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月洗剑传奇》 第一卷 索命青衣 壹 已经是深秋。 路两旁的树叶已经落尽,只剩下偶尔的一两片枯黄阔大的,仿佛生命殆尽的蝶,在渐冷的秋风里尽情地舞着。 一片,两片,三片……没有人能够改变它们的方向,也没有人能够使它们在树干上多停留一会儿,只是一瞬间,便满目苍凉。 有风的时候,它们是孤独的。 没有风的时候,它们也是孤独的。 最后一片孤独的叶子从枝头凋零,正好落在同样孤独的李存孝的身上。 他忍不住抖动了一下,仿佛是不堪这一片叶子的重负。 他已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支撑着自己,才没有使自己倒下去。 他猛然停住脚步,等落在他肩上的那片叶子,顺着黑色的衣服,轻轻地,慢慢地滑落到地面上的时候,才轻轻地叹了口气。 然后,迈开脚步,继续前进。 他没有抬头,墨黑的眸子像是在盯着地面,又像是盯着那只握剑的左手。 苍白的手,黑色的剑,在深秋的风里格外分明,二者仿佛已经合为一体,犹如蜷缩在山洞里的蟒蛇,随时准备着择人而食。 他的神情却是那么落寞,那么凄凉,没有一点儿生机,没有一点儿活力,就像是这片广阔而焦枯的树木,虽然还年轻,却已经开始凋零了。 他只是慢慢地走着,谁也不知道他从哪里来,又要去哪里? 在他的身后,是茫茫的原野。 在他的前面,也是茫茫的原野。 没有村庄,也没有炊烟,只有一条落寞的古道,谁也不知道他已经走了多远,谁也不知道他还要走多远。 但是,他依然在走。 而走出的每一步,都是那么坚实,那么整齐。 跨出的每一步的间距,几乎都是相等的,一步,两步,三步……迈开的脚步虽然慵懒,虽然很慢,但是,却很坚定。 每迈出一步,就像是在木板上敲进去一颗钉,绝对没有人相信,他会突然倒下去,可是,突然间他还是倒了下去。 在倒下去的时候,他的眉宇间似乎还流露出一丝微笑。 谁也不会相信,这个落寞而苍凉的年轻人的微笑,竟然是那么温柔而富于活力,就像是春风吹过的柳枝,又仿佛是夏日海滩上湛蓝色的海水。 但是,却没有人能够察觉到这些,因为那张脸,实在是太苍白了,苍白得几乎可以看见额头上的血管。 在倒下去的那一瞬间,他的嘴忽然微微动了动,仿佛在说,我终于要死了,终于可以休息了…… 然后,深秋的阳光犹如深冬的雪,从头顶上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覆盖了世间万物,也覆盖了他的全身,和她的全身。 她就站在他的身后,看着他一点一点儿地倒下去。 然后,将手中的剑轻轻举起,吹了一下残留在剑锋上的血。 残血立刻化为血珠儿,犹如夏日清晨荷叶上的露珠,顺着脉络轻轻地滚落下来,在秋日的阳光里打着旋儿。 只是她的那只握剑的手稍微有些颤抖。 但是,那决不是因为害怕而引起的颤抖,那是一种因为胜利而兴奋的颤抖。 而他那张细腻而生动的脸,也因为太过于兴奋的缘故,泛起微微的红潮,犹如深秋的季节里纷纷飘落的枫叶。 她的嘴角也随即绽放出一丝灿烂的笑容,那是一种带着鲜艳,满足和清亮的笑。 这种笑容虽然甜蜜,虽然美丽,散发着青春的气息,可在这深秋的季节里看起来似乎有点儿太过于残忍了,就像是皇家花园里食人的血腥玫瑰。 她虽然还在笑着,可是,全身的每一根神经却仍然绷得紧紧的,乌黑而清亮的眸子甚至连眨都没有眨一下。 她所有的精力都已经完全集中在李存孝的身上,看着他一点一点地倒下去,看着他慢慢地闭上眼睛,然后,看着他呼出最后一口气。 当李存孝完全倒下去,闭上眼睛之后,她的握剑的手才微微地放松了一下,嘴角的笑容更灿烂了。 她实在是太兴奋了。 当然,也有点儿疑惑。 因为像李存孝这样一个人,绝对不是那么容易死掉的,至少在临死之前,也应该给她致命的一击的。 但最后,什么也没有。 终于,她长长地喘了口气,脸上的表情也不知道究竟是喜悦,还是叹息……然后,看着手中那把还在滴血的剑。 此刻,又有一片叶子轻轻地落下来,正好落在她的剑锋上,悄无声息的,叶子一分为二,然后,再悄无声息地落在地上。 她忍不住笑了一下,喃喃地道:这是把好剑。 一个声音也道:这确实是把好剑! 她似乎被这声音给吓到了,握剑的手忍不住又握得更紧,如临大敌,然后,赶紧四下里看了一下。 然而,四周静悄悄的,什么也没有,只有风在吹,叶在落,阳光在轻轻地绽放,声音就像是从地底下发出来的。 可是,刚才明明有个声音在说,这确实是好把剑的,难道——是幻觉吗? 也许是吧。 但是不管怎么说,被称作是天下第一块剑的李存孝已经死在了她的剑下,那么,她就成了天下第一剑,她还怕什么呢。 想到这里,她又笑了起来,继续欣赏着自己的剑。 这的确是把好剑。 剑身银白,剑锋就像是从云隙间折射出来的阳光,柔和,凛冽,而摄人心魄。 她给这把剑取了一个很美的名字,红颜,从古至今,红颜带来的都是祸水,可是,她的剑带来的却是死亡。 所以,索命青衣才死在这柄剑下。 她的剑已经取代了天下第一剑。 她知道,不出三天,她这把戚戚无名的剑就会传遍整个江湖。 想到这里,她不由地用左手轻轻抚着剑锋,激动得甚至有些哆嗦,但嘴角依然露出满足的笑容,喃喃地道:我杀了索命青衣,我就是天下第一剑。 可是,那个声音又响了起来,道:你杀了索命青衣? 声音同样像还是从地下传出来的,带着无尽的苍凉和无奈,就像是夜色中孤独而凄凉的猫头鹰的叫声。 第一卷 索命青衣 贰 她的整个人像是僵住了,而那张原本红润漂亮的面孔,此刻也因为恐惧而变得灰白扭曲,胸脯也因为惊悸而急速跳动着。 甚至连她的舌头似乎也僵住了,四周看了看,结结巴巴地道:你……究竟……是谁?快点儿……出来,别再这里……装神……弄鬼……了。 可是,四下里还是没有一个人,也没有任何声音,只有风在轻轻地吹,叶子在轻轻地落,阳光在轻轻地绽放。 或许真的是幻觉吧。她想。 女人收起剑,微微舒缓了一下因为过度紧张而僵硬的身体,还剑入鞘,然后,慢慢地转过身去,揉了揉因为太过于劳累已经微微有些疼痛的太阳穴。 她刚想离开这里,将自己已经杀了索命青衣的消息散布出去,那个声音又传了过来:你为什么非要杀索命青衣? 这一声比刚才那一声显得更加苍凉,更加无奈,甚至还带着一丝也不知道是嘲笑还是自嘲的笑。 女人手中的长剑“哐当”一声,落在地上。 她知道,这决不是幻觉。 她浑身酸软无力,甚至连弯腰去捡的勇气都没有了,只是四下地看了看,期期艾艾地道:你……到底……是人……还是……鬼? 声音嘶哑而尖锐,就像是竭力嘶喊出来的,只是,在极度恐慌中,她的那些喊出来的声音听上去是那么得微弱,微弱得连一丝微微的风都能够吹断。 那个声音无奈地笑了一下,道:假如这个时候跟你说话的,是鬼的话,恐怕你自己也已经变成鬼了。 女人已经不能再动了。 如果此刻跟她说话的真的是鬼的话,她也许不会这么害怕的。 凭她的身手,对手竟然可以一直跟着她,而没有让她看出一丝破绽,甚至连他的呼吸声都没有让她听到,那么,他完全可以想象得出来,这个人多没有可怕。 她实在怕得要命。 她结结巴巴地道:你是人……我怎么……看……不见你……呀? 那个声音似乎笑了一下,道:看不见我,你还能杀了我吗? 话音刚落,原本已经倒下的李存孝却又忽然从地上站了起来,对着她微微笑着,不过,笑容里却充满了落寞和苍凉,甚至还带着一丝无奈。 女人的嘴巴还在张着,像是一辈子也合不拢了。 是震惊。 她明明看见自己的红颜之剑已经刺中了李存孝的要害,她的那招“落剑无痕”甚至可以穿透任何人的要害部位而不留痕迹。 