小腿,故意在刚才扎针的膝盖上狠狠揉了一下,迟衡又失声痛呼一下,没有任何掩饰。一边痛呼,还特意将两腿并拢,把那人的手夹中间磨了两下。这动作,极为亲昵。 那人越发挑|逗似得抚摩迟衡的大腿内侧。 而后捏住了孽|根,一下一下地摸着,动作十分娴熟。本应该是很爽的事,迟衡却顾不上爽,但却故意急促地呻|吟开来,被摸到激烈处也破了声,被弄得不舒服时也痛呼,但手底却悄悄地应着声飞快磨着。 迟衡那根虽然硬得很快,但极□,那人摸了许久都不见泄出,烦了,忽然开口:“这根,还是废了的好!” 这人正是卢生。 声音刚落,眼看手指要运劲掰下去,迟衡忽然一拳打过去。 砰的一声有人重重落在地上,而后呼啦一声所有人都起来了。双腿被缠紧,但不妨碍他瞬间跳起,双脚并拢跳过去,迟衡飞快紧了一紧手腕,好不容易一拳飞过打在一人身上,听见一声惨叫有人落地。 双脚被绑着,但对于训练有素的迟衡来说都不是问题,他乘着暗夜不明,不管三七二十一乱拳挥过去,拳拳见血,那几个人都是不是健壮的人,很快被打倒在地。就这样迟衡也没放心,摁在地上每人狠狠揍了几拳才罢休。 迟衡低头,抓住脚腕上的绳子狠狠一撕。 砰的一声绳子断了。 邓元也清醒了,迟衡跑到他旁边,用足了力气狠狠一扯,啪啪啪书生,束缚邓元的绳子都弄断,而后扯着他往外跑。邓元也是被虐够了,好容易得了救,不顾浑身光|裸,跟着迟衡就跑开来了。 才出屋子迟衡就叫苦了,因为看不见马,看不见任何能骑的东西,他只能拽着邓元跑了,心想那几个书生也被自己打得够呛了,想追也难。 谁知还没跑出半里地就听见低吼一声。 风动林摇。 莫非是卢生他们把老虎放出来了?难道那玩意儿不是该关在笼子里的吗?迟衡大叫不好,周围都是山林无处可躲,身上本来有一把匕首的,但早被卢生搜走了,而且邓元和自己身上还都有血腥味,老虎一闻就知道,这可怎么躲的过去。 难道要徒手打老虎? 开什么玩笑,他现在膝盖都是软了,手是血淋淋的,不被老虎啃个一干二净都算好的。 183晋/江/首/发 【第一百八十二章】 开什么玩笑,膝盖被针戳得现在都是软了,手被磨得血淋淋的,不被老虎啃个连渣子都不剩才怪呢。迟衡心急如焚,再一看旁边的树,要么比人腰还粗,要么比指头还细,想折下来当棍子也不成啊,旁边倒是有许多小石头。 除了跑还能怎么样!迟衡刚要拔腿就跑,手下一重,邓元竟然已吓到瘫在了地上。 迟衡叫苦不迭。 背着走? 不容迟衡多想,忽听一声巨响,风起云啸,山林树木一阵喧哗,一只猛虎不知从何处飞奔出来,稳稳地落在迟衡前边。那虎浑身雪白,一双眼睛如暗夜里的夜明珠幽幽发光,眼瞅着邓元要扑过去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迟衡一狠心一提拳,大喊一声,横在邓元跟前。白虎一愣,移步看他。 邓元乘机连滚带爬地扑腾远了。 那白虎咆哮一声,朝迟衡飞扑过来,迟衡见状一闪,避开白虎的攻击,命悬一线也顾不上膝盖发疼了,他只绕着树飞闪着,期望树能给来点阻碍。 一阵疾风,飞沙走石,那白虎又仰天一个咆哮,掀了过来,迟衡往后急退急闪,那白虎径直扑在一棵大树上,爪子掠过迟衡的肩头,抓出一条血痕。砰的一声,大树竟然倒了。 迟衡一身冷汗。 那白虎回头,嗷的一声长哮。 迟衡抓起数颗石头,运起千钧之力往白虎的头上掷去。他的力道很足,扔得极准,颗颗砸在白虎脑袋上,甚至有颗砸在他的眼睛上,白虎恼怒地一摆头,又是长啸着走了几步,抖了抖一身白皮毛。迟衡心里反倒定下神来,深知这白虎也就这些招数了,他运紧拳头,只待那老虎扑过来。 果然,恰如山风起山楼,那白虎往地上一抓飞身猛扑过来。 就在那一抓拍过来时,忽然砰的一声。 白虎生生地跌下,原本期望来个狠狠一击的迟衡愣了。而跌下来的白虎则愤怒地回头,长啸一声,往后扑了过去。只见寒光一闪,白虎又从半空中生生跌下来,这一次,一双大眼睛扑闪了两下,腿一蹬,死了过去。 迟衡惊异地看着眼前。 才发现白虎身上横七竖八划了许多到伤口。 白虎的后面,一个修长的身影走了出来,剑上滴血都无。迟衡惊魂初定,脱口而出:“燕行……” 燕行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迟衡抓住燕行的手,欣喜若狂到语无伦次。燕行轻飘飘地说:“师锁崖说你去灵城,我一直跟在你身后啊。” 迟衡差点吐血:“那你怎么开始没出来?” 要知道,自己的膝盖差点残废、眼睛差点瞎掉、那啥差点儿废了他竟然还能这么淡定自如?果然,燕行加了一句:“是一直在找你,直到你们从房子里出来就跟着了。” 原来燕行一路追过来,发现了留有残火的道观,满山林的找,然后听见了震撼的虎啸声,他好奇循声探了过来。近了,发现虎啸的同时,还有马匹惊慌失措地叫声,不过没等找到马匹在哪里,他就看见迟衡拽着一个人跑出了房子。 燕行在死去的白虎皮上抹了一抹剑,叹道:“真是一匹不错的老虎,我小时就想喂一只当坐骑。” 汗透衣背,迟衡握紧了他的手:“把皮剥下来,做成虎皮椅也一样。” 风一吹,凉了。 迟衡才想起邓元。邓元就在不远处,已经吓得没人色了,两腿战栗,见了迟衡感激涕零,感激的话颠来倒去地说了许多遍,末了说:“那几个混蛋,泯灭人性,我们一伙四人,都被他们杀了喂虎,我要报仇!” 有燕行在,迟衡什么都不怕,折回去,那屋子外边看就是破烂的普通人家。 还没推门迟衡就闻见一股血腥味扑鼻而来,比那老虎死了还冲鼻子,他暗叫不好,一脚踹开院子门,只见血流满院,三个书生浑身浴血,那个老仆胸口更是一个血大窟窿,死去多时了。 迟衡看向燕行。 燕行道:“与我无关。”他压根儿没进过这个屋子。 当然更不会是邓元,他是很想秋后算账,现在看来没机会了。迟衡又问邓元一些细节,邓元说自己和同伴在矽州时,遇上了书生四人,后来被陷害,那三个同伴陆续喂了虎,他也被这几人挟持到泞州了。说起沿路种种,邓元真是恨不能将那几人撕成一片片。 沿路查下去,肯定能查个水落石出。 不过迟衡没那个时间,满腹狐疑离开了屋子,邓元也半条命都吓唬没了,他说要赶紧逃离这个人间地狱回矽州去。 迟衡琢磨过,卢生等人为什么会死。 而且是死在院子里,那惨状不是被剑杀的,不是被拳头杀的,是寻常的刀,一刀一个。邓元是绝对不可能,他撒不了那个谎更杀不了人;燕行也不是;那还能有谁呢?后来几天,迟衡想,大概是那几人除了邓元还囚禁了什么人,囚者正好乘着这个机会出来,把那几人杀了,逃了——如此很顺理。 事情一多迟衡就无暇顾及了,就当做噩梦一场。 等麻行之的矽州军赶来时,迟衡万事具备。 领兵的是麻行之,一年之隔,矽州有了许多变化,城主麻七麟已经死了,麻行之将矽州全部接在手中,而麻行之的哥哥麻慎之继续当逍遥公子哥了。 麻行之絮絮说起上次迟衡去矽州的事。 上次,麻七麟病重,让麻行之去远疆正是让他远离矽州城,替他清楚异己,而扶植麻慎之的人正是郑奕暗中勾结的人。郑奕早已将手伸进矽州,无论是麻七麟还是麻行之都对他深恶痛绝,何况年初他已侵占了矽州不少疆土。所以上次迟衡传信过来,麻行之当即决定和迟衡连横,也一举也是为了救矽州。 麻行之带来了一个极宝贵的东西:泞州地图,细致到每一个山脉山村。 迟衡大喜过望。 麻行之得意地说:“泞州和矽州敌对多年,两州互相都摸得透透的,这是我爹留给我的好东西,独一份。” 麻行之领兵作战不错,仗义但单纯。 迟衡说了行军战略,麻行之不带思考地就点头了,而且说:“迟衡,你说怎么做就怎么做,我信你。我爹也说过,你这人,比他的那些手下都靠谱。”从当初破了罡明小城,麻行之就对迟衡信服得不行了。 迟衡哑然失笑。 他忽然想,麻行之这么相信自己,也许也有麻七麟的功劳,不知道麻七麟死前都是怎么嘱咐的。有了地图和对泞州地形熟悉的矽州兵士,战事一切顺利,从泞州西南往泞州腹地攻击的策略也很顺利,即使有些阻挡,也都被迟衡以迅捷的征战给冲破了。虽然郑奕也调兵来泞州,但无济于事,乾元军的攻击极其凌厉,令郑奕军防不胜防。 且不提迟衡的所向无敌。 迟衡也有一个极苦恼的事。 闲时,燕行会来营帐,迟衡常常想和他聊聊打战,聊聊元奚大势,但燕行兴趣寥寥,他甚至更愿意看两只螳螂打架,说还能悟出一套剑法,或者拽着迟衡练刀法。迟衡拿他没有办法,有时忙到很晚回到营帐,抱着燕行,想倾吐些什么,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好在,虽然形影无踪。 但燕行总会在迟衡闲下来时突然出现,令迟衡很欣慰。从他和燕行有那一层关系开始,迟衡就极力地去喜欢燕行,喜欢他的一言一行:燕行剑法好;燕行与世无争;燕行性格单纯干脆;燕行长得很俊,尤其两人水乳|交融他的眼睛呈浅碧色时……事实上,迟衡也确实越来越喜欢燕行,抱着心里很轻松。 迟衡也想过该死的桃花煞。 但随着燕行告诉迟衡,他已刀枪不入时,迟衡想只要燕行不上战场就没人能伤得了他。现实也的确如此,燕行的剑已经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这一点上,他实在无须担心了。 有次,迟衡从噩梦中醒来,燕行在旁边酣睡。迟衡心定了下来,鼻子一酸,侧身,慢慢地抚摩过燕行的鬓发,觉得那黑白相间的颜色极其好看,如若能与他一生相伴,平平淡淡,也很好、很好。恰好,燕行睡眼惺忪地醒来,二人四目相对,慢慢地笑了,眸子是深邃的碧色,眸光闪烁。 迟衡忍不住上前,亲了亲他的眼眸。 心里头暖暖的。 二人虽然别的说不了几句,但要说*之上,迟衡无师自通弄出很多花样。他的力道足,耐性好,也会疼人,倒是每次都让二人尽兴得很。 比如这一次,一处隐蔽的山石旁边。 迟衡全身穿得齐整,可燕行却不着|一缕,浑身被迟衡揉得通红,发酥,光|裸的手臂死死地拽着干枯的草地,左腿瘫在草皮上,右腿却被高高抬起,入口赫然露出——燕行的腰力很好,练剑的人腰都好,中看更中用,可以做很多种姿势,尤其是这个白鹤舒翅,两人做过很多次,每次都是玩到白液四溅,脱力而止。 这一次,迟衡光用手就把燕行逗得不行了。 燕行觉得腹内的暖流就要喷出了,入口痒得不行,恨不能迟衡立刻进来狠狠撞击,但他还是硬撑着,期待着。谁知迟衡将手指放在入口,没有探进去,而是手撑着燕行的腿,促狭的说:“燕行,你说,你最喜欢什么?” 炽|热的手,火|辣的手,燕行喘息不止:“剑!” 迟衡笑了:“我就知道。” 伸手将燕行的剑拿过来,燕行吓了一跳:“迟……混|蛋,干什么?” 184第183章 【第一百八十三章】 迟衡伸手将燕行的剑拿过来,燕行吓了一跳:“迟……混|蛋,干什么?” 迟衡倒拿着剑,将剑柄抵着紧张不安地剧烈收缩的入口,那剑柄如手臂一样粗,迟衡笑了一下,充满期待地说:“一定很舒服的……” 猛然往里一推。 剑柄插过内|壁,一股巨大的愉悦像狂海潮样席卷而来,从远处迅速冲向燕行的头顶,又以巨大的冲力从头顶推向到腹部,这股愉悦顺着腹部以排山倒海之势飞流直下。 啊—— 燕行两腿之间的白流顿时像他的剑的光芒一样,喷薄而出,如疯如狂,而且不是一下子,而是一阵接着一阵地喷涌,一浪比一浪高,在夕阳下,白流映照成了红色,像冲出了血脉的血一样,怎么停也停不住。 痉|挛般的愉悦,毁灭一般的愉悦,燕行高抬着腿,脑子一片空白,他的手死死的扣进了土地。 最后一幕,是夕阳如血。 而后黑暗涌上来。 迟衡完全没料到燕行会被爽成这样,他下意识地捂住燕行的胯|下中间,但那暖流还是无可遏制轰轰烈烈地喷了出来,从指缝间溢出,眼看都喷了十几股了,是男人就会废了。迟衡彻底慌神,急忙扯下腰带想把那里缠住,暖流忽然停了下来。 燕行晕了过去。 迟衡急忙将燕行抱起,慌张张地跑去找郎中,连剑也忘记了拿。郎中涨红了脸,把燕行的后面检查了一下,而后定了定神,说:“没伤口啊,一切都好着呢!” 迟衡也没啥不好意思了,径直说:“有没有射得太多了?” 郎中细细地诊了脉:“脉象四平八稳。” 他也瞧不出是什么毛病,就开了补肾益气的几服药,熬了给喂了下去。迟衡连战都不打了,一切交给师锁崖和麻行之,他衣不解带地服侍在床边,心急如焚,深深地懊悔当初怎么就脑子一抽想到用剑柄插|进去——虽然剑柄和自己的那里也相差无几。 就在他心如死灰时,睡了三日的燕行悠悠醒来了。 燕行眨了眨眼,大致也想起昏厥前的浪行,脸颊一红,窘态毕出,但也困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迟衡抓|住燕行的手不放,差点飙泪,已无法用词语形容心中的感慨,只一遍又一遍地亲着燕行。 等心绪都定下来后,燕行问:“我的玄赤呢?” 玄赤?燕行的剑? 迟衡恨不能把燕行狠狠揍一顿,自己忧心忡忡过了三天,他倒好,一开口就问剑,用得着说吗,自然是还扔在那石边的枯草地上。迟衡扶着燕行的脑袋摇了两下,不满地说:“能不能想点儿别的!” 燕行还真的没什么。 下了床,能走能跳能飞。但是那玄赤剑却不见了,来来回|回搜了好几遍也没踪影,迟衡下令问三军谁捡了,都说不知道。燕行的玄赤剑太特别了,就算有人捡了也是藏不住的。 燕行沉郁了几天,后来迟衡跑去给他挑了一把上好的剑,燕行没喜没忧,说道:“伴随了我十几年,总是不太习惯。” 太不习惯也得习惯。 燕行说他得回曙州好好熟悉一下这把新剑,就走了。走时十月中旬,叶子落了没剩了,有些地方还下起雪来,燕行笑着说:“下一次见,你也许已经攻占了整个泞州。”说罢,亲了亲迟衡的嘴唇。 燕行总是说得直白,说想见迟衡,说和迟衡做很舒服,但这种亲昵的动作也不常见。 迟衡的心都化了。 牵起燕行的手亲了一遍又一遍,说:“虽然泞州有诸多城池,但都被攻得破败了,泞州城旁有个定军县,极适合作为乾元军的定都之地。我会住在将军府里,记得来找我……” 其时,半个泞州已入乾元军。 燕行走后,迟衡将一腔热血全数化入激战之中,不多时和征战泞州东半边的岑破荆等汇合。彼时,岑破荆已连连夺了四五个大城池,如今正攻击泞州的都城泞州城,乾元军势如旭日东升。两军一合,不止是人数激增,士气高涨,更兼众位将领一同披挂上阵,一时间杀得郑奕军闻风丧胆,泞州无人不知乾元军志在必得。 泞州城本也是大城,但被岑破荆和石韦的轮番攻击,加之迟衡一来,势如山倒,不出三日泞州城沦陷。 乾元军的旗帜插遍泞州城墙之上。 攻破泞州城,大快人心。这时,发生了两件小事。 一是,段敌将池亦悔和景朔召回。迟衡很是伤脑筋了一番,知道强留无用,池亦悔乃是段敌亲手培养的重将,极忠诚,是坚决要回的;而景朔的态度则暧昧不定,他是个坚持己见的人,数次冲撞段敌,早已灰心,但无论如何无缘无故背弃旧主,总是可耻,何况两军还是连横。次日,池亦悔二人就回元州了。 二是,纪策来了。迟衡当然是高兴得不像话,他知道猛攻的方式终会止于泞州,日后的进攻还得要个军师,合适的战略才是制胜法宝,而纪策无疑是最佳人选。 纪策还是削瘦得厉害,但眉目有精神了。 虽然纪策是炻州军的一军之主,但迟衡无疑已是无冕之王,无人有异议。攻占泞州城后第三天,纪策召三军汇集,个个戎装袍甲,手执军器,军容肃威。高台之上,纪策宣布炻州军与垒州军合并,共同为乾元军,迟衡为乾元军之首。话音刚落,雷鼓大震,军士齐声喝彩。 迟衡站在高地之上,看远处,红日初升,三军如棋子,纵横有素,心中感慨万千。 当日,封赏全军。 诸事初定,迟衡及一干将领领着部分兵士来到定军县。定军县还算完好,迟衡挑了一处敞轩的大府邸做将军府。几员大将都分派到了将军府的偏堂做寝房。当天晚上,迟衡在将军府摆了大宴,众人又海喝了一气。 纪策坐在迟衡的右边,容越坐在迟衡的左边。 容越一项无忌,喝得醺醺的,趴在迟衡的肩头不满地道:“你当乾元军的头没人敢说不,我呢,肯定也是,你指哪我打哪,但是,但是你不许把我的垒州让出去。不然,我跟你没完。” 迟衡笑着给他灌了一杯酒。 一杯之后容越醉了,被扶进房子睡觉去。 除了岑破荆等老将领,席上还多了几位陌生将领的面孔,此不一一赘述。酒宴上,酒过三巡,姿态各有。像岑破荆这种就是四处怂恿人喝的,像霍斥这种就是被灌得开心的,而石韦是敬酒就喝但浅尝辄止的,纪策则是早早退场的。 一个时辰后都趴下了。 迟衡站在将军府的中庭之间,送走了每一个醉不成行的将领,少不了都叫一声迟大将军。最后一位是石韦,石韦喝得节制,有些浅浅的醉,步履斜斜的,迟衡本想扶他,石韦又站定了,后背挺得笔直笔直的。 迟衡但笑。 石韦道了一声恭贺之后,而后说:“迟将军记得崔子侯吗?” 他总是很客气,都统的时候称都统,中侯的时候称中侯一点儿不含糊。迟衡也没打算纠正,道:“当然记得,垒州时他守护渔水城,还把岑破荆活捉了。” “正是。颜王军散后他四处游荡,前几天找上我聊了几句。都是旧日同僚,我与他知根知底,他也是难得的良将一个,勇猛虽逊,但统兵治军毋庸置疑,可以一用。” 迟衡笑着说:“你的人怎么用你说了算。” “那我就自行安排了。” 因是宴请,都不穿盔甲而是着便装,石韦喜穿青衣,薄薄一袭冬风起,迟衡说:“天冷了,你也多穿一点,虽然乾元军内禁豪奢,该有的还都有,明天我遣人送套衣裳过去。” 石韦谢过,又问:“听说你前些日子膝盖受伤,好点了没,不会留下后患吧?” “早就好了!” 一如既往的客套僵硬,而后沉默。 风起,青衣如荷叶,在冬日,如清风自带荷香,迟衡没话找话:“石将军,记得以前崔子侯叫你季弦,季弦是你的表字吗?可不知弦和韦之间有什么说法?”石韦和崔子侯熟稔,二人均是大家族出身,讲究多,出身卑微者有个名就不错了。 “我原名为石商,字季弦,儿时多灾多难,改名成石韦,子侯一直改不了口。” “季弦叫着很亲切——季弦、季弦、季弦——我年纪比你小,叫季弦不会唐突吧?”迟衡觉得叫石韦总是生分,叫季弦能亲切许多。 石韦微笑摇头:“迟将军请随意。” “……你们垒州出来的将领都是儒将,学识、行军、治军差不了,季弦是个中翘楚!我们夷州出来的,就胡来很没有章法了。” 被这样一夸,石韦只笑。 石韦的笑总是很疏离,两人总是隔着很远的一条河一样。迟衡很无奈,他和容越真要有个什么打一架就完了,但看到石韦那严峻的模样,迟衡就忍不住想起自己犯下的罪行,看来以后和他就只能聊战事了。 谁知,石韦忽然问:“燕行怎么没来?” “他回曙州了,一时半会儿不过来,没个准,许是下一次胜战就回来了。”不知石韦为何忽然问起燕行。 “你与他……我以为你们吵架了。”石韦踯躅。 “一直很好。”不好,也闹不出那种事对吧,期望郎中守口如瓶,别把这事闹得大家都知道,可就够呛了。 185第184章 【一百八十四章】 入了子夜,霜风冷侵。迟衡回了屋子,屋子新收拾出来,里边的家当全是簇新簇新的,才推门进去,就听见响亮的一声:“迟大哥。” 屋子中央站的是辛阙,英气勃发。 迟衡扶了扶额头。 辛阙忙跑过来扶他上床,不满地说:“大哥请吃庆功宴都不叫我——算啦,我知道原因,不就因为我是夷州军的嘛你们都是乾元军的——前两天光顾着打战也没和大哥说上话!” 知道还撅嘴?迟衡平平地躺在床上笑道:“破荆说你这些日子都不错。” 辛阙骄傲地说:“那是,杀的敌军数第一。” “好!要什么打赏!” 辛阙皱了皱鼻翼,咧嘴笑了:“替大哥杀敌是应该的,还要什么打赏,大哥以后给我多拨些精兵就是了,还有,破哥总让我不能这不能那,束缚得很,我要跟着大哥——走的时候,梁胡子就说了:这五千兵是送给迟大哥的,我想回去就回去,不想回去就好好跟着迟大哥——所以,你别老把我当外人!”说罢噗通一声摔到床上,翻了个身,兴冲冲地趴在枕头上,道眼巴巴地看着迟衡。 迟衡哑然失笑。 看来梁千烈把辛阙派来绝对就没想过要回去了,遂抬手拍了拍他的后脑勺:“跟着大哥更不自由,在乾元军呆得怎么样?有没有和谁闹矛盾?景朔走时有没有交代什么?” “景大哥让我按兵不动,等他回来。” “跟着乾元军,比跟着梁将军,怎么样?比如打战有什么不同,将领有什么不同,还有,呃……”迟衡绞尽脑汁,十分词穷。 “可多不同,梁胡子以前什么都不让我干生怕我误事,现在破哥最爱让打先锋,有什么武艺高强的敌将都让我去,打得可带劲了。”辛阙掰着指头说,“还有容大哥,什么兵器都给我最好的,还有景大哥,有他在我领的队百战百胜,从来没走错过路。对了,还有石将军——他,他不太和我说话。” 迟衡笑:“那你觉得谁最好?” “大哥最好。” 迟衡汗颜,大哥哪里好了,打得力道够轻还是骂得不够重?他还真想不通辛阙怎么就认准了自己了,想来想去,难道是因为辛阙小时候自己总背他玩,给他吃的?这也忒容易了点儿吧! 辛阙又兴致勃勃问:“大哥,曲大哥怎么不见回来?” “他回老家练剑。” 辛阙皱眉,神情严肃地说:“大哥,你都当乾元军的头了,他最应该来跟着大哥才对啊,怎么能一会儿出现一会儿不见呢?” 辛阙滔滔不绝,迟衡有一句没一句地答着,不一会儿就睡着了,挨着辛阙就像一个大火炉。 因辛阙的话迟衡梦见了燕行,燕行飞在枯树丛中练剑,剑剑飞舞如夜雪,练着练着,那白色的剑影忽然乱了,而且飞出一道道红色的剑影。燕行在红色与白色剑影之中风扫细雪,而后缓缓落在枝上,背映一轮晴朗圆月,一袭长裳衣袂飘飘,如羽化而登仙。 醒来后,迟衡立刻修书一封令人送到曙州燕府,催促燕行回来。 迟衡并没有停歇,因为泞州还有三个城池仍归郑奕所有。 他将乾元军分成三支,即日征程。 一支石韦为首,一支霍斥为首,一支岑破荆容越为首,如三支利箭插向这三个城池。这三人进攻方向也各有不同,岑破荆与容越攻的是泞州东北向,与曙州为界,还需抵御封振苍的趁虚而入;霍斥攻的是正北,与郑奕占据的安州接壤;迟衡特将辛阙交予了石韦,石韦攻的是西北向,与矽州相邻,故与麻行之一起征战。 待三军尽发之后,将军府里剩下的人寥寥无几。 忽而热闹,倏然冷清,迟衡寻到了纪策,纪策仰卧在躺椅上,一卷书盖着脸,一手覆在书上,初冬的暖阳照他的手上,削瘦皙白。迟衡站了一会儿,纪策的手一动,缓缓拉下书卷,露出一张俊逸的脸:“来了也不吱声,傻站着干什么?” “我不傻站,谁来与你的装睡应景?” 纪策眉眼一翘笑了:“什么事?” 侍者端上茶,一股淡淡的药味散开,迟衡倒了一杯出来,浓浓的青色:“你喝的是什么茶?” “一种安神的草药磨的茶。” “睡不好?我有个朋友医术不错,过两天就到了,让他给你把把脉。”迟衡端茶递给纪策,“三军都发了,你对我的将士派遣有什么建议?” “发都发了才让我建议?” 迟衡笑:“前两日我得能找到你才行啊,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我本来期望你能引着岑破荆的,这样他和容越就能分为两支了,不过,怕你没那个心思。” 纪策叹了一口气:“的确没了征战南北的心思。” “那就和我呆着把定军县弄好。”作为乾元军的基地当然也是重中之重,诸多内务令迟衡捉襟见肘,以及马上就入冬了,前方越是攻无不克,后方越是觉得空虚。他会调兵遣将,但对各种杂务还是很不耐烦。 “我把将军府捣鼓捣鼓就行了。” 正说着,就有一群人扛着铁锹锄头树苗进来了,说是给将军府动动土栽栽树,纪策一跃而起,跟在背后指点。迟衡看他忙得不亦乐乎,也很欣慰。这个偏堂原是旧主的一个宠妾的院子,所以花木极多,院子一个偏角全是丈余的树,冬天也没叶子,枝桠舒展。 见迟衡锁眉,花匠道:“这院子原叫桃花院,这些全是桃树,一到春天开得旺。” “全砍了!” 花匠一惊道:“这是很少见很少见的胭脂桃,非常名贵。” “砍了!府里不能有桃花!” 见迟衡面色肃穆,花匠连忙令人立刻把所有桃树挖走,而后小心地说:“我这里带来了腊梅、苏铁、山茶、蔷薇、芭蕉,紫藤、红叶李、白玉兰、石榴树、雪松、柏树、柑橘、唐菖蒲……不知将军还有什么吩咐?” “听纪副使的就行了!” 一旁的纪策浮起淡淡的笑:“可我最爱桃花……罢罢罢,跟你玩笑的看你那脸色。这将军府交给我便是了,保管收拾得雅致宜人,每个院子都别给糟蹋了。” “你高兴就好!” 迟衡的事多得不像话,不带兵打战,但事事都与打战紧密相关。 纪策将整个将军府倒腾了个翻天覆地。总共就那十余个人,只能说是折腾,说不上大兴土木。迟衡见时,有时他在令人挖池子,有时令人堆假山,有时兀自在那里题牌匾,纪策自己的院子叫“云隐居”,顺便把岑破荆容越霍斥等人的独院都题上字了。 迟衡好奇地问:“为何石韦将军的院子没有?” “石韦自己会题。” 每到夕阳斜落,迟衡就会跑去云隐居,经过收拾之后的院子确实赏心悦目,幽静清朗、疏密有致,虽然院中没有绿色,薄雪飘落在石上,别是一番韵致。迟衡问询军务的时间越来越长,纪策渐渐的也将心思倾过来。 遇上某些内务时,迟衡就让人直接送到云隐居去了。 时至十月下旬,捷报频传,泞州全部被攻破,甚至连偏居一隅的灵城都被石韦一举攻下了。比想象中快了很多,迟衡很高兴地跑去告诉纪策,而后道:“十一月天太寒了不宜再战,让他们先就地驻军吧!” 纪策凝思:“其他人罢了,容越或岑破荆得回来一个,两人呆那里浪费。” “容越回来吧?” “岑破荆神勇有余,智谋略差,他手底下没有得力的人手。”纪策思索了一下,“可惜温云白归了段敌……元州也该有点儿动静了吧,池亦悔他们一回就没动静了?” “十月,西南王大举进攻元州。” 纪策笑了:“难怪你这么不急不躁,就让他们先耗着。段敌这次如果抵抗不了西南王,咱们就能轻易拿下了。” “段敌顶多撑到明年三月。” 纪策莞尔:“让他们打着去吧,我们可以放肆地去和郑奕抢地盘了。夷州呢?梁千烈怎么样了?我猜还是和封振苍势均力敌吧,封振苍不错,当年这么多城池,颜鸾为什么选择从夷州开始而不是曙州,就是因为封振苍很顽强,我们只能选择外强中干的夷州下手。” 迟衡沉默了。 纪策叹了一口气,径直上前捏了捏他的脸:“又是这么一副样子,死者已矣我们能怎么样,百年之后,都是一抔黄土,迟早都会见上的!” 迟衡目光望向高墙之外。 最痛苦最难熬的时候已经过去了。他曾用了整整一年的时间来遗忘,但一年之后他却因为要说服不同的人而一次一次将伤口揭开,从垒州跑到炻州,从炻州跑去苦兹郡,又跑到元州,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鲜血淋漓伤入骨髓。终于,尘埃渐落,他要将那个名字重新埋葬,封起,永世不再提起,让伤口慢慢结痂、愈合,“百年之后”,身体连同所有记忆一同老去、腐朽、成尘、成烟。 186第185章 【第一百八十五章】 十一月中旬,天气渐冻,战事都缓了下来。 某天迟衡从云隐居回寝房来,路过院中小径时,见一人身着白衣,系蓝丝绦,腰似修竹,极为清逸地立着,迟衡心中一动,那人回转身来。 果然是庄期。 迟衡恍了一下神,后知后觉地想起两个月前他就让人将庄期和安错从垒州接回来——不知是谁磨蹭,这时日费得也够长的,虽然时光流逝,庄期却并没有变多少,神情飘逸,举止有礼,无论何时遇见都如踏月而来,令人仰之弥高。 “迟衡?”一个拔高的声音破空而来。 一个身影随后跳入眼前。 竟是安错。 虽然已二十岁,依旧是很活泼的性子,眸子发光,眉毛像跳舞一样,凑到迟衡跟前,二话没说手指点了一下他的额头,笃定地说:“病得不轻!” 迟衡哭笑不得:“你跟我就只有这句话吗?” 不管何时何日见了,都这一句。 安错背着手,眉眼一笑:“因为你是我救过的最顽固的病人,不吃药,硬撑,愣是把小病拖成了顽疾。”一边说一遍手舞足蹈,宽衣博带如织锦荷叶一样乱飘。 迟衡实在不想当着庄期的面讨论自己的病,随口问:“怎么来得这么久?” “我们在路上救了一个人!”安错拽住迟衡的手,不由分说往里拖。 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人? 迟衡被生拉硬拽进去一看,乐了,这不是景朔吗?景朔也浅浅的笑了,眉眼中尽是狡黠:“多谢郎中相救。” 叙旧完,景朔就把来龙去脉说了,原来,段敌越加专断,又受西南王的攻击,军心涣散,多个将领均忠心劝谏,让他和乾元军连横,其中池亦悔和景朔劝得尤其多,池亦悔说话直接,结果彻底把段敌惹怒了,当即给了池亦悔几十板子,景朔心知再劝无用,就自行辞了段敌来泞州。 “救是怎么回事?”迟衡追问。 景朔再没细说,后来迟衡侧面打听才知道,景朔也被段敌责罚,彻底恩断义绝,景朔带伤上路,累极晕厥,恰好遇上了庄期和安错。景朔知他们要去乾元军,也不点破,安错热心热肠,愣是带回来了。迟衡暗自欣喜,一则喜景朔归来,二则喜段敌众叛亲离。他将景朔、安错、庄期三人一起安置在同一个偏院,那三人性子各不相同,还好都不乖戾,有安错这个活宝在,其乐融融。 有天,迟衡极晚了回来。 见庄期和景朔在月下,二人指天望星相。庄期娓娓道来,景朔听得认真。 后来迟衡问景朔,他们都说些什么,景朔笑道:“我有心学庄期的星相,奈何为时已晚,这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学得了的。庄期说想跟着打战,他对出谋划策知之甚少——庄期可真是不错,钟灵毓秀,稍加点拨就通了,只差践行。” 这是好事。 庄期总爱站在一棵枯树下翻阅书卷,倒有些纪策的模样了,迟衡心喜,上前问他,他也答得很顺溜,果真如景朔说的那样,极有灵性。岑破荆身边恰好缺一个谋士,迟衡一直没有物色到合适人选。 于是,一旦有闲暇时间迟衡就倾力指点庄期。 且搜罗了很多兵书战策给他,让他有什么不懂的就问纪策。但庄期内向,并不太问人,只自己琢磨领悟。迟衡见他勤勉有加,更加高兴,时常让庄期到书房来,看自己布置军务以长些见识。 一切本平静,十一月末时庄期忽然病了。 先是咳嗽后是发热,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在床上躺了几日,迟衡本想看看他学兵法的进展如何,一看两颊泛白,惊了一惊,连忙问安错怎么了,谁知安错含糊其辞。迟衡坚持不懈,三问两问安错就倒豆子了:“那是因为他太勤苦了,哪有每天睡得那么晚的,他本来也不是健壮的人,积劳成疾就倒了呗——他不让我说给你听的!别说我说的!” “积劳成疾?”迟衡困惑了,平常也没让庄期干什么啊。 “他从没有在子时睡过啊,寅时卯时才睡次日还起得早,一天就睡两个时辰,怎么能不垮呢?你去劝劝庄期,什么兵法什么战策策林的犯得着没命的看吗,不会就不会要什么紧。” 迟衡当即到庄期屋子里,把所有的战策全收走了,扔下一句扬长而去:“病好了再看!” 他想起战利品中有些很补的人参什么的,令人翻出来一股脑给炖了,庄期和纪策一人一份送过去,一连送了好几天。 那天下午迟衡去云隐居,恰见纪策慢悠悠地舀汤,斜眼瞅他:“味道不错,你安排的?” 迟衡欣慰。 “怎么忽然这么贴心了?” 迟衡把庄期的事情一说:“我还当都跟我一样铁打的骨头,想不到你们一个一个这么经不起折腾的,这才来几天直接给撂倒了,要容越知道了,还不得把我揍死。” 纪策若有所思地感慨:“我以前也曾这么刻苦,要说这有心干什么的,也分很多种。” 迟衡不明所以。 “有像我这种,被人半路拐着看战策,为的是不输人;有像景朔温云白这种,入了军营拿不了刀戈从了的是文职;也有那本身就特喜欢运筹帷幄的比如……石韦,能文能武;但惟独一种最是让人不知道该说什么,那就是庄期。” “他怎么了,庄期也是喜欢啊。” “他若是喜欢,在垒州跟着容越呆了一年多怎么不见勤勉呢?最是可悲的,莫过于为了讨人喜欢而去做某些事。时间会改变一切,努力也会改变一切,唯独不可变的,就是他人的心,再勤勉也改变不了半分的。”纪策越说越快,说到最后莞尔,“有失未必有得,当他选择成为另一种人的时候,失去的是他自己,却未必能得到自己想要的。” 迟衡不以为然:“既然是在军营,只看星相有什么意思,当然要跟打战联系才有用。” “鸡同鸭讲,咱们说的不是一回事!” 厨子端了一碗鸽子汤进来,将二人的谈话打断,见迟衡在,遂殷勤地问:“迟将军要不要也来一碗?” 迟衡摆手,要敢再补下去就不止是飚鼻血了。 纪策嗤的笑了,挑眉促狭:“你的那什么病好了没有,阳气过盛也是好事,大冷天的也不怕冻——安神医不是在吗?你还担心什么劲?人都是会长进的,二十岁肯定不是十六七的鲁莽。” 话是如此,感情不是你来吃药! 安错的嘴跟漏壶一样,什么都往外说,好歹迟衡脸皮厚,说多了就无所谓了。安错十分尽责地每天给煎药,迟衡很纠结,不喝吧又确实常常燥热憋得慌,喝吧又怕把自己给喝废了,所以常趁安错不注意时将药倒了,隔好几天才喝一次。因元奚的西疆北界均极冷,将士容易冻着伤着,安错每天都忙于炼药,也没那个闲暇管他。 笑归笑,迟衡说起战事。 寒冬腊月都没法打战,迟衡已让容越先回来训练召集而来的新兵,那边岑破荆一人撑着就够了,过了年,景朔伤势好全了就派过去。如此一来,正好将岑破荆和容越分开,容越可以安排到更合适的地方。 纪策听了安排笑道:“你一向谨慎。” “我都为容越挑选好了属将,就等着过年后矽州并进来,让他西征了。”迟衡笑着将鸽子汤端过来,汤勺一下一下搅着,热气蒸腾。 “矽州这么有把握?” 迟衡笑:“让麻行之和石韦在一起,就是让他看看我们对抗郑奕的实力,在麻七麟时矽州就撑不住了,麻行之比他爹聪明的地方就是识时务会变通。” “你又怎知,这不是麻七麟临死前给他儿子的锦囊妙计?麻行之倒是很不错,也年轻也踏实有冲劲,假以时日也能委以大任。迟衡,你的眼光都还挺不错的,就是太……你准备将庄期放到哪里?” “本想放到破荆旁边,怕庄期胜任不了,破荆性格也莽撞。收了矽州后我必然要去西域各州,庄期可能是极好的使者。” “会带在身边吗?” “得过些时日才能看出,要他还是以前那性子,那可吃不消。如果他像纪副使这样才辩无双就好了,带哪也不担心。” 纪策笑:“少来!” 迟衡将微微凉了一些的鸽子汤推过去,纪策早喝了一瓦罐,皱眉想推辞,迟衡上前一把按住他的肩膀,强硬地说:“纪副使多喝点,都皮包骨头了还说什么,你们一个一个是想怎么的,形销骨立都让人心疼得不行。我最受不了谁一把骨头的,看着发慌。” 他这一按一压纪策动都动不了一分,博弈了一下,纪策哑然失笑:“你就是这么劝人的吗?” 将军府很大,冬日风寒,人皆窝在房中不愿出门。 迟衡走在路上,忽觉背后一阵生寒,莫名地回头却是树和枯藤,他骤然飞快走了几步,听见细微的簌簌声,像叶落细沙,有人跟踪?他骤然回头,果然捕捉到一道暗影掠过。 迟衡狐疑地环视了一圈,依然只见树木不见人。 见鬼了? 迟衡转身,一道寒光闪过,迅疾如一道空白一样而后停在他的胸口一寸处。迟衡呆了一呆,看着胸口的长剑,而后目光移向前方,一个冷面少年站在他的眼前。 少年的瞳孔在缩紧。 这一定是个倔强的少年,嘴唇有着锋利的弧线,眸子有着锋利的光芒,仿佛要将人割破一样。 迟衡镇定道:“这位小哥……不知哪里得罪了?” 少年单手持剑,手臂慢慢转动,剑由迟衡的胸口慢慢向上移到了迟衡的脸颊,厌恶似的比划了两下。 迟衡心口一紧,这又是哪里来的毛头小子? 187第186章 【一百八十六章】 少年没有说话。 最近命犯小人吗处处都是不懂事的小孩,迟衡正要发问,却发现少年锁眉,眸子虽然锋利但却闪烁着困惑的光芒,凝思似的,可剑却一分也不曾离。 风猎猎,迟衡悄然摸衣兜握住了匕|首。 假如少年骤然出手,闪躲的同时就一个飞刀过去看谁快过谁,迟衡正凝思却发现少年兀自乱了一般,开始摇头,面露痛苦。 正在僵持之际忽听一句:“小赤你干什么!” 迟衡转头,惊喜地发现又是燕行。 燕行飞步而来,面有愠色:“胡闹!小赤,放下剑,这是迟衡大哥!”说罢,两指夹住剑身,将剑挑开。 少年抿了一抿嘴唇不甘心地慢慢地放下,依着燕行,低下额头在燕行的肩头蹭了一蹭。 燕行拍了拍他的额头。 看这一言一行,迟衡纳闷这素未谋面,他怎么对自己这么大的敌意。仔细一看,才发现与十六七的外表不同,这名叫小赤的少年有一点浑沌未开的痴愚,且与燕行十分亲昵,莫非是燕行的弟弟?记得燕行说过他三代单传,而且容颜上没有一丁点儿相像。 见迟衡疑惑,燕行拉着小赤的手说:“迟衡,我新收的徒弟。” 徒弟? 迟衡将燕行的另一只手拽住:“徒弟?” 小赤豁然出剑,直直抵在了迟衡的胸口,倔强的眼神除了浑沌就是愤怒和仇恨。迟衡的火顿时窜了上来,这哪里的莫名其妙的臭小子,还一副恃宠而骄的模样。不等迟衡训斥,燕行好笑地又夹住了那把剑轻轻拨开:“小赤,跟安错去采药。” 说曹操曹操到,安错手舞足蹈地来了。 小赤自然不愿意走,脚尖划着地,一下一下的。燕行说了他几句,软言道:“师父被你划破了伤口,没有草药就会溃烂。”说罢亮出了臂弯的一条细细的伤口。 小赤立刻惊慌了。 很乖巧地跟着安错走了,走的时候还皱眉看迟衡,眸子里满是仇恨。 待安错小赤两人走了,迟衡一把抱住燕行,将他摁在树上狠狠亲了几口,手伸进他的衣裳由上至下胡乱地摸。燕行被吻得喘不过气来,好不容易得了喘息的空,哭笑不得:“青日这像什么话。” 迟衡一把扯下燕行的腰带,喘着粗气说:“两个月都快憋死我了!” “有吗……唔……” 迟衡封住了燕行的嘴唇,手急切地伸进燕行的亵裤里,一把握住了燕行的欲|望,满足地叹了一口气胡乱|揉了两下。燕行顿时疼得皱眉,明明疼,却径直翘了起来。 而迟衡那里,更早就烫得像烙铁一样。 虽然没人,燕行难免羞耻,总觉得旁边有人似的,推了推迟衡:“有人,回……回房间。” 迟衡难耐地说:“能有什么人?” 燕行一把握住他的手腕。 迟衡虽然恨不能立刻把燕行压在地上操|弄个天翻地覆,却抵不住燕行的巧劲,气呼呼地拽住燕行往旁边的院子走过去,一个大脚踹过去,院门开了,一看就是没人住的。迟衡啪的把院门一推关上:“这是容越的偏院,别说人,活的东西都没有,满意了吧?” 空落落的院子能有什么? 除了一些枯草。 迟衡一开始将燕行摁在墙上操|弄开来,一插到底,插得燕行又是痛又是爽。迟衡多日没有发泄,好不容易遇上,就如*一样一点就燃,烧得轰轰烈烈,燕行毫无招架之力,一开始还站着。 但很快被迅猛的攻势操|弄得站不住。 迟衡将燕行放在地上,跪在他的两腿之间,插进去之后托起燕行的臀|部就往前顶,一口气连顶了数十下,次次顶在燕行最敏感的地方,很快那个地方汁水就流了出来。 迟衡越插越爽,交|合之处白沫飞溅。 燕行双|腿夹紧了迟衡的腰,一开始还咬着牙齿,在迟衡肆无忌惮的操|弄下,五脏六腑都仿佛要被|操碎了一样,被顶得连连失声喊出来,尾音越挑越高,最后几乎是带着哭泣的爽音一直到声音都哑了。 迟衡最末满足地泻|出,抱着奄奄一息的燕行直笑:“终于吃饱了!” 燕行被抱回屋中。 直睡了好几天。倒不是说这一次太过厉害,而是迟衡就没停过动手动脚。迟衡还吩咐厨子炖些壮|阳的药膳给燕行喂下,燕行被稍微挑一挑就不行,让迟衡得逞了去;即使燕行不想动了,迟衡也会想尽办法挑起他的性|趣,然后把他操|弄到下不了床。 迟衡这么不知节制,不懂也不会克制。 不出几日,大多数人都知道怎么回事,可怜小赤却不知,忧心忡忡,有一次说:“师父,上次我伤了你还没好吗?” 知道燕行不忍心骗他,迟衡却故意说是,指使他跟着安错去采药。 小赤虽然愚痴却极有慧根,将燕行的一身好武艺学了个七七八八,飞檐走壁没问题,采崖壁上的药草更是得心应手,安错很喜欢带着他。 过了好几天,那日早晨。 迟衡趴在燕行身上,上手,又吮又吸又啃。燕行用手抵住他的嘴唇,郁闷地说:“现在是白天是晚上?” “早晨,天刚破晓。” “这样不行,我都多少天没有练剑了。”燕行半撑起身,赤|裸的上半身满是痕迹。 迟衡将他的腰揽住细细地从嘴唇吻到颈弯吻到肩膀,慵懒道:“练什么剑,把我这把剑练好就行了。”说罢,分开了燕行的腿,玩笑着弹了一弹自己□的利剑。 燕行佯怒地踹了他一脚。 迟衡按住他的脚踝,在他大根一酥。迟衡趁机压住,将利刃捅了进去,不紧不慢地摇了开来。二人玩耍了没几下,忽然听见砰砰砰的敲门声,声声急促,越敲越大。 二人停下,迟衡咬着牙齿问:“谁!” “师父,你快开门!”门外是小赤几乎跳脚的声音。 燕行顿时窘迫了,迟衡恼怒地往里捅了几下,床咯吱咯吱摇得更响了。燕行急了,一脚踹过去,迟衡没提防差点跌下床。越发恼火,把衣服往身上一披,气呼呼地冲到房门,哗的拉开:“干什么!” 小赤没吓着,倔强地说:“我找师父!” 说着往里闯进来,迟衡一把将他拽住往外一扯:“你师父睡觉呢!” “你让开!”小赤急了,惯性地想拔剑却发现剑没带,也不顾迟衡生得高大,提起拳头就往迟衡脸上招呼。迟衡笑了,哪里还怕他,抬手就挡,三下两下把小赤挡得滴水不漏。 小赤越发火冒三丈。 迟衡早想教训他一顿,正要回击,忽然听得背后一句:“欺负小孩你丢人不丢人!” 悠悠的站着燕行,大清早的,他一袭薄薄的白寝衣,头发散乱,嘴角含笑,有一种跟平常不一样的神情,旖旎且懒散。迟衡停下。 小赤趁机溜进房子,一下子将燕行抱住。 迟衡气得要踹人。 燕行也没什么力气推开,但笑示意迟衡别跟小赤计较。迟衡只觉得那两人抱一起的景象很让他火大,但又不能跟一个傻|子计较。恰好安错也追了过来,气喘吁吁地问小赤怎么大清早的忽然起床了。 迟衡心情非常不爽。 他不是禽兽,不可能将燕行时时刻刻绑在床上只做那种事情。可燕行不做那种事情的时候,就在教小赤练剑。迟衡平日也忙,在燕行初来的那几天已经懈怠了,待解决的事堆积了一案子。 他郁闷地翻阅着案卷,龙飞凤舞地批注完。 急匆匆地跑回去,谁知安错说今天小赤非要出府去,燕行就带他出去溜达了。迟衡如火上浇油,转身就走出将军府,才没几步,忽然听见笃笃笃的快马声。迟衡驻足,举目望着那匹俊逸的马飞驰而来,快到身边时,一个矫健的声影飞了下来:“迟衡,我回来啦!” 容越一身风尘仆仆,但不掩眉宇如飞。 迟衡欣喜若狂,二话没说将容越抱住了狠狠捶了两拳:“不是说明天到吗?” 容越一拍马背得意地说:“千里马,怎么样?” 不知道又是郑奕军哪个将领的坐骑被他拿下当战利品了,迟衡上下打量了一番满意地说:“你小子,越打越精神了。”可不是,大冷天的不嫌冷,容越还是一件白衣绣蓝丝花纹,衣领半敞开,在风里极是放|荡不羁,潇洒得不行。 “你还不是?谁比得过你!”容越哈哈大笑。 当街站着也不是事。 迟衡与容越一起来到一处酒家,要了一盘鱼、一盘肉、烫了一壶酒,二人坐下慢慢聊。迟衡说起庄期,也说起他积劳成疾,容越果然皱眉:“我师兄一向如此,做什么都专心得不行,也不管受得了受不了。放心,我让他别瞎操心的,以后跟着我,我打战,他呆家就行了,打战就不是他能玩得了的。” 迟衡笑:“谁说玩不了?他只是没找着机会玩而已!” 容越问原因。 迟衡就说在自己的点拨下,庄期已经大有长进了,而且悟性很高,凡事都能出些不错的主意。容越凝眉一想,挠了挠头:“他肯定不能去打战,闲着没事出出主意能成。” 这酒家有个小两楼,二人正说着,迟衡坐在窗边,往下一瞧,愣了一愣。 却说他看见了谁? 就在楼下,小赤拽着燕行却不往人群里去,而是气呼呼地要拽着他走,燕行似乎不肯,二人争了几句。小赤忽然暴怒:“你为什么不肯回曙州,他欺负你!” 迟衡笑了。 乐滋滋地听下去,果然,燕行窘迫地说:“胡说,你懂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此图可戳→ ←拜请收藏专栏 拜请收藏专栏: 188第187章 【第一百八十七章】 小赤伸手在燕行的脖子上一抹,咬牙切齿:“你身上全是伤,是不是和他比武输了?哼,我现在就和他比试去!” 燕行哭笑不得,拉住了他。 二人当即纠缠了起来。 容越本是和迟衡聊天,忽见迟衡眼神移开了,还兀自乐了,顺着他的目光看下去,见是燕行,容越高兴喊道:“燕行?上楼来!” 眼看两个人变成了四个人。 索性就摊成宴席得了,一壶酒是不够用了,将军府离得不远,迟衡大手一挥,派小二去将军府抱一坛好酒来,算是为容越接风洗尘。 迟衡往正座上一座翻开菜谱。 知道容越嗜肉,他将那冻猪蹄、炖肘子、水晶火熏肉点了一气,让厨子先做着去,又指着菜谱道问燕行:“燕行,你爱吃什么?” “小菜小粥。” 迟衡要了两份米粥和糕点,咂摸菜谱时,忽而欣喜道:“燕行,真是巧,这里有你爱吃的千层脆油饼和梅酱!” 燕行疑惑反问:“那是什么?” 迟衡一怔,没吭声继续往下看,问:“燕行,冰雪冻豆腐,如何?泞州特有的豆腐,在泞州山的一脉冰泉里冻过的豆腐,味道特别不一样。” 燕行点头。 小赤忽然说:“我也要冻豆腐!” 迟衡斜了小赤一眼,忽然想这也是个十五六的孩子,跟他计较没意思,遂道:“卤汁腌鹌鹑也不错,要不要?” “我只要冰雪冻豆腐!”小赤执着地重复。 一字一句生怕别人抢一样,容越乐了:“豆腐金火腿也不错,咱们来个豆腐宴怎么样?哪里的小孩,就你那小样还想吃谁的豆腐!” 小赤:“师父的!” 燕行先笑喷了,迟衡下意识地看了一眼燕行,一股莫名的难受涌上来。小赤是个小破孩,屁事不懂,但不知为什么就有种不安感。 桌子底下,迟衡握住了燕行的手。 燕行不明所以地看他。 迟衡凝视他的眼睛,手指慢慢地抚摩他的手背,千言万语,就是说不出来。 一旁的容越见他俩脉脉相对,不耐烦地抢过菜谱,嘟囔了一句:“腻腻歪歪的,还让人吃饭不,小二,酒怎么还不见来?” 一路小跑的小二气喘吁吁来了。 把酒往桌子上一顿:“这是将军府的管家让拿的。” 迟衡接过酒坛,揭开壶盖,甘冽之气满溢,喜上眉梢道:“燕行,你最喜欢的白炉酒来了。” 容越奇道:“燕行也喜欢喝这么烈的酒?” 白炉酒是元州烈酒,喝下肚有万川归海的烈性,燕行微微颦眉,一旁的小赤却朗声说:“才不是,师父最喜欢曙州的枯藤酒。” 容越能豪放能收敛,竟也能和小赤说两句,说起战场上的趣事气氛十分活跃,连带小二进来时都喜上眉梢。 酒过三巡,每个人均是微醺。 借着酒劲,迟衡微微倾身向燕行:“热闹吧!容越是我的好兄弟,过两天破荆也回来,好好介绍一下……燕行,别回曙州了留在乾元军里吧——不喜欢打战也无所谓,呆在将军府就好!” 说罢,按住了燕行的手。 问得温柔但动作却不容抗拒,众目睽睽之下,燕行难免尴尬,诚实道:“我最近练的剑越来越有杀气,怕伤了别人。” 迟衡揽住他的肩膀,眼波灼灼:“地方足够大,就不会——将军府有的是地盘。” 蓦然被打动,燕行凝目。 那两人双目含情,一旁的小赤一副被雷劈了的木呆样子,嘴巴张大了,想说说出话的样子。 容越最受不了这种腻歪劲,怒夹一块炖肘子放在小赤的碗里,嘿嘿一笑:“小赤,别看得这么认真,眨眨眼睛小心长针眼,吃饭,吃饭吃饭。爱要有人谈,饭要有人吃,各司其职,别白白糟蹋了粮食!” 小赤置若罔闻盯着二人。 面对迟衡的热忱,燕行终于垂下睫毛,微笑:“你怎么那么在意这种小事……你和我之间,又何必在乎是在哪里?” “哎呦不行了!”容越捣乱戏谑道,“交杯一个,交杯一个!” 不由分说给他们各倒了一杯。 迟衡哈哈一笑举起杯,真的要和燕行来一个交杯。忽然,砰的一声,小赤豁然起身,大睁着眼,牙齿咬得咯吱咯吱的响,整个身体都发抖了,而后牙根一咬,眼皮一翻,晕了过去。 举座皆惊。 燕行急忙将小赤抱住又是掐人中又是浇冷水,谁知小赤的脸越来越乌,手足冰凉。 这可是要出人命了。 三人连忙往安错那里送,安错刚一诊脉,立刻捏起针扎穴位。 最急的时候已过去,燕行脸色苍白,魂不守舍。迟衡抱着他安慰了又安慰,还问小赤的来历。过了好久,燕行软软地靠在迟衡肩头,开口道:“自从玄赤剑丢了之后,我就懒于练剑,直到小赤来到燕府说要和我比剑。” 还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他不谙世事,愚愚痴痴的,问他的名字他也不知道,就爱跟着我,赶也赶不走。虽然笨,但练剑特别有灵气,我只要练一遍他立刻能记住而且幻化无端。”燕行忽然凝视迟衡,“遇上你之前,我一直很孤单,一个人练剑一个人琢磨。” 迟衡拥他入怀。 燕行却坐直了看他的眼睛:“迟衡,你总是很忙。但我没法不想你,即使在一起不说话不做那种事,也很满足。” 迟衡动容:“燕行……” “不过你不练剑也不习剑,我总觉得没有人与我一起,缺了点什么。”燕行苦恼地说,“你不喜欢小赤,可我也只有他一个伴啊!” 迟衡心里跟漏风了一样难受,闷声闷气:“总觉得你会被那臭小子抢走!” 燕行讶然:“怎么可能?” “你老老实实呆在将军府,我就勉强答应他留下来算了。”迟衡亲了一亲燕行的鬓发,“别担心了。” “其实我不担心。” “为什么?” “小赤晕过两次,晕一次就长一次,所以……”燕行迟疑了一下。 迟衡纳闷:“长什么?” 燕行苦恼地甩了甩头发,说道:“我也说不上来,反正,反正,反正他一定会醒过来的。” 小赤没有醒来。 安错一连给他扎了三天银针,也喂药,小赤无动于衷,燕行终日忧郁有加。第四天,迟衡醒来,发现枕边空了,急忙望向长剑,发现那把燕行不太满意的剑也不在了。 迟衡急忙去安错那里,小赤也不见了。 他把将军府上上下下找了三遍,不见踪影,又命人把定军县城全搜了一搜,那两人竟然像凭空消失了一样。他心情糟糕透了,跑去向容越诉苦,容越刚练完兵,累得够呛,没好气地说:“跑了?跑了好,不是兄弟没提醒过你啊,燕行这人跟咱就不是一路人——好歹我也是你的好兄弟好哥们,他都不带正眼看我的。” 迟衡径直给噎住了。 本想来容越这里找安慰呢,这下更郁闷了,辩解道:“燕行只是不太会为人处世,所以看着傲,心其实很好!” 容越两眼一翻:“我不喜欢这么闷的,都不知道他一天想什么呢,他跟小赤还话多。” “信不信我和你翻脸!” 容越嗤笑,满不在乎:“朋友妻,不可欺,破荆都和我说过,燕行是你的那什么人嘛。行了,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你喜欢就好谁还管得了你啊——你倒是喜欢他哪里啊?” “……多了去了。” 容越笑:“真是对上眼了。你不是说燕行总这么神龙见首不见尾吗,过些日子就回来了!迟衡,我可提醒你啊,现在乾元军各种缺,缺人缺粮缺武器,别到了明年让我和兄弟们扛着木棍上沙场啊!” “放一百个心,有炻州做咱们的后盾!” 别的迟衡操不完的心,唯独粮食和武器他不会太忧心,有骆惊寒坐镇后方,就是一个源源不断的聚宝盆。而且在骆惊寒的极力促成之下,花雁随的船队早出海了,不日将回来。 找不到人,迟衡也没法揭地皮找,再说答案很明显,就是像以往一样燕行不辞而别,并带走了小赤。 容越嗜大鱼大肉。 迟衡一天三顿跟他吃,性热,很快吃得上火。 尤其是到了晚上和早晨,腹下火烧火燎,特别难受,泼冷水都没有用,郁闷的不像话,更加惦记燕行了。他也曾苦恼地问容越,一个人呆着怎么解决的。 容越瞠目结舌了一会儿,古怪地笑了:“我又没得你那种病,用手搓一搓就好了。” 那里都快搓掉皮了! 迟衡郁闷地辩驳,想想容越跟情窦未开一样,又出生在道观里,大概也没什么邪念,再者一天到晚把全身精力都发泄在练兵练阵研究阵法上了,所以不会那么饥渴。再看看别的人,庄期啊纪策啊,一个一个不食人间烟火,估计也不懂人间□,所以吧,连个能说说难言之隐的人都没有。 迟衡十分苦闷。 但还是只能生生憋着,全神贯注越发勤勉,每天费个一时辰就把事务的安排了。就此,他跑去各处,指点练兵,指点乾元军内务,甚至揪住将军府的管家开始训诫,无规矩不成方圆,让他立起规矩来。 管家汗涔涔而下,当天就找了几个顺眼的小倌过来。 迟衡见了,汗流直下,又把管家狠狠训了一顿,把几个等得灰溜溜的小倌全部打发回去了。管家看在眼里,急在心中。 189第188章 【第一百八十八章】 管家借口迟衡军务越来越多,琐事无暇顾及,推荐了好几个年轻的侍卫,说是可以做些跑腿的事。迟衡扫了一眼,觉得那些侍卫一个一个怎么都看着猴精猴精的,哪里是贴身侍卫的样子,但琐事渐多,不能都指挥那些将领去做,遂自行在军营里挑了一个看着老实的。 侍卫叫宫平,不太说话,长得顺眼,性格绵|软,见人就憨憨的笑,手脚还算麻利,用着用着就顺手了。 宫平什么都好,就是太老实。 管家悄然告诉宫平,没事了就给迟衡找些乐子,看他去不去什么地方玩耍,别总处理军务把身体给憋坏了,比如城中有个新开的馆子不错。宫平憨憨一笑,颠颠地告诉迟衡:“将军,城里开了一个青楼,你去不去?” 迟衡一个板子拍过去! 宫平挨了狠狠一记,再不提这事了。 迟衡非常郁闷,不知道燕行下一次来是什么时候,而且这一次分开总觉得心里悬悬的,想来想去想不出个结果,迟衡长叹一声,想起容越说当下武器除了数量少的问题,还不够精良,都是最普通的刀、戈和弓|弩,攻城全靠人力,耗损大。打些杂牌的散军还罢了,郑奕军可都是上好的防备,兵士也是训练有素,这战是越来越难打了。 迟衡拿起乾元军的弓,再看看缴获的郑奕军的弓。 果然相差甚远,不说别的,郑奕军的弓|弩的射程就足足比乾元军弓多了三倍,不知道是用什么制成的。更别说还有藏在马鞍里的暗箭,设计十分巧妙。要说带兵打战还有迹可循,兵器制作迟衡是一点儿办法也没又,前几天他将工匠们召集来,让他们日夜研制务必造出一模一样的来。 可是几天过去了,迟衡催促,工匠们造出来的东西,顶多就是样子看着像,用起来费劲,还得研究。 那边纪策也没闲着,被迟衡挑出来的十数个文职围得死死的,一天到晚都是请教,几乎可以开堂授业了。甚至安错都忙得不可开交,因为迟衡给他拨了二十余个小学徒,安错一天到晚累得吐血,恨不能把一身医术全掏出来。 总之将军府里没一个人闲着。 白驹过隙,很快就到了十二月,天气越发冷得不行,滴水成冰,迟衡传书让大将领们都回来过个年。岑破荆回复说封振苍入冬了还蠢蠢欲动,他走不开;霍斥回复说当前战事扑朔迷离暂时不回;唯一回来的是石韦。不过将军府已经很热闹了,有容越,迟衡的骨头都能舒展开来了,每天和大家聊聊战事,说说明天的战略,日子过得难得安逸。 可迟衡心里还是有疙瘩。 他令人去曙州燕府,谁知信报回来说燕行自十一月后再没回燕府。 十五,入夜,月又圆,迟衡和容越在书房|中,容越一向是有院不回爱和迟衡呆一起,这天也不例外。一个思索军务,一个斜斜卧在躺椅上看星阵书卷琢磨阵法。迟衡忽然焦躁起来,把毛笔一掷,起身背手看窗外明月光。 容越说:“不用看了,师兄说一连大晴直到正月初三。” 迟衡烦躁地摇头,涌上一股急于倾述的欲|望:“我最讨厌谁做事不给个时间了,走就走也不说什么时候回来,让别人干等,知不知道别人整天担心啊。” “谁拖沓了?军纪处置啊!”容越茫然。 看着容越那张茫然还认真的脸,迟衡忍俊不禁又郁闷,郁闷容越活得多自在自己过得多憋屈。迟衡上前,双手撑在躺椅的扶手上,略俯视,笑着说:“容越,你一定没有遇上过心上人,不懂这种度日如年的心情。” 容越不屑一顾:“我的心上人,一定要天上地下绝无仅有的!” 去,你都不是天下无双,凭什么让别人风华绝代! “你该不会是想燕行了吧?有出息点没,人家都不惦记你你惦记他干什么!哼,我的心上人,一定要又乖又听话,一天围着我转就行了!”容越面露微笑。 “是不是围着转还得摇个尾巴?我看你还是养条|狗吧!”迟衡顺手拂开扶手上的长发。 “总比供着养着还给脸色看好吧,自找罪受!” 容越津津有味地说起军营里有人无聊,养的各种各样的小玩意,不过最经常的还是养马,平日里兵士也就与自己的马亲近了:“人也是骑,马也是骑,迟衡,养人不如养马得了,我给你物色一匹千里马!” 这能是一种骑法吗! 就着骑人骑马的猥琐话题说了开来,一个俯视,一个仰视,两人互相调侃。容越一边说一边笑,迟衡也暂时忘记了烦恼,二人越聊越火热。 浑然不觉房|中有人来了。 等迟衡觉得背后凉飕飕的回头一看,惊了,燕行,和一个陌生男子站在自己身后。 容越伸长脑袋斜过去,看清了来人:燕行是一脸肃穆,表情严峻; 陌生男子,长得很俊,尤其是鼻子极挺,如剑锋,总之俊得锋芒毕露。紧抿的嘴唇如剑锋,灼灼盯着燕行的目光也如剑锋。长得俊不难,难得的是这份凛冽如剑的气质。凛冽之剑气闪过,锋芒入骨,男子都是高扬着头,很是傲气。服饰华丽,霞蒸云蔚,让人几疑是帝王家里出来的。 不过,明明没见过,为什么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容越一拍脑袋,小赤若再长个几岁就是这模样! 迟衡显然也看出了。 健步上前,一下握住了燕行的手,挑眉道:“燕行,这位贵客是谁?” 燕行眉宇微缓,踯躅了一下,似乎思虑一般。陌生男子却皱起眉头,看着握在一起的手,纠结了一下,很干脆地开口道:“迟将军,我是玄赤!”声音掷地有声,一听就是极果断的性格。 玄赤? 什么?他的名字和燕行的剑一个名字,迟衡心口一疼,面色冷了下来,面向燕行压低了声音:“真是巧,和你的剑一个名字呢!” 玄赤带着明显的挑衅道:“名字是燕行取的。”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迟衡不自觉地用劲狠狠地捏紧了燕行的手腕,燕行吃疼,却没有反手握住迟衡。容越从躺椅上一跃而起,很热情地招呼:“都站着干什么,玄赤,这边坐。” 说着将茶杯摆开了。 迟衡哪有心情喝茶聊天,不由分说拽着燕行就出了房门。玄赤起身要追,容越一把按住了他的肩膀,狠狠将他按回了座位,似笑非笑道:“远来都是客,热茶马上就好!宫平,泡好茶!燕行和迟衡多日没见,总有些话要说的,你去算什么回事!” 玄赤面露不悦,还是坐下,两人你一杯我一杯喝起来。 迟衡将燕行拽到院子里,相见的喜悦已荡然无存,只剩下直觉的气愤:“玄赤是什么人?怎么说是你给起的名字?” 燕行难得沉默,迟衡忍着气相顾无言。 许久,迟衡将燕行揽入怀中缓声道:“你和我说实话,他是不是小赤的哥哥?这么多天没见,我很想你。但是你和这个玄赤……感觉太怪了,你怎么能和他那么亲近?”对,两人虽然只是并肩,但就是有一股无形的亲近。 燕行揽住迟衡的腰,低声说:“就算,他是小赤的哥哥吧。他说他没名字,我顺口给取的。” 因为思念那把剑,顺口,倒也是个理由。要说小赤那呆呆的样子没名字还可信,这男子一看就神智清明,可玄赤那么大一个人说没有名字也太可笑了吧。 迟衡狠狠抱了一抱,直接说:“别告诉我,你也教他练剑。” “……他,悟性很高。” 迟衡气结,扳起燕行的脸恶狠狠地说:“不行,小赤我忍忍就算了,那么大一个人放你身边就是一头饿狼,我防都防不住。” “……不会。” 今晚的燕行目光闪烁,言辞含糊,根本不是平时的作风,迟衡心都凉了,捏住燕行的下巴,重重地亲了一口:“人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别说不会,你不会保不定他会不会,玄赤对你不一般,你没见他什么眼神看咱俩。总之,我不许这个人再靠近你!” 燕行抬头面色不悦:“你刚才不是和容越卿卿我我?” 哪里有,迟衡喊|冤不止:“我们就开玩笑而已,我和容越有什么,我对他能有什么想法?”连动手动脚都没有,非要说有罪的话,无非就是刚才自己居高临下,别人看来有点儿怪。 燕行闷闷不乐。 迟衡缓和了下来,心口也闷闷的:“你留在将军府吧,天天看着我,看我能对谁有什么想法,我每天都在等你,不信你摸。”抓|住燕行的手往底下摸过去,硬得跟挺尸一样。 燕行蹙眉:“你想我,就是这种事吗?” 迟衡简直都不会了:“不是说只有这种事,是说很想你……罢了,别管什么玄赤不玄赤的,我真的很想你,好不容易见了,让我好好抱一抱,燕行……” 迟衡伸手将燕行的腰带解开。 院子里有修竹、高树、山、白石,如峰峦迭起,两人呆的地方也极隐蔽。迟衡肆无忌惮,又带着一点点气,就着燕行的衣服一扯,撕啦一声破得干干脆脆。 燕行一惊。 看作者有话说,中间过程更精彩。 燕行眼泪也被顶得飞溅,全然忘记了这是在院子里,不远处还有两个在厮打的人,夜深人静,那高一声低一声的声音划破天际,闻者无不血脉贲张。 作者有话要说:  院子里有修竹、高树、山、白石,如峰峦迭起,两人呆的地方也极隐蔽。迟衡肆无忌惮,又带着一点点气,就着燕行的衣服一扯,撕啦一声破得干干脆脆。 燕行一惊。 迟衡伸手进去在乳|首上使劲一揉两揉,燕行痛呼一声直抽凉气,抬手就捶迟衡的后背。迟衡立刻嘬住了红肿娴熟地吮|吸了起来,这一吮,一股酥|麻倏然传遍全身。迟衡的手指伸了他的后|穴,三指并拢猛然插了进去,燕行闷|哼一声,附在迟衡肩头。 每一次挖|弄都极为精准,让燕行又酥|麻又疼痛跟马车碾过一样。 三根手指像交|媾一样进进出出,燕行的前后很快就变得湿哒哒的。燕行夹紧了双|腿:“混|蛋,进来就进来,玩什么玩!” 迟衡的手指在里面狠狠一捅,指甲刮过最瘙|痒的地方,刮得燕行惨叫一声。迟衡抽|出手指,汁水瞬间被带出,驶入了穴|口的周围,迟衡欺身上前,掏出自己的那玩意就往穴里一捅|进去。 迟衡不说话,又刺又顶十分猛烈,顶得燕行浑身抽|搐,开始失声呻|吟开来。 迟衡插得又滑又爽,正用力之际。 听到一个容越很大声地说:“玄赤,喝茶,喝茶,别走啊!” 而后是脚步声和拉扯声,还有玄赤愤怒的怒吼:“容越,你给我让开,信不信我一剑劈死你!”闻言,容越哈哈大笑,笑声响亮:“你得找到剑才行啊,急什么,茶还没喝完呢……”而后就是两个人撞击的声音,估计是打开了。 迟衡心中有气。 粗大的欲|望在燕行最痒的地方狠狠顶了三下,燕行失声喊了一下,一股淫|水从内|壁里喷涌|出来,喷湿了正在抽|插的整个欲|望。他也听到了那两人的声音,后|穴越发收得紧,手里却推开:“来人了!” 迟衡将他按住,索性两手一个用劲,一口气把燕行的衣服全部撕烂。一发狠,挺腰往里一连重重的顶撞了十数下,每一下都是又狠又猛几乎要把里面捅破一样。燕行被顶得浑身电击一样,后|穴里的汁水几乎是喷了出来,在那顶撞之中竟然成了白沫,飞溅四射。 那股爽劲几乎让浑身的血脉都往外喷了。 两人都沉迷了。 外人的叫嚣和愤怒都成了助兴酒,燕行大张着两条腿任迟衡艹着干着。 越干越深,越干越爽,燕行开始不管不顾地浪|叫开来,俊美的身体疯狂地扭动着,抽|搐着,眼泪也被顶得飞溅,全然忘记了这是在院子里,夜深人静,那高一声低一声的声音划破天际,闻者无不血脉贲张。 有话说,完毕。 190第189章 【第一百八十九章】 眼看过年,将军府贴对联挂灯笼,忙着打扫翻新,一番欣欣向荣的气象。 迟衡每日拥着迟衡睡到太阳高照了才起床,起床后几乎是不让燕行离身边一步。燕行若要练剑,他就陪在周围不让任何人进来。 那一天晚上,玄赤和容越狠狠打了一架,气呼呼地跑了。 谁知,第二天,竟然又回来了,冷着脸说要见燕行。见就见,迟衡有恃无恐,反正一直陪在身边,让玄赤就插不进来,玄赤气得够呛,脸都白了,面色凄惨地说:“都过年了,你不回曙州吗?” 迟衡恼怒地揽住燕行的腰。 燕行心中有愧,说:“今年我会呆在这里,你要是想回就回吧。” 玄赤当然没有回,可往后的几天,他想见燕行都见不上了。因为迟衡悄悄把燕行带离了将军府,将军务全推给容越处理,两人躲在一个小院子里,难得过了几天蜜里浇油的日子,日日厮守,夜夜缠绵。其实,迟衡已经跟玄赤直接说过,燕行是自己的人,染指?想都别想! 玄赤听了这话,绷紧了脸看燕行。 燕行默认。玄赤听后面色如土,但却一声不吭依旧想跟着燕行。迟衡真想和他对打一顿,燕行出了主意,说玄赤只是倔强,躲开他一阵子,他想开了就知难而退。迟衡不想拂燕行的意思,就这么做了,还能清静些。 迟衡练刀,燕行就看着他的刀法领悟剑法。 累了,迟衡脱了上衣,燕行心里一动,伸手摸着他的肋骨,用手指这里戳一戳,那里戳一戳,迟衡大大方方地挺起胸膛:“怎么样,我身上练的可不是一般人能有的!” 燕行笑了:“玄赤告诉我,有个穴位点了就不能动。” 还有这种事情,只是传说中才有的吧,迟衡笑:“胡说的吧,哼,你随便点!哎呦,别那么的用劲,也是会痛的!” 二人嬉闹玩耍了一会儿,燕行戳得手指都疼了,直摇头说:“罢了罢了,我也不是没练过,没用,根本就没办法点中什么或者封住什么穴位,玄赤大概是瞎猫撞上死耗子。”说罢,还拿出一个小人来,上面画满了穴位,燕行戳了一戳,面露惆怅。 迟衡扳回他的脸:“想什么呢?” 燕行勉强一笑。 虽然燕行对迟衡的安排没有任何异议,也不出小院一步,可迟衡心里还是不舒服,他觉得燕行心里有事。除了练剑和做那种事是十足十的沉溺之外,燕行总有些心不在焉。 但迟衡不能来硬的,因为玄赤从来没说过要对燕行怎么样,而燕行也似乎对玄赤很是不忍,理由就是玄赤知道很多剑法。如果可以清除记忆的话,迟衡真想把燕行脑袋里所有跟剑有关的东西通通清理干净。 就这么过了几天,容越飞信来,说玄赤终于知难而退了,再没登门,而且留下一封书信,说让燕行保重他回曙州了。除此之外,炻州来的第一拨军粮和兵器到了,让迟衡赶紧回来安排军务。 迟衡很高兴。 说去将军府一趟就回来,燕行还在研究小人的穴位,点了点头作为应答。迟衡离开前,总觉得心里沉甸甸的,想说什么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为什么抱在一起那么充实,一旦清醒就会变得这么疏离。 却说阳光明艳,燕行专心致志识别着每个穴位。 忽然一暗。 以为迟衡这么快就回来,燕行讶然地抬头,却发现竟然是玄赤。玄赤站在眼前,衣裳还是华丽,但蓬头垢面的,衣服上到处都是灰尘,嘴唇微微发抖:“师父……燕行……” 燕行放下小人:“不是让你回曙州吗?你不需要跟着我的!” 玄赤侧头,眸光闪烁:“我不愿意一个人。” 燕行迟疑了一下,明明白白地说:“你知道我和迟衡是恋人,总是要照顾彼此的心情,瓜田李下,我不能总和你呆一起让他心里不开心。玄赤,你的剑法已经很好了,不需要我的指点了。” 玄赤惨然一笑:“我知道你们是,我知道,我都知道,我都看见了……很好,我没有想法,看到你好我就放心了。” 燕行微笑:“他又不会伤我。” 玄赤拿起小人:“你是不是发现点穴没用?” “因为我的力道用得不对吗?” “不是,是地方不对。” “不可能,就是上次你点的那个地方,我连周围都点了也没有用的。”燕行指了指自己胸口以下肋骨以上的穴位,和穴位旁边的一圈穴位,困惑地说。 “不是穴位的地方,是咱们呆的这个地方,我在这里连万分之一的力气都使不出来。” “什么意思?” 玄赤抬起手并拢了两指,游移在燕行的那个穴位:“燕行,我给你示范一下,会有一点点疼,可以吗?” 燕行本来就心无尘芥,又求知若渴,立刻站直了点点头,一双水碧色的眸子凝视着玄赤的手指。玄赤望着他的眼睛,运指如风,微一用力点了下去。燕行觉得浑身一震,一股又疼又麻的感觉瞬间传开,而后,浑身僵硬。他想动一动,却动弹不得,根本就身不由己。 玄赤靠近燕行:“是不是动不了?” “是!你是怎么做到的?我点的也是这个穴位。”不止四肢动不了,眼睛都眨不了,好像说话也变得艰辛了,燕行对这种陌生的反应又惊又喜。 玄赤将手指压在燕行的衣襟上,眸子闪耀别样的光芒。 压了好几天的军务岂是一时能处理完的,何况回来后就没单独见面的石韦也来了,迟衡少不了要和他谈谈战事。石韦说不日可攻入安州,麻行之虽然没说要交出矽州,但就矽州那如履薄冰的境地,意思已经很明白了。 对于将矽州收归己有后,石韦有自己的看法。 这一谈,直从早晨谈到了傍晚,待一切都谈妥后,石韦拿出一把匕首,小小的一把,非常精巧:“这是我缴来的一把匕首,可做平常防身之用。”总不能时时都带着大刀金马,如此精巧的匕首很是实用。 迟衡翻来覆去地看,饶有兴致:“锋芒绝利,果然少见,季弦有心了。” 石韦微笑。 天色已晚迟衡惦记着燕行,与石韦匆匆道别之后赶回小院。小院波澜不起,薄灯一盏,迟衡放下心来,推开屋门,燕行躺在床上。迟衡轻手轻脚过去,燕行闻声,回转过头来。 迟衡心中一软,一身的疲乏消失殆尽。 脱鞋,上了床将燕行抱入怀中,胡乱亲了几口,才要解他的衣裳,燕行按住了他的手:“今天,有点累了,改天吧!” 心想这几天都挺放肆的,燕行也折腾得够呛,迟衡没勉强,合衣抱了一晚。 防火防盗防玄赤。 不过既然玄赤已经放弃了,倒也实在没有必要天天绷紧弦。再说了,燕行既然愿意跟着自己,又岂止是一个玄赤能抢得走的?迟衡大大舒了一口气,抱着燕行问:“要不要回将军府?这么一来搞得我还怕他似得!” 燕行摇摇头。 “你喜欢这里?这里是练剑清静!”迟衡亲了一下燕行,心满意足地睡下了。 说来也合该有事! 没过几天,迟衡忽然接到信报:军粮被段敌的兵打劫了! 泞州和炻州中间,隔着一个大大的元州,所以骆惊寒从炻州发的军粮和兵器都得穿过元州才能到达泞州。迟衡和段敌打过招呼了,前面两拨顺顺利利到了,第三波却出了事,被段敌的属下半路劫持下了。 迟衡气得一拍桌子:“岂有此理!帮他赶了郑奕,他还趁火打劫了!” 容越道:“是不是他的手下饿疯了?”其一,西南王入侵元州,段敌和他对抗损耗不少;其二因为打战耽误农耕加上干旱,元州今天收成不好,所以军粮是个大问题。 纪策笑道:“他的手下再疯也是不敢抢咱们的军粮的,若说没段敌的授意我都不信。” 容越道:“元州摆在中间就是障碍,咱们正好乘机拿下!” 大家一起看迟衡,迟衡压住了怒火摇头:“我一直忍着,就是不想自己人打自己人便宜了外人,想不到他还挑起事端了,真是挑战我的底线。” 这一发话大家各说纷纭,有说直接出兵的,有说先派使者的。 迟衡听完后看景朔,景朔一直没有发话。再怎么意见不合而断情绝义,要打老东家还是不太舒服的。景朔开口道:“迟将军数次提议乾元军和段军合并,段军的将领们都是知道的,大部分将领期望合并,因为合并的好处大家都知道,现在守元州守得太辛苦了。但段敌不同意,他不愿意居人之下。” 这一点大家都心知肚明。 纪策悠悠的说:“要说一兵不兴收了元州也不太可能!段军不是饿疯了吗?现在才是十二月,能撑得过去吗?我有个主意,先礼后兵。咱们领兵去一次元州,表明态度:要粮食,是吧?并入我乾元军要多少给你多少!但是你们若是虎口夺食,就别怪咱们出兵了。” 迟衡皱眉,他不愿出兵。 “段敌不是不愿意吗?就让军粮这事成为炮捻子,就彻底激化段军的矛盾。你放心,那些将领都不傻,要么听段敌的令,硬挺着迟早饿死;要么肯定会起波澜,那些愿意合并的自然就松动了;咱们再在背后推波助澜一下,他们自己就先闹开了。一月中下旬,咱们那时再兴兵,阻碍少了很多,也名正言顺!” 迟衡眉头渐渐松开,点了点头。 纪策手指轻敲案子道:“迟衡,哪有不死人的战,元州杵在那里迟早是个祸害,早早收复了才能放心。不然,万一段敌翻盘,压过炻州境去,炻州的防备可脆弱得很,咱们在泞州救都救不过来,就酿成大难了。” 利弊关系大家都明了。 191第190章 【第一百九十章】 石韦环视一圈道:“我可以领兵出使元州。请使用访问本站。” 在座的多多少少和段敌有些关系,熟人相见总是要留点脸皮的。石韦是垒州这边来的,没什么旧交情,退一步可交好,进一步可强攻,主将非他莫属。 迟衡凝思一会儿道:“如此一来,咱们的布局得换一下。我和石韦一起搞定元州,段敌既然能抢第一次肯定能抢第二次,再不愿意也得打了;容越,年后,你顶替石韦的位置去西北疆攻打安州;景朔、庄期,你二人你去协助岑破荆,他手里人少。”虽然景朔熟悉段军,但迟衡不愿意让他参与其中,免得他心中有疙瘩。 众人答允。 迟衡转向纪策:“纪副使,你不能躲在云隐居逍遥了,得帮着我们煽风点火。这一战可大可小,副使要是火放得好,可省了大半的劲。” 纪策莞尔:“就不能让我消停?” 这事就这么定了。 迟衡将诸事一吩咐,每个人各自去安排了,若遇上难题的再说。乾元军将士们行动的速度是绝对的快,风风火火安排完,迟衡正要往回赶,被容越拽住了:“迟衡,你让我师兄去协助岑破荆?合适吗?师兄还是跟着我吧!” 迟衡语重心长:“你肯定不愿让庄期受苦,跟着你,他就真成星相师了。放心,岑破荆有分寸,不会亏待你师兄的。” 容越反问:“为什么不让师兄跟着你呢?” 迟衡一怔迅速反应过来:“怎么,庄期不愿意跟着岑破荆吗?哈,跟着我可就奔波得厉害了,绝对不比岑破荆清闲,反正是绝对不能跟你——你老实说,是不是庄期让你问我的?” 容越撇嘴:“我看他不太开心问的。” “跟谁都行,事是死的人是活的。他是跟破荆不熟才别扭的吧?多大的事,这是第一次,以后可不能挑三拣四的。你师兄就是太闷了点,什么话都藏心里,别人哪有闲工夫去猜他想什么。”迟衡满不在乎地说。不远处,白衣蓝绦轻飘,似乎在仰望星空,可惜现在是夕阳西落。 容越叹了一口气:“以前还和我说心里话,现在比以前还闷!对了,燕行怎么办?” “当然跟着我去了。”这话才说出口,迟衡忽然一顿,眉毛一皱想起一些不该想的事,踯躅了一下改口说,“还是留在泞州吧,跟着我不安全。元州早就被打得只剩下一口气了,要不了多长时间就回来了。” 迟衡回来,出奇地发现燕行没有练剑,而是坐在院中央石桌旁发呆。 迟衡健步过去将他拥住,蹭了一蹭脸颊:“怎么这么凉,大冷天的坐这里干什么,到房子里都市特种兵全文阅读。”说罢一个打横将燕行抱了起来,笑着亲了一口。 燕行搂住他的颈弯,将头深埋在心口。 迟衡拍了拍燕行的手臂:“怎么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怪我回来太迟?今天事情特别多,明天我就去元州了!” “什么?” 迟衡将事情一说,恋恋不舍地亲了燕行的脸颊:“放心我很快就回来!” 燕行闷闷道:“你不带我去?” 迟衡叹了一口气说:“战场上刀枪无眼,算命的说我命里带煞,我怕伤了你——我很快就回来的,要不了两个月!”两个月是迟衡的底线,因为二月三月就是大肆开战的时节了,不可能总围着元州转。 燕行依偎在迟衡的胸口不说话。 一股火热涌上来,迟衡将燕行放在石桌上剥得光光的,双手插|了进去。燕行合紧了双|腿,双颊微红:“你就……唉,你就不能想点别的事吗?” 迟衡引逗了一番后攻城略地,二人折腾后半夜,都跟水里捞出来的一样才罢休。 兵贵神速,重兵压境悄然无声,听从派遣。 而纪策散播的那些消息早像无影鸟一样飞到了段敌军营之中,不多时,众人均知乾元军愿意将更多的军粮送于段军,以解段军燃眉之急,兵士为之一振,个个意气奋发;但不多时,又有消息说段敌不愿意受人施舍,兵士们的心立刻悬起来了;一时间议者纷纷,说什么的都有。 日夜兼程,迟衡与石韦二人快马到元州城。 段敌亲自来迎,见了迟衡,少不了说些客套话,询问泞州战事。迟衡将当下战局一说,虽然还未突破泞州,但乾元军布局分明就是和郑奕对抗,抢占西疆的态势。 迟衡也问元州战事,段敌但说还好。 好不好大家心知肚明。 迟衡马上提起军粮的事,这可是乾元军来年攻打郑奕的坚实后盾,没粮食兵士还能活?段敌微微一笑:“我听说了这事,但来由却不同。乾元军路过元州时与我驻兵起了争执,所以被扣下来的,绝对没有打劫一说。” “不知是什么争执?段将军可以先把人扣下,粮我现在带走!” 正说话间,侍者端上茶点,打断了对话。 后来迟衡再说军粮之事,段敌都含糊其辞,只说立刻令人把这事结了、放行。迟衡转念一想,一堆饿疯了的人虎视眈眈,军粮怕是有去无回,遂说起合作一事。他原以为段敌会断然拒绝,想不到段敌又微微一笑:“合并是大好事!如今乾元军发展如火如荼,势头都压过郑奕了,本将军正思索此事!” 迟衡一喜,不提后来歌舞升平把酒言欢的。 段敌向来喝酒豪爽,这一次也一样,也佩服迟衡生生将郑奕的势头压过去了,酒灌得更加厉害了。这次石韦难得主动,每每替迟衡将酒挡了下来,迟衡长了个心眼没太喝下去。 睡在客栈里,他本就体热,酒气化作汗涔涔而下。虽然是半醉不醉,迟衡还是硬撑着来来回回想了很多遍,猛然起身道:“石韦,段敌不是想连横而是在拖延时间!” 石韦那边没声了。 迟衡一看石韦已经睡沉了,酒喝得太多了,连推了好几下都没用。迟衡越想越不对劲,下了床,把被窝纠成一团,而后抱起石韦,出了门。他不止刀法好,在夷州时也学了潜行术等,即使手里抱着一个人也行得飞快而悄然满唐春最新章节。 出了门,迟衡就更发现不对劲了,因为夜深人静,却不断有巡视的护卫来来回回,还有些神秘人等急促促地走过街道,根本不像平常的景象,迟衡耐心地等了又等,摸黑躲着。不多时,一队人黑衣人来,为首的压低了声音:“都给我看紧了,一个不许落!” 此时,怀里动了一动,石韦唔了一声,迟衡急忙捂住他的嘴。 那些黑衣人很快围着客栈散开来。 好险!幸亏元州城他也熟悉,迟衡顺着小街小巷躲过去,他不去别的地方,而是到了不远处一个酒楼,那酒楼地势略高,早关门了,迟衡用匕首撬开门,溜进能俯视客栈的房间,靠在栏杆上等待着。 风极冷,走得急都穿着薄衣,迟衡将石韦抱紧了。 耐心地等着,只见本是一片黯淡,忽然间,有个地方亮起了簇簇的火焰,开始极小,而且是好几处小火焰。火苗见风而长,很快窜得极高了,映着那明晃晃的火焰,分明就是那一处客栈,而后骤然响起呼救声、喧闹声,不过那客栈已经烧得旺得不行了,喧嚣折腾了很长时间。 迟衡咬着后槽牙,段敌可真狠啊。 可怜不知道多少人给陪葬了。 不由自主地双手紧抱。石韦唔了一声,迟衡低头,对上了他慢慢睁开的眼睛,那双眼眸迷迷蒙蒙,还是半醉半醒的,对视了一会儿,石韦慢慢合上眼睛轻声说:“迟衡?” 尾音带着叹息像悠地落下一般,又沉沉睡去。迟衡的心莫名颤了一下,慢慢地坐在地上,曲起双腿将石韦放在腿上,双手依旧抱着,仰靠着墙壁,头向上,闭上了双眼。 迟衡的身体热,石韦在他怀里睡得很香。 迟衡也累极了很快睡着了,饶是睡着也是抱紧了怀中人。 初阳洒落,万物明了,迟衡被亮光照醒。 手脚都麻了,低头一看石韦闭着双目睡得还很香,迟衡忍着那股酸麻劲将他抱进包厢,慢慢地放在一个椅子上。他自己溜去酒楼的灶房,狠狠喝了三瓢凉水,再想一想可不能千刀万剐的段敌,生生地把腹下的火压下去了。 回来时,见石韦已经醒了。 正扶着椅子站着,背影欣长。迟衡舒了一口气调笑道:“是不是觉得恍然如梦,不知今夕何夕,不知此处何处。” 石韦转身微笑:“一觉醒来不在床上,正琢磨到底怎么回事呢。” 迟衡将昨天的事一说,如何将他带离客栈,如何客栈起火,把段敌狠狠唾骂了一顿,而后说:“我昨天本来还想带你直接走的,想想又不解气。我还得给段敌一个回马枪,让他知道想我死没那么容易!” “不怕他又耍诈?” “哼!他最好彻底撕破脸皮,我才好下狠心!” 迟衡石韦骑着高头大马来到段敌的居处,少不了有人见了他俩,立刻露出难以置信的眼神。迟衡越发将头扬起,笑扬得极高。段敌出来,倒是一副很自然的样子,先说了一大段客套话,又说已派人解决那军粮的事,让他们再等几日。 等几日?只怕两条命就交代到这里了。 迟衡笑着道:“连横之事将军慢慢考虑,考虑好了,我的兵士和军粮也好有个去处,我和石韦先行回去了!” 段敌殷勤挽留无用,迟衡策马而行。 192第191章 【第一百九十一章】 段敌放火想烧死迟衡、结果令迟衡愤然离去的消息不胫而走。请记住本站的网址:。 何况本是同宗而生,乾元军也救过元州的围,这种忘恩负义的事自然让人不齿。加之有些将领因战事节节失控、军粮紧缺本就一肚子怨气,也倾向连横,如今连横落空,军粮不知何时才有着落了,段敌军顿时又掀起了轩然大波,军心涣散。 别人不说,池亦悔就很恼怒,当即质问段敌,把段敌气得差点又下令打板子责罚。池亦悔本极忠诚,也极年轻,口无遮拦,少不了跟同僚抱怨段敌的短视。 连他都如何,更何况别的将领。 纪策那些煽风点火的消息绵延不绝。 本来扣押乾元军的那些兵粮,段敌还没有决断。纪策却令人暗下乱传消息,说军粮将会先分派给距元州城近的那些城池,以保首府安然无恙。本来大家都勒紧裤腰带,这样一来,不患寡而患不均,将本就蠢蠢欲动的段军引得越发暗潮涌动。本就人心惶惶,这一来连个盼头都没有了。 好几个将领当即快马赶回元州城,气呼呼地跑去要军粮。 元州城从未如此黑云压城。 段敌自然不允许将领们有非议,命令很快传下:如有连横和军粮的传播,斩立决,而后勒令这些将领立刻回驻地。他这一个强压,越发跟证实了那些传言一样,有些脾气火爆的将领当场就拍桌子了。 纪策趁机派出使者,先暗下和地处边缘苦熬的段军将领联系。 都曾是熟人,知根知底。 纪策又曾是朗将一人之下的军师,这时出手非比寻常。 十成的诚意,人心都是肉做的,元州将领们也不忍饿殍连野。也出于更长远的考虑,如今乾元军如火如荼而元州摇摇欲坠,一比就知道哪个地方值得拼命,那些将领都动摇了。 有纪策的安排,一切就像蜘蛛网一样迅速蔓延开来。 除此之外,纪策还向西南王那边散播了消息,加重了元州的粮荒程度,渲染得尸横遍野。西南王自然要趁火打劫,加大猛攻的力度,力求在新一茬粮食上来之前夺得城池。 内忧外患有些将领越加焦急。 有个脾气火爆的将领再次和段敌对骂开来,说他不把兵士当人子,硬扛着不变通。段敌也被逼得怒了,拍着桌子要拉出去斩首,别的将领一看不对劲,纷纷论起理来,那争得叫一个轰轰烈烈。到底压不住手掌大权的段敌,那些将领还是败下阵来,难免有人心灰意冷。 就像倒下去的篱笆一样一个压一个,暗下说起乾元军的事,纷纷一拍即合。 一月下旬,细雨绵绵,乾元军大军出征。 像就被泡着的堤坝一样刹那垮塌,一夜之间元州的将领们纷纷倒戈,即使有抗者,迟衡快马快兵就平了,平了之后立刻派人安抚,从将领到兵士无不礼遇,这一路如大江东去般势不可挡。铁蹄过处,无不臣服。 二月中旬,段敌望着元州城下的乾元军,长叹一声,转向池亦悔:“元州还得归他吗?” 池亦悔单膝跪地:“元州城还有上万平民,期望将军三思。” “不战而降,妄自为将!” 段敌下令死守城池,不愿意者可自行离去,将领们见他铁了心要死战,无奈之下只能顽抗。可惜强弩之末,士气又不振,军心不齐,段敌亲自站在城墙上射箭,射退的乾元军一拨一拨,但更多的乾元军前赴后继冲了上来。 血战半月,元州城粮食彻底断了。 迟衡再次发出了招降书,段敌却顽固地断然回绝。眼看着元州城将要发生人吃人的惨事了,迟衡一边攻击,一边令元州的原来的将领们在城池下喊话,甚至把军粮摆在城池之下,打开城门就是一家人。而元州兵士的火弩至处,军粮就立刻烧着了,饿得皮包骨头的守城将领和兵士见了纷纷落泪,不忍再射箭。 在迟衡发起的最后一轮攻击之下,城门轰然开了。 乾元军如潮水般涌入。 迟衡策马快奔向段敌居处。 却见一排将领跪在地上,那样子分明就是……迟衡陡然一惊,缓步上前,将领们悄然分开。只见见段敌平平地躺在了,胸口插着他引以为傲一把剑,血流一地。迟衡一阵恍惚,望着落日西沉,心想段敌到底是一军之将,至此也唯有一死才能对得起跟随的将领们了。 迟衡命人将段敌厚葬了。 排场浩浩荡荡,全城披麻戴孝,段敌属下的将领们都在他坟前一跪,有人痛哭流涕,有人面色悲戚。迟衡骑在马上,远远地望着段敌簇新的坟头,对纪策说:“纪副使,他如果能退一步,可以少死多少人。” “别人能退,他不能,他不是委曲求全的人。” 所以,要那么多人陪葬。 迟衡忽然问:“纪副使,我一直想问军粮到底是怎么回事?元州都已收了,可以告诉我实话了吧。” 纪策微微一笑:“就说你没那么呆。我知道你念着旧情不想攻元州,所以迟迟不动,但现在不拿下元州,后患无穷。所以,军粮这事是我吩咐人有意挑起的。第一拨和第二拨军粮都很多,第三拨军粮不及他们的四分之一,但场面非常大。到了那个关口元州将士是见粮起意,更因为咱们的人略加挑衅,就挑起了矛盾,元州趁机把军粮扣押下来,细作私下一怂恿,元州那两个关口的将领就把军粮分了。” “分了?” “咱们军粮的场面大到段敌根本不相信将领的话,以为不止那么多军粮,他就暗下把那两个守关将领处决了。可惜,太迟,军粮之事沸沸扬扬,人皆知他们扣下一大笔军粮。后来就是你去追问军粮下落,再往后的那些事,就不说了。” 迟衡凝思了一会儿,叹息道:“其实,我并没有逼段敌交出军粮。” “段敌是个很傲气的人,刚而易折,他不会承认自己交不出军粮的——攻元州也需要一个事端,没有事情相激,你就不会动元州。别想太多,如果段敌继续为将领,元州死的将士会更多,去年是旱灾,今年就说不上是什么了!” 许久,迟衡回答:“纪副使,你做得对!” 二月中旬,花开自在。 迟衡等不及率兵,自己先鞭马回到泞州定军县。不奔将军府,而奔着燕行呆的那个小院子去,一路上草色青青,吹面不寒杨柳风。快马如刀,他飞身下马,院门从里关着,迟衡心都飞起了,拍门大喊:“燕行,燕行,燕行我回来啦!” 声音洪亮,震得那屋檐下的燕子扑哧哧地飞出来了。 谁知没声音,迟衡心急得不行。 想着要不要一刀劈开门时,门咯吱一声开了,燕行一袭华丽长裳,惊异地站着,双眸闪烁着:“我听庄期说你还要几天才回来!” 迟衡扑进来紧紧搂住:“想你想得不行了。” 浑身的欲|望在看到燕行的瞬间爆发了,大脚踹过去将院门关上,一下子将燕行压在墙上就炽热地乱亲开来,两只手急切地上下摸着,迟衡喘着粗气要扯燕行的腰带。 燕行猛然一推,迟衡没提防后退了两步。 燕行目光闪躲道:“急什么,你才回来就做这种事,大白天的。” 大白天做这种事还少吗?又不是第一次了,再说两月没见了做什么都不过分,迟衡不满地上前要抱他。燕行灵巧一闪,闪开了,徒留迟衡张开的空空的怀抱。 迟衡愣了:“燕行……” “咱们先聊聊天。” 迟衡没觉得现在还有闲情聊天,不由分说抱住燕行就往墙上压。以前燕行做这种事时很配合,顶多口里嫌迟衡索求无度但绝对不抗拒。谁知这次燕行出奇的抵抗,奋力挣扎,甚至捏住迟衡的手腕猛然运劲,迟衡痛得几乎抽过去。 一股无名之火涌上,迟衡一个蛮力将燕行的衣服撕下了,一个拦腰将燕行放倒在地,压住燕行的双手开始往下扒衣服。 迟衡力气大,近身相搏燕行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燕行急了:“迟衡,等等、等等!” 嘶啦一声,上身光|裸了,蜜色的肌肤柔韧而富有弹性,近乎完美的弧线从背部一直下去,一股热流涌上,迟衡的鼻子几乎立刻飙血。 “迟衡!你给我停下!”燕行忽然大喊一声,双臂一个发力,紧接着双腿狠狠一踹,迟衡瞬间被踹落在地。 瞬时安静了。 燕行的脸色变得微红,飞速地穿起衣服不看迟衡一眼,像愠怒一样。一股不祥的预感涌上,炽热一点一点凉了下来,所有的*慢慢退潮,迟衡起身轻轻拥住了燕行:“抱歉,我太急了。” 石桌上有一壶茶,茶壶冒着热气,壶边摆着两个精致的杯子。 迟衡勉强一笑:“是在等我回来吗?” 二人相对,燕行将茶倒上了。 二月的院子生机勃勃,墙外一枝红杏伸入院中,重重叠叠的花瓣如繁衣,极为绚丽。燕行那么沉默,那么冷静地端坐着,凛然不可侵犯,迟衡觉得他忽然变得疏离而陌生。 即使鬓间熟悉的华发,都说不出来的陌生。 沉默了许久。 燕行开口:“迟衡,不知道你回来,对不起!” 这样说话未免太过客气了吧,迟衡握住了石桌上燕行的手:“才两个月不见,怎么跟陌生人一样——我还担心你早就离开了这里,飞来飞去不知道上哪里去了!” “我一直在等你回来!” 193第192章 【第一百九十二章】 “我一直在等你回来!” 闻言,迟衡的心都熔了,所有的猜想消散开来,燕行还是那么坦诚。请使用访问本站。迟衡将燕行的手放在唇边亲了一下,笑道:“要不是战事所限我早就回来了。” “我不喜欢打战。” 柳风拂过燕行的长发,他的面容是从未有过的严肃。迟衡无奈,勉强调侃道:“要不,我辞去大将军之职,从此与你红尘笑走,天涯踏遍,卿卿我我过一生。” “你不会,舍不下,也不可能舍下。” 迟衡闭嘴不言。 “迟衡,我们之间总是无话可说,时间一长,会觉得相处很无聊。” 迟衡皱眉。 停顿了一会儿燕行轻轻地说:“而且,你心里有别人!” 迟衡面色铁青,霍然起身:“为什么忽然说这些?谁的以前能像白水一样?就算我心里……我在你面前提过吗?而且,他都死了,你还要在意吗?” “他喜欢的东西你记得太清楚,我很嫉妒。” “他先来,你后到,这我能改变得了吗?喜欢过什么,已经不可更改,不由自主。要不要拿你的剑把我的以前削得干干净净呢!”迟衡惨然一笑。从没有在燕行面前提起过他,甚至不愿意再提起他,以前的伤口慢慢愈合然后深深埋在心底就行了,为什么燕行今天忽然提起这些伤疤呢。 燕行沉默。 迟衡上前将他拥住,难受地说:“燕行,你到底想说什么?” 燕行移开目光:“你我之间,志不同,道不合。” “从青竹寺开始你就知道我们不是一路人,甚至在苦兹,在炻州,在灵城……可你从来没说过志不同道不合的话。”迟衡脸色肃穆,从一见面,燕行不是拒绝,就是僵硬的指责,他到底是想怎么样。 燕行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下定决心一样冷冷地说:“你每次见了我都只做这一件事,在你眼里,我就是你发泄的工具?” 迟衡暴怒:“你|他|妈什么话!” “……” “你都胡想什么呀!我强迫过你吗?我从来没有强迫你做什么,即使是这种事情我也并没有说不顾你的想法!你以前还说过,和我即使只做那种事情也很开心的。现在告诉我不愿意,你让我……你要觉得做得太多,可以直接告诉我,今天忽然发难这不是很莫名其妙吗?燕行,到底怎么回事?有什么话不能直接说吗?”迟衡握紧了拳头,似乎回到泞州,燕行不再像从前了! 燕行终于直视迟衡的眼睛:“我变心了!” 变心了! “你说什么?”迟衡的心口被撕了一下,如鞭子狠狠鞭过心尖一样,他难以置信地望着燕行。 “在你离开的日子,我喜欢上了玄赤。对不起,迟衡!” 燕行说得飞快,但目光是那么坚定。 迟衡全身的血液冻住了,脸色铁青,握紧了拳头,关节因太过用劲而咯吱咯吱的响,额头的青筋一根一根地爆出:“燕行,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那个混蛋在哪里!” “……” “我是没有按约回来……你是开玩笑吧?” “我是认真的!” 迟衡瞬间爆发了,一把将燕行推在树上,狠狠一巴掌挥过去,眼看要碰着燕行的脸,手急转直下扇在了肩膀上。燕行被扇得歪了一下,又迅速站正了,闭上眼睛,一副任迟衡打骂的样子。迟衡却没法狠心扇第二巴掌,手指狠狠地抠在他肩膀上:“告诉我,那混蛋在哪里!” 燕行闭眼:“跟他无关。” 迟衡愤怒地爆了一句粗话:“你|他|妈是欠人艹啊!两个月不见你就能招惹上别人,你……” “放开他!” 迟衡颈弯一凉,一个冷冷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万籁俱寂了。 迟衡慢慢地放开了燕行,咬了咬牙,缓缓地转身,玄赤手执长剑站在身后,半敞着梨花白薄裳,目光冰冷。 口中一股甜腥涌上,迟衡差点把牙齿咬断,他气得心都快跳出了,血液到倒转逆流一样,冲着玄赤一脚飞过去。他动作极快,快如闪电。 脚瞬间踢过剑柄,剑脱手而出,迟衡又一脚踹过去,径直踹在玄赤的腿骨之上。玄赤反应也很快,飞速一退,劲腿猛然一扫,腿骨狠狠相撞,玄赤面露痛色。 迟衡也痛,但胸口的愤怒远远大过了痛。 他挥拳直直打向玄赤的脖子。 玄赤不甘示弱地反击,两个人在院子里打得飞沙走石。迟衡气在头上,每一招都带着满腔怒火,拳锋嚯嚯。不一会儿玄赤就撑不住了,好几次闪躲不及被迟衡揍了好几拳。 也是玄赤始终不得劲,终于被迟衡逮着空隙一脚撂翻在地。 狠狠踏了一下。 玄赤在地上滚了几滚,试图躲开攻击。 迟衡挥起拳头狠狠揍了几拳又用劲全身力气大脚踹了过去,他的力气岂是一般力气,两脚踹下去听得两声惨叫。 听见那惨叫迟衡快意无比,还要再补几脚,忽然一股劲风袭过来。 迟衡本能一闪。 回身要挥拳过去,在拳头几乎到达时狠狠收住了。 竟是燕行。 趁着他恍神之际,燕行如飞鹤一样,像飞鹤一样护在玄赤身前,手执一把利剑指向迟衡,眼中满是痛苦,一字一句地说:“迟衡,你要是气愤向我发泄就好了,不关玄赤的事。” 同样是被剑指着,刚才是无端的愤怒,现在是无边的痛苦,迟衡又气又堵心,浑身发抖指着燕行:“你让开!” 燕行目光悲痛而执着。 迟衡奋不顾身飞身上前要拽燕行,燕行却以为他还想伤玄赤,一剑挥过来。血从迟衡的手臂上喷涌而出,不可遏制,无法遏制。 迟衡停下了,他望着燕行,拳头忽然失去了力气。 燕行将玄赤扶起。 地上的玄赤浑身狼狈,鼻青脸肿,但嘴角却是得意的笑。 迟衡一腔热忱慢慢的变成了灰烬灰飞烟灭,看着燕行带着玄赤一个飞身掠上院墙。迟衡想喊,喉头哽塞,喊不出;他想动,浑身如铁石压身,虽然没有点中穴位,却分毫动弹不得。他想提起拳头狠狠地揍玄赤一顿、揍燕行一顿,可越想用力心口越疼,疼得连拳头都攥不起来。燕行站在石墙上,回头望了一眼迟衡。 二人对视。 华裳拂过满枝红杏,燕行低低地道了一声:“对不起,迟衡!” 三天后,纪策和石韦领兵归来。 发现本该百花争艳的将军府一片肃杀,那些梨花李花杏花都光秃秃的,不要说花,就是叶子都不见了,树干伤痕累累,还有好几棵合抱的大树都倒下了。纪策大惊,以为出什么大事了。管家吭哧吭哧跑过去来,压低了声音说:“纪副使,你可算回来了,将军这几天是要气疯了!” 疯?如今胜战归来高兴还来不及呢。 纪策疑惑地问:“怎么回事?” “从元州回来的那天,将军就跟疯了一样把院子里的树砍了一气,没人敢问。” 略一思索,纪策问:“燕行在将军府了吗?” 管家立刻兴奋了,压低声音:“纪副使和在下想到一块儿了,没见啊,就将军一个人在家,不是砍树就是喝酒,您赶紧去劝劝——不是在下说闲话,在将军征战元州之后,燕行大人和那什么玄赤大人来过一次,在下听玄赤大人说:不要管将军云云;燕行大人说:一定要等将军回来才行。不知道他们这些,与将军这些可有什么关系?” 这不明摆着吗? 没关系你说出来干什么,纪策好笑地瞅了石韦一眼:“怎么办?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我这一把骨头怕是扛不住他两拳头。可惜,容越这小子打战去了,要不这种事……” 石韦瞅了一眼光秃秃的树干旁堆的一堆柴火,这柴火不一般,都被砍得一截一截十分整齐码得高高的,像一堆筹码:“没事,最气的劲头已经过去了!” 纪策石韦二人进了门。 迟衡大喇喇地斜坐在堂中央的大椅上,一条腿还耷在扶手上,锁眉闭目,纪策二人进来也似乎没听见一样。 纪策咳了一声,石韦沉声道:“末将见过迟将军。” 迟衡睁开眼,恍了恍声,将腿收起,略是坐端:“客气什么,都坐下,元州是怎么安排的?” 石韦将元州将领们的安置部署统一说了一遍,多数将领仍为原地,除了少数几个迟衡钦点的领回来了;已令人将炻州元州的官道再疏通疏通,好为以后军粮兵器运输做准备;元州的饥荒也得到了缓解;苦兹郡王得了信报,已经出兵,和元州一同夹击,被西南王侵凌的地方不日将夺回。 一切都井井有条。 迟衡点了点头,转向纪策问询炻州的事。有骆惊寒的部署,炻州很是稳定繁荣,海运也已拓开,只要不开战事,炻州就会源源不断地输送物资。 迟衡赞许地笑了一笑:“让惊寒挪到元州去吧,元州若能稳定,将比炻州更强大——有惊寒在,我真是去哪里都不操心。” 不知不觉,茶都换了两壶。 迟衡看向石韦:“季弦,多日奔波累了吧,今晚我为你们设宴接风,先去歇歇!我令人将你的院子布置一新,哪里不喜欢的告诉我!” 石韦会意,告辞。 纪策端茶一杯,微微笑了:“怎么把院子毁成这个样子,阳春三月跟严寒酷署一样,能住人不能了啊?” “干净了好。元州已定,后面的事让他们去安排吧,下一步我们该怎么办?” 迟衡没有给纪策探询的机会,说起了以后的战略,他的表情严肃,说起战事来全神贯注,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 纪策就算□一两句询问的话也立刻被迟衡岔到正题上。 194第193章 【第一百九十三章】 这一次的接风宴气氛出奇的压抑。本书最新免费章节请访问。 在座的纪策、庄期、石韦等人都不嗜酒,没太往狠里劝,迟衡独自一人一杯接一杯。坐在旁边的安错生性无心,不会察言观色,对战事问来问去,缓解了一下紧绷的气氛。 听到最激动处安错手舞足蹈:“迟将军,这种大好消息,为什么不把燕行叫过来一起吃饭呢!” 迟衡置若罔闻。 安错兀自又琢磨了一下感慨:“燕行不喜欢热闹,他得错失了多少了乐趣啊!” 话音刚落。 宫平进来跑到迟衡跟前,抑制不住的激动,双颊泛红光:“将军,我找到了,我终于找到了最合适的!三百年前的古铜镜,这叫一个绝,才拿出来几个人争着要就我眼疾手快抢到了。” 说罢,一个龙虎对峙镜放在了桌子上,模样很是霸气。 安错好奇地问:“做什么用的?” “送人的!” 安错讶然:“为什么要给人送镜子?给敌将吗?难道是撒泡尿照照镜子的寓意!” 一桌子人跌倒。 迟衡哭笑不得斜了宫平一眼。 宫平郁闷地大声反击:“什么呀什么呀,你懂什么呀,将军说的是破镜重圆,看看,我还特地选了一个龙虎合欢图,拿着忒重忒结实了,绝对摔不烂。” 迟衡扶额:“拿走!赶紧拿走!” 宫平委屈地收回怀里,忽又眉飞色舞,从腰间拿出一把剑:“将军,这是数月前你让人去夷州打制的剑,锋利无比,今天刚刚回来。” 如获至宝似得捧上。 甫一拿出,众人的目光都被吸引了,从剑柄,到剑鞘,无比精致。迟衡抽出剑身,光芒夺目,令人无法直视。迟衡不由得轻抚了一下剑身,忽然手指一颤,翻开来,无名指沁出一滴鲜血。指尖摩挲一下,血痕没了。 安错惊呼一声:“这剑漂亮!又漂亮又锋利。” 是啊,还没触到已经伤了,怎不锋利?得了赞扬,宫平兴高采烈地说:“将军,我将这把剑送到曙州去,燕行大人一定喜欢。” 迟衡凝目了半天,寒剑归鞘:“去吧!” 宫平才走两步。 迟衡忽然想起什么似得,起身大跨步过去,压低了声音说:“给他捎一句话:只要回来,我可以当做什么都没发生。” 宫平谨记。 迟衡回到宴席,眉头忽然舒展开来,笑着转向安错:“过几天我就去丰图州了,西域奇奇怪怪的药草可多了,你要不要捎些这边没有的药草?” “丰图?带我去吧!” 迟衡撇嘴:“不行不行,就你和庄期的身骨颠簸到丰图都散架了,去时是一个回来就一堆,我经不起折腾。你跟庄期一起听从石韦将军的安排就好,别惹是生非!” 安错再打滚在撒娇也没用。庄期听了道:“这次你只带将领过去吗?” 迟衡笑眯眯:“还有纪副使。” 丰图州在元奚国的西北疆,比矽州还西,疆域是矽州的三倍,地缘辽阔,人烟稀少,每年十月至次年二月都是风雪交加,气候极为恶劣。 在元奚王朝之前,丰图州为固摩人占有,固摩民风彪悍逐水草而居,常年居所未定,常常入侵元奚国。后来固摩国分崩离析,元奚国崛起,在最盛时元奚国趁机占据固摩国不少领地,丰图州就是其一。固摩人将丰图州唤作丰图马纳,意为长满暗红色植物的辽阔高原。 山水轮流转。 如今元奚势微,丰图州中出了一名的固摩英雄名索格,势如初日,很快又将丰图州夺了回去,人都称他为索格王。据说索格王极年轻,性格果断狠辣、刚猛暴烈、贪婪*。 迟衡听了对索格的描述之后,对纪策说:“怎么听上去没一句好的?不过正有如此性格,才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在彪悍又散漫的固摩国有立足之地。多亏他无意元奚,不然元奚也就危了。” “不是无意。与其征战元奚,不如将固摩及其周边大块疆土统一了。” 此次迟衡名义是去丰图,以结友好,实际上是探一探西域沿途诸州的境况,丰图州是最后一州。 泞州风暖草薰,但丰图州的景色却还是春寒料峭。迟衡挑了二十个骁勇善战的精兵做护卫,率兵纵马快奔,一路疾驰,日行千里,穿山越岭,甚至越过了一片沙漠,终于到达索格王的所在地丰图州革西鲁。 革西鲁水草丰茂,骏马膘肥,固摩人凶悍无比,早将元奚人驱逐出了境地。 索格王的城堡很是坚实。 城堡里,迟衡和纪策见到了久闻其名的索格王,索格王二十余岁,身形极为魁梧,高鼻深目,轮廓分明,声音轩昂。见了奉上来的礼品微笑,捻起一串极为精致的珍珠道:“元奚国的东西就是精致,不过别人送礼大多是送美人的——元奚人长得太削薄了。”说罢,将纪策挑了几眼,但笑不语。 迟衡心想不妙,将纪策的手一握,笑:“索格王见笑了。” 索格王见状哈哈一笑,吩咐侍卫说:“把西末叫过来,和远道而来的客人共进晚宴。” 索格王有数个妃子,还有好几个宠男,他每征战一处,必将该地的美人抢掠一空以为淫|乐,他的一大嗜好就是收纳各种美人,而另一大嗜好就是将玩弄过的美人送与属下或他人,固摩国风俗本就乱,属下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迟衡已打探清楚,索格王的现在最得宠的人有四名:西末、奎尔卡、斯萨、执执佩。 不过迟衡万万没想到索格王如此不要脸,见面就问美人。 迟衡惊出一身冷汗,落座前他对纪策极为暧昧,数次握住了纪策的手,寓意不明自白,就是纪策是自己的人,让索格王死心。他心想索格王再无耻,也得知道不夺人所爱的道理吧。 果然,索格王再没对纪策露出色迷迷的表情。 才一落座,迟衡听见一阵珠玉撞击的声音,有人掀开帘子,笑声先传:“索格王,今天是元奚来的贵客吗?” 迟衡眼前一亮! 好一个张扬的男子!衣领半敞,露出半身蜜色的肌肤,仿佛汲满阳光一样。五官生得俊朗而飞扬,浓密的眉毛上挑,看上去极为狂放不羁。走路脚步不轻,但怎么看怎么像云豹一样。 男子挨着索格王坐下。 索格王随手将他一揽揽进怀里:“西末,这两位是元奚来的迟衡和纪策,你不是讨厌郑狐狸吗,他们是作对的。” 郑狐狸?莫非是郑奕? 西末懒懒散散地施了一个礼,索格王伸手取了一块软糕点,喂到西末的嘴里,西末一边吃一边皱眉,一副很不得胃口的样子,偏偏他越是这样索格王心情越好。 西末一边吃,一边大大方方地打量迟衡与纪策。 西末长得不媚气,但一言一行有说不出来的妖媚,很少有人能将狂野、邪气与妖媚融为一体,但西末偏偏可以。席间对迟衡挑眉一笑,眼眸如有光,迟衡为之一颤。 一顿饭下来迟衡冷汗涔涔,悄然对纪策说:“这索格王怎么跟他的名声如此搭配?” 名不副实的人多了,难得这么一个。 纪策甩了甩手,一手的汗:“据说很少人能在索格王身边呆满一年,西末是例外。他不止长得很得欢心,也是索格王的好部下,骑马非常快,也带得一手好兵,以前的丰图王就是死在西末的指挥之下。” 外表如此张扬,行事如此锋利,难怪会得宠。 却说晚宴后,索格王神秘一笑略带得意:“听说元奚都是舞娘跳舞好,我们固摩人却崇尚男子跳舞,全固摩人跳舞中我的奎尔卡是最好的!” 好大的口气。 迟衡想,男子跳舞他也见过,女气的居多,想来这个奎尔卡必定是一个腰如弱柳扶风的男子。才想着,听见一阵低沉的音乐声响起,这音乐极为苍劲,像百年古树发出的一样,很快声音变得急促高亢,像千万的雨滴纷纷落下。踏着雨点,一个舞者披着半身金缕衣出来,高仰着头,那步伐如孔雀一般高傲,右手一扬,腿长长一划划出了一道绚丽的弧线,而后步伐如游龙惊凤一般在全场飞快地踏了起来。 他的身影动得如此的快,以至于迟衡都看不清他的模样,只觉得那光|裸的腰扭得十分有力,双腿十分的长,金缕衣务必的亮眼。迟衡心中一动,对纪策说:“真是好腰段,与容越不相上下。” 纪策悠悠道:“是么?我见的容将军都是盔甲裹得严严实实。” 二人正说着忽然寒光数道,从奎尔卡的手中飞出,一个、两个、三个……五把飞刀全数钉入一面墙上,墙上画的是一只凶狠的猛兽,飞刀正中他的四爪和尾巴。飞刀钉处,喷出五道水流。奎尔卡双腿跃起,如变魔术般四个杯子从手中脱手而出,水流飞出径直落入杯中,半点不曾漏出,更绝的是他唇中还衔着一只杯子,正是猛兽的尾尖处的水流,也是半滴不曾洒出。 期间奎尔卡之快令人瞠目结舌。 几乎是快成一道闪电了。 托着杯子的奎尔卡这才缓了下来,往迟衡这边一个微笑。迟衡见了,又是一叹,原以为他是一个妖精一样的男子,谁知生得很是英气,英气中有一丝凛冽,目光很是锋利。 音乐声变得缓慢,奎尔卡缓步走来,一身金缕衣如金子映水光芒泠泠 195第194章 【第一百九十四章】 奎尔卡举手投足间如行云流水,将杯子依次给了迟衡、纪策、西末、和索格王旁的空座上。请记住本站的网址:。而后唇角一勾,倾身向索格王,头微倾仰,衔在嘴里的那一只杯水向着索格王倾斜下来。索格王哈哈大笑,仰起头张开嘴,很陶醉地将杯中水一饮而尽。 这极尽旖旎的场景看得人血脉贲张。 迟衡捏紧杯子。 不多时,另外两个正当势的男宠斯萨、执执佩也到了。却说这两人长得各有千秋,千里挑一。只是斯萨面色阴沉、执执佩始终含笑很阴柔。 要说这座位也很是有趣。 桌子是方形的,正座背北面南,索格王左拥右抱,左是西末右是奎尔卡,西末烟视媚行,奎尔卡目光犀利,显然座位有些挤。 迟衡和纪策同坐一边,坐西向东。斯萨和执执佩坐另一边,坐东向西。由此看来,西末和奎尔卡是最为得宠的,斯萨和执执佩大约离失宠不远了。 乘着索格王喝酒高兴,迟衡为各位索格王的男宠奉上特制珍贵礼品,却是五份。纪策鞠了一躬:“我们元奚以五为贵,特备了五份重礼,还请诸位笑纳!” 索格王略一沉思,手一挥:“将希努叫来。” 希努?大约是将要受宠的美人吧。迟衡引颈长盼,很快一个着灰色长裳的男子匆匆走来,对着索格王深深施了一礼。索格王很随意地说:“这是元奚来的贵客,带了些礼物,你收下罢!” 希努又鞠了一躬,上前。 迟衡这才看清希努的模样,不由得为之一窒,那真是极为俊美的一个人,虽然头发有些乱,衣服也很随意,毕恭毕敬的模样没有任何威胁力。希努伸出手,迟衡发现他的手有些粗糙,也不太干净,好像刚刚干了重活一样。 受了礼,希努要告辞,索格王懒懒地说:“坐一会儿吧。” 于是希努陪在末座上也喝了几杯。 乘着酒劲,迟衡对纪策悄然感慨:“羡慕啊!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我要是能到那份上,死也足了!” 纪策哑然失笑:“你身边缺美人吗?” “美人是不缺但哪有像西末奎尔卡这样的——出类拔萃不说,偏偏还对索格王死心塌地——我不信,他们这样的还能失宠吗?不喜欢了就送出去,索格王还真是薄情寡义啊!” 纪策笑:“远处莫挑衣,灯下莫挑妻。再者,美人不经三天看的。” 迟衡暗下观察,果然发现端倪:西末虽然极妖媚,可一旦不笑,就有一股戾气令人不寒而栗了。期间不知执执佩说一句什么,他一个眼神剐过来,顿时一桌子都沉寂下来; 跳舞的奎尔卡脸颊上有一处刀疤,性格极开朗,据说他跳的舞是要用于几天后的祭祀的; 执执佩失之阴柔,也许是微微失宠,言语间总有一股酸意,数次和西末相冲; 反而是刚才看去很沉郁的斯萨,几杯下来,性情随和; 最是沉默的是希努。 纪策与希努坐得近没话找话,纪策问一句希努答一句。才说了几句,迟衡就听得皱眉,心想人虽然极美,但言行怎么如此平庸刻板,难怪会失宠。比如西末虽然不及他俊美,但一笑一颦都极风华极出众,谈笑风生也压得住场。 希努的光芒也就是初见的一瞬而已。 迟衡纪策被安顿在城堡的一个房子里,不说那金玉铺地的豪奢。迟衡趴在床上,累得直吐气,侧脸看纪策:“纪副使,那是什么祭祀?为什么奎尔卡一说,其他的神色都不对劲。” 纪策娓娓道来,原来这祭祀是固摩人极重要的日子。 古远时候,固摩有一个王,征战南北,但每每到最关键的时候就会败战。他就向天祈祷,一个月献上一个祭品,但无济于事。眼看他就要面临最艰难的一个败战时,最后一个祭祀时,他的情人忽然扑上祭台,自尽而亡,后来,该王问鼎天下。 后来就形成一个极怪的习俗,每到这日祭祀时,祭祀人都要献上情人。 迟衡吐了一口气:“亏得索格王情人多,今年的祭品是谁?” “希努。行刑的人是奎尔卡。” 迟衡睁大了眼睛,虽然希努性格平庸,但被活活当成祭品杀死也是很让人不忍的,不由得脱口而出:“索格王还真是舍得下,说什么也曾是枕边人。” “固摩人很信奉那个祭祀,欺人不欺天,再说希努已经失宠了。”纪策说着,忽然笑了,“索格王宠溺过很多人,你知道为什么希努会成为祭品吗?说来就话长了,希努的性格和能力都平庸,偏偏也不长眼。当初西末和另一个男宠争宠时,他就站在另一个男宠那边。结果呢,西末赢了,那个男宠被杀死了,希努当然没好日子过了。” 迟衡想了半天,脸闷在枕巾上:“就算失宠,也曾是喜欢过的啊。” “别人的喜欢是掏心窝的血,血干而亡;索格王的喜欢是水,水流源源不断,枕边的甜言蜜语怎么能当真?”纪策敲了敲枕头,“睡觉吧,明天看看索格王的兵,咱们就回,就这转一圈就一个多月过去了。” 可不是,也不知道元奚战事如何了,虽然安排妥当,还是心悬着。 若有所思,夜有所梦,迟衡很快入了梦,梦见不停地有人在自己面前跳舞,那柔韧有力的腰飞速旋转着,诱惑着。迟衡瞅着机会扑了上去,那舞者应声倒地,笑了。迟衡压住他的腰,心口泛疼:“燕行,好长时间没见了,怎么不来找我?” 燕行笑得迷离:“你忘了,我负你了!” 迟衡双手钳制得紧紧的,双脚一缠抱着燕行滚了一滚,总觉得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负我?负我什么?不管你做什么我都会原谅的!” 说罢,浑身如火吻了上去,急不可耐地揉了上去。 忽然听见一声痛呼,迟衡浑身一震,骤然从梦里醒来,才发现自己紧紧地抱着了纪策,纪策身上的衣裳已经被扒得七七八八了。迟衡愣住了,纪策已经气得不像话,咬牙切齿,膝盖向上一顶:“混蛋,放手!” 迟衡啊的一声飞快地滚下床:“纪副使,我错了!” 纪策没好气:“睡觉都不老实!” 说罢翻身面向墙。迟衡也不好意思再爬上床了,见地上铺的也是锦绣,往地上一躺囫囵睡下。 偏偏梦里的旖旎还历历在目,迟衡狠狠地掐了掐虎口,恨自己在梦里那么委曲求全,恨梦里燕行明明辜负了还那样的笑,气呼呼了一阵,又立刻心酸得不行,心想索格王那么荒淫无道的一个人,还有那么多人对他死心塌地,自己对燕行也是没话说的话,为什么两月不见燕行就变心了呢。越想越郁闷,翻来覆去睡不着了。 砰的一声一大团软软的东西落在迟衡身上。 迟衡一摸,是被子。 第二天,迟衡刚刚开门,就见索格王骑在一匹马上,声音高昂:“今天我要为祭祀狩猎,听说迟将军是刀中绝手,不知可愿意一起?” 迟衡大喜,自然是求之不得。 迟衡望了一眼索格王的骑卫队,又是一赞,个个拿出来都是翘楚。除了护卫,当然少不了陪伴左右的西末和奎尔卡,二人却是一身戎装,英姿飒爽。那两人都看迟衡,迟衡头皮一麻,心想纪策骑马还勉强凑合,很快,但狩猎是万万不行的,弓啊箭啊刀啊统统不会。 迟衡硬着头皮说:“纪副使……” 索格王哈哈大笑打断他的话:“我知道纪副使不会刀剑,无妨,有西末和奎尔卡在身边,你还担心什么?” 怎么能不担心,只要不在眼皮底下都担心。 迟衡和索格王并肩骑马,纪策跟在后边,被夹在西末和奎尔卡中间。迟衡数次回头,见纪策和奎尔卡谈笑宴宴,才放下心来。 索格王一抖马鞭,抬起弓箭随手一射,一只老鹰应声从半空掉在地下,扑腾了两下,死了。迟衡抽了一支箭,环视周边,瞄准一射,听见草丛中簌簌两声。护卫快马上前,捉住了一只脚受伤的白狍。 一上午下来,收获不少。 尤其西末射技了得,性格又好强,一点儿不比索格王少。抹着额头的汗笑着对迟衡说:“明明你射箭都很准,为什么个个都不射死呢?” “我们元奚祭祀都用活物。” 听了祭祀两字,西末眼神一变,脸色阴冷:“我以前,也差点成为活祭品。” 咦?这么得宠的人也……迟衡惊讶了。 但西末没有说下去,而是望着远方忽然一亮:“那个林子有一只才成年的豹子,我们一起去!”说罢扬鞭策马,直冲着林子去了,迟衡急忙策马赶上。二人一前一后骋入林中,林中有古树有绿藤,四月里长得十分茂密喜人。 果然有豹子掠过。 它是如此的快,如此的矫健,踏枝如云,不等迟衡抽箭,已经不见了踪影。西末迟衡二人找了半天,再没见着,到了一处天然池水边,水边还有豹子踩下的痕迹。西末恨恨地一甩鞭子,跳下马来,蹲下在池里掬了一捧水喝下。 迟衡也口干舌燥,蹲下拂了拂水面。 还没喝,忽然被狠狠推下一下。虽看见倒影及时闪躲,到底提防不及,两腿还是踩入池中,惊魂未定,迟衡看着抱手好整以暇的西末:“西末大人,你……” 西末高扬着头踩入水中,一双妖魅的眼睛眯了一下,忽然抱住迟衡的腰。 196第195章 【第一百九十五章】 迟衡顿时手忙脚乱,急忙推开。请记住本站的网址:。西末也是手底有劲的男子,怎么可能被他轻易推动,反而更加蛮横地贴紧了,右手一下子按在迟衡的下面,妖|娆地笑了:“迟将军也不是木头人嘛!” 迟衡将西末的手腕钳住,在他的腹腰上一捏。 被捏中了地方,西末啊的一下子酥|软了。迟衡乘机往外一拽,离开个两三尺,笑着朗声说道:“西末大人,你认错人了!” 西末恨恨地咬牙切齿,忽又飞眼:“看来我是不行了。” 说罢,诡谲一笑,纵马离开。 迟衡一惊,心想索格王看上去也是很威猛的男子,难不成会让他的男宠欲求不满吗?莫非是索格王挖的陷阱?没可能啊,自己这一趟来无欲无求,又和他没有领地之争。 不多时,奎尔卡策马飞奔而来,奎尔卡虽然面有刀疤,但一点儿也不影响他的英气。 “迟将军,此处猛兽多,请随我离开。” 可不是,刚才差点就被野兽啃得连骨头渣子都不剩。奎尔卡本是直率的人,飞身下了马,谁知和迟衡并行时却心不在焉,到了一处白石上,奎尔卡忽然扭头问:“迟将军和纪副使是情人么?” “不错。” “听说迟将军原是在他之下的?可为什么私下也叫纪副使呢,情人之间不会生分吗?” “我爱他敬他如初。” 奎尔卡眸子一闪,游移了一下笑道:“还是迟将军爽快,刚才我们问了半天,纪策都没有给我们一个明确的答复——元奚人就是生性腼腆,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迟将军只有他一个情人吗,还是像我们索格王一样?” “……” “是只有他一个吧?”奎尔卡忽然驻足,“介意多一个吗?” 迟衡警觉地往旁边挪了一挪,微笑:“我们元奚人,一个就行了,多了消受不了!” 奎尔卡哈哈一笑:“不试试怎么知道?” 这一个接一个的扑过来是怎么回事,迟衡不认为自己光芒四射|到如此地步,急忙握住了奎尔卡的手腕,笑道:“使不得,纪副使会生气的,索格王也会生气的!” 奎尔卡不明所以地一笑:“我们固摩人不在意这些。” “我们在意!”迟衡斩钉截铁。 奎尔卡停了一停,目光移向丛林深处,摸了摸脸颊叹了一口气:“你们元奚人不喜欢脸上有伤的?我们固摩人却认为这是勇者的象征!” “不会,你的伤疤更添英气。” 奎尔卡没说话,迟衡凝思怎么摆脱这种莫名其妙的艳|遇,抬头却发现奎尔卡在脱衣服,背部已经光|裸了,露出蝴蝶骨,迟衡瞠目结舌。 奎尔卡不以为然,扬起手中的飞刀:“迟将军,你见识过我的刀法的——别逼我出招。不如我们快快的结束,别拖沓了。” 迟衡哭笑不得,霸王强上弓? 虽然在梦中对那一段腰念念不忘,但如此坦白直接还是很让人接受不了,何况这是谁的地盘他还是很清楚的,迟衡断然道:“奎尔卡大人,迟衡敬谢不敏!” 奎尔卡顺手一刀飞来,掠过迟衡的额发钉在背后的大树上。 好刀法。 奎尔卡侧头一笑:“迟将军,我们爽快一些,早点完事早点离开,你不觉得浑身很热吗?西末也真是的,都下|药了还把棘手的东西扔给我。” 迟衡咯噔一声,后知后觉地发现那地方已经硬的不像话了,不由得嘴角抽|搐,难道索格王的后宫如此的乱吗? 奎尔卡脱了一半衣裳,靠近迟衡:“是怕索格王吗?呵,他是最不需要担心的。” 迟衡后退,胯身体的奎尔卡看上去又矫健又可口,如果能扑过去狠狠的将他……迟衡赶紧收了邪念,再想后退,却发现脚像几千斤石头挂住了一样,硬撑着说:“奎尔卡,我对你没有兴趣!” 奎尔卡笑了:“你对纪策也没兴趣吗?” “……” “情人之间还是一个睡床上一个睡地上的吗?别担心,我们固摩人对纪策那种文弱得像小鹿一样的没兴趣,索格王更不会对他有想法的。”奎尔卡捏起飞刀,正要划向迟衡的衣裳。 迟衡忽然一拳挥过去,飞刀应声落地。 奎尔卡面露异色,迟衡紧接着一腿飞过去,正中奎尔卡的膝盖,奎尔卡闪躲不及生生地栽倒在地。迟衡也用尽了所有力气,两腿动弹不得,好在手是灵活的,只得紧握住拳头。奎尔卡慢慢起身,面色是从未有过的沉郁,举起手中飞刀:“这是索格王的地盘,你还想逃出吗?你的眼睛真亮,挖出来放在冰里最好看了。” 说罢甩出两把飞刀。 直冲眼睛而来,情急之下迟衡举起手指一夹,两把飞刀在距眼皮一寸的地方停下了。 不等迟衡甩掉又有许多把飞刀飞来,迟衡手执两把飞刀左右反击着,一时刀声嚯嚯刀光四溅。等所有的飞刀都飞出,奎尔卡面色已经变灰了,难以置信地说:“想不到你也一身好功夫,呵,可惜就更留不下你了!” 说罢奎尔卡走到马前,摸|到箭筒,慢悠悠地抽|出一支箭。 搭弓,拉弦,射箭。 眼看那箭如雨一般射向自己,迟衡心口一紧,才要用飞刀抵挡,忽然一道飞影掠过,眨眼之间弓箭纷纷落地。随着弓箭落地,那飞影也飘然站下,一把长剑抵住奎尔卡的胸口:“解药!” 听见那声音,迟衡内心翻滚如潮。 华发及腰,来人缓缓回头,除了燕行还能是谁?迟衡眼睛干涩,生疼。剑指的奎尔卡全身绷紧,慢慢道:“那是西末的药,我没有……” 燕行拿起一支箭狠狠|插|过去。 奎尔卡惨叫一声,箭从手背穿下去,他汗流如注,白着脸色说:“这药就是助兴,不会死人,只需要与人交|欢一次就可以了。” 燕行随手一点,奎尔卡软软地倒在地上,眼睛却大睁着。 “如果他有个万一,你也别想活!” 奎尔卡无力地说:“不信,你可以试一次!” 燕行走到迟衡身边。 多日不见,燕行还是燕行,所有的都没有变,依然那么万事不关心,他手中的剑正是迟衡让宫平送过去的。燕行踯躅了一下,揽住迟衡的肩膀,轻轻一运劲就到了池边的大石前,旁边都是茂密的树。 迟衡双手却揽紧燕行的腰。 燕行叹了一口气,将他的手解开:“我跟了你一路,一直没法开口,想不到还是要……迟衡,我救过你两次,一次是你被老虎追,一次就是现在。两次救命之恩,能不能抵一次背叛?” 迟衡几乎想流出眼泪来,他很愤怒燕行的背叛,但假如他可以回来的话,背叛也不是不可以原谅的,遂哑着声说:“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虽然很生气,也很在乎,但假如以后你保证和我在一起,我可以当做没发生。” 燕行面露惆怅。 以为他回心转意,迟衡低声说:“燕行,过来,让我抱一抱。” 燕行又叹了一口气,无奈:“你和我之间就剩下这一件事情可以说可以做吗?反正……唉!”说罢,挨了过来,手伸进迟衡的衣裳里,把硬|物揉了揉。 迟衡靠在石上,舒服得眯起了眼睛,捉住燕行的手:“坐上来!” 燕行犹豫了一下,慢慢的把衣服脱了,坐了上去。 一连好几个月没有进荤了,内|壁的柔软让硬|物的饥渴一下膨|胀到最大,迟衡挺了挺腰,发现双|腿还是很重,遂按住燕行的腰:“我动不了,你自己动一动。” 在暖煦的风中,燕行一下一下的动着,他紧闭双眼,长发随风而起,宛如殉道者一样。 好半天,迟衡终于射|出。 这个姿势也累,燕行缓缓下来,坐在衣服上,半趴在石上。而迟衡却欣喜地发现腿如释重负,立刻爬过去,燕行一惊,咬着嘴唇:“不是,已经,好了吗?” 迟衡带着残留的愤懑,赌气说:“艹完这一次,我就再不计较以前的事,咱们好好的过。” 燕行还要挣扎。 迟衡哪里肯放过,而且刚才那一次根本就勉强得不行,按住燕行的腰部,抽|出湿漉漉的硬|物插了进去,燕行一下子被顶得趴在石上喘息不已,身体抖得像蝴蝶,下面有黏|液被挤了出来。 迟衡欲|火更加烧得旺|盛,拉开燕行的腿就猛艹起来。 一是憋得久了,二也是心中又气又高兴,气的是他的背叛,高兴的是他又回来了。迟衡这次使上了十分的劲,一次次顶在最里面,像捣药一样将几乎将燕行的里面捣成碎碎,捣得骚|水横流,燕行虽然喊了好几次停,迟衡根本听不进去。 燕行连连高|潮了好几次,被折腾得最后都射不出来了。 里面被捣得水淋淋的,艹得特别带劲,迟衡这一次算是彻底尽了兴,终于射|进去最后一股。心满意足地躺下,与燕行依偎在一起,亲了亲那依旧颤抖的脊背:“燕行,别再让我伤心。” 喘息了半天,燕行才停下,慢慢地收起了双|腿,穿好衣服:“玄赤、玄赤是我的剑!” 迟衡听到这名字就头疼。 “不管你信不信,玄赤是我的玄赤剑变的,就是你和我在河边丢了剑那一次。”燕行没有回头看迟衡的脸,自顾自地说着,“他说,这里不适合剑客,有另外一个地方,异界,剑客可以自|由飞来飞去,使出的剑的威力比在这里打得多,我在那里可以大展身手,你信吗?” 两人都是做梦吧,剑怎么可能变成人,为偷情找这种荒谬的理由不是太可笑了吗! 迟衡握紧了拳头:“我不相信。” 197第196章 【第一百九十六章】 “可是我信!我一直都信自己活错了地方,我的剑法应该更强大,那些飞檐走壁应该是平常人就能做到的,我甚至经常梦见跟元奚截然不同的一个世界,那里的人比这里自由很多。请使用访问本站。而且玄赤也找到了走进异界的方法——所以,我这次是特地来和你道别的。你说过,两次救命,原谅我一次背叛。对不起,迟衡!” 迟衡怒了:“太可笑了!” 燕行缓缓起身:“如果说我欠你什么,现在也还完了。” 迟衡将他拽得紧紧的,吼道:“我不要你还,我们还像以前那样不行吗?什么异界,什么不同的世界,这根本不可能,你倒是让他从百尺的崖上跳下来看能活不能活!玄赤就是个疯子,你还要和他一起疯吗?” 燕行摇了摇头,轻轻一拂,迟衡脱手而去。 燕行的目光是那么执着,就像当初划自己一剑时的执着。迟衡忽然醒悟,燕行,再也不会属于自己了:“那你还来干什么,走了不就好吗?还躺在地上让我折腾什么!” “你不是中毒了吗?” 你不如让我干干脆脆毒死算了,迟衡咬牙切齿说:“任何一个人中毒你都能脱了裤子去救吗?” 燕行沉默了一下:“因为中毒的是你。” 这算是可怜吗?还是余情未了吗?迟衡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两人在石头边站了一会儿,天色都慢慢暗了,迟衡望了望天空,他不知道那所谓的异界是否存在,他不知道这一段荒唐的感情是怎么开始的。他只知道很努力去爱一个人,而终于爱上,那人却莫名抽身离开。早知今日痛苦,还不如当初就当做游戏一场! 仿佛听到他的心思一样,燕行忽然说:“我一直很孤单,从小只有玄赤剑相伴。你说了很多次喜欢我,每一次都让人觉得很暖,我很喜欢和你睡觉。” 迟衡惨然一笑:“我也就剩下能睡的份了。” 燕行却说得极为认真:“其实,你很好。那一天,在院子里我说过的那些话,都不是真心的。如果没有玄赤的话,我会陪你一直睡下去、做下去——你做那种事的时候,很认真,很让人着迷,我也很喜欢!” 高兴吗?得到这种赞扬,大部分男人都应该很欣慰。迟衡无力地看他,实在暴怒不起来,只剩下凄凉。 燕行看了看天色:“我要走了。” 转瞬之间,只留下一道梨花白的影子一闪而过,带起了一阵风,深林簌簌的,迟衡感觉一切像梦一样,就像当初毫无理由地走进了自己的生活,而今燕行又这么莫名其妙地离开了。 恍恍惚惚之后,痛了一阵,迟衡想自己再没法像一个多月前那样暴怒如雷,时过境迁,潜意识里早就说服自己去接受被抛弃的事实。今天,燕行的到来,只不过是让唯一的期望彻底断掉了而已。 迟衡缓缓过去,发现奎尔卡还躺在原地。 遂将他拽了起来,奎尔卡眨了眨眼,动了动手和脚,竟然笑了:“那位剑客好厉害,只点了一下我就动不了了,还以为这辈子都瘫了呢!” 迟衡懒得和他说话,飞身上马。 奎尔卡引马与他并肩而行,挑眉笑说:“他的声音叫得真让人热血沸腾!你也很不错,又久又厉害,能把人插得叫成那样可不容易,我听得都受不了了。他竟然还能起得了身,一般人躺三天算轻的了吧?” “……” 奎尔卡吹了一记哨声:“你不是说元奚人就一个情人吗?为什么你却和那人胡来,反而和纪策不做呢?我真理解不了,难道是做和爱分开吗?” 迟衡懒得理他,从马兜里摸出疗伤药掷入他的怀里。 奎尔卡看了看血迹已干的手,挖了一大坨抹在手背上说:“差点就把你的眼睛挖了,啧啧,技术那么好实在是可惜了,我一定要和索格王说……” “闭嘴!”迟衡憋得满脸通红。 迟衡骑马回来,见纪策在一堆篝火旁引火放柴,原来索格王下令露野来一个盛宴,乾元军的精兵也都离得不远。 他放下心来,找了一个角落,独自一人闷了很长时间。那些发生过的伤心的痛心的往事杂糅上来,“来如春|梦几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燕行永远都那么洒脱离开的背影,就此离开了,真像大梦一场。 高原上天空极为澄澈,入了夜湛蓝湛蓝的,一弯缺月照得大地泛光。 迟衡直起身。 西末忽然健步走来,双手抱胸似笑非笑看着迟衡:“原来你躲在这里,索格王召见迟将军!” 不知道是干什么。 因为是露野的篝火盛宴,所以索格王呆在一个临时搭建的帐篷里,迟衡疑惑地走过去,发现旁边没有护卫,越加疑心,手中握紧了匕首。还没到帐篷跟前,忽然听见一声尖叫,像悬崖之上的大雁飞过一样。 迟衡一惊。 而后是翻滚的声音,肉搏的声音,喘息的声音,以及极为淫欢声。迟衡顿时哭笑不得,难道索格王在“检查”奎尔卡吗? 迟衡想退后,西末幽幽地说:“索格王的命令,我们要听完全部。” 他是你们的王,又不是我的王! 这种事当然很羞耻,但既然对方都不觉得羞耻,自己觉得羞耻就很矫情了,所以迟衡索性放宽了心,乐此不疲地听了个彻头彻尾,西末则一直阴沉着脸。索格王正如他的外表那样,很强悍,这种时候也很强悍,迟衡觉得奎尔卡后来都哭了。 不过那叫声显然是很欢愉的。 迟衡觉得索格王很不厚道,让自己听一听就算了,西末陪在这里算什么,情人之间难免要吃醋的,只怕西末这会儿浑身都能拧出酸水来吧。 谁知,西末忽然问:“迟衡,你觉得我们几个谁最好,别露出这种笑。你喜欢希努吗?你们元奚人都觉得他长得最美!” 迟衡不知道该点头还是该摇头。 希努确实一见惊为天人。 “看来你是喜欢的,我们做一个交易好吗?你离开时,索格王肯定会让你挑一个人回去,拒绝所有的选择,而是要求要希努跟你走。至于交易的好处,到你走时就知道了。” “为什么?” “希努很可怜,我不希望他成为祭品。” 这倒是顺手的事,不过对西末说的好处迟衡可没当真:“索格王会愿意吗?你们都是最受他宠爱的人,希努也是……” 西末讽刺一笑:“以前是,现在不是了。” 迟衡感觉一个不慎就落入索格王的后宫争斗中了,想独善其身真是不容易,纪策说西末和希努是死对头,可西末却让自己救希努,这可真是让人……防不胜防啊! 迟衡和西末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好不容易等那两人停了。 索格王让迟衡二人进来。 一进去就一股欢愉过后的腥味,奎尔卡趴在床上,身上盖着一件薄薄的衣裳,两条长腿却伸在衣外,从大腿到脚踝很诱人的一段。不知道为什么,迟衡对他油然升起一股怜悯。 索格王一副餍足的样子,笑道:“比迟将军如何?” 迟衡脸色一烧,心想奎尔卡还将自己和燕行的事说给了索格王听吗? 索格王又嘲讽地笑说:“迟将军对纪副使毕恭毕敬,哈,实在要不得,只会将人宠得不知天高地厚的,要知道,将上人压在身下的滋味是很美妙的!我有一个情人也曾是一个王,十分高傲,从来不正眼看我……” 迟衡洗耳恭听:“……后来呢?” 后来,当然是当了天神的祭品,索格王说起这些都一副很无所谓的态度:“在床上一边哭一边求我饶了他的样子,真是再美妙不过。”说罢,回味似得舔了一舔嘴唇。 聊了几句之后,迟衡很及时地说:“谢谢索格王多日的款待,我和纪副使明日就回元奚了。” 索格王却地挑眼看西末:“明天吗?” 到索格王的领地也不过三天,但将想看的想知道的都了解个七八分,迟衡道:“正是,我离开元奚已近两个月。” 西末懒懒接话:“多谢你的好礼,我们几个都很喜欢,不知道你期望什么样的回礼?” 迟衡微笑:“素闻固摩的弓好,请索格王给两把上好的弓,迟衡就心满意足了。” 索格王摆手:“好说,西末去备上十把。” “多谢索格王!” “迟将军也是喜欢美人的,待会儿篝火晚宴上,我的美人们都会出来,迟将军要是喜欢,就挑上几个。” 既然是索格王的惯例,迟衡也没推迟。 回到篝火边,纪策见他怏怏不乐,问道:“怎么回事?” 迟衡地上戳了又戳说:“燕行和我,分了,彻底分了。以后,路归路,桥归桥。” “唔,这么多天,终于舍得说出口了?”纪策悠悠地说,“别那么惊讶,你都快把将军府掀了个底朝天,我们几个谁还能不知道你和燕行闹翻了!万事随缘,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得了也迟早失去!” 迟衡瞅了他一眼。 “虽然分了,你也别饥不择食见人就扑。刚才,你和奎尔卡在林子里带的时辰挺长的,也不怕索格王起疑心?办事得有点儿分寸,别逞一时之快酿下大祸!” 迟衡把在林子里见了燕行的事一说,当然略去了云|雨一段。 纪策了然:“噢,难怪说彻底分了。” 198第197章 【第一百九十七章】 迟衡闷闷地把烤羊翻了又翻,还是丈二摸不着头脑,一整天的事情都非常的怪,越想越不对劲,遂把西末和奎尔卡勾引自己的事与纪策都说了。请记住本站的网址:。 纪策听后若有所思:“感觉,西末和奎尔卡都不是自愿勾引你的。” 迟衡问索格王的那个位尊情人。 纪策点头:“这我知道,索格王出身卑微,他占有的第一个情人,就是他自小效忠的王。不过那个王有一个钟爱的王后,王和王后情比金坚,怎么都掰不过来,所以索格王后来就将他杀死了。” 难道不能拥有就要杀死吗?这种行为实在让人无法苟同。 迟衡又将索格王的话赏美人的话一说,还有西末说的,总觉得不对劲,一个不小心就掉入坑里了。 纪策兀自琢磨,说:“假如真的让你挑的话,你会选哪一个,说正经的。” “我最想要的人……算了,不可能。希努,是咱们要的人。” “为什么?他长得俊?” 迟衡摇头但笑不语。 纪策没细问,在迟衡耳边耳语了几句作为应对法子。听完之后,迟衡皱眉:“这样,那谁不是会被牺牲吗?” “总得有人要死。” 不一会儿,果然有一群女子过来,极尽妖娆。也有十数个男宠过来,各有风情,最小的那个看上去才十三四模样。迟衡不由得感慨索格王的口味之广。 索格王极为满足地问迟衡:“不知你看上了哪一个?” 迟衡凝眉一笑:“如果索格王愿意割爱的话……” 索格王哈哈大笑:“奎尔卡是不行的!你再喜欢也不能给你!他是我的人,除非……”他身旁的奎尔卡面色微变。 迟衡摇头:“当然不是!” 索格王好奇:“那是谁呢?” “执执佩。” 执执佩?他可与迟衡从没有任何交集的啊。一时西末和奎尔卡都面露惊异了,尤其是西末,惊异后面色一沉。索格王顿时表情凝重了,重复道:“执执佩?将他叫过来!” 执执佩过来,没明白怎么回事。 迟衡一双眸子盯住执执佩,面带微笑。索格王面色沉了下来,十分不悦地说:“执执佩,迟将军要你,愿不愿意跟他走?” 执执佩顿时面色惊慌,看着迟衡,双唇抖得说不出话来。 迟衡微笑。 索格王转向迟衡:“迟将军,忘记了和你说,执执佩是要献给天神的最贵重的礼物,可不是别人能动的。你随便再要一个人罢!” 迟衡佯装惊讶。 执执佩一下子跪在地上,面色死灰。 想不到索格王性格如此暴虐,说将人送入祭台就送入祭台,丝毫不顾情人名分。迟衡连忙道歉,称自己不知情,竟然冒犯了最尊贵的天神,实在是罪过罪过,也不要美人了,说只要那十个贵重的弓就好了。 因这一变故,斯萨和希努都站到了旁边。 尤其是希努本抱着祭祀必死的心,这一转折无比的惊讶,失声啊了一声。索格王扫了希努一眼,希努当即跪在地上:“希努已是天神祭品,还请索格王成全。” 索格王置之不理:“迟将军,你再挑一个。” 迟衡面露尴尬,看看西末,又看看奎尔卡,这二人都面无表情,离得最近的是斯萨。迟衡将斯萨盯了好一会儿,看看跪地的希努。转向索格王,迟衡噙笑:“索格王的美人都让人眷恋,随便赐一个迟衡都受宠若惊!” 至于其他的篝火旁的人,迟衡看都没看一眼。他的意思很明显了,索格王面色不佳,环视一圈指着地上的希努说:“希努,你可愿跟着迟将军?” 希努头低垂,不言不语。 当夜,回到城堡之中,迟衡心中忐忑,与纪策说:“都被你说中了。果然我一挑执执佩,索格王立刻就勃然大怒,以为我和他私通过了。你说我当时要是说希努,希努是不是板上钉钉成了祭品?西末可真贼啊,他就这么想希努死吗——他要是不那么心急,希努迟早也是个死啊!” 纪策解释道:“索格王喜怒无常。只有脑地落地,西末才算彻底放心,想快一步借刀杀人也是正常。” 索格王确实性格急躁。 纪策又笑:“但我还是很好奇,你为什么要希努呢,因为他长得好看?” “因为他有我需要的东西。” 纪策再问,迟衡就贼贼的笑,气得纪策拿起书卷拍了他两下:“你小子还会跟我兜圈子了,信不信我让你来了就回不去了!” “其实我最想要的人是奎尔卡。” “又想岔话题!奎尔卡是很不错,率真而且直接,为人都很符合你的胃口。不过,难!除非咱们在这里带上两三月,慢慢撬还有可能。罢了,各人自有各人福,随遇而安。”纪策看着悠悠月色,抿了一口腻油油的丰图茶。 “总觉得还有很多想不通的。” 纪策忽然说:“比如西末和奎尔卡的行为,对吧?我知道你想不通,但刚才我忽然想通了!” 迟衡激动地挠了挠短发。 纪策慢悠悠的说:“是索格王指使他们勾引你的。西末无意中说过他没办法;奎尔卡也说过让你快快的……这就是在应付差事。要不然,以索格王的性格和铁腕,他们还能有跟陌生人私通的胆子?” “索格王为什么要这样做?” 纪策从容推测:“我思量良久,有个大胆的猜想。索格王曾是前任王的属下,据说还是贴身侍卫,他对前任王觊觎已久。而据说那个前任王是一个对□毫不遮掩的人,所以,索格王一定窥探过前任王和王|后的□。就此,他落下一个毛病,特别喜欢窥视别人的……□。” 迟衡瞠目结舌。 “眼睛犯不着瞪这么大,世上的人有千百种。不是有传言,他曾让属下和自己的宠妃当着自己的面*作乐么?他能从中得到快|感,就是以前落下的毛病。到底是王,不可能总做这种事,所以窥探就演变成了谛听。” 迟衡眼珠子瞪得更大了。 “这点很好证明:奎尔卡回去,索格王就和他……云|雨一番,说明让陌生人跟自己的男宠作乐,他也是一样得到快|感。这就能解释,为什么奎尔卡回去之后,索格王立刻和他大干一场,正是怪癖所在。” 迟衡无语:“那为什么我挑执执佩,他还怒了?” 纪策莞尔:“不一样,那两人是受他指使,是操控之内,执执佩却是背地里的背叛,当然他会大怒。反过来说,而你只是说了一个执执佩,索格王就疑心大怒;而你和奎尔卡呆在一起这么久,他却不责罚奎尔卡,原因就是,幕后指使者就是索格王——解铃还须系铃人,可惜他把前任王杀了,没人能救得了他。” 做了什么反倒没什么,没做什么反倒疑心,绝对怪癖。 纪策道:“我猜得如何呢?而且索格王|还说自己和你比如何,所以我猜测,奎尔卡应该是为了完成使命而向索格王编造了你们之间的……□,当然也隐去了燕行这一节事。” 迟衡深吸一口气:“很有道理!” 纪策悠悠地喝了一口茶,道:“还好咱们明天回去,再在这里呆下去,我非疯了不可。倒是执执佩,一不小心就成了牺牲品,我实在有些不忍。” “疯的该是我吧!今天我看了下那些美人,也有长得文弱的,你一定要小心!” 纪策喷了一口茶:“放心,放一百个心,索格王的眼里从来就没我,也就你傻乎乎的才会以为是我——行了,傻小子,不逗你了,今晚肯定还有幺蛾子,你要小心才是!” “密器在手!”迟衡炫了炫匕|首。 “小心驶得万年船,别惦记奎尔卡了。至少希努不会成为祭品了,就当咱们就随随便便带一个人回去嘛!” 二人才打趣,就听见仓促的脚步声传来,护卫来报,索格王寝宫有请。 迟衡叹了一口气,又被纪策说中了。 来来去去有意思没有,再说去寝宫干什么?遂打起十二分精神去了,索格王的寝宫金碧辉煌,自然无需多说,贴墙的玉石多是迟衡没有见过的。 索格王引他入了一个不大的屋子,屋子四面都是玉石,金黄色如磨了一层砂一样,摸上去非常光滑,有说不出来的怪。屋内一张大大的床,床没有窗幔。希努卧在床上,身上盖着薄纱,头发凌|乱,睁着眼睛看迟衡一步一步过来,双眼满是忧惧。 索格王笑道:“迟将军,我将希努送于你,今夜就入‘洞房’” 洞房?自己可没有被人窥探的嗜好,迟衡面色一窘:“多谢索格王,咳,强扭的瓜不甜,不知希努可愿意否?” “你们尽情欢乐吧。”说罢,索格王扬长而去。 迟衡舒了一口气,心想索格王要是站着不走,那才叫一个窘迫呢。还好,纪策都是随随便便的猜测,就说哪有嗜好如此变|态的人。 这个洞房,可真叫人头疼啊。 屋子里还有一个大大小小三个浴桶。 迟衡揉了揉额头,坐在床沿上,思索怎么解决这问题。希努忽然扯下一把扯下薄纱,迟衡吓得跳了起来,定睛一看,发现希努全身又紫又青,大|腿上还有东西留下来,分明就是才被人糟|蹋过的——那人除了索格王,还能有谁? 希努咬着牙齿说:“请迟将军上来吧!” 这能上? 虽然希努是极为俊美的,看一眼就撩起人一身的火。但迟衡实在兴趣寥寥,加之下午也尽情发泄过了。想了一想,迟衡拾起薄纱将希努裹紧,抱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渣攻索格王番外:《夜再来,夜再来》,请戳 渣攻索格王番外:《夜再来,夜再来》,请戳 渣攻索格王番外:《夜再来,夜再来》,请戳 或者复制:?huojizi 希努不是总攻的cp,不是。 希努不是总攻的cp,不是。 希努不是总攻的cp,不是。 199第198章 【第一百九十八章】 希努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本书最新免费章节请访问。 迟衡心情非常低落,叹了一口气,心说想要的那人,说飞远就没了踪迹;而从没想过要的人,却也一副怨念地看着自己。 但看希努浑身绷紧面色惊惧,心中又不忍,迟衡将希努抱到最矮的浴桶边,坐下,把希努仰躺放在腿上,抓|住浴巾为他洗头,轻轻哼着曲子让希努放松,还帮他按了按头皮,希努皱紧的眉头慢慢舒展开来。不多时将希努的一头长发洗得干干净净的, 希努的头发是自然卷发,从发根卷到发烧,湿了有一种缱绻之美。 迟衡绕在指尖玩耍了半天,为他束起。而后抱起来放入最大的浴桶中,像玩具一样开始为希努洗干净全身,蒸着氤氲之气。希努靠在浴桶边沿,轻轻地说:“迟将军喜欢在浴桶里做吗?” 迟衡无语。 将希努捞起擦拭干净,抱回床上,顺手又扯了一块薄纱把他包裹得严严实实,将他往里边推了一推,给自己留下睡觉的位置,这才算大功告成,迟衡倒在枕头上,回想这一天过得够荒诞的。 想睡觉,房间却出奇的亮,夜明珠点缀一排排,亮如天明。 迟衡将手背放在眼。 正想沉沉睡去,身上却猛然一重,蓦然睁眼,薄纱已褪至大|腿的希努双|腿跨开,坐在迟衡的腰上,俯视着。绝美的脸,绝美的眼,眼眶如盈着眼泪一般,而后俯身,在迟衡耳边轻语:“将军,都看着呢,做完这一次再睡吧。” 迟衡忽然顿悟了。 伸手揽住希努的腰,翻身将他压在身下,将自己的衣裳解开,却不脱掉,而是披着衣裳,一下一下地进攻着。剧烈而破碎的喘息随之而起,绵延不绝。 终于发泄完毕。 希努很快就睡着了。迟衡心想这下折腾了个够,廉耻是不要了,反正破罐子破摔要也没用,闭着眼睛,浅浅入眠了,不多时,他感觉后背在轻微地动着,像希努在拨|弄他的衣裳,似乎要扒下来一样。 迟衡睁眼,缓缓地回转身。 看见索格王立在床前,迟衡似大梦将醒未醒一样,佯装迷糊道:“索格王吗?请问你要将希努收回去吗?” 他怀里的希努抖了一下。 索格王笑了:“送你的自然不会收回!” 手在迟衡的肩背上一记抚摩,迟衡寒毛直立,心想索格王该不会想来个双龙戏珠吧,如果是的话,自己坚决不奉陪,这都已经变|态至此了。 所幸索格王只是笑了一笑,而后离开了。 依照迟衡的吩咐,纪策为希努换上了元奚国的冰丝衣裳,冰蓝镶银丝兰纹,说不尽的华丽。还为他束起了长发,只留两缕在鬓间垂下,衬得脸庞越发俊美。 希努看着镜中人微笑:“去年今日,索格王曾令人为我妆扮。” 今年的妆扮,却是为辞别的。 迟衡执起希努的手,打量一番,心底的满意满满的都要溢出来:“我这次来丰图,最大的收获就是希努,今天以后,你就归我迟衡了。” 希努惆怅一笑,起身,拖着华丽长裳向外走出。 望着希努的背影,迟衡吐舌:“纪副使,我刚才那话,会不会把他吓着啊?其实我很想说,离开了丰图,他愿意去哪里都可以,别总一副愁眉不展的样子好像我要把他怎么样一样。” 纪策淡淡一笑:“不该说的别说,正经点!” 迟衡当然很正经,高扬着头,与希努双双走上索格王的殿堂,与他道别。索格王下了宝座,凝目希努良久,慨叹道:“不知下次相会,将在哪里!” 希努深深施了一礼,道:“东流之水,何时复西?我王,珍重!” 迟衡及时上前:“索格王珍重,来日有缘再会!” 说罢,迟衡与希努上了马,迎着朝日,挥鞭东去。他归心似箭,心早飞回了泞州,谁知才出索格王城堡半日,走到一处峡谷中,就听见数声尖利的哨声。 迟衡一惊,连忙大声警示,二十余名精兵紧紧围绕。 果然弓箭如雨一样,飞速而至,好在迟衡早有准备应对自如。数轮箭雨之后,箭终于停了,忽然寒光闪过,迟衡当即俯身一躲,一把飞刀盯在旗帜上。精兵迅速围了过来护卫着希努和纪策。 迟衡看了一眼飞刀大声喊道:“奎尔卡,若是好汉就明着来,暗刀伤人算什么!” 听见哈哈大笑,峡谷上出现了一个轩长的身影,果然是奎尔卡。 奎尔卡着一身盔甲,有备而来。 迟衡朝他喊道:“索格王已经将希努赏给我了,你这是想背信弃义要回去吗?告诉你,他是我的人!既然出了城堡,就再跟索格王无关了!” 奎尔卡笑了,骑马飞快靠近,嘴角噙笑:“迟将军,索格王命我,将你请回,至于其他的人,想去哪里就去哪里,索格王一言九鼎。”奎尔卡的身后,陆续出现了固摩兵士,扫眼一看五十人左右——看来奎尔卡还是很轻狂。 迟衡策马上前,二人相距三尺。 奎尔卡挥了挥长鞭,自负地说道:“昨天我是没有带武器才屡屡被你占了上风,今天先与我比试一番!” 二人没说,二人骋马斗了一圈,三十余个回合下来,不分胜负。奎尔卡鞭子甩得干劲,像响尾蛇发出的声音一样,迟衡体力好,且战且看,一个不慎,被奎尔卡的鞭子鞭破了衣裳。 迟衡见状扯起缰绳往远处奔。 奎尔卡追了上来,二人你追我赶不由得离那些兵士都远了。迟衡一喜,这才使出浑身解数,将重刀舞得嚯嚯做响,刀刀逼近奎尔卡的致命之处,奎尔卡应接不暇。 瞅见一个空隙,迟衡一刀砍过去。奎尔卡闪躲不及,情急之下滚落下马,迟衡飞马过去,一刀抵在奎尔卡的胸口。 奎尔卡的胸口起伏,握紧的拳头渐渐地松了,脸色灰败地说:“我输了。” 迟衡下马,收起了刀,拍了拍他的肩膀:“马有失蹄时。” 奎尔卡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忽然笑说:“我其实不想抓你回去,可惜索格王的命令我违抗不了——我为什么要抓你回去,抓你回去无非也多一个争宠的人。” 迟衡无言以对。 “你昨天为什么不把衣服全脱了?索格王引以为憾。” 就知道你们这般禽兽在看着,那玉石大概就是极稀贵的那种,里面看不清外边,但外边看里面一清二楚。迟衡双手抱拳:“人脱了衣服都一样,有什么好看?明天,大祭上是你跳舞而后杀死祭品吗?” “不错,执执佩被你害了。” “不是我害了他,是索格王,在索格王手里成为祭品是迟早的事。奎尔卡,你又何必天天提心吊胆跟着他——他能杀希努,就能杀你,谁知明年今日,您会不会成为祭品呢?” 奎尔卡闭了一下眼:“你说的太多了。” “索格王虽然是举世无双的王者,却不是合格的情人!谁会杀死自己的情人呢?谁会肆意把情人送出去呢!而他的那种窥探人的嗜好,一辈子也是好不了的,你们再争宠,也不能受宠一辈子的!”迟衡不紧不慢,他不知是真是假,既然是纪策的猜测总是能唬住人的。 奎尔卡冷冷地说:“那又如何?” 迟衡被噎住了,而后哈哈一笑:“是不能怎么样,但如果哪天你不幸成为祭品,可以来泞州找我。他如果视你为许多人中的一个,你也不需要为他呕心沥血的!” 奎尔卡飞身上马:“多谢你的忠告!” 奎尔卡领着兵忽然就退去了。纪策本以为少不了一次恶战,问迟衡,迟衡挠着头发说:“我也以为他至少会领兵来一场恶战的——可能他真的不想抓我回去吧!” 希努对迟衡本来甚是戒备。但迟衡也就在出城堡的那天对希努暧昧了一些,这以后就很是自然,不与希努多接近,希努放下戒备来。希努一身华丽的衣服很快在征程中脏了,纪策给了他一身暗红色的戎装,希努也默默地忍受了。 怕夜长梦多,迟衡领着众人日夜兼程。到了一处永冰山,这山常年积雪,山中有湖,常年结冰,即使五月也不例外。 路过永冰湖,迟衡让众人就地歇息。 迟衡见湖上冰厚,一刀砍在湖面,手被震得发麻,欣喜地发现冰结的很厚很厚竟然也没砍出裂痕来,回头想让纪策来看,却见希努在身边站着。迟衡尴尬了,那晚的事历历在目,吃一堑长一智,说什么他也不能再糊里糊涂沾上这些事。 希努捡起一块小冰块,用手一摩,问:“将军为什么把我救出来?” 迟衡沉默。 希努又问道:“我和将军无缘无故,原以为是无意……纪副使却说你是花了心思的,为什么?” “因为,你值得我救!” “那为什么你再没有对我……呢?”希努问得极认真,“索格王既然将我送给你,我就是你的奴隶,不管做什么我都是愿意的。” 迟衡头疼:“什么都愿意啊,希努……希努……” “希努这个名字也是可以改的,我有了新的主人,就该有新的名字。希努是索格王取的,请迟将军为我取一个元奚名字。”在固摩的风俗,买了奴隶,就换名字。 迟衡望着希努的眼睛:“那我为你改个元奚的名字?宁静的湖水,宁湖。出了丰图,你就不是希努而是宁湖了,好吗?” 希努微笑,双眸映着浅浅的碧色:“很好听,怎么写?” 希努伸出手掌心。 手指修长,但手掌和手指节都很粗糙,比一般人还粗糙。迟衡手指一笔一划在他的手心写下了宁湖两个字,希努微笑着说:“也很好看,我以后就是宁湖了。” 200第199章 【第一百九十九章】 “希努、呃、宁湖,你的手是因为常年使用刨子、锯子和钻吗?” 宁湖讶然:“你怎么知道?” “你的院子里摆着很多皮革,以及木头做的飞鸟走兽,还有一个踩水的木偶,我猜你一定很喜欢制作这些玩意,所以手才这么粗糙的。本书最新免费章节请访问。” “闲着无聊,我也不会打战。” “那会制作弓吗?” “我们固摩人都会制弓,只有技术好和差的不同——你们元奚的弓和箭不如我们固摩的厉害。” 迟衡随手拿了一把弓,是乾元军最常用的一种。 宁湖绷了一绷,弓发出嗡嗡的声音。宁湖搭箭一射,箭直直落入湖面冰上,他抚摩了一下弓身,道:“这在我们固摩是最下等的了,这把剑花不了半个时辰就能好。要知道从选材到工艺到制作,一把上好的弓至少要花费两三年的时间才能制成。” 迟衡笑了:“这可不行,两三年太长。” “不是所有的弓都那么长的,如果筋、胶等制弓的材料聚齐,最普通的弓只需要半天就可以制成,至少比这把会好很多。”宁湖挥了挥手中的弓,“你的兵虽然很勇猛,但武器都太简单了。所有人的兵器中,只有你手里的重刀和匕首,称得上上等兵器。” 二人聊了许久,宁湖说话质朴,为人平和,一就是一,二就是二。 聊到兵器时脸上的光芒不同以往。 等天色渐晚,迟衡想起本来是要凿冰捕鱼的,不过这冰太厚了如何能凿得动?怕是要架火烤才行。二人走到一出山石多的地方,宁湖忽然停下,握住了迟衡的手,迟衡一怔。 宁湖盈目注视,眸如冰上星:“出了丰图,我就是将军的人了。可将军一直对我很冷淡,为什么,是因为将军钟情的是执执佩而不喜欢我吗?” 迟衡失笑:“你想多了。” 宁湖拥住迟衡的腰,声音平静:“今天就是很好的天气,也不用赶路,我为将军纾解一下吧。”说罢,手慢慢抚向迟衡的腰部腹部。 迟衡深吸一口气,语气紊乱:“宁湖,你不用做这些。” 宁湖停下。 “从今以后你不是谁的奴隶,没有人能让你去死。”迟衡握住他的手腕,面对面站着,“到了乾元军你会认识更多有趣的人,不会打战也没有关系,总是会有很多事的。比如,我不懂武器,你可以帮我制造刀、箭、弓等武器。” 宁湖非常困惑:“你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迟衡笑:“从今天我们就进入矽州了,你看看四周,什么地方适合制造什么样的武器,然后告诉我就可以了。我们要打很长时间战,兵器要是糟糕可不行。” 许久,宁湖低低的说:“你还是不太喜欢我吗?” “等我们乾元军都用上了最好的弓和箭,我就喜欢你了!从今以后,记住,你不是谁的奴隶,你也不是谁的男宠,你是我们乾元军的都监了!” “都监是什么?” “都监啊,就是掌管所有工匠的军职,所有的兵器都归你管,好不好?”迟衡玩笑着,发现宁湖的脸莫名红了,急忙很正经地说,“总之就是很重要的位置,你要替我把武器都管好才行!” 当晚,宁湖果真点了灯烛细看索格王送的那十把弓。 纪策过去问:“希努,你怎么还不睡?” 宁湖道:“纪副使,将军给我取了个元奚名——宁湖,宁静的湖水,以后叫我宁湖就好。我在看弓箭,将军说咱们很缺厉害的兵器。” “……宁湖,名字真好。” 纪策转身啪的一声打在迟衡额头:“早点告诉我不行啊,难不成我还会泄密?” 迟衡苦着脸:“我当时只是猜测而已。” “你怎么知道他善工制?” “我把索格王每一个男宠的住所都看过了,希努……宁湖为人朴实无华,宫舍也很简陋,但摆置的东西都很巧。而且案子上,光刀片就摆了十几件各不相同的,可知他的秉性和喜好,可惜固摩的能匠太多,索格王没把他当回事。” “你倒是看得细致。” “而且,大部分人都看不出我这把刀的好处。第一次见面寒暄时,他就夸了我的刀,可见眼光之利。他是无心,我可是有意。”迟衡得意地笑了。 “……是等我夸你慧眼识英吗?” “索格王太把人不当回事,也不知道西末奎尔卡为什么对他还死忠死忠的。宁湖唯一不好的地方,就是太俊了。” 纪策嗤了一声:“多少人求之不得。他长得俊,性格温顺,又是索格王送的,你为什么不顺水推舟干脆收作男宠好了,男宠匠师两不误,反正你身边也没别人了!” 一下子戳到迟衡的痛心处,迟衡淡淡地说:“宁缺毋滥,免得伤心。” 宁湖确实很温顺,也有固摩人的艰韧,跟着乾元军风餐露宿,从来不说一句怨言,即使吃不惯元奚的东西,也总是默默地忍受着。他是那样的沉默,沉默将他的光华都盖住了。 沿路地广人稀,入了矽州才繁盛起来。 迟衡没多流连长驱直入矽州城,麻行之早得了消息,收兵回到矽州城等待。五月初,月如钩,一队精兵悄然骋入矽州城,在麻府石阶前停下。 迟衡飞身下马:“行之,等久了吧?” 麻行之爽朗笑道:“迟将军做什么都快,寻常人丰图来回一趟至少得三四个月。行之将一切都备好了,请诸位护卫到安置处先行休息。” 不提安处之事。 迟衡与麻行之二人携手进了中堂,迟衡问起当前战事,麻行之很是骄傲:“年前与石将军一同将郑奕军逐出了矽州,二月之后石将军征战元州,我率兵攻入安州,这些你都知道。在你出使丰图之后,石将军派了一名虎将池亦悔来助我,四月我与霍斥将军联手打了好几个胜战,如今半个安州已在乾元军的掌中——这些,比你走之前交代的,快了至少一个月。” 迟衡赞许地点了点头。 三盏茶过后,迟衡说起了正事:“行之,你与我连横已半年有余,你对乾元军知根知底,对矽州及西域各州的情境也了如指掌,如果让你放手矽州,放马整个元奚,你愿意吗?” 麻行之笑了,起身,只手一拂戎装,单膝跪下:“矽州早有归顺之意,只待迟将军今日开口。” 迟衡将他扶起:“你我之间就不要客气了。” 麻行之哈哈一笑:“若是去年你让归顺,我肯定不愿意,就算我愿意我的部下也不愿意。当我领兵与乾元军一同驱逐郑奕军之后,才渐渐领悟的。郑奕军之强盛和贪婪,不是区区一个矽州能抗衡。跟着你,跟着乾元军,我踏实。我连乾元军的旗帜都制好了,一直就等你的话呢,你还真能沉得住气!” 迟衡笑道:“咱们几个一起征战元奚,你尽管放心,以后的功名绝对不止一个矽州!” 麻行之笑着给他斟了一杯酒:“我信!你不说我都信!” 几壶酒,一钩月,一晚上。 喝到尽兴时麻行之说起他第一次攻城,说起迟衡带着他平了罡明关,说起他对迟衡的敬佩,丝毫不加掩饰,话越多,酒越浓。 麻行之脚步踉踉跄跄,走到迟衡身边说:“迟衡,以前我让我爹出重金把你留下来,可他却说,我压不住,你以后一定会功高盖主。那时候我就想,为什么一定要一个压一个?能者居上,如果你厉害那你就在上位,即使臣服于你又有什么要紧。我不重权,守得住矽州我就守;守不住矽州,我就将它交给最厉害的人。” 迟衡扶住他:“这也是为什么,我从没想过向矽州出兵的原因。” “对,你知道我的脾气,我喜欢征战,打胜战的感觉远远好过坐在矽州城里当什么城主,就算有一整个州又怎么样,朝不保夕的没什么意思。我见过很多将领,没有一个比你厉害,单打厉害,带兵厉害,统将部署更厉害。现在郑奕嚣张又怎么样,乾元军这么少的兵士不也一样将他压制住了!” 这一晚,麻行之抱着迟衡倾吐了很多话,句句豪气,满溢年轻的意气奋发。 迟衡也醉了。 醉到次日中午才醒,头都隐隐作痛,睁眼看见了迎风飘扬的乾元军旗帜,猎猎作响,顿时所有的疲乏都消失殆尽。回头,麻行之蓬头垢面,浓眉大眼,一脸真挚的笑容。望着他的笑,迟衡觉得所有的艰难都如履平地了。 纪策找过来,显然也是惊讶于这满城的乾元军旗帜。 迟衡与他说了麻行之的话,纪策笑道:“你越来越厉害了,什么时候将矽州军和乾元军绑在一起的?就说兵不接刃,一夜之间就把矽州收复了,可把我吓了一跳——还说要不要找到麻行之他哥麻谨之,给他弟敲敲边鼓呢。” “哪有这么快,去年一年我都在与麻行之联络,信函不知传了多少!” 迟衡说起后来终于劝动了麻行之,以驱逐郑奕之名,在灵城汇集,而后征战数月,愣是将麻行之跟乾元军拧麻花一样拧到一起了。让麻行之跟石韦一同征战,乾元军最好的兵器最强悍的兵力都给了这一支,任由石韦调遣,甚至屡次攻击郑奕的重城,让麻行之看到郑奕的强盛,更让他看到乾元军的攻无不克。 这些是暗地里使的劲,别人都不知道。 作者有话要说:希努/宁湖不是总攻cp 希努/宁湖不是总攻cp 希努/宁湖不是总攻cp 希努/宁湖不是总攻cp 201第200章 【第二百章】 站在城墙上,五月的风暖暖的。本书最新免费章节请访问。 纪策背着手俯视城墙下熙熙攘攘的人群,道:“我就说你没事跑丰图干什么,还对西域诸州如此信心满怀,原来第一个州池尽在掌中了。记得三年前,我和你初次来矽州,我还说,干吗派给我这么一个不灵光的傻小子,他说你刀耍得好,也有心眼——想不到,一眨眼功夫,轮到我来佩服那个傻小子了。” “……我哪里不灵光了!” “你当时还不傻啊,让你替人带兵结果你傻乎乎地攻下两城两关,还替人把城池修建得结实。我听了直汗颜,心想这以后颜王军要攻矽州,不是自己给自己挖坑设陷阱吗!” “咦?明明记得你当时还夸我来着。” “你当时那高兴劲,尾巴都翘起了就等别人夸,我怎么好泼一瓢冷水?还好,斗转星移,是替自己做的嫁衣裳。”纪策手撑城墙,勾起了欢心的笑。迟衡半身趴在城墙上皱了皱鼻翼,侧头看纪策笑,自己也笑,二人眸光如波。 迟衡好奇地问:“我以前很不灵光吗?” “不太灵光,不灵光还爱撒娇让人火大;挑三拣四不说,倔起来简直要把人气死;偏偏又很爱回头道歉,知错就改,让人想发脾气都没办法,还得骂着夸着,夸着骂着……”说着说着,纪策又笑了。 “有吗?明明很年少持重!” “反正没在我面前重过——除了现在这一次,让我实在意外,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纪策一手支着额头,一手轻敲了一下迟衡的鼻尖。 迟衡直起身,笑着与纪策并肩而立。 前方,是远山,是戈壁,迟衡指着前方说:“前边的山距此地数百里,产铁矿,挖之不竭。我准备在那里修起一座城池,□兵器,由矽州运送到征战的地方。咱们越战越广,又要和郑奕死磕,只靠兵士神勇是不够的,兵器如虎添翼,最大限度地减少兵士损伤。” 纪策拖长了声音:“噢,你千里去丰图只为带宁湖回来的。” “我又不是情种!”迟衡咬牙,又调笑,“纪副使,与你两次出使,我有没有长进?” “怎么没有,拈花惹草的本事见长,破荆他们都说你走到哪里都要捎人回来,我这回是信了!这回一挑就挑个俊得不行跟花瓶儿一样的。” 迟衡叫冤:“宁湖绝对不会是花瓶,我们拭目以待!” “反正我等凡眼是只看到了俊,言谈举止都那么平淡无奇,说不是见色起意我都不信——老实承认吧,你就是要收回做男宠的。”纪策故意逗他,还夸张地用指尖划了一个圈。 迟衡急了:“都说了不是,我会将他放在那个城池里,慢慢地制造精良武器,我们都知道丰图的武器……” “别人金屋藏娇,你是修一个城!” “……” 迟衡被他激得跳脚,纪策伶牙俐齿谁都不说对手。迟衡想反击可来来回回就一句“不是,反正不是”,纪策却还悠悠的笑,轻飘飘地丢了一个白眼:“承认吧,我又不笑话你!” 迟衡彻底急了:“你看着吧!要留他在身边我就不姓迟!” 撂出这句掷地有声。 麻行之对众宣布矽州易主一事,迟衡微笑着站在正座之上,半年多,时间是长了点,但物有所值!目之所及,是熟悉的矽州兵士,也有许多乾元军兵士,但从今天开始都是乾元军了。 当麻行之率众单膝跪地时,盔甲磨蹭发出清脆的声响,迟衡拿起兵符,宣布麻行之为征西大将军。 仪式很隆重,很有气势,从中午一直到傍晚。 入夜,麻行之要将矽州大小事务全部交给迟衡,迟衡笑着说:“矽州还是归你管,我只要看看你的那些部下就行。另外,我要在矽州城以西的武山修一座小城,□兵器。” 麻行之照他说的,将所有的文职武将都叫来。 迟衡将修城一事一说,众人先是迟疑,后来说开了就各抒己见,颇为热闹。等都说完了,迟衡问麻行之意见,麻行之自然拍着胸脯说,即刻安排下去,管叫两三个月就起来一个兵城。 完了之后,迟衡问纪策怎么办。 纪策大笔一挥,将一二三四五六七七个步骤一写,撇给他:“小事能管得了?这七点分派下去,一步分一个人,合起来就成了,记住,最要紧的是得有一个脑子清楚的大总管。” 迟衡乘着空隙将麻行之那些重要的属下都见了一遍,心下有些了解了。 与麻行之将人一一部署。 用的都是以前的人,无非就是分工不同,属下们领了事务就开始忙去了。对于矽州的兵迟衡最是留意,与麻行之一同练了几次兵后,暗下赞叹,麻行之虽然不太会料理其他事务,但对练兵练将还是炉火纯青的。 迟衡给宁湖封了一个“都监”的职务,只负责制造弓箭刀枪石车冲车云梯等武器,而后教于众工匠打制。宁湖极为高兴,终日研究废寝忘食,竟然在短短的五日就在矽州城里制出一张弓来交给迟衡:“材料还不满意,但比现在的都好!我还制了一把连发五支的连弩,得三天后才能好!” 迟衡试了一试,赞了数声,状似不经意地说:“以后乾元军的弓箭都出自你之手了。” 宁湖极喜:“为将军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过两日你就去武山,城虽然没建起,也等不及了,先制出一批武器来。以后,你若新琢磨出厉害武器,先让矽州将领们试一试,若是都说不错就自行打制,不消等我的命令。现在是五月,秋日是最好的征战时机,相信郑奕会被我们打得落花流水!” 宁湖听出端倪:“不让我跟你去泞州吗?” “矽州也是我的地盘,等西域诸州收复之后,你想去哪里都可以,别忘了,我们的兵器可是奇缺的,拖一天都会延误战机的!”迟衡笑得狡猾。 宁湖的开心消失了一半。 迟衡赶紧与宁湖说了当下制作武器的紧急,以及其他州铁矿的贫瘠,总之唯有矽州最适合宁湖呆着了。好说歹说说了几遍,宁湖都闷闷的,迟衡苦恼地要不要纪策来劝一劝。谁知宁湖忽然抱住迟衡,对着嘴唇飞速亲了一下,软软地说:“迟将军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别忘了回来接我!” 迟衡尴尬,将他拉开说:“虽然索格王将你送给了我,但你不是我的奴隶。你是乾元军的都监,和其他人一样。” 宁湖抱住迟衡的腰,久久不说话。 离开矽州的前一个晚上,迟衡趴在床上问纪策:“纪副使,你对进攻西域各州有何感想?” 纪策抱着后脑勺说:“矽州、缙州、栎州、笪笪州、靖立州,西域五州,好处就是没有像郑奕一样强劲的对手,坏处就是,强龙不压地头蛇,西域的地头蛇厉害得很!搁在以前,我会说多没谱的事,咱的兵还在泞州和郑奕死磕呢;现在,我倒想问问你,都为进攻西域各州做了什么?” “矽州、缙州、安州三州接壤。矽州是我们的地盘、缙州有缙州势力、安州被郑奕侵占。我已抽掉元州泞州兵力压向矽州了。” “都有谁?” “霍斥、容越、随后是石韦,矽州事宜一定之后麻行之立刻发兵缙州。其它如池亦悔等第一级领就无需多说了,总之精兵都会移向这里。霍斥马上就越过矽州山脉、到达矽州与缙州交界之地;容越将率兵压住安州与缙州交界之地;而我们,将与他们在缙州汇合。” 纪策沉默半晌:“这些,我都不知道。” 迟衡趴过去,抓了抓纪策的头发:“我是有意瞒着你的。出使丰图都是我说了半天磨破嘴皮你才答应,假如告诉咱们走后还有那么多安排,你肯定会执意留在泞州的——别死鸭子嘴硬了,虽然说这退隐,其实还记挂得很。我特地把你拽出来,溜达一趟,看你心情都好了还胖了。”说罢捏了捏纪策的脸和胳膊,嘻嘻一笑。 纪策斜了一眼。 迟衡立刻缩回手,感觉这气氛很是不对劲,大约是与燕行容越嬉闹惯了,忘记了眼前的是纪策。这可糟糕了,纪策的嘴损起来谁都招架不住,还好的是纪策斜了一眼后就闭目:“安顿好了就行。这阵势是要先攻缙州吗?六月七月缙州流火可都是热死人的天气,将军医带上,别咱们的将士一个个中暑什么的,让缙州占了便宜。” 的确,西域各州气候恶劣,冬天酷冷,夏天酷热,就不让人过安生日子。 别说六月七月,就是五月都燥热。 迟衡在纪策身边呆了一会儿,浑身就开始烧火,连纪策与他说什么他都听一句漏两句,翻来覆去,纪策好笑地问:“滚来滚去碾跳蚤呢?” 迟衡道:“我热得很。” 纪策沉默半晌:“要不要去找宁湖?” 想不到纪策一下子就戳破,迟衡立刻摆手说道:“不行不行,再别让我遇上弄假成真的事了,一个燕行都够让我伤透心了,再来一个没谱的我没那么大的劲折腾。” “燕行……” 迟衡自我解嘲地接话:“燕行也许在什么异界过得正逍遥,哪里还能想得到有人为他难受着呢。纪副使,我对他不好吗?我不如玄赤吗?他怎么能说走就走得干干脆脆,连一点犹豫都没有呢?就算是块石头,戴久了摘下来也会考虑一下吧?就算养的小狗,要走了也会难受一下吧?他倒好,跟我撂一句很喜欢和我睡,扭头就跑了。好么,我就是……欸,我跟玉势有什么两差?” 纪策嗤的笑了:“够能贬自个儿的。” 202第201章 【第二百零一章】 “我也不想低贱到跟玉势比,可他那话就是这意思。请记住本站的网址:。他怎么能……诶……无情无义没良心!算了,就算跑到异界,燕行这种没心眼还一飞就没踪影的性子,玄赤就受着吧。”迟衡咬牙切齿,忽然又阴笑两声,“嘿嘿,燕行性子直接,哪天要是失口说出他最喜欢和我睡觉的事,哼哼,玄赤,你这绿帽子碧绿碧绿的,有本事来砍我呀!” 纪策无语,心说谁的绿帽子:“看来,你也没陷的多深。” 伤筋动骨是没有,寻死觅活也没有,年后那事儿已经过了三个月,迟衡早迫自己的心宽了又宽,现在也能撑开船了:“我能怎么样,我要能抓得住他,就绑在床上……咳,哪也不让他去。纪副使,你先睡,我去洗一个澡!” 迟衡像豹子一样飞快跑了。 纪策笑着说出一句迟衡没听到的话:“你要是拼了十分力气去抓,胜负可就不定了。大抵说‘我能怎么样’的,都是为自己开脱而已。” 缙州与矽州相邻,接壤的地方叫莱南陂。 这附近的缙州势力叫胡类番,胡类番占得地利,胡类番是不折不扣的一方之霸,据说很是彪悍,盘踞莱南一带已十数年,对此地了如指掌。莱宁气候干旱,流经莱南的有一条河,河最宽处如池被称为莱南荡,种着许多暗红色的芦苇一样的水草。六月的莱南荡水都是温热的,在水边,迟衡见到了先来两天领兵驻扎下的霍斥:“霍大哥,好久不见,你还是这么英武霸气!” 霍斥满头大汗道:“霸气个鬼,简直能热出人命来。” 霍斥还罢了,古照川压根儿都不出门了。霍斥先到莱南陂,选在莱南荡给迟衡接风也是水边能舒服点。果然入夜了,清风徐来,这汗才算止住了,万物才直起腰来,享得一丝清凉。而古照川终于姗姗来迟,连连致歉说这天气委实扛不住。 迟衡锁眉:“霍大哥,万一胡类番现在发兵,咱们可都扛不住啊。” 霍斥郁闷地说:“实在没有办法,都是泞州夷州来的兵,尤其是夷州的兵,更受不了这种天气,且水土不服,这几日已经出现近百人上吐下泻了。” “安错来了吗?古大哥也会医术的啊!” “安错最先趴下了。医也不管用,总得吃啊喝啊,肠胃受不住一切白搭,你呆上几天就知道了。”霍斥说着,给古照川将热水倒上,“照川,你可不能病,你要病了我也就不用打战了。” 迟衡笑了。 三人将战事叙完,霍斥就开始问古照川身体如何,发热没发热,有没有不舒服,迟衡在旁边也碍事。船本靠着岸边,他下了船,虽有清风袭来,也是浑身燥热不已。事实上他在自从到了西域,就天天燥热难耐了,也就只和燕行发泄后的那一次他舒服了几天。当然,只是底下舒服,心里头还是堵得慌。 空气连一丝水分都没有,干而燥,迟衡走进水里泡着才算舒服了。 睡前迟衡曾思索了一下如此恶劣的天气,万一胡类番来袭,可就麻烦了。不过,等明天再说吧,胡类番也不可能说来就来。又想了一下霍斥的驻兵,总觉得很是不对劲,明天一定要查看一下四周的地形。白天累,他很快就睡着了。谁知,半夜迟衡忽然听见一阵声响,瞬间跳了起来,拿起重刀疾步跨出营帐。不看则已,一看心都凉了:外面火光一片,正是天热,干燥,那火一燃数尺高噼噼啪啪烧得惨烈。有数百人纵马杀了进来,杀气冲天,多少才在睡梦中的乾元军兵士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 迟衡气结,拿起重刀骑了快马高声喊道:“有贼兵!鸣鼓!” 鼓声随之大振。 兵士们纷纷从睡梦中醒来,数千乾元军开始反击。这一场厮杀时间并不长,那数百悍匪贼兵烧杀一通,见乾元军都起来了,一记响哨之后纷纷撤退。迟衡和霍斥追之不及,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消失在黎明深处。 迟衡气呼呼地收兵。 这一战惨淡,对方有备而来,着火的地方正是军粮之所在,乾元军损失了近三分之一军粮,而且死了近二百余名兵士,死状十分惨烈。而胡类番领的悍匪,却几乎是一兵未损。 说什么都迟了,迟衡一拳狠狠地击在案子上:“巡兵都是死的吗?活活进了这么多人都没有一点反应?” 霍斥冷静地回答:“军粮附近巡视的兵都死了,我怀疑军营中有内应,不然不会如此悄无声息的。迟将军尽管放心,我这就派人去查,一个都跑不了!胡类番也别想过太平日子,我迟早也要杀翻他的老窝!”最后一句,恶狠狠的。 “你们为什么会将军粮放在最边缘的地方,等着别人来抢吗?” 静默之后,古照川说:“那里离水最近,所以……” “只为了方便,就把数千人一个多月的军粮放在那里?巡兵太累渎职还能算个理由,军粮呢?失了军粮,最大的罪就是死,别说你们一个一个都不知道!”迟衡咆哮着,“军粮就罢了!胡类番他们到底探过多少次,才能这么狠这么准,而我们却一点都不知道?还有,都烧到什么程度了,都没一个人喊、没一个人叫、都睡死了吗?!” 古照川深吸一口气,答道:“兵士水土不服,白日疲乏,所以……” “难道打战都要服的打?不服是不是都躺着不动了!先查兵营的事,立刻整顿,晚上我要彻查!” 霍斥领命。 霍斥等人走后,迟衡狠狠揍了好几拳,直把拳头关节的血都磕出来了,转身对纪策说:“我都不知道他们能把兵带成这样!还没被郑奕灭了都是奇迹,这以前都是怎么打战的!” 纪策道:“他们轻敌了。” 的确,霍斥轻敌了,自信能与郑奕大军抗击,夺了泞州,又争了半个安州,所以区区一个胡类番根本没放在眼里。加之初到缙州,于是疏忽了。迟衡握紧了拳头:“轻敌?这才打了几站就敢轻敌了?我不能容忍因疏忽带来的牺牲,爱兵如子,爱兵如子,他们倒是怎么治的兵!我从来没管过带兵的法子,但现在,你看看,都成什么样子了!” 纪策按住他的拳头:“冷静一下,霍斥他们已经在整治了!谁的兵谁心疼,你心疼,他更心疼!” “我知道,可我克制不了。” “现在应该想个办法狠狠地教训胡类番一顿,实在太嚣张了,不过你先别动,霍斥现在憋了一肚子气,这个仇必须由他去报。” “真忍不了这口恶气!”迟衡用拳头捶了几下案子。 “拭目以待就行。” 迟衡忍住立刻率兵出战的冲动,巡军时一直阴沉着脸,看到四阵整肃旗帜安齐,吃了败仗的乾元军兵士都鼓着一股劲,迟衡才稍微消了一点气。霍斥骑在战马上,一身暗红袍子,手执雷神鞭,虽未着铠甲却有泠泠杀气:“迟将军,末将这就去取胡类番的狗命!” 这才是乾元军一军之将的气概,迟衡道:“静候霍将军凯旋而归!” 霍斥纵马出军。 莱南陂地势高低不同,驻军地势低洼,听不见战马奔腾,也看不见兵戈厮杀,迟衡心里直痒痒。转念一想,霍斥的猛将,带的是精兵,就算挑不了胡类番的老窝也能给他一个狠狠的教训。 迟衡端坐在营帐等待着霍斥的报喜。 可是足足过了一天,迟衡都没有等到霍斥的归来,在他几乎要质疑霍斥是不是忘记了回路时,霍斥率兵回来了,不是斗志昂扬,而是气急败坏:“迟将军,姓胡的王八蛋竟然给老子下了个套!” 原来,莱南陂地势复杂,知道霍斥必然来战,胡类番早已设下陷阱。 虽然也提防,但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加之霍斥气急攻心,竟然接二连三被胡类番施计得逞。先是马腿被绊,后是铺天盖地的石头,再后来数百人几乎被逼至莱南荡中。多亏霍斥身经百战临危不惊,愣是杀出一条血路这才领兵回来。这次反击连胡类番的老窝屋檐都没摸着,更别说打他个落花流水。 霍斥越发气愤盈胸,古照川劝了几句,才算稍微好些了。 听了霍斥诉说,迟衡反而冷静下来,让霍斥率兵先行去歇息,他、纪策和古照川一同挑灯商议。 古照川道:“我们初到缙州,对莱南陂的地形十分陌生,而胡贼最擅于利用地形将我乾元军拖入埋伏之中,我们空有大刀长矛无济于事,就算突出重围,胡贼立刻就撤退,追之不及,而我们已被牵制得疲乏不堪。地形不熟,对方还占据地利……” “这是理由吗?那现在熟悉了吗?” “……” “不管是胜是败,你们来到莱南,说什么也交锋不下三次了,现在对地形该很熟悉了吧!”迟衡指着地图上胡类番的老窝说:“古大哥,我每次问询你都会说水土不服、地势不熟!没错,这是事实,可你身为一军之主将都如此怯阵,兵士们怎么可能硬气起来?一入他的地盘,我们士气就矮了一截。若再落个埋伏,就变得惶惑不安深恐有去无回,是不是如此?” 古照川沉默。 “我相信霍大哥的战术绝对足以随机应变,反客为主只是时机而已。现在最需要的并不是如何与胡类番斗勇斗智,而是重振士气先来一个下马威!” 203第202章 【第二百零二章】 “我相信霍大哥的战术绝对足以随机应变,反客为主只是时机而已。本书最新免费章节请访问。现在最需要的并不是如何与胡类番斗勇斗智,而是先来一个下马威。” “劫营吗?不是没想过,可我们很难靠近这个地方。”古照川被问得狼狈不堪。 “难道胡类番只有这个营地吗?” 当然不是。 “从之前的几次交战看来,胡贼在这个营地周围至少布置了三个驻点。”纪策开口了,三根手指在地图上依次滑过,“这三个据点扼守住咱们的攻击,无论咱们攻哪里他们都占据绝对优势。” 古照川点了点头:“我和霍斥一直想着如何诱他们出来。” 纪策问:“你们想了什么办法?” 古照川将他们想的法子一说,可惜这些法子还没来得及用上,乾元军已经连续受挫了,根本施展不开来。 迟衡眉头越锁越紧:“纪副使,你以为如何?” “主意不错,只要我们将网张开,胡贼迟早会落到网中,我们再大开杀戒也不迟。” 迟衡断然摇头:“不行!干等他落网是绝对不行的!你们的主意很好,布局精心,甚至连阵法都很完美,但是打战是打战,不是下棋,不是一颗棋子想一个时辰的事。对付胡类番这种匪贼,要狠,要快,要一次打得他七零八落。天时、地利上咱们都是下风,就剩下人和,咱们兵强马壮,兵士众多,如此形势下为什么要等?再等下去乾元军只会士气越来越低落!胡贼不是遇强就躲吗?这次,我来领奇兵乘夜急袭这个驻点,逼得他躲!”手指处,正是胡类番三个据点中最中心的一个。 “不可!”纪策皱眉,“你会陷入三面夹击。” “对!胡类番的兵一向快,他两边的兵士肯定会闻讯向中间聚拢,以将我困在最中间。霍大哥率骑兵乘机袭击胡贼的左侧据点,以疾风之势,大举进攻之后迂回过来,攻击中间据点。胡贼受敌,势必要保据点,将兵抽回,则就可以解了我的围。” 纪策皱眉,刚要开口,忽然听见洪亮的一声:“不行!” 说话的人正是霍斥。 “这个法子就是将你置之于死地。假如我的袭击受到牵制,延误战机,你陷在那个地方就凶多吉少。” 迟衡笑道:“霍大哥是不相信自己的能力吗?我相信只要发起攻击的时辰能算好,拿下左据点对霍大哥来说是轻而易举的事。我率的是乾元军最锋利的兵,如果都扛不住胡贼的攻击,又怎么谈得上所向披靡呢?” “不行!如果一定要这样的话,我当前锋去攻击中心据点。” 迟衡大手一挥:“没有谁比我更适合奇兵战术!古大哥,你算一算行军路程,我什么时候攻击最佳,霍大哥什么时候攻击能引驻兵来回兵,越准越好。霍大哥,用刀在锋,刀刀见血,只要遇兵就立刻歼杀不留任何活口。我这次不止是攻击他的据点,更重要的是让这些匪徒一见心惊,也激怒胡类番让他出兵复仇——我们越畏缩,他越游刃有余,我要击破这种僵局!” 霍斥虽然刚猛,但并不会多加杀戮。 迟衡看向他:“霍大哥,如果没有问题,我们今夜就可以进攻了!” 霍斥一惊。 “现在就是胡贼最得意忘形的时候,攻其不备,再没有比今天更好的时候。” 纪策手指地图:“如果一定要冒这个险。在霍将军发起攻击、胡贼抽兵回护之后,一个将领率兵援助迟衡,到时势必短兵相接。迟衡所陷的必然是此处,此处地势高低不平,但适合鸳鸯阵法,正好能将我们的兵器发挥到淋漓尽致!而且,还能束缚住胡贼,让他们陷入交战之中脱身不得。” 纪策都已默许这种战术,霍斥也就不再劝说。 兵贵神速,霍斥立刻集兵。 天色渐渐黑了,虽然天还是热,迟衡着好盔甲,他深知胡类番的兵个个都很骁悍,自己只能更骁悍才能将他们压制住。纪策过来,为他将腰带束好:“小心些,西域的匪徒不同于夷州元州的兵士,他们更残冷。” 迟衡拿起重刀:“正是如此,不能纵容。” 腰带系好后,纪策又为迟衡头盔的红缨扶了一扶,手指飞快理了一理迟衡鬓间短发,抚了一抚皱起的眉头:“看你这架势,没把人砍死先把人吓晕了。” 迟衡笑了一笑:“这次胜战回来,你和古大哥想的那些诱敌的法子就能派上用场了。” 纪策微笑:“千万保重!” 出发前,霍斥欲言又止,迟衡飞身上马,沉声道:“霍将军,这一战只能胜,我在莱南桥等你!” 说罢鞭马而去。 胡类番三个据点的中间据点,名中篓坡,离莱南桥很近。莱南桥是一座可有可无的桥,桥下河宽水浅,大部分地方仅能没过脚踝。但这个地方宛如一条天然界限,桥的那边地势明显高了。有迟衡在亲自率兵,将士们士气更不比寻常,都憋了一口气,这一次非杀个痛快淋漓不可。悍兵快马一路急骋而来,马蹄踏水而过溅起浪花无数。 天色暗了,有胡类番的兵士巡视,迟衡等人快马过去一刀过去人头落地。更有一处有二十余个匪徒在围在一起大约是庆功,听见声响,才都伸长脖子看,骤然一队快马过来,二十余人张皇失措,未来得及跑就一刀一个头尸两地。 一队兵士很快到达中篓坡的坡下。 到底是疾奔不可能毫无声响,中篓据点的匪徒听到底下的喧嚣,再一看疾兵已冲过来了,张皇失措的大喊又敲打铜锣发出警报。迟衡举弓连发数枝利箭,城垛上的匪徒应声倒下。胡类番的匪徒也极快,听见了,纷纷手拿利器都出来了。迟衡等的就是这个,挥刀如电,转瞬间匪徒们纷纷落马。虽然地处劣势,但迟衡的气势无能人挡,利刀过处无人生还,乾元军精兵们被那气势所激,个个焕出与平日不同的劲头。 那些骁悍的匪徒虽然人多势众,但全然被这气势压住了。见乾元军兵士如同那屠刀一样利,急忙回马回去。迟衡怎么肯放虎归山,一边挥刀一边喝令众军士格杀勿论,顿时胡贼匪徒鲜血飞洒,腥风血雨气势滔天。 正如所料,左右两据点的胡类番匪徒听得警报,纷纷来援。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中篓坡倏然又拥集了三倍的匪徒。却说迟衡领兵决战之地,中篓坡乃是胡类番重兵之所,胡类番听了大惊,也率兵来抗击。到底是被地势所限,迟衡虽然骁悍却也近不得中篓坡,胡类番的匪徒也因人多势众终于缓了过来。迟衡引兵开始后退。 胡类番终于得了势岂能放过他们,越发召集了所有的匪徒来将迟衡团团围住。 密箭如雨。 双方越战越胶着,迟衡一边打着一边查看四周,忽见天空一处光亮闪过,乾元军全军一振,均知霍斥得了手。迟衡大喜,骤然大喝一声:“兄弟们,杀!” 迟衡一马当先,领一队兵士如暗黑修罗。 生生劈出混夜的浑沌一般,刀光闪闪,气势汹汹,无人能近他的身。即使凶悍如胡类番也不得不毛骨悚然,一边挺矛而出一边问旁边的匪徒:“马上那人是谁?” 得知他就是乾元军的主将迟衡时,胡类番大惊:“他怎么来的?” 不提胡类番心生畏惧,却说迟衡越战越勇,明明是劣势却杀出了无敌气势,胡类番想引兵回去,忽然又听见一阵马蹄声击鼓声滚滚而来,那鼓声是如此陌生,而且是从中篓坡的后方涌来,那里分明是自己的据点,禁锢得如铁桶一样,怎么会出漏洞? 正狐疑,只见一个兵士浑身浴血骑马奔到胡类番跟前急促促地说:“寨、寨主,霍匪袭击了左篓坡,我们、我们抵挡不住……”说罢,气竭跌落下马。 已经来不及了,胡类番绝望地看到,下午才被自己戏耍得跳脚的霍斥从天而降,而且气势凶猛。胡类番跌脚,一旁的二寨主飞马奔来:“大哥,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我们先撤吧!” 胡类番不是死脑筋的人,挥鞭道:“兄弟们,顶住!” 说罢和二寨主乘着夜色鞭马入了深林,眨眼间马蹄声远。他这一离开,那些匪徒们当然更慌神了,更加心猿意马,想跑。迟衡一鼓作气,大喝一声:“击鼓!” 战鼓声如雷。 和霍斥两边两相辉映。迟衡这一次没有任何仁慈,提刀就杀,但凡靠近了乾元军的匪徒都不得好死,被砍成两段。霍斥得了他的命令,雷神鞭下不留活口。可怜千余匪徒,尽成刀下亡魂。 就在迟衡和霍斥战得酣畅淋漓时,忽然又听见战鼓隆隆。 是霍斥的部下勾寿临领着步兵来战。 匪徒们更无心作战,纷纷散开,但都被追上来的乾元军一刀砍杀。这一战打得酣畅淋漓,勾寿临后来居上,还要赶尽杀绝,迟衡大刀一挥:“降不降!” 那还想留命的顷刻跪下。 迟衡阴冷一笑:“我只饶这一次,滚吧!” 终于留得一条小命,剩下的不足二十余个匪徒都不要命地策马或撒腿跑了。 中篓坡,左篓坡一收,右篓坡早都吓得没人了,有一两个想反抗的,见乾元军那气势,瞬间就萎了。迟衡骑在大马上,气势万千一挥:“兄弟们,给我洗劫一空!” 204二〇三 【第二百零三章】 乾元军如同旋风一样席卷了中篓坡、左篓坡、右篓坡驻地的每一个角落。请使用访问本站。 迟衡站在高地。 霍斥勒住缰绳道:“我已令人传报,明日所有的驻军全部迁到这里——真没有想到竟然会这么顺利,” 迟衡伸出手,指向前方,前方正是乾元军的驻地:“这里地势高,我们的驻军一览无余,所以即使没有内应胡贼对我们也是了如指掌。霍大哥,我不知道是因为轻敌还是因为无法占据更好的地利,你会选择在那里驻军。” “……我考虑不周,只想着天气炎热,靠水兵士们能舒服些。” “舒服是舒服了,送掉的可是一条条性命。