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年少轻狂时》 一 图书馆的偶遇 第一次碰到曲振良的时候,我正蹲在图书馆借阅架的小过道里津津有味地看北村《施洗的河》。 他抱着一摞书从我身边过,探头看了一下,很惊喜地叫道:“怎么有女孩子也喜欢看北村的小说吗?很难得啊!” 我看看这个架着过气金丝边眼镜的男人,笑了笑:“是啊,三分之一的女孩看dy》学穿衣服,三分之一的女孩看琼瑶学拴住男人,剩下的三分之一什么都不看,专等着嫁人。” 他被我抢白地愣了半晌,突然哈哈大笑到:“小姑娘嘴巴很厉害啊,哪个专业的啊?” “实在对不起,在这个学校算是老姑娘了。学的是顶没用的美学。” “哦,研究生啊!幸会幸会!” 我简直觉得好笑。这个男人看着意气风发,体态挺拔,怎么年纪轻轻就像个半退休的学究一样多礼老套。毫不客气地回到:“同学,您问了半天,是不是可以自我介绍一下?” 他居然脸红,说道:“我今年刚来读博士,我叫曲振良,学建筑的。我挺喜欢北村的小说的。” 博士,怪不得这么看得起自己。 我笑着说:“我叫黎皓。曲博士站在这,是不是还打算和我讨论一下这本小说的主题?” “不了不了,打扰你了。你看吧,我走了,再见。”他居然还试图腾出一只手和我挥手作别! 在这个巴掌大的图书馆里晃出晃进了五年,唯一的一次异性主动搭讪居然是和这样一个无趣的人!昏死! 百无聊赖,继续和北村约会。 快看完的时候,八叉打电话来,她居然回国了,要请我们几个吃饭!嘿,今天是走的什么黄花菜运,又是偶遇又是饭局,简直要把我宠坏了。忙一迭声地答应下来,收拾东西往宿舍赶。 八叉是读本科时睡在我上铺的姐妹,绝对是割头换颈的八拜之交。八叉真名叫温雅,家里经营着本市数一数二的咖啡厅,叫“式微”。我问她怎么会想出这么个文绉绉名字,完全是居心叵测,式微式微,胡不归?巴不得大家都不归家,月黑风高到他们家去烧钱。八叉听了笑得不行,也不解释。估计他父母也是一门心思地想把八叉培养成现代淑女,所以起了温雅这么个贤良淑德的名字。八叉也果然像被下了魔咒一样,跟人赌气似地就要把自己弄成十好青年,琴棋书画无所不精,烹调茶艺手道擒来,衣着品貌样样不俗。更叫人爱不释手的是,八叉完全没有美貌才气兼富有女子那点骄纵和酸腐,谦虚得不象话,和任何一个不搭边的闲人也能耐心交谈,静听别人油盐芝麻的心事。所以八叉读大学时,人缘巨好,上至院系书记、党团领导,下至宿舍的扫地大妈收发室跛脚大爷,看到八叉都是满眼欣喜,疼爱有加。 但你据此说八叉有很多朋友呢,好像也不对,她就是那样,礼貌谦和地与人交往,淡淡地保持一点恰到好处的距离,仿佛和谁都很熟悉,但谁也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所以八叉的好朋友并不多,常常等我们一群吃吃喝喝的家伙呼啸而出呼啸而回,八叉连个姿势都没换,抱着一本《宋词鉴赏》对窗哀叹。 八叉极喜欢温庭筠的词,每天大清早,我们还在梦游天姥,八叉就会站在窗前,用她甜腻地嗓音念温庭筠的《荷叶杯》:“一点露珠凝冷,波影。满池塘。绿茎红艳两相乱,肠断。水风凉。”老天,温飞卿多少香侬软语,偏偏喜欢这首,凄冷做作!刚开始和她同宿舍时,我们都吓得起一身鸡皮疙瘩被惊醒,时间长了,反觉得在她温柔地嗓音里翻身睡个回笼觉,真是美不胜收! 结果有天八叉回家了,没赶回宿舍过夜,第二天早上,宿舍静悄悄的,大家破天荒地早醒,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我哀叹一声:“不听听温八叉的酸词,居然还失眠!咋整啊!” 大家哄笑成一团,此起彼伏地嚷道:八叉,你快回来吧!俄想你! 门哄地一声打开,八叉微笑着站在门口。大家一愣,立时笑得房顶都塌了。 从此,温雅“八叉”的外号不胫而走。有一次上古代文学课,那个小老太太讲解宋词,就有人窃窃地笑,等她讲到温庭筠,碎碎地念讲义上:“温庭筠,…每入试,押官韵,八叉手而成八韵,时号‘温八叉’……”教室里隐忍的笑声终于忍无可忍一起爆发,排山倒海一样,连八叉自己都笑得极其失态。把那个小老太太吓得失声良久。 要说这样一个碧人,如何就和我这样的混世女魔王成了朋友,真是要感叹上帝也有睡着的时候。 对于八叉,本来我永远只有景仰的份。我自知此生是成不了八叉这样的名媛淑女了,常常暗下决心若将来生女,一定要把她培养成新一代八叉,如若生男,一定要娶个小八叉当我儿媳妇! 偏偏我和八叉是有相知的缘份的。 我还记得大三刚过完寒假,因为厌烦家里鸡飞狗跳明战暗战的争吵,提前好几天就回了学校,正碰上八叉回校来拿书。她看到我有点惊诧,问怎么这么早就回校了。 “家里耳根子不得清静。再说想你这个美人啊!”我像个色鬼一样笑嘻嘻地看着她。 八叉关切地问:“你一个人在这也挺不方便的,食堂也没开门,宿舍也没管理员,你不怕吗? 我笑:“我又不是著名的温八叉,不会有人夜半尾随的。别人没吓着我,只怕我一回头,还把别人吓够呛。” “呵,你老是要取笑我。”八叉微笑着嗔怪我。 唉,可爱的八叉!我心里暗暗叹息,要是我是个男人,早就不顾一切地要追求八叉了,美人裙下死,做鬼也风流。可惜生成个不拘小节的女人,活活就要把八叉这样的柔软女子气得僵直。 八叉想了一下,小心翼翼地问我:“你愿不愿意到我家住呢?有人做饭,总是方便些,而且安全。” “算了吧,一入豪门深似海,我怕我小家子气迈不开脚走路啊。” “不会的,我家是房大人少,你不会觉得不自在的”,她顿了顿,声音小下来,“我一个人,其实也觉得蛮孤单。” 我听了,有点发愣,征征地看着八叉,不知说什么好。 八叉的家确实很大,四百多平米的二层小洋房,光是个露台就有六十多平米。坐在客厅里,从这头看那头,恨不得拿个望远镜才能瞅明白了。这大个房子,就她家三口人加一个老保姆住,土地浪费得简直不像话。 “八叉,人少就不要住这么大的宅子,人口稀薄睡在里面,感觉像露营一样。你爹妈也不像暴发户啊,怎么也惦记着买房置地当小地主呢?”我一边惬意地享受着十六孔按摩浴缸的全方位冲击性服务,一边没心没肺地数落着八叉。 八叉一点也不生气,像个听话的小丫鬟一样侍候我这个没品的小姐。一会问我饿不饿,给我做竹荪虾丸汤吃,一会问我渴不渴,泡玫瑰茄的养颜茶给我品,一会又问我冷不冷,非把她的雪兔披肩堆在我脖梗上,还恨不得端个小凳坐在我脚下,要扒了我的袜子给我上脚趾甲油! my god!真是越来越恨自己怎么不是个男人! 我横七竖八地歪在超大沙发上,八叉坐在我脚边,两个人闲闲地看着不知所云的港版肥皂剧,讨论办公室恋情到底搞不搞得。 就这样滋滋润润地住了几天,白胖了一圈。 其间也见到八叉的父母两次,他们来去匆忙,我也是避之不及,所以也就点点头打声招呼表示知道对方,根本连面都没看清。 这样行色匆忙的父母,哪有时间管教子女,偏偏生出八叉这样温良听话的乖女,真不知烧了多少香油去贿赂菩萨。 临上学的前一天,八叉的父母难得回了家吃饭,大家热热闹闹地围坐在一起。 我才知道,八叉的父亲叫温建国,母亲叫戴雅,温雅的名字原来就是最最普通的父姓母名的加减法。温爸温妈都是四十多岁的人,长得非常有夫妻相,都是细眉大眼,眉眼之间的距离都很宽,所以显出点不合这个年龄的单纯气质。只是温爸爸是厚厚的方唇,总是乐陶陶的样子,对《诗经》有种偏执地热爱,所以把自己的咖啡店叫“式微”,喜欢叫自己老婆“大雅”,叫女儿“小雅”。温妈妈则是薄嘴唇,寡言少语,笑眯眯地享受这个男人“大雅小雅”一迭声地叫唤。 其乐融融,模范家庭。 可我就是这么别扭,总不相信这世上有真正的幸福,越是完美的东西,我越是觉得有难言的伤痛隐藏其后。 关键的关键是,八叉在父母面前很沉默,她不开心。 为了避免冷场,我和温爸爸热烈地讨论着《诗经》,温妈妈也积极地附合着我们。但我们三个人都用眼角关注着八叉。 唉,我心里暗暗后悔,这顿饭吃得何其辛苦,前几天的养精蓄锐原来就是为了避免今天的脑缺氧死亡! 富人的便宜不好占! 饭后,八叉坚持要去给我们做拿手的甜点。她一起身,三个人都有点如释重负的感觉。 我实在不想说话了,我那点古文的皮毛知识,已经弹尽粮绝了。幸好温爸爸是个有教养的人,没有拆穿我的浅薄。 至少五分钟的沉默。 温妈妈看着我,突然说:“小黎,我们家小雅特别喜欢你,常常跟我们提起你。她难得有你这么个朋友,请你一定好好待她。她如果有什么不开心的,请你一定代我们好好照顾她……谢谢你了。” 我脑子一时没转过弯来。喜欢我?我照顾她?不开心? 这都哪跟哪? 这家人真是神秘得很。难道有钱人都这样? 再看八叉,眼里居然就有了温柔的神色。仿佛久久仰慕的女神突然褪去了神性的光辉,越发显得不胜凡尘,楚楚可人。 我不是同性恋,却希望像个男人一样爱她。 晚上两个人睡不着,坐在大落地窗前聊天。 我问八叉:“有没有喜欢的人?” “有。”她轻轻地答道。 “真的吗?”我惊喜地叫道,“八叉喜欢的男生会是什么样呢?一定是个高大全型的人物啊!” “怎么会,很普通的。” “现在在哪?什么时候也让我鉴赏一下,提高一下品味啊?” 她沉默了一会,说:“我也不知道他现在在哪。” “啊!无疾而终地暗恋啊!没有机会了吗?” “没有机会了。”八叉看着窗外,满眼的失落。 我看着她,想起温爸温妈的话,小心翼翼地问:“父母棒打鸳鸯?” 她突然笑起来,说:“我们是自由恋爱,自愿‘离婚’。” 呵呵,我咧着嘴狂笑起来,没有再追问下去。 八叉不愿说,我就不再问了。秘密是潘多拉的盒子,打开了,常常是伤人又伤已,还是不知道的好。我最大的优点,就是懂得适时住口。 就这样,我和八叉成了朋友。再出去玩,就喜欢像带小秘一样携着八叉。 二 草寇女流 我、江南、马乐儿、方丽娟一群草寇女流中,多了个八叉这样的莺莺小姐,万绿丛中一点红,倒也别致。她成了我们的政委,义不容辞地担负起叫起床买早点认真听讲勤做笔记上课签到考试传条种种重担,八叉也是保质保量地完成各项交办的工作,我们的考试成绩平均提高了近四十个百分点!我和江南因此还拿到了二等奖学金!叫我们如何不爱她! 八叉也是乐陶陶地和我们混迹江湖,天天屁颠颠地跟在我们后面出入校门口的庸俗小店,帮我们为五十块钱的水货外贸衬衫和店主讨价还价,买黑巷里小贩的打口cd,看夜场通宵电影,为我们开的地下培优班当义务补习老师。 有一次我们决定带她到男生宿舍打牌,八叉做了一下午的激烈思想斗争终于同意了。丽娟欢呼着打电话通知男生宿舍做好接待准备,该藏的藏该扔的扔,泡好茶水洗净水果准备迎接八叉。 下午我们如约前往,整栋楼居然显得静悄悄的,一扫往日鬼哭狼嚎的野猫叫春声,连你爱我我爱你的淫词小调都禁了场!从一楼到三楼,个个房间都是门庭大开,偶尔冒出个把探头探脑的小子串上串下,从我们旁边装做偶遇一般擦身而过。新闻系的秃老汪居然不辞辛苦,从2号宿舍楼跋山涉水赶到6号楼来,还有胆舔着脸跟我说:“好,我想你了呗,来看看你呗!” 靠!这帮小屁孩没见过美女啊! 打牌的时候,屋子里的人进进出出,感觉老在换对家一样。 蒋副班长和老汪非拉着八叉另开一桌打斗地主,两个老男孩惺惺惜惺惺,打得温情脉脉,即不能让八叉感觉技拙难堪,又要让自己赢于无形之处,真正是煞费苦心!一场牌打下来,蒋副班长的瓶底眼镜又深刻了,秃老汪的头挠得也更秃了。 江南乐不可支地说:“黎皓,有八叉在,你这辈子就是个丫环的命了。” 乐儿打量我一眼,一脸不屑:“没有八叉,她也是个配角。” 呵呵,我笑到:“旧时的名妓为什么价高呢?因为她不轻易抛头露面给人一亲芳泽,等冷不丁出来露个脸,往往就被惊为天人。可惜我们家贫无道,又沉不住气,早早把自己混成个胭脂俗粉,丢了身份。唉,要改怕是等下辈子了。” 八叉在旁边笑得不能自持,搞得我们一干人等甚为惊异。其实我说的话没什么好笑的,只不过她特别纯情特别正经,没见过我们插科打诨的架势,听什么笑什么。 这样的八叉,不知道什么样的人才配得起,什么样的人能让她失魂落魄。 大学毕业以后,我们五个人就各奔前程了。江南到市电视台当了采编,鸡叫出门鬼叫回家,忙得前脚不见后脚。方丽娟凭着极具欺骗性的温良外表,进了本市重点之重点的高中“毁人不倦”去了。乐儿也浪子回头,快毕业时醒了神,发奋图强要考研究生,这个四级考了五次都没过的昏神居然一箭神雕,考上了上海师范大学的现当代文学硕士,成为本班流传千古的神话。我呢,教高中没有兴趣,当记者又怕狂风暴雨的摧残,考外校的研究生又没乐儿的胆识,只好捡了个本校人人不愿读的美学专业去考。那老先生这两年都是靠调剂招的生源,终于有人肯点名到他门下,把他乐得立时焕发了青春,直夸我有内涵,所以没费多少功夫也为自己找了三年的出路。 八叉本来也是保了研的,但她没有读,把保研的名额让给了蒋副班长。她说像她家里的条件,读不读书本来都无所谓,何必去跟老蒋争那个名额,再说,她早就读厌了。 一番话说得老蒋泣不成声。 我们也都唏嘘不已,和八叉的真名士比起来,我们那点狂放的作派都显得虚伪。 没多久就听说八叉出国念书去了。 剩我们几个也都挺忙,渐渐地聚少离多,也就淡了牵挂,平时打打电话上上网,讲来讲去都是愤世嫉俗心有不甘的话,也没个正经出息的,就约好一年聚一次算了。 这次八叉中途回来,不知道有什么事? 三 老蒋请吃饭 我三步并两步跑回宿舍,忙忙地就给方丽娟、江南还有老蒋打电话,让他们赶过来赴八叉的约。 不出所料,江南是一定没空的,她已经完全丧失了人生自由,把此生最美好的年华都卖给了那个破电台,睁着眼就是工作,闭上眼就是睡觉。方丽娟则是意料中的一声惊呼,然后犹豫,然后同意提前一个小时下自习马上赶到。只有老蒋一口应承,还自告奋勇地说做东。 老蒋始终觉得自己欠八叉一个人情。 晚上我和老蒋提前一个小时去“宜云酒轩”订位子。真是搞不懂,为什么任何地方吃饭的人都这么多,从校门口的“胖子烧烤”到最豪华的“华美达”旋转餐厅,永远都是一派饕餮的景象,看得人胃疼。 我和老蒋坐在大厅里等丽娟和八叉她们,大厅中央架着一副玫红的钢琴,一个落寞的男人闲闲地弹着曲子,居然不是全中国酒店放得唱片起毛耳朵起茧的《致艾丽丝》或者《秋夜静思》,而是一部匈牙利电影的主题曲《忧郁的星期天》。我禁不住对这个男人多看了两眼。 很高兴他没有留着油乎乎的老鼠辫子。 老蒋费力地研究菜谱,终于搞定了一桌大方得体经济实惠的佳肴。 “带了多少钱出来啊?我是不会借钱你的。”我笑他。 “呵呵,一人一只两头的鲍鱼都够了。” “是不是啊?一顿饭吃掉你十五个平米的客厅,嫂子不拿把菜刀找我们拼命啊?”我最喜欢招惹老蒋,知道他不会生气。 “十五个平米的客厅有,嫂子还没有啊!”老蒋居然真真假假地叹气。 “不会吧,你这种二十八岁在读硕士的优质潜力股居然还是光棍!我要赶紧放出风去,收媒人中介费都要盖出两层楼来。” “呵呵,真的,不好找。” “你要找什么样的,刘慧芳还是张曼玉?” “赫本的脸加碧姬芭铎的身材。”老蒋笑得嘴巴拉到了耳朵后面。 “你个矬人!你以为你是瓦迪姆,也不怕折寿。”我也笑起来。 两个人好不快乐。 “好儿,你呢?也是一个人?”老蒋突然认真地看着我。 老蒋喜欢叫我“好儿”,那个皓字带上浓浓的儿化音,从老蒋嘴里说出来真是要叫人化掉。换了别人,我是决不会让他这么叫的,好像唤猫一样,但是我默认了老蒋。谁让他长得不赖,说话也不算迟钝。 但也就是如此了,做朋友还可以,再进一步,彼此都要打寒颤。 “我是百年孤独,有的嫁就嫁,没得嫁就嫁自己。新时代女性的好处就是没有男人也饿不死。” “唉唉唉,”老蒋又气又笑,“你什么时候才能正经说话,老是这个样子,真的会嫁不出去的。” “嫁不出去不是还有你等着我吗?”我微笑地看着老蒋。 老蒋笑而不语,掏出手机摆弄起来。 哼,我暗笑。难道还真以为我等着嫁你不成?和男人什么玩笑都可以开,唯独嫁人提都不要提。所以如果想打发一个纠缠的男人,最好的办法不是想方设法躲着他,而是想方设法缠着要嫁他,把他缠得动弹不得,他一定逃得比你还快。 两个人就这样闷坐了一会,丽娟匆匆地赶过来。 三个人又是一顿闲扯,丽娟为那个小学校里鸡零狗碎的事情一阵抱怨,我跟老蒋津津有味地听着。 丽娟长得瘦长瘦长,面目是一团模糊不清的白,乍一看,真是找不出更贤淑的女子。只有我们知道丽娟的精明和豪放。她可以撸着袖子,挥着两条白晃晃的柴麻胳膊和卖水果的小贩讨价还价,临了还要多拿一个占足称,然后提着近十斤的水果回宿舍,远远看去就是个潦草的“小”字! 我常常笑丽娟,说全中国遍地都是叫什么丽或丽什么的女孩子,这样的名字听着就是做老婆的,踏实质朴、个性模糊,百分之九十九都是贤惠持家的女人,要是再找个什么军什么强的做老公,那就最登对了! 可喜丽娟从不生气,可喜我们都是神经大的人。 这样才好做朋友。 等得百无聊赖。 主角都要姗姗来迟吗? 四 八叉嫁人了! 八叉终于来了,黑色及膝的日本领小缎裙,黑珍珠的绞丝手环,细细的gi黑高跟鞋。穿黑的人一定要白要瘦要高,千万不能什么首饰也不戴黑得过于沉闷,也不能戴得太多流光溢彩变成杂乱。只有八叉可以恰到好处,艳丽而不张狂,暗暗夺人眼光。 她一点也没变,我真是喜出望外。 深深地拥抱她。 一抬头,才发现八叉身后还站着个人,正张大嘴巴惊异地看着我。 天!曲振良! “这位是?”老蒋已经趋步向前紧紧握住了曲振良的手。 “我爱人,曲振良。”八叉轻轻地挽着他的胳膊,微笑着介绍说,“他今年考到我们学校来读建筑系的博士。呵呵,他本来不愿意,我非逼着他考这里,这样我就能把你们统统见到了。” 我和丽娟惊异地合不拢嘴。从何说起!八叉结婚了!和这个横不出众竖不惊人的曲振良! 好男人都死光了吗?八叉的父母居然也会同意!总不见得因为他是个准博士吧?以八叉的条件,北大的博士毕了业到牛津再读个后出来还不见得配得起! 这顿饭吃得真是郁闷! 老蒋兴奋地给八叉夹菜敬酒,问这问那,八婆得厉害,完全不顾及旁边那个人是有老公身份的。 也好,反正我和丽娟说话的兴致摧毁殆尽,免得冷场。 倒是曲振良没有什么不快,静静地听我们摆八卦。 婚姻多么奇怪,明明是两个人的事,旁边的人就喜欢帮着审条件,一旦觉得不配,就要摆出冷脸来表示对这桩婚姻的鄙视,正义得不行。像我和丽娟,尚且不算鸡婆的人,也免不了动了真气,曲振良该是受了不少闲气的。但还能做到面子上这么坦然,也确实有一定气量。 真是,只要八叉觉得好,我有什么好不值的。 这样想想,自已倒坦然了。 “曲振良,今天上午得罪了。来,我敬你一杯。”我主动端起酒杯来。 曲振良愣了一下,完全没想到会有人先给他敬酒。 “祝你们百年好合,早生贵子。呵呵,老词,不过实在。”一盅酒一口饮尽。 曲振良赶紧端起酒杯来,也一口饮完,喝得太急被呛着了,忙忙地拿袖子去擦,嘴里还一连声的谢谢。八叉轻轻地拍他的背。 “怎么你们认识?”八叉问。 “今天早上在图书馆刚见到。我还出言不逊。” “呵呵,皓皓的嘴巴最厉害了,振良肯定不是你的对手。”八叉轻宛地笑着,看着曲振良。 天!振良!八叉这样叫他,何等亲昵! “没有没有,黎皓说得在理,我很赞同。” “你说他什么啊?”丽娟好奇地问。 “我告诉他不要歧视女性,妇女能顶半边天。”我笑。 八叉伏在曲振良的手臂上吃吃地笑,“呵呵,我早跟振良介绍过你们,尤其是黎大小姐,千万不要惹,最好躲得远远的。” “我又不吃人。要吃也吃女人,男人是泥巴做的,里外都脏。” “女人是珍珠,不过嫁了人,久而久之也成了鱼眼睛。” “呵呵,我是鱼眼睛吗?”八叉笑着看着曲振良。 我心里叹气。有的男人,不说话不做事最有魅力,一开口一动作就是说不出的猥琐和小家子气。像这个曲博士,说他没文化,他也算看过北村和红楼,说他有文化,一点口角的亏也不肯吃,处处要显出也是读过书的人。这样的男人,有什么意思? 八叉怎么会喜欢曲振良?这几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五 和男人不能开的玩笑 吃完饭八叉和曲振良开车回家,本来八叉想留下来和我们再聚一聚,温妈妈打电话来说有事,两个人就先走了。 丽娟不想回去,留下来和我挤床。 我们三个慢慢地走在学校里,老蒋喝得晕晕乎乎,嘴里还哼着小调。 “搞不懂八叉怎么会嫁那个博士曲,”丽娟忍不住抱怨,“一米七的个,八叉穿个高跟鞋都能看到他头顶了!穿个黄西服打个红领带,还带个金丝边的眼镜!我的天,简直是我爸那个年代的搞法嘛!” “得了,多少人能比得上你家的罗大刀。曲振良是差了点,但也没你说得那么不堪。”我笑。 “是,他不差,娶个你我这样的都配得上,就是娶八叉差得远了。” “不会吧,咱俩这么不值钱啊!”我又好气又好笑,不用这样糟贱自己吧。 “我就是替八叉不值。白白地美了这么多年,没想到便宜了博士曲,随便拧出个仰慕的人都比他强百倍。比如老蒋,也很说得过去嘛!” “昏死,老蒋?我宁可她嫁曲振良。” “我不好吗?”老蒋红着眼,撸起袖子炫耀他的肱二头肌。 “哼,快点遮住!五厘米厚的脂肪下一毫米的肌肉也好意思拿出来秀?”我笑着戳他的老鼠肌。 老蒋笑得岔气。丽娟也笑,也拿个指头去戳老蒋肥厚的背。 老蒋被我们戳得连蹦带跳。 “说真的,我倒觉得你们两个蛮配的。”丽娟突然笑着说。 “呵呵,你倒说说看,我们两个有什么可配的。总不见得因为我们都一穷二白吧?”我笑。 “呵,我也说不好,但是觉得你们挺合适的,郎才女貌蛮登对。” 我笑:“女貌倒是有,郎才可没见着。” 丽娟不理我,逼着老蒋问:“老蒋,你说你喜不喜欢好儿?” “喜欢!”老蒋想都没想,晃着脑袋就答应了。 我乐得不行。 “丽娟,你不能这样问,男人说喜欢跟说你好一样的,不经过大脑,顺着嘴就能出来。” “呵呵,是的是的。”丽娟不依不饶,拉着老蒋,“你爱不爱黎皓?” 老蒋真的就不作声了。 我跟丽娟笑得前仰后合。男人真是胆小自保的动物,连说个爱字都怕伤了自己。 罢了罢了,还是做个不伤肺不伤脾的朋友,闲时笑笑,忙时自忙,谁也不欠谁的,谁也不用对谁负责,摊开两手想想,还有什么比这更好。 初秋的风吹来,乱乱地挽着头发,三个二十几岁的年轻人,对生活其实一无所知,偏偏要在这里讨论人间最苦的爱情和婚姻,可笑得很。 过了几天,在视频聊天室碰到江南和乐儿,忙不迭地就把八叉和曲振良的事讲了,恪守通风报信的职责。 两个人倒豁达得很。 江南一边打呵欠一边笑:“美女配野兽,好汉守赖妻,这是古训,你激动个什么?你那个小平同志还不是个傻大个?” “有的人一辈子波澜不惊,有的戏一开始就扑朔迷离。” 乐儿说话一套套的。 “行了行了,你跑到上海学了两天鸟语,正经人话都不会说了。”江南瞪着乐儿。 “摆学者的臭谱。”我附和。 “呵呵,书看多了,脑子一时没盖住,溢出来了。惭愧惭愧!” “赶快打扫干净!溅了我们一身!”江南不依不饶。 三个人笑做一团。 天大的事,正经讲出来也不过是个笑话,有什么了不得。 乐儿讲得对,有的人一辈子波澜不惊,有的戏一开始就扑朔迷离,我们如何洞悉世事的深奥? 六 非礼! 研二的下学期,简直忙得喘气的功夫都没有。毕业规定要发的中文核心期刊论文还没有着落,韩老每天找我要开题报告,教研室的讲座期期不落地等着整理成稿,肚子也是一天三遍提醒我不要忘了挣钱养活它。 每天都是匆匆忙忙,慌慌张张。 烦躁! 星期六一大上午,老蒋打电话来,告诉我祝老师要组织一批人到韩国学术交流,问我想不想去。 “祝金山不是搞对外汉语教学的吗?我一学美学的跑去凑啥热闹?” “他们这是短期文化交流,各个方向的老师学生都想请一个。嘿嘿,人家可是点名要你去。” “拉倒吧!肯定是韩老不愿去,就把我塞出去了。” “哈!算你头脑还清醒,没有被敌人的糖衣炮弹迷惑。”老蒋笑。 “又是义务劳动吧?” “管住管吃管喝,还带你韩国免费四日游。可以了!” “我就知道又是变相打工。怪不得韩老不愿意去。” 两个人拉拉杂杂扯了半天,不管怎样,祝老师可以不管,韩老我可得罪不起。 下午按约的时间到了教研室,祝金山正一个人坐在里面摆弄电脑。抬头看见我,愣了一下,马上笑得花枝灿烂。 “你就是黎皓吧?哎呀,韩老师经常向我提起你啊!”中气十足,打个招呼都震耳欲聋。 “祝老师你好。”头一次受这么大礼遇,激动得不知说什么。 “来来来,进来说。”他边说边招手叫我,“我正在打项目报告,你正好过来看看。” 我走过去,站在旁边探着头去看,字太小,看也没看清,正准备让他把字调大一点,他像是知道我看不清一样,一把拉着我往椅子上按,两只手环着我的肩就开始按电脑键! 靠!无赖! 我气白了脸,坐在那里一动不动。我倒是要看看这个老流氓敢做什么! 他看我不动,大概心中还一阵窃喜,居然弓下身子把头搁在我肩上说话! 人渣! 