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太阳,扁月亮》 前言 长江流的不是水,是故事;其中有一个老得满嘴无牙、满头白发的传说:葬莲花。 说是长江上游有一个叫石嘴子的地方,在那一段宽阔的河面上,有一岸陡峭的石壁,下端向内凹陷,成为一个巨大的岩腔,深不可测。湍急的江心水,形成的一股水筋,像一只被人追打急了的野狗,直端端地撞向岩腔,撞得眼冒金星,头破血流,又嗷嗷嚎叫着仓惶调转头来向前窜去。这一撞一窜,形成一次潮涨潮消。潮涨时,哗地一声巨响,河水骤然抬升数尺,波翻浪涌,晶晶莹莹,尤如绽开的一朵硕大无朋的莲花。潮消时,退缩进那股水筋里,形成一串串小如簸箕,大如晒坝的漩涡,你拉着我,我牵着你,急急忙忙向东流走。这就是莲花风水,据说莲花绽开时,哪个人去葬着了,子孙后代永远做不完的达官贵人,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石嘴子是一个从石壁上端像岩鹰嘴壳一样向外突出的石尖。站在石尖上下看江流,会吓得人打抖抖。石嘴子往上走是青龙嘴,一个近千米的长坡,蚯蚓一样瘦小弯曲的小路,陡峭险要处,两人同时往上爬,前一个的脚后跟,要踢着后一个的脑顶皮。青龙嘴上面就是名不见经传的大坪坝。村里的人死了,往棺材里一装,咳佐嘿佐地抬到石嘴子上,等待莲花开放下葬。 守候到莲花开放容易,但下葬时除了莲花开放,同时还必须天上的太阳要方,月亮要扁,这就难死人了。不要说太阳不会方月亮不会扁,就是太阳、月亮同时挂在天上,每月也只有上旬短暂的三两天,何况有时还要刮风下雨,生云起雾,根本看不到太阳、月亮。要遇上这样的天象,不外乎是一个痴心妄想,一个大坪坝人的美好愿望。 尽管不可能,但大坪坝人还是希望自己运气好,能遇上方太阳、扁月亮的好天象。他们把死了的人抬到石嘴子上搁着,眼巴巴地守候在那里,有的甚至搭建了窝棚。一般情况下,天气好可以多搁几天,像五黄六月天气大,尸体很快腐烂发臭,根本搁不了多久。没办法,莲花开了,棺材上系上几块大石头,在垂头丧气唉声叹气中,草草葬下去,不图升官发财,但求平安吉祥。据说,棺材搁得最久的是解放前的项财主,派长工苦苦守了三年零六个月,仍然没等到方太阳扁月亮的好天象。葬得最好的是乾隆年间李家人,遇上了有一点像扁月亮的天象,后人官至巡抚,大坪坝成了他的赏地。千百年来,没有人真正葬着这穴莲花阴地,慢慢地就淡薄了企盼,寡味了追求,站在令人心惊胆颤的石嘴子上,眼巴巴地望着春冬闲静如少女、夏秋剽悍像莽汉的一江流水,衔着叶子烟杆,吧嗒着两片厚厚的嘴唇,将那首美丽凄婉的民谣,一代一代地传唱下去: 方太阳,扁月亮; 石嘴子,莲花葬。 穿绫罗,盖锦缎; 做高官,坐华堂; 山珍海味吃不完, 荣华富贵万年长…… 第一章 抢火哟——,谈和兴的房子烧喽! 一个焦急的喊叫声,在太坪坝空旷干得冒烟子的上空扩散、传递;完全是一条掉进了滚烫的沙坝里的泥鳅,蹦达了两下就再也蹦达不动了,哟字后面还拖着一点尾音,喽字后面就一刀宰断:声音出口就被太阳晒干了,变为一具硬邦邦的僵尸,丢在三月晃得人眼睛都睁不开的阳光下。 梁明阳穿着一条刚刚盖住颏膝头的短裤,打着一个光胴胴,在谈和兴房背后不远的包谷地头查看包谷长势。强烈的太阳暴晒下,还不到大腿高的苞谷叶子卷曲干枯了,划一根火柴也能点燃。梁明阳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珠子,忧心如焚:天老爷照样干下去,今年肯定颗粒无收。偶然偏过头,发现谈和兴的房子左边檐坎上的草堆里,冒出有簸箕大一团烟子,谈和兴的孙子小山捡起一根棍子去挑,烟子越挑越大。梁明阳慌了,敞开嗓门就喊:谈和兴,你房背后柴草燃了。抽脚就往冒烟子的地方跑去。 谈和兴正在家里清整材料,准备到两河市上访,听见喊声,把材料往桌子上一推,迅速往房背后跑去,梁明阳也刚好赶拢那里。这时,草堆已经燃起明火,火舌像疯子一样往房顶上窜。梁明阳说:有水没得?有就快点提来。 咋晚挑的那挑水,煮了晚饭和早饭,只剩下小半桶了,谈和兴几步蹿进屋提出来泼在火上。杯水车薪,不仅无济于事,反而像汽油,助长了火的嚣张气焰,更加疯狂地扑向房顶。梁明阳焦急地问:茅厕里有粪清水没有?低头一看,焦干。梁明阳心一慌,一面亮开嗓门儿喊抢火,一面叫谈和兴快找梯子上房子蹬瓦,蹬开一条隔离带,保住一间房子算一间。 谈和兴脸色铁青,手足无措,听梁明阳这么说,慌忙从屋当头取来一架竹梯子,往房口上一搭,梁明阳几步爬上去,谈和兴从后面跟着往上爬,竹梯子年久不用被虫蛀了,正要爬上房子时突然断了半边,谈和兴从檐口上摔下来,重重地跌在了地上一动不动。 谈和兴的老婆范天芬,自从儿子两年前死后,一直神思恍惚,稍遇刺激便神智不清,打胡乱说,听见有人喊自己的房子烧了,像一百瓦的灯泡突然断电,眼前一黑,脑壳一昏,一  个饿捞窜撞在门枋上,站稳脚跟时,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这是一座一间草房、三间小青瓦房的房子。火苗子已经呼拉拉地沿着草房舔着屋檐爬上房顶,梁明阳伸脚就开蹬瓦。 周围的人听见喊抢火,呼拉拉地从四面八方跑来。然而,呲牙裂嘴、面目狰狞的火魔,已将房顶变成一片火海,抢火的人根本上不去,势单力薄的梁明阳在房子上只蹬开簸箕大一个窟窿的瓦,火苗已经舔着他的脊梁窜向瓦房。赶来抢火的禹莽子见了大叫:梁三爷,快闪开。梁明阳刚挪开身子,火苗就呼拉拉地扑了过去。烧房子最怕现明火,只要现出明火,就很难抢救了,更何况在这没有水的情况下。扑不了火,十几个人围着房子,束手无策,眼睁睁地看着烧;燃烧着掉在地上的椽子檩子,他们才操起棍棒或者物件把火打熄。 这种房子很具川南特色,不知是出于防盗还是怕冷天通风,房子除了厨房有一道小门、正屋有一道大门外,全都封闭得连窗眼子也没有一个。赶来抢火的阮正初走拢就喊禹莽子等人快进屋抢东西。他们刚钻进去搬出一张床、两条板凳,和一些破衣烂衫后,火已经封了门,再也进不去了。 梁明阳从檐口上抓着一根檩子跳下地,没看见谈和兴,慌忙刨开盖在谈和兴身上已经燃起来了的谷草,把他扶起来。谈和兴惊醒后,偏翘打翘往屋里窜。阮正初和禹莽子一把抓住他:你不要命了? 我的上访材料还没有拿出来。谈和兴挣脱着拉住他的手,就往火海里扑。一团火飘过来,烧着了他的头发。阮正初一步跨过去把他往后一拖:上访材料比命还贵重? 就是比命贵重。我儿要是知道没收捡好烧掉了,阴曹地府都不会放过我。谈和兴一脸泪水一脸烟尘,试图又要往前窜。阮正初死死地拉住他。谈和兴一声长嚎:我的材料啊。 范天芬披头散发,拿着一根棍儿在火堆头这里挑挑,那里拨拨,嘴里念念有词:烧了安逸,烧了安逸,烧得精打光一样没得更安逸,哈哈哈哈。然后,手舞脚蹈地边歌边舞起来:方太阳,扁月亮;石嘴子,莲花葬…… 这时来了两个人。一个大家认识,乡农技站站长阳林,另一个大家眼生。他穿一件白底蓝条竖格短袖衬衣,中等身材,约四十岁年纪,脸膛瘦瘦,眉毛黑黑,鼻梁挺挺,两唇薄薄,模样文静。他走拢就关切地问:屋里还有人没得? 这人说话声音有一点像锣声尾音,禹莽子觉得好像在哪里听见过。他想起了,前晚上在广播里,说是新来的一个姓竺的乡长发表广播讲话。新乡长说他是充满深情,带着激情来绿林乡工作的,向全乡人民庄重承诺,努力践行为人民服务宗旨,权为民用,情为民倾,事为民做,益为民谋,努力广大人民群众办实事,办好事。禹莽子听了,还骂了一通粗话:说我的鸡儿。现在当官的,乌骨鸡,屁眼心心都是黑的,一个二个只晓得往自己包包头刨。 乡亲们,这是我们乡才来的竺可明乡长。阳站长指着文静的汉子给大家介绍说。 果然是。 竺可明向大家摆手示意,紧接着问:伤没伤得有人? 没有。 竺可明松了一口气:那就好。乡亲们,没有水,用泥沙可以灭火。说着,他把一个有带子的提包从肩上取下来,丢上地上,捡起一只撮箕,在地上刨了一撮泥沙,手臂一扬,泥沙便飞向大门渐弱的火势,火魔眨了一下眼睛。阳林也找撮箕刨泥沙往火上泼。村民们也学着行动了起来。这法子挺灵验,大势也去的火,很快被扑灭了。 竺可明走进屋,四下里看了看,家里所有的东西几乎全部烧光。转了一圈走出屋,他的衬衣已被黄泥巴和灰尘染得黑不溜秋,满脸烟灰,满手黢黑。 阳林见了,眼睛丢梭子一样四下里望了望,进厨房找水,干水缸干桶,走到竺可明面前,抱歉地说:对不起,竺乡长,洗手水都找不到一点。 竺可明说:洗啥子手哟。他见一脸绝望的谈和兴两眼痴呆地望着大门,指着问阳林,他姓啥子?阳林说,姓谈,叫谈和兴。竺可明略显惊讶地望了谈和兴一眼,这就是全县那个有名的老上访户?他走过去安慰道:老谈,不要难过。 阳林跟过去介绍道,这是新来的竺乡长。 谈和兴瞟都不瞟一眼:乡长,哼哼,县长、市长我都见过,一群狗官。 阳林脸生尴尬:你咋个这样说呢? 我们是农民,说话倒不来拐,不像你们当官的,树子上的麻雀都能够哄到手板心头亲嘴。 阳林还要说什么,竺可明拉了他一把,示意他不说了,然后语气十分平和地问谈和兴:老谈,房子是咋个失火的呢? 谈和兴答非所问:现在好了,我上访的材料全部烧光了,没有一点他们欺负我的把柄了。说着,走过去把惊魂不定的孙子小山一把拉来搂在怀里,眼泪水一下流了出来。 梁明阳走上前说:我看见起火时小山捡起一根棍子挑柴草,可能是小山耍火引起的。 小山侧过脸否定道:你乱说,我没耍火。 竺可明让梁明阳带他到起火的地点,仔细查看了那里的情形,没发现起火疑点。突然间,一个白点在眼前一晃。是啥子光呢?四处寻找,在离房屋三米远的地里找到一块老光眼镜镜片。竺可明拿在手里翻来复去地看着,想起小时候当割草娃儿时,几个娃儿伙起在山上烧弯豆胡豆吃,没有火柴,就用这种镜片,对着太阳光,收缩聚光出一个白点,对着干柴照射一会儿,就把干柴点燃了。心想,可能是小山好奇耍镜片,不懂得会把柴草引烧造成了。把镜片拿去问小山:小朋友,你刚才是不是在房背后耍过这种东西? 在谈和兴怀里的小山,望望镜片,望望竺可明,摇了摇头:我没耍。 你看见过这种东西没有呢? 小山冷了一阵,又摇了摇头:没有。 竺可明扬起脸问谈和兴:老谈,你家里有没有这种东西? 足足等了一万里路长一段时间,谈和兴才说:从古到今,我家祖祖辈辈都是粗人,只种得来庄稼,戴不来眼镜。 这种怪了。竺可明疑虑重重地交给阳林:你把它收捡好,可以初步断定是镜片惹烧的火。等一会儿找一个人送到乡派出所去,让他们来查一查。 好。阳林把镜片拿去放进提包里。 竺可明望望陷入痛苦之中的谈和兴,走进烧焦的屋里一间一间地查看了一遍,出屋捡起抢火时撂在地上的提包,对忧愁苦闷麻木痴呆的谈和兴说:老谈,我很同情你今天的不幸遭遇,你要想开一些,我们共同想办法,把它重新修起来。说不一定经过努力,修得比原先还要好一点。他掉头问周围的人,在场的有没有村社干部? 大家你望望我,我望望你,回答说没有。 竺可明皱皱眉头道:麻烦帮我找一下村支书和村主任,以及社长,我有事找他们商量。 禹莽子说:刘社长去年就到新疆打工去了;村主任袁月书在,刚才我都看见他挑水。 立即有人反驳:你怕看见袁主任挑水,除非天上出方太阳。 禹莽子没好气地说:哄你是儿哄老子。不信我去喊。禹莽子气冲冲地往谈和兴敞坝边上走去。 村支书呢?竺乡长又问。 他住在风洞湾,同大坪坝隔着一匹山,我去喊他。阮正初自告奋勇地说。 谈和兴同袁月书的家隔得不远,禹莽子站在谈和兴敞坝边上的路口上,扯开喉咙大喊:袁主任在家没有,竺乡长找你。 喊到第三声,一个后脑勺上挽着一个猪屎粑发髻、个子娇小、往水缸里倒水的女人,放下水桶往家里喊了两声袁月书,没听见回答,回禹莽子的话道:不盖。她是袁月书的老婆伍云会,上面两颗门牙撑到嘴唇外面,人们喊她暴牙齿。她说话不关风,常常把一些字说走音,刚才说的不盖,其实是不在。 禹莽子学舌道:不盖(在)呀?不在家里盖(在),到哪里盖(在)踢(去)了吗? 不期(清)楚。 乡长要找的人不在,很让人失望。 日怪,我不相信你是土行孙遁土去了!禹莾子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掉头大声武气地说,梁明阳,太阳坝坝头热,你把竺乡长带到院子边上竹笼笼头等着,我保证把袁月书找来。然后对站在一旁的一个小名叫狗儿的小青年说,走,给我一路去找袁月书。 第二章 其实,袁月书就在失火现场不远地方。说准确一点,最多超不出两里路。 大坪坝其实不是坝,是一条埂子,右靠长江水,左邻麻柳湾,坝宽六七平方公里,一个自然村落,两百多户人家,一千多口人。前年有一个副县长,到大坪坝调研,总结出四句话:交通靠走,通讯靠吼,安全靠狗,解决光棍问题靠手。这里地处山区,很偏僻,很贫穷,主要穷在一个水字上,十年九旱,水贵如油,长青县出了名的最干旱的地方。大旱年头,水岂止贵如油,简直贵如金。逢年过节,哪家哪户有红白喜事,送你一挑山泉水,送的就是大人情。村民们有一个很形象的说法是吃捡水,在田巴凼牛脚窝里一碗半碗地舀水吃,这种水烧开水泡茶,茶都是腥臭的。村民们主要从青龙嘴下坡到长江里去挑水吃。江水很浑浊,必须用白矾澄清亮才能用。再就是翻过大山坡,下一道陡坡,再过一道山梁子,到竹梨湾去挑。竹梨湾有一眼井,清亮得很,那里去挑,要小半天时间,爬坡下坎的,累死人不填命;大凡小事,有稀奇客来,去挑一挑烧开水吃外,一般都吃河水。 袁月书从来不挑水,也不吃河水,更不吃牛脚窝田巴凼头的捡水,专吃竹梨湾的山泉水。他认为这是一种资格,一种派头。十几年前,他到两河市看望一位当了市水利局副局长、曾经在大坪坝插过队的外号叫徐叉口的知青,锅炉房就在隔壁,他去时,徐叉口拿起瓶子摇了摇,说没有水,就放下了,直到办公室来了工作员打来水,才给他泡了一杯茶。他不理解,认为徐叉口忘了本,问,才弄明白不是打不打水的问题,而是一种政治待遇,副局长以上由工勤人员打。他当上村主任后,第一件事就是向暴牙齿婆娘宣布从此不再挑水的决定,说现在当村主任了,还亲自挑水吃,我丢不起这个脸。又不能让村民们挨轮子给他家送水,儿子袁海平没犯事坐牢前,偶尔还帮着挑两挑;袁海平坐牢以后,挑水的担子从此历史地落在了暴牙齿婆娘肩膀上。媳妇光秀丽挑不来水,上门看亲时,见这里吃水困难,不愿意嫁过来;袁家许下诺言,保证不要你挑一口水,她才嫁过来的。 有一个女人,看见连家清亮亮的山泉水吃起安逸,眼睛都落出来了,自己去挑又嫌累人。这个女人叫代学连。她长相虽然不很光鲜,但身材和走路姿式很好看:细腰杆大屁股,走路一摇一摇的,像溜秧歌舞。山上有一种名字是叫叫王的蜂子,腰杆细屁股大,螫人凶得很,老表们就开代学连的玩笑,喊她叫叫王:噫咦叫叫王,你来螫我一下才安逸哟。慢慢地,人们把她的真名搞忘记了,都喊她叫叫王。女人,只要想吃到喜欢的东西,自然有吃得到的办法。昨天晚上,袁月书扛着一把锄头从她家前走过时,穿着一条白底蓝花连衣裙的叫叫王,想煮饭,一看,干缸子干锅;想去挑,月经来了,腰杆酸肌肌的,突发奇想,扭动着杨柳腰杆儿,嗲声嗲气地喊道:袁表叔,报纸、电视、广播上天天叫你们干部要关心群众生活,你还是关心一下我的生活嘛。 一门心思往前走路的袁月书,听到骨酥肉麻的喊声,本能地住脚一看,叫叫王正笑眯眯地看着他,忍不住心子砰咚一跳,偏过头略显色情地问道:你让我咋个关心嘛? 叫叫王声音麻糖一样软甜地说:你看嘛,你表侄毛子新疆打工走了,把我一个人丢在家里,吃一口水都艰难得很。这几天身体又不舒服,整天心头像猫儿抓着一样。你们当干部的,就不能帮我挑一挑水呀? 袁月书心里冷笑了一声:你派头还大,喊我给你挑水,去你娘的吧! 叫叫王声音融冰化雪:人家会感谢你嘛。 袁月书对男女苟且之事并不陌生,加上他名字的音调,人们给他取了一个袁脚猪的外号。这时袁脚猪突然想到:是不是男人打工出去了,这婆娘熬不住了?想到这一层意思,他心里油然涌起一个痒梭梭的奇妙感觉,忍不住略带挑逗地轻声问道:你咋个感谢呢? 哎呀,你说咋个感谢就咋个感谢嘛。 袁月书想:我就要试试你,看你咋个感谢我。于是他说:你明上半天在家头等着嘛。 叫叫王听袁月书答应了,忙说:这才是好干部嘛。 袁月书心头说:嗯,好干部,好点干你的裆部。 晚上,袁月书咋个也睡不着,细细地品味起见到叫叫王的情境:你听她说话的声音好细嫩,看人的眼光粘人哟。毛子也是,出去打工,一打就是一年多不回来一趟,自留地都丢荒长草了。正是二十多岁干筋火旺的时候,肯定是守不住空房了,想找点野食吃。他断定自己的判断正确,眼前电视一样显现出叫叫王那媚态十足的笑脸,开笼馒头一样热气腾腾的胸部,妖妖娆娆的身姿,走路一摇一簸的屁股。让她螫一下可能硬是安逸。他想入非非,裆里的东西陡然精神起来。他情不自禁地伸手抚摸着它,心里对它说,你激动啥子?好好养一点精神,说不一定明天要派下你的大用场。为了克制住自己,稀释心头潮起的激情,他起床解了一个小溲;系裤带的时候,特意看了看水缸里的水多不多。还好,有半缸。不清楚几时迷糊过去了,忽然睁开眼,看见窗子明晃晃的,以为天亮了,忙用脚把暴牙齿婆娘蹬醒:起得床喽,今天多挑一点水。暴牙齿婆娘正在好睡,被叫醒后,摸索着穿衣起床,开门一看,满地白银银的月光;看钟,才四点过。要是一般人家婆娘,肯定要骂袁月书神经病发了,但长期处于袁月书霸道的一言堂和大男人作风阴影里的她,早已逆来顺受、忍气吞声惯了,只温和地小声告诉袁月书:隔天亮还绞(早)得很。 袁月书给叫叫王送水选的是九点钟,大坪坝人正在吃早饭,暴牙齿婆娘挑水还没有回来。 叫叫王平时不日上三竿不起床,这时正在好睡,听见袁月书敲门,忙说等一等,从床头上拿起本想今天换来洗的连衣裙往头上一罩,拉丝一拉,拢拢头发,趿一双拖鞋就去拔门闩:哎呀,我开一句玩笑,表叔就当真了,你们村干部真的守信用,好关心群众哟。 开门那一刻,首先映入袁月书眼窝子的,是叫叫王没戴乳罩、在很薄的连衣裙下面不安分地窜动着的乳房。袁月书心头一热,忙低下头,心想:让你在那儿蹦达着吧,等会儿看我不好好收拾你。人嘛,说话要算话。袁月书说,你把厨房门打开,我给你挑进屋。 叫叫王喳乎乎道:这样劳累你,要短我阳寿。 袁月书把水给她挑进厨房倒进水缸里,心想有好事等着,放下水桶,伸手把衬衣纽扣解到第三颗,以巴掌当扇子,动作夸张地扇起来。 叫叫王急忙找出一把编制得十分精美的小篾笆扇子递给他:表叔,看我,你表侄不在屋头,烟都没得一支。你等等,我到耿家店子去买一包。 以前叫叫王喊袁月书表叔,袁月书心里很熨贴,今天听了觉得很刺耳,很不舒服。他很快理清楚头绪:表叔是老辈子,是一条界线,一道深沟,表叔与表侄媳妇那样,有乱伦之嫌,必须从辈份上拿掉这条线,填平这道沟:啥子表叔哟,四川人认不得亲,顺着毛子母亲那面喊,其实该喊老表才对。 叫叫王递过一把椅子让袁月书坐:老辈子不当当小辈子,我还没有听说过。 袁月书接过椅子坐下,想着叫叫王昨晚说的想咋个感谢就咋个感谢的话,斗胆地说:我喊你娘,你当不当嘛。前面还给你加一个辈份更高的婆字。 叫叫王一怔,回过神来,脸一下红了:表叔开玩笑了。 袁月书立即纠正道:今后喊我老表。愁着下一步棋咋个下,看见叫叫王肩膀上有一根发丝,他伸手过去拈。叫叫王本能地一挡,袁月书不知咋的就把叫叫王的手拈在了自己手里。叫叫王细嫩的手没有退缩,袁月书似乎得到某种鼓励,丢掉手中的扇子,想一抱把叫叫王抱住,就在这时,传来了梁明阳喊抢火的声音。 叫叫王趁机抽掉手:谈大叔烧房子了,快去帮着抢火。 袁月书尖起耳朵一听,人吼马叫的,果然烧房子了。已被欲念控制着了的袁月书非但不着急,反而认为这是他与叫叫王成就好事的天赐良机;复杂的心理反应到脸上,就成了缕缕阴鸷的冷笑:这是菩萨显灵,活眼现报;管他的哟,走,进屋去耍。 叫叫王很吃惊袁月书的话,说:你与谈和兴有仇,大家都晓得;但人家这是烧房子,人命关天,你是村主任,走过场也该去走一下。 袁月书厚着一张松皱的老脸皮说:不会出人命,用不着去管;就算出人命,阎王要收他,要拦也拦不住。 叫叫王仰起满脸疑惑:你的心肠还是有一点狠,你不去我去看看。说着就到屋角头去换鞋子。 袁月书伸手逮住她:关你屁事,你去了也帮不上忙,只有站在旁边看闹热。趁机把叫叫王搂进怀里,五个指头饿狗抢屎一样仓皇地扑向叫叫王颤巍巍的乳房。 叫叫王心生恐慌,用力扳开袁月书摸在胸脯上的手;可是,袁月书的手狗皮膏药一样贴着,根本扳不动,正忙乱着不晓得咋个办才好,传来了禹莽子喊袁月书竺乡长找你的声音。 袁月书想,竺乡长找我,你娃娃想糊弄老子。他知道新换了乡长,不相信新乡长刚到乡上没几天就到大坪坝来;就算来,乡政府到大坪坝要两三个小时,他也来不到这么早。忽然听见门前响起了脚步声,他慌忙松开手,喊叫叫王快关门,自己则钻进了叫叫王的睡屋。 刚关好门,就听见门板被拍得砰砰响:袁月书,竺乡长找你。 叫叫王脸红心跳地把门虚开一条缝,变脸变色地说:你才日怪,不到袁主任家里去找,跑到我这里来找,啥子意思? 啥子意思你不清楚? 你不要欺负我一个妇道人家。对不起,我有病,要休息。叫叫王脸上生长出一片密密扎扎的气愤,嘭一声关上了门。 禹莽子咋个晓得我在这里呢?袁月书站在叫叫王睡屋的门背后,胸口叮咚叮咚地狂跳着,扯长耳朵听外面的动静,牙齿咬得格格响:记住,禹莽子,你杂种神经病,早不找,迟不找,偏偏在这个时候找,有意给老子过不去。今后你撞到老子的三尖石上,不叫你死都要叫你脱一层皮。 走了?见叫叫王关门进屋,袁月书从门背后站出来问。 嗯。叫叫王说,要是禹莽子硬撞进来就麻烦了。你还是走吧,今后的日子还长。 袁月书怔怔地站着,快到嘴边了的热馒头没吃着,很不甘心。但是,要是他们找不到又撵转来就更狼狈了。权衡利弊后,袁月书勉强接受了叫叫王的劝告,心慊慊地说:我晚上来,你给我留门。叫叫王现在想到的首先是把袁月书打发走,于是小声地嗯了一声。袁月书见叫叫王点头说嗯,不满意中的满意地走进叫叫王的厨房,挑起水桶,打开耳房门,探身出屋,想两大步跨上小路走掉。 谁知袁月书像泥鳅一样刚从门缝头滑出半个身子,阴谋地守候在屋背面的禹莽子和狗儿呼一声树桩一样栽在他的面前,伸手拦住他的去路:嘿嘿,不是不在吗?咋个绣房里钻出大马猴了? 袁月书猝不及防,眼袋有一些下垂泛灰的老脸,燃起了一片比谈和兴烧房子还要熊的大火:你们这是—— 吃了早饭准备到地头看高梁秧的禹莽子,无意中看见袁月书挑着一挑水往叫叫王家的方向走去,感到奇怪,正要看个名堂,听见喊谈和兴的房子烧了,他急忙去抢火。抢过火后,竺乡长要找袁月书,他故意站在谈和兴敞坝边上大声喊,其实疑心有偷鸡摸狗名声的袁脚猪钻到叫叫王家里来了,但又拿不准,不敢贸然进屋找。吃了叫叫王的闭门羹后,正要到别处去找,突然看见平时与袁月书形影不离的富财狗,警卫一样地坐在叫叫王的房当头,他顿起疑心,拉狗儿躲到房背后听动静,没想到竟然把他截住了。他很诧异气愤也很粗鲁放肆地说:袁脚猪,你的耳朵日聋了啊?谈和兴烧房子喊抢火的声音你听不见,我敲门的声音你还是听不见,叫叫王的东西好凶,螫进去扯不脱啊? 袁月书结结巴巴地说:不要乱说。关心群众生活是我们干部的责任。叫叫王病了,毛子又不在家,我给他送一挑水来。 禹莽子醋意十足:对头,你送水来,送卵水来。算了,不给你烧白口疮了,竺乡长在院子边上的竹笼笼头等你谈事。 袁月书心里怯虚虚的,强撑面子将信将疑地跟着禹莽子来到院子边上的竹林里,果真乡长竺可明来了找他。 今天起床早了碰到鬼了。袁月书心慌意乱,颓然耷下一直在大坪坝高昂着的那颗已经长出很多白头发的脑袋。 第三章 一直抱着脑壳靠墙坐着的谈和兴,瞟了一眼竺可明离去的背影,蔑视地冷笑了一声,痛苦的泪水,顺着黑黢黢、瘦饥饥、胡子巴叉的脸,情不自禁地流了下去。 孙子小山满脸鸠花,坐在淡和兴的大腿上,眼光畏畏怯怯,神情懵里懵懂地望着谈和兴。范天芬则手里拿着一根棍子,绕着大火烧过后的房屋,这里望望,那里睃睃,像装神弄鬼的巫婆,咦哩哇啦地听不清楚在念一些啥子。真是主人得势,狗子狗孙都荣耀风光;主人倒霉,狗子狗孙也穷愁潦倒。小花狗原来毛色灰黄灰黄,油光闪亮,在主人灰暗的日子薰染下,也变得污糟糟灰蒙蒙邋里邋遢的。它蹲坐在大门口一截烧得糊焦焦的木头旁,吐着长长的舌头,望望明晃晃、火辣辣的太阳,又望望傻乎乎、痴呆呆的谈和兴,一副悲观失望、不知所措的神情。 眼里含着泪水,看出去远山近水麻麻杂杂花花塌塌的,谈和兴抡起手臂揩了一下眼睛,瞟了一眼小山、范天芬和小花,最后一眨不眨地落在小花身上,迷迷怔怔地想:这个新乡长,听不听得进去我们大耳朵老百姓的话呢?看脸相不虚伪不奸诈,来就帮着抢火,一脸一身弄得稀脏,没有一丝一毫报怨,我还想老天爷眼睛睁开了,把观世音菩萨送到了我的面前,来听我倾倒苦水。可是,人家走了,找村干部去了。我算把这群狗官看透了,上面来的干部都是一路货色,装模作样的这里转转那里看看,干部家里吃顿饭,屁股上面两巴掌,一样事情都不办。 你看这不是吗,遇到我烧房子,他不帮着抢火,从情理上说不过去。事后呢,还不是找到村上的干部,海吃海喝一台,嘴巴一抹走了,最后变成他们的传声筒,穿一条连裆裤,一个鼻孔出气。现在是啥子天道啊?狗日些当官的,上下勾结,官官相卫,老百姓有理无处说,有冤无处伸。天一,我本来心想能还你一个冤死的公道,让你死得放心。可是、可是我做不到啊!靠着墙壁的谈和兴脑壳往后一仰,咚一声碰在墙壁上,眼泪水又哗哗哗地流出来了,想起儿子谈天一死在医院床上的那张苍白的脸来…… 是不是有凶兆?那天晚上尽做恶梦,一只花斑豹子追着咬他。他心慌意乱,逢岩跳岩,逢坎跳坎;每到一处,都有一只豹子张着血盆大口等在那里。他抬起两只手臂,想像成两只巨大的翅膀,在狂风大雨里直往天上飞去,想不到又有一只凶猛的岩老鹰,伸出鱼钩一样尖利的嘴壳子,站在一朵乌云上面等着他。不好!他心头一急,连忙掉转头往另外一个方向跑去。就在这时,有人大声喊着他的名字,把门拍得砰砰响。谈和兴一下惊醒了,一身大汗,忙问哪个? 一个焦急的声音回答道:我,梁明阳。谈天一给袁海平俩个在瓦窑井争水,被袁海平打了,打得凶得很,赶快送他上医院。 你说啥子?谈和兴一个鲤鱼打挺起床,婆娘范天芬、媳妇邱兰兰也被喊声惊醒起床。 好凶啊?谈和兴边出屋开门边问。 梁明阳说:弄不好命都保不住。快点找一辆滑竿儿。 谈和兴一家人惊呆了。 阮正初前天抬王光连到绿林医院看病,绑得有一辆,我去借。娃儿妈,你抱一床铺盖,快点跟梁明阳到瓦窑井去。谈和兴吩咐道。 快天亮的时辰,天上没有月亮、星星,到处都是黑黢黢的。他们急急忙忙地赶到瓦窑井,见谈天一躺在地上,范天芬和邱兰兰喊了几声,喊不答应,汪一声放声大哭起来。 嚎丧。谈和兴不高兴女人们哭哭啼啼,闷声闷气地吼了一句,把滑竿儿放在地上,和梁明阳把谈天一抬在上面,提起滑竿儿往肩上一放,就往绿林医院抬去。 借滑竿儿时叫醒了的阮正初也赶来了,坚持要换下谈和兴抬谈天一。谈和兴不。阮正初说:那等一会儿我来换肩。 天色渐渐发白,他们慢慢看清楚了,谈天一从头到脚浑身是血,并且还在沿路滴起走。梁明阳、谈和兴的身上、手上,也沾满了血。 路上,梁明阳断断续续地讲了他亲眼见到的情景: 我听见鸡叫,去瓦窑井看有没有水。要是运气好舀上半挑,够煮早饭,我上午就去赶场。刚要拢,听见袁海平说,你凭啥子把我的水桶提开了?