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淋漓月下》 第一章 风铃和梧桐 沿着停放整齐,颜色和样式却让人眼花缭乱的自行车行一一找去,一连找了三遍,无奈之下光泽只得随便找了个位置站住,从裤子口袋里掏出手机噼里啪啦地按完短信,然后握着手机无聊地四下张望。抬头之际,他的目光突然安稳地停驻在六层楼顶上。 透过树影斑驳地梧桐树荫,他不得不承认那个淋漓着褐色雨渍的地方,它所承载的高度绝对可以让人从那儿一跃而下之后,摔成一摊汁液横流的肉泥。 光泽想起他现在并脚站立的地方正是那个复读生跃楼摔下的位置,具体的场景他并未看到,因为他升入二年级之后开学的第一天离那个闹遍全城的事故相隔了三天。他们只能透过窗户看到这个被封锁的现场,脾气暴躁的炎炎夏日倒是照顾到了他们的好奇心,不时命令风将味道颇为奇特的尸臭送进教室。每当那时,不管多么喧闹的自习都会立刻雅雀无声,坐在最后一排的光泽则起身义务性地关上窗户,没有人知道那一刻大家心里都在想些什么。而光泽就在头脑中勾勒那个复读了三年,正要复读第四年的学生的面孔:他定然面色苍白,然而脸上却始终洋溢着自信的笑意,因为他想在疲倦和焦虑中置身事外,可终未成功。三年中相同的早已乏味了的感知,一成不遍的虚假信念,一模一样节奏的煎熬,这些统统熔化为液体,铸成了那支将他推向半空的巨手。 在等短信的时间里光泽将这些重新想了一遍,手中的电话还是没有丝毫动静。他只得沿着高大的法国梧桐铺就的浓密树荫向前走去,一直到绿荫尽头的自家教室底下,张开嘴有气无力地喊了两声。窗户上口马上出现了一张甜甜的圆脸。 宋珊把眼睛眯成一条线笑道:“杨坤不在,你找他干什么?” “知不知道他去哪儿了?” “今天不是解禁吗?他翘了一上午课打球去了。” “解禁?”光泽一愣,马上明白过来,“校长被砸那事吧。” “就是,这个礼拜他们几个都快憋疯了。早自习一下,饭都没顾上吃就抢篮架去了。” 光泽也记得正睡得迷迷糊糊,觉得杨坤把钥匙哗地一声放进他抽屈里,之后就再没见他人。 “找他有事吗?”宋珊重复刚才的问题道。 “他昨天不是骑我车打夜市了吗,不知道早上把车放哪了。” “你不上体育课了?” “不上了,困得很。”最后一节课是体育课,光泽实在没心情上了,困得要命。 “你昨天也去了吧?”宋珊聊天的兴致似乎颇高,并不打算放他走。 光泽伸出左手食指指了指宋珊,说了句“爱管闲事”就扭头走开了。 女生从后窗移到侧窗,冲下面喊道:“我的车你用不用?” 又埋头走了几步,光泽突然回头冲她笑着摇了摇头。 现在是上午第四节课课间,还有一节课就放学,已经有好多学生提前走了。因为今年全研一高扩招以后,学校学生人数已达到8000多人,而新校区才刚刚起步,所以现在的校园里包括上侧所和交钱在内的所有人的活动,都拥挤得一踏糊涂,尤其是放学后的校门口,足足要挤上二十多分钟,人流才能松散一点。学校中间的大门紧锁,只开两边小门查出门证。光泽觉得那毫无意义,出门的学生有家长来接的,有用假条的,有趁门卫不注意往外混的,去年光泽还住校的时候,有一段日子干脆把饭卡拿太阳底下晒腿了色,用它蒙混出门,总之你只要想出门并且往校门口去了,都不会失望而归。实在不行就到后操场去翻墙,那是个体力活,不过简单快捷,每天离放学还有几分钟的时候,操场上翻围栏的男生跟军对里的越野训练似的,一批接着一批,非常壮观,杨坤他们后来统计过,最快时间是3秒,而他只能达到5秒。 学校门口的大柳树下一直徘徊不走的两个女生显然不擅此行,她们向校门外一再张望之后还是没有出去的希望,现在还没有放学,想出校门必须要假条。感到实在无望之后,两人开始往回折,从光泽身边走过时,那个长得相当漂亮的高个女生看了光泽一眼,然后拉着推车的矮个女生追上去问道:“同学,请问你怎么出去?” 光泽本来眼睛一直盯着操场搜寻杨坤的身影,猛然听到有人和他说话吓了一跳,愣了一下才明白过来,知道她们是要搭便条。他这个反应惹得那个矮个子女生立刻发出清脆的笑声。 他满脸涨红地从口袋里摸出假条问道:“有笔没有?” 高个女生大概没见过这么直接的人,也是一怔才连忙从包里拿出笔递出去。 “你们叫什么名字?” “我叫闪婷,她叫苏瑟瑶。” 光泽一听就停下笔,把假条和笔递过去,笑着说:“你们自己来吧,我怕写错了。” 矮个子女生又是一阵笑。等那个叫闪婷的女生写完之后,把假条还给光泽,他补充说:“我们班主任叫孔峰,假条上可能看不清楚。”女生故作惊讶的叫了声“孔峰呀,听说他很变态”,然后就开始对光泽讲她所听到的关于当事人的事迹,光泽本来就一心烦躁,每年夏天他都会不由自主的厌烦起来。女生似乎看不出他附和她的笑容里的空洞,自顾自地喋喋不休。好容易挨到门卫那里她才住了口。 门卫是个黑得跟杨坤不相上下的中年男人,他板着脸问刚才在这里磨蹭了好久的女生:“你们哪个班的?” “二(4)班的。” “班主任是谁?” “孔峰,孔老师。”高个女生一一对答道。 “你们班就这么可怜,连假条都没有,三个人用一张?” 光泽一听 ,知道没多大问题了,就主动答道:“今天我们班最后一节是体育课,请假的人太多,班主任怕假条不够用,所以就…” 门卫大叔果然没等他说完,就朝外挥了挥手,三人连忙抬脚走出去。那个叫苏瑟瑶的矮个女生显得很雀跃,挽着同伴在光泽面前第一次开口说话:“闪婷,刚才好险啊。”这次轮到光泽笑起来。 “这有什么好危险的,你真是大惊小怪。”闪婷也笑着说。 出了校门就再没有了树荫的遮蔽,因为道路拓宽,城建部门已经把路边生长了几十年的老梧桐树连根移走了。火热的太阳不慌不忙地将它的炽情倾泻在人们身上。不知道那些树是被劈柴烧了,还是移栽到了其他的地方。光泽这样想的时候,两个女生已开始道别。 “小瑶,中午去不去找歌尔飞啊?”闪婷脸上挂着古怪的笑问。 “不去,我要给我小侄女买衣服。” 两人这么说了几句话,就挥手说了再见。闪婷径直朝学校对面的医药公司家属楼走去。 只剩下光泽和矮个子女生两个人。光泽侧过脸正式地打量苏瑟瑶。她个子虽矮,恐怕还不到一米六,而且稍显胖了些,可是整个人从头到脚各个器官之间却长的极为和谐,她身穿一件白色的t恤和粉绿色的裤子,脚上是一双紫色的平底凉鞋,给人的感觉像是阳光和煦的春天里吹过来的一阵轻微的风。而她手中校园里并不多见的小巧的折叠式自行车,和她的身体乃至整个人都相处得相当默契。 “今天多谢你了啊。我先走了,再见。”苏瑟瑶跨上车,回头对他说。 “再见。”光泽挥手道。 可以看出两人是相当要好的朋友,大概都是彼此从小玩到大的发小,而叫苏瑟瑶的女生对身材苗条长相出众的同伴则有着相当明显的依赖。从需要帮忙出校门时和他的交涉,到应对门卫审查时的应答,甚至是她们交谈时主动权的掌控,都是由叫闪婷的女生来完成的。不过让光泽感到颇为奇怪的是,最后的道谢却是由苏瑟瑶向他表示的。在街摊上要了份麻辣面,坐下来没吃几口,可是在太阳底下晒了大半天的面条温热黏软,根本刺激不起光泽胃里的食欲。他强迫自己匆匆扒了几口,就回到家里倒头睡了过去。 高一的时候他是住在学校里的,可是因为八个人一间屋子他实在适应不了,所以这学期一开学他就拉着姨妈到学校作担保,申请了外宿。神经敏感的他对睡觉环境要求极高,稍微有点不和谐的声音都会刺激到他的意识,所以每天的午休和晚上睡觉就成了他的煎熬。困得不得了,急需睡觉,可是大家没有几个愿意马上就闭眼睡觉的,不天南海北的大侃一个多小时几乎没人停嘴,而他自己也不愿意因为一个人扰了大家兴致,平时都哥们长哥们短的叫着,所以每天大家侃到什么时候他就跟着熬到什么时候,结果早上起来老是头痛欲裂。 现在他一个人住在姨妈给联系租下来的屋子里,每年500块,也不比学校的400少多少。而一个人的清净有时让他甚至有点不习惯。屋子里的一切都在他的调配之中,早上起来没叠的被子,中午回到家还以原来的样子瘫软在床上,朋友打电话叫他去上网,地上扫了一半的垃圾还如原样散乱在地上,窗台上摆放着的几盆菊花和斑叶竹秋海棠,如果他忘记了拿回来,它们会无怨无悔地在外面接受几个小时的烈日曝晒。这些东西总会莫名其妙地引起他的不着边际的联想。有时候他忽然会想,人还是不要一个人居住的好,一个人生活很容易会产生幻觉,而两个人在一起则绝佳,两个互不相识的人,彼此谁也不会干涉谁,但都同时能感知到对方,以及借助彼此身上那些有联系性质的物质进而感知到这个世界的存在。这样人就不会孤独,也不会烦躁了。 说起全研县的法国梧桐树,应当算是这个小山城的一道亮丽的风景线。毕竟这个县城太普通,既没什么古城遗迹,也没什么文人名宅,更不会有跋涉空间的现代建筑了,旅游资源倒挺丰富,不过不知道是因为宣传力度不够,还是开发商的想法太乏味,来这里旅游的大部分都是本地人,这个年代我们最惧怕可能根本不是低俗,而正是乏味。所以本地的特色风景暂由老街两旁那些见证了这个城市发展起来的梧桐树担任。 现在苏瑟瑶正骑着她新买的自行车,从浓密的树叶枝丫遮蔽出的荫凉下穿梭而过。不时被稀有的风掀动起来的叶子放出空隙,阳光便急切地趁机流泄下来,在地上形成铜钱大小的黄色光斑。苏瑟瑶骑车一路驶去,那些触目皆是的圆行斑影就在她纯白的t恤上动感地摇曳起来,轻盈的感觉让人不由把它们当作飞舞的精灵。学校里也保留着这些高大的梧桐树。她升二年级后上课的教室在二楼,从教室后窗她所坐的位置那里一伸手就可以摸到攀伸过来的掌形树叶。近处看那些大树,它们显得脆弱多了,并非站在地上仰视那般魁梧和跋扈,枝桠稀疏得能看见树干上来往穿梭的蚂蚁和各种鸟。去年结下的果实还没来得及掉落,悬挂在枝头随着没有规律的风随意摇晃,像是高塔上那飞扬的楼檐下亘古轻吟的风铃。 她看着街道两旁的大树庇护下,在她还梳着羊角辫的年纪时就有的冷饮摊,总觉得身体内有一部分被触动了,或者说某些本来就存在的东西试图挣脱出来,彰显它们的意志。具体的感觉她根本表达不清楚,甚至自己身上真正的有没有这些变化她都不确定。意识像清晨的最后一片雾,被风吹动撞在了树上,来不及回顾已经形神俱散了。总之行驶在老街这些严密的树影下,她能感到这个夏日的炎热瞬间离她远去了。 随着一声离合器的尖响,车子干脆地停在一个童装精品店门前。她嘴角噙着笑走进物色好的,看起来规模还算不错的店铺。 现在正是中午休息时间,店里只有一个把长头发扎在脑后的女人。她背对着苏瑟瑶在整理东西。 “大姐。”女生甜甜叫了一声。 女人连忙转过身,那是一张年纪可能已经不适合作大姐的面孔。可能由于苏瑟瑶的称呼,女人显得有些高兴地热情招呼道:“啊,丫头,想买什么呀?” “我想买一套刚出生的小孩穿的衣服。”苏瑟瑶补充道,“要纯棉的。” 等她这句话讲出口之后,她才不禁问自己:刚出生的婴儿穿衣服吗? “真是不好意思,那么小的衣服我们这没有。”女人笑着说,“要不你看满月的吧?” 她说着已走进衣服堆里,麻利地拿出几套衣服摆在了苏瑟瑶面前。 “这些衣服都是质量比较好的,而且稍微大了点,给朋友作满月挺不错的。” “我是给我小侄女买的。她还没出生呢。”苏瑟瑶说着双手比划着,脸上不禁露出了要作姑姑时那种纯粹的高兴笑容。 中年妇女店员简单的附和着“哦”了一声,她又看了一遍苏瑟瑶的装束和神情,决定放弃这个顾客。 果然,女生细细看了一遍店里的衣服,都没有她想象中适合她侄女的那般可爱的东西。回头向坐在旁边看起杂志的女人道了歉,就扭头出了店门。 她跨上车心无旁顾地向前驶去,很快就出了老街,失去了大树的庇护。 南街的空旷和繁华在全研县各个街段中是首屈一指的这里聚集着全县规模最好的电子科技产品店。老远就看到那个白底蓝字的大招牌:lenovo。那是他哥大学毕业后,为全研县开的第一家电脑组装店。 她把车停在门侧建筑物投下来的密实阴影里,推门进去就看到一个挺着肚子的女人穿梭在一排排电脑间。她拿着掸灰正小心的清扫着灰尘,看了来人一眼就回过头继续手中的工作。 “中午不睡觉,来这干吗?” “我给我侄女买衣服,结果没一件合适的。”苏瑟瑶跑到她嫂子跟前,一声不响地弯下腰把头贴在了女人的肚子上。 “你这个死丫头,想吓死我呀。”女人猛然感到身上有异动,吓了一大跳,尖声嚷了起来。“都说孕妇爱作怪,你倒一点不认输。”苏瑟瑶站起身说,“我听听我侄女在玩什么,看把你吓得。”说完已经坐在一个电脑旁边坐下,正要伸手去开去开机器,却被她嫂子拦住了。 “到那边的液晶机器上玩去,不伤眼睛。”苏瑟瑶一听马上惊叫了一声跑过去。 qq刚登录上就看到右下角的图象闪亮,她迅速移动鼠标双击打开之后正是歌尔飞。他的号前天满的十六级,他精心选了张穿着白色衬衫的照片传了上去。那张俊朗的笑脸经过缩小后虽然看得不大清楚,还是能让人感到他咧开的嘴巴附近那明亮的笑意。 歌尔飞:在哪里? 苏瑟瑶总说他很自恋,不管是网号还是游戏号,只要是需要昵称的全是他的真实名字,一点加工都没有,而帐号里面则必然有这三个字的拼音。 “你不觉得我的名字比别人挖空心思起的昵称还好听吗”,后来他就一直用这句话应对她关于他自恋的评价。 轻盈瑶梦:在我哥店里,你呢 歌尔飞:网吧,我要下了,去打台球 轻盈瑶梦:我也去 歌尔飞:那快点 这三个字发完,他那张笑脸就暗了下去。苏瑟瑶拿起包冲女人喊:“嫂子,我走了啊。”说完走到冰箱前面,拉开拿出一瓶可乐朝外走去。 “怎么刚来一会就走?”女人夺下她手中的可乐,返回冰箱门前,放进去拿出一合包装色彩活泼怡人的优酸乳转身递给她,“多喝这个。” “嫂子你一个人要小心啊,妈说忙过这几天就来照顾你。”苏瑟瑶接过酸奶笑道。 “照顾什么,我又不是小孩。”女人脸上显出不高兴说,“你一来就走,就不能多陪陪我?你哥这几天也是忙里忙外的不着家。” 一听哥哥这几天不在家,女生马上来了劲:“只要我哥不在家,你什么时候打电话,我就什么时候来陪你。” “我看你不是来陪我,是陪它们。”女人指了指身后的电脑说。不等苏瑟瑶说话就笑着走开了。骑车驶回老街的时候,那片似乎没有尽头的荫凉又撒在苏瑟瑶心头,她这才开始后悔没有多陪嫂子一会,偏偏要去找什么歌尔飞,真没志气。她一走那么大的店就剩嫂子一个人打理了。 嫂子长得真漂亮,苏瑟瑶老是这样想,一笑起来腮边总是露出点羞涩,跟张曼玉特别像。 当他看到前面围满了人,堵住了本来就不宽敞的老街时,不得不跳下车,从耳朵里掏出耳机。周杰伦的新专辑《牛仔很忙》马上就听够一遍了。 原来是中午让她和闪婷答了便条的那个男生,他正被一个裤子膝盖处蹭破了一大片的老人揪着袖子。 “你看着办办吧,我这裤子可是新买的。”老人身边是一辆躺着的自行车,一定是他骑车撞了老人家。光泽脸涨得通红,着急地四下看着寻找帮助。 “又不是我把你撞倒的,是你骑车不小心摔了,我来扶你,你就讹上我了。” “确实不是你撞了我,可如果你不挡我的道,我能摔倒吗?” “我什么时挡你的路了?”男生突然看到了人群中的苏瑟瑶,脸上神色一怔,像是极力挽回什么似的大声说,“隔了老远就看见你晃晃悠悠的,就怕你摔倒,我早都让开了。好,咱们去找警察,让大家说说,是不是我挡你的路了!” 围观的人也觉得没意思了,纷纷开口:“算了吧,到底怎么回事我们都看见了,放人家学生走吧,他也没什么钱。” 老人听见大伙都这么说,嘴上还是不依不饶地跟光泽纠缠,手上抓得却是没有刚才霸道了。光泽眉头一皱,显然是气极了,胳膊猛地往上一抬,就从老人的手里挣脱出来,头也不回地走了。 走上老街尽头的夕桥时,听到背后有自行车的刹车声。他回头一看正是苏瑟瑶。 “你家住在哪啊?”女生先开口问。她一笑起来,本来很大的双眼就眯成了两个月牙。 光泽的目光在她笑脸上停了一秒才回答:“东城门外。” “那么远啊。天这么热,怎么不骑车呢?” “没有。” “买一辆啊,很便宜的,才200多。” “没有那么多钱啊。”光泽也笑着说。 “打电话跟爸妈要,天这么热,路又那么远,他们不会不答应的。” 等苏瑟瑶说完话,光泽又抬眼打量了她一次,才开口说:“其实我有辆自行车,同学昨天借去了,不知放哪了,我没找到。刚你问我说没有,是害怕解释起来麻烦。”他说完附带了一个僵硬的微笑,因很久没说话而干裂的嘴唇可能确实吓到了女生,她匆忙道了再见,骑车走远了。 光泽盯着女生淡淡的背影,不禁奇怪一个如此简单天真和一个那么精明圆滑的人竟然成了朋友。 赶到体育场门口时,他看了下时间,离两点半的开大门时间还有大半小时,就到体育场门口那个支着凉伞的冷饮摊上买水准备进去打台球。 老板是个干瘦的老头,穿着件很小很旧的白褂子。光泽重复了三次要求后,他才听明白,站起身把破烂的巴蕉扇习惯性地放在凳子上,小心打开冰柜给光泽找水。整个过程中动作慢得要命,像是在给他示范一套复杂的健身拳术。 找了好半天才突然想起似的抬起头告诉光泽水卖完了,只剩下冰激淋。光泽不禁乐得笑起来说没关系,付了钱拿着冻得跟石头一样的冰激淋走了进去。 老头和他的冷饮摊,还有他慢吞吞的动作,都在亮得灼眼的阳光下印在他脑子里。他终于发现了这个夏季里还有他熟悉的东西。可是不管怎么说,夏天还是对他没有任何吸引力。他像一只正值休眠期的动物,只想睡过整个炎夏。 刚走进台球室,就看到杨坤正坐在球案上对着他笑。 “光泽,听说你被一老头讹诈了?”杨坤是个皮肤黝黑发亮的高个男生,他一笑满嘴的白牙都会露出来,像是黑夜里突然洞开的一道门。 “应该说讹诈未遂。”光泽把冰激淋塞给杨坤,夺过他的水一口气喝下去半瓶。