我想都没想,操起手边刚倒的一杯开水泼到他脸上,转身走人。 这个腌喳货在后面一阵疵砑乱叫。靠!烫不死你! 我在自习室找到老蒋,一把将他揪出教室。 “老蒋,你知不知道?”我气急败坏。 “知道什么?”老蒋一脸莫名。 我低头不语。怎么讲?讲了有什么用?白白的给个话柄别人笑。 我红着眼看着他,半晌也讲不出话,一时血气涌上来,茫茫地就看见地晃人摇……醒来的时候,躺在学校医务室。老蒋坐在旁边冲麦片,淡淡的奶香让我神经放松。 “醒了?喝麦片吧,医生说你血糖低,血压也低,晕过去了。又没吃早饭吧?”老蒋说着把冲好的麦片递过来。 我不作声,喝着麦片,眼泪就流下来。 老蒋看着我,并没有追问什么,摸了摸我的头,转身去削苹果。 “老蒋,上午对不起。” “咦,昏掉一次人都变了啊,会说对不起了。”老蒋露着牙笑。 “去死!我是看你出钱又出力,良心发现,心有不忍。”我也笑。 “呵呵,你还有余心不忍的时候啊,对我你向来只嫌刀磨得不快。” “呵呵,哪有,刀是够快了,我只嫌一刀下去,血喷得不够壮丽。” “矬人!给我滚!”老蒋又气又笑。 做朋友,老蒋真是再好不过。闲谈笑语是最好的保护,我看不透老蒋,老蒋也看不透我。 “好儿,你跟赵家平怎么样了,还这样拖着。” “怎么叫拖着,明明是热恋嘛。”我故作不满。 “你就打算一直等着,等他转业?” “不然怎样,找个人重新开始?有那个好心情也没那个闲功夫。” “唉,我就不明白,赵家平有什么好,你怎么就这么痴心。” “老蒋,”我盯着他,“你越来越过份了,我的事什么时候轮上你说三道四了?” “好儿,别这样说,我的心你还不明白?” “不明白!” 老蒋拉着我的手,慢慢地说:“好儿,我喜欢你,一直都很喜欢你。你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 我拿开他的手说:“老蒋,我知道你喜欢我,但赵家平是全心全意地爱我,此生只有这一个男人会全心全意地爱我。就算将来人世无常我们分开了,我知道这个男人心里永远爱着的还是我!” 过了良久,老蒋说:“好儿,我也爱你。” 我的心一颤,片刻又静下来:“老蒋,你不爱我,你此生不会爱上任何人。你跟我一样,最爱的永远是自己。” “赵家平不爱他自己?” 我叹气:“他是个单纯的人,他的底线我把握得住。对你,我永远把握不住。” 两个人都不说话。 突然觉得好累。家平你在哪?此时若在身边,所有的烦恼都不再是烦恼,所有讨厌的人都可以伸手挥去。 可是你不在,就有这么多无端端的人来烦恼我欺辱我。 晚上给他打电话,想念的话讲来讲去,还是没有讲今天受的气,讲了有什么用?白白地让他也生气。但心里实在委屈,唠唠叨叨了半天忍不住又哭起来,他也搞不清原委,好着脾气安慰我。 “家平,你到底什么时候转业啊? “快了,我想把这个项目做完了转业。还有两年吧。”他在电话里踌躇满志。 “那我们先结婚好不好?” “为什么啊,什么都没定下来结啥子婚啊?”他惊诧地问。 “我就是想结婚了。” “没有房子没有车子,结婚干什么呢?结了婚睡大马路上?” “什么都不变,你继续当兵,我继续学习。我就想结婚。” “呵呵,怕我变心啊?”他笑。 “是啊,我就是怕你变心,等我老了你就不要我了。” “怎么会,你永远都是我的好儿,我的小妖精。”他温柔地笑道。 我的心化了。看着他跟着他听着他的声音,我觉得我的心永远是模糊混沌的,所有的逻辑判断硬质尖刻都没了,没有了立场。 七 当我爱上你 五年前在学校舞厅遇到赵家平,我永远也忘不了他如孩子般阳光的笑容。 那时我和一群女孩子打扮地漂漂亮亮坐在学校小舞厅的角落里,静静地等着前来邀请的男生。那个时候以为好女孩应该静如幽兰,在繁华里只需默首等待,自有那个懂得欣赏的人向你伸出手来。当然现在不了,我知道了事事都要自己伸手去拿去抢,抢到怀里生生地吃下去才算作数。 女伴们陆续都步入舞池。我半个身子伏在桌上,厚厚的刘海盖住了我半边脸。看着她们旋转、滑步、低首、微笑,在男孩子生涩的牵引里缓缓起舞,何等美丽何等清纯! 我看着一对对含笑的男女,光影流动,青春雀跃,暗暗地也希望有一双,不,最好很多很多的手伸向自己,那样才够荣耀。但我不会去和他们跳。这些半大的男生,肩膀不够宽厚,舞姿不够娴熟,光洁的脸上一无所有,装着成熟对舞伴挑三拣四,美则猥亵的笑,丑则尽力的推!可笑可笑,我不想理他们。 起身想走的时候,赵家平来了,挺拔的个子,穿着淡粉的衬衣,旧旧的牛仔裤,欢快地和一群男孩走进来。 多么清爽!多么阳光! 我坐在角落里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看他笑得毫无城府,看他环抱着一个一个美的丑的胖的瘦的女孩子快乐地跳舞,他和她们微笑地攀谈,顺势把种种生涩错误的舞步变成优美的仪姿,他只是享受这个环境享受这段音乐,单纯的跳舞,并不在乎身边的女孩子。 他一次一次滑过我的身边。 刹那的灯光照到这个黑暗的角落。 我一直在看着他,而他终于看到了我。 扶着他的手走进舞池,脚步在微微地颤抖。他的手泛着潮湿,这样的男人是容易多情的。抬眼看清他的脸,浓阔的眉毛,清澈的眼神,眉眼之间干干净净,笑得坦荡无余。 他才是我想像的这个年龄的男孩,身体已经成熟,心却还是空白。 我注定要遇到他,注定要爱上他。 我的劫数到了! 但是如何让他爱上我?我不美,不高,也没有钱,平凡之中再平凡不过的一个女孩,连仰视他的眼神都没有勇气。 看到了,从此深深地爱上,却无力争取,又能怎样?只有淡淡地转身,装作从未相遇,留一个萧索的背影给自己。 我想我无力让他爱上我,深想之后,不禁落泪。 “咦?怎么就哭了?”他吓了一跳。 我抬着泪眼笑,叫我怎么回答? 简爱说:如果给我美貌和财富,我一定让你无法离开我。也只是如果。 “你是不是失恋了?”他咧着嘴傻傻的笑。 “还没有开始,哪来的失恋。”我看着他,心都要化了。 “知道了,那就是暗恋罗!” “是啊,暗恋。” “呵呵,女孩子都喜欢暗恋,” 他像个大哥一样坦荡得不行,“喜欢就说嘛,爱是要争取的。” “好,争取。”我拿什么争取? 他突然像发现新大陆一样叫道:“我知道了,你喜欢的男生肯定也在这里跳舞,而且还搂着别的女孩子!你好伤心!”他为自己的聪明得意地笑,开心得不行,好像一个小孩子一眼识破了大人藏来藏去的秘密。 我也笑了,看着他,轻轻地说:“是的,他也在这里跳舞,但是现在他没有搂着别的女孩子。” 他一时没有转过弯来,还四处去打量。 我含着泪微笑地看他。 他突然停下来,怔怔地看着我:“你是说我啊?”一脸地不可思议,“可我们都不认识呢!” 我笑了,他是多么可爱!如果他明白了,然后像一个情场老手一样坏笑着问我“已经爱上我了吗?”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去。但是他没有,他比我还震惊。所以我会爱上他。 “爱和时间有关吗?有的人认识一辈子也未必爱上,有的人只看一眼就会死心踏地。” “怎么可能呢?” “怎么不可能?” “我、我、我有什么好的啊?”他的脸都涨红了。 “因为你会脸红。”我的泪收住了。 我要全副身心把他抢到手。 一年后,当我们手牵手像世间最俗不可耐的小情侣一样在学校的小操场上散步时,我的心甜蜜地都要融化。 还有什么比这更好,我爱他,而他也爱着我。 八 快乐两日,情债一生 五年前我以为相爱的人可以爱,世界就处处鲜花无处忧愁,过了五年,时间无非让我明白,相爱的人要想天长地久,光有爱是远远不够的。 五年了,我每天都在改变自己,无时无刻不被危机感逼迫前行。父母永远在昏昏噩噩中,围着一桌麻将耗费时间,只恨人生太长活得太苦。毕业的时候,为了工作和读研跟我吵得不可开交,三万块钱的学费对他们来说无异于天文数字,而工作的合同放在手边闪的都是钱光,他们鼠目寸光禁不起诱惑,穷怕了的人,看到一块钱放在那里,都要不顾一切去偷去抢。 我说服不了他们,他们也说不过我,只好气愤地讲:“你只管去读,我们没有钱给你念,你也不要找我们要钱!” 呵,说到底是怕我找你们伸手,我心里笑!17岁上大学就没找你们要过钱,至于现在向你们张口!本来也就是告诉你们一声,居然真的端着架子给我拿主意! 大哥也叉着手生气:“你读你读!你从来就不管爹妈,你长这么大读那么多书也没见你赚一分钱养过他们,你总不能老是要我一个人养这个家!” 我的眼泪止不住要流下来,但我不能流!这个家从来就不是让人流泪的地方。 我懒得跟他们讲,伤心过后,一片空白。我跟大哥讲:“好,我不要你们给学费,而且以后我一个月还给家里三百块钱。就这么多了,多了我也没有。” “哼,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大哥轻蔑地说。 “有没有用是我的事。要不要三百块钱是你们的事!这是第一个月的,以后每个月我会按时送过来。” 我掏出三百块钱扔在桌子上,转身出门。 一辈子都不想回来。 我抱着家平哭,他抚着我的头发,还是笑眯眯的:“呵呵,这有什么呢,不就是三百块钱嘛,我少跟他们喝几餐酒不就完了。” “还有三万块的学费啊!我到哪里挣那么多?” “可以申请助学贷款啊。再说我到时不也工作了吗,省一省一年一万块应该问题不大吧?”他开心地搂着我笑,一点也不觉得这是个问题。 亲爱的家平,总是这样坦荡。看着他,我也觉得这些问题都不是问题了。 “你的工作定了没有?”我问他。 “还没有,张老师让我继续跟他念流体物理的理论研究,我的天,听着我都头大,我可不想再搞理论研究了。” “看来研究所和学校你都不打算去了,那你准备去哪?到企业?” “武汉没有什么像样的企业啊。” “你是不是已经想好了?”我看着他,隐隐地觉得不安。 “好儿,”他用力地抱紧我,“我准备到部队去。兰州军区的一个副参谋和我爸有交情,他们都力主我到部队去。而且我学的凝聚态物理正是他们非常紧缺的专业。我想,我在那一定可以学有所用大有前途的!”家平两眼放光,兴奋异常。 “为什么一定要去兰州,到哪里不能学有所用?”我害怕地抱着他。 “说是这么说,找个专业对口的工作挺难的。” “那就找个学校,好好地教书做研究,不是一样做你的专业?”我求他。 “好儿,”他亲了亲我的额头,认真的看着我说,“你父母不让你读书你觉得痛苦,我不能学以致用,也会痛苦的。” “家平……”我哽咽地看着他,实在不知如何去说。 女人可以把爱当事业去做,所以可以爱得一无返顾,男人不行,男人只有有了事业,才会好好去爱你。所以爱一个男人,千万不要挡着他立业的雄心,毁了他,也毁了自己。 家平,我明白的,我不拦你。可是,从此以后,万水千山,叫我一个人怎么去抵挡每天的纷纷扰扰? “家平,我爱你……” 我不禁泪如雨下。 “我也爱你。”他轻轻地吻我的唇。 太久的将来是我不可想像的距离,只要现在就好。一个吻,在我最需要的时候。 家平如约去了兰州军区,我继续念我的书。各自都忙得不可开交,他为他的新项目忘情投入,我为我的繁重课业疲于奔命。 开始也要每天打一两个小时的电话才能安然入睡,少讲两句都会失魂落魄,经常上课都要在笔记本上来来回回划他的名字,念来念去,一刻也不敢忘了。他一个月二千多工资,因为在军区也没什么开销,每个月就定时寄给家里一千寄给我一千。其实我申请了贷款,每个学期也要带一两门课,钱上面倒也不成问题。但我还是喜欢这个男人按时寄来他的汇款,我将它们单独存在银行里,好像慢慢积攒一个男人的承诺,一天一句,终有一天,聚水成海,美梦成真。 因为军区的假是轮休,三年里,他只休过一次春节假,在家呆了三天,和我呆了三天。所以每个长假都是我坐三十二个小时的火车,再倒四个小时的汽车去看他。第一次去,一路上都是浪漫的遐想,半年未见,胖了还是瘦了?黑了还是壮了?有没有想我?如何想我?过去相处两年的每一个情节都被翻出来细细回味反复琢磨,一颦一笑,尽在眼前。三十二个小时算什么,还不够我回味一半呢! 见了,爱了,哭了,终究要走,回来的三十二个小时,时间像锯子慢慢地割。 等待,等待再去,哭了笑了再煎熬着回来,反反复复,一年一年…… 他是不能体会这种痛苦的。 每一次坐在火车上,看着人潮汹涌,看着人生漫漫的奔忙,我都会泪如泉涌。 最后一次去看他,他们正在开紧急会议。我只好坐在军区大院门口的花坛边等。等了四个小时,等到晚上十点。 看着对面一家酒店正在举行婚礼,胖胖的新郎瘦瘦的新娘,黑的礼服白的礼服,进去的人出来的人,欢笑的人流泪的人,从来没有发现结婚是这样一种单调的喜悦。急救车狂啸而过,某个生命在做最后的挣扎。一阵风吹来,路边上一个塑料袋迎风起舞,落叶尘埃,纠缠着舞做一团。捡垃圾的老头看着我,我赶忙将水饮尽,将空瓶子递给他。 风吹乱了头发,抬手挥去,才发现腮边的泪水。 为什么要哭呢? 回首想想,这样爱着太苦了,纵然两情相悦不在朝朝暮暮,可日日的独守日日的想念怎不如蚁食心?我不过是个凡人,需要的也不过是一个实在的陪伴,寂寞人生,相携到老。 偏偏要爱上他。快乐两日,情债一生。 劫数。 九 编教材快意恩仇 丽娟有一天打电话来,跟我谈合作的事。 “皓皓,我们学校准备搞个课外辅导计划,准备自己编一套读本,过来给我帮忙吧?” “工资。”隔着电话我边叉饭边问。 “不会亏待你的。我们校长要我牵头,我是拍了胸脯的,我把八叉也叫上了,让她编简易英文读物。” “别说没用的,我的时间每分钟都是要换成钱的,哪有时间给你献爱心。快说,how much?” “两个月做完,你负责中国现当代文学小说卷,二十篇左右,要配赏析和说明。5000块钱。怎么样?” 我笑:“你没有回扣?” “屁!你还有5000,我他妈连5000都没有,纯义务劳动,校长口头表示年底给评个破先进。” “两个月5000太少了,光选一选还行,还要写赏析太劳神了。” “拉倒吧,你写的赏析谁看啊,人家要名篇配名赏!” “懂了!那好办,上网down一下不就完了?” “聪明!怎样?划得来吧?正好把你喜欢的作家介绍给下一代,改造他们扭曲的审美观。” “呵呵,这话中听。可以搞。”我擦擦嘴,满意地点点头。为了下一代,事关重大,还是要有点觉悟的。 编这样的教材其实很省心,随便把现当代文学史做个断代,选出每个时代开创性和最有代表性的作品,再上网搜一下赏析,找出写得不错的就ok了,反正是内刊也不出版,也不怕版权的问题。 每天吃完饭,又不能马上睡觉,就去编编教材怡怡情。 中国文学定位时,最大的毛病就是史学的意义总是超过文学本身的意义,在文学的正史里留下脚印的,常常是所谓反映历史紧跟时代脚步的狗屁文章。就像卢新华的《伤痕》,拿到文学史里作为“伤痕文学”的开端篇讲一讲就好了,完全没有必要让学生当一个好作品去欣赏,因为写得实在粗糙,读起来像吃生米。鲁迅也是,他此生写得最好的小说是《伤逝》,此后探讨爱情的小说再没有超越这个高峰的,偏偏从小到大的教材里都是那个黄脸闰土悲情祥林嫂,大一点的孩子还有搞笑阿q,读的人要烦得揪光头发。还有,《红楼梦》偌大一本书,哪一章拿出来都是精美绝伦,他们居然就能选中最最无聊的林黛玉进贾府!葫芦僧判葫芦案!搞得学生一张口就是:“《红楼梦》反映了封建社会的黑暗与腐朽……”听着活活要气死人! 真是的,中学的教材里从来没有叫人惊艳的美女,都是穿着工作服戴着大黑框眼镜的劳动妇女,我们小小年纪就被搞坏了胃口。文学史真是要重写一下。 书编得很高兴,因为好像把自己爱读的书做了个精选集,快意恩仇啊! 很快就交了稿。 当然,没有通过是肯定的。从不指望丽娟的校长和我的审美观一样。 改来改去,马马虎虎算通过了,居然还要集中校稿!哪有那功夫啊!不过最后架不住丽娟七磨八磨,而且她说学校包了房,要把参编的人集中定编,到时八叉我们三个又可以住一起。这倒是很吸引我,自从上次见了八叉,就一点消息也没有,也不知她过得怎么样,既然学校出钱让我们三小聚,何乐不为。 十 不做好人 再见八叉,竟然暗暗心惊。 八叉更瘦了,穿着墨绿的裙子,戴着孔雀翎的耳环,长而细软的头发披着,一把骨头,苍白冷清,像个苦了三世的女鬼。只是内敛温柔的气质没变。一见面,远远地就风含情水含笑地看着我。 “好儿,越来越美了呢。”她乖巧地挽着我的手臂,一晃一晃的。 “有吗?”我故意对着镜子照了照,“还可以吧,奔三十的人了依然双目含情脸带桃花,怎么也是top ten里的number two啊!” “哟,还谦虚呢,number one是谁啊?” “呵呵,名额暂时空缺。” 八叉晃着我的手咯咯直笑,丽娟看她还是这么容量被逗乐,一边笑一边摇头。 “好儿,我看了你编的那本,恩,果然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呵,别的倒不意外。只是意外评张爱玲的文章,你不选别人,居然选了李碧华的《鹤顶红》。那么多议论张爱玲的,怎么就会想到她啊?” “因为太喜欢她里面讲的一句话,”我翻给她看: 在这世界上,能叫一个扬眉女子低头,挫其锐气的,只有两样:一、爱情,二、政治。 “也未见得,为人一世,哪样不叫人低头。”八叉摇摇头不赞同。 “呵,你一个富家小姐,怎么和我们一样老是觉得生存不易啊?”我笑她。 “你快别讲你选的这篇了,我们校长第一个要删的就是它。他那天在那里发脾气,说这个李碧华是谁,写得什么狗屁不通的文章,赏析得也是牛头不对马嘴。”丽娟叉着手学她们校长发脾气。 我笑得倒在宾馆的床上:“丽娟,什么时候你们那个学数学的校长也知道李碧华了,就用不着我们编这个胡闹教材了。” “那怎么还是把这篇留下来了?”八叉好奇。 “是这样,我们把初稿定下来后,从各个年级各个班抽了三十几个学生代表试读,他们都反映不错。有个学生看了皓皓编的这本,回家还写了篇关于张爱玲的读后感,又反复地感叹李碧华评论的那些话。我就拿给校长看,他也没说什么,也没再提删的话了。” 我笑:“不错不错,你们校长虽然老旧,不过不保守,也还民主,是个很不错的校长了。” “那是。”丽娟得意地扭着腰,在房里转来转去。 八叉翻着那些编好的书,一册册看了一下,笑道:“其实世间那么多好书,我们又看了几本?也不过是把自己知道的选了又选,哪里就能穷尽天下的好书。”“八叉,提两个建议,一说话的调子不要老是悲悲惨惨,比你活得悲惨的人多了去了,你完全没有资格感到悲惨。二说话的内容不要这么文绉绉的,学好白话文,说好普通话,是一个公民应尽的义务。”我躺在床上,边吃葡萄边训她。 “是是,我就是有这个毛病,慢慢改罗。”八叉坐在床上抱着丽娟的腰咯咯笑。 丽娟一手搂着八叉一手指着我:“你看看你,八叉这么好的女孩子,你非要把她教成个女阿飞。” “哈,这世上最不需要的就是好人了,好女孩更是多余!什么叫好?有好人不计索取的付出,才会有人贪婪的要,有好女孩子不计后果的去爱,龌龊的男人才敢朝秦暮楚,这世界就是被好人搞坏了章法。”我气哼哼地说。 “好好好,不跟你说,你总有理。我还要去招呼其他人。还是让八叉陪你,只有她愿意听你这个神大仙叨叨。”丽娟笑着回我。她才懒得跟我理论,我们几个向来谁也说服不了谁。刺猬一样的朋友,挨紧了扎人,不挨着又觉得寂寞得很。 八叉也不跟我理论,她只是微笑着听。 和八叉两个人坐在房间里校稿子,她也是把牛津推出的“书虫”系列选了选搬过来。我们两个都对“书虫”系列推崇倍至,名著的改写本,通俗易懂,语言依然优美流畅,也很地道,给中学生读,真是绝妙! 丽娟发来短信,告诉晚上她老公过来请我们一起吃饭。 丽娟毕业后,经人介绍认识了罗志清,外科大夫,年纪轻轻就是市医院的头把刀。丽娟和他谈了五个月恋爱就结婚了,真是神速!她结婚也没办酒宴,两个人跑到韩国济州岛去蜜月旅游,逛了一趟最有名的lovnd,真是会享受人生!搞得我们一帮朋友,只看了个巴掌大的照片,至今未见活人。只听说帅、高、有钱!完美! 我跟八叉都猜罗大刀是个什么样的人。 十一 究竟是爱是骗 晚上吃饭,丽娟选了个日本料理店请我们。 老天,像小朋友过家家酒,手心大的小盘子小碟子摆了一桌子,可能吃的加起来还放不满我一个碗,放眼望去,清冷得不见一丝热气,简直要打寒颤。搞不懂吃这玩意干嘛,我宁可去吃涮火锅,热气腾腾装一肚子。 罗志清宽眉大脸,两腮的肉有点多余,多余的肉无处可放所以微微地垂下来,整个脸显得下边比上边宽实,高而壮,健实得怎么看也不像个外科大夫,哪里有一点灵巧的气质嘛。罗大刀也不怎么爱说话,抽着烟看我们吃,因为食物过于冷清,吃得我们也没了讲话的热情。八叉是见过大场面的人,就给我们讲每道菜的考究之处,如何个吃法,听得我神往。 丽娟坐在罗大刀身边,喜得不见眉毛不见眼,一会儿给他拿黑鱼子酱寿司,说“志清说鱼子酱最有营养了”,一会儿又问他要不要银雪鱼,说“志清最喜欢吃银雪鱼了”。罗大刀倒是很受用,给鱼子酱吃鱼子酱,给银雪鱼吃银雪鱼,笑得恰到好处,很有点大丈夫的意思。我跟八叉忍着笑狂吃,反正他两口子只顾着耍宝,也不正经吃这小玩意,我跟八叉可是饿了一天的。 真是不行,吃了一桌子,到最后我还要了一碗乌冬面肚子才算踏实了。 吃完饭丽娟和罗大刀回家去了,我跟八叉去逛街。 “八叉,你觉得罗大刀怎么样?” “怎么,你也背后议论人了?”八叉笑我。 “哼,谁人背后不议人,谁人背后不被议。换了别人我才懒得管,可这是丽娟的老公,一定要深入议论一下。” “我觉得还可以啊,高高大大,蛮有福相,当外科医生的,也很有前途啊。” “真的?”我笑着看着八叉。 “怎么呢?你不觉得?” “我当然不觉得。你真的觉得他们很好?”我不依不饶。 “唉,皓皓,你就是这样,老是不相信有爱情,也不相信别人过得很好。你以为就你和小平同志是真爱情?我觉得丽娟他们很好。”八叉有点气恼。 “小雅,我从来就没说我跟家平就是真正的爱情,我既没在你们面前炫耀过他,也没说我们好得无缝可钻,我们也是两个寂寞的人凑在一起,问题多多,很有可能迟早是要分开的。但我怀疑丽娟和罗志清的感情,不是为了成全自己的好奇心,我是希望丽娟幸福,我很怕……” “好儿,对不起,我没别的意思。”八叉叹了口气,“只是我不明白你为什么总是疑虑重重,我真的觉得挺好的。” 我沉默了一会,说:“小雅,丽娟她怀孕了。” “真的啊,那太好了,那不是很好吗?你还担心什么啊?”八叉惊喜地叫。 我看着她,心口疼:“小雅,丽娟怀孕快三个月了,他的老公居然坐在旁边抽烟,让丽娟去给他盛饭,让丽娟给他倒茶,让丽娟跑去买单!你有没有看到,出门的时候,他还让丽娟跑到街对面去拦的士!你看没看到?看没看到!他是个医生啊!你用脑子想一想,你还相信罗志清很爱很爱丽娟吗?”我大声地叫道,眼泪都快要流下来。 “好儿……”八叉忧郁地看着我,说不出话来。 “如果丽娟只是看上罗志清的家世背景,如果丽娟不爱罗志清,我一点也不难过,真的,我宁肯她就是看上他的钱。可不是的,我难过是因为我发现丽娟很爱罗志清,很爱啊!” “好儿,冷静点。”八叉按着我的肩,眼睛空洞洞的。 两个都沉默。 “好儿,有件事我不知道该不该讲。”八叉犹豫了一会,“刚才吃饭,罗志清出去了一会,我正好到洗手间,出来的时候看到他站在过道的拐角打电话,他背着我,我也没叫他,我走过去的时候听到他讲:‘……好,双层蛋糕,手表,99朵玫瑰都买都买……’。” 八叉沉默了一会,说:“不是我不相信你的感觉,只是我觉得现实太残酷,我不敢面对……” 被风一吹,我倒是冷静了下来:“八叉,也没有什么,我相信丽娟也不是傻子。各人的生活还是要各人去过,别人操不来心的。” “是啊,谁没有一杯饮不尽的苦酒。” “你呢?和曲博士怎么样?” “好儿,别问我。”八叉大大的眼睛看着我,“我知道你不喜欢振良,我也知道你怀疑我们的幸福。好儿,有些事有些感情是不能言说的,我们的爱在心里。振良对我非常的好,我觉得很幸福。” 我微笑:“八叉,有些人看起来很般配,但未必爱得平等,有些人看起来很不配,但爱得很深。我没有怀疑你什么,只要你开心你幸福,我就高兴了。不过要注意身体,你太瘦了,一把骨头。”我用手捏她的肩,突兀的锁骨看得人触目惊心。 八叉笑:“我减肥啊,骨感美嘛。” “昏死,你自虐啊!你还减肥,我岂不是要绝食了。” 八叉笑而不答。 晚上临睡前,家平打电话来,我忍不住给他讲丽娟的事。他哈哈大笑,说:“你们女人就是神经多,人家两口子好好的,你们非要无事生非。我看罗志清就很好,哪有你们讲的那样。” “那为什么置丽娟和小孩的生死不顾?” “咳,男人都是不拘小节的,哪有想那么多,他肯定抽烟抽习惯了。” “那打电话怎么解释?” “也许是亲戚啊,也许是帮朋友啊,我有一次还帮小刘买了一大把花给他女朋友呢,那能说明什么啊!”家平乐呵呵地笑。 “哼,罗志清跟你怎么一样?