自从出道以来,几乎没有人可以从她的剑下逃生的。 可是,此刻明明已经被刺中要害的李存孝却活生生地站在她的面前,她仿佛还不大明白究竟错在哪里? 是自己的剑刺错了位置,还是刺错了人? 她还在出神,李存孝却已经笑了,笑得是那么得落寞,那么得苍凉,淡淡地道: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女人稍微清醒了一些,道:你是索命青衣。 李存孝淡淡地道:你知不知道,索命青衣一向都是向别人索命的,从来就没有人能够索走我的命。 他的话虽然是那么得柔和,可是,在她听来,却是那么得可怕,每一个字都仿佛一把刚刚淬火的刀,割着她的心。 她也笑了。 不过,她知道自己笑得一定很难听,那几乎是已接近于鬼魅的哀号了。 她也知道,自己的脸色一定很难看。 可是,她更知道,自己的下场很悲惨。 索命青衣确实只会索别人的命。 一阵强烈的恐惧过后,她那原本已经僵硬的嘴巴忽然动了动,然后,用力地咬住嘴唇。 每当激动或者是恐惧的时候,她总喜欢咬嘴唇的,因为嘴唇上的疼痛可以盖过那些随之而来的恐惧。 而此刻,这种恐惧几乎已经使她变得麻木。 渐渐地……她的眼中又开始慢慢地恢复了女人的魅力和高傲,昂着头,冷冷地道:那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李存孝没有说话,只是看着自己那只握剑的手。 他的那只手修长,干燥,苍白,几乎可以看见突起来的蓝色的血管,几乎可以看见血液在里面轻轻地跳动。 然后,抬起头来,看了看对面这个女人,淡淡地道:我只知道你是个女人。 他突然收敛起脸上的笑容,眸子也变得冰冷和锋利起来,就像是夏日午后那些突然转变的天气。 就像是原本晴空万里的天空,忽然下起了雨,而且还是很大的雨,冷冷的雨,道:索命青衣从来不索女人的命,你走吧。 那女人却没动。 她还静静地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这个脸色苍白的怪人,然后,又看了看插在他左肋上的那柄传说中的怪剑,突然也笑了起来。 她的笑就像是大雨过后突然出现的彩虹,道:在这个世界上,女人也有很多种,可是,你知不知道,我是属于哪一种的,我就是属于那种专门陪男人上床的那一种,你要不要让我陪你上床? 这话说得大胆露骨至极,在别人听来,也一定无耻至极。 可是,她在说这话的时候,脸上不但没有一点儿觉得不好意思的神情,反而露出满脸的得意之色。 在她看来,仿佛陪男人上床是一件很光荣,很得意的事情似的。 她的眼睛盯着李存孝,目光火辣而大胆,可口气中却充满了挑衅之意,然后道:因为我是葬剑岛的女人。 说到这里,她还特意地强调了“葬剑岛”三个字。 葬剑岛是座楼,葬剑岛里的女人确实都是陪男人上床的,可是,葬剑岛里的女人的床却又并不是每个男人都上得去的。 因为葬剑岛的剑几乎和索命青衣的剑一样,都是那么得可怕,都是那么得神乎其神,犹如来自地狱的呼唤。 据说,她们的剑在出鞘的时候,就像是一张刚刚铺好的床,充满了热情和激情,当你沉浸于温柔之乡的时候,她们的剑就已经插进了你的胸膛。 李存孝看了看她,目光忽然锋利得就像是一把锥子,冷冷地道:我不管你是哪里的女人,可是,假如你再不走的话,就一定是个死女人,我虽然不杀女人,可是,偶尔杀一两个不听话的女人,也不算是破戒的。 听到这话,那女人像是被毒蛇咬了一口。 她的脸色变得很难看。 这个人的脾气她是有所耳闻的。 但是,她仍然站在那里没动,仍然看着眼前这个脸色苍白的怪人,看着这个人插在左肋上的传说中的怪剑,突然道:既然我杀不了你,那我能不能看看你的剑? 第一卷 索命青衣 叁 李存孝看了看她,突然笑了一下,淡淡地道:看我的剑是要付出代价的? 女人也笑了。 她在笑的时候,眼睛里忽然露出一丝犹如黎明前朝阳般柔和而暧昧的光,然后,她全身的衣服就像是树上的那些已经干枯的树叶一样,慢慢地滑落下来。 一件,两件,三件……,最后,她的身上就像是一棵已经落光了叶子的树干一样,站在李存孝的面前,温柔地道:你看,这个代价够吗? 李存孝笑了,笑得虽然还是那么得落寞,可是,却多了一丝温柔,就像是忽然被风吹皱的一湖春水,道:够了。好,我就满足你的愿望。 话音刚落,女人就感觉自己左侧的那一缕头发慢慢地飘了下来,像一团黑色的雪,纷纷扬扬的,在秋风里飘散。 但是,他的那柄黑色的铁剑依然插在他的左肋上,仿佛根本就没有离开过那里,更没有拔出来过。 他的手仍然握在剑柄上,一双苍白的手仍然可以清晰地看到里面蓝色的脉络。 李存孝看着她的眼睛,目光淡定而平静,道:看清楚了吗?还想再看吗? 女人开始发抖,也不知道是因为太冷,还是因为太害怕,牙齿已经开始在不停地打颤,咯吱咯吱响个不停,然后,摇了摇头。 李存孝笑道:既然不想再看,那就赶紧走吧,这里太冷,以后不要随便在外面脱衣服,很容易受凉的。 这个时候,那女人也不知忽然从哪里来的勇气,弯腰将跌落在地上的那柄红颜之剑拣起,然后,就像是一片遇到了大风的云彩一样,一下子就被吹走了。 秋风中只剩下她那充满了恶毒的诅咒声:李存孝,你根本就不是个男人,怪不得你最爱的女人会跟着你最信任的朋友私奔了,现在,我终于知道为什么了,原来你根本就是个不中用的软脚虾。 深秋的风忽然变得更强了,将树上那些残留的叶子全部吹落,犹如漫天飞舞的蝶。 而那些阴冷的阳光,夹带着一丝一丝的凉意,注视着大地上的一切,但是,这些阳光却是冷的,照在身上,让人感觉不到丝毫的温暖。 李存孝仍然静静地站在那里。 乌色的铁剑插在左肋,右手握着黑色的剑柄,眼睛盯着苍白的手和手上蓝色的脉络,甚至连姿势都没有变一下。 可是,他的目光中却充满了痛苦,犹如被一把刀狠狠地割着。 最爱的女人……最信任的朋友…… 他突然咳嗽起来,剧烈的,痛苦的,难忘的。 咳嗽的时候,小腹处还伴随着一阵阵难忍的疼痛,而他那张苍白的脸因为疼痛几乎已经扭曲了。 可是,插在左肋上的那柄乌色的铁剑却被苍白的手握得更紧了。 然后,又有一片枯黄阔大的叶子落下来,轻轻的,在半空中慢慢地打着旋儿,就像一只孤独的蝶。 一只蝴蝶,在深秋的季节里孤独地飞翔,它是在寻找同伴吗,还是,它已经把那些正在风中飞舞的落叶当成了同伴? 没有人知道,它只是不停地飞,从这棵树上飞到那棵树上,然后,再从那棵树上,飞到另外一个地方。 难道它不累吗? 难道它不需要休息吗? 可是,李存孝却很累。 此刻,他忽然觉得,身上那件原本被人视为夺命的青衣忽然变得像是结了冰的铁衣一般,很重,很重,重得他几乎都无法承受了。 然后,只听见“轰隆”一声巨响,便猛然倒了下来,倒在这满地的落叶上,倒在这长长的古道上。 当他倒下去的时候,神情依然是那么落寞,那么凄凉,一双本来明亮的眸子却也开始慢慢地暗淡下来,望着天空那些坠得很低的云彩。 不知道从哪个地方吹来的风,忽然将这些云彩吹散,幻化出各种不同的形状,从这些变换不定的云层中,他忽然看到了很多熟悉的面孔。 那个让他又爱又恨,刻骨铭心的女人的……那个被他视为亲生兄弟的朋友……还有那个他最敬重,最亲的父亲。 但是,那个让他刻骨铭心的女人已经跟着别的男人离开了,这个男人,正是被自己视为亲生兄弟的朋友。 而那个他最敬重,最亲的父亲也已经死去了。 在想起父亲的时候,他的心忽然泛起一阵绞痛,就像是无数只虫蚁在不停地撕咬着他的心一样。 这是已经缠绕着他多年的疾病,每当在想起这三个人的时候,他的心都会涌起一阵莫名的绞痛。 