水在瓶子里拥挤出雪白的气泡流进喉咙的时间里,他看到了站在他右侧的球案旁边的女生。她捧着酸奶背对着他,正在看一个穿白色半袖衬衫的男生打球。 光泽知道了杨坤是怎么得来这个消息的。 “你把我车停哪了?”杨坤拿起杆准备开球时光泽猛地想起这事。 只听啪得一声脆响,球一下滚满了整个案子,杨坤收起杆,看着光泽慢慢开口说:“真是对不起,光泽。你知道梦幻晚上夜市的人老是特别多,我们到的时候吧台已经挤满了人,我和郭冬就想先去订机器,完了再给你锁车……” “谁知道你们一个去订机器,一个去占机器,结果想起来的时候车已经不见了?” “对。”杨坤满脸诚恳说,“这个月没钱了,等下个月我和郭冬再给你买一辆。” “不用了。”光泽已经开始撑杆打球,说,“我知道你小子那水平,什么时候都不会有钱。” 他描准那个中舱球,开始拉动球杆。结果发现球杆撞在了什么东西上,竟然拉不动了。凭经验知道球案中间的过道里站了人,或者是身后也有人在同一位置打球。他霸道地头也不回就用球杆往后捅了两下,示意那人先让开。 他的提醒不仅毫无收效,还招来了周围看球人的一阵疯狂大笑。他猛得转过身去,只见苏瑟瑶正伏在案子上。可能因为第一次打球,她的脸因为兴奋胀得通红,手颤抖着架不稳球杆。 她激动得竟丝毫没有察觉有人在她屁股上碰了两下,倒是旁边那个漂亮的男生笑着开了口:“小瑶,你先等一会吧,让人家先打。” 经人这么一提醒,她也似乎想起发生了什么事,脸变得更红了。 那天中午,一向作为光泽手下拜将的杨坤竟然连赢了三局。出台球厅的时候,他一脸鬼笑地问光泽:“今天怎么了?手感没上来?” “不是。”光泽眯着眼看着一起拥往校园里的人群说,“我发现我近视了,看球的时候根本描不准点,看到的都是圆圆的一片。”他凌厉的睫毛在眯眼的时会重叠在一起,像是一道描黑的线,美得不太真实。 “是吗?”杨坤故意怪腔怪调地追问。 “你小子不就赢了几盘球吗,牛什么啊?下午我给你找一对手,保证让你小子吃不了兜着走。” “没问题。”杨坤一向吹牛不打草稿,突然想起什么改口说,“哎,光泽,我听说咱学校从下个星期就不封闭了。” “不可能吧。” “怎么不可能?”杨坤是住校生,他对这个相当关心,似乎光泽就是校领导,他毫不客气地说服他相信这个谣传,“三千多人要吃饭,就那么一个巴掌大的餐厅,不把你小子饿死,也得把你挤死喽。” 光泽实在懒得跟他辨驳,走快两步,远离了他那双踏着仿品匹克一走路就散发出怪味的脚。 教学楼和男生宿舍楼之间的交接地带正是去往自行车棚的必经之路,住校生和打扮入时的城里学生在这里交汇成一个中国小城镇中常见的僵局。尖利的离合器声响夹杂着抱怨和咒骂,从宿舍楼里刚刚起床草草洗了一把脸匆匆跑出来的男生们个个神情委顿,头发长得盖住耳朵和前额,醒目的头屑被油污牢牢粘在头发上,刚洗过脸没擦干净的香皂水渍还残留在腮边。 光泽害怕走前门人太多会拥挤,就随着自行车流从后面的天桥上了二楼。他很难想象自己曾经是这里的一员。并非说不愿承认自己贫穷,而是不愿意面对贫穷造成的窘迫。不管贫穷和富裕,他只想每个人都能心灵澄澈清清爽爽地活着,就像那张在他头脑中萦纡不去的笑脸。 一个人怎么可以那样笑?他低头闷响着走进教室。女生留给他的印象只有洋溢着阳光般的明亮笑脸。 下午第一节课是英语课, 第二章 校规校纪 “睡得很舒服嘛。”孔峰说。光泽只有沉默。 “知不知道你从开学到现在总共睡了多少节课?” “不知道。” “你不知道我可知道。”孔峰突然提声,唾沫飞溅在光泽脸上,“不过我现在不会告诉你,给你一次改错的机会。这个月底有入学摸底考试,到时候看你的表现。考到20名以前的话你的事我暂且不追究,如果在20名之后,到时候可得一切我说了算。” 受到如此严厉警告的光泽所能做的唯一挽回只是提早每天的入班时间,可是他的努力很快又都葬送在变本加厉的课堂睡觉上。 目前似乎一点办法也没有,这个夏季的炎热制造出的混沌密封的温暖,像一层结实的绸缎裹在他身上,将其知觉牢牢封锁在体内最隐秘的地方。他只得放弃挣扎,昏昏沉沉地一天天睡过去。 下午吃饭的时候光泽还是没能准时醒来,两天前在和平超市测了体重,已经降到了49公斤。可能是记得答应过杨坤要给他找一对手,在6点10分的时候突然醒过来,打量了一眼空荡荡的教室,起身顿了顿发麻的双脚,揉了一把眼窝走出门去。他要找的人就在和他们班一墙之隔的二(5)班,不过那已经是理科班的地界了。二年级一共十四个班,只有前四个班是文科班。 隔着窗户往二(5)班教室里看了一眼,张灵洋正和他一样抱头睡在最后一排的后窗位置。见教室里没人,他就自己走到张灵洋位置上,刚在他桌子角轻轻敲了一下,男生就慢慢醒过来。 “吃饭去不?” “不去。”张灵洋的脸上印满了和胳膊挤压出的皱纹,他摇摇头说,“不饿。” “那去打会台球吧,老这么睡也没劲。”光泽说话间看见张灵洋同桌的位置上放着一片挺大的梧桐树叶,背面似乎用蓝色中性笔写着什么字,能看见从正面凹出来白色的痕迹,他很快又问了一句,“你同桌男的女的?” “女的。”张灵洋已经完全清醒过来,把睡觉时压在身子下的《呼啸山庄》放进抽屉里说,“走吧。” 也是一次打台球的时候,光泽认识了张灵洋,问了之后才知道是自己隔壁班的。当时光泽的感觉是这个长相相当草率的男生不光台球技术好得惊人,而且非常安静。并非沉默寡言不爱说话的物理环境上的安静,而是不强求给人,也不过多要求。人说什么他都会用那双与其长相甚不相配的漂亮眼睛看着你,认真听你说话,非常合适宜的轻轻笑两声,很少见他表达自己意志的时候。可是光泽总觉得他那对明亮澄澈的眼睛中,似乎隐藏着与其外表截然相反的严格挑剔。 经过操场走向大门的时候果然阻力重重。张灵洋说解禁之后从今天早上到现在操场一直都保持着这种盛况。四十多个篮架全部满人不说,有的篮框甚至承受了四个篮球的投掷,往来穿梭的篮球砸得下面的人纷纷逃窜,更让人难以接受的是足球场上被高三球队和教师之间的一场比赛占据,导致其他足球迷们不得不将势力扩展到临近的篮球场上,最后出现的情况是篮球和足球混杂,手和脚频繁相遇。很快就有两拨人发生口角打起来,足球场上的老师赶过来费了很大劲才劝开了都在气头上的学生。 “到底谁的手这么臭,偏偏把球砸在校长头上?”光泽不由神情愤慨了问了声。 “不知道。” 上个礼拜的今天,有个学生不小心把篮球砸在了路过的校长头上,校长一怒之下颁施禁令:从今以后,只要是球类的东西再也不能出现在操场上。经学生和老师们一致求情之后才减为一周。 走到9号篮架时围观的学生把路围了个水泄不通,里面的女生一尖叫,外面的男生就堵上耳朵。光泽和张灵洋也不愿意再折回去从外围的跑道上走,只得停下脚步。 “来看会吧,盛情难却啊。”光泽笑着说着走到发球点上,只有那里人还算少点。 一看到歌尔飞,光泽就想起来这正是前几天校园里传得沸沸扬扬的高二和高三之间的那场比赛。歌尔飞扎眼的纯白半袖衫已被汗水打湿,贴在他体格匀称的身体上。他接球后一个漂亮的假动作晃开对方,带球突进,可是又一个动作麻利的对手要来贴他,幸亏他反应敏捷,迅速往后退开就赶紧背后传球。可能是体力透支得太厉害,也可能是仓促之间没能看清己方队员。篮球忽得一下擦过拼命赶上来接球的人的指尖,朝界边的女生脸上飞去。 一团黑影迎面罩来的时候,苏涩瑶完全吓傻了,根本没有出声呼喊,只是本能地闭上了眼睛。 光泽伸出手啪得一声挡回篮球,所有在场的人才松了口气。 “估计这场比赛又是全靠歌尔飞一人,他体力已经不行了。”光泽转身对张灵洋说,“我们走吧,主力不行了,高二肯定完蛋了。” 人群也稀散了,走到操场边缘的光泽不经意回头看了一眼。下场休息的歌尔飞一手拿着矿泉水,一手搭在苏瑟瑶肩膀上说着什么。 台球厅里并没看见等在那里的杨坤,他和张灵洋倒是心平气和地打了几盘。他估计杨坤八成又陪宋珊到老街吃饭去了,想到这个他就有点心烦。好几次都觉得杨坤有时对他说话有点阴阳怪气,就是因为宋珊对他好的缘故。他能做的只能是尽力回避,毕竟人家什么都没说过。 星期四上午下了一场雨,空气中弥漫的湿润气息让光泽顿觉清爽,从成行的柳枝间刮过来的风带着清晰的凉意,他的精神顿时间为之一振。下午第一节是体育课,后两节是每逢每翘的阅览课。 可能是大家都在密不透风的闷热天气里麻木了太久,雨天带来的异样清新感觉刺激了每个人的神经。体育课下后旷课去打乒乓球的学生竟然有十几个,包括为数相当的女生。上课铃响起来的时候,杨坤还问光泽一下子旷了这么多人,语文老师不会生气吧。 “要不你们走吧,我还要玩一会。”光泽疯狂地挥舞着球拍,抽打着乒乓球。他一向是一旦沉迷进去,就不打算解脱出来的人。 “就你爷们是吧,怕什么,我也不走。”杨坤说着也狠狠回了一把,大声喊道,“今天谁都不能走啊,谁走谁就不是爷们。” “我们本来就不是爷们。”宋珊不知何时拿着球拍走了进来说,“不过我也不去上了,没劲。” 只有几个性格倔强的人走了,其余人全被杨坤的话镇住不再走了。 光泽停下球拍对在隔壁球案上抡开胳膊发球的宋珊说:“你也走吧,一会老师查人数了,好给我们发个短信。” “凭什么啊,你就不能去上课,一会通知我们?”宋珊停下动作,瞪着眼回了光泽一句。她今天穿了件低领绿色长t恤,白皙匀细的脖子露出来,支撑着她扎着马尾的精巧脑袋。他不再开口,扭过脸去继续挥舞球拍。 结果很快就出来。据说是二(5)班班主任,暂时代教他们语文课平时看起来温柔和善的女老师,看着四十五人的班级一下子缺了十几号人,一言不发地拨通了已经回家的班主任的电话。孔峰从家里赶到学校后,找到一张纸让学习委员登记了所有旷课的学生名单。惩罚很简单,停课一个星期,之后带着家长来学校报到。可对光泽的处罚却是个例外。光泽也并没多少惊讶。 “光泽。”孔峰低着头写着什么,说给站在他办公桌前面的男生听,“这一次我还放过你,还是那句话,看你这次的考试成绩。”“我对你算是仁至义尽了吧。”光泽没有说话,孔峰停下笔抬起头面带微笑继续说,“不要以为我不知道这次旷课是你煽动的,你不守纪律不算什么大不了的,最可恶的是你一颗老鼠屎坏一锅汤。” 整个“谈话”过程光泽始终保持沉默。他确实无话可说,如果不是因为他,就不会旷课那么多人,大家也就不会被发现。 明天就是这个学期的第一次摸底考试,大家都在这个仅有的晚自习里出奇努力地啃起书本来。风从大开的窗户里徐徐吹进来,吹得苏瑟瑶塞着耳机的耳朵麻痒痒的,她把耳机掏出来挠挠耳孔,转头扫视了一遍教室。白色的电灯在沉闷的空气里仿佛罩上了一层光晕,埋头临时充电的学生个个满面油光。同桌张灵洋依然故我地倒在桌子上大睡特睡,身后叫展恬的女生依然保持着那份矜持,小心翼翼地端坐在位置上,认真解答着她的几何题目。也许歌曲中的某些东西触动了她的思绪,没来由地想起正在医院里接受治疗的外婆。妈妈说一个月后会把她转移到外地的大医院,她也是大概听说老人家得的是胃癌,可能还有胆结石,心脏好像也不是很好,她弄不清它们的关联,更分不清其中的轻重。更令她自己感到奇怪的是,竟莫名奇妙地想起那个让他和闪婷搭了便条的男生,大概是上次帮她档了篮球的缘故,还见他来找过几次张灵洋。不过充盈她脑袋的还是歌尔飞。她和他的相识竟颇具戏剧性。高一的一天下午,他一如既往地到9号篮架下看他们打球。那天的比赛是和校外的检察院职工打的,相当激烈,一直到里上课时间只剩10分钟的时候她才想起马上就要迟到。 她大步爬上四楼时已累得满头大汗,只有跑进水房洗了把脸。不料洗完脸正要出水房,却看见他面前的歌尔飞一脸杀人笑意地看着她。 “同学,能帮我拿下衣服吗?我好洗个手。”歌尔飞满是脏污的双手伸在她面前,胳膊上挂着他崭新的白色运动衫。苏瑟瑶只有小心拿下衣服站在旁边等他洗脸。这时一个女生跑进来摇着电话喊道:“歌尔飞,快,电话。”男生使劲甩了甩手上的水,冲苏瑟瑶笑了一下示意再劳驾一会,就出了水房去接电话。 站在水房里的苏瑟瑶刚拿出手机要看时间,就看到班主任夹着课本走过去。她正要出去还衣服进教室,班主任却又退着折了回来,扒拉了一下眼睛问:“苏瑟瑶,洗完脸了吧,快回教室。” 她苏瑟瑶当然不会有多少人认识,可是歌尔飞在整个年级的名气尤其是女生中却是相当有分量的,不用怎么打听就知道了他的所在班级。她和闪婷一块跑到他们教室门口把人叫了出来,亲手把衣服递了上去。 就冲着这份难得的浪漫相遇,他们就应该展开一场别致的恋爱。果然不负众望,两人在一年的相处之后建立了恋人关系,大家这才开始认识苏瑟瑶。原来是全城最大的丰乐家具城老板苏丰乐的千金。 下课铃一响,苏瑟瑶就站起来猛踢了几下张灵洋的凳子。“喂,醒醒啊,让我过去。” 好不容易醒过来的男生皱着眉头看了她好半天,才挪动屁股带动凳子让开一个可怜的空间。苏瑟瑶赶紧跨上一步挤了过去,她怕自己再慢一点张灵洋就又会睡过去。她的肚子贴着张灵洋弓起来的背部挤压过去,两人谁也没有在意。 令苏瑟瑶常常感到相当困惑的是,为什么她和张灵洋从小学到现在一直都是同班同学。上初二的时候她就不用担心分了新班会有一大群陌生的面孔等她去一一熟悉,她知道一定能看到张灵洋那张半死不活的脸总是和她一样露出惊讶的表情。后来渐渐两人也都见怪不怪了。两个根本不是同一性格,一个学期连几句话都说不上的人竟然这样莫名其妙成了朋友。 她走出教室的时候,歌尔飞那张希腊王子般的脸刚好出现在教室门口,他高高的鼻梁在有些昏暗的灯光下显得相当惹眼。两人一前一后走向操场,那里远离灯光照射,正是这些情侣们下课相会的绝佳之地。 “这次考试你感觉怎么样?”苏瑟瑶开口问。 “不怎么样,大家前几天都开始复习了,我连书都没翻过,方强一直拉我去打夜市,白天睡得一塌糊涂。”歌尔飞把修长的胳膊插在裤子裤兜里,斜靠在篮球架上说。他白色的衬衫和黑色的裤子组合起来在夜色里好像一幅意境清纯的画。 “不用担心,他们复习也是白搭,都这时候了,充其量是给自己一点安稳。” 女生还没说完,歌尔飞已经笑起来:“这话怎么是你说的吗?怎么越听越不像?” “当然不是我说的了,张灵洋说的。他睡得比你狂多了。”苏瑟瑶满脸飞扬的神色,伸出食指在歌尔飞眼前晃了一下说。 “我就知道你那小脑袋瓜子能想出这些。”歌尔飞说,“整天就是你和你嫂子又吵架了,你小侄女还有多少天出生了,她在你嫂子肚子说话了……” “你不喜欢这些吗?”女生的一句问话让男生住了口 “没有啊。”歌尔飞轻松地笑笑说,“我又学会了朴树的一首歌《活着》,我唱给你听吧。” “不听。”苏瑟瑶别过脸去说,“我给你唱周杰伦的歌你都不听,我干嘛要听你唱。” “周杰伦的歌能听吗?就你们这些小女生喜欢跟着瞎哼哼,《威廉古堡》歌词你给我背下来。” 歌尔飞并没有让他背歌词的意思,接着说下去,“听听朴树的歌,多有哲理。他是现在少数有良心的歌手之一,跟罗大佑是一种类型的,专门为音乐而活着的人,不像那些明星们,光知道赚钱……” “行了行了,让你唱还不成吗?”苏瑟瑶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转身往回走。歌尔飞立刻站直身子追上来,搂着个子低他一头还多的的苏瑟瑶笑道:“我不唱了,快上课了。你渴不渴,我去给你买瓶水?“ “我想喝雪碧。” 男生矫健的身影轻快地消失在小卖部里,不一会手持着一瓶绿莹莹的雪碧出现在苏瑟瑶面前。她看着他大喘着气的脸,刚要说话,他已经拉起她的手朝教学楼奔去。 “快点啊,要上课了。”话刚说完,单调刺耳的铃声就响彻在校园里。他们的身影跃出光线照射不到的阴影,挺进明亮的夜灯里。 英语始终排在每次考试科目的最后一位,光泽刚刚做完选择题,手机已经震动了七八次,他拿出手机自然地看了眼时间,离考试结束还有半小时。这次考试题确实难了些,连杨坤他们那些向来以蒙为手段的人也有点心虚了,光看一眼题目就傻了眼,全是些复杂的句式和生僻的单词,有的句子倒也不复杂,考的却是用法繁琐的不定式。费了好大劲才整完前面选择题的光泽只匆匆把后面的改错了大致做了一遍,留下25分的作文就出了考场。 他站在宿舍楼前,一手拿着手机,一手拿着橡皮给杨坤他们发答案。忙完没多久考试结束哨就响了,果然不出所料,杨坤怒气冲冲地奔到他面前,劈头就骂:“我靠,你小子真够意思,考场眼看就结束了才把答案发过来……” “得了吧。”光泽皱起眉头不耐烦地抢了他的话,转身走了。 本月的第二场雨毫无预兆地在光泽睡觉的时间里倾盆而降了。他被激烈的闪电和雷声惊醒后,躺在床上呆呆地望着窗外哗哗落下在窗台上放肆喷溅的雨水。 他把手从被子里掏出来,在床的里侧使劲地乱摸一通才找到手机,看了时间是5点25分,正值下午,可外面的光景已像是傍晚了,天色被厚实的云层遮得阴沉沉的,他拉开灯在枕侧翻出一本小说读起来。可能是躺着读得时间长了,胳膊撑得有点困,他就坐起身靠在枕头上,把书举在眼前,努力捕获文字里面的信息。 杂乱的雨声渐渐在耳边消失的时候,他像一只警觉的狗仔细嗅了嗅从窗户里流进来的空气的味道。一如他所预想的那样充满这一带特有的清新的泥土气息,不过一切都显得太过顺利和自然,据他感觉,理当还有一些东西夹杂在里面而没有被察觉。他烦躁地放下五天前在书店里偶遇买到的《村上春树美文精选》,翻身下床走出门去准备借吃饭的空当下过厨一个应对班主任惩罚的对策。可直到他踮着脚尖来回走完从住处到饮食市场那条雨水泥泞的小路,脑袋里依然一片空白,除了因此带来的更加沉重的烦恼,别无他物。 两天的考后假期过后,回到教室的同学们已经看到成绩单赫然贴在了教室后墙上。