你们根本就是两路人。你就不会背着我打电话。” “那倒是。唉,每个人都不一样嘛,管别人那么多干啥。” 我笑,我就喜欢家平坦荡,总是不愿以最坏的打算猜测人。 两个人闲闲地又聊了一会,他又开始兴奋地讲他那个项目,什么和什么又起反应了,什么和什么又结合了,什么什么又开创性新发现了,我听不懂,但我喜欢听他兴致勃勃地讲话,男人为事业投入的样子是叫人心迷的,我越来越想把这个男人放在枕边日日地守着、看着。 又跟他提起结婚的事,他还是傻笑,还是讲一无所有不想就这样结婚。突然就动了气,说了一堆不结婚再不见的狠话,恨恨地就挂了电话。 唉,一根筋的家平怎么会明白女人的心,房子也好车子也好,你在女人的心里份量不够,她才要这些东西去加重嫁你的砝码。可是家平你在我心里,就算一无所有,我也愿意的。 晚上和八叉躺在床上,说起男人和女人爱的不同,不禁感慨良多。世间那么多告诉我们如何去爱的书,看的时候都明白,很坚决地告诉自己:如果是我,决不!可是真到了自己,还是会痛,还是会犹豫,还是会牵扯不断。 八叉起身喝水,端着水杯站在窗前,淡白的月光照着,萧索的背影说不清的哀怨。 “八叉,我真是搞不懂,你家里有钱,父母恩爱,自己长得又漂亮,学习也好,连个不良生活习惯都没有,你无端端哪里有那么多心事那么多哀愁?” 八叉对着窗外自顾自说:“绿茎红艳两相乱。这是什么意境?” “昏死!你又着魔症了?” 八叉没有应声,也没有回头。 “老天,你在家也一天到晚这个鬼样子吗?曲博士怎么受得了?”我突然有点同情曲振良,要是我,可受不了老婆成天像个林黛玉一样装神弄鬼。 八叉走过来,静静地躺下,把头靠在我的肩上,轻轻地说:“好儿,张爱玲说她自己是一个岛,我觉得我也是一个岛,孤苦寂寞得很。” “怎么会呢,你有我们啊。”我已经神志恍惚。 “每个人的心只有她自己明白,谁都不会是一张白纸。” “恩。”“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于其室……” 我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十二 教材受欢迎 丽娟的书说是两个月,其实拖拖拉拉搞了大半年才算结束。学生们非常欢迎这套书,我们本来以为他们会有抵触情绪,至少不能十分明白有些篇章的深意。但事实上,现在十几岁的少年比我们那时要深刻和尖锐得多,很有直面人生惨淡的勇气,而且比我们更有击破幻想的力量。 丽娟告诉我,学生自发在学校内网上投票选出最受关注的作品,张爱玲的《倾城之恋》、村上春树的《伊豆的舞女》、北村的《玛卓的爱情》、尤奈斯库的《椅子》还有食指的诗《相信未来》位居前五名,现在那些学生每天都热火朝天地在课间和网上讨论编辑的这些作品,搞得很多语文老师不得不上课都要抽出时间去给他们分析这些作品。我建议她们完全可以加编中外文学的长篇小说卷,真正的好小说一定是长篇,人生深刻的情绪和认识需要长篇来容纳来伸展。 不过长篇卷没有编成,后来丽娟他们把所有的编者请去给学生讲座,其间我还专门跑去听了一个编诗歌卷的老师讲座,很有点启发,更为触动的是,看到那些小孩子完全没有畏惧很多深奥的观点,甚至积极地和那个老师讨论萨特的存在主义,有一个学生居然还讲到了德里达的“延迟”理论和解构主义,我简直深深地被他们吸引。他们的认真和执着,对形而上的热切叫人爱不释手,看看他们,真不敢相信自己曾经那样年轻过。因此自己讲时,一点也不敢大意,本来以为随便找两个作品吹吹牛就可以了,结果足足花了一个星期去备稿,把很多作品又翻出来读了一遍,生怕搞错了细节被年轻后生当庭取笑。 讲座那天连丽娟的校长都跑来听,他肯定想看看那个如此推崇张爱玲喜欢李碧华的人长成什么样。而我是很认真的以探讨的姿态和这些小孩子讲我自己对现当代文学史的看法、对那些在文学史中留下脚印者的看法、对那些在历史的洪流中隐隐逝去者的看法,并且郑重地向他们推荐了福柯的《语言即权力》和复旦大学陈思和老师编写的《中国当代文学史》两本书。福柯的书可能比较深奥但是具有颠覆性,陈思和的编史也有许多前沿而出人意料的东西,我很钦佩他将崔健纳入中国文学史的见识和勇气。我坚信看完这两本书,他们对自己原有文艺观的信任会大大动摇,开始真正树立自己对文字审美的标准和批判的态度。 而我自己也开始重新认识老师这个职业。 十三 乐儿回来了 一月里乐儿打电话回来,说是今年要回来过寒假,让我们几个不要回家了,大家要先好好聚一聚。她跑到上海两年多,一直也没回来,这次荣归故里,连江南都禁不住答应要抽空出来和我们团圆。 在飞机场接到乐儿时,简直不敢相信这是曾经穿着t恤和破洞牛仔,叮里哐当拖拖拉拉的一个假小子。婴儿肥的肉脸变成了尖削的瓜子脸,眼睛因此显得更大了,带着雅姿的黑方框板材眼镜,利落齐肩的短发,黑色大套头毛衣,米黄的苏格兰格子风衣外套,黑色方头军靴,干净爽利,知性优雅。大上海真是个挖掘人潜力的好地方啊! 我喜得眉开眼笑。 热情拥抱三分钟! “哇!乐儿,我还以为你刚从美国回来呢!”我笑。 “哼,shanghai is better than the usa!”她晃晃头,眨眨眼。 “靠!can you speak chinese?” “no!” “滚!” 我气哼哼地把她的行李扔到车上,小丫头片子,长见识了啊! “呵呵,好儿,你真是一点没变,就是头发长了。看来是长夜漫漫无心睡眠,为伊消得发丝长啊!”乐儿搂着我哈哈大笑。 “咱们这一小农村,哪有大上海夜生活丰富啊。” “哈,生气了?不像你的作风啊!”她装模作样地打量了我一下,“恩,成熟了,眼光没有那么犀利了,开始有主妇风范了。” 我简直又好气又好笑:“好好,你长见识了出息了,我讲不赢你。我现在是日薄西山,势力大不如从前,晚上让江南和丽娟糟痞你去。我要考虑退出江湖,你们是八九点钟的太阳,世界是你们的。”我一边开车一边笑。 乐儿笑得扭来扭去。 “江南他们呢,怎么没来啊?” “怎么,我一个嫌份量不够啊,还要我们一起夹道欢迎您荣归故里?” “讨厌!他们都挺忙吧?” “江南是卖了身的,晚上十点以后再找她。丽娟家的罗大刀晚上有手术,丽娟现在要侍候他。八叉回新西兰做这学期的毕业实践去了,下个月才能回来。” “就你一个闲人?” “哼,我也忙,我是怕你一出机场一个人没有,情景太过凄凉。” “呵呵。”乐儿笑,想了想说,“我听八叉讲丽娟怀孕了?怎么还侍候罗大刀?” 我的心一紧:“四个月的时候流产了。” “啊,怎么会这样?怎么这么不小心?” “不知道。丽娟说是缺钙。” “搞什么啊!罗大刀不是大夫吗?连补钙都不懂?” “他不是要补钙,他是要补心!”我恨恨地讲。 乐儿看了我一眼没讲话。 “江南呢?还是一个人。” “她能怎么样,永远是一个人,身边也永远不缺人。” “呵呵,换了几茬男朋友了?” “军师旅团营差不多都齐了。” “哇,就这还没找到合适的啊?” “乱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 “最高境界啊!” 我笑,把车上的cd打开,阿桑忧郁的歌声飘出来,“……孤单是一个人的狂欢,狂欢是一群人的孤单,爱情原来的开始是陪伴,但我也渐渐地遗忘,当时是怎样有人陪伴,我一个人吃饭旅行到处走走停停,也一个人看书写信自己对话谈心……” “现在怎么听这么伤感的歌啊?不听朋克了?” “不是我的,车借的八叉的。” “八叉成天凄凄惨惨切切,真是搞不懂。” “咦,你怎么不问八叉现在好不好?” 乐儿微笑:“其实八叉的心比我们深。她其实很明白自己想要什么,需要什么。她不说,不代表她不知道。她一定有很多故事是我们不知道的。我们不可能改变她什么帮助她什么,所以也没必要担心她什么,她根本不需要我们的担心。” 我无语。 “你有没有想过八叉为什么喜欢和我们在一起?我们是这么不同的人。”乐儿问我。 “没有。为什么?” “我也不确定。我想可能是因为八叉本身太沉重了,她需要一点轻松的东西让她忘掉烦恼。” “她有什么可烦恼的?” “谁没有烦恼?活着本身就是最大的困扰。” “昏死,又来了。” “不对吗?”乐儿歪着头挑着眉毛看着我。 我斜了她一眼,哼了一声不理她。 乐儿是个直觉很强的人,判断力超准。她很小父母就离了婚,一直和爸爸一起生活,独立得不得了。他爸爸是那种老实敦厚的男人,勤勤恳恳地守着个土地测量员的工作,女人刚看到这种男人会很有安全觉得简直是绝世的恐龙,力排众议就要嫁他,可是嫁了才发现,这种男人除了是个好人就一无是处,而且多半非常本讷非常的一根筋,生气了连个架都吵不起来,生活过得真是油盐无味了无生趣。乐儿妈是学音乐的,哪里受得了这种乏味寂寞,乐儿刚刚两岁多就毅然和乐儿爸离了婚,提着一个大提琴就回了江苏老家,本来想把乐儿一起带走,乐儿爸死活不肯才忍痛丢下了孩子。 乐儿爸三十出头就断了再婚的念头,一门心思把乐儿拉扯大,幸而这个唯一的孩子机灵古怪得不行,让乐儿爸欣慰不已。乐儿七八岁的时候就不叫“爸”了,叉着腰点着他爸的鼻子叫:“马国良,你今天再不把厕所刷干净,我就到奶奶家住,什么时候你刷干净了什么时候接我回来!”、“马国良,我们今天开家长会,你记得换个干净的衬衣再去。”、“马国良,你以后每个月给我五块钱零花钱,我这么大了,兜里不能不放点钱。”……乐儿就这么马国良、马国良一直叫到读大学,她手指到哪,她爸就乐得屁颠屁颠地跟到哪。上大学第一天报名时,乐儿在长龙阵里排队交学费,让她爸夹着个包坐在花坛边等,快到她的时候,她隔老远冲他爸嚷:“马国良!马国良!快点,到我了!快把钱拿过来!”一时引得全校师生侧目! 唉,真是女大十八变,这么大咧咧的乐儿,一眨眼也成了淑女,有了温柔婉转的神色。我开始为时间的魔力心折。 十四 女人的聚会和闲聊 晚上大家约好了到钱柜去听歌,顺便为乐儿洗尘。 我先把乐儿和丽娟拉到钱柜,江南总是姗姗来迟的,不需要等她。停完车出来,居然看到老蒋搂着一个长发细腰美女在对街款款而行。 “咦,那不是老蒋吗?”乐儿正准备扯着嗓子喊,我一把拉住她。 “喂,识相点好不好,人家亲亲我我轧马路呢,你一女流叫人家干什么?” “这有什么?打个招呼嘛,顺便看看那女的长啥样啊。” “不用看,肯定没你漂亮,人家会吃醋的。”丽娟打趣她。 “菜!拧拧清好不好?跟我比,也配?” “好好好,马大小姐天下无双、旷世珍奇,汤姆克鲁斯也只配给你拧个包。”我扯着她两的胳膊往演艺厅走。 先摆上五瓶嘉士伯,乐儿又点了她最爱的蓝调,丽娟身体不好,不敢喝酒,要了一杯鲜榨橙汁。节目还没有开始,三个人闲闲地喝着酒,空气里摇荡着caron的歌声,气氛恰到好处。 “《promise don’te easy》,我喜欢。”丽娟托着腮,认真地听着音乐。 我和乐儿看着她,也不知接什么话好。 乐儿看着我笑:“好儿,老蒋有女朋友了,你是不是有点失落啊。” “苍天大老爷啊,他要没女朋友我才失落呢。” “为什么啊?”丽娟奇怪地问。 “这你还不明白?有人争有人爱的男人喜欢自己才算有面子啊,狗都嫌的有什么意思?”乐儿大着嘴乱吵吵。 “你个锉人就乱讲吧,会有现世报的!”我气得无语。 “呵呵,说真的,我就不明白,好儿你为什么就不喜欢老蒋。” “老蒋有什么值得喜欢的?”我反问。 “还不错吧,有个子有相貌,学历也和你不相上下,而且大有超过你的趋势,上下融通,一看就是当官的啊。”乐儿笑。 “对你也很好。”丽娟居然也凑热闹。 “哼,”我笑,“我跟你们讲一件事,老蒋有一回居然把一个女孩给他写的情书给我看。我问他什么意思,他居然讲那个女孩对他很好,是他的初恋,他不想对不起她。我真是又好气又好笑,这个人想追我居然还等着我开口挑明,而且还要做出个千年情种的样子表示痴情!你说昏不昏死!我跟他讲,第一、我跟他屁关系没有,第二、他对不对得起她女朋友跟我屁关系没有,第三、以后把这些恩恩爱爱的藏好,不要叫我吃饱饭看了呕吐!” 乐儿和丽娟听了,抱着笑得直扭。“好儿、好儿、像你说的话。老蒋就是这个德性。”丽娟伏在桌子上看着我笑。 “我跟你们讲,有回我和老汪跟他打牌,这个家伙做弊被老汪看出来了。他居然为了五块钱一局的牌做弊!”乐儿呵呵笑。 “老蒋这样的人,哪里会真正爱一个人,追来追去都是追给别人看的,证明他有人爱,证明他可以爱到想爱的人。”我讪讪地喝着酒。 丽娟摇头:“做人不能太清醒,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明白,简直不要活了。” “宁可清醒地死,也不要糊涂地活。”乐儿一口饮尽蓝色的酒液。 为人一世,工作也好学习也好交朋友也好,付出了,多多少少总是有回报,只有爱一个人,没有回报可言,恰好他也爱你就是你的造化,他不爱你,你也无计可施。偏偏女人就容易多情,得不到也要苦等,而男人是多么明白退步抽身早的道理啊! 十五 曲振良抱着女人的大腿 10点整,大幕拉开,演出开始了,十几个跳康康舞的女子劈着腿摆着裙子热情似火的出来,塑料小巴掌摇出的掌声响成一片。一派虚假繁荣。 一曲跳完,台前放起冷焰火,火树银花闪成一片,还没看清,一晃眼居然发现江南站在眼前。 “你吓死人啦,怎么神出鬼没的?”乐儿吓一跳。 “早来了,打照呼你们没听见。”江南拉着一个男人,“来,先介绍一下,林少华”又指着我们,“这是方丽娟、黎皓、马乐儿,都是我哥们。” 我们还没来得及仔细打量打量林少华,江南突然说:“奇怪,我刚才进来找你们,在那边角落看见曲振良了。” “这有什么奇怪的?人家还不是要放松一下。”乐儿不屑。 “不是,他好像喝多了,搂着个艳女,头还埋在人家胸前。” “你不会看错了吧?”我吓一跳。 “不会不会,曲振良那个怂样,我扫一眼都认得。” “曲振良还能找情人!”丽娟一脸的不相信。 “我倒觉得不像情人。那女的裙子短得都盖不住屁股,一半的胸脯都露着,那里像给人当情人的低调样子。我倒觉得好像是个‘鸡’啊!” “鸡!”我们听得下巴都要掉下来,然后异口同声,“不可能!” “小雅才出去一个月,姓曲的就守不住了!”丽娟大叫。 “不信你们去看嘛。”江南指指一边的角落。 乐儿拉着我起身就要过去。 林少华突然说话了:“恩,按说我不该插嘴,但是我觉得你们这样去好像不太合适。” 我们惊诧地看着他。 “曲振良是你们好朋友温雅的丈夫,结婚也不过一年多,感情应该不会太差。他现在和一个女人在这里喝酒,肯定是有什么原因。你们就这样冒冒然去质问,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要么是误会,要么就是伤害你们朋友的秘密。不如大家静下来,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该怎样还怎样。婚姻的事家庭的事,外人是帮不上忙的,只会越帮越忙。”他波澜不惊地讲了一番话。 我们都暗暗心服。是啊,知道了怎样,问了怎样?要么是误会,要么就是丑事,对八叉没任何好处。 大家坐着不作声。 我忍不住打量这个林少华。一眼望去就是非常优雅的一个人。面部清瘦,眉毛浓密,眼光坚定而深邃,保持着恰到好处的微笑,既不拒人千里,也不会让你觉得见面熟。手指非常修长白净,指甲修剪得圆润整洁。手表是天梭的,而不是一般男人最喜欢戴的劳力士或者欧米茄,奢侈而含蓄。这样的男人当然是富有的,但他的财富一定不是自己挣来的,这年头靠自己挣大钱的人,谦和大于傲慢,哪里会有一副世界本该如此的坦然。 “干什么的?”我问江南。 “做房产和酒店的。” “呵,他爸是做房产和洒店的吧。” 江南笑:“你未免也太聪明了吧?” “呵,虽然保养得很好,估计年纪也不小啊。” “37。” “不要骗我说还是独身的钻石王老五。”我端着酒和江南碰杯。 “怎么会,他就算这么说我也不信。”江南摇了摇酒杯,“他老婆是他爸合伙人的女儿,经济联姻嘛。有个儿子,四岁了。” “他跟你说他们没感情,就是合作需要?” 江南看着我,没说话。过了一会,幽幽地说:“你知道我这个人。年轻帅的,对我一心一意的,都有,但和我一般大的小屁孩是罩不住我的,我已经搞坏了胃口,不可能守着个傻小子过穷头白首的日子。” 她喝多了酒,脸烧得通红,杏仁一样的眼睛越发水汪汪地闪着引人入胜的东西:“我跟林少华,是朋友,是情人,是合作者,管他是什么,反正我不想做他老婆,他也不想做我老公,就ok了!只要现在,他喜欢我,我也喜欢他,然后我们能在一起,不是很好吗?天长地久本来就是个极大的谎言,你以为我正经找个人就可以白头到老了?狗屁!” “那些小屁孩,说爱你爱你说得跟流水一样,哪里经过脑子?睁着眼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明天什么样,居然就敢说爱我一辈子!对我好一辈子!养我一辈子!靠!他们以为一辈子就24个小时啊!你要蠢到相信他们,把一颗真心掏给他们,结果是什么?结果就是等你老了病了丑了,这些屁小孩跟你讲:对不起,我不爱你了,我们没有感情了,所以婚姻也没有存在的必要了。哈,多简单!” “江南,你喝多了。”我看着她,心里堵得慌。 “还记不记得姜喜宝的话?”乐儿问我。 “记得。‘我要很多很多的爱,如果没有爱,我就要很多很多的钱,如果没有爱也没有钱,有健康也是好的。’” “记得很清楚嘛。” “可是乐儿,江南不是姜喜宝,林少华也不是勖存姿。哪里有那好的便宜占。” “两个人的事,哪里有谁占谁的便宜。”丽娟看着林少华和江南笑。 江南已经喝醉了,她酒一喝杂就醉。林少华抱着她,摸着她的头发,不说话,也不反驳什么。他固然不赞成我们的话,但现在,他没必要跟我们争什么,说什么都是他的错。男人要懂得适时住口,事事辩白就已输了大半。 我拍着林少华的肩膀:“别介意,我们喝多了就这样。” 他笑着说:“没关系。你们都是好孩子。” 哈,我喜欢这个评价。一个不错的男人。可惜好男人都结了婚。 走的时候,我们还是从边上绕了一下。 真的是曲振良。喝得烂醉,伏在那个女人的大腿上,摸来摸去。 但是没有刚才那么义愤填膺了,几个人瞟了一眼,转身就走了。 有什么可说的,大家的生活都一团糟,幸福的人不懂不幸人的艰苦,不幸的人更没有资格告诉别人怎么生活。 少说两句,各自清静。 十六 人不是一张白纸 这个寒假也没有办法回去过了。韩老下了死令,再不把毕业论文的大纲拉出来,就不让我毕业。最要命的是中文核心的文章发不出来,没办法,只好在韩老的名下挂个省级课题的名,要趁着寒假把其中关于魏晋美学思潮变迁的两章写出来。愁死人了。 整个寒假都泡在院里了。学校的图书馆也关了门,韩老开恩,把院系小图书馆的钥匙给了我。 别的都好说,每天三顿饭真是要愁死人。学校放了假,连外面的小店也跟着放大假,一大早出去连个卖豆浆的都找不到,一派荒郊野外的凄苦。面条和面包吃得人想吐。 实在是不行了。决定要吃顿好的。顶着风不辞辛苦走了一条街,在街口的地方,看到一家小饭馆开着门,激动得眼泪都快涌出来。 一进门,刚喊一声“老板,菜单!”屋里坐着的一个人猛地回头。 my god!曲振良! 虽说是一个学校,其实很少见到。建筑设计院在学校东边最洋派的新楼里,文学院在学校西边最古旧的老房子里,你看不着我,我看不着你,东西方互不干扰互不打击,好得很。大家本来也忙,我对曲振良也没什么研究的兴趣,所以更本就互不来往。八叉因为新西兰那边的学业还没有结束,国内国外两头跑,大家就更没有见面的理由了。 也好,相见不如偶遇。难得清清静静坐在一起吃个饭。 “你怎么也在学校?没跟小雅出国去?” “没有。我们有一个建筑学年会,下个月就要在上海召开了,现在要做参会的论文。”他拿了个杯子帮我倒茶。 “说真的,都不知道你以前是哪个学校毕业的。” “哦,本科在安徽建筑工业学院,硕士在厦门大学。” “一直在读书?” “呵,怎么可能,看我这一把年纪,在设计院做了六年才出来读博士的。”他微笑。 不知怎么,觉得这个人好像和刚见时变化很大,说话也没有那么锋利了,老是垂着眼睛心事重重的样子。 “博士,你……和小雅还好吧?”我犹豫了一下,忍不住还是问了这个愚蠢的问题。 他惊诧地抬起头:“怎么这么问呢,小雅跟你说什么了?” “没有没有。我都好久没见她了。”我看着他,总是想起歌厅的事,“我在钱柜见到过你。” “是吗?”完全没有我想像的惊慌失措。 居然装做若无其事!可恶! “你不打算解释一下吗?” “解释什么?” “小雅出国了,你抱着个女人在喝酒,还摸着她的大腿!” “我的解释你会相信吗?”他微笑地看着我。 “至少要给一个解释吧。” “好。她是我的好朋友。可以吧?” “曲振良,”我轻蔑地看着他,“要不是温雅,你这样的人我一辈子都懒得搭理。小雅看上你是她疯魔失了心,你少不知好歹,你要是做什么对不起她的事,我一定找人把你废了!”我气得尖叫起来。 曲振良安静地听着,眉毛都不抬:“黎皓,你说什么人是好人?” “你不是,我不是,小雅是。” “那什么是坏人。” “你就不是个好人。” “呵,我但愿生活就这么简单,我是个大坏蛋,欺负了小雅这个大好人。” “什么意思。”我觉得他奇怪得很。 “黎皓,你很聪明,你们几个小姑娘都很聪明。念了些书,就以为把人把这个世界看得很清楚了,就以为一切都在你们的理解掌握之中了。做人不要太自信。” “别人我是看不明白,对你倒是明白得很。” “是吗?我自己都没把自己搞明白,你倒了解了?” “曲振良,我不想跟你斗嘴皮子。我知道人都是有两面的,好的坏的有时分不太清楚。但是曲振良,好坏都是有底线的,做好人不能好得任人欺负,做坏人不能坏到丧尽天良。” “有这么严重吗?” “有!”我顿了顿,想都没想就把话讲了,“像我跟江南这样的人,打开门看到老公跟情人在床上躺着,可以当没看见,反身把门锁上出去喝个咖啡再回来。但是小雅这样的人,她是金子心玻璃人,会拿把刀立刻死在你面前。” “哈哈哈,”曲振良笑,“你没这么大方,你喝完咖啡回来肯定要拿把刀把老公杀了,再把他情人也杀了,但绝不会自杀。” “哼,那自然。”我笑起来,他倒是说得很对。 曲振良摇着头笑:“你没有你自己想的这么坚强,小雅也没有你说的这么脆弱,她其实有超乎我们想像的坚韧。” “因为生活没什么需要她表现坚强的,她是温室里娇柔的花。” “是吗?”曲振良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黎皓,对生活不要这么有把握,对自己的判断不要这么自信。为人一世,谁也不会是一张白纸,有的人正面看起来干干净净坦坦荡荡,反面的颓废和潦草你怎么会看到?” “你到底想说什么?” “没什么,只希望你能更了解小雅更了解我。” “我才懒得了解你。” “那就不要随便批评我。” 他言辞犀利,句句针锋相对,而我在气头上,脑子不够清醒,一时被他顶得语拙。这样的男人,冷静又有条理,吵架当然不是女人的对手,但若跟他讲理,他是不会有任何漏洞的,偏偏他又极喜欢讲理,而且一定要占上风。我想起林少华,同样的冷静有条理,但并不屑于去辩明是非,男人的优劣高下,简直不能同等而语。 我懒得作声。 他吃饭吃得很快,草草几口,就抓起外套要走。临了说:“对不起,我不能陪你吃了,我们晚上还要给进修班的学生开个讲座,我要回去做准备。” 我点点头表示知道。 走到门口,他突然又回头说:“你晚上要是没事,就到我们院来听听吧,我们今天讲个小问题,徽派建筑,我想你会感兴趣的。” 我笑着点头。 十七 曲博士的讲座 晚上变了天,狂风乱吹,一个人实在不想再去守图书馆。正好去听听讲座。 去的时候曲振良已经开始讲了,下面居然坐满了学生。好奇怪,平时一个鬼都见不到,这会怎么冒出这么多人?我找不到座位,只好找了张报纸垫在走道里坐着听。 站在讲台上的曲振良和吃饭时的曲振良真是判若两人! “……徽派建筑是明清比较成熟的建筑流派,它的工艺特征和造型风格主要体现在民居、祠堂、牌坊和园林等建筑实物中,最具特色的又数传统民居,较为集中地反映了徽派建筑的主要特征…… 徽州宅居的基本形式为天井庭院形布置,即由房屋和围墙组成封闭的空间,院内以南向厅堂为主,东西两厢为辅,中间为天井,平面组成为凹字形。房屋除大门外,只开少数小窗,采光主要靠天井。而且徽州宅居往往套建,一进套一进,结构大抵相同。这种深宅里居住的都是一个家族,随着子孙繁衍,房子越建越多,故人们称呼大家族有“三十六天井,七十二槛窗”。一般是一个独立家庭住一进。边门一闭,各家各户独立过日子;边门一开,一个大门出入,一个祖宗牌下祭先人。这种高墙深宅式的建筑,千丁之族未尝散居的民风,在中国也是少见的……” 他非常自信,几乎不看讲稿,时而凝神思考,时而涛涛不绝。