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选奇缘》 第一章 偷梁换柱各有姻缘 桃代李僵别含隐情 萧氏武馆坐落在庆元府城东一个不起眼的弄堂内。因为习武之用,院落倒有不少,前前后后零零总总有五进,不过都是半新不旧的。 从外表看来,这院落颇有些衰败的意思。不过全城的人都知道,城中赫赫有名的威远镖局的镖师可都是出自萧氏武馆的主人萧长丹的调教,而镖局的总镖头韩志珍则是萧长丹的师弟。 因此,萧氏武馆单是每年教习的束脩就十分可观。何况镖局人手不够时,也会请萧长丹客串一下,所支付的费用自然是不低。因此萧家的家底其实颇为殷实,并不似眼前的院落这般落魄。至于萧长丹为什么不把钱花在买地建屋上,谁也说不清楚。最流行的一种说法则是,萧长丹没有儿子,只有两个女儿,因此要留着钱为自己的下半辈子用。对于此种流言,萧夫人有时难免不悦,萧长丹则是一笑而过。 只可惜没有儿子的萧长丹,这回连女儿怕也难保。朝廷天选的诏书下来,萧家姐妹竟是双双榜上有名,萧长丹夫妇几乎一夜间愁白了头发。萧夫人万般无奈之下,与丈夫一起来到威远镖局,求助于总镖头韩志珍。 经过二个月艰难的等待,韩志珍终于携夫人殷氏登门而来了。只是韩志珍看上去颇有喜色,夫人殷氏却并不是很高兴的样子,看得萧氏夫妇心下狐疑,不知事情成与不成。因此韩氏夫妇两只脚还不曾迈进屋里,萧夫人朱氏就忍不住问道:“二弟,事情办得如何?” “请嫂嫂放心,贤侄女的事,我没有不尽心的。”韩志珍看来很理解朱氏的急切心情,含笑答道,“所有事情,俱已办妥,我们进屋里说如何?” 朱氏放了心,这才感到自己的失态,颇为尴尬:“二弟说得是,进屋再说吧!你看我心一急……” 不等朱氏把话说完,殷氏微笑着回头打断了她的话:“嫂嫂放心,师兄早已交代过了,要进宫,那也是别人的女儿,你的女儿,是一定不会进宫的!我们师兄可舍不得你伤心呢!” 原来萧家的两个女儿,长女梦婵乃是养女,其生母是萧长丹的小师妹白妩娘;次女梦娴才是萧夫人的亲生女儿。 因此听了殷夫人的话,朱氏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连萧长丹也颇觉尴尬:“三妹还是这样心直口快的。” 韩志珍忙笑着打圆场:“是啊!是啊!三妹一直羡慕师兄伉俪情深呢!是吧?娘子?”一边说,一边不住地使眼色。 殷氏瞪了丈夫一眼,对跟在身后的萧夫人的丫头说:“怎么不去请你们大小姐出来?就说二叔二婶来了,让她快快出来拜见!哦,对了,把你们三小姐也叫来,我要看看。” 丫头应了一声,却不敢动弹,只是看着萧夫人。萧夫人见殷氏叫了长女和新认的义女,却单单没有叫她的女儿,自然十分不满。无奈眼下正有求于她,只得对丫头使个眼色,让她去叫。 这个丫头名叫红叶,是萧夫人的贴身丫头,平日里聪明乖巧,极得萧夫人的宠爱。她答应着,却只是退了下去,并没有走开。朱氏没有注意,将客人让进堂屋,分宾主坐下。 “嫂子如此性急,可是有什么事吗?”一落座,韩志珍也有些迫不及待,萧夫人疼爱女儿他是了解的,但当着他们的面如此失态,却是不曾见过。 “哦!”萧夫人大概是碍于殷夫人在场,说话有些吞吞吐吐,“是这样的,城东瑞祥钱庄的罗员外遣了媒人来,我已经把娴儿的八字送过去了,请人合了,说是正合适,是好姻缘。但二弟的消息没来,我哪里敢收聘礼,故此着急。” “原来二侄女也有了人家,恭喜恭喜!”韩志珍笑逐颜开,忙拱拱手说,“大嫂只管放心接下聘礼就是了!” 一边说着,一边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来:“大嫂请看,这是我让人抄出的本府送选淑女的名单。” 门外的红叶听到这里,抿嘴笑了笑,走了。 己是近五月的天气,渐渐地开始热了,院落中的各色花卉也都卸下了春日的盛装,开始为秋天的硕果做着准备。 在第四进院落的花架下,萧家长女萧梦婵正坐在石桌旁,边喝茶边看丫头碧纤练剑,不时指点一二。不过她的眼睛却总是瞟向旁边厢房的房门,好象在等什么人。 见小姐有些心不在焉,碧纤乖巧地收起了剑,说:“红竺姐姐一定是不好意思,我去叫她出来吧!” 梦婵微笑着点点头,于是碧纤欢快地朝角门跑去。 接到红叶的传话,梦婵就让红竺去换衣服,可是都已经过去快半个时辰了,还不见她出来,未免心急。 不一会儿,一个小姐打扮的女子被碧纤拖了过来,梦婵于是微笑着站了起来。碧纤嘴里叫着:“小姐,我猜得没错,红竺姐姐就是不好意思,她穿好了衣服在那里坐着发呆呢!” “碧纤。你怎么又忘了,从今以后,你不能再叫红竺姐姐了,你要叫三小姐了。”梦婵含笑嗔道。 “让她叫好了!”红竺显然还不习惯以小姐的身份出场。 “那可不行,你姓萧,闺名梦婷。这‘红竺''二字算怎么回事呢?” “算表字好了!表字‘红竺'',不行啊?”红竺微微一扬嘴角说。这份神情,让梦婵又增加了几分怜爱。 红竺是梦婵从小一起长大的丫头。当年梦婵的父亲萧长丹从逃荒人的尸体旁把她抱来时,着实有些为难,收作女儿吧,已经有了梦婵一个养女,怕再收养女引来非议;指为丫环吧,没有拿出一分钱,就要将她没入奴籍,于心不忍。没奈何,只好含糊着先让她和梦婵同住,非主非仆地收养了再说。 这梦婵自己也是萧家领养的女儿,哪里会拿她当丫头看,认为她是和自己一样被父母遗弃的苦命人。因此自己有什么,总给她也留一份,两人亲如姐妹。反倒是和自己的妹妹梦娴关系一般。 这次把红竺正式定为小姐,完全是因为天选的原因。天选诏书未下来,萧长丹就将红竺认了义女,以便代替二小姐梦娴参加天选。而萧家相求韩志珍的事,就是将梦婵和梦婷的名字报上,留下梦娴。但梦娴没有定亲,又怕被人告发;倘若现在定亲,事情没有成功,又有骗婚的嫌疑,两难之间,故此萧夫人十分焦急。 其实对于天选,红竺并没有什么感觉,但能和梦婵在一起,却是她最大的心愿。虽然她父母双亡,颠沛流离,但能被萧家收养,不能不说是天大的幸运了,主仆名份,实在是不值一提,何况还有梦婵这样的好姐妹。因此只要是和梦婵在一起,哪怕是上刀山、下火海,她也无所谓。 “已经纵容了你有近半年了,现在进京的日子近在眼前,怎么还能这样?”梦婵笑着对她说,“从现在起,你不能再跟在我后面了,你得好好做你的三小姐了。” 红竺的脸又红了,碧纤捂着嘴在偷笑。 正当主仆三人饶有兴致地说着话的时候,院落的门被撞开了,一个丫头一头撞了进来。只一瞬间,梦婵迅速收敛起笑容,坐回了石凳上,两眼冷冷地注视着那个丫头。 “大小姐,老爷叫你快些。二老爷等了有一会儿了。”进来的丫头顾不得揉揉被门槛绊疼的脚尖,一见梦婵便两手下垂,毕恭毕敬地说。 想是父亲等急了,所以叫人来催,梦婵便站起身来。 红竺听说,正要转身去为梦婵准备替换的衣服,谁知梦婵一把拉住了她,眼光转向了碧纤。碧纤愣了一下,随即恍然,红竺已经是三小姐了,怎么还能让她再服侍大小姐呢!于是忙转身向梦婵的闺房跑去,梦婵随即跟了上去。 看着梦婵和碧纤走远了,红竺这才一把抓住来传信的丫头,问道:“老爷催得这样紧,红荷,你知道是什么事吗?” 被称做红荷的是二小姐梦娴的丫头,她得意地一笑:“二老爷带了消息来,淑女的名单定下来了。” “这不是早就商量好的事情吗?你那么高兴干什么?”红竺显然不太相信。 红荷有些害羞,扭捏了半天,把嘴凑近红竺的耳边说:“好姐姐,我告诉你,你可不要笑我。我们小姐的亲事也定下了。” “哟!”红竺故意大惊小怪地说:“小姐定亲,你这么高兴做什么呀?是了!想是二小姐舍不得你,要让姑爷收了你?”红竺打趣道。 红荷羞红了脸,“呸”了一声:“人家当你是姐姐,有好事情就告诉你一声,你还取笑人家!这是当姐姐的该说的话吗?一会儿大小姐出来,我就问问她!” 红竺暗自好笑,这红荷一向仗着是二小姐的贴身丫环,谁的尖儿都要掐,惟独见了大小姐,恰似老鼠见了猫,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口,她敢质问大小姐?除非见鬼了。 不过红竺也不想揭穿她,怕她恼羞成怒,就没意思了。因此笑了笑:“好妹妹,别生气了,是我说错了话。姐姐这里给你陪不是了!” 红荷这才转怒为喜:“姐姐不知道,我是为小姐高兴的!听说罗家家财万贯!这还不算什么,那罗公子可是本府有名的才子,去年乡试的头名解元。今秋就要赴京赶考了,只说中个进士,那还不是手到擒来!想想我们小姐,只一嫁过去就是个进士夫人,你说高兴不高兴?就是我们做下人的,脸上也光彩啊!” 红竺并不接茬,脸上似笑非笑的。 红荷这才想起她们主仆两人都要进宫候选了,不觉有些难为情:“当然了,大小姐就要进京候选了。凭大小姐的才貌,说不定是个贵妃娘娘呢!自然比我们小姐荣耀多了!” 红竺还是没有说话,心里却一阵酸楚。无论容貌还是才华,大小姐都不知道高出二小姐多少,只因为大小姐不是老爷亲生的,便要进宫,从此后远离家乡,永锁深宫。大小姐的性情,又是不屑于察颜观色的,这宫里的勾心斗角、君威莫测,真不知道她该如何去应对。而二小姐只为是老爷亲生的,便可以让人代替进宫,自己去做进士夫人,从此夫妻恩爱、鰜鲽相随,又是另一番的景象。哎!老爷是个好人,却实在不是个大仁大义之人啊!想到这里,红竺深深地叹了口气。 见红竺一直不响,红荷也闭了嘴,正要离开,可巧梦婵和碧纤也出来了,于是一齐朝堂屋走去。 堂屋里萧长丹等人正在聊着,见梦婵、红竺进来,都停了话,笑着招呼她们坐下。梦娴则站起身来,等梦婵坐下了,她才又坐下来。原来萧夫人让丫环把梦娴也叫了出来。 那殷夫人一见梦婵姐妹三人,不禁暗暗惋惜,可惜了这样一个女孩儿,就要永入深宫,从此亲人故土,只好梦里相见了,实在是可惜啊!她转头不满地看了看丈夫。 韩志珍看着梦婵,也似乎另有所思。片刻,竟不避嫌疑,问萧长丹:“师兄,此番若是找到师妹,你打算怎么跟她说呢?” 萧长丹还不曾开口,梦婵微笑着接了话:“二叔不必担心,若是找到母亲,侄女自己会跟她解释的,此事是我自己愿意,与爹娘无关。” “这……”韩志珍一捋胡须,“我是担心你母亲心急啊!十七年母女没有见面,如今相见反成离别,以你母亲的性情,怕是不好办呀!” 此话一出,所有的人都沉默了,尤其是萧夫人,脸上极不自在。 梦婵却是微微一笑:“二叔虑得是,若是这样,爹爹这次就不要去北平了。我们已经找了娘亲整整五年了,也算是尽心了。” 萧长丹看看妻子,又看看梦婵,似乎也难下决心。 还是萧夫人开口了:“你们去吧!若是白姐姐有什么话说,由我担着就是了,与别人都无关。” 殷夫人有些忍不住了:“嫂嫂此番是多心了,我们老爷不是怪你,是怕小师妹一时情急,会惹出什么事来,到时候不好摆布!” 萧夫人道:“我看是弟妹多心了吧!不管有没有这件事,都是我对不起白姐姐的,那多一件少一件又有什么关系呢?” 殷夫人有些气恼,正要反唇相讥,韩志珍打断了她的话:“好了,师兄的家事,师兄自己会处理的,我们就不要添乱了。时候也不早了,我们也该走了!等贤侄女进京时,我们再来饯行吧!” 送走了韩氏夫妇,萧家姐妹也各自回房去了。萧夫人终于忍不住,倒在丈夫的怀里大放悲声:“十八年了,你的师弟师妹还是不能原谅我!” “不会的!不会的!”萧长丹轻拍着夫人的背,安慰说,“他们只是担心妩娘回来会起风波,并不是说你不好!” “这十七年来,我也不曾亏待了婵儿。就是这次天选,也是婵儿自己要去的。要不,你把事情告诉婵儿,让她再想想!” “不必了,婵儿是个懂事的孩子。再说,以她的容貌,若是隐匿不报,只怕会惹来大祸,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妩娘就是知道了,也不会怪你的!” 萧夫人并没有因为丈夫的话而安心,神情反而更加悲苦。 第二章 端阳节姐妹出闺房 东钱湖鸾凤救书生 吃晚饭的时候,萧夫人让红叶把姐妹三人都叫来,“这样的团圆,不知道还有几天,你叫小姐们一定来!” 不料红叶只请来了梦娴和梦婷,梦婵并没有来。萧夫人显得非常失落,问梦婷:“你大姐怎么不来?” “小……哦不,姐姐说了,她要整理一些东西,一来一去怕时间来不及,就不过来吃饭了。让我吃完了给她带过去就是了。” “这样啊!”萧夫人叹了口气,吩咐红叶,“拣大小姐爱吃的菜,准备起来。”一边让梦婷坐下。 迟疑了半天,梦婷才斜着身子在梦娴的下首坐了。站在梦娴身后的红荷把脚往梦娴身后挪了挪,仿佛怕人误会她是梦婷的丫头。 见这情景,萧夫人有些不快,对自己的丫头说:“碧玉,这些天你就去服侍三小姐吧,等她进京了,你再回我这儿来。” 碧玉应了一声,走到梦婷的身后,让梦婷如芒刺在背,浑身不舒服,又不敢说什么,只能道谢。这边,梦娴转过头去,狠狠地瞪了红荷一眼。 好容易吃完了饭,提着食盒,梦婷逃一般来到梦婵的房间。 房间里不合时宜地放着一个火盆,梦婵正将一张张纸往火盆里搁。 “小姐,你在烧什么?”放下食盒,梦婷吃惊地问。 “你又叫错了!应该叫姐姐!”梦婵头也没抬,“我在烧诗稿。” “为什么?!” “留下来有用吗?”梦婵微微一抬头,也斜了她一眼,“你和碧纤是要嫁人的,爹娘又不要看这些东西。” “你可以带进宫里去呀!” “宫里?宫里一句话没说好,就有杀身之祸,何况白纸黑字!我把这些诗稿带进去,可不是给自己找不自在吗?” “谁说的?小姐的诗都写得那么好!” “好?!”梦婵笑了,“你去看看桌上我才写的诗。” 梦婷满腹狐疑,走到桌边,果然上边放着一首诗: 一道诏书落凡间,万千佳丽备天选。可怜百姓骨肉离,只为皇家子嗣绵。 深宫孤寂闭芳心,残月清幽照无眠。不见江山传万代,落花岁岁祭红颜。 梦婷生气地说:“小姐,你为什么要写这样的诗呢?你可以写别的啊。我记得你去年写了一首诗‘三月飞花花朦胧’,不是很好吗?” “三月飞花花朦胧,花自翩翩梦自浓。梦因有花转旖旎,花因入梦竟呢哝。”梦婵喃喃地念道,“诗词本是有感而发,怎么能用做阿谀奉承的工具呢?你怎么把我这首‘梦中花’记得这么牢?” “小姐的诗,每一首,我都记着呢!” 梦婵一笑,没有回答。 梦婷把诗稿拿在手里,似乎想安慰梦婵:“我听说,当今的皇上也是个少年天子,也许他能和小姐琴瑟相合呢!” “是吗?宫里那么多女人,皇上要是都要合起来,岂不要把他给累死!” “那又用不着都好的,只要能和小姐好就行了。” “你说的什么话?只和我一个人好?那晚上要应付皇上,白天要应付其他的妃嫔,岂不要把我给累死了?!” “小姐!”梦婷气恼起来。 梦婵又是一笑,正要说话,外面碧纤的声音传了进来:“小姐,二小姐来看你了!” 梦婵忙站起来,把火盆推到书桌后面,一边去开门,一边对梦婷说:“把那稿子撕了。” 梦婷哪里肯撕,只是慌忙一叠,就往袖里一塞。 梦娴一脸阳光地进来了,看来白天韩氏夫妇的拜访并没有影响她什么,倒是和罗家的联姻让她十分兴奋。