他清楚得记得,在父亲临死的那个晚上,他一直都呆在后山上练习夺命剑的最高境界,楼船夜雪。 他也清楚地记得他练成“楼船夜雪”的情景。 清碧色的天空,墨绿的,起伏不定的山峰,银白色的雾蔼在他的脚下缭绕,犹如一件宽大的披风。 他时而像雀鸟,时而像秃鹫,在半空中轻灵地腾挪,厚重的扑势,内息如清晨的空气般纯洁而宁静。 他旋转的身姿牵动着淡淡的雾气,仿佛置身于万朵盛开的雪莲花之中,鼓动着宽大飘逸的披风。 然后,他的身子突然旋转起来,腾挪得越来越快,越来越猛,快到连都已经看不清自己到了哪里。然后,手中的长剑出鞘。 只见一道白光闪过,空中的有无数只飞鸟齐齐坠落,头顶的云彩像是遇到了一股强劲的风四下里扩散开去,在山头飘落,幻化成无数强劲的水珠。 水珠立刻化为短剑,击向满山的树木,然后,叶子纷纷凋零,风吹过,开始飘散,像数万只蝶。 这个时候,东方的朝阳刚刚升起,从远山那边落下来的第一抹阳光正好冲破头顶上的缭绕浓雾,照在他的脸上。 他的脸苍白而英俊,充满了兴奋。 他的身体也因为太过于兴奋的缘故而有些摇晃。 “楼船夜雪”终于练成了。 他提着剑,甚至连衣服也来不及穿,就兴冲冲地朝着自家的小木屋跑去,想让爹爹一起跟他分享这份喜悦。 在那一瞬间,他觉得自己是世间最幸福的人,而带给他幸福的就是爹爹。 他要爹爹知道,他多年的苦心并没有白费,所以,他远远地就开始喊,爹爹,爹爹,我终于练成了。 可是,院子里却静悄悄的,小木屋里也没有回音,只有清晨早起的鸟儿在不停地啾啾,布谷,布谷……不哭,不哭。 第一卷 索命青衣 肆 他的心里忽然升起一阵不祥的预感。 但他还是竭力压制着满腹的激动,放慢脚步,朝着小木屋走去,然后,放低了嗓门,低声叫道:爹爹,爹爹,孝儿回来了。 可是,等了好久,也没有得到爹爹的回声。 他轻轻地推开门,然后,被里面的情形给震呆了。 因为此刻,他的爹爹,他唯一的亲人和朋友,正静静地躺在那张小木床上,竟然没有跟他道别一声,就独自走了,永远也不会再回来了。 他走得很安详,就像是在鸟声的啾啾声中安然离开的,又像是在月淡星稀的夜色中酣酣地睡着了。 在昨夜的松涛和叶浪中,他睡得很安详,很舒畅,脸上没有一丝痛苦的表情,就像是累极的人躺下来酣睡一样。 李存孝的脸上也没有一丝痛苦。 不是感觉不到任何痛苦,而是因为受到了过度的惊吓,变得苍白,痛苦的表情在他的脸上已经没有表达的余地。 他就那么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躺在床上安然入睡的爹爹,没有呼喊,也没有眼泪,仿佛是害怕稍微的声响都会惊醒爹爹的梦似的。 可是,他又很想大声地喊起来,希望可以把爹爹从噩梦中惊醒过来,可是,他的嘴巴努力地张了几张,却什么也没有喊出来。 在那一瞬间,他的心似乎也跟着爹爹的呼吸而停止了跳动,甚至连知觉也已经失去了。 他觉得,真正死去的不是爹爹,而是自己。 然后,李存孝在山坡上一处树木青葱,常年缭绕着白云雾气的竹林里,安葬了爹爹,安葬了这个唯一的亲人。 爹爹走了,他又一次成为孤儿。 在爹爹的坟前,他跪了七天七夜。 谁也不知道在这七天七夜里,他是如何度过的,也没有人知道在这七天七夜里,他又想了些什么。 他只是静静地跪在那里,没有眼泪,没有伤悲,没有知觉,甚至连天上是何时下起的雨都不知道。 他已经完全麻木了。 七天之后,他又回到了那间熟悉的小木屋里,坐在平日里爹爹坐着的那张椅子上,才看见了爹爹刻在墙壁上的字: 孝儿,爹爹就要走了,请原谅我的不辞而别吧,因为我只是想静静地来,然后,再静静地离开。 从哪里来,到哪里去,这就是命运,谁也无法改变,谁也无法逃脱,就像美丽的花开放出最美丽的花朵,却仍然还会有凋零的一天。 人也好,鸟也好,虫也好,就连天空中那些闪烁着光芒的星辰也一样……每个人的生命只有一次,正因为如此,才会如此美妙,如此珍贵。 因此,请你不要太过于悲伤。 临走之前,我想跟你说几句话。 其实,这些话我早就应该跟你说的,爹爹的剑并不是真正的天下第一剑,我的剑也并不是没有从来就没有败过。 在二十年前,我就败在了葬剑岛的剑下。 胜败就像是花开花落,就像是人生无常,谁也无法预料。 本来,失败就是死亡,我是一个在二十年前就应该死的人,可是,我之所以还活着,是因为我跟葬剑岛有一个约定,那就是在二十年之后,再分高下。 我活着,就是想去赴这个约定,可是,老天却偏偏要捉弄于我,不让我活到那一天,提前把我送归于尘土。 所以,这个约定只有你去替我完成了。 在这个山谷里隐居了二十年,我没有什么可以给你的,只有这柄剑。 我和葬剑岛约定的日子,是在十月十五,到时候,你就带着这柄剑去赴二十年前那个就已经定好的约会。 当你看到这些字的时候,相信你已经练成了夺命剑的最高境界,楼船夜雪。 但是,请你记住,无论你的剑法到达什么样的境界,都不要自负和骄傲。 我更想让你记住,你手中的这把铁剑不是权利,不是名望,更不是金钱,剑就是剑,而我就是剑三十。 剑三十的剑从来不妄杀无辜。 他清楚地记得,在将爹爹埋葬的那天,也像现在一样,有风儿在轻轻地吹,有叶儿在轻轻地落。 那些被风吹起的落叶就像是漫天飞舞的蝶,从山的这一边吹到山的那一边,然后,在山涧里不停地打着旋儿。 忽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惊断了他的思绪。 他叹了口气,然后,紧紧地握住插在左肋处的那柄黑色的剑,犹如抓着父亲那双坚实而宽大的手掌。 古道上突然出现了一骑快马,得,得,得,得……如擂鼓般急促的马蹄声打破了这落日夕阳下的宁静,犹如在平静的水面上惊起一波涟漪。 秋末的天气,虽然带着一丝丝的凉意,可是,却很干燥。 古道上久未逢雨,路面松散而干燥,尺余深的尘土在急驰而来的马蹄的践踏之下,纷纷地扬起。 漫天的灰尘,遮天蔽日,弥漫着整个秋日的天空和原野,看不见人的影子,只能听见急促的马蹄声。 李存孝虽然看不见,可是,却可以听得出来,这是一匹脚力很好的马。 这确实是匹好马,虽然经过长时间的奔驰,可现在仍然显现出疲态,仍然像枚正燃烧这的箭矢一般,急速地朝着这边飞来。 马的脚步如雨点般急促,没有一点儿节奏感。 很明显的是,马上的骑士跑得很急,所以,才会不停地挥舞着手中的鞭子,朝着马的肚子狠狠地抽下去,使得马跑得很没有节奏,就像是夏日午后的暴风骤雨般迅猛。 如果再这么拼命地飞驰下去的话,大概用不了一盏茶的工夫,这匹马一定会心力废竭,倒地而死。 二此刻,马的鼻子里和嘴里已经有大团大团的白沫涌了出来。 马上的人似乎也已经觉察到了这一点。 看了看胯下浑身流汗,哆嗦不已的马,稍稍皱了皱眉头,似有所不忍,便猛然停下手中的鞭子,稍稍一勒缰绳,马蹄声便渐渐地慢了下来。 马蹄放慢,漫天的灰尘便开始慢慢地散去,然后,渐渐地露出马上的这个骑手的脸。 这人的脸上虽然沾满了灰尘,现在,再被那些沁出来的汗水这么一冲,结果,就露出几道白色的印痕。 很明显,这是一张女子的脸。 这女子勒住马,长长地喘了口气,用袖子擦了擦汗,然后,向后面稍微看了看,便看见后面的那三匹马又追了上来,风驰电掣。 第一卷 索命青衣 伍 前面扬起的灰尘还未散尽,后面的马蹄又跟着扬起一阵更大的灰尘。 很快地,后面的那三匹马离前面的这匹马越来越近,甚至已经可以听到马的嘶鸣声,和因为长久地奔跑而呼哧呼哧喷出来的粗气。 这女子的脸色微微变了一下,便一咬银牙,再次扬起收中的鞭,冲着马背就是几下,然后,双腿用力一夹,胯下的那匹马立刻发出一阵“咴咴咴咴”的长嘶声,奋力突奔。 