光泽只要轻轻转身就看到那个极具讽刺意义的排名。 20杨坤……465 21光泽……452 他不能确定他和杨坤13分的成绩总分差距,是不是就在那个只字未写的英语作文上。 不安地等了几天之后,却没有等到班主任所谓的对他一再忍让之后的惩罚措施。每次两人目遇之后,光泽都能从男人安定的眼神中读出随时都潜在身边的危险。 考试过后一个星期多一些。星期三上午最后一节班主任的历史课刚下,就看到“大嘴”郭良拿着本紫色封皮的书跑出教室,这家伙一向走在挤大门人流的最前线,他细长灵活的腿三两步就下了楼梯,刚要从前面两人中间的空隙侧身挤过去,猛然发现班主任孔峰迎面走过来,看他的神色像是什么东西落在教室,郭良想躲开已是来不及了。他把手里的书不动声色的藏在胳膊后面,自然地转身折回教室。然而拥挤的人流使得孔峰很快接近了他,他把书护在胸前努力逆着人流往上走,脚刚刚踏上二楼他就闪身跑起来。睡醒没多久走在最后的光泽正在锁门,他一把推开光泽跑进教室,班主任却已到了窗户口上,他把书迅速塞进正好走到的光泽的抽屉里,顺手从桌子上拿了本书在手里。 “郭良还没走吗?刚才不是看到你拿了本书,怎么又跑回来了?”班主任从讲桌里拿出车钥匙对走到门口的学生说。 “拿错书了,本来想拿英语书的,却拿成了地理。”郭良摊开手中的书给班主任看。 “看什么书不是看,只要不是小说就行。” 班主任对看小说的打击力度丝毫不亚于睡觉。上次发现团支书看玄幻小说,孔峰毫不留情地停了他的课一个星期。 下午到校的光泽站在他的座位上总觉得有什么不对,看着大家大笑的样子,他才猛然发现原来自己的课桌已经不见了。走回教室的班长对他说:“去吧,老班在办公室等你。” 走进办公室就看到自己的课桌正端放在孔峰的办公桌旁边。教室带着他那副深度的近视镜笑着翻看着手中的书。看见光泽进来就朝他招招手:“来,过来,跟我讲讲这小说都讲的什么,我最近对修仙也有兴趣。” 光泽看了眼书的封皮,是很早就看过的《森罗万象》,虽然隔了很长时间,但其中的内容大致还记得。主要是因为里面的主人公出奇意外的没有被作者安排成帅哥和美女,这让他很是失望了一阵子。 “这不是我的书,我好久都不看这种书了。”他当然知道孔峰找他来不是求经问道的。 “哦,那你说说最近都看什么书啊。” “只看教材。”光泽说,“其他的什么都不看了……” 孔峰盯着他说话的脸,突然打断他的辩解:“行了,证据都在这还不承认啊,你这种学生真是无可救药。”他说着挪开身子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几张纸,推给光泽。“去,2000字,老规矩。” 站着一动不动的学生仍然执拗地继续他的坚持,终于热闹了班主任。他拿着书拉着光泽冲进正在上课的教室,英语老师见状连忙走开。 “大家看看这本名字叫《森罗万象》玄幻小说,光泽说这书不是他的,请问大家有没人来认领?” 这次光泽不再像在大街上被讹诈时那样无助了,他径直走到光亮面前说:“郭良,我今天锁门的时候看见你拿着书跑进教室的,是不是你的?” “我看看。”面色镇定的郭良走到讲台上,拿起书翻动了老半天,摇摇头对班主任说:“不是我的,我星期天租了也是《森罗万象》,不过是第二部,当时看完就还了。” “那人家说你跑回来手里拿了一本书,你到底拿的什么书?”班主任神色严厉的看着郭良说。 “今天您都看见了,我英语不太好准备带着课本回家背会单词的,谁知道走得太急,拿了地理书就跑了。”郭良面色平静的面对孔峰一人说,“我怕大门口太挤,一下课就往外跑,就拿错书了,呵呵。”说完伸手挠了挠头。 “这事我知道确实没错,不过当时你手里拿得什么书,我也确实没看清楚。”孔峰说下去,“这样吧,按照规矩你先停课去我办公室。你不是说星期天在家看的书吗,我这就打电话给你爸,让他过来把这事给说清楚,怎么样?”郭良点点头后,他又转身问光泽:“你觉得怎么样?” “我能感觉怎么样?”光泽说完话就往外走。孔峰大步上前一把抓住他:“你说什么?你给我再说一遍,走,到我办公室去!” 光泽站在办公桌前,低头看着一边念叨一边在纸上写下的班主任,终于忍不住喊了起来:“那书不是我的,我根本没有看那种小说!”他说着就要伸手去抓孔峰写的东西。 和他齐头的教师忽得一下站起身推开他,把书砸在桌子上大声说:”你没看这是什么,我还冤枉你不成?” 办公室里其他教师都被这边的吵闹吸引,纷纷过来劝和,一个秃顶的中年教师一副力挺孔峰的样子训斥光泽:“你这种学生真是不可救药,老师做什么不是为你好?还跟老师动起手来了,赶快收拾东西回家吧!” 别的老师也有附和指责的,更有大多都保持了沉默,走开去忙各自的了。 “好好跟班主任说说,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嘛,有什么好吵的。”途径的语文老师闻声也过来说了一句。 两人都算平静下来后,孔峰又拿起笔重操旧业:“上课看小说……” “我没看!” “好,上课没看,那就是午休时间或者晚上看了。”孔峰头也不抬道,“休息时间看小说,上课时间休息,你现在上课的睡觉时间已经累积到了84节课,还有煽动旷课,顶撞老师……”教师一条条罪名的数下去,光泽终于失去了辩驳的热情。 写完之后,他把东西放进抽屉拿起教科书要去上课,临走时对光则说:“回去吧,别杵我这了,我这个班你是呆不下去了。” 等走到门口时,他又回过头补充了一句:“整个文科班你都呆不住。” 果不其然,第二天光泽带着姨妈在整个文科班班主任那里耗了一上午,不管是人热情接待的,还是一看到他们就挥手的,最终的结局都是被婉言拒绝。光泽终于忍不住对姨妈说:“求他们干什么啊,顶多不上这个学了。” 听到这句话,一向没有主见性格软弱的女人突然回过头盯着他劈头就骂:“你怎么还有脸说?你不想想你爸爸一个人在外面容易吗?你倒好,整天呆在学校里不务正业,不是上网,就是睡觉。” “我可以现在就退学,不再花他的钱。” “你不上学干什么去?”姨妈气得脸色铁青,“打一辈子的工吗?” “不管干什么,反正我不会花他们的钱。”光泽跟在女人后面说,“我谁的都不想欠。” “看你一下子出息的。” 这是他第一次明目张胆的怀疑自己从六岁开始就融入的潮流的意义,上学究竟为了什么。可能是被那种不假思索和努力就可以前进的惯性催动得太久,他终于没有想出一些能让自己信服的理由。思绪像榕树下杂乱的阴影,有着迷惑接近透彻的永恒的吸引力。 下午光泽在姨妈家吃晚饭后就睡觉了,被姨妈叫醒后正看见她手里提着一盒精美的月饼。 “走,找你们校长去。”姨妈说,“这一盒月饼三百块钱呢,到时候算你爸头上。我可不给你出这冤枉钱。” 年纪校长的办公室在教师办公楼最北面,他们到得时候看见房门开着却不见人影,姨妈在门上轻轻敲了两下,校长才从里面走出来,一看是他们两个,笑着点点头说:“你们先坐,我打个急电话。” 这个年纪校长据说就 第三章 长发女生 在去医院的路上,姨妈习惯性地挽住光泽的胳膊。她对这个外甥相当疼爱,光泽刚十岁的时候,大姐和姐夫就离了婚,之后两人就不见了踪影,姊妹几个中条件还算不错的她就接手了这个孩子的抚养权。当时孩子是判给了他爸爸,可是过了三年,光泽上了初中,他爸爸才开始和他联系,并寄钱回来抚养他,这之后一直以来照顾他的姨妈也就不再插手管这件事了,毕竟她也有自己家庭。眨眼间这孩子都长得比他高出快一头了。 光泽很不自在地轻轻挣了两下,没有挣脱,却开口道:“外婆那病估计不是一天两天,也不是一种两种吧。” “什么意思?”姨妈迅速回应道:“你是不是觉得我们几个亏待你外婆了,我跟你说光泽,等下个月十六号你妈回来了,我们就和你那些舅舅把你外婆送到市里的大医院去检查治疗。” “我不是这个意思,你们平时的孝心我也看见了。”光泽终于挣脱了姨妈地胳膊,说,“我的意思是外婆在你们还是孩子的时候受了很多苦。一个人一旦经历了什么事情,就肯定会留下痕迹,估计外婆就是那时候太辛苦留下了病根,现在不管怎么治都有些晚了。” 知道他说得有道理,姨妈就不再跟他急了,训斥道:“行了行了,人不大管的事倒不少,一会当心别把你干得好事说出来就行。” 走完从门诊楼到住院部阴暗的穿堂,浓烈的气味迎面扑来。确切地说并无医院气味和脸之间那种相对摩擦的趋势,而是人突然浸泡在气味中,短暂的不适之后,渐渐适应和麻木。绕过楼梯拐角黯然的绿色塑料植物,光泽大步朝二楼奔去。姨妈急喊道:“往哪去呢,老年人都住在一楼。” 光泽他们进去的时候,外婆正枕着从家里带来的枕垫闭目斜靠在墙上。听到有人进来,她就不快不慢地睁开眼来看,给人的感觉似乎病情并不是很严重,但也不保证没有往坏的方向发展的可能。看到跟在姨妈后面的光泽,老人顿时笑起来招呼道:“小泽,今天下午没课吗?吃了饭没?” “下午三点上课,听说您不舒服就过来看看。” “那吃饭了没,没吃就让你姨妈带你出去吃点好的,看你都瘦成啥样了。”外婆说着要挺起身去拉盖在被子上外套。她说起话来洪亮的嗓音表明,她还是一个精神饱满的老人。 “妈,你这是干什么,有我在能让您出钱吗?”姨妈一把按住外婆的胳膊说。 “有你在怎么了。”外婆坐回身子,说,“你那本事我也不是不知道,从小就跟个哑巴似的,见人不说一句话,现在单位里那人个个都跟狼一样,谁知道你混到到一成了?” “我告诉你,妈,不是我没能力跟他们争抢,是我不想。整天为那点事争来抢去的有什么意思?” “看你能耐的。”外婆把脸侧向光泽不耐烦地说了一句。也就一会功夫,她又转过头去道:“对了,我听说隔壁住的是咱县的农行行长,你赶紧出去给人买点重礼拿过去,俗话说患难见真人嘛。” 姨妈笑起来给老人拉好被子说:“妈,这您就别操心了。我早就知道了,我们单位送礼都快送疯了。” 老人一听,伸出手使劲在女儿腿上拧了一下,说:“让你能。” 一旁看着的光泽不由笑起来。外婆又回过头,把话题转移到身上:“小泽,你妈下个月也就回来了,你知道吗?” “嗯,知道了,姨妈他们早都跟我说了。” “你说这时间过得可真快啊,没怎么觉得你大姐都走了六年了,这次回来也不知道变成啥样。”外婆说着眼里已看出润意。 “可不是吗?大姐和姐夫都离婚快七年了,光泽也这么大了。” 姨妈话刚说完,光泽最头疼的事就出来了,外婆照例开始了对那次遥远的他根本没多少印象的离婚事件的评定。“说句实话,都是你爸爸不对,整天脑子想得都是你们李家自家那些事,你说人家正经男人都是操心自己的老婆孩子,你爸爸倒好,竟干些没边没沿的事,你说你妈能不生气吗?” 每次和舅舅家的人在一起时,不管大人还是孩子,都会不由自主地由某个话题转移到这个问题的讨论上,说法当然随着时间的推移变得不同多样起来,可宗旨是外婆她老人家定下来的,根本立场还是他爸爸不对。 听得次数多了,疑问多了,光泽也渐渐疑惑起来,到底谁对谁错他也搞不明白了。只是感觉只要双方都能让一步,事情也许就是另一种解决方式了。婚姻无非就是让生活更容易和丰富些,不光在农村是这样,千百年来,各个阶层,我们都不约而同地遵循这一定则,婚姻中爱情真正完全占据主导地位的并不多,大部分都是来来往往的责任,而他的父母只不过把这些表现得更纯粹些而已。 在家里呆的一周的时间里,共下了四场雨。周一光泽和姨妈去学校的时候,空气中固然还充斥着沉闷的热流,可毕竟是经过了几场大雨的淘洗,热度不再显得那么霸道逼人了。 这次到学校找得目标相当明确,就是二(5)班主任,也就是据说暂时代他们班语文课的语文老师张香梅。语文老师是个言语不多干净明白的中年女人,她认真详细地把常例内容讲给光泽姨甥听,比如“我们虽然同意他入班,可并不代表完全接纳,还要观察其一段时间的实际表现”等,这些都由姨妈在前一一应答附和。顺利办理完入班手续后,姨妈作为家长还要留下来接受一些教育,光泽则到教务处搬了张空桌子,等在了正在上课的教室门外。 前脚刚踏进教室,光泽才猛然想起什么,一下子呆愣在当地,竟然忘了胳膊上还架着一张桌子。 从他进教室开始,苏瑟瑶就满脸惊讶地盯着他,一直到她把身侧的男生摇醒。 “你怎么来了?你不是文科班的吗?”被强力拉回现实的张灵洋,眼睛都来不及揉一把,劈头问把桌子放在苏瑟瑶身后空位的光泽。 “被我们老班赶出来了。”光泽简短地这么说了一句,就看到身旁长头发的女生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只匆匆看了他一眼,就低下头继续手中的题目。她杂乱浓密的头发遮住眼,看不到脸上的表情,不过刚才那一瞥之下的目光,倒像是某种警惕的动物,瞪射出的明亮灼人的眼神。 等他把桌子放稳,拿出纸巾将桌面和抽屉仔仔细细擦了一遍,才把事情的经过将给了张灵洋听。 “那你现在还没有书吧?” “谁说的?”光泽这才想起把背上的包卸下来,掏出语文和英语两本书和那部n1600手机一并防在桌子上,仔细检查过一遍之后才安心拉上书包,塞进抽屉。 就这两本书啊。”苏瑟瑶在一旁笑起来,说:“理科班的人你认识吗?先去借本书用着吧?” 光泽看了时间还有几分钟上课,就站起身子走出教室找到报了理科班的高一同学借了课本。 回来的时候看到苏瑟瑶和歌儿飞靠在教室门外的水泥栏杆上说着什么,正对着他的歌儿飞一眼看到走进教室的光泽,一脸掩饰不住的惊讶,转过头可能问起女生是怎么回事。 空气中清凉的水汽已明显多了起来,而光泽的困意却是有增无减,尤其是坐在如同听天书一般的理科班教室。不经意的望向身子右侧的场外的时候,会非常偶尔地产生一些不可思议的想法,诸如他似乎根本未曾真正融入过学校这一社会机构等。 斜对着张灵洋总在不约而同地和他形成到付对应,而另一条对角线上的女生一个除了看黑板和出教室之外从来不曾抬起过头,另一个则终日塞着耳机摇头晃脑哼哼唧唧。他趴下睡觉的时候,会看到同桌那个被老师唤作展恬的女生的隐约的侧脸,然而她的眼睛依然一如躲在浓郁森林中的动物,不肯丝毫放松显露出平和和温暖。而此时,前面随着苏瑟瑶摇晃的脑袋左右摆动的马尾,常常扫到他的前额。他皱着眉伸出手拍拍女生的肩膀,指指她的头发又一声不响地快速倒下去。 有时候睡得过了头,苏瑟瑶或者张灵洋会帮他借本书,不过多半是苏瑟瑶,张灵洋经常和他一样睡得能把上午当成下午。 一个星期三,照例去学院书店看书的时候,见到郭敬明的新书《悲伤逆流成河》,觉得封面还挺不错,从书架里抽出来拿在手中翻了几页判断了虽然是盗版但不是冒名之后,就付了钱。之所以经常光顾这个不起眼的小店理由只有一个,便宜,印象中书架上的书不管多厚多新多旧,从来没有超过20块的,基本上都是十块。进入书店之后第一眼看到的都是一些黄色封皮的名家作品合订版,张爱玲,村上春树,王朔,安妮宝贝,霍达,毕淑敏……对于这些作家的作品,在这里可以完整而残缺(盗版书大都不太完整)地完成阅读。 书被带到教室以后,第一个惊讶的不是一向大呼小叫的苏瑟瑶,而是张灵洋,他拿起书翻看着嘟囔:“我前几天也在网上订购了这本书,早知道就不花那么多钱了,才十二块钱,我那比这个整整贵了一半。” 第一个订阅的却是苏瑟瑶,光泽大致读了一遍之后,就被苏瑟瑶包揽了。当女生喜滋滋的拿走书时,他感觉到展恬竟例外地抬起了头,快速看了一眼书后,又低下头去。 “你也喜欢郭敬明吗?”这是光泽除了有时上课借她笔记看之外和她的第一次正式交谈。 “不是。”女生飞快地摇摇头。浓密蓬松的头发像是在海底飘摇浮动的水藻。 “没关系的,等她看完了就给你看。” 苏瑟瑶也转过身递出书,笑吟吟地说:“要不你先看吧,我看书老是慢,你先看完我再看也不迟。” 女士只是低着头摇着脑袋不再说一句话,浓黑的头发像四处飘散的雾,表达着她固执的拒绝。 张灵洋闻声转过头来说:“都不要客气了,小瑶先看吧。我的订书回执已经通知了,说后天就到,到时候展恬就看我的。” 他这样说的时候,展恬依然低着头,没有说一句话。光泽突然觉得从不对别人多讲半句话的展恬,在张灵洋面前似乎会轻松些。他也经常看到张灵洋给她说话的时候,她虽然也是低着头不发一言,但其反应毕竟不会那么僵硬,有时还伴随着轻微的附和性的点头动作,可能隐藏在头发下面的脸上还挂着微笑。 苏瑟瑶有个非常坚定地习惯,从不在外面吃饭。即便家里没有一个人,回家泡面也不会在外面进食,顶多会买些饮料,不管是被其他学生挤得水泄不通的街边摊,还是干净气派的四川担担面馆,她都不会问津。原因很简单,外婆告诉过她,外面的饭做得不干净。老人从小就这样叮嘱她,她也毫无意识地去遵守着,渐渐就成了一个致命麻烦的习惯。 每天早上来学校的时候,她都会在包里装上足够分量的牛奶和四根各80克净重的香肠。这是任何女生在大庭广众之下都不敢挑战的食量,下早自习的铃声一响,同学们就一窝蜂地涌出教室,她迫不及待地从抽屉里拿出自己的早餐享用起来。如果有人说她胖,她就自嘲地应对“以我的食量,这个现状算是一种幸运了”。 只是有件很奇怪的事情是,光泽和张灵洋每天早上睡得人事不省,不可能有吃饭的功夫。可是脸色蜡黄身材细瘦的展恬却也从没在早餐时间出过教室,以她平时的好奇心,只要和展恬稍微熟悉一点,她绝不会把这个疑问搁置至今。 也就在前天早上,她吃完东西后接到歌尔飞的电话,说是昨天晚上打了夜市,实在太困不想起来吃饭,让她到学校的小卖部给他买些吃的。把吃的送到楼上的(12)班后就自然地从后门推门进了教室,瞬间闯入她眼帘的一幕,使其震惊得呆立当地。