因此并没有注意屋里沉闷的气氛和弥漫的烧纸的焦味,一进门就嚷道:“姐姐,明日就是端阳佳节,你陪我去看龙舟好不好?” 梦婵为了寻找亲娘,从十二岁就跟随父亲走过许多地方,因此对什么践花、踏青、游春之事,不是很感兴趣。 “你自己去吧,我还有事呢。”梦婵微笑着回绝了。 “可是爹娘说了,你要是不去,我也不能去了。”梦娴撒娇地说。 对这个姐姐,梦娴一直是有点不服气的。明明是爹娘收养的女儿,却非要压她一头,做大小姐,而她就只能是二小姐了。不过随着年岁的增长,尤其是这次的天选,让她感到了有些惭愧。毕竟,姐姐一直是很照顾她的,处处谦让,如今只因为不是萧家的亲生女儿,爹娘就要把她送进宫去,想来应该是十二万分地对不起她了,言语之间,就有了些讨好的意思。 梦婵哪里会听不出来,因此笑笑:“爹娘还不是怕你闯祸!再说了,看龙舟必定是人山人海。你才定亲,若是让你婆家的人看见了,只怕也不是很好。爹娘既不让去,你就别去了。” “我不去倒也没什么,大不了成了亲让他陪我去看。可是姐姐就要进京去了,以后还不知道有没有机会回来呢。去看看也算留个纪念嘛!你说是吧?”梦娴边说,边悄悄观察梦婵的反应。 是啊,从此家乡的山山水水,都只有梦里相见了。梦婵的神色暗淡了下来。梦娴大喜,趁热打铁:“姐姐,这次龙舟在东钱湖上,爹爹已经答应了,我们租一条船去,不会有人看见的!丫头们也去,人多热闹些!”梦婵似乎看见了那些丫头企盼的神情,自己若在执意不去,只怕要落她们好几天的抱怨呢!梦娴看来也聪明了,知道她的软肋了。因此笑笑:“那好吧,我去就是了。” “好姐姐!”梦娴开心地一拍手,又一指梦婷,“你也去,别忘了!那我走了。” 看着梦娴欢欢喜喜地走了,梦婵又陷入了沉思。 天公真是作美,第二天恰是个艳阳高照的好天气。梦娴一大早就让红荷来催梦婵,似乎怕她临时变卦。 走出院子,竟有三辆马车等在那里。看来爹娘的意思也是希望她们能好好玩一天了,梦婵有些感动,其实对于天选,她从来就没有埋怨过谁,更何况是爹娘,毕竟,十七年的养育之恩是无法抹杀的,而她也只能将参加天选,留下梦娴做为最好的报答方式了。 因为梦婷执意要和梦婵坐同一辆车,因此,梦娴和红荷同车,碧纤和碧莲同车。 马车到湖边时,龙舟还没有来,梦娴建议先沿湖走走。不忍拂了她的兴致,梦婵等人下了车,带上围有面纱的帽子,沿湖走着。 湖边垂柳成荫,微风过处,随风轻摆,恰似翩翩起舞的女子。倒映在如镜的湖面上,还有那微微荡漾着的远山的倒影,这样的美景,这样的心情,从今后,怕是只能在梦里相会了。 梦婵有些伤感,因此也就不曾留意身边的情况,不知道她们几个早已成了风景里的风景了。一直到她发觉柳絮沾上了面纱,便取下帽子,想把柳絮去掉,不料竟引起一阵惊呼,这才回过神来,发觉已成了众人眼中的美景,后悔不已,忙戴上帽子,催着梦娴等人快到上船的地方去。 正当她们沿湖堤匆匆赶路时,听见有人惊叫一声:“哎呀不好,哥哥落水了。” 梦婵一惊,脚步竟不由地停了下来。顺着骚动的人群看过去,就看见离她只有几步之远的湖边刹那间就聚起了一群人,吵吵嚷嚷的。而落在后面的碧纤此时慌慌张张地赶上来说:“小姐,不好了,有一个书生掉水里了!” “有人去救了吗?” “龙舟离这儿还很远,游人都不敢下水,没人去救!” “哦!”不知道为什么,梦婵突然关心起这个素不相识的书生来了。眼看着湖边的人越围越多,却始终没有人下水,她终于取下了垂着纱巾的帽子,将手中的绢帕蒙住了脸颊。又除下了披在身上的飘带,快速走到离人群不远处的一棵柳树下,一抖飘带,就见那带子直飞上树梢,缠在了树枝上。梦婵稍一借力,身子便腾空而起,荡向湖面,恰似九天玄女下凡,把围观众人都看得目瞪口呆。两个眼睛再不看水里的书生,只看着天上的梦婵。只见她一手抓着带子,让自己稳稳地停在半空。另一手抖动着带子的另一半,让它飞向湖中,并紧紧地缠住了正在挣扎的书生。接着轻轻一带,就见那柳枝一沉,紧接着又是一松,那书生就滚落在了堤岸上,而梦婵借力飞起,轻轻落在了人群的外围。 梦婷早已迎了上去,接过已打湿的飘带,一边给梦婵带上了帽子。这时,人群中发出一阵阵的欢呼,梦婵来不及收拾,拉起梦婷,朝游船方向走去。不等人群欢呼声落,她们已走得不见了人影。 其实梦婵只要晚走片刻,就会知道,她救上来的书生正是罗家钱庄的独子、梦娴未来的夫婿、去年乡试的头名解元、名扬本府的才子罗文鸣。 坐在船舱里,梦婵为自己的猛浪后悔不已。当时龙舟虽然还很远,但只要有人下水,救起书生应该还是没有什么问题的,也就是说即使自己不救,那书生也是无论如何不会被淹死的。可是自己这样一出手,露了形迹,难免传得沸沸扬扬,爹娘知道了,只怕是要生气。 见梦婵一言不发,梦婷轻抚胸口说:“小姐,你方才可吓死我了!” 梦婵有些疑惑,这样的救助,对于她来说,实在只是举手之劳,梦婷为什么会害怕。转念一想,不觉哑然失笑。 “你可是怕我借口救人,意欲自杀?” 被梦婵一言道破,梦婷羞红了脸,低头不语。 梦婵见状,倒有些感动了,轻轻揽过梦婷说:“这两天是我不好,整天闷闷不乐的,害你担心。其实能进宫也没有什么不好,爹娘十七年的养育之恩总算报了。再说,于我而言,在萧家是寄人篱下,到宫里无非也是寄人篱下,没有什么不一样的。我去自杀做什么?” 梦婷的泪水终于忍不住落了下来,伏在梦婵的怀里抽泣。幸亏龙舟赛已经开始了,梦娴众人伏在舱口俱都兴奋不已,没人来注意梦婷。梦婵也就不再劝阻,让她痛痛快快的哭,毕竟,她也是要进宫的,她也有自己的伤心事。 回家时夕阳也已经下山,梦娴一进家门就嚷饿。萧夫人爱怜地将她搂在怀里,一边忙不迭地催着开饭。 萧长丹不满地说:“你只这样宠她,将来嫁到婆家,如何当家作主?” “这不是还没有嫁吗?”萧夫人根本不理会丈夫的话。萧长丹无奈地摇摇头,见梦婵站在那里,便和颜悦色的说:“去换衣服吧,累了一天了,早点吃过饭可以歇息。” 梦婵应了一声,和梦婷一起出去了。 萧家的院落,前三进是教习和会客的所在,后两进才住人。原先第四进是梦婵姐妹住的,第五进是萧氏夫妇住的。无奈萧夫人舍不得女儿,而梦娴也不愿和梦婵同住,因此第四进便由梦婵独住,萧氏夫妇带着梦娴住在第五进。将红竺收为养女后,自然就和梦婵一起住在了第四进了。 梦婵和梦婷各自回房更衣。梦婷哪有自己的衣服,这两天穿的都是梦婵的衣服,因此不想更衣。无奈梦婵逼着她去自己房间,才老大不乐意地离开了梦婵。不料碧玉正在房门口等她,一见她便笑道:“三小姐回来了?” 梦婷央求道:“好姐姐,老爷太太面前你这样叫就够了,私下里就不要叫了。叫得我心慌慌的!” 碧玉笑着说:“那可不行,太太吩咐了,我们怎么敢违背?若是太太责罚起来,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那好,我明日就跟太太去说,说你不听我的话!看太太责罚不责罚你?!” 碧玉“扑哧”一声笑了:“好了!好了!依你就是了!红竺妹妹,进来更衣吧!” 梦婷摇摇头:“更什么衣,小姐的衣服本来就不多,我可不想把她的衣服都穿尽了。” “等你有了新衣服,再还她也是一样的!” “算了吧,小姐的脾气,别人穿过的衣服,她是不穿的!连店铺买的成衣也不穿。” “是吗?”碧玉狡谐地一笑,“那你进去看看。” 梦婷狐疑地一探头,就看见里面放着一个大大的衣箱。 “是给我的吗?”她几乎不能相信。 “不是给你的,难道是给我的?”碧玉一把将梦婷推进了屋里,“我来伺候三小姐更衣吧!” 梦婷哪里愿意,转身将碧玉关在了门外,碧玉在也不恼,反而在门外嘻嘻地笑。 梦婷也不理她,一大箱子的衣服对她还是有吸引力的。她小心地打开箱子,取出一件水红色的衣服,在身上比划着。 突然,她好象想起了什么,扔下衣服,在衣袖、身上翻找着什么,一脸的惊恐。但显然什么也没有找到。 “小姐的诗稿……糟了,我把它丢了,这可怎么办?我闯了大祸了!”梦婷跌坐在绣墩上,呆若木鸡。 门外,碧玉戏昵地喊道:“三小姐,更完衣了么?” 第三章 怨娘亲只念?鲽情 闻改聘风波平地起 端阳节后,韩志珍就遣人来萧府通知,十天后起程去北平府。 “不知道这一次能不能找到白姐姐?”萧夫人不无担心地说。 “应该可以吧!”萧长丹话虽这样说,心里却实在没底。自从十年前知道了师妹自愿进宫,被分配到王爷府当了教习嬷嬷,他就一个一个王爷府地找,可惜都没有找到。现在最后的希望在北平燕王府了,如果燕王府也没有师妹的踪迹,他就只好放弃了。 “这次婵儿也去吗?”尽管离天选还有三四个月,但萧夫人还是不愿意让梦婵再出门了。这个女儿,她养了十七年,却总是摸不透她的性格。或者,是因为愧对她的娘亲吧。 “看她自己的意思吧。”萧长丹思索片刻,“横竖北平府来去就两个月,天选不会耽误的。” “名字既然已经报上去了,就是宫里的人了。要是路上有些意外,那可是欺君之罪,怕不合适。”萧夫人不无担心,“何况她也该留在家里学学女红了。难道以后到了宫里,还能舞刀弄剑的?” “婵儿可不会舞刀弄剑。”萧长丹笑了,“不过夫人说得在理,婵儿是该学些女红了。”萧长丹也认为,以梦婵容貌,不留在宫里的可能性几乎没有。 “那你去跟婵儿说说。”不知道为什么,萧夫人总是避免和梦婵接触。 “夫人……”萧长丹正要埋怨她几句,却看见她求助的眼光,一如二十多年前。只好咽下了要说的话,“好吧,我去。” 走进梦婵住的院落,静悄悄地没有声音。五月的阳光洒落在院子里,平添了许多暖洋洋的懒意。萧长丹有些疑惑,难道这个时候两个丫头就开始睡午觉了吗?心里这样想着,脚下也就放轻了步伐,走到正房的窗下朝里看。 房间里空荡荡的,并没有人。 奇怪,两个人去哪里了呢?萧长丹皱起了眉头。除了跟自己出门外,梦婵几乎是足不出户的,难道是因为要进宫了,想到四处走走? 正在萧长丹百思不解的时候,旁边厢房里传出了响动。萧长丹这才恍然大悟,是了,左边的厢房改成了红竺的卧房,右边厢房还是梦婵的书房。那丫头一定是在书房里了。这个家,她最放心不下的,恐怕也只有那些书了。 想到这里,萧长丹不禁长叹了口气,心中默默地承诺:妩娘,这辈子亏欠你们母女的,容我下辈子还吧! 走进书房,果然,梦婵正在整理书籍,书架已经空了有三分之一。奇怪的是,红竺站在旁边不帮忙,却在抹眼泪,见萧长丹进来,慌得连手帕也来不及掏,只好拿衣袖擦干了眼泪,慌忙行礼。梦婵也过来行了礼。 萧长丹勉强笑道:“怎么?婵儿要把这书都搬到宫里去吗?” 梦婵笑笑,说:“不是,是要烧了。” “烧了?”萧长丹吃了一惊,“为什么?” “爹娘要看这些书吗?梦娴要吗?”梦婵还是微笑着,“没人要,可不是该烧了。” “我要!”红竺大约是气不过了,嚷道。 梦婵白了她一眼:“你刚才还说要跟我进宫呢!” “我……”红竺无话可说了。 “爹爹要,爹爹替你留着。”萧长丹将手放在书上,轻轻地抚摸着,“说不定你娘也会要看的。” 梦婵的神色暗淡了下来。 见此情景,红竺悄悄地退了出去,顺手掩上了门。 “爹爹,我们什么时候去北平府?”梦婵扯开了话题,“我才听丫头们说,二叔家来人了。” “十天后就走了。不过你娘的意思,你这次就别去了。你如今也算是宫里的人了,要是路上有什么事,怕是不好摆布。留在家里学些女红吧!” 梦婵沉默了,好半天才低低地说:“女儿听爹娘的就是了!只是有一件事情想问问爹爹。” “你说!” “我自己的爹爹姓什么?他也姓萧吗?” “这……”萧长丹显然没有想到梦婵问的会是这么件事,有些措手不及,“你问这干什么?” “爹爹问得好奇怪!”梦婵看着萧长丹,“女儿就要出嫁了,难道连自己的本姓也不能问吗?” “不……当然能问,只是……” “只是我亲生的爹爹也姓萧吗?” “不,不,不,不是的,他……他姓……” “爹爹不能说吗?”梦婵开始奇怪萧长丹的吞吞吐吐,“还是怕我到时候要去认祖归宗?爹爹放心,十七年的养育之恩,梦婵是永生难忘的!” “既然这样,那你就不要问了,免得到时候见了你娘亲,徒增她的伤心。”萧长丹象是落水人抓住了稻草,忙说。 “难道说,是我娘要我跟爹爹姓的?”梦婵疑惑地问。 “是!是啊!”萧长丹说着,不敢面对梦婵眼中越来越浓的疑虑,只好转身走了。 萧长丹一走,红竺马上就进来了:“小姐,老爷和你说了什么?” “红竺。”梦婵看着门外,慢慢地说,“你说我娘是不是很奇怪,那么喜欢我爹爹,爹爹死了,她连女儿都不要了,一个人浪迹天涯,却让我跟养父姓,还不让我知道自己爹爹是谁。你说,这次我要不要跟老爷去北平府?我有太多的话想问她了!” “我看还是不要去了。”红竺摇摇头。 “为什么?” “你娘要是要你,她为什么不来找你呢?” 梦婵大恸,跌坐在椅子上。 送走萧长丹,梦婵更是深居简出,除了吃饭,几乎连院门也不出。梦娴开始还来看她,希望能和她分享一下拥有如意郎君的快乐。但梦婵似乎已经失去了应付她的耐心,每次总是闷闷不乐的,便也扫了兴,不再来找她了。何况准备新嫁衣的任务也比较繁重,难得有空了。 整个院落便只剩下梦婵、红竺、碧纤以及被萧夫人临时差遣来服侍红竺的碧玉四个人,白天整理房间,打点行装,晚上就早早地上床睡下了。别人倒不再意,只是闷坏了碧玉,原先服侍萧夫人的时候,晚上还叫几个先儿来说些书听听,如今服侍小姐,反而没了乐事,心下就有些不满,时常地找借口到后院去,看梦娴绣花、试新衣,听媒婆讲罗公子的故事。听得高兴了,有时还说些给红竺听。红竺不听还好,听了愈加气闷,无奈梦婵不去限制她,自己也不好说什么,只好避而远之。 这样过了有二十来天,这天红竺被碧纤缠不过,正在指点她练剑,却见碧玉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 “大小姐呢?你们看见大小姐了吗?” 红竺不满地皱起了眉头,就算大小姐这会子不是你的小姐了,也不该这样没规矩呀,因此就有些不高兴回答她:“大小姐一直在房里,没逃走!” “妹妹不要生气,出事了!”碧玉急急地说。 “什么事?是皇上不选淑女了吗?”红竺还是满不在乎的样子。 “是罗家要改聘!”碧玉也不知道和谁生气,恨恨地说。 “改聘?那就由他改去!又不是要聘你!”红竺没好气地说完,招呼碧纤收了剑,就要离开。 “他要改聘大小姐!”碧玉希望自己的这句话能引起红竺的重视。 不料红竺回过头来冷冷地说:“大小姐?大小姐是宫里的人,不是他罗家想聘就能聘的!不要说大小姐了,就是我三小姐,也轮不到他罗家来聘!” 大概是为梦婵抱不平,红竺很有些迁怒罗家,话就说得不是很客气了。气得碧玉一扭头就走了,红竺也不去理她。 谁知没过多久,红荷来了,说是夫人有事请大小姐商量。红竺这才感到事情有些不妙,将红荷拉到花架下细问。 “怎么罗家突然想到要改聘大小姐了呢?” “我也不知道!”红荷愁眉苦脸地说,“今日一大早,宋媒婆就来说,罗家要改聘大小姐为妻。” “可知道为的是什么?” “说是老爷将养女送入宫中,亲生女儿留在身边,非仁人君子所为。