既往不咎,霍大哥古大哥引以为鉴就是。还有,霍大哥的布兵也很让我不解,为什么有精兵在手我们还会跟胡贼拉锯似的搏力。对付这种地头蛇,巧当然要巧,但那些都是亡命之徒,一次让他们得手他们就越嚣张,最要紧的就是出兵见血赶尽杀绝,让他一次就心有余悸。”迟衡信心满怀,“我相信经过这一战,胡贼的士气肯定大减。不止是胡类番,其他缙州的劲敌也一样,我们打得越快越狠,对他们的威慑力就越强,降的可能性就越大。相反,拖延的时间越长,最糟糕的是什么,几条地头蛇全部纠结一起,我们就更麻烦了。” 霍斥凝思:“是我疏忽了!” “我知道,霍大哥喜欢用兵周旋,以此损耗对方兵力和精力。驻守一地可以,但如今乾元军处于攻势,必须凌厉乃至不折手段。就像今天,同样的战略部署,若用兵不同,结局将大不相同。” 霍斥不明所以,静静听着。 “比如我进攻中娄坡,地势如此严峻,三面围兵,如果霍大哥不及时来援我也会被耗干;而霍大哥呢,因为知道我陷入险阵,所以攻击左篓坡不遗余力,才得以顺利拿下;至于勾寿临的兵,那都是锦上添花的事——为什么能这么快拿下,就是一个字:勇。以前可以周旋,今天不行,因为你不来我必死无疑。我们一勇,胡贼措手不及,这都是一环套一环的事。” 霍斥执鞭,微皱眉。 “不战则已,一战必让人胆战心惊,这话并非说霍大哥不勇。我知道,你爱兵惜兵,不愿意让兵士杀戮,可是我们面对的不是一座城池,而是占山为王或者占水为王的匪徒。招降是没有用的,你不来个下马威他们反而会骑到我们的头上。所以,纪副使也好,古大哥也好,在这种野蛮之地他们的用计只能占到三分,剩下七分得我们去拼!反之,如果是攻打像郑奕这种踞城池、军士多的,战略用计就能占到七分了百变妖锋!” 沉默良久,霍斥说:“这就是为什么当时我领那么多兵还冲不出夷山,而你只凭数人之力就把垒州攻下的原因吗?” “霍大哥白手起家,我虽然当时没兵却有整个颜王军做靠山,不可同日而语。何况垒州不是我们几人打下的,若不是有霍大哥相助,可能我现在还在垒州死磕呢。” 霍斥哈哈大笑:“过谦了,就算没有我,也会有别人。你说得对,我打战太软了,若是一鼓作气反而更好。” “霍大哥如果软就没人敢说硬了。” 迟衡知道,霍斥打战从不退却,但就是缺一股勇往直前的劲,习惯和敌人周旋,这也许和他长期驻守夷山占山为王有关。 霍斥佩服地说:“不是霍大哥奉承,同样的兵经过你一领就像刀开过刃一样,不服不行啊。人各有天赋,你不止刀法好,天生就是前锋的料,就今晚的气势,就算我没来救援,你都能将胡贼赶尽杀绝!” 迟衡笑了:“你是没见梁千烈教我的样子,才没气吐血。” “说到梁胡子,我们私下还纳闷,现在他和封振苍僵持已一年多,你怎么不趁机将夷州收了。” “他是我的恩师也是我的旧主,于情于理,我都应该去救而不是趁人之危,所以我也不提连横之事。不过,我也暗中授意垒州的凌罕适时给予兵援,并合力抗争封振苍,就看他们能到哪一个地步了。” 霍斥笑道:“留着封振苍呢?” 迟衡爽朗一笑:“古大哥还能不和你说吗?我的立意再明白不过了,封振苍横在郑奕和夷州之间,就是很结实的屏障,郑奕越不过来,元州、夷州、垒州都能有缓一缓的机会。” “封振苍也快扛不住了吧?原先他就期望灭了夷州扩大地盘,现在有咱们暗中给夷州支撑,早就是热锅上的蚂蚁。” “所以,我们必须快,占了西域诸州,来一个神龙摆尾,那时就不会畏惧郑奕了。” 六月底的清晨,热气很快蒸了上来。 迟衡道:“若不是天气燥热,兵士疲乏,我肯定连一天都不会停歇。七月、八月、九月,必须拿下缙州。就缙州一冷哪里都去不了的天气,十月一过就得等明年了,时间拖不起。” 霍斥冷静道:“我知道。” 迟衡忽然笑了,指着前方影影错错的一队人马说:“古大哥来得好快。”在最前边的,不是古照川是谁,看来他也对这一战充满了意外。 知道都累了霍斥下令就地歇息,明日再行军。 多日的积怨在今日涤荡得干干净净,整个军营都洋溢一股激越之喜,有一直追随迟衡或霍斥的兵士,向那后来的兵士诉说这一战之险之疾之酣畅淋漓。将三个据点扫荡一番,少不了又费了好大功夫,更有纪策叫来的许多当地人向迟衡讲述这附近地形,提高警惕,以免胡类番卷土重来。 这一天忙忙碌碌地过去了。 天确实热,迟衡身体本身又偏热,很快躁得不行,到了傍晚,他寻了一处河边,席石而眠,甚至将脚伸入水中。这水比之前渡河的地方深了,还有只小船在河上飘着。这一歇下来,浑身的骨头和肌肉就都散架了一般,很快倦意四起,就地合上眼睛。 不多时,半睡半醒的迟衡忽觉脚一波一波的浪打过来,水波骤然加剧烈。 迟衡一惊,睁开眼,发现河里那只船剧烈摇晃了起来,船拍打着水发出啪啪啪的声响,以及从小船中传出的剧烈喘息声——声音很熟悉,伴随着一阵一阵的气息急促的呼唤,肆无忌惮而且狂放和老师同居:风流学生最新章节。 迟衡哑然失笑,还说热,做这种事不是更热吗? 嗯,不但他们热,自己想想都热,迟衡悄然起身走远了。其实,久在营中难免变得随意,变得饥渴,也许最初只是日夜相伴的同袍,最后难免真的钻进同一个袍子里去了,更何况像霍斥和古照川这种朝夕相处的,恰好年纪相仿,恰好互相敬服,恰好又日久生情……总之恰恰好,就这么在一起了,真是让人又羡又嫉,最好,莫过于此。 再看天气竟然已天黑了,迟衡索性扎进河里游了许久,等带着一身水上了岸,霍斥早已双手抱拳等待:“游了很长时间嘛,你这是每天精力过剩没处发泄啊,别总憋着,年纪轻轻对身体不好!” 迟衡瞅了眼船身,调笑说:“折腾这么久也没怎么着,还是霍大哥力气不够?” “兔崽子!” “泄多了力气不够也正常,只怕古大哥就不尽兴了。”迟衡一边狂笑一边后退,虽然浑身发热,心情却是别样的开心,很长时间里他没有这么肆无忌惮过了。虽然玩笑都很恶俗。 果然霍斥一怔,瞬间咆哮:“臭小子去死!你古大哥尽兴得很!” 迟衡还笑,脚步飞快往后退。 霍斥本来想打过来,忽然又止步诡异的笑了:“你个臭小子懂什么,还不知道谁力气不够呢!你古大哥跟着我好几年都没想过走,你怎么连个燕行都留不住,哈哈,平常力气都用来使刀了吧,连个人压不住!” 打人打脸啊! 迟衡一股血涌上脸说:“哪跟哪,根本不是一回事!” 越是心情沉重,越要恶俗才能解得脱,何况是胜战之后更需要好好的发泄。是啊,胜战需要好好发泄!天气如此的热热到手掌都快汩汩冒烟了,浑身无处不冒火,又受霍斥古照川的刺激,血脉里奔腾的都是火焰,即使再河里游了好大一阵也无济于事。 何况刚才霍斥的那一番话,又勾起了迟衡痛心的往事,哪壶不开提哪壶,虽然口里说忘了,但想到燕行就这么走了,还是会火冒三丈的。 迟衡带着一身郁积的火回来。 纪策正坐在案子前书写着什么,衣领因热而微微敞开,隐隐看得见里面。只一眼,迟衡就有点受不了,飞快走过去,玩笑似的将纪策的腰一抱,刚好合手。 纪策吓了一跳:“干什么!” 迟衡立刻松开手,深吸一口气严肃地说:“纪副使,我浑身热得很。” “老天爷就这么热有什么办法,给你寻一个大水缸泡着?安错刚刚送过药来,说你很多天没吃药该下下火了……要真是实在受不了,就让宫平给你找个人过来。”纪策随口说。 迟衡脸上红了又青,大步走出去喊道:“宫平!” 宫平一身好武艺,就是人呆了点儿,傻乎乎地跑过来:“将军,有什么吩咐,我给你冰了好几个酸梨,要不要尝一个下下火?” 迟衡气结,一个两个都是下火的难不成以为自己病入膏肓了不成:“去!给我找个人!” 宫平呆呆地问:“谁啊!” “小|倌!” 宫平惊了一惊,眨眨眼,毫不犹豫走了。 205二〇四 【第二百零四章】 天气热也得睡觉,迟衡躺在床上脑子里全是那只摇摇晃晃的船,还有那断断续续的喘息声,挥之不去,更挥之不去的是脑海里浮现的燕行的身影,随之而来的就是以往那些肆无忌惮的欢乐场景,不堪入目,全都出现了。请记住本站的网址:。什么力气不够,好几次燕行都被自己揉成一团水了,任予任取——可是力气再够有什么用,他还是走了,说不定这会儿正和玄赤翻来覆去做这种事呢。 迟衡狠狠击了一下床。 笃笃笃,三声清脆的声音响起,不知道哪个不长眼的来了。 迟衡吼了一声:“进来!” 慌乱的脚步进来,迟衡睁眼一看,不认识。灯烛下的男子生得清秀,下巴尖尖,束着发髻,衣裳收拾得也非常齐整,脸色带着不安,低头偷觑迟衡,被迟衡锐利地扫了一眼,立刻跪地:“小、小令拜见将军。” 门外传来宫平小小的声音:“将军慢用,末将退下了。” 小令?这就是宫平找来的小倌?这么快么?这鬼地方哪里来的小倌,不得跑出几十里地繁华有烟花的地儿才有!怕是军中的吧?不过哪里找的都是找,迟衡拍了拍床沿:“上来!” 小令爬上床,二话没说趴在床上,扒出迟衡那玩意儿吮|吸开来。 迟衡惊了一惊,顿时爽得连手指尖都淌血了,不吮都硬得不像话这一吮还了得,浑身的血都要逆流一样。本想着是挺羞耻一件事,但看着小令跟吃饭一样随便,迟衡也就把羞耻一把甩掉了,按住小令剥得精|光,握着自己被吮得发亮的玩意儿就捅了进去,管他昏天暗地地胡捣一气。 小令被捅得哭喊不止,后来得了甜头叫得嗓子都哑了,最末断断续续地哀求:“将、将军、小令不行了啊……明天、明天再来伺候、将军啊……啊……”迟衡带着一股火,意气用事,哪里肯放过,最后蹂得小令几乎昏死过去,才泄了出来。 果然泻火之后神清气爽,迟衡舒舒服服睡了一大觉。 一大清早不见小令,反而饭桌上,安错冲进来,不顾霍斥古照川都在,满含怒意地说:“你,迟将军,你太拿人不当人子了?怎么能把人弄成这样呢?” 迟衡莫名其妙草根官道最新章节。 安错一脸正气地指责:“他那么瘦弱,你力气大又天赋异禀,谁能受得了你的折腾?多少也要克制一下,你知道昨天那一晚,他得多少天才下得了床不!” 原来,小令被迟衡一折腾竟然受伤不轻。见一道道异样的目光射过来,迟衡恼羞成怒:“都看我干什么,吃饭,吃饭吃饭!” 吃了饭迟衡就把宫平揪过来,宫平可怜兮兮地望他。 迟衡气结了,硬邦邦地撂出一句话:“以后找人也看着找,那么细的腰能经得起几下,你是想让我坐实了阎罗的名声不是!好好养几天,给他送些银子,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宫平委屈地说:“送到哪里去啊,他就是咱们军营里的兵士——将军知道,营里有的人也需要,所以……” “多拿点银子直接送回老家,就那一把腰还能打战!” 宫平得了令,老老实实照办了。 迟衡的为人大家都知道,这事倒也没翻起什么轩然大波,只有霍斥见了时常会拿这事打趣他,迟衡早就脸皮厚了,少不了反唇相讥,一切如故。 言归正传,还是打战最要紧。 迟衡找到纪策:“纪副使,经这胡类番一事我也长了教训:水土不服是一方面,人生地不熟更是一方面,不能总怪霍斥。缙州咱们不熟,郑奕的那些地盘就更不熟了,今日起,你起个令,让各大将领挑上些伤残不能打战的兵士,分散到每个州和城池去,尤其是郑奕的、封振苍的还有西域的各地,也可收买些当地的百姓,既能熟悉也能掌握些信报,以后打起战轻车熟路。” 纪策寻思了一下:“我也有此意,还挑了个人专门管这事。” “纪副使,这事就交给你去了,一个人肯定是不够的,让他自行组一支专门的信兵队,专门弄这事,重要城池、重要关隘、以及重要的敌将们,事无巨细咱们都能掌握,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嘛。” 纪策点头。 “还有,咱们的将领越来越缺了,军级又很笼统。纪副使,你再做两件事:一重新梳理一下军衔,细分每个级别,虽然能者居上,也得有位置可做才行,该加的就加。二是理出一个带兵行军的纪要。怎么行兵怎么分派兵种怎么分派兵士,像破荆、容越、霍大哥都游刃有余,但许多年轻的将领还是不够纯熟,有个准则,总比胡乱行军来的要好——以前颜王军用过的,拿出来再细化再用。” 太阳才往西去,霍斥和古照川精神抖擞地来了,迟衡让霍斥理出他手下的将士名录,而后指着缙州地图说:“我们破了胡类番的据点,后边他就更负隅顽抗了,没关系,把他所有的据点抢掠一空,能打的打,能砸的砸,让他想翻身都难。你们就沿着东线一脉,追击胡类番——狡兔三窟,胡类番占据缙州东边的大块地域,你们只需驱逐就行,今晚就启程,要快要狠。” 霍斥道:“尽管放心,我已经重新整了兵,重在精兵先锋。” 迟衡点了点头:“必须打他个措手不及,压制得越狠,对我们越有力。明日清晨,容越也会到莱南陂了。容越的两万兵士,他领一万兵与你们一同攻击胡类番,霍大哥,你与容越稔熟已久,不需要我多说吧?” “容小子要来当然最好,他运兵如神,我很佩服。” 迟衡赞道:“容越运兵是没有任何问题,无论前锋征战还是布阵布兵,都比我强,只不过古大哥要多加提醒他。容越手下没有过硬的谋士,有时会乱打。明日正午,麻行之的领兵也会到此地——到时,你、容越、麻行之对付缙州的东边胡类番及北边的木尔牟,给三个月时间是绰绰有余的网游之傲视群雄。而我,会领着容越的另外一万兵去缙州东边,与缙州扈烁交锋。” 扈烁?霍斥道:“扈氏三兄弟的老三吗?” “对,扈烁与我有一面之缘,之前他与矽州连横,一年之间占缙州的半壁江山,如今我要与虎谋皮去,看扈烁愿不愿意归附乾元军。”迟衡笑了,“所以你们要尽快攻下半壁缙州,扈烁要不愿意,我就开打啊!” 霍斥面色惊异,而后赞:“这么快!这才是正儿八经的打战!” 迟衡扭头对纪策说:“纪副使留在此地,你得给麻行之和容越指路,他们才能按照咱们的战略去走。依缙州的天气,如今七月,热不了三天的,他们来得正好,而且麻行之和容越都是矽州泞州人,对缙州的气候更能适应。” “你一个人去见扈烁?” “还有一万兵士。缙州的势力最讲的就是实力,胜者为王,强者他们就服,别的都是扯淡。所以我直接上阵势,他要服就服,他要不服就打几场试试。”迟衡笑着直起腰,“尽管放心我会先拖延一阵子,让扈氏先看看咱们打别人那势如破竹的气势——要不我怎么把精兵都调过来了。” 目送霍斥和古照川领兵而去,纪策若有所思:“霍斥确实是一个好将领,才经了这一战,他立刻就调整了行军战术,再看现在高昂的士气,我是一点儿也不担心了。” “虽然损兵折粮,但我挺感谢前天那场败战,越挫越勇才是正道。” “吃一堑,长一智,霍斥和古照川自然会越来越强悍,明早迎接容越麻行之,我都能想象他们三人将缙州北线顺顺利利拿下的情景了。” 二人沉沉睡去。才到半夜迟衡忽然听见急促的马蹄声,不多时巡兵来报:“迟将军,容将军马上就到了。” 迟衡精神为之一振。 一跃而起,披了衣裳就出门去,天空半明半暗,天际几颗星辰闪烁,不多时看见五匹快马踏月色,迟衡站在高地之上,看着容越意气风发地纵马而来。 到迟衡跟前,均飞身而下,其余四人一起单膝跪地。容越才撩起衣裳,迟衡一把将他扶住,狠狠捏了一下手臂:“都起来吧!怎么这么快,你的兵呢?” 容越眉毛一飞:“在后边呢,明早就到,我实在等不及先奔过来了。” 清月下,清风起,笑容明朗一如从前。 迟衡越过容越的肩膀,看一个一个将领神采奕奕:“都先去歇息,营帐早已安顿好。”才说着,侧头一看,最后一个竟是庄期。 迟衡笑容变成讶异:“庄期?怎么和容越一道来了?你不是,跟着石韦的吗?” 不等庄期开口容越将青龙戟一顿,神清气爽:“你离开泞州时,我就问石韦要过来了。跟着别人我不放心,师兄得跟着我才行!” 就知道是这样子! 庄期一离开,迟衡立刻责备容越:“我早就说过,庄期不能跟着你,你怎么还擅作主张啊!” 容越恼了:“为什么不能,我能亏待他?” “非要直接说吗?庄期现在文不能文武不能武,跟着石韦部署元州他还能磨砺一番;跟着你,你能狠得下心来?你肯定什么都不会让他做的!庄期的性子就不是那种争强好胜的,在你手里他一点长进都不会有!” 容越怒:“我早知道你对庄期有偏见!” 206二〇五 【第二百零五章】 “我能有什么偏见?庄期什么样子我比谁都清楚!我考虑过每一个人的去处,要不然不会将他交给石韦……你让我怎么说才好呢!”迟衡恨铁不成钢,“好不容易他有点长进了,现在又被你带出来了,你是要气死我啊!不说了,明天就让他找石韦去,跟着你只会毁了他!” 容越更加恼火:“我怎么就毁他了!我让他出谋划策,我让他看星相,来缙州前他看星相还出了个好点子,比谁都不会差!迟衡,你就是对庄期有偏见,你从心底就觉得他不行,觉得他不适合呆在乾元军!” 容越声音洪亮,气势压了迟衡一头。请记住本站的网址:。 迟衡头疼,脱口而出:“你家师兄是仙人!我将他从紫星台带出来时就后悔了,他养尊处优,一点苦都吃不了,不善解人意就罢了还特别爱折腾,意气用事,又任性又孤傲,你让我怎么办,我能天天把他含在嘴里捧在手心?” 容越拧紧眉:“你说的是我师兄?他什么时候任性过?” “……” “我师兄和安错关系不错,和破荆说得来,也得了石韦的赞扬,他什么时候孤傲过?也就平常寡言而已!” “……要真的有地方有时间,我宁愿修一个道观把他好好地供在里头,星相也好,算命也好,他愿意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容越,庄期只适合盛世烟火,不适合乱世烽火。”迟衡的声音缓和下来,拍了拍容越的肩膀,“去年在泞州时,好不容易见他对兵法战策感兴趣,我也想顺势扶一把,结果你师兄就累病了——我简直没法子,这敢使劲吗,一使劲就累垮谁还敢怎么着?” “……谁没有个病的时候,冬天都病,我也病。”容越嘟囔。 “临走时我特地叮嘱过石韦,让他对庄期一定要仔细着,只分派文职的活,一天四个时辰不许多一刻钟。甚至饮食上,别人喝粥吃糙米都行,庄期必须顿顿有肉,我还给了好几个上等燕窝,十天一次一次都不许漏——他是你师兄,我能亏待他吗?我倒是哪里亏待他了!”迟衡无奈地笑了,做乏力状,“就这你还跟我吼!乾元军谁还能再有这待遇!” 容越皱眉:“话是如此……” 迟衡把他的肩膀一揽,不由分说:“庄期跟谁都行就是不能跟着你,这事就这么定了!累了吧,你是先睡觉休息,还是先跟我喝一盅?” “……喝一盅吧!” 不知何时到来的纪策笑着看迟衡三言两语就把容越说蒙了,几杯酒下肚,容越呼呼大睡,纪策才调侃:“迟衡,为什么你非要拆散容越和庄期。最不济,就是庄期成不了军中文职而已,又不缺他这一个?” “这就跟卤水和豆汁一样看着好好的就不能碰一起。” “我看他们挺好的。” “纪副使没发现容越是个靠直觉和天赋带兵打战的人吗?只要大战略上没有问题,容越不需要人特意去指点辅佐。但是,容越特别听庄期的话,在他面前特没主见,而庄期又远远没有到达运筹帷幄的地步,所以这俩不能放一起。何况,庄期道骨仙风的,容越若是学他那样子我得哭了。” “哈……多虑了吧?” “必须防微杜渐。容越肯定不放庄期一人去找石韦,实在不行,我先带着庄期去见扈烁。扈烁和他还是挺有缘的,比我能说上话。容越啊,一个不小心就……”迟衡抱起醉睡的容越,捏了捏他的脸,笑对纪策说,“纪副使,你要不要来捏一捏。” 纪策斜眼看:“非礼勿动。” 迟衡哈哈大笑道:“放心吧,容越向来一醉就醉得人事不省,我得给他另找个地方睡,不然他会踹得咱俩都没地儿睡。” 次日,容越的兵阵、麻行之的兵阵如约而至。待迟衡部署了行军战略之后,两军一前一后披星戴月彻夜行军追赶霍斥而去,纪策伴在容越身旁。临行前,容越对庄期依旧很纠结,眼看要离开了都鞭马回来,威胁迟衡说:“师兄交给你了,回来要是看见他受半点气我饶不了你!” 迟衡啪的一声拍在容越额头:“我把他当太上老君供行不行!” 卷一地风尘洋洋洒洒。 巡视容越留下来的一万兵士,迟衡十分欣慰,果然是容越,骑兵步兵车兵弓弩兵等搭配得井井有条,数量分配得十分合理,而且供迟衡巡视时,还专门因地形摆了一个孔雀阵,站在高地一目了然,倒是符合容越很爱耍势的脾性。 满心赞赏,迟衡侧头对不知为何而落落寡欢的庄期说:“我还是对容越最放心,要是可能,真希望他能一直在我身边。” 庄期目视一地风尘,冷冷地说:“为什么不可能?” 迟衡被噎得没话说了,心说一群人在还好,庄期说话不至于如此刺,为何每次和自己同行他必然是这么一副傲气的样子,真是无法理喻。 莫非是被自己硬生生拆散了,所以心里置气?迟衡哭笑不得,当夜令人熬了一大锅汤送给庄期。 庄期一揭汤罐盖,一股肉香扑鼻,皱眉了。 迟衡笑着说:“这不是肉,这是安错配的药方,缙州的天气太热,多喝点药汤才能扛过去。”其实也不是药,就是些补品而已,补得结实一点儿,还真怕庄期经不住颠簸。 庄期默默喝下。 这一万兵中,都统有两个,校尉有五个,千总十个,将领都是熟悉面孔,有跟着迟衡打过垒州,有一起攻打泞州元州的,多是只有征战时的交集。 都统两个:李云平、铁九;校尉五个:任官、余四宝、赫佐、赫佑、罗小山。其他不表。 铁九是个铮铮铁骨的彪悍汉子,领的是骑兵,下辖任官、余四宝;李云平相对沉稳,领的是其余兵种,下辖赫佐、赫佑、罗小山,其中罗小山还有统管军需。当问询军中情况时每个人都回答得清晰明了,一看即训练有素。 迟衡转问庄期,庄期却半数知道半数含糊。 迟衡不悦,径直说:“庄期,你身为一个参领,而且是陪在主将身边,就算容越没有让你参与军中事务,你对最基本的分派总是要心中有数的吧?一问三不知,怎么可能做到辅佐主将呢?” 庄期的脸登时红了,一言不发。 迟衡严厉地说了几句,转身查看了军需,军需准备得十分充足,中间有一列弓弩十分新奇。罗小山在旁解释道:“这是麻将军给我们的,一共有一千把,说是都监最新打制的马弩,放置在马鞍下一踩就能射出箭来,我们还没试过。” 迟衡试了一试果然好用。 迟衡很是欣喜,他见过固摩人用这种弓,想不到宁湖和麻行之这么快就制造出来了,有源源不断的利器来助何愁拿不下缙州?迟衡与都统校尉们谈到天色黑了,才回营帐正要歇下,忽然想起方才好像没见庄期了。 狐疑地原路返回,发现庄期站在莱南桥上,独自一人站着。 不是平素的看星相的模样,而是小桥独立看流水。迟衡不知他想干什么,但看那样子委实不像看景致,遂上前道:“庄期,这么晚了还不睡,明天就要行军了。” 庄期不回头,依旧看桥下流水。 想起白天训了他几句,迟衡放缓了声音:“白天我说的那些,你也别太往心里去,知道你才跟着容越没多久的。容越管得宽泛,不太理会这些小事,但跟着我可得比以前都上心才行。” 庄期还是不应声。 迟衡被这莫名的沉闷压得别扭,走吧,怕庄期有个闪失,留吧,庄期不吭声,自说自话也不是事。迟衡也站在桥上,目视流水潺潺,风从桥下拂过,也拂起了庄期的薄裳。静默而立的身影,搭上郁郁寡欢的神情,真叫人不自在。迟衡再一次艰难开口了:“庄期,回去歇一歇吧。” 庄期叹了一口气。 叹气声音很轻,像夏日的水波一样,叹得迟衡一股凉气从脚上袭来,大热天的胳膊上一根一根汗毛立了起来,勉强说:“庄期,有什么不满的就说出来,憋在心里我能知道你想什么。” 庄期转身,直视迟衡:“我从没有后悔从紫星台出来。” 紫星台三字一出,迟衡顿觉不妙,顷时想到昨天容越那么大声,莫非都被庄期听见了?真是糟糕。迟衡笑了一笑:“无论在哪里,有你,都可以重新起一座紫星台的。” “乾元军不需要我这样的人。” “……” “容越说的对,你对我有偏见。很多人都文不能文武不能武,你也从没有这样说过。就算说我不行也好,可你从来都没有给过我任何机会,去证明我不行。在你眼里,我只适合呆在紫星台,只适合呆在将军府,不要出来捣乱就行了,更不能毁了你的长城,不是吗?”庄期真正的心灰意冷,声音如冰下的水一般冷质。 迟衡哑口无言。 庄期转身拂袖而去,迟衡上前拽住他的袖子:“庄期,上哪里去,我答应过容越……” “容越是容越,我是我,我不是容越的谁谁谁。你既然看不惯,我何必留下来,我留下来又有什么用。我会传信给容越,告诉他是我自己要走,你无需担心。”庄期一拂袖子,嘶啦一声袖子扯烂,他飞快走了两步。 迟衡捏着一块破袖子,气急攻心,上前一把将庄期抱住,生生抱回桥中央。 庄期挣扎两下,无济于事。 207二〇六 【第二百零六章】 迟衡将庄期放回伫立的地方,把他往桥柱上一靠,双手撑在他的两侧,严严实实禁锢住,喝道:“庄期,你给老老实实呆着,跑什么跑!就算我昨天说错了还不行!那你承不承认,容越压根儿不让你参与军务,跟着他你是不是跟废了、跟呆在紫星台没两样!” 庄期别开脸。请使用访问本站。 “对,我有偏见,当初我来矽州找麻行之,忙得焦头烂额,不知道你为什么总爱别扭,后来差点儿和扈烁走——那件事我想起就一身冷汗,依我当时的脾气和性子,可能压根儿就不拦,你要真走了我怎么跟容越交代……” 庄期愠怒:“我是容越的师兄!但他是他,我是我!” 迟衡气急败坏:“好,不说容越。你和我从来都不好好说话,顺你的意了,你就什么都好,不顺你的意了,你就会像现在一样拂袖而去,咱们从来都没法好好说话!” 庄期抿紧嘴唇倔强地看向远方。 迟衡努力平息了又平息,认命地低下头,重重叹了一口气:“庄期,别闹了!” “我一直在想,你将我从紫星台带出来的目的,其实是为了稳住容越吧。你知道他仍眷恋紫星台,担心他哪一天忽然顿悟又回去了,是吗?” 迟衡哭笑不得:“都什么呀,胡说八道!我明明是脑子抽筋了才将你带出来的!” 庄期嘴角一抿有点破怒为笑的意思。 迟衡长长舒了一口气,沮丧道:“嘿,我越来越发现,当时绝壁是脑子抽了,要不怎么把你这仙人拐带回来了!师父肯定在背后给我扎小人,谁让我把两个星台的镇台之宝挖跑了。” 庄期扭头,克制住笑,嘴角抖动。 迟衡伸手戳了一下他的脸颊,庄期绷不住嗤的笑出声来,绕在发髻上的发带随风飞了一飞。迟衡跟着也笑了,站直了身:“你呀,就是想得太多了。说你也是为了你好,就知道肯定是容越不让你知晓的。你都能记住天上不计其数的星辰,怎么能记不住地下仅仅一万的行军呢?” 庄期瞅了他一眼,闷闷地说:“也不怪容越。” “容越说你前几天,看星相出了个什么点子打了一场大胜战,是吗?给我好好说说,我是井底之蛙,不知道星相又是怎么和打战结合起来的——” “容越没和你说?” 迟衡狡黠地说:“他只和我说过星相中的星阵如何运用到运兵布阵去,但没说过前两天是怎么回事,快和我说说,是不是起了东风,然后你们把敌营给烧了?” 庄期摇摇头,说起了那天的事,原来是他算出久旱之后,次日是场大雨,所以容越领兵乘机攻击,很是顺利。 迟衡边听边点头,道:“如果是天骤然大寒,我们乘机攻击,也很占便宜呢。” “的确,尤其是像缙州这种地方。” 庄期侃侃而谈的样子,很是云淡风清,尤其是说到天气,转瞬光华,浑身都流溢出自信的光芒。虽然脾气任性起来很头疼,却出奇的好哄,迟衡暗自松了一口气,心想可算又把人给劝好了,这以后还了得,不得把自己给操心坏了? 七月流火,暑气开始消退。 虽然正午还是热,至少不是烧心烧肺的烫人了,迟衡领兵一路向西,未过几日就到达矽州与缙州西交界的地方:西篾,而扈烁就在西篾的西界。西篾是个极偏僻的地方,土地贫瘠,水少山多,山多沙,多戾木。戾木是一种极结实的木头,利刃都很难砍得断。当地人还嗜好吃羊肉,羊肉做得极好。 初到西篾,厨子就炖了一锅羊肉。 迟衡给庄期舀了一大碗:“好好补补,明天就能见着扈烁了。嘿嘿,说说你们是怎么认识的?我当时可一点儿都没发觉呢!” 的确,两年前,迟衡带庄期到了矽州城,他一味想着如何能见到麻七麟,总将庄期放在客栈,全然不知什么时候扈烁和庄期就认识了。真是机缘巧合,现在要去见这么一个萍水相逢的人了。 庄期道:“有天我在客栈旁的书铺挑书,就认识了。” “咦?我记得当时你们情投意合,很谈得来,这次见了扈烁肯定会先和你叙旧的,熟人还好说话,看你能不能将他拉到乾元军里来!”迟衡咬了一口羊肉,没那股膻味,肥而不腻,好吃。 好吃是好吃,但羊肉极补,吃下肚就烧得不行,迟衡心想到底是浸冷水呢,还是挥刀出一身汗呢。恰在此时,宫平又鬼鬼祟祟地来了:“将军,我这次找的人,不是咱们军营的,腰也不细,您慢慢享用。” 他身后的人进来,迟衡叹了一口气,的确腰不细。 想一想,距小令之事也好几天了。 迟衡一拂手,将灯灭了,把那人压在床上好好折腾了一番,发泄出了一身汗。底子好,就是经折腾,那人在身子底下呻|吟不止,但没有像小令那么要死要活的。折腾完之后迟衡要洗澡,那人颤巍巍地站起来还要伺候,挣扎给他拿毛巾。迟衡一挥手:“你出去吧,让宫平给找个地方睡去!” 那人倒听话,垂眉顺目地出去了。 这以后的好几天晚上都是这个人躺在床上,眼看生人就要混成熟人了,迟衡将宫平叫来,心平气和地说:“换个人!记住,要小倌,不许要良家的,不许要咱们军营的!” 几番倒腾下来,宫平终于开了窍,管对方如何的讨人喜欢或不讨人喜欢,隔好几天一律拿银子打发了。 熟能生巧,后来就很顺了。 不提迟衡后来跟走马灯一样换人的事。却说到了西篾,就遇上了大风沙,黄尘漫天,隔一丈都不见人,全军上下都被风沙吹得全身灰扑扑,迟衡啐了一口,满口的沙:“这鬼天气,要是赶上偷袭就彻底玩完了。庄期,赶紧给咱们看看,下一次大风沙是什么时候!” 庄期本是一身白衣绣蓝襟边,这一来也脏得不像话。迟衡伸手想替他拍干净,拍了几下,衣服彻底脏成浑然一体了。可叹一个神仙一般的人物,在沙尘里滚两滚也跟老农无异了。 迟衡看着直乐。 庄期也笑,那一笑竟然还是清逸出尘,迟衡不得不感叹造化之巧妙,人与人还是不一样的。二人正相视而笑,就听见兵士来报:“将军,扈烁大王来函了!” 早几天,迟衡就给扈烁传信过去,说自己将来拜访。 拆函一看,果然都是些客套话,扈烁说已经摆宴款待了就等迟衡来赴宴,迟衡弹了弹信:“庄期,你说会不会是鸿门宴啊?” “不会,咱们与扈烁还没到这地步。” 扈烁住在一个很大的宅子里,宅子就是个大,那宅子一进去,两边是十八般武器,旁边一溜都是膘肥体壮的大汉。扈烁见了迟衡后哈哈大笑:“山水轮流转,想不到咱们哥两个又转到一起了。” “本来是要去缙州北的,因为扈兄在此地所以特地绕过来看看。” 宴席就设在院子中间。扈烁依旧是旧日模样,黝黑的肤色,深邃的眼窝,往院子里一站,就跟土霸王一样,说话极爽朗,来不及拍着迟衡的肩膀,就瞅见了迟衡身后的庄期。扈烁不掩惊喜,径直越过迟衡往身后走去:“庄期,想不到你也来了,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 庄期微笑道:“给你一个惊喜。” 扈烁啪的一声拍在庄期背上,庄期受不住猛咳了一声,扈烁急忙收住手,又是爽朗一笑:“怎么还是这么弱不禁风啊,跟古董瓷一样碰不能碰。” 迟衡本以为会剑拔弩张,想不到扈烁只字不提征战的事,反而对庄期殷勤有加。 扈烁把一桌子全羊宴,换上了半数符合庄期胃口的的素菜,还有一壶老酒。庄期沾尝就则醉,酒气氤氲,覆在木椅上睡着了。迟衡扶着额头想,早该料到是这种情形了,怎么两三年过去扈烁还是一点儿没变啊。既来之则安之,反正迟衡也想先探一探他的底,果然几杯下肚,扈烁开口了:“早听说有个迟衡领军起势蓬勃,正与郑奕抗衡,连夺了好几个州,想不到果真是你!” 迟衡笑道:“恰好逢了时机而已,要说打战,扈氏兄弟可都是一把好手,我就不班门弄斧了!” 扈烁摆手道:“你们说话都这么温温吞吞的让人心里没底,明人不说暗话,你就直说,想怎么办——是来招降的还是下通牒的,直说。行就行,不行咱们也别磨蹭!” 迟衡悠悠道:“扈兄说笑了,我真的只是来看看。” 还有光放水里不钓鱼的钩?扈烁疑惑了。 迟衡笑着放下酒杯:“庄期一直很惦记扈兄,又说扈氏踞半壁缙州,与我说了好几次,正好乾元军去追击胡类番,我就拐到这边来了,也就呆个三两天。” 扈烁笑:“……庄期啊!” 虽然其后两天,扈烁也问过迟衡对缙州是如何打算的,迟衡一概轻描淡写敷衍过,他也就不问了,转而问庄期:“庄期,你打算长住我们缙州吗?不如就住在我们扈家吧,保管比你跟着迟衡颠沛流离来得好!” 庄期微笑:“你不打算并入我们乾元军吗?” 他的回答是如此直接,扈烁倾身向前:“并入乾元军?这就是迟衡的打算吗?嘿,宁为鸡|头不为凤尾,就算我同意,我两个哥哥也不会同意的,再说并入乾元军有什么好处?” 庄期想了一想:“你可以带着数万兵士纵横西域各州。” “……” “比如秦州,比如笪笪州,还有与你扈氏和怨仇的靖立州木克王——我记得你说过喜欢带兵驰骋的感觉,乾元军可以做到,而在缙州是没法让你施展拳脚的。” 扈烁侧头,流露出惊喜:“我说过的话你都记得?” “……总之在乾元军有许多好处,当然,你不愿意我也不勉强。我来,也是不愿意看到扈氏和我们乾元军对立的。我们乾元军很快就能拿下胡类番,相信令兄也会认真考虑的!”庄期说话极简单,也不绕弯子,一板一眼,但听上去却极真挚。 208二〇七 【第二百零七章】 “他哪有空,才把胡类番打得落花流水,现在乘胜追击中,等收了胡类番和缙州北的匪徒,自然就来了——其实,他若与你一起征战西域各州,比南来的乾元军旧部更得心应手。请记住本站的网址:。”庄期极从容,极简单,但极真挚,即使如此挑衅的话由他说出来也并不觉得挑衅,反而如孜孜劝谏一样。 扈烁立刻失笑:“难不成迟衡把没谱的事都安排好了吗?” “你不愿带着数万兵士纵横西域各州?” “我当然想,做梦都想,但不是在乾元军,而是领着扈氏兵士纵横极疆。庄期,你是他派来的说客吧?就说他还真能跑来我们扈家跟我喝茶!”扈烁笑得爽朗。 庄期微一沉吟道:“如果你不是生在扈家呢?” “什么?” “如果你跟我一样,一个人,两手空空,让你去选择:一个是囿居半个缙州当霸王,一个是三军之首骋鞭全元奚,你愿意选择哪一个?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在此之前你们扈氏与胡类番相争地盘,若没有与矽州麻行之合力,胜负都很艰难。” 这是实话但实话都不好听,何况庄期说得还那么直。 扈烁的脸色顿时难看:“再小的霸王也是霸王,我何必呆在别人的手下受气呢?” 眼看谈崩,庄期面露尴尬。 扈烁语气缓下来,忽然握住庄期的手说:“我知道你的好意,可我没法把扈氏祖业全给抛了,你就别搀和进来了。庄期,前年在矽州时,我很想把你带回缙州,但你不肯。现在,我看你们……不如,你跟着我吧,缙州虽小,再建一个紫星台还是绰绰有余的。” 庄期抽了抽手,扈烁不松开,一时场景十分尴尬。 “庄期,你别担心,我没有非分之想,你若真不愿意我也不会强迫。只是,你为什么非呆在乾元军?莲花就是开在水里的,胡杨就是长在沙里的,你这样的人不该染一身血的。我若是迟衡,一定不让你出府,一定不让你有一丁点儿危险。迟衡这人,不再是以前的迟衡,他比以前有城府多了,也无情了许多,在他手里你会不会受委屈?” 庄期笑:“哪跟哪。” 扈烁郁闷地松开手:“真是不知道你为什么喜欢他!他真有这么好吗?” 庄期尴尬,目光游移了一下:“有这么明显吗?你要是和他呆久了也会喜欢的,他很好,对朋友道义,对情人专注,对属下不吝教导。最重要的是:他有远见有手段,让这些人都留在乾元军。你若来乾元军就会知道,天外有天,豁然开朗!” “……你的这些赞扬真泛。” 侍者端着葡萄过来。 缙州产的紫葡萄个大,色重,奇甜无比。庄期摘下一颗,含入嘴里,一股甜丝丝的凉意沁入心脾,甜中还有一丝酸,让人吃了才想吃。他忆起旧紫星台旁也有许多奇树,有一颗极酸的葡萄,每年都是青色的,幼时不晓事,常摘来吃,别人都嫌那株酸,他偏偏喜欢。 扈烁一眼不眨,忽然说:“你常年跟随迟衡?参领在乾元军中是一人之下?” 庄期摇头:“只是辅佐武将的文职,平时并不在他身边。” “那是辅佐谁?” 庄期莹白的脸色微红,他虽封职参领,但却没有像景朔温云白等人一样分派到固定主将身边,这一次缙州之行也是容越强行从石韦身边要来的,遂含糊地说:“有时是我师弟,有时是石韦将军,有时是岑破荆将军。” “麻行之呢?” 庄期坦诚道:“迟将军说我能力不及,还不足以以一人之力辅佐主将。” 扈烁凑前调笑道:“你本来就不该在军营的,假如扈氏真的并入乾元军,我一定向他讨要你做我的参领。”庄期这人就像道观中的神像一样,不需要笑,不需要怒,只需要静静地端坐着,等待俗世人间的香火供应就好,为什么要跟着迟衡南征北战徒染一身污血呢? 当晚,庄期与迟衡说了扈烁的回答,迟衡沉吟道:“咱们明天可以走了。” 庄期讶然:“你不说服他吗?” “不用我说服,只需要等扈烁去说服他的兄长就行了。而且依扈氏的脾性,恐怕咱们得同时拿下胡类番和木尔牟后才可能投诚,不费一兵一卒是不可能的。不过,不得不说,扈烁在缙州很是屈才他根本施展不开。”迟衡扔最后一颗葡萄入嘴,意犹未尽,“扈烁对你真是掏心挖肺了,给你的葡萄都是缙州最好的。” 这是嫉妒吗?庄期笑了。 他生得极好,唇色淡淡的,笑起来像淡花拂过一样,迟衡感慨:“庄期,多亏你不是女子!你要是女子非得成红颜祸水不可,一定会有很多人为博你一笑而卖命的。” 庄期讶异地瞅了他一眼。 迟衡自觉失言,笑说:“扈烁就是其中之一,昨天还问你是什么职,我说你是我的左膀右臂不可或缺,他一副很不甘心的样子,实在让人很解气。咱们要走,他肯定是要留你的,你千万不要被他说动了!” 次日,迟衡辞行。 等他打开天窗说亮话的扈烁很是惊讶,半天才说:“迟衡,你来这里不会真的只是溜一圈吧?我不瞎,你领的一万兵士不就是来震慑一番的吗?都是爽快人,你不说我说了:你来之前麻行之就给我来了好几封私函,说乾元军意在西域五州,劝我和他一样投诚。不过我和他不一样,我的是扈氏祖业,不可能拱手让人。” 迟衡拱手一笑:“我这一番来自然是期望免一场征战的,不过扈兄一直强调上有两兄不能做主,迟衡也不勉强,他日总有机会相逢的。” 扈烁一把将他拉住:“别急,和你说几句题外话,我和庄期一见如故,你高抬贵手把他让给我吧!” 迟衡哑然失笑:“不行!” “如果我用整个扈氏来换呢?” 一旁的庄期闻言脸色一白,想不到扈烁竟然真的说出这种话。 迟衡微笑着摇摇头:“扈兄还真是……不行,我将庄期从紫星台带出来可不是为了今天送出去的,为斯人倾国倾城固然是美事一件,请恕迟衡不解风情,不能成人之美!” 扈烁的脸也白了:“我不是那意思。” 迟衡哈哈一笑凑到扈烁耳边说:“迟衡谬言了。一码归一码,扈氏愿意归诚乾元军是我迟衡之幸;但庄期,不管扈氏投诚不投诚,我是管不了他的去向的。不过,能为他筑一座城池一座道观的大有人在,得他愿意进去才行。” “我能说这话就有这自信!” “迟衡拭目以待!”迟衡执鞭笑了,“清官都不断家务事,祝扈兄早日实现夙愿!” 鞭马离得远了,大军还在后头,迟衡放缓马速,庄期无言回首。 迟衡道:“好险!差点就赔了夫人又折兵,扈烁咄咄逼人,这要敢再呆个几天就怕把你捎不回去了。不过,日后扈烁真的归了乾元军,肯定还要讨你做参领,庄期,你怎么办?” “自然是听从你的安排。” “什么叫听我安排,我能安排容越霍斥来打缙州,我还能管得了霍斥和古照川在一起?若是愿意和他呆一起就说愿意,若不愿意就说不愿意,又不是强买强卖还能委屈了你!” 庄期脸色沉下:“那你在他耳边说的是什么?” “……为庄期筑一座城倾一座城的大有人在,得他愿意进去才行。” 迟衡一字一句满眼笑意。笑得庄期沉郁的脸渐渐缓和了,别开脸说:“我还以为你就这么把我送出去了呢!在游说方面我是远不如纪副使,让你此行白走一趟了!” “谁说的!你是不加雕饰,浑然天成,就算什么条件没说扈烁都那样了。再说,哪里白走了,我来这里一趟就是看看扈氏是如何统兵的,了解扈烁就知道他两位兄长的风格了,你以为我现在去哪里!” “……咱们现在去哪里?” “缙州对半剖开,左边是扈氏兄弟的——扈老大在最北,扈老二在中间,扈烁在对下边;右边是我们、胡类番的交战,右边之北是木尔牟,你说我会去哪里?” 庄期凝想片刻:“我们要去攻扈老二吗?” “为什么?” “容越、麻行之足够将胡类番灭掉,北上驱逐木尔牟,如果要给扈氏一些挑衅的话,从扈老二的疆域切入最是合适,只需霍斥这一支往东一个调转就行。” 迟衡赞许地一笑:“正是如此。所以你现在就得起草一个快函,让霍斥挑起与扈老二的争战;等咱们的兵力快到胡老二的地盘时,你再书一封劝降函给扈烁,先礼后兵。放心,扈烁不傻,他说不定早暗地和扈老大扈老二商议怎么乘火打劫呢!” 庄期兀自想了一会儿:“好快!” “那么,咱们在哪个地方,即能与霍斥相会合军又能攻击扈老二,一举两得,还不浪费时间的呢?天气凉得真快,前两天还热出人命,今天就有秋意了,据说在缙州之北,十月份下雪还是迟的,如果九月大雪封疆就更糟糕了。” 庄期道:“今年缙州会比往年热一些。” “为什么?” “星相能看来,今年缙州的严冬会往后推迟数日,所以九月还能保得住。不过明年二月三月,会比往年更冷,还是必须要快才行!至于汇合,缙州有条峡谷名陀罗峡,水流激涌,逆流往北可攻扈老大,顺流往南可攻扈烁,而动陀罗峡往东切入如一把剑一样插|入扈老二的地盘,你看如何?” 迟衡极为欣喜:“不错,比我想的那个地方还要好!” 209二〇八 【第二百零八章】 难得赞扬,庄期自然高兴,入夜扎营后,很快将给霍斥的快函和给扈烁的劝降函都写好,迟衡扫了一眼,道:“霍斥的立刻送出,扈烁的后天清晨送出。本书最新免费章节请访问。字真好看,我要是扈烁就把这封劝降书裱好挂墙上天天看!” 庄期面皮薄,听了调侃莹白的脸又红了。 迟衡笑着摩挲额头:“真不知你在军营里是怎么过的,没说什么都脸红了,要真说个什么你还不跟人拼命?看吧,我就说容越把你藏得太好了。我们要去陀罗峡,现在得开始挑选合适的道路了,大摇大摆过去肯定被扈老|二逮个正着,你先和都统、校尉们通个气,集思广益看都怎么走好。”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迟衡想,其实庄期也很好,很聪明很进取,而且比想象中亲和了不少,稍加点拨一个合适的参领的绰绰有余。只是确实不该拿庄期为饵,即使能钓起半个缙州又如何,也对不起将他托付给自己的紫星台。 庄期走后。 宫平鬼鬼祟祟地来了,看他一副想说什么又说不出口的样子,迟衡就知道什么事儿:“怎么?没找着人,没找着就先不找了,我也不在乎一天两天的。” “找着了,就是有点儿丑。” 迟衡叹了一口气:“如果实在丑的不能见人,拿块白纱蒙住脸过来成不?我又不看着他的脸下饭!” 宫平着急辩解:“也不是一无是处,身条长得好。” 宫平没愚蠢到真给人蒙脸,就这么领过来,迟衡扫了一眼,心说宫平找的人还真是奇葩,倒是哪能找来这么丑的,即使夜里看都叫人吃不下饭,脸上跟长疮了一样。至于身条,以宫平的见识,这就算极好的了。看了两眼后,迟衡戳着毛笔兀自想如何尽早到达陀罗峡。 那人静静地坐在一旁。 迟衡咳了一声,很快一杯热水就递到手上。待迟衡起身,一盆热水又挪在了脚边。迟衡提脚才泡上,那人跪在地上,低垂着头,娴熟地给脚按摩。还别说,他这一按又酸又麻又微疼,迟衡浑身都舒服了,按着按着,在脚底板的一个穴位上,那人忽然微一用力,一股酥|麻从脚底板涌上,瞬间暖流涌|向腹部,像瞬间开花似的。 迟衡轻呼一声,笑了。 心想手底功夫不错,应该是勾栏里调|教过的。这人大约知道自个儿长得丑,都不太抬头,偶一抬头,眼神极亮,迟衡又想,这大概就是画工们求之不得点睛之笔。 迟衡将烛火熄了:“趴在席上,我不说起来,你别动。” 夜里没什么光,倒还方便,迟衡将这人从脖子到大|腿摸了一遍,果然好身条,手|感亦是绝佳,若是不看那张脸还是很下饭的。迟衡双手微用力一揉,那人闷声一言不发,这倒出乎迟衡意料,心说有这对媚眼,也得要绕梁三日让人一听就酥|麻的声音才是啊。才解开自己的衣裳,忽然听见门外庄期的声音挑高:“我找将军有事相商!” 护卫结巴了:“参领、等、等、等一下,将军在里面,有、有、有事!” 庄期狐疑:“谁在里面吗?” “不、不、不是,将军和、和、和……反、反正不能进去!” 迟衡无语了,这护卫以前不见这么结巴的,不知是见了庄期结巴呢还是因为自己在做的事而结巴,迟衡起身,不顾已经硬|起来的欲|望,将衣裳一披,冲帘子外喊道:“庄期,你等一下。” 营帐外,庄期很喜悦地述说了都统校尉们的建议,那真是五花八门什么方法都有:“迟将军,水路不错,能缩短一倍的时间,比翻山越岭来得快多了。就是咱们没船,一万大军怎么悄无声息地过去是个问题。” 不止是问题,简直是难题! 迟衡笑问:“对啊,虽然方法很绝妙,但没有可行的路也得舍弃。” “若是这样的话我们只能加快行军,没有投机取巧的法子,不出意外到达陀罗峡就是五日后。只是,这里又有个事儿,缙州陀罗峡的上游流经靖立州,靖立州过两天将会陆续降雨,陀罗峡水涨,我们要攻进去就添难度了。” 这也是头疼的事,不过只有两天的时间,除非长翅膀也飞过去。 夜下,二人站在营帐外,庄期的白衣蓝丝绦很是显眼,虽无月色,偏有月华流照的韵致,这身条,也是出挑的好,迟衡忍不住多看了两眼,立刻收住绮念,走了两步道:“打战岂能一帆风顺,再者,水涨不是只涨咱们这边,扈老|二也涨水,咱们攻不过去他也打不过来。甚至,你还可以想想如何利用水势的法子。” 庄期点点头:“我再琢磨琢磨。” 说罢,一边沉思一边无意识地走了几步,迟衡本想掀开帘子进营帐去,想想又不对劲,回头见庄期在一棵大树下,兀自站着沉吟。琢磨了一下,迟衡招来宫平:“把里边的人打发了吧。” 却说庄期习惯性地站在原野中,负手仰望渺然星空,下意识地转头看迟衡,见有人从营帐里走了出来,他猛然醒悟刚才是什么人在那里面,心一沉。 迟衡健步走过来,问道:“怎么不进营帐呢?”无视那犹豫,不由分说将庄期拉进了营帐。 迟衡为庄期铺开地图,将灯烛挑亮。 庄期凝神,继续专注地想如何引水势的问题,却越想越乱,越乱越想不出来,手指掐在掌心里。他一乱,迟衡就看出来了,笑着说:“就跟你刚才说的一样,不是所有的战都有投机取巧的法子,有些就得硬打,大不了咱们杀过去就是了,布局好了一样是场好战!” 迟衡轻轻一挑,将话题引向了如何布阵,以应对陀罗峡的地形。 二人谈到了很晚,庄期对打战很生疏但稍加点拨就能上道,教他也是件很赏心悦某的事,迟衡心中有主意,倒不觉得累。子夜时,迟衡饿了,出去问让护卫要些干粮和水,又巡了一遍营帐,回来就不见了庄期,一愣,再看席上,发现睡着一人,不是庄期是谁,大约只是小憩一下,长长的丝绦垂下来,十分恬静。 迟衡不忍将他叫醒,就在旁边睡下了。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迟衡梦见了刚才做到一半的事,他伸手过去,捞起席子上的人摸了一下,席子上的人一颤,将他推开,离得远了一些,迟衡本能地长|腿一压,将他死死压住,手更加重地又摸又揉,也就是揉到腰上的一瞬间,他清醒了,意识到被他压住的是庄期。 这还怎么了得? 迟衡噌的坐了起来,心跳噗通噗通的跳,看过去,庄期依旧恬静地睡着,只是已经到了席子边沿了,迟衡轻唤了两声:“庄期、庄期……” 庄期唔了一声似乎睡得极熟。 迟衡松了一口气,不知不觉手心汗渍渍的,心说还好紫星台的人都是睡后都一个样子,不然得多尴尬。要说迟衡睡后喜欢抱人,比如容越岑破荆是少不了荼毒,但那都是兄弟,抱一抱压一压没什么大家都不放心上。可庄期却不同,庄期是若没有心思就绝对不能碰的人,碰了可不是一两句能敷衍过去的,这些,迟衡心里都跟明镜一样清楚。 且说迟衡率军进发陀罗峡,虽说一路上没有大的计策,但庄期和两个都统走得比以前亲近了许多,那天晚上铁九与迟衡汇报了军况后,喜滋滋地说:“将军,庄期参领好聪明。”原来他们都不太会算数,清点武器粮食时总是头疼,常有些对不上的。庄期就教了他们一个法子,画成九格,说哪一格对上了就是无误,哪一格没对上就是错了——虽然不明白所以然,但这法子就是好用,一查就能查出问题。 迟衡看了那九格,心想庄期能化繁为简,真是难得。 铁九还说庄期终于仙人下凡了,不止查看军纪查阅军需,有些困难本来是要呈报给迟衡的,都让庄期看过先解决了,甚至还让铁九给他讲述阵法云云,尤其是对一个极复杂的鸳鸯阵很是好奇,还让人给他演练了。 迟衡一听便笑了,回头就跟庄期说:“还记得我和你说的进入陀罗峡的阵法吗?” “记是记得,只是我看的阵法少,不太明白。” 迟衡卷了那张席子,将庄期拉到营帐外,七月初,月牙儿极纤细,但繁星点点很是热闹。迟衡把席子往地上一铺,率先躺下道:“阵法这东西,懂很容易,但运用起来却不容易。容越经常看星空悟阵法,你们都是一宗所出,不妨也看一看或许有不同呢!” 庄期学他的模样躺下。天气热,在外面睡清凉许多,迟衡闭着眼睛,感知那暖风从身上一阵阵拂过,青草味道青青涩涩,无比惬意。 半天,庄期说:“不行,看在我眼里的都是星宿,看不到阵法。” 好吧太熟悉反而不是好事。 迟衡侧身道:“那就闭上眼睛好好地睡一会儿,看你累得都有红血丝了,就算仙人也是凡胎啊!这个不急于一时,等实战时,你站在高地观阵就明白了。” 庄期唔了一声,果真沉沉睡去,他枕着手臂,大半边脸埋在衣袖里,小半边脸露出,睡得恬静,睫毛很长。迟衡辗转反侧,不由得手指划过他的脸颊,感慨道:“说睡就睡了,可拿你以后怎么办?” 近距离看看他近乎无瑕的脸部轮廓,再远望繁星闪烁。 210二〇九 【第二百零九章】 迟衡心想,都说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庄期有庄期的好处,也许是他出尘的气质生就让人仰望,他往兵里一站,再野蛮的兵都会变得服服帖帖温顺至极,这是军中文职很难达到的境界,除非像纪策以战绩来说话的军师。请使用访问本站。 如果是一个铮铮铁骨的将领,迟衡不吝手把手地教导,但作为一个文职,他不知从何下手。值得欣慰的是,庄期一日千里,只要跟着自己再过半年,他就会成为合格的知事或者参领,肯定不亚于景朔和温云白。半年啊,本来是想缙州之后让他跟着石韦的,就像握暖了的石头想松开还有点儿依依不舍,何况就快把石头暖成玉了。 明日就与霍斥汇合了,如何征战在脑海中都已画出,迟衡闭着眼睛,想象征战如天上星辰一般。 蓦然,手一暖。 右手竟被人握住了,迟衡一僵,动也不动,眼依旧闭得紧紧的。那只手一直没有松开,即使七月的天气里握着有些热,有汗沁出。心乱跳了一阵子,等平稳下来,听见庄期的呼吸平稳而深沉。迟衡偷偷地睁开,果然,除了庄期还能是谁,那只手像是很随意地地搭在自己手上——比起自己爱抱着人睡觉的恶习,这一种无意识的动作简直称得上轻如鸿毛。 如此一想,迟衡瞬间就进入梦乡了。 七月初七七夕日,迟衡与霍斥汇合。在此的前五天,得了命令的霍斥就寻到时机,与扈老二挑起了一个小战,因是寻衅滋事故意打了个平手——但那场征战的发生地据陀罗峡很远,所以这一次攻击可以说是出其不意。霍斥已摸熟了此地地形,寻到了越渡陀罗峡的最窄最浅处。 在他的部署之下,与迟衡一起当夜发起攻击。 不提乾元军涉水而去,将扈老二的驻军打了个措手不及不说,生擒了驻守的主将。迟衡惊喜地发现,霍斥的布阵运用极纯熟,出奇地适合进攻陀罗峡。原来霍斥汲取上次教训,知道要攻陀罗峡,早就派了数人来探了个清清楚楚,累夜研究,不知否认了多少才最终确定最佳的布阵。所以虽然没有施计,但凭借出色的运兵霍斥同样有惊无险地拿下了陀罗峡。 迟衡十分满意,站在陀罗峡的哨台上,看陀罗峡激流奔涌。 山石耸峙,树木郁郁苍苍。 战报在脑海中翻滚: 麻行之和容越的胜战消息传来,他们击溃了胡类番的最后一个阵地,将进军木尔牟的地盘;石韦也传来消息,元州收拾停当,他遣了一支重兵驻守西南边界,与苦兹郡的甘纳一起驱逐西南王的侵犯,其余重兵将陆续派去援助岑破荆;而岑破荆传来消息的消息就严峻多了:安州的交战越加激烈,郑奕军全线压过来,乾元军抵御得越来越艰难——看来,郑奕终于将重心转移到安州了。 而从夷州传来的消息,就更棘手:原先梁千烈和垒州军将封振苍压得死死的,但这个月忽然局势有变,封振苍的兵力大增,可靠密报是似乎封振苍与郑奕已暗中联合。 元奚中原地带本就纷争繁多,势力纠结,人多势众,不比西域地广人稀挥鞭几万里都只有穷山恶水。 “越险恶,景色越不凡。”霍斥指着激流感叹。 迟衡投下一个石块,卷入激流中倏然不见:“西域景色多奇险,不到此地怎能看到这种美景!霍大哥,你现在越来越得窍门了,打起战得心应手,可比刚到缙州时判若两军。” 霍斥笑了一笑:“得了你那一顿训我还能不长点心眼?我很纳闷,为什么封振苍会和郑奕联合?郑奕就是一头吃骨头不吐渣的狼,封振苍跟谁联合不好,还跟他联?” “那他能跟谁联?” 封振苍北有郑奕,南和西有迟衡,他的处境只能越来越窄,一个夷州都吞不下,更谈不上和郑奕迟衡相抗。霍斥道:“和咱们连横一起抗击郑奕,也比跟郑奕连横好多了。除了垒州,咱们跟封振苍就没有正面交锋,而他和郑奕交锋了不知多少次,说起宿怨来可多多了。” “他不敢!” 霍斥惊讶地说:“无论怎么说,他和咱们连横也比跟郑奕好千百倍;再说,他都能向郑奕屈服,怎么从不见他跟咱们来函?” “他不敢!” “为什么?你的风评可比郑奕好多了!而且在郑奕那里,连横之后他只剩下被吞的份,在咱们这里,他还能做个不小的将领。” 迟衡的面色冷峻:“他不敢来!” 霍斥百思不得其解,古照川将他拽了一下,示意他别再问下去。迟衡听着陀罗峡山石咆哮,望着奔涌而去不复还的激流,心中的潮涌也一阵一阵拍打着心石,他曾期望一天踏平曙州要一个答案,现在冷静了,像绳索一样慢慢收紧让封振苍窒息而亡并在死之前吐出真相,未尝不是件极快意的事! 古照川插话:“刚才从陀罗峡地窖里搜了一坛缙州最好的白日醉,你们要不要尝尝?” 霍斥笑:“迟衡,你是百饮不醉,喝酒不醉也是挺没意思的,就跟花开不败一样,尝不到另一种滋味。相传白日醉能让人一醉醉上数个月,不知道白日醉能不能让你醉一醉?” 迟衡哑然失笑:“等咱们一醒,就不知是谁的天下了。” “带上,等咱们收了缙州庆功宴开封,我要让你彻彻底底醉一次。”霍斥跃跃欲试,的确,没人看过迟衡彻底醉后的样子,实在是遗憾。 将陀罗峡一收拾,霍斥即日起兵,三军莫不踊跃! 迟衡转向庄期:“庄期,给夷州梁千烈去信:问他是否需要援兵;给石韦去信:让他集结一支重兵到夷州泞州边界,一旦得到信报,立刻发兵——我倒要看看自身难保之下封振苍还能不能分心攻击夷州。” 部署完毕之后,霍斥继续向缙州之东征伐。 扈老二一受攻击,扈老大和扈烁肯定会立刻引兵来援,但这都需要时间,迟衡指着地图说:“扈老二的这个地盘原先是胡类番的,他们才占下不久很是不稳,我们从中间攻入,一直向西,打透,像一条河一样,让扈老大和扈烁的援兵断成两边。” “这样咱们就两相受敌了,很容易被夹击。” “容越和麻行之已经灭了胡类番,木尔牟只需要麻行之一个人去对付就行了,容越转攻扈老大的地方。让扈老大彻底无暇顾忌扈老二。” 庄期疑惑:“这样咱们的兵全散了。如果木尔牟和扈老大暗中勾结,容越可能就会陷入沼泥之中。” “木尔牟和扈老大是死敌,会勾结都不知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再者,我不想损耗扈氏的兵力,分作三股兵正是给扈氏留些时间去想清楚是投诚,还是负隅顽抗。扈老大是扈氏的头,说一句顶一句,我只是让容越进攻施压而已。”迟衡凝思,“十天时间,他们只有十天时间考虑。庄期,你是不是在想,攻下缙州远比攻下泞州和安州快多了?” “……不错。” “缙州被分成了三块,他们各自扛不住攻击,熬不住猛攻。但如果拧在一起,一呼三应,局势可就大转了。我把扈氏切开也是一个原因,扈烁是动摇的,而扈老大可能是最顽固的,对扈烁动之以情,对扈老大晓之以武,咱们要是从外围攻击,可能他们就会拧在一起了。” “现在,他们也可以拧在一起啊!” “看一看缙州的地势就明白了,扈老二据守的是要津,从这里切开,扈烁得到的信报就是断断续续的——你以为扈氏当时怎么夺了这大片的地域?就是和麻行之连横,借了一次兵,猛攻下来后胡类番饮恨退出了。在这里就是一鼓作气的事,断了这口气,再续上就难了。” “……” “我对扈烁很有把握。他能与麻行之连横就是因为扈氏乏力,能退让一步的人,必然可以退出很多步;而且他见识过兵力骤然强盛的好处,压倒性的致命一击可以击溃看上去完整的防备,对于大军压阵他感同身受;再者,扈烁的性格也不是一亩三分地里耕耘的人,对于偏居一隅他很是不满足。” 庄期停了一会儿道:“这些都是他和你说过的吗?” “当然……不是。”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乾元军可以这么快席卷元奚了,你的每一步都是深思熟虑过了的。你打战很厉害,更厉害的在于打战之前。”庄期脱口赞道,“真遗憾没有早点在你身边。” 迟衡笑了:“过誉了,我也看不懂漫天星宿是什么。” 陀罗峡以西有一杨姓大户家族,为首的族长杨雍乐善好施。 杨氏是大家族,子孙数代聚于一地。 乾元军若是一番卷席,杨氏也无法逃脱。迟衡令乾元军兵士不得侵扰百姓,拨了半天时间顺路拜访杨雍。 缙州这些年都没有安宁过,匪徒也好官兵也好,就像陀罗峡的流水一样。杨雍见多识广,元奚的太守来了也好,胡类番来了也好,扈老二来了也好,他都一样谨慎而不失大家风范。 见迟衡引兵来访,杨雍先献上了骏马十匹,绫罗百端,引着杨氏子弟列席而坐,礼仪之严谨,比迟衡以往见过的都多。杨雍年过花甲,最末座的列席是他的十数个孙辈,容止有仪,气度出众者不乏其人。 211二一〇 【第二百一十章】 套话说毕,迟衡摒弃杨雍的那些玩乐的提议,放下茶杯:“听说杨氏有一传承百年的私塾书院,迟衡对知书达理的世家向来仰慕有加,不知可有幸一睹?” 这书院乃是杨氏的根基所在。请记住本站的网址:。 那书院建的地方也奇,在悬崖峭壁之上,得踩着险峻的石路上,只有小孩和年轻人能上,杨雍年迈,就是抬也抬不上去的。据说杨氏先祖有苦读者三年不出悬崖,而后终任大官,由此杨氏兴盛。。 极少人要看杨氏私塾学堂,杨雍挑了几个警醒机灵的孙辈陪迟衡上去。 那私塾学堂的风景其实无奇,无非视野开阔,清风朗朗,很是适合苦读和钻研学典。学堂里藏的书不少,不止是诗书经略,五花八门,甚至连民生刑典经济时务都有涉及。迟衡随意挑了一本,问询开来,这几个都是饱读诗书的,中有二人答得最是从容。 这二人,一个名杨略一个名杨济。 迟衡将二人留下道:“如今缙州大半归我迟衡,只是缙州山野居多,民风淳朴,疏于礼化,如若你们为一方之首,该如何做才能改观?” 杨略不遑多让,侃侃而谈。其弟杨济十八岁,才思敏捷亦有抱负。 迟衡善战,对这些知之甚少,心下佩服。 归来途中,迟衡问庄期:“你觉得杨略杨济兄弟如何?” 庄期道:“博览诗书,言谈不俗。” “如果我将杨略提拔为缙州的知州太守,你觉得怎么样?缙州不比元州夷州,未开化的地方多所以易滋生匪贼。如能加以教化,将大有裨益。” 庄期惊讶道:“只凭一面怎能定论?杨氏子弟中也许有比他更好的!” 迟衡笑了:“不错,杨略只是拔尖而已,比他更能力的还有,只不过今天没被我看出而已。越出杨氏,整个缙州比他合适的也大有人在。不过,我们没有时间把所有人都过一遍,只能挑个能看到的最好的。而为什么选择杨氏子弟,也是看中杨氏的殷实家境而已。” 庄期不明所以。 “缙州就是一盘散沙,无论谁来都不可能一把抓起来。而杨氏是缙州不多见的大家族,知礼有秩且有名望,如果由这么一个大家族里出身的人当知州太守,能服众,而且有家族坐镇也能压得住。当然,无论如何,一己之力都是薄弱,一个家族也撑不起一个州,但是如果家族的立意就像根系一样渗入全缙州,假以时日,整个缙州必有改观——当然这不是一年十年能办到的,需要百年乃至数百年!” “不怕杨氏势力纠结一起吗?” 迟衡微笑:“不止要让杨氏渗入缙州,还要渗入其他的州池,你放心,士族的力量再强大也会有削弱的一天,而我需要借助士族之力改变整个缙州的风气。” 后来,在迟衡收复缙州之后,他即刻任命杨略为知州,为一时奇谈。 杨略不负所望,率杨氏众子弟渗入缙州每个角落,宣教化,务农桑,嘉谋善政,勤勉有加。两年后,迟衡向杨略讨要矽州知州的人选,并说举荐不避亲,杨略推荐了其弟杨济。杨济年轻力壮,志向高远,励精图治有乃兄之风。而数年之后恢复科考杨氏有多名子弟中举,为尚书,为侍中,为舍人,为紫薇郎,不一而足。 一时,杨氏鼎盛非凡,但随着不断的疏散,势力反而削弱了许多。百年之后,杨氏子弟散落元奚各地。 此为后话在此不表。 言归正传,迟衡和霍斥率军拓疆。 扈老二虽然极力抗击,奈何乾元军势不可挡,一日逐马数十里。扈老二占地为王,但没有城池屏障为挡,扈氏兵士又多匪气,交起战来一旦失利占了下风,便弃地而逃,并不死守顽抗。十日之后迟衡率军生生将扈氏地盘上下一分为二。 就在此时迟衡收得扈烁的回信,信中说,扈老大已至千金驿道愿与迟衡相谈,扈烁不日也将到千金驿道。千金驿道,正是迟衡所占的扈老二的一条主道。迟衡细看一遍,以手抚额:“庄期,急信发容越,加紧对扈老大地盘的攻击,令他一日不得安宁。” 庄期问:“为什么,他不是有诚详谈吗?” “如我没有猜错的话扈老大不见棺材不掉泪,他不是抱着投诚的想法来的。扈烁虽然识时务,识大体,不一定能拗得过扈老大,进攻吧!” 其时,已是七月中下旬,淅淅沥沥几场小雨洗净了酷暑的热气。 千金驿道上,迟衡见到了扈烁和扈老大,扈老大年近不惑,有一股蛮横兼城府之气,还有一股专断独行的匪气,见了迟衡,先是冷笑,引马出阵:“迟将军也是刀中好手,让扈某也有幸见识一下!” 扈老大引马快驰,有意引得迟衡来追。 迟衡是何等的眼神,岂能上他的当,径直绕回阵前。扈老大没法,反而来追迟衡,二人在阵前交战了十数下,见众兵士都看得分明仔细,迟衡这才使了一身好武艺和十分力气,猛然横劈竖砍,逼得扈老大连连后退,眼看那重刀在扈老大的身旁寒光阵阵,扈烁忍耐不住,鞭马上去:“大哥,我来!” 二战一? 霍斥见状也纵马而出。这一来可是好看,扈老大和扈烁二人对战迟衡和霍斥二人,四人各使浑身本事,力求将对方压住。迟衡和霍斥到底年轻气盛,战了几十个来回后扈老大体力不支,偷了空隙回了阵营。迟衡也不能将扈烁逼入死地,所以打了一打就放扈烁离开了。 果然如迟衡所料,扈老大并没有和谈的意思,甚至压根儿不谈此事,只是呵斥乾元军侵入扈氏领地。 霍斥躁了,对迟衡说:“我看扈老大没戏,满嘴的不靠谱胡说八道。扈烁还行,可是没有实权白搭,依我看,咱们三下五除二撕破脸得了!” 迟衡微笑:“不碍事,让他狂,容越现在正攻他的要害呢。” “什么?” “以静制动,咱们不接他的挑衅,但也不主动挑衅,就这么耗着。扈老大人在这里,北向一带他不能亲领士气必然不及。我已经让容越肆无忌惮地攻打了,有人就是敬酒不吃吃罚酒,非要等到求咱们的那一天才高兴。” 做得虽然狠,但面子上迟衡可是给足了。扈老大要打,他奉陪;扈烁要谈投诚之后的事,他将一纸封将书递上。就在扈老大和扈烁起争议之际,容越的大好消息已经传过来了:攻下了扈老大最北的疆域,顺便还与麻行之一起把接壤的木尔牟的地盘洗劫一空。 这一战十分干脆漂亮。 扈老大接到战报后暴跳如雷,当夜对迟衡发起夜袭,迟衡早料到他会有此举,备战充足就待他来袭,如张了一张大网就等他落网一样。扈老大原先对阵的是胡类番和木尔牟,勇猛归勇猛有勇无谋,落入迟衡的陷阱之中,空有一身勇无济于事,这一交锋把苦头吃尽了。 扈烁一看兄长被缚,引兵来救。 迟衡见扈烁来,上前将他截住。扈烁能不气?但他气的是自家兄长不听劝告贸然行事,又惊讶于迟衡的兵士如此之凌厉,阵法精妙无比。扈烁是野路子出身,带兵野,作战野,所遇的劲敌也是野路子,今天见了迟衡的带兵作战,扈烁兴起的不是怒火,而竟是向往和倾羡。 收了不该有的念头,扈烁朗声道:“迟衡,是你失约在先,我和我哥好心商谈,你却背后捣鬼,谈什么诚意啊!” “怎么不问问你哥对我们乾元军做了什么?我的主将在攻击木尔牟,他却令人袭击我们的驻营,险些让木尔牟转败为胜!扈烁,我是看在你我交情的份上按兵不动的,如果扈老大一而再再而三的挑衅,我能忍,我的主将也忍不了!” 扈烁望着交战的地方,松口:“你网开一面,我会说服他的。” 迟衡笑了:“你尽管放心,我不会对令兄痛下杀手的,只是凡事都有期限,我不可能一味的等你回复,不管用什么法子缙州我志在必得。我会和谈并不是因为没有把握,而是对你很舍不得。当年在矽州你我也算是志同道合,提议你和麻行之连横更是为了让你有能力大展拳脚。” 扈烁脸色一沉:“你这话什么意思?” 迟衡引马,二人仅是三臂之隔。 “扈烁,两年时间足够多了,你们却只攻下一半缙州,不得不说很让人失望。你们如何攻下半壁缙州我都了解得很详细——许多次你要攻但没有得到许可,许多次你劝阻进军但也没有被听进去,就是这半壁缙州也是你与麻行之的援兵一气之下攻下来的。不说以前,你还于今年三月提议一鼓作气将胡类番灭了,但令兄非要先和木尔牟争地盘,结果卡在半路了,这些,你难道不觉得很憋屈吗?即使是你的兄长,若见识浅薄,你又何必事事听从呢?” 扈烁沉着脸,十分难看。 “兄友弟恭。扈烁,没错你是一个孝顺的好弟弟,但对于那些为扈氏白白死去的兵士和兄弟们来说,你却不是合格的老大。他们为你卖命,而你却无能纠正令兄的那些愚蠢之举——就像今天,你知道我肯定设陷在等着他,可他却罔顾劝阻贸然来了,那些死去的兄弟,算谁的?” 扈烁的额头暴起青筋,咬紧牙关不说话。 212二一一 【第二百一十一章】 迟衡继续说:“扈烁,如果给你足够的兵力和权限,我相信不止缙州不在话下,完全可以染指靖立等州一展抱负。请记住本站的网址:。你曾经与我在雪中比试,没有记错的话那时你的身手敏捷许多,是半年前,为了救落入敌阵的兄长而使右臂受伤了,对吗?比起你来,你的两位兄长可以说只有蛮力意气用事,而你却不得不受制于他们,我想明白为什么?” 为什么,还用得着说话,扈烁就是太顾及兄弟情分了。 扈烁何尝不心知肚明。 “只因为他们是兄长不是吗?兄与弟就只是前来后到的事儿,你要把它当事它就是事,你要不把他当事就不是事,足够尊敬就行了,何必连错的都一起听进去呢?那你活一辈子为的是什么?要都这样的话,自古英雄出年少这话又是怎么来的呢,都归那些老匹夫好了!”迟衡收住马鞭,“扈烁,在西篾时我就想和你说:归我乾元军,缙州的兵士全部归你,我另遣十万兵士,供你征伐靖立州。” 那边交战似乎已停。 扈烁心定了下来,转向他:“缙州兵士归我调遣,另加十万兵士驱遣,就是你的筹码吗?” “对,交换的条件是你需征伐靖立州而不是留在缙州。” “为什么之前不和我说?” “因为我看中的是你。但你对你的兄长很服帖,所以我必须看看扈老大和扈老二是什么样的人。现在看来,就我用人的准则,他们二人绝对不能成为乾元军的将领。今天我把话就挑明了:只归你,而不是你们扈氏三兄弟,如果搭上令兄,我是不敢把十万军士奉上的。别以为我是大方,我相信今天的十万,明年你会还我百万大军!” 扈烁难以置信,低笑两声:“哈,我真是琢磨不透。以为你会利诱时,你一句话没说;以为你赶尽杀绝时,你却抛出了条件……你说得对,我的确窝得憋屈,大哥今晚要出兵时我就又没拦住还发生了争执。我们扈氏是不允许兄弟反目的,你的筹码我先收了!”说罢,他执马转身而去。 在他背后,迟衡喊道:“别忘了你还有扈老二,我不希望无端损耗兵力。” 扈老大被生擒了。 在迟衡存心积虑张开的网里,扈老大就像蛮撞的苍蝇越挣扎,网丝收得越紧。迟衡满意地看着破口大骂的扈老大,心想这个大哥将扈烁抚养大,所以他无法割舍似父似兄的情感。虽然是弱点,但也是可以理解的,总比薄情寡义的人好得多异世妖兵全文阅读。 迟衡将好茶好饭端上,命人看得紧紧的,不得有一丝马虎。 七月晚风宜人,迟衡睡在营帐外四肢舒展,不多时庄期来了问询,无非就是如何处置扈老大的。 迟衡伸了一个懒腰:“等扈烁想透了自然就有处置的法子,现在不急。” 庄期伫立,不再说话却也不离开。 迟衡拍了拍席子:“庄期,你也躺下,躺着看星星脖子不受罪!”枕着手臂仰望浩瀚星空,心情无比开阔。可才说完这句话,他就后悔了,真想拍了自己一嘴巴。 庄期慢慢躺下:“你对扈烁有把握?” 迟衡嗯了一声后说:“现在,扈烁肯定在找扈老二商量事情。这三兄弟的性格很分明,扈烁其实有主见、但扈老大太固执,扈老二就剩听话的份了。如今扈老大被俘,扈烁被咱们说动,有一个很好理由让他去说服扈老二。” “救扈老大的命?” “对,这个理由再好不过,也能过扈烁心里那道槛。”迟衡微笑着说,“当年攻打垒州时是大冷天,我和容越破荆也曾这么睡在营帐外冻得瑟瑟发抖。他总会说,他师兄如何如何,却不常听你提起他。” “提他那些调皮捣蛋的旧事吗?” 这种旧事,还得当着容越的面戳破最有趣,迟衡道:“不久我们就可以与他汇合了,你是愿意跟着他,还是愿意跟着麻行之,两人你挑一个——麻行之为人也不错,质朴不花哨不给人耍心眼,但带兵不俗,尤其是征战西域更是得心应手。” 沉默许久庄期开口:“我现在有能力辅佐他们吗?我更想再跟你半年。” 迟衡心里一沉,闭上眼:“这样啊,也好!” 第三日,扈老二终于出面了,扈老二比扈老大内敛很多,也寡言,身手不错,提着黑乎乎的长钢杖,出口就是:“迟衡,如今大哥在你手里,到底有什么条件!” 迟衡开门见山:“让出缙州,你们愿意么?” 扈老二面色铁青:“你不要得寸进尺,我们兄弟三人在缙州经营几十年,轮得到你来耀武扬威!” 迟衡悠悠地说:“几十年?我记得这里两年前还是胡类番的地盘,哪里多出来的几十年?山水轮流转我们各凭本事,我可没有漫天要价!” 扈老二咬牙切齿说道:“别废话,我就直说了,你不是要大哥的地盘吗,给你就是!” 还真是轻易。 迟衡笑着摇头:“不敢不敢,这买卖太轻易了迟某不敢信!” “只要你同意我现在就下令让大哥的兵撤回,怎么样!我们兄弟几个别的不说,这个绝对不会有任何花招!”扈老二说话直白,转向扈烁,“扈烁,你和……也有些旧交请,你说两句。” 扈烁艰难开口:“迟衡,你说怎么办?” 拨开云雾见青天,迟衡抑住欣喜,缓缓说道:“扈烁,在矽州相识时我敬你武艺超群,有将才,就曾劝你入我颜王军,可惜你说要振兴扈氏,我和庄期都没能劝得动你。现在,你我对峙,再争下去也是徒然耗兵。” “不错。” “我有个主意,一能全你扈氏,二也能全我夙愿。扈氏的兵士还是归你扈氏,但是你们扈氏得举兵投诚我乾元军,这样我才能放心重生之舅舅在下!” 扈老二似乎不相信如此简单。 果然迟衡又说:“当然,我也怕离开后缙州又在一夜之间变回扈氏。所以,我还得设下条件。两月之内,扈烁遣兵离开缙州,攻打靖立州,打下多少地盘都算扈烁的功勋,我敢说,你们日后所得绝对不会比今天的少!” 扈老二气愤地说:“冠冕堂皇的话有屁用,你要将我们扈氏的兵力全夺走就明说。” 迟衡微笑:“确实不太放心,只能出此下策。” 霍斥接过话茬:“至少扈氏的兵力还是归扈氏的,只是旗帜换了而已。而且,偌大的靖立州作为扈氏驰骋的天地,未尝会比缙州差!” 扈老二咬牙:“休想!” 在扈老二和扈烁转身离去时,迟衡说了一句话:“扈烁,麻行之托我给你捎一句话,乾元军已经灭了木尔牟的大部分兵力,虽然曾是盟友,他也将不得不回兵缙州之东了。”当然,这话是说给扈老二听的。 庄期看着他们的背影说:“扈老二很强硬。” 迟衡摇头:“不,只是表面强硬一下罢了,我相信扈烁能将他说动,如果扈烁连他二哥都说不动了,他以后还说动部下怎么服众?” “容越怎么办?” “趁着扈氏接不上茬时抓紧时机攻击,一旦松懈扈老二肯定会报以期望的,不能给他这种妄想的机会。”迟衡琢磨了一下,“如果早由扈烁来掌管扈氏,他们不会是现在这种境地——你有没有发现扈烁并没有出兵,所以,在他心底对他的两个兄长也是有清晰评判的。” 的确,总有狠不下的心,需要别人助推一把。 迟衡又去看了一次扈老大,经过这么几天的折磨,扈老大已软了一些,看了一眼迟衡说:“要杀要剐随便,老子不怕死。” “你的两位弟弟却拿半壁缙州来换,我舍不得。” 扈老大啐了一口:“扈氏挣下的祖业,别以为我们会拱手让人!” 扈老大说的对,也不对,缙州还真曾是扈氏的祖业,甚至曾想染指靖立州,与靖立州的木克王结下世代冤仇。可惜扈氏后继乏人,中道沦落,渐渐的被人逐步侵蚀,乃至后来偏居一隅,再度复兴也是近几年的事。 “不是扈氏,是扈烁!是扈烁争回来的祖业,如果不是扈烁太迁就你这个兄长、如果你肯大度放手,缙州早就是扈氏的囊中之物了。你自己想一想,如果听从扈烁的意见,扈氏能吃那么多个败战吗?不要以为扈烁无能,他只是顾忌你的颜面,不然他要是振臂一呼你以为扈氏那些兵士还能不反水?” 扈老大梗着脖子说:“胡说!” “胡说不胡说你自己心里清楚,在你手里扈氏只剩下多少地盘?没记错的话还差点儿被胡类番灭了!等扈烁带兵了扈氏又多了多少地盘?你还固执不要矽州麻行之的援兵,结果呢,后来的地皮都是借兵挣来的!别说什么祖业不祖业,没有扈烁你的祖业早就败光了!而你呢,仗着是大哥愣是压着扈烁不让他动弹。他就欠一点狠劲,不然还能轮到你来糟蹋他辛辛苦苦打下的缙州?” 迟衡拂袖而去。 至始至终,迟衡都没有笑,因为他心情糟糕,不是因为缙州,而是岑破荆快报,郑奕像疯了一样反扑,他已失一个城池。虽然石韦也遣兵去援,形势依旧严峻。迟衡本想收了缙州之后就回泞州,看来得立刻重新调整一下战略了。 迟衡再度给扈烁送出劝降函,并允许他见一次扈老大 213二一二 【第二百一十二章】 不出所料,两人相见没过多久,扈老大就破口大骂。本书最新免费章节请访问。 扈老大骂扈烁勾结迟衡把祖业卖了,扈烁好说歹说他一句也听不进去。末了扈烁气得脸红脖子粗,扯着嗓子喊道:“谁把祖业卖了,咱们的祖业是什么?咱们祖上也不是缙州人,是跟着先祖打下缙州的,那都是元奚的!祖上的祖训是建功立业,不是占山为王,再说,祖业不是已经快被毁完了吗!在我十五岁没拿兵器之前,你手里咱们祖业就剩下那一块西篾山——你想要是吧,西篾山就归你继续占着!” 扈烁这一吼反而把扈老大吼住了。 “大哥,谁强就是谁的,不是天生是谁的。我是能斗能拼能打,挣下了半个缙州,可你倒好才失了一点儿地皮兵力,被人家一激就领兵来攻了,让你等半天你都不肯,现在被人家捏住性命的是谁!大哥,你要愿意占着祖业,是吧?我就明白告诉你,陀罗峡以北你的地盘都被人家攻得七七八八了,你要能耐现在出去就拿回来!地盘都是咱们三兄弟打下的,我和二哥商量好了,就让兵士选,愿意跟你就跟你,愿意跟我就跟我,愿意跟二哥就跟二哥!你常说兵士都是死心塌地跟着你的,今天就看一看好了!” 扈老大捏紧拳头:“好,你这兔崽子就把人全招来,咱们现在就分家!” 扈烁面色铁青,冲出来后对迟衡说:“迟衡,我已和二哥商量妥当了,他不做主我做主,但是扈氏兵士我不能全叫出来,大哥的那份就是大哥的。” 迟衡凝思道:“假如那些为首的都愿意跟你呢?” “听天由命大哥也得认清这事实。我恳请你将西篾留给我大哥经营,那确实是我们家的祖业,他受了这一顿气如果再没一块地当王肯定气不过的。”扈烁捏了捏手腕,道,“无论如何,他都是养我十几年的大哥。” 迟衡抑住欣喜,缓缓说:“那就把扈氏的头头们都叫过来吧,咱们一起看一看。” 七月,树木扶疏。 树下被放出来的扈老大面色铁青,看着手下们一个一个走向了扈烁,他将杯子狠狠一摔。哐当一声,碎成了片片。迟衡示意将杯子等易碎的都收了,有气没处发的扈老大生生把一个木椅子给砸成了两半。见此情形迟衡笑着对庄期说:“目光短浅就罢了性格如此急躁,我也能明白为什么手下们都不愿跟他了。” 扈老二最后上前给扈老大一鞠躬:“大哥,对不住了,但西篾还是你的,我们哥几个也没废了祖业。” 而扈烁,面色沉郁,至始至终都没有和扈老大再说一句话。 扈烁这边和扈老大分了扈氏,大势已去的扈老大窝居西篾的祖居,之后过着土霸王的生活,扈烁每年都会给他送来金银珠宝绫罗绸缎供他挥霍。过了好几年郁闷却无忧无虑的日子,扈老大年过半百,争的心都淡了,某一天,他给早已功名卓著的扈烁去了一封信,让他没事就回来祭祭祖,兄弟三人才重聚一堂,一笑泯恩仇,这是后话。 却说迟衡当即令容越停了攻击、转助麻行之。 容越麻行之二人如双龙合璧运兵如电,又有纪策出谋划策,时至八月中旬就将木尔牟逼得无路可逃,跳河而亡,至此,乾元军平了缙州。 而扈烁,迟衡封他为镇西大将军。 令他去收了扈老大旧部,再将三人之军整顿一新,而霍斥则在一旁指点。因庄期曾跟着石韦处理过元州收复的善后事宜,所以迟衡将军务之外的其他部署全交给了庄期和古照川。缙州初定,而迟衡要的数万兵士也陆续进入缙州,每个人都忙得脚不沾地。 八月十五,迟衡接到急报:安州又一城池失守。长此以往,郑奕军将逼近泞州。 容越和麻行之接了迟衡的快报,也赶回了陀罗峡,难得都聚在一起,而麻行之和扈烁见了,尤其话多,迟衡略是遗憾:“可惜纪副使没有回来,我很是想他。” 容越说:“纪副使说,他得将木尔牟的地盘彻底处理干净了才能离开,为九月进军靖立州做准备。” 迟衡感慨:“还是纪副使懂我,行之、扈烁,你们什么时候启程呢?” 麻行之哈哈一笑:“当然越快越好,扈烁正想练练他的兵呢,靖立州到了十月天寒地冻,我们先占上地盘再说。而且扈烁心怀……想早些离了缙州,我可期待和他一起征战了。” 迟衡倾身扈烁:“扈烁,你准备好了吗?” 扈烁笑:“当然,我还想向你讨要一个人,得了他,我就没有什么遗憾了。”说罢,瞟了一眼庄期,而庄期却坐得端正,宛如没有听见一般。 容越立刻说:“我师兄吗?不行不行,师父今年七十大寿,我们还要回去给他祝寿呢。” 庄期露出一丝微笑,扈烁失望了。 席上,庄期不胜酒力,先行离席去了庭院,院中有棵枇杷树,树上,一轮明月,百惹相思。无论何地皆此一轮明月,缙州是,泞州也是,这里是,紫星台也是。最沮丧时,总想不如归去、不如归去,可一旦有一丝期望,便想缺月有圆时,虽然月圆之日一月只一天两天而已。 正凝思时,不知何时扈烁来到身边:“你真的不愿跟我攻打靖立州吗?” 庄期摇头道:“我要和师弟……” “回紫星台吗?都不是真心话吧,你想跟着迟衡才是真的。这些日子我看得很清楚,他很器重你,不遗余力教你做很多事,倒是比我想象中好很多。不过,迟衡这人心思都在征战上,你不如跟着我……”扈烁笑了,“别急着摇头行不行,我又不吃人,我就是心疼你而已。” 庄期抿嘴不说话。 “我真的是心疼你。他每天宁愿找些不干不净的人都不愿意看一看身边的人,要么定力好不吃窝边草,要么就是真的很无心吧。以前,我大哥有两个很漂亮的妾,一个长得跟水莲花一样很端庄,一个长得很妖媚。我挺喜欢那个只可远观的嫂子,但大哥却很喜欢第二个,人与人就是不同。迟衡大概也跟我大哥一样喜欢火辣一些的,你要是真的想……” “说什么胡话,我只不过想当一个好参领。” 扈烁笑:“你就是放不下面子,是想当一个好参领还是想当他的参领你心里清楚。我要是你就干脆利落一点今晚趁他喝醉把生米煮成熟饭,你越是矜持他就越装作什么都不知道,装糊涂你能装得过他?” 月下,庄期的脸泛出看不出来的绯红。 “我想把你带走,并无非分之想,就像一尊佛像被扔在尘土中忍不住想擦拭干净摆在神龛上一样。”扈烁倾身,“没错,迟衡确实不会亏待你,可日后有你伤心的时候。这是我最后一次劝你,实心人比比皆是,你别把自己逼得没有退路了。” 二人才说着,容越出来了,大喊:“师兄,来喝酒!” 话说其后扈烁与麻行之发兵靖立州,在此不表。 只说八月末,荷残橘金,迟衡与庄期轻装上阵先行,霍斥容越率兵紧随其后,且由缙州直走泞州边界,抵安州。一路上接了六七个急报,安州、泞州、夷州、垒州,如同一夜之间四处点火一样。迟衡知道不是岑破荆等人守不住,而是郑奕终于发狠力了。 迟衡没有到过安州。 安州,郑奕军与乾元军交战的地方叫:粟坞。粟坞地形如粟米,因此得名。安州多美人,粟坞尤胜,粟坞有河蜿蜒而过,名粟河。粟坞曾是繁华之地,沿河筑起了一条画舫,为烟花之所,此盛名却只有当地人知道。 郑奕军和乾元军各距一边。 日夜兼程赶到了粟坞,已是九月初。岑破荆焦头烂额,见了迟衡简直要鞠一捧热泪:“怎么是你来了,我以为石韦来救我了!我这个心简直跟油锅里滚了又滚滚了再滚一样。嚓,郑奕这是要疯啊,一拨一拨的来,死了一拨又一拨我都怀疑是不是见鬼了哪里来的那么多人。” “他又不和封振苍争了,就剩下咱们接壤,此时不疯更待何时?石韦和援兵什么时候到?” “明天,先前还到了两批但无济于事,郑奕那疯子,不是人当麻袋能扛得住的。” “那边现在谁领军。” “主将有:秦汝峥、殷琛、魏义德、梁诛,都是郑奕手里的得力干将,郑奕现在的十三个州多是这四人夺下的,带兵作战确实没话说,主将们都到了可能郑奕也快露面了。” 迟衡心中有数,郑奕不养废人,这几个人的名头响亮亮的。 既然都拥到这里来了,少不了是要恶战的。 迟衡纵马在粟坞溜达了一圈,粟坞死气沉沉,人都怕战祸躲得远远的。望粟河那边,营帐齐整,迟衡指着郑奕军说:“如此整肃,这是梁诛带的兵吧?还有你看周围这地形,咱们在粟坞根本占不到便宜。” 岑破荆叹了一口气:“可是失了粟坞,就等于开了一道口子,大半的安州就更保不住了。” 迟衡摇头:“景朔呢?” “我派他与辛阙一起对抗秦汝铮,严控粟曲池一带;温云白与都统师锁崖一起,扼守粟山关,对峙的是殷琛;都守得很不容易。不过,我已经告知你来了,今晚他们都会回来。”岑破荆叹了一口气,“郑奕军确实有两下子,咱们以前对上的都不是他的精锐,我连续一个月没睡好觉了,因为压根儿就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会发起进攻,以什么方式进攻。” 214二一三 【二百一十三章】 言辞之间,露出疲乏。请使用访问本站。 迟衡拍了拍岑破荆的肩膀道:“你仅凭这么些兵力就将安州撑了这么久,已经很不错了。是我考虑不周将精兵都移向了缙州,没事,过不了半个月霍斥和容越就都回来了。景朔和温云白都不在身边,你的谋士是谁?” 迟衡确实不怪岑破荆连连失守,为了尽快平了缙州他抽兵抽得太厉害了。恰恰相反,岑破荆能撑这么久也是够可以了。 岑破荆面露微笑:“这个人你没有见过。” “新人?” “对!他十分了得,我能在那四个主将的压制下还撑了这么久,都得益于他。不是我说,他聪明绝顶绝不亚于纪副使、古照川,对运兵布阵也很娴熟,连容越都夸过他呢。” 迟衡很惊奇,从没听容越说过有这人。 “他叫宇长缨,前天接了家中的急信回去了,得过上几日才能回来。”岑破荆说起来心中激动,“我与他的相识十分的巧,今年四月在安州延平,梁诛率军偷袭,当时死伤无数也殃及了一些无辜百姓,在一处着火的宅子旁我将他救下,后来才知他就是闻名遐迩的延平三子之一长缨,年少得名。” 一处地方,总有些出众的人。 听岑破荆的描述,宇长缨应是个闲雅的男子,而且是风流才子,所作的曲子勾栏唱尽,博得一世英名。在岑破荆滔滔不绝讲述别离的一年里发生的战事和趣事时,迟衡多日奔波好不容易见着兄弟,顿时倦意四起,两眼皮耷拉在一起睁都睁不开。下马说让马饮水,马喝完水就吃点草去了,迟衡便在地上坐着想缓一缓,径直就给睡着了。 岑破荆将马一放回头一瞧,迟衡都打起呼噜来了。 睡了一个多时辰,凉风一吹,迟衡兀自醒了,睁眼一看席地幕天,扭头,岑破荆躺在身边,笑着说:“迟衡,你太不够意思了,正讲到我率千余兵杀了数万人的英武壮举时你竟然给睡着了——誒,让我怎么说你!” 迟衡伸个懒腰打着哈欠说:“你那英武壮举早被人传得神乎其神我能不知道?这两个月有没有觉得疲于应付,不用担心,霍斥和容越大约五日后到,大军会更迟一些得半个月,石韦的援兵明天就到了,前几个月咱们是让着郑奕军,明天起就是咱们耀武扬威的时候到了!” “老大,你睡前才说过这话好不好?” “……” 第二天石韦的援兵先到了。 岑破荆早早出去迎,见了石韦谈笑风生,没来得及寒暄一看石韦的身后就蒙了:“崔子侯,怎么是你?” 只见崔子侯头戴一顶明月盔,身穿一副凤翅铁甲,下笼一领月牙白的绣飞鸟走兽袍,垂着绛色绒带,蹬着一双土色鹿皮靴,左边弓右边箭,皓齿明眸,却天生冷着一张俊脸,真是乾元军里再寻不到第二个的俏君郎。 至颜王军分裂之后石韦与骆惊寒随了纪策,但当时远驻泞州的崔子侯却无法追随任何人,后来颜王军分裂,泞州被郑奕夺了去,崔子侯受了重伤,在泞州寻了一处偏僻山里住下歇息了一年多,等伤好之后找上了石韦。 不过他一直无缘见迟衡。 这一次石韦派他来助援岑破荆,也算是久别重逢。崔子侯单膝跪地,迟衡将他拉住:“我一直琢磨着给破荆派一位得力干将,多日不见,子侯还是和以前一样啊!” 崔子侯浅浅一笑,作为应答。 迟衡犹可,岑破荆却百般不对劲,因为他与崔子侯算是有过节的,还差点有不当之举。将兵士安排妥当,岑破荆领着风尘仆仆的石韦和崔子侯歇下,回头就跟迟衡说:“石韦是要死啊,好端端的派崔子侯来干什么。反正兵到了,你给下个什么令让他回去吧!” 迟衡笑了:“手心手背都是肉,别逼我偏心。” “我跟他就合不来!” 迟衡越发笑得诡谲:“没事,你现在就不要憷他了,你有你的宇长缨为军师,还愁崔子侯干什么。再说崔子侯在守军上还是很有一套的,又和郑奕对峙过,别人不比他好。” 岑破荆无奈。 岑破荆并不在营帐里住,而是距驻营不远的地方收拾了一间大宅院,简简陋陋却正好供大家都能住上,迟衡挑灯夜看安州的地方志,不多时就听见敲门声:“迟将军,我是石韦。” 半年不见,石韦越发有将帅之气。即使未着盔甲,只一袭天青色的长裳,亦挺拔肃杀。 一见他就很放心,迟衡给他拉了个椅子,二人坐下,石韦开门见山:“迟将军,根据你的安排,三天前五万兵士已经往夷州进军了,大约是现在梁千烈就能接收到。但是,除了谢意的信函,他一直没有给出别的意思。” “陆陆续续有十五万兵士了吧?” “对,可以说,现在守着夷州的兵没几个是梁千烈的,怕都是乾元军了。而且与封振苍旷日长久的争夺,夷州军都已疲乏不堪,咱们若是现在乘势攻击,一军易主很容易。” “我不断加筹码,就是让梁千烈自己松口。” “他要是厚着脸皮不松口呢?” 迟衡胸有成竹:“梁千烈和段敌不同,梁千烈不是贪得无厌的人,而且极讲义气。他能接下这些兵就知道我要什么,一万两万是借,十几万还能是借?像他这么一个讲义气的人,承了咱们这么多恩,他一定会有个清清楚楚的答复的。” “我怕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他又是我的恩师,再等一等吧。这些日子可苦了你了,我还想多听听元州是怎么安顿的!时候太晚,明天吧,明天我要去查看粟坞周围的地形,总看地图看不出个所以然,季弦,你要不要同去?” 石韦慢慢展开笑颜:“当然,我对安州也很陌生。” 安州地势平坦,秋后的田野有忙碌的农人耕种,种下冬日的蔬菜,迟衡和石韦纵马而奔,将方圆几十里跑了一个遍。秋后,霜重叶红,路边有一棵柿子树,叶子黄了,树上缀满了柿子,颗颗红如火,比枣子略大,很是喜人,迟衡伸手摘下递给石韦,石韦剥皮一口一口吃下。 迟衡笑道:“季弦忒斯文了。” 再往前就到了一条长河,还是粟河,不过此处水流极为湍急,两边风景萧瑟,一派暮秋气象。石韦说:“粟坞不是合适的地方,进攻很费力,退守无优势——当然郑奕军也处境一样,所以都僵在哪里。你、我、岑破荆都知道,可哪里才是更合适驻守的地方呢?” 迟衡指着宽阔大河道:“季弦以为呢?” “这里吗?”石韦皱眉道,“但我以为这里地势开阔也不合适,反而郑奕军大军能施展得开,与他们硬拼硬,划不来,郑奕军从上到下都是很能扛的。” “这条河到了冬天就结成冰,人能从冰上行走,以河为屏障,当然很不可靠。但是郑奕军守得很死,我们进攻也难。我想了一个法子,退一步,海阔天空,不如我们另择一个据点,要么天然屏障,要么城池关隘屏障。郑奕军肯定乘胜追击,我们踞地利,瓮中捉鳖,多打几次,郑奕军就不敢再进了,至少可以平安度过今年。” 石韦若有所思地点头。 “我们今年不能和郑奕硬拼,一是他和封振苍连横,正在势上;二是我才抽兵缙州,后续乏力;以及,岑破荆的兵都打得疲乏了,若再这么下去再勇猛的将领也会废了。但经过一个冬日,我们乘机离间他们的连横并积蓄力量,明年春天就是不同景象。”迟衡扬起眉毛,“听闻今年冬日郑奕要称帝,我真是很期待啊——只要他别死盯着安州我就踏实了!” 石韦质疑道:“郑奕一向稳得住,会趁现在这种时候取而代之吗?我倒觉得,等元奚十之七八都归他了之后才有这种可能!” “也是,姑且一听。我就等纪副使和容越回来一同商讨驻军之事。” 二人肩并肩站立侃侃而谈,时光悄然而逝。 在目光相触的一瞬间,石韦说:“很感激你当初的信任,并将乾元军交给了我,当时连我自己也不是很自信,每场战役都倾力而为,生怕辜负了你的期望,还好,苍天眷顾都很顺利。” 黄叶随风落在肩上,迟衡笑着为他拂去:“何必说得这么认真,你从没有辜负过我。” 石韦微笑,却笑得怅然。 迟衡道:“一个人会输,不全是自己的原因,更大的原因是他依附的背景。在垒州你会输给我,只是因为当时垒州之势已末而我又恰好走运了而已。现在,你是一军之将,我们乾元军蒸蒸日上,没有比你更合适统领三军的人了!” “定不负期望!” 石韦将目光投向河流:“你很喜欢看河,很多次我见你都站在河边,有一次我跟着你,以为你想不开。” 想不开? “我听说了燕行的事,你大可不必放在心上。” 迟衡苦笑:“斯人已去,放心上也好,没放心上也好,有什么区别,他永远不可能回来。我早就想通了,他回来,我高兴,他不回来,我愿他在别处过得好——我很痛恨他的背叛,不过,相识一场,他没有对不起我、没有太对不起我,夫复何求。” “能这样想当然最好,不过,你的所为,似乎不是这样。” 作者有话要说:呜呜。 虽然大家不太喜欢,但宇长缨这个人物还是出场了,这也许是一个有争议性的人,所以,亲们不要踩就是了。 无论庄期,无论纪策,无论石韦,迟衡都不会辜负这几个人的。 215二一四 【二百一十四章】 “什么?” 石韦犹豫了一下坦白地说:“我听宫平说你伤心过度,无以发泄,便常找些小|倌过夜,其实,以你,大可不必如此。本书最新免费章节请访问。” 宫平的嘴……真该给缝住! 迟衡嘴角抽了又抽,弱弱地吐出一句:“偶、偶尔,哈,季弦没地儿发泄也会找人吧?你那么爱干净,怕是私底下早就养了人吧?别不好意思!以你,倒贴的人挡都挡不住吧!” 石韦瞅了他一眼,不说话。 为什么石韦说这种话题就正气凛然,自己说这种话题就猥琐不堪,迟衡抓了抓乱蓬蓬的短发:“宫平的话你别当真,他就爱乱说……也就,偶尔。” 虽然迟衡说是偶尔,那分明就是走马灯一样。自到了粟坞,宫平简直是感激涕零,因为在安州,他要找的人俯拾即是,绝对不是缙州这种蛮夷之地能比拟的,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不提迟衡与石韦马不停蹄转了个遍。 就说那天终于等来了容越、霍斥和纪策。岑破荆欣喜若狂,当晚在中庭摆了长桌、长椅、美食、美酒、瓜果为他们接风洗尘。这一次人出奇的齐,左边依次坐的是:纪策、岑破荆、霍斥、古照川、辛阙;右边依次坐的是:容越、石韦、崔子侯、庄期、景朔。 辛阙又长了不少,肩膀横阔,不住的问迟衡怎么磨磨蹭蹭还没来。 岑破荆道:“在洗澡,刚刚让人搬了两桶水过去。” 辛阙惊讶地说:“晚饭还没吃呢。” 岑破荆一直忙里忙外,又是搬了哪里的好酒来,又拿些奇异的战利品给大家鉴赏,总之十分热闹,所有的人都坐在席上,就他一人走来走去,正提了一个古早的金箔嵌玉的食盒放桌上,就见一人急匆匆地往门外走。 岑破荆扫了一眼,眼光顿时利了,吼道:“站住!” 那人惶惑地站住双腿直哆嗦。 宫平跑上来对岑破荆说:“岑将军,他不是歹人,是迟将军的人。喂,那人,你赶紧走,明天晚点儿来。”那人得了金口玉言一样立刻逃一般走了。 岑破荆更疑惑了:“迟将军的人?我怎么没听说他还藏着这么一个人呢?” 宫平憨憨厚厚地说:“迟将军不喜欢同样的人,隔几天就是新的。” 岑破荆恍然大悟,指着那人的背影说:“噢,原来是、原来是……不过,宫平,你找的都是什么人,膀粗腰圆也就罢了还那么一副凶相,我以为府里进强盗了呢。这就是给他暖床的人啊?你这是赤|裸裸的戕害啊!” “将军不喜欢腰太细的。” “你傻啊!他不喜欢腰太细的不等于他就喜欢腰粗的,你小子是敷衍了事吧!”岑破荆痛心疾首。 宫平十分委屈:“将军没说他不喜欢啊!” 岑破荆恨不能立刻踹上一脚踹出个冰雪聪明来:“他就算想挑,你找的就是那德行他还怎么挑,你以为他脸皮有多厚的,他脸皮厚就不会让你去找了——气死我了!我告诉你啊,以后眼睛放亮一点,他不喜欢腰细的而是喜欢腰有劲的,比如说……”岑破荆下意识地往前一指,指在了石韦的身上;猛然意识不对,赶紧手指一偏,点向了崔子侯,崔子侯的脸色冷得更俊了;手指赶紧又一抖,依次掠过庄期和景朔,而后来一个惊天大逆转,转向了容越。 容越正嘻嘻的笑,一见指向自己:“比如我?” 岑破荆语重心长地对宫平说:“看见没,得是容将军这样的,腰好身条好,长得也要看得过眼,别尽瞎找些什么人啊,你倒是让迟将军也能下得了手!” 宫平瞪大了眼睛:“容将军?难找,头牌也没他这样的!” 容越一拍桌子哈哈大笑:“看看,看看,岑破荆你别瞎说,以为是个人就能长成我这样啊,哼,走哪我也不输人!头牌?头牌也比不上我腰上的一个龙爪子!” 岑破荆扫了一眼容越的腰,笑得无羁:“对,你迟将军最喜欢看他腰上的龙缠云了,要不要让容将军脱了衣裳给你看看,就照着找去!” 宫平腿一软几乎钻桌子底下去。 恰好此时迟衡过来了,才沐浴过的短发滴着水珠,浑身散发着桂花皂的香味,笑吟吟地说:“容越要脱衣裳?” 岑破荆调笑:“看一看他一把好腰。” 迟衡不明所以,走到正坐上,上下打量了容越,而后落在他的腰带上,笑着说:“确实一把好腰,还有腰上的飞龙刺青绣,让人看了就想抱一抱捏一捏。”一边说一边伸手要去揉。 容越笑得灿烂,啪的一声打掉他的手:“想摸自己绣一个去!” 辛阙站起来傻乎乎地说:“大哥,听说你收服了缙州,真快,才几个月时间就搞定了,有什么法子教一下,我都杀了三个郑奕的主将了他们还打个没完没了!” 迟衡哈哈一笑:“不急,好酒慢慢酿。” 说罢,往辛阙旁边一瞧发现多了一个陌生男子,男子生得二十余岁,博衣宽带,高髻,一袭素色,坐得端端正正,气质不俗,最令人瞩目的乃是他的眉心一颗血红朱砂痣,过目难忘。 那人起身,微施一礼:“宇长缨见过迟将军及各位大将军。” 说话沉稳礼数周全。 果然是名士风范,端得住住的,迟衡心下留意。岑破荆则向众人介绍,宇长缨是他的得力谋士,将举荐为参领或知事,顺带述说了宇长缨出的主意,三次令郑奕军落入陷阱之事,言辞眉宇间尽是赞许。而至始至终宇长缨面带微笑,颔首不语。 接风洗尘,大家都高兴。 薄酒量如纪策很快就退下了,说休息去,迟衡允诺。其他人的酒量迟衡都见识过,能喝不能喝一概敬酒喝三碗。让他惊异的是宇长缨竟然酒量极大,连霍斥都扛不住了,宇长缨也只不过是脸颊酡红,口齿清晰流利。 不提桌上的热闹尽兴,就说都趴倒后护卫送回房间去,席上只剩下三人:迟衡、容越、宇长缨,饮过酒后,宇长缨眼睛极亮,起身为迟衡敬了好几次酒,当他敬酒叫‘迟将军’时,吐出的三个字有一种水波流动的柔软,却与他端坐的样子很是不同。 宇长缨举杯敬酒,迟衡一饮而尽,大手一挥:“来人,将长缨知事送回房去。” 容越已经趴到,但死死拽着迟衡的袖子:“再喝一碗!” 宇长缨离开时回望一眼,迟衡正将容越抱起,步履踉跄得不像话,护卫要来扶,迟衡摇头竟然摇摇晃晃走回房间去了。恰此时迟衡也回望了一眼,见宇长缨只是步履微乱而已。 岑破荆的确倚重宇长缨,事无巨细都询问他的意见。见此情形迟衡问纪策:“纪副使,你看宇长缨如何?” “聪颖过人心思缜密,待人接物有方,至于别的,还得再看。” “他能够辅佐得了破荆吗?” 纪策沉思道:“宇长缨够聪明,也够有心机,当参领或知事没有问题,可以与景朔古照川平起平坐。不过,考量一个人还得权衡他的品行,才结识两日我不妄下评论。” 于是,迟衡私下派遣崔子侯与岑破荆多加接洽。 不出两天,岑破荆叫苦不迭:“迟衡,咱们是没人还是怎么的,求换一个人!崔子侯我实在受够了,那人冷冰冷的好像我欠他万儿八百似得,行行行,我欠他,我确实欠他,这不是没法还吗!” 迟衡笑着说:“不行,你要打好战就得用好崔子侯,硬着头皮上吧!” 与此同时,迟衡也将宇长缨调开,知他熟悉安州,让他搜集粟坞周围的地势史料以及郑奕军的军中密报,比如主将们的性格喜好及卓著战役等。如此一来,岑破荆迫不得已与崔子侯渐渐熟稔了,终于慢慢地拗过来,见到这个人也不会再别扭了,反而还挺默契,头疼的是崔子侯依然很冷。 安州的天气一天冷似一天。 经过多次商议,迟衡终于召集了主要将领们,宣布最新决策:将主力全部后退百里,退到粟山关,围着粟山关排布五个据点,由岑破荆、容越、石韦守护。而辛阙、霍斥的兵力再向粟山关后退百里,作为后备之力。 庄期很是不解:“我们放弃粟坞粟河,就又失了一道天堑,何况冬日凝冰之时,反击也是大好时机,为什么要拱手让人。” 迟衡道:“以退为进。” 在迟衡将大部引退到粟山关时,恰好粟河那边的梁诛发起攻击,迟衡见机行事,令岑破荆率佯退眼看退至粟山关,容越率精兵出击,一举灭了梁诛的两队前锋,生擒了两个护军大挫对方士气。 这一战打得利落。 梁诛损兵又折将吃了很大苦头。但随着乾元军的阵地后退,他也将疆域推进到了粟河的南边,与秦汝铮、殷琛联在一起,兵力纠结一起更加强盛。他以为乾元军兵力匮乏,无力支撑死战,随后又频频发起攻击。岑破荆和石韦依据天然屏障施计轮流上阵,又耗损了梁诛数千兵力,俘虏了数百兵士和武器无数,大快人心。 梁诛看情形不对便不再攻击。 迟衡得势不饶人,轮番派岑破荆等率兵侵扰梁诛秦汝铮的驻军,扰完虏些战利品就回,跟那强盗土匪一样。梁诛等人不胜其扰,但来攻击又施展不开,即使十万人压在粟山关也没用,徒然望关兴叹。 十月中旬,天气骤冷,大雪封山,粟山关越发可望不可即。 两军都歇下了暂不发起进攻。 216二一五 【二百一十五章】 两军都歇下了。本书最新免费章节请访问。 迟衡难得清闲一阵子,遥望山顶积雪如帽,他斜斜躺在躺椅上,阳光洒落一身暖暖和和的,手边捏一封信函。纪策拿了一卷地图过来:“谁的信函?看字挺熟悉的。” “梁千烈的。” 纪策眨眨眼:“是好消息是坏消息?你现在是越来越喜怒不形于色了,连我都分辨不来……让我看看,他,竟然同意了?” 是的,诚如纪策所见。 梁千烈开函就是恳请能并入乾元军,他愿为乾元军一个最普通将领继续守卫夷州。 梁千烈就是这样的人,他不愿意受人恩惠,但城池存亡之际也顾不上那么多了,有恩必报,但当援助一次一次的向上叠加终于到达他无法报的高度了,虽然迟衡从来不提回报,他岂能不知。这一次封振苍连续半年多的猛攻,夷州能支撑得下来正是源于乾元军将士的热血奋战,梁千烈终于松口,愿意改旗易帜,归附乾元军。 迟衡微笑:“十五万兵士的恩义、数不清的兵粮还有垒州的鼎力相助,我的心血没有白费,这才是我最想要的。” 纪策抚摩信函:“这种大好消息,你还这么冷静?” “因为早在预料之中啊,梁千烈还比我想象中又多撑了两个月。”迟衡将手覆在额头,“再者,我昨晚都已经高兴过了,今天才拿出来给你看的,纪副使,夷州归属咱们后接下来怎么办才好?” 纪策揉了揉额头:“泞州边界的驻兵可以发了,两相攻击不信封振苍能撑得住!” “和我想的一样。一直率领援兵的将领是谁?该换两个更得力的了。元州的段敌旧部将领歇了大半年,都该鼓起了一股劲吧再歇下去就废了,待会儿石韦来了就让他安排去——把原来的驻将都撤回来,连将带兵换一批新血,要打就一鼓作气的打!”迟衡笑了,“夷州好说天气暖和,十二月发兵进攻都行,十二月,花都开了。” 二人说着,容越大踏步进来,把盔甲一脱,靴子上的白雪纷纷震落:“哈哈,又把梁诛气得跳脚了!冬天就是不好打战,只能打劫,你猜我们都抢了什么好东西!哈哈哈梁诛的歌子,活的,听说唱起歌奏起乐来能让人掉眼泪,不知是真是假!” “……你还真是土匪!” 随后一人进来,迟衡侧头一看,是两个男子,一个抱筝,一个手里拿着如鼓又如瓮的乐器,乐器名榧笳,二人都其貌不扬。迟衡不喜听人歌舞,眉一皱,偏偏容越什么都好个新鲜:“你二人,坐那里去,有什么绝活给将军亮出来,可饶你们不死。” 那二人惶惑了一阵,拨了拨弦如水凝滞不前一样。 开始古筝悠扬而上飘飘渺渺,像清风上风筝,像冬日山顶的积雪,像秋后的一丝丝凉意,也像少年飞快的步伐。不多时,略低沉的榧笳声音慢慢压过古筝,像万支急箭喷薄而出、像千军万马怒吼而来,像翻滚的长流瞬间将船只吞没…… 砰!迟衡猛然一拍案子。 乐声戛然而止,迟衡脸色发白,容越惊讶地看着他:“怎么了?这曲子挺好的啊!又有紫星台的景致还有咱们铁蹄铮铮南征北战的豪气,你不爱听?” 迟衡深吸一口气:“换一支。” 那二人这次择了一支《春思曲》,吹的是靡靡之音缠绵悱恻,有两只鸳鸯交颈戏水,有春意绵绵,有床笫之上相互逗弄,明明只是乐曲却宛如隐隐传来喘息的声音,令人一听就面红耳赤。纪策通晓乐理,听不到一半就借故出去了;容越不晓事,偏与迟衡挤在一个躺椅上坐着,只觉好听之余浑身莫名燥热,绮思萦绕脑际挥之不去。 待一曲终了,迟衡赶紧将这二人打发出去。 回头见容越神情古怪,迟衡心中一动,将他的腰搂住一下子压倒在床上,嘻嘻一笑:“听个曲子都能把你听得入迷,给你虏来一支教坊得了,想听什么听什么。” 玩耍惯了,容越向来不羁,将两人的腿一缠反压回去,不服气地说:“你多久没带过兵了,还想占我便宜。” 迟衡搂住他的腰,隔着衣裳一揉,正揉在那最酥麻处,容越啊的一声软了一半,一下子覆在迟衡身上,缓过气来咬牙切齿:“你小子耍什么诈,别以为我不会。” 不由分说拽住迟衡的腰带一扯,衣襟敞开,手大喇喇的伸进去挠迟衡的腰。 迟衡狂笑不止。 二人你揉一下我我挠一下你,玩得不亦乐乎,容越索性骑在迟衡腰上,往他胳肢窝里挠,就在迟衡笑得不行时,忽然听见宫平扬起了声音:“宇……大人,您找迟将军吗?” 回头,宇长缨正站在方才二人吹曲的地方。 容越这才放过迟衡,从躺椅上下来,得意洋洋地说:“下次再给你好看,哼,我一个天天打战的人,还能拗不过你那点儿力气!” 迟衡将衣服理好,见宇长缨还淡然地站在哪里,略是不悦:“长缨,有事吗?” 宇长缨拱手道:“我有一故友,有事求将军。” 这一故友,名楚秋,与宇长缨齐名,也是延平三子中的一个。楚秋赋得一手好诗,画得一手好画,擅金石,擅鉴宝器,性格温和柔弱。可惜迟衡对诗词歌赋毫无兴趣,听完后道:“他求我什么?” “楚秋的兄长楚肃,是郑奕军的护军,一月前被容将军生擒。” 原来是想求自己网开一面的,迟衡看容越,容越皱眉断然拒绝:“放了楚肃?开玩笑,我们被他杀了多少人知道不知道?没敲断他的骨头都不错了,放是绝对想都别想的!” 宇长缨望着迟衡,一双眼睛极执着。 迟衡摇头:“容越说不行,那就一定是不行的,放虎归山,害得是咱们自己。” 宇长缨上前一步道:“楚秋是长缨的至交,他知道这是强人所难,但兄弟情谊不能不顾,而且也不是非要放出牢笼,只求不要再酷刑加深就心满意足了。他现在就在门外,不如将军见上一面,就算当面拒绝了他,我也问心无愧。”在囚牢之中,将领难免是要受些苦的,楚肃骨头硬,受的刑罚更多。 “进来吧,让我也看看一方风流人物的模样。” 楚秋初一进来,迟衡眼前一亮,连容越都睁大了眼睛,屏住呼吸。楚秋真如被上天独独眷顾一般,生得清绝丽绝,一顾一盼均飘逸无比,更兼一身华服,如光芒照壁更人移不开眼睛。 楚秋浅浅一拜,迟衡心就软了一截儿,心想别说延平三子,就怕选元奚三子,楚秋也是无愧的。 拜过之后,楚秋说明来意。 无非是恳请迟衡放过其兄一码他必有重谢,宛转但坚持,言辞与声音令人听了都不忍,迟衡微笑道:“楚肃杀我乾元军兵士不知多少,要放回去,怎么对得起已逝亡魂?再者,你又拿什么谢我呢?” 楚秋没来得及回答,容越先嘻嘻一笑,调侃道:“为迟将军写一首颂诗,流芳百世!” 楚秋道:“楚家家境殷实,愿全数奉送给乾元军。” 容越嗤笑:“还不如以身相许来得快!” 此言一出楚秋猛然抬头,瞪大了眼睛,眸子灼灼,他原就如璞玉一般澄澈,这一惊一惧眸子竟然如含泪一般莹透。迟衡本就被筝声挑得火热,这一下子火又燃起来了,侧头笑道:“楚公子意下如何?” 莫非姓楚,就自带风流么? 记得骆惊寒说他姓楚时,也是这般模样,很惹人爱怜。只是楚秋委曲求全,放低了姿态,越加楚楚可怜,偏偏又有一股风流才子的气质,眉宇间自带一股傲气。总之,迟衡在那一刹那就想,若是楚秋在身下碾转,不知是何等绮丽的景象,作为交易这也是很不错的。 楚秋缓缓低下头:“若能放过家兄,凭将军处置!” 不多时,所有人都知道了迟衡将楚秋据为己有的事情,别人还好,岑破荆最是喜悦,饮了一口烈酒慷慨笑道:“迟衡,你可算是想开了,你想要谁,还不是一抓就到手的事,非折腾得跟麻花一样拧来拧去。来人,给迟将军的小舅子把刑具卸下来,让他们兄弟二人叙叙旧。” 不提楚肃大骂迟衡无耻,大声训斥楚秋丢人云云。 迟衡很守信,给楚肃一个单独的囚牢,好吃好喝供上。楚秋被楚肃骂得又是羞耻又是不甘,一肚子委屈无处可去,还好有宇长缨为他宽心。 当天晚上,在岑破荆的怂恿之下,迟衡喝了一些酒,见楚秋站在石墙边发愣,披一身月光,十分惹人心疼,心疼到想狠狠蹂|躏一番让他哭个够。楚秋见迟衡来了,有些酒气,心下畏惧只能往后退,退到最后就是垛口。 迟衡快步上前将他一把拖了回来,一手按在石墙上,楚秋动也动不了,原本还勉强镇定自如,这一下瞬间崩塌。 迟衡上手就撕衣裳,那衣裳华丽归华丽,经不起几下撕就扯了下来,楚秋又惊又惧,两腿又蹬又踹,见踹不动迟衡半分,情急之下竟然啜泣开来,眼泪一颗一颗落在迟衡手背上。 这人是水做的啊。 迟衡捏着楚秋的下巴,烦躁地说:“这是你自己答应过,我又没有强迫你!” 偏偏做得跟自己强取豪夺一样。 楚秋裸着半身贴在石墙上,冷风一吹瑟瑟发抖却抖着嘴唇说:“我、我、我是答应过你,可是,你、你、你也要选个黄道吉日。” 这事还要黄道吉日? 217二一六 【第二百一十六章】 这事还要黄道吉日? 兴致被打得七零八落,迟衡好笑地松开手说道:“我又不是娶你上门!好吧,你说哪一天?只要你哥扛得住乾元军的刑罚,一个月后一年后我都无所谓。本书最新免费章节请访问。” “……后、后天……明、明天。” “这有什么不同?”迟衡觉得匪夷所思,心说书香门第出来的人,真不是自己能理解得来的,难不成这早一天迟一天还能怎么着,还不如躺平让自己上过就完了,不过楚秋那样子着实很让人动心。迟衡并非恃强凌弱的人,遂点头笑着离开了。 迟衡离开后,楚秋笼了衣裳,站在垛墙那里两腿还发软。 不一会儿,又有脚步声上来了,楚秋心中惶惑不安,以为迟衡反悔又回来了。月下,石墙的那边静静地走来一个人,淡蓝色的长裳,有些削薄,雪如梨花,梨花如雪。楚秋心顿时定了下来,他过目不忘,乾元军里的将领只见一面都记下,勉强道:“纪、纪军师。” 纪策扫了一眼淡淡地说:“既然想救令兄,又想不劳而获,哪有的事?” 说罢要离开。 楚秋知道纪策是军师,迟衡极听他的话,连忙过去将他的袖子拉住,放低姿态道:“纪军师留步!我救兄心切,但以这种奇耻大辱的方式委实心中不愿意,让我散尽楚家的家财也好、什么都好,只要别是这种。都是男子,我不好这个,实在无法从容以对,只是迟将军偏偏……所以我也没有别的法子。” 纪策没说话,只是沉吟。 楚秋何等聪慧,知道纪策与迟衡是完全不同的人,都是书生重名节重声望也许会惺惺相惜,遂更加诚恳地恳求,断断续续说了一盏茶的功夫。 纪策才缓缓松口:“你是不想跟迟将军,又想让令兄逃脱刑罚。事情难有两全,你愿意冒险之后最终可能仍然是一样的结局?” “只要吾兄不再受苦。” 纪策望着楚秋的脸若有所思:“虽然相差甚远,或可一试。” 次日,迟衡才将夷州事宜部署完毕,给石韦一一交代。楚秋随后穿着博衣进来了,不再像昨晚一样可怜兮兮,而是复归风流才子的模样,让人看着动心又想捉弄,迟衡揉了揉额头:“你想通了?还是又推到明天、明天的明天?” 楚秋将一纸契约献上下定决心说:“想通了,还请将军按个印子。” 迟衡拿起一看,乐了。契约说得明白,楚秋归迟衡任意处置,但迟衡要将楚肃单独囚笼,日后再不施加责罚,一年后释放。迟衡心说楚秋还是拎得清的,立即释放是绝对不可能,一年之中,劝降也很有可能,都不亏。看着楚秋都快咬出血的嘴唇,这种卖身契约还真为难了他。 迟衡大笔一挥署上名字:“还有什么?” 楚秋神情略是古怪,咬着牙齿说:“我、我们安州的礼仪,至少得摆酒设宴,才行的。” 迟衡差点一口茶喷出:“摆酒?设宴?我是不是还得下一担彩礼到你楚家?楚秋,你晕头了吧,你不是顾忌名声吗怎么还闹到妇孺皆知?再说我跟你就是……我顶多霸你个一月半月就放回去了。” 楚秋涨红了脸。 说了几句后迟衡才明白楚秋的摆酒设宴就是一桌子人吃吃喝喝而已,然后楚秋会将新房布置一下显得喜庆。迟衡嘴角直发抽,心说这弄得跟娶亲的一样,楚秋昨天还那么矜持,今天忽然间变成非要明媒正娶!反正就这一亩三分地,就算楚秋折腾也折腾不出花样来。 迟衡一挥手:“行行行,你爱折腾就折腾去吧。” 心说果然是做派诡异的名士,平常人恨不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楚秋反其道而行之,那昨天那副鹌鹑样倒是为了什么。 其时天冷,粟山关地势高峻,风吹如刀削,没事大家也爱喝两盅暖暖身。 当天傍晚下起鹅毛大雪来,到了晚上也没停,关口的城墙上积了厚厚的一层。迟衡设下宴席让大家一起热闹热闹,没有不透风的墙,岑破荆将迟衡打趣了半天还说要闹闹洞房,容越压着迟衡灌得东倒西歪,连石韦都敬了好几次酒说不醉不归,其他的人迟衡就更顾不上了。 这次的酒就是庄期带回来的“白日醉”,喝了上头,迟衡晕晕乎乎的。 眼看着月影移过,岑破荆笑着将容越拽开:“再这么灌下去他还当得了新郎官不,留着点力气咱们听墙角去!”容越这才把迟衡放了。迟衡摇摇晃晃,往房中走去,沿石墙挂着几个红灯笼,红艳艳得刺眼,不自觉的迟衡心口就隐隐发疼。 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但门口的护卫忠心耿耿,楚秋也耍不了什么花招。 迟衡推开门,顿觉眼前闪烁无数的红影。 比手臂还粗的红烛,比血还艳的红幔,甚至地上铺设了红色的绣花地毯,迟衡觉得有什么在心口呼之欲出,一步一步朝大床走去。床边,宇长缨微一点头,将床幔掀开。 迟衡愣住了,床上,一人目无表情地端坐着,剑眉,束发,一袭红裘衣刺人眼目。 刺人心脾。 迟衡猛退两步,心口都被利刃骤然刺进一般,一股甜腥涌上,他猛然咳了两下,一口血喷出,一边喷,一边猛然向后倒退。宇长缨惊了,床上的人也惊了,随后的岑破荆和容越急忙将迟衡扶住。 迟衡用力一甩将二人甩开。 跌跌撞撞出门去,他退得太快,踉踉跄跄没几步就跌倒在雪中,又有一口血喷出,白雪,红血,迟衡甚至来不及出声,倒在雪地之中,人事不省。 楚秋站在门口,一身红衣,呆呆地看着。 三天后,迟衡缓缓醒来,岑破荆和容越都没在,纪策坐在一旁,拿着一卷书看得入迷,屋子烘着火炉,暖暖的,燃着檀香,很好闻。迟衡吸了吸鼻子,哑着嗓子说:“纪副使,水。” 纪策目光移来:“醒了?” 迟衡连喝了好几口:“酒喝多了,胸口烧得很,梦里找水差点找疯了……咦,这是什么茶?梅花茶?梅花泡雪?纪副使还真是有雅兴啊!”喝完水,迟衡覆在被子上,脸颊蹭了两蹭,清醒之后吸着凉凉的空气,真舒服。 停了许久,纪策说:“楚秋现在在牢中,与楚肃一起。” 迟衡懒懒地说:“就按契约上的做,楚肃单人单牢,关着就行。至于楚秋,让他回家去,不要再让我看见了,永远不要。” 纪策点点头。 楚秋被送回楚家。其后,他曾数次来粟山关探望其兄,楚肃待遇均如契约上所约定。当然,他也不需要小心地避开迟衡,因为迟衡并没有一直呆在粟山关。再往后的某一年,元奚恢复科考,楚秋被举荐至京城翰林院任职。前朝中,翰林院的血红木芙蓉尽人皆知,但等他去时,却已全部换成了梧桐、劲松、柏木等参参树木,甚至整个京城都极少见到艳红色的花。 某一日,清晨,他走在前往翰林院的石道上,忽见有人骑马掠过。 目光对视刹那楚秋蓦然驻足,马上之人也一怔,冲他微微颔首,轻骑而去。春日,春晖从树上悉数漏下来,楚秋想起皑皑白雪中那一捧渗开的热血,彼时不知惜,却道寻常。 十一月是太平日子,太平到迟衡一连三天都翘脚大睡。 第四天,一觉醒来天高云淡,天空的云飘散如絮,作山状,作水状,勾勾连连,散了又合,合了又散,极为巧妙。迟衡看着看着,一跃而起,浑身都是力气,二话没说牵了马绕着山跑了几圈,所有的思路渐渐的清晰了,几个月没有想清的事今日瞬间豁然开朗,迟衡精神抖擞,真想拉过纪策或容越来好好说一说。 粟山很肃杀,满山的清气。 迟衡不由自主地露出笑,在山溪里洗了一把脸,更加清醒,伴随着山林飞禽走兽的声音,流水声,风过树林声,还有清脆的马蹄声,越来越近。迟衡抬起头,很惊讶地看到宇长缨骑马过来。 今天的宇长缨,却与平常判若两人。 只见他一身华裳跃金孚光,半数长发束起高髻,半数长发垂腰,那衣裳衬得齿皓唇朱,眼睛长挑,眉心一点朱砂,艳若晨曦炎光。骏马如电,转眼间驰骋到迟衡跟前,勾起一弧笑:“迟将军?” 人靠衣裳,佛靠金装。迟衡恍惚了一下。 只换了一身衣裳再换一个发式,竟然能予人如此不同的感觉,看来延平三子的名号,绝非浪得虚名。迟衡这才恍恍然想起,三子:清绝、艳绝、丽绝,而宇长缨当的是艳绝二字,艳,但绝非俗气的艳,而是妖孽的艳。而岑破荆曾说过,宇长缨戴孝所以终日一身素袍,今日这打扮才是他以前的打扮么?迟衡忍不住多打量了两眼。 宇长缨飞身下马,艳色的衣带飘起。 一股无名的香渗入迟衡的鼻尖,不是梅花香,不是栀子香,不是茉莉香,但飘飘渺渺极好闻。宇长缨缓步走来,迟衡恍然如梦境一般,在一片肃杀的枯山之中,他是独一抹艳色,令人耳聋目盲神智昏昏。 “……迟将军。” 迟衡从迷惘中骤然醒来:“长缨,你怎么来了?” “我方才见将军骑马出来,身旁没有护卫,遂跟着过来。想不到不到一盏茶功夫,就跟丢了。”宇长缨眉梢微微一挑,眼波流光,竟与他平日端肃截然不同。 218二一七 【第二百一十七章】 在粟山关,由岑破荆调兵遣将,迟衡不太干预,所以他平素只和岑破荆、容越、石韦等人见面,尤其经了楚秋一事,更是清静了好些日子。请记住本站的网址:。宇长缨没有军衔,上报军务轮不到他,二人平日见不上。 “将军,多日不见,你怎一个人到山中来?” 山中清气掠过,迟衡脑子清醒了一些:“一直在粟山关上,憋得太久出来活动活动筋骨。” 今日的宇长缨很是随性,应答之间毫无怯色,望着迟衡朗声道:“长缨素闻将军射技超群,今天能否得幸一见?” 被赞扬总是很令人高兴的,迟衡没有自谦,抽出箭羽策马而奔,山中冬日觅食的动物不少见,二人驰骋一番收获颇丰。迟衡的箭法日臻娴熟,自不消多说;而令迟衡惊讶的是,宇长缨的骑技和射技也很是了得,箭无虚发,尤其他专捡那凶狠或狡猾的动物追击,令人刮目相看,这种狠绝的手段和技艺可是文职中是极少见的。 粟山山中不比丰图的猎场,地势复杂不便于驰骋。 二人适可而止。宇长缨显然很满意今日所获,二人纵马而行,迟衡在前,宇长缨在后。但无论是何时迟衡总有种他在看自己的感觉,而每每转过头去,还真能对上宇长缨的眼眸。以前没注意到,宇长缨的眼睛修长,长得很媚,让人有一种被勾引的错觉。迟衡不由想,宇长缨也是以这样眼神说服岑破荆的吗? 还真是令人很难以抗拒! 迟衡将马放慢,徐徐而行。趁着放马慢行的空隙,宇长缨执缰绳过来,忽然说:“将军,你对我辅佐岑将军很不满意吗?” “何出此言?” “将军将崔子侯都统放于岑将军身边,立意不就是令崔都统辅佐岑将军?长缨不才,但自认为用计铺谋上并不输给其他人!”宇长缨长发掠过,一脸的自信,目光灼神,一双眸子挑着冬日的光芒。 果然心思敏捷,迟衡暗下佩服。 宇长缨又道:“当然,长缨自知对乾元军细则不熟,对运兵也生疏,所以,我斗胆猜测,迟将军莫非想让我到军中再熟悉一些时日,岑将军也说过,将军喜欢将人带上一两个月后派到营中。” 迟衡笑了:“你算是天赋出众的了。” “多谢将军褒奖,若有可能长缨愿陪在将军左右献绵薄之力。” 迟衡但笑不接他的话茬。 跑了大半天依旧回到了山溪旁,迟衡下了马让马饮水,饮水后没有骑上而是牵着马走了几步。他心中有事,走在前边,走着走着,忽觉得身后空空的,回头一看,宇长缨在后边驻足不前,而马却跑到另一边去了。 见迟衡望过来,宇长缨才一瘸一拐地来了。 他的脚崴了还是受伤了? 不等问,宇长缨自顾自地解释道:“昨天崴了脚,早晨敷药的时候见将军出来,我一心急追了过来,忘记了这事,刚刚一走又痛开了。一个不留神,马又跑了,真是,这个小畜生……”明明是很痛苦的事,嘴角却有一弧笑,令人怀疑是真是假。 迟衡望了望悠悠吃草的马,抱手一笑:“要不要我抱你到马上?” 宇长缨侧头,阳光恰好打在脸颊上,双颊盛辉,他微微眯起眼睛,狭长的弧线浓密的睫毛,压低了声音:“有劳将军!” 迟衡将宇长缨拦腰抱起,还没走两步,宇长缨蓦然将迟衡的脖子搂住,由下至上扬起脸庞,一双眼睛挑起千般情波,迟衡下意识地收紧了手臂。宇长缨被锢得微疼,又皱眉又含笑眯了眯眼睛。他体形修长,但抱起来特别合手,依在迟衡怀中,神情自若。 迟衡停下,笑了:“长缨,你是真的脚崴了还是假的?” 宇长缨两指摩挲迟衡的颈弯,眉梢一挑:“将军威严,目光如炬,长缨怎敢承欺上的罪,以近将军的身?” 迟衡立刻将他放下来。 宇长缨痛呼一声,跌倒在地。 迟衡不信他真的崴脚了,将他的华服一掀,鹿皮靴一脱,果真脚踝处红红的,迟衡轻捏了一下,宇长缨立刻又痛呼一声,脸上的表情无比痛楚,鼻翼皱了之后,眼窝又盛满了得逞的笑——简直和之前见过的三两次截然不同。迟衡无语了,不知他到底是假戏真做还是本性如此。但怎么说呢,因为长得好,先前的名士之气很令人高仰,现在的狡黠之色也让人亲近,倒是不惹人讨厌。 迟衡将他抱到马上:“再不回去,不止你的脚废了甚至半条腿都可能废了。” 宇长缨这次没有拒绝。 迟衡没有鞭马这次真的是徐徐而行,风声簌簌,叶声簌簌,即使冬日还是有些绿意,沉寂了许多时,宇长缨忽然说:“将军,你与岑将军口中的迟衡截然不同。” “哪里不同?”必是岑破荆信口开河,尽说些威武霸气之类的话。 “他说你怜香惜玉知冷知暖,若是志同道合大部分人都逃不出你的掌心。但今日看来将军甚是沉郁,莫非是有心事,还是与长缨话不投机故而吝于开口?”宇长缨长眉一挑,竟似挑衅一般。 迟衡哑然失笑:“破荆言过其实,我本性格沉闷。” 回了营帐,又是夜色降临,迟衡挑灯思索了一会儿,岑破荆大大咧咧地进来了,把盔甲一贯,哐当哐当的响:“冻死个人了,巡了好几圈,梁诛秦汝铮最好能来个偷袭我也不白费布置这一圈陷阱。” “慢慢等着吧,他们会来的。” 岑破荆喝了一口白酒:“十一二月最清闲,我期望这种日子越久越好,但也最难熬,什么都干不了浑身闲的长毛。刚才长缨还问我,说你平日里最喜欢玩什么,哈哈,你真是雁过拔毛走哪都不失手,可别把我的一根好苗子给顺走了。” 迟衡笑了笑,问道:“我原以为他性格很简傲。” “简傲?这是个什么词儿啊?宇长缨挺好玩的,很有趣,第一眼看着正儿八经的,第二眼就发现看走眼了,前两天有个事可有意思了,下大雪,他站雪里发愣了两个时辰,巡兵看不过眼给他递了一个暖手的,你猜他说什么——” 迟衡饶有兴致。 “他说:小火炉温,白酒热,衣俗,唯有掌中之温,最好——咳咳,说着把暖手的扔回了巡兵,巡兵就郁闷了,你不是说掌中温最好吗?他又说:说的是他人之掌。哈哈哈,要我说,掌心全是老茧的看他暖不暖,红香暖玉最暖和都不是粟山关能有的东西。” “他都这么文绉绉的说话?” “哪能?也就偶尔发狂时说一说,前两天不知从哪里弄的五石散,吃后热得不行敞开衣裳卧雪里半天,然后稀里哗啦诵了一大篇不知道是诗还是赋的玩意儿——就这种事,他一个月要发狂个三两次。” “……”这就是他为什么成为名士的缘故? “咱们平寒日子过来的,就想把腿包得严严实实别弄出个风寒腿来,哪还能想到大冬天的光个大腿四处走,这不是疯了瞎折腾——不过,我还挺喜欢他那一会儿发疯一会儿正经的性格——打战前挺正经的,百密无一疏。都是士族子弟,为什么崔子侯就没有这么洒脱成天绷着脸呢?” 迟衡笑了:“我若是把宇长缨要过来,你给不给?” 岑破荆愣了一愣,干笑两声,而后肃起脸:“迟衡,你要,我肯定给,不过,你是什么心思呢?你要是想找个暖床的,我实心奉劝你一句找个清秀的小哥就行了……” 迟衡头疼:“行了!你给就行别的你都别问!” “你到底是不是看上了他?” “……” “哈哈我猜对了吧,就你那点心思谁能猜不出来。宇长缨比起楚秋绝对不差,问题是以后这么个疯人陪在身边,你能受得了吗?嘿嘿,我看你们俩绝对是芝麻对绿豆一拍两合!” 迟衡已经不知道该辩解呢,还是不辩解呢,最后只是似笑非笑地看着岑破荆说:“在谁身边不知道,反正是绝对不能放在你身边的。” 不等迟衡召唤,岑破荆自己将宇长缨指给迟衡使唤。 那天,迟衡执笔而书,听见脚步声,以为是纪策,没回头道:“纪副使,去把我那件黄皮的长毛裘衣穿上,别嫌难看,这里的冬天不比元州夷州小心冻出毛病来。” 身后停下。 迟衡回头见宇长缨站在石墙边,黑色宽边长袍,胸□领处有金边,露出了铁红束口箭袖。外罩一袭玫色立领披风,肩头绣着淡金色飞兽纹,繁丽无比。他倚的是灰色的墙,踩的是白色的雪,端的是气质飒爽风采无俦。 宇长缨含笑道:“长缨收回那句话,岑将军所言不虚!” 迟衡握笔一重只觉得这么说话脖子酸:“长缨,要真是闲得发霉的话,就去把军需好好清点一下,别等粱诛攻过来时跑都没地儿跑;再把炉子搬过来,没吃过五石散的人还是*凡胎。” 宇长缨笑吟吟:“今早已清点过了,长缨正要报上。” 才说着,纪策从石阶上转上来,一踩一个雪印。纪策一贯穿得素气且单薄,月色中衣,淡蓝色交领长袍,衣服上连个回纹或刺绣都没有,却如暖玉温润有君子之风。 待宇长缨汇报完毕迟衡点了点头:“从矽州来的长弩兵士们练得怎么样了?若是顺手好用的话,就飞报传回矽州!” 等一系列事都分派完毕,宇长缨领命离开。 219二一八 【第二百一十八章】 迟衡见纪策嘴唇发白,忍不住握住了他的手,果然冰凉冰凉,起身将那件上等的长毛裘衣拿过来:“这件衣裳是容越从郑奕军营里抢来的,不折不扣的好东西,扔雪里半天都是暖的,你穿上别冻出病来——都什么毛病,大冷天的还不当回事,暖暖和和的就不能过么!” 纪策拿着杯子,笑得意味深长。本书最新免费章节请访问。 迟衡知道他想说什么:“纪副使,别那么诡异的笑,是,我把萧长缨要过来了,那是因为破荆镇不住这个人。你也看到了,萧长缨不拘礼节,任情率性,不适合在破荆身边。” 纪策抿了一口茶:“别解释。” 茶烟袅袅。 纪策吹着热气,夕晖落在雪上极好,迟衡靠近为他拨了拨炭火,又为他添上淡茶。二人述完军务,纪策就谈起了好茶的评品,吟了几句数百年前的诗,诗风清骨骏与当下时人的喜好有所不同。这些迟衡都不太懂,但纪策娓娓道来听着就很好。 末了,纪策说道:“萧长缨的诗很绝妙,为人也很妙。” 一个绝妙的诗人绝口不提他的诗,会少很多雅趣,不过也恰说明他想要的是什么,迟衡笑着说:“纪副使,听说你以前在京城时风头也很劲,我无缘见得真是遗憾啊!” “一时有一时的景致。” “纪副使,所有的兵力都集中在粟山关一带,双方剑拔弩张,前几天咱们商讨的是,悄然将兵力转向南边,形成一个弧线围攻。不过,这两天我有新的打算,弧线,不如以点敲击,将数个点各个击破打通,会来得更可靠一些。” “为什么?” “我研究过那些探马的搜集来的信报,与他们对峙的全是郑奕最厉害的勇将精兵,我不愿意正面冲击白白损耗实力,而且旷日持久的僵持咱们吃不消。如果现在埋下奇兵重兵,届时一同爆发让他防不及防,岂不是更好。”迟衡铺开地图,“这些地方我都问过岑破荆和容越了,虽很艰难但可行。毕竟,郑奕虽然强悍,但也不会傻乎乎地硬拼硬,必然也在寻找别的突破点,咱们要先下手为强。” 纪策想了一想,微笑道:“如果会对上,怎么都会对上,但攻比守强。” 迟衡靠近了些依在暖和的裘衣旁,双手在柔软的毛上蹭了一蹭:“那就这么定了,到晚上咱们一起商量一下怎么派兵。纪副使,好暖和啊。”一边说一边将手伸在更暖和的映着炉火的腰际上,发出慵懒的依恋的声音。 “……” 太阳暖暖的,炉火暖暖的,纪策的柔软的衣裳暖暖的。 纪策脸庞低下,望着地图上宛如游龙一般的走势,顺着迟衡指过的痕迹像一条游龙猛然回头一口吞下火焰,纪策微微一笑看了迟衡一眼,目光极温和,迟衡的心也融得暖暖的,恨不能将时光拽住让它长长久久停在这一刻。 当晚,迟衡与纪策、石韦、容越、岑破荆将移兵进攻一事敲定。 翌日,晴光大好。 迟衡站在粟山关城墙上踌躇满志,看白雪皑皑,想着雪融之时该是何等的景光,只是望着静穆的山林,总觉得有一丝不对劲,这天也出奇,从早到晚没一个人来找他,炉火都寂寥了。 他越来越心神不宁。 就在披上袍子要巡视的时候,忽然一个兵士急匆匆地上来:“报、报将军……” 果然是突袭来了?哼,来了正好打他个丢盔弃甲。兵士一口气缓过来:“报告将军:纪副使跌下山坡受了重伤,刚刚送了回来……” 迟衡顿时愣了。 心像被骤风席卷而过,全都乱了,迟衡一口气跑到军中郎中处,郎中正急急忙忙端了一个木盆出来,一木盆的血水,迟衡心都凉了,大踏步闯了进去,两个照顾的护卫悄然推开,迟衡上前拨开帘子一看,纪策平躺在床上已昏迷过去,伤口刚刚清洗干净,迟衡双拳一握,手指掐进了掌心。 护卫说,纪策独自骑马去粟山山中散心,不小心从山坡上摔了下来。 郎中说,坡很陡峭,纪策滚落下马撞在石头上,又滚了下去,浑身是伤口,胸口两根肋骨已断。还是他的马跑回营中,兵士见了才觉有异的。 说话的人很多,迟衡耳朵嗡嗡嗡作响大手一拍桌案:“现在伤势怎么样?” 郎中道:“有皮肉外伤和内伤……” “什么时候还能醒!” 郎中迟疑片刻:“今、今……顶多明天就能醒来,老夫再熬几味药去。将军,你稍安勿躁,尽量少去副使房中打扰,他现在最需要的是清静。” 迟衡在房门外站了许久,听寒风呼啸。 纪策的旁边,是庄期。迟衡推开了庄期的门,庄期正在忙碌,疑惑地问:“迟将军……” 迟衡重重地坐在椅子上,面色如铁:“有一次我喝醉了,你曾说,我命带桃花一点煞,如正午灼日,亲之则暖,太近则灼——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我想听个明明白白。” 庄期沉吟了一下:“我师父:别人是你的桃花,你是别人的煞。做什么都好,就是不能与你有太多情愫纠葛。就像冬天里正午的太阳,亲近的话很暖,做兄弟做将领会很好;但是若想再近一步妄图有什么别的念头,就会被你的命相灼伤。” 迟衡沉默许久。 次日,纪策醒来,碰一碰就是剧痛,脸疼得比雪还白,大颗大颗的汗湿透重裳。除了郎中,还有庄期里里外外照顾着,也代他处理军中事务,迟衡只站在帐暮旁呆呆看着。 纪策被看得发毛勉强微笑:“你傻啦?” “纪副使,夷州十二月就要与封振苍展开反击了,我怕梁千烈没有得力的战略部署,后继乏力,误了时机耗损兵力。” 纪策艰难地侧了侧头,脸颊的擦伤血红:“是要我去吗?” “最好的人,非你莫属!” 纪策缓缓地闭上眼睛,眉宇间除了伤势之痛还杂糅着不可名状的情愫,许久叹道:“等我能起得了床吧,的确,与其和封振苍干耗,不如快刀斩乱麻免得两头受敌。” 迟衡仓促离开。 十二月初,虽然肋骨上的伤没有完全痊愈,但纪策执意冒着漫天大雪离开了粟山关。临行前迟衡握了一下他的手,他飞速抽开,望着送行的众人拱手一笑:“诸位,多多保重。” 大雪纷乱,雪上,空留许多马蹄印。 马蹄印也没有留多久就被新的雪絮覆盖了,两条腿都麻了,迟衡抖了抖战靴上的雪。 “为什么不直接告诉他?” 迟衡回头一看,是白衣庄期,复杂的心情交糅一起,迟衡道:“怎么开口说?八字没一撇的事说出来不是太可笑了吗——不知道才是最好的。一个安州一个夷州,现在,离得足够远吧?而且命人暗中护卫,也绝对不会有意外再发生了!” “纪副使心中也会不舒服吧?” “他深明大义,他对我无论怎么想,都不会对乾元军有任何迁怒的。再者,他会那么干脆的离开,也许早就知道我的难处了。再说,夷州确实需要一个运筹帷幄的人,非他莫属。” 借口再冠冕堂皇,都是借口。 纪策一离开,事情忽然又多又乱了,庄期一人忙不过来,迟衡让他与宇长缨二人携手处理。宇长缨性格果敢,曲直分明,揽过来大刀阔斧布置军务,竟然比庄期来得还要清晰,纵有不懂的,也绝不妄下决断,或请示庄期,或请示岑破荆,或直接与迟衡汇报问询。 十二月中旬迟衡望着井井有条的各项军务不由得赞许,对石韦说:“宇长缨真是不错,可以委以重任。” 宇长缨即被任为知事,与景朔温云白同级,参领只庄期一人,职务级别未有明晰。 迟衡也有心栽培,处处让他决断,很快在军中宇长缨的名望与日俱增。宇长缨年轻气盛当仁不让,与庄期一起时难免有异见,庄期不擅争辩,每每被他压下阵去,处处落于下风。好在均是为乾元军,二人倒也不会意气用事,低头不见抬头见,面子上没有太僵硬。 除夕前,迟衡收到夷州信报,纪策已到,夷州军先声夺人发起攻击。 当夜,迟衡召集众人议事。 却说以往参会的人有纪策、容越、岑破荆、石韦、庄期、霍斥、古照川等将领,今日去夷州的去夷州,领兵的领兵,所剩无几。一个长桌五个椅子:正座一个,两侧各两个;岑破荆、石韦先到坐在右边,迟衡左手自然是容越的。 宇长缨进来环视一圈,很自然地坐到了石韦对面。 庄期进来,见无椅子就出去了。 容越风风火火披一身雪过来,见庄期在门外面有犹豫,困惑地说:“师兄,呆外面干什么,进去啊。”不由分说,拽住他的手臂进屋子去,环视一圈就明白了,容越顿时火冒三丈把披风往旁边一甩正要发怒。 恰好迟衡先一步到了,见此情形说:“长缨,后天就是除夕易生事端,你去仔细巡视一番。” 宇长缨一愣,面色也不愉,但他明白容越不是庄期,容越的火爆性子是说点着就点着的而且百无禁忌。遂起身,略施了一礼,曳着暗红色花纹勾金边华丽宽服离开了。 容越这才转怒为喜,将庄期死死按在椅子上。 庄期很是尴尬。容越不满地对迟衡说:“宇长缨什么来路,他那个狂妄样子是想翻天啊,以前的秘会可没有这么个人。上次我听见他和师兄争吵,你还帮着他说话呢,说什么按他的意思去办让他去办。迟衡你怎么用人我没话说,但能不能一碗水端平别让人看着伤眼!” 迟衡笑了:“什么时候的事?” “就前几天的事!” 石韦见容越一副要掀旧账的样子,遂说道:“容将军,这是粟山关的梅花茶,要不要品品清一清气。迟将军,不知这一次是什么重要的事召集得如此急?” 从怒斥中逃脱,迟衡大大松了一口气:“马上就跨过年去,咱们之前商议的部署如何了?” 作者有话要说:放心,纪策不会有任何意外! 220二一九 【第二百一十九章】 岑破荆将所有将士的部署都陈述了一遍,所有的将士都已经悄然到达预定之所,正月是安州极热闹的时候,而据探子报:正月初三是郑奕军主将秦汝铮的生辰,他为人豪奢,同僚们少不了是要庆贺一番的,此日发起进攻正是时候。请使用访问本站。 迟衡听了部署满意地点头:“对,要的就是平波无澜暗流激涌,这一些部署都要绝密不可泄露。郑奕那只老狐狸可不像缙州的乱军那么好打发,一定要措手不及才能达到最好的效果。” 石韦道:“这个放心,抽掉的每一支军都经过精密部署,浑然驻于粟山关只是虚表而已。” 待军务一定,庄期把夷州的战报逐一说了。 依据迟衡的安排,辛阙、池亦悔等一干年轻将领也已到夷州,与先率兵夷州的原元州数个将领汇合,同仇敌忾。 纪策初到夷州就调整了攻打战略,由原先的全线围机变成箭簇一样猛拓一处,不出十二月烽火怒燃,这一次再不似前些日子的僵持,而是掀起了视如洪水的交战。虽得了郑奕的背后相助,封振苍依然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 庄期道:“郑奕派往曙州的援兵主将是孟荒。已令人暗中离间孟荒与封振苍的关系。” 离间,或多或少都会奏效。 何况孟荒乃一介武将,先前也攻击过封振苍的曙州。先前纪策派过美人、奉过绝世兵器,这些孟荒都接受下来了。无欲才刚,只要有欲就不怕他不就范。封振苍也一样,他的欲就是封氏封地,他的忌也是封氏封地。 畅谈到子夜,诸事一定,迟衡说:“安州就交给你们了。” 容越讶然:“你不跟我们一起攻打郑奕吗?” 迟衡笑:“矽州、缙州、元州、垒州、泞州……这些州城百废待兴,前方打战后方积蓄力量,现下战线越拉越长,战越打越剧烈,只有炻州是稳定的,根本应付不来,惊寒才给我来函列了几十个困境。而且庄期夜观天象,元州、炻州、泞州明年可能干旱,不赶紧做点什么明年就歇菜了,所以我得到后边去运筹帷幄去。” 容越有些失望,但也无奈。 迟衡又说:“容越、破荆、石韦,你们三人按时出击;庄期,你听候石韦调遣;明天,我回泞州定军。” 议事完毕已是凌晨丑时,不提容越岑破荆依依不舍,庄期也是心事重重。 迟衡知道庄期的心思,又不好劝说,便等人都走后与庄期说:“我是期望你能随军当参领的,若是跟了我,就又会荒废这些日子的精进。石韦知人善用,你跟着他我就不担心了。” 庄期忽然说:“师父所说不一定准。若是终日昏昏,我宁可被灼伤也在所不惜。” 寓意昭然若揭,无半点扭捏。 雪中迟衡惘然而立,近在咫尺的庄期若即若离,清逸的脸庞在月下令人怦然心动帝世纪。迟衡久久未开口,那张脸庞氤氲的悲伤越来越重,不心动,怎么不心动?到处都是雪,迟衡轻拂他肩头的落雪,不由自主地拥入怀中:“庄期,你若是……我们可以结为异姓兄弟!” 庄期一怔,愤然拂开:“你说什么?” 迟衡苦涩地一笑:“怎么忍心让跟着我的人都莫名其妙被伤了?一次两次,我也受不了那种折磨,亲之则暖,我心满意足;我要你跟着石韦,我在泞州等你们凯旋归来。”说罢,在庄期唇边飞速一点,仓促离开。 回来时已是凌晨,夜清风冷,屋子前有一人早在等候。 那人戴一顶御雪大斗篷,着一袭暗色对襟大披风夜里看不清颜色,但月下有淡光流转,必定为豪奢之物。见迟衡回来,那人将斗篷一摘,能如此张扬的人除了宇长缨还能是谁? “有事吗?”迟衡心想不会还是和庄期置气的事吧。 宇长缨跟着进了屋子:“刚才长缨奉将军之命仔细巡了每一个地方,并没有什么不妥的地方。但是,总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但各位校尉千总们报上来的人数和军需又没有任何问题,我想向将军请示一下明日再去彻查一遍。” 果然,像宇长缨这种人是难瞒住的。 迟衡赞许一笑:“明日?可明日你要与我一同回泞州定军县,这些天你也熟悉了乾元军事务,正好助我一臂之力,至于粟山关的事宜还是交给庄期吧。” 宇长缨一愣,脸色拂过一阵欣喜。 宇长缨坐在炉火旁,一手握着袖边一手为迟衡添炭加火,亮蓝袍子,袖口镶着宽边繁花,是极稀罕的一种蚕丝所织而成,炉火映衬得他的脸庞泛红艳丽无比,举手投足从容而有一丝慵懒,正像雪天里踩落松上雪的云豹天性华贵。 迟衡想,第一次见宇长缨分明是傲然学士气质,现在才是本性毕露。 似乎听得他的心声,宇长缨回眸一笑。 松柏挂雪,寒涧水凝,青山初醒,迟衡乘着黎明第一缕晨曦踏马南行。 同行有八人,宫平、宇长缨及六个护卫。安州泞州两州接壤,定军县在泞州北部,几个彻夜赶路疾如星电,数日后到达定军县将军府。 正月里,将军府挂灯结彩,可惜没什么人,每个院子都是空空落落的。迟衡这一回来将军府立刻热闹了,每天出出入入的人不知有多少,惊得树上的喜鹊儿每日叽叽喳喳从早叫唤到晚上。 正月十五喜鹊儿又叫得早。 傍晚,老管家道:“正月十五男女老幼倾城出动,哪里都热闹,迟将军要不要出去观个灯玩耍一下?” 迟衡未来得及回答,有人进门来。 “我原以为泞州人情保守,逢年过节也肃静一些。刚才出了一趟,花灯还没点亮就挤不过来了,鞋子都差点儿被踩脱。”宇长缨跨门槛进来,一双绣金线的鞋子果然被踏了好几个脚印,“不过风土人情甚是可爱,将军,晚上一起赏灯吧,我猜谜的本事可是不差。” 迟衡忙得脚不沾地,对这些全然没有兴趣。 老管家无奈。宇长缨笑意吟吟,将鬓间长发一掠:“将军,一张一弛,文武之道,军务固然重要,亦需时时放纵一下,声色犬马及时行乐,才不枉尘世走一遭。不知泞州的花酒成色几何,将军,连一晚上的空也没有吗?” 迟衡依旧拒绝了。 饶是他善辩,也说不动岿然不动的迟衡御宅闯三国全文阅读。 宇长缨眉头微一皱,正待再说,却听见笃笃的两声敲门,护卫来报:“将军,骆惊寒太守来了!” 迟衡喜上心头,骆惊寒明明传信说明日才到,莫非他们都爱玩惊喜的游戏。很快熟悉的身影踏暮色而来,一袭浅绿色的长裳一洗心头燥郁,骆惊寒水波依旧荡漾,笑靥如花:“迟将军,多日不见,你跟以前可完全不一样了。” 遥想当初炻州一别后,两人再没相见,但骆惊寒却依旧明眸善睐,身影纤细如柳,竟如分别时没两样。 不及叙旧骆惊寒挑眉道:“好热闹,把衣裳换了陪我去看花灯。” “跑了十来天不累?还换什么衣裳?” 骆惊寒断然摇头:“这你就不懂了,‘灯树千光照,明月逐人来’,花灯再好也不及看花灯的人,上元节的赏花灯乃是一年最盛之事,错过了还能有别的乐趣吗,快换上最好的衣裳跟我出去。”说罢,目光才移向别处,见到宇长缨时,眼前一亮。 迟衡正要开口。 骆惊寒满意地一点头:“这位公子小哥才是正经看花灯的行头,一街走过去不知能吸多少赏灯人的目光,才不枉费花灯一夜点一年!” 宇长缨从来穿得门庭生辉,今日尤其华丽,二人互报姓名。 不由分说,迟衡被骆惊寒押着穿上一件崭新的黑色绣回云纹的长袍,面料挺括,十分合体,宇长缨在一旁隐隐含笑。骆惊寒满意地微扬起头:“你穿什么都不糟蹋衣服,黑色正配你,又霸气又肃穆,就是浑身都太沉闷了,要不要给你换个腰带呢?” 迟衡哑然失笑:“灯都亮了,再不看就散了。” 三人同行,上元节的火树银花看得人眼花缭乱,倒没有多豪奢的花灯,就是路人皆喜气洋洋,无论是大家闺秀还是小家碧玉均盛装出门,久经乱世难得终于太平了,迟衡坐在酒楼的高台之上,心中十分高兴且欣慰,往日攻下城池的艰难尽化作杯中美酒。 骆惊寒不太能喝酒。 一饮就醉,醉了就靠着迟衡身边软软的劝酒,憨态可掬。迟衡拦腰抱他端坐也无奈,坐不到杯酒的功夫就又腻过来了,腰肢像柳枝一样软,迟衡后来索性由着他倚在自己怀里。宇长缨倒没有大惊小怪,只是含笑说了一句:“素闻端宁侯治州有方,以为是一个刻板的老夫子,想不到是如此不羁世俗的妙人一个。” 才说着,骆惊寒手臂一拂。 恰碰倒了一个酒杯,那杯子咕咚咚滚了两下摔在地上,杯中酒全泼在身上湿了一身衣裳。迟衡急忙将他捞起,为时已晚,骆惊寒浑不在意。楼下的花灯正亮,人声鼎沸,迟衡将他抱起想回府去,骆惊寒嘴里嘟囔着要看花灯,拽住酒楼上的装饰花灯不放,迟衡好笑地只得帮他取下,引得小二跑过来说:“客官,客官,这可不是卖的,这位公子哥醉酒了么?我们酒楼有专供客人歇息的寝房,就在旁边。” 将军府就在旁边还住什么酒楼,迟衡正要走,骆惊寒又拽住了墙上的璎珞。 小二殷勤地开门,寝房不大,锦绣铺地,一张床占了大半的地方,墙上挂了两盏应景的花鱼游龙灯。骆惊寒见了那灯,抱着迟衡的腰软软的要那灯。迟衡见旁边来往的人不少,均是侧目,索性闪进这寝房,关了门。 作者有话要说:现在的分开,是为了日后*的重逢! 呃。 因曾在“宇长缨”和“萧长缨”两个名字中犹豫,所以偶尔文中若出现萧长缨的字眼,请指出,谢谢! 221二二〇 【第二百二十章】 花灯摘下,迟衡将骆惊寒抱到床上,床上铺的绸缎锦被软软的。本书最新免费章节请访问。骆惊寒坐在床沿,半倚在床架上,拨着床边的花灯,终于不折腾了。 迟衡松了口气,扑通一声倒在床上,以手覆额闭上眼睛。 酒楼旁是一个青楼,丝竹弦乐声声不断,饶是关了窗户靡靡之音不绝于耳,房中燃着暖香,迟衡全身都放松下来,伴着声声悦耳之音正神游八极,忽然唇上一冷。 迟衡睁开眼。 骆惊寒散着长发低头,手中拿着一把玉簪在迟衡唇上一下一下地比划着,含笑迷离——原来是玉簪,难怪冰冰的硬硬的。迟衡抽掉他手中的玉簪放在床头,再看花灯颤颤,映得整个房间半明半暗。 骆惊寒长腿一跨,压住了迟衡的腰。 迟衡一惊,来不及多想骆惊寒已经趴在了身上,像不胜其力一样额头抵着迟衡的肩膀,而后不言不语似乎睡着了一半。 迟衡没有动弹,轻唤两声:“惊寒?惊寒?” 骆惊寒慵懒地抬起头,噙水的眼眸里盛一湾柔情,低头在迟衡唇上一吻。在迟衡惊异地要开口之前,骆惊寒唇轻启在迟衡唇间辗转,柔软的唇比他的眼眸还动人。 迟衡脑袋像那烟花刹那绽放一样。 神思全无,闪耀了整个夜空后零零星星落下,才复归清醒,他捏住骆惊寒的肩膀想推开。骆惊寒却柔柔地说了一声:“迟衡,春风一度才不枉今宵良宵!” 说罢,衣服如蝉衣一般坠入床下。 只一件薄透的寝衣挂在身上。 骆惊寒双手捧着迟衡的脸细细的亲吻,甜如蜜,柔如水,细微的啧啧声散开。迟衡心如潮涌,在粟山关每日有人泻火,但归来路上及这几天,宫平被派了出去没人替他寻人,已经好几天不近男色了,哪里经得住骆惊寒这种挑逗。 犹豫了一下后,迟衡不由自主地揽住骆惊寒的腰。 诸位亲,情须放纵,文需谨慎,或点作者有话说,或复制文案首句之址,此略去浮艳千余字。 迟衡被这声惊呼惊醒,猛然收住了手。 心想真是混了,骆惊寒喝醉了酒什么都不知道,自己要是对他做出禽兽的事还怎么对得起他。这一想,迟衡也不管身子底下硬成什么样子,一个翻身下了床。 骆惊寒起身一把拽住了他的衣裳。 二人同时静默,迟衡急忙说:“惊寒,你醉了,先歇下,我就在门外。” 骆惊寒幽幽地开口了:“假惺惺的,都做一半了走什么走。” 说罢,手一收将他往床上拉。还有比这更清醒的人吗?还有比这更明白不过的话吗?迟衡立刻解了衣裳扔在地上,爬回床去。 诸位亲,情须放纵,文需谨慎,或点作者有话说,或复制文案首句之址,此略去浮艳千余字。 次日醒来,迟衡苦恼睁眼后怎么面对,虽然脸皮厚了,但也得锣对锣鼓对鼓。 左右危难之际忽然,脸颊被什么东西戳了一戳。迟衡睁开眼,对上了乌发凌乱的骆惊寒,半撑着手臂俯视迟衡,光着肩头和锁骨,眼窝里全是笑。 正月的将军府很忙碌。 乾元军以行军作战为主,故行军上将领衔阶较为详实,文职简略。依着纪策规划好的军衔名录,迟衡在粟山关与容越石韦等都已商议完毕。原来军中只笼统地分为:兵卒、百长、千总、校尉、都统、参将、中侯、将军,这次的军衔越加明细,废了中侯之位,另增设其他多个职位,尤其是文职分设了许多层次。 一、武:大将军;文:副使 二、武:镇军将军;文:少卿 三、武:统领、都统、云麾使;文:知事 四、武:骁骑参领、校尉、城领、佐领;文:司事 五、武:都司、城尉、千总、锋校、仪尉;文:都事 六、武:司戈、守御、执戟长、百总、少监、团练;文:宣教、令史 以上均为行军职务,每个职位均有正副之分,如统领分正统领和副统领,校尉分正校尉和副校尉;而有些职位又含多个职位,比如锋校一职,有前锋校、后锋校、左锋校、右锋校之分;根据行军不同,掌军将领虽统一级别亦各有分工,如同是骁骑参领一阶,又分步兵骁骑参领、骑兵骁骑参领、营垒骁骑参领等九个职位。总之详尽但绝不繁冗,在此均不细说。 随着攻下的城池越来越多,处理的事务越来越多,虽然大部分文官均投诚乾元军,但元奚国战乱已久,百业待兴,民不聊生,所以事务极多,地方文官极为紧缺。 骆惊寒理出了一系列理事文官职位,大抵参照前朝官职,略有改动,这次他来主要就是商议此事的。 因战乱元奚国的官职紊乱,如一州之主有称太守的,有称知州的,迟衡定为州牧。 其余,如布政使、通政使、司运使、知府、县丞、通判、府尹、提举、理判、典史、驿丞、府丞、主薄等不一而足,从上到下官职不下百个,分门别类十分清晰,比武将的阶衔繁复了许多,正适合经营越来越稳定的各个州池。 知道他是用心经营过,比自己清楚,迟衡一眼扫过,遂大笔一挥批准了。批完之后迟衡笑着说:“惊寒,虽然你是地方文官,但现在你管辖所有打下的州池,封为州牧又小了,不如随军中职务封你为少卿,如何?” 骆惊寒一笑:“还封我端宁侯就好!” 现下乾元军辖七个州。垒州夷州征战中,泞州有迟衡坐镇,炻州、元州,矽州、缙州这四个州池地方事宜均由骆惊寒管辖。 一年之计在于春,管辖四州骆惊寒踌躇满志。 炻州:虽然稳固,到底地处偏僻,许多地方未开化,能力有限。 元州:虽才收复一年,生机勃勃百业兴盛,年底一算,无论是税收还是征兵均大大压过了炻州,可谓潜力无限。 矽州、缙州:因是初定,未大动干戈。 管辖一州还好,凡事可亲力亲为,但同时辖控四州骆惊寒分|身乏术,自然得要人相助才行,其中一州之主——州牧之职的人选至关重要。 矽州,有麻行之封的州牧在辖,骆惊寒说暂不插手。 缙州,迟衡将杨氏祖孙三人杨雍、杨略、杨济的事一说,杨雍已老,杨济太年轻,杨略年纪正好,谈吐学识及品格均为上乘,迟衡已发信函让杨略即日启程去元州见骆惊寒,骆惊寒听了意味深长地说:“你相中的人都是不错的。”后来骆惊寒见了杨略,也甚是满意,任为缙州州牧,在此不表。 元州,骆惊寒将坐镇元州,州牧之选可暂缓。 炻州,炻州两年励精图治可谓风生水起,得挑一个稳重的人选为州牧。 前一年乾元军广开举荐,网罗各地人才,举荐者多如潮涌——举荐事宜由骆惊寒一手主持。骆惊寒递上一个花名册,中间四五个圈了圈,是他最为看重的几个人,可任炻州州牧一职:“这十几个人是我最满意的,昨天随我到了将军府,你可随时检测,看谁最合适。” 与这十几个人交谈之后,多次择选,迟衡最满意其中一人,该人四十余岁,名任尺。任尺稳重老练,口才不佳但见解独到,二十余岁时任过前朝的官,后来战乱又受人诬陷丢官归田,但在任时政绩极佳,品行高洁,因此被举荐上来。 迟衡将任尺定为炻州太守,又与任尺在这十人中挑了五个人任要职辅佐前后。其余青年才俊,迟衡让骆惊寒自行安排任职。至此,炻州始算万事皆定。 炻州犹可,元州、矽州、缙州才收复,空缺的位置数不胜数,但骆惊寒极自信,把关很严宁缺毋滥:“炻州有很流畅的举荐之制,人选已补得七七八八了。我会将此举荐之制推至其他州池,约莫四至五年就能补得差不多。” 在骆惊寒布置事务之时,迟衡叫上宇长缨在旁谛听。 一日事毕,宇长缨伸手直捶后背,忍不住赞许:“端宁侯确实了得,处理起事务干脆利落而且奇思妙想极多,我见过的官员之中能比得过他的屈指可数,难怪治一州富一州。我以为端宁侯身体弱,想不到一天下来我比他还扛不住。” 当然最末一句只是说笑。 骆惊寒其实也累。都是细致活,即使早有定论也得一个个看过去,骆惊寒每天都是才亮就开始直至暮□临都没停歇,夜以继日整理事务,顺手还替迟衡把泞州的事务一并处理了大半。 省心之余,迟衡感慨:“你要是一直留在泞州也挺好的。”说完就悔了,心里泛出苦涩。 骆惊寒斜挑一眼:“还不是你说了算?” 这天下来,骆惊寒也吃不消了,掷下毛笔,捏着肩膀直嚷嚷说累吐血,让他去睡觉却又不肯,非要陪着熬夜。 迟衡想了一想,让厨子熬了一碗汤上来。 一个时辰后汤上来了,粗碗粗陶,小小的一碗,热气腾腾,汤汁浓白,闻着极香。汤上面飘着几片茶一般碧绿的叶子,尖尖细细立着,见所未见。骆惊寒食指大动,舀了一勺汤,吹了吹热气,含入口中。 噗—— 才入口的汤被喷出,骆惊寒忙不迭一边捂嘴一边找罗巾,迟衡笑嘻嘻给他擦干净嘴角。 “这是什么玩意儿苦成这样?” 不等迟衡开口,厨子先肉疼了搓手又跺脚:“啊呀呀骆大人,这是丰图郡的镇郡神草,吃一棵能延一年寿命,看,三四个月的命给吐掉了。” 骆惊寒不信。 “喝了吧,总是好的。”迟衡但笑,拿过勺子将汤慢慢搅温了。骆惊寒皱着鼻子后退,啪的贴到身后的墙上,汤勺的热气氤氲而上。迟衡眼窝里满是笑意,舀了半勺轻轻一吹,热气全跑到骆惊寒的脸上了。 咫尺之距,骆惊寒闭上眼睛,张开嘴,苦着脸嘟囔:“你别那么看我。” 迟衡笑眯眯地喂了一勺。 骆惊寒眉毛鼻子皱成一团勉强咽下,喉结一动咕咚一下吞了,咽后直跳脚:“快给我糖水!” 骆惊寒每喝一口就跟要命了一样,喝到最后骆惊寒几乎是被迟衡压在地上喂完的,就这么一口汤一口糖,六七勺子就没了,喝掉最后一口骆惊寒横地上大喘气。 迟衡将他从地上拽起,满意地说:“你们都太文弱了,连大一点儿的风都经不起。” 入夜,春寒料峭,越发冷。 房间中还残留着神草汤的浓香,骆惊寒忽然嘴边一抹笑,往迟衡身上一靠,慵懒地说:“要是天天能如此,汤就是再苦一点又何妨!” 。 222二二一 【第二百二十一章】 不提数日之间,迟衡与骆惊寒二人在将各州地方诸事一定。请记住本站的网址:。 就说将军府外也热闹的不行,因为迟衡将骆惊寒带来的人都安顿在了将军府,而且泞州大事小事随着他的归来全部拥了过来。不出几日,府外兴盛起了一条小街,卖花的、卖粉的、乃至卖家禽的都来了,俨然繁华集市,来往人群熙熙攘攘。 累了,骆惊寒也爱拽着迟衡出去。 骆惊寒一州之主当惯了,从来大手大脚,看到喜欢的东西就大箱大箱地买了往府里搬,迟衡揶揄他太过奢侈不懂百姓疾苦,骆惊寒柳眉一挑:“我若是不懂,那些赋税又是谁免去的?你去炻州问问,谁不说我端宁侯将一州治得繁盛有加?” 这倒是大实话。 炻州现在可是人人向往的地方,虽然偏僻的地方不少,但安宁且日渐兴盛。以及海运一事更是非前朝所比,一年之中新造了不知多少大船小船,海边一夜之间繁盛,海民恍如隔世。当然海运大开,花雁随从中得利不少当然也上税不少,是为炻州不小的一笔收入。骆惊寒问迟衡要不要广开海运,让大家都来,迟衡道:“你们认为呢?” “先养肥了等别人都眼红时再说,现在还没几个人有实力啃海运的硬骨头。” 迟衡笑道:“那就这么办。” 泞州安定下来也已一年有余,所以还算安宁,渐渐繁盛。当然,定军县除了繁盛,也有很不繁盛的地方,就说迟衡二人在街边溜了一圈,就看见那乞讨的、卖身葬父的、衣衫褴褛的,好些个乞儿才六七岁模样,男童女童皆有。 年轻的男子可入兵营,但这么小的却没有办法,见此情形迟衡皱紧眉头。 一旁很久没说话的宇长缨说:“初定的地方总是如此,我有个法子可以稍解当下之急。” 他的法子是:将男童收来,忙时种田放牛闲时就读诗书,再长几年干什么都行。女童收来,养蚕织布,是为长久之计。而且边关将士常年驻关,可赏为将领们的妻妾,可谓两全。如此一来,也不至于使流民颠沛流离了。 迟衡点头赞:“不错,长缨你去布置这事!” 骆惊寒笑着说:“不如让我来,对这种事我最是娴熟了。” 后来宇长缨提及数次让他来负责此事,但迟衡还是让骆惊寒一手安排此事武碎天。骆惊寒长袖善舞,一切事务井井有条,虽然暂时连一个院子都没有,已能预知半年后的兴盛了。在骆惊寒带来的十几人中,有一人名陈止悟,祖上曾拥良田千顷,少不了男耕女织的许多家仆,他耳濡目染极为熟稔,只是性格太过刚烈,为人坚执,骆惊寒安排主责此事。 迟衡很困惑:“惊寒,为什么是他?” 骆惊寒微微得意:“因为这事说来简单,真正做起来可就麻烦,陈止悟性格最是好强,别的人都不行。” “……” “别做那种脸,我知道你看中宇长缨。不过他帮助你处理军务就好,什么事都想插手什么事都弄不好。像这种事得由我们来,要不了多久就还你一个大庄园,保管你满意。”骆惊寒嘴角一翘。 迟衡哭笑不得:“……你说得对。” 后来确实如骆惊寒所料,收纳落难孩童一事也有不少波折,旁人非议极多,亏了陈止悟执着且要强的性格,愣是将这事不折不扣做了下来,两年之后已很有规模了。直至后来不止收纳孩童,有些落难的流民也纳入其中,暂得落脚,日后再做妥善安排,流民得以安身立命,泞州也赢得一方安宁,迟衡十分赞许。 骆惊寒恃才而骄,难免时时骄纵。 迟衡却知道他也就是在自己面前恣意妄为,真正为一方之首时是极为尽心尽力的。在一起也没两天了,所以迟衡很是宠他,什么都依他。知他喜欢轻绮的东西,迟衡投其所好,令管家去尽情去搜罗时时送过去,每每都令骆惊寒欣喜交加。 但宇长缨很不喜欢骆惊寒。 因为只要是军务之外的事务骆惊寒都替迟衡布置了,宇长缨即使有些异议,迟衡也只说依骆惊寒的意思去做。骆惊寒权高位重,宇长缨见了也得恭恭敬敬施礼,奈何他不得。 大的就不说了见仁见智说不清,一些小事二人也有些不同见地。 比如宇长缨建议将打制好的兵器即刻运入安州,骆惊寒却说一定要等开战之后再运送,毕竟这是补给,太早无益。 迟衡沉吟,依旧道:“按惊寒说的去做。” 宇长缨气得脸都白了,毛笔往笔筒狠狠一插,一双本极魅的眼睛射出狠厉的光芒:“为什么不在开战前就把精锐兵器送到?开战之后的补给又有什么意义,为什么一定要拖到那个时候呢!” 骆惊寒冷静地说:“因为一月的矽州大雪封路二月才能行车!” “我们的兵士可以雪夜偷袭,为什么运车就不行?” 迟衡及时阻止了一触即发的争执:“长缨,就这样,等合适的时机再发兵器。惊寒,派往矽州学习制弓制箭的工匠都已回元州了吗?日夜打制最新最利的兵器,不要有任何延误,矽州的送往安州,元州的送往夷州。” 他主意一定就不更改,宇长缨据理力争也没办法。 望着宇长缨怒气冲冲离开的背影,骆惊寒纳闷地说:“还真是恃才傲物,区区一个知事就这么狂妄,我敢保证他再在你身边呆个一年半载,天王老子都敢叫板。” 迟衡头疼:“长缨说的也不无道理。” “那你怎么不向着他?” “因为你说的更有道理。如果事情都有道理,那就由去做的人来断定如何去做。既然由你来调配,自然听你的。”迟衡微笑着凝望骆惊寒,“乾元军的前锋命脉都掌在你的手中,可不能懈怠了!” 半夜,迟衡正要睡觉,忽然听见敲门声护花天尊在校园。 进来的是宇长缨,头发随意散着,着一袭滑顺的白寝衣,汲着一双木屐,一脸的不甘心,似乎才睡下又愤然起来的模样。迟衡更加头疼了:“长缨,这么晚了还有什么事吗?” 宇长缨径直说:“我对那兵器有异议!你宠着端宁侯我没有异议,但怎能将边界的将士性命当做儿戏!” 迟衡下了床走到案子前:“惊寒说的对,因为他按照乾元军实情来。如今乾元军全线铺开,现在的兵器不是问题,届时的补给才是大问题,提前将兵器运过去只是徒然增加前线的负担而已。” 宇长缨疑惑了:“全线铺开?” 他并不知道迟衡在安州潜然铺开的部署。如今一月末,杏花又红,开战在即,迟衡遂笑着说:“对,将会打得郑奕措手不及,你就等着好消息吧?” “郑奕占了安州大部的地利,全线铺开我们不是更吃亏吗?” “全线铺开不等于就拉成一条线,像对弈一样,最初可都是一个一个独立的棋子,最后点睛之子落定时才是提起了一大串。” 宇长缨何等聪明,微一思索就明白了。 这个部署远比武器何时运送来得重要的多,他走到青玉案前坐下,向着窗子低头凝思。看来也不用睡了,迟衡将地图移过来,在要处点了几下笑着说:“长缨,你看这几处如何?” 宇长缨沉默不语。 “你没带过兵打过仗,怕是一时难以理解,这一处攻的是郑奕军最弱的地方;而这一处则是郑奕军必经要道;这一处是将秦汝铮的精锐囿于一地进不得进,出不得出;这个再看这一处,看似没有必要,但打通这里,霍斥就可以连过来了。打战要活泛,只是一味攻击迟早踢到硬铁板。去年冬天乾元军撤到粟山关,让郑奕军连成一体——要不是十二月大雪封山,粟山关早就被他们攻陷了,我们为什么自挖陷阱?为什么要再失地利?为的就是将他们的主力精锐拖过来。” 宇长缨手指按在地图想了很久。 知道他是个执着的人,不想透就不会罢休,迟衡将几个要处圈了起来:“好好想一想,别光想着咱们的部署,再想想郑奕军的部署,我每一个布点都是有针对的。” 迟衡睡下了。 半夜被子滑下春寒微凉,懵懂中有人将被子拾起盖在他身上,迟衡睁开惺忪睡眼,见一袭散发的宇长缨为自己盖好被子后,坐在床沿沉思。迟衡越来越清醒,呼吸也变得轻了,宇长缨忽然回头说:“骆惊寒是你的情人吗?” 迟衡皱眉,他不喜欢这种质问的口吻。 “我曾以为纪副使是你的情人,但你却将他派到了夷州。我又以为骆惊寒是你的情人,但你无视他的暗示,依旧下令于后天启程。我真是搞不懂,如果喜欢,你应该留在身边。” 迟衡更不喜欢这个话题。 “或者,你根本不在意身边的是谁?”宇长缨双手撑在锦被上缓缓低下头。 迟衡及时起身一把将他推开,宇长缨不提防一下子倒在床上,迟衡披衣下了床,语气严厉:“你要是还想呆在我身边就不要说这些。而且你说错了,惊寒从来没有暗示过我,他一定会按时启程去元州——我宠他,只因为我想宠他,端宁侯绝对不是你想象那样,他可不需要以色事人。” 说罢,迟衡健步离开了。 宇长缨全身覆在柔软的锦被上,手指一点一点抓紧,低笑两声:“谁又需要呢!” 223二二二 【小火旧文《禁爱龙卷风》开定制了!】 【第二百二十二章】 诚如宇长缨所说的那样,迟衡望着骆惊寒收拾行李,一句话也没有。本书最新免费章节请访问。骆惊寒也没有提出要多逗留一天,只是偶尔如水的眸子中泛出伤感,转瞬即逝,回头依旧言笑晏晏。 待他将迟衡松的那些轻绮之物悉数收好。 竟仅有一个大箱子。 迟衡将骆惊寒引到一个小厢房,厢房堆的全是骆惊寒买回来的东西,绫罗绸缎,纸墨笔砚,以及许多宝器,装了大大小小的漆木箱子不下十数个。红漆箱子一尺来长宽,比凳子还高,摆得整个厢房满满登登的,有些大开着,有些合着。迟衡无奈地说:“这些都是你买回来的,不运到元州去吗?” 骆惊寒笑道:“都是给你买的,见你实在过得太无趣。” 迟衡打开一个箱子,齐齐叠的是簇新的衣裳,迟衡从箱中捡出一件闪着绸缎闪光的宝蓝色的衣裳递给他,笑了:“给我的吗?我可穿不惯这么亮的衣服!惊寒,之常见你穿绿色,这件蓝衣也很是不错,你穿来我看看。” “这是为你裁剪的。” 话虽如此,骆惊寒心里高兴,将蓝裳穿上,果然宽宽大大的,压根儿不称身。骆惊寒嘻嘻一笑,向前一倾,忽然抱住了迟衡的腰。 迟衡一怔,看四下无人也搂住了他的肩。 骆惊寒恋恋不舍:“衣服虽好,可不合我的身。”说罢,手轻轻一抖,蓝裳从肩头端直褪|下落在地上。 只剩下一件清透的寝衣。 春寒料峭。 骆惊寒却不以为意,反而杏眼一挑,含情脉脉地看着迟衡,欲言不言,尽在翦翦秋水中。迟衡笑了,情愫瞬时动了,坐在红漆箱子,拍了拍大|腿,让骆惊寒跨腿坐在自己腿上,揽紧他的细|腰,细致地看,骆惊寒生得真是精致,眼皮儿薄薄的,一双杏眼怎么看怎么动心。 骆惊寒被看得不好意思,趴在迟衡的肩头:“上次我弄的有些疼。” 说罢,塞给迟衡一个东西。 迟衡低头一看,是罐极为精巧的脂膏,再看骆惊寒一副难为情却咬牙切齿要做的样子。迟衡哑然失笑,打开脂膏,一股淡香拂过。诸位亲,情须放纵,文需谨慎,或点作者有话说,或复制文案之址,此略去浮艳千余字。 迟衡按住那处调侃道:“惊寒好性急。” 骆惊寒一双杏眼蓦然睁开,氤氲如蒙水气儿一样:“我是一个男人当然经不起挑逗。” 迟衡笑了,扯出一匹绸缎甩开胡乱铺在红漆箱子上让骆惊寒趴下。 诸位亲,情须放纵,文需谨慎,或点作者有话说,或复制文案之址,此略去浮艳千余字武碎天。 在剧烈的沉浮中沉沦。 骆惊寒的手指在迟衡背上划下一道又一道尖利的红痕。 翌日,老天爷迟迟疑疑下起细雨来,迟衡撑起一把乌骨伞,将骆惊寒送上马车,马车里有柔软的锦饰铺着坐起来应该会很舒服。骆惊寒斜斜地倚着,笑道:“你回去吧,记得十二月将我召回来过年。” 迟衡心中不舍,只是默默望着他不说话。 骆惊寒伸手在迟衡的眼睑抹了一下:“你这双眼睛啊……别那么看人,任谁都会狠不下心的。”而后闭上了眼睛,睫毛轻颤。 迟衡后退一步。 马车的帘子顺顺地垂下来,珠玉相撞敲得叮当作响。 望着马车车轮在湿漉漉地地上碾出一道道痕迹,迟衡摸了摸冰凉脸,春雨一丝一丝落在脸庞。烟雨迷蒙,马车很快消失在雾气蒙蒙之中。一整天,迟衡都空空落落的,马车把所有的欢笑都带走了,所有的热闹隔着烟雨都不热闹了。 晚上,寒气沁入雨中、沁入房间中。梦里,晴光大好,绿影绰绰,他握住那纤细的手腕,终于倾身吐出一句:“别走了,留在泞州也一样执掌四方!” 骆惊寒虽然走了。 该做的事儿一样没少,而且瞬间多了许多事。 比如将军府的管家终于有机会上来,有些神秘兮兮:“将军,原京城尚书令的儿子在定军县已等了两个月有余,终于等来了您。” 尚书令的儿子?不在京城呆着跑这里干什么? 管家压低声音道:“尚书令被郑奕害死,他的儿子们自然要替父亲报仇,所以找将军了。不止是他,还有不下二十个郑奕的宿敌都来了,还送了许多贵重的礼,前几天将军忙我就没往里递送。” 果然都备有厚礼,说件件价值连城都不过分。 封振苍和郑奕连横,当下能和郑奕抗衡的就剩下乾元军,无怪乎都找上门来。 迟衡沉思了一下,当晚,扒出举荐人才的花名册,令宇长缨将离得近的一个一个叫过来。物色之后迟衡最后挑了两名,一叫陈安,性子磊落,一叫吴子冲,性格沉稳,均为三十有余,任为将军府的新总管。原来的老管家被派到其他地方去了,虽然他很是不满,却也不敢与迟衡争执。 陈安和吴子冲年富力强干劲十足,很快成为将军府的两员“干将”,不止把将军府管得比原来还好,更替迟衡把关各种事务,很是得力。 不提将军府换人如换刀。只说三日之内,迟衡见了郑奕那些“宿敌们”,杀父之仇、夺地之恨等等,总之林林总总什么的都有。 迟衡也没亏待,只要品行尚可,任人唯用。比如那些落败的将领,无处可以,迟衡就派向边关打战去;比如那些不得志的或被陷害落马的文官,迟衡就任为泞州的官员,人尽其用;也有被郑奕夺了城池的首领、不服郑奕一手遮天的前朝皇族、高不成低不就的落拓子弟,但凡有点本事的迟衡都没浪费。 宇长缨常伴左右,见他处事分明,知人善用,不由得赞叹:“我以前很仰慕将军领兵作战的天赋,想不到处理内务一样令人敬佩。” 又处理军务又处理杂务,迟衡忙得脚不沾地。 见宇长缨慢慢上手,迟衡索性将泞州州池的内务交给他处理。 宇长缨确实是不错人选护花天尊在校园。性格张扬,作风凌厉敢作敢为很有手段,没过多久不止将军府上上下下服服帖帖的,那些前来禀事的官员见了他也是肃然起敬。他虽封的是知事,但伴迟衡左右,自然比不得寻常的知事。 迟衡想,还用得着这么费劲找人,宇长缨就是泞州州牧的最佳人选。 那天暮色初临,迟衡得了空舒展舒展骨头。 走到宇长缨书房外,见一树梧桐花开得烂漫,上前折了一支,从窗子瞅见书房里的一切分明。宇长缨竟已酣然入睡,随意地仰躺在躺椅上,长发垂下。一条长腿高搁在案子上,薄裳微敞露出一段锁骨,姿势很是随性,正合他倨傲不羁的性格。手里还握着一卷待批阅的书卷,可知他的勤勉。 迟衡微微一笑。 进了房间,随手将一支白桐花放在桌上,替他捡起滚了一地墨汁的笔,又把案子上他靴边的砚台挪开,翻阅了一下那些批阅过的案卷,心下欣慰,轻步出去了。 睡了半个时辰直至脚都麻了,宇长缨才醒来,一眼瞧见案子上的白桐花,心中一动,将童仆叫来果然是迟衡来过。 吃饭时,宇长缨问宫平:“迟将军最喜欢什么花?” 宫平两眼茫然:“啊?” “我经常见他案子上甚至饭桌上都插了鲜花,他最喜欢什么花?” 宫平恍然大悟:“将军啊,手边有什么花就折什么花,并没有特别的嗜好,比如冬天折梅花,秋天折菊花,到了春天,牡丹月季玉兰花迎春花木芙蓉都成,就看路边院子里开什么花了。” “将军还是个风雅的人?”武将中可不多见。 宫平笑着摆手:“才不是呢,大概是因为以前朗将就喜欢折下时令的花插在书房里吧。” 朗将? “你也认识朗将?” 宫平骄傲地说:“我十五岁从颜王军跟着杀敌,护卫过纪副使也护卫过朗将,要不怎么挑上我当将军的贴身侍卫!” 宇长缨沉吟:“听说朗将只穿红衣?他长得是不是很俊?” 宫平苦恼地抓了抓头:“偶尔也穿别的颜色。朗将不能用俊来说,他首先是一个很厉害的将领,打战射箭都非常厉害,走哪里都很夺人眼目,而后才是俊。当然,像朗将这样的人,俊不俊都不是重要的。” 话题一开,宫平就收不住了。 说起许多陈年往事,也说起常见迟衡拿着犹坠着清水的花为朗将一一插好。地上长的还好折,有些开在高树上不容易采到,迟衡也常爬上去,只为摘到开得最好看的那支。当时为颜王军里许多人侧目,少不了揶揄嘲讽的话,迟衡都跟没有听到一样,拿着花一溜烟跑去找朗将。当然,往事如烟,斯人不再,花树无情,一年开比一年艳。 宇长缨质疑道:“那还是两三年前吧,将军的性子能那么活泼、无拘无束?” 宫平感慨:“可不是,那时跟现在完全不一样。” 宇长缨去花市买了好几盆名贵的兰花,摆在迟衡的书案上、屋里、餐桌上,清清雅雅的,连那养花的花盆都极为文秀,令人一见就喜欢。他每出去一趟都会带回来几盆,久而久之,将军府的迟院里外都弥漫着幽幽的兰香。 迟衡并未留意到迟院已经沦陷,只是嫌盆栽有土书案上容易脏,搬下来很多次。 于是,宇长缨把案子上的兰花换成了水仙。 223二二三 【第二百二十三章】 于是,宇长缨专门把案子上的花换成了水仙。请使用访问本站。 宇长缨看准花期经常更换,一年四季水仙要么是花骨朵儿,要么是盛开着,金盏银台很是雅致。那瓶子极精致,水也清净,花又鲜,无论何时看都像是刚刚插上的一样。有一天,迟衡折了一支海棠想放在书案上,暗红色的海棠与水玉色的水仙相映衬,他恍了恍神,转向宇长缨疑惑地问:“你喜欢水仙?” 宇长缨不像是喜欢兰花水仙的人,他应该更喜欢恣意张扬的花才对。 果然,宇长缨撑起手臂眼睛眯得细长,寓意深长:“我喜欢花自开、花自落,不要无端攀折他人之手。” 迟衡想了一想,将海棠从枝上一朵一朵摘下放入书函,书函的一角露出“纪副使”的字样,将信函折好交给宫平:“给夷州送过去,军务密函不得有差。” 宇长缨斜了一眼:“密函还有寄海棠的?” 迟衡长长叹了一口气:“纪副使肯定是怪我莫名其妙把他遣到夷州,每次信报都只说夷州如何如何,也不说点别的……书生都喜欢清清雅雅的东西,千里送海棠也算很风雅的事吧?” “……纪副使可不好糊弄。” 阳春三月,草长莺飞。某一天快报来传,安州首战告捷。如迟衡所预盼的那样,乾元军同时爆发激战之后夺了三处关口,如箭插入郑奕军的要害之处,而且在郑奕军根本没料到的西界,容越出其不意地出兵,一出兵就重挫了郑奕军的重镇安然城,气势十分的足,如此再攻下去,郑奕军再失重地就在安州扎不住了。 宇长缨喜悦之余,连连问迟衡为何能想到如此奇招妙招。 迟衡笑道:“我一人能想到?还不是多亏石韦破荆他们一起想来的?只不过隐而不发就待这一天了,夺了安然城,粟坞形同虚设,梁诛秦汝铮他们聚合在一起反而成了瓮中之鳖,还不是咱们的囊中之物!” “下一步将军准备夺粟坞?” 迟衡摇头:“容越夺了安然城,北走安关,劈开安然谷,飞度镇龙峡直走镇龙城,这一线就此刺入安州心脉。岑破荆兴西南一线,石韦震住安州东界,兼攻曙州之北部,这才是咱们收网之势。” 宇长缨这才知迟衡竟已想到这么远,再追问下去,迟衡却笑着说:“安州一点儿都不操心,夷州是最让人头疼,我要是再不去震慑一把,封振苍还不知能拖到什么时候。以前我期望封振苍存在得久一点,能替咱们抵挡郑奕的侵袭,现在他们都联在一起,乾元军也够强了就没有留他的必要了。” “我很纳闷,为什么纪策过去,夷州的境况还是僵持?” “强弩之末也依旧是强弩,封振苍本来就是硬骨头,不那么容易放弃。而且纪副使一过去肯定是先震慑一下,然后再整兵部署战略。粟山关离开得虽然仓促,我和他也说了夷州大体的部署,不出所料的话四月……五月就可正式发兵了。” 宇长缨讶然:“难怪夷州一直不温不火。” 迟衡笑着将战报放在书案上:“你要是跟着石韦就会更明白的我们的部署的。不过既然跟着我,你就得做州牧该做的事——我一直思量将你任为泞州州牧,定一方安宁,不比攻城略地的功劳少。” “州牧?不,我更愿意当知事。” 州牧和知事可不在一个阶上,州牧是一州之主,知事在军中地位可远不如这般高。本以为他会很高兴,谁知宇长缨竟然断然拒绝,迟衡很是意外:“为什么,你处理事务部署很得心应手吗?泞州也是扼守郑奕和封振苍的重地,这里一弱前方就撑不住了。” 宇长缨摇头:“州牧的人选有好几个,我记得你也挺中意某府丞李简和某县丞刘康,这二人均是不错的。” 迟衡还是疑惑。 宇长缨站起来直视迟衡:“将军是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长缨愿意来乾元军是为报岑将军的救命之恩,愿意跟着将军是因为……” 说到此,宇长缨忽然倾身向前,抱着了迟衡的脖子飞快亲了一下他的脸颊。 迟衡握住他的腰往前一推,满脸尴尬。 宇长缨却再进一步,一双眸子灼灼有光,握住迟衡的下巴不让他转头:“长缨愿意跟着将军,自然是期望能长伴将军左右,什么州牧什么知事又算什么,如果不在你身边我一个都不要!”说罢抱住了迟衡的腰,狠狠一口亲在了迟衡的唇上。 宇长缨擅诗书却不是文弱书生,凌厉起来不输武将。 迟衡措手不及,唇上被亲了好几下,他急忙用力一甩。他的手劲何其大,宇长缨猝不及防就被甩在了地上,外披的白纱嵌银丝袖衣一下子覆在他身上,半天动也不动。 迟衡急了,忙将他扶起来。 宇长缨蓦然睁眼,握住他的手腕狠狠往下一拽。 那劲也是射猎的劲,迟衡被一下拽倒在地。 宇长缨抱住迟衡的腰就地用力一滚,将他压在地上。迟衡不动了,笑了,由他骑在自己的腰上,仰望宇长缨,心说胆子还挺肥的,难不成想霸王硬上弓?他倒要看看宇长缨想干什么! 宇长缨一双魅惑的眼睛俯视着:他的眼睛挑逗时会微微上翘,很是魅惑,但直视时目光又带着野性,很是凌厉。最夺人心魂的是双目之上的那颗朱砂红点,像豆蔻一样鲜红如血。 时间仿若停滞。 很长时间没这么细致地看宇长缨了,迟衡眯起双眼。今天宇长缨穿得尤其华丽,里面穿的是浅米色绣暗花的衣裳,外边罩的是一件纯白宽袖长袍,衣襟和袖口镶着暗红色的绸缎宽边,衣襟上游走着飞凤图案精丽的刺绣,中间那腰带也是绣了不下七层绣的,精致至极。 绸缎的闪亮衬得宇长缨下巴弧线坚毅但异常完美。 二人目光交错。 宇长缨缓缓低头,眼看要亲在迟衡的眼皮上。 迟衡一手捏住了宇长缨的下巴,两指扶住那完美的腮骨慢慢往上推。两人如同角力一个要亲,一个不让。迟衡的手劲越来越大,宇长缨被迫一点一点远离,脸色越来越难看。 迟衡一手撑在地上,慢慢地坐直:“我不喜欢这样!” 语气坚执。 被捏得越来越疼的宇长缨阴沉着脸蓦然起身,狠狠咬了一下牙关,拂袖而去,却在门槛处停住了,回首诡异又得意一笑:“不喜欢,还能翘成那样子?” 迟衡微笑:“那个地方可不管是谁。” 宇长缨脸色顿变。 迟衡理了理衣裳没有看他:“五石散不要随便吃,喝点温酒解了!乾元军的军纪不是闹着玩的,不要让我看见第二次!” 砰的一声,宇长缨摔门而去。 二月末,雨打芭蕉,清脆悠扬。 那天之后宇长缨又复归了以前那张扬而且倨傲的旧态,手段越发强硬果断,即使迟衡有异议他也据理力争——这种性子迟衡倒是很欣赏。迟衡后又提了两次州牧之事,遭到斩钉截铁的拒绝。 性格要强而且绝不妥协,迟衡遂不再劝说,择了泞州城府丞李简任泞州州牧,自己得以迅速从泞州杂事中抽身出来。 事情得一项项交接。 琐事较多的宇长缨倒比迟衡还忙。 见迟衡清闲了,宇长缨没事就安排个斗茶、斗鸡、杂耍、角力等来将军府一娱,可惜迟衡毫无兴趣,指着那紫盏茶具说:“花了大半天的时间就为看个茶色如何,有意思吗?文人学士闲得发霉弄出来的玩意儿吧!” 宇长缨一撇嘴:“怎么没意思?有人爱听戏,有人爱划拳,有人爱斗茶,有人就喜欢摆弄金石古董——郑奕对品茶就十分钟爱。” “郑奕?一品品一天?” 宇长缨点头:“从鉴到品,无不精通。” 迟衡若有所思:“前两天见了一个落拓的纨绔子弟,名元之戏,家道中落投奔来了。口若悬河,见多识广,在京城也结识过许多人物,随便什么都能说得跟天女散花一样,一块布都能扯出几十道绣工和绣品,我还琢磨着这样的人能用来干什么呢,现在看来可以用作大用处了。” 迟衡立刻将元之戏叫来。 元之戏虽已落拓,收拾得很精细,一双眼睛精圆精圆。前几日,与他一同来的人都各有安排,唯有他上下不着调。这一召见,喜出望外。 迟衡拿出一块掌心大的不起眼的龙吟牙雕:“有人送我一块这玩意,你看看成色。” 元之戏摩挲一下,先是不经意,后来越看越专注,最末露出难以置信欣喜之极的神情,眼睛放绿光:“好象牙,好雕工,看这纹理,看这光泽,看这刀工,看这道奇异的龙鳞,正是出自三百年前西域最兴盛时期的上乘牙雕,让我想想,那时西域的王是……” 元之戏自说自话叨叨了大半天,迟衡听了个明白,这东西好,很好,是个很值钱的玩意。 迟衡一挥手:“行了再看看这幅画。” 宁子非的烟雨忘石图。 五六百年前的名师名画,元之戏先是惊喜,谁知眉头一蹙马上失望道:“这是赝品,将军看这里,宁圣手即使是枯笔也极有烟雨的韵味,但你看这一笔,生硬了……” 嗯,知道了,这画假的。 迟衡将元之戏领入一个厢房中,让他在里边挑出有用的东西。 。 224二二四 【第二百二十四章】 厢房里琳琅满目,摆的大部分是名贵的战利品,要么是降军献上来的,除了刀剑之类的拿来用别的一概撇这里,迟衡向来对这些东西既不感兴趣,也不懂得鉴赏,一年一年的也积了不少。本书最新免费章节请访问。 两天后大功告成的元之戏来报了,大部分货真价实的,特别稀罕的他都挑出来了。 迟衡把玩一串木佛珠:“你一直在京城?后来还去过郑奕军?” “是,元家久居京城,我和太师郑奕、丞相、尚书等均有些私交。”当然,因元父曾为要臣,曾与这些人平起平坐,后来元家被他败了个精光,投了郑奕军,但他不能文不能武,打了几场战后被人讥笑被人排挤,他愤然出了郑奕军,元之戏说起来也有些惭愧。 “你对郑奕和他的将领军师们的喜好都还了解?” 元之戏欣然点头。 术业有专攻,有人能文,有人能武,有人能溜须拍马,就有人能干这些营生,元之戏对吃喝玩乐无不了如指掌,无论是谁的喜好他都能搭上几句,不说别的,迟衡提起刀他都能口若悬河地接上。 迟衡笑了:“你把他们的喜好都写下,我自有安排!” 元之戏不傻,听了这话还能不明白么? 投其所好是天底下最易的事,但想投到对方心底里头去可不容易。有了元之戏的这些本事,就不愁杀不进郑奕军的将领中去,以及那些京城的官员们,厢房里摆的这些玩意儿多多少少都是有些用处的。元之戏每隔一个月就出入将军府一次,也算人尽其用了。 。 因了这事。 迟衡又秘密令人招了许多年轻貌美的青楼女子,训为舞姬,而后悄然分派潜入郑奕军帐中或与郑奕交好的朝臣家中,是为乾元军的细作暗探,刺探军情伺机离间等,这些都是后话。 一日,宇长缨回府,惊讶地看见将军府有了轻歌曼舞。 舞姬一袭白衣,纤腰轻摆,在中庭里舞起了白纻舞,端的是旋袖若飞倾世所希。而迟衡则端了一杯酒,饶有兴致地喝了一口,眸子望着舞姬目不转睛。宇长缨心里莫名一烦,坐在他旁边也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 舞罢,舞姬莲步而来,为二人斟酒。 那舞姬明艳照人,但已过妙龄,眉梢隐隐一缕皱纹。迟衡道:“长缨,这是名动元州城的柳六娘,舞步精妙无比,你看如何?” 柳六娘款款一笑:“将军谬赞。” 虽为风尘人,举止却端庄如大家闺秀,绝不烟视媚行,这才是风尘中翘楚,宇长缨笑道:“六娘好腰身,比二八稚龄更是别有风韵。” 柳六娘不生气,斟酒后轻衣一摆施了一礼告辞,走路亦是风情万种。 她走后,迟衡还凝望着她的背影好半天。 宇长缨将酒壶一顿,闷闷地说:“不是不喜欢那些个声色犬马吗?怎么还摆起舞场来了?风尘中人,半点朱唇,万人遍尝,将军该不会竟然好这一口吧?” 迟衡哑然失笑:“舞得的确很不错。” 乾元军里可没人干得了教人跳舞的事,柳六娘也是迟衡挑过的人中觉得可靠的,当然她只管教授舞蹈清歌,别的可是一概不知情的。就像元之戏能挑出最合适的古玩,却不可能知道这些东西的去处一样。迟衡知道,这一类的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宇长缨自然也不知这些,抿了一口酒后斜睨轻幔:“我也是会跳舞的——手执干戚的兵舞,将军要是喜欢我不介意舞一段!” 迟衡起身:“你还有这力气?事务都交接给李简了吗?” 长亭,碧水,一年一度又绿长汀。 这天迟衡骑在马上,满目绿意,想到容越长戟所向无敌心中无比愉悦。安州郑奕军节节败退,岑破荆同样猛将猛军,把梁诛打得哭爹喊娘。而石韦主攻安州与曙州交接之地,地名就叫回汀峰,回汀峰之西北是安州,东南是曙州,在乾元军连续一月多的两相攻击之下,封振苍竟然还能撑住。 手中是纪策的快报,夷州攻略初见成效。纪策在交战地夷州石曲道,除此之外别无他言。 分别已三月。 毕竟已平定的诸州诸事已定。 反观交战的地方,安州水深火热,夷州越燃越炽热,回汀峰也好,石曲道也好,最好都能去看看。一身不能两用,若比较来说,自然是去回汀峰,因为在那里一可以眷顾安州,二可探曙州。不过,他真的很想去一趟夷州,看看梁千烈,看看纪策,纪策一定还生气。不然以他的性子,自己去了那么多封信函,函函都有问候,纪策却一封回函里全部是战报。 不怪纪策。 谁让那天出了事,自己那么惶恐不安,仓促之间就将他派往了夷州。可是,又能说什么?天相吗?宿命吗?自己都没想清楚的事还能说什么,迟衡苦恼了一整,终于还是决定去石韦所在的回汀峰。 宇长缨没料到会这么快:“至少再等个三四天吧。” “这些重要官员已定,我留着就闲了不如四处走走。当然,我更希望你留在泞州,泞州初定还有很多事情……” “我跟你走!” 三月,树荫渐浓,东风好迎。 迟衡与宇长缨策马北行,不日至安州,群山绵延重叠,回汀峰一峰耸立。山花烂漫,二人穿水过石,在乱崖中不知转了多少路,终于绕过山崖,抵达石韦驻处。 数月没见,一见如故。 迟衡站在山底,看景致恣意,留恋不已:“季弦,回汀峰之所以叫回汀峰,不过我怎么看不到那条首尾相连的回汀河?” 回汀峰,中有一条河,像蛇首尾相连死死缠绕着回汀峰,故有此名。 “爬到山顶,就明白了。” 这一句勾起了迟衡的兴趣,连连追问。 石韦却不明说,就跟挠痒痒一样越不挠越痒,最末了他终于微笑着说:“乘着现在是正午我们可以爬山去看一看,那景色在暮色初临时最是分明。” 高处也容易看远。 宇长缨本来也要跟着去,但迟衡令他在营帐里歇息,言语明明白白是不想让他同去。宇长缨也不怒,抱手一笑:“不知道爬到山顶是什么时候?山中一贯风冷,要不要带一床锦被上去顺便看看回汀峰的朝日?” 倒要不了这么长时间,才一个时辰多一些,就有阵阵幽香传来。 迟衡正纳闷,石韦停了下来。 石路的左边有一处不太分明的道路,草木茂密,石韦弃了正路转到这条暗路上,才几步就隐隐听见水声,迟衡一动,莫非这就是回汀峰里的河,听声音像泉。 摸过几块大石头,峰回路转到了山崖边。石韦笑着说:“看看下边。” 俯视下去,果真山腰处有一条白河环绕着山峦蜿蜒,首尾相连如白蛇。迟衡讶然,怎么刚才没见到呢,再仔细一看,明白了,哪里是河,分明是群山中间长着的树开得白花,连绵成了河。 难怪说一路走来没见到河,这种风景,只有峰顶能看到。 迟衡赞叹不已,石韦负手迎风:“这种花叫南子心,也叫负心花,负心花初绽是晚上,开红花,天一亮就变成白色。花只有那一晚是红的,其他时候全是苍白,从二月开到十月。只有在回汀峰山脉的山腰处能长,再往上或往下都不能活,连绵在一起像一脉白河一样,所以这里叫回汀峰。” 真是奇异的花。 “据说,如果情人变心了,与他来看一看,就能回心转意。” 迟衡哑然失笑:“人若变心,早恨不能与旧人再无瓜葛,怎么可能回来一起看花?