身后打着各地徽派建筑的幻灯,白墙黑瓦,蜿蜒曲折,像一幅幅久经时间抚摸,边角已经泛黄的老黑白照片。我想起在婺源李坑曾经看到的那一片民居,层层叠叠,亲亲密密,但总有一派闲散的味道回荡其中。 “……徽州民居的外观造型也很有特色,除一般中国古代建筑的低层、坡顶形式外,着重采用了马头山墙的建筑造型,将房屋两端的山墙升高超过屋面及屋脊,并以水平线条状的山墙檐收顶。为了避免山墙檐距屋面的高差过大,采取了向屋檐方向逐渐跌落的形式,既节约了材料,又使山墙高低错落,富于变化。 天井是徽州民居中最基本的建筑格式。从建筑功能上看,这种设计使得屋内光线充足,空气流通,并有利于排水。居室中的厅堂面对天井开放,厅堂和天井融为一体,坐在厅堂内能够晨沐朝霞,夜观星斗。有些家庭还在天井中设置假山,筑池养殖金鱼,摆放盆景,使天井成了搬进室内的庭院,这可以说在世界上都是独一无二的。 ……” 台下一片啧啧称赞之声。而他表现得非常放松,侃侃而谈,很多的数据和美妙的形容信手拈来,完全不似以前看到的刻板和迂腐,那种游刃有余的感觉,真是别有意味。我隐隐有点明白八叉为什么会爱上曲振良了。有的男人,真的就是事业型的,对工作全心全意,一丝不马虎,全情投入的态度简直就是一个男人镶金镀银的气质,一在状态就会光芒四射。而这样的男人常常把工作和生活混在一起,把界限搞得很模糊,在生活里也非要做到明明白白,一丝不苟,方寸不乱,结果就非常的讨人厌,而他自己还无知无觉,沉迷得很。 这种人还很固执,你没有办法改变。 但至少觉得没有那么讨厌了。还是张爱玲讲得好:因为懂得,所以慈悲。人与人的隔膜多半是因为不了解,也不愿了解,随便下个结论就判了一个人的死刑,从此心存芥蒂,形同陌路。 曲振良是聪明的,让我听他的讲座,不用多费口舌,就让我明白他是个怎样的人。 十八 真正理解一个人很难 等他讲完,人潮慢慢散去。我称赞他讲得好。 “原来我这个人还有优点,还不是一无是处。” “呵呵,你的目的达到了。”我笑。 “我可没有什么目的,”他又冷下脸来,“我就是想你对这个题目会感兴趣。” “为什么?” “我觉得你对一切的艺术都很有兴趣。” “这么看得起我?” “敏感的人都这样。”他头都不抬,收拾着东西,一句一句顶着我。不过现在听着不怎么生气了。 “艺术本就是为敏感的人诞生的,否则凡高的画只配挂在厕所里当装饰壁纸。” “恩,有点道理。”他笑,“多几个像你这样的人,我就不用费力地到处解释,房子不光是用来住的,还是可以欣赏的。” “呵呵,你真是任重道远。中国人这么实用主义,做房子只讲越大越好,只喜欢里面到处装镭射灯花墙纸,哪管外面贴的是厕所瓷砖还是挡风玻璃。” “哈,我们天天在农村造厕所房子,在城市造玻璃方柱。” “我等着你崛起的一天,到时一定买你设计的房子。” “没用的。”他有些神色黯然,“我在设计院做了六年,那哪里叫设计,你根本只需要用脚趾头给那些房产商画个图,方的圆的,高的矮的,每栋房子就这点区别。” “我能理解。”还能说什么? “哪一天我也可以设计出一个香山饭店,此生就没有可遗憾的了。” “我还是比较喜欢贝聿铭设计的卢浮宫前的玻璃金字塔。”我笑。 “唉哟,你还知道的真不少。”他也笑。 “不能辜负你对我的期望啊。”我简直笑得直不起腰。 他看着我,过了一会说:“我现在知道温雅为什么喜欢你了。” “为什么?” “因为你敏感却坦荡,尖锐却善良。嘴巴是坏了点,心却是一等一的好。” “真正理解一个人是很难的。有时是不愿意,有时是没时间。” 两个人望着笑。 “怎样?我请你吃宵夜?”我主动示好。 “难得难得,不过今天不行,家里还有点事,我要赶回去。” “是吧,那下次吧。吃个饭的时间有的是。” “恩。我送你回去吧。” 两个人走在初冬的校园里,寒风刺骨。曲振良按捺不住兴奋,讲起他读书时到各地描摹建筑设计图的趣事,讲开始的时候大一点的饭店都不敢进门,到最后在香格里拉饭店出出进进也就是为了上个厕所。他其实是个很有语言天赋的人,在他熟悉的领域,他的语言是精准而丰富的,充满孩子般探索的快乐。 “小雅是不是听你讲座时认识你的?”我突然笑着问他。 “差不多,我去新西兰做学术交流时认识她的。她当时是组委会的翻译,真是漂亮极了。”他回忆起过去的一些事情,心神荡漾的样子,“看来我讲课的时候还是蛮有魅力的。” “你这样的人,除了工作以外最好不要开口说话。” “那你也一样,都不知道你工作的时候讲不讲好话。” “哼,我一向不讲人话。” “女孩子,不要太厉害,心里明白就行了。”他摇头。 “男人的嘴更要闭得紧,说多了比女孩子还讨厌。” “唉!”他装模作样地叹气,继而笑,“我也知道我讲话很笨,偏偏也管不住自己就要讲,老是容易得罪人。只有小雅才可以容忍。” 我看着这个人,心里真是复杂的很,第一次感到一个人远远超出了自己可以把握的程度。我忍不住说:“既然你这样珍惜小雅,为什么还要背着她做那些事。” 他的脸立刻沉下来:“我不想解释。如果你心里气不过,可以告诉小雅。” “曲振良,你脑子进水了,我什么时候背后诋毁过你。我是刻薄,但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我气哼哼地快走两走,返身又讲,“我就是贱,你们的事关我屁事,我自己都活不过来,哪有闲功夫管你家的恩怨。你好自为之就行了。” 说完就走,简直不想再看见他。莫名其妙! 他喊了两声,也没有追,一个人向校门口走去。 气哼哼的回宿舍,路上居然碰到老蒋和他的小美眉。今天真是撞到鬼,这么冷清的时候居然可以同时碰到他们两个。 老蒋也很惊诧:“咦,怎么你没回家啊?” “我论文没写完,老韩不让回。” “吃晚饭没有?” “吃了。”本来想拉老蒋一起去吃夜宵,但是看看那个小美眉柳眉倒竖的样子,还是算了吧。 “寝室就你一个人?” “是啊,恐怕整个院也就我一个人。” “怎么会,我不还在吗。”老蒋挤着眼笑。 老蒋的小美眉不干了,看我们大有闲聊下去的趋势,挽着老蒋的胳膊扭来扭去,还偷偷用脚踢老蒋的鞋跟。 我差点笑出声来。这才是女孩子,懂得撒娇。 “不介绍一下?”我笑着看着那个小美眉。 “噢,方露薇,还是咱们的师妹来,大三的。”好名字,又清透又小巧,一听就招男人喜欢。 可惜小姑娘被男人宠坏了,正眼也懒得看我,撅着嘴拉着老蒋,暗暗地嘟哝:“走吧,电影都开始了,要迟到了。”一个了字拉长得韵味十足,听得人双脚酥麻。 “去吧去吧,我还有事。”我跟老蒋挥挥手。 “你要不要一起去?” “算了吧,这个灯泡也太亮了。”我笑。 “真的有事?” 我简直烦了:“你走不走啊?不走我走了。” “走吧走吧!”方美眉拉着老蒋就走,隔老远还听到她怒斥老蒋的声音。 呵,看到她,才知道自己离一个女人的标准是很远的。活到现在,只有人教我如何成其为人,却没有人教我如何成其为女人,结果搞得自己性别这么模糊,真是讨厌的很。 如果没有家平,我估计我是没有人爱了。 十九 八叉是个体贴的小女人 整整一个寒假都没有回家,坐在小图书馆里拼命地写,我简直不能让自己停下来,一停下来就会有无尽的寒冷和寂寞袭来。安静和寒冷会让人思维流畅,论文写得真是前所未有的顺利。 过年的时候也没有回去,反正家里也不会有人惦记我。哥哥结婚了,四十几个平米的小家,四口人已经拥挤得难堪,再多我一个真是罪过。我根本就是个多余的人。 过年前一天正好下雪,早上一睁眼,看见窗台上白茫茫一片晶莹,心里觉得十分安宁。谁说雪落无声?躺在床上,明明听到雪落的轻叹,斑斑点点挂在窗户上,好像好奇的眼睛看着我,忍不住也去对视。披着大衣坐起来,伸手去画雾朦朦的窗户。以前和家平最喜欢玩这个游戏,两个人百无聊赖就喜欢在窗户上呵气,然后画各种各样丑丑的小人,一个男的,一个女的,再画个大大的心表示结婚,再画一群小小的小孩跟在后面……那样的日子淡如流水,俯仰皆是美景。 打开收音机,听比我更寂寞无聊的人倾诉心声。幸福的人是相似的,不幸的人各有各的不幸。天涯皆是沦落人,于是坦然。 晚上实在觉得太过凄清,搭了个车跑到最热闹的世贸广场去打电玩。 江南发来短信:“现在坐在东湖边,看着对岸的烟花转瞬即逝,这人生的寓意很浅,寂寞很深……” 居然和我的心情一般贴切! 转手发给了八叉。没想到八叉追着就打了个电话过来。 “你在东湖边干什么?”八叉奇怪地问。 “呵,没有,江南发给我的,觉得有趣就转发给你了。我现在在世贸楼上打电玩。” “没有回家啊!”她大叫起来。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哪有家。” “一直在学校?” “是啊,老韩的论文才写完。这两天难得清闲。” 八叉一阵沉默。想想又问我:“明天过年啊,有没有事?没事来陪我好不好?” 天下哪还有比八叉更体贴的女孩,明明是怕我孤苦寂寞,却说要我去陪她,这样的设身处地细致入微,只有八叉了。叫我如何不爱她。白白便宜了曲振良这个四六不通的人。 第二天八叉九点刚过就开着她的宝贝花冠来接我。 “挺准时啊。” “想你啊!我是不知道你在学校,不然早接你家住去了。” “呵呵,我横在你家算什么?天天睡觉霸着你,曲博士不把我生吃了。” “讨厌。你怎么还是没有正形?” “咦?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怎么现在才开始嫌弃我啊?” “不跟你斗嘴,讲不赢你的。” “呵呵,你不是讲不赢我,你是不屑跟我讲。心里不知骂了我多少遍了。” “瞎说,我骂我自己也不会骂你。” “这么喜欢我?”我没脸没皮地看着她。 “唉,我只恨我不是男的,要不早娶你了,小平同志哪是我的对手。”八叉也笑。 “拉倒吧,你要真是男的,才懒得娶我。”我摇头,“男人看到我,第一次都觉得新鲜,第二次就觉得讨厌,第三次五百米外看到了,转过头,赶紧逃得远远的。” 八叉听了笑个不停:“你既然知道,为什么不改?” “哟,林黛玉的台词都出来了,‘从此以后,你可都改了吧!’”我哈哈大笑。 八叉笑:“你就应该学王娇蕊说:‘你放心,从此以后,我都改了。’” 两个人都笑得直不起腰。这是斗的哪门子的嘴。 自从那次去过八叉的家,之后就再没去过,一是八叉外面读书很少在家,二是她家大得太过茫然,人又少,实在没什么意思,倒不如乐儿那个小家,看着乐儿将她爸指挥来指挥去,热热闹闹更加生动。 “怎么家里又没人?”我看着客厅里的龟背竹,先时只有几片叶子,现在已经招摇地长成一大片了。 “振良到上海开会去了。爸妈还在店里,他们几个老主顾非要聚一聚。这年头,闲得发慌的人到处都是。过年最考验人的承受力了,多少人就因为熬不过一人过年的凄苦,一发愤就结了婚。” “这话可不像你说的。” “你不知道我其实也是个愤青吗?”八叉笑,打开壁橱拿咖啡豆要煮咖啡。 “你们就准备一直跟父母住?不打算搬出去单过?曲博士觉得习惯吗?”我帮她磨豆子。 “我到是想搬出去,就是他不想。振良跟我爸很合得来,我们也经常不在家,偶尔回家有人照顾还是觉得舒服些。反正我无所谓,只要振良觉得没什么就行。” “求你老人家不要振良振良的好吧,我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呵呵,那叫什么?老公?”她笑。 “昏死!叫“他”!我不会搞错的。”我瞪她。 “好好好,大小姐脾气见长,真是越来越难侍候了。”她乐陶陶地把咖啡粉末在奇奇怪怪地容器里倒来倒去,看着虹吸管将溶好的咖啡液吸上来,表情幸福极了。 满屋子都是咖啡苦苦的香味。人生真像喝咖啡,不管有人加糖有人加奶,本质其实都是苦的,但就是那点苦苦的味道叫人上瘾叫人纠缠不清叫人欲罢不能。 我看着她笑,真是个小女人。 二十 八叉的书房 喝着咖啡坐在八叉的书房里,真觉得像坐在图书馆一样。这哪里像一个女孩子的房间,除了书架、书、桌子、椅子、床,什么多余的东西都没有了。 “老天,你大隐隐于世啊!”我惊呼。 “怎么?是不是觉得太朴素了?” “哪像你的风格,不够婉约,不够细腻。” “呵呵,我有次到你们韩老家去玩,他的书房里左一张太太的照片,右一张太太的照片,到处都是小娃娃,笔筒居然是个光屁股的蜡笔小新!倒真是恩爱。” “拉倒吧,我又不是没见过,那哪里是恩爱。韩夫人比韩老小七岁,以前又当过演员,自恋得不得了,把韩老吃得死死的。我们去他家坐一坐,韩夫人居然穿着个大睡袍在家里晃出晃进,还要扮娇嗔,隔八丈远叫韩老,‘示元,你把我的指甲刀放哪里了?’哦买嘎!我是韩老,早一脚把她踹回卧室了,发骚也不能不分场合吧?” “呵呵,男人是很吃这一套的。” “男人也很吃你这一套啊。”我忍不住笑。 八叉笑而不语,转过头看着窗外,慢慢地品着咖啡。 “八叉,我觉得你好像对男人的话题不感兴趣。” “是吗?都结了婚了,还有什么好感兴趣的。” “不对,你好像压根就没感兴趣过。” 八叉笑:“难道非要整天把男人挂在嘴上才叫感兴趣?” “当然也不是,但是……我也说不清。”确实说不清,八叉一家,包括曲振良仿佛都很神秘。每个人都淡淡然然,在一起隐隐约约又好像很有默契。我是搞不懂。 八叉书房的床上摆着很多零零碎碎的小东西,发卡手链面膜膏书签,乱乱地堆在床头的枕边,枕头另一侧放着很多杂书,一本《红楼梦》翻得中间都脱了线。 “经常在书房睡吗?” “怎么这么问?”她有些惊诧。 “哈!这本《红楼梦》是刚刚再版的,你在九个月之内把它翻得起了毛,不要告诉我你和曲振良晚上躺在床上,一个人看《中国建筑史》一个人看《红楼梦》打发时间吧?”我举着那本书笑,“看看这个床,你的味道也太浓了,我感冒的鼻子都闻得到你的气味。” 八叉无语轻笑:“皓皓,你太精怪了,哪里有一点可以瞒过你的眼睛。这样不好。” “什么不好?” “人太明白了不好。” 我拉过她的手望着她:“八叉,我不是精怪,也不是八卦,我是希望你好。曲振良是个怎样的人我没兴趣,你为什么爱他我没兴趣,你们的婚姻是怎样在经营我也没兴趣,我自己的爱情家庭都是一塌糊涂,我没有闲心管别人。但我在乎你,在乎乐儿,在乎丽娟,也在乎江南,我们的人生各有各的曲折,但不管什么时候,我们彼此是可以信赖的。我就是希望你快乐。” “我也希望你快乐,不要只是嘴上快乐,心也要快乐。” “我当然快乐,我的烦恼不过夜。亦舒讲得好,这世上哪有什么人什么事值得你过了晚上十二点还睡不着。打扰心情的事总是免不了的,不要太过上心,命是自己的,不能为了爱别人看轻自己。” “我懂。” “我不懂,我不懂你为什么这么消沉。” 八叉沉默。我也没有办法,我不会刨根问底。谁没有烦恼,活着本身就是一种困惑。 二十一 1982年的波尔多葡萄酒 晚上九点多钟,温爸温妈才回来,看到我都很欣喜。温妈妈提着一大袋海鲜,挽着袖子就要去厨房做吃的,还连声说过年太忙,也没好好准备,小雅爱吃海鲜所以现买的。 如果温爸温妈真像电视剧里的多金父母,被钱烧坏了心,专横跋扈,冷漠子女,我倒完全能理解八叉的处境。但不是的。他们其实都非常和善,完全不似日进斗金的人,言谈谦和,也算简朴,家里也没有幺五喝六地请很多保姆,只有一个小时工定时来打扫房子。凡事都亲历亲为,温妈妈烧一手好菜,温爸爸自己放洗澡水自己找换洗衣服,很少指挥老婆,在外人面前既不装亲昵也不装冷淡,眉眼之间的放松和恩爱叫人感叹。 看到八叉,简直不能叫疼爱,而是低声下气的眼神。八叉和他们极少说话,他们回来,她就在楼上的书房呆着,偶尔下来吃个饭。当着我这个外人尚且如此,真不知平时怎么相处。 晚上一家人团聚吃年饭,温妈好手艺,张罗了一大桌子。温爸拉着我看他刚找人求的轴画,两个人故弄玄虚的在那瞎摆胡。温爸爸其实很有眼力,但他喜欢的和我不是一个风格,两个人就在那里瞎吵吵,煞有介事的讨论徐悲鸿的画究竟好不好,齐白石和张大千的区别是什么。信口胡说是我的强项,哄得温爸爸喜笑颜开。 八叉一个人坐在客厅看春节晚会。 温妈妈进进出出地张罗。 我不喜欢这个样子。有什么,天大的问题,父母已经做小伏低,还有什么不可原谅的?为什么对许许多多没有关系的人可以和颜悦色曲折逢迎,对自己的亲人这样苛刻?更何况他们并不讨厌。 吃饭了,八叉吃得慢,温妈妈问她好不好吃,她就点头讲哪样好吃,哪样太咸或太淡。温妈妈就点头称是,保证下次注意。 我简直被搞糊涂了。 管不了那么多,我是个物质主义者,看到好吃的拔不动脚。一顿美食简直可以改变我的人生观。 我吃得很热烈,大概他们家很少有人吃得这样酣畅,勺筷之声叮当不绝。快乐的情绪是可以感染人的,他们看我这样尽性,温爸高兴地拿出他珍藏的1982年的波尔多rothschild城堡酒厂生产的葡萄酒,我的天,市价至少两万人民币,还不一定买得到。连八叉都兴奋起来,禁不住品尝一下。 不知道为什么中国人现在喜欢喝干红,总是以为干葡萄酒比普通葡萄酒要正宗,这实在是个大大的误区。干葡萄酒主要是将葡萄汁中的糖分完全转化成酒精,残糖量一般在0。4%以下,品尝时多半已感觉不到甜味,只有酸味和淡淡的清爽。但是按照亚洲人的口感习惯,其实含糖量在12—40克/升之间的半甜葡萄酒味道是感觉最佳的。不过中国人喜欢投机取巧,葡萄的原料不好,甜度常常不够醇厚,盖不住劣质葡萄原料的酸涩,就用阿斯巴甜去中和这种涩味,结果葡萄酒就成了娃哈哈的味道。但是这杯酒却有很醇厚的甜味,大概酿制的时候就使用了高糖份的葡萄原料,而甜味重的酒常常酒香也会较重,木塞一启,酒杯一摇,简直满屋子都是酒的绵甜芳香。 美酒佳肴,醉生梦死啊! 我们两个躺在床上,都有点喝高了。 “八叉,跟什么有仇都可以,千万别跟钱有仇。” “钱够用就好。” “钱哪有够用的。” “好,将来我叫爸妈把财产都留给你。够用了吧?” “哪有你这样为人子女的,咒自己父母死。” “我不是咒他们死,我是怕自己会先死,他们膝下无人,你就尽个义女的孝好了。” “呵呵,我老头老娘一定要上门认亲的。” “你也是,干嘛跟他们别扭。” “呵,我们家的事你不懂。” “有什么的,这世界能用钱解决的问题都不是问题。” “偏偏凡人所有的问题说到底都是钱的问题。” “唉,快乐的人哪里有,烦恼的事何其多。” “自古穷通皆有定。”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 我懒得辩解,有钱固然不一定快乐,但没钱一定不快乐。比起饿死,我宁愿撑死。 一觉睡到大天亮。 二十二 该死的离婚! 过完年,一晃就到了四月份,毕业论文也差不多写完了,难得的清闲。 约江南出来逛街,在“三度空间”的休闲小吧里,一群少男少女在给一对少男少女过相识纪念日。 他们认识了整整一百天。 “你看,过去我们父母讲要做三生三世的夫妻,到了我们还要说一生一世相爱,现在能够认识一百天还不分手就值得庆祝了。”江南笑。 “以前方圆八百里也找不到个看得顺眼的,一旦看到一个就如获至宝。现在机会太多,诱惑太多,人生一世,短短一秋,怎好浪费青春,白白苦了自己。” “是啊,一辈子太长了。我现在听到别人讲要一辈子怎样怎样就头疼。” “讲一辈子的人既是表示他肯负责,也是希望你也能负点责。好事。” “哼,我连自己的责都不堪承担,又怎敢再负别人的责。” “是啊,一辈子太长,听着都叫人害怕。太远的事简直想都不敢想。” 那群小孩开始k歌,快乐得叫人嫉妒。 江南看了一会,转过脸说:“知道吗?丽娟离婚了。” “啊!什么时候啊?”虽然隐隐也有些预感,但真的听到还是很意外。 “大概过完年吧。” “都没有对我讲啊。” “我也是前两天打电话找她,听丽娟妈妈说的。她跟学校请了假,去云南散心去了。” “罗志清的问题还是丽娟的问题?” “呵,你糊涂了?方丽娟就是新版刘慧芳,从来不会离字一闪念。” 又想起那次和丽娟俩口子吃饭,一个饭团子夹来夹去的样子还在眼前晃。 “不是好好的吗?”我傻傻的问。 “是啊,都以为是出热热闹闹的喜剧,咣当一声,大锣一响,变了主题,搞得别人毫无思想准备。” “你不为丽娟伤心?” “伤心什么?离婚嘛,全中国一天不离它几万个。我就是不明白,既然已经感情不好了,干嘛还在我们面前挺恩爱的。有这个必要吗?谁又不盯着谁过日子?”江南悻悻地用小勺搅着咖啡。 “丽娟很爱他。”我简直无话可说,眼前老是晃着丽娟看罗志清的痴迷样子。 “女人总是很痴情的。男人呢?来得快去得也快,都很懂得退步抽身早的道理。” “是啊,爱情对女人都是内伤,伤心伤脾伤身,伤完了还要装作若无其事拍拍屁股重新做人。对男人则是外伤,就是在脸上划了个刀印,毫发无损,等刀口结了疤,还要展示给人看,装作很伤感地说:曾经也是爱过的。” “呵呵,讲得好,就是这样。”江南居然哈哈大笑。 “有什么好笑,我替丽娟不值。” “有什么不值,她爱他,也真真实实地拥有过他,还有什么不值?” 我看着江南讲不出话。 丽娟爱过也得到过,江南呢,爱过,一直爱,却永远也得不到。 二十三 谁也管不住的江南 我跟江南是从初中读到大学的朋友,一起逃课,一起抄别人作业,一起看电影,一起跟男生吵架,一起骗互相的父母,一起做个很多混沌的事情。唯有一样不曾一起,她总是处在追男生和被男生追的状态里,而我总是处在看她追和被追的状态里。 江南人如其名,长得很纤巧,五官精致清朗,皮肤也很好,眉眼更是生动灵活,乍一看真是再乖巧不过的一个江南女子。但是只用三句话,你就知道她骨子里有多么强硬和执着的东西,脑子清醒得不像话,好像从来都没有糊涂过,一二三四五总是搞得很明白,向来都是传道授业解惑者的姿态。 她在学校里就非常出名,实在是因为她活得让人感觉太自由太放纵了。上晚自习,一教室安安静静,但是她高兴了,就会旁若无人地开始唱歌,而且唱得无比优美。上数学课,她听得百无聊赖,先就睡觉,不是像别人那样用书挡着脸羞羞答答地睡,而是贪婪地趴在桌子上,很香甜很投入地睡,完全不顾及数学老师和全班的惊诧。睡一觉起来,如果还没有下课,她就掏一个苹果出来,再拿把水果刀慢慢地开始削皮,削完了用刀切成小丁一块块地吃掉,而这一切都可以堂而皇之地进行,完全不惧别人的眼光。她成绩不算拔尖,却永远在那个位置浮动,不管怎样,用不着老师操心。 上了班以后,倒是收敛了很多,话讲得少了,但只消一眼,你还是可以轻易地将她从一群美貌女子中挑出来。 她那种美丽而凛冽的容貌,媚惑而通达的气质,对男人真是有十足的杀伤力,遭遇过的男人都会妄想征服和改变她,可是怎么可能? 她最喜欢就穿一件超大的t恤在家里走来走去,我最喜欢坐在沙发上看着她兴致勃勃地修剪脚指甲,用一把小挫刀将小小的指甲打磨得光洁圆润,嘴里还念念有词不肯闲着。 “你说好笑吧,李凯这种闷人居然也会写情书。” “怎么?他也投诚到你门下了?” “他闲着没事要找个人暗恋,我有什么办法。字又写得难看,简直看不下去。” “张达呢?还是天天包接包送?” “趁早不要提这个人,跟他出去玩了两次,不想玩了,居然跑到我家来跟我妈诉苦!我真是气得无语,他算个什么,也敢跑到我家来出声!” “呵呵,我倒是很喜欢他,很稚气,但很真心。” “正因为稚气所以真心。我就是见不得这些毛小孩,老是一副一无所有唯有一颗真心的大无畏姿态,要能力没能力,要脑子没脑子,稍微长得好一点就把自己当成个杰出人物,张狂得不得了。趁早滚得远远的。” “你骂他了?” “我才懒得骂他,你一骂他,他肯定舔着脸说,你恨我说明对我还是有感情的。那我不要撞死?” “呵呵,稚气而真心,总比又稚气又不真心强。不过你的感情世界那是相当凌乱啊?” “有什么乱的,我的心一向打扫地干干净净摆在那里,但没有配得起的盘子摆在上面,倒是成天有灰尘拼命要住上落,擦都擦不净。” “盘子倒是有,就是太大了摆不下。”我看着她笑。 她也笑,不讲什么。 我们都在想那个人。 江南似乎总是跟许多男人纠缠不清,但我知道她的心其实一直是关闭的。那些男人在她的心门前穿梭往来,各自展示着自己的才艺特长吸引她的注意,而她呢,最多也就是从窗户上探出头好奇两眼,这些男人就以为她动了凡心,更加日夜守候希望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但江南是个很分明的人,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永远不会喜欢,她绝不会日久生情,慢慢感动。 可缘分真是很奇妙。 我还记得高二的时候过元旦,学校组织晚会,我和江南看了一会偷偷溜回教室看小说,那么傻的节目真是没啥可看的。 两个人趴在教室最后一排座位那边看边议论,外面很热闹里面很安静,那种浮生偷闲的感觉真是快乐。 班上一群男生突然打打闹闹从前门进来。晚会中间做小游戏,还发了许多糖,他们就吵嚷怎么分那一堆糖。 