他们家既是乡绅,就应该阻止这种行为,因此要改聘大小姐为妻。” 红竺大不以为然:“难道他们不知道大小姐的生辰八字已经送到衙门去了?” “他们说了,只要我们家同意改聘,这事情他们会处理的。如果不同意改聘,他们就让人去府台衙门,把事情原由都说清楚,让府台大人作主!” “天哪!”红竺惊呼一声,“那韩二爷偷换二小姐的事情岂不是露馅了!” “谁说不是呢!”红荷愈加愁苦,“要是不答应罗家改聘,大小姐、二小姐就都要进宫了。如今老爷又不在家,韩二爷也不在,太太急得要死,所以要叫了大小姐去商议。” “商量什么?”红竺觉得罗家根本就已经把萧家逼上了死路,哪里还有商量的余地。 “当然是商量要不要同意改聘了。” “改聘?那二小姐岂不是要急疯了!”红竺忧心忡忡地说。虽然这几天梦娴的兴高采烈让她很不舒服,但让她被人退婚,红竺还是很不愿意的。 “二小姐已经急疯了!”红荷说,“刚才一听到消息,就把新嫁衣都剪了,这会子正在太太那里,吵着要进宫呢!” 老实说,红荷是一百万个不愿意梦娴进宫,梦娴进宫,不就意味着她也要进宫吗?如果梦娴嫁到罗家,她还有可能跟到罗家,给罗公子为妾,虽然地位低些,到底还沾得雨露。要是进了宫,她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宫女,连皇上的面能否见到都很难说,那岂不是要当一辈子的老姑娘,红荷想想都觉得可怕,“但愿大小姐能有办法!” “这可难说。”虽然红竺能够体会红荷此时的心情,但还是忍不住给她泼冷水,“你又不是不知道,二小姐发起脾气来,谁能说服她?” “可她看见大小姐还是有些怕的!” “装装样子罢了,二小姐什么时候真正怕过谁啊?连老爷她都不怕!” 红荷愁眉苦脸地站在那里,看来终老宫中的命运是逃不了了。 红竺叹了口气,转身去叫梦婵。此时,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希望梦婵能留下来嫁到罗家,还是依原来的计划进宫。 梦婵听说这事显然也吃了一惊,马上就起身跟红荷去了萧夫人房间,红竺原想跟着去,但犹豫了一下,还是没去,只是悄悄叮嘱了碧纤几句,让她跟着。 梦婵急急来到萧夫人房内,果然见梦娴哭得泪痕满脸,正伏在萧夫人的膝头抽泣。而萧夫人眼睛通红,显然也哭过了。 见梦婵进来,萧夫人说:“罗家说不要你妹妹了,要聘你为妻,你看……”一语未了,竟又哭了。 “母亲不必伤心,女儿自有主意。但不知这罗家因何要改聘?”梦婵十分冷静。 “说是不满你爹爹将养女送入宫中,却留下亲女,非仁义之举!” “这是我家的私事,与他们何干?”梦婵不满地说,“不知改聘之事是谁的意思?” “这……我也不知道!”萧夫人没有想到这一点,“谁的意思还不都一样?!” “恰是大不一样!”梦婵笑笑,“母亲可把媒婆叫来,待女儿自己来问她!” 萧夫人有些不信,但还是让人请来了宋媒婆。 看着这个方圆数十里闻名的媒婆,梦婵有些反感,但表面上还是礼貌地招呼着:“宋妈妈请坐!” 看见梦婵,宋媒婆大吃一惊,怪不得,那罗公子连进京赶考都不要去了,逼着罗员外改聘,有这样一个美人相伴终生,不要说是一个进士,连皇帝都好不要做了。因此看着梦婵就傻了眼,连让坐也没有听见。还是红叶看不过去,走过去扯了她一下,那宋媒婆才回过神来,喜不自禁地坐下。 “宋妈妈请喝茶!”梦婵并没有因为宋媒婆的无礼而生气,反而十分客气地招呼着,“我有件事情想请教宋妈妈,不知道妈妈给不给我面子!” “啊哟!”宋媒婆忙放下才喝了一口的茶,“大小姐这是怎么说,大小姐有什么事情尽管问,老婆子我要是有一句话说虚了,你就给我个大嘴巴子!” “宋妈妈真是个风趣人!”梦婵笑笑,“我只是想问问,罗家怎么突然想起要改聘了呢?” “那还不是替大小姐抱不平!”宋媒婆瞄了萧夫人一眼,不敢多说。 “看来妈妈还是不给我面子啊!”梦婵摆弄着茶盏,“我是萧家的养女,这事儿左邻右舍谁不知道?!罗家下聘的时候也是知道的,怎么聘了有一个多月了,才突然想起来呢?妈妈可不是在撒谎!” “哟!人都说大小姐聪明,果然名不虚传。”宋媒婆勉强挤出了一个笑容。 “是吗?”梦婵抬起头来,笑道,“那我就再聪明一回试试如何?这事儿可是罗公子的主意?” 宋媒婆吃惊地问:“大小姐怎么知道的?” 第四章 痴公子深情寄诗句 倔女儿夜半探罗府 从宋媒婆的口中,梦婵大约了解了事情的原由。 原来一个月前,罗公子突然开始打听萧家的事情,到了三天前,罗公子就提出要改聘萧梦婵。这让罗员外十分恼火,从来娶媳,讲究的是名正言顺。那萧梦婵乃是萧家的养女,连自己的生身父母也不知道,来路不明,怎可娶来当媳妇,因此想也没想就拒绝了。 不料罗公子竟悄悄的让人找了宋媒婆来,让她去萧家说。宋媒婆知道这事不好办,起先也是不肯来,无奈罗公子的谢媒钱着实丰厚,整整的十两银子,白晃晃的,晃得宋媒婆两个脚也不听使唤了,就这么着来了。 “太太,说实在的,罗员外也不想改聘的。定亲定亲,这定了自然是不能随便就改了,要不定他做什么呢?可是这罗公子实在是做怪,说是不改聘,他就不进京赶考了,连进士也不要做了。这两天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连下人送饭去也不肯开门,罗员外只有这么一个儿子,现在也是急得要死!” 梦婵静静的听着宋媒婆诉说原委,脸上丝毫不见动容,也不去理睬宋媒婆的偷看。谁都听得出,这番话不能不让人疑心罗公子和梦婵有私情,而宋媒婆分明是在推卸责任。 听了宋媒婆的话,萧夫人反而什么都不好说了。不料藏在屏风后面的梦娴竟忍不住冲出来站到梦婵面前,声泪俱下地问道:“好姐姐,你要是喜欢罗公子,你可以对爹娘说,也可以对我说;你要不想进宫,你也直说!你为什么要在罗家已经定亲后,再撺掇罗公子来退亲呢?你就这么恨我,要让我出这样的丑?!” 梦娴的这一举动,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不料梦婵只是微微的皱了皱眉,并不理会梦娴的指责,只是对萧夫人说:“娘请放心,爹爹不在,这事情就由我来办吧!请相信女儿不是忘恩负义的人!”说完,也不管众人的神情,站起身来竟是扬长而去。 看着结束停当的梦婵,红竺小心地问:“小姐真的要去找罗公子吗?” “解铃还须系铃人,不找他,能找谁?” “你说这罗公子也真怪,平白无故的就认定了你,竟要弃功名而求佳人,真是个疯魔子!” “他可不是疯魔子,要是我猜得没有错,一定是东钱湖救人惹的祸。” “不会吧?!救人怎么会惹祸?” “不相信吗?那好,回来再告诉你!”梦婵朝红竺自信地一笑,蒙上了面纱。只一纵身,便消失在了夜色中。 罗家长子罗文鸣,其实也是独子,乃罗夫人亲生。说也奇怪,自从罗夫人生下罗文鸣后,尽管罗员外也娶了有三四房的姬妾,但除了三房的香荷给他生了一个女儿春娘外,其他姬妾竟然俱无所出。起先罗员外也是心有不甘,但后来见罗文鸣不仅容貌俊秀,且是聪慧异常,只是先生便要两年换一个,说是换得慢了恐要耽误这百年奇才,把罗员外欢喜得不行。左邻右舍便有传言,说是罗家的钟灵毓秀之气都被罗文鸣一人得了,罗员外看这架势,倒也不假,也就不想着再生儿子了,一心只要把罗文鸣培养成人,替罗家改换门庭。罗文鸣也着实争气,十二岁上就进了学,十四岁考了秀才,去年又考了举人。今年是新皇登基的第二年,朝廷正要遴选英才,大开科考,于是又准备进京赶考! 谁知端阳节和表弟宋秦生去看了一回龙舟,回来后就象着了魔一般,整天和宋秦生两人忙进忙出,鬼鬼祟祟。因为儿子素来听话,罗员外夫妇并没有在意,不料三天前罗文鸣突然提出要改聘萧家大小姐萧梦婵为妻,而且还振振有词,说是萧家将养女和丫环送入宫中,却将自己的亲生女儿留下,不仅非仁义之举,而且兼有欺君之罪,他既是新科会元,便当做士子之表率,不能容忍这种事情的发生。把个罗员外气得不行,父子两个就僵在了那里。 罗家也住在城东,虽然和萧家相距也不是很远,但那份气势可不是萧家能比的。单就说他们家那花园吧,起名就叫“四景园”,按四季景色排列,园中有园,曲径相连。每季的花香,常常飘遍整个城东,春天的玉兰,夏天的荷花,秋天的金桂,冬天的梅花。不知吸引了多少酸书生在那里摇头晃脑、吟诗做对呢! 这花园原是休闲之所,无如四景园完工之后,有风水先生说花园过大,又兼草木繁盛,若无人居住,只恐阴气太盛,易招些花妖木精之辈,恐与主人有碍。罗老爷听说,深觉有理,于是为添人气,便让一双儿女都住在花园里。罗文鸣居春园,罗春娘居夏园。两年前罗夫人的外甥宋秦生因父母双亡,前来投奔姨娘,也住进了花园之中,居冬园。 可梦婵并不知道这个情况,按照常识,她径自来到了罗家的正房所在,正在找寻哪里是罗文鸣的住处,就看见不远处的一间房间里有灯光,便悄悄潜了过去。 梦婵不知道她所到之处乃是罗老爷的书房,见门廊处坐着两个仆人,略加思索,便绕到房子后面,凝神细听。 “是你让宋媒婆去的萧家?”是一个苍老而威严的声音,想来应该是罗员外了。看来自己猜得没错,要求改聘完全是罗公子的意思。对于这次探访的成功,梦婵又多了几份把握。 “是的,爹爹!” 回答的是一个沉稳而动听的男声,却透露出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坚决,让梦婵刚放下的心又有些紧张。 “去干什么?” “孩儿要求改聘萧大小姐为妻!” “胡闹!”随着一声怒喝,就听见茶杯被重重砸在桌上的声音,连屋后的梦婵也吓了一跳,“定者,定也!已经定下的婚事,可是由你想改就改的!再说了,婚姻之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也由不得你愿不愿意!” “爹爹此言固然有理,但人生一世,拼搏一生,到头来虽高官厚禄,相守百年却非心爱之人,也是无趣之极。既如此,要这高官厚禄又有何用?这科考不去也罢!” “你这不孝之子,你竟敢以不去赶考来要挟父母!好!那你说,你为何定要那萧大小姐?莫非你俩人曾做下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那罗老爷虽是气头上的一句话,却把屋后的梦婵气得不行,明明是你儿子大约不知哪里得了风魔之症,你却反怪我不守闺训!我连你的儿子面长面短尚且不知,能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原来梦婵听说罗文鸣是在端阳节后来找宋媒婆了解情况的,就大约有些猜到一定是湖边救人惹下的事,只是再想不到罗文鸣正是自己救上来的书生。因此她认定罗文鸣一定是在湖边看见了自己,因为好色的原因而要求改聘的。所以气归气,转念一想,罗文鸣如此态度,罗老爷有此想法也并非不正常,自己不也想证实猜测吗?随即定了定心,继续偷听。 “爹爹此言差矣!孩儿与那萧大小姐素味平生,哪来的什么苟且之事。”罗文鸣倒是语气平和,“孩儿是听说萧大小姐乃萧老爷的养女,并非亲生女儿!” 黑暗中梦婵一撇嘴,心想:那又与你何干? “那又与你何干?”屋内,罗老爷居然也是这句话,“为父正是因为她并非萧家亲女,身世不明。才要你娶萧二小姐。你而今好歹也是举人了,怎可娶个来路不明的妻子,让人家笑话?” “爹爹此言差了!萧大小姐身世不明,并非她自己愿意,她幼失父母之爱,已是十分可怜,又怎知那萧老爷并非仁人君子,为了留下自己的亲生女儿,却将养女送入宫中,让她去伴随恩威无常的皇帝。使她在已失父母宠爱的时候,也得不到闺房之乐!实在是可怜之极!孩儿听说那萧大小姐性格坚毅,品行端庄,实在是不忍心见这样一个身世坎坷,而又胆识过人的奇女子,竟要落得一生无爱、终老宫中的地步,因此想要娶她为妻!欲以夫妻之恩爱,补她幼年之孤独!” 这一番话,不要说罗老爷没有想到,连梦婵也不曾想到。因此立在屋后,竟是痴了过去。 这十七年来,虽说养父母待她也如亲生的一般,但谁又能想到她自幼失去双亲的孤独,每当看见妹妹在母亲怀里撒娇时,那份嫉妒与无奈,又能对何人说;因此当养父母决定由她进宫候选时,她连想也没想,既然哪里都是寄人篱下,宫里宫外,又有何区别?她根本就不愿去想,从今后深宫隔断恩爱路,等着她的只有长夜的寂寥和君威的难测!可如今,这个素不相识的罗公子却替她细细地想到了,叫她如何不感动?梦婵泪水涟涟,禁不住哽咽出声,因怕人听见,便后退了几步,躲进了旁边的假山洞中。 等她从假山洞中出来,书房中就只剩下了罗老爷还在叹着气度步。梦婵一惊,忙四下里巡视,只见一盏风灯,朝花园方向而去,她连想都没想,就跟了上去。 梦婵两眼盯着灯光,尾随其后。心里却不住地纳闷,这罗公子是怎么会想到去打听自己的身世的呢?难道真如他自己所说,是因为自己的身世打动了他吗?咳!刚才光顾着感动了,也不曾细想,恐怕事情没这么简单。 还不曾走到门口,那房门便被打开了,一个梳着垂花髻的少女探出头来,一眼看见罗文鸣便忙着招手。那罗文鸣也急急地过去,问道:“你们都来了?” “嗯!”少女点点头,等罗文鸣进来,顺手就把门关上了。跟着罗文鸣的两个小厮在见到那少女时就垂了头,见罗文鸣进去了,他们也转身走了,倒不碍梦婵的事。 梦婵悄悄靠近窗下,借着灯光,她隐隐看清自己到的地方叫殿春阁,便潜在窗下继续偷听。方才的情况打乱了她的思路,看来今天不弄清楚罗公子指名改聘的真实目的,她还真不好开口求情。 “哥哥,爹爹怎么说?他没有骂你吧?”看来那个少女应该是罗春娘了。 “表哥,姨父怎么说?”又一个急不可耐的声音,应该是罗文鸣的表弟宋秦生了。 “爹爹也没说什么,只说看媒人明天的回话,让我先准备进京赶考!”罗文鸣略显烦躁的声音。 “表哥,你没有告诉姨父你见到过萧大小姐吧?” 梦婵吃了一惊,怎么?这个罗公子竟然见过我?看来还是直觉是对的,这位堂堂的解元才子,也不过是见色起意!方才差点被他骗了。想到刚才还落了好一阵子的泪,梦婵不觉又气又恨。 “我哪里敢说!不过,爹爹要是实在不答应,我也只好说了。那萧小姐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不能看着她幽闭宫中,终生得不到快乐!” 救命恩人?梦婵又是一惊,难道东钱湖边的那个书生竟然就是罗公子?看来今天晚上我非被这个疯魔子弄傻了不可!“一个月前的东钱湖之行,看来表哥是要终生难忘了!”宋秦生取笑着说。他的话证实了梦婵的猜测。可是那日自己走的时候,那书生还趴在草地上呢。他怎么会看见自己的?何况自己还蒙了面。梦婵将当初的情景仔细回忆了一遍,还是找不到谜底。 罗文鸣长长地叹了口气。“哎,岂止是终生难忘,只怕是,从今后魂牵梦绕,再无宁日了!” “表哥说得好,萧大小姐闺名正好叫做梦婵。”宋秦生总是想抓住机会表现自己。 果然,罗文鸣眼睛又一亮,“真的,你是怎么知道的?” “这媒婆的嘴里,有什么打听不出的!” 