现在我的水桶被你碰烂了,你要赔我。谈天一说,你不要打胡乱说,我根本没动你的水桶,更不存在碰烂你的水桶,请你让开路,我要过。我连忙走过去,看见挑着半挑水的谈天一想走,拦在路上的袁海平说休想,顺手一掌将谈天一推下一米多高的田坎。谈天一从田坎下爬起来,气乎乎地望着袁海平质问道:你敢打人?袁海平边抹水桶扁担边说:老子打了你龟儿又咋个嘛,你敢变只乌龟来爬老子的秧窝?说着一扁担给谈天一砍去,把谈天一砍下田坎。谈天一伸手一抓,也把袁海平拉下田坎。袁海平爬起身又举起了扁担。我急了,说,袁海平,打人不对哟。一步跨过去想拦住袁海平,已经搞不赢了,那一扁担正砍在谈天一的脑壳上,谈天一啊一声倒在地上,想爬起来,嘴里说姓袁的,你……你……他没有爬起来又倒下去了。我过去扶谈天一,感觉满手湿漉漉热烘烘的,晓得是血,忙说袁海平,你闯大祸了,赶紧把谈天一送绿林医院,看整出人命来。没想到袁海平挑起水桶头都不掉一下就走了。 梁明阳当然不清楚袁海平的心情。有这么一个插曲。谈天一的婆娘邱兰兰,和叫叫王是一对扎蚂蚂丁时就在一起耍的好朋友。叫叫王被人介绍给了大坪坝的毛子,嫌大坪坝缺水,不愿意嫁过来,但来看亲时就被毛子打来吃了,出于传统观念,生米已经煮成熟饭,别无选择地嫁了过来。她嫁过来后,把大坪坝吹得天花乱坠,竭力怂恿邱兰兰也嫁过来。大坪坝的光棍小伙子多,一抓就是一大把。经过筛选,剩下两个备选:袁月书的儿子袁海平,谈和兴的儿子谈天一。找婆家要找那种老实本分、性格温和的人。邱兰兰抛弃了仗势老汉是村主任,有点狐假虎威的袁海平,选择了憨厚老实,身材比袁海平匀称好看一些的谈天一。这事让袁海平很失落,认为大坪坝没有谈天一,邱兰兰就是他的了。后来有人给袁海平介绍了光秀丽。从容貌上讲,光秀丽比邱兰兰漂亮,袁海平心理得到一些平衡。但光秀丽不是原装货,袁海平反复追问,才晓得她进城走亲戚时,被老表破了瓜。再上床时,袁海平就狠狠地弄光秀丽,只想好好地弄出一个娃儿来。可是弄了几年,不晓得是功夫过头了,还是手艺差很了,邱兰兰的娃儿小山都遍地跑得了,光秀丽的肚皮还没有丝毫动静。于是,每次看见邱兰兰,每次看到谈小山,袁海平就想,不是谈天一,这女人,这娃儿,就是我袁某人的,就感到气愤,就想找机会做一点颜色给谈天一看看。想不到机会来了,袁海平一把把它紧紧抓在手里,管你出不出人命,只要我出了心头这口恶气就行了;送你上医院,送你上西天还差不多。 从大坪坝到绿林乡医院,走慢一点要三个多小时,快一点都要两个多小时。谈天一由于在路途上耽搁的时间过长,失血过多,抢救无效,真的被袁海平送上西天了。 我的儿啊!范天芬长嚎一声,昏倒在地。邱兰兰伏在谈天一身上失声恸哭。谈兴和耳门子轰地一声巨响,眼前金星迸溅,从此落下耳鸣疾病…… 谈和兴觉得耳朵里有蚊子在飞,嗡嗡地,比飞机还响;呆滞的两眼里,儿子谈天一死时苍白的面容,慢慢化成了眼前这遍地阳光,明朗朗地晒在身上。他全然不顾这时挨着他坐着的孙子小山,也没注意吐着长舌、眼神凄凉地望着他的小花,更不管疯子婆娘在那里咋个叫咋个跳。阳光很刺眼睛,他定定地望住,光线如江水一样奔流,景物如鬼怪一样扭动…… 这是啥子世道啊?杀人偿命,自古一理,但县法院没有判处袁海平死刑,说主要原因是由谈天一引发的:谈天一先为了舀水挤轮子,谈天一把水桶给袁海平碰坏了,谈天一先出口伤人,谈天一先动手打袁海平等等。令人意外的是,作为唯一的目击证人梁明阳,在公安人员面前,推翻了送谈天一到绿林乡医院时在路上讲述的事情经过,吞吞吐吐地说,当时黢黑的,我啥子都没有看清楚。法院最后采信了袁海平的说法。阮正初不怕袁海平,敢仗义执言,站出来作证,但法院说只能作为第三证人,不足取信。最后县法院不是以故意杀人罪、而是以正当防卫过当致人死命,仅判处了袁海平有期徒刑8年。谈和兴不服,上诉至两河市中院,中院终审裁定维持原判。从此,谈和兴走上了漫漫的上访路。两年多来,从长青县到两河市再到省城,有关政府、司法、信访部门跑了数十个上百次,见过县长、市长甚至一位副省长,大多数人对他的遭遇都表示同情,有关方面领导批示也作了无数次,要下面认真查处,结果报我,最后事情还是摆在那里得不到解决。 现在好了,费尽苦心收集到的有关证据,请人代写的上访材料,全被这一把大火烧得精光。上访去了,庄稼没种好,加上天干,收成很少,又卖了部分粮食,已经上顿吃了无下顿了,现在要钱无钱,要粮无粮,要房无房,还落下一身病,耳鸣眼花脑壳痛,昏昏沉沉就是一天;范天芬得了精神分裂症,遇到一点刺激就言行失常;小山快五岁了,还穿得襟襟吊吊的,像样的衣裳都没得一件。没钱打官司,媳妇邱兰兰外出打工,开始还三百两百往家里寄钱,现在快大半年了,不仅没给家里寄一分钱,连音信都没得一个,是死是活也不清楚。我下一步路该咋个走啊?干脆到石嘴子去,眼睛一闭,跳进河头死了算了。不,泥鳅要死都要在油锅头扳几下,说不一定还会溅点油星子烫着厨子的脸,我这样不明不白就去死了,枉自到人间来走一趟。当官的坏,我不能一篙杆打一船人,说所有当官的都坏,相信还是好的比坏的多。我要试一试这个姓竺的新乡长是好官还是坏官,我要把他的注意力从村干部那里吸引到我身上来,看他对我抱一个啥子态度,重不重视我,听不听我的申诉。重视我,听我诉说,我就找到靠山了,找到希望了,可能就会帮我打官司,帮我摆脱眼前的处境。要是做起当官的那个格式嗯啦啊的,不听我的,或者阳逢阴违,我晓得现在上级党和政府重视上访,上访人员次数多了,会影响他们的政绩升迁,我就继续当肇堂乌棒肇他们的堂子,到县上、市上去告他们。咋个把他的注意力引过来呢?好,去跳水,你肯定会来救我,肯定会问啥子原因要去跳水,那时我就可以抖膛倒出心头的苦水了。至于听了以后他会咋个对待我,到时候再说。小山,你到阮大爷那里去,给阮大爷说,龙王请爷爷奶奶去吃九大碗。谈和兴对怀中的小山说。 小山不懂龙王是一个啥子东西,听说一个吃字,眼睛立刻一亮:我要去。 谈和兴哄他说:龙王只请大人,不请小娃儿。我去了,谈和兴两手的大指姆和二指姆一圈,比出簸箕口一个圆,给你包啷大一包好吃的东西回来,让你三天三夜都吃不完。 小山似信非信,仰脸望着谈和兴:你哄我。 谈和兴说:哄人遭雷打。快去吧,爷爷奶奶去迟了,龙王就关门了。说着把小山推出怀抱。 小山将信将疑,慢腾腾地向阮正初家里去了。阮正初有一个小孙子叫九九,他们经常不是你到我家来、就是我到你家来耍。 看着小山走出敞坝,谈和兴进屋拉起范天芬,向青龙嘴方向的石嘴子走去…… 第四章 蝉,死了妈老汉一样,在竹林里扯声巴气地叫着,叫得人心焦泼烦。 叫死。袁月书在心头报怨了一句。本来耷着脑壳的他,想到自己身后站着乡党委贾书记,贾书记身后站着县里一位老领导,心头不虚火,很快又把脑壳抬了起来,给村支书项树荣点了一个头,上前招呼乡农技站长阳林说稀罕。 你跑到哪里去了?项树荣小声问道。 袁月书理直气壮地说:办一件急事去了。 禹莽子上前一步要抠底火:袁主任是去—— 项树荣伸手挡开禹莽子:领导在这里研究事情,你回家忙你的事去吧。然后掉过头给袁月书介绍:这是竺乡长。 袁月书脸上生起僵硬的笑,伸手走向竺可明:竺乡长你好。两只巴掌夹住竺可明的手十分夸张地摇着说,竺乡长刚到乡上,就到我们大坪坝来检查指导工作,我们大坪坝人福份不浅,福份不浅。 竺可明说:袁主任,把你和项支书一起找来,是请你们拿一个主意,谈和兴失火烧光了全部家产,看咋个对他进行帮扶。 听说是解决谈和兴的事,袁月书心里本能地生起抵触情绪。但竺可明是新乡长,第一次来,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得尽宾主之谊,便说: 这竹笼笼头热,到我家里去谈吧。 竺可明抹了一把脸上的热汗:不麻烦袁主任了,长话短说,就在这里谈吧。 项树荣说:袁主任的家离这里近,站着谈不好,我和袁主任去抬两条板凳来。 刚到任,竺可明就让阳林陪他下乡了解旱情。他们两天走了三个村,旱像十分严重。阳林说,你还没有看到最严重的地方。全乡最边远的大坪坝,十年九旱,今年大天干,群众水都找不到吃。竺可明说:你带我去看看。于是,他们昨天晚上歇青龙村,今天一大早来到大坪坝。没想到大坪坝送给竺可明的见面礼,就是一个红炭丸。阳林很扫兴,想避开竺可明,单独叮嘱村干部几句,就说:我和袁主任去抬。 项树荣坚持不让。 阳林只好放弃。 刚走出几步路,项树荣便说:今天竺乡长招呼都没打一个就到大坪坝来了,来就遇上谈和兴烧房子。我隔得远不晓得,你挨得啷近都没去,有点说不过去。 说得过去说不过去管你球事。袁月书硬邦邦地杵了项树荣一句。 项树荣挨杵了心头很不安逸。他知道自己在乡上县上没有靠山,袁月书的靠山硬,因此  他对袁月书一直逆来顺受,礼让三分,但觉得应该把道理谈明,停了停说:你和谈和兴的月子不管结得有好深,竺乡长来了,你都要敷着面子走。晌午好点准备几个菜,竺乡长在你家里吃饭。 袁月书又一句杵过去:我又不是三岁娃儿,还要人教。 到了袁月书家里,袁月书喊住正要去挑水的暴牙齿婆娘说:晌午有人来,把腊肉取一块来煮起。交待停当后,让暴牙齿拿扇子、茶盅、开水,他和项树荣一人抬一条长板凳到竹笼笼头,找遮荫地方安下。 暴牙齿把扇子放在空板凳上,泡好茶,手在衣襟上揩着对袁月书说:我久(走)了。 袁月书叮嘱她说:煮饭火烧大点。然后选了一把新一点的扇子,讨好着递给竺可明。 竺可明也没推辞,接过就扇起来:大家坐。袁主任,坐我这条。 袁月书爱宠若惊,小心翼翼地把屁股挂在板凳一角。竺可明拍拍:坐过来点。袁月书又把屁股往中间挪了挪,有点像老鼠见了猫。撵前撵后的富财狗四处望望,趴在了袁月书的脚旁边上。 我说啊项支书、袁主任,今天我和阳站长下乡了解旱情,遇到谈和兴烧房子。刚才你们抬板凳去了,我和阳站长议了一下,有三个问题要立即帮助老谈解决好:临时住宿问题,房屋重建问题,生活问题。我们现在一个一个地来解决,好不好? 项树荣说要得。 袁月书勉强点了点头。 谈和兴家头几个人?竺可明摸出一个黑皮笔记本,在上面写了几笔后抬头问道。 项树荣说:四个。谈和兴和他的老婆,一个孙孙;还有一个媳妇,到外地打工去了。 竺可明不解地问:他没有儿子? 袁月书的脸色一下变得紫胀,拿眼光瞄项树荣,项树荣接过话:两年前死了。 咋个死的? 项树荣望了望袁月书,悻然答道:应该算病死的吧。 竺可明想进一步问啥子病,但没问下去,迟迟疑疑地在本子上写下病故两字:他家头的经济状况咋样? 项树荣说:一般。 竺可明盯着问:一般的概念是啥子?人平年收入有多少?吃、穿成不成问题? 冷了一阵场后项树荣说:没算过他的细账,估计大问题没有,小困难还是有的。 竺可明的眉头皱了皱,显然对这个回答不满意。村支书是村里的一把手,村主任是二把手。因此,竺可明目光落在项树荣身上说:先谈临时住宿问题吧,咋个解决好? 大坪坝村的实际是,村主任袁月书坐的是二把手交椅,行使的却是一把手的权力:不管啥子事,袁月书不点头,项树荣再说得多都是屙尿淋笋壳叶,不算数的。因此,项树荣看脸色行事地望住袁月书。 袁月书掉开头,把眼睛放在地面上。正好有一只黑头蚂蚁扛着一团白色的物体从他脚前经过。 项树荣脸上涌起一丝儿无奈,回望竺可明,竺可明还在望着他等回话哩,干笑了一下,抠了抠脑壳,抠了半天,试探着说:看是不是先找一个村民借点谷草出来,给谈和兴搭一个草棚棚来住着,抓紧把房子重新修好后搬进去。 竺可明笑笑,问袁月书:袁主任的看法呢? 乡长点着袁月书的名问,他无法回避,讪讪一笑说:我没得意见。 竺可明说:好吧,就按项支书说的办。具体哪个负责呢? 袁月书主动表态:项支书吧。 虽然是踢来的皮球,但袁月书当着一乡之长采纳了自己的意见,给了自己的尊严,项树荣心头还是高兴的,就说:好嘛。 竺可明在本子上记下一笔,说:第二个问题,房屋重建,要花好多钱才修得起来?目光又落在了项树荣身上。 项树荣又去望袁月书。 袁月书又把头掉来望在了地面上。地面上这时有两只黑头蚂蚁,沿着前面那只扛着一团白色物体的黑头蚂蚁走的路线,端端正正地走了过去。 竺可明察觉项树荣老是拿眼睛望袁月书,而袁月书不给项树荣正面接触,去望地面,揣测他们之间是不是有矛盾?就点着袁月书说:袁主任,你说要好多钱才重建得起来? 项树荣见竺乡长问袁月书去了,顿时感到如释重负,而袁月书却有如泰山压顶:解决他恨死了的人的问题,他的心情能放松吗?心想,你不懂房屋修建才问,随口应付道:可能要好几百元。 竺可明笑了笑说:这么便宜啊?我出一千元承包给你修好不好? 项树荣见袁月书出了丑,忙打圆场:估计至少要两千元才够。 竺可明在本子上写划起来,按檩子、椽条、瓦要多少数量,按数量要多少钱算了一阵,抬头道:项支书说的还不多。咋个筹集钱呢? 袁月书见竺可明仍在望着他提问,想到村里光壳壳,集体没有一分钱,也不回避地把皮球踢给项树荣:项支书是一把手,他来说吧;该村委会干的,支部定了,我们干就是。 面对踢过来的皮球,项树荣不好一脚踢过去,又一脸干笑地抠起脑壳来,抠了半天,也没抠出一个好的法子,只好如实相告:村里账本子上是空的,不好想办法筹这一大笔钱。 竺可明知道农村经济情况,大都是空壳村,很体谅地说:这样吧,两条腿走路,我回乡上给贾书记汇报一下,看是不是乡民政给予适当救济,争取解决几百元。村上是不是解决过一千把元?一是可以发动群众,让他们支持一点,哪怕是一根竹子,一截树子,能少出一分钱去买就节省了一分钱;二是可以募捐;三要是实在不行,可以由村干部出面,找有钱的人借,等今后老谈有钱了还。项支书袁主任你们商量商量,看咋个办好? 阳林清楚,大坪坝的事,袁月书说了才算数;而袁月书与谈和兴两家为了娃儿的事结成了仇人,让他俩个商量,袁月书肯定不会想办法。只有当着竺乡长的面,紧箍咒箍在袁月书头上才落得到实,就插话道:我提一点建议,需要村上解决的部分,袁主任在大坪坝威信高,办法多,就落实给袁主任吧。 袁月书急了,望着阳林,想说你叫我去卖啊,我又是男的;转念一想,你竺可明还不是来大坪坝转一趟就走了,我不剪你的眉毛,答应下来;等你走了,再放你的大水筏子。落实给我解决,等着嘛,我给你卵决。他心里有了主意,脸上就有了笑:好嘛,领导信任我,不够的钱,由我落实。 竺可明感激地说:感谢袁主任了。他从身上摸出三百元钱,交给袁月书,说是他的一点意思。阳林见了,也摸出二百元,递给袁月书说表示表示。等袁月书揣好了钱,竺可明说,还有老谈的生活问题。我注意看了,老谈家里仅有的一点米都烧煳了,现口无粮,买又没得钱,咋个办? 问话与接话的断档里,填满了蝉的叫声。袁月书心头鬼火直冒:谈和兴是你竺可明的姑爷姐夫,舅子老表?你管得这样多这样细的做啥子?低下头,正有黑头蚂蚁爬到面前,他伸脚挡住它的去路。 项树荣没有想到袁月书推口话都没有一句,就承担下了落实一千元建房资金的筹集,按他的性格,他不会这样爽快,何况还是给他结得有很深月子的人解决问题。他心头揣有锯锯镰,还是想在新乡长面前挣一点表现?不管咋个说,他已经承担解决大问题了,小问题自己也该主动一些。于是,项树荣说:真的粮食烧光了,我先借一点给他吃。 几个问题很快解决,竺可明心里比较满意。他说:项支书、袁主任积极为老谈排忧解难,我很受感动。还有老谈房子是咋个烧的,从总结教训角度出发,必须查明原因。项支书负责这件事,可以请乡派出所协助调查。 项树荣点点头。 太阳当顶了,在竹林的地面上撒下深深浅浅的暗影。竺可明抬头望望天色,打了一个喷嚏。他揉揉鼻子道:下午我打算看看大坪坝的旱情,麻烦项支书给我领个路;袁主任呢,你去落实谈和兴房屋重建的事,有啥子难处,我们再碰头一起研究好不好?你们回家去吃饭吧。说着站起身来。 袁月书一听竺可明下午不走,还安排自己负责谈和兴的房屋重建工作,心想,现在主要劳动力都外出打工去了,我到哪里找人啊?心里很不愉快。听竺可明让他们回家吃饭,急忙站起来,上前一步对竺可明说:竺乡长,我们随便准备了一顿便餐,请你和阳站长赏脸。 竺可明往包包里揣着笔记本说:谢谢了,我要去看一看老谈。 就在这时,阮正初焦急的呼喊声,压住蝉的鸣叫声传进竹林来:谈和兴青龙嘴跳水喽! 竺可明听见后微微一怔,随即说了一声快,抽脚钻出竹林。 阳林紧随其后。 袁月书还僵止在刚才窘迫的氛围里,项树荣催他:还站在这里做啥子?走,快去追。 第五章 阮正初的喊叫破声破气的,但平时响亮得很,吼起山歌来,山都吼得穿几座;这时有点儿破,纯粹是心头着急,跑得上气不接下气造成的。 阮正初刚端着碗吃饭,小山憨头憨脑走来了。 你爷爷和奶奶呢?阮正初问。 爷爷说,龙王请他和奶奶吃九大碗去了。小山奶声奶气地说。 龙王请吃九大碗?阮正初一怔,筷子啪一声拍在桌子上,对婆娘说:糟了,谈和兴跳水寻短见去了。撵到谈和兴家里一看,不见谈和兴和范天芬的影子;转身往青龙嘴方向跑去,果然看见谈和兴拉着范天芬朝青龙嘴跑去。他心里一急,敞开嗓门大喊起来:谈和兴范天芬跳水自杀喽,青龙嘴那里有人没得?赶快拦住他俩口子! 恰巧正晌午,大坪坝人基本上都在家里煮中午饭吃,动手早的已经开吃了。阮正初的喊声把大坪坝闹动了,他们纷纷丢下火钳锅铲碗筷,你呼我叫地朝青龙嘴方向撵去。 谈和兴拉着范天芬走出门,心想,小山没有把话说到,或者说到了阮正初没有理解清楚意思,他俩口子到了青龙嘴都没有引起人们的注意,就回家来。现在阮正初喊起来了,说明小山把话说到了,阮正初也理解到他的意思了。按现在的速度,他到石嘴子跳下水了,跑得最快的人充其量跑拢青龙嘴半坡上。他不可能在石嘴子上等着人撵拢了才跳,所以,装着极力地跑,却有意把速度放慢下来。 小花狗也在跑。 小花是草狗,灰白色,头部和腰部有灰黑色花斑。谈和兴曾给它改名烂仗。这是骂人的,麻柳湾那个有娘养、无娘教、红口白牙齿、红吃黑不赔、经常到处偷鸡摸狗、混吃混喝、又穿得襟襟吊吊的苏二娃,大坪坝人才喊他烂仗。 谈和兴把小花改名烂仗不几天,袁月书也把富财的名字改为 滚龙。这也是骂人的,意思与烂仗差不多。 为啥要这样给小花和富财改名?听听谈、连两家的唤狗声就知道了。 谈和兴:烂仗哟,你痒进心了?又跑到哪里走草去了?也不打碗水来照一下,鬼头鬼脑的,大坪坝那条牙狗喜欢你?整天不沾家,不挑水煮饭,看大堆小堆地弄些狗儿出来,连妈老汉都认不到嗄。 袁月书:滚龙,快回来。熬不住了就打手锤儿嘛,不要下贱得来好货烂货都分不清楚,染上霉毒不要怪老子不给你医。 谈家和袁家人不来往,小花、富财也不准来往。一次小花发情,富财向它示爱,谈和兴看见了,拿起一根扁担就追了过去。富财落荒而逃。袁月书看见了,两眼寒光闪闪,瞪着富财骂道:人家自己留着用的,你眼见皮薄干啥子?嫖得去嫖,嫖不得也要去嫖,看把你的腰杆打断脚杆敲跛还不晓得咋个搞的。 富财是一条帅气的狗,两耳直立 ,虎背熊腰,毛片光滑,四肢健壮。你看此刻奔跑的英姿,前腿伸,后腿蹬,流线形,呼呼生风,就像一道金黄色的闪电。它很快撵上、超过青龙嘴半坡上碎步小跑着的谈和兴了。也许主人有隔阂,富财没有望谈和兴、范天芬与小花一眼,不过稍微放缓了一点步伐,朝青龙嘴脚下跑着,一直跑到石嘴子上才收住脚,站在那里歇了几口气,看后面的人还不成来到石嘴子上,后腿一收,一屁股坐下,看着从后面追来的人们。 谈和兴到了青龙嘴下面,离石嘴子不过两三百米距离。偷偷看后面追撵的人,才拢半坡上。他告诉自己不能跑得太快了,可范天芬以为龙王爷真的要请她去吃九大碗,反而拖着谈和兴往前跑。谈和兴伸脚绊范天芬,心想让她跑慢点,结果用力过猛,把范天芬绊了一筋斗,把膝盖头摔出了血,走不动了。谈和兴没有办法,只好把范天芬的一只手搭在自己的肩膀上架着跑。 快叫住谈和兴,想开一些,千万寻不得短见。要相信党和政府,再有天大的困难,我们也会想办法帮他解决。竺可明边跑边喊。他心急如焚,要是谈和兴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跳水死了,自己咋个向人民群众和社会交待?虽然在学校读书时,曾经是五千米长跑冠军,但出了校门再没有长跑过了,今天跑起来,完全力不从心,心子在胸腔里叮咚叮咚瞎跳,双腿完全像失去了知觉,不听大脑指挥,机械地向前划动。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那怕累得吐血,也要尽自己的一切努力追回谈和兴。 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阮正初,撵到青龙嘴半坡下面,实在跑不动了,无奈地收住脚,边大口喘粗气,边断断续续地喊道:谈和兴,跳不得水啊,竺乡长讲了,要给你解决困难。 禹莽子跑得最快,在离石嘴子还有近一百米的地方,他撵上了谈和兴,一把将他拖住,卟哧卟哧地喘着大气说:谈大爷,跳不得水。 你不要管我。谈和兴装着又气又急的样子,扳开禹莽子擒着他的手,继续往前跑。 这就有一点像戏台子上演戏了。谈和兴架着腿痛跑不动了的范天芬,速度比走还慢,因此,竺可明、阳林、项树荣等人,很快追了上来,拉的拉,劝的劝,要把谈和兴范天芬带到安全地带。谈和兴拼着力气,左挣右扎,气急败坏地说:你们不要拦我。这个社会当官的坏得很,我有理无处讲,有冤无处伸,现在房子也烧了,走投无路,只有去死,一了百了。他哪里拗得过众人?何况内心并非真的想去死,只好不情愿地被人带到安全地带。 坐在石嘴子上的富财狗,可能是想要是跳水的人要跳水了,救他的人还没有撵拢,它就咬住跳水的人不放,让救他的人能救着他。没想到人间一幕精彩的戏,就这样草草收场,有点败兴地到河边喝水去了。 小花望了望富财,也独自到河边的另一处喝水去了。 竺可明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伸手抹了一把满额头的汗水,情真意切地说:老谈,再有想不开的事,也不能选择轻生这条路啊,没有比命更金贵的东西了。见范天芬腿上有血,他立即蹲下身子,捞起她的裤脚看了看伤势,摸出一包纸巾擦了擦血迹。抬头望了望天上的太阳,紧皱着眉头问大口喘气的项树荣:附近有没有乡村医疗所? 项树荣说:隔这里五六里路的青龙村才有。 竺可明点点头,走出人群,走进山匾里,东寻西找地扯来一大把绿茵茵的草草药,边走边抖掉上面的泥沙,放进嘴里嚼着走过来。 谈和兴坐在地上,搂着范天芬,目不转睛地盯着竺可明的一举一动。 竺可明走近谈和兴,示意他把范天芬伤着的腿腿伸出来。 谈和兴犹豫不决的样子,大家劝他,竺乡长一片好心,你帮着把范天芬的脚杆伸出来嘛,他才显得很勉强地采纳了众人的意见。 竺可明伸手按住范天芬受伤的腿,将嘴里嚼烂的草草药碎末敷在伤口上。只敷住一半的伤口。禹莽子想表现一下,说:我来。从竺可明手里拿过几根草草药,放进嘴里刚一嚼,眉毛立即皱成一个墨疙瘩,哇一声吐在地上:好苦哟,满口钻,这是啥子东西哟? 竺可明淡淡一笑道:生扯笼,治刀伤、创伤灵验得很。说完,又放了几根在嘴里,像吃炒胡豆炒花生一样嚼烂吐出,敷在没有敷住药的伤口上,左右望了望,想寻找啥子,没有找到,叫谈和兴掌住范天芬的腿不要放,站起身脱下穿着的短袖衬衣,哗、哗、哗地撕成布条子,绑住敷的药。 面对竺可明的举动,谈和兴没有表情的脸颊针尖刺着一样动了一下,想抬手阻止,已经来不及了。 范天芬一直都在紧紧地拉住谈和兴的衣襟,满脸汗流滚滚,花里胡哨。看着竺可明在她的膝盖上绑了东西,忍不住望着竺可明嘿嘿地傻笑起来。 竺可明给范天芬敷好药,吐掉残存在嘴里的药渣,起身拍了拍手,从提包里摸出一件米黄色背心穿在身上,问项树荣:能不能到哪里借一辆滑竿儿? 谈和兴说话了:我背她,用不着。 竺可明四处望望后说,岩腔头荫凉一点儿,先把范大姐扶在那里歇着。掉头对项树荣说,必须要一辆滑竿儿才行。天气大,要是感染就恼火了。 我去借。项树荣说。 一个群众主动说:我家里有,我去拿来。说着退出人群走了。 谈和兴掉转头,见袁月书面无表情地站在一旁,似乎在那里围观热闹一样,脸色骤然一变,放下范天芬,几步窜过去揪住袁月书的衣领,右手捏成一个拳头,气势汹汹地高高举起:姓袁的,这个社会就是被你这些杂种搞黑的,你晓不晓得? 毫无思想准备的袁月书茫然后退了两步,扳着谈和兴揪住的手说:你、你、你要干啥子? 谈和兴眼睛瞪得灯笼儿一样圆,恨不得一口把他活吞了:干啥子?老子想一皮砣锤死你! 面对突如其来的场面,竺可明为之一怔,随即上前一步,逮住谈和兴的手说:老谈,冷静点,不要激动,有话好好说。 阮正初上前一步,怂恿道:谈和兴,今天当着竺乡长的面,心头有啥子,你就说个底朝天。 谈和兴的拳头捏得咕咕响,狠狠地推了袁月书一捞窜:你记住,不怕你背膀厚,靠山硬,只要我一天不死,你就一天不得好过。 我的儿啦—— 范天芬一声惊天动地的长嚎,你死得好冤枉呀。你现在在阴曹地府哪里?我跟你老汉两个找得好苦啊。边哭边趴下身子,手在沙坝里拍得砰砰响,惊起的河沙像雾团一样飘起,扑向她涕泪纵横的脸。眨眼间,范天芬的脸上沾满了河沙,只看见两个眼珠子在转。 竺可明走过去,拉住范天芬,不让她再去拍河沙。范天芬张嘴就在他的手颈子上咬了一口,他本能地一缩。一个群众见了,一步跨过去逮住范天芬,范天芬乘机抓起一把河沙给那人撒去,撒得他头脸鼻子都是。阮正初吼道:范天芬,你要做啥子? 竺可明伸出咬了几个很深的牙齿印的手,拉住范天芬,招呼淡和兴,一起把她扶到河边上,浇水给她洗脸上的河沙。 谈和兴暗自松了一口气:竺乡长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地来追他不准跳水;找那样苦的草草药嚼烂来给范天芬敷伤口,撕衬衣来绑扎;范天芬咬他,还扶她到河边洗脸……这一切,竺可明做得真实、自然、坦诚;特别是劝导他的那些话,入情入理,很感动人。谈和兴为自己的测试感到满意,下一步咋个找时间给他诉说心中的苦憷呢? 给范天芬洗干净脸,重新扶到山脚岩腔里等滑竿。这时的竺可明,身上的背心已经被汗水打湿透了,像一张纸一样贴在脊背上。他抹了一把汗水,恳切地对大家说:乡亲们,我今天来到太坪坝,碰上老谈家里发生的这一系列事情,心情非常沉重。说明乡党委和政府工作没有做好,对不起各位父老乡亲。现在已经过了吃晌午饭的时间了,大家还没得到饭吃,又被这么大的太阳晒着,真对不起,回家吃饭去吧。对老谈家里目前遇到的困难,我们乡、村、社一起,一定会给他妥善解决好。当然,必要的时候,也要请大家帮忙,比如,要给老谈家把房子重新修起来,就要请大家搭一个手。都回家去了吧,好不好? 人们望望天上白刺刺的太阳,确实晒得肉皮子火辣辣的,三三两两迟迟疑疑地走了。 竺可明脸上扬起笑意,把阳林拉到一旁,小声嘱咐道:我下午准备了解大坪坝的旱情,麻烦你陪村上的人,把范天芬送到县医院去,腿伤和疯病一起治疗。进院没有钱,我城里有一个朋友,叫郑子均,我写一个条子,你找他帮忙办理一下有关手续就行了。说着,从包里摸出笔和本子,写划了一阵,哗一声撕下一页,折成一个便条,交给阳林;又写了郑子均的电话号码,撕下交给阳林。同时告诉阳林:还麻烦你经过乡政府时,把引起老谈烧房子的那块镜片,交给乡派出所,让他们派人下来调查一下。 阳林点点头:你放心,我一定把你布置的事办好。 第六章 两个人,顶着晒得肉皮子嗞嗞发响的太阳,走在大坪坝干得冒火苗子的土地上。 