穿着不明颜色和款式,分辨不出性别的长袖衬衫的展恬一手拿着馒头,一手我握着筷子,从放在紧并得双腿上的瓶子里加出咸菜送进嘴里。苏瑟瑶呆呆地站在那里,似乎被展恬疾射而来的目光钉住,一秒,两秒,可能连一秒的时间都不到,但是对于相互对峙的两人来说,时间就好像从柔软的心上拖拉过去的剑。第一个反应过来的是苏瑟瑶,她下意识地使劲摇了下头,快速走回自己的座位。可是展恬那一刻的目光却像是生猛的烙印,印刻在她脑子里。她说不出那是什么感觉,目光里包含的东西太复杂,卑微,懦弱,倔强,挑战,每一种含义都像是一把刀,搁置在本性善良意识混沌的女孩脑袋里。 坐回座位上的苏瑟瑶面色潮红,情绪久久稳定不下来。那纠结着繁复情感的眼神,在心灵平和无息的女生心里掀起了阵阵暗涌。她隐约明白了,光泽和张灵洋为什么会在第二节课下的课间操时间里,义无反顾地天天跑进学校的小卖部里,买咸菜和馒头吃。大概是为了帮展恬遮盖那弥漫整个教室的泡菜气味。也就从那天开始,苏瑟瑶每天的早餐进行得不再那么流畅顺利了。她总觉得身体里的某个地方躲藏着一对明澈的眼睛,在静静望着她。 也许她只要不在展恬面前呆愣那几秒钟就不会出现这个变故。展恬家里的困难自开学到现在这一个多月里,大家也都看在眼里了。班里跟她一样穷的也不在少数,可是家境富裕的苏瑟瑶大概从没意识明了的关注过一个穷人家的同龄人是怎么生活的,如今如此清晰的一幕毫无预兆的出现在她面前时,头脑中那个空白的区域终于被震撼了。她不由呆立当地,不知作何反应。 第四章 秋叶入夏 为那个铁定的习惯,下午的时候苏瑟瑶不得不在一个小时的吃饭时间里跨上车回家。而歌尔飞则呆在学校里饭都顾不着吃,在球场上拼搏至上课。而早早吃完饭的苏瑟瑶则会骑车快速来到学校看他打球,顺便帮他带上饭放在她的抽屉里,等他打完球上楼的时候去拿。嗅觉灵敏的光泽常常一口说出苏瑟瑶为歌尔飞带了什么饭,老街馄饨,四川担担面,哨子面。每次报出饭的名字之后,都不忘提醒一句“别再往教室带饭了好不好,空气成分已经够复杂了”。 太阳把国旗杆的影子拉到教学楼前的第一级阶梯上时,歌尔飞他们准时停止了打球。虽然苏瑟瑶对篮球什么也不懂,但也能从歌尔飞的脸上看出他今天的状态很不好。她把他的眼镜和矿泉水递过去,两人并肩走出操场。 “今天晚上我去住闪婷家,她爸妈都出差了,我去和她作伴……” 正在往喉咙里灌水的男生,突然把矿泉水瓶从嘴边拿开,一手挡在他和苏瑟瑶之间,大声说:“跟你说过多少遍了,不要老吃大蒜,吃了就最好不要和我说话!” 笑容在苏瑟瑶脸上僵冻住,看了一眼满脸阴云的男生,她还是低声回驳了一句:“我下午吃的卤面,我喜欢卤面配大蒜吃嘛。” “行了,你去买个口香糖吧,要不满嘴蒜味怎么和别人说话?”歌尔飞语气软和了一些,说:“我自己去你们教室拿了啊。”他指的是饭。 “恩,你去吧,今天担担面卖完了,就给你带了拉面。”朝小面部走去的苏瑟瑶回头说。 潇洒自然走近二(5)班教室的歌尔飞,顿时改变了班里闹哄哄的自习前的氛围,突然静下来的教室,让倒头睡着的光泽和张灵洋先后坐起身来,他们以为是班主任来了呢。女生们个个瞪大了眼球,坐在前排的闪婷大声和他打着招呼:“哎,歌尔飞,你怎么来了,小瑶呢?” “她买东西去了。”男生说着几步跨到了苏瑟瑶座位上,张灵洋帮他把饭拿出来递了过去。歌尔飞下意识地扫了一眼光泽和展恬,轻轻说了“谢谢”。 没过多久,苏瑟瑶就走进了教室,刚在座位上坐下来,就听啪的一声,把什么摔进了抽屉里。 晚上下了自习,苏瑟瑶没等歌尔飞早早跟着闪婷去了她家。 闪婷家在医药公司家属楼二楼。推开门外面客厅的报社倒还很普通平常,一进到闪婷的卧室,浓烈的玫瑰香水味就迎面扑上,问到这个,苏瑟瑶就来气。 “他凭什么说我吃了蒜就不能和别人说话?”她把包使劲往桌子上一扔,说,“我跟别人说了话也没见死人。”闪婷过来搂住她笑着说:“如果什么事情都以死为底线就好办了,你一说话确实不大好闻呢。” 苏瑟瑶一听要挣脱身子打她,展恬灵活地跳到一边求饶。两人大闹一番之后,闪婷突然说:“怎么有点饿了,下午吃过饭了啊。” “你那也叫吃饭啊,就一份米线,都不够我塞牙缝。” 闪婷白了她一眼,说:“西红柿鸡蛋面吃不吃,不吃我就做我那一份了。” “你那手艺不敢领教,自己做自己吃吧。”苏瑟瑶说,“哎,要不我给你帮忙吧。” 说着两人就走进厨房忙活起来,摘了韭菜,打好鸡蛋,她们才发现没有西红柿了。 “算了,将就一下,用这个吧。”闪婷从橱柜里拿出西红柿酱说。她张开五指抓住瓶盖怎么也拧不开,苏瑟瑶见状上前抢过瓶子说:“笨死你啊,让我来。”她自己试了几下也没成功,可是大话已经说在了前头,当然不肯认输。咬紧牙躬下身子放在双腿间,好用上更多的力气。闪婷在一旁看着她的样子早就笑弯了腰,刚要说算了,只听嘭的一声,西红柿酱瓶子终于打开了,可两人都傻了眼。 绛红色的西红柿酱溅满了苏瑟瑶那条新的月白九分裤,她惊叫一声冲出厨房,随后才大喊:“快,给我拿条裤子来。” 闪婷也进了卧室,在衣橱里翻找了半天,168身高的她也没找到一条适合苏瑟瑶的裤子。 “哎,我想起来了,上次我表妹来我家的时候,落下了一条a字裙。”她说着打开床头柜,从里面拿出裙子。她的衣服从来都是单独放在一个地方的。 尺寸倒是挺合适的,颜色款式也没大关系,可是苏瑟瑶穿上后总是不习惯的不时拉一拉。 “怎么总感觉凉飕飕的?” “哈哈,这是a字吊带群,露得多了点,当然凉了啊。”闪婷笑没了眼看着苏瑟瑶说,“不过你穿这条裙子,还蛮合适的。个子矮就不要穿裤子了,穿条裙子多可爱,也不显胖了。” 经她这么一说,苏瑟瑶也有点飘飘然,慢慢自然起来。 上床睡觉的时候,闪婷刚刚放在床头的手机想起来,苏瑟瑶一把伸手抓过来要看。闪婷抢了一会没抢到,就说:“什么也没有,你看吧,肯定是让缴话费的。”可是等苏瑟瑶刚开了键盘锁,要读取信息的时候,闪婷突然大声叫了一声“不能看”,说着飞快的抢走了手机。苏瑟瑶看着她紧张的神色,怔了半天才开口问:“谁的信息啊,这么神秘。”“没事。”闪婷仍然沉着脸翻动着手机说,“快睡吧。” 第二天起床准备去学校的时候,苏瑟瑶满屋子跳着不肯穿那件裙子,眼看就迟到了,说什么也不肯出门。 “哎呀,快点吧,大小姐,来不及了,穿条裙子怎么了。”闪婷不耐烦地催促道,“要不你去穿你那条裤子,反正现在天气热,穿湿衣服凉快。” 课间歌尔飞来找苏瑟瑶的时候,闪婷挡在门外笑着说:“小瑶不会出来的。” “怎么了?” “你看看她今天穿了什么衣服。” 歌尔飞探着头往教室里看的时候,苏瑟瑶猛得一下子站了起来,动作大得直接把后面的光泽惊醒了。只听见一句“有什么不敢出去的”,一袭黑裙的女生就从他眼前晃过去了。 苏瑟瑶白皙的肌肤在纯黑的棉质的a字裙衬托下愈发莹白了,光泽不禁转头问旁边的展恬:“那女生谁了?” “苏瑟瑶啊。”展恬说着不由笑了一下。光泽些微惊讶地看了平时不见一笑的她一眼,倒下继续睡了。天气稍微转凉之后,他已经不再安分地一睡不醒了,渐渐又恢复了一个星期三个夜市的习惯。昨天晚上和张灵洋又奋斗了一晚上。 放学的时候,推车走在苏瑟瑶旁边的歌尔飞一直不怎么说话,一向话语不多的他平时在苏瑟瑶面前很能说的。男生们纷纷投过来的目光让他的脸色始终晴朗不起来。 “干嘛不说话?” “不敢。”歌尔飞说,“跟你这样的美女走在一起,激动得连话都说不来了。” “跟你说了是昨天被西红柿酱弄脏了衣服,才穿闪婷的。” 歌尔飞鼻子里“哦”了一声,退后两步看了苏瑟瑶漏了大半个背部的衣服,皱着眉说:“随你的便,我先走了。”说完跨上车飞也似的走远了。 苏瑟瑶就这么倚着车站了半晌,才想起得赶紧回家换件衣服。可是到家的时候房门严锁着。外婆病了之后家里人就忙了起来,爸爸照例一定在家具城那里照看生意,而妈妈一概在医院里陪外婆,她伸出手去拿腰上的钥匙,发现钥匙已经在昨天晚上洗裤子的时候落在了闪婷家里。从早上到现在,没吃一点东西,肚子早都饿得咕咕叫了,顾不了那么多了。打了电话给嫂子问他哥哥苏海深在不在家,嫂子秦梅可能正在厨房里做饭,忙得乱七八糟拿起电话说:“不知道啊,昨天晚上是回来了,不知道出去了没,他现在忙得出门连招呼都不给我打了。” “算了,那你多做我一份饭,我去你那吃饭。” “行,你赶快过来啊。”嫂子那高兴的声音又促使她决定赌一把,大不了解释一下不就完了。 虽然这样给自己打了气,可踏脚进了电脑店之后,她还是伸着脑袋把屋子打量了个遍,确定他哥没在之后才开口含她嫂子。话音刚落,女人就系着问群从后面走了出来,看见面前小姑子的装束,她先忍不住叫了起来。 “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同学都说穿着很漂亮呢。”她得意洋洋地在她嫂子面前走了一圈。直到里面发出了生气的问话声:“你们两个还让不让人睡觉,大清早地吵什么吵?” 苏海深着趿着拖鞋满脸烦躁地走出来。看着妻子腰里的围裙,他刚要开口说话就被妻子抢了白。 “小瑶都放学了,还大清早。”秦梅笑着推了一把苏瑟瑶说,“快进去吃饭吧,一会还要上课呢。” 自从他哥哥出来就下意识地躲在嫂子身后的苏瑟瑶,赶紧往厨房跑去。不料他哥横跨一步在门前拦住了去路,看着她身上的衣服脸更阴了。 “你好像一点记性都没有。”他终于出了一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说,“跟你说过多少遍了,不要跟那个闪婷在一起,一个高中生整天打扮成那样,你跟着她都学到什么这么些好的?” 他说抽了下鼻子走到苏瑟瑶身边走过,说:“穿了吊带裙还觉得不够,又洒了香水。” “我没有,昨天晚上……” “什么都别说了,我一会跟爸说,一个月的零花钱给你减一半,减到二百,让你还有钱买这些东西。”苏海深说完话正要去吃饭,似乎觉得什么不对,又回过头:“你刚才说什么,昨天晚上怎么了?” 终于有了解释的机会,苏瑟瑶赶紧开口说道:“昨天晚上住在闪婷家里……”嫂子秦梅眼看丈夫的脸色要变,快步上前拉过苏瑟瑶说:“你怎么还住人家里,自己没有家啊?” 苏瑟瑶这才知道刚才说的正是最不该说的。“她爸妈出差去了,她一人在家里害怕,所以就让我和她作伴。” “行了,以后再也不要和那个女生来往了,快进去吃饭吧。”秦梅说着拉着苏瑟瑶向厨房走去,回过头叮嘱丈夫,“你不能进来,一会我给你送出去。” “给我回来,今天中午不许她吃饭,站这给我好好反省。”苏海深说着就去拉苏瑟瑶的胳膊,却被她一下挣开了。 “站就站,不就一顿饭吗,看你小气的。”她堵着气看着他哥说。虽然从没见他哥动手打过人,可苏瑟瑶坚信他会的,所以话并没说得太重,说完还看了一眼苏海深的脸色。等嫂子秦梅把丈夫拉到厨房以后,她才换了个舒服一点的姿势站着,不甘地骂了一句。能听见哥哥又开始啰嗦嫂子下厨做饭的事情。“姨(保姆)家里出了点事,我就自己做了一顿,好长时间没吃自己做的饭了,想得很。”嫂子解释了一大串才算大发了哥哥苏海深。 她记得小时候根本不是这样子的,每次她从外婆家回到乡下的爸妈那里,哥哥和一个院的秦梅就会把她当成小公主一样对待,把好吃的好玩的都让给她,背着她漫山遍野的跑,还带着她去找鸟窝捉鸟。可是随着时间大家慢慢长大,哥哥就变了。不爱说话,见了人也总是爱理不理,很冷淡,看人的时候就跟她们班新来的光泽一样,眼睛从来都是半睁半闭,似乎睁不开一样。对她更是严格得让人不能接受,什么事都要跨过爸妈的权限,把她看管的死死的,一再减调她的生活费,每个月还查她的电话费,不让她洒香水,不许穿他不让穿的衣服,具体的倒没定下来,说是他看见觉得不行就不可以穿。现在她一见她哥就跟见了刺猬一样,浑身上下不自在,话都说不完整。 正在越想越不甘的时候,苏海深已经吃完饭来到面前,冷冷地说出几个字:“还不进去吃饭。”只等他进了卧室不见了人她才敢向厨房走去。 到了学校,刚坐到座位上,就听后面的光泽说:“你那条裙子呢,怎么不穿了,很拉风呢。” “拉风是吧,借给你穿吧。” 这句话一说,前面的雨边和他同桌都大笑起来,张灵洋和展恬也忍不住笑了。光泽有些尴尬地笑着说:“我挺怕冷的。”看见苏瑟瑶心情不太好,也没再说下去,就埋下头翻书准备上课了。 刚把耳机塞到耳朵里,就看到班主任站在了窗户外面,她烦躁地一把抓下耳机扔进抽屉。几天来的烦恼一起借着烦躁过后浓浓的热意涌上心头,先是歌尔飞说她不应该吃大蒜后和他说话,再是烦她穿了a字群,再又是哥哥那个大魔头。思维简单的女生低下头忍不住轻轻地想,他是不是烦自己了。 下课的时候,歌尔飞又来到二(5)班教室门口,闪婷似乎早就知道一样,一看见他那张线条利落的脸,就快步奔出教室。 “小瑶在看小说呢。”闪婷说完,他们一起往教室看去,苏瑟瑶果然端坐在座位上看那本借光泽的《悲伤逆流成河》。 “她看什么书呢?”歌尔飞似乎并没有喊苏瑟瑶出来的意思,问。 “郭敬明的新书《悲伤逆流成河》,借他后面那个男生的。” 歌尔飞往里面看去的时候,正对上光泽抬起来的目光。看见窗外男生身边并不是苏瑟瑶,光泽不由愣了一下,低头看了一眼前面的座位。 男生的喉结滚动“哦”了一声,脑子里不与自主地浮现出台球厅里光泽的球杆捅在苏瑟瑶屁股上的情形。“长得挺帅的嘛,怎么你没什么打算?”歌尔飞笑着对闪婷调侃。 “看我像花痴吗?”闪婷说,“就算我痴,也不是那种类型的。” “跟我说说哪种的,帮你找一个。” 女生拿细长明亮的眼睛扫了他一眼,正要说什么,刺耳的上课铃响在了整个楼道里。洪水般的喧闹校园很快安静下来,煞那间的转变仿若两个不同的世界。 未完的章节也停留在苏瑟瑶的脑子里,朦胧的意识中辨不出读过之后那是什么感觉。她不由地回头问身后书的主人,光泽竟出奇的没有趴在桌子上睡觉,二是埋头写着什么。 “哎,光泽,这书写得什么意思啊?” 听见说话声,他倒是反应得挺快,马上住了笔抬起头,可是眼睛里的神色依然像是停留在很远的地方。 “哦,你说什么?”他眼珠轻轻转了一下,开口问。 “我说小四这本书里写得什么意思?” “哦,那个小说写得这些人在成长过程都曾遇到了死角,可他们都坚强地走了过来,但最后为了捍卫一些东西他们又都选择了死亡。” 看了一眼女生手中的书,他就明白了她的意思,思维恢复了应有的敏捷。 “死角,我怎么没遇到什么死角?”苏瑟瑶满脸迷惑的看着光泽说。 “你当然不会遇见死角了,家里条件那么好,爸爸妈妈,哥哥嫂子又都疼你……” “我哥疼我?”苏瑟瑶突然被蛇咬了一样大叫起来,把坐在讲堂上打盹的化学老师都吵醒了,她也意识到后马上压低声音,“我告诉你,我哥简直都是个大魔头,她今天差点动手打我。” “不会吧。”光泽一脸惊讶。 “怎么不会?”苏瑟瑶一开口就大有滔滔不绝的趋势,“昨天晚上我去闪婷家里住,把裤子弄脏了,换了她表妹那件你说很拉风的裙子,今天中午回去他差点没吃了我……”说到这里时,光泽抬头往闪婷的座位看了一眼,苏瑟瑶也马上被提醒,隐约觉得这些话被闪婷听到确实不大好,就继续把头凑过去,声音压低半分说下去:“他说我洒了香水,穿了吊带裙,就不让我吃饭。”她口中窸窣的温热气息轻轻扑打在光泽脸上,男生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一点。 “我猜不到十分钟他就让你去吃饭了。”光泽笑着说。 “嗯,每次他凶完我以后,不是说让我去洗把泪脸,就是让我去吃点东西。” 光泽继续笑下去说:“说明他还是疼你的呢,只是对你的要求严格了些,你暂时接受不了。” 女生一听又有些急了,说:“你不知道,他跟以前大不一样了,小时候他对我可好了,现在脾气坏得不得了,说话不是粗声粗气,就是挖苦人。”“对对,我哥跟你特别像。” 教室里闹哄哄的气氛完全包容了他们两个热烈的交谈。光泽面漏惊讶地问:“我和你哥很像?” “对,你们两个鼻子都跟狗一样灵,眼睛整天也睁不开。”她说着抬眼看了一眼光泽的眼睛。男生线条分明的上眼睑,轻轻覆压在黑白分明的眼球上,看上去竟有些让人微微触动的伤感。 “哦,呵呵。”光泽有些不好意思地笑起来。 “不过他对我嫂子可好了,我们全家人都管不住他,唯独我嫂子能制他。” “哦,那他很爱你嫂子了。” “可不是吗,嫂子怀孕之后他就给请了个保姆,什么事都不让她做了。” “那你不是要作小姑姑了吗?” “嗯。”苏瑟瑶使劲点了下头,清爽的发梢从光泽额前掠过,划过一道影子,她说,“再过两个月。” “男的女的?” “女的。”她说,“小家伙可活跃了,我经常听见在她妈妈肚子里动弹呢,我还给她唱歌做胎教呢。” 光泽有些突然地笑起来,苏瑟瑶很是郁闷地看着他:“你笑什么?” “你是不是教他周杰伦的rap,别到时侯小家伙一生下来就会《双节棍》了。” “说什么呢。”苏瑟瑶也大笑起来,推了一把光泽桌子上的书,说,“我教她赵鹏的《摇啊摇,摇到外婆桥》。” 说道这里先是光泽情绪迟缓了一下,脸上挂着笑问:“你外婆还在世吧?” 苏瑟瑶愣了一下说:“嗯,不过生病了,正住院呢。” “我外婆也是。” 两人的谈话到此接近尾声了,没有了继续下去的气氛,也没有了继续下去的元素。那句问话就像午夜十二点的钟声,告知一切进入了转折之前的结束。 这是开学以来第一两天假期,根据学校的规定,每个星期休息一天,然后到月底就放一个完整的两天假期。可是开学第一个月学校就食言了,一个月过完又整整多出了两个星期,老师和同学们才赢了他们宝贵的两天周末。 