可恶,原来是宋媒婆将自己的事情告诉了宋秦生。这宋秦生也可恶,不好好读你的四书五经,却有闲情打听人家女儿家的秘事,想来也不是什么良善之辈!呸!这姓宋的都不是好人! “听说表哥自东钱湖回来,就一直在这里写诗,可否让我一睹佳作?”宋秦生突然转移了话题。 “表弟见笑了,近日被爹爹逼着温习功课,哪里有时间做什么诗啊!” “哥哥,你看这是什么?”春娘大概找到了罗仁安的诗稿,得意地说。 “哎!还我!” 罗文鸣一定是抢不过自己的妹妹,因为诗句已经从春娘的嘴里欢快地跳了出来。 “五月湖边春已归,绿荫满枝日昏昏。鱼为媲美羞沉水,人因惊艳已失魂 从来彩线钓金鲤,而今虹霓缚玉人。嗔奴并非牧羊女,何须龙宫觅芳痕” “原来表哥是因为惊艳而落的水,又有劳梦婵姑娘救起,这可真是‘成也萧何败也何''啊!可巧,梦婵姑娘也姓萧!”宋秦生今晚是取笑定了罗文鸣。 “不对!不对!我看哥哥是要学柳毅传书。他不是写着要‘龙宫觅芳痕''吗?”春娘也不想放弃取笑哥哥的好机会。 不要说罗文鸣无言对答,连屋外的梦婵也是哭笑不得。 “表哥文章好,这诗词也好,小弟实在敬佩得很!只是有一个字用得不好。”宋秦生突然收了笑容,一本正经地说。 罗文鸣不知是计,只当他说的是好话,便问:“哪个字不好了?” “你把这‘玉人''改成‘良人''便好了!” 此话一出,不仅罗文鸣,屋外的梦婵也羞红了脸颊,只是无可奈何。只有春娘不解地问:“为什么改成良人就好了呢?” 宋秦生见罗文鸣满脸通红,知道取笑得过了,忙赔礼道歉。见时候也不早了,顺便就告辞了。因是顺路,春娘便由宋秦生送回夏园去。梦婵见两人要出来,暗自高兴:“好个轻嘴薄舌的浪荡子,背地里如此胡说八道,不给你吃点苦头,如何教你管住自己的舌头!”因此,手里就捏了一片树叶。看着有人出来,借着灯光,只把手指轻轻一弹,那树叶带着疾风,便飞了出去,正打中宋秦生的膝盖窝,宋秦生双腿一软,冲着院中的盛开的牡丹就跪下了,梦婵暗里偷笑:“让你轻薄,略施惩诫,也消消本姑娘的气!” 可这把春娘吓了一跳,忙大声呼救。罗文鸣就跑了出来:“表弟,你没事吧?”一见宋秦生倒在地上,也忍不住取笑道:“子安呀,虽说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可也不必如此着急吧!” 宋秦生显然是不知道梦婵在惩罚他,见自己莫名其妙摔了一跤也有些懊恼,不料罗公子还要取笑他,正要开口,春娘已经横眉怒目了:“哥哥你什么意思?表哥摔了跤你还取笑他,一会儿我把你的诗拿去给爹爹看!” 罗文鸣吓了一跳,只有赶紧道歉,一边就叫小厮来送他们。很快,一个小厮提着灯过来扶着宋秦生走了,春娘紧紧地跟在后面。 第五章 因怜惜不觉动芳心 为知己宁可失妙音 梦婵早趁罗文鸣出去的时候就闪身进了书房,隐在幔帐之间。 屋内灯光很亮,梦婵打量着书房,但见书架上不仅四书五经俱全,只那诗词曲赋亦是琳琅满目,不觉暗暗点头:原来还不是个读死书的书呆子! 正想着,罗文鸣就回到房中,掩好房门,依旧走到书桌旁边。大概是因为刚才的谈话十分兴奋,此时丝毫没有就寝的意思,兀自对着桌上的诗稿发呆。 屋里一时寂静了下来,只有烛花炸开的声音偶尔响起,旋即又归于平静。 梦婵在确定前后左右都已经没有人了,这才从幔帐后面缓步走出,静静地走到书桌面前站定。 正陷于沉思的罗文鸣发觉自己的眼前慢慢暗了下来,有些奇怪地抬起头来,不料正好遇上梦婵略带笑意的眼光,不觉吓了一跳。 “你是谁?是怎么进来的?”罗文鸣一边问,一边眼睛就去检查门窗。 “在你出去救人的时候进来的。”梦婵平静地说着,慢慢摘下了蒙面纱巾。既然罗文鸣已经见过她了,再蒙着面说话就有些矫揉造作的意思了。 “是你?!”罗文鸣再想不到站在自己面前的会是自己朝思暮想的梦中人,狂喜之下,竟是手足无措了,慌忙走到梦婵身边一揖到底,“小生罗文鸣拜谢姑娘当日救命之恩!小生没齿难忘!” “举手之劳,敢劳公子牵挂!”梦婵泰然自若地还了礼,“是我来得唐突了,罗公子请自便。” 大约是因为梦婵的气定神闲,罗文鸣激动的心总算平静了下来,在桌边分宾主坐下。 “不知萧姑娘今晚来寒舍有何吩咐?”罗文鸣压抑着心头的狂喜,彬彬有礼地问。 “为公子改聘之事。”梦婵说着,那秋波只轻轻一扫,就看见那罗文鸣已是红了脸。 “令尊大人行事太过偏颇,小生心生不平,故此要求改聘,唐突之处,还请姑娘不要见怪!”罗文鸣说着,站起身来又做了个揖。 “公子不要多礼!”梦婵有些着忙,站起来后退了一步,“蒙公子错爱,梦婵哪里敢见怪。只是公子要做行侠仗义之事,总该先知道事情的原委吧。” “令尊大人亲女养女两番对待,难道姑娘还要替他说话吗?” “公子错了,此事并非家父所定,乃是梦婵要报答十七年养育之恩,自愿入宫候选的!” 一听此话,刚刚坐下的罗文鸣“腾”地一下又站了起来:“姑娘感恩之心,小生都能明白。可是要报恩也用不着葬送自己的终生啊!姑娘请细想,一入紫禁城,永世都不能回转故乡了。若是有朝一日姑娘的亲生母亲来了,又去哪里看你?这也罢了。后宫争宠之事,姑娘总也有耳闻,那长门怨、红叶诗,又是为谁所做,姑娘难道不知?怎么还自己往火坑里跳呢?!” 大概是知道了罗文鸣喜欢激动的性情,梦婵不再跟着他站起坐下了:“公子不相信我能‘三千宠爱在一身’吗?” “正是因为姑娘能得三千宠爱,所以更不能进宫了!” “哦?奇谈!愿闻其详。” “姑娘不知道戚夫人、杨玉环的故事吗?若不是‘三千宠爱在一身’,她们必定不会有如此悲惨的结局。那三千宠爱是给心狠手辣之人准备的,姑娘心怀慈悲,这宠爱于姑娘而言,恰是大大的不幸!” 梦婵心下一惊,怎么这疯魔书生的想法竟是与我一模一样。都说千金易得,知己难求,难道我的知己竟然在此?这么一想,柔肠百转,一时间竟答不上话来。 罗文鸣见梦婵半天没有回答,以为自己的话说动了她的心,不禁高兴起来:“姑娘如果对小生的话没有异议,明日小生就让家父到府上重新提亲,你看可好?” 梦婵回过神来,摇了摇头,微笑着说:“不好!” 罗文鸣急了:“却是为何?” “名姓都已经在府衙里了,难道还能更换?” “这个姑娘放心,寒舍虽不敢说是豪门大户,这丫头还略有几个;容貌虽然比不上贵府的丫头,但也还能见人。府上既能让丫环代替小姐,寒舍也一样能做到。姑娘大可不必担心!” “那我妹妹怎么办?” “二小姐身家清白,为人娴淑,正是大户人家所求之淑女,姑娘还怕她嫁不出去吗?” “倘若公子改聘成功,舍妹便是未聘之女。家有未聘之女而隐匿不报的,就是欺君之罪!公子想过没有?” “这……”罗文鸣语塞了。 “这就是说,公子若是改聘奴家,舍妹便要进宫!我而今没有亲人生离死别,公子尚且为我怜惜。难道舍妹与身生父母离别,反而不能让公子心生怜悯吗?” 罗文鸣坐在椅子上,心中一片茫然,不知道这位萧姑娘是如何寥寥数语就将自己的计划全盘推翻的,但他还是不得不承认,她比他要想得更远。可是这样一个冰雪聪明的美人,从此让她生活在祸福难料的皇宫里,让他又如何能放心。何况她于他,还有救命之恩哪! “依着姑娘,又该如何呢?”罗文鸣无奈地问。 “一切照旧!” “那不行,小生断不能看着姑娘被禁锢深宫!” “多谢公子关心!不过这天选的女子成千上万,宫里还能都留下了,总也有回来的嘛。公子倘若真的有心,就多拜拜神佛,求神佛保佑我回来吧!” “姑娘若能天选归来,不知多少名门大户要来求娶。小生与令妹有婚约在先,岂非还是无缘。”罗文鸣无精打彩地说。 说了一车冠冕堂皇的话,临了还是露了狐狸尾巴,梦婵不觉好笑。忍了又忍,才没有笑出声音来,幸好罗文鸣正在失望伤心时,也没有注意她。于是佯怒道:“原来公子不是为梦婵怜惜,而是因为爱我容貌,所以费心索求!” “不不不!姑娘错会了小生的意思了!”罗文鸣一听这话,急得满脸通红,“小生只是想报答姑娘的救命之恩罢了!不过,姑娘如此容貌,让小生惊为天人,心生爱慕,也是有的。”在梦婵的注视下,罗文鸣的头渐渐的低了下去,声音也低了下去。但不知道为什么,梦婵对他却生不起气来。 “公子怜惜之意,梦婵尽知,但改聘之事,请公子不要再提起。梦婵与公子若是有缘,就一定会再见的,所谓事在人为,请公子相信我!”梦婵觉得自己的话有些暧昧起来,也不觉微微地红了脸。 罗文鸣有些迷糊了,既说不能改聘,又说有缘能再见,难道萧姑娘要嫁给自己为妾吗?这怎么可以!我罗文鸣何德何能,竟要让自己心仪的姑娘嫁为姬妾!不行,绝对不行! “姑娘错了!小生爱慕姑娘,并非是贪图姑娘美貌。若尊府同意改聘,小生与姑娘便是有缘;若不能改聘,小生与姑娘今生无缘!绝不敢为一己之私,误姑娘终生!” 这几句斩钉截铁的话,让梦婵心中又是一惊,难道这罗公子真是今生所候之人吗?如果不是,为什么他每一句话都能说到自己的心上;可如果是,又为什么他所聘之人会是梦娴,而自己偏偏又要进宫呢?或者事情还有转机,不管怎么样,就算是为了罗公子的一片深情,自己也应该拼搏一下的! 想到这里,梦婵收起了羞涩,看着罗文鸣说:“事涉天选,宜缓不宜急。如今公子要进京赶考,梦婵要进京候选,不如先各行其事。改聘之事,待梦婵天选归来再说,那时公子金榜题名,令尊大人必定心下喜悦,舍妹也没有了入宫之虞,而梦婵已成待嫁之身,正是天时地利人和之际,公子以为如何?” “姑娘所言,句句在理,不过……”罗文鸣实在不能相信以梦婵的才貌如何能从皇宫脱身。如果梦婵也要落选的话,那皇上要什么样的女子做嫔妃呢? 梦婵显然看出了罗文鸣的疑惑,微笑着站起身来说:“公子不相信梦婵能从宫中脱身吗?要知道,音容笑貌可不是一成不变的!”说完,走到门口,回头对着罗文鸣一笑,一纵身,竟消失在夜色中,就象来时一样促不及防。 罗文鸣愣了一下,音容笑貌可不是一成不变的!什么意思?难道她要毁容?!罗文鸣用手捂住了自己已惊叫出声的嘴,不禁热泪盈眶,萧姑娘,你让我如何能报答你的一片深情啊! 回到家中已是子夜时分,整个萧家武馆一片漆黑。梦婵稳稳地落在自己的房门前,正要推门进去,就见门一下子打开了,露出了红竺焦急的面容。 “好姐姐,你总算回来了,可把我急死了!”红竺一边掩上门帮梦婵更衣,一边着急地说,“二小姐今晚一直在闹,说是要进宫去!你走后不久,太太把宋媒婆又叫了来了,问明了改聘是罗公子的意思,罗员外并没有答应。谁知不说还好,一说,二小姐闹得更利害了,长短高矮的,什么话都说出来了,太太也禁不住她,把宋媒婆给吓跑了!” 梦婵苦笑了一下,梦娴还能说什么,左不过就是怪她这个养女不该抢了她正宗小姐的风头。梦婵有些后悔了,也许她刚才的决定太不周全了,如果和梦娴同嫁一夫,就算梦娴为妻她为妾,怕是也难以和睦共处的。何况现在看来,罗公子的一颗心都在自己身上,让梦娴如何能接受。但是已经答应了罗公子,又怎么能出尔反尔呢? 梦婵默默地换着衣服,没有说话。红竺担心地问:“小姐,是不是罗公子一定要改聘啊?他为什么要改聘?” “因为一个多月前,我们在东钱湖畔救起的书生就是他!” “啊?”红竺吃惊地张大了嘴巴,半天才回过神来问,“那小姐和他怎么说?” “只要他不改聘,我愿意天选回来嫁他为妾!”梦婵淡淡地说。 “小姐,你疯了!”红竺尖叫声未落,被梦婵蒙住了嘴巴。 “你才疯了呢!你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红竺根本不理梦婵的恼怒,一把推开她说:“你怎么没疯!不要说你天选回不来,就算回来了,什么样的人家不好嫁,要嫁人为妾!这也罢了,还要和二小姐共事一夫!你也不想想,二小姐是能和你平分恩爱的人吗?” 梦婵没有回答,红竺气恼地看着她,不知道她那一向冰雪聪明的大小姐今天是怎么了,会想出这么一个不着边际的主意来。 不着边际?对了!大小姐根本就不可能天选归来的,她想的只是缓兵之计。只要大小姐一入宫,那罗公子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不能从皇宫里往外娶妻吧!就算要娶,这宫里也只有公主可以娶! 红竺紧锁的眉头展开了,我说嘛,大小姐可是最聪明的,怎么能干这种傻事呢!她讨好地走近梦婵,想为自己的不分青红皂白道歉,却看见梦婵已先站起身来,走到书桌边,提笔写了几个字交给她。 “明天,你去药房给我把这味药抓来!” “干什么?”红竺又警觉起来。 “你听着,进京的路上,我会让自己染上风寒,天选之时自然嗓音嘶哑。你也知道宫里选妃,容貌虽然要紧,声音也是要紧的,所以嗓音嘶哑便一定会落选!”梦婵胸有成竹地说。 “那要是宫里的嬷嬷看出了你有病,让你在宫里养病呢?”红竺绝不相信以梦婵的容颜,宫里肯轻易放过她。 “那就用得着我让你抓的药了!”梦婵依然镇定自若,“我可以利用风寒吃药之际,将这药一起喝下。因为风寒而导致声音嘶哑,也很正常,算不得欺君,难道宫里还能留我?” “你是说,为了要落选,你要用药把自己的嗓子药哑?!”红竺不相信地,一字一句地问。 “不是药哑,就是略带嘶哑而已!”梦婵看着红竺渐渐变色的脸,似乎也感到了一丝危险。不知道自己这样的付出,是不是值得。 红竺还是瞪着她,不说话。 “好了!好了!”梦婵堆起了笑容,“你也不希望我留在宫里,对不对?” “如果你要嫁给罗公子为妾,我宁可你留在宫里!”红竺看着梦婵,一字一顿地说。 “你……”梦婵叹了口气,摇摇头,正要说什么,碧玉敲门进来了。 “大小姐,太太让红叶姐姐来请你过去。” “这么晚了,怎么太太还没睡吗?”梦婵吃了一惊,添了件衣服就朝门外走去,果然红叶就站在门外,于是招呼着一起来到了后院。 萧夫人的屋里灯火通明,萧夫人和梦娴呆呆地坐着。见梦婵进来,萧夫人也失去了往日的客气,只是淡淡的点了下头说:“娴儿一定要进宫去,我也没有办法,只好随她去了。明天我让人去请你韩二婶来,把你的名字换下来吧。总不能两个都送进宫里去!” “娘,那不行,妹妹可是你亲生的女儿!”梦婵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说。 “她自己要去,怪不得别人!”萧夫人还是淡淡的,梦娴的任性似乎已经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倒是梦娴,冷笑着说:“好姐姐,你担什么心呢?我又没有你这么国色天香!就是去天选,也不过是走个过场,给人家做做陪衬,打个转儿就回来的!” 梦婵知道这个时候无论她说什么都是错的,最正确的办法是沉默。果然,梦娴见她一言不发,好象拳头打在棉花上,有力也使不出,除了气恼地瞪着她,竟也无计可施。 “到时候你送送她吧!”萧夫人无力地说。 梦婵有些犹豫:“那爹爹回来……” “这个不孝的女儿,你就不要去管她了,由她爱死爱活吧!”萧夫人说完,忍不住失声哭了。 