竺可明等着人把滑竿儿找来,左说右说做通谈和兴的思想工作,安排人把范天芬送县医院。之后,在阮正初家里吃了一顿便饭,让项树荣陪着察看大坪坝旱情。 竺可明越走心情越沉重。大坪坝旱象之严重,远远超出他的想象。这里是常旱片区,不知是不是地脉龙神作怪,平常年份,周边地区水灾洪灾不断,这里都缺水。去年又遇上秋旱连冬旱,开年这么久了,仅仅在正月尾巴上洒了几颗毛霏霏雨,连地皮都没有打湿。立夏小满正栽秧,还有几天就是芒种了,这个节候的水稻应该实现了满栽满插,早一点的秧窝已经封林了,大坪坝竟然没有一户人家开秧门。撒下地的谷种,根本发不出芽,在田里晒干沤烂,成为秕壳,被麻雀刨得乱翻翻的。正眼四望,不要说秧苗,命大的竹子、树子的叶子都快晒干了,火星子就能点燃;渔塘、水井也晒干了,裂起一道道纵横交错的拳头大、鱼网状的口子。大坪坝是黄泥巴地,抬头看,红朗朗的一片,像被火炉烘烤着,真正是赤地千里,热浪逼人啊!还没走着几根田坎,他们就浑身没有一根干纱。竺可明想,怪不得那个副县长说交通靠走,通讯靠吼,安全靠狗,解决光棍问题靠手,这么边远的一个山村,山高坡陡,湾大沟深,根本无法修公路架桥梁,又这么干旱,穷是正常的事,不穷才是怪事! 路上,项树荣不断地向竺可明介绍着村情:大半年没下过一场湿透雨了,全村都是死黄泥夹鹅卵石地,不保水,落雨一包糟,天睛一把刀。 走到一座小青瓦房前,看见一位七八十岁、白发苍苍的老太婆,手脚颤抖地点燃一堆纸钱和一把香烛,恭恭敬敬地跪在地上,嘴里念念有词,双手一合,单薄的身子往前一耸,额头点地,如此再三。竺可明想起农村当小娃儿的时候祖母求雨时的情境。只要天干久了,祖母都要在敞坝边上求雨,早晚一炷香,直到下雨为止。观音高坐宝莲台,脚踏莲花朵朵开,手拿杨枝洒净水,家门兴旺消旱灾……祖母蠕动着干瘪的嘴皮子,都念起指头厚的茧巴了。 项树荣对竺可明说,她叫陶李氏。似乎听见了脚步声,陶李氏偏过脑后挽着一个牛屎粑发髻的头,一张汗流满面、沟壑纵横的老脸,沾满了纸钱灰尘,显得十分滑稽。见有人来,不好意思地站起身,拍打着衣襟,在脸上抹了一把,抹出几条紫乌乌的拖痕,难为情地说:你看我好笑人哟。 项树荣说:李幺婆,这位是竺乡长,他来看你。 陶李氏有一些手脚找不到地方撂:喔唷,今天起仙风了。 竺可明走上前,捡了一根竹棍儿,拨弄着没烧尽的纸钱说:老人家,这么热的,还帮大家求雨消灾,谨防中暑。 陶李氏裂了裂没有牙齿的蔫瘪瘪的嘴皮说:农村人,没得城头人金贵。只要落雨,中暑,把老命搭上都要得。竺乡长,屋头去坐。 走进堂屋,陶李氏忙着找出扇子:你看,竺乡长第一次来,水都没得一口给你喝。她从墙上的镜子里看到了自己花眉花脸的,用手蒙住搓搓,拍拍;拍拍,搓搓——洗干脸。 这动作深深地触动了竺可明,忍不住问:老人家,你们吃水相当困难吧? 陶李氏乐呵呵地说:不困难,眼泪水,张开嘴巴就吃到了。 竺可明笑了笑,这老人家还挺幽默的:挑水远不远? 不远。陶李氏说,一挑水一天都要不到就挑回家了,流的汗比挑的水多不到好多。 竺可明心尖子针扎了似地紧缩了一下。 不怕你竺乡长笑话,我这辈子嫁到太坪坝,没吃过一天灵醒水;下辈子不光是我、连我的儿子儿孙都叫她们不要嫁到大坪坝来。给你说竺乡长,去年我后家有一个侄孙女想嫁过来,都得我挑拨脱了。你想啊,一年到头澡都难得洗一个,脸和脚很多时候都是干洗,洗菜水洗了菜后澄来洗脸洗脚,最后还要留下来喂猪,你说这大坪坝还是人住的地方吗? 竺可明的心又被针尖扎了一下。他默默地站了很久,问:老人家,你现在最想的是希望我们给你做一点啥子? 陶李氏呵呵一笑,脱口说道:死了以后,给我放一碗水在停尸板板面前。 这话像大锤一样砸在了竺可明的胸口上。他心情难过地离开了陶李氏的家。陶李氏的话谈得很幽默,但他丝毫觉察不出幽默的成份,倒像是一句话一个耳光,打得他两眼火星子直冒。 走到一个z字拐前,碰到一男一女两个小孩子,守着地上一个摔得稀烂的木桶儿。小男孩可能只有八九岁,穿着一条火腰裤,满脸泪痕地坐在地上;小女孩约莫十一二岁,扎着一对小辫子,穿着一件紫色化纤衣裳,灰黑色裤脚绾到膝盖上,蹲在那里小声地哭着。问,都不说话。再问,才知道两姊妹去竹梨湾抬水,脚步不合拍,爬坡时小弟弟抬不起了,姐姐想把桶绳往后挪一点,小弟弟没把稳扁担头,滑了肩,不仅抬了两个多小时、快抬拢家门口的水打倒了,还把木桶儿也摔烂了;又是给隔壁借的啊,怕回家挨大人打,只好顶着太阳、守着摔烂的木桶儿哭。 竺可明见木桶儿是铁丝箍的,木块上的屑子大部份没摔断。小时候他也摔烂过木桶儿,有箍桶的经验,说:小朋友,别哭了,叔叔还你一个好桶儿好不好?说着弯腰捡起桶儿木块拼合起来。项树荣也搭手帮忙,很快就把木桶儿箍好了。怕桶底漏水,他告诉两姊妹:要是桶儿漏水,就抠一点湿泥巴把缝子抹一抹。姊妹俩很感激,连声说:谢谢叔叔。抬起木桶儿走了。 两姊妹走出视线后,竺可明才重新起步。他问项树荣:你们想没想过办法解决吃水困难? 项树荣说:咋个没有呢?修过囤水池,打过水窖,还请三0三地质队来钻过井。结果水没有钻出来,那个鸡巴队长反而把张二爷的孙女裹跑了,在城边上给她租了一间房子当二奶,玩了几个月玩厌了,一脚把她蹬了,转卖给一家按摩院老板。老板逼她接客,她不愿意,从三楼上跳下来,摔成了脊椎骨折,现在都还在医院头住着。他的妈老汉在外面打工,知道了这件事后撵回来,骂张二爷老不死的,连一个娃儿都看不住,要撵张二爷出屋,气得他差一点抹喉吊颈。还撵进我们村干部家里来闹,要求赔款,说村里不打井就不会发生这种事,整得一个大坪坝鸡犬不宁。 竺可明站住脚:真有这种事? 项树荣说:假了我去坐牢。 竺可明心情沉重地说:这件事你们要管,对张家要力所能及地给与慰问安抚。沉默着走了一段路,竺可明又问:能不能建提灌站,从长江里面提水? 项树荣带着卖弄与炫耀的口吻说:我上台时想过这件事。到县里请来人一看,坡陡路程远,起码要建三级提灌站才能把水提上来。大坪坝的电灯都是三天两停的,哪里有电提水?就算把水提上来了,流到大坪坝,要投十多元钱一吨,哪个消受得起?后来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突然有一个人挡住去路。正眼一看,是一个长脸、花白头发、六十多岁的干巴老头儿,一件白色和尚领口背心,汗渍烟醺变成了黄黑色;下身穿一条短腰裤,拴着一根已经很少见了的鸡肠带,吊了一大截在外面一甩一甩的,酷似杂耍中的小丑,幽默滑稽得可以。竺乡长,你要给我作主啊。他站在竺可明面前,两腿一软,跪在地上。 项树荣脸上泛起见到屎苍蝇似的厌恶表情,喊他让开。竺可明上前一步扶着他:老大爷,快起来快起来,有啥子事情慢慢说。 项树荣不满地说:母海清,竺乡长来我们大坪坝检查旱情,你走开一点。 母海清白了他一眼,对竺可明倾诉开去:竺乡长,你要帮我管一下柳会芬。她黄天白日偷人赶汉,社上不管,村上不管,你们乡上不能不管啊。 竺可明问:柳会芬是谁? 项树荣答:他老婆。 嗯。竺可明问:咋个一回事? 母海清说:原先家头尽是我挑水吃。今年二月间我挑水腿杆摔断了,柳会芬不挑水吃,跟谈章德跑了,我又无儿无女啊,上不沾天,下不沾地的,水都没得一口吃。说句笑死祖先人的话,这一两个月都是东家一碗、西家一钵地要水吃。 竺可明眉头一皱:新鲜,只听说过要饭吃,还没听说过要水吃的。他问项树荣:你们村上没管过这件事? 项树荣说:咋个没管过呢,我们做过柳会芬的工作,告诉她这是犯法行为,论理要追究重婚罪,把她从谈章德家里接回来交给母海清。这样做都有四五次了,问题是母海清管不住婆娘。 柳会芬是啥子态度? 她说大坪坝人穷地穷水都穷,坚决要与母海清离婚,嫁给谈章德。 谈章德是一个啥子人? 大坪坝的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光棍。 又是一道难题。真的追究柳会芬和谈章德的法律责任,以重婚罪判过一年半载,肯定铁钩子挂裤脚跑不脱,但母海清吃水的问题仍然没有解决,现在处理的方法只有一种,让村上安排人给母海清挑一点水解决临时问题;回乡上给派出所讲一声,请他们出面对谈章德、柳会芬进行法制教育,让柳会芬回家去。想到这里,竺可明说:老母,你回家去吧,你的事乡上肯定要管。 母海清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竺可明,像要从他脸上看出啥子名堂;看了半天,说:竺乡长,我被你们干部哄怕了,口头说要管,把我打发走就不管了。 竺可明坚定地说:我说要管就要管。 母海清仍不依不饶:我要有水吃了才相信。 项树荣很厌恶地说:你这个人咋个听不进去话啊,竺乡长已经给你谈明白,村上安排解决你临时吃水的事,有啥子你找我就是,还拦着竺乡长做啥子,未必要叫竺乡长亲自给你挑水才相信? 母海清怔了怔:好吧,那我没水吃就找你。 竺可明心里很不是滋味,望着母海清鸭子走路一样一丁一拐地走远了,痛苦地摇摇头,感慨尤深地说:吃水都困难,生存条件这样差,老百姓咋个活下去啊! 二人继续往前走。田地很荒凉,根本看不到好多庄稼。即使有一点,天干得厉害,也是要死不活的。竺可明忧心忡忡地说:这还是二三月间,还有太阳更大的七八月间,照这样干下去咋个得了! 老天爷要干有啥子办法。好在现在大家都出去打工、不咋个种庄稼了。你算嘛,勤巴苦做一年,一亩田土就收入三五百元钱,打工收入再少,也比种庄稼划算得多。所以,天干也无所谓。项树荣说。 你们村外出打工的人有好多?竺可明问。 十六岁到五十岁之间,百分之八九十都出去了。 这又是一个让竺可明揪心的问题。这次下村了解旱情,同时也了解到很多村社主要劳动力外出打工去了,留下老弱病残守家,田土大面积丢荒。像昨天下午在青龙村玉和社,一个老人死了,抬棺材去埋的壮劳力都找不到。 打工固然是农民致富的好门道,上面也提倡这样做。但农村人都到城头打工去了,都不种庄稼了,今后大家吃啥子?都去建设城市去了,农村究竟还要不要?竺可明说,像在拷问自己,又像在与项树荣探讨。 这是上级领导考虑的事,我们只要抱住娃儿不哭就行了。项树荣不以为然。 竺可明突然想起一件事:呃,我从县政府办公室的信息快报上看到一条信息,说有一位姓李的老板在大坪坝发展了五百亩甜玉米,情况如何?我们去看看。 正戳在项树荣的心伤上,他迟疑着回答道: 路太远了,天气又大,改日再去看吧。 竺可明执拗地说:没关系。 乡长要坚持看,项树荣不好再拒绝,边走边颇费斟酌地向竺可明汇报了这个项目的由来。 这是一个农村产业化调整项目,乡里十分重视,贾书记亲自抓,《两河日报》曾以调整农村产业结构的样板为题予以热情报道。具体操作是一个叫李红志的老板,以每年每亩二百元的价格,租种农民土地;被租种了土地的村民,给李老板打工,二百元一月。村民们听了,扳着指头一算,划算,积极响应;特别是外出打工丢荒了地的村民,等于干捡钱,更是举双手赞成。俗话说,林子大了,啥子鸟儿都有。李红志地要租成片,个别夹插在中间的村民借此抬高租地价格,至少要二百五十元一亩才愿意租。贾书记把做通村民工作的任务交给村上:这是对待调整农业产业结构的态度问题,要当作政治任务完成。针对少数人从中作梗,项树荣和村上几个干部分工,挨门挨户做思想工作,嘴巴说起了血泡子,总算协助李红志一家一户地签好了租地合同。 他们来到了甜玉米项目地边,竺可明一看,偌大的一片玉米,高的齐大腿,矮的只有尺多深。叶子黄焦焦的,像营养不足的嫩娃儿胎毛,相当部份半皮叶子被太阳烤煳了,地面上连野草都不生长。竺可明皱起眉头问:这个李老板采没采取过抗旱措施? 项树荣说:开始李老板还请了一些人到河里挑水抗旱,但越抗越旱,一算成本,一挑水要投两元半钱,还不如不抗。后来李老板就放弃了。 竺可明问:秋后咋个跟农民兑现合同呢? 项树荣说:我们已感觉到这是一个问题,李老板现在已经脚板底下抹猪油溜了,农民们得不到土地租赁费,也得不到干活路的钱,意见很大。 竺可明说:要想办法把李老板找到,有钱钱打发,无钱话打发,妥善解决好这个问题,不能让农民的利益受到损失。 太阳走进一片橙黄色天光里,只显现出一个晕乎乎的影子,山蚊子牛苍蝇到处乱窜,瓤瓤风都没有一丝儿,竺可明、项树荣大汗淋漓。走到一个斜坡前,项树荣劝竺可明歇一口气,竺可明四下里望望,说抓紧时间多看一些地方吧。 顺着大坪坝南缘,他们梭下一个山坳,来到麻柳湾。竺可明站住了,左左右右地看了半天,十分欣喜地对项树荣说:你注意到没有,这里是一个修水库的好地方。 项树荣点头应承道:嗯。还是七几年,我们就想在这里修一个小二型水库,从小梁子打一个隧道,把山那面烟子洞的水引过来,解决大坪坝的用水问题。 咋个没有修呢? 后来田土承包了,就没有干了。 哦。竺可明点点,爬在麻柳湾那砣大石包上进一步察看。这里确实是修水库的好地方,两面是高高的山峦,海拔不低于一百五十米,呈撮箕形。竺可明转动头颅四下观看了一阵,又蹲下身子,猫着一只眼睛,伸直右手,捏起拳头,翘起大指姆用眼睛目测地形,一面看一面在心里盘算:这里修水库至少可以形成三千平方米以上的水域面积,库容不低于一百二十万立方米。 这山湾里有多少亩熟田熟土?竺可明问。 二百二十多亩。 住着多少户人? 十二三户,四五十人。 大坪坝村有多少亩田呢? 二千八百一十亩。 隧道从哪里打呢? 项树荣指着几棵蔫鸠鸠的草像癞毛一样立着的荒芜的山包说:那个山埂子就是大山坡,背后就是烟子洞水库。打隧洞就从大山坡的那个地方打。他指着一个山凹处说。 竺可明问:烟子洞蓄水多吗?我看过县境地图,这地方不是我们县的地盘吧? 烟子洞属丽江县地界。那个地方水源好,有一个二十万千瓦的水电站,再干旱的年月,只要放上五个龙眼的水,就能解决那个片区的用水问题了。烟子洞总共有十八个龙眼的水。我们只要能引三个龙眼的水,整个大坪坝的用水问题都能够解决。 隧道要打多远?竺可明进一步问。 项树荣说:没测量过。 竺可明微微颔首道:这里建水库确实有着许多优越的有利条件,搬迁量小,占的田土面积也少,并且淹没区内大多是荒山坡。新建小型水库每一立方水七元左右,在这里修一个蓄水一百万立方米的小二型水库,需要七百万元,但这里地理位置好,估计二百来万就能修好。每亩用水三百立方米,解决三千亩田的用水,剩下的做人畜饮水,完全可以解决大坪坝的用水问题。他埋头在笔记本上写了一会儿,抬头道,影响大坪坝生存发展的根本原因是严重缺水,修水库是解决大坪坝缺水的最好措施。我建议你们在这里修一个水库。当然,修不修一切取决于你们。是不是召开村两委会讨论讨论,有没有修水库的可能性,大家愿不愿意修?再广泛征求群众意见。如果你们认为这地方可以修,又愿意修,就迅速提出报告,交乡党委、政府研究,再找县上水利局立项。只要论证来这地方可以修,你们的积极性又很高,我全力以赴帮助你们。 等一会儿我就去找袁主任商量。项树荣说。 竺可明把本子揣进提包里,望望天色,太阳已经落山,天光变得晦暗起来:怎么样,回家了吧? 项树荣说:你呢,天都要黑了,你到我家里住吧。 竺可明笑笑:我到谈和兴那里看一下再说。 我陪你一路去。 竺可明说:算了吧。你能不能争取今天晚上召开村两委会,专题议一议修水库的事? 项树荣想了一阵,说:可以。 竺可明高兴道:那我就等着听你的消息了。言毕,扯开脚步朝谈和兴家里走去。 第七章 大坪坝民风淳朴,哪家修房造屋,婚丧嫁娶,你不用请,邻居们自然会来帮忙。一个人的人缘好不好,就看你有事时帮忙的人多不多。谈和兴在大坪坝众人眼里,有两点让人喜欢,一是爱穷开心。栽秧打谷大家累得喊爹喊娘,他来两句俏言子:老婆不要讨广东婆,屙尿就像开缺口,打屁尤如吹海螺。或者念一段日白歌:三十晚上大月亮,偷儿起来偷尿缸,聋子听见跑得响,瞎子看到翻院墙,哑巴喊声逮到起,吓得偷儿心发慌,跛子跟到撵一趟,手头拿根木棒棒,一把抓住他头发,原来是个光和尚。要不,就扯声巴气地吼两句秧歌:那十七八岁嫩冬冬的娇连儿哩。逗得大家哈哈大笑。再一点就是肯帮忙,他懂厨艺,会办九大碗,哪家有大凡小事,一定看得见他来帮忙的身影。因此,谈和兴在大坪坝人际关系不错。与袁月书打官司,大多数大坪坝人认为袁月书有背膀,买通了县法院,所以谈和兴打不赢。两年多不断上访,很多人都劝他算了,他不,大家除了摇头叹息一声,表示同情外,也帮不上啥子忙。谈和兴忙着县里、市里、省里上访,天马行空独来独往,虽然他帮忙和听他穷开心的机会少了,与大家的关系似乎渐渐疏远和冷淡了,但大家还是记着他的,看到或听到说他房子烧了,你扛一根树,我拿一根竹,他舀一碗米,从物质上支持谈和兴;没有东西拿的,你捏锄头,我提撮箕,自觉地来帮谈和兴清理烧过的屋子。主要劳动力外出打工去了,来帮忙的老的老小的小,但大家忙了一个下午,还是基本上把灰烬渣滓清除干净了,一个二个昂起灰斑鸠一样的脸看看太阳,已经落山了。一般习惯,帮谁家的忙,谁家都要割肉打酒办招待。这时的谈和兴,不要说割肉打酒,就连水都没有一口给大家喝。大家同情谈和兴,纷纷向他告辞:走了,我明天再来。 望着乡亲们为他累得汗水一身泥一身的样子,谈和兴百感交集,眼含泪花,说不出话来,对大家频频点头,表示谢意。 这时,一个汉子,披着暮色,满头热汗,大步流星地赶来了。 大家一看,是竺乡长,非常吃惊。 谈和兴更是震惊! 乡亲们好。竺可明招呼了大家一句,房前屋后看了一圈,见被清除得干干净净,竹子树子堆了一大堆;一间房子也盖了上草,说明谈和兴今晚上不会住露天坝了。他很激动,站在屋门口,声情并茂地说:乡亲们,真的是远亲不如近邻啊。今天老谈家里不幸失火,你们邻里相帮,大力扶助,让我感动。我代表老谈,也代表乡党委和政府,真诚地向你们表示感谢。他恭恭敬敬地向大家行了一个九十度的鞠躬礼。 禹莽子伸手阻拦:要不得,要不得。 梁二娘:竺乡长,你想折我们的阳寿啊? 谈和兴的眼泪水一滚就出来了。他忙背转身,用手一把抹掉。 竺可明的目光如一阵凉风,缓缓拂过大家脸面:乡亲们,今下午麻烦了大家,明天还要继续麻烦你们啊。我看了,大家送的竹子、树子,做椽子完全够了,主要还差一点梁和檩子,大概十四五根树子。谁家里有,你们支持扛来,该多少钱,先记下账,今后我来结账好不好? 大家一时无语。大坪坝一来是死黄泥地,二来干旱,根本不如何生长树子。过一了会儿有人出点子:风洞湾张树生是做树子生意的,给项支书是亲戚,找项支书出面去赊,肯定能给面子。 竺可明点点头:那好,我找项支书落实。还有瓦的事,有谁能帮忙? 谈和兴说:磨子坳有一家砖瓦厂,我想办法去赊。 竺可明说:没关系,袁主任那里有一点钱,可以现钱去买。呃,没有看见袁主任呢?他走了? 禹莽子说:今下午还没有见过他的影子。 竺可明突然想起石嘴子谈和兴揪着袁月书衣领骂的情景,看来两人有很深的隔阂,我不晓得,还安排他来负责老谈的房屋重建,他也爽快地答应了下来,看来我用人不当。目送着帮忙的人渐渐走了,他掉过头,对站在一旁的谈和兴说:老谈,今天晚上我在你这里住一晚上,欢不欢迎? 谈和兴百感交集,搓着手四下张望。他心想竺可明来看一看要走,很碍难地想:这正是找竺乡长单独摆谈的好机会,想挽留,这吃不成吃住不成住的样子,咋个好意思挽留呢?没想到竺可明主动提出要在这里住,他一时不晓得咋个回答:好啊,只是—— 竺可明看出了谈和兴的忧虑,微笑着说:没关系,你能吃我也能吃,你能住我也能住。 这当然是谈和兴巴望的事情:只要竺乡长不择嫌,我也想找你摆一摆龙门阵。 正在这时,叫叫王扭着秧歌走来了。 她今天一直都是云里雾里的,后悔自己不该躲懒不挑水沾染上袁月书。从内心讲,叫叫王瞧不起袁月书。上午袁月书送水来,她只有惊奇,没有感激。看到袁月书像一个饿慌了的人,围着大白馒头口水长流的样子,叫叫王心里好笑:我是随便委身于人的贱货吗?大坪坝好几个人,见毛子外出打工走了,都猫见了鱼一样跟着转。有时候她也确实有点熬不住,想入非非的,但害怕事情暴露了毛子打她,就告诫自己:我要做一条鱼缸里装着的鱼,让馋猫些看得到吃不到。但这也确实给名声带来影响,袁月书从自己家里出来,被禹莽子挡了正着。虽然袁月书没有沾上腥,但一个男人,从一个独居的女人家头钻出来,黄泥巴落进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她觉得有一点值不得。想起好朋友谈和兴的媳妇邱兰兰,她家头失火,自己看都没去看一眼,真的对不起邱兰兰。听说谈和兴去跳水,她的心提到了嗓眼子上去了。幸好没跳成,她放下心来,给谈和兴提去一袋米,本想帮谈和兴做一下午事,舒家媳妇带口信来有急事找她。刚才回家,听说新来的乡长,天都快黑了还来关心谈和兴的房屋修建,心细的女人,涌上心头的第一缕意念是,这谈家被火烧得一干二净,要是竺乡长不走,他拿啥子招待这么贵重的客人啊。我得去看个究竟。 果然有一位汉子,穿着一件汗渍斑斑的背心,在同谈和兴说话,想必就是竺乡长了。叫叫王也不诧生,主动喊了一声竺乡长。 竺可明早看见了这位穿着粉底蓝碎花连衣裙的少妇,上午在竹笼笼头问到谈和兴家庭情况的时候,项树荣说谈和兴有一个媳妇,到外地打工去了。难道是她听说家里房子烧了赶回来了? 这是邻居、我媳妇的好朋友代学连。谈和兴介绍说。 竺可明庆幸自己刚才没来得及问出口,礼貌地招呼道:你好。 叫叫王嫣然一笑,掉过头问谈和兴:谈大叔,我来赶夜饭,吃啥子好的哟?其实是探虚实,看谈和兴拿啥子招待竺可明。 你取笑我了。谈和兴脸色很狼狈,叫叫王和乡亲们送得有米来,侯一良帮着挑来一挑水,菜哩,地头的干死了,家里只有没被火烧着的半罐泡萝卜。他听竺乡长要在家里住一晚上,正愁着不晓得咋个办,偏又遇上叫叫王哪壶不开提哪壶。他想了想,把叫叫王拉到一边,说:你家里有肉没有,借一块给我。 叫叫王说:有。借啥子哟,我去拿一块来就是。说着,很快回家拿来一块腊肉,十个鸡蛋,一把血皮菜,顺便在田坎上扯了一把摘耳根。来时见谈和兴在淘米下锅,竺可明在烧火,忙说,你们去摆龙门阵,我来煮。 谈和兴想到晚上的住宿,只有一张架架床,是黄二娘送的,竺乡长咋个住呢?只有用竹子去绑一张,我和小山睡,竺乡长睡架架床。于是,谈和兴说:好,你来煮嘛。 小花汪汪汪地叫了起来。有人来了,是村支书项树荣、村委会副主任席光辉、会计李向西。谈和兴把他们迎进屋,不好意思说:你看项支书,有站处无坐处。边说边拉过一条下午用一块板子钉来临时坐的所谓板凳让坐。 项树荣说:没关系。我们来给竺乡长汇报工作。 谈和兴听他这么说,找出准备帮助他绑竹床的竺可明,说村干部们找你。 项树荣三人跟进内屋,见竺可明一手拿着一根竹子,一手举着一个煤油灯,一问是绑床,就说,绑啥子哟绑,等一会儿竺乡长到我家头去住。 竺可明说:已经给老谈说好了,就住他这里。 席光辉说:他这里不好住。 竺可明回答道:老谈住得下去,我就住得下去。 席光辉说:我家头有一张空床,送给谈和兴,等一会儿我弄过来。 项树荣略为迟疑,打开电筒四处照了照,见只有一张架架床,上面放着一张旧草席,没有蚊帐。他拉过席光辉和李向西,小声地商量了一阵,最后定下由李向西落实两笼蚊帐、一张席子、两个枕头,负责给谈和兴送过来。 竺可明为村干部们的细心和周到表示感谢。想起同项树荣一路看旱情分手时,给项树荣交待的一件事情,他问道:呃,项支书,我让你们晚上开会,讨论一下对修水库的看法,没有开? 我们就是来给你汇报这件事的。都准备开,袁主任病了。 竺可明沉吟道:哦,怪不得让他负责老谈家修房子都没有来。那就改天开嘛。 叫叫王手脚麻利,不一会儿就把饭菜弄好了,一大盘腊肉,一小碗炒血皮菜,一碗漤摘耳根,一小缽蛋汤,半碗泡萝卜,摆在一张小方桌上。招呼竺乡长谈大叔吃饭了。 谈和兴客套着邀请项支书、席主任、李会计吃饭。他们说早吃过了。竺可明玩笑道:吃过了就看我们吃嘛。项支书说你们慢慢吃,我们走了。 席光辉、李向西办事比较利索,竺可明、谈和兴刚吃过饭,就送来了床、蚊帐等东西。  竺可明协助谈和兴安好床挂好蚊帐,小山爬上床就要睡觉,花眉花脸一身泥沙。谈和兴忙看竺可明的脸,见挂着微笑,不好意思说:让你见笑了,这就是没得水的苦处。 竺可明说,大坪坝是要想办法解决水的问题才行啊,不然,干死庄稼事小,干死人就恼火了。 竺乡长、谈大叔,我走了。叫叫王收拾好碗筷,见竺可明和谈和兴在内屋说话,不好意思进去,在堂屋门口打了一句招呼,打亮随身带的电筒走了。 人最怕理解。不理解时,他有千张嘴巴争着要向你诉说;一旦理解,滿腹心事又无从说起。此刻的谈和兴正是这样。从内心深处,他已彻底消除掉了对竺可明的心灵壁垒,觉得这是一位很特别的领导,不像以往到大坪坝来的官们,来就和村社干部搅在一起,吃吃喝喝,拉拉扯扯,群众给他反映问题,嗯嗯啊啊装猪叫。他鼻子酸溜溜的,真想把这两年积压在心中的委屈和怨恨,竹筒倒豆子一样全部倒出来,又怕竺乡长劳累了一天,影响他休息。 我们摆摆龙门阵吧。竺可明说得淡淡的,坐下床边,望着谈和兴。 又是一个令谈和兴没有想到的。他不好意思找竺乡长摆,竺乡长却主动要找他摆。于是,他坐下床边,说:我也想找你摆哩,只是狗啃南瓜,一时找不到下口之处。 竺可明单刀直入,开口就往要害处说:老谈,恕我直言,你今天跳水是跳给我看的。 谈和兴吃惊地抬起头,死死地盯住竺可明:你咋个晓得? 要是今天我不来,你肯定不会去跳。竺可明说。 谈和兴对竺可明一眼洞穿他耍的小把戏感到由衷地佩服:你的眼睛毒。逢真人不说假话,我最见不得你们当官的,一来就搅在一起,我是试一试这样做能不能打动你。能打动,说明你和我们老百姓是一条路上的人;打不动,说不定我真的就跳下河里去了。 竺可明微笑着说:你考验我啊?屋里很闷热,他牵起背心抖了抖风后接着说,我下午就想好了今晚上到你这里来住,一来是看房屋重建的进展,二来我刚到乡上,听人说你是个老上访户,就想今后有机会找你摆一摆,看你这个老上访户心中究竟有好多委屈,没想到来大坪坝就遇上了你烧房子。好吧,今天晚上有的是时间,你就敞开心扉尽管说。 谈和兴见竺可明发热,起身找来一把扇子递给竺可明,自己也找了一把扇子扇起来;仿佛扇开了岁月的尘埃,两年来的种种人生际遇,从心底滚滚涌出…… 他声音低沉地讲述了袁海平打死谈天一、只被判了八年徒刑的经过; 他情绪悲愤地讲述了为了给儿子伸冤,在上访过程中吃过的苦头。 听听这两件事,看气不气得死你。谈和兴愤恨不已地说,上访了这么久,芝麻大的一点效果都没得。去年十月,听说市委万书记要来乡上检查党群关系,我觉得这是一个向上级反映情况的好机会,你不是检查党群关系吗,现在我们群众,对一些干部,正有一肚皮怨气找不到地方发。我们有三个人,都是老上访户,想方没法打听到了万书记来的时间,地点。到了乡上,乡派出所焉所长,站在去乡政府的路口上截住我们,说乡党委贾书记安排他给我们联系,市委万书记来,要找部份群众座谈对基层干部的意见。乡上把我们列入了征求意见对象,他昨天给我们带来通知,收到没有?我们说没有。他说,幸好你们来了,不然就误大事了。说着把我们领进乡上一间会议室,让我们喝茶吃花生等着。好吧,我们就耐心地等。等了半个多钟头,清静风烟的,觉得不对,是不是把我们软禁了?就问焉所长。焉所长说,书记、乡长正忙着准备汇报材料。等了一个多钟头,听见车子叫,焉所长说书记来了。没多久,进来几个人。乡纪委熊书记指着一个戴着宽边眼镜、鼓着一个癞哈蟆肚皮的人,说这是万书记。