所以,与其寄心于他回心转意,不如挥刀斩旧情来得干脆!” 后悔失言的石韦听了这话,释然笑了,轻松地拾起崖边一根两指粗的青藤:“回心转意也是有典故的,这藤子叫万年缠,十分结实,一般人都扯不断。而且万年缠的根扎得非常深,想拔出来都难,只能用刀和斧砍。” 迟衡扯了一扯。 难怪叫万年缠呢,这哪里是藤,比麻绳都结实呢,又长得那么长,挂在两树中间,当个秋千玩耍是一点儿问题都没有。 如此美景,赏心悦目,二人在崖壁边坐下。 石韦说起战事。 岑破荆和崔子侯驻守中军,岑破荆善领军,崔子侯擅计策,二人相得益彰打战很是默契。听了石韦赞言,迟衡只是笑,心说果然押得对,那两人根本不消自己多加过问。 而容越那边战事更顺。 他如迟衡当如策谋的那样,夺了安然城,走安关,度镇龙峡,直走镇龙城,刺入安州心脉——现在,容越驻军停在了镇龙城。如果他再往东逼过去,拿下永立城。郑奕看似还留有三分之一重地,但岑破荆和石韦同时发起攻击,与容越交相呼应,则郑奕已失地利,必然是安州全部沦陷。 迟衡赞:“容越的攻势太凌厉了!” 可不是么,石韦和岑破荆虽然也士气足攻势猛,但都没有容越那么快,他真如一把利刃所向披靡,正因容越领兵一向锋芒毕露,迟衡才会将他放到那个位置。石韦赞道:“容越气势非凡,加上庄期和其他知事的谋略日益精湛,以及将领们同仇敌忾,行军神勇无人能及。你或许还不知,据密探报:在郑奕军的悬赏榜里容越是头一个。” 敌人的深恶痛绝,就是对自己最好的褒奖。 。 225二二五 【第二百二十五章】 迟衡又问:“为什么,你又将庄期分派给容越了?” 石韦不知内情,赞不绝口:“本来是让庄期跟着我这边,但他说更愿意与容越在一起,并说谋略诸事他绝不擅作主张,我就同意了。本书最新免费章节请访问。不知你看了他们的谋略没,那真是出神入化直刺郑奕军的心骨,如果是出自庄期的手笔,真叫人刮目相看啊!” 一场一场的奇战,正是容越致胜的根源。 也因为如此,迟衡才并没有那么抗拒,也赞道:“应是与庄期有关的。因为容越出兵很少这么出法的,非常奇特。庄期能这么有长进,我真是很欣慰。”当庄期有足够能力去辅佐时,那就是如虎添翼。 石韦却微皱眉头:“镇龙城的下一战,是永立。本来永立是由护军孟义来驻守,但我于昨日收到暗报,换成了主将裴付清。裴付清性格狡猾,而且在原驻军之上,多领来了一万郑奕军最精锐的前锋军。” 郑奕的前锋军,堪比梁千烈当年训练的黑狼军。 而且不是数百而是上万,上万的精锐兵一下子扎在了永立城,对于容越来说无疑是前面铸了一道铜墙铁壁。迟衡立刻警觉:“你确定?郑奕从来不会把前锋军扎在同一个点!”精锐军毕竟不是普通的将士,死一个少一个。 “容越的兵已达镇龙城,北有永立,南有永安,乾元军只可能攻这两个城池。连吃几个败战,郑奕恼火之下换了数个将领,让裴付清驻守永立,另一员猛将王栗驻守永安,各领了一万前锋军。” 郑奕也知道再这么败下去,安州就立不住了。 迟衡锁眉。 容越、岑破荆、石韦三军盘踞安州,容越是龙头,岑破荆是龙身,石韦是龙尾。龙身灵活牢靠,龙尾鞭打有力,但如果龙头受到压制,乾元军攻击的态势立刻就会弱下来,龙身和龙尾也跟着动弹不得。 这就是为什么容越的战略走向都是由迟衡一手布局的原因。 容越肯定也已得到密报,不知道他的下一步谋略如何。 想不到郑奕动作如此的快。 迟衡正凝眉,忽然听见簌簌的声音,脑海倏然划过不妙的直觉,他立刻回头,身后无风,只有一棵树的枝叶在摇。 石韦疑惑回头。 迟衡豁然起身道:“咱们下山!” 话音才落,簌簌数道寒光飞射过来! 偷袭?迟衡二人且闪且躲,眨眼的功夫那寒光全部落入悬崖。二人惊魂未定,背后就是崖壁,陡峭,摔下去就一个字:死。踩在悬崖壁上,迟衡本能地抓了一下石韦的手,又迅速松开。 二人都没有带武器。 寒光之后,眼前出现了六个人,都是极富掩饰性的土色衣裳,个个眼露凶狠,手执诡谲利器,二话没说武器飞射过来。 近身相搏迟衡还行,但石韦却是只擅骑射的。迟衡急忙挥起随身匕首,闪在石韦跟前,将那些武器逼近的武器击开,有一人手执似弓的武器,但那箭却只有一指长,闪着紫光。 迟衡一看那就变色了。 他见过这玩意,这是奇毒无比的十毒针,一发十根,如果闪着暗紫色的光,说明抹上了剧毒。而那个执弓的人一下子对准了石韦。迟衡一惊,一边挥着匕首一边提着地上的万年缠:“石韦,下去!” 下去?跳下去吗? 这棵万年缠虽然长,但也不是一下子顺到崖底的,石韦闪躲之余,看到崖壁上还长着一棵万年缠,于是抓起万年缠的青藤往下急跳,使劲一荡跃起,抓住了另外一棵,那万年缠剧烈地荡了一下。 石韦两手手抓万年缠,脚踩石头,三下两下就到了崖壁中间,崖壁上有突起的石头,躲避在石头下也能抵挡些攻击。 石韦向上喊:“快下来!” 面对凌厉狠毒的攻击,迟衡早就一脚踏在悬崖壁上,听了喊声,在击落一根毒针之后抓起崖上的万年缠往下一跳,一滑,一荡,手在抓住崖石的另一根万年缠时,匕首一挥,崖壁上的那棵断了,那些刺客无从下来。 迟衡和石韦挂在藤上,崖上的刺客只能谩骂,毒针射下,射在万年缠上也没用。 不等二人松一口气忽然听见嗤嗤两声异响。 二人同时下沉了一下,土纷纷落下。 糟糕! 万年缠也撑不住两个人呀! 眼看着万年缠就要被拽断了,迟衡望了一眼石韦:“你跳到那边去!” 那边有块突起的石头,如果万年缠狠狠荡一下是能跃过去,但是如今万年缠都要断了,还怎么能荡得起来呢?迟衡左手奋力将匕首一刺插入石缝,重心一移,青藤猛然一缓。石韦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时,迟衡已经离开了万年缠,右手狠狠将石韦往石头那边一推,万年缠甩了起来,在它脱离崖壁的一瞬,借着最后一股劲石韦一下跃入那块石头上。 待石韦回头。 匕首在崖壁上画了鲜明的一道痕迹。 迟衡就像坠石一样瞬间坠了下去,石韦急忙喊:“迟衡,迟衡,迟衡……” 喊声追不回坠下去的身影。 耳朵、脸庞、肩膀和手臂擦过尖利的石头,迟衡的手在石壁上胡乱抓着,风声呼呼刮过,不可遏制的向下坠落让一切挣扎都变得那么徒劳,砰的一声他砸过了一棵树。 迟衡一下子拽住了那棵树。 一棵小松树,树枝比大拇指粗不了多少,但在迟衡像救命稻草一样拽住的瞬间,那棵松树奇迹般的没有瞬间断落,而且反而整棵树向上一扬,像一个无形的手臂瞬间将它扶住了一样。 但这也就是一个瞬间而已。 咔嚓一声,松枝断了,暂时停止的迟衡又开始顺着石崖滚落下去,很快,他的眼前一片一片的白,手抓过的地方由石头变成了土,一瞬间,迟衡迷迷糊糊地想,终于摔到了山腰了。 砰,身体重重地摔在了一个地方,一股浓郁的花香涌上来,迟衡失去了知觉。 迟衡知道自己没有死。 因为在昏迷的前一刻他的身体重重摔下去,却仿佛有一团绵软的东西将托了一下,也仿佛,一个无形的手,宛如熟悉的拥抱。甚至在滚落终于停止时,清风拂过,如抚摩。而后,陷入黑色的深渊。 梦的深渊。 深渊之中他怎么也醒不来。 耳侧有来来往往的喧嚣,听不清,迟衡如同陷入泥沼中,迟衡想醒来,他使劲的挣扎,但那些喧嚣却慢慢地远去,他的脑海不停地翻转重复着坠落悬崖的景象,手臂无力,抓不住任何东西。 咔嚓,松树动了。 在梦中,迟衡扬起脸那松树铺天盖地砸了下来,就在最后一瞬间,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地拽住了他。 呼—— 迟衡睁开眼,像梦魇一样,一阵巨疼掠过心口,恍惚了一阵后,眼前渐渐的清晰:窗子、床幔、锦被、坐在床前、头覆在锦被上的人。迟衡后知后觉地发现手被人紧紧地握住了,火热,沁出汗来。 呼吸渐渐缓了下来。 床前的人是谁?长发束起,发上素朴的长簪——哦,是石韦! 迟衡微笑,牵动着嘴角撕裂般的疼痛。 握着的手一动,石韦渐渐抬起头,对视良久。石韦的睫毛颤了一颤,目光说不出的激动,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将手握得更紧了,最末了,石韦慢慢地低下头:“你醒了?” “……” “我不该那么草率地将你带到那个地方。” 迟衡想出声,出不了,只得艰涩地眨了眨眼睛,示意石韦别莫名其妙地自责。石韦没有看见他的眼神,也不再说话,慢慢地松开了手,离开后的手由炽热变成微热,而后微凉。 石韦透着一股伤心,虽然只是静默。 虽然石韦绝对不可能落泪,但迟衡却感觉有颗眼泪落下来,不可遏制如坠崖。迟衡艰难地抬起手,轻轻拂过他的脸庞。石韦抬起头,眸子一动不动,即使有千般想说的话,他也只是沉默地凝视着,像一尊石塑一样。 果然,都是幻觉和错觉。 石韦怎么可能流眼泪!他会在胜战之后狂喜,却绝对不太可能为自己流泪的,迟衡笑了,手滑下,声音沙哑:“见我醒来,不高兴吗?” 昏迷了三天,郎中说磕到脑袋了。 皮肉之伤是最轻的,迟衡浑身都是血淋淋的伤,手臂和腿或轻或重地骨折了,但神奇的是,也仅是如此而已。据说他滚落的地方全是负心花,花开得特别茂密,但再茂密的花也是无法承受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的人。郎中啧啧不已,逢人就说:“迟将军真是命大,那么高的地方竟然只是皮肉之伤,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迟衡躺在床上,脑子想了很多事情,比如那些莫名其妙的刺客。他和石韦都想到了一起了:玄阳阙。 玄阳阙,郑奕组织的秘会。 玄阳阙里全部是杀手和刺客,除掉过一大批郑奕的异党,最著名的有当前皇帝的母亲即前太后、当权宦官李公公、当权太丞吴命等人,在郑奕得势之后,玄阳阙渐渐销声匿迹。 听到迟衡受袭的事,岑破荆和容越少不了快函问候一番,令迟衡心生警惕的是,容越在信函怒气冲冲地说玄阳阙的人也在镇龙城出现了,上次险些将把他和庄期攻击了。 郑奕果然可怕。 想不到玄阳阙竟然已经潜入了乾元军的地盘。明的不行就来暗的,郑奕一向卑鄙无耻不择手段。只有治军一向严厉的岑破荆的地盘上还什么风吹草动。 迟衡疑惑地问石韦:“玄阳阙的人为什么会忽然横行,乾元军的管束是不是松懈了?” 因了迟衡这件事,出事石韦当天就重申军令军纪,下令严查全军,所以 226二二六 【第二百二十六章】 迟衡在床上躺了十来天,伤愈后生龙活虎。本书最新免费章节请访问。 迟衡的战略一向主兵贵神速快攻猛攻,有他主阵乾元军的攻势则越来越迅猛,与石韦二人将战线往曙州境内推进了千里,夺得了两个大城池。而夷州纪策那边也趁机兴起进攻,一时曙州陷入水深火热之中,封振苍就像热锅上的蚱蜢一样四处乱跳。 岑破荆那边战事同样很激烈。 但是,容越的攻击胶着了。 正如迟衡担心的那样:容越在永立对战上了裴永清。 裴永清的战法与之前的郑奕军将领均不相同,他行军诡异,从不以人多取胜而以诡计著称,乾元军一个不提防就陷入他的陷阱之中。 当然,即使连连栽倒,容越也没让裴永清好过,每次激战他都将郑奕军打得狼狈不堪。几经交战之后,容越和裴永清一战接一战,奇招一个接一个连缓一口气的功夫都没有,双方没有退路可退,都杀红了眼拼上了。 岑破荆已经接连派了三次援兵过去。 郑奕军更是援军一拨一拨。 容越若无进展,岑破荆这边就只能停滞硬扛着,能破解此僵局的方法,一是击败裴永清拿下永立,二就是另辟蹊径——因此,迟衡越发向曙州进攻猛烈,如果曙州这边能得到突破,则郑奕军的防卫就形同虚设了。迟衡对此十分自信,下一战就是曙州吾氏,吾氏是曙州的重地,夺了吾氏,封振苍就没招了。到时候来个神龙摆尾,看裴永清拿什么制住容越。 兵贵神速,石韦征战吾氏,初愈的迟衡呆在驻地等待捷报传来。 这天,迟衡仰望回汀峰若有所思。 不知何时宇长缨来到身边:“迟将军,还想上去看看吗?今天不会有任何意外!” 青山多妩媚,不过迟衡没打算再上一次。 他的心思被战事牵制。这些天一直和石韦在一起,对宇长缨又疏于关注了。宇长缨是一个放在哪里都能活得很旺盛的人,地方事务也好,军务也好,他上手都很快而且强势,只要略加点拨他就能做得很出色。不得不说,以他的能力只跟在迟衡身边处理琐事是很屈才的。 当然,宇长缨的事放一边。 迟衡转了转手中的茶杯,思虑起当下布局:面对的狡猾的郑奕军,疏忽一步都可能酿成大错。 四月初的阳光暖暖的,回汀峰山顶,一团乌云由远及近,笼在山顶。坐在藤椅上,迟衡心中蓦然升起一股不安,将岑破荆刚刚传来的战报放在一边,脑子混乱没法细想。 反而宇长缨拾起战报,一句一句地向他询问战事。 就在莫名烦躁快要爆发时,忽然马蹄声疾。 这样的肆无忌惮的快马除了战报,还能有什么?迟衡坐直了身体,看着身着盔甲的兵士卷一身尘土飞身而下,单膝跪下:“报将军:永立北侧,乾元军遭遇袭击,骑兵覆没,容将军下落不明!” 迟衡豁然起身:“你说什么?” 兵士头几乎抵在地上,声音沙哑:“三千骑兵覆没。” “容越呢!” “至今没有找到……” 迟衡一下子将藤椅踹翻了:“什么意思?” 当时,容越陷入陷阱之中困兽犹斗,战事十分激烈,击杀了许多郑奕军。但因裴永清这一次布局十分严密,早有埋伏,骑兵脱身不得,无一幸存。待乾元军援兵来时,郑奕军已撤,却始终找不到容越的尸首。 迟衡握紧了手,浑身颤抖:“你们确定?” 确定! 因为每一具尸首都看过了,没有一具是容越!迟衡身体摇晃了两下,慢慢松开手掌,掌心有血渗出:“没有,就好!” 可是,郑奕军那边暂时还没有任何动静。 全然不像是将容越生擒的样子。 到底是怎么回事,郑奕军这么悄无声息难道是有什么阴谋?迟衡几乎把牙齿咬断,忍着比伤口撕裂更疼的痛苦,当即部署:令人迅速探郑奕军军营;出兵闪电般夺下东去的一条必经之路;在每个由西向东的重镇安排探子,务必取得第一手快报。 部署完毕,迟衡和宇长缨连夜策马赶到永立城外的乾元军驻地。 庄期引将领来迎。 迟衡阴沉着脸甩手进了营帐,将领们各就各位没有一个敢出声。 迟衡忍住迁怒的心情:“庄期,到底怎么回事?” 原来,因战事停滞不前,几经试探之后,容越发现永立北有条星鹤道,如果骑兵先袭,或可突破裴永清的防御。但是星鹤道虽然险要,却地势低洼,有个风吹草动裴永清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庄期看天相,算得三天后有大雾。 有大雾掩映就可以瞒天过海。容越精心部署,四月初五,容越兵分两路埋伏,寅卯之时果真起了大雾,他领着军先行入了星鹤道,云麾使鱼定泽率兵从另一路同行,等他的攻击信号。 原定的计划,容越在天明之际就可突袭成功,云麾使鱼定泽发起猛烈攻击,两相夹击给裴永清一个致命之击。但是,鱼定泽一直没有得到信报,裴永清的驻军也一直很平静。鱼定泽心下焦急,派使兵前去探望时,星鹤道尸首狼藉一片,三千骑兵无一幸存,十分惨烈。 “四月雾天很少,你为什么这么肯定?”迟衡问庄期。 庄期捏紧衣袖,嘴唇泛白:“星鹤道的地势很低,只要前一天大雨之后次日大晴,则必定大雾。一连几天都是雨,而四月初五是大晴。”所以,他算出的不是雾,而是晴。事实上,那天也的确是非常罕见的大雾,一尺之内看不见人影。 地势低洼形成大雾? 迟衡警觉:“星鹤道不是路吗?谁想出的这个主意?” 星鹤道不是路,是一个山谷,因山中有星鹤观而得名。星鹤道难走,因为山谷中草木茂盛,不见天日,时有奇异的蛇虫怪兽出没,据说普普通通的蛇都是碗口一样粗,诡异的虫类更数不胜数。容越虽然神勇,但他最怕蛇虫之类出没的阴森之物和潮湿之地,怎么可能选择让自己露怯的途径? 庄期却说:“容越坚持要走,因为战事停滞耽误不起。” 迟衡怒气攻心:“什么耽误不起!当我是死的!只要曙州吾氏一拿下还有什么停滞不停滞的,非要冒这种险干什么!越险的捷径越可怕,你们这么多人就没有一个明白的!容越性急你们就不知道劝一下?还有,你们探过这条路吗,没有探过你们就敢去是不是嫌命太长!” 这是迁怒。 可迟衡根本就无法克制心中的怒火,桌子几乎被拍断:“星鹤道的激战难道会一点动静都没有?” 鱼定泽硬着头皮回答:“星鹤道是一个很奇异的山谷,像一个倒扣的碗,声音在里面回荡却不会传出来。也怪我对容将军太……正因为这样,我们才一点知觉都没有。” 容越从来都喜欢奇战和冒险,这一次马失前蹄实属意外。迟衡拍着桌子劈头盖脸将每个将领都骂了一顿之后,也训了庄期几句,每个人都垂头丧气,不敢说话。 末了,迟衡怒气难抑:“裴永清那边还没动静?” 如果活捉了对方将领,肯定会耀武扬威长自己志气灭他人威风的。这都三天了,裴永清那边对此次胜战自然很是得意,但却只字不提击杀或生擒容越一事。以至于迟衡都要怀疑,容越是否落入了他们的手中,还是在战乱之际趁机逃脱了。 众将领大气不敢出一口,各自领了任务走了。 迟衡按住心口,心撕扯着疼,这种疼痛他曾经有过,此生都不想再有。他畏惧,他畏惧情况不明、畏惧没有任何消息、畏惧一直平静而后忽然有一天从天而降的噩耗,他宁愿郑奕军以容越为人质来要挟自己,也不想这样举目茫然。 裴永清动作极快,就这几天他已对乾元军发起了三次进攻。 乾元驻军失了主将,在迟衡到前一直狼狈应付。 迟衡怒了,谋划策略一起上,当夜分兵三路,他亲领一支兵士直袭裴永清北侧主营,三军齐发血洗了裴永清的北营。裴永清也是胜了一战志得意满,以为乾元军大乱,有所松懈。全然想不到迟衡已达永立,且出兵凶猛,顿时措手不及。 迟衡心急如焚,穷追猛打。 裴永清之前与容越周旋,实力本不相上下。 但迟衡一来就立刻调整战略调整部署,与容越一贯作风全然不同。有他在,乾元军如同注入了一股神力,所有的兵士在如此迅疾的攻略之中越发神勇,无坚不摧。全军上下同仇敌忾,一连三日不舍昼夜,血洗北营,攻下西营,袭劫南驻地,一气呵成,直将裴永清打得措手不及。 裴永清退入东营后,孤营,更抗不过迟衡疯狂的攻击,屡战屡败之下退入永立城,妄图再做最后顽抗。 却说攻城无数,迟衡早就得心应手,赶在前边灭了一支来不及进城的郑奕军。 两天两夜,火力交加,本就不甚牢靠的永立城残破不堪。 在乾元军攻入的前夕裴永清见势不妙,轻装出城想要逃脱,想不到迟衡早在出入要道上扎了将领,他这一出城,直入迟衡的陷阱里。几番追击之后,满怀怒火的鱼定泽凭一己之勇将裴永清打落下马,当即生擒。 其余更不消说,永立城很快攻破。 但令迟衡想不到的是,他搜遍了永立城内外,撂翻了好几个郑奕军将领,都没有见到容越的踪迹。 看到裴永清被缚了上来,迟衡怒火中烧一脚踹过去,只听咔嚓两声,裴永清胸前肋骨当即被踹断,晕了过去。 鱼定泽急忙将怒不可遏的迟衡紧紧抱住,才留了裴永清一条小命。 227二二七 【第二百二十七章】 当天,刑堂上,一瓢冷水泼过去。请使用访问本站。 裴永清被激醒了。 迟衡一个示意,行刑人手拿着鞭子,二话没说一个劲鞭甩过去,啪啪啪的一连五鞭子,裴永清的腿顿时皮开肉绽,痛入骨髓,他汗如雨下,浑身被抽得发颤。 “容越在哪里?” 等浑身的痛劲过去,裴永清艰涩地睁开眼睛,嘴角流血:“我不知道!我也想活捉他!” 迟衡怒气攻心:“三十鞭子!” 行刑人甩起鞭子噼里啪啦好一顿毒打,裴永清一边口吐鲜血一边唾骂,脏词一句一句不堪入目,分明就是顽固不化。 迟衡一抬手阴冷地说:“烙铁!” 炉火熊熊,炉火里的铁早就是火红火红,行刑人举起烙铁,面无表情,毫不犹豫地举起烙铁往裴永清的大腿上压过去。铁与肉相熨的瞬间,一声惨叫响彻阴森的刑堂,惨叫声中夹杂着烙铁灼烧肌肤的兹兹的声音,白烟在大腿上恣意,裴永清再度昏死过去。 三瓢冷水下去。 裴永清醒了,嗓子都哑了,骂不出声,定定地看着迟衡:“你以为我不想找到他?” 裴永清同样懊悔不已。 他知道自己错过了最好的机会。容越受了重伤的情况之下,根本就不可能逃跑——对,再勇猛的人也无法在群攻之下得以保全,容越的手臂、腿、背部都受了箭伤,而且无路可逃——但容越就是逃了,寻遍战场也不见。 鱼定泽率兵来援,裴永清无奈之下就撤了,直至现在他仍然很痛恨失去了这个机会。 可鱼定泽也没有找见。 迟衡不相信裴永清的招供。他一怒之下,给所有的郑奕军将领都上了严刑,不分青红皂白毒打一顿,一瞬间刑堂内外鬼哭狼嚎。 追根溯源。 迟衡找到了最后一个见到容越的人——孔戾。郑奕军的先锋将孔戾一箭重伤了容越的后背,并穷追不舍数里,几乎将容越捉住。 孔戾道出了别人都没有看到的真相:“不错,我是最后一个人。就在我快将他抓住时,忽然起了一阵大雾,他就不见了——我没有和任何人说,因为那就是一场梦,没有人看见,我说了只是证明我无能、证明我把他包庇了。” 迟衡眼睛瞪圆了。 战争到一半时雾就消散得差不多了,最后根本就是晴明一片,哪里还轮得到什么突如其来的大雾?而且从没有将领提过后来又起雾了。 孔戾的双手吊在铁链上,露出惨淡的笑:“就差一点点我就抓到他了!” 以为他信口雌黄,迟衡更加愤怒,抓起鞭子就往孔戾身上狠狠抽了三鞭子,一抽抽在腰上。血肉四溅,孔戾惨叫着,歇斯底里地喊道:“我没有撒谎!就是那该死的雾!不错,打到后来雾早就散了,但我追的时候就是忽然之间起了鬼雾!” 迟衡喘着粗气,眼眶欲裂! 孔戾拼着最后一口气:“我为什么要骗你!他受了很重的伤,全凭马在跑,但是也就眼看着我就要抓到他时,忽然就起了大雾,他的马跑进了雾里。那雾起得太蹊跷我就勒了一下马,等冲进去后伸手不见五指,我在里面胡乱跑了一圈,雾很快散开了,他们就不见了。” “他们?你不是一个人?” “前面还有两个普通兵士离他更近,不过雾气之后,都不见了,只留下了马和容越的青龙戟。”青龙戟,以及青龙戟上的鲜血。 迟衡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一言不发。 孔戾说:“那是星鹤道的瘴气,瘴气是会死人的,我一下子怕了,假如当时不犹豫那一下我就抓住他了。” 星鹤道是一个幽深的山谷,山谷里难免会有些毒气,触之即死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但要说将人吞噬到无影无踪,那根本就是荒谬的。 许久,迟衡问:“那雾有什么味道?” 孔戾迟疑了一下,他必须集中精神才能回忆起当时的细节。 而迟衡出奇地不再气势汹汹,他坐在阴暗角落的锈色铁椅里,声音压得很低,峻刻的脸没有一丝笑容,语气有一股被压抑着的很浓郁的伤心和痛恨,眸色深不可测。对视那一瞬间,孔戾想,必须想起,不然下一刻自己就会被撕成碎片。 因为,那双眼眸没有一丝仁慈。 孔戾深吸一口气:“第一下时,像很凉的水,还有一点点腐烂的味道。但只有一瞬间,再闻就是跟湿湿的雾气没两样——我会停下就是因为那股味道腐了的味道。我也想知道,他到底是被鬼吃了还是死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最后一句很不甘心,很颓败。 人皆畏死,迟衡揣度着那言语中的真实。 迷雾在迟衡脑海中拂过,他将孔戾的每一句话都回味了一遍,慢慢的,宛如迷雾散开一样。迟衡手撑着下巴慢慢地说:“谁出的主意,让你们在星鹤道设下陷阱?” 闪过不安,孔戾吐出三个字:“郑太师。” 郑太师,郑奕。 想不到郑奕竟然亲自来到了永立,这不可能,所有暗报中丝毫没有提及郑奕来到安州的事。 “在攻击的前几天晚上裴将军将我们召到营帐中时,我看到了一个人影匆匆离开,就是郑太师,我在他身边呆了三年,不会认错。” 迟衡只冷冷看着、听着。 放弃挣扎的孔戾浑身力气瞬间被抽走一样:“永立城被攻破的那天,裴将军与我们说,一旦被俘,只要是与容……容将军有关的事,不要和你硬扛,所以我讲的都是真话。” 竟然能那么听话? 裴永清会让他们自动招供?的确,裴永清说过,但他的原话却是咬牙切齿:“恨就恨咱们没有生擒容越,没有就是没有咱们不可能给他变出一个大活人。那人杀人不眨眼,照实了说,没有就是没有横竖就是死死得干干脆脆!” 迟衡一直坐在阴影中。 烙铁烧得通红,他却再没有说一句话。 始终呆在旁边的宇长缨受不了这种阴沉之际的气氛,悄然起身为迟衡到了一杯热茶。 孔戾被拖下去之后,一个黑色的人影匆匆走来,戴着帽子没有露出脸。他是乾元军的密探头目,混在俘虏中也吃了一些苦:“迟将军,的确,郑奕营中的兵士再那以后再没有人见过容将军。” 所以,容越真的没有被俘? 迟衡慢慢移过目光,停在探子竖起的黑色衣领上:“郑奕现在在哪?” 来人一怔,不明白为什么忽然提到郑奕:“我……刚刚得了消息,星鹤道交战之前他也许在永立呆了一晚,交战之后不知去向。” 迟衡握紧了杯沿。 心情一会儿如烙铁一样灼烧,一会儿又如将烙铁入水冰得发冷,整颗心煎了又熬,熬了又煎,迷雾之后仍然是提心吊胆的未知。 良久,终于,迟衡的手松开杯子,缓缓地说:“郑奕会由北渡永河,穿过安阳堡,达襄石阜,最终越过安州,到达景余州——如果他带上了容越,现在必然还没到安阳堡;如果没有带上,他现在就已经在景余州。” 探子头目惊异得说不出话。 迟衡没有解释,只命令道:“你将乾元军的刺探,分出三支。一支到景余州的最西界城池勤溪,打探郑奕消息;一支立刻去安阳堡,搜寻消息;最能打的一支刺客,安排在襄石埠。着力北线这一脉,调动每一个地方的眼线,但无论发生什么所有的人都不能轻举妄动,打探到消息即刻传给我!” 得了命令,探子飞快退下。 良久,迟衡直起了腰,匕首在案子上划下长长的一道。 久久没有出声的宇长缨轻呼出一口气,将热茶添上:“迟将军,回去歇息一下,你已经三天没有合眼了。” 迟衡却下令:“把裴永清带过来,我要确定,郑奕来过。” 趁着裴永清还没被押上来,宇长缨问:“将军,长缨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么部署?为什么那么肯定容将军在北线一脉?” 沉吟片刻,迟衡道:“孔戾说的雾,不是雾,而是滦霭。” “滦霭?可滦霭是淡红色的啊。” 滦霭当然不是暮霭,而是人为的一种毒气,像烟花一样瞬间喷出,可以形成一片茫茫雾气,呈淡红色。 “滦霭可不是人人都知道的。孔戾向东追赶,迎着太阳,滦霭散开映着太阳的红色,而且追逐的地方很平坦,目之所及全是郑奕军兵士,所以他压根儿不会往这方面想。” 孔戾说,在他之前有两个兵士在追赶容越。 他不会怀疑追在自己前边的兵士。 宇长缨又疑惑了:“滦霭散得很快,如果他们挟持容将军,就算逃也不可能逃得这么快,孔戾一直紧随他们。” “普通兵士做不到,不代表丹阳阙的诡士做不到。”两个诡士拖着一个体力不支的伤员根本就是易如反掌,而星鹤道之战后,鱼定泽立刻攻击郑奕军来要人,所以孔戾根本没有怀疑过自己人。 宇长缨倒吸一口冷气:“丹阳阙?” 迟衡慢慢地说:“容越曾提过,他遭遇过丹阳阙诡士的袭击。郑奕偷偷摸摸来到了永立,制下了阴毒的计策。身为他的贴身利器,丹阳阙的人肯定少不了混入军中。而趁着星鹤道一战接近容越,顺理成章。不然,以容越的快马,岂是一般兵士能赶得上的?” 灵光闪过,宇长缨顿时全部悟了。 吸入滦霭的人不能剧烈运动,所以若想留活口,必然得让容越呆在一个地方停歇三日。否则滦霭沁入五脏六腑,必然经脉俱断而亡,那么他们辛辛苦苦把人从战场上劫回来就没有意义了。 228二二八 【第二百二十八章】 而迟衡,早在得到容越失踪消息的第一时间,就令人攻击了东去的路。本书最新免费章节请访问。 丹阳阙诡士再厉害也没法遁形。永立城遭到迟衡的猛烈攻击,西有驻军,南去有岑破荆,东去的路前途未卜,他们只有向北一条路:就是迟衡部署的北脉一条线。 “北渡永河,穿过安阳堡,达襄石阜,最终越过安州到达景余州”,这样的部署不是为了截住郑奕,而是为了拦住丹阳阙的诡士和容越。 三支刺探各有远近,最远的到景余州打探,最近去安阳堡搜寻,中坚力量安置在襄石阜为了重击。 这么一想如醍醐灌顶。 可是,为什么郑奕私下活捉了容越,却还要偷偷摸摸私下行事,而且还装神弄鬼连他们自己人都骗过去了呢?难道不是该大张旗鼓,以灭他人的威风吗?这是有什么企图呢?当然无论郑奕的目的是什么,迟衡都在第一时间将他堵得严严实实。 宇长缨喃喃:“将军,你真聪明。” “吃过亏的人,怎能不长教训!” 一字一句阴冷入骨,像薄刀划入膝盖骨缝一样。黎明已经引进了一缕阳光,但坐在角落的迟衡却是阴暗,他的脸色是那样的可怕,好像下一刻就能将人的骨头捏成粉末一样。可怕、阴沉,而且一股浓郁的伤心。 宇长缨忽然明白了。 于迟衡,曾是刻骨的悔恨,他不敢有丝毫懈怠。 于郑奕,是屠城的传闻,无人生还的震慑。 即使身为强敌也必须掂量一下,有迟衡这么一个对手总是令人心里发毛的。所以,郑奕他不敢明目张胆地炫耀,也不能明明白白地杀掉。所以他必须布一个迷局让迟衡陷在迷雾里出不来,星鹤道是一个山谷,迟衡肯定会执着地找上半个月一个月,直到死心——而绝不是以炫耀或者杀掉容越这种愚蠢之举,来激怒这样一个可怕的对手。 可惜郑奕肯定没有想到迟衡先下手为强。 将东去的路封住,并且把星鹤道的诡计识破得这么快。 后来,在裴永清的拷打和审问中得了一个讯息:郑奕来过。郑奕的到来就是,只做了一件事,出了星鹤道之计,然后,等待——裴永清领着郑奕军在那里等待了足足五天。裴永清得胜归来,郑奕已消失。 迟衡很焦躁。 他并不关心郑奕的去向,他只想知道容越的去向。 但急也没用。 他只能领着乾元军将士以疯狂骇人的攻击向东推进,猛如洪水势不可挡。乾元军从没有过这么疯狂且看似毫无章法的攻击,打得郑奕军措手不及,连连败退。郑奕军很快掀起了狂澜,有流言在全军迅速传开:郑奕军活捉了容越,因容越为重要敌将,所以郑奕下令不得有任何伤害——这当然是流言 ,兵士们连容越的照面都没有见过,但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这个流言正是迟衡令人传开的。 他自信猜测无误,但他同样害怕容越受到任何虐待,他必须做尽可能多的事情以避免或许会发生的伤害——他不敢去想,他也不能让自己闲下来,一旦闲下来不祥的猜测就会席卷而来让他越发急躁。 迟衡也没法合眼。 他夜以继日的部署,不放过任何攻击的机会,这种持续的暴怒式的攻击搅得郑奕军疲乏不堪。在永立城攻克之后,他立刻就率兵攻下了永安城,与蛰伏已久的岑破荆双剑合璧。这一来,本来僵持的安州就如堤坝破开了一道口子,瞬间局势翻转了,之前粱诛、秦汝铮、殷琛严防死守岑破荆,西边的镇龙城、永立、永安一破,他们西线的驻守全部悬空、态势岌岌可危。 运兵贵在势。 迟衡军正在势上如下山猛虎,无人敢迎。岑破荆也绷着一股劲,深知危急之下只有给郑奕军不断施压才可能将事情挑明。二人同心协力,左右攻击 ,一次比一次猛烈,竟然在短短的三日就连破了粟山、粟坞的粱诛、粟坞以东的秦汝铮、殷琛,千里之内,硝烟四起,两军交战处狼藉一片,更有甚者 ,屋舍良田全部纵烧成灰烬,百姓躲之不及哀嚎一片。 迟衡万万没有想到,即使如此,郑奕军还是没有任何回应。 永河——安阳堡——襄石阜——景余州勤溪。 这是刺探的追寻之路。 在迟衡发狂似的攻击的同时,刺探的信报源源不断传来。 在永河。 刺探趁夜将河边的船只全部毁灭一空,果然,在永河边有人询问船只。可惜在刺探赶到之前,那几人就已经将破船修好度过河去。 在安阳堡。 永立城一破,五百精兵快兵立刻赶往了安阳堡。安阳堡早是风声鹤唳,流言传遍,说是有什么无头将军来寻头,但凡入夜家家户户闭门不出。而一旦见了诡异的事和诡异的人都传得很快。循着蛛丝马迹,刺探在安阳堡的一个药馆跟上了一个丹阳阙诡士,却不幸被发现,对打之后刺探当场身亡。 得此信报迟衡怒不可遏,也庆幸终于有了眉目。 在襄石阜。 襄石阜是从安阳堡到景余州的必经之路,这里真可谓是剑拔弩张,因为乾元军刺探中最厉害的刺客全部悄然派往此地,若丹阳阙诡士经过此地,必然插翅难飞。 不提容越的兵和岑破荆的兵合在一起,由岑破荆统领,生生把郑奕军逼出了安州。 只说迟衡不眠不休,在永安城夺下之后,他亲自领兵赶往襄石阜。 部署战事的同时更彻夜搜寻襄石阜。 每一天不是打战就是追赶,要么就是部署,铁打的人也受不了。宇长缨一直跟在身边,少不了劝他歇息,迟衡置若罔闻。这天他还要策马搜寻,宇长缨怒了,将马鞭一把夺过来,一鞭子甩过去,战马吃疼长啸一声奋蹄而去。 宇长缨扣住他的手,怒气冲冲:“你不要命了!赶紧睡觉,去歇半个时辰再找也不迟!” 迟衡哪里合得上眼睛。 僵持一下,迟衡仰头眯了一下眼睛:“就坐半时辰。” 迟衡并不觉得累,他也不想合眼,连续十来天,每天只睡了一两个时辰,可只要一合眼噩梦就像潮水一样逃都逃不了,梦里许久不见的恶鬼重新缠绕上来,还有被斩成两段的战马,有随风飞溅的鲜血,每次都让迟衡从浅睡中惊醒。 他坐在水边的一块平石上,右腿曲起,左腿垂下,右手撑在曲起的右腿上,手掌扶住了额头,望着几乎干涸的溪水,将已发生的一切翻来覆去地想。容越一定就在安阳堡或者襄石阜。虽然攻下永立城费了些时日,但暗探们早在第一时间就已散布到永立城周边的城池,而且,上次一个暗探的死,正说明诡士们还在这一带。 暗报还说,景余州没有任何动静。 说明郑奕没有到景余州,当然,迟衡也不太关心这个,郑奕很狡猾,想抓住他可不容易。不过,自己已把安州搅得天翻地覆,郑奕就算曾和容越一起,见此形势必然也会舍弃。 郑奕很狡猾,他一定会珍惜容越这个筹码。 如此一想,心顿时安定了许多。 四月末,暖风和煦。 拂过暗波拂过迟衡乱蓬蓬的短发,很快他就倦意四起,这一觉昏天暗地,但梦魇并没有放过他,才一入梦,那些鬼就从火里、水里跳出来纠缠,一个一个瞪着眼垂着舌过来,迟衡手持利刃来一个削一个,眼前血肉模糊,渐渐的他的手也微微发酸。 这些鬼都不足为奇。 迟衡总觉得后背很凉很凉,有人似乎站在他背后一样,他豁然转身,却空空如也。 如此这般三四个来回,迟衡转了好几个圈圈,都扑了空。脊背越来越凉,迟衡将最后一个噩梦血刃之后,站在空旷的原野里,阴风四起,他反手握紧了利刃,不再转身,而是静静地伫立着。 听着冷冷的风一下一下刮过。 听着叶子翻动的兹兹声一下一下刺穿耳膜。 就在这嘈杂的声音,一股轻微的凉风从左后方轻袭而上,迟衡瞳孔骤然一紧,握着利刃的手果然向后一肘一抹,咚的一声鲜血四溅。 迟衡豁然起身,大睁着眼睛,一颗一颗的汗珠落下。 平石上,宇长缨痛苦地一手捂住腹部,一边用不明所以的谴责和恼怒的眼神看他。 迟衡明白了,一定是宇长缨睡在自己身边,结果刚才那梦……虽然手中没有利刃但那向后撞击的力道可不会小。迟衡抹掉涔涔而下的汗,上前将宇长缨扶起,尴尬地说:“还行吧?伤到要害了吗?我经常做噩梦,控制不了自己。” 宇长缨咬得牙齿咯吱咯吱的响:“你来试试!” 也幸好是梦。 宇长缨缓过最痛的劲,直起腰来。见迟衡还面色尴尬,不由得调笑道:“做梦还这么猛?不是说你常跟容越一起睡吗?他是怎么防备这种‘偷袭’的?还有端宁侯呢,他只怕连一根手指头都受不了吧?” 这人,缓过来就嘴利。 迟衡拍了拍手掌,噼噼啪啪很响亮很有节奏的五声:“下次离我远点,离近了就是祸害,你要累了就歇着去,我再到襄石阜溜达溜达。” 听见掌声迟衡的马飞驰而来,鬃毛飞扬,奔到迟衡宇长缨身边,亲热地低下头蹭着宇长缨的衣服。 迟衡奇道:“我这马性子烈,你什么时候将它驯服了?” 宇长缨但笑:“将军准备去哪?我方才想起,襄石阜人好赌,常在晚上聚一起玩耍。咱们趁夜去搜一搜,兴许还有线索呢。”赌场里三教九流皆有,有个什么传得也快。 。 229二二九 【第二百二十九章】 襄石阜的赌场早在战争中灰飞烟灭,但并不妨碍襄石人在赌彩的诱惑下聚在一起。本书最新免费章节请访问。 一片断壁残垣中。 约莫三四十人或蹲在地上,或坐在断石上,或撸起袖子站在一旁吆喝的,围成七八个圈子,十分的热闹。掷骰子的,玩牌的,撞钟的,摊钱的,斗鸡斗狗的,那真叫一个鸡飞狗跳,还有那兜售瓜子茶水的小贩。人人都赤着脖子眼放精光,满面红光地玩着,也有那输得一点都没剩的,伸长脖子叫唤大小,均是不亦乐乎。 军营中无聊时,兵士们也玩这些,迟衡耳濡目染并不陌生。 且说当中,有个庄家打着赤膊举着骰盅使劲晃着,两撇胡须上翘,眼睛精光四射。见着生人来,在迟衡身上悠了一圈。便衣,耐不住散发出来的蛮气,但凡眼尖的都认不错,庄家一撇眼:“这位军爷,押大还是押小?” 迟衡掏出些碎银:“小。” 抽开骰盅,果然是小。 欢呼声沮丧声各自参半。一连七八次,迟衡次次都中了,旁人见他厉害,都一起望他。有个输得精光的赌徒尤其靠得紧,开骰盅时比迟衡还激动,就是手里没赌彩急得不行。见时候到了,迟衡状似不经意道:“上头有令,但凡有郑奕军诡士的信报就有重赏,比这来钱还快,怎么不去试试?” 那赌徒立刻摇头:“不行!没见还好,见了小命都保不住。” 原来诡士手段十分残冷,但凡被人发现踪迹立刻就是一刀子过来。手无寸铁的百姓哪里敌得过,还不如没见着好呢。迟衡疑惑:“没听说有人被杀了啊?” 说着给了那赌徒两颗碎银。 赌徒眼都绿了,激动得手舞足蹈:“这事儿得悄悄的。” 不下一盏茶的功夫,谁家的牛死了,谁家莫名伤了,谁家的篱笆出现了异常等等十里八庄的琐事全都抖出来。 庄家见迟衡屡赢,很是不爽,横了赌徒一眼沉下脸来:“老七,押不押,不押别废话,连累大家都是死!” 老七忙不迭地跟着迟衡押下。 旁人见迟衡出手大方,也知他要听信报,贪他的碎银,有几人靠近来低着声音,一时说什么的都有,当然胡说八道的也有。 迟衡也不吝惜,不一会儿赢来的散银全散出去了。 宇长缨玩的是叶子牌。 玩牌的地儿清静,人也少,不像那边个个声嘶力竭,这边都静静思索。散尽银子的迟衡挤了过来,三个人斗心机地抽牌出牌。宇长缨的牌不算好,他却胸有成竹。说来也奇,几把下来,明明不算好的牌反而越打越顺。 几个对家都抓耳挠腮。 最末自然是宇长缨赢得最多,对家们愤愤不平说他做鬼,宇长缨两袖一甩:“随便搜。” 当然不是做鬼。 宇长缨甩下最后一张牌,笑对迟衡道:“我越是做出拿了好牌的样子,他们就越怯,打牌和打战一样,会投降的都是以为自己败了的。” 一旦失了自信难免自乱阵脚。 五月初,风吹得呼呼的也不冷,二人走在归途上,迟衡若有所悟:“你说得对,我以为自己败了,穷追猛打只为了求一个平局;但另一方面,郑奕和丹阳阙何尝不是如此,他们也是露怯了才会频频出手。” 宇长缨驻足:“什么?” “时至现在,我不该再担心容越的安危,因为我收网收得越紧,他们就越要抓紧人质——容越是他们最后的筹码,不是吗?” “将军准备怎么办?” “重金之下必有勇夫,把赏金提高一百倍,不信还没人敢来!只要在襄石阜,丹阳阙就别想跑得了!” 才说着,忽然树叶一动。 迟衡一惊,瞬间将宇长缨一把拽开,一道寒光闪过衣襟。不等他站稳,又几道寒光闪过,直直钉向宇长缨的胸口,躲之不及迟衡情急之下长袖挡住一甩。 终于来了。 果然,两个诡士从树上一跃而下。 迟衡飞快推开宇长缨,抽出匕首一刀划过去,那二人团团围住迟衡左攻右击。 就在争斗胶着之际忽然寒剑纷纷亮起。 两个诡士抬眼一看,不妙,周围全是迟衡的暗卫,一个个精神百倍势在必得。护卫一来局势立刻变了,那二人再厉害也占不了便宜,忙向后退。 迟衡哪里肯让他们走,匕首挥得如闪电一般迅疾令他们退都退不得。 只见其中一人压低了声音说:“你先走!” 另一人闻声,果真后退。 迟衡要追上去,前面一人挥手一甩,细针像秘雨一样纷纷扬扬撒开。待迟衡和护卫躲避时,后面那人已经消失了踪迹。迟衡怒了,对余下的那人攻击越发猛烈。 不多时那人被逼到绝路,护卫长剑的寒光一闪抵在了他的喉头。 那人见大势已去,喉头一咽,眼睛一闭倒在地上。 迟衡救之不及,摸过去,已经烟气了。 想留个活口拷问都没办法,再气也没用。三两个追过去的护卫回来说,另一个诡士身手敏捷已不知去处,迟衡不怒反喜:“不要紧,宫平,你再调些人来,就在这方圆百里仔细搜查。” 护卫们得令离开。 而跌倒在地的宇长缨捂住了胸口,鲜血渗出,嘴唇发乌——方才,还是有一根毒针钉中了他。迟衡双眉皱起,宇长缨却坦然地调侃:“我还以为诡士能上天能入地,原来也就这点儿本事。” “这点儿本事也够要你的命!” 迟衡扯开衣裳,低头,嘴唇贴在伤处,狠狠吮出几口毒血吐在地上。 毒血让宇长缨胸膛麻了一半,这一吮吸又酥又麻又抽着疼,宇长缨一战颤抖,掐紧迟衡的手臂仰起头笑道:“真舒服!” 迟衡斜了他一眼。 待毒血吮出,宇长缨抱住了迟衡的腰:“将军,长缨也有一身武艺的,以后就别挡了——你挡了,我还不好施展身手,两相耽误。” 听听,还像责怪一样。 迟衡好笑地给他披好衣裳:“有好武艺就该早早闪开了。” 宇长缨闭上长目:“可不是。也不知怎么的,在将军身边好像就傻了三分五分:想得也慢了,手脚也慢了,心也散了,若是在以前,想伤我还能那么轻易?” 迟衡怕生出事端,将宇长缨安顿在自己的营帐里。 入夜,暗探的头领又来了,依旧遮蔽得很严实,压着声音说:“将军,景余州还没有郑奕的踪迹;郑奕军那边也传来暗报,近一个多月都没有见到郑奕,郑奕的军师于数日前,悄然往这边赶。” 郑奕,很可能也在安州。 “将军,从所有搜罗来的蛛丝马迹,我们得出一个结论:诡士中有一个极重要的人受伤了,而伤他的人很可能就是容将军。” 迟衡难以置信,而后欣喜若狂,要同时带两个伤员走是很难的。 何况,今夜的偷袭,正说明他们就在周围。 吩咐几句之后那头领却没走,犹豫了一下道:“将军,去年您让我去寻一个女子,我寻到了,却是身份很不寻常,是郑奕军军中一主将的宠妾。” 迟衡讶然。 “但那女子极聪明,讳莫如深,我们的人也不能明着问,待有确切信报时我再报将军。”说罢低着头匆匆离开了。 势均力敌,一样的牌,就看谁先撑不住了。 迟衡难得早早地睡下了,睡前仔细地查看了宇长缨的伤口,清理得很干净,上了最好的疗伤药,最庆幸的是没有伤到要害,要不了三天就能好。 “将军,你早料到他们在赌场那一边吗?” “我又不是神算子,宫平兢兢业业,我走哪,他走哪,寸步不离,这次也就碰巧而已。” 睡到半夜。 隐隐感觉锦被动了一动,迟衡一个激灵醒了,半明半暗的帐子里宇长缨坐在床上,一动不动。迟衡松了一口:“好好的,不睡觉想怎么样。” “不知是谁顶得我睡不着。” 迟衡的脸也不烧,拖长了声音懒懒地说:“哦,也不知道是谁一直往我怀里拱。” 夜里,也看不见宇长缨的脸色,只是一阵咬牙切齿的声音之后,擒住了迟衡的硬|物:“你早明白我想干什么,还敢把我放你床上?” 宇长缨的手指修长,一抚一摸一揉,那硬邦的。 多日来,没有闲心泻火。 迟衡双手枕脑后,大大岔开腿,露出那玩意儿,任由宇长缨伺候玩弄,很是惬意。宇长缨一边揉|捏一边问:“我听石韦说,在崖边你是推开他自己跳下去的?” “那时情急哪里顾得了这么多?” “所以,今天你救我也是下意识而已?” “不然你以为呢?” “哦。” 宇长缨了悟似得哦了一声,撩起那硬|物外皮,在细肉上狠狠一掐,本极舒爽的迟衡疼得啊的一声几乎跳了起来,手指握得几乎抽筋,额头冒汗:“你个……想害死哥哥!” 宇长缨嗤的笑了,手指复归温柔,将迟衡揉得越加飘飘欲仙。 好一阵子,腹下一热射了出来。 宇长缨的手也酸得不行,覆在迟衡身上,调侃道:“不知道将军的床上臣服多少弟弟呢?” 待平了呼吸,迟衡起身将宇长缨放倒在床上:“别惹火上身!” 宇长缨揪住了衣裳。 僵持了一下宇长缨松开了,轻笑两声:“我真是不明白,都到这份上了,你还那么矜持得像个大姑娘一样干什么,难不成上个床还能有损你的威严?!” 。 230二三〇 【第二百三十章】 五月的襄石阜不安宁。请记住本站的网址:。 迟衡收网既快且急。如所料那样,举报者如潮水一样涌出。 只可惜等乾元军搜寻时已消失了踪迹。丹阳阙的诡士非常狡猾,他们就像蛇一样,在草丛中狠狠咬一口就窜得不见踪影,自那日遇刺以来他们在襄石阜的东南西北都有行动,迷惑得搜寻的兵士疲于应付。 这天,又是才露了一点线索就遁形了。 迟衡追之不及,气呼呼地回来,把盔甲往旁边一摔,倒了一杯茶仰头吞下。怒气略平些后觉得不对劲,回头一看,营帐里早有人等待。 迟衡呆了一呆:“庄期,你怎么来了?” 自从出了容越这事,迟衡亲自率军,别的将领各自领军责无旁贷。庄期一员文职无事可做,迟衡这些天忙忙碌碌也把他给疏忽了。 庄期瘦了很多,一袭白衣蓝襟蓝腰带松松的,神情很是恍惚,不掩愧疚:“将军,不知道容越,现在如何。” 迟衡闷闷地喝了一口茶:“不要紧,很快就能追到。” 二人默默相对。 庄期的眉间如有阴霾笼罩,衣袖的胳膊肘有泥迹,鞋子也是脏的,浑身如罩着一重灰尘。迟衡想了一想,正色道:“庄期,那天训你是因为我太着急了,从今天开始,你不要出去找容越,丹阳阙诡士很阴险很狡猾,再把你丢了我非要气死不行。” 庄期沉默不语。 迟衡无奈握住他的手:“你的脸色不好,病了吗,不要硬扛着……你,唉,你让我怎么说好。” 庄期心中有愧。 知道他又想得多了,迟衡将他轻轻拥入怀中。 庄期难得温顺,偎在迟衡肩头,浑身无力,声音沙哑憔悴:“如果可以,我真希望能和容越交换,让我被俘,他好好的,我知道你怪我……” 迟衡拍了拍庄期的后背:“都说了,那天我是迁怒,无心。打战哪有太平的时候,这种事常有,哪能怪你。” 庄期喉头哽咽。 迟衡抚摩那突出的蝴蝶骨,心生愧疚:“怎么忽然瘦了这么多?别像天塌了一样,这不是一直在找吗,容越很快就会回来的……你呀,又不是不知道,我一着急就胡说,没有真的怪你的意思。你的主意很好,奇战本来就冒风险,我若是容越也会去的!” 庄期不说话。 “别皱眉了!从现在开始,跟在我身边,咱们一起找。丹阳阙的诡士也是人,没有三头六臂。”迟衡有一句每一句地安慰着,不多时听见庄期的呼吸渐渐匀称了,轻轻扶来一看,竟然睡着了。 这可是站着的啊。 迟衡哭笑不得而后心里泛酸,想着要不要抱过去。才一动,庄期又惊醒,茫然地看着迟衡,又难堪地垂下睫毛,迟衡划了划庄期的眉毛柔声说:“我抱你去睡一会儿?” 庄期闭上眼。 等将庄期抱入帐中,却又有新的麻烦。庄期心中有事,焦急不安,睡觉就浅,拥着还能很快睡着,一旦离开就惊醒了。迟衡很心疼,遂将他搂在怀里过了一夜,少不了说了许多安慰的话伴他入眠。 说来也奇怪。 宽慰着宽慰着迟衡自己反而先解开了心结,又理出了一些思路。 多日没有合眼,庄期这一睡竟然一直睡到太阳高起,睁开眼,见自己躺在迟衡怀里。 庄期想起之前被迟衡狠狠训斥,容越又生死不明,他一个人绝望地找了又找,甚至在迟衡领军离开后,还不甘心地深入星鹤道里头去找,好几次遇上毒蛇几乎把命送了,依然没有任何线索。昨日也是实在累极了,失魂落魄,想起往日种种,绝望之际冒然跑到迟衡这里,没想到迟衡却异常轻和地安慰他,拥着睡了一晚,是自容越失踪后唯一睡实在的一个晚上。 这种依偎的温暖,真让人眷恋。 庄期慢慢起身凝望迟衡。 迟衡见他醒了,眸子有了神采,脸上终于有了血色,遂微笑捏了捏自己的手臂:“这一觉睡得如何?”庄期好不好不知道,反正他的手臂都麻得不像话了。 庄期羞赧不已,正琢磨怎么回答。 迟衡上前飞快地在他眉间亲了一下,捏了捏他的脸颊:“我的那些气话你都别当真……有我在,不会有事的!容越还没寻回来,别你又想不开了,你们一个一个非把我折磨死不可。” 庄期鼻尖一酸,脸却慢慢红了。 迟衡没敢再逗下去。 庄期出门去,晨曦正好,万物皆新。恰这时宇长缨过来,面露惊异,目光扫过庄期的衣裳。庄期下意识低下头看一看,衣裳齐整并无不妥,心才放下来。 宇长缨一蹙眉而后笑道:“庄参领早,不知将军起床了没?” 庄期胡乱一点头。 疾步快走。 谁知宇长缨顿了一顿,就追了上来:“庄参领留步。昨日端宁侯骆惊寒送来了一批兵器和军粮,我对勤务如何分配一向生疏,还请参领指点一下。” 虽然对宇长缨这个人有些抵触,说到军务却是责无旁贷。 庄期说得很详尽。 勤务完毕之后,宇长缨感激他的倾囊教授,洞悉了他心内的焦急,少不了安慰几句。与迟衡不同,宇长缨不说情,只说事实,比如说丹阳阙如何走投无路,如何露出各种马脚,说襄石阜如何布局严密,如何让他们插翅难飞。让人一听,就知有多少把握了。 患难见知交。 宇长缨为人豁达,做事洒脱,搜寻时都拽着庄期一起,庄期的心渐渐开了。春风化雨,不知不觉二人熟知了许多。 不提庄期宇长缨二人龃龉悄然消失。迟衡一点儿没放松,密筛式的搜查不放过一点点可疑之处。 他越逼得紧,丹阳阙越破绽百出。 也该是丹阳阙沉不住气了,这天被人发现了踪迹,逃得仓促,慌忙之间还留下许多东西,无非是粮食等。迟衡大喜过望奔过去,在那堆杂物中翻腾了一下,没什么可用的。抬头,见一棵大树树皮上有弯弯曲曲的痕迹,划得很深,很是古怪。迟衡仔细看了一下,断定:“这是容越留下来的。” 容越经常喜欢画些奇奇怪怪的符号,跟鬼画符一样。 只是这是什么意思呢。 庄期琢磨了一下,立刻明白了:“这是只在北边出现的侵狼星宿,诡士想往北逃脱。”容越不会看星相,但在紫星台耳濡目染,亦知道得不少。 襄石阜的北向? 迟衡才要下令追击,宇长缨忽然说:“将军,襄石阜的北向深林,林多石多不易追击,而越过深林,有七八条岔路,中有一道通往天堑——如果我们能将他们逼向那条路,比撒开来好得多。” 庄期却道:“不是七八条,他们只有三个选择。” 原来庄期将整个襄石阜不知转过多少次,所以对各个路口了如指掌,越过深林,虽然有八条岔路。但其中一条需走水路,水路早被迟衡截断;又有一条是悬崖天堑,非万不得已不会去;还有一条荒蛮无比一人走还凑合,带着人跑可是费劲;其他亦各有危险。去掉不能走的,只有三条值得严加守护。 那三条道分别叫左中道、十中道、右中道。宇长缨又有了主意:“将军,我有个障眼法可以一试,先引蛇出洞,才能抓得住蛇。” 迟衡若有所思。 宇长缨侃侃而谈:“如果诡士们见形势紧张,三条道都不走,只隐在深林中我们也没法子。诡士们不止善于打斗更善于隐于平民之中,他们的消息极为灵通。我们不妨广布流言,说诡士们往左中道和右中道去了,令兵士们也假装纷纷往那两边去搜,如此形势之下,诡士们一旦出动必然会选择防备较为松懈的十中道。” 这个法子必须假装得很真实才行。 一旁的庄期说道:“将军,这个法子可行。” 迟衡眯起眼睛望着前方的夕阳:“可以。庄期、宇长缨,你们二人去实施,我引兵到深林里搜一搜。” 宇长缨果敢,庄期心细,二人配合十分融洽。庄期救人心切,引暗兵守在十中道,宇长缨则安排一拨一拨的兵士往两边去,流言也早已散开。而迟衡亦早早发出快报,令人尤其将那三条要道看好。 可是,网早早地撒开,鱼儿也不见踪影。 庄期心中焦急,五月的繁星一颗比一颗亮,他手执缰绳,听不到任何躁动的声响,四处安静得连风声也没有,几乎令人疑心这里是否还有活物。 这已经是第三天了。 庄期自我安慰,诡士也要吃要喝,熬不过几天的。兵士们的心弦绷了好几天了,留几个侦探的,余下的都歇下了。 庄期他合不上眼睛。 只能习惯性地仰望天空:夜空,深深的蓝,深邃的夜仿佛像要将人吞噬一样,而闪烁的群星是不被吞噬的魂灵。他慢慢移向天空的一颗耀星,他刚注意到时那颗星辰光芒并不强烈,五六年后的今日这颗星辰的光芒夺人眼目,望着这颗星辰,他的心渐渐缓下来,而风,徐徐而来。 庄期揉了揉发酸的脖子,扯开缰绳想寻个地方歇息。 忽然,他听见砰的一声重响。 庄期惊了一下,那声响之后就万籁俱寂了,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过了一会儿,正当他要离开时,又听见砰的一声,带着嗡嗡的余音,庄期惊觉不妙,扯着缰绳要去看一下。 就听见一声惊呼,而后啊的一声,喧嚣顿起。 他们来了! 。 231二三一 【第二百三十一章】 月光下出了三个诡士,其中一人佝偻着背背着一个全身黑衣劈头盖脸的人,庄期一看心里头一悬,那身影,分明就是容越。请使用访问本站。那三人各有分工,两边的诡士都是狂犬一样杀人,中间那个寻着机会就要逃。 饶是背着一个人,那人跑得比别人还快,就差飞檐走壁了。 所有埋伏的乾元军兵士全部一跃而起。只是阻挡,还不敢真刀真枪往那个诡士身上招呼,深怕伤了容越。 执剑的执剑拿刀的拿刀。 好一场恶战。 却说诡士们果然十分了得,利刀暗器过处兵士纷纷扑倒,血洒一地。庄期不会武艺,更不会射箭,急得直冒汗,只能盯死了那个驮人的诡士。 刀光剑影之间,兵士被那两诡士缠住。 中间那个见机夺了一匹快马,左右甩开飞刀,一刀一个把护卫庄期的兵士都撂倒了。 眼看他就要突出重围,庄期情急之下策马狂奔追上,那个诡士轻蔑一笑,手随意一扬,一把飞刀直奔庄期的胸口而来。 疾如闪电,庄期大骇,压根儿连躲的可能都没有。 说时迟那时快,只听铛的一声。 距胸口一寸的地方,那飞刀竟然生生被打落! 庄期惊魂未定,马蹄声急,一匹快马、一个艳丽的身影飞驰而来,手中握着一把寒光四溢的脱手利剑——竟然是宇长缨救的急。宇长缨微微一笑,策马快奔朝着诡士追过去。 同时追过去的还有数个兵士。 那诡士原以为必然可以逃脱,谁知正要发力,奔跑的战马忽然一个长啸,而后翻滚着撞在地上。 马上的诡士也摔了出去,在地上只滚了一下就迅速站起来。 原来地上竟然横着数根又细又结实的线。 这是宇长缨布的陷阱。 诡士气急败坏,还要逃跑,宇长缨已率着精兵赶来。一个精兵眼疾手快搭弓射箭,一箭射进诡士的小腿。诡士一顿,竟然还健步如飞地往前奔。 当然,前方早有天罗地网等待。 百步穿杨的好箭手当机立断,只见刷刷地射出十几根箭去。不多时,那胸前和腿都扎满箭羽的诡士终于跑不动了,噗通一声栽在地上,背上的黑衣人也重重地摔在地上,动也不动。 庄期大喜,飞身下马要上前。 宇长缨一把将他拉住。 精兵大步向前,将黑衣人的头纱扯开。所有人都一惊:竟然不是容越,而是一名昏睡过去的陌生男子。 莫非? 庄期猛然醒悟,宇长缨当时脸就白了,口中喃喃:“怎么可能?” 如果诡士们没有中计,那中计的就是他们俩了。 宇长缨二话没说,狠狠一鞭马向十中道道口奔过去,才一到分岔路,就见每一条道上都是灰尘滚滚,七八条道,根本不知道哪一条道是诡士们的去路。 二人正焦急之际,忽然听见长啸一声划破喧嚣的夜。 竟然是天堑那条道的声响。 正是迟衡发出的信报,庄期果断扯过缰绳往天堑那边跑去。 宇长缨扯马奔了几步又勒马,回头命令道:“你们几个就在十中道上守着,以防又是调虎离山之计。” 岔路上已有十几具乾元军兵士尸体,狼藉一片,散发着毒气的淡淡腥臭味。 与此同时天堑也是一场混战。 在这里的两个诡士同样阴险狡诈,劫持着一人更是有恃无恐。那被劫持的人也是穿着黑衣,全身包裹得严严实实,看不到面容,身形和容越十分相似。 乾元军精兵们有所顾忌,放不开手。好在有迟衡在,什么诡士都占不了便宜,饶是他们上天入地,在迟衡的追逐之下,包围越收越紧。 精兵们团团围过来,两个诡士见逃脱不得。 一个诡士蓦然将背上的人往地上一摔,以长刀抵住了黑衣人的脖子,恶狠狠地说:“让我们走,不然他就没命了。” 说罢,将黑衣人的蒙脸黑纱扯开。 赫然是容越。 只见容越紧闭着双眼,看上去像昏睡过去了一样。迟衡的心口狠狠一扯,那一瞬间他不知道是喜还是忧,所有精兵的攻击都停下来了,静得连呼吸都没有。 迟衡缓了一口气,咬牙切齿:“都让开。” 精兵们默默地让开一条路。 一个诡士飞快地向着天堑那边奔去,很快消失在夜幕之下——对于常人是不可逾越的天堑,但对于诡士来说,未必,这个诡士逃出生天。 余下的那个诡士,只见他一直盯着前面的诡士,待看不清时才似乎舒了一口气。 迟衡眼疾手快,乘机一把匕首甩过去。 诡士还没回过神,本能地抬起长刀往胸口一挡。乘着刀离开容越的脖子的一瞬间,迟衡精兵护卫们的利器纷纷出手。 那人左抵右挡,无暇顾及地上的容越。 迟衡见机飞速向前,一腿飞过去,与诡士徒手打开了。诡士想不到迟衡竟然徒手还能躲得过自己的攻击,气急之下全力攻击迟衡,护卫们都本领高强,宫平尤其剑术高超,见迟衡缠住了诡士,趁机就绕到诡士背后一个袭击。 长剑划过,被诡士闪开了。 但与此同时诡士也离开了最危险的距离,迟衡一下子扑到容越身边。诡士一看不妙,长刀划向二人,迟衡瞬间抱着容越滚了几下。十来个护卫一拥而上,将诡士围了个水泄不通,数招之后,那诡士忽然挥刀自刎,鲜血四溅——丹阳阙的最后一条就是不能被缚,所以失败的诡士们只有一个死字。 迟衡惊魂未定,颤抖着手摸向了容越的鼻尖。 有风拂过。 眼眶酸酸涩涩,迟衡将容越紧紧地抱在怀里,一遍一遍地呼喊他的名字,几乎喜极而泣。而匆忙赶过来的庄期和宇长缨见了此情形,长长舒了一口气。 庄期下了马,单脚跪地,抚摩了一下容越的眉毛。 一个精通医术的护卫上来,切脉之后说容越只是被喂了昏迷药,约莫沉睡一天就能解开醒来。 迟衡将容越抱上马,急忙往营帐里赶。 才赶到岔路口,迟衡忽然勒住了马,脸色由迷惑变成了顿悟,回头看了一下,脸色很是阴沉。一众人不明所以,宇长缨问:“将军,怎么了?” “有人跑了。” “什么?” 迟衡看了看怀里的容越,又看了看身后的岔路,说:“宫平,你快领着所有的精兵去十中道看一下——只要容越回来了,比什么都好!” 宇长缨执马上前:“将军放心,我临走前已吩咐余下的兵士严加看守。” 迟衡摇了摇头:“这是他们使的壮士断腕之策,能舍容越,保的人一定很重要。十中道的兵士只怕凶多吉少了,宫平,快去,能抓住就抓住,抓不住就撤回来!” 宫平得令,领兵离开。 宇长缨默默地跟在迟衡后面,果然不多时一个兵士快马传来信报:“十中道的兵士不知怎么回事全部倒下了,好在都没有生命之忧。” 迟衡舒了一口气。 夜空中一道红光飞快闪过,似烟花一样,亮极,消逝得也很快。 三人同时沉默。 那是丹阳阙的独特信报,寓意是顺利完成,迟衡的手指划过容越沉睡的脸颊:“他果然逃得很急。不过,逃就逃吧,容越回来了,我也没有别的遗憾了。” 郎中为容越喂下了药。 迟衡将容越抱在怀里一下子都没有松开过。 宇长缨想调侃,看着迟衡那似哭似笑的表情,又咽下去了,只是在准备好浴桶和衣裳之后,笑对庄期说:“虽说凛凛男子不需要被人疼爱,但若是被迟将军这么心疼着,就算可能会死我也愿意冒一次险。” 庄期怪异地瞅了他一眼。 迟衡将容越浑身洗净,所有伤口都查看了一番,手臂上的一处在刚才的撞击之中又崩出血了,迟衡为他精精细细地涂上了药,容越至始至终都平静地睡着。 五月中旬,抱在一起有些热。 迟衡还是将容越紧紧囿于怀中,庆幸他终于回来了。饶是抱着,他一晚上还是醒来好几次,生怕一切是梦,凝视着容越的脸庞,时不时地揉两下,富有弹性的肌肤是那么勃勃生机——之前所有的彻夜不眠,都是值得的。 到了黎明,迟衡才踏踏实实睡下了。 可还没睡多会儿,忽然一个重击猛然袭下来。迟衡啊的一声从梦中惊醒,鼻子喷血而出,鼻梁疼得跟断了一样。他捂住鼻子,怒目而视:“容越!你疯啦!”才醒就揍人,这是什么情况! 容越看了看自己的拳头,看了看迟衡:“啊,啊,啊……” 哑巴了? 迟衡的毛都竖起来了!啊了几声后,容越终于出声了:“你、你是谁?” “……迟衡!” 乖乖,容越不会傻了吧,不会失忆了吧,不会是换了一个人吧——不可能,他这一身独一无二的花绣可没有别人。迟衡紧张地瞪着眼前的人,所有可能的念头一一闪过。 容越啊的一声,看了看手,又呼啦一声踹开被子看脚,眼睛瞪得比铜钱都大。 完了,真傻了! 迟衡紧张地看着容越,伸手轻轻戳了一下他的脸。 容越忽然哈哈大笑,而后扯痛伤口,忙捂住了胸口一边笑一边说:“哎呦妈呀,不是做梦!我这是……我还以为郑奕呢!迟衡,你真是……你怎么救下我的,还当你这辈子都找不着我呢!” 心啪嗒一声掉下来! 迟衡恼火地瞪眼:“你还笑得出来?” “得救了还不让我笑!”容越手舞足蹈,“手上脚上没东西的感觉真好!我去!这辈子都没受过这种窝囊气,郑奕个王八蛋……那王八蛋你抓着没?” “……没。” “那个王八蛋,哼哼,别让落在我手里不然九九八十一刑他样样逃不了!哎呦妈呀,饿死我了,胃疼——迟衡快去给我弄些饼子——我要吃白肉饼子羊饼蒸饼烤饼春韭饼酸菜饼肉团团饼襄石街口第三家的七色芝麻糊饼别管什么饼都给我上上来!!!” “……撑死你算了!” 。 233二三三 【第二百三十二章】 “曙州和玢州早就千疮百孔不堪一击了!” “你都做了什么?” 迟衡诡异一笑:“无非就是给曙州玢州民众撒些消息,给他的将领吹吹耳边风,给他的粮库捣捣鬼,以及给他最信赖的人下点料,给他最得力的人使个绊子之类……总之,就是不让他好过,当然这些都是作料,最主要的是那些进攻的布点咱们都扎下了,就欠一场轰轰烈烈的铁蹄踏遍了。本书最新免费章节请访问。” “奸诈!纪副使的那一套你都学全了!” “谁比谁诈!你以为郑奕这只老狐狸真心想帮封振苍啊,还不是等时机差不多了下手?我们一定要快!先下手为强!要被郑奕夺了曙州玢州,咱们麻烦就更大了!”迟衡眉飞色舞,恨不能立刻策马扬鞭一样,“可惜我得留在安州看郑奕军动向,不能和你们一起去。这一去又是几千里,你一定给我好好的,别出什么事,我的心,可受不了这么来来回回的折腾!” 垒州在元奚国的东部,安州在元奚的中原地带。 这要想见一面难了。 容越一撇嘴:“要不是我上次疏忽,他们拍马都追不上我!这次你等着,我早对封振苍看不顺眼了,不把他打得爹娘不认我就不是容越!你既然都谋划好了,破荆呢,是我和他汇合,还是他来这里?” “他明天就到!” 容越惊了:“你的速度未免太快了吧!怎么今天才告诉我?明天交兵?后天出发?——这节奏是要疯啊!”知道迟衡说做就做,容越没多废话,飞一样跑去召集将领们商议去了。 迟衡舒了一口气歪在藤椅上凝思。见四周没人,宫平过来神神秘秘地说:“将军您找我是……” 迟衡斜了他一眼,不言而喻。 宫平立刻得意地显功:“我昨天就给您找好了,容将军一直在我也没好意思让人来,您看是现在叫过来呢还是……” “废什么话容越一会儿就回来了。”迟衡恨不能踹他几脚,没好气地起身回了寝房。 容越向来蛮横,带兵作战无师自通,某些方面却无比迟钝从来不懂得察言观色,就喜欢霸迟衡的床,迟衡还舍不得让他回自己屋去。谈天说地心里倒是畅快,可惜憋了好几天火了。 想想又发笑,也只有容越能直愣愣地问自己那些话。还好是容越,别人可就不那么容易敷衍了。 迟衡笑,坐在浴桶里等人来。 五月,仲夏,天渐渐热了,泡着很舒服,水缓缓从皮肤指尖流过,如五月的风一样惬意无比。迟衡的头靠在木桶上,闭着双眼,如果这个时候,有只温柔的手给自己揉一揉脑袋捏一捏肩膀,真是再舒服不过了。 宛如听见他的心声一样,门咯吱一声开了。 而后咯吱两声关上了。 如果第一次进这个房间的所有人一样,来人先在门口处驻足了一下,而后,踏着缓步过来。他是有意放轻了脚步的,微微踮脚,仿佛怕惊扰迟衡一般,而后站在了浴桶旁。 迟衡没有睁眼,只静静仰靠着。 来人仿佛知晓他的倦意,手指在桶里蘸了一下水后轻轻放在了迟衡肩胛骨和锁骨之间,沿着脖子方向不急不缓地按|压起来。指法不轻不重,每按一下,迟衡的肌肉就放松一下。或者手掌覆在肩胛骨上,来回摩挲坚硬的轮廓。 迟衡微笑,这人还算知情趣。他喜爱洗浴,浴桶的旁边摆着一小罐露蔻树油。露蔻树油产自西域,散发着一股沁鼻的香味,初闻很醒脑,很警醒,按摩揉入肌肤之中能缓人疲劳。 来人深谙树油的妙用。 很娴熟地滴几滴在手上,摩挲晕开,从肩膀渐渐揉上来,按到了额头,他的指肚也不是特别细腻,但就是指肚上一层薄薄的茧别样的撩人。方才肩膀上按|揉的力道还是很足的,但到了额头、眼周、脸颊时,那人的手法立刻轻柔了,只用无名指在迟衡的脸上游走。 露蔻树油又滑又腻。 这人一开始按得中规中矩,慢慢就肆意了,顺着脖子慢慢弄划向锁骨和胸膛。指法又柔韧又有点调皮地撩|拨着,手掌有意无意地撩过迟衡胸膛的两颗挺立。迟衡正在兴上,哪里经得起这么挑逗,水底下本就半硬的玩意儿直直地翘|起来,迫不及待似得邀功求赏。 哪里来的小倌敢这么放肆? 是了,不放肆,也做不了小倌!只是夹杂着一股熟悉的香,迟衡微微皱眉! 似乎察觉迟衡的心思,这人遂收了玩耍的心,手指向上,转而流连在迟衡的腮骨,手指有意无意地碰触到他的嘴唇。见迟衡没有异|议,后来,竟然用小指轻轻地按住了迟衡的嘴唇碾转,而后柔柔的一印,湿|润润的,温热热的。 迟衡缓缓睁开眼睛,倒映入眼帘的,是宇长缨含笑的面容。 有一刹那迟衡是恍惚的。 因为他是仰视,而宇长缨又是从背后俯视,倒错,让原本熟知的人变得陌生,陌生本身就是一种美|感,若即若离的美|感。 宇长缨含笑,笑起的眼睛狭长。 三月的花最是艳|丽。而男子如树,极少能令人联想到三月花开恣|意的艳。但宇长缨可以,他没有半点脂粉气,却有压住三春的艳|色和气势——对,宇长缨有一种当仁不让的气势,张扬,飞扬,并且一笑一颦都无可挑剔。 迟衡想起身可旁边一件衣物也没有。 宇长缨但笑,也不搭把手,他的笑容很满足,而且带着色|气满满的满足,迟衡有种自己被俘虏、被扒了个精光的错觉——其实,容越在也挺好的,可惜该他在的时候他竟然没在。 自作孽? 有人非要自作孽! 迟衡缓缓地从浴桶上站了起来,大大方方地袒露出来,微侧头,望着宇长缨。宇长缨的目光很坦荡地看向那个地方,而后是一怔,又笑了,这次笑得很是玩味。 迟衡悠悠地走到床边,披上一件薄寝衣。 诸如“怎么是你?”“你怎么在这里?”“有什么事吗?”这一类的问话怎么问怎么蠢,宇长缨此刻会出现在这里而且宫平竟然也没有来打扰,只有一个原因:宇长缨用什么小谎言把宫平给打发了,至于宫平找来的人,只怕今晚也不会出现了。 迟衡拽了头巾把短发擦了一擦,回头似笑非笑地打量着宇长缨,不说话。 很久没细致地看宇长缨了。 今天他穿得尤其华丽,罩的是一件纯白宽袖长裳,绸缎的闪亮衬得他的脸部弧线坚毅但异常完美。衣襟和袖口镶着暗红色的绸缎宽边,衣襟上游走着飞凤图案精丽的刺绣,中间那腰带也是绣了不下七层绣的,精致至极——华丽固然华丽,就是五月的天有点热得慌。 宇长缨的眼睛,挑逗时会微微上|翘,很是魅惑,但直视时目光又带着野性,很是凌厉。最夺人心魂的是双目之上的那颗朱砂红点,像豆蔻一样鲜红如血。 还是那一句:宇长缨艳得张扬,极有侵迫性。 迟衡审视宇长缨时,宇长缨也在打量他,目光流连在他的胸膛与腰间,丝毫不掩赞许。 擦拭十数下后迟衡把头巾一撇,走到他面前,手指抬起,按在了宇长缨眉间那颗朱砂红点上,这种极为暧昧的动作寓意着什么,还需要明说么,宇长缨闭上眼。 迟衡笑:“有事就说,没事就歇着去。” 宇长缨蓦然睁眼,抓住迟衡的手腕狠狠往下一拽,那劲也是射猎的劲,带着旷野的狠,迟衡被一下拽倒在地。宇长缨抱住迟衡的腰用力一滚,将他压在地上,薄寝衣卷起一半,露出修长而有力的大|腿,两人肌肤相亲。 迟衡不动了,由下至上眯起眼睛,心说宇长缨胆子还挺肥的,难不成还想霸王硬上弓? 宇长缨骑在迟衡腰上,一双魅惑的眼睛俯视。 时间仿若停滞。 宇长缨舔|了一下唇,缓缓低头,亲在迟衡的眼皮上:“摁倒,扒光,这可是你说的。” 只手一扬,嘶啦一声,迟衡的薄寝衣破了。 一分为二,破得干脆利落。 空气中,香味弥散。 宇长缨抬起头,深呼吸一口气,手压在他自己的花绣腰带上猛然一抽一甩。腰带清清脆脆地甩在案子下。宽袍很自然的分开,他捏住袍襟往后一掀,动作如行云流水般,衣裳全然落在地上,不着一缕,赤|裸的身体同样有着华丽的弧线,肌肤泛着春日般明艳的生机勃勃。 迟衡一刹那恍惚了。 就在失神的瞬间,宇长缨覆在迟衡身上,再度低下头,伸出柔韧的舌尖从迟衡的眼皮调戏至嘴唇,一下,两下,三下,一口吮住,如饥似渴地吮|了又吮——舌尖很滑但很柔韧很强硬,迟衡来不及反应,舌头已经被对方卷住了,如狂风暴雨一般肆无忌惮。 欲|望烧得理智全无,迟衡抱住了宇长缨的腰,双手一带将他扣在了自己身上。 干柴遇烈火,二人吻到难舍难分。 迟衡恨不能一下子将宇长缨压在身下捅个破碎,可是,他生生地控制着,看着宇长缨的一举一动,想看看他到底能做到什么程度。即使心中那团火蹭的早已燃得无边无际,底下已经硬得发胀发疼了。 宇长缨如洞悉他的心理一般。 顺着迟衡的腿慢慢滑下去,缓缓覆下,由胸膛到腰际,由腰际再往下,手抚过茂盛的地方。诸位亲,情须放纵,文需谨慎,或点下章作者有话说,或复制文案之址,此略去浮艳千余字。 。 234二三四 【第二百三十四章】 “迟衡!破荆马上就到了你也不出来?”容越的声音高高响起。本书最新免费章节请访问。 听到声音迟衡想起身应答,一直任他摆弄的宇长缨忽然一手捂住了他的嘴,一手环住他的脖子往枕头上压,就是不让他出声。 容越喊了几句,察觉到什么似的郁闷地丢下一句:“见色忘友!” 好一会儿迟衡说:“行了,人走了。” 宇长缨埋在锦被里笑。 五月末,霞光映照。 木槿花开,白花紫花粉花,纷烂6离光彩夺目。 宇长缨将木槿花一朵一朵摘下开,笑说:“岑将军来得好早,时隔一年,岑将军更加春风满面啊,莫非又和崔子侯长卿吵赢了?” 岑破荆拍拍身上的灰尘,揶揄道:“你跑个一千里试试还得不红扑扑得山楂一样!你现在这气色,可也不比唱戏的差,果然在迟衡身边就是养人啊!” 宇长缨挑眉笑:“您当着他的面说一次。” “哼,以为谁不敢啊!他的那脸皮,一时厚一时薄,我都懒得找掐了!好好的你摘花做什么!” “长缨擅做木槿花豆腐汤,特来犒赏岑将军。” 岑破荆最喜欢吃豆腐了,奈何一直驻军,一天三顿都是粗粮,又惊又喜:“咦?无功不受禄!” “长缨早想当面致谢,一直苦于没有机会,十分感激那日离开时岑将军的不吝指点。若不是当初那一番话,长缨怎么可能如愿以偿!” 离开那日?岑破荆恍然大悟:“你得手了?” 宇长缨但笑。 岑破荆抚掌哈哈大笑,笑得眼睛都眯起来:“难怪气色非同一般,还真是,别管是谁往他怀里一钻,出来都是粉兮兮的……哈哈哈我早就说了,迟衡这人,磨磨唧唧没用,谁先下手就是谁的,可惜有人就是不听。” “有人?是谁?” “这会儿就吃上醋了?哈哈我不挑是非!”岑破荆舔了一下嘴唇,心生感慨,“想当年我和迟衡在夷州时,我最喜欢吃豆腐汤,他最喜欢喝山药粥,两人去一趟夷州城死活就那一点惦记了。那个时候,我们才十六岁,哈哈,有一次去晚了粥卖光了,迟衡郁闷得不行,钟序半夜起来,跑了几里地拔了两大根山药给熬了一碗,钟序……哈,不说也罢。” “……迟将军喜欢喝粥?鱼他喜欢吗?” “别说粥啊米啊面啊豆子啊鸡鸭鱼肉啊的,就是一个放馊了的馒头也不会放过,这年头,有吃就不错了还想挑?” “迟将军是哪一年生辰?” “文安元年,春日里生的——刚好比我小个一年。弹指一挥间,我们都二十二三了,跟当年比起来……”岑破荆习惯性地蹭了蹭鼻翼,正色说,“长缨,迟衡这人软的时候很软,硬的时候可比谁都硬。你别假不正经的再惹一个燕行的事,有一没有二,他能放走燕行,可不会饶了第二个,别惹火上身,最后大家都不好看。” 宇长缨失笑:“我自然是实心实意的。” 热锅热油,葱花煸香,入清水,入豆腐丝,木槿花投入锅中煮沸,出锅。端的是清香入鼻,细嫩可口。就着这木槿花豆腐汤,岑破荆一气吃了三大碗饭,意犹未尽地说:“迟衡,你真是好福气,有长缨这手艺你在哪都不愁了。” 迟衡瞅了宇长缨一眼默不作声。 庄期露出讶异之色。 岑破荆以为迟衡和宇长缨早就混做一堆,且宇长缨又从不否认且时时露出暧昧之色。 岑破荆一向口无遮拦,少不了在人多时打趣几句,而迟衡则忙忙碌碌,哪里管这些小细节,没多久大家均以为二人早就暗度陈仓了,对宇长缨自然别是一番看待。 岑破荆来了迟衡更不得闲,与容越三人日夜谋划日后战策。 宇长缨不在其中,甚是无聊。 他擅诗书,擅计谋,却并不擅厨艺,就会的也都是花哨好看不下饭的菜:如紫藤花饼、玉兰花汤、玫瑰糕、桂花山药羹。 这天,他找到了一个夷州的会做饭的兵士:“听说夷州有一种荷叶包肉很好吃?不知是什么做法?” 兵士垂涎欲滴,滔滔不绝。 五月末的荷花才是花苞,开得稀稀疏疏,荷叶碧绿成片,卷卷的荷叶如盖亭亭擎起,随风轻摆。可惜近了看,不是叶子太小,就是叶面有破损,要么色泽不佳,总之都不是太完美。宇长缨索性卷起长裳赤脚下水,一张一张拨开看。 正忙得不亦乐乎时,忽然听见熟悉的声音:“找什么呢?” 池边,迟衡纳闷地站着。 宇长缨神秘一笑:“晚上你就知道了!” 迟衡也没空理会这事,转身跑去继续忙乎了,一直忙到子夜也没有消停。因为岑破荆和容越均是大将,他们这一走,安州这一线就要托给底下的将领们了,谁能担当守护大任是问题。而垒州那边虽有凌罕在,二人去了也不能就只有两人撑着,少不了要带精干将领过去。 二人早将名录都备好了。 即使不提拔,重任也得下放,所以三人彻夜不休将将领们的权责都分清了。 留在安州的统领有:班泽;都统有:权阳木、云麾使有:崔飞白、鱼定泽,其余如骁骑参领、校尉、城领、佐领等不一一细说。文职也不遑多让,知事中有萧歆、闻人渊、滕妙、卜心思、易开等人,均为知事司事中的翘楚。 而岑破荆和容越带去垒州的主要将领则有:统领谷崔舟、蒲正风、宋州;都统戴双、马沁;诸位亲,情须放纵,文需谨慎,前章删节处,或点作者有话说,或复制文案之址,此略去浮艳千余字。云麾使蔡文柏、谈温、聂和雅、冀冠、昌修齐,等十余人;主要知事有秋巴、蔺逸春、缪弘、慎车兴 、呼延伦、况後等人,不一一细表。 这些个都是手下得意将领,容越岑破荆如数家珍,中有半数人,迟衡是陌生的,听来大有斗转星移之感。 容越主张从中挑出一名,选为安州的副将军。 迟衡摇头:“暂时先不动,有我和石韦坐镇安州出不了乱子。你们把好苗子都带走,垒州那边一上手就要打战,兵士又都是从元州炻州调去的,可不比这边的精悍,有你们苦练的时候。” 容越一拍胸膛:“包在我身上!又不是没练过,多少什么都不会现在不也能打能战么!” “年底,回来吃庆功宴!” 容越一皱眉:“你这是让我们立下军令状吗?” “没有信心?” “哪能!你能现在才对封振苍发起攻击,不正是前期早有准备的么!咱们乾元军蓄势待发,封振苍又是强弩之末,放心,我和破荆一去垒州,玢州手到擒来!”容越信心满满。 “你说话不算。”迟衡转向岑破荆,“破荆打包票了我才敢信!” 容越不满:“喂!” 岑破荆笑得开心:“容越都说没问题了我还好意思说个不字?哈哈,其实去垒州挺好的,比僵在安州好多了,崔子侯之前就跟我说,安州这块儿特别不好打,景余州更难,因为郑奕军那边天时地利都占全了。从垒州撬开来让郑奕多面受敌,比在这里死磕好多了——我看纪副使也是不温不火地攻曙州,就等这一天了吧!” 迟衡笑了:“纪副使啊……” 三人一谈就谈到深夜,正事说完就海聊开来,等聊到尽兴都快天明了。 迟衡才回了屋。 才进房间,就闻见一股极为熟悉的清香和肉香,怔了一怔,循着香味走过去,桌子上放着一个竹编的大食盒,大食盒里摆着蒸笼,蒸笼里是两块用荷叶裹蒸的粉肉,肉还是热乎乎的。香味四溢,迟衡的馋虫立刻被勾了出来,本来饿的肚子就饥肠辘辘。 食盒旁有两个碟子两双筷子,迟衡拿起筷子大快朵颐。 幸福就是吃饱吃好! 意犹未尽,迟衡带着极大的满足上了床,锦被上,宇长缨笑:“好吃吗?虽然不是特别正宗的夷州味。” 贪念有时无边无际。 知足来时亦是铺天盖地不可遏制。 迟衡的心悄然落了下来,薄薄的锦被一掀钻了进去,嘴角翘了起来:“中午你在池里找了大半天就为这个?怎么吃不是吃,还非那么讲究干什么。” 宇长缨撑起身,摸摸迟衡的鬓发:“喜欢吗?” “太少了不够塞牙缝。” “……” “后天你做上一大蒸笼正好给容越和破荆送行,容越一定也喜欢。” “长缨只为将军洗手作羹汤。” 迟衡笑出声:“哎,洗手作羹汤,你是大家闺秀还是良家姑娘?真是厉害一碗豆腐汤就把破荆收买了,他一来就对你赞不绝口生怕我把你怎么样了。” 宇长缨坦坦荡荡地回答:“将军是我的救命恩人,救命之恩做什么都不过分。”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聊得和乐融融。 后来,宇长缨曾问迟衡,为何之前一直对自己只是公事公办,那一天却像极亲密的情人一样抵掌而谈呢,迟衡面露满足之色,答非所问:“因为我饿了吧……哈哈别揪,因为你是我的人啊,我不对你亲谁对你亲?” 。 235二三五 【第二百三十五章】 日月运行,一寒一暑。本书最新免费章节请访问。 六月六日,祭祀龙神,安州人家家户户供出茄泥、鲜韭、米汤等物,汲出井水连夜制作肉干,更有更取这天的井水酿制美酒酱醋。迟衡为每一位即将启程的将领们斟上一大碗酒,他一饮而尽,将领们亦端碗豪饮,容越一抹嘴边的酒:“十二月为我们备好大大的庆功宴!” 一骑绝尘,马蹄扬起的征尘比六月的热浪还汹涌。 迟衡站在高地,凝望早已经消失的背影。牵扯,而无法挣脱,无法肆无忌惮地追随——生离,何尝不是剐人心魄?只有离别,才让珍惜显得可贵,而相聚的时光总是庸庸碌碌就过去了。 迟衡曾想等岑破荆来了一定要和他一醉方休,可直到方才也没有实现;也曾想过和容越好好叙一叙,可说出来的不及心中想说的万分之一;以及庄期,于他总有一份愧疚,又不知从何说起。这一别,半年才能见。 他失落了一整天,而后迅速投入繁杂的军务中 安州的劣势是很难攻入景余州;好处是别人也很难从景余州攻进来。 重兵布下之后,乾元军与郑奕军两相对峙,郑奕军连连发起攻击,正面攻击、偷袭、强袭,无所不用其极。迟衡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抵挡得滴水不漏。 留在安州的统将、都统自然不如容越运兵娴熟,但胜在意气风发,争强好胜,行军踊跃,敢出奇战猛战,在迟衡的指挥下连挫郑奕军的锐气,个个信心十足。尤令人惊喜的是,宇长缨在安州得心应手,屡出奇招将郑奕军压得死死的,迟衡看在眼里喜在心里。 文安二十二年,郑奕军的攻击直至九月末十月初才消停。饶是郑奕派的是猛将,用的是奇招,也没有占到便宜,在此不提。 只说迟衡。 迟衡没有在襄石阜逗留太久,很快就转移到了安州回汀运筹帷幄,就是石韦曾在安州驻军之地。这里占着地势,西北控安州一线,东南掌曙州之北部,官道也宽,视野也阔,四边八方的军报均畅通无阻,是坐镇的绝佳之地。 六月七月,两个最热的月份,安州石韦领的乾元军与夷州纪策领的乾元军双军合璧,对曙州同时又发起一轮攻击。 这一次的攻击,从未有过的猛烈。 猛攻之下,仅余半壁曙州的封振苍支撑不住,败退至玢州。 六月末,迟衡敞着衣裳坐在藤椅上,宇长缨斜倚在迟衡的身边,为他一下一下扇着扇子:“将军,看你高兴的,我猜,曙州已经顺顺利利拿下了!” 迟衡乐开了花:“对!封振苍闻风而逃,逃向玢州,他一定想不到玢州也很快就要爆发了。” 宇长缨也笑:“乾元军何愁区区一个曙州?” 迟衡兴致勃勃地说:“不能轻敌,封振苍也的确可以,四面楚歌了还能扛得住,与郑奕军还没闹崩,不枉费我不温不火养了这么久!过几天石韦和纪副使就回来了,你一定要规矩一点。石韦还罢了,纪副使的嘴巴利,我受不了那个损劲。” “他们回来……那留在曙州的是谁?” “梁千烈和左昭。” 宇长缨凝眉:“你不是打算让石将军攻下曙州后,继续攻玢州吗?” “乾元军的将领们又不是吃素的,攻打玢州这种邀功请赏的事,当然得分给属下跃跃欲试的将领们了--石韦和纪副使无论如何得回来了。” “为什么?他们正在势上。” 迟衡仰望浓密的树荫:“因为我想他们了……啊……你这个流氓,捏什么不好偏偏喜欢捏屁股……看我不把你给治了!”说罢,迟衡拿起案子上的冰甜瓜,笑吟吟地塞进宇长缨的嘴里。 宇长缨一口一口咬下,直到那切成细长条的甜瓜全部入了肚子,意犹未尽,覆上前舔了一下迟衡的手指,舌尖像猫一样,挑起眉,眉心艳如红莲。迟衡看得心痒痒,侧头亲了一下宇长缨的舌尖,又亲了一下那红蔻眉心。 宇长缨不甘示弱,吻了上去。 一来二去,火苗上窜,两人都按捺不住如火的心情,迟衡压着宇长缨在藤椅好好操|弄了一场,直把两人都折腾像水里捞出来一样才雨收。 宇长缨知情知趣,宇长缨会察言观色,宇长缨是迟衡的得力干将。 也就是半个月一个月,二人已如胶似漆。 迟衡摸着宇长缨汗湿的脊背说:“我就纳闷,你怎么连知州也不愿意当呢,执掌一州也很威风啊!现在跟着我,总觉屈才了!你的武艺要是再强一些就好了,封作统领也不嫌高!” 宇长缨睁开湿漉漉的眸子:“我说过,只愿跟着将军。” 眸子迸发的是坚执不容抗拒。迟衡逗弄他的睫毛:“只是如此吗?跟着我又吃苦又受累还受气,回去当你的宇家长公子不是更好吗。有的人,心高气傲,想到的一定要得到手,到手之后就弃之如敝屣,是不是?” 宇长缨撩了一眼:“爱信不信。” 迟衡哈哈大笑,用薄裳把他裹严实了,狠狠地捏了一下宇长缨柔韧挺翘的屁股:“我信,我最后问你一遍,愿不愿意当知州,想要哪个州随便你挑!” 宇长缨斜睨,压低了声音:“我,宇长缨,只要你。” 二人甜甜蜜蜜,非常日可比,迟衡想宇长缨的职位太低,许一个少卿是足够。不过,要什么紧,在将领们看来,宇长缨就是一军之军师,位居迟衡之下,凌驾其他文职之上。 宇长缨性子倨傲时有散漫,但拎得清,知道什么该谨慎什么可放任。 比如他对军务是半点儿不马虎,迟衡很放心。 七月末的一天迟衡从凉席上一跃而起:“长缨,备马,纪副使和石韦回来了——算了,你不用跟着了,去收拾些冰的瓜果,冷的汤面,他们一定饿了。” 宇长缨双手抱胸:“自然有厨子去做。” 虽然石韦说想再在安州呆半个月,还是被一纸令书给召回来了;至于纪策,更是被迟衡左威胁右勒令给催回来的。迟衡早早地站在要道翘首企盼,宇长缨不满地鞭了一鞭马,下巴高高扬起。 前边数匹快马飞驰而来。 迟衡欣喜若狂。 数匹马奔到迟衡跟前,最前边的石韦飞身下马,单膝跪地:“见过迟将军!”迟衡将他一把捞起,对视的刹那,是熟悉的俊美的脸庞,染上飞尘,更有飞扬之气,令人望之欣喜。 纪策的马略慢,他慢悠悠地下了马。 迟衡上前:“纪副使!你终于舍得回来了!” 纪策的面容也蒙上了灰尘,微微一笑,眉眼之间依旧温和而不失那一丝促狭:“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曙州才定你就把我们召回来,要出个乱子你自己收拾去!” 迟衡一撇嘴:“梁千烈左昭又不是木头人!” 宇长缨拱手施礼,见过了石韦和纪策。都是旧相识,宇长缨和纪策都是雅致之人,石韦也是儒将,三人谈天说地很是投缘,反而迟衡在一旁多余了,忙着令人张罗一桌菜。 桌上最妙的是清炖芷鱼。 宇长缨才吃了没几口,忽然停住,转向迟衡,波澜不惊:“吃到刺了。” 迟衡挑了一筷子青菜放在碗里:“咽下去。” 宇长缨咽下。 石韦纪策二人见了,默然,低头扒饭,迟衡转而为纪策夹了一筷子绿绿绵绵的苦瓜:“纪副使,安州燥热,不比夷州湿润,吃点苦瓜下下火——良菜苦口。” 纪策嗤笑,也戳了一筷子苦瓜给石韦:“来,咱们吃点心里苦,清清火!” 却说吃了饭纪策就说累了要歇着,迟衡追到寝房去,期期艾艾只问曙州军情如何,人员布置如何,问得纪策哈欠连天:“不都早跟你信报过了吗?你问石韦吧,他比我还清楚!” 迟衡望着他:“纪副使,还生我的气呢?你大人有大量,还能不明白我的苦心。” 纪策头枕凉枕:“想什么呢!” “我知道,你是气我不等你的脚伤好,就把你支到夷州收拾烂摊子去了——那时不是事情又多又杂么,诶,总之我的本意不是这样。” 纪策悠悠地说:“我知道,庄期和我说了,你怕把我们都煞死!” 他都知道? “不就是不能与你太亲近么?什么铁口直断,你要信它就灵,你要不信就什么也不是。”纪策微笑,“别瞎想,我不回来,主要是怕梁千烈一下子攻得太猛,提前把曙州灭了,坏了你的计划。” 迟衡喜上眉梢:“纪副使最了解我了!” 纪策闭眼,脸颊在凉枕上蹭了一下:“知道就好,赶紧滚,我要睡觉!” 迟衡还要说,就听见笃笃的叩门声和宇长缨的问话:“副使,水已备好,要不要先洗净再歇息!” 这一打扰迟衡迫不得已中断了,出门去,对上了宇长缨的似笑非笑。 。 236二三六 【第二百三十六章】 迟衡吃了闭门羹,只得去找石韦,石韦早已点着烛火等待。本书最新免费章节请访问。 摆开案子,铺开地图,山峦流水城池关隘,曙州的部署列得分分明明,石韦对答如流,说得清清楚楚。不出半个时辰,迟衡满意地说:“有季弦在,我真是一点儿心都不用操!” “迟将军过奖!” 叙完军务,迟衡闲聊起曙州风俗,说封振苍的脱逃。奈何石韦不善闲聊,对迟衡的问话多以三两字作答,客套有余,只一杯接一杯地喝茶掩饰无话可说。 迟衡遂要起身告别。 石韦忽说:“我搜封府时,得了一件飞鱼跃瀑扇砚。” 这是一端鲤鱼跳龙门水玉色扇形砚,观之大气,夜下着苍色,如对之呵气如云如烟如雾缭绕其中,鱼化为龙跃入层云,实为砚中极品。 迟衡呵了又呵,以手摩挲赞不绝口:“季弦的东西总是很特别。” 石韦喜上眉梢。 迟衡感慨:“纸墨笔砚都是雅物。早就听说石家是垒州的大家,出的文臣多于武将,纪副使常赞你写的战报虽然寥寥几句,铿锵有力风骨尽显,比大多数书生还好,不知季弦为何投笔从戎——当然,季弦的战略和行兵更是无可挑剔!” 石韦微笑:“年少时,武艺上比兄弟略胜一筹,赢得一些虚名。赞扬多了,练得更加起劲。之后又得端宁侯信任,先封都尉,后封主将,一发不可收拾。” “士为知己者死?” 石韦难得细说起来:“不止为知己,更为心底喜欢。说来惭愧,少年时,我为得了一句赞扬,日夜不歇研读战策。后来,守护垒州时,又寻到了喜欢的事——我喜欢行兵布阵,激战之后大地宴清、我更喜欢胜战之后所有的兵士喝得酣畅淋漓醉卧沙场——这种感觉,不当将领哪里能享受到呢?说拯救苍生也好,说私心也好,为心中所愿而逐,足矣!” 恰是私心,才令人孜孜不倦去争去夺去奋发。名也好,利也好,只为心安也好,只为赢他们瞩目也好,均是私心。小人长戚戚,是因私心损人利己;君子坦荡荡,是因私心利己更利他人。 迟衡若有所悟:“正是,谁人无欲!” 石韦反问:“你也是喜欢领兵作战所向披靡的豪气吧?” 迟衡笑着摇头:“入颜王军之前,我都是被强迫抓去服兵役的,打战从不卖力,只顾去想往哪里逃跑。因为我完全不知为谁而打,为什么而战。更可笑的是那些将领,上战场前让我们‘视死如归’救王朝于危难,我就纳闷得很,他们吃得脑满肠肥凭什么让我们去救?我自父母亡了之后从没吃过饱饭,完全不知道它亡了与我何干。” “难怪你对元奚王朝从来没好话!” “后来,我遇见了……入了颜王军。梁千烈就一句大白话:吃饱饭,打好战,回来拿赏银,吃更好的!听了他的话我就有力气了!”迟衡抚摩砚台,唇边一记苦涩的笑,“我恨元奚王朝,一个腐朽的摇摇欲坠的王朝,早死不死害了多少人。罢了,现在它已形同虚设迟早就一个亡字。” 石韦知道又勾起他的心思,尴尬不已。 迟衡抬起头:“我也喜欢听人赞扬我。他赞我一句,我勇气能增千倍万倍。以前虽然知道颜王军是元奚王朝的,也觉得远得很,只要在颜王军就好。知道为什么人会向佛吗?因为佛是虚幻,不会崩塌!”宁可心向虚无,不可寄托于现实,一旦现实崩塌,又该何去何从。 石韦按住他的手:“好好的,为什么说这些沮丧的话。” 月下佩摇,霓中衣卷,静夜悄无声。 在别人面前说不出的那些话,偏偏在石韦面前很自然地就说了出来。迟衡拍案而起,慨然笑道:“这世道龌蹉事多了,一天两天说不完不说也罢!等咱们平了天下,一定叫天下百姓不再过那种日子——看看现在的炻州和元州,太平盛世多好!季弦,你歇下,明日再说安州的战事,郑奕这个老贼迟早要端个底朝天!” 从石韦那里出来时月上树梢。 挑开床幔,宇长缨抱着膝盖坐在床上安安静静坐着。真是难得,迟衡倒在床上捏了捏他的脸颊:“怎么还不睡?” “我在等花落谁家。” 说罢,宇长缨飞速扑了上来,撩开迟衡的衣裳握住了那里,简直如饿狼扑食般凶猛。迟衡猝不及防搂住了他的腰:“什么家?早晨你还嫌做得太多,现在怎么又这急色?” “我只是看看余粮还在不?”宇长缨满意地松开手。 迟衡哭笑不得。 “哼!怎么不说话了?心虚了?纪策还是石韦?别傻笑,别以为我是瞎子!算了,我就纳闷,你既然是一军之主为什么要对纪策低声下气?”宇长缨趴在迟衡身上抱怨,手很不规矩地伸进迟衡的衣裳里上下抚摩,舌尖顺着身体慢慢滑下。 迟衡舒服地叹息:“没有纪副使,哪有乾元军。” 宇长缨挑眉不再说话,只以舌尖取悦着身下的人。很快迟衡就被挑得四处起火,手掌摩挲着宇长缨的大|腿伸手往里探,一摸惊了一下,里边竟然已经湿了一大滩,黏黏根,迟衡哑然失笑:“自己爽过了?浪不死你!” 宇长缨张口咬了一下:“我以为你不回来了!” 竟然带着三分气愤。 以为宇长缨没得到满足,迟衡这晚翻来覆去把他几乎捅穿,两人就像锅里沸腾的水一样翻滚不已。一如以前的每一晚一样,迟衡将滚烫的液体灌入他的体内,一次一次,直到里面装不下了源源不断流到锦被上逸出浓郁的腥味。 次日,纪策的房间里,迟衡纪策石韦,三人商议军务。 说是军务,其实也没有军务,无非就是查缺补漏,因为安州一线以守为攻,静观其变,早被迟衡布置得滴水不漏。睡了一觉,纪策精神也清爽,不再像昨天那样浑身长刺,坐在藤椅上赞道:“回汀的景致不错,夏天凉快,是颐养天年的好地方。” 迟衡为他端上冰冻过的酸梅汤汁:“吃的也很不错。” 纪策喝了一口,又赞:“比我在京城喝到的还好,这里就是神仙福地啊。昨天路过好几个城池,数安州的最兴盛,才平定几天,集市就热闹得人挤人简直就是一派盛世好光景。” “纪副使要回了元州泞州更得吓一大跳。” “早就听闻了端宁侯手段了得。” 二人说笑了一会,一旁的石韦忽然疑惑地说:“将军,我见你把安州一线的将领全部调换了一遍,主副将也都错开了。这样又耗人力又耗财力,而且将领率的不是自己的兵难免生疏,打起来仗也仓促,不知道为什么这样部署呢?” 迟衡以手遮额:“你们相信吗,郑奕洞悉乾元军每个将领的习性、喜好和运兵战术。” “郑奕的暗报向来强悍。” 迟衡回答:“对,但远比我们想象中深刻许多。他竟然能猜出容越与庄期之间的习惯,必然也能抓到其他将士的弱点,我们在明处他在暗处,防不胜防。所以我索性来一个乾坤大挪移,让他们慢慢琢磨去!”果然,当那些将领们更换之后郑奕军的攻击反而会暂停一下,就像对手在琢磨如何出牌一样。 纪策有些困惑:“容越和庄期?” 迟衡将星鹤道的事详详细细一说:“胜败乃兵家常事,可这种败数叫人心惊。” 纪策惊讶了:“以前郑奕军凶悍归凶悍,但不至于把咱们捏得这么准,莫非因为郑奕终于对乾元军上心了。” 石韦也面色凝重:“的确如此,我也感觉到郑奕军这半年的打法和以前很不相同,以前都是硬碰硬,谁强谁胜,现在他们出招都诡异莫辩,完全不按套路来。难怪,你会将破荆和容越调到垒州,进攻的步子也缓下来。” 迟衡回答:“我们先以守为攻,摸一摸郑奕军的底细。” 纪策凝思道:“郑奕这人我打过照面,耍心计谁都玩不过他,若不是这样,颜王和一干文臣武将也不会栽在他的手里。而且他笼络将心的本领也很高,跟着他的人都忠诚无比,有些伎俩在郑奕军没有用。就先按兵不动吧,我也想看看郑奕耍什么花招。” 迟衡摆出许多卷宗:“我令人收集了郑奕及郑奕军的所有战事,你们不妨先看看,兴许有用。” 纪策和石韦二人执卷揽阅,一时静默无声。 迟衡看着两个人,神情各异很是有趣:纪策一袭半旧长裳,姿势随意倚在藤椅上,手执书卷恬恬淡淡,一目十行看得飞快。石韦则坐得端端正正,却不显拘谨,他看得不快,一卷一卷极为认真,时而微微颦眉。 察觉到迟衡的目光,纪策薄薄的眼皮挑起:“看什么呢?我那书案上有治国之道的书卷,你不妨去翻翻看,治军治国一个道理,迟早都要的……” 迟衡笑了一笑去翻案子上的书卷。 纪策的案桌反而没有谋略的书,更多的是诗书歌赋,还有一本市井俚曲集子,五花八门,但却不对迟衡胃口。 迟衡翻到底下一本诗卷,卷中略厚。 原来夹着几封信札。 迟衡泛出,正是之前给纪策寄过去的,有一封还夹着那枯萎的海棠花。想不到纪策竟然还带着,迟衡心里高兴,又发现每封信札都有折痕,在自己落款的地方,添上纪策很飘逸的一句句注解: 涉潭,林里,月上始归。 春中,问木,明栀子。 闻乐,风似沙下。 境澈,记之。 每一封都只添了淡淡的一句,长长短短,无非五六七八个字,每个字都认识,就是不知写的是什么意思,迟衡翻来覆去默念了好几遍,心里跟流淌了清水一样舒服,心想纪策心情一定很愉悦,所以即使四五个字也令人愉悦,看来纪策没回信函并意味着生气。迟衡望了纪策一眼,他正专心看书卷,六月的阳光炽热,额头微汗。 有十二封信札,纪策写了十二句。 许久后的某天迟衡与纪策远足归来。月下,树黑。树下,水泠泠。水中,月华闪烁。迟衡忽然忆起旧事:“纪副使,春中,问木,明栀子,是什么意思?” 纪策略一惘然,后笑:“文安二十二年二月,我接到一封信札,正倚在一棵树旁,那树皮都沁着一股淡雅的香味,开粉白嫩黄的花。我问旁边的老农这是什么树,他告诉我,这是明栀子。我就顺手记在信上,明栀子,元奚不多见。” 迟衡噢了一声:“原来如字面意思一样。” “你以为呢?” “我以为,至少有点儿不同的深意吧——比如栀子同心?那时,我们离得那么远,好不容易——纪副使,你真的只是随手记下吗?” 纪策璨然一笑:“你以为呢?” 237二三七 【第二百三十七章】 以上是后话,暂且不提。请使用访问本站。 石韦看完后说:“还好,郑奕至少是人,并非完全诡谲莫测。” 郑奕有倚重的军师,有心爱的妻儿,郑奕冷静过人,也奸诈至极不择手段,一个十年不到就取了元奚国半壁以上江山的人,怎么可能简单?迟衡道:“容越说,郑奕沉默寡言,看上去形同枯木。” 纪策嗤的笑了:“枯木?寡言?那一定不是郑奕。” 迟衡讶然。 纪策解释道:“你们都被郑奕那些狰狞的龌蹉事误导了。当年太皇太后选帝师,郑奕为何成不二人选,‘萧肃韶举,俊容爽朗’,这八个字是太皇太后亲自写的,你们说他丰姿怎么样?如果容越碰到的是形同枯木,一定是郑奕又易容了。” 迟衡恍然醒悟:“我也纳闷,郑奕不过三十岁而已。” “自从得势以后,他就很少以真面目示人。郑奕能言善辩,朝堂之上能说得过他的没几个。当年,他想倚靠颜王之势,颜王见他博闻广智口才好,待他为上客。但万万没有想到,郑奕笑里藏刀,不知做了多少事捅了多少暗刀,陷害得皇后被废、颜王入了牢狱,颜氏一族几经沉浮。”纪策感慨,“可叹的是,等颜王看清郑奕的面目时,一切为之已晚,若从表面看是绝对想不到郑奕会是那样的人——不说别人,就是我也差点将他引为至交。” 卑鄙无耻,不择手段。 但同时又很会笼络人心,还真是很难联想到一起,迟衡笑道:“我还真想见一见呢。” 正说着,院子一阵喧哗声起。 迟衡向外看去,是宇长缨领人将整个院墙的防卫加固。昨晚与他说时,宇长缨满脸不情愿,但正儿八经要实施时却很是尽心,他是个拎得清轻重的人,恣意,但不妄为,这是迟衡为什么愿意纵容他的原因。 迟衡以为宇长缨会进来。 谁知宇长缨只是忙着指挥着工匠们忙碌,动作遒劲有力,仿佛征战疆场的将领一般。迟衡想,宇长缨做什么都是很难出色的。 大约是背后的目光太强烈,宇长缨下意识往这边望了一眼,见迟衡看自己,勾起了一个笑,下巴微扬,笑容极自信,自信到自负。 迟衡以笑回应,心下想宇长缨为人还是太张扬性格太强硬,他若不低下姿态恐怕会与乾元军的许多将领格格不入。至少,像纪策这种外柔内刚的性子,两人就不一定能说到一起去。 正想着,纪策的书卷轻轻一拍:“看什么呢,说事!” 院子大,住纪策和石韦两人绰绰有余,东西也备得很全。但石韦还是喜欢在饭后跑跑马,或者四处走走,即使六月伏天也不例外。 这天傍晚,他路过迟衡暂驻的府邸,恰巧与遇上了宇长缨。 二人聊了一路,宇长缨感慨:“虽然迟将军一直期望我能成为知州,但我更期望能如石将军一样驰骋疆场,才显男儿本色。将军说我现在最多就是个谋士,带兵作战恐怕得再投胎一次。”言谈中,非常遗憾。 “谋士运筹帷幄更令人敬佩!” “身为谋士,最大的缺憾是我不能将计谋身体力行。”宇长缨摆手一笑。 二人聊起了当下战事,两军在邑阳堡交锋。 宇长缨道:“石将军兴许不知道,邑阳堡有三毒物,歙蛇、玉蟾蜍、吸血水蛭。” 石韦笑道:“吸血水蛭就是水蛭吧?玉蟾蜍怎么也是毒物呢?” “吸血水蛭就是比寻常的水蛭更毒一些,若被叮咬住,不及时发现,不到半个时辰人将血尽而亡。玉蟾蜍,形与普通蟾蜍无异,白玉色,不喜光,一旦见光就会喷出毒液,沾之即死,除非沾在眼睛上。” “站在眼睛上会如何?” “令人眼睛更清明,所以有眼疾者可用玉蟾蜍治疗。邑阳堡有个水江岛,险恶无比,岛上有一种毒蛇名叫歙蛇,毒液沾上人的肌肤上,肌肤腐坏,全身溃烂而亡,若他人被传染也很难医治,一滴,足以令百余人受难。可取蛇之毒涂于箭上,能令郑奕军恐慌不已。” 石韦想了一想说:“这法子很毒,可行。” “而且很有震慑力,不过将军对这些歪门邪道一向不屑。为了说服他,我还特地令人抓一条歙蛇过来。” “郑奕用的也不是什么正路子。”石韦笑道。 宇长缨大喜:“将军可随我去看看。” 歙蛇,与寻常蛇无异,盘踞在笼中圈成一团,只有那墨绿色的凶狠的眼睛,昭示着它的毒性,但饶是如此,现在也是一副气息奄奄的样子。只见宇长缨面无惧色,双手一捏将那歙蛇抓起,那歙蛇受到惊吓和激怒,当即从毒囊中喷出了毒液,被宇长缨另一只手的罐子取了个干净利落。 一旁观看的石韦惊叹不已。 果然,只一丁点儿毒液摩挲在箭上,把那箭蹭在一条狗的身上,很快那狗就嘶吼狂跳不已,不多时,竟然甩下一堆狗毛。宇长缨指着狂躁不已的狗说:“今天是脱毛,马上就开始腐烂,明天你来看看,保准吓一大跳。” 不消等明天,现在那狗就浑身起血丝,看得石韦脊背发凉。 晚上时石韦与纪策说起,纪策皱眉:“歙蛇?够邪门的,偶尔一用可以,安州的毒物就是多。遥想元奚王朝的先帝就是用歙蛇毒毒杀了宿敌,也是在安州。” 史书有载,先帝将歙蛇毒掺入酒里放在鸳鸯九曲壶,那壶十分精妙,先帝为自己倒出的是无毒酒,为宿敌倒的是剧毒酒。 鸳鸯壶,杀人于无形 以此,安州不止毒物多,能工巧匠更多。石韦道:“宇长缨邪门的主意多也管用。” 纪策放下书卷:“他和迟衡……” 石韦不做声。 纪策撑手悠悠道:“迟衡时不时地提起他,我还想和他熟络熟络,但很奇怪他似乎总是避开我,但凡我在的地方他必然不会逗留。害得我想聊几句都找不到机会。” 。 238二三八 【第二百三十八章】 提及宇长缨二人都有话要说,又不知从何说起。请使用访问本站。 纪策信手摆弄着书案上的连弩车铁范(战车车模)道:“这是矽州宁湖制作的连弩车,来看看。” 这种连弩车由铁及木制作而成,上下两层,上面如同一个箭楼一般,放置在高处如城墙之上,可同时放出几十支箭,射程远,非常适合守城守关。另一个也是连弩车,却是用于攻城的。上边是箭楼,下边是攻城锥,中间是铁制的阶,兵士可沿阶而上可作为攻城时的攀爬之梯。 石韦赞道:“宁湖都监真是厉害!有了他,咱们乾元军的兵器比以前多了十数种锋利了十数倍。连弩车、转弩机、连环窍、投石车等攻城守城的机关铁械更是层出不穷,大的不说,连箭簇都有好几种,行军作战唯有西域人才能如此狠辣。我一直让迟将军把宁湖都监调到泞州来,离得近些,泞州的铁矿石矿也极为丰富。” 纪策微笑:“宁湖啊……以前来或许可以,现在不行,争风吃醋起来迟将军怕是消受不了。” 石韦不明所以。 说曹操,曹操到,迟衡一掀帘子进来:“纪副使,季弦,看我捎来了好吃的。”手中端了一个盘子,盘子里摆着三个咸鸭蛋,咸鸭蛋切成了两半,蛋白如挂霜,蛋黄圆如月,黄澄澄的半流油。 后边跟进来的是宇长缨。 纪策夹了半块,咬了一口赞道:“好吃!安州的咸鸭蛋名不虚传!” 迟衡哈哈笑:“我在安州这么久,才知道好吃的这么多,你们看,邑阳堡的地势也像一只鸭蛋!季弦,长缨与你说了歙蛇的事吧,你们看怎么样,把箭涂上毒专挑将领射杀!” 纪策道:“太费事,一条蛇能涂几把箭?” 宇长缨接话:“一滴蛇血可以毒杀一百人,熬成药汁涂在箭上,就算不死也会全身溃烂痛苦不堪。” 纪策又道:“歙蛇本就少见,一条顶多顶多杀一千人,还得百发百中。” 宇长缨低头凝思,忽然说:“我有一个法子,可以一用。” 六月初十,月将圆,邑阳堡壶陂。 壶陂乃沼泽之地,南有山如壶,故山名壶山,沼泽名壶陂。壶山道路狭隘,两边有长草。却说这日,傍晚时分,石韦领军侵扰郑奕军,被将领邢业领军反击,鼓声大作如雷响彻千里,石韦兵士少,渐渐张业占了上风。 而且郑奕军极为迅速,才这一会儿工夫竟然围过来近万兵士,且后边还有源源不断来援。 石韦见状不妙,引军后退。 邢业越发军威大震,怒目圆睁,抖着盔甲手执长矛率军追了过来。且看石韦领着余兵飞驰进了壶山道。邢业微一迟疑,恐有诈,环顾左右,副将乃一勇者:“壶山道虽然道路狭隘,但总共也就不到一里,上边站不了射箭的兵士,下边设不下陷阱,将军若是有疑,末将愿率军入内。” 难得见石韦败战,副将跃跃欲试,引马引兵狂奔,一众兵士亦激扬奋发紧随其后。 石韦见邢业的兵追得紧,遂大手一挥:“点火!” 天热已久,又兼早设诡计,只见壶山两侧的长草迎风而长,哔哔剥剥映得夜空顿时通红通红,浓烟随风缭绕,很快笼在路上。郑奕军一惊,以为是火攻,却见有激灵的将领大喊:“这里就算烧也烧不出什么,咱们快马跑过!” 可不是,火烧得再旺也无非就是这一溜的长草而已,烧不出阵势来。 郑奕军将士们立刻又引兵来追,人人穿过那浓烟只追过去,有那跑得慢的步兵穿越在浓烟中,闻见一股腥腥的味道,说不出是什么,只觉得喉咙发干,有那鼻子尖的兵士嘀咕:“怎么这烟里有股蛇腥味?”但早被掩盖在争先恐后的追赶中,人如潮,声如雷,一时山谷尽是郑奕军的战鼓。 眼看他们越追越近,石韦转马奔向壶陂,亏是早有接应。 泥沼之路不寻常,易陷进去,邢业看石韦已经逃远了,遂少不了站在壶陂谩骂不已,鸣金收兵,兵士们又从那渐渐淡去的烟雾之中走回去了。 不提石韦回了营帐。 得了胜战的邢业浑身不得劲:“石韦这一次来得蹊跷,走得更蹊跷,要说他挑个事端就走也太轻易了?” 果然,不多时,半路上有那体弱的兵士吸烟过多,浑身发痒晕厥在地,有一就有二,很快就有百余人倒下了。也有那身强体壮的人掠过浓烟,只觉得浑身如长了鳞一样,奇痒难耐,抓了又挠挠了又抓,利指刮得深了,不慎一抠弄竟然抠破了肌肤,呲的喷出一股青色的水来。 很快郑奕营帐就惶惑不安。 有人跳进水里,结果反而更痒了。不出三日,经战的数千兵士有的浑身流脓,有的浑身溃烂不堪,更有的体弱且受伤者忧惧不已竟然就此死去。一时间人心惶惶,都猜测是那毒烟的埋下的祸根,好多郎中治了也没用,有一个老郎中见多识广:“若说全身溃烂,最可能的就是歙蛇,只是从没人用歙蛇的毒液燃烟过,暂且没有医治的药房。” 那些个郎中将法子挨个试了个遍,只让人更痛苦。 郑奕军中人心惶惶,一片哀凄之声,白日里一片死寂,空气中飘散着腐坏了的味道。邢业和众将领也不好过,一身烂肉每日都在煎熬中度过。 彼处死寂,乾元军却正好相反。 似败实胜的石韦归来:“郑奕军着实厉害,想不到在小小的邑阳堡就放置了这么多兵士,看来郑奕铁了心要围攻安州了,这一次苦够他们受的!” 很快,探子回来报:果如预料,郑奕军人心惶惶,军心溃败。 石韦道:“咱们要不要杀将过去正好一窝端?” 迟衡摇头道:“让他们的郎中折腾半个月,自乱阵脚,彼时郑奕军兵士人没死心已死,咱们再攻过去,比现在困兽犹斗好多了!长缨,你的主意不错,歙蛇燃烟杀人你是第一人。” 宇长缨笑着说:“谢将军夸奖,还是石将军引兵之战绝妙!” 一旁的纪策也赞了他几句:“不知道玉蟾蜍是什么样子,一物克一物,我猜玉蟾蜍可克歙蛇之毒。” 宇长缨道:“玉蟾蜍更难得,因它可使人眼睛清明,价值连城,城东有一个五十多岁老郎中,邑阳堡已有五十年未见过玉蟾蜍了。” 稀罕之物大抵如此。 得了胜战迟衡很高兴,喝了点酒,趁着纪策石韦不注意,侧头亲了宇长缨一下,眼眸亮如晨星。宇长缨举着酒樽,长眉一挑,竟然肆无忌惮地回亲一下,点在了迟衡唇上。迟衡一愣,宇长缨趁机又亲了上去,狠狠一嘬,发出啾的响亮一声。 纪策余光瞥见,借故出去。 石韦更是耳聪目明,很快也说要去洗个澡。 迟衡将宇长缨一把捞了过来,对着那饱满的唇狠狠吮了两口,伸进衣裳使劲揉了两下。宇长缨的胸口被揉得发疼,却笑得开怀,双手往迟衡的脖子一抱,一气跨坐在迟衡的腿上。执着酒樽的手绕着脖子饮了一口,魅惑一笑,对着迟衡的嘴唇喂了下去,酒甜如蜜。 迟衡的唇边溢下一滴酒:“太放肆了,纪副使他们……” 宇长缨压低了声音,如阳光下潮湿的火焰:“谁先撩拨我来的?刚才怎么没想到他们在?哼,纪副使是什么人,石将军是什么人,这会儿肯定在院子里对弈,下不了一个时辰!”说罢,舌尖一伸,舔过迟衡的喉结。 迟衡满足地仰头,闭目,发出长长的叹声。 只有在这种事上可以彻底放开恣意妄为。当宇长缨放下腿睡过去时,迟衡郁积的*也得到纾解,六月的晚风吹得浑身舒服。出了院子,还真的看见纪策和石韦在对弈,一盘棋,多半的棋子都在,半个时辰也没下完。 纪策捻着白子说:“我最不喜欢一字长蛇阵,无处不失守。” 迟衡看了半天忍不住提醒石韦:“快拆!” 石韦恍惚了一下,收回神来笑着将纪策的局拆了。纪策也一笑,把白子一扔:“观棋不语真君子!今天没有兴致,明天再战,来安州半个多月了,我要出去舒一舒筋骨。”说罢,竟然不顾天黑就要出院子去。 石韦要陪着去,被他断然拒绝。 劝也没用,迟衡约莫猜到他心情不好的原因,笑着追了过去,也不说什么只紧随左右。明明下棋时还是含着笑的,此刻却是气呼呼的,脚步飞快——好吧,再快人就两条腿,走不了多少路。 见院子越离越远,路越走越黑,迟衡拖住纪策的手:“纪副使要上哪里去?” 纪策一窘:“舒展腿骨!” “绕着院子跑几圈也一样舒展犯的着跑这种乌七八黑的地方?还是纪副使喜欢林子里夜晚安静?这里水草多,夏夜多蛇,纪副使要小心了。”迟衡一把将纪策拦腰抱住,笑笑着伸腿一踢,月光下,竟然真的有条蛇划了一条弧线落入草丛中。 。 239二三九 【第二百三十九章】 簌簌两声那蛇就不见了踪影。请记住本站的网址:。 山雨欲来风满楼,迟衡以为纪策会突然爆发把自己训一顿,便垂眉低目,袖手等待。 谁知纪策忽然嗤的一笑:“这蛇还挺乖,说走就走,有些狠的回头就给你一口。我就是在院子里憋久了无聊,自来安州,‘以逸待劳’,什么事都没做闲得慌。” 迟衡不信:“真的?” 纪策弯腰拔起一根白茅,绕在手上悠然地说:“去年夷州出奇的冷,我们卷了厚厚的白茅做床垫子,用白茅烧的烟熏肉、肉有草香味,好吃。若是裹着泥的烧鸡,用白茅燃烧的话也比平常柴火烧得好吃。” 迟衡哭笑不得,难道纪策是馋了? 纪策慨叹:“你看这月下景致多好,冬天就没这等惬意。” 白日的燥热渐渐退下,清风袭过衣袖,袭过青青草,草丛发出窸窸窣窣的摩擦声,惬意是惬意,也有着说不出来的诡谲。迟衡环视了一圈,远山在月下如剪纸分明,近处全是高高的草,风吹如浪,很安静。 纪策仰望天空,后退两步,不知不觉退进暗色,忽听嘎吱两声,纪策心叫不妙,但已来不及了脚下一崩身子骤然向后倒。 迟衡眼疾手快拽住了他的手。 一股几乎脱臼的力道将纪策瞬间拽了出来。两人一身冷汗,回看那伪装得极妙的陷阱,杂草掩饰着。 风吹草丛,窸窸窣窣声更加急促了。 迟衡用力拉住纪策,沉声道:“纪副使,房中看月一样惬意,回吧。”他的话不容抗拒,动作更是强硬,几乎容不得纪策说不,飞快地奔出原野,好在,并没有什么东西追上来。 二人一言不发健步如飞。 等进了院子,迟衡才舒了一口气,松开纪策的手:“刚才那地方诡异得很,我以为会有乱箭射出呢,想不到——是我太多疑了,纪副使,还是,在这里看月吧。”说罢,狡黠一笑。 狡黠得几乎让纪策疑心他是故意的。 这里的月也不错,上有明月,下有灯火,远处有狗吠声音,近处有织布的机杼声。见他不说话,迟衡又说:“纪副使,你总是这样,生气和不生气都一个样子。” “……什么样子?” “就是让人看不出生气还是不生气,该笑的时候笑,不笑的时候也不会阴沉——不过,刚才你真的生气了吧,是怪我太胡作非为吗?” 纪策语塞,仿佛自省一样喃喃:“我生气了吗?” 因了昨晚的那席话,迟衡想纪策大概是想吃烧鸡或者烧肉了,所以脾气变得暴躁易怒。遂向宇长缨询问,宇长缨懒懒的,沉吟半晌:“烧鸡?烧肉?回汀集市上有一家烤乳猪味道绝妙,就上南子星花腌成的酒,别有风味。” 想一想都垂涎欲滴,迟衡兴冲冲地跑去集市。 柴米油盐酱醋茶,集市里应有尽有,熙熙攘攘声音嘈杂,人群摩肩接踵,挑担子的人也不嫌挤愣是往人多的地方钻。迟衡已经很久没有混迹人群中了,挤一挤别是一种乐趣,二人一身素装,大热天被挤出一身汗,好容易到了那家店子,掌柜的扇着汗说:“两位爷稍等,大热天的没几个人吃油腻,我这就给你们杀去。” 现杀,干等不是法子。 迟衡在集市上转悠了一圈,见着好玩的东西也要多看几眼,旁边有人玩杂耍,胸口碎大石,光膀躺钢刀,惊险无比。只见玩杂耍的小伙子身体精壮,鼓起一身劲,慢慢地躺在刀刃发亮的钢刀上,看得人心尖发颤。 引得众人一阵倒吸气和喝彩。 迟衡看得津津有味,一个没留神,回头宇长缨就不见了——兴许是看见什么有趣的了,大活人当然不会丢,就走丢了,整个集市也就这么点儿大,迟衡舍了精彩的杂耍,狐疑地四处看去。 卖布的、卖竹筐的、卖飞禽走兽的,还有一个辣粉摊,摆了五六个桌子,一溜吃辣粉的,许多人甩开膀子吃得浑身是汗,抹一把额头继续吃。宇长缨对衣食住行最是感兴趣,迟衡朝着辣粉摊出走过去,果然瞥见一抹艳色。宇长缨站在摊子旁,却不是向着摊主,而是却向着前方,头微扬。 迟衡在宇长缨的斜后方,人多,幡多,杂物多,看不到他面前的是什么。 一抹疑虑涌上,迟衡挤了过去。宇长缨察觉,回头,见是迟衡,遂笑着勾了勾手:“将军,这里的粉最好吃,油喷香,辣入喉,来一碗,解个馋。” 近了,宇长缨刚才朝向的地方只是一根撑酒旗的木杆。迟衡问:“刚才在看什么?” 宇长缨沉默后,道:“我眼花了。” 迟衡不信。 宇长缨皱眉,压低声音道:“我刚才觉得背后凉凉的,回头就看见一个人鬼鬼祟祟地掠过。我很纳闷,就看见幡动了一动,跟你看到的一样,什么都没有。” 迟衡环视周围,都是大快朵颐的吃客。 走到方才宇长缨驻足的地方狐疑看了起来,一根木杆,左边是忙碌的小贩忙着下粉、捞粉、捣蒜蓉、泼油,右边是吃客、桌、凳、吃过的空碗长筷,前面是坐地上编织竹篓的老婆子……没有什么可疑的。 迟衡道:“别吃了。” 这两天一直觉得很不对劲,背后总是阴风阵阵袭来的感觉。宇长缨也察觉到什么似的,靠得迟衡很紧:“将军,我们回罢,我心里,不舒服。”眸子里满是不安和忧惧。 大热天的,人又多。 迟衡抓住宇长缨的手,笑道:“看你平常一副飞扬跋扈的样子,原来也是中看不中用,青天白日能有什么事?正儿八经要干坏事的,都背后放冷箭。” 宇长缨一笑:“有将军在,自然无需担心。” 迟衡拽着他大步流星离开,先是逛了布店扯了两匹布,后进猪肉铺切了十斤五花,末了,在那露天的鱼篓中捞了两尾草鱼,挑了一挑拨浪鼓,但无论怎么转,都是远远近近绕着那摊子转。迟衡总觉得,那个摊子很是怪异,又看不出什么名堂,因为人来人往都很平常。 宇长缨道:“该买的都买了,回吧。” 迟衡眼睛一亮:“稍等,我发现怪异的地方了,随我来。” 说罢将宇长缨拽紧大步过去,许是他的气势太过凶狠,有那挤着买辣粉的人都纷纷闪开了。迟衡径直走到一个桌子前,豁然坐下。 桌子坐了一男子,灰衣,身形修长面容普通。 男子没有停下筷子,只瞥迟衡一眼,眸子中竟无一丝惧色:“这位小哥,有事?” 迟衡望着他:“辣粉好吃吗?” “自然。” “从刚才一直吃到现在,至少走了三拨人了,你竟然还在,一定是好吃得不得了才是。”迟衡挥手要了一碗,小贩蹭了一声端过来,热气腾腾。 男子继续埋头,慢悠悠吃了一口。 迟衡忽然道:“可以告诉我,你怎么在人堆中做到隐形的吗?连这个摊贩都没发现,他至少给你送了不下五碗辣粉吧?” 闻言宇长缨一惊。 男子一怔这才停下筷子,直视迟衡道:“什么?” 迟衡勾起笑:“我很好奇,你怎么做到让人视而不见的?是不是很自信自己永远不会被人发现呢?” 是的,这个男子,竟然可以做到让人视而不见,像一片枯叶蝶隐藏在一堆枯叶之中。刚才宇长缨说出困惑,迟衡就仔细看过摊子上的每一个人,没有一个可疑,但却总像藏着一个可疑的人。直到他将整个摊子团团转了三圈,终于有了惊人地发现,这个男子,一直在吃,却无人发现异常。 有的人,过目即忘。 但是再怎么过目即忘也不可能让小贩也无视他的存在,也不可能让迟衡每每眼滑过去——只有一种可能,这个人有着最为精湛的隐蔽术,“泯然于众人”,不留一丝痕迹。 迟衡死死地盯住男子。男子却笑了一笑,又望了一眼宇长缨:“有人引人注目,有人雁过无痕。” 说罢,衣袖一拂,起身。 铛的一声,摊主小贩眼前多了一块碎银。迟衡急忙追了两步,却发现眨眼间那男子已经不见了——明明等辣粉的不过五六人而已,怎么可能? 忽然眼前一块灰影掠过,迟衡飞快赶了上去,才冲出五六步,猛然收足。 转身回到摊子上,睁大眼睛挨个地看那五六个人,风起,尘扬,男子赫然站在其中——无非就五六个人,但他竟然可以在自己盯着的状态下,混入人群,了无痕迹,迟衡一身冷汗。 男子展目,目光中尽是赞赏。 “你想知道原因吗?” 他长得极平常,混入人群再找不出,但那一展目,一转瞬,目光灼灼——所有面容皆为虚假,唯有眼眸是真实。 迟衡疑惑地与他对视,眼前一道寒光,刺目闪过,与此同时,一股剧痛从迟衡的眼眶中涌出,像火焰喷射一样,像血液飞溅一样。迟衡啊的一声遮住双目,本能地抽出匕首往前方一挥。 就是挥刃的同时,迟衡猛然意识到,为了追这个男子,他把宇长缨弄丢了! 手边,没有宇长缨。 “长缨,长缨,长缨……”迟衡大声地喊道,丢失的惶恐,比眼睛更痛,直刺心脏,迟衡冷汗涔涔,一手捂住眼睛,一手手持利刃乱挥,挥得秘不透风。 旁边的人纷纷避之三舍。 顾不上去想到底是怎么回事,迟衡越喊越大声。 在拼命挥刀的同时有三四股劲风拂过——这是向他袭击的阵阵劲风,每一股都要置他于死地,迟衡虽然眼前一片血红,疼到浑身战栗,但活命的本能令他更加灵敏。眼睛如喷血般刺痛,匕首更加狂乱,每一股扑上来的劲风都从衣鬓掠过。在越来越激烈的狂乱,迟衡忽然听见一声尖叫:“啊——有人疯了,疯子杀人了!疯子杀人啦!” 迟衡蓦然停下。 劲风已经没了,涌上来的是热浪,和无边无际的黑暗。迟衡握紧了匕首,站在原地,手中的血,一滴一滴滴下。 。 240二四〇 【第二百四十章】 七月初,天气燥热,傍晚,知了有气无力地嘶哑着。请使用访问本站。 迟衡听得烦躁,拽起床头的梨往窗子狠狠一扔,哐当一声窗子被撞开了,那碎成两半的梨咕咚咚地滚落到了窗外去。燥人的知了声停了一停,万籁俱寂,而后忽如万虫和鸣一样“吱——吱——”地撕心裂肺,比刚才还热闹。 迟衡气得一踹薄被下了床,却摸不到鞋子,逞强走了两大步却撞倒了案头的碗,哐的一声碎了。 迟衡面无表情踏过去。 宇长缨奔了进来,抱住他的腰:“将军……你踩到碎片。” 迟衡当然知道踩到碎片了,也知道疼得钻心,他只是烦躁,烦躁得只有剧痛才能冲抵心口的与早。他,厌恶窗外那日复一日的蝉鸣:“把院子的树全砍了!” 宇长缨轻叹一口气:“是,将军!” 叹得很轻,声音很憔悴,迟衡知道宇长缨被折腾得累了,可他克制不了,天气那么热,好像要把人蒸出水一样的燥热,他只想到一个清清静静的地方呆着,一个人。 他听见宇长缨压低声音的吩咐:“宫平,你们看好,但别离将军太近。” 迟衡仰飘在池中,双手轻轻拍打水面。 他看不见了。 最初是满目流血的红色,而后是挥刀如疯魔,双耳如雷,再后来他听见宇长缨焦急的呼喊,他慢慢地收了匕首,一个跌跌撞撞的人抱住了他的腰,伴随着脸颊慌乱的抚摸:“将军,你怎么啦?” 宇长缨紧紧的拥抱,让迟衡的心定了下来。 宫平气急败坏的来迟的声因、兵器相接的声音、还有宇长缨慌乱的询问声,他慢慢地晕厥过去。待醒来,眼前是一片黑色,扯不开的黑色,眼睛燥热如火烧。他起身,同时听见数声呼喊:“将军,你醒了?” 为什么三更半夜,他们会在自己的床头? 等明白其时竟是正午时,迟衡如晴天霹雳蓦然下床却不及防跌了一跤,被石韦紧紧抓住了手臂:“将军小心!” 再往后是无数郎中的声音,以及两个字:瞎了。 回想起最初的日子,真是狂躁,迟衡多少次一脚踹翻床头的东西,把所有根本无济于事的药汁罐一气摔了个粉碎……迟衡缓缓挥动手臂,水在四处流动,他吐出一口气,无论是怎么不愿意相信,瞎了,就是瞎了。 不出三天,郑奕军大军反扑,石韦率军上阵至今仍是打得水深火热。 纪策运筹帷幄,接手迟衡的各种事务,忙得不可开交。 宇长缨最是辛苦,跟着暴怒的迟衡不知受了多少罪,一天都提心吊胆,既怕迟衡发怒,又怕迟衡碰了伤了——至此,过了十数日,迟衡仍不愿用拄杖,也由最初的无时无刻不爆发,变成了现在的阴沉沉一天仅仅爆发个两三次。 迟衡知道大家都害怕靠近他,在自己跟前连大气都不敢出。 迟衡收起手,任由身体慢慢地沉下池水中去,他知道自己死不了,会水的人得绑上石头才行,而且他不想死,即使每天心都撕扯一样难受。 慢慢地沉,水,如此温柔。 在世界几乎被隔离的刹那他听见宇长缨焦急的声音:“宫平,将军呢,不是让你好好看着吗?” “他刚才就是……该不会……” 宇长缨几乎是吼道:“还不快下去找!” 哗! 迟衡使劲拍了一下水,瞬间钻出水面,同时听见数声松口气的声音,和悄然离开的声音。宇长缨也舒了一口气,放缓了声音:“迟衡,有喜报。” 迟衡缓缓游着。 池不大,随便哪里都游不了两下,到了水浅处,他站了起来,一步一步走出池子。 宇长缨为他披上薄衣,巧妙地将迟衡带了两步正好碰到了一个藤椅,顺势坐下。浑身是水,风一吹凉意袭袭,浑身的郁结也能稍微缓和一些。宇长缨拿起毛巾,一边替他擦拭头发,一边说:“扈烁麻行之传来消息,靖立州大获全胜,木克王于六月二十八日走投无路,已投降。” 真是值得高兴。 迟衡道:“第一个州总是慢一些,后面的栎州、笪笪州就快了,矽州缙州招募的兵士,尽早往靖立州去,招一拨去一拨,别等太久,西域各州必须要快。那些都是地头蛇,时间一多,他们缓过气来就难收拾了。” “已经运过好几批了。纪副使说缙州杨略治州有方,依他的举荐,其弟杨济可任矽州的知州。” “杨济对矽州不熟悉,先去矽州城任个丞府尹。” 擦拭完毕,宇长缨帮迟衡揉了揉脑袋,手太小心,太轻柔,揉了几下后迟衡说:“行了,你忙去吧,让我自己呆一会儿。” 宇长缨停了一停:“好!” 迟衡听着宇长缨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快要走出耳朵能听见的范围时,忽然停下。迟衡疑惑,等了半天没有动静,正纳闷,而后醒悟,宇长缨只是站远了看而已。 就让他看着吧,反正过一会儿就会走。 迟衡斜倚在藤椅上静静等着,但这一停之后,真的没有任何声音了,除了偶尔落叶入水的声音,静得迟衡都要以为宇长缨真的走了一样。就这么一个斜倚,一个远远站着,静静地过了半个多时辰——宇长缨一向张扬狂妄,但他现在,却那么小心、那么谨慎、那么顺从。 迟衡鼻子忽然一酸,想一想多少人裹尸沙场,瞎了是最轻的两种。 即使瞎了,石韦、纪策、宇长缨并没有因此而疏远,反而更加忠诚了,石韦以一人之力扛着安州一线的攻击;宇长缨也是难做,时时要应付莫名发脾气的自己;纪策夜以继日忙碌着,已经平定的州池、正在征战的州池,无不是牵一发而动全身……这都应该知足了,心情平和下来,迟衡轻唤:“长缨……长缨……” 过了好一会儿,脚步声起,耳侧响起了宇长缨轻和的声音:“将军,我听宫平说,你叫我?” 这不是欲盖弥彰吗? 迟衡勉强一笑,左手凭本能抓过去,宇长缨也伸过手。十字交叉。迟衡右手相覆,两只手夹住宇长缨的手,摩挲了几下,手背润泽,关节凸起——原来,肌肤相触也有轻微的声音,像细雪落下,像风掠过二月初生的嫩芽。 此刻,是如此的安静。 宇长缨慢慢地单膝跪下来,相对着,额头轻轻地点在迟衡的膝盖上。 迟衡抬手抚摸他的发丝。 宇长缨喜欢披散头发,很茂密,一根一根也很硬,迟衡摸着鬓发,抚了抚眉骨,而后慢慢滑向脸颊,脸颊的弧度恰恰好的完美,肌肤匀亭,脖子、喉结、以及突起的锁骨,柔韧的胸膛……迟衡的手过处,衣襟仿如自动解开的一样,没有阻碍。 衣服褪下,而后,宇长缨细细碎碎的压抑的j□j声响起。 迟衡并没有比以前温柔,依旧大抽大送利刃碾转无度,但宇长缨却努力克制着,仿佛怕稍微放肆就会惹得迟衡莫名怒气一样——这真不像宇长缨,每个人都在努力压抑自己。 无论白天怎么暴怒,晚上还是要抱紧宇长缨。 这种可以抱在怀中的感觉最踏实。 纪策一般会在清晨为迟衡盛好粥,与宇长缨三人吃过早点,他就忙去了。这天,迟衡才出房门,就听见咯咯的笑声,银铃一样清清脆脆,竟是小孩的声音。听声音,有三个,约莫十来岁的样子——这地方除了兵士哪儿有小孩? 有多久没有见过小孩了? 迟衡并不喜欢小孩,唧唧咋咋的一刻不得消停,这又是哪里来的呢?迟衡才一出去,嬉闹声骤然停了。 听见一个小孩低声说:“是不是他?” 三个人围成一团叽叽喳喳说了几句,一个孩子才吸溜着鼻涕,大着声音说:“子扬见过将军。”另两个孩子也争先恐后地说:“子温见过将军”、“子炎见过将军。” 谁家的小孩? 纪策的声音响起:“迟衡,这是我家远房亲戚的三个孩子,特地送来看看,过两天就回去。” 迟衡平静地嗯了一声,缓步走到院子,娴熟地坐在院子的石凳上。这时就听见子扬自以为低声地说:“不是说他瞎了吗?眼睛好亮,一点也不像瞎了。” 迟衡脸色一沉。 子炎立刻说:“你不想吃糖糕了!副使说不能提瞎字,一会儿他生气了怎么办!”旁边两孩子顿时噤声。 迟衡不怒反笑:“纪副使,糖糕呢?” 哇!三声欢呼声同时响起而后脚步纷乱,看来是迫不及待跑向了纪策,一个一个围着打转,声音着急得不行:“副使,副使,你说过,他笑了就赏我们!” 纪策哭笑不得叹了一口气。 三个小孩天真无邪,也不懂得看人眼色,吃过了糖糕就绕着院子追打玩耍,有个还非要纪策给他黏知了,纪策被缠着没办法甩手而去。迟衡一口一口吃着地瓜粥,不知不觉喝了三大碗。 小孩玩着玩着就忘了生疏,子炎孩子不知是扑蝴蝶还是逮蜻蜓,一下子扑到了迟衡怀中。 迟衡把他的衣领一下子拽了起来,子炎两脚凌空,顿时吓得哇哇两声要哭,见迟衡没有怒,遂大胆滴拍着迟衡的手说:“将军,放我下来!” “说,你们是谁家孩子!” 大约是凌空的气势太强大,子炎讷讷两声,说:“我们是纪家的孩子!” “骗人要打屁股!” 迟衡一巴掌拍了下去,啪的一声响,子炎顿时哇的一声哭了,哭得惊天动地:“放开我,唔唔唔唔我们是颜府的孩子!” 颜府? 迟衡心底一怔,慢慢把他放下来。 子炎蹭的一声跑远了,忽然又跑回来,哧溜着鼻涕说:“你是将军吗?你千万别告诉副使我说了真话!” 。 241二四一 【第二百四十一章】 听着孩子们肆无忌惮的打闹声,像千万层乌云压了下来,又像逼仄的牢笼越锢越紧,搅得整个心透不过气来,眼前又是一片墨泼的浓黑,真想一刀劈开个清清静静,迟衡异常烦躁,走了两步,大声喊:“都出去!” 顿时一片安静,而后纷纷撒腿就跑,声音稚气惊恐:“副使、副使、副使救命!” 闻声赶来的纪策将小孩都带走了。请记住本站的网址:。 迟衡等着纪策的解释,想不到纪策只说:“是我考虑欠妥,小孩不懂事,你要是不喜欢我就让他们再别出现。泞州有些事要处理,我先忙去了!” “你等一下!”迟衡厉声道。 纪策驻足,窒息般的沉默之后问道:“迟衡,有什么事吗?” 为什么连纪策都开始沉默、开始闪躲、开始隐瞒、开始不愿意和自己单独相处了?迟衡心口的闷气几乎郁结发酵怄出一股酸味,可他根本没法对纪策吼出声,闷了一会儿,瓮声瓮气地说:“使没事,你走吧。” 纪策犹豫了一下,踩着轻轻的步子离开了。 迟衡气得挥起右拳一拳击在树上,树干震了两震,树叶哗哗落下,宇长缨跑过来,急忙将他的拳头抓住:“将军,怎么了,有什么事和我说就是了。” “没事,你也忙去吧!” 宇长缨紧紧抱住迟衡的腰:“将军别动怒,有事慢慢说,有一个元州的老郎中专治眼疾,明日就到了。” 迟衡冷笑:“郎中有什么用,一个一个,脓包!” 宇长缨一下一下抚摩迟衡的胸口,安慰道:“总是有用的,你现在的眼睛很亮,没有丝毫损伤,一定不会有事!你坐下,我给你洗一个水桃,安州桃源的桃子又大又水,你一定喜欢。” 迟衡并不喜欢。 食不知味。他不喜欢被隐瞒的感觉,他痛恨无边无际的黑暗和随之而来的手足无措,为什么纪策连这种事都要隐瞒呢,为什么纪策压根儿不愿意解释一两句呢。迟衡摸到茶杯,喝了两口,手抓着茶盖越想越气,忽然一下子砸了出去。 啊! 宇长缨痛呼一声。 竟然砸到他了?迟衡大步跨出,却一下子绊倒在石凳上,一个前倾全身倏然扑在石桌上,肋骨狠狠撞了一下,巨疼蔓延,迟衡又急又悲伤又痛恨——为什么,连跑过去拥抱一下的能力都没有了。 宇长缨几步跑过去,扶起了迟衡。 迟衡一下摸到他的额头,一股黏腻流过手指。 自己的莫名怒火,伤的还是宇长缨,还有比这更后悔的吗?他一直不离不弃,相伴左右耐心地劝解,即使迟衡再发脾气他也默默受着,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伤了,迟衡抱紧宇长缨,两手颤抖,一遍遍抚摩他的脸颊额头:“长缨,长缨,对不起。” 七月本该烈日炎炎,但这一年细雨绵绵不断,整个夏天都极凉爽。自从迟衡看不见后,由宇长缨安排,纪策也搬到了这个院子。这个院子的格局略异平常,东边有东厢房,西边有西厢房,偏偏东西两个厢房筑起一道矮,宛如独立的小院子一般,开了一扇门通向大院子。据说这屋子的原主人有两个宠妾,水火不容吵得不开交,主人不胜其烦,一边一个,筑起矮墙全部隔开,求得清静。 因纪策喜静,宇长缨将他安排在东边厢房。 东厢房多花木多假山石,荫气森森,迟衡以前就不太进去。如今看不见了,更是从没有推开过东厢房的院门。天色一晚,迟衡坐在房中,想起白日莫名地冲纪策发火,心中说不出来的难受,不如打开天窗说亮话,直接去问他把颜府的小孩接过来是什么意思。 迟衡摸索着走过去。 大院子能清走的东西都清走了,迟衡凭着记忆,扶着高过人头的紫薇树过去,磕磕绊绊的,自不必说,走得慢,也走得谨慎,走得轻。不过,纪策房中有人说话,迟衡想,还是等人都走了再进去比较好,离得近了,听得清晰了。 “宇长缨,我的事不需要你来指指点点!”纪策的声音蓦然提高,异常愤怒。 “将军的事就是我的事!”宇长缨不甘示弱。 迟衡一怔。静寂之中,虽然两人的声音均有克制,依然听得一字不落清清楚楚。旁边是假山,离纪策的屋子只几步的距离,迟衡想了一想,慢慢地走到假山后面贴近窗子。 宇长缨语气激愤,激愤中难掩憔悴:“你明明知道他对颜鸾念念不忘,对颜氏家族的任何人都恨之入骨,为什么要将他们弄到院子来故意刺激他?他前些日子有多暴躁你难道看不出来吗?他有多难受你看不出来吗?你非要一刀一刀地捅吗?纪副使,平心而论,他最尊重你偏袒你,你却这么对他,到底是为什么?” 纪策冷冷的说:“我没必要向你解释。” 宇长缨冷笑两声:“你最了解他,所以你针针见血,当初略施小计就让他在楚秋面前吐血了——我想,他也心知肚明吧?” “那又怎么样?强取豪夺的名声好听吗?他是明事理的人,就是一时色令智昏了而已,属下也好,朋友也好,我都是为了阻止他犯下这种荒谬的错。他和楚秋若是两情相悦,我会莫名其妙插刀进去?” 迟衡的手指在石头上划下一道痕迹。 宇长缨道:“是吗?劝谏就好,何必出这么狠的主意一到划到他心里去!既往不咎,我也不在乎以前的事。只不过,颜氏的人,永远不要出现在乾元军,这是他亲口说出的话,纪副使,你该不会忘记了吧!” “我轮得到你来教训?!” “是我逾越了。听闻纪副使最识时务,果然名不虚传。颜王军颜鸾在时,你们珠联璧合,声名显赫;颜王军易旗易主,你辅佐迟将军,也是风生水起。长缨不才,只是将军虽然暂时失明,乾元军亦不可能大权旁落,纪副使不要做的太过火。” 纪策怒了:“你什么意思!” “颜鸾的五兄长颜翦,听说也是人中龙凤,纪副使将他引进乾元军又是什么意思呢?瞒得过别人,可瞒不过我,呵,颜家的人,总是有些手段的,我不愿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只不过,将军若是知道了,他会怎么想呢,纪副使好自为之。”宇长缨拂袖而去。 哐的一声,摔门而去。 迟衡站在窗下,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半天没有说话,只有宇长缨愤怒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而纪策房中的声响也没有停止,一个陌生男子声响起:“阿策,我来得可真不是时候,这可是我第一次钻人床底下。没想到他竟然……呵,区区一个知事也敢这么狂妄,是被迟衡惯出来的吧?你也是的,真能忍,要我,一个巴掌就上去还容他放肆!” 每一个词都铿锵有力,带着浓郁的京城口音,声音很有磁性。 纪策自嘲:“这不是打不过么!五哥,见笑了。” 五哥?颜翦? 迟衡屏住呼吸。 房中,颜翦笑了,拍了拍纪策的肩膀:“以前就让你习武健体你却总偷懒,现在知道苦了吧?早些休息吧,看你累得眼圈都黑了。别把自己往死里逼,迟个一天两天郑奕也翻不了天,你看你,非把自己累垮了不行?” “五哥,不如,再等些时候吧。” 颜翦重重地坐在床上,苦笑一声:“我等一年多了,好不容易羽翼丰满,实在是一天都等不下去了。你知道,我们颜家上上下下近百口人,被压制得有多难受,好不容易现在……” 一旁听的迟衡慢慢蹲下,心口作疼。 好半天,纪策说:“五哥,你就在这里睡下吧,宇长缨一时半会儿也不会告诉迟衡。等我想清楚了再和他说,迟衡这人……唉,你大概也了解一点,固执的时候半点话都听不进去。现在军务又繁杂,我委实j□j乏术,子扬、子温、子炎你明天就送回去吧,别叫孩子受罪。” 窸窸窣窣一阵后两人都睡下了,睡前还说了几段闲话,无非就是往昔如何,相互调侃。 第一缕阳光洒落。 迟衡喝完红豆粥,忽然说:“纪副使,昨天那三个小孩还没送回去吧,今天再叫来玩玩,闲得无聊逗个小孩玩玩也有意思。” 沉默半晌,纪策道:“我去看看。” 迟衡令厨子做了好些糕点,摘了好些新果下来,三个小孩又惊又喜,绕在迟衡膝头争着抢着要,玩得不亦乐乎,他们胆子都打,也敢凑到迟衡面前撒娇撒赖。 “给将军耍一耍剑看……”纪策说完就悔了,忙改口:“背一段诗书给将军听。” 三个小孩摇头晃脑背起了《从军行》。 子炎背错了一段,子扬啪的打过去,子炎立刻嗤的一声重新背,很是热闹,迟衡慢慢浮起了笑。纪策见此情形也高兴,将三个小孩围在一起,讲前朝的趣史,讲前朝的贤相,讲乾元军征战千里的奇战。 小孩先是听得津津有味。但到底是小孩,耐性有限,听着听着最小的子炎就开始走神,小短手到处翻腾,尤其喜欢摸案子上的东西。案子上刀剑多,有东西被扒拉住要砸下来,迟衡听见声响骤然出手,果断地把东西接在了手里。 纪策松了口气。 迟衡拍了一下子炎的小脑瓜:“你这孩子有意思,今晚跟将军睡吧!” 子炎啊的出声,高高兴兴地滴溜着圆眼睛,小手乱扒扒到迟衡的手心,稚声稚气地说:“将军好厉害!将军会玩飞刀吗?将军会射箭吗?将军会不会像六叔叔一样在马上一口气射下三只老鹰呢?” 。 243二四三 【第二百四十三】 迟衡倾身向前握住了纪策的手,心情大好:“将人送走了?我可担心你一怒之下就跟他走了!” 纪策奇道:“我为什么会怒?” 迟衡只是笑,笑了半天后说:“我一直很介怀燕行的离开。请使用访问本站。明明离开的时候还说我这里好那里好,我既然这么好他为什么还是走了?他离开以后,我费了好些时候反省,直到现在也没反省出个结果,落下一个毛病,谁要是忽然不停地夸我我都会疑心是不是有什么特重要的事要告诉我了。”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纪策心想没夸过他啊。 “纪副使,你的声音是很清亮的那种,跟站在井水里说话一样。我特别不喜欢你站得老远和我说话,心里特没有着落。”迟衡笑着抚摸他的手背,顺而抚摸至手臂和肩膀,一寸一寸丈量,而后下巴靠在纪策削薄的肩膀上,哼起了夷州的俚曲儿。 怎么跟个小孩一样?纪策哭笑不得。 也许是刺中了几只老鼠,迟衡心情好得不像话,哼完曲儿说环着纪策的腰说:“纪副使,最近有什么不高兴的事?告诉我,我替你报仇!哼,一天不打上房揭瓦,都反天了!” 纪策一愣:“你……” 迟衡自觉失语,坐端了笑道:“我还不是怕重蹈覆辙,纪副使和颜翦关系不错,别被他一句两句勾引走了,才叫人跟着你的——纪副使不会生气吧?”说罢,握住纪策的手轻轻打了一下自己的右脸,诚意是足足十分。 纪策先是气结,再看咫尺之间迟衡那么诚恳,气顿时消了一半,闷闷地说:“这是最后一次,我大人有大量。” 迟衡笑了,侧身向前飞速一点。 恰恰点在了纪策的嘴唇上,纪策一惊猝不及防,身子向后一倒,被迟衡的手带了回来。纪策刹那从耳根热到了脖子,惊魂未定,要抽出手,却被紧紧钳动弹不得,正是尴尬不已之际,迟衡说:“纪副使,虽然我瞎了,力气可一点儿不少。” 纪策红了一脖子压低声音:“放手!” 迟衡手搂住腰往怀里轻轻一带,纪策就到了他怀中,二人依偎在一起无比亲昵,迟衡大手抱住纪策的肩膀含笑说:“纪副使不会是嫌弃我瞎了吧?” 之前他最忌讳说瞎,今天却连说了几次,纪策不明白他什么心思,涨红了脸说:“快放开,宇长缨来了!” 迟衡一顿,勾起一弧笑:“纪副使最擅骗人。” 纪策越挣扎,迟衡抱得越紧,而后几乎是紧紧将他抱在怀里紧到窒息,隔着衣服,两个人深刻地感受到肋骨与肋骨之间的研磨和挤压,纪策喘不上气来,断断续续地说:“放、放开,你今天是怎么了?” 好半天,迟衡说:“我怕纪副使不会回来……以前耳聪目明我都追不回燕行,现在看不见了,更不知道上哪里找你。” 纪策语塞:“怎么可能!” 纪策不是燕行,颜翦不是玄赤剑。 迟衡从肩背一路抚摸下去,一下一下,衣服是棉质柔软的旧衣,身形是削瘦的修长,骨头是稍微用点力气就会抱断的脆弱,腰也是。心底的温暖沸沸扬扬,扬成了火热燥热,烧得理智灰飞烟灭,迟衡微喘覆在纪策耳侧,热气袭过耳廓:“纪副使,你和人上过床吗?” 纪策咬了咬牙齿:“快放开我!” 两人僵持,背后是书案,自从看不见后,纸墨笔砚都不见了,案子空空如也。两人面对面,迟衡把纪策往案子上一按,纪策被迫平躺仰头,腿间的火热紧紧贴在一起。迟衡缓慢而执着地压了上去,纪策被他一压更加窒息。迟衡覆在他耳边说:“纪副使毫无私心地将颜王军交给我,还任我胡作非为,乾元军中我谁都不欠就欠纪副使的恩情。” “就以这种方式报恩?当你是狐狸精啊!”纪策咬牙切齿,侧头避开热气。 迟衡笑得开心,抬手蹭了两下:“纪副使真是兴致昂扬!” 纪策难堪:“滚!信不信我……” 这会儿说什么都是虚张声势,迟衡越发肆无忌惮,撩开纪策的长裳伸手进去,捉住那半起不起的像笔一样直的玩意儿揉了又捏,捏了又戳,纪策大腿酥得直颤,咬紧牙关气势软了:“迟衡,我不喜欢这里……垫得背疼,咱们去床上。” 想不到纪策这么好说话,迟衡将他抱了起来。 纪策扯了扯衣裳:“这样像什么话,被人看见了还不知有什么闲话,我自己走。” 迟衡一笑:“别骗我。” “不骗你。” “……你不能跑啊。” 迟衡在纪策颈弯一蹭,慢慢地松开了手。果然在脱手的一瞬间,纪策几乎是踉踉跄跄着跑开了。在跑到门口时,纪策回头咬牙切齿骂道:“迟衡,卑鄙无耻,你知道你这叫什么,以下犯上,我比你大了六岁!” 迟衡失笑:“是说你老牛吃嫩草——得了便宜还卖乖吗?” “混账!”纪策一摔门跑了。 听着那仓促离开的脚步迟衡笑了,他早知道一旦放开纪策,纪策一定会撒腿就跑,又如何,会走的,留不住的;不会走的,慢慢的抓紧,来日方长。迟衡摸到案子旁边,有一股淡淡的香味拂过,窗外一棵小桂树,开得忒早了。迟衡想,之前他对纪策没有非分之想,就是握紧他的手的刹那,忽然魔障了。 是魔障了。 可是,自纪策和颜翦出去,铺天盖地的担心和烦躁几乎将他压垮,甚至差一点就要冲出去追赶。不知世间有没有什么法子,可让牵挂的人永在身边。 宇长缨回来,惊见书案上一枝桂花,蛋黄色的小米花芳香沁鼻。走到篱笆前,没有吱吱乱窜乱叫的老鼠,却听见嚯嚯的刀声,转过院子,月下,迟衡的刀舞得电光相织看不见人影,劈、挑、砍、刺无不干净利落,一整套刀法半点不含糊,第十八式旋风落一招扫遍落叶,尘扬刀定,迟衡站在院子中间,望着宇长缨这边:“回来了?” 目光之准几乎令人疑心根本就没有失明。 宇长缨一酸,快步上前拥住他的腰。迟衡一手搂住他的肩膀,拍了拍:“怎么这么委屈?谁欺负我的人了?” “谁敢欺负我呢?看到将军终于释然长缨很开心!” 迟衡亲了亲他的额头:“你受苦了。” 二人缠绵了一会儿,宇长缨为迟衡宽衣解带,解到最末时忽然一皱鼻翼:“我闻见纪副使的味道了,你和他是不是……哼,将军,我还不能满足你吗?”说罢,在迟衡j□j狠狠掐了一把。 迟衡惨叫一声,捂住跳了起来:“你的什么鼻子啊!” 宇长缨一口咬在肩膀,气呼呼地说:“纪策这人,假兮兮的,将军你别被他的外表骗了。还说呢,半月前非给安州的驻兵安插了两名将领,那两个将领对安州根本就是一无所知。” 迟衡笑着揉揉他的脸蛋:“哪两个?” “一个叫范弘一个叫卢立岩,都是原先元州段敌的手下,后来投诚的,但一直都是在元州招兵买马的,就算再厉害,也有个先来后到才行!” 当年有四个人被朗将立为年轻将军,一个是岑破荆,一个是池亦悔,两两个就是范弘和卢立岩,可惜立了不到两三个月,连势力都没树起来,朗将就遇难了。颜王军分裂,后来他们俩投了段敌,段敌死后,他们俩被安排平复及安定元州诸事,没有委以征战的重任。迟衡将两人的来历一说,笑道:“不枉费,是当初比我还厉害的两个人。” 宇长缨还是郁闷:“原来是旧相识!可纪副使太专断了!” 迟衡手指摁了一下他高挺的鼻尖和撅起的嘴角:“再翘就可以挂尿壶了。你呀,别插手军务,纪副使的任何安排都是和石韦商量过的。” “我看石韦什么都听纪副使的。” “因为正确才听。好了不提这些,你这破衣服怎么这多结,快解快解,要憋死我了!”迟衡凑过去亲了十几口,两人抱着狂乱交吻,两腿飞快交错,宇长缨一个不慎,一脚踏在地上的大刀上,哐当的一声响,吓了一大跳。 迟衡笑着踢开:“没事,这刀伤不了人。” 说着将宇长缨摁在墙上操弄起来,两人都爽快得情不自禁。在迟衡的猛烈顶撞中,宇长缨气喘吁吁浪吟不止,发出的愉悦声肆无忌惮,等泄过几回才心满意足穿上衣裳。 完事后,迟衡将宇长缨抱在怀里亲昵地抚摸。 七月下旬的夜风微凉,十分惬意,宇长缨抱住他的脖子喃喃抱怨:“将军,纪副使处处看我不顺眼,我还是喜欢石韦,他什么时候回来呢?” 迟衡捏了捏他的腰:“纪副使向来对事不对人。” “哼!他既插手军务又插手地方事务,上次与他争执了几句他就拿副使的职位压我。”宇长缨的语气很是委屈,“是人总有短处,我不觉得纪副使就做得万事完美,将军,你是不是觉得我还远不够格和他争论?” 迟衡揉了揉他的脑袋:“你已经很不错了,等十二月全军大赏,我封你为少卿。” 少卿,军中文职仅次于副使。 宇长缨却叹气:“我不在意什么职位,只要是替将军打天下,长缨都愿意。我知道,副使,也是为了乾元军好才做的这些决策,有些决策本无对错,一旦决定就要执行下去,我自然该服从才是。” 迟衡亲了亲他的鼻尖:“等你到他的位置才会明白他的苦。” 宇长缨笑了:“我不想去明白,比起将军的情人位置,任何别的,长缨都看不上!可是,没法子,将军太招人了,谁都想要,我得把你锁在身边才放心。”说罢大大地亲了迟衡一口。 迟衡哈哈大笑:“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 244二四四 【第二百四十四章】 迟衡的心情比以前好了很多,不再无端暴怒。请使用访问本站。 并非认命,而是认清。事实已经如此,沉沦暴躁也于事无补。郎中一拨一拨来,稀罕的药也没有停过,派遣了上百个人去各地寻找奇人异术,无所不用其极,与其日日暴躁阴郁度过,不如泰然处之。 迟衡的听觉嗅觉比以前灵敏百倍,不要说熟人的脚步声,就是有陌生人在丈余外走过,他都能根据那脚步声判断是男是女身形如何。 迟衡每天练飞刀练得勤快,日夜不停直至深夜,不到十日,但凡一个活物跑过去都逃不出他的飞刀了。 不止如此,他还能骑马骑得也不慢。 迟衡也不单呆在院子里,诸事交付给纪策宇长缨,只需要听个结果做个决断就可,比以前清闲许多,所以,闲了他就穿一身普通衣裳与宫平出府去。 去的最多的地方就是那个辣粉摊。 辣粉着实好吃,吃的人多,闲话就多,迟衡喜欢听他们说些逸闻趣事,比如谁家儿女私奔,比如打雷劈死了作恶的人。 他问起那一天的事,摊主立刻唾沫横飞地说起,当初那个人如何在瞎了的状态下以一敌十神勇无比,如何血肉横飞一场,忽然间又都消失得一干二净——大约是当时打斗场景太过凶悍,摊主完全没有认出是迟衡。 问过几次,并没有什么新的线索。 有一天,迟衡正端碗喝汤,听见一个苍老的声音:“这位小哥,借过。” 声音很熟悉,迟衡倏然想起当日那一声尖叫。他当即将老妇人叫住,问当日的情形,老妇人立刻面露惊恐之色:“那天,啊你,你,你就是那天那个……” 迟衡塞给她一块碎银子:“那日的详情,一点儿不要漏。” 见了银子,再看迟衡面目如常,老妇人才定下心来,绘声绘色地描述起来:“老身常在这里卖菜,那天老寒腿疼,蹲在这里,就看见你那边跑过去,然后忽然间,旁边就跳出好些穿褐色衣服的人来……” 褐衣人的着装和攻击模样,和郑奕养的诡士没有两样。 “……后来,又跑出好些护卫来,和那些褐衣人打,打了没两下都跑了。有一个穿得极富贵的公子抱住了你,然后,你就晕了……你的眼睛没有流血,但刀上都是血。” 迟衡让她反反复复地回忆当时的细节。 比如自己是从哪里跑出来的,诡士们从哪里冒出来的,最后又回哪里去了,比摊主看到的详实很多。几乎离开时,老妇人忽然想起:“啊,我想起了,后来的两天,我还见过他们中的一个人!” 迟衡一惊,当天和随后的三天,乾元军搜查了附近的每一个角落,怎么可能还会有诡士的遗漏。 老妇人很坚决地说:“有个褐衣人满脸麻子,老身忘不了。他走了一圈,问我捡着个牌子没有,后来他自己找了半天在狮子脚下找着了,找着后,交给了一个搜寻的小哥。”指着旁边一个旧牌楼的石狮子。 搜寻的兵士? 老妇人极力地回想:“那小哥,没有穿兵士的衣服,但领着好几个兵士,穿的是布裳,长得……老身当然记得,见到一定能认出!” 迟衡的心一凉,命宫平暗自将老妇人保护起来,不动声色回了府。 虽然迟衡的眼睛已瞎的消息被封锁,但七月末郑奕军更是像疯了一样,在多地同时发起了数次攻击。七月二十五,就有一处阵地失守,被郑奕军攻得仓皇不堪——这一处,正是由统领卢立岩率军守护的林佛谷。幸好相邻的林佛山驻军云麾使鱼定泽率军来援,一场血战之后勉强将郑奕军挡在了林佛谷以南的铁骨村。 这次失的是要害之地。 牵一发动全身,迟衡特地营造的僵持之局被打破,乾元军守得艰辛。石韦不得不连夜调遣将令兵士,亲率将士守在了铁骨村沿线,又重新布了安州的局,期望尽快夺回重地,以免郑奕军破了乾元军的阵脚。 好几天都是血战。 铁骨村离回汀不远,战事稍停,石韦就带着卢立岩回了一趟。 卢立岩从元州来到安州,本期望一鸣惊人。而且纪策原本对他寄予厚望,数次据理力争,力排众议,才将他放置于此地的。想不到初战就是一个大败仗,怎么不愧对乾元军,所以卢立岩一早来请罪。 关起门来说话。 迟衡、石韦、纪策、宇长缨四人表情肃穆。用人不当,纪策也没法辩解。 宇长缨开口:“卢统领孤注一掷,不听劝阻,将重兵集于一处,令郑奕军有可乘之机。不过,根源还在卢统领初到安州,对地形不熟,行军运兵都受了局限。石将军,你以为如何?” 只一条,卢立岩就无可辩驳。 石韦沉吟道:“卢立岩布兵集于一处,确实失误。郑奕军最擅于瞒天过海之术,看似只有一处兵,真正打起来无处不是他们的兵阵。我以为,立岩还是跟着我熟悉熟悉郑奕军,再做定夺。” 石韦意思很明显,保住卢立岩。 卢立岩当初能被颜鸾选为四个年轻将军之一,必然有其出众之中。迟衡开口道:“卢立岩以前在元州时也不这么莽撞,别放在前锋,搁我这里训几个月兵再说。纪副使,你说呢?” 降级,总比负罪好。 纪策脸色沉郁:“是我用人不察,就这样安排吧。” 迟衡道:“当务之急不是论卢立岩的罪,而是如何抵御郑奕军的攻击。林佛谷和白蒙山是咱们布阵的龙头,林佛谷由卢立岩守卫,已失守;白蒙山呢?范弘在守,是吧,我敢断言,出不了三天白蒙山也将受到重创——这不是人的问题,郑奕一直在寻找和试探咱们最薄弱和最要害的地方,总会找到的,谁来守都一样。” 如果白蒙山失守,安州一线的防卫都将形同虚设。 石韦却很自信:“将军,林佛谷虽然失了,铁骨村也守不了几天,但是,瓮中捉鳖也是不错的法子——林佛谷龙头一低,相邻的鱼定泽守护的林佛山那边一抬,正好形成一个封口。” 脑海中山峦迭起,历历在目,迟衡道:“除非鱼定泽攻得够狠够准才行,不然能阻得断郑奕军的攻击?” “有确切信报,明天正午,郑奕军的兵粮运队将行至林佛谷一段,正是他们最薄弱的地方,我已部署完毕,到时我会亲率重兵去袭。” 明天正午? 迟衡忽然震怒:“明天正午?可你现在还在这里!” 会在这里,正是因为迟衡招回的急令,石韦如阐明理由也是可以不回的。石韦道:“待事情商议完毕我马上赶回去,快马要不了一个时辰。” “你是要带兵作战的人,没有别的事就赶紧走!” 迟衡气得一拍桌子劈头盖脸地训了一顿,直将石韦训得脸色灰白,半天没有开口。 训斥完毕要说的都已说完,迟衡下命令:“纪副使,安排去林佛山的援兵;长缨,从泞州速抽兵力增援安州;季弦,立刻吃饭去!” 人都走了,迟衡一人坐在书房中,心情渐渐平息。石韦不是百依百顺的人,怎么会在如此关键的时刻回来呢,再细想石韦的安排,说的太轻易了,迟衡也是领兵的人,知道要把强悍之军截住有多难。 越想越不对劲,整个跟一团乱麻一样。 迟衡索性躺在躺椅上。 不多时,咯吱一声,门开了,石韦走了进来。思绪一片混乱,迟衡长叹道:“季弦,给我一块凉毛巾,脑子热得不行。” 石韦将湿毛巾叠了一叠,小心地放在额头。 一碗水在唇边。迟衡一口喝下。 毛巾的水滴下流到鬓发间。 石韦拿了一条干毛巾擦净,动作非常轻柔。离得这么近,有点儿怪,石韦的呼吸都变轻了,情形变得微妙。迟衡问:“季弦,虽然是命令,你要是忙就不用回来了,我又不专断独行不通情理。” 石韦回答真的没事。他越说没事,迟衡越是怀疑,执着地问下去。 逼急了,石韦道:“我就是回来看看你。” 迟衡一愣笑了:“怕我一蹶不振?这战打得也太是时候了!季弦,我琢磨了一下,你这个瓮中之鳖之计靠谱不,不要鳖没捉住反而引火烧身了,咱们的人全部被吸进去更可怕。” 石韦微笑:“这一次万无一失,我们等的就是这个时候。” 石韦是一军之将,率军征战无数次,迟衡放下心来。 “将军,我还有一个请求,卢立岩先放到我身边,给他一个将功折过的机会,他现在憋了一股劲出战一定会竭尽全力。” 迟衡皱眉想了一想:“季弦,告诉我实话,为什么纪副使和你都那么坚持用卢立岩?他以前是不错,不意味着适合安州。” “不是卢立岩不可,而是,当下可用的人太少了。我们怎么变换都会被郑奕找到漏洞,这已是不争的事实。我和纪副使都有预感,郑奕前几次的攻击都不强烈,并非没有找到我们的弱点,而是他在潜心布局,也许,在某一天,安州全线爆发,我们压根儿挡都挡不住。”石韦停了一停,“卢立岩只是不逢其时,作战能力无可比拟,更重要的是,郑奕军对他一无所知。” 迟衡沉默了,半晌说:“只要我们能挺过今年,拿下玢州,就不用担心。” 非在实力相当的条件下,守比攻难!攻用一,守需三,何况郑奕军源源不断压过境来。石韦说:“我就怕挺不到那时,所以当下每一寸关口都不能失。一旦安州失守,整个泞州及西域一线都陷入危难。但是,将军,你尽管放心,有我在,安州就在!” 。 245二四五 【第二百四十五章】 如果白蒙山失守,安州一线的防卫都将形同虚设。本书最新免费章节请访问。 石韦却很自信:“将军,林佛谷虽然失了,铁骨村也守不了几天,但是,瓮中捉鳖也是不错的法子——林佛谷龙头一低,相邻的鱼定泽守护的林佛山那边一抬,正好形成一个封口。” 脑海中山峦迭起,历历在目,迟衡道:“除非鱼定泽攻得够狠够准才行,不然能阻得断郑奕军的攻击?” “有确切信报,明天正午,郑奕军的兵粮运队将行至林佛谷一段,正是他们最薄弱的地方,我已部署完毕,到时我会亲率重兵去袭。” 明天正午? 迟衡忽然震怒:“明天正午?可你现在还在这里!” 会在这里,正是因为迟衡招回的急令,石韦如阐明理由也是可以不回的。石韦道:“待事情商议完毕我马上赶回去,快马要不了一个时辰。” “你是要带兵作战的人,没有别的事就赶紧走!” 迟衡气得一拍桌子劈头盖脸地训了一顿,直将石韦训得脸色灰白,半天没有开口。 训斥完毕要说的都已说完,迟衡下命令:“纪副使,安排去林佛山的援兵;长缨,从泞州速抽兵力增援安州;季弦,立刻吃饭去!” 人都走了,迟衡一人坐在书房中,心情渐渐平息。石韦不是百依百顺的人,怎么会在如此关键的时刻回来呢,再细想石韦的安排,说的太轻易了,迟衡也是领兵的人,知道要把强悍之军截住有多难。 越想越不对劲,整个跟一团乱麻一样。 迟衡索性躺在躺椅上。 不多时,咯吱一声,门开了,石韦走了进来。思绪一片混乱,迟衡长叹道:“季弦,给我一块凉毛巾,脑子热得不行。” 石韦将湿毛巾叠了一叠,小心地放在额头。 一碗水在唇边。迟衡一口喝下。 毛巾的水滴下流到鬓发间。 石韦拿了一条干毛巾擦净,动作非常轻柔。离得这么近,有点儿怪,石韦的呼吸都变轻了,情形变得微妙。迟衡问:“季弦,虽然是命令,你要是忙就不用回来了,我又不专断独行不通情理。” 石韦回答真的没事。 他越说没事,迟衡越是怀疑他隐瞒,执着地问下去。 逼急了,石韦道:“我就是回来看看你。” 迟衡一愣笑了:“怕我一蹶不振?这战打得也太是时候了!季弦,我琢磨了一下,你这个瓮中之鳖之计靠谱不,不要鳖没捉住反而引火烧身了,咱们的人全部被吸进去更可怕。” “这一次万无一失,我们等的就是这个时候。” 石韦是一军之将,率军征战无数次,不可能信口开河,迟衡放下心来。 “将军,我还有一个请求,卢立岩先放到我身边,给他一个将功折过的机会,他现在憋了一股劲出战一定会竭尽全力。” 迟衡皱眉想了一想:“季弦,告诉我实话,为什么纪副使和你都那么坚持用卢立岩?他以前是不错,不意味着适合安州。” “不是卢立岩不可,而是,当下可用的人太少了。我们怎么变换都会被郑奕找到漏洞,这已是不争的事实。我和纪副使都有预感,郑奕前几次的攻击都不强烈,并非没有找到我们的弱点,而是他在潜心布局,也许,在某一天,安州全线爆发,我们压根儿挡都挡不住。”石韦停了一停,“卢立岩只是不逢其时,作战能力无可比拟,更重要的是,郑奕军对他一无所知。” 迟衡沉默了,半晌说:“只要我们能挺过今年,拿下玢州,就不用担心。” 非在实力相当的条件下,守比攻难!攻用一,守需三,何况郑奕军源源不断压过境来。石韦说:“我就怕挺不到那时,所以当下每一寸关口都不能失。一旦安州失守,整个泞州及西域一线都陷入危难。但是,将军,你尽管放心,有我在,安州就在!” 不提那边沙场征战,迟衡这边同样暗战四起。 却说,随着纪策管辖的事务越来越广,由军务蔓延至地方诸州事务,无所不包,少不了与人明争暗斗,好在他手腕强,别人也多慑于他的地位与能力,无人能撼他的命令。 问题也正出在此处。 宇长缨一直是帮助迟衡料理一些杂务,从而掌控了地方诸州上报的事务和少部分军务。纪策这一插手进来,宇长缨的位置就很微妙了。 纪策外柔内刚,且以大局为考虑,做出的决定有时令人费解且从不解释;宇长缨虽然位置低,但他争强好胜,据理则力争,轻易不肯让步。二人一起,难免会发生争执,有一次甚至当众争吵起来。官大一级压死人,争执的结果往往都是纪策取胜,就算宇长缨偶尔告到迟衡那里,迟衡也就是和稀泥,和完稀泥后安抚宇长缨。 争执的事有大有小,小至兵士调遣,大至将领任命乃至战略布局。 比如宇长缨对纪策力保卢立岩一事就极为反感,多次在迟衡面前愤愤不平:“将军,我一直很纳闷,为什么他非要重用卢立岩,乾元军就没人了吗?难道颜王军的旧人就更靠得住吗?鱼定泽是容越带出来的人,崔飞白是石韦的重将,班泽是岑破荆最得意人选,凭什么这些人都得往后靠?因为纪策这一个荒谬安排,你知道底下这些重要将领有多少怨气吗?卢立岩这一败北,有多少人戳纪策的脊梁骨,都说他瞎指挥!” 迟衡抚摸他的脊背安抚:“长缨,纪副使的安排有他的寓意,既然我交付给他,就必须让他做主。” 宇长缨义愤填膺:“我担心安州会毁在他手里!” 多说无用,迟衡还是静观事态。 这天,又因为一些军务,纪策未与宇长缨知会,等木已成舟了宇长缨才发现自己又摆了一道、晾在一边,他实在气得够呛,按着胸口气冲冲回到院中。才进门,又见纪策与迟衡在低语商谈,意态亲昵,越发觉得自己被排挤。 也该有事。 这天吃的是油焖鸡,里面是滚烫滚烫的鸡肉,外面铺了一层冷油。 厨子阿福端过来,端到纪策处时,厨子一个不慎脚下一滑,热气腾腾的油焖鸡往前扑,眼看要扑在纪策身上,迟衡耳朵尖利听见声音本能用手一挥,哐当一声,碗掠过纪策的衣袖落在地上,碎了。 一碗热汤全泼在了迟衡手臂上。 幸亏有衣服挡着,手臂红通通的。迟衡没有怒,纪策先怒了,一巴掌甩过去厉声呵斥:“以后不用来了!” 纪策从没如此暴怒过,迟衡都惊了。 宇长缨却不愿意了,因为这厨子是他专门找来的,厨艺高超做菜极合他的口味。 他和纪策在事务上的争吵落了下风,岂能在这种地方又败下阵来,当即冷着脸说:“将领尚且有马失前蹄的时候,厨子偶尔走神的也正常,纪副使何必大动干戈!” “将领再战败还能握不住剑?连碗都端不住算什么厨子,今天泼一身冷汤,明天就能一锅热油了!” 厨子惊在一旁,不知所措连连致歉。 一旁的迟衡头疼不已:“行了,赶紧走吧,下次注意着点儿。” 想不到,纪策竟然不依不饶,次日见厨子阿福还在厨房,当即变了脸质问宫平怎么回事,还没安排出去?宫平为难地说,宇长缨只喜欢吃阿福做的菜。纪策径直说:“他爱吃,就开私灶去,不要让我再看到这个厨子。” 见厨子不见了,宇长缨又找上了宫平,宫平苦兮兮地说纪策让打发了。 宇长缨气得脸都绿了,一甩袖子,走到书房:“将军,正事你向着纪策我就不说什么,吃饭这种鸡毛蒜皮的事你也向着他?” 迟衡收了飞刀,揉着眉心说:“饶了我吧,一天就断你们俩的家务官司我都够够的了!各打三百大板,都给我消停点!不就是一个厨子吗,行了,都别争了,我把泞州定军县将军府的那个厨子叫过来,你不也挺喜欢的吗!”他并不愿意偏袒谁,只是就事论事。 “不行,我就要阿福!” 宇长缨异常坚定,多日来积累的怨气如火山爆发,口若悬河,述说纪策种种无理取闹和厨子的无辜,迟衡被说得脑袋嗡嗡作响,把飞刀一扔:“宇长缨,别闹了,你们一个一个,是嫌太清净了是不,想想石韦在前边作战,你们倒好,为一个厨子吵成这样!谁要是再给我提厨子的事,别怪我不客气!” 迟衡真的怒了。 宇长缨拂袖而去,直到晚上,他都是怄气背对着迟衡的。迟衡气消得快,知道宇长缨受气已久,放低了姿态软声安慰了几句,哄他,泞州的厨子马上就到,保准比阿福还好云云。宇长缨翻过身来,声音难受:“将军,我不是为了一个厨子!” “……” “在你心里,长缨到底算什么?” 迟衡将他拥在怀里:“你说算什么,都钻到我怀里了还能算什么?你就是心气太高,凡事沉不住气,你说你在意那些事有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无非就是一张饼,你要切成圆的他要切成方的,怎么吃不是吃饼子又没有变啊!” 。 246二四六 【第二百四十六章】 【小火修改了前几章的文中细节,增加了宇长缨的好感度和甜蜜度,以及纪策的疏远度——以为后期的各种剧情做铺垫。请记住本站的网址:。所以,修改后多出的字,放在作者有话说了(⊙_⊙)】 乾元军暗波涌动。 前线,石韦拼尽全力终将他的请君入瓮之计完满实施,在血战数日后于八月初重新夺回林佛谷。而坐镇于回汀的纪策,却发现处处被掣肘,安州之战胶着,兵器接应、兵士输送、良将选择等事务本都是他亲自点兵点将,但迟衡轻描淡写间都转交给了宇长缨。纪策是何等敏锐,军权旁落之苗头能看不出来,无奈迟衡坚持如此。 纪策郁结在心。 纪策不是柔弱的人,多个事情接连碰壁,与迟衡争执几次后,二人关系前所未有的僵持。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纪策一失势,宇长缨就得势,所以春风满面,越发激扬。 就在这纷纷杂杂是非难辨,迟衡焦头烂额之际,忽然有一人回来了。 他就是安错。 短短五六年的时间,安错跟着乾元军几乎将大半个元奚国都走遍了。上次,他随着容越到了缙州给兵士们熬制过冬的膏药及随军治疗,容越庄期都回安州,他却留在了麻行之身边以解当时军中之急。这一两年里,他先到缙州、后到靖立州等西域诸州,治过的病症奇奇怪怪数不胜数,迟衡的眼睛受伤第一个就是将他叫回来。 见他回来,迟衡顿时希望丛生又忐忑不安。 情况于信函中早已说清,安错直奔主题,扒开他的眼睛看了又看:“真是奇怪,明明受伤了眼睛还这么亮?当时,你受伤时是什么感觉?” 迟衡一五一十说了,当时眼前如有寒光闪过,而后鲜血直迸——当然是幻觉的鲜血,眼睛并没有受过利物的攻击。可惜也有郎中下过治眼睛的药方,丁点儿效果也没有。 “现在跟当时比起来如何?” 刚受伤时天天如火烧,现在已经与平常无异了,只是依然看不见,眼前黑漆漆的一片。 安错给他先吃了一些草药,虽然仍是担心“将瞎子治成聋子”,迟衡没有第二选择,硬着头皮吃下去。吃完他就知道,自己又不幸成了试药的——安错给他熬的草药五花八门,迟衡吃了不是呕吐不止,就是恶心不止,要么饥渴难耐,甚至浑身发痒,要么浑身发寒。一连七八天,上吐下泻各种折腾活活将迟衡整得都快虚脱了,扶着木椅两腿都站不起来,咬牙切齿说:“安错,你给我说,是不是又拿我试药!” 安错无辜辩解:“每一样都是为你好!” “谁治眼治到肚子里去?就算把五脏六腑都吐得干净了还能把眼睛治好?”迟衡都想掐他的脖子了。 几天过去,约莫也看出些苗头,安错晃着细长腿过来,给他摸摸头,切切脉,耐心解释:“头痛不能光医头,脚痛不能光医脚。举一个最简单的例子,让你去一个荒院挖宝,你最先干什么,不是撅起锄头就挖,而是把院子打扫干净。” “……”听上去很像歪理! 安错悠悠地说:“别看现在活蹦乱跳,你身上的病根不知道埋下了多少——没办法,咱们乱世的人都这样,吃的喝的不讲究。多亏我回来得早,要不然直接就是病入膏肓无可救药。对了,难道别的郎中都是直接就给你下药治眼睛?没可能啊,总该是有郎中能先下药给你清一清的吧?” 迟衡一愣,回想了一下,的确有好几个郎中说过要先调理一□体。 那些郎中都去哪里了?似乎都不了了之。 安错自言自语:“你的眼睛,完好无损,别的郎中应该都看出来了吧?还好没有随便给你弄眼睛的药,尤其是那什么玉蟾蜍的毒液,千万别用,用了你就彻底毁了。” “……原来,难怪……安错,有没有觉得在这里很不安心?” 安错摇头:“不会啊,安心得心,去哪里都有护卫跟着,真是再踏实不过了。不能怪那些郎中,谁也不是神医,我一开始也没看出,这不是试了好几次药才瞧出的名堂么?别人没那么大的胆子,不敢给你下重药就是。现在,把你的身体清理得七七八八,才切出这么一点点可能。从今天开始,你别吃任何东西,除了喝白水,以及只能吃我给的草药,我再疏导疏导。” 迟衡抚了抚胸口:“你说我身上有什么病根?” “说病根也不全是,就像一块长满杂草的地,一时半会儿也不可能完全废了,我先把你的身体调理过来,再说眼睛的事,你现在别太急。”安错絮絮地问起他平日的作息、饮食、喜好,问道最后,竟然连*都没放过。 迟衡板着脸说:“一天一次不过分吧!” “……过分!” “……” “从现在开始你要清心寡欲,不能接近女色!男色也不行!别担心,要是你觉得难受了,我能帮你!” 迟衡吐血:“你?你太瘦!” 安错嗤之以鼻:“去!想哪去了!我是用手帮你纾解出来!我这可不是说着玩的啊,你要是克制不住,之前熬的药全都要白费!” “……行,但你别告诉长缨。” “……好,我再给他下点儿药,保准你们俩都痿得一丁点儿想法都没有!” 不过,安错的药竟然也有失灵的时候。这天晚上,宇长缨趴在迟衡身上亲吻了一次又一次,身下湿漉漉的,声音也是从未有过的甜腻,呼出的热气引得迟衡失控得不像话,可惜底下就是硬不起来,干着急,迟衡气得冒烟,心底把安错骂得狗血喷头。 不过,迟衡的眼睛并没有任何好转。 他的眼前还是黑漆漆一片,比墨还浓还黑。一开始迟衡欣喜若狂,眼看好些天过去毫无动静,他的心也渐渐复归冷静。安错也不是胸有成竹,而是忽而若有所悟,忽而一片烦躁,忽而陷入沉思,好几次喃喃自语:“好像又熬错药了。” 迟衡已经麻木了。 心想安错就是这么不着调,但是,着调的人都没招了,只能把希望寄托给这么个不着调的人。 此时,安州梅花岭一带又掀起了激战,这一处原本薄弱只一个校尉守护,一日之内发出三封急报形势堪忧。得了消息,纪策主动请缨:“迟衡,我去!” 迟衡心一动:“纪副使,前方征战险恶另派一个人去罢,乾元军难道还能没将领了?” 纪策坚定地说:“不一样。将领有,但缺随机应变的,石韦一个人,应付不了安州一整条线。如今,宇长缨对每一件事务都很熟悉,我离开也很放心。” “你真的放心?” “有安错在,我不用担心,等下次回来你的眼睛就完全好了。” 迟衡当然不会放他走。纪策抑郁又烦躁地过了好几天,有一天实在无聊他跑去给安错熬药,安错大大咧咧的,却对迟衡的病守口如瓶。无论纪策怎么巧舌如簧地探听,都没用,安错就一句话:“等他把这里所有的药都吃完,就好了。” 纪策望着如山一样的药房,心想,有生之年,很难吧。 恰此时,宇长缨也来找安错了,悠悠地施了个礼,而后很正式地说:“纪副使,将军命我去梅花岭,可我没有带过兵,特向你请教一方。” 纪策的脸顿时青了:“什么,你去梅花岭?你一没领过兵二没上过沙场,他真是胡闹!” 宇长缨反问:“谁又是生来就会打战!” 二人唇枪舌剑又争了几句,一旁撩起袖子的安错悄然将药罐药坛药钵子都挪远了,心说每天都要承受这么牙尖嘴利的争吵,还能再二人中间游刃有余,迟衡还真是功夫了得! 这一番的争吵的结果就是迟衡大手一挥:“纪副使,你是主将,长缨,你是副将,你们二人一起去梅花岭,长缨随时听候纪副使调遣。” 这一个结果,算是宇长缨胜了半分。 因为这一次他是真正的进入了征战的军中,而且是以副将的职位,虽然是虚职,但距纪策仅一个位置之隔,可知迟衡对他的倚重。 纪策固然非常讨厌,也只得接受这个事实。 。 247二四七 【第二百四十七章】 宇长缨自然抑制不住的开心,声音都清扬起来。本书最新免费章节请访问。见纪策一脸阴沉,越发得意,转头就央求迟衡与他去不远处的林子走走。他的欢喜明明白白,迟衡实在不忍拂他的意。 秋高气爽,秋风惬意,迟衡的眼睛不再像最初的浓黑,光线强烈时黑暗就稀薄了。比如,此刻,阳光一定极好,脸上能感觉到温煦,眼睑透出薄亮。 迟衡嘴角轻扬起笑。 虽然看不见,那红林层叠尽染的美妙秋色,迟衡都能想象出来。如此的美景之下,再与心爱之人同乘一匹马是何等的圆满。 宇长缨非要坐后边:“将军,让我多抱你一会儿,这一去又得一两个月才能见面,我真是舍不得。”一手执缰绳,一手上下抚摩住迟衡的腰,眷恋地靠着他的背后,宛如小鸟依人一样——迟衡又笑了,宇长缨绝对不是小鸟,他若是烈起来,一定像猎鹰一样。诸位亲,情须放纵,文需谨慎,或点作者有话说,或复制文案之址,索引,宇长缨,暗色,此略去浮艳千余字。 迟衡向后靠了一靠,身体的温度暖融了两个人。 骑着骑着,宇长缨的手就不规矩了,从腰上摸了下去慢慢地摸在迟衡的底下,隔着衣裳按了两下,压低的声音像风吹麦浪一样多情:“将军,这些天忙,好几天我们都没有……嗯?”尾音轻挑,暧昧,不明而喻。 手指像蛇一样缠绕,可惜底下软|绵绵的。 “咳,长缨,那什么,安错下错了药,得有几天起不来。”还是安错适合背黑锅。 宇长缨的手一顿,轻笑一笑,光滑的脸在迟衡的脖子上蹭了一蹭,亲了亲,双|唇光滑温软:“原来如此,我担心了好几天,还以为将军移情别恋了呢?”手抱得越发紧了,两人底下贴在了一起。 后边被顶得硬硬的。 那是宇长缨翘|起的硬|物,迟衡一僵。 别看迟衡以前龙精虎猛一日数次,但吃过安错的药后那真是彻彻底底的软,就算再妖孽再挑逗,想抬一点点头都不可能的。 “将军……”宇长缨扭了扭|腰,一口热气呼在迟衡的耳侧。声音压抑,又暧昧,像极力压抑,又像渴求释放。那根硬|物磨在迟衡的后边,马微一颠簸,翘|起的玩意儿就更硬了,滚烫直透衣裳抵住迟衡的肌肤,喷薄欲出。 迟衡越不回答。 宇长缨呼唤将军的声音越发绵长、低沉、宛转、撩人,每唤一声将军,都像在唇|舌间绕了一圈一样,分明是压抑住亢奋,又分明是挑人兴致缠|绵不已。 落在脖子上的吻是湿漉漉的。 如此这般,迟衡受不了了,握住了宇长缨的手:“你……唉,你呀……下马,我给你弄一弄。” 二人下了马,迟衡也不知道是什么地方,只觉得有淡淡的桂花香飘过,很舒服。 “这里没人吗?也没个遮挡吗?有点儿亮。” 诸位亲,情须放纵,文需谨慎,或点作者有话说,或复制文案之址,索引,宇长缨,暗色,此略去浮艳千余字。 宇长缨失神地仰望秋空,眼前的人越来越远,而拥抱越来越紧,他满足地轻呼一声,软软地闭上眼睛。 。 248二四八 纪策本想找迟衡再商量一下梅花岭的事,毕竟虽是主将,但拖上一个宇长缨寓意就不同了,无论做什么都会施展不开。请使用访问本站。但找了一圈迟衡也不知去哪里了,坐在院中,他郁郁寡欢,无处排遣。 安错端着一罐子汤过来,龇牙咧嘴一副烫得受不了要甩手的样子十分滑稽。 纪策上前帮了一把放在石桌上。 安错吹着烫红了的手指:“呼——呼——呼——副使,您在这里干什么,迟将军又上哪儿去了,药不能停啊!” 纪策微笑:“怎么不拿个东西垫着?” “还不是急着给他喝?熬一碗容易吗一宿一宿没睡,就这喝的时候还老大不情愿非要逼着喝,良药苦口良药苦口,甜的都是毒药,哼,这是去哪里了?”安错一边呼手一边抱怨,“副使,你要去梅花岭吗?” “……是的。” “你要是把宇知事带走了也好,有他在,迟将军根本就没法清心寡欲,不彻底清了眼睛怎么可能好呢?”说着说着安错就忘了抱怨,手舞足蹈地说,“他的身体我最清楚了,要不是我天天给下药,早就不知道怎么样了。” “食…本性,有这么厉害?”纪策脸皮一抽咳了一声。 安错挑眉:“那是当然,一物克一物,说不能沾就一点儿都不能沾的。再说将军吃喝不挑,吃了许多不该吃的东西,他本就性热,就算眼睛没事也得好好清理一番了。” 纪策蓦然一停:“你给我也切切脉。” 片刻后,安错笑道:“副使虽然看上去文弱,身体其实好得很,平日多加运动就好。” 纪策安安静静地守在药罐前,药罐飘出一股苦苦的又湿润的味道,像新砍下来的木头一样。这些日子迟衡身上萦绕的都是这种味道,久了也不觉得难闻。纪策忽然想起那一天,迟衡将自己压在书案上的模样,明明看不见了,深邃的眸子却黑白分明亮得不像话,含情脉脉,几乎令人不忍拒绝。 那天以后,迟衡再没有任何越矩的行为。 纪策长叹一声,覆在药罐前半沉半睡,秋天的清气透过衣裳入骨的凉意,慢慢的,他的手贴在药罐上,丝丝暖意透过来。不多时,他听见嬉笑的声音和脚步声,迟衡的声音在静院中特别清晰特别无奈:“长缨,下来,自己走一走。” 宇长缨轻哼一声:“腿软。” 纪策一个激灵醒了,抬起头见迟衡抱着宇长缨一步一步穿过院子走向屋子,走得很慢,但很稳,脸上是宠爱的笑容,而他怀里的宇长缨则双手攀着脖子,若有若无地朝纪策这边瞥了一眼。 纪策的双手紧握起来。 就在此时,安错跑了过来,对眼前的暧昧视而不见,焦急得单手直挥,义愤填膺:“将军!你去哪里了!快来吃药!停一次得多吃十次才能补得回来,你是嫌吃不够!” 迟衡只得将宇长缨放下,笑道:“忘了忘了。” 安错端着药命令:“张嘴,喝!” 宇长缨扶着腰拂袖而去,留下迟衡摸索着把药喝完了,安错才如释重负警告说:“将军,待会儿还有一次要喝的。” “待会儿,送到东厢房去,我和纪副使有些事要谈……纪副使?你在?” 迟衡以为纪策会严词拒绝宇长缨当副将,想不到纪策却说:“迟衡,梅花岭之北,有一处很重要的关隘梅关,让宇长缨去守梅关吧。你也知道,我们俩,是怎么折腾都没法在一起的。” 迟衡很意外:“梅关,可比梅花岭还重要,你不怕他失手把梅关丢了?” “他心强,谁让你宠他呢。” “一码归一码再宠也不会让他胡来的。让他跟着你,是因为我只放心你,跟着你他才能好好的回来,再出个什么事我都够了——我能指望他给我打出个什么来。” “可我不愿意!他是你的人,不能骂不能打还要分心照顾,只会让我更累——也别给石韦,石韦没那么闲心。宇长缨很聪明,谋略不差,就欠点儿实战,不如让他去守一守梅关也知道我们的辛苦。既然用他,就信他,别总担心他会受伤会失败,我们哪一个不是出生入死来的。”纪策冷冷的说。 迟衡被噎得没话说,好半天试探着问:“纪副使,你生气了?” “没有,想清楚了一些事。我虽然不喜欢他,但他确实有能力有手段,上次出的火烧之计也奇也狠辣。现在坐镇梅关的是石韦新任的师锁崖,师锁崖是个很不错的将领,性格沉稳,从谏如流,宇长缨在他那里绝对可以大有施展。” “师锁崖人不错!”迟衡沉思之后,忽然面容严峻地问,“纪副使,我眼睛被刺的那天,你领着人搜了什么地方?” “我主要是忙着找郎中,大都是石韦在搜查。” 迟衡勾起一个笑:“没事了。” 千言万语,总是无语,纪策凝望迟衡的眼眸:虽然很亮,神却是散的,纪策心中泛起波澜:初见是少年,蓬蓬勃勃,双颊鼓鼓的,双目满含好奇;而今,这双眼睛变得幽深变得莫测,脸庞也慢慢如刀镌,刻上了岁月的痕迹;再次若见,必然复归顾盼神飞,大概也不能像现在这样肆无忌惮的凝望了。纪策倾身,伸手轻抚迟衡的脸颊,脸颊有一层细细的绒,像光辉镀上一般。 纪策从没有这么做过,但做了,却很自然。 而迟衡出奇的也很淡然。 纪策慢慢地说:“你是不是很喜欢他?是不是还担心那个煞?所以觉得再放自己身边,他就会遇上危险?迟衡,人各有命,你有你的命,他有他的命。是有人跨不过他自己的宿命,而不能怪你的命煞。乱世里,我们都要争要强,会争才会强,强大的人命才会硬,才会遇煞化煞逢凶化吉。” 迟衡的手心慢慢覆在纪策的手背:“纪副使,你要多保重!” 纪策笑了:“算命先生说,我是将相之命,他日必会大富大贵,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在这之前我怎么可能会出事呢?天理也不容呀!” 次日,宇长缨听了转去梅关的命令,惊喜得不像话,迟衡笑着将宇长缨的脸抚了又抚,才松手放行,听着马蹄声渐行渐远,他心口空空落落的。所幸还有安错在身边插科打诨,又是怪他不按时吃药,又是拨拉一些新奇的药过来,一派吃过包好不好包退的自信。 迟衡一边喝药一边说:“七年前,你是十六岁,七年后,你还是十六岁。” 安错郁闷:“我的医术就这么没长进?” “只长岁数,不长心智,还是那么让人气不过也得忍了。也好,你是郎中,不需要勾心斗角拼城府。”迟衡放下药勺,“我案子上有厚厚的一大卷卷宗,你给我念一念。” 安错抱了卷宗好奇:“纪副使和宇知事都给你念过啊。” “再听听,闲着也是闲着。” 安错拿过最上边的一卷,才一打开,啪嗒嗒地掉下几封信笺,他也不知避嫌,径直打开说:“端宁侯的信也要念吗?” 信?骆惊寒从来都只报事务从没来过信笺,迟衡转念一想,明白了,宇长缨定是吃醋,而信笺又没有什么重要的事,就把信笺压下了。如今走了,知道自己肯定要让别人念卷宗,便放在最上边了,反正尽了人事。 迟衡好笑,果然信笺中无非就是记挂与担忧。 安错一卷一卷地念,念得哈欠连天,最末扛不住了:“我去熬药啊,一念这些无聊的东西眼皮就打架,你先琢磨琢磨。”说罢脚底抹油走了。 纪策和宇长缨走后,彻底安静下来,迟衡费了两天时间将失明后发生的所有大事小事都重新听了一遍。 而随着心的安静,眼睛透过的薄亮也越来越多。 迟衡很是欣喜,虽然总是听到诸如“为什么反而燥热了呢”、“怎么治出鼻涕来了”、“糟糕,药性相克了”等令人不安的嘀咕,迟衡还是决定闭着眼睛,对安错的安排言听计从。 安错不停地重复迟衡的病其实不是眼疾,而是郁结的许多毒。 迟衡半信半疑:“吃了这么多药,什么毒也清了吧?” 其中的许多药还是安错从西域那边采集的奇药,还有各地郎中送过来的,不要说玉蟾蜍这种稀罕的,还有更稀罕的比如千年一见的无欢树结的连子心、万年龟的龟壳里头那一层薄翳等等,好些个听都没听过的,就差把龙爪子剁下来晒干磨成粉了。 安错说:“我一直在犹豫,该不该做这个事。” “什么事?” 犹豫了半天安错咬着牙说:“你的毒都清得七七八八了,按理说应该可以模模糊糊看到些影子才是,不可能还是老样子。眼睛下有一根血脉——比发丝还细,可能是堵住了,我想用银针通一通,说不定就好了。” 说不定?万一通偏了怎么办? “要不怎么犹豫,就是因为血脉太细,万一戳破了,就真的彻底瞎了,但不通怕是不行了。” 迟衡绿着脸:“想个别的法子!” 可惜安错是谁,他最擅长的就是固执己见,这两天都跟在迟衡后边念叨,男人不狠江山不稳、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趁着现在能透亮,万一被彻底堵死了就更麻烦,等等。 迟衡烦不胜烦。 也怪秋雨绵绵多日不见太阳,他又回归到原先的浓黑的境地。这一天正午,他忽然感知到脸上暖暖的,身上也是,他扬起头,却依旧浓黑化不开,仰了半天直到脖子都酸了,他转向安错缓缓问:“安错,哪一天通?” 249二四九 【第二百四十九章】 除了安错,现在伺候迟衡的老郎中就不下七八个,但没有一个郎中敢动手。本书最新免费章节请访问。 安错的手微抖了一下。 一排比发丝还细的银针在火上烤着,安错极为郑重地说:“迟衡。” 咦?以前都叫将军,现在怎么改口成迟衡了?这么犹豫的安错全然不像安错,迟衡知道他的忧虑和焦躁:“你不是天不怕地不怕吗怎么现在怕了?死马全当活马医就是了,生死有命,富贵在天,瞎了眼也不怕至少留着一条命。” 安错低头抚摩迟衡的眉毛:“以前,师兄说他不敢给霍大哥治病,我现在明白了。” 迟衡眼睛一跳,心说不可能吧。 果然安错下一句就把他打回了尘土里:“越是强悍的人,平日里什么毛病都没有,正儿八经治起来,还不如经常得病的有迹可循——是吧,有病的人知道犯过什么病,没病的人一得病就是大病。所以,防患于未然才是最高明的郎中。” 这东一榔头西一锤子是什么意思,迟衡哭笑不得:“你快点儿,被你拨掉一层皮了。” 安错拿起了细针,喃喃:“这么好看的眼睛真叫人狠不下心。” 迟衡打过了麻沸散,没什么知觉,能听到安错极力屏住的呼吸声,但完全感觉不到热气喷在脸上,他任由安错扒开眼皮,反正什么也看不见。迟衡的心起起落落,闪过许多往事,从记事到后来,许多小到他从来没有去记的事,此刻都浮现出来,那些曾经甜蜜的令人眷恋的往昔细节…… 安错轻呼打断了他的回忆:“怎么了?很痛吗,怎么忽然流眼泪?” 迟衡回到现实中。 安错大大的松了一口气:“不痛你热泪盈眶干什么,可把我吓死了,差点儿就捅偏了,再来一次。” 这一次,迟衡什么都没想,他极力什么都不想,很难熬,时间像陷在泥沼里走不动一样。走不动也要走,他艰难地忧心着熬着。渐渐的,他感知到了安错的手顿在脸上,他感知到了安错呼吸的热气,他感知到了,丝丝的尖利从眼眶拔出,不疼,像扎了一下。而后,一层软布盖了上来。 安错说:“银针上有药,明天早晨再看看。” 这一夜迟衡无眠。 第二天,迟衡面向东方由着安错一层一层揭开软布,一层,又一层,又一层,如释重负,迟衡缓缓地睁开眼睛,心一点一点沉了下来,手指狠狠抠进了掌心。 安错颤着声音问:“怎么样?” 迟衡沉默。 迟衡的眼睛,并没有如期望的那样刹那光明,依旧是薄薄的亮,安错不甘心地在他眼睑前挥手,他依旧连影子都看不见。他沉默了一整天,没有暴怒,没有怨恨,喝着安错送来的药罐:“安错,没事,我一个人静一会儿。” 也许,以后就瞎了。 除了继续医治也别无他法,为了驱赶心中的焦躁他必须做点别的。 受过太多起起落落的期望和失望,心已起茧麻木了,虽然这次的失望尤为大。迟衡迫使自己冷静下来,周围很静,脑子很清晰,他着重将纪策的所有安排都温习了一遍:纪策只是将安州一线的将领都调换了一下位置,但就像墙上的钉子一样,最重要的那几根都牢牢的钉在原地,所以再怎么调换也不会影响大局——正是因为如此,所以迟衡并没有阻止。 当然,纪策还悄然拔掉了几根看似无关紧要的钉子,偏偏在这些无关紧要的地方,他和宇长缨起了争执。 实际上他若不挑起事端,宇长缨根本不会知道。 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难道只是争风吃醋那么荒谬吗?窗外,秋风簌簌作响,秋雨打着窗子,迟衡撑着手臂,听见安错用心虚的话说:“将军,你先试试这一个药方,虽然很有把握,但我不确定两种药草哪种更合适。” 迟衡蓦然醒悟,纪策一样没有把握,他必须试探一下,哪一颗棋子能用哪一颗下去就是死局。 而宇长缨就是他的试毒针。 不明所以的宇长缨令事态变得众将领皆知,别有用心的人会顺势掀波。上次的林佛谷只怕也是纪策和石韦联手设的局,只是局子开大了没收住,郑奕军趁虚而入,只能再来一个瓮中捉鳖——这两个人,难道连自己也要瞒吗? 迟衡又温习了一遍安州泞州的地方事务。 发现一个有趣的事,纪策依葫芦画瓢试图拔掉泞州的几根钉子,但后来又放弃了,纪策曾和他提过,但当时迟衡失明了心浮气躁,这事不了了之;相对来说,安州的地方事务就变得很轻易,纪策巧妙地悄无声息地换了大部分的官员,几乎是釜底抽薪。 纪策去梅花岭怕也是有心的,只是,为什么是梅花岭呢?以及他为什么会让宇长缨去梅关? 迟衡疑惑不已,忽然一念闪过,豁然起身。 就在此时,宫平忽然急匆匆地跑过来,声音焦急惶恐:“将、将军,那个老妇人,被人杀死了!辣粉摊的摊主也死了!” 迟衡抓紧了案卷:“什么!” 老妇人死了,摊主死了,当时好几个目击者都死了,在迟衡部署的护卫的眼皮底下,护卫们个个战战兢兢,因为这么长时间都没有任何动静,原以为不可能有什么问题,想不到会在一切看上去尘埃落定时发生。 宫平复述了所有死后的细节,并请示迟衡要不要亲自去审。 “想让我抓小放大吗?”迟衡铁青着脸,说道,“我不可能再被陷在这些事情中,真真假假就让县丞去处理吧,谁杀的、怎么杀的都不要紧了。立刻备马车,我要去梅花岭!” 宫平一惊:“将军,才得了信报,梅花岭正激战着呢,有副使在不用担心!” 迟衡狠狠一拍桌子吼道:“就是打战我才要过去!” 从回汀到梅花岭,快马一天的功夫,但迟衡坐的是马车,再快也是四个轱辘滚,平坦的地方快,崎岖的地方慢,有些地方还得人扛过去,迟衡心急如焚,日夜兼程竟然要了两天两夜。 而一路上,梅花岭的战报跟雪片一样飞过来。 梅花岭激战、梅花岭被围、梅花岭失守,纪策退至乌丽道……梅关被梅花岭所累,陷入苦战……郑奕军如同找到了一个突破口一样,兵士如潮涌入此地……石韦鞭长莫及,救之不能……援兵被困,援兵被截……迟衡坐在马车上,心急得恨不能挥起鞭子亲自赶马。 