第六章 知原由夫人逐外甥 难相舍春娘送情郎 第二天,萧夫人就叫了宋媒婆来,让她去罗家传信,就说萧家答应退婚,只因天选在即,具体事宜,还请天选过后再办。对于改聘,却是只字不提。 罗夫人接到宋媒婆的传话,当即大怒,问那宋媒婆:“当初提亲的是你,现在退亲的也是你!你这媒婆是怎么做的?把我们两家玩于股掌之间,是不是欺负我们无权无势,不能把你怎么样?!” 那宋媒婆吓得险些尿了裤子,双腿一软就跪下了,把当初宋秦生怎么来问萧家姐妹之事,罗文鸣又怎么用十两纹银打动她前去萧家求改聘,当时就一五一十说了个底朝天。 “那宋公子怎么会突然想到问起萧家之事的,你可知道?”罗夫人听完宋媒婆的交代,沉吟了片刻,又问。 “老婆子哪里知道,只是听说游龙舟那日,萧家两位小姐都在,不知怎么的,就有人瞧见了两位小姐的容貌。大约是公子听说大小姐要比二小姐长得标致,所以动了心,要改聘,也是有的!”宋媒婆真是后悔不来,想不到十两纹银的代价如此之大,早知道,这麻烦钱不赚也罢。 罗夫人嘴上不说什么,心里就有些不乐意了,心想萧家要放女儿出闺房游玩,也不是不可。可不该让她们随便将容貌展现在众人面前,成何体统!我的儿子将来可是天子门生,你女儿嫁到我家,就是个现成的诰命夫人,你怎么能让她抛头露面,真是岂有此理! “这么说,公子见过萧大小姐了?” “这个老婆子就不知道了,不过宋公子肯定见过!” “哦?他自己告诉你的?” “宋公子来找老婆子时,对萧大小姐赞不绝口,想来一定是见过了!” “行了,你下去吧!我们两家的婚事,不来叫你,你也休要管了。萧夫人要是问起,就说我家会另遣媒人来说的。” 宋媒婆哪里还敢说话,只有唯唯诺诺地下去了。 罗夫人坐在椅子上慢慢地思想着,当初遣媒提亲,只知道萧家长女乃是领养的,次女才是亲生的,为着门当户对起见,当然就定了次女,确实没有想到容貌之事。那萧二小姐虽然没见过,但萧夫人是见过的,容貌平平,并无出奇之处,那么她的女儿,自然也就容貌平平了。年轻人选妻重容貌而轻门户,这也是人之常情,当初确实是自己考虑不周。只是那萧大小姐来历不明,实在不是媳妇的好人选,如今萧家既要退婚,正好,就依她等天选过后再退。那时儿子已经金榜题名,天选落选的姑娘也都回来了,怕没有名门淑媛可以配我儿子?再说了,那萧大小姐既然美貌非凡,那皇上还能不留下了她,到那时就算儿子定要娶萧大小姐为妻,也是不能够的了。对,就这么办,我且以不变应万变。 想到这里,罗夫人微微地笑了,但旋既又皱起了眉头。儿子一向听话,怎么这次做事如此过分,定是宋秦生挑唆的!好你个宋秦生,我正愁找不到把柄要退婚,你既然自己送上门来,休怪我不客气!想着,便叫丫头去把宋秦生叫来。 原来罗夫人虽然和宋母是姐妹,却是庶出,因此当年远嫁庆元府,而宋母因为是正出,就嫁在当地。此事令罗夫人耿耿于怀二十年,故此看这个外甥就不是很顺眼。 此次天选,为了使女儿春娘不去参选,她无奈之下将春娘许配给了宋秦生。正思索着如何等天选结束就退婚,正好出了这事,可不是一个绝佳的借口?因此让丫头去叫了宋秦生来。 宋秦生也是个聪明人,看见来叫他的丫头神色不对,早就知道大事不好。无奈人在屋檐下,就算去了要砍头,那也是没法子的事。因此跟着丫头三步一挪地来到了罗夫人面前,请了安,垂手立在一边。 罗夫人放下茶盏,冷冷地盯着宋秦生问道:“秦生,你从两年前来到我家,姨妈可有亏待你的去处?” 宋秦生明知道罗夫人一向看他不顺眼,此时也只能是陪着笑脸说:“姨妈一向好看待,秦生铭记在心,永不敢忘!” “是啊!我想着也没有什么亏待你的去处。好茶好饭地待你不说,还将春娘许配给你,做了个亲上加亲!可你又是怎么回报姨妈的呢?” “秦生唯有发愤读书,不辜负姨妈的厚望!”宋秦生有些心虚,虽然知道事情不妙,但到底是哪桩事情不妙,心里却没数。 “读书?!你读的都是些什么书?那圣人书中可有教你窥人闺房私密,拆人姻缘的么?” 宋秦生大吃一惊,双腿跪下说:“秦生不敢!” “不敢?不敢你如今已使我家背负无故退婚的恶名,要是你敢,还打算做什么事呢?难道要把我一家毁门灭户不成?!” 见罗夫人怒不可遏,宋秦生哪里还敢再说一个字,只有低头跪在那里。 罗夫人又饮了一口茶说:“读书之人,品行为第一要紧!你如此品行不端,我怎能放心将春娘交付与你。这样吧!鸣儿就要进京赶考去了,园中只有春娘与你两人,孤男寡女,殊为不便。我就与你五十两纹银,卖你一纸退婚文书,你带着银子回自己家去,闭门苦读,以求仕途荣耀。春娘无此福分,我在此将她嫁个寻常人家,不误她的终生,也算你们表兄妹一场,你看如何?” 宋秦生虽然知道春娘许配给自己本来就是权宜之计,原也没有非份之想,不料春娘却认了真,这让他看到了几分希望,于是一力奉承罗文鸣,期盼能得他相助,以功名来坐实婚姻。却再想不到这曲意奉承反成了被退婚的理由。此时此刻,他心中的悲愤羞辱正是无以复加,依了性子,就要拂袖而去的。可是再一想,家乡早就没了亲人,叔伯家中,虽可投奔,可一来他们家境俱不富裕,恐无力供自己读书;二来又焉知那里不是寄人篱下呢? 想到这里,也顾不得男儿有泪不轻弹了,含泪认错:“姨妈请恕罪,秦生知道错了!” 罗夫人根本就没有理他,依然冷冷地说:“既然知道错了,就回家去好好反省反省吧!” “秦生实在是无家可归,还请姨妈怜惜!” “胡说!难道你宋家的儿郎,要在我罗家赖一辈子不成!” 话说到这个份上,宋秦生除了默默地退出来,哪里还有第二条路可以走。 走回房中,环视这眼前的一切,两年来的点点滴滴都涌上了心头,父母双亡的苦处,此时此刻令他体味到了极致,不觉悲从心来,在罗夫人房中压了又压的泪水,不由得汹涌而来,于是关上房门大哭。 正哭到伤心处,门外传来了春娘的喊声:“表哥,快开门!出了什么事了?” 宋秦生抬起头来,抹了抹眼泪说:“表妹请回吧!你我如今已无夫妻之名,须防男女之嫌了!” 谁知春娘根本不听,反而将门捶得越发地响了:“表哥,你说的是什么话?爹娘既已将我许配给你,我又不曾犯得七出,你怎能随便就说不要我了呢?” 宋秦生苦笑道:“表妹听错了,不是我不要你,是令堂大人不要我了!” “胡说!我娘不会出尔反尔的!一定是你的缘故,不然,你如何不敢开门?” 宋秦生无奈,只得过去将门打开。不想春娘因宋秦生久不开门,敲得心急,将整个身子都扑在门上。宋秦生将门一开,她不曾提防,竟整个人扑进了宋秦生的怀里,倒把宋秦生吓了一跳,双手一接,正好来了个温香软玉抱满怀。 春娘突然被宋秦生一抱,也是吃惊不小。一时间只觉得心如撞鹿,将要跳出胸口,待要叫唤,却又气堵胸腔,硬是一个字也叫不出来。憋得脸上恰似桃花盛开,一层更比一层地红;身子如入蒸笼之中,一阵尤胜一阵地热。 两个人都有些晕晕乎乎的,就在房门口抱着,不知如何是好。还是宋秦生先反应了过来,松开了手,将春娘扶入房里坐下,自己却远远地坐到书桌后面,不敢再看春娘一眼。 春娘又迷糊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却不知道自己为何而来了。 “表哥,我到你这里做什么来了?” 宋秦生哭笑不得:“你做什么来,我如何会知道?!” “是了!我方才听丫头们说,娘叫了你去问话,我正要来问你是什么事情。走到房门前,就听见你在哭。难道是娘要叫你我成亲,你想着姨妈、姨父俱已过世,不能看见你成亲,所以伤心?!” 宋秦生笑笑,没有说话。两年的相处,他知道春娘是个不谙世事的大小姐,所有的事情,在她眼里,都是美丽的、合理的。她用自己的思维,将这个实在不怎么美好的世间,变得缤纷多彩。宋秦生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解释自己的悲惨遭遇,就算春娘能听懂他的解释,她的解决方法肯定还是求助于罗夫人,宋秦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因此罪加一等。 见宋秦生没有说话,春娘以为自己猜对了,便柔声安慰道:“你放心,只要我们一成亲,我的爹娘便是你的爹娘,他们一定会象姨妈、姨父一样疼爱你的!” 正说着,罗文鸣急急地赶了过来,见春娘在这里,也来不及细问,走到宋秦生身边,拉了他的手说:“子安,是我连累了你!” 此话一出,又勾起了宋秦生无限的委屈,也顾不得春娘在眼前,冲着罗文鸣竟双膝跪下:“逊之兄救我!”慌得罗文鸣拉扯不及。 旁边的春娘也是一头雾水:“表哥,你有什么事要哥哥救你?你好好站着说话,不要这样!” 宋秦生在罗文鸣的掺扶下坐回椅子上,这才把罗夫人退婚并将他驱逐出府的事情从头细说了一遍。只听得春娘泪流满面,就要跑去和罗夫人理论,倒是罗文鸣还有几分冷静,叫住了春娘。 “你这样去了,除了让娘更加厌憎子安,只怕没有别的用处!” “那……”春娘僵在了那里,须臾,转身冲罗文鸣嚷道:“那好,我不去!此事由你而起,你去与娘说话!” 罗文鸣没有理春娘,只是对宋秦生说:“我若走了,这家里你只怕也是难留。只是若回家乡,何处是你读书所在,又怕耽误了你,从今往后,再无出头之日;若是随我上京,你又只是秀才功名,如何参加会试?空走一遭,与你也没有什么好处!你自己看该如何是好?” 宋秦生的心里何尝没有在想自己的出路。和春娘的婚事还是小事,大丈夫功成名就之时,何患无妻?只是这功名却是第一要紧的。家乡自然是不能回去的,既如此,还不如随罗文鸣进京,京里地方也大,又焉知没有机会呢?再不济,跟着罗文鸣,万一他考中个进士,我好歹也跟着沾些光,比起姨妈,他总不会给我气受。不错,我还是跟着表哥的好! 想到这里,宋秦生站起身来说:“我愿意跟逊之兄进京。或者沾兄长的光,能有些精进的机会也未可知!” 罗文鸣见他甚有主张,心里也替他喜欢,当下就答应了,约好十日后在城东门外长亭上相见,一起赴京。只有春娘依依不舍。 “表哥,你走了,娘若要我改嫁可怎么办呢?” “这……”宋秦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春娘的嫁与不嫁,实在不是他可以做主的,连罗文鸣也无言以对。 春娘见此情景,不由得又哭了:“总是我命苦,生就女儿身,不象你们,有了烦恼事,还能一走了之!” “表妹,我哪里是一走了之呢?”宋秦生不料春娘如此失态,当着罗文鸣的面就说这话。连忙想打断她。这一来倒是罗文鸣难为情起来,忙说:“子安,春娘既有话和你说,我就先走一步了。”说罢,举步就走了。 春娘见罗文鸣走了,也知道自己失态了,心里有一肚子的话,反而一句也说不出口来,扭捏了半天,才问了一句:“你是和哥哥一起走呢,还是先走了?” “横竖已经约好了地方,我还是先走一步吧。去外面的客栈住几天,免得姨妈看见我又心生厌恶。”宋秦生此时又有了落脚之处,不象方才那般惶恐了。看着春娘就想起刚才那一抱,又见春娘依依不舍的样子,极是招人。只是青天白日,众目睽睽,不要说是亲腻的举止,只一句稍有肉麻的话,那也是不敢说的。 好在春娘并没有计较于他,转身说:“那我先走了,等会儿再来送你!” 晚饭时分,罗夫人破例地让人来请宋秦生,席间就问他归程可曾定下。春娘万般忧怨,只是一句也不敢说,只偷偷用眼睛瞟了宋秦生一眼。 宋秦生毕恭毕敬地回答:“回姨妈的话,已经定下了,后日就走。姨妈还有什么吩咐?” “我哪里有什么吩咐,只不过是嘱咐你好好读书,不要让你娘的在天之灵还要为你但心!什么时候考中了举人,要进京去应试时,再来跟姨妈说一声,我若是还健在,多少总也帮着你一些!不管怎么说,你娘总是我的妹妹!” 一席话说得宋秦生无言以对,这一顿饭自然也是吃得索然无味。于是吃过饭,宋秦生便借口整理行李,回到了园中。 宋秦生从家乡来时便没有带什么东西,一应日常用度,俱是罗家供给。连身上的衣服,大多也是罗文鸣的,因此他拿了这件放下那件,不知道该如何整理了。于是索性坐下,思索着进京的计划。也不知道灯里的烛花跳了几回,他听到有轻轻的敲门声,不觉一惊:“是谁?” “表哥,你快开门,是我!”门外是春娘的声音。宋秦生放了心,打开了门。 春娘一闪身就进来了,宋秦生这才发现她是孤身一人,没有丫环相伴,有些吃惊:“紫芸呢?” 紫芸是春娘的贴身丫环,无论春娘去哪里都会带着她。 春娘脸一红说:“紫芸在外面。” “在外面?在外面做什么?外面蚊虫甚多,你快把她叫进来吧!”宋秦生一边说,一边就要去开门,被春娘一把拉住。只见春娘脸红得好似要喷出火来,一双秋水盈盈动人,呼吸则越来越急促,拉着宋秦生说:“表哥先不要去管她,我先来问你,若是爹娘要我改嫁,你说我该怎么办?” “表妹,这婚姻之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宋秦生期期艾艾,不知这话该怎么说。 “你且不要管我爹娘,你只说你愿不愿意娶我?” “表妹,我就是心里面有一万个愿意,只怕姨妈、姨父也难让我如愿啊!”宋秦生无奈地说。 “好!”春娘笑了,“有你这句话便好!爹娘不让你如愿,我如今让你如愿可好?” 说着话,春娘的身子就软绵绵地靠了过来,同时将腰中结素轻轻一拉,束带逶迤落地,春娘双肩只一抖,外面那件粉色的外衣也落了下来,露出了里面的紧身短袄。 宋秦生只觉得头晕目眩,身不由已,只一把抱起春娘,便向卧房走去。 二天后,宋秦生先从家里出来,迂回来到城西处,寻了一个客栈住下。 十天后,罗文鸣带着家人罗贵、小厮书勤从家里出发,在东城门外的十里长亭处与宋秦生汇合,一起赴京去了。 第七章 因负气妹妹入禁宫 为尽孝姐姐思掉包 虽然已是九月的天气,午后的阳光还是让人感觉有些焦躁。从庆元府到南京城的官道上,慢慢走着一队浩浩荡荡的车队。这是庆元府为朝廷天选选送淑女的车队,其中有无奈参选的平民百姓家的女儿,也有希望籍此改换门庭的富豪商贾家的千金。 萧梦娴不知道自己是属于哪一类的,如果不是宋媒婆的那些话,也许此时坐在这车里的是姐姐萧梦婵而不是她。 她不知道自己的选择对不对,但罗公子的改聘之举实在是太伤她的心了。也许她没有姐姐的美貌,也没有姐姐的才华,但这并不意味她就不会是一个好妻子,好媳妇啊!并不意味她就不会克尽妇道啊!原来男子都是这般可恶,什么妇德、妇工,只要是遇着妇容,便都败下阵来,全然无用! 既这样,她还不如留在宫中,她又不要皇上宠爱,自然也不会惹人嫉妒,倒还自在些!只可惜,只怕这皇宫也不过是“梁园虽好不是家”啊!不愿留她。想到这里,梦娴长长地叹了口气。 车厢外除了马蹄声和车轱辘碾过的声音,一切都静悄悄的,只有鸟儿掠过时的鸣叫,偶尔在林间回响。梦娴悄悄揭开车帘的一角,远远望去,太阳已收起了他的热情,正慵懒地靠在树梢间。梦娴知道,再有一个时辰左右,车队就该到驿站了,她放下了帘子,把头靠在车窗上。 “小姐是不是饿了,要不要吃点点心?”红荷一边问,一边把点心递了过来。 梦娴推开红荷的手,微微摇了摇头。 那个宋媒婆实在是可恶!