我很奇怪,万书记来,乡上的书记、乡长咋个不陪同呢?万书记笑眉笑样的,他让我们坐下,说这次来主要是听大家对基层干部意见的,你们有啥子意见尽管提,不戴帽子,不抓辫子,不打棍子,不秋后算帐。我们去找了几次都没找到的大领导,大老远的下乡来听取我们的意见,心里的气一下就消了一大半。我讲了儿子被人打死,法院枉法乱判,四处上告无门的事。万书记在本子上勾勾划划的,我发言完了,他从本子上抬起头,问我没有啦?然后说我反映的问题很重要,他要高度重视,要找有关部门核实我儿子案子的情况。如果真的司法部门徇情枉法,他一定要严肃追查,认真处理。我心头好感谢哟,认为遇到青天大老爷了。哪里晓得,那个人是万书记,不是市委的,是县头一个啥子直属机关的;市里的万书记,由县、乡那些当官的陪着,到青龙村打了一个逛逛就走了。我们受胡弄了 ,谈了半天等于一锅白水。 还有更气人的事。后来我到市头上访,想找那位万书记,说县上有人冒充你,胡弄下面老百姓;书记都敢冒充,还有啥子事情那几爷子不敢胡来?结果门卫大门都不准进。我简直想不通,现在的领导干部,像防老虎一样防备我们,你说我们有了冤屈向谁去说?今天上午我说了一句气话,乡里、县里、市里的干部都是一群狗官,你不要见气。我也知道这句话不对,是少数人在那里乱来,一颗耗子屎,打烂一锅汤;在气头上,我说话就分不清高低了。 记得上访万书记那天,我正在感冒,脚酸腿软的,站都站不稳,虚汗直冒。找万书记不让进大门,我就去找市纪委王书记,你们的干部在下面胡作非为,你们要好好管一管。纪委办公室的同志说王书记参加市创建省级卫生城市的会议去了。我想歇一夜,第二天去找他。身上仅有几块钱车费了,只好歇街头。十一二点钟光景,来了一辆面包车,停在我的面前,喊我上去。我昏头昏脑、迷迷糊糊的,心想这几爷子是不是看见我晚上歇街头冷,发善心给我找住处,懵懵懂懂地上了车。瞟了一眼,车上还有几个人,穿得稀流烂滴,一身油块块,一看就是叫化子。我管不到啷多,找了一个位子坐下,头往靠背上一耷,就云里雾里了。不晓得过了好久喊下车了,我昏昏浊浊地下去,开车的司机从车窗头伸个半个脑壳打招呼:哥儿们,通城市比两河市好,祝你们在这里运气好,发洋财。一轰油门跑了。不是给我安排住宿的?我迷迷怔怔望着车屁股问。同车的一个老头儿说我,你做梦娶婆娘,尽想好事。两河市要创省级卫生城市,省里要来检查了,城管部门把我们叫去大鱼大肉饱餐了一顿,就把我们装来倒在别的城市去,这种事我遇到几次了,你还想给你找住的,死等去嘛你。有这种事?我耳朵嗡一声响,就昏倒在了地上。不晓得过了好久,听见一个打雷的声音,接着就是瓢泼大雨。我冷醒了,睁开眼睛一看,天刚蒙蒙亮,看身上,刚过的洒水车,洒了我一身水。我该咋个办啊?又气又饿又没有几分钱,最后是去医院卖血回家的。 竺可明静静倾听着谈和兴伤心悲痛的倾诉,油然想起自己的二哥。竺可明的老家在农村,二哥发愤读书,想鲤鱼跳龙门。当时刚刚恢复高考制度,要成绩上线,政审合格,才能被录取。二哥经过努力,成绩上了大专线,但家里贫穷,没有条件请生产队大队干部吃喝,生产队大队干部找借口,说家里小资产阶级思想严重;二哥不安心农村,一心想朝外面钻,思想动机不纯,硬是把二哥卡了下来。二哥晓得后气慌了,去找生产队长说理。队长理都不理他,扛着锄头往外走。二哥急了,伸手拉队长,队长给二哥推去。二哥冒火了,一皮砣给队长打去,眼睛给他打伤了一只。二哥被抓进了县公安局,结果以故意伤害罪被判了两年徒刑。想到这里,他鼻头子一酸,眼睛一下潮湿了。他竭力控制住自己感情。没听见谈和兴述说的声音了,抬头看去,见他被光线很暗的油灯釉成的铜红色的脸上,两颗亮晶晶的眼泪水,蛇一样穿过脸颊,谈和兴正伸手去抹。他很同情谈和兴的不幸遭遇,很愤恨那些胡作非为的人: 我相信你说的这些是事实。现在社会上也确实存在着很多不尽人意的地方,甚至污七糟八的事。像你说的这种伤天害理的事,他们完全干得出来。但是,你要相信,这样做的人,毕竟是个别少数,我们党也在大力查处这些与党纪国法不相容的人和事,迟早会给你一个公道的答复。 谈和兴稳定着情绪说:我相信,胡作非为的人肯定是少数;要是多数,共产党不早就变天了?我为啥子倾家荡产走投无路了还要去上访?就是对共产党还没有失去信心,就是要让共产党知道,你下面有一些人在那里为非作歹、草菅人命,不尽早清除掉,慢慢发展下去,总一天党要变色国要变天。说老实话,开头我是为了个人恩怨去上访,现在我就是为了这个想法去上访。 我理解你的心情,你没有因为少数人抹黑了党的形象就不相信党了,作为党的一名基层领导干部,我向你表示由衷的敬意。 敬意,只要那一些王八蛋不把我往死里整就行了。真的,我都不清楚现在有一些当官的咋个那样怕上访群众哟,你看嘛,上级领导到市里县里来,要不市里县里召开一个啥子重要一点的会议,只要你多上访过几次的,他们都要派干部甚至公安人员,像瘟神一样暗中把你监视起来。哼,你防民如虎,越怕上访我越要上访,当肇堂乌棒肇你的堂子,叫你烟都烧不燃。 竺可明忽然意识到,群众真的把上访当成一件工作、甚至当成一种职业来做,这就可怕了。你还要上访吗?竺可明问。 说不清楚。人心都是肉长的,你都这样关心我,我再要去上访,就对不起你了。反过来想起上访吃过的苦头又气不打一处出,又想坚持上访到底。真的,上访现在成了我们反对那些不把老百姓当人看的最后一种办法了。 我争取不让你再去上访。竺可明语气坚定地说。突然感到脚背有一点痛,叭一巴掌拍去,把手凑在灯光下一看,是一只吸血的蚊子,被打成了一团肉酱…… 第八章 晚上项树荣给竺可明汇报袁月书生病了,真的病了吗? 真的,思想病。 晌午,他和竺可明、项树荣一道,把谈和兴送到家里,一切停当后才蔫耷耷地回家吃饭。刚启步,富财抢先他半步走前面,袁月书想都不想就给它一窝心脚。富财猝不及防,抬头看主人,恶狠狠的眼神,忙畏怯地让开路,见主人走过了,才小心翼翼地跟在后面,不敢再有丝毫趱越。 袁月书觉得今天是这一辈子活得最窝囊的一天。正要同叫叫王成就好事,被禹莽子打搅,鱼没吃着,沾了一身腥。请竺可明到家里吃饭,人家不来,有意驳面子。在河边上,竟被谈和兴当着乡长、当着万众人的面揪着衣领骂。我恨死你了,谈和兴,你还要死来吓人,脱祸求财,怕球你不死,这一两年来扭着到县里、市里、省里告老子的状,堂子得你肇完了,你早该死得了;你一天不死,我一天不得安宁。 一只芦花鸡婆在敞坝边上找吃食,富财去杵了它一嘴,意思是逗着玩。芦花鸡婆吓得扑一声往前窜,撞在袁月书脚杆上。袁月书正找不到出气的地方,从地上捡起一根竹棍子,不分清红皂白就给富财胡乱抽去,富财被打得呜呜直叫。 暴牙齿婆娘从灶房头出来,见袁月书打狗,忍不住说道:你把它打死来七(吃)吗? 袁月书横眉立目:关你球事。 兔逼慌了都要绞(咬)人。把富财打反火了,绞(咬)着你就安逸了。 袁月书还不解气,还要追打。从外面耍了回家的儿媳妇光秀丽,摇着一把棕叶子扇子,站在大门口制止道:不要打富财! 袁月书迟疑地站住了。如果婆娘的话可以不听,媳妇光秀丽的话则不可不听。儿子出事,被判刑八年,让她守八年活寡,他觉得实在对不起媳妇,凡事都顺着她。但今天确实气惨了,他装做没听见,仍然追着打狗。 狗是光秀丽从娘家捉过来喂的,虽然整天跟在袁月书屁股后面团团转,但主要是光秀丽和暴牙齿俩人经佑。光秀丽叫袁月书不打了还要打,摇着扇子走过去,将他手中的竹棍子一把抢了,嘡一声丢在檐坎上,白了袁月书一眼,进屋去了。富财一跛一拐走到檐坎上趴下身子,满眼的畏怯与哀怨。浑身汗水的袁月书在太阳坝坝头发了一会儿神,闷闷不乐地走进家门,瞟了一眼桌子上快要凉了的饭菜,进睡屋像一堆烂肉撂到床上;尽管很热,他连扇子也没扇,郁闷地想:这究竟是咋个一回事呢?以前自己在大坪坝风风光光,人模人样,村民们都很信任我,有啥子急事难事,都爱找我解决;谁家有红白喜事,都要请我坐上八位。自从儿子袁海平出事后,自己就活得窝窝囊囊,狗模狗样的了;乡亲们见了我,像耗子见了猫;有急事难事,不是万不得一,不会跨我的门坎。儿子出事时,开始都想让他认罪伏法算了,可又是独根根,这样就断了姓袁的的香火,找乡上贾书记帮忙,贾书记关系广,三下五除二就把事情摆平了,只判了儿子八年有期徒刑,保住了袁家香火。可是,从此自己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走在大坪坝人都是虚飘飘的了,说话没有份量,指挥不灵验,脾气也越来越变得暴躁起来。天下没有白吃的大米饭,人家伸手帮忙,全靠礼品搭桥,金钱开路。初略地算计一下,乡里贾书记那里上万元;小二娃林三娃更是一条喂不饱的狗,说好帮着把袁海平的事摆平后五千元钱一次了断,事情过后多次节外生枝,这里冒出一个关系要打点,那里冒出一个关系要应付,完全把我当磨子来推。钱啊,天上不落,地上不生,纯粹靠种粮食和养点鸡牲鹅鸭,能卖几个钱?只好挪用群众上交的税款、计划生育超生罚款、有关提留款项。这些要是被检查出来,就猫吃糍粑脱不爪爪。为了保娃儿一命,自己又搭进去坐牢,想起都让人害怕。又来了一个新乡长,第一次来就暴露了啷多问题在他的眼皮底下,肯定给他造成了不好的印象;要是有群众一检举,他来一清查,自己不就完蛋了?妈的,纯粹是老子的克星。 想起婆娘暴牙齿,袁月书更是气不打一处出。暴牙齿是新安镇人,小时候吃的是国家供应粮。以前,乡下人能找一个吃国家供应粮的,是一件石破天惊、江河倒流的事。暴牙齿其貌不扬,个子不高,身材单薄,又是暴牙齿寡骨脸,在乡场上嫁不出去,经人介绍,才下嫁虽说偏僻、但是家境较好的袁月书。袁月书不愿意,老汉冷着一张马脸,恶狠狠训斥他:你娃娃懂个球,讨婆娘只要是女人,只要能生娃儿就行了。何况人家吃的是国家供应粮,你祖宗八代还没吃过国家一颗这种粮食哩,长袁家脸面的事你不干,你要干啥子?为了给袁家挣面子,他屈从了老汉的意志。 这辈子他与暴牙齿只亲过一次嘴,洞房花烛夜亲嘴就被挂了舌头,从此以后再不亲了。想起这些事心头就裹气,裹气就想打人摔东西。因此,袁海平小的时候,暴牙齿身上经常青一块紫一块的,家里被他砸得摔得来没有一件像样的东西。幸好后来找着野食吃了,来自家庭的浮躁才得到一些抚慰。是咋个找着野食吃的呢?那时还是生产队,作为生产队长的他,从公社开完三级干部会回家,天完全打鸡麻眼了。他从大山坡梭下大坪坝,突然听见土壁里的胡豆笼笼在窸窸窣窣地响,住脚一听,见一个女人正翘着屁股在偷胡豆。他轻脚轻手地走过去一声断喝:哪个?正偷得欢的女人,看见突然出现在面前的袁月书,吓得浑身簌簌打抖。偷生产队的东西,只要被逮着了,至少要扣一家人一个月的粮食。本来家里就没得吃的了,还要被扣掉一个月粮食,不该饿死啊!她突然下跪在袁月书的脚下:我不对,家头的娃儿头发都饿脱了,你放了我吧。袁月书正颜厉色:都放,胡豆不被偷光?女人一脸绝望,慢慢地扒掉衣裳裤子,一抱抱住袁月书的双腿:你行行好,我儿子儿孙都记得住你的大恩大德。袁月书的脸色风云变幻,暴牙齿身段子干瘪得硌人,同眼前这个女人相比,简直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上。他自持不住,粗鲁地把那女人按在了身下,体会到了在暴牙齿那里从来没有体会到的感觉。从此他们相好了。学会了体会女人味道,才有不老的春心被叫叫王两句话挑逗得按捺不住的事,才有向叫叫王献殷勤送水上门的事,才有被禹莽子李耗子故意肇皮的事。 下一步咋个走呢?那天到乡上贾书记那里去,贾书记很高兴。原来那位姓汤的乡长,总给贾书记尿不到一个壸里,双方都动用了很多关系,总算把姓汤的挤兑跑了。贾书记喜笑颜开,拿出一瓶五粮春,单独要给他喝两杯。他受宠若惊。喝酒时贾书记说,新来的乡长姓竺,叫竺可明,曾经在凉桥乡当过乡长,犯了错误后在县农业局当工作员。贾书记知道竺可明的脾气,这个人温顺,心眼少,只知道埋头干活,加上犯过错误,他肯定驾驭得住;绿林乡这个堂子里,他说了算。真像贾书记说的这样就好;要是竺乡长也像汤乡长一样,不给贾书记尿到一个壶里,自己咋个办呢? 特别让他担心的是,儿子袁海平打死余天一的事,跑坏腿,累断腰,费了好大功夫才把事情摆平。可是谈和兴不服,说杀人赏命,自古一理,扭着到省、市、县各级去告状。要是这个新来的竺乡长听信了谈和兴的鬼话,做思想工作让梁明阳推翻供词,把这个案子翻转来就惨了,县法院李法官讲,袁海平真的按余家提供的情况判决,不说枪毙,无期是咋个也跑不脱的。袁海平这小子也不努力,结婚两三年娃儿都没让老婆怀上;要真是把这个案子翻转来,袁氏门宗肯定断香火了。 生病噢(了)?暴牙齿走到床前,关切地问。 思维陷入一片混乱的袁月书,睁着两眼定定地望着蚊帐顶上胡思乱想着,对暴牙齿的问话理都不理。 是不是中噢(了)暑,我到青龙村喊胡医生来给你看一下。 你少开点腔,会把你当哑巴卖了?袁月书突然翻身坐起,吼了暴牙齿一句,又气乎乎地倒下床,僵尸一样挺着。 好心没有好报的暴牙齿,迷怔怔地在床前站了一会儿,嘴唇歙动着想说什么,但啥也没说,走出屋,舀了一碗饭,倒在狗槽里,撮起嘴唇嗾、嗾、嗾地唤了两声,躺在屋檐下的富财听见了,艰难地爬起身,来到狗槽旁,对暴牙齿摇了摇尾巴,一头扎进狗槽里,狼呑虎咽起来。 暴牙齿亲昵地拍了拍富财的头,干瘦的五根指头手从富财的头部顺着脊背游向尾巴,把被楠竹桠枝抽乱了或直立或蓬乱的毛抹平整,不禁同病相怜,悲从心生:我给你一样,都不谢(是)袁家人的下饭菜。愣了一阵,转身进屋,对光秀丽说:去喊你老汉起来七(吃)饭。 靠着门枋看敞坝里鸡啄食的光秀丽,二话没说,扭身走在袁月书的睡屋门口,略带抱怨地喊道:吃饭了! 袁海平坐了牢,袁月书最虚火光秀丽提出给袁海平离婚,那样,袁家就鸡飞蛋打,人去楼空了。因此,凡事他对光秀丽都忍着让着,尽量顺从她的意志,突出她的家庭地位。暴牙齿摸透了袁月书这一点,凡她喊不动袁月书,或有啥子事情需要袁月书出主意拿办法,都让光秀丽出面,百分之百地一说一个准。 可是这次,暴牙齿的招法不灵了,听了光秀丽的喊声,袁月书还是没起床吃饭,但却在床上翻了一个身:从仰躺翻成侧卧。翻个身,谈和兴的模样又情不自禁地出现在眼前。被谈和兴揪着衣领骂的时候,他的脸上像搽了海椒水一样火辣辣的,算是把祖宗八辈的脸都丢尽了;不是姓竺的在场,借一百个胆子给谈和兴,他也不敢这样大胆放肆。还不信任我,把我排开,不让我陪他看大坪坝旱情,安排我给谈和兴修房子。干脆下午到乡里去找贾书记汇报姓竺的今天来大坪坝的事,给他提个醒,要警惕这个姓竺的;他一竿子插到底,对我指手画脚,要我协调解决好姓谈的房屋重建和生活问题。我当然不敢公开顶撞,必须顺从他的意思,不管情不情愿,做样子也要做给他看看。村主任虽然油水不大,但只要不当了,还能在大坪坝人模人样,呼风唤雨吗?特别是挪用甚至可以说是贪污的那些款项,自己在位时,可以遮着捂着;不在位了,能遮能捂吗?必须想尽一切办法保住村主任的位子。 但转念一想,不行!我背后有贾书记站着,贾书记背后有县委宪书记站着,我怕个球!我就卧床不起,睡一下午,不给你谈和兴落实火灾后房屋重建的事,不信你姓竺的把卵子给我咬了! 他的胆子壮起来了。壮起来了就又想起了叫叫王,想起叫叫王说的今后的日子还长的话,想起叫她今天晚上留门的事。他心一横:下午睡觉,擦黑就到叫叫王家里去开洋荤,然后再到乡政府去找贾书记汇报思想。 人就这么怪,哪怕心事再重,只要打定主意横下心,再重的心事也不重了。袁月书正是在这种心境下昏昏然睡到日落黄昏的。农村的夜饭要天黑才煮,他安排暴牙齿早一点煮,在竺可明同项树荣检查完旱情分手那个时候,他已经吃过夜饭了。正要出门,项树荣喊他晚上开会,说是竺乡长让他们研究准备在麻柳湾修水库的事。修水库?竺可明要在麻柳湾修水库?他感到惊讶。不说修水库,他还有可能参加会议;一听说修水库,他觉得事关重大,更应该先给贾书记汇报,这个姓竺的,一来就别出新裁,要捞政绩。于是,他以生病为由断然拒绝了。项树荣离开后,袁月书换了一件灰衬衣就往叫叫王家里溜,在路上还情不自禁地想了两个姿式,想贮备起来等一会儿采用。 可是,袁月书心里掀起的欲望怒涛,却因叫叫王关闭的大门而骤然冷却。他不知道,这一刻叫叫王正在谈和兴家里火钳丢了拿锅铲忙得不已乐乎,只是失望,不,是绝望地想:这个野婆娘哪里去了呢?涌起的第二个疑问是:要不要等她呢? 他决定等半小时,都等不回来,就到乡上找了贾书记;找了回来再来蒙叫叫王的夜麻雀。 有人从门前走来,肩上扛着一把锄头,从走的姿式判断是梁明阳。他的心咚咚咚地直跳,急忙闪身躲到房背后去。那里哪是人蹲的地方啊,蚊子铺天盖地,轻轻地驱打不起作用,打重了又怕弄出响声被人听见。他才品尝到:心怀鬼胎的人肯定要吃苦头,肯定灵魂不得安宁。 禁不住蚊子咬,他改变了主意:不等了,乡上去找了贾书记回来再说。走上路,有一点胆怯,才明白富财狗没给他一路,胆子小了许多。他弯腰捡起一根棍子捏在手头,好在路上杵路打蛇,然后向绿林政府走去。 第九章 绿林乡政府旁边的花喜鹊饭店,走出三个男人。那位四十挂零、个子较胖、开阔的脸盘上五官分布显得过余集中的男人,可能喝高了点,脚步有些飘。一个高矮与较胖男人差不多,长条脸的左腮帮子上有近三寸长一条刀疤、超不过三十岁的男人立即靠上去:大哥,慢点。 被叫做大哥的人举起右手无力地挥挥:我没醉,自己走。兄弟们都回家去陪婆娘刨老南瓜。 刀疤脸搀扶的意图受阻,马上更改想法:好,不扶,我们只陪大哥走回家。 被叫做大哥的人没有再坚持,在几只像得了黄肿病的路灯的映照下,敲开味美思食品店横匾下的那道板式门。一个正在看电视的比较富态的女人,将男人迎进屋,报怨道:喊你少喝点猴三尿,说不听。 被叫做大哥的人眼睛一瞪:关你球事。转身向两个护送的男人道,兄弟们请转请转。 两个男人点头说道好好好,大哥早一点休息。然后悄然消失在电灯泛起的一片红杏杏的光晕里。 别小瞧了大哥,他叫贾德远,绿林乡的党委书记。今天略为出了一口恶气,多喝了几口,但绝对没有醉。电视里,康熙皇帝正在微服私访,贾德远本想看一会儿,讨厌肥婆娘长舌根,只要多喝两口,她会像饿老鸹一样在你耳边呱呱呱的叫个不停,让你不得片刻安宁。他装着大醉,走进睡屋,衣裳裤子鞋袜一样不脱,咚一声大八字躺在床上。他知道肥婆娘刀子嘴豆腐心,会来料理他的。果然,肥婆娘打来洗脚水,唠唠叨叨地走进屋:遇到你这种臭男人,我倒了八辈子霉。蠢猪一样,记吃不记打,只要哪里喊喝酒啵,姓啥子都记不到了。她扒拉下贾德远的鞋子和袜子,将脚浸进水里,洗好后揩干放在床上,用力扳正贾德远的身体,把枕头垫在他的头下,提着水走出屋,整个过程一直在叽叽呱呱。 贾德远最近心头堵得慌,总想骂人砸东西。耗去多年积蓄,调动人力物力疏通关系,调县委办公室当主任,眼看就要大功告成,市委、市政府信访办发神经,在县委召开常委会讨论有关干部任免问题的前一天,发了一期有着市委万书记重要批示的通报。长青县上访人数全市之最,绿林乡谈和兴被作为老上访的典型列举。县常委会讨论人事任免时,县纪委李书记唱花脸:连一个上访户都摆不平,给县委、县政府的脸上抹黑的人,还能调到县委办公室当主任?分管党务的县委副书记宪同法说:我们要历史地、全面地看待一个人,不能因一时、一事的小过节就全盘加以否定,这不是我们的干部路线政策。李书记扭住不放:我不是否定他。我的观点很鲜明,贾德远必须把自己碗头的稀饭吹冷了再说。双方意见针锋相对,县委裴书记折衷处理:那就暂不讨论,先放一下再说吧。贾德远听到这个消息,五雷轰顶,半天没有回过神来。他对两个人恨得眼里喷火,一个是县纪委李书记,一个是大坪坝老上访户谈和兴。他对李书记莫奈其何,人家是县委领导嘛。谈和兴呢,辖下臣民,菜板上的肉,得想办法宰他一刀,赏他一个知道。但一个乡党委书记怎么出得了手?愁肠百结、一愁莫展之际,小二娃碰见了他:大哥,一张苦瓜脸做啥子?给嫂子俩个铺盖扯横了 ? 贾德远闷了半天:调县委办公室的事黄喽。 小二娃脸一沉,追问道,咋个的呢? 谈和兴这个老上访户坏了我的事? 我早就给你说,敲跛他一只脚杆,免得一天到晚提着一个烂布包包,装着一袋破材料县里市里到处跑得泼烦。你下不起手,说让他跑,跑断脚杆还不是白跑。不听兄弟的话,现在如何嘛。 小二娃和林三娃是乡政府旁边的村民,大事做不来,小事又不做,整天游手好闲,到处骗吃骗喝,群众讨厌这两个人,暗地里骂他们是二杆子、晃晃、混混。按理,一个堂堂的乡党委书记,无论如何也不应该和这类下三烂搅和在一起。贾德远开始见了这两个流里流气的人,也曾当面骂过他俩是混帐的东西。但经过一件事后,他慢慢改变了态度。当时乡干部的工资,县里只给一个指标,要靠乡镇税费缴纳后发;税费缴纳得上来,工资没问题;税费缴纳不上来,工资就成了大问题。绿林乡是贫困乡,干部分配到这里认为是充军,来的人一般都会不惜血本打通关系调走。五年前,贾德远从同心乡副乡长直接调到这里当乡党委书记,按照一般组织部门用人惯例,还有一个乡长的台阶,他直接越过,就是对他到困难地方来的补偿。 那是一副什么状况呢?差旅费医药费一年多没报过账,干部们三个多月没发工资了,欠的各项税费收不起来。到县里借,县财政紧张无法借,又快过年了,听见山村里这湾那坳过年猪儿杀得哇哇叫,巴望着能发点过年钱回家过年的干部们,领不到过年钱,听了心头像猫抓着一样难受,都把目光放在新来的乡党委书记身上。 干部们急,贾德远更急。他召开乡党委会议,谈出自己的想法:农民杀得起猪过年就交得起税费,何况现在外出打工的农民都陆陆续续回家过年了,哪个人身上没有一千八百?年关应该是收欠的好机会。咋个收呢?有的农民是服软不服硬,纯粹善说讲道理不行。就像有一次和几个朋友在城里一家馆子吃饭那样,菜点起很久了,催了三次服务小姐,后来很久的都上了,他们点的就是上不来。一个朋友发火了,操起一个茶杯乓一声摔在地上破口骂道:日你先人,要好久才给我们上菜嘛!全场皆惊,老板连忙过来问咋个回事,连赔不是,菜一盘接一盘很快就上好了。贾德远据此大胆地提出了一个设想:找几个当地有威信的人,组建清欠队。只要能收到款发过年钱,大家一致拥护。小二娃和林三娃由此被搜罗进了清欠队。贾德远一看这两个流里流气的人,正是不久前在乡政府旁边那家烟摊上逼着赊烟吃的人,像见了两只屎苍蝇,要具体负责组织清欠队的分管乡长把这两个人退了。分管乡长说,就看着这两个人吃饭哩。贾德远闷了一会儿:那你就看着办吧,千万不要弄出事情来。于是,乡政府、乡派出所、社会上聘来的闲散人员共同组成了四支年关清欠队。小二娃和林三娃所在的两支清欠队,有他们在中间唱黑脸,短短三天收欠七八倍于另外两支清欠队。总结经验时,贾德远深有感触:怪不得很多官场上的人,都要结交一些社会上三教九流的朋友,以毒攻毒,很多事靠非法的手段去解决,效果远远超过政策法律。大家揣着过年钱,感谢着贾德远,高高兴兴地回了家。第二年,分管乡长提出方案:生猪税采取承包的办法,包给小二娃和林三娃收。历年猪税全乡不过十一万元,他们十五万元承包出去。这样做当然是违法行为,但现在很多事情哪样又合法得很?乡村干部参与收税按理都是违法的,因为税只能由负有这项职能的税务部门去收,但税务部门一个乡才给你派一两个税务员来,坐在办公室只管开开票,他们旱涝保收,收不起来他们的工资奖金照发,乡政干部就要吃苦了,收不上来税就发不出工资,只有明知故犯,参与收税。这小二娃和林三娃也很懂窍,除了如数缴纳承包费外,隔三差五请贾德远喝二两,逢年过节生招满日也不忘红封封儿孝敬。后来群众反映大,县纪委全县通报了承包收猪税的事才停止下来。而这时,小二娃和林三娃也成为贾德远的左右二臂,有啥子事,善说不行,他只要稍加暗示,小二娃和林三娃就知道去摆平。当时谈和兴扭着上告,贾德远心里很打怵,小二娃就提出说把那老杂种的脚杆敲跛,贾德远怕闹出事来不好收场没有采纳;没想到竟栽在了谈和兴手里,他真有点悔不当初。 我们帮你出一口气。小二娃、林三娃得知贾德远没调成县委办公室后,又提出要教训谈和兴。贾德远问咋个教训?小二娃说大哥你别管,一定神不知鬼不觉。贾德远告诉他要掌握好分寸感,千万不要弄出麻烦来。 于是,小二娃和林三娃,昨天下午窜到大坪坝,伺机在谈和兴的家背后,对着檐坎上堆的柴草,安了一只眼镜镜片,运用聚焦太阳光折射原理引燃柴草,因而有了谈和兴烧房子的一幕。这种方法,确实神不知鬼不觉,一般是无法侦破的。 小二娃林三娃得知事情成功,晚上把贾德远拉进花喜鹊饭店喝酒,带有庆功的意味。 虽然,小二娃和林三娃替他出了一口恶气,但贾德远还是觉得很窝囊。一个堂堂乡党委书记,虽然不是唆使,但却容忍社会上的人,采用卑鄙手段解除心头之恨,实在有辱自己的人格和形象。所以今晚的酒他喝得不高兴,一斤多的量,只喝了四五两,就晕乎乎的了。 贾德远在床上躺得懵里懵懂,听见有人敲门,随后听见问贾书记在家没有?肥婆娘哏嘎一声打开门,对来人说:在,喝醉了。贾德远一听是大坪坝村主任袁月书的声音,想到这人每次来都不会打空手,更何况今天让他的死对头谈和兴吃了苦头,莫非他来感谢我?不禁精神一振,一个鲤鱼打挺起床,边走边道:袁主任啊?屋里坐屋里坐。这个肥婆娘,为了节约电,电扇不开用扇子。贾德远不满地瞥了一眼肥婆娘,打开电扇说:去睡了。肥婆娘还是不敢违抗书记指示,叽叽咕咕摇着扇子进屋去了。 有啥子事?袁月书不抽纸烟,贾德远自己掏出一支点着问。 竺乡长来大坪坝你清不清楚?袁月书略带神秘地反问。 贾德远说:他给我打过招呼,说到村上去看看旱情,没有说到你们大坪坝去。他到你们那里来了? 嗯。 他一个人? 跟农技站阳站长一路。 乡长下来看旱情,关心你们,好事情嘛,值得你大惊小怪的?贾德远说。每次袁月书来,提得有东西,会当着他的面,小心翼翼地放在屋角头;是红封封,会摸出来送到他手边说打二两酒喝。他扫视了一下屋角,没有东西,也没有红封封送到手边,接待袁月书的热情就有一点不咸不淡。 贾书记,你不清楚。袁月书年岁比贾德远大十岁,但你是村主任人家是乡党委书记,并且还是一个帮过你大忙的书记,因而袁月书很谦卑,将坐的凳子往贾德远面前挪了挪,把谈和兴烧房子,竺可明来了如何帮他扑火,谈和兴要跳水他如何搭救,送谈和兴的老婆上县医院,帮谈和兴修房子等等添油加醋地作了细说。 我晓得了。领导关心群众这是应该的嘛。贾德远听罢扔掉烟头轻描淡写地说。其实,他心头对竺可明才来,就帮助害得自己没调成县委办公室的人说话办事,像吞下一只屎苍蝇一样不舒服。但袁月书空手来,他就失去了表白自己观点的热情,说起话来也不阴不阳的。 袁月书转动了一下眼窝子里那两颗已经翻黄的眼珠子,满是困惑地望着贾德远,心想他咋个这样说话呢?就算他晓得了,依他的德性,这种情况下,应该大骂竺可明才对;可能是竺可明才来,贾德远要给他敷面子。下一句话我该咋个说呢?袁月书心生犹豫。 贾德远突然对他产生了一丝儿反感,因为他不喜欢袁月书眼睛盯着他;更在于他忽然意识到,你袁月书教子有方不出人命案,就不会出现谈和兴这个上访户;不出现谈和兴这个上访户,我这次不就调成功了吗?虽然你袁月书对我孝敬了不少,从理边上讲对得起我,但这次我的政治损失,以及有形与无形的经济损失,不知比你孝敬的大多少倍,今后我要你尽量弥补我的损失。贾德远这样想着,偏过头问:今天你找我就是这件事? 