此刻,虽然已经筋疲力尽,但速度仍然快得惊人。 这是一条古道,并不是很宽的路面,崎岖不平。 两旁是密密丛丛的冷杉,高大直立的枝干向苍蓝色的天空无限地延展着,冷杉树下是遍布的荆棘,铺天盖地,无休无止。 而李存孝此刻就躺在这古道的中间,冷杉的下面,虬健而坚实的躯干如标枪般地横在不太宽路面上。 他的脸是那么得苍白,落寞,凄凉,像是一张被伸展开的纸,又像是一片刚刚凋零树叶,没有生气,没有表情,甚至连血管里的血都是凝固的,全身上下,仿佛只有那只握剑的手是活的。 他的耳朵忽然动了动,然后,听到那些急促的马蹄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响,越来越惊人,但他的眼睛仍然紧紧地闭着,像是已经睡着了,又像是正在想着往事,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均匀而有节奏的呼吸。 五十步,四十步,三十步,二十步……马蹄声越来越近,可是,他的心却仍然像是波澜不惊的湖水,一动不动,只是在心里默默地细数着急驰而来的马蹄声,仿佛在猜测着发出这样急促的马蹄声的应该是什么样的马,红马,黑马,还是白马? 他的心又像是一潭死水。 他仿佛又在想象着这些或者红色,或者黑色,或者白色的马在践踏水面的时候,猛然溅起的灿烂的水珠,抛洒向半空中,突然飞散开来。 那些水珠就像是无数美丽而又没有芬芳的花朵,正漫天漫地地朝着他纷纷地涌了过来,把他包围,把他淹没,又把他高高托起。 据在他的手几乎都可以摘到那比冰还要寒冷的月亮的时候,突然,弯弯的月亮却变成了美丽的刀锋,割破了他的手指。 血慢慢地流下来,他还没有来得及感觉任何的疼痛,身体下面的水花突然散尽,他又被重重地摔在地上。 他还是没有睁开眼睛,只是细细地品味着刚才的那个梦,忽然听见一阵银铃般的娇叱声:不要命的小子,还不把路让开。 马上的女子,一双眼睛瞪得好大,好圆,一双清澈的眸子几乎都要像是山间的瀑布一样流淌下来了。 这个有着美丽的大眼睛的女子,左手紧紧地抓着缰绳,右手握着一把黑色的皮鞭。 黑色的皮鞭,红色的马,白衣的女子,三种夺目的颜色搭配在一起,耀人眼球。 但是,由于李存孝的阻挡,她只好用力地将马勒住,冲着他大声呵斥,由于马突然人立,差点儿没把她从上面掀下来。 看着她又气又怒的样子,李存孝的声音仍然一脸的平静,却又比他的神情显得更寂寥,懒懒地睁看眼睛,看这马上的女子,淡淡地道:你走你的路,我睡我的觉,你为什么要把我给惊醒? 女子的一张脸气得通红。 她实在想不明白,世间竟然还有如此无理的人。 刚才要不是她在最后关头赶紧勒住了马的话,那么,此刻马蹄恐怕早就已经将他踩成一滩烂泥了。 可是,他不但不领情,反而还要说出这么无理的话来,你怎么能不让她生气呢? 她简直都快要气坏了。 如果不是后面有追兵,恐怕她早就跳下来要跟他理论理论了。 她本来以为他是个瞎子,是个聋子,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到,所以,才要像个死人一般躺在路中间的。 可是,却没想到,这个小子既没有瞎,也没有聋,而且还很无理,竟然说出了这么一句无理的话来。 她的一张脸气得通红,红的就像是桃花,又像是枫叶。 她猛然鞭子高高地扬起,做出一副就要劈下来的样子,然后,冷笑了一下,厉声道:你这个臭小子,早知道你如此不要命的话,那我刚才就应该把你踩死算了,省得让姑奶奶心烦,滚开呀,赶紧滚开。 李存孝那原本懒洋洋的眼睛忽然睁开了。 他睁开的眸子原来是那么好看,然后,他又笑了。 他在笑起来的时候,就像是黄昏时候的那一抹最后的残阳,柔柔的,淡淡的,然后道:如果你刚才把我踩死,从我的身上跨过去,他们也许就追不上你了,可是现在,就算你把我一鞭子抽死,你也跑不了啦,你看—— 话音还未落,那女子就听见身后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急驰而来,得,得,得,得…… 她扭头看了一下,发现后面的那三匹马已经追了上来,不道一箭地的距离。 大概是由于奔驰得太快的缘故吧,以至于奔跑道面前猛然停下来的时候,马上的骑手一个个都被掀了下来。 但是,落马之后,他们并没有倒下去,而是在半空中使了一式“迎风三叠浪”轻功,轻飘飘地落在地上。 这三个人的双着地之后,同时又向前跃出十几步,犹如清风拂柳,然后,轻飘飘地落在女子面前,长剑“哐当”出鞘。 三个人,三把剑,拦住女子的去路,犹如铜墙铁壁。 那女子见去路被阻,微微皱了皱眉头,猛然向上一跃,一飞冲天,轻柔的身段在半空中翻了几翻,斜斜地飞了出去。 两起两落,然后,就落在三人之中刚刚落下来的那最后一匹马的身上,猛然一勒缰绳,掉转马头。 这几个动作,一气呵成,而且是在那三个大汉落地的一瞬间完成的,变化之快,实在是令人叫绝。 可是,那女子高高举起的鞭子还没有来得及抽下去呢,就见那三个汉子之中的黄衣虬髯的一个怒吼道:你这个死丫头,还不下马? 话音刚落,就见三匹马轰然倒地,鼻子里和嘴里已经有血慢慢地沁出来,死了。 原来,那三人早就料到女子会有此一招的,所以,在下马之时,就已经暗暗运用重手法将三匹马的内脏全部击碎。 能够在瞬息之间就将如此骏马的内脏击碎的人,其力气之大,和武功修之深的程度,便可窥见一斑。 那女子似乎没有料到他们竟然出此计策,不免惊慌失措。 不知道是被这突然的变故给吓到了,完全失去了主张,还是怎么的,在马倒下去的时候居然没有东,这是一动不动地随着马的倒下,而慢慢地滑下来。 然后,呆呆地站在原地,仿佛不知如何是好。仿佛刚才被击碎内脏的不是马,而是她自己似的。 刚才那黄衣虬髯的汉子冷笑了一下,大生道:死丫头,看你还往哪里跑,我劝你还是乖乖地跟咱们回去见宫主吧,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宫主让咱们转告与你,假如你肯乖乖地跟咱们回去的话,他决不会跟你过不去的,更不会责罚于你, 第一卷 索命青衣 陆 可是,假如你仍然执迷不悟,不肯乖乖回去的话,后果会怎么样,哼哼,想必你比咱们更清楚。 听到“宫主”二字,那女子的眼前立刻浮现出那个残忍而狠毒的男人的影子。 那根本就不是一个人,而是只野兽,野兽吃人还会吐骨头,可是,他却连骨头都不吐。 女子的脸色立刻变得煞白,浑身一颤,几乎站立不住,要倒下来。 她似乎想说些什么,可是,嘴巴微微动了动,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那黄衣虬髯汉子仿佛有些不耐烦了,接着又道:喂,死丫头,你到底想好了没有,可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呀,宫主的命令从来就没有人敢违抗的,我看你还是跟着咱们乖乖地回去复命吧。 女子还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置若罔闻。 那个人虽然不在眼前,可是,她却仿佛看到了他的影子在眼前晃动,对她喃喃地念动着某种带着惊人的魔力的咒语。 尽管在千里之外,可仍然控制这她的意志,她的神经。 那个人就竟是什么样的一个人,竟然可以有如此骇人的驾驭术,是上帝派到人间来斩除邪恶的天使,还是来自地狱深处噬人人的恶魔? 