梦娴忍不住又想起宋媒婆的话来。 “太太,你看,人家罗公子喜欢的是你家大小姐,”梦娴清晰地记得宋媒婆说的每一个字,“你又何必一定要将这二小姐许配给他呢?就算罗公子迫于婚约,接受了,这以后也是要夫妻不和的呀!” “婚姻大事,向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罗家也算是大户人家,怎么能对婚姻大事如此草率,说改就改呢?这是罗员外的意思吗?”萧夫人不满地反问着。 “这个……!”宋媒婆有些尴尬。 萧夫人疑惑了:“不是罗员外的意思,那是谁让你来说的?” “说么是罗公子请老身来说的,不过罗员外肯定也是这个意思了。那罗公子知书达理的,怎么会瞒着长辈呢?对吧!” “哼!知书达理的人家,婚姻大事倒有儿女自家做主,我们这荒郊野人,老爷不在家,我一个妇道人家可不敢做主!”萧夫人听出了宋媒婆话里的原由,毫不客气地反驳道。 “哎!太太可千万别生气,小妇人这不也是为小姐着想嘛!所谓东边不着西边着,二小姐多好的人才,既然罗公子不喜欢,那是他有眼无珠,何苦连累小姐将来受冷落呢!不如依了他改聘大小姐,官府里的事,他家自会处理,您就只当大小姐进宫了!再把二小姐另许个人家,不是两个女儿都留下了吗?这不是天大的好事吗?” “我好好一个女儿,无故给人退了婚,你还说是天大的好事!”萧夫人气得浑身发抖,吆喝丫环,“还不与我赶了出去!” 梦娴到现在还是不明白,她当初该不该走出屏风,阻止母亲的行为!但退婚的耻辱确实让她无法忍受,这也是她竭力要求进宫的原因。那种痛彻心扉的感觉,现在想起,仍觉得鼻子一阵酸楚,泪水就不由地跌落在了红荷还来不及移开的手上。 “小姐,你怎么了?”红荷忙放好点心,找来了手帕。梦娴接过手帕,覆在脸上。通过她轻微耸动的双肩,红荷知道她还在伤心,自己也忍不住伤心起来。含泪劝道:“小姐,你就别伤心了,老爷太太也是没有办法。你也别怪大小姐,她这会儿还一路跟着,保护着咱们呢!” 停了一会儿,梦娴慢慢地揭下手帕,勉强笑道:“我哪有怪他们,只是第一次离家,心里没底,有些害怕罢了。”说着,她正了正身子,“我想呀,说不定一两个月后,我们还从这条路回家了呢!在府衙,你没看见那些女子,那一个不比我好看,何况还有其他地方来的佳丽,是吧?” 见梦娴不哭了,红荷放下心来。但听了她后面的话,又有些不屑:“那也未必,不是说后妃要母仪天下,以德为重吗?” 梦娴忍不住笑了:“傻丫头,就这么说说罢了,你还当真!这德在心里,谁人瞧见了?还不是以貌取人。”说着,不知怎的又想起了宋媒婆的话,眉尖又颦了起来。 梦娴的话让红荷看到了不用留在宫里的希望,她显然十分高兴,也没有发现梦娴的变化, “既这样,小姐你还担心什么?咱们不过是原路去,原路回,就当是去京城逛一圈嘛!”说着,她利索地坐正了身子,揭开车帘看了一下。就听见外面有人喊道,“请各位小姐准备一下,再半个时辰就到驿站了!” 车队过去不久,这条官道上就风尘仆仆地驰来两匹快马,马上,是两位纱巾蒙面的女子。其中前面一位女子放慢了速度自语道:“按这种走法,真不知道还要多久才能到京城!” “依我说,我们不如直接就去京城等他们。”后面的女子赶上来说,“这官道上也不能出什么事的,何况还有红竺姐姐在呢!” 这两个女子便是沿途护送梦娴和红竺的梦婵和碧纤。 梦婵显然不赞成碧纤的提议,摇摇头说:“我也知道官道不能出事,可要不是时时地跟着她们,心里只是不安,觉着愧对母亲1” “可是这样一路跟着,要是给官兵发现了,怕是要糟糕!”碧纤担心地说,“再说,我们去哪里投宿?” 梦婵抬头四处观望,果然,只远远地看见一个驿站,孤零零地立在荒郊,再不见有其他的屋宇。 “那好吧,等她们安顿下了,我去和红竺说一下。然后我们再连夜赶路,到松江府投宿去吧!” 选送淑女的车队到达南京城不久,两名蒙面的女子也出现在南京城内的富商杨致远家的大门前面。 杨家的下人此时都挤在大门口,正兴高采烈地看送淑女的车队呢!突然见来了两名女客,有些吃惊,有人便迎上去问道:“请问姑娘找谁?” 站在后面的碧纤忙上前一步说:“请问小哥,这里可是杨致远杨老爷的家?” “正是!请问姑娘是……”仆人迟疑地问道。 “我们从杨老爷家乡来!” “哦!小人这就去请老爷,两位请先坐!”深知主人极重乡谊的仆人忙将梦婵主仆让进了花厅,自己去了后院。 “有劳小哥!”碧纤不慌不忙地道了谢,让梦婵先坐下,然后自己才落座。另有下人来上了茶,两人只是礼貌地道了谢,也不喝茶,也不说话,静候主人的到来。 一盏茶的功夫,主人杨致远从里面出来了,两人忙站起身来,梦婵向前一步行了礼:“侄女萧梦婵拜见杨世伯!” 杨致远大吃一惊,梦婵的父亲萧长丹和叔父韩志珍走镖路过京城,常在家中歇脚,两家也算是世交。那萧长丹又时常带着女儿萧梦婵,故此杨老爷也认得梦婵。只是两个月前听说萧家长女参加天选去了,这么如今这副打扮出现在这里,难道是从皇宫里逃出来的?杨老爷百思不得其解,怔怔地望着梦婵,一时竟忘了回答。 梦婵见杨老爷毫无反应,以为自己纱巾蒙面,他一时认不出自己,于是便说:“请世伯借一步说话可好?” 杨老爷这才如梦初醒,说:“好,好!”一边把梦婵主仆让进了隔壁的书房。 进了书房,梦婵取下面纱,说明了来意。杨老爷才知道因为罗家要改聘梦婵,梦娴伤心之余,逼着母亲换她来参加天选的事。 “侄女此次前来,乃是受母亲的叮嘱,前来护送妹妹,二来落选后也可将她带回家乡。因此可能要在府上讨扰几天,还请世伯见谅!” 杨老爷忙笑着说“贤侄女不要客气,只要你们在南京,这里就是你的家,你爱住多久都行。只怕是你婚期临近,归心似箭啊!”说着,哈哈地笑了。 梦婵没想到杨老爷是如此好开玩笑之人,不觉微微有些脸红,不过倒也少了几分拘束之感。 明天就要正式天选了,梦娴觉得自己象是在做梦,她怎么也不会想到,容貌平平如自己,竟能在众多佳丽中脱颖而出,去竞选妃嫔。 “怎么会这样呢?”她一直在想着那些有了些年纪的宫女和太监在见到她时那惊讶的样子,每个人都喃喃地说着“太象了!太象了!” “我会象谁呢?”梦娴思索着,“难道这宫里有其他的嫔妃和我很相象吗?难道是这个和我很相象的人在帮我入选吗?” “小姐!”红荷匆匆跑进来,打断了梦娴的思路,“府台大人遣人送了些首饰衣服来,请小姐看看有没有合适的,明日参选时可以佩带。” “哦,不用了!”梦娴挥了挥手,想让来人出去。 “小姐还是看看吧!”两个丫环打扮的人跟在红荷后面,似乎并不在意她的手势,坚持道。 梦娴楞住了,这是谁的声音?是……她猛地转过身去,红荷早已跪下。 是的,眼前的女子虽然丫环打扮,但眉目如画,眼角含霜,不是大姐梦婵,又是哪个?跟在她身后的,正是丫环碧纤。在这个地方,在这个时候,能见到亲人,梦娴欣喜万分,扑了上去。 不料梦婵冷冷地推开了她,指了指自己带来的衣服,说:“换上,跟碧纤走!” “为什么?!”梦娴吃了一惊,整个人就楞在了那里。 “为什么?!”梦婵双眉一挑,“娘没有给你说清楚吗?我跟你来京城,是要依然将你带回去的!爹娘面前我发过誓,绝不能让你留在宫中!” 梦娴在天选中意外的一帆风顺,完全打乱了萧家的计划。得到已落选的红竺带来的消息,梦婵是又急又愁,无奈之下,她只好骗杨致远想见见妹妹,买通了相关人等,来到梦娴的暂居处,想要换她出去。 “不!我不去!”梦娴并不领情,她后退了一步,“我不要回家,我要留在宫里!”回家两个字,又勾起了梦娴对于退婚的羞辱,她强硬地说。 “宫里有我,用不着你在这里做白头宫女!”梦婵步步紧逼,想用激将法将梦娴气走。 “胡说!什么白头宫女,这次选的是妃嫔,不是什么宫女,你骗不了我!”梦娴退到了桌子边。一帆风顺的入选,使她相信自己和皇宫是有缘分的,于是扶着桌子,望着梦婵,她一字一顿地说,“除非姐姐告诉我,是你想做妃子,我让给你!” “你说什么?!”梦婵的脸上迅速凝上了一层霜,如果不是为了爹娘,什么天选,什么嫔妃,她才不给男人当小老婆呢,那怕皇上也不行! 梦娴被梦婵的样子吓坏了,不知道一向对她十分客气谦让的姐姐今天是怎么了。但嘴里却依然不肯认输:“难道你就不想当贵妃吗?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何等的荣耀!我就不相信你从来没有想过!” 梦婵强压下满腹怒气,无论如何,现在是万万不可与梦娴呕气的!于是她慢慢地走到绣墩上坐下,“那好,我问你,你这所谓的荣耀,能荣耀多长时间呢?” “我不知道有多长时间,但我知道一定不会比你短!”梦娴得意地说,“以色事人才会色衰爱弛,但我不是。所以,姐姐,我相信皇帝是真心喜欢我的,不是因为我的容貌!” 说着,她用眼角扫了一下梦婵,越发抬着头说:“姐姐你知道吗?就前几天,我看见皇上了!我们六个人站在那里,皇上却只看我,他只看我!” 见梦娴一副得意忘形的样子,梦婵又气又急。而梦娴似乎存心要气她,继续说:“姐姐,我知道你为我担心,但你也要相信我的运气。你想想看,那么多来参加天选的美人,论容貌,我是哪一个也比不上,论才华,也不见得胜人一筹,可我却一步步被选上来了。和我在一起的五位美女,哪一个都比我漂亮,可皇帝的眼光却偏偏落在我的身上!” 梦婵的眉头越皱越紧,她也实在想不出梦娴能入选的原因。但在被罗家退婚后还能得到如此的幸运,确实不能不让梦娴眩晕而不知所以然。 “我相信你的话。”梦婵冷笑着点点头说,“但你知道吗?不让你进宫,并不仅仅因为皇帝的原故。我问你,当皇帝的眼光只落在你一个人身上的时候,你在高兴之余,有没有想到过其余五位美人是什么感觉呢?” 梦娴愣住了,不要说当时,就是现在,如果梦婵不提起,她还没有想到呢! “知道为什么不让你进宫了吗?”梦婵看着梦娴,心里满是担忧,她可知道家人对她的担心,她可知道爹娘对她的牵挂,“你可是娘唯一的亲生女儿!来不得丝毫闪失!” 梦娴一下子就跌坐在了椅子上,几个月前,正是是爹的这句话,让梦婵答应了进京候选;如今,又是娘亲的这句话,让她不惜以身试法,要换她回去,许多年了,第一次,她明白了姐姐对她的一片苦心,可是:“姐姐,我不能回去,我被罗家退了婚,我哪有脸再回家啊!你就让我留在这里吧!死活由我去了!” 话音未落,梦娴已是泪满衣襟,整个屋子顿时静悄悄的,只有烛花炸开的声音,听起来是那么地喜庆。 “好吧。”良久,梦婵站起身来,对碧纤说,“你留下,服伺二小姐。”然后对红荷一招手,“你,跟我走!” “啊!”红荷大吃一惊,再想不到萧氏姐妹相争,会祸及她这个无辜的“池鱼”,尽管她不想留在宫里,可也不想去服侍这个冷若冰霜的大小姐。于是她把求援的目光投向了梦娴。 “姐姐,你要干什么?”梦娴大惑不解。 “或者,能随时知道你在宫里的情况,爹娘会放心些!”梦婵的话里充满了无奈。 第八章 半山亭杨嗣平惊艳 御书房罗文鸣辞婚 从梦娴处回来,梦婵的意思,就要赶回家去向爹娘请罪。还是红竺竭力劝说,说是等梦娴册封了再回去,“横竖早回晚回,二小姐都是已经出不来了,那还不如等事情都定下来了再回去,老爷太太面前也好说些!如今这样回去,老爷太太问起详情来,可怎么说呢?” 见红竺说得有理,梦婵这才勉强答应留下。其实应该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该怎么把红荷带回去。来的时候,她和碧纤是一人一骑来的,现在碧纤换成了红竺,倒没有什么麻烦,问题是多出一个红荷来,她又不会骑马,怎么带她回去?给她叫顶轿子,梦婵铁定自己没有那么好的耐心等着轿夫慢慢走。若是两人合骑,又怕自己和红竺骑速过快,要把她吓死,实在是为难得很。 于是这天主仆三人在花园的半山亭中又开始商量回程的事情,都觉得有些棘手。 “大小姐,”红荷怯怯地开口了,“你看我们可不可以雇辆车,让两匹马驾车回家。” 大概是觉得自己的这个主意不错,红荷丝毫没有理会红竺的眼色,反而大胆地抬头看着梦婵。 梦婵还来不及回答,就听见有一个爽朗的男声传来:“傻丫头,这骑人的马和拉车的马可不是一回事。让这么漂亮的马去拉车,你不怕把你们家小姐给心疼死!”说着,从亭子外的树丛中闪出一位白衣胜雪的男子,脸带笑意,手背身后,向亭间缓步走来。 红竺吓了一跳,一边问:“你是谁?”一边站到了梦婵的身边。 梦婵轻轻推开了她,红竺这才发现,梦婵不知什么时候已将面纱蒙上,只露出一对凤眼,带着寒意逼人的冷光,正看着缓步走来的男子。 “哦!贤侄女不必着忙。”杨老爷不知道从什么地方突然出现了,忙介绍说,“这是犬子嗣平,平时放荡不羁,少有规矩。”说着,便斥责儿子,“有女眷在此,怎么如此没有分寸!” 梦婵来京城前就听父亲说起过杨家。杨致远原籍庆元府,当年做生意来到京城,就在京里买了房子,原打算把全家迁到京城来,无奈夫人恋家,不愿远离故土,因此只有两个儿子随他来到京城,为了方便持家,杨老爷便在京城又娶了个二房周氏,当家理事。周氏无出,自然也就没有什么非份之想,倒也相安无事。 杨家长子名叫杨毅平,为人正直,治学严谨,现拜方孝儒为师,在礼部为官,娶妻徐氏。这杨毅平不仅仕途得意,更兼琴瑟和谐,现膝下有一女年方三岁,起名含珠。 次子杨嗣平却与乃兄大为不同,离经叛道,平素最不喜仕途文章,诗词曲赋,琴棋书画,倒是无所不爱。只是不愿看四书五经,论为官之道,受父母逼迫不过,于十六岁上考了个秀才,便不肯再进半分。杨老爷再三逼迫也不见有效,只好随他去了,横竖家大业大,也不愁吃穿,只是姻缘便有些蹉跎。在京城里,一领青衫如何求得名门淑媛,偏偏这杨嗣平还眼界甚高,一般女子全不放在眼里,定要求得个不同凡响的方肯罢休,故此二十二岁还未定亲。 杨嗣平并没有被梦婵寒剑一般的目光吓退,反而笑意盈盈地对梦婵作了个揖:“萧姑娘若不嫌弃,在下倒愿意送姑娘们回去。” 梦婵并没有收起她的寒意,只是礼节性地回了礼说:“不敢有劳杨公子!” “也算不得有劳,在下正想回家看望娘亲,有人同行,正可解旅途寂寞,何乐而不为?” “原来杨公子怕寂寞,只可惜小女子要让公子失望了,小女子独好寂寞,不喜人多。”说着,梦婵站起身来,转向杨老爷,“侄女想等舍妹册封了再回去,也好有个准信可以让家父母放心。恐怕还要打搅世伯一些日子,颇为不安。” “贤侄女不必客气,家中房舍,空着也是空着。”杨老爷忙笑着回答。 梦婵于是道了谢,带着红竺、红荷走了。杨嗣平微笑着看她们走远,似乎心有所思。 知子莫若父,见儿子这般情形,杨父也猜得着一二了,可做父亲的,有些事是不能纵容的,因此等梦婵主仆走远了,便抱怨说:“我说不叫你冒然现身,你偏不听。如今人家姑娘心中,定以为你是个登徒浪子,你心中所想,只怕要化为乌有!” 谁知杨嗣平毫不在意,反而笑道:“爹爹有所不知,这闺房之中,浪子可要比呆子强上百倍!” “你说谁是呆子?”不知什么时候,杨毅平也来到了半山亭,冷不丁问道。 