袁月书仿佛受到提醒,忙说:还有一件重要的事。姓竺的下午检查了大坪坝的旱情,要我们村两委会开会研究,在麻柳湾修一座水库。 贾德远像没听清楚似地:修啥子呢? 在麻柳湾修一座水库。袁月书重复着说。 贾德远又抽出一支烟,袁月书忙拿起小桌儿上的打火机叭一声打燃,凑近贾德远的烟头。贾德远燃起烟,闷声不语地抽,默默无言地想:修水库,哼,现在搞花花架子、嘴上政绩的例子,伸手一抓就是一大把。睁开眼睛看吧,新官上任,都忙着抓新规划啊,上大项目啊,闹得满天风雨,给群众造成这个新领导魄力大、点子多、路子广、不一般的印象。不信可以找《两河日报》来看,两河码头两次开工剪彩,滨河路三次奠基典礼,笑脱人的牙巴。现在当官的更高明了,搞啥子负债经营,说白一点,就是寅吃卯粮。他们削尖脑壳到处借款贷款,搞城市改造,宽马路大广场,环境美化街道亮化等等,政绩出来了,提拔高升了,留下一屁股烂账,让继任的人来慢慢还。你竺可明来就提出修水库,不外乎想快点出政绩。想当初我到绿林乡时,也是一腔热血满怀壮志,把胸口拍得砰砰响,向县里领导表决心,第一件事就是要让绿林乡村村通公路。结果呢?要钱没钱,要人没人;人家用一斤力气修好一里公路,自己用十斤力气也修不好。绿林乡这个地方,是屙屎不生蛆,累死人不填命的,慢慢的自己就磨疲了。我看你竺可明有孙悟空七十二变的本领,赤手空拳就把水库修起来了。说穿了,还不是新官上任三把火,烧白口疮,找一些题目,五香豆,上哄领导嘴巴,下哄老百姓的耳朵,图个好印象。袁月书见贾德远不开腔抽闷烟,忍不住试探着问:贾书记是支持修,还是不支持修? 贾德远又闷了一阵,抖掉烟灰道:你说呢? 袁月书没想到贾德远会反问过来,一时不知如何回答,一脸干笑地说:嘿嘿,我们听贾书记的,贾书记说修,我们就修;贾书记说不修,我们就不修。 贾德远本想杵他一句:我喊你去吃屎,你就去吃屎?但他想到没有必要这样说,讥笑道:人家要为你们办好事,我会去阻拦?——村两委会开了没有? 项树荣喊今天晚上开,我想先给你汇报,听了你的意见,心头有了底再开。 贾德远在烟缸里毙熄烟屁股,说:你们是想拿死人脑壳给我提是不是? 话谈到这个份上,袁月书觉得回家得了,何况还要去蒙叫叫王的夜麻雀。我走了,你早一点休息。袁月书说,起身告辞了贾德远。 第十章 竺可明在大坪坝呆了一天,到附近两个村看了旱情,又拐回大坪坝见谈和兴的房子修好了,听取了村上召开两委会、广泛征求群众修不修麻柳湾水库意见后才回到乡上。 天色已经傍晚,满西天的火烧云,三根蓝幽幽的抬天扛,从太阳正要落下的一大团云团里,向无边的太空伸去;远山近水金璧辉煌,蜻蜓像喝醉了酒,飞得偏偏倒倒的;成团的小蚊子,直撞人的眼睛。竺可明走得兴头匆匆,经过乡派出所时,转身拐了进去,见一个青年警官把脚翘在办公桌上看电视,他扇了一下鼻头子,问:你叫啥子名字? 青年警官一看是才调来的竺乡长,收脚站起身回答道:李貌。 焉所长在不在? 他回家去了。 竺可明沉默了几秒钟道:大坪坝谈和兴的房子烧了,我托阳站长让你们去查一查,阳站长把信带到没有? 带到了。 你们去查了没有呢? 焉所长说这两天案子多,稍微松一点就去。 竺可明想说现场都破坏了你们还去查啥子呢?出口却是请你们抓紧一点去查一下。他离开派出所,回到办公室,刚把钥匙插进锁穴,乡党政办公室秘书王慧喊住他:竺乡长,你回来了? 嗯。有事? 刚才接到县政府通知,明天下午两点半,县政府召开旱情工作汇报会,通知乡长、分管乡长、农技站长参加。还有,贾书记找你。他在办公室。 明白了。竺可明说,你给龙乡长和阳站长讲一声,抽一个时间把全乡旱情、抗旱措施凑一下好汇报。 好。 竺可明开门进屋,下意识地看看全身上下,几天没有洗脸洗澡换衣裳裤子,灰巴拢耸一身臭味。他想先洗个澡,换了衣裳裤子再到贾德远办公室去,怕找他有急事等久了,就改变了主意,放下提包,摸出笔记本就去了贾德远办公室。 贾德远正在看报,似乎被精彩的消息吸引住了,头仍埋在报纸上,听见竺可明招呼,鼻音很重地嗯了一声。 这次下村社走了一趟,收获不小。竺可明嘴皮干起了壳壳,见贾德远没有起身倒开水的意思,主动找了一个杯子,从茶几上的铁皮子温瓶里倒了半盅水,荡了荡,吹了吹,动作夸张地喝了一口,咂咂舌头,心头很感慨地说,好严重的旱情哦,最恼火的是大坪坝,吃水都困难,生活在那里的老百姓,好艰难哦。 我说啊竺乡长,我这个人是直肠子,有啥说啥。人嘛,一生短暂,有啥子装在肚皮头叽叽咕咕的没有用。给你提一个醒,一个乡的主要领导,干事情要分清楚轻重缓急,从面上着手,大处着眼。现在乡上很有几件急事等着办,比如小煤窑治理整顿,扶贫攻坚,示范村建设等等。旱情固然需要了解,但只要一场雨来,啥子问题都解决了,用得着为了干旱的事,一跑就是几天? 竺可明正想说他下村社看到的典型干旱情况,没想到贾德远会毫不客气地批评他的工作方法有问题,感到很意外。怪不得我调绿林乡时,同贾德远一起共过事的老张说,这个人不好处,得理不让人,错了不服输;和他搭班子,没有弥勒佛的肚量,非栽跟斗不可。竺可明性格外柔内刚,原则问题不让步,一般小事小非不计较,也就没把老张的话的放在心头。来绿林乡后,他同贾德远只有两次接触,第一次是乡党委扩大会,县委组织部送他来报到。第二次两个交换工作意见。尽管只有两次接触,他也隐隐察觉到贾德远真如老张说的不很好处。这是第三次接触,就像矛盾很深地这样谈话,确实让一般人很难接受。竺可明来时反复告诫自己:绿林乡去一定要注重团结,顾全大局。因此,听了贾德远的批评,他微微一笑,大度地说:你是班长,提醒得好。我有啥子不对的地方,不管是现在还是今后,不管是工作上还是生活上,你尽管提出批评,我一定虚心接受。 从内心讲,贾德远并没把竺可明放在眼里。竺可明原来在凉桥乡当乡长时,通过办企业、调整产业结构、发展特色经济,把乡财政搞活了,县里还在那里召开过现场会,县委裴书记在会上让与会干部反思,为啥子条件异常艰苦、环境十分恶劣的凉桥乡经济能发展上去,其他乡镇大多数都比凉桥乡好,为啥子发展不上去?贾德远等少数干部不服县委书记的咄咄逼问,对凉桥乡很有看法,正如一个干部说的那样:凉桥乡显屁股白净,挟带我们挨骂。他和部份乡镇干部对竺可明很不服气。后来竺可明搞税费改革受到撤职处分,很多乡镇干部又为竺可明鸣不平:那样的事给他这样重的处分,不仅不公平,也不合理。很多人想摔担子不干了。贾德远看了县纪委通报后暗自高兴,在乡党委扩大会上一字一顿、字正腔圆地读了通报,满以为这下竺可明被撂倒了,他们在县里开会就少挨一点骂了。汤乡长调走,准确地说是被他挤走后,他推荐同心乡的一个副乡长来当乡长。贾德远在同心乡工作时,那位副乡长是他分管的财政所工作员,很听话;但县委组织部没有采纳他的意见,竟然把一个受了处分的人安排了来。他如鲠在喉,心存抵触,但又没有办法改变组织的意图,只好接受现实。这都不说了,关键是竺可明一来,就给害得他调县委办公室当主任没调成的人说话办事,这不是有意给我作对,有意给我过不去吗?必须镇住竺可明,把他绝对置于党委领导之下。说穿了,是把竺可明的一言一行,严格控制在他的意志范围内。他把双手的十个指头交叉一插放在小肚子上,两腿一伸,身子往椅子上一靠,有点居高临下地说,今后你到哪里去了,要给党委打一句招呼,说清楚要去的时间和地点,以便有啥子事情好给你联系。 竺可明又是一惊:给我下禁令来了?作为一个乡长,工作无疑要服从党委的统一安排,但在这个前提下,政府工作有自己的灵活性和机动性。要是党委叫吆鸡才吆鸡,叫吆鹅才吆鹅,咋个开展工作?更不要说去开拓创新地工作了。他想申明这个观点,但这个时候说会伤害到贾德远的感情。于是,他点点头,诚恳谦虚地说:今后我注意给你沟通,有啥事多给你请示汇报。出去这几天,有很多收获和想法,现在还没来得及整理,等整理好了再给你汇报。但有一个想法和两个事想先给你汇报一下。扶贫攻坚县上不是要求每一个干部都要联系贫困村和贫困户吗?我问过阳林,大坪坝还没有乡干部联系,我准备把这里作为我的联系村,把特困户谈和兴作为我的联系户。这是一个想法。两个事一个是谈和兴的房子烧了,是否通过乡民政这条线给他千把元钱的救济;再一个是根据大坪坝群众意见,准备在麻柳湾修一座水库,我觉得可以,是不是列为乡里的扶贫开发项目,给予大力支持。 贾德远鼻梁骨有一些塌的脸蓦地皱了起来,眼睛、鼻子、嘴巴几乎皱在了一起,显出极为不满的神色。他说:我不反对你把大坪坝、把谈和兴作为你的联系点和联系户,但你一联系,就要给村上修一个水库,给联系户救济一千元钱。那么,绿林乡另外几个村、上万人咋个办呢?你要记住,你是绿林乡的乡长,不是大坪坝一个村的乡长,更不是谈和兴一个人的乡长。 竺可明震惊地望着贾德远,情绪急剧变化着,心里产生了本能的抵触:我当然记得住我是绿林乡的乡长,不是大坪坝一个村,谈和兴一个人的乡长。但是,绿林乡是由六个大坪坝这样的村、九千七百三十个谈和兴这样的人组成的;解决大坪坝、谈和兴的问题,就是解决绿林乡的一个个具体问题;将一个个具体的村和人分开,绿林乡不成空壳了?我们不就没有工作对象了?那我们还做啥子工作呢?一个老百姓,儿子受害,法院枉判,他有冤无处伸,成了老上访户,偏偏又雪上加霜,把房子烧了;一个一千多口人的村子,被干旱困扰着,水都找不到吃,村民苦不堪言,这么典型性的事,我作为乡长,能坐视不管?不要说作为一方领导,守土有则;也不要说党中央反复告诫每一位干部,要十分关心群众疾苦;就是从传统道德、天地良心上讲,对弱者也应该具有起码的同情和怜悯之心。看来这不是一般的工作方法问题。但他不想把话往深里说,只把话限定在工作方法上:很多工作方法,我一定认真向你学习;但对大坪坝修水库和对谈和兴遇到特殊困难给予适应救济,我认识是对的。至于你说的另外几个村,上万人咋个办?我在下乡的路上也想过这个问题,就是想要通过深入的调查研究,针对每个村的具体情况,一村一策帮助他们发展经济。比如青龙村,有煤炭资源,能不能实行资源整合,关小矿,股份联合办大矿?既符合上级整顿小煤窑政策精神,又帮助他们发展了经济。又比如黄桷坪村,森林资源好,产黄桷树、桂花树、茶树,还有一些名贵花卉,现在城市绿化大量需要树木花卉,能不能广泛发展群众种植销售呢?再比如烂田坎村,我看那个土质,很适合种水果,能不能动员他们种桃子、枇杷、苍溪雪梨、江安夏橙呢? 贾德远五官针尖刺着似地紧缩了一下,剜了竺可明一眼,心想,我到绿林乡几年了,情况还没有你清楚?没想过帮助各村社发展经济?讥讽着说:哟,给我洗脑壳了? 竺可明一脸茫然,看着贾德远没有开腔。 贾德远想,你这些夸夸其谈,哪个都谈得来。你谈这一些的目的,不外乎掩饰给谈和兴救济,大坪坝修水库的实质。救济谈和兴,救济好了又好一天到晚扭着上访?大坪坝修水库,那天晚上听了袁月书的汇报,我料定你竺可明是一时头脑发烧,图政绩,量你也修不起来。可是,看竺可明完全是要把这当成一件大事来一抓到底的样子,又捡起桌上的报纸看了起来,拉长声音绵里藏针地说:我不给你俩个扯远了。救济谈和兴,你看着办。大坪坝有雨小干,无雨大干,这是众所周知的事,那里能修一座水库,当然好得很啊。但是,很多东西,不是你我想办就办得成的。 竺可明听贾德远的话中有话,说:我分析了能修成水库的有利条件,现在正是干旱严重时期,这个时候提出来,肯定会得到县上的大力支持,这就是大家平时说的把困难当机遇,现在正是不可多得的机遇。下面群众的积极性也很高。我准备把修水库作为建立抗旱的长效机制的重要举措,在明天县政府召开的旱情汇报会上投石问路,会后再找县上有关领导和部门汇报,得到认可,才正式提到工作议事日程上来。 贾德远说:我不反对。但提醒你一句,办事想问题要从国情、乡情上多加考虑,不能想当然,太激进,你在凉桥乡就是一个典型例子,假如不改那个革,你能受到影响吗? 竺可明嘴唇明显地一颤,脸色突然变得蜡黄。他咬了咬嘴唇,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感情,声音平和地说:这样吧,贾书记,我才从乡下回来,三天没洗澡,浑身胶水沾着了一样不舒服,想洗一个澡。嫂子也怕在家等你吃饭了,修水库的事,我到县上摸摸情况再说。 好啊。贾德远似乎在看报纸,其实他的眼光和心思全部都集中在了竺可明身上。竺可明突变的脸色和说话时略带的颤音,一滴不漏地收进他的大脑。他为自己找准穴位轻轻地扎下的这一针收到的效果感到满意。竺可明背影消失在门口后,他把报纸往桌上一丢,小声说:给我斗,还嫩了点。 第十一章 竺可明回到寝室,衣裳、裤子一剐,叭一声丢在屋角小桶里,颓然坐在藤椅上,神思一恍惚,八十二岁的图大爷,由三十七岁的孙女牵着,拄着一根竹棍子,颤颤巍巍地走在他面前,咚一个响头磕下地:竺乡长,我是一个吃了中午饭,还不清楚吃不吃得到晚饭的人,你让我死个明白吧,我这么大的年纪了,政府不养我,还要收我的这样税那样费,由我来养政府,这世道还有没有天理啊? 他痛苦地摇了摇头,强迫自己收回思绪,却又被一个额头青筋暴露的汉子拉了去。 那汉子四十多岁,穿着一件芭茅色毛线衣,大年初五呜儿呜儿刮着的寒风,将他懒于梳理的头发抓扯得像一窝山坡野草。他站在大路口上,一手叉腰,一手在空中挥舞着,拦着一群背着行李准备外出打工的男女,厉声吼道:不先把今年的各项税费提留交清,休想到外面去打工。 数十只愤怒而无奈的目光盯着他,恨不得把他宰成肉酱。 李主任,我们又没说不交,少得了期会少不了钱,你就缓一段时间,等我们挣到钱后回来补交嘛。一个孔武的汉子低低切切地说。 被叫着李主任汉子粗暴地说:不行。交一个,走一个;不交,天王老子也休想走。 有三个小伙子,皮砣捏得咕咕响,在一个有一绺头发遮住额头的小伙子引领下,拨开前面的人,向李主任逼近,透着森森寒气说:好狗不挡道,请把路让开! 李主任凶狠中渗进一丝儿畏怯的目光移向他:你、你要咋个? 耳朵日聋了听不见?好,再说一遍,好狗不挡道,请把路让开。我数一二三,数到三时都没让开,不要怪我皮砣没长眼睛。一、二,刚要数三,大路背后有人喊:“住手!”大家转身一看,是竺可明。 李主任像被人欺侮的孩子见到妈老汉,满腹委屈地对迎面起来的竺可明说:竺乡长,你来得正好。这些人,不按村两委会决定,把上一年的税费缴清就外出打工,你要帮我治治他们。 村民们见乡长来了,也纷纷围过去,七嘴八舌地诉说李主任霸道,钱都没找着哪有来交税,要求宽限期限。 竺可明站在大路中间,向乡亲们抱拳拱手道:乡亲们,我理解你们的苦衷。你们走吧。但要讲信用,找到钱后,首先把税交了。 有一绺头发遮住额头的小伙子说:竺乡长,大家都是人生父母养的,你通情达理,相信我们,我们也相信你。我给你保证,如果挣到钱不交,就不是人生父母养的。 竺可明在这个小伙子肩膀上拍了拍:兄弟,我不要你的保证,但我相信你说的是真心话。他抬起头,把沮丧着头站在身旁的李主任拉来站在路边上说,乡亲们,放心地去吧。打工辛苦,要多保重。要是在外面遇上啥子急难事情,或者家头有啥子事,就给我写信打电话。祝你们好运! 竺可明的话,把大家说得心头热烘烘的,有几个人眼睛里涌出了泪花。他们背上行李,从竺可明面前经过时,都饱含深情地喊了一声竺乡长。走在中间的两个三十多岁的汉子,在喊竺乡长的同时,向他深深地鞠了一个躬,后面的都跟着鞠起了躬。已经走过的一位穿着一件米黄色羽绒服的少妇,见后面的人给竺可明鞠躬,忙转回身走近竺可明向他补鞠了一个躬。竺可明心潮澎湃,热血奔涌,眼眶一下湿润了。面对鞠躬者,他也鞠躬还礼。 好好好,我这村长没办法当了。这税那费你乡上催命一样催我们收;我们要拦住收,你当好人,把人给我放跑。月亮坝头耍关刀,明砍,我还要去收税,我不是人日出来的。望着人走净后剩下的那条空空荡荡的两旁长满铁线草丝茅草的大路,李主任气得吹胡子瞪眼睛。他说完上面这通话,脚一跺气鼓鼓地撇头就走了。 竺可明跟上他:咋个哟,新年大八节的,我来了招待不办一顿,就把我撂下跑了,啷撇脱啊?沉默着走了一段路,竺可明说,李主任,你想一想,他们要走,你要堵,堵得了白天,堵得了晚上?堵得了人身,堵得了人心吗?既然都堵不住 ,何不放他们一条生路?相信他们挣了钱后,不会拖欠那点税钱。 李主任没好气地说:捉鬼是你们,放鬼也是你们。既然你都相信他们挣了钱后会主动补交税款,我丑话说在前头,以后乡上就不要向我要税钱了。 晚上,竺可明在回乡的路上走得很慢。他的心情很矛盾。从内心讲,不十分赞成农民把外出打工作为致富的主要手段。他默默地算了一笔细帐:一亩田土,能打上一千斤粮食,算是丰收;全部拿到市场上卖,也不过五、六百元钱,请人栽秧打谷,还要买农药化肥,除了锅巴没得饭。问题是人均一亩田土的村社稀少,像灯杆山社,一人只有四分半田土,种的粮食还不够自己吃,种田倒挂现象十分普遍和严重。经济也发展不起来,除了喂点猪,养点鸡鸭,栽点不管钱的桃子柑桔,确实没有别的挣钱门路。另一面呢,负担在不断加重,多的人平达到一百四五十元了,大部份农民根本交不起。乡镇财政分灶吃饭,县财政只给乡镇一个工资及办公经费指标,具体靠自己组织收入开支。不向农民收税吧,干部工资都发不出去。只有硬着头皮把大部份精力放在收税收费上。穷啃穷,恶性循环,农民苦啊!但不外出打工,又咋个办呢? 怎样才能让农民摆脱困境?发展经济肯定是农村工作最重要的一环;另一方面,必须把他们的负担降下来,要让他们有休生养息的机会。咋个才能减轻他们的负担呢?正当他为这事睡不着觉,吃不下饭的时候,听安徽涡阳县那面传出消息,说有一个新兴镇,搞一次清费改税,每亩承包费全年上交三十元,税费全额承包,一次到位,除只按照政策规定的义务工外,不再承担任何费用,任何单位和个人不准再向农民摊派或增加提留款。如同走在伸手不见五指的路上,一束雪亮的灯光骤然照在脚下,这样干好!竺可明欣喜异常,当即给乡党委、人大、县里有关领导和部门作了汇报。乡党委、县农业局、分管县长、县委书记觉得这样干好,支持竺可明组织几个人去安徽取真经,再结合凉桥乡实际,在充分调查研究的基础上提供一个切实可行的税费改革方案。竺可明不敢有丝毫懈怠,虽然当时身体不舒服,但他处于像战士上战场前那一刻的高度紧张中,马不停蹄,通过广泛的深入调查研究,三十五天报出了税费改革方案。 方案受到县委、县政府、农业局、民政局等有关领导和部门的高度评价,同时也受到县人大、县纪检监察部门、县财政局等有关部门的坚决抵制,认为这样做是公开和上级税收政策唱对台戏,把税收政策搞乱了。竺可明想,小平同志南巡讲话已经发表几年了。他老人家要求改革开放胆子要大一点,要敢于试验,不能像小脚女人一样。看准了,就大胆地试,大胆地闯。没有一点闯的精神,没有一点冒的精神,没有一股气呀、劲呀,就走不出一条好路,走不出一条新路,就干不出新的事业。在农村改革和城市改革中,不搞争论,大胆地试,大胆地闯。在县委、县政府的支持鼓励下,凉桥乡轰轰烈烈地搞起了税费一次清改革。 任何改革都是牵一发动全身的事。农民拍手拥护,但被触及到利益的一部分人就要站出来竭力反对,尤其是配套改革,要压缩机构,精减吃皇粮的干部,他们闹得沸沸扬扬。事情很快反映到了市人大。市人大要求县政府对这种公开违背中央税收政策的事坚决予以纠正。县里顶不住,由县政府出通知予以停止。刚刚烧起来的税费一次清改革的熊熊大火,被兜头泼来一瓢冷水,竺可明气惨了。小平同志不是讲不争论,大胆地试,大胆地闯吗?党不是提倡实事求是吗?党中央不是三番五次讲三个有利于吗?咋个落到实处就变样了?农民听说不搞税费一次清了,纷纷拿着签订的税费一次清合同找到乡里来,问竺可明:竺乡长,我们原来就说政府说话不算话,跟老百姓闹儿戏,你看应验没有嘛。 竺可明处于腹背受刺的两面夹攻之中,进吧,上级说了要追究责任;退吧,已经铺开了的摊子收不了场。痛苦的煎熬中,乡党委和政府作出了一个两难的决策:不管对不对,搞一年再说;上级过问,就说假话,没搞了。 有些做假,是逼出来的;只要做假,就没有不暴露的。乡人大领导站在原则立场上,毫不留情地向市、县有关部门,检举揭发了乡党委和政府这种阳逢阴违、欺骗领导的作法。县里顶不住市里的压力,釜底抽薪,作出了对乡党委和政府主要领导免去职务的处分。 竺可明和他的搭档找到当初的支持者县委裴书记。裴书记亲手一人给他们倒了一杯茶,说:市人大和个别市领导盯得紧,县委不得不作出这个决定。挥泪斩马谡吧,你们在下面已累了,回县上休息一年好不好?你们为民请命,为民受过,给县委、县政府当替罪羔羊,我从内心感谢你们。请你们理解县委、县政府的苦衷,这是一时的权宜之计,放心吧,我能把你们撤下去,也能把你们提起来。 就这样,竺可明收拾行李,挥泪告别了凉桥乡的父老乡亲,到县农业局作了一名工作员。 万万没有想到,这一段永远的心伤,却成了别人拿来教训他的靶子 !难道我真的该听从妻子肖铃的话,不该来当这个破乡长,特别又是一个别人认为是充军的地方?他突然狂热地相念起肖铃来,还有女儿茜茜。竺可明想,给她打一电话吧,看她的气消了没有。 这是连二屋,里面一间是卧室,外面一间是办公室。竺可明翻身下床,走到处面办公室,拉亮电灯,把藤椅拖到办公桌前,拿过电话,心中升起了有如给肖铃恋爱第一次约会的那种感觉。他稳定了一下情绪,说啥子呢?当然不能把这时的情绪反映出来,那样更让肖铃担心,哭脸当笑脸,幽她一默吧:还在生气吗?气大伤身,火大伤肝,没有火气是憨憨。然后给她讲来绿林乡的感觉,像一则方便面的电视广告:味道好极了。想着,他拨通了电话。 请问哪一位?电话那端传来肖铃甜美而富有磁性的声音。 我,老公。 叭!肖铃把电话砸了。 喂。竺可明紧着喊了一句,回答是嘟、嘟、嘟的忙音,他十分扫兴地放下话柄,喟然长叹道:是啊,复出当乡长,太伤肖铃的心了。从县政府办公室下派到凉桥乡当副乡长、乡长,一晃就是十几年,整天来去匆匆,事务缠身,没有时间照顾妻子和孩子。好容易因祸得福,回到县城安排在县农业局工作,虽然削职为工作员,但家庭团圆了,你做饭我掌灶,你洗衣我添水,守着女儿做做作业,做完家务看看电视,三口之家,过得有盐有味。谁知县委一纸任命,又叫我到全县最远、最偏僻的绿林乡当乡长。他知道肖铃的脾气,肯定不会赞成他再去当乡长。他选在睡觉前,有意制造出一翻夫妻和谐气氛时才告诉肖铃他复出一事。枕着他胳膊的肖铃一听,愀然拨开他的胳膊,身子往铺壁里一挪:窝囊气还没受够。又不是夜壶,要屙尿提拢来,不屙了一脚踢开。 竺可明侧转身,一只手从脖颈子下面伸过去搂着她,一只手放在她的胸部乳房上,同时把脚抽来压在她光洁的腿上:组织恢复我原职,就是对我的肯定。人生在世上,哪有不受一点委屈的?一个人,要有肚量,王侯肚上能跑马,宰相腹中能撑船。我作为一个拿纳税人的钱,吃人民的饭的人,再冤枉再受气,也不能给组织讨价还价嘛。 就你觉悟高,本事大,咋个没喊你当书记、县长? 竺可明沉默了,父亲临终的话在耳边响起:娃儿啦,你要晓得,你是农村出去的,现在当了副乡长,千万要记住,整不得人,整了人家一辈子都记得到你;要多做好事,做好事人家一辈子都记得到你。想到这里,竺可明说,不在乎官大官小,关键要找准自己的社会位置,发挥出自己的本领,给群众实实在在地办几件像模像样的事。只要找准了位置,只要能办事,官大官小并不重要。 少来这一套。人家是家越调越近,官越调越大。你是家越调越远,官仍旧芝麻大,还受了浩荡皇恩一样。我明天找组织部杜部长说,不去。 希望你不要干扰我的事。组织安排,由不得个人意气。 好好好,你去你去。告诉你,下乡可以,把婚离了去,免得我担惊受怕,遭人白眼;你也好一身轻松。说罢,再次拨开竺可明的手,侧身一滚,给了竺可明一个冷背,再不理他了。 准备赴任的几天里,竺可明尽量缓和气氛,指望能做通肖铃的思想工作,愉愉快快地看着他到绿林乡去工作;但肖铃很任性,不领情,以离婚相要挟,逼竺可明回心转意不去当乡长。 僵持,冷漠。直到去就任,肖铃都没给他一个笑脸,还对女儿茜茜说爸爸是一条负心狼,不要她们俩娘母了。看着肖铃整天借她大米还她糠壳似地丧着一张脸,看着女儿乖巧伶俐天真烂漫的样儿,竺可明都差点动摇了自己的决心。可强烈的事业心容不下儿女情长。竺可明清楚地记得出屋的那一刻,肖铃没理他,而是背转身抹眼泪水。茜茜站在母亲一旁,冲着他的背影说:爸爸,你听妈妈一次吧。竺可明语重心长地说:茜茜,你还小,很多事情你不懂。茜茜嘴巴一翘,报怨道:就你懂,哼。进屋去了。竺可明就是在这样一种情况下,悻悻然地离开了娇妻爱女,爬上了县农业局那辆桔红色桑塔纳,来到绿林乡工作的。 竺可明很沮丧,头往藤椅上一耷,依稀有电流从全身通过,四肢舒筋展骨。忽然想起该给朋友郑子均打一个电话,托阳林找他帮助范天芬住院一事,应该感谢几句。于是,他坐起身,给郑子均打了一个电话。之后,又把脑壳耷在藤椅上,闭上眼睛。几天没吃好过一顿饭,睡好过一次觉了,肚子叽叽咕咕的,饿了,他想吃饭;脑壳昏昏沉沉的,抬不起来,他想睡觉。究竟吃饭还是睡觉?矛盾的厮打中,渐渐云里雾里,迷迷糊糊起来…… 第十二章 方太阳,扁月亮;石嘴子,莲花葬…… 人活心情。竺可明来大坪坝,亲自给谈和兴解决困难,守着把烧了的房子给他修好,并从精神上开导鼓励他,把他家作为扶贫联系户,为今后生活开条设法,谈和兴从绝望中看到了希望,觉得折断了的脊梁骨慢慢愈合硬朗起来,失踪了两年多的歌谣,又悄然回到嘴上。这时,他坐在家门口一块石头上,十指翻飞地编着鸳箕,饶有情趣地一句一句地教着孙子小山学说民谣。小花吐着长长的舌头趴在他的脚边上,充当这爷孙俩个的忠实听众,一副听得津津有味的样子。敞坝边上,唯一的一只不下蛋的鸡婆,在那里寻找着吃食。 穿绫罗,盖锦缎;做高官,坐华堂…… 突然,小花汪地一声叫,一下从地上腾起窜出家门,山珍海味吃不完油然卡在了谈和兴的喉咙里;抬起头,浑浊的目光立即网住一个女人:中等个儿,单薄身材,齐耳短发,敞口上衣,黑色下装,肩挂一个米黄色小包,背上背着一个蓝、红、白条杠相间的塑料编织袋行李包,正向他家走来。谈和兴僵住了灵动的指头,心里不禁咚地一跳:这不是儿媳妇邱兰兰吗?不对!邱兰兰今年二十七岁,这女人看上去起码大十岁;脸盘儿也不像,这女人要比邱兰兰瘦得多,头发也要短得多,走迷路了?这样想着,埋下头,十根指头又缠绕起了蔑条。 我走错路了?女人布满疲倦与沧桑的脸上,写着一个大大的疑问。我们那房子朝向和间数与这房子一样,但有一个茅草偏偏,三间很旧的瓦房,墙是斑鸠砂颜色;这全是瓦房,墙的颜色黑黝黝的;编鸳箕的老头是爹吗?头发咋个全都花白了?胡子巴叉的好老相哟。那花眉花脸的娃儿是小山嘛? 那狗是小花吗?应该是!她揣着疑问走近谈和兴,喊了一声:爹。 谈和兴应声仰脸望去,真的是儿媳妇邱兰兰。心一热,对身旁的小山说:小山,妈妈回来了。 物是人非,真的到家了。邱兰兰心潮澎湃,热血奔涌,把背上的包往门前一放,一把把小山拉来抱在怀里,撮起没有血色的嘴唇,往小山脸蛋儿上凑去:小山,妈妈回来了,快喊妈妈。 小山在她的怀里怔了怔,两只小手忽然向她胸部推去:你是妖精,放开我,我认不到你。 乱说。谈和兴把手上快编到一半的鸳箕放在檐坎上,吼了小山一句,起身进屋去了。 邱兰兰鼻子酸溜溜的,放下小山,弯腰打开编织袋,拿出一包糖,递给小山;又拿出一只塑料冲锋枪,帮小山挂在肩膀上:山山,帮妈妈打坏人,把世界上的坏人全部打死。