没有人说话,只有一阵轻轻的风吹过,然后,又有一片枯叶轻轻地落下来。 空气中仿佛只有叶子飘落的声音,只有无边的静寂,不知道是这深秋的凉意,还是这无边的静寂,充满着令人窒息的空气。 最后,打破这无边静寂的却是李存孝。 他甚至连头都没有抬一下,只是低着头,看着自己插在左肋的那把铁剑,看着自己那只握剑的手,声音落寞而凄凉,就像是从树林深处吹来的冷风,道:既然她不想回去,你们就不要再强迫她回去。 此刻,李存孝仍然还躺在那里,就像是那个地方很舒服,一辈子都不想再站起来似的,又好像是他的身体已经在那里生了根,无法再移动了似的。 这个时候,一片叶子轻轻地落下来,落在了他的脸上。 他将叶子放到鼻子底下闻了闻,发觉秋意确实已经很浓了。 那三个人仿佛也是直到现在才发现了李存孝的存在似的,便冷冷地看着他,几乎是在同时说了同一句话:你是谁? 黄衣虬髯的大汉握剑的右手忽然一动,然后,收中的剑便一分为二,犹如两条正在游走的毒蛇。 是雌雄双剑。 皇衣虬髯大汉将左手剑拔出,横指着李存孝,大怒道:喂,你哪里来的野鸟,还不滚到一边去。 另外一个蓝衣无须的汉子同样怒容满面,看了看他,冷冷地道:冥镜宫的事,外人最好不要插手,否则,你是自寻烦恼。 李存孝的表情甚至都没有变一下,还是刚才那句话:既然她不想回去,那你们就不要再强迫她回去了。 他的声音还是那么平静,那么落寞,又仿佛隐藏着某种命令的口吻,犹如结冰的河面,表面结了冰。 可是,冰底却有水在流。 三个人相互看了看,忽然哈哈大笑起来,像是看见了猴子在跟老虎示威一般。 黄衣虬髯的汉子看了看他,忽然哈哈大笑起来,大声道:哦,闹了半天,原来是个好管闲事的野小子呀,哼,体毛还没有长齐呢,就学会人家英雄救美了,哼,要管闲事你还是先分清白天和黑夜再说吧。 说到这里,他又看了看那女子,用一种说不出来究竟是讥笑还是疑惑的口吻,“哼哼”地冷笑了一下,道:你真是好大的魅力呀,刘堂主为了见你一面,宁愿自毁双目,甚至不惜背叛宫主,而现在,这个野小子为了英雄救美,竟然愿意把命陪上,难怪宫主一定非要你回去不可了。 那女子本来是默不做声,等待时机伺机而逃的。 可这个时候,她却突然抛下手中的鞭子和长剑,淡淡地道:这不管他的事,你们不要难为他了,我这就跟你们回去。 这三个人之中,那位岁数看起来最大,须发都有些花白的老人,看了看她,然后,朝着她向前缓缓地走了几步,淡淡地道:只要你肯回去,仍然还是我们的宫主夫人,我们这些人仍然是你的部下,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咱们决不敢有半点儿违抗。 说道这里,他鞠了一躬,道,请吧,宫主还在等着我们回去复命呢。 一听见“宫主”,那女子立刻脸色大变,连连摇头,不停地后退几步,像是突然踩到了毒蛇似的,浑身哆嗦不已。 她看了看这个花白胡须的老人,用一种也不知道是哀求还是紧张的口气道:宋堂主,看在我曾经救过你一命的份儿上,你就让我先把刘大哥拜托给我的事情办完了,再跟你一道回去复命,行不行? 她的声音中充满了哀求和无助,一双美丽的眼睛注视着那须发发白的老人,就像是连夜奔走的路人在等待黎明前的那一束阳光。 宋堂主在她的注视之下,突然充满了愧疚,不由地低下头去,而内心也翻起了一阵不小的波澜。 因为那女子在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睛中已经蓄满了泪水。 面对如此疲累,如此无助,而且又曾经救过自己性命的女子,难道他真的忍心拒绝她的这个请求吗? 如果不答应,难道真的忍心向她出手吗? 那黄衣虬髯的汉子见宋堂主面对着这女子竟然一声不吭,似乎很想同意她的请求,却又碍于别人的面子不好意思承认罢了,便忍不住冷笑了一下。 然后,冲着那女子大叫道:死丫头,你不要再废话了,大家知道的,宋堂主一向都是个公私分明的人,又怎么会被你的花言巧语所蒙蔽,而违抗宫主的命令呢,我看你今天回去也得回去,不回去也得回去,由不得你了。 说到这里,他还特意强调了一下“宫主”两个字。 这话虽然是对那女子说的,可是,很明显却是有所指的。 言外之意就是说,宫主的命令没有敢违抗的,这女子不行,你宋堂主也不行。 听到此话,那女子使劲咬了咬嘴唇,然后,抬起来头看了看那黄衣虬髯汉子,道:只有这两条路? 黄衣汉子“哼”了一下,冷冷地道:就这两条路,一条就是跟我们回去向宫主请罪,一条就是——死。 那女子苦笑了一下,脸上表情带着这一丝凄凉的意味,道:陈堂主,其实,你也清楚,我回去也是死路一条。 那个被称作陈堂主的黄衣虬髯汉子“嘿然”一笑,道:早知如此,又何必当初,这都是你咎由自取,怪不得别人。 那女子嘴角稍微抖了抖,冷冷地道:陈堂主,我敬你是长辈,同时又是刘大哥的兄弟,我本来不想跟你们兵戎相见的,但是,假如你们非要相逼的话,那么,到时候大家只有鱼死网破了。 其实,现在我并不是想求三位堂主放过我,我只是想求你们三位能够让我先去八刘大哥托付给我的事情办完。 第一卷 索命青衣 柒 到时候,无垢一定跟三位堂主回去见宫主,刘大哥是个重情重义的人,我不能无情无义,有付于他的重托。 说到这里,她突然从腰里抽出一根柔软的丝,像是钢丝,又像是银丝,在夕阳的余晖下发出褶褶的光,耀人耳目。 这根金属般的丝线在她的手里不停地变幻着各种形状,就像是一条训练有素的毒蛇,随时准备着攻击别人。 看见这根银丝,陈堂主面色变了变,随即又冷笑,道:哼,刘堂主果然是一个重情重义的人呀,竟然把自己的独门兵器都已经倾囊相授了,想必他也已经把他的“银蛇狂舞”的柔丝法教给你了吧。 你说的没错,刘堂主是我多年的兄弟,但是,我却没有他那么大的胆子,竟然连宫主都敢背叛,这样兄弟不要也罢。 那女子不管他的冷嘲热讽,只是将手中的银丝抖动得更快,犹如人激动的时候血管里几乎要奔涌而出的热血。 然后,只见他突然一抖右腕,那银丝便像条毒蛇一样,朝着陈堂主急刺而去,大叫道:你胡说,刘大哥根本就没有背叛宫主。 陈堂主冷笑了一下,仿佛并没有把她急刺而懒的银丝放在眼里,见银丝飞来,只是一摆长长的袖子,便掀起一阵阴风。 然后,那女子急刺而去的银丝就像是忽然碰到了一堵巨大的墙壁似的,居然又按照原路返了回去。 只听的“哧”的一下,返回去的银丝虽然没有刺中她自己,可是,却贴着肉身将衣服刺了个对穿。 女子失声道:回光返照! 陈堂主双收背在身后,冷笑了一下,道:哼,你还认得冥镜宫的绝技回光返照?那么,回光返照的威力你也应该知道的吧,所以,我劝你最好不要再做什么无谓的反抗了。 假如你再敢贸然出手的话,那么,到时候受伤的是你,因为无论是出什么招式,都会被原封不动地回返回去的。 一直站在一旁低头不语的那个蓝衫无须的汉子,这个时候突然也走了过来,冲这那女子冷笑道:刚才你说刘堂主没有背叛宫主?那你回答我,他为什么要自毁双目?因为按照宫规,只有背叛宫主的人才会自毁双目的。 女子的脸颊红了一红,然后,咬了咬嘴唇,低声道:张堂主,你虽然常常恶语伤人,故做一副很凶恶的样子,其实,我知道,你的心里还是很善良的。 听到这话,那被叫做张堂主的蓝衫无须的汉子就像是突然听到了世间最好笑的笑话似的,哈哈大笑起来,道:如果你在几年前这么夸我的话,也许我会跪下来向你磕一百个响头的,可是现在,你休想再拿这种话来打动我。 女子淡淡一笑,看了看他,淡淡地道:哦,是吗?既然如此,那么张堂主,请你告诉我,本宫宫规的第七条是什么? 张堂主先是一愣,像是没有料到她会突然问出来这么一个问题似的。 