杨嗣平起先一吓,见是兄长,就有心要拿他玩笑,便一本正经地说:“闻说兄长每夜与嫂嫂入寝,必先拜谢周公,故此笑你是呆子!” 杨毅平丝毫没有听出弟弟的调笑之意,反问道:“入寝就是入寝,谢什么周公?” 杨嗣平笑道:“圣人曰:非礼勿视,非礼勿动!若不是有周公之礼,兄长视也视不得,动也动不得,岂不要憋坏了兄长,闷坏了嫂嫂!怎么不要谢周公!” 杨毅平这才知道弟弟是在取笑他道学,于是瞪了他一眼。杨老爷听他们兄弟说笑之时,早已离开。杨毅平便说:“休要胡说八道!你好好准备准备,三天后随我去御书房见驾!” “兄长关子里买的什么药?!我一个秀才,去见什么驾?”对于哥哥一心要自己走仕途之路,杨嗣平是既感激又无奈。 “你知道皇上这次召见新科进士是为了什么吗?” “我又不曾掌管内务府,如何知道?” “你不是一心要找一个不同凡响的女子为妻吗?皇上这次召见新科进士,就是为他的妹妹永宁公主找驸马!”杨毅平的心里,希望弟弟能通过良缘入仕途,也算是煞费苦心。 “哦!是吗?”杨嗣平的眼睛一亮,但随即又恢复了平常,“永宁公主确实不同凡响,但做驸马实非小弟所愿,还是算了吧!” 杨毅平有些不满:“不管你乐不乐意,三天后你必须跟我去,不然我就让爹爹来请你!”说着拂袖而去。 杨嗣平摇摇头,慢慢地度回了自己的房屋。 永宁公主是当今皇上的妹妹,当年曾由先帝指婚大将军蓝玉之孙蓝芳,不料蓝家以谋反获罪。蓝芳做为覆巢之卵,原无生还之理,是永宁公主在先帝寝宫面前跪了二天二夜,为他求得了一条生路。却不料蓝芳遇赦后,竟不告而别,不知去向。永宁公主为此悲伤不已,不愿再婚配别人,一直蹉跎至今。 如今新君也一定是兄妹情深,不忍见公主孤独终生,才想的这个办法吧!突然间杨嗣平倒是非常想见见这个骨肉情深的皇帝。 御书房召见按时进行,眼看着那些新科进士一个个红袍玉带,唯有自己一袭青衿,杨嗣平不觉好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来错了。 杨毅平还在一边不断地埋怨他:“谁让你提起科考便是一副不共戴天的样子?这些人的试卷愚兄都看过了,无论策论驳论,还是文章的隽秀灵动,都比不上你!不要说中一个进士,怕是连状元探花,俱是你的囊中之物!” “那如今谁是状元呢?”杨嗣平不堪其扰,忙打断了哥哥的话。 提到状元,杨毅平高兴起来:“好叫你知道,正和我们是同乡,乃是庆元府的举人,名叫罗文鸣。” “罗文鸣?”杨嗣平觉得这个名字很有些耳熟,只是一时想不起在哪里听说过。 兄弟俩说话间,已进了御书房。皇上还没有来,书房内除了十来个新科进士,还有皇上倚为心腹的文学博士方孝儒等人,杨毅平一一向弟弟做了介绍。见杨嗣平是今科副主考官的弟弟,先前进来时有几个轻视他的进士就有些慌了,趁人不注意,偷偷地来道歉。杨嗣平又是一阵好笑。 “皇上驾到!”随着内侍的一声吆喝,建文皇帝在兵部尚书齐泰、太常寺卿黄子澄等人的簇拥下进了御书房,房中诸人齐齐跪下。杨嗣平自然也不能免礼。 “平身!众爱卿请快平身!”建文帝微笑着扶起了跪在最前面的方孝儒。 这个民间传说中的书生皇帝果然名不虚传,温文尔雅,礼贤下士,看来在建文朝做一个文人应该是有福了!若不是自己素来厌恶为官之道,倒还真不妨在这位皇帝手下谋个一官半职的呢!杨嗣平这样想着,微微地笑了。 不想这一笑引起了黄子澄的注意:“这位是谁?怎么一顶头巾就敢来见驾呢?” “黄大人,这是舍弟,是个生员,不是进士。”杨毅平忙说,“今日前来,是想来见见诸位新贵的风采,也好长些上进之心!” “原来是杨爱卿的弟弟!”建文帝阻止了黄子澄的进一步追问,“怎么?杨公子对仕途无心吗?” 杨嗣平哪里敢说实话:“回陛下,草民家中只有兄弟二人,如今家兄入仕为官,只为忠君,那草民就理应在家奉亲,以全孝道!” 此言一出,建文帝倒还没有怎么样,那方孝儒顿时激动不已:“皇上,杨公子为全孝道,宁弃仕途!如此忠孝友悌之人,正是朝廷所需啊!” 杨嗣平唬了一跳,心想我是推委之词,怎么这老学究竟认了真,向皇上给我要起官来了!岂不是要坏事?!于是不等皇帝开口,忙陪着笑脸说:“方大人,朝廷所需乃是治国之人,这孝心只可娱亲,不可治国!” “杨公子差矣!”方孝儒一本正经地说:“圣人曰:修身齐家治天下。公子有此孝心,这自身的修为是不用说了;为全忠孝,将仕途让与乃兄,以求家事平和,这齐家也做得不错!接下来自然就是要治天下了!” 杨嗣平暗暗叫苦,这老学究什么理论啊!看来不驳倒他,我是逃不出乌纱之祸了!也罢,逃命要紧,顾不得许多了。 “方大人,这为官之人,修为虽然重要,但才智更加重要。无才之人,修为再好,也不可去治国。小人才智平平,实在不堪为官!” “哎!杨公子这是什么话?为官之人,恰是修为节气要放在第一位!倘若只有才智,没有节气,不知廉耻,如何当得万民景仰?!” “那请问方大人,唐时魏征,可是一代名臣?请问其节气如何?” 方孝儒语塞。原来魏征原是隋朝官吏,后归降李密,任元帅府文学参军;李密败后,魏征降唐,被太子李建成引为东宫僚属;玄武门之变后,他又成了李世民的柬官,到李世民登基后,将他擢升为尚书左丞,从此君臣相得,魏征扶持李世民做了千古名君,自己也成为一代名臣。但如果按方孝儒的标准,魏征应该是个全无气节的反复小人,不仅不能委以重任,还应永不录用才是。 所以杨嗣平以魏征为例,方孝儒无从辩解。于是杨嗣平笑笑:“方大人,以草民愚见,这节气二字,还该是改朝换代之时讲的。现如今国泰民安,还是该以才智为要!” 此话一出,在场所有的人都变了色,原来数月前,曹国公李景隆德州兵败,刚被撤职,燕之兵祸,尚无结果。因此杨嗣平此言,难免犯忌讳,众人都以为皇帝会发怒,一个个大气也不敢出,不料建文帝却只是笑笑,对方孝儒说:“人各有志!杨爱卿的令弟能在皇家富贵面前执志不移,倒也是不易,老师就不要为难他了!” 说着,便转而问道:“哪位是新科状元罗爱卿啊?” 罗文鸣应声出列:“臣在这里!” 建文帝定睛细看,见他剑眉朗目,气度不凡,十分高兴:“想不到罗爱卿如此年轻!你我君臣,俱是少年,今后想来应是十分融洽!” “陛下礼遇文臣,令臣等如沐春风,能遇陛下,实乃万千之福。从今往后,臣自当竭力为社稷操心,替陛下分忧!” 建文帝大喜:“状元有此志,你我君臣相得自是情理之中了!”说着,竟命人赐座。刚才的节气才智之争,好象根本就没有发生过。 杨嗣平本就不愿引人注目,正好趁此机会退到后面,也不去理会杨毅平和方孝儒的埋怨。 见皇上一力抬举罗文鸣,众人自然也是奉承有加。尤其是黄子澄等人,知道这次御书房召见有为公主招婿之意,自然就把话题引了过去。 “状元公青年才俊,自然心气极高,想来贵乡一定没有与状元公般配之女与携秦晋之好!可要在京城寻找一个?”黄子澄试探着问道。 原来罗文鸣虽然答应了萧梦婵赴京之前不再提改聘之事,心中却对这段姻缘大不乐意。虽然没法强要梦婵的庚帖,却将梦娴的庚帖放在了媒婆之处,再三嘱托,只等天选一结束,便将庚帖送还萧家。这么做,自然是不希望梦婵嫁己为妾,而是希望天选归来再续前缘。 为着这段缘故,在科考履历上,他没有注明定亲。这样一来,建文皇帝和公主府的管家嬷嬷贞信夫人自然都把他列为了驸马的第一人选。那黄子澄乃建文帝近臣,尽知个中原委,所以有此一问。 可这一问把罗文鸣给问住了,要说有,履历上没有注明,岂不是欺君;若说没有,听黄子澄的口气,似乎是要给他提亲,心中未免着急。情急之下,倒给他想出了一个主意。 “多谢黄大人美意,只是学生赴京之前,已遣媒说亲,将庚帖送入。只因女方家长不在,还未应准。因此不可在京中求亲。” “既然没有应准,那就是未曾定亲嘛!”黄子澄哈哈一笑,“老夫想给状元公做个媒,未知可否?” 罗文鸣再想不到黄子澄会这样的直截了当,慌得双手乱摇:“黄大人千万不要开玩笑,说不定此时女方家长已回,家父已然将婚事定下!” “状元公!”见罗文鸣回绝,黄子澄冷笑道,“老夫倒没有开玩笑,只怕是状元公在开玩笑!” “此话怎讲?” “老夫且请问状元公,所求之女,年方几何?可曾婚嫁?” “年方十七,待字闺中!” “这就对了!朝廷有令,女子十三岁以上,十九岁以下,未曾婚嫁者,皆需将名姓上报朝廷,以备天选!状元公赴京之时,天选还未开始,婚事既未应准,那女子便是未聘之女,岂有不参选之理?如今天选才刚结束,落选之女刚刚起程归乡,贵乡里恐怕还不知道女子是否落选,令尊大人又从何去再议婚事?!” 罗文鸣一时语塞,哑口无言。见此情景,齐泰忙上来打圆场:“状元公想是不愿意违背前盟,又思虑没有双亲在此,所以回绝,其实也只是孝心信誉使然,并不是有意要顶撞黄大人的,可是?” 罗文鸣见齐泰为他开脱,无奈只得应了。 黄子澄笑了:“原来状元公为着这两个缘故!哈哈……!状元公无须多虑,亲事既未应准,背盟之说自然也无从说起!至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嘛!老夫要提亲之人,乃是永宁公主,状元公只需奉旨成亲即可!” 众人听了,除了杨嗣平,都有些吃惊,再料不到御书房之行是为公主选亲,于是倾慕的眼光都投向罗文鸣,以为他听了公主两个字,自然是谢恩不已。果然,就见罗文鸣双膝跪下,众人都暗笑,方才的道貌岸然原来全禁不住“公主”二字! 不料罗文鸣却道:“臣有悖皇恩浩荡,深负公主青目,实是罪该万死!但只因当初求亲在先,女家虽未应准,臣也不能自弃,否则与背盟何异?!如此薄幸之人,又怎当得公主青睐?故此请恕臣难以从命!” 第九章 见诗稿遥生爱慕心 重议婚反思伤心事 建文皇帝再想不到今天能连碰两个钉子,一个不愿做官,一个不愿做亲,实在令人匪夷所思。若是换了别的皇帝,此时恐怕早已是勃然大怒了,只是建文皇帝从小受他父亲懿文太子的影响,要讲仁义治国。因此虽然讨了没趣,倒也没有迁怒两人,依然笑容可掬。 “罗爱卿所言极是,人生在世,这信誉二字是最最要紧的!罗爱卿能对尚未允亲之女家都如此守信,将来朝堂之上,同仁之间,自然也是以诚信待人!朕能有如此守信之臣,也是深感欣慰!” 建文帝这几句话,不要说众人吃惊,那罗文鸣更是惊诧不已。他原来已经做好了弃官坐牢的准备,希望以此来报答梦婵欲毁容以逃避天选的深情,没想到皇上不仅没有加罪,反而还要嘉奖,一时竟愣在那里,回不过神来了。 建文帝虽然没有降罪,但也不见得高兴,因此没有注意罗文鸣还跪在那里,背着身子还在问:“方才说到天选,罗爱卿,你的家乡可有参选的女子?” “有!”罗文鸣不敢起身,跪着答道。 “有几家啊?” “有女子适龄之家,都参加了。” “哦!这么说,还真不少!宫里哪里需要这么多人,遣返的也不少吧?”建文帝说着,转身问齐泰,这才看见罗文鸣还跪在那里,忙说,“罗爱卿,怎么你还跪着,是朕疏忽了,你快起来吧!” 罗文鸣谢恩起身,退到一边。齐泰将本次天选入选淑女名单递上,皇上边翻看边问:“不知民间对皇家天选有何评论?朕听说有贪吏借机勒索的,可有此事?” 众人见问到实质问题,谁敢多言,都默不作声,此时却有一人越前奏报:“贪吏之事,微臣没有听说,然应选淑女中心怀不满者倒有。” 众人都有些奇怪,民间一向对天选视同洪水猛兽,谁家好好的女儿愿意背井离乡,孤守深宫?有些怨艾也是在所难免的,此人是谁,为何要拿此事来做文章?于是眼睛就一齐朝声音的方向看去。 别人都不认识奏报之人,罗文鸣可是再熟悉不过了,因为那正是他的表弟宋秦生。 原来那宋秦生随罗文鸣来到了京里,听说捐了监生也可以参加科考的,喜不自禁,当下央求罗文鸣替他捐监。 罗文鸣一来怜他身世坎坷,二来临行之前得妹妹再三叮咛,哪有不尽心的道理。因此也不管父母将钱与他是让他在京里购置房产的,竟拿来先替宋秦生捐了例监,一起参加了科考。 宋秦生平日文章也不过尔尔,谁知这次因遭罗夫人驱逐,又蒙退婚的羞辱,心中无限愤慨。考试时节,恰似有神助的一般,竟也轻松得了个进士,取在二甲。可知激愤之人,潜力原是无穷的。因他已遭罗家退婚,因此履历上也是未婚,本次御书房召见便也在其中了。 此时宋秦生知道御书房召见还有替公主议婚的任务,心中就十分向往。虽然对春娘他是满怀感激之情,但罗夫人的刻薄无情又让他心怀愤恨,想到如果娶春娘为妻,免不得将来还要遭罗夫人刻薄。而婚尚公主,不但可以带来无尽的荣耀,还可以在罗夫人面前出一口恶气,他自然是要想尽办法争取了。但皇帝青睐罗文鸣,他也是无可奈何。谁知罗文鸣竟然辞婚,这又让他看到了无限的希望,于是不顾一切,出列奏事,以期能引起皇帝的注意。 “哦?”建文帝原来是随口一问,不料竟有人应承,倒也有些奇怪,“爱卿也是本科进士吗?你又如何知道淑女有心怀不满者呢?” “臣乃新科进士宋秦生。知道此事,是因为臣在赴京之前,曾得到天选诗一首。” “呈上来!”建文帝在书桌后坐下,内侍将诗笺接过来,转递到皇帝手中。 众人的眼睛都注视着皇上,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大事。本朝开国以来,以文字获罪的事情,已经不是一件二件了,连当年懿文太子的老师宋濂都没能幸免,何况在场诸人。于是就有人偷偷地去看宋秦生,将埋怨和担忧用眼睛传递给他。 宋秦生此时一心要引起皇帝的注意,那里管众人的眼神,只是热切地注视着皇帝,观察他的反应。不料皇帝看完,将诗笺放在桌上,用镇纸压住,淡淡地笑道:“是个才女,不知朕的宫帏,可能留得住她。” “不知道那女子姓甚名谁?”黄子澄小心翼翼地问道。 “诗句下方只有‘思萱’二字。宋爱卿,你家乡的参选女子中可有闺名是这二字的吗?” “这……”宋秦生当初为了替罗文鸣打听萧家姐妹之事,也从媒婆的口中探听到不少女子的闺名,只是却没听说过这个名字,只好无趣地说:“臣没有听说过。” 正在此时,从御书房左侧的屏风后转出一个内侍,走到建文帝身边低声说了一句什么,建文帝微微一笑,就对众人说:“朕还有事,众卿家都散了吧!”说完,竟先自随内侍走出了御书房,众人面面相觑,只好都出来了。 建文皇帝走出御书房,便随内侍朝坤宁宫走去,一边问:“公主有没有说是什么事情啊?” “奴婢不知!”内侍小心地回答。 建文朝中,对内侍、太监约束甚严,稍有不慎,就有性命之虞,因此宫中内侍,都是战战兢兢,无人敢多嘴。建文帝也不加理睬,刚走到坤宁宫门口,就看见永宁公主的管家嬷嬷贞信夫人正等在宫门前,见了建文帝,就要下跪。 贞信夫人姓白,原来是永宁公主的教习嬷嬷。公主生母林氏乃懿文太子侧妃,孝慈皇后薨时,竟因孝殉葬,临终竟将公主托孤于白夫人。有人将此事告诉了太祖皇帝,因为林妃是殉了皇后的,因此托孤之事虽然不合礼仪,太祖皇帝却并没有发怒,反而转生伤感,将白氏封了贞信夫人,命她掌管公主府。 那贞信夫人既是太祖所封,自然是尊贵无比,建文帝哪里要她跪拜,忙扶了起来:“夫人勿须多礼,公主在哪里?” “正在宫中和皇后娘娘说话呢!”