小山犹犹豫豫地接过糖,撕开包装,剥了一颗衔进嘴里;看看肩膀上的枪,左看右看了一会儿端起来,瞄着小花就是一梭子子弹:啵啵啵啵。 邱兰兰抿嘴一笑,又疼爱地抱起小山。小山没有挣扎了,温顺地在她怀里玩弄着枪;见了正要从堂屋走进灶房的爷爷,剥了一颗糖,一定要亲手塞进他的嘴巴里。小山乖。谈和兴夸奖小山道。 邱兰兰知道爹准备去煮夜饭,说,爹 ,我去。她用手在小山脸上特别脏的地方干揩了几下,放下小山,把编织袋提进屋放好,走进厨房,接过了谈和兴煮夜饭的职能。 邱兰兰舀了一瓢水准备倒进锅里,看了看,十分浑浊,吃了城里清清亮亮自来水两年多的她,皱了皱眉头,想倒掉,但缺水的经历又鲜明地浮现在眼前,迫使她不得不接受这个现实,将水倒进锅里。见爹站在灶台一侧,她一撩刘海问道,妈呢? 病了,竺乡长派人送进县医院医去了。谈和兴神色黯然地说,家里才烧了房子几天,好得竺乡长,亲自守着修,不然,就只有住露天坝坝了。穿、吃也是竺乡长和邻居们想办法帮着解决的。竺乡长,大恩人,对我们一家情深义重,一辈子都该好好记住他。还有一起发生在家里的重大事件谈和兴隐瞒了:绝望跳水。 官司有没有结果?邱兰兰往灶膛里填了一把柴,一绺头发滚来遮住眼角,她用一个指头勾来卡在耳背上问谈和兴。 这正触到谈和兴的痛处,他的眼窝子蓦地潮湿了,缓缓地摇摇头说:还没有。我跟竺乡长讲了,竺乡长说,只要是冤案,他就要争取把案子翻转来。 停了停,谈和兴又说:竺乡长还说,要把我们家作为他联系的点,到县农业局请人来帮着发展一步成园的小桑园,栽一种叫佛手的中药材,把生活搞过关。我听他的,他咋个说我就咋个干。 时断时续地,公媳俩交流着离别后家里的一些情况;但邱兰兰在城里干了一些啥子,谈和兴不好问,也没有问。 小山到灶房里捣蛋来了,端一条板凳放在灶头前,爬上去拿锅铲在锅里乱搅。谈和兴喊他不要搞,他不认黄,横手端起腰间挂着的枪,瞄准谈和兴就是一梭子子弹打去:啵啵啵啵。邱兰兰一把扳住枪头:缴枪不杀! 小山哇一声哭了。 哭声,为残缺不全的家,反而增添了一些难得的生气。 第十三章 吃过夜饭,叫叫王收拾停当,打开十四寸长虹彩电,哗啦一声电闪雷鸣,雪花飘飘。叫叫王连忙扭动声量控制旋纽,调低声音,电视屏幕瞬间由雪花变成几根指头粗的斜杠,打摆子一样抖个不停。电压低了,连电视都放不起。她在机壳上叭叭叭地拍了几下,又将斜杠拍成了一片雪花。她不满地橐一声把电视关了。看墙上那个前年过年毛子买回来的造型是猫头鹰的石英钟,才九点半,睡了吧,又太早了;不睡吧,又找不到事情做。举旗不定间,有人敲门。谁?袁月书?她沉思着没动。敲门声继续响起,像在柔声细气地征求着她的意见,满含你不开门我不走的绵缠。要是袁月书咋个办,开不开呢?她思绪翻飞。敲门声不急不慢地仍然响着。 哪个?叫叫王壮着胆子问道。 我。 噫咦,是一个女人声音,会是谁呢?叫叫王警惕地把门虚开一条缝,夜色勾勒出一个女人的剪影。 我是人贩子,准备把你弄到山东去卖了。那女人边说边往屋里挤。 哎呀,我的妈,邱兰兰呀!叫叫王惊喜万分,你个鬼东西,还说你死在外面了,你居然活着回来了。她一抱抱住邱兰兰,在她脊背上用力地拍打了两下,让进屋问,好久回来的? 下午。你还认得我,回家时爹和小山都认不得我了。 剥了皮我都认得你的骨头。还不要说,不是听你的声音,我还根本不相信你是邱兰兰呢。发洋财了没有?说着叫叫王递给邱兰兰一把扇子。 邱兰兰接在手里,边扇边说,洋财没有发,洋病倒染上了。晓得不?现在人家城头人见面就问,你得艾滋病没有?没有?操得屁! 去你的,吃饭没有? 吃了。毛子呢? 新疆打工去了,还是前年过年回来过,要今年过年才回来。 邱兰兰点点头表示知道,接着把手里拿着的一个纸包递给叫叫王:这个送给你的,一点小意思。 叫叫王接在手里,拿去昏暗的电灯光下打开一看,是一个乳白色小坤包:你想得好周到哟。哎呀,看我,开水都没给你倒。 好奢侈哟,还吃得起开水。 这两个姑娘时就好得穿连裆裤、又一同嫁到大坪坝来的女人,关系一直密切,无话不谈;甚至很多一般人难以启齿的私生活,都敢拿出来摆。所以,听邱兰兰这么说,叫叫王嘻嘻一笑,毫不隐讳:不是说当官的烟酒靠送,工资不用,老婆不动吗?现在我是吃水靠供。 供? 对呀,当官的供我吃水。 怕是精水哟。 去你的。叫叫王从温瓶里倒了半杯水递给邱兰兰:给你说嘛,袁月书老牛想吃嫩草,我轻轻一逗,就把他逗得像砣螺一样滴溜溜转。笑死他先人板板,暴牙齿婆娘嘿佐嘿佐地从竹梨湾把水挑回家,他又嘿佐嘿佐着地从家里给我挑过来,说穿了就是想沾我的腥。你看见过猫儿流着口水围着鱼儿转的样子没有?袁月书就是这样一只猫儿。我当然是一条鱼,一条鱼缸头的鱼,看得到,吃不到。 提起袁月书,邱兰兰就牙根发痒:这个狗日的袁脚猪! 男人都是猫。还有禹莽子,也想来沾腥。你家烧房子那天,袁月书给我挑水来,正在纠缠我,被禹莽子打搅。我怕禹莽子出去乱说,叫住他,只要兄弟你不到处乱说,守住袁月书不欺负我,我包你有好果子吃。禹莽子听了很高兴。我又对袁月书说,那天禹莽子见了你从我家里出来后,有事无事都爱在我家周围转。你要克制一点,让他们看见你每次把水挑来就走了,慢慢淡化了想说我们坏话的念头,那个时候我们之间要发生一点啥子,就能遮人耳目了。就这样,一个义务给我供水,一个义务给我保镖,好安逸哟。 你还聪明。要是我,就管不到啷多了,给毛子学,先把你打来吃了再说。 去你的。 我不相信你没有想毛子,想慌了咋个办?就地取材,更安逸。 那你慌了呢? 邱兰兰的眼睛像断电的灯炮,突然暗淡下去,变得痴呆木然起来。她轻轻地抿了一口口水说,我走了。 叫叫王慌了神。她不知道自己的这句玩笑话,把邱兰兰刺得很深很痛,忙说对不起,要留邱兰兰陪她住,两姊妹好好摆摆龙门阵;如果邱兰兰要走,就是不原谅她。 邱兰兰的眼睛慢慢湿润了,缓缓地点了点头,答应了叫叫的请求。 你不晓得我出去好艰难哟。坐在床上,靠着床背,懒洋洋地摇着扇子,邱兰兰慢慢启开嘴唇。像我们这种人,要文化没文化,要手艺没手艺,岁数又大,不要说在城头找一份像样的工作,就是找一家馆子扫地洗碗都恼火得很。我开始眼睛还高,心想找一家大一点的馆子来帮,找了几家都不要人。后来我就一条街一条街、一家馆子一家馆子挨着问。饿了,买两个馒头吃;黑了,就到车站找一个墙角角睡。身上一分钱都没有了,工作还没有找到,想回家算了,哪里有回家的路费呢?何况是为了出去找钱回家让爹给谈天一打官司,才铁了心出来打工的。我打定了主意,找不到事做,死也死在外面。耐着性子找啊找,都第五天了,才找到一家小火锅店。男老板姓冯,四十多岁,很瘦,俩口子下岗后,自谋职业借钱开的,一直没请人,后来女老板累病了,男老板一个人实在忙不过来,才请了我,一百五十元一月,包吃不包住。不包住我住哪里呢?但不干又在哪里去找事做呢?没得办法,只好硬着头皮答应下来。每天上午开始准备菜,下午摆出去,夜间一两点收摊,一天要干十五六个钟头。找不到睡的,冯老板心肠好,让我住店子,特意给我买了一块竹凉板,睡时铺上,白天收掉。我很感激,干活路也巴心巴肝。 大半个月后女老板病好了。她是一个嘴碎的女人,好像没有她人家就干不来活路,一天到晚到处指指戳戳,不是说秤称旺了,就是说油放多了,不要说我,顾客都见不得。男主人骂她,你学学小邱嘛,多干少说,人家不会把你当哑巴卖了。这下捅马蜂窝了,她跳起脚脚骂,说男老板对我有意思,瞧起我了要甩她。竟敢当着顾客指猪骂狗。我处在夹缝里,里外不是人,干了不到两个月,离开了那家火锅店。 你太便宜了那个臭婆娘,要是我,不甩她两巴掌,算是她屙我出来的。叫叫王鸣着不平说。 昏暗的电灯光映在邱兰兰脸上忽幽忽幽的:你怕敢那样做。冯老板发给了我二百五十元工钱,我往家里寄了两百元,花了三十多元买了一套削价衣裳裤子。两天后经人介绍到了一家馆子扫地洗碗,一百八十元一个月。这家馆子管理得很严,动不动是就赔偿罚款,有一次一个服务员抹桌子时把牙签打倒在地上,五角钱一根挨罚了四十七元钱。活该我倒霉,那天我没注意,本来瓷砖地面就不防滑,我又踩着了一块西瓜皮,哐当一声,抱的一摞盘子和碗摔得稀烂。才去不到一个月,我哪里有钱来赔?我吓慌了,爬起来就跑,换洗衣服都没敢去宿舍拿。 叫叫王叹了一口气:咋个麻索儿尽断细的那股? 就是啊。邱兰兰感慨地应和道。我身上只有五元钱,没有目标,东游西逛,不晓得咋个就逛到了人肉市场。 人肉市场?叫叫王悠悠地摇着扇子的手一下死在空中,一脸惊讶。 开始我也惊讶,打听后才知道是一个色情交易场所。好大一个广场哟。到处闪着霓虹灯,广场中间是音乐喷泉,水会跳舞,最高可以跳到十几层楼高,周末节假日挤满了人。广场周围是树子。树子底下,不是站着就是游走着三三两两女人和男人。女人大都三十来岁,也有一二十岁和四五十岁的,后来我才知道,她们多数是城头的下岗工人,和城边边上土地被征用了生活无着落的农民;男人四五十岁的最多,最老的有六七十岁,看穿着不是进城打工的农民,就是城头下岗工人和一些闲杂人员。据说,酒店宾馆里做一次事要三五百元,一般歌舞厅美容院按摩店是五十到一百元,而这里只要一二十元,甚至几块钱,招待一顿饭都要得。我是无意中走到那里的。可能我年轻,也不像那些女人,为了招揽生意,故意涂脂抹粉打扮得妖里妖气。很多男人苍蝇一样从我身边挨着擦着问做不做?我说做啥子?一个四十来岁的男人小声骂道,怀起娃儿装处,到这里来还能做啥子嘛。旁边几个男人嗤嗤地坏笑,我脸上火辣辣的,狠狠地盯住他,真想甩他一耳光走了,可惜那不是大坪坝,我是在那里讨饭吃的,由不得性子。那些男人见了我凶巴巴的神态,慢慢走开了。一个三十多岁、鼻子有点尖、寡骨脸寡骨脸的女人,靠近我问是不是才来的,晓不晓得这里是人肉市场?我反问他啥子叫人肉市场?就是做男女之间那种事的。我点头表示明白。女的问:看你也是农村出来打工的,想不想做这行生意?我望着她没有开腔。她叹了一口气说,我们农村女人命苦,到城里来找一点扫地洗碗的事做都找不到,只好到这里来混一口饭吃。 这话正说到我心尖子上。我鬼使神差地问:这里找钱吗? 看运气了。运气好,一晚上能挣过三五十元甚至上百元;运气不好,打白板的时候也多。 这时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走过来,望望我,又望望她。我急忙让开两步。那个女的迎上去问:大哥要耍一会儿?男的把耳朵当做眼睛问:好多钱。女的说二十。男的说,十元。女的说,添五元,包你大哥满意。男的说,要做就做,不做就算了。女的愣了愣说好嘛,走嘛。她冲我淡淡一笑走了。男的冷拖冷拖地跟在后面。这就是人肉交易?我突然心慌意乱起来。广场的音响正在扯声巴气地唱着幸福的花儿随风飘,喷泉里一股水喷向天空,好高好高哟。 后来你呢?叫叫王紧着问。 我啊,当天晚上捏着包包头仅剩下的三元钱,在桥脚下坐了一夜。不晓得咋个的,第二天我就巴望天快点黑。你猜得到,第二天晚上我又去了音乐广场。树底下,我又碰见了那个尖鼻子女人。她问我,想通啦?接下去她很感慨地说,这年月,老子不偷不抢不吸毒贩黄,卖自己谋生,错也错不到那里去。老实说,我对那女人的长相看不上眼,但她心底很善良。她叫我喊她唐姐,她说像我这个年龄和长相,快餐至少三十元一次,过夜至少要五十元。当晓得我没租得有房子,她主动提出,我联系到业务后她给我提供房子。 当天夜里,我联系到了第一笔业务。我死了都记得住那个男人的样子:三十四五,额头花筋有点高,中等个子,样子不算丑,进城打工的,说是想女人想慌了才省吃俭用来打一次牙祭。唐姐领着我俩到了她的租房内。我很害怕,唐姐鼓励我:怕啥子,慢慢来。我在外面给你站岗。说着把门拉来关上。我坐在床边上,羞涩地望着那男人。那男人说:脱了。我给那男人提了两条要求,一要温柔,二要关灯。那男人骂我尽说一些婆婆妈妈的话,说着就把我按倒在床上,三刨两爪扒光了我的衣裳裤子就扑在了我的身上。我想起了父亲、母亲,想起了天一、小山,也想起了那个老杂种袁月书 ,不是他的儿打死了我的天一,我会沦落到这份田地吗?那男的真有点名堂,边弄边指挥我要这样要那样,几下发泄完后边穿衣裳裤子边骂我:老子奸尸都比这安逸点,还哭,哭个球,少拿五元。说着把二十五元钱狠狠地扔在床上就走了。唐姐进屋见我哭,问我那男的好凶啊?当听到少拿了五元钱,更是咬牙切齿:这么便宜了他。要是我,不扯着他的鸡巴喊他把钱给我,算他日我出来的。 人的脸面就像一张纸,没撕破前像金披银冠子,金贵得很;只要撕破了,就啥子都不在乎了。从此以后,我就破罐破摔了。真是丧尽了德,那哪是人过的日子哟。遇着好一点的男人,还懂得体贴照顾你;遇着粗鲁的男人,尽提一些怪要求,你简直拿他没办法。有一个男人最怪,没得三四个钟头下不了马。还有一些男人,吃了药来。唐姐传授给我的那些咋个尽快把男人搞定的办法,根本起不到作用。那种搓磨法,哪里把女人当人哟。就像有一个男人说的,我给了你三十元钱,我要把本本利利捞转来。那个唐姐,开始我把她当好人,对她感恩戴德,后来才晓得她很坏。她叫我给她住在一起。我想到合租可以少一些支出,就同意了。我要付一半房租费给她,她不收,说用租屋做一次事她抽五元的头就是。我没往细处想,就答应了。后来我才知道,那间屋的租金才五十元,抽的头起码有一二百元。还有,她年纪大,不好联系业务;联系上一笔,人家十来元就把她打发了。她就给我揽,每揽一个,抽五元的头。 叫叫王插话道:你好憨,自己去租屋嘛。你这样里里外外一次就去了十元钱,完全是给那个老妈子挣了。 邱兰兰将倚在床板上的背挪来侧面向着叫叫王说,我就是这么想的,去租了一间屋。唐姐没说啥子。我在自己的租屋里,经常挨偷,还挨过打。唐姐又劝我搬回去给她一起住,保证没有人敢欺负我。千万没想到,偷我打我的人,全是唐姐唆使人干的。我想,她也恼火,一个男人瘫痪在床上,自己老了也找不了几分钱,不是说和气生财,平安是福吗?社会救助都要干,你多联系几个男人,我辛苦一点,毕竟得大头,也没觉得好吃亏。所以,我还是和她过得和和气气,每月挣过千把元钱还是不困难。 你才是叫化子懊怜相公。叫叫王煽了两扇子:这么说你还是挣了一点钱回来的? 一身病回来的。邱兰兰的眼光忽然间黯淡下去:刚找了几个钱,扫黄打非挨抓了,不仅罚了款,还劳教一年。 叫叫王的眼光断电了。她听邱兰兰讲时,就把扇子放在胸口上,自己问话时就煽起来:你托人给家里带个信嘛,没音没信的,我们还说你死在外面了。 其实死了还好点。我劳教出来后,没有别的路子走,仍然去操旧业。没挨抓,却染了一身病回来。 凶不凶? 邱兰兰眼里泪光闪闪,声音幽幽地说:我也医得不想医了。不是不想医,是没有钱医。  我都想死在外面算了,免得回家来丢人现眼。但不清楚家里情况咋个样子,官司打赢没有;要是没打赢,心中就还有一口气要出,不然对不起死去的天一。 你想咋个出呢?冷了冷,叫叫王问。新来的竺乡长,我看是一个大好人。第一次来大坪坝,就给你家里解决了很多困难,你老汉肯定给你讲了。竺乡长还很关心大家的事,说要在麻柳湾修水库,现在干旱,鼓励大家以旱制旱,种旱作物,近期种蔬菜、红苕等,远期种草养蓄,栽桑养蚕。 爹吃饭的时候已经给我讲了。我相信竺乡长是一个好人,能兑现他说的话。但你想过没有,我家里太实际了,老的老,小的小,病的病,人家又不是你一家人的乡长,好意思拖累他? 咋个不好意思?那天在你家敞坝头,他当着好几个人的面说,干部是干啥子的?就是给群众办实事好事的,就是给群众排忧解难的。你家里有忧有难,理所当然找他。 一切都怪袁脚猪这个老杂种,害得我一家家破人亡,现在我只想找他出一口心头的恶气,别的都不去想了。 请人打他?杀他? 邱兰兰语气坚定地说:我要把这身病传给他! 对,传给他。叫叫王愤愤不平地说,我帮你的忙,明晚上把他勾引过来,你把他办了,要不要得? 我们想到一起了。邱兰兰冷了半天说。 好,一言为定。叫叫王同邱兰兰击掌约定。 第十四章 县旱情汇报会上,竺可明的发言引起了各方面的关注。特别是在大坪坝麻柳湾拟建一座小二型水库措施,彻底解决全县最恼火的常旱片区大坪坝的干旱问题,分管副县长严力当即在会上点着县水利局局长力琼的名字,要她全力支持,搞好项目论证,尽快把可行性方案报上来,他要亲自过问,建好这座水库。 竺可明很受鼓舞。如果说在这之前,他提议修麻柳湾水库,有一点感情冲动的话;那么,经过这次会,他就变得十分冷静理智了。 散会,人们纷纷走出会议室,到雅风酒店吃工作餐。竺可明几下收捡好本子,喊住龙浩和阳林说,你们晚上自由安排,我有事,陪不到你们。明天回去把汇报会的精神先给贾书记做个汇报,按照县上的布置干起走。我想留下来找找有关领导和部门,进一步落实修水库的事。 你有事忙你的吧。龙浩阳林说。 有人拍肩膀,竺可明扭头一看,是县政府办公室副主任王朋。 走,找一个地方喝酒,我请客,你官复原职时没有给你饯行,今天补起。 谢了。竺可明说,我晚上有事,明天不走,明上午我有事找你。说罢撂下龙浩、阳林、王朋,撵上将一件素白色真丝衬衣扎进半截淡黄色裙子里的县水利局局长力琼。 力琼是竺可明昔日的同学和恋人。在长青县工作这些年来,也曾见过面,也曾有个工作上的接触,但恋爱不成,彼此都把自己包裹起来,看见了,尽量绕道回避;实在绕不开了,或点头莞尔一笑,或问候一句,从来没正面、更不要说深刻接触过。长青县就这么大一个堂子,很多事情是绕不开的。平时大家在气头上经常会这样想:得罪了你就得罪了,啥子了不起?大不了不见面,死了不要你来给我烧福纸。想不到山不转水转,水不转人转,几转转又转到一起了,如同这时候的竺可明和力琼。 力局长,你好。竺可明撵上去招呼力琼道。 力琼侧过略胖的圆脸,见是竺可明,语言没有温度地应酬道:你好。 你越过越滋润了啊!竺可明调侃着说。 比起你来,我就差得远了。力琼揶揄反击。 你知道,我正在打烂仗,只有望同学帮忙了。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我红是红火,但是蜡烛之光,比起你们火炬来,算老几?能像同学那样有一个幸福的家庭,又复出东山,我甘愿打烂仗。力琼从工作上讲几乎是一帆风顺,但家庭却很不幸,离婚后现在还一人寡居,所以这样说。 提到家庭和睦,竺可明愉悦的心情蒙上了一层阴影。他收住脚步,认真地对力琼说:力局长,修水库的事,真的希望你鼎力相助。 力琼也收住脚步,目光专注地阅读着竺可明那张眉黑鼻挺两颊略显清瘦的脸,从上面读到了真诚、信任与盼望。于是她说:你要是晚上有空,来我家里谈吧。九点,我等你。力琼说。 从后面跟上来的雪山乡方乡长,听见了力琼说的话,一巴掌拍在竺可明的肩膀上,脸却是侧向力琼:噫咦,力局长偏心眼,邀请竺乡长就不邀请我?干脆这样,力局长,竺乡长九点来,我十二点来。 面对这种荤玩笑,力琼也不脸红:何必分时段,一起来吧,老娘双飞,两个一起上。 竺可明脸红了。 方乡长却死皮涎脸:喔哟,想不到力局长还是武林高手。我虚火,我怕,我投降,让竺乡长一个人吃独食。 想着回家化解家庭矛盾,竺可明准备放弃县政府准备的工作餐:对不起,二位,我家里有事,不陪你们去晚餐了。 方乡长说:和尚搞道士。走哟!说着要推竺可明。 竺可明说:真的家里有事。 力琼说:当然喽,人家夫人要慰劳他,在家里豪华宴席摆着等,还稀罕吃你这种猪狗食? 方乡长故作惊喜:真的,那我们干脆跟他一起去吃。 竺可明知道这是开玩笑,热情地摊开双手:八抬大轿请。然后矛头转向力琼,就怕吃惯了猪狗食的人,吃不来我的豪华宴席。 力琼拉了拉方乡长的手拐子:人家不愿意,我们别理他,走。 竺可明笑笑:谁不愿意,这不是癞子脑壳上的虱子,明摆着的吗? 目送了方乡长和力琼几步,回过头,正好有一辆三轮车从面前经过,竺可明喊住爬了上去。这几天,竺可明心头一直虚飘飘的不踏实;仔细思量,原因出在家里。难怪有人说家庭是大后方,是避风港,要是这里出了问题,精神就没有寄托了。这次回家,无论如何要把气氛缓和下来,不能再带着不愉快去上班。 县城不大,不一会儿就到家了。肖铃和茜茜已经吃饭了,竺可明故作轻松地说:茜茜,你们俩娘母背着我吃啥子好的? 茜茜见爸爸回来了,喜滋滋地喊了一声爸,碗筷一放,给他打洗脸水去了。 龙肉凤肉。肖铃没好气地说。 竺可明往墙壁上挂着包包,嬉皮笑脸回应道:太好了,我总算赶上了。 茜茜乖觉地把脸盆递在竺可明手上,又给他拿来碗筷盛饭。 没煮得有他的,让他到绿林乡去吃。肖铃没好气地说。 竺可明哈哈一笑:茜茜,你妈说的啥子?是俄语还是英语,我听不懂,你翻译一下。 茜茜说:妈说随便吃,吃得越多越饱越好。 那好。竺可明瞟肖铃,脸紧绷着。他知道肖铃的性格,这个时候再怎么说都不会搭理你,要选准时间。夫妻无隔夜仇,放到床上去说吧。吃过饭,想帮着洗碗,肖铃不让,他就找了拖帕拖地。拖完了,看了看,再也找不到啥子要做的了,想去找力琼谈修水库的事,约的九点,看时间还早;去医院看望谈和兴的老婆范天芬?时间又短了,便打开电视看了半个钟头。八点半了,对洗衣裳的肖铃说,我要出去找一个人谈点事情,十点半钟回来。他正正衣领,爱抚地拍了一下坐在沙发上看一本作文书的茜茜的头,说:拜拜。 拜拜! 竺可明走出门,抬头望望天色,灰蒙蒙黑黝黝的,几颗星星在那里挤眉弄眼。他收回目光放在街景上寻思,给不给力琼买点水果一类的东西?她喜欢吃荔枝,想了想,他在水果摊上称了三斤荔枝提着,问着到了力琼家门口。门虚掩着,他礼貌地敲了敲:有人吗? 哪个? 你请的客来了。 自己推门进来吧,对不起,我在洗澡。 洗澡?竺可明心头一怔,这么早的洗啥子澡哟?门也不关好,平时也是这样?要是有图谋不诡的人闯进来咋个办?竺可明有一些手足无措,想转身出去转一会儿,让她洗过再来,觉得不妥,短暂犹豫后,还是硬着头皮推门进了屋。 沙发上坐吧。力琼柔和的声音,透过洗澡间塑料折叠门,湿漉漉的,钻进了竺可明的耳朵。 好。竺可明把荔枝放在茶几一角上,落座后两眼恣意四望:这是一套三室一厅房子,装修十分简洁顺眼;陈设不复杂张扬,但日常生活的几大件电器产品都比较高档。 茶几上有茶和水果,请便。力琼的声音又从洗澡间款款地踱了出来。 嗯。竺可明暗忖道,明知我来,又作好了迎接准备,以洗澡的方式等,还有一点滑稽。其时,电视里正在播放着一个连续剧,一对穿着泳装的男女,说是情侣,又存在着明显的年龄差异;说不是情侣,又显得特别的亲热。在广阔的波翻浪涌的大海映衬下,他们在海边上相互泼水;泼着泼着,就泼在了一起,男人将女人抱住,女人乘机在男人脸上叭了一口,挣脱男人怀抱,嘻嘻嘻得意地笑着跑了。竺可明油然联想起两句民谣:大棚把季节搞乱,金钱把辈份搞乱。画面接着切换成一个王二娘裹脚布似的慢镜头,女人在前面向海岸上跑啊跑,男人在后面追啊追。庸俗!竺可明腹诽了一句,拿起遥控器调台,翻着一个台,赵本山和宋丹丹在演小品《昨天、今天、明天》。宋丹丹说恋爱时赵本山曾经给她送过秋波。赵本山反问我啥时候给你送过?啥叫秋波?宋丹丹说,秋波都不懂?秋天的波菜。竺可明忍不住笑起来。 拣着金元宝了?力琼从洗澡间出来,穿着一套粉红色睡衣,微敞着胸部,远山近水隐约可现;她边走边洒脱地拢着头发,浑身散发着腾腾热气,在粉红色的壁灯映照下,迷迷离离,飘飘忽忽,恍若出水芙蓉。竺可明瞟了一眼,心子怦一声撞在胸口上。力琼暗自把竺可明的神情捕获进眼里,心里蓦地涌起自得,进卧室吹头,扑粉,喷香水,一切摆弄够了,才款步走出,拖一把精制的塑料小椅,在竺可明对面坐下:对不起,等久了。拿起一把水果刀,边削梨子边说,你还是找得到我这个地方? 湖广都要问四川。竺可明边回答边拿眼睛瞄力琼,薄薄的睡衣美化了她,同时也把她的丑陋暴露了出来:腹肌微突,腰肢粗硕,昔日匀称苗条的身材不见了。再看其脸,眼角边蜘蛛网一样的鱼尾纹,往太阳穴两边伸展开去,昔日脸上的桃红被苍白取代,红润的嘴唇上有一些细小的褶皱。岁月不饶人,竺可明顿生沧桑之感,才四十来岁的女人啊!他恍若不认识她,怎么也不能和二十年前那个力琼联系起来,怎么也想象不到,这个就是他曾经倾心相爱的人;令他激情燃烧,灵魂震荡的人;那天晚上在校园背面的竹林头,在银箔般的月色下面,将要把处女之身献给他的人。 吃梨子。力琼招呼他,把他绵邈的思绪拉了回来。正眼看,力琼正把一个削得汁液四滴的梨递在他的面前,头微微偏着仰向他。他找回来一丝感觉,他最记得力琼撩刘海的习惯动作,右手小指姆一勾,将一绺发丝别到耳轮上,头微微偏着仰起来,明亮的眼睛顾盼生辉,鲜嫩的嘴角浮起浅浅的微笑。他礼貌但很拘谨地接过梨子,轻轻地咬了一口,惶然之间,找回来的那丝儿感觉又悄然逃跑了。他很懊悔见到力琼,不该破坏昔日力琼在脑海深处的那副完美印象。 你咋个心神不定的样子?力琼目不转睛地望着他。 竺可明脸上涌起温和的笑容:你变了。 力琼很敏感:我老了? 竺可明想谈出心里的感受,那当然会伤力琼的心,只好言不由衷道:你变得更美了,这是一种成熟的美,深层次的美,富有内涵和底蕴的美。 真的?力琼又把头微偏着仰起来,一副天真的样子,趁递餐巾纸之机,很自然地靠近他坐在沙发上,胸部泄露出一段春光,说:这样美的,你把婚离了,我嫁给你,要不要得?竺可明没想到力琼会这么说,也不能显得笨拙,反守为攻道:可惜我福份浅,这辈子只有留下遗憾了,下辈子一定早点出手。我看老同学,那件事—— 力琼故作不知:哪件事?公事吗还是私事?公事上班在办公室谈,私事畅所欲言。我想,毕业一二十年来,虽然在一个县里工作,打过几个照面,还没坐下来认认真真地摆过龙门阵。好难得有这个机会,想来你不会败这个雅兴吧。 竺可明一头雾水:散会时我给你谈修水库的事,你主动约我到家里谈,在家里你让我到办公室谈,啥子意思?他窘迫起来,说:我真的遇到一件棘手的事,也是一件功德事,老同学一定得帮个忙。你是乡下人,知道乡下人的苦处。一个村的人啊,不要说庄稼用水,牲畜饮水,连人吃水都成大问题;为了争一口水,竟闹出人命。苦啊,我敢说,即使是铁血心肠的人,保证去看了也会掉下泪来。 力琼不以为然,似有满腹怨言:我的苦处又有哪个清楚?整天在外这个力局长前、那个力局长后的,看起来很风光;回到家里灶冷床凉,扫把倒在地上都要亲手去扶,这些又有哪个人知道?哪个人来安慰我?来宽我的心?我也是人啊,有七情六欲,有正常的生理需求。现实生活呢?残缺不全,狼狈不堪,想得到的得不到,不想得到的成天在眼前晃去晃来,生活对我太不公平了。晓不晓得,这不公平的罪魁祸首就是你。要是当初你不乱听别人的胡言乱语,我会是今天这个样子吗?说着说着,力琼眼圈红了,努力地控制着自己的感情,眨动着睫毛阻挡着眼泪水流出来,但还是不可遏制地流了出来,顺着脸膛向颈脖子流去。 竺可明陷入狼狈尴尬的境地。放在二十年前,遇上这样的场面,他会伸手把她揽进怀里,用手巾,不,用舌头舐去梨花上的雨滴。而此刻他是有家室的人,发乎情,止乎礼仪,必须固守在道德防线以内。他撇开力琼的目光,满脸疚愧,低低切切地说:对不起,我想起那件事就心痛不已,追悔莫及。但事情已经过去了,请你原谅我,把它忘掉吧。 忘掉?力琼抹了抹眼泪,哽咽一声说,你幸幸福福,美美满满,饱汉不知饿汉饥,当然可以这样说。我在你的位置上,还可以说得更冠冕堂皇,入耳动听。给我人生造成这样大的灾难,一句对不起就完了? 竺可明没料到力琼对他的攻势如此凌厉,一时语塞。 那年秋天,他从农村、力琼从一个小镇同时考入两河水电专科学校。