最后一节晚自习刚下,定好机器打夜市的学生都三五成群地往大门口飞奔而去,手一招打了车就往朝网吧赶。光泽和张灵洋当然啊你也在通宵大冶市的队伍里。不过他们看起来没有那么急切,两人一人推着车在前,一人在后不紧不慢地走过夕桥,径直走向南街。 “上个月生活费还剩下一百块钱,这个月也可以挤出一百,差不多可以买辆车了。”光泽说。上个月不怎么吃饭和上网,所以出人意料地余下了将近一百块钱。 “二百块钱一辆车,你哪听说的?”张灵洋推车在前回头说。 “你再借我五十不就够了吗?” “行,我三天不吃饭可以借给你。” 他的消费水平一向如此,光泽知道他哪怕下顿要饿肚子这顿也不肯将就一点。 “那还是算了,我自己再把裤袋勒紧点省出五十就行了。”光泽快步上前跨坐在单车后座上。 “我看你还是再想别的办法吧,都瘦成那样了。” 光泽刚要说话,猛觉得车身嘭的一声,紧接着就是一声痛呼。他回头一看,凌乱的柳树影子下正是苏瑟瑶正张挤眉弄眼地大口吸着凉气,脚下使劲地甩个不停。 张灵洋回头笑着说:“以为我自行车不会说话好欺负你就踢它,被反咬了吧。”说完两人一起大笑起来。 “你们俩鬼鬼祟祟上哪去啊?”她终于停止了脚上的动作问。 “打夜市。” “打夜市不是都去梦幻吧,听说那的机器最好了,你俩这是去哪?” “梦幻人太多,而且老是丢车。”光泽说,“我们去丛林,那儿机器也差不多,不过人就少多了,就是远点而已。” 苏瑟瑶点了点头,正要说什么,张灵洋却开了口:“小瑶,听说你一个月生活费五百?” “谁说的,早都过时了,现在给我个剥削到了二百块钱。” “那不也够你花了,也不见你买什么衣服,也不买化妆品,要那么多钱干什么?” “怎么说话呢,我攒钱准备换个mp4呢,这个p3电池不行了,充四个小时,听两个小时。” “那还用自己攒钱,跟你爸爸说一声就行了……” “行了,别废话了,说你想干什么吧?”苏瑟瑶烦得终于打断张灵洋的话。 “光泽不是要买车吗?”张灵洋说,“还差一百块钱,方便的话借点。” 没等苏瑟瑶答复,光泽已经开口说:“还是算了吧,我借了暂时也还不了,最少要等一个月。” “没事,你借三个月她也比饿不死。”张灵洋跟苏瑟瑶说话的时候根本不同于平时的迁就和温和,他对光泽也是这样。 不去理会张灵洋的冷嘲热讽,她已经去伸手打开包拿出钱夹掏出一百块钱递给光泽。 “如果是你,饿死了我也不借。” “估计借到你钱的时候,我也快饿死了。”张灵洋说此类话的时候脸上从没有那种表明玩笑性质的笑容。光泽接过钱后道了谢,问:“你家不是在老街吗,怎么走这了?” “去我哥那跳劲舞。”苏瑟瑶说完后又问,“网吧速度怎么样,我哥那太卡,老是打不住p。” 脱口而出的话,让光泽自己都有些震惊:“要不一块去夜市吧。”他话说完就认定有点可笑,苏瑟瑶这种女生怎么跟他们两个男生一块去打夜市呢。 “不去。”女生果然摇摇头皱眉说,“网吧太脏了。” 开车的张灵洋马上接口说:“不去就不去,哪那么多废话,又没人请你去。” 苏瑟瑶气得又要抬脚去踢他们的自行车,猛地想起刚才吃了就吃了大亏,马上缩回脚去。突然指着张灵洋的衣服叫起来:“光泽,快看,张灵洋吧衣服穿反了。”光泽笑笑也看着张灵洋的深蓝色t恤,其实他早就看出了张灵洋今天穿的衣服有点别扭,只不过哪里不对一直说不来。 “小孩子懂什么,谁说我衣服穿反了。”张灵洋头也不回地加力往前驶去,“也不早了,别跟着我俩了,快回家睡觉吧。” 不料苏瑟瑶也骑车追上来,说:“我家没人,不回去了,跟着你们打夜市,行不行,光泽?” “那有什么不可以的,我可不是你哥哥。”说完哈哈笑起来。他知道她可能是第一次在外彻夜不回家,心里有些害怕,所以征求他的意见,也等于委托他的照顾。 丛林网吧确实够隐蔽的从南街中的一个巷子往里进,连两个男生都不清楚拐了几道弯。光泽几次都看到苏瑟瑶眼中闪烁着明亮的光,没有丝毫的一律和害怕。等走完这段所谓的进路之后,来到路灯下,除了苏瑟瑶,张灵洋和光泽都不被察觉的轻轻出了一口气。 “那么黑的巷子你不怕啊。”光泽说。 “这算什么。我家那条巷子比这黑多了,我都走了五年了。” 三人进到网吧的时候,苏瑟瑶因为里面沉闷惊叫了一声,引来大家的注目。 “我要做包间,你们也去吧。”她趴在吧台上丝毫不顾几乎全网吧人的目光,大概都没想到这么清亮的女孩会出现在这里。 “包间比外面要贵一半,我们可没那么多钱。”张灵洋说。 “我请你们。” “等得就是这句话,钱给我订三台机器。”张灵洋一本正经地结果苏瑟瑶递出来的钱。 他们推开没多少人问津的昂贵三人包间,启了机器。刚坐下登了号,苏瑟瑶又问:“你们喝不喝可乐,我给你们带。” “我不喝,给我带包烟。”张灵洋说。 “你想得美。”苏瑟瑶又问光泽,“你要不要 第五章 文字风暴 她终没能追上动作灵便的歌尔飞。 下午的时候她还是快速吃了晚饭就往学校赶。停下车给歌尔飞买饭的时候,猛然想起他还没有告诉自己今天要吃什么饭,拿出电话打了三次都是直到提示无人接听之后才挂断。可能是打球忙得接不到电话吧,她自作主张地买了一份他平时要得最多的四川担担面。 今天天气格外闷热,想是要下雨了。天边颜色晦暗的夕阳照得平日里一向嬉笑嫣然的女生挂着汗水的脸上,此刻显出从未有过的疲倦。 骑车走过操场旁边的跑道时没有看见歌尔飞,她把饭放在自己抽屉,洗了把脸下楼来到九号篮架下时还是没有看到歌尔飞。一向要球不要命的男生奇怪的缺席了,她找了一个平时老跟歌尔飞一块打球的男生问了,说是被他爸爸安排去了外地帮人家打比赛,请了一个星期的假。 “怎么你不知道吗?”那人满脸狐疑的看着她,意思很明显“你怎么会不知道”。 “嗯,他没有跟我说。”苏瑟瑶根本没察觉对方脸上的表情,诚实地回答。 果然第二天就下起了大雨,空气中已经流窜着显而易见的凉意。苏瑟瑶在t恤外面加了一件长袖针织对襟衫,而展恬则穿了一件洗得泛白的牛仔衣,干净得散发着洗涤气味的衣服,虽然老旧难堪,却能看出主人的倔强和不服输。 课间的时候,没有歌尔飞来找她,苏瑟瑶就不再推醒张灵洋出去,而是坐在座位上,扭转身子一只胳膊支在光泽桌子上,盯着展恬长发下面那双闪烁着迷幻色彩的眼睛和灵活巧妙的双手。 展恬把脱落的积攒了一个多月的头发拿出来,下课无聊的时候就编织成各种小玩意,技术是有小时候学过的,还有自己想出来的。手链,戒指,小挂饰,中国结,她收拾得干净整齐的抽屉里已经放了五六个的样子。苏瑟瑶不只一次大胆地提出讨要,都被展恬笑着拒绝了,不过答应她可以在旁边看着学。那天早上发生的事情,大家都还记着,可谁都没有提起,也没有要提起的意思。她们搁置下心中的震撼和惶恐,以自然的笑脸相迎,生活可以包容这些。 光泽被疑问连连的苏瑟瑶吵醒,睁开眼就看到她那张兴奋的脸。“干什么,小姐,吵得人睡不着。”光泽说着使劲抽了两下鼻子,“谁吃了钙片?” 苏瑟瑶用手指指指自己的鼻子,说:“这你也能闻到?” “我上初中的时候吃了两年,要不你看现在光长个子不长肉。不过估计你没事,刚好长了个子又苗条了。” 苏瑟瑶刚伸出手要打,突然轻轻笑了一声,收回了扬起来的胳膊,下意识看向闪婷的时候。光泽眯细眼仔细打量了她一番什么回应也没有,从抽屉里拿出笔记本开始写他的东西。 “你还写日记啊?”苏瑟瑶说着脖子往前探去。旁边的展恬突然扭转头看着她,一眼看出不是问她,复又低下头。 “没有,写别的东西,你管那么多干嘛?”光泽说,“对了,这几天怎么不见你的歌尔飞来找你?” “他请假去外地了。” “哦,临走还对你吩咐有任务啊。” “什么啊?” “让你减肥和长高啊。” 这句话说完光泽就一直没抬头,直到苏瑟瑶的笑容僵硬在脸上,转回身在自己座位上坐定。 本来习惯在下午吃完饭后坐下来写日记的展恬,因为苏瑟瑶上午对光泽的问话,她只得脱移晚自习的最后一节课,才小心翼翼的拿出笔记本。旁边的光泽她是放心的,不管教室里发生多大的事,他的注意似乎永远都定格在他手中的纸和笔上。而张灵洋更不会侵犯她的隐私,现在她周围的坏境中,唯一让她感到有威胁性的就是苏瑟瑶。尽管她知道性格单纯没有任何心机的女孩根本无意去伤害人,可是她举手投足间的富足都是她头顶挥之不去的阴影。 笔记本是是上个学期奖励的精装厚皮本子,新的打开后会有一种刺鼻的臭味,经过一段时间的使用,笔墨气味封闭充盈其中,打开的时候就会散发出清淡的中性笔芯里添加的香气,那是她熟悉的气味。 翻开日记的时候,一篇九月八号的日记吸引了她,是张灵洋和光泽课间操时一起吃馒头和泡菜的那天。平时自闭胆怯的女生根本不敢当众表明自己内心那汹涌的感激,只能在他们上课睡觉快被老师发现的时候动作小小的提醒一下。日记的开篇并不是要刻意去写两个在她生活中没有占据任何角色的男生,而是写给自己亲爱的妈妈,她有一个每个星期都向妈妈报告自己生活的习惯,这当然是自己的一个小小的心意,希望性格软弱,经受不起变故的妈妈能对她放心,当然并不会真得把笔记本拿回家让妈妈看的。行文中不由提到两个男生,先是张灵洋,如果说光泽对别人的爱护出自他意识中人性反馈的需要,那么张灵洋则根本不需要理由,任何人任何事物在他眼里都是平等的,应当正常不加刻意地去接纳,就像她的贫穷和寒酸,她的沉默和怯懦。并非因为他有一颗爱心才整天对她温言细语,而是他知道他们是一样的人,一个类型,需要彼此的认可。 而光泽显然是个意识相当明晰的男生,他能够清楚坚定地表明自己的喜好。看不出他身上有什么在生活的熔炉下被烙刻上的僵硬刻板的印记,他似乎不属于哪个阶层,哪个类群,体内每一种属性都是最正当最自然之所需。他看得见这些,看得清自己的一举一动,大概很少人能像他那样清楚明白地做自己想做的事。这是展恬对光泽的评价,可是后来发生的很多事情都让她不得不改变初衷的判断。 今天要提笔写下的是,再过两个礼拜就要到来的由市里组织的抽考,抽到的正是她们二年级。 她知道上次的摸底考试,因为自己考场上的紧张,结果考得并不怎么理想,再错过这次机会的话,本学期刚刚施行起来的贫困生补助估计就要泡汤了,而那每个月的八十块钱对她来说却是至关重要的。 歌尔飞回来的时候正好是礼拜一,天气晴得相当明朗,本学期的开学典礼就在那个下午的操场上举行了。苏瑟瑶差点把歌尔飞生气,离开,她的惶恐,歌尔飞又回来这一系列歌尔飞事件给忘在了脑后。阳光从刚下过雨的树叶间打下来,落在干净清洁的地面上,清爽的感觉就像流窜进树林的风,在耳边荡漾出沙沙的树叶轻响。可是歌尔飞站在了她面前时,她只觉得整个身体都飞了起来,在俯瞰着这一切,而不仅仅是企及和仰望。 他今天并无例外的穿了一件白色的阿迪长袖t恤,先是闪婷站起来甜甜地和他打了招呼,旁边的女生就推了苏瑟瑶一下。她转过头准备站起身时,歌尔飞没有马上看他,回完闪婷的一句玩笑话,才在脸上挤出一丝笑容招手和她打了招呼,然后又走回了他们班的队列。 接下来近两个小时的开学典礼,被他们看小说和听音乐打发过去了。通过塞在耳朵里的耳机直抵她身体内部的音乐,不知为什么,总感觉像是失去了它该有的韵律,怎么也收拢不住她漫无边际的神思。 下午她吃完饭回学校的时候,给歌尔飞带饭的时突然犹豫起来,要不要给他带呢,他依然没有告诉他今天要吃什么饭,上次带的都让张灵洋和光泽瓜分了。 男生满脸是汗的从球场上下来时,苏瑟瑶问他要不要吃饭,他说不饿。直等到第二个课间才看见个儿歌尔飞出现她们教室门口,她提着饭出去的时候,闪婷也在。实际上她和闪婷最近也不怎么说话了,自从她想起那天早上闪婷打来电话叫她去溜冰时,她提到自己打了夜市的事时起,就一直不由自主地害怕和她见面,甚至正眼相对,她总隐约觉得她眼里有种挑衅的光。不知道从哪个时刻起,这种陌生的感觉突然就在就在她心里蔓延起来了。 见她走过来时,闪婷依然以平时和她亲热的样子接过她手里的饭,递给歌尔飞,说:“看我们小瑶对你多好,天天给你带饭。”歌尔飞僵硬的笑了一下。他们三人就陷入了沉默。闪婷很快就走开了。 歌尔飞嘴唇启动了几次,终于什么也没说,狠下心来似的从口袋里拿出什么递给苏瑟瑶。由于窗户阴影的遮挡,她并没一眼看清楚是什么东西,只是本能地接过来,等她感觉到那是一封信时,歌尔飞已经走了。他们刚开始谈恋爱的时候,他就经常写这种东西,后来都买了手机就不再写信来往了。她自己并没把那些信保存下来,基本上都是看过之后就放在抽屉里,过上几个礼拜换座位的时候(换书不换桌)就丢掉了,并非不珍惜,而是没有因为缺乏而带来的渴望,她从没认识到有保存的必要。 信是用很普通的信纸写就的,估计还是从他们班哪个男生那借来的。话语不多,但是蓝色信纸上的内容却相当充实明了。她用一只手遮住大致读过一遍之后,就摊开放在桌子上,肆无忌惮的读第二遍。 “小瑶”。由于出现在信纸上,熟悉的称呼忽然就变得陌生了。 “有件事,我必须对你讲清楚。从2006年8月的某个日子,也就是说大概凑够了一年的我们之间的恋爱要到此结束了,不管你是否愿意,都要由我出面来宣布这一结果。我知道你会难过,可是像你这种性格的女孩子,估计用不了多长时间就会没事的,就像丢了一个心爱玩具的孩子,很快会被另外一个惹眼的目标吸引走注意力。 我并不是说你肤浅,不知道珍惜感情,而是没有经历过常人经历过的东西,所以接受感情的方式就会和别人大不一样。就像我们在一起时,很多时候你都不明白我为什么因为你的一句话就生气,就是因为你触动到了我内心中的禁区,我也知道你是无心的,可是正因为你的无心才会一直这样伤害下去。另外,你生活内容中的东西我也不是很感兴趣,难道你一直没有任何察觉吗?你家的猫和狗如何打架,你哥哥对你的种种严厉,你的快要出生的小侄女,虽然在听你说这些的时候,我一直努力试图控制自己的心情去装出有兴趣地听,可是徒劳,我很痛苦。我想我那一点痛苦不会算什么,总有一天我的表现会被你察觉,从而伤害你。两个注定要互相伤害的人,怎么可能在一起呢? 我太急躁安静不下来,而你太单纯什么都不懂,所以我们是一对本不该在一起的恋人。至于为什么在一起了,我想我有必要给你个明白的解释,完全是我的错。因为太年幼,所以分辨不清楚自己是怎么一回事,更搞不明白自己需要的是什么了。说得简单一点就是心血来潮,不知道你为这场稀里糊涂的恋爱付出了多少,我想我付出的没有我想象中的多,更不会如你所愿,所以写下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惭愧得无地自容了。 希望你能快快长大,找到自己真正在乎的人。” 信的结尾很仓促,没有署名落款,可能是无从去写落款。如果不是因为只有一张信纸,让人相信整封信的结束会有一定的困难。 苏瑟瑶再次读完信后,脸已经涨得通红,从未经历过的复杂连绵的思考,让她瞬间应付得捉襟见肘。耳朵里嗡嗡直响,旁边同学的说话声根本听不到,把耳机猛地撕扯下来摔在桌子上。 事情就像一场突如其来的车祸,没有任何显而易见的前奏就横陈在了她的面前。 直到第三节晚自习下,她才微微有些清醒过来,从包里拿出钙片,镜子,还有那封已经被揉成一团的信,一股脑扔进后面的垃圾箱筐里。没有必要再为谁做出任何改变了,她还是又矮又胖的她,说话还是那么直率,不懂得一丝委婉,脸上的雀斑依然清晰可见,那是她的骄傲,卤面配大蒜还是她想起来就流口水的饭。 第六章 老人 眨眼间,苏瑟瑶和歌尔飞这两个传奇式的人物之间,传奇般的恋爱宣告破产已经是半个多月前的事了。果不其然,女生依然欢笑如常。随着天气的渐渐转冷,光泽和张灵洋不打夜市的时间里,他们这片的气氛就活跃多了,常常开一些玩笑,聊一些很有趣的事,每次课间天性活泼的苏瑟瑶就会投入其中,而每天下午的放学时间依然会经过操场旁边的跑道。操场上歌尔飞带着球奔跑跳腾的身影依然那么帅气利落,一眼看上去就笑得恰到好处的闪婷站在以前她经常站得位置。她看这些的时候,身体里总是有一种空气流通的感觉,像是一下子某个封闭的门被打开,剧烈的风吹进来,一切都开始蠢蠢欲动。 之前从未和别人攀比过的女生,知道了自己的臃肿,知道自己的肤浅,也知道了她和一些学生之间那道无形中横亘起来的墙。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些都被慢慢习惯,成为她生活内容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外婆也如期被送到西安的一座大医院接受治疗,妈妈理所当然陪同前去,爸爸也一直忙在家具城那边,她就每天按时到嫂子那儿蹭饭,家里暂时成了她一人主宰的天下。由于嫂子快要到分娩期,那个保姆就被辞掉,哥哥把嫂子的妈妈从乡下接了过来照顾自己的女儿。老太太是个极为简朴的人,不许苏瑟瑶拿饭带回去喂家里的猫和狗,有剩饭的时候她还可以轻松点(做了几十年饭的老人身上一般不会发生这种情况),没剩饭的话她就要自己在家里下厨给那两个叫法高低急缓不同的动物做饭。 妈妈还会不时地打来电话让她去外婆家里收拾下屋子,这些本来都是嫂子的工作,可是现在不得不由她来做。 爸爸年轻的时候是个手艺很精的木匠,头脑灵活的他从乡下来到城里,很快就兴起了一番事业。后来遇见了妈妈,两人一见倾心,不顾外婆的反对结了婚。可是没过多长时间,爸爸做生意赔光了所有积蓄,妈妈不得不跟着爸爸回到乡下的老家。那个时候她出生了,当时条件艰苦的家要养活她实在困难,刚好外婆说要把她抱走自己抚养。妈妈也想着老人一生中就自己一独生女,父亲去世得早,现在身边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就同意了。