这一处离乌丽道还有数十里,砰——马长吁一声,马车蓦然停住,迟衡一个不提防前倾脑袋差点磕到扶手。 宫平急道:“将军马车坏了。” 迟衡气得下了马车,本来眼前是透亮的,这一气,又一阵阵的发乌,他扶着马车说:“宫平,你的马给我!” 宫平当然不会给他:“将军,乌丽道现在激战,我们不能去。” “混账,赶紧给我滚过来!” 宫平大声说:“不行,纪副使临走时说过,一定不能让你去梅花岭或者梅关,等他打了胜仗再说,您再等一等行不行,石将军的救兵很快就会到的。” “等石韦来黄花菜都凉了!” 两人争执得脸红脖子粗,正在此时忽然一个护卫急促促地跑过来:“将军,有战报,两支郑奕军精兵忽然从南边包抄过来,咱们赶紧退吧,现在还来得及!” 包抄?莫非郑奕军又破了一道关隘,长尾一扫,将乌丽道团团围住?若真是如此,以乌丽道这种根本无险可恃的地形,根本就是被郑奕军活活地圈死了。现在是两支,眨眼间就会变成四支十支! 宫平急忙说:“将军,咱们赶紧退吧,不然到时想退都难。” 迟衡咬牙切齿:“退什么退!你以为你咱们进了这里还能出的去?就是有人设下的局,就算我退了,梅花岭、梅关、乌丽道还是会被郑奕军活活吞了。纪策,这就是你的计策,你真是让我……宫平,快马,去救!” 迟衡领的千余人都是精兵。 他这一声令下,无人敢抵挡,纷纷亮出旗帜和尖锐武器往前冲。宫平也曾是精兵中最出众的人。这一次,他与迟衡共骑一匹战马追风掣电,飞驰而去。战马未到,尘先扬,宫平望着一片浓烟滚滚的乌丽道,心想,真的有这么快吗,明明前一个战报还是纪策退入乌丽道,怎么瞬间这里狼烟已起,只听见一阵一阵的厮杀声。 千余精兵长驱直入,遇敌杀敌气势如利剑。 苦战的乾元军听见劲急马蹄声响,再看是将军领军亲自来援,本已扛不住的士气倏然高涨,眼睛都裂了,战鼓再擂,如山响,将已经胜券在握的郑奕军震得心中一颤。 宫平护卫着迟衡。 迟衡没有办法挥刀或者挥剑,大喊:“快给我找,纪副使在哪里?” 浓烟四起,到处是厮杀声,早已是一片混乱不堪。宫平策马无序奔走,却寻不见纪策的踪影,迟衡在马上颠簸着,被狼烟熏着眼睛,眼前忽然出现了影子,许多模糊的身影。虽然仍是十分模糊,但却像深夜拨开了一层阴翳。 简直是如有天助! 迟衡信心激涨,克制住激动的心情。将梅关、梅花岭、乌丽道这一路整个地想了一下,又把可能通往乌丽道的路想了一想,以及纪策的习惯,迟衡忽然眼前一亮:“宫平,不要管这里,往西!” 向西,将被一座峻山阻隔。 迟衡的命令不容质疑,宫平二话没说执鞭向西,平日贴身的数十个护卫紧随其后。狼烟越来越远,迟衡心急如焚,未过多久忽然喧哗声又起,前边青山阻隔,原来这里竟然也是一场恶战,宫平既紧张又疑惑,一股莫名的心悸忽然涌上。 两边的旗帜竟然…… 他急忙勒住马,惊魂未定:“将军,将军……这……两边都是我们的人!” 。 250二五〇 【第二百五十章】 宫平急忙勒住马,惊魂未定:“将军,将军……这……两边都是我们的人!”与乌丽道的万余人混战不同,一眼望过去,这里大约只是百余人,看这架势应该是匆促逃脱和仓促来截的样子,正因人少战得尤其激烈。请记住本站的网址:。 迟衡心口被狠狠一剐:“上前!” “……将军……恐怕……” 迟衡狠狠一夹马肚,马如离弦的箭倏然冲了过去,宫平勒都勒不住,急得满头是汗,近了,更是瞠目结舌,战斗的两方为主的竟然是纪策和宇长缨。 迟衡所处的位置为高坡。 他这一出现,激战忽然停了一停,混战中的兵士们都看过来。宫平站得高看得远,看见纪策和宇长缨停了激战,同时策马奔向了这里。 到底怎么回事? 宫平急忙说:“将军,纪副使和宇知事都跑来了。” 只见纪策浑身都是血迹,头发也散乱了;宇长缨也好不到哪里去,面色可怕,嘶吼道:“将军!宫平!过来,过来这里!” 宫平不知该怎么办。 迟衡的心口又是一扯:“跑向纪副使!” 听了命令宫平一扯缰绳,一夹马肚,直直地冲着纪策跑过去。 宇长缨奔之不及,又大喊一声:“将军!将军!迟衡!不要过去啊!将军!”最后一声已是声嘶力竭到沙哑,蕴含了无数的痛苦。 而纪策已经纵马跑了过来。 宇长缨忽然引弓搭箭,两支快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射了过来,枝枝掠过迟衡胸口飞向快马高高跃起的纪策。就在箭羽闪过的刹那,迟衡看见一个高高的影子跃起,而后,跃下,一个影子滚落在地。 “纪副使!”宫平惊呼。 迟衡飞身下马跌跌撞撞跑过去,顺着那影子连滚带爬摸过去,一边嘶喊着:“纪副使,纪副使,纪副使……” 衣裳被拽住了,一声苦笑:“在这里。” 迟衡扑了过去将他抱起,旁边有许多战马的影子还奔跑,耳侧有刺耳的兵器作响,迟衡却全然不顾,将地上的人抱起,手摸了过去,一支锁骨,一支肋骨下,还好,不是致命的伤。迟衡摸着箭羽,手指发颤,手背有血流过,血腥味散开:“纪副使……你……你为什么……” 纪策按住流血处,声音虚弱颤抖:“我,失算了。” 迟衡的眼泪一滴一滴落下。 纪策勉强抬手:“哭……哭什么……听见了吗,颜翦,的救兵,来了……” 为什么,总是这样,为什么,不能再早一步……一滴一滴痛苦的泪和着狼烟滚落,冲去迷住眼睛的狼烟,冲去那浓黑的阴翳,水光一点一点晕开,怀中的人渐渐在水光中变得清晰,血染层裳,嘴唇已经干涸,慢慢地勾起一个弧度,一个尘埃中笑的弧度。 迟衡收紧了怀抱。 宇长缨已经奔到了眼前,被宫平拦住了,二人打了几下,宇长缨扯着嗓子喊道:“宫平,快带将军离开这里!” 迟衡回头,宇长缨的盔甲在日光下灼灼发亮。 长发飞扬目光犀利。 他手执弓箭的样子如乾坤在手般自信,是迟衡从来没有见过的锋利张扬。他凝视着眼前这个陌生的宇长缨,刹那无边无际的恨意涌了上来——背叛,彻彻底底的背叛,竟然是这个自己宠爱的人。 宇长缨回马对上了迟衡的目光,心中不由一凛,手上的攻击慢了,而宫平也停了下来。 迟衡冷冷地说:“还想再骗下去吗?” 宇长缨的脸色变了,望着他紧紧地拥抱着那个浴血的宿敌,他忽而笑了笑得凄厉:“将军,你……”一切已经摆得明明白白,再多说也无用,宇长缨猛然一勒缰绳,回马前奔。 宫平飞身下马:“纪副使……” 看着那亮色的盔甲卷尘而逃,迟衡将纪策放在地上,胸口被撕扯,声音发抖:“纪副使,你等一等,我把他抓回来,我把他抓回来随便你泄恨,随便你千刀万剐,你等我一下,只要一下子……”前方,蓦然喧闹声起,是颜翦的救兵来了,虽然来得迟了,到底是来了。 纪策手抚了一下,松开。 迟衡飞身上马流连地看了一眼,地上,纪策脸色苍白。迟衡一咬牙:“宫平,照看好纪副使!护卫,你们都给我守好!”说罢拾起一支长枪,策马直追。 宫平才扯出纱布止血,那骏马已扬尘而去。 满腔的怒火似乎也引燃战马的愤慨,战马引蹄向前如同飞越一般,两侧的山与树纷纷向后。迟衡与宇长缨越来越近,笃笃的马蹄声响彻山林,不知不觉已经只剩下了他们两人。 宇长缨的马经过了久战,鞭得太快也无济于事渐渐落了下风。 但是,前方不远处就是郑奕军的关隘。 眼看那丽色的影子就要逃脱,迟衡扔起长枪一枪飞过去,正中马腿,马吃疼,一下子滑落在地,宇长缨滚落下马。迟衡飞奔过去俯身拾起长枪,又一枪扔过去,直直地钉在了距宇长缨的手臂一寸处的地面,阻挡了他的滚动。 宇长缨急忙起身。 迟衡已经奔到他跟前,一巴掌抽了过去。 啪的一声巨响,五个血红指印,一下子将宇长缨扇回了地上。宇长缨的鼻血喷涌而出,嘴角登时破了,还要起身,迟衡二话没说抓起他的衣领三拳狠狠过去,拳拳正中胸口,砰的一声宇长缨的肋骨被打断了。 在第四拳要砸下去时宇长缨闭上了眼睛。 迟衡一拳头砸在地上吼道:“宇长缨,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啊!”吼声震彻山林,引得飞禽走兽纷纷奔走。 宇长缨忽而笑了。 宇长缨满脸的污血笑得狼狈,越笑越响亮几乎咳了起来,一咳又吐出一口血,从牙尖挤出一句:“你的眼睛好了?哈,迟衡啊,你以为颜翦来援兵了郑奕就没有去援兵吗?你的纪策现在在谁手里还不知道呢!” 迟衡一把掐住他的喉咙。 宇长缨被掐得窒息,越来越紧,在眼前几乎全部黑时忽然手松开了,他猛然咳了几下才缓过气来,竟然还不怕死地说:“迟衡,你该谢谢我,不然,你现在就是郑奕的阶下囚。” 迟衡一巴掌抽过去,宇长缨吐了一口血晕厥了。 九月初九,繁星霜月残菊犹开。 梅花岭上没有一树梅花,反而长满果实如拇指大的柳儿果,柳儿果酿出的酒辛辣,烧喉烧心烧肺。这天,迟衡一气喝了三坛柳儿果酒,提着剩下的一坛进了一个单间的牢狱,牢房逼仄阴暗,他脚步踉跄,往门口一靠,睡眼惺忪的狱卒见了急忙来扶,迟衡一挥手:“歇着去,我来。” 狱卒们岂能不知里面关着的人是谁,诺诺的都退下了。 迟衡一脚踹开门。 听见声响,宇长缨无动于衷,他一袭素色的衣裳,长发披散,靠着墙壁闭目,上方是窗子,窗子漏下的月光照得他清清楚楚。三尺之隔,迟衡望着这个即使身为囚犯却一点儿没有愧色的人,一股火冒了上来。 迟衡大踏步过去,一把揪住领子将他摔在地上。 宇长缨摔得鼻青脸肿,吃疼挣扎要起来,迟衡把他的衣裳一扯,压了上去,强行掰开他的双腿插了进去,一场暴风骤雨般的侵占很快在静夜里肆虐。迟衡的动作暴虐没有一丝温柔,宇长缨稍加反抗他就一巴掌扇过去,连啃带咬将宇长缨弄得遍体鳞伤。 至始至终两人没有一句话。 迟衡怎么粗暴怎么来,等发泄够了,宇长缨蜷缩在角落只剩出的气,浑身上下都是伤和肮脏的黏液。 迟衡望着这个衣衫褴褛的人,比乞丐还狼狈,他提起酒缓缓倒下,那烧心的酒从宇长缨的头上一路流下去,流进伤口,宇长缨浑身止不住发颤,将手抱得更紧了。 宇长缨睁开眼凄凄一笑:“终于,忍不了了吗……” 迟衡抽出匕首,手起刀落。 一声惨叫划破夜空。 迟衡的声音冷酷沙哑:“宇长缨,你以为我下不了手吗?今天挑手筋,明天挑脚筋,我让你生不如死!给郑奕卖命,是吧?我就把你剁成一块块送到郑奕的厨房里,看他能不能尝出哪一块是你!” 说罢,迟衡恶意地按住他受伤的手。 宇长缨惨叫一声声,浑身抽搐,几乎死过去,眼睛干枯,嗓子干哑嘴唇流出血来,断断续续:“迟、迟衡,杀,杀了我……” “我不杀你,我让你活着把所有的罪受够!”迟衡一脚踩下去。 惨绝人寰的惨叫声再度响起。 迟衡凄厉的哈哈大笑。 他何尝不想立刻杀了他剁成肉酱、肉泥,可是现在已经太迟了,迟衡起身踉跄着想走,宇长缨扑了过来抱住了他的脚,不成人形的手指发抖,声音像从地狱里挤出来的一样:“杀了我,求你,杀了我……” 迟衡一脚踹过去,宇长缨闷哼一声晕死过去。 迟衡走出阴郁的牢狱,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一股作呕的恶心感涌了上来,他呕了几下却什么也呕不出来,他想抠出这颗作呕的心。阳光太强烈他挡住了眼睛,到处都是明晃晃的,但他却异常怀念起一片乌黑的时光,有人依偎在身边,恣意的笑,恣意的宠。 今年冬天来得特别早。 才九月,云压岭,不一会儿竟然下起雪,纷纷扬扬覆在血红的霜叶上。 这次领军作战夺回梅花岭的颜翦被破格提升为都统,颜翦征战出色领兵老练,拿了兵权雷厉风行,丝毫不怯阵。这一战之后,郑奕军按兵不动了一阵子,也在衡量。 石韦来报了当前局势,迟衡冷冷地说:“宇长缨都快被我折磨死了,郑奕还无动于衷?” 石韦沉默。 迟衡冷笑一声阴郁地说:“也是,对于郑奕这种人,只有别人为他卖命的份,他何曾考虑过别人的生死,宇长缨,他是瞎眼了吗?” 至此,迟衡都深深地痛恨自己的疏忽。上次乌丽道上,颜翦领着的援兵一来,宇长缨领着的兵士群龙无首闻风而逃,而迟衡则策马追着宇长缨去了。宫平忙着给纪策止血,一个郎中及时地跑过去:“让老夫来……呀,箭上有毒,快,快将老夫的那个药箱拿来。” 宫平才一转身蓦然觉得不对。 纪策已落入别人手里。 他正要追赶,忽然地动山摇从山坡那边俯冲下来一队人,和颜翦的领兵又是一场恶战,在混战中宫平追之不及,与纪策越来越远……不提那日血战到最后,双方退了,颜翦损了大半人、郑奕军损了更多人,激战了一天一夜,乾元军重新夺回梅关梅花岭。 迟衡擒了宇长缨,而郑奕擒了纪策。 。 251二五一 【第二百五十一章】 迟衡一直阴沉沉的,石韦不善劝谏,二人在一起除了军务别无他话。请记住本站的网址:。 所幸他的战报覆盖整个乾元军,除了安州僵持外,其他地方都有极大进展:“麻行之和扈烁把半个笪笪州拿下了,九月中旬已经歇战;容越、梁千烈、霍斥联手攻打玢州,最慢,十二月也就拿下了;安州的战事到九月为止,十月冰冻郑奕军应该不会冒险……将军,你想过迁移阵地吗?” “迁移阵地?” “咱们不可能一直呆在梅花岭,要不要将重镇挪到曙州?无论是地理位置,军事部署,或者人员调配,曙州的首府昭锦城都更适合坐镇。而且,我发出了好几封交换人质的信函郑奕都置之不理,恐怕只能硬打了,咱们要做长期打算。” 迟衡沉默 他不松口石韦不能做决断。 石韦很想说,乾元军表现得越急,郑奕就会越张狂,不如借转移阵地的契机,让他也紧张一下。这就是博弈,两个人不相上下,若其中一人太紧张输赢,则他必然会输。 而且,容越岑破荆很快就会夺下玢州,届时局势必将大为更改,现在将战略重新部署,未雨绸缪。 可迟衡压抑的气场令人开不了口。 犹豫了一下,石韦说:“地方事务上,我已令泞州知州全部扫一遍,将可能存在的奸细全部挑出来——这会费点时间;在战事上,颜翦对郑奕军的将领都很熟悉,能扼住郑奕军的攻击,所以,我还是建议,你将重镇移到昭锦城,这样……” 迟衡打断他的话:“我不能留下纪副使!” “可是……” 多说无用,石韦想劝又不知从何说起,迟衡心口压抑得很,大手一挥:“季弦,唉,让我想想,我冷静一下。” “好,我到院子走走。” 迟衡听见石韦长长地呼了一口气,轻步步出房间,才一进院子,迟衡就听见门口一个欣喜的亮亮的声音响起:“石将军,你终于出来了。” 声音满含朝气。 如阳光散落一样灿烂,迟衡忍不住从窗子往外看,一个约莫十七八岁的将领靠在石韦的马背上,满脸喜色,微扬起头,高高的鼻梁英气逼人。这个角度只能看到一个侧脸,英挺飒爽,颊边留着一丝丝少年的稚气。 这名将领迟衡并不陌生。 他叫相扬,一直跟着石韦征战,封衔骁骑参领,虽仅为参领,却骁勇非常,石韦对他很是赏识——现在看来,相扬对石韦也是崇敬无比。因为少年的神情不会骗人,他专注地看着石韦,眼窝里含笑一样,偏偏还向着阳光,笑起来牙齿皓白,连头发丝都闪着亮光。 石韦眉头紧皱。 相扬很随意地伸手抚了一下石韦的眉宇,嘴角微翘说了句什么。 石韦也笑了。 这一笑,若黑夜里一道星光闪过璀璨不可言说。所有的愁容在一刹那消失殆尽,石韦本就是极为俊美,这一展颜更令人转不开眼睛。 相扬怔住了,迟衡也怔了一怔。 迟衡的心被撞了一下,隐隐作痛不知从何说起。 再走进来时,石韦已没有眉头深锁。他一坐下,迟衡就能感觉到一股阳光照过的暖意气息。冬日的阳光最是令人眷恋不舍,不知道石韦怎么舍得离开相扬回到这里。 这股妒意才涌上心头。 迟衡立刻压下去,喝了好几杯苦茶,说:“季弦,你安排吧。” 石韦一愣。 迟衡将茶杯一顿顿在案桌上,茶水四溢:“你安排吧,乾元军重镇移到曙州城,迫在眉睫。现在是九月,郑奕军蹦跶不了几下了,咱们是得从安州跳出去纵观全局,给容越、岑破荆、骆惊寒等人都发出快函。” 石韦难掩欣喜。 立刻将卷宗铺上,他早就做好了迁移的准备,就等迟衡首肯了。 诸事定得很快。其实要迁的不是军队而只是迟衡,当然日后随之更改的才多,当下的事务并不繁琐。石韦告辞时已是入夜,难得眉间舒展唇边溢笑,迟衡忽然问:“季弦,相扬现在跟你……跟着你?” 石韦不明所以。 “那小子别的都不错,有血性武艺好,就是单独领军作战的能力差了点儿,季弦有没有想过让他镇守哪个关隘,放出去野一野?” “你的建议是让他跟着颜翦吗?” “舍不得吗?” 石韦斟酌了一下回答:“他去年才从军入伍,我是担心他年纪太小容易轻狂。” “我领兵时也是十七八岁。” 面对迟衡的针锋相对石韦没有什么触动而是微笑道:“你是万中挑一的苗子不是别人能比得了,我第一次见你都不敢相信这么年轻。相扬和你那时,有几分像……都很年轻。我想多在身边带些时候,熟练了再放出去。” 迟衡反而无话可说。 石韦提及相扬时总有一种难以描述的温和,倾心教诲,孜孜不倦;相扬对石韦一定也是仰望、崇敬、尊敬和喜爱以及言听计从——这些在脑海迟衡闪过,令他,莫名烦恼。 人在孤单时一定会寻找同伴。 尤其是征战,结伴而行,如果哪一天没有了同伴简直是天底下最惊惶的事,在军营里呆久的人无法想象,哪一天,一睁眼,没有了阵营,没有了兵器,会是什么样子。而当同伴再往前跨越一步就成了情人,情人相依相偎,纳彼此于肌肤、于血脉、于灵魂,直至连刀都砍不开。 如石韦这么卓越的人会引起多少仰慕。 遇上了一百个烈火都挡不住的仰慕者也不为怪,迟衡可以想象,不久之后石韦也许会和相扬成双入对了。迟衡灌下两杯苦茶,径直说:“季弦,相扬是不是很喜欢你?” 石韦一怔。 “相扬性格虽然略鲁莽,但对你心底很实,也没什么心机……挺好。” 这一次,迟衡将石韦送出了院子,早就等得在树下瞌睡的相扬猛的醒了,忙跑来给迟衡施礼,声音宏亮,脸庞勃勃生气,牵了缰绳笑得无拘无束:“石将军,都忙完了吗?我们可以回去了吗?” 石韦望着他,嘴角泛起了笑。 明明很普通的一句,这两人需要这么一副心领神会的样子吗? 迟衡不知道自己心底的是苦闷还是嫉妒,想起自己对宇长缨也算不错,宠也宠了,平日也没让他委屈过,怎么却交不到心呢? 非但如此,宇长缨还处处设下陷阱,从最初的让容越落入陷阱几乎丧失性命,到安州沿线的连连失守上万乾元军兵士丧生于此,以及设计围困纪策令他陷入郑奕军的牢笼之中,更不用说还在乾元军的辖地不知埋下了多少探子,以及,自己的眼睛……所有的这些,都是自己识人不明的结果。 心中的烈火重燃,乘着夜,迟衡又来到牢狱。 自从上次挑断宇长缨的手筋,已经四天了。狱卒见了迟衡,立刻告退,迟衡看着他们留下的各种刑具,中间有一条细长的鞭子,乌黑发亮,一看就知道能打到疼入骨髓。 迟衡拿起乌鞭,在手心拍了一下。 宇长缨端端正正地坐在木床上,面对着逼仄的窗子背对着牢门,一袭长衣整整齐齐——无论将他怎么蹂躏得凄惨,狱卒们还是会很识趣地为他清洗干净,等待下一次更凄惨的蹂躏。 这很好,迟衡不会倒胃口。 哐当一声门开了。 宇长缨却没有回头,一动不动,就像以往的很多次一样,只是绷紧了全身。迟衡走到他的背后,想起以前很多次自己会从背后拥抱他,那个身体总是会热烈回应——现在想起这些,简直是给自己脸上甩一个大大的耳光,火辣辣的疼。 迟衡又想起暗无天日的日子,宇长缨熟悉的声音相伴左右。 多少次,他曾想,今生有幸遇上了他。 多么讽刺,多么滑稽。 自从梅花岭一战回来除了无数次的暴力相对,迟衡不愿意和他说一句话。而不久前,他们曾如胶似漆恨不能揉进对方的骨髓里,转身,他就将一把利刃捅进自己的心窝里——迟衡冷笑:“你在等什么?郑奕吗?你不过是他的棋子。” 每一次施虐完就走,这是自俘以来迟衡第一次说话,声音在狭小的空间嗡嗡作响。 宇长缨默不作声。 “有什么是我给不了你?有什么我没有给你的?你却为他卖命,你是贱吗!” 宇长缨慢慢回身头微微一侧,勾起了一个笑像拉开的弓一样,熟悉的神情,陌生的神情,全身素色,唯有眉心一点红,红得如心尖一滴血:“既然把我宠上天,为什么摔下来这么狠?”声音暗哑,也如枯竭的血。 迟衡一鞭子过去,皮开肉绽血染素衣。 宇长缨扑在床上一动不动。 迟衡无情地拿起鞭子横七竖八冲着那背甩了十几鞭子,直到素衣全部裂开体无完肤。宇长缨全身颤抖,咬着牙齿一声不吭。 迟衡打得越发狠。 用尽所有力气一鞭子甩过去,啪的一声鞭子甩在了墙壁上径直断做了两截。宇长缨的后背狠狠一抖,浑身发颤,像秋天的叶子一样,颤了好久才停下来。 迟衡阴沉地说:“我宠你?我是瞎了眼才宠了一个贱|货!” 宇长缨擦了擦嘴角挑起一个笑,笑得诡异:“我贱?不贱的人现在在郑奕手里,不会比我这个贱货好过!” 迟衡冲过去,死死抓住他的衣领,拳头拽得发抖。 宇长缨凄厉地笑了起来:“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把我打死啊,把我剁碎了喂狗啊,为什么不下手呢,还指望着我这个贱货把他换回来吗?舍不得不下手了吗!” 。 253二五三 【第二百五十三章】 迟衡无数次懊悔自责,郑奕在自己身边埋了这么久的毒针,而自己毫无知觉——知道结果,所有的前因都显得那么后知后觉,千丝万缕全部纠在一起又如何,终究还在慢一步。本书最新免费章节请访问。 险些又落入万劫不复之中。 当纪策一天一天好了起来这种悔恨才渐渐消淡,迟衡打量着光华重返的纪策笑眯眯地说:“纪副使,能骑马了?季弦,启程,去曙州城,你也要和我一起去,安州没什么好守的,待明天开春积蓄力气再打。” 春风满面,神采奕奕。 石韦悄然和纪策说:“宇长缨的事就这么过去了?” 纪策微笑:“不然要他怎么办,再要死要活一次把人抢回来?或者再来一次激想不开?有人璞玉如初,有人百炼成钢,你要是他,这么折腾来折腾去也会成硬铁板一块。不过,也许只是表面而已,憋到内伤还硬撑也难说。” 是啊,百炼成钢。 有将领拿来几坛柳儿果酒,说难得有迟衡喜欢的东西。迟衡举杯饮了一口,辣到心里头去,他想起了自己曾经做过的事,将柳儿果酒浇在了一个人的伤口处,令他痛得撕心裂肺。 若说折磨,迟衡折磨不比他少。 直到纪策回来,迟衡才能冷静地问询调查那些旧事。从狱吏的案卷中,他得知了宇长缨和郑奕本是旧相识,彼时郑奕还是无名小子,也还不叫郑奕,在安州呆过短暂的时间。郑奕大宇长缨八岁,据说他曾教宇长缨习字、手把手教他射箭,宇长缨是如何以仰慕的目光望着正当年少郑奕,迟衡已不得而知。 这就是各为其主而已。 宇长缨的背叛,就像一场大火,灼伤了迟衡的肌肤,迟衡需要耗费一些时日去疗伤。纪策说得对,他已百炼成钢,大火融化钢铁的形状,但冷却后,只是更硬的一块钢铁,淬炼成更利的一把刀或者一柄剑。 宇长缨遗留下的那些“钉子”更棘手,迟衡开始物色各种人选。 其中一人名周阶,为人刚正清白,生性冷酷,是名符其实的一名酷吏,原为泞州的一名典史。泞州知州举荐他时特地说明该人性格冷血,手段残冷,但能力卓著。迟衡与周阶面谈一次,果然如描述那样,是很难得见到的锋利人物。迟衡思索之后,将他任命为通判,专门负责拔除奸细一事。 却说周阶不负迟衡的期望,目光如炬,闪电般的数个举措,当真拔出多个祸害,不止军务和地方官员,连市井之地也都有。每每翻阅案卷,迟衡都冷汗浃背,他没有想到宇长缨的手伸得如此之长之深,难怪纪策每次触及泞州的事,动都动不了。 也难怪迟衡石韦无论怎么部署,出奇战出奇兵都没有,安州一直是僵持的,而且时不时就失守了。 有宇长缨在,能维持住和安州僵持已是艰辛。 倘若当时不是石韦死守边界,或者纪策没有从夷州回来,或者迟衡再给他放一些权力,简直难以想象后来会成为什么样子。他就是搁在枕头上的一把刀,随时都能将乾元军断送了,如此一想,怎么能不汗流浃背? 迟衡选拔了如周阶等多人为吏,肃清了各州各地风纪逐步回复清明。 以上诸事在此不表。 迟衡心情一畅快,看什么都开了,见相扬总是绕着院子转悠就把他叫进来。 相扬是个率真的性子,进来就绕着石韦转,中午吃饭时腻在石韦旁边口里石将军叫个不停,嘴巴也甜,话唠一个,引得大家都开心。饭还没好,先端上来一盘凉拌黄瓜和一盘凉拌红辣椒,相扬笑嘻嘻地说:“石将军,看我给你摆一个烟雨山水图。” 拿一个白盘子,用筷子挑了一几片黄瓜摆弄一下。 还别说,黄瓜薄片如山,黄瓜弯弯曲曲丝如云如水,很有那么点儿远山静水的意思。相扬见石韦有兴趣越发来了兴致,把那葱丝茄子都拿来,摆成各种各样让石韦猜。亏得相扬想得出来,连老鼠、野兔、鸡禽、营帐、兵器的样子都摆得活灵活现,石韦一猜一个准,纪策和迟衡也在一旁看得饶有兴致。 相扬干脆把一片茄子摆在盘中:“石将军猜这是什么?” “葫芦!” 还别说这茄子生得中间小,切成片,跟葫芦的形状一模一样。相扬眼珠子一转,鬼主意上来,拿了一个红萝卜摆盘中间,笑得诡异:“这是什么?” “回汀峰。” 相扬怪笑一声把两颗白白的蒜头放在红萝卜根部问:“这样呢?” “回汀峰下的南子星花。” 石韦话音才落顿时哄堂大笑,纪策笑得浑身发颤,迟衡尤其笑得前俯后仰拍着案子说:“季弦啊季弦,你还真是,哈哈哈哈,这玩意儿天天见都能猜错?”说罢,不怀好意地扫了一眼石韦的胯|下。 石韦恍然大悟,顿时窘得脖子都红了,相扬早就一溜烟窜一边做着鬼脸笑得得意洋洋。 所有的阴霾一扫而光。 这几天黄历都是不宜出行,迟衡又呆了几天。 有相扬在,热闹得不行。越得宠,越邀宠,相扬绕着石韦团团转,各种耍宝,逗得纪策也心情大悦。相扬胆子肥,想到什么就做什么,当然都是些无伤大雅的,石韦由着他去。 临行前事多,石韦熬夜部署眼睛都红了。 安错说崖边的石红竹叶子可去血丝并使得眼睛清明,相扬就出门去采,半天后回来鼻青脸肿,熬了一大锅石红竹叶汤端到石韦旁边。 石韦纳闷问他怎么成了这副模样。 相扬吸溜着鼻子说被人当成偷衣贼给打了——可巧崖边的村里最近出了贼,村民出了个主意,蹲点来打,正好守着了路过村子的相扬,不由分说拿起扁担锄头就是一顿暴打,亏得相扬年轻力壮跑得快。 石韦纳闷:“那你还把叶子采到了?” 相扬气呼呼地说:“我就是采叶子去的还能空手回来?去那山崖就那一条路。”所以说,是挨了两顿暴打——村民一看,这贼胆子肥,还敢窜回来,打! 石韦笑着抚摩了一下他的脸。 相扬握住了他的手,而后飞快松开:“石将军……呃,迟将军,您来了……事儿还没说完?啊,我这就出去。石将军,我再去弄点夜宵来!”踏过门槛时回头一笑,眉宇一扬,眸子灿烂,恰是少年最澄澈时。 迟衡慢悠悠地说:“季弦,赶紧找个缺儿,把相扬弄到颜翦的手下去,历练历练出来又是一个小将军。” 石韦一僵,低头喝石红竹叶汤。 迟衡顺手将案卷拿过来翻了一翻,停在了安州的鹿回口,道:“鹿回口,地势低洼,现在是一个副都统在守,正好缺人,离颜翦所在的地方也很近,季弦,你看怎么样?” “……可以。” 迟衡本以为相扬一定会闹情绪,想不到端来夜宵的相扬简直是满脸灿烂,高兴得不像话,围着石韦转得更欢快了,止不住的高兴,脸颊是兴奋的通红:“石将军,我早就想领兵打战了……我知道,要听副都统的,我没说不听啊……石将军,你等着我立下汗马功劳回来见你!……石将军,打了胜仗就能升为统领了吗?” 石韦笑着看了看迟衡。 迟衡点头:“依军功封衔,只要战打得漂亮立的军功够多,不要说统领,我可以封一个镇国将军,统领万人之军,三军均听你号令!” 相扬意气奋发一抱拳:“谢将军!” 军令如山,说出发就出发,相扬没有二话,当即和石韦道别,临走时虽眷恋不已,还是干干脆脆说“石将军等我凯旋归来!” 次日是良辰吉时,宜出行。 当晚,迟衡过去时石韦正收拾余下军务。 桌子上,一个白盘子盛着许多已经剥好的光洁松子,一颗一颗颗粒饱满。盘子旁是许多没有剥开的炒松子,闻着一股油脂的清香,令人垂涎欲滴。 石韦说:“相扬临走了剩下的。” 迟衡见他忙,遂坐下来等。拿起一颗松子用劲一压,开了口,掰开,取出放盘子。这是个细致活一颗两颗犹可,几十颗上百颗下来可就受不了。 剥到一半手指肚都一道道痕了,石韦瞅了一眼:“可惜没有专门的夹子。” 迟衡道:“季弦就不明白了一定要用手指才行。” 石韦好奇。 看着他极认真的样子,迟衡忽然笑了,随意编了个幌子:“手指和松子相触有一种味道,令松子更香。季弦,你可知有一种茶叶必须要处子来采摘,放在心口捂一捂,都是这个道理。” 茶叶知道,却不知松子也如此,石韦将信将疑。迟衡剥开两颗放入他嘴里。 石韦细细品味着。 迟衡将松子倒入手心送入他跟前道:“多吃几颗,吃了松子益寿延年,有许多好处,青竹寺里的第一个和尚就是吃松子圆寂的,据说舍利骨都跟松子一样。我不吃了,在青竹寺见到这玩意儿都头疼。” 可怜松子剥起来费劲,吃起来却轻易得不行,石韦一连吃了大半。 但觉颊边余香确实好吃。 一半是相扬剥的,一半是迟衡剥的,灯火昏黄如豆,四目相对。迟衡眼窝里都是笑意,一手支着左颊,一手摊开手掌,任石韦在手心取食。石韦想,这松子的确好吃,更难得眼前的迟衡如此清闲如此专注,此情此景,却是比吃松子的味道更叫人眷恋。石韦放下了速度,一颗一颗的放入嘴里,细细的嚼着。 再慢,也有吃完的时候。 石韦感慨:“好吃是好吃,就是剥起来太费劲了。” 。 254二五四 【第二百五十四章】 临睡前迟衡探望看纪策,纪策含笑道:“你把相扬弄到鹿回口了?咳,就是放在石韦边上有什么关系,照样该打战还打战该杀敌还杀敌,又不会当暖室的花养他。请使用访问本站。” “鹿回口不好吗?相扬这种苗子就该放出去打战。” “……” “正好看看颜翦用人的套路。” 纪策一笑:“五哥用人向来不拘一格,只要是棵好苗子都会用得扎实。” 在前一段最为艰难的时刻,颜翦横空出现挑起重担,与石韦及所有将领一同击退了郑奕军一拨一拨的攻击,平心而论,他的运兵的确非常出众,出众到迟衡消去了心中的冰棱,冰释前嫌,所以,迟衡重用了他。 迟衡俯身双手撑在床沿,与纪策鼻尖对着鼻尖:“我知道你从小在颜府长大和他关系近,但是五哥五哥的也叫得太亲热了。你说得对,颜翦是个很不错的将领,我有个大胆的决定,将他留在安州一线,正好让季弦可以抽出身和我一起去曙州城。” 纪策一挑眉:“噢,为什么?” “季弦适合统领全局部署军务,从大局出发调配军队所需,以及在战略拎起整个战事,笼络将心也是得心应手。若说阵前打战,不如颜翦,放在安州可惜了他的这些天赋。纪副使,你以为呢?” “用人,我不如你,你安排就是,呵,亏我还以为你想……想拆散石韦和相扬呢。” 迟衡如五雷轰顶:“什么啊我又不是王母娘娘!” “我就说嘛像石韦这样的人,仰慕者还是蜂一样涌过来,没有相扬也会有张扬李杨,怎么可能赶得完,是不是?”纪策悠悠地瞟了他一眼。 昭锦城是元奚首府,千里繁华数第一。 祥云笼紫,瑞气亭楼,大街平阔,石道笔直,大小铺链,诸坊街巷相通,繁华无端。水桥边,泊了一百九十九只船;船上,吹的是三百九十九只曲,管箫上,系的是九百九十九条红绫绡。山川明丽,人杰地灵,最是一曲醉昭锦,娇娃软语,惹人流连,若论欢游之处,昭锦城独占鳌头。 青石砖,琉璃瓦,万丈高楼倾月华。粉墙,朱户,丹楹刻桷,端的是京城也比不过的富丽。 虽入十月,却比别处的阳春三月还热闹。 从南端城门进去,是两三个酒坊,四五家柳巷,六七处珍食铺子,书坊布坊脂粉坊古董铺珠宝首饰铺子齐齐整整,门对门户对户井然有序。集市上的人摩肩擦踵,时时闻见不知名的花香脂粉香,才出荒蛮的安州,就入繁华的昭锦,简直叫人眼花缭乱看不过来。说到了晚上,另是一番景致,家家点着红灯笼,挂在屋檐下,更有那么一道花街,流苏半卷,花枝涟涟。 纪策笑着说:“在京城时,也有满楼红袖招的景致。” 迟衡扭头。 这一处阁楼很是瑰丽,上书三个大字:无香坊。无香坊雕栏玉砌,但一看就知是什么地方,恰与别处的青楼别无二致。透过圆形的镂空屏风,能看见一名男子斜坐着,含笑望着迟衡,以手支颐,眉目如画,长发垂下,一袭衣裳流光溢彩,手中捻着一支毛笔。迟衡忍不住说:“这个小倌,得是花魁中的花魁吧?要不是坐在这种地方谁能想得到啊,比书生还像书生,比正人君子还像正人君子,琴棋书画,说不定比纪副使还厉害呢。” 纪策瞥了他一眼。 连小倌也敢大大方方地笑脸迎人,且生得如此出挑不俗,昭锦的开放风气可见一斑。 昭锦依旧是昭锦,虽换了掌权的了。 百姓们惶恐一阵子,发现新来的掌权的没有大兴干戈,反而一团和气,于是该怎么过就怎么过了。昭锦城的县丞叫吴春酒,早早地安排了迟衡到来的事宜,迎接殷勤,因知他不饰张扬故而只几个要员来了。饶是不加张扬,奉上的也是美酒佳酿,伴着的是轻歌曼舞,无处不是暖香软玉,叫人看一眼都化成了水。 依了老习惯,迟衡挑的还是将军府。 将军府位于昭锦城的西南角,旁边是几处大户人家的宅院,走几条道是集市,应有尽有。要说昭锦的将军府是迟衡见过的最不像将军府的地方,深院大宅,侯门深如海,但却连放兵器的架子都没有。 迟衡纳闷。 询问后才知,十数年前封振苍请了风水先生一算,此处风水与他相克,所以将宅院给予了一宋姓家族,谁知宋氏家道中落,这院子也就荒了,空挂着将军府的头衔。吴春酒问要不要舞个龙给将军府里闹一闹。迟衡皱眉,连连摆手:“我们连夜赶路,累了,那些有的没的明天再说。” 果然是荒过的院子,门外繁华如斯,门里庭院深深,青砖绿瓦处处渗着凉气儿。 衣被簇新也暖不过来。 迟衡进纪策的房间就笑了:“纪副使,为什么给你的房间总是闺房呢?”可不是,窗幔枕巾被罩无一不透着粉气。走几步又见床头挂了一块旧木笺,念道:“僧归,燕归。咦?纪副使,深闺里没事念叨僧归做什么,这算不算红杏出墙?” 纪策挑眉:“高山流水遇知音,就你歪想。” 迟衡捏了捏鼻翼:“去去去,枕边人就不是知音了?说到知音必然是别人家的情人、长在别人家里,假惺惺的谁信啊!刚才路过的城东那个大寺就好些个僧人,莫非知音在那里头?罢了,陈年旧事谁管。这个将军府适合你,又安静又清雅,再点一根檀香你就可以入定了。” 奔波累了,檀香的薰薰染染中,纪策卸下疲惫昏昏欲睡,但他没有睡得太沉。 随着一阵笑声他醒了过来,疑惑哪里来的陌生人。 窗子望去,了然。 那曾倚靠在屏风里头的男子,在院子里,红灯笼下,捏着袖子为迟衡磨墨,笑语连连,似是什么事也不懂,挑着眼问些战事。做小倌的难免眉眼中都带着媚气,这个男子端端大方,正如迟衡说的,比君子更像君子。 站着笔直,只是磨墨。迟衡大笔写完,满意地看了看,对那男子说:“给纪副使的门上贴着。” 红纸黑字:诸邪退散。 男子由衷赞道:“将军好笔力!” 迟衡又接了一句:“轻点声,别吵醒他,贴完到我房去。”说罢转身离开。 男子踮起脚尖才将“诛邪退散”贴到房门上,就听见咯吱一声门开了,出来一个白玉色的人。男子是风月场里的老手,眼皮底下过的人成千上万,察言观色,最是娴熟,岂能斟酌不来眼前的人,男子立刻谨慎退身,施礼:“小人灵楼见过纪副使。” 是夜,纪策再没睡着,将军府又静,又是两隔壁,那床不停摇晃几乎压垮的声音纪策听得一清二楚。 床下是君子,床上可就原形毕露,两人的声音将将军府积了几年的灰尘都给闹活了,怕是把地洞里的老鼠都惊得乱窜,不堪入耳的交欢声激荡不绝。 只是不多时就听见灵楼哭着哀求的声音。 伴随着迟衡像喝醉了一样,粗鲁得像市井中的争吵打骂,一句比一句难听,一声声的贱|人令人心惊肉跳,灵楼的惨叫声越来越响,最后一声惨叫划破夜际,像断了线的风筝一样挣了两下径直坠落在地。 纪策起身,坐了一夜。 次日,秋空明艳,迟衡神清气爽,更比往日更精神,笑着给纪策斟茶,推上一个热气腾腾的蒸笼:“纪副使,这是昭锦城最好吃的笼包,尝尝——你的气色怎么这么差?” “石韦什么时候来?” “十月中旬,将安州的事交完就来,这么快就想他了?”迟衡给纪策夹了一个包子蘸了调料放入盘中,自从宇长缨这事后他没有这么笑意吟吟过。 纪策点了点头:“早点来。” “我今天去巡兵,纪副使你可去昭锦城四处走走,看看这些官员们都做些什么,别是一天浑水摸鱼欺压百姓。” 上午,官员们列队来迎,纪策巡视了一圈,将那不合宜的地方都挑了出来,责令改正;将做的好的加以褒奖,再接再厉。下午,纪策把过往卷宗阅了一阅,约莫了解个大概。临傍晚,纪策顺路去药房买了些疗伤药,路过无香坊时,不见灵楼在那里坐着,而是换成了一个玉骨冰肌的少年,一对猫眼儿泛着水光。 当晚少年入了将军府,眸如叶下春露。 开始的声音也娇也柔也脆生生,只可惜不多久就惨叫声起,就像受伤的乌鸦一样扑棱棱飞不起在地上扑腾,惨不忍听。而迟衡的打骂声像无情的鞭子一样,抽打着那早已滚落地的乌鸦,惊得参天大树里的飞鸟震得扑簌簌乱窜。 纪策听得心像被利爪爪得稀巴烂,窒息不已。 晚上太过暴虐的事儿纪策略提过,迟衡不以为意:“纪副使,这事你就别管了!” 确实没有大事,恰恰相反,迟衡一天比一天气色好,精力十分充沛,杀伐果断,部署事务雷厉风行说一不二。虽然容貌不曾变化多少,但那眉宇间的杀气和霸气已展露无遗,面容峻刻,往那里一坐只消一皱眉,底下一片静寂都屏着呼吸等他发话。 由俭入奢易。 乾元军占了昭锦城,留下来的将士日日无事,难免染上懒散劲,酒色财气都有。迟衡一来就给将士们一个下马威,见到那喝酒的一顿毒打,从花楼里捉出几个当即撤职军纪处罚,还有那骄纵滋事的,侵扰百姓的,一律从严处置。不出几日,乾元军军风重肃。 。 255二五五 【第二百五十五章】 迟衡亲手鞭了一个违纪的副统领后,对纪策说:“真是一点点都松懈不得。本书最新免费章节请访问。以前李敬目也是挺不错一人,军纪一顶一的严苛,怎么到昭锦城后就成了蠹虫了!繁华地,毁军气,这里剩下巡视的兵卒就行了,我得把军营从昭锦城里挪出去,不然还能打得了战?” 迟衡任人唯能,看人也准,手腕也强硬,力压众议,被他看中的人一旦被提拔上来必然委以重任,并得以充分施展才能。 波澜不惊,但暗地里父母官已经换了一批,昭锦城繁华更盛,百姓更安乐。 迟衡对他人严厉,对纪策却如春风。 吴春酒见了悄然对纪策说:“迟将军真跟传闻中没两样啊,又严厉又生猛,我见过的人中没有一个比得上他的。说来可笑,前两天有个小吏犯了个错,迟将军正巧看见,皱一下眉头,那小吏裤子都尿湿了。哈,卑职每次听训都战战兢兢。但迟将军对纪副使您另一番相待,真叫人羡慕。” 纪策含笑:“你要是治州有方,他对你也会另眼相待。” 只是,迟衡的暴虐在晚上越加明显。 每晚进来的人不一样,但那惨叫声和辱骂声一模一样,那泄愤一样的声音令纪策无法辗转反侧入眠。有一天,纪策见宫平一人抱着酒,喝一口叹一气,便问:“宫平,怎么了?” 宫平挠了挠头,苦恼的说:“副使,唉,让我怎么说呢。算算算,副使别嫌我说话难听。以前我给将军找小倌,那都是来一回,人家倒找第二回的,见了我拼命给塞银子。现在吧,每天都折腾得不像人样,今天老鸨见了我就诉苦,说给再多银子也不要……咳,哪一个不是伤痕累累被我抱出来的。昨晚的那个,手骨都给折断了,淌血淌得连我看了都发毛。” 纪策无言。 “我知道将军是恨以前的那个谁谁谁,把气都撒在这些人身上,但是吧,都是人子,人家干这事儿也是生计所迫。”宫平叹了一口气,“咱们将军的名声现在在花街青楼里那叫一个……反正跟阎罗王没差。无香坊的小倌见了我就躲,今天我一气之下把银两加到五千两,才有个小倌说,他就当拿赎身费来了,只要能活一口气回去就算赚了。听听这话,唉,我实在是,没招了。” 纪策似笑非笑:“将军要知道你拿五千两来干这事,信不信把你削成泥?” 来的小倌正是灵楼,灵楼来时迟衡还没回。 月上树梢,灵楼一袭绛色直襟长袍垂垂,丝绦束发,衣裳华丽,身上却是没有一丁点儿饰品,连玉簪都没有。纪策沉吟,只半个月灵楼就敢来第二次,难怪说留一口气就赚了。 灵楼果然非寻常小倌,也不怯,见纪策将晒书搬回去,撷起袖子来帮忙,从容有度,言谈举止也清雅。纪策知道,像灵楼这种人,见了书生,就能谈得了四书,见了赌徒,就能掷了骰子,八面玲珑长袖善舞。 只是言谈中,纪策能感觉到很明显的不安和忧惧,每有动静灵楼就会惊一下。 二人一个在门里,一个在门外忙开了。 不多时,迟衡回来。 纪策正在门口摆弄收拾,迟衡喜上眉梢:“纪副使,看我给你弄了个什么?”扁扁圆圆的,笼着白绒绒的皮毛,看上去暖和至极。 暖炉,罩着一层柔软的狐狸毛。 迟衡塞进纪策手里:“冬天冷,可以暖手,可以暖脚,可以暖心,我还不知道有这种好玩意。”眉毛一挑很是得意,发现大宝贝似得。这玩意儿只有富贵人家弄得这么精致。平常百姓手里能抱着一个黑乎乎黄澄澄的铜炉就算不错了。 纪策笑着收了。 迟衡才看见屋里站的灵楼。 灵楼彬彬有礼,头发一垂,手下没停。 迟衡点了一点头,没太在意,大手一抱把书籍全都捧回案子上,翻了一翻,嘀咕说:“纪副使,怎么连妖魔鬼怪志你都看?” 纪策拿出一本:“将军府以前的藏书,看出端倪没?” 迟衡凑前,批注字体清秀:“女子看过的?” 纪策道:“这女子的批注极有情致,比看原书还有意思。我将书都收拢来慢慢看,真是五花八门什么都有。” “就是没有战策兵书。” 纪策笑着翻了一页,讲述了一个药房的故事,说一个少年长得清妙,被一个药房的郎中的妻子看上,诱他入店,数度调戏,邀之交欢。少年惊慌拒之,以刀相抗,郎中妻依旧不放他走,笑着说:为你一欢,死也甘心。 纪策捂住书的后半截问:“你猜那少年怎么办?” 迟衡挑眉笑:“欲拒还迎?慨然从之?鱼死一夜?” “少年举剑,斩妇之手,逃之。” 迟衡顿觉索然寡味:“这故事结局不好,我还是喜欢书生和狐妖搅到一起过一辈子的故事。这书肯定是老朽的夫子写的,没有一丁点儿人情味。” 门上挂着灯笼。 纪策倚在门扉继续翻阅着,迟衡紧紧靠着他,二人逐一阅过,指点着,笑着,浑然不觉夜已渐深。直到风一吹,纪策一个寒战,迟衡握住他的手,冰凉凉:“纪副使,早歇着,明天再看,这书,有点意思。” 直起身,才想起还有一个灵楼在屋里。 是夜,纪策还在整理旧书,就听见隔壁床椅地动山摇,咯咯吱吱乱响,未几,灵楼就开始惨叫开来,更比前几次还悲惨,而似乎搏斗一般哐当数声响,砰的一声响,什么东西碎了。 纪策一愣。 还没等回醒过来,他的门哐当一声开了,一个人影跌跌撞撞进来。 是灵楼。灵楼披头散发,身子光溜溜的,脖子结着一根腰带,浑身是伤,黏液流了一腿:“副使……咳咳……救我……”说罢跌倒在地,一下子拽住纪策的衣裳,一手抠向脖子,剧咳了数声,腰带太紧一时也解不开。 正这时,迟衡气急败坏进来,灵楼直向前爬,越发抱住了纪策的腿。迟衡大步上前,抓住他的肩膀往旁边一甩,砰的一声灵楼撞在了床脚,当即瘫在地上动不得。 迟衡两眼发红还要踹过去。 纪策一把将他抱住了,呵斥道:“迟衡,你干什么!你给我住手!这人今晚是我的,马上让宫平给你换一个——你赶紧去洗个澡,脏成什么样子了!”一身都是污秽,玩得也实在是太过了。纪策皱眉,再看迟衡的脸色,真如活阎罗一样,望一眼就人心惊肉跳,难怪灵楼要吓成那样子。 至此,迟衡兴致全无。 泡在热水中,他想起刚才那事儿,着实荒唐。他现在也抑制不了自己的暴虐了,怎么痛苦怎么来,每每听到身子底下的人撕心裂肺的喊他这心里就舒畅了。方才玩得过火,那灵楼惨叫着,彻底激发迟衡的骨子里的虐性,顺手拿起腰带就往灵楼脖子上勒。 脖子勒得越紧,底下嘬得越紧。 迟衡浑身上下都舒畅得不行,骑在灵楼的背后捅得过瘾。那灵楼眼看不行了,挣扎着往前爬,拿起大刀往脖子上割。那把钝刀哪里能割得动,反而一下子倒了。迟衡伸手去扶,灵楼趁机用尽全身力气挣脱出来,抓起案子上的笔墨砚台往迟衡身上一砸,然后连滚带爬逃了出来。 而后就是到了纪策房间的事。 冷静下来,迟衡也知道自己太过分了,可他心里那股火气还没发泄出来。他想起宇长缨那些破事心里就暴怒不止,越弄得狠了心里的气越能发泄出来,第二天才精神百倍,否则总觉得心里压了一块大石头喘不过气来——他知道自己是拿那些小倌当成宇长缨来泄愤,问题是,一上头,压根儿就管不住手了。 洗净了一身,头发半干。 乘着月色,迟衡闷闷地到了房间。 推开门房间一盏微灯,颤着光亮几乎要灭了,他一眼瞧见床上斜窝着一人,难不成宫平的手这么快就又捞了一个人回来?灯本就快燃尽了,迟衡这一挑反而彻底灭了,想点火又嫌麻烦,说了一声:“把衣服脱了。” 刚才这么一折腾他也没什么兴致。 床上没动静。 迟衡心说这个小倌倒还胆子大,听了自己的声音也不吭声也不动,大步走了过去,过去被子一掀压了上去。 床上的人轻哼了一声。 而后似乎咬紧嘴唇不吭声。 迟衡却一愣,一股凉风倏然上来,脑子顿时清醒了。失明过,耳朵极利,每个人的声音分得清清楚楚,刚才那一声,分明是纪策的声音。迟衡的手还压在那腰上。柔软的寝衣下是水腰,腰线匀称,摸上去如暖玉一样温润。迟衡尝试着上下抚了好几遍,而后慢慢抚上脸颊,弧线温和。迟衡确定无疑,床上的人这就是纪策。 屋子很静。 迟衡忽然板起了脸,硬邦邦地说:“把衣服脱了!你叫什么!” 床上的人一僵屏住呼吸,果真慢慢的将衣服扯了下来,饶是他强自压抑呼吸,迟衡岂能听不出这么熟悉的声音。偏偏,纪策却顺从地,脱下了。 迟衡的腹下硬了。 只透出一点点光亮的房子里,他看着纪策脱光了衣裳趴在床上,脸埋在枕巾里头。 迟衡停了一停,伸过手去,一遍遍抚摩他的腰和翘起的臀。十月,衾冷,纪策全身光裸,很快身体就凉了,摸着很光滑。迟衡越是不进行下一步,光滑的身体越是轻颤,像等待酷刑前的囚犯一样。 迟衡半起身,从水腰一路摸下去,捉起那赤着的凉凉的足放进被子。 而后一个翻身压了上去。 不多时床摇晃开来,此起彼伏摇得慢,唧咕唧咕的床摇声中,溢出的喘息声极为细微而压抑,而后咬住了锦被,迟衡微笑着扣住了纪策凉凉的手,十指交缠。 。 256二五六 【第二百五十六章】 次日,天明,枕边空空无人,迟衡伸了一个懒腰埋在枕巾里,床上还留着他的味道。请记住本站的网址:。一个鲤鱼打挺下了床直奔院子,院中,纪策斜靠在躺椅上,一袭梨花白的云纹锦衣,领子竖得高高的将半个下巴都盖住了,正看一本鬼怪志。 迟衡驻足:“纪副使,又有什么有趣的故事?” 纪策依旧含笑:“有一棵曼陀罗树,长了几千年,成精了,跑到山下找人玩耍。曼陀罗花有毒,不慎将小伙伴给害死了,后来上天入地去救——听说昭锦城里有暖房养花,十月可开三月花,记得捎一支回来。” 迟衡不知道世上可真的有树能化作人。 迟衡只知道,后来的每一晚自己床上都会躺这么一个人,腰身跟曼陀罗花一样,让人麻麻的酥。那人总是屏住呼吸,咬死了锦被就不出声,怎么恶作剧往里冲撞也不顶用,迟衡也舍不得将他捉弄得太厉害了,动作异常小心,虽然没有一泻千里的畅快,但那细细绵绵的痴缠,却令他心底极为满足。 既然他不吭声。 迟衡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有时抚到胸口依稀被箭伤的地方,那人才发出轻微的哼声,不是疼的,是另一种缠绵的声音。 心有暴虐,还是被渐渐驯服。 十月上旬,普降大雪。迟衡拿着战报抖落一身雪:“纪副使,石韦马上要到了,我也该出战了!” 纪策挑眼看:“终于舍得和我商量了?” 迟衡嘻嘻一笑精神抖擞:“封振苍一定不会想到咱们大雪天会出征,哼,让他死扛。这一战过去,正好容越和岑破荆能早点回来。” “不会太仓促吗?” 迟衡搓着红通通的手道:“恰恰相反,再不动手郑奕就要动手了,看看咱们的暗报,郑奕见安州占不了便宜,暗中蓄兵发向玢州,别以为他会是救封振苍来的。” 纪策将茶杯放下:“咱们的暗报是越来越厉害了。” “纪副使当时安排得好。” “少来!怎么以前不见这么准!什么时候启程?部署好了吗?多加小心!”最后那句,纪策当然知道自己多虑了,依迟衡的性格,只怕是一到昭锦城就已经秘密部署攻击事宜了。 雪天里,昭锦城铺一层白玉似的雪,碎碎的。 大军整肃,兵戈被雪覆了光芒,纪策举一把玉骨的伞立于城墙之上,风卷大雪袭向人面扑扑簌簌散落,迟衡的盔甲看着都生冷僵硬:“纪副使,我走了。我走了,你可怎么办?” 纪策挑眉:“你走了,我欢送,你来了,我相迎。还能怎么办!” 迟衡凑到纪策的耳朵呵了一口热气:“晚上没人给你暖手暖身子为你钻燧取火了,可怎么办?” 纪策一愣,面皮登时红到脖子,举起乌骨伞往前一拍拍在迟衡盔甲上,哐当一声脆响,乌骨伞上的白雪簌簌落了一地。迟衡将纪策拽入怀里紧紧拥抱,哐当一声乌骨伞坠落在地。明铛盔甲包裹着淡蓝色的衣裳,心跳加剧。迟衡对着那微凉的唇狠狠地吻下去,舌头长驱直入,吸去了所有的寒气,直到那颤抖的身体变得火热呼吸变得急促,迟衡才松开手,眷恋地说:“纪副使,等我回来!” 大雪苍苍茫茫,大军卷雪而去渐行渐远直化作点点微尘。 乌骨伞被雪白覆盖。 纪策俯身捡拾,手才触,就被那入骨的冷冰了一下。抖去伞上的雪,直起腰来,慢慢走回了将军府。雪止,天晴。火炉很旺,烧得屋子暖融融的,走到那床边,木笺牌轻轻的摇,映着雪后初霁的阳光,摇晃的字忽而明忽而暗,僧归,燕归。 燕归,燕归,人生得春遇几回。 雪里行军谈何容易,打起来都是伤人一千自损八百的事。 这一战迟衡不得不发。 有暗报说,郑奕和封振苍已彻底决裂,发向玢州的郑奕军即日启程。 郑奕年初原也是寄希望于封振苍压制住乾元军,他好攻下安州,之后无论是攻打西域还是攻打泞州都如探囊取物。但郑奕却万万没有想到,乾元军在几度失守的败局下,又生生地夺回了原来阵地,双方耗损了数万军力,打了个不输不赢。 但是,并非不输不赢。 安州阻挡了郑奕军夺西域的步子——郑奕眼睁睁看着西域各州以越来越快的速度入了乾元军的囊中。 曙州、玢州同样阻挡了郑奕夺中原各州的策略——封振苍没能抵挡住乾元军的攻击,反而把源源不断来援的郑奕军拉进了败局中,郑奕军越陷越深,悔不当初。而在角力中,乾元军已经夺下了曙州和大半个玢州。 所以说,看似不输不赢,实际上郑奕却输了好几个州。 眼看玢州要沦陷,郑奕终于改变策略。 迟衡知道,必须赶在郑奕之前攻下玢州。 郑奕可不是封振苍。 封振苍能耗干,郑奕军可是越打越多越打越险的。到了曙州和玢州的边界黑石陵,迟衡驻马扬鞭:“季弦,记得年初攻下曙州时,郑奕乘火打劫结果没成。怎么接下来他们又结了同盟,结果一年都没动静,到了年末了才恍然想起再来打劫一把?” 石韦脱口而出:“因为年初郑奕找到了杀手锏,寄希望于攻下安州。” 杀手锏,自然就是宇长缨。要么攻安州,要么攻玢州,两取其一郑奕选择了更为重要的安州。在他心里,封振苍的领地早就纳为己有了,什么时候取都是取,不急于一时。 结果没想到,两手落空。 迟衡仰望沉沉乌云:“季弦,本来这次我打算和你好好将来年的攻击布置,并没打算亲征玢州,但是,你可知道,郑奕这次将派出的主将和军师是谁?” “安州的那几个老将都有可能吧?” “主将是秦汝铮。”说话间迟衡的眸子一沉,睫毛遮下阴影盖住锋利的眼神,但那皱起的眉头却如剑一样。 石韦灵光一闪:“军师莫非是……” “不错,郑奕派出的军师就是宇长缨——也许是他自动请缨。当然,我这次出征绝不是为了活捉回他,而是不知道他又有什么恶点子要出。” 宇长缨锋芒毕露,而且阴毒。 “当然,任何点子都抵不过一个快字,只要咱们够快,他出什么点子都来不及。我这次挑的将领全是元州和夷州来的,跟他没有任何关系,根本不用担心——算了,不说虚伪的话,我还是忍不下心里这口气,恐怕他对我也是恨之入骨恨不能斩之而后快。” 石韦沉默。 迟衡长呼一口气:“非要一个你死我活才能罢休吗?如果他不再争,我心里的这团气忍着忍着也就没了,难不成……难不成我还能追到郑奕军去讨个说法?你说,他到底是什么想法,怎么说也是他欠我的!” 石韦不置一词。 许久,迟衡又说:“无论怎么说,是他先欠我的。” 纠结于谁欠谁的说法于事无补。 迟衡自己从死结中走出来,笑指前方:“你猜宇长缨会先出什么战术?玢州被黑蒙山一分为二,他不可能越过黑蒙山去。以我对他的了解,他一定会奇袭玢州的后翼,到底是哪个地方呢?季弦,你有什么见解?” 石韦抿了抿嘴唇:“我,猜不出来。” 不是猜不出来,他不想去猜,现在的局势就像两个斗气的情人一样,而两军就是他们的赌注。石韦不愿意看到这个局面,更害怕迟衡会陷入这种置气之中将乾元军拖入苦战中。 迟衡闭眼冥思了一下:“他会从两个地方攻击:翡林,金云山,这两处攻下来,西引郑奕军的援军,东控容越从东线来的攻击。所以,我们可以去想,怎么攻击可以让他没法得逞,又可以和容越破荆相抗衡。” 石韦深吸一口气坚定地说:“我们应该攻击云中郡。” 迟衡睁开眼:“为什么?” “我们是来攻击玢州、而不是来阻击宇长缨的。当下,天时艰涩,地利也没有,如能攻下云中郡,一可有立足之地,二来封振苍的西半边就悬空了。从云中郡到玢州城,道路漫长而且艰难,封振苍断然没有主力防卫。梁千烈现在苦攻玢州的首府玢州城,却拿不下来,咱们绕过玢州的主力攻击,出其不意到达玢州城后方,前后夹击,封振苍肯定守不住。” “从云中郡到玢州城需要很长时间。” 石韦冷静地分析:“对,等咱们到达玢州城时,宇长缨也许已经占是翡林和金云山两个重地,甚至威胁到了曙州。但是得分出轻重,咱们拿下玢州城,向东突围与容越岑破荆相汇,翻过来再攻打宇长缨,可以说易如反掌。” 迟衡沉默。 石韦知道他的犹豫之处,径直说:“依宇长缨的性格是不会放弃的,一定会和咱们相抗到底。所以,你不用担心失了良机让他逃回郑奕军。” 一句挑开迟衡心底深处的私念。 十月中旬,天气奇寒,旗帜冻成快,盔甲冷成贴,不小心摔上一脚简直要将浑身骨头给摔断了一般。纵是如此,迟衡和石韦严苛军令,将士们不敢丝毫懈怠,每日顶着风雪行军,遇山翻山,遇水踏冰。 依了石韦的计策,迟衡领兵先攻云中郡。 这边且说,封振苍东边抵挡容越,东南方抵挡岑破荆,西南边要对抗梁千烈的进攻,已是艰辛,本是占着十月天寒地冻才勉强撑住。北边忽又传来郑奕军大将秦汝铮的大军进犯,封振苍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 257二五七 【第二百五十七章】 所以,封振苍根本无力再加抗击。请使用访问本站。 迟衡久未率兵,威风重振,管他朔风凛凛,千军万马鼓足了劲向前攻击。他善攻其不备的奇战,更善且战且前的正军,一勇当前,辅以小计,以摧枯拉朽之势到达云中郡,云中郡本是占着天时地利,但也耐不住迟衡的攻击迅猛如虎一拨接一拨。 战争,战的就是势。 乾元军和封军双方交战已久。玢州本就是败势之下,原还指望着郑奕军来救,想不到郑奕又趁火打劫,消息一来云中郡的将士们士气惶惑,气势弱了不少。而迟衡和乾元军则在势上,众志成城,攻城的武器也是一个接一个,劝降的信报如云片似得飞进去,更例举了乾元军占了曙州之后也没亏待原降的将士,又是攻城又是攻心,摇摇欲坠的云中郡只捱了十来天就举了白旗。 其时雪有一尺来深,迟衡心里高兴得不行,哼着曲儿烫酒。 一封战报来了,石韦看后沉默,迟衡给两人斟了两碗酒,澄黄澄黄的酒香四溢:“哪来的信报?容越攻下城池了?” 石韦递过去:“宇长缨在十日内连攻了翡林、翠子峡。” 迟衡一愣:“翠子峡他都能拿下?”翡林强攻犹可,翠子峡可是天堑,除非是封军的将领自己投降。原来,宇长缨施了一个冰冻之计,愣是倒灌河水生生给乾元军泼出了一条路,这个计说来简单做起来难,一是要活人往前硬扛,二是要持之以恒的灌水,更重要的是前方还有翠子峡的迅猛的反击。所以死去的兵士不知多少,而一旦死去就贴在冰中,后来的兵士继续灌水连同尸体一同冻住,真是用人堆出了一个奇战。 迟衡将信报放下。 石韦担心他因此而改变战策:“就算攻下翠子峡也没什么关系,想夺玢州城还有很长距离。”话是如此,不过如果乾元军和封军都打疲了,而宇长缨正好来分一杯羹,就不是一杯了。 迟衡凝思一会儿:“季弦,咱们当下怎么走?” “绕到玢州城以北,背后奇袭。” 迟衡笑道:“季弦比别人尤为出色的地方就在于,执着于一处,坚定不移,反而比灵活多变的战术来得可靠。” 双方都咬死了要拼一个前后,可苦了玢州城,原本还能再撑两三个月,现在一来想拆东墙补西墙都来不及,眼睁睁看着领地被攻得千疮百孔。 就在迟衡想一鼓作气一夺先机时,忽然一封信函传来。 竟然是封振苍亲笔所写。 自两方交战一来,封振苍的来使从来不和迟衡交锋,反而宁愿去信给石韦、容越或者岑破荆,这是第一封直接交给迟衡。 迟衡疑惑打开,信中先掉下一个东西来。 迟衡拾起,脸色变得铁青。 这是半小截红色珊瑚,眼红到刺目,迟衡一边看信一边握紧了拳头,看完后摔在地上直直地看着来使。那来使本是倨傲地站着,被这般凶狠地瞪着,不由生出恐惧之色——连石韦都心中一惧,连忙拾起一目十行扫过。 顿时明白了。 来使强撑着说:“封城主说,十月十八,玢州城下,迟将军与他亲晤届时一切都明白了。” 迟衡穿着铠甲一直坐在寒风里,宫平劝之无动于衷,大风大雪又起。半夜迟衡忽然起身进了石韦的营帐,将他唤醒:“季弦,你们按照原计划,多行几百里山路,从北边包抄玢州城,我要抄近路去玢州城。” 石韦一把将他拽住:“封振苍在耍诈你不要理他!” “红珊瑚是我送的,我认得。” 石韦发怒了:“你早就心知肚明,朗将会死在裂云城,必然跟封振苍有很大关系。他一直不敢跟你商议连横的事不就因为这一茬吗?现在仅仅凭一截红珊瑚你就过去,就是给你挖的陷阱你还不明白吗?” “我知道。” “就算是颜鸾的东西又怎么样!迟衡,你醒醒!他早就被你烧成了灰,化成了土,一截红珊瑚他就能回来吗?”石韦额头青筋暴出,他从没有这么暴怒过,几乎是想一拳过去将迟衡打醒。 迟衡没有说话。 但坚定的目光已说明一切。石韦骤然将他的手握住:“迟衡,你别去,一定有陷阱!等咱们攻下玢州城、等咱们攻下整个大玢州,封振苍能跑到哪里去,你再慢慢问、慢慢严刑拷打,现在,不要去!” 迟衡反手握紧:“我一直在等这一天,我要等封振苍说当时都有谁!” “是谁还那么重要吗?你已经屠了一座城,再多的仇恨都该一笔勾销了吧,迟衡,听我一句,别去!”石韦的手发抖,死死抠入了迟衡的手掌。 “我一定要去,我一天都等不了……” “迟衡,他都已经死了!” 迟衡脸色一青,要甩开石韦的手,石韦力气也足,一下子将他锢住,两人僵持了几下,迟衡忽然松手,一下子坐在地上,盔甲发出清脆的撞击声,四下寂静,只有暴风雪袭击营帐在缝隙间发出尖利的呼啸。许久,迟衡几乎是哽咽着说:“我比谁都清楚!” 石韦抱住了他:“别做傻事!就是封振苍做的,他现在疯狗乱咬人了诱你上当而已!” “不止他。” “对,还有郑奕。郑奕挟天子下的诏令,他最清楚颜鸾的行踪。无非就是他们俩,其他虾兵蟹将都是听令而已,你还想要知道什么?你还想听到什么?” “我想知道他是怎么死的。” “知道了又能怎么办!知道了又有什么用!再屠一次城?再陪他死一次?知道再多细节他能活回来吗?” 迟衡抬起头:“我就可以忘记了。” 石韦怔怔地看着他。 “我想知道他是怎么死的,他死在谁的手里,完整地听一次,我就可以释怀了!”迟衡嘴角慢慢地勾起一个弧度,颤抖着,“难道,我还能杀光天下的人?” 石韦凝望他的眸子:“你一定要去吗?” “是。” “假如有陷阱……” “放心,我再想知道真相,也不会傻乎乎地冲过去。替我安排好几拨人分别出发,扰乱封振苍的视线,我会选择最安全的路。别担心,季弦,我不是几年前的迟衡,不可能冒然跳进别人设下的陷阱。” “你已经决定了?” 迟衡抬手冰了一下石韦的脸:“没事的,封振苍要想用这个法子来捉我,就太蠢了。换一个方向来想,我答应他,也可以牵引封军的注意力,你早些从背后袭击,你前呼,你后应,打他一个措手不及,好不好?” 最末一句就像哄小孩一样。 石韦哭笑不得道:“你准备现在就启程吗?不等明天再说?什么都没有安排!” “今晚出发出他们意料,明天你将阵势弄大,混淆视听。” “你太专断!” “就当我最后为他疯一次,我一直都希望能忘记以前,只要一次,我就可以把以前都放下。” 望着骏马踏起征雪。 石韦苦笑:“当你不再想着去忘记时,才是真正放下了啊!” 迟衡不是直接穿过玢州的疆界,他乔装打扮顺着曙州的边界快马加鞭,但正如预料那样,他还是遇见了大大小小的麻烦,所幸石韦的安排,分了三支队伍混淆视野,结果三支队前后都陷入封振苍的陷阱中。 而石韦加紧行军,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抄着原路长途跋涉绕过去。 迟衡非常不喜欢曙州的西南部地形,大片丘陵和大片的山谷,以及这里的屋子都涂着鲜红颜色的檐角,所以能触及到往事的东西,他都不愿意去碰——时隔五年,他又回到这个地方,看到熟悉的景象想起恍如昨日的事。 石韦说得对。 死去的颜鸾就像一把钝刀子,割着活着的人的心。迟衡以为还会滴血,不过,时间消钝了很多东西,刀子还是那把刀子,只是心不再是脆弱的那颗。他曾以为一生都不敢去触碰,而如今,触目,已不再惊心。 迟衡想:石韦多虑了,自己也多虑了。 骏马追风绝尘,嘶风逐电。 入了玢州的木凤县,封振苍派出暗探的已经失了踪迹,迟衡走得更从容了,但是雪越下越大,在山脚下时雪已齐膝,他另辟蹊径试图绕过去,谁知却在阴沟里翻船,竟然迷路了,更糟糕的是,马非天马,因为赶得太急马数次滑倒,终于在方才伤了腿骨跌地,一瘸一拐再无法跑开。 其时天已黑,迟衡牵着马心下焦急。 如此天气如此雪夜,地上泛着雪的白光,比天上月还白,远处重峦叠嶂黑得肃敬。 好不容易看到一茅草人家,迟衡上前敲了敲门,好一会儿有人扑簌簌起来开门,一个老者开了门,也不点灯,月下,那老者已近花甲年纪,听迟衡这一说迷路,也不惊异,拄着拐杖说:“难怪,难怪,就不下雪到这里也得迷一迷,这山就叫*山,天底下没有比这更难走的了。” 穷苦人家没什么可提防的,老者让迟衡住下。 外面寒风呼啸,茅草屋可抵大风寒,地上铺的是干草和席子,盖的也是干草,迟衡虽然累,火气旺,但也睡不下,扭头看老者蜷缩着一动不动,心想这老者没被冻死真是奇了。虽围着火炉睡,火炉里的炭火半旺半熄,炉子旁除了一把钝刀什么都没有,炉里是最后的干柴。 迟衡跑了三里地,砍了三棵松树回来。 就着夜色将松树劈成片,动一动还暖和,他一口气全劈成小段堆在炉子边。等他终于窸窸窣窣睡下了,老者叹了一口气,声音虚弱:“我这把老骨头也活不了多久了。” 到这把年纪一个人确实难过活。 “两天前地保来过,说要是见到强壮的年轻陌生小伙,管是一个还是几个都要密报上去。咳,有百两黄金的奖赏,人都冲着这奖赏不睡觉的守着。” 。 258二五八 【第二百五十八章】 迟衡一动不动。本书最新免费章节请访问。 “你又是砍松又是劈柴早不知惊醒了多少人,前边是河阻路。后山是*山,你要是不怕死就进山里去,怎么也能活下来——别指望你那瘸马了,咳咳,赶紧走吧。” 迟衡慢慢起身,镇静地出了屋,将门掩上。 他没有去牵马而是飞快向后山走去。他这一走动,后边很快就喧哗开来,几乎如锅里的水瞬时沸腾一样,方才才是静寂如死,现在整个山村忽然都活了,呐喊声吆喝声此起彼伏——听声音,不下四五十人。迟衡冷笑一声,四五十人全上来他也不惧。 不过,没必要冒这种险。 因为利益当前,必有勇夫,难保有那不怕死的人前赴后继扑上来,一拳难敌百支手。而且必然早有人报信给地保,封振苍的精兵也会吸引到此处。 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迟衡选择了后山。 不止因为老者的话,更因为他就是因为被河阻住才绕到这里的,*山就*山,有路就是让人走出的。出发前,因为他的大刀太招眼,所以换了一杆长枪做武器。雪中,更知道长枪的好处,走得快。 后边的呐喊追得急促,有人有狗有火。 人只两条腿,追着追着就散开了,有人寻向别处,狗却灵,嗅着味道来,四五只狗腿脚快竟然围将上来狂吠,扑上来撕咬,迟衡一枪过去,撂翻一只,又一枪挑过来,径直戳在狗眼上,狗痛得当即滚在雪里,如此一来,那狗都惧了,迟衡一跺脚枪杆一阵,狗退了几步,纷纷跑了。 迟衡费了好大功夫终于甩开了疯狂的围追堵截。 但他也彻彻底底迷路了。 他沿着路攀爬了很久,天边渐渐泛出些许亮光,能看清四下的风景,他忽然一惊——因为他竟然回到了曾爬过的一个地方,就在此时,他又看见山脚下的火把,这些火把有的已爬上来了。 不可能啊,他明明就是沿着路爬的。而山下的那些火把显然也是要沿路上来的,看着那蜿蜒的越来越多的火把,迟衡蓦然明白了,这山上的路压根儿就是用来*的。 早听说有人像布阵一样筑路故意让人陷入迷阵,想不到这村野竟然也有这种人吃饱了没事做。 迟衡唾骂了一句继续爬。 专挑没路的地方。 这下彻底迷了,天边虽有亮光却没有太阳,树上的叶子也落得七七八八,东南西北全然分不清,唯一可喜的是,底下追逐的人也迷了,远了,听不见声响了。迟衡饥肠辘辘,一边骂一边走,骂这修路的人吃饱了撑的,骂封振苍迟早灭了,骂着骂着,见一处雪下还压着干草,没留神一脚踩过去,噗通一声,他心想坏了,眼疾手快急忙一枪钉住地面,却已晚,脚哧溜溜地下去了,长枪划出一道常痕。 陷阱。 他没有被村民逮住,反而落入了捕野兽的陷阱里,迟衡哭笑不得。 看着陷阱里一根跟削尖了的木桩,多亏刚才反应快,若是端直摔下来,恐怕要被这些木桩戳出几个大窟窿来。这陷阱出奇的深,跳还跳不出去。 “喂!有人没?”迟衡喊了几声,无人应答。 好在这也难不倒他,迟衡拔出一根木桩,沿着陷阱壁上开始凿洞,陷阱是土,倒也不费劲,有长枪在手,不怕戳不出爬上去的阶,戳得七七八八,忽然眼前一暗。他抬头,看到一双乌溜溜的眼睛,那眼睛越睁越大:“吓,是人!师父,快来,逮着一个大活人呢!” 迟衡就着咸菜干一口气吃了三大碗白饭,吃完后瞪着眼前的人:“你家师父呢?” 师徒两人,跟守山人一样。 不,跟隐居山林的隐士一样。师父三十来岁,不苟言笑,跟老道学似的。徒弟十五六岁,叫顾不思,举止却天真直率,趴在迟衡旁边一直问长枪怎么个用法。 师徒二人不理世事,当然不知迟衡是被追杀的人。 迟衡在逃命中手臂也受了些伤,伤不致命,只怕染上风寒就麻烦了,可惜疗伤的药和工具都在马上,他只得找了块铁,烙红了一下子按在手臂上,肉兹兹的响,他额头的汗大颗大颗往下落。 四下静默。 顾不思长呼一口气:“疼不疼?” “来试试!”迟衡举着烙铁伸到他脸边。 顾不思吓得一下子窜到师父的后边,探着头喊道:“你为什么要用铁啊,我们受伤了都是用药草的,可灵了,被铁伤了的狍子鹿子都能医好。” 迟衡无语:“你早不说。” 师父终于开口:“你也没问啊!” 迟衡更无言。雪后初霁,一片晴光映青山,他弱弱地指着外边说:“我怎么能走出这个*山?” 顾不思捉弄道:“走不出去的!师父想了二十几年都没走出去!” 小破孩。 迟衡挑起眉头看了他一眼,看了看屋子上的八卦图,心想,铁定是他们修的才这么奇奇怪怪。他猜对了一半,一百年前,有一位道行很深的顾姓老者为了避祸来到这里隐居,怕官府追来,遂起了把土路修成*路的念头。凡事都怕经年累月,后来他捡了三个徒弟,几个人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竟然真的如八卦*阵一样,大多数人都会迷路并回到最初的那个地方,无奈之下下山去。即使偶尔有樵夫误入,也很难再找回来。 何处不能砍柴,何况这种深山老林,樵夫们也不执着于此。 所以人们管这山叫*山。 师父是老者徒弟的徒弟的徒弟收养大的,他自小长在这里,平日无事,就看老者们留下的道学书,也就成了一副道学样。迟衡问顾不思:“你们不下山?” “下山呀,下山买衣服,买盐巴,买菜种子。” 一年下两三次,顾不思是很喜欢下山,师父却不喜欢,提之变色。迟衡问:“人多了好耍。为什么你师父不喜欢下山,这里有什么好的?” 顾不思苦恼地说:“我也不知道,你什么时候下山呐?” “想做什么?” “我随你去山下玩一阵子,玩够了再回来。” 迟衡道:“你要若不声不响走了,你师父不得着急死啊——就算要走,也得得了他许可才行。” 顾不思撅了撅嘴巴:“师父才不管我呢!师父在我这么大的时候也下山去过,足足过了一年多才回来——喏,你看我,我就是师父那一年带回来的。” 不思,正是师父为他取的名字。 迟衡看了看满脸肃穆,正在编织捕猎网子的师父,心想不思不思,到底是思什么呢?从顾氏老者到现在,恐怕好几个人都下山了再没回来吧,不然不会只剩下师徒二人。八卦*阵固然能将人迷惑,却是无法栓住人的脚将人留在山上的。 当天,师父烙了很大很大的两张干饼,装在了放入布袋。迟衡诚挚道谢:“你带我下山去?” 师父点头。 迟衡看了一眼一会儿织网一会儿劈柴不得消停的顾不思:“你家徒弟呢?不带他走?恐怕他没你这么沉稳的心,迟早是要下山去的。” 师父淡然说:“他来由他来,他走由他走。” 顾不思倏然窜过来,拽着迟衡恋恋不舍:“还没说你叫什么名字,到了山下我怎么找你呢?” “我叫迟衡。” 顾不思念了两遍记下:“你住在山脚下?雪化了我去找你。” “我在曙州的昭锦城,你去那里问。” 顾不思也不知曙州是多远,只是很天真地问:“随便问一个人都知道吗?你们迟家一定是大户人家吧!等雪……等明天开春我去找你,比玢州城近,还是……昭锦城近?” 迟衡笑了。 当然,迟衡并没有留恋,山脉绵延他走了很多路,几乎是三天三夜,迟衡只觉得一直在绕圈一样,在几乎怀疑师父是不是居心不良时,师父忽然驻足,指着前方说:“那里是骨火崖,前边有乾元军的驻军——离玢州城近。”而后匆匆隐入林间,再也不见。 连一句后会有期都没来得及说。迟衡难以置信,他不知道师父是如何洞悉自己的。师父,比看上去聪明很多、洞察很多。 许多人,许多景,见一面就再也见不着。 这是萍水相逢,太多萍水相逢压根儿不会记在心上,逢过,或许留下一道水痕,或许什么也没有,如此而已。 迟衡跟着师父下山时,也闪过一念:这么有趣的地方,如果能再走一遍、只靠自己的能力彻底走通也是很有意思的——但是,有生之年他也只走了这一次,此后,再没有回去过。 而口口声声说要找迟衡的顾不思也再没见过。 迟衡偶尔会想,顾不思或许找过,结果半路上遇见更有趣的事、更有趣的人,就留下了、生根了、萌芽抽枝而后再也挪不动了。山上也好,山下也好,只要他喜欢就好。 没有了马,却比以前顺利多了,因为骨火崖已是交战之地,所见到的都是绷紧了弦的士兵,有惊无险,迟衡穿越了重重障碍,终于翻越到了乾元军的地盘。 本是大松一口气,谁知马失前蹄忽然有人一枪刺过来:“嘿,嘿嘿,哪里来的小贼,溜得还挺快!” 迟衡握住了他的枪头,似笑非笑:“我是,使者,来见你们将军。” 营帐里。 梁千烈眼睛瞪圆了:“迟衡!” 。 259二五九 【第二百五十九章】 五年了,五年不见陌生了许多,梁千烈眉目依旧张扬,满脸的胡子没变;左昭依旧喜欢浅笑,但能看得见的沉稳,鬓发夹杂着些许灰发,才三十岁上下,可知平日心思多费脑子。请使用访问本站。 废话不多说,迟衡径直阐明来意:“封振苍想跟我见一面,我就来了。现在的玢州城你们有几分把握。” 梁千烈说:“下雪不好攻城。” “假如石韦从后背绕过去攻击呢?”迟衡手指在地图上一划。 梁千烈拍着手掌大笑:“还还用得着说,玢州城背后虚空,一旦受敌,就跟翻过来的螃蟹没两样,再挣扎爪子也就干瞪眼的份了。不过可苦了石韦了,想到玢州城的背后不是一般的险。” 迟衡沉吟:“要他有惊无险地过来,咱们必须不断挑起小战吸引封振苍的注意力。” 当天,梁千烈就派军侵扰。 雪里打战就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乾元军没讨到什么好处。封振苍稳坐城中从容抵挡。不过苍蝇虽小也烦人,乾元军时不时的来撩拨撩拨也耗人。 十月十八。 玢州城,兵临城下,迟衡终于率军现身,一袭明亮盔甲暗淡雪色。 封振苍引马上前,迟衡也引马出阵,二人在两阵中间转了一圈互相打量。对面,封振苍一身戎装,肃穆非常,三十四五岁,正当壮年。迟衡打量了一下这个对手。曾经,他觉得封振苍很强大,但如今,强弩之末而已。强者转弱,弱者转强,世事如此,时间使然。 “你是迟衡?” “封城主?” 封振苍笑了一笑:“不多废话,我知道你为什么而来,我见过你,在你试图攻下裂云城时,年少英雄,气势空前绝后。” “找我就是来叙旧的?” 封振苍面色一冷,继续说:“遇见故人,叙叙旧也心情畅快。那天真是好天气,一人煮酒,百人逐豹,封某的属下恰好路过见了那景,令人心惊肉跳。” 迟衡握紧马鞭。 封振苍放缓的语速:“迟衡,你以为封某是主导?封氏和裂云郡的葛无泽世代为敌,我怎么可能与他合谋?而且,我和颜鸾当时没有领地之争,我怎么可能冒激怒他的险去下手?” 迟衡冷笑一声:“想把脏水都泼在郑奕身上吗?那天,你在哪里?之前的一年你出现了裂云郡,没事跑去看看宿敌的风土人情吗?” 二人目光对视良久,封振苍许久才开口:“你竟然都已经知道?那还来干什么?” 迟衡沉默。 风雪渐渐大了,马蹄不停走动,封振苍指着辽远的远方说:“郑奕许诺,只要将颜鸾阻在曙州的境地三日时间,裂云城就是我的。我半信半疑,不过,那时我对夷州虎视眈眈,可以一试——当然,我是绝对不会杀颜鸾,因为我指望他去和郑奕争一争我坐收渔利。但我不知道,他派诡士进了裂云城,跟葛无泽说:只要捉了颜鸾,就送黄金十万两,武器数万支,并当天就下了万两黄金为诺。” 迟衡一言不发。 “抱着姑且一试的想法,我派暗卫堵截,但我也不想给自己惹事,就将他阻在了裂云郡。当葛无泽出现时,我比任何人惊讶。” 迟衡冷冷地看着他。 “不过,颜鸾就是血刀里躺过的人,不可能被轻易捉住。”封振苍停了一停,“葛无泽那笨蛋,他更捉不了,明明已经团团围住,还被颜鸾射了一箭。你一定很奇怪,我和葛云泽怎么可能不约而同那么默契。”封振苍故意东拉西扯,语焉不详,“郑奕那时候还在京城,分不开身,所以他派了一个年轻人来做这事。这人虽然年轻,那真叫一个狠毒。先是骗我,说只需缠住颜鸾三日而已,好给颜鸾按一个违抗圣旨的命令。他算准了我肯定要嫁祸葛无泽和裂云郡,暗地又说服葛无泽来淌这趟浑水。计划周密无比,将我和葛无泽都诓了进去。” 迟衡心头一紧。 封振苍语重心长继续说:“他虽然武功不是绝顶,但思虑极周密,在裂云崖及必经之路上,处处设下阴毒陷阱,令诡士们来围截时也是无毒不用。但是,纵然如此,负伤累累之下,颜鸾还是逃出了裂云崖。” 迟衡愤怒地吼道:“说下去!” “那年轻人以身涉险,扮作普通人的模样,赶在颜鸾的前面,装作仓皇无措被诡士的暗器击中。”封振苍诡异一笑,“当然,颜鸾不会心善到去救他,颜鸾只不过是扯住缰绳停了一停马。咱们都是刀里来血里去的人,你也明白,那一下意味着什么……” “说下去!” “那年轻人射出了飞刀,颜鸾的马腿折了,而后诡士们的刀和箭和暗器……你也看过他的尸体,就是那样。”封振苍面露遗憾,“封某明哲保身没敢淌这趟浑水,只在旁边看,万箭穿心,不过如此。天妒英才,真叫人遗憾。那年轻人还出了一个主意,让我们都不承认见过颜鸾。哈,可笑,怎么可能,没等想到敷衍的法子你就已经杀到了裂云城。” 无尽的沉默。 封振苍等了一会儿,道:“那珊瑚是唯一完好的东西,他握在手里,死后,葛无泽把他的指头全部掰断了才取出。当时我和他各取一半,本为的是怕颜家的人来索命有个凭证——想不到第一个来的是你。葛无泽为人愚蠢而且自傲自负,他自以为可以抗击你的盛怒,结果导致到了屠城的悲剧。我,不想重蹈葛无泽的覆辙。” 迟衡木然。 封振苍忽然诡异一笑:“为什么不问我那年轻人是谁呢?那年轻人打扮诡异,从不以真面目示人,就是装作跌下马我有幸扫了一眼……初出茅庐,十九岁模样,自称是阿英,能言善辩。封某一直纳闷,这么出色的人,怎么后来再没听过他的名字,直到前些时候,我玢州受袭,部下将敌军率军的将领描幕下来,封某才恍然大悟,果然,自古英雄出少年。” 迟衡豁然起刀一刀劈过去。 封振苍引马闪开,哈哈大笑:“听说宇长缨还曾是你的枕边人,真是让封某叹为观止,你能屠一座城,却留罪魁祸首在枕边,或者他真的是绝顶聪明也难说,哈哈,哈哈哈……” 封振苍长笑而去。 迟衡立在原地任风雪落肩。 一城梨花,半崖红石。 迟衡一连几日都伫立在雪中沉默不语,左昭试探问他封振苍都说了什么,得到的只是摇头与沉默,以及一句:“我现在在等石韦的信报,熬过这几天,就好!” 雪下了又停,停了又下。 晴止那天,阳光普照,迟衡身着盔甲,再次兵临玢州城下,身后数十万大军暗红色戎装兵士,如那森严的天兵天将。嘹亮的号角和震天的鼓声中迟衡举起长枪:“杀!”一声令下,金戈铁马,铁蹄踏坚城,如那暴风雪席卷而来,如那怒潮蜂拥而上,熊熊烈火瞬间燃起,无坚不摧的战车滚滚向前。 这一战乾元军并没有占上风,积雪和城墙上的冰层冰柱都令兵士很难前行,乾元军只是持续而猛烈的攻击。 在傍晚时分,忽然玢州城起了骚乱,兀自乱了阵脚。 原来玢州城后方遭遇强袭,石韦领军如从天降,准确地攻击最虚空的后方。这一突袭,玢州城里大乱,原先稳坐桥头的地利优势瞬时岌岌可危,封振苍连忙从前方抽掉兵士御敌,无奈石韦来得太突然,一拨一拨迅猛的攻击数次几乎冲进玢州城。 前方,迟衡领军得了消息,越发振奋,攻击之烈几乎可融冰雪。 三天两夜无止无休。 石韦的领军以前所未有的高昂气势俯压下来,迟衡的领军以近乎疯狂的攻击,在阳光普照三天后雪消之际,第一个云梯登上了玢州城城墙,而后像蜂巢倾覆一般,无数的乾元军兵士涌入玢州城。 十月末,玢州城沦陷,封振苍乘乱潜逃。 攻下玢州城,迟衡的第一件事就爬上了玢州城墙,而后呼呼大睡。 待醒来,阳光万丈,玢州城中,最高的地方是西练兵场。练兵场的高台之上,迟衡坐在虎皮金交椅上,手握一把重刀,俯视场下整齐如棋操练有素的兵士,喝声如雷,声遏云天,亮亮的盔甲耀得天空的太阳更加明亮了。 迟衡眯起眼睛转向众位将领:“还有力气攻泽宁、洼莱吗?” “有!”声震于天。 迟衡哈哈大笑,起身,拿起酒壶,走过每一个将领,一人满满的一碗一次倒过去,清亮亮的酒水四溅。他举起高高的碗,大声说:“喝了这一碗,攻下泽宁洼莱,回曙州,全军封赏!” “喝!” 齐齐的号令让整个玢州城都地动山摇,烈酒燃心,鲜血燃城。 迟衡一饮而尽,将碗狠狠摔在地上。 第二天,迟衡为主帅,石韦、梁千烈兵分两路,各领一支劲旅攻向玢州城以东的泽宁。泽宁在岑破荆的攻击之下本已摇摇欲坠,又闻主将封振苍弃了玢州城而去,越发人心惶惶,乾元军得了胜战,军心大振,势如破竹,与岑破荆迅猛的攻击交相辉映,不出五日将泽宁夺下。 封军而只剩下洼莱城,孤零零一处,守军将领如热锅上的蚂蚁。 容越刚夺下洼莱以东的一个城池,对洼莱虎视眈眈。 泽宁胜利当日,容越去了一封劝降书。 转身就撒开阵势,直逼洼莱城,夜以继日频繁攻击,在四面楚歌兵临城下的处境中,洼莱城主将举旗投降,容越凯旋而归! 至此,封振苍残存的将士或投降或逃亡彻底被逐出玢州,封振苍本人也从玢州仓皇逃到玢州以北的元龙州。 元龙州地邻玢州、开州、信北州的交合之地。开州、信北州均为郑奕的领地,封振苍失了玢州的倚仗,如洞门大开,郑奕若大军驱入,则拿下元龙州如探囊取物。而老奸巨猾的郑奕也绝对没有放弃这个好机会,一翻过年,就大举侵进元龙州。 此是后话,在此不表。 。 260二六〇 【第二百六十章】 十一月初十,迟衡与岑破荆等将领站在泽宁城下,一同迎接凯旋而归的容越。请记住本站的网址:。[]容越身着明光铠,战马追风逐日,远远的被阳光一照,闪出的光芒耀得睁不开眼。容越飞身下马,当真是意气凌九霄,春风满地也比不得这一刻的意气风发。 容越冲着迟衡嚷道:“庆功宴准备好了吗?” 岑破荆一拳过去揍在他左肩:“就你一天想着庆功宴,谁还少的了你的啊!玢州还有四个城池落在郑奕手里呢,明儿个一起去收拾了。” 容越扭头:“迟衡,你那小情儿怎么跑来跟咱们争地盘了!” 迟衡勾起半边嘴角似笑非笑。 “就你哪壶不开提哪壶!长没长眼色啊!走走走,先喝酒去,就等你了,咱们多半年没喝了吧!”岑破荆把他肩膀一搂,“容越,你可得长点心,他正头疼着呢,再多说几句信不信他能砍了你!” 容越哈哈大笑把迟衡一捞:“别头疼,兄弟靠得住!” 喝酒也是在营帐里。 酒过三巡,容越扯了扯束紧的衣领,举起酒杯凑近迟衡:“我搜的那些治眼睛的药你吃了没?听说你眼睛看不见时,可把我急死了,真恨不能立刻去安州给你瞧一瞧,把天底下的郎中都绑过来,医不好全杀了!唉,啥话不说,我先喝一杯……欸,迟衡,你别愁,没了宇长缨,还有还有……哎呦师兄你踩我干吗!” 迟衡强行灌他一杯:“多喝酒,少说话!” 容越笑了:“我自罚三杯行不行!宇长缨这人不行,以前就爱欺负我师兄,又仗着你宠他趾高气扬得不行,行了,明眼人都看得见,早了早好!是不是啊师兄?” 庄期脸皮一抽声色不动。 迟衡一拳揍在他背上:“不拉庄期垫背你会死啊!明天就派你去攻翡林,攻不下来别回来见我!” 容越乐了:“求之不得!” 关于宇长缨这事儿,别人都是提一提而已,迟衡也就笑一笑了事。一众人中也只有容越敢屡提不止,在他终于提到第九次时,迟衡脸上的僵笑挂不住了,忍无可忍,一个猛虎扑食扑了过去将他摁倒到在地,拿了酒杯直往他嘴里灌,咬牙切齿地说:“容越,提前给你的庆功宴,给我全部喝完,全部!” 容越连笑带呛,不提当晚的一夜尽欢。 今年,在乾元军侵占玢州的同时,郑奕军也起势吞噬了玢州以北的原九王领地开州,将北线信北州等诸州领地连成一线。 趁此时机将魔爪伸到玢州也正当其时。 翡林、金云山、翠子峡、旌塔城,四个城池在极短的时间内被秦汝铮率军攻下了,郑奕原本是试探一下,想不到如此迅捷,郑奕大喜,立刻命大军压上。在短短半个月的时间,蒲邈、喻建中、百里彦 、赫连德业等将领相继领兵前来,玢州的北界顿呈两军对垒之势。 郑奕军背倚开州,有恃无恐。 其中,他们抢先攻下的旌塔城本是在迟衡的筹谋之下。 原想攻下玢州城后,一支军发泽宁,一支军发旌塔城,却想不到秦汝铮以锐不可当之势拿下了旌塔城。面对兵戈森森的旌塔城迟衡选择了等待。 迟衡凝望旌塔城的方向。 一旁的岑破荆说:“秦汝铮一向稳打稳扎,这种不顾后继的凌厉攻势应该是宇长缨主导的。以前在我手下时,他就一直主张快攻快进。撇开他是郑奕的人这一点,我挺赏识他的,不领兵打战都可惜了。” 迟衡道:“这种打法必须有坚实靠山,否则无以为继很容易被反攻回来,现在的郑奕军可以用。” “你打算怎么个打法?等明年开春了再说?” “咱们等开春,他可等不了,他不把曙州和玢州搅得不得安宁就不会罢休,破荆,要攻下这四个地方,你有什么主意?” 岑破荆舒展双臂挑起一个笑:“要看你是想攻城,还是想拿下宇长缨。” 迟衡扯出一个笑:“有这么明显?” “要不给你个镜子照照?” 他们俩每次见面都很仓促,岑破荆的性子粗犷,以前就不爱说那些腻歪歪的话,现在更是。但若是倾诉交心话,两人还是很能说到一起的,岑破荆也不绕弯子:“迟衡,你手里来来回回过了好些人了吧,怎么还放不开呢。宇长缨是可憎,差点把容越和纪策害死,也把咱们安州拖累得够呛。但怎么说呢,他是郑奕军的人,自然舍命为了郑奕,于情于理来说不是万恶不赦——捉回来你准备怎么办?” 迟衡沉吟不语。 岑破荆慨然:“难不成是打一条铁链拴起来?每天毒打一顿?若是这样,趁早省省吧,咱们还不如正儿八经去打仗。再咽不下这口气也得咽下,赌气没用。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等咱们把郑奕军全部收了之后,宇长缨还不是乖乖束手就擒。” 迟衡呵出一团白气:“我本来也是这么想的。” 岑破荆纳闷。 迟衡望了望黑漆漆一团的远山:“我本来不想赶尽杀绝,也一直劝自己想开点,但是现在……呵,不说这些,我想攻城,攻下这四个城。明年有明年的打算,别叫我过年都过不安生。” 岑破荆调笑:“你还是想捉他回来。” 迟衡低下头,踏两颗石头,使劲碾着踩着:“他为什么不能像燕行那样,走了就走了再别出现!他为什么捅了一刀还要捅第二刀第三刀!破荆,如果有一天你逮住了他,就杀了他,不要等我的命令!” 岑破荆扯了扯嘴角故作轻松:“你不心疼?” “我不愿亲手杀他。” 气氛蓦然变得沉重窒息,岑破荆撑在城墙之上,难得正色说:“未必要逼到这份上,各为其主而已,谁让他先认识郑奕呢。就说封振苍的将领蒋怒,杀了咱多少乾元军兵士,他既然降了,咱们还是留他一条命的。还有,很多个投降的将领,咱们也宽大为怀,过去就过去了。你要还不解气,我把他栓铁链上,一辈子扔牢里——一辈子暗无天日,比杀了还痛苦。” “不,你一定要杀了他。否则,就是我来杀。”迟衡抬头望向远方,“他有必死的理由,没有第二种可能!” 岑破荆嘀咕:“这是上辈子结下的仇吧。” 十一月中下旬,金云山黑云压山,关口冰封,猿猴难度。恰是这个最占天时地利时,金云山迎来了第一轮迅猛攻击。 守关的是将军赫连德业。 他一边唾骂着,一边好整以暇看着关口下的攻击,笑着对副将说:“迟衡是想不开了还是怎么的,这个时候来攻,不是找死吗?以前也不出这种昏招啊,莫非是打玢州打上瘾了?” 的确,这个时候攻打就是自讨苦吃。 岑破荆领军一连攻了三日,如同鸡蛋击石,毫无益处。容越的第二阵队没有施展之地,只能眼睁睁看着一拨一拨乾元军败北回来,此情之下,唯有另辟蹊径,金云山下是金云河,金云河无法行舟,没有桥梁。容越下令,全军在寒水彻骨之下夜走金云河。一番刻骨之寒之后,直抵关口与金云山关口的驻军厮杀。 渡过金云河,就是自断退路,乾元军众志成城豪气干云, 容越令兵士在关下谩骂。 赫连德业气得吹胡子瞪眼,当即引马出关。 容越越发放肆挑衅,赫连德业岂能忍得下去,骂了一句就引阵出战,一个长枪一个青龙戟,两人各自逞能,在风雪中好一番恶斗,一个有翻江倒海之力,一个有欺风霸云之势。雄赳赳,气昂昂,直斗得地动雪扬。 容越到底年轻气盛更胜一筹,一个横劈下去将赫连德业的枪打落。 赫连德业连忙回马。 乾元军更是气焰炎炎尘嚣直上,借着那一股勇往直前的劲越发攻得火热。而前方岑破荆得了信报,也是加紧攻势。两相博弈之下,赫连德业望着一拨又一拨的乾元军兴叹,血战之中,兵士越打越少。 而赫连德业一直祈盼的从北而来的郑奕援军却迟迟不到。 原来,迟衡早领兵切了旌塔城通往金云山的路,乾元军和郑奕军援兵纠缠在半路厮杀。因为雪战,双方都没法施展开,所以谈不上损失惨重,但援军却延误了绝佳的援助时机。 赫连德业的驻军就这么生生被耗干,终于收兵守关。 谁知收兵之后,容越和岑破荆彻底连在一起,攻势更加凶悍肆无忌惮。关口哪里经得住几下攻,不多时,云梯连弩战车统统都上来了。赫连德业眼睁睁看着金云山关口被攻塌,救之不及,跌足长叹,坐以待毙。 攻下金云山,容越和岑破荆没有多加流连,迅速回军与迟衡汇合,三军合璧,正好将痴缠的郑奕军援兵一网打尽,顺手劫了兵粮兵器无数。 金云山的东北方是翡林。 翡林的主将是蒲邈,蒲邈自恃兵马多粮草足,又倚仗地利,十分轻狂。其时,宇长缨多次发信让他随时注意金云山动向,以免金云山失守、翡林悬空,但蒲邈并未用心,依旧我行我素。 迟衡的攻击如迅雷不及掩耳,等蒲邈发出援兵时已失了先机。 而且因他的轻敌,援兵也非强兵强将,被迟衡半路一挡,援兵的将领六神无主,所以眼睁睁看着金云山沦陷。 蒲邈懊悔不已,这才手忙脚乱地想如何加紧防备。与金云山攻击的同时,梁千烈早就一马当先将翡林狠狠侵扰一番。而夺下金云山后,容越、岑破荆、迟衡三人率军马不停蹄赶往翡林,四支悍军呈围攻之势,将翡林围得水泄不通。 坐镇旌塔城的秦汝铮和宇长缨听了消息,面色如铁。 秦汝铮当即要发军去援,宇长缨却说不可,因为一则翡林之灭势不可挡,二则旌塔城一出兵,反而正中了迟衡的计策。不如,加兵固守翠子峡,作为旌塔城的屏障,同时像郑奕军发出救援急报,虽几十万大军在此,但如今已是被人一网打尽之势。 不提这边如火如荼。 就说郑奕得了求助信报,惊讶于乾元军迅疾的同时,急忙令大将军胡洞率数万大军救援,但半路却又生事端:原来坐镇曙州的纪策早有准备,令霍斥及池亦悔等将领领着数支曙州劲军横空出世,将胡洞截在半路,在玢州和曙州的边界又是一场纠缠之战。 而郑奕得了被阻的消息,又令飞将军丘镇海为将,率援兵试图从开州入玢州,但其时已是半月之后。 纪策的阻截,和迟衡攻击遥相呼应,分毫不差。 不提郑奕鞭长莫及。 且说翡林在围攻之下终于血干而亡,城破兵溃,蒲邈仓皇而逃。迟衡率军长驱直入,但并非止步,反而加快行军,以奇迹般的速度追至翠子峡。 。 261二六一 【第二百六十一章】 翠子峡与旌塔城相隔不远。本书最新免费章节请访问。 翠子峡是旌塔城的天然屏障,翠子峡在,则旌塔城在,攻不下翠子峡,压根儿就到不到城下。寒冬腊月,翠子峡高峻险要,坚冰如石。岑破荆容越见了,忍不住叹,此处真是天险,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不是想强攻就能攻下的。 迟衡仰望翠子峡,也心生喟叹。 但他岂能兵止于此?既然宇长缨能夺下,乾元军就能夺下。迟衡才生出这个念头,岑破荆回过头来说:“一个法子不能用两次,从外部很难攻击,不知道有没有什么能让他们祸起萧墙?” 奸细也不是信手就能拈来的。 迟衡没发话,一直随军的左昭发话了:“如果迟将军愿意出手,这事也不难办。” 左昭的法子比较毒,让迟衡给宇长缨写一封信,就云里雾里写几句,无非思念询问,然后曲折递到秦汝铮手里。宇长缨曾是谁的人,乾元军郑奕军两军将领皆知,由不得秦汝铮不提防。 沉默之后迟衡还是执笔。 落笔飞快,笔触干劲有力,左昭念一句,他写一句,唯独写到“思甚”二字时轻抹了一笔,像无意间划过一样。这种捅迟衡自己心窝的计策,左昭念着也觉得有些不忍,反而是迟衡,越写越平和。 写完之后,迟衡说:“左昭,你再准备些信物,多刺激秦汝铮几次。宇长缨这人性格傲气,易起争执,不怕他们吵不起来。” 只要锄头挥得好,没有墙头挖不倒。 迟衡这一招离间并非一剂就灵。秦汝铮不糊涂,接了信函他首先就觉得这是个离间之计,宇长缨绝不可能背叛。不过转念一想,还是交到宇长缨手中的好。宇长缨接了信,脸色大变,看了好几遍,将信生生揉碎。 一次两次,秦汝铮发现宇长缨的动作特别大,每次都跟暴怒一样。 旁边有人看不惯宇长缨的张扬,尤其是从翡林逃到旌塔城的主将蒲邈,因为他的疏忽致使援兵不及,先失金云山后失翡林,宇长缨气得将他大骂了好几顿。 蒲邈心中有气,又嫉恨宇长缨青云直上,少不了在秦汝铮说几句宇长缨的坏话。三人成虎,秦汝铮遂多次询问宇长缨,甚至直接探问他和迟衡之间的私事,担心余情未了。宇长缨果然激怒,直斥秦汝铮多疑。 二人不欢而散。 宇长缨洞察如炬,知道谁在耍背后阴招,回头又把蒲邈训斥了一顿,说他鼠目寸光,因此蒲邈更加与他格格不入。 除了离间的信函,迟衡还多次给秦汝铮送去了挑衅的信,说他胆小如鼠不敢应战。而宇长缨则劝秦汝铮置之不理,免得落入陷阱,现在天寒地冻,只要郑奕军不出战,乾元军压根儿没办法。 如此几天后,在翠子峡的乾元军后兵士就跟雪消了一样,悄然不见踪影。 怀恨在心的蒲邈再度进谗,说是不是乾元军得了什么消息,所以瞬间转变战策——这意思直指宇长缨。秦汝铮心中动摇:宇长缨本就是郑奕钦点的军师,之前一直没有随军过,秦汝铮和他并无深交,一旦有了嫌隙,则见风就涨。 且宇长缨生性强势,和同样强悍的秦汝铮并不那么融洽,二人因此争执越来越大。 千里之堤,毁于蚁穴。终于有一天秦汝铮爆发,说一定要为翡林、金云山之耻报仇雪恨,绝对不愿意再当缩头乌龟。所以,当迟衡忽然领兵来翠子峡叫阵时,秦汝铮竟然亲率重兵引马跑来对阵。 迟衡暗自欣喜,与秦汝铮阵前交锋。 单挑时他留了一手,与秦汝铮战了个不胜不败;等两军交战时,他故意令乾元军兵士怯阵,不多时就退了下来;且令容越岑破荆等按兵不动,不要露出真实阵容。秦汝铮很是高兴,他第一次与迟衡交锋,发现无论迟衡还是乾元军都不如想象中那么凶猛。 后来又几次争战迟衡都败下阵来,就歇了几天。 其时已近十二月上旬。 秦汝铮越发高兴得不像话,蒲邈跟着小人得志,少不了对宇长缨冷嘲热讽,说都怪他一直强调乾元军的厉害之处,害得郑奕军一直保守应战,不然,翡林和金云山早就夺回来了。 宇长缨直斥他无知。 至此,知道乾元军不过尔尔,秦汝铮的心思自然是渐渐偏向攻击了。蒲邈本来也是悍将一名,并非只会耍诈的无能小人,见情势松动,便自动请缨要去守翠子峡,以报翡林被灭之仇。 宇长缨一见此情形据理力争,说坚决不能出战。 他越是如此,秦汝铮就越是起疑。非但秦汝铮了,就连底下的其他将士也都对他颇有微词。在蒲邈的坚持之下,秦汝铮将蒲邈派到了翠子峡。最末,宇长缨几乎是咬住口中的血说:“如果失了翠子峡,旌塔城必毁无疑。” 这一句惹得秦汝铮大怒:“旌塔城有我在守,也是坚城一个,难不成我们连一个城都守不住。” 二人相争已经至此。 且说隔了没几天,迟衡只领了一支军就开始挑衅翠子峡。蒲邈早就想一雪前仇,领军来战。迟衡这一次却施的是纠缠战术。就像那捞月的猴子一样,一个连一个,最底下那个猴子不慎,就都给勾到水里去。 所以蒲邈出战的人数越来越多,赢的次数也越来越多。 他也越来越骄傲。 终于在一次正面激战中,蒲邈率领了翠子峡的大部分兵士出战,以为可以一举歼灭迟衡时,忽然间擂鼓大作,容越、岑破荆、梁千烈同时领兵爆发,一举将他的领军覆灭。而后就是烈火猛攻翠子峡关口,翠子峡已失多半将士,主心骨全没了,兵士一看,关下的乾元军兵士如潮水一样,迟早要将这么冲垮。 兵贵士气,翠子峡士气全无,半日猛攻之后,迟衡一刀当先将翠子峡拿下,而就在此时,闻讯而来的旌塔城援兵也正好赶来,双方又是一场激战。乾元军兵士早就在翠子峡郁结已久,好不容易得此机会,个个都战得卖力,气势冲天。 激战之后援兵被击退。 迟衡坐在翠子峡上,望着已打得疲乏的容越,调笑说:“终于拿下了这块硬骨头,还有劲没?” 容越眼睛一横:“我累是一会会儿的事,缓过来劲头比牛都大!” 宇长缨猜测得对,失去了翠子峡屏障的旌塔城就失去了六层防御,而乾元军四个最骁悍的将领均集结于此,岂是一般的凶狠。秦汝铮自恃旌塔城坚固,宇长缨却知道,迟衡攻下的坚固的城池无数,多少城池固若金汤不也被他拿下。 因此,宇长缨少不了说上两句。 秦汝铮自知失策,但人皆有自负的一面,他知道是疏忽了,转念一想却把责任推到别人身上。比如宇长缨一直固守,导致郑奕军连失先机,所以反唇相讥。 宇长缨气得不像话。 二人比以前争执还要多。兵临城下,宇长缨这一次反而主张出战攻击,因为郑奕军的兵士充足,乾元军兵士连连外战已经疲乏;而秦汝铮主张防守,保存兵力,因为他对如乌鸦一般的乾元军兵阵心生畏惧,同时,急向郑奕求援——只是,他万万没想到,他望穿秋水的支援被纪策拦在了半路,前行不得。 他们一争执,就便宜了迟衡。 左昭连施计策,容越的布阵层出不穷,迟衡和岑破荆秉承以前的迅猛攻势。秦汝铮不出,反而给了乾元军喘气的机会。等秦汝铮真的出征时,迟衡来一个打一个来两个灭一双,生生把秦汝铮压制得喘不过气来。 再坚固的城池也有被捣毁的一天,何况是迟衡这种捣毁一切的粗蛮攻略,只瞅着了旌塔城西北角这一处攻,压上全部兵力,连续五天五夜没有停歇,终于西北城角的城门轰然塌下。 这一塌,乾元军欢欣鼓舞,潮水涌入。 迟衡一马当先,一把大刀劈开浑沌乾坤,所到之处见者战栗。乾元军个个都是猛将,手起刀落,比悍匪还骁悍,恰此时,天降大雪,鲜血四溅,一时间白雪染血触目惊心。 好一场征战杀伐,迟衡最终一刀一个杀出一条血路,在旌塔城的中央,他看到了离别不久的那人。 宇长缨在白马之上,目光木然。 他也射箭也杀敌身上沾满鲜血,但他挽不回颓败之局势,一个一个兵士就葬身于此处,他自己也困在城中无法逃脱——宇长缨看着与容越厮杀的秦汝铮,心想本来可以败得不这么快的,可惜,可惜还是败了。为什么?因为秦汝铮自负?因为蒲邈愚蠢?因为郑奕军的兵士不如乾元军兵士强悍吗?宇长缨捂住胸口,有鲜血似要涌出,他只知道壮志未酬,恨,不甘心,还有生不逢时的痛! 宇长缨愤然举起手中的武器甩向了兵士,而后骏马奋蹄试图突出重围。 哐的一声。 宇长缨的武器被震了一震,打偏了,回头,是曾经“救”过他的岑破荆,一刀阻了他的攻击。 宇长缨扯马绕行,试图越过层层叠叠的尸体,在骏马高高跃起的一刹那,一声长啸,骏马跌落在地,宇长缨就地滚了几下,等站起来,后方,手执兵器快马如垫的容越追了上来。 宇长缨绝望了,几乎是跌跌撞撞地向前走。 一把大刀横在眼前。 宇长缨抬起头,对上了迟衡熟悉的峻刻的脸庞,以及深不见底的眸光。那双眸子,曾经温和,曾经戏谑,曾经茫然,曾经失明,曾经在复见光明时迸射出仇恨,但此时,只有深不见底,看不出任何情愫。 宇长缨慢慢地坐下来。 白雪皑皑,很快覆盖了尸体,也覆盖了他华丽的衣裳,他望着眼前冰冷的乌黑的大刀,闭上了眼睛。 。 第259章二六二 【第二百六十二章】 腊月二十六,迟衡率主将们回曙州昭锦城。 乾元军所有领地的大统领以上级别的将领奉了秘密命令,除了少数几个实在走不脱的,均已经悄然等在了昭锦城。远在西域的麻行之和扈烁也在同一天率将领们到达,风尘仆仆。 昭锦城最中央,是悬阔开敞的封府,原封振苍坐镇了十多年的领地,现已换了匾额,上书三个大字:长胜府,笔墨饱满,崭新崭新的。府内大大小小有十多个院子,前前后后里里外外被收拾得干干净净。 腊月二十七,迟衡下令大赏全军。 是夜,封府摆开大宴,十几个大桌一溜摆开,直摆了好几个大院,每个桌子六十余种菜肴,四十余种糕点,鸡鸭牛羊猪肉等寻常肉自不必多说,那稀罕的鹿肉驴肉鱼蟹也都大盘大盘端上来,珍馐美馔,数不胜数,天南海北但凡好吃的都上来,那真叫一个豪气干云,将领们喜气洋洋。 乘着酒兴,迟衡当场宣布了军衔。 大将军三人:容越、石韦、岑破荆;副使一人:纪策;各有封号。容越为总督威武大将军、石韦为辅国长平大将军、岑破荆为镇国神武大将军。镇军将军有:梁千烈、霍斥、麻行之、扈烁、池亦悔等六人人;少卿有:古照川、左昭、景朔三人;各有封号。镇军将军中有投降的主将,亦是战功赫赫,听闻封赏,喜上眉梢。镇军将军副将军有颜翦、辛阙等九人,均为年轻将领,骁勇善战,屡立奇功者,破格荣升为副将军;知事有温云白、祈悟、费林子等九人。其中颜翦并未到场,但在座的亦听过他的名声,私下窃窃私语者有之。镇军大统领九十九人,有师锁崖、鱼定泽、铁九、木克克瓦尔等将领,中有半数迟衡都不熟了,尤其是麻行之和扈烁提拔上来的那几个,有些外貌异于中原人,十分骁悍。 除了将领,有团团的三席更与其他不同,个个正襟危坐,原来都是元州、炻州、垒州、矽州、缙州、夷州、泞州、靖立州等州的州牧,以及政绩显著的知府、县丞、通政使等,各有封号。人数虽比将领少了很多,但气势比将领们更是另一番从容不迫。 在此均不细表。 以上所有封赏将领大部分均列席;大统领以下级别,也有十数个尤为出色并立下战功的在座。 大统领以下级别如副统领、都统、云麾使等大大小小加起来有千余人;再往下,骁骑参领、校尉、城领、佐领、都司、城尉、锋校等低阶将领,以及监制兵器的、管制水利的等等有万余名,除了前锋作战的,大多散落元州炻州矽州等已经太平的城池,为前线招兵买马,或筑建城池,或助民农桑,亦是各有功劳。 因人数众多,并未邀入昭锦封赏宴中。 迟衡布了一道令,让底下各城各关,将领们自行择时摆宴,乾元军上下同庆,在此不细表。总之,但凡有功的,没有被落下,但凡立了奇功的,全部被提拔了上来,所以列席者都满面红光,不列席的亦各在领地,得了提拔和封赏喜气洋洋,众志成城。 有些人,迟衡是第一次见;有些人,是第一次见迟衡。 迟衡很是满意,一层一层的将领铺上来,层级分明,各司其职,调兵遣将打起战来才能得心应手。大宴之下其乐融融,席间有歌舞助兴将领们喝得酣畅淋漓,欢声笑语不断,州牧们也敞开了怀,杯酒御风寒,熟悉的不熟悉的,统统都混作一谈开怀大笑。 迟衡与大将军、镇军将军、少卿等将领们一起。都是旧相识,丝毫不拘束,席上有豁达的梁千烈、霍斥、岑破荆在,场子比底下还热闹,更有容越放荡不羁,相谈畅快,一桌子人放开了喝放开了划拳放开了谈天说地。 迟衡执酒,看一片盛景。 心想乾元军能到如今,是自己心血所凝,亦是将士们血肉所铸。此情此景,怎不令人豪迈顿生?迟衡带着七分醉意倾身问纪策:“泞州定军县将军府里还养的那一群孤苦伶仃的流j□j子,都接过来没?” 纪策笑道:“自然。” “全部封赏下去,正好孤女可安家,也把将士们的心定一定。打仗打仗心里有个惦记打得更踏实,哈哈哈,来年,一群小将军小统领出世,我们乾元军也就后继有人。”迟衡饮了一杯酒,“要不,干脆现在叫出来,让兄弟们乐一乐?” “我私下都已安排好了,有些将领们还见过急着跟我商讨预定呢。”说罢,纪策瞅了迟衡一眼,“现在叫出来不得是一顿抢,这是要出人命。本来好好的事,最后弄得跟j□j掳掠似的!” 迟衡连忙讨饶:“我就说着玩玩。” 还没说完,骆惊寒就端着酒倾身过来,眸里带水光。纪策淡笑一声,倏然离远,匆匆撂下一句:“我这就安排去。还有那不要妻妾的,我已经备好金银珠宝绫罗绸缎,每个人都少不了,你就别瞎指挥了!” 迟衡只是说说,真要实施他绝不鲁莽。 不多时,迟衡就听见大宴上又是一阵惊喜若狂的呼声,将封府的天都要掀了似得。纪策一拨连一拨的好消息,直引得将领们一阵比一阵兴奋最后状似癫狂。不提当夜,直闹到子夜了将领们才渐渐散去了。 是夜,迟衡彻底是被灌醉了。 少不了撒了一会儿酒疯,他依稀记得是被好些护卫抬回了将军府,扑到软床上呼呼大睡。 这一晚他却是不安宁,浑身如火烧,腿软得不像话,那许久不见的小鬼小鬼们都缠了上来,却不是凶神恶煞索命,而是各个大着胆子讨要封赏。 满目阴沉沉的秃鹫乌鸦乱飞,偏偏鬼魂们满面红光。 迟衡顿时豪气冲天:“既受我封号,今后就得听我的,万鬼前来听令!” 万籁俱寂,而后小鬼大鬼叽叽喳喳拥上来。 迟衡大手一挥:“本将军就封你们:大异界镇安崇武弑神千军万马地安魂……”一语未毕,小鬼们欢呼雀跃。 天际一片风云大作,雷声震,电光闪,震耳欲聋十分惊骇,小鬼大鬼们哗啦一声倏然散开不见踪影。只有狂风驱着乌云压了上来,一个既似从云层而来又似从地底而来的声音传来,嗡嗡作响:“帝君,弑神的封号怎么可以随便封?” 万道光芒同时打了过来。 迟衡顿时如被雷劈了,浑身发疼,眼睛发刺,在地上滚了几滚后陷入火炉泥沼,在浑身如火烧之际他又听见一个磁性的声音:“息怒!好不容易高兴一次就随他吧!哈哈哈哈,再说,弑神也不冤,若不弑神我怎么能死得这么憋屈呢?”迭声的熟悉的爽朗的笑声,震得乌云崩裂黑暗全散。 迟衡猛然一怔,张开口想喊,却什么也想不出、喊不出,一股热浪扑过来将他推入万丈悬崖。 不知过了多久迟衡浑浑噩噩的脑袋越发重。 前梦忘得精光。 干渴无比,他浑身无力地想找水喝,眼前出现了一人,面容看不清,只觉眉心一道光芒照出,光芒黑如墨汁邪佞无端,刺入迟衡的心里。迟衡的心被烧了又煎煎了又烧,他挥起手中的重刀狠狠劈了过去,重刀触石的瞬间发出石破天惊的呼啸声,那黑色光芒被震碎了。 光碎的瞬间,迟衡蓦然醒了。 浑身又重又酸,他艰难地动了一动,手触到了柔软的锦被,遂长长地呼了一口气。不睁眼他也知道身上令人窒息的重量是怎么来的,除了容越能睡得这么四仰八叉又扭曲无比之外,再没有第二人。 迟衡一脚踹过去,容越啊的一声翻过身,继续呼呼大睡。 如此冷天,他竟然还把被子都蹬掉了,迟衡一摸,果然容越的寝衣冰冰凉凉的,无语地给他压上一条被子。噗通一声,这下可好,整条被子都被踹下去了。迟衡下了床,把睡得昏天暗地容越推到床最里边去。 不管三七二十一,裹上所有的被子将容越卷得严严实实。 封赏大宴之后,将领们领着封赏纵马回去了。 镇守城池边关故而将领们走得急。州牧等文职就从容了许多,可以过了元宵节再回。骆惊寒领着他们在昭锦城转了个细致,少不了向昭锦城的官员取经,看看人家是怎么经营让一城如此繁华的。 临行前,迟衡与主将都谈了一遍忙得脚不沾地。别人犹可,麻行之和扈烁尤为仔细。麻行之天生是打战的料,西域越打越顺都不想回头了。迟衡指着西域五州问他说:“矽州、缙州、栎州、笪笪州、靖立州,这五个州就剩下栎州,栎州荒凉,地广人稀几百里都不见人影,你们准备多长时间打下来。” “一年。” “如果你一个人呢?你一个人领军攻打栎州需要多久?” 麻行之更自信了:“还是一年,我们的将领个顶个的英猛,绝不是没了主将就不会打战的。来时还和扈烁说,我们俩都耗在栎州没什么必要,可以抽出一个人来从缙州抽兵去攻打安州,怎么样?” 迟衡赞赏地拍着麻行之的肩膀说:“准备谁来呢?” 扈烁说:“我对缙州熟悉,对安州也略知一二。只是有一个要求:给我缙州的兵,现在安州的这些驻兵我也不知道哪些能动哪些不能动,来一批新兵,百无禁忌。” 迟衡笑道:“早给你准备好了!” 三人都想到一起了。 。 第260章二六三 【第二百六十三章】 迟衡当即给麻行之和扈烁部署过年后的事宜。麻行之继续征战栎州,扈烁不用回笪笪州了,与缙州州牧杨略一起回去,巡军点将一气呵成。到明年三月,大地冰融,他领军从安州北部猛扑下来,与颜翦的安州兵士呈合咬之势,如此一来,有西域诸州做靠山,拓开运行之道,西域的兵源粮草源源不断输送到安州,兵士们后顾无忧。 这几天迟衡见了无数人,每天从大早一直到半夜,人来人往不得休息。到了下午,书房大步走进一人来,年少英雄,豪气奋发,声音阔朗:“迟大哥,迟将军!” 迟衡笑着说:“辛阙!” 十八岁的辛阙真堪堪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一个良将,一勇当前,无人能及,他手里一把阔刀杀得敌将领心惊胆寒,单论起武艺来,迟衡也不一定能胜他。迟衡曾感慨他生得这么勇猛,偏偏头脑太简单。 所以,迟衡让景朔提点辛阙。 二人相配,真是绝佳,尤其在攻打玢州之际,更是默契。名义是在梁千烈的指挥之下,实际上辛阙和景朔已完全独立征战,战功显赫。辛阙往迟衡身边一坐:“大哥,你说有好消息要告诉我?” 迟衡笑着打量一番:“我找到你姐姐了。” “什么?她在哪里?” 辛阙眼睛睁得大大的,欣喜若狂,几乎恨不能立刻双腋生双翼。等他高兴够了终于能清醒听人说话,迟衡才悠悠地说:“过上几天,也许十天,也许半个月,就能回来。” “为什么啊离得很远吗?” “不近。” 迟衡再三保证辛怜一定能按时回来,辛阙才坐下来舒了一口气:“只要回来就好,我信大哥!” 迟衡拍了拍他的脑袋:“大哥什么时候骗过你?” 二人正说着,忽然又急报来了,传信的驿兵满脸风尘,十分焦急。以为是郑奕军趁着年关又进攻了,迟衡骂了一句,拆开信一看,登时变了脸色。辛阙一下子紧张:“大哥……大哥,怎么了?” “叫纪副使过来!” 纪策过来时迟衡按住胸口,几乎是覆在桌子上,旁边的辛阙焦急万分,口里迭声喊着大哥,不知所措。 迟衡抬起头:“辛阙,你先出去。” 看完信报纪策的脸色也白了。 “怎么会这样?” 就在两天前,埋在郑奕军的所有暗探全军覆没,所有的,所有,全部被杀,其中,包括即刻启程要返回昭锦城的白木莲。而这一场斩草除根之计,是郑奕一手主导操纵的,他洞察了暗探们所有的踪迹和特质,而后循迹探源,连根拔起。这封信报是暗探首领写的,笔迹仓促,纸上带着血,血中,迟衡看见了三个熟悉的字:宇长缨。——驿兵说,写这封信的暗探首领,也死了。 迟衡把双手撑在桌面上咬牙切齿说:“纪副使……” 纪策将他扶住。 迟衡的眼睛布满了红血丝:“纪副使,是我害死了他们……是我害死了她!” 毁灭的,可以重来。 但已死去的人,鲜活活的人,却永远的死了——在刀尖上走过的暗探们,都惨死在异乡,而尤为可悲的是,致使令他们死去的,正是他们为之效命的自己。迟衡知道,若不是有人熟悉的掌握着暗探们的行迹,郑奕怎么可能一网打尽——在宇长缨回到郑奕军的日子里,他到底做了多少事?宇长缨,即使现在在千里之外的昭锦牢狱,依然用他无形的毒针将一个个鲜活的人杀死了。 迟衡久久地覆在案子上,一动不动,心口翻过一阵一阵疼痛。 那时,倚靠过来的辛怜被自己惶惶惑惑地推开。 而后,她辗转尘世里。 她本来是好好的将领之妾,被暗探找到,被说动了,当了乾元军的暗探,源源不断将暗报传过来。正是她的信报,让安州在郑奕军的狂乱攻击中,依然能屹立不倒。衡曾以为,时至今日,自己终于实践最初的愿望。他甚至将每一个将领都看过,探问过,心想那么多人总有一个可以让她倚靠,总有一个,可以给她安宁静好的生活。 但是,越卑贱的愿望,越残冷的辜负。 终究在只差一步时,零落成泥。迟衡许诺的荣华富贵、一世无忧全部化作了泡沫,白木莲——辛怜,本已寻得了安身之所,随着这一场血腥的争夺,香消玉殒。 夜渐渐来临,没有一丝月色的夜。迟衡缓缓地起身,看树上挂的红灯笼,红灯笼极精致,上面画的是闹春图,图上小孩天真无邪,戏着耍着。乱世,人命本贱,今天笑着,明天就变作了马蹄下的血肉一团,无辜的百姓战战兢兢地卑贱过活。 过年了,连昭锦城的天牢都挂了红灯笼。 今日,是除夕。 除夕,除夕,除掉所有不堪的往昔。 昭锦的天牢,不是潮湿,阴暗,而是处处干干净净,除去那冰冷的钢铁牢笼,与寻常人家无异。头一次见大将军来,狱吏长与狱吏们又惊讶又惶恐鞍前马后地跟着。 宇长缨在最里头的牢间。 牢狱坚不可摧,所以宇长缨手上和脚上都没有镣铐,他静静地斜卧在床上,听见声音也不动。 狱吏长举来精良的枷锁。 迟衡一挥手。 一句话都没说,狱吏们纷纷退下,迅疾,如训练有素的士兵。 迟衡望着眼前的人。 他的眼前闪过一个又一个鲜活的人,没有见过的、只有名字的、甚至连名字也不知道只有一个代号的,这些暗探在自己大宴天下时化作了一个个亡魂——在自己最高兴的时候,这些无名的人用尸骨为自己垫起了走上高台的阶。 眼前的人,是罪魁祸首。 宇长缨还是宇长缨,一袭素色衣服,唯有眉心一点,红如砂。他挑起长眉,几分高傲,几分慵懒,声音像冰棱一样:“大将军,别来无恙。” 迟衡冷冷的站着。 他有一千种方法把宇长缨虐杀:活活掐死,乱拳打死,乱鞭鞭杀,五马分尸……一千种,一万种,一万万种,每一种都足以让宇长缨死得彻彻底底化作灰尘。 他以为自己会像以前那么暴怒着把宇长缨活活踹断骨头。 但他没有动。 眼前这个人就像一个伤口,原以为只是伤了皮,拨开皮发现伤了一大片肉;去掉腐肉,发现骨头都黑了;剃掉骨头,发现……只能刮去这渗入骨髓的毒,否则,也许有一天骨架都腐朽了,才幡然醒悟悔之已晚。 让他死吧。 让所有宠溺宠出来的错画一个休止,死了,就不再恨了,低下头,甘心情愿地把所有黑了的骨头一点一点去掉,让这刮骨一般的痛一次痛个够。 眼前仿若一道黑光渐渐碎了,如梦中。 静默无声,迟衡回身走向牢门。 宇长缨忽然抓起一本书扔过去,狠狠地砸在迟衡身上。而后霍然下了床,大步走到迟衡面前:“你今天来就是来给我看后脑勺的吗?” 迟衡冷漠地站着。 宇长缨五官扭曲一般,握紧了拳头,握了又松开,愤恨终于化作凄然一笑:“什么时候,给我一个死期!” 迟衡终于开口:“明天,正月,初一。” 望着迟衡冷峻的脸,宇长缨退了一步,肩膀抽动,从嗓子中挤出一个凄厉的笑,越笑越大声:“好,真好,让我来世再做人,再投个好胎!” 迟衡的眸子没有一丝光。 “十五天了,不闻不问,你来,就是告诉我这个的吗!为什么要来!直接一道死刑,了结了我不是更好!为什么要来呢!”宇长缨的眼角泛出水光,艳丽的脸庞闪过不甘心,闪过恨意,最后却是凄然的笑。他的长眉挑着,而今,纠缠着恨意,却依旧张狂毫不驯服。 迟衡漠然看着。 宇长缨就像沉寂的火山忽然爆发了,一句一句,声音尖利,不似平常:“为什么不说话!我一直等你来,你就是只有这一句话吗?……你哑巴了?为什么不亲手杀了我?我不开口,你是不是就永远不说话!是不是明天,我就等到一个斩首的命令?!” 迟衡任他掐着手臂。 无论怎么他都不开口,宇长缨悲怆地说:“……为什么当时我会选择安州?我要是不那么轻狂,不与他打那个赌,我现在还是花前酒中过逍遥日子!为什么,要遇到你!……他骂我是妇人之仁,我也不听,有那么多机会没有下手,只顾着想两全之计,我是自作自受、作茧自缚!迟衡,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我想亲手杀了你,我要亲手杀了你!” 有恨的,不该是被伤得体无完肤的自己吗? 明明给别人下了入骨的毒,杀了这么多的乾元军兵士,为什么这个人却振振有词反咬一口。迟衡他看着宇长缨的手指在白墙上划下了一道道血痕,那张歇斯底里的脸孔,像沸腾着岩浆的火山。 迟衡面无表情。 宇长缨如演一个独角戏一样,迟衡是木偶。宇长缨的恨、宇长缨的怒、宇长缨的不甘,他都像木偶一样没有一丝表情。尖利的指责就像一拳又一拳打在棉花中一样。 宇长缨眸子里迸发出发狂的光芒,他扑过去抱住迟衡痛苦的喊着:“你为什么不说话!你为什么不问我?你为什么不问呢!我什么都会说,你为什么却一句都不问呢!迟衡,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不能亲手杀了你!我为什么不能亲手杀了你!” 明明喊着恨,却抱着那么紧。 身体炽热得像毒药发作一样的沸腾,那一声声我恨你就像和着迟衡的心声一样,迟衡慢慢抱上去,手指狠狠掐入宇长缨的蝴蝶骨里。宇长缨闷哼一声,眉间痛苦,却不松手,只是一遍遍地重复:“我恨你!我恨你!恨我不能杀了你!” 放声痛哭,泪流满面。 至始至终都只有宇长缨一个人在嘶喊在痛恨。 眼泪湿透了迟衡的肩膀,迟衡木然地听着,听那一声声的痛斥和痛哭,那恨不能揉进骨子的悔与恨,直到宇长缨的声音哑了,再发不声音来。 迟衡终于开口:“当初,你为什么要去曙州?” 宇长缨豁然抬起头。 “为什么是你去的曙州?为什么要下令杀死他?为什么,当时没有怜悯一下?为什么?为什么要逼我在今天亲手杀死你!”迟衡缓慢地推开宇长缨的腰,不再是木偶,他的眼里全是恨意、痛苦、铺天盖地的残冷。 石入深潭,激起层层涟漪。 宇长缨挂满眼泪的脸,渐渐地,绝望地扬起,凄然笑道:“这才是我必死的原因吧!为什么?你说为什么?我能未卜先知?我能知道当时杀死的是你的人?我能知道后来会遇上你?……是你来得慢,没有在我还是一张白纸时,碰到我!” 成王,败寇,当日的意气风发怎知会成为后来刺进心口的利刃。 过往,本无对错,是各为其主而已,凭什么,反过要指责无法抹去的以前,谁又能,未卜先知?望着眼前冷峻到没有一丝动容的人,宇长缨猛然往前一推,凄笑:“郑奕说得对,你不会饶过我!我杀一千一万十万个人,或许都会被原谅,唯独这一个,你绝对不会!迟衡,迟衡,迟衡,你要是不这么念念不忘,我就不会那么害怕。多少次,我想告诉你,我是郑奕的人,我是探子……”可是,郑奕说:别忘了,你杀过的那个人。 就这么一步一步陷进去,万劫不复。 红色的眉心,如血。 迟衡慢慢伸手为他抹去腮边的一颗泪珠:“你还是毁了我乾元军那么多人,前线战死的兵士,还有,郑奕军里的暗探,全部死了,你高兴吗?你做过那么多事,每一件都让足以让你死了又死,让我,怎么原谅?” 他的手那么柔,声音那么冷。 所有曾经的欢愉都变成了心头的针,所有曾经的缠绵都变成了陷阱里的刀,原来所谓的宠溺如此不堪一击,原来所谓的此生不渝无非就是石上的水流过不复回。宇长缨怔怔地看着,捉住他的手,在唇边亲吻了一下,泪水湿润了彼此的手:“迟衡,你太残冷!” 如果真的残冷,又怎么会一直等到今天呢? 迟衡看着眼前的人,想起初见时,一张长长的方桌,他在最远的地方,博衣宽带,高髻,一袭素色,一颗血红朱砂痣刺人眼目,如高人,如隐士——最初自己看就错了,一直错到了现在,彼时的宇长缨,此时的宇长缨,唯有一颗红砂,始终未有变过。 当日,迟衡下令,处杀宇长缨。闻者俱惊却再没有人敢上前来劝。宇长缨,乾元军中尤其是安州的将士无人不恨,多少同袍兄弟间接死在了他的手里。 欢乐除夕夜,将军府一片死寂,没有一句欢声笑语。 正月,初一,天牢里,行刑官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岑将军,卑职有失远迎,见谅!”心想虽然大年初一就行刑实在触霉头,不过想不到,迟将军竟然下令派岑破荆来督查行刑,虽然是最高阶的大将,到底是不太寻常——可见今日要死的人是多么不同寻常! 岑破荆手一挥:“废话少说,该干什么干什么。” 行刑官依了命令和规矩,将一杯毒酒、一把长匕首、三尺白绫摆上。 宇长缨恍恍惚惚。 毒酒,不是毒酒,是迟衡斟着南子星花酿制的酒笑吟吟地说:“长缨,你的眼睛比酒还烈”;白绫,不是白绫,是迟衡张开双臂将他环抱呢喃耳畔:“长缨,有你在,看不见,也没什么。” 分明,彼时是那么深情,深情到无论做过什么都会被原谅的至死不渝。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翻云覆雨就变了天地,无情,只是眨眼之间。 宇长缨望着岑破荆,仍然不敢相信,继而绝望的愤慨:“岑将军,我不求他的原谅,但他不闻不问,连一句解释都不愿意问不愿意听!他既然能这么绝情,我当初为什么会心软呢?!!” 岑破荆面无表情:“你让他怎么办?你难道是无辜的被冤枉的吗?你做的的那些事死十次都绰绰有余,除非,你没有做过这些事!” 宇长缨怔怔地坐着。 半天,笑了,拿起了长匕首。匕首削铁如泥,寒光闪闪,无论在刺进心口、手腕还是身体的任何一处,都足以完成一个处死令。 宇长缨慢慢撩起长裳露出腰际,对着行刑官说:“我这里有一个刺青,帮我剐出来。” 遥忆五月,炽手缠住了柔韧的腰。 彼时是谁恃宠而骄嗔道:我腰上什么都没有,肯定不如那一条青龙。又有谁宠爱地说:无龙何妨我来给你画一个。 手指一下一下,揉捏,捻指如火。 蔷薇滴露,谁在迷乱之际问道:画的是什么?龙?虎?苍鹰?又是谁在耳畔呼着热气:是迟,给你刺了一个迟字,一辈子跟着我,跟着我一辈子,好不好?——若非昏头,怎么会信那一句话,跑去刺绣坊忍痛绣了一个麒麟戏月。 行刑官拿着匕首颤了一颤:“这刺青霸了半个腰身了,不跟活剐一样?” “把这个,字,剐出来就行!”卷卷曲曲的迟字巧妙地形成了圆月和麒麟的角。迟字已刺,说好的一辈子,在哪里?既然一辈子已辜负,这个刺青,留之何用! 腰际,最是柔软。 行刑官的手抖了一抖,终究放下:“何苦?不如选这毒酒,牙一咬,脚一蹬,就过去了。” 宇长缨笑了,目光决绝,眉心一点灰白,拿起匕首,对着腰际一点一点削了进去。痛,痛入心扉,但是融入无边的恨意与悔意,腰上的那痛就变得如此轻微,远不如心口的煎熬。匕首斩金截玉,一下一下,顺着过往的痕迹划下去,鲜血直流,流过腰,流下去,滴落在床上,染红一片。 静默无声。 宇长缨勾起嘴唇,原来,是这种滋味,不如想象中疼,更不如昨天他决然离去时那么痛。匕首太锋利,疼痛太短,削出的皮浸染了所有的鲜血,宇长缨托在掌心,放入盘中,仰看行刑官:“请还给他,亲手,交给他!”鲜血淋淋,血肉,模糊。 行刑官长叹一声面露不忍:“好!你可以,去了!” 而后掩面,转身。 初一,迟衡坐在院子中,不许一个人打扰,将欢欢喜喜的拜年都关在了门外,听着隔壁府里孩童脆生生的笑声,欢乐声,这里冷冷清清。傍晚时分阴沉沉的天际下起雨雪来,雨雪霏霏,彻骨的寒。 岑破荆泥水溅了一长裳进来,把一个木盒推过去:“他留下的。” 迟衡看了半晌:“他亲手割下来的?” “是!别人也不敢下那个手!” 迟衡合上,慢慢地说:“这东西我留着也没用,烧了吧……和他的身体一起烧了。下辈子投胎别少了一块,不好看。” 岑破荆目光复杂。 两人看着门外淅淅的雨雪化作了一根一根冰柱,冷得彻骨,不一会儿手和脚就冻冰了,跟哪冰柱一样,火炉里一点儿火星也没有。好一会儿,岑破荆站起来,打火,烧柴,一忙也不就不想那些有的没的了。折腾了小半个时辰,终于烧起了一点点火星。 迟衡看着岑破荆:“他死了?” 岑破荆回头:“对,割下刺青后就喝药了,鸩酒,没受多少罪。” “……很好!” 岑破荆叹了一口气:“是,其实……其实他死一百次都死有余辜。你可能不知道,好多个将领都联名要你杀死他,被纪副使压下来了,咱们在安州死的人太多了……当然,也是怕你重新宠幸他留下祸害。迟衡,你后悔吗?” “他必须死。” “不管他该死不该死。你不下令他还能留条小命,迟衡,你后悔,亲手杀了他吗?” 迟衡摇头。 迟衡没法后悔,以祭奠其他的死者,平息他人的愤怒,这个人,必须死。而且,每当心稍微柔软一下时,立刻有更多的愤恨将柔软消得一干二净。他对这个人的爱意,被越来越多的恨覆盖了,稀释了,最后,荡然无存。 不,并非一丁点儿都没有。 当那人在肩头痛哭时,迟衡想,假如没有那么多从前该多好,假如可以重头来过该多好,偏偏,不可能。 就在这时,行刑官进来了,满脸肃穆沉痛,谨慎地问:“将军,岑将军,请问是土葬还是火葬?” 迟衡僵了一下。 岑破荆把盒子递出去:“火葬,连同这个一起烧了。” 行刑官接过来,再看看两个将军,轻叹一口气轻手轻脚地退下了。岑破荆挑着柴火越架越旺,直到火苗往上窜,喃喃说:“要有个烤肉就好了……迟衡,你说……” 回头,迟衡覆在椅背上,一动不动。 次日大清早,岑破荆拎着一个陶瓷罐进来,望着脸色如死灰的的迟衡说:“这是他的骨灰,你看埋哪里,不知道你有什么讲究?” 迟衡猛退一步脸色苍白。 迟衡废寝忘食地忙了好几天,没有一刻停下来,常常要黎明才睡下,睡下不到一个时辰又起来,继续忙得昏天暗地,谁劝也没有用,他就像那陀罗一样不需要鞭打却不停歇地转动着。 他的气色不好。 他吃不下饭,一吃就翻江倒海地呕吐,吃什么吐什么。 只是郎中给的药房。 头七那天他浑浑噩噩要醒醒不来,梦里,见宇长缨一袭丽色长裳坐在蔷薇花下,挑起了长眉,目光凝情。二人相望良久,宇长缨笑道:“将军,别来无恙?将军,杀了长缨,你释怀了吗?” 迟衡注目:“你是来索魂的吗?” 宇长缨低笑数声,蔷薇花落了一地,合着他叹息的声音:“我啊,下不了手,还是舍不得,舍不得……”幽幽的舍不得融化在太息中。 迟衡蓦然惊醒。 惊醒后,见到的是岑破荆和容越担心的脸:“迟衡,你怎么了,好端端的怎么晕倒了?” 迟衡望向岑破荆:“长缨的墓在哪里?” 岑破荆一怔:“在……” 岑破荆以为迟衡会痛苦很长时间,或者至少会压抑暴怒上很长时间,就像他从前一样。但这一次迟衡痛苦的时间并不长,迟衡很快就投入了繁忙的攻击中,把过往全部埋了,如同没有发生过一样。 岑破荆想:情深,情淡,不是一杆秤。 数年后,岑破荆和迟衡促膝而谈。 彼时天下已归迟姓,入夜,岑破荆侧头,无意中看见宫中的位居高地的平心殿前,那像狮子又像麒麟的石雕仰头嘶吼,口里恰似含着那圆月,活灵活现,这熟悉的一幕顿时勾起了无边往事——一晃,几年都过去了。他回看,只见迟衡也在怔怔地看着那一幕景。 岑破荆忆起当年忍不住慨叹:“他也不是非死不可,迟衡,你……你的手太狠了,你对自己太狠了,我要是你绝对下不去手。他死的时候,不怨你杀他,而是怨你对他不闻不问,连他的解释都不听!” 迟衡叹了一口气:“听又怎么样,我能饶了他吗?我心里太多恨,他要不死,我就死了。” “你到底悔不悔?” “悔又怎么样,不悔又怎么样,覆水难收,他做了那么多事,无论哪一件……总有一件让我没法让他活下去。” 岑破荆难得幸灾乐祸:“你一直在后悔?” 迟衡默不作声。 岑破荆难得正色道:“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后悔的。唉,就你那性格,我还能不知道。实话和你说了吧,我就知道,你肯定要后悔,所以,当时,我就……” 他停住了,他看见迟衡的微笑。 守了好几年秘密、忽然发现原来空守一场的岑破荆终于跳了起来:“你,你……你是不是都知道了!我去!老子容易吗?费了好大一番劲给忽悠过去了!” 说罢狠狠一拳过去。 迟衡被打得跌倒一旁,兀自笑了一会儿:“要不是,头七那天,我问你他埋在哪里时你支吾了一下——我真以为,他死了,尤其是行刑官来时,还有你把那骨灰拿来时。唉,我也说不出当时什么滋味。他活着,我恨他恨得不行,他死了,我确实也后悔了,很煎熬了一阵。” 所幸,那天,见到磕磕绊绊的岑破荆,迟衡起疑了。 静月无声岁月无声,所幸,当初的某些决定,现在看来无比的正确。岑破荆望了那月亮一眼,惆怅了一下,而后嘿嘿一笑笃定地说:“难怪,我就说,以你那性子,怎么可能在他死后跟没事一样?你后来是不是偷偷跑去看过?依你的性子肯定是看过才能放下的!” 迟衡低头笑了一笑。 良久,说:“破荆,谢谢!” 岑破荆一拍大腿:“谢什么谢?我还不是怕你做了又后悔又想不开?人就这么回事,先前恨不能把他抽筋扒皮,过后想一想没啥大不了的,各为其主嘛——人的心气儿都是这么慢慢磨掉的。我说,什么时候放了他?经了那事,他的心也死了,现在就做个诗书歌赋,除了不自由别的都好。” 迟衡垂下眼帘:“心死了好,不会伤心。” 迟衡这意思很明白了,岑破荆心里盘算了一下,天下太平了,宇长缨也不那么倔了,择日不如撞日就这几天吧。在二人有一句没一句的戏谑打闹声中,刺入心中的银针终于融进肉里,无论怎么按也不会痛不欲生了。 流水落花两相忘,圆月有信人无期。 以上皆是后话。 。 第261章二六四 【第二百六十四章】 文安二十三年,正月。 昭锦城簇锦团花,九衢三市灯火璀璨,街市上接袂成帷,庙宇、茶肆、酒坊、肉店、珠宝铺、脂粉铺无一挤满了人。正月初一初二初三,容越每天一大清早把迟衡骚扰一番,初四之后却不见人影。 十五将近,不见容越来闹腾。 这天,迟衡起了个大早去了城南容府。容越挑的容府是昭锦城中除去封府之外最大的府邸,府里亭台楼阁,假山修木,清泉白石,繁复华丽。容府中央的厅堂台阶竟是汉白玉砌成,可见原主人的奢侈。 迟衡第二次来,院子很安静,一进去就闻见只有道观才有的香火味。 容越竟然已经出门了。 迟衡寻到偏房,庄期正在整理一排一排的乌木书架,书架上有好些个圆形的炉鼎插着香烛。庄期白玉束冠,透彻清冷。封赏之后迟衡再没见过庄期,遂问询了几句,二人相对坐下,茶雾袅袅,茶几对面的庄期举止彬彬有礼,回答谨然,跟陌生人一样。 迟衡不说话,庄期就默默饮茶。 眼看着几壶下肚,迟衡放下茶杯叹了一口气:“庄期,那么多人独独你没有提升。你真的压根儿不在意军衔和封赏吗?怎么就不愿意来问问我呢?” 庄期淡然:“会给我的,始终都会给我。” “要争的一定要争,我又不是目光如炬不可能面面俱到。只有表现出在意,才知道你怎么想的。你什么都不在意,我能知道你到底想要什么?”迟衡无奈地笑,“我一直等着你问我,怨也好怒也好不解也好,好歹问上几句我才有机会说,没想到你还是于世无求的样子。” 庄期没有说话。 “破荆和我一样很享受执掌大权的感觉;容越是争强好胜而且喜欢打仗;石韦是特别愿意看到一方安宁,每征服一个地方他都会站在最高的地方俯视……每个人都有目的,庄期,你为什么愿意呆在乾元军?” 庄期望了一眼迟衡,依旧沉默。 迟衡翻开一册:“你写的?” “紫星台先祖写过一些修养教义,最近渐渐体悟出不同的道理来,随笔记下。” 迟衡将随笔翻了一翻,支手若有所思:“将你带出紫星台就没有打算让你从军,不过又没找到更适合你的地方。如今我们乾元军几乎有十个州,尤其是炻州垒州等地,和平了好几年,我觉得是时候了。” 庄期疑惑地看他。 “最初见你时,我就想,这么一个出世的人,适合隐逸不适合从军。但是,盛世才有隐逸,乱世没有,一旦烽烟起了,紫星台就会荡然无存。可将你带出来后怎么办,给你找个平和的地方供起来吗?况且,你的性格太出世,修持心性,也仅一人。所以我就想,既然你愿意跟着乾元军,历练也好,看看世俗人情也好,都比一人禁锢在紫星台好。这几年,我都能看到,你比以前入世很多,也像一个将领一样去命令去部署,我很欣慰。不过,到底是和你的性格背驰,你做参领知事一直很吃力。”迟衡直言不讳。 闻言,庄期微微皱了一下眉。 迟衡话锋一转:“盛世可以一个人修身养性,乱世人心惶惶,谁还顾得上谁?为了活命,人的心都变得猜疑、冷漠乃至暴戾、自私自利,而一旦平安下来,这种缺陷就会变得很明显,这个时候就需要教化了——养心、修身、普度众生,这些更适合你,而且一旦形成风气就是千秋万代的功德。” 庄期低头,饮了一口茶,不做声。 “现在每个县都已设立了训科,有官职而且有俸禄,州、府也有训导官、学录官、教谕官,均是掌管教育,以后的话还将设国子监。不过,因百业待兴,所以百姓对学校或私塾并没有什么兴趣。我很苦恼,教化之事一要有春风化雨的耐性和时间,二也要有果断杀伐力排众议的手段。所以,我重新设立了一个官职:司业少卿。”迟衡停了一停,望着声色不动的庄期道,“司业少卿的职责是执掌训导之政令,督课业,广立公学,同时扶植私塾。所以,司业少卿不仅要博学多闻,更要明辨笃行、迅疾果断、执着且勇于变革。骆惊寒所呈报上来的人选,要么太道学,要么太循规蹈矩,失之呆板,没有力挽狂澜的手腕。所以,我想到了你。你才学过人,足以服众;从军多年,果断决绝,足以震慑那些因循守旧的学子们。” 迟衡说得跌宕起伏,庄期却不置可否。 迟衡轻笑一下,“扈烁曾经说,你适合筑一座高台供养起来。可是,庄期,一座紫星台,顶多一百年、两百年、三百年,紫星台不是由你而始,再如何慧悟如何专研,顶多成为紫星台的华表,又如何。你不该被埋没,而是应由天底下的学府将你的名字供起来。” 庄期闻言停滞了一下,缓缓道:“在缙州时你曾经犹豫,是不是就想让我离开乾元军呢?” “是的,可惜那个时候你虽然已跟着容越三两年,却还是不脱紫星台的习气,太清高而且太出世,势也很弱。现在,你比以前入世了,身体力行,而且部署事务比之以前判若两人。立公学、督教育、需要悲悯之心、更需要时间、执着和耐力,司业少卿这个职位,非你莫属!” 庄期忽然说:“这是最后一次。” 迟衡困惑地看着他。 庄期微低,茶雾蒙蒙漠漠,晕染了他的眸子,他的清冷在雾气之中变得模糊迷离:“以前,你让我做什么,我从没有说过不,可无论怎么样,总是不那么如你的意。功名也好利禄也好,我没有争你也都给我了,我什么也不要……这是最后一次,我全力以赴,结果如何,我不知道。” 迟衡笑道:“不,你已经够好了,事实证明我还是对的——虽然少了一个隐士,但元奚国会因此多出很多有学识的人。容越呢,十来天不见人,玩野了吧,该收收心了。” “他去了城南逐风川。” 迟衡并不太想走,只是庄期太冷了说不到一起去,越坐越尴尬:“庄期,你现在还看星相吗?怎么没有和你师父学着看面相?” 庄期抬眼:“也学了一点,你眉心的那道煞气没了。” “什么?” “你眉心的桃花煞没了,眉心开朗,刚进来时我还以为看错了。”庄期认真地凝视几番,疑惑地说,“真是奇怪啊,师父说那道煞会相伴一生——也是,命相也是会改的。” 迟衡想起了群鬼朝拜的梦,心想鬼也如人么? 转念想起另一件事:“庄期,我年少的时候有个早夭的友人,他临死前说让我十二年后回去找他。时隔了七年,昨天又梦见他了,不过,他似乎怨我还没去找他。梦得特别真实,我决定去老地方看看他。”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吧?” “不,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梦见过他了——说句负疚的话,连他的脸都有点模糊了。但是昨天,他一笑一颦非常真实,就像站在我身边一样。”迟衡的目光变得柔软,“就是他,也许他找到了别的法子,让十二年变成了七年。庄期,你说呢?” 庄期盖下睫毛:“你要是想他,就去找一找吧。” 逐风川是昭锦城南外的一处茂密郊野山林,山林有平川,宜狩猎,宜休憩。冬日白雪皑皑,明明净净,却没有多少景致可言。 告辞庄期,迟衡逐马而驰,寒风拂面而过。 遥遥的,树影间有丽影飞驰,他听见容越的爽朗笑声划破云际,随之而来的竟然是一阵娇俏的笑声,三五成群,分明是女子的嬉闹声。迟衡疑惑地放慢马速,转过密林,望见平川处,六个女子,或着窄袖葱绿裙,或系水红长腰带,个个英姿飒爽,或骑马飞奔,或引弓长射。 其中,两个女子尤为出众。 一个着黑衣的女子,骑在马上英姿飒爽,引弓射箭百发百中,不比军中将领逊色;有一个着鹅黄色衣裳,生得俏美,眉眼飞情,只会骑马,弓都拿不对,一支箭过去险些把容越的马腿射了,引得众女子笑得不行。 黑衣女子名叫闻初然。 乃是是乾元军副将军闻义之女,闻义一员虎将,连女儿也是虎虎生威。闻义有心结亲,迟衡本想将闻初然许配给容越,谁知容越断然拒绝,非说要三十二岁邂逅他的心上人,这事不了了之。 想不到,在不知不觉中容越还与她暗中联上了。 迟衡饶有兴致策马过去,女子们见他来了纷纷肃然,都不敢大声嬉闹悄悄地引马远离了一些,唯有闻初然彬彬有礼道了一声将军。容越回头:“我就说人怎么都躲了,原来是你来了。” 迟衡只是笑。 见女子们的兴致少了大半,容越大声笑着说:“我这里还有一件孔雀羽衣,谁要是猎到刚才那只狍子,这衣服就归谁!”女子们莞尔,纷纷策马散开。 容越飞身下马笑容灿烂露出牙齿莹洁透亮:“终于想到要出来啦?你去府了找我了?见到我师兄了没?见到了?怎么没聊个半天?你穿得这么厚实怎么跑马啊?” 迟衡轻松地揍了一拳:“你这小子,假惺惺说什么要三十二岁。” 容越哈哈大笑:“想什么呢!闻初然自己组了一支女子军,让我给她看看,还有女军师呢,就是穿明黄衣服的那一个。前两天才帮她练完女子军,今天闲了,非要来狩猎,说见识一下我的身手。” “你和她还合得来?把你们啪唧一声拍一起得了!” “去!这能一样啊!不过,我从没接触过女子,想不到她们竟然如此有意思!昨天还非要易装去青楼看看,我给带过去的,还在十香楼点了好大一堆酒菜送过去,又喝酒又吃肉,一桌人玩得不亦乐乎,一点儿也不斯文!” 看他眉飞色舞的样子,迟衡斜了一眼:“别说你站到桌子上跟她们划拳了啊?呦,看你这表情,别还输了吧?” 容越胸脯一挺:“她们一群人耍诈,故意骗我喝酒,输了不算!哎呀,其实没啥,不就是诳我把她们收编成乾元军吗?我看过闻初然的军,和男子没什么两样!反正就千余人,我把她们带上,呵,保管不比精兵差!” 这口气分明答应得妥妥的,怕是昨晚就夸下海口。 “你都做主了我还能说什么?也够胆啊,还敢带他们去青楼,要是闻义知道了非把你削了不行。” “就你想得多,我还带他们去赌场赢了百十两银子呢,能怎么着,我看她们有主意得很,个顶个的聪明,武艺也不弱,比有些兵士还好!迟衡,我跟你说,但凡是来到这世上的都不是豆腐,没两下子谁往刀刃上滚啊?再说就豆腐又怎么样,还千煮豆腐百煮鱼呢,闻初然是女中豪杰,不比你我差!” “随你。” 容越惊讶:“我以为你不愿意呢。” 闻初然之事很快就传开,纪策笑着说:“容越孩子心性做事全凭一股热性,肯定心软。不如将闻初然分到岑破荆手下,岑破荆稳重些还能看得住。” “纪副使你错了!破荆最怜香惜玉,容越可全当她们是汉子!” 。 作者有话要说:…… 想来想去,“妇女之友”这个角色只有容越最适合了——嗯,女子军只是一笔带过,增加乾元军的丰富性。嗯! 第262章二六五 【第二百六十五章】 雪极大,迟衡与容越引马而行。 迟衡调侃:“不如我下一个令撮合你和闻初然算了,闻义在我面前可提了不止多少次,我也省得替你操心!” 容越连连摆手:“饶了我吧,再别提了,我们紫星台最讲究童子之身了。” “你要守童子身?” “紫星台讲究清心寡欲一生只与一人相守,我都没等到‘在水一方的伊人’怎么能破了童子身呢!”容越十分自豪,“我师父说了,我命里的心上人在三十二岁或是三十六岁就出现了!” 原来三十二是这么来的,迟衡几乎扑到泥里:“你师父……你师父绝!你师父是想害你当和尚把!破一破怎么了!你不说,谁知道你童子身啊!” “志不同道不合我不跟你说!” 容越这人,明明离经叛道也没修道的天赋,但偏偏守着他们紫星台某些清规戒律跟宝贝一样,口口声声称他是紫星台的人,简直不可思议。不过见他甘之若饴,迟衡也不想纠过来,反正冷暖自知。 又说起梦中的事,梦里的小鬼竟然都俯首称臣了,听得容越啧啧称奇。 迟衡又说:“我要去一趟夷州,找一位故人。” “什么事非得你亲自去?夷州来回少说得个把月?年前说战策时,我还以为今年你要和我们并驾齐驱呢!”容越忽然转了一圈眼珠,“故人?谁啊?” “钟序。” 容越绞尽脑汁恍然想起:“是不是那个……那个……” 迟衡点了点头。 容越忽然就不高兴了:“欸,你见到我师兄了吧?他这些日子一直不太高兴,说话都爱理不理的,你要多去看看他!” “他性格就这样,我去也碰壁。” “得了你别生装糊涂,对别人就罢了我师兄什么时候对你摆过脸色!”容越甩着鞭子将地上的雪卷得纷扬,嘟囔,“找我什么事?莫非是让我一并暂接你的军?!哼,好不容易找个有趣的事,还以为可以浪到正月二十呢!” 迟衡笑了一笑:“等我们收拾了郑奕你想怎么浪怎么浪!容越,你得挑个军师了!” 容越一撇嘴:“又把我师兄按哪了?” “别人都拆不散,温云白和岑破荆是老搭档,景朔被辛阙捆住了分不开身。一干人中,只有知事叶保我觉得可以和你搭一搭。叶保虽曾是封振苍的手下,但为人有急智,非常适合与你冲锋陷阵。” “叶保?那个其丑无比、敦实得跟石块一样的知事?不行我还是要师兄,就算放着看也赏心悦目啊!”当然也就这么一说,后来叶保来了,容越还是挺高兴的。 “打战你还准备摆出花来!” “我喜欢怎么的!”容越挑眉,“这种天气真不错,下个雪,喝个酒,前边有个吴四娘酒家,冻肉冻豆腐冻白菜,调得又酸又脆,好吃,咱们喝一盅去?你来就只为这事?有话赶紧说别磨磨蹭蹭的。” 迟衡搂过容越的肩膀,替他弹了弹肩头的雪:“纪副使会安排,你们几个知道就行,我很快会回来。忘了跟你说一件事,甘纳把西南王收拾了,挥戈向南,还立了国号:甘央,我看南疆那几个小国都保不住了。” 容越咦了一声眉毛挑得老高:“就那么怪里怪气的人也称霸一方了?不过他还是不如咱们,这好几个州可比西南王那地块大多了——不过,咱们要抢回西南王的地盘来吗?” 迟衡笑道:“派你去打。” “我怕蛇!” “有出息没有,就知道你这小子靠不住。行了,昨天甘纳派人送过贡品来,大概就是和咱们唇齿相依的意思,他绝不越界,互相不找麻烦。喏,这个,是我特意给你挑的,晚上还闪着光呢。”迟衡从袖中拿出一根腰带来,替他系上。腰带上缀着朱红的宝石翠绿的线,很衬容越的腰。 容越立刻被吸引了:“南疆的宝石就是纯粹,可惜这衣服就显得寒酸了。” 容越就是闹腾的人。不管三七二十一拉着迟衡到处玩耍,赛马、蹴鞠、喝酒行令,总之绝不消停,简直恨不能一口气把昭锦城的玩耍都玩够了。 都高兴得不像话,夜深了,容越愣是和迟衡回了将军府。进来一看乖乖,树下立着一美人,生的是世上少有的俊,容越好奇打量。 却听迟衡唤了一声:“宁湖?” 正是远道而来的宁湖。 宁湖可谓立下了汗马功劳,乾元军的兵器多出他的手设计,较以前锋利了无数,杀敌很是得力。这次封赏,被封为镇军大都监,比大统领的级别还略高。迟衡没让他回矽州,多留了几日。结果事情一多,直接把宁湖这岔事给忘了,宁湖还规矩也不来问问,只是呆在封府里等着,捱到今天才来问询。 迟衡飞身下马,宁湖唤了一声将军。 半是含情半是咬字不清。 就一句听得容越半边都酥麻了,半天找回神智,敞着衣服笑看迟衡:“镇军大都监啊!啊呀,武器造的那么厉害,我还以为不是壮汉就是老头呢!宁湖,你是第一次来元奚中原之地吧,喜不喜欢这里,有没有看看这里的风土人情?有没有什么不习惯的,跟我……咳,跟你迟将军说。” 容越虽然无心,眼色还是有的,见宁湖和迟衡欲说又止的模样约莫也猜到七八分,遂扬着鞭告辞了。 宁湖才欣喜上前:“将军,你回来了?” 拿出一把精良的弓递于迟衡,说是特地给他的,费了好些时候,说着就揉手,揉着躲到背后去。迟衡将他的手拽出来,果然有一道道划破的痕迹,迟衡心疼:“又不急于一时。”将宁湖拽进房间,给他擦拭疗伤药。 宁湖含笑只说不要紧。 他一袭暗红色戎装光彩夺目,一双眸子映得人无处遁形。人一旦美到一定程度是无法直视的,如宁湖。迟衡忍不住多瞄了几眼又不好一直盯着。卷发缱绻,绝美而天真,天真而柔弱,柔弱而爽直,率直而强韧,以及若有若无的挑一丝魅惑,交织在一起就是宁湖。 迟衡赞赏地望了一眼:“越长越出挑了,把你放在造兵器的地方都荒废了。” 宁湖明眸璀璨:“谢将军将我从死里救出来。” 又来了,迟衡抚着额头说:“你为我乾元军做了这么多,我给你的太少。看你和矽州的将领相处挺融洽,没有人欺负你吧?” 宁湖立刻将欺负理解成那个欺负了,摇头道:“他们都知道我是将军的人。” 迟衡无语再抚额:“那就好。” 宁湖是固摩人,说话直接,听了这句话,径直问道:“将军,为什么把我单独留下呢?是,有什么要我做的吗?还是,因为,我是将军的人,很久没有侍奉过将军了。” 迟衡舌头顿时打了一下结:“啊……” 瞬间有些冷场。 宁湖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将军,你还要我吗?”眸子灼灼发亮,如同拷问一样。 迟衡心想宁湖是被索格王折磨过的人,有点儿死心眼,怕回答直接了又以为抛弃他,遂尴尬地支吾道:“当然,是要的,宁湖你这么美,谁见了都要心动的。要,要你做我的大都监……” 宁湖双眸一灼。 而后缓缓垂下,那一瞬间有一种说不出是哀伤还是暗淡的眼神,竟然比方才还动人心魄,令人真想捧在手心里。 迟衡心想,都说得这么委婉,还把他打击了? 满心凌乱笔都没握住,扑腾腾掉下来,咕噜噜滚到案子底下,迟衡俯身满地去捡。宁湖是是固摩人,看四下无人,就抱了上来。虽然是美人一个,也是大男人,迟衡半蹲着没稳住,一下子被他压在了地上。 迟衡把他的腰一握,要撑起来,却见衣裳下宁湖的腿露了出来,又白又修长,见之心动。 迟衡的心一阵乱跳:“你也……也不多穿点,赤着腿也不怕冷。” 宁湖低语:“宁湖最好看的就是腿。” 迟衡一下子就不行了,脑子腾的一声起了火,鬼使神差摸到宁湖大腿随意揉了两下,他手劲大,内侧一下子就成了青紫色。宁湖痛呼一声,而后很突然地,长腿一撩,露得更修长,脚心磨蹭着迟衡的大腿,一路摩上去就蹭到了硬的地方。 迟衡按着宁湖的腿不知该怎么收场。 砰的一声有人进来,一个年轻的将领懵懵懂懂:“将、将军,末将咎弘阳见过将军!” 迟衡急忙将宁湖放下来,端端坐着。 咎弘阳不知是缺心眼还是怎么的,看见二人这般,竟熟视无睹,结结巴巴地报告着事务。咎弘阳是矽州驻军的一个副统领,因练兵锻造监察武器有奇功,无论是兵士还是兵器,输送得快,为人机警,数次救了麻行之和扈烁的急,所以这次破格升为大统领。他留着是因为要陪宁湖一起回。 咎弘阳报的事务全是矽州兵务。迟衡越听越迷糊,因为这些本不需要报给他的。 这时宁湖悄然出去了。 宁湖一出去,咎弘阳立刻顺畅了,长话短说没两句就告辞。迟衡更丈二摸不着头脑,完全不明白他为什么忽然冒失失地冲进来,而又灵光光地出去了。回头,又疑惑宁湖去哪里了,刚才一时冲动不得劲。 迟衡出门,环走了一圈。 而后,很自然地听见了争执声。 不止因为他耳朵利更因为咎弘阳的声音实在是高昂:“宁湖,你怎么可以这样,你明明说过,他要是不要你,你就跟我的!” “弘阳,他说还要。”宁湖的声音带着异域的调儿。 迟衡一愣,挨了过去。 十三的月亮虽亮,将军府到处都是大树和青藤,要么就是矮墙攀着枯藤将视线挡了不少。咎弘阳几乎是肝肠寸断:“你要不去找他,他怎么会那样?他的新欢不知有多少,早把你忘了——你要是直接和我回去,他压根儿就不知道。” 二人来回说了几句。 咎弘阳倏然拔高了声音道:“宁湖,我这就跟他说去,我这就说去!”说罢也不管宁湖在后边追,他愤然跑走了,迟衡看着两人一前一后跑去书房找自己,啼笑皆非。 。 作者有话要说:唔……很像是,在挖总攻的墙角! 第263章二六六 【第二百六十六章】 正午。阳光端端的好。 将军府一排腊肉发出咸咸的肉香,在阳光下滴着油,隔壁府里小孩儿嬉闹声翻过墙来。迟衡端坐在院子中,扫了一眼咎弘阳,面色冷峻:“你说什么?” 咎弘阳低了头,单膝跪地紧握拳头:“求将军……放了宁湖。” 他的下巴弧线异常坚毅。 迟衡冷冷地看一眼,冷得令人窒息,冷得没有一个人吭声。等冷够了震慑力也足了,迟衡终于看向宁湖:“宁湖,他是什么意思?” 宁湖惶惑不安。 他的手不停地颤抖,眼神也在不停地颤抖,这种惶恐的眼神曾经在索格王面前出现过。迟衡挪开视线:“到底是怎么回事,谁给我说一说。” 咎弘阳自知难免一死所幸大声说:“将军,既然不喜欢宁湖,就放了他吧!” 迟衡一拍椅子:“谁说不喜欢!咎弘阳,想抢我的人你是不想活了!” 宁湖见他发怒了,急忙上前,扑到他的怀里:“王,别生气,将军,将军,别生气……是宁湖,宁湖不小心做了不该做的事,跟咎弘阳无关,将军,你饶了他,惩罚我吧!”他这副模样,直和在索格王面前没两样,惶恐欲死。 迟衡推开宁湖,闭上眼:“咎弘阳,你还有什么说的?” 他的表情那么峻刻无情。 三人都静默。 迟衡冲门口喊了一句:“来人,各打五十大板扔出去!” 咎弘阳如晴天霹雳,宁湖也难以置信。咎弘阳忽然顿首在地,狠狠磕了三下,停下时额头直流血:“将军,是我喜欢宁湖的,跟宁湖无关!您别生气,要罚就罚我吧,跟他一点儿关系也没有。尽管罚我,只要你放了他!” “来人,把咎弘阳打到死!” 宁湖忽然抱住了迟衡,眼泪都流下来了:“跟他没有关系,是我,是我在矽州,忍不了寂寞勾引他的,将军,你打死我吧!反正,我的命,也是献祭的!” 真是,一点儿不经得吓! 迟衡扶着脸,回复了峻刻的表情:“宁湖你出去,我和他有话说。” 宁湖绝望地出去了。 迟衡下了椅子,拍了拍咎弘阳的肩膀,咎弘阳瞠目结舌,眼神骤然闪现出期望的光芒。迟衡揉了揉自己僵硬的脸,笑道:“宁湖本来就不是我的,他是他自己的。我早就告诉过他,想怎么样就怎么样,遇上喜欢的人,在一起就好,不需要经过我的同意——他是乾元军的大都监,不是奴隶。” 咎弘阳又惊又喜:“他说,索格王把他送给你……” 迟衡打断了他的话:“那都是多久前的事了,宁湖就是奴隶当久了过不了这个槛。非要我冷着脸演一场戏,然后把你们俩撮一起才算完——我要是说把他送给你,他就又成你的奴隶了,丰图的人就是这么怪,怎么就拗不过来呢!” 咎弘阳热泪盈眶说不出话来。 咎弘阳出去。宁湖进来,脸色灰败,目中无光华。擦肩而过的瞬间,咎弘阳握了一下他的手,释然一笑,笑得没有一点儿负担。 宁湖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迟衡看在眼里,心说做月老的心情如此复杂。 “宁湖,咎弘阳说他很喜欢你。你要喜欢他就和他在一起,不喜欢他就不和他在一起--不要管我是怎么想。从今天起,你,不再是谁的奴隶!早晨我说的还要你,是要你继续当我的大都监,帮我把兵器造得越来越厉害。”迟衡温和地说完,微微笑。 宁湖眸光闪烁,轻轻靠在迟衡肩膀:“将军,我明白,我会的。” 迟衡抱了抱他的腰:“以前是都监,现在是镇军大都监,等乾元军征服更多地方再封你做……总督伏讨逆镇军大都监。行了,要哭不哭的样子就不好看了。元奚国与固摩的风俗不一样,没有人可以让你成为奴隶的。还有,以后,不许再说奴隶两个字……论起来,你比咎弘阳的级别还高呢。唉,怎么说呢,反正他要是欺负你了,你就用我给你的封号牌拍回去,保准他乖乖的。”迟衡捏了捏宁湖的脸颊,捏出一个鬼脸来。 宁湖亲了一下迟衡的嘴唇:“将军,宁湖永远是你的大都监。” 迟衡头顿时就抽了,舌头打结,最末叹了一口气:“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我的宁湖大都监--唔,忘了说,为了战事便利,我决定将兵器打造场挪到泞州,你,得搬到泞州安意城去了!”说罢,诡异一笑。 宁湖脸色一变:“咎弘阳……” “泞州也是缺都统将领的,让他跟麻将军或扈将军汇报一声,安排调到泞州任职,既然要成全,就成全个彻彻底底,我也留个好名声。”迟衡满意地看到,宁湖转忧为喜。 多年后,史官撰写传记提了一笔此事,盛赞迟衡宽宏大度,仗义行仁,慨然成人之美云云,赢得属下良领毕生忠心耿耿。 确实好名声。 纪策翻阅此段旧事,困惑,而后笑说:“成人之美?你是不见他提刀追出门去时的不愿成仁。过分大度未必是大度,或因未必是最上心的反而能释然能慨然舍之。” 宁湖终如其名,此后,如湖,一碧万顷,风光渐盛,思慕仰望,终归宁静。 这些,皆是后话。 。 燕子泥新,枝头雨寒,夷州处处新桃换旧符。 迟衡纵马向南,一路疾奔到夷州城时已是二月初,满目弱柳娇花,百姓在田地间忙忙碌碌。迟衡来之前,已传令让地方衙吏将偌大的夷州城都巡过一遍了。 谁知好事多磨,衙吏说,不知道是什么缘故,从文安十六年开始,一连四年,夷州城竟然没有出生过新生儿——就只有一个妇人怀了一个,生出来还夭折了,真是怪哉。剩下的一两岁婴儿,一个个皱巴巴的,也看不出什么来。 迟衡马不停蹄地找了十数天。 也没有任何迹象。 终于县丞谨慎地说:“迟将军,纪副使来了战报,郑奕军已经全线挑衅,请您即刻启程回昭锦城。将军放心,我将命人继续找寻,绝不疏忽懈怠,有讯息立刻向将军汇报。” 时间蹉跎不容往昔片刻停留。 迟衡虽然信心满怀,却也不能在这里无休无止地停留。他把以前和钟序呆过的地方都走了一遍,本以为多得走不完,其实,不过一两天而已。人只有两条腿,两条腿都围着这个地方转。 即使将地皮都掀开了,也无济于事。 这天。天晴。 迟衡手执缰绳望着那棵树。 往事历历在目,那曾撕心裂肺的痛苦,而今变成了五味杂陈。有痛苦,有期待,有迷惑,有忧虑。钟序曾命丧于此,如今树越发的苍劲,抽枝发叶,每一片都是急不可耐的簇绿簇绿的,绿色中有米粒大小的白花。树也有情,树也无情。 迟衡并没有放弃,钟序只是在等自己而已。 聪明的钟序,幼稚的钟序,处处维护自己的钟序,以及,为未来谋划太多却来不及实施的钟序。迟衡微笑,少年时的悸动仍在,即使是小小的钟序,自己还是有足够时间等他长大的。 钟序的耐心不好。 他一定藏不了多久就会跳出来然后抱怨说:“迟衡,每次,每次你都磨磨蹭蹭的!”他既怨且纵容的样子实在令人难舍,可是也只有当他想出来时,他才会出来。 迟衡对着树轻声呼喊:“序子,钟序,序子。” 一片片绿叶翻过光华回应着。 自己早到了吧。 生死谱哪容轻易篡改,钟序说过是十二年的,或许是自己思念过甚吧。迟衡下马,坐在树下,闭上双目听绿叶翻飞,呼吸是沁入心脾的寒,夹杂着早开的花香,还有嗡嗡的蜜蜂围绕在左右,一片叶子飞下,落入他的手心。 温温润润。 迟衡捻在手心。 半晌,将绿叶放入唇间,嘴唇微抿,吹起的青叶曲儿。树叶沛实,吹出的曲儿停停涩涩,吹着吹着调儿成了曲儿,合着记忆里那一曲南木,渐渐流畅。 记忆里钟序喜欢背靠背听迟衡吹曲子,他轻声合。 南木没有词儿,钟序编着乱唱。 彼时什么都没有,彼时什么也不需要,席地幕天,只是两个人背靠着背说着不靠谱的话。是了,钟序还曾指着天空最亮的一颗星星说将有异人出世。 一曲又一曲迟衡吹着,先是清和的南木,渐渐变成了激越的出征。 绿叶儿单薄怎撑得起如此厚重的曲儿,呼的一声裂开。 迟衡睁开眼。 眼前一个十一二岁少年站在眼前,依稀是旧日模样,迟衡的眼睛忽然湿润了:“序子?” 少年忽然转身跑开。 迟衡一跃而起,将他一把抓住,紧紧地搂在怀里,不相信,这只是梦吧,只是际慰自己的梦吧?迟衡抱着,眼睛闭了好久,在确定这只是个梦时才缓缓睁开眼,少年一脸茫然:“放开我!” 迟衡笑了:“序子。” 少年绷紧了脸,流露出熟悉的又伤心又愤怒的表情:“你是谁,放开我!” 迟衡松开手。 少年将他狠狠一推,转身跑了,像一只白狍一样倏然跑掉了。迟衡飞身上马追在后边,少年虽然腿很快,却怎么能及得上飞马,跑了一路之后,少年回头看了他一眼,忽然钻进了一个灌木草丛之中。 等迟衡下马追过去。 眼前出现了几间普普通通的土屋子,少年早不知道在哪里了。 。 第264章二六七 【第二百六十七章】 迟衡一跃而起将少年一把抓过来,少年一个趔趄倒入他的怀里,纤细的肩膀削瘦的腰,却是实实在在而非虚幻。迟衡急切地抚摸,试图从这张脸上找到熟悉的记忆。 少年绷紧了脸:“放开我!” 迟衡眼角模糊:“序子,你忘记我了吗?” 少年流露出熟悉的又伤心又愤怒的表情,大声喊道:“你是谁!放开我!” 迟衡一愣。 少年将他狠狠一推,转身跑开,像一只白狍一样迅疾。迟衡飞身上马追在后边,少年虽然腿很快,却怎么能及得上飞马。跑了一路之后,少年回头看了他一眼,忽然钻进了一个灌木草丛之中。 等迟衡下马追过去。 眼前的灌木围着是几间普普通通的土屋子。 屋主人是一个五十岁的老妇人,出门见县丞和一堆衙役站自己门口,几乎晕了过去,战战兢兢了解了前因后果,才舒了一口气。原来,有几个孤儿住在这破屋里,老妇人心怀怜悯也没有往外赶。 迟衡一比划少年的模样。 老妇人立刻滔滔不绝的讲述起来。原来少年名叫阿四,阿四的父母早亡,据说阿四一直是愚愚笨笨的,直到六七岁时才渐渐开了浑沌知道人事,而且特别喜欢耍花枪,不知从哪里寻来一本枪谱练得有模有样。 时间正好合上。 而少年模样分明是钟序的模子刻出来的。 虽然他已不认识迟衡,虽然他的心智只有十一二岁,但他就是钟序的重生。不过阿四的性格却沉默许多,且特别不愿意和迟衡亲近,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时刻提防着迟衡,他甚至更愿意靠近凶神恶煞的衙役。 迟衡克制住太过迫切的心情,先给老妇人和孤儿们送过如意糕和果子去。 又送了穿的用的。 其他几个孤儿都十来岁,高兴得不像话,纷纷盼着他过来。尤其是迟衡还骑着高头大马,手拿大刀,几个孤儿看得眼睛发直,围过来口里直叫着将军将军,让他教舞刀,迟衡让他们摆了个姿势站着,问道:“愿不愿意跟将军去昭锦城?” 孤儿们立刻欢呼起来,越发认真。 回头,阿四离得远。 迟衡想既然他喜欢舞枪,还得看碟子下菜,于是顺手拿起一杆枪抡了起来,端的是如梨花密雨一般炫目,果然见阿四面露羡色。 本以为这下他就收买了。 谁知没用,迟衡一旦靠过去,阿四立刻跑开了,捉也捉不住,两回三回都是如此,好容易捉住一次,迟衡着急地问:“愿不愿意跟我去昭锦城。”谁知阿四大声回答:“不愿意,我哪里也不去!”一句把迟衡气得直咬牙。这边县丞又一直嘀咕战事紧急,该回昭锦城了。 这天,迟衡又跑去找阿四,没想到远远见了,阿四一溜烟又给跑了。 迟衡怒了。 逐起快马一路狂奔,将阿四逐到夷州河边,阿四无处可逃,竟然噼里啪啦跑进河里,眼看水深处要没过大腿,才知道怕了不敢继续向前,回头睁着一双眸子又惊又惧。迟衡气到脸皮发紫,跑入河里一把将他抓住,阿四连踢带踹。 迟衡握起拳头,又见骨架子纤纤细细,打不下手。 气闷在胸口堵着,遂将阿四摁在自己大腿上,狠狠冲着屁股打了十几巴掌,声音啪啪啪的响,阿四涨红了脸一副要哭不哭的样子。 拎回县丞府。 迟衡令人给阿四换上干衣服,一口气喝了几杯茶。不一会儿老妇人来了,几个孤儿也来了,老妇人才要絮絮叨叨,县丞奉上了纹银百两,跟她说,迟衡军看中了几个孩子,愿意亲自栽培。 才一说完,阿四愤怒地说:“我不愿意去!” 迟衡气得牙根痒痒,怒不可遏:“我看中的又不是你!”说罢随手一指,被指中的孩子立刻呆若木鸡,而后欣喜若狂,难以置信地欢呼。 县丞说了一句:“将军,马车都已经备好了,既然选中就启程吧!” 迟衡将茶杯狠狠一顿:“走!” 说罢瞥了阿四一眼。 只见阿四像被雷电击了一样呆呆地站着,一双眸子清澈地盛着一汪水,在阳光下泠泠,很快就溢出来,从睫毛下滚落,一颗又一颗,在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时,阿四蓦然抽泣开来,手背抹着眼睛,抽泣很快变成嚎啕大哭。 像宣泄心底所有郁积的悲愤一样哭。 哽咽着大声痛哭。 迟衡连忙过去牵他的手,阿四却狠狠地踢过来,一边哭得更厉害了,眼泪从手指上下来淌得跟河水一样。迟衡被踢得不知道该怎么办,要放手,阿四却又抓住了他的衣服,哭得浑身都颤抖起来。 迟衡按住他的脚,苦笑喃喃:“我一定是找错了人。” 阿四听了这话越发嚎啕大哭起来,声音响彻,哭到几乎背过气去。迟衡手足无措,只得下一下抚摸他的背,放缓了声音:“哭什么,我又不是说真的。你愿意跟我去昭锦城吗?你要愿意,我们现在就启程!” 阿四不点头,也不摇头。 痛哭渐渐变成了抽泣,慢慢缱入迟衡的怀里,抱住了迟衡的手臂,脸埋进了迟衡的胸口。只要迟衡一松手他立刻抓紧了,迟衡没法子,只得将他抱上了马车。马车一摇一颠簸,阿四肩膀抽着抽着,渐渐停歇下来。 迟衡低头一看,阿四竟然睡着了,眼角还挂着泪珠,偶尔还抽噎一下。 迟衡搂在怀里哭笑不得。 望着马车外掠过的春忙景色,迟衡想,无论如何钟序还是回来了,他曾想过无数重逢的景象,都有惊无险的实现了,这样,再好不过。 路途中,一同带回的孤儿们兴高采烈,见到什么都新奇得不像话,唯有阿四很沉默,一双眸子总是低着。迟衡看得酸酸的,心说莫非把他吓着了,这以后还怎么办,上前牵他的手,笑道:“阿四,你有姓名吗?” 阿四摇头。 “你以后就叫钟序了,情所钟的钟,言有序的序,好不好?” 阿四坚决地摇头。 迟衡试探问:“不好吗?” 阿四凝目。 迟衡琢磨了一下说道:“情之所钟的钟,续续不绝的续,钟续,好吗?” 阿四望着他,不说好也不说不好,一双眼眸很亮,亮到怎么看都像盛着眼泪一样。迟衡知道,这就是同意了,钟续,钟续,也是不错的名字。 阿四却慢慢低下头来:“我今年十二岁。” 迟衡疑惑:“怎么了?” “你不是一直在找八岁以下的孩子吗?我今年十二岁,十二岁。”阿四重复着,露出熟悉的忧惧的表情,少年的诚挚,少年的忐忑一览无遗,像岸上一眼看到湖底一样。 迟衡一怔:“我要找的就是你啊。” 说罢,笑着为他擦去脸颊旁的一块泥记,心想钟序的性子有这么别扭么? “钟续,你会写字吗?” 钟续摇了摇头。迟衡教他一笔一笔的写。钟续明明很聪明,却总说记不住,要么写出的字像蚯蚓一样,钟字和续字都很多笔画。迟衡只得握着他的手一遍一遍的教。钟续靠在他的怀里,时不时偷瞄他一眼,手一歪,字又斜了。 迟衡伸手就刮钟续的鼻尖,鼻梁变得通红。 归去的路程波澜不惊,钟续和所有的少年一样,见到好吃的好玩的,眼睛都直了,少不了和同伴们嬉闹一番。迟衡放下心来,想想战事又近,不由得心情凝重。 曙州境内有一蒲渠,彰渠两边秧苗郁郁葱葱,沿渠走了十数里到蒲渠集市。 集市上应有尽有,孤儿们这下不想走了,一个个眼巴巴地望着几乎滴下口水来,钟续也是,不说,只是偷看迟衡,露出羡慕的表情,眼睛盯在南瓜饼上动也不动。 迟衡把他的后脑勺一拍:“想吃什么就拿去!” 哇啦的一声,四个小孩一起冲向了热气腾腾的烤饼摊子,将摊子围住了,一个个急不可耐地说:“我要我要我要!” 刚出炉的南瓜饼烫手,钟续被烫得左手掂右手,右手掂左手,嘴巴呼呼地吹气却不肯放下来停一停,模样十分可爱。迟衡笑了半天。好容易能放进嘴里,钟续咬了一口,小心地问:“将军喜欢吃什么?” 这是他第一次开口问话。 将军,太过疏远,迟衡感慨了一下,抚摸钟续柔软的头发:“将军什么都能吃,吃饱了没,赶紧上路。” 话是如此,天都快黑了,小孩一个一个还不想走,迟衡转向宫平:“明天就能到昭锦了,不急,今晚找个客栈住上一宿,你让人去买些好吃的好玩的,看他们一个一个馋的样子!” 蒲渠的客栈很小,总共就四间小屋子,另一间已经有人了,迟衡一行人满满登登地占了三间。 一直以来没有休息,迟衡倒在床上闭目养神。 听楼下孩子们叽叽喳喳的闹声。 不多时似乎少了一个,迟衡一皱眉,怎么没了钟续的声音?一个激灵醒来,扶着栏杆望下去,果然拥挤的厅堂里已没有他的踪影。迟衡倏然紧张了,这又是跑哪里去了,别又是莫名其妙闹别扭了吧? 迟衡顺栏杆过去,刚到挨边的房间就听见一个极温和的声音:“放风筝要到风大的野地去,这里怎么能飞得起来?你若是喜欢的话,这个就送给你了。” 钟续清脆的声音响起:“我不能要。” 迟衡回头,心顿时放下了。 房间里有两个人:一个是钟续,另一个却是陌生面孔。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浮尘亲亲和慕紫杉亲亲的霸王票~o(n_n)o~ 感谢mia亲亲的长评~~ =^_^=~~ 第265章二六八 【第二百六十八章】 原来,钟续被陌生男子的风筝所吸引,男子便要送给他,想不到钟续竟然说不要。男子笑了,将风筝交到钟续的手中。 钟续望了望迟衡。 迟衡才一点头钟续立刻喜上眉梢,接过风筝道了一声谢一溜烟就下楼去了。 二人互报姓名。 男子姓席,名束,字少舒,曙州人。席束生得浅净温和,二十七八模样,笑起来左嘴角上方若隐若现的一个梨花涡,望之可亲可近。 席束这人不事张扬,性子极温和,说话舒缓,与之交谈如沐春风。有人深如潭,有人浅如溪。席束似乎极少出门,心性是与其外表不符的单纯,不藏城府,交谈起来像水一样,清浅,自然,却没什么味道。 三言两语之后,迟衡就想告退了。 一打眼,看见了门后露出一截青色的竹骨子,却不知道是什么玩意儿。席束见迟衡好奇,遂拉开门,从门后边拿出一个比人还高的的蝴蝶大风筝来。 迟衡惊了。 风筝千千万万,却没有见过如此大的。 席束将蝴蝶双翅的竹骨子展开,两翼竟然又大了三分,席束微笑着说:“家兄喜欢制竹风筝、木鹞、纸鸢,无不精通。我有一远房亲戚在昭锦城开铺子,听说三月里昭锦城的风筝卖得好,家兄就让我带上一些送过去,换些盘缠。这一只太大,没有劲风是飞不起来的,我拿上就是放在铺子前招揽生意。”如此鲜艳照耀的大风筝,可不就是最好的招牌。 这风筝极重,一只手拿不动。 迟衡搭了一把手,将它拿出来放在房子中央,好家伙,细线密密麻麻当真可以:“风筝铺?没见过,你也去昭锦城么?” “家兄说是叫安乐坊,专卖杂货。” “安乐坊?昭锦城西有一家平乐坊,城难有一家安宁坊,两家都卖各式杂货,你可以去找找。”见风筝大剌剌地摆在中间,挡了路,迟衡要给他放好,手一摸,却被刺了一下。 他抽出手,指肚有血渗出。 席束急忙抽出方巾要替他擦拭,迟衡一摆手:“没什么要紧的。” 席束握住了他的手指,相处的刹那,迟衡不动了,席束细心地将每一根手指都擦得干干净净。方巾很柔,他低下的发丝也很柔,迟衡忍不住拨了一拨,拂过指尖的柔软。 擦拭完毕,席束将方巾收好。 迟衡想,真是一个好脾气的男人。言辞琐碎,但很令人亲切。 若换一个人肯定就无趣了。 窗外有风筝飘飘摇摇,一根线一样左右摇摆,暗色中若隐若现。迟衡想,钟续还真是心急,这就给放开风筝了,多亏客栈后院全是空地不然迟早挂树上房檐上。 果然,钟续绕着线跑,也不怕摔。 此时正好起了风,风筝歪歪扭扭低低的飞,摇摆不定,钟续一边放线一边后退。席束快步上前,教他如何收线放线。可是,钟续到底不娴熟,眼看风筝还是要落下来。席束拿起线,一拉一扯又一松,那风筝就像活了一样,慢慢地落了下来,乖顺地覆在地上。 席束拾起:“这地方还是小。” 钟续扯了扯迟衡的衣裳,意思还想玩,迟衡岂能不明白他的意思,反正他高兴就好。 三人顺着蒲渠往前走,蒲渠两边植柳,垂垂迎风,要么临水,要么是秧田,迟衡握住了钟续的手,春风从指间溜过,惬意无比。 许久之前,也曾和钟序这样走过桃园李园,肩并肩,彼时的心情鼓满了风。 而钟续则只到他的胸口,拿着风筝几乎是雀跃的,也不抗拒迟衡的手了——看他的模样,联系前前后后的事情,迟衡想钟续先前痴了几年,好容易恢复,莫非心智才只有七八岁,不过,不傻就好。 不知不觉还真寻到一处荒地,地上长的是野草。 迟衡坐着看钟续玩耍。 草很软,不知不觉他就躺下了,不多时风筝高高地飞起,钟续的笑声越来越响亮,此情此景真是美妙无比。 席束走过来挨着坐下。 迟衡睁开眼,对上了席束含笑的眼眸。有一种极为奇特的感觉笼了上来,因为睁眼之前迟衡没有感受到任何目光的压力。这就是席束带给人的感觉吧,比三月的春风还温煦,连声音也是,听上去有一种蒙着薄雾的温和。 他手撑在地上,露出皓白的手腕。 手腕带着一根五色带,端午节前后戴的那种,编织十分精致,被洗得有些发旧了。见迟衡凝目,席束说:“舍弟年幼,最喜欢这种花花绿绿的玩意,戴上求个平安无事。男子一般不戴,害得我时常被人笑话,念及舍弟一片苦心,不忍摘下。”说罢,捏了捏手腕笑,目中流转含情。 做这样的人的弟弟一定很自在,迟衡问:“令弟多大了?” “若是长到现在该跟你差不多年纪。” 莫非早夭? 席束微一低头神色黯淡:“怪我看管不慎,让他落入深潭之中溺亡,至今深悔。他当年,也跟钟续一般年龄,总爱跟着我,可惜,情深缘浅,时不予人。” 迟衡坐起身来:“席兄不要太自责,这一世不成下一世会再逢。” “我心底早就释然,只是见了你及令弟,想起难免感伤。”席束左膝微曲,支手道,“你也是去昭锦城的吗?我们,同路。” 迟衡沉吟一下,忽然听见一丝刺耳的声音传来。 直刺心底最惧的弦,莫非是又有死士追杀?来不及多想,迟衡一跃而起,跑向钟续,钟续正摇着线一紧一放地玩耍,不亦乐乎,迟衡握紧他的手臂:“快走!” 钟续一惊,手抓紧了线。 风筝上了天却不是能狠拽下来的,何况风大正在势上,迟衡急了,劈手夺过那线来,往旁边树上一缠一扔:“钟续,走!”说罢将他的手一拽,急忙往山林里走去。 而席束还有点儿困惑。 迟衡奔到他跟前:“还看什么赶紧找个地方躲一下!” 还好夜黑,三个人跑进密林中,很快就听见急促的马蹄声追了过来,天色极黑,迟衡只得往灌木多的深林里去,钟续吓得几乎要出声,跌跌绊绊的,迟衡将他一把抱起,钟续紧紧搂住了他的脖子,脸都是凉的。 迟衡还得顾着席束。 席束还好,也不多话,凭着本能跟着跑。那些人依然追得紧,但马入林子不好走,声音渐渐远了。迟衡手无寸铁又拖着两个人,不放心,直往更深处走去。他琢磨的是先躲过再说。 听不见追逐声只有风吹簌簌声,四周沉沉雾霭,迟衡站定,惊觉握着席束的手已经满是汗,尴尬笑了一笑。 钟续紧紧搂着迟衡的脖子,呼吸急促。 迷路了,也没有路。 “钟续,冷吗?”迟衡将钟续放下,为他披上自己的长袍,袍子太大太长一下子将钟续的脚盖住了。钟续拖曳着,走一步绊一步,勾住了迟衡的手:“将军,我们去哪?” 席束闻言,试探问:“乾元军主将也叫迟衡,不知……” 迟衡点了点头,环视四周:“咱们得赶紧找找出路,真是奇怪,一路上都很平静,怎么阴沟里翻船。”刚才那急促的诡异的尖利的似鹰的声音,正是打过许多次交道的诡士。看样子对方应该追了很久,不然不会下手如此狠、准、快。 迟衡以为深林不大。 但完全没想到,天黑,无路,越走越荒蛮,越走越阴森。席束开口道:“咱们还是先歇下来吧,不然越走越迷,我看那一群人也不可能找过来的。” 迟衡想生火,怕把人招来。 暗夜里摸索了半天,找棵避风的大树,迟衡坐在树下搂着钟续,心里头还是噗通噗通地跳,不多时方才惊出的汗干了,到了半夜,冷风侵袭。 迟衡身强体壮衣服单薄也不怕。 席束就不行了,不时地跺跺脚搓搓手呵着热气,后来挨过来,靠着迟衡的肩臂,两人相触的地方温暖了。过了没多久,席束见迟衡不动,遂慢慢拥了上来,他的半个身体都贴着迟衡的背。 温暖的气息,陌生的气息。 被拥抱的迟衡心中说不出什么情愫涌动。汲取温暖,是本能。最冷的时候,什么都不会顾及的。征途中他甚至靠着马肚,呼噜打得山响,以前和容越钻一个被窝的时候,哪里还管什么。但熟悉的人才会相拥,陌生人顶多是挨得紧而已,从来没有一个陌生人能这么自然地从背后拥抱上来。 慢慢的,手也环绕上来。 而后听见席束入睡的均匀的呼吸。虽然越入夜越寒冷,但倦意抵挡住了寒意,直到天边泛起一丝丝光亮时,迟衡将席束推醒,把熟睡的钟续塞到他怀里,又把自己的衣服接下披到他们身上:“我去找一找路,你千万别乱走。” 迟衡饥肠辘辘,折一根木枝削尖了。 费了好大劲好容易弄了一只野兔子回来,钟续才刚刚醒来,揉着朦胧睡眼看迟衡。 。 第266章二六九 【第二百六十九章】 蒲渠在东。 但迟衡不能向东走,因为诡士们肯定在东边结下了网。 迟衡选择向西,原以为很快就能走出去。谁知事与愿违越走越迷,越走越荒凉,越走越潮湿,方才荒不择路,现在叫苦不迭,脚下的藤草越来越茂密,一个不小心还踩到泥坑了。到了中午,天阴沉沉,从密林往上看,朽藤缠着新木新绿纠着黝黑,时不时窜过野麋和不知名的鸟兽,钟续紧紧拽着迟衡的手,仰面看他:“将军。” 迟衡摸了摸他的头发:“别怕。” 席束出奇镇定,折了一个粗树枝一路拨开地上腐朽的厚叶子。走累了,抹一抹额头的汗珠,捡着干净的地方站着。见他如此冷静,迟衡就放心了,可以分开心注意四周。 天空时不时传来嘎嘎的嘶哑的叫声,有一只黑色的大鸟飞过,落在不远处的枝桠上,羽毛特别的黑,黑得像盲人的瞳孔,张开翅膀比老鹰还大,锋利的爪子,锐利的圆瞳,眼睛像带细钩一样,贪婪地看着眼前的猎物。迟衡扫了一眼,皱起双眉:“席束,你见过这种鸟吗?” 席束凝目:“皞鸦?皞鸦没有这么大。邩鹫?邩鹫一般都是火红色的。” 黑鸟一声长啸,猛然俯冲下来。 迟衡把二人往身后一挡,抓紧树枝狠狠抽过去,黑鸟灵活地掠过地面倏然飞向另一只树枝,落定,扑簌簌地飞走。迟衡没有放松,反而悬起心来,黑鸟并不特别大,却出奇胆大凶残,连生气勃勃的活人都敢觊觎,到底是什么鸟呢?有什么习性? 席束拾起鸟儿落下的一根羽毛,羽毛特别亮,泛着黑曜石般的光芒。 羽翎不是光滑的圆形,而是锋利的菱形。 迟衡见过很多奇奇怪怪的鸟类,但没有见过这一种,而且不知不觉,身边的树木也变得异于平常了,都很高很壮,枝叶茂密,根系庞杂。黑鸟栖过的那棵树就很诡异,缓缓滴下黝黑的树汁,迟衡想用手去触摸,席束急忙阻止了他:“别动,小心你的手就废了。”可惜已经迟,迟衡衣袖拂过,一滴树汁落下。 黑如墨,虽然只是一滴衣服却晕开来,渐渐溃烂成指头大的洞。 迟衡挥起匕首,一块衣袂落下。 席束倏然展开双眉:“我想起了,《曙州志》中有载:有鸟名凫鹫,喜栖墨树,喜啄精目,喜群袭。凫鹫出没从来不会是一只,绝对是一群,咱们最好快走!” 话音才落,听到一群呼啸声。 说来就来了! 迟衡大叫不妙,急忙一手执鞭一手拽住钟续,冲着席束喊:“这鬼玩意儿还真一群群来啊,愣着干什么,赶紧走啊!” 三人一路狂奔跑向更深处,旁边也有黑如墨的树,也有白如雪的密草,还有红如血的藤,在不时驱逐凫鹫的时候,迟衡的树枝无意中抽到一支红藤,呲的一声鲜红从勃勃的藤中迸出,席束躲之不及,迟衡急中生智袖子一摆,端端地挡住了席束的脸和脖子,红藤中的“血”迸了席束的一身和迟衡一袖子。 看上去如鲜血淋漓,席束笑了。 迟衡二话没说赶紧替他扒下了外衣:“你傻了?赶紧脱了脱了,不知道是什么鬼东西!” 还好,看上去惊悚,并没有发生更惊骇的事,席束着了薄裳,微笑:“没什么要紧,这大概就是荭狇,书上说荭狇的藤汁可以写字,可以染色,可以化解世间一切毒,不知道,是不是。” 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情想这些? “树上说,荭狇是凫鹫天敌,所以这里应该是安全的。” 迟衡回头,凫鹫一只一只都不见了,仿佛听见密令同时潜入林间,果然一物克一物啊,只不过它们消失得如此突然,不知何时又会忽然冒出来偷袭。 三人不敢多加停留,急促促一路往前奔,到了夕阳西落时分,深林的景色终于变得不再那么阴森诡异,在瑰丽的夕阳下,二月深林里的花异常绚丽。这些花都是大朵大朵的,朵朵沛实,充盈着水分,大红的,大紫的,浓黄的,无一不招摇,香气也极浓郁。吸引来的蜂蝶也出奇的大,是平素见过的三四倍,看上去十分诡异。 树木也不再那么阴森,都变得低矮卷曲。 当然,三人无意看景。 又是逃命诡士追杀,又是逃避凫鹫的偷袭,没命的逃跑,都已饿得饥肠辘辘。有深林,有高地起伏,则有溪水潺潺,水极清澈,迟衡问:“这水没什么诡异吧?” 席束揉着手臂:“应该没有。” 迟衡试着将手伸进溪水里,水很清,很凉,与寻常的水无异。钟续要喝,迟衡拦住了他。席束笑笑,挽起长袖子,露出皓白的手腕,掬起一捧溪水:“放心吧,如果那些是凫鹫、荭狇,那这条溪水就是长命溪,据说喝了的人长命百岁!”说罢,饮了一口。 迟衡松了一口气:“这里很出名吗?” 席束笑:“我只是偶尔揽阅过曙州的地方志,看到猎奇的地方,记住了。”后来迟衡才知,席束博闻强识,过目不忘,但凡看过的都能记下,也是奇人一个。 迟衡环视四周:“我怎么没听过曙州有这种奇地啊?” 席束说:“它只存在野史里……” “嘘……我看见了一只野麋,你们等会儿!千万别乱走!”说罢,迟衡就转身而去,他看见掠过花枝的野麋,而且不止一只。 没有弓箭,没有大刀,但这些都难不倒他,迟衡总能在这种地方猎杀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当长长的树枝戳进野麋的脖子,鲜血直流。 迟衡掏出匕首,结束了它的痛苦。 一条长满水草的小溪,一只足以充饥的野麋,席束望着天空说道:“怕是要下雨了,咱们得找个地方躲一躲,这要是湿了就麻烦了,我刚才看见有个突起的岩石,或可以一躲。” 话音才落,真的飘起了雨,嘶嘶的寒气。 三人跑到那岩石处,斜斜的雨打过来,没办法,三人沿着岩石走,走着走着忽然发现一个凹进去的山洞,竟似被人凿开的一样,三人往里面一躲,至少没风没雨。 迟衡拖着野麋,感慨说:“这地方好,看着!” 迟衡费了半天劲,生了火。 好容易火苗越来越高,把那野麋子烤得香香的。窜起的火苗上,迟衡扯下一只野麋腿肉递给钟续,钟续小小心心地咬了一口,牙齿尖尖的,而后飞快地嚼了起来,等野麋腿吃完,渴望的眼神撩过迟衡,舌尖伸出一舔嘴唇,意犹未尽。 迟衡没忍心,又扔过一只去。 将剩下的熟野麋肉切成一片又一片,摆在席束面前任他取食。席束也没客气,捻起一片放入嘴里,一边吃一边笑道:“你这匕首厉害,能砍树枝能生火能切肉……” “还能剔牙。”迟衡戏谑。 席束眉眼笑得弯弯,添了一枝柴火。一只野麋子足够了,三个人都吃不完。 迟衡最擅在山林之中猎野物,也熟知各种能吃的野菜野蘑菇,甚至还有些树皮煮一煮也能解饥,他都清清楚楚,虽然诸多诡异,到底是深林,该有的东西都会有的——最重要的,是先休息,让体力恢复过来。 奔波的一天,到现在也可以歇一口气了。 才要往石上靠,手被勾住了,钟续忧虑地仰头:“什么时候咱们能出去呢?” 迟衡捏了捏他光滑的双颊,亲昵地拍了一拍:“别怕,有将军在。” 抚着他纤细的脊背骨。 迟衡说:“钟续,你喜欢枪吗?回昭锦后我给你请一个教头师父,保管你手下无敌!” 续蹭了蹭鼻子,不说话。 迟衡忍不住低下头,鼻子碰了碰他的鼻尖,钟续后退一步,眸子飞快眨了眨。迟衡自嘲笑笑,转而看向熊熊燃烧的火焰。 。 第267章二七〇 【第二百七十章】 钟续趴在迟衡大腿上,很快就睡过去了,火光中发丝泛出跳跃的红色,迟衡一遍遍抚摸他坚硬的发丝和纤细的脊背,和着噼噼啵啵的柴火燃烧的声音,许久,他转向席束:“这是什么地方?” “野史志上曾载,远古时元奚仍是漠荒一片时,曙州有小国,名諨冧国。諨冧国小国寡民,与世隔绝,后因天降灾祸,群蛇夜奔,举国倾覆。后来,沧海桑田,諨冧国化作乌有,再无人寻见。刚才我所说的凫鹫、荭狇等都是出自野史志中——但这是野史,没有人信,我也不信,只是当做逸闻消遣而已。” “莫非我们到了諨冧旧址?” 席束笑笑:“或许远古时有人进来过,看见了血藤黑鸟,回去一传,有好事者就编出了諨冧国的事而已。” 迟衡摇摇头笑指山洞:“你去碰碰那上面的土。” 树枝刮开一层层的青苔和土,席束惊讶地发现最下面是壁石。 “这不是山洞,而是坍塌的巨大的石块搭起的空地,年深日久,长土生藤,就失去了原来的模样。刚才我去猎杀野麋时就发现这地方不对劲。” 席束皱眉:“可这地方并不深,咱们就算跑也就跑了一天,难道能比得过樵夫?” 想想也是哪有这么巧的事,一天之内能到达的话早被人踏平了。 凝思之后席束忽然说:“昨晚进林子时,记不记得当时,咱们走投无路,月亮和四颗星练成一条线,天泛红光,你还说是不是异人又出世了,忽然天边起了一股邪风,前边忽然特别黑,你拽着我们就跑进来了。记得当时当时钟续还说,远山像栖落的凤凰一样——也许是天时地利,恰好如此而已。” 迟衡当时只觉得越黑,逃脱的可能性越大。 待钟续熟睡了,迟衡将他放在地上,去门外弄了些大叶子大树枝进来。不管这里曾经是什么,有多少奇异的东西,大部分东西还是能认识的,而且,春天了,在深林里不用担心会饿死。 忙了大半天,把这些东西拖进山洞时,他忽然发现火光旁只躺着钟续。 席束呢? 迟衡惊出一身冷汗,奔出山洞,看见不远处有火光闪耀,他奔过去,原来是席束举着火把查看地势:“迟将军,这一些石块都是从山洞那边延过来的,你看看。” 席束竟然把掘地三尺,坑里j□j出整齐的石块。 諨冧国的城墙? 第二天,天大晴,天际泛出明朗的光亮,松鸡在林间跃起。迟衡和席束沿着j□j的石块一路顺过去,看到更多大大的石块,而且越来越多,一开始还被泥土掩埋,后来越来越明显,像被人匆匆推倒在地上一样。 走到中午时,太阳变得炽热。 三人越过一条小溪,忽然都惊愕了,眼前出现了一座还未坍塌的建筑。建筑的匾额上,刻着不认识的卷曲字样。迟衡牵着钟续在里面转悠了一圈,空空如也,建筑似乎是一座庙宇,供着许多奇奇怪怪的石雕,有正在啄人眼目的黑鸟,有比人还大的花鼠,有眼睛凸出来的熊,奇奇怪怪,最里边,还有四五个交|媾的人,赤|身裸|体,都纠缠在一起,不堪入耳,甚至还有一只狼在其中。 迟衡一把捂住了钟续的眼。 席束笑了:“确如野志中所述,諨冧国淫|伦不堪,人人纵情欢乐甚至与兽乱|交。” 钟续好奇还要看,迟衡把他拖出了庙宇,钟续满心不乐意,顺手拿了一个凤凰石雕,大小如手掌,是所有雕塑中最正常的。迟衡松了一口气,望着庙宇外的断壁残垣,荒草丛生。几乎可以想象,当初建造它的人有多么用心,但无论曾多么辉煌,无论付诸了多少心血,终究还是化作了荒凉一片,曾受人顶礼膜拜,但最后仍然与荒草共襄。 手心一重,迟衡低头看钟续。 钟续面露忧虑:“将军,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谁能与青山共日月,谁能与盛景同风云。”迟衡笑了一笑抚摩他的发丝,“钟续,人终归是要和光同尘的,就算一时不得,或者一世求而不得,也不要紧,人来,人往,最后,总是一样的。” 钟续疑惑不解,勾紧了他的手。 一只松鼠树枝跳下来,睁着大眼睛看他们,树枝颤着水珠串儿落下,一滴滴坠在地上厚积的叶子上,一股木香的涩涩夹杂着一丝腐朽的气息,幽幽的散开来。 身后,席束说:“想得通还要能做得到,才是超脱。” 席束身着那燃着血色的衣裳,看上去极刺目,唯有笑容可亲。恰恰阳光倾下来,落他在的脸上,他的双颊比平常更添光华,淡淡的笑着,那嘴角的梨窝浅了,仿若从庙宇中走出的神祗。 迟衡有些恍神。 钟续开口了:“将军,你是怕咱们走不出深林吗?别担心!” 迟衡哑然失笑。 席束道:“迟将军,今天是第二天,第三天的傍晚,咱们必须原路返回,不然,就不知道下一次是什么时候了。” 冥冥之中,他们就是要来走一遭的。当天,迟衡生起火,将钟续放在庙宇中的一个高高的石雕上,笑着说:“听见了没?狼嚎的声音,别动,别下来。我去弄些树枝柴火来,咱们烤松鸡吃,好不好?” 钟续却一跃而下:“我要和你一起。” 丛木中,钟续覆着一动不动,望着忙忙碌碌的迟衡猎杀了一只只猎物,钟续的眼睛泛出光亮。后来,庙宇中,他在火上烤着扒光毛的松鸡,翻转着,小心地将第一块肉放入嘴里,而后欣喜地撕下鸡腿递给了迟衡。 二人其乐融融。 席束倒是忙到不见人,他从庙宇中找出很多没有腐坏的东西,比如一把锈了的刀,一截颜色艳丽图案诡异的方巾,还有一个渗人的骷髅头。迟衡让他别乱跑,免得遇上野兽,席束也没听,找的不亦乐乎。 迟衡就不管,专心致志地挂下树皮,搓成麻绳。 