有感于跳农门的艰辛,他们十分珍惜来之不易的学习机会,晨读晓风,暮颂晚霞,异常刻苦勤奋。学校背面有一片竹林,非常茂盛,他们最爱在那里看书,一人坐在一笼竹子下,久而久之,距离渐渐缩短,共同请教问题,探讨学习方法,畅谈人生理想,日久生情,心灵产生共鸣,撞碰出爱情火花。 那时的力琼,是一个冷美人。她从不描眉画眼,搽脂抹粉,但那张不算白净却也粉嫩顺眼的脸,俨然一首寓意深沉蕴藉的古诗,越读越耐读,越读味越浓。学习又好,对人也和善,生活克勤克俭,吃得苦,耐得劳,内惠外秀,完全是居家过日的理想对象,很有几个同学对她虎视眈眈,跃跃欲试,但直到快毕业了都突不破竺可明这道防线。 有一个叫樊小川的同学,父亲是长青县的县委副书记,他们三人一同时分回长青县时,樊小川和力琼分在了县水电局城关变电站,竺可明却被分配到凉桥乡供销社。樊小川很混蛋,明知力琼与竺可明的恋爱关系,他像一只屎苍蝇,整天绕着力琼嗡嗡飞,振振有词道:只要你还没有与竺可明结婚,我和他都站在同一条竞争的起跑线上。我不会放弃对你的追求。力琼禁不住缠,求救竺可明,以免夜长梦多,快刀斩乱麻,把结婚手续办了。 竺可明不时听到一些闲言碎语,说力琼与樊小川如何出成双,入成对,关系如何密切。有一个朋友还煞有介事地给他分析,从两人来往密切的样子判断,八成已经越过那道界线了。竺可明浑身燥热,嫉从心起,决定不理力琼了。慢慢的,他有意疏远与力琼的关系,约会不赴,电话不接。力琼很感跷蹊,特别安排了一个星期天,到凉桥乡找竺可明。竺可明望见了力琼,竟躲起来不见,给供销社的人说,有人来找他,说下村社了解农资供应情况去了,一时半刻回不来,有意拿闭门羹给力琼吃。力琼非常失望,不知竺可明胡芦里卖的啥子药,给他留下了一张纸条,意思是十分想念他,让他回乡后,迅速给她联系,有重要事情商量。竺可明接到纸条后,龙灯的胡子——不理。力琼很绝望。樊小川纠缠得紧,有一天星期,樊小川让力琼到他家里去,说有事情找她。她去后,清清静静的,问:你家里没有人?樊小川嘻皮笑脸地答道:我不是人吗?力琼问:啥子事找我。樊小川说:同学之间,有事才找,不庸俗很了?坐了片刻,见没有啥子事情,力琼准备走,樊小川一抱将她抱住,尽管力琼拼命反抗,最终还是被樊小川的阴谋俘获。力琼很痛苦,她是那种传统思想比较重的人,既然生米已经煮成熟饭,只好委屈求全,打掉牙齿血往肚内吞。见竺可明冷落她,加上自己失足,感到无脸见昔日恋人,也没有再与竺可明联系。 不久,那位副书记调走了,樊小川很快也商调到市里一家金融单位。他有了新欢,毅然抛弃旧爱。力琼欲哭无泪,其时竺可明正在热恋中,对象是城郊小学的一名教师。力琼本想找竺可明算帐,最后理智战胜情感,强迫自己咽下苦果,两年后削价嫁给县机械厂一个工人。那工人开始对她好上了天,自当上厂供销科长后,走南闯北,招呼应酬,见识日广。时逢歌舞厅雨后春笋蓬勃兴起,供销科长如鱼得水,整天穿行在歌舞厅渐渐花心,借口力琼有婚前性行为,动辄便骂她是烂货,甚至拳脚相向,怀的孩子也被打流产了。力琼痛不欲生,与其离婚,发誓不再婚嫁,一门心思放在工作上。两年后选调进了县水利电力局,慢慢做了股长、副局长。其间,竺可明在县上开会或办事,偶尔碰着力琼,彼此除三言两句你过得滋润、活得潇洒等满带调侃意味的所谓问候话外,没有啥子深的接触。虽然也开过同学会,但不是力琼缺席,就是竺可明不到,始终没有正面接触的机会。竺可明有时也感到很内疚,想抽时间负荆请罪,向力琼检讨自己心胸不该那样狭窄,没有主动沟通思想感情,铸此人生大错。可是,力琼在县上很红,都喊她女强人,自己虽然也做了个乡官,但工作不很顺手,想办几件能体现自己价值的事,总是踢踢绊绊办不成功,还办脱了乌纱帽,有一些自卑,也就放弃了沟通的念头。就是在来找力琼的路上还在犹豫:到底找不找她。想到大坪坝人盼水的焦急心情,想到这辈子还没给老百姓办成多少像模像样的事,修水库咋个也绕不过力琼,才铁下心问着找上门来,没想到原来娇柔羞涩的力琼,被生活改造得这样大胆泼辣,情感裸露…… 以前我们两人之间的事,怪我不成熟,心眼小,偏听偏信,嫉妒心重了。我诚恳地向你检讨,请求你原谅。没有今生,就修来世吧。二辈子我一定珍惜好机会。竺可明低头沉思半晌后说。 力琼冷笑道:我是三岁娃儿,一根棒棒糖就哄得溜溜转?告诉你,我只求今生,不图来世。我要想得到的东西,就要千方百计努力得到。明说吧,你要上大坪坝水库项目的事,忙我可以帮。但是,你必须把穿错了的内裤还给我。否则,明顶也好,暗卡也好,要想上项目,不是不可能,但不是你竺可明。 竺可明的脸一下红拢颈子,惶然低下头去。那是一个月光要多明亮有多明亮的夜晚,下了晚自习,在学校背后那片竹林里,一个同月光同样洁白的身子,躁动不安地躺在一片疏软的绿草上。另一个慌张的身子,正要覆盖上去的时候,传来了脚步声。有人!他们仓惶地爬起来穿衣系带。慌乱中,竟把区别不大的内裤穿错了,这成了他们两人的绝对秘密和温馨回忆,没想到力琼今晚上把它揭穿了,居然索要穿错的内裤;联想到进门时的情景,竺可明明白了,力琼今天要俘获自己。他已很久没有亲近过老婆了,也很想要女人;但是,在毫无思想和心理准备的情况下,一下遇上这种情况,他感到太突然了;况且,今天晚上还要同老婆肖铃和解家庭矛盾。想到这里,竺可明站起身来,借以冷却思绪,镇定地说:我一直保存着,今天没带在身上,哪天有空,我专程给你送来,好不好?竺可明说着向力琼伸出辞别的手。 力琼的脸十分冷沉。她毫不理睬竺可明伸去的手说:你走吧,我不留你。但是我要明确地告诉你,除了在家里,任何地方我不会再见你。 伸手容易缩手难,竺可明的手尴尬地僵在空中,犹豫了片刻,收回去,坚定了走的念头:我晓得老同学说的是气话,哪个不晓得你是刀子嘴,豆腐心,话要说,事要办?知道你忙了一天,很累,我就不再打扰你了,早一点休息吧。 力琼冷笑了一声,没有说话,也没有起身相送。当竺可明走出屋外,反手把门关上后,一种人去楼空的苍凉感,像潮水一样淹没了她。她控制不住自己,伏在沙发上,放纵感情肆无忌惮地恸哭起来。 正抬腿下楼的竺可明,听见哭声,微微一怔,心里泛起一丝懊悔,随及加快脚步。他醒悟到,今天犯了一个低纸错误,不该一个人跑到寡居女人的家里谈事,该得喊龙浩或者阳林一路来的,做梦都没想到会遇上这种事情,好尴尬哟。 竺可明更没有想到,第二天晚上遇到的事情更尴尬。 第十五章 位于南城角小溪边上的望江楼,是县城一个小有名气的消闲好去处。它临绝壁而建,环境清静,风景秀丽。这里属县文化馆的地盘,望江楼上曾设有图书馆,可惜现在文化没落,斯文扫地,很多经济实权部门,有手段捞实惠,大把小把的奖金发得哗哗响,干得点火就燃的文化部门,眼睁睁地看着人家发钱,气不过,把书搬来堆在一间屋子里,以每月三千元的租金,租给一位姓胡的私人老板办茶楼兼餐饮,每月馆员们可以挣三四百元奖金。这件事曾引起有关方面和很多群众不满,还有人在《两河日报》上撰文指斥,不该掠夺人们的精神粮食。文化馆据理力争:站着说话不嫌腰痛,你们钱捞够了,又来捞精神享受,屙尿擤鼻子两头逮,好处都得你们占完了,是对的就把你们的奖金分一份给我们。县委宣传部对此不置可否,实际上默许了文化馆的做法。大家议论了一阵,想到口水说干了要拿钱买茶水喝,不久也就偃旗息鼓不了了之。胡老板经营有方,格调搞得清新高雅,生意十分红火。竺可明想和县计委汪明铮主任和县财政局长刁启军联络一下感情,王朋鲠都没打一个就给他推荐了这个地方。 竺可明今天忙得打屁不成个数。上午到县医院看望了谈和兴的老婆范天芬,分别找了县委裴书记、张县长汇报工作,争取上麻柳湾水库项目。两位领导原则上表示同意,但明确指示具体工作要由乡上去做。于是,竺可明又找了相关部门沟通,还找了县水利勘测设计所,邀请他们对水库项目做可行性论证。水库修不修得成,立项和资金安排由县水利局决断,同意修就修得成,不同意修跑得脚板心朝天也是英雄白跑路。昨天晚上在力琼那道关口前碰了壁,竺可明一时还没找到突破的方法,准备暂时放一放,先做一些外围工作。还有两个单位重要,一个是县计委,县水利局同意立项修,县计委不同意立项也不行;另一个是县财政局,水利局的资金说穿了是一个空盘子,给多少,能不能及时划拨到位,得财政局说了算。县计委主任汪明铮、县财政局局长刁启军,竺可明只是一般认识,没有很深的关系,公事公办去找他们,可能行不通,竺可明就找贴心朋友、县政府办公室副主任王朋,请他帮着拿拿主意。王朋说,这两个人他比较熟,干脆晚上找一个地方,把他两个约出来谈。竺可明说可以。王朋拿起桌上的电话就联系起来。汪明铮爽快地答应了,刁启军却说有事。王朋费了很多口舌,刁启军才勉强答应。约好晚上六点半,在望江楼见。 竺可明和王朋提前十多分钟来到望江楼。服务小姐见了,热情地迎上来,哦,王主任来了,三0一给你们留好了。她礼貌地伸出一只手,请。然后将他俩领进三0一。 站在三0一窗口,可以下临溪水,平视对岸一片树林,氛围清幽恬静,环境很好。雅间墙壁上挂着一幅字,草书,本县名流所写,元代元好问的《卜居外家东园》。他正沉吟着醒来明月、醉后清风,王朋要好飞雪迎春茶和玉溪烟,征求他的意见,是不是先把菜点好等汪明铮和刁启军。 竺可明说可以。王朋对着门外喊了一声小姐点菜,一位婷婷玉立、穿着红底金色菊花图案旗袍的小姐,清风一样吹进屋来,将菜谱递给王朋。王朋将菜谱递给竺可明点。竺可明抬手挡住:你是县政府的陪客师,老内行,你点。王朋也不推诿,剖开菜谱说少而精为原则,要了红烧鸡肾、清蒸江团、活水岩鲤等三个热菜,一个天麻乳鸽汤,漤蕺菜、凉拌耳子、炸河虾等三个凉菜,酒喝啥子好呢?正在举旗不定,汪明铮带着一身热气推门而入。 汪明铮个子单调,四十多岁,长条脸,腰杆上挂着一个才时兴不久的bb机。竺可明在凉桥乡当乡长时,与他有过工作上的接触,是认识的,迅速站起身,边给他握手边说汪主任好。汪明铮瞟了一眼服务小姐,幽默道:怪不得这么热,小姐你这身穿着就把温度提高了五度。小姐不好意思地嫣然一笑,见汪明铮的眼睛直往墙上逡巡,以为是看空调,忙说打开了的,温度调得低。汪明铮说:找钉子挂包包。 王朋说:钉子在这里,来我给你挂。汪明铮也不客气,将一个小巧的黑提包递给了王朋。 竺可明给汪明铮让好坐,倒好茶递过烟征求他的意见:汪主任,你来得正好,看喝啥子酒。 汪明铮说:今天中午我是放翻了的,现在都还在醉,就不喝了吧。呃,你们不是说有刁局长吗? 正在路上。王朋说,无酒不成席,酒肯定要喝。这样吧,省级干部喝洋酒说洋话抱洋妞,市级干部喝红酒收红包亲红嘴,县级干部喝黄酒说黄话看黄带,乡科级干部喝白酒打白条说白话,我们都是乡科级干部,还是喝白酒,来一瓶五粮春如何? 汪明铮说好嘛。 小姐写好单子嫣然一笑说请稍等,开门出屋,同刁启军撞了一个满怀。王朋笑道:哟,刁哥艳福不浅。刁启军说:可惜不是时候。 刁启军身材矮胖,一件白丝绸短衫,扎进一条质地很柔软的铅灰色下装里;粗短而肥硕的腰杆上别着双枪——bb机和手机。到底是财神菩萨,一个手机上万元,汪明铮都没用上,他就用上了,让人眼红。可是他还是有不满足的地方,喝了一口竺可明递过去的茶,似有满腹牢骚:妈的,这财政局长简直不是人当的,就像你是印钞机,一天到晚找的人像马马灯一样围着转,财政又球穷,真想不干了。 不干了去当县长。汪明铮幽默他说。 王朋说:刁哥的能力我们清楚,前次副县长陪选,只差两票就选上了,大家对你还是公认的。 别提这事了。似乎触到了刁启军的痛处,选举纯粹他妈的走过场。要是我上面有人打招呼,或者晓得请客送礼,我还是这个样子?所以落选后人家给我总结了两点,一是活路干得太多了,二是人太正直了。我才不稀罕你那鸡巴官,走自己的路,该吃时吃,该喝时喝,该唱时唱,该乐时乐。 汪明铮心里笑笑:谁不知道你为了竞选,一面暗中叫劲使绊子,一面请客送礼跑关系,仗势与县委裴书记熟,连张县长也不放进眼里。平时办事,从意气出发,爱办就办,不爱办整死个舅子都不办,大家说你脑壳不好剃,谁还愿意选你当副县长往自己颈子上套索索? 菜上好了。小姐说。 竺可明邀请汪明铮、刁启军入席。小姐筛好酒。王朋叫竺可明剪彩。竺可明端起酒杯站起身说:今天汪主任、刁局长赏光了,寡酒一杯,先来一个大团结,干。 刁启军说:站起干啥子?都坐着喝吧。 竺可明说:我是站着敬酒坐着喝。 好。汪明铮说,四只杯子撞在了一起。 酒过三巡,竺可明说:汪主任,刁局长,我今天有一件事要求教你们,我们准备在大坪坝修一个小二型水库,希望二位大力支持。 刁启军说:我这个人,人对了,冬瓜做刀头都可以;人不对,猪肉做刀头都要不得。电话上王老弟已经说过了,只要拢我这里,该我做啥子,你尽管说就是。 就凭刁哥这句话,你都要单独敬他一杯。王朋鼓动竺可明说。 我们都晓得刁局长爽快,仗义,真的名不虚传。好,我敬你一杯。竺可明说。脖子一仰喝下,又倒了一杯,伸向汪明铮:来,汪主任,我敬你一杯。 汪明铮端起酒杯迎上去,问道:项目报上来没有? 竺可明说:还没有。估计要不到好长时间就报上来了。 报上来先给我打一个招呼。汪明铮说。 一定。竺可明说,两个酒杯一碰,各自干了杯。言来语去,一瓶酒底朝天了。竺可明酒量小,几杯酒下肚,已经晕乎乎的了,但还是强撑着叫再来一瓶。刁启军说:早晨酒不端,八点要上班;中午不喝醉,下午要开会;晚上不喝多,待会儿要唱歌。留一点余地,来日方长,以后再喝吧。王朋了解刁启军的爱好,说:酒喝多了阳萎。再阳萎,依你的酒量,再喝一瓶问题不大吧?你说呢,汪主任? 汪明铮只有二三两的量,基本到位,就说:算了,以后再喝吧。 王朋就喊了半斤酸菜烫饭。结束晚餐结完帐下楼,竺可明想,昨天晚上肖铃又给了一个冷背,今天晚上无论如何要调和好夫妻感情,还好,现在八点过,早一点回家。到了门口准备给汪明铮、刁启军握手告别,刁启军问:下一个节目是啥子?唱歌吗? 竺可明有一些茫然,拿眼睛望王朋。王朋知道,汪明铮爱打牌,刁启军爱打牌更爱唱歌,竺可明一样不会。问题是汪明铮资格老一些,刁启军是财神菩萨,权大一些,将就谁呢?刁启军又提出了节目名称,只好资格服从权势,王朋问汪明铮,汪主任,我们一起去唱一会儿歌。 汪明铮看出了其中的微妙,说:你们去吧。我有牌搭子,都催我了。 王朋如释重负,说:好吧,改日我们再找一个地方陪你搓几圈。祝你手气好,多和几个满贯。 竺可明还有一些懵懵懂懂。见汪明铮主动伸来握别的手,握着说:不忙,我给你喊一辆的士。说着走下街边,拦了三辆才拦着一个空车,给了司机十元钱,要他把客人送到要去的地方。找了一个借口,小声对王朋说:我没有进过歌厅,与刁局长又不很熟,诧眉诧眼的,干脆你陪刁局长去算了。 王朋说:你发啥子神经,走哟! 刁启军的喉咙早已痒得不行,见竺可明犹豫不决,就说算了吧。 竺可明已经从刁启军的脸上看出了不快,只好硬着头皮剖腹沉舟地说:走嘛。 夜色像一瓶浆糊,浑浑浊浊的。地气蒸腾,让人觉得像在烤火。街上行人稀少,在街边上纳凉、洗澡的人随处可见。霓虹灯鬼眨眼处,一些涂脂抹粉、打扮妖艳的女人,或端坐一排注目门外,或披光弄影打情骂俏。车子过处,眼睛们潮水一般涌来。王朋喝令车子在城边妙曼歌城停下。看来王朋是熟人,一个穿乳白色吊带装、两只丰乳从洁白的胸脯子上探出半个脑袋向外东张西望的靓女热情迎上来:哎呀王哥,好久没有来喽,好想你哟。 王朋怕靓女热情过剩,忙给他递眼色:带两个朋友来唱一会儿歌。你安排一下,弄巴适一点嗄。 靓女很世故很圆滑也很内行地说:王哥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肯定给你安排好。小姐自己选还是我给你们选? 我来选。王朋自告奋勇。 旁边一间灯光幽微的屋里,绕着墙壁坐了一圈至少十五六个小姐。一把肮里肮脏的电风扇,在那里懒洋洋地转着。竺可明睃了一眼心乱地退到一旁。刁启军目不斜视,把黑色提包挟在胳膊窝里,双手抄进裤包,像步入会场一样庄重地朝歌厅走去。王朋很快选好三个朝气蓬勃、青春喷溅的小姐随后跟来。走进一间宽大的雅间,投影,专业音箱,自动点歌不屑说,设备一流。刁启军拿起话筒轻轻一吹就说可以。紧随其后的靓女说:咋个不可以呢,长青县找出第二家这样的音响来,我不收你们的钱。掉转头,对一个身材苗条高挑、披着一肩秀丽长发、月白背心牛仔短裤的小姐说:小燕,你陪这位先生。说着轻轻一推,把小燕分配给了刁启军。小芹,你陪这位先生。又将一位个儿匀称、头发马尾巴一样束在脑后、穿银灰色短连衣裙的小姐分配给竺可明。有一位穿粉红色小衣、露出肚脐眼、紧臀黑色短裤的小姐开始为王朋服务了。她挽着王朋的臂膀走进歌厅,还没坐下就撮起嘴筒子闪电般快地在王朋的脸上戳了一口:打个记号,免得弄混淆了。王朋说:你还调皮。落坐时顺手一揽,将她揽来坐在大腿上,手臂娴熟地勾住小姐的腰肢,小姐趁势将头靠在王朋肩胛上。靓女目光如唇,一个不漏地在刁启军、竺可明、王朋脸上亲了一遍,微笑着说:你们放开、放心地耍。要做按摩,喊小姐来打一个招呼,我给你们开房。 刁启军唱起了《迟来的爱》。听得出,是久经锻炼过的业余歌手,低沉婉转,有板有眼,起承转合,岭襟脉连。 站在桔红色的光晕里,竺可明的心突突突地跳着,宛如初出道的偷儿第一次站在一堆财宝面前。坐。小芹招呼他。 好。他寻了一个角落里的沙发坐下。小芹靠近他坐下,他又挪挪屁股让出两拳距离。 点歌嘛。小芹拿过歌本,礼貌地放在竺可明面前。 竺可明轻轻一推:我是洗沙喉咙,比黄牛叫起来还难听。听你唱。 先生还幽默。小芹面带温情笑容,仰脸问他,来过这里没有? 第一次。 哟,先生还是处男?不进歌舞厅的男人不是好男人,本小姐今天十分荣幸地给先生破处。说着伸出藕臂向竺可明肩头搭过来。 竺可明忙伸手挡开:太热了。微微转过头看小芹,正碰上小芹顾盼生辉情满意盈的丹凤大眼,立即掉开目光。喔哟~~喔哟~~!竺可明的眼睛正不知逃向哪里,突然听见歌厅里传来一个十分狎昵、十分淫荡的喊叫声。望过去,见陪王朋的那位小姐,两腿劈开迎面骑在王朋双腿上,双手动作异常夸张地搓揉着自己的胸部,像一条在沙坝头挣扎着的泥鳅,一挺一挺地边搓揉边喊叫。搂着小燕杨柳腰肢唱歌的刁启军寻声望去,粉红色小衣小姐突然哈哈哈大笑起,王朋高声喊道:自摸——满贯。 你看那位老板的功夫好好哟,进屋就把小姐弄叫唤了。小芹故作羡慕夸奖实则引诱挑逗地说。 竺可明心里翻腾起一腔肮脏、龌龊、卑鄙、委琐的汁液,欲摔门而去,但立即明白今天自己所处的地位和角色,即使有火也不能冒,有气也不能发;不但不能,还必须克制忍耐,做出司空见惯、习以为常的样子来。 令竺可明狼狈尴尬的事,踱着方步慢慢向他走来了。 唱了一会儿歌,王朋说:刁老板,歌有啥子唱头哟。小姐,听说你技艺高超,把先生带去按摩一会儿。 走嘛。小燕一脸高兴地催促道。 刁启军色迷迷地望了小燕一眼,忽然想起了啥子,眼光像一只麻雀,刚落脚在竺可明肩头,又振翅飞到王朋脸上。 王朋会意:刁启军和竺可明第一次一起进歌舞厅耍小姐,互相不知底细。于是,王朋把屁股挪来挨着竺可明,凑在他的耳朵边上说:刁哥有点诧生,要让他放开胆子耍高兴,你必须带头去按摩;你不去,他不好意思去。 竺可明没有做过按摩,但听人说过按摩的具体内容。王朋这么一建议,他的心跳得更厉害。转念一想,自己做东,不让刁启军耍尽性,腥不腥臭不臭的,不如当初就不进来。反正我不能踩虚脚,先一步开房按摩,等他们开房进去了,我就出来。竺可明打定主意,鼓足勇气对小芹说:会按摩吗?走,去给我按摩。 刁启军佯装没看见竺可明走,其实他浑身都是眼睛,全都聚光灯一样照在竺可明的身上。小芹刚从吧台喊来领班开房进屋,就听见小燕搂着刁启军莺声燕语地从门前经过。 房间有十来平方米,光秃秃的一张大床横陈墙壁,有一个洗澡间可以洗澡。没有凳子,竺可明在床沿上坐下。小芹闩好门,对竺可明煽情地笑笑,也在床沿上挨着他坐下。 竺可明终于可以认真地看看小芹了:约莫二十来岁吧,苹果脸,红扑扑的,荡着温情的笑容;卧蚕眉,丹凤眼,挺鼻梁,樱桃嘴;不安分的双乳不时地顶撞着薄如蝉翼的银灰色连衣裙,肤色特别白净动人。竺可明的心一直在跳动着。心想,只要一伸手,这女人就是我的了,不觉间竟引起了生理反应。咋个按摩?他问。 未必先生还不知道?按摩就是按着摸。小芹又是一个风情万种的媚笑,我给你按,还是你给我按? 啥子意思? 小芹见竺可明真的不懂,说:我给你按你就睡下面,你给我按我就睡下面。看来你有一点装处,要不要我教你?脱了再说吧。冲不冲一个凉?小芹说着就把连衣裙往头上捞,露出一条黑色蝴蝶状的小裤,和一段白得诱人的腹部。 别慌。竺可明按住小芹的手。 小芹不解地问:咋个了? 竺可明说:实在对不起,我阳萎。 看。小芹说着,手便向竺可明的两腿间捞去,哟,钢钎一样,还说阳萎。 竺可明猛然抓住小芹的手: 老婆做了记号的,我今晚要回家交公粮。说着站起身准备开门往外走。 小芹急步走到门前,用背挡住门闩,脸上始终荡漾着的微笑瞬间消失而变得狰狞:这样就走了? 竺可明不解地问:你要咋个? 只要进了屋,老板就不再给我的台费了;做不做事,你都要给我小费。 哪个规定的? 歌厅。 我不信,你让开,我去问你们老板。 你必须小费给了我才开门,不然你休想出去。 竺可明见小芹铁着一张脸把住门,心头很不高兴,用商量的语气说:这样,我出去问清楚了,真的不给台费,我就给你小费。好不好? 出了门哪个还认得哪个? 竺可明最愤恨对他的不信任,心头的火一下冒了出来:让开!他大吼一声,伸手拉开挡住门的小芹。 被拉开的小芹不甘就范,饿狼一样扑向门闩。 竺可明志在必夺,加大手上力量,将小芹拉来摔倒在床上,返身开门而出。 小芹气急败坏,追出门去揪住竺可明,厉声骂道:人大面大的,耍得起就耍,耍不起就不要来,耍了不给钱想跑,休想。拿钱来! 小姐这么叫嚷,似乎真的竺可明做了亏心事而又想白赖,竺可明气得说不出话来,嘴里只重复着一个字:你、你、你。正好靓女来了,把纠缠在一起的两人拆开,问是咋个一回事? 小芹恶人先告状,似乎受了满腹委屈:他想吃我的跑堂。 竺可明说:我没有要你按摩,凭啥子要给小费 小芹欲争辩,靓女吼了她一句:你少说一句别人会把你当哑巴卖了?回屋去!转身对竺可明说,对不起,先生,这个小姐刚来不久,不懂规矩。我会收拾她的。你消消气,我重新给你换一个。 竺可明气鼓气胀地说:用不着。 别客气,让先生高兴,是我们的职责。小林,你给这位先生泡一杯好茶来。 见靓女态度好,竺可明稍微消了一点气,但肯定不会再去找小姐了。他对靓女说,我到外面转着等我的两个朋友。走出歌舞厅,竺可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呸,龌龊之地,龌龊之人,龌龊之事。怅然自问道:我今天是零件卡起了,还是脑壳进水了?咋个跑到这鬼地方来了?为啥子要到这鬼地方来?是清醒,还是糊涂?不是想着修水库的事联络感情,不要说自己出钱到这些地方来耍,就是拿钱来请,八抬大轿来抬,也不会到这里来! 第十六章 项树荣主持召开村两委会,落实竺可明检查旱情时留下的意见。 竺可明临走时,要村里做好两项工作。一项是当前要立足抗旱,这季秧子是栽不下去了,水路不通走旱路,及早调整种植结构,多种红苕、蔬菜等秋冬季作物,解决当前生活问题;另外要有长远的眼光,调整产业结构,因地制宜,因势利导,栽桑养蚕,栽草养畜。二是在麻柳湾修水库彻底解决干旱问题,要做深入细致的思想工作,列出花名册,挨家挨户征求群众意见,让群众在花名册上签上名字认可,铁板上安钉子,定死。 袁月书对这次竺可明到村上来,没到他家里吃饭,剪了他的眉毛,心存芥蒂;特别是安排他挂帅为谈和兴建房,他称病没去,第二天挨了竺可明的理抹,心头更不安逸。对竺可明当前工作的安排,他说要球他来指手画脚的。对于修水库的事,他给贾德远汇报时,贾德远量竺可明修不起来,也就随口打哇哇,站在同意修的立场。 群众对修水库的意见如何?你把征求的意见给大家作了通报。会上,项树荣对村委会会计李向西说。 李向西翻开表,手指在名册上寻找着说:百分之七十一的人愿意修水库;百分之十二的人反对,说都到外面打工去了,种庄稼收不到几颗粮食,不够成本费,哪个还想种哟;百分之十七的人没表态,说当家人打工走了,他们拿不定主意,等写信打电话问了再说。 项树荣说:大多数人愿意修这座水库,情况还是不错。抓紧把情况整理一下,报给乡政府。 本来很顺利的一件事,没想到节外生枝,弄出来一个很大的乱子。这个人就是村委会副主任席光辉。他听项树荣的话,咳了一声嗽说:依我说不要慌着报,啷大一件事,应该请一个阴阳来看看风水。 很多农村人,大到修房造屋,小到移床安灶,都要请阴阳看地择期会。项树荣不如何信这套,说:麻里麻烦的,要是让竺乡长晓得了不好,怕算了?边说边拿眼睛望袁月书。 从内心讲,袁月书也持否定态度,但听项树荣提到了竺可明,心里的气就来了:席主任这个意见提得好。啷大的一件事,不请一个阴阳来看一下,弄出祸患来了哪个担当得起? 袁月书赞成请,几个村社干部也附和说请总比不请好,于是很快统一了请阴阳的意见。项树荣吞下一团口水,疑疑滞滞地说:袁主任说请,那就请嘛。 请谁呢?当然是土地坳的王阴阳。别看他是一个走路风都吹得倒的蔫苞老头儿,看风水准得很:常家嘴常汉伦的爹那座坟,就是王阴阳看的地。他说常家超不出两代人就要出七品官。七品官,县太爷啊!那个年代,还在讲阶级斗争,常汉伦是地主分子,他的子女要当县太爷,除非共产党变了天!再说常汉伦是有一个儿子是大学生,在县农业局工作,但这人油嘴滑舌,见了人只知道点头哈腰,都快五十岁了,还是一个白丁;不要说当县太爷,当村民小组长都不够格。 历史真会开玩笑,没料那个在中国的南海边上画了一个圈的老人,站在中南海办公室的窗子前,望着满湖绿得像绸锻抖动的湖水感慨万千,伸手把扣在全国地、富、反、坏、右这五类分子头上的那顶像泰山一样压得他们喘不过气的帽子揭在手中,随手一扬丢进了大海里。没多久,有消息传到大坪坝,常汉伦的儿子被调到县农科队当队长了。现在干部提拔说是无知少女最吃香,既无党派人士、知识分子、少数民族、女干部。事隔一年,又有消息传到大坪坝,县里换届选举,按照上级组织部门要求,要找一个具有大学文凭的党外民主人士进县政府领导班子,组织部门像刨炭花儿一样,在全县干部队伍当中间刨啊刨,只有常汉伦的儿子够格。王阴阳说的不出两代常家要出七品官的话应验了。 王阴阳还说过一句话,这七品官当不到五年。年龄大的原因,常汉伦的儿子只当了四年多的分管农业副县长,就调整到县政协当副主席去了。王阴阳好准啊! 席光辉见采纳了自己的意见,功臣似地补充道:王阴阳老了,一般不出门,很多人去请他都请不动;李县长的妈死了,用小车接才请动了他。我们村怕只有以两委会名义,项支书出面去请了。 项树荣像被人突然敲着门牙一样痛地直摇头,尾音像狗尾巴一样往上翘着嗯了一声说:我去请不动。 是啊,人家王阴阳名气这么大,谁去请得动呢? 冷了一会儿场,席光辉像突然发现新大陆,一惊一诧道:呃,叫叫王就是土地坳的人,让她去请好不好? 袁月书的精神蔫耷耷的。那天晚上从乡上罗德远处回来去蒙叫叫王的夜麻雀,门敲烂了都不打开,他对叫叫王有一些失望,认识两人的关系还没到火候,听席光辉这么一说,他打起了精神:这不是把给叫叫王挑水的事变暗为明、变无偿为有偿的好机会吗?他立即发表意见:席主任这个建议好,就定了,让叫叫王去请。