我觉得真是无聊。 江南看了一会,突然说:我也好想吃糖。 声音小得像耳语,我都没听太明白。 但是一个男孩子拿着几粒糖过来,经过我们背后,伸手放了两颗在江南的书上,什么也没说就走开了。 酒心巧克力!江南的最爱。 我和江南震惊地看着对方。 这就叫心有灵犀吗?江南突然哈哈大笑。 我看着那个男孩子,瘦高挺拔,走出门去连头都没有回。 “这算什么?鬼神附体啊?做了好事声都不吭就走了。”我也觉得太神奇了。 “罗泉,刚才那个男的是哪个班的?”江南大声地问班上那堆男同学。 “噢,你还不认识他啊?三六班的王学兵啊!” 他就是王学兵!我和江南简直惊诧死了。 王学兵可算是学校的风云人物,爸爸是省文化厅的副厅长,妈妈是市卫生局的党委书记,且不说这样的家世,他本人也可称优异。得过数学奥林匹克竞赛全国二等奖,物理奥林匹克竞赛全国一等奖,在学校办过个人书法展,创办了本校校刊,七岁就开始发表文学作品,零零散散的作品大概也写了十几万字,听说还会弹吉它!真是的,这哪里是个人,是个人哪会二十岁不到就把自己修炼得如此尽善尽美。 更没想到的是以这样的方式认识这个人。 “高人行事,神秘莫测。”我笑着对江南说。 江南不说话,一只手托着腮,一只手把两颗糖拔来拔去。 我暗暗吃惊。 我仿佛看到那扇铁锁都快锈烂的门,刹那之间,轰然洞开。曾经很多人在门口徘徊犹豫,却都不敢伸手推门。这个男人,一声不作,来了,想都不想,一把推开了门,连江南自己都毫无准备,门一打开,阳光进来,只看见她傻愣愣地站在那里。 相爱多么简单。 爱上一个人也不过一瞬间,忘记一个人却常常要一辈子。 二十四 爱恨情仇,由不得你 终于也看到江南为一个男人失魂落魄。等在他打饭的路上,等在他打水的路上,看他打篮球,约他出去玩,就像所有爱过江南的人对江南做的一样。江南就像踩在云端里过日子,眼神飘浮,脚步凌乱。 王学兵呢,我相信他是同样地爱着江南,可是这个男孩子经历过太多的桃花雨,自己的底气也太足,完全懂得怎样彻底打败一个骄傲的女孩子。对江南欲迎还拒,每每江南快要支持不下去了,他就会适时出现点燃希望,等热到一定程度,他又退回自己的学习生活里,火候把握得真是恰到好处。 “他有什么好?新时代的纨绔子弟,你不过是他千百个女朋友之一。” 我简直看不下去。 “我知道,我都知道。但我就是吸了鸦片上了瘾。” “他有什么这么吸引你啊?总不至于看上他家的钱吧? 江南苦笑:“我倒希望就是看上他家的钱,将来遇到比他更有钱的就可以把他忘个干净。我每天不看到他连饭都吃不下去。” “唉,”我摇头,给她念《诗经》里的话,“于嗟鸠兮,无食桑葚。于嗟女兮,无与士耽。士之耽兮,犹可脱也。女之耽兮,不可脱也。” 江南笑:“皓皓你不懂,你还没有爱过吗?” “幸好我没有。如果爱情这样不平等,还是不要爱的好。” “生老病死,由不得你,爱恨情仇,由不得你。” “我算是明白什么叫情债。” 高中毕业,王学兵去了美国麻省理工读大学,江南和我在国内一个普普通通的大学混日子。我知道他们从未断了联系,也知道这两个人永远不可能在一起。 然而我没有想到的是,念完高中,念完大学,后来又工作了两三年,江南也经历了不少的人,我以为他对于她渐渐也只是朋友,哪知江南仍然对他不能忘怀。身边流水不断的男人,只不过为了填满寂寞的时间,更加深对那个未曾真正得到的男人的思念。 江南的心给了这个男人,从此再爱不上别人。 坐在这个小店里,看到江南若有所思的样子,我就知道她又在想那个人。 “王学兵现在在哪?” “还在美国,花旗银行做事。” “经常回来吗?” “一年回来两三次吧。” “还找你吗?” “找。”江南笑,“他每次回来都会想方设法找到我。去年我到深圳做驻地交流,连号码都换了,他居然打到我的新号码,问我在哪,还说他过两天要回国,会在深圳转机,问我愿不愿意去接他。” “美国回来从深圳转什么机?” “谁知道呢,后来也再没听说他在深圳转过机。” “你肯定去接了。” “本来也不想去,他说专门给我带了礼物,一定要交给我。” 说着自己笑,“我不知道怎么拒绝他。每次看到他的电话,自己跟自己说,离这个男人远一点,不要接,但还是忍不住要接,接了电话就想,有什么好说的,但他就有这个本事,总是几句话就讲到我感兴趣的话题,聊来聊去那些不愉快的事情就都忘了,就觉得还可以开始,这个人还是在心里。” “既然这样,为什么不把话说明了。他对你是有感情的,不然何必这么多年还牵挂。他又不缺女人。” “上次他回来,我跟他说,我们现在都是一个人,我没有男朋友,你也没有女朋友,有没有可能?你猜他怎么说?” “我猜不到这种人会说什么。” “他说:我希望你做我一辈子的情人,但是当老婆,不可能。” “这也是人话?”我又好气又好笑。换个人,哪有胆子哪有机会跟江南讲这句话! “有次跟他到他一个朋友家去玩。那个男的跟王学兵差不多个性,自己开了个公司,刚结婚,老婆是他自己雇的秘书,被他升级当了专职太太。他一回来,那个小女孩就拿拖鞋倒热茶递报纸,听我们讲话声都不出,吃完饭自己就去洗碗。王学兵就跟我讲,娶老婆就要娶这样的,漂亮又听话。我这样的人不适合当老婆,太明白,他在我面前就像没穿衣服一样,什么也瞒不住我,做人的压力太大。” “那还来往个什么?” “他说他就是个自私的人,娶我是不可能的,但就是舍不得我,要我做一辈子的情人。”江南笑。 “说他自私都高看了他。”我看着江南自我折磨的样子,真是无语。 “这个人就是这样的,聪明得很,他大大方方承认自己自私,他把话都自己说了,你还能说什么。” “你愿意?” “不愿意又能怎么样?” “为什么一定要跟他?等着娶你的好男人多的是。” 江南不说话。感情的事真是没有天理可讲。 真累,每一场爱情临到最后都是身心的煎熬。伤人,或伤已,总有一个结果,最差的,不是两败俱伤,而是你伤得痛彻心肺,而那个人却无知无觉。 “跟林少华怎么样?” “他?”江南笑,“很好啊。” “也不可能?” “哈,你不会这么幼稚吧?总不会相信他会放弃自己现成的富贵生活,离了婚来给我一个结果吧?那样他就不是林少华了。” “我也搞不懂你,怎么总是和一些沾不得的男人纠缠不清,何苦来?” “呵呵,王尔德讲:我只对有前途的男人和有历史的女人感兴趣。我跟王尔德的品味一致。” 江南看着我,脸上是轻快的笑容。只要不说王学兵,她就是那个智慧通达的江南,一切都在她的掌握中。 “哼,你倒是个有历史的女人,可惜没碰到像王尔德的男人。” “你怎么跟我妈似的。我妈现在成天唠叨我怎么还没嫁出去。我跟她讲,一个萝卜一个坑,你姑娘是挺优秀,但还不至于好到万里挑一找不到可配的男人吧?所以我这个萝卜迟早是要找到那个坑的。要是真就好到找不到可配的男人,那她就认命吧,谁让她生了个万里挑一的优秀人种。”江南自说自乐,快活得不行。 “找不到那个坑就自己挖个坑。”我也笑。 “不说我,你和你家小平同志怎么样了?” “能怎么样,十万八千里的,生个气都嫌远了。” “你觉得他合适你吗?” 我瞪着江南:“干吗这么说?赵家平又没惹你。” “不是这样的。我现在越来越觉得,恋爱是一回事,结婚是一回事,一生一世又是另一回事。遇到一个人,正好三样都可以那当然是万幸,普通人,顶多占到两样。我的感觉是,你跟我,都只能占到一样。” “为什么?” 江南笑:“别说我说话直。赵家平当然好,但他没什么太大的抱负,只想做点自己喜欢的事。你又不是过过小日子就甘心的人,你有抱负有心智,你对生活的种种要求设想会慢慢超出赵家平的承受。最关键的是,他这个人还没有定性,顺顺利利地活到现在,他是把生活看得很简单很轻松的。但你是包袱很多,太过沉重的一个人,你会让他觉得很累。疲惫会加速一个男人的离开。” 我叹气:“其实我知道……” “但就是不死心。”江南尖锐地揭穿我。 “有时候我也觉得很累。两个人这么多年,有他也等于没他。寂寞了看不到,累了看不到,受了委屈也看不到,凡事还是靠着自己的双手在努力,大到前程事业小到房里的一个钉子掉了都要自己操心,一点也指望不上他。他每天就是傻乐他的实验,你想结婚他不愿意,你让他转业他也不愿意,你问他怎么办,他又没有办法,我简直烦死了。” “为什么不想结婚?” “他觉得什么都没定下来,结婚也没啥意思。” “就这么简单?” “呵,他就是这么简单一个人。” 江南不说话,末了说:“凡事只要你自己心里明白就行。” 我明白,又能怎样?凡事都可以凭努力做到,唯有爱情不行,幸福的婚姻不行。讲缘分的事,是有命数的。 二十五 人最爱的都是自己 晚上回来给丽娟打电话。上帝保佑,她的声音听起来并不十分悲痛。 “还好嘛,还没有痛不欲生。”我故作轻松。 “喘着气呢,总不能撞死吧。” “呵呵,这世上哪有人值得你去送命啊。” “你少站着说话不腰疼,针不扎到你,你不知道疼。” “你难道希望针扎到我?”我笑,“说正经的,到底怎么回事?” “能有怎么回事,他给一个女病人做手术,然后就好上了。老套吧?” “他甘心放弃一切跟她吗?”我想起江南对林少华的评价。 丽娟笑:“我以前觉得女人浪漫,现在才知道男人骨子里也是很浪漫的。那个女的是跳芭蕾的,骨折到他那做手术,熟了以后天天带他听音乐会看小剧场话剧参加文艺沙龙,我想是个男人都不能抗拒这种生活。” “他就是这么跟你解释的?” “是啊,他说对不起我,知道我为这个家付出了很多,为他付出了很多,但他经历了那样一个人,再也不能回到平常的日子了。” “你就这么轻易放过他?” “不放过怎样?一哭二闹三上吊?有什么用?只会让他更恨我。总是要分手,不如大方点,留个好念想。” 我无话可说。亦舒讲得好,当一个男人不再爱一个女人,她哭闹是错,静默也是错,活着呼吸是错,死了还是错。 所以做人最要紧的是姿态,恶形恶状追求一个东西,就算得到了,其实也是输了。 “我以前总以为,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把饭菜做得香甜可口,把他侍候得舒舒服服就可以留住一个人的心,就算他在外面偶尔沾花惹草,最后还是会回来的。但现在我才明白,两个人相爱是缘分,婚姻的经营却是个大大的学问。 “如果重新开始,我一定不会天天花时间去擦地板,有那个时间不如去看看小说学学画画,他看报纸我一定陪着看,不会去擦桌子,还嫌他挡了地方,他想去打球我不会拉他洗床单,他想去散步我也不会一个人看电视。想想真是的,生活里有多少有趣的事等着去做啊。” 我简直不忍再听下去,这个痴情的女子,临到现在还在检讨自己,一声都未埋怨那个负心的男人。我真想把这些话录下来给罗志清听听,问他此生是否再能找到这样全心全意的人。 “丽娟,你明白就好。男人需要的是一个伴侣,不是需要一个保姆。他不会因为你多洗了一件衣服就更爱你一点,但他会因为你多讲一句有趣的话更爱你一点。做人到何时都不能自我放弃。”“现在知道了,应该也不晚。”丽娟笑。 “不晚不晚,刚刚好。将来的人一定会爱你爱得要死。”我也笑。 爱情也好,婚姻也好,最有紧的是对等,经济的对等感情的对等志趣的对等。男人的生活事业在结婚时起步,女人却在结婚时止步。那种结了婚从此只有丈夫和孩子,生活就是单位到家庭,连朋友都接近于零的女人,是一种最无伤大雅的自我放弃。碰到责任大于情感的男人是造化,碰不到,也不要怨遇人不淑。 人最爱的都是自己,让一个人爱你一辈子真是世间最大的学问。 二十六 老蒋结婚了 五六月份简直是学校最忙的时候,毕业的季节,到处都是一派吐故纳新的景象。 我最喜欢听这时候的学校广播,每天都是点歌节目。没有机会表白的抓紧时间表白,还在热恋的抓紧最后的热恋,已经分手的抓紧时间道歉。讲来讲去也没有什么新意,总归是我爱你、很爱你、非常非常爱你,但是还是不得不离开你! 有一天听到一个人为自己点歌,他讲:“爱情就是上辈子欠下的情债这辈子来还,我上辈子一定俗不可耐,搞得我今生无债可还。点一首歌给自己,陈小春的《没那种命》” “爱情这东西没道理的 有人很抢手有人没资格 ……她像个天仙她太美了 我那么平凡我开不了口 心里面晓得追她的结果 幸运的不是我 我没那种命啊她没道理爱上我 英雄和美人哪是一国的 只怪爱人太少了对手太好了 ……我没那种命呀轮也不会轮到我 爱情老是缺货我争什么 时间越来越少了越来越老了 我剩下一个梦 她走过来对我说 其实我错了她爱我 ……” 我正从外面打印论文回来,一进学校就听到这番表白,一天的烦热立刻一扫而光,难得这世上还有这样肯娱乐自己的朋友。英雄美人是一国的,爱人太少对手太好,爱情哪有道理可讲。 回到寝室就看见桌子上放着一张喜帖。怎么有人在分别的日子结婚吗?有创意! 一看是老蒋和他的小露薇。 阿弥陀佛,修成正果! 星期六大概是吉日,一路都是结婚的花车,结果在公交车上堵了快一个小时才到酒店。 老远就看见老蒋像个男招待一样立在酒店门口,旁边是他花枝招展的娘子。 “恭喜了,百年好合啊!”我笑,赶紧将红包送到新娘手上。 老蒋也笑,将我送到席上,江南和丽娟早到了。 “看见你太高兴了,还以为你不来呢。”老蒋悄悄地讲。 我最见不得男人鬼祟。故意大声讲:“干嘛不来啊,心上人结了婚,新娘不是我,还不赶来砸场子啊?” 江南和丽娟哈哈大笑,老蒋又气又笑,狠狠地砸了我一拳,气哼哼地转身又去招呼客人。 “老蒋的小娘子很漂亮呢。”丽娟称赞。 江南看了一眼,淡淡地说:“还可以吧,很漂亮也谈不上。” “呵呵,我觉得比黎皓漂亮。” 我看着丽娟笑:“呵呵,未见得吧?你让她把脸上半斤的粉洗了我们比比看。” “人家本来就比你漂亮嘛,面对事实,你要勇于承认。你是内秀,适合当红颜知已。” “昏死,给老蒋当知已?我的智商再降低一半就够了。” 江南也乐了:“老蒋哪里需要知已,他是动物型的,只要肉身,不要大脑。” 我简直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指着江南的鼻子说:“今天老蒋结婚,你们还是说点恭维话吧。像我们这样刻薄的女生,真是嫁不出去,只能当知音大姐去。” 丽娟突然笑着说:“一个女人,被男人当知已,大可不必喜悦,男人欣赏女人总是从外表开始的,如果他能越过你的外表欣赏你的内在,只能说明你的外表还不够吸引人。” 这番话真是惊世骇俗。 女人离了婚,要么自暴自弃,死不足惜;要么就脱胎换骨,浴火重生。言谈之间,丽娟已经不是那个离了男人就活不了的小女生了。 我和江南看着她,无语赞叹。 正说着,结婚进行曲奏响了,一对新人缓缓入场。 不管怎样,在该结婚的年纪能结婚总是好的。一个男人,说一万句我爱你,只有那句“嫁给我”才算作数。 别说这个形式不重要,真情假意,这就是最好的试金石。不管将来怎样,至少当时当地,他够诚意。 衷心祝福老蒋,也希望丽娟、江南和我都有一个好归宿。 二十七 爱重不重要? 过了一个月,毕业论文答辩完,下楼的时候碰到老蒋,居然整整胖了一圈! “天啦,你不会幸福成这样吧?”我吓了一跳。 “呵,是胖了。”老蒋摸摸肚子笑。 “看来小娘子侍候得不错啊!” “哪有,她刚参加工作也蛮忙的,都是我侍候她。” “那就是饭做得太好,你吃得太多了。” “她还不会做饭呢。” “那谁把你养成这样啊?你们不会跟丈母娘住一起吧?” “没有,他家里给请了个保姆,屋里的事也用不着我们操心。”老蒋淡淡的笑。 我看着老蒋,突然觉得这个男人一夜之间脱去了锐气,寡淡地毫无生机。这哪里像个刚结婚的男人? “答辩完了没有?”我问他。 “完了,刚搞完。” “一起吃饭吧,以后怕是没有机会一起吃饭了。” 这句话说得很伤感,老蒋看着我微笑。 天气热得厉害,太阳照得一片亮白。心里却透凉。 菜还没有来,先跟老蒋喝了一大杯啤酒。 “你工作定了没有?”我问老蒋。 “定了,到团省委办公室。” “哇!老蒋,你挺有能量啊,团省委是青年干部的摇篮啊!”我笑,发自内心的称赞他,“怎么去的?” 老蒋看了我一眼,慢悠悠地说:“小方的爸爸是省委组织部的方副部长,他们直接来学校招的人。” 我张大嘴半天没回过神。 这算什么?政治婚姻? “老蒋,你脑子进水了?你到底爱不爱方露薇啊?” 老蒋笑:“我爱不爱她,很重要吗?重要的是,她爱我,她的家庭也有足够的吸引力。” “那你读这么多书干什么?” “呵,没有这个文凭,如何卖个好价钱,如何一步进豪门。” 老蒋突然这样直接坦荡,到是让我另眼相看。我看着他,笑起来:“何苦呢,以你的条件,自己奋斗几年照样锦衣玉食。” 老蒋耸耸肩笑:“我现在才知道不劳而获多么舒服,一切都是现成的,什么都不用做,什么心都不用操。” “哪有什么不劳而获,你什么都没有付出吗?”我冷笑。 老蒋一点也不介意,看着我说:“其实没有你想的那么不堪。我也不是对小方一点感情也没有,她长得漂亮,又乖巧,还是蛮招人喜欢的。只能这么说,如果没有她的家庭,可能不会下这么大的决心娶她,谈两年恋爱就完了。” 我看着他,没什么可说的,我甚至都能预想他和小方的未来,再过个三五年,他站稳了脚根,爬到一定的位子,当然会再找个心仪的人。如果小方的爸爸势力不倒,那就是多个情人,如果很不幸,他的势力倒了,那就多了个陈世美和祥林嫂。 我不知道还能说什么,自己喝闷酒。 老蒋看着我笑:“我知道你又在瞎想什么,说不定将来我对小方日久生情,我们也会天长地久的。” 呵,我心里笑,怎么可能? 我端着酒杯敬老蒋:“不管怎样,爱也好不爱也好,为了前程也好,为了爱情也好,你明白你要的,努力得到了,就好好珍惜。人生一世,不容易。干杯!友谊地久天长!”我一饮而尽。 老蒋的眼里泪光闪闪。 二十八 没有结果的争论 晚上乐儿打来电话。我跟她讲了老蒋的事,她轻轻地笑:“爱情没有你想像的那样伟大,权力也没有你想像的那样肮脏。如果一点感情没有,我相信老蒋也不会做那么蠢的事,只不过权力让好好的感情变了点味。” 我笑:“听你一讲,好像也是这样的。老蒋那么爱自已的人,不会搞得太委屈自己的。” “呵呵,过去的已经过去,将来的永未可知,重要的是现在,何必自寻烦恼。说不定他们比我们任何人都长久。” “不后悔就好。”我只能祝福了。 “不讲这个人了。你呢?工作定了没有?” “还没定,两手准备,还在等南京大学的博士成绩,没考上就到湘潭大学去教书。” “赵家平怎么办?” 我烦躁地说:“不知道,让他转业也不转,结婚也不结,我有什么办法。他一点也不操心,一点也不想为两个人在一起努力,我能怎么办,难道真的到甘肃去?过两年他转业了我再跟着转战南北?” “唉,这真是个问题。总之你要想好。” “我什么都想好了,问题是那个人他没想好。烦躁,不说他,你呢?到哪去?” “我要到香港中文大学读博士去了,昨天正式收到通知。没想到这么顺利。”乐儿快乐地说。 “好好好!咱们总算有个人生活正常,一切顺利!”我高兴地说。 “恩,我跟爸说了,他也很高兴。”突然又叹气,“唉,就是想到又要把他一个人丢在家里就难受。跟他说了几百遍,让他再找个人好好过日子,他就一根筋,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没办法,就有人执迷不悔,至少说明他内心充实,并不需要找个麻将太太打发日子。” “呵呵,那到是,他每天真是忙得不亦乐乎,最近还去报了个园艺班。希望能在那找到个情投意合的少妇。哈哈哈!”乐儿乐得不行。 “有八叉的消息吗?” “没有,我好久没和她联系了,qq她也不上,邮件也不回,打电话到她家里也没人接。我也不知道她新西兰那边的电话。你不是和曲振良一起吗?问问他啊?” “我没碰到他,他最近好像也不在学校。” “八叉也应该毕业了吧?” “是啊,就是想问问她有什么打算。” “过两天再打个电话去她家问问吧,她恐怕还是要回国的。她家里也不要她读什么书,偏偏她自己挺把读书当个事的。” 我又想起喝得醉熏熏的曲振良和翻得卷了角的《红楼梦》。人生不如意,十之有九,很多烦恼,无从与外人道。能够说得出的委屈就不是委屈了。 刚挂了乐儿的电话,手机又想起来。听个铃响就知道是赵家平。 “喂,想好了?”我没好气的说。 “没想。咋啦,听到我的声不高兴啊?” “有什么高兴的?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唉,别这样啊,不是说好了不斗气的吗?” “说好的事多了,你怎么就只记得这个了?” “呵,好儿,我可想你了,陪我说会话呗。” “赵家平,你要是来商量转业结婚的事,那我洗耳恭听,你要是来找我聊天打发时间,对不起,我没时间谈情说爱。”我听到自己硬硬的声音像个瓷器,一击就碎。 “好儿,别逼我。过两年我就转业了,说好了安定下来我们就结婚。” “那就等安定下来再找我。” “好儿,你毕业了到甘肃来吧。我想你都快想疯了。” “我不想再讨论这件事了,罗圈话说了一百遍,有意思吗?你要是想好了,就给我打电话,结还是不结。我现在只想听结果,不想讨论过程。明白否?” “好儿,我……这婚怎么结啊?”赵家平叫道。 “带上身份证和户口簿,领个证。” “没有房子,没有钱,什么都没有,你的工作没有定,我的工作也没有定,两地分居,结婚干什么?那不就是领张纸吗?” “我就是想要那张纸!” “有意思吗?” “有意思!”我大声回他,厌烦地挂了电话。 没有什么可说的,到了今天,我只想要一个结果。 累! 二十九 江南的解决之道 月底江南来跟我道别,她辞了职决定去深圳发展。 “怎么突然想到去深圳?” “早就想去了。这边也干了三年,每天都是会议报道,没什么前途的。” “去那边做什么?” “还是当记者,到南方报业集团,应该比这边有前途。” “跟林少华断了?” “呵,不存在,本来也不算什么。她老婆来找过我,也是很有个性一个人,问我有什么打算,我说没什么打算,林少华想走随时都可以,问题是他现在不想走。” “她老婆没找人修理你?” “我这样的草根人物,她才懒得动那个心思。” “后来呢?” “她老婆拿了个二十万的存折给我,我笑她是不是打算赎丈夫。哼,她凭什么给钱我,我要钱也只会找林少华要。不过她老婆的确见过大场面,半点闲气都不生,马上问我愿不愿意换个工作。这话倒是问到我心坎上,她三天就给我在南方报业找了份蛮不错的工作,还送了套七十五平米的小户房。我还能说什么,高高兴兴闪人呗。” 我感叹:“这个女人大概一天到晚在给丈夫打扫战场,也算是久经沙场了。” “那倒不是,”江南笑,“她自己也说,以前也有小女生在周围晃来晃去,她根本不想理,不出一个星期林少华就会自己回来。但是没想到这次林少华能玩这么久,还动了离婚的心思。” “真的吗?”不管怎样,我希望那个人还是用心爱过江南。 “哼,他也就是动动心思。久居富贵,人是会退化的,你以为他真的敢抛妻弃子,父子反目跟了我?关键是,他知道我并不打算跟他过一辈子。” 听她这样故作冷漠,我突然很痛心:“江南,何苦呢?何苦要折磨自己呢?早点对那个人死心,早点好好再爱一个人,不好吗?你还这么年轻,一个人借故堕落有什么好?” 江南眼圈红了,半天不出声,末了说:“我也想好了,到了那边,好好开始,好好找个人嫁了。怎样不是一辈子,别人过得我也过得,谁离了谁也不会活不了。” 我拉着她的手点头。 送走江南,才发现这个城市孤零零只剩了我一个。 老蒋结了婚,再不是自由身,再不会随叫随到跟我们去喝酒了。丽娟参加一个“驴友天下”的社团,跟着一帮人游遍祖国的大好河山,和一个社友关系发展迅猛,很快由朋友变质为情侣,三个月时间就升级为夫妻。两个人成为该旅行社团的核心人物,几乎每隔三四个月就会出门度度小蜜月,看她现在一脸幸福的样子,哪里想像得到曾经的痛不欲生。 我的归宿又在哪里? 三十 丽娟获得新的幸福 我要毕业了,我必须让赵家平做个决定。 我也不想整天心焦气躁地找家平说话,说着说着就成了吵架,老是这样气急败坏地吵,再好的感情也吵没了。但是就是忍不住,忍不住要发脾气,忍不住要埋怨,忍不住要哭泣,忍不往要说分手…… 我没有办法,我已经快二十九岁了,我不想在三十岁的时候还在为爱情烦恼,为婚姻烦恼,为所谓的感情烦恼,我还有许多事情要做,我还有许多梦想要靠自己去实现,我不想一份如此理所当然的感情纠缠我如此多的精力。人生苦短,有多少时间可以去浪费去等待。 我给他一个月时间考虑和准备。一个月以后,我需要一个感情上的结果,需要一个工作上的结果。 爱情最后为什么会成这样?我们都是通达的人,可还是免不了最庸俗的恩怨。 口里讲给他一个月时间,自己却更焦躁不安。手机每天二十四小时开着,有时半夜都会起来查看一下,害怕错过了他的短信和电话,常常就这样痴痴地看着窗外,想象他会给我一个怎样的结果。 丽娟笑我:“怎么你们家小平同志也开始有个性了吗?开始不听政委的领导和指挥了吗?” 