然后,撇着嘴巴,又是一阵怪笑,道:虽然现在你已经不再是宫主夫人,我们也不再是你的下属,你本来已经没有资格吩咐我做任何事的资格了,可是,这个问题嘛,我还是可以回答你的,宫规第七条,对待仇人,斩草除根,不留后患。 女子冷笑了一下,仿佛已经得到了她所要的答案似的,随即接着道:那违反宫中教规,又该当何罪呢? 张堂主像是个接受皇帝面视的举子在念圣贤书似的,朗声道:违反宫规第七条者,除自毁双目外,还得亲手自诛九族。 听到这话,那女子微微一笑,像是很满意他的这种答复似的,道:好,那么张堂主,我再来问你,三年前的五月初五,你在干什么? 张堂主甚至连考虑都没有考虑,张口答道:三年前的五月初五,宫主率宫中众高手血洗碧云庄,我当然是跟随宫主杀上了碧云庄了。 女子看了看他,脸上的表情很是怪异,然后,郎声道:哦,那么,在那次血战中,你一共杀了多少人? 张堂主虽然对她突然问起这个问题一副异常迷惑的样子,但是,仍然老老实实地回答道:二十三个。 听到这话,那女子的脸色突然变了,甚至连一向柔和的目光都变了,变得很诡异,变得甚至还有些可怕,一双眼睛如锥子般地盯着他,仿佛是要窥透他的内心似的,道:真的是二十三个? 张堂主的神情也跟着变了变,仿佛已经料到她要说什么了,然后,依然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道:没错,是二十三个。 女子轻轻地吁了口气,像是对他这个肯定的答复也很满意似的,诡秘地笑了一下道:错,其实,在那次血洗碧云庄的大战中,你本来是要杀死二十四个人的。 可是,就是因为那个时候,你心中善的一面突然占据了你的内心,所以,你才只会杀了二十三个,意味你让那第二十四个人漏了网,对也不对? 这个时候,张堂主的脸上已经有豆大的汗珠滚落下来,也不知道是那个秘密被她说中了还是因为她在跟他胡搅蛮缠。 然后,猛然咬了咬牙,“唰”的一下,举起手中的长剑,狠狠地指着那女子,怒道:你,你,你胡说,因为当时碧云庄的那些人已经被宫中其他的弟兄都杀光了,我根本就找不到可以再杀的人了,哪里还有第二十四个人可杀呀。 女子看了看他,突然露出一丝充满挑衅的笑,淡淡地道:哦,是吗?难道那个刚刚出世的婴孩不是人吗? 听到这话,张堂主额头上的青筋不停地跳动,用一种说不出来究竟是什么样的神情,望着那女子,颤声道:你,你,你…… 他努力地说了几次“你”,像是有很多话要说出来,但是,最后却偏偏还是什么话也没有说出来,只是冷冷地看着那女子的咽喉。 他的那只握剑的手上的青筋暴起,仿佛在瞬息之间就可以对她发出致命的一击,可是,他又不敢。 因为此刻,那陈堂主和宋堂主都在看着他,如果他忽然使出杀招的话,那么,也就无异于承认了这个事实。 他是想杀人灭口。 宫中的规矩他比任何人都清楚的,因为他就是宫中执掌刑法的堂主之一。 听到这话,陈堂主仿佛也觉得很奇怪似的,扭过头来冷冷地看着他,仿佛是在等待这他的解释似的。 可是,他只是说了几个“你”字之后,再也说不出来任何话了。 也许他是想说:你不要血口喷人,也许他是想说,你难道什么都看见了,可是,最后他只是张了几张嘴巴,还是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然后,握剑的手突然放了下来,默默地低下了头。 低头,无疑是默认了这个事实。 那女子看着他,忽然叹了口气,淡淡地道:虽然你一时心软,没有杀死那个婴孩,可是,最后那个婴孩还是被别人给扔进了水塘里,活活地淹死了。 说到这里,他看了看陈堂主那张凶悍而残忍的脸,露出一丝厌恶之情,然后,转过头来看这张堂主,用一种也说不出尊敬还是挑衅的口气道:张堂主,你不用否认,其实,当时的情景我全部都看见了。 第一卷 索命青衣 捌 我知道,在你的内心深处,还有一丝善良的心,还有一丝人性,并非是有意要放走仇人的后代的,所以,事后我也就没有告诉宫主。 张堂主看了看他,脸上忽然显现出一丝也不知道是感激,还是忏悔的表情,然后,又默默地低下了头。 听了这女子的话,陈堂主忽然转过身去,狠狠地盯着张堂主,长满虬髯的脸上也看不出他的表情,也无法看出他的心里究竟在想什么,一双凶残的眸子里发着褶褶的光,犹如被诅咒过的蛇。 张堂主像是突然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钻入一个事先设好的圈套里似的,赶紧不停地摇头,连连后退了几步。 然后,放下的剑重新举起,指着那女子大叫道:陈堂主,这死丫头在胡说八道,她是想故意扰乱我们的计划,然后,趁机逃走,你千万不要相信她的挑拨呀,我看我们赶紧将她拿下押解回宫吧。 陈堂主冷冷的“哼”了一下,心里暗暗地道:我杀死的那个婴孩果然是这个小白脸放走的孽种,哼,等到回宫之后再慢慢地跟你算这笔帐。 他的心里虽然这么想,可是,嘴上却道:哼,死丫头,死到临头了还要血口喷人,张堂主的忠心,咱们心里都是有数的,怎么可能做这种叛逆宫规的事情来呢, 我看你还是赶紧考虑考虑你自己吧,是乖乖地跟咱们回去,还是想让这里成为你的葬身之地呢,不要怪咱们没有给你选择的机会。 他这么一说,宋堂主和张堂主同时向前跨了一步,齐声道:宫主的命令谁也不能违抗,我看你还是跟咱们乖乖地回去复命吧。 虽然现在还只是深秋的季节,但是,在这在一刻,空气似乎已经凝结了。 静,无边的静,静得几乎让人窒息。 在头顶和耳边只有风儿在轻轻地吹,夕阳也已经在远山的那一头,只露出最后一抹淡淡的残红,如血。 几只乌色的老鸦匆匆地穿过高大的胡杨林,在半空中拖着长长的聒噪的音,杀,杀,杀,杀,杀。 只有那些随风而落的叶子还在轻轻地飘,飘得那么悠闲,那么从容,纷纷扬扬的样子就像是春天里的蝶。 也许它也知道,这已经是它生命中的最后一次展现了,所以,才在这最后的生命里,尽情地展现自己的舞姿,展现自己俏丽的身段。 一旦落在枯燥的地上,它的生命便彻底结束。 它就是要在这瞬间的飘零里,把最肆意,最美丽的舞姿留下来,这一瞬间的美丽,也就成了永恒。 可是,树叶却没有落地,而是落在了李存孝的脸上,落在那张苍白而落寞的脸上,犹如茫茫海中的一只孤舟。 李存孝看着对面的这三个人,苦笑了一下,道:既然你们这么不讲道理,两条都是死路,还要让别人挑选,那我也给你们两条路,一是放下你们的兵器,从哪里来的,再乖乖地爬回到哪里去,二是…… 过了好久,他才冷冷地将最后一个字说出来,死。 他的声音坚定而冷酷,就像是在公堂之上,县令老爷扔出生死之签,在宣布杀人要犯的死刑似的。 听到这话,那陈堂主像是听到了世间最好笑的笑话似的,突然仰着脑袋哈哈大笑起来,像是见到一个不自量力的大傻瓜似的。 然后,又用一种带着极其嚣张野蛮的口气冲着李存孝大声道:哼,就凭你这个一脸病态的野小子,也配说出这样狂妄的话来,你也不支起耳朵到外边打听打听,咱们冥镜宫追魂三龙的威名,如果你再敢口出狂言的话……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宋堂主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轻轻地拉了拉他的袖子,凑在他的耳边嘀咕了几句。 声音虽然很低,可是,在陈堂主听来,宋堂主所说的那些话却像是忽然被什么毒虫野兽给咬到了似的,脸色变得很难看。 然后,看了看李存孝那张苍白的脸,又看了看那柄插在左肋上的黑色铁剑,小声道:不会真的是他吧? 