钟续好奇地学他,迟衡就教他:“不是所有的树皮都能搓成麻绳,只有这种树可以,还有一种藤子,更结实……刚才咱们逮松鸡的那棵树,叶子很厚,林子里要是迷路了,把它的叶子摘下来,砍断,能滴出水来,可以解渴……要记住,有些果子能吃,有些不能……以后,慢慢跟你说。” 将麻绳结成了网,把所有的食物都兜了起来。 到了晚上,钟续又趴在他大腿上睡着了,迟衡将那把刀在石块上磨了两下,刀泛出锋利的光芒。迟衡抚摩了一下那方巾,两端似被火烧了,中间既不是绣,也不是染的,似乎是另一种更高超的工艺,看着看着,迟衡发现方巾幽幽地闪着光芒。 心中一动慢慢地放下来。 迟衡搂着钟续,似寐非寐,脑海中闪过庙宇的种种,心情一时澎湃,一时沮丧。超脱的话,人人都能说,但几人能真正超脱得了呢?钟续动了一动,似乎睡得不舒服,迟衡抚摩了一下他的头发,钟续立刻不动了。 人生总无法圆满,知足才好。 迟衡将钟续搂在怀中。 次日,天还没亮,迟衡将钟续叫醒,与席束说:“咱们赶紧回吧,不然错过了你说的最佳时辰,不知等到什么时候。” 席束笑道:“你信我的胡言乱语?” 不信又能怎么样事已如此,还不如信了,心里有个念想。 三人飞快地沿着原路返回去,好在虽然诡异,迟衡在来时的树上都做了标记,找起来不费劲,席束佩服地说:“迟将军想得周到,你什么时候想到要做标记的?” “以前我常迷失山中,养成了习惯。”迟衡挥了挥手上的匕首。 “跟着你,很踏实。你总是那么胸有成竹吗?” 迟衡笑道:“当所有人不知所措时,必须有人要胸有成竹了,搏一把,对了就对了,错了也不遗憾。你也不错,这么镇定,一般的书生或平常人,进了这种地方,怕是没有不慌脚、不怨天尤人的。” 席束没留神脚下,骤然绊了一下。 迟衡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捞了起来顺势往身边一拽,席束就到了他的怀中。可席束并没有立刻起身,而是本能地抱住了迟衡的腰。迟衡拍了拍他的肩膀,席束面露痛楚:“脚筋还没顺过来了,等一下下。” 迟衡只得环着他。 眼前,阳光明艳如斯,拥抱真实甜蜜。钟续忽然跑过来,脸色涨得通红,一句话没说蓦然将席束狠狠一推。席束一个趔趄,迟衡迅速抓紧了他的手,才没摔倒。 钟续一脸怒气冲冲,咬牙切齿。 席束站了起来微笑看迟衡:“多谢迟将军相助,方才我的脚筋抽了一下,现在没事了。” 迟衡叹了一口气郁闷地向前。 钟续追了上来,一把勾住了他的手。 迟衡停下,凝望钟续的眼睛:“钟续,你为什么推他?” 钟续露出怒意,不说话。 迟衡哪能不知道,在钟续还是钟序的时候,他就已经是这样任性的脾气了,迟衡半俯视,严肃地说:“钟续,这是最后一次,以后绝对不能这样了,我会生气的。到了昭锦城,你会遇上很多跟我相亲相近的人,他们都是乾元军的将领或谋士,你要是再这么任性,我怎么把你带回去?” 钟续不说话。 迟衡就盯着他,迫他回答,终于,钟续低声说:“我知道了!” 。 第268章二七一 【第二百七十一章】 三人拿着长长的坚硬的被削尖了树干,在深林里穿梭。很快又看到熟悉的血藤荭狇,前方又是充满黑鸟凫鹫的诡异之地,迟衡回视席束:“席束,我知道你还留恋这里,反正是我曙州的地盘,什么时候来都是来,赶紧离开要紧。” 席束握紧手中被削尖的树干:“将军可以叫我少舒。” 少舒和席束有什么分别? 迟衡指着烈日西斜:“再不快走,就回不到昨天的地方了。”三日为期,过期不候。 “你这么相信我们能回去吗?这种诡异之地,就像天边忽然开了一道口子把我们装进去了一样。”席束轻松地笑,“我已做好了一生在这林子里的打算——这地方不赖,吃喝不愁,与将军一起,一世之隐再合适不过。” “那你呆着喂凫鹫吧。” 当然不可能,席束脚步飞快跟了上来。这边是血藤荭狇,那边自然是畏惧荭狇的凫鹫,迟衡能看到黑色的凫鹫飞起飞落,很多很多,铺天盖地,黑压压的一大片,比进来的时候多多了。迟衡停了一停,砍断荭狇,将每个人的衣裳都染成了血红色,散发出浓郁的香得几乎成臭的味道。 迟衡给钟续蒙住了脸,检查了每一根树干。 “席束,火还没好?” 火灭了四五次,包含水分的枝叶也不容易点燃,但在三人锲而不舍的坚持下,腐叶最先燃烧起来,而后蔓延到一株荭狇上,荭狇火势颤颤微微,映着那圆日,像摊开的一张薄饼。 好在,荭狇地上是厚厚的腐叶,旁边是一棵大松树,火势蔓过去发出哔哔啵啵的声音。 声音悦耳如琴弦。 迟衡愉悦地看着火势骤然向上窜过去,很快火光大盛,火焰张牙舞爪狰狞地扑向每一棵树,于是,即使不那么容易燃烧的荭狇也被火焰吞噬了。很快,烟雾笼罩了整个天空,烟雾是迷蒙的红色。 漫天的烟味,和浓烈的香味。 天际,无数的凫鹫纷纷飞起发出骇人的嘎嘎声。 三人的脸上都蒙着浸湿的布巾,迟衡说:“快走吧,万一起风了,火蔓延过来,咱们飞都来不及了。” 三人拔腿就跑。 合着深林里无数被火势惊醒的野兽向着最初进来的地方奔跑,深林里处处是藤子绊脚。而有些可恶的凫鹫竟然还不怕死地俯冲而下,迟衡飞快地舞动尖利的树枝,席束也没有手软,将凫鹫打得狼狈不堪,甚至钟续也不甘示弱,拿着树干就朝凫鹫刺过去。 偏偏风起,火向着这边扑了过来。 好处是,凫鹫嗅到荭狇的味道,不甘心地抛下嘴边的食物,纷纷飞远了;坏处是,火几乎是扑着三人的脚后跟来了——这片深林千百年来,第一次发怒了一样挟风雷之势而来。 钟续年龄小手脚很快,席束就弱了,迟衡数次将他拽起。 火势迅猛,飞禽走兽都被惊起,席束正跑着,忽觉得前方异常安静,觉得不对,才一停滞,迟衡和钟续就跑到前边了。席束猛然驻足,因为他的前方,有一条大蛇盘旋着,横住了去了。 席束的冷汗往下流。 他抬不起脚,就这么和大蛇对峙着。前方,夕阳西落,薄晖渐渐收了,像滑落深林的轮子一样拽都拽不住——夕阳落下,只是一瞬,假如真的如野史志所述,那说不定什么时候才能出去。 后边是熊熊烈火。 这条蛇却盘旋蠕动着不愿离去,它的身下,有几颗椭圆形的白色的蛇蛋。席束的汗珠一点点落下,他举起了尖利的树干。 嘶…… 大蛇高昂起头,骤然向席束冲了过来。 在席束树干高高落下时,大蛇重重地摔倒在地上,血从它的眼中迸射而出,大蛇的蛇尾骤然向席束甩过来。但已经迟了,迟衡尖利的树干狠狠地插进了它的七寸。 席束站在原地,汗透重裳。 迟衡三下五除二将那蛇打死,抽出了蛇眼中的匕首,把发愣的席束手腕一拽:“傻愣着干什么,赶紧走!” 夕阳一寸寸退下去了,烟雾很快笼罩上去。 三人一路狂奔。 他们很快又迷路了,在奔跑中,不可能再去寻找那一个个留下的标记,而深林的每一个地方看上去都如此的相近,天空被浓密的烟雾厚厚地笼罩着。 天际的火光刺目。 迟衡望着四周,忽然说:“往那里跑!” 席束来不及问原因,就跟着迟衡逃命一般奔跑起来,眼前掠过一棵一棵的树木,以及一个一个的野兽,但没有一只野兽有空停下来,因为都是需要逃命的。野兽比人还快,一只野鹿飞扬着蹄子掠过了他们,还有一群狼从不远处疾奔。席束几乎产生了错觉,以为自己也是一只逃命的野兽。 迟衡三人没命地跑着,落日不知何时落下,夜幕不知何时降临,野兽们不知何时消失了踪迹,在钟续和席束都气喘吁吁的时候,迟衡忽然停下来:“席束,没有火了?” 那股馥郁的浓烟没有了 席束扶着一棵大树拼命喘气,大口大口喘气,他勉强抬起头来,天际,清明一片,一钩弯月在天际缓缓,光华温和,映着深林,无比寂寥。 钟续也是上气不接下气,紧紧拽着迟衡的手,惊异地看着那一勾月。 三人不再跑。 只是向前走着,向着月亮而行,时不时深林中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像小松鼠从树上掉下来了一样,闻着春日里特有的潮湿的味道,迟衡忽然想起纪策在信中的薄笺上的字:涉潭,林里,月上始归。 彼时,纪策的心情应是愉悦的吧。 “迟将军在想什么?” 迟衡回到现实:“什么?” 席束用树干拨开了灌木:“迟将军刚才望着月亮,露出一丝笑,像是回忆什么极好的往事一样,连我看了都觉得羡慕。” “羡慕什么?” “羡慕你现在想的事、想的人,我一直以为迟将军征战杀伐,一定是个满脸凶相的人。”席束低下头笑着说,“想不到我错得这样离谱。” 二人说着聊着驱逐着阵阵困倦。 不知过了多久,在钟续实在走不动时,前方出现了灯火,钟续高兴得跳了起来:“啊,有人家了。” 熟悉的灯火,仿若久别重逢。 感慨万千之后,迟衡笑着将衣裳解下,解下腰间系的清水竹筒,浸湿了一块方巾,蒙在了钟续的脸上,钟续纳闷地要扒下来:“现在没有大火了呀。” 迟衡按住湿巾,转向席束:“你是谁?” 席束凝望他。 迟衡目光眯了起来变得冷峻,二人对视,席束的嘴唇慢慢勾起来:“迟将军什么意思?” “还需要明说吗?一个普通人,怎么可能有你这种胆识?看似手无缚鸡之力,却敢在一个荒凉庙宇中寻一夜去,以及,和一条蛇对峙。并且,才走出深林就想要对我们下手,翻脸不认人吗?” 席束依旧含笑。 钟续紧张地看着两个人,迟衡握紧了钟续的手,将他掩在自己背后。 迟衡侧头说:“席束?席少舒?容貌不是唯一能辨识人的地方,言行,举止,甚至一个眼神都能让人察觉出来。” 席束慢慢收起了笑。 迟衡继续说:“你对自己太自信了!毫无掩饰地再次出现在我面前,你以为变了容貌我就不认识吗?瞎过一次的人,对之前发生的事比刻在脑子里还深!”这个人,就是瞎之前,出现在辣粉摊上的人,当然,容貌并非现在的容貌。 席束终于开口:“什么时候看出来的?” “你走出庙宇的那一刻,神情自信,一切尽在掌中——即使容貌不一样,这份神情别无二致,以及,许多其他。感觉是一种不可名状的东西,既然想掩饰自己的身份,就不该与人频繁接触。” 席束喃喃:“原来这么早,又为什么要救我?” 迟衡没有作答。 席束慢慢地展开笑容,下巴微扬,正与庙宇前一模一样:“本能吗?还是有别的原因?为什么不猜一猜我是谁呢?” 谁能问出如此自负的问题呢?谁会以为自己一定能猜出他呢?谁与自己处处为敌呢? 迟衡凝思一下:“郑奕?” “果然,厉害!为什么在諨冧国时不点破呢?” 迟衡看着眼前的郑奕,想不到,如此的近,他曾以为会在征战中对决,却没想到,共度了一次奇妙的际遇。为什么不点破?双方的境地不是一样吗,迟衡冷静地反问:“你,又为什么不在諨冧国动手呢?” 在没有人的险地荒境里,即使是宿敌也不得不相互依存,而一旦到了平安地,立刻又会变成狭路相逢的仇敌。 郑奕后退了一步,笑容迷幻,只是他无法再如以往一样混入人群之中:“原来,我们的顾忌都一样,你我都失去了杀死彼此的最好时机,既然如此也无需掩饰了。我想知道,刚才你在想着谁?是长缨吗?还是别人?” “重要吗?” 。 第269章二七二 【第二百七十二章】 郑奕的语调压抑着苦涩:“听到他的名字你竟能这么无动于衷?呵,我还是真替他不值啊。当时,他苦苦央求我,求我原谅,求我不要透露真相——他真傻,我不说难道你就不会知道吗?瞒得过一时,岂能瞒得过一世?可惜我所有的劝告都没有用,他铁了心,还以为我在威胁他,和我争吵,骂我绝情。又说你对他多好,事实又如何?人总是会被表象迷惑,他不信我,他非要赴汤蹈火,我早猜到会是这个结果。” 风冷,迟衡的脸色更冷,一言不发。 郑奕的声音渐渐高了,嘴边的笑既似嘲讽,又像悲叹:“倘若他听我的劝狠下心来,现在谁主曙州呢?!自己下不了手就罢了,还数次愚蠢地挡着我下手,若不然你就何止是区区的眼瞎?结果呢,他得到了什么?回来遍体鳞伤还没好,就拼死要领军去玢州复仇。我警告过他,一旦被俘他就只有死路一条。他不听,非说咽不下去这口气。迟衡,你究竟给了他多大的错觉?让他笃定即使输了你还会念及旧情?” 迟衡冷冷地说:“你来,就是和我扯旧事的吗?” “不,他临走时说,如果他死了,只求我记得给他捡拾寒骨。口里虽然说这样的话,心里想的是什么,他无非仍是不相信你那么绝情而已——我原以为至少会留下一把骨头,想不到你一纸杀令,将他烧成了灰。我还不信,亲自来看,果然已成一一抔黄土。” 迟衡下意识手往下压,树干一点一点刺入泥土中。 郑奕转身,直视迟衡:“我对他好,他却还嫌不够,嫌我跟兄长一样,嫌我对他束缚太多,嫌空有一身才华都不能见于世人。每天都怨我,我终于舍不得还是遂了他的任性。迟衡,你到底是哪里好?你有什么让他挂记的?” 迟衡终于开口了,咬牙切齿:“郑奕,我无情,那你呢?” 他的声音瞬间振起栖落的宿鸟。 簌簌的一片响声。 “到现在还自称他的兄长,郑奕,你到底是有多虚伪!他从八岁跟着你,你给了他什么!他二十二岁会离开你来到乾元军,又因为什么?任性?到现在你还自欺欺人说他任性?!你踩着公主、皇后的身体辉煌腾达,你冠冕堂皇地当着慈父良夫,他呢,他在你身边,用的又是什么身份,无非就是一个戴着面具的神秘人!你给他一句明白话了吗?你钓着一个饵,钓了他十几年!”迟衡因激愤而发抖,紧握住了手中的手,“你现在还假惺惺说什么舍不得!舍不得你会送他到我枕边来?舍不得你会让他领着几十万军去玢州?要真是舍不得,当初让他和纪策交换人质时,你会考虑那么久!要不是看透了你虚伪的本性他会拼死领兵到玢州?我本不愿意杀他,可你呢?你口里假仁假义,说不会透露真相。但你在背后做的每一件事都促使我亲手杀了他!”最后一句,几乎是怒吼出来的! 半晌,郑奕说:“迟衡,是你阴险,还是我伪善?说到底,杀他的人,是你!” 迟衡的心口瞬间剧疼。 他想起了木盒中那块割下来的刺青,如果真的是逢场作戏,就一直做戏下去好了,为什么还要最后还要血淋淋地揭下一块皮呢?郑奕是无耻,卑鄙,可自己呢?半斤八两,谁也别想给脸上贴金了! 两个无耻的人在这里对骂,实在是对宇长缨识人不清最大的嘲讽。 风从书中呼啸而过,越来越冷。 “迟衡,暗报里都说你生性多情,我却知道,你有多无情。”郑奕的目光微低望钟续,“一代新人换旧人,今年花胜去年红。钟续?初情相续?真是好名字!迟衡,我想知道,假如有一天,他背叛了,你也会大下杀手吗?” 迟衡脸色一变。 郑奕继续说:“钟续,你今天受的宠都是以前一个人的。你以为他宠你,他宠的其实是别人。不要紧,等晓事之后再伤心吧!后会有期!” 迟衡手中一寒,郑奕一个侧身躲过。 迟衡还要追杀过去,郑奕的身影飞快消失在林间。迟衡望着他的背影,心口一悸,按住抽痛的地方。钟续急忙扶住了他,迟衡摇了摇头:“快走吧!” 未出几步,迟衡剧咳一声,掌中吐血。 饶是如此迟衡没停下,拽着钟续飞快向前,狂奔了半个多时辰,终于遇上了一户人家。一问,才知此地竟然是北台府,他几乎不信自己的耳朵。要知道,蒲渠在东,北台府在西,中间隔了几千里,有好几个地方,无论如何也联不到一起去。 迟衡松了一口气,至少这里没有诡士追杀了。 諨冧国本来就是诡异之地,明明是从同一处进去,同一处出来,但却相差千里,隔同异世一样。鬼怪志中载有人睡了一觉,醒来隔千里,大概就是如此吧。 迟衡摁住了心口:“钟续,你去叫一个马车来,我走不动了。” 当然,只要郑奕离开了,这些都是小事。 马车上,钟续给迟衡顺着心口忧虑地问:“将军,你怎么了?” 迟衡靠着,咳了几下,脸色苍白:“中了他的毒,不碍事。我就纳闷,只是一刀那蛇怎么才扑腾了两下子就死了,原来是被他下毒了,可能那时,我沾了少许。还好,他没看出来,不然咱们就危险了。” 钟续半明白半迷糊。 迟衡想了一想,笑了:“郑奕生性谨慎,他绝对不会再回来的——幸亏我一直没让你和他独处!” 迟衡半斜在马车上闭着眼,马车颠簸得很厉害,他被一次次颠起,头难免磕在木头上,砰砰的响,还好头硬,也不要紧。不多时,一只手伸过来,垫在他的脑袋下。 每磕一下都有手掌。 不疼了,软软的,再颠簸也不疼了。心口还有只手一下一下地帮他顺气,带着三天三夜的困倦,迟衡很快就睡着了。而钟续虽然累,愣是硬生生地大睁着眼、守着,直到到了昭锦城。 当迟衡神奇地出现在昭锦城将军府时,纪策形容憔悴,正准备派一支军赶往蒲渠。 见了迟衡,纪策先是一愣,而后恍然如梦,而后是勃然大怒:“你到底上哪里去了!你把一堆人撂在蒲渠算什么回事!整整半个月!你知不知道我……你知不知道我们有多急!你?你这一身血?受伤了吗?” 半个月?明明就三天三夜的逃亡,加一天一夜赶往昭锦城啊。 迟衡一问日子,才知竟然真的是半个月。 如今,已是三月中旬。 再难以置信也好,反正十天就这么莫名其妙地消失了。以后再解释吧,当下的事更急,迟衡急切问纪策:“没事,我这不是血,容越他们呢?容越岑破荆都发军了吗?” “都发了,石韦统一调军,你……真的不要紧吗?你好好歇一歇吧。” “不要紧。你收到我的信了吗?” 纪策回答:“依你的吩咐,武师、先生都请了,共二十余人,武师通十八般武艺,先生晓天文地理。我将军中将领的子弟、颜家的子弟等,八岁到十四岁的,挑了些机灵的,约有三四十人,都召集到了昭锦,安排在了城南的曦和书院,书院里应有尽有。” 迟衡舒了一口气:“那就好!钟续呢?” “……刚睡下。” 迟衡慢慢地倒在枕头上:“纪副使,你命人去夷州城查查钟续的身世;挑个合适的时候,把钟续送到书院去;还有,命人去查一查,古典中有没有諨冧国的记载,就在曙州一带,有黑色的鸟,红色的草藤等……就这些吧。”迟衡想着临走时郑奕的话,心里到底不踏实,来历不明不怕,有瓜葛不怕,就怕蒙在鼓里。后来,暗使查明,钟续身世清白,城中半数人可为证,与郑奕无瓜葛,迟衡彻底地放下心来。 所有的事均已部署完毕。 迟衡转念一想:“把钟续叫到我这床上来吧,看着,我心里踏实。” 半晌,纪策回答:“好。” 钟续几乎是被人半拖半抱过来的,勉强睁开眼,见是迟衡,趴在他身上耷拉眼皮就睡着了。迟衡给他盖好被子,抚摸那乱糟糟的头发,回头,纪策不知几时已出去了。安错端着药进来,神情肃穆:“迟将军,你是我见过的最神奇的人,连木木粉都毒不倒!虽然吐血,但吐出的都是黑血,反而是好事,老天爷,太开眼了!” 迟衡咂舌,多亏沾得少。 要不然还不得跟那条蛇一样,噗通一声就死过去了,可知只是吐血算是最轻的。 喝完药,安错就出去了。 整个房间复归无边的安静,安静到很不适应,只有钟续的呼吸声。随着马车颠簸、时间涤荡、加上安错的药,迟衡的心口已不那么疼了。他在马车上睡得多,也不困,人都散了,觉得空落落的,叫了几声纪副使,没人应答。 而宫平听见叫声几乎是哭丧着脸进来:“迟将军,那天我们看见你在放风筝就打了一个马虎,想不到诡士给出现了……然后……然后怎么找都找不见了!” 迟衡好笑:“这不一切好着吗?别丧着脸跟死了百八回一样,石将军呢?” “他领兵四下找你去了,现在回程中。” “纪副使呢?” 宫平还没缓过劲来:“纪副使?他刚才说去封府处理事务。” “把他叫来……算了,我去找他。” 。 作者有话要说:…… 这么多受受中,小火对宇长缨很心疼 ——好吧,都很心疼,不过,别人都得到了迟衡长久的怀念,而宇长缨得到的是,累不爱——唔,这个词好出戏啊…… 小火很喜欢宇长缨的性格啊,张扬,强势,但生不逢时。>< 第270章二七三 【第二百七十三章】 迟衡吩咐宫平把钟续看好,出了门。 其时,深夜,月上树梢,轻雨斜飞,封府院子没见纪策,古井灶房有仆人在清洗,说话声很粗犷,盘子发出清脆的铛铛声,卧在一旁的黑狗见了迟衡直摇尾巴,嗅着他的鞋子转悠,迟衡的心情很愉悦。 封府大,但纪策最喜欢飞来楼的二楼。 果然,纪策一人掌了八盏灯,手拿着一本书,眼睛却望着飞来楼旁的古树不知在想什么,斜坐在藤椅上,一手还拿着一根长针剔着灯绳,慢慢搅动——深更半夜,能有什么好看的。 迟衡故意放轻脚步,纪策太沉迷没有发觉,迟衡站他旁边,木屐踏了踏地板:“纪副使,话还没说完怎么就跑这里来了?” 纪策撩了他一眼:“累了。” 迟衡将手撑在藤椅上,笑道:“纪副使,我离开那么才三两个月,你怎么就这么冷淡了,不会是琵琶别抱吧?” “哼,贼喊捉贼,不抱你的小情儿去?” 小的跟醋缸子一样,大的也不轻省,一个一个都拧巴,拧出的酸劲跟山楂似的,迟衡嘻嘻一笑,撩起了他的衣裳就往里摸。纪策薄怒,一脚踹过去:“混账!”端直踹在迟衡心口,脚劲十成十的足。 迟衡抚着心口,故意咳嗽起来。 半真半假最唬人,纪策还想再踹也下不了手,就这么一个犹豫,迟衡已握着他的脚踝,顺着小腿、大腿一路摸上去,连摸带揉没一点儿正行,故意调笑道:“纪副使要是再矜着不放,我就找那些小倌去了反正他们玩得开玩得爽。” 纪策被压得死死的,满脸气愤:“你赶过来就为做这事!” 迟衡僵住了。 纪策把书一扔抽出腰带往地上一摔,啪的一声巨响:“你要一天只想这个事,咱们俩还干干脆脆!”腰带开了,衣裳倏然垂下,里面是柔软的亵衣。 一时静默。 迟衡反应过来将纪策拥入怀里,不知该哭还是笑:“我跟你闹着玩的,纪副使怎么会这么想,咱们俩确实很久没有……没有做过了啊。”低声的喃喃,迟衡的嘴唇轻触纪策的耳廓,绒绒的感觉,又是心痒又是心悸。 纪策忍不住侧了侧,想躲开。 迟衡将他抱紧。 纪策还要躲,迟衡顺势压了上去,哐当一声椅子被压倒了。迟衡眼疾手快,捞着纪策又压在了柱子,却不继续:“纪副使,我是不是特别无耻?特别混账?” 纪策别过脸咬着牙:“你还以为自己多有耻!” 迟衡将脸埋在纪策的颈窝。 一动不动。 纪策的心狂跳了一阵,渐渐地平息,不见动静,低头见迟衡的眉宇间露出忧伤的表情,眼睛闭着,鼻翼轻轻翕张,俯视的角度,能见那唇角抿动,仿佛压抑心中的难过一般。纪策心软了一软,暗骂了一句无耻卑鄙,冒出的却是闷闷的一句:“这又是怎么了,谁敢说你无耻呢!” “我遇上郑奕了。” 纪策停了一停,语气也没多惊讶:“半个月前有暗报说他进了昭锦城,还露出马脚,我令人一路追杀过去,可惜到了蒲渠一带就跟丢了,想不到你们竟然给遇上了。” “嗯,他不是什么好人。” 纪策嗤的一声笑了:“说得你有多好似的。” “我比他好,我比他有担当,我比他光明磊落,我比他……我绝不会像他那么白白辜负不该辜负的人!”迟衡睁开眼,笑了,“纪副使,你说呢?” “……还漏了一点:你比他脸皮厚!自吹自擂不带喘气!” 迟衡嘻嘻一笑,将纪策抱起,不做那种事,反而絮絮说起如何遇上郑奕,如何进入奇奇怪怪的諨冧国,最后又是怎么稀里糊涂出来把郑奕蒙过去的,有趣的,惊险的,刺激的,无不说得绘声绘色,当然,将后来那一截隐去了。 纪策听得一惊又一惊,斜睨一眼:“亏你运气好!郑奕是被我们追赶到走投无路,误入蒲渠,若不是落单了他早把你灭得干干净净。” 当然,就是这么一点儿。 “那庙宇里肯定还有更稀贵的东西,你怎么没细看?” “都我的地盘什么时候看不是看,钟续在,我才不愿意冒那个险。正是郑奕大半夜的一个人跑去查看,这种胆识,一般人没有,我才渐渐怀疑他的。” 纪策若有所思:“以他心狠手辣的性子,怎么会一直找不到下手的机会?” “把我害死了谁给他烤东西吃啊!” “他通常都带着暗器的。” “时机比什么都重要。有了好时机一只手都能掐死人,没了好时机,你就带一身刀子也没用。再说,可能是那天遇见得太巧,他没来得及往身上揣暗器。” “你怎么知道?” “那晚他靠着我睡,我摸了一下。”才一出口,迟衡就想咬舌自尽。 纪策似笑非笑地冷哼:“他的便宜你都占?” 迟衡立刻抱住了纪策的腰,亲了一大口,诸位亲,情须放纵,文需谨慎,或点作者有话说,或复制文案之址,索引,纪策,飞楼,此略去浮艳千余字。迟衡拥着纪策沉沉睡去,睡梦中绚色的梦竞相追逐。 黑色的鸟,奇怪的树,光怪陆离的庙宇,唯一真实的,只有自己拥抱着。 可又是谁贴在自己的后背,明明警惕着,却贪恋那一点点温暖而没有推开,多情吗,多情最无情……有人一直抚着他的额头和脸颊,一下一下的,迟衡想,果然是梦,只有梦能如此奇妙,如此令人心绪平静。 阳春三月,鸟语花香,有不识趣的鸟儿宛转窗前,纪策要起身,迟衡揽住他的腰重拥入怀里,二人耳鬓厮磨,如此良辰,如此良人,迟衡实在是起不来。 直到正午时分,才懒懒的披了一身寝衣下床。 出门就见到久未谋面的石韦。 石韦风尘仆仆,脸上带霜,一看就是数日没好好睡觉,挺直了身体端坐在椅子上,眉间皱起一道纹,听见声响,方抬起头来,愣了一愣,半晌沙哑着声音说:“迟将军,你回来了?” “季弦,这几天,这十几天,有劳了。” 石韦起身:“属下之责,将军何必如此客气,既然将军一切无恙,末将告退!”说罢,豁然离开,脚步急促带起一身寒风。 迟衡拉都拉不住。 刚要追出去,手被勾住了:“将军……” 不是钟续是谁,旁边站的是无可奈何的宫平:“将军,钟……小哥非要来拦不住啊!” 而这时老厨子也来凑热闹:“将军,这是安郎中特地吩咐做的凝心粉,说是清肺清尘给您来一碗。”桌子上满登登的一大盆半黑、半透明、半糊糊的凉粉状的东西,看上去就很是清凉。 迟衡直咂舌。 厨子盛了一碗:“你一定没吃过这玩意,凝心草,草煮成了水,再凉一凉就冻住了叫凝心粉,就加了一点儿糖,您吃一点儿。” 。 第271章二七四 【第二百七十四章】 不提封府一时热热闹闹的,连鸟儿的叽喳声都多了。 钟续一点也不怕生,依在迟衡身边,黑眼珠滴溜溜的转,给他递碗递勺,还贴心地给迟衡加了一勺糖。迟衡端了一碗凝心粉要离开,钟续倏然勾住他的衣服:“将军,你去哪里?” 迟衡抚摩他的手:“给纪副使送凝心粉,他下不了床。” 钟续疑惑:“他受伤了?” 迟衡面不改色心不跳:“嗯,伤得不轻得躺两天,钟续,你先吃着,过一会儿我就回来。” 钟续蹭的跳下凳子:“我跟你去。” 迟衡拍拍他的脑袋和头发:“练长枪去。院子里有十八般武艺,还有几杆好枪,好男儿顶天立地,哪能总是跟在人背后?等你武艺高强了,会练兵了,还要你当我的小将军呢!”说罢,迟衡眉眼一弯,笑得开心。 钟续却不上当。 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盯着他,盯得迟衡心虚了,将碗放下来,教钟续好几个花枪的招式,这几个招式却是以前钟续教给他的,他一直记在心里,如今一个长刺,一个长挑,都交还给了原主,心境自是感慨。 钟续聪颖过人,练一遍就记下了。 练过之后,钟续意犹未尽。迟衡吩咐宫平将钟续送到羲和书院去,钟续一听百般不愿意,即使迟衡一口一个小将军,还是依依不舍地倚在门扉。 迟衡再三保证过两天就去看他。 钟续虽不情愿,也不闹,只是定定地望着迟衡的眸子:“将军,你可别忘了接我。” 一句话,听得迟衡心中泛起酸意,放柔了声音:“你好好练枪,好好跟着先生学写字,学经略大济,以后都有大用处,要不然你就只能成为将军府的米虫了。” 钟续听见米虫两字,嫌弃了一下,终于跟着宫平走了。 屋子里,纪策才醒来,睡眼朦胧,似睁非睁,脸颊蹭着柔软的寝衣,眷恋不已。迟衡一手端碗,从背后拥住,将纪策环在怀里:“纪副使,该吃东西了!” 纪策悠悠然:“我还没废。” 迟衡笑着凑近他的耳根:“纪副使是嫌我昨天力气不够吗?要不是昨天谁的大腿根抽筋了,我才不会停呢。” 原以为纪策会闹一个大红脸,想不到纪策只是悠悠地斜了他一眼:“哼,听过这句话没:没有耕坏的地,只有累死的牛。别狂妄太早,再大力气也有你叫苦的一天,天报不爽,等着吧。” 迟衡笑喷,压了上去。 迟衡纵马到衙署,谁知石韦属下说他没压根儿回。周折好几个人后,终于有个属下见石韦往城南猎场去了。 垂柳映绿,锦花如烟。 猎场上,石韦跨一匹骏马,手执长枪对着一处稻草穿刺,他的动作又急又狠,出枪如游龙出岫,收枪如雁落平沙,枪法圆转迅疾,锋刃过处稻草成絮飞扬。穿刺十数下后,石韦忽然一勒缰绳,骏马奋蹄往另一处稻草垛疾奔,尘土飞扬,石韦骤然俯身,长枪出手,一枪挑过去,右手往左边一扬,只听见哗啦一声稻草垛轰然倒下。 迟衡看得且惊且喜。 虽然只是简单的一个动作,非千钧力道和娴熟技巧,寻常人无法做到。枪为兵中之帅,何况使枪的人又如此的俊逸非常。迟衡吹了一记响哨,喝起彩来。石韦闻声,收了枪,策马徐徐过来。 迟衡狠狠夸了几句后说:“我一直发愁给钟续找不到合适的师父呢。” 石韦一策马鞭:“可惜我没有时间。” 迟衡策马跟上并肩而行:“哈,我就随意说说,季弦如果当师父了谁给我调兵遣将呢!季弦,这次蒲渠之事实在意外,那时情境没法发出信报,害你担心这么多天。” “平安就好。” 石韦声音透出疲倦的嘶哑,与一袭平素的栗色衣裳相衬,头发风尘仆仆,有些凌乱,几缕长发正遮住了一双眼眸,唯有腰际英姿挺直。石韦一向寡言,这次更沉默了,唯有暖风时时拂过。 迟衡问起前线部署。 石韦简要叙述了一番,其中对容越所率的五十万龙曜军略详细,因为容越直面曙州以西北的安州和淇州。这两处的郑奕军最是凶狠,而扈烁前两日刚刚调兵遣将,从缙州的东北部起,扑向安州一隅。 迟衡对安州和淇州志在必得。 衙署内,迟衡精神抖擞,将石韦这一月来的部署案卷详细查看了一遍,一边看,一边思索,直至傍晚。石韦的部署非常好,正合当时的商议,只是迟衡想来想去都觉得这部署缺一个龙头,将整条战线一气提起来。迟衡思虑良久,目光停在了容越的龙曜军上,又在岑破荆、霍斥、梁千烈的布局上仔细查看,守得最是艰辛的是玢州霍斥,因为玢州夺得快,但周边全是郑奕地盘,地处群狼的虎视眈眈之下。 石韦开口了:“怎么了?这里有什么不对的?” “我该领兵出征了!如今各州都定下来了,有你坐镇,我在昭锦城实在很多余了。”迟衡的目光在地图上悠了一圈,“不如我在前线,领他们速战速决,不然总觉群龙无首。” 石韦凝思:“你想从哪里入手?” 迟衡没有回答。 石韦道:“玢州固然局势险峻,但难守易攻,不如先让霍斥以守为攻;梁千烈和岑破荆主攻淇州;容越和扈烁主攻安州;一定要选一个地方的话,岑破荆处最合适。” 迟衡摇摇头。 石韦想了一想:“容越吗?容越的龙曜军像龙一样摆开,西北有扈烁为助,已是胜局在握了。” 迟衡笑:“为什么不能再快一点呢?所有人中,要么容越要么岑破荆,只有这两人我最适合插手进去。因为地势和形势所限,梁千烈和霍斥的布局都太拘束,就算我去了也不一定能有多少改观。岑破荆和容越两人,岑破荆布局严密,容越布阵开阔,我在容越这里比较如鱼得水。” 石韦唇边一丝淡淡的笑:“我猜到你会选他。” 迟衡好奇地问缘由。 石韦道:“你和岑破荆在一起就像两把大刀一样,因为太过霸气,适合一人领一支军冲锋陷阵;容越不一样,你们在一起就像双剑合璧一样,无论一人一支军,还是两人一支军,或者一人为主一人为辅,都很娴熟自如。” 迟衡笑:“的确如此,你说这是为什么?” 石韦不语。 迟衡兀自琢磨了一下:“容越的脾性和我很契合吧,他的运兵非常独到。” 石韦忽然说:“不只是运兵,也不只是脾性,你很喜欢和容越一起所以会觉得领军更顺手吧。我们这几个人里,无论处境如何,每次你的选择都一样,别人就想让你插手也没机会。” 迟衡笑得尴尬:“谁的军,谁领得顺,我若是插手你们都会不自在。霍斥是山大王的习惯,梁千烈曾是我的师父,还有那谁是段敌那边投诚过来的,想来想去也就容越性子最随意,我随便抽几支军、随便怎么出军他都没感觉。哈,要早知道季弦喜欢和人一同领军,那时我就该……该插手你的石家军了。” 石韦若有若无地打断:“你什么时候出发?” “越快越好,不超过三天!” “钟续呢?” “纪副使会领去羲和书院。钟续还小,不能太娇惯,他的脾性稍微骄纵一下就要宠坏了,去书院正好磨一磨脾气,文经武略都得通一些才行。”迟衡隐隐地一撇笑,他期望钟续不要习武,不过,钟续生就是使枪的,不如顺其自然。 “有苗不愁长,等你回来他就,不小了。” 迟衡手指撑着下巴,眼前浮现出钟续长大的样子,一定是一袭云锦白衣,身姿欣长,逆风骑着骏马,手执长枪,气势张牙舞爪。虽然都是长枪,石韦是简洁凌厉,钟续的招式一定会更花哨更多变,一如钟续争强好胜的性格,就像春日里恣意抽叶串花的唐菖蒲一样,倔强,朝气蓬勃,那么,骄纵一点儿也是可以忍受的。 石韦起身道:“我这就安排去。” 迟衡伸手将他摁到躺椅上:“季弦急什么,就算走也不急于这一时,好不容易清静一会儿,你赶紧睡下吧,眼圈都黑了。”迟衡的手指在石韦的脸颊上划了一下。 与石韦一起,除了领军就是作战,二人再没有别的话,一静下来两人都有些不自在。但迟衡实在不愿意石韦在极度困倦之下强撑着了。斜在藤椅上,石韦半睡半醒,三月阳光暖,他数次睁开眼,看到迟衡在,又闭上眼。如此反反复复,怎么睡得好。 迟衡余光瞥见,遂移坐旁边。 花阴潜度,夕阳漫过石韦的脸,睫毛眼影出一道光芒,迟衡一边翻阅卷宗,一边将手覆在石韦的手背上,暖暖的。 第272章二七五 【第二百七十五章】 离开前,迟衡去了一趟曦和书院,书院里有十余个小孩,十来岁不等,钟续和同伴们相处也融洽,尤其和一个同龄的少年很是稔熟,勾肩搭背,两人一同跑树林里练枪。竹林里,钟续运枪如水,一招一式锋利无比,长枪撩起无边尘意,旁边,那少年一板一眼地指导着。 迟衡见了心下安慰。 钟续收了枪,察觉到了什么,往竹林里一瞄,就瞄见了迟衡,他眼睛一亮,跑了过来,那少年见了也好奇地过来,见了迟衡,立刻肃然,恭恭敬敬的施了一礼,道了一声将军。 迟衡问询,少年道:“家父是安州大统领颜翦。” 原来是颜翦的长子颜景同。 虽只十一岁,眉眼未开,双颊稚气,但举止大方,一双上挑的凤眼正是颜家一脉相承的。迟衡赞了二人的枪法,尤其夸了颜景同几句,问他都会些什么。颜景同双目发亮,朗声回答,一点儿也不怯,十八般武艺都会一些,但学得更多的却是经略之策。 迟衡遂让他以后多加照顾钟续。 知道他要走,钟续握紧了长枪一言不发,抿紧嘴唇的倔强,恰似故人重来。迟衡抚摸了一下他的头发,以示安慰。 三月花成海,古道柳成行。 迟衡告别的纪策石韦,一路向北疾驰,翻山越岭,川流野渡,不多时到达曙州的边界苍山。苍山满目翠意,苍山之北就是安州的苍孝一带。站在苍山之上,能望见容越的龙曜军幡旗,旗分四色,上下翻飞,迟衡心潮澎湃。苍孝江边,军船齐齐整整,兵戈闪亮。 容越早早来迎,喜上眉梢:“前几天做梦梦见你,想不到还真来了!你那小情儿找着没?怎么没带上呢?听说是才十来岁的小娃,细胳膊细腿的,你下得了手吗!看你这气色,春风无限啊!” 迟衡一拳过去:“都谁传的!” “哎呦,这还用得着传!你走的那几天,陈年旧事早挖得干干净净了!”容越眉飞色舞,又面露好奇,“听岑破荆说钟续的模样可俊了,总不能俊得过石韦吧?怎么不把他带过来呢?放在昭锦城了吗?呦呵,你该不会让纪策照顾他吧?” “……为什么不会?” 容越一拍大腿痛心疾首:“别真是吧,我又欠岑破荆一匹好马了!他就赌,你一定会让纪策安顿钟续。我还不信,哪有小的领进门直接扔给大的管的道理啊。啧啧,我要是纪策,绝对立马就把将军府掀了,还想指望给养孩子!” 迟衡挑了他一眼:“你来!” “争风吃醋,都这样嘛,你那一堆堆的人……不怕,谁掀了,我给你盖!情人满院子,也得兄弟给你搭台子是不!”容越嘻嘻一笑,搂着迟衡的肩膀亲切地说,“嘿嘿,不说了,明天攻苍孝,你看看我这阵势怎么样?” “我不擅水战。” 容越自豪地说:“我有的是人,都是水边长的,个顶个的好水性!”可不是,站在船头的将领和兵士,阳光下,皮肤泛着黝黑的光芒,一个兵士似要验证容越的话一样,脱了上衣,噗通一声跳入水里,跟鱼一样,水花都没溅起来,眨眼间失了踪影。迟衡往水里看了一看,不多时,哗的一声,兵士从水里钻出来,手里抓着一条白鱼。 容越喜笑颜开。 数万军士,分作两队,一队走水军,一队走陆地,兵戈耀得那白日都失色了。容越的水军果然了得,大统领施通一声令下,军船齐发,张起的风帆鼓动,迟衡站于高处,看一只只船像剑鱼一样前行,数千支弓弩如密雨一般齐齐发出。 江中,对决上了郑奕军的军船。 一时间江山顿时喧闹了,虽然郑奕军的长火弩时不时落入乾元军中,引得烟雾滚滚,但这些都挡不住乾元军乘风破浪的气势,半个时辰后,乾元军的优势渐显,渐渐地压了过去,数只军船冲破禁锢直冲向郑奕军营。 不过很快数只郑奕军的军船围了上去。 迟衡心下焦虑,并非绝对的胜算,怎么容越就行了这个策略。正想着,忽然见对方军营浓烟骤起,比江山还响亮的鼓声响起,穿破江心,遥遥的传过来。 迟衡清晰地看到,不知从何处出来的一支劲军直捣黄龙,将郑奕驻军打了个措手不及。虽然看不清领兵作战的人,但迟衡知道,一定是容越,他最喜欢以这样的方式出现,给敌军致命一击。他那张扬的气势和恣意的用兵,从来都令人咬牙切齿。 江山,郑奕军的军船纷纷撤退。 而乘着风势,乘着胜势,乾元军穷追猛打,追上岸去,又见如潮涌一般的兵士从船中出来,加入了混战之中。迟衡执马,终于按捺不住心底的驿动,一执马鞭,向前奔去。 一只船早候在江边。 船中,兵士身着盔甲整装待发,一个将领恭恭敬敬地说:“容将军有令,特命末将李飞恭候将军。” 果然是容越,知道自己不愿意乖乖地等他的捷报。 迟衡鞭子一扬:“出发!” 这世间,最痛快莫过于征战之中无往不利,最惬意莫过于征战之后一杯烈酒,容越将铠甲往地上一扔,翘着靴子说:“怎么样,我说这一次一定赢吧,为这一天,我都准备多少时候了。” 同样是江边,却是这一头,风景自不同。 迟衡回头:“下一战,是哪里?” “若是按部就班的话就苍孝之北的栗子城,不过你来了,我有更好主意。”容越诡谲一笑,“别人不行,只有你可以。” 迟衡好奇:“为什么?” 容越得意地说:“只有你和我才有激流断浪的气势啊,我的主意是扈烁从西北入手,咱们从东南斜划过去,若能从中间剖开一气呵成,正好连成几个点,一条线,提纲挈领,大可以将大半个安州揽入囊中。” “好气势!” “别人都压不住,除非你和我。安州的郑奕军胜在紧密相连,打一个,惹一群,越打兵越多,咱们陷进去就出不来了。只有这种以点击面的打法能让他们大乱,你在前边开疆拓土,我领兵在北侧截断郑奕军的命脉,大军随着你我之后,跟上,生生切断郑奕军之间的连横。” 迟衡忍不住夸他:“你越来越厉害了。” 容越一摆长袖,长饮一杯,笑道:“我老早就想这么做了,但没有合适的将领有这种气势。我能开疆拓土,我也截断援兵,但我一人可做不到将战线拉得这么长。” 。 第273章二七六 【第二百七十五章】 迟衡笑笑:“不是做不到,只是有没有放开手,记住,要把你的兵逼上梁山逼到绝路,他们就什么都能做到了。粱高义、廉兴、廖德明,这些人都能上,没有什么不可能,经验不足的有勇猛来弥补,勇猛不够的有精密的部署来填缺,将任务派下去,行也行不行也得行--就好比你我一起,你靠我去御敌,我若是守不住你就险了,拼死我也会守住的!” 容越揉着额头皱着脸说:“谁也不如你顺手!跟你打一气呵成,跟别人打磕磕巴巴的!放心吧,你要不来,这些人也就上了。哈哈,临行前纪副使说过,让我先别急着攻击,你很快就会来,你们这是预谋好的吧?” 纪策神机妙算。 容越皱起鼻翼说:“还有一点我心里特不舒服,郑奕是怎么调兵遣将的为什么我总能对上董天纵?所有将领里头,我最烦的就是他,打仗没有一次利利落落的,跟赖皮狗一样。” “这就是郑奕用人的高明之处,董天纵这人性格就是柔韧,做事稳,绝不会跟你硬拼硬,就是以不变应万变,一个字:耗,就把你耗到没脾气。你知道滚刀肉吗?黏在刀上,切也切不断,咬也咬不动,你下狠劲也没用就是把他吃不下去!” “我还被他拿住了?!” 迟衡笑了:“这种人得连锅底一起端。苍孝之西北方是泗梨道,泗梨道的西北是靖南郡,靖南郡的西北是口鹤山,咱们只要翻过了口鹤山就能和扈烁练成一条线了,这么一来,安州这条线这条线之南之西的郑奕军就被咱们团团圈起来,瓮中之鳖,董天纵再沉得住气也没用的。瓮中的郑奕军一旦失了主将,就会自乱阵脚——你放心,董天纵只有一个,别人可没那么淡定。” 二人正说着,有人来报,郑奕军的牙将副刘忠降了。 刘忠本是郑奕军的一员副牙将,正牙将朱武的手下。刘忠和朱武都曾是伍长小兵,因战功赫赫,二人一路升上,所率郑奕军的精利前锋驰骋元奚国北疆各地,很是威风。但是,合久必分,时间一长二人易生龃龉。刘忠数次领兵建议,朱武置之不理,结果安州一线久攻不破,上面怪责下来,二人数次争吵无果,朱武对刘忠数次打压,一次败战之后借机将刘忠撤职,气急攻心的刘忠在某次战争中,不慎被容越擒住。 这都是一个月前的事了,大牢里,刘忠受了很大苦头。 容越说:“他要不降,我恨不能将他打破头;他要降,我又觉得他特没骨气,恨不能几百鞭子抽死。” 迟衡笑着摇头:“千万不能!要不然,遇上的全是宁死不降的,够你受!何况有些将领,真的是在那一边憋屈了,由此及彼,咱们都得好好自省一下,会用人,善用人,别把人都逼得投奔敌军去了!” “我像这种人吗?” 不多时,刘忠进来。刘忠生得不高不矮很是壮实,双目突出,满面须髯,走路生风。纳头单膝跪地,迟衡一把将他扶起:“刘牙将,久仰久仰。昔日安州粟山关阵前一见,如今英武半点不减!” 刘忠有些羞愧。 但迟衡三言两语说开,由衷赞了几句刘忠率的精利前锋,及他的几个奇战,钦佩之情一露无遗,刘忠一扫脸上的灰暗,全是感激和得遇良主的感慨。 除了叙述刘忠的那几场胜战,迟衡再未提郑奕军或两军战事,只是探听刘忠故里的风土人情。 迟衡不急,刘忠反而急了,说起朱武的部署。 他却不是绕弯子的人,指出的全是要害,不止是精利前锋,更有整个军营的部署、以及将领之间的分派,以及最关键点的安州全局部署——董天纵的部署果然绵延不觉,就像铁链一样紧密。 几盏茶后,待刘忠说完,迟衡令人将他带去歇息,自己则若有所思地笑笑。容越斜睨一眼:“能不能不要皮笑肉不笑的,看着渗渗的,你说刘忠会不会是假降的?诱咱们上当?不过,朱武和刘忠的矛盾由来已久,咱们也是用过大刑的,怕真的是熬不住了。” “这可看不出来,但刘忠有些是实话。” “哪些?” “关于董天纵部署的,跟咱们探听到的一模一样——可这些全是表象而已,我只能说董天纵太深藏不露了,连自己的部下都捂得严严实实的。不过,我现在就需要这么一个人,不论真降还是假降,都把他装进咱们的局里头。”迟衡故作神秘地一笑。 话分两头说。 苍孝之西北是泗梨道。泗梨道全是险峻山路,夺下苍孝之后,容越就派统领廖德明去探了一下前路,果然被袭击,千余人灰头土脸地回来了。迟衡倒没有太苛责,让所有人都歇息一下。 刘忠投降的第三夜。 廖德明再次出征,这次他带着刘忠一起趁夜偷袭。据刘忠说,想攻下泗梨道,山路艰难,但若是悄然从牟渠进军,却能避开郑奕军的防卫。因为时值三月,水涨,鱼肥,常有渔民行船打渔。 是夜,安安静静,狗叫声此起彼伏。 廖德明领兵一夜潜行,平安无事,郑奕军真的像都睡死过去了一样。但是,廖德明领着奇兵刚出牟渠,忽然就听见簌簌的声音,而后兵戈相撞,廖德明大叫不好,中计了。 不错,中计了。 廖德明清清楚楚地看到最前边的是朱武,他挥着长矛,一声令下,箭如雨一般飞射过来。廖德明急忙下令撤退,为时已晚,两支队伍从背后包抄过来。 接下来的就是兵戈相接,好一场厮杀。所幸廖德明奉命将阵法布成了孔雀阵,前行谨慎,一旦受到攻击,立刻分散开来。朱武穷追猛打,廖德明退得更快。饶是如此,廖德明损兵近千余人,大多被朱武生擒。 朱武几乎可以说是赢得轻而易举。 他兴高采烈地收兵,拍着刘忠的肩膀说:“你受苦了!” 刘忠也高兴,却又皱起眉头:“我总觉得不对劲,因为廖德明的阵势摆得很大,比现在人多,但为什么不出战呢?而且,明明容越也出征了,莫非他们还有第二拨?” 朱武得意洋洋:“就是十拨,也能将他们打得落花流水!” 正说着,忽然静夜里火光冲天,东方一片喧闹。 朱武心下想,不可能吧,急忙引兵回营,不看则以,一看几乎气得吐血,只见容越领军从东边进犯,但从高处看下去,人数并不是很多。若说泗梨道最坚固的防卫就在东边,但朱武领兵埋伏,难免影响了后防的牢固。 纵然如此,朱武还是从容不迫地应战。 他占据绝对优越的高地,又有坚固城池为助,良弓密箭源源不绝,还能怕容越进犯?容越一如既往嚣张叫阵,激得朱武慨然出征,二人打斗一番,双方陷入交战,容越的精绝之处就在于,如漩涡一般的阵法和布局,将敌人一步步拖进战局之中,不知不觉,朱武的将士蜂拥而至,兵士呐喊声、兵戈刺耳声、战鼓隆隆之声,直将宁静的夜晚喧得如同白日一样。 就在酣战之际,刘忠忽然醒悟一般:“牙将,咱们赶紧撤回去吧!” 朱武纵马,急道:“来不及了!” 的确来不及了,因为乾元军忽然长阵一摆,又从东边和南边来了两支劲军,气势比容越还嚣张,一匹匹快马如飞。就在此时,有信报跌跌撞撞来了:“报牙将,牟渠,有乾元军来犯!” 朱武大惊。 最薄弱的牟渠忽然间涌出大量的兵士,就在与容越的激战之时,所有人的注意力和所有的兵力都纠结于此,再没有多余的兵力阻挡来犯。刘忠率了一支军第一时间赶过去,见了领军将领,心中一凉,不是迟衡,还能是谁? 迟衡一袭黑色戎装,一把大刀,所向无敌。 三面夹击,朱武防不胜防。 这时想退已不可能,他只得举所有兵力来抗,迟衡、容越、还有吃了败战的廖德明就像暗夜里的煞星一样,瞬间照亮了泗梨道。 天明之际,泗梨道失守。 乾元军大举进入。 一夜之际,泗梨道换了旗帜,迟衡站在高地,笑看朱武在败事已定之下,能率领余下的残部一路疾退,所退的方向是靖南。 稍加休整迟衡和容越领军追向靖南郡。 驻守靖南郡的是主将卞承、及副将军夏斯年。卞承有智,夏斯年尚勇,本是绝配,但天不遂人愿,卞承在年初忽染重病,终日汤药伺候,所以日前所有军务均由夏斯年做主。卞承听从董纵天的命令,坚决不出战,就这么耗下去。 容越领兵叫阵,夏斯年应战。 容越一瞧,乖乖,虽然是一员武将,夏斯年长得可真是俏,唇红齿白,一双俊目又凌厉又明亮。 。 第274章二七七 【第二百七十七章】 夏斯年傲气地一摔长鞭:“来者是谁?” 容越哈哈大笑,青龙戟迎风一划:“有意思!连小爷我都不知道?不知道也罢,夏副将一看就不是打仗的人嘛,这张脸,啧啧,紫凰堂的花魁也比不上吧?” 紫凰堂,是最出名的产美男子的地方。 却也是天下均知的小倌之所。 夏斯年最厌恶别人说他的长相,闻言大怒,鞭子一摔劈过容越的前方,张口就骂道:“你眼睛长□上了!你们乾元军才是紫凰堂里出的,一个一个只会扒光衣服,伺候迟衡这个老色|鬼!” 他一开脏活,容越就倒胃口了:“色鬼,信不信我现在就把你扒光了送他玩,看你还嘴硬!” 夏斯年骂得更厉害了。 全是色|鬼|贱|人之类,要么就是爹妈死得早没教养,污言秽语简直不忍听。一双嘴皮子还翻得无比的快,一句一句跟吐瓜子壳似得,想不到那张俏生生的脸这么嘴尖牙利尖酸刻薄,容越连话都插不上,气得要吐血。 夏斯年一边骂还一边甩鞭子。 手下一点儿没留情,鞭子带钩,一不小心甩在容越的马身上,血淋淋的一道血痕,容越大怒,他跟人骂战也不是一次两次,但可从没见过张嘴就骂迟衡的——好像迟衡把夏斯年怎么了一样,遂再不多说,直接提起青龙戟就砍过去,运起千钧风力。 两人跟世敌一样狠狠地打了一阵子。 容越有心教训他,鼓足了劲,连勾带刺且回砍,不久就占了上风,当然他也见好就收,只和夏斯年绕圈子。夏斯年不傻,知道容越想拖住自己,他不恋战,几个回合后很快奔回阵营。 容越气得牙痒痒。 回到营帐,迟衡纳闷地说:“这是怎么了?” 容越气着气着就笑了:“夏斯年原来是这么德行一人,自己长得跟花魁似得还贼喊捉贼!还没见过阵前把主将骂成那样的,他是跟你有百八辈子仇呢!” “跟我什么关系?” 容越叙述完毕后眉毛一挑:“人家那骂的狠劲,是被你强过啊还是上过啊还是弄残过啊?!什么时候惹下的情债吧?哈,要真是还好,你一出马就收了!” “滚边!” 迟衡虽好奇,倒没有特地去叫阵,而是部署了三四次小的袭击,虽然小,但气势汹汹,每一次都让郑奕军吃了苦头。连续三天都是容越或其他将领出兵,这一天,迟衡权当练手,这天披了一身铠甲就偷袭去了,果然马到成功。 就在迟衡顺利得逞要回兵之时,忽然夏斯年领兵来救场。 二人对上,夏斯年怒意冲冲:“你是谁?报上名来!” 夏斯年果然十八岁模样,白白净净,迟衡想起容越说的花魁,又说他骂自己色鬼,心下好笑,好整以暇地挑眉上下打量一番。再看夏斯年一袭红色单罗纱衫子,好看是好看,就是不太合身的样子,袖子宽宽大大的,手里的鞭子带着细钩,跟他眉尖挑起的狠辣倒很是相称。不由得,迟衡脸上的笑渐渐收了,变作更渺远的凝思。 夏斯年一鞭子抽过来,迟衡倏然闪开。 夏斯年没想到出神的时候,对手还能如此灵敏地闪开,鞭子一甩喝道:“鞭子不抽无名小辈,有种就报上名来!” “迟衡!” 夏斯年震惊了一下,而后面露出鄙夷的表情,二话没说甩开鞭子就打了过来。他的鞭法凌厉又狠辣,咄咄逼人,迟衡连闪带躲,几个来回后才找回刀砍的手感,本想好好教训他一番,但想自己领的是轻兵,早撤为妙,遂与夏斯年周旋了几下就纵马逃脱了。 夏斯年追了一路之后,无果,停下了,带一身气愤回到营地,鞭子噼里啪啦地甩了好一阵,将路边的月季都鞭得枝叶纷乱。卞承才吃过了药,屋子一股药味,夏斯年跑进去气呼呼地质问:“你骗我!你骗我迟衡是一个老色鬼,又猥琐又恶心!” 卞承眼皮一动:“他就是!” “你见了?” 卞承笑道:“没。大家都说他荒淫无度,既然如此,肯定又猥琐又恶心,老色鬼都那样么——怎么,你见他了?” 夏斯年郁闷地点头,把衣衫一脱,扔床上:“为什么非让我穿这个?” 卞承咳了一下:“我喜欢看。” 夏斯年气得双颊鼓鼓的:“卞承,你就不能好好跟我说吗?我刚才才知道是因为他……你是期望迟衡见了我手下留情吗?既然咱们都是从军的,就该视死如归,我不用别人手下留情!” 卞承剧烈地咳嗽了好几下,肩膀不停耸动,夏斯年上前给他顺了半天气,卞承最后吐出一口气:“我不希望你有事。” 夏斯年愤然:“我怎么会有事!迟衡也没多厉害,刚才都被我打跑了!” 卞承头靠在枕头上,闭着双目。 夏斯年见此情形,咽下一肚子气愤,摸着胸膛给他顺了又顺。 半天卞乘说:“斯年,靖南郡守不住了。” 夏斯年怒目:“怎么会!你跟我都好好的,靖南郡也好好的,虽然迟衡阴险狡诈,他也拿咱们没有办法啊,现在看来,明明是他们无计可施。再说了,迟衡莫名其妙挑中线来攻,两头都是咱们的人,只要合心合力,两面夹击,迟衡就是插翅越难飞!” 卞承摇头:“咱们这一线很快就要断了。他若是攻下了靖南郡,这以南以西的所有地盘都是他的了!” “怎么可能,咱们郑奕军二十多万大军在这里!” “迟衡现在铁了心要攻安州,挡不住,要挡住他除非围魏救赵让他的后方起火。可是,岑破荆和霍斥那边都守得滴水不漏,而且,郑太师马上就要……咳咳咳……当皇帝了,重兵都压在淇州、开州、信北州,就算援兵来援都难。” 夏斯年急躁地说:“卞承,这不是长别人志气灭自家威风吗!” 卞承轻轻地说:“我布的攻防我能不知道吗。” 夏斯年忽然扑在他身上:“卞承,靖南郡绝不会丢的,就算丢了又怎么样,谁又是百战百胜啊!你为什么要接下生死令呢,明明知道是胡集这个老混蛋陷害的。” 卞承抚摸他的头发:“你脾气太暴躁了……” “都怪我!被人摸一下又不会死,偏偏惹上那个老王八蛋!”夏斯年又气愤又后悔,“董纵天也是个糊涂蛋,为什么逼咱们立下生死令,明明就是胡集……就因为胡集是他的老丈人!我呸,都不是好东西!” 卞承手指握成拳,放嘴边咳了几下。 夏斯年没有继续说下去。 缓过劲来,卞承饮了一口茶,叹了一口气:“斯年,不怪你,别人想挑事总有由头。我本来就是九王那边的人,得不到信任也难怪。前两年郑奕挟天子以令天下时,九王还寄希望于元奚王朝复兴,现在郑奕要当皇帝,自然要先打压一批旧党老臣子。罢了,这些事也操心不上。跟我说说,迟衡是个什么样的人?呵,要真跟他们说的荒淫无道,怎么可能那么多人死心塌地跟着他。宇长缨也是个聪明人,能栽到他手里肯定不简单。” 夏斯年咬了咬牙:“看,你就是在骗我!” 卞承笑了一笑。 好半天,夏斯年闷闷地回答:“迟衡这个人看上去很年轻,但不笑,样子很正经。” 卞承抚摸着他的头发,笑着说:“这就对了,他要是一看就特无耻特下|流,怎么可能引得别人中招呢?手段越高的人,看上去绝对不会是贼眉鼠眼,我猜,迟衡应该长得不错。” “你怎么知道?” “你的神情都告诉我了啊。”卞承心说,迟衡要是长了个驴脸或塌鼻,你还不给尖刻的夏斯年骂死,肯定是不错,才让夏斯年更加郁闷了。 夏斯年不情不愿地嗯了一声。四目相对,卞承眼里盛一湾温柔。 夏斯年忽然说:“你该不会是在替我想后路吧?” “没法不想。我这样子死就死了,可是我一旦死了,你怎么办啊?靖南郡一失,就是死罪,就算郑太师从轻处置,你一人在郑奕军也呆不下去的——斯年,我当初就不该领你进军的。” 夏斯年的鼻子红了:“瞎说,你不会有事。” 与此同时,迟衡回到营帐后,立刻吩咐人将卞承和夏斯年的底细查出来。 信报均是现成的。迟衡一边咬着新桃一边说:“容越,卞承本来是副将军,忽然被贬为地方驻军将领,是因为这个夏斯年殴打了董纵天的老丈人胡集啊?以下犯上,连累了卞承也受罪了。” 容越一撇嘴:“那小子一看就不知天高地厚,出事不奇怪。” 迟衡笑了:“卞承原先还是跟着九王的,九王的领地被郑奕收了,所以卞承随着九王到了郑奕军——这么看来,其实是立场不同所致。卞承也不过才三十岁,怎么会诸病缠身呢?” “我和他在玢州交锋过,听说自幼就有病根。” 迟衡凝思:“卞承这人还是有两下子的,不然凭一个病怏怏的身体怎么可能成为九王的手下大将?九王的兵以整肃著称,就是卞承的功劳,虎落平阳,到了郑奕军被欺压也难怪。信报上说,他现在病情严重,就剩下一口气了,呵,估计也是内斗中气的。” 容越灵机一动:“受气了最好撬,尤其爹不疼娘不爱的。乾元军中,云麾使易鸿雪曾是一个王爷的家眷,咱们要不要探探底细?” 迟衡笑:“就是这意思!” 。 第275章二七八 【第二百七十八章】 易鸿雪不负使命,迅速易了平常装束,化名左丘初雪来到乾元军中。 左丘乃是元奚王朝的皇族之姓,虽然皇族已没落,仍是让普通的人很少景仰,即使他压根儿没说自己是什么王之后代。而且易鸿雪为人机警,说话圆滑,倒是很顺利地让卞承的属下通报上去。 卞承皱眉:“左丘初雪?皇族?皇族的人不可能找我。” 夏斯年吩咐底下人:“你们问清楚什么来头。” 卞承却抬手道:“我大概知道是谁的人,让他进来吧。斯年,这几天你也累了,早些回房休息。” 夏斯年不满地说:“什么事非要支开我!” 易鸿雪进去时,屋子里竟然只有一个人坐在案子旁,第一眼就认出了,这人是卞承。卞承穿着比寻常人厚,脸色苍白,一看就是久病榻前,但即使不笑也似带着微笑,一双眸子是异于病容的明锐。 卞承只扫过一眼,易鸿雪就觉得自己被看透了,事实上,他确实被看透了,因为卞承的第一句话就是:“迟衡派你来,所为何事?” 易鸿雪恭恭敬敬施了一礼:“卞副将军果然洞若观火,别具慧眼。易鸿雪为见将军一面,冒然伪名,还请将军见谅。” 卞承吹了吹杯上茶叶:“云麾使易鸿雪?有胆量!两军交战不斩来使,直说吧!” 易鸿雪将信函奉上:“迟将军特令末将交到您的手上!” 卞承扫了一眼,按在桌上:“还有事吗?” 易鸿雪道:“郑太师和九王相争已久,现在二人握手言好,九王愿臣服郑太师之下,于卞将军来说可谓是大好机遇。不过,秋后算账从来都是至理,从古至今没几人能逃脱得了,郑太师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本事尽人皆知。我们迟将军求贤若渴,我们乾元军,也从来和九王没有纷争,实在是大幸!” 卞承只是微笑。 易鸿雪道:“末将曾是八王爷的家仆,京城之乱之后流落到乾元军,有幸得以一展才能。不止是末将,飞将牛元、武骑常侍粱宏才、卫尉郭宿、中丞宋和、安抚使嵇季同……这些人都曾是各势力的部下,均投诚于我乾元军,得以重任。其中宋和因政绩卓著,已提拔为夷州州牧,前途不可估量。武骑常侍粱宏才,先是皇帝身边的人,因被奸人陷害,后投奔封振苍,又不受重视,经宋和举荐成为了一个城领,现因屡立战功,破格提为大统领。其余人等,末将就不多说了。” 卞承挑眉,自然是断然拒绝。 易鸿雪也不再多说,告辞前忽然想起似的,转身又说:“迟将军还说,覆巢之下,岂有完卵。卞将军机智过人,自是可以明哲保身,但卞将军可曾为数万大军着想,都是血肉之躯,一腔忠骨,尽付血流。可曾为追随你的部下和副将着想,他们若是失了城池,在虎将济济一堂的郑奕军哪还能受到重用?” 说罢,告辞。 见易鸿雪出来,夏斯年迫不及待地进去:“皇族的人来干什么?莫非是九王私下又给你什么任务?” 卞承摇头:“九王大势已去,他心知肚明,不会再兴风浪。” “那刚才那个左丘初雪是什么来头?” 卞承抿了一口茶,微笑道:“有人好快!锄头又准又利,哪有墙脚挖不了!我真要怀疑,是不是咱们这里出内奸了,我的心思能被人猜得这么清清楚楚。斯年,迟衡看上去像值得相信吗?” 夏斯年皱眉:“什么?” 之前,夏斯年都是奉了卞承的命令按兵不动,跟一个牡蛎一样敲不开壳,让人干着急。但与迟衡交锋之后,夏斯年的挑衅骤然多了。迟衡反而更加高兴,因为卞承不动,他不知道卞承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有动了,迟衡才能从一次次交锋中看到卞承的实力。 有迟衡周璇布局,容越的利刃所向披靡。 郑奕军的疲态很快显出,夏斯年的攻防都越来越混乱。十天后,经过多方试探,迟衡在靖南郡最脆肉的四周都埋下了重兵,迟衡踌躇满志地说:“容越,今天是我最后一次试探卞承了,他愿意当然一切都好,他不愿意咱们就硬攻,攻下之后立刻挥兵西北向鹤山,咱们越快他就越难衔接上,现在都有些迟了,郑奕军的反扑很快的!” 这天,迟衡和容越整肃出征。 与以往的不同,这次迟衡率的是齐整的乾元军,纵横如棋。正如迟衡所料,卞承竟然率兵亲征了!容越手指前方:“那个就是卞承,穿上盔甲还能看。”说罢要引马出征。 迟衡将他拦住:“我来!” 那边夏斯年才要策马,卞承也将夏斯年拦住:“斯年,我来会一会他。” 夏斯年急了:“你不是他的对手!” “放心!他不会和我对打,好不容易有这种机会,大战当前,还是聊几句好,斯年,迟衡不会在堂堂两军之前,与我对战的。”卞承牵马而出。 果然,迟衡将大刀置于一旁,手无兵器,引马上前。 夏斯年才放心了。 两军离得不近,所有的兵士眼望着两军主将越走越近,心渐渐都提到嗓子眼上了。身后,是十几丈远的两军,在两阵中间,迟衡打量卞承:只见他身着轻盔甲,手拿长枪,铁叶状的几片铠甲护着要害部位。不过在迟衡看来这跟便装没什么两样,不经几下打,看来卞承真的病得不清,连一身铠甲都承不住。 卞承倒是极少见的彬彬有礼,互报姓名的从容不迫,不像在阵前倒像是酒肆里邂逅一样,卞承眼神有意无意地望了自家营阵一眼,眼神流露出不可名状的情愫。 迟衡开门见山:“卞将军,这一战可以不打。” 卞承道:“一年前,我身为九王的将军,却不战而降,眼睁睁看着大好的信北州改旗易帜;今年,我身为郑奕军的副将军,却守不住区区一个靖南郡。我又有什么颜面面对数万将士呢?” 迟衡微笑道:“九王昏庸无能,为人懦弱,虽然拥有三州和皇族血脉,迟早是会被郑奕吞噬的,仅凭卞将军一人怎么可能抵挡——何况开门迎敌的就是九王本人,他贪生怕死,你何必自责?至于靖南郡,从来都没有说哪一个城池孤零零的还能守得住,董纵天见死不救,你若是领着数万无辜的将士白白赴死,才是九泉下无颜相见。” “将军战死,是最好归宿。” “卞将军无意再活,但数万将士呢?夏斯年呢?夏斯年不足十八岁,他为什么要给一座死城陪葬呢?我若是你,一定会让他活下去!可是,你要是死了,以他的脾气一定活不下去——至少在郑奕军活不下去!” 卞承眼睛微低,嘴角勾起笑:“迟将军真是善掐七寸。” “我还得了一个不知是真是假的消息:听说你在董纵天面前立下生死状,靖南郡一旦失守,就是死。明眼人都能看出,董纵天不是要你死,而是将你压在靖南郡不能动弹而已。不过,你要是失了靖南,副将军之职肯定就保不住了,夏斯年太嫩了,脾气又狂妄,离了你他在郑奕军不会有好果子。” 卞承冷笑一声:“不劳你费心。” “迟某素闻卞将军练兵了得,任何兵到你手里都会很快变得规规整整。实不相瞒,我乾元军征战过快,但后方兵士练起来太慢,我需要卞将军这样的良将,在最短的时间给我练出一支一支的精军,随便哪个将军调遣都能得心应手!但是,卞承,我不会封你任何军衔。” 卞承反而一怔。 “你放心地在昭锦城安安心心地养病,我会封夏斯年为大统领,由他来负责,一直到——你放心将他放出来。卞承,我身边有的是良医,我的眼睛曾经瞎过都治好了,何况你身在壮年,续命而已。卞承,战死不可怕,可怕的是为谁而战;求生不可耻,没有人能忍心让别人跟着自己白白赴死。” 卞承目视前方,前方是夏斯年引马,一直望着这边。看不清他的面容,能猜出是满脸焦虑。 “我和容越都与夏副将交战过,他年轻气盛,刚强易折,但容越非常欣赏他。我们乾元军的将领都是十六七就出来带兵的,哪个不是轻狂的?只要能胜战,就有狂妄的资格——郑奕他是权谋得来的数州,结党营私,错综复杂,我们乾元军可都是硬生生打拼下来的!只要夏斯年愿意打,张狂一点又怎么样!” 卞承沉默良久。 迟衡指着夕阳西落的地方意味深长地说:“靖南郡最坚固的地方:一个是城池,一个东边的武海镇,还有南金陂——这些地方我都不会攻,只有延清崖、龙原洞、芜泽乡、昌平庄,这四处是我的重兵所在。卞将军,我不愿意看到血流成河,你若不甘心,可以去这四处试探试探,三天时间,我愿意等你回复!” 望着整肃的队伍进了靖南郡,容越疑惑地说:“迟衡,为什么不下令攻击?” “再等三天吧,我想让他再想一想。” “三天?咱们安州的战线过长,南北都是郑奕军,日夜夹击征战不断,不是我说,董纵天现在也慌脚了,骤然加兵,尤其是才夺下来的泗梨道,眼看就又要撑不住了,再拖下去只怕垮的是咱们。” “扛住!扛不住也要扛!” 。 第276章二七九 【第二百七十九章】 正如容越所说,郑奕军虽内斗不止,但生死关头董纵天绝不会含糊。假如其他地域的援兵和卞承的靖南郡连成一体,想攻下来就又增加了无数困难。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容越这几天已经忙着四处救火了。 可迟衡的命令很强硬,容越眼睁睁看着平静的靖南,焦急也没有用。 第三天夕阳西下,靖南还是没有一丝动静,容越气愤地一顿青龙戟:“卞承这只狐狸,肯定是模棱两可故意拖着咱们!攻吧,我就不信还能攻不下来,咱们埋下的重兵就等这一天了!” “兵不血刃,不是更好?” “迟衡,卞承就不像能投降的人。看看咱们以前劝降过的,要么就是贪生怕死的,要么就是打到最后不投降就是死的。像卞承也算是一员名将,为了头顶上的名望也不可能轻易投敌。” 迟衡摇头:“卞承原本就不是郑奕部下,又倍受打压,对他来说,除了九王是他的恩人,别人都不是,存亡关头为什么不选取一个明主呢。元奚当下,除了乾元军,还有别的选择吗?” “可我看靖南郡的部署井井有条,压根儿不乱。” “卞承不是一般将领,不管投诚不投诚,他也会对得起这个头衔的。如果我没有猜错,在最开始卞承就已向咱们示弱、示好了。”迟衡自信地说,“咱们得给他一些时间去说服去部署,他病成这样,必须要面面俱到才可能放出准话。” “你就这么肯定?” “我确定!” 迟衡直觉这一次会成功,因为与以往的都不同。 当清晨第一缕阳光照耀下来,迟衡率领大军兵临城下时,重重的城门豁然开启,为首的卞承身着一袭副将军的明档铠甲,单膝跪地,面容平静。他身旁的夏斯年紧抿嘴唇,倔强但不得不屈服的模样,恰与卞承形成鲜明对比。 迟衡笑望乾元军整齐有素地进入靖南郡城中,晴空万里,霞光流溢。他知道,有第一个人愿意放下兵戈投诚,就有第二个第三个。 远处,口鹤山若隐若现。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且说卞承和夏斯年归顺得迅疾且波澜不惊。卞承的确身体不佳,说不了两句话,一路咳嗽听得人心惊肉跳。靖南郡更替之后,迟衡下令封夏斯年为大统领,专门负责招降后及新招兵役的训练之职务。 八月,安州全部落入迟衡之手后。 迟衡见卞承实在是体弱多病,不堪颠沛,遂下令让卞承及夏斯年回昭锦城,让安错亲自为卞承调理身体,而夏斯年则安排至石韦手下,专门训练及调遣从各州而来的新兵。 城中和平无事,落得清闲。 安错又妙手回春,稀贵的药材每日蒸熬,卞承渐渐不再咳嗽,气色转好。 夏斯年很高兴,每次练完兵后都会拖着卞承在昭锦城里信步游玩。卞承闲了,气顺了,就走访乾元军各个将领谋士,博采众长,又融合乾元军原先迟衡、石韦、纪策等人撰的兵法,在庭院中编纂起了新的军书兵法,其中在他最擅长的教战、练士、励军、以及各个兵种协战的技巧等方面尤为详细,手把手交予夏斯年,运筹帷幄之中。 夏斯年虽然脾气暴躁,胜在果断强干,善统兵,又有卞承随时指点,从他手里出去的兵是前所未有的整肃。 与容越迟衡不同,夏斯年练的不是精兵,而是最普通的步兵、骑兵、车兵等,以及投诚至乾元军的各种杂军、被平息的地方乱党,不一而足。总而言之,无论之前是什么乱糟糟的样子,但凡经夏斯年统领之后成正规乾元军,而且练兵速度比以前快了不止十倍。夏斯年还在军中把卞承的兵法普及开来,就算兵士目不识丁,也都学得很顺利,不止军纪整肃,兵员的素质极高,虽然单个作战比不上精兵,可一整支军出去也是无坚不摧。 随着迟衡往中原及北部压阵,夏斯年的练兵也随之而动,与大军贴得很近。在与郑奕的对战中,兵员补给从未落下,丝毫不让前线将领操心。有一次,前方遇险,将领j□j乏术。在音讯全无之下,夏斯年果断出征,领着一支最普通的步兵前突后击,将数万乾元军将士从重重包围中救回,反败为胜,这一战令乾元军上下均为之一振。迟衡很是高兴,狠狠将夏斯年赞赏了一番,并擢升为副将军。 不过,夏斯年的脾气一点儿没变,出口成脏,只对卞承言听计从。 且说这一天,寒冬腊月,战事稍闲,迟衡将卞承、夏斯年、容越等人邀入帐营之中,寻常家宴寻常酒,还有容越等人在场。夏斯年一袭素衣,面容严肃,坐于卞承之侧替他挡酒。 觥筹交盏间,夏斯年还是旧模样。 想起了之前阵前的对骂,容易故意提壶给夏斯年斟了一杯酒,逗他:“夏副将,我们可都是迟将军的部下了,为尊者讳,为长者讳,什么色狼色鬼的话传出去可不好听啊。” 夏斯年眉毛倒立,卞承举起酒杯挡住脸。 迟衡一手拽过容越来,桌下暗地里狠踹了一脚:“嘀咕什么呢,喝酒!你是存心把我往墨汁里黑啊!”最后一句当然是咬牙切齿低着声,好笑又好气。 卞承饮了几口,就走到旁边的栏杆旁赏雪。 迟衡见了,少不了跟上去问他身体,无论气色还是精神都比以前好了百倍。卞承覆在栏杆上,迟衡则背靠着栏杆,二人聊得兴起,聊着聊着迟衡给卞承斟酒一杯。 夏斯年瞄了一眼本没觉得怎么样,就听见容越呀了一声:“迟将军的酒他也敢喝?” 夏斯年不服气:“怎么不能?” 容越做了个鬼脸说:“迟将军既然是色痞子,他的酒也就不是好东西,小心你的卞大将军今晚喷一床鼻血。” 夏斯年纳闷:“什么鼻血?” 明明骂人时尖酸刻薄,听到这么明显的段子却又呆呆的样子。容越按捺不住接着逗夏斯年:“鼻血都不懂,夏副将军,你和卞承天天孟不离焦同吃同宿,也不见他短两寸袖子嘛!” 夏斯年更不懂了,没好气地说:“有我的,就不会短了卞承的。” 容越乐了:“你不明白?” “什么?” 夏斯年知道容越在逗自己,但也不知道哪不对劲,只是拼命冷着脸,背过身去吐了几句脏话。容越眼珠一转,心说卞承把夏斯年护得太好了,遂凑到他耳边说:“你真的不知道?还是你的卞大将军病久了连那里也偃旗息鼓了……” 夏斯年脸一绷,字正腔圆骂了一句脏词。 容越更乐:“放心,迟将军的酒废了也会起来的!” 夏斯年很不乐意地一瞪眼:“呸,谁说废了,你以为谁都像个色鬼一样?卞承是天底下最……最好的人!” 容越哈哈大笑:“但凡最好的人,都不是最喜欢的人,天下谁最好,佛好,可也没见谁天天搂着佛像睡觉啊。夏斯年,你太嫩了,一杯酒就搞定的事,你还不开窍!哼,小心你的卞将军也看上迟将军,到时,你哭都没用。” 夏斯年怒目。 迟衡仿若感觉到什么似的,悠悠瞅了容越一眼,慢慢走过来坐下,侧头低声问:“容越,你唯恐天下不乱啊,又说了什么混话?” 容越嘿嘿一笑:“你不是常说,有卞承在,夏斯年就不会生变;有夏斯年在军中,卞承就会安安分分呆着,我这不是吧唧一声把他们拍一起嘛!嘿嘿,别看夏斯年嘴巴难听,竟然还是个雏,难得啊!” 迟衡斜了他一眼:“自己都没开荤,还敢笑别人是雏!” 容越不满:“无欲则刚!” 迟衡笑了半天,瞥见桌子那边,卞承也在疑惑地低声问着夏斯年什么,夏斯年始终是绷着脸,看一眼迟衡又看一眼容越,半天憋出一句:“卞承,你刚才喝了迟将军的酒?有没有想留鼻血?”声音还不小,眼神竟然很当真。 卞承脸上五颜六色煞是好看。 不提夏斯年平步青云,在军中越来越受到重用。他与卞承越发如胶似漆密不可分,乾元军中再难寻到第二对。迟衡看在眼里,心下无比欣慰。 以上皆是后话,在此不细说。 话分两头说,且说迟衡夺下了靖南郡,对郡北的口鹤山虎视眈眈。 与此同时,乾元军其他将领也不甘示弱,岑破荆、霍斥、梁千烈前后发起攻击,岑破荆八百里破敌,梁千烈御敌于千嶂外,霍斥一军抵三军攻击,更有精彩的战役多次,比如梁千烈部下的一个谷口,仅用一千余人,就守住了三万敌军,为梁千烈的反击赢得了转圜之机。昭锦城的纪策更没闲着,从卞承处,得知郑奕或许将推翻旧朝,知道又将掀起千层浪,遂越加暗报收集得多,尤其是那些摇摆不定的旧党一个都不放过。 当然,也有久攻无门。 淇州是通往京城的必经之州,因此,郑奕重兵驻守,无论岑破荆使什么计策都没有办法将战线推进。这一线的战争几乎是僵持了数月。 。 第277章二八〇 【第二百八十章】 不提岑破荆那边登山陟岭,作战艰辛,只说迟衡和容越顺利拿下靖南郡,指鞭口鹤山。 口鹤山的主将是凤宏。 容越说:“凤宏跟卞承关系不错,要不要让卞承当说客?” 迟衡把信报拍在他背上,啪的一声响:“卞承是绝对不会出马劝降,你是不是现在尝到甜头都不打算打仗了?” “卞承都降了,凤宏也该识时务点吧。” “卞承会降是被他们自己人逼的,凤宏不一样,他是董纵天的亲信,如今安州表面上大半还是郑奕的,他不可能这么就降了。容越,明天开战,口鹤山就靠你了!一,派易鸿雪出马,先谈谈凤宏的口风;二,给扈烁去个信报,三天内积蓄力量攻打口鹤山,不得有误;三,现在就发信报给颜翦,可以扎口子了——咱们把口鹤山一攻下,就将安州的郑奕军断成两半了,颜翦必须快,瓮中捉鳖,可别让鳖把瓮盖子给掀了。” 容越自信满满:“放一百个心!我打前锋你佐攻,无人能敌!” 古诗有言:谁道沧江总无事,近来长共血争流。 说的便是战事无情。容越率军出征,精锐之兵一天之中就攻上了口鹤山关口。凤宏早得信报,率兵来战,他是困兽犹斗气势汹汹,相形之下,容越几乎被他盖过势去。好在容越攻过之后,迟衡就袭上了关口的东南侧,将凤宏又侵扰了一番。 容越和迟衡不眠不休,你方攻罢我又来。 一个攻关口,一个袭关侧,激得凤宏率军东奔西跑,马不停蹄,全军绷紧的弦一刻不得松。迟衡还令部下率军专门四处挑衅,就算凤宏能装作稳坐泰山,他底下的人也都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蚱一样。 如此两天两夜之后。 在西北俯冲而下的扈烁终于到达,势如猛鹰。 与这二人不同,扈烁的攻击是西域的狂放,只管杀不管埋,手段狠辣,本就疲于奔命的凤宏军兵士更加心悸。攻击如密鼓猛敲不断,很快最薄弱的地方就能敲出来,迟衡瞅着了缺口轮番上阵。就算凤宏有八道坚强防御,也敌不过三人以势不可挡之的气齐齐攻向口鹤山,更兼有战车上弓弩飞驰,投石如雷,云梯直上,声声撼着口鹤山的根基。震撼得郑奕军。 三日之后,口鹤山关口上,凤宏眼睁睁看着关下,乾元军兵士强悍的袭击着。 关口摇摇欲坠。 正值此时,天空忽然风云大作,不多时天边雷声隆隆,瓢泼大雨轰轰烈烈地打下来。乾元军是自上而下,自然更加艰难。凤宏则不由得大喊上天开眼,郑奕军全军大振,使出了浑身解数做最后一搏。 迟衡一看天公不作美,闪电亮了半边天。 他大刀一挥,奋然奔到大鼓前,不顾大雨劈头盖脸,夺过鼓锤狠命敲击起来,乾元军听见如此激烈的鼓声,再看将领们同样是拼了命誓要夺下关口,万千兵士雄心壮志倏然涌起,在苍茫大雨之中,一次一次冲袭着口鹤山关口。 大雨中,关口轰然坍塌。 搏斗的兵士随着坍塌的城墙坠落,被生生掩埋在石墙与大雨之中,然而更多的乾元军兵士欣喜若狂,举着兵器涌向了口鹤山。关口一经就在轰然声中沦陷,再无可能守御,郑奕军兵士或战死,或投降。 大雨之中幡然易主。 纷纷扬扬的大雨冲刷了战场上血迹,当迟衡鸣金收兵时,鼓终于撑不住砰的一声,骤然破了,一个将领抹着满脸的雨水赞道:“迟将军好臂力!” 大雨之中,有一支军飞驰而入,是扈烁领着将士入关了:当然只是其中的一部分而已,更多的兵士留在了口鹤山外。扈烁也是神采奕奕,见了迟衡就直赞这打战比以前快多了。当然不止是迟衡的战术,更是乾元军厚积薄发。 雨后初霁,青山复归碧绿。 青山之上晴空万里,白云如絮飘散,青山之顶是朝阳初现,橘红色光芒遍洒青山。口鹤山中,有一处突起的石崖,站在石崖上远眺,则青山延绵恰如一只仙鹤,而升起的旭日宛如衔于它的喙中。更有山腰蒙蒙雾气缭绕,恰似仙鹤翩翩起舞。 美景当前,怎能不令人心生赞叹? 迟衡赞了几句,却没听见容越的声音。 回头,只见身后的容越背靠着一棵苍劲的松树,松树背后是石壁,石壁上爬满墨绿的青苔,青苔上凝着细细的雨露,偶尔坠下盈盈一滴。容越全身放松,闭着双目惬意地微笑,嘴唇微微上翘,头微微侧着,仿若谛听青山的风,仿若感知无形的雾。他的手放在青龙戟上,一袭戎装,神勇无双,天上地下,只有这一人而已。 迟衡心中一动。 大刀一挥,草木一悸,刀锋拂过,刀上稳稳地落了一朵嫩黄的小花,花儿柔弱地覆在粗粝的黑刀之上,只是微小的一点。迟衡笑着将刀缓缓举起,举到容越的胸前。 容越睁眼。 伸手将花捻起,嗅了一嗅,笑了。 迟衡上前,坐在松树下。 容越顺势也坐下了,二人肩并肩靠着,手臂挨着手臂,膝盖靠着膝盖,亲近无比。两人都向着对方微侧头,一同望着远处远处山色空濛,缭绕的雾气牵引向西,无法言语,无需言语。 四月的阳光普照,很快雾气就变得稀薄,山色变得浅淡,能看到山上杜鹃花红得绚丽。迟衡笑道:“容越,淇州那一线,郑奕是铁了心要守住,就算岑破荆吐血了也很难打开僵局的,咱们只有尽快攻破安州、拿下景余州,打开北上的口子,淇州那边的防御才可能松动。” 以元奚江为界,迟衡在南,郑奕在北,如今势均力敌。 容越道:“我挺纳闷的,战打得稀里哗啦,为什么郑奕还在这个时候登基,不是摆明了分心吗?” 迟衡摇头道:“郑奕或许想借登基之势,肃清军中的他人势力,你不觉得郑奕军现在党系纷争太多太混乱吗?尤其是还有些自不量力的保皇势力。郑奕地盘大,又多是原元奚各王的势力,尾大不掉。不像乾元军,一开始就没那么多杂七杂八,来投就是投我迟衡的,别说什么元奚王朝不王朝的话。” 容越笑:“你霸气!” 迟衡侧头望着他忽然说:“如果没有你的垒州,就没有乾元军;如果没有你和破荆,也没有今天的我。” 容越白了他一眼:“知道就好。” “有没有后悔?假如你没有将垒州拱手让出来,或者没有让我和破荆分权,也许今天,你就是半个元奚的君主了——就轮不到我做主了!” 容越挑眉:“怎么?觉得欠我了?” 迟衡笑着用左胳膊撞了他一下:“欠大了!等咱们将元奚拿下来,我封你做垒州王——垒州还是你的,我绝对不会占为己有。” 容越满不在乎:“好啊!不过垒州王不好听——改个名——容州,容州王好听!” “都随你!” 容越笑了:“那你得把元奚分成十几份才够分,破荆、石韦、纪策……哪一个你也不能落下啊!哈,破荆一定会挑泞州;石韦呢,炻州;纪策,肯定要挑京城,啧啧,迟衡,咱们还得好好打几年才能满足!” 迟衡自信地说:“最多三年。” “还有半个元奚呢,何况,郑奕不是软柿子,他的地盘大,将领也不弱,要拔掉他可不容易呐。” 迟衡伸出手:“就跟掰手腕是一个道理,最开始都势均力敌,但不可能一直保持,一旦哪一方占了上风就是压倒之势,咱们,就要争这个势——现在就是最好的机会!容越,敢不敢和我比个力气?” “谁不敢!” 容越一跃而起,跃跃欲试,没有桌子,没法掰手腕,只能站着角力看谁的脚先动了。两人面对面站着,各出右腿并在一起,摆好姿势,站定,容越挑衅地一抬下巴,示意好了。迟衡笑着握住了容越的手,两只手都是遒劲有力,实力相当,互相都把对方往自己身上拽。 容越鼓足了劲要赢,额头上的青筋几乎跳了出来。 两人本来僵着,迟衡瞅见那青筋,笑了,这一笑没绷住,容越眼疾手快,狠狠往右边一拽,迟衡脚下一动,身子前倾撞在容越的身上,顺势就要拽倒,容越哈哈一笑将他捞起,嘲笑道:“迟衡,你比以前差多了!” “让着你的!” 容越满面春风,尽情奚落:“输就输不丢人谁不是没输过!也是,你在纪副使身边呆久了,手头也没劲也正常!” 迟衡一个狠劲捏下去。 容越嗷的一声跳了起来,就那一下子,可怜手背上全红了,他甩着手直骂:“卑鄙,无耻,信不信我现在就废了你!”一边说一个扫堂腿扫过去,运劲如风,眼看沾衣迟衡瞬间闪开。 容越张牙舞爪再度扑了过去。 口鹤山之战后,安州的郑奕军就在乾元军的包围之中,宛如瓮中之鳖。 而早在迟衡攻击泗梨道和靖南时,远在安州与泞州边界的颜翦就已发起攻击。用五万人,牵制住住了安州的二十万郑奕军,为迟衡利落地拿下阵地解除了后顾之忧。 迟衡大加赞赏,当即提升颜翦为副将军,令其调遣安州境内所有乾元军以歼灭这二十余万郑奕军。颜翦也是雷厉风行之人,骁勇善战,在短短的半个月内风云际会,连招降带歼灭,竟将安州境内的所有郑奕军拆散降服了。其中投降的有十万余人,几乎是一月之间,安州就彻底肃清,成了乾元军的领土,而后,颜翦迅速整军,全军东徙,追上了迟衡的进攻。此皆是后话。 安州一旦收归囊中,则相邻的缙州、泞州局势骤然安宁。 且说迟衡。口鹤山大胜之后,迟衡将安州留给了颜翦处理,他与容越、扈烁领军攻向景余州。 。 第278章二八一 【第二百八十一章】 且说迟衡。 口鹤山大胜之后,迟衡将安州的后事全部留给了颜翦,他与容越、扈烁领军转而攻向景余州。 景余州是一个小州,只是安州的一半大。 郑奕军的重兵踞景余州虎牙堡,正是由安州进入景余州的第一个城池,虎牙堡由四城围筑而成,坚固无比。但若破了虎牙堡,则一马平川所向无碍。 全军行军不比骑兵迅疾,难免缓慢。 容越主动请缨,“就虎牙堡的那些地方,围上一个月他们就断粮了,迟衡,我先领着骑兵去突袭,试探试探虎牙堡的底细,” 迟衡道:“攻得过就攻,攻不下就绕着攻,大军很快就能赶上。董纵天手下有两员悍将:洪英光、瞿正,要小心!尤其是瞿正最喜欢和人单打独斗,你要以大局为重。” 容越自信执鞭:“绝对马到成功!” 迟衡伸手勒住缰绳:“我还没说完呢。你跟人单挑时最喜欢缠住不退,直到将对方打下马来才肯罢休,我知道你肯定能打赢的,但是切记,不要穷追猛打,不要被对方放长线钓了大鱼。” 容越吊起眉梢,失笑道:“我是第一次领兵啊?” 迟衡拍了拍马的脑袋:“走吧!” 四月,景余州草木葳蕤,灼灼生光。容越领着三千骑兵直指景余州,这三千兵士十分骁悍,乃是乾元军的精锐军,迟衡、容越、岑破荆都曾训练过,三千兵士装备精良,人人身着上等铠甲,手握利器,上天遁地,均非寻常人可比。 容越领着三千精兵翻山越岭,当夜突袭了虎牙堡之东的东堡。 精兵无声潜入,令守护东堡的洪英光手足无措,仓促应战,两军兵戈相接,不多时,忽然燃起了熊熊烈火,洪英光连忙回兵救火,就在此时,南堡的郑奕军闻讯而来,容越一看这架势,果断撤离,这一战容越大胜,以一敌十,歼了洪英光三万余兵士。 次日,容越将三千兵士分作三支。 从东、南、西三处突袭,一时虎牙堡鸡犬不宁,兵士人人自危。而容越自己却只领了最骁悍的二十人,组成一支青龙骑,在三支突袭进行半个时辰后,从北堡突袭而入。青龙队人人骑着矫健的乌骨马,手拿一把弯刀,骏马如飞踏过北堡,虽然有惊恐的郑奕军前来阻挡,但却抵不过杀人如割草的青龙骑的侵袭。 容越一路杀过去,过处刺刀见血。 眨眼间,青龙骑一夜之间竟杀到了北堡的中心,终于有兵士击鼓引来大队人马,容越环视陌生的北堡,心下了然,挥起弯刀杀开一条血路,瞬间撤离北堡,虽然有郑奕军将士气急败坏,却被远远地甩在了最后面,很快失去了踪影。容越奔到虎牙堡外的湖崇庄,青龙骑的二十精兵浑身浴血,却毫发无损。 湖崇庄距北堡近,而其他三支突袭的军队还没回来。 容越掏出软巾擦拭弯刀上的鲜血,夕阳之下,弯刀闪着寒光,干干净净,刀刃上倒映出他的脸,容越勾起笑,回头问精兵高护:“以前,迟将军也是这么领你们去杀敌的吗,我比迟将军如何?”高护曾是迟衡提拔出来的精兵中的精兵,跟着迟衡征战数次,杀人无数。 高护一贯的内敛,沉吟一下,一板一眼回答:“容将军比迟将军更灵活,迟将军比容将军更直接。” “什么意思?” “迟将军的攻击更加直接、狠辣,一旦攻入城池,绝不会给对方以喘息的机会,末将们追随迟将军只需要做一件事:杀敌。想比来说,容将军更注重进退布局,攻击狠,撤退快。” 容越哈哈一笑:“如果我和迟将军相对,你认为谁会赢?但说无妨!” 高护犹豫:“也许是迟将军。” “为什么?” “迟将军的进攻从来没有退路。” “你的意思是我没他那么狠?哈哈哈,是没人比得过他的狠。”容越笑着将刀收起,“可惜我一直没机会和他一起突袭,要不然也能领略到他最凌厉的一面——虽然也并肩作战,总觉得没有这么痛快!” 三支军再度合拢成一支时,迟衡的大军竟还没有赶到,如果稍事歇息,只怕虎牙堡又会重振旗鼓。容越下令,再度回马,三千兵士攻击虎牙堡北堡。一个将领迟疑地说三千兵士已经奔波一夜了,只怕不堪打战。容越说,三千兵士绝对不是只为了把虎牙堡侵扰一下就算了,如果连一个角都敲不下来算什么精锐军,而且,北堡才受过重创,防御空虚,现在不攻等郑奕军缓过神来就迟了。 三千兵士回转,以凌厉之势再度攻向北堡。 北堡本就被容越攻得摇摇欲坠,怎堪再度来袭,郑奕军兵士慌张应战。 却说北堡的将领瞿正也是一员勇将,见此情形引兵来挡,强弩之末犹有余勇,两军陷入一片混战中,却说瞿正眼看自家的城堡要守不住了,恶从胆边生,暗中死死咬住了容越不放,容越挥斥方遒,不提防混乱之中一支箭羽射过来,正中来了右臂。伤口事小,可箭羽带着剧毒,容越的手臂立刻手流黑血,手臂发酥,连青龙戟都拿不住,只得换作左手,左手极少握兵器很不熟练,一时间马速都放缓了。 容越只得扯开缰绳要逃,瞿正手持长枪朝着容越袭过来。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更兼瞿正也不是寻常之辈,容越仓促之下急忙闪躲,二人冲杀了一会儿,那明晃晃的枪每每划过容越的胸前,几次几乎被袭中,容越被生生逼到了城角,眼看瞿正势在必得,一个长枪刺过来,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忽然有人从瞿正的背后一声呐喊,一个年轻人骑马冲了过来,瞿正猝不及防急忙回马来挡。容越定睛一看,那年轻人竟然穿着郑奕军的戎装,。 有年轻人为助,容越很快转败为胜。 瞿正的郑奕军是强弩之末,零零落落抵挡了一阵,被三千兵士连夜攻破防线。于此同时,消息传来,迟衡领着大军已到,容越大喜,开了北堡城门迎接。迟衡及众位将领从北堡杀过去,直走东堡、南堡、西堡,几乎血洗了虎牙堡,郑奕军闻风丧胆,至次日正午,迟衡大胜而归。 迟衡坐镇虎牙堡举行庆功宴。 容越包着手臂,特地将救他的年轻人叫了上来。年轻人名时义衍,一双眸子锐利且灼亮,但略微腼腆,不太抬眼看人。时义衍说,他本是乾元军兵士,去年年末进军营就被招为探子,潜入郑奕军中。今日情形紧急之下他顾不上掩饰,穿着郑奕军戎装就救下了容越。说这些话时,也许是紧张,有些磕磕绊绊的。 容越很高兴,夸了他几句,时义衍抑不住满脸的激动。 迟衡则多了一个心眼,一一问询,时义衍别的都对答如流,唯独提到乾元军时近乎一无所知,他自称是因为才入军营就是探子,所以如此。见容越赞不绝口,迟衡一笑,对时义衍说:“英雄不问出处,你若心向乾元军,就算真的是郑奕军兵士也无妨。” 时义衍看了一眼容越,沉默不语。 次日,时义衍就来到迟衡营帐,单膝跪地说,他其实是郑奕军中的兵士,因瞿正为人暴虐,他本就心生异心。昨日,他先是见了容越领着二十兵士的神勇无敌,后又见了他率军的气度凌厉,立刻被折服。所以暗中跟踪,后见瞿正伤了容越,情急之下,他竟然忘了敌我之分出手来救。昨天见迟衡问及,想了一夜,还是自首来了。 迟衡拍了拍他的肩膀:“你跟容将军照实说,他会谅解的。” 时义衍跟容越坦白。 容越敞着上身在里边正换药呢,洗了一盆子污血,惊讶一下后大不咧咧地说:“你迟将军说得对,英雄不问出处,景余州本就被郑奕老贼所占,你也没别的选择,以后跟着我英勇杀敌,换天下安宁,以前那些都不是事儿。” 时义衍顷刻抬起头来,感激难以言表。 时义衍走后迟衡笑着跟容越说:“好厉害!都有人‘折服’于你的风姿甘愿投敌了,我早说,你穿那件黑色盔甲最是霸气了!” “错!我昨天穿的是白色!” 看容越吊着眉毛的得意样子,迟衡当即令人给他打制了一件明珰铠甲,坚固非常,更显得身姿挺拔。若干年后,史官描幕容越时用了“明月铠甲、策马引歌”之词,又叙述时义衍一事,意气风发非其他将领可比,史笔激越,史册生辉,颇受后人羡艳。 景余州地形狭小,有虎牙堡为关口。关口一破,一马平川,迟衡率兵无往不利。有扈烁勇往直前,引兵向东北,攻向了北古城;有容越银鞍照马,引兵向西南攻略;迟衡在中间,所向披靡。五日之内,三军又铁蹄疾驰,生生破了两个大城池,而后平定的那些小城池几乎是如履平地。而石韦亦调遣补给迅速,令快兵快将跟上,迅速铺上官员及兵士,在极短的时间内把景余州各城池肃清一番,令迟衡后顾无忧。 。 第279章二八二 【第二百八十二章】 越是激战,迟衡就越将郑奕军底细摸得熟悉。 随着一个一个城池的改旗易帜,执掌景余州的董纵天再不能安坐,但他也不会白白放手,救兵从淇州源源不断来救。扈烁的东北方最先受阻,攻击停滞。东北方连接着淇州的领地,淇州护卫着京城,是郑奕军的军事重地。扈烁虽然神勇,也攻不破郑奕军防卫如山。 安州、砚州、景余州三州相联。 砚州护卫着京城,故是郑奕军军事重地,在失去安州、又将失去景余州的重重压力之下,砚州的郑奕军自北而南来势汹汹。迟衡心想安州初定,如果被砚州再反扑回来可就白费力气了。恰在此时,石韦令扈烁领军向西北,守住砚州和安州边界。 而颜翦已将安州余孽收拾得差不多,在石韦的调遣下领军追随迟衡。 容越接到颜翦将至的消息,疑惑地问:“为什么不直接让颜翦守护安州边界,反而是扈烁又回军了,不嫌折腾?” 迟衡笑道:“扈烁本就擅以攻为守,砚州在地域上与安州接壤,又接近缙州,所以非扈烁莫属。至于颜翦,在安州的这段时间,他对乾元军已经很熟悉且建立起了威信,趁此时机,让他领军跟上,接下来的淇州也好京城也好,他都了如指掌——你看,石韦的调兵遣将多合适。” “看你笑得,既然赏识为什么不让他率军?” “他比我更适合运筹帷幄。” 容越策马扬鞭:“哈,他再厉害也是因为有你撑腰,要不然,将在外君命有所不从,他也没办法!” 迟衡挑眉笑:“石韦做事要像你这么简单就完了,他肯定是部署周全,颜翦和扈烁各得其所自然就会心服口服。拿下景余州,咱们就可以转战淇州了!” 五月,迟衡与容越如两条游龙一般在景余州纵横兴兵,势如破竹是从未有过的顺利。虎牙堡一破,景余州就开了一道口子,董纵天再想收就难了,更何况后来两个设防最为坚固的大城池先后沦陷,小小的且无天险为界的景余州如何能抵得住肆无忌惮的攻击。 董纵天节节败退。 而此时郑奕转变策略,要压住砚州、淇州、信北州三州,所以便舍弃了鸡肋一般的景余州,再没大量地遣兵来援。 郑奕一旦有所暗示,将领们自然也士气不足。 迟衡趁机大面积兴起突袭围攻,一路狂妄侵袭过去。半个月时间,即由景余州的最西边的虎牙堡攻到了最东边的古陇庄,古陇庄不是一个庄,而是一个城池——古陇庄是最接近东边淇州、南边曙州的一个城池。 郑奕军将领名叫林磨,乃是一个性格耿直的人。 古陇庄平淡无奇,无天险,更无重兵驻扎,一路上郑奕军闻风而逃,迟衡打得十分顺利,一路疾驰,追逐到了古陇庄的南关入口,南关入口虽有旗帜飘扬,也有兵士,但一看就不堪一击。迟衡并未放在眼里,也有心要赶在容越之前灭了古陇庄,遂一声令下昂然向前。 却说迟衡太过轻狂,并未料到才入南关口,周围异常安静。踩在地上,有些潮,像湿水淋过一样,明明之前没有下过雨,仔细一看还有些黏。 迟衡觉得不对劲,猛然听见鼓声大振,不等查看,如疾雨般的箭雨从前方飞驰而来,枝枝射向乾元军兵士,乾元军兵士一时手足无措,迟衡环视一圈,心想林磨果然是破釜沉舟。 原先,南关口虽是一马平川。 但是林磨憋着一股气,愣是在短短的一夜之间,令兵士们筑土为垛,将迟衡将士诱入陷阱之中,很快,郑奕军一个将领领兵击杀过来。 迟衡地处险境,但并不觉得这简陋的围筑能把乾元军控住——迟衡正想松一口气,却见乾元军兵士一个一个在击杀中倒下。迟衡一愣,再看那郑奕军的兵士们,个个带着面具,只露出两只眼睛,手拿着一杆长枪,枪头却易于寻常,一枪戮过去径直穿透了兵士的铠甲。迟衡这才觉得大事不妙,急忙下令撤退。但为时已晚,地上忽然燃起了一串火苗,顺着地上的潮湿一触即发,瞬间燃成熊熊烈火,整个南关口在眨眼间染成了地狱烈火一般。 战马一见大火,顿时嘶叫不已,兵士们也惊慌不已乱作一团。 明明同样是烈火中,郑奕军兵士却一点儿也不回避,纷纷拿着长枪朝着迟衡袭来——原来他们早就是抱着一同葬身火海的念头杀进来的,志在与迟衡同归于尽。 浓烟并着烈火随风浓烈,呛入咽喉,兵士们即使能避开刀枪也避不开烈火浓烟,一开始还能看清敌人,到后来烈焰弥漫,烟尘翻滚,热浪席卷而来,兵士们都止不住地咳嗽和流泪。纷纷倒在烈火之中,迟衡虽当即下令撤退,但如何撤退得了,郑奕军兵士死守住了入口,誓要殊死一战同归于尽。 迟衡虽然强悍也敌不过火势越燃越烈。 吸入过多浓烟,战马轰然一声跪在地上,被迟衡鞭了数下才起来,憋着一股劲横冲直撞。眼看浓烟密布兵士们纷纷倒下,迟衡救之不及心急如焚,浓烟飘过,他的眼睛都看不清前方。而且他本就在最前方,一开始遭受多方围追堵截,后又浓烟密布中看不清路,更兼战马受了惊吓,迟衡很快就分不清东南西北。 就在此时,忽然听见一声尖利的哨声划破天际。 迟衡听见急促的马蹄声奔来,而后是剧烈的厮杀。莫非是容越来救了?乾元军兵士为之一振,纷纷又鼓起劲来向前方冲过去。在浓烟弥散中,南关入口忽然闯进一支军队来,提枪就杀,十分迅疾凶悍。郑奕军始料未及,急忙回马应战,与来救的兵士混战成一团。被困的乾元军兵士趁机高声呐喊向入口处撤退, 而攻进来的乾元军兵士见自己兵士陷此劲敌,越加英勇杀敌,两相交战中,越来越多乾元军兵士急速撤离关口,终于得到喘息的机会。 不提郑奕军终于被压下去,且说迟衡在疾驰之中,忽然一支利箭袭来,正中战马,血喷涌而出,吸入过多浓烟的战马终于不堪重负轰然跪地,迟衡跳下马,双目流泪踉踉跄跄行走。 周围全是烈火浓烟,迟衡摁住胸口不停咳嗽,在一片星火浓烟纠缠之中他看不见、听不清,身边一个兵士都不见了,乱飞的横箭也消失了,恍恍惚惚中迟衡摩挲着,一阵风起,火苗扑过来一下子窜到了他的身上,迟衡扑在地上滚了两下,滚灭身上的火苗,却无法灭去眼前的烈焰。眼看火苗就要将他吞噬,隐隐约约中他听见一声焦急的呼喊:“迟将军、迟衡、迟衡……” 声音着急而高亢。 熟悉,熟悉到似乎是幻觉,迟衡眼前一阵一阵的晕厥,但他却掐住了虎口,迫使自己清醒再清醒,咳出用尽浑身的力气喊出:“季弦、季弦、石韦……” 就在他喊出声的一瞬,数支箭射过来。 迟衡使出最后的力气奋力扫过去,箭羽纷纷落地,橘红色火焰再度扑上来时,一匹战马在火焰中横空出世,马上的人飞身而下一把扶住了他,二话没说拽到马上,骏马如飞飞越过燎原的浓密烟尘,迟衡在剧烈咳嗽,感觉到一只手紧紧地抱住了他的腰。 仿佛过了很长时间,马匹不再奔跑,迟衡的咳嗽渐渐停止,他睁开眼睛,满目清明,转身,石韦站在他的身后,沉着坚定。 恍然如梦,马失前蹄了吗? 咳嗽令心口扯着发疼,但力气很快就回来了,迟衡直起腰望着满天火光? 石韦洞察他的心思:“不要紧,大部分兵士都已经逃了出来,没有损失太多人。” 迟衡张了张口,喉中艰涩:“你怎么来了?” “古陇庄地处三洲之间,最适合坐镇,我就提前来了。你可以将刀放下来,刚才容越已领兵从东关攻入,古陇庄迟早是咱们的。”石韦说得从容,波澜不惊。 迟衡深吸几口气,气息调匀,心口清了。 他一扯缰绳飞身上马:“坐等凯旋多没有意思,季弦,走,助容越一臂之力。” 风云际会,卷土重来,迟衡与石韦策马向前直指狼烟四起的古陇庄。有石韦的前锋刺入,有容越的锐军扫荡,迟衡更是攻势凌厉誓要一血前耻。两军相战了一天一夜,杀了一批又一批蜂拥而上的郑奕军,终于长驱直入攻进古陇庄城池中央,仍遇上了郑奕军将领林磨的殊死顽抗。 容越军是旌旗蔽天,又有心为主将复仇。 林磨到底是单兵孤城怎相抗得了,但不愧为一员忠将,浴血奋战,直到容越和迟衡杀进来时,全城已只剩下他一个。他仍然以一敌百不肯投降,血染盔甲,长刀上的血源源淌下,闭着双目,刀尖撑在地上。 迟衡不由得心生敬佩,令兵士向后退,下马,大步向前:“林磨,董纵天已经撤离了景余州,古陇庄也被我拿下了,你以为,凭你一人就能阻挡得了?” 林磨睁开被血模糊的眼睛,豁然举刀砍过来。 一支急箭射过来。 正中胸口,在刀距迟衡一寸处,林磨倒下了,他的眼睛不甘地大睁着,瞳孔倒影天空最后一丝夕阳,渐渐变成灰暗。迟衡感慨他的忠勇,下令在城池最中间立了一个冢,后人名为“林磨冢”,冢边种了几棵香樟树。不到百年,整个古陇庄处处可见香樟,别处的香樟开的都是嫩黄嫩绿的花,这里的香樟开出的全是深紫色,如血凝之后一般。每到春日,绝艳倾城。久而久之,古陇庄就改名称了香樟堡,此皆为后话。 。 第280章二八三 【第二百八十三章】 经了古陇庄的这一场烟尘,迟衡两天都没缓过来。 泡在池水中,迟衡浑身舒展开来,咳一咳胸口还有隐隐的痛。这是个野生的池子,挺大,草挺多,不多时,绿草簌簌分开,石韦从长草中走过来,臂弯中一袭长裳,站在池边居高临下,“舒服些了吗,” “好多了,心气顺了,季弦也下来泡泡。” 石韦摇摇头:“凉吗?” 五月的天池水丝丝的凉意,但迟衡很喜欢这种沁入肌肤的凉意,将身体与生俱来的那股燥热一点一点逼出来。池水倒映着石韦的影子,迟衡拍了拍水面:“季弦,下来泡一泡。” 石韦但笑,坐在池石上,却没走,一双眼睛偶尔瞟一眼水中的迟衡。 迟衡脑海中还回旋着烈火、浓烟以及宁死不屈的林磨,不由得感慨道:“差一点儿就栽在阴沟里了,林磨一人能布这么个陷阱也让人敬佩,要不是董纵天放弃景余州咱们未必那么容易夺下。虽是敌人,我也很佩服这样的人。” 石韦拔下一根草拨着水。 二人悠悠地聊着。 头上没有遮拦,五月的阳光有些烈,不一会儿石韦就热了,额头的汗水流下来,痕迹一道一道的汗,迟衡侧头意味深长地说:“季弦,少说一个月没洗了吧?” 外出打战,一月不洗澡也是常事。 昨天少说熏了半个时辰烟尘,又打了整夜的战,打完后就累得睡着了,起来就到现在,石韦难免也灰头土脸。被迟衡嘲笑着,石韦受不住了,挑了他一眼:“一个月不洗澡,也比一搓搓半池子泥强。” 迟衡一个手刀划过,拂起的一线水地泼在石韦身上。 石韦随手弹出一块小石子,石子连飘三下水,径直朝迟衡某个地方打过来。迟衡急忙一闪,石子噗通一声沉入水中,迟衡惊得不像话,却见石韦脸上露出难得的狡黠的笑。 迟衡倒吸一口,眼睛一转朝池边游去。 阳光下池水泠泠,池水中的人像一尾跃上飞瀑的鱼。石韦寻味似的凝望着他,嘴角的笑越来越深。就在迟衡要游到池边时,忽然寒光闪过,石韦猛然回身,飞速地扔出衣裳。 一支利箭穿透了衣裳。 唰唰唰,一连十几支利箭同时冲着迟衡飞过来,迟衡噗通一声扎进池水里。 在他消失的一瞬,长草中忽然窜出了六个人,每个人气急败坏,手执长弓又朝石韦射过来。石韦连退连闪躲,忽然听见一声呼喊:“季弦,快下来。” 一支一支的箭像长脚了一样,都朝着石韦的后脚跟钉下来。 池中央,迟衡又钻出来大喊一声:“快下来啊!” 石韦拔腿就跑冲入水中,几个猛子扎了进去,他水性也好潜入池中,池边的六人气急败坏地再度射箭,但迟衡和石韦早已不见了踪影。 池水|多草,石韦从秘草中钻出|水面。 从茂密的草丛中能清晰地看到那六个人还在池边寻找着,时不时一支箭落入水里。石韦深吸几口气,忽然脚边一动,他低头一看,一个黑影从水中浮上来,抹了一把脸,笑笑地看着他,除了迟衡还能是谁。 石韦心中一喜。 迟衡握住了他的手,将他拽入悄然水中。水下,水中,无一不是柔柔的,连同拽着的手臂都有些不真实,迟衡一边游一边回看石韦,石韦按了按他的手背,二人相识一笑,水中看不清面容,但彼此都知道对方在笑,石韦轻声说:“怎么每次和你在一起都不太平呢?” 迟衡以为容越很快就会到。 想不到压根儿没人来。那六人就一直在池边看着,迟衡游得手都快断了,就在这时,天慢慢暗淡下来,天空一牙细细的弯月,迟衡离开石韦,游到离那六人最远的地方,想趁他们不注意的时候悄悄地上去。 就在此时,石韦忽然哗的一声钻出来。 那六人听见声响,猛然执弓射过去,支支射|入石韦刚才钻出的那地方。 迟衡听得一阵心悸,飞快地爬上岸,悄无声息地猫在池边的草丛中。刀不在手边,他就一直猫在长草中等待着,眼前来来回|回走过好几次,甚至差一点儿就踢到他了,迟衡沉住了气。等了好一会儿,终于有一个人落单了,左顾右盼找寻水里的人时,迟衡猛然扑上去,一下子掐住了他的脖子。 那人猝不及防,啊的一声倒地。 其余五人听见声响,猛然都看过这边来。就在此时,池中哗啦的一声巨响,其余人又急忙转头看向池水边。迟衡趁机一个手刀过去,手底下的人晕了过去。他飞快地摸出那人腰刀和箭筒,才一站起来,那五人已经奔到他眼前。 刀光剑影,锋芒毕露。 迟衡一身水,一把腰刀舞得飞快。就在此时,石韦从水里跃出,如一道长虹,他抓起石子扔过去,一颗一颗狠狠打在那五人的身上,有一人怒了,竟然拿起弓朝着石韦射过去。 迟衡抽|出一支箭狠狠掷过去,正中那人的腿。 石韦赤手空拳,却罔顾凶险飞快冲过来,打斗之中一脚踹过去,中了箭伤的人当即捂着腿打滚。石韦一连数脚踢过去,而后夺了武器,一刀挥下去,那人鲜血直迸。 有了武器二人就很轻松了。 石韦腿脚功夫利落,出腿如铁,铲得那几人节节败退。迟衡原本担心,回头一看,石韦竟然飞腿一撩,姿势轻扬,劲道却十足,径直将一个人扑通一声撂倒在地,石韦上前狠狠一踢,那人哀嚎一声不能动弹。迟衡不由得心生赞叹,从来都是沉稳,从没有见过如此血腥暴力的石韦,他那一招一式简直令迟衡刮目相看。 一个飞刀闪过,迟衡急忙闪开。 集中精神,关注眼前的战斗,迟衡一刀在手,就算重重包围中也是游刃有余,刀光交织他一刀挥过去就见血光四溅。 月越亮,那几人越胆寒。 见迟衡比那索魂厉鬼还凶狠,这几人这才想要逃,迟衡哪里肯放,与石韦珠联璧合,三下五除二撂倒在地。那几人武器还带得全,连麻绳都有,迟衡啐了一口,狠踹了几脚,生生将人的肋骨踢断了,终于有人熬不住疼,坦白说自己是林磨的手下,战前,就被吩咐潜在城中,若迟衡夺了城池,他们伺机而动。 谁的人已不重要了。 不管是死是活,迟衡将他们一个个绑得严严实实,扔在一旁。 等终于歇下来,石韦忽然笑了:“每次想和你清清静静,都要受一番折腾。” 说罢,下水洗去身上的血。 而刚刚进行了一场剧烈的打斗,迟衡心潮还没平息,血脉沸腾一般,脉搏扑通扑通的跳动。迟衡想起上一次也是同石韦一起,遇上了袭|击的敌人,而自己从崖边掉下去竟然只有轻伤,这次也是有惊无险,真可谓有神灵护佑。 石韦仿若听见他的心声,回头望了他一眼,微笑。 迟衡的心忽然更加剧烈地跳了,那灿然的笑容,与火光中|出现的面容相映,与刚才血腥的一撩一踢一踹相融,激起了迟衡血脉里激扬的血。他大步上前,一把拽住了石韦的手,倾身。 石韦一怔,转头:“怎么……” 迟衡将他的嘴唇封住了,石韦一惊,双手猛然向后一肘撞在迟衡的胸口。迟衡吃疼,却从背后一把搂紧,牙齿狠狠咬住了石韦的嘴唇,石韦一动,他的牙齿就一磨。 石韦挣了两下,嘴唇松开。 迟衡越加生猛用力,像角力一样将石韦向后禁锢,扣住他的腰,猛然将他扳过来,再度咬住石韦的嘴唇吮|吸开来。吮|吸粗暴、狂野、力道猛烈,石韦唔的一声连踢带踹。 迟衡提膝猛的一磕,石韦的腿骨当即一疼,嘶的一声面露苦楚。 迟衡顺势将石韦压在水里。 石韦猝不及防,被水灌进了喉咙,情不自禁地呛住了,随即咳了数声,手使劲击着迟衡的背。迟衡被打得又疼又爽,抓|住石韦的衣领向下猛然一撕,那衣服应声裂开。 石韦挣扎着从水里探出脑袋。 迟衡立刻压在他身上,吻住了他的嘴唇,像打斗一样他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吮|吸,舌头碾转,渐渐的身体底下不再挣扎了,舌头也不再抗拒,而是渐渐地、迟疑地任嘴里的侵略者胡为。 。 第281章二八四 【第二百八十四章】 抗拒与犹豫抗拒的挣扎中,迟衡长驱直入、攻城略地、在金戈铁马的肆意驰骋之下,火舌席卷而来,烽火将紧紧纠缠在一起两个人灼烧成一体,骨与骨的冲撞,急促的呼吸、炽热的呼喊、灼热入骨的翻滚,肉与肉炽热摩擦像火山迸发一样熔炼,滚烫的身体将整个池水都烧得沸腾不止。 月行,夜越亮。 迟衡将石韦紧紧抱住,喧闹的池水为证,彼此誓将对方嵌入自己的骨与肉之中,渗入骨髓,即使利刀也不能剔除。所有的过往,所有的未知,一概遗忘,只有现在,只有今晚,只有彼此,只有明月为证为信。 庄院深深,树荫满地,一树红石榴花斜在枝头。 容越摇着扇子,啧啧两声惬意地说:“林磨真厉害,死都死了还给咱们来这一出,让我说什么好呢。啧啧,还有,不是我不去救啊,那野池百八十里远,周围就没个人烟,而且在古陇庄我都忙得四脚朝天,能想到你在那里还有危险?” “就知道你指望不上!” 嗯,多亏没指望,要不然这会儿指不定还在水里潜着呢。 “不过,你也将那几人揍得够惨啊,断胳膊断腿,现在都没一个能说出利索话来的。”容越忽然疑惑地凑前打量了几下,目光停在迟衡脸上:“那几个人有两下子啊,把你也打得够惨,脸都呲伤了,嘴唇也破了,咦,还有点发青发肿……” 迟衡按住嘴唇诡谲一笑:“皮肉之伤不足挂齿。” “不太对劲啊……”容越又疑惑又纠结,总觉得什么呼之欲出就是想不出来。 迟衡夺过绣花檀香扇敲了一下:“哪里来的,中看不中用,你摇也太不适合了吧。”说罢,大手一摆,扇子大开,冲着容越扇了一把劲风。只听见嘶啦一声,扇子破成两半,迟衡拿着破扇子哭笑不得。 容越绝倒:“斯文斯文,都是斯文人的东西你就不能斯文一点。” 这时,石韦走过来。 容越瞅了瞅石韦,脸倏然又变得疑惑不解,再瞅了瞅迟衡,纳闷地说:“你们俩受的伤怎么这么诡异呢?我特想知道那伙贼人用的到底是什么武器啊?” 啪的一声,扇骨敲在容越头上。 就在不明不白的嬉闹中,又过来一人,正是颜翦,颜翦率兵日夜兼程终于赶到古陇庄。 颜翦形貌伟岸,声音宏亮,见过迟衡之后,他与一直没打过交道的石韦攀谈上了。年龄相当,颜翦又健谈,二人相谈甚欢。 颜翦问起淇州的事。 古陇庄是景余州的最后一个城池,景余州之东就是淇州,淇州乃是郑奕军的守护重地。岑破荆一直领兵攻击,而且攻势很猛,但依然无济于事,淇州安如泰山。不过,并非岑破荆无能,郑奕将他最强悍的兵力都压在了淇州。米羲 、狄高明 、戚擎、仰子石都是郑奕的心腹和悍将,如今全部都在淇州边境。 颜翦感叹道:“岑将军以一敌数人,可以说,能将战事僵在边境已经很不容易了。勇字当前能胜,智字当前也能胜,要拼勇的话,郑奕的那些将领都不赖,郑奕又一直苦心经营淇州,硬拼硬顶多就能打个平手。” 迟衡看他:“颜将军觉得应该怎么打?” 颜翦与郑奕交锋过,早年还有交情,沉吟一下,他说:“不是说郑奕要称皇吗?现在是五月,至迟也就这个月了吧?肯定还有些顽固的旧党臣子和皇族要惹是生非。封赏的三公九卿中,总会那么些觉得吃亏了的,咱们该兴风作浪一把。” 石韦道:“纪副使早就安排下去,现在京城已经不太平了。” 颜翦笑看他,又转向迟衡:“石将军将大军笼到景余州,又将我从安州迁到这里,该不会是为了和淇州的郑奕军正面突击吧?若是这样的话,咱们得增加三倍的兵力才可能攻得破郑奕的防线。” 迟衡调侃:“这么灭自己威风。” “要没两把刷子,郑奕也不可能成为一手遮天的郑太师,淇州又是郑奕起家的,这里的一山一川他都了如指掌,再看那些驻军将领,哪一个不是打出来的。”颜翦一笑,“当然,我们会在这里,自然就是为攻破郑奕的重镇的,只不知将军的安排。” 迟衡笑道:“两军战线绵延千里,郑奕能守得住一个区区一个淇州,但能守得住大片疆域吗?而且,他会压重兵在淇州,正说明他的恐惧:他很怕我们突破防线!一旦突破防线会怎么样?直接攻入京城!京城一旦失守,他赖以生存的皇族就会遭到重创,直接威胁到开州、乐莱州,而这几个城池一旦有危,郑奕政权摇摇欲坠。他既然怕了,就说明他没有把握,那我们岂不是应该更自信才是!” 容越挑眉看他:“怎么你一说,事情都不是事情了啊!” 迟衡信心满满地说:“不错,淇州严防死守,破荆攻了两个月都纹丝不动。不要紧,我们继续向东淇州之侧是信北州,信北州之侧是大海,咱们就沿着海线攻上去,总能找到缺口!而且咱们有大片的西疆南疆之地为靠山,从西线上去就是尉临州、砚州,泞州、缙州这些地方的强兵干将还没开封呢,麻行之很快就能将西域收口,攻上去还是眨眼的事。” 事实大家都清楚,但经迟衡这么一说,却令人莫名的心潮澎湃。 “我们本可以从西线往上攻,但郑奕的西线也不是摆设,而且都是我们不擅长的凶险地形,时间会更长。我主从东入手,因为,东边一垮,西线不攻自破。郑奕不傻,我们去哪里他都盯得紧,会把我们死死咬住,我若去攻信北州,他的信北州就防备森严了。”迟衡指着地图一线,忽然笑了,“郑奕失策就在于,他是个太师,可以将朝廷玩弄于鼓掌之中,却不是一个南征北战的良将。他不知道,攻比防容易,同样的地方,同样的时间,同样的人,攻一定会比防占势。季弦,你说说安排吧。” 石韦将地图摆到颜翦跟前:“如今兵力压在景余州,颜翦将军率领部分兵,就在景余州与淇州的边界开战,肆意挑衅,扰乱郑奕的视线,让他以为咱们的重兵是从景余州北上攻淇州;容越将军和迟将军率半数兵士悄然向东,迁徙到玢州边界,进攻信北州一带。” 颜翦若有所思:“现在与信北州对决的是霍斥和梁千烈?” “之前三个月他们以守为主,而且信北州的郑奕军亦是凶悍,迟将军这一次出征可以破此僵局。当然,若要郑奕军悄然不知,颜将军必须在景余州掀起波澜才行。” 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四人将战略一述,各自明白职责,风暖暖的,容越和石韦二人先告辞各司其职去了,只留颜翦一人在此。颜翦说起容越,大赞他作战天赋奇佳,牵制时恰到好处,放手时干脆利落,所以安州之胜大大超出颜翦所料。 迟衡笑道:“领兵作战,要么有过人的胆识,要么有过人的谋略,容越两者兼备,却浑然不自知。” 颜翦道:“容越将军是我见过最随性的人,战术浑然天成,这是老天爷存心给饭吃,别人羡慕不来。不过,方才你说到了海战,海战不同于陆地、江河之战,不是随便的人都能打的。假如从玢州的海岸往北攻击,兵员和船只都是问题。” 迟衡微笑:“七年前,我在垒州征下十万海兵,五百只海船,蛰伏已久,就等今天一展身手!” 颜翦惊讶道:“那么早?” 迟衡目光变得渺远:“那时,我和破荆攻下垒州,颜王军夺下了泞州。之前从朗将的意思得知,他期望左右夹击,迅速攻下曙州玢州,当时就想,若是能海战玢州就很容易了;沿海而上,信北州也如探囊取物,所以,我在没有征得朗将同意的情况下,就让容越单独辟出海兵,暗自训练。后来颜王军分崩离析,这事就搁置下来,当海兵的训练并未中止,而且随之炻州的海运拓开,兵员、船只的储备更加如鱼得水。七年,足够磨砺出一支利军!” 半晌,颜翦说:“你后来和他说过吗?” “一直没有机会,我当时那么想给他一个惊喜,期望轻轻松松将玢州夺下好在他面前炫功,可惜……”迟衡扬起头,仿佛将往事挥去一样,声音骤然变高,“去年,我一直忍住没在攻打玢州时用上,就为了现在给郑奕一个致命之击!颜翦,你可要把景余州和安州好好守住,甚至,在危急之时,可以失景余,保安州。” 沉默良久,颜翦说:“多谢你替他收了尸骨,青山与共,莫过于此。” 迟衡移开目光,嘴角勉强一翘,却没有笑,想说什么也说不出来,静默之后,只用手弹了一弹地图:“青山与共,他也会高兴的……一直听纪副使说,颜家能文能武的多,你们也无需顾忌太多。如今乾元军文臣武将都缺,去找纪副使,他会人尽其用的。” “多谢迟将军!” 此后,颜翦率乾元军兵士伺机挑衅淇州与景余州边境,与地处安州西北的扈烁遥相呼应。二人作战攻击均是大开大合,调兵遣将十分气度,每每大军压过去,就算不胜也能很是震慑一番。正是这种肆无忌惮的打法,果真蒙蔽了郑奕军将领,以为乾元军攻击主力仍在安州景余州一带。 “田家少闲月,五月人倍忙”,所过之处尽是麦熟之景,迟衡与容越领军一路东向。 悄然之间,就到了淇州与曙州交界地。 。 第282章二八五 【第二百八十五章】 “田家少闲月,五月人倍忙”,所过之处尽是麦熟之景,迟衡与容越领军一路东向,在颜翦的强烈攻势掩护,悄然之间,二人率着兵士到了淇州与曙州交界地。大军行军慢,单枪匹马快,迟衡趁此时机去了一趟岑破荆的营帐。 深更半夜,岑破荆见到三人,惊了。 迟衡交代了几句就直喊累,嚷嚷几天都没睡好觉了,岑破荆狐疑地给三人安排了住所。时间仓促,驻地营帐又没什么可挑的,草席铺在地上就当做床了。容越横在迟衡和石韦中间倒头就睡,迟衡与岑破荆挨着。岑破荆本想和迟衡多聊几句,奈何迟衡心不在焉,词不达意。 反而迟衡不停戳容越:“咱俩换个位置我和石韦说说话。” 容越迷瞪瞪:“有什么明天说不行啊,天天说还没说完,困得要死别动我啊!” 迟衡不死心,一会儿一踹,一会儿一折腾。没想到容越心比烟囱都粗,迷迷糊糊的打死都不挪窝。岑破荆噗的笑出声,将容越一手拖起:“给我起来!有宝贝让你看!” 容越几乎吐血:“我一个三天没睡觉的人……有什么不能明天……” 容越和岑破荆一走,迟衡就扑到石韦身上亲了起来,手上身上都着火一样恨不能立刻将他给揉碎了,石韦有些尴尬:“他们马上就回来了,岑破荆是不是看出来了?” 迟衡嘻嘻一笑手探入衣裳里:“看出就看出,当初还是他绑着你送到我床上的。” 石韦骂了一句,却不是骂岑破荆。 迟衡迫不及待地扯开腰带,大手抚弄上去,旖旎的肉搏声和啧啧的水渍声很快蔓延开来。 林子里,容越困得不行:“岑破荆,有话快说我要睡觉啊。” 岑破荆慢悠悠地说:“来就来怎么没提前说一句,我也好让人接你们去啊。郑奕军前脚才打跑,你看我这里,连个单独的营帐都没有,累得大家睡一起。” “客气得,又不是没睡过。” 岑破荆瞅了一眼两眼皮都耷一起的容越:“怎么你一这一打胜战的人,比我还狼狈啊!” “你来!你跟着迟衡打仗试试,他嘴皮子一动就是几场战,部署、领兵、打仗、收拾后事的可都是我啊,不行了不行,困得要死!”容越跐溜一声坐在地上。 岑破荆有一句没一句:“跟着他就是没有一刻歇着,但不会累!” “你到底是有什么非让我出来啊!” 岑破荆跟容越背靠着背,忽然开始大倒苦水:“我累惨了!不知道郑奕是疯了还是怎么的,一拨一拨的人往淇州压,赶不尽,杀不绝,每天光应付没完没了的攻击都够了,反攻压根儿找不着空隙。你们一路攻得那么顺利,我原本指望从你们从景余州攻淇州,咱们也算强强联手,打破这僵局没问题。” 容越清醒了一些:“你能扛住就不容易了。” “你们去玢州?” “对!郑奕也不是饭桶,他诚心要守,硬攻也难。就算我们把所有兵力压在淇州这一线,还是会僵着。你先扛一阵子,要不了多久郑奕军就会自乱阵脚的。” 岑破荆仰望天空星辰灿烂:“越来越看不懂了,迟衡是想从玢州入手攻信北州?信北州那一段都是天堑,更困难吧?还不如从我这里下手,攻淇州更快吧?不过战是越来越难打了。” 容越沉吟:“迟衡想从海战破口。” 岑破荆恍然大悟:“我都忘了这一茬了!不过咱们都不擅海战,迟衡是想怎么弄?领着海军的是谁来着?!”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 岑破荆思量后,若有所思:“我想起来了,颜鸾的九弟颜翊在去年被派去引领海军,我还以为迟衡要将他冷落呢,原来是放长线到现在啊,不过,怎么不在年初的时候就放出去呢,说不定现在信北州都破了。” “你说呢?” 岑破荆自说自话:“信北州能靠海战攻破口子,但最终还得地上打。迟衡一直没出,是把这一线都试探过了,探出了郑奕的轻重所在。也对,海战咱们都不熟,不敢抱十成把握啊!” 容越踢了踢地上的土:“拭目以待吧,我挺有把握的!” “还有啊,石韦不是坐镇昭锦城吗怎么也跟过来了?如果说要海战的话,石韦出身垒州,应该比我们都熟悉,迟衡是想让他指挥海战吗!” “不是,石韦就是在昭锦呆发霉了,出来看看。” 岑破荆还绞尽脑汁想问。 容越径直说:“别绕弯子了你到底是想问什么呀,再这么不明不白我走啊!” 岑破荆哈哈大笑:“真佩服你,睁眼瞎的功夫太厉害了,明晃晃的杵在他俩中间碍事不碍事啊?石韦脸皮薄不会说什么,我就不信你总插在两人中间,迟衡还能不明示暗示两句。” 容越蒙了一下:“什么?” “你就跟那油灯一样不点就不亮,还能什么啊,我要是迟衡就直接把你提溜起来了!” 容越一拍大腿:“我就说怪嘛!原来他俩搭上了!” 岑破荆但笑。 容越纠结了:“唉,让我说什么好,迟衡什么都好就是沾花惹草这点特让人不舒服,清清静静跟一人好不行吗。难怪一声不吭就封我师兄当什么司业少卿,原来是看上了石韦!那我师兄怎么办?” 岑破荆无语地笑:“淡吃萝卜闲操心!你还能逼迟衡看上谁啊?” 容越兀自嘀咕了一阵,二人背对着背相靠着,静默了。 天际一弯月。 天际月下树影黑,远处传来狗叫的声音,能想象出平常人家的院子是什么情景。容越头一歪,忽然感慨:“你说他俩现在在干什么?我也想找个人暖暖被窝了!” 岑破荆忍俊不禁:“最美的美人都送你了,你自己不要的。” 容越苦着脸:“无缘。” “欸,说起来,昭锦城封赏这一次迟衡可是煞费苦心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弄来那么多女子,就把乾元军的后续给解决了。”岑破荆肘了肘容越,“我听说好些个将领的妻子都怀上了。” 容越兴趣寥寥:“九月、十月昭锦城估计少说有四五十个小将领要出世了。” “迟衡真是想得远!” “怎么说?” “以前,将领们都是逞勇去打靠的是自觉以及封军衔赏的诱惑。你知道郑奕最擅什么,就是招降敌军将领。迟衡这一下,瞬间就让将领们拖家带口了,心都定在了昭锦城。” 容越皱眉:“该叛的还是会叛,一个女子能牵得住。” 岑破荆笑道:“温柔乡,英雄冢,你没有经历过不会明白。等十月普降大雪,将领们回城,妻子团圆,良田赏封,功成名就油然而生时,想跑腿都是软的。当然,你这种就是变数最大的,因为你没有任何约束。” 容越哈哈大笑:“这么说,我当时得领下那个美人才是。” 不知不觉,月上树梢。 天大明,迟衡精神抖擞要离开。 岑破荆遗憾地轻拳揍在迟衡身上:“你跑这么几百里就为在我这里睡一觉?到底什么个情况也没和我说!算了,赶紧走吧玢州还有好几天路程呢!” 迟衡神情爽朗:“我一路上看过来,你至少能撑一年。” “一年?你太小瞧我了一年我都把郑奕撂倒了!那什么,你也太饥渴了吧,一天都忍不了?石韦说什么也是一将军,你辣手摧花,也要分点场合吧!”岑破荆诡异一笑。 迟衡光明正大地瞪他:“去!一肚子坏水的就是你!明知道我和季弦……还给我们安排地铺,摆明了让容越搅黄是不是!” “虚伪!容越要听见这话信不信一刀砍死你!” 说笑一番后,迟衡正色:“破荆,你至少还要在这里扛着三个月。现在战略有变,我要将重心放在信北州。淇州先僵着,就算能胜,你也只能小胜千万不要深入,听我的号令,等合适的时机,我们可以一把翻过来,拿下淇州也就是半个月的事!” 岑破荆掏了掏耳朵:“半个月?我没听错吧?” “对,但前提是,你这里最关键,必须挺住郑奕的攻击,接下来他还会更疯的——破荆,这个地方只有你最合适,别人要么守不住,要么拿捏不住分寸顾此失彼。” “别给我灌*汤。” “不是*汤是定心丸,不出意外的话,十月我们就能反攻淇州,等我的号令!”迟衡意气风发。 岑破荆笑着点头:“你就是让人踏实!放心吧,我准保给你来个漂漂亮亮的大反攻。”岑破荆瞅了一眼不远处的石韦,道,“石韦是我见过的最……俊的人,我说,你不是逢场作戏吧?” “怎么会!” “我数一数,够凑一个八仙桌了:骆惊寒、纪策、钟续、石韦……庄期你有没有得手?哈哈,别跟我装聋作哑啊,你要能应付过来是你的本事,我没啥可说!” 迟衡瞅了他一眼:“说得你好像没有三妻四妾似的,别说你岑府里的全是木头人啊!” “都是迟大将军的赏赐不接不行。” 迟衡眼睛一转诡异一笑:“欸,跟你说个正事,你到底行不行啊?有四房妻妾了吧,怎么这么久不见瓜熟蒂落啊?我看就回来三天的都已经有苗子了。”这两年,迟衡前前后后给岑破荆赏了四个女子,现在都住在昭锦城的岑府里,尤其是第一个妻子十分得宠。但奇怪的,竟然没有一个女子怀有身孕。 岑破荆挑眉:“你这是挑衅?我可告诉你啊,一年两年没有不算什么,十年八载,儿孙满堂是绝对少不了。至于你,呵呵,你就是有逆天的本事,都绝不可能让那一个八仙桌怀上个一子半女!” 迟衡慢悠悠地说:“我不在意。” 岑破荆凑前:“别发慌,等我的儿子们出生了过继一个给你,嘿嘿,别笑得阴阳怪气的,纪副使年初的时候就说,要做我大儿子的干爹,还帮取了一个名字:岑修。”当然儿子还没着落。 。 第283章二八六 【第二百八十六章】 与岑破荆道别之后,就是石韦了。 迟衡握住了石韦的手捏了又捏恋恋不舍,“季弦,这里离昭锦最近,你回去吧。” 石韦沉默。 迟衡揽住他的腰,“你在昭锦,我才能知道整个战线的所有情况,只有如此,等发起总攻时才能呈最有利的压倒之势。论调兵遣将,纪副使不如你,乾元军没有一个比得上你。季弦,半年,熬过这半年,我要天天和你……脸红了,脸皮太薄了!昨晚舒服不舒服?嗯?我的宝刀怎么样?有没有戳到你最里面最软的……哎呦!” 石韦瞪他,吐出两个字:无耻。 迟衡哈哈一笑,亲了亲他的眼皮,抚了抚他的嘴唇,恋恋不舍地说:“破荆说你长得最俊了,他还没见你更俊的时候,在我身子底下喘不过气的时候,腰不停的扭啊扭,越扭越带劲越扭越深……哎呦,别跺我脚啊,几个月都睡不上了还不让我过过嘴瘾!” 石韦气急败坏脸憋得通红。 迟衡知道他经不起玩笑,正经了,温和地亲了一下他的唇:“虽然我是乾元军的主将,但我现在可全都听你和纪副使的,你们说改变策略从玢州打信北州,我就这么打了,昭锦城的恰当调配,可比交战的一整支军还厉害,你们领着战事的成败!十一月、十二月,为我们准备好庆功酒!” 说到此,迟衡忽然将石韦的头揽入自己颈窝,大手抚摩头发。 石韦飞快推离他,目光冷静:“你放心,我来古陇庄就是、就是想看看你……乾元军和郑奕军打得怎么样了,运筹帷幄也不能闭门造车,我绝不是置千军于不顾擅自离开的。” 迟衡笑道:“季弦能来,我很高兴!” 迟衡再度将石韦拥入怀中,五月的天,炽热,怀中灼烧。 石韦的背影渐行渐远。 容越戳了戳迟衡的脊梁骨奚落道:“行了行了,再看下去眼珠子都要凸出来了,你还真是,窝边草一个也没落下啊。你老实说,是不是因为我师兄太矜持,你才把他撂昭锦城的?” 迟衡扭过头来,故作无知:“什么?庄期不愿意呆昭锦城吗?哈,司业少卿是一个功在千秋的官职,功德不比一国之君差。上次骆惊寒的信报里,庄期做的越来越得心应手呢,肯定比跟着你东奔西跑的好!” “跟着我?到底是跟着谁啊!” 好在容越对情情爱爱一向淡薄,转眼就眉飞色舞、策马狂奔起来,二人在一望无际的荒野上风驰电掣。 越过曙州边界、掠过淇州边界、在玢州边界驰骋了数天之后,迟衡在千军抵达之前就先到了玢州的晴婺,晴婺并不富庶,是寻常的一个海边小城,历经了铁蹄践踏,破破烂烂的,平常百姓家家户户挂着渔网。 早有人在晴婺衙府等候。 凌罕一抱拳:“迟将军、容将军、末将在此久等了!” 凌罕从颜王军时就追随迟衡,数年过去,他也从一个小小的兵头变成了副将军,他身边的是一个二十三四岁的年轻人,十分英气,只一眼,迟衡就猜出他是谁。果然年轻人干净利落地一拱手:“末将颜翊见过将军!” 迟衡颔首:“都准备好了吗?” 颜翊道:“一切准备就绪,只等将军发令!” 当迟衡见到真正的海船时和船上的兵士时忍不住惊叹,一只一只整肃的海船,一支支飘扬的旗帜,一张张鼓风的帆,以及船上齐齐整整的弓弩,这是一支远远超出他想象的队伍! 一把从未出鞘的剑! 迟衡从震惊中回醒过来,微笑着问:“你们准备怎么进攻?” 颜翊说:“信北州对各处关口和山隘守得很严实,但对海防线很松懈,因为之前也有过海战,但行船速度不快,易被发现,易被攻击,侵扰可以,但不能大面积作战,所以对海防并不严密。五月、六月正是海上行船的绝好时候,而且,海边一个老人说,五月中下旬海上易起雾,我们趁机从信北州的纺清附近上岸,再攻入,时机正好。” 迟衡凝思:“纺清?” 颜翊从容道:“纺清不是距玢州最近的港口,但它地势荒凉,有港口,可泊船。最重要的是一入纺清,信北州的纺清关隘就失去了任何阻碍,里外夹击,可让玢州的兵士迅速进入信北州。” “然后呢?” 颜翊略迟疑了一下,没有回答。容越凝视着地图:“颜翊,能不能从这个地方进入,鱼跳湾。鱼跳湾一破,不止纺清关隘形同虚设,海边一线可以畅达无碍。” 颜翊道:“我们最先考虑的就是这个地方,但是到达鱼跳湾得一天一夜的时间,再大的雾气也不可能笼罩整整一天,被人发现,我们就会被困在海里,连岸都上不了。” 容越皱眉:“这两处明明很近,怎么会这么长的时间。” “鱼跳湾和纺清中间有个凶险的急漩,船只路过这个地方会非常危险,所以必须绕过去,而这需要至少一天一夜的时间。” 迟衡凝望着鱼跳湾。 一言不发。 颜翊还想解释,见迟衡肃穆的神情,没再开口。 晚上,饭前信报来过,说迟衡领来大军在预先安排的地方都驻下,就等他的命令。饭桌上,九盘菜中有八盘是鱼,另外那盘野菜也带着浓郁的鱼腥味。 迟衡挑着菜,咸得直咧嘴。 容越高兴:“颜翊把海兵练得不错,我赞了他几句,他就问我是怎么攻下这么短的时间就攻下安州和景余州的,聊了几句。我看颜翊见解很独到,在这里屈才了啊。” 迟衡却很冷静地说:“他欠一点魄力。就这一点远不如他的兄长们。” “咦?为什么?” “如果他还是告诉我不能抵达鱼跳湾或者别的地方的话,我觉得海战堪忧。” 容越忍不住替颜翊说话:“海战不一样,船一翻就全军覆没啊,他会小心行事很正常,要真是一个二愣子,才让人头疼呢!” 迟衡摇头:“他必须冒险,天底下有万无一失的战吗?” 容越叼着一片咸鱼:“没有海战过难免要谨慎。” 二人正聊着。 颜翊进来,面色凝重,目视迟衡道:“迟将军,鱼跳湾确实比纺清更合适,末将愿意冒险一试!” “我不愿看到全军覆没的结局。” 颜翊目光坚定:“将军放心,鱼跳滩流虽然凶险,但并非不可越渡,我会聚合最出众的海兵夺下鱼跳湾!” 迟衡点头看向容越,调侃道:“你容将军就是领兵守在纺清关隘外的,你越快他的损失就越少,可别让他久等不来。” 颜翊道:“多谢将军!” 等颜翊走了,容越戳了戳咸鱼干唔了一声:“好将领都是逼出来的!我以前还纳闷,都一样是带兵作战,你也没有抽着鞭子赶人,但只要你一来连马都跑得更快了,原来都是因为你不赞同就是不说话,无形的压力啊!” 迟衡笑了:“没见你有压力啊!” “我心里有!” 第二天迟衡就见识了海雾茫茫的天气,两丈外看不见人,迟衡和容越站在礁石上,只能听见海浪一浪一浪拍打过来的声音,环顾四周,宛如深处浑沌天地之中,天上地下,唯有二人。 迟衡扭头对容越说:“有没有一种沧海桑田的感觉?” “……没。” “有没有一种地老天荒至死不悔的感觉?” “……没。” “有没有一种,站在这里,深恨旁边是我而不是你命定的那个人,的很郁闷的感觉?” 容越丢过来一白眼:“你想多了!” “……” 容越露出一丝嘲笑和幸灾乐祸:“你是不是现在深恨旁边的是我而不是石韦或者纪副使啊?你是不是特希望跟谁地老天荒,结果回头竟然是我啊?嘿嘿,你就安安静静闭上眼吧,听听海浪,听听海鸟,万物本来就是须臾一瞬的事,你非要让它至死不变,不是为难老天爷吗?” “……果然是紫星台混出来的!” 说罢,迟衡伸展四肢,果真闭眼、抬头、深呼吸,一股雾气袭过来,将他团团围住。虽然是一臂之隔,亦是飘渺不可触。容越笑着,举手,戳了戳他的咯吱窝。迟衡嗤的笑出声,抬腿就踢过来。 二人在礁石上好一番嬉闹。 第三天,容越领兵出征,悄然无声的重兵部署在了纺清关隘附近。第四天,颜翊率海船出征,消融在茫茫天际。 迟衡则率兵去了霍斥驻扎处。 霍斥得了他的命令,早早地就已布下长蛇之阵,虽然之前的交锋中玢州守得极为艰辛。容越如果攻下了纺清关隘,玢州的窘境就能得到立刻缓解。 大家均知道。 不过迟衡又说:“这不是我来的目的,纺清关隘、鱼跳城都不是重地,他们就是攻下了也不能让整个玢州和信北州的局势得到扭转。只有你的锋芒所对的御海关和御海城才是能攻入信北州胸口的利箭,霍大哥,你有没有做好攻击的准备呢?” 霍斥摩拳擦掌:“五天前我和照川就收拾利落,专等这一天!你是不知道,这半年咱们受的挑衅简直令人发指,我就等报仇雪恨呢!” “那为什么我还没见到任何发起攻击的迹象呢?” 霍斥笑:“郑奕军非常狡猾,我这一次绝对不能透露出一丝丝迹象,就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我明白,时机很重要,我能不能成取决于容越能不能吸引牵制郑奕军的主力;而容越和颜翊能不能撑住,立住脚跟,取决于我能不能很快攻下御海。迟衡,你尽管放心,这种大好机会我等的太久了!” 霍斥确实等得太久了。 。 第284章二八七 【第二百八十七章】 当霍斥一声号令发兵时,整个山峦都被震动了,那郁积着力量的攻击瞬间涌向了御海,御海城和御海关被顷刻撼动了。这是它们第二次被撼动,这之前,两个突如其来的攻击将相邻的纺清和鱼跳搅得翻天覆地,郑奕军猝不及防间就被攻得七零八落,镇守的将领魏禾占大怒,挥兵相援,与容越的大军战做一团。 只是他没料到。 之前明明被攻击得气息奄奄的霍斥军几乎是一夜之间兴起了猛烈攻击,在双面受敌之下,郑奕军将领魏禾占顿时如热锅上的蚂蚁。如果心太大想两全,则两个都保不住,两相抉择之下魏禾占壮士断腕,舍纺清鱼跳,保御海。 魏禾战这一舍,容越转头就从纺清攻向了御海。 而颜翊却并没有盘踞鱼跳湾,而是领兵北方上攻击了一个小渔村东照。近万兵士从东照登岸,举着武器,东照的平民闻风而逃,就算有驻兵也基本都是举旗投降。颜翊从东照往西南攻下去,破了两层障碍就抵达了御海的东北部。 如此一来,御海三方受敌。 撑了没几天,坚实的防线轰然瓦解,乾元军破城而入,信北州的南线郑奕军再无天险可倚仗,只得连忙北撤占据第二道防线。 但容越和霍斥并没有乘机向北,反而借势向西。 郑奕军的防线严密,正因为从淇州到信北州这一线边界均为重兵。但容越和霍斥攻破了重要的关隘,统一向北推进了数百里,他这一向西,径直绕过了西边的防线,两军进行了惨烈的对决——郑奕军不再占据绝对优势,乾元军反而正在势上。 身处岑破荆和霍斥的中间,是梁千烈。 梁千烈得了霍斥攻御海的信报,就知道势必战事向西,又得迟衡的手书快报,在信北州的玫崖日夜部署。在御海攻克之后就发起了攻击,这一次的攻击异常凶猛,梁千烈分了五支锐军轮番上阵。却说梁千烈之前一直是勉强守住玢州一线,极少攻击,这一次来势汹汹,手段凶残,几乎是血洗,可以说在阵势上就一个大大的威慑。 就在容越即将与梁千烈汇合之时,迟衡领兵来援。 主将一到,士气大振。 整个信北州的南端都被乾元军的气焰所覆压,军贵有势,一旦势不可挡,就令人望而生畏。而等容越抵达时候,情形立刻不同,梁千烈是外攻,容越却是内击,更有迟衡振奋军心,三人几乎是以夹击之势吞噬了郑奕军的玫崖等城池。 话分两头说,郑奕军当然也不会束手就擒,失了御海,魏禾占立刻引了别处的援兵来攻,而霍斥领着兵士驻镇御海,只守不攻,生生打成僵局。颜翊占鱼跳湾,也并不继续向北,只是死死驻扎在边线上,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如此一来,两军在信北州又成了僵局,只不过乾元军的战线向北推进了数百里,先前被压制的劣势一朝翻转。 一静,一动,两相呼应。 玫崖一拿下,梁千烈立刻占领,不再行兵。 而容越则领兵再度向西,向西即越过了信北州抵达了淇州边境。 当身处淇州边界的岑破荆听闻霍斥发起攻击时,他就知道迟衡动手了,饶是如此,数天后听说霍斥把御海拿下还是吃了一惊;数天后梁千烈又把玫崖拿下,他几乎是倒吸一口气。他还记得不到一个月前迟衡匆匆的来,匆匆的走,走的时候也就说让他继续撑的话,还玩笑地说三个月。 迟衡太快了。淇州一线,岑破荆越加迅速部署。 六月下旬,天气炽热无比。 而淇州的第一仗是淇州绿林岗,早在迟衡到达之前就掀起了一阵一阵激烈的交战攻击。 争夺绿林岗的郑奕军主将是殷兴运,乾元军的主将是辛阙和景朔。 景朔得了岑破荆攻击的命令,也知梁千烈那边兴起了猛攻,所以趁势数次发起攻击,这种攻击灵活且只攻一线,将四周的郑奕军都吸引而来。 在迟衡和容越率军赶到时,第五次攻击才结束。 辛阙见了迟衡,还是没心没肺的亲近,他生得浓眉大眼,身材健壮,兴高采烈扑上来,一个用力的熊抱迟衡接都接不住。辛阙抱紧迟衡双目炯炯有神:“迟大哥,我都不敢信,你竟然来了!” “来看看你怎么打仗的。” 辛阙双目发亮:“殷兴运都被我逼得不敢出阵了!大哥要看的话,我还得让景大哥把他激出来才行!” 论单挑的功夫辛阙无人能及,轻轻松松就能将人砍下,迟衡都不是他的对手。可惜,他的脑子就是缺一根弦,所以迟衡让景朔跟辅佐他。所幸的是,辛阙特别听景朔的话,所以每每是景朔运筹帷幄,辛阙依他的计谋去攻去守,二人无往不利,辛阙也可算威震一方。 迟衡很欣慰:“有景朔在我什么都不操心。” 辛阙闻言高兴坏了,还要拉着迟衡看自己的军队。 景朔则一如既往地微笑,两鬓的发丝柔柔地在两侧,温和无双。迟衡知道,去培植一个人需要多么大的耐心和精力,若没有景朔,就没有辛阙。而辛阙,一旦被攻陷,就无比忠诚,看到二人亲近如一人,迟衡想再没有更适合的关系了。 迟衡笑问景朔:“据我所知,从六月之前你们一直是守?据我所知绿林岗不难攻克!” 景朔道:“绿林岗一带,就算攻下来,若两侧没有跟上也会很快失守,顾忌到西边的岑将军、东边的梁千烈将军都被牵制,一旦不慎甚至会给郑奕军攻击的突破口,所以我们严防死守。但如今梁将军那边兴起攻击,我们就必须迅速攻下,岑将军才可能把淇州东线全部提起来。” 迟衡笑道:“景少卿果然洞若观火,我就知道这里你最合适。” “将军过誉了!” “什么时候攻击、攻到什么地方为止最难把握分寸,景少卿拿捏火候到位。不知道你们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景朔沉吟片刻后回答:“这要看迟将军准备从哪里兴起总攻,如果从绿林岗一路攻下去,往东可围攻整个淇州东部和信北州;但我觉得迟将军的意思,应该是从岑将军驻地攻入,这样可连横安州的力量,甚至借势到西域的兵力,径直威胁到京城。这一条线虽然艰难,但更为直接,且攻的是郑奕军重地。” 迟衡点了点头,赞许地说:“正是如此!但不能让郑奕军知道,我们必须使个*阵,让我们不知道我们会从哪里下手。” 景朔了然:“你是期望我和辛阙一路攻下去吗?” 肆无忌惮的攻击可以吸引淇州的一部分兵力,误导郑奕军,以为乾元军主战是信北州,同时也缓和岑破荆的压力。当然,这无异于将辛阙的整支军置于险境,辛阙和景朔一路北攻,在合适的时候转向东边的信北州,如此一来可和梁千烈的兵士相接。 等战策部署完毕已是深夜。 景朔按了按颈部,笑说:“我一直很纳闷迟将军的部署并非最严密的,但就是特别管用。”辛阙见状腻过来,很自然地替他揉了揉,结果手劲太大,景朔直皱眉,又直笑。 辛阙接话:“迟大哥的部署就一个字:快、猛。” 那是两个字。 辛阙咧嘴一笑:“我们一快,郑奕军连挡的时间都没有,哪还空想,是吧?攻击再一猛,直接拿下了,他们就耍花招也来不及。” 容越笑着加一句:“你忘了最最重要的,能快、能猛最要紧的是基础结实。你迟大哥在边境压上了所有的重兵,用了四个月来试探安州这一整条线,并适时调整部署,才有了现在的快和猛。” 夸来夸去,还是跨到自己头上了。 迟衡拍拍辛阙的后背:“接下来就看你和景少卿的了。” 辛阙亲热地将景朔的肩膀一搂,眼睛笑成一线:“大哥尽管放心,我一定打郑奕个落花流水!” 景朔道:“辛阙,迟将军一连几天没有休息,你赶紧去都安排营帐。” 辛阙却不愿意,说好久没有跟迟衡待一块儿了。 迟衡看他一副急于倾诉的面容,笑着让容越和景朔先走。果然辛阙就憋不住了,一双炯目发亮满含期盼,抑制不住笑开颜,拿起一壶酒倒上:“迟大哥,我好久都没见到你了,过年时你也忙得不见人。” 想起过年那些破事迟衡轻声说:“辛阙,对不起。” 辛阙一愣,神色一黯,而后反而安慰你道:“迟大哥,我都想开了,人死不能复生,而且也不是迟大哥的错,要怪就怪郑奕和宇长缨,还是郑奕军的那些狗将!迟大哥,你别难受,我姐下辈子肯定能投了个好胎!” 他想起那个总黏着辛怜的小孩,转眼间对生死都能看得开了。不管愿意不愿意,老天爷都会迫使你接受不愿意接受的现实。迟衡心中的内疚,一直无处可遣,在辛阙刚才朴素的话语中,终于得以释怀。 。 作者有话要说:此图可戳→ ←拜请收藏专栏 拜请收藏专栏: 第285章二八八 【第二百八十八章】 辛阙给迟衡灌了一杯酒说,“迟大哥,听说你去找钟序大哥了,你也要想开一点,没有钟序大哥,没有朗将,至少你还有燕行大哥,还有我们这班跟着你的兄弟还有乾元军这么多人呢……唔,我也好久没见燕大哥了。” 迟衡呆了一呆。 燕行离开自己都两年多了,辛阙征战在外,不知道也难怪。迟衡笑了,喝了一口茶,“燕行啊,嗯,怎么,你找他,有事?”燕行就是惊鸿照影的一瞬,想想都跟一场梦似的——难不成要跟梦去计较得失吗?就当天亮就没有踪影的春|梦好了! 辛阙不好意思地说:“那时候我还不懂事,对不起燕大哥,想跟他说声对不起,他神龙见首不见尾,我也没机会。迟大哥,喝酒。” 数杯下肚,肚子火烧火燎。 迟衡心想不妙,酒劲太邪乎了。只听辛阙得意地说:“他们都说大哥你千杯不醉,我这酒是攻打玢州时抢来的贡酒,皇帝喝的,保管什么人都得醉上一醉,我藏了一年了。景大哥猜得对,他说你一定会来的!”说罢过来搂着迟衡的肩膀强行又灌了几杯。 迟衡对辛阙一向纵容,也不推辞,心说醉就醉,有什么要紧。而且辛阙看上去虎气森森,但其实比常人愚钝,要不是有一身蛮气做掩饰,早叫人欺负了。迟衡一边喝一边问他战事,辛阙应答自如,远非以前的鲁莽可比,问着问着迟衡就笑了:“还是景朔厉害,愣是把你给驯服了。” 不止是驯服,而且训成一员大将。 他一直愧对辛怜,想栽培辛阙,奈何辛阙生性单纯,后天又养得任性鲁莽。所以他考虑再三让景朔辅佐辛阙,也是私心驱使,所幸辛阙也没让他失望,堪称一员虎将。一高兴手里就停不下来,一杯,又一杯,没多久,迟衡撑不住了。只觉得眼前一阵阵的花,一个辛阙变成了七八个,说话声音都远了似的,但他心里高兴。 赞了辛阙赞景朔,迟衡话都说不利索了。 辛阙咧嘴一笑,凑到迟衡跟前,低声说:“迟大哥,我可喜欢景大哥了,你教教我呗,他们都说你在床上功夫特厉害!” 迟衡一口酒喷出:“哪个混蛋说的?” “行了你就别装啦,我又不是没见过,就是你和燕大哥做的那事儿。燕大哥会飞檐走壁,不也被你压得翻不过来,迟大哥……” 迟衡醉得坐不住,把手一撑,斜着眼瞅辛阙:“你小子,看上谁了?强取豪夺的事别胡来啊!” 辛阙腻过去,扶住迟衡的腰抗|议:“哪有,我才不会犯军纪。” “那你想压谁?” 辛阙嘻嘻一笑心无尘芥:“迟大哥……他不让我说。” 迟衡醉酒的脑子迟迟钝钝地也想起了一个人:“该不会是景朔吧?哈,你小子可别胡来,他要了翻脸,连我都没法子。我说,你喜欢他什么?” 辛阙认真地说:“什么都喜欢,他的腿可滑了,摸一晚上都不嫌烦。” 迟衡哈哈地笑出声:“都这份上了我还能教你什么呀!” “景大哥嫌疼。” 迟衡笑得嘴巴都酸,撑着下巴,斜靠着床:“你下手轻点儿不就行了,多摸一摸,多亲一亲,不行的话你就让景朔自己动,轻了重了他自己来——这种事也要迟大哥教吗?” 辛阙转念一想,压低了声音:“大哥,你等一等。” 说罢跑出去。 迟衡很快就浑浑噩噩,脑子里不停地回旋出“腿可滑了”,那是谁的腿,纪策的腿,欣长笔直,喜欢绞在一起,自己挤都挤不进去;骆惊寒的腿,面对面抱着时爱撩自己的腰;石韦的腿,越压越带劲,有力,够劲……迟衡敞开衣裳,热气向外散发,眼前晕开一阵阵的酒气,迷迷糊糊的,所有的事情都迷糊了,只有一条一条的腿在眼前交错着,跳跃着,汹涌的炽热一阵阵地袭来。 不多时,他隐隐听见熟悉的声音。 似乎是争执和怒斥。 而后迟衡的衣裳倏然被扯开了,迟衡努力睁开眼睛,眼前如幻影一般,一个熟悉的面容跌进自己怀里。 这么酸|软无力的,是纪策吧,或者骆惊寒。 浑身的燥热,迟衡抱着这具柔软的身体,开始抚摸。身体挣扎了又挣扎,这么矜持,又爱捉弄自己,一定是纪策了,迟衡眼前的人渐渐变幻成纪策的身体纪策的脸,迟衡浑身的酒气就幻化做激动的血,叫嚣着将他蹂躏。 蹂躏?纪策会发怒的。 迟衡笑着软软地亲了下去,从额头到嘴唇,一遍一遍地抚摩着那身体,衣裳顺着抚摩下来了,手底的身体在不停颤抖挣扎。迟衡耐心十足,从手尖、脚尖、腿侧、到顶端,揉了个遍,如带着魔力的娴熟指法将怀抱里的身体挑逗得一跳一跳的,终于忍不住啜泣一般。 纪策不会啜泣,会啜泣的是骆惊寒。 每次啜泣都激动到顶点,一边啜泣一边喊着再用力一点,可爱的骆惊寒,迟衡恍恍惚惚地笑,半撑着,将床上的身体打开,坚定地进去了,一手不停地抚摩那光滑的腿侧。 可是,迟衡没有力气。 也许是酒喝多了,迟衡浑身软绵绵的,动作温和的浅浅的,纵然如此,连俯撑的力气都缺一点儿。迟衡抱着这句身体,扑腾翻了个身体,他仰躺在床上,闭眼笑说:“我没力气了,你动一动。” 说罢,动了一动胯,那里还相连着。 迟衡眼前一阵阵的花,压在迟衡身上的人的声音急促:“别……你要是敢……” 声音不太像骆惊寒。都是熟悉的人,熟悉的声音,似乎也没什么要紧,迟衡动了一动,浑身软软的手底依旧没力气,底下顶端很不爽,又没什么法子。正昏昏欲睡,忽然身上狠狠一重,好重好重,不止一个人力量。 迟衡喘了一口气。 他睁不开眼睛,底下还是硬|邦|邦的,放进的软软的处所也很舒服。只是,好像有异物进来,仿佛要侵占自己独有的领地一样,迟衡皱了皱眉,心想怎么回事,来了不速之客呢,这种事好像。如同听见他的心声一样,他的顶端忽然被一根硬邦邦的东西戳了一下…… 只听见一声痛苦的呻|吟。 迟衡心里一软,安慰似的亲了亲那柔软的唇舔|了又舔。 他知道自己的身体上有两个人,但他混成一团浆糊的脑袋想不出怎么回事,而没有力气去想。就在这越发迷糊的时,趴在他身上的身体开始剧烈地摇动,呻|吟变也得琐碎和剧烈。底下欲|望被紧紧禁锢了,从未有过的禁锢,以及,竟然还有一根极硬的东西不停地蹭着迟衡的欲|望。 迟衡倒吸一口冷气。 这种从未有过的被压制、被禁锢、被使劲蹭着的要冲破天的舒服是怎么回事,迟衡很快被蹭得舒服得不行,他眼前出现了两个人影,一个趴在自己身上,一个站在床边。已经顾不了这么多了,迟衡脖子后仰,抱紧了怀中的人。 站着的人开始缓慢地向前冲撞。 他的每一个冲撞,都撞在迟衡硬硬的顶端上,两根东西相撞,塞得满满登登的。迟衡随着站着的那人堪称粗暴的动作前后摇摆,而怀里的人啜泣着,虽然咬着牙,从牙缝里溢出一声声的呻|吟,好听极了。随着撞击越来越快,迟衡发出满足的叹息声。 从尾骨直接冲到头顶最深处的舒服。 从脚趾到牙尖的舒服。 从骨髓到每一个毛孔都在疯狂叫嚣着的舒服, 迟衡抚摸着他的后背,光滑的后背。 在剧烈如大海翻滚的撞击中急流喷薄而出,直浇得怀里的人不停地颤抖,耸动着腰,一滴滴眼泪坠在迟衡的胸口,热汗一点一点消去,迟衡沉沉睡去。 。 第286章二八九 【第二百八十九章】 六月的清晨,热浪侵袭。 迟衡被心口的燥热生生憋醒了,喉咙像干涸的田地一样,鼻子间萦绕的全是浓郁的味道。他慢慢睁开眼,一张朝气蓬勃的脸出现在眼前,酣然睡着,头发毛茸茸炸成一团,手臂自然搭在迟衡腰上, 迟衡的脑袋轰的一声,酒气犹在,模糊的记忆犹在。 一股郁闷之气轰然而上,迟衡带着愤怒将腰上的手一把甩开。辛阙被惊醒,睁开惺忪睡眼,迷瞪地眨了眨眼,不晓事一样歪头笑着说:“迟大哥,睡得怎么样?” 迟衡阴着脸,一巴掌叉过去。 辛阙砰的一声倒回床上,泛红的脸颊鼓了一鼓,双目蕴着晶亮,难以置信地望着迟衡。 迟衡豁然跳下床,把衣服匆忙一穿,三步两步奔出房间。他的喉咙干烤,心更是焦灼得火急火燎,他完全不明白为什么会弄到这么荒唐,但迟衡却能想到那不堪之后的后果。 受了这样的侮辱,假如那个人一怒之下领兵离开,那就毁了。 这里是乾元军,同时也是那人数年带的兵,随便那人怎么样真臂一挥,总会有将士相随。迟衡又恼火又郁闷,他真想跑回去再狠狠揍辛阙一顿,把他揪过来一起负荆请罪。 迟衡心急如焚。 他完全想不到该怎么面对,只知道无论怎么处理都必须先见到那人,先见到,再解释,解释不了再想别的办法,也许他会见到一个暴怒的人,暴怒最好,而千万不能是目无表情。将士见他一脸峻刻匆匆走过,脸色可怕,都悄然噤声。但才急促地奔到那人的营帐旁,一个念头倏然闪过,他猛然驻足了。 一个将领跑来:“将军,你找少卿吗?” 迟衡哑口。 那将领是个大老粗,没察觉迟衡的迟疑,径直一掀帘子进了营帐道:“少卿,迟将军到了……啊,你怎么又睡下了。” 日上三竿,那将领也不觉得打扰。 景朔慢慢地起了床。 迟衡一挥手让那将领离开。情形很是尴尬,景朔有条不紊地为迟衡倒了茶,总是微笑的脸庞现在异常肃穆。迟衡几度想开口,都不知道该说什么,许多念头涌上来,嗡嗡的乱叫一样。 “将军,请喝茶!” 迟衡举起茶杯饮了一口,隔夜的茶,茶入喉,一丝涩涩的甘甜沁凉。放下茶杯,迟衡听见自己声音低沉:“景朔,我今天就要启程向西,过不了多少天就将接近岑破荆。我们要是离开了,你对绿林岗有把握吗?” 景朔的脸色微白,声音嘶哑:“末将一定不负期望!” 迟衡一连饮了三杯茶,抬头道:“辛阙性子固执,又比寻常人愚钝一些,这两年若不是有你在他左右,只怕他连一个普通的兵士都不如。” 景朔沉默不言。 迟衡凝望他:“他要是莽撞或者顽固不化,你不要姑息,该怎么样就怎么样,该上军纪上军纪。辛阙这人,有个好处就是不记仇。但他要是没个人管着,就彻底完了。” 景朔睫毛依旧低垂。 迟衡揉了揉发酸的太阳穴:“我昨天喝多了,想起以前的事很是愧疚。七年前,辛怜将他托付给我。可惜我一直也没顾上就把他扔给了梁千烈。辛阙是个无知小孩,又仗着一身好本事,肆意妄为,他现在是脾性也怪我当时置之不理。” 景朔才慢慢地说:“迟将军,你也没有大他多少。” “那时都过得辛苦,我见他们姊弟俩过活艰难,就带着吃了几次饱饭。辛阙心眼实在,便记着我的好了。”迟衡慨叹,“辛阙性情也单纯,容易记人的好,而且记住就不会忘。这么几年来,你既是他的军师,更是他的良师兄长,有次我玩笑说让你跟着岑破荆,辛阙当时就跟我发火了。” 景朔一怔。 “辛阙有你在辅佐,我就没什么可担心。” “将军谬赞了。” 营帐外铁蹄声起,喧嚣声变得嘈杂,还有容越高亢的指挥的声音,迟衡才起身,忽然一个趔趄前倾。 景朔本能伸手扶了一下。 迟衡摩挲额头:“昨天喝得太多了,早晨头都晕沉沉的,绿林岗一带就要交给你们了。” 离开营帐,迟衡深吸一口气,绷着的神经忽然松懈了,他沮丧得都想把自己埋进土了一铁锹拍实。听着容越挥斥方遒,迟衡手里是有力气,但比无力还无力,索性一个人坐在草垛上发呆。 才坐下,就见一人磨磨蹭蹭过来:“大哥,你现在就要走吗?” 一副愧疚的心虚的样子。 愧疚是愧疚,却是一副只犯了小错来求原谅的模样。迟衡一股火苗蹭的上来,手指张了一张,硬生生压下来,低着怒火,一言不发。 辛阙蓦然噤声,挨了过来:“……大哥。” 忽然伸手抱住迟衡,手劲出奇的大。 完全不知道他还敢这么放肆,迟衡挣了挣脱口骂了几句,辛阙鼻音嗡嗡的:“大哥,我知道不对,也就这一次。”说罢急切看着迟衡,眸子里竟然没有羞愧、没有闪躲,反而是堂堂正正一样。 一次?半次都不可饶恕。 迟衡真想把鞋子脱下来呼辛阙一脸,简直令人想打都不知道从哪下手。他更恨辛阙愚钝又单纯得可怕,还不打自招了! “大哥……你没有喝醉。” 迟衡瞪着他:“你是不是恨不得我死过去什么都不知道!” “我真的就这一次,迟大哥别生气了。” 迟衡一掌拍散了草垛:“我能不生气啊,要不是怕一失手把你给……你以为就我一人生气啊?” 辛阙半天转过弯来:“我马上就跟景大哥认错去,都是我的错。” “谁告诉你这么做的?” 辛阙支支吾吾了两声:“我、我自己想的。” 迟衡火冒三丈地将他的耳朵揪住:“辛阙,你知不知道有些事情不能做!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你还能整出那么稀奇古怪的玩法?给我老老实实承认了,别等我真火了你吃不了兜着走!” 辛阙天不怕地不怕,就是对迟衡听话得很,纠结了半天面露难色。 迟衡狠狠拍了一下他的脑袋:“还想什么呢!我早知道不是你出的主意,算了,就当是你的主意!” 辛阙眼睛一亮。 迟衡见他就这么上当了,恨铁不成钢地咬牙切齿:“但你得跟我说清楚,为什么要这么做,大男人这么吭哧吭哧像什么话,你老实说,我可能就不生气了!” 辛阙咬了咬嘴唇:“景大哥说,一辈子,就一个人,我绝不能像你这样,一个人占着那么多个人。既然我要和景大哥在一起就只能和他这么亲近,以后不能老惦记着你。就算以前你对我那么好,也不能一直惦记着。” “还有呢!” “我以后只能把迟大哥当迟将军了,不然,景大哥会生气的。迟大哥,你放心,我会好好打仗的,绝对不会叛变,绝对不会。” “还有呢!” 辛阙脖子一缩:“我、我上次见了迟大哥和燕大哥做那事,一直忘不了。大哥舞刀好看,脱光了也好看,那个时候也很……我就一直惦记,忘不了。可我每次一说起,景大哥就特别生气,但我就是想再看看,老惦记放不下……” 迟衡打断:“行了,别说了。” 说罢沉默。 辛阙小心地问:“大哥,你还生气吗?” 迟衡抽了抽嘴角,扯了扯他的脸哭笑不得:“傻乎乎的,难怪景朔要被你气死,唉,要没有景朔你可怎么活呢!” 辛阙咧嘴笑:“我喜欢和景大哥一起啊。” 迟衡神色复杂看他:“辛阙,昨天,最后一次,我就不计较。” 辛阙喜上眉梢,满眼是重任卸下后的轻松:“大哥,我就想看看你是怎么做的,这一次就最后一次,景大哥也不会再让我……” “行行,你愁死我了——你可得长点心!” 辛阙笑了。 迟衡从草垛上跳下来,自言自语:“一个个都是醋坛子,还好,你不会有别的让他操心的。好好打仗,听他的话!就说你怎么可能想出这么损的招,亏他想得出来这种损招。” 辛阙警惕地说:“大哥,就是我想的招。” 半晌,迟衡肃着脸:“赶紧该干什么干什么去,还等着我削你啊!” 离开绿林岗时,迟衡就当做什么都不知道。 他想,无论如何自己都有发脾气的理由,可是,他不能对景朔发火,他也不能对辛阙下手。力气如牛又怎么样,没地方发泄,白搭。他梦里都想揍人,眼看要端端正正砸到人脸上时,愣是闪了一下腰收回来了! 迟衡憋了一肚子闷气。 正好遇上前方一支不长眼的郑奕军的偷袭,迟衡大怒,当即率兵出去,结结实实把那支军给打了个透,连阵法都不用,纯粹就靠铁蹄践踏,还胜得干干脆脆,直把容越都看傻了。 等胜利回来,容越笑着问:“迟衡,你这两天邪火厉害得很啊,怎么回事!” 迟衡用毛巾把脸一抹脱口而出:“被人白睡了。” 容越懵了:“谁?石韦?纪策?” 迟衡白了一眼:“能说点儿好听的不?” 容越忽然醒悟似的大笑:“你是说你自己吗?你被人睡了?哈,哈哈,我还当发生了什么大事呢,哈哈哈,你还指望谁给你床头摆几个铜钱啊,你又不值钱!” “我怎么不值钱!” 容越暧昧地扫了底下一眼:“物以稀为贵。像你这种,哈,有人睡就该庆幸了。” 迟衡啪的一声把湿毛巾甩到他脸上。 容越继续奚落:“白睡了?到底是谁被你白睡了?迟衡,石韦前脚才走你就敢乱来,太不守夫道了啊,哼,还好意思假装自己是受害者啊!怎么的,还想来个礼尚往来?” 迟衡气急败坏,一把掐住容越的脖子:“我就不该提这茬!” 容越更是笑得开怀:“不守夫道!不守夫道!你就是不守夫道!哎呦,就不要得了便宜还卖乖了!” 迟衡咬牙切齿将他一个熊抱摔到地上,压在地上狠狠就着容越的脸揉了几下,容越得意的笑着抱住迟衡的腰一个使劲翻了过来,迟衡绞着他的腿再度压回去,二人实打实的打闹了一阵。迟衡折腾出一身的汗,带出满心的郁结,再想那事,忽然觉得很可笑,那个不爽的事也不足挂齿了。 迟衡嗤的笑了,一笑手就软了。 容越把迟衡的腰一掐,迟衡顺势就歪倒在地上,兀自笑得不行了:“我怎么就想不开呢,其实吧,这就挺好的,我又没有少一块肉,能让闹别扭的人心里舒服我就当成人之美了--嗯,我确实不值钱,很不值钱!” 。 作者有话要说:…… 亲们,小火将地图挂在文案上了,以及地图旁边的那个男子是谁,大家可以猜一猜呦,地图下边传送门是单图的大图哟。 第287章二九〇 【第二百九十章】 在迟衡和容越行军的同时,捷报频传,辛阙和景朔挑起战争,攻破绿林岗,一路攻向东,与信北州的梁千烈遥相呼应而战,并引向东。辛阙这一举以身涉险,第一战就几乎折损了五千兵士,但却将战线不折不扣地向北向东推进了数十里,淇州东线的郑奕军均为辛阙所牵制。 迟衡选择了最接近岑破荆的城关吉古洞作为领军的驻点。 当夜,岑破荆就发起了攻击。郑奕军主将也不是善类,早有准备,发出劲军与岑破荆陷入交战,双方势均力敌难舍难分。且说迟衡分兵两路,与容越各自领兵,如同双翼,斜插过去生生将郑奕军的主力截断。 郑奕军将士虽勇。 被如此一截,看不清局势,乾元军则越加生猛。三人合力,竟于一天将击杀了郑奕军主将,勇追穷寇十余里,直抵了淇州平蛟城下。其时,血战一夜,兵士们都疲乏就地睡下了,迟衡一人立于高头大马之上,看朝日从薄雾中跳出,浩浩光芒映照得大地一片艳红。 生命短促,一朝一夕指尖滑过,岂容蹉跎。 岑破荆见了迟衡,托着明晃晃的铠甲道:“还骗我说等三个月!一个月不到就来了,来就来,也不给个信!要不是我信报灵通,哪能这么默契。” 迟衡挑眉笑:“我都把信北州挑开了,你还指望什么信报!” 二人说着笑着巡军,迟衡看着一个个面生的将领虽然疲乏但面露精光,心下感慨,从没想过会有这么多人愿意跟着自己,想不到一步一步,竟然也占据了大半,心下豪迈。曾几时,他觉得生无可恋,每天如行尸走肉一般,亦不知几何时,他又重生了希望,此生才开始怎么甘心呢? 平蛟城,相传曾有一条作恶的蛟龙被诸神降服,落于此地化作群山如蛟龙盘旋。 迟衡环视群山,道:“破荆,还记得刚在梁千烈的手下时你跟我第一次作战就是偷袭元州的关隘,想那时真是百无禁忌,但又越想越怀念。”当时他一刀一血刃,何等惊心动魄。 岑破荆探身:“怎么,还想来一次?” 迟衡笑指前方的将领说:“那么多年少英雄等待崭露头角,你怎么好意思抢尽别人的风头!挑出你最厉害的将领,和容越的手下比试一番,这一次,勇字当前,勇猛的先上!谁先攻下平蛟城,谁先把城墙上的旗帜拔下来,就有丰厚赏赐!” 迟衡这一发话立刻掀起一阵欢呼,声震于天。 无论将领还是兵士都兴奋得不像话,因为迟衡只要一发这种话,言出必行。容越撇了撇嘴,在背后肘了肘岑破荆:“破荆,咱们的手下输赢是不是意味着你跟我的输赢?这算不算离间你跟我的关系?迟衡好阴险!” 岑破荆但笑不语。 当天,岑破荆和容越就各自挑出最跃跃欲试的一个将领,一个叫顾天,一个叫计康胜。这二人摩拳擦掌,点兵点将,各自趁夜部署。因为迟衡的规定,岑破荆和容越都不插手,任由二人施展才能。 迟衡知道,自己也好,岑破荆也好,容越也好,都不可能一直像铁人一样。再厉害都会累、会疲倦、而且也会因自己的狭隘或片面,无形中阻挡了别的将领。 一个人总是弱的。 就像那春天的苗一样,一茬一茬都在汩汩往外冒,才可能成茫茫无际的草原。 果然顾天和计康胜有心要赢,明明白白地较劲,这个领兵奇袭,那个施计围攻,像一尾鱼一样生生将整个乾元军搅得更活了。迟衡一直冷静地按兵不动,三天了,一直到二人将郑奕军搅得不得安宁时,且连连折兵。 顾天和计康胜越加勇猛。尤其是计康胜连连出奇计探出平蛟城的弱处,但因时间所限,他怕传出信报时就失了良机,竟然只领着千余兵士驰骋冲入城中。 而顾天亦不甘示弱,同时攻入城。 二人如竞赛一般以千军难挡之勇一连绝杀万人,且说乾元军戎装为黑衣,当日平蛟城如黑云压城将郑奕军冲得支离破碎。 郑奕军岂能白白让步,不多时纠集众多兵士围攻此二人。 再勇,未必能以一人敌三军,就在二人打得渐渐吃力想要撤退之时。忽然听见惊天动地的一阵急鼓之时,伴随着如同地底涌现出来的呐喊声,以及铺天盖地的黑色。 这才是兵临城下。 郑奕军上下一时惊慌失措。只见三支军如三支利箭发向了平蛟城的要害之处。好一场厮杀,郑奕军哪能抵得住疯狂如斯的攻击,将领站于高地之上,眼睁睁望着平蛟城沦陷于宛如黑潮一般的乾元军中,跌足不起。 这一战,计康胜最先奇袭攻入城,而顾天最先拔下城上旗帜。 迟衡大喜,当即将平蛟城中搜缴的奇珍异宝赏给了二人,各自连升三级,一下子都升到大统领的军衔。这二人得了激赏,当然也不忘给各自的兄弟们分赏,只听见欢呼声一阵一阵。平蛟城的前方就是红崇阜,有凶险的长河当前。 迟衡傲然地站在最高处,一饮而尽,将酒碗一摔大声说:“还有谁愿意领兵攻下红崇阜!” “末将愿意!”一阵阵异口同声的呼喊响彻云际。 乾元军上下是前所未有的振奋。 从信北州一路向西本就胜得气势如虹,如今迟衡像车轱辘一样连番激励着那些将领们,勇者更勇,智者更智,奇战连出,直杀得郑奕军节节败退。 七月上,身处景余州与淇州边界的颜翦终于发起攻击。 从淇州的中西部切入,意图明确,即要与迟衡的率领连横成纵。郑奕军抵死相抗,并求援兵,但信北州被纠缠住了,唯有从开州源源不断调兵,但饶是如此,抵不过迟衡的两项夹击。 七月中旬,安州的扈烁领兵试图向北,但遭遇了砚州的郑奕军的阻挡,战得难舍难分。 就在这命悬一线之际,麻行之率兵从靖立州而来,进攻了淇州之东的砚州南部,砚州的郑奕军被缠住,自身难保,无法顾忌相邻的淇州。抉择之下,自然是保住要保住砚州。 扈烁得了空隙,领兵攻淇州西部。 且说淇州几乎是一个月之间就陷入了水深火热之中,而且乾元军从三个不同的方向进攻,火力十足,将它狠狠咬死吞噬。淇州的郑奕军虽然庞大、城池坚固,也经不住如此的迅猛攻势,往往顾头不顾尾,什么都顾上,却被击中中心。 六月燥热,七月流火。 迟衡知道凡事就该趁热打铁,尤其是淇州这种重镇,一旦被反扑后果不堪设想。 他从来不让乾元军停下来。 一旦攻下城池,就立刻攻击下一个。所有前锋作战的将士都不去想攻下之后怎么办,自然有石韦调兵遣兵来处理这些事务;将士们也从来不去想兵器军粮,自然有将领源源不断送过来;将士们更无须忧虑身在后方的家乡亲人怎么办,这些,有骆惊寒和州牧在为百废待兴的半个元奚国操劳。 迟衡也从来不去考虑,他知道必须往前,必须无条件地相信,自己的身后是坚实的靠山。 勇往直前也好,义无反顾也好,不能停下,不能回头。 迟衡将整支军队都领入了一种势不可挡的气势,又以气震山河之气魄袭击了一个又一个城池,在一年中最热的天气中乾元军如日中天,日夜无休攻下了淇州的数个城池,铁蹄过处一片狼藉,有那看惯了征战的老农都忍不住喟叹,原以为郑奕军已是凶悍,想不到乾元军更是虎狼之军令人望之可恐。 八月,天气稍凉。 但对于迟衡的乾元军来说热浪从未消退,因为在近乎疯狂的攻击之下,扈烁和迟衡、岑破荆、容越、颜翦的领军练成一线,淇州的战线彻底被打通了!两翼的砚州和信北州,被麻行之和梁千烈等死死压住,淇州地势如扇,这一个漂亮的收网就像一个活套将淇州瞬间提起,郑奕军或败或退或降,毫无招架之力。 至此,迟衡的目的昭然若揭。 他的目的就是京城! 砚州、淇州、开州团团围住的京城,终于将要开启它的南向之门!八月中旬,一碧如洗,迟衡站在淇州地势高峻的源黄崖上,他的手臂上有新包扎的伤,但一点儿也不影响他激动的心情,立马扬鞭:“容越,看到了吗?” 远处,是京城。 在半月前,淇州战得如火如荼时,郑奕称帝。迟衡想,这是郑奕最失败的决定,因为称帝分散了郑奕的注意力,更令他原本所挟持的皇族出现动荡,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战事至此,不知郑奕可还有心享受皇位的快乐。 站在源黄崖,极目千里,京城清晰地呈现眼前。京城外是大片的平土,收割之后是枯黄。京城里建筑齐整如棋纵横交错,夕阳下庄重肃穆,经过前朝和整个元奚朝的修建,它的气魄日臻恢弘,这样的瑰丽的景色,不该被烽火染指。迟衡攻过很多城池,这是第一次他渴望完完整整保留下来的。 是的,这样的城池三百年都未必成。 但三个月就可以燃为灰烬。 秋风起,容越笑颜渐开,他执起马鞭道指向前方:“我一直觉得,从信北州攻开州,再攻京城会省劲很多。不过,看到这样的景色,再费劲一点儿也值得。”明天,攻下淇州最后一个关隘长苍关,我们就进入京城的地域了。” 。 第288章二九一 【第二百九十一章】 最后一个直指京城的关隘,长苍关。 当然,围绕着京城的是开州、砚州、淇州、乐莱州,其中三个州都是郑奕的。京城是郑奕的根,郑奕绝对不会失去这个城池的。所以只长苍关及其附近就驻守了五十万郑奕军大军,更不用说京城驻扎了多少兵力。源源不断的援军为助,郑奕军的顽抗是从未有过的剧烈,不止是重兵对峙,更是勇将连番出阵,设陷、偷袭、攻击无所不用其极,乾元军应付得也不从容。 坐镇的就是郑奕本人,郑奕虽不领兵但极奸诈。 他深谙人的心理。 虽然远隔数十里他似乎能猜中迟衡的心思一般,处处设陷,而且重兵总是能直击迟衡的领军,针锋相对十分邪门。迟衡也很纳闷,以为身边又起了间谍,但彻查一番后,不得不承认是郑奕太了解人性了。就说八月二十二那天,迟衡原本是要给郑奕军设套的,想不到却中了人家的计策,又是一场恶战厮杀,迟衡被围攻了,眼看着越围越凶险刀枪擦过胸口,此时忽然风雨大作,迟衡与众将士奋力搏杀,多亏岑破荆引兵来救,才算携手杀出一条血路回来了。 迟衡率兵一口气奔回营帐时,淋了从头到脚一身雨水,可恶的是一到营帐雨就停了。 这一战又折损了许多兵力,多亏是自己退得快,不然就彻底憋屈死了。迟衡大步跨进一边骂一边拆开伤口,果然左臂的伤更严重了,扯出了新鲜的血淋淋的伤口。迟衡咬牙切齿:“郑奕这个王八蛋,迟早把他剁了。” 说完这句,四下无声。 怪了,迟衡扭头看看容越,容越怪模怪样冲他笑,笑而不语。迟衡警惕的环视一圈,而后愣住了。 一名男子定定站着。 迟衡脑袋一懵:“……惊寒,你怎么来了?” “安州和景余州已平,我过来物色合适的州牧人选。” 迟衡张了张口说不出话来,他的心还是激烈跳动的,那才厮杀过的血脉还在翻滚怒火,烽火的浓烈的气息还挥之不去,迟衡看着骆惊寒轻步走过来,口干舌燥,他的眼前映过的是一片片的鲜红色,映照在骆惊寒青玉般的衣服上,刺目,刺心。 迟衡心头一悸,一痛。 无数片段掠过心头,一股无名的急躁腾的一声冲上来,脑子嗡的一声响,迟衡脱口而出:“你怎么能来这种地方!” 骆惊寒水一般的笑容僵住了。 两鬓的秀发滚落雨滴。 分明也是雨里来的。 迟衡将缠在手臂上的布带往地上狠狠一甩,全然忘记了旁边还有人,只暴躁地吼道:“我不是让你留在昭锦吗?安安静静的地方不呆跑这里干什么!你又不会打仗来这里干什么!” 骆惊寒难以置信,一双眸子失了光彩。 一旁的容越急忙横在两人中间,推着骆惊寒往一旁去:“端宁侯奔波好几天了,都歇下歇下!” 骆惊寒一个趔趄,几乎倒在地上,倏然站定后仍无法相信似的回头。 望着那双清澈的眸子,似不晓战事血腥一样,这种可怕的无知让迟衡越加暴怒:“歇什么歇啊,赶紧离开这里,回昭锦去!回泞州城!哪里不打仗回哪里去!这里是你能来的地方吗?宫平,死哪去了,护送端宁侯回去!” 迟衡是吼出来的,面容扭曲 骆惊寒如同被惊吓了一般,停在原地愣愣看着。容越眉毛倒立:“这大雨天的怎么走,要走明天走!” 说罢,拉起骆惊寒就要离开。 岑破荆听见怒吼急促促跑过来,以为是什么大事,这一瞧明白了,按住迟衡的肩膀说:“怎么回事,有话好好说,我给你清理清理伤口,多大的事急什么!” 迟衡气呼呼坐下。 因为是新伤旧伤交杂严重,岑破荆还得原先那结好的疤揭开,好一起上药。伤口可恐,没有麻药,迟衡额头的汗珠直往下滚,但他心口难以言状的怒火和忧惧交杂,右手拍着案子恼火地说:“不给我好好的安省的呆着,跑来跑去是想气死我啊!你说他万一有个好歹,我还能打仗吗!” 岑破荆笑了:“你想太多了,他又不是琉璃那么易碎。” 可迟衡还是抑制不住心里头的暴躁和不安。 一直看的都是黑色戎装,红色的血,他几乎都忘记了干干净净的青绿色的衣服是什么样子。但在两军交战如此密集、郑奕军疯狂反扑之时,迟衡根本就没法顾全骆惊寒。他害怕,一个闪失骆惊寒就像琉璃玉一样碎了。 岑破荆大不咧咧地说:“他也是几十个人护着,能有事?咱的人又不是j□j的!” 不可名状的忧惧涌了上来,迟衡抹过额头一甩一手雨:“我特别害怕!” “……” “他明明就弱不经风,一根指头都能戳倒,怎么就不能好好听话。这是闲了吧?还是不折腾不舒服、故意让我不得安生啊!”迟衡咬着牙,压过了手臂上一阵阵的痛。 未多久,忽然听见一声声喧哗,而后是急促的脚步声纷沓而起。迟衡正纳闷,先是宫平跟一阵风一样跑进来惊慌地说:“端宁侯一生气给走了!” 这不是赌气添乱吗!迟衡气得啪的拍案而起:“你还不护过去!” 宫平立刻走了。 而后是容越无语地进来了:“我的那个天,一个没留神人就跑了,别急,你先处理伤口我去追!” 迟衡怒火三丈起了:“别追!” 容越为难了。 岑破荆站起来沉着的说:“要不,还是我去送一段!” 迟衡咬着牙不说话。 “迟衡,真的不碍事,淇州都是咱们的地盘了,他回昭锦城没什么可担心的,而且,他的护卫不比咱的精兵弱!这样吧,我再叫一支精兵护回去!”说罢岑破荆瞅了迟衡一眼,见那张脸还是阴沉得可怕,快步出门去。 迟衡阴沉沉地瞅了容越一眼。 容越两手一摊开:“不怪我啊!我正找酒给他压惊,他忽然就跑了!” 这晚,迟衡一夜没睡着。 次日护送了百余里的岑破荆回来了:“没事,我都跟他说了,现在正是交战最激烈的时候,任何闪失都不能有。我看骆惊寒虽然不太……但挺平静的,还跟我说他确实不该来。他这一行也悄然无声,要不了几天,平安到达的信报就能回来了。” 迟衡一连好几天都非常焦躁。 打仗又都是恶战,每一场厮杀都惊心动魄,双方兵力均折损了不少,长苍关就跟铁铸的一般稳固,迟衡不信它能风雨不倒,连连率兵攻击。郑奕军也是一拨一拨往上扑人,双方都杀红了眼要绝杀到底。 打仗,亦水到渠成。 迟衡铁了心要攻,容越、岑破荆、颜翦三人鼓足了劲往前冲,像最原始的野兽厮杀一样。在最后的一次攻击之中,迟衡与容越浴血奋战,生生将连同援军几乎驻了百万兵士的长苍关破了,将郑奕军被迫逼得像京城退了几十里。 长苍关一破,再一退,郑奕军根本无天险可倚仗。 只有人数众多的将士可以倚仗。 但背后若无天险,没有占领天时地利,再多的将士无非就是拖延了灭亡的时日而已。血战之后,迟衡狠狠地唾了一口血,爽快地哈哈哈大笑:“容越,我杀上了瘾,怎么办!” 容越将青龙戟一顿,斜了他一眼:“可算是闯过这一关了!” “今晚,好好想想怎么攻京城!” 容越迟疑了一下,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昨天,长苍关之战之前,昭锦城那边来了一封信,信使不慎将信皮弄破了,我就看了几眼。当时战事急,我就想,还是打仗完后跟你说比较合适。” 他的语气是少有的慎重,迟衡狐疑道:“什么事?” “信上说,骆惊寒到达昭锦之后,旧疾复发。” 迟衡一怔一把扯过他手中的信。 一边看,手一边抖。 看完后脸都白了,把信往案子上一拍,克制不住浑身的颤抖:“怎么回事!安错不是在吗?前几天来不是还好好的,怎么会忽然发病!” “……” “莫非是……莫非因为……他怎么就不明白我呢!”迟衡急得心口都疼,一下子撑在刀柄之上,直不起腰。 疼到最后几乎是无力倒在地上。 他心中浮过一个一个画面。 尤其是,那天暴躁的怒吼之后,当时被忽略了的骆惊寒的脸,那种失落、茫然、伤心、以及伤心欲绝。他不该任由骆惊寒离开,他应该追过去,耐心地告诉他为什么会让他离开。战打久了,尤其是血腥的战打久了,血就会烧得停不下来,模糊眼睛,模糊神智。如果当时压下了这股浮躁,拉住骆惊寒的手,就不会这样,骆惊寒,本来就是那种承受不住时就会崩溃的人。 迟衡知道骆惊寒会旧病复发一定与那一次有关。 一定是这样。 当时骆惊寒走过这么多路,却没想到得到的是自己劈头盖脸的怒吼,一定伤心至极。可是自己当时打仗打到失了心智,焦急上火,哪里顾得上。 愧疚涌上来,反反复复地去想。 迟衡仰望星空良久,星辰虽多但不曾凌乱,每一颗星都沿着自己的季节明灭,没有哪一颗可以永远不落。 是不是停下来想一想,而不是一味猛攻下去呢。 迟衡的心渐渐平静,他记起了临走时,对纪策信心满满地说,今年年末一定会把淇州拿下来,拿下淇州就是京城。 但纪策却说:“如果你铁了心不顾一切要攻,我相信要不了这么长时间。但是,这不是最佳时机,最佳的时机是明年三月、四月咱们攻下淇州。假如你太早就攻下了京城,恐怕就危险了。” 迟衡不明所以。 纪策悠悠然一笑:“这有什么不懂,你心中若只有京城,眼里只看到京城,就会一叶障目不见泰山,就算走了捷径夺下了京城,旁边的城池依然在!一军孤往,后续乏力,多面受敌,不就是危险吗?如果是明年三月,则意味着周边的城池都打得差不多了,万事要均衡才行。” “夺下京城后不再向北就是!” “为什么对京城这么执着?想当皇帝了吧!” 迟衡记得自己的回答避实就虚:“皇帝迟早都会是!夺下了京城,本来就是一种威慑力!”他自己也很想看看,京城是什么样子的,他不曾见过,却对京城的一些街、京城的一些道、京城的一些城池花木了如指掌。 纪策最末微笑:“既然那么想,就去吧!就算脱缰也只能脱到京城为止,我就会去把你拽回来的。” 想不到,京城还没有攻下。 要把自己拽回去的却是骆惊寒的旧病复发。 。 第289章二九二 【第二百九十二章】 迟衡再度深思。 如果自己回昭锦,放手让容越岑破荆和颜翦去攻京城,肯定也能拿下来的。 但是,京城的郑奕和他的军队不会傻傻地任由乾元军攻,或许杀到最后,双方都杀红了眼,就是屠城、屠军、同归于尽。当然城破之下,郑奕肯定会撤向京城之北的乐莱州。环绕京城的,北有乐莱州、西有砚州、南有淇州、东有开州。再往旁边还有长灵州、连州、遥任州、陵阳洲等,这些都是郑奕的地盘,如果乾元军孤军深入勇追穷寇,只怕根基不稳,且面临的是三方夹击。 细味纪策的话,迟衡渐渐明朗。 次日,迟衡召集了容越、岑破荆、颜翦。 他一沉默,大家心知事情有变,果然开口的第一句就是:“战策有变,不攻京城了!颜翦从淇州向西,发兵砚州,与麻行之合攻砚州;容越,从淇州向东,发兵开州;岑破荆,死守淇州。” 这话一出,瞬间安静。 颜翦最先发话,满心疑惑:“可是我们现在若是一鼓作气,京城就一定会被攻下啊。现在兵分三路,不就把势头给浪费了吗?” 迟衡道:“就算夺了京城一样要面对砚州、开州!以郑奕现在的疯狂,砚州、开州两相交击,咱们也不定能守得住。如果现在分兵,其他各州各个击破,京城就被孤立下来,夺起来轻易,也免出孤军深入的危险。结果一样,殊途同归。” 颜翦和岑破荆不明所以。 容越却心知肚明,劈头就问:“那你呢?回昭锦城吗?你先回昭锦,我们继续攻京城,一样能攻下!” 迟衡摇头道:“我改了主意不想硬攻。磨刀不误砍柴工,咱们先把旁边的两个州一并攻下,那么多郑奕兵士无处可去被困在京城,郑奕自己就会退出京城——京城再重要,也要壮士断腕,他还有开州、长灵州、乐莱州等近十个州需要保住呢!” 颜翦第一个反对:“为什么不趁热打铁呢?” 岑破荆也说:“攻下京城之后,再兵分三路也可以啊!” “攻京城太折损兵力,淇州一线已经很深入了,如果现在回攻,信北州、砚州相对容易拿下来!而且,郑奕会力保京城,就让他把近百万的兵力扎在这里,哪也去不了!” 颜翦立刻反驳:“这不是一样的吗?兵力都是那些兵力,咱们打哪里,郑奕就会打哪里,不如一鼓作气攻下京城,给郑奕军一个下马威!而且夺了京城,咱们若能将京城的官员一网打尽,日后想攻入郑奕军的内部易如反掌!”郑奕军的优势和劣势都在于,根系太庞杂。 可是迟衡的主意一旦打定,无人能改。 三人上阵也动摇不了迟衡的意志,最末容越怒了,狠狠一踹凳子,站起来指着他说:“你不就是想回去看骆惊寒吗?咱们攻下京城你一样能回去看啊!你又不是郎中,你能帮他治病啊,迟回去一个月又怎么了,安错不是在昭锦城吗!你犯的着把数十万大军就撂这里啊!再说了,退一万步,你回你的,我跟岑破荆也能打啊!为什么要分开兵,你知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万一岑破荆这里没有守住,咱们打下来的淇州就毁了!” 颜翦和岑破荆顿时惊了。 岑破荆抬头:“容越,骆惊寒怎么了?” 迟衡挡也没挡住,容越脱口就将骆惊寒旧病复发的事说了。颜翦还有些疑惑,岑破荆刹那就沉默了,迟衡试图将激怒的容越拉到椅子上,容越自然不肯,二人争执了几句,容越越说越急恨不能掐住迟衡的脖子让他立刻改主意。 看这架势得打起来。 岑破荆豁然起身,将容越拽回凳子上:“容越,你也别急!现在咱们是打得兴起不往不利,但京城之东、北、西全是虎视眈眈的郑奕军,一旦扑回来也很可怕,到时候被套在京城的就是咱们了。到底是孤注一掷好,还是现在分开利于明年的攻击,咱们都回去好好想一想!” 容越率先甩手走了,岑破荆紧随其后跟过去。颜翦犹豫了一下直白地说:“迟将军,时机一旦错过就不可回来,咱们不止是错失京城,更意味着以后将会用三倍以上的兵力才能扳回这一局。” 迟衡平息了一下心情道:“不错,如果只是京城的话,甚至会是五倍的兵力五倍的时间,但长远看,如果压得下其余几个州,京城迟一些得到又何妨,已是囊中之物了!” 颜翦道:“我意外的是你改变战略的原因。” 所有的人都离开了。 迟衡一个人静静地坐着,过了好大一会儿岑破荆才回来,郁闷地揩了揩脸颊:“容越这小子是属老虎的吧随手一爪就是爪痕,哼,把他绑在床上了,你可以放心大胆地去说服他!” 迟衡蓦然笑了。 岑破荆甩了一把汗直言不讳:“迟衡,我把容越制住,不意味着我同意你的做法。你兵分三路这个主意不是昏招,但莫名其妙这个时候戛然而止就是昏招!如果骆惊寒没发病,你肯定攻京城;现在出了这事,你才忽然‘想通’不攻了,怎么能让人不火大!” 迟衡默不作声。 岑破荆拍了拍他的肩膀:“刚才跟容小子打了一场,出了一身汗,想明白了一点儿事,两个人都较劲,逼入死境的那个赢的可能性更大。咱们没有占绝对优势,北疆全是郑奕的地盘实力深不可测,把他逼出了京城,他破釜沉舟也很可怕!你不用劝我,我会好好躺床上想一想。” 说罢,岑破荆大步离开了。 迟衡舒了一口气,他知道岑破荆这是松口了;至于颜翦,就算不理解他也会执行自己的命令;最让人头疼的就是容越。因为自己和容越从四月杀到八月、从安州、景余州、信北州、淇州一路杀过来,腥风血雨,个中艰辛尝遍,好不容易要攻到京城,忽然被强制停下,难怪他会暴怒。 迟衡在容越营帐门口停伫,安安静静。 一询问,果然方才岑破荆和容越干了一架,就岑破荆一人气呼呼的出来,说容越在睡觉,命令护卫们都不许打扰。迟衡好笑地推开门,果然见容越被结结实实捆在床上,嘴巴蒙着,两眼瞪着迟衡。 迟衡坐在床沿就开始无声的笑,笑得肩膀耸动。 容越经过暴怒、气结、郁闷、沮丧之后,这会儿正发懵呢,见迟衡稀里糊涂的笑,更是莫名其妙地干瞪眼,示意他给自己松绑。迟衡不接招,往他旁边一躺,双手一交叉仰面反手托着后脑勺:“容越,记得咱们第一次见面不?” 容越唔唔两声,恼火地示意松绑。 迟衡置若罔闻继续聊:“我那时会跟你打招呼,因为就是练过武的看着亲切;但一聊,发现你又特单纯。后来知道你是紫星台那种地方长大的,就明白了。稀里糊涂把你带出了山,除了进颜王军,我想不出别的法子。但是,好苗子,不愁长,随便把你一扔,你自己就长得旺盛了。” 容越干瞪眼没用。 “有没有发现,不知不觉中咱们就到了现在。时间要是倒回去,打死也不信现在我能攻入京城。你说得对,我就是为了骆惊寒才要回去的!我辛辛苦苦打了半个天下,不能让兄弟们还没享福就一个个倒下了。骆惊寒是我的什么人,你知道吗?”迟衡戳了戳容越,“我要是置他于不顾,就是禽兽不如,你说呢?” 容越气得直翻白眼。 迟衡笑了,一侧身把容越嘴里的布条去掉:“别闹啊,闹了我还给你塞回去!” 容越啐了一口,怒目:“他是什么人?除了你情人还能是什么人?你以为现在把我跟破荆撂这里就不禽兽了!骆惊寒是一个人,我们是三军,数十万人,你禽兽大了!” 迟衡开始苦口婆心给他讲道理,又是京城双翼的布局,又是孤军之危,又是尾大不掉。以及,以岑破荆的少部分兵力,困住京城的绝大部分兵力的好处。 说到口干舌燥。 他说一条,容越就没好气地反驳一条。但迟衡耐心好,还孜孜不倦地说,容越到底不擅辩论,被说急了,气呼呼地喊:“行行行,你爱怎么指挥怎么指挥,走,现在给我走,我要清静!” 迟衡再说什么他也不停就喊着要清静。 迟衡只得起身给容越松绑,可叹岑破荆刚刚怒火攻心没轻没重,打的全是死结,绑得又紧,等迟衡用匕首割开时,手臂上身上是一道一道的红,迟衡咂舌,毛巾浸热水强行给容越敷。 容越连推了好几次,最末气呼呼地趴着随便迟衡折腾。 到了深夜,四下清静。 终于等到容越戳迟衡的腰时,迟衡心下高兴,清清嗓子一一二二开始分析利弊,长篇大论直从乾元军三年前说到三年后,又说郑奕军的里里外外,如今的战局等等。容越不耐烦地打断了他:“行了,你知道的我都知道了,你是打算活活把我耗死啊。你就直说,你一定要回昭锦,是不是?” 迟衡反问:“如果让你专攻开州,你是不是打死都不愿意?” “……” 半晌迟衡慢慢地说:“你先帮我扛住开州的攻击,一个月后,我就回来了。成不?我要不回去看一看,根本没心思打仗。但是,我绝对不能放任你去攻京城,以你的脾气和战法肯定会孤军深入的。” 容越呸了一口:“我又不傻!一个月能回来才见鬼呢!他这是脑子有病,不是伤风感冒一贴膏药就好!” 。 第290章二九三 【第二百九十三章】 一听脑子有病,迟衡就不乐意了,翻身把容越压住说,“骆惊寒就是容易想不开,想开了什么都好。其实,骆惊寒的病只是一个让我突然冷静了的事,你好好想一想咱们已经孤军深入,郑奕说不定正笑呢。” 容越嗤的一声冷哼,“好的坏的都让你说完了。” “……” “温柔乡,英雄冢,破荆一点没说错,” 迟衡正色道,“容越,你一定要想通,千万不能带着气,要知道,从京城向东的开州可不容易攻,九月十月十一月,顶多这三个月能打仗的时间,你就算攻不下来也要守住。” 容越挑眉:“放你一百个心!” 一听这狂妄又轻蔑的语气,迟衡心放下来了,容越总会想通的,重要的是想通之前他会遵照自己的命令去做,而不是赌气恣意妄为。现在看来,容越还是被自己压下去了。 “喂!一百多斤的人,下去!” 迟衡笑着不动,容越冷哼两声膝盖一顶腿一撩将他踹开了,迟衡趴在一旁,只是笑,笑了半天说:“容越,和你讲理最费劲,不知道哪一个理由能把你说动。” “蛮不讲理的是你!” 迟衡笑吟吟:“所以都不讲理,每次都得用对付小情儿的方法对你才行!不讲理只讲情,等你心动后才能说道理,累死我了!” 容越大怒,飞脚踹过去:“滚蛋!” 迟衡嘻嘻一笑地压住他的腿:“我特想知道破荆怎么把你捆住的,你还能打不过他?” “我能打不过他?我还能打不过他?最卑鄙的就是他,嘴里说着两人都别动,喝水先消气,我一停他就偷袭,嚓,明天见了他我非扁死他不可!真是的,还说什么他也不赞同,不赞同还把我撂倒干什么!” 二人闹了一阵,很快睡去。 秋澄万景,九霄清净。 颜翦为人老练,知道砚州一线压得住则整个乾元军才能镇得住,痛惜归痛惜,说要专攻西边,调兵遣将还是十分雷厉风行。 岑破荆知道将剩自己一人顶着京城的巨压,遂连夜部署,忙得没空去惋惜痛失攻打京城的好时机。 容越还是一副满不情愿的样子。 迟衡每天都得逗他,大道理轮番说,比部署军务还累。明晰了分兵三路的部署之后困难不少,因为如此一分开,无异于战局一剖两半,战略虽更加自由,但因石韦的调遣不可能贴近到细致入微,更多的需要主将自己的全局运筹,前方后方左右两侧都得想清楚,自然比四个人一起联攻时艰难了。 临行前,迟衡拿鞭子点了点容越的脸颊:“谁欠你一百吊铜钱啊!” 容越白了他一眼:“不攻京城,不爽。” 迟衡笑着给揽了揽他的肩膀,又抱了抱他的腰,低头瞅了一瞅,故作惊讶地说:“你这玉佩很霸气啊——呀,记得我给你送过一条金丝边的腰带,元奚国独一无二,跟这正好配一对!” “……送过吗?” 迟衡站直了,望着容越的眸子,难得特别认真地说:“其实,攻打开州最合适的时机就是这几个月,因为十二月一月乃至二月,北疆大雪封山,乐莱州等那几个州援军来援都会特别迟缓,明年三月,能拿下开州吗?” 容越嘴角一勾:“让我立军令状?放心,我既然同意攻开州就一定会拿下开州!不说明年三月的话,明年,九月,开州、信北州、长灵州、遥任州,这几个京城以东以北的州全部给你拿下来!” 迟衡大笑:“好狂妄的口气!” “放心走吧,有我和岑破荆在,有什么不行的,大不了就多留京城几天好日子!”容越挑了一眼,指着一旁几个大大的古旧的红色漆木箱子,“对了,把这些东西给我师兄捎回去,都是好书,还有告诉他,不想当什么司业少卿就别当了,劳神劳力。” “你是故意挖我墙角啊!” 容越奚落:“要不怎么办,等一个招蜂引蝶的人,迟早伤心死,还不如两袖清风回紫星台看星星看月亮呢。” 二人回望仿若咫尺在距的京城。 迟衡笑着说:“那就明年,九月,一定给你封赏一个最大最大的宫殿,我的容州王!” 容越嗤笑。 迟衡将他拥紧,秋风从二人衣袂之间悠然而过。 “乘风好去,长空万里,直下看山河”,迟衡风驰电掣,日夜兼程,九月中旬终于抵达昭锦城。马鞭几乎挥断,一身风尘仆仆直奔端宁侯府。 家仆急匆匆地跑过来满脸惶恐:“将军,您回来了?端宁侯、端宁侯在花园里。” 花园里?莫非恢复了一些。 