席主任说王阴阳不好请动,要是叫叫王去请动了,就等于给大坪坝立了一个大功,作为奖赏,我建议村上每天给她挑一挑山泉水。轮流挑不现实,可以折成价,一挑水五元或者三元,她自己挑就补助她的钱,她不愿意就出钱请人给她挑。 挑好久呢?李向西白了袁月书一眼,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问。 袁月书说:半年嘛。每挑水不说三元,也不说五元,取一个中间数四元。一个月一百二十元,半年七百二十元。要是村上找不到人挑,可以安排伍云会去挑。 袁月书这样说了,好好先生项树荣当然反对不了。他望望大家,希望有人站出来压一压价,少给一点。但大家抽的抽烟,望的望着别处,他只好试探着说:大家有别的意见没有?没有就照袁主任说的办。没有人开腔,他冷了冷,失望地接着说了下去,啷远的,天气又大,王阴阳走路肯定不行,咋个去接他呢?还有,给王阴阳好多辛苦费呢? 袁月书接过话:有啥子困难?派两个人用滑竿儿去抬。辛苦费吗,给个月月红,一百二十元。 项树荣想到挑水都给那么多钱,才给王阴阳那么一点,试探着说:是不是少了一点? 那就给一个四季大发财,四百元。袁月书说。 出现了一些冷场,李向西说:这一来二去就去了将近千元钱,村委会哪来这笔开支? 是啊,哪里有钱啊? 袁月书想到了一个大肚皮,这个大肚皮是禹红四在外面打工带回来的野婆娘,按照计划生育政策肯定是罚款对象,本来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了,可想到禹红四是禹莽子的大哥,想到禹莽子败坏了他与叫叫王的好事,发誓要拈骨头敬他,现在就把拈来敬禹莽子的骨头请禹红四帮着吃了,谁叫你是他的大哥呢? 听说禹红四打工带回家来一个大肚皮野婆娘,去收罚款来拿。袁月书说。 大家想了想,没有其它更好的办法,就说可以嘛。但哪个去收呢? 面对冷场,袁月书不高兴地说:你们都当好人,我当恶人;你们怕球被咬了变成女人,我不怕,我去。 袁月书自告奋勇去收罚款心中有他的小九九。道理很简单,收不来罚款就请不来王阴阳,就失掉了一次亲近和笼络叫叫王的好机会。特别是自己这一段时间手头很吃紧,多罚他一点,除了开支王阴阳和叫叫王的费用外,自己也可以挪点儿来用用。 散了会,袁月书打算先把请王阴阳的事告诉叫叫王,然后找禹红四收计划生育罚款。回家吃过午饭,袁月书又改变了主意:先去收禹红四的罚款,晚上再去告诉叫叫王让她去请王阴阳。这是一件好事,叫叫王听了肯定很高兴;只要她高兴,说不一定就让我跟她高兴一盘。 去禹红四家的路上,一辈子没有给禹红四发生过任何一点瓜葛的袁月书,心头有一点打怵。怵啥子?他也说不清楚。 禹红四刚吃过饭不久,打着光胴胴坐在门坎上裹着叶子烟,挺着一个圆滚滚肚子的女人在收碗抹桌子。禹红四外出打了几年工,唯一收获就是这个女人。禹红四已经四十七岁了,还是一条光棍。工地上的四川老乡带他开洋荤,才结束了解决光棍问题靠手的历史。也就是在开洋荤的过程中,他结识了这个女人。当兵三年,老母猪当貉婵。这女人脸上有一些土痣子,脸相难看,腰杆也粗,个子也矮,禹红四就认准了这女人,开始去嫖时每次还十元八元地拿,后来女人给他免单,说只要想高兴去找她就是。禹红四当然高兴。一次去,女人摸着肚子说:你有种了。禹红四高兴惨了,一抱把女人抱来放在床上,扒开衣裳,把耳朵贴在了肚皮上。那女人是有男人的,虽然分居几年了,但还没有离脱婚。禹红四怕生出故事来,工也不打了,把女人带回家,遮人耳目地说是讨的婆娘,其实是非法同居。 禹红四对袁月书很客气,招待他裹叶子烟烧。袁月书也不客气,裹来烧着,显得很随和很通情达理地说:有一些事情,大家都是低头不见抬头见,本想睁只眼闭只眼算了,但有人在上面反映你,说你非法同居,非婚怀孕。这是重婚罪,够得上坐牢。我的意思是,你先交一笔罚款,上面追查起来,我给你挡了,说村上已经处理了。袁月书想好的,打蛇要打七寸处,这样一下就把禹红四镇住,让他乖乖地把钱拿出来。 一只苍蝇飞来落脚在禹红四的肩膀上,他啪一巴掌拍去,说:袁主任想得周到。我没有钱,你把向上面反映的人说出来,我去找他借钱来直接拿给你。没想到禹红四一头把他抵到墙壁上。 袁月书喘了一口气说:我是设身处地为你着想,你要敬酒不吃等着吃罚酒,事情捅穿了,上面追查起来,那时候我就救不到你了,你不要怪我袁某人不仗义嗄。 在外面闯荡了几年的禹红四也不一盏省油的灯,他在门坎上面磕掉烟锅巴,爽朗一笑说:仰起睡有一条球,扑起睡球都没得一条,我怕啥子? 你的意思是等着挨了? 挨就挨,要脑壳不给他耳朵。 这时,那女人在厨房门口喊了一声禹红四。禹红四起身走了过去,两人叽叽咕咕一阵后,那女人走出来,叫袁主任,我才到你们这个地方来,不懂规矩,还望你多照看。你说罚款的事,我认,看你说罚好多? 袁月书见这女人出面软来将就他了,心中一喜,二郎脚一翘:不说罚款的事了。我好心不得好报,你们要被罚得倾家荡产,弄去坐监坐卡才安逸。好吧,既然禹红四说要脑壳不给耳朵,男子汉大丈夫的,说话要算话,不要到时候输不起就是了。说着起身要走。 女人伸手拉住他:袁主任,不看僧面看佛面吧。他得罪了你,我没得罪你,给我一个面子,看你说罚多少。 袁月书其实是装着要走,听女人这样说,就顺坡下马,给她一个狮子大张口:好嘛,给你一个面子。他伸出右手,伸出大指姆和二指姆,曲起其余三个指姆说,这个数算了。 女人瞪大了眼睛:八千元? 袁月书见把女人吓住了,忙改口道:按照上面的政策,要罚一万一千元。看在乡里乡亲的面子上,你给五千元。我还得到乡上去做领导的工作,看他们同不同意。 袁主任,这个年月,小户人家,哪里有好多钱?能不能通融一下,给你一千元去上面交差,我私下给你五百元打酒喝? 这不是做生意,我也不敢私下要你一分钱。我不强迫你们,五千元,一分也不少;要交就交,不交算了,我走了。 女人上前一把拉住他:袁主任,放我们一马吧。口中不吃肚内挪,我们给二千元,你看要得不? 袁月书收住脚:你们是不见棺材不掉泪。看在你懂理的份上,再少收你一千元,但必须现钱。不然,乡上来查这件事,我们只好照实说,让乡派出所手铐子带起来收。 是不是交了四千元,就一了百了了?要是今后再找麻烦呢? 我都相信你,你咋个不相信我?我袁某人好不好还是一个村的主任嘛。 我信你。女人说着,泪花子在眼睛里头滚一滚地进屋去了。 禹红四火气攻心地坐在床边上,见女人进来摸钥匙打开衣柜,知道她要拿钱,说:那几个钱是给你坐月子准备的,你拿去交了,哪里还有钱坐月子? 女人报怨地说:胎都保不住了,还坐月子。 不准拿钱给他。禹红四站起身,挡在衣柜面前。 女人知道禹红四心痛钱要犯倔,说:要嘛拿钱免灾,要嘛我去打胎,两条路,随你选。 禹红四眼睛像牛卵子一样瞪了她半天,最后只好气馁地坐回床边,好好好,依你。 袁月书如愿以偿,写了一张白条子给那女人,说正式罚款发票以后补;钱往裤包里的一揣,头一昂就走了。 第十七章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袁月书测灵验了,身上不能有钱;只要有,小二娃、林三娃就像在他家里安了监控器一样,准确无误地来找他给两个酒钱。你看,袁月书前脚把钱揣回家,小二娃、林二娃这两个小混混后脚就撵到家里来了。 见了这两个小混混,袁月书像见了瘟神,不但不敢躲,还得小心翼翼陪笑脸。悔不当初啊,儿子袁海平出事,不挨枪子都要坐一辈子监牢。他吓慌了,去找贾德远帮忙。贾德远喊来小二娃、林二娃交待:袁主任的事,就是我的事;现在袁主任遇到了一点麻烦,你们帮着办一下;需要打点的地方尽管说,袁主任晓得。简直想不到,这两个小混混神通广大,往长青县城跑了几趟,就把事情摆平了。 然而,麻烦也来了,两个小混混像两条喂不饱的狗,隔三差五找上门来,今天要两个钱打酒喝,明天手头紧找你生点法。不要说不打发,就是动作稍微慢了一点,小二娃会马脸一横:咋个嘛,事情办好了就认不到人啦?林三娃鹅颈子一伸:老子有本事把死的弄活,也有本事把活的弄死。听了这话,袁月书感到胸闷气紧,腿打颤颤,不要说有钱赶快去乖乖地拿出来献上,就是没有也要马上去借来打发他们。 老哥子好啊,兄弟好久没来拜望你了,别要见怪嗄。小二娃脸上的疤痕生动地跳跃着说,似乎蛮亲切的。 刚把钱放进衣柜里出来的袁月书,还沉浸在旗开得胜的喜悦中,抬头看见两张厌恶的脸,脸色陡然阴沉,转瞬又挤出牵强的笑容,由于表情过度得快,松皱的面相拧得像苦瓜皮:啊啊。两个兄弟来了,我还说是哪个。腹诽道:惟愿今生今世不要再见到这两张破脸。 几天不见哥子的面,像想婆娘一样想得慌。林三娃双手环抱胸前,一条腿斜着伸出来一抖一抖的,显得十分熟稔和随便。 袁月书避开话头,边招呼进屋坐边问吃饭没有。 林三娃说:没有。说罢,像进了自己的家门,提起温瓶倒水喝去了。还自作多情地说,太阳好大,差点把老子晒化球喽。 袁月书说:这么迟了还没吃,都怕把两个兄弟饿扁了。他掉头对着灶房屋里喊婆娘,喊了几声都没有人答应,自语道,可能又挑水去了,又掉过头喊耳房里的媳妇光秀丽,喊了几声才听见一个软绵绵的应答声:啥子? 你小二哥和林三哥来了,弄点饭。 摸摸梭梭了好一阵,才见光秀丽走出耳房屋。她穿一件很肉感的白底蓝碎花连衣裙,拖一双红颜色塑料拖鞋,午眠正在好睡被喊醒,慵懒的脸上清清楚楚地写着不满。见了小二娃和林三娃,勉强地笑了一下算是打招呼,脚不停步地走进灶房,很快就响起了洗锅掺水的声音。 袁月书在灶房门口安排道:把火炕楼上的腊肉取一块来煮起。返身进屋倒在床上,心里直骂娘,发誓不再理睬两个小混混;可刚躺下身子,觉得把他们凉在堂屋里不好,又起身来陪两个小混混摆龙门阵。人生最大的悲哀是身不由已,最大的苦恼是言不由衷。袁月书此刻就陷入了这种尴尬难堪之中。不想见不想摆,又不得不见不得不摆,就有些虚情假义,言不由衷,常常接不上思路,找不到话题。 今天太阳好大。袁月书说。 今年要数今天太阳最大。袁月书说。 老天爷还不落点雨下来,秧子栽不下去,今年吃啥子哟。袁月书说。 两个小混混坐在椅子上,似乎很累,眉闭眼合的,悠悠然地摇着扇子,嗯啦啊地偶尔应付一下,一副不耐烦的样子,神态分明在说:老子们已经饿慌了,没得精神给你两个闲扯。 贾书记这两天好吧?袁月书问。 听说贾书记与他老婆关系有点僵,是不是?歇歇,袁月书又问。 贾书记的娃儿是不是今年高中毕业啊?停停,袁月书继续找话题。 冷了一阵场,斜靠在椅子上的小二娃,脸上刀疤蠕动了几下:关你球事。 袁月书被小二娃这句话呛住了,比哭难看十倍地干笑了两声:嘿嘿嘿,顺便问问。 林三娃把话题转到正事上:县里王庭长这周星期天接媳妇,请贴已经发了;张院长后天老母亲满八十,也请了客。你是知道了,袁海平的事,全靠他两个人帮忙,我们不能有事找人家,没事就不理睬人家。感情要经常去联络,生疏了难得接起来。我们这几天手头紧,没办法才来找你老兄生点法子。 袁月书心头一沉,分明是大热天,可他觉得背脊骨在飕飕飕地直冒冷气。 杀猫过年,我也想不起办法了。半天,袁月书才缓过气来说。 小二娃嘲讽道:你老兄到底过年还有猫杀,我们连猫都没得一只来杀。晓得袁老兄在装穷叫苦。当然喽,现在袁老兄不求我们了,可以把我们甩了。 袁月书脸一红,忙说看你兄弟谈到哪里去了。哪一次来找着我,我是让你们空着手走的嘛。 林三娃马上给他上粉:就是,我交了这么多朋友,帮过万众人的忙,数袁老兄最乐教,从来不过河拆桥,御磨杀驴。只要伸手,没有不打发的。 世界上啥子账都可以欠,唯独欠不得人情账。袁月书懊恼地问:要好多钱? 林三娃望望小二娃,小二娃扬头暗示他说。林三娃就伸出两个指头晃了晃。 二百?袁月书故意显得很吃惊。 小二娃哈哈一笑:亏你老兄想得出来。你心想王庭长、张院长是小娃儿,买两颗糖就把他们打发了? 袁月书疑疑滞滞地说:太多了。 多?林三娃说,一个人五百元送不送?加上我们的车费住宿费,这点还开支不出来。我们都算了又算,尽量不让你多破费。 袁月书说:我家里一分钱都没有了,这样,你们在这里耍着,我出去借,看能不能借到。说罢,从屋背后拿起一把锄头扛在肩膀上出去了。 走出家门,竟然产生了一种误闯别人家门被棍棒撵出来的感觉。借钱当然是借口,含有两层意思,一是显穷相,二是不愿看见这两张破脸。走到敞坝边上,袁月书手搭在额头上望望天上明晃晃的太阳,想转身拿草帽。但草帽在堂屋里,两个小混混也在堂屋里坐着,回去拿要打照面。算了,晒就晒,他头都不掉地走了。富财狗站在大门口摇头摆尾亲近袁月书,见袁月书不理不睬,以为没看见它,小声地哼了一句,袁月书还是没有掉转头望它一眼,就知趣地把两条前腿一放,原地趴下没着没落地四出张望。 袁月书下午的感受,可以用一个词语来概括:度日如年。他扛着锄头在大坪坝瞎逛,差不多隔几分钟就望一眼太阳,埋怨还不落坡,又巴望太阳不要落坡。希望落坡是想着晚上到叫叫王那里去;希望不要落坡是不想回家看见那两张不想看见的脸。矛矛盾盾,磨磨擦擦,太阳快下山时思绪紊乱到了极点。他算计着家里啥子时间能煮好饭端上桌子,他回家几口饭刨了就走。中午吃饭时,他已经把两委会的决定,即给叫叫王每天挑一挑水的光荣任务,当着光秀丽的面给暴牙齿婆娘布置了,现在可以明正言顺地给叫叫王挑水去了。 鸡麻眼时回家,饭刚好摆上桌。小二娃林三娃还在睡觉。袁月书叫暴牙齿婆娘去喊吃饭,两个小混混才像老祖先人一样,伸伸懒腰,打着哈欠出来。袁月书吃完饭,裹了一杆叶子烟烧起,说:给人家借的钱叫晚上去拿,我拿钱去了。 林三娃绿着眼睛瞟瞟他,似乎挺大度地说:去吧。 袁月书真想骂一句日死你先人板板,但只是想想而已。他作好了安排,给叫叫王送去水后,回来才拿钱给这两个小混混让他走人。 第十八章 邱兰兰要到县医院去看婆母范天芬,谈和兴让邱兰兰看屋他去。小山不让邱兰兰带他,生死缠着要跟爷爷到城里去看奶奶,任凭邱兰兰怎么哄骗都不行。谈和兴说,就让他跟我一路去。邱兰兰进屋,拿出八百元钱给谈和兴,说做路费和婆婆的药费。她知道住院费贵,这点钱远远不够,但她没有办法。谈和兴把钱接在手里,像接过一块大石头一样沉重,媳妇挣的这几分钱不容易。他叹了一口气,进屋揣进内裤中的小包里:这是他平生拥有的最大一笔钱。 出门,小山要骑马马肩。谈和兴说好好好,蹲下身子,小山从他身背后爬上肩头,两条小腿骑在谈和兴的颈子上。谈和兴扛起他,说着甩手手,走家家,家家有米不做粑的儿歌出了门。邱兰兰看见爷孙俩很亲热,心里热乎乎的。她告诉小山,骑一会儿自己下来走,不要累着爷爷了。小山稚里稚气地说:人家鸡(知)道。小花要去,谈和兴把它撵了转来。小花的愿望受到遏制,回转身来对着邱兰兰摇头摆尾献殷勤。邱兰兰怜爱地摸了摸小花的头,瘦削的手又顺着它的脊梁游走到了尾部,亲昵地拍了拍它,一旁去吧,我要扫地。然后从屋角里找出一把扫帚,扫起地来。 从内心讲,她已心如死灰。从劳教所出来,她无路可走,重操旧业干了几个月,刚刚挣了几千元钱想回家,梅毒、尖锐湿疣没长眼睛找上了她,医进去了一大把钱还没医好。她很绝望,想回家看看儿子,再想方设法把这病传给让她家破人亡的人,又到城里去破罐破摔。回家后,看到乖乖的儿子,累得皮包骨头的老公公,有一点于心不忍;当听了老公公、叫叫王介绍新来的竺乡长很关心她的家庭后,快被凄风苦雨浇熄的生活热望,又慢慢地烧燃了起来,不知怎么竟然涌起一丝儿想见竺可明一面的渴望:这么好的人,见了一面死了都值得。她边扫地边胡思乱想。 扫干净地,把桌椅板凳摆放到位,费了一个多钟头到河里挑回家一挑水,用明矾在水里搅了几转澄着,抹了一把脸上的汗珠,找了一把扇子刚煽了几扇子,下身瘙痒起来。她进屋搽了一点剩下不多的药,舀了半碗水冲了冲手,似乎再找不到事情做了,心想到叫叫王家里去逛一趟再回来煮晚饭吃。 叫叫王刚从地里回来,拉着一根干竹子,一脸汗水。本来是搭丝瓜架用的,栽的丝瓜刚出窝就被太阳晒死了,她干脆把竹子拉回家来做柴烧。 来啦?叫叫王招呼道。这鬼天气,把人都要晒死了。说着递给邱兰兰一条板凳和一把扇子,找出弯刀,把竹子砍成两尺左右长的节节。邱兰兰帮她一节一节地捡来堆在一起。 我好想妈老汉哟,我们哪天抽空回一趟后家,好不好?邱兰兰说。 叫叫王说:好啊,我老汉后天生,正想回家一趟。呃,晓得啵,竺乡长吃过我煮的饭。 真的? 嗯,就在你家头。他还说我煮的饭好吃。我说你把乡政府的炊事员下了,我来给你煮嘛。嘻嘻,这个竺乡长要人才有人才,要口才有口才。 你好有福气哟。干脆你喊他把家里的炊事员也下了,你去给他煮。 去你的,你去嘛。 我要有这个本钱,娃儿都喊他的老婆别给他生了,我给他生。喂,你还不生娃儿,是毛子耕种不勤快,还是你偷奸耍滑? 这正是叫叫王的心病,她开朗的心情骤然阴了下来:到县医院去检查,医生说我子宫后移。算了,不说这个了。回后家明天走,还是后天走? 后天嘛。今下午小山同他爷爷到县医院看他奶奶去了,明天下午回来。邱兰兰仰头望望天色,热力渐渐衰退的太阳像一个红火球挂在西天,快要掉进四周的浮云里,四野由透亮变成浅红,就说我回家煮饭吃去了。 叫叫王把弯刀放在板凳上,真心挽留她:走啥子,就在这里吃,闹热点。 邱兰兰想了想说:好嘛。弯腰帮叫叫王把柴抱进厨房。于是,两个人你烧火我淘米,你择菜我舀水,你抹桌子我端碗筷,说着往事谈着今天很快就吃过了晚饭。叫叫王说今晚上有一部叫《情人远去》的电视剧很好看,不晓得电视扯不扯拐。她扭着杨柳腰杆儿去打开电视,虽然屏幕麻麻渣渣的,声音还是听得清楚。叫叫王调着频道拨弄着天线说她经常把电视机当收音机用。这时屋外响起一个声音,从细微走向清晰,叫叫王说可能是袁月书送水来了。邱兰兰望着叫叫王,灵机一动:你不是要帮我的忙吗?你想办法把袁月书弄上床,我来收拾他。 叫叫王怔了怔,很快明白过来。她为把邱兰兰介绍到大坪坝来,给她家庭、人生带来深重灾难内疚自责,也曾为逗引袁月书为自己挑水感到迷糊,现在思路似乎一下接通了。对于前者,这是一个最好的忏悔和渎过的机会;对于后者,好像有意为邱兰兰的报复挖好了坑坑。她点点头,让邱兰兰先躲进内屋门侧的衣柜背面见机行事。 果然是袁月书挑水来了。他挑着满荡荡的一挑水,浑身汗水长流。见了叫叫王,裂嘴一笑:挑进厨房? 哎呀呀!袁老表,看你累得。叫叫王有意做得热情过人,手忙脚乱:好好好,挑进厨房。我去给你找扇子。 袁月书为叫叫王第一次喊他袁老表感到惊讶,心头一热,心想有戏了。他把水挑进厨房,倒进水缸里。接过叫叫王的扇子,把颈子下的衬衣纽扣解开至胸脯子上,很夸张地煽起来:表嫂这扇子煽起来好凉快!见叫叫王要拿洗脸盆舀水给他洗脸,忙摆手阻拦道:我不热,你不要浪费水。 我去给你倒一杯开水。 袁月书顺手拉住她的手:不要麻烦。 叫叫王执拗地说:不嘛,要你喝一杯。 袁月书更紧地拉住她的手:真的不要麻烦。 叫叫王转过身子,别脱了袁月书拉住她的手,从灶门前抬过板凳:坐。 我告诉你一件好事情。袁月书坐下,左腿架在右腿上:修水库要请你们老家的王阴阳来看风水,这个美差交给你。你请来了,我不是临时给你挑几挑水,而是村里安排我的婆娘每天一挑给你挑半年的水。 天上落馅饼了? 为了给你争到这份差事,袁月书有意夸大其词地说,我在今天村委会上司刀令牌都丢尽了。你要好好地感谢我。 哎呀,你不晓得,王阴阳架子大得很。叫叫王知道邱兰兰家给王阴阳家沾亲带故,想给袁月书推荐邱兰兰去请,话到嘴边上又收住了,说:我只有去请来看,请得来就请,请不来不要怪我。她脸上满是深深浅浅的媚笑,眼光寸步不离袁月书,用一个手指头勾起粉红色圆领真丝汗衫,往胸部里扇风,胸部立即像鼓满风的帆一样饱满。 袁月书心一跳,灵机一动,起身靠近叫叫王说:你胸口头落进渣渣了。就要往叫叫王的胸部里睃。 叫叫王惊慌的两手赶快环抱在胸前:你不怕禹莽子守在门外? 我下午问过,他幺舅修房子帮忙去了。来,看一下。说着就去扳开叫叫王环抱着的两只手。 叫叫王嘻嘻一笑说:怪不得大家喊你袁脚猪,见了女人就想要。好好好,等一会儿床上去看。 袁月书喜出望外,根本没想到总是想方设法推脱的叫叫王,今晚上就这样让他上床。他不相信,目不转睛地盯着叫叫王,那张受看的脸蛋上真的是叫他上床的答案,不禁怦然心动,伸手就把叫叫王搂抱起来。 我去关门。叫叫王说。 袁月书将她放下。叫叫王关了灶房门和大门,拉熄电灯,黑暗山洪一样灌满屋子。袁月书不适应,喊叫叫王把灯打开。叫叫王说,你们男人眼力最好,再黑再暗都找得到那个地方。话这么说,还是伸手牵住袁月书,穿过内屋,把他引进侧面耳房的一张平时供来人来客睡的床上。 袁月书抱住叫叫王,嘴巴往叫叫王脸上边拱边喊着乖乖,顺势把叫叫王扳倒就要往自己身子底下压。 叫叫王挺身站起:别慌,我解个溲来。 袁月书听从了叫叫王的布置,几爪把自己扒光,静静地躺在床上等着。他很激动,伸手把老东西捏在手里说:你好好的福气哟,有又鲜又嫩的东西等着你了,你要给我争气,不要轻易下火线,让这娘们儿喊娘喊老子。 内屋里传来响动,袁月书精神一振:来了。透过黑乎乎的夜色,他看到一道白朦朦的亮光,正在向床前移动。眨眼间,那道白朦朦的亮光准确地被子一样地覆盖在他的身上。他感到了一股重压,还没回过神来,捏着老东西的手被强行拿开,被另一只光滑的手捏住。老东西受到刺激,精神有一些枯萎,但很快被那只光滑轻柔的手调整得雄纠纠、气昂昂的,被引导到一个湿漉漉、温润润的地方。他缩回手,寻找到一片光滑后歇息下来,白光便在眼前闪闪烁烁。他有一些不舒服,想把白光扳倒在自己身下压灭它,但滑落的白光又固执地升起来,重新闪烁在原来的位置上。他不禁心生感慨:女人骚起来比男人还凶。 不知是年岁不饶人,还是不习惯这个姿式,那个感觉就像一个酣睡的莽汉,任凭雨打雷轰就是沉睡不醒;似乎要醒了,伸一个懒腰,又重重地合上眼皮。袁月书有一些恼火,第一次体会到在床上受女人摆布的滋味,但在这样的女人面前,又不敢蛮横。他强迫自己:熬着吧,让你玩够了,我再慢慢地来收拾你。于是,他耐着性子等啊等,那个感觉竟然复苏了;正要喷薄欲出,白光在他腰眼上重重地拧了一爪后骤然消失了。他正处在兴奋峰巅,绝望而沮丧地用手解决了最后的问题。这个臭娘们,把火点燃就跑了。他在心里恨恨地骂着,摸摸索索地穿好衣裳裤子走出耳房屋,叫叫王正在堂屋里摇着扇子望着他,一脸说不清道不明的笑容。 笑个屁,看我下次不好好地收拾你。袁月书说,请王阴阳的事,抓紧一点。最好明天,最迟不超过后天。然后进厨房挑起空水桶,把似乎被掏空而变得有一些飘忽的身子埋进铁灰色的夜色中。 叫叫王进屋拉亮电灯,见邱兰兰的肩头靠在衣柜上,满脸泪水涟涟…… 第十九章 袁月书挑着一挑空水桶,边走边兴奋地想,这娘们儿总算被我拿下了。虽说没尽到兴,但没关系;女人,只要有了第一次,就不愁第二次,今后菜板上的肉,面盆里的面,要切要揉就随我的便了。 袁月书做梦都没有想到,他在得意洋洋地想着这些的时候,那些叫淋菌球、杜克杆菌、沙眼衣原体、梅毒密螺旋体的玩意儿,正顺着他那老东西的管径,向体内大举入侵。 袁月书做梦还没想到的,家里还有一件恶心的事在等着他。 他正想入非非地往家里走着,富财狗突然窜到他的面前,在脚杆上亲昵地嗅了嗅,又抬着头望着他摇尾巴,眼睛蓝幽幽的,像坟山上闪动着的鬼火。袁月书心中一惊。他太熟富财这眼神了,这是叫他赶快回家的眼神。随后,一个黑影由小变大,出现在他的面前。 黑影是暴牙齿婆娘。 快简(点)。暴牙齿很焦急地说,家头屈(出)事鸟(了)。 袁月书毛根子一立:啥子事。 你的两个咬(老)先人在交(糟)蹋光秀丽。 你咋个不制止呢? 我管不鸟(了)啷多。 袁月书把水桶撂给暴牙齿婆娘,扯开大步就往家里走。暴牙齿在身后哝了一句:送一挑水踢(去)啷久。 袁月书吼了她一句:把你那张臭嘴给我闭住。他匆忙地走着,设计着回家的动作:肯定光秀丽誓死不从,左蹬右踢;两个小混混急于得手,你抱我按;一屋子的鸡飞狗跳,驴嘶马叫,我砰一脚踢开门,把那两个龟儿子抓起来,砰,给这个一皮砣;啪,给那个一耳光。 可是,袁月书走近光秀丽的窗外,扯长耳朵听,里面清风哑静的。他怀疑自己的耳朵有毛病,靠得更近一些听,他听到缕缕似断非断似连非连的声音,是儿媳妇娇羞的、满足的、陶醉的呻吟声。他糊涂了:光秀丽咋个不反抗,反而发出这种声音呢?爽死我了,这是林三娃的声音。去你妈的。他抬起脚准备踢门,突然僵在空中:看见了那不堪入目的场面,不是自讨尴尬?门踢烂了还不是该自己请人修;把这两个小混混整反火了,扯起眉毛不认人咋个办?况且,一个巴掌拍不响,这贱货是愿意的,问罪也问不到哪里去。想着这些,抬起的脚慢慢枯萎下来。不仅是脚,人也枯萎了,最后在光秀丽的门枋旁边瘫成一团:海平啦,我没给你看守好婆娘啊! 哏嘎!不知过了多久,光秀丽打开房门,看见门口黑耸耸一团,林三娃吓得倒退了一步:啥子? 光秀丽橐一声拉亮电灯,三双眼睛同时看清楚了,是袁月书,双手抱在胸前,倦缩在那里。富财虎踞一旁,神情自若。暴牙齿站在大门口,目不转睛地望着儿媳妇的房门。 林二娃略带抱怨地说:我还说是一条狗。你老兄蹲在这里做啥子? 袁月书闷声闷气地说:你两个跟我过来。他走到堂屋,在饭桌上方坐下。 小二娃和林三娃没事一样,脸不红筋不胀地走进堂屋,拉板凳一坐,二郎腿一翘,问:咋个嘛? 咋个!袁月书气得浑身发抖:今天的事,你们要拿一个说法来说。两条路,随你们走:要嘛我到法院告你们强奸了我的媳妇,要嘛我们之间的关系麻子痘子两免,以后不再有任何瓜葛。 小二娃笑笑说:你老兄这话才谈得新鲜哩。你媳妇的地都失荒两年多了,我们帮你铲草薅整,没叫你给我两弟兄发营养补助就对得起你了,你还猪八戒过河倒打一钉耙。世界上有你这种人吗? 袁月书激动地站起身,颤抖着手指着小二娃:你你你,放你娘的屁! 小二娃蓦地站起身,脸上的疤痕抖了抖,砰一巴掌拍在桌子上:你他娘的才放屁!你跟老子放灵醒些,老子是提起脑壳耍的,整反火了,谨防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林三娃也站起身,故作息事宁人恣态,在小二娃肩膀上轻轻地拍了拍,劝和着说:兄弟间,有话慢慢讲,不要为了这点小事情伤了和气。然后望着袁月书道,你说是不是? 小二娃秋风黑脸:老子帮了你天大的忙,享受一下有啥子不可以?不然,你就拿钱给老子到城里去逛歌舞厅,那里的娘们儿全都水灵灵的,不像你家娘们儿快干浆了。我本来起好意给你节省一点开支,结果好心当成驴肝肺,还要怪罪我们。现在我才给你指出两条路随便你走,要嘛拿钱给我们进城去嫖,要嘛把你的媳妇贡献出来。 林三娃嬉笑颜开:家丑不可外扬,说到底还不是那么一回事。贪污和浪费是极大的犯罪,你把你媳妇闲置在那里就是浪费,我们不开发利用就是极大的犯罪。你说是不是? 袁月书脸色铁青虚汗直冒,下午还对禹红四逞强霸道的人,听了这派番强盗逻辑混帐理论,竟找不到反驳的理由:反正这次你们不要想得到我一分钱。 小二娃指着他的鼻子尖尖说:告诉你,少了一分钱,谨防老子把房子给你掉过方向。 林三娃走到袁月书面前,在他肩头上按了按:坐下慢慢说。兄弟之间,脑壳打破都镶得拢,是不是啊! 我前辈子丧了啥子德,这辈子才受这份罪啊!袁月书颓然坐下,老泪滚豆子一样从他松皱的脸皮子上滑落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