看见插在李存孝左肋处的那把黑色的铁剑,宋堂主像是更加确定了眼前这个脸色苍白而略显落寞的这个男人,就是传说中的那个可怕的人。 然后,在陈堂主的耳边又低声道:怎么不是他,出宫之前,宫主就曾吩咐过,说他已经在江湖中出现了,要咱们小心些,没想到,咱们竟然真的在这里碰到了。 三个人忽然无语了,不知道是感到了一阵莫名的恐惧,说不出话来,还是在考虑着什么应敌之策。 李存孝冷冷地盯着这三个人,三个人同样冷冷地盯着李存孝,盯着插在他左肋处的那柄乌鞘剑。 而那女子,则一会儿看看李存孝,一会儿又看看那三个人,仿佛不明白他们为什么相互看着不说话。 接下来,开始了一阵长时间的沉默。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杀气。 此刻,似乎连那些恼人的秋风也很识趣地停了下来,不吹起一丝灰尘,不吹起任何人的一丝袂,尽量不去打破这种相互对峙的场面。 甚至连那些已经干枯的树叶也尽量多在枝头上多呆一刻,似乎是想亲眼看一看这场很不容易见到的争斗。 时间仿佛已经在这一瞬间停滞,没有秋风起,没有枯叶落,可是,每个人的心里都感到了这深秋的无比萧索与凄凉。 在这深秋的凉意里,李存孝那充满倦意的身体,就像是一堵残损的墙,在岁月的侵蚀下,随时都可能倒塌下去。 可是,在这三个人看来,他这堵即将倒塌下去的墙却要比世间的任何的墙都要高大,都要坚固。 即使倒下来,也可能把别人压得粉身碎骨。 而插在他左肋处的那柄乌鞘剑,简直就像是一条藏在这堵墙里面的毒蛇,随时准备着择人而食。 陈堂主明明知道,眼前的这个人很可能就是传说中的那个可怕的敌人,可是,却又不想就这样轻易地输掉冥镜宫的威名。 所以,他便使劲揉了一嗓子,咳嗽了一下。 每次感到恐惧或者紧张的时候,他总喜欢用咳嗽来给自己增加勇气的。 他使劲“哼”了一下,尽量拿出平日的威风,大声道:就凭你这个病夫,也敢说出来这样狂妄的话来,咱们有镜宫追魂三龙也不是好惹的。 你就是那位传说中的夺命青衣吧,听说你喜欢夺别人的命,我看这次还是让别人来夺你的命吧,哈哈哈…… 他道这话,李存孝并没有生气,只是很无奈地苦笑了一下,然后,用一种慵懒而落寞的眼神看了他一下,就像是在看着一个死人似的。 他又看了看自己的手,看着自己那只握这黑色铁剑的手。 那只手苍白而冷静,蓝色的血管微微地跳动着。 陈堂主还在挑衅,大声道:江湖中都传闻说,你的这柄剑是追魂的剑,夺命的剑,现在,你敢追我的魂,夺我的命吗? 第一卷 索命青衣 玖 说到这里,他也暗暗地使出冥镜宫可以将一切招式全部返回对方的绝技,回光返照,随时准备着将李存孝的那夺命的杀人之后剑“楼船夜雪”返回去。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李存孝的剑,盯着他的手,似乎是想看清楚他究竟是如何使出他的追魂夺命剑的。 因为在他看来,此刻插在李存孝左肋处的那柄黑色的铁剑,也只不过是一柄很普通的铁剑而已,也没有什么很特别的地方。 如果非要说它有什么很特别的地方的话,可能就是它的颜色太过于黯淡了,甚至已经有点儿生锈了。 如果这样一把普通的剑也可以将幽镜子宫追魂三龙之一杀死的话,那么,他也早就应该死掉了。 他盯着他的剑,也许是想看清楚他到底是用什么办法能够把他杀死。 他终于还是看见了—— 但是,他只看见李存孝的那只握剑的右手食指微微动了一下,蓝色的血管猛然暴起,就像是沉睡中的毒蛇在慢慢地翻身,开始苏醒。 但可惜的是,这条毒蛇刚刚从沉睡中苏醒,全身的力气还没有完全恢复,所以,看起来却是那么得慵懒,那么得无力。 此刻,陈堂主几乎都要忍不住走过去帮他把剑拔出来了。 他实在是看不出来这个一脸病色,几乎连剑都拿不动的小子真的能够杀了他。 他屏住呼吸,眼睛睁得几乎比平常大一倍。 可是,不管他把眼睛睁得有多大,他最终还是没有机会看清楚李存孝究竟是如何出剑杀人的了。 他只是感到自己的咽喉处微微地凉了一下,简直就像是被蚊子叮了一口,然后,再也没有其它的感觉了。 而其他的人,也只是看到李存孝的铁剑只是在陈堂主的咽喉处留下了一点儿残红,索命的残红。 可是,陈堂主终于还是死了。 他仿佛至死也没有弄明白,他究竟是如何死的,而李存孝的剑又是如何出鞘的。 他甚至在临死的时候还保持着回光返照的姿势。 可是,他的那招可以把一切招式都原路返回的回光返照却似乎对李存孝根本就不起丝毫的作用。 回光返照这种功夫就像跟镜子折射太阳光是一个道理。 光射到镜子上,镜子将光反射出去。 别人对他出招,他使出回光返照的时候,就会在自己的周围形成一个结界,然后,这个结界将击过来的招式返回去,伤到出招的那个人。 可是,因为当李存孝的剑刺过来的时候,陈堂主仿佛觉得自己周围的结界形成的镜子忽然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打碎了。 镜子碎了,当然照不回任何东西。 他只是觉得自己的眼前猛然一闪,这道光很像是闪电,好像又比闪电稍微快些,然后,只觉得咽喉处像是被什么东西咬了一下,痛的感觉便凝固了。 他只看见在这暗淡的秋天的天空里突然亮了一下,然后,溅起一点夕阳的颜色,好浓的夕阳的颜色。 是血,那是他自己的血。 从咽喉处那点夕阳的惨红般伤口处流下的血。 他的招式还停留在临死前的动作上,可是,他的人已经倒了下来,一双比平时睁得还要大的眼睛。 他还是不大相信地盯着李存孝的剑。 可是,李存孝的剑仍然插在左肋上,好像是从来就没有离开过那里似的。 他的神情仍然还是那么得落寞,那么得凄凉,就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又仿佛刚才不是有人死在了他的剑下,而是有片树叶从树上落了下来,在空中打着旋儿,然后,慢慢地落在地上,化为尘土。 好像是又起风了。 宋堂主和张堂主脸色忽然一变,便将手中的剑猛然抛在地上,然后,仰身躺在那里,果真滚着离开了。 等到了李存孝看不见的地方,便像是有人在后面用鞭子抽着似的,飞也似的逃走了,简直比受惊的野马还要快。 在这段时间里,那女子一直都在看着他,甚至连他刚刚杀人的时候都没有离开过。 尽管她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可是,她却没有看出面前这个脸色苍白的男人究竟是如何拔剑的,又是如何刺中陈堂主的咽喉的。 但无论怎样,他还是救了她,她不用跟着他们回宫了。 她总算躲过了一场劫难。 当剩下的那两个人像条狗一样慌忙逃窜的时候,她的眼神虽然还是有那么一点点的惊疑不定,可是,脸上却已经绽放出灿烂的笑容,也不知道是敬佩,还是得意。 她对着李存孝微微地笑了笑,道:谢谢你。 声音轻得像蚊子,又像是轻轻的风轻轻地吹起落叶,然后,轻轻地落在地上,尘归尘,土归土,悄无声息。 李存孝却还是那么得落寞,那么凄凉,可是,却还是笑了。 他冲着她点了点头,淡淡地道:你不用谢我,我从来都不杀女人,也从来不会看着别人杀女人,所以,你要谢的应该是你自己,谢谢你正好是个女人。 那女子一下子就愣了,仿佛没有料到他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似的。 然后,盯着他道:我知道你之所以这样说,是不想让我领你的情,可是,咱们出来跑江湖的讲究的就是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所以,我一定要谢谢你的。