不等迟衡奔入花园就听见一声尖锐的尖叫声,惊的迟衡脚步不稳,急切闯了进去,一见情形大怒:“你干什么?” 眼前,一个家仆将骆惊寒按在地上,骆惊寒衣冠不整,薄裳滑落露出肩膀。迟衡大步过去,眼眶欲裂,吓得那家仆一下子跌倒在地,牙齿直打战说不出话来:“将……将……将……” 骆惊寒将衣服往地上一甩跑进了菊花园。 迟衡明了了。 那家仆也终于挤出一句:“端……端……端宁侯……” 迟衡二话没说,奔入花园里,花园不大,但全种的是菊花,卷卷曲曲开得茂密,红色的,淡黄的,浅绿的一派生机勃勃。坡地起伏,迟衡不知道骆惊寒钻进哪个角落,寻了大半天,低头看见浇过水的园子里清晰的脚印,沿着脚印寻过去,一株根叶比寻常菊花还茂密的树下,骆惊寒蜷缩在那里。 骆惊寒明明长得欣长,这一蜷缩,竟如叶子一样单薄。大睁着眼睛,惊恐地望着迟衡。 迟衡心一软,一酸,张开手臂拥上去。 骆惊寒尖叫一声要逃开,迟衡紧紧抱住了他,抚摩那光裸的肩膀,在耳畔不能呼唤着惊寒、惊寒、惊寒,一句比一句绵长,渐渐的尖叫声慢慢地小了,覆在迟衡肩头,仿佛啜泣一般。 迟衡心疼地抱着他。 许久,直到那啜泣消失了,换做平缓的呼吸。迟衡扶着骆惊寒的脑袋慢慢侧过来,果然已经熟睡了。迟衡将他抱回了屋子,在被窝里拥了好一会儿。但一旦想松开,骆惊寒会如同要醒来一般抓紧,迟衡只得一直抱着他,安慰似得抚摩他的脊梁骨。 迟来的安错匆匆赶来详述了他的病情。 如同前次那样,骆惊寒不认识人、惧怕任何人,即使安错。而且浑身滚烫发烧,热得难受他就会扯开衣服脱得干干净净,家仆不得不一次次帮他穿好,骆惊寒自然会抵抗,一来二去,他就变得更加恐惧癫狂,常常躲在角落,有一次甚至躲进了一个狭小的柜子里几乎将他闷死。 而且,骆惊寒不愿意喝药。 一喝就闹。 家仆没法只得将他捆绑起来强行灌进去,迟衡看得直心疼,把药罐接过来:“你们走吧,我来喂他。” 骆惊寒面带厌恶地看着迟衡和他手里的药,一步一步向后退去,用强是绝对不行,迟衡将药放在桌子上用勺子慢慢搅着,骆惊寒就躲在床的背后看他。 迟衡耐心地搅着,而后舀起一勺子放入嘴里。 真苦啊。 难怪骆惊寒会那么抗拒,就是普通人也没几个能扛得住的。迟衡又舀了一勺子含在嘴里,细细地品味着,窗外是一株十分茂密的大树,看着就很宁静,一直在马背上颠簸奔驰,很久没有这么平静地生活了。 迟衡望着骆惊寒,微微笑。 骆惊寒谨慎地看着他,直到确定没有威胁时才好奇地偎过来。迟衡知道,骆惊寒一旦发病就会心生恐惧,害怕所有接近他的人,但自己是个例外。在垒州时,他就对迟衡异常依恋。 这是一种难以名状的信任感。 不知从何而起。 迟衡将骆惊寒搂入怀中,温柔地吻着他的嘴唇,一直吻到嘴唇通红泛起水光才停下。一开始骆惊寒惊吓一般要挣扎,但迟衡太温柔了,他便不挣脱了。迟衡的舌尖探进了骆惊寒的嘴里,挑动他的舌头。宛如游戏一般,迟衡温柔地耐心地重复过往的甜蜜种种,骆惊寒忽然笑了,笑得澄澈无一丝尘埃。 迟衡也微笑,含了一口药喂进骆惊寒嘴里。 骆惊寒呀的一声,吐在地上。 嫌弃地要抛开,迟衡将他搂紧了,笑吟吟地又含了一口继续喂下去,骆惊寒依旧吐在地上。如此这般十几次,药罐子的药都快被吐完了。迟衡望着懵懂的骆惊寒,往事重上心头,心酸地说:“惊寒,以前,你还说,如果是这样,药再苦十倍又怎么样。” 骆惊寒也望他。 迟衡想起那天骆惊寒离开的背影,倘若当时能够冷静一下,现在就不会是这样。 正伤心时,骆惊寒忽然抬起手,抚摸了一下迟衡的眼皮。迟衡不明所以看他,骆惊寒又不满地抚了一下,试图给他合上,嘴里呢喃一句:“难受!” 迟衡将最后一口药含在嘴里喂过去。 这一次骆惊寒一口气咽下,而后连连吐舌头做苦脸。迟衡笑着揉了揉他的头发亲了亲那残留药渍的唇。 。 第291章 二九四 “看来,我来的很不是时候。”纪策悠悠的声音响起,嘴角挑笑。 迟衡将骆惊寒松开起身笑,“惊寒现在就是一小孩,真是,让人头疼。咳,纪副使,你怎么来了,” “迟将军昨天回来,我今天才知,属下失职,” 迟衡郁闷地瞅他,“又寒酸我,” 将军府和端宁侯府离得不远,迟衡将骆惊寒带回将军府,一众属下早在府前等候。 忙完礼节事宜后,半天就过去了,迟衡觉得应付礼节比什么都累,好容易得了清静,舒舒服服地泡了个澡,洗去一身风尘,换上薄衫,浑身轻了不止一半。 窗外,那棵树郁郁苍苍,丝毫不染秋色,骆惊寒在树下,安安静静。 迟衡正要出厅堂。 却见纪策坐在一旁,一手执书卷,一手支颐,虽然含笑眼眸没有笑意,分明是不悦了。迟衡心下愧疚,知道一心只顾骆惊寒把纪策冷落了,遂笑笑着过去将纪策搂入怀里:“纪副使,半年不见,想我了没?” 纪策推他:“假惺惺的想搂谁搂谁去。” 迟衡嘻嘻一笑,手探入纪策的衣中抚摸几下:“纪副使莫非一点儿也不想我?还是有了别人?见了我一点儿怎么也不见高兴!” “要不要跟猴子一样上蹿下跳,才算高兴?” 迟衡扁了扁嘴:“心都不跳,我摸了这几下还没有硬起来,哼,莫非真的有了别人?”说罢手指狠狠一捏。 纪策痛得一咬牙齿,一把推开:“混账!” 迟衡笑着再度搂过来,依旧痞里痞气地探手进去又揉又捏:“有了别人不要紧,立马忘了!这里、这里、还有这里……从里到外全都得是我的。” “哼,你又拿什么跟我换?” “……” 纪策隔着衣裳捉起迟衡的那根玩意儿轻蔑地说:“就凭这个?” 迟衡哈哈大笑。 嘴皮子他哪能说得过纪策,迟衡索性猛虎扑食一般扑过去,径直将纪策压在半扇门板上就剥衣裳。他一胡来,纪策急了:“青天白日,门都没关……” 何止是没关,这里就是厅堂。 迟衡不管,将纪策的双手禁锢,三下五除二剥干净挺腰进去,纪策一截文弱书生,毫无招架之力,只得咬紧牙关任他横冲直撞。那门扇被撞得咣当当的响,一下比一下响,像下一刻就会倒了一样,迟衡也不管,只是一股蛮力卖力猛顶,一边顶一边喘着粗气问纪策是不是生气了。 纪策被撞得压根儿说不出完整的话。 二人天雷勾地火胡来一气,直把纪策弄到双腿发软两眼发黑才善罢甘休。迟衡将他抱回房子,被子一盖,覆在耳边道:“纪副使,等我拿下京城,咱们在龙椅上玩一次好不好?听说龙椅很大,把你这两条腿一边一个搁在扶手上,我站在中间捅,好不好?玩起来一定舒服到家!” 纪策心跳还剧烈,闻言不忘调侃:“龙椅?不如在所有的文臣武将面前玩一次更妙!你要不要?!” 迟衡哈哈笑:“纪副使这身子,我舍不得让别人看见。” 纪策筋疲力尽很快沉沉睡去,迟衡悄然起身出了房门,却见骆惊寒站在厅堂中间,不知想什么。迟衡过去抱了抱他:“惊寒,想什么呢?” 骆惊寒双目慢慢转动。 走到大门前,一下子背靠门扇上,也不说话,只凝望迟衡,双目泛起水光。迟衡忍俊不禁,揉了揉他的头发,亲亲嘴角:“这里不行,纪副使要知道,非把我一脚踹出去不可!” 说来也奇。 迟衡就跟骆惊寒的药一样,他一回来骆惊寒就安静了,有生机了,会笑了,迟衡亲自喂的话也愿意吃药了。只不过浑身还是发热,总是剥了上衣乱扔,迟衡要给他穿,他就闹腾得不行,在迟衡怀里乱拱。 有一次被拱得浑身冒火,迟衡索性帮他全剥了,压在床上狠狠折腾了一番。 骆惊寒出了一身汗,身体还凉了。 数天下来他的意识仍懵懂,但已经能和迟衡说上几句正常话。 不提迟衡悉心照料。 只说纪策。纪策虽然嘴里不说,但心里难免不舒服,偶尔悠悠地刺一两句叫迟衡接不住招。迟衡岂能不明白他的心思,遂每天得了空隙就和他缠绵,甜言蜜语说了一堆一堆把的人骨子都听化了。不止如此,不分场合就半强半迫和纪策海天海地里胡闹,好几次都差点叫人看去。 纪策嘴皮子硬,面皮子薄,怕别人戳脊梁骨,每每被弄得脸颊臊红,更架不住迟衡像脱了牢笼的猛虎一样索求无度。 如此一来纪策不刺了,有次被弄到苦不堪言时索性推着迟衡说:“找惊寒去!” 骆惊寒就如那孩童一样。 迟衡不舍得欺负他,每每想浅尝辄止。骆惊寒识味知髓,却爱和迟衡嬉闹。一双勾魂杏眼,每每勾得迟衡魂飞魄散,手底下就控制不住了。骆惊寒心智全失,也没有顾忌,极乐处随性而发,大声呻|吟起来好听极了,直叫迟衡越玩越开邪火乱冒,每一次都玩得淋漓尽致。 因此同在一个将军府,三人极融洽。 纪策本就怜骆惊寒经世之才,落得心智全无。闲了,纪策会跟骆惊寒说说战事说说州牧的呈报。骆惊寒浑沌未开,偶尔听进去一两句,露出奇怪的眼神,兀自思索,那思索的沉浸与未发病前一模一样。 鸡飞狗跳的日子终于平静下来。 信报是由纪策递来的,十几天后迟衡才后知后觉地想石韦该回来了。石韦得了大军兵分三路的信报之后,就忙着部署,这可不仅仅是增援兵士这么简单,他要考虑容越与梁千烈霍斥的军队如何更快连为一体,麻行之和扈烁颜翦这一行如何对付北来的攻击,相对来说岑破荆的淇州就简单了许多,只需死守,并设计令京城的郑奕军依旧困在京城。 因为事务庞杂,石韦领兵探了一次玢州,故而一直不在昭锦。 九月二十五,长风送雁。 石韦回来当天就赶到将军府,但才进门就看见迟衡和骆惊寒二人缠缠绵绵,你捉我的手写字,我戳你的脸颊嬉闹,其乐融融。石韦见了,转身回到石府。 次日,迟衡想石韦都挥昭锦了怎么没来向自己汇报。 遂一大清早骑马去石府。 清秋宜人,迟衡一眼就瞅见石栏前,一株美人蕉绽放火红的花朵,迎风而起。石韦一袭劲装在一侧舞枪,见迟衡来了,石韦收了枪,冷静地过来一施礼:“迟将军,末将有失远迎!” 迟衡一摆手:“这里多礼干什么,说说都什么情况。” 石韦娓娓道来。 迟衡的决策迅疾,悄无声息,最艰辛的岑破荆赢得时间部署,现在正抵御郑奕的攻击。颜翦最是顺利,因为砚州的攻击相对简单,而扈烁和麻行之配合默契。相对来说,容越的乾元军最是前途莫测,因为他进攻的是开州,与信北州的梁千烈霍斥还远着呢,虽然辛阙也攻向北,离容越也很远。 所以石韦的重兵仍将放在信北州与开州一带。 迟衡听了一番后,凝思了一会儿,道:“给梁千烈加大兵力,无论如何一定要尽快和容越军练成一体,我怕开州的将领围追堵截下来,容越孤军难以抵抗。” 石韦道:“离得远,我还探不到容越的布局。” 迟衡摇头说:“你不用管容越,加紧攻下信北州,容越的困境自然而然就脱了。” “之前你的攻势一直很凌厉,得到你们要攻淇州最后一个城池时,我和纪策都担心一旦打野了,孤军深入郑奕的重兵埋伏,就算当下夺了京城,长远看也是不利的。所以,兵分三路,我们都松了一口气。” 迟衡微笑:“我是当局者迷。” 叙述完毕之后,石韦忽然面露愧色:“九月,端宁侯说要去淇州一趟。我知道不妥,但他性子执拗我拗不过,就给他出了主意顺着援军过去。结果从淇州回来,他就是开始发病,我不知道是否与我有关。” 迟衡沉默了一下,说:“季弦,没有的事。” 见石韦凝目锁眉心结未解,迟衡索性就把那天的事说了将所有的事推到自己身上。石韦却更加不安,难以启齿一般,想了半天艰涩地说:“我一直都知道,端宁侯心里对你很不一般,在炻州时他说过,只要是你引领乾元军他一定会追随到底。我从景余州回来,端宁侯来我这里聊了一会儿。当时酒喝多了,我说漏了嘴,端宁侯为人机智,猜出我和你已经……大概是这个缘故,他生气了,才跑过去质问你的。” 石韦的自责不饰伪装,迟衡想了一想安慰道:“就算知道你跟我的事,他也绝不会生气,你别放心上。” 石韦惊异地抬头。 不如直说,迟衡坦白:“我与惊寒之间,没那么多纠葛,惊寒更在意他与我,而不是我与别人如何。惊寒会来是因为他想来而已,只是恰好遇了这个契机。季弦,你别自责。”说罢,迟衡想摸一摸他的脸颊,却被石韦闪开了。 几度试探,石韦都坚定地躲开。 虽然一句话没有,但那意思分分明明的,侧过去的脸庞异常坚定,迟衡心下失落,将石韦的手放开,勉强说:“季弦,惊寒很快就会痊愈的,他真的不会是因为你而生气。” 迟衡心里清楚,骆惊寒喜欢自己不假,但这人没有什么妒心,绝不会争风吃醋。 可惜石韦不这么想。 石韦闲了就会去将军府探望骆惊寒,不怎么说话,看着骆惊寒心无尘芥地依在迟衡身边,石韦才感觉到安慰,无心过错的自责得以缓解。 第292章二九五 【第二百九十五章】 迟衡在昭锦城也没有闲着,因为大半个元奚国在手,地方事务就够头疼的,这边有瘟疫,那边发水了,还有哪边有重案大案了,举荐的名册来了,从京城里逃出来的旧皇族来投奔了,什么杂事都有,把迟衡忙得比领军时还忙。 所幸有纪策在旁,还算井井有条。 纪策和骆惊寒二人各有分工。骆惊寒专管地方经济营生,他这一病,纪策忙不过来,疏漏了许多,好些事好些人就放羊了,还不能随便下命令。术业有专攻,迟衡在也无济于事。 迟衡将骆惊寒带在身边,每次遇到这等郁闷时就捏着他的脸颊说:“惊寒,好好吃药,这么多事非要累死我啊!” 骆惊寒总会睁着水一样的眼睛看迟衡。 他什么都不懂。 这天,安错对迟衡说:“经过这些药,端宁侯的脉象很稳了,只需要坚持服上两个月的药,必然可以全部恢复过来,他这是暂时蒙蔽了心智。” 迟衡经历过一次,现在看骆惊寒一天比一天精神,他的心也放下了。 事实上,骆惊寒的心智恢复很快,一盏茶的功夫可以杀败迟衡的五盘局。更有一次,跟猫戏老鼠似的,能赢的时候也不赢,愣是把迟衡的每一颗子都吃完才赢,赢了就得意洋洋的吊着眉,迟衡给他嘴里塞了一颗桂花糖作为奖赏。 骆惊寒爱软软地倚在迟衡身上。 人来了也不躲,只有纪策来了他才会坐正身体,笑笑地听二人说军务说地方事务。他爱着浅青浅绿的衣衫,爱佩玉,爱收拾得光彩照人,加之明眸皓齿,照得人晃眼。只是会做些幼稚的表情,说些懵懂的话,如痴儿一般。 十月,天气转寒。 迟衡纵马归来,瞧见将军府门前站着一个白衣少年,朝门里探头探脑,护卫出来问了两句。只一眼,熟悉的感觉重涌心头,少年正是钟续,迟衡心里咯噔一声,悄然下马将缰绳缠在树干上,放轻了脚步过去。 只听护卫不耐烦地说:“能听懂人话不!你到底找谁啊!” 钟续不说话。 护卫就把他往外轰,钟续抿紧嘴唇拂袖而去,飞快跑了几步,离将军府远了才失落地放缓了步伐。将军外,有一座眉芜桥,钟续站在眉芜桥上,一袭白色锦衣,不时被风吹动。 明明应该是天真无邪的少年,眉宇染上了惆怅。 这一幕从没见过,却似梦过许多次。 迟衡缓步上前。 钟续没察觉,俯在栏杆上往桥下看,流水很平静,涟漪倒映河边的风景。他茫然地俯视着,直到一个倒影映在一旁,他才回头,而后惊讶地看着迟衡,张口说不出话来。 迟衡微笑:“钟续,怎么在这里?” 钟续舌头一打卷:“我、我、我听说你回来了,我、还以为他们又骗我呢。” “怎么不进将军府呢?” 钟续摇摇头:“我、要回书院。” “我让纪副使给你说说情,今天就歇一天,不碍事。”迟衡俯视比自己矮许多的钟续,他才十二岁,有足够的时间长到和自己并肩。 一路上,迟衡问钟续的学业,问他学了什么武艺。钟续一开始还腼腆,很快就顺了,半年没见,钟续见识长了很多,说了些学院里的趣事,笑起来,下巴尖尖的。 这一世,钟续没有上一世伶牙俐齿,但与上一世一样倔强。眸子黑是黑,白是白,流转的是少年独有的天真清澈。迟衡心底始终是柔软得不像话,他很想将钟续留在身边,但是不能。他怕自己会养出一个骄纵的钟续,他心心念念想放在身边的人,都必须远离,才能平安。 迟衡问钟续枪法练得怎么样。 钟续挑了一杆长枪在院子里舞了起来,他的枪法特别快,一杆枪直刺要害,他的眸子专注凌厉,沉浸于枪法中与长枪融为一体。他才一出招,迟衡就沉默了,分明就是数年前钟续给他舞的那套枪法。 迟衡曾笑钟序是花架子。 钟续,却不是,他的每一招都不事雕饰,枪枪咄咄逼人,这是可以杀人的枪法。 钟续一口气练完,收枪,嘴角一弧笑以为会得到赞扬,却见迟衡面色沉郁。钟续顷刻失了笑容,默默地将枪插回原地。 恍神之后,迟衡道:“假以时日,钟续会是元奚最厉害的枪神!” 钟续眼睛一亮:“我可以和你比试一下吗?” “……” “我现在是全曦和书院最厉害的。” “我的枪法是最糟糕的,你应该找武艺高强的比如石将军来比试,嗯,军中枪法最厉害的是副将军梅付,打败他了你就无敌了。”迟衡笑吟吟地转移话题。 钟续眼睛更亮:“那我可以跟着你去打仗了吗?” 迟衡失语。 钟续急切的脸庞仰望着,迟衡忍不住抚了抚他的头顶:“等你再长大一些!十八岁就可以了!现在你要做的就是好好学枪法、骑马、布阵、战策……这些都很重要!” 就在此时,忽然护卫来报:“将军,有一个名叫颜景同的少年来找。” 钟续低呼一声。 颜景同依旧是一个朗朗少年,身形较半年前高了。颜景同有着世家子弟的从容气度,见了迟衡,颜景同面露崇敬,但也不惧,问什么答什么井井有条。颜景同与纪策亲近,称他为叔父,纪策少不了问他在学院如何。 颜景同并不专注习武,而是学些经世致用的治国学问。 迟衡想,颜家为武将世家,在元奚国风雨百年。颜翦大概更愿意后世子弟习文,达则兼济天下,辅佐帝王霸业,而不是一味为君王开疆拓土回首却落得这种结局。 颜景同坐钟续身旁,为他弹去肩头灰尘,意态亲昵。 一脉相承,颜景同一双凤目上挑,似曾相识,迟衡心情复杂,不知不觉饮了三杯酒,纪策靠过来意味深长地说:“看来又是一对青梅竹马,下手要趁早,一旦鸳鸯成双再拆就惹人恨了!” 迟衡放下酒杯似笑非笑:“有纪副使就够了。” 纪策悠悠笑了:“口是心非,但还就是喜欢听,没法子。” 过了一会儿,天色黑了,庭院深深,挑着红灯笼好看得很,颜景同拉着钟续说到将军府走走,钟续却要呆在迟衡身边。这时骆惊寒过来,揉着惺忪睡眼偎在迟衡身上,软软地说困得很。迟衡给他将薄衣裳系好,笑着让他先睡。骆惊寒不肯,磨蹭了一会儿。 钟续死死盯着骆惊寒。 迟衡无奈,半抱着将骆惊寒弄回卧室,哄了一哄就睡着了,回厅堂就不见钟续颜景同了,纪策说二人在将军府里闲庭漫步。 迟衡找过去。 灯火能照多远,府里黑的地方多,钟续二人还不在亮堂的地方,找了好半天,迟衡听见有人压低声音说话:“钟续,你怎么忽然哭了,这不是找见迟将军了吗?还是他欺负你了……别哭啊钟续……咱们才十二岁,迟将军当然不同意入伍了,再等三年,把那些东西都学到手了,他肯定就会同意。” 半晌钟续道:“不知怎么的,就是很难过。” 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 颜景同搂着钟续的肩膀:“你放心,我爹说过,迟将军最喜欢能打仗的人,你看容将军那么狂妄自负,迟将军都喜欢他啊。你要是跟容将军一样百战百胜,他肯定最喜欢你……哎呀,别打,我都是实话……哈,再厉害也会有老的时候,咱们很快就能超过他们的!” 迟衡想笑,听着钟续的抽泣又很难过。 颜景同耐性足,把钟续劝了又劝,终于劝释怀了。两人在月下比试十八般武器,颜景同竟然远不如钟续,尤其是枪法,钟续一枪挑过去他就落马了,十分狼狈。钟续将他嘲弄了一番,颜景同见他高兴了,也就反唇相讥了几句,二人打打闹闹很是无拘无束。 是夜,迟衡跟纪策说:“我要去曦和书院一趟。” 纪策奚落:“按耐不住了?” “……我就这点出息?江山代有人才出,我也得去看看小辈们都是什么样的,免得要用人时又抓狂,至于钟续……”迟衡趴在纪策身上,低着声说,“我曾那么喜欢钟序,想过一辈子和他在一起,他要是生分一点,我就担心得不行。但在他中了一箭时,我就想,只要他活着,别的都不重要了。” “……” “只要他能平平安安活着,我就不再奢望更多了。将他放在曦和书院,期望他能从文,不要再习武征战让我提心吊胆。不过,好像没有用,钟续一心向武,你说这是不是命定了呢。”迟衡的脑袋蹭了蹭纪策的胸口,“我看颜景同年龄虽然小,长大后也了不得,不知还有没有别的孩子。” 纪策微笑:“那就好,还以为你要对景同下狠手呢。” 曦和书院,坐落于昭锦城南,筑成逾几百年,有大大小小二十余栋建筑。青瓦粉墙,古木参天,书院前有一挂飞瀑,景致极好。飞星门是曦和书院最高的书殿,殿前一众书生相迎,一个个宽衣博带,头戴逍遥巾,面容肃穆。 迟衡飞身下马。 看到站在最前面的人,不由眼前一亮。庄期一袭紫色长袍,昂然而立,华发高高束起,羽冠垂下丝带飘于心前。朝曦倾斜在他的脸上,俊容端照,光华无双。 庄期站得笔直,下巴微抬,正合他清高的性子。 迟衡无端忆起昔日,庄期站于紫星台下,青山相映,或者山石为景,都是无比寂寥的。但此刻,他的身后是一排排正气凛然的书生,不亚于三军在其身后的气魄。 。 第293章 二九六 【第二百九十六章】 迟衡携庄期的手进入飞星门。 书院规矩更多,一个个严谨肃穆的先生一一拜过,尤其是曦和书院的院主荀泰然,年过半百,与迟衡畅谈了近两个时辰才歇下来。 迟衡得了空,和庄期二人坐在黄花梨木椅上,中间隔着茶几,茶香袅袅。迟衡品了一口,抚摸几百年的藤椅,笑对庄期说,“你是来曦和取经的么,我回昭锦近两个月,也不见你来将军府看看。” 庄期道,“司学的所有事务我都与纪副使报过了。” “你就只认纪副使不认我了,” 庄期微笑:“战事紧急,迟将军事务繁忙,庄期不敢擅自打扰。” 迟衡揉了揉太阳穴,笑道:“果然是书院里出来的人,以后都这么说话我就不敢来了。容越得了几大箱子古书,我送到你府上了,见了吗?” “多谢将军!这些时候一直呆着衙府和书院,还没来得及回去。” 迟衡哦了一声低头品茶。 庄期简单叙述了他这半年的督学司业事务,繁杂且艰涩,许多事还是开疆拓土。虽然迟衡早从纪策那里详知了,从庄期口中说出,却淡淡抹去个中的艰辛。迟衡瞅着庄期的脸颊,似乎那些艰辛不曾有过一样,心中升起一股敬意。 司学诸事简单说完后,庄期道:“我看过许多地方的公学与私学,生出一个想法,这几天写了一个呈册,还需要将军准许。” 迟衡面露一丝讶异,庄期从未提出过要求。 “曦和书院也好,玢州的私学也好,我都觉得太过束缚。紫星台天文地理节气均有涉猎,如能由出世转向入世,恰可以弥补元奚国过于呆板的办学,比现下单纯的苦学科考好很多。”庄期双目炯然,面带自信的微笑。 迟衡觉得很有意思:“那你了解紫星台的弱点吗?” 庄期道:“紫星台要求出世、学问太艰涩、且多鬼神虚无之说,而且经义太由心,所以不能普及百姓。我会扬长避短,汲取紫星台最有用的东西,造福百姓。” “你想让所有的书院变成紫星台?” “那很难。百年树人,几百年也未必能做到一统天下。一纸命令下去,反而会适得其反。最主要的是很少人了解紫星台,更谈不上发扬光大。” “你想怎么办?” “身为司学少卿,我目前最要紧的是广开公学、鼓励私学,不拘一格提拔人才,让整个元奚的科考及举荐重新运转。同时,我想开设一个新的私塾或学院。” 迟衡讶然凝望庄期。 “五月时,我命人将紫星台的所有经义之书抄下来,之后一直淬其精华,紫星台绝对不单单是观星象,看风水,查气数,可用的地方很多的,天文、地理、经略、育人为善、涤人心魂、不拘陈规,比现在的学院一味呆板学古、规矩繁杂好很多。所以期望私设学塾,尽我所能将紫星台的学问广传开来。”庄期越说越神采奕奕,双目如深林飞电一样。 迟衡被他感染,倾身道:“你能忙得过来吗?” “去做,就能忙过来。传授学业不需拘泥于时间,我可以每天入夜酉时以后教授学问。当下,我已物色了一批学子,愿意跟着我学,以一传十,以十传百,假以时日就可实现。当然,我也不会那么拘于形式,没有学院,在庄府一样可以实现。”庄期胸有成竹。 迟衡将茶杯放下,微笑:“我当然同意。” 迟衡不仅同意了,在两个月后还亲笔为庄期书院的匾额提了字:万里书院。庄期望着匾额的样子,特别像他仰望星空的专注。 迟衡想,他会越来越少见到庄期。 的确,以后的两年里,迟衡都没有太见过庄期,见面也是匆匆忙忙,迟衡所揽阅到的都是司业少卿所做的功绩。司学乃是长计,经济民生是即见成效,所以司学的事务往往被推到后边。但凡迟衡见到庄期正儿八经来到自己跟前时,必然是庄期为了司学之事据理力争之时,庄期的耿直、执着以及不愿妥协,令他在一众人中独树一帜。 以至于迟衡偶尔都怀念当初尘世不染的庄期了。 至于私塾之事迟衡极少过问。 数年后的一天,迟衡已入主京城。有日,逢大雨,迟衡一袭普通的衣裳奔入一个寻常人家避雨。主人一个私塾的先生,迟衡与他攀谈起,书生谈吐不俗,他自称是万里书院的弟子。迟衡十分疑惑,庄期的弟子怎么会有平常人士。细问才知,庄期传授下来,他的弟子们又散枝开叶,有普通子弟愿意来听均可。 迟衡笑着问先生会不会看天相。 这先生回答略知一二,会看些利于农事的节气,但更多的是为人之学,诉诸于心于礼。 迟衡又问他见过庄期没有,这先生立刻面露倾慕之色,说仅见过一次庄期讲学。不等迟衡再问,先生立刻滔滔不绝说起庄期的容仪超然世外、以及他学问的仰之弥高钻之弥坚,力荐迟衡听听万里学院,说学院不避任何人,目不识丁也不要紧,虽然只有少数的人能亲聆庄期讲学,但能聆其学问也是幸运。 先生浑身激越,全然不掩目中的崇敬。 回去后迟衡越想越好奇。遂悄然伪装潜入京城之南风景最宜人的万里书院,书院人皆着蓝纹白底的长袍,坐于竹藤椅中。而庄期坐在高台之上,一举手,一投足,超然脱俗,俱与平日所见不同。 迟衡眼睛一眨不眨凝望庄期。 庄期似有察觉往迟衡所在的地方一展目。四目相对,庄期停了一停,而后从容继续下去,万籁俱寂,唯有他的声音在空中流淌。他的声音不高,珠圆玉润,入耳很舒服。如空谷幽声,如世外之音。他的每一句都能听得明白,但细味又觉深奥,再望庄期只觉越来越远、越来越高。 庄期再没有看迟衡。 迟衡蓦然释然,庄期,始终是那个尘世不染的庄期。 一个可以忍受黑夜寂寥一夜一夜观望星空的人,必然也能将他心中所想执着地实施下去。唯有入世,才能出世。没有出世,澄澈随时可能被沾染。唯有历经出世之磨练,淬成烈酒,再论出世,才可能真正的出世。 此皆是后话,在此不表。 只说此刻,迟衡与庄期相对而坐,茶越品越淡,话越聊越亲。迟衡问起曦和学院的诸人与诸事,学院是教授学问为主,年初迟衡说要增设学武一课,才从军中调了几名低阶将领过来教学武术,强身健体,但也仅止于强身而已。 饶是如此,钟续还是脱颖而出。 庄期察觉迟衡的忧虑,道:“不如撤去武学之课,让钟续专修学问,等十四五岁时再送到纪策身边,久而久之自然就断了成为武将的念头。” 迟衡思绪纷乱。 于他心底,是绝对不愿让钟续涉险。但是,有些事终不可阻挡。迟衡最末才去看望钟续的伙伴,都是十来岁的孩子,端的是天真无邪活泼可爱。 中有一八岁孩童,名池宜年,眉目很是眼熟,迟衡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庄期道:“他是池亦悔的长子。” 迟衡惊讶道:“怎么可能?” 池亦悔和迟衡一般年龄,哪里来的这么大的儿子? 庄期娓娓道来:“池亦悔十五岁成亲,十六岁有子,有苗不愁长。你看他的眉目,与池亦悔多像啊。” 当年,炻州时候,和池亦悔那一架仍历历在目,迟衡失笑:“再长几年就到我跟池亦悔打架的年龄了!池亦悔这小子,当时那幼稚劲,一点儿不像当了爹的啊!” 池宜年胆子大,见迟衡摸他头顶,一双贼溜溜的眼睛直打转,稚气道:“迟将军,我爹什么时候可以回城……他们说要迟将军准许了才行!迟将军,什么时候可以收复整个元奚国呢?” 一听迟宜年要爹,一群七八岁的孩子围过来。 稚声稚气很是可爱。不止是将领,还有谋士们的,龙生龙,凤生凤,武将的孩子都有些蛮气,喜打闹,谋士的孩子则钟灵毓秀,个顶个的鬼点子多,有些刁蛮的甚至大着胆子偷偷抓迟衡的衣裳,。也有好些个并不那么出众的,乖乖地躲在后面瞅迟衡。 当然,十二三岁的就沉稳许多。 因纪策的暗中安排,钟续身边的伙伴自然也是精挑细选过的。迟衡令人不要声张,他悄然站在不远处看。开敞的院子里,一位老先生在讲些极深奥的学问,迟衡没听明白几句,显然钟续也兴趣寥寥,趴着桌子瞌睡,老先生过去教鞭轻轻敲在钟续的脑袋上,迟衡心里一颤,看到钟续偷笑才放下心来。 除了颜景同,与钟续交好的还有副将军梅付的长子梅元白、知事巫荣轩的次子巫琛、以及相扬的弟弟相陵。相陵和相扬如一个模子出来的,性格活泼泼的——迟衡想起那个爱围在石韦身边的相扬,忽然有点心虚。 迟衡迅速收回思绪,一个个看过去。 梅元白虽然是武将之子但生得瘦弱,喜欢安静看书,他听得最认真;颜景同撑着半个脸,愁眉,但也还算认真;巫琛性子随和,不知懂不懂,总之微笑;相陵天真调皮,最爱捉弄别人,钟续也难逃毒手,二人在先生眼皮底下嬉闹。 迟衡看了一会儿。 庄期忽然说:“迟将军,需不需要撤了武学之课?梅元白、颜景同和巫琛均资质聪颖,是贤臣之才,你若还不放心的话,可以将钟续放在身边的。” 迟衡怅然:“不撤了。顺其自然吧,得之我幸,不得我命。” 在他离开后。 钟续频频向后看,相陵踹了踹他的凳子、戳了戳他的耳朵:“嘘!还看!还看!老夫子要打板子啦!啊……” 啪啪! 老先生的教鞭端端正正落在相陵和钟续的背上。 。 第294章 二九七 【第二百九十七章】 不提迟衡在昭锦一日比一日忙碌。 却说乾元军与郑奕军亦是烽火四起,金戈铁骑,征程踏遍。 八月里,兵分三路后,最先得到冲击的是岑破荆,郑奕军一次比一次猛烈的攻击,甚至令岑破荆数度失守,但岑破荆愣是在严密部署英勇之下夺回阵地,两军可以说不分上下。 颜翦则平稳许多,攻击有条不紊,九月末,夺下砚州东部,与西部和南部扈烁麻行之连为一体,如同一支铁军强不可撼。 容越的开州最是坎坷。 因开州信北州一线集中了郑奕军的悍将和重军主力,最初的八个月他几乎被困在了开州和淇州的边界,东不能东,北不能北,被郑奕军围追堵截。迟衡和石韦几乎是日夜无休,将绝大部分兵力压向信北州的霍斥和梁千烈,令他们不惜血战,无论如何都要攻下信北州。 九月,霜染层林,满天秋色。辛阙异军突起一路向北攻破了信北州的防线,突破了长灵州的阻碍,与东南而下的容越交相辉映,发起了一次血战终得胜利,至此淇州、信北州盛水不漏,而且容越就借助辛阙军的掩护,很快就发起对开州的攻击。 至此,迟衡的心才彻底放下来。 十月,雪暗长云,霜重鼓寒,一日纪策回家,讶然道:“端宁侯呢?” 迟衡笑着说:“上街去了。” 骆惊寒拿了三串裹着金糖的山楂串回来,递给纪策一串,而后依在迟衡身边,一下一下舔着山楂。迟衡阅着过往的卷宗,偶尔一侧头,骆惊寒正眨也不眨地看他,莞尔一笑,那神情,竟然跟以前没两样。 见迟衡看,骆惊寒就将串儿递到他嘴边。 迟衡咬一颗山楂下来,含糊不清地问:“惊寒,你喜欢我吗?” “喜欢。” “有多喜欢?” “喜欢到愿意跟你分一半糖葫芦!” 竟然能回答得这么清晰又狡猾,果然药效神速,迟衡饶有兴致:“那,怎么样,才能让你把全部糖葫芦都给我呢?” 骆惊寒狡黠一笑:“等你愿意把所有的东西给我的时候。” 好狡猾,迟衡失笑。 骆惊寒趴过来,专注地望着他:“你呢?你有多喜欢我?是喜欢我更多还是喜欢纪副使更多?” 迟衡啊了一声为难地绞着笔尴尬地胡乱转眼睛。但骆惊寒是那么执着盯着他,避无可避之下装模作样咳了两声,手指一比划:“惊寒,当然是很喜欢,昨天有这么一点点,今天有这么多,看,今天比昨天的喜欢多了这么多。” 骆惊寒一喜,但没有被骗过去继续追问:“你是喜欢我多呢,还是喜欢纪副使多呢?” “你乖的时候就喜欢你多一些,纪副使乖的时候就喜欢纪副使多一些。” 身后的纪策嗤的一声笑了。 骆惊寒自己也笑了,手地伸向了桌子上的药罐子,大大方方一口喝完,环住了迟衡的腰陪他一同继续阅卷宗,歪着脑袋越看越投入。 院子里的银铃叮叮当当地响了。 骆惊寒转头。 石韦抖落一身夜露进来,手里提着一个食盒往桌子上一搁,熟的红菱角很是可爱,骆惊寒一看就被吸引过去了。二人相对坐着,石韦为他剥了一个,骆惊寒吃着吃着,慨叹一句:“太甜,太瓷实,不水灵。” “渔水城观应寺的最鲜,煮久了能化水。” “做成菱角糕也好吃。” “我明日令人快马捎一些过来,端宁侯也很久没有回垒州了吧?以前你最喜欢和我们一同吃菱角宴,渔水城的菱角崔家的春水酒,可惜崔子侯现在不在。”石韦闲闲地聊着,微微笑。 “我更喜欢崔家厨子做的茨菰汤,吃一口鲜掉舌头。” 石韦一愣。 迟衡闻言瞅了二人一眼。 骆惊寒自觉失言,低头微笑,咬了一口菱角:“崔子侯,什么时候回来呢?” 次日,天气凉丝丝的,迟衡见被窝里还拱着一个包,大步走过去把骆惊寒挖了出来:“惊寒,出来,迟衡哥哥给你吃玫瑰酥。” 骆惊寒睁着水一样的眼睛,嗤的笑了:“哥哥?我会做玫瑰酥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呢!” 迟衡一愣,伸手扭一把他的脸。 四目相对如一湾水。 迟衡压下来,紧紧抱住了骆惊寒的腰:“什么时候记起的?哼!还瞒着我,也不怕纪副使笑话你!” “他背地里怎么跟你撒娇还不知道呢!” 迟衡深深吸了一口气:“你记起来了?惊寒,那一天我不该对你发火!” 骆惊寒鼻翼一皱,幽幽地说:“你知道错了?” 这还会顺杆爬,迟衡哭笑不得低头认错:“那个时候我才打仗回来,脑袋都是发热的,你不知道我当时……你想怎么罚?” “怎么石韦过去你就兴高采烈,我过去你就百般刁难!” 刁难?百般刁难?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啊,迟衡无奈捏他的脸:“那天,我才打了一场狠仗回来呀!打仗的人说话都粗,我就说了几句狠话而已,哪有刁难。那里有多凶险你知道吗?打起战来血肉横飞你知道吗?我有多操心你知道吗?石韦是武将,骨是剑血是枪你能跟他比啊?你就秋天的露,捧不好就不见了,担心死我了。” 骆惊寒窝在他心口嗡嗡地说:“你也不该那么凶!” 迟衡抱着摇晃,越摇越开心满溢,忍不住亲了亲他的头发:“以后不许再胡跑!很快,我们就能天天在一起了!等我们打跑郑奕,攻下京城,你想什么时间见我都可以,天天见天天见、见到你想吐为止!” 温存良久,骆惊寒轻声说:“你是因为我放弃攻击吗?” 迟衡半真半假:“是啊,怎么办?” “真的?” 迟衡捏着他的脸蛋说:“要不是心疼你我才不会半途而废。众叛亲离啊,容越差点把我掐死在长苍关。哼,赔我一个京城!” 骆惊寒嘴角一弧笑。 自上而下,那眼睑的弧度无比的柔和。 温柔乡,英雄冢。 迟衡想在这个冢里长眠不醒,低头,轻轻一吻落在额上。 缠绵,久久,当然,终于迟衡还是一把将骆惊寒拽起:“快起床,一堆事等着呢,你要再迷糊下去纪副使就得累死在案头了!” 骆惊寒瓮声瓮气:“讨厌,不如不醒算了!” 清醒的事传开,纪策听了只悠悠地一笑:“端宁侯真是有情致,明明清醒了还问出你喜欢谁的问题——真要吃醋的话也轮不到我。亏石韦白担心了,哼,这些人里也就石韦的心眼能少点。” 模棱两可的话迟衡揣摩不透。 “我更好奇的是骆惊寒怎么不继续蒙下去。也是,这种戏法玩一玩就够了,玩久了会出火。”纪策斜睨一眼,扔过一卷册子,“这是庄期刚送过来的,九月不是举行了第一次科考吗,他建议立了一条明律,如果有落第秀自愿办私塾教授学业,满五年者可酌情升为当地小官吏。” “你比我有远见,你觉得可行就准了。” 纪策拿起毛笔在册子上一勾,笑道:“你这个甩手掌柜当得清闲,我们这几个人非要累死条老命才对得起你的‘赏识’!你是不是也这么对石韦的?” “什么?” 纪策轻飘飘地说:“叫人为你的一句话就呕心沥血。” 迟衡无辜说:“我亏待谁了?纪副使,你知道我最讨厌猜来猜去,别绕圈子了。直说吧,我又哪里做得不对了?” “……太偏心。” 迟衡头疼:“好吧,惊寒生病了,我是宠他宠得不像话,可也就这几天嘛。我对纪副使,还不是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嘛!” 纪策瞟了他一眼:“说的又不是他,心虚什么!” 迟衡终于可以全身轻松地跑去见石韦了,石韦果然一扫眉宇间的忧愁,信心百倍:“迟将军,颜翦传来捷报,十一月定能夺下砚州!霍斥也传来信报,已与梁千烈强强联手!颜翊更厉害,领着海军乘风破浪,不出意外的话,十一月,信北州的东海岸将尽归我乾元军所有!” 迟衡将一支绿叶托卷雪的菊花插在瓷瓶子里:“好几天没睡好了吧?” “熬到这等好消息,不睡也值得!” 迟衡将他手中的信报抽掉:“……我是说过必须确保容越脱离险境,但也不是让你这么拼命。这是打战,不是悬丝诊脉,隔几千里呢,鞭长莫及,正儿八经的交锋才得驻军将士。所以,你放宽心,粮啊兵啊给足,战策引对就够了,要是这些都不愁了,他们连仗都不好,该罚的是他们。” 石韦愣了一愣:“我知道。” “我一直操心容越,是因为八月末我回来时他带着气,我怕他胡来又惹是生非。现在,既然从困境中解脱,你就不用再记挂这事了。” 石韦道:“容将军耍脾气归耍脾气,但大是大非分得清。” 迟衡微笑:“惊寒也清醒过来,你无需操心了。” 。 第295章二九八 【第二百九十八章】 迟衡调侃说:“季弦,你是不是早就看出他醒来了?惊寒就是单纯,被几个红菱角就套出来话了。”单纯,憨,娇憨娇憨的。 石韦绷紧脸:“谁说的。” 迟衡将他的脸一捏,嘻嘻一笑:“逗你玩的!知道你心疼惊寒特意给他垒州的特产,哈,一骗就上钩,太没有意思了。” 石韦啪的一声拍开迟衡的手。 一不做二不休,迟衡索性抱紧石韦就亲,一边亲一边扒石韦的衣裳,石韦羞恼得躲不及挣不脱。 就在二人快扭成麻花时,忽然听见门外欣喜的一声呼唤:“石将军。” 二人猝不及防。 欣喜若狂闯进来的相扬的笑容僵住了,迟衡松开,石韦急忙一整衣裳端坐着,脸皮臊红。 这小子早不来迟不来,看就看了还傻愣愣站着,太不识时务了,迟衡冷着脸说:“有什么事吗?” 相扬半天找回魂,低着头走过来,低低地说:“石将军,信报。” 相扬本在颜翦的手下,他怎么忽然回昭锦? 石韦没细问,把信报一接:“先下去吧。” 相扬丢了魂一样走了,走得很慢,到了门口忽然停下了,迟衡大觉不妙。 果然相扬回身,仿佛下定决心似的走回来,眸子坚定,来到石韦跟前,从袖子中拿出一块玉一样的东西,一派悲壮的语气说:“石将军,这是末将家乡的血豆腐,常年佩戴,可疗箭伤留下的隐痛。” 石韦接过。 相扬才终于离开了。 迟衡松了一口气,从石韦手里夺过血豆腐,端详了一下,啧啧两声:“还真是豆腐做成的。”是豆腐所制,不知使用了什么工艺,变得像玉一样温润而且持久,这种东西可是绝对稀罕的东西。 石韦要夺回来。 迟衡一下子扬起:“你都是我的人了,怎么能接别人的信物?” 石韦哭笑不得。 迟衡是真的醋味了,将血豆腐放在高处,石韦看他这幅模样,便也不再争执。迟衡再次抱上去,他也不挣了,很依顺。 迟衡说:“……算算,我大人有大量,我的季弦那么出众,没有三五百个倾慕者才怪!哈哈,来,跟我说说你们在垒州的事!” 石韦冥思苦想:“垒州啊……在垒州,挺无聊的,就是驻军,作战,作战,领军。” “总会有点别的吧?” 石韦想了一想说:“文安八年,老端宁侯要立继承人,嫡子庶子他倒不在意,就不知道两个孩子谁的运势好,便请了个算命先生来算。结果算命先说说:十年后,垒州必有大战,骆氏必然易主。” 神算! “知道吗,最信的人其实是骆家的人。垒州地势孤立,不拓疆必然会亡,端宁侯继位后一直忧心忡忡,他无意拓疆,我们身为属下,劝也没用,所以,熬到了第九年,你领着颜王军来攻,我们反而都放下心来破釜沉舟最后一战——这种感觉很悲壮,好像宿命一样,我们只是朝着宿命走。”石韦忽然笑了,“一般主将会说,奋战至死,但你知道端宁侯对我说什么吗?他说,如果城破了,垒州亡了,让我择良木而栖,不要鱼死网破同归于尽,因为城池是死的,人是活的,人活一世,不能更改的就顺应,他不希望我们死守着城池死去。” 迟衡想,这是骆惊寒的性格。 “端宁侯绝对不是合格的一州之主,可以说,垒州的灭亡与他的优柔寡断有很大关系。但他是可以信任的朋友、亲人,他不把将士们当成蝼蚁,而是人,他希望我们都好好的活着。这是为什么他一劝降,我们就都降了的原因。庆幸的是,端宁侯治世有方,他适合太平盛世。”石韦微笑着赞许。 迟衡将怀抱禁锢:“啊呀,每次都说惊寒的好话……那十年后,你见到我时,有没有一种天降斯人霁月光风的憧憬?” 石韦哑然失笑:“你是要灭垒州的仇人啊!” 迟衡不满:“哈哈,那时我才十七岁呢,你是二十三岁吧!嗯,我们在最好的时间里相遇!我至今对你当初那一击鼓的瞬间记忆犹新,再没有人能让士气瞬间振奋成那样,嗯!说吧说吧,你第一次见到我是什么样子?” 石韦笑了一会儿:“那之前,你落入我的陷阱两次,但因为隔得远,我都没有看清你的模样。在最后的云鹿谷,咱们正面交锋,你很勇猛,非常勇猛,但是,我印象最深的不是你。” “那是……”迟衡骤然停下。 石韦带着淡淡的笑:“当时,我和你在谷里战得胜负难分,忽然之间,一支箭射过来,正中我的心口——中箭的刹那,我看见射箭的人,很神奇,我第一眼就猜到他是颜鸾。” 迟衡沉默。 石韦亦沉默了,手指捻拂过菊花,一捻,一瓣花瓣落在手中。 迟衡抱紧了他的身体。 很紧,却想更紧。 石韦侧过头,目光渺远,难得呈现出迷幻般的眼神:“我经常记得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我六岁那年,端午节划龙舟,和家父失散,我就在原地玩耍,等他来找我。岸边有很多小孩在玩,我就学着他们拍泥巴,可能是我穿得太好的缘故,那些小孩都离我远远的。玩着玩着,我很快就忘记失散的事,别人玩堆墙,我也玩堆墙,忽然间,一个跟我一般大的小孩冲过来,三脚两脚把我的墙踩垮了。我很惊愕,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他突然就伸出手,一下子把我推进了河里,然后跑了。” 迟衡低声问:“然后呢?” 打了一架?后来出事了? 石韦浮起淡淡的笑:“我气呼呼地游上来想找那个小孩报仇,家父就过来了,气急败坏,以为我胡乱跑拽过去就毒打了一顿。这事就岔过去了。后来,我跑到那河边找了好几次,都没有遇见那个小孩,一开始是为了报仇,后来只是想问清原因。” 多年后重逢? 或者是有别的什么曲折往事?而且为什么石韦会在现在提起? 石韦道:“我一直没忘这件事,到现在也不明白他为什么把我推落河,是看我穿得太好嫉妒?看我的泥墙堆得好?……呵,你放心,颜鸾不是推我落水的小孩,他那时还在京城玩泥巴或者练箭呢。” 迟衡放心下来,疑惑道:“后来呢?” “没有后来!” “什么?” “真的再没有见过那个小孩,也再不知道原因——我现在仍引以为憾。事情就这么戛然而止,后来想起那件事,我有个感悟:有些人,出现在你生命里,就是为了给你一刀,然后消失得无影无踪。痛苦也好、难过也好、不甘也好、愤恨也好、不明不白也好,他就这么做了,而且不给你任何还手相击的机会,跑了。你要不去记,就什么也不是;如果记得,就像针一样,寝食难安还无可奈何!” 迟衡捏了捏他的鼻尖:“季弦,你是怕我忽然跑掉吗?” 石韦摇摇头,慢慢解开了衣裳,胸口有一处疤痕,往事历历在目。迟衡记得,石韦被俘之后伤口溃烂的样子,差点儿死去。伤疤的脉络很清晰,比别处肤色淡一些,迟衡轻触,感知到温润的肌肤轻颤,曾经的那一幕,牵扯心底。 石韦说:“那支箭正中我的心口——那种感觉,就像我落水时一样,我不是惊慌,而是很茫然,我不知道箭是从哪里来的,射得如此的准、如此的深,我连腰都直不起来。” 迟衡为他系上衣裳,将他拥紧。 石韦仿佛下定决心似的说:“如果它真的像那个孩子一样一跑了之就好了。我困扰了很久,也问过好几个人,没有一个人觉得我长得像颜鸾,迟衡,你认为呢?” “……你们,一点也不像,那天我喝醉了。” 五年前,迟衡对石韦施暴,在醉酒的眩晕中喊出了朗将的名字。 迟衡怎会忘记? 石韦犹豫了一下:“你确实喝醉了,所以我才答应不计较的。如果我和你一直只是主将和下属的关系,那件事就过去了。可是,现在,你和我,如果,有别的,更多,我是非常介意的。说来可笑,你和我在池子里的那一次,我最担心的不是会精\尽人亡,而是害怕最后会听见你喊他的名字。” 因为关系不一样了,所以会计较那些本不计较的事。 石韦很少倾吐心中的烦闷。 石韦无法准确说出心中的想法,他只知道,梗在心口的那件事变得越来越清晰痴缠。就像那件落水的事一样,他想清清楚楚得到一个答案,为这个事情画上一个句号,否则,深耕于心中,长出枝枝蔓蔓的猜疑。 他在乎一个清晰的答案。 他渴求一个答案,明明白白,比结果更重要。 石韦不愿意暧昧地牵扯,他更愿意清醒地承受不如意的答案。 他无法像骆惊寒一样顺其自然地发展,无法像纪策一样从容地掌控这段关系,但他有自己的准则:就像打仗,要么输,要么赢,他不能站在两军的中间不明不白不清不楚的僵持。 迟衡却沉默了。 石韦的心一点一点沉下去。 他知道,迟衡在决断,他每次决断之前的沉思都很类似。 石韦的手指下意识握紧,迟衡的沉默令时间过得这么漫长。漫长,如同他当时低头看心口的箭,以及血顺着箭留下来的漫长。好不容易伤口愈合了,痛楚消失了。 谁知,并不是终止。 不止是一支箭,不止是一个近乎致命的伤口,那是旷日持久不可愈合的难言之痛。不可名状,不可言说。这种痛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有一天,他看见年轻的迟衡飞身下马,以近乎狂热的神情和动作拥抱了颜鸾,脸上洋溢的笑容从未有过。 那个时候,伤口忽然抽痛。 直到入夜都延绵不绝,一阵阵的隐痛令他难以安宁,那不是撕心裂肺,而是牵扯着令人辗转难眠的隐痛,他曾疑惑地问安错:“为什么我的旧伤一直会犯疼?” 安错摇头:“伤口已经完全完全愈合。” 这种隐痛在颜鸾去世、迟衡失踪后就停止了,无药自愈。在度过了一年的无所事事的时光后,迟衡又回来了,年轻的朝气的带着孩子气的脸庞,褪变成了成熟的、冷静的乃至略微冷酷的面容。迟衡不再提及颜鸾,甚至不提往事,迟衡把所有的往事通通埋在心底。石韦的伤口又开始隐隐作痛,那时终于明白,心前的伤口早已愈合,而心底的那个伤口才慢慢开始溃烂。 他想,他宁愿承受十倍百倍千倍的箭伤。 比起这种旷日持久的隐痛。 。 作者有话要说:半章番外,关于燕行。 -------------------------------------- 【番外·燕行】 又是一年冰裂雪消时,无云,无雨。 燕行六岁。手执一柄童子剑,逆风破枝,一剑拂去庭中最先萌出的嫩芽。 剑气如霜,杀意分明。 燕父抚摩了他的脸颊:“该给你挑一把剑了。” 燕行笑了。 燕父将嫩芽拾起,浅浅一点绿楚楚可怜:“燕行,剑平天下,却不能恃强凌弱,虽然只是一点芽。” 燕行懵懂点头。 铁匠铺里,炉火正旺,铁匠阔口赤髯,发如硬铁,一锤一锤砸向生铁。 半刻钟功夫,回头才看见燕氏父子,顿时笑了,笑得比那火还旺:“燕公子来了,你终于想通了要打一把剑么?” 燕父摇头,微笑如初月:“三月十五是犬子六岁生辰,前些时候许他一把好剑。” 铁匠抹了抹汗:“来得正好,我得了一块上好的邙铁。燕小公子练剑就是有灵气,比你当年比划得还像样。那时候,你还说只用我铸的剑呢!” 燕父但笑不语。 长风拂藤,繁花微乱,好容易盼到取剑的时候,燕父受寒,脸色苍白如雪,连走一步都上气不接下气。 燕行独自跑去取剑。 却是去早了,剑还差最后一关,淬火。 铁匠将火烧得劈哩啪啦,映得眼睛发疼,却不将宝剑放入火中烧炼。 “亥时才是最好时辰,燕小公子先回去吧,明天给你送到府上。”铁匠大大咧咧的,说话声音大,咳嗽声也大,偏偏每次和燕氏父子说话时,都很恭敬,文绉绉的,用词也不像市井人士。 燕行摇头:“我可以等。” 铁匠也没多说话,只把他的脑袋抚了抚:“你可别学你父亲,只知道练剑,什么都不懂。” 燕行大睁眼睛,大声说:“我爹什么都会。” 铁匠逗他:“他会什么?” 燕行怒视他,自己父亲当然什么都会,所有人都说他当年千里追敌,一气杀了仇人全庄,救了上百号人。如今燕父每逢春天就必大病,就是当时血刃仇人时不慎被袭留下的病根——那个大仇人也是很有本事的人,不然不会成为公敌。当然,燕母当时也是被救者之一。 铁匠点点头:“对,他还会千里救美人。” 燕行学着他的样子,坐在草垛上,盯着自己的剑,没淬火的剑看上去已经很锋利了,比电还亮。 剑旁边还有一把很粗笨的刀。 傻不愣登的。 “这刀是谁的?”燕行好奇地问。 “和你的剑是同一块邙铁,半点没浪费。”铁匠咂了咂舌。 “但它是刀!” 铁匠笑了:“刀剑刀剑,刀跟剑是一家。” 可这把剑上看去这么漂亮、这么威风;这把刀看上去就破落得很,像从土里刨出来的一样。 铁匠却说:“道理跟人一样。虽然是一家所出,你爹就很漂亮,像那剑;我就很龌龊,像那刀。心是一样的心,看到别人眼里就不一样了——我也想成为一把慷慨生死的刀,能跟你爹这把君子剑一同横行天下。” 后来的话,燕行没太懂了。 铁匠偏偏说上劲了:“剑有剑的好,刀有刀的好。剑出世,刀入世。出世的人,经不起一点尘染,稍微有个往事就放心底,看似出世,其实就是死倔。入世的人,俗,俗不可耐,但我们经得起事,什么都看过,也看得开忘得了,这样的一辈子,俗点又怎么了!” 燕行睁着溜溜的眼睛看他。 眼睛是浅碧色的。 铁匠刮了一下他的鼻梁:“眼睛这么漂亮,你可不能这么看我,当年你爹就是这么看啊看啊,把我给看倒了,现在都没硬气起来。” 燕行眨了眨眼。 铁匠拿起那把剑:“我一直想为你爹铸一把绝世的剑,绝无仅有的那种。可惜,还没找到最好的铁,他就不拿剑了。” 上一把剑,燕父血刃仇人之后,就扔进了河里,从此,世上好剑无燕君。 “我的会成为绝世好剑吗?”燕行脆生生地问。 铁匠笑了:“这个不在我,在你。” “我?” “所有的武器都是有灵性的,你的心就是剑的心,你待它好,每天将它养得好好的,它就会助你成为绝世之剑。”铁匠蓦然笑了,眼睛发亮,只一刹那,像最利的剑,长剑拂过,太平如湖。 “养?” “除了养,还要御!” “御?” 铁匠又笑了,大声的笑:“是的,御剑!不能由着它,不能让剑横行霸道,你要告诉它,向善,向心,心是怎么想的,剑就要怎么走。” 燕行不说话了。 铁匠还在大声自言自语:“用心御!你要驾御它,你要让它的每一剑都行云流水,但又绝对可以收得回!你不能让剑带着你走,不然它会横行霸世,反而把你钳制住了。最后,你会被它抹掉所有人性会成为剑魔,你不再是你!” 燕行再度睁大了眼:“可是,爹爹说:行剑不但要随心,也要随剑。” 铁匠忽然怒了,眼睛睁得如赤色铜铃:“你爹爹说谎,他从来都没有随心,他的剑也没有随心。如果随心,他为什么还会后悔!” 燕行指着他的鼻子大声说:“你才骗人,爹从不说谎,从不后悔。” 是的,连梦里都说‘我不会后悔,做过的事永不后悔’的爹爹,绝对不是铁匠说的那种。 铁匠又笑了,真是喜怒无常的人:“口里说不后悔的人,心里最后悔;口里说要忘记的人,会记一辈子。不后悔的人不会说,因为早就忘记了。” 那天从辰时开始就飞沙走石,白天黑得跟夜晚一样。 出了门,连手指都找不见。 风越吹越诡异,听到后来像虎啸龙吟一样恐怖,一直黑到半夜,都换了八根红烛了,铁匠才起身,将剑放入火中,剑才见火,一时光芒万丈,燕行刺得眼睛都睁不开。 “来,滴一滴血!”铁匠忽然说,脸色很黑。 看不清那剑的模样,燕行将无名指放在口里狠狠一咬,血涌了出来,不止一滴。但终究是指头的血,能有多少,急急地甩进火炉里倏然不见。 燕行急了,挽起袖子,将手腕放到嘴里,冲着那淡青色的血脉狠狠一咬。 只见血从脉搏里喷薄而出,像一条红线一样绚丽。 也不顾火焰灼烧,他将手伸进火炉之中,那血就像自己会寻路一样直奔红剑而去。一刹那,剑与火焚烈,血和火交织,血与剑瞬间交融,万丈光芒訇然而起。 说时迟那时快,铁匠拿起剑,迅速往早于备好的凉水池中一浸。 嗤—— 剧烈的冰火交融刺激而出的声音响彻夜空,而后变成尖锐的长啸划破天际,像龙啸,像天泣,像要唤醒天地夜色的浩瀚混沌! 燕行呆呆地听着。 整个世界只剩下那从未听过的,剑啸。 “燕行……燕行……” 燕行睁开眼,面前是脸色苍白的父亲,转了转眼珠:“爹,我的剑呢?” 燕父眼睛颤了半天:“傻孩子……” “我就说他没事。没见过炼剑,可能是被剑光闪了眼睛。”冒出来的是铁匠,递过来一把剑,“燕小公子,你都睡了三天了,也不惦记你爹,光惦记着剑!” 红色的剑在刹那变成了银白色,剑刃一脉血红。 燕行笑了。 “爹,我的剑叫什么名?” 燕父揉了揉他的头发:“你想叫什么,就叫什么。” 燕行转了转眼珠:“天啸!” 天啸,出世,如天在呼啸一样震憾,而且只被自己一个人听见的天啸!燕父微笑:“太直白,太锋芒毕露,你会为它所伤的,不如,叫玄赤。” 燕行抱着玄赤剑,剑太长,走路都踉跄:“爹,剑要怎么养?” “养?” “五叔说剑要养,才能成为绝世之剑。” 燕父笑了,轻声自言自语:“这种胡话也给小孩子乱说。” 燕行催促着。 燕父这才慢慢地说:“这样啊,养剑可不容易。首先:想养就要养一辈子,养一半就抛弃,剑会反噬你的,你可要先想好了啊!第二:剑要吃的可不是普通的食物,它最爱吃黎明破晓的第一缕晨曦、傍晚入暮时的最后一缕霞光、入夜的月光,而且是一边练着一边吃。第三:剑的心就是你的心,你向善它就向善,你邪恶它就邪恶,你如果立志成为天下第一剑,它就会是天下第一剑!” 燕行眼睛一亮:“我懂了!” 可是,总感觉忘掉什么了一样。 都说往事如烟,燕行回忆起来,却觉得清晰如镜,一丁点儿也没忘记。 他在养剑,很用心地养,挥舞如电如雾,在十五岁那天,已是闻名天下的天下第一剑。当然,很多人不服,以为还是燕父的威望,才让燕行玄赤剑扬名天下。 燕行并不在意。 如洪水一样的人群开始涌进燕家的门,嘴里都嚷嚷着要比试。他就心平气和地,往树下一站,比试的人都不说话了。 再后来,叫嚣着比试的人绝迹了。 曾经败在他剑下的人,并不以为耻,反引以为傲。因为再往后,他就很少出剑了。 那把会在树下发出长啸的玄赤剑,更少人见过。 他很怀念那段日子。 是的,那段日子血腥,但有着很单纯的热闹,接踵而至的人都只有一个目的:比剑。 比出一个胜负。 后来燕行开始像云一样行走在乱世中。 他开始感受到孤独。 孤独真是最可怕的事,他可以一天一夜手不离剑,从晨曦到月色,从初一到三十,光剑法就创新了一百零八套——有生之年,一千套剑法是不在话下的。但他总要停下来,比如喝水、比如睡觉——天下第一也是俗世之人,人要做的事他全都得做,一个不落地做。 只要一停下来,心就会像漏风一样。 。 好在,他遇见了迟衡。 燕行第一次知道,时间可以被剑填满,而心可以被迟衡填满。 燕行是个随心的人,当知道即使原来不说话也很满足的滋味是这样时,他又多了另外一个单纯的喜好,跟着迟衡行走。迟衡就像火一样,只要沾上,他就反扑回来,那种炽热程度,简直令燕行措手不及。 迟衡教会了他很多东西。 燕行知道,他喜欢看迟衡练刀,他喜欢迟衡,喜欢在一起的日子。 但很快,燕行的心又开始漏风了,他看着迟衡忙忙碌碌,那都是自己不擅长更不爱好的东西。 他觉得烦躁。 以前那种无拘无束的生活又在召唤他。 后来,他找到了最合适的方法:在想迟衡的时候就去找他。迟衡需要他,他也需要迟衡,两个人都可以在炽热如火的交融之中找到自己所需。 再进一步太亲密,再疏一步太寂寞。这样的日子,真是最美妙不过了。 唯一不太美妙的就是:他没法好好练剑。 他不能拉着迟衡一起练剑。 迟衡常拉着他做一些练不了剑的事,当然,这种事也很美妙。 燕行的腰力很好——练剑的人腰都好,中看更中用,可以做很多种姿势,尤其是白鹤舒翅,比如现在,燕行全身被揉得通红,发酥,光裸的手臂死死地拽着草地,左腿瘫在锦被上,右腿却被高高抬起。 迟衡没有继续下去,而是手撑着他的腿,促狭的说:“燕行,你说,你最喜欢什么。” 炽热的手,火辣的手。 硬撑着不让暖流喷涌而出,燕行咬了咬牙:“剑!” 他当然不能最喜欢迟衡,因为迟衡不是最喜欢他。喜欢不是称,但也得差不多才行。 迟衡笑了:“我就知道。” 伸手将玄赤剑拿过来。 燕行吓了一跳:“迟……混蛋,干什么?” 迟衡倒拿剑,将剑柄抵着紧张不安地剧烈收缩的入口,笑着说:“很舒服的……” 猛然一推。 巨大的愉悦像狂海潮样席卷而来,从远处迅速冲向头顶,又以巨大的冲力从头顶推向到腹部,而后顺着腹部飞流直下—— 啊—— 两腿之间的白流像玄赤剑的光芒一样,喷薄而出。而且不是一下子,而是一阵接着一阵,在夕阳下,白流映照成了红色,像当初冲出了血脉的血一样,以排山倒海之势疯狂地喷涌出来,怎么停也停不住。 痉挛般的愉悦,毁灭一般的愉悦,燕行高抬着腿,脑子一片空白,他的手死死的扣进了土地。 最后一幕,是夕阳如血。 而后黑暗涌上来。 又是三天之后,燕行终于醒了,迟衡已经面如土色,见他醒了才哭丧着脸说:“燕行,我再也不这样玩了。” 一瞬间,就像垮堤了一样,捂都捂不住——这是迟衡后来说的,满脸愧色。 燕行倒没觉得什么,比这玩得过火的多的是。 不知这次为何反映如此强烈。 更诡异的是,玄赤剑不见了。 怎么找都找不见。 当然没有了玄赤剑,燕行还是天下第一剑。绝世之剑,需要仰仗绝世之人才能成名;而绝世之人,他不管用什么,都已无关紧要了。 燕行一直都郁郁寡欢。 他不止丢掉了玄赤剑,也丢掉了半个魂。 自六岁起,他就与玄赤剑寸步不离,而今,玄赤剑没了。 饭得吃,日子还得过,确定无望之后,迟衡帮他铸了一把剑,这把剑也很好,铁匠夸说是他有生以来铸过的最好的剑——燕行剑。是的,他都懒得给剑起名了,是什么就是什么。 他在练剑上很执着。 一直很执着。 执着得像一一样简单。 燕行还是像以前那样,每天花大部分时间练剑,但看到第一缕晨曦时,他会忍不住想,玄赤剑怕是找不到像自己这么好的主人了,每天能喂他最早的晨曦、最晚的暮色……当然,他也早知道,养剑只是父亲的激励之说而已。 直到有一天。 很平常的日子,天空薄薄的云,薄薄的太阳光,吹着薄薄的风,人有薄薄的倦意,薄薄的懒散。 有人来比剑。 燕行很惊讶,已经很久没人跟他比剑了。 ———半章番外·未完待续——————— 此图可戳→ ←拜请收藏专栏 拜请收藏专栏: 第296章二九九 【第二百九十九章】 比起这种旷日持久的隐痛。 石韦宁愿承受十倍百倍千倍的箭伤。 石韦知道迟衡对自己是有几分好感的,可到底是几分呢?迟衡身边的人不自觉地都会避讳那个名字,石韦担心,明明白白说出来后,会得到一个残冷的回答——迟衡在某些时候很狡猾乃至圆滑,但某些时候,异常分明,比如关于那个极少提起的名字。 石韦还是说出来了,问出来了,他不能忍受,旷日持久的查无答案。 而迟衡沉默了。 沉默比任何答案都难耐。 开弓没有回头箭,石韦再度问了一句:“迟衡,你现在清醒了吗?” 迟衡艰涩地说:“季弦,即使喝醉了我也绝对不会认错他和你,那时,我只是想骗一骗自己。现在,我很清楚,他死了,不可能再活过来,就算醉死,我也深深记得,他死了。我,不会在任何人身上找他的影子。” 石韦恍恍惚惚,这个答案,是该欣喜吧。 “季弦,以前的事已经发生,不可能更改,喜欢过的人,我也不会忘记也不愿意忘记,你会很介意这些吗?” 石韦侧过头,出乎意料地温和地亲了一下他:“你明明知道,我介意的不是这个。” 迟衡眷恋地抚摸石韦的嘴唇:“季弦,不要再去记那件事,忘记,就当做从来没有发生过,好不好?你就说我对你怎么样?” “……还行。” “只是还行吗?这么勉强啊?” “……很好。” 迟衡笑说:“既然都是很好了,为什么要去记那些不要紧的小事?难道要把心啊肝啊掏出来你才愿意相信吗?这么多人中,我不敢自诩对季弦如何,但是,纪副使可是对我最不满的。” 怎么忽然提及纪策了? 石韦讶然。 迟衡无奈地解释:“当初收编炻州颜王军,我立你为主将,无形中将纪副使压制,所以纪副使至今还怪我偏心呢。” 石韦愣了一下而后笑道:“他是经常说你偏心。” “……” “他在我面前也提过。但那是因为容越有时不服从调遣,而你又对容越太纵容了,纪策总担心容越的肆意妄为会破坏开州和信北州的战线,所以会这么说。” 竟然是这样,迟衡蓦然轻松,蹭了蹭他的脸颊道:“不管怎么样,我对你都不一样。” “……真的吗?” 迟衡立刻侧头将石韦热情地亲了起来,一直把石韦亲得又被压在案子上时,压着略是沙哑的声音说:“季弦,我很喜欢你,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反正到后来,一两个月不见就很想,所以在池子的那一天,我很冲动,做下了这种事,导致现在一发不可收拾。” 石韦盯着他:“你后悔了?” “后悔。” 石韦的心一凉。 迟衡满脸纠结地感慨:“我特别后悔!季弦就是面皮太薄,我怕会错意下错手了,季弦一怒之下跑了,我乾元军就群龙无首了。早知道你也不有心,就该第一时间对你下手,害得我憋了这么长时间!” 石韦闻言恼羞成怒,抬腿后踢,正中膝盖骨。 迟衡啊了一声。 捞过来亲了又亲,浅浅的,甜甜的。 像三月的春柳与柳絮一般痴缠了好一会儿,石韦才小声说:“淇州已经全部拿下,而砚州和信北州却远远跟不上,就乾元军的整个战略来说是失衡的,所以……所以你留在昭锦城,是好事,并不影响大局。” “……怎么又说战事。”头疼头疼。 “我前两天确实看出端宁侯应该清醒了,但我没说,因为端宁侯痴得久一点,你可以在昭锦呆得久一点,而且端宁侯过得也很自在,大家都好……我就想,既然战事无碍,不点明也没什么关系。”石韦越说越低,掩不住那一点儿羞愧。 迟衡笑了:“季弦真是……越欺负越想欺负怎么办?” 说罢坚定地压了过去。 【第三百章】 十一月。 京城。雪后初霁。 登基仅三个月的帝王郑奕立于紫凰宫的殿前,独伫,极目远眺。 紫凰宫是京城第一宫殿,踞最高地势,东向而启,气势恢宏。殿前是百余个汉白玉铺就的台阶,自上而下望去,一片雪白,江山辽阔,尽入白中。雪之上,雾霭层层,郑奕望着自己最倚重的丞相的陶霄从雪中走来——陶霄一袭暗红色的官袍,拾阶而上,面色凝重。 而陶霄,仰望宫殿之上的新皇。 心中兴起波澜。 三天的大雪令整个京城变成了白色,今日,他得了皇帝的召见,匆匆赶到。紫凰宫坐北朝南,初日升起,云蒸霞蔚,瑰丽的光芒斜斜地倾斜在新皇的长袍上,明黄的长袍浮光跃金,背映着恢弘的暗红的宫殿,此情此景异常瑰丽。 君临天下,气势夺人。 陶霄脚步微停。 他看到郑奕眉头微皱凝思。 追随郑奕十余载,陶霄很清楚他的心思如何。从紫凰宫向南远眺,可以望见京城外的远山,那里,被乾元军所占据。自八月以来郑奕军五次攻破岑破荆的防线,五次被生生逼退回来,两军至今仍是僵持,天降大雪,战事停滞不前。 “微臣陶霄参见圣上!” “平身。陶霄,你看这雪,一夜之间降服整个京城。朕今天特备了好久,一定要与你赏雪品梅才不算辜负这一场好雪。”郑奕双袖拂过,金色的绣线如行云流水般流畅。 “圣上好雅兴!” 郑奕携陶霄之手入了紫凰宮最高层楼。 站在高处,眺望远处,雪上倾斜绚烂的朝阳,泛出五彩光芒在雪上闪烁,陶霄赞了一句。 火炉暖暖的。 “陶霄,尝一尝,这是砚州的鸿蒙雪酒,别是滋味。”郑奕为陶霄盏了一杯酒,酒香一脉勾入魂脉。 陶霄品了一口,甘甜入喉。 今天的郑奕特别有雅兴,不知不觉说起了往事:“十五年前,朕初入京城,一见这京城的宫殿都呆了,同样是木头、瓦、石,却能盖得如此漂亮、如此气派,还有何处有?” 说罢,郑奕饮了一口。 “后因偶然机缘,朕得了一个机会,见到了前朝的末皇,他才二十岁,生得面皮苍白羸弱不堪,又受到前朝太后的钳制,说话都是有气无力的,就剩一口气一样。朕十分失望,原来所谓的真龙天子竟然是这样的。当时朕就想,这大好江山,怎么能让这么一个窝囊废白白占了呢。”郑奕微笑。 前朝皇帝与前朝太后并非亲生母子。 彼时,前朝太后也不过二十多岁,却有权臣在背后撑腰,权势熏天。其后,郑奕通过与前朝太后的结交,逐步成为了太师,并掌权京城,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最终取而代之——这些,陶霄了然于心。 只不知他为什么说起这些,陶霄只洗耳恭听。 “元奚王朝式微已久,朕走过许多个州池,各方势力为一己私利争夺不休,民不聊生。初入朝时,朕也激昂万分,心想就算是效忠于一名女子,如能将一生抱负施展,惠及天下百姓,也不枉来人世走一遭。可惜,国而不国,臣而不臣,朕在左右碰壁之后,还是决定取而代之!”郑奕微笑道,“朕昨天在御书房,无意中翻出当日所呈的奏折,至今心中感慨。” 陶霄道:“圣上之举,百姓之福。” 郑奕忽然感慨:“朕若是再早生十年、不、早生五年就够了!早五年,朕就只需兴起一场政变,轻轻松松将颜家的人灭掉,顺顺利利接下元奚国,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竟然能让迟衡这小子威胁到这大好江山!” “圣上无需多虑,好事总多磨。” 郑奕感慨着为陶霄满上一杯,二人在往事的叙述中,一杯接一杯,陶霄手心渐渐热了,额头冒细汗。 郑奕起身,亲自为他将官服脱下。 不知不觉,十杯下肚。 郑奕望着陶霄:“陶霄,你还为弘曜那事纠结吗?朕必须杀弘曜,究其同党,否则后患无穷。” 驻守信北州部青府的将领弘曜率兵投降乾元军了。郑奕大怒,追根揪源,因弘曜是原九王的手下爱将,与之前投降乾元军的卞承结交不错。所以郑奕一怒之下,将弘曜全家斩首不说,同时更责令彻查九王的所有将领,郑奕军为之一震。 不但九王的旧部下,以前投诚郑奕的都人人自危。 陶霄并不赞同这种过于严厉的处罚,曾在朝廷之上据理力争,当然他无法与郑奕相抗,最终屈服。 此事过去已半月有余,朝中无人敢再言。 现在郑奕又提起,陶霄凝想片刻谨然答道:“至清则无鱼,我们不能因为哪个将领曾是谁的亲信就弃而不用。我还是那一句话,因弘曜一人之过,而迁怒一大批无辜的将领,会令军心浮动,更让迟衡趁虚而入。尤其是当下两军对垒,将领们多热血易怒,只怕处置过严适得其反。” “朕何尝不知道?朕要杀鸡儆猴,这是第几个投诚的了?为什么总是等投降之后,我们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他们是哪个被废王的亲信?” 的确,投降的将领已经不下四个了。 怎不令郑奕震怒。 陶霄并不隐晦:“因为我们军中收编的多是各个势力、旧朝臣子、以及皇族旧部,鱼龙混杂,加之,圣上登基一事,震慑了有异心的将臣,所以会出现这种事并不奇怪。应该防微杜渐,疏川导滞。我已责令各将军再三明令军纪,肃清军中杂芜。现在是最警惕的时机,不可再火上浇油。圣上,弘曜之事就此为止吧!” 陶霄言语恳切,郑奕叹道:“朕都知道,也只有你敢在朕面前仗义执言了。若没有陶霄,朕就是黑夜行路。” “圣上言之过甚了。” “陶霄,结识十二余年,你最了解朕。朕最大的遗憾,就是蔑视了颜家的颜鸾,以为不给兵士只给一个空衔,他兴不起风浪,谁知,他竟然真的将一个虚无的‘颜王军’变成了一个实军。”郑奕起身,面色凝重,“等朕痛下杀手,颜王军四分五裂,朕以为颜王军名存实亡时,想不到一年之后迟衡又冒出来了。” 这是郑奕的痛,是郑奕军的痛。 。 第297章三〇〇 【第三百章】 今天的郑奕有些感伤,令人不知从何安慰,陶霄含糊道:“好事多磨,迟衡不过是外强中干罢了,他的战事铺得这么快,必然根基不稳。” 如果迟衡八月再攻得猛一些就好了,最好攻入京城,陶霄都准备好了伏击的计划。谁知迟衡瞬间分兵,着实令人措手不及。 真是事与愿违。 郑奕举杯一饮而尽:“昨天,两个信使都回来了,甘纳一口回绝,索格王虚以委蛇。朕很后悔,为什么没有尽早下手!” 远交近攻,乃用兵良策。 西南疆域中,郑奕远交西南王,迟衡暗助甘纳。结果甘纳胜了,将西南王斩草除根之后迅速向外域扩张。此后郑奕再想笼络,为时已晚,甘纳丝毫不为所动。西疆也一样,郑奕甚至暗示将丰图州和西域各州许给他,索格王依然按兵不动。 郑奕道:“迟衡到底是用什么方法让他们这么死心塌地的?大好的元奚国土还不够诱惑吗?!” 陶霄沉思道:“迟衡用的不是条件,而是人。几年前南疆和西域都在纷战,迟衡会选择这两人,应该也是看中他们的雄心不在元奚。这几年来,迟衡不断巩固与这二人的关系,同时,也加固边界的兵力,先礼后兵,态度分明。再者他的实力越来越强,那两人恐怕更会忌惮。” 郑奕慨叹:“虽然朕对迟衡的残暴冷酷嗤之以鼻,但不得不承认,他确实有远见,在元州被段敌占领、朕的大军挥师南下时,他还能沉得下心去结交甘纳和索格王。甚至将乾元军的海战实力隐藏到今年攻信北州时才爆发,的确沉得住气。” 沉吟片刻,陶霄说:“迟衡,真的残暴?” 如果性格残暴,为何乾元军中投降敌军的将领屈指可数?而且,诸多被灭的敌将一旦投靠乾元军后,竟然也出奇忠诚,且军衔步步高升,甚至有多个达到副将军职位的!迟衡的确屠过一个城,但他绝对不是靠铁血手段来征服那么多将领的! 陶霄为郑奕斟了一杯酒:“圣上尽管放心,两军对峙,即使不靠外在援助,我们也一样能赢。” “我曾经有两次杀他的机会。” 陶霄不动声色。 郑奕两指撑住太阳穴:“一次在安州,因为长缨的阻挡,只将他弄瞎;一次在曙州,因为同陷古国恶林;其实,我若是更快地下定决心,并非不能杀他。迟衡,很能迷惑人,纪策、石韦、颜翦这些人被他收得服服帖帖,不是没有道理。尤其纪策,将颜王军送出去不说,甘为人梯,呕心沥血替迟衡将军务和地方事务扫平,若说迟衡没一点儿能力,是不可能的。” “听闻迟衡与纪策关系暧昧?莫非是情人关系?” 郑奕忽然面露嘲笑:“迟衡十分滥情,信报上与他牵扯不清的不下十个。不过,他既然如此好色,为什么咱们过去的绝色美人数不胜数,却一个都不能近身?所有的消息都说他在曙州昭锦城歌舞升平、醉卧美人,我不信他如此荒/淫还能让大军一次次攻破朕的防线!” “迟衡特别警觉。” “当初宇长缨仅一个月就窃得那么多信报,不是美人计难道用的苦肉计?若不是容越走运,他早就死在朕的手里。现在,迟衡在昭锦城里逍遥,此时不下手,更待何时?” 陶霄苦笑:“有几个人能如宇长缨呢?而且,当时,纪策不在迟衡身边。”如今,有纪策在,美人计根本没有插足可能。 “为什么诡士杀不了纪策?” “因为迟衡布置的防卫异常森严,而且,据说他甚至严禁纪策私自走出昭锦城——这样的密令的确诡异,也令诡士们无从下手。”迟衡就像对待情人一样对待纪策,所以,暗杀很不容易。 郑奕道:“迟衡已是惊弓之鸟,他对待情人的方法就像对待孩子一样。” “被保护者会很厌倦吧?” “也许乐在其中。”郑奕喝了一口酒,面如清霜:“同样是细作,纪策的探子无处不在,把文臣武将们搅得人心不宁,甚至都快爬到朕的龙床上了。咱们的探子为什么却那么无能呢?假如当初早知迟衡会分兵,就该集中一处攻击,白白错过了大好机会!告诉我,多少天没有关于迟衡的信报了?迟衡这人,你要说别的也就罢了,唯独对美人一点提防都没有!” 陶霄慎重地说:“迟衡挑人的眼光很独特,他对绝世美人,并不热衷。” “……” “之前还送过一个和颜鸾长得非常像的,他却无动于衷。” 郑奕冷哼:“送得这么明显,不是等着让纪策给杀的吗?陶霄,你知道我们和乾元军最大的差距在哪里吗?颜王军非常纯粹,迟衡接手后,第一件事就是将旧势力及不服的人肃清,或者压制,一直到能为己用才罢休。而我们,鱼龙混杂,先前收编的那么多势力根系庞杂,导致要么一盘散沙,要么阳奉阴违,如果继续任这些贼子搅乱,朕还能保得住这个江山吗?” 陶霄蓦然抬头:“圣上……” “陶霄,你不必再为他们多言,像九王、蓟光、辛博实等旧朝臣子将领,处处唱反调,朕早就忍无可忍!朕已下决心,一概肃清!” 陶霄豁然起身,神色苍白:“圣上,你……” “朕知道你下不了狠手,朕下!在你来的时候,他们已成阶下囚!”郑奕缓缓起身,直视陶霄。 陶霄神色一变,声音陡然增高:“可是我们与乾元军不同,他们是靠打仗打出来的天下,而我们是靠各种势力的投靠才得以奠基。不错,现在是有一两个人蠢蠢欲动,但大部分人还是臣服圣上的,圣上现在忽然……不是逼着那些人反吗?正中了纪策的伎俩啊!完全可以缓过这段时间再清算旧账啊!” “现在已经很误事了!” 陶霄遏制不住愤怒:“圣上!不错,势力纷争的确削弱军力,但是圣上有没有想过,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一旦反扑回来就是内祸不断!九王能倚仗的势力已经所剩无几,卞承夏斯年还有他的几个属下都已经叛了,他能再兴风作浪?但你要是将他杀死,他的那些势力就会做殊死搏斗,徒然耗费我们的精力啊!更不要说蓟光、辛博实,无非就是在朝廷上说两句风凉话,他们能干什么?你何必那么心急!” 郑奕冷冷地说:“朕已经后悔下手太迟!” 陶霄才要开口争辩,忽然停下,目光满是难以置信:“圣上,圣上……” “陶霄,朕忍了很久,如果朕早用这种手腕,早就将迟衡赶尽杀绝了!”郑奕转身将五块虎牌扔在桌上,象征了它们已经易主,更象征着旧主人已遭不测。 陶霄一下子跌回椅子上。 窗外的雪依然绚烂,而陶霄却如身置冰窟一样冷,他浑身颤抖,他浑身发寒,他盯着了发旧的虎牌良久,满心的激愤化作悲怆化作无声的痛惜。 慢慢地,陶霄松开发白的指节,冷冷地望着郑奕:“圣上,你常问我,迟衡到底是哪里出众?微臣从来没有说过真话!今天,不妨说一说微臣的见解。迟衡是武将出生,骁勇善战视死如归,是圣上比不了的。” 郑奕脸色骤然一变。 陶霄继续说:“如果让将要灭亡的势力选择,他们会投奔迟衡,因为迟衡比圣上大度,敌军一旦投降,他绝不穷追猛打,更不会兔死狗烹。不错,他屠过城,但也就一次,而且是为主将复仇,纵然恨他残冷,也不得不敬服他的忠诚、肝胆相照——我们都痛恨他,但没有一个人不佩服他。” 郑奕的眸子迸射出厌恶。 陶霄面无惧色:“我们引以为傲的,是封振苍竟然投靠了圣上。可封振苍有选择吗?他是杀颜鸾的人,迟衡可以容纳所有人但绝对不会饶过他!迟衡就明明白白告诉天下人:这世界上他只杀两个人,誓死不妥协。其他的人,只要来,就计功行封、班功行赏,他绝无偏见,跟着他,没有任何后顾之忧,只需要打仗、打赢、邀功请赏!” 郑奕猛然饮了一杯酒。 陶霄苦涩地笑:“成为这样的人的对手有可怕?他的目的只有一个,他的条件只有一个,做他的属下只需要往前拼,完全不用去揣测他的心思,不用担心有一天忽然风云突变、所有奋斗毁于一旦!” 郑奕啪的一声拍在案子上,一个花瓶滚落,哐当一声脆响碎了。 陶霄昂起头,直言不讳:“我曾想过,纪策为什么甘心情愿让迟衡夺了权,他不贪恋权势的诱惑吗?他还受过迟衡的压制,那么聪明一个人能察觉不到,为什么几乎是没有任何反抗呢?如果纪策是在……是交给圣上你的话,恐怕他不会这么放心——他会担心全权交出去之后,自己还能剩下什么?还能毫发无损地活下去吗?” “陶霄!你是故意要激怒朕吗?” 陶霄面露凄凉之色:“圣上,我们由绝对的胜算、变成了与他平分江山,原因是什么?不错,迟衡只会打仗,只擅长打仗,但他清清楚楚地了解自己的优点缺点,把所有事务的总决策交给纪策、把运筹帷幄的事交给石韦、把地方事务交给骆惊寒、把打仗的诸事交给岑破荆容越梁千烈。对于属下来说,这种赏识、这种知遇之恩、这种绝绝对对的放权,就会让人为他肝脑涂地、誓死不悔,封赏,就变得可有可无了——你觉得,还有什么探子能撬得动这种忠诚呢?” 郑奕怒斥:“陶霄!朕没有给你们这些吗?” “给过。在没有出错的时候,你全心信任,但一旦错了呢?不说微臣,比如厉煜祺,他是难得的将才,他当初凭借万余人起家先后收复了开州淇州长灵州等地,战功赫赫,他的能力值得质疑吗?但在与岑破荆的对决中,他败了几战,就被斥责得抬不起头来。” “朕给了他五十万大军,攻不下来,朕不该发怒吗?” 陶霄抬起头:“圣上,你错了,你应该给他五十万大军,随便他怎么调遣。他如果觉得京城可以弃,我们就跟着弃;他要是觉得守住开州比守住淇州还重要,咱们就该去守开州——而不是,咱们告诉他,守住京城,挫败岑破荆。” “万一整个战线都沦陷了呢?陶霄,他能承受得起这个后果吗?你能吗?” 陶霄惨然一笑:“所以,只有圣上能!” 郑奕面色铁青。 陶霄拂了拂袖子,往地上一跪沉重地说:“多谢圣上赐酒,微臣言尽于此。” 郑奕怒视了半天后说:“陶霄,没有第二个人敢对我说这样的话。你今天的话,我就当做你喝多了酒,起来吧!” 陶霄苦笑:“微臣,不胜酒力,就此告退。” 。 第298章三〇一 【第三百零一章】 陶霄从玉阶上一步一步走下来,他看着白雾已经退散,心中怅然。出了殿门,不知马车摇晃了多久,停下。 帘子掀开,马夫道:“陶相,厉将军有请。” 陶霄收回恍惚,厉煜祺一袭戎装,满脸寒霜,直截了当地说:“陶相,不急于回府吧,不妨下来一叙,圣上又有大动作了,不知道陶相知道否?” 陶霄苦涩一笑。 寻了一个僻静的酒楼包厢,厉煜祺将长剑往桌子上一拍:“我知道他一定会对九王等人下手,但为什么是现在呢?外乱不止,还要添内乱,这不是、这不是自掘长城吗?他到底是怎么想的啊!” “厉将军,他做这事也是有深意的。” 陶霄知道厉煜祺现在激怒,不能再火上浇油,无论内心深处如何反对,事已至此,绝对不能让事情更乱了,否则怎么替皇帝收场,只能将苦水都掩埋起来。 闻言,厉煜祺果然厉声问:“陶相也支持他吗?” 陶霄深吸一口气:“九王等人太过张狂,数次在朝廷顶撞,皇帝威严何在。煜祺,很多事本无对错,但如果非议太多,皇帝的命令执行不下去,最终损害的是全军和王朝。” “可现在这种时候本该一致对付迟衡啊!” 陶霄抿了口茶:“煜祺,皇帝成竹在胸,你无需太多顾忌。” 厉煜祺狠狠一口饮尽杯中酒:“我怎么能不顾忌?皇帝在权谋之上无人能及,将所有的诸侯势力玩弄于股掌之上,人尽皆知。但是,这些虽然投诚,势力总还是有一些些的,如今一网打尽,肯定是要激起千层浪的啊!到时候京城都是烂摊子,谁收拾啊!还是陶相和我来收拾啊!” 陶霄冷静回答:“皇帝能出手必然是精心布局过的。” 厉煜祺咬了咬牙说:“陶相,你不觉得皇帝现在有些丧心病狂吗?是因为兵临城下的缘故吗?如果在三年前,他放手让我们攻打,哪里轮得到迟衡放肆啊!当初攻打泞州和曙州,他非要主攻封振苍的曙州,说泞州的颜王军不堪一击,结果呢?后来,迟衡上来,占了泞州。我就说,一定要举所有兵力尽早攻破安州,他说淇州的重兵不能动,导致夺下半个安州后又跟迟衡僵持几年最终失守。” 陶霄为他斟了一杯酒:“这几件事上,他确实太顽固。” 厉煜祺酒气上来,郁闷地说:“他以前总说迟衡就是武夫不值得一惧,封振苍比迟衡更凶猛。结果呢,看一看,到底哪一头是老虎?我一直不明白皇帝的决策,他对京城的执着到底是什么啊?他为什么总说一定要守住京城才能立于不败之地啊?其实,几年前,我们完全可以不用那么操心京城啊!” “皇帝也不是神,是人就会错,会怕。” 厉煜祺狠狠一捶桌子:“我是草莽出身,陶相别嫌我说话难听。皇帝是从前朝末帝手里窃权得来的天下,所以他觉得京城特别重要。但对于我们打仗的来说,京城的战略远不如安州、淇州重要,就算丢了,也很容易夺回来!而且,不可思议的是,他非要这么倔,让我一定要和岑破荆硬拼硬,这是为什么啊!我打得特别憋屈,他不插手,一切都有条不紊,他一插手,小战是赢了,但从整个战策来说,就是乱的啊!” 陶霄安抚道:“亡羊补牢,犹未为晚!” “陶相,我特别难受,你知道吗,我其实对皇帝已经阳奉阴违了,他非要夺回淇州,我其实将更多兵力暗暗压在开州。因为,岑破荆一定不会贸然攻打京城的,但容越不同,他要是夺了开州,京城还能保得住吗?”厉煜祺覆在案上,“陶相,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和你喝酒了,皇帝既然对他们都下手了,迟早也会识破我的计谋,可我实在不甘心啊!” 陶霄脸色一肃:“你说什么?你瞒着他派兵了?!” “是的,我不愿意听他的安排,可是,我若听从了,京城死得更快啊,我又怎么能对得住那么多视死如归的将士!”厉煜祺凄凉地说,“我们完全能扛得住迟衡的攻击,我们背后有那么多个州池,怕什么,可是,经不起折腾啊!陶相,本来卞承是景余州和淇州的主将,结果,因为他是九王的属下,愣是因为些莫须有的罪名,被打压下去了,换了主将那谁谁谁。结果呢,看看,卞承被逼得叛了,那谁……那谁根本就是庸才,景余州和淇州也没得守得住,你知道我有多痛心吗?” 陶霄沉默。 “换将,是多么可怕的事,如果他不那么疑心,如果他能更相信我们这些人,迟衡算什么啊,早就被打压成虫子了!还有,陶相和我,当初提议,一定要先攻下西域的缙州。结果,他没同意,偌大的西域成了迟衡的后方,现在挡都挡不住。”厉煜祺愤怒地以拳砸桌子,“他为什么就不能好好地对付那些势力,把打仗的事交给我们就成了啊!” 陶霄起身夺过他的酒,肃然:“煜祺,你喝醉了。” 厉煜祺惨然一笑:“陶相,我还没开始喝呢,怎么可能醉?我知道你怕隔墙有耳,我就是这脾气。每回朝上,就属你和我跟他吵得最多了。哈,陶相,其实我心里最敬重他,有他,才有我,我怎么能不为他呕心沥血去打仗?我们几个死忠的将军,哪一个不是掏出了心跟着他的?皇帝很多地方的确不是寻常人比的上的,唯独,唯独,唯独他太多疑了!!” 陶霄起身来到窗前。 花棱的窗子开得很低,仅到腰际,他双手撑在窗子上,听着厉煜祺一边诉说忠心,一边诉说不满,半晌,他回过头来,坚定地说:“煜祺,你今天找我是为什么?” 厉煜祺抬头眸子中是闪光:“让皇帝放权,让我到开州去。” “京城无异于失守了?” 厉煜祺摇头:“不,岑破荆一定不会攻京城。我们只要在派兵不停地伪攻淇州,他就会以为我们的重兵还在京城——你知道岑破荆在这里的作用吗?就是用十来万的兵缠住京城的百万兵力啊!咱们被他围在这里,就等于束手就擒!” 陶霄道:“可一旦你的开州败了,你我就是死罪无疑。” 厉煜祺反问道:“对于一国之将一国之臣,如果不争不冒险徒然守着错误的决定,无非就是让这个失败迟来几年而已,但终归是失败的。如果我守住了开州,完全可以和迟衡对峙啊!” “最理想的,就是皇帝和迟衡平分元奚国,是吗?” “陶相以为呢?” 陶霄思虑良久,道:“煜祺,我愿意和你冒险,但我一定会和皇帝说,他同意,你才能走——你和我都追随他十几年了,你该明白,他的性格,他要是知道你擅自行动后会有多愤怒,我不能让你涉险。” 厉煜祺怒不可遏:“你昏头了!” “不!我要让他明白,看清形势,占稳元奚的半壁江山,再谋后路。如果还抱着想一统元奚的想法,只怕连现在的领地也保不住。”陶霄望着厉煜祺的眸子,异常坚定,“你跟我都是不会背叛他的人,他明白的。皇帝大概也认清形势,半壁江山,总比全毁了好,所以会忽然发起政变。煜祺,他不是昏庸的人。” 二人相对无语。 半晌,厉煜祺拧着眉头道:“陶相,陶相,陶相,我……我们是完全可以守得住的!只要他别这么胡乱折腾!说来可笑,我竟然收到了纪策的劝降书。”说罢,掏出一张薄纸。 若干年前,郑奕和陶霄都曾投靠颜家。 而纪策是颜家的远亲。 二人算点头之交,陶霄仔细看过后叹道:“是他亲笔所书的,还真无孔不入!” 厉煜祺喃喃:“纪策果然奸诈,咱们朝廷很多异议估计都是探子从中作梗,尤其是朝中关系庞杂,各个势力还未完全融合,他若使离间之计,还是很奏效的——我原先以为,昭锦离京城那么远,他鞭长莫及呢。” 陶霄冷静道:“纪策做这些手到擒来,可比他只当一个军师来得厉害多了!” “陶相,你真的决定和皇帝说。” “还有别的选择吗?毕竟,你还没真正开始行动。” 厉煜祺将倒在椅子上,仰面朝上,疲倦地说:“陶相真是懂我啊,的确还没行动,若是放在三年前,或许我会冒险;但是现在,皇帝变本加厉,我头顶只有一颗脑袋,哪里能承得起诛灭九族的罪。陶相,你对皇帝从来没有怨言吗?” 陶霄只微笑。 厉煜祺一跃而起:“陶相,我不知道你是想得开还是干脆不愿意想,以前你也是跟我说心里话的,这两年,你越来越守口如瓶,皇帝的心思我不懂,你的心思我更不懂。” 能说什么,两人一起大骂郑奕吗? 陶霄道:“尽人事,听天命。” 。 第299章三〇二 【第三百零二章】 接下来需要处理的事繁而杂,陶霄费了好一番劲。 郑奕这次确实下狠手了,九王等五人被一网打尽,他们都曾是在郑奕的攻击下、带着领地不情不愿投诚的势力。但无论如何,他们都是臣服于郑奕的。这件事就像一场大的政变,少不了掀起轩然大波,陶霄狠狠忙了一阵,以至于到最后他面对那些悲恸的、愤怒的、仓皇的脸庞时都麻木了。 兔死狐悲,文臣们人人自危。 武将们也不好过,不管在京城的还是驻军的也都忐忑不安,每个人多多少少都会这些旧势力接触,没有人知道自己会是不会受到牵连。而陶霄最担心的事也发生了,乾元军得到消息,第一时间探子们的手就伸向了边界的将领们,充满诱惑的劝降书几乎顷刻就铺满边疆。 纪策是大撒网式的试探,但也是很有策略性。 他让乾元军中投诚来的将领们,诸如卞承等人亲笔写信,发向了那些曾有相交的郑奕军将领们——这可比单纯的劝降书来得更可怕,因为都曾是同袍,动之以情晓之以理,逢了这种时机,每个人都会掂量掂量。 一旦有松动,人心总是一个看一个。 陶霄得知了消息,自然心急,令将领们全部上交降书。 就在他要付之一炬时,想不到郑奕来了:“陶霄,你为什么要烧掉?” 陶霄冷然:“我担心这些投降书落在圣上手里,让圣上烦躁,故而擅自替圣上分忧,虽然纪策狡猾,我们的将领也不是墙头草。” 郑奕却说:“朕不会那么傻,人人都收到,朕还能将所有的自己将领都杀了?” “不看不疑,圣上请恕微臣擅作主张。” 郑奕看着炉火,忽然感慨:“最让朕恼火的是近百万大军压在京城、六名主将、十几名副将全部扎在这里、怎么就夺不下区区一个长苍关!岑破荆是多少兵力?还是有三头六臂?他怎么就能守得跟铁桶一样,你们连撬一个口子都撬不开!还有,在开州的时候,容越自投罗网,朕三令五申,无论如何要重创他的大军,你们却连一个衣角都没抓住,大好机会,就这么眼睁睁走了!结果呢,现在,他缓过气来,把开州打得毫无招架之力!就算岑破荆不来,朕看容越也马上就要来了!” “……微臣,愧对圣上!” 陶霄将最后一沓投入炉中,炉火腾的一下旺了,降书易毁,扎入人心中的念想可不容易拔除。见郑奕面色尚可,陶霄缓缓说出厉煜祺期望攻打开州的想法。 郑奕沉默了一会儿:“朕是不是真的不适合插手军务?” 陶霄谨慎道:“厉煜祺有自己的一套战术,圣上不妨让他放手一搏,微臣相信,会比固守京城来得好!” 郑奕摩挲下巴道:“陶霄,朕刚刚取得信报,迟衡离开了昭锦城。” 离开昭锦,会去哪里呢? 迟衡一向狡猾,他肯定会使障眼法,令人看不清他的行踪。陶霄仔细琢磨了又琢磨,忽然道:“圣上,守不如攻,与其揣测迟衡的去向,不如将自身战法运用到极处,臣请将厉煜祺派往开州!” 他是如此的执着。 许久,郑奕缓缓吐出一句:“朕就赌一次!” 次日,郑奕下令,命厉煜祺出兵开州。厉煜祺为开州之战精心策划了一月有余,领兵作战本领上乘,一支军就像初出牢笼的猛虎一般直扑向了开州。开州是郑奕军的重兵所在,有厉煜祺的全线调配,才不到十天的功夫整条开州的战线瞬间就活了。 开州的容越和辛阙猝不及防,两军陷入激战。 厉煜祺有条不紊,上纳遥任州的兵力,东引长灵州的军援,先声夺人,步步设陷,战战勇猛。激得容越的乾元军只有招架之力,就在此时,终于得到确切的消息,迟衡所到达的地方正是容越所领军的地方。 厉煜祺大喜。 他知道迟衡所在,必然就是乾元军的重兵所在。厉煜祺并不着力攻击迟衡容越所在的地方,而是先调遣开州东边界的大将军黄磨不顾伤亡拼死先夺下一个阵地名清泉堡,又令少将军傅枚暗自集结兵力在开州中部的木耒城,木耒城乃是一个普通小城,不惹人注目。 开州有河名开源河,河岸辽阔水势浩荡。 在人选之上,厉煜祺暗令猛将悍将全部退出第一战线,反而令沉稳多智的将领在前,与迟衡斡旋,战得僵持。 十一月,下旬,大雪纷飞。 容越率军猛攻之下,厉煜祺暗令第一线的将领佯装失败撤退,甚至退出了开州的重镇峙宁道。得峙宁道,可控开州中部领地,迟衡焉能不喜,乘胜追击。 在乾元军全军追至开源河时,厉煜祺终于发令,将第一批悍将及先锋军派出,水战了两天两夜,打得双方都疲倦不堪时,均在河上对峙,其时,天寒无比,船一旦不动竟然就在一两个时辰中被悄然冻住了。 待发现为时已晚。 乾元军将领一见此情形先是一阵紧张,后来看郑奕军也一样,方才定下心来想出路。 厉煜祺见时机恰好,蓦然派出第二支军冒险上河,趁乾元军军心不稳时一记猛攻。这一战酣畅淋漓,乾元军连招架之力都没有,仓促应战中,死伤过半。 乾元军见此情形弃船而逃。 郑奕军穷追猛打。 与此同时,容越知道这边陷入险境,又令将领带了十数万军来援,与落败而逃的军队和会。上游地势险峻,多冰雪,乾元军只能顺势往看似守护疏懒的下游而去,正中木耒城的埋伏。 且说厉煜祺的布局的确了得,所埋伏的将领亦全部是之前受乾元军压制的悍将。 乾元军这一中招,郑奕军的将领们如狂龙一样凶猛地围攻上来,最骁悍的郑奕军在这里全部汇聚,从三个不同的方向一起攻击。乾元军就是负隅顽抗又能如何,三天之中就被打得溃不成军。 容越闻讯急忙率兵来援,他着力从郑奕军最弱的西线清泉堡攻击。 因为黄磨是其中最弱的将领,而清泉堡易攻难守,切入之后可为乾元军拓开一个大道。容越甫一出兵,清泉堡就摇摇欲坠。黄磨殊死相抗,甚至不惜披挂上阵引得一身伤。容越越发攻得猛烈,终于破了一道关隘,与被陷的乾元军融汇。 殊不知,这正是厉煜祺的处心积虑目的所在。 他精心布局,显出弱势,正为诱饵。 容越一入这木耒城里,立刻悔了,因为厉煜祺的兵力才真正锋芒毕露,而容越这一举无异于自己跳入了火坑之中,而且根本没有退路可退。容越悔之莫及,厮杀惨烈,就在所有大军几乎被击毁之际,迟衡领骑兵来救。 一番血战之后,容越才突出重围。 至此,仅仅半个月时间不到,乾元军开州一战阵亡近二十万了,损失惨重,实力大减,士气大衰,东线及南线几乎同时为之一滞,不再发起凶猛的攻击,均处蛰伏之姿。而郑奕军士气陡然高涨,开州、淇州、信北州一线郑奕军的都斗志昂扬,恣意挑衅。 厉煜祺十分高兴。他加紧部署,步步为营,行军速度加快,郑奕军很快竟呈压倒之势。 当然,乾元军没有动静并不代表就认输,更大的可能是迟衡与容越或将转变战略了,厉煜祺十分警惕,但也并不畏惧。十二月上旬,因这一胜战,郑奕大加封赏,厉煜祺在开州坐镇,因担心迟衡会趁机袭击,虽然离得近,亦没有回京城领旨谢恩。 结果迟衡没有来袭。 流言先来了。 有人在郑奕面前告状说厉煜祺功高盖主、目中无人;也有人在皇帝面前进谗,说厉煜祺嫌权力太小,先前故意不好好打战,害得乾元军差点儿攻进京城;更有人说开州原来的主将郭义韬本就劳苦功高,打下基础,结果厉煜祺一跑过去全抢了他的功劳。 这话传到厉煜祺耳里,他又是一顿气,他气的是流言无中生有,更怕皇帝会因此心生嫌隙。 还好有陶霄在朝中一直支持他,才算安慰了一些。 但事情并未停止,厉煜祺功劳一大,自然赏赐就多了,他洁身自好,并不代表他的一大家子都能以身作则。比如他的两个小舅子,仗着姐夫的名望十分嚣张,在京城的大道上就差横着走了。而且有歹人暗中怂恿,这两人越发肆无忌惮,竟做出当街鞭笞官员的事。那官员被鞭子打中了胸口,当即晕倒,郎中急忙施救,本来说没有性命之忧,不知怎么的,到了半夜,官员忽然一身抽搐,竟然死去。 他死得仓促,无人留意他的指尖竟然是黑的。 官员的家人咽不下去这口气,抬着棺材就闹到厉府去了,那两个小舅子还不知犯下了大错。这事很快就捅了上去,吏部尚书乃是一介耿直之人,当即依了刑罚处置,将这两人投进了大牢里。 厉煜祺的岳丈救子心切,四处托关系以图开罪。 有人遂给他出谋划策,说厉煜祺是谁的救命恩人,谁与厉煜祺关系好,谁在其中处于关键位置。岳丈病急乱投医,依了他的话,挨个找过去。那个官员也是根系庞杂,为争这个口气,同样也一张张状纸告上去。 说来奇,这种事虽常有,但很容易被压下去。 而厉煜祺小舅子这件事却像有人暗中指使一样,不多时竟然兴起了千层浪。而朝中的人有些心思叵测,火上浇油,这事儿越闹越大,本来陶霄想压下去,却不知最后竟然闹到了郑奕那里。 。 第300章三〇三 【第三百零三章】 郑奕问陶霄意见,陶霄斟酌后道:“依法处置不容姑息!” 郑奕满意道:“朕最讨厌飞扬跋扈的纨绔子弟,厉煜祺虽然有功,也不能坏了国之规矩。只是,这事论罪必然是大罪,朕怕厉煜祺会因此事心不稳,不如含糊处理。” 陶霄坚定地摇头:“不,微臣以为,此事不绝对不能含糊,而应该查个彻彻底底,从头到尾,给那死去的小官一个清楚的交代,不然何以平民愤?至于定罪,是什么罪就是什么罪,按刑法定就可以。” 郑奕疑惑:“这事不是已经很清楚了吗?” 陶霄道:“要让厉煜祺心服口服,且不生怨念,必须人证物证俱在,才能不生事端。微臣以为,吏部尚书胡孟是个耿直之人,尽职尽责,不畏权势,不如就让他彻查此事,最后给出一个公正的处置,圣上以为如何?” “还是陶爱卿考虑周全。” 陶霄松了一口气,暗自将胡孟叫来,将此事详细说了。胡孟生性直接,道:“厉将军的小舅子的确为非作歹罪不可赦,陶相,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半点隐瞒。” 陶霄摆手:“我不是让你违纪隐瞒,而是彻查。” “陶相,事情已经很明了了。” “从那小官的死,到小官家人的折腾;从厉煜祺小舅子的闯祸,到后来为何更加飞扬跋扈威胁他人——是本性如此,还是有人挑拨是非?以及,这事如何在一夜之间就闹得满城风雨,还有,这背后还有谁在推波助澜——胡孟,这些才是你要做的,而定罪,是所有环节最小的一个环节,咱们不要被表象所迷惑。” 胡孟幡然醒悟:“陶相认为这事有蹊跷?” “朝中鱼龙混杂,总有些人无事生非,以及,为什么早不出事晚不出事,偏偏这会儿就出事了呢?谁在背后煽风点火呢?我从没有怀疑过事情的真相,我只是想看到真相背后的更真相。胡孟,记住,别让你的正直成为了别人阴谋的工具。” 胡孟满脸肃然,恭恭敬敬一鞠躬:“陶相教训得有理,下官这就彻查!” 随后,胡孟紧锣密鼓,果然查出了许多端倪,比如小官的死就疑点重重。 当开棺验尸,查出小官是毒死之后,立刻就噤声了。 大家开始将焦点盯向了小官吏家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比如糟糠之妻流落街头,比如宠妾灭妻,比如与邻居交恶已久等等。如此一来,就不再单纯是厉煜祺小舅子作恶之事了。但事实又证明不对,倒是有个侍女说,那天夜里,见了一个陌生的黑衣人,低着头从灶房里出来,灶房里熬的是当日小官的药。只是,无论怎么查,那黑衣人就像凭空失踪了一样。 而在推波助澜的朝臣中,层层揭开,大多都是为一己私利,但每人也只是往火上浇了一小嘬盐而已,浇的人多了,就成了熊熊烈火。 陶霄放下胡孟的呈则,凝思道:“胡孟,这黑衣人咱们肯定是逮不着了,但你们可以查查,那日怂恿厉将军小舅子驰骋闹事的那帮人中,有没有新进的人。以及,朝臣的这些事,你我心知肚明就可,无需呈上去,但是,这几个人你须留心。别人是为蝇头小利,他们可是挟着私怨,唯恐朝中不乱。”他在册子上,将三个朝臣的名字一勾。 胡孟收好后,若有所思:“陶相,你猜谁是幕后主使?九王的余孽?” 陶霄摇头:“不如说是迟衡纪策的阴谋,他们才是最希望厉煜祺心内大乱、朝廷大乱的人。这事,已经含糊不了了,必须明明白白的摆出来,反而才是好事。” “我看圣上的意思,很含糊。” “圣上目光如炬,必然也是想到了这一点,才会默许你我彻查此事的。只是,咱们将事查清就行了,对于朝中的那些暗中发过力的人,一定要当作什么也不知道。”陶霄饮了一口茶,“既然不是直接致死,至少厉煜祺那边也好交代了。表面重暗地里轻的分寸,你要把握好。” 胡孟沉默。 陶霄道:“我知道你嫉恶如仇,不过,必须以大局为重,就像下棋,有取有弃,若只是着眼于一颗棋子,输的是全局。” 胡孟一拱手:“下官明白!” 陶霄望着胡孟的背影,心想迟衡纪策不会善罢甘休的,下一场血雨腥风的会是谁呢? 迷雾多了,身在迷雾中的自己也会看不清的。若非形势逼人,的确需要一场彻底清查,扫清那些余孽或为非作歹的人,否则他们最容易被利用,而后把整塘水都搅浑。 陶霄当然不知道,当天,朝中多名涉及此事的臣子收到密信。密信点名道姓,说表面是胡孟、实质却是陶霄正在彻查此事。而收信人在其中的兴风作浪,迟早是要被点查出来的。 除此事之外,密信中还隐隐晦晦点明,这些人做的另一些不为人知的龌蹉事。这些臣子各个心怀不轨,见此密信,都心知不妙。一看被牵连,少不了战战兢兢,再思虑新皇郑奕这个人,心思缜密,就算表面不说,还不知什么时候要下杀手呢。 信中没有留名,只说好自为之,各自保重。 有人畏惧表现为认罪,有人则会反咬一口以求自保。这些人知道陶霄主查此事,少不了会试探,但陶霄总是淡然地微笑,并不置可否。有几个人素来与陶霄政见不和,这一来,心底更加怨恨,暗中恶意中伤陶霄。 若说三人成虎,这话一点儿也不假。 一阵阵的风吹过来,郑奕难免也会心思动摇。而陶霄一直专注开州战事及朝中稳定,反而成了灯下黑,对此事没有感知到风吹草动。郑奕偶尔也会试探几句,陶霄以为他只是生性多疑而已。 恰在此时,砚州传来紧急信报。 乾元军的颜翦扈烁麻行之攻得太猛烈,砚州岌岌可危。砚州若破了,可就危及京城了。 因此事,朝中又出了分歧,有人主张出强兵援砚州,其中以大将军莫问参为首;有人主强兵依旧放在淇州、开州,让砚州之北的州池往南调兵,以陶霄为主。 陶霄认为,砚州再险也能挺得住,但若抽开州的兵力,会令当下的优势瞬间瓦解。 陶霄能言善辩,朝廷之上将莫问参驳得哑口无言,莫问参气得七窍生烟。 朝上,郑奕出乎意料地,同意了陶霄的主张。 郑奕这一偏袒,以莫问参为首的主战派系就恼怒了,他们本就对厉煜祺在开州夺下汗马功劳很是嫉妒,反观之,莫问参等人一直守护京城,无过,但也无功,平庸至极。 所以莫问参寄希望于这一战。 趁此时机,那些对陶霄又忌惮又心怀不满的臣子趁机和莫问参走近,结党营私,暗地里商议如何斗过陶霄。 其时,已近过年。 京城繁盛,看似一派红火和乐融融,但实际上却明争暗斗,风起云涌,针锋相对越来越明显。却说开州信北州,郑奕军无往不利,乾元军节节败退。但砚州,乾元军颜翦却是攻势凌厉,仿佛拼尽乾元军所有兵力一样,在猛攻之下郑奕军又失了一个关隘。 莫问参趁机参上一本,直言要出兵砚州,否则京城不保。 陶霄怒,直斥他言重军情。如今这形势显然是乾元军穷途末路,孤注一掷,若调兵砚州,就中计了。不妨先坚守着,等厉煜祺拿下开州之后再压上兵力,否则,拆东墙补西墙,最终将两手落空。 二人一争,其余群臣亦各有主见。 形势如此危急,郑奕迟疑了。 朝下,陶霄进御书房,特与郑奕再叙此事,他直言不讳:“不错,砚州是很危急,但绝不是挺不过去,就算失了一两个城池也不要紧,砚州有天然屏障。但开州不同,如果夺下开州,与北向京城夹击,则拿下淇州易如反掌,如此一来,北线稳坐江山。” 郑奕凝眉:“你相信砚州能挺住?如果挺不住,京城就失守了。” 陶霄道:“圣上必须相信,否则没有退路。迟衡当初就冒了这种险,把岑破荆的孤军放在淇州,顶住了我们的京城。现在的形式大抵类似,只要圣上赐权,我相信砚州必然会全力以赴,挺得过这几个月。” 郑奕默默从案子上抽了几个奏本,扔在陶霄面前:“你自己看看。” 陶霄越看,脸色越青。 这一本本奏折全是弹劾陶霄的,从政见到私事,甚至连陶霄忙于公务疏于对家人照料,多年无子亦成了“不孝”的理由,当然,最多的是说陶霄为一己私利,袒护厉煜祺,置京城安危于不顾一味急功近利等。 郑奕缓缓道:“陶霄,朕与你结识十余年,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 “谢圣上明察!” 。 第301章三〇四 【第三百零四章】 郑奕的优势在权谋与权术,而迟衡则在他出其不意的战略与用人。如果是同在一个朝廷,迟衡毫无回击之力。如果是同在一个战场,郑奕将没有任何优势,毕竟太多时候是主将的决策决定属下们的成败,何况他是个心思太过缜密的人。 陶霄想,郑奕是一个独断而兼疑心重的人。 他若全力支持自己,那一切就好说;他若有一丝动摇则全盘计划将毁之一旦。 陶霄撑得异常的吃力,唯有看到厉煜祺的密函时他才轻松了。厉煜祺远比他想的豁达得多,对京城发生的事并不在意,他再三保证只需要两个月的时间开州和半个淇州一定会回来。在函的最末,厉煜祺才隐隐透出担心,他详述了开州与砚州的战略,明晰地阐述了拿下开州的重要性,并说砚州肯定能撑得住。 砚州能撑得住,但朝廷呢? 陶霄忍不住揣测,当初迟衡到底是以如何的勇气在即将拿下京城时急流勇退,又以如何的自信让岑破荆一人扛住京城的攻击,以及,他竟然能让容越从淇州攻开州以期突破,那可是数十万大军啊。 陶霄的担心并非没有理由。 因为郑奕发了话,所以平息了争论。表面上,莫问参等主助战砚州的文臣武将都消停了些,喧嚣之后往往是更可怕的沉寂。陶霄发现所有针对自己的那些动作都悄然消失了一样,而朝堂上那些一贯政见不合的同僚们也都奇迹般地同时缄口了。这样更可怕,暗流之下是什么谁也不知道。 陶霄密令暗使们刺探消息。 那些文臣武将们大多是得到皇帝的召见后沉默的。 而同僚们私底下密会变得频繁起来。 反观陶霄,不结党营私,但平素往来的人也是有些的,而这些时候,却一个都不见上门了。有一天,在陶府的门口遇上了莫问参,莫问参也不刺了,反而态度温和,这令陶霄大感意外。同时,莫问参觐见皇帝的次数比以前多了。这是一种不祥的迹象,陶霄试探郑奕的意思,郑奕微笑说开州如今太平,说明厉煜祺的决策是完全正确的。 郑奕越这么说,陶霄越不安心。 十二月初,厉煜祺的捷报又传过来,攻下了淇州东部的一个城池,郑奕大喜,在朝廷上狠狠赞了一番;于此同时一个不好的消息传来,颜翦主攻砚州和淇州的边界,试图连通两地的乾元军。 次日,阳光明艳。 上朝前陶霄整了整头冠,瞥见了一旁莫问参高扬的头,今天的莫问参异常的愉悦,陶霄不由得惊讶,涌上一种不祥的预感。果然,龙椅之上,郑奕将当下的战事简要的说了,最末轻描淡写一句:“朕对砚州忽视已久,若再让颜翦和岑破荆连在一起,京城就危了。” 连在一起?怎么可能? 难道当砚州的将士都是死的吗?陶霄胸口一闷,据理力争了几句。 谁知郑奕坚定地说:“朕心意已决!” 陶霄环视周围的同僚们,竟然一个一个都沉默了,没有一个站出来说话。陶霄顿时心凉了,他知道,自己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在郑奕犹豫的时候他会听一千句一万句理由,但他一定决定就不会再容下别的。纵然如此,陶霄又岂能轻易放弃,他昂然抬头:“圣上,今年五月,因没有听从良谏,致使迟衡从安州到信北州再到淇州,长驱直入,兵临城下,这个教训还不够吗?如今,淇州收复在望,不一鼓作气,反而抽兵援砚州,坏的是整个的战线啊,请圣上三思!” 郑奕不悦:“陶爱卿,你怪责当时朕犹豫不决?” “术业有专攻,圣上庙堂之上,慧眼如炬。但若论前线征战,还请听从微臣等人的建议。胜败在此一举,既然我们已经孤注一掷,就不该左右摇摆,再三改变战策。”陶霄直视皇帝,看着那张脸变得阴沉到可怕,却无法不说。 郑奕忽而一笑:“那么,征战的建议是否该参照大将军的呢?” 莫问参慨然开口:“末将请战砚州!” 周围一片沉寂,竟然没有一个同僚说一个异见,而莫问参是如此踌躇满志,仿佛发兵的虎牌已经一一摆到他的跟前一样。陶霄的心情瞬间跌落谷底,而一封封厉煜祺的信函在眼前划过,那是一句又一句的一定不能抽兵砚州,仿佛如血一样。陶霄蓦然激愤了,仰头厉声质问说:“莫将军又能保证一定旗开得胜吗?一个战役的胜利能挽救整个战策的失策吗?为什么我们就不能坚定地赌一把,明明淇州收复在即啊!厉煜祺几十万大军压在淇州开州,浴血奋战,如今开一个口子在砚州,就是给迟衡引兵来犯的吗?圣上!前车之鉴,我们一定要为了一个京城,而丢掉大半个元奚吗!” 砰!郑奕一掌拍在龙椅上,豁然起身:“陶霄!” 呼啦一声,几个御前带刀侍卫瞬间就围了上来,个个手执明戈,目光冰冷,陶霄浑身力气一下子被抽干了:“圣上!我只知道,一不做,二不休,一旦做下了战策,只要是对的就一以贯之,当初,如果厉煜祺不去攻打开州,而换成莫问参去攻打砚州,同样也能收复大块疆土——我反对的不是谁去征战,我怕的是朝令夕改,负隅顽抗。莫问参,京城真的这么重要吗?” 莫问参沉默了。 陶霄喉咙发疼,他的声音却陡然高了:“你我都知道京城之所以重要,只因为皇帝觉得他重要而已。我们之前固守着京城,让所有的兵力压在京城及周边州池的护卫之上,反而让迟衡有了可趁之机。如今,你再告诉我京城如何如何,我们之间,固执的是谁?千百万兵士,护卫的本该是整个元奚国而不是孤零零的京城!因小失大,愚蠢至极!” 莫问参脸色一青:“陶霄,住口!” 陶霄厉声质问:“迟衡没有京城,一样从炻州打到了这里。元奚旧朝有京城,还不是当今皇帝夺了?京城算什么,如果论兵家的重要性来说还不如一个关隘。我们一直守京城守京城,最终就是把它守丢了!” “陶霄!放肆!”龙椅上,郑奕脸色铁青。 陶霄穿着干净的囚衣,惨然地看着墙面。 因为朝廷上,他与郑奕公然相抗,在郑奕拍断龙椅龙颜大怒之后,依然执迷不悟地争执,甚至口出不逊,终于致使皇帝将他投入狱中。在离开时,他看到了同僚们的眼神,有幸灾乐祸、有同情、更多的是一种复杂的情绪。在他入狱后没有一个人来探望,陶霄的心由激怒变成了苍凉,他想起了厉煜祺近乎恳求的信函,一句句都是对皇帝的担忧,和对陶霄的期许,如今,自己已入大狱,期望厉煜祺能随机应变,僵持就是最好的结果,胜过乾元军突然的攻击。 皇帝的命令很快,莫问参不日出征。 出征前一晚,陶霄正在面壁,忽然听得狱门一响,锁开了,背后很雄浑的一个声音响起:“陶相,出征在即,莫某特来道别!” 陶霄转身,眼皮抬了一抬:“祝莫将军凯旋而归。” 莫问参并没有志得意满,也没有炫耀,反而是一脸肃色:“陶霄,你我同僚十数年,你知道我不是争功夺利的人。砚州眼看就要失守,京城一旦沦陷,意味着郑王朝前途莫测。” 陶霄挑起嘴角:“京城沦陷又如何?” 莫问参道:“京城是皇帝的命脉,京城不稳,朝廷不复,他是绝对不会放弃京城的——陶相,你怎么还想不通呢?” “我,比谁都清楚。” 莫问参轻笑:“你觉得我去攻砚州一定会输?” 陶霄说:“当然不是!” “你还不明白吗?我们是因为一个京城,才丢了一个又一个城池。你们明明知道皇帝在征战上平庸之极,却一味依顺,这不是忠诚,这是佞臣,正是因为这么一次次的奉承才让元奚长城毁于一旦!迟衡或许现在正躲在哪里看笑话呢,他要的,不正是让我们无法分心去攻击淇州吗?现在,我们让他如愿以偿了!”陶霄铁青着脸。 莫问参沉默半晌,而后缓缓回答:“陶霄,你太固执!” 陶霄指了指牢门上的铁链:“我固执,无非就是落得我一人陷身囹圄。而你固执,将让我们整个大军为你陪葬——不,应该说是皇帝的固执,我没有机会再劝第二次,但是,莫问参,胜也好败也好,都是一时的,整个北线都赢了,才能保得住郑氏江山,你,好自为之吧。”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且回说十一月的战事,天气极冷极冷。 迟衡七天七夜没有成眠。 自从厉煜祺从开州反击以来乾元军就陷入了僵局。不可否认,厉煜祺太狠了,他看准了乾元军战线过长的弱点,集中所有兵力从开州反击,令战事发生了完全转折。迟衡在昭锦城也坐不住了,火急火燎赶到被攻得最严重的容越这里,谁知道一连数战都中了厉煜祺的计,即使迟衡坐镇也无济于事。 终于在最凶残的那一战栗,容越大败。 多亏迟衡在容越出征之后左思右想不对劲,随后领兵去探查,终于将容越救了出来。这一战死伤十数万人,元气大伤,迟衡无法再将兵力集中起来,所以开州淇州节节败退,迟衡和容越退到了淇州的泉蒙庄。 泉蒙庄地势险峻,迟衡想即使倚仗这个地势也是撑不了多久的。 没想到,隔日,纪策和石韦也来了。 迟衡不佳的心情变得更加急躁,把头盔往营帐里一甩,恼火地瞪着纪策:“你来干什么!不好好呆在昭锦,成心让我担心是不是啊,备马!赶紧回去!你在这里我就没法打仗了!” 纪策笑:“你毛都没长齐时我就打仗了!再说,你进颜王军时怎么没这话!” 迟衡更恼火:“我不是开玩笑!” 纪策收起了笑容,表情严肃:“我当然不是来打仗的,也不是来看你打仗的,我来,只因为这里离京城近而已!迟衡,和厉煜祺硬拼硬,我们没有多大的胜算。郑奕军的家底在那里摆着,比我们厚实得多。” 迟衡又何尝不心知肚明,厉煜祺竟然罔顾其他战事,只咄咄逼人攻此一处。 别人不知道,迟衡岂能不知,他最怕就是这种。 纪策沉吟道:“我很纳闷,郑奕一直是死守京城,为什么突然将厉煜祺派出来了,直到前些日子,我才知道,是陶霄一直力撑厉煜祺出战的。那么,我们可以换一种法子,别死磕,让厉煜祺祸起萧墙,打不成战!” 这才是纪策来的目的。 。 第302章三〇五 【第三百零五章】 灯烛之下,纪策侃侃而谈,从郑奕说到陶霄说到厉煜祺,说起郑奕朝廷的明争暗斗,甚至厉煜祺出征开州的种种艰辛坎坷,一件件事了如指掌——这才是不出门而知天下事,归功于他一直苦心经营的暗探之军。不止容越、迟衡,连与他深谈过的石韦都佩服不已。 迟衡当机立断,让纪策即日实施各种阴谋诡计。 首先挑起的就是厉煜祺小舅子之事,从引诱惹祸,到毒杀小官员,到京城内的兴风作浪,朝中舆论的暗中挑拨,一气呵成,进行得无比顺利。谁知道中途冒出来了陶霄,瞬间此事就被压制下去了。 几次试探之后,纪策看清楚了,知道该往哪里撒开大网, 他分开两个策略,一个只针对陶霄,将他所做的事情捕风捉影、甚至无中生有散播到陶霄的政敌中去。陶霄性格温和,但为人坚执,而且时时压制到他人的利益,所以有些朝臣对这些简直求之不得。 另一个则针对莫问参,莫问参极力参战砚州,对于乾元军来说简直是求之不得——若能将兵力分散到砚州,让颜翦拖住大部分兵力,岑破荆趁机攻京城,则郑奕势必是要让厉煜祺回一些兵的。所以,纪策暗中发力,不惜让探子使用最卑鄙手段,或利诱,或威胁,暗示有把柄的朝臣们支持莫问参——当然,这些都是以砚州将被攻破危及京城为理由的。 因莫问参也在争取各个同僚的支持,所以乾元军的探子更是浑水摸鱼,亦假亦真真假难辨。 如此一来,陶霄一拳难敌四手。 而且,纪策更深谙郑奕心理,他知道,郑奕若非万不得已是绝对不会舍弃京城的。所以,一旦威胁到京城的安危,本性谨慎多疑的郑奕一定会慎之又慎。而纪策做的,就是让他一点一点动摇,一点一点疏离陶霄。 对于此,容越曾质疑道:“为什么那么肯定郑奕死活不挪窝?因为舍不得京城的繁华?他要是全军压在开州淇州,咱们会毫无回击之力的!” 纪策悠悠地笑:“每个人都有很难改变的地方,有的是习惯,有的是本性,郑奕不会放弃京城,就像迟衡一听见惊寒病了就会回兵一样。” 迟衡讪笑:“我回兵可是深思熟虑的!” “要追根溯源,会让你停下兵来思虑的原因是什么呢?要不是惊寒……哼!”纪策转向容越,“京城是郑奕的七寸,咱们知道、陶霄知道、厉煜祺知道、或许郑奕自己也知道,但郑奕就是不会放弃,因为京城是他的根基——一个通过权谋掌控了王朝并拿下元奚那么多国土的人,他怎么可能让根基有所动摇呢?” 容越点了点头:“郑奕不擅作战,却喜欢干涉。” 后来证明,纪策是对的。 所有的密集的活动,都是顺水推舟一样,即使有蛛丝马迹也被急功近利的郑奕臣子们无视了,而洞彻大局的陶霄却被纠缠于琐事与郑奕的不信任之中。迟衡也是如此,白天与石韦调动着军队,将更多的兵士暗暗遣向了砚州。颜翦越发疯狂的攻击,砚州已成摇摇欲坠之势。 就像所有的危木叠加一样,终于,朝堂一朝风云突变。 当陶霄入狱的消息传来,迟衡兴奋得仰天狂笑,手中的信报几乎被捏碎。他一口气跑到纪策身边,二话没说抱着他一连转着十数圈直至两个人头晕目眩栽倒在地。迟衡压着纪策失控地笑,笑得纪策浑身发毛,看到信报后大大松了一口气。 相形之下,驻扎原地的乾元军行军按兵不动,容越就消沉许多。 这天,万物萧条,夜幕降临,迟衡心情愉悦地跑去营帐,却不见容越,顺着护卫的指引,才找见躺在草垛上呼呼大睡的容越。容越睡得很张狂,平躺着,曲起左腿,手搁在腰际的刀上,眉毛紧紧皱着,意志消沉的脸颊多了许多清渣胡须。 迟衡伸手摸他的腰。 容越豁然醒了,瞳孔骤然紧缩,眯起眼睛,面色严厉,见是迟衡,半起身的身体又砰的一声倒下了,懒懒的不说话。 迟衡拨拉容越的头发:“别睡了,大好消息,莫问参发兵了。” 容越眼睛一亮而后一暗,手臂往脸上一遮不吭声。 迟衡岂能不知道他的心结,自从开州极其惨烈的一战以来,士气大减,容越也大受打击,他可从没有受过如此大的败战,而且最重要的是,十数万兵士伤亡,他无颜以对。迟衡不由分说,将容越从草垛上拽下来:“回营帐里睡!看你,几天没洗脸了!” 蓬头垢面。 迟衡压着他洗脸洗澡洗头发,一边给他说凯旋的战报,终于换回来一个清清爽爽的容越。 可惜还是慵慵懒懒的,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 也不管头发还是湿漉漉的就往被子里钻,死活拽不起来。迟衡只得拿着干毛巾,面对面侧躺着试图帮他擦干。容越偏偏跟块木头一样躺着,随便迟衡逗,他自岿然不动。迟衡擦着擦着一捏他的脸,容越才郁闷地瞪了他一眼:“睡觉!” 怎么可能睡的着,迟衡说:“颜翦果然厉害,出兵凌厉,我们遥相呼应终于把郑奕给逼下来了。” 容越嗯了一声。 沉默了一会,迟衡望着容越既俊逸又抑郁的脸,蓦然感慨道:“我记得你第一次杀人以后,还对着你师父哭了呢,嘴里说那些人罪有应得,手还是发软。那时候的你啊……我从没有后悔把你带出来!” 容越唔了一声没接话。 迟衡抚了抚他额前飘落的头发:“现在在马背上就算杀一百个敌人也不会手软了吧?” 容越闷闷回答:“麻木了。” “开州那一战怪我太大意了,根本想不到郑奕会派出厉煜祺,而厉煜祺出兵又那么诡异。容越,胜败乃兵家常事,你别总是这么自责。你看你,你都这样颓废了,底下的人还怎么打仗呢?” “我对不住他们。” 这一战,几乎可以说是乾元军迄今为止最惨烈的一战。 迟衡知道劝也没用,索性敞开来说:“容越,给你一个对战厉煜祺的机会,你能把握得了吗?” “什么?”容越蓦然睁开眼,半撑起身,急切地看着迟衡,“什么意思,说清楚点!” “如今,莫问参发兵砚州,我令颜翦佯装不敌,败退,但同时也不会退得太多,像诱饵一样把莫问参的大军拖在砚州。同时让破荆攻击京城,令郑奕以为砚州又可乘之机,从而分出厉煜祺一部分兵力来。” “可郑奕全权放手给厉煜祺了。” “厉煜祺是他的救命稻草,如果他发现莫问参胜得更加轻易的话,厉煜祺这根草就会被衡量值不值得他孤注一掷了。你放心,任命厉煜祺是郑奕无可奈何的选择!陶霄和厉煜祺是一条线的,既然会囚禁陶霄,那么郑奕对厉煜祺也不放心!”迟衡得意一笑,“只要他们一内讧,战就好打了!” 容越终于露出一丝笑。 迟衡拍拍他的肩膀:“前些时候,我死活不给你兵力让你报仇,知道为什么吗?那时你满脑子都是复仇,几近癫狂,我怎么还敢把大军交出去?而且,厉煜祺正在势上,我们避开他的锋芒,蛰伏,韬光养晦,未尝不是好事。” “我知道你的用心。” “现在不一样,郑奕只要一动厉煜祺的兵,就会打乱他的计划。厉煜祺这人,用兵布阵环环相扣,别人不能插手,他也容不得别人插手。而且,郑奕已经松动了,他明显更倾向于莫问参,厉煜祺,挺不了几天的。” 容越大喜,忽而郁闷:“说得好像不用计我就打不过他似的。” “大丈夫能屈能伸,咱们之前打得太狠,郑奕军都憋着一口恶气,加上他从开州发力,占的是上风,天时地利人和他都占齐了,咱们没脾气。”迟衡笑了,“不过,你只有五万大军可调遣的了。” 容越岂能不知,战败之后剩余不足五千兵力。 这五万还是石韦过来之后,紧巴巴地从别处调遣而来的。但容越不怕,他双手撑床喜出望外:“咱们终于可以攻击了吗?五万足够了,我不会傻到跟他们硬拼硬的!迟衡,我可算等到这一天了,还以为你再也不想让我领兵了呢!”一开始迫切地渴望攻击是为了复仇,但迟衡坚持不调兵来,手里没兵打什么战,所以容越日日消沉,今天可算守得云开见月明。 迟衡但笑:“谁没打过败战?” 容越一下子来精神了,不管天寒地冻,光着脚汲着拖鞋就下了床,把地图拿来,就着昏黄的灯烛二人说着谋划着,多日的郁积终于有了可发泄的地方,在寂静的半夜,容越忽然大吼一声,狂笑数声,震得黑夜星子都要从天边跌落下来一样。 。 第303章三〇六 【第三百零六章】 十二月,北地寒不可言,淇州泉蒙庄风急雪骤,冻马蹄脱。在茫茫的风雪之中,迟衡信心满怀,将分三路,自此地悄然行动: 石韦向东,协助颜翦伺机而退,将莫问参一步步诱向了砚州深地,远离京城。 迟衡向淇州之最北,与岑破荆一起适时攻击京城。 容越与纪策率兵士蛰伏原地等候最佳时机。 石韦一向迅疾,离开前迟衡想多温存一会,石韦却笑着说待拿下京城,再想怎么样也不迟。说罢整肃戎装,策马向东,迟衡难舍地追上去,那马却踏雪如飞,马蹄扬起的踏痕不久就被大雪掩得毫无痕迹。 送走石韦,迟衡自己该走了。 天气冷得呵气成冰,纪策赖在被窝里,闭着眼沉睡不醒,任迟衡细细地亲着他的脸颊和裸\露的肩膀,唯有睫毛轻颤,而后脸颊埋入枕巾之中。迟衡揉着纪策委于枕巾之上的长发,覆在耳边说:“纪副使,我走了,你多保重,我们京城再见。” 说罢大步起身,一股寒气从推开的门中卷席而来。 温暖的肩膀顷刻变凉,纪策却一动不动,听着那健劲的步伐渐行渐远。 给迟衡送行的容越搓着干冷的手,脸削瘦了,鼻子冻得发红,但满脸喜悦。期待已久的反攻终于快来了,一雪前耻的机会,怎能不令容越兴奋激动?迟衡戴上冰冷的头盔,恋恋不舍地说:“容越,我、岑破荆、石韦、颜翦的攻与退可都是为你的攻击做铺垫,你胜了,我们才算胜了。” 容越扬起笑:“你还信不过我吗?” 迟衡用手背拍了一下他的腰:“还有,替我照顾好纪策!” “……这我还能含糊?纪策是谁的心肝啊!哈哈,我点儿清,有我在,你怕什么!行了,我知道,你把心肝放我边上,是让我听他的计策!我吃过厉煜祺的亏,不会再吃第二次,你尽管放一百个心!”容越踌躇满志,曾经消沉的眸子此刻迸射出炯炯光芒。 且说十二月末,烽火再起。 砚州那边,颜翦和石韦退了又退,莫问参越攻越勇,捷报传到朝堂之上,人人摩拳擦掌,郑奕更是喜不自禁,一扫忧虑,在宫中摆了一桌宴以为庆贺。有朝臣见他高兴,便说起了前朝的事,前朝的开国皇帝就是先收复了砚州,从而收复东线一线的,所以莫问参之大胜,也是有迹可循,不久迟衡的兵必将全部被逼退出北线。 郑奕听了更喜。 而岑破荆和迟衡此时却开始密集地攻击京城。虽然远远不到兵临城下的地步,也令郑奕恼怒不已。三思之后,他终于采取大将齐永亮的主意,从厉煜祺的兵力中抽调一部分攻击岑破荆。 且说厉煜祺。 厉煜祺听了陶霄入狱的消息,就知道大事不妙。皇帝最忌讳功高盖主,山高皇帝远,朝堂之上再没有人会像陶霄那么强势地支持自己了,而且最可怕的是,那些佞臣或许会伺机进谗,恐怕连自己都保不住了。 果然,很快郑奕下令,抽调兵力,厉煜祺得了诏令顿时又气又绝望。 他的攻击本来就是急促的、大刀阔斧的、必须一往无前,最经不起的就是折腾。皇帝这一调遣,淇州的攻击必然会陷入停滞。 但是厉煜祺又怎么可能拗得过皇帝。 一个大将军也敌不过一道又一道的诏令飞过来,厉煜祺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将士被划拨出去,心如刀绞,气急攻心,喉头一甜一下子吐出血来,但即使鲜红的血也抵挡不了大势已定,他只能握紧手中的长枪狠狠地插进雪土之中。 迟衡得了郑奕抽兵的消息,如释重负。 待郑奕军大将齐永亮率兵来袭时,他和岑破荆故意佯败,不止退出了长苍关,甚至向南再退了数里,全军故意散得七零八落,仿佛不堪一击一样。乾元军离京城远了,郑奕越发高兴,更加坚定从淇州调兵的信心。 但郑奕并没有料到,迟衡使的是瞒天过海之计。 他和岑破荆不是退向南边,而是悄然攻向了与淇州相邻的开州,在距离上与容越越靠越近。 厉煜祺被一抽兵,攻击计划就被打乱了,不等调整完毕,又传来纪策散播的皇帝还要抽兵的流言消息,再配合千真万确的莫问参主攻砚州大胜、齐永亮主攻岑破荆大胜的战报,厉煜祺更是绝望不已。就在此时,他得了一个密报,顿时如深陷寒冰之中。 密报说:陶霄因再三觐谏妄图让皇帝改变策略,但皇帝坚拒,陶霄绝望之下,触壁身亡。 竟然死了吗?厉煜祺不信。 谁知三个密报接连传来证实了此事,甚至朝臣中与厉煜祺相交最好的朝臣也传来秘函,让他多加保重。厉煜祺性格刚烈,当夜郁愤交加喝得酩酊大醉,破口大骂皇帝有眼无珠。这个消息添油加醋很快就传到郑奕那里,郑奕脸色铁青。 从十二月到一月中旬,北线打得如火如荼。 尤其是齐永亮,数次将岑破荆打得“七零八落”、“无处遁逃”,更让郑奕及朝臣为之一振,众人更加坚定了从砚州及淇州北部驱兵的信心,而皇帝第二次下令,命厉煜祺严守淇州之东疆,抽掉五万兵力,援助齐永亮驱逐劲敌。 与此同时,一月十五,容越终于对厉煜祺发起了攻击。 这个攻击却是自杀式的自陷险地,容越领兵进入厉煜祺的重兵围攻之下。激怒之下的厉煜祺并没有丧失理智,应战从容不迫,阵战几乎成一个圆形将容越包裹住了。就在容越被死死禁锢时,厉煜祺以为必将生擒容越时。 容越忽然使了一个金蝉脱壳之计,逃得无影无踪。 厉煜祺正疑惑,战报传来,信北州沉寂已久的辛阙不知何时,已悄然来到淇州,就在厉煜祺围兵攻击容越时,辛阙攻击了厉煜祺大军的东侧,而且攻势极其凶猛。被突如其来的一攻,厉煜祺无心西顾,奋力迎敌。 容越早与辛阙有预谋,领着三万残兵奔向辛阙。 如此一来,三万兵力就变成了十万兵力。容越运兵如神,又兼骁勇善战气势汹汹,与厉煜祺陷入了激战。 厉煜祺知道来的不仅仅是辛阙,肯定信北州的梁千烈也会如神兵突降,这就是迟衡一贯的战略。乾元军的军队和将士亦是有限,所以,此刻,信北州的乾元军应该都被调空来攻击淇州,信北州一带无需重兵对峙。最要紧的,应该是从信北州抽兵来援自己,至于信北州,那根本不是战略重地。 厉煜祺的援信传到京城。 却并没有得到首肯,因为,郑奕,是绝对不允许全线任何一地虚空,即使是远离京城的信北州也不行。但郑奕也没有置之不理,他令长灵州的将领率兵来援。只是天寒地冻,而且长灵州地势崎岖,将士可望不可即,在半路中还遇上了霍斥的袭击,救援军迟迟不到。 而正如厉煜祺所料,梁千烈的攻击也很快就到了。 腹背受敌一人苦战。 辛阙和梁千烈之间并不默契,但有容越在,他调兵、遣将、布阵出其不意,最要紧的是他一鼓作气,且有前耻在时时鞭策,越发勇不可敌。 反观厉煜祺,虽然没有乱,但兵力被削减了许多,而且得不到支援,另兼郁气于胸,从上到下都悲愤不已。 这些还不是令厉煜祺最担忧的。 一月末。 被齐永亮驱赶得“无处可逃”的岑破荆,忽然出现在了淇州与开州的边境,而且如换了一支军队一样,由“节节败退”变成了“长突猛进”。厉煜祺这才真正陷入水深火热之中。 与此同时,砚州的颜翦和石韦的反攻忽然加剧。 莫问参的兵力被全部拖住了。 看到厉煜祺几乎是用血写成的上书,郑奕才悔之莫及,此时方知厉煜祺的兵力不可撤退。虽然夺了砚州、淇州和虚空的信北州的数次,却令全局陷入瘫痪,然而悔之已晚,大势已定。厉煜祺被数支劲敌围追堵截,从淇州到开州所有兵力都被巧妙瓦解。 乾元军这一战仿佛一个绝妙的连环计,一气击溃了厉煜祺的十数万兵不说,更瓦解了郑奕军的整个东线兵力。 厉煜祺无可奈何,走为上策,弃兵而逃。 淇州开州一失。 就好比城门洞开一样,乾元军不费吹灰之力就从开州转攻京城,半月之中峰回路转兵临城下。 郑奕难以置信,他无法相信厉煜祺的大军就这么破了,而始作俑者正是自己的抽兵。厉煜祺带着一身血的盔甲回来,跪在郑奕面前,他不说战事,不说胜败,只是面如死灰地说:“圣上,末将恳请,能见陶相最后一面!” 郑奕闭着眼,半天缓缓说:“陶霄说得对,他会看着朕仓皇北逃。” 厉煜祺眸子灰暗:“陶霄,死了吗?” 陶霄,没有死,但已和死没有两样了,他浑身是伤,就算睁开眼也不认识别人了。厉煜祺握住他的手,一腔激愤与悲壮无法宣泄,哽咽着说不出话来:“陶相,陶相,我们,还是败了。” 陶霄静静地躺着,眼睛没有睁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厉煜祺被五花大绑起来扔进了天牢,按军纪处置,他应该是死罪,择日处死。他没有任何挣扎或顽抗,他只是安静地说:“圣上,请离开京城吧,否则,你就再也出不去了。” 。 第304章三〇七 【第三百零七章】 兵临城下。 不再是之前的远远的攻击,而是真正的从东边来的气势汹涌的乾元大军,像海浪一样,发出的吼声将天空的乌云都震散了。郑奕知道,大势已去,他只能含憾地仓促北逃。 北逃,逃往的是乐莱州。 这一决定太过仓促,以至于有一些消息不够灵通的旧臣来不及逃脱被滞留在了京城。 留在京城守护的将领们还在负隅顽抗。 迟衡的攻击锐不可当。 而纪策则令在京城探子们趁热打铁,游说、策反,还亲笔书信寄给了以往有相交的一些臣子。而这些人中,尤其是一部分旧臣本是其他势力,因不敌而投降郑奕的,本就不被信任,如今京城一被围攻,索性破罐子破摔束手就擒。 当然,也有那耿直之将,誓死不降。 总之京城内群龙失守一片大乱, 在水深火热的攻击中,战车、云梯、投石日夜无休,在近乎疯狂的攻击中,一个城门轰然开了,乾元军如破巢的蜂群一样涌了进来,早知被君主抛弃的城墙上的郑奕军在绝望之中,纷纷举旗投降。 迟衡立马站在城墙之外。 他看着郑奕军的旗帜被扔下了护城河,而乾元军的旗帜在大风中高高扬起,而死去的将士们尸体也仍在风中,只有衣裳被吹动。无数的激越的、豪放的、悲壮的心思一起涌|出,眼前的城池不再是城池,而是一个个鲜活的将领、鲜活的兵士、鲜活的故人。 他从文安十六年入伍,至今文安二十四年,整整八年时间,算是弹指一挥间,但经过的风潮涌动又岂是一挥能叙述得清的? 一匹战马飞奔而来,那是一身银色盔甲的容越。 他脸上的笑,驱散了迟衡所有的心事。 二月,大晴。 经过战争的京城满目疮痍,偏偏有绿草青青杨柳依依,不知那皇宫王府又换了新匾。 迟衡并没有停下来,命容越领兵攻击砚州的莫问参,解了石韦颜翦的急;岑破荆率兵驱逐京城之南的齐永亮,几乎是顺风顺水;而梁千烈和辛阙则驱兵往开州、信北州,一路向东,与信北州北攻的霍斥汇合,两军一同攻击开州、长灵州,因战线长,且之前兵力多有虚空,故而用足了三个月的时间才将长灵州收复了。 郑奕这一仓皇出逃,底下的将领失了主心骨,哪里有心抵御。 即使抵御也是仓促而战。 所以这以后的战事势如破竹,乾元军东灭了莫问参,逼得他率兵逃亡乐莱州。而迟衡则令颜翦、容越继续北追,二人可谓是攻无不克,三月,郑奕在乐莱州也呆不下去了,只得潜逃遥任州。遥任州多森林,树木茂密,适合躲藏,乾元军追之不及,失了踪影。迟衡遂令颜翦、容越不再追逐,转而收复砚州西北部的陵阳州,但凡群龙无首,如果再加上一些利诱,那攻起来都是不费力的,此是后话,以后将细述。 且说迟衡坐镇京城。 他南征北战,从来没有停下来过,即使停下来也是为了再一次出征,但这一次不同,他需要停下来,看看用献血打下的江山。京城,比他曾站在高处俯视的那样更加宏伟,更加令人心动,那一幢一幢的宫殿是如此瑰丽。 迟衡站在紫凰宮。 他听说郑奕最喜欢这里的风景。 二三月的天气好得不像话,幸存的牡丹花开得满宫灿烂,一朵一朵仿佛汲满了鲜血一样怒放出光彩,那曾服侍过郑奕的侍人们匍匐在脚下口呼万岁,迟衡心中涌出一股说不清的情愫,他站在殿前,远望风起云涌。 高山踩在脚下,川流就在眼前,浴血而战,就为这江山如画。江山如画,不该如此寂寞;江山多娇,一人独享岂不是索然寡味? 而纪策从台阶一步步上来。 台阶太多,天气又暖,纪策的额头泌|出细细的汗,不顾礼节,衣服微微敞开,离得近了,纪策温润的唇一勾微微的一笑。比那薰风更让迟衡心软,他下了几阶,握住了纪策的手,往怀里一带紧紧一拥:“累了吧?这地方不能呆,建得这么高的,谁要来见都得先累个半死,以后,九月初九登高就行了。” 轻飘飘的一句话,就把紫凰宮打入了冷宫。 纪策哑然失笑:“这里是京城最高的地方啊,宫殿楼台,雕栏玉砌,你的开疆拓土可只有站在这里才能一览无遗啊。” “站在城墙上看就行了。”迟衡抱住了纪策的腰,“纪副使,你瘦了呢!” 真是怪事,征战都没瘦多少。 一到京城就瘦得很明显,莫非京城的风水和纪策不对头? 纪策听了就笑:“你马上就要称帝了,我得替你把那些琐事都摆平才行啊,别的不说,光给将领们的封赏都够我折腾好几天。还好,惊寒马上就要到了,这种事他长袖善舞。还有你许诺给容越的宫殿,我替他收拾好了才行。” 迟衡笑:“偏偏说容越干什么,你们一人一个宫,都少不了。” 纪策悠悠然地笑:“就他事儿最多,哪里不顺意肯定要给你闹,你啊,太宠他了。放在别人那里,淇州那一场败战,他这辈子都翻不了身!不过,也难怪你宠他,天赋又高,若是别人,也不可能像他那么越挫越勇,能这么快攻下京城与他的运兵神速密不可分!” 迟衡得意:“那是,我看中的人。” “我听说,败的那天,容越悲痛得要自尽啊,是吗?你是不是抱了他一晚宽慰了他一晚?才把他劝得好了?” 迟衡眉毛抽|搐:“纪副使这话……我只这么抱过你。” “石韦呢?惊寒呢?” 迟衡立刻皱起鼻翼唔了一声,笑着没脸没皮地蹭着纪策的嘴唇,堵住了那酸酸的醋意,嘬了几下,嘬得红|润润的,舌探进去,从舌尖吻到舌根,将纪策吻到喘气不过来,才连连不舍地松开,扯出一根银丝,阳光下发亮。 迟衡将纪策拦腰抱起抱进了宫中一张床上。 雕龙画凤,无比瑰丽,但这都比不上纪策脸上的一抹红。迟衡将纪策压在床上,手指隔着衣服碾压着胸口挺立,动作不紧不慢,纪策很快就红透了脖子,嘴里低低地说着混|蛋,迟衡笑着说:“纪副使啊,我对容越可没有这么做过,你呀,飞醋吃得都快偏到天上去了。” 纪策的身体软软的,稍微一逗,就满身的汗。 迟衡抱着纪策湿漉漉的温润的身体冲撞,左右摇摆,纪策发出甜蜜的喘息声:“够……迟衡……迟衡……迟衡……” 他一遍一遍地唤着迟衡的名字。 平常总是讥诮的,要么就是调侃的。只有这时候,才会温和的缠|绵的颤抖的低姿态的呼喊,迟衡心里甜甜的,抱紧了纪策,下边动的更快了,舌头舔shi着纪策的耳廓:“纪副使……我当了皇帝,封你做皇后好不好?纪皇后,纪皇后……” 纪策被撞得断断续续:“胡闹!” 迟衡越加放肆:“让天下人都知道纪策在迟衡的床上,张开大|腿,白色的东西从洞里流出来流了一床。” 纪策听后两腿一僵,恼羞怒斥:“无耻!下|流!” 迟衡使坏地一个大幅度冲撞,纪策啊的一声,甜蜜的尾音高高挑起,而后一声一声夹杂着‘无耻、混|蛋’的骂声,骂得迟衡烈火焚身,要了一遍又一遍怎么也停不下来。被蹂躏到无力,两条腿只会随着迟衡的动作颤抖,连床沿都抓不住了,纪策什么也说不出来,从心口到嘴里溢出的只有无尽的甜蜜的喘息。 这一天是占领京城的第七天,该降的都降了,不降的下牢狱去了。 迟衡翻阅着御书房的奏折,看了半晌后感慨道:“纪副使,多亏郑奕没有听陶霄和厉煜祺的话,你看,这一句一句,说得多准。郑奕如果不插手战事,只怕这会儿还不知道咱们在哪里呢。” 纪策瞥了一眼:“胜败,也不止凭时运。” “陶霄还能救过来吗?安错怎么说?” 攻入京城,很多臣子都来不及逃跑,更别说卧于病榻之上据说已痴傻的陶霄了。他的父母远在遥任州,他这一傻,陶府的下人逃的逃,逃不走的也顾不上他了。迟衡等人闯进陶府时,陶霄已在床上躺了好几天,面黄肌瘦,奄奄一息。 虽然恨他坑了自己无数兵士,但也敬他才能,迟衡就让安错去治。 陶霄的奏折不止有战事,更有安定社稷的诸多建议,民生经济、典制政令、审定律令、官吏选拔等无所不包,就是迟衡最需要的东西,迟衡看得意犹未尽,遂退朝之后,到陶府去,期望能再搜罗一些没有呈上去的。 陶府不大,仅有一个侍者和一个护卫。 华灯初上,陶府挂的大红灯笼异常耀目。迟衡令人将陶霄书房里的书全部搬到皇宫里,正好安错去送药,所有的人都被战争刻下或深或浅的痕迹,唯有安错,依旧如初,悬壶济世,却不懂世事人情,见了迟衡也不施礼,捏着药罐的耳朵,不胜烫一样翘着尾指:“让开,让开。” 迟衡想帮他都无奈,看着他急促促进了病房。 遂跟了进去。 房子里一股呛人的药味,病床上的陶霄脸色雪白,安安静静地睡着,非常的削瘦,眼角有细细的纹,高挺的鼻梁、紧抿的嘴唇都昭示着他个性的坚执与不愿屈服。迟衡好奇地问:“安错,他醒来过吗?” “偶尔。” 迟衡哦了一声,看着安错给陶霄喂药。还别说,安错在别的地方都是懵懵懂懂的样子,唯独在医人这件事上,一丝不苟,极其耐心,连喂药都是一点儿没漏出来。看着十六岁就认识的安错,忆起往事,迟衡不由得微笑了,他想起那个把“聋子治成哑巴”的安错,他如今竟然成了无人能及的神医,还真是叫人咂舌。 安错回头道:“你在想什么?” “想你把我医得吐血的事,说出来,别人一定不信。” 安错横了一眼:“现在还吃药吧?哈,别以为有了纪副使他们你就能轻狂,小心,哼,那一天,落回我手里。” 迟衡大笑:“他们是比你的药更管用的药!” “……” “你这个御医把别人救好就行。” 得意忘形当然是会的,看到安错气急败坏的样子更是高兴。安错把药罐往迟衡桌边一顿,气呼呼的说:“我不当什么御医,你爱救谁救谁去吧!” 。 第305章三〇八 【第三百零八章】 每次都这么说,但一定是去熬药了,迟衡早把安错摸得一清二楚。下次,该让麻行之或者谁再从西域等什么地方采些名草药来让安错高兴高兴,迟衡一边愉悦着,一边扶过晃悠悠的药罐,发现还有小半罐。 迟衡并没有给人喂药的喜好。 不过,如果是对敬佩的人,就不在此列了。陶霄这么一个难得的治臣,可惜是生在郑奕的阵营之中。四下没有别人,迟衡拿起药勺搅了一搅,舀了一勺,很自然地递到了陶霄的唇边。 药从陶霄的嘴角流出来。 怎么喂都喂不进去,迟衡疑惑地试探着,只见更多的药汁流过陶霄的腮边和脖子上。 迟衡心中一动,将药罐放在一边,拿起一本陶霄未写完的奏折看了起来。不多时感觉背后有轻微的动静,他不动声色地翻了一页,在难耐的等待中,忽然一阵疾风袭来。 迟衡头一偏,大手往后一抓一推。 砰!陶霄被扫在地上! 哪里是痴傻,分明是面露凶光的行凶者,挣扎着退到床边,一脸怒意地看着迟衡。 脸颊的药被抹得干净了,眼眸很深! 果然装傻装睡,迟衡轻轻松松地站在他眼前,笑了笑:“醒了?想杀我的人,至少要有这么粗的手臂才行,你,太弱了!” 陶霄脸色煞白但没有一丝丝畏惧。 迟衡叉着腰上下打量陶霄道:“哈,醒了就好!我乾元军死了那么多兄弟,一杀了之太便宜你了!” 陶霄冷冷地看着他。 “郑奕大势已去,我不需要跟你细说吧,啧啧,就这么走了,把你扔在京城不管不顾。”迟衡拍了拍手中的折子,跨步向前,“郑奕有雄心,很聪明,可惜他错在听不进别人的建议,陶霄,你跟了他十几年都被他抛弃了,这样的人,你还想着为他效最后的力吗?我要是他,就算背,也会把你背出京城的。” 陶霄的目光没有一丝涟漪。 回到府中,迟衡郁闷地对纪策说:“陶霄还真是固执,都说封一个大官了他竟然理都不理。” “他的心死了,不会跟你也不会跟任何人。” “可我还想让他为咱们效力,你看过他的上书吗?真是太精妙了,要复兴元奚国直接拿他的建议去用就行了!”迟衡遗憾地说,“不行,我明天还得去一趟,这人才太可惜了!” 纪策微顿一下幽幽地说:“只听说郑奕丰姿如玉树,没听说陶相也有绝色啊!” 迟衡哭笑不得:“我好德如好色,不行啊!” 可惜,迟衡的如意算盘打错了,无论他怎么示好,陶霄都没有一丝动摇,身体倒是被安错调养得慢慢恢复过来。 原来在入牢之后,郑奕去看过陶霄,述说了莫问参等人的连连大胜,结果陶霄一听之下大为惊讶,连连说这是迟衡的阴谋,可惜郑奕听不进去,在激怒和悲愤之下,他撞壁明志,血污牢狱。只是头部被撞伤了,并没有死,但他懒得清醒。后来,在听闻乾元军攻过来、郑奕北逃的消息后,越加绝望,索性躺在床上等死。 当然迟衡找到了他,死的愿望没能如愿以偿。 见迟衡的第一面就是被喂药。 宿敌的药,他无论如何也不想吃下去。袭击是意料中的失败,那又如何,但可惜的是迟衡并没有将他赐死,反而看上去诚意十足地让他投诚乾元军——可笑吗?可笑啊!所有的上位者都是极顶的伪善,郑奕也会礼遇每一个投诚他的人,但仅仅是开始而已。只是人非草木,人是会被一点一点浸润而改变初衷的,在迟衡最后一次找上门时,陶霄开口了:“迟衡,我不可能投靠乾元军,因为,当年是我出计诱使颜鸾回京的,他的死,也是我的主意。” 迟衡的脸色顿时变了。 变得那么可怕。 陶霄想,对了,就是这个人,为此屠了一个城,这才是他本来的阎罗一般的面目。 想不到迟衡将拳头攥紧缓缓地说:“你想让我杀了你?怎么可能是你!在郑奕的书房里我找到了你给他的所有信函,你还让他千万不要和颜王军决裂,千万不要对颜鸾下手,最好是挟天子以令诸侯因为,颜王愚忠至极。在哥哥的钳制之下,颜鸾一定就会束手就擒——呵,可惜郑奕又没有听从你的意见。” 陶霄沉默了,郑奕,太心急了。 迟衡说:“人迟早都会死的,你,何必急着去死呢?” 迟衡的脸色无比的寥落,那是一种陶霄从没有见过的寥落,迟衡就那么寥落而安静地望着窗外艳红的蔷薇花,不再说一句关于投诚的话,不再说一句话。 两个人静静地坐着。 凝视这张年轻的流溢出哀伤的脸,谁能描幕出这种哀伤?谁能不被这种哀伤所打动?所有关于他们的战报原来都是真的,但远远不够,战报写不出刻骨铭心,战报也写不出这种镌刻着过往并将带到未来的绵延的哀伤。陶霄想,假如颜鸾还活着,皇帝或许就是郑奕了吧。 在迟衡离开时说:“这是我最后一次来劝,愿不愿意,我不勉强。” 陶霄开口:“成王败寇,败了就是败了,但我永远不会投诚乾元军的,至于你期望的那些经济大略的上书,或许紫凰宮还有一些,但是郑奕写的——郑奕在治国之上远比我厉害,只是生不逢时。” 正如纪策所说,他的心已死,不可能因为一点点赏识或者恳求就活过来。但生又是如此美妙,入牢之时大雪漫天,而如今满庭绿荫,即使是囚禁在陶府,那勃勃的生气肆无忌惮地生长。陶霄知道,死一次就够了,在树下看看书,自己与自己下棋,听一听邻府的小孩的哭闹声,看麻雀儿一群群飞过陶府的天空,这样,也可聊以度日。是啊,为什么急着去死呢,如果以死酬知己的话,那一次,已经死过了。 陶霄抽出一本野趣志史,慢慢地打开了。 数天后,迟衡在忙忙碌碌中忘得一干二净,每天有无数的事要处理,连和纪策的缠绵都变得仓促。直到四月,骆惊寒终于来到京城,死活将他从繁冗的事务拉出来,兴致勃勃非要看京城看皇宫。 非要上最高的紫凰宮,一览天下。 迟衡无可奈何,放下手边的活陪他爬上了紫凰宮,骆惊寒是好奇的心性,见什么都高兴,待到了紫凰宮,俯视苍翠的风景,反而变得沉默了,双手交叉一言不发。迟衡笑问:“怎么?比想象中差多了?” “风景怪好的,你怎么就不爱上来?” “要说高处,我宁愿去爬高山,看得更干脆更高远。一个破宫殿,费了多少人力物力,建这么孤零零的一个地方,谁来都得累得喘不过气来,我能喜欢来?”迟衡百无聊赖,他更喜欢看骆惊寒兴致勃勃的脸。 可惜,那张脸变得忧郁了。 迟衡将他拽到怀里,点了点他的嘴唇:“谁把你惹了?看你这小嘴,撅得都能挂起一个云梯了。” 骆惊寒一下子抱紧了迟衡,带着浓浓的鼻音:“你说我怎么了,早晨来到京城,你就一直忙一直忙忙到现在,到对置我于何地。” 从早晨到现在无非两个时辰而已。 迟衡哑然失笑:“你一来我就想和你大战一场,是你嫌御书房没劲。” 骆惊寒怒:“你脑子里就只有这事!” 迟衡讨好地亲了亲他的嘴唇:“惊寒,我一直想你一直想你,从昭锦出征的那天就想得不行,来,让我亲一亲。”说罢一扯,骆惊寒翠绿的罗衫褪到了肩膀上。 骆惊寒一踩他的脚:“敷衍!” 迟衡叫苦不迭。 好在骆惊寒就是骆惊寒,哄起来也不费劲,一箩筐甜言蜜语下去,骆惊寒终于噗嗤一声笑了笑得花容灿烂:“知道就好,别一天到晚尽黑忙,那些事儿,能分给别人分别人,不然,迟早把你累死。” “哪里有别人?也就你让我放心!”迟衡蹭蹭骆惊寒的颈弯。 二人耳鬓厮磨了半天。 迟衡要将骆惊寒抱进床上去缠绵,骆惊寒一挑眉:“这里风景挺好的。” 迟衡哈哈大笑,明白了为什么他非要将护卫留在半路上的原因,即使骆惊寒如此雅兴,迟衡也就不客气了,压在骆惊寒席天幕地狠狠地贯穿,直将骆惊寒由兴致高昂操弄到几欲抽泣不已才雨散云收。 骆惊寒的坦率总是让人喜欢。 花雕床上,迟衡抚着骆惊寒被弄坏的头发,无比惬意。 骆惊寒虽然累得不行,眼睛却晶晶发亮,湿漉漉着前额伏在他膝上撒娇:“迟衡,纪策说你要给我封相?我可不想被叫什么丞相之类的,俗气,还是端宁侯就好。” 迟衡宠溺:“你想封什么都行。” 骆惊寒咂了咂舌:“你当了皇帝,要不了两年就该被逼着封后生皇子了,哼,我跟纪策可生不了,你会不会娶一个貌美如花的女子回来镇后宫?” 迟衡笑得不行:“不行,我那里起不来。” 骆惊寒斜睨他一眼。 “在十六岁那年就知道,再貌美如花的女子也不行。” 骆惊寒哼了一声:“吃一点合欢散,是头母猪你都能上,有什么不行的!真不爽,我来京城时,曙州的州牧还假正经地跟我说:迟将军为什么一直没有娶妻纳妾,有失人伦,端宁侯你要劝一劝——呐,我刚才劝过了,你自己说不行的。” 迟衡笑吟吟:“你的心思啊……不会有别人的。” 说罢抱着骆惊寒的肩亲了又亲。 两人不知出了多少汗,很快就干渴得不行,迟衡起来给骆惊寒倒水,看到一旁的一端砚台,忽然想起陶霄说的紫凰宮或许有自己要的东西。那之后他让侍卫把所有的书卷都搜罗下来,可侍卫说上面别说书卷,连纸都找不着一张。 陶霄莫名其妙说这样的话是为什么? 。 第306章三〇九 【第三百零九章】 紫凰宮号称宫,因地势所限,并不大,一间正殿,两间旁室,外饰奢丽,内里简洁整齐,一眼望过去并没有什么纸张之类。迟衡越好奇,心说郑奕一向勤勉,怎么这里反而什么都没有。看他这里摸摸那里看看,原本躺在床上休息的骆惊寒也耐不住了,问清原因,索性跟他一起找了起来。 两人越玩兴致越高。 骆惊寒从各个角落找出了许多东西,比如落灰的戴着草帽的泥人,比如雕刻着精致花纹的痒痒挠,甚至还找到一个极为逼真的玉势,骆惊寒乐得浑身直颤:“这是郑奕留下的?还是前朝什么皇帝的?这玉势可比你的那玩意儿小多了。” 迟衡自傲地说:“我是天赋异禀。” “混小子!” 在两人摩挲得满手灰时,迟衡忽然停下来,看着一块石墙说:“这个地方跟别人不一样。” 花纹很相似,但没有落多少灰,像经常触摸一样。 骆惊寒大抚掌:“早听说皇宫里暗道可多了,这里一定是机关,迟衡,你让开,我来。”说罢啪的一声按下去。 两人静静等候着。 没有声音,什么也没有发生,骆惊寒慢慢挺直腰:“什么啊,空欢喜一场。” 好像回应他的话一样,忽然轰隆的一声,迟衡一下子将骆惊寒抓住了,往后猛然退了几步。还好没什么地动山摇,只是靠着案子的那个架子忽然往两边开了,露出了从没有见过的一个洞,洞中是一个个台阶深入了幽暗的底下。 “真的被你说中了。” 但可不能贸然下去,谁知道底下有什么呢,迟衡点了一盏灯要下去,骆惊寒紧紧抓住他的手:“让侍卫们下去吧,里面还不知道有什么怪物呢!” 迟衡反手握住:“侍卫多没意思,放心,陶霄不像给咱们挖坑的样子。” “那我跟你一起下去!” 握紧的双手泌出了细细的汗水,虽然紧张,但出奇的甜蜜,骆惊寒微踮脚尖倾身在迟衡嘴角点了一下。黑黝黝的地道里,地道很精致,地砖铺得很好,雕着龙凤花纹,墙壁上也有画,看上去生动极了。让迟衡想不到的是,这里面竟然隔几步就点着灯。 完全不需要照明。 迟衡心情变得愉悦,因而更好奇这里面藏着什么,莫非真的是陶霄说的全部的关于民生的上书,那也不需要如此神秘吧。地道转了两道弯,就到了一间房子里,迟衡刚刚踏入,就惊呆了。 这是一间卧室一般的装饰得花团锦簇的房子,纸墨笔砚一应俱全,这都不重要了。 最里面的花床上,竟然坐着一个人。 那人三十七八岁模样,面目清朗,长发披散在肩头,定定地看着迟衡和骆惊寒,没有惊讶,而是带着好奇和期许已久的微笑。四目相对,迟衡没有说话,反而是骆惊寒惊呼一声:“你,你,你莫非是……颜王?” 颜家的人,或多或少都有着相似的特征。 比如眼前的颜王,那峻刻的严肃的面容与颜翦十分相似,不需要血脉验证。这个年龄,又被藏在曾经的郑奕的处所之中,当然非颜王莫属。 床边一个装着木轮的椅子,昭示着它的主人双腿的不灵便。 “你们是……迟衡?”他打量着迟衡,笑容越加灿烂,“郑奕被你们干掉了?这个王八蛋终于死了?” 紫凰宮里藏的竟是传闻已被赐死的颜王。 颜王生性豪迈,好容易见了太阳,拍着他的木轮椅感慨道:“还是上面的风景好,底下把我快憋死了!转眼之间,这皇宫都换了三个主了!哈,人算不如天算!阿策,五弟九弟什么时候回京?” 纪策与颜王熟知,陪他在京城四处逛逛。 颜王府早就被毁了,据说是郑奕临走时特地下令捣毁的,颜王府的南角甚至被烧了好几间房屋,颜王摇摇头慨叹:“当年,我要是没把那白眼狼领回颜王府就好了,颜家不会遭此大难,元奚王朝也不会覆亡,罢了,盛衰天定,改朝换代是谁也挡不住的。纪策,当年,你和六弟一直劝我,可我没听……罢了罢了,推我去金叶河看一看。”无论谁坐江山,江还是那江山还是那山。 颜王在金叶河一呆就呆一天。 迟衡对颜王心怀尘芥,救出来后他,就都不太管了,什么都由纪策做主,见纪策回来得晚,问他都干什么了,纪策笑着说陪颜王看金叶河,河水好啊,又清澈又宜人。 迟衡一撇嘴。 纪策洞察他的心思,道:“人人都说颜王愚忠,但他也是为知己者死啊。到他手里时颜家早就衰败得不像话,是前朝的皇帝让他领兵作战,挣回了家业,建了功勋,赢得了人人赞誉。我知道,你还是想不开,没事,颜王的性格,久了你就会喜欢的。”当然,皇帝换得太快,掌权的换得更快,功勋转眼成空。 迟衡知道,颜王是个豁达的人。任谁经历了那么多坎坷,还被“白眼狼”关在地下,都会形容萎靡一蹶不振的。但颜王却神采奕奕的,不管何时见他都是很精神的一个人,昂扬自信,即使不能走,也丝毫不以为意。 这样的人,在他身边就像罩着一个大太阳一样,谁能不为之所动呢? 如花美眷相伴左右,日子弹指过。 三月中旬,信北州传来了收复的信报同时,庄期从昭锦城来到了京城。 这个司业少卿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翰林院收拾了,原来的得力下属一并来了,又挑了几个满腹经纶的军中知事,一起住了进去开始商议及执行举荐及科考事宜。庄期为人专注,坚持,只做这一件事,做得漂漂亮亮干干脆脆的,一个月之间,就将十一月科考的大事散布出去,责令州牧督办此事,迅疾利落,而到了科考之时,果然人才济济,迟衡大感欣慰,此是后话。 京城之北,有一座荒废的道观。 迟衡令人将它修缮完好,跟庄期说,弄成紫星台也好、万里书院也好,都随他。 庄期回答:那就存一份私念,建成书院吧,离翰林院不远,他当做讲学之地。自从当少卿以来,庄期也开始传道授业,传的是庄期自己的道,承紫星台之骨,纳万物之理。不知不觉,庄期早已不是那个军中参领,而是受人仰慕的庄少卿,文臣见了自愧弗如,武将见了仰之弥高。 迟衡心下十分安慰。 四月初,初夏,绿意满枝,迟衡闲来无事,去庄期的书院里转悠。 书院古树参天颇为幽静,一进那里头就有股幽深的禅意。庄期常在书院的最南边清心门,迟衡没有惊动,慢悠悠就过去了。书院很安静,偶尔遇上一两个书生都在坐在藤椅上纳凉的,颇为惬意。 清心门旁一匹褐色的马百无聊赖,时时一扫马尾。 很是熟悉,不正是扈烁的马吗? 因砚州收复,多年一直征战的扈烁回京休息,明日将出征乐莱州。扈烁一向倾慕庄期,会来这里也难怪。清心门的半扇门开着,门上辟邪的桃枝摇曳枯枝,咯吱一声,迟衡推门进去,却没有人,没有动静。 迟衡疑惑地这里看看,那里看看。 见一处有暗香飘过,沁人心脾,循香而去,重纱弥漫,纱间有人影飘过,迟衡疑惑地一撩重纱,顿觉眼前一花,他眨了眨眼,愣了半晌急忙退出来。 很快,披一件薄裳的庄期出来,脸颊泛红:“迟将军!” 迟衡颔首,嘴边溢出一缕笑。 “你、怎么忽然来了?” “来听听你讲学。” 庄期回答这几日上火,喉咙疼,就没有讲学,令学生们自己钻研,有一个学得出类拔萃者自告奋勇给他们答疑解惑,庄期便得了几日清静。他回答得谨慎有余,迟衡想调笑一下也不好意思说出口。 正说着,扈烁出来,先是惊讶而后朗笑道:“迟将军,有失远迎,见谅!” 迟衡陡然轻松,拍着扈烁的肩膀聊起来。 扈烁性格朗硬豁达,什么都能说,聊起战事聊起趣闻,甚至连庄期讲学时的谐事都抖出来。从他的言语中,迟衡听出他自来到京城就与庄期住在一起了,一旁默默斟茶的庄期也没有否认,不知怎么的,听到这句话,迟衡心里就有些不舒服了,渐渐沉默。 暮色渐起,迟衡道别。 刚刚走出万里书院没来得及跨上马时,庄期匆匆赶过来,语焉不详地说了一句:“所见不一定是实,并非你想象那样。” “你以为我想成什么了?” 庄期冷俊的脸难得起了尴尬:“我背上起了疙瘩,看不见,让扈烁帮着看了一下。”飘忽的眼神令人不由得揣测他的话的真实性。 迟衡微笑:“没有关系,我不误会。” 庄期还要开口解释。 迟衡坚定地说:“我不在意。” 庄期脸上的红晕迅速褪去,他停下脚步,在迟衡脸上逡巡了一圈,看到那一如既往的仿佛真的不在意的笑容时,庄期忽然变得苍白。 “我不在意,你们觉得怎么好就怎么好,无需在意别人怎么想怎么说。” 庄期露出一丝落寞和自嘲的笑:“是呵,你怎么会在意!” 此时此情说什么都尴尬,迟衡便说等庄期嗓子好了再来听他讲学。 说罢飞身上马。 才要回身告辞已只能见到庄期飞快离去的背影,迟衡的笑容有点儿僵。回想着方才撩起重纱的那一幕,骑在马上也心不在焉,心情莫名地有些压抑和烦躁。不多时,身后有马蹄声渐骑渐近,是扈烁从后面骑马飞速奔了出来,一袭灰色劲装在风里英姿飒爽,他矫健的策马,仿若将西域的风席卷而来一样。 扈烁一勒缰绳眉毛一扬:“迟将军,你别误会,我和庄期什么也没有做。” 迟衡忽然愤怒了:“我误会什么,庄期要是不舒服,找安错,安错能治百病,你一员武将怕是看了也不顶用。” “……” “你们若觉得好,不需要介意我误会不误会。” “你又何必说不在意的话!” “我在意不在意重要吗?扈烁,你和庄期……什么也没有,这种话庄期可以说,你怎么能说呢,你又置他于何地?做了就做了,担当就这么难吗!”迟衡脱口而出,越说越愤怒, 扈烁收起了笑,眼眸深邃地凝望迟衡,半晌半笑不笑地说:“我是想有什么,可真没有。” 。 第307章三一〇 【第三百一十章】 眼见为实,无论怎么说都无法冲去深深烙印在迟衡脑海的记忆。 他心烦意乱,不知道自己到底在纠结什么。 有也好,没有也好,误会不误会都好,与自己有什么关系,说来说去都是庄期和扈烁的事啊,但是,扈烁越是否认,迟衡就越是恼火,迁怒于扈烁轻描淡写的解释及不承认。如果扈烁再辩解一句,迟衡就会爆发,可扈烁竟然一句话都没有,只是默默策马前行。 要分开时,路上的一棵桐树坠下大朵大朵的白花,仿佛是因为迟迟开放而不好意思地仓促地落下。扈烁牵起缰绳开口道:“迟将军,记得第一次见庄期,是在矽州城,他刚与你吵过架,一个人赌气;第二次见时,是在缙州,因为你不同意他来,他很不开心。我都一直以为他的性格就是伤感或者阴沉的。” “……我太独断,庄期又不爱争。” “像他这样不会争、不爱说出心事的人,要别人猜测他的心思,确实很累。昭锦封赏的那次,独独他还是参领,我一连数天也不见他笑,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劝说也没用,我以为他一定要回紫星台了。后来,你封他做少卿,我想他肯定不会走,后来还真是。”扈烁笑了笑,随意地伸手摘了一片梧桐叶,轻轻一弹,梧桐叶急速转了几个圈圈落下了。 迟衡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这次回京,见到庄期一心忙着司学办学的事,我很高兴,以为他想开了。你见过他讲学的样子吗?哈,总让我想起寺里庙的神,受万人敬仰。”扈烁望着迟衡,“想不到,你一来,明明刚才还冷冷的,立刻变得又担忧又着急,他还是那样子,一点儿都没变——你是真的不在意吧?” 迟衡干笑:“容越不在,庄期越发独了,你多去看看他。” “我看没有用啊。” “……” 扈烁从衣袖中掏出一块黑色的木头,喟叹:“我今天本是要送他这块沉水香的,刚才忘了,拜托迟将军转交给他——我送什么他都不要,迟将军给的话,他一定会收下。” 书院离得不远,一马鞭的事。 转手算怎么回事啊,在扈烁催促中迟衡接过了沉水香,沉甸甸的,非寻常木头可比,光滑处抚摩上去如同玉一样温润,迟衡抚摩再三,无奈笑道:“扈烁,我要是你,一定亲手给他,不要也强迫给,你怎么这事儿上就没有一丁点打仗的气势?” 扈烁怪异地笑了,搔了搔头发:“大概,舍不得强迫他做不喜欢的事吧。” 后来的一天,迟衡送沉水香过去,庄期接过来,淡淡地道了一声谢纳入袖中。迟衡极想问他当日是怎么回事,不过既然他们俩都极力否认了,是真的没有发生什么吧,这样想着,心情轻松了许多。 很长时间,庄期身上都有淡淡的沉木香香味。 这种香味仿佛会传染一样,尤其风顺着庄期的衣裳吹过来时,那香味飘飘忽忽就痴缠在迟衡身上了,晚上痴缠时骆惊寒忽的皱眉,嗅了一嗅:“你身上怎么有庄期的味道?你趴他身上批奏折吗?” 迟衡哑然失笑。 蓦然想起那日他贸然地撩起重纱,一个光/裸的后背半撑在椅子上,从肩头到腰际一道曼妙弧线,如冬日的阳光细细渡过细雪。听见声音,回过头来,是庄期的满含惊讶的脸。在迟衡仓促退出的刹那,仿佛看到那个美妙身体倏然变成了羞涩的粉红。 惊鸿一瞥,难以磨灭。 但是也仅止于此,迟衡亲了亲骆惊寒的眉毛:“乱想什么啊,庄期,怎么可能啊,他连弯腰都不会!” 扈烁口里的伤心的庄期,只是恰好遇见那个时机了而已,大部分时候的庄期,都是谨然的,肃穆的,清冷的。 假如,再脆弱一点点,或者再坦白一点,就不是庄期了。 等容越回来,再去看他的师兄吧。 四月,每一天都晴好。 收复了砚州并将军务都分派下去的石韦终于回到京城,迟衡站在南大门迎接凯旋归来的将士们。石韦一袭戎装,俊美的面容向着朝曦,天下无双。 同时回来的还有几个副将军大统领。 数月不见,迟衡一见石韦就想握紧他的手,想拥着他好好地温存,奈何大统领相扬总是在迟衡靠近时不早不迟跑过来打搅,迟衡恨得咬牙切齿,倒看着石韦为相扬忙来忙去一刻不得歇。好容易捱到了晚上,接风宴上,迟衡终于一口气将大小将领们全灌倒了,尤其是相扬,直接醉得人事不省,迟衡大手一挥令人将他送到远远的将军府去。 石韦喝了半醉不醉,眼波流转,分外含情。 迟衡拥着石韦说不尽的惬意,石韦虽然半醉了,一向腼腆,无论迟衡怎么逗他他都不主动,只将嘴唇咬得红红的。石韦身为武将,身条柔韧,双腿有劲,迟衡摸了又摸,摸得石韦越发的绷紧了全身。 迟衡调笑:“季弦,我看相扬老爱找你,纠纠缠缠的,你可别琵琶别抱啊!” 纠缠倒是说得过头了,就腻得慌。 石韦顷刻僵了,半天说:“相扬还小,小孩脾气,他,也就抱了一下。” 迟衡瞪大了眼睛:“什么抱了一下?他吃了豹子胆了怎么的,我的人他也敢碰!” 石韦急了:“不是,他喝醉了,顺手扶了我一下。” 咦?刚才还有这一茬? “但没怎么样,根本不是你说的纠缠,你一定是看错了。”石韦一急,神色不自然,迟衡猜想肯定不如自己说的那么严重,但肯定比自己想的要严重,莫非是相扬抱着石韦不肯放,石韦一怒之下把他推开? 迟衡试探着一问。 真真假假,用的却是笃定的口气,果然石韦很快低头承认是这么回事,只把迟衡的手握紧了:“我们,什么也没做,相扬不懂事,你别找他麻烦。” 本来不想找麻烦的,可石韦这么左右维护,迟衡不高兴了,赌气把被子往脸上一盖:“你就骗我吧!” 石韦知道迟衡不高兴,迟迟疑疑解释了几句。 他不太会说话,翻来覆去就替相扬辩解,迟衡终于被激怒了,被子一蹬:“季弦,你别说了,我知道你喜欢那小子,以前你就袒护他!我要把他调给颜翦,你舍不得,哼!你到底是喜欢他哪里,背着我还拉拉扯扯的!”诸位亲,情须放纵,文需谨慎,或点作者有话说,或复制文案之址,石韦相思铃,下文将略去浮艳千余字。 石韦愣住了:“我……” 迟衡一个猛扑把石韦扑倒在床上,气呼呼地说:“你要不跟我说清楚,明天我就把他给宰了,哼,哼哼,你信不信!” 说罢,揪着石韦的胸口两点往外扯,石韦疼得脸色都变了。 一看石韦那脸,那么俊美,那么痛苦。 迟衡又后悔得不行,左思右想,揉着石韦的右边茱萸,赌气说:“你是不是心疼他?你是不是怕我生气才呆我身边的?燕行……燕行以前就是这样,明明说喜欢我喜欢我,转头就跟玄赤好上了私奔了!”说罢,鼻子酸酸的,竟然有点儿可怜兮兮。 怎么能不可怜,虽然口里从来不说。 虽然现在有石韦纪策等人相伴,已是心满意足,可是,终究是被抛弃过啊,想一想都火大,火大又莫名其妙,毕竟,自己那时对燕行可是十成的心意,怎么说走就走了。 实在意难平! 迟衡无端揣测着:“季弦,你不说话是不是认了?你怎么就对那小子另眼相待?” 石韦心软了:“因为……因为他特别像你。” 怎么可能?完全是两张不同的脸! 石韦别过脸去:“在颜王军时,你老在缠着颜鸾,每次见了他就失了魂一样黏在他身边。相扬特别像那时候的你,一见我就围过来,又是逗我乐,又是在我面前表功,什么事都争着去,我便想,原来是这种滋味。”他说这话时,并不伤心,只是平淡地叙述出来。 迟衡鼻子陡然一酸。 石韦伸手抱住了迟衡,声音温和:“我想着他年龄小,遂不太管束,所以他放肆了,我下次,多注意些,相扬也是有分寸的人,他会知难而退的。” 迟衡抬起眼睛亲了亲石韦俊得过分的脸和眼皮:“我大人有大量不追究了。” 石韦喜形于色。 迟衡却不轻易放过他,故意说:“不过,也不能就这么算了,你今天要让我开心了这事儿才算完,看你能不能让我高兴!” 石韦窘了。 他只着了一袭软软的白寝衣,迟衡从手臂抚到腰上,隔着衣服依然能感受到柔韧的肌肤的弹|性。 摸得迟衡心里就顺畅了:“季弦,让我高兴高兴。” 石韦心地实在。 迟衡随口一说他就当真了。 苦恼了半天,最后想起什么似的,犹犹豫豫终于下了床,在衣柜最里边翻了半天,拿了两东西过来,神情又窘迫又尴尬,那张俊美得不像话的脸越加妍丽,把迟衡看得心情大悦,迫不及待地拽过他的手臂:“什么东西?”诸位亲,情须放纵,文需谨慎,或点作者有话说,或复制文案之址,石韦相思铃,下文将略去浮艳千余字。 石韦尴尬,小声说:“相思铃。” 迟衡拿过来,这相思铃一点儿不像铃铛,一大一小两个小球儿,圆溜溜的。小球,比小豆儿还小,碧绿绿的一粒,小珍珠一样泛着光;另一个圆球,却有中指和拇指环绕一圈这么大,跟大李子似的,有一根丝线穿着。握在手里,沉沉的,大球儿好似里面有东西滚动一般,掂起来有点儿分量。 迟衡疑惑地问:“这是做什么用的?”不像是只看看的样子。 石韦窘了半天才吭哧道:“往那里用的。” 看他那副样子,迟衡眨了眨眼恍然,嘻嘻一笑:“我明白了,季弦,快把衣服脱下来,这东西能让我高兴。” 石韦的脸越发窘得不像话,留一件白上衣挂在身上恰恰遮住了要命的地方。他的腿极长,肌肉匀称恰到好处,极好看。但那么俊的一个人,反而美不自知,一点儿不将外貌引以为傲。迟衡想,假如自己遇到的第一个人是石韦,第一个爱上的一定就是他了。 石韦被盯着害臊,捱了半天才蹭过来。 迟衡故意催促:“然后呢……” “……你,随便。” 。 第308章三一一 【第三百一十一章】 时间过得飞快,五月,捷报频传。 莫问参的余孽被清得一干二净,长灵州亦收复在望,屈指算来,仅余四个州还被郑奕余孽霸占。 与此同时,有属下明示或暗示迟衡登基,骆惊寒更早早命人准备登基之事。不过迟衡自己不急,总说等乐莱州、长灵州全部平复了、容越岑破荆回到京城再说。 纪策主持修缮皇宫,他素来喜欢折腾这种事,变一变也赏心悦目,迟衡从来都随他折腾,只扔下一句话:不要太劳民伤财。。因郑奕弃城而逃,皇宫破坏极少,六月中旬皇宫就可修缮完毕。 五月初,粽子飘香,走过的地方都萦绕着艾叶的涩涩香味。 “今天端午,颜王让我们去颜王府吃粽子。” “纪副使给捎回就行了。” 纪策不愿意,他双亲早亡自幼养在颜府,视颜王为亲生大哥,好不容易团聚当然劝得殷勤,迟衡不想扫兴,最终被拽了过去。颜王府破得不像话,胜在府中的人越来越多,热闹得不行。 颜王兴致极高,老远就听见他爽朗的笑。 见他与纪策聊得投机,迟衡慢了几步在院子里信步穿行。南端的房子毁得不像话,只有一棵大大雪松又高大又苍翠,曾经的长廊变成的断壁残垣。时间是多么美妙多么可怕的东西啊,它可以转眼间起一座壮丽的皇宫,也可以在顷刻间付之一炬成土成灰烬。这里曾是他生长的地方,他也曾像自己这样坐在树下吗?他曾想过自己会流连在他走过的路上吗? 脆弱的人,在时间面前只有臣服,永生,是多么可望不可即,若无永生,为何连与心爱之人欢愉一生的奢望也要敲得粉碎呢? 迟衡仰望雪松,与雪松针叶漏下的阳光。 万千感慨从心头涌起,将整颗心压得喘不过气来,眷恋也好压抑也好不情愿也好纷纷落下来将它包裹。 主院子里人来人往,见了他无不恭恭敬敬,有的人连眼睛都不敢抬,迟衡甚觉无聊。院子最中央摆着一个大桌子,好几个人坐着包粽子,迟衡一进,都停下了,他心口一滞。 桌子旁站着好几个少年,最前边竟是钟续。 钟续旁边有颜景同、梅元白、巫琛、相陵等同窗学子,一个个脸庞青葱,睁大眼睛好奇地看着迟衡。 迟衡不由得生气,因为他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等自己命令才能将他接过来,将领们肯定不敢擅自违命,一定是颜景同等人回京城钟续偷偷跟过来的。每次都是这样,又任性又顽固,他全然不理解自己这一片苦心,京城如今没有完全稳定,自己哪里能分心照顾他。 他这一蹙眉气氛立刻变得凝重了,相陵本就好动,这时候还不忘扯着粽叶戳钟续的腰。 就在迟衡要发作时。 从院子外蹦过来好几个小孩。 戴红着绿,其中着绿衣的小孩最活泼,见了迟衡惊喜地呀了一声,兴奋地跑过来脆生生喊道:“将军?子炎见过将军!” 子炎? 陌生的面容,熟悉的声音,在他瞎的时候这几个小孩曾绕在他膝前戏耍过。不等迟衡问,子炎欢呼一下跑到他跟前,几乎扑在他的大腿上,扬起头惊喜地说:“将军,你的眼睛看得见了?” 迟衡摸了摸他的头,不知该说什么。 子炎欢天喜地,半点不生疏:“将军,你也来京城了吗?你的眼睛怎么好了?天天吃药练刀就好了吗?”一串串的问话跟雨点似的。 迟衡笑了:“会背书了吗?” 子炎脸上泛光,摇头晃脑背了一段《春江花月夜》,深情并茂,稚声稚气十分可爱。 有子炎缠着迟衡,气氛缓和了。钟续他们继续包粽子,梅元白和巫琛窃窃私语,颜景同则添完红枣添豆沙,又是找粽叶粽绳忙得不亦乐。 子炎已近十岁,最爱撒娇,见迟衡高兴,干脆偎在他身上问这问那,全然不像别的孩子那样见了迟衡都怯怯的。 迟衡闲极无聊逗他,一逗就上钩。 子炎又是吟诗又说趣事,还说京城的小吃和好玩的,不知从哪里摸出一颗豆豆糖非喂给迟衡吃,甜丝丝的。子炎又比划着扎马步和拳法,很是滑稽,迟衡被逗得忍俊不禁,一飞眼,瞥见钟续挨近了梅元白,似乎很是欢悦,偶尔会瞥一眼迟衡。见了自己,还不过来问候,跟别人一样生疏像什么话,还有,擅自来京的事也不快来解释解释。 迟衡支开子炎:“去告诉纪副使将军想吃很甜的艾果子。” 子炎欢呼一声高高兴兴跑去了。 “钟续,过来。” 钟续将手擦了擦,沉静地过来,半年多不见他高了一些,眉清目秀,一袭衣裳很是精致。就是别扭地不太抬头,全然不像以前那么亲近。迟衡指了指对面的凳子,钟续低着头坐下了,十指交叉一言不发。 迟衡沉下脸,狠下心来训斥:“钟续,我说过,让你好好呆在昭锦城,等京城好了接你过来,你怎么擅自就来了呢!” 钟续骤然抬头,脸颊通红。 仿佛要反驳一般,张了张口又咬下嘴唇。他一向任性,每次自己说什么他都跟没听见一样,迟衡骤然就生气了:“你才学了不到一年,就三心二意,现在不用功,将来文不能文武不能武能做什么!” 钟续忽然睁大眼,大声喊道:“我不学又怎么了!我不做什么,我什么也不做!” 迟衡怒斥:“你说什么?” 钟续的脸白了。 迟衡涌起一股怒意,面色如铁:“今天,就给我启程回昭锦!”当然只是说说,免得钟续还一派无所谓。 钟续忽然梗起脖子:“凭什么要我回!我想去哪就去哪你管不着!” 迟衡啪的一声拍在桌子上:“你再说一遍!” 钟续眼睛一红,脖子也红了,声音又急又利像高空的鹰鹫啸声:“我不愿回昭锦,我就爱呆在京城,这里什么都有,凭什么你们都在这里,就我一个人在那里!” “凭什么!就凭你是你,我是我!” 钟续情绪顿时爆发:“你为什么要把我从夷州带出来!我都说了不愿意,是你非要把我带出来的!我不愿意学!我就不愿意听你的话!既然把我带出来,为什么又把我扔到书院就不管了!既然你是你,我是我,你管我干什么!我就呆京城,我就爱呆京城,你管我干什么!” 钟续的声音又尖又刺耳,嗓子一下子哑了,眼泪像湍急的流水一样。 一颗一颗堕在地上。 连他自己也似不相信似的抹着脸颊泪珠,猛然转身,踉踉跄跄要奔出院子。迟衡眼疾手快,大步追上去一把将他扯住。钟续愤怒地重复着‘我要回夷州’‘我不想跟着你’的气话,听得迟衡又气又急又心碎。伸手想安慰他,被钟续一把推开、透过湿漉漉的眼泪恶狠狠地看着。迟衡的气愤被无奈淹没,他每靠近一步,钟续立刻退三步。 梅元白跑过来抓住钟续的手臂,对着迟衡一鞠躬:“将军,是我非要钟续来的……” “就是我自己要来的!”钟续还要往后退。 梅元白死死抱住了钟续:“钟续,明明不是,快跟将军谢罪!” 颜景同也跑了过来,按住迟衡的手臂,慌乱了一下,很快沉静下来:“将军,钟续不是擅自出来,我们、我们是问过纪副使的。” 纪策闻声过来,得知原委后说:“迟衡,是我答应的,我还与你说过。” 说过?什么时候说过? 原来是迟衡在御书房专研陶霄和郑奕的治国大策时,纪策说的,当时他太认真并没有听进去,而纪策则以为点头的迟衡默许了。一旁听着的钟续抿紧了嘴唇,倔强地站着,迟衡叹了一口气:“钟续,过来……” 纪策指了指旁边的房子:“这里要包粽子,有什么里边说去。” 唯有珍惜,唯有更加珍惜,迟衡拽着钟续的手,抚摸着他的额头,好半天挤出一句:“我不希望你出事,刚才,是我不对,不该冲你发火。” 好说歹说抚慰半天,钟续眼圈的红变淡了,好半天他终于嗯了一句。 “以后,有什么事要和我说,别一声不吭。” 钟续垂着睫毛,唔了一声。 “钟续,你是想当文臣还是当武将?私塾里的先生说你不爱学圣人之书,只爱舞刀弄枪,我看你着胳膊越来越有劲了。”说着,迟衡笑着捏了一下钟续的手臂,手指勾在痒痒肉上,暗暗一揉。 钟续被揉得面部扭曲想笑不能笑,嘴巴紧紧抿住。 迟衡催促。 钟续终于颤着睫毛说:“我要当将军。” 将军啊,戎马平生,怎么能放得下心呢?迟衡弯起一弧笑:“当将军,就要去西域,或者北疆,不能轻易的回京城,也不能轻易见到我,我还会去吗?” 想不到钟续坚定地说:“我要打仗!” “哈,郑奕都跑了,你打谁啊?为什么一定要打仗啊?谁欺负你了吗?” 钟续面露茫然,好半天才小小声音说道:“我经常做梦,梦见有个人总是说要跟我一起打仗,他还老笑话我的枪法是花架子。可醒来什么都不记得,我要是去打仗就能遇上他了。” 迟衡失笑,笑着笑着,眼眶湿了。 他将钟续搂入怀中。 噼里啪啦跑过来的子炎打断了沉寂的温存,钟续从迟衡怀里羞涩的挣脱。紧随而来的颜景同将子炎提溜出去,子炎哇哇大叫胡乱喊着将军救命之类的话。 。 第309章三一二 【第三百一十二章】 软软香香的粽子令人食指大动,钟续舔着竹叶上的米粒吃得十分开心。 纪策侧身悄然说:“迟衡,消气了?你的小情儿和景同还真像那么回事,落花流水,可惜了景同一片心意。” 可不是,京城的粽子繁复,颜景同帮钟续挑了五六个不同馅儿的,给他一个个剥开来,末了为他蹭脸颊上的米粒儿,还给他戴五彩绳,总之甚是殷勤。 奈何钟续并不太在意。 反而和身边的梅元白说说笑笑。梅元白生得比颜景同还俊朗,一双桃花眼,一弯姣好的唇,就是太瘦了一些,假以时日,又是温文尔雅文质彬彬的书生一枚。梅元白说话雅致,钟续听得薄薄的眼皮儿笑意十足,喜不自禁。颜景同是十三四岁的孩子,虽然不甚明白,却也会吃醋,知道钟续看重梅元白胜过他这个朝夕相处的伙伴,顿时就不高兴了。 迟衡一旁看着,一种又发酸又甜蜜的滋味,万千心绪缠绕心头,不可名状。 纪策看得发笑。 迟衡只自欺欺人当做什么也没看见。 不如过几年再说旧事吧,既然钟续有心打仗,不打一次他绝对不会死心的。迟衡盘算着,所有的大将大多在京城外,唯有梅元白的父亲副将军梅付驻扎京城,不如让钟续跟着他,会成为什么样子,都有天意吧,说不定钟续自己会想起梦里的那个人邀他一起打仗的人。 迟衡微笑着,剥了一个洁白的粽子。 六月风光大好,荷花开满皇宫,被折下来带着露珠插在花瓶里,也在此时,岑破荆和容越凯旋而归。 说不尽的春风得意,说不尽的万里河山马蹄劲。 当晚,迟衡设宴接风洗尘。 容越见面就喝了三大杯,灌得满脸通红,敞开衣裳,在燥热的夏风中拉着庄期说个不停。岑破荆则姗姗来迟,容越打趣道:“小别胜新婚,四个夫人,四个洞房,岑大将军能竖着出来都不错了!” 岑破荆踹了他一脚:“整天竖着家伙的说谁呢!” 容越瞥了一眼迟衡戏谑:“破荆,这一桌子凑齐了,我倒要看看迟衡怎么把人都摆平了,诺,都围在他身边呢。” 谁离迟衡最亲近,当然就是最受宠了,迟衡偏听见了怪笑一下,慢条斯理地起身,让纪策招呼迟衡挑选出的投诚旧臣,让骆惊寒摆平从地方才提拔上的朝臣,让石韦将吵吵嚷嚷的武将们安抚一下。如此一来,这桌子倏然就去了一半的人。 容越笑得直不起腰来:“还真有办法。” 纪策听了这话,回头横了迟衡一眼,迟衡笑眯眯地回敬一眼。 喝酒喝到一半时,有个属下过来敬酒,属下名叫张忠德,年过花甲,但不服老,常常有奇策迎敌,竟也立下不小的战功,迟衡很是敬服。说起迟衡的赏识和任人唯用,这人一脸感激,几杯下肚后什么话都敢说了:“迟将军,有句话我不知当讲不当讲。” “说吧。” “去年七八月炻州、垒州、夷州蝗虫大灾,粮食损失无数;去年十一二月,垒州、玢州、曙州遭遇百年难见的大雪,冻死冻伤家畜无数。今年二三月,矽州、泞州等地大旱延误农桑大计。其实,不止是天灾。” 莫非还有*?迟衡皱眉。 张忠德说道:“有那通天的占卜术士占了一卦,说乾元军阴阳失调乃是大旱、大雪的最根本原由。” 迟衡无语:“去年,我将百余名女子赐给各大将领,怎么还阴阳失调?大不了,七月封赏时,把原来的宫女们赏赐下去,你以为如何?” 张忠德摇头道:“末将不是这个意思,迟将军是乾元军之首,这是根本。” 说什么,来什么。 迟衡头疼。 阴阳失调的消息不胫而走,很快乾元军上下都传遍了,有些官员大着胆子跟迟衡又提了一遍,迟衡置之不理。更可笑的是术士还占卜说六月有大水灾,水灾以后有瘟疫。不过目前看来,风平浪静。庄期也没有看出迹象,只是说看不太明白最近星相,经常被浮云遮住,而且星轨大异于常。 岑破荆、容越一回来,一闹腾,迟衡就默许了八月登基一事。 除却各种繁杂事务的处理,诸如律例的制定、官员的任免、俘虏的安置、民生的振兴等等,都足够让迟衡忙活的了,哪里顾得上阴阳不调的煽风点火。有石韦在安顿大军,容越就闲下来了,整天在京城游荡,回来就告诉迟衡:“满大街的百姓都在谈论你阴阳不调的事,哈哈哈,逗死我了,老天爷作孽,跟你有什么关系。” 容越这么一说,迟衡头就大了。 这事儿也不知是谁挑起的,逮着后立刻咔嚓了。 在容越回来的第七天忽然风雨大作,闪电雷鸣,白昼如黑夜一般。好一场瓢泼大雨,轰轰烈烈下足了五六日,只见京城的水立刻涨了起来,房屋哗啦哗啦坍塌的声音不绝于耳。岑破荆和容越领军抢救纷纷遭殃的东西,百姓望“洋”兴叹。好容易大雨停下来,也是阴阴的要下不下的样子。 如此一来,官员们的进谏就变得理直气壮了。 不止这一场大雨,后面还有瘟疫,术士甚至预言九月将有一场更大的灾难。 越老的官员,越是执着,“不孝有三无后为大”都退居最后,“危及社稷江山”竟是第一个理由,更不用说“长此以往,百姓将水生火热不得安宁”等众说纷纭。 一开始迟衡嗤之以鼻。 三人成虎,天天有人念叨迟衡就烦了,好在容越大不咧咧地说:“听他们胡说!完全没有道理!打仗的时候,他们还不是说,军营里不能有女人,有女人就吃败仗,结果呢,我就没听!闻初然这个女将军不是百战百胜吗?多少郑奕军的男子都被她打得魂不附体!哈!现在了,又说要女人了,他们以为女人是万金油啊!想提溜出来就提留出来治不好病就杀了顶罪,一群混蛋!” 有容越在,正理歪理都说,他又直白又硬气又蛮横。比他直的人说不过他,说的过他的人横不过他。 迟衡乐得看他以一敌百。 就在此时,容越的师父来到了京城。 容越乖乖地跑到万里书院伺候,过了两天,好不容易逃回了迟衡身边,吭哧吭哧地灌了几杯酒,红着脖子说:“我说,迟衡,你还是赶紧娶个皇后吧!” 迟衡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 “赶紧娶一个,应付了算了,我师父说那什么阴什么阳什么互协才能万物葳蕤,缺了一个都不行。”容越挠着脑袋,“没啥大不了的,我看,纪副……呃,惊寒……呃,算算还是我帮你挑一个吧!” 迟衡嘴角抽搐:“你发邪了?” 容越急了:“那能怎么办啊都这么说,我师父把我狠狠教训了两天,说万一你的江山毁了就因为这破事,死命怪我撺掇你不娶妻生子。反正也不是什么大事嘛,以前的皇帝还三宫六院呢,你就娶一个放着看呗!” “你娶!你倒是娶个啊!当初让你娶花王你还死不愿意!” “能是一回事啊!不娶花王我就祸害了自己一个,你要不娶皇后,祸害的是一国人,能一样啊!” 两人脸红脖子粗争得不亦乐乎。 纪策上前,冷静地说:“容越说得有理,为了平息内外的流言,你还是挑一个皇后吧。” 迟衡瞪大了眼睛。 不敢相信纪策说出这样的话来,本能地看骆惊寒,竟然也是低着头,默许一样。迟衡哭笑不得:“纪副使,你明明知道这不可能!就算有虚假的皇后也不可能!那都是一派胡言,不足为信!” “还是,先试试吧。” 一连几天,迟衡都很愤懑,因为纪策竟然将许多女子的画像摆到了他的跟前,让他随便挑一个,迟衡大怒,把画像一摔:“就算我能给她荣华富贵,又怎么样,她这一辈子都毁了。再说,我不愿意,为什么一定要做这种事,难道这就能骗得了老天爷。” 纪策沉静地说:“事关社稷,无论真假,你不能再引起众怒。” 所以,只是敷衍而已吗? 迟衡郁结于心,无法发泄,他不选,臣子们没法子。还是容越有办法,大腿一拍说:“我手头就有一个人,闻初然嘛,她是女中豪杰,也是女人啊!你们别管了,我去说服她!” 闻初然,女将军,一直是容越属下。 因为有容越的袒护,所以她最初在乾元军中未受到排挤,屡立战功后,将领们顺其自然地接纳了这一支凌厉的女军。 而闻初然赫然列于军中,因她的手段,已没有人将她当做女子了。 容越这么一说,武将们赞不绝口。 第二天,迟衡心情烦闷,因为大水之后必有瘟疫,就算术士不说他也知道,如今呈上来的救灾的册子一个接一个,简直令他心烦意乱。只能在静无一人的院子里散步,忽然听见一串清脆的铃声传来,而后一阵暖暖的薰风随风飘过。 他闻声抬起头,惊愕地看着紫叶李下,站着一位光彩照人的女子。 只见她一袭鹅黄色长裙,比那三月春花还娇艳,裙之上,面容端庄,弯眉如刀,眸如秋水,长发随风飘过,玉簪上三朵小花,一朵垂在耳侧,随风发出清脆的铃声。 迟衡惊得合不拢嘴。 而女子眸中也闪过一丝惊讶,而后落落大方一施礼:“初然见过将军!” 闻初然? 他见到的闻初然从来都是束发、戎装、而且风尘仆仆,从来没有这样像一个女子。如此艳惊四方,见者无不凝目忘神,更兼有一般女子所没有的洒脱磊落,实在千里无一。 迟衡停在原地,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容越轻快地走过来,将迟衡一撞,戏谑说:“这个,可以了吧?闻初然竟然这么漂亮,我都没发现呢!” 迟衡沉默了。 闻初然亦望着容越,默然不语。 之后,每一天闻初然都会前来拜见,约莫与迟衡度过半个时辰。她并不讷言,在迟衡处理事务时,颇有真知灼见,且心细,大小事务均能处理得头头是道。就算有疑惑的,她回去与她的军师商量,次日也能给出个很好的主意。迟衡倒是越来越喜欢她,心说若是个男子就好了,毕竟男女有别,靠得太近闲言碎语就多。 只是,娶这样一个皇后,合适吗? 仅仅为了平息无稽的流言? 容越这个媒人很是自觉,每天都会伺机过来,看看迟衡和闻初然的动静,也问迟衡的意见,还说什么纪策和骆惊寒都不在意,反正假的就是假的嘛,迟衡听得心烦意乱,像赶苍蝇一样直赶着他走,容越扒着门扇哀怨地说:“不怪我啊,都怪我那师父,天天揪着我的耳朵训话,你看看,看看,耳朵都被他扯裂了!” 。 第310章三一三 【第三百一十四章】 还没有正式登基称帝,但已有外番使者前来示好了。 北疆邻国契鲁国乃是很小的一个国家,素来依附元奚国,这次,来的是契鲁国的新晋的国君携王后前来称臣。 国君名叫孟诺,王后名伊弗。 契鲁国民风大方,男子女子不掩饰亲密,孟诺和伊弗自然如胶似漆,带着重礼携手而来。如此郑重,迟衡也不马虎,在皇宫的正德殿里设下大宴来迎。 迟衡坐在桌子的最上边,孟诺和王后坐在他的右侧,孟诺撷着衣袖为伊弗夹菜,很是恩爱。 容越一看这架势,立刻说:“初然,你坐到将军旁边去。” 迟衡旁边分明虚了一人。 闻初然一愣,这可不是随便坐的,依次看向平静的纪策和骆惊寒,在容越的催促和迟衡的沉默中,闻初然裙裾一摆,款款数步,在迟衡跟前坐下了。但并非并排坐,而是略侧一下,依然是位卑之礼数。 底下的将领一片静寂,尽皆屏住呼吸,望着闻初然。 闻初然眸光流转,月华如水倾碧瓦。 一旦坐下,闻初然即落落大方,仪态万方,礼节得体。她本就光艳照人,微微一笑,与迟衡一对视。迟衡一身深红劲装,闻初然一袭绯色长裙,竟然宛如一对璧人。 闻初然提起酒壶,为迟衡倒了酒。 因酒杯太远,闻初然微微倾身,迟衡很自然地将她扶了一下,意态亲昵,在外人看来,亦不输孟诺伊弗的深情。 纪策起身,为闻初然敬了一杯茶。 王后伊弗很高兴,与闻初然说:“常闻元奚国国风拘谨,女子深居闺中不出家门,现在看来并非如此。” 二人聊了起来。 闻初然本是大家出身,答得井然有序,不亢不卑。王后也是豪爽之人,听闻初然竟然是将领,抚掌大为惊讶,二人一见如故,很是亲切。如此场合,再没有更融洽的了,孟诺笑对迟衡说:“孟诺三生有幸,竟然得见皇后真容,契鲁国小礼少,唯有微薄心意奉上。” 说罢,拿出一个头冠来。 这头冠非比寻常,只见它银叶一层层,翠枝一叠叠,细如丝,光如水,垂下的是凤首口中衔着的大珍珠——精致无比,分明是凤冠霞帔的凤冠。迟衡嘴角抽搐着收下了礼物,心想,孟诺还真会送啊,可惜,送错了。 当晚,迟衡想找纪策,愣是没找见;骆惊寒休息得早,恹恹地说明日要早朝,迟衡郁闷得碰了两鼻子灰。 第二天,迟衡忍着不情愿去了御书房。 他今天来得晚,看门外的马,知道闻初然和容越都来了,想一想更头疼。昨天是场面所需,他没办法直说,只能由着大家误解。这种事,哪能轻易作假呢。