一直在外婆身边长到十二岁,爸爸的事业再度兴起,她才回到爸妈身边。 星期天的时候,斗争了好半天,实在找不到拖下去的理由了,就去嫂子那里拿了钥匙去了旧院。外婆家的房子是老式的独家大院,院子中央的花坛已经长满了野草,她自己也无心去管。准备了扫把,抹布,脸盆,只把屋子打扫了一遍。也就打扫到一半的功夫,猛然想光泽好几次提起他家放着几盆什么花,估计他一定喜欢种花。这么想着就拿起了电话,拨通了光泽的号。现在大家整天都腻在一起,已经处得很熟了。接通了电话后,那边就不平不淡地说:“干嘛?” “你不是喜欢种花吗?”苏瑟瑶问。 “喜欢花,可没有说喜欢种,两码事。”光泽语句简洁地说。“你又有什么坏主意了?” “没有。”女生笑起来,“来我外婆家里看看,这里有好多花呢,估计你一样都没见过。” “你先说说。” 从小在这里长大的苏瑟瑶到当然知道那些花的名字:“有玫瑰,月季,海棠,指甲草,吊兰,还有玉兰和紫荆呢,夹竹桃这会正开花呢……”她话没说完,光泽已经回了话,问了地址说一会就到。 果然没多久就听见记忆中熟悉的扣门环的声音,她拉开门,光泽消瘦的身躯显现在门的中央。看见她的打扮,他不由问出口:“你干嘛呢,扫荡呢?” “没有。”她笑起来,说,“我妈让我把外婆的屋子打扫一下。” 光泽哦了一声,四下打量了整个院子,说:“就一个人啊。” “嗯。” “不害怕啊。” 一怔之下,苏瑟瑶才回答:“有什么好怕的,我从小在这长大的。”“昨天晚上没夜市啊?” 光泽朝厨房旁边那个堆放垃圾的毛毡棚子走去,说:“没有,要陪我外婆呢。你打电话的时候,我刚从医院出来。” 毛毡棚子里的确堆放着各色垃圾,饮料瓶,纸盒子,点滴瓶,最下面压着的是一个红色漆身的小自行车,漆色褪得很暗,剥落得也相当严重。 “你小时候骑的吧。” “嗯。”苏瑟瑶说,“那时候整天吵着要,外婆给闹的受不了就买了。” 她说完进了厨房,出来的时候手里已多了一把锄头,走过去递给光泽。“把草锄一遍,然后这里只要超过两株的花,你随便拿。” 看着面前偌大的花坛,光泽扛着出头笑出声来:“你累死我也拿不完。” 干活的时间里,苏瑟瑶清亮的嗓音从屋子里传出来,而光泽轻快简短的话也会抵达房间。两人谈论的话题大都是围绕着各自的老人。光泽时而抬起头看向发出声音的幽暗屋子,从外面看起来,红色瓦顶的老式房子里似乎有一个宽敞得有风呼呼吹过的空间。他在头脑中想象出一个老人和一个小女孩在此生活的情形,后来女孩像被某种巨大的怪物凭空摄走一般消失了,老人自此孤身一人,经常性地摇头拒绝塞满头脑的回忆。 他立刻摇摇头,阻止了自己这种不着边际的想象,调整方向进入正常的思维。老人们就像小时候经常攀爬的大树,始终温暖稳定地庇护着我们。不需要什么理智和竭尽心力的计划,老人们大都我们当作一个家族血统传承者的身份来默默加以爱护,那种踏实无私的爱是让人任何时候都不可能质疑的。 “最近老梦见那帮老人。”光泽抡着锄头挥汗如雨,说下去,“我能长大到现在,除了我姨妈,接下来要感谢的就是那帮老人了,爷爷奶奶,外婆,外公我没见过。” “哦,明白了。”苏瑟瑶把污水倒在院子里,说,“我说你怎么跟别人不大一样呢。”“你渴不渴?” “你说呢。”放下锄头的光泽直起腰身,毫不客气地说,“去给我弄点水。”被太阳晒得僵硬的花坛土层,锄起来确实不是一件容易事。 咯咯笑过之后的苏瑟瑶,刚要跑出去给他买水,又折回身说:“等一下啊。”说完就跑进屋,一会就拿了几盒酸奶跑了出来,递给他:“快喝吧,最后两盒,还有十天到保质期,哈哈。”渴得嗓子冒烟的光泽也没再和她计较,喝了一盒,给她留了一盒。 两人大致忙完之后,已经是下午两点钟了,光泽找了半天也没找到箩筐,就到厨房里拿了水桶,把除下来的草装进去,提到外面的大垃圾箱里。就在装完最后一桶的时候,他实在没有了力气,一步一顿的往外走,轻薄的塑料桶嘭的一声就裂开了,泥土撒了一身他倒不在乎,还得再拿扫把把路面扫一遍。光泽回去拿扫把的时候,指着苏瑟瑶的鼻子狠狠地说:“这些花我统统都不要了,你要请我一个星期的夜市。” 走得时候他果然没拿一盆花,实在是连走路的力气都是挤出来的。车也懒得骑,在街上吃了饭还要去医院陪外婆。 “进了那条巷子就是我家,要不你把车停在我家再去吃饭。”苏瑟瑶说。光泽习惯性地眯起眼,望向那个没有尽头的巷子,好半天没有回话。苏瑟瑶盯着他黑得像描出来的线的睫毛,微微笑起来:“看什么呢,脖子伸得跟长颈鹿一样。” “你晚上就从这回家?” “对啊,不从这从哪?” “没有大路吗?” “有,不过要绕到西庙,多几百米呢。” “哦,那走吧。”光泽把胳膊一伸。苏瑟瑶很自觉地接过他新买的自行车,说,“今天多谢你了啊。” “口头上的就免了。” 问过苏瑟瑶后才知道这条巷子就叫老街胡同,早些时候这条胡同边上都是一些做生意的店铺,后来大家都赚了钱,就把旧房子拆了盖了新房子。等到老街兴隆起来后,大家又很快知道了门面房的重要性,又都把朝着巷子的大门封起来做了后墙,把大门开在了老街那边,利用地形租个好价钱或者做起生意。只有一些少数的老住户没有改迁门户,依然走着这条巷子,所以它才继续在少数人的生活里得以存在。 光泽一面走一面环视着四周房子严密排接而成的墙壁,不说一句话。直到苏瑟瑶提醒他说:“到了。” “这么长的路啊。” “没有多长,也就520米,呵呵。” “那你回家吧,我走了。”光泽说完就转身要走。苏瑟瑶连忙喊住他:“不进我家,你来干什么?” 看着她手里的自行车,光泽笑了起来:“我也不知道,可能是要推自行车的,谁知道给了你,也就惯性地跟着来了。” 在街上草草吃了饭,就赶快来到了医院,姨妈已经在了。 “衣服洗完了?”上午的时候,姨妈说家里一大堆衣服没洗,就把光泽找了来,自己回家忙去了。 “快了,我想着你好不容易有个星期天,不出去玩玩什么的。” “那你回去把衣服洗完吧。”光泽说,“我什么事也没有。” 姨妈照例交待完一些注意事项后,提包离开。光泽和外婆说话的时间里,老人突然无声了,他仔细看时,她已经歪着头枕在靠垫上睡着了。他起身帮外婆拉好被子,自己也趴在床沿上,拿出手机打开键盘锁,要给苏瑟瑶发短信让她在家里等他,五点半去取车。可是想想时间还早,而且她也没有理由不记得自己会去取车的事,于是把手机放回口袋,闭上了眼睛。 醒过来是因为感到床微微的晃动。 “想出去走走。”外婆见他抬起头,就说。光泽连忙起身走过去,蹲下身给她穿上鞋,一手扶着她一手拿了外套慢慢走出病房。外面的景色足以担当整天不下床的外婆要出去走动的理由。 淡金色的夕阳过渡细腻地铺洒在整个草坪上,把新建的医院绿地设施照耀出一种令人心悸的美,凉棚上的地荆正处在生长最旺盛猛烈的时期,肆无忌惮攀爬差绕的藤条遮蔽出浓密的阴影,晚风吹来,一种稀疏变幻的景致顷刻间就映上光泽眼帘。他动作麻利地拿出短信,打开发件箱,里面还保存着中午未发出去的短信内容,他毫不犹豫的按下了发送键。 一直眯眼眺望着远处的外婆回过头,看完了他把手机返回正常界面,看了一眼时间,最后放回口袋整个过程,脸上荡漾起温暖的笑意问:“小泽,在学校处对象了没?” “没有,没有。” “呵呵。”外婆笑着回过头,说,“我像你们这么大,都有你妈妈了。” 光泽看着外婆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不由得一怔,随即开口道:“那时候人都结婚早。”在家里时就那样白的不见了血色,还是因为得病的缘故呢。他使劲回忆,不得不承认自己从未注意过外婆的脸,只知道她经常咳嗽,一到冬天晚上咳到大半夜,早上又老早起来咳嗽着清扫满地的痰。风把她稀疏轻软的头发吹得飘来荡去,脸上细密漫布的皱纹清晰可见,他的鼻子蓦的酸起来,连忙转过身看向别处。 “该去上课了吧,现在几点了?”察觉到他的动作,外婆又收回凝视远处的视线问。 “早呢,还有两个小时呢,等姨妈来了再说吧。” 说完话就看见外婆努力伸出手要去口袋里拿什么东西。“我这还有点钱,这一百你先拿着,看你瘦的样,估计你爸爸给你钱也不及时。” 光泽第一次看到外婆的手抖得如此厉害,这是得知她生病以来能够让他清晰感知到的第一个表象。她手上青色的血管明显的凸现着,努力捏着前递给光泽,可是手颤抖得连她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努力想稳定下来却毫不奏效。 “不用了,外婆。”外婆连忙上前按住了她往前送过来的手,说,“爸爸给我的钱够用着呢,上个月还剩下来一百块钱呢。” “你啰嗦什么,饿着肚子省下来的,快拿着。”外婆把剩字当成了省字,更加坚决道,“一会你姨妈就来了,快点拿着。” 两人争执之际,姨妈已赶了过来。外婆连忙停止了动作,脸上掠过一丝孩子犯了错的神情。光泽这才知道一向在女儿面前发脾气的老人,是如此依赖女儿。姨妈并没说什么生气的话。她把钱接过来,轻轻把外婆的手推回去放在腿上,说:“光泽没钱有我呢,你就别操心了,你自己的身体要紧。” 姨妈说着这话的时候,话语温柔的气息似乎一下子就弥漫在了他们三人之间,外婆叹了口气不再说话,光泽眼中的泪水不由再次夺眶而出,他又赶紧转过身。 “光泽,回去吃饭吧,你表弟在家。”姨妈也回转身对身后的光泽说,“饭凉了放电磁炉上热一下。” 光泽应了一声,就头也不回地抬腿朝外走去。扶外婆出来时那种让人震撼的美景已经大大褪了色,橘色的太阳被一块浓厚的云遮住,大地上顿时现出一片青灰,像是巨大的山头挡在了人的视线前面,一种压迫感顿时涌来。可是那才正是它们本身的颜色,不借助太阳的装饰,不想失去的一旦失去,总要找回留住的理由,或者是让自己保有那种容易再次得到它们的实力。这些是光泽在那个下午的所有感受。 到姨妈家的时候,确实大门紧锁,光泽只是抬头之际怔了一下,随即转身走了。对这个他并不感到意外,肯定是表弟等他的时候,邻居小孩来拉他去打游戏了。奇怪的是作为表哥,对这个表弟他一直上不来兴趣。十一二岁的孩子,整天张口就是奥特曼,再就是汽车,知道点什么游戏就不沾边地瞎吹一通,听到个骂人的笑话,不分大人小孩见了谁都讲。有一次姨妈给他买了套运动装,刚出门就对隔壁的小孩吹,阿迪达斯的,直到人家指着他胸前的标样,让他亲自仔细看了一遍adidas,明明少了后面那个d,这才肯承认是伪冒品。 由于一直没有等到苏瑟瑶的回信,他拿出电话拨了号码,那边接通后光泽略微迟疑了一会,才开口喂了一声,从电话上听来苏瑟瑶回应的那声“喂”中似乎夹带着轻微的鼻音,可是纵使渺不可闻,敏感的男生心里还是不由一动。她难不成刚刚哭过。 他从那条长长的胡同里穿过去,一路上未见一个人,只有几户门房老旧人家开着门,从细窄的大门看进去,可以看见院子里陈旧优雅的景致。走完巷子,左拐的第一户人家就是苏瑟瑶家,他举手拍响大门。出来开门的苏瑟瑶并没什么异常,他自己也想性格活泼的女生也不会遇到什么想不开的事情吧。 “吃饭了没?” “吃了。你呢?” “没呢,一会到街上吃。” “陪你外婆到现在啊。”苏瑟瑶指了指院子西墙下,跟一辆雪弗莱和她的折叠式轻便自行车并排放着的山地车,说,“我没钥匙,也就没锁。”光泽推了车问她走不走,苏瑟瑶迟疑了一下,说走也行,反正家里呆着也没事。 一路上光泽并没去吃饭,苏瑟瑶也没有提起。和她说话到学校的时间里,他终于发现从他去她家里到现在,并没见到平日里她脸上那种时不时就绽开的灿然笑容,她一向是笑就笑出声的,这段时间里她固然也笑了,可正是缺乏那种伴随着清脆笑声的笑。 第七章 易碎的玻璃杯 因为他们是一块来的学校,所以车就停在了一个地方,下了晚自习取完车,自然也就一块推出学校并排走在了一起。 在一窝蜂似的人群里东突西进地折腾了好久,两人才终于驶进这个时间行人相对稀少一些的老街。不知道从哪个话题上过渡过去的,苏瑟瑶突然开口说:“你知道我今天下午想了什么吗?” “什么?” “我突然想到,如果我外婆哪天去世了,我该怎么办。” 光泽听着这话,猛地感觉全身都置身在了冰凉的液体中,苏瑟瑶脸上紧绷地神色让他思索了好久才开口:“我也想过,是在前些日子的一天夜里。当时不知道是因为想到这个才睡不着,还是因为睡不着才想的它。总之最后什么结果也没有。”她可能从外婆得病住院,病检结果出来没多久就隐约产生了这样连她自己都不敢相信的猜测,可是现在那些突如其来的变故促使她具备了相信并且讲出来的勇气。 “别发呆了,想那些没有用。”光泽说这些话的时候,苏瑟瑶一直盯着前面昏黄路灯下斑驳不平地水泥路面。 过了好久她才突然笑起来说:“不想了,妈妈说没事的。”光泽听了冲他重重点点头。 西街和老街的交岔口就是他们第二次见面的地方,当时是很炎热地晌午,光泽正被一个老人讹诈。 “你回家吧,我走了。”光泽停下车,苏瑟瑶也停下对他说完,等其回话。 “哦,行。“他发完这些音节,苏瑟瑶已骑车要走,他又突然提高声音,“等等,我送你回去吧。” 顺着他的目光,望向前面不远处黑洞洞的巷子口,苏瑟瑶再次笑起来:“没事的,不用了,那条巷子我闭着眼不出五分钟就走完了。” “还是送送你吧。”光泽说完就启动车子追上她,“总觉得你一个女孩子家走那条巷子,很让人放心不下。” 巷子里拐角的地方根本不够两辆自行车的并排通行,可是一直趋车并行的两人一时间没能改变单车的走势,终于在路面紧窄的地方尴尬起来。两人同时往两侧让,可是本来就小的空间再加上紧张之下不怎么灵便的操作,车子在一块碰来碰去。好不容易驶到了较为宽敞的出口地段,光泽抬头看了女生一眼,不料正和苏瑟瑶四目相对,他突然笑起来,她也跟着笑起来。夜色下她的眼睛,在月光没能抵达的巷子里闪烁着幽幽的光,像是融进了清晨的露水。 到她家门口的时候,光泽并没下车,单腿支在地上,看着她拿出钥匙打开门,推开进了院子才开口说:“早点睡啊,别胡思乱想了。”也就刚推开门进了屋子的功夫,光泽的电话信息提示音响了起来,打开看是苏瑟瑶的短信:“到家了吗”。他看完信息先把电话扔在了一旁,出去刷牙洗了脚,顺便把早上换下来的几双袜子洗了一遍,又把堆在床头洗干净的衣服细心的整理了一下,屋子里看起来顿时清爽了好多。他拿起电话写短信的时间里,被一阵忙碌压抑下去的感觉复又升腾起来。那是一种站在秋风中观望树叶落下的微微触动的心情,情感随着飘舞的落叶固然不会起伏太大,然而绵长细润的意蕴却会久久萦绕在心间。 天气已经明显的转凉了,学生的需水量也不是太大了,大部分学生都收起了热水瓶和茶杯,给脚和手腾出了一个宽敞的活动空间。可是闪婷的茶杯还依然稳稳矗立在她贴着she海报的桌子角上。每个班上几乎都有这种行为和习惯相当另类的女生,刚刚进入春天,就戴上了新潮的遮阳帽,太阳才刚刚有点热度,就撑起了遮阳伞。闪婷无非属于这种女生,她那个漂亮的玻璃杯也正是这几天大家纷纷开始撤掉饮水设备的时候放上去的。 展恬每天早自习从那走过的时候,都要紧紧缩着身子,生怕碰到了她的杯子摔碎了,即使碰到桌子上的海报她也不愿意。 一直走到座位上拿出课本,她还连连回头看向那个精致的杯子,像是怕它一下子突然掉下来摔成碎片,主人立马会咆哮着找上门来一样。 前天刚结束的市里举行的抽考中,她考出了全校第八名的好成绩,他们班唯一的贫困生补助名额就理所当然花落她家。每个月有了那八十块钱再加上妈妈给的五十块钱,下午的时候她也就不在寝室里泡馒头就泡菜吃了,开始在学校门口那些被别的学生称为不成气候的小店里买点饭吃。 即使是已经具备了下午可以吃饭的资本,她亦抛不掉心中那道密不透光的厚厚阴云。 家住城里的张灵洋,下午也和别的住校生一样在学校外面吃饭。之所以不像别的走读生一样回家吃饭,是因为家里常年没有人,用他的话来说苹果上个礼拜咬了一口放那,下个礼拜再看绝不会再少一口,爸爸妈妈长年为了生意奔波在外,买了一套三层二百多平米的房子,等于成了他的个人公寓。早上吃剩饭,中午自己买了东西回家做,下午时间短就在学校吃。 一向消费在很少人问津的四川担担面馆的他,如今意外地抛弃了以往的领地,跟在展恬后面,穿梭在拥挤的小店里。他经常被挤的眉头皱得高高竖起,一下一下地扒拉着面前碗里的饭,坐在对面的展恬低头笑着不说一句话,只管吃自己的。 他毕竟吃不习惯这些味道奇特的食物。,而且老跟在展恬后面,展恬也不愿意。他不在她身边的时候,穿梭在人流中的女生就恢复了她谨慎的姿态,走路的时候几乎本能地压缩着自己的身体,她害怕碰到别人遭来责骂,开口说话的时候亦不敢提高嗓门,害怕和别人发生冲突,可是她越是压低声音,别人就越会听不到,不耐烦地重复问话就在所难免,最终受伤害的还是她。她还会经常莫名其妙的摸自己的口袋,确认那些钱的存在,或者是确认它们没有丢失,走在街上或者学校的时候,也经常老远就避开那些手里提着东西的人,她害怕碰坏了别人的东西,要花钱赔,而自己那点钱是远远承受不起任何变故的。就像是爬行在狭窄通道里的老鼠,哪怕是一小股不起眼的水,都能让它应付得手忙脚乱,身心疲惫。 有时候真得能清晰地看到而不只是感到神经在一点点的脆弱,锐气也随之慢慢流散,整个人都像是被拆了线的木偶,再也没有勇气去表达过多明显的需求。周围世界里任何稍具洒脱的东西,都成了她仰望的高度,自身被太多东西压迫着,身周的空气就像是厚实的绸缎,紧裹得她喘不过气。张灵洋恰恰是能和他共同承担起这种压力的人,心思透明的男生知道她要的不是自己伸出手,英雄一般帮她高高举起那块巨石,而是以同样的姿态和她一样咬紧牙关,让她能够用勇气去面对这一切。