哦,你大概就是江湖中传说的那个索命青衣,对不对? 李存孝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笑着看了看她,仿佛觉得她冒充老江湖的样子很有意思似的,淡淡地道:你又是谁? 女子忽然低下头去,声音轻得像蚊子,道:我叫无垢,长孙无垢,虽然我跟那位唐朝的长孙皇后同名,但我既不是皇后,也不是千金大小姐,所以,我虽然很想好好的谢谢你,可是却无法给你物质上的谢意。 李存孝看了看她,一脸平静地道:我说过不用你谢的,现在已经没有人会杀你了,你还是走吧。 无垢摇了摇头,道:我还不能走。 李存孝看着她,却没有问,因为他知道,她一定还有下文的。 她确实还有下文,道:因为我不能走,你救了我,我很感激你,所以,我也不想让你死,你知不知道你杀的这个人是谁? 李存孝没有回答她的话,只是抬起头来,看了看天空中厚厚的云层和在头顶上飘来飘去的落叶,喃喃地道:秋天马上就要结束了,看来,冬天就要来临了。 无垢却不管他为什么要说这些莫名奇妙的话,脸上忽然显现出一副恐惧的样子,大声道:我知道,你的武功很高,什么都不用怕,可是,我很怕呀, 因为你刚刚杀死的那个人是冥镜宫的追魂使者,你杀了他,虽然表面上看是救了我,其实却是害了我, 第一卷 索命青衣 拾 因为虽然他不是我亲手杀的,却是因我而死的,所以,幽镜宫一定会把这笔账算到我头上的,他们一定会派更多的人来杀我的, 所以,从现在开始,我得跟着你,你得保护我,既然你替我闯了祸,就得负起责任,反正不管怎么说我是跟定你了。 李存孝仿佛没有听见这话,只是把插在左肋的乌鞘剑握得更紧了,然后,看着漫天飞舞的落叶,喃喃地道:起风了,这个秋天一定很凉。 然后,一阵风吹过来,吹着古道边的树,吹着苍凉的原野,而那些已经落在地上的和残留在枝头的枯叶被一扫而起,随风飘零。 李存孝看了看叶子,忽然苦笑了一下,轻轻地吐出一口气,喃喃地道:你们是不是也跟我一样,都是那么的孤独, 其实,你们还有很多朋友,可以相互为伴,可以一起高飞,一起凋落,可是,我却只有一个人, 所以,不用伤心,只要你一想到在这个世界上竟然还有比你更孤独的人,更绝望的人,就会感到幸福的,现在,就让我这个孤独的人陪你们走一程吧。 然后,不知谁突然叹息了一声,也许是这无边的秋意,也许是这满地的落叶,也许是这迎面吹来的风。 它们也许是在叹息这天下第一剑的索命青衣竟然是一个如此孤独的人。 李存孝仿佛听到了它们的叹息声,所以,忍不住苦笑了一下。 别人都觉得,他的剑已经成了天下第一快剑,他一定很快乐,一定很满足。 可是,只有他自己知道,其实自己并不快乐,因为他知道,他的剑并不是天下第一快剑,真正的天下第一快剑是在葬剑岛。 他的剑究竟是不是天下第一快剑,道十月十五这一天就可以知道了,因为在这一天他要和葬剑岛决斗。 可是,连义父的剑都无法打败葬剑岛的剑,他又如何能打败呢。 十月十五,也许就是他生命的最后一天。 可是,他相信,无论胜负与否,他都绝对不会像他的父亲剑三十那样,将剑留在葬剑岛,然后,再约定一个日子,再去取回来。 因为他没有这样的勇气,也没有这样的耐心。 当他从父亲的遗言中知道一切的时候,他的心忽然如一潭死水冰冷。 他很害怕,害怕失败,因为失败就是死,失败只能死,只有死。 尽管他目前完全没有把握可以将父亲的剑从葬剑岛取回来,可是,他也一定要去试试,因为这是他父亲的遗愿。 如果不是为了完成父亲的遗愿,也许他早就不在人间了,长久的隐居生活养成了他孤僻的性格。 孤僻的人注定是没有朋友的。 天下第一快剑虽然可以杀死敌人,却杀不了孤独和痛苦。 像他这么一个没有朋友的人,只能把自己的心包裹在无边的黑暗之中,变成绝望和孤独,而绝望和孤独的儿女注定是难活成就的。 这个时候,他又忽然想起了那个让她又爱又恨的女人,可是,一想到她的那双美丽而又悠远的眼睛,全部的恨又立刻化成了爱。 然后,他的心就是一阵紧抽,一阵阵的疼痛蜂拥而来,痛得他几乎都要跪下来,用手用力地捂着下腹,才稍稍好一点儿,才不会被摔倒。 那曾经像阳光一样的爱,那曾经像清风一样温柔的誓言,此刻,劝都已经变成了无数只的利箭,刺穿着他的心。 痛过之后,他的心才渐渐地平息,渐渐地升起一丝柔情,这柔情虽然是瞬间的,却留给了他永远的回味。 他确实太累了,真的很想躺下来好好地休息一下,睡一觉,所以,他倒是希望十月十五这个日子能够早些来,这样,便可以早些了解最后的心愿,无牵无挂。 对他来说,现在成败与否都已经完全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只求一死,只有死,才是最好的解脱。 但是,他又希望这个日子永远不要到来,最好可以将这个日子从皇历上划去。 他忽然觉得,自己一定会在这一天死去,当他感觉道自己即将要死的时候,才忽然意识道自己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做,还有很多话没有说。 而自己究竟要说些什么,做些什么,不知道,他是不是不想就这样死去? 就这样死去,他甘心吗? 不管甘不甘心,他仿佛觉得,只要过了十月十五,世间就不会有他李存孝这个人了。 既然命里注定要他在一天死,所以,他不想再有任何负担,所以,他转过身来,看了看长孙无垢,冷冷地道:你走吧。 长孙无垢看了看他,然后,异常坚决地摇了摇头,道:我不走。 李存孝的语气如秋风,如秋水般冰冷,然后,长长地叹了口气,道:你为什么不走,我根本就不需要人陪。 他看着插在左肋处的那把乌鞘剑,然后,又看了看紧握着剑的那只苍白的手,蓝色血管微微跳动,犹如冬眠的蛇。 一片枯叶忽然轻轻地落下来,正好落在他的手上。 他的收微微抖动了一下,双眼注视着这片叶子,落寞的脸上没有一点儿生机,犹如一棵即将凋零的树。 而那原本清亮的眸子里却忽然显现出一丝茫然,茫然中,他仿佛听到了一阵来自遥远时空的哭声。 是婴孩的哭声。 在那个遥远的时空里,同样是一个深秋的季节。 一个婴孩被扔在无边的荒野里,浑身包裹着一只厚厚的棉布,而那原本红润的脸却已经被秋天的冷风冻得比砧板上的鱼肉还要白。 可是,那婴孩仿佛已经意识到了自己的不幸,只是倔强地绷着嘴巴,尽量不让嘴巴太过于悲伤。 他竭力地忍住不哭,不向这个苍凉残忍的世界求助,可是,寒冷,饥饿,焦渴,却不得不迫使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大声地哭喊着。 婴孩的哭声立刻被无边的秋意给淹没了。 阴冷的天空忽然收起最后一丝阳光,阴沉着脸,以狡黠残忍的目光盯着这个被丢弃在荒野中孤苦的婴孩。 秋天的风,头顶上的云,仿佛也在幸灾乐祸,仿佛在说,这是谁作的孽呀,不负责任地寻欢作乐,没有人性的野兽行径, 来吧,孩子,悲哀的孩子,痛苦的孩子,就让世间少一些仇恨,多一些恩怨,快静静地睡去吧, 让无助变成你的翅膀,让快乐永远伴随着你,赶紧睡去吧,眼睛闭上,什么痛苦,什么悲伤劝都没有了。 婴孩好像听懂了这些来自云间,来自地狱的语言。 他渐渐地闭上了眼睛,张开了一双天使般的小手,似乎想拥抱整个天地,来向这个他还未认识的世界做最后一次道别。 此刻,他仿佛已经站到了云层上面。 婴孩洁白的身体被来自天堂的曙光照耀着,他不再感到寒冷,不再感到饥渴,上帝仁慈的手在他的身上画出了世间最美丽的图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