闻初然是落落大方,从来不问,似乎早知缘由;反而容越一副赶鸭子上架的架势,恨不能立刻给迟衡将喜服穿上把洞房进了。这下可好,凑一起了,但迟衡想,这么下去不是事。 他挪着艰难的步子过去。 却意外地听见了两个人争吵的声音。 “初然,事到如今,你到底还纠结什么?皇后的名分还不够吗!” “容将军,你莫非还不明白……是我确实误会了。那日,容将军让我着女装来,打扮得漂漂亮亮,因为你要看。所以,我以为,我以为见的是你!若早知道是迟将军,初然绝对不会贸然出现的!” “是谁又有什么关系!迟将军难道不好吗?” “迟将军,自然是人中之龙,不是寻常人能匹配的上,初然,绝对没有高攀迟将军的想法!” 容越的声音陡然提高:“什么高攀不高攀,他是人中之龙,你是人中之凤,天底下还有哪个女子打仗能打得过你!这不是刚刚好,你到底想说什么啊!女子中,长得像你这么好,又这么能打仗的,元奚国就你一个啊!他不娶你,还能娶谁!” 闻初然顿了一下:“他有很多人员。” “再多人选也要选一个,初然,你以后是皇后了,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有什么不满意啊!有什么你可以说,我都可以满足你!你要是再不说,我就让人准备婚事啊,我连彩礼都给你备好了,要什么你尽管说!” “……容将军的彩礼吗?” “什么都有,别人有的你都有,别人没有的就是我送的!” 沉默一下,闻初然的声音变得坚定:“容将军真的不明白初然的心事吗?因为容将军要见我的女儿装,我才愿意的啊!” “谁见不是一样啊。” “怎么能一样?得我愿意才行啊!”闻初然轻笑,“我想建一支女军,容将军支持我;许多将领轻蔑女军,容将军替我说服或者教训了他们;一开始,我只会纸上谈兵,容将军手把手教了我,让我建了一个又一个军功,赢得女将军的名号。” 容越终于难得没有接话。 “容将军还不明白吗?我要嫁,就只能嫁给容将军了。若是容将军的彩礼,初然渴求已久。迟将军再好,也不行!” 容越彻底被惊住了。 闻初然上前,眸光如曦露:“我在乎的不是迟将军是否对我真心,我在乎的是容将军。如果是你的话,能成为你的夫人,就算只是虚假的,就算只是一个礼仪而已,我也心甘情愿。” 好半天,容越脱口说出:“不行,我们紫星台……” 闻初然惨然微笑:“如果你遇上了心上人,就不会在乎是紫星台,或者乾元军了,还是,不够喜欢而已。” “不是不是,初然,你很好,你很好!” “真的这么好?我都这么好了你还拼命后退干什么?我能把你吃了吗?” 迟衡听得想笑,又笑不出来。 晚饭时,一桌子都在,迟衡瞅着沮丧的容越,心情大悦,故意调笑道:“今天怎么跟鹌鹑一样?说句笑话听听,谁把你的舌头绞了?哈,来一片西施舌,捋一捋舌头。” 容越瞪他:“还不是你的破事!” 迟衡为纪策夹了一段藕片:“这个甜,养心,别尽吃那些醋溜的白菜,酸的不像话。” 纪策瞥了他一眼。 骆惊寒幽幽地开口了:“对,让御膳房给迟大将军来一大缸蜜里调油才行,正好应这大喜的景,我们也跟着蹭一点甜头,不然,也对不起迟将军春风得意喜结连理,是不是?” 迟衡笑倒。 容越无语地看着一桌子或得意或幽怨的人,桌子一拍:“迟衡,再换一个人吧,初然,她不愿意。” 此言一出,除了迟衡,都惊了。 “初然,她,说不愿意高攀。反正元奚国那么多女的,不止她一个,你随便再挑一个吧,这种事,我也不想的——我劝了,她死活不愿意,我也不能绑着她来。”容越吭哧吭哧说完,一脸郁闷。 大家都静默了。 还是岑破荆嘿嘿一笑:“我就知道这事一定成不了,哈,容越,你太不了解女人了!” 容越怒:“你了解!你行!你来劝!” 岑破荆双手一摊:“这事能成吗?闻初然是谁,就是一肝胆相照的汉子。别人要跟她说,她肯定一枪戮过去,也就容越你这没良心的,还反反复复跟她劝,哈,她没把你劈个两半?不是我说,就男子中,也没几个有闻初然的直白心性的,坦坦荡荡,率真得不像话!” 容越更怒:“是不是你说了什么!” “……需要说吗?我们一起行军这么长时间,她什么时候掩饰过!是有的人,跟硬邦邦的山核桃一样死活不开窍!” “滚!” 迟衡敲了敲桌子,平静地说:“正好,我也有这想法,从今天开始,不许再提立后的事!” 满桌静穆。 “管是洪水滔天还是大祸将至,是什么就是什么,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就不信那歪门邪道!前朝的阴阳不调吗?皇帝后宫一群一群的,照样灭亡了。”迟衡淡淡地说,“我这一辈子都不会立后。惊寒,将我的命令传下去,谁再上奏本,就自行辞官吧!还有,纪副使,皇宫什么时候能好?登基大典,越快越好,现在朝中太乱,该整治一下了!” 纪策还要开口,迟衡握住了他的手,目光凝重。 次日,迟衡的诏令传下去。 百官噤声。 这件事风头正劲,在百姓中还是传得沸沸扬扬。迟衡没有镇压,也没有遏制流言,反而最先开始着手后宫事宜。后宫连旧朝妃子和宫女等不下五千余人,还有被拘禁的旧朝臣子家眷等,等待处置。 这一天,风和日丽,五六百名将士在皇家狩猎林园忙碌着收拾荒废已久的旧地。 该铲草的铲草,该筑土的筑土。 忙得满头大汗时,忽然远远的来了一群姹紫嫣红的宫女,将士们扯长了脖子,个个又精神起来了。宫女是来采果子的,野果子有野果子的风味,迟衡就是喜欢,所以大老远的来了。 宫女们柔弱,将士们有的殷勤来帮助,为首的将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正值春情萌动之时,很快有些将士和宫女们欲说还休起来,直到夜幕降临才恋恋不舍离开了。 过了三日,这些将士和宫女们忽然得了命令:赐婚。 这一举大出意料,宫内宫外均赞迟衡宅心仁厚,有主国之德。这一个方法很好,迟衡令将士们分拨实施,以整理园林的名义行相亲之事,一开始还有些遮遮掩掩,但既然迟衡无心立后,一切就变得大胆起来,再者,与其如木头人一样服侍他人,不如寻一个合心的丈夫和和美美,何必将一生大好年华囚禁在禁锢的皇宫呢,毕竟,这换皇帝,比换衣服还快呢! 。 第311章三一四 【第三百一十四章】 一时间,本是死水一滩的皇宫活了。 待六月中旬,皇宫全部修缮完毕时已陆陆续续遣散了百分之八十五的宫女,虽然阴阳失调的传言仍在盛行,但同时更强劲的是关于迟衡仁德的盛赞。 于此同时,迟衡令人加紧救助天灾受害的地方,并加强防患新的灾难。 而对于去年今年救灾、抗灾、抵御灾害得力的官员们一律提拔上来,按功劳大小、能力高低封官加爵,一时间,地方官员亦十分有斗志,相应的,对灾害程度的渲染就减少了,更多的官员扑在振兴民生之事上以图破格提拔。 七月,迟衡登基,年号乾元。 清晨朝|阳由明艳转炽|热,迟衡身着繁冗的龙袍,在司命的指引之下进行着繁琐的礼仪,在冉冉而起的烛香之中祈平安祈风调雨顺祈万世安康。最末,他一步一步走向至尊之位,坐在龙椅之上俯视跪拜在地的群臣,文臣是暗绿色的长袍,武将是银盔暗红袍。地上铺的分明的砖块形成了纵横的许多清晰的线,每一格,是一个追随的臣子。 更远处,是整肃的乾元军纵横成列,威风凛凛。 抬头,是晴空万里。 阊阖雄开,金阙光澄,玉庭浮瑞,银榜藻祥。 天地万物尽皆屏吸沉默,迟衡微眯起眼睛,看蓝色的晴空映着红墙碧瓦,似乎太过沉寂。正在此时,一群拖曳着丽色尾巴的群鸟从高峻的宫殿飞过,发出悦耳的鸟鸣,而后掩盖在山呼的“万岁”声中。 三山五海,遥相呼应,颂赞新帝登基。 迟衡微笑着看过每一张熟悉的面孔,开疆拓土,江山与共,九五至尊,世间最繁盛最快意最豪迈莫过于此,若时光可留,留在这一刻亦不枉此生风浪搏击几度沉浮,终赢得这一席无上之荣耀。 是夜,花飞云接,舞罢又歌,在一杯一杯琼瑶美酒中迟衡醉了。 彻彻底底醉了。 他只记得自己抱住了一个熟悉的人,舍不得松开,深深埋在那个人的胸口,一声一声呼唤着,欢喜的心充盈着莫名的不知从何而起的浓郁的悲壮之情,直到热泪喷涌而出。 次日,迟衡大赏群臣。接下来的事情大多是纪策、骆惊寒、石韦等人在忙碌,因为已经不止是乾元军将领了,那么多空缺的官职需要人去填补去执行,而从战场走向朝堂,将领们都需要适应的时间。文臣也好、武将也好,每一个人都忙得四脚朝天,迟衡更是停不下来,他所做的就是将每个人用到极处。 京城很大,迟衡为立下汗马功劳的将领们封了宅邸。 皇宫里也很大,因为没有妃子,宫殿都空空的,迟衡想封给纪策石韦骆惊寒,不过纪策死活不愿意。迟衡说也不行,末了一怒,给功勋最大的容越、岑破荆、纪策、石韦、骆惊寒一人一个宫殿,不住都不行。 容越没什么心思,住哪里都行,只要气派。 当然,在哪里都不忘庄期,好说歹说,又有迟衡劝谏,庄期也就留下了。 岑破荆知道迟衡的心思,恭敬不如从命,欢欢喜喜带着四个夫人住进,所有宫殿里就他的家眷最多,粉红翠绿莺莺燕燕十分热闹,有将领暗地里打趣说,坐拥后宫佳丽三千人,岑大将军反而更像皇帝了。迟衡听了这话,一笑了之 如此一来,纪策就没话了。 虽然有朝臣嘀咕不像话,但迟衡仁德时仁德,专断时可从不含糊,久而久之,人人都习以为常了。 天下初定,唯有张忠德仗着年长功高,趁着迟衡高兴,竟然还提后宫的事,这一次不说立后,而是说子嗣,迟衡挑起嘴角笑道:“张爱卿所言极是,子嗣,乃是元奚万年延续的命脉,传令下去,我将在众爱卿的子嗣中择几个养子,以平天之怒。若有愿意者,我感激不尽。” 迟衡这一发话,一片哗然。 这可是从来没有的事。要知道迟衡若一直无子,养子可就将成为以后的皇帝了。当然就算不成为以后的皇帝,养子也是皇子的待遇,可不是绝好的时机。 迟衡要八岁以上十二岁以下的。十岁以下懵懂难教养,十二岁以上,再当人子也不合适。 有诏令传下,将领们后来便呈上子嗣。 迟衡挑了四个小孩:一个是镇国将军颜翦的外甥子炎,一个副将军梅付的第三子梅瑜,一个是副将军尚书郎秦德的幼子秦翼望,一个是州牧阮木生的幼子阮阅。 这四个孩子都是机灵灵的。 其余三个没见过迟衡,难免有点儿怯生生的,以为要被卖给他了,迟衡笑着说:“记得每月还觐见父皇就行了,该是谁家的还回谁家的吧。” 子炎活泼,每个月来皇宫好几次,都舍不得走,与迟衡越来越亲昵。 子炎的父亲姓谢,因为去世得早,子炎被过继给颜翦为子,改姓颜,如今跟着迟衡,就叫迟子炎。 岑破荆打趣:“还别说,自打子炎成为你的皇子之后,长得越来越像你了,老实说,他是不是你私下生的儿子啊!” 迟衡笑得不行:“子炎十岁,十年前我在干什么!十年前我食不果腹自己都满地找牙能干什么!哈,子炎是颜翦的妹妹所生儿子,他妹妹是谁你知道吗?就是纪策的初恋心上人,可惜死得太早,你不觉得纪策对子炎才是亲生儿子一样吗?” 岑破荆咂舌:“兜兜转转又回来了。” “你赶紧也生一个啊,我一直等着做干爹呢!你到底行不行啊,四个夫人一个都没怀上,不行让安错弄点药!哈哈,别打,我这是为你着想啊!” “滚蛋,我现在不是卖力着嘛!” 二人嘻嘻哈哈,心情大好。 迟衡想,无论如何,后宫这事总算平了,至少很长一段时间不需要争论皇后子嗣之类的吧,反正他这个做法,大家也都明白是个怎么回事,堵住他们的嘴就是了。还有,绝对不能让臣子们闲下来,要忙得白天黑夜颠倒,哼,看他们还有闲工夫管别人的家事不! 新皇上任三把火,迟衡烧得朝廷内外轰轰烈烈。 当然,臣子们忙活起来,他也闲不了,事情就像白天黑夜交替一样永远没有完的时候,迟衡连续半个月,下来朝就进御书房,一直忙到天黑,进来乾元殿,还要挑灯批上好一会儿,四下静寂时,只有他一个人还在翻阅各种杂务。如此这般已经两三个月了,登基后愈演愈烈,脖子发酸,以前奔走惯了,现在竟然坐得浑身发僵。 甚至连找纪策骆惊寒过夜的时间都没有。 实在让人恼火得不行。 他本来叫纪策来乾元殿睡,纪策更忙,忙得压根儿想不起他,到了第二天就说太累,趴着就睡着了。好几天都迟衡一个人躺在龙床上,看着奢华无比的床,再看看身边的孤枕,十分凄凉,一怒之下,拍案而起。 次日,退了朝,迟衡将纪策单独留下。纪策站在底下,手执玉板,转动着眼珠,看朝廷上一个人也没有。迟衡拍了拍龙椅说:“纪副使,过来。” 纪策已是丞相,迟衡改不了口。 纪策望了望高高在上的龙椅,嘴角一弯:“不行!你是九五至尊,我是一介人臣,我若是敢靠近龙椅可就是大逆不道的罪呀,轻的满门抄斩,重的诛灭九族,饶了我吧!” 迟衡挑笑:“纪副使快来,不要惹得‘龙颜大怒’,吃不了兜着走。” 纪策不是忠愚的臣子。 遂笑着提了提官袍,一步一步走上去,他眸光温和如带春风,举步轻|盈,瞳孔映出了明黄色龙椅明黄色的龙袍,以及志得意满的迟衡。迟衡张开双手将他环住,将他按在自己的腿上,龙椅宽宽大大,挤两个人都不费劲,被满怀拥着,七月末的天有余热,纪策额前泌|出细细的汗。 “纪副使,昨天为什么不来陪我?害得我一个人孤零零的,盼了又盼,谁把皇帝当得这么凄惨呀?” 纪策嘴边若有若无一丝笑。 好吧,不但纪策不来乾元殿,连最听话的骆惊寒都不来,总有各式各样许多理由搪塞迟衡。迟衡左嗔怪右哀怨,把纪策念叨得头皮发麻终于开口:“你要是嫌乾元殿里无聊过来找我不就行了。当然,你要觉得龙床睡着更舒服,我也没办法。” 迟衡郁闷地说:“可你们给递过来那么多折子,我批完都半夜了。” 纪策清冽的眸子泛起笑。 迟衡哼哼两声:“把皇帝累着了,是臣子无能啊!” 纪策但笑。 要是能分个初一十五就好了,强迫他们来,不来也得来,唉,是不是该立个男皇后,呃,好像也不行,立了这个,那个闹怎么办,算了,还是现在这样吧,至少相安无事。迟衡这么想着,亲了亲纪策的脸颊,手很不老实地揉在纪策的胸口,捏了一捏,胸口小粒也软得如同没有一样。 纪策按住他的手,似笑非笑:“这里是朝堂。” “反正又没人。” 就算没人,可还是君臣上朝的地方,怎么能胡来呢?纪策与他说了几句,迟衡听也不停,就扒他的衣服,纪策一看他不对劲,急忙按住,七月天,里里外外就这一件,剥了就精光,绝对不行,万一有人进来可就麻烦了。迟衡是个中老手,一只手也足以将纪策制|服,三下两下将纪策的官服剥下。 纪策急的满脸通红。 迟衡将他钳制在胸前,反反复复地亲吻嘴唇,在空旷的朝堂之上,发出清脆的啧啧的水渍声,绵长的亲吻,像蜜蜂汲取花蕊中的粉一样,深深浅浅的舔shi中纪策终于放弃挣扎,犹豫地回应着。 拥抱不足以宣泄挤压已久的渴求,迟衡用手爱|抚着。 只是用手,纪策就无法遏制地喘息和发颤,浑身发热手心发烫,他仰起头,闭着双目。在迟衡锲而不舍的进攻下,纪策的唇|间溢出被压制的呻|吟,只要一个重重的揉|捏,他就会情不自禁地轻呼一声。在温热的吻和灵活的双手的攻击下,纪策无法遏制地渐渐打开身体,双|腿叉开,两侧肌肤不断地摩擦着龙椅的龙纹,涩涩的疼。 单纯的爱|抚已无法满足,纪策紧闭眼睛低低地说:“快进来……混|蛋……这种地方啊……以后,可怎么……唔……” 埋怨被剧烈的冲撞穿刺所淹没。 身体里一匹骏马肆无忌惮在奔腾和撒野,纪策紧紧抱住了迟衡的腰,在被使劲贯穿和摇晃中,在宛如湍流急漩的激情中,无法遏制地发出克制的痛苦却又愉悦至极的声音,在愉悦一次一次被相撞到麻木时,纪策终于睁开眼,朦朦胧胧,是一片暖如烈日的明黄色,和一个迸发着无穷力量的身体。 在纪策的视野前后摇晃时,一个个湿热的吻落下,纷纷落在他的眼皮上、鼻梁上、嘴唇上、颈弯上,落在叫嚣着安抚的每一寸肌肤上。 。 第312章三一五 【第三百一十五章】 八月,入秋,秋高气爽,长灵州已全部收复,颜翦的九弟颜翊传书,请兵北上,以收复长灵州之北的连州。迟衡笑着准了:“容越、破荆,该给其他的将领建功立业的机会了,你们将各个地方的兵制体系建好,就功德无量了!” 容越百无聊赖:“有石韦在弄呢我就不参合了。” 他愿意打仗,对其他全然不上心。 虽然纪策和骆惊寒都很避讳来乾元殿,容越却百无禁忌,闲了没事就往迟衡殿里跑,到了晚上,玩得兴起,就不回自己宫了,虽然走路不过一盏茶的功夫。见迟衡拿着毛笔想写不想写的样子,容越笑了:“我知道,你那小情儿在梅付手里,是不是?你要心疼的话就调回来,多大事,不就一句话嘛!” “他想打仗呢。” “才十三四岁能打谁呢?——谁不知道钟续是你什么人啊,我要是梅付,非头疼死不可。” 迟衡摇头:“梅付是很耿直不徇私情的人,丁是丁卯是卯不会徇私舞弊的,而且,他严苛到不近人情,这是为什么将钟续托付给他。当然,他的儿子和钟续年龄相近,为父者,能更关照一些了。” “一会儿是无情一会儿是关照,你图哪一头啊?” 迟衡毛笔一勾:“还是让他去吧。” 八月初五,迟衡去了一趟祭祀的奉香殿,回来时飘起细细密密的中雨,从玉辇上下来,见有人举着一把油伞站在殿前。 近了,看清是钟续。 大约站得久了,衣服下摆全湿了,走到殿里嘴唇还发白。 原来他是和颜景同来看纪策,顺路,跟自己道别。 顺路而已? 不管什么时候都口不对心,迟衡笑着扔给他几件干的衣裳。不多时,纪策和颜景同赶过来。见到钟续好端端的喝着茶,颜景同薄怒,等纪策和迟衡都离开后,压低了声音对钟续说:“你怎么一句话不说就来了,咱们好不容易进皇宫一次,你冒冒失失的,下次就不容易了。” 钟续辩白:“我没有乱走,就一直站着。” “哼!骗人!” 钟续冷冷地说:“你才骗人呢,端午节说他肯定不去你家,梅元白说了半天你才让我们到你家包粽子!还有,说他住在最高的宫里,孤零零的一栋,别人都见不上,这不是见上了。” 颜景同恼羞成怒:“我又不会算卦。” “梅元白比你实在多了,他就不胡说,要不是他,我还不知道可以通过纪丞相见上。” 颜景同恼火地别开头,好半天小声地说:“可领着你见纪丞相的还是我啊。他行,他厉害,他怎么没办法把你带进皇宫?你就信他胡扯吧——我跟你什么交情,骗你干什么?哼,你要觉得梅元白好,以后你托他进皇宫来!” 钟续避开话题,四下里看:“他上哪里去了?” “哼!他是皇帝,要做的事可多了,整个京城都那么多事,更别说整个元奚国,你别总是黏着他,要不然,他肯定可烦了。”颜景同别扭地说出这句,如愿地看到钟续眼神飘过忐忑。 钟续不说话了。 颜景同忽而担忧起来,郁闷呢地说:“梅元白也跟他爹去打仗,你一定要跟紧他,他是将军的长子,一定不会有危险。” 钟续一撇嘴:“我才不当胆小鬼。” “不是一回事儿,打仗非要死了才叫胆大啊,建立功勋并且能活着回来的,那才叫厉害的人。”颜景同挺直了腰,“我爹不让我去打仗,他说我们颜家够多人在打了,让我好好学治国之策,一样效力皇帝效力朝廷。以后,我当丞相,你当将军,好不好?” 钟续笑了:“纪丞相那么厉害,你一定要好好用功才行。” 明明刚才还乐观,下一刻就又纠结了,颜景同担忧地说:“你这一去什么时候回来啊?你现在就说梅元白这里好那里好,你们朝夕相处那么长时间,肯定把我忘得一干二净了……真想去求我爹跟,让我跟你们同去。” 两个少年你一句我一句,说着现在,说着以后,甜甜蜜蜜的,亲亲热热的。 迟衡和纪策在里边,仰躺在龙床上叹息。 纪策笑着说:“你的心也够狠的,马上就出征了也不去问问他,还等着他一小孩来找你,‘侯门一入深如海’,他能摸清你在哪一门啊?” 迟衡郁闷地挠脸:“我不想勾引他。” “勾引?” “钟续这孩子最黏人,我要是对他照顾太好,他一定会喜欢上我的。” 纪策哑然失笑:“好自大!好狂妄!是怕他不喜欢你,所以干脆现在就置之不理,以后说起来也有个由头是不是!” “……纪副使猜得准!” 当然不是真的,迟衡仍然无法忘怀若干年前的事,企图救他,最终却杀死了他,想起来至今仍然手足发凉。可以护他一时,护他很多,可以像现在这样命人暗中保护他,可还不够,远远不够,只有钟续强大了才可能自保。 钟续临死的执念是来生变得强大。 迟衡爱他,怜他,但不是溺爱,宁愿提心吊胆放手让他去拼搏,在他看不见的地方默默守护,就行了。 纪策戏谑道:“我看啊,等连州一战回来,他说不定就和景同或者梅元白好上了,你呀,说不定被忘得一干二净,到时候悔都来不及了,哼,可别让我出拆散鸳鸯之类的损招!” 迟衡叹了一口气:“他要是喜欢上了别人我就成人之美。” 纪策嗤笑。 迟衡出奇认真:“所以,我什么都由他去,不过多地关心、不过多地亲近,假如他十八岁还是喜欢我,我就和他说以前的事!” “你是在考验他吗?” “不是,我想让他不要受到任何干涉,去选择真正喜欢的人。”迟衡苦笑了一下,“我也不知道怎么的,总有一种预感,恐怕不能一直守护他身边。纪副使,虽然我现在是皇帝,可我好像,总有……” 纪策揉了揉他的头发:“想什么呢!” 迟衡振作精神,出去与钟续聊了几句,无非就是劝他好好跟着梅付学,一定要出类拔萃才能回京城。 颜景同则被纪策手指一勾带出去了。 钟续虽然目光眷恋,但说及打战却一脸激动,跃跃欲试,迟衡看得酸酸的,渐渐的天色暗了,迟衡喃喃:“我送你出去吧,每次分离,都是这样的天气。” 钟续不明所以。 御前护卫撑伞过来,迟衡示意他们离去,钟续坚定地说:“陛下,你留步,我走了。” 说罢,夺过伞匆匆离开了。 迟衡怔了一怔,看着那身影消失在越下越大的雨中,一股伤感涌了上来,不由得同样走进雨中,将护卫推开,沿着钟续的路走过去,他知道钟续是要去纪策的宫殿里,和颜景同汇合的。 淋着雨才到半路,他见路边有人。 伞扔在一边,对着宫墙蹲着,迟衡抹去眼睛上的雨,看清了那人分明是钟续。 听见的是雨声,看见的是肩膀在抽动。 他的手臂似乎拭泪一样,时时拂过眼角,是伤心哭了吗?还是怎么了?大雨浇湿了全身,单薄的衣裳贴在纤瘦的身体上,颤抖着,令迟衡心软了,心碎了。 钟续就这么蹲在青藤缠绕的断墙边。 还是这么孩子气啊。 明明送他到书院就是要变得坚强,明明期望能出来一个像石头一样硬朗、拗不断折不断的钟续。想不到,虽然枪法绝妙,性子却还是那么脆弱啊,这可怎么好,怎么舍得若无其事地离开呢?迟衡想,应该转身离开,可双脚却一点儿不听使唤,被吸住的磁铁一样走了过去。 钟续转过身来,看不清是不是流泪了。 浑身都被雨浇得落汤鸡一样,钟续见是迟衡,吃了一惊,而后豁然站起来,靠着宫墙,难以置信地大睁着眼看同样淋雨的迟衡,讷讷地说:“我刚才,刚才肚子疼,我现在就走……” 说罢拾起伞在雨里跑开了。 迟衡拼命遏制住追赶的念头,再度看着钟续消失在雨中,故人,大概从未离开,假如他依然毫无理由地选择了自己,那么,又怎么忍心让他煎熬呢,期待只有彼此都是唯一的钟续,会无法忍受吧。 整个八月,秋风惠畅,迟衡说:“容越,破荆,你们不是一直想回泞州看看吗,现在边疆有石韦顾着,现在可以回去瞅一瞅。” 容越和岑破荆都是泞州人。 岑破荆一愣,而后哈哈大笑:“哎呦,我去的地方就多了,一个夫人一个地方,等回来就明年了,哈,哈哈哈,衣锦还乡啊一定要气气派派的才行,辛辛苦苦打仗不就为这一天嘛!” 容越纳闷:“现在吗?战还没打完呢。” 岑破荆给他一肘子:“有石韦呢,你看你,天天念叨紫星台啊紫星台啊的,这么好的机会也不回去瞅瞅,假惺惺的啊,还有垒州,你不是说最想回垒州看看以前练兵的地方吗?难得清闲!” 容越疑惑地说:“太突然吧?” 迟衡微笑:“我替你们安排行程,一定风风光光的。” 迟衡一向大方,吩咐下去。 自然是又气派又光耀,就差沿路敲锣打鼓昭告天下了,务必令沿途的官员千里相迎。岑破荆很麻利,似乎早有预料一般,次日就领着家眷们启程了。 容越孤身一人。 要走更洒脱,不过他一向好招摇,所以吩咐得更加繁琐一些。容德殿里,容越嘟囔说:“破荆有家有室,他回去当然风光,我回去,呃,向谁炫耀啊,紫星台的师兄弟们都被我欺负惨了,没谁欺负过我的啊——我这才叫锦衣夜行啊!” 迟衡笑着递给他一个木盒子:“给你定做的。” 容越好奇地打开,却是一件灰色的衣服,大失所望:“这就是你给我的?这么普通的衣服你也好意思拿得出手!这质地,什么质地啊,滑不够滑,软不够软,款式,也很平常嘛,我不求你给个龙袍,好歹也得是贡品才像话是不。”说罢,兴趣缺缺地把衣服扔一边。 迟衡挂不住了:“不喜欢就算了。” 坐在床沿上不说话。 容越收拾着行李,也不说话,二人就这么静默了许久,容越越收拾越难受,把东西一掷,砰的一声重重坐在床上,面露愤懑之色。 。 作者有话要说:…… 想知道容越为什么生气……绝对不是因为衣服喔,哈哈,请听下回分解! 有一种收藏,叫收藏此作者→ ←拜请收藏专栏 拜请收藏专栏: 第313章 三一六 【第三百一十六章】 容越收拾着行李,也不说话,二人就这么静默了许久,容越越收拾越难受,把东西一掷,砰的一声重重坐在床上,面露愤懑之色:“我不是破荆,藏不住,有什么说什么,就算现在不打战了也不需要削得这么快吧!你当你的皇帝,我们难道会威胁你的皇位不成?再说了,三军在我们手里,但我们哪个不听你的啊!兔死狗烹、卸磨杀驴啊!迟衡,你要是戒备我们,就直说,反正我也不在乎什么将军不将军的,功成名就,卸甲归田,我还落得轻松!” 迟衡按住了他的肩膀:“说什么呢!” “不用装糊涂!我清楚得很!你要兵权就直说,犯的着跟我们曲里拐弯吗?我和破荆,我和破荆跟你这么长时间,你还能信不过我们吗?你说,你想干什么我们没支持你!”容越越说越恼火,又说不出的伤心。 迟衡要抱他,被甩开了。 迟衡站在一旁尴尬,半天叹了口气:“我只是随口一说,想不到破荆这么快,我挡都挡不住。” 容越愤愤地说:“你就虚伪吧!” 迟衡站在一旁尴尬:“我只是随口一下,想不到破荆这么快,我挡都挡不住。” 容越愤愤地说:“你就虚伪吧!破荆还不是怕你多心,跑得比老鼠都快。还让我回紫星台,紫星台有什么好看的,一把火烧光了,矽州那个紫星台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去看个毛啊!师父和庄期都在京城,让我去看什么?迟衡,我就明说了,反正不用打仗了,用不上了,我干脆辞去大将军的职位,你也不用疑心我会造反!” “容越……” 容越抿紧嘴唇,自暴自弃地说:“将军白发最可怕,趁着我一头黑,还能在紫星台看个门!” 迟衡笑了,把他一把抱住:“瞎想什么呢,我把垒州封给你?” 垒州? 迟衡重复道:“我知道,什么王什么将军那都是虚的你不在乎,我把垒州封给你,行不行?当初多亏有你,有你的垒州军,我才可能起军。我不会忘恩负义的,容越,你别动不动就辞管归田之类的,我听了多寒心。” “……你寒什么心!” “我是有收兵权的意思,但根本不是你想的那样。现在不打战了,军队肯定要散回劝耕农桑的,不然哪里养得起这么多兵啊!我要是直接在你们面前解散军队,你们作何感想,不是更伤心吗,所以让你们回去看看,等回来,我就把军制全部理好了,你们掌权就是了!放心,你们还是军队的头,谁也动不了!你说,我待你们怎么样,封官、军衔、赏金俸禄,但凡有的都不少你们的,你还说这种话,我实在是……”迟衡把容越松开,默默地坐回床沿。 容越别扭了一下下,大大的一踹椅子:“算了算了,我赶紧收拾行李啊,趁着秋天路好走,有多远走多远。” 迟衡不说话,落落寡欢。 容越推了他一把,迟衡跟木头一样不动。容越又推一把,迟衡肩膀歪了一下,一动不动,面露伤感。两人僵持了一会儿,容越叹了一口气,搔了搔头,皱起鼻翼:“我都没怎么着,你还跟我别扭起来了,这是什么事啊!诶!喂!你这么算什么啊!我不就是说了几句嘛!行了行了,你就不是那种人,我说错了还不行!得,我挺高兴的,垒州就别封了,自古封地封侯都是起乱的地儿,我不惹这种事!” 迟衡笑了:“不行,你一定得要。” 次日,迟衡一纸诏令传下: 封岑破荆为武德王,赐宅地千亩,赏银万两。垒州改名为容州,封容越为容州王,赐容州为封地,赏银万两。武德王岑破荆依旧拥大将军的军衔,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容州王容越可以常驻容州,也可以常驻京城,皆随他愿。 隔了几日,容越率领奢华的卫队回泞州了,然后去封地容州逗留些时日。 一路上观者如堵,人人争而观之。 岑破荆和容越一离开皇宫顷刻间冷清了,迟衡还是很忙,但已会将许多的事务分派给了文臣们去处置。兵部刑部等六部都已经有官员了,迟衡不需要亲力亲为,许多是旧下属,也有生面孔,任人唯德能二字。随着这几个月的磨合,迟衡已得心应手,当然官吏的奇缺仍是最头疼的事。所幸,庄期准备科考事宜,前几个月由地方选拔上来,十月,就是殿试了。 这一拨能选出好些官员来,可雪中送炭。 九月初九,枫叶如火。 在去骆惊寒宫殿的路上,路上落了好些叶子随风翻飞,迟衡骑着马,身边一个人也没有,这么想着,心情很不是滋味,伫立了半晌,等得骏马不耐烦地嘶嘶叫,才勒住缰绳,想了一想还是回自己的乾元殿。 侍者奉上了菊花糕点,迟衡尝了尝,索然寡味。 天上月亮已出,只有一钩,月华极清澈,倾泻在迟衡身上,映在地上就只有茕茕孑立的一个人,迟衡披着寝衣往院子走了两步,侍卫立刻手拿着厚实的龙袍出来了,迟衡摆摆手:“下去吧,不用管我。” 侍卫悄然退下。 他握紧了手中酒杯,对着月一气饮尽,意犹未尽,索性摆了一排酒杯,提着酒壶挨个斟过去,杯杯斟得满溢出来,而后依次拿起一饮而尽,苦闷的酒品不出一丝丝甜味,只有无尽的寂寞。就这样,孤单一个人,他喝了整整三壶酒,而后颓然斜卧在院子里的藤椅上。 闭着眼,有柔软的衣物披上,迟衡心中一软,睁眼,却是尽责的侍卫。 迟衡苦笑摆手:“没有我的命令,你们就不用进来了。” 空空落落的院子只有树摇摆的声音,如果为皇者都是这么寂寞,为什么都争先恐后地要成为皇者呢?迟衡不由得思恋起过往的时光,虽然那么艰辛,酒也是土酒,或者抢来的好酒,总之都是那么欢快。就这么落寞的一晚吧,明天,当坐在至高无上的龙椅上时,沮丧就会烟消云散的! 放纵这一晚的伤感就好。 迟衡卧在藤椅上,手拿着酒杯,无力地垂下,风不停地吹着树,吹着他的短发,吹着倒在石桌上的空杯子。 “陛下?陛下?” 迟衡睁开眼,看到了石韦俊美的面容,是梦吧,梦得如此没有理由,石韦从来不主动来乾元殿的,将情爱并不放在心上的石韦,怎么可能,他总是有那么多军务要忙,尤其是容越他们离开后,他比皇帝都忙。 石韦握住了他的手,将杯子拿下:“怎么睡这里?不怕着凉?” 着凉?历经生死的人还会怕凉? 迟衡慵懒地抬了抬眼,又伤感地闭上了。石韦喃喃着醉了吗的话语,抚摸迟衡密实的头发,温热的掌心擦过迟衡的脸颊,这么真实的,这么真实,迟衡睁开眼,握住了他的手:“季弦?我,不是做梦吧?” 石韦嗅了嗅他的唇:“喝了这么多?” “你们都不在,我心里难受。”迟衡拽着心口的寝衣,想透一透气,可扯开也没用,还是闷闷的。 还好,有石韦来看看自己。 迟衡看着天上的孤月,是子夜丑时的时候了吧:“季弦?你怎么想到来看我了?” 石韦坐上藤椅,将迟衡的头放在腿上,迟衡依恋地着蹭着,酒后的浑身无力,让这个姿势更加舒服。 看着像豹子一样缱绻的皇者,石韦微笑了:“我半夜醒来,觉得空空落落孤单得很,就来看看,护卫说你喝醉了,又不肯回房睡——院子里也不错,桂花香香的,难怪你喜欢。”说着,脱下衣服盖在迟衡身上,顺手摘下米粒大小的桂花放在迟衡脸颊旁。 迟衡哧溜鼻子:“我也孤单得很,自作孽,不可活。” 石韦抚了扶他的鼻尖:“不能怪你,一个时候,就有一个时候的决定,现在这时候,跟打仗时候不同了,决策就不同了。破荆能懂的,容越也会明白的,你不欠他们。再者,过些时候他们就都回来了。” “如果是你,你会走吗?” 石韦沉默了一下:“肯定会伤心上一些时候,但是,我明白,你的决定是适合整个元奚国的、适合安平王朝的百年基业的,你的决定,我会服从。” 一股暖流淌过,迟衡握住了石韦的手:“季弦,你懂就好,我怕你们一怒之下都走了。” 石韦微笑:“他俩就一时想不开,游上几个月就想通了。” “季弦,不说这些,好歹是过节呢,这里还有半块菊花糕点,季弦,你小时候也过这个节吗?” 二人在月下,叙起了往事。 这一次,是石韦说得多,他见迟衡一副寂寞至极的模样,遂绞尽脑汁说出了许多幼童时和少年时的事。原来,他自小就很受人喜欢呢,年少时的同伴全是迟衡没听过的,迟衡都有些嫉妒了:“季弦,你长得这么好、这么俊,他们一定都迷上了。” “男子,要好相貌干什么。” “怎么没用?破荆就是一直说你俊美无双,才把你……咳咳,绑到我床上的,往事不堪回首。对了,季弦,你后来,怎么就原谅我了呢?” 那件事已经不是刺了,所以想明白。 。 第314章 三一七 【第三百一十七章】 听了这话,石韦竟然露出隐隐的笑容:“明明很无耻,明明是在侵/犯别人,却一副要哭不哭的样子,好像还把你委屈得不行一样。事后,也很殷勤,数次借着讯问的名义来探病,吭哧吭哧说不出话。再一想,大概是真的喝醉了,反正男子也不需要守贞,就不那么讨厌了。说来说去,还是因为,当时你才十七岁,嫩得像一根葱一样,就当不懂事吧,我也舍不得掐死算了。” 果然是这样。 迟衡邪念一歪:“是说我那里嫩?还是说我那时的面皮嫩?” 石韦手指狠狠弹了一下他的脸:“竟然会败在你这个黄毛小子手里,我当时火大得不行。哈,一开始无非就是想守住元州炻州,想不到,慢慢的,竟然统一了整个元奚国。” 迟衡嘿嘿地笑。 石韦慨叹:“我建立了功勋,必将随着安平王朝名垂史册,人活一世,草活一秋,我这样就够了。权力有,自然好,若是因为时过境迁而要失去,也不会觉得太过分。江山代有人才出,总是拽着不放的才过分。我已经用刀枪开辟了一个江山,若能放下兵戈换得一个盛世,我又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迟衡动容了,他起身将石韦揽入怀中。 久久的依恋让清秋的风变得舒服,顺着颈弯,顺着指缝间调皮地溜过,桂花甜甜的香味萦绕着,空气中全是甘甜的味道,将那寂寥的情绪一点一点推出了心绪。迟衡抚摸着石韦的肩膀,懒懒地靠在上面:“季弦,我小你七岁啊。” “七岁零七个月多。” “我要是在七岁时候遇见你就好了。啊,我七岁,你十四岁,我小小的,你少年初成,多好。我会追在你后面,让你教我练剑;哈,等我累了,在地上睡着了,你一定会小心地将我抱到竹席上;我要是哭着闹着要爹娘,你一定会将我抱在怀里摇啊摇啊哄着我入睡,多美妙啊。”迟衡笑着开心,可惜,人长大了,再也不能回到小小的时候了,那细细的胳膊细细的腿的时候,是多么转瞬即逝的宝贵啊。 “呵,就是现在,我也一样能把你抱回龙床上的!” “……”迟衡挑衅地挑眉。 石韦笑了:“就是你现在这个样子,让我当时没舍得下手的,那么大的人,已经是一军的将领,却时不时的撒一下娇,仗着年龄小不懂事非要人原谅一样!真怪,还就真的可以原谅了!”石韦弯下腰,一手放在迟衡的肩上,一手放在他的腰上,一个用力,将迟衡拦腰抱了起来。石韦是纵马所向披靡的将军啊,石韦是击鼓就能将败军振奋的将军啊,又岂能没有这一身力气? 迟衡哈哈大笑,扬起头搂住了石韦的脖子。 微凉的脸颊蹭上去,贪婪地呼吸着,汲取着他身上源源不断的清秋的温暖。 以孤独一人非常寂寞的理由将石韦留在了乾元殿,一直到八月十五,后来所幸撺掇石韦将一些军务也挪在了乾元殿的书阁里处置,二人退朝后,同在一个屋里,迟衡才觉得不那么寂寞。十五那天,曙州上贡了桂花美酒月饼,月饼中包着佳酿,入口酥|软口齿留香。 迟衡将月饼赏给了纪策和骆惊寒。 十五,月圆。 月下石韦款步而来,今天他终于褪|下戎装,一袭简单的暗红长袍,罩一件月白宽袖对襟杉,露出的袖口绣着精致的米色忍冬草花纹。若是别人,也就是寻常的锦服。石韦不同,他一向极简,极素朴。 因为要和自己过中秋而格外收拾了吗? 他本极俊美,如此装束更加清朗。明月微泉,光华流照,偶尔清风吹动重帘,迟衡看着石韦微微泛起的笑,月光在他的鼻尖、嘴唇洒落最温柔的光辉,天地万物,所有的美好尽为他而生一样。 迟衡目不转睛。 石韦坐下,微微讶异:“纪策和惊寒没有来么?” 迟衡切了一块月饼放在他的盘中,平静地说:“纪副使一直和我闹别扭,惊寒一直忙着给皇宫拨税之事,都叫了,说没空,我就没有强求。还是季弦心疼我。”说罢,微微一笑。 废寝忘食,无非托辞而已。 石韦食之无味地嚼了一块桂花月饼,饮了一杯清酒,正色道:“早晨,你和纪策在朝廷上的争吵,的确太过专断。我知道,贤才征辟固然迫在眉睫,但这是选官,选了就得用,不是一句罢黜那么简单,一旦太急,只会更加延误以后的事,而且一旦不慎,就可能出现任人唯亲、营私舞弊,后患无穷。纪策做事有条不紊,所以,你的一道道命令会让他很为难。” 迟衡苦笑:“我又何尝不知。” “全国才统一,各地赋税及财政事宜未必能如此迅疾,户部事务繁杂。而刑部更糟,刑罚政令紊乱,大案|件多而杂,军中,挑不出一个官员能挑起刑部的大任。而这些杂事全都压在端宁侯一人身上,手头能用的人都分成七八个来用了。今天上朝,你训斥他一问三|不知,他肯定……也是有苦衷的。” “……也没有训斥啊。” “把整个朝堂震得鸦雀无声还不叫训斥?纪策会当堂与你争执,端宁侯却不惯与人争执,他一直是端宁侯,别人都听他的令,现在你这么严厉的训斥,他肯定很不舒服。” 迟衡郁闷地往躺椅上一靠:“头疼死我了!” “我一直也很困惑,你为什么要这么早收回兵权。现在,边疆不稳,陵阳州、遥任州、连州都没有完全收复,而且地方上也还有乱军出没,西疆、南疆周国伺机作祟,仓促地解散大部分乾元军,不是自掘长城吗?” 迟衡笑了:“原来季弦是问罪来了。” “收回兵权容易,可一旦边疆犯乱就麻烦了。” “我留有足够的军队来对付边疆之乱,而收劝也不是绝对收权,岑破荆和你都是我的主将,而平定各地乱军的担子,我将交付给霍斥。元奚国自前朝内乱以来已经有近五十年动荡不安了,百姓颠沛流离,当下最要紧的是复兴民生,否则乱臣贼子一旦挑事就会有大乱,光靠军/队/镇/压是镇不住的。我做出这个决定,并不是为了收权,要知道,当下岑破荆和容越还都紧握三军大权,一旦激愤之下犯乱,我是绝对控制不了的——真要夺权,我再愚蠢,也知道要一步步削弱。”迟衡苦笑,握着酒杯连饮三杯。 石韦按住他的手:“别喝太多。” 迟衡握紧他的手指放在额头:“当皇帝烦啊!我想快快弄些人来为惊寒和纪副使分忧,谁知道选拔人是个更烦的事。他们不理解,你理解我就好!临走前,我跟破荆把道理都说明白了,相信,过三两个月就能回来,其实这一趟也是让他巡查全国各地怎么样了。唯独容越,好的时候什么都好,不好的时候油盐不进,我不知道他想通了没有。” 迟衡说着苦闷的心情,给石韦斟酒。 你一杯我一杯,不知不觉,石韦也喝了许多杯,他酒量浅,说着说着,竟然覆在桌子上睡着了。迟衡过去将他拥了一会儿,柔软的衣裳,温热的身体,让迟衡渐渐的暖了过来。他把石韦抱起,放在龙床之上,亲了亲那柔软的嘴唇说:“好好睡,我出去一下,唉,一定是前辈子欠情太多,一个一个都难伺候,季弦,你别学他们,要不我就活活累死了。” 迟衡披了一件纯白色长袍出门去。 纪策的惠文殿离得不远,清辉之下宫殿伸出的枝桠依旧缀满叶子。见是迟衡,护卫都很惶惑,迟衡连连摆手让他们别惊动了,兀自进了宫殿,才走了十数步就停下了,纪策的宫殿是最清雅的,兰亭,曲水,青竹,秋菊,在月下别致动人。听见声响,一人急急忙忙地出来,是管事的张化,他看顾着灶房收拾过节的东西,又率人巡视了宫殿,所以这么晚了还没睡。 张化要去叫醒纪策,纪策连续数日勤理政务,今日没怎么吃就早早睡了。 迟衡摆手道:“让他睡吧。” 说着不要惊动他的话,自己却流连了好一会儿才离开。 若是以前,他就直接进去了,可今天,心绪烦乱,他不想见了面就争吵。 纪策的性格是柔中带刚,与其他人不同,他不会轻易屈服。岑破荆会退让,因为他信服自己,就算不理解也会跟着自己走;容越会退让,因为他很洒脱,而且讲义气;石韦会退让,因为他的性格就隐忍,在无关对错的时候,会委屈自己来成全别人。 但纪策绝不会轻易退让。 只要他认定是对的东西就会坚持下去。他能言善辩,迟衡从来说不过他,反而会一个不小心就被他说服了。在争执中,迟衡每每被气得不像话,以前是大将军、现在是以皇帝的名义去压他,但这法子也不能天天用,所以天天上朝都免不了要争论一番。 想想多日的不快,心里还沉甸甸的,不如,先缓一缓,冷静冷静。 骆惊寒的宫殿在东边。 比纪策和迟衡的都热闹。灯笼高悬,院墙里侍者的喧哗声依然不减,原来都在欢欢喜喜吃月饼吃中秋宴,伴的是歌声舞曲,好不热闹。迟衡令护卫不要惊动,但这么些人总有看见的,大管事喜气洋洋地过来,侍者立刻跑去向告诉骆惊寒。 拦也拦不住,很快一袭简裳的骆惊寒就出来了。 。 第315章 三一八 【第三百一十八章】 原本都高高兴兴的侍人们纷纷噤声,歌者也不歌了,舞者也不舞了,各自飞快地吃完就散了,迟衡很觉得没意思。谁知骆惊寒敛了敛衣裳说:“你一向不喜歌舞升平,也屡下禁令,严禁官员奢宴,我还是带着垒州的习性,该罚。” “明知故犯,怎么罚?” 骆惊寒正色道:“轻者降职一等,重者革职查办。率家仆违抗圣命,惊寒难辞其咎,请陛下随意处置。” 这还认真了,真是受不了一个一个变成这样,迟衡头疼地揉了揉惊他的脸颊:“怎么处置?我要舍得下心,就把你罚得精/尽人亡了!你要实在喜欢热闹,摆摆宴席也可以,别太过奢侈,惹得别人参一本就不好了。” 骆惊寒在脸都要揉碎的力道中,挑起了笑。 迟衡伸手将他拥入怀中。 被拥住的骆惊寒立刻紧紧抱住迟衡的腰,以更大的力道抱着,脸像猫一样蹭着迟衡的下巴和颈弯,手指饥渴似的抚摸迟衡的脸颊,胸膛加快悸动,分不清是谁的心跳。 迟衡微低下头,攫取着薄薄嘴唇中的甜蜜。 骆惊寒的回应出奇的狂热,他灵巧的舌头诱|惑着挑逗着。在迟衡的手探进衣裳时,骆惊寒已先将迟衡的衣裳解开,火热的身体紧紧贴在一起,等拥|吻着踉踉跄跄倒在床上时,身上已经没有任何东西了,连骆惊寒头上的发簪都被扔得远远的。 在迟衡蛮力肆意妄为的冲击下,反反复复的索取之后,两人都累得了。雨散云收,迟衡抱着骆惊寒纤细的腰|肢亲了又亲,骆惊寒的头发都是湿漉漉的,身体无力地横着,唯有十个手指扣在一起,汗渍渍的。 秋风凉,迟衡拉过了薄被。 骆惊寒紧紧偎依在迟衡胸口,半嗔道:“还以为你喜新厌旧再也想不起我了呢!” “怎么会,明明是你不愿去我殿里。” 骆惊寒不说话。 “还在怪我早晨说你了吗?我不是训斥,只是说话太大声了点,我知道,惊寒,若没有你,这朝廷就彻底乱了!我只会打仗,除了打仗别的一窍不通,脾气也急,你要慢慢地教我,我要是太固执,你也别生气。”迟衡说话软了下来。 “我能教你什么?” “除了打仗之外的所有的东西,我都得仰仗你。”迟衡软软地说,一边说,一边揉着骆惊寒的腰和腹。 骆惊寒被揉得笑了:“你,还用别人教?” 迟衡抱着他滚了两滚:“什么都有第一次啊,我也才学会当皇帝,礼数不懂,管这么一摊子弯弯绕绕聪明又奸诈的人,更是不懂!你可不能眼睁睁看着我脚踩西瓜皮,滑到哪里算哪里。”嬉笑着,蹭了蹭骆惊寒最怕痒的地方。 骆惊寒一边躲,一边笑得开怀。 三逗两逗,终于逗得开颜,骆惊寒半是撒娇地说:“哼!假惺惺的请教我!你天天和石韦腻在一起,还不是请教他去了!说说,请教什么,是不是请教他哪里软了、哪里滑了、哪里紧得舒服呢?!” “哈哈,不如惊寒又软又嫩,吃起来酥滑|爽口。” 亲昵之下,无非打情骂俏,说出的话难免不堪入耳,此情此景迟衡也不需要说正事了,在骆惊寒的耳边挑着情,二人相拥着入睡,几乎睡着时,听见骆惊寒覆在他耳边说:“我就是心太软,明明知道,还是放不下。一会儿把我扔在炻州,一会儿把我扔在泞州,一会儿撇在曙州,不闻不问不管。哼,我可不是舍不得端宁侯的名号,我也不在乎你给的俸禄。我那么给你卖力,你竟然还在朝廷上骂我!我爹都没那么大声跟我说过话,也就只有你,我才忍了。这也就罢了,口口声声惊寒最好,惊寒那里最舒服,哼,不知道对多少人说过这种话!” 迟衡暗暗吐舌。 “好几次恨不能把玉板扔到你脸上,解气地大吼一声:我不干了!但想一想,再等一等算了。哼,刚才护卫跟我说,路上遇见了石韦去你那里,我就恨得不行,心说反正皇宫呆不了多久,享乐一时算一时,你们热闹,我这里更热闹——还好,你来了,你心里还是有我的。”骆惊寒舔舔迟衡的嘴唇,“这几天,我每天都很难受,很难受,想干脆跑去乾元殿找你算了,可再一想,凭什么白天给你做牛做马,晚上还倒找着被你欺负,就火大得不行。” 迟衡笑了:“欺负?你难道不舒服吗?” “不是一回事啊,反正啊,你就会欺负我!纪策能说会道,你欺负不了他;石韦啊,又长得那么好,你舍不得欺负他!哼,所以就会训我!” “明明是你们都欺负我!” “……” “让我一个人跌跌撞撞,做对了还好,做错了就是昏|君、暴君,知道我一介武夫,写不能写,说不会说,你们逮着我的错就得理不饶人。我天天说乾元殿里,又大又空,让你们过来陪陪我,你们都不肯,就石韦心软,愿意过来陪陪我——你不知道,一个人,有多凄惨!我这个皇帝,当得还不如大将军时自在。”迟衡郁闷用鼻尖蹭着骆惊寒的茱萸,吻了两下,“多陪陪我!别总是猜来猜去的!你要是气不过,那就欺负我吧,说吧,想怎么欺负?是想把我的小迟衡揪一揪呢,还是把想我身上咬得青红皂白?都随你!” 骆惊寒用力揪了一把,心满意足地听到一声惨叫。 九月十六,迟衡搂着骆惊寒不愿意起床,浓重的鼻音嘟囔说:“以前当将军时,想睡到几时睡到几时,现在当了皇帝,连多睡一会会儿都不行——我为什么要当这个皇帝啊!” 骆惊寒抚摸他光\裸的背说:“快起来吧,我可不想被人骂。” 迟衡磨蹭着懒洋洋地撑起身大大地叹了一口气:“一想到上朝第一件事就是和固执的纪副使争吵,心里就发憷,没完没了的政务没完没了的奏折,心情糟糕透顶。” “到底是谁固执?明明就是你,专断得像个暴君一样!” 暴君?明明广开言路,广纳谏言。 骆惊寒笑得开怀:“有的时候你说一不二,确实专断、霸道,当然为皇者必须有此气魄才行。我也很佩服纪策,你就像刀,他就像水,你是永远砍不断他的,但他迟早有一天把你磨得锈了咔擦断掉!” 迟衡揪着他的嘴角说:“还打趣我!哼!他磨我,你也磨我,活活把我的铁棒磨成绣花针!” 次日,上朝,纪策身披暗红色的官服,不卑不亢,将昨日之事就阐述了一遍。 这一次,迟衡没有反驳,只一句就依丞相所言。 连纪策都难以置信。 下了朝后,御书房里,纪策端坐着,满脸肃穆地呈上这几日吏部所做的大事,迟衡略微翻阅了一下,合上折子说道:“纪副使,每天有这么多事要处理,我看不过来。” 纪策疑惑地看着他。 迟衡继续说:“纪副使也一样。像布置皇宫这种小事都要操心的话,非要累死在皇宫里不可。当然,我知道,是人手不够。人手不够有人手不够的用法。纪副使将别的事务先搁一搁,想想,怎么让我能清闲一点,让你和惊寒都能清闲一点,然后,让翰林院、还有什么闲的发霉的工部都忙活起来。” “你觉得累?” “每天忙到子夜,累得脖子都是硬的,但迟早会灯枯油尽的。我们忙,不是什么好事。” “……” “咱们在累,但有些官吏可闲得不行,得好好想想,是不是咱们把活儿给抢过来干了?还有百姓,过了十月就是天寒,千万别闲着,一闲就出乱子,你和底下的人好好商量怎么让他们都忙活起来——让臣子们、百姓们都忙起来,才是好法子。”迟衡侧头,端详着纪策,“纪副使,你瘦了。比在炻州的时候还瘦。” 纪策的脸色变得更严肃了。 啪的一声,一本奏折落在地上。纪策伸手去捡,一个阴影笼上来,不等他推开,迟衡强有力的双手已将他紧紧拥抱住了,密雨一样的吻纷纷落下来,纪策躲无可躲,嘴角、鼻尖、耳垂都被亲吻了,呼出的温热的气息让脖子都变得发烫。 不知不觉抗拒变得了退缩最终成了屈服。 迟衡拥抱着怀里的人,万千感慨涌上心头:“我以前,总觉着最可怕的就是战场上的暗箭,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夺走性命,所以睁大眼睛提防。纪副使,你手无缚鸡之力,我尤为恐惧,不管叮咛多少次都忍不住担心护卫们会疏忽。但现在,我忽然又明白了一个道理,不需要什么暗箭,而是为国尽忠、为朝廷尽忠这样的漂亮话,就会促使你们鞠躬尽瘁、殚精竭虑——我不想这样!纪副使,这不是我要的!我辛辛苦苦打下一个江山、不是为了让你为了它呕心沥血死而后已!我要你跟我一起享受大好的江山、大好的岁月!我们争成这样,你又瘦成这样,我简直不知道到底是为了什么!” 纪策的脸庞侧过:“说什么胡话呢。” “纪副使,我是要成为一个开国明君,但我也要你和我一起,享人世的欢愉,岁月苦短,别再为那么事烦恼——这事上哪有能完得了的事?奏折,我批;政事,我理;但我们的日子,不许再这么苦兮兮的。”迟衡抬起纪策的脸颊,亲了一下,又亲了一下。 纪策轻笑:“你还想怎么享乐啊?” 迟衡将纪策抱起来,瘦瘦的腰都快赶上骆惊寒了。 一手拂去案子上的奏折,将纪策小心地放上去,纪策居高临下,迟衡覆在他的膝头,苦恼地说:“纪副使,好好想个法子,别让我们都这么累——让别人累去啊!你不能再瘦下去了,再瘦下去,捏一下就碎了,看看这细腰,我可怎么和你这个那个那个这个……” 过分!纪策抬腿狠狠踢了一脚。 。 第316章 三一九 【第三百一十九章】 在迟衡的柔情蜜意之下,纪策改变了事事躬亲的做法,转而寻找更轻省的途经。如此一来,放手去干,臣子们办事反而快了,当然快了难免也出疏漏,相应地,纪策出了奖惩的法子以示督查。 九月、十月在磕磕绊绊的试验中度过。 一开始诸事不顺,但先预后立,规矩被立起来后,坚持实施一段时间就变得顺了,悄然之间,整个朝廷都变得更加活跃了,人人为了完成自己的事而绞尽脑汁,恨不能长出七八个手来。朝堂上也争,也吵,却不是迟衡在争吵,而是迟衡笑眯眯地看着文臣武将们争得不可开交,他和纪策所要做的事就是决断。 白天过得鸡飞狗跳,到了晚上,他极少在乾元殿里呆。 要么是纪策,要么是骆惊寒,偶尔也去石韦那里。有一次,骆惊寒在纪策殿里说事儿,恰好迟衡过去,天色又晚了,三人就在一起品了个酒。迟衡借着酒兴拽住骆惊寒让他留下过夜,纪策挑着眉奚落了几句,迟衡满不在乎,厚着脸皮说:“纪副使,我给你相的床可是最大尺寸的,睡四个人都绰绰有余。” 都喝了些酒,纪策想赶也有心没力。 迟衡愣是与二人同榻而眠。这一次之后,骆惊寒留在纪策殿里的次数就渐渐多了,迟衡也就不那么头疼一身不能三四用了。 十月京城飘起了小雪,德清殿前,丹墀铺粉。 一般来说,前朝的殿试仅有十人能入。国之初立,迟衡求贤若渴,令会试的前五十名俊才均上京来。 这些人中,有年及弱冠的青年,也有四五十岁的老进士,还有几个是前朝官吏,几度沉浮。依庄期的安排,殿试前几日,庄期将会试的后面二十名单独放在京城一个普通的庄院里,这些人有的悠悠闲,有的依旧勤勉。 殿试前的三天,天色朗晴,迟衡信步走到那院子。 院子前是一条卖杂货的集市,什么都有,针线磨刀石,都是些小玩意,热热闹闹。从院子里走出二人来,一蓝一灰。着蓝裳的,年及弱冠,端的风流别致,下巴微扬斜睨众生;另一个三十五六岁,着灰衣的样貌普通,勉强称得上端正,稳重有余。 灰衣男子大约初来京城,对什么都感兴趣。 蓝衣男子则一眼就是恃才傲物的那种,万般不入眼底。他对灰衣男子流连集市很是不满,时不时出言相讥。灰衣男子好脾气,他说什么都一笑了之,兀自问着看着,不紧不慢。 走到迟衡身边,二人不约而同地停了一下。 迟衡是寻常衣裳,寻常打扮。 蓝衣男子扫了他一眼,高扬着头擦肩而过。灰衣男子却驻足,他凝目审视迟衡,在蓝衣男子的催促之下才恋恋不舍地走了。 方走了几步,二人停下了,恭恭敬敬一拱手施礼:“庄少卿,学生有礼了!” 站在前边的正是庄期。 司业少卿,掌天下之书之儒,又是此次科考的主考官,清高又有才学,书生们能不恭敬有加?与二人稍事寒暄,庄期快速走到迟衡跟前。蓝衣男子讶然望着二人,灰衣男子倒极识时务地牵他的衣裳走了。 迟衡道:“那两人是什么谁?” “年轻的是淇州裴子沧,年长一些的叫武适。” 迟衡讶然:“他就是裴子沧?”裴子沧年少成名,素有诗名,妇孺皆知,尤其在勾栏之中谱成了曲子,元奚唱遍。这样的才子来考取功名,怎么说也该轮到前十名去吧。 “才气是才气与应试不同,应试多束缚,反而不容易取得佳绩。不过,裴子沧有现在名望,不会在意名次的。我已有意向让他入主翰林院,你身边正缺一个主笔的人。” 迟衡摇头道:“不管名次如何,裴子沧不能放在京城任官,其余你随意安排。” “为什么?他德才兼备!” “我不想以后得一个摧折诗才的名号。任官的人,必然是要有德有才气的,但裴子沧想成大才还得历练一方。再说了,文章憎命达,太过顺利反而不好。” “……我不明白,他除了太过傲气,别的都很不错。” 迟衡一笑,没有再说,反而问道:“他旁边的武适是不是那个写了长篇国策论的武适?” “武适是长灵州,家境贫寒,自小跟着父亲走街串巷卖些杂货。因父母多病,在他十一二岁时去世,欠下好些债务。武适在十六岁时偿清了家中债务,来到淇州,恰好到裴家的布店里当伙计,他向来上进,白日当伙计,晚上用功读书,竟然突飞猛进。十年前自立门户,开有十几个‘武记’铺子,算是富甲一方,和裴家早不是主仆关系。当然,尽管用功,他远远不如裴子沧的才气,这次他的会试是第五十名,能得此名次,确实不易。但他在民生策论之上,见解独到,脚踏实地,我已向端宁侯举荐,可让他在工部或吏部任职,掌管国之商脉。” 迟衡点了点头:“难怪,他比裴子沧老练多了。我正有此意,他能给惊寒分忧——我们需要的就是这样的人。” 停了一下,庄期还是推荐道:“裴子沧的才气无人能及,本人也很有志气。” 迟衡读过裴子沧的诗,的确不错,宫女传唱,纪策和庄期也都赞不绝口。不过,若是任官职,又不止需要才气了:“我当然需要才高八斗的人。不过,同样是木头,他们更适合成为盛世的琴弦,而不是朝之栋梁。比如裴子沧,他要是一直这么傲气,目中无人,是绝对不能成为一个朝士大夫,先给他个闲职磨练磨练吧,受点儿磨难,说不定写出的诗书更好!” 良久,庄期微笑:“我一直觉得你一旦有成见,比别人更甚。” 迟衡疑惑不解。 “陛下也曾说过庄期是盛世之臣,我一直不懂。” 说过吗?似乎与扈烁说过。 “今天才恍然明白。想来,当时我执意跟着容越和乾元军,一定让陛下当时很为难吧,难怪其他的人都是知事,独有我一个人是参领,其实是,不知该把我任做什么吧——因为第一眼就就断定了我适合乱世。” 迟衡笑了,半晌说:“的确为难,因为你的天赋并不在此,军策上捉襟见肘,成效不显。最初,坚决不肯让你跟着容越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后来,让你跟过纪策、也让你跟过石韦,军务处理过,地方事务也处理过,我一直在试探看你适合什么样的位置——司业少卿是最合适的!知事中才气没有几个比得上你的,朝中儒士则学气有余,统领不足。你有足够的才气、足够的耐力、以及,当参领时所取得的统领筹划领兵的能力,是选择你当少卿的原因。” 庄期云淡风轻地问了一句:“将容越带到颜王军时,你就知道他擅长领兵作战吗?你就那么坚信他是难得的将才吗?” 迟衡哑然失笑:“我不是神仙。” “在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你将他带在身边,教导得无微不至——其实,与他的天赋并没有多大的关系,是吧?” “我和他一见如故。” “所以你还是以第一眼的来判断,就算容越并不出色你还是会将他带在身边,当不了大将军,当一个小统领也是可以的。所以,我会说,你的偏见更加根深蒂固,如果第一眼被你打上了绣花枕头的烙印,是很难去除的。” “不,我坚信任何人都可以磨练出来。” 庄期嘴边一丝苦笑:“实际上,你还是……你说过,我只适合当盛世,直到现在你也还是这么想的吗?” “庄期,为什么纠结这种无意义的问题?你还是耿耿于怀吗!” “多少有些。” 迟衡驻足,拧眉思量了一下,终于凝望庄期的眸子:“不错,其实我的想法与扈烁一样:庄期不该生活在乱世,不该受颠沛流离之苦,更不该沾染到任何血腥和杀戮;你应该在紫星台上,观风察云,享尘世香火的供奉,世人的疾苦你怜悯就好。难道我会没有能力再为庄期筑一座紫星台吗?如果愿意的话,几年前,才夺下元州时我就可以做到——但我不愿意。” 庄期的眸子闪过不解。 迟衡微笑:“一座紫星台怎么够?一个城池的信徒怎么够?我期望天下人都能仰望你!就像现在这样,即使没有紫星台、没有庙宇、没有香火,但天底下的书生都敬慕你、不信神鬼的无知者也在敬佩你、更不用说被你才学所吸引的平常百姓怎么追随你!无需我为你筑台,自然有无数的信徒争先恐后来来仰望你!” 庄期沉默了。 “现在的庄期越来越‘德高望重’,仰之弥高,说不定不久的将来,就要成为‘帝王师’了,连我也要恭恭敬敬臣服在你的脚下。”迟衡叹道,“但是,当初那个紫星台的庄期做不到。紫星台三百年了,可以更加精研、更加玄妙,同时却也会越来越狭隘。你性子太清高,最大的可能就是跟你的师父一样,招二三十个信徒,将紫星台的烟火延续一百年——这怎么够呢?直到现在,我才慢慢看到我期望的庄期。” “我一直让你失望吗?” “……一开始是。但直到你脱离了乾元军,开始司学之职,而后又开设了万里书院,就像一飞冲天的大鹏一样,我也只能望其项背了。”迟衡笑眯眯地说,“平常的乱世、盛世,只是打战与不打战而已。庄期如今广设课业,启百姓之鸿蒙,让大家知道什么是生、什么是悟,又何尝不是拯救百姓于愚钝无知的懵懂乱世呢?” 禁锢已久的枷锁被解开,庄期慢慢展开笑颜。 。 第317章 三二〇 【第三百二十章】 雪下之后,万物凋零,干干净净的冬天令人感到很舒服,一眼看得通透的舒服,没有浮华碍眼,枝干舒展。二人默默走了许久,一片纠缠于枝梢的枯叶随风旋至脚边。一个年轻的书生样的男子飞快走了过来,对庄期恭恭敬敬一鞠躬:“庄少卿,您最近都不讲学了吗?我去了书院好几趟,每次都不见您。”眸子中满是询问的期望。 因为科考避嫌,庄期暂停书院的讲学,遂回答年后将继续讲学,男子满意地离开了。 迟衡笑吟吟地看着庄期,庄期难得一笑。没有一句道谢的话,也没有一句恭维的话,就是这样静默的走着,也令人无比眷恋,庄期这样想着,心不在焉,错过了好几个施礼的考生。 大多数人敬慕地看着他,少数几个人将目光投注在身旁衣着极其普通的迟衡身上。 道别时,庄期说:“元月初九,是紫星台掌门人训诫的日子,开启一年的香火。陛下若是有空,可来一听。” 元月初九,还早吧。 “不知道有什么规矩或者避讳?哈,到时一定和容越到,我一直期待看一下庄期的如何传道授业呢。据听过的人都说,高坛上的庄少卿道骨仙风、风华绝代,不知道是否名符其实呢?”迟衡一边笑,一边想:虽然很少开口、但一开口就会抱怨得直白、有心结就很难劝开的庄期的性格,只能像解麻团一样耐心地慢慢解,和他的相处,也是很费心思的事。到时该奉上什么样的礼呢?这样不慕荣华不羡富贵的人,会喜欢什么东西呢?一定要足够特别又足够稀罕,庄期才会满意得慢慢遗忘以前的忽视吧? 想来想去,还是容越的性子最容易糊弄了。 没有容越的皇宫,太过冷清,现在的容越应该已离开紫星台去矽州城里逛了吧? 十月中旬,殿试。 “一鸣从此始,相望青云端。” 多少寒门渴求的一朝成名天下知,正当此时。御书房内,迟衡满面喜色,倾身道:“纪副使,我给你物色了好几个人,褚嘉、管定、项中、宋源,这几个人最是出色,均好学上进、做事雷厉风行。” “这几人都不是殿试的最佼佼者。” 迟衡笑道:“状元郎黎连,能诗善文,擅金石,通律吕,让他当一个太常侍郎,日后管得好了可升为太常卿,我们都不耐烦的礼乐、郊庙、社稷这些事有人起头来笼了。榜眼傅文星,博习古代经典,任过前朝的翰林学士,性格腼腆拘谨,让他到我身边当个主事,撰个文告诏书什么的。探花郎欧阳和是庄期的得意门生,可以任礼部员外郎,帮庄期管理天下司学之事,仪制、宾理、军礼、科考等等,庄期用起来顺手。” “……你可真是人尽其才啊。” “这三个人都能独当一面。不过,在我看来,名列十几名的褚嘉虽然科考诗文均不如这几人,但他为人机警,性格豁达,处世老练,多谋善断,他所书的国策中有许多真知灼见,最适合当你的左臂右膀。”迟衡诚挚地说,“‘掌丞天子,助理万机,辅佐皇帝治理国政’,是丞相之职,必须将你从琐事中解救出来,才能纵览大局。” “嫌我管得太繁琐?哼!要不是怕你这个新皇帝坐不稳江山,我才懒得把那些破事都揽过来!” 迟衡用双指捏起纪策的下巴,认真地说:“我也怕累着纪副使啊!看看,以前摸起来还有点肉肉,光光的滑滑的,现在,皮包骨头、形容憔悴……” “滚!石韦滑,摸石韦去!” 迟衡哈哈一笑搂住纪策的腰继续说:“还有管定,年过四十,虽然其貌不扬,但在官吏的任免升贬之上很有一套,知人善任,也善笼络人心。项平中、宋源,两人性格开朗、正气凌然,年轻好教化。看看,我给你挑的都是最好的人。” 纪策将案卷一翻,道:“骆惊寒的人呢?” “惊寒不比纪副使。惊寒在主持政事、振兴民生经济上的才能超群绝伦,能在一年之中将一州之赋税翻一番,除了他再无别人。但惊寒的性格略弱,不善争论,所以,我给他分的人,都是生性睿智、外柔内刚的谦谨君子。”迟衡随意点了几下,“比如廉兴治、利宇、左修远、宗业、武适。尤其是武适,不给惊寒都天理难容。” “石韦呢?” 迟衡苦恼了一下:“石韦的人啊……相扬这小子倒是很不错……算了,反正军中随意挑几个都是出类拔萃的人才,石韦不愁。除了给你们分配的这些,还有二十余人,我都有安置,剩下十来人,暂时看不出有什么才能,就先放在翰林院,做做闲职,哪里缺人了再说,看看能不能跳脱出来。” 迟衡揽着纪策,翻阅着。 待迟衡批完,纪策统筹安排新官入职事务,骆惊寒等官员各自领了人入职迅速投入忙碌的事务之中。迟衡亲自为这些赐官封赏,殿前荣耀,至高无上,所有皆春风得意踌躇满志。 却说十一月末,乾元殿里出了一件事。 国之初立,迟衡要求一切从简,连御前侍卫都精简得不像话。这一天,天气骤冷,起了大雾,一丈之内不见人影。迟衡才出了殿,觉得这大雾诡谲,雾中连一丝声响都没有更是诡谲,不由心中起疑,就在此时,寒光四溅,寒雾之中数支寒剑刺过来。迟衡惊讶之余,一边大喊,一边果断抽出腰中刀刃作为抵御。 饶是灵活地左躲右闪,短刃怎能敌得过长剑。 迟衡的衣裳转瞬之间被划破数道,剑剑逼向喉咙,迟衡脱下衣裳撇过去,长剑随裳而去。就在这一刹那。御前侍卫闻声而来,已是侍卫长的宫平长钩甩过去,两侧的侍卫亦飞身而来,与刺客们打成一团。 侍卫们像水一样源源不断越涌越多,而迟衡早被护卫得严严实实。 刺客们见此情形,只得一声暗哨撤退。 两个刺客被侍卫纠缠住了,一时脱身不得,走投无路之下竟然举刀自尽,血溅玉阶,从装束上看不出是什么人。总算是有惊无险,龙袍早被削成一段段,迟衡的臂弯也划了数道血痕迹,好在没有大碍。 迟衡没有责罚侍卫,亦坚持不增加侍卫人选。 不提宫平迫不得已只得让侍卫们都竖起耳朵瞪大眼睛,日夜守护,丝毫不敢松懈。 只说迟衡这一遭刺,被强迫着在殿里歇息,虽说这点儿小伤不算什么,但御膳房的人参鹿茸还有那补血的血麋汤,几乎把迟衡吃得天天飙鼻血,苦不堪言。榜眼傅文星曾是纪策的旧友,文采斐然,尤擅御旨公文,这一次被任为侍郎,专为御前撰笔。 浓墨研好,傅文星满怀期待。 迟衡端起清汤道:“将早晨石将军所述的边疆军务,大致写给岑大将军,平平实实就好,别写太多。” 待一碗汤喝完,迟衡讶异地看到给岑破荆和容越都写好了,大致意思一样,用的词倒很是不同——果然是榜眼,一篇普通的近乎军务的信都写得很别致。看了又看,迟衡撑着手,若有所思:“岑将军的就这样了。给容将军的不需要那么多军务,可以把我受伤的事一写。” 傅文星修好后让迟衡过目。 迟衡说了一句:“不要这么实在,将我的伤势加上几倍也无妨,容将军最喜欢幸灾乐祸,见我受伤,说不定就早早回来了。” 傅文星难掩惊讶,因迟衡一直对伤情轻描淡写,呆在宫殿养伤也是被纪策强迫的。 “傅文星,听说你的弟弟是丹青妙手?” 傅家乃书香门第,傅文星有诗名,傅文星的弟弟傅云树年方二十三,擅丹青,尤擅人物,京城中人以得他一副画为荣。傅文星不知他的意思,谨慎答是。 “正好,我一直在寻这样的人。今天没事,让他过来,替我画上一副。” 圣旨传得毫无先兆。 傅云树一向不羁,这会儿在酒肆里和一帮朋友拼酒,正喝得半醉,眼窝里盛的全是酒,听了诏令,也不意外,倨傲地说:“伴君如伴虎,我最不喜欢家兄在皇宫这种地方。他偏偏死心眼要考什么科考,这下可好,连累得我也不得不听皇帝的命令了。” 众人轰然大笑,将他哄抬着上了官辇。 很快就到了乾元殿,傅云树烈酒上头两颊绯红,一双眼睛酒气氤氲。大约是半醉,胆子也大,见了迟衡,一双眸子亦毫不惧色。免去了那些繁文缛节,迟衡直言想要一副画。 傅云树撑着头不说话。 不一会儿半闭双眼,跟要睡着一样。 傅文星过去将他戳了一戳暗地里踩了一脚,傅云树吃疼地抬起头,瞪了他哥一眼,凝视迟衡,笑了:“陛下,跟草民想象中可大不相同啊,哥哥,委屈你给小弟磨墨了。” 。 第318章 三二一 【第三百二十一章】 醉了一条虫,得笔一条龙,傅云树不愧他丹青妙手的名声,挥毫泼墨飞龙走凤好一番恣意挥洒。 不多时,一个年轻的帝王跃然纸上。 不是齐整装束板着脸的那种,而是斜斜卧榻休憩半是慵懒半是戏谑的帝王,双目凌厉尤其传神。简简单单几笔,神情动作惟妙惟肖。迟衡看了很高兴,让侍卫们传阅,尽皆赞不绝口。 迟衡赐上好酒,傅云树毫不推辞,一饮而尽。 “傅云树,古有帝王,年迈时,将开国功臣的画像镌刻于阁楼之上以兹纪念。我不想等老了,趁着风华正茂,将最自在的一面画出来,岂不是更好?” “不知陛下要画多少人?” “十八人。” 迟衡将追随自己的十七名将领和功臣一个一个说了,最后淡淡说:“还有一个人已早逝,不知你可有什么办法画出来?” “他有父兄吗?有子嗣吗?外戚也行!最不济,挑一个长得像的人也能描幕出来。”傅云树顿了一顿,“如果陛下说的那人是朗将颜鸾的话,草民见过。” 傅家和颜家同为前朝重臣,多有相交。 “以前朗将和纪丞相常到傅家来找我哥,而且颜家的老九长得像他,可以参照比对着就画出来。不过,等这十八人都画完,不知道陛下有什么赏赐没有?”傅云树很是自信。 迟衡笑:“你想要什么?” 傅云树酒气还未散去,眉尖上挑,脱口说道:“家兄自见你之后就赞个不停,说你有王者气度,霸气的时候特别霸气,但待情人特别温柔,听得人心里直痒痒。我不要金,不要银,不要赏赐,只要得你一件旧寝衣,怎么样?” 傅文星顿时变色。 迟衡一愣,哈哈大笑:“寝衣?那能做什么用?” “既然家兄对陛下如此一见倾心二见失魂,白天肯定嫌陪不够,我得一件寝衣,让他晚上也贴身陪着罢,算是为弟的一份绵薄心意了!”傅云树挑衅地瞥了其兄一眼,斜睨的双目酒气氤氲,傅文星在一旁握紧拳头,脸色发白又发红。 迟衡笑看傅文星:“傅侍郎,令弟醉了。他若醒来,要知道十八幅画就换了一件破衣裳,非要吐血不可。” 傅文星拱手道:“兄长教导无方,让陛下见笑了,微臣这就送他回去。” 在傅云树极度不满中,傅文星将他拽回了家。 虽说半醉的时候很是不羁,清醒之后,被傅文星押着来觐见的傅云树看上去规矩了很多,嘴角还是放荡不羁的笑,但已不胡乱说话了,捏着袖子捻着笔,很有名仕之气。 除却岑容而人,八个人在京,六个人正攻城略地。 等傅云树画了八名在京的京城时,已过了二十多天,迟衡很是满意。画中,纪策手握书卷,嘴边一撇悠然的笑;石韦骑在高头大马上,风神俊逸;骆惊寒行于花间,一双杏眼动情……其他人不一而足,皆有特色,很是传神。 其时十二月中旬,开疆拓土的重将们陆陆续续被召回京城,进攻及驻守重地的任务就交给副将军和大统领。傅云树又忙碌了一阵子,大将们各有风姿,尤其是霍斥,画才一出来,迟衡就大为惊喜:“真像霍大哥啊!”得了赞扬傅云树很是得意。 就在此时迟衡终于等来岑破荆的信,信中说只剩最后一个夫人,即日将启程回京;容越则信函一去,如石牛沉泥渺无踪迹。 容越和岑破荆二人,傅云树见过,凭着记忆画出来,也很是生动。 迟衡特意将容越的画挂在御书房里。 只剩下最后的颜鸾。 情知颜鸾这一幅不同寻常,傅云树早早去颜家拜访。颜鸾的九弟颜翊酷似颜鸾,倒是慷慨,随傅云树怎么摆弄,不厌其烦地做出各种姿势,尤其是一个射箭的姿势整整摆了好几天,比打战还累。当然颜翊也不亏,为自家姊妹狠狠敲诈了好几副仕女图。 这幅骑射云平图将颜鸾的神貌描得栩栩如生,颜翊看得咂舌,兄长颜王也赞叹不已。 傅云树非常满意。 御书房里,迟衡支着下巴抚摩着画纸,沉默半晌道:“似乎不太像。” 傅云树一愣,心说自己如此用心,连颜家人都夸很像,莫非颜翊是客套话。不过迟衡陷入冥思,傅云树没法追问。回去之后就问颜翊哪里不像,颜翊挠着头说:“很像了。非要说毛病的话,六哥的眼角有点挑,你画得温顺了点。” 傅云树二话没说把画撕了。 颜翊救之不及,跌足:“撕了干什么,太可惜了,留着给我也好啊,啧啧,难得你这么认真啊!” “不认真怎么行?我哥天天在我耳边念叨,把皇帝和六哥的那点儿事都快说烂了,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傅云树铺开纸,“颜翊,你印象最深的六哥是什么样的?” 颜翊笑了:“小时候,大哥拿来一个瓶子,瓶口一滴水滴下来,六哥一箭过去分毫无差——太绝了。” 傅云树费了三四天功夫,画完后呈上去。 这一次,比上次还惟妙惟肖,尤其是眼睛传神至极。 想不到迟衡锁紧了双眉,凝思了半晌:“总觉得不是特别像,云树,你以前见过朗将,是吗?” 不止见过,还见过许多次,对那一身红衣记忆犹新,傅云树只是想不到今日会一次次地记起,越想记起反而越模糊。 这次回到家,他郁闷地岔起双手,恼火地跟傅文星说:“哥,你说哪里不像?连纪丞相都说很像啊,你看这眉眼,这衣服,跟实际有什么两样?我说,皇帝该不会想让我给他一个大活人吧?” 傅文星安抚道:“皇帝不是无理取闹的人,你再想想,我给你磨墨。” 傅云树彻底死磕上了,前前后后画了七副画,连年都没过安省,但是还是没用。与前面那些倍得赞赏的画不同,迟衡总说不像,却说不出哪里不像。傅云树最后连颜王的外甥都找出来了,都说外甥像舅,这个外甥才十九岁,着起红衣来,眼睛一挑一勾,还真是像得浑然天成,虽说气势差远了——不过,十九岁的颜鸾也没有显露出霸气啊,风华正茂的颜鸾也很好! 傅云树抱着破釜沉舟的气势呈上去。 这一次,迟衡下意识地凝视画中人的脸颊,喃喃:“说不出哪里不对劲。” 傅云树差点破口大骂,被傅文星死死地捂住了嘴巴,二人扭成一团,傅文星把弟弟的全身都搂住了。而一旁的迟衡全然没有察觉,只是怔怔地看着画,仿佛在找寻着不对劲的地方。 回到傅府。 傅云树彻底颓了,对兄长嚷嚷道:“亏你受得了这么难缠的人,简直啊,鸡蛋里挑骨头!全京城,谁能比我画得还好!” 以前,傅文星还劝说是真的不太像,但这一次,凭心说的确很像了。 所以他也不知道迟衡为什么如此吹毛求疵,画是画,能画得眉目传情已是不易,总不能像到能从画上走下来。 在别人面前还有模有样,在傅文星面前,傅云树就跟没长大似的,借机又是抱怨又是闹,把傅文星弄得也纠结。 就在此时,纪策上门来了。 纪策与傅文星是旧相知,二人多有交往,傅文星能成为侍郎还是纪策极力推荐的,两人仍是以朋友来称呼。傅文星泡了一壶茶,与纪策寒暄两句,还没等品上。 傅云树就大步走过来,把画纸往桌子上一拍,怒气冲冲地说:“哥,明天对他说,我不画了!不伺候了!就到现在为止,谁愿意画谁画去,反正我没吃人家的没拿人家的!哼!” 把傅文星吼得愣住了。 纪策笑了:“这是怎么了,小时候,咳,跟在你哥背后当尾巴甩都甩不掉,现在都敢对着大哥吼了,出息了!” 傅云树哼了一声:“还不是你的那位……” 傅文星狠狠瞪他一眼。 傅云树这才郁闷地改口:“还不是皇帝精益求精,我都撕了九幅画,他还说不像,到底是哪里不像他又说不出来,哼,是故意为难我是吧!” 他一搅合,茶是没法喝了,傅文星揉着眉头说:“阿策,连颜家的人都说挺不错了。那些画你也见过,平心而论,你说像不像?我们都是和阿鸾一起长大的,我是觉得再没法挑剔了。” 纪策点了点头:“普天下没有更像的了,尤其是执弓一笑那张,我都疑心他要从画中走下来了。” 傅文星苦恼:“他还有什么不满的?” 纪策只微笑不语。 傅文星看着颓坐一旁的弟弟,两腿没大没小地岔着搭在前方凳子上,头发乱糟糟的,蓬头垢面,一副颓到废的样子,实在让人看不下去,傅文星瞅着纪策说:“云树的确费心思了,皇帝不发话,他就只能一条道走到黑了。阿策,你了解皇帝,他到底是什么心思啊?” 纪策笑了好一会儿末了才说:“现在已经够真了,不需要更真了,一只画笔能将皮相画到这个地步已经够了,他自己也说不出哪里不像,他也不知道该画成什么样子。云树,你说,他自己都不知道,你又怎么可能知道呢?” 傅云树一拍大腿:“就是啊,他到底想要什么?神似?现在已经很传神了!颜王都说要裱起来,他到底是想要怎么样!” “所以不是真不真,而是没有画到他心里去。” “……我只是一个画师。” 。 第319章 三二二 【第三百二十二章】 纪策抿了一口茶,茶雾袅袅萦过眉间,半晌说:“在做事上,皇帝是很干脆的人,他不会让你猜啊猜的,这一次真的不知道想要一副什么。如果他非说不像的话,那一定是再怎么形似神似那都缺一点儿什么。你不是他,怎能画到他心里去?云树画的都是触手可及的,如果想让他满意,不如,画一副他不忍心细看的吧,那就挑不出什么毛斌了。” 傅云树还是云里雾里,不明白纪策的意思。 傅文星琢磨了一下,恍然大悟,转念一想,又觉不妥:“这样,岂不是太过残冷?” 纪策不说话。 傅文星兀自想了一想,越加不忍,相对着喝了几口闷茶徐徐说:“像他这么痴情的人,让人真不忍戳他的心窝子。阿策,你是他的……怎么能出这种狠主意?” “我不出主意,你操心自家的弟弟;我出主意,你说我残冷。” “哈,自然不是。” “我一直想断他的念想,戳心窝的事干了也不止一件了。人死不能复生,越是惦记,越是让活着的人心酸,我不想让他老是牵挂着一个死去的人,反正,百年之后,都会见上的。”纪策低眉,手指拂过袅袅的烟。 “……反正人都没了,惦记一下,也不算什么的。” “若是普通人那就没什么,但他是皇帝,皇帝的一言一行所带来的后果不可估量。现在是痴情,倘若将这种痴情带到国务的处理之中,以他的固执的性格,将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我们都预料不到,所以,防微杜渐吧!” 傅文星凝思片刻:“你说得对,没有事就是他自己的事,一旦有事,就会波及整个元奚国,残冷是残冷,长痛不如短痛,也好。” “残冷的事,也得有人做。” 傅文星转念一想笑了:“他现在,每天忙得脚不沾地,想惦记都难,我也从没见他说过。” “他心里惦记。” “……阿策,念想都没了,你还不让他心里偶尔惦记一下啊?罢了,我知道你不是妒忌。想当初,你跟颜鸾……咳,云树,你去想想,有什么情境是皇帝想都不愿意想的,他看一眼都心酸,你就成了。” 傅云树兀自琢磨。到了半夜,忽然蓬头垢面跑到傅文星的房子里问:“哥,你最遗憾的事是什么?” 傅文星睁开朦胧睡眼,叹了一口气:“最遗憾,就是当时没舍下心来逼你学国策学诗书,现在,看看你,每天游戏花间,没有一点儿正行,我们傅家,还指着你光宗耀祖呢!现在是指望不上了!” “你是榜眼!还不够光宗耀祖啊!” “你要是考上了,我更高兴。” 傅云树钻进兄长的被窝,兴致勃勃地说:“哥哥,我开窍了!我明白纪大哥的意思了!哎呀,我就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嘛!原来还是怪我太认真了,不是越像越好,而是没有把握皇帝的心……” 第三日,迟衡下了朝,依旧去御书房,傅文星紧随其后。 迟衡往椅子上一坐,手才要够奏折,忽然愣住了,他盯着案子上的画,目光灼灼闪动着光芒,好半天,他的手指抚摸上了颜鸾的长发。颜鸾一袭红衣,骑着骏马,回头一瞥,只是不经意的一瞥,嘴角微挑起。风雪之中,他的身影有些模糊,侧脸亦不是很清晰,但就是他!这是最后的一眼,颜鸾就将走进茫茫风雪中,再不回头,无论如何呼唤,他再不可能回头。 风雪吗? 那曾是桃花灼灼的春日,桃花亦能飘成浩浩荡荡风雪,以此埋葬壮志未酬的英魂。 迟衡撑着桌子,所有的力气被卷进了风雪,许久他抬头说:“文星,将这幅画裱起来,挂到……挂到群贤阁里,挂到我的旁边,画得,真好啊!”最末一句,带着淡淡的笑容,浓浓的伤感。 傅文星上前,想将画收走。 迟衡按住了画角,迟迟没有松开,傅文星等了一会儿,悄然退下了,留皇帝一人在空空的御书房里。 大雪纷扬,正是画中的景象,傅文星抬头仰望大雪飘落指尖,乱世,谁能明哲保身,看惯了生龙活虎的人忽然死去,看惯了牢不可破的城池一朝坍塌,看惯了烈火烹油的融化瞬间消融,永恒,怎可永恒,能相守一日是一日,珍惜,更珍惜。 “嘿!破荆还没回来吗?他怎么比我还磨蹭,我好歹也是去垒州转悠了一圈的!” 一个高扬的声音响起。 傅文星看过去,看到了石韦旁边,一个极俊朗的男子,飞身下马,满脸的意气飞扬,束带随风飞起,风雪中,男子一袭华服异常夺目,腰间一条金色的腰带,正是皇帝御赐。他大步地走过,带起的风雪映着金光一样。 这一个男子,一定是容州王容越吧,早就听说他的脾性。 傅文星猜的一点不错。 来人正是容越。侍卫才通报进去,容越就很不耐烦地大步进去,侍卫一看这架势,想拦不敢拦,不敢拦也得拦。容越一怒目,宫平赶过来笑着说规矩就是多,没办法,上次遇刺,谨慎多了。 容越一进去,迟衡就大步过来,不等开口,先将容越抱住了。 容越哈哈一笑:“你受伤了?我看你好得很啊!” 迟衡抱住没松手,头靠在容越的颈弯处,鼻音重重的:“要伤成什么样,你才高兴?卸一只胳膊卸一条腿?” “呸!说点好的成不!” 迟衡没说话只死死抱着,呼吸不稳。 容越拍着他的肩膀,打趣道:“喂喂!这是怎么了?隔两月不见你转性了!喂!老大,你来这么一下子小的受不住!诶诶,让我看看,我抱错人了没!别是刺客刺坏脑子了吧!” 迟衡笑了,把他一推,上下打量:“日子过得不错嘛,红光满面的。” 容越一撇嘴:“天天纵情声色犬马能不红?诶,我说你这个皇帝怎么当得这么苦啊,侍卫忙得跟陀罗一样,多来几百个啊!还有你,怎么倒瘦了?这皇宫的御厨该换了!咦?这画上是我?” 容越欣喜地走过去,御书房的墙上挂了他和岑破荆的画,踌躇满志的将军,迎风而立。 容越笑了,转向迟衡:“我就说,每天都觉得背后有眼睛盯着似的,你该不会想我时就看画吧?这主意好,见画如面!谁画的,不错啊?傅…云…树……名字真耳熟。” 一边说一边挑笑。 容越转向案子,笑容渐渐收住了:“朗将啊!画得,真是特别,我就说你怎么忽然转性了呢。诶,你左拥右抱,还有什么不满足的,珍惜眼前人,你都是皇帝了,唯我独尊,就算有什么遗憾也两相抵消了。” 迟衡卷轴一推将画卷合上:“不说这个!文星,将这几幅画就挂群贤阁里去。” 待傅文星走了,容越说:“啧,这个就是科考选出来的吧?我沿路听百姓传得沸沸扬扬,说当今的皇帝不拘一格,广纳贤才,但凡是识字的有点本事的都赶着明年的科考呢——人家都是三年一考,你这一年一考,水分会不会太大?” “大了再沥干就是,怕什么?要文举都像纪副使,武举都像你,我高兴都来不及。” “切!一百年才出一个我!” “你就得意吧!一路上有好玩的事没?回京城怎么也不吱一声呢,我也好去接你啊!” 说起沿路有意思的事,可不得了,容越滔滔不绝地说起,风尘仆仆的脸光辉绽放,这一路上要多奢华有多奢华,回了一趟泞州的紫星台旧地,去了一趟垒州,无不是浩浩荡荡的,风风光光。 容越一回来,皇宫就热闹了,他一天到晚往乾元殿里蹿。 朝堂更加热闹了,因为容越性子直,敢说敢干,一双眼睛专盯浑水摸鱼的人。十二月末,陵阳州、连州相继收复,如此一来,仅剩下任遥州了,迟衡下令,命军士可继续向北开疆拓土,那原本不属于元奚国的土地,该易主了。军务调遣有石韦一人掌管即可。迟衡就派容越专门督查促办新政令的执行,容越是容州王,军功卓著,严肃时而且有着将军的肃杀之气,别人都畏他三分。久而久之,容越在处理政务上也很有一套,倒承袭了他当将军时的迅疾如电、雷厉风行。 眼看着过年时,岑破荆也回来了。 顿时皇宫就活起来了。 除夕夜,迟衡在宫中设下宴席,欢歌欢舞十分热闹,一支歌舞连着一支歌舞,一杯酒连着一杯酒,迟衡喝得酒光潋滟,半眯着眼,看众人醉着笑着,喝到醉浓处有人扑到他怀里,软得扶都扶不起来,迟衡笑着拥揽着,宫苑里,绿上枝头,杏花早开,烛火相映,身动影移,红色灯笼摇曳,风过处,一股暖暖的熏香笼罩。 欢宴且住,星辰且住,怎舍良宵匆匆。 所有人都醉了。 或者躺在椅子上,或者趴在案子上,炉火烧得很旺,着薄裳也暖暖的,迟衡撑着手,心想莫非要全部抱回乾元殿里去,难得如此尽兴。 忽然,树枝剧烈地动了。 第320章 三二三 【第三百二十三章】 在迟衡心满意足看着眼前时,蓦然地一阵诡异的安静。 忽然,树枝摇晃了。 明明没有风,明明只有笙歌的弦乐在浅吟低唱。迟衡缓缓直起腰,环视周边,警铃大作。蓦然,树枝剧烈抖动,簌簌的数声,而后倏然之间寒光交错。 毫无征兆,密箭纷纷飞了过来。 树下,一群灰色衣服的刺客赫然出现,站在那里,他们的手中是长弓和暗器。因为有水阻挡,他们一时无法靠近。迟衡起身一脚踹开凳子,啪的一声大喊:“护驾!” 话音未落地,一群黑衣人仿佛从地底钻出来一样扑向了刺客们。 没有预兆的偷袭,惊醒了半醉的人,慌乱之间桌椅哐当乱撞。但意想不到的时,明明那箭是冲着人而来的,偏偏快要近人身时忽然大转弯,全部啪啪啪撞在一起钉向了椅背,迟衡抬脚将凳子往旁边一踢,把身旁的骆惊寒一拽一推:“到桌子底下去!” 骆惊寒仓皇之间将桌布一扯,唰的一声碟碟盘盘纷纷坠落碎了,而桌子的中间赫然出现了一人见方的一个台阶和暗道。 迟衡一边挥起长棍抵挡来袭的弓箭,一边将人推向暗道。 容越更是振奋了,大喊说:“终于来了!让我好好打一场!”说罢长棍舞得像梨花落一样,密箭沾身不得,他还要去按那放水的闸门,被迟衡按住了,示意等其他人都跑了再说。 当然大部分臣子是惊慌的。 石韦和岑破荆或扶着或扛着其他臣子们飞快地推进席子中央,密箭近不得身,臣子们很快镇定下来,有条不紊地走下了暗道。 纪策望着迟衡,想说什么。 迟衡一把将他推到石韦身边怒斥道:“赶紧进去,你是等着挨箭啊!都进去都进去,我要大开杀戒让郑奕知道我的厉害!” 纪策被仓促地推了进去,力道粗鲁却让他鼻尖一酸。跑进暗道,暗道的灯火晦暗但足以看清前路,暗道曲里拐弯,他不知道前方是哪里,他听着上面的刀箭声锵锵作响,想回去再看一眼,哐当的一声,暗道的门被合上了。 所有声音被隔绝。 纪策的酒意全部散去,他想这是什么时候开的暗道他怎么从不知道?那群黑衣护卫是什么时候由谁训练的?迟衡一向不喜欢大肆欢宴,这次却弄得满朝皆知,是故意的吗?迟衡现在,怎么样了呢? 纪策越想越乱。 骆惊寒走过来扶住他的胳膊,冷静地说:“纪策,你受伤了吗?” 纪策摇摇头。 骆惊寒抬头往了一眼头顶:“不用担心!他这么成竹在胸一定是早有准备的!难怪,开席前,他无论如何都要你坐在他身边一步也不能离开呢!”骆惊寒的嘴角翘起微笑,同样的话,迟衡也对他说过,现在想起,心惊肉跳中有丝丝甜蜜溢出。 纪策恍恍然想起,是有这么回事。 纪策心中忽然冒起了一股怒火,他怎么能把自己一推了之了?他怎么能什么都跟自己说就决定了呢?他现在,怎么样了呢?纪策按着胸口勃勃跳动的疼,眼前浮过一幕幕可能情境,他再无法站立,顺着墙滑下去,坐在了地上。 群臣的喧嚣渐渐都沉寂下来,每个人都屏住呼吸。 骆惊寒靠紧纪策,关切地询问着,说着纪策因心乱而听不清的话,好一会儿,纪策仿佛受了重伤一样气息微弱:“惊寒,你不明白,我已经失去了一个,无论如何,不能……” 后面的声音太微弱,骆惊寒倾身。 忽然,轰的一声。 红灯笼掩映的光芒摇曳,伴随着容越年轻的轻快的声音:“呦呵不会都吓成软脚虾了吧!上来吧,搞定了!” 这么快吗? 听着群臣的脚步纷纷追随着光亮而去,纪策没有挪步。迟衡从暗道口跳下来三步两步走到纪策面前,焦急地握住他的手:“纪副使,受伤了吗?” 纪策握紧了迟衡的手,偎在他心口。 一旁的容越撇了撇嘴但笑,笑了一会儿打趣道:“诶,地下黑咕隆咚的,上面风光更好,不如上来细聊?好不容易设下这么一个大圈套套着了大狼,赶紧拷问拷问,肯定能摸出大祸害来!” 搞定的刺客,正是迟衡一直以来期待的诡士——郑奕豢养的诡士不可能轻易离开,终于在这个时候下手了,落入迟衡谋划已久的陷阱之中。而埋伏已久的黑衣人,正是迟衡令石韦岑破荆暗中训练的尖刀,以对付本领高强的诡士。 迟衡下令,对没有死去的诡士严刑拷打,威逼利诱,顺藤摸瓜。 他知道,这么一群诡士们肯定是郑奕的贴身护卫,他们能破釜沉舟来到京城必然是郑奕的授意,而谨慎的郑奕,怎么可能会让风筝离自己的手太远。接下来的事就更加轻易了,刑部尚书秦理亲查此事,一拨一拨发出命令,对剩余的诡士们穷追猛打,越是追得紧,郑奕露的马脚越多。 郑奕果然在京城附近。 秦理广布通缉令,赏金白银万两,一夜之间郑奕的画像贴遍大街小巷,也是一夜之间,元奚平民看到赏金,个个面露精光,不等官府来查,自己先将到处翻了一遍,更有甚者,一个村子的村民连夜搜寻,将郑奕落下的蛛丝马迹全部找出来。 而面对一轮又一轮的攻击,密不透风的大筛查,郑奕的护卫很快被打得七零八落。 而郑奕本人亦仓皇地向南逃窜。 不提迟衡数道暗令命护卫一路穷追猛打,从二月到五月郑奕的消息不断,眼看着他的人越来越少,穷途末路。 乾元二年五月,迟衡收到追查的护卫的信函,说郑奕进入了曙州的蒲渠附近深林,再怎么搜寻都不见了,连一点儿蛛丝马迹都找不着了,特向迟衡请示该怎么办了。 迟衡回想起那个时候,也是春日,仓皇之间自己和郑奕闯进的林子。 他,竟然躲进那里了吗? 那个诡异的荒凉境地。 虽说穷猿奔林,岂暇择木。但若是自己无论如何也绝不会再踏进去的,那九死一生的诡异的没有人烟的地方,就算再进去,未必有运气活着出来吧。郑奕,大概骄傲到绝对不愿意成为阶下囚,所以罔顾生死闯了进去吧? 无论如何,迟衡算是除掉了心头大患。 而且,就算郑奕卷土重来,已经没有任何杀伤力了,根本无需担心。 迟衡悠悠地坐在御书房里,脚搭在桌子上,纪策进来皱眉:“除掉郑奕,你就开始肆无忌惮了?” 迟衡嘻嘻一笑:“怎么会,我正在研究治国大策。喏,这些都是郑奕刚当上皇帝写的国策,以及他当太师时的一些奏折,涉及的民生无所不包,啧啧,真是不错,比陶霄还厉害。” 纪策随手拿起看了几行,渐渐肃穆。 迟衡感叹:“郑奕适合当一个盛世的宰辅,他的雄才大略在于治国,而不是征战。可惜他不该执着于一个皇位,他的运气差了不止一点——是吧,纪副使,他要是早生几年,可以夺权直接当皇帝;他要是后生几年,可以当我的丞相。” 纪策微微一笑。 五月的夕阳碎碎的,绿荫一片片叠加,安静的时光,安静的迟衡,一卷卷呕心沥血写成的国之策。纪策,坐在迟衡身边慢慢看了起来。不知不觉,光移影动,身上暖暖的发热,纪策直起了腰,对上了迟衡的双眸。 迟衡笑道:“我赢了。” 纪策挑眉。 “因为我赢了,所以对失败者会格外宽容。我不会忘记郑奕做的那些事,曾经想把他碎尸万段。现在我是一国之君,而他,就像过街老鼠一样惶惶不可终日,这比杀了他更快意!”迟衡笑着敲了敲书卷,“因为恨意消融了,所以能看得进他写的东西,好的有用的,直接拿来用就是了。” 他的一勾笑容轻松、惬意,消融了纪策心中的忧虑。 夕阳西落,月亮早早地爬上来了,迟衡望着圆圆如盖的苍穹,凝视着天际一颗颗闪亮的星辰:“纪副使,以前,我总梦见群鬼缠身,我挣扎着脱不开,只能用刀拼命砍拼命砍。有时实在砍不动了,鬼就扑上来,到处都是黑的,这个时候,我就会梦见星辰幻化成了你们的脸……纪副使,别笑,是真的。自从梦里群鬼对我称万岁之后,就梦得越来越少了。” “我们就在你身边,还不够吗?” 一睁眼就能看见,怎么会嫌不够呢,迟衡笑了,目光灼灼说:“你们都在我身边,我心满意足。纪副使,梅付发信过来,乾元军已占据了塞利比国的城池了。不过,钟续和梅元白二人无视军纪,擅自领着几个少年杀进了宝萨城,竟然真的夺了城池,只是梅付的儿子梅元白不慎受伤。梅付向我请示,让钟续和梅元白一同回京。纪副使,你看如何?” 纪策笑道:“你还忘记了夸钟续。明明梅付还说,钟续枪法如神,见者心惊,他日必成大器。把他召回来,你舍得吗?” 迟衡蹭了蹭鼻尖:“舍不得!让梅元白回来吧,梅付肯定忧心儿子。” “你不想念钟续吗?” “他日,钟续成为真正的枪神,我自然会把他召回来的。或者他愿意回来的时候,他就会回来。”迟衡将书卷放在膝上,侧头望着纪策,“我也会梦见钟续幻化成星辰,但他的身边总会有另外一个人,我看不清是谁。” 纪策失笑:“你是妒忌吗?” 迟衡亲了亲纪策的嘴角:“钟序死得太早,没能跟我一起打天下。现在,他想要替我开疆拓土,就让他去吧,束缚在我身边,也不是什么好事。纪副使,我当皇帝已经快一年了,三分之一以上的国土休养生息了数年,三分之一休憩了两年以上,官员基本都稳定下来,咱们可以开始进行一些大的变革了。” 。 第321章 三二四 【第三百二十四章】 乾元二年,迟衡重拳出击,开始后世闻名的“乾元革新”,缔造乾元盛世传奇的开端。 对外,迟衡的乾元军向北向西,梅付、颜翦、颜翊、辛阙、梁千烈、霍斥等名将纷纷自动请缨远征,立下汗马功劳,将王朝的旗帜插向了元奚人从未到过的大块疆域之上,短短三年,利刃所至,威名所至,所拓的疆土是前人所未达到的,也是后世再没有逾越的,后世史册对他的战功均为赞许。 对内,迟衡大刀阔斧革新,励精图治,国富民强,百姓安居乐业,名臣名相亦层出不穷。前有纪策、骆惊寒、石韦、庄期、景朔等人,均为辅佐迟衡的重臣;后有后起之秀武适、褚嘉、左修远、廉兴治、项中、宋源、宗渔舟等人均是迟衡慧眼识睛挑出的人选;亦有出身贫寒、本是小官小吏,终至名声显赫的,如林一业、高斐、周阶等人,均为迟衡不拘一格选拔下脱颖而出的人。 任何革新都不是一蹴而就的。 坎坷摸索中,有争吵,有反对,甚至有臣子痛心疾首要以死明志。也并非始终那么肯定、始终那么坚定、始终那么正确,也会质疑、后悔、后怕那一颗颗落下的棋子。对了,继续下去,错了,重新再来。 看不清对与错的浑沌之中,迟衡且行且坚定。 不止是一个一个的举措,也有一批一批的臣子新人涌上来。因担心后继乏人,迟衡更将文臣武将的弟子全部聚在京城书院之中,从中挑选合适人选。钟续的同窗如梅元白、巫琛、相陵、颜景同、霍因其、温苦茗等十数人为个中翘楚,数十年之后,同样都成为人中龙凤。 而迟衡所立的皇子:子炎、梅瑜、秦翼望、阮阅也并不飞扬跋扈,反而因迟衡的严厉而个个成为年少俊杰。即使最得宠爱的子炎也不敢在迟衡面前轻易放肆,这倒是让迟衡很是郁闷,他实在不喜欢一个个见了他都噤若寒蝉。 只惜岑破荆一直无子。 岑破荆曾笑着问迟衡欲立哪一个为真正的太子,迟衡难得苦恼,倾倒一肚子苦水:“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年龄太小,总觉得子炎太愣,梅瑜太弱、秦翼望太木、阮阅机灵倒是机灵但都是小聪明。” “一眼就能看出不凡的,那是长了龙角的,小孩嘛能看出什么。” 迟衡摇头:“和钟续年龄不相上下的那几个,倒比这几个皇子好很多,年纪虽轻但都很不俗,自幼博览群书,见识广,如果非要选的话……罢了,还远的时,就不杞人忧天了。” 以上皆是后话,在此不细表。 弹指一挥间,六年过去了。 六年的辛苦自不必多言,御书房前的杉树从幼苗长成了亭亭大树。 乾元六年。花落七次,花开七次,科考都已考过第三次;十六岁的子炎、阮阅甚至会背着迟衡偷偷地向太傅的女儿传书达意了;而钟续的同窗们如梅元白、巫琛、颜景同、相陵等人都由十三岁长到了十八岁,在迟衡的部署下在六部任侍郎职位。 众人都知道,迟衡在练刀。 相比岑破荆开疆拓土,容越则被迟衡按在了京城,容越依旧是大将军之职。和平年代,大将军也不好当,更兼任有监察兵部之责。好在,容越很快也得心应手起来,和石韦成为迟衡在军务上的左臂右膀。 迟衡也已年满二十九岁。 褪去了初当皇帝时的青涩和手忙脚乱,他现在早游刃有余。每天看着文臣武将们在朝堂上吵吵嚷嚷,他就特别开心,因为争吵之后,就轮到他决断的时候了,好比千军万马当前,就等他一声号令。一开始,他的每一步都忐忑,惴惴不安,他不知道御玺落下去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但现在,他已经能前瞻地预测到每一步可能的利益与弊端,趋利避害,他能做的就是坚定地推动着长远的决策。 元奚国国泰民安,而乾元军铁蹄踏处,塞利比国和乌斯国等诸国臣服,远道而来朝拜的使者更是络绎不绝。 不提这一时名称名将层出不穷。 只说钟续。 跟随梅付的钟续屡立战功。不止枪技惊人,更早早就露出统领千军的天赋,常常一人领着数百人就攻下一座城池,每每令迟衡看得心惊肉跳又大感欣慰。因杰出的征战统领能力,钟续很快就被提拔成了最年轻的副将军。领着千军的钟续如虎添翼,所向披靡,成为迟衡开疆拓土的最前锋。在后世史册中,钟续亦被大加赞赏,盛名与容越、岑破荆比肩——此是后话,暂不表。 乾元六年,十二月中旬。 岑破荆梅付班师回朝,迟衡早早去迎。远远地,暗红色的戎装,闪亮的盔甲,铁蹄铮铮,以踏遍山河的气势排山而来。迟衡看着最前方,岑破荆的右边,是一个着白色盔甲的年轻的将领,他个子高挑,眉宇间如剑。 迟衡眸子蓦然恍惚。 将领们飞身下马,在迟衡面前单膝跪下异口同声山呼万岁,震耳欲聋。 迟衡将他们一个一个扶起来,走到白衣将领面前,看着那抿紧的唇线和青春的脸颊,眸子里迸射出亮过星辰的光芒。迟衡忍不住握住他的手腕笑道,替他拂了拂刘海:“钟续,起来吧。” 钟续,他成了前世口中的强者。 强者总是强者,不愿意屈服,不愿意低一低头,钟续就那么扬起头看着迟衡,他固执的眸子在迟衡的脸上搜寻着,急切一闪而过,而后略是失望地垂下睫毛。那一瞬,他由一个年轻的将领,变成了一个带着惆怅的青年,脸庞是熟悉的,神情是陌生的。 而当梅元白、巫琛等人出现时,钟续眸子又亮了。 钟续冲过去,将梅元白抱着转了一大圈,激动地说:“元白,腿和手都休养好了吗?我当时太莽撞了!真好,你没有事!我好想你啊!” 钟续歪着头的样子激动笑着的样子,好熟悉。迟衡苦涩地想,大概不需要讲述过往了。 骆惊寒伸手掐了一把:“陛下!陛下!喂!迟衡!眼睛都看直了!都看着你呢!你这是想要横刀夺爱吗?” 得此江山,得神仙美眷,夫复何求? 迟衡释然了。 德宁宫里,迟衡在设宴大赏。 伴随着纷纷扬扬的大雪,不提其他将领豪迈劝酒。只说宴席上的钟续,一双眸子很好奇,溜过宫中的大小事务,而后紧跟着梅元白寸步不离。相比较,颜景同数次想接近,钟续也不是很热心,颜景同很是失落。 迟衡看在眼里,心知肚明。 当初颜景同耍了小手段,试图让钟续不要靠近自己。可惜被识破,以钟续的个性,是绝对眼里容不下沙子的。所以,他和外柔内刚、曾为他受过伤的梅元白更亲近,对颜景同则冰冷以对。 迟衡笑了,想不到钟续还那么耿耿于怀。 往日之日不可追。 钟序是钟序,钟续是钟续,就算故人归来,也终究是不同的人,他若不喜欢,自己也是舍不得让他委屈的。迟衡一饮而尽,一旁的容越笑着又斟满一杯:“你今天喝酒特豪爽!见到小情人就是不一样!” “谁的情人还指不定呢!” “哈,你看梅元白他们都一个一个嫩得掐出水来,你比不上啊!”容越调侃着,声音响亮。惹得钟续看了过来,他的侧脸一道弧线,像枪一样夺人眼目。 迟衡不服气:“除了嫩,他们还有什么比的上我的!” “莫欺少年!”容越哈哈大笑着,转头和旁边的岑破荆拼起酒来,岑破荆久据边关,难得开怀畅饮,将容越按住好好地灌了一通,两人喝着喝着,酒劲上来,炉火又热,容越索性把长裳一解,和岑破荆划起拳来。 二人你一句我一句,你一杯我一杯,喝得不亦乐乎。 容越的长裳随风摆动,好不飘逸。 不知拼了多久,岑破荆也都两眼模糊了,瞅见容越的腰间的龙纹,眯着眼看了一看,而后大着舌头调笑说:“容越,你这龙是变色龙吧!” 平平常常一句。 想不到,容越一顿,立刻将衣裳一拂一束,裹实了,岑破荆笑了:“哎呦,这么小气,让我再看一眼!” 迟衡一直看这二人划拳,听了这一句,再看容越举止,不由得好奇,但容越是背对着他,刚才也没看清岑破荆说的“变色龙”是什么意思。迟衡遂起身,将手放在容越的腰上,笑着说:“让我看看,到底是什么变色龙?” 想不到容越将他一推说:“去去去,还不是老样子。” 迟衡觉得不对劲了,手要去解容越的衣裳,想不到容越不耐烦地一拂手:“滚边!大男人有什么好看的!别乱动,再动我跟你急!” 一副不管天王老子的样子。 迟衡停下来,看着容越束得异常齐整的样子,不由得心生狐疑。他凝想片刻,笑着对一个将领招手:“凌罕,容将军是将你提携出来的大恩人,你不给他敬几杯?” 凌罕立刻奉上美酒,不由分说就给容越敬了三杯酒。 容越最经不住劝。 一饮而尽,结果将领们在迟衡笑嘻嘻的暗示之下纷纷围过来,几壶上好的美酒下去,容越很快就倒下去了,倒之前,下意识地按住了腰带,对岑破荆说:“破……荆……送我去……容德殿!不送……不够意思啊你!” 岑破荆笑笑着说:“怎么不去睡龙床?” 容越摇头,口齿不清:“不行不行,纪策、骆惊寒、石韦……龙床……劈成柴……都不够分!”说罢,眼睛一闭,呼呼大睡。 迟衡大手一挥:“送到乾元殿。” 皇帝发话了,谁能不停? 迟衡喝到醉醺醺的,跌跌撞撞摸到龙床,一屁股坐在软软的绸缎上,而容越醉得人事不省,饶是如此,手竟然还护着腰部,好像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一样。迟衡好笑又好气,双手一挑,将容越的衣服挑开了。 从脸颊、脖子、胸膛,一路看下来。 醉了的容越,依然是勃勃生机的,就像初见那样,迟衡深吸一口气,将腰带一挑,衣裳往两边一拂,而后,愣住了。 . 第322章 三二五 【第三百二十五章】 醉了的容越依然是勃勃生机的,就像初见那样,迟衡深吸一口气,将腰带一挑,衣裳往两边一拂,而后,愣住了。 映入眼帘的依然是龙。 但以前的龙纹刺青是青色的、昂扬的,云纹则是雨雾般的天青晕染开来。 而现在,刺青竟然淡成了泛着白的枯色,像初秋时节的叶子一样,勉强勾留住的那一丝青将转瞬即逝,余下的全部是枯黄。枯黄,没有光泽,整个龙都垂头丧气,而云纹更是憔悴。 今年五月与容越一起泡温泉,那时候的龙纹还是栩栩如生的。 刺青,会变色,也是因为肌肤变了颜色。 而容越的肌肤却依旧生气勃勃,只有龙刺青变色了,好像褪色了一般。可就算会变色,也绝对不可能变得这么快。 迟衡的手指忍不住颤抖。 颤抖的手,哆哆嗦嗦地触摸到了肌肤,肌肤,是温热的,熟悉的,手指按处,肌肤柔韧有弹性。迟衡的手指在腹部的龙爪云上蹭了两下,柔韧的肌肤印下去,又弹上来,但颜色,依旧是泛白的、苍白的、无力的枯草色。 迟衡不相信,使劲蹭了一蹭,又蹭了一蹭。 很快,肌肤变红了。 “没有用的。” 迟衡抬头。 容越已睁开双眼,嘴角牵了一牵,带着醉意的恍恍惚惚:“我……早……试过了,压根儿……没用。” “什么时候开始的?” 容越眼睛一闭,睡过去了,这一次沉沉的醉沉沉的醉,怎么都叫不醒了。迟衡的心像泡进了冰冷的水里,曾经的容越睡着以后就是四仰八叉,醉了也不安分。今天的他,异常地平静,即使迟衡抱住了他的腰也不再抗拒。 容越非常爱惜他的龙纹,浑身淌血都不怕,就怕他的龙纹伤一点点,一次划伤了都大惊小怪得不行。他也爱炫耀,爱在陌生人面前显摆一下得了夸赞才高兴。他一定早早就察觉了,只是一直没有说,看他昨天的情形,分明就是不想让自己知道啊! 正是太不同寻常,容越才会如此遮遮掩掩。 迟衡心如火烧。 十二月的空气寒烈,炉火格外旺,烧着浑身发烫。 一股迟钝的疼痛刺入脑髓,而后是干渴,像沙漠中飞沙扑过来一样,容越挣扎着睁开眼,光明一片。干涩的迷糊之后,他终于看清了,明黄的龙床床沿垂下明黄的流苏。容越一个激灵清醒了,骤然低头一看,衣服束得规规整整。 他舒了一口气,倒回枕头上。 “醒了?”背后的迟衡声音有些儿哑。 容越揉了揉僵硬的脖子,侧过身去:“昨天是哪里的贡酒?好喝是好喝,醉了太难受,还是以前的白炉好喝。” 迟衡半起身靠着床,缓缓说:“多久了?” “什么?” “你的纹身怎么了?” 容越一僵,而后若无其事一撇嘴:“看到了?安错说我火气太旺,吃吃下火药就好了。”  “容越,和我说实话!” 迟衡的脸色肃穆不容抗拒,容越呼了一口气,嘟囔:“又不是要死人!九十月开始的,没来由的褪色褪得厉害,我问过安错,也喝过药,还是一天比一天淡,恐怕过不了多久就会消失了。哈,‘得青龙者,得天下’,那就是郑奕的玩笑话,没事,没事,你要相信的话,就在纪策石韦的背上全部纹上好了。”容越调侃着,手放在额头挡去他的眸子。 “身体还有别的不舒服吗?比如,胸口有没有疼?有没有浑身无力?有没有……” “什么都好得很!” “为什么瞒着,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你是郎中?” “你还特意让安错不告诉我?你是故意要把病拖得无药可医是不是!” 容越蓦然烦躁把被子一踹:“哎,谁病了!你咒我呢!我现在能吃能喝能干架,多大点儿事!你要是喜欢看,就自己纹一个去!又不是什么事,怪就怪我当初随随便便找了个馆子纹身,被人骗了呗,肯定是他用的药汁不对劲!褪了好,我去纹一个更好看的!” 迟衡摁住他的腰:“庄期说,你师父说你明年是个坎!” “你听他胡说!我师父每年都念叨说师兄有大煞,结果呢,倒是准过没啊!年年都是坎!年年都把坎迈过去了!听他说,就把人误了!”带着宿醉后的眩晕,容越纵了纵眉头,“给我水!渴死了!” 总是爱敞开衣裳的容越,衣裳齐整。 容越随手拿起柜子上的梳子梳起了长发,也就是很随意的几下,而后束带一缠,舒得紧紧的,神采奕奕去洗脸。扔在一边的梳子纠满了头发,好些根顺着肩膀滑下来落在地上。迟衡俯身拾起,每一根都是乌黑的,粗而直,纠成一团黑色绕在指尖,触目惊心。 气数。 青龙是气数。 昨晚,白胡子的师父这样说着,神情悲伤看着迟衡。 青龙的气数若尽了,容越的气数呢?又能延续到几时?这是一种挥之不去的阴霾,没有人告诉迟衡,但迟衡就是能确定。 安错说,他从没有遇过这种情形,而且容越非常健康,脉象稳健,没有一丝丝异常。这就是最可怕的地方,安错根本无法对症下药,也没有人遇到过刺青变色的情形。 迟衡近乎惶恐,将梅元白叫过来,吩咐他以最短的时间内搜罗天下名医赏金丰厚。 将政务分给臣子们,迟衡开始询问旁门左道的方法。 比如,京城中有一个江湖术士,听说他有点石成金之术、起死回生之方,更为神奇的是,他还真的将一名已死的女子从棺木里救活了!迟衡病急乱投医,将他召进宫中,述说了此事! 术士一听,拍着胸脯说:“这个好说,皇帝是真龙,只需你的一碗血给他灌下去,保管有用!” “胡扯!”纪策当即拍案大怒,令人打出去! 迟衡却听进了心里,看着那光洁的碗,蓦然抽出刀向脉搏划过去,血倏然流出,飞快地流向了碗,流血,是没有声音的,只有跳动的脉搏,一下一下,迟衡欣喜地看到红色的溪流很快充盈了青花碗,可是,很快,因为天冷,手腕上的血口凝固了,迟衡着急了,再度划了一刀,血更加激越地奔涌而出。 “你疯了!迟衡!你疯了!侍卫!来人!” 纪策惊慌的声音响起,他一边愤怒的喊一边抓住了迟衡的手,血渗过手掌黏黏腻腻的,一股浓郁的血腥味弥散开来,鲜血在碗里慢慢凝固成暗红的血块。 傍晚,容越惊异地看着眼前的冒着热气的血汤,血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的,汤很清,比以前吃过的血汤都清澈,连葱花都不飘,看上很不像一道菜。迟衡微笑地看着他,轻敲自己的碗:“血能清肺,味道不错,尝尝。这是,上贡来的,跟以往的味道不一样。” 容越舀起一块,皱眉说:“好吃吗?味道有点腥,你的手怎么了?” “手腕扭了。” 容越挑起长眉:“扭了?干啥了?谁能扭得过你啊!哈哈,是不是被惊寒给挠了不好意思见人?”送进一口,顿时脸就皱了起来,皱得像橘子一样。 “必须吃完!这是上好的东西!” 在迟衡胁迫诱骗之下,容越将一碗血块都吃完连汤都喝完了,最后吐着舌头说:“怪恶心的!难吃死了!哪里上贡的东西,太难吃了!” 迭声的抱怨中,迟衡笑了。 纪策起身说:“难吃也就这一次谁也贡不起!真是糊涂,那种江湖术士的混账话都敢听!”说罢离开列席,连一粒米一片菜都没有动。 满席静寂。 容越疑惑地转头,什么江湖术士,纪策怎么就怒了。说不出到底是哪里怪怪的,整个桌子,所有的人都说不出的诡异,最诡异的是除了他,没有一个人动了筷子。 迟衡期待地问:“容越,有没有不一样?” 然而,容越的纹身并没有因为龙血而变得有一丝丝鲜活,也没有因为迟衡为他搜罗的歪门邪道而变得不一样,原先挣扎残留的青色都渐渐消尽了,枯叶般的颜色里掺杂了一丝灰色。 从腹部开始蔓延,像可怕的爬山藤一样。 这种枯叶燃烧后的灰烬一般的灰色,让迟衡惊慌不已,也让他对自己的无力暴怒不已。容越倒是没心没肺一般,该玩乐的时候玩乐,该狩猎的时候狩猎,大雪纷飞覆盖了半座山,他愣是从雪山中猎到了一头熊,当他拖着猎物兴致勃勃地回来时,迟衡正与一群郎中在一起,面色铁灰。 容越开始被老郎中缠住了。 从吃什么、喝什么、拉什么开始问起,你诊了我来诊,个个恨不能把容越剥开来瞧个仔仔细细。容越被问诊得怒了,拂袖而去。 纷纷乱乱的日子折腾过了新年。 大年初六那天,容越拖曳着衣裳跑到迟衡跟前,发怒了:“我的病不用看了!有就有,没有就没有,我看你们都光溜溜的不一样活得旺吗!”的确很好,连最老迈的那个郎中都赞不绝口。 面对暴怒的容越,迟衡无法述说心中的惶恐。 元月天气冷,京城外七十里处有一温泉,绕着温泉建了一处“曲成宫”,宫里有大大小小的汤池十来个,终年热水蒸腾,冬日若是一浴,无比惬意,其中的“曜池”方方正正,池底铺着墨玉,池边铺着碧玉,玉阶铺入池中,精奢无比专供皇帝沐浴的。 园林狩猎之后,迟衡将容越带进了“曜池”。 容越从不懂得谦逊,在皇帝的专用池里的最深处扑腾了两圈,呼啦一声冒出来,一抹脸上的水:“皇帝洗的温泉也没什么不同啊,就是池子大了点儿,池子底下的玉石铺得好了点儿而已,我洗过那么多次也没见怎么着。” 迟衡坐着,水没过胸口。 容越拍打起来的水波一波一波冲击着他的胸口,看着容越在水里扑腾,又是大笑又是大闹,整个身体都变得红润。迟衡的心情依旧低沉,温泉的水一定能激活容越血脉里的血,让整个纹身变得红润起来,一定会的。 。 第323章 三二六 【第三百二十六章】 容越不懂迟衡心思。 一边哼着泞州的小曲儿一边洗着身体,从脖子洗下去。水气氤氲中,容越的身躯迸发着勃勃生机,每一个动作都牵引着身上匀称的肌肉,修长美好。只见他低头,开始揉着腹部,而后停下了,仿佛不满意似的飞速洗过,容越甩了甩头,继续搓向了欣长的腿。 记得以前,他对龙纹简直爱惜到不像话,而不是像现在这样飞速掠过。 腾腾的蒸气孜孜不倦将他包裹。 迟衡起身,为容越披上了一件绒绒的白色浴巾,合着汤池外隐隐约约的笙歌声,说不出的温柔,容越回头笑了:“你都一个月没有上朝了吧,臣子们参你的本子快堆成山了,你还有心情天天跟我狩猎和玩乐?哈,还是终于尝到了声色犬马的乐趣了?就说你这个皇帝当得特别无聊,除了上朝就是上朝,要不是你有纪策骆惊寒,过得跟行尸走肉有两样!” “嗯!我一点也不想上朝!” 容越挑眉:“哈哈,那你禅让了,跟我纵马天涯好不好?咱们有使不完银子,用不完的精力,比在这单调乏味的皇宫好多了!我就特别烦那些唠唠叨叨的臣子,你稍微惫懒一下,他就敢说你荒废国业不误正事——你是皇帝,不是木头桩子,天天坐在龙椅上有什么意思!人活一世,不就图一个尽兴!” 迟衡将他的肩膀搂住:“你说的对!” 迟衡的忧虑和伤心没法掩饰,明明可以号令天下,明明可以轻易地将一个国家覆亡,却不能拯救眼前的人一丝一毫,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的生命走向未知的地方,无力得让人惶惑,让人痛恨。 容越后退一步,上下打量警惕道:“喝酒了?别把你跟情人的那一套随便用啊!” 背后是玉石砌成的墙,再无可退。 迟衡苦笑。 容越眼珠在他身上悠了一圈:“你不是说扭的吗?” 手腕上的伤已经愈合了,留下清晰的痕迹,像两根索命的绳索一样,容越越细看越惊讶,而后抬头,眼神充满疑惑。 迟衡抱住了他。 容越难得只是浅浅挣了一下,没有说话。 迟衡只用浴巾盖住了下边,容越身上披着的也很薄,两个从温泉中出来的身体都是火热的,经过水的浸润,像初春的草一样润泽而富有弹性。可是,这么润泽的泛红的肌肤却无法让纹身变得鲜活,那些线条依旧是枯萎的。 火热的身体,骑术。 “容越,你别动,我有一个办法,能让你的纹身变得不一样。” 迟衡的声音是哽咽的伤心。 容越疑惑了。 迟衡的手渐渐滑下去,滑到容越腹部的龙纹上,浸润过温泉,长着薄茧的手指也不会太过粗糙。或许是迟衡的声音太过伤心,鬼使神差的,容越没有拂开,而是茫然地看着他的一举一动。 迟衡慢慢蹲下去,撩开了容越的浴巾。 唇凑上去,吻在了那龙纹上。 吻,吮吸的吻像点燃的火一样引逗着腰际枯萎的青龙,一点一点的温柔,舌尖顺着舒卷的刺青游走,在柔韧的肌肤上舔舐而过。润泽过的散着热气的肌肤呼应着迟衡的吻,变得悸动,变得不安,变得想逃脱。 容越闭着双目靠在玉壁上,喘着粗气,手指不由得按住了头发。 孜孜不倦的呼唤,枯萎的青龙终于晕染了一层浅红,浅红、深红、而后终于苏醒了,它惊异地摆着龙尾,白云渐渐显出来了,青龙终于昂扬了起来,一笔一划宛如勾勒,沁入肌肤。 许久,容越低呼一声:“呀!真的有用!” 久违的青龙复归了最初的神采,容越惊喜地看了又看,甚至把浴巾抛开,对着镜子前期后后照了又照,难以置信,欣喜地用手指抚了又抚,脸上的笑容宛如孩子一样天真。 迟衡心疼得想落泪,情\欲染上去的颜色,怎么可能针刺一般持久? 他想说这只是短暂的。 短暂的又怎么样,容越那么开心,开心那么纯粹,就享受一下这短暂的幸福吧,难道就真的没有办法了吗? 整个朝廷都知道了容越的病,也知道皇帝为他每天忙碌无视政务,但没有一个人敢提起。一开始只是梅元白在找名医,现在已经有七八名一品官员在为之焦头烂额了,迟衡甚至在暴怒之下,将一个寻找失职的官员撤职了,还要问斩,被纪策死死拉住了。看着纪策眉心的黑晕,迟衡涌上出一阵阵绝望。不说所有的官员都被折腾得如履薄冰,迟衡自己也变得阴沉憔悴了。 年轻的君王,不再是那个体恤民心的君王了。 他魔障了,像被恶鬼附魂了一样,那个曾经屠城的刽子手回来了,他的一个动怒就让人心惊肉跳,而且他无时无刻不在动怒、不在焦躁,他就像一个靠近火焰的爆竹,随时随刻都可能被引爆。迟衡根本没有心情上朝,就算上朝也是心不在焉草草了事,被臣子逼急了,他眉毛一立,顿时都噤声了。就算是纪策劝也没用,迟衡把所有的奏折全部拍在御书房案子上:“纪副使,哪些急,挑出来我一并批了。” 纪策按住折子提高声音:“不认真看,还不如不看!” 迟衡把折子一摔:“你是国之丞相,你看过就行。再者你和惊寒的主意还需要质疑吗?纪副使,你要是再逼我,我也就只能把御玺拿出来随便盖了!” 纪策拼命压制住怒气,低着头将重要的奏折挑拣出来。 分门别类默默叠在一起,挑着挑着,纪策一口气呛上来浅浅咳嗽了两下。原本闭着双眼手撑额头的迟衡听见声音,抬头看着纪策。大概那口气还没顺过来,纪策一手掩住嘴唇咳嗽,一手继续挑拣,紧皱双眉,每咳一下眉头就皱得更紧。 迟衡起身,脸色苍白:“纪副使,你生病了吗?” “……偶感风寒。” 迟衡的心一点点沉下去,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来。预感蔓延开来,他手足无措地听着纪策停不下来的咳嗽。 纪策断断续续咳得无法再挑拣,将手按在案子上好容易顺过气来,喉头有点甜腥,心口终于可以灌进清气了,他抬头看见隔案子一臂之隔的迟衡面色是从未有过的惶惑和无措,一向执掌杀伐的一国之君,此刻只是僵硬地站着、看着,眸子里闪着惊恐,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 “……迟衡,怎么了?” 迟衡一动不动,肩膀颤动,眸子里盛着绝望的泪光,他站在那里,魂魄却仿若不在那里,那么强大的人,此刻却如要碎了一样。 纪策上前,将他拥住了:“上次受冻了不是什么大事。” 迟衡置若罔闻,抬手蹭了蹭纪策的额头。 纪策微笑。 整天迟衡都拥着纪策不愿意放开,直到天色黑了,乾元殿的龙床上,迟衡将头埋在纪策的胸口,发出没有眼泪的抽泣声,他像一个孩子一样深恐被抛弃,他像爬山青藤一样将纪策囚在臂弯之中——那么有力的臂弯,不停地颤抖。 纪策安抚着。 安抚的同时止不住地轻咳着,迟衡绝望地给他顺气。 就算所有的御医都说纪策没事,他仍然没有办法相信他真的没事。因为就在他用力咳嗽的那一下,纪策的眉间忽然出现了一颗黑点,他原以为是污渍,但这颗黑点却一点一点的晕开来。 安错给纪策端上熬好的药汁,咬着唇对迟衡说:“陛下,纪副使染的是风寒,多加休息就好。” 迟衡没有说话。 容越的病,我们都在找法子,你就是把所有的郎中都关进牢里也没用。” “为什么纪副使的眉心是黑的?” 安错和纪策惊了,安错端详纪策的脸庞:“没有啊,眉宇很清朗。” 迟衡绝望地冲他吼开了:“因为你们都看不到!安错,你不是连死人都救得活吗?为什么现在就那么无能!你告诉我要什么药,我自己去采不行吗?!” 而容越倒是没事的人一样,一开始还掩饰。 后来就不在意了,谁提起,他就满不在乎地摆摆手:“没了就没了,我看你们都没有,不也挺好的。我劝皇帝了,他非要杞人忧天,你看看我,能吃能喝,哪像生病的样子!”依旧该干什么干什么,花天酒地也没少见。 三月,柳絮飞舞漫天。 皇宫里的柳絮更繁,容越在树下不慎吸入了柳絮儿,开始咳。 喝水没用,一开始了偶尔一咳,后来是断断续续的咳嗽,他心性急,咳嗽还要说话,呛入了更多的柳絮,越发咳嗽不止。迟衡一怒之下,下令将京城的柳树全部砍掉。一夜之间,京城无柳,而因为官吏的粗暴行事,百姓抱怨纷纷。 但容越的咳嗽反而越来越剧烈,性子变得焦躁了,这天御书房里他烦躁地说:“迟衡,我想去容州,我好歹是容州王,老呆在京城算什么回事!” “不行!” “怎么不行!我真的没病!咳咳,咳咳咳咳……”容越忽然一阵从来未有过的剧烈咳嗽,在喉头狠狠一咳时,一缕血带出来,他惊异的抬手一擦。 就在那一瞬间,他的眉心忽然晕开了一点黑色。黑晕迅速蔓延到整个额头,比纪策的还多。 迟衡怔怔地看着,御玺坠落在地。 。 第324章 三二七 【第三百二十七章】 迟衡一人默默坐在群贤阁里,三个多月的焦急,到了此刻已是凝成了绝望。他凝望着红衣男子渐行渐远的身影,不禁伸手抚摸着那张模糊的脸,所有的悲怆的心绪涌上心头,悲怆从心到眼到鼻,止不住的哽咽,却没有眼泪。 只有绝望的伤心,没有眼泪。 迟衡一遍一遍抚摸着,喃喃地说:“朗将,告诉我该怎么办?该怎么办才能救他们!要我看着他们一个个死去,我还不如自己去死!朗将,颜鸾,救一救我!别就这么,抛下我不管!” 风雪依旧。 迟衡慢慢蜷起身体,双手抱头,不停地呼唤颜鸾,悲伤的绝望的低吟声在群贤阁里回荡,唇齿之间只有一个空空的名字在痴缠在,无边的寂寞笼罩下来,仿若他在记忆之初那无边的更令惊恐的荒芜。 年幼的迟衡曾穿过令人战栗的黑色林间。 没有月色,没有月,只有将身体吞噬的黑暗包裹着,他踉踉跄跄,寻找可怜的一点点灯光,但是没有,他被横亘在地枯枝绊倒在地,幼小的脸庞发出抽泣声,天空终于划出了一丝光亮,他仰望天空,以为是梦。 又重新回到那黑色的林间。 今日的他已不再惊恐,梦也好,现实也好,都不畏惧,他摸索着向前,再没有枯枝能将他绊倒,他不知道去向哪里,习惯性的太抬头望着天空,没有月,没有星辰,没有光亮。他抛弃了所有的念想,低着头摸索向前,他找不见腰间的刀,他用手将横亘在前方的东西拂开,手掌很快擦烂,火辣辣地疼,伤口多了,疼痛变得麻麻的酸酸的。 没有小鬼在一旁叫嚣,没有烈火在焚烧,只有死一样的安寂。 在行走中,迟衡开始觉得脑海中有什么都一点一点抹去,以不可遏制的魔力在消失。迟衡惊慌了,熟悉的人一个一个从脑海中淡去,这是比伤口更令他畏惧的事情,他拼命记,拼命记,记住了容越和纪策眉心晕开的黑晕。 不要忘记,不会忘记。 这是自己寻找光亮的源头,如若有一道年幼时的光亮,就请点在容越和纪策的眉间吧,自己,不需要光明。如果心在这种煎熬中一点一点死去,不如痛痛快快吧。 迟衡这样想着,容越和纪策的脸庞越加清晰。 远远的黑暗里出现了一点灯火,迟衡欣喜若狂,他跌跌撞撞向那点火奔去。 一座陷在黑暗里的院子。 迟衡叩响了门,不多时,咯吱一声门开了,门童揉着朦胧睡眼,讶然道:“咦?” 仿若熟悉,又不知从何而起。 在门童殷勤的指引下迟衡进入了一个红杏园,红杏枝头全是红杏,一团团,一簇簇,开得灼人眼目。迟衡茫然地看着,这景象如此熟悉,似乎是谁曾在这样的红杏之下决然离去,头也不回。 迟衡摇了摇头,挥去蓦然而至的沮丧。 房中萦绕着暖暖的香,让人浑身的筋骨都软了下来,迟衡不由得斜倚在藤椅上,思索这是什么地方。 不多时,有男子匆匆从里屋出来,二三十岁模样,俊神飘逸。 男子见了迟衡,面露讶然,低头沉吟片刻了然地抬起头,脸色骤然变得正色:“你来此地所为何事?这里不是你能来的!在这里你会被打得魂飞魄散!“ 莫非?自己到了十八层地狱。 男子又絮絮叨叨念了几句似咒语不似咒语的东西,迟衡越听越晕乎昏昏欲睡,但很快,他一个激灵醒了:“你是无常吗?我有事问你!” 男子诡异一笑:“不错!你命数未到,小鬼勾错魂了,这就送你回去!” “不要!”迟衡如抓住救命稻草,“无常,能不能告诉我容越和纪策的眉心为什么会有黑晕?” “这是命数无人能阻,人生再妙都有尽时,化作一抔黄土,早一刻晚一刻又有什么要紧。” 男子继续语焉不详地念念有词。 迟衡听得越来越乱,茶香袅袅,就像绕在脑海的雾,将所有的记忆吞噬。他念得越多,迟衡越忘记自己想要的是什么,遗忘的恐惧涌上来,他大声地说:“我要让容越和纪策长命百岁。” “你执念太深,一切都是皮相,多一岁少一岁,又如何?” “我要他们好好活着!” 男子薄怒:“命数岂容你讨价还价!你以为你是皇帝就可以胡作非为吗!” “皇帝?他们都死了,我一个人当皇帝有什么意思!我宁愿让他们长命百岁,那些苦难我来承受!” “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命数!胡扯!你几经磨砺终于当上了皇帝,还不好好再享受几十年?一个开国皇帝,要为黎民百姓做的有这么多,你怎么对得起将身家托给你的百姓!” “……” “除了这两人,还有清……岑破荆、石韦、庄期能人陪着你,还有钟续,呵,真是乱成一锅粥啊。你忍心抛下他们?抛下你辛辛苦苦打下的元奚国?抛下你的王图霸业和即将到来的万国来朝的盛景?” “所以我活着他们就不能活吗?只有用我的性命才能换来他们的性命?” “这是他们的定数。”男子长袖一拂,说道,一股暖暖的香飘散过来:“迟衡,你忘了九五至尊的位置吗?在万万人之上执掌杀伐的感觉多美妙!享天下之最美最珍馐多美妙!当万万人臣服于你的脚下时,那滋味多么的美妙!” 瞬间,帝王的荣耀像一股蛊惑的风充盈迟衡的心,心迅速膨胀起来,那种滋味…… 那种带着弟兄们挥斥风云雄霸天下的滋味…… 啊!那种站在高台之上的滋味…… 可是,一道浅色的龙纹掠过记忆,迟衡抬起头:“让他们活着,我愿意用所有的东西去交换!” “短短三十载而已,你不觉得遗憾吗?”男子的声音低沉而蛊惑。 “不遗憾!” “你一定会遗憾的!当一个活人多美妙!当一个皇帝更是妙不可言!知道吗?你一旦选择了就会魂飞魄散,什么都会化作虚无!而他们俩,本来就是命定而已!” 一道闪电闪过,魂飞魄散的惊悸划破胸口。 尖利的叫声蜂拥而起,像堤坝崩塌;惊慌的心悸瞬间抽打着心尖,一下子将迟衡击倒在地,锥心的痛鞭打;绝望的挣扎、蚀骨的疼痛、所有的盛华瞬间化作了虚无的泡沫,拥有一切,消亡一切,黑色铺天盖地而来,将迟衡倏然淹没。他像溺水的人一样惊恐地拍打着水面,而后水灌入了耳、鼻、眼、喉,越沉越下,越沉越下…… “这就是死,不如,再享受几十年吧,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不,我愿意,以我之命,换!” “现在就会死!” 现在就会吗?脑海里如同一团白雾,在混混沌沌之际忽然清醒,迟衡悲伤地说:“十二年前,我已经死了!我不能再忍受,失去心爱之人的痛苦,与其那么痛苦地活着,我宁愿死……魂飞魄散,在所不惜,让他们替我去活!” 水潮悄然退下了,迟衡捂住胸口大口大口的呼吸咳嗽。 许久,他抬起头,看到了男子惊异又苦恼的表情:“唉!想不到你如此坚定。你执意要换也行,但是我还是会给你留一年活着的时间——他们不死,你就要替他们承受死前的所有痛苦,而且是痛苦百倍!” 一股疼痛从心口直击血脉,像刀片划过一样,迟衡按住胸口:“我还是,愿意!” 男子摇了摇头说。 半晌忽然说:“不过,就算续命,你的命也只八十岁,如今三十年已去。一定要分的话,一个人能分四十年,另一个人,顶多十来年吧。现在怎么要分呢,怎么分都分不匀称啊!你是想容越活久一点,还是纪策活久一点呢?你说吧,我肯定是不能偏心的,你说说,谁比较合适呢?” 迟衡凝思:“我死了纪策会很伤心,也许比当初朗将去世还伤心,我不忍心他承受那种痛苦。”那个时候纪策形销骨立,似人非人。 男子点头称是。 “容越也会特别伤心,不过他的脾性应该会洒脱以对吧。”迟衡第一次泛起微笑,“他的下半辈子一定会活得很自在,容州富庶甲天下,堂堂的一个容州王特定会享尽世间的荣华富贵。” “痛苦的活着不如快乐的活着。” “我不忍心让纪策活得那么苦那么累,苦难的生活,越活得长久越是煎熬,我不忍心,我就是魂飞魄散了,也不忍心让他受煎熬。” “看来,你希望容越活得长一点儿。” 迟衡凝思了一会儿:“让他们自己选择吧,我不愿意决定别人的命运,痛苦和快乐不是我能说得了的。” “怎么选?” “倘若以后他们谁要是痛苦得宁愿死去一了百了,有十次这样的念想就让他离开吧。” 男子睁大了眼,而后笑了:“你太狡猾了!他们都是人中龙凤,坚韧有担当,就算一时受挫也绝对不会轻易放弃生命的,越是坎坷他们越是坚强!你这分明是要他们都长命百岁的意思!十次?换成一次吧!” “不行!人总是偶尔会想不开,想开后就天高云淡了。” “一次!哼!你要想继续争下去连这一次都没有!反正他们的命数到了!” 迟衡咬牙切齿,挤出一句话:“三次!” 男子见他让步了,侧头一笑道:“罢了,你都要魂飞魄散了我就成全你这一个愿望……这么一来等于谁都不偏袒。不过你心里很清楚,纪策才是想不开的人,你还是将生的时间留给了容越,太狡猾无耻了!” “我知道那种痛苦,万念俱灰,万劫不复。” 。 第325章 三二八 【第三百二十八章】 男子渐渐肃穆:“君无戏言,一旦决定,就不能再更改——就算日后你再怎么悔恨也无济于事。” 迟衡凝望暮色如墨,缓缓说:“岑破荆的命数是怎么样的?石韦能与我相伴到最后吗?惊寒呢?一年?十年?五十年?争权夺势、兄弟反目、中年意气用事、老年专断昏聩、临终悔恨、孤寡一生,这些是一个帝王所必须经历的,我是否都会经历?” “有所得,必有所失,你是一国之君。万万千千百姓仰仗着你。” “我会渐行渐远,放下所有曾经珍视的东西?” “你站在权力的巅峰,也许会超越所有的君主,开创一个只属于迟衡的盛世!比起国之盛煌,你必须取舍。像你最初杀人一样,一开始会很难受,但后来就不会了,甚至你喜欢上了执掌生死的感觉!”男子诡谲一笑,“一将成名万骨枯,一个名垂青史的国君更甚!” 沉默良久,迟衡摇头:“独活太过难受,如果能同时救他们两人,我愿意。” 香雾丛生弥漫。 “我想让他们好好活着!” 男子望着迟衡忽然哈哈大笑道:“那可不要后悔!看来你只是凭着一脉残念来到这里的,罢了,你我情谊一场还是给个小灶吧,免得回来后又怨我——连我也记不得了吗?可是说又有什么用,你醒来还是会忘的!” 男子兀自苦恼。 他一大笑,再一苦恼,就亲近了许多,迟衡道:“你是谁?” “我是素霖。” 门童稚声稚气插话:“需要给帝君醒茶吗?” 素霖摇头:“他还有魂魄,你下去吧。” 迟衡迷糊了。 素霖浑身放松斜坐在藤椅上,随意地岔开了腿,随意地伸着,跟他之前居高临下的模样大相径庭。素霖揉着额头,大大咧咧地说:“这一世再缠绵再情深,回来也就会很快忘得一干二净,非要逆天干什么?” 迟衡更糊涂了。 素霖挥去手边的香雾,笑了:“一切都是有定数的,怎么可能随意更改?我就知道,时辰没到回来的都是给我找事的!头疼死了,你们一个一个不管不顾跑下去,就剩我一人手忙脚乱——就算你当了皇帝也是不能更改的,不过你的心意太决断,我就遂了你的心意!” 迟衡如堕云雾完全不知所云。 素霖继续抱怨道:“怨来怨去,都怪你,非要凑这个下凡的热闹——肯定是你下去的时辰不对,不但运势霸道得吓人,还缠上了莫名其妙的红线。比如说青阳君,早夭就罢了,回来之后人世残存的记忆太烈,死活要再下去拼个高低,我被缠得没办法,偷偷放他下去。结果也就奇了,寻了个凡胎没几天,出事又死了,干脆给寻了个痴儿,让他少长几年跟你折腾去。结果呢,青阳才下去没两天,跟他好得一条裤子的章宗星君不愿意了,怕他吃亏,吵着也要下去,我又巴拉着找了一个短命的凡胎,让他也少长几年。反正,记忆都给他们抹得一干二净,也不怕。” 迟衡云里雾里,却又觉得很熟悉。 青阳君是一个熟悉的人,但章宗星君又是谁呢? 素霖咂了砸嘴巴不满地继续说:“好不容易搞定,更糟糕的事又冒出了,你缠上了丹玄。这一世本该是丹玄称王,结果,竟然让你得了时运抢了他的位置,幸好他回来后也没怪我——当时我看星辰不对劲,赶过来时,忽然被一树红桃花给遮住了眼,以为他还鸿运当头,欸!” 迟衡恍恍惚惚,总觉得什么要呼之欲出。 丹玄?丹玄? 那么疏离的名字,没有一丝萦绕心际的熟悉。 素霖挑眼斜看他:“当初邪门了,一个个非下凡凑热闹,你也急得跟什么一样,我就说铁定会出事,你非不信!你这一遭下去,本来是为了束缚战修以防他阳气过戾。结果,他倒没事,反而你屠了一城,回来后必然是要降一级仙格的!” 迟衡越发恍惚:“战修?” 仿若相识。 “还好,战修顺利渡过了他的第七个凡劫,这一世之后他就不会再是苦兮兮的孤鸾运了。哈,阴阳必须和融,像战修这样阳气过盛、仙格主战、连一点点人世的情爱都不懂的,下凡除了征战还是征战。若不是你下去指点他,说不定人世的无辜又要被他的铁蹄践踏了。”素霖抿了一口茶,“还是你深明大义,每一世都作陪,七世兄弟,你每一世都为他而死以保他不会大开杀戒无道屠戮。他的仙格如今没有丝毫折损,将面东成为新的帝君,还是仰仗你的仗义哩!” 迟衡侧头凝思喃喃:“七世兄弟?” “是啊,一世交好也有、反目成仇也有,整整做了七世兄弟。” 迟衡苦苦思索。 “你前几世的桃花运都奇差无比,这一世却几乎要把桃树当柴火烧了,还真是少见!我偷偷拜托过月老,他理了半天说没法子。明明解开了,才一转身所有的线都往你的线上粘过去。但就这么乱成一团麻的线中,只有战修的,夹在你们一堆红麻绳之间,随便什么时候一抽都是顺溜溜地出来了,连一个结都没有,有趣得很!我一天闲来无事,觉得战修孤单得可怜,特地把他的线和一个女子的线打了个死结绑在一起,你猜怎么着,第二天一看,他的线竟然兀自直了,可怜那女子芳心错系,我实在愧疚!” 战修?战修?绕着这个名字,那么熟悉。 素霖漫不经心地继续说:“其实,战修的命定从来都过不了三十。因为他主战,戾气重,不宜人间久留,所以,每一世,都是你为他捡拾的尸骨,虽然也伤心,但你以前都是能看透的——这一世,好像你比以往更愚钝了一些,或者说仁慈了太多?” 宛如一道闪电闪过,劈开迷雾,迟衡豁然起身:“所以,这一世也一样?” 原来第一眼就觉似曾相识,源于真的相识。 素霖含笑:“战修很懒,每一世都以相似的肉身出现,尤其是那一身精妙的纹身,说什么都不能让人抹去。主战的气数,就在三十年,对于肉身来说,是死去,但对于仙君来说却是回来了。” 迟衡迷迷惑惑。 素霖点燃起一支香,一股淡淡的味道弥漫,他挽了挽宽袖:“仙君们回来后,人世的记忆就会消失得很快,就算人间里要死要活的,上来也平淡以对了。丹玄以前还来看过两次,看你过得好没,现在大概忘得差不多了,我看他前两天……” “……丹玄是谁?他忘了我?” “怎么可能,他只是会慢慢忘了你的凡身而已。”素霖饶有兴致说开了,“说来奇怪,你和丹玄数万年也没什么交集,怎么这一世这么情深?我都于心不忍了!” “他会忘记我忘记人世的迟衡?丹玄是谁?” 素霖倒了一杯茶,漫不经心地说:“下凡转世不知多少,记住一点点也不行,红尘牵挂忘了好。让我啧啧称奇的是,你在天庭一直对维夙另眼相待,这次下凡他的性子一点儿没变,依旧天真烂漫,心善单纯。你们相见也早,你反而对他没有生出任何情愫。” 维夙?天真?好像都不重要了,迟衡执着地问:“我想问,丹玄是谁?” “不止如此,你还一手拆了好几对占为己有——哈,自然也不算是你拆的,运势如此,谁让你这一世红鸾星高照呢?还有还有……”素霖打着哈哈,试图糊弄过去。 迟衡面无表情打断:“丹玄是谁?丹玄是他吗?” “……” “他一回仙界就会把我慢慢忘掉是吗?他现在就忘记了我们在人间的时候,对吗?” “你回来,也会忘的。” 迟衡现在根本不太明白素霖的话,他只攫取自己想要的,会忘记吗?迟衡心间逸出一股痛,比刚才锥心的痛还痛,他重复着:“他,忘记我了吗?” “……哈,你何必太痴情啊!咱们都几万年了,什么事看不淡!” 竟然被遗忘了吗? 迟衡茫然地望着窗外,窗外的浓密的黑:“我要见一见他!我想他,我很想他!他竟然,把我忘了吗?” “你们这一次全部乱得一团糟,我倒八辈子血霉了。” 说罢,起身拂袖要离开。 迟衡一把拽住他,心口有一种渴望呼之欲出:“丹玄是他吗?既然我都要魂飞魄散了,让我见一见他,一次就好!” 素霖愣住了,而后哈哈大笑,笑得眼角泪都要出来了:“哈……魂飞魄散,随口赚你的话你也信?不过也难怪,你现在是凡人,对生的贪恋对死的恐惧是凡人所无法避免的,七情六欲,亦是难免——我就是心太软,要不是和你交情深,我才不会被你一步步套进陷阱里呢。不过,你现在在我的地盘,日后等你回来,凡间的事你慢慢会忘得一干二净,但在今天的事你却会记得的。” 迟衡疑惑了:“那又如何?” “凡间的j□j带上仙界,日后见了丹玄,你只怕要羞愧难当。不如不见,日后好想见!”素霖饶有兴致,“我可提醒你,你跟丹玄在仙界是……怎么说呢。” “仇敌?老死不相往来?” “仇敌还好至少知己知彼心生情愫也难怪。而是,你们从来都是井水不犯河水,往来极少,以后你想起现在对他牵肠挂肚要死要活,岂不是尴尬?!” “我想见他!” 素霖诡谲一笑:“我成全你,嘿嘿,反正捉弄你的机会也不多!清风,给丹玄帝君捎一句话,说有个故人想见他。” 门童清风睁大了眼睛:“一句话就行?不说是谁吗?” “你这迟钝的孩子,丹玄能掐会算,不说他都知道。记住,他愿意来就会来;他要是一句话把你打发了,意思就是不愿意来,你不用说不用劝!” 清风离开了。 。 第326章 三二九 【第三百二十九章】 之后,素霖再说什么迟衡都听不进去了,反反复复都是“总会忘记”,难道所有的过往都会一点一点燃尽成灰吗?难道他已经开始遗忘了吗?难道所有的记忆都剩下自己去回忆了吗? 自己放不下的一切,都被他轻易忘了吗? 等待是焦急的,难耐的,丝丝凉气,迟衡的心由焦虑而复杂,反反复复思量。在素霖滔滔不绝的倾述中,忽然一阵清脆的风铃声响,清如三月风筝的哨声。 清风面带欢喜进来:“仙君,丹珣帝君来啦。” 丹珣帝君? 伴随着玉珠帘被挑开轻摇的叮当声,有人从帘外飘然而入,红衣张扬,眉目精绝。迟衡怔怔地呆在原地,难以置信地凝望伫立眼前的这位只于回忆中的故人,才张开口,泪涌到眼眶,哽咽喉头。 来人面色肃穆:“你怎么提前回来了?” 素霖上前:“丹珣,他是只凭一丝执念梦回仙界,找我叙旧来的,我看时辰还早就让清风请你来一趟。” 来人松了一口气:“原来如此。” 他果然是丹珣。 迟衡望着他,动也不能动。 素霖插在两人中间,笑意吟吟:“丹珣,虽有违仙规,素霖擅做主张你不介意吧?二则是我原先思虑不周,令你提早返回仙界,一直心怀愧疚,略备薄酒,以为歉意。” “下凡历劫常有波折,无功而返也不能怪你,你实在无须愧疚。既然他还没有清醒,天机不宜多泄露,我亦需闭关修炼,就此告辞。”丹珣转向迟衡,踯躅一下,开口迟疑,“机缘巧合,你我时运颠倒。我在人世所需经历的劫难,都由你来替我承受,多谢;且因我之故,你损了仙格,待出关后我再向你致歉!” 说罢,丹珣匆匆说完就要离开。 迟衡上前,一把将他拽住:“朗将!你把我忘了吗?” 丹珣面露尴尬。 他退后一步,迟衡就上前一步,三四步后退无可退,丹珣终于直视迟衡的双眸:“你我都是帝君,所历的劫不计其数,结缘的人亦不计其数。人世的纠葛,止于人世。回到仙界,你会比我忘得更快!” 迟衡握紧他的手,死死按住,所禁锢的地方泛白:“我不会忘!” 素霖咳了一声笑嘻嘻地插进话来:“现在说不忘的不算数,回到仙界比喝孟婆汤还厉害,保管旧日所有的情愫你都跟看戏一样!” 丹珣轻皱眉。 迟衡拼命摇头:“朗将,我绝对不会忘记你!我一直很想你,每天都会想,可为什么让我看见你死的样子,让我连一点点奢望都没有!”迟衡忍住将要大颗落下的泪,不,已经没有了泪,忍住的是落泪的怆然的情愫。明明他就在眼前,可又不在眼前,这是梦,这是无法成真的梦。这是自己幻想出来的颜鸾,幻想出的永生的颜鸾——在过往的岁月中,在颜鸾死去的日子里,他从没有梦见过他,每晚抬头看星辰,那曾经最亮的星星渺无踪迹。 滴答一声,漏断三更。 丹珣脸色一变,一拂拂尘道:“你该回了,还有五十年宏图大业等待你去践行,也多谢你替我承了这一世的劫难。我将闭关修行三百年,若彼时你在仙界,我们再叙!” “朗将,不要走!” “……” 迟衡着急地要拉住他:“你会把我忘记吗?等我死了,你是不是忘记了以前的一切?朗将,朗将,我一直很想你啊!”最末一句,几近哽咽。 丹珣目光复杂。 忽然浩浩渺的渺层雾狂起,纷纷扬扬将迟衡包裹,而那炫目的红衣就在这突如其来的迷雾中消散了。 “陛下!陛下!” 迟衡睁大了眼睛,望着龙床上的雕云,罔顾安错的呼唤。 安错只得将手放在他的额头,嘀咕了一句:“真是奇奇怪怪的,睡了三天,好不容易醒来就这样,难不成真的傻了,这是想吓死谁呀!” 迟衡缓缓转头:“我忘记了一个很重要很重要的梦。” “大部分梦都会被忘记。” “这一个特别重要,一定有很重要的东西,但一点点也想不起来。”迟衡怅然。 “梦是心思所凝,并非真实,陛下无需执着,先喝点安神的药。”安错舒了一口气,“纪相的病才好,你又昏厥过去,当御医可真不省心呐!” 迟衡侧头看了看安错。 这个十六岁就认识的伙伴,不知不觉十多年都过去了。虽然懵懂,虽然迷糊,但性命攸关的时刻都有他在,就让人放心。见他目不转睛,安错笑了,笑容天真,眸子中闪烁无邪:“你的身体很好,活一百年都没问题。” 迟衡微笑:“我不是一直有病根吗?” 安错吐了一下舌头:“你终于会笑了?阴沉沉三四个月都吓死人了!你哪里有什么病根啊,有我一直照顾着呢!” “十六岁被你喂错药的那次!” 安错失笑:“早好了。” “什么?” 见说漏了嘴,安错索性坦白:“开始的两年是还有残留,但三年后就全部好了,你常常觉得心躁,是因为你火气本来就大,但绝对不是病根啊!” “那你还定期给我喝药?” 安错张口结舌,好半天捋直了舌头,小声地说:“你一开始蔑视我,总不好好吃药,我一生气,就给你胡说了。其实,不是什么药,就是凉茶,喝了消火的。” 轮到迟衡哑然失笑了:“好大的胆子!这是欺君之罪!” 安错一撇嘴:“什么罪,随便治。” 可惜欢乐并没有持续多久,迟衡起床后就去找纪策,果然不再咳嗽了,只是他的眉间还是晕着黑晕。而容越则每况愈下,他身上的龙纹已完全枯萎,面容也变得削瘦,也不爱敞开衣裳了,倒还是没心没肺的玩乐着,袖子挽得高高的,大呼小叫:“迟衡,过来玩这个,记不得安州的时候咱们还玩过呢!” 私底下时,容越从来没大没小,迟衡倒不在意。让容越高兴成这样的是龙棋,是你走一次我走一次的那种,比技艺,比计谋,但样子很古怪,规矩更古怪,所以只在安州某些地方盛行,容越玩过一次就上瘾了,拉着迟衡跟他对决。 别人都不会,只有迟衡在时,容越才会拿出来玩耍,二人技艺不相上下。但两人都是只靠自己琢磨,容越每每感慨没有见过高手,不知道高手是怎么玩的。迟衡知道容越不喜欢敷衍和糊弄,所以卯足了劲跟他斗智斗勇,容越也是绞尽脑汁,二人就在“明争暗斗”中过了一天。比较了一下,容越胜迟衡一局,很是得意,又感慨说:“要是能遇到一个高手就好了,也能见识一下。” 迟衡笑了:“这有什么难,我马上下令,让最擅长龙棋的人进京。” 容越打着哈欠说:“不行了,困死了我得睡觉。” 说罢,倒头就睡着了,容越的睡容极平静,似乎怕冷一样微微蜷缩,眉头微皱。迟衡坐在一边,呆呆地看着。 他知道忘了一个重要的梦。 他直觉,梦里有解开容越的病的方法,但无论如何他都想不起来,越想,越绝望。倘若有一种方式可以救他,倘若龙血真的能让他回复,就算血流尽,又如何? 。 第327章 三三〇 【第三百三十章】 容越的脾气变得暴躁,中午吃饭时莫名暴躁,一失手把东西砸出去正中一个仆人的额头,血流如注,一时容德宫人人自危,连庄期都未能幸免、受过他的莫名其妙的发火。他对迟衡都越来越没有耐心,说话很冲,根本没有君臣之分。 这一天,迟衡从容德宫中回来。 宫中的红樱开得花团锦簇,满目绚烂,繁花无端。不知不觉,已是阳春三月,有人在红樱树下,一袭青绿色的长裳。听见迟衡的脚步,他转头过来,迟衡的眸子干涩,每天都是焦躁的,全然无视了身边的人,骆惊寒的神情那么寂寥,却犹挂着一丝微笑。 有多久,没有好好看过这张脸了? 迟衡握住他的指尖:“惊寒,这些日子怎么不见你来找我?” 骆惊寒脸颊微笑一滞,仿若克制一般,化作幽幽的声音带着叹息:“整整两个月零七天,怎么能是‘这些日子’?而且,你竟然忘记我离开的原因吗——我是去元州寻找名医了啊——你到底是多久没有上朝了?你要成为一个昏君吗?” 原来是去找名医了啊?依稀是记得某一天骆惊寒走得很匆忙,因为心底焦急,迟衡并未在意。想一想这些,恍如隔世,迟衡愧疚地亲了一下他的侧脸。 心底却是凉如水,多少名医最后都束手无策。 骆惊寒闭着眼,半晌道:“我这次找回来一个巫医妙手回春可以替人续命,或可一搏。陛下,你不要再颓废下去,否则,我辛辛苦苦为的是什么?不当皇帝也好,当皇帝也好,只有你开心我才觉得有意义——陛下,我从元州一路快马回来,很累。” 说罢,他倚在迟衡的肩头,浑身的力气如被抽掉一般,软软地靠着。 迟衡扶住他的腰,抚摩着他的脸,这张脸在娇艳恣意的红樱映衬之下憔悴尽显。他从千里之外风尘仆仆回来,只为一丝丝的期望,只为早已绝望的期望。迟衡握住了他的手,呢喃道:“惊寒,你能不能陪我一世?” “我这一世早就是你的了。” “别走,就算对我失望也别把我抛弃,惊寒、惊寒、惊寒……我们一起去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好不好?我给你筑一个房子,好不好?我们一起过平平淡淡的日子,你在河边看我捉鱼,好不好?一定要陪我到最后,不要比我先走,好不好?” 骆惊寒抬头,抚摸迟衡的眼角:“你这样,我怎么舍得先走?” “惊寒……” “你也要答应我,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能放弃我们啊。”骆惊寒的眸子盛满了莹光,“我不要你给的高官,我也不要你给的厚禄,你是一国之君,你更是我唯一活着的原因。我当初放弃垒州,投降,都是因为你啊,不是每一个人都能让我束手就擒的啊!我对不起骆家的列祖列宗,到了地下一定被会责罚的,你一定要陪着我!不能再对不起我!” “惊寒……” “你无论做什么我都陪你!对的也好,错的也好,甚至绝路也好,只要是和你,我就不在意。迟衡,你不止有颜鸾,不止有容越,你怎么可以忘记,我也一直在啊!”骆惊寒止不住潸然泪下。 红樱纷纷落下,衣裳缀满碎碎点点。 巫医是一个极普通的人,长得瘦小且黑,一看就是在阳光下劳作的人。虽然矮小,却还驼着背,瑟瑟缩缩的显得越发萎靡。 迟衡已麻木,多少人都无功而返。 原本满怀期盼的心早不知被揉折过多少次,就算巫医此刻说出无能为力的话,他也不会有什么波澜。没人敢触怒迟衡,更没人敢在他面前说容越无救的话,可是,他心知肚明,容越所剩时日无多了。 巫医哆哆嗦嗦抓住容越的手。 容越心情烦,被抓着又是抚摩又是诡异的搓揉,更是暴躁。在巫医的手第三次暧昧的抚摩时,容越骤然一拂手,暴怒:“能治不能治?不能治就滚!” 巫医的眉头骤然簇紧:“你没治了!” “滚!” 在容越还没来得及发怒时,迟衡暴怒了狠狠将巫医一推一踹:“你说什么?” 巫医高昂起头,带着异域的强调高声说:“他没治了!最多能活十天!神仙也救不了!他身上的命数已尽,而且,你们都看不到,他的黑晕已经蔓延到了人中,没救了!” 三个字,狠狠敲击着迟衡的心。 黑晕已经蔓延到了人中——这原本是只有迟衡看到的,原先的黑晕一天天弥散,但别的人都看不见,只有迟衡一个人眼睁睁看着可怕的灰败笼罩下来,无能为力。但是,巫医竟然也看见了! 迟衡一下子拽住了巫医的衣领,大睁着眼睛吼道:“你也看到了?你一定有办法!” 容越却也吼开了:“迟衡!算了!” 算了? “你不要再为我折腾了!生也好,死也好,就那样了!我活的这三十年轰轰烈烈,值了!活一天,是一天,我不怕死!看着你这样,我心里更难受!”容越的声音高亢急促,“你是皇帝,你应该上朝去,天下刚刚太平,你就不理朝政,算什么!我替你打下的江山社稷,不是用来毁的!” 迟衡望着他,十分痛苦。 容越抓住迟衡的手,一根一根地掰开那死死拽住巫医衣领的手指,他一字一句地说:“迟衡,我知道,你不愿意我死!我也不愿意,活着多少,能吃能喝能玩,多好!我还没等到三十二岁呢,我的真命还不知道我马上就要死了呢!可是,既然他们都说是命,那就是命!我活得开心放肆,我死得也要洒洒脱脱没有束缚。你为了我,荒废我们辛辛苦苦打下的江山,我会死不瞑目的,我不愿意领你这个情。” “容越……” “男子汉大丈夫,难道会怕死吗?”容越笑了,削瘦的脸庞泛起了熠熠神采,“我都是容州王了,还不让我回容州看一看我的封土,你是故意给我一个虚职的吧?” “我陪你!” 容越一个轻拳揍在他胸口:“扯淡!我要一个人去容州看看,你就给我老老实实呆在京城。” 容越,执意想离开迟衡,因为无法承受他的绝望。 有人绝望是一个人的绝望,而迟衡的绝望却关系着江山社稷的存亡,容越虽无心,不无知,他知道迟衡承受着多大的压力和指责、抛弃了为皇的责任来到自己身边,肆意挥霍时光和权力。 当然,迟衡不放他走。 死也不放,两人就这么僵持着。迟衡呆呆地坐在容德宫的院子里,看着满目的绿色将整个宫殿覆得满满登登,连一丝空隙都不透。他知道,容越想离开京城,是怕自己为了他而一蹶不振。可是,怎么会放他一个人走,就算最后一程,也要送完才行。倘若,当初没有遇见斜卧在白石上钓鱼的容越,容越是否会在紫星台悠游地度过一生呢? “陛下!相救容将军,也并非没有法子!” 迟衡蓦然回头。 瑟瑟缩缩的巫医努力伸长了脖子,双目发出亮光:“有冬天,就有夏天,冬和夏不能同时;有人活,就有人死,生与死总是相当。” “怎么救?” 巫医歪着眼睛说:“用你的命续他的命,就可以!” 迟衡脑袋嗡的一声响了,几乎直刺心底的一句话在他胸腔发出鸣叫,从没有想到,但却像期待了很久一样,终于等到有人说出来,迟衡豁然起来:“你想怎么做?” 乾元七年,五月,榴花照人。 新上任的刑部尚书周阶匆匆来到御书房,皇帝下诏令他前来商讨处理前朝臣子之事。周阶为人耿直,乃至严苛冷酷,他曾因为人过于不近人情而被压制,但在泞州时,迟衡却将他提拔上来,他兢兢业业终于一步一步位及尚书,且日渐受器重。去年,皇帝因容越之事荒废政务,群臣弹劾,无济于事,强势的皇帝根本不容人多说。 但即使皇帝不理朝政,周阶越加勤勉,丝毫不松懈。 所幸的是,朝中臣子还是忠诚的多,又有纪策权掌一朝,所以并没有什么大乱。 令周阶欣喜不已的是,四月,端宁侯骆惊寒不知从哪里找了一个巫医,那巫医十分了得,据说药到病除,容越的刺青竟然渐渐恢复了,听说现在龙纹已经显出了一半多;而已近绝望的皇帝也容光焕发,重新上朝执掌政务,每天从拂晓一直到子夜,一刻也不休息。 令臣子们欣喜之余,又非常担忧,深恐皇帝会被累趴下。 对于前朝臣子,周阶早有打算,所以皇帝一问,他立刻就呈报上来,一一二二井井有条,皇帝很是满意,令他来御书房详谈。不过,周阶觉得皇帝大概是太久没有理会朝政,所以回来后操之过急了,什么都管,什么都问,什么样的安排他都要清楚,全然不像以前那样事事撂给纪策等臣子们决定。 于是,有传闻说皇帝将携骆惊寒等人归隐山林。 传得有鼻子有眼,周阶想,皇帝正当壮年,怎么可能急流勇退呢,而且连亲生皇子都没有,难不成要禅让吗?七年前,皇帝的四个养子才九岁十岁,如今,都十六七了,不再是懵懂小孩,明争暗斗都有,在今年皇帝最绝望的时候,皇子们及背后的势力的蠢蠢欲动越加明显。 想不到容越活过来了皇帝也重振雄风。 皇子们立刻偃旗息鼓,再不敢明目张胆地拉帮结派,周阶觉得很可笑,心想皇帝的能力和手段,可不只是征战,不知道皇帝这一次召他所为何事。 。 第328章 三三一 【第三百三十一章】 周阶第一眼看到的不是皇帝,而是纪策。这位丞相坐在窗边,揽阅着奏折,他习惯性地支起左手,斜向阳光落处,听见脚步声他也没有抬头。 “下官拜见丞相。”周阶一施礼。 纪策抬头道:“坐吧。” 周阶悄然无声地等待着皇帝的到来,在这无聊到只能仰望阳光下的飞尘的时间里,周阶的视线慢慢转到了纪策的身上。所有人中,变化最大的是纪策。周阶第一次见纪策时,觉得他是介于出世和入世之间,纪策的性格很圆润,随和不固执,有时还漫不经心。周阶曾以为纪策会在皇帝登基后,就归隐山林,或者浪迹山河逍遥一世。 可没想到,当迟衡封他为相后,纪策越来越入世。 如今,他已经完完全全成为一国之相,就算所有的人都归隐了纪策也是不能归隐的。时光可以将一个人的性格由棱角分明打磨成圆滑,也可以将一个随性的人历练得坚韧无比。以前,纪策是军师一样,总是在背后运筹帷幄,而今,他是执掌乾坤权倾天下的权臣,他已经很少像当军师时那么随性地来去。只有他看书时的模样,一如既往。 周阶暗自慨叹。 纪策似乎察觉到他的凝视,一展眼:“周阶,前朝的那些旧臣翻不起什么风浪来,想怎么处置就呈报上来,尤其是陶霄,能说服就说服,说服不了就逐到偏远的西域诸州去,放他一条生路。” 这些都是皇帝的意思吗? “皇帝曾经在你身边放了几个年轻才俊,比如梅元白、巫琛等人,这些人怎么样?前几天,我不是吩咐你暗查皇帝养子们背后的势力么,不用查了。”纪策放下手,难得拧起眉头,“周阶,这些都是皇帝安排,你有没有觉得很不对劲?” 果然是皇帝的意思。 周阶谨慎道:“纪相,就这几天上朝,以及陛下的安排,下官觉得,皇帝像下棋布局一样。”下棋先布局,筑屋先筑基,那都是先把框架搭好为以后做准备的。 纪策点了点头。 周阶又说:“自从上朝后,皇帝的安排很急,好像一夜之间想把一切都梳理得井井有条。实不相瞒,人人都在传皇帝想归隐山林,禅让皇位,不知纪相知否?” 纪策淡淡一笑:“三十而立,皇帝需要这么急吗?” 周阶想纪策到底是皇帝的枕边人,如此淡然,必然是流言而已。再者皇帝暌违已久,一回来就大刀阔斧地定夺,也是必然的,这么一想就定下心来。皇帝如果是那搏击风浪的舵,纪策就是定风的针,有他在,什么大事都尽在掌中。 不及细聊,只听见刚劲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周阶肃然以待,果见迟衡大踏步进来,一袭明黄色龙袍威风凛凛,手里折了好几支牡丹,明黄色云卷似的大朵团簇,锦色繁华。 周阶忙施礼,迟衡一摆手,将牡丹插在宽口花瓶里。 艳丽的花映的满屋生辉。 一并插在花瓶上,煞是艳丽,纪策就坐在牡丹花前,皇帝极为随意地坐在纪策旁边的藤椅上。纪策将书放下,目光望着皇帝,顾盼流转,嘴角挑起一弯更弯的弧线。花近,纪策远,花容与那淡淡的笑容交相辉映,一刹那,周阶觉得纪策那张淡然的脸蓦然生辉。 周阶急忙移开眼睛,将奏折呈上去。 迟衡看过奏折,神采奕奕地说:“纪副使,周阶真是越来越得我心思了。前两年革新抓得紧,上上下下都绷紧了弦,是时候松一松了。” 周阶道:“陛下谬赞,纪相指导有方。” 迟衡把纪策也夸了,纪策但笑。 周阶想皇帝不可能只是为夸自己的,果然迟衡在叙完刑部的安排后,开口道:“周爱卿,四个皇子都在你的刑部呆过,你以为这几人如何?” 皇子?皇帝是什么意思? 周阶想了一想,虽这四人都在自己手下呆过不长时间,但他们也算是皇子身份,自己可没有当做平常下属一样使唤。若说性格,阮阅为人中规中矩,秦翼望有几分胆色,梅瑜优柔寡断,子炎最得皇帝的欢心,可失之鲁莽——但是,他们均是十五六岁的少年,中规中矩的说不定会大器晚成,有胆色的也许更会革除旧弊,优柔寡断也许是因为沉稳周到,至于鲁莽,谁年轻时没有意气奋发地干过冒冒失失的蠢事呢?这几位皇子背后都是立下汗马功劳的功臣,势力均不小,论起来,周阶和梅瑜的父亲梅付交情最深。思量再三,周阶还是实话实说了。 迟衡点点头:“爱卿所虑,正是我所忧的,要离太子这几人都差一点。” 立太子? 周阶一惊,迟衡面露苦恼之色:“周爱卿博览古今,不知道可有立皇子之外的人的先例?” 皇子之外的人?周阶蓦然想到了钟续! 钟续,正是这种年龄。 钟续年轻如璞玉,钟续是难得的将才,钟续在战场上号令千军万马,统领能力毋庸置疑,绝对比其他皇子强许多倍,而且他与同窗如梅元白、巫琛等人都交好,绝对不孤家寡人,如果再有皇帝作后盾,谁又敢说一个不字呢? 虽然他的性格偏于内向,不要紧。 皇帝是个极为重情的人,重情难免偏心,与其立其他皇子,为什么不是立曾经的心爱之人呢?曾经的青梅竹马,正是现在钟续的年龄,谁敢说皇帝不会触景生情,见人生情呢? 周阶第一眼看到的不是皇帝,而是纪策。这位丞相坐在窗边,揽阅着奏折,他习惯性地支起左手,斜向阳光落处,听见脚步声他也没有抬头。 “下官拜见丞相。”周阶一施礼。 纪策抬头道:“坐吧。” 周阶悄然无声地等待着皇帝的到来,在这无聊到只能仰望阳光下的飞尘的时间里,周阶的视线慢慢转到了纪策的身上。所有人中,变化最大的是纪策。周阶第一次见纪策时,觉得他是介于出世和入世之间,纪策的性格很圆润,随和不固执,有时还漫不经心。周阶曾以为纪策会在皇帝登基后,就归隐山林,或者浪迹山河逍遥一世。 可没想到,当迟衡封他为相后,纪策越来越入世。 如今,他已经完完全全成为一国之相,就算所有的人都归隐了纪策也是不能归隐的。时光可以将一个人的性格由棱角分明打磨成圆滑,也可以将一个随性的人历练得坚韧无比。以前,纪策是军师一样,总是在背后运筹帷幄,而今,他是执掌乾坤权倾天下的权臣,他已经很少像当军师时那么随性地来去。只有他看书时的模样,一如既往。 周阶暗自慨叹。 纪策似乎察觉到他的凝视,一展眼:“周阶,前朝的那些旧臣翻不起什么风浪来,想怎么处置就呈报上来,尤其是陶霄,能说服就说服,说服不了就逐到偏远的西域诸州去,放他一条生路。” 这些都是皇帝的意思吗? “皇帝曾经在你身边放了几个年轻才俊,比如梅元白、巫琛等人,这些人怎么样?前几天,我不是吩咐你暗查皇帝养子们背后的势力么,不用查了。”纪策放下手,难得拧起眉头,“周阶,这些都是皇帝安排,你有没有觉得很不对劲?” 果然是皇帝的意思。 周阶谨慎道:“纪相,就这几天上朝,以及陛下的安排,下官觉得,皇帝像下棋布局一样。”下棋先布局,筑屋先筑基,那都是先把框架搭好为以后做准备的。 纪策点了点头。 周阶又说:“自从上朝后,皇帝的安排很急,好像一夜之间想把一切都梳理得井井有条。实不相瞒,人人都在传皇帝想归隐山林,禅让皇位,不知纪相知否?” 纪策淡淡一笑:“三十而立,皇帝需要这么急吗?” 周阶想纪策到底是皇帝的枕边人,如此淡然,必然是流言而已。再者皇帝暌违已久,一回来就大刀阔斧地定夺,也是必然的,这么一想就定下心来。皇帝如果是那搏击风浪的舵,纪策就是定风的针,有他在,什么大事都尽在掌中。 不及细聊,只听见刚劲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周阶肃然以待,果见迟衡大踏步进来,一袭明黄色龙袍威风凛凛,手里折了好几支牡丹,明黄色云卷似的大朵团簇,锦色繁华。 周阶忙施礼,迟衡一摆手,将牡丹插在宽口花瓶里。 艳丽的花映的满屋生辉。 一并插在花瓶上,煞是艳丽,纪策就坐在牡丹花前,皇帝极为随意地坐在纪策旁边的藤椅上。纪策将书放下,目光望着皇帝,顾盼流转,嘴角挑起一弯更弯的弧线。花近,纪策远,花容与那淡淡的笑容交相辉映,一刹那,周阶觉得纪策那张淡然的脸蓦然生辉。 周阶急忙移开眼睛,将奏折呈上去。 迟衡看过奏折,神采奕奕地说:“纪副使,周阶真是越来越得我心思了。前两年革新抓得紧,上上下下都绷紧了弦,是时候松一松了。” 周阶道:“陛下谬赞,纪相指导有方。” 迟衡把纪策也夸了,纪策但笑。 周阶想皇帝不可能只是为夸自己的,果然迟衡在叙完刑部的安排后,开口道:“周爱卿,四个皇子都在你的刑部呆过,你以为这几人如何?” 皇子?皇帝是什么意思? 周阶想了一想,虽这四人都在自己手下呆过不长时间,但他们也算是皇子身份,自己可没有当做平常下属一样使唤。若说性格,阮阅为人中规中矩,秦翼望有几分胆色,梅瑜优柔寡断,子炎最得皇帝的欢心,可失之鲁莽——但是,他们均是十五六岁的少年,中规中矩的说不定会大器晚成,有胆色的也许更会革除旧弊,优柔寡断也许是因为沉稳周到,至于鲁莽,谁年轻时没有意气奋发地干过冒冒失失的蠢事呢?这几位皇子背后都是立下汗马功劳的功臣,势力均不小,论起来,周阶和梅瑜的父亲梅付交情最深。思量再三,周阶还是实话实说了。 迟衡点点头:“爱卿所虑,正是我所忧的,要离太子这几人都差一点。” 立太子? 周阶一惊,迟衡面露苦恼之色:“周爱卿博览古今,不知道可有立皇子之外的人的先例?” 皇子之外的人?周阶蓦然想到了钟续! 钟续,正是这种年龄。 钟续年轻如璞玉,钟续是难得的将才,钟续在战场上号令千军万马,统领能力毋庸置疑,绝对比其他皇子强许多倍,而且他与同窗如梅元白、巫琛等人都交好,绝对不孤家寡人,如果再有皇帝作后盾,谁又敢说一个不字呢? 虽然他的性格偏于内向,不要紧。 皇帝是个极为重情的人,重情难免偏心,与其立其他皇子,为什么不是立曾经的心爱之人呢?曾经的青梅竹马,正是现在钟续的年龄,谁敢说皇帝不会触景生情,见人生情呢? 。 第329章 三三二 【第三百三十二章】 夜里,迟衡却变得非常依恋,依恋到脆弱,漫长温柔的抚摸会一直延续要入梦,偶尔说出极为缠绵的话,总让人泫然。当迟衡再度说出“我想陪着你一辈子”的话,骆惊寒忍不住潸然泪下:“为什么要说‘想’,我们本来就是要陪一辈子的啊。生死由命,能得你这一句话,就算是今天死我也无悔!” 迟衡捂住他的嘴:“呸呸呸,尽瞎说。” 骆惊寒抽噎着肩膀轻颤,大颗大颗的眼泪落下来,怎么也止不住。 迟衡手忙脚乱的安慰着逗笑着,骆惊寒只顾泪眼婆娑,全然听不进任何劝话。迟衡无奈,只得拥着一直抚摸,最终抽噎断断续续停下来,迟衡心疼地想,骆惊寒纤细的脊梁和腰经不过他的一握,如此脆弱。 “惊寒,记得咱们第一次见面吗?”迟衡亲了亲他的耳廓。 骆惊寒好半天说:“记得。” “当时你被好几个军士围住了,我英雄救美,你却诓我说你姓楚。” “你还诓我进了城!” “好好好,一人骗一次扯平了。对了,当时你怎么就落单被人围住了呢?”说起往事,迟衡饶有兴致,当时的骆惊寒真是翩翩贵公子,一双杏眼薄又薄,多看两眼就陷进去了。 骆惊寒一瞪眼,狠狠一擦脸颊道:“你管我!” 恼怒的样子,真让人想多惹他一惹,迟衡抱着骆惊寒翻来覆去地央求他说原因,笃定骆惊寒不会恼羞成怒一样。 果然,骆惊寒咬了咬嘴唇,左思右想一狠心:“告诉你也无妨,反正这事儿也久了。我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兄长名叫骆无愚,跟你打过仗的,特别狠毒。” 迟衡笑了。 骆无愚狠毒? 骆惊寒继续说:“我从小就和他不对盘,他长得高长得壮,父亲喜欢他多过喜欢我,要不是那算命先生的胡言乱语,说什么骆无愚掌权骆家将彻底覆亡——父亲肯定将端宁侯的位置传给他了。骆无愚心有不甘,经常在我面前耀武扬威。” 迟衡失笑,他向石韦打探过,骆无愚其实是个很耿直的将军。 可能是强势霸道了一些,不过他对骆惊寒怎么也称不上狠毒或耀武扬威吧,骆惊寒大概是偏见太深,由此可知骆惊寒对其兄的畏惧和厌恶。 “你领军攻打垒州时,垒州城岌岌可危,我当时很难受,怨自己无能,心生投降之意。骆无愚看出我的心思,令他的属下趁我外出散心时候想囚禁我,结果我侥幸驱马出了城,就遇上了你。”骆惊寒叙述完,又加上一句,“当时我真的特别想杀了骆无愚,对以前的事也深恶痛绝。不过,时间过去那么久,好像也不那么气愤了。” “你很怕骆无愚?” 骆惊寒杏眼一瞪:“我怕他做什么!” 逞强! 未几骆惊寒别开脸说:“我委实有些怕他,因为我自小长得弱,他比我年长三四岁,长得高大。他恨我是嫡子,经常在背后盯着我,久而久之我就对他很是畏惧。更为可恶的是,他竟然……算了,以前的事,我不计较了,反正有生之年也见不上了。” 垒州被攻破之后,骆无愚辗转到了几个势力旗下。 奈何他的运势着实不济,去一个死一个,后来骆无愚就下落不明了。迟衡抱着骆惊寒说:“我第一次见你时,你拿着一把刀对着自己胸口,还对军士们说他们过去你就自尽。惊寒,要是我当时没有救你……” “我真的会自尽!” “……” “我宁愿自尽一了百了也不愿落入骆无愚的手里。” 迟衡松开骆惊寒的手,拉开床头柜上最下面的抽屉,拿出一把弯刀,刀出鞘,锋芒如紫电。迟衡吹了吹刀刃,笑着说:“惊寒,如果有刀,一定不要对着自己的胸口。” 骆惊寒睫毛一颤。 “自杀这种威胁的话,敌人不会信更不会放过你,反而越发猖狂。所以,永远不要说自尽的话,而是,把刀对着想害你的人,挥出去。告诉他,鹿死谁手还不知道呢!”迟衡将刀放在腰际,比划了一下,“这是我令人从西域打制的一把圆月刀,适合贴身携带。我教给你一招怀云揽月,专门对付想接近你的人。” 说罢,迟衡将刀放在胸口,斜下方猛然一挥,寒光一闪,床幔断成两截,一截飘悠悠落入床下。 骆惊寒惊愕地看着。 迟衡笑着将刀放在骆惊寒的手中,鼓励地一握拳:“像我那样,用尽全力一挥。” 骆惊寒一挥,却是划破虚空。迟衡耐心地教他如何将刀隐匿于腰际,如何猛然抽出,挥下。骆惊寒玩耍一般,随意比划着。迟衡立刻纠正他的姿势,务必使每一个姿势都绝对强劲有力,刀锋迫人。骆惊寒将被子都挑破了,挥着挥着,胳膊都有脱臼的感觉,一觉醒来跟断了一样。 迟衡却不心疼他,依旧让他重复着单调的动作。 每天早晨,每天晚上,不厌其烦地重复。 直到有一天,骆惊寒猛然一抽刀,寒光过处,一根铁断了,迟衡惊讶地张开嘴,好半天欣慰地笑了:“惊寒,就是这样,你只需要这一个动作,这辈子都不用怕谁了。” 有刀,就会觉得安全吗? 骆惊寒软软地依偎在迟衡的怀里,心想,有迟衡在,自己还会怕谁呢?所谓的怕,本就是根植于心的,少年所怕的东西,会延续很长时间,一把刀,破得了年少时的畏惧吗?骆惊寒一翻身,压住了迟衡:“我以前一紧张,就觉着头疼,如果再一直想一直想,就会出现短暂的昏迷,身体骤然变冷,再严重就是失心疯。但跟你之后,我就不怕了,因为你让我觉得无所畏惧。” 迟衡揽住他的腰:“就算没有我,也还有纪副使,还有岑破荆,还有石韦。” “不一样的,迟衡只有一个。” 迟衡摇头笑说:“我恨当初太心疼你太宠你,舍不得让你的手起一点点茧子,结果现在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 “我又不干苦力。” 迟衡望着被斩得只剩下短短一截的窗幔:“不要怕,怕的时候就想你手里有刀;不要紧张,天塌不下来,只要天不塌,就没有解决不了的事。再不济,就是把所有的事情往脑后一扔,卸甲归田,当个逍遥端宁侯,还有什么可紧张可忧惧的呢?天底下,除了尽孝,没有一定要承担的责任!” 骆惊寒把迟衡的腰一抱:“有你在,我什么都不怕;为了你,我可以杀人!” 因为迟衡的叮嘱,骆惊寒的刀法练习从未停止,一开始是好玩,后来是迟衡的胁迫,后来成为一种习惯,再后来,骆惊寒喜欢在月下擦拭弯刀,回忆着过往的甜蜜,回忆着迟衡从背后拥揽上来握住了他的手,教他手腕微微朝下,刀锋微微上挑,教他如何用力,如何挥出……骆惊寒想,自己不会怕了,因为有迟衡的刀在啊。 多年后的一天,当骆惊寒迎风而行,忽然看见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他下意识地握紧了腰际的刀。 心跳加剧。 刀出鞘,刀何时出鞘,此时不出鞘更待何时呢?骆惊寒平静地看着眼前的人,迈着稳健的步伐一步步走来,而后停伫。 不是想象中的狠毒,不是想象中的野蛮。 骆无愚仅仅是微微一点头:“惊寒,好久不见。” 骆惊寒头微仰,阳光漏下来,兄长变得沧桑的脸庞竟然与记忆中父亲的脸庞惊人的相似;曾经的恐惧,因此竟然生出了一丝微妙的亲切。时光,暗换了容颜,暗换了心情。所有的令人不安的阴霾,变成了无法描述的浑沌。骆惊寒抚摸着刀鞘,蓦的泫然,曾执着于心头的畏惧,就这么冰封瓦解。 骆惊寒轻挽衣袖,淡然地说:“不知你来到京城,是为何事?” “骆家只剩下你与我,我来叙叙兄弟之情。多年不见,你跟以前,变得完全不一样了。”骆无愚凝望着骆惊寒的眸子,“若不介意的话,我想上你府里喝一杯茶。” 风雪弥漫,骆惊寒与骆无愚并肩而行。 背后是一长串足迹,伴着沙沙的鹿靴踩落雪的声音,骆惊寒口里呼出了白气,像雾气一样,寒气沁入肺里,而后吐出。风雪中的骆府覆上了一层白色,分明就是垒州城里曾经的端宁侯府,别无二致。 雪中,亭内,骆无愚转头道:“惊寒,你能喝酒吗?” 这种天气,久别重逢,恍然如梦。若是有一壶热酒暖在手心,自然是再合适不过。这一世是兄弟,下一世或许就是陌路人,哦,也许连下一世都没有,若不珍惜,怎不珍惜。骆惊寒伸手斟满两杯,一饮而尽,热酒入肠,醇厚的酒香悠悠散开,他挑着微醺的眼问道:“无愚,这十几年你是怎么过的?” 。 第330章 三三三 【第三百三十三章】 八月初,秋风初凉,在容越几度抱怨日子过得清淡寡水之后,迟衡陪他狩猎了一天猎得几张好狐皮,混入赌场赢了几把碎银子,在青楼里一掷千金听歌赏曲,从容花底扇,歌舞转佳人,好不自在,容越这才容光焕发兴致昂扬。 “皇宫里也有乐坊,偏要在这里听!” “皇宫有什么好的,皇宫都能把人闷到死。你那乐坊,没意思,一点儿都不勾人,我就爱看这些不知道咱们身份的花魁使尽心思来勾引我!”容越笑得得意忘形。 “有病!” “家花不如野花,野花不如采不着,你一天呆在御书房和乾元殿也不厌!要我是你啊,哼,上午上朝,下午吃喝玩乐,你都快闲出霉了!” “有胆你跟纪策说去!” 容越身着锦衣敞着,青龙栩栩如生,勾勒着他恰恰好的身段。容越豪气时,青龙更豪气,容越微醺时,青龙也微醉斜倚。 迟衡端着酒杯笑意吟吟,拍着容越的肩膀说:“你是容州王,怎么不见你去容州看一眼啊,哈,你的子民望眼欲穿呐。” 容越大不咧咧地说:“早想去了,呆京城都腻歪死了。” “八月秋高气爽,一路过去正是好节气,长灵州、淇州、玢州都有好景色。慢悠悠赶到垒州城顶多十月十一月,冬天也不冷,看我给你想得怎么样?” 容越质疑地挑了他一眼:“你不是总让我呆京城吗?怎么忽然改主意了?你是想微服私访了吧!” 迟衡笑着摇头:“还不是见你呆得烦吗!” “京城就是腻歪,抬头是高墙,低头是熟人,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有。”容越一拍大腿,“我是得去容州看看,说什么也是一个王侯,连封地都不去像什么话!你陪我去?欸,我知道你没空!” “我给你挑几个人陪着!” 容越连连摆手:“费那劲干什么!从我的老部下里挑两个就行了,上次回泞州我也出尽风头,这次可得安静点——你是不知道,从州牧到县官,但凡打听到我路过,劳师动众老远就来接,我实在烦不胜烦。” “你今天三十一?” “……怎么?” “你师父说你三十二岁会遇上心上人,说不定在路上就遇着了呢!遇着了,就别拖拖拉拉,赶紧生个小容越要紧,让我也尝尝当干爹的滋味!别跟破荆一样,风风火火娶了四个,结果都十年了连孩子的影子都没见着!” 容越哈哈大笑:“那是!我要遇见了心上人,绝不废话就地办了!” “你就吹吧!” “我看你对那四个皇子都不太中意啊,诶,跟我老实说,是不是想立钟续为太子啊?”容越诡谲一笑,“别急着否认!最近的那些大动作,不都是给钟续铺路的吗?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来!还有,你是不是觉得他当皇帝了,你拖家带口在皇宫不合适?别摇头!别笑!惊寒都说你想归隐了!皇帝好,再好,也有当烦的时候啊哈哈哈!” 容越不羁地聊着,从归隐说到天南海北。 酒越喝越浓,迟衡笑着应几句。容越越来越随意放肆,兴致勃勃,酒劲上来,眼见着就要把身上的衣裳一脱往莲花池底钻。迟衡一把将他拖住,臊着他的脸皮说:“就狂吧!我还不知道你,下了水能逮着活物就不错了!白瞎了你腰上的这条龙!” “去!说得你多行一样!” “别的不敢说,至少比你水性好!比你会钓鱼!你啊,赶紧生一个孩子来玩玩,说不定能比得上我!” “欸!我说你怎么老惦记别人的儿子啊!原先逼着破荆,现在来逼我,你这都什么心思啊,想生孩子玩你不会找个宫女啊!破荆那里没指望,你又开始念叨我了,万事求人不如求己啊!”容越怪异地笑着。 迟衡一本正经地说:“你每天游子浪荡的,没个定性,我看着心慌。赶紧遇上你的命定心上人,把心收一收,你什么都好就是做事太随心,欠人管!” “谁敢管我!我要遇的是心上人,不是老妈子!” “你到底想要个什么样的?最美的你看不上,性子最好的你也没感觉。到底想要什么样儿的,或者,你以前有没有见过但念念不忘的?还是,你喜欢庄期这一种的?清高美人?哈,听说尚书郎的女儿年方二八,诗书绝妙,你要不要见一下?” “烦不烦!每个月你想着法子让我见,问题是没感觉啊,再美再钟灵毓秀,没感觉就是没感觉!” “你要什么感觉?” “就算没一见倾心再见失魂,至少也得五雷轰顶吧。” 迟衡哈哈大笑伸腿踹他一脚:“得长成什么德行才能让人五雷轰顶!你就一辈子光棍着吧!三十二?我看你一百零二岁也找不着!容越,今年,你必须给我把心上人找着。” “皇帝不急太监急!我的事,你急什么啊!” 迟衡但笑:“我不急。总有玩累的时候,累了,厌了,你就会想找个人说说心里话,就有感觉了!” 容越眨了眨眼睛:“你的后宫就是这么来的?那你太可悲了!我不要这么平平淡淡温温吞吞,我一定要山崩地裂的那种,轰轰烈烈来一场,不枉此生!” “山崩地裂?你想多少人给你陪葬啊!” 二人背靠着背嬉笑着,容越爽快地喝着酒,跟迟衡说着远处的星辰,一颗一颗他曾努力记住的星辰,至今仍看不出名堂,但只要是星辰,都是令人望而思慕的! 酒意渐上,容越靠着迟衡睡着了。 迟衡退一退,他就往后靠,像一条醉龙一样没骨头,但随性的风姿却越加卓绝,迟衡捏了捏他的脸:“再别想什么五雷轰顶天崩地裂,幼稚不幼稚!赶紧找一个合心的,一堆人就剩你一个孤零零了。” 容越抽了抽鼻翼,唔了一声,懵懵懂懂。 次日,迟衡单独召见了两名跟过容越的属下,一名宁清,一名柳思慕,性子都沉稳。 柳思慕原是乾元军的一名知事,因文采卓著,成为翰林院的学士。论起来,近六七年他都没有和容越太亲近过。迟衡问了他一些近况后,说:“纪相说你只呆在翰林院舞文弄墨,太屈才了,若能成为州牧,必能令一方富庶。” “谢陛下与纪相的美誉,微臣惶恐。” “柳爱卿无需自谦,能者居上。目前,容州的州牧尚是虚席,不知,你可愿去?” 柳思慕一怔,他生得聪颖又通世故,脑海中一琢磨,就猜出个大概来了:“容州乃是容州王容将军的封地,只怕容州的州牧,得要他亲点才行,微臣不知能不能入他的眼!” “容将军从来对你都赞许有加。” “微臣,惶恐。” 迟衡和柳思慕若有若无地聊了几句,他看出柳思慕在犹豫,在抉择,突如其来,任谁都不可能轻易答允或否决:“柳爱卿,你知道容将军的性格,他喜欢打仗,最不喜欢的打理政务,没有耐性。所以,我必须为他挑一个有担当、敢担当、有能力、能抉择的人来辅佐他。他是容州王,朝廷不会过多干涉,但是,容州也是元奚的国土,不能肆意妄为。我把他放出去,就害怕放任自流,反而害了他!” 柳思慕肃然:“容将军,不是狂妄无知的人。” “我来就是这事,给你三天时间,去,还是不去。去,你就是州牧;不去,你还是翰林院的学士,不勉强。” 。 第331章 三三四 【第三百三十四章】 宁清是武将出身,统兵练将不在话下,容越于他有救命之恩,他忠心耿耿。迟衡六月将他从淇州提拔到京城上来,跟着石韦两个月后愈加发奋图强,很得石韦赞许。 得知想将他调去容州的想法,宁清立刻狂喜不已:“末将一直渴望跟随容将军,若有如此良机,万死不辞!” 热忱程度出乎迟衡意料。 不动声色地威逼利诱后宁清很快坦白:“纪相说过,陛下的意思可能是要末将跟随容将军。结果调入京城后一直波澜无惊,末将正沮丧,以为一同入京城的那五个文臣武将都是翘楚,末将还不够格,如今听得这个消息欣喜若狂。” 迟衡闻言咂舌,想不到被纪策看透了。 当初一起提拔上来了六个人,均曾是容越的得力干将,迟衡通过数月比较观察后选择了宁清。宁清的才能不是最出众的,但性子稳重、坚执、正直,放在懒于理会事务的容越身边,比其他人都合适。 花开两朵,且说容越。 容越像一阵风,说刮就摧枯拉朽地刮得一干二净。 被京城羁绊已久,一旦得到了迟衡的特许,他立刻风风火火收拾行李要启程,这次的车队轻轻简简,但容越一袭华丽的锦衣依然最是醒目,无论何时,他都是春风得意的。皇宫里的送别宴席上,容越将纪策和石韦等人都灌得够呛,这会儿全醉倒躺下了。 迟衡执意送到城墙外,依依不舍。 容越征战上有着绝对天赋,在某些方面却非常迟钝,虽是离别,但那兴奋劲全然跟重逢一样激动,恨不能立刻鞭马策秋风,以至于迟衡心头的不舍都显得很不合时宜一般。 迟衡不是滋味:“这么急于离开京城?我还想多留你几个月呢。容越,就属你最没心没肺。每次送你,从没见你回头过,鞭子挥得最勤马跑得最快的就是你!” “哎呦,明年开春就回京了,哭哭啼啼干什么!” 迟衡低低一笑。 “顶多到立夏,我给你捎垒州城的梨花酿,咱俩到时美美喝一顿。要是熬不住了你也可以大脚开溜跑我容州来,哈哈,我坐东,保管你过得比京城舒坦多了!”容越拍着华丽的马鞍,“欸,我就不适合太平盛世安安静静呆着,骨头太硬坐不住,你让我多跑一跑。要说我最高兴的日子,就是当初和你一起在安州、淇州打仗的时候。苦!但苦算什么,活着自在,有意思!” “唯恐天下不乱!” 容越咧嘴一笑:“对对对!你是皇帝,四海宴清太太平平才行,当我什么都没说。” 秋风吹得衣袂飘飘,迟衡摸着涂着红漆的箱子,四四方方,锁子大大的,马不安分地踢着蹄子,迟衡摸着一个装饰豪华的箱子没话找话:“这个跟别的还不同?里面装的是什么?” “你赏赐的东西啊!” 迟衡有些意外,他赏过容越很多东西,贵重的,稀罕的,以及迟衡自己很喜欢的,迟衡从没吝啬过。可是,都不太合容越的心意,玉不见他佩,衣裳不见他穿,容越每每还抱怨迟衡给他的东西很随意。以为容越会随意扔在什么地方,想不到还专门装了一个大箱子。 转念一想,这才是容越的作风,大概看都不看直接扔箱子里落灰了。 要走,一箱子拉走,又直接又省劲。 没有察觉迟衡的伤感,容越兴致勃勃说起以前垒州驻军作战,手舞足蹈。那些都是迟衡不在身边时的经历,十九岁时容越初为将领,跌跌撞撞愣是将垒州的颜王军练成了铁军,多少人想伸手都伸不进来。如今故地重回,他怎么不激动。 马铃一响,马队要出发了。 容越飞身上马。 眼看他就要挥鞭策马而去,迟衡一下子扣住了那华丽的马嚼,仰望秋光下激扬如飞的容越,他心中蓦然刮过一阵凄凉的风,风太冷,迟衡的心一揪,他的手覆在马肚上。 感觉过了许久,迟衡对上了容越疑惑的眼睛。 迟衡按住了心口,牵起嘴角笑了一笑,慢慢地放开了紧握缰绳的手。那千里马立刻长嘶一声,跃起蹄子飞奔而去,迅疾如电,俊朗如风,眼看那风就要转瞬离开,迟衡忍不住大喊一声:“容越!” 快马被急急地勒住,银色的盔甲转过身来。 马蹄在原地飞快地踏着,亮银色锦袍的腰带随风扬起,容越疑惑地笑着,俊容如斯,恰似万里挑一的千里马。他本无需一丝华饰,就已是极近华丽,偏偏他却张扬如烈日、笑得绚烂令人睁不开眼。 迟衡停在原地,冲他挥了挥手。 容越见状,扯过缰绳,继续前行,却不再是飞奔,而是徐徐的走了五六步,回头看了迟衡一眼。胯\下的骏马却急不可耐地想跑,容越勒着缰绳,似乎想再说什么,但又不知道说什么,扬起马鞭,也挥了挥手。 无论再怎么慢,终是要离开视线的。 迟衡眼眸模糊不清。此生最不愿意送行。 被送的人总是会无情的策马前行,而自己却只能在原地看着,看着,无力看着马蹄被尘埃掩盖,看着熟悉的身影变成陌生的一个黑点。青山不改容颜,而寻常人,却能经过几个春,几个秋? 可离别并不因人的流连与痛苦而更改,所以前行的人只能无情的前行。 而停在原地的人,只有送行时那空空的酒杯还在手中,若无酒,怎么舍得下,若无醉,怎么能熬得过心头煎过的隐痛? “陛下,天色已晚,回吧!”护卫走过来。 迟衡抬起沉沉的脑袋,不知何时飘起了细细的秋雨,渗渗的凉意,从袖间飞过,手中的酒杯咕噜噜地落下。护卫想扶他,迟衡摆摆手:“让我自己走吧。” 秋雨来得如此合适,凉丝丝的飘在脸上。脚步踉跄,他扶着道边的树,浑身很重,头很晕,走不动,但就是想自己走。 走了几步,一个熟悉的身影停在他的跟前,握住了他的手臂。一股安心与怆然涌上心头,迟衡仔细辨认了一下:“破荆,你怎么回来了?” 岑破荆把大刀往桌边一拍,将身上的灰尘狠狠打落,抱怨说:“容越这小子急什么啊,都说等我等我,连这么半天都等不了了吗?我从淇州赶回来容易吗!” 迟衡才恍惚想起,半月前岑破荆被派往淇州督查了:“容越啊,恨不能立马离开京城这个牢笼!” “哪!他就是爱折腾的性子!你对他好,他知道,但那性子,绳子都捆不住,你就让他折腾折腾吧,等累了自然就滚回来了!”岑破荆捞过一个酒杯不管三七二十一先自灌了三杯。 迟衡撑着额头,眼睛发热。 岑破荆一气喝够了,咂咂舌,又让人割了两斤熟牛肉,吃喝都够了,才把两腿一敞,直白地说:“你现在是皇帝了,怎么性子一点儿没变?他不是小孩,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他自己知道,不消替他操心。” “我,不操心。” “上次容越刺青的事,你是不是一直放心上?既然他的病好了,就别总担心,他那身体,比牛都结实!再说了,人活一世,哪能什么都如意,能逍遥多久就逍遥多久,每一天乐乐呵呵就可以了!”岑破荆咂摸了一口酒,气色如常,“还有,你也别把自己不当回事,我听说,你日夜无休都连续三个月了?人不是铁打的,别我们都好好的,你反而倒下了。” 迟衡用指节蹭着额头:“我没事!” “有人说你想立钟续为帝,要我说,你若喜欢他就别这么整,钟续的性格当了皇帝还不得累死?还有人说你想归隐,你是皇帝啊,你能把一国的人都撂在一边?每一个人都能撂担子,你不行,你得扛着,谁让你坐的这江山呢!” “我要是想撂,刚才就跟容越走了!”迟衡苦笑。 “那这段时候是怎么回事?不要命的上朝,急着大兴土木,还有不拘一格任免官吏,都是明眼人,你别说没这些事啊!” 迟衡没说话。 岑破荆狠狠喝了一口酒:“迟衡,别人不知道,我能不知道?你每次要有大的决定就是这样,不是一个人喝闷酒,就是一个人躲在院子里练刀,到底是有什么不能说的啊?!” 迟衡抬起头,不知道是错觉,还是眼花,他觉得岑破荆的鬓发有些发白。 年少时携手的伙伴,不知不觉染上了岁月的风尘,少年,变成了成熟的男子,眼角隐隐有细纹,脸被晒成了古铜色,说话持重了,唯有喝酒时还是喜欢一手撑桌子,还有,那一把大刀依旧朴实无华。 迟衡开口了:“破荆,你害怕死吗?” 岑破荆一愣停下,凝思后回答:“当然怕,想一想好端端的突然死了,不知还有多少心愿没完成呢,再说,没死过,也不知道死后是什么样子。” 迟衡笑了:“是啊,都没死过,不知道死是什么滋味,我也怕。还记得吗,那一年,我和你,第一次杀人。杀之前,我以为自己要被人杀死了,心里一横,反正是死,死就死,拿起刀砍过去时就变得特别狠心。”迟衡自顾自地笑了,“结果我没死,他们都死了。其实那之后,我心里都会怕,手也会软,可想着别人不死,我就得死,只得闭着眼砍过去……一将成名万古枯,我后来不拿刀,杀了更多人!” “若元奚一直战乱,老百姓更不得安宁,你,还没释怀?” 迟衡手指绕着酒杯浅笑:“我并不是计较这个,总得有人死,才能有这太平盛世。破荆,十六岁时,我害怕自己会被人杀死,所以拼命练刀;可那之后,我更害怕心上的人会出事,我想尽法子想护他们周全……朗将在我心中,就像天神,他无所不能,他会在我最无助时突然出现,他能解我所有的困惑,我不需要想,我只需要跟着他。可是,他死了,死得那么突然。你相信吗,我从没想过他会死,像他这样如天神一样的人,竟然会死。他就那么,被我的一把火烧得一干二净。” 岑破荆皱起眉头。 迟衡有些语无伦次:“燕行走了,我不怪他,因为他是活着走出我的视线的;长缨背叛,我怪过他,现在已经原谅,他至少,还好好地活着元奚的哪一个角落;钟序、颜鸾、我不能再忍受第三次,我是皇帝,我也是个最普通的人,我怎么能,眼睁睁看着容越看着纪策死呢?” “他们不都好好的吗?” 迟衡抓紧了酒杯:“对啊!好好的,我心里才踏实。我要你们都好好活着,替我活着,我舍不得,但我必须要舍得,我做不到,眼睁睁看着他们一去不回。容越,真是太……太没良心了,我想多和他说几句,他那么急着走干什么,就算要去遇什么心上人,也不急于这一时啊!” 。 第332章 三三五 【第三百三十五章】 岑破荆听笑了:“他那车队能走多远,我这就快马把他追回来给你赔罪!” 