我苦笑:“政委向来只是形式上的中心,军队前进的方向什么时候听过政委的话?” “那就开除出党籍!” “只怕别人不等开除,自己主动就脱离党组织了。” “唉,你那个傻哥哥,说他傻吧,真是委屈了你,人家除了感情上迟钝点别的都还不错;说他不傻吧,他如果就这样轻易放了手,错过你,将来一定把肠子都悔青。” 我笑:“呵呵,你也讲得我太不幸了。我启是将命运交在别人手里,任人宰割的人?” “什么意思?” “呵呵,我把他吃得很定的!”我哈哈大笑,“我一天不理他,他肯定觉得舒服死了,两天不理神经放松,三天不理耳根清静。但我要是一个星期都不理他,他肯定觉得呼吸困难,感觉严重缺氧。”我一只手握着电话边说边笑,一只手翻看手机里他的相片。 “那样就好。”丽娟轻轻地笑,“我知道你一向自信,不过凡事凭努力都可以做好,只有感情的事胜败在天,就算现在得到了,也不表示将来可以一生一世。你不要太投入就是。” 丽娟的话听着不吉利,但我不计较,我明白她的心情和心意。她知道我们都是思想的巨人行动的矮子,嘴巴讲得洒脱,现实里还是深受天长地久这个神话的困扰。偏偏生活最喜欢给我们这样的人教训,一次又一次验证我们的谶言。“我知道的。但不管将来怎样,我始终要忠实我现在的心情。你呢?新生活还满意?” “很满意。真正体会到恋爱婚姻的乐趣,每天回到家,享受他的拥抱,看他给我倒茶,真是人生最大的幸福。” 听她这样说,真是由衷地欣喜:“有这样幸福的结果,又意外又高兴。还以为你会痛苦很久,没想到离开一段悲伤,眼泪还没干,一转身,却发现一个人正笑眯眯地等着你,很快就带你走出痛苦。遇到这样的人,太早是错误,太迟是遗憾,现在真是恰到好处。” 丽娟也笑:“所以说感情也是一条路,很多人只能同行一段,是来帮你长大的,等你做好了准备,那个真正要跟你过一辈子的人才会出现。” “幸福的婚姻让女人善良,失败的婚姻让女人深刻。很好,你现在又深刻又善良。”我忍不住大笑起来。 我希望我的朋友都幸福,我希望我们五年十年二十年再聚首时,谈话的主题不是人生的沧桑与变故,不是生活的无奈与挣扎,而是简单的快乐,超然的快乐,柴米油盐的快乐。 但愿我们的生活都能慢慢好起来。 三十一 家平出事了! 过了一个星期,赵家平果然打电话来。 我没有接。 又过了两天,他又打来,仍然没有接。 好吧,就让我玩一次小女人的把戏,装一次满不在乎。你现在只是暂时缺氧,我要你感到窒息,我要生生地把你的一条肋骨抽掉,让你疼得钻心,疼得毫无办法! 其实我何尝不是忍受煎熬。睁开眼是那个人,闭上眼还是那个人,想尽一切办法将时间填满,百无聊赖地打发日子。学会了打cs,成天端着个小枪一阵乱扫,是人是鬼都打得鸡飞狗跳。 有一天在联众牌室碰到一个叫“绿肥红瘦”的家伙,不知怎么忽然想起八叉的“绿茎红艳两相乱”,再一想居然有大半年都没有和八叉联系了。这人都怎么回事,都是爱起哄的吗?热闹的时候扎着堆地吵吵,冷清的时候天上连个鸟毛都见不着。 给八叉打电话,已经转入语音信箱,qq也不上,msn也不上,家里也没人接,连曲振良的电话都关了。见鬼了,一夜之间这家人人间蒸发了吗?简直莫名惊诧。 这一个星期真是安静,电话手机像欠费一样悄无声息,有时候我都怀疑是不是信号出了问题,关了再打开,打开再关上,还是安安静静。我已经穿越时空惨遭淘汰了吗?这么快就被人遗忘了。 郁闷! 有一天睡到半夜,因为太热,汗流浃背地折腾了半宿刚有朦胧睡意,电话突然响起来,简直吓得心脏骤停。 一听居然是八叉! “好儿,是你吗?”八叉温柔地叫我,甜度至少四个加号。 “你在哪啊?怎么这时候打电话啊?” “我还在新西兰啊。好儿,我很想你……”八叉说着居然声音梗咽。 “我也想你啊。你忙什么啊?” “我现在最想你、江南、乐儿还有丽娟都在身边,大家谈谈天说说笑话,打发打发时间。” “好啊,等你回来再聚啊……”我困得东倒西歪,只听见自己在说话,哪里知道自己说什么。 “很快了,我很快就回来了。还是回来好,这边太孤单了……” “恩,回来我请你吃烧烤。”我闭着眼哼叽。 “好儿,你睡觉吧,永远开心啊。” “恩,开心,你也开心……” 迷迷糊糊挂了电话,翻身就睡着了。 第二天醒来,越想越不对味,忙忙地给八叉去电话,居然又是关机! 又给江南打电话,刚说了两句,她拿着电话一顿嚷嚷:“好的好的,我知道了,没事的没事的,她就是那样的,神经质型的女人,青春期还没过完呢。我这里忙死了,他娘的,我要跟五十多个记者抢位子!不跟你说了啊,晚上再给你打。”说完就挂了电话。 她晚上哪有时间给我打电话。 丽娟的学生要高考,没时间,乐儿要提交新生研究方向报告,也没时间。大家终于开始各奔前程了,再也不可能坐在一起海阔天空。 心里一阵高兴,一阵惆怅。 家平再也没有打电话来,我的心都是疼的。难道就这么容易?我不相信。 又过了一个星期,赵家平的妈妈突然给我打电话来,吓了我一跳。 “皓皓,家平出事了。他爸爸急得住院了。” 还没听完,我已如晴天霹雳:“他怎么了!” “一两句话也说不清楚。”赵妈妈这个时候居然还吞吞吐吐,我简直要疯了。 “他到底出什么事了?被炸药炸了还是被车撞了?”我连吼带叫。 “他被别人骗了。” “骗了?什么意思?”我有点糊涂。 赵妈妈罗罗嗦嗦讲了半天我才搞清楚事情的原委。家平他们科研组做了一个新项目,是作为国家军委的二级保密项目立得项,研究成果应该全部归国家军委所有。但是他们科研组的组长偷偷把家平关于聚脂滤膜的阶段性实验成果卖给了一家外资企业,叫人吃惊的是,所有的谈判项目和合同书签的居然都是赵家平的名字!现在事情被查出来,那个卑鄙的组长安然无恙,赵家平却面临出卖国家机密的指控。 如果罪名成立,判决下来,就是八年的牢狱! 这简直比炸伤炸残还要不幸。 “家平怎么这么惨啊,怎么会叫人骗成这样啊?”赵妈妈哭天抢地,要死要活。 有什么用?临到事头,哭是最无济的。我就是奇怪怎么都是赵家平签的字:“为什么合同上都是家平签的字?又不是他找的项目,他怎么不让那个组长签呢?” “家平那个实心孩子,别人骗他说成果是他做出来的,将来利润分红也是给他的,所以要他签。他怎么就签了啊!他怎么这么傻啊!” 我无语应答。我相信他是会信的。 人的性格都是双刃剑,他这样一个实心实意的人,会防着生人,防着长相凶煞的人,防着明抢明夺的人,哪里会想到被上司骗,被朋友骗,被同事骗。偏偏就是这些人才会骗人。 家平被隔离审查了,我们没办法联系上他。 我决定亲自去一趟军区,无论如何,现在去看他,都会让他安心一点。 送我上车的时候,赵妈妈拉着我的手哭:“皓皓,你真是个好孩子,这个时候还去看他。” 我拍拍她的肩笑:“这算个什么,事情还没搞清楚呢,着急也没用。我相信事情不会太糟糕的。” 她哭着点头。 其实我也想抱着她一起哭。但是,不行。 坐在火车上,我的心情从未如此绝望和沮丧。如果为我自己,我一定不会这样悲伤,我不过是旷野草根里最命贱的一根,生活总是试图催毁我,而我会以最嘲讽的微笑还击它。但是命运太强悍了,他在想尽一切办法毁灭我生活里的希望,他用毁灭我最爱的人来毁灭我。 我该如何是好? 三十二 为什么这么傻 我找到推荐赵家平参军的王参谋。他想办法让我见到了家平。 他在一个小招待所里隔离。 虽然很憔悴,但没有我想象的沮丧和颓废。两腮陷着,胡子参差不齐布在脸上,坐在桌子前发呆,看见我咧着嘴笑。 我讲不出话来,我想怨他,骂他,但是…… “来了?这么快?”他笑着拉我坐,拿起自己的杯子去刷干净给我倒水。 我拉住他,抱着他哭。 他轻轻地叹气。 “有办法找到证据证明吗?”我泪眼汪汪地看着他。 “证明什么?” “证明是那个组长做的,不是你做的啊!” 家平看着我,半天没说话。良久说:“你相信一定不是我做的吗?” “废话!”我觉得这时候考验我一点意思也没有。 他笑起来:“那我干吗要签合同?” “你傻呗,你被他们骗了。”我有点糊涂了,这话不是该我问吗? 他拉着我的手,在他脸上抚来抚去,轻轻地说:“好儿,我很爱你,我每天都希望早点和你在一起。真的……” “家平,”我的眼泪止不住又流下来,“事情为什么会搞成这样,你告诉我啊!” “对不起,我确实参与了这件事……” 我觉得如五雷轰顶! “为什么!你被钱烧了心了!”我怒吼道。 “不是的。” “那是什么?” 他看着我沉默。 我觉得自己要疯掉了,抓着他拼命地喊:“究竟是为什么啊!为什么啊!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啊!” 他突然现出绝望地神情,抱着我说:“对不起,对不起……我是个笨蛋,是个蠢猪……我就是想挣点钱马上转业马上跟你结婚,我以为没有问题的,这只是个阶段成果,我以为没有问题的……” 我看着他,从头凉到脚。 “为什么你会这么傻啊!”我简直欲哭无泪,“全部都是你一个人做的吗?” “不是,我是后来参与的。他们本来只打算把产品的模型数据卖给别人,但人家不干,一定要核心技术,没办法他们才来找我。开始我也不同意,后来……”他看着我不说话。 “后来怎样?” “唉,后来你说你想结婚,我觉得什么都没有怎么结啊。梁工知道这事就问我想不想一起做,技术是我的,他们愿意只拿三成,剩下的全部给我。我想有了这笔钱就可以马上申请转业了,回来我就自己开公司。” “就这么简单?” “就是这样的。” 我心里一阵绞痛。为什么我的傻哥哥会这么傻啊! 我拉着他的手,眼泪一滴一滴落在他的手心里:“你怎么会这么傻啊!没有钱就没有钱,我从来就没有过钱,不在乎的,不在乎的!我爱你啊,只要和你在一起就好……我也傻啊,我干吗要逼你呢,今年结不了就明年,明年结不了就后年,一辈子结不了就下辈子……为什么要逼你呢?对不起,我没有想到会这样,对不起……”我泣不成声。 家平抱着我哭。 年少轻狂时,以为一切都在掌握,其实,我们不过是一步一步在为自己的幼稚无知付出代价。 只是这代价太惨重。 我要想尽一切办法挽回。不该是这样,就算错了,家平也不是罪魁祸首,也不是唯一的承担者,事情不能就这样一笔糊涂帐抺掉了。 哭有什么用,即然是野草,只好打起精神去挣扎。 我冷静下来,细细地问了一下情况,决定返回去找王参谋想办法。这大一个军区,我们只认识他,只有他会诚恳地帮助我们。 但是还没有开口,他就摇手示意我不要讲了。 “丫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他沉默了一下,“出了这样的事,我比你们还着急。家平是我招来的,我跟他爸爸是老朋友,他的儿子出了什么事,我怎么有脸见他。” 我听不出他的意思,帮还是不帮?我没有心力去跟他绕圈子:“王伯伯,我跟家平只是朋友,我并不是他什么人,我没有资格求您帮他。但家平的爸爸病了,家平的妈妈身体也不好,他们来不了,我只好代他们求您,求您帮帮他,只有您能帮他了。” “我知道事情主要的责任不在家平。但这孩子实心眼,既不肯交出别人,那些证据也都指向他一个人,非常难办啊!” “一定有办法的,一定。他只是个小人物,最小的一个技术员,怎么可能单独拿出所有的技术资料,他们的组长没有一点责任吗?” “那顶多就是个军纪警告或者通报批评。” “真的已经没有办法了?我们就等着他坐牢?” 王参谋不再说话。两个沉默了一个小时。 我第一次感到人生的无助,事情不在你的把握,你连面对的勇气都没有。 直到临走,我再也没有见到家平。他又被转了地方。我真不敢相信就这样见了最后一面吗? 王参谋送我上回程的车。 我忍不住落泪,为现实的残酷和自己的无能为力。 他拍拍我的肩安慰我:“丫头,坚强点!事情不到最后都有希望,什么可能都有的。” 我哭着点头,转身上车。 人生最大的痛苦不是努力而不得,而是你根本不知道如何去努力,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发生,看着他恶变,看着他死亡,无能无力。 家平,对不起。 三十三 小雅自杀了! 拖着疲惫的身子刚到家,还没来得及到赵家去看看,丽娟就打电话问我回来没有。 “刚下火车。怎么了?”我累得快死掉。 “黎皓,我刚知道赵家平的事,现在本来不应该跟你打电话的。”丽娟絮絮叨叨地辅垫。 我烦死了,我现在见不得别人这样说话:“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丽娟突然哽咽起来:“黎皓,小雅……自杀了……” 我突然觉得神志恍惚起来,丽娟在说什么啊?这些天看到的听到的是不是真的? 做梦? 大家都怎么了? “丽娟,我刚回来,我现在头疼,我先去睡一会,等会给你打电话。”说完我就挂了。 我现在不想想任何事情,我需要睡觉。 我需要休息和忘记。 不知道睡了多久,还在做梦,梦见穿白婚纱结婚,家平抱着我亲吻,大海,隔壁的小狗汪汪直叫,乐儿的长靴子,八叉的黑裙子,绿茎红艳两相乱,八叉…… 电话突然响起来。 惊出一身冷汗。 “谁啊?” “我,江南。你在哪?” “我在家里睡觉。” “睡觉?”江南尖叫一声,“赵家平的事摆平没有?” “没有,去了趟军区,看到他了。” “他怎么搞的?怎么这么蠢?” “我也很蠢。” 江南沉默了一下,叹口气说:“对不起,好儿,我不该说这种话。赵家平是个好人,就是太单纯了,有这样一次也好,受点苦,将来就不怕。” 我觉得累,不想说话:“江南,没有别的事我挂了。” “皓,振作一点,还轮不到你要死要活的,现在是想办法的时候,不是泛滥感情的时候。”江南刚硬地批评我。 我承认她说得对,但是我想不出办法。 “另外,小雅的事听说了没有?” “什么事?”我脑子转不过来。 “丽娟没有跟你说?”江南有点意外,“小雅一个月前在新西兰去世了。自杀。” “为什么?”我突然异常平静。 “我也不知道,丽娟也不清楚原因。温家的人刚从国外处理完后事回来。” “曲振良呢?” “他好像也刚一起回来。” “你有什么打算?” “皓,你先打起精神来,好好把赵家平的事办好。我请了假下个星期回来,我先到小雅家里看看,再过来看你。” “谢谢你,江南。” “什么话。你休息吧,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说一声。” “好。” 电话挂了,一阵忙音。 什么都有结束的时候,这种日子什么时候结束? 一夜之间,同学朋友好像都知道了赵家平的事、小雅的事。每天电话响个不停,先是安慰,再是探问,哪里就多了这么多好心人。 日子总是要过,洗了脸照样天天要见人。 我关了电话,天天在病房守着赵爸爸,晚上像个游魂一样回去睡觉。 家平,对不起,我能做的只有这些了,是死是活我都认了。 南京大学的博士成绩出来了,考得一般,不上不下,能上,但需要钱,一年一万四。有人连出钱的机会都争得头破血流,但我不想读了。读这么多无用的书,真不懂是为了什么。 湘潭大学教书的事也有了麻烦,学校那边看我总不给答复,就后备了一个留校的学生,明确说了,两个月之内不来报到协议就作废。 作废就作废吧,哪里还找不到个工作。 我天天陪着赵爸爸。他脑溢血,昏迷在床上,我就坐在他床头,看着那些仪器滴滴答答作响。什么也不干,什么也不想,就坐在那里,觉得也像他一样,血气涌上来,什么都可以不管了,把烦恼留给清醒的人。 我尽量不去想小雅的事,我压根都不相信这件事。 我觉得现在困扰我的只有家平的事,我要面对的只有家平的事,至于小雅,那只是个玩笑。 我喜欢就这样空着脑子呆坐。 三十四 单人床 我知道赵家每天都在打听情况。但我不问,赵妈妈也不说,我们很有默契地都不提这件事,因为我们无能为力,我们只能静观事变。 过了半个月,赵妈妈有一天小跑着就进来了。 “皓皓,家平放出来了!” “啊?”我觉得很意外,“没事了吗?” “估计能放出来,坐牢是不用了,应该不会有太大问题。” “他现在在哪?” “还在甘肃。他现在还回不来,放是放出来了,但问题还没处理,案子也没结。” “为什么就放了?” 赵妈妈突然流下眼泪:“还要感谢王参谋,他把事情自己扛下来了。说人是他招的,家平谈项目向他征求过意见,他没有反对导致了政策失误,所以主要责任在他。” “那他会受什么处分?” “不知道。我刚听王参谋的爱人讲的。我问她王参谋会不会有事,她爱人没说什么,只说牢是不会坐的。家平有个领导出头,问题也不会太严重。” 我简直不知说什么好。事情怎么会就这样峰回路转了?天下居然还有这样的好人? 赵妈妈忙出忙进给亲戚朋友打电话通报情况。 我一个人发愣。 晚上给江南打电话,她的手机一直忙,打了半天才打进去。 “江南,家平的事解决了。” “我听说了。” 我奇怪:“听说了?听谁说的啊?” 江南笑:“你不开机,我们着急,就每天打电话到赵家去问下情况。” “怎么没听阿姨讲?” “我们嘱咐她不要告诉你,知道你心里烦得很。” “江南……”我泪流满面。 我亲爱的朋友们。 “没事了没事了,解决了就好。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这么顺利就解决了。我也很意外。” “你真的觉得没问题吗?” “我也不知道那个王参谋是怎么想的,但我觉得在这件事上,赵家平应该没事了。” “真的?” “恩。” 大家都沉默起来。 “小雅的事怎么样了?” “葬礼在那边办的,骨灰带回来了。也没有办什么丧。” “家里人还好吧?” “说不上,生意是停了。阿姨病了,小雅爸爸在转门面,身体也不太好,做不了什么事。曲振良在家里照顾他们。” “到底为什么?” 江南深深地叹了口气:“我不知道。” “不知道?你们不是一直在那吗?”“他们这个样子,你怎么好意思拉着他们问小雅怎么死的。曲振良也像个死人一样,一天连气都不出,天天关在房子里。我能怎么办?” “怎么会这样?”我又想起酒吧的夜晚,“你说小雅的死,和曲振良有关系没有?” 江南不说话。 “你也怀疑?” “说不上,我只是觉得,肯定和曲振良有关系。但曲振良只是个诱因,不是最根本的原因。” “为什么?” “你不觉得小雅一直很抑郁吗?没有认识曲振良就很抑郁。” “那倒是。但是,也不至于要自杀吧?小雅会不会是他杀?” 江南笑起来:“你侦探片看多了。应该不会,我也不好多问。看他们家人那个样子,不像有问题。要是有问题,她爸妈怎么坐得住。” “也是。” “抽空去看看他们吧,小雅爸爸昨天还问到你了,问你在忙什么。我跟他讲了赵家平的事,他也很着急,问我有没有需要帮忙的,还问我们需不需要钱去打点。” “他们一家都是好人,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江南突然笑了一下,说:“黎皓,我在温家看到一件奇怪的事。” “什么啊?” “曲振良的卧室里是一张单人床。” “什么意思?”我一时没回过神来。 “我看到小雅和曲振良的卧室里摆的是一张单人床,房里基本上没有女人用的东西。” “啊!”我猛地想起半年前到小雅家过年的情景。那个中规中距的书房,还有翻毛了的《红楼梦》,“你去过小雅的书房没有?” “没有。怎么了?” “那里有一张床,小雅好像一直在那里睡。” “是吗?”江南也有点意外,“我猜,小雅和曲振良是不是早就分居了。” “不会!”我肯定地说,因为八叉提到曲振良时的甜蜜样子我记忆犹新。那种爱意是装不出来的。 “哦?”江南听我这么肯定,也很意外。想了想又笑:“算了,人都走了,也没什么好说的。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各人保重就是了。” 我一时无话可说。 彼此都过得这么混沌,实在没什么好说的。 三十五 忍痛欢颜 家平的事也没有什么新的进展,但此时没有事恐怕就是最好的消息。赵爸爸的病情也稍稍稳定下来,赵妈妈请了个小护工守夜。跟她讲了小雅的事,她震惊得不行,好像看见自家的孩子离了人世一样,神情凄惶地看着我。 “你们这些小孩子,父母把你们养这么大,怎么忍得下心。”她叹着气说。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好安慰她:“小雅不是不懂事的人。一个人心里的苦只有她自己知道,我们没有办法了解。” “说你们不懂事,你们成天大道理一套一套的,没有人说得赢你们。说你们懂事吧,你们做的事,都是由着自己的性子来,谈个恋爱就以为伟大得不得了,什么也顾不得。” 我看着她,不知道她是在说小雅的事,还是借此说我和家平的事。禁不住悲从中来,忍着泪对她说:“阿姨,人年轻的时候,总是轻狂的,做了错事,自己都不知道。” 她叹气:“人哪有不犯错,可有的错能改,有的就不能改了。不管多大的事,性命的事是随便赌气的?” 我心里想,人生最大的悲苦必不是死亡,对有的人而言,会有些事日日纠缠让他生不如死。虽然我不知道小雅到底面对的是什么,但我明白死亡必是她万般无奈的选择。 这些话当然不足对赵妈妈讲,我只能顺着她,承认自己的年幼无知。 她絮絮叨叨地讲了半天。如果平时,我一定好脾气陪着她听她唠叨,但是现在,我没有精力和心情。 她不能明白我们这一代人的执着和坚守,就像我们不能明白她们的牺牲和忍耐。 出了医院,约丽娟去温家。真是该去了,出了这件事快一个多月了,都没有去看看。 下午突然下起了雨,和丽娟都没有打伞,淋得半湿到了温家。 曲振良陪温妈妈去医院做理疗了,只有温爸爸一个人在家,看到我们很高兴,忙着去泡茶。丽娟拉住他,自己去倒了两杯水。 三个人坐在客厅里,一时居然不知说什么好。 “阿姨身体好些没有?”丽娟问。 “好些了,好些了,再做两次理疗就差不多了。” “店子转出去没有?” “还没有。有人问。” “价钱不理想?” “也不是,他们想转做别的,我不同意。” “哦。”丽娟也不知该再说什么。 我看着这杯水,想起第一次来温家,小雅给我泡得玫瑰茄茶。多么温柔婉转的一个女子。 “赵家的事怎样了?”温爸爸突然问我。 “基本上解决了。他们一个首长出了头,家平可能会受处分,应该不会坐牢。” “有没有问清楚到底为什么做这事?” 我简直不知如何去说,看着他心如凉水。愣了半天讲:“为了钱。我逼他结婚,需要钱。”说完,眼泪流下来。 丽娟握住我的手。 温爸爸点了一支烟,不说话,半晌说:“不说这个了,问题解决了就好,以后需要钱就跟我说。”想了想又说,“黎皓,叔叔多说两句。” “恩?” “赵家平是个好孩子,但他太简单了,并不懂得怎么为两个人打算,不能为你分担子。这样的人也许让你觉得快乐,但一辈子的事不一定适合你,将来你会有很多苦吃。” “我知道。” “很多事情不是知道就行的。” 我看着他,心烦意乱:“事已至此,能怎么办?我认了。” 他叹气:“年少轻狂,都是一样的啊!” 丽娟笑着说:“叔叔也不用太担心,遇到一个自己肯去牺牲、百般执着的人,不是坏事。别人看着都是苦,其实她们自己感觉是很甜蜜的。有的人一辈子都遇不到值得忘我投入的人。” 温爸爸也笑着点头:“叔叔怎么会不知道。我也年轻过啊,也有过曾经年少轻狂时。年少不轻狂,枉为少年郎。” 我跟丽娟忍不住笑起来。 还以为他会悲伤不已,但一个中年人的通达了悟,不是我们可以比拟的。 忍痛欢颜,令人敬佩。 三十六 小雅房里手抄本的《古事记》 正说着,温家有亲戚来探望。我们本想就此告别,但温爸爸执意挽留,我和丽娟只好答应留下来吃晚饭。温爸爸招呼客人,我和丽娟到小雅的书房里坐去。 那个书房还是半年前曾经看到的样子,床上零零碎碎的小东西收去了,被子叠得整整齐齐放着,床头散乱的书放回了书架。这个本就整洁的书房越发显得简单空旷,干净得处处可以感觉到寂寞孤独。 丽娟环视了一下,说:“还是第一次到小雅书房来,没想到这么简单,什么装饰都没有。一点也不像个女孩子的房间。” “是太冷清了。小雅好像故意在抵抗什么。” 丽娟看我一眼,点点头:“确实。唉,我总觉得小雅好像还坐在书房里,安安静静,长头发挂在胸前。” 我笑:“你说得很恐怖啊,好像贞子一样。” “要死!难道你不觉得小雅还在这里?” 我苦笑,拿起那本卷边的《红楼梦》,真觉得说不出的孤独:“丽娟,你喜欢看《红楼梦》吗?” “谈不上,看多了那个东西,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我还是喜欢《乱世佳人》,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小雅就很喜欢。我也很喜欢。”我看着她说,“我常常觉得,一个女孩子一定要看三个人的书。曹雪芹、张爱玲和亦舒。” “哦?为什么?” “看了《红楼梦》才明白这个世界注定的虚无,就不会那么执着;看了张爱玲,才明白人性的诡秘,就会更加通达透彻。