一块吃饭的时候,她不会让他帮自己出一个馒头的钱,他也不会一再纠缠地给予。她吃什么他就吃什么,饭菜难以下咽的时候(这种情况在他身上经常发生),他会丝毫不加掩饰地表达他的情绪,她总是轻轻地笑笑,说他挑剔。 星期三中午的时候,她要去城北车站拿妈妈让人给她捎来的钱和衣服。出校门的时候恰好被张灵洋和光泽碰到,他们正准备去网吧。他还没开口,光泽已经笑着挥了挥手,说给他开台机器等着。 一直过了夕桥,进了南街,她才肯上他的车。“你怕什么,就算是同学我也应该送送你的。”她这话一出,坐在后座上轻轻拉着他衣襟的展恬顿时不再说一句话。张灵洋也意识到自己话中的意思,尴尬地笑了笑,纠正道,“意思是就当是同学情谊好了。” 听着他越解释越复杂的话,展恬也忍不住笑了起来,说:“我什么都没有怕,就是怕耽误你和光泽去玩。” 到了车站后他们镇上的车还没有来,估计今天又要晚点了。因为村子里交通很不方便,乡亲们要到城里来就得先坐车到镇子上,再乘中巴车进城,来回路费要24块,所以没有什么重要的事她一般是不回家的,妈妈也不会到城里来。需要的钱和衣服就托去城里的邻居给她捎来。 回头看了一眼车站售票厅里的挂表,已经十二点半了,车还没有来,眼看阴沉沉的天空就要下起雨来。放学走的时候就想到带着伞的,可害怕回躺寝室再走,光出大门就得二十分钟,到车站可能就找不到人了,就没去拿。十二点四十五分的时候,那辆白色的新少林客车再慢吞吞地驶进车站。 这次来的是三婶,并不是他爸爸亲兄弟的妻子,而是一个远房的婶子。他爷爷只有他爸爸一个儿子。 车进站的时候她就看见婶子那张肥胖的脸,她挥舞着胳膊朝她招手。婶子的亲热让她感觉很是奇怪,这个婶子平时很看不起他们家的,经常对她妈妈说一些让人不受用的话,什么她们家炒的菜里油太少了,三天用的都不及她们家做一顿卤面用的多,还说妈妈的衣服太旧了,全身加起来都没有她一条裤子贵。每次她对妈妈说这些话的时候,生性软弱的妈妈从来都是低着头笑笑,说“孩子还要上学,该省的就得省”。 “哎呀,恬恬,什么时候来的,等急了吧。”婶子又尖又亮的嗓门打开,引得满车站的人都往这看。 “没有,我刚到。”她很知趣地连忙接过婶子手里的包袱,不让她累着,免得回去又向妈妈说三道四,惹她生气。 婶子松开手轻轻把那个很旧的白色碎花包袱放在她手上,说:“恬恬啊,你还穿这些衣服干什么,过几天让你爸爸给你买几件好的。” 怀抱着包袱的展恬听到这句话,立刻僵硬在当地,直到婶子拉她要给她买饭吃。她连忙找尽一切理由拒绝了,自己提着包袱快速往学校赶去。 爸爸要回来这个消息,两个月前前就听奶奶说起过。当时正在帮奶奶洗衣服,老人家在背后高兴地告诉她,她听了没说一句话。他果然回来了,一定是回过家了,要不婶婶也不会知道,不知道他见没见过妈妈,有没有给妈妈钱,她会不会要…… 贫苦如斯的生活了这么多年,如果他硬给的话,她应该不会拒绝吧,毕竟是很软弱很平凡的女人。如此思维交纵错杂的时间里,雨已经下了起来,刚开始很细很小,打在身上轻微得没有那种湿凉的感觉。这让她一时之间紧张起来的情绪放松了好多,抬头看着来往穿梭的人群,她只有放慢脚步生怕撞到别人。雨落在脸上只有微弱的触感,她突然感到与原来并不是都像她想象那般可恶。上初中的时候她最怕下雨了,尤其是连绵不绝的秋雨,每当这种湿冷的东西落下时,她都会感到全身上下附着着一层黏潮的东西,肚子会准时疼起来。身上单薄的衣服根本抵挡不了雨带来的寒冷,而且脚上那双由妈妈做的蹩脚的布鞋,也会在雨中灌满水,走起路来发出响亮的声音…… 她使劲摇摇头告诫自己不要再想下去,那都是过去了,成为回忆了。别人的感觉都是带着被蒙上的纱的模糊钝重,可是为什么她回忆却是如此的尖锐明晰,每每想起心里都会泛起阵阵的痛。街上的行人像突然被风吹走的叶子一样,变得稀稀落落了,她加快脚步疯了一般跑起来,由于刚才的躲让,一直没能走出拥挤混乱的西街,已经两点钟,离上课没多少时间了,而她还没有吃饭。 又花了二十分钟的功夫回到了学校,在校门口那些便宜的饭摊上随便买了些东西吃了,就赶紧回寝室换下被雨淋湿的衣服。虽说是两点五十分上课,可是几乎每个班主任都要求提前十分钟进教室,而她自己又会在她要求的提前十分钟的前提下,再提前十分钟来到教室门口,看着大家一个个进教室,所以等于是两点五十的课,就提前到了两点半。展恬当然不是他这铃声进教室的那种学生,所以现在这个时间对她来说,已经是稍微犹豫一会就要迟到的。 等她换好衣服跑上楼梯的时候,班主任已经在了,她看了一眼班主任满脸惊讶的神色,脸一下子红了,迅速进了教室。可能是她从没想到过这个学生也会迟到。 展恬低着头快速地往自己的座位走去,由于今天一系列突然的混乱的忙碌,让她暂时忘掉了理智给自己界定的边框,从过道上走进来时,她竟然忘记收缩自己的身体。可能是走到闪婷的位置时,那个精致的一尘不染的玻璃杯,晃到了她的眼睛,是她猛然想起那个自己给自己设定的禁忌,动作麻利地重新收缩起身体。可是正是因为这突然之间的反应和动作,让本来就紧张的她脚底下一下子失去了平衡。身子一歪差点倒在闪婷身上,幸亏她本能地扶在了桌子边缘。只听一声尖利的叫声响过,就传来了玻璃落地惯常的碎裂声。“哗,哗,哗,哗……”她只觉得那声杯子摔碎的声音就像被复制了千万遍,在她耳朵里重复表达着,久久不能停息,她甚至没有听见闪婷看着地上的碎片,第一句出口的话是什么,只看到她整张脸都扭曲变了形,冲她张口吼了一声什么,如果班主任此刻没有进来,估计闪婷那只气得颤抖不止的右手,就干脆地掴在了她的脸上。 神色静然的女教师一走进来,刚刚喧哗起来的教师立刻安静下来。她站在教室门口扫视了一眼地上的一片狼藉,一声不响地又走出教室。展恬从而得以顺利回归到座位上,剩下闪婷坐在座位上放声痛哭起来。没过多久,班主任就从后门悄悄进来,在展恬身上轻轻拍了两下,示意她出去一趟。她温柔地注视着眼前的学生,开口询问:“今天出什么事了吗,怎么这么慌张?” “没有。”展恬连忙摇头,对于这个脾气温和的班主任,她一向是非常敬重的。班主任没有再逼问,等她情绪稳定下来。“今天去车站拿衣服,回来的有点晚,所及就急了点。” 中年女人含笑点点头,说:“多大的事啊,看把你忙的,快进去吧,下午出去赶紧给人家买只杯子。”对于这个得意弟子的家庭条件和生活规律,她是掌握得相当熟悉的,所以展恬一说去车站拿衣服回来晚,她就知道又是车晚点了。 整个下午闪婷就趴在桌子上没有抬起过头,展恬也是每上一节课就拿出课本翻开一页再没换过。下午放学后,闪婷很直截了当地起身来到展恬跟前说:“出去吧,我们谈谈。”张灵洋看着满脸泪痕的女生,也没说什么,展恬看了他一眼,见他没说什么,就跟着闪婷出去了。大概也就一支烟的功夫,两个女生都进了教室,展恬坐回座位,看也不看一直盯着她进教室的张灵洋,一声不响地拿出笔记本打开新的一页,提笔写起来。不管是张灵洋还是光泽都清晰地看到,那张白纸上渐渐被展恬颤抖的字迹填满: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说吧,要写多少个。”光泽拿出自己的笔记本问。 展恬头也不抬就把左手的食指伸进半空,又马上放下去捂在嘴上,然而眼泪还是不争气地刷刷淌了下来。 “一千?”连苏瑟瑶都看清楚了她张开嘴然而因为哽咽没能发出音的信息。张灵洋已经站起身,脸色铁青地往闪婷座位上冲去。光泽连忙站起身从凳子上跨出去要拉他却只是拖了他的衣服一下,终没能阻止气在心头的男生。 闪婷早已察觉到了这边的变故,张灵洋还没到她的座位,她已经站起来等着了。 “你那杯子多少钱?”他把钱包拿在手里问。 “你包里有多少钱?” “三百五十二,这里还有一个钢蹦。”张灵洋从裤子屁股上的口袋里摸出一个一块钱硬币说。 “我告诉你,那只杯子你们出多少钱都赔不起……” “为什么?”他温和地笑起来问。 “因为那是歌尔飞送给我的,谁也赔不起!”闪婷说,“我只有让她写一千个对不起,这样才能让她体会到我心里的难过……” 她话音还没落定,就被一声脆亮的耳光掩盖住。张灵洋已经抽回手,挨了打的女生尖声叫嚷着扑上来要抓他,他轻快地避开后一把把她推回到了座位上。大概是谁上楼报了信,歌尔飞很快出现在教室门口。他先看了一眼坐在座位上的张灵洋,随后才提脚走进教室,来到闪婷跟前,轻轻拍着她问:“怎么了,谁欺负你了啊?”女生很适时地扑倒在他怀里,含混不清地简单说了事情的经过。 大概谁也没有想到平时温尔文雅的富家男生,会粗暴地动手打人,而且打得还是女生,一个耳光过去,没去吃饭留在教室的学生全都傻了眼。现在名声闪耀的男主角闪亮登场,无论谁都不会错过这场好戏的。大家都眼睛不眨一下地盯着歌尔飞。 安慰好闪婷后,歌尔飞就朝张灵洋走过来,在离他半步的位置站定。展恬惊恐地睁大双眼看着他。俊美的男生脸上看不出有什么激动的情绪。苏瑟瑶在他走过来时已经快速把脸转向了墙壁。 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背对着他的女生,开口质问张灵洋:“欺负一个女生很光彩是不是?”虽然努力提高音调,光泽还是听出了他语气中的迟疑和不坚稳。 “没感觉多光彩。”张灵洋坐在座位上,靠在展恬桌子上抬头看着歌尔飞说。 歌尔飞使劲往上提起嘴角现出愤怒,伸出食指在张灵洋脸上空晃了两下,一声不响地走出教室。看着歌尔飞走出去,消失在门外,光泽心中的刺痛才渐渐明晰起来。他是和他同样的人。没过多久,闪婷也跟着出去了。 苏瑟瑶好久才扭转过头,没看出她有什么特别的反应。“歌尔飞可能不会对你怎么样,闪婷我是知道的,她一定不会就这么算了的,她认识好多社会上的人……” 她说话的时候,光泽一直盯着她的脸,说完话后她就看向他,目光相碰,两人都不再说话。张灵洋也直起身子,没有说话,脸上的怒意依然没有散尽。 果然不出苏瑟瑶所料,中午放学的时候,张灵洋和光泽一向是怕挤,中午总要等上二十分钟才走,要么一块去上网,要么买了东西拿到张灵洋家里让他做,要么各回各家。可是现在只要光泽没走,苏瑟瑶就会不由自主的找个借口留下来。虽然很多时候都走不到一块,她还是不愿意自己一个人去挤在那些人流中。 三人正说着什么的时候,大概是光泽和苏瑟瑶谁问起了展恬,这几天神情总看起来有些恍惚,可能是光泽,苏瑟瑶应该不具备那些个敏感。张灵洋刚要回答,教室后门就被踢开了,五个身着衣服的青年堵在了门口,看起来五人年龄不一,身高各异,体型也胖瘦有致,不过脸上的表情倒是一致的,深恶痛绝地盯着光泽和张灵洋,大概由于分不清哪个是元凶,脸上的凶狠的神色表达的不怎么坚决。倒是最右边的那个小个子,一脸的蛮横霸道,表情看起来冷森森的。 光泽和张灵洋把目光转向门外的时候才发现,原来教室里除了他们三个,闪婷也没走,刚一直趴在桌子上,现在听见踢门声,她立马站起身要往外走。走过那五个神色僵硬的青年身边的时候,眼睛似乎无意地朝光泽他们这边瞟了一眼。 “闪婷,等等。”坐在展恬座位上的苏瑟瑶,突然站起身,走向要出教室门的闪婷。自她和歌尔飞分手以后,和闪婷的发小友情也就自然结束了。闪婷一愣,回过头看着向她奔过来的矮小女生,诧异的眼光凝注她身上。她大概从未想到一向没有主见,事事都依赖别人(那时候是她)的苏瑟瑶,竟然这个时候跑过来找她。两人出了教室,透过窗户能看到他们朝水房那边走去了,过了好一阵子才回来,闪婷什么也没说,只是又看了那五个青年一眼,几人便如同被遥控操纵着的机器人一般,又往光泽和张灵洋脸上看了一眼,纷纷退出教室。 苏瑟瑶走回教室之后,两人什么话也没说,不知道该说什么。用不着你管,一人做事一人当吗?多谢你今天挺身而出,帮我们解了围?如果非要说些话,这些话当然具备足够的可能性被说出口,可是氛围不对,前提没有,苏瑟瑶脸上笑容如常,然而不管怎么看都像是覆盖着一层青灰色的薄膜,不那么真切,或者说被一种外力牵引,不管她怎么努力使其表达的自然完美,都难免受制于人的僵硬和强求。 光泽等她收拾完东西,陪她下楼,伴她驶入老街,在西街和老街交岔口处挥手言别。只过了一个中午,苏瑟瑶已经像以前一样活跃开朗了,似乎没有什么事能在她光洁明亮的内心刻上抹拭不去印痕。突如其来的失恋,突如其来的长达十三年的友谊的终结,突如其来的对最为依赖和敬爱的外婆的担忧,突如其来的包裹自身在内的吸入牛毛的疑问,这些好像都没能或者都不能动摇丝毫属于她的汹涌喷薄的幸福。她有一个那么完美和谐的家庭,一切伤口都可以在那样一个洋溢着爱的地方得以浸泡愈合。 自从那次送她回家之后,晚自习下后光泽还会时不时地送她一次,碰到要和张灵洋去打夜市,就不送,除此情况之外都要陪她走完那条巷子,看着她进家门。不送的时候,一定会叮嘱她走大路,骑车不会花多长时间的。 说也奇怪,一段日子下来,每当光泽去打夜市,没在身边的时候,苏瑟瑶竟然会在巷子口看着好似深不见底的洞穴似的巷子,迟疑好一阵子才敢驱车驶进去。走了五年的巷子头一次引起了她的注意,两边严密的高墙上,昏黄的晚夜灯光像是惺忪的睡眼,无精打采,不能给人任何清晰的感触。不知是因为窗户里的灯光是在太过微弱,抵达不到巷子底部就形神俱散,还是月亮升起的位置太低,光明被高墙挡住,总之巷子里黑得像是一摊墨水浇灌下来,又一摊墨水倾泻下来,又一摊……直到黑色渐次积累沉淀在视线里。驱车快速向前驶去的时候,耳边的风声细微缠绵,整个巷子静得听得见其中混合着的自己的心跳和呼吸声。到达巷子出口的最后一个拐角时,能看见映在她家墙上的月光,爬满墙壁的爬山虎在夜风中妖娆摆弄着身躯,把皎洁的月色切割得四分五裂,像是喷溅上去的柠檬黄,淋漓着顺着墙壁流淌下来。明亮得近乎苍白的月色缠绕住在夜里显出微蓝阴影的藤蔓的风姿,就此停驻在女生清澈的眼里,久久不去。 第八章 残留的幻觉 转眼事情过去三天,收场是展恬给闪婷买了杯子,而全班同学却是知道了张灵洋怎么为了平日里沉默寡言的女生挺身而出,出手教训了趾高气昂的闪婷。而苏瑟瑶利用旧交情,挺身而出帮两个男生解围的情景,也被大家传的神乎其神。 晚自习刚下,光泽正要和张灵洋一帮人兴冲冲地要去打夜市。一个星期三次夜市的习惯已经完全恢复,碰到有游戏活动,大家集体出动频繁的时期,一个星期六天,六天晚上在网吧睡觉的可能是大大存在的。网吧门口有卖饭的,网吧里面有卖水的,还有厕所,只需大声叫一声所需东西的名字,吃的喝的吸的就会马上送到,出了上厕所需要亲自挪动双腿之外,其他时间尽可在舒适高档的沙发上度过。一些强人,比如雨边大刀和阿非他们,就经常一整天不出网吧,当然消费力度大的惊人,他们这一伙上网打游戏的几乎每个人都外债累累。光泽和张灵洋是例外的,一来他们玩的游戏是新近推出的,各个相关厉害链接还不是很完善,所以除了花费买取上网时间,其他的倒不用花什么钱买去装备宠物之类的,再者两人也不是整天都玩得昏天暗地的那种骨灰玩家,玩一阵子基本上就都厌恶起来,就此打住,等瘾头上来再去玩。 老远就看到苏瑟瑶从后面骑车赶来,先是不大说话跟在后面四处打量的张灵洋看见了她,拍了拍光泽指指后面提醒他,那一帮人很快发觉怎么回事,纷纷开始起哄。光泽也回头看了一眼,苏瑟瑶神色中固然有些不常见的匆忙和焦急,可是一个打理整个家的人稍微忙碌一点并不算什么,况且这也不代表跟他有什么必然的关系,不知道张灵洋为何要拉了衣襟提醒他。 果然,看见一帮人朝她怪笑着的男生,苏瑟瑶停下车问光泽:“又去打夜市啊?” “嗯。”光泽说,“快回家吧。”他说完就骑车载着雨边要走。踩下脚踏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苏瑟瑶还站在那里,像是在想什么。光泽冲她笑了笑,就走了。她似乎并未察觉。 刚刚过了夕桥,光泽突然停下车,说不想去了。坐在后座上的雨边大惊问:“干吗不去了,你又犯哪根筋啊?” “没事,突然不想去了。” “不想去也行,车给我留下。” 光泽一愣,知道这里离丛林还有相当一段距离的路,把他扔下不管也不行,就把车推给他,跑出老远回头喊了一声“把车给我锁好”。说完话往回跑的时候,猛然想起买车还欠着苏瑟瑶一百块钱,刚才该不会是找他要钱的吧,看她那神色确实像。不过心里总也搁置不下这个猜测,大概是从未见她提起过关于钱的事,比如我的上衣多少钱,裤子买亏了多少,话费还剩多少。钱这一概念在她的生活里究竟扮演着什么角色,很难说清楚,无足轻重未免离谱,可若说上门讨债光泽总觉得有些微微恐惧。因为如果这一假设成为事实,那么他认识的炎夏里的那个苏瑟瑶究竟改变了多少,恐怕需要换一份心境来接受了。 喘着大气跑回老街的时候,前街的路灯已经关了,被踩翻一角的地井盖腾空后随着他的离开落地,在空旷的街道上发出巨大的响声。跑到西街和老街的交岔口时,光泽已觉得胸口像是堵着一块石头,氧气的运输循环遇到了巨大的阻力,在他体内犹豫徘徊,一阵眩晕中,看的见苏瑟瑶骑着车摇摇晃晃驶进巷子,等他喊出声的时候只剩下车尾闪了一下。 喊完之后,他就抬脚一步步朝巷子走去,苏瑟瑶的车头慢慢露出来,继而是她整个人。 她跳下车目光微微向下倾斜着盯着光泽的脸,余光落在了他从地井上跑过,溅满污水的白色球鞋上,灰色的休闲棉布裤子上也隐约可见斑驳的污渍。他朝她逼近两步,依旧站着喘气不说一句话。 “有事吗?” “哦,没事。”光泽喘息方定,苏瑟瑶终于忍不住开口问。 