说罢做出立刻要追的姿势,被迟衡一把拽住了:“追回来干什么,追回来更头疼,他能这么没心没肺的比什么都好,我就随口说说,让我睡会儿。” “要不,让护卫……” “我就想在这里多坐一会儿,这里,安静,清闲。”说完这话迟衡斜躺靠椅上,闭上眼睛,凉飕飕的秋风吹过单薄的衣裳,面容渐渐平静,仿若刚才那些罕见的脆弱只是错觉。 岑破荆从护卫那里找来一件衣裳给迟衡盖着,坐在一边,挑着筷子夹着花生米,一颗花生一小口酒,烈酒入喉,火辣辣的。风尘仆仆回来一刻没有停歇,甚至迟衡说那些话时他也半是心不在焉。周围安静了,这才静下心来,思量着刚才迟衡所说的一番话,总觉得脆弱得不像迟衡。 天底下人都怕死。 而君王犹胜。 因为普通人十之八\九不如意、悲凉、凄苦、卑微,对死的畏惧被生活磨平了,死有时甚至是解脱。但君王不同,九五至尊,天下谁敢不从,一旦尝到权力的滋味,是人就会贪婪、会眷恋、会渴望权力牢牢抓紧,会渴望真正的“万万岁”,所以死变得尤为可怕。 岑破荆不由得皱起眉。 转念想起方才迟衡的神情,悲伤居多,而非恐惧。 思来想去,大约还是半年前容越的病勾起了迟衡心底的恐惧,谁又能忍受恋人与兄弟一个一个突然地离开人世呢?当上了皇帝的迟衡飞扬跋扈过,也急功近利地试图推翻固有的一切,带着年轻人的激进跌跌撞撞将整个元奚国推向了兴盛之门,他,总是自信到偶尔专断,他却也多情到优柔寡断,但无论如何,他都不是悲观的人,为什么会说出那么脆弱的话。 大概,是酒的缘故吧,酒令郁积于心的悲伤宣泄出来。 到了明天,他还是以脊梁撑起一个国家的君王,那时不该有喜、不该有怒、不该有悲、不该有哀。那么,在这种离别的时刻,破出一丝悲伤又有何不可呢,虽然这种情绪太过突兀。岑破荆仰头,一饮而尽。 八月末、九月匆匆而过。 迟衡这几个月所做的事终于露出的雏形,所有的官阶官位都稳定下来,重要的臣子也都如棋子一般放在了合适的地方。而之前的皇子之争波澜不起,传了一阵子的钟续要成为大皇子的流言也悄无声息了,忙碌令各司其职的臣子们无暇他顾。 进入十月,树叶潇潇而落,迟衡由绷紧了弦的忙碌渐渐慢了下来。 这天,初九,李怒说乌洺山上,万里书院的前院筑成了。这天下朝早,吃过中饭,迟衡饶有兴致地拉着纪策往南边去。初冬时节,目之所及是黝黑的田土,田埂上的草多已枯萎,露出红褐色的枯茎,横七竖八地歪着。陇头不见了耕种的农夫,倒见一两头牛悠悠地吃着枯草。暮色炊烟起,远处青山隐入雾霭中,静谧和详。 迟衡握住了纪策的手,指着远山说:“万里书院就在那一边,我们走过去罢。” 与其说看山、看景、看书院,不如说喜欢这样慢慢走路的感觉。田埂只容一个人,迟衡走在后边,且行且望。前边的纪策着一袭薄质的暗红色直衣,腰带是淡紫色,束起的高髻令他的脖子显得修长,身姿亦修长。田埂最狭处连一只脚都放不下,但纪策却走得轻盈且稳,走着走着,蓦然停下。 迟衡上前拥住了他的肩膀。 纪策回头莞尔:“那里有一条蛇。” 可不是,一条细细的金环蛇蜿蜒在田埂边,它的颜色艳丽,暗红与金色恰到好处,就像清晨的光晖洒落在宫墙上。它又是那么细,只一个小指头粗,似要游过去,却又迟疑地缩了一缩,蛇头胆怯地望着四周,而后终于勇敢地蜿蜒爬过了田埂,钻进乱蓬蓬的枯草中不见了踪迹。 乱草中走过,纪策的衣摆处沾上了尘与土,他俯身随意拂了拂,风撩起了他的腰带,衣服发出细细的摩擦声。 从田埂走入深林,如夕阳隐入层云,光显蓦然暗淡。 归鸟偶尔一声凄厉的叫声,流水一会儿近一会儿远的潺潺声,与心爱的人默默地走过落满落叶的小径,初冬变得深致而有趣。就在万籁俱寂时,遥遥的传来一声钟声,这钟声深沉而悠远,从林间最深处悠悠地敲入心间。 纪策停伫了一下,道:“这是南山寺的南山钟。” 南山钟?天下的钟大抵一致,但因所处的地方不一样,声音亦大不相同,比如京城的钟声是高亢的嘹亮的,一声一声催促着人醒来、忙碌,而这深山的钟声却是深沉的,像深山的叹息一样。 纪策闲闲地叙说着:“这一口钟有五百来年了,是纯黑色的,六个人都抱不住。钟与寺同时铸好,但南山寺命运多舛,被大火烧过,被洪水冲过,被石流淹没过,因这些天灾,死在南山寺的和尚多达十六个。说来也奇,南山寺的每一任主持都德高望重,并不因天灾而衰败。你听这钟声,初听是绵延哀伤的,但最末却是释怀豁达的。” 迟衡竖耳细谛。 绵延的钟声敲过了最后一声,禅意像莲花缓缓绽放似得晕染开来,空空的,漫无边际,无着无落蔓过去,颤得心尖微抖。迟衡蓦然想起不知在哪里看过的三两句词:南山钟,北山钟,一声钟声万念空,古今昏晓中。 纪策回头继续说:“我在十七岁时曾想,三十岁就归隐乌洺山,过逍遥日子,看看书逗逗鸟,挖一个大池子洗墨笔。” “纪副使,我喜欢你喜欢得太迟。” 纪策斜了他一眼:“多早才不算迟?我认识你时,你正当年少;你认识我时,我正当风华;还有比这更合适的吗?你要是厌倦了当皇帝,我与你一同归隐在哪个小林里不问世事。若不是你,我也不愿意当什么丞相,携书入林,悠游浮生,正好遂了心愿。” “你不喜欢当丞相吗?” “没有绝对的喜欢,也没有绝对的不喜欢,但现在是喜欢的。三十岁归隐,太早了,我想和你再看几年京城的风云,再急流勇退,亦不枉此生。我以前喜欢树多过喜欢花,因为树疏朗,花繁密。就算是花,也必须是疏疏的淡色的,才喜欢。”纪策笑了,伸手折了一支黑枝,黑枝上缀着不知名的猩红花朵,花瓣如指甲盖大小,缀满了一枝,“但是,你看,深山中,能开出这样的花,也是令人喜欢的——世间万物,你我所见的、认识的是极少极少的一部分,大部分花开花落我们都不知道,若有幸遇上,自当珍惜。所以,岂能喜欢得如此狭隘?”0 迟衡从背后拥住纪策:“纪副使,你一直劝我想开,我都知道。” “……你想多了。” “我知道。”迟衡以吻封住了纪策的嘴唇。 深深浅浅的吻,令初冬的暮霭也变得缠绵悱恻,赤红色的鸟儿飞过,翅膀碰到枝头,簌簌的声音此起彼伏。一吻终了,纪策闭着眼睛,嘴角上翘,温煦如春。 初冬,而入春。 迟衡松开手,将纪策的腰带整好,笑着说:“纪副使,我们明年二三月再来,好不好?” 遥想初春时节景致,春笋一根根冒出来,枝头全是浅浅的繁花,鸟儿是嫩黄的娇声的雏鸟,‘逢春如酒,逢花如露,逢人如玉’,除了纪策,还有谁更适合在初春的田野间闲闲地聊天呢? 而明天今日,又是什么样的初冬景色呢? 就算人依旧如玉,是否有今日的情致,听到同样的钟声死否依然会觉得最后那一声是释然且洒脱的呢?迟衡握紧了纪策的衣角:“纪副使,假如我做了一个自私的决定,你会怪我吗?”“” 纪策微伫,良久说:“元奚不仅仅是你的江山。” “也不只有我一个人适合坐江山。江山不会在乎皇帝是谁,只要英明睿智,无论是谁为主,江山都一样会兴盛。” “你若觉得钟续足堪重任,我又还有什么可劝的呢?” 迟衡沉默了一下:“无论我做什么决定,都期望,纪副使能释怀。” “我有什么想不开呢?”纪策反问,“你宠他、爱他、口里什么也不说但实际上什么都关照他,毕竟,他曾经死去过。用生命换来了下一世的宠爱,别人岂能嫉妒得来?” 迟衡笑了:“一碗水端不平。” “……” “我有点累了,的确想将江山交出去,但不是钟续。”迟衡抬头,看天空上闪烁的明星,道,“当初你们替我打下了江山,现在我要交出去,会不会太过分,但是,纪副使,我已决定。” 。 第333章 三三六 【第三百三十六章】 纪策半晌说:“除了钟续,又能交给谁呢?” “钟续不合适,交给他只会累他一生。”迟衡停伫,微笑,“纪副使觉得谁堪当此任?” “四个皇子都不合你的心意,而巫琛、梅元白、颜景同等数人是你从昭锦城就精心挑选且潜心栽培的,你也夸过很多次,非要挑选的话应该就是这几人吧。” “纪副使果然料事如神,这三人,你觉得谁最合适呢?” 纪策将花枝轻点迟衡的肩膀:“你心中早有决定,何必要我说呢?若是我说,巫琛的性子最适合,年少有成,仁而有德,性格随和而心胸开阔,可开一个盛世。” 迟衡若有所思:“纪副使这么觉得?” 纪策沉思:“景同是我从小看到大的,能力毋庸置疑,但他性傲而且激进,无论调去哪里都频生事端,也就这两年被磨得稍微收敛了一些。梅元白外表儒雅,但比其父梅付还有手腕。其胞弟——三皇子梅瑜,是所有皇子中拥护者最多的,只怕梅元白在后边功劳不小。论起来,梅元白比巫琛有远见,也更一呼百应。” “这三人都是众臣的翘楚,为皇者,需要仁德,也需要手段,我也抉择不下。明天狩猎,正好可以看看。” 纪策望着迟衡:“你是准备当太上皇了吗?” “有何不可,若是可能,我更愿与纪副使在这月下漫步,而不是执着于一个位置。” 次日,皇帝有旨,令钟续、梅元白、巫琛、颜景同、相陵等人陪同狩猎。这几人领旨,早早的来了,见纪策一袭直衣陪在迟衡左右,五人均暗自惊讶,不知皇帝什么意思。钟续好些时日不见,依旧拘谨,绷紧了脸,迟衡见了总涌起一股想靠近他的情愫,但每每被这张生冷的脸挡住。 狩猎前,迟衡略设小宴。 钟续有军功在身,离得最近,迟衡将一块酿豆腐夹入他碗里,兴致勃勃地说:“这豆腐是被石榴汁浸过的,染上十月风霜熏制成,味道很特别,跟夷州城的完全不同。” 钟续皱皱眉犹豫了一下夹起吃了。 “不喜欢吃吗?” 钟续点了点头。 钟序曾经很喜欢吃的东西,钟续却不再爱吃了。迟衡心中涌上一股酸味,所有的情愫都散开来,留下空空落落的心被酸意浸满了每一个角落,他总是模糊钟序和钟续两个人,却又无法忘记他们是两个不同的人,当柔软的心就要陷进去时,总有这样或那样的事,当头一棒,提醒他,往昔不复,往昔不复。 即使并未渴望回到过去,看到往昔被轻易抛弃,也难免失落。 有皇帝在,都显得有些拘谨。 最先说笑的是相陵,他生性活泼缺心眼,第一个忍不住,竟问出石将军会不会来的话,惹得巫琛暗地里一脚踹他。 纪策斜睨,又挑了迟衡一眼。 迟衡悠悠抿了一口白酒:“西界出了逆党,石将军忙着调兵遣将平乱,哪里有闲情出来狩猎,你既有心问,不如自动请缨替石将军消了心头灾来得实际。” 相陵一愣没反应过来。 反而一旁的钟续蓦然抬头,一脸坚定:“末将愿去西界,为陛下平忧。” 相陵这才后知后觉地跟着说:“末将愿去边界,为陛下开疆拓土,为石将军分忧,保元奚太平!” 迟衡点了点头:“这才像话!石将军也是从垒州打遍元奚!既然想成为一国之良将,只围着京城转怎么行呢?明天自己找石将军领个职位去,石将军在你这个年纪,已经是引领三军了!” “谢陛下指点!” 这天阳光好,疏疏落落的树枝,冬意萧萧。迟衡骑技绝佳,轻骑如风,偶有飞鸟掠过,他随手一抬亦是百发百中,别人望尘莫及。 所有人中梅元白骑技略逊。 屡射不中,还被树枝挂落了方头巾,束带被一勾而下,长发瞬间飘散肩头,而胯\下的马似受了惊吓一样,停也停不下来,梅元白急忙勒马,一时间狼狈不已。迟衡见状绳子一扯策马而去,一俯身将头巾和束带拾起,马蹄如踏云奔到梅元白身边。 梅元白接过方巾,急忙道谢。 巫琛也好不到哪里去,奔了半日猎物寥寥,难免忧虑。钟续快马快箭,知道巫琛不擅骑射也不擅寻找猎物,就领着他到猎物多的地方寻觅。二人携手,猎得好不欢快。 相陵性子野,专往幽深险境里钻,斩获颇多。 相形之下颜景同虽然骑射不如钟续相陵,但颇有家风,一举手、一投足、纵马射箭均有凛凛之气,所以半日下来收获颇丰。只是他这几年都在京城之外,与伙伴们生疏了,总是一人纵马,胜在年轻气盛骏马疾驰,并不觉有丝毫落拓。 迟衡一一看过,对纪策说:“巫琛果然人缘好,梅元白也不差,倒是颜景同,以前也融洽,怎么现在变得孤傲了。” “不是孤傲,是被孤立,大概是以前小聪明耍过头了。” “吃点苦头有好处。” “可不是,现在景同可比以前收敛多了。论起他们的功绩来,巫琛最显著,他用了两年时间将翰林院风气变得澄澈、规制修正得明晰顺畅,这可是以前傅文星都没做到的,而且,他外柔内刚,有年轻人的锐气,更有迂直儒生们缺少的活泛,为人处世游刃有余。”虽然前一天才夸过,纪策仍然赞不绝口。 迟衡笑道:“庄期也赞过巫琛能力非凡。” “梅元白外表很儒雅,但有狼子野心,这几年他倚着其父的势力和其弟的皇子地位,暗下拉拢各路文臣武将,我不太喜欢。”纪策直言不讳。 “但纪副使也不能否认,梅元白在吏治和刑法之上才能卓著。” 纪策轻皱眉:“笼络人心的能力也很强。” 三人中,颜景同经历最坎坷,成成败败两相抵消,迟衡不问也知道,他手指马鞭说道:“纪副使,我在这林苑里放逐了两只白色的鹿子,你让他们在夜色降临前将鹿交到你的手中,我有赏。” “……林苑这么大,你是故意为难他们吗?” “我是皇帝,为难就为难,怎么了!”迟衡双手一叉腰,扬起头溢出一丝笑,“再说了,我把那两只鹿放得一南一北,谁要是想独占功劳,是决计不可能的。” 迟衡骑马慢悠悠地信步,和纪策聊着林苑,说起容越嫌林苑没什么珍贵飞禽走兽,特地放了好些奇兽进去,结果林苑里的小动物急剧减少奇兽们个个饿得气息奄奄。害得容越手忙脚乱又往里边放兔子,放牛羊,时间久了才兴盛起来。他还费了好大劲把林苑的边界巧妙的圈了起来,却不是完全隔断,林苑很大,狩起猎起来,颇有纵马天涯的气场。 纪策忍不住侧目:“既然想他,何不将他召回京城,你莫非也是爱玩欲擒故纵的伎俩。” “……我有你们了,还能想擒谁呢!” “多几个热闹。”纪策一撇嘴。 迟衡笑得恣意灿烂:“惊寒的指甲太尖,纪副使的嘴巴太利,都杀人不偿命,往我身上一招呼确实热闹!” “石韦纵你,你躲他那去!” 二人说着,纪策一策,飞一般掠过萧瑟之秋,风扶起暗红色的直衣,露出梨白的底裳,色泽明快,夺人眼目。迟衡一失神,长鞭一扬快步追上,二人一前一后,掠过秋风秋水,掠过细细的修竹,往那林深处去。 到夜幕降临,迟衡和纪策回来,见五个年轻人早在那里等待,均春风得意,面露喜悦。 马蹄旁,是两只死去的白鹿。 迟衡眼前一亮,欣喜地大手一挥:“好!宫平,将我的赏赐拿上来!” 皇帝的赏赐当然不差,更兼有晚宴和美酒轮番上阵,萧瑟的冬风之下年轻人不惧严寒举杯相庆其乐融融。酒过三巡,纪策带着醉意斜倚过来:“确实如你所料,他们五人联合起来将那一南一北两只白鹿杀死的。” 迟衡略是得意:“我更好奇的是,谁是那个领头的?” 要知道,他们也有明争暗斗的。 纪策挑眉:“你猜?” 是夜,寒气侵袭,纪策带着浅浅醉意深眠,身体被紧紧拥着,浑身暖暖的,连脚底都是暖暖的,梦里如有一个火炉徐徐地烘着。梦过秋天的果子,冬天的暖酒,柔软的布鞋踩着沙沙的落叶,纪策舒展了身体睡得越发自如。 梦里本是两人同行,细细碎语中,见景色如斯美好,纪策欣喜快步,回头却不见了那一人。 他一慌,竟醒了。 抑制住胸里膛扑通扑通的心跳,纪策睁开眼,端详了半天,心渐渐落定,呢喃一句:“怎么了,好端端的怎么不睡?”不睡就罢了,还掌着灯一眨不眨地看自己,半夜乍见,能不把人吓个失魂? 迟衡的声音有夜的沙哑:“很少见纪副使醉了的样子,就想看一看。” 纪策以手覆额,倦意上来。 一双大手异常柔软地抚摸他的头发,手指插|入发根一遍一遍地轻揉着,或者向左轻旋,或者向右揉弄,舒服的感觉像春天的树枝一样恣意展开。纪策下意识地抓住了一根手指,手指顺势抚摩他的手背,肌肤相触,无比舒心。手指又慢慢牵引至纪策的脸庞,螺旋一般在他的脸颊和下巴打着圈圈。纪策用脸贴了贴手指,再度沉沉睡去。 十一月,当“禅让”的想法真正从迟衡口中说出时,朝堂上一片哗然。一段近乎鸡飞狗跳的日子迎面扑来,迟衡每天都要应付各式各样的质问和参本,一开始还编着花样说,后来索性一摔奏折:“我既然是皇帝,怎么就连个不当皇帝的主都做不了!” 他一耍横,臣子们都噤声。 骆惊寒和石韦问起,他就连哄带耍赖,骆惊寒喜忧参半,勾着他的手臂倚在他怀里,软糯糯地说:“你要真的存心想隐退也是好事,我也退啊,挂一个端宁侯的闲职四海游荡,前些天有人给我呈了一本游记,写的是元奚的名山名水,咱们挨个去,好不好?” 迟衡拥着他,嗯了一声。 骆惊寒兴致来了:“咱们先回垒州好不好,我在垒州当堂堂端宁侯十年,也只见过垒州城。哈,现在容越做主,也够他操心的。” 被紧紧扒住了可怜的手臂一歪,御玺拖出一道印盖出了偏偏的字。 这可不像话。 迟衡举着御玺在骆惊寒的额头啪的一下,盖了一章,含着笑的嘴角勾着纵容:“你若喜欢……当然随你。” 骆惊寒一下凑前,忽然视线上移:“白头发?”若获至宝一样小心拔下。 绕于指尖,不是纯白,只是半白半灰而已。 “皇帝也不是那么容易当的,一天到晚操碎了心,没长满都算轻的了。”迟衡将御玺搁下,轻易掩盖了眸子情绪,语气变得轻快,“曾经,我特别喜欢看燕行的白发,银丝在烈日下比黄金的光芒还耀目。哈,那时真恨不得自己也长一头花白的头发呢,黑色夹杂着灰白色,觉得好看得不得了。” “现在呢?” “见到年轻的却有着少年白的长发男子,还是会忍不住多看几眼,说不定是他回来了呢。”迟衡笑了。 骆惊寒不满地说:“回来又怎么样!他辜负过你!你就这么原谅了吗?” “不原谅啊!他负心了!而且离开得那么绝情!”迟衡停顿了一下,老实地说,“但他要是过得惨兮兮的,我也开心不到哪里去。用别人的过错来痛苦自己,又能怎么样呢?我现在应有尽有了,再赶尽杀绝未免太小肚鸡肠。” 只有春风得意方能原谅带给过自己痛苦的人。 骆惊寒开心地拥着他:“我喜欢这样。无论你曾经喜欢过谁,反正现在你要喜欢我。咦,你这些天是不是没睡好,皱纹多了很多啊。” 双手轻抚过眼角。 。 第334章 三三七 【第三百三十七章】 迟衡调笑说:“是惊寒看腻了吧?这些天一直琢磨朝廷之事,很伤脑筋,颜家的势力太大了,该压一压,惊寒可有什么好的意见?” “颜家?”骆惊寒一愣,缓缓坐下道:“颜家经历了前朝的灭顶之灾,但凡这一辈之上的都不张扬。颜翦和颜翊军功显赫,但这二人常年驻守边关,并没有嚣张跋扈的举动;颜王任职兵部,并非要职,石韦也从没有说过他有什么过分之举。而且,前迁垒州,后至安州,颜家的子弟都分散得差不多了,倒没有说明显的结党营私。” “颜家的势力仍然深根于京城,一旦有什么动向就会撼动到皇权根基。” 骆惊寒凝思良久:“子炎是四皇子,又受你的偏爱,所以,有朝臣是明显站在颜家这一派的。子炎心虽善良,但性格莽撞,从他这里下手,大概会是最快的吧。不过,我不喜欢这样,颜家又没有什么大的过错,比起许多臣子来说,颜家可以说是难得的既正直又有才能的世家了。” 迟衡笑道:“惊寒想多了,只是削弱又不是故意打压,颜家是国之长城呢,我岂会亲手毁之?” 骆惊寒松了一口气:“纪策第一个不同意,他可是被颜家养大的。” 迟衡歪了歪头,也凝思了许久,蓦然叹了一口气:“颜家的确一直遭受无妄之灾,不该在我手里又被摧折一次。他们没有犯错,甚至连一般官宦之家容易滋生的毛病也没有……惊寒,我要变成自己一直厌恶的人了,但不做又不行。” “必须要平衡吧,否则收不住。” 迟衡苦笑一下,低着头下意识地抚摩奏折。 因迟衡的“禅让”,四个皇子之间的争夺又波涛暗涌了。如骆惊寒所述,皇子都才十五六的样子,但背后有各自的势力撑腰,渐渐的朝廷中隐隐分出派别了。之前都还犹豫观望的,此刻也不得不择檐而居。当然也有少数臣子如纪策骆惊寒等人,绝不轻易表露态度,保持沉默,让局势更加晦暗不清。 而迟衡对这种态势并没有什么态度。 一旦得到皇帝的默许,皇子们的争夺很快白热化,原先遮遮掩掩的态势也变得明朗了。皇子们以颜子炎和梅瑜争得最厉害,他们俩背后的势力原就压过其他人,渐渐水落石出,其他皇子势力难以抗衡。梅瑜性格弱,就算有人挑事他也都只弱弱地一笑而过;颜子炎粗心大意,性子还野,一旦被挑就像被刺猬扎了一样。 就说这天,梅瑜和颜子炎二人出行,数言不合竟然打开了。 颜子炎一出手就把梅瑜的鼻血揍出来了,且出言不逊。立刻有人断章取义参了一本,说颜子炎恃宠而骄,飞扬跋扈危及百姓。迟衡冷着脸把奏折往颜子炎眼前一扔,撂下一句话:“自己反省去!” 颜子炎自然不肯反省,梗着脖子争执了几句。 迟衡大怒,将他美美的训了一顿。 被训得垂头丧气的颜子炎才出了皇宫,被一个平日常在一起玩耍的男子万大拽住,生拉硬拽让他去散散心,被怂恿着到了京城最繁华的的春娇楼。春娇楼里好风光,温香暖玉,莺歌燕舞,颜子炎被万大灌得醉了七七八八,少不了要花魁出来唱曲儿。偏偏平日里殷勤的花魁忽然矫情了,千呼万唤不出来。万大撺掇了几句,说这花魁被梅瑜看上了,所以拿乔。颜子炎大恼,把剑往案子上一拍,冲着老鸨吼了几句。 他这一闹,搁平常,老鸨好言几句就算完了。 这天却蹊跷了,老鸨冷嘲热讽,把颜子炎直接气得火冒三丈,抬手就掀了春娇楼的桌子,振臂一呼,不多时七八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把春娇楼一围。好一番鸡飞狗跳之后,春娇楼被砸得稀巴烂。 这事儿彻底给闹大了。 老鸨一纸状书告上官府。官府彻查下来,查到了颜子炎的头上。当衙役上门时,颜子炎还烂醉如泥打呼打得山响。 不等迟衡问责,颜景同将颜子炎押到了春娇楼谢罪,金银奉上给人赔偿。春娇楼不依不饶,颜景同干脆把他送到了官府,生生挨了十几棍,直把颜子炎打得哭爹喊娘。 一天后,颜子炎还不能下床,被召回京的颜翦就将他抬到了乾元殿给迟衡谢罪。 迟衡冷着脸,一言不发。 却说也奇,一事不顺,事事不顺。颜王在兵部也出了一些错,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偏偏被捅到迟衡那里去了。颜王有他自己的想法,据理力争,迟衡却不以为然,最末自然是迟衡占了上风,颜王颇为郁闷,他性直,少不了满腹牢骚。好在三两天后,就说闭门思过,没有兴起波澜。 世间察言观色的多,落井下石的多,风吹顺风倒的更多。莫名的对颜翦和颜翊参本的人多了起来,二人本主边关作战,颜翦已是大将军,俸禄、官饷、军粮、将领调遣等难免有疏漏,悉数被人找出来。有一事是三年前颜翦鞭笞了一个重兵的兵士,致其死亡;还有是与当初运送有出入,军粮莫名消失了三吨;每一个月朝廷都发足军饷,但某年某月,某地爆出军士袭击之事,因军饷欠了七八个月,后来该事不了了之,为首的将领莫名死亡。 迟衡也不恼,将这些事儿与颜翦一对峙。 颜翦一身冷汗。思虑之后,颜翦将这些事一一说明。他一直忙于征战,有些事的确并未放在心上,的确是失责。但有一些,颜翦矢口否认,坚称有人故意吹毛求疵,挑拨离间。 颜翦走后,迟衡兀自凝思。 骆惊寒进来,忍不住说:“颜家的确势力大,该压制一下,但你实在无需这么急切吧,毕竟颜翦和颜翊都是悍将,为元奚国立下汗马功劳。” 迟衡摇了摇头:“你以为这些事都是我找出来的?” “难道不是?” “我不需要去找,我只需要作出一些暗示,暗示颜子炎的失宠,暗示颜家的失势,暗示颜翦的功高盖主,自然就有人拼了命去找,以借机兴风作浪。”迟衡皱紧眉头,“为帝者,光明磊落,则属下不敢徇私;若帝王自己都疑神疑鬼,则属下必然惴惴不安,揣度帝王的心思,或为了自保,或为了逢迎,或为了旧怨,或为了一己私利,就会做出一些有损朝廷的行为。” 骆惊寒拣了奏折细看,正是弹劾颜翦失了军粮之事,越看越疑惑。 迟衡看出他的心思:“这些事,绝对都是切切实实发生过的,他们现在还不敢凭空捏造。可这中间多少是颜翦的过失,多少是颜翦自己也不知道的,还有待细查。而且,为什么现在才暴露出来,并是有目的有针对的暴露,正是源于我透露出这种倾向,有人借机推波助澜而已。” 骆惊寒点了点头:“这个写奏折的舒切,是个铁面无私的清官,他不可能信口诬陷的。” “一点点真实的又致命的信息,就足以吸引一个清官能吏的注意力。而认真负责的人被利用,才是最可怕的,因为他会穷追不舍而且铁面无私——没有人是完美无瑕的,尤其身为大将军,颜翦不可能面面俱到。”迟衡沉思了一会儿,“惊寒,这事情超出我的意料,我需要静观事态,看有什么苗头出现。” 人在事中迷,迟衡无法一眼就看破整个局势。 何况整个局势中,有人暗中挑事,有人急着灭火,有人想窥探真相,有人想遮掩事实,有人左顾右盼,有人糊糊涂涂。相关的人、无关的人、推波助澜的人、息事宁人的人全部搅合在一起,让整个局势越发迷雾重重。 只能静看,任喧嚣翻滚,牛马蛇神全部折腾出来后才能看得更清。 迟衡笑对纪策说:“越来越热闹了。我还没怎么着呢,就跟要大乱一样;我要是万一有个什么,还不得翻天了!” “罪魁祸首还不是你!” 前面的七八天里,颜翦为了那些事儿四处奔走,忙得脚不沾地,六部都能见着他的身影。但在第九天,他忽然安静了,不再解释不再去寻找真相,他忽然安静地隐在自己家中,仿佛闭门思过一样。颜翦的长子颜景同偶尔出入兵部,询问石韦一些旧事,如此而已。 迟衡非常好奇,问纪策他都在做什么。 纪策白了他一眼说:“五哥被那些破事快折腾疯了,不许他歇一歇啊,就是有天大的冤屈光喊冤也没有用啊。” “你出的主意?” “你要看戏,我怎么可能拆台?五哥有勇有谋,只要他脑子转过弯来自然就能领悟到。” “子炎好几天不见来了。” “来不了。景同愣是把他折腾进牢狱里了,按最严厉的刑法处置,子炎得再牢里呆三个月,每天吃馒头就咸菜反省。”纪策莞尔,“这事儿我先知道,因为就刚才发生的事——你说,景同聪明不,他把一个炮捻子直接摁进水里了。” 颜子炎就是炮捻子,只要有人点,他就敢爆,而且是连环爆。 把他关在牢里,就等于用绳子捆住了。 迟衡摸着下巴道:“真下得了手!只怕子炎在牢里对他恨得要死。景同手脚还快,把最可能惹是生非的先掐住,让想从子炎下手的人无可奈何,至少在牢里不可能再出什么事。看来,颜翦闭门不出也是颜景同的意见——说真的,我看颜翦为了这些事疲于奔命,也于心不忍,长此以往,他绝对是要被毁了。不过,现在,我必须对颜翦做出处罚的决定,不然,压不住群臣的非议。” 纪策凝思:“然后呢?” “如果颜翦愤愤不平急于平反,更多真相不明的东西会被翻出来,他会落入陷阱,越陷越深;如果颜翦泰然处之,接受处罚,就该有别人跳脚了。” “五哥不是逆来顺受的人。” “恐怕,纪副使这次要猜错了。” 纪策猜错了。 颜翦压抑着愤怒,握紧了拳头,近乎闭着眼,一言不辩,接纳了所有的处罚,并自行将盔甲脱下,恳请迟衡准许他闭门思过。这样的态度反而令人迷惑,彻查案件的官员们更加谨慎深怕误伤。 而镇守北疆的颜翊也并没有因此生出什么生变的传闻。 于此同时,颜家本在城南相中了一块地,筑基建屋刚刚起了一个地基,此时也悄然停下,甚至连四五岁的孩童都老老实实呆家里念书认字,更不用说为官的子弟,谨言慎行。 一时间尘嚣四起,一时间又水波不兴。 颜家不辩解的举止令人疑惑。 就在此时,官府将当初和颜子炎一同在春娇楼里闹事、又潜逃的万大逮了回来询问。万大吓得战战兢兢,开始哆嗦着说是颜子炎脾气太暴躁,被官老爷几个惊堂木拍过之后,立刻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背后另有其人。 再询问下去。 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万大背后的人竟然是巫琛。 不要说其他的人,连巫琛自己都惊得脸白了,当即和万大当场对峙。万大又怯了,后来竟试图咬舌自尽,被衙役撬开牙齿救了回来。 这事搞得沸沸扬扬,尽人皆知。 巫琛气急败坏。 非要细论起来的话,巫琛和三皇子倒是一派的。 颜景同冷着脸对巫琛说:“子炎固然脾气暴躁,但他绝对不是无理取闹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得罪过阁下,我身为兄长,在此替他谢罪。但是,家弟年龄还小,就算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你也不该如此狠绝,要是那天出了人命,子炎可是要以命抵命的啊!” 巫琛咬着牙说:“景同,你我情谊一场,你还信不过我的为人!” “人证俱在,叫我怎么信呢?” 巫琛怒:“你不信?我巫琛堂堂正正,还不屑于做这种事!我不知道谁在背后陷害我!但是,我就不信黑的能变白的白的能变黑的!我迟早证明给你看!” 颜景同冷静了一下,道:“那个万大信口胡说也可能!但是他既然咬住了你,你想自清也难……” 巫琛打断了他:“我自然有办法弄清这事,还自己一个清白!” 且不论这纷纷乱乱的局势,只说巫琛这一枝。巫琛知道这事非同小可,要是洗不脱,绝对不只是挑唆这么简单的罪。颜家这一大家子,就算现在韬光养晦息事宁人,日后必然是要翻旧账的。巫琛当即动用所有人脉去查这件事。他本就人缘极好,也聪慧,三下五除二,已经掀开一角。却说,就在这时,万大死了,仵作说疑似因咬舌之后感染而亡,但更多人疑心万大是被谋杀至死。 这下可死无对证了。这一脉看似断了。 但巫琛亦非寻常人,他愣是从蛛丝马迹中再度这事深入查下去,渐渐寻出了些端倪万事最怕寻根,一寻就发现错综复杂的事原来只需要一把就提起了。巫琛渴望挖出真相以自清,所以一往直前、百无禁忌,这一股狠劲下去,还有什么挖不出来的。不到几日,真的被他挖出了一些迹象,原来这事与梅瑜背后的梅家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他这一撼动,这一池塘的水重新浑浊起来。 巫琛与巫琛有关联的三皇子秦翼望无法独善其身,其背后的势力不由自主地被拖下水。三皇子秦翼望平素与迟衡并不太亲近,因这一事,迟衡频频召他来见,但也就问一问,秦翼望对外人实话实说,外人不知详情,看不清这是怪责还是皇帝另有意图,故而观望越切。 秦翼望和四皇子阮阅势力本最弱。 争权的心并没有那么强烈,所以势力争夺并不血腥。可此情此景之下,不争,也不行,有人让你迫不得已要争,以求自保。虽然主要势力也就那么几家,但过半的臣子都或多或少有所牵连,好多先前没有揭开的事这时都争先恐后冒出来了。 其时,已是十二月中旬,迟衡生了几天病。 带着轻微的咳嗽,坐在窗前苦思冥想。纪策过来端来药罐为他喂,迟衡苦着脸吃下一口一口的黑药。纪策给他擦去嘴角的药汁,心情不错:“你这几天不上朝,不知道有多精彩,果然动一动还是好的,人人自省,力求把事做圆满绝不给人留话柄。这为官的要是能一直像现在这么清廉和兢兢业业,也就好了。” “一张一弛,文武之道。” “你倒是悠闲,准备什么时候收网呢?这种局势一时可以清水,长久必然会乱。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每一个人或多或少都会有疏漏的,不能期待朝堂之上没有一次杂尘。” 迟衡叹了一口气:“这局势,虽是我一手促成,但跟我想象中大不相同。” “怎么了?” “先前,与纪副使一样,我也是看好巫琛的。但巫琛势力弱了一点,颜家和梅家两个重山,一旦联手他必然压不住。”迟衡揉了揉眉心,“我这大好江山,绝对不能在我走后就乱的。所以,我想到分解两家的势力,为他日后继位清路。可是,这局势一旦打开,就不是这种味道了。” “万大之事让你对巫琛失望了?” 迟衡蓦然笑了:“不。巫琛彻查此事的手段和能力令我对他更加喜欢,做事这么活泛、果断、而且足智多谋的可不多见。但是,我对幕后的主导,更加感到好奇。” 纪策也笑:“你说说看。” “我对颜家绝对不想打压,只要他们自己能将颜家疏开,势力减弱,我会顺水推舟,给他们足够的金银良田,让他们安于一方。颜翦的那些过错一旦展开来是可大可小的,他心知肚明,聪明的话会自动降职自保的。” “刚则易折,你利用了颜翦的优点。” “不错,颜家的人性格耿直,是非分明,不该得到如此对待。但长远看,扶巫琛上台后,颜家必然是不服,日后这要再兴风作浪,可不是我可以控得了的。”迟衡喝了一口茶,“底下皇子之间的争夺,我很清楚。所以,我只是挑了一下子炎的过错,立刻就有人抓住把柄,让他犯了更大的错。而之前大家不会直面的颜家,一下子被推到了跟前。纪副使,我真没想到,颜翦背后还有这么多事,太可怕了。” “为官为将越大,手中的事越多,很多并非他所为。” “我说的可怕,不是颜翦的事可怕,而是到底有人盯了他多久,一直伺机将他一下子掀倒——这事情很可怕,我最不愿意看到的就是有人在背后兴风作浪,把整个朝堂搅得鸡犬不宁,心怀不轨。所以,一开始,我看到颜家的事全部被翻开时,特别气愤和担心。好在,让我高兴的是,颜家还是有人能压得住事的!”迟衡笑着敲了敲桌面,“一开始按住子炎,再劝住了颜王,而后说服颜翦不要对这些事急着辩解和查证——颜家的人有多固执,我最了解,能将他们都按住不动,这背后的人绝对有一手——我需要的就是这样的人,能压得住大局,而且在最乱的时候知道干什么最有利。” 纪策眼珠一转,也笑了:“景同吗?他的确让我意外!” “颜景同的神来之笔是将万大按在了巫琛身上。巫琛敢查,就说明他是清白的。万大会供出巫琛,我原来以为是他的幕后主使的示意,让颜景同对付巫琛——但现在,我觉得自己错了,万大的供认,更像是颜景同的将计就计。颜景同知道自己不便于出手,出手也不一定能查到,所以,他选择了一个厉害的人替他去查,这个人就是巫琛!巫琛和他不是一路,直接说,肯定不可能出手帮,但现在这种近乎诬陷的方式,迫使巫琛必须出手去查,间接把整个朝堂的水搅浑了!”迟衡歪了歪头,“颜景同这一招,颇有纪副使年轻时的风范!” 纪策白了他一眼:“这是夸我还是骂我?” 迟衡笑得灿烂,映得鬓间丝丝白发隐隐闪烁,狡猾地回答:“我这不折不扣的夸啊!能四两拨千斤,不得了!再说,纪副使应该看得比我更明白吧!谁能开场、谁能搅局、谁能收场,现在还看不出来呢,纪副使,咱们静观其变!” “……我一直以为你是个老实人!” 。 第335章 三三八 【第三百三十八章】 纪策斜睨:“就说你怎么白头发多了,是心里弯弯绕绕多了!” “哈,要是这道理,纪副使现在不止头发,只怕连下面的毛都是白的了!”迟衡扯了扯纪策的腰带,不怀好意地笑。纪策骂了一句,转身离开。 正如迟衡所说有人搅局就有人清局。就算迟衡不发话,那些重责在身的重臣武将也不可能任由局势往乱里搅。很快就有好几个以大局为重的臣子参本,叙说最近局势变乱,不宜任其发展。更有人见皇帝不作为,直接和纪策进言,试图遏制当前局势。其中,以褚嘉、宋源、廉兴治、宗渔舟等人尤为忠心耿耿,参本尤多。 纪策顺势而为,说皇帝最近身体有恙,无暇处理,放权让这几人处理。 廉兴治等人也非泛泛之辈,临危受命很快挑起大梁,从多方面入手,有条不紊将当前的局势压住,再顺水摸鱼肃清当前搅局的人和事。 水落,则石出。 不提这一年被查出的大案有十余个,其中最大官职的是少傅扶玉化,阴险毒辣 、欺上瞒下、假公济私。迟衡大怒,依法惩处了受牵连的数名重官,数十名受牵连的官员被降职。而细查起来,这些人与大将军梅付都有不错的关系,但梅付本人以身作则,并没有结党营私且战功显赫,所以迟衡在训斥相关官员之后,令廉兴治至此为止,以兴盛元奚国为重。 迟衡知道水至清则无鱼,如果牵连起来,只怕人人自危,这也不是自己希望看到的。 当然,其后,颜景同还被人捅出了几件事,大抵是他当时急于革新所带来的纰漏,这些都不是什么大事。经历了皇子之争一事,无疑等同于将朝廷整治了一番,面貌幡然一新,余下的文臣武将们兢兢业业之余,更加勤慎肃恭修善其身。 过了几天,迟衡无意看到颜景同和巫琛在一起。 俨然是朋友一样。 迟衡惊异地告诉纪策,纪策侧面一问,巫琛竟然回答,颜景同后来和他坦承,栽赃一事是不得已而为之,二人一笑泯恩仇。 迟衡得知后,若有所思:“颜景同比我想象圆润,他不但会行事,还会借机迅速扭转局势,将原本可能和自己反目成仇的人拉为朋友,这倒让我意外。” 乾元七年,大年初一,迟衡大病了一场。 这次的病如暴风骤雨袭过,迟衡重病卧床不起,或咳嗽或呼吸不畅。一连七日,骆惊寒等人衣不解带在一旁照顾,眼睁睁看着迟衡华发滋长、憔悴不堪。御医们自是忙碌,整个乾元殿里人人肃静忧惧。 初九,清晨,迟衡忽然睁眼:“惊寒,今日,是庄期开课的日子。” 骆惊寒泫然欲泣。 迟衡缓缓起身:“病来如山倒,我也是个凡人。不要紧,过几日就好,你看我现在,不就没事了吗?走吧,我每年这个日子都要去看一看。” “缺这一次又怎么样!” 迟衡微笑:“他会等我的,我不能让他失望,这一次不要大张旗鼓,你我寻常衣裳去就行。” 纪策和骆惊寒劝阻无用,迟衡披着一袭简单的灰色直裳出了门。他生得高大,这一病削瘦了不少,衣裳被风一吹空空荡荡的,骆惊寒忍不住伤心:“迟衡,你最近气色也不好。” “小病不断的人最长命,病一病也是好事。” 骆惊寒溢出眼泪:“昨天我才知道,这一个月,你也没有在纪策那里过夜,你是不是……是不是瞒着我们什么?” “惊寒,只是小病而已。” “既然是小病,为什么不让我们知道呢?” “我没瞒着,安错一直给我看病,我自己也有药就吃啊!”迟衡俯身吻去骆惊寒的眼泪,“惊寒的眼泪是水做的啊,说来就来。你这样子,真让我为难呐。” “安错也说不出什么来,只说你最近脉象越来越弱,迟衡,我很害怕。” 迟衡站定,凝视骆惊寒的眸子。 骆惊寒的眼泪一涌而出。 迟衡无奈地将他紧紧拥住了,手不断抚摸他的后背:“谁能没个头疼脑热呢?你一年到头都喊着腰酸背疼,捧着药罐子当水喝,不也好好的吗?惊寒,别哭,别哭。” 好容易劝住了,骆惊寒的眼圈鼻尖红红的。 万里书院书院大,才起了一个前院子,挂着牌匾。牌匾前的树上挂的红灯笼还在,春联崭新崭新的,院子干干净净,地上连一片枯叶儿也不见。书院大树多,鸟儿隐在树中欢唱,风虽萧瑟,精神气好,年少的子弟闻名而来,有二十余的,有十几岁的,还有被领着的七八岁的懵懂小儿,人来人往,好一派生机勃勃。 要到前院,得先爬几个台阶。 迟衡拾路而上,人来人往擦肩而过,都是些普通人,并没有认得他的。有一个七岁多的小孩嬉戏奔跑玩耍,小孩光顾着跑,一个不小心撞到迟衡腿上,小孩嘟了嘟嘴,吓的做了个鬼脸跑了。迟衡一把将他捞起,笑对骆惊寒说:“这样好,别一个一个见了我都怕得不行。” 庄期开堂的第一课,设在溪流边。 迟衡远远地看,庄期依旧是那么仙风道骨,举手投足有世外之人的清逸。 半个时辰后,课结束了,迟衡见好几个青年围着庄期问题。 等了好大一会儿,一股风起,寒风入骨,由脊背直袭后脑勺,迟衡不由得打了一个哆嗦。骆惊寒一愣,将衣服脱下,要给迟衡披上,迟衡摆手不要,骆惊寒愣是强迫着给覆上了,而后擦了擦冒细汗的额头,喃喃:“你果然是病了,扛不住风,我都觉得这不出正月,天气怎这么热。” 迟衡岔开话,指着松树下卷卷曲曲的草说:“这种野菜拌点凉醋,好吃。” “能吃?叫什么?” “叫苦菜叶子。每次开课,庄期都一定会叫厨子给我拌一盘,酸脆可口有嚼头。” 正说着,手执书卷的庄期走过来,见了二人,一施礼:“多谢陛下,有失远迎,见谅。”说罢,将二人引进前院的屋子里休憩,烧水泡茶,很得野趣。 庄期问了迟衡的身体近况, 面露忧虑,但很快掩去。 不多时到了午饭时间。 餐桌上果然有一碟苦菜叶子,骆惊寒夹起一根,尝了一口,苦的脸都皱了:“你喜欢吃这个?” 迟衡愉悦地放进嘴里:“先前苦,有股甜甜的后劲。” 骆惊寒勉强咬了第二口就再不肯尝试,把那小葱豆腐、酸芽爪、紫齿苋一扫而光,又将那质朴无华的甜酒喝了三杯,太阳一照,浑身都暖和了,骆惊寒将外衣脱了放在一旁。 偶尔碰了一下迟衡的手,冰凉冰凉的。 骆惊寒一愣:“冷吗?” 庄期见状,从房中拿出一件厚实的衣裳来:“陛下,这是你以前来落下的,山中冷,得多穿一点儿。” 迟衡笑了一笑,将衣服披上。 他兴致高,要去看看还在打地基的第二个院子。 庄期跟在其后,靠近骆惊寒轻声问:“皇帝的病还没好吧,这么怕冷?我从没见他这么虚弱过。” 骆惊寒面露忧虑:“他一向逞强,有什么也不肯说,近两月来,他每晚都在御书房里呆到子夜,劝也没用。而且,前几天我才听御前侍卫说,他整晚整晚的咳。除夕那天忽然来了一场大病,就躺倒了,安错给他熬药,咳嗽倒不咳嗽,但气色还是糟糕,今天,是最好的。” 庄期失神半天说:“苦菜叶子是凉性的,恐怕吃了还会咳。” 看过之后,该回皇宫了,庄期欲言又止,将二人送到门外,站在高高的台阶上望着迟衡的背影渐行渐远。他想起了若干年前,自己在紫星台前的石头上,只是无聊地站着,望见了有人从山下爬上来。 庄期一眼就看出那是迟衡。 一刹那,有股无名的欣喜涌上心头,如那初春的溪流瞬时涨起蔓延过岸边的草一样。 但庄期没有喊出声,他之看着迟衡一步一步轻快地走上来,带着一脸灿烂的笑容对自己说:“庄期,好久不见!”当时,太欣喜,欣喜到脸庞都是僵硬的,连笑容都扯不住来。那时没有开口,以后都无法再开口,每一次都是默默地迎接,默默地送走。 迟衡很有心,每一年初九,都不忘来听他的课,或者看他为学生授课;迟衡也很没有心,他总是匆匆地离开,离开前是没有丝毫犹豫的坦然。 庄期想,如果自己是骆惊寒,一定不会让迟衡生病。 不会让他觉得冷。 不过,这只是一转念,庄期匆促地甚至有些惶恐地将这个念头立刻打消。山下的薄云悠悠然地起了,悠悠然地萦绕山腰,庄期一摆衣袖,心想,缘起,缘灭,顺其自然,既然不是仙,就注定有一些尘缘无法去除,这些,也随缘。 迟衡的病又足足养了半个月,在一月下旬,才终于缓过劲来。 恰好,石韦回来了。 迟衡将纪策、石韦、岑破荆、骆惊寒叫到御书房里。岑破荆第一个来到乾元殿,却见迟衡才起床,眼圈都是黑的,没说话,先扶着床沿咳嗽。岑破荆极少见他这幅模样,吓了一跳,赶紧拿着一杯温水过来:“先喝点水,有什么事,不如等你的病养好再说。” 迟衡喝了一杯,把气顺过来。 岑破荆忙活着又是倒水又是吩咐人把药炖好。迟衡兀自走到镜子边,看见一个蓬头垢面的人,苦笑一下,拿起梳子把头发梳了一梳。 迟衡是短发,几月不打理,发已过耳,一派颓靡,但也没什么可梳的。 何况两鬓白发,他闭着眼梳了梳。 半天睁眼,忽然愣住。 迟衡看见恍惚地容越站在自己身后,他一下子握紧了梳子。背后的容越微笑着,掀起了衣裳,露出了龙纹,那龙纹模糊不清,迟衡心口一悸,紧紧盯着镜子,不敢回头。镜中的容越笑得灿烂,放下了衣裳。 迟衡双眼模糊。 “迟衡,喝点药,清清肺!”声音传来,分明是满脸遒劲须髯的岑破荆。 镜中的容越消失了,手中的梳子断了。迟衡苦笑,方才镜中的情形,是容越最喜欢的动作,他爱在镜子前看龙纹,他爱炫耀,他炫耀时总是笑得得意忘形。 迟衡回头:“破荆,去年容越咳得也厉害。” “他得病那阵?可不是,我还以为他挺不过去了呢,这小子,命大死不了!” “是啊,他当时一定特别痛苦,但就不跟我们说,还非闹着去垒州或者什么地方去。”迟衡低头笑了,“他以为他走远了,我就不担心了吗?” “你别操心,容越机灵着呢。” “他从没说过,当时龙纹消失时整个皮肤都像被火烧一样痛苦,简直恨不能把这块皮干脆揭掉,来得痛快些。” 岑破荆回头,疑惑:“是么?他小子当时跟没事一样。” 迟衡将断梳放下露出轻松的笑:“还好。” “什么好?” 迟衡将衣裳整好,侧身望了一眼窗外,紫红色绚丽朵朵:“外面的木笔花开了吗?折几朵放御书房里,一不小心,又是一年!” 人都到齐了。 迟衡开口第一句话就是:“我已决定,要选择一个人继承皇位,大概就在二月中旬宣布,你们有什么建议没?” 石韦大惊,他近半年一直在北疆,对朝中之事知之甚少。 而其他几个倒并没有太惊讶,只是皱眉。 迟衡咳嗽了几下,说道:“择人第一要德,第二要才能,皇帝更是。我选的人,一定要有足够的能力或者潜能,可将大局掌控;又要足够的包容和仁德,才能将这大好江山延续下去。四个皇子都不行,没有一个能达到我的要求。” 说到了这里,迟衡忽然猛烈的咳嗽了几下,咳得心和肺都纠在一起乱颤。 好容易抬起头,岑破荆手中一杯热水。 迟衡接着说:“数年前在昭锦城时,我就着意去培养了一批人,让人欣慰的是,这其中有三四个还是不错的,你们大概也都看出我中意的哪几个了。” 岑破荆见其他人都不开口,遂说:“之前传的是你想从皇子中挑一个。” 迟衡笑:“交给他们,我死不瞑目。” 纪策眼皮一跳:“什么死不死的话啊,就算传位也不急于一时吧。你现在将巫琛、梅元白和颜景同都放在相似的位置上,应该就是这三人吧?不如,都说说大家看中的人吧。” 迟衡笑着看。 骆惊寒最先开口:“梅元白和巫琛都不错,尤其梅元白,他曾在手下干过,能力毋庸置疑,也谦谨。破荆,你的意思呢?” 目光落在岑破荆身上,岑破荆咧嘴一笑,抚摩胡须,玩笑着说:“钟续挺好的,怎么没考虑钟续?他能领兵,能打战,肯定也能治国!罢罢,我也觉得梅元白不错,他小时就常跟着梅付到我这里玩耍,说起典史上的事比谁都厉害。” 纪策撑开双手:“我一直觉得巫琛不错。” “我都不太熟悉。”石韦沉默之后说,“论起来,梅元白和巫琛为人处事都不错,但我以为,颜景同做事更有魄力,常有出其不意的想法,缺点就是,太激进,太急于求成。有一次,我去刑部,碰见他正在和侍郎争吵……” 一开始还都谨慎。 可从石韦这里开始,四人很快就聊开了,说起那些事滔滔不绝。这几人都是在迟衡身边的,迟衡的举动他们都心知肚明,原先以为这一群年少才俊是给钟续作伴的,就都多长了心眼。 很快就成了一场聊天,把每一个人的优缺点都论了一遍。 岑破荆甚至调侃:“迟衡,梅元白这小子打小就对你特崇敬,我原先可担心他一不小心就长弯了,还好还好,还是一条汉子。” 迟衡见大家都聊得差不多了,把桌子一敲,说:“我的中意人选是颜景同。” 瞬时都沉默了。 迟衡缓缓道:“巫琛的平衡能力不错,再练十年巫琛或许有执掌政权的能力,但现在不行,就算扶上马,一旦有反叛他很难压住——而且他太势单力薄;梅元白,他不是想象中的温文尔雅,而是手段非常决绝的,为了除掉敌人他都没有底线。当了皇帝,更不会遵循有些底线的;颜景同,他的缺点很明显,激进,而且求革新,但他的优点是,他有能力革新,也有能力扫除阻碍他革新的障碍,更难得可贵的是,他很宽容。” 宽容二字一出,纪策蓦然皱眉。 “我要禅让,会让他答允一些承诺。只有宽容的人,才会在日后不管发生了什么,都会遵守当初的承诺。”迟衡的声音低下去,“颜景同品行端正,愿意容纳和自己不同见解的人,而且,我他有着颜家人的优点:感恩。只有会感恩、会念恩的人,我才敢放心的用。” 沉默良久,石韦开口了:“你为什么不愿意当皇帝?如果觉得累了,你可以微服私访,去容州,去看看容越,回夷州城,也行。就算颜景同再不错,我不觉得他能立刻成为一个好皇帝!” 迟衡按住胸口:“我确实累了。” 石韦还要说,纪策眼神示意他停住。 迟衡露出笑容,对石韦说:“季弦,不需太担心,如果颜景同不行我也可以将他赶下皇位啊!” 石韦无话:“这不是儿戏。” 迟衡咳了数声:“你们先聊着,我去喝点药,病去如抽丝,哈,我原先以为只有惊寒会这么虚弱呢!咳,咳咳咳。” 待他离开,石韦郁闷又疑惑:“纪策,你们怎么不劝劝他呢,皇位是随便能换的吗?” 骆惊寒低低说:“我以前以为他开玩笑。” “你们以为是玩笑的时候,我就劝过了,但他铁了心,这一年来一直在甄选合适人选。”纪策面无表情地压住手下的笔,“他要做的事,别人真的拗不过。我争过,吵过,但现在想通了,他要是想云游四海,我,大不了跟他一起去。” 此话一出,连骆惊寒无咂舌。 要知道纪策从来不会说这一种话的,外人听来,难免耳朵要臊红。岑破荆打着哈哈说:“劝过,劝不住,他比牛都倔。那就先立一个皇帝吧,傀儡皇帝多的是,掀不起多大的浪!” 。 第336章 三三九 【第三百三十八章】 在岑破荆等人说着或玩笑或伤感的话时,迟衡拿起绢巾捂住嘴,咳嗽了数声,拿开,紫红色的血浸染了绢巾,他抬起头,看着镜中的人,由眉心散开的黑晕已经到了人中处,他知道,很快就会笼罩整张脸。 别人看不到的黑晕,是宿命吗? 迟衡在断断续续的咳嗽中,忆起了一年前的巫医,他诡异地说:一命换一命,你愿意吗? 如果容越能活下来,我愿意。 无论信与不信,容越竟然活下了;而迟衡,也需坦然地面对自己的选择。当某一天,他的眉心出现了一颗黑晕,迟衡知道,知道挣扎的时光所剩无几了。巫医说,容越所受的痛苦,也将由他来承受。 日夜辗转,绕于腰际如火灼烧一样痛,验证着巫医的话。 后悔吗? 迟衡看着镜中的人,是陌生的自己。 当第一次迟衡要传位给钟续的秘闻传出时,满朝皆惊,被迟衡否认了,折腾了一阵大家悄无声息了;当第一次从迟衡口中说出禅让的字眼时,一片哗然,四个皇子轰轰烈烈或明或暗争夺一番后,消停了好些时日。当然,人皆有耳目,就算迟衡并没有切实地说,他的所作所为越来越证实传闻所传。 从岑破荆口中散布出确切信息,众臣已不再向最初反应那么强烈,除了劝谏之外,每个人最关心的就是:谁将成为继位者。 各种纷纷乱乱的传言再次四起。 二月初二,龙抬头。 迟衡领着众臣祭天归来,不等歇一口气,他当众宣布:要正式退位。 此后,他与梅元白、巫琛、颜景同、钟续等人一一长谈。 尤其是颜景同,这个年轻人在迟衡眼里仍然有些生涩,看着年轻人谈及自己的抱负时神情飞扬、谈及颜家的前途却谨慎应对,深恐一言不慎惹来灾祸,迟衡心里有些酸楚。 迟衡对皇位只字不提,但颜景同自己却提出,颜家已入仕的子弟恳请调任地方,好有另一番大的施展,他自己亦是如此。颜景同说得恳切,迟衡想,这个是睿智的人,知进知退,能屈能伸,且看清大局并能做出最恰当的牺牲以谋求长远发展。如果自己不退位的话,颜家和梅家,无疑颜家是能更长久的。 此后,迟衡频频召这四人觐见。 事已至此,无需再多言,大家已经都能看出迟衡属意此四人中的一人。 这四人在自己都始料未及的状态下,被卷了进去,不提朝堂又一场波澜起伏。而迟衡的态度日益明朗,始信,传言成真。 这一切都在迟衡的掌握之中。 看着年轻的四个人在风浪之中的表现,迟衡越来越笃定自己的选择。 二月初八,春气薰暖。 迟衡入睡很早,梦里,他走了很长很长的路。 一开始,路两边开满了紫云英,紫红的一片片好看极了,这是夷州城郊的景色,迟衡心情很欢喜; 郊野变成了城池,满目疮痍,许多兵士手执长枪来来回回,熟悉的青砖、碧瓦、高墙,是元州城将军府,迟衡注目良久,心中一股难以言喻的情愫蔓延,不是悲伤,不是眷恋,一种明知不可回去的怅然; 而后,路变得深林繁杂,看不出是哪里,仿佛是许多路的杂合,路上时而有马车驰过,不急不缓。迟衡站在路边,想起了一个陈年往事。曾经,他差点被一只老虎吃掉,而后有三个书生被杀死了——这是一个谜:书生不是他杀死的,也不是燕行杀死的,他们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有人祭奠他们吗,有人千里迢迢找他们吗——这些,是他和燕行的记忆,燕行走了,他不曾对谁说过,以后,这些都将成为永远的谜,解不开的谜。迟衡想:谜底不是那么重要,若能和燕行再见一面,也好。 天色暗了,迟衡无法行路。很暗很暗,暗得像瞎了一样,短暂的惶恐之后,他摸索着前行,前行中他闻见了浓烈的香味,是花香,是熏香浸染衣裳。谁孜孜不倦地为他种花,谁热情如斯,拥抱总是像被燃烧一样。对于渴求的人来说,被欺骗的关怀,也是美好的。尝过在沙漠中干渴的痛,才能明白饮鸩止渴的渴望。 迟衡闻见了鲜血的腥味,脚下踩到很硬的东西,他看不见,但他知道,是人的骨头,许多的人骨,铺成了他的路。 渐渐的,天色明了。 他的眼睛也清明,是一弯檐角勾起了初升的圆日,京城如锦如瑟如诗如画。没有一个人,但迟衡感到很多人走过自己身边,停了下来,温暖的手像风一样将他的心抚平了。他的嘴唇一软,仿若有人亲了一下,一下,又一下,熟悉的吻,甜的,甜如蜜,蜜入心间,像甘泉一样,迟衡伸出手微笑地抓住了虚空,什么也没抓住,但很温暖,很舒服。 一股风卷过来,尘埃幻化成了一个熟悉的模样。 是巫医,只见过一次的巫医。 “迟衡,你是皇帝,你不该那么早死的。你看看,你以前受了这么多苦,正是享受的时候啊。如今万人敬仰,人人视你为神,你还愿意去死吗?” 迟衡摇头。 巫医满意地笑了:“死的折磨很痛苦,你可以收回和我的交易。” 迟衡沉吟一下回答说:“还有一个地方我没去。” 巫医歪着头:“有吗?” “泞州的罡明小城。” 巫医恍然大悟:“是他啊,你怕辜负他吗?生死有命,他会死因为这是他的命,以命换命是逆天的!也对,回去一次,你就放下了,就给你一次了结的机会吧,你不会再内疚的。” 只是一个伸懒腰的时间,迟衡就走到了二月底三月初的山间,那河水已经涨上来了,欢愉地大声欢呼着拍打着两岸。迟衡目不转睛地扫过每一个地方,心变得很轻很轻。 他脱下衣裳,浸入水中,水哗啦哗啦地奔流。 白色的石头还在那里,没有当时的那个十八岁男子,只一闭眼,华丽的龙纹就像要从水中一跃而起一样。迟衡睁开眼,却是巫医坐在那里,看着迟衡,二人静静地对视着,迟衡微笑:“跟我记忆里是一模一样的啊。” “你舍不得让他死啊。” “是啊,他是我用心最多的,无关情\爱。” 巫医点了点头:“我明白,就像一只小狗,你给它顺毛,给它捉虱子,给它洗脸,担心他会不会被别的小狗欺负,又怕他欺负别人太狠,还关心它按不按时配种……咳,话糙理不糙,它要是这么没了,你怎么能舍得呢。”巫医咧嘴一笑,与他沧桑的脸不同,竟然有狡黠的天真。 迟衡轻松地笑了:“可不是,我怎么舍得。” “但这是他的命啊,收回你我的交易吧,随缘,随命。你虽然统一了元奚,但还有多少人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无数的人,他们等待你给的太平盛世呢。” 迟衡怅然,良久低语:“他的宿命吗?” 巫医松了一口气:“对!只能到此为止!但又有何妨,他功名显赫,死而无憾。有一个人正在替你们写传,传记里,他甚至比你更飞扬、更鲜活、更像战神一样勇猛——而且他永远年轻。假以时日,你是流传千古的皇帝,有功有过;他却是明月白骏马,是万千女子中最倾心最渴望结缘的人,他甚至会成为像月老一样的神祗,无数的少女会在偷偷跑到他的神像前,求取佳缘,期望未来的心上人像他一样。” “会吗?可他自己都没有佳缘啊!” 巫医不以为然:“可是他很英俊很勇敢而且功勋无数啊,人们的幻想总是以此为基准的,越年轻,这些越重要。所以,你既无需内疚,也无需悲痛欲绝,你还有很多人需要去保护,去疼爱!而他,会成为神祗一样的人,结局都会很好。” 迟衡笑了:“真的吗?” 巫医一摊手,调笑地说:“谁让写传记的那位正是倾慕他的人呢,只看行文都会情不自禁恋上他的——历史总由执笔的人篡改,你们都没有他运气好呢。” “再好的言辞他都配得上。” “你想通了?收回当初的交易吧!”巫医松了一口气,“你的命是你的命,他的命是他的命。尽人事,听天命。他有如此好的结局,你应该替他感到欣喜。” 迟衡凝望巫医,慢慢地摇头:“不。” 巫医的笑僵硬了。 良久,四周空空的,天空朗净,一群鸟儿叽叽喳喳飞过。一声轻轻的叹息,大河向下跌落,铺天盖地的水朝迟衡扑过来。 二月初九,迟衡再度将颜景同召入宫中正式说出欲传位于他。 颜景同目瞪口呆,如梦如幻。 传闻兴起之后,他自然也是奢望过,但他一直以为自己只是陪衬,最终的人会是钟续,所以,他惊愕不已。其后,迟衡与他长谈一日,半日说国事,另外半日,他叙说起纪策,说起骆惊寒,说起石韦等人,也说到了钟续…… 此后,颜景同每每忆起这一天。 觉得那是一个梦,梦里是同一张脸,两个不同的人。上半天,是一个至尊的帝王,帝王只是随意的扫一眼,都仿佛要洞察人心一样,让颜景同无处遁形,又无比敬仰。颜景同想,从小就敬仰的人,就是这样的,分毫无差,一举手一投足,都是令人仰望,而自己此生,是追随,是超越,是不舍的攀登,只为与这样的人并肩而行。 可是,颜景同同样无法遏制的,会想起春日的夕阳下,一双忧郁的眼睛平静地叙述着期许,而这期许,无非是一生无忧、一生安宁。 直到若干年后,颜景同抚摸枕边人的长发。 安静得只听见春虫轻鸣。 春日的桃花李花的暖香薰薰袭过,沉睡的枕边人不耐烦地一皱鼻翼,喃喃一声,手却伸过来,掌心覆盖住了颜景同的手指。温暖在掌中蔓延,颜景同的心中漾起一种幸福,此刻,无比的安静,他渴望这一刻,成为永恒,永恒,停在这一刻。 就在此时,他蓦然忆起那双眸子,深邃,深情到令人心碎。 颜景同听过无数关于他的事。 他为之痴情的人、为他痴情的人,一双手数不过来。是啊,若是有这样一双眼眸,谁人,不心折?就算他是自己最敬仰的人、最嫉妒的人、一生都试图抹去存在印记的人,又怎么样,自己不也在对视的那一瞬间,心刹那如被揉碎了浸在其中,无法自拔。 颜景同俯身,亲了一下枕边人。 二月十一,诸事皆宜。 迟衡昭告天下:传帝位于颜景同。 。 第337章 三四〇 【第三百三十九章】 乾元七年的二月在群臣的手忙脚乱中度过,满城柳絮儿在风中把城池的上空占满了,纷纷灌进人的耳目,拂之不去。每一日都是好天气,柳枝翠了,杏花红了,打铁巷中有人卖米白色的栀子花,香飘得老远。迟衡站在城墙之上,看着百姓从城门鱼贯而入,熙熙攘攘,忙忙碌碌。有些年轻人激动地叙说着新皇上位,也有些老人咧着豁牙讲述着前朝旧事,唱曲儿的依旧脆生生,忙碌的小儿把毛巾往肩上一扔,声音带拐弯地喊了一声:“客官,里边请……” 帝位禅让之后的迟衡,蓦然变得精神。 不再咳嗽,也不再生病。 一袭淡黄色的衣裳悠然而立,清瘦了,但眸子炯炯发亮。 骆惊寒欣喜地抱着他,甜甜腻腻地说:“迟衡,年初你病得那么突然,我每一天都害怕得很,以为你……哈,早知道这样,早就不当皇帝了。等二月、三月……五月,五月朝廷就能全部定下来,我辞了官,咱们一起去容州好不好?” 迟衡一口应下:“五月啊,那我可以先溜达一圈。” “去哪里?” 迟衡亲了一下他的脸侧,轻松地说:“我要去一趟曙州,去去就回,你们先备好。” “曙州有什么好玩的,清丽的景色不如元州,富庶不如容州,繁盛不如淇州,人情淳朴不如泞州,诶,总之除了昭锦城还有什么好玩的!”骆惊寒不满地拽着迟衡的腰带,忽而嘴角一翘,“我也去,我们,是在昭锦的一个酒楼里,第一次,嗯,第一次你从了我!” “……谁从了谁!” “你,从了我!哼,要不是当初我霸王强上,你现在还不知道是谁的呢!”骆惊寒挑衅地上下打量,“我最悔恨的就是在炻州、元州的时候没下手,后来你就打仗啊打仗,黄花菜差点就凉了!” 迟衡笑得不行。 宫平牵着一匹马过来,骆惊寒好奇地一倾身,讶然道:“你连衣裳都准备好了?这么仓促干什么,京城还没定下来呢。至少,你得容我先把职务给别人一交吧!” 迟衡拍拍马背,笑颜灿烂:“饶了我吧,交权本来就痛苦,你还让我看着?” “可是……” “政务,都交给你和纪副使;军务,都交给石韦和破荆;我实在没什么可教的,难不成教他当皇帝?哈,那玩意,往龙椅上一坐自然就会了。我溜达一圈就回来,你们正好都忙完。”迟衡一捋短发,精精神神的,笑得也没有一丝负担。 纪策最是繁忙,本来疑心。 但看见迟衡扬鞭策马,精神气十足,满面春风,分明才是久违的真正的迟衡。纪策的心就放下来。颜景同初登帝位,忙得脚不沾地才三月天,一件薄薄的龙服,都汗透了好几重,无论什么事务都必然要找上纪策,故而纪策也忙得分不开身。 缠绵一晚,纪策问:“你要去裂云城吗?” 迟衡的笑容一滞:“什么都瞒不过纪副使啊!当年仓促间将他留在了那个地方,连墓都没有好好修,这些年也从来没有去看过。以后我要了无牵挂云隐天下,和他道别一下。纪副使,不会在意吧?” “真的吗?” “纪副使知道我放不下他。”迟衡闭了闭眼,弯出一弧笑。 这天,正好有人给纪策送来两只鸟。 鸟跟孔雀一样大小,羽毛极其华丽,颈弯有着青翠鹅黄的绒毛。两只鸟儿是一对,时时亲昵的啄喙交颈,来人殷勤地介绍:“这是鸾鸟,很难见到,尤其是一对更难得。这是野外逮来的,性子傲难养。” 纪策沉思。 迟衡上前一步,那鸟儿警惕地跳到一边,一双圆溜溜的眼睛极为惹人喜爱,迟衡凝思:“鸾鸟?看它们一个离不开一个,不如叫合欢鸟。合欢,名字俗了好养活。” 那两只合欢鸟果真活下来了。 后来,口口相传,合欢鸟的名字传开,原来的名字渐渐不为人知湮没了。 临行前的一天,迟衡让护卫召钟续入宫。 御前护卫跑了一趟,回来说正值钟续这天休息,一大早就去深林中狩猎去了,得晚上才回来。迟衡坐在安静的屋中,炉中一盘熏香袅袅,静静地等着,从中午一直等到夕阳西下。窗外的唐菖蒲开花了,笔直的枝抽得如剑,白色的花大朵大朵。 迟衡起身,挨个看过去。 看见长得特别挺拔、特别精神的,握在当中,弯刀一划,切口齐整。一支插一个花瓶很雅致,当三支挤在一起时花儿就显得急切且争芬一样茂盛蓬勃。迟衡就这么一根一根挑过去,将殿中所有花瓶都插满了,连只用来看的前朝宽口兰纹皴瓷三耳瓶都插上了。 侍者来帮忙,迟衡直摆手。 只吩咐:“钟续将军来了,就让他到寝宫来。” 不多时花已满屋,迟衡环视一圈见窗子简朴无饰,遂将雪白的唐菖蒲花插在窗棱,暗夜里,映着灯火,花越发雪白,越发精神。 “陛下!” 钟续笔直地站在身后,嘴唇抿紧,神情肃然。年方二十,最是风华,一袭墨蓝的锦衣恰恰好,将英挺的身姿裁得天上地下难寻第二个。 “不知,陛下召见末将,所为何事?”钟续一字一字地吐出,僵硬一如既往。 迟衡心头一怅。 明明一直是宠着的,也一直用心去暖,为什么如此生分,从不肯靠近半分?迟衡拍了拍宽袖上的泥尘,侍者端着小盆快步过来,先伺候迟衡洗手,又拿来柔软的寝衣让迟衡更换。 收拾完毕,迟衡回头,钟续还是拘谨地笔直地站着。 迟衡叹了一口气,招手让他过来。 坐下,蜜饯、枣糕、几碟点心一碟茶末在案上摆得齐齐的,两个空碟,两个空杯,两双筷子。迟衡伸手拿来一坛花泥酒,甫一揭盖,一股浓郁的花香扑鼻,迟衡斟了两杯,闲闲地问:“今天去哪儿了?” “南苑狩猎。” “猎到了什么?” “一只白狐,一只狍子,一只鹿。” 迟衡笑:“都夸你骑射技艺高,这么久来,也不见上贡点什么来。” 钟续头低下,腰却挺得更直。 二十岁,怎么都是好看的,双眉入鬓,墨色泛湛蓝的衣裳衬得俊逸的脸越加英气。 迟衡倾身,想靠近一下。钟续蓦然向后一动,一双眸子猛的跳了一跳,睫毛眨了两下,嘴唇抿得更紧,似乎极力隐忍一般。迟衡心中一酸,缓缓坐回原位,举酒饮了一杯。 钟续端起酒亦饮了一杯。 迟衡自顾饮了三杯,开口说:“我以前有一个年少的同伴,叫钟序。”手指蘸酒在案子上写下一个重重的序字。 钟续饮杯而尽。 迟衡慨叹:“因我一时失手,误将他杀死。他死不瞑目,临终前,叫我十二年后再去找他。后来,我就找到了你,你和他长得一模一样,性子也像,他以前练枪,你也喜欢练枪。” 钟续眼睛抬都不抬,嘴唇抿得发白。 迟衡说不下去了,将酒斟满:“前些年我忙着征战,把你扔在昭锦没管;后来你要去边关,我又把你撂在长灵州。你如今领兵作战,才能卓绝,不负我辛苦栽培,我很欣慰——你是你,他是他,我不是要你成为他。”说罢,迟衡一连饮了数杯,踉踉跄跄走向龙床,扑通一声倒在床上。 钟续跟在身后,低低地唤了几声陛下。 迟衡闭着双目和衣假寐。 不知该怎么办的钟续站了一会儿。迟衡静静等着,而后听到轻轻的脚步声往门外走去,迟衡一酸,苦笑一声,却听见门咯吱一声合上了,而后钟续又轻手轻脚地回来,俯身说:“陛下,我帮你把鞋子脱了。” 脚踝一暖,被握住了,鞋子被脱下。 钟续小心地给迟衡盖上锦被,而后呆呆地坐在床沿上,望着窗棱上的唐菖蒲花发愣。背影不是绷得直直的,是很自然的挺拔。迟衡轻咳一声。钟续回过身来,鬓发垂下:“陛下,怎么了?” “睡吧,床大。” 钟续迟疑了一下,脱了鞋子和衣裳,轻手轻脚地上了床。 迟衡将锦被分出一半,钟续也就那么笔直地仰躺着,一动不动。迟衡以手覆额,呢喃:“我把你带到昭锦时你还闹别扭,说点什么就哭得不行,不知不觉已经快十年了啊。” 钟续唔了一声。 自说自话实在没趣,闷酒易醉,两眼模糊,迟衡轻笑:“你性子又直,又倔,所幸,颜景同能容忍你的脾气,我不太担心。有不明白的、想不透的就问纪相、问石将军、问岑将军。就算不当皇帝,情总是在的。从今以后你要自己……凡事自己多思量……”呢喃了几句,迟衡将手覆在钟续手背,钟续不动,肌肤相触,如此安稳。 迟衡渐渐沉睡。 西疆的乱才平,石韦也忙,赶上新皇旧皇交位,更忙。 别人有缠绵的时间,石韦却熬夜处理事务。 且他寡言,不太说出心思,迟衡说要去曙州时他也不多问。三月初三,迟衡只带了宫平等几个侍卫离京。送行时,纪策和骆惊寒都停下了,石韦骑着马一路将迟衡送到了淇州,迟衡笑着说:“季弦,再走下去就到曙州了,就送到这里吧。” 石韦伫立不言。 迟衡拥着石韦久久的依恋。 在和煦的阳光与轻风中,迟衡在石韦的耳廓轻哼了一支曲儿,调子简单轻扬,词儿含糊,一曲终了。 石韦轻笑不语。 “这是我十二三岁流浪夷州时,碰到几个垒州的流民唱的曲儿,唱的是垒州十六岁的少将军,奇兵击退北来的进犯。我只一遍就记住,当时我可真对曲子里的少将军仰慕得不行——看来季弦也听过呢。”迟衡吹着轻气,笑着捏了捏他的脸颊。 见迟衡期待的眼神,石韦道:“……怎么没听过,就是那时年纪还小,面子上不说,心里不知多高兴。有几句词儿听不清,我偷偷穿便衣装成普通人走进那些人中,结果碰见一个见过我的人,不停地看过来,怕人认出尴尬,仓促之间我撞在一个兵器上,衣裳都扯裂了。” 迟衡吻了吻石韦的嘴唇:“我怎么没遇上那么害羞的季弦呢——还好还好,你也没逃脱我的手掌心。” 石韦轻笑:“你天性喜欢征服吧,颜鸾也好我也好,似乎都曾是你仰慕的人呢。” 迟衡哈哈一笑:“喜欢,所以也要变成这样的人。三生有幸,能与季弦相遇,有缘能逢,季弦,我亏欠你太多,若有来生……哈,今生就够了,他日回京,好好饮一杯。” “你我之间,没有亏欠。” “所有人我最不担心的就是你。你就像一棵树,不惧风雨,不惧岁寒。别人会随季节而枯荣,而你始终是你,栽宫墙里也好,栽在驿道边也好,栽在深林里也好,你始终是一棵树,不会改变。” “你也是。” “……季弦觉得我是什么树?” 石韦抿嘴,在迟衡连连逼问时才说出:“紫檀木,比铁还硬,却可以制最上乘的弓。” 迟衡闭着双目深深吻过石韦的唇,温润的唇有如涂过蜜一样的甜美,想着只轻吻一下就停下,一旦吻过却如上瘾一样停不下,一遍一遍地索取直至唇被吻到深红、吻到唇沿发青、吻到浑身止不住的发颤。 迟衡恋恋不舍,说不出再见。 石韦拂了一下迟衡的额发,眸光冷静:“迟衡,你还会回来吧?” “……为什么不呢?” “可你的神情,看上去像是……别忘记、别忘记你答应过,你会回来,你一定要回来。”石韦笑着松开迟衡的手,睫毛微低,掩饰着眸子无法遏制的颤抖,“送君千里,终须一别。记得你说过,最不喜欢看别人离开的背影,这一次,我看你走。” 迟衡一骑绝尘。 唯恐停一步就没有办法再离开,可在骏马飞驰中他又忍不住一勒缰绳,频频回看那伫立原地的身影,越来越小,直至被树、被路、被青山遮掩,他才不回头地向南前行。 三月的天氤氲着润泽的水气。 淇州一过,明明早晨还是明媚的阳光,到了中午,天开始下起淅淅沥沥的雨来,连人带马淋透了,跑在泥泞的路上,骏马变得也小心了。原以为只是一天,谁想一连数天都笼罩着梅雨,即使不下雨,在田垄间掠过,也被拂衣的草木染一身水气,骏马走得慢了,迟衡也就悠悠地走。 就这样笼着一层雨到了曙州。 四月,明晦不定。 曙州河以北如昭锦城等地极繁华,过了曙州河就全是山野了,三月的山野有不输昭锦的繁花,开满一山又一山,爬满一庄又一庄,披过一树又一树,一路姹紫嫣红笼着白霭霭的水气,将迟衡的心氤氲着柔软。他勒住了急欲奔跑的马,贪婪地看着缀满繁花的江山起起伏伏,他记得这座山,记得这条河,他曾领着兄弟和将士们铁蹄踏过,草木葱茏,繁花年年生息不怠。 沿路有耕作的老者,有嬉戏的小孩,还有田垄间休憩的夫妻。 迟衡将马迁到河边饮水,有啾啾的鸟儿飞下同饮。 鸟儿宛转,在水上轻点几下,擦过水草划出一个弧度倏然飞进林间,迟衡低头,看到水中倒影,面色灰败,新生的喜悦被冲散了。天空难得清朗,迟衡将骏马放逐一边,靠着河边的石头坐下,望着一只只鸟儿飞下觅食饮水,涟漪荡漾开来又渐渐平静,他闭上双眼,听着鸟语,听着水里偶尔叮咚一声,听着不时扛着锄头走过的农人大声聊着家常。 未过多久听见熟悉的马蹄声。 马蹄飞快。 一听就知道是好马和骑技高超的骑者,马跑得很急,飞快地掠过迟衡,听着马蹄就快消失在耳际,忽然那马长嘶一声,马蹄声忽而又回来了,疾驰之后急急地停了下来,马上之人飞身下马,矫健的步子大步走过来,近了近了,步子放轻,停在了一旁。 迟衡弯起一弧笑。 “嘿!醒了?醒了就睁眼!老子丢下四个老婆追你这么远不是闲得蛋疼!” 迟衡忍俊不禁,展眼看见岑破荆一袭灰色锦衣,双手叉腰,鞭子在手,那粗犷的声音在平静的河边响起,震得鸟儿纷纷飞远。 “走得够干脆啊!” 迟衡眨了眨眼:“你怎么跟过来了?我随便走一趟,散散心。” “京城还不够你散?跑这长毛的地方来干毛!不扯那些有的没的了。你家那几位,都想跟过来,扭扭捏捏的。跟过来怕你心里不高兴,不跟又怕你散着散着就野了,保不齐在哪里又被人扯住,哈哈哈,派我来看着。” 迟衡挑眉,起身一拂衣裳。 岑破荆兴致勃勃:“所有的城池中,就属西疆和曙州我没来过,当年攻曙州的是梁胡子,哈哈可是费了老鼻子劲。当年封振苍运气够背的啊,只要破了元州或者夷州,他就能横行无敌!谁知前有朗将,后有梁胡子,再后边有你,愣是把他活活给堵死了。回过头来想想,迟衡,明明当年咱们可以出重拳,帮梁胡子早早把封振苍给赶出夷州的,而不只是见死了才救济一下。” “然后呢?” “什么?” “帮他赶跑封振苍,然后呢?梁千烈一定会攻入曙州,封振苍一定会调兵灭火。这样只有一个结果,封振苍的兵力被快速且大量消耗,彻底倒向郑奕。而梁千烈当时自立为王、不归属乾元军,这么彻底一纠缠,梁军兵力必然也会全部被搅进去,可就不止是疲军了。结果就是,郑奕会把封振苍接手,而乾元军只有四五个州池,很快被吞噬。” 岑破荆大笑:“就说你奸诈啊!看着梁胡子和封振苍拉锯战!一来,让封振苍以为有胜的希望,坚持没和联手;二来,时不时拨出兵力,既让梁胡子有胜的希望,也让他欠你的情,最终投向咱们乾元军。我不止是佩服你能想得远,更佩服的是你太能沉得住气——不怕一个失手,梁胡子就真灭了。所以你能当皇帝,我只能当大将军啊!” “出主意的又不止我一个。” “拿主意的只有一个!出主意的重要,能拿主意的更重要。纪策想得远、想得多,所以他当完军师当丞相啊,但当首领还差一丁点——气魄、气势、决断力!”岑破荆一拍大腿,“不说那些个,你躺这里干什么,前面不就是裂云郡了吗?一挥马鞭的事,怎么不过去?” 迟衡一笑:“怯了。” “啊?” “屠了一个城,我怕鬼魂缠过来。”迟衡笑笑,把马背一拍,“现在,有你在就不怕了,镇鬼的不二人选。” “去!你倒是怕过什么?” 二人一边说一边笑,骑马进了裂云郡的疆界。裂云郡的葛氏一灭,防线立刻垮了,当年被封振苍迅速纳为己有,至现在,裂云郡撤去了郡之称,归属曙州。 山川并没有什么大的变化,春荣秋枯。 草木苍郁,将原先的界限模糊了。二人聊着军中趣闻,聊着旧日轶事,不急不缓往前赶路,三天后,迟衡远远望着裂云城,看得出破败,也看得到来来往往的人,二人蓦然沉默了,伫立半晌,迟衡道:“我还是不进去了。” 岑破荆故作轻松:“行!一个破城有什么好看的!” “建一个城要百余年,毁灭只要一天。” “有破才有立,不破哪来立。”岑破荆目视前方的青山隐隐,“咱们还是去看朗将吧,你把他放在哪里了?” “裂云城外,往西百余里,那座山就像一个青冢。” 青山如冢,青冢埋骨。 山脉绵延走过一重又一重,五月里来好景色,披锦拥翠,杜鹃花泣血灿烂。 沿路岑破荆不说了,反而迟衡时不时地说起颜鸾的旧事,比如颜鸾并非钟爱红色,比如颜鸾偶尔会迷糊,比如在攻垒州时颜鸾如神从天降,说起这些,迟衡嘴角弯起一弧笑:“破荆,他当时一定很喜欢我。” “哦?为什么?” “……他打了我很多次。” 岑破荆笑咧嘴:“这不是理由吧!哈哈,我不知道他喜不喜欢你,但我知道你喜欢他,喜欢惨了。那时不是一起睡嘛,你梦里总是朗将朗将地乱喊,我和容越都罢了,温云白有一天被吵醒再睡不着,对你侧目,黑着眼圈提醒你:将在外,军命有所不从,你别一天想着命令——结果你颠颠地说:对,离得太远,朗将了解不到形势,得立刻给他写一封信详细汇报。我在一边都快笑死了。” “有那么明显吗?” 岑破荆摸了摸脸:“我们都是那种人:喜欢谁就恨不能昭告天下,他是我的,谁也别动心思!” 迟衡也笑:“可不是,我一门心思只为他好。他说什么,我做什么。我那么喜欢他,他说什么,我都喜欢,恨不能,把一颗心掏出来扒给他看看——我当时那么喜欢他啊。” 岑破荆有点尴尬了,他从没听迟衡说过这么明白的话,继续摸着发烧的脸皮说:“哈,就是。不像有的人,藏着、掖着、扭曲着非折腾不可。你看,序子对你直白,钟续这孩子就不行了,在你面前跟欠他十而八万一样,在你背后就跟小媳妇一样,你走了之后,他还跟纪策争吵呢。” “争什么?” “说怎么能让你一个人来曙州,万一有个什么事怎么办,非要自己来。纪策还没说话,颜景同气得不行,死活不让他来,拦着拦着就拿皇帝的帽子来压他——吵吵嚷嚷了半天,老子一拍桌子:老子去!”岑破荆大笑,“看吧,还是兄弟靠得住。” 迟衡笑了:“哈,我没白疼他。” “我天天为自个儿的四个夫人挠头,一天到晚争风吃醋,一个不小心就引火烧身了。哈哈哈更别说你身边的一个个,比人精还精,都不是省油的灯啊,都给你驯得比马还服,诶,有什么诀窍?” 迟衡眉毛一扬:“是我被他们驯服了。” “看你笑得那德行!” 迟衡弯起一弧笑,笑得得意,笑着笑着他的眸光一闪:“我没给他们留下什么,如果我忽然不在了,就像朗将一样,一把火烧了。捡几根骨头给他们一分,好让缘分来生再续。” 岑破荆一蹙眉:“瞎说什么。” 迟衡仰头笑得释然:“随口说说,人,哪能想那么多身后事啊!我喜欢过的人,实在,舍不得让他们孤孤单单。” 岑破荆听得云里雾里。 暖风一薰,岑破荆额头尽是汗,大手一抹岔开话题:“以前你从来不提朗将,现在终于想通了吗?这就对了。人各有命,珍惜眼前人,顶多以前两个人活,现在你把他的那份也活下来,是不?听说你在炻州造了几艘大船,为的是去南海那边看看,哈,还是当皇帝好啊,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迟衡但笑:“还听说什么了?” “多了去了。比如在淇州什么山中辟了一大片良田,在夷州什么河边修了一个大庄园,就差送童子童女去找身仙地了。我原先不信你要归隐,这种传闻多了,不由得不信。可惜,问纪策问骆惊寒,都说不知道。”岑破荆嘻嘻一笑。 “若连你都瞒不过,怎么能骗得过纪策和骆惊寒呢?” 岑破荆催促:“咱哥俩谁跟谁,你还对我瞒着?老实说,到底相中了元奚哪个地方,咱俩做个邻居!一朝天子一朝臣,我给卸甲归田啊!” 迟衡一笑:“你自会知道。” 言语间,不知不觉到了一处芳草坡地,迟衡一勒马,神情变得肃穆。 岑破荆环视四周,此地开阔,坡地起伏,薛萝缠树溪水绕岭,景致蕴青幽深,听得见鸟啼,听得见树叶摩擦的簌簌声。岑破荆蓦然想到什么,转头道:“这里吗?” 迟衡目光迷惑:“不见了。” 当初埋的坟不见了吗? 迟衡喃喃:“我当初怕有人来毁他的墓,根本没堆坟头,只在一棵百年大树前堆了几块石头。” 目之所及大树也有,但多的是两围来粗的树,一看就不过十年;也有小松树,小杂树,还有不及腰的荆棘丛,再不就是披满绿意的缓坡。 岑破荆道:“山头都很像的,咱们再找找。” 迟衡一动不动,目光逡巡,只有一丛一丛的血红杜鹃花,皱起的眉头渐渐展开,恍若有所思悟一般,忽而说:“破荆,当年进颜王军,你我相识,一起杀敌一起领军;后来我进了青竹寺,是你把我找回来的;我们一起建起了乾元军,可只我一个人当皇帝;现在,我……也只有你来我才放心。” “你和我谁跟谁啊。” 迟衡下马,清风拂过袖,凝目青山红花良久。 岑破荆觉得心头发焦,说不清哪里不对,在这里,还是留迟衡一个人呆一会儿比较合适,岑破荆挠了挠头发,说:“我去四处看看,找点酒和下酒菜来。” 岑破荆一扯缰绳,才要跑马。 迟衡回头,微笑道:“破荆,若有来生,我还希望就这么过。” 此地人少,跑过一盏茶的功夫才碰见一个老农夫,岑破荆一说,那老农把锄头一立扯着嗓子:“知道知道,你说的是半山。以前比现在高。让我想想,那年,啊,就是皇帝屠城的那年夏天,下了一整个月的大雨,山崩了,不知多少泥啊沙啊都冲下来。别说一棵树,那时不知冲了多少树——你来过?你来过就更不该忘啊,以前山多高啊,长的全是老高老高的古树。” 大雨?将遗骨都冲走了吧?岑破荆失神。 那老农使劲咳了一下:“骨头?别说骨头就是几万年的石头都冲得一干二净了。甭管以前还是现在,这里连绵几千里都是不长野地红的。那一年大雨后,半山长满野地红了。咳,那都是当今皇帝杀人溅起的血染红的。” 野地红?是杜鹃花吗? 人生一世太短,沧海桑田无法经历,于这十数年间,削掉了半个半山,湮没古树,长起新花,让过往无迹可寻,迟衡刚才的神情,莫非已经猜到了。 岑破荆牵起马绳,一步一步回去。 看群山绵延,那么多,那么像,而一个人要找的只是其中小小的一座而已。造化若不允,就算皇帝,又如何。不知不觉,夕阳西落,岑破荆缓缓停下,他看见迟衡坐在一丛杜鹃花下,曲起双腿,头靠在膝盖上,像睡着了一样。 而护卫们则离得远远的。 护卫长宫平说:“岑将军,你离开后,陛下吩咐让他一个人呆会儿,不许打扰。” 岑破荆疑虑地说:“坐好半天了吧?” 其时,夕阳倾洒青山,天起威风,半山的红杜鹃随风而摆,迟衡一动不动。 岑破荆俯身,刚要开口,蓦然停住了。 迟衡一只手垂下来,手里抓了一把红杜鹃花儿,映血一般。向上看过去,手腕上系着几根红绳,红绳系着半截断的红珊瑚。风拂过,杜鹃花瓣轻拍着红珊瑚。 乾元七年,先帝王驾崩,年三十一。 六月中,宫平等侍卫一齐跪在新帝王颜景同前战战兢兢述说当日之事,一奇的是先帝死前毫无预兆;二奇的是当时忽然风云大作,瓢泼大雨冲断了山,将他们困在山中达半月之久。无奈之下,岑破荆下令将先帝尸首付之一炬,因这一把火,天竟然放晴了,路也通了。而这一切,皆有岑破荆大将军作证。新帝自然不信,龙颜大怒,要以蓄意谋杀之名论罪。 岑破荆一言不发,手里拿个一个盒子。 正要下牢,纪策身着白衣,神情恍惚地来到新帝跟前,说:“他们,都没有罪。”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纪策一得到消息,最先是找到了伺候迟衡最久的一个寡言的侍者。侍者见木已成舟,才抖着嗓音说起了巫医一事,只是很轻的一句,换命,侍者以为自己是幻听了。 巫医再寻不见。 无人可证,但这一年来迟衡的所作所为,昭然若揭,而所谓的若有若无的幌子,真的是只是幌子。以命换命,换的是谁的命,纪策站在岑破荆面前,面色惨白:“他,真的,死了?” 岑破荆满脸尘土,颓靡不堪:“是我一把火烧的,死不死,都成灰了。你要看的话,在这里。” 黑色的盒子,最可怕的东西。 纪策呆呆坐在岑破荆身旁,浑身颤抖,像要痛哭一般,眼眶里却没有一滴眼泪,好半天,纪策打开那个盒子,取出一根骨头,紧紧握在手中按住心口,抖着嘴唇说:“他是为了死在那里吗?好,真好,他怎么能、怎么能……” 一语未完,纪策一下子倒在地上。 第二个来质问真相的是骆惊寒,骆惊寒的脸庞全然是不愿意相信,大颗大颗的眼泪滚落:“我不相信,我不相信,他让我等他的啊!” 岑破荆从盒中拣出一根骨头,递给他。 骆惊寒握紧,猛然一掷,失声痛哭:“我恨你!你太自私了!你太自以为是了!你以为这样就算完了吗?你以为这样就了无牵挂了吗?你怎么能只顾自己把我忘得一干二净呢!你为什么这么狠心啊!迟衡,我恨你!我恨你!”一声一声的恨,直至嗓音哑了。 陆陆续续来的人太多。 在讲述第三遍后岑破荆就闭口不言,他与纪策不约而同地对“以命换命”的事隐藏起来。悲痛像河流一样,一开始汹涌,后来平静——看上去平静,只有悲痛的人知道自己心中流着怎样的悲伤。半个月后,岑破荆上朝,站在石韦旁边。 新帝不知怎的今天上朝迟了。 一干人都静静等着。岑破荆看了看身旁的石韦,一袭白衣,削瘦了许多,脸色平静。石韦从没有来问过岑破荆,也没有表露出强烈的悲痛,一如他的性格。岑破荆叹息道:“石韦,我那里有点东西,迟衡说要给你们的。” 石韦目无表情。 岑破荆备上了好酒,夜幕降临,石韦来了,二人坐在书房,沉默着,你一杯我一杯喝了起来。不多时,空酒坛扔了一地,岑破荆终于颓然醉倒,在意识消失的那一刻,他看见石韦依旧冷冷地喝着,一杯接一杯,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七月,夏日炎炎。 下了朝,朝臣们三三两两,叙述着朝务各自走向官署,正散开时,忽见一匹快马飞驰而来。这是什么地方,岂能容马匹肆意奔驰?朝臣们见状纷纷闪躲开,岑破荆扶着额头,疼痛一阵一阵。 快马不及停,飞下一人来。 来人罔顾周边惊异,径直大步走向岑破荆,劈头就问:“他,到哪里去了!” 不等岑破荆回来,一个朝臣快步过来,小心地说:“容将军……容州王,您回来了?” 容越大手一拂,盯着岑破荆恶狠狠地问:“破荆,迟衡到底上哪去了!他死了?谁信这种鬼话啊!天底下人都死绝了他也不可能死的!”最末一句,是吼出来的。 “事实如此。” 容越脸色变得铁青,大吼一声:“你骗谁啊!一眨眼,皇帝变了!一眨眼,去一趟曙州人就没了!你们当天下人是傻子啊!什么禅让!什么让位!我看你们是合起伙来篡位!”说罢一把扯住了岑破荆的衣领。 一声吼得所有朝臣都避开了,而侍卫则纷纷拥过来。 岑破荆握住容越的手,冷静地说:“篡位?谁能篡得了他的位?信也好,不信也好,就是这样!” 容越怒不可遏:“他身体比谁都强!他才三十一岁,怎么可能就这么没了!岑破荆,我告诉你,这种鬼话,骗鬼去吧!现在谁是皇帝,他\娘的王八蛋,你们一个一个都是窃\国\贼,不擦亮眼睛看看这是什么王八蛋在当皇帝……” 在怒吼中,侍卫执枪围过来,试图将容越制服。 容越在暴怒中,一脚踹倒一个,拿起长枪泄愤一般打开来。在混乱中朝臣纷纷躲开,而侍卫则如蜂拥一般全部刺了上去,眼看容越被围攻,岑破荆大喊一声:“都给我停下!” 侍卫们停下了。 容越依旧怒火燃心,疯了一般长枪乱扫,枪法娴熟而凌厉招招致命,眼看就要刺到无辜的侍卫,岑破荆大声地说:“容越!好好想想你离开的那一天!” 容越骤然停下。 岑破荆双眼发涩喉咙发干,上前一步抓住他的手:“容越,不是一眨眼,是很长的一年!想一想,你离开的时候,他跟你说过什么?” 容越眼中的火焰被一点一点浇灭。 “我不知道他跟你说过什么,我只知道,他舍不得你走。容越,没有人害他,他真的就是那么死了,就在你……”岑破荆忽然止口,“他跟一般人不同,他能看得到自己的死期,看看去年和今年他做的这些事,你就明白了。” 说服容越并不容易。 岑破荆将迟衡临终前一年所做的事,全部给容越摆出来,以事实告诉他,迟衡的死并不突然,至少迟衡自己心知肚明。容越才从暴怒变得悲痛,但他依然无法置信,从暴怒到极度的悲伤,从质疑到依旧无法释怀,即使见了颜景同,容越也是一副冷漠的样子,出言不逊。 纪策、石韦都来劝了几句,悲不自胜的骆惊寒也喃喃说了几句,庄期日日看着容越,深怕他忽然又干傻事。 所有的事实摆出来,容越无法不信。 他就像一个困于牢笼之中的狮子一样狂躁,却无可奈何,只能一次次撞向笼子发泄心中的悲愤。一个深夜里,岑破荆被吵醒,管家忐忑不安地说:“岑将军,容州王来了,说跟您喝酒。” 三杯下肚,容越眼睛血红:“破荆,你说得对,那天,很不一样。他,不像他,他好像特别伤怀,可惜我当时一点儿没察觉出来。” “你能看出来,猪都能弹琴。” 容越扯出一个难看的笑:“我是不是特傻?” 岑破荆拍拍他的肩,满杯倒上:“兄弟一场,我们跟他缘分到此为止,挡不住。容越,迟走早走都得走,我们也就多在世上呆个几十年就去了。你跟我也算叱咤风云过,这辈子没白来一趟,好好享受下半辈子,别辜负他。” “辜负?” “他肯定是知道你性子暴跟新皇帝弄不到一块,所以才早早支使你去容州的,你别辜负他一片心。”岑破荆一咧嘴,苦笑,“赶紧把你的心上人找到,他一直惦记着呢,就把你孤孤单单没人暖被子。” 容越喝了一口闷酒,酒杯狠狠一顿:“我还是不信,他就这么死了!” 岑破荆借着酒劲把黑盒子拿出来:“一块给纪策,一块给骆惊寒,一块给石韦,还剩下一块,我是给自己留的,你也看看,彻底死心,日子该过还得过!” 打开,空空如也。 岑破荆愣神了一下,擦了擦眼睛,确定真的没了,半晌说:“不知被谁偷走了,怕是哪个对他有心的人,唉,人都死了,要一块骨头有什么用。念想,念想,不如彻底断了念想。”慢慢合上盒子,叹了一口气。 直到九月,容越才彻底死了心。 九月,庄期搬出皇宫的同时辞了官,专心在修了两个大院子的万里书院授课。新帝挽留无用,拨下饷银令监工依原先的图纸再扩建。 容越也不爱呆容德殿,跟着庄期到山中的万里书院。 纪府、岑府、骆府、石府相继建成,这几人也陆续以各种理由搬离了皇宫,此是后话,在此不细表。总之,容越死心后,渐渐回复了以前的故态,依旧喜欢花天酒地,从来不上朝,不禀事。别人看在眼里,反而松了一口气。新帝知道容越的脾性,赏银无数,随他享乐去。 十月上旬,择了一个大吉的日子,庄期摆酒设宴,算是正式给书院开校。 庄期负责发请柬,操办大宴的是容越,把那流水席从山腰摆到了山脚下,还请了乐坊敲锣打鼓,日夜笙歌,深恐人不知一样。朝中臣子都来了,低阶的小官也来了,还有仰慕庄期学识的更是数不胜数,坐得满满的,人人洋溢喜气,更有许多无知小童,拽紧家人的衣裳稚声稚气地说要上学来。 纪策等人都携礼来贺。 最熟知的几个,坐在最里面的内堂里。容越半敞衣裳,脸色酡红,醉了一半,撑着桌子吆五喝六,又是划拳又是掷骰子好不热闹。他喝酒豪气,赢了一杯,输了三杯,酒撒了一桌,玩笑话说得山响。不说岑破荆,就是骆惊寒都被他灌了好几大杯,见骆惊寒被呛得通红,容越大笑。 他一高兴,整个桌子都被带得热闹了。 庄期手执酒杯,与大家说了几句客套话,容越打断道:“师兄,还用得说!就算不当少卿又怎么的,有事还不是一句话,哥几个都是一锅里出来的,客气什么,来来来,喝酒,喝酒!”一口气又三大杯。 庄期把他扶住:“容越去里边歇一下。” 容越踉跄着哈哈大笑:“就这几杯?这几杯……哈哈,能把我怎么样,想当初我在垒州时,在淇州时,在苦兹郡时,都不是这么喝的,这么大一个碗。迟衡和我对碗喝,比这,这算什么!” “你醉了。” 容越后退几步,把衣服一敞:“我没醉!我心里明白得很,你们也不信他死了!对,他肯定是跑哪个寺里庙里呆着去了,就跟朗将以前死了一样,他就跑庙里呆的。哈,没事,过两年他就回来了!” 岑破荆起身将容越扶住:“你醉了。” “是不是,破荆!上次就是你把他带回来的,你知道他的脾气,就是那么倔,那么想不开!铁定哪里不合心意了,就把皇位一扔跑去当和尚了,是不,是不!破荆,你别管了,这一次,我去找他!”容越笑着,笑着,酒撒了一桌子。 岑破荆点了点头:“对!我扶你去睡!” 容越满意地把杯子往桌上一扔,却不肯走,闭着眼还嘟囔着要喝。岑破荆一手扶他,容越就往桌子底下溜,酒醉,身体重,又撒酒疯,哪里能扯得动。岑破荆将他的腰抱住了,想用蛮力扛回去,二人来来回回折腾得桌子被撞了好几下。 庄期过来,要搭一把手。 容越忽然睁开,目光潋滟如酒,一字一字吐出:“师兄,我想他啊!” 。 第338章 三四一 【第三百四十一章】 容越忽然睁开,目光潋滟如酒,一字一字吐出:“师兄,我想他啊!” 话音未落,容越眼睛一闭一下子瘫在岑破荆怀里,岑破荆猝不及防差点没脱力,一把提起来,抹一脸汗:“嚓,有点出息没!回回喝醉都要耍酒疯,也不看看谁的场子!庄期,你不管了,我把他收拾了” 次日醒来,宿醉头疼,容越抱着被子不愿起床。 庄期给泡醒酒茶,把山味珍馐端到床前,就差一口一口地喂嘴了。容越睡眼惺忪直嘟囔着吃腻了,左挑一筷子右挑一筷子。庄期瞅他一眼,转头给他来了一盘苦菜子:“才挖的,春天涩味,冬天酸味,不腻。” 容越嚼了嚼:“不好吃!” 胳膊肘撑着案子,手掌托着半边腮,一副难伺候的样子。庄期斜了他一眼:“让师父过来训一顿就好吃了。欠收拾,爱吃不吃,不吃赶紧滚起来,睡到大中午像什么样子。” “哼!我是一条睡龙!” “你就睡吧!最好把你腰上的那一圈龙睡成大水桶!” “明天是什么天气,我要去东河捞几网,那里的鱼最肥最鲜。师兄,晚上给你炖一锅十鲜酒子鱼,保你鲜掉舌头!”容越一跃而起,凑到庄期耳根笑得诡谲,“京城第一大美人花潇潇第一绝的就是酒子鱼,知道什么缘故吗?” 庄期警钟大作。 果然容越做鬼脸说:“她的舌头就像鱼一样鲜,越舔越活,越吸越像酒,不消一盏茶的功夫人就醉了。她身上的肌肤滑又滑,像玉一样,所以,人都叫她酒玉,久而久之就是酒子鱼了——师兄要不要今晚尝一尝?” 一副纨绔子弟的浪荡样子,庄期一皱眉:“你尝过?” 容越语塞,笑咧咧:“她倒是想让我尝呢!千人尝过的谁要啊!师兄,你就是太死板了,以前就只知道观星象,现在一门心思专研万里书院什么的,就快成木头了,多没意思,跟我出去玩一玩!” 庄期置之不理。 容越自顾自地跑出去了,一天两天疯得不见人影,每每到晚上才回来,日夜笙歌一派逍遥王的架势。他不上朝,也就等于不来惹事生非,颜景同乐得见不着他,反而赏赐得勤快,金银珠宝比别人都给得多,容越早视金银为尘土了,不以为然随手赏给属下。 这样的日子不紧不慢到了十二月。 十二月,天下大雪,容越又一觉到正午,庄期泡了梅花雪茶端过来,见容越披着锦被坐床上发呆。 “今天不打算去哪儿?” “没意思!” 庄期倒了一杯茶递到他手里:“那就继续躺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你就跟一条大虫一样,身在福中不知福!” 容越吸了吸鼻子:“我梦见迟衡了。” 庄期一滞。 “那年安州下大雪,他非拉着我起来练兵,那天气滴水成冰啊,盔甲都冻酥了,把我累得狗血一样。他就披着一身狗皮黄的大衣,逍逍遥遥站在高处看,还冲我乐,我气得想把他拽下来,他说了一句:来,给你暖了一壶酒。酒一下肚,我就忘记揍他。喝着喝着,就醒了。”容越鼻音很重,抱着被子往床上一倒,“唉,我真想回梦里去!” 好半天,不见动静,竟然真给睡着了。 庄期给他掖好被子轻步走出,悄然合上门。白胡子的师父身体依旧矍铄,皱着眉头说:“还睡着呢!越来越不像话了!” “让他再睡一会儿吧。” 师徒俩在白皑皑的院子中斜斜穿过,到了瀑布前,天寒地冻,瀑布被冻住了,如白色的一团棉花沾在山上一样。师父望了望瀑布,忽而叹息:“容越在这里呆不住,迟早会走。” “师父无需多虑,他不是三岁小孩。” “他来由他来,他走由他走,任谁也管不住,他自己高兴就好,高兴就好。” 次日,容越百无聊赖,忽然提起要去容州看一看,好歹他是堂堂容州王,总窝在万里书院也不是这回事。庄期劝了几句,无济于事,只得由他去。容越还是那洒脱的性子,手一挥,白雪中纵马而去,头也不回,将庄期和师父留在雪里酸酸涩涩、空空落落。 迟衡挑的州牧和左臂右膀都很得力,容越压根儿不用操心。 回去一看,容州比他在时还安宁。 容州的首府石城,繁华堪比昭锦城,五花马,千金裘,好是逍遥,从京城到容州城无非是换了一个玩乐的地方而已。容州的官员均知道迟衡的脾性,好逍遥,不爱管事,但绝不容许贪赃枉法,所以官员亦克己奉公,反而不用担心容越没事瞎插手、把好好的容州治得乱了。 回到容州,又值一二月,春暖花开。 属下一人欣喜地来报:“容州王,我们找着一个棋技绝佳的人给你练手了。” 容越高兴了。天下下棋的人多,但会下安州棋的人不多,之前在安州作战时容越和迟衡学了一手,两人时时对弈,经常胜负难分。但深为遗憾的是,别的人都不会,他们二人始终是自己琢磨着来的,容越一直盼了一个绝顶高手来对决,他想见识见识人家是怎么下的。 来人的确仙风道骨,才一落棋子容越就知道,这人深谙安州棋的下法。容越来劲了,集中精神,使出浑身解数,一丝神也不分。 半个时辰过去,来人一拱手:“容州王好棋术,在下自愧不如。” 容越不满:“你别老藏着掖着,有什么绝技就全使出来,你让着我我越不高心!” “容州王棋技高超……” “废什么话!来人啊,把那端木子县的绸缎拿来!我告诉你,赢了,绸缎,金银都是你的!别尽给我让棋,你越让我越火大!”容越一拍桌子,“重来!” 又开一局,这人小心谨慎,输得更快。 四局过后容越把棋子一推冲着属下喊道:“哪找的高手啊!到底行不行啊!” 属下更郁闷:“我们亲眼见了,他一人同时和四个人比都赢了,的确是一等一的高手,要不怎么能让他进容府呢!” “还四人!比皇帝差远了。” 属下小心地说:“那是先帝和容州王技术太强悍!” “胡扯!我跟皇帝就学了个皮毛和基础,招数都是自己琢磨出来的,哪来的强!” “容州王所言差矣。先帝谋略卓绝,容州王不遑多让,这些与棋艺相通。高手对决,棋艺水涨船高,只是容州王不自知而已。所以这个‘高手’一来,就不行了。” 听上去是这么回事。 容越意兴阑珊,懒懒地把人都打发出去,支手撑在桌子上,把那棋子丢来丢去,听那棋子叮叮当当乱转,听得乏味了,两腿一伸,仰躺在躺椅上,宽袖一遮双眼,睡过去。 容越日日笙歌没人说,但他要是懒懒不出门,属下反而担忧了。 州牧柳思慕跟随容越多年,知他性子,叫人撰了一本简单的容州游玩册,将那名山名水名吃写得一清楚。容越把册子一扔,嗤笑:“还用得着这些东西?我的马一出去就知道哪里好玩!就是不知怎么的,提不起兴致,没意思,连下个棋都找不着对手。” 柳思慕笑得温和:“属下观摩许久,对安州棋略知一二,或可勉强为之。” 容越一挑眉,又黯然了:“不止是没对手,总觉得不舒服,下棋下得也不爽快,到底怎么回事又说不出来。算了,可能是柳絮把人心情给堵了——最烦这种漫天飘飘忽忽的玩意,还是迟衡豪气,一口气把京城的全砍了。柳州牧,你说,我要不要效仿他一下?” 柳思慕骇笑:“王爷如果想避一避,容州城西的西贝山,海棠妙绝,可一观。” 容越并不想去,可更烦那些官员们若有若无的试探。 遂打起十二分精神,备马出行。 心情不佳看什么都不对劲,平素喜欢的白羽衣、玉蝉花绣蓝锦衣都看不上,心烦意乱地翻腾了几下,踢到了一个大红漆木箱子,锁子又大又结实。容越想起,这是迟衡赏给他的东西,也许是眼光有别容越都不太喜欢,遂一股脑儿塞进这箱子里。 睹物思人,另是一番心情。 金银珠宝自不必多言,不喜欢归不喜欢,贡品总是精心耐看的,容越一一拿出,摆在案子上,独自赏玩,压箱底的是一件灰色衣裳。将衣裳抖开,容越又一阵感怀。 送这衣裳时,正是迟衡削弱容越权力之时。 容越记得当时极为愤怒,再一看这灰不拉几的衣裳,看都不看直接撇了。现在想一想,太平时期,人人都手握重权,总是祸害,迟衡是皇帝,所作所为亦是形势所至,所以封容越为容州王作为抚慰——假如迟衡能回来,就是当一个平常百姓也足矣,容越苦笑,将灰色衣裳穿了起来。 裁剪得恰到好处,多一分不多,少一分不少。 衣裳质地柔顺,灰色中闪着淡淡的银,绣着几不可见的千叶石竹。除开它并不显眼的颜色外,这是一件舒适至极的衣裳,当容越策马缓行石城街巷时,邂逅的倾慕目光亦不少于平常。 西贝山上,海棠花好,开满一树又一树。 赏花的人有许多,当然因为容州王在,都离得不远不近。山也好,水也好,花也好,人也好,就是缺了点什么,心里总不是那么畅快,容越一个人站在海棠花下发愣,想起数年前,自己和兄弟们驰骋元奚的大好江山,什么景没见过。比这漫山海棠花更印象深刻的,是泞州一小城池里,家家户户的院子里土墙上都挂满了紫藤花,美不胜收。 还有那一树树的紫薇花。 迟衡曾说过,紫薇树怕痒,轻轻挠一挠树干就浑身发颤。容越不信,大喇喇地伸手去挠,那树干可就动了。迟衡笑着让他轻轻的挠,用指甲挠。平日里拿刀拿枪的手,哪里轻的起来,容越嘻嘻哈哈地把一路的紫薇树都挠过去。 容越越想越烦,抬头,忽见一老头盯着自己看。 见容越一拧眉老头慌了,急忙过来谢罪,吭哧吭哧了半天说:“小人见容州王这衣服甚是眼熟,故而多看了几眼。” 天底下衣裳都类似,当然眼熟了。 老头摇头:“小人是祖传裁缝,手艺不敢妄称,半个容州是没人能比。十几年前,有个长得高大的将军来店,问小人有没有夜里会发光的衣裳。有是有,得采深海里的金丝草为质,价格比珍珠还贵,小人只听祖上说过却从没有制过,而且一件夜光衣制下来也得一两年。” 容越有点发懵:“十几年前,记错了吧?” “错不了!这将军给了一锭黄金当定金。小人也好奇,抱着一试的心情,依了古法,开始制这件衣裳。”老头感慨地说,“想不到比小人想象难多了,那金丝草只在七月里有,一旦错过,得等来年,光把那草集齐就花了两年半。非但如此,那金丝草特别细,要织入绸缎中必须慎之又慎,中间又折损许多。” 容越掂了掂衣裳,只觉得柔软至极。 老头继续说:“第二年就有个骑马的小兵来取衣裳,小人告诉他实情,给他看了金丝草,他便又给了两锭黄金作为本钱,说是务必制好。如此这般,年年都有不同的小兵来,来来回回过了六年,衣裳制好了——六年心血,小人白天黑夜就只做了这一件衣裳,送出去时跟送出自己的孩子一样难受,问那小兵穿的人是谁,小兵不肯说——想不到今天,终于又见到了。”说罢,老头颤抖着手,摩挲着那腰带不肯放。 容越愣了半晌,喃喃:“你们,都挺有耐性的!这衣服会发光?” “容州王不曾在夜里穿过吗?” 夕阳落下天色渐渐黯了,这件灰色的衣裳却泛起越来越明的光亮,星星点点,风一吹,下摆处如扬起了星尘。骏马飞驰而过,曳起如七月七日星河般的璀璨之光。曾经和他遗憾锦衣夜行无人知,而今,了无遗憾了。 容越回去,喝了几杯流霞酒,醉的人事不省。 都候宁清禀报完最近的事务之后,见容越郁郁寡欢,遂提议:“容州王不如乘着海船到海上游上半日,风光与地上又不同。” 乘着一只捕鱼的海船,风帆高悬乘风破浪,自然别是一番波澜壮阔。 容越坐在船头,看风浪高高掀起拍打在海船身上,发出巨大的啪啪声和水花四溅的声音,海水时不时地溅在脸上,苦的。容越并不喜欢乘船,有不可控的眩晕感。上次,迟衡兴致勃勃拉着他巡检海船,他叫苦不迭,折腾得不可开交。 容越吩咐船靠岸一停,宁清指着海鸥飞处:“那是无心崖,最是险要。” 无心崖上,海浪汹涌扑过来。 容越独自站着,远望着,往事如海雾一般也迎面扑来,茫茫无际,弹指一挥间,多少往事不经意间消逝了。记忆里,他曾与迟衡就像现在这样,站在一块大大的礁石上,而迟衡说过的话,历历在目,再度复苏。 「容越,有没有一种沧海桑田的感觉?」 「……没。」 「有没有一种地老天荒至死不悔的感觉?」 「……没。」 「有没有一种,站在这里,深恨旁边是我而不是你命定的那个人的很郁闷的感觉?」 「……」 回忆竟然如此清晰,一个字,一个词,连同他当时那戏谑的笑挑起的尾音,都记得清清楚楚。曾有多少次,自己与他站在奔流的山川前,看波澜起伏;又曾有多少次,自己与他站在烽火未熄的城墙上,看尘埃落定;彼时无心,真就无心,韶光流转,均已成灰烬。 容越看着汹涌的潮水扑上来,心底无限寂寥。 。 作者有话要说:================这是不受待见的衣服的分割线=================== ===========这是不太久远前的旧章【315】回忆一下=============== 容越孤身一人。 要走更洒脱,不过他一向好招摇,所以吩咐得更加繁琐一些。容德殿里,容越嘟囔说:“破荆有家有室,他回去当然风光,我回去,呃,向谁炫耀啊,紫星台的师兄弟们都被我欺负惨了,没谁欺负过我的啊——我这才叫锦衣夜行啊!” 迟衡笑着递给他一个木盒子:“给你定做的。” 容越好奇地打开,却是一件灰色的衣服,大失所望:“这就是你给我的?这么普通的衣服你也好意思拿得出手!这质地,什么质地啊,滑不够滑,软不够软,款式,也很平常嘛,我不求你给个龙袍,好歹也得是贡品才像话是不。”说罢,兴趣缺缺地把衣服扔一边。 迟衡挂不住了:“不喜欢就算了。” 坐在床沿上不说话。 容越收拾着行李,也不说话,二人就这么静默了许久,容越越收拾越难受,把东西一掷,砰的一声重重坐在床上,面露愤懑之色:“我不是破荆,藏不住,有什么说什么………………” ================这是沧海桑田回忆的分割线=================== =====这是比较久远前的一章【286】回忆一下,当时准备海战===== 第二天迟衡就见识了海雾茫茫的天气,两丈外看不见人,迟衡和容越站在礁石上,只能听见海浪一浪一浪拍打过来的声音,环顾四周,宛如深处浑沌天地之中,天上地下,唯有二人。 迟衡扭头对容越说:“有没有一种沧海桑田的感觉?” “……没。” “有没有一种地老天荒至死不悔的感觉?” “……没。” “有没有一种,站在这里,深恨旁边是我而不是你命定的那个人,的很郁闷的感觉?” 容越丢过来一白眼:“你想多了!” “……” 容越露出一丝嘲笑和幸灾乐祸:“你是不是现在深恨旁边的是我而不是石韦或者纪副使啊?你是不是特希望跟谁地老天荒,结果回头竟然是我啊?嘿嘿,你就安安静静闭上眼吧,听听海浪,听听海鸟,万物本来就是须臾一瞬的事,你非要让它至死不变,不是为难老天爷吗?” “……果然是紫星台混出来的!” 说罢,迟衡伸展四肢,果真闭眼、抬头、深呼吸,一股雾气袭过来,将他团团围住。虽然是一臂之隔,亦是飘渺不可触。容越笑着,举手,戳了戳他的咯吱窝。迟衡嗤的笑出声,抬腿就踢过来。 。 第339章 三四二 【第四百零二章】 容越喜欢上了无心崖。 喜欢静静地坐在礁石上,看海鸥争逐;也喜欢静静地躺在礁石上,看星辰闪烁。“听听海浪,听听海鸟,万物本来就是须臾一瞬的事,谁与谁,能地老天荒呢?”无非日夜,无非星辰。 暗夜里,若看见无心崖上有星尘闪烁,就知道容州王在那里。 每一天他都呆在那里。 属下和子民们献上至美的糕点供他无聊时享用,有人说容州王的性子耐不住冷清,要不了几天,他就会厌倦这种单调乏味的日子。但潮涨的六月,容州王依旧呆在那里,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 七月初九,风雨大作,宛如触怒了龙王一样,大海波涛汹涌,海浪被高高翻起重重地落下,瓢泼大雨铺天盖地浇过来。 海上翻起了奇妙的黑色,容越站在高高的无心崖上。 风雨打湿了全身,湿漉漉的衣裳裹得身姿挺直,潮一点一点涨了上来,像一双手一样推他离开。容越知道很快潮水很快淹没这里,可他不想离开。风雨的袭击令他有一种波澜壮阔的豪迈,像当初号令千军万马一样,快意平生。 这种要腾飞的渴望令他心潮澎湃,令他无比眷恋。 这是一种归宿,注定要跃入海中搏击风浪一样的归宿,他曾愤怒,曾不甘,曾不解,曾无论如何想不明白迟衡怎么就会在杜鹃花中睡去,再不见踪影。而今,他豁然顿悟,就是这样,就是这种与归宿相拥的安然。 海水汹涌地蔓延过容越的腿,容越的腰,仿佛听见熟悉的笑,再度如潮: 「容越,有没有一种沧海桑田的感觉?」 「过眼的世事太多,你说的是哪个沧海、哪块桑田?」 「有没有一种地老天荒至死不悔的感觉?」 「悔是什么?」 「有没有一种,站在这里,深恨旁边是我而不是你命定的那个人的很郁闷的感觉?」 「我命定的人是谁呢?」 「谁呢?」 「哼!我仙格主战,七世孤鸾,人世间情爱本就无缘,何必白费心思结识什么命定之人!这一世之后,我终于修成新的帝君了!反而是你,太过坚执无情,一怒之下屠杀生灵数万,只怕仙格又得重修!」容越幸灾乐祸地笑了,笑声卷起千重浪,合着巨大的浪花声洒落。 星尘飘在海中,闪烁点点光芒。 波澜掀起,波澜又落,容州王渺然消失于海中之事沸沸扬扬,惹无数慨叹。 后来人始终无法相信这个记载,生出许多猜测,大抵分为两种,一种是生性率直,终被奸人暗害;一种是新帝上位,容越知道功高盖主,索性飘然隐世。 再漫长的历史在史册上无非寥寥几笔而已,但有些传说越久越绮丽。年少成名、战功赫赫、更兼性格恣意洒脱,怎不令人倾慕?久而久之,生前无一丝儿女私情的容越,身后反而成了天下闺中女子梦中人,亦是奇事,此是后话,在此不表。 相较于容越的英年早逝,纪策年过七十,无疾而终。史册有载:纪策年少运筹帷幄,助乾元帝迟衡建立江山,官封丞相;后一心辅佐章宗帝颜景同,权倾朝野,元奚大盛。后世盛赞不已,称为千载一相。 太傅褚嘉,师出纪策,曾著随笔,叙诸臣轶事,其中多有提及纪策: 「纪相,名策,智策超群,随颜鸾平夷州征元州,封副使。鸾逝,纪相自立。先帝奔之,纪相识乱世英雄,遂退拥先帝。先帝每倚之,无往不胜。先帝常呼纪相副使,盖不忘旧恩也。」 「纪相少时清逸,不耐朝事繁琐,屡有归隐之意。先帝驾崩,纪相骤变,兴利除弊,励精图治,判若两人而风华益显。」 「纪相浅饮,每醉石下。偶呼先帝之名,声哀,闻者莫不悲伤。」 「纪府疏阔多木,时微雪,端宁侯来,望树而叹:‘先帝尝言吾如春柳初绿,赞卿如古木覆雪磊落漠漠,彼时,吾以为胜卿也。’纪相默然。」 「纪相病卒,尝曰:‘半生不负,负我半生。’阖然而逝,闻者不明其意。」 新帝继位,骆惊寒常常以身体不适为理由不上朝,知他有旧疾,颜景同并不逼迫。约莫三四年后,臣子中出色者终于崭露头角,骆惊寒索性辞官,退隐骆府,亦常常有臣子登门拜访。骆惊寒擅经济民生,革新税法,商业大兴,令国库强盛,各个州郡丰盈,百姓多受益于新法,富足安泰。但世人多重诗书,轻经济,只寥寥几笔载之,数百年之后始有人称许他的前瞻。 褚嘉于笔记中,亦有提及,言多倾慕: 「骆惊寒,世封端宁侯,精治理,行处富庶,商贾崇之敬之。前朝文安十七年,先帝攻垒州,遇端宁侯旧病复发,救之。端宁侯感怀其恩,率众降之。」 「端宁侯举止端雅,目若星辰耀水,顾盼生情,嘉憾生不同时。」 「先帝明睿,端宁侯每从之。先帝曙州亡,端宁侯深恨,禁人呼帝名。有侍者不慎言及,端宁侯色变,眼框欲裂,以簪击之,当日逐,至此,府内无人再言。激烈如此,吾未见之。」 「端宁侯喜绮丽,唯五月着素衣,经年未变。」 相形之下,石韦不及纪策的权势在握,不及骆惊寒的悠闲半生,他戎马一生,驰骋疆域。颜景同敬其功勋,但倚重旧日好友钟续,多有偏袒。迟衡去世三年后,索格王西侵,丰图州、笪笪州岌岌可危,石韦请缨西北,颜景同准之。石韦果不负期望,将其驱出元奚,且伺机西进,令王朝之边界推向更广阔的西疆,后朝再无超越。为保边界太平,石韦常年驻扎西疆,之后极少回京,而他一手栽培的少将军相扬始终追随左右。 褚嘉曾载:「石韦,字季弦。端宁侯将领,后随侯降先帝。将军年少成名,俊容出众,有儒将之风,尝以单薄之垒州,逐悍贼封振苍于千里之外,先帝赞之,每言将军为己师。」 「某宴,帝醉,曰:将军与先帝情同眷侣,缘何先帝弃京而归曙州,盖此情不若彼情也?臣子皆惊,钟续怒目帝。将军自若曰:吾之爱,岂因先帝之厚薄而有变?一言出,皆敬其磊落,帝愧之,自饮三杯谢罪。」 「相扬痴昵将军数年,尝有人戏言:彼心有爱,汝何暖一冷石。相扬黯然。将军察,叹曰:厮守一日,胜空念千时。遂与相扬交好,不隐不避,其为人坦白如斯。众知,亦无人薄责。」 「上书令苏桓年少美姿容,殊赞之。将军驻疆十年,归,众始叹青山之外更有青山。时将军四十有余。」 「将军善振士气,每以鼓击之,纵百余人如千军万马。」 岑破荆为人豪爽刚强,逢险事力挽狂澜,生前身后均倍受赞誉;迟衡旧时部将梁千烈、霍斥、麻行之、扈烁、古照川、左昭等人,各有际遇,因建国立功,封赏优厚,偶有坎坷,仕途不顺,因岑破荆纪策等旧友提携,有惊无险,多于不惑之年归田卸甲,富足一生。 万里书院先后历经十余年始建成,环于山腰,意境清雅。 日月深长,木荣草茵,松柏竹梅苍郁,青藤薜萝攀蔓,远望如仙境。自那一年入山之后庄期再没有下山过,就算皇帝召见也避而不见,在万里书院最高处的无观轩,深居简出,宛如世外之人,世人高山仰止。 书院终是书院,不如翰林院诱人。 最初的几年,犹有学子急功近利慕名而来;越往后,越像学院,因求功名者耐不住寂寞,庄期也越发高隐。数十年后,庄期著《中列》后离世。《中列》文简义深,论天文,道地理,叙世悟,述生死。因其意博深邃,人多不解,《中列》遂只于书院内珍藏,外人少知。世事沧桑,如过眼云烟,二三百年后万里书院渐渐没落,《中列》流落民间,有博学之士得之,著书阐意,如璞玉拂尘,光芒始鉴,被越来越多人奉为瑰宝。越至后世,庄期名望越盛,更有盛者,知庄期之名,而不知皇帝何许人也。 庄期画像并未入迟衡的群贤阁。 当时正史对庄期的描述寥寥,有出尘皎月之语,后人只能凭空想象他夜观星相的超凡之姿。 黑玉乌木,忘川恒水,弹指间。 迟衡将铜镜覆下调侃道:“战修,你辜负了的几十年,幸好被纪策都弥补了。” 战修嘻嘻一笑:“治国安邦,本就不是我的本责。策星君三世清逸,每一世修成正果后都逍遥归隐,唯独这一次,为了替你挑起半壁江山,转了本性,回来后他一定饶不了你。” “策星君在遗忘之前,大概是不想见我了。” “‘半生不负卿,卿负我半生’,这么大的幽怨岂能一忘了之?多亏你被降到这阎罗殿里当王才能得一时清静啊!”容越扔一颗黒\\\\\\\\\\\\\\\\\\\\\\\\\\\\\\\\\\\\\\\\\\\\\\\\\\\\\\\\\\\\\\\\\\\\\\\\\\\\\\\\\\\\\\\\\\\\\\\\\\\\\\\\\\\\\\\\\\\\\\\\\\\木果进嘴巴,一咬,一股酸酸涩涩的汁溢出,地狱里的东西,滋味果然别是不同。 迟衡一袭黑衣如夜,半笑不笑看他。 淡淡一杯茶,过往之事拂过。 第340章 三四三 `p`*wxc`p``p`*wxc`p`  【这一段还要大幅度地修整,副本刷得太乱,周末吧,亲们先过目,试个水!=^_^=!】 【第三百四十三章】 阎罗殿王辰衡星君一袭黑衣,半笑不笑。 淡淡一杯茶,过往之事一一拂过。 杜鹃花下,凡魂出窍,所有的记忆一点一点恢复:他是一介帝君辰衡,他一念入尘,他无意入世为王却终为帝王。凡间至上尊荣加身,却无法抵消他犯下了两个大错:一是屠城,数万鬼魂拘于一城无处可去,怨气冲天;二是煞鬼被封,他在得志得意时随口封——大异界镇安崇武弑神千军万马地安魂,数万煞鬼因此得势,狂妄无忌,虽为梦魂,亦触弑神之戒。 仙格大损,不复为帝君。 重上天界后第一件事,就是受罚。 天罚无情,来不及披上紫袍,诛仙台上惩罚的藤条残冷加身,一鞭一鞭勒入仙体,皮开肉绽,疼痛刺骨。辰衡趴在冰冷的恒水之中,忍受着冰渣一下又一下地刺入展开的皮肉之中。刑罚、疼痛、仙界的复苏、几万年的沧桑通通挤压着凡间的百年的须臾。记忆像迷雾一样渐渐散去,而受刑中的辰衡一次次扭头咬破肩头肌肤,试图以这种方式拉扯被撕裂的记忆。 素霖曾替辰衡辩解:因他的每一世都在战修身边,沾染了战修的暴戾,故而有屠城之举。 但无济于事,天罚就是天罚。 辰衡甘心受罚。他知道,为情而怒只是缘由,而根源仍是深深埋于他心中的暴虐,只是在仙界缺一个突破口而已。心甘情愿,不代表天罚就能有丝毫的宽容,在迟衡被活活鞭策至窒息时,容越死了——战修回来了。 凡间叫容越,仙界称战修,七世乱世修行,终于修成正果荣升为东面帝君。 战修紫袍加身,见了忍不住慨叹:“你这是何苦?” “战修,我要见丹珣一次。” “丹珣忘光了。” “我不信。” 战修把紫袍宽袖一摆,叹气说:“辰衡,你我转世不知多少次,要是都记得,还不得把人纠结死?你念着凡间的颜鸾,那纪策呢?骆惊寒呢?石韦呢?这些你都要记住吗?不可能的,不如忘记!” “他们留着我的骨,就会留一丝记忆,一丝足矣,我总有办法令记忆复苏。”辰衡气息渐弱,“但丹珣不同,我们之间什么都没有,如果连我也忘了,就永远的忘记了,这一世像云一样散了,再不可能聚拢。战修,我,快撑不住了。我已经忘记了颜鸾的脸,能记住的只有一片红色。你让他来,我只想跟他说……我不愿忘!” 战修凑前大声说:“我问过……” “什么?” “我早晨去见丹珣了,他明明白白拒绝了。他说:天界条律,不是白纸一张,该忘的注定会忘,即使勉强去记也是逆天,必遭到惩戒。你听听,他顾忌天条,是不会来的。” 看见黑血从肩头缓缓溢出,战修急忙用手去擦拭。 痛苦的咬牙声响起,抬头辰衡的脸色已变黑,疼痛入髓,气息似乎停滞。他的腮骨发出可怕的咬骨声,那是冰水又一次刺进了天痕之中。万年挚友被如此折磨,自己的心何尝不是被千刀万剐一般难受。 可怕的入骨之痛如潮水冲过,辰衡渐渐缓了过来。 战修收回袖子说:“辰衡,我们这次下界你可知是为什么?素霖不愿让你入劫,为什么?一连七世,是单纯的让我修成帝君吗?丹珣负帝王之命却半路夭折,为什么呢?你梦里随口的一句话,怎么就成了煞鬼起势的源头?以及,为什么你会压抑不住内心的狂魔弑杀了数万无辜百姓——辰衡,这不是偶然!” 辰衡疑惑地望着挚友。 战修深吸一口气,下定决心似的说:“第一,丹珣是真命天子,这次下界历劫的主心骨,但他却半路被夺命,无功而返,原因是煞鬼被你金口御封之前已经强大到干扰一个帝君的命定,你的一语成谶只是一个契机而已,否则,区区几个普通鬼魂怎么能弑神?” 辰衡仅存的记忆垂死挣扎。 “第二,青阳序君,三世早夭,上一世竟是被你亲手杀死——而且回归仙界后,他竟然失去了记忆,若不是素霖违了天机将他悄然送回人世、由你和章宗前后护佑,青阳序君的灵力恐怕早就消失殆尽、得回炉重铸了。” 辰衡若有所悟。 “第三,仙君历练从来不会同时下凡,会引内耗。但这一次,我们却……你看看:青阳序君夭折、丹珣帝君受挫、燕行星君私奔至异界、惊寒星君因你之死只修了一半——这五人没有修成预想的灵力;我有惊无险修成帝君、你灵力大增同时受罚,算是福祸参半——我们俩难兄难弟没啥说的;所幸玉策和章宗(颜景同)借此契机光华大增;我师兄淮期更是借了你的灵力,意外修成千世正果。”战修咧嘴一笑,“老实说,挺糟糕的。若不是你中途力挽狂澜,我们很可能就是满盘皆输。原因是为什么?帝君、星君的气势都受到了极大的干扰和压制,那又是谁在背后搞鬼呢?” 辰衡吐出一口气,睁开眼:“战修,你直说!” “我仙格主战,在仙则是仙,在魔则是魔。所以,你以为素霖让我七世修炼,是为除去我体内战血令其澄澈。其实不然,他是为了让我战力加深,尽快成为新帝君。但你也知道,我若太强,必然会让天界过于暴虐。”战修面色露出难得的凝重,“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天界到了该战的时候了!我仙格主战,但凡周遭有一丝丝暴乱或者魔性侵扰,血就会热!” 战修伸出手心,掌纹中腾起紫黑云雾。 辰衡惊愕,几乎忘了疼痛:“怎么会这样?战修,你……” “我体内的魔性根本就遏制不住。煞鬼只是一个开端,我们现在看到的只是平静的表象!还有魔族,你完全想不到,仅仅百年之间就已有三个极为强盛的魔势在疯长,一个是九犄魍龙,万年一出,神出鬼没;一个是厬眦,惑神心智如鬼魅;还有一个,仙界至今还不知底细的魔族弑尊——记得你在人世所去过的諨冧国吗?那其实是,万魔之源。”战修将手掌覆下,“辰衡,想来你不会忘吧?” 恍恍惚惚,无数鬼魅飘过。 辰衡骤然睁开眼:“郑奕,宇长缨,他们究竟,是谁?” 战修微笑:“至少有一人,是魔族煞星之一,他们也在历劫修炼以图获得人世的灵识。我们知道的只是冰山一角,背后隐藏着什么还不知道,但可以肯定,仙界不可能太平下去了,决一死战不可避免。最重要的还有,仙界,也在悄然之间变了,帝尊本来是一帝独尊,现在,恐怕到了帝君甚至星君们出头的时候了——我果然是仙格主战,想一想血就沸腾。” “……不要太狂妄,魔族不知道蛰伏了多久!啊!” 一阵剧痛袭来,辰衡咬紧牙关。 战修起身拿起蟾丝柔巾,为辰衡拭去额头的黑汗,汩汩冒出的黑汗与黑血很快将柔巾沾污。蟾丝本为玉蟾毒液所制,入骨极痛,但痛过后可治愈天罚之伤。 辰衡很快陷入疼痛的折磨。 战修想擦拭,发现徒然增加辰衡的痛苦,他只能一旁看着,心亦如刀绞。在痛苦的凄惨中,战修不时听到:“战修,我想见他。”“他怎么不来看我一次。”“他真的,忘记了吗?” 一声一声,不由得动容。 战修有一句没一句地回答:“行,你忍一忍,我马上去叫他。”“他有事,他忙着。”“魔族若来侵,第一个就是丹珣的领地。”“他,真的,忘记了——你也忘了吧。” 渐渐地,辰衡声音几不可闻。 战修想,假如是老死,则执念不深,因为很多都想通了。 只有青壮年,会舍不得,放不开。 几度晕厥,几度挣扎醒来。 每一刻都是痛苦至极,所有的筋脉被痛到几乎被挣断。战修没办法,只能将獰狼骨制成的链锁加诸在辰衡之身上,迫使他动弹不得。日夜无休,不知过了几多时候,看到红色的血液缓缓流出时,战修松了一口气,望望窗外喃喃:“玉策和寒沧该回到仙界了吧,怎么也不见来呢?说什么,也得来见一见,再不见,就真忘光了?” 辰衡睁开疲惫的眼:“什么忘了?” 战修停了片刻,蟾丝抚上了他的肩头,轻轻压了一压:“这里还疼吗?” 辰衡长长呼了一口气:“疼,但比前几天好。战修,是不是行刑人手下留情了?我肩膀的伤好得比别处快啊!” 战修失笑:“可不是吗?不是天罚,是不伤口,不一样。” “难怪啊,我觉得少了点什么。” “凡间的记忆吧?” 辰衡恍惚了片刻,缓缓道:“不错,我在凡间叫什么来着?呵,不要紧,咱们下凡多少次,岂能都记住?不过我记得自己受的罚:我为情屠城了,还封了煞鬼以弑神的称号——你说的对,一定是魔势太兴盛了,竟然连帝君的修炼都敢阻碍。” 战修蓦然拂过一阵不知名的忧伤:“记得为哪个情吗?” 如沉茫茫大海,辰衡沉吟片刻。 “想不起来,也无需想起。是我心中有魔,才会屠城,杀戮无辜生灵,怎能以情为借口?”辰衡一展眼,笑道,“还好,你我在仙界。虽然忘记凡间的战修,却永远记得仙界的战修——人世百年,太短暂,怎么够?要是让我忘了仙界的你,绝对不行!” 战修哈哈大笑:“可不是!兄弟靠得住!” 黑色的金簪花汁,浓浓像墨,一滴一滴坠下,缓缓得像凝固了一样,战修耐心地等待着。背后传来一句:“战修,我记着前几天你和我说的魔界之事,到底怎么回事呢?帝尊,有没有宣布是什么法子?总不能让他们胡来吧!” 。。。。。。。。。 `p`*wxc`p``p`*wxc`p` 第341章 三四四 `p`*wxc`p``p`*wxc`p`  【第三百四十四章】 “帝尊他老人家心有余而力不足了,天界太平太久了,如今一遇事就纷纷乱乱,魔势没到时,人人狂妄;魔势一旦入侵,立刻人人变色;哈哈,不过,对付魔势有我和丹珣——辰衡,你怎么没一点儿反应呢?” “对付魔界,除了你俩,天界别人都欠点儿。” “丹珣……的确……丹珣的战力和灵力均非其他人能比,想当年,他与魔势一战杀得血流成河,令魔势万年里悄无声息,可叹可敬!辰衡,你,就没有别的想法吗?” 辰衡侧头:“别的就是怕你着魔势的道,等伤好后我和你一起去。” “我是说丹珣……你对他……那什么……” “什么?”辰衡疑惑的眼神很纯粹。 “你和他,你不记得你和他……还有点说不清楚的……关系?” “什么?什么关系?虽然同为帝君,我和他可是一点交道都没有打过。丹珣,魔气太重,性格又不可一世,说实在的,所有帝君之中最难相处的就是他。你急躁,他狂妄,以后你和他一起,可得忍耐一些。” 战修哈哈一笑:“魔气?狂妄?那你以前还……算了,不揭旧伤疤。” “什么旧伤疤?我从来不去招惹他。” “从不?你确定是从不?你要能这么想再好不过!哼,说什么海枯石烂至死不渝,眨眼就忘光了。罢了,忘记了更好,要不了多久我也会忘记的。”战修诡谲一笑。 辰衡每每想起战修那个笑容,都会浑身不自在。 但他很快就没空去想,天界无情,不等他伤口后,一道不可抗拒的命令就压下来。因为弑神的御封,他被帝尊贬谪到地府里当阎罗王,以镇亡魂,诛灭煞鬼。 命令冷酷且仓促,辰衡的伤口来不及痊愈。 离开天界的那日没有见到战修,他已率先出战魔界。 已经来送别的仙界同僚看上去都有些欲言又止,讳莫如深。回望很快湮没在层云中的仙界,辰衡想:看似静如湖水,实则暗潮汹涌剑拔弩张,在自己下界的短暂时间中,仙界到底发生了什么? 带着浑身错骨般的疼痛,辰衡站在黑暗地狱之入口。 阴冷的带着细针一般的阴风吹割伤口,初结痂的伤口很快又似要裂开,辰衡蓦然觉得一阵压抑,而手臂和心口却骤然充盈力量,掌心的魄力骤然加剧,这是历练万年来的本能——这种令仙骨警惕的感觉,就是鬼界的地盘。 辰衡望着前方,“无定殿”的牌匾是人骨铸就,冷气森森。 牌匾之下,一个浑身着黑衣的男子伫立。 男子着一身宽大的黑袍,从头罩着脚,并未刻意裹住脸,但辰衡却看不清。 男子身后是行如鬼魅的勾魂使者与看守恶魂的狱卒们。因千百年来不见阳光,他们都带着一种苍白的近乎死亡的气息,面对新的阎罗帝王,他们仿佛也如死去一般声色不动。 男子忽而勾起薄薄嘴唇,声音飘飘渺渺说:“辰衡王,沧卿在此恭候已久。今日地狱鬼王魔反,邴城王、涾山王与镜平王忙着平乱,无法来迎,见谅!” 请,辰衡王见谅…… 勾魂使者和狱卒们有气无力地附和着。 魔反?看来自己来得真是时候。辰衡说:“既然如此,就让他们忙吧,我也不是第一次来了。” 一言始出影影绰绰的勾魂使者悄然散开,化作浓雾一般。 “辰衡王,您以前来过鬼界么?” 既为帝君过往怎可能太平?殊死决战过,鬼界怎可能绕过?二人沉默着走进了无定殿,无定殿不是殿,而是一个界,进了这里,就是鬼界。鬼界比记忆中阴郁,辽阔,有的地方漫无边际的黑雾翻滚,有的地方无涯的狱火燎原,有的,带着万年腐朽的令人作呕的味道。但更可怕的并不在这些地方,在看不到的地方,阴冷,晦暗,连无常都不能向前一步,看似平静的地狱之中,无形的煞鬼在伺机而动。 从天界到炼狱,浑然隔世。 辰衡的掌心遏制不住魄力上涌,浑身的筋骨迫不及待舒展一般,从来没有这般渴望将一切晦暗扫清。气随心动,沼泽地般的黑雾纷纷散开,露出枯红色的地表,地表上,尸骨累累。沧卿的黑袍也因他的魄力飞涌而微动,只有罩在头上的黑色帽子纹丝不动。 越走,越慢,辰衡望着沧卿的黑色背影停下。 沧卿察觉回头缓缓道:“辰衡王,前方就到碧烟塔。” 碧烟塔,恍如仙界。碧色的塔泛着幽幽的光华,白雾萦缭,时有白色的飞鹤飞过,而脚下,轻飘落樱花。一片一片随风旋入辰衡的木屐之下,或飘在肩头,无比轻柔,无比凄美。辰衡恍恍然想,若是桃花缀于枝头,当不会这么凄凉。 只是一念,樱花倏然停下,灼灼闪烁之中变作桃花点点。 沧卿驻足,一树桃花被劲风吹得东倒西歪。 “原来,辰衡王还是喜欢桃花。”沧卿的语气微微上挑,与先前不同,多了一些生机。他手指挑着帽尖向后一揭。 一张邪丽至极的脸。 锋芒乍现。 就这么毫无前奏地呈现了:带着邪气,带着魅惑,带着狂妄,带着勃勃生气的肆意张扬。眸子极黑,极深邃,像被地狱的寒冰水淬炼过一般,眉心火焰一点,令人无法凝视。 沧卿自若地随手一拂。 黑袍飞走。 辰衡被惊艳住了。 只见沧卿一身大衫霞帔,上绣彩凤金团,灿若云锦。腰间系一个云龙青玉佩,曜光灼灼。朱赤、月白、石青、鹅黄等诸色交融,萃极了天地之间最夺目的色泽,流光溢彩。容色迫人,岂止是艳绝二字可形容。 背后碧烟塔越加飘渺,身后桃花黯然失色。 沧卿的博衣宽带随风轻曳,薄纱扫过辰衡的手。沧卿下巴微抬,嘴角勾起薄薄的笑,露出耐人寻味的神情:“我等了很长时间,我以为会在仙界遇上。” 辰衡疑惑地看他。 沧卿笑容凝固:“你当真忘得一干二净?” 辰衡的表情不言自明。 沧卿上挑的眉梢骤然狠厉,凶光四射,眉心的火焰一下子窜起。辰衡见状,忽如醍醐灌顶,骤然色变,挥掌而出,一股劲风随着强大的气魄喷涌而出,带着千钧之力凶狠扑过去。 一击而中,沧卿被击出三丈之外,一下子跌到在地。 风尘四起白雾汹涌。 沧卿动也不动,那丽绝艳绝的衣裳覆在地上,凄艳至极。辰衡冷冷地看着,片刻,沧卿慢慢回头,嘴角一缕血,令他的脸庞越加邪气:“再一次见,你还是恨我吗?” “大胆!竟然敢妄自冒称狱界命官!” 沧卿愣了一下,而后低头,开始轻笑,而后仰头大笑开来,明明是笑,却凄厉如泣。一边笑,一边缓缓起身,抹去嘴角的血迹:“竟然,忘得如此干净。都说,仙界最是无情——仙根越纯粹,越冷酷,今天看来,不由不信。” “你,是什么妖孽?” “虽为魔物,也不如你这么断情绝义!下界历劫一次,为什么遇上你!”沧卿昂然抬起头,眸光狠毒乍现,“你问我是谁?哼!不要以为上一世你赢了,就真的胜过我们!人界,我多有束缚。如今在魔界鬼界,辰衡,你以为还能胜券在握吗!” 不等他多说,辰衡抽出斩心刀狠狠斩过去。 刀锋直刺他的脸。 却在一寸之距被无形的力量挡住一样,辰衡暗自一惊。对面,沧卿怒气勃发,目露凶光:“迟衡!你既无情,本尊又何必执迷不悟!”狂暴的灵孽之气铺天盖地笼罩下来,丽色的霞帔像樱花一样的飞散开来,化作无数的鲜红光芒朝着迟衡的天灵盖袭过来。 刹那昏天暗地,世外仙境般的碧烟塔狱光四射,形成巨大的利光之漩席卷而来。 辰衡掌心运力掷出万千厉雷。 两相撞击,利光纷散。 好一场轰轰烈烈的决战,比那历劫更惊心动魄,天地被一次次劈出裂痕,血光四溅。片刻之后,辰衡骤然使出一招“九天劫”,狂风骤浪,瞬间咆哮,风雷漩涡,侵吞惊噬,天与地旋转倒置。 忽然,轰然一声剧响。 狱界上空的中央裂开一道硕大的口子。 碧烟塔倒,桃花化血,黑雾倾泻而下,万千刺目的光华浩浩荡荡,像天地初劈,像末日来临,一时鬼魅飞奔、乌烟瘴气不可名状,就在这时,一声尖利的长啸声划过,无数的黑鸦从上空的裂口中俯冲而下,红色的光电化作了一片片曼珠沙华,一触地即不见了。 血腥的战场蓦然成了诡谲莫辨炼狱场。 衣袂犹飘,辰衡伫立。 “辰衡王,我们来迟了!”朗朗的声音从上而下,数位着红黑官袍的掌命司和勾魂使者行色匆匆,中间的邴城王亦是见过数次,胡渣横生,满脸愧疚。 辰衡收回斩心刀:“想不到初来鬼界就先遇上煞鬼了。” 落入对方虚幻的结境不说,对战一场,也没有将对方怎么样。不过辰衡很坦然,在诸事不明的状态下,他没有打算将对方置之死地。 邴城王抹了一把汗,爽朗一笑。 他为人豪爽,又仙阶相等,不拘于礼节,拍着辰衡的肩膀说:“是我安排疏漏,害你误入煞鬼幻化的狱界,哈哈,虚惊一场,虚惊一场,不过这样一来也让煞鬼们知道知道,咱们新来的帝君可不是好玩的!”说罢又哈哈大笑数声。声音震得黑鸦四散,扑扇着黑羽纷纷落下化作枯枝坠地。 这里才是狱界,无边的黑暗侵蚀。 辰衡皱起眉头说:“如果说煞鬼都是像刚才那个一样,能守住现在的已经不易了。我虽然发出的功力不及三层,可他也还没有使出全力!他是什么鬼,能幻化得如此厉害?” “人死化鬼。因掌管鬼界所以我对人世的恩怨了如指掌——对辰衡王的也是。” 如此答非所问,辰衡越发不解。 “你刚才遇到的沧卿,不是煞鬼,非鬼界所生,他是千年不遇的魔尊,横行魔道。为了更好地对付仙界人界,百年前,他下界重生投胎,历了一劫,栽在了辰衡王你的手里。”邴城王是个爽快人,有一说一,“所以,他上天入地,要寻辰衡王复仇。你要下鬼界为阎罗王的消息一经传出,他就一直潜在鬼界,是我失察了。” 辰衡明了:“我上一世是开国皇帝——莫非他是那个因横行无道而亡国的末世暴君?” 邴城王耐人寻味地笑了:“并非,如此。” “莫非乱世争雄,他失败了?” 邴城王乱糟糟的胡茬中露出干涸的笑:“算……是吧?辰衡王你受过天罚,人世的记忆消失得更彻底啊!” 辰衡仍云里雾里:“方才,对战中他使出了凤凰一族的魔招,幻化出的也是凤族,凤是吉祥之物,怎魔化得如此厉害?” 邴城王道:“盛极则衰,否极泰来,万物均如此。魔界在数万年前受创,但其先祖仍用余威将魔界乾坤呼唤,镇石于魔界灵力最强的焰洞,躲过仙界的绝杀。千百年来,魔界灵力暗长,沧卿浸染焰火和先祖郁愤而生,魔性强,与仙界一站到底的执念更盛。” 辰衡沉思。 邴城王宽慰:“这魔尊虽然本领高强,到底经事太少,情真,不知情越深越误人。罢了,不提也罢。仙界下来,都闻不了这地狱瘴气。辰衡王似乎,大不相同。” 辰衡但笑。 邴城王抚掌感慨:“莫非,莫非你受的天罚——是将鬼煞鞭入骨髓,铸成煞骨?啊呀,难怪难怪,我就说帝君下来怎么可能如此游刃有余!这种天罚,可比凌迟还可怕,凌迟无非三千三百六十五刀血尽而亡。天罚换骨三百六十日,鸷冰洗髓三百六十日,凪水冲肌三百六十日,哎呀,哎呀,若是一个不慎,或者灵力不足,就会灰飞烟灭回炉重造都不可能啊!还是我们这种天生鬼骨的好,不用受这种罪啊!” 只是说起天罚、鸷冰、凪水,骨缝间都如阴风作祟。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利刀重新刺过来。 “你是帝君,就算天罚也上不了诛仙台。莫非,你是自愿的?”邴城王的目光越来越敬佩,大抚掌,“说起来话就多了,我曾向帝尊推荐过人选,仙界中最适合来鬼界其实是战修星君,毕竟能对付魔势的帝君还是多,能来鬼界的几乎没有!” “是我是战修都一样。现在鬼界到底糟到什么程度?” 邴城王尴尬。 辰衡瞥了他一眼:“如今你我同执鬼界,你还要对我隐瞒?只怕哪天煞鬼打到阎罗殿来,咱们俩的面子都挂不住!” 邴城王抓了抓胡须,肃然道:“就像你刚才所在的幻境一样,看上去是太平,稍微一捅就是一个大窟窿。东南西北四大鬼界结境,北向结境已破裂,数以万计的恶鬼被放归人世,人间现在恶鬼横行,百煞丛生,魑魅魍魉世道昏暗。这还不算最可怕的,鬼狱的所有结境都摇摇欲坠,一旦被攻破,鬼界不复为鬼界,仙界不复为仙界。” 十八层、十七层、十六层、十五层地狱早被煞鬼夺去,何止是岌岌可危。 不需多说,沸沸扬扬而起的黑雾足以证明他说的一切。 “狱界司命有十位王,其他人呢?” 邴城王沉默半晌,叹了一口气:“两个背叛成为鬼界的首领,三个在阻止同僚背叛中死去,三个在守护狱界的战争中受到重创,无力再战,还有一个,平巫王,现在忙着追查为什么会被沧卿钻了空子。” 半夜,殿上的白骨瓦被风吹着剌剌作响。 辰衡脑海中回想着决战,万千丽光化作长剑刺过来,剑上折射出的那邪绝的脸庞、因愤怒而泛红的黑眸、以及,当黑袍的帽子被摘下时,眉心的一点火焰熊熊——那火焰烧得如此艳丽,绚人眼目,惑人心智。 脑海中却没一丝熟悉。 辰衡下意识地握紧了利刀。 黑鸦刺耳的尖叫声声啼醒狱界。 辰衡辗转,又想,凤族终究是凤族,即使魔化,绝不愿置身污泥,仍然是以最绚烂最张扬的方式出现。他幻化出的碧烟塔、桃花,霞帔青配都那么真实,彼时,樱花滑过脸侧,微微的滑腻微微的凉。倘若,那时,他不是愤然发怒,而是泫然、露出一丝丝樱花落尽的脆弱,自己是否还能迅速察觉出深陷结境呢? 前世吗? 前世,争霸的敌人! 今世,仙界、魔界注定的宿敌! 只是为什么这个魔族的眸中会有那么复杂的情愫,谴责,缱绻,愤怒,难舍……天性迷惑吗?前世是怎么样无关紧要,今世的狭路相逢,这样一个强劲的对手该怎么应对呢?他是魔族,不可能长久地呆在鬼界,这一战之后他肯定要回魔界恢复魔灵。魔界和仙界之战一触即发,不知道战修遇见时,会不会被迷惑呢? 辰衡随手一绕,袖间一瓣枯色樱花落下。 。`p`*wxc`p``p`*wxc`p` 作者有话要说:。 每一次梳理,都会梳理出漏下的人物,亲们猜猜沧卿是谁呢?哈哈,很明显啦! =================== 人物到仙界之后,名字和以前是接近的,比如青阳序君——钟序,玉策——纪策,淮期——庄期…… 下次修文的时候,修得和原名同名不同字算了,懒得记啊。 =================== 唯独:丹珣是颜鸾,战修是容越,有不同。 第342章 三四五 `p``p``p``p`  【第三百四十五章】 被讳莫如深的鬼界被掀开一角。 境况比想象的糟糕得多,汹涌而来的魔反、凶神恶煞的反扑、被控制的狱府里煞鬼们的气势极为嚣张。 鬼界,真正成了煞鬼横行之界。 血战终于开始。 在连破两个结境之后,辰衡到达了被洗劫的第十五层地狱。他手握斩心刀,望着浑沌一片的炼狱结境,听着被折磨的勾魂使的惨叫声。辰衡血脉上涌,筋脉暴起,运起万钧气势,一声狂吼,轰然而下,斩心刀如雷炬般将浑沌豁然劈开。 第十五层炼狱,鬼魂同时抬起头,骤然色变,静默之后,尖叫声四起。 煞鬼们纷纷涌过来。 好一番恶斗,龙吟虎啸,飞沙走石,不时听见骨骼折断粉碎的声音。 一开始是斩心刀,后来索性是摄魂裂破的灭世爪,不再是以前那些软弱可欺的勾魂使或狱卒,而是气势全开的新任阎罗帝君。在血光与暗无天日的惊天咒中,辰衡比煞鬼还煞鬼,比修罗还修罗,他冷酷无情,他是天降的诛鬼帝君,是毫无悲悯置信的斩心刀!刀之所及,粉身碎骨,魂飞魄散,阴霾笼罩的第十五层地狱被这个冷酷的地生生地撕裂开来。 一阵阵凄绝的的鬼哭狼嚎。 被囚禁的勾魂使者如遇救赎纷纷抬头,只看见一片亮光。待那斩心刀的刀锋闪过,才看清了执刀拯救的帝君,他身披黑色的破妖盔甲,浑身浴血,每一个试图靠近他的煞鬼都被虐杀。 不,他不审判煞鬼。 他不再像以前的阎罗君一样将煞鬼囚禁,再施刑。 那样太过仁慈,太过费时。 辰衡就将煞鬼高高抛起,在万鬼的注目之中,用锋利斩心刀刺进煞鬼的胸膛,一刀、两刀、三刀……整整刺了四十九刀,每一刀都带着至痛的刑罚,煞鬼在痛苦惨叫声和哀求声中最终魂飞魄散。 看惯了地狱折磨的勾魂使者们不由两股战战。 更不用提那些本来嚣张的大鬼小鬼,触之惊魂。在这肆虐般的屠杀中纷纷逃走,唯恐一个不及就被撕成碎片。在惊天动地的虐杀中,终于万鬼亡的亡,逃的逃,来不及逃跑的纷纷匍匐在地,但求一恕。 站在高高的悬崖之上,辰衡的热血沸腾,紧握住蠢蠢欲动的刀。 杀戮永无止境,杀戮令人亢奋。 猎猎的风吹乱了他的头发,吹得他的斩心刀呼啸作响,像万鬼哀嚎同哭。刀,滴着黑的血,辰衡王,眸子如刀,被扫过就将万劫不复。 万鬼噤声,匍匐在地。 辰衡想大笑,想狂妄地大笑。只是他笑不出来,因为匍匐的除了群鬼,还有勾魂使者和狱卒,光芒照下来,他们的枷锁如冰般瞬间消融,带着惊魂未定与战栗的双腿前来拜谢,一张张苍白无色的脸,与鬼无异,不同的是他们的目光终于闪烁出生的希望。 这,只是拯救的开始。 辰衡将刀顿在石上,声音如同冷酷的狱风:“告诉鬼尊,辰衡王来了,等着受死吧!” 万鬼噤声,不敢仰头。 释迦吟钟终于被再次敲响,如悲鸣一般的钟声敲击着鬼的魂魄,一声佛吟,一片净世,终于风沙散去,尘埃停歇,所有的邪污被一层一层的涤净。 这景象,似曾相识。 血战才刚刚开始。 十数日之后,辰衡以血为咒以骨为剑,数番恶战之后,终以凌厉之势将煞鬼驱逐出了第十八层地狱,至此,地府的领地复归阎罗诸君。而地府之外的茫茫黑雾,仍然是血战胶着之地。 辰衡不允许自己有丝毫的懈怠。 万籁俱寂时,他也不允许。 他寻找着每一个煞鬼可能藏匿的地方,他一次次击破险境,一次次将煞鬼们杀到万劫不复。 他重复着,杀戮着。 前方黑雾喷涌而出又四散开来,滚滚如云层,只是黑雾中若隐若现地泛出丝丝异常。斩心刀刀忽然嗡声大振,辰衡死死盯住其中的一团,在它蓦然散开时,风云骤变。而就在这刹那,辰衡纵身飞下,千万道金光从指间射出,直刺黑雾。 轰然一声,黑雾中跃出一个黑影。 很高大,比两个人都高大,浑身翻滚着瘴气,瘴气笼罩了它的模样——煞鬼,胆敢来犯! 辰衡抽出斩心刀,狠狠朝着煞鬼的身上当头一劈。 瘴气四分五裂如瀑布般迸开。煞鬼见状竟然不躲,顶着被劈中的危险径直朝迟衡扑了过来,黑指刺入迟衡的手腕。 辰衡手腕一抖,流出黑色的血。 但同时也听见咔擦一声,脆骨断裂,斩心刀劈开了一半浑沌,煞鬼一声惨叫。 黑血,融入瘴气之中,催生灵气。 煞鬼大喜,一边惨叫一边更加凶狠地施出血鸦鬼指,幻化出的千百只尖利鬼爪纷纷刺向辰衡的胸口。手腕受伤,但丝毫无损,辰衡一记惊天动地轰然而下,法心之中朝着煞鬼的头顶轰过去。 铛——嗡—— 一声剧烈的响声,伴随着虎口的一震,斩心刀停住了——被一尊宝器抵住。。 煞鬼扑倒地上。 它的最外面的表皮已皮开肉绽,黑雾纷纷散开。 但斩心刀并没有没有触到他。 离煞鬼天灵盖一寸之地,是一世尊宝器。红色的宝器散出一阵阵灵波,昭示着它强大的灵力——强大的宝器灵力,挡住了斩心刀喷薄而出的杀气。 手执世尊宝器的人,长裳飞舞。 黑发如丝,俊美无双。 竟是墨韦星君。 均为同僚,虽无深交。僵持片刻后辰衡缓缓将斩心刀抬起,压制住爆发的灵气:“墨韦仙君,你这是为何?” 刀下的煞鬼被两大宝器的灵力压得无法抬头。 墨韦紧握宝器的手指关节泛白。 眸中泛出道不清的情愫,先是激动、后是疑惑,后是失落,似乎许多话要说,只动了动嘴角又不说话了,最末,声音僵硬:“辰衡,好久不见。” “你怎么来鬼界了?”辰衡一边问一边紧盯煞鬼,唯恐它反扑。 墨韦没有说话。 辰衡的心变得急躁,周围翻滚的鬼气令他焦躁,全然不知道这个突如其来的仙君是想干什么。 片刻,墨韦终于说出:“放过他吧。” 辰衡蓦然抬头,目光深邃犀利:“你说什么?它是扰乱地府的煞鬼。一日不除,鬼界就一日不得安宁。你看看这鬼界,早已不是我们能掌控的。再者,身为灭魔的仙君,你不在魔界,跑到鬼界来干什么?” 沉默片刻,墨韦目无表情:“我就是来找他的。” 辰衡额头青筋暴露。 “前世他为我而死。却因等我不愿上奈何桥,终化为煞鬼。” 辰衡紧攥斩心刀,关节咯吱作响:“你已是仙君,怎么还能眷顾人世的旧缘?他已成煞鬼,要么继续为鬼作祟,要么魂飞魄散?让我怎么放过他!” 墨韦露出凄凉的神色:“我不愿他魂飞魄散。” “你想怎么样!” “让他走!” 辰衡愤怒了,眸子迸射出凶狠的光:“我以仙骨剔作鬼骨,天罚三百三十三日,就为绝杀鬼界一切作祟的恶鬼煞鬼鬼尊,你现在轻飘飘的一句让他走,他走了,日后会在哪里结出鬼境、会有什么样的后果,你想过吗?” 墨韦蓦然也愤怒了:“天罚吗?你为什么不愿多等一些时候!” “你说什么?” 墨韦没有流泪,但眸子的悲伤胜过流泪。 就在二人无言以对时,忽然间煞鬼窜起一下子扑了过去。眼看就要扑到墨韦身上,辰衡眼疾手快,抄起斩心刀瞬间劈过去,哐当一声,辰衡的手被震麻了。 斩心刀再一次被宝器架住了,僵持。 辰衡气得心口发疼。 墨韦手执世尊宝器,对滚着污浊黑气的的煞鬼,挤出两个字:“快走!” 煞鬼踯躅一下,反而再度向墨韦扑去。 辰衡气急败坏一脚踹过去,足下的玄霜屐骤然闪出万道光芒,煞鬼惨叫一声,在地上滚了两圈。墨韦使出世尊魔极,将玄霜屐的利光生生击碎,大喊:“相扬,快走啊!” 那煞鬼看他一眼,纵身一跃跃入黑雾。 辰衡急忙追上去,数个诛灭朝着黑雾轰过去。 白骨累累,碎成尘埃却不见了煞鬼。寻了好一会儿,确定那煞鬼真的遁逃了,辰衡紧攥斩心刀说不出什么滋味。满怀愤怒,满怀不解,他恨恨地将斩心刀往枯红狱土上一劈,劈开一道长壑。 好半天,辰衡愤然地看向那个罪魁祸首,却见,长发的墨韦星君走进黑雾之中,淡红色的灵波荡开。 欣长的身影,决绝的孤单。 辰衡涌上一股情愫,说不清楚是同情、是怜悯、还是悲伤,将所有的愤怒通通淹没。 想都没想,辰衡追了几步赶上了他。 绝美的星君被悲伤笼罩,这种悲伤蔓延,辰衡也觉得心里沉甸甸。他想调侃人世过眼云烟何必在意,他想说前世眷侣后世煞鬼也多,他想说万年的仙君,怎么也会想不开呢,万千感慨,说出口的却是:“这里鬼气太重,不宜久留,我送你出去!” 墨韦停伫,凝望迟衡的双眸:“我还记得。” “……” “最痛苦的莫过于一个人忘得一干二净,而另一个人却记得一清二楚。一个人将过去弃若敝屣,一个人还对过往眷恋不已。梦里还是两个人,醒来,才痛苦的发现是梦。” “他已经化成了煞鬼,他不再是过去的那个人了。” 墨韦凄凉一笑,没有说话。 俊美的脸庞,映衬得那笑容越发令人不忍,辰衡道:“历劫无数,你怎么还能有凡情呢?今生是怨侣,下世是情痴,再转世成陌生人,凡间的情岂能纠缠到仙界?他已经是煞鬼,心智已魔化,只有杀戮。他认不得你的,他也不再是你前世心心念念的那个人了。” 墨韦的目光越发闪烁:“你真的忘了。” “……” “你怎么能……呵,是啊,人世的凡情怎么能纠缠到仙界。事到如今,我也只有……只有一事相求,别杀他,交给我。” “我答应你。” “如果那时候,我忘记了他,你也别杀,可以吗?” 一语潸然,辰衡点了点头。 墨韦道了一声谢转身就离开,辰衡一下子将他拽住:“你去哪里?” “回魔界。” 辰衡泛起了复杂的情愫,说不清,道不明,就是莫名的无边的酸楚。 “我送你出去,这里不是仙君能随便往来的。”辰衡低头看墨韦的世尊宝器,“是不是被魔势破过?” 墨韦没有回答。 辰衡道:“被魔势破过的宝器,不仅灵力大不如前,年深日久还可能反噬。不如,再呆一晚,我来修复——为宝器里注入一股煞气,可令它在魔界至阴之地灵力大增。” 墨韦不做声。 辰衡俯身拿过他的宝器,红色的灵波绽放出奇异的光芒。 无定殿里,墨韦席地而坐,中指与拇指相捻。 在阵法最中心,世尊宝器光华大盛,升在半空中,灵波忽红忽紫,光如涟漪而有声。辰衡设下了雷魄神封阵,施起最高法力,指尖转动,为宝器源源不断灌注灵气。 最初宝器是抗拒的,在数度僵持中,宝器的灵力反噬辰衡。 墨韦一悸,尾指灵气轻颤。 却见辰衡以指对着阵中心,反手一运气,一股煞气倏然破了宝器的缺口,气势如虹生生灌注了进去。宝器骤然飞速转动,灵光骤变,发出黑色的光芒,与先前的红紫光华相夺,发出了类似大海呼啸的声音。 辰衡的额头冷汗直冒。 但他没有停止,在相抗相争中,不亚于与煞鬼的争夺。时间过得异常漫长,每注一束,都异常艰辛。与宝器的相执整整过了近乎半个晚上,那宝器在辰衡王强势的攻击之下,终于一点一点屈服了,灵光由红黑色相争变成纯粹的滴血之红,转动变得缓慢。煞气渐渐淡了,而后,终于稳稳落下。雷魄神封阵开始浮动、消融、瓦解。 从封阵中下来,辰衡长呼一口气,面色苍白。 墨韦取下世尊宝器怔怔望着。 “天亮了,你在鬼界待了这么长时间,该走了。” “天亮了吗?” “鬼界没有白天,没有黑夜,看见那些地藏花了吗?它们开了就是白天,合上就是晚上。”辰衡按了按发酸的手。被煞鬼袭击过又运了这么多煞气,髓骨已受伤了吧,不过,不算什么大事。 墨韦忽然握住辰衡的手腕。倏然一股灵力在伤处蔓延,暖暖的像四月的风,辰衡连婉拒都来不及。 未几,伤口修复如初。 墨韦松开手,淡淡地说了一声多谢,后会有期,飘然远去。 辰衡看着他的背影失神。 地狱重新变得潮湿,被彻底点燃沸腾的血液渐渐冷下来。 远望,曾轻狂的亡魂又开始凄惨地叫。 抬头,是破下来的一丝光亮——不是太阳,地狱没有阳光,是辰衡的灵力之光。 低头,是枯红色的狱土——被万万年的尸骨和鲜血浸染透了,只能长出状似骷髅的地藏花,每一朵都丑陋狰狞,花汁如血。辰衡俯身将它摘下,轻轻擦拭着斩心刀。因为饱绽煞鬼的魂魄和血,斩心刀餍足地散发出暗红的幽光,折射出辰衡的脸。 这里不是仙界,不是人世,是寂寞的鬼界。 是本该万年死寂的鬼界。 辰衡摇了摇头,挥去蓦然生出的一种寂寞的情愫,断掉所有的念想。 “辰衡,你就这么让他走了吗?”不知几时出现的岑珀王开口了。 “你一直在吗?” “忽然冒出一个仙君,我哪能不提防!”岑珀王笑得诡谲,“何况,墨韦和我前世有些交情。想不到啊想不到,重逢的戏码清汤寡水,一点味道都没有。” “你和他?那你得劝他早点忘情。” 岑珀王唏嘘:“忘情最无情,罢了罢了,不说也罢。” “你错了,墨韦没有忘情,他忘不了那只煞鬼,所以冒大不韪来救——明知那煞鬼不死在我的手里也会死在别人手里;除非变得更强大,让别人杀不死他。不如魂飞魄散,来得清静。再说了,哪有忘不了的旧情,只不过时间未到而已。” 岑珀王挑起嘴角似笑非笑:“你这么认为?” “仙君对历练之事一定会忘,只不过时间长短而已。我就不信,他墨韦忙着跟魔界打仗,还有空闲想煞鬼?” “但愿吧,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辰衡不由笑了:“你现在这副模样倒像前世和他有纠葛一样。” 岑珀王哈哈大笑道:“朋友妻,不可欺,彼时我就当照顾朋友的遗孀而已。情\爱终成一抔黄土,一人已忘,一人念念不忘,我恨不能给忘了的这人狠狠一铁锤,给不忘的这人煮一大锅孟婆汤!” 岑珀天生阎罗王,历劫多少次都不会忘,顶多淡忘。 数世纠结,不同的人,不同的事,在脑海中走马灯似的,反而能看淡人世痴缠。 站在无定殿,高处寥落。 黑夜也比不过阎罗王的冷酷,远望地府之外将是明日征战的地方。岑珀王手指前方,大大咧咧地伸开腿:“我们将地狱都收回来,你怎么也不见高兴啊?” “更多的,在地狱之外。” “哈,鬼尊韬光养晦这么久,肯定不是一时能灭掉的。辰衡,多宽宽心。莫非还为仙格之事郁闷?听老哥一句,等平了鬼界,帝君之位迟早都还你的。” 辰衡但笑,心事重重。 “你有心事?不妨与老哥我一说!别客气,在这里,不跟我说再没人可说!” “……战修他们怎么样了?” “哈,当是什么大事。丹珣和战修就像双剑合璧,且有睿智多谋的玉策和章宗等仙君陆续参战。那里仙君多,保准杀得魔势哭爹喊娘,你就别操心了!” 辰衡揉了揉额头面露苦恼:“天罚之后总觉得脑子里空空的。” “……你受的是天罚,不是一顿竹笋炒肉!鬼界结境,也会将一些无关紧要的东西压制。” “不会将战修也忘了?” 岑珀王哈哈大笑:“怎么可能!我呆了几万年也没将帝尊和众仙君忘记了啊!你一直是仙君帝君,杀戮之事很久没做过了,现在杀鬼比踩死的蚂蚁还多,一歇下来,无所适从是自然的。” “大概如此。” “这就是为什么魔尊沧卿生性再魔化、再邪念、再想推翻仙界成为至尊,一入世,就为情所伤。千百年独自修行,一旦尝到尘世的情\爱滋味,就一定会眷恋难舍,再不能忍受一人孤独了。” 辰衡大为不解,不明白怎么就扯到沧卿身上了。 岑珀王自觉失语哈哈一笑:“老哥我天天在鬼界,百般无聊,无非也就翻翻生死簿、想想前缘往事打发打发时间。你是皇帝,看你的前世就跟看戏一样,有意思。来,要不要老哥给你一段?” 辰衡哑然失笑:“我自为仙君,生了又死死了又生,生死簿不下十本,不说也罢!” “要不要老哥开个小灶,让你瞅瞅?” 辰衡摆手:“人世间的纠结过眼云烟,看又何用。” 岑珀王两腿一瞪黑瓦道:“诶!我尽力了!你不看我也没法子!你心宽也好!对了,数日前,有一位仙君想见你一面,被我挡住了。” 鬼界,得有鬼骨才能肆意行走。寻常人死了才能进,仙君则会被鬼瘴所侵,灵力大减。在煞鬼手眼通天,鬼气太重,一旦有仙君入界必然来袭,谁冒着这种风险来叙旧? 辰衡问:“哪位?” “璟寒星君。” 辰衡面露茫然:“璟寒?不知他来鬼界所为何事?我和他结交不深,莫非是有什么正事!” 岑珀王黝黑的脸皮一抽,捋一把胡须:“你跟谁都结交不深!哼!当时你正攻打十八地狱,分不开身,老哥我看顾不过来,所以没让他进。所幸,璟寒星君要回天界布阵,以防魔界入侵,跟老哥我争执了几句就跑了。” 辰衡凝思:“璟寒星君最擅布的是天道无解阵,要以仙君为阵魂,莫非他想让我成为天道之阵位?” 岑珀王脸皮又一抽:“璟寒……用心良苦,不可说不可说。” 辰衡不再思量,低头擦拭斩心刀。 岑珀王兀自说道几句之后,意犹未尽:“我前世就看不透你,你,真的,一点儿也看不出来吗?” 当然,像这样随意聊天的时间是奢侈的,大部分时候辰衡都在驱逐煞鬼的血战中。向鬼界阴翳地域开拓的同时,辰衡也在挑选和挖掘更多煞气或灵力强大的勾魂使者,填补叛变或已死的阎罗王的位置。 他是冷酷的阎罗帝王。 在没有黑夜没有白天的鬼界,他以一场又一场的血战将鬼界澄澈,开疆拓土、锲而不舍。 他不愿意停下来。 他知道,他还远远没有触及到鬼尊,在滚滚黑雾之中,在茫茫无际的鬼界,未名的疆土还没有打上他的烙印。而越是深入,煞鬼们就越是狡诈越是阴险,随时随地都是险境,而他辰衡,誓要将所有的魑魅魍魉都一网打尽。 因此,当被帝尊召唤时,他心中非常焦躁、心头的郁结压制胸口。 天庭里仙君林立,天将肃穆。 而当帝尊说出命令时,辰衡瞬间就愤怒了:“帝尊,怎可朝令夕改?我去鬼界,鬼尊的影子都还没捞着,你就又命我去魔界?鬼界根本无人能撑起,我只要一离开,鬼尊立刻就会反扑回来,只会比现在更凶残!” 帝尊面色阴沉的道:“鬼尊根本不成气候!而三大魔尊个个法力强大,魔性莫测,现已侵入仙界。” 辰衡咬牙切齿:“有战修,有丹珣,还有一干仙君,缺我一个吗!” “你有他们不及的地方!” 辰衡遏制不住,额头青筋暴出:“要么鬼界,要么魔界——当日,你让我选,我说愿意攻魔界。你说鬼界后继无人,必然沦陷。我别无二法,只能承受天罚,仙骨熬成煞骨,入了鬼界——现在,我怎么去魔界!” 帝尊缓了一缓道:“是本尊考虑不周。” 辰衡将牙根都要咬断:“现在,难道想让我再承天罚一次吗!” 帝尊手扶龙椅,捻须不语。 这时,一直站于旁边的一位仙君站了出来,慢条斯理道:“辰衡王,若你不愿再承天罚也可。遥想当年,丹珣帝君孤身战魔界,身负重伤。眼看魂魄要散,帝尊让他在天悲寒池中浸了数千年,仙骨重修,保住了性命,你也可效仿。” 辰衡手指关节被攥得咯吱咯吱的响:“数千年?呵!千年仙界还在吗?” “放肆!”帝尊大怒。 “难道不是吗?现在正逢鬼界、仙界、魔界三界之战!我,在做什么?仙骨是说换就换的吗?煞骨是说重修就重修的吗?这是一根一根骨头,不是那南山的青竹!帝尊,我不愿意!” 话音一落,忽然数声剧响。 千道光华绕着辰衡飞舞,辰衡举掌相抗,但很快,他就被一张仙网死死地罩住了,越挣扎,越禁锢得紧。 帝君居高临下:“你倚仗功高就想造反吗?” 辰衡艰难地抬起头,挑起眉锋:“帝尊,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你的所作所为,真的无人知道吗?丹珣当年根本不是孤身一战,而是领着仙界的众多仙君浴血奋战,才有了仙界的大胜。而他,为什么会在最后关头身负重伤呢……” “闭嘴!” “千防万防,谁能防着自己的帝尊?谁能防着给自己下命令的人!丹珣逃进天悲寒池,分明是因为只有那里,仙君帝君都不敢轻易进去,否则仙魄触水就化——丹珣不仅没死,他回来了;不仅回来了,他还堂而皇之地走到你面前,领了帝君的头衔,让你食不下咽!你现在让我去那里重修仙骨,我能有丹珣的运气吗?!” 帝尊的脸顿时扭曲:“放肆大胆!辰衡!你敢招摇惑众!” “魔界又杀回来了!你手足无措,你害怕了!你只能倚仗丹珣和战修,可又怕战修势力过大重蹈覆辙,所以将他身边的人拆开。帝尊,你千不该万不该,就是不该让我承受天罚。如今,鬼界也不是你能控制的了!” 帝尊大怒:“我让你生不如死!” 辰衡哈哈大笑:“天道有轮回,谁生谁死还不知道呢!” 帝尊大吼:“来人!天罚伺候!” 话音刚落天兵骤然出现,天网从天而降,带着锋利的蚀骨解纷纷向辰衡刺过来。辰衡目光骤紧,毫无惧色,忽然双掌向上一挥,一记千元如万千狂涛爆出,天网纷纷段落。帝尊及一旁的仙君天兵们大惊,辰衡带着愤怒,在天庭中央迎风而立。 而他的身旁,是一脸纠结的素霖,素霖为难道:“帝尊,辰衡也没有犯什么大错!” 帝尊大怒:“素霖,你竟是共犯!” 素霖挺身而出:“帝尊,这事不地道!辰衡数次陪战修下界,均是经你同意的。一助战修修成正果,二助玉策、淮期等人灵力大增,就算有御封万鬼的错,也能将功抵罪了。天罚也罚过了,他也去鬼界了,反反复复谁都受不了!” 辰衡打断他:“素霖,多说无益,他在乎的只是天界至尊的位置!” 刹那,好一场电闪雷鸣、万法齐发的狂战。 仙君和天兵们咄咄逼人,辰衡和素霖且战且退,眼看天罚之网将要笼下,辰衡聚集全身力气一记万宗齐灭轰出,刹那间天宫皇殿轰然倒塌,仙君和天兵天降纷纷闪躲。 等他们缓过来时,仙埃未定,辰衡与素霖已不知去向。 其时,白月转赤,朔风袭袭。 仙界之界,长满杂草的圆融魔域之中,辰衡扶住嘴唇发乌的素霖,喂了几颗丹药,抱怨道:“早让你离我远一点,看,被煞气煞到了吧。” “我哪知道,你这煞气连自己人都杀啊。” “煞气又没长眼睛!” 素霖圆圆的眼睛一瞪:“好意思说我!明知道帝尊老头叫你回来就没好事,随便一个借口就敷衍过去了,你还非自己跑回来!” “迟早撕破脸。这是哪里?”辰衡环视凄凉的四周。 素霖弱弱地回答:“圆融魔域。” 辰衡嘴角抽搐:“你都想什么呢?到哪里不好你偏选择这个地方,嫌我活得太命长啊!” “这个地方,跑起来容易。” “死起来更容易。” 圆融魔域,因为八极所向,魔性最是强烈,魔物到此就增强一两倍,仙君至此就会弱了七分,而鬼界之魂到此,十分力气只能使出一二分。所以辰衡在此地,恐怕连寻常魔物都应付不了。 抱怨无济于事,辰衡二人硬着头皮向前。 小心翼翼,但辰衡万万没料到,因他煞骨的缘故,步伐所至处,背后地上的杂芜草木悄然变了颜色。 越走,越安静。 素霖摆了摆仙衣,困惑地说:“怎么搞的,越走越荒凉。” 辰衡仰望了一会儿天空,很平静地说:“现在不是走向仙界,而是走进了魔界,咱们中招了。” 素霖啊呀一声:“赶紧原路返回吧!” “回不去了,圆融魔域的八极时时刻刻都在变,且不是顺序变动,而是随天上星辰而变。”辰衡抓住了素霖的肩膀,端详了一下,“我非常恨帝尊,我今天来就是摊牌的。” 素霖疑惑看他。 辰衡的目光露出凶狠:“我本无需受天罚,也不需要那么快承受天罚,但是帝尊一天都不让我喘息。素霖,天罚的痛苦你们谁都没有忍受过,每过一天,我的恨就加深一些,是恨让我坚持下来的!” 素霖浑身一哆嗦:“辰衡,都过去了……” “没有过去!帝尊妒贤嫉能,他怕我们联合,我和战修之间只能留一个,所以,我自愿选择去鬼界。想不到他还不放过,置大局于不理——鬼界都摇摇欲坠了,他竟然还担心我在鬼界一家独大,可笑不可笑。” 素霖一下子抓住辰衡的手:“你很不对劲!你怎么了?!” “我恨他这么对我,更恨他目光短浅鼠目寸光,我绝对不容许眼睁睁看着天界垮塌——呵,而且,帝尊也变了,你没发现他现在已经有些魔障了吗?他说得对,仙界已被魔界入侵,帝尊很可能已经被魔物所迷惑了。” 素霖焦虑,将他牵着往前:“咱们赶紧离开这里。” 辰衡一把甩开,愤怒使他的脸庞泛红:“他妄图置我于死地!刚才在天庭他绝不是做做样子!” 素霖蓦然意识到,魔界令辰衡走火入魔了,赶紧上前,手伸过去试图碰他一下。就在将要相触的一瞬间,辰衡本能地一掌挥出,强劲的煞气令素霖一下子撞在树干上。 疼痛令他蹙起双眉。 辰衡这才一惊,难以置信,急忙将素霖扶起,又是愧疚又是懊恼:“我,我不知道怎么回事,你怎么样了?” 素霖没好气地说:“我仙力最弱,打起架来最吃亏,你还好意思用煞气对付我?” “……煞骨天生就煞气。” 此地不宜久留,二人匆匆摸索前路,辰衡暗运灵力,驱逐魔念,皇天不负苦心人,穿过漫长的荒凉,尽头是一片疏朗的红枫林,素霖欢喜跑过去:“这里一定是回仙界的入口。” 话音未落,忽然一阵疾风起。 辰衡眼疾手快将素霖往后边一拽,迎着疾风就是倾力一掌,掌风迅捷击得落叶纷纷。 轰轰烈烈的旋风骤起,瞬间红枫被摧得东倒西歪,旋风中魔影重重,一阵厚重而狂妄的笑声从摧枯拉朽中传出:“哈哈哈,今天好时辰,一个仙君、一个阎罗君双双落入我魔界,可喜可贺!” 瞬时万千魔音应和:“可喜可贺!” 辰衡一边施天心与骤风相抗,一边还需看顾着素霖。 谁知因魔域所限,辰衡狠狠击出的也只落了一个平手。所幸的是,素霖一介仙君,借着辰衡的攻击勉强能自保。一阵一阵的魔风四起,越来越强劲,辰衡在围攻之中很快就力不从心,而灵力也如泄洪般每况愈下。 僵持下去,必是对方越来越强,自己越来越弱。 辰衡沉下心来,一边应战一边环视周边,在应付一遍遍的攻击中他忽然发现,魔势总会有意地将他引向红枫林,可知此处最令魔势灵力大增。而红枫林的另一头,是一条白河,红枫入河即化。 辰衡暗喜,往素霖身旁一闪低声说:“我护你去河边!” 素霖手忙脚乱:“那河指不定会*蚀骨。” “打下去你也骨头渣不剩!”辰衡忽然抬起手腕,就着伤口狠狠咬了一口,刹那,黑色的血从脉间喷涌而出,就在此时他忍住剧痛狠狠施出一个斩魔,顿时天旋地转,合着的鲜血如同大雾一样弥散,沾之即焦,魔物们大呼小叫起来纷纷躲开。 就这个空隙,素霖和辰衡已瞬移到了白河畔。 借着最后的力气辰衡狠狠一推,素霖刹那破了白河结境跌入河水之中,而辰衡却一下子跌倒,单膝跪地。 虽然仅是几步,辰衡却不能再往前一步。 缓过气的魔物们很快就会围过来的。素霖急了,想跨出白河却被结境阻挡,情急之下他运起灵力,舞起的仙器化作千百只仙鹤飞出,将魔物啄得个个缩颈闪躲。 可辰衡已经强弩之末。 魔物疯狂扑上来,尖利而凶猛地在他身上击出一个个血洞。 素霖心急如焚,却怎么都冲不出结境,就他在绝望地看着辰衡将被魔物吞噬的时候,忽然,风云骤变,绿雾突然起,一阵激越的声音响起,和着铺天盖地而来的红色振波,红枫倏然被冻结。 白河结境轰然瓦解,仙鹤倏然变作了百倍冲向了魔物。 局势陡转,魔物们纷纷抱头而遁。 又一波声音沉沉降下,未来得及逃跑的魔物倒地痛苦地嘶喊。而天空中,千万艾绿色的仙影幻化成了一个仙君,而后是红波层层,化作了另一个仙君。 素霖还大喜:“璟寒、墨韦你可算来了!” 墨韦颔首:“方才辰衡网以血开路,我感知到了。” “咦?这么巧?” “我曾以仙力为他疗伤,故而有一脉渊源。”墨韦不愿多说,手执宝器在白河畔划了一个无痕阵与魔界隔开。 璟寒则置若罔闻,直直地朝辰衡飞奔过去,将他抱起,如同抱起了一个血人,黑色的血顺着衣裳汩汩淌到底下。璟寒浑身发抖,忽然失声痛哭,带着沙哑的声音喊道:“迟衡、迟衡,我们都没一刀两断,你还有脸死啊!” 素霖喘了一口大气,果断喊:“没死透,渡仙气!” 闻言,璟寒低头封住了辰衡的嘴,仙气宛转,从冰冷僵硬的双唇中渡进去。同时,大颗大颗的泪落下,打在辰衡的脸上。他旁若无人的紧拥着,吻到哽咽,吻到窒息、吻到绝望。 绝望的吻亦是转瞬,辰衡一魂回转,觉口中火热,手心本能一握,眼睛睁开。 璟寒泪眼婆娑,忽然狠狠一推。 辰衡猝不及防倒在地上,吐出一口黑血,心口火辣辣的疼,但不要紧,总算是缓过劲来,他尴尬地看着眼前的人。 璟寒狠狠瞪了辰衡一眼:“你都忘了?” 辰衡心头一跳:“天罚而已,不至于将仙界的所有记忆全部消掉。” “你在人间的!” 璟寒的眼睛饱含怒意,仿佛辰衡胆敢说一个是,他就会一个灭仙大招放过来一样。虽然怒,但却有一种恃宠而骄的意味,辰衡不由得一笑:“确实,比别人忘得更快更干净。” 璟寒手执长练狠狠鞭了一下地面:“忘了好,我也很快了!” 他发起狠来也有股骄纵的味道,想起那痴缠的吻,又火辣又无忌,辰衡踯躅了,下意识地用手指抚摸了一下嘴唇,又下意识地微笑起来。 璟寒白了他一眼:“想什么呢!” “……” “还想呢!” “……” 璟寒忽然大踏步走到他跟前,手中的长练如蛇。就在辰衡以为要挨上几鞭子时,璟寒一下抱紧了辰衡的腰,脚尖一踮封住了辰衡的嘴巴,狠狠地咬了一下那微张的嘴唇。 惨叫一声,惨绝人寰。辰衡捂住唇,龇牙咧嘴。 璟寒满意地松开手,恨恨地说:“想吧!留给你你以后好好的想!” 等缓过劲来,璟寒已消失。 辰衡恢复了三分力气,起身按了按心口,对墨韦道:“多谢出手相救,他日必将重谢,我身负煞骨不宜久留,就此告别。” 墨韦沉默,带着辰衡二人离开了险境来到一个空旷之境,指清前路后径直离开。 辰衡快步追上前道:“那个煞鬼,捉住我会交给你的。” 墨韦淡然:“多谢!” 说罢飘然远去,那寥落的语气竟像平常一般,辰衡想墨韦的性格还是冷淡。 素霖挑起双眉戏谑:“哎呦,走是不走?眼睛被黏住了?” 辰衡擦拭了一下嘴角,尴尬地说:“璟寒的性格原来如此的捉摸不定,小瞧他了。”唇竟然被生生咬破了,这种破可比被魔界捅几个血窟窿还痛。 素霖笑出声:“这只是开始,前方玉策还等着呢。” “玉策?” 素霖高深莫测地笑了:“我挑的路,绝对周到,保证你惊喜连连。” 辰衡茫然,没来由地浑身一颤:“什么?玉策仙君吗?他应该忙得不可开交吧,只是路过,怎么感觉跟过五关斩六将一样?” 玉策一袭紫衣澹然地站在一望无际的碧草之上,这碧草是幻化出来的,那摇曳的影子真实无比。玉策欣长的影子落在草上,随风微动,望了一眼辰衡的嘴唇,迅速挪开视线,对着素霖道:“听说,你们和帝尊谈崩了?” 素霖苦闷了:“帝尊太一意孤行!” “谈崩也是迟早的事情,帝尊怎能容辰衡王一家独大?素霖,是想回仙界领罪,还是呆在魔界和我们一起作战?或者,跟着辰衡王去鬼界?” “仙界回不去,鬼界不能去。” “那就留在这里吧,你仙力虽弱,但运气比我们都好,也可与淮期一同琢磨降魔。” 素霖郁闷了:“我就是靠运气吃饭的吧!” 玉策但笑。 三个人站着很不对劲,素霖知趣,转头对辰衡说:“鬼界那地方我呆不了,等魔势灭得七七八八了再去找你!我去净净仙骨,就不送了!”说罢,倏然离开。 剩下了两个人在草地上慢行,玉策依然是悠闲的模样,似乎不是送别而是喝茶的雅致:“回到鬼界,准备怎么办?” 辰衡自嘲:“筑就结境,抵挡仙君和天兵们的叨扰。” “然后呢?帝尊是不会放过背叛他的人!” “那就拼个鱼死网破好了,我已受天罚,怕是再难脱离鬼界,索性就这么固执下去!” “呵,看来不消鬼魔,仙界自己已支离破碎。” “帝尊一手造成。” “或许吧。” “多谢你出手相助,他日我摆脱窘境,再来致谢!” 玉策笑了,半晌说:“辰衡,你既然已经叛了,就不能回头,回头只有死路一条。在魔界、鬼界、仙界三分天下的乱局里,帝尊,不再是可信赖可倚仗的帝尊了!”最末一句,神色肃然,意味深长。 辰衡沉默了。 “魔界也好,鬼界也好,强者为王。前方就是鬼界的结境,我不送了。”玉策再度微笑,笑容依稀熟悉。 带着意犹未尽的遗憾,辰衡破境而入。 玉策定定地站着,在那身影消失后依然没有离开,望着浑然的结境,勾起的笑容渐渐多了坚执,多了冷静。不多时一阵清风拂过,一个淡蓝色的身影匆匆赶来,而后停在结境外,惘然若失。 玉策转头:“淮期,你慢了一步。” 淮期眉心一蹙,半晌道:“我只是,只是想说一声谢,谢他前世一直暗中相助我才能修成正果。不过,也无事,待魔界都灭了之后,我们自能再见,顶多三年,五年罢。” “大约不需要这么久。” “为何?” “他很快会再来的,像他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束手就擒?一旦与帝尊为敌,就会叛得很干脆很彻底,只怕从选择天罚的那一天就打定主意要称霸一方的。”玉策漫不经心地说,“如今正是混战,他一定会回来说服我们与他一同抗衡的——只是时间长短的问题。” “这样最好。”淮期松了一口气。 玉策看了他一眼,忽而笑了:“我忘不了,是因为有旧骨为介,不知淮期,为何也能对前世念念不忘呢?”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辰衡带着遍体鳞伤再入鬼界,虽有墨韦素霖的仙力疗伤,魔入骨髓依然很痛苦,每天进入赤火池中浸泡才能稍微缓和。 每逢血战,他都不能施放全身法力,否则就有汹涌的痛反噬。 但是灵力也在与日俱增。 以前杀死煞鬼还需要一番搏斗,现在已经能轻轻松松地斩杀普通的煞鬼。而随着鬼域的越来越深入,辰衡遇到的对手也越来越强大。某一天,领着部下与煞鬼一番厮杀之后,大地安静,辰衡单独伫立远望。 鬼蜮难得有一片澄澈地,更难得的是里面还有清水荡漾,浅浅的。 水中倒影出脸庞,辰衡有些疑惑,缓缓走进水中。 骤然,一个绝命印冲天而起。 火焰燎着辰衡脸颊而灭。 辰衡眼疾手快一个焚魂大封轰过去,清水顿时翻成汪洋大海,刹那十数个凶煞猛鬼从海中跃出直刺辰衡,辰衡大振,愤然出招。 好一番痴斗,昏天暗地的决战中,辰衡将斩心刀一次次刺入煞鬼心魂。 忽然一声惊天动地的狂吼,震得鬼蜮抖了三抖,海洋之水全部倾斜下来纷纷涌入地表,不见踪迹,只有枯红色的荒凉遍野,荒凉之中,有万丈烈焰跃出! 赫然是鬼尊! 鬼尊狂吼一声,发怒一般振起万千奔雷,火光冲着辰衡飞滚而来。 辰衡断然再度轰出焚魂大封,火光雷电在空中轰然相撞,发出巨大的声响,火焰迸射成万万千千的火苗落下,轰的一声,荒凉的地表上燃起了无数火焰。 火焰顺势而狂,烧得鬼尊浑身火焰燃起。 谁知火势越烧越烈,鬼尊竟然不闪不躲,反而哈哈大笑,咆哮着狂吼着,万千奔雷由掌心而出。趁着鬼尊狂啸之时,辰衡斩心刀向前狠狠一掷,鬼尊不躲反迎,燃着火焰愤怒地劈向斩心刀。一刹那,刀断四溅,天地发出如破裂般的轰鸣,无数碎片四分五裂。 而辰衡,已不见了踪影。 枯红色的地表被炸得土石乱飞,鬼尊愤怒地拍起万千尘埃。 ————这当然不是结束,这章字数太多了,剩余的全部情节在下面的作者有话说——— ————手机的亲们能看到吗?万一看不到的话请留言——— 。`p``p``p``p` 作者有话要说:  。 而辰衡,已不见了踪影。 枯红色的地表被炸得土石乱飞,鬼尊愤怒地拍起万千尘埃。 辰衡按住了胸口,里面如同撕扯一样,残留的仙气、魔气在煞骨里四分五裂,掀起一股不下于天罚的疼痛,辰衡一拭嘴角,一缕黑血流出——真该庆幸,若不是自己全力使出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绝招,恐怕逃不脱。 除了疼痛,还有窃喜。 之前一直只听传闻没有亲见,今天一见果然名符其实。但恰恰是见了,辰衡才安稳了,鬼尊的鬼力原来也是可抵抗的,而不是传闻的一招出山万宗俱灭。 论单打独斗辰衡现在肯定输得连亵裤都不剩。 但不要紧,才刚刚开始。 如果此时有仙君……算了,仙气不是随便能渡的,还是岑珀王吧,实在又靠谱。辰衡笑了,一笑心口抽得更疼。 他抚着心口,强撑着向前,气息微弱。 被黑雾笼罩的地面,不时有突起的石头将辰衡磕绊,走了不远迷雾更浓。 周围,有凄厉的寒鸦时起。 辰衡猛的意识到不妙,因为,他迷路了——已经完全摸不清方向。越近鬼界中心,就会越是死寂一片毫无生机,而此处竟然有寒鸦,莫非自己竟然在鬼界边缘。 更为可怕的是,寒鸦栖息的树,竟有绿芽。 荒凉得如此陌生的,绿得如此惊悚。 是真实?还是强大的灵力结成的幻境?自己又一次误入歧途了吗?胸口涌上一阵一阵的恶心,辰衡手无寸铁半倚在一块巨石旁,他难受地喘着气,手上的血一点一点滴下——自从遇见墨韦,这只手就没有停过流血。 辰衡苦笑。 伸手摸了一下胸口,一手黏腻,血迹模糊。 赤霞锦织就的衣裳早被鬼尊的鬼雷击得破烂不堪,每走一步,都有厉风将伤口吹得更皮开肉绽,灵力更是遁得飞速。辰衡的视野开始模糊,扶着石的手慢慢下滑,膝盖一软,他单膝跪在石旁。 明明只要撑一下,却怎么也站不起来。 辰衡顺势慢慢地坐在地上。 一阵清风徐徐,吹进了辰衡的乱发,像一只手温柔地抚摩,吹干了额头的汗,浑身像走进了四月天一样舒畅,辰衡闭上了眼睛,微一握手,灵力如陷沼泽,深深堕入不见踪影。 未几,风停住了。 四月天变成七月的灼热,辰衡缓缓睁开眼睛。 一排天兵,兵戈亮如灼日。 立于天将天兵前的是帝尊尊前最受宠的经成仙君,旧日的相识,今日却是敌人,就像七月天里最烧心的火,一燎千里。 经成仙君走到他跟前,倨傲地说:“辰衡王,束手就擒吧!” 辰衡低低笑了两声,手指抠进了巨石。 “辰衡,我奉帝尊之命,前来捉拿你上界受罚!” “凭什么呢?凭我不愿意一次又一次接受帝尊昏聩无能的命令吗?” “大胆!” 辰衡止不住大笑,即使胸口阵阵隐痛:“经成,你身为一介仙君,一不入魔界灭魔,二不入鬼界灭鬼,反而对追杀同僚乐此不疲,说出去不嫌丢人吗?就凭你吗?你的那脉仙灵经不住我一个指头!” 经成仙君闻言恼羞:“辰衡,你死到临头了还敢狂妄!” 一声号令,天兵齐发,火轮滚滚,缚仙索朝辰衡嗖嗖飞过去。 辰衡大吼一声,抓起石头往经成仙君一扔,只见那石头在空中化作宝剑千刃直扑而去。经成一惊,急忙闪躲,一闪闪到天兵身后。天兵手忙脚乱,拿着各式兵器往辰衡身上招呼,电光火石地动山摇。 辰衡虽然本领高强,此时根本无力抵挡。 掷石那一瞬间也是激愤所致。 这一来,连闪躲的力气都没有,只能由着天火将他生生灼烧,他本是帝君,所以天火并不能伤他的肌肤骨肉,但痛苦不会减少。尤其是缚仙绳将他死死困住,勒出一道道血痕,衣服被灼得千疮百孔,露出遍体鳞伤,任由人砍杀,动弹不得。 天兵天将见状,壮胆接近来袭。 经成仙君一看辰衡毫无招架之力,面露凶光,举起一根诛仙法杖朝着辰衡的背部狠狠一拍。 辰衡惨叫一声,这一杖远胜过所有天兵天将的袭击。 冷汗涔涔,辰衡怒吼:“经成!我以前带你不薄,你何必赶尽杀绝!” 经成面露狰狞:“你违了帝尊的命迟早是死!” “就算死,也轮不到你这种宵小之辈!”辰衡怒吼,手指冲破紧缚,一记赤火指冲着经成而去,气势万千如五雷轰下。 经成神色一变。 却只是一阵疾风驰过,不见地动山摇,不见魂魄俱散,反而是辰衡一下子倒在石上,嘴角流血。 经成哈哈大笑,举起法杖,冲着辰衡的天灵盖狠狠拍下来。 砰—— 法杖被架住了,是一把泛着冷光的青龙戟。 青龙戟的主人愤怒地看着经成:“你想干什么!你想用诛仙杖诛杀一个帝君吗?反了天了!” 经成勉强逞强:“是,是帝尊的命令!” “帝尊让你吃屎你就吃屎啊,你修了几千年的仙,就修了一个灭自己人吗?”战修愤怒地抄起青龙戟,一身灭魔之气全部发泄出来,刹那间天地失色。 经成想逃。 战修岂能让他逃走,一连施了几个天尊大功将他困住,又念起极烈咒语,明光与紫雷同时向经成的身上轰过去。 经成顿时变色闪躲着喊:“战修,我是仙君,你这是弥天大罪!” 战修已经疯魔,一记蚀骨夺魄斩下。 辰衡大喊:“战修,住手!” 已经迟了,灭顶之灾俯冲而来。只听见经成仙君一声惨叫,叫声惊天动地令人不寒而栗。天兵天将纷纷后退,眼睁睁看着经成被斩成了三段,而后化作一块一块石头,成为灰烬。 万籁俱寂,无一丝声响。 所有的天兵天将看着经成成灰的地方,难以置信地一个仙君就这种灰飞烟灭,而诛灭仙君的,是另一人仙君。战修慢慢地收回了青龙戟,冷冷地扫视着天兵天将:“还有谁想尝一尝魂飞魄散的滋味!” 仙已成魔,比魔更可怕。 谁又能承受可诛杀天地万物的灵力呢?不如速回天庭复命,这天兵天将们面面相觑,不战而溃,消失得比来时还快。 一身银色盔甲的战修面无表情过来,将辰衡搀起:“咱俩是不是犯冲,每次见,你一次比一次凄惨。” 半晌,辰衡说:“我第一次见你诛杀仙君。” “太岁头上动土,他就是找死。” 为免不必要的杀戮,仙君之间互有制衡约律,紧凭一己之力是无法斩杀同类的,只能挫败,除非手持诛仙法杖或诛仙宝器。但战修是个例外,他主战格,在仙即是仙,在魔即是魔,只要法力够强大,他可以诛杀一切仙者。 当然如此一来战修必将被除掉仙籍,接受天罚。 “战修,你……何必……” 战修忽然暴怒:“我恨不能杀他一百次、一千次!我要是迟来一步你就死了!帝尊帝尊!你都不想在天界了,帝尊跟我有鸟关系!” 辰衡狠狠咳了两下:“你的仙籍,保不住了!” 疼,心口真疼。 战修气急败坏地扶住了他:“你以为我稀罕?!等平了魔界,就是轮到仙界了!” 辰衡靠着他的肩膀。 “辰衡!你也有毛病!反就反了,也不早说,自己找一身罪受!要反一起反,我早看那个帝尊不顺眼了,他在位置上太久了,早该滚下来!”战修的声音愤怒而狂妄,一如初见那样。七世修行,没有将他的锋芒磨灭丝毫。 辰衡笑了:“真高兴,你来了!”脑袋一斜,渐渐失去了意识。 鬼界与魔界漫长的边际中,有一处如仙境。 修竹拂云,芝兰暗香,一条燿仙池,四个泉眼从池底冒出玉水,池中飘着白玉般的浮萍。无论魔势、鬼界、还是仙君进入河中都会灵力修聚。战修将辰衡往池里一扔,为他筑起结境休养生息。 没事的时候就一个在池里,一个在池边石上。 闲闲地谈天说地。 经过数次血战,辰衡灵力大减,索性收了再战的心思,心无挂碍,无拘无束地躺在池水中,任由河水涤荡伤口。 独处时,将数日来的经历细细思虑了一番。 辰衡想:该放弃单打独斗了,连横,合纵,谋略,更成熟的战策一步一步在形成。 一开始是整天浸泡。 几天后,皮肉之伤愈合,入骨的伤好了许多。最初触肤时灼伤烁骨,现在已如普通的水了,辰衡微施灵力,池中的浮萍化作绿色,点点浮动煞是可爱。 燿仙池果然名符其实。 辰衡一阵阵欣喜:再呆三两天就可回鬼界了,他已迫不及待,还要很多事情等着。仙界的帝尊步步逼近,欲置自己于死地;魔界的魔尊蠢蠢欲动,想独霸一方;魔界乱战,说不定什么时候就破了疆界——这些,说快就快,不容人片刻喘息。 既已破裂,就该破得彻彻底底! 噗通一声辰衡潜入池底,池中是另一番景色,澄澈的水中有曼妙的水草,红色的鲤鱼悠闲来去,有一只大胆地游过来,好奇地用嘴唇碰了碰辰衡的脸。越近池底,越是幽暗,泛着幽幽的蓝色。水由温暖变作沁凉,激醒肌肤的冰凉,呼吸渐渐不畅。 哗—— 辰衡钻出水面。 一股清冽之气沁入心扉,眼前的天与地都那么可亲,那么令人眷恋。发间、脸侧、肩膀、胸膛的池水流淌下来,风吹过,风如涟漪荡漾过手臂,像丝绸拂过无比惬意。辰衡四肢舒展,一步一步走上岸,惬意无比。 辰衡忽然停伫,石上不是战修。 在白石之上,丹珣帝君身着一袭红色战袍,曲起左膝,凝目远方。战靴之下,池水生雾,烟霞淼淼。在辰衡发愣之时,丹珣从沉思中醒来,侧头看过来,眉梢微微吊起,嘴角向上一勾,似笑非笑。 “丹珣,好久不见。”辰衡有些疑惑,捡起石上的衣服。 丹珣嗯了一声,依旧微笑。 这块天吟石很大,辰衡灵力一指,石上出现了一个茶几,茶几上茶壶、茶杯一应俱全,辰衡倒上一杯热茶递过去,调侃:“丹珣帝君不会是来缉拿辰衡上界的吧?” 丹珣嘲讽道:“缉拿能等到现在?再说了,你,一身破伤,捉你还伤损我的名誉!” 辰衡乖乖闭嘴。 丹珣斜睨,轻飘飘扫了一眼:“你也太不经打了,扑腾了几天就弄成这样。没个金刚钻,就不要揽那瓷器活,一统鬼界还能不能指望了?!” 辰衡自取一杯茶饮下:“我不愿叛,是被迫叛了!” “胡扯!叛都叛了!真不愿叛的,早就自撞死在诛仙台上了!说这些是想立个牌坊不是!”丹珣毫不客气地奚落,“一边说着不愿意,一边叛得轰轰烈烈,将素霖战修都拉下水,战修还落了个诛杀仙君的罪,万年也别指望翻身了。你这会儿说不愿意,信不信他们一掌拍死你!” 辰衡大笑,索性单刀直入:“我已铸煞骨,不将鬼界平复妄为阎罗君,实在不能如帝尊的愿!” “你一人之力能扛得住仙界之威?” “扛不住!若是帝尊主力捉我、仙君们齐齐发力、鬼尊再兴风作浪,我连一天都挨不过。” 丹珣轻笑一下;“太谦逊则近自负!” 听闻此言,辰衡继续说:“所以,期望能得到丹珣你的助力。魔界鬼界一片纷乱,仙界自保都难,仙君若不联手对付我,帝尊能奈何?” “想得还轻易!你以为所有仙君都站在帝尊对面?” “得丹珣一人就够了!” 丹珣目光闪了一下,兀自笑了。 辰衡知道,水到渠成,欲速则不达,三界的争战方兴未艾,至少丹珣不会站在自己的对立面,已经很好。 丹珣果然没有继续这个话题。 丹珣以手支额,顺滑的袖子滑下来,露出了手腕围的一段霞丝。霞丝精妙无端,只是串起的那物却其貌不扬,短短的一截,黑中泛红,如烧焦过又擦拭的石头一样,看不出原本是什么。 仙君所佩之物,要么精妙要么灵力罕世,这段焦石不知何意。 才此一念,丹珣察觉,袖子一拂,恰恰盖上。 辰衡自觉失礼:“丹珣腕上的这饰物很是特别,不知是什么灵石铸就?” 丹珣面露一丝怅然:“我下界历劫,有一段旧事颇为有趣。忘记,总觉得不舍。就拿了彼时的一截红珊瑚,汲取当时一缕执念,聊做念想。” 仙君上界后,总会慢慢遗忘旧事,但若执念极深附于凡物之上,却可留一丝记忆。 当然,大部分人的执念在死时都会烟消云散,除非极痴执。 而大部分凡物又都经不起岁月摧折。 见丹珣率性并不避讳,辰衡松了一口气道:“那时执念一定很深吧?”否则难以附在凡物之上。 “不止我一人的。” “这是红珊瑚?烧成这样的吧?能历经劫火更属不易!” 丹珣喟叹一声,而后勾起不明所以的笑:“何止是不易!当时大火烧过不说,又逢大雨,这东西混在山泥之中冲到河里、沼泽地里,又不是玉石,且没有灵力,我不知费了多少劲才找回来——差一点,我就忘记为什么要去找这个破石头了。”说罢,丹珣一笑,手腕搁在膝上,手指一勾就下来了,递给辰衡。 辰衡有点愣,下意识接过黑珊瑚。 一脉忧伤在相触的刹那蔓延,明明没有任何灵力,却从指间溢到心尖,说不清道不明。 辰衡收神,有点尴尬,别人的执念何消第三个人来品评。其实这珊瑚已成黑红,又被烧焦,细看很粗糙,有点丑。但是,暖意融融,不忍离手的眷恋,辰衡心思蓦然乱了,将黑珊瑚抚摩一下,递回去:“想不到丹珣也如此多情!” 丹珣很随意地绕回腕上,漫不经心地问:“你不记得前世了?” 辰衡摇头:“一点也不记得。大概没什么可执念的。” 丹珣一笑指尖抚摸茶杯。 辰衡不知怎么的,又加了一句:“就算有什么执念,也在天罚之时消得一干二净。” 天罚,消失的记忆,再无法唤回。 丹珣闻言,再度望向远方,目光变得深邃,深邃到辰衡不忍破坏这安静。辰衡望着丹珣侧脸,腮边的弧线如镌如刻,俊朗无双,坚毅凝重。风杂揉着池水的湿润吹过,丹珣的长发一丝丝飞过来,时时拂过辰衡的鼻尖,辰衡一动不动。 足边池雾缭绕,如归仙境。 虽为帝君,有些事也是无可奈何。只此一念,一股浓烈的伤感瞬时蔓延开来,将辰衡笼罩得密密实实,莫名,而浓烈,挥散不开。执念,谁人没有执念呢?辰衡倾身道:“丹珣若是愿意,我回去一查,也许你前世挂念之人还未入轮回。” “不必了。” 莫非已魂飞魄散? 丹珣蓦然起身,展颜一笑,笑容刹时驱散所有的悲郁,一双灼目盯着迟衡:“不必了!前世是前世,今世是今世。前世轰轰烈烈,怎知今世就不会惊心动魄?以前,没什么好挂记的!大不了,重来一次!”声音朗朗,掷地有声,仿若鼓起的风帆一样自信昂扬。 这才是丹珣帝君,几时见他颓靡? 被这份张扬自信感染,辰衡莫名地满心欢喜。这种欢喜不知因何而起,恣意蔓延,每一个角落都是充盈着。心底里,总觉得缺了一块的那个地方也在悄然之间满了。 长算远略都是以后的事,现在,不如御风而行,共揽波澜壮阔。 一念落红尘,一念生凡心。 远处,天际之间,朝阳的辉光相映。在这三界相交之地,鸿蒙分明:鬼界依旧沉在黑夜之中,魔界玄光半晦,而仙界,祥光万道,却时被层云蒙遮。 这都不是定数。 无界,无疆,每一次启世,都将是风云诡谲。执盏论乾坤,谁可傲视群雄,谁,就是天地的主宰! ---------行戈至此完结-------------- 谢谢lili君的手榴弹和地雷! 这一章姗姗来迟,因为足足二万字呢!(骄傲) 亲们久等了!的初稿就这样了,一百多万字,依依不舍,感谢亲们一直相伴、鼓励,小火才能坚持下来,再道一声:谢谢! 1接下来的半个月小火会修文,大情节不变,修的是细节,亲们无视就好。 2番外,还没构思,有也得一两个月后了。 3小火的现耽新文(好吧,这名字看着都疼,但其实是纯粹甜文啊!he!绝对无虐he),目前仅是大纲,暂没时间写,攒一段时间,等六月开文后会日更,亲们可先收藏:?novelid=2106379 →→ 【这是穿越门,这行字能戳得动,求戳求收藏】 谢谢! 第134章 待替换章 买 `p`*wxc`p``p`*wxc`p`  非常时期,修文,待替换,谢谢!**八,九**八。九***、****八!九**,八。**八,九**八。九***、****八!九**,八。**八,九**八。九***、****八!九**,八。 八。**八,九**八。九***。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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