把他们两个人的书看了,一个人多半会对生存和人性彻底失望,所以要看亦舒的书,痛定思痛,然后以比世俗更现实的态度投入现实,要么和世界一起沉沦,要么蛹化飞蝶,重此新生。” “好像小雅这里没有亦舒的书。” “所以她想不开。” “要死!哪有这么邪性。” “我只是觉得生为女人不易,不懂或太懂,做与不做,生与死,常常都是错。” 丽娟笑:“有多少女孩子能像你说的,做到内心明白,行事通达。我看到的女孩子,要么从里到外都是糊涂的,真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要么清醒过头,一身精明叫人讨厌。” “我们大概都是属于后一种的,精明得叫人讨厌。” 丽娟摇头:“我以前也觉得是,现在不了,我们不算糊涂,也不算真正的精明,我们是第三种,执着。很多事情明白,但就是不肯放弃,也不知怎样放弃。” “佛说:人间万苦皆因执着。” 丽娟笑笑不说话,走过去一一打量书架上的书。她的蜕变真是叫人刮目相看。 “小雅的书看得也是杂,侦探言情武侠经典倒是什么都有。” 我看了看,点头称是:“还以为她天天只读古文呢。” “怎么会,小雅一向是个有生活情趣的人。” “也是。虽然老是郁郁寡欢的样子,但总觉得她心里是很热爱生活的。” 两个人边说边翻看书架上的书。大多数还是比较灰暗的调子,我并不喜欢刻意的沉重,有点看不下去。 “这是什么?”丽娟说着从最边上抽出一本包着皮的书。 一翻开,扉页上居然是一首熟得不能再熟的词:一点露珠凝冷,波影。满池塘。绿茎红艳两相乱,肠断。水风凉。 “温庭筠!”我和丽娟同时叫起来,居然在这本书上看到小雅以前天天念的旧词。 再翻里面,居然是手抄的一本书。细细看了两行,“……岛子形成后,伊邪那岐命和伊邪那美命降到岛上,树起天之玉柱,建立起八寻殿。然后,伊邪那岐命向他的妹子说:“我们围着这根天之玉柱走,在相遇的地方结合,生产国土吧。 伊邪那美命点头说:“好的。” “那你从右边,我从左边,绕着相遇。”伊邪那岐命补充道。 于是他们便绕着柱子走。当相遇时,伊邪那美命说:“哎呀!真是个好男子!” 伊邪那岐命赶紧接着说到:“哎呀!真是个好女子!”忽然,他象发现了什么似的,对他的妹子说:“女人先说话了,不吉利啊。” 虽然他们在这次结合后有了孩子,却是个水蛭子。于是他们把这个孩子放进芦苇船,让它顺水流去。后来又生了淡岛,也没有算在所生的孩子里面。……” “这是什么啊?”丽娟奇怪地问。 我翻翻书名:“《古事记》。日本很有名的古神话书啊。” “讲什么的?” “好像是讲日本国的起源吧。跟我们的《山海经》差不多。” “这么奇怪?” 两个把书翻来翻去,又看前面的提词。 这种感觉好异样。 “你在想什么?”丽娟盯着我问。 “没想什么,就是感觉怪怪的。” “这字不像小雅写的啊。” “肯定不是她写的。” “那是谁写的?不会是曲振良吧?” “废话,这一看就是女孩子的字,旁边还画了花呢,怎么会是他。” “那是谁?” 我耸耸肩。 正说着温爸爸进来,两个人拿着那本书问他知不知道是谁写的。他也有些诧异,看了看只说:“怎么这本书跑到这里来了。” “您以前见过这书?”我问。 他笑了笑:“见过。” “那您知不知道这是谁抄的?上面的词又是谁写的?” 温爸爸看了看我们,犹豫了一下,笑着说:“是你们戴阿姨写的。” “啊!”我们大叫一声,对望一眼。 “阿姨居然抄这本书啊!厉害!她也喜欢这首词?” “喜欢。你们阿姨也喜欢旧词。” “难怪小雅天天抱着本《宋词》。”丽娟苦笑着看看我。 我却忍不住好奇:“为什么喜欢这首呢?不出名,也看不出什么特别的啊?而且为什么要提在这本书上?不搭调的嘛。” 温爸爸看着我,想了想没说什么,转了话题要我们下去吃饭。 一直到吃完饭,温妈妈和曲振良都没回来,中途打了个电话,问我们好,只说是有事不能回来一起吃饭了。 走的时候,他执意要开车送我们,我们谢绝了。虽然他不说,但他的倦怠是写在脸上的,那种中年丧子的无奈和悲伤,不知如何去说,却处处流露。 大悲无泪。 三十七 丽娟的迷惑 和丽娟走在回家的路上,昏暗的路灯把两个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短短,两个人都心事重重。 “赵家平真的没事了吗?” “不知道。事情到现在,我们只能看着,也没什么办法。” “你有什么打算?” “什么什么打算?” “你和他之间,有什么打算?” 我看着她苦笑:“你觉得我应该有什么打算?现在离开他?” “那也不是,但是……总感觉有些不妥。”丽娟皱着眉不说话。 我看着前面一对依偎的男女说:“娟,你也讲过,我们都是执着的人。有的人简单,是糊涂着受苦,我们看起来很知道人事,实际上是清醒着受苦。既然选择了这个人,死也好活也好,都认了。没有办法,至少到现在,我只愿意陪他这个人受苦。” 丽娟叹气:“你要想好,是真的爱这个人,还是喜欢自己执着于一个人的感觉。有时候千方百计等到的人未必真的爱他。” “想不了那么多,感情的事,想得太透彻了就没什么可谈得了。凡事追究到底都是空的假的。这世上谁也不是离了谁就活不了,但你还是需要一个人,会爱一个人,会为一个人日日烦恼。爱恨情仇,由不得你。” 丽娟揽着我的肩笑:“还是那句话,有那么一个人,愿意为他哭为他笑,总比没有好。” “眼泪在脸上,甜蜜在这里。”我笑着指指眼睛又指指心口,“你也是爱过恨过的人,应该比我明白。” “也不太懂,还是很困惑。” “怎么了?有矛盾了?” “倒也不是,但是有时候还是会忘不了那个人。很烦恼。” “他没有姓罗的优秀?” “这种事,跟优不优秀没有关系。也不知道为什么,以前看到罗志清,心里就什么都不想了,只想围着他,很甜蜜。现在呢,生活的内容其实比以前丰富,但常常觉得有这个人没这个人都是 一样的,心里很静,激动不起来。” 我看着她不知道说什么,白白地安慰她:“爱一个人得不到,也没有办法。时间是个好东西,再过十年,什么都会忘了。” 丽娟笑:“这话对别人半句都不会说,说了,他们肯定要骂我,要说幸福得来不易,要惜福啊!可其中的滋味,大概只有你能懂。” “其实我也不懂。”我给她扮鬼脸,“我就觉得罗大刀没什么好的。” “要死!”她笑起来。 夏夜的风凉凉的吹来,两个人都有些莫名的惆怅。 不是每个人都有幸将青春走完,不是每个人都有本事实现自己艰难的初恋,对于我们无力掌握的青春岁月,满眼望去,更多的是夭折的生命,夭折的理想和夭折的爱情。 三十八 乐儿爱上的人 湘潭大学教书的事就算是over了,那边打来电话,我只说考上了博士要去继续读书,还信誓旦旦念完博士一定回他们那里教书。也不知他们真信还是假信,大家算是和平解决问题。 我已经想到甘肃找份工作了。 做了决定就去看赵爸爸。跟赵妈妈说了这事,她没说什么,只说我自己的事,自己要想好,将来的事都不好说的。 理在理,但话听起来很让人心凉。这种突如其来的冷漠让我措手不及。我有点忍不住眼泪,忙忙地告辞走了。 大太阳下,坐在街边大哭一场。 人在年轻的时候,什么都不懂,却要做出很多重大的决定,爱一个人,嫁一个人,找一份工作,交一帮朋友,很多事情就此奠定了你的一生,但在做决定的时候却如此轻率茫然。错了,是一生,对了,也是一生。错对之间,也不过年轻时刹那的一念。 我也不知道将来会怎样,我只能对得起现在。 富贵有命,生死在天。 泪水怎么也止不住,眼泪这个东西,一流出来,就一定要流尽,流得滴血。 乐儿打电话来,她要走了,问我有没有时间送她。 “好,去送你。”我梗咽着说。 “你怎么了?”乐儿吓了一跳。 “没什么,心里难受。” 乐儿一阵沉默,轻轻问:“你现在在哪?在不在家?” “在街上。没事的,哭完了,马上就好了。” “唉,回学校去吧,我一会到学校看你。” “恩。”一阵悲凉在心,哭了累了,连个可以回的家都没有,有什么意思。 回到学校筋疲力尽,恍恍惚惚居然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一觉醒来,看见乐儿正坐在床上翻杂志。 “醒了?” “恩。什么时候来的?” “来了有一会了。呵,你居然没锁门。” “一穷二白,锁什么门。几点的飞机?” “晚上八点四十点。” “那好,一起吃晚饭,我再送你去机场。” “真的没事?” “没事,我是野草,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好!还能说笑话,表示没事了。” “你也不问我为什么?”我笑。 乐儿摸摸我哭肿的脸:“有什么好问的,让人伤心的事,讲到底不过四个字:生离死别。如果自己想不通,别人是没法安慰的。” 这番话听得人禁不住又要流泪。爱恨情仇,生离死别,才觉字字滴血。 我拉着她的手:“乐儿,我们几个,只有你是真正的坚定和清醒。从来没有听你为感情烦恼过,真的一直没有爱过吗?” 乐儿哈哈大笑:“老天!我的大姐啊,我又不是尼姑!还不打算古寺清灯一生呢。” 我也笑起来:“看你的样子,既不幸福也不痛苦,哪像恋爱中人。” 她苦笑:“怎样才叫像?天天唱歌,或者天天流泪?你们痛苦,是因为得到了,又失去。我呢,还没有开始,就结束了。没什么值得高兴,也没什么值得痛苦,根本无从与外人道。” “这么深奥?”我笑,“讲来听听啊。” 她摇摇头:“现在没心情,以后再对你讲。不说我,小雅家里去了没有?” “去了。还好。” “我还是知道消息那天去了一次,后来忙得也一直没去。前几天在街上碰到曲振良。” “噢?他在干什么?” “买东西。我把他骂了一通。” “为什么骂他?” “咦,这话问得奇怪。你忘了在酒吧的事了?曲振良就是始乱终弃,小雅的事少不了他的鬼头!” “可能有些事我们都不知道。”我摇头,跟她讲听曲振良讲课那天的事。 “这能说明什么?” “你觉得曲振良真的就是个浪荡人?” “人面兽心。” 我摇头:“还是江南说的对,小雅的事,曲振良顶多是个引子,根本的问题不在他。你不觉得他家的人对于小雅的死都有超乎寻常的平静吗?” “这倒是。我去她家的时候,小雅妈妈在房里睡觉,她爸爸在跟人谈店子转让的事,曲振良在做饭。说不伤心吧,也不是,说伤心吧,好像也不是要死要活的。” “搞不懂这家人。” “我也不懂。”乐儿伸着腿躺在床上,长叹一声,“唉!金银富贵,还是烦恼,没劲!” 我笑:“看你做学问做得挺来劲啊。” “拉倒吧,除了读书,我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不过呢,读书这事,只要努力总有回报,不比谈情说爱,常常努力半天,不过放了个屁!” “昏死!一个堂堂的博士,打个比喻这么粗痞!” “嘿!说粗话好,解恨!解痒!” 我趴在桌子上笑。 晚上请她吃饭。这个家伙频频地看手机,明显的心不在焉。 我笑:“等人?” 乐儿也笑:“恩。大概不会来了。” “男的?” “你个精怪!” “呵呵,刚才还装潇洒,原来也是心旌摇荡啊!哪里的?” 乐儿摇头:“没劲!” “咦,不像你的作风啊?单相思?” “别瞎猜了。快吃!” 我笑着摇头。爱情,烦人! 早早到了机场,坐在候机厅百无聊赖。乐儿发了一个短信,过了几分钟,短信回过来,乐儿看了半天,突然眼圈就红了。把手机递给我看。 我拿过手机一看,信息很短:“一路平安,照顾好自己,一定要幸福。” “怎么了?” “到了现在他还不肯说爱我?”乐儿泪流满面地看着我。 我吓了一跳,忙翻名字看,“瑞哥?谁啊?” “上次放假回来认识的。” “就是我去接你那次?不到一年吧?爱他?”我觉得太不可思议了,“怎么回事啊?”什么人可以让乐儿短短时间这样牵动。 “很爱他,也许再也遇不到自己这么爱的人了。” “那为什么不能在一起?他已经成家了?” “没有。” “没有!那还有什么问题?又不是‘恨不相逢未嫁时’,简直莫名其妙嘛!” 乐儿苦笑:“我一厢情愿的事,有什么办法。” “啊,这么拽?干什么的啊?” “三十多岁了,自己做点小生意。” 我看着乐儿,惊得说不出话:“怎么认识这么个人的啊?” 乐儿笑起来:“没有结果的事,本来不想说。不过要走了,说一说心里好受点。在酒吧认识他的。跟两个朋友去酒吧玩,我不小心把酒洒在旁边一个男的裤子上,他一跳起来抓着我,就嚷:你个婊子,赔老子五百块钱。骂得难听吧?估计也是心情不好喝多了。其实就一点点酒,我朋友还一个劲跟他道歉。妈的,有的人就是这么裹筋。我瞪着这个锉人,端起一杯酒就整个泼到他裤子上,然后掏了五百块钱扔在地上,跟他讲:滚出去买条新的穿!” 我忍不住笑起来:“别人不把你们打翻啊!” “是啊,他们四个男的一跳的起来,还有个女的乐得直拍手。我朋友正准备报警,一个男的一闪出来跟他们讲了两句话,然后拉着我们几个就出去了。” 我笑:“瑞哥?” 她笑着点头。 “英雄救美啊!这么烂的情节你也感动?” “哪有,感谢是感谢,也不会就这么快爱上他。其实当时连脸都没看清,他把我们拉出去就塞进出租车了。” “那怎么就熟了?” “后来又去过两次那酒吧,居然每次都看到他,他请我们喝了一次酒就熟了。那个酒吧是他弟弟开的,他自己开了个旧书店。他说看我们不像在外面混的,劝我们小姑娘少去那里玩。搞笑吧?” “他不知道你是干什么的?” “当时跟他开玩笑,只说读了个大专,没找到合适的工作。” “要死!看你这一身的名牌,他信?” “信啊,还说要帮我们找工作,问我们愿不愿意去新宜家当理货员。”乐儿边讲边笑。 我也笑:“到底为什么会爱上他?” “唉。”乐儿摇头,“你不知道他的手,有这么大,又粗又硬,抓着我们往外走的时候,我觉得手都要被他捏碎了。他把我们往出租车里塞,抓我们像抓小鸡一样,拧起来就塞进去了。我第一次明白,男人原来是这样子的。你没看我们学校那些男博士男教授,三十多岁头发白的白秃的秃,胖的胖瘦的瘦,一开口就是教导人:我觉得我认为你不该你应该,任何时候都只会泡个温吞茶喝来喝去,真是要死!哪里是个男人!有一回我一个人喝了三瓶啤酒,把他们那帮太监吓得要死,第二天居然导师还找我谈话。昏死!” “喜欢他粗犷?” “也不全是,只是这种气质一开始就吸引我。我喜欢直接的男人,有生命力的男人。后来去他家玩了一次,你猜他家最多的是什么?” “什么?重机枪?” “要死!他自己打了一个大大的书架,一面墙全是书!” “啊!他到底是干什么的啊?” “他当了八年兵,转业以后分到银行,那地方没人看得起他这样的转业军人,干了五年,一直在办公室搞收发管档案。后来就辞了职,自己开了个店。” “他看什么书?” “什么都有,可能也是随兴趣。我居然还看到威廉房龙的《人类的艺术》。” 我惊讶:“这么有品味?” “我也是这么笑他,他居然脸红,说其实看不懂,是他一个读大学的堂妹送他的。他以前学过画画,还会制瓷器。我们两个就讨论他的书和他画的画。他给我看他的摹品,夏加尔的《生日》简直妙不可言,他还把凡高《向日葵》的金黄色全部换成了血红的颜色,我看得惊呆了。一下午,一下午就说这些,喝着啤酒。” “他很有见地?” “不,不算有见地,他也不是那种读了两本书就洋洋得意的人。在酒吧里,他很强悍,很会玩,在书架前面,他很羞涩,很安静。好像总是很不自信。他说很佩服别人可以写出这么好的东西,文字让他觉得自己有重量。他说自己画不出更有思想的东西,只有寻找喜欢的画去临摹。他只是不想做个很混沌的人。” “哦,讲得很好啊。”我简直听呆了。 “是啊,我也很惊诧。读了这么多年的书,听到的都是那些自以为是的学者眼高手低的声音,要么就是没念过书的人偏执地抵触读书,第一次看到一个人,一个男人,这样发自内心的赞美文字,喜爱艺术,这样勇敢谦虚地承认自己的卑微渺小。” 我沉默不语。有的人,也许学历不高,可从未停止学习,见识也未必浅薄,既充满活力又有生命的重量。难以抗拒的。 “为什么不能走到一起?” 乐儿苦笑:“本来好好的,他都准备去我家见见爸爸了。后来碰到我一个朋友,知道了我在读硕士。” “噢?那又怎么样?” “他就是个大专毕业,还比我大七八岁。” “这算什么理由?” 乐儿笑:“呵呵,你以为我们在演《人在边缘》?阿仪和阿龙,有情人终成眷属?” 我默然:“他过不了自己这一关?” 乐儿痛苦地点头。 “后来就疏远了?” “恩。他发个短信,只说要出去做生意了,认识我不枉此生,祝我学业有成。我找他,他不见,搬家了,店子也暂时交给他弟弟了。只有手机舍不得换。” “如果真爱,总是有办法。” 乐儿笑着摇头:“我固然想努力,可爱情不是一个人努力就够的,我可以放弃,但他自己心里这一关,我没办法。心里爱得不平等,不会幸福的。” 我哑然。爱情一开始,只消一个眼神,为什么临到最后,总是阻碍重重,人世的种种都成了借口。 “就这样结束了?” “还没有开始,就结束了。早就想到会是这样,只是不肯就这样认了。我没别的,只想他说一句:爱我,永远会记得我。” “没有说过吗?” “没有。昨天我告诉他我要走了,问他会不会来见我一面。他还是没有这勇气。这是我跟他发的最后一个短信,我只要三个字,我爱你。结果你看到了。” “呵,四个字,一路平安。”我笑。 乐儿也笑。 我靠在她肩上:“乐儿,我们的感情注定是很曲折的。因为我们既不肯为了纯粹的感情结婚,也不肯为了纯粹的物质条件结婚。相爱,又要合适,这样的机率太小了。” “我是再不想感情的事了,看看你们几个再看看我自己,还是一门心思把学问做好算了。博士读出来,混个副教授退休,就ok了。” “好大的出息!”“可以了,我算有追求的了。” 两个人望着笑,却都忍不住流泪。 乐儿走了,我相信那个男人,一辈子都会记得曾有一个乐儿这样的女孩子爱过他。 三十九 再见,爱人 赵爸爸出院了,但是赵妈妈没有通知我,我提着一堆东西到医院看他,护士告诉我几天前就出院了。 这到底是怎么了?就算他儿子的事有我的责任,可事已至此,我已尽全力去补偿,有什么要恨我到这样? 漫无目的地走在大街上,疲惫得要昏倒。还是忍不住搭了个车到赵家去看看。 刚到楼下就看到两个人走过来。 赵家平和一个女孩子。她挽着他的胳膊。 简直天旋地转,走到面前还不相信这个人是赵家平。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我戳在他们面前,直直地看着他。 他不敢看我,拉了拉那个女孩子:“你先上去吧,我一会儿回来。” 女孩乖巧地点头,看了我一眼转身上楼。 “好儿,我们找个地方坐坐,我有很多话要跟你说。这里太阳太晒了,你都晒脱皮了。” 我说不出话,心里一边空白,由着他拉进旁边的茶楼。 这他妈到底是怎么回事! 两个人沉默了半天,他终于拉着我手说:“好儿,对不起。” 妈的,这么烂的开场白! 我深吸一口,稍稍平静一下,看着他说:“到底怎么回事?那个女孩是谁?” “她叫王心洁,王参谋的女儿。” 我瞪着他:“这算什么?交易?” “不是!”他急急地握紧我的手,“不是你想的。王参谋是个好人,他是真的想救我,他绝没有这个意思。” 我冷笑:“那就是你主动投桃报李,知恩图报罗?” “好儿,”赵家平眼圈红了,“王参谋已经去世了。” 我吓一跳:“怎么回事?怎么死的?” “肝癌晚期。半个月以前走的。” “怎么会这样?” 我突然觉得非常迷茫,事情怎么越来越复杂了?我撑着头,听到自己的心跳:“家平,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快点讲完好不好?我快支持不住了。” “王参谋把我的事顶下来,就被隔离了。隔离期间出现了昏厥和吐血,一检查就发现肝癌已经晚期了。” “他以前不知道自己有肝癌?” “不知道。” “真的?” 家平疑惑地看着我:“反正我从来没听他讲过,部队的人好像也不知道。” 我闭上眼,心乱如麻,长叹一声说:“家平,他走的时候是不是让你好好照顾阿姨和王心洁。” “恩。他走得很痛苦。” “阿姨是不是跟你哭,说王参谋走了,还是带着问题走的,将来没有人会帮她们母女,问你有什么打算?” “差不多。” 我苦笑:“你是不是满口答应要照顾她们?王心洁是不是从此天天等着你回宿舍?阿姨是不是水到渠成地提出结婚?” “好儿!”家平痛苦地摇头,“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我泪流满面,讲不出话来。“那好,你告诉我为什么?总不是真的爱上她吧?” “好儿,心洁她得过小儿麻痹症,一只胳膊伸不直,手也伸不直,她是个好女孩子,可就这个问题让她连门都不愿出。阿姨有一天哭着求我,如果她哪天也走了,求我一定好好照顾心洁,我对着王叔叔的照片发誓,一定照顾心洁一生一世。” “你就打算用这种方式照顾她一生一世?” “不,开始并不是这样,我本来把她当妹妹一样。但是有天我看到她一个人跑到小操场哭,我问她怎么回事,她给我看了一封信,他交往了两年的男朋友写的,那个男的说找她就是为了她家的势力,为了提干,现在她爸爸没了,她这样的残疾,没必要再交往下去了。心洁抱着我哭了一下午,哭得快昏死过去,我的心都是疼的。” “你想安慰她,补偿她?” “心洁怀孕了,怀了那个人的孩子。” 我惊讶地看着他,只觉得一阵窒息。 家平无力地看着我:“好儿,他们一家是因为我的事搞成这个样子,做人要讲良心, 我不能让心洁就这样毁了。” “不能把孩子打掉吗?”我绝望地问。 家平摇头:“不行,任何方式都会让她,让她们这个家崩溃。她现在需要一个婚姻,需要一个家。” 我悲痛地看着他:“那我呢?你没有想过我也会崩溃吗?” 家平流着泪握着我的手说:“不会的,好儿,我知道你很坚强,流完眼泪,你又是那个笑谈人生的好儿。” 我的脑子一片空白。 我比王心洁坚强,所以家平选择让我承受痛苦。 我还能怎么办,现在不是要我做选择,不是要我想办法,现在只是摆着一个结果让我去接受。 人生就是个连环局,一步错了,步步都在补救,都是错。 我只有认了。 “家平,我现在真是唯愿你去坐八年牢,八年出来,你还是我的赵家平。” “我永远都是你的家平,我心里永远都只有你。” 我苦笑:“我不要做心里那一个,我要做天天陪伴的那一个。” “好儿……” “好了,家平,我懂,我不怨你。好好照顾心洁,既然选择,就负责到底。”我不能再坐下去了,我怕我真的会崩溃。抓起包就奔出门去。 “黎皓!”家平在身后大声地叫我。 我已经泪脸满面。 再见了,家平,再见了,我最爱的人。 来生再做你的爱人。 四十 毫无必要的安慰 爱人没有了,工作也没有了,我的生活陷入前所未有的混沌。是我自己把事情搞成这样,真是活该。 在蒸笼一样的宿舍里整整睡了一天。 江南打电话来,问我有什么打算。 “还能有什么打算。男人可以没有,工作可不能没有,先找个工作,再找个男人。” 江南哈哈大笑:“看来赵家平说得对,王姑娘没了男人会哭死,你没了男人,照样能吃能喝。” 我苦笑:“爱情很困难,找个男人倒容易。不过对于小人物,爱是奢侈品,生存是第一位的。” “这样好!本来想安慰你,看来没必要。那工作上有什么打算?” “慢慢找吧。” “现在已经过了招聘的旺季,怕是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工作。你要是不介意,可以先到我们报社做做,不过没有编制,发稿子提成,倒是很自由,你可以边做边找工作,总比这样四不靠的强。” “好,要是这个月还找不到工作,就去你那。” “ok! 我等你。” 《甜蜜蜜》里面豹哥对李翘讲得好:回去泡个热水澡,睡个好觉,明天早上起来,满街都是男人,个个都比豹哥好。 一切从头开始,痛苦要早早埋葬,即使故作欢颜也要展着一张笑脸去求生存。 每天晚上上网找单位,白天就打电话跑面试。有个重要的事做,感情的烦恼就可以暂时忘掉。 有天试讲回来居然碰到老蒋。 “你怎么回学校了?还没上班?” “上班了,今天过来转户口。”老蒋看着我,“你跟赵家平的事我听说了。” 我眉毛都不动:“消息传得很快嘛。请我吃饭可以接受,精神安慰就不用了。” “呵呵,小意思,请你吃饭。海鲜怎么样?” 我笑:“有钱在兜里,男人气质都不一样,看着顺眼多了。” “锉人!”老蒋狠狠地拍了我一掌。 两杯酒下肚,两个人都有些伤感,无聊地看着窗外的行人。 “我觉得很压抑。”老蒋突然冒出一句。 我吓一跳:“你压抑个什么?左手美人右手前程,一切都在掌握,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 老蒋摇头:“说不清。这些东西,以前没有的时候,把他当个目标去追,觉得挺充实的,现在都到了手,简直一点意思都没有。” 我笑:“也难怪。