从他衣服上的污点看来,其来势之迅急并非如他所说那般没事地练习长跑,所以她还是略显不自然地看着他不说话。 “我是看你今天好像有事,所以赶过来问问。”他这样说的时候,自觉这是一个连自己都没法相信的理由,忙改口道,“我就知道我一不在,你就要走这条巷子,果然不出我所料吧,被我抓到了。”他说完自己先笑起来,苏瑟瑶也附和着笑起来。 他走过去接过车,说“走吧”。苏瑟瑶坐上车问他他的车的下落。 “留给雨边了,他要去丛林,还有好远。” “你从哪里追回来的?” “夕桥。”光泽说着又呵呵笑起来,“一步一个地井盖,快得很。” 后座上间断的沉默让他觉得她又要说出什么让他手误无措的话来,就像那个晚上,她突然说起不知道外婆去世该怎么办。然而沉默结束,她开口讲出的话却带着遗忘甜润的嗓音:“你一般都有几点睡啊?” “晚上吗?” “嗯。” “说不定,看会书,困了就睡,有时候看到精彩的地方,就熬到一点多,有时候也就十一点。” “哦。”苏瑟瑶哦了一声,但其时间上似乎提前在光泽话语之前,也就是后脚跟上前脚的功夫。这让光泽怀疑起她问他几点睡觉应该是另有意图。“一会帮我个忙行吧?” “你说说?” “算了,这么晚你也不方便。”她这话说出口,光泽也不好再往下问,只好骑车把她送到家门口。他把车递还给苏瑟瑶的时候,不由看了她一眼,她也抬眼迎上。“到底什么事,说吧,跟我还客气。” “那,那你进来吧。” 光泽一愣,抬脚跟上了她,扶着车让她拿钥匙开门。由于已经是九月下旬,月亮已经升起的很晚,而且其亮度也不足够达到太多实用的目的,光泽就腾出一只手拿出手机,摁开键盘灯帮其照着锁孔。由于是站在身后,他拿着手机帮她照亮锁孔的时候,不得不将其胳膊环绕住她的身体。身子前倾,闻得到苏瑟瑶身上气味,有洗涤剂的清香,还有护肤品的气味,很平常,没有高雅低俗之分的气味,纯粹的只为保护肌肤不受早上冷空气的侵害,令人奇怪的是还有些许油腻气息,大概是如她所说,经常下厨给猫狗做饭的缘故。果然钥匙捅进锁孔转动发出声音的刹那,里面传出稚嫩的狗叫声。 门推开,一团毛茸茸的影子朝她身上扑过来,她随手打开院子里的灯,一条棕色的狐狸狗正挨着她的裤腿,高兴地上蹿下跳。她把脚一抬,斥了一句:“闹什么,回去睡觉。” “把车放那了啊。”光泽看着纹丝不动的雪弗莱说。 “嗯,你记性真好啊。”苏瑟瑶开着房间门说。 “呵呵,没有什么擅长的,就记性还过得去。” 苏瑟瑶把门打开后说:“进来吧。” 等一下子亮起来,她的手从墙壁上的按钮上落下来,房间里微微的霉味让他想起了张灵洋的家,本来是一个稍加收拾就能够散发出融融暖意的地方,却被他们这样的懒虫住得一股子怪味。不过他想,家的作用也许就是如此,没有抱怨的承受主任给予的一切,偶尔想起才会将它痛痛快快的打扫一番。 客厅足够大,家具摆放的稀疏有致,不像有的房间,空间本来不大,却大部分都被辛苦置办起来的家具占据一大半,然人一眼就能看出起生活得局促和窘迫。由于只开了前面的灯,只看得到近处的光景,一律棕漆木质靠椅,上面放着像是她妈妈亲手织就的坐垫,在灯光的映射下,分辨不出是黄色还是白色,总之其清洁大方的情调是让任何踏入这个空间的人一览无余。 “进来吧。”苏瑟瑶又打开她的卧室门,拉开灯。一路上她似乎都在引导他“进来吧”,从那段沉默开始,她一直以一个由某种双方都认可的禁忌封闭的不能轻率问出口的秘密吸引着他,“进来吧”,“越陷越深吧”。“你家跟张灵洋家真像。”他说出这句话只为打破一直以来的沉默。然而她似乎根本顾及不上,在抽屉里翻找着,尔后突然厌烦起来一般,把抽屉一下子抽出来,回头对光泽说;“坐吧。” 环视了一圈仅有的一把椅子被她的身体挡住的房间。光泽刚要开口问往哪坐,就看见苏瑟瑶掀起抽屉,把里面的东西哗啦一声倒在了地上,然后一屁股坐了下去。 “坐啊,愣着干吗?” 光泽笑起来说:“呵呵,待客之道。”苏瑟瑶也笑起来,然而其笑容中却不见半分情绪上的意味,完完全全是脸部肌肉的拉动。这是仅有一次她的笑容吓到了他。 “说吧,我们要干什么,淘金还是拣银?” “这些你先看一下,是闪婷和歌尔飞送给我的东西,我要怎么处理,现在?” 光泽伸出手迟疑了片刻,才把手放在了一个黑色相框上,其中的照片已经不在。这个应该是几年前的送礼内容,大概初中一年级的时候。 “要把它们扔掉吗?” “不知道啊。所以才找你来啊。” “估计你是想把它们扔掉,可是却没有那股勇气,放在这也觉得浑身不舒服。”光泽把那些东西一一翻了个遍,大部分都是旧礼物,近几年流行起来的应该都是立柜顶上和床头堆着的维尼熊或者瘙痒娃娃之类的大件针织品。 “就是,拉开抽屉就看见,烦得很,扔掉吧,又觉得不合适。” 光泽再次环视她的房间,其中气味倒没有什么象征性的东西,给人的感觉无非是一个干燥的通气通风透光良好的房间,桌面上积了一层灰尘,衣服除了床头柜上她前天穿着的对襟衫,其他地方均未见出现,鞋子想必除了床头那双拖鞋均也放在特定的地方。这并不是说房间收拾得有多齐整规则,从卷堆在床上的被子看来,给人的感觉倒是住在了里面平平常常,感觉不到难受和舒适,至于整洁与否主人则根本顾及不上,那不是她管辖范围的事。 “这些你不是放在抽屉里吗,就放里头不得了。把你平时要用的另换个地方,估计你没事,也不会非拉开它看个究竟吧。” “那个能行吗?”苏瑟瑶眯起眼睛,满脸疑问的看着他,“那样不是还在吗,还在我的房间里啊。” “那你说怎么办吧,我对这个也没经验。”光泽说,“想扔不舍得,放着又烦的东西我屋子里一件没有,要么有用,要么我喜欢。” “课本呢?你别说你家里连本教材都找不到。” “呵呵。” “呵呵,吹牛吹大了吧。”苏瑟瑶笑起来,真的笑了起来。 “这样吧,你不是嫌放着烦吗,就放我那吧,你想要的时候再还给你,这样不是也没丢吗?”光泽又补充一句,“等你哪一天彻底忘了,吩咐一声我纳为己有就是了。” 苏瑟瑶听着转动起黑白分明的眼珠,不知道是否切切实实在想,反正是过了一会,爽快地回答:“行,就这么办。” “打包。” 苏瑟瑶起身找来一个手指一碰就哗啦直想的塑料袋,把那些东西一股脑地往里面扫,光泽忙止住她:“慢点啊,你不要了我还要呢。” 装完东西后已经是十一点半了,光泽提着包告了别,叮嘱道:“早点睡啊。” “你把我的车骑走吧。”她追出来把钥匙递给他。 “不了,没多远的路,你明天还要骑呢。” “没事,我家离得近。” “越近越迟到,我看你也不是早起的人。” “哎呀,你废话真多,让你骑你就骑吧,要不你明天过来接我也行。” 看着女生要生气的脸,光泽还是笑着摇摇头说:“多谢了,你那车我真的骑不习惯。拜拜,早点睡啊。”他说着已经跨出了大门,回头笑着朝苏瑟瑶挥了挥手。 走离苏瑟瑶家没多久,他的眼里就渐渐蒙上了一层雾。提着几十斤的东西走到家门口,竟然没有任何感觉。胳膊上的麻木等他放下东西好一阵子才流传进大脑,他脱了鞋,把手机放在桌子上,就此躺在床上,根本无心刷牙洗脚。窗外虫子的叫声在静寂的夜里格外清晰,像是缕缕精细的丝线,在轻轻撩拨他的思绪,使他清醒的像个深夜奔逃的罪犯,然而胸腔中堵压着的浑重的感觉,却将他整个人都压抑得麻木昏沉。他努力说服自己那不叫作伤心,而是好比冷相对于热,暖相对于寒的一种纯粹意义上的官能感觉。 十月八号是张灵洋的生日,光泽头一次听他提起。这是他所知道的张灵洋除了展恬和他的衣服外,第三大隆重对待的事情。先是买了棒棒糖在班里发了,听完一遍大家的生日快乐后,又在当天晚上自习下之后,也正好是礼拜六,请光泽他们吃饭。能请到的人很少,出了光泽就是展恬,苏瑟瑶那天下午陪嫂子去医院检查请了假没去,张灵洋就没通知。可是点完菜结账的时候,才发现带的钱不太充足,这才想起苏瑟瑶。 “不如叫她来吧,她又不吃饭,一瓶可乐打发了。”光泽说。吃饭实行aa制(展恬除外),苏瑟瑶来了不吃饭,但每个人二十块钱绝对少不了她。 “行,你打吧。” “怎么我打,你生日,你打才合适。”张灵洋走出门去打了电话,过了一会嘟囔着走了回来:“真不给面子,非要问我谁在,我说了展恬和你都在,她才肯来。好像你俩过生日一样。” 展恬和光泽都笑起来。没多久,苏瑟瑶那张清秀的圆脸就出现在门外,探头往里面看了一眼,才站来笑容走了进来。“这么热闹啊。” “你来了才更热闹。”光泽说,“吃过饭了吧,应该。给你那瓶可乐吧。” “没吃也不在这吃。”果不其然,苏瑟瑶皱着眉打量了一圈干净明亮的餐馆,说,“你还真了解我,给那瓶百事,寿星?”张灵洋笑着喊了服务员,加了两瓶可乐,打开一瓶递给展恬,一瓶给了光泽。 “你们两个喝酒啊?”苏瑟瑶瞪大眼睛盯着光泽问。 “可不是吗?”光泽说,“没事的,少喝一点没事的。”正说着,服务员把菜端了上来,眼看先前叫的三瓶啤酒已经完了,光泽了又喊了三瓶。 “我也喝。”苏瑟瑶喊道,“啤酒我也能喝的。” “行,给你倒一杯。” “不,我要一瓶。”她争执道,“展恬,你喝不喝,啤酒喝起来很舒服的,一瓶喝完,有点晕晕的,很好的。”不等她说完,展恬已经笑着摇了摇头:“一会还要回学校呢。” “回什么学校,去住我家,就我一个人。” 展恬还是笑着摇头作答。苏瑟瑶今天的兴致似乎颇高,百事放在一旁,开始喝酒说话,晚上的人本来就少,她清凉的嗓音的响起来,整个餐厅似乎都是她一个人的说话声。一会那张灵洋开玩笑,一会又夸展恬手巧,做什么像什么,不像自己手笨,人又笨,不善解人意。 “长得也不怎么样,胖得跟企鹅一样。” 她这句话说完,光泽终于忍不住把目光凝注了她脸上。显然是喝醉了,他和张灵洋第三次要的四瓶酒,自己那两瓶,她一个人就喝了一瓶多。松散的头发有些乱,垂下来在泛红的脸上投下丝丝阴影。光泽一把按下她拿起往嘴边送去的酒杯:“你还真能喝,我都没喝多少。”说着把酒倒进自己杯子里。 苏瑟瑶定定地看了他几秒,突然看了拿出手机看了一样说不早了,要走。张灵洋也想起来学校的大门十点半落锁。“光泽,你把小瑶送回去,我把她送回学校。”张灵洋站起身,“她”显然指的是展恬。 “要不展恬今晚别回学校了,去和她一块住吧,你看这醉的。” 苏瑟瑶站起来走出门去,一阵冷风忽的一下钻进领子里,还稍微清醒些的头脑一下子一阵天旋地转,差点摔在饭店门口,光泽早知道喝酒的人一见风会这样,早跟上去扶住了她。 “我不去,不去。”展恬连连摇头,看来是真的不想去苏瑟瑶家里睡。 “没关系,还有二十分钟呢,够回学校了。”张灵洋说。 “那展恬把她的车骑走吧,我一个人扶着她怎么也推不走两辆车。” “她不会骑车。” 光泽苦笑一声,喊了饭店老板出来,问他车能不能先放在这里,一会过来拿。老板斜眼看了苏瑟瑶,看她醉的样子,似乎知道这样扶着她回家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赶回来,忙摇头拒绝,说是饭店一会就打烊,怕是不能停放了。 展恬看见这种情形,就走进来说:“要不我帮你推回学校吧,明天你们再过来拿。” 只有这样了,光泽说:“那你可小心点,别磕着自己了。” “没事的,有我在呢。”张灵洋接过话说。光泽笑着点了点头,一手架着苏瑟瑶,一手推着自己的车走了。 醉得东倒西歪的苏瑟瑶扶起来确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光泽左手扶着车,右手使劲架着她的胳膊腋窝处,连他自己都觉得力气之大,如果换作平时清醒着的苏瑟瑶,早就痛得叫出声来。能隔着衣服感到她滚圆的胳膊在他手中,被挤压得形状不堪。可是醉酒中的女生,似乎对什么都不在乎,只是低着头,任凭头发散乱在额前,跟着光泽的脚步一下下往前奔去,目的地在哪,她的头脑中没有任何主观的定位。 光泽也想把手里的力气减小一点,可是稍一松手,苏瑟瑶就要往地上倒。他也想从后面绕过去扶住她的整个身体,那样不仅他省些力气,她也会好受些,可是那样势必是他拦腰抱住了她,她摊倒在了他怀里。他从没那样想过,或者说没有作好接受那种状况来临的准备。就像雨天来临时,他会准备好迎接阴沉天幕的心情,而当夏季疯狂逼近时,他也会准备一份应对整个炎夏的方法。扶着女生赶回她的家的路途中,他莫名其妙地由一连串的问题上,想到原来自己是这样一个难以存活的人,身上有那么多的棱角,与现实格格不入的断层。 眼看就要走完老街,苏瑟瑶突然抬起头,断断续续地说:“吐,我要吐。”光泽连忙停下脚步,松开左手,自行车哗的一声倒在路旁,他左臂伸出,从她胸前绕过去,让她靠着站稳,右手在她背上轻轻拍了起来。然而苏瑟瑶只是干呕了几下,并未吐出,光泽就保持着姿势等她吐出来。 好大一会过去,苏瑟瑶还是没有任何动静,像是睡着了。光泽就开口问她:“还吐不吐?” “吐……”然而她嘴上这么说着,身体还是紧靠在他臂弯里,没有半分动静。 光泽不由嘟囔了一句:“没见过你这样醉酒的。”说完一手紧扶着她,一手弯腰拉起自行车,继续向前走。已经是累得满头大汗了。走到老街胡同时,巷子口稀薄灯光的照映下,树影零零落落地打在地上,眼睛有些不好的光泽眯起眼睛盯视了好半天,才确信不是人影。这才抬脚往前走去。直到抵达苏瑟瑶的家门口。他把她转过身,自己背靠在大门上,而苏瑟瑶则躺在他的胳膊上。他松开手,单车再次倒地,里面传出响亮的狗叫声,光泽仔细听着里面四蹿腾跃的动静,大口地喘着气。这次不管怎么听,那连天的狗叫声都不再带有任何稚嫩的意味。 休息了一会之后,他毫不客气犹豫地伸手解下了她腰间的钥匙,一个一个往锁孔里捅,门开得时候,苏瑟瑶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光泽忙伸手去扶她,只听哗的一声,她啊了一声,就吐出一通气味刺鼻的污秽。光泽把手放在她的背上轻轻拍着,别过脸去。 “不胜酒力的人以后就不要逞能了。”他自己嘟囔了一句。不想吐过之后的苏瑟瑶就醒了几分,舌头僵硬地回应他道:“我没……有醉。”说着要伸出手把光泽推开。一股恼意在他心头腾起,他扔下车不管,双手环腰,把她抱到家门口,开门,开灯,开门,开灯,然后一下子把她扔在了床上。 不料他正怒气冲冲地把被子拉开盖在她身上时,苏瑟瑶说的一句话却让他不由感到有些哭笑不得。 她闭着眼睛,轻轻吐出几个字:“光泽,你……人真好。” “是吗,没把你摔疼是吧。”说完就走出去,把自己的车拖了回来,想着一会就走,也懒得扶起来,就关了大门,进来料理苏瑟瑶。果然,她应经将被子踢开,闭着眼睛本能地脱着衣服。平时睡觉的习惯。光泽大步走上去,按住了她的手,把被子再次拉上去。 苏瑟瑶使劲提了两下,没有奏效,就生气地大嚷起来:“你干什么,我都热死了。”这句话倒是口齿清晰,乍听起来不像是醉酒如此的人说的话。 “那好,你脱完衣服,记着盖好被子,我要回家了。” 不知道她听见没有,只是不说话,过了好一阵子,突然闷声哭起来。 可能是长时间没有这么哭过,也可能是根本没有如此伤心地哭过,因为某种原因,生活中从未出现过需要哭泣的情况,甚至给自己伤感的煽情素材都未出现过。不得不承认生活中的确委会出现如此情况,因为特殊的环境情况,造成一种与现时生活极不协调的人的状态。就像苏瑟瑶,出生以来就生活在外婆身边,虽说自己家里当时相当困窘,可作为银行骨干的外婆家里毕竟富裕,而且那时年纪还小,心灵上哪怕有过些微的疑惑和迷惘,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其中的困惑早已消褪的不见踪影。成长过程中,还是因为环境的原因,美满的家庭没有给过她过多的刺激。甚至自己的身体都没有出现过多么棘手的问题,即使在女孩最为关键的阶段,让人抓瞎的情况没有出现,该来的来了,外婆合理地稍加解释,便不再害怕,任其自然发展。就这样,她像一株野草浑然不觉地长到了十七岁,十七年里记忆跟色团和光影堆叠的现实世界没有什么两样,足以引发思考的东西少之又少。ok,一个特殊的作品在生活的疏忽中自其指尖缝隙偷渡到了世间,纤尘不染,混沌清新。可是这毕竟是个纷繁复杂以至任何人都必须全付精力去应对的世界,那么女孩的生命中自然而然就出现了一片未经任何风雨吹蚀过的完美残缺之地。相对于别人的残缺是完美的,相对生活的严肃即是残缺的。 哭声沉闷嘶哑,跟平时笑起来附带清脆怡人笑声的女孩判若两人。太久没有哭过,她不得不在这个夜晚练习哭泣。 倔强顽固的哭声每次随着呼气吐出,站在一旁的光泽就要把心揪紧。他隐约知道她为什么突然哭起来,却只能站在一旁手足无措。直到手机的短信提示音响起,苏瑟瑶挣扎着要坐起来看短信。光泽帮她打开手机键盘锁,递给她说:“是张灵洋的,估计是要打电话给我,我手机关机了,她就给你发了短信。“ 苏瑟瑶看了一眼确定之后,又躺下去,光泽回了短信说已经到家了。 “以前从没听说过张灵洋还有生日。”苏瑟瑶突然开口,她全身都躲在被子里,之后头露在外面,因为哭得太久,鼻子和嘴唇都因为用力而通红。 这个光泽也不再惊讶,他已经从苏瑟瑶身上知道生活中存在着这一事实,即不管是何种汹涌的生活潮流中,都会因为某种特殊情况出现那么几种特殊的人。张灵洋此前的生日一直被大家忽略即是第二例。 “他今天过生日让你有些意外吗?”光泽把手放在那张房间里仅有的灰色铁质椅子上。 “他也是今天的生日。”苏瑟瑶说下去,“我还给他发了短信,他一直没有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