处心积虑到了今天,一觉醒来,枕边的玫瑰成了白菜,工作也毫无悬念,一眼可以望穿二十年后的样子,是个人都会怀疑自己努力的必要性。”“呵,我现在经常想起叔本华讲的,痛苦和无聊是人生钟摆的两端,需求得不到满足时就痛苦,得到满足了就觉得无聊,就这么痛苦无聊地交替。” “也未必。我的钟摆卡在了痛苦上,不动了。” 老蒋看着我一阵沉默,片刻说:“想开点,我们还年轻,什么都可以重来。” 我望着他笑。 安慰一个人其实很困难,放开怀抱的话听起来总是非常苍白,一个人执着到一定程度,自然懂得放手,没什么好劝的。 生命不到结束的一刻,不会了然,烦恼和痛苦是空气的一种成份,避免不了。 吃完饭又去泡吧,两个人喝得烂醉。老蒋跑到领舞台上发疯,屁股扭得像装了小马达。 我趴在桌子上看着他,心里却静得怕人。 如果一切可以重来,我们还会不会这样浅薄轻狂? 四十一 曲振良的相片 东奔西跑找了快一个月工作,实在没有感兴趣的。有几个重点高中倒是提了很优惠的条件,但看看那些趴在书堆里惨不忍睹的小孩子,我真怕自己耽误了他们。翻翻快十年没看的中学课本,要是我在课上讲,朱自清的散文就像青菜吃多了拉的屎,又稀又溏,一点劲都没有,要是他们听进去了并且写进他们的考试中,只怕我跟他们都要被开除。 内地的报社也没什么好做的,日报就是从中央的会开到乡里的会,晚报就是夫妻反目父子寻仇八十岁老爹爹走丢。 想来想去,还是决定先到江南那边做做看。对《南方周末》深有好感,估计南方报业集团不会锉到哪去。 打了电话初步定下来,就开始收拾东西。人一静下来,才发现整个研究生楼好像就剩我一个残渣余孽。大家都有了归宿,大部分人都已经上班了,剩下的也都是定好的,准备逍遥过完暑假再步入社会。 好,我也算定下来的人了。 走之前有天去图书馆还借了n年的书,居然碰到曲振良。他正架着个笔记本电脑和扫描仪在图书馆的大桌子上扫描东西。 我走过去跟他打招呼:“博士,干什么呢?” 他做事专注得很,被我一叫吓一跳:“咦,怎么是你,还没离校?” “呵,过两天就走了。你在干什么?” “我找了些旧资料,扫描保存下来。将来说不定会有用。” “到时再借不就完了,你倒不嫌麻烦。” 曲振良微微一笑:“我也要走了。将来就借不成了。” 我惊讶地看着他:“什么意思?你不是还有一年才毕业吗?” “不想念了,准备去上海一个朋友那做设计。” “为什么?不过还有一年啊?” “没什么,反正我们这行也不看重文凭。你怎么样?” “找了个报社。没有编制的,混饭吃呗。” “大家都是混饭吃。” 我淡淡地笑,丝毫没有说笑话的心情。看到这个人,就会想起小雅,小雅就像阴暗的影子一样,缠绵地跟着他,挥之不去,越是阳光,越是明显。 “曲振良,”我看着他,“你家里的事本来我不该问,但是……小雅把我当朋友,一些事我不能不搞清楚。温爸爸他们我不好问,你告诉我,小雅到底怎么死的?” 曲振良沉默了一会,看着我说:“你不相信她是自杀的?” “不太相信。” 他长叹一声:“我只能说,她确实是自杀的。” “为什么?” 他不说话,看着扫描仪哼哼叽叽地闪动。 “问你呢!她好好的一个人,为什么要自杀?”我咆哮。 曲振良漠然地看着我,半晌说:“黎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从来都不相信我真的爱小雅,对吧?你觉得是我害死了小雅,对吧?说不定你还觉得我是为了她家的钱财害死了小雅,对吧?” 我咬牙窃齿地说:“你少来!你以为你反问两句我就不敢说了?告诉你,你想得一点没错,我就是觉得你谋财害命!” 曲振良看了我良久,突然笑起来:“黎皓,你真是……呵呵,想像力太丰富了。” “别扯蛋,告诉我小雅为什么自杀?” “我不知道。” “狗屁!” “真的不知道。”他头也不抬,摆弄他的资料。 我气得一点办法也没有,站在那里干瞪眼。 夏日的阳光灿烂地照在桌子上,光洁的桌面像镜子一样反着刺眼的白光,我看着他一页一页耐心地选择耐心地扫描,静得像块冰。看到那些风格各异,或简洁或神秘的房子,叫人不能不生出温柔的喜爱。 猛然觉得,他粗糙的手指显示的却是细腻的感情。 有些爱,有些事,是我不能了然的。不是我喜欢穷尽真相,实在是,不相信,不相信那个最爱的朋友就这样静悄悄地死去。 扫描完了,两个人坐在那里发呆。 “给你看点照片。”曲振良突然说。 “什么照片?” “以前和小雅在新西兰照的。” 他点开一个文件夹,小雅温馨的笑容扑面而来。 童话般的老屋,一望无尽的碧草旷野,层次分明的树林,长得奇奇怪怪的小花小草,小雅在一张张照片之间来回奔跑,欢呼雀跃,微笑,大笑,凝神,忧郁,全身,半身,侧脸,挥手……那个人,辗转流留,光影恍惚,仿若隔世。 我忍不住想流泪。 “怎么没有你们的合影?” “有。这里全是小雅单人的,合影在另一个文件里。”他说着点开给我看。 两个人,或依偎或携手,他喜欢双臂环着她的瘦弱,她喜欢悄悄依着他的肩膀,眉眼间的缱绻爱意叫人感叹。 若说不爱,怎有这般留恋,若说相爱,怎么处处伤怀。 我只觉得困惑。 “小雅每次去一个新地方,都会找有特色的建筑拍下来留给我。” “是吗?” “恩。”他说着,又点开一个文件夹。 我一阵眩目!哥特式教堂垂直延伸的尖锐墙体,圣索菲亚教堂巴洛克风格的洋葱头圆顶和复杂修饰的砖红外墙,夜色灯光下通体显出透明蓝色的伊斯兰教堂,画满精致壁画的大理民居,黑白如国画的徽派院落,全大理石垒建的城堡式别墅……那不是房子,而是一件件艺术品,是一种凝固的想象力。 “你很多讲课的图片都是小雅帮你做的?” “差不多。” “这首诗也是小雅写的?”我指着一张白木房子照片,照片处理过,角上写着一首小诗: “把左手交给你 把右手交给你 把前生和来世的爱都交给你 相濡以沫 不离不弃 爱人,如果有一天我将要离开这个世界,我希望最后的归宿是在你的怀里……” “是她写的。这房子是在新西兰我给别人设计的,她很喜欢,说将来也要自己建一个这样的房子。”我感叹:“她真是非常爱你。” “我知道。” “你呢?” “我也非常爱她。” 我看着他:“一个爱着的人,为什么会去死?” 他疲惫地摇摇头说:“不要再问这个问题了,真的没什么好说的。事情就是这样,我不知道。我很累,再这样下去,我怕我也会自杀。” “你在逃避?” “你就让我逃避吧!” 他说着,烦躁地关了电脑,起身要走。 “我回去了。再见。” 我没有动,看着这个男人提着电脑匆匆离开。 图书馆里静悄悄的,只有我一个人坐在那里。空气像凝固的水,困惑地徘徊着,阳光伸进一只手,总想探究这水里的秘密,探来探去,什么都没有,一切看起来都是透明般地美好,但是隐隐地总觉得充满悬念,阳光之手没有抓到的地方,总有阴暗的故事和隐密的泪水。 命运不是小小的聪明可以把握的,当我们决定逆流而上时,常常改变的不是命运,只是加深我们对于痛苦的感知。我开始理解博尔赫斯的话,一切疏忽都经过深思熟虑、一切邂逅相遇都是事先约定、一切失败都是神秘的胜利、一切死亡都是自尽。 再往前一步,深不可测。 四十二 江南要嫁人了 最终还是没有去成深圳。什么都打点好了,韩老知道了我的处境,无可表示同情,上天入地为我在本校谋了个职,当院里的教学秘书。他告诉我时,我拿着电话讲不出话来,才明白什么叫恩师如父。 江南回来了,准备结婚。 她晃到我眼前跟我讲准备结婚时,我一口水喷了一键盘! “结婚?你?” “怎么啦?我又不是太监,不能结婚?” “你当然不是太监,你是无性别人士,根本不知道什么人可以嫁。” “呵呵,偏偏想娶的人踩断了门槛。” 我笑:“大家踩断了门槛跑进来看,一看,赶紧又踩断了门槛跑出去!” “烦人!”江南狠狠地掐我脖子。 “呵呵。那人是谁?” 江南莞尔地笑:“深圳认识的一个人,做连锁超市的。” “啊!老板?多大啊?” “三十九了。” 我吓一跳:“江南!你又发疯啊,尽找这么大年纪的干什么?又是个已婚人士!” “不是的!”江南叫起来,“没有结过婚的!是我去采访认识的。” “真的没结过婚?” “呵呵,真的。我们老总跟他是哥们,很熟的,就是他牵的线。” “哦,那还差不多。” “别担心,我已慢慢长大了!”江南居然哼起歌来。 “咦?看来心情很好嘛?这个人很可心?” “还可以吧。” “什么意思?讲得这么勉强?” 江南笑:“我这样的人,哪里会爱得死去活来?能够觉得不错就是很好了,一般人看都不想看。” “你就是清醒得不像话,也搞不懂你想要什么。帅得掉渣的不爱,富得没边的不爱,死心踏地的也不爱,你想干什么?” “呵呵,哪有那么挑剔,没有在合适的时间碰到合适的人而已。”江南突然没有以前尖锐了,有些少有的温和。 我笑:“讲讲看,这个合适的人如何在一个合适的时间打动了你?” 江南笑:“也没什么。有天两个人去吃饭,碰到七对结婚的,出门看到两对,路上看到一对,酒店看到三对,到酒吧泡个吧,居然还碰到一对小朋友订婚!一帮小屁孩,每桌送了两瓶啤酒,还一桌一桌的敬酒,你看现在的小孩多有创意,在酒吧订婚!我简直乐死了。” “就这就打动了你恨嫁之心?” “呵。说实话,笑到最后有点伤感。他问我想不想结婚,我说想,问他想不想,他说现在有点想。我说,那结婚吧,他说,好。就结婚呗。” 我张着个大嘴看着她,口水都要流出来。 “就这?” “就这。” “噢买嘎!姐姐你也很有创意啊!”我咧着嘴狂笑。 江南也笑。 还要怎样,结婚,就是你想嫁的时候,碰到一个想娶的人。 偏偏有人就是碰不到。 “王学兵知道吗?” “知道。” “没有反应?” 江南笑:“你又起八卦心思了。你想他有什么反应?” 我笑:“比如抱着你嚎啕大哭啊,故作冷漠转身离去啊,要求从头再来啊,发自肺腑地吟诵一首惜别小诗啊,等等等等,电视上天天教,怎么也学会一两招啊。他这么聪明的人,有没有什么新花样?” “昏死!你真是越来越八婆了!”江南又气又笑,“他说明年就要回国发展了,问我愿不愿意再等他半年。” “啊!这人脸皮有城墙厚啊!你不会动摇吧?” 江南笑:“怎么会。我跟他讲了那个渔夫和魔鬼的故事。” “什么意思?” “他是渔夫,我就是那个封在爱的瓶子里,被扔进了大海的魔鬼。如果三年前他说娶我,我会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我会让他像个国王一样生活;如果一年前他说娶我,我会忘了他所有的伤害,高高兴兴跟他过一辈子,照样爱他疼他。但是现在,他再说娶我,我只想杀了他。趁早让这个人滚得远远的。” 这番话听得我真是惊喜异常:“哈!终于明白了!” “呵,爱情就像做一场梦,我就属于睡过了头的。” “年轻的时候,都容易做梦,而且不想醒。” 两个人望着笑。 过了两日,再见江南时,就看见她手上的大“蚕豆”戒指。 我笑:“咦,钻石很大嘛!看来结婚已成事实罗?” 她转着手上的戒指,笑着说:“不管怎样,在三十岁以前把自己嫁出去了,感觉还是蛮好的。不是说,女人过了三十五,被绑架的机率远远大与结婚的机率。” 我摸着她的脸笑:“你这张脸,五十岁都有男人为你倾倒。” 她耸耸肩,瞟我一眼:“重要的不是多少人倒,重要的是能倒多久。” 我听了乐不可支。 正说着,丽娟打电话来,告诉我们她又怀孕了。 江南握着电话笑得开了花,说她真是能生养,要是在古代,早就养出个麻将梯队了,后备队员起码都四五个。 丽娟气得直哼哼,再一听江南要结婚,隔着个电话就大叫:“老公,快来看上帝啊!男人婆也有人敢娶啊!” 我和江南笑得直打滚。 挂了电话,两个人却都有些伤感。 “没有想到,丽娟再嫁会嫁得这么好。真为她高兴。”江南看着窗外说。 “要求低一点,忍耐多一点,就会觉得幸福。” “不,那样得到的,不是幸福,是满足。” 我笑:“你觉得丽娟是幸福还是满足?” “这种事,别人怎么知道。” 我有些伤感:“其实丽娟还是忘不了罗志清。有时候真怕这样会影响她得来不易的幸福。” 江南笑:“不会的。丽娟固然是个重情的人,但并不执着,她其实很懂得放弃,很能适应环境。一个目标达不成了,她会很快调整好自己,去适应另一个目标。这一点,她比我们都强,所以才可以获得最现实的幸福。” “这叫不叫与时俱进?” “这叫理智。” 我点头:“极是!我们就是缼这点理智。” “年少轻狂,总是缺乏理智,都是靠感情打天下的,长大了,撞得头破血流,才知道理智是个好东西。” 我笑:“理智多了,从此伤害越来越少,感动也越来越少。” “一把年纪的人,老那么容易被感动,也是很可怕的。” 我咕咕咕喝着茶笑:“我们已经一把年纪了吗?” “如果用痛苦和悲伤来计算年龄,那我现在早已经80岁了。” “哟,半年没见,感叹见长啊。” “不是我讲的,拉佳德说的。” “呸!” 两个都笑起来。 为什么爱情对于有的人,就像空气一样理所当然唾手可得,为什么有的人,却像缺乏抗体一样,屡屡遭受,仍然不能获得免疫机能,总是要以伤害自己获得暂时的解脱。 也许百分之百的爱常常不能白头偕老,付出得太多计较得太多,彼此都累;百分之七十的爱足以携手一生,付出的恰到好处,对得到,也不会期待太多,反到容易一生一世。 江南倚在窗前,大大的眼睛闪着少有的温柔和平静,风拂着她柔软的卷发,那一种静美和清醒有一种颠倒众生的媚惑。 我看着她说:“江南,你总觉得爱这样难,我却在想,不知有多少男人在你背后黯然神伤,了无生趣呢。” 她转过头笑着说:“以前我对自己很苛刻,多长了一斤肉都会觉得忍无可忍,以前我觉得没有自己搞不定的男人,很讨厌不喜欢的男人献殷勤。现在呢,你看。”她说着站起来转了个圈,“我长胖了八斤,裙子都穿不进去了。可我一点也不着急。我现在也知道了,有很多男人,是我搞不定的,随他去吧。他们说爱我,我相信,说不爱我,我也相信。那些爱我的人,还算幸运的,因为我是个直接坦荡的人,不然拖个十年八载的再说sorry,他们的心情哪有现在这样好。” 我笑:“呵,有的女人就像病毒,不把男人拖死,自己不会消亡。你呢,就像疫苗,让男人受一点苦,就获得有益的抗体。” 江南哈哈哈大笑:“这个比喻好,很是!所以到最后,那些男人和我都成了朋友,明白我的绝情实际上是一种莫大的好处。” 我坐在椅子上,挽着她的腰,头靠在她胸前,真觉得说不出的无奈和伤感。 人生的寂寞不可避免,爱你的人未必真懂你,知已也未必是身边的红颜。我们总是以一种伤痕累累的姿态长大,明白世界不是那么理所当然,明白寂寞是如此不可避免。 四十三 真相 十二月里,正带着一帮新生排演庆元旦的演出节目,突然有学生跑进来喊:“黎老师,有人找你。开着宝马啊!” 大家哄地笑起来,“男的女的?” 那学业生耸耸肩:“可惜是个女的。” 大家又笑作一团。 我笑着敲了一记那学生脑袋,跑出去看什么人开着宝马来看我。 一看,戴雅阿姨! 真是大大地意外。 戴阿姨戴着一顶大大的灰白帽子,望着我笑:“黎皓,有空没有?阿姨找你说点事。” 我愣了一下:“现在还在带学生排节目。下午行不行?” 她温和地笑:“好,你先忙。我十二点钟来接你吃午饭好不好?” “好的。” 她挥挥手再见,开着车走了。 一上午排练都有些魂不守舍。 自此那次和丽娟去过一次温家后,再没有去过。他们家也不缺我们帮忙,而且那种冷静和低调,是拒人千里的,根本就是不想要别人关心他家的事。何况我自己的生活也是一塌糊涂,也没有心情去关心别人的伤心和麻烦。 平时打个电话,和温爸爸还交流得多一点,对温妈妈的印象几乎是空白,连面相都是一团模糊不清的温和的白。 不知她找我有什么事。 十二点,她准时在我们院楼下等我。 一路上都没有说话,车里的cd机里放着小雅喜欢的阿桑的歌。 这么冷的天,听这么要死要活的歌曲,真是叫人头疼。 “想吃什么?” 本来想说随便,转念一想,可不要去什么冷清清的大饭店,气氛过于冷滞,我可受不了。“去豪客来吃牛排吧。” 她看我一眼,笑着问:“喜欢热闹地方?” “恩,吃饭还是喜欢人多热闹。觉得温暖。” “你们这些孩子,小小年纪,情绪还挺多。” 我笑:“情绪这东西,跟年纪有关吗?我从一出生,就是个悲观主义者呢。” 她摇摇头笑。 牛排馆里果然人满为患热闹非凡,热气腾腾的氛围让我心情为之一振。 戴阿姨挑了个靠窗的座位座下来。我却对临走道的座位心向往之,人来人往,多么快乐。 点好餐,直到牛排上来,她也没有说为什么找我。 我最不喜欢别人卖关子,猜心思是最无聊的事情。看她的样子,似乎要等我吃完了才打算说正题。 我有点心烦,直接问道:“阿姨,你今天找我有什么事吗?” 她笑:“吃完再说吧。”“现在说吧,要不然我吃不下。是关于小雅吗?” 她忧伤地看着我,她的气质始终是一种复杂的优雅,不是平静的高贵,也不是凌冽的精明,夹杂在出世与入世之间,仿佛看破,又总是有点放不下的样子,犹犹豫豫,迟疑不决。 “到底什么事呢?人都走了。” 她看着我:“你不想知道小雅为什么自杀?” 我讶然,当然想知道。可是,为什么今天跟我讲这个。“我一直都想知道小雅为什么自杀。” 她端详了我好一阵,唉口气,从包里掏出一个手机,递给我说:“这是小雅的手机,里面有一段录音,是她讲给你的。” “我?”我惊讶地拿过手机,打开录音文件。店里太吵了,只好放到耳边听: “(一阵杂乱的呼吸声)……皓皓,我要走了……我很想你,对不起,我要走了……我真的太累了,太累了……我好想你们……皓皓,我走了,不要恨振良,不关振良的事,我很爱他……皓皓,帮我照顾爸妈,帮我照顾振良,有空多去看看她们……永远……永远记得我啊!我会在天上看着你们……永远记得我啊……” 我举着手机,脑子一片空白。那个声音,断断续续,到处都是抽泣和绝望的声音。 我看着阿姨,她泪流满面。这段录音,她不知已经听了多少遍,反反复复,也许连微弱的呼吸声都已刻进骨髓。 我翻回文件,看看时间:06-13 02:31 “小雅是13号走的。” “恩。” “只留下了这段录音吗?” “不”她摇摇头,“还有一封给家里的信。她的东西我们都原样放着没动,这段录音我们本来也不知道,是昨天小雅他爸爸无意中发现的。” “这么说,真的是早就想好的……”我看着手机发呆,“阿姨,小雅究竟为什么要自杀?” 她擦了擦眼泪,看着窗外,试图控制一下情绪,但很快,眼泪又漫出来,大滴大滴地落在桌上。她慌忙地去擦桌子,好像一个小孩子,为自己的失态感到惊慌难堪一样。 我忍不住坐过去,和她坐到一边。小雅说,我要好好照顾她的,怎么可以让她这样痛苦。我拉着她的手说:“如果不想说,就不说吧。” “没事……”她的手在颤抖。 坐在她身边,不知道过了多久,看着那块牛排从热力鲜活彻底变成灰暗生硬,我只觉得寒冷。 “对不起。”她终于平静下来。 “没关系。人都有觉得崩溃的时候。” “事情过去这么久了,还以为不难过了,没想到……”她笑了笑,苍白的脸上,眉眼松驰地下垂着。 “我跟小雅爸爸是堂兄妹。我们经过很多磨难才走到一起。本来,就想两个人这样一辈子算了,也很好。但是后来无意中怀了小雅。本来小雅爸爸是坚决不肯要的,他怕生出来不好,会害了孩子一辈子,可是我……舍不得……好不容易有了孩子,我舍不得……”说着,她眼圈又红了,“我一时心存侥幸,结果……害了小雅一辈子……” 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想过很多曲折的故事,可没想到事实还是超乎我的想像。 “小雅有先天性疾病?” 她哭着点点头,“她有再生障碍性贫血,还有心脏病,心跳稍稍一快,心肌就会痉挛。” “啊!”我目瞪口呆!怪不得小雅总是那么苍白瘦弱,不急不躁的样子。 “不能治吗?你们不是有钱吗?” “就是为了给她治病,她爸爸才拼命地开店挣钱。后来把她送到新西兰,也是打听到那里有成功的手术案例,希望能够通过做手术挽救。” “没有成功?” “很难……主要是小雅的心脏病还伴有贫血症,医生不敢动刀……好不容易等到了配型的心型,动了刀,血压始终上不去……小雅昏迷了一个星期……醒过来……自己吞了一瓶安眠药……” 我突然觉得一阵虚空,恍惚地看着她,身边走来走去的人,像游荡的灵魂。 为什么会是这样? 为什么活这一世,会这么难? “小雅,就是因为这个恨你们吗?”我看着她,想起小雅对待父母那种莫名的冷漠。 “唉,我们欠她的,一辈子都还不清。” “可是,这事也怨不得你们啊?” 她苦笑:“小雅怨我们生下她。也是,我们是自私,只管自己的人生要完整,不顾她这一辈子完不完整。” 我无语。 如果是我,也会恨。 突然想起在小雅书房看到的那本手抄的《古事记》。 “阿姨是不是抄过一本《古事记》送给叔叔?” 她惊讶地点点头:“你怎么知道?我跟父母一直住在日本,十二岁的时候回了国,跟小雅爸爸家走得很勤。当时为了鼓励他,就抄了这本书给他,希望他勇敢一点。” 仿佛拨开迷雾一样,我看到小雅立在窗前,久久地翻着这本定情之书,在爱与恨的纠缠里欲罢不能。 伊邪那岐命和伊邪那美命,他们是亲兄妹,生的第一个孩子是“水蛭子”,意即没有骨头的畸形儿。也许当初只是想表达相似的爱情,并且希望有同样美好的结局。可是没想到,其中错综的细节,也有某种不幸的相似。 原来这个故事,是这样有寓意。 本是一池同根生,绿茎红艳两相乱。这首词,这一句,是一种痴迷的意境,也是一种现实的处境。 明白之后,唏嘘不已。 两个人都沉默地看着窗外。 现在已不仅仅为小雅悲痛,揭开面纱,竟发现所有的人都在挣扎。 生命不过是一种幻觉,好与坏,不到尘归尘,土归土那一刻,如何了然。 回到学校,看着那群年少无知的孩子,才觉得有生气,才明白人为什么喜欢孩子,才明白小雅为什么喜欢我们几个,一个人觉得自己没有希望没有未来,能够时时看到一个有希望有未来的生命,也是好的。 小雅,此时才明白你,你可在天上看着我微笑? 晚上给曲振良打了个电话,讲了下午的事。 他始终沉默。 “不想说点什么吗?”我问。 “说什么?你都知道了。”他淡淡地说。 “我知道了小雅和她父母的事,你和小雅的事呢?” “有必要告诉你吗?” 我笑:“早就知道你会这样讲。那好,你就当我是个八婆的人,满足一下我的好奇心。” 他冷冷地说:“人都走了,有意思吗?” “唉”我叹气,“曲振良,对不起,我知道我的好奇心让你不舒服。其实我只想知道一件事。” “什么事?” “小雅的心脏不好,不能从事过激的事情……”我不知道怎样说。 “怎样?” 我顿了顿,鼓起勇气说:“你,和小雅,从来没有同房过,从来没有过性生活,对吗?” 电话里一片寂静。 很久很久,我仿佛听到地狱的叹息:“是的。” 虽然有准备,但听到这样的回答,还是让我倒吸一口气:“对不起……” “没什么。秘密说出来,我心里也好受一点。至少你不会再怀疑我杀了小雅。”他轻轻地笑。 “从一开始就知道吗?” “也不是,我向她求婚的时候,她告诉我的。” “没有犹豫?” “呵,没怎么犹豫。那个时候年轻,一心一意,纯洁得很,爱一个人,就觉得生老病死,应该不离不弃。” “后悔过吗?” “不。从来没有。” “为什么?” “呵,你后悔爱过赵家平吗?”我说不出话。爱一个人,若说有悔,只悔相望时不曾牢牢抓住。 “这几年,你也真是吃了不少苦。” 他笑:“呵,没有那么艰苦。这事听着挺折磨人的,其实……爱有很多方式,我们觉得很幸福。” “我知道。谢谢你这么爱小雅。” “呵,怎么该你说谢谢?难道小雅不值得有人这样爱她?” 听着这番话,我突然流下眼泪:“值得,当然……” “每种爱都是有残缺的,总是有这样或那样的不如意,我们有我们的烦恼,别人也有别人的烦恼。”他长叹一声,“我唯一的遗憾,就是没有能力鼓励小雅继续走下去,也许我应该多花点时间去陪她。” “小雅,不该瞒着我们……” “有什么区别。同情,对于她这样坚忍的人,是一把刀子。” 我无语。 看着窗外寒寒闪烁的灯光,眼泪迷漫了我的双眼,那个穿着黑色长裙的幽柔女子,款款走来。 爱对于她,不知是福是祸,如果不曾爱过,虽然暗淡一生,也许能活过天命;爱了,越发觉得不能完美的痛苦,生命等不到奄奄灯尽,就要像烟火一样,拼尽一刻的美丽。 那个夜晚,小雅一定是看破了人生所有的意义,日日的折磨,终于有那么一天,成了骆驼背上最后一根稻草。这个死亡,从小雅一出生就开始酝酿,终于在那一天,成为现实。 我忍不住失声痛哭,为了小雅,也为了我们同样不在的青春…… 转眼之间,又是一年。6月13日,我们四个,还有曲振良聚在小雅的墓前。盛大的百合绽放着热烈的心情,阳光如此灿烂,生命总在继续,丽娟的孩子刚刚出世,她笑着说,真想叫孩子“念雅”,乐儿拍手大笑,连说不好,最好叫“雅思”!大家都笑起来,快乐得给孩子起各种名字。 我转回头,看到云淡风清的地方,那个熟悉的人,轻轻对我们微笑……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