贞信夫人笑着说,“待臣妾前去通报。” “如此,你我还不如一起进去,难道夫人还怕朕吓坏了公主?”建文帝的心情似乎很好,和贞信夫人一起进了坤宁宫。 永宁公主和马皇后早就听见了动静,在门口跪迎,见礼完毕,各自坐下。 “皇妹急遣内侍要朕前来,可是有急事吗?”建文帝温和地问道。 对于这个妹妹,因为可怜她身世坎坷,建文帝一向是怜爱有加,对她千依百顺的。 “皇兄给小妹议婚,可是找到了蓝公子了吗?”永宁公主问。 原来自从蓝芳失踪后,公主执意不嫁,蹉跎至今。在贞信夫人和建文皇帝的再三劝说下,才勉强同意另嫁,但有一个条件,必须先找到蓝芳。 建文帝无奈,只得派人四处寻找蓝芳的下落。只是茫茫神州,要找一个不知去向的人,谈何容易。何况蓝芳负罪之身,虽得赦免,已是惊弓之鸟,哪里肯还用本姓原名,自然是改名换姓隐匿起来了。这可不就成了要在全国找一个不知姓甚名谁的人了,你说怎么找? 建文帝无奈,只得陪笑说:“皇妹,朕已经找遍了所有的州县户籍,再不见蓝芳二字。想来蓝公子一定是改名换姓了,这却如何找法?” 贞信夫人也劝道:“公主,事情已经过去了七年,皇上登基也已经两年多了。蓝公子若是还能来,早就该来了。太祖皇帝已经薨了,他还怕什么呢?他没有来,那一定就是不能来了。要么,已经不在人世了;要么,就是安心要做个百姓草民,早已娶妻生子了。” “不会的,蓝公子满腹经纶,更兼武艺超群,乃是将门虎子,怎么可以安心贫贱,不思进取呢!皇兄,你真的一点办法也没有了吗?”说着,永宁公主的眼泪已经纷纷落下。 马皇后爱怜地将她揽入怀中,劝道:“公主,夫人说得对,蓝公子要是能来,他早就来了,一定是不能来了。当年,你救他于覆巢之下;如今,你又为他守义七年,也算是对他仁尽义至了。当初他不来,你说是怕太祖皇帝对他赶尽杀绝,你要等他;现在皇上已经让人找了他整整一年,也不见他的人影。公主啊,你难道真要为这样一个无情之人,孤独一生吗?” “不!他不是无情之人,是皇家的无情吓走了他!” “皇家固然无情,可公主有情啊!他怎么能只记皇家的无情,全然不顾公主对他的深情呢?” 永宁公主不再分辩,只是失魂落魄地望着窗外。阳光从窗棂的间隙透进来,洒落在房间的四周,微尘悠悠地浮在光线中,一如房中的气氛,胶着着。 马皇后想打破这份沉闷,当然也因为很关心这次御书房召见的结果,于是先开口问道:“我听说新科状元是个还没有定亲的少年才俊,皇上看了没有,以为如何?和皇妹可还相配?” 建文帝还没有回答,永宁公主突然站起身来说:“皇兄,皇嫂,我先回去了!” “啊?”建文帝促不及防,只好说:“那请贞信夫人先留一下吧!” 公主连头也不回,只是微微颔首,先自走了。 看着公主出了宫门,马皇后就急不可待地问:“状元可曾答应婚事?” 建文帝摇摇头,将罗文鸣辞婚的情景细说了一遍:“朕也弄不清楚,怎么一桩尚未应准的婚事,竟能令罗状元如此挂怀,只怕是另有隐情。” “皇上说的隐情,可是以为他和那女子有私情?” “朕也说不好,只是觉得状元辞婚的理由从未听说过,比朕的老师还要迂腐,怕皇妹将来要受委屈。” “皇上说得是!既如此,那就应该在其他进士中再选,可有其他的合适人选?”马皇后问道。 “人选倒是有,只是怕都不是很合适。”建文帝笑着说。 “皇上说来听听!”皇后起了好奇心,追问道。 “一个是礼部杨爱卿的弟弟,可惜是个白衣。” “皇家富贵,白衣又何妨?” “白衣倒是无妨,只是他是个离经叛道之人,未必适合皇家姻缘。”建文帝说着,就把杨嗣平和方孝儒的节气才智之争也告诉了皇后。 “这样啊?!”皇后沉吟道,“确实不是很妥当。那还有呢?” “还有一个和状元同乡,名叫宋秦生,乃是个二甲进士,人物也是风流倜傥。” “这不是很好嘛!皇上要选他吗?” “不要!” “却是为何?” “此子心术不正!”“是吗?何以见得?” 建文帝又将御书房内宋秦生献诗之事说了一遍:“民间对朝廷选妃,向有抵触,因此朕一直嘱咐地方,万勿扰民。尽管如此,被选入宫中的女子,要远离家乡亲人,实在也是可怜,有些怨艾之心,也属人之常情,原不该追究。而这个宋秦生居然以此来告密,实在不是磊落君子所为啊!” “那是皇上仁慈,是这样想的。他一个民间书生,哪里知道皇上的慈悲之心,只当抱怨朝廷,便是大不敬,急急地来告诉,也是有的。” “就是,所以朕也不追究。让他入翰林院读书去是可以,当朕的妹夫,却是不配。朕的心里,还是比较喜欢罗状元。” 建文帝说着,叹了口气,却看见贞信夫人正在沉思,便问道:“夫人刚才不是在屏风后面吗?怎么不说说你的意思?” “臣妾以为,皇上的话很有道理,臣妾心中,也是以罗状元为主。不过……” “不过什么?”皇后问道,“夫人你就不要卖关子了,快些说吧!” “只不过臣妾觉得,罗状元的隐情应该不是男女不才之事,而应是情礼两难全,故此难以取舍。” “这不是还是有情吗?”皇后笑道。 “娘娘有所不知,只怕是此情非彼情,反让公主失了好姻缘。”贞信夫人说着,又沉吟了一会儿,问道:“皇上,请问状元公寓在何处?” “怎么?夫人要前去拜访吗?” “正是,妾身不甘心公主就这样蹉跎年华,一定要替她找一个如意郎君,以弥补她幼失双亲之痛!” 建文帝显然十分感激:“夫人有如此想法,朕感激不尽!朕这就让翰林院去查!” “如此,臣妾先行告退了,还要去看看公主怎么样了。”贞信夫人说。 建文皇帝见天色也不早了,就让人将贞信夫人送出宫去。原来,永宁公主因为一直未曾婚嫁,就一直住在宫里。建文帝及位后,一来,考虑到公主已经成人,住在宫中,有所不便;二来则因为要为公主重新议婚,这才在京城玄武湖边给公主另建了府第。半年之前才搬进去。 送走贞信夫人,建文帝也要走了,马皇后说:“陛下请留步,臣妾这里还有事情要奏报呢!” 建文帝收住了脚,笑着问道:“可是选出来的妃嫔的事情?” “正是,此次天选,共选出妃嫔二十二人。臣妾想问一下,何时册封?” “册封妃嫔,又不要朕在场,皇后你就看着办吧!”说着,抬脚又要走,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收住了脚步问马皇后,“皇后,此次天选女子的名册可都还在?” “那自然是在的,皇上有用吗?” “有!”建文帝忙叫人传笔墨,在纸上写了“思萱”二字交给皇后,“你让人查查淑女中可有叫这个名字的!” 第十章 为拒婚罗文鸣弃官 促良缘白夫人夜访 罗文鸣因受妹妹春娘之托,要在京里为宋秦生找寻机会,因此早在六月间就离家赴京了。原来一直是寓在城外的伽蓝寺,乃是科考前几天才搬到城内的“文升客栈”,打算放榜后再置房搬家。 谁想到了京城就有捐监的机会,自然就先替宋秦生纳了捐,买房的事就只好暂且搁起了。高中榜首后,来拜访的人是络绎不绝,认识不认识的,都成了亲朋故交,那是送银子的也有,送姬妾的也有,送房子的也有,将罗文鸣搅了个不胜其烦。 罗家原来就是富裕之家,罗文鸣的心里又牵挂着萧梦婵,因此哪里看得上这些,竟一概都回绝了。没奈何,就只好寓在客栈不走了。倒带携得客栈因为住了状元公,这几日是客来客往,生意比往日好了百倍。 谁想罗文鸣的这番作为又恰巧被他的座师方孝儒探访到,不觉大喜,以为此人才高而不贪,是个有节气的人,有心要栽培他,便推荐给了皇帝。 皇帝也高兴,少年有才,人物端正,品行清廉,再一查,尚未定亲,可不是绝佳的驸马人选吗?于是才有了御书房召见一事。本来其他人都是不见的,不料黄子澄提出要趁机再考考罗文鸣的诗词六艺,以免公主将来闺房无趣,这才决定召见其他人。 不想罗文鸣御书房辞婚,考驸马也就无从说起,反倒落了一场无趣。当然,这里面的曲折是非,罗文鸣都是一概不知的。从御书房出来后,他就一直在客栈的房间里焦躁着。 一来因为没有梦婵的消息。罗文鸣因为提前来到京城,不知道萧家姐妹已经易人,更不知道梦婵还送妹妹来京,正住在杨家。几天前听说落选的淑女陆续出宫了,便让小厮书勤时刻注意着,看有没有萧家姐妹的踪迹。 今天是书勤探听到有姓萧的姑娘落选出来了,恰好又是庆元府的。罗文鸣忧喜参半,喜的是总算可以有梦婵的消息了,忧的是只怕落选的不是她。因此一大早也不要书勤跟自己去御书房,而是打发他去找萧姑娘的下落。 不料此事未完,又出来个选驸马的事情。虽然当时皇上没有发怒,谁知道他想着不对会不会来找后补呢?心里是七上八下,无法平静。恨不得这时梦婵就出现在他眼前,两人一起赶快回家!什么高官厚禄,什么荣华富贵,不过都是些过眼烟云,哪里比得上琴瑟和谐、神仙眷属啊! 想到这里,罗文鸣长长地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萧姑娘啊萧姑娘,你如今可在哪里呢?外面放榜也好几天了,你应该知道我已经中了状元,为什么不来找我?难道是因为宫门重重,宫威森严,所以你无法出来吗?”罗文鸣哪里知道梦婵根本就没有进宫,而且也已经知道他高中状元之事了,同时也知道他住在文升客栈。那为什么不来找他呢?原来梦婵自幼寄养在萧家,身份有些尴尬,并非真正的小姐。以她自己看来,其实也和红竺差不多。那萧家家底既殷实,所用下人也多。梦婵从来就害怕自己言行稍有差池,便会招人笑话,因此行事十分严谨,轻易不说笑,也不出闺门。 那天夜访原是不得已而为之,如今知道妹妹已经入选,自己和罗文鸣之事那自然就是水到渠成,有情人终成眷属了,哪里还用得着私自探访,落人口实呢?因此就在那里气定神闲,等着做新娘。自然也不会想到罗文鸣履历上会注未婚,而皇帝又会有心要招驸马。 正当罗文鸣长吁短叹之时,突然响起了敲门声。 “是谁?”罗文鸣忙问。 “公子,是我!”门外是书勤的声音。 罗文鸣大喜,忙打开房门,让进了书勤。 “怎么样,知道萧姑娘的下落了吗?”罗文鸣急急地问。 “知道了一些。”书勤见公子如此心急,忙自己倒了一杯水喝下,“落选的是三小姐,她现在住在城南的杨家。” “哪个杨家?” “就是和我们同乡的,在礼部做官的杨老爷家。” 罗文鸣想起来了,白天在御书房还曾见过面呢!想来应该是他家,庆元府的人在京做官的不是很多。 “怎么会住在他们家,你见到过三小姐吗?” “啊呀公子!那杨家也是官宦人家,那官宦人家的女眷是能随便让人看见的吗?”书勤奇怪了,公子今天怎么失了魂似的。 “是了,是了!”罗文鸣跌坐在椅子上。出来的是三小姐,那么大小姐一定还在宫里,此时还在宫里,那就一定已经被选了妃嫔了。难道自己要回去和二小姐成婚么?倘若媒人此时已退了婚书庚帖,倒还好说,万一媒人将此事禀告爹爹,爹爹拦着没让退,岂不是糟糕!咳!如今可真是进退两难了! “公子!公子!”书勤见罗文鸣神色不对,害怕起来,高声叫道,“贵叔,贵叔!你快来看看,公子怎么了?!” 罗贵是罗家的奶公,那罗文鸣从小是他们夫妻俩带大的,因此将罗文鸣看得比自己的性命还要紧。被书勤这么一喊,吓得他七魄去了六魄,三步并作两步就跑了上来。 罗文鸣被书勤一喊,也回过神来了,不管怎么说,这样的事,可是对谁也不能说的。于是对书勤和罗贵挥挥手,让他们退下,自己就在床上,和衣躺下。 见罗文鸣朦胧欲睡,罗贵也不再过问,和书勤一起关了房门下去了。自然,他们都没有看见走廊一侧的暗影中,一个蒙面人正站在那里。 见他们下了楼,那蒙面人来到罗文鸣房间前,举手敲门,把里面的罗文鸣吓了一跳。 原来罗贵、书勤一走,罗文鸣突然想起宋秦生今天的表现,不觉大大地担起心来,看他的举止,应该对仕途是十分在意的。万一他为了得到皇帝的青睐,他竟将自己和梦婵之事向皇帝和盘托出,那么自己不会成为驸马倒是件喜事,只怕会给梦婵带来可怕的灾难。 不过看宋秦生的意思,也不过是想要做驸马而已。既如此,我不如先避一避,皇上找不到我,也许就将秦生招了驸马也未可知。这样一来,萧姑娘如果今后想法出来了,我们或者还是有希望在一起也未可知!这样一想,罗文鸣又高兴起来。觉得只有暂时避开才是最好的办法,于是起身来收拾行李。 正当他翻箱倒柜之时,突然响起了敲门声,开始还有以为是罗贵他们,便说:“我已经睡下了,没什么事。” 但敲门声并没有停止,罗文鸣正要发怒,猛然想起,罗贵、书勤敲门时,总是嘴里叫着公子,但这人敲门,却没有听见叫声,好生奇怪! 难道……难道是萧姑娘?!罗文鸣被自己的这个想法弄得喜不自禁,飞一般地打开了房门,果然,门外站着一个短装打扮的女子,一双清如秋水的凤目下,是蒙面的纱巾,和罗文鸣夜会梦婵时的打扮有几分相象,如果不是鬓角有几根白发,罗文鸣这一声“萧姑娘”就要脱口而出了。 “罗状元不请老身进去坐坐吗?”来人的问话证明了她确实不是萧梦婵。罗文鸣满腹疑惑地将她让进房间,掩上房门。 来人踏进房内,一眼就看见了放在桌上的包裹,不觉有些吃惊:“罗状元这是要到哪里去?” 罗文鸣一直在看着来人,见她问话,才开口:“请问阁下是谁,夤夜前来有何贵干?” 来人似乎料到罗文鸣有此一问,微笑着取下蒙面纱巾:“老身白氏,乃永宁公主府管家。” 罗文鸣虽然不知道贞信夫人乃是受过皇命诰封的,但已知道永宁公主是当今皇帝的亲妹妹,那么她府上的管家,自然也是非比寻常。因此忙一揖到底,说:“不知是嬷嬷来此,有失远迎,还请嬷嬷不要怪罪!” 贞信夫人笑道:“状元公勿须多礼,老身是为公主而来,有些事想当面问问状元公!” 罗文鸣暗暗叫苦,果不其然,皇帝决定的事情,哪里能由你说了算呢!他原先是为了能名正言顺地娶梦婵为妻,方才否认与梦娴的婚约,不想如今倒被皇帝占了先,自己心里,早已是后悔了不知道几千遍,因此听了贞信夫人的话,只是不作声。 那贞信夫人原是有备而来,因此也不管罗文鸣应与不应,只管问道:“状元公在家乡的婚约既未定准,那么此女子此刻一定是在京里参选。不知道是谁家女儿,或者老身倒可以替状元公问问!” 罗文鸣正为没有梦婵的消息烦恼,贞信夫人此话,好比是磕睡送上了枕头,不由得他不说:“女家姓萧,学生求聘的乃是大小姐。” “萧家有几个女儿?” 罗文鸣刚想说三个,一想不对,那红竺改名梦婷,乃是冒名顶替的,说出去,那可是欺君之罪。于是改口说:“两个女儿。” “老身听说庆元府此次送选的萧姓女子有两人,正是姐妹。次女已经落选,由府吏领回,长女入选,皇后娘娘正酌封为敬妃,昨日刚去坤宁宫谢过恩。老身也见过,委实的端庄可爱!” 按说,梦娴容貌平平,怎么贞信夫人反赞她可爱呢?一来,梦娴已选了贵妃,若不说端庄可爱,不是显不出皇家的气派了吗?这二来,既然是罗文鸣心心念念之人,岂有当着他的面说梦娴容貌平平之理。贞信夫人哪里知道,此萧姑娘非彼萧姑娘,两人根本不可同日而语。 不料贞信夫人的这几句客气话,却是彻底打破了罗文鸣的幻想。他以为贞信夫人说的就是梦婵,不觉心灰意冷。半天方自嘲道:“这么说来,萧姑娘留在宫里,竟是心满意足的了?” “以老身看来,应该如此吧!” 罗文鸣坐在那里,半天没有出声。湖畔相救,书房夜会,分明还在眼前,怎么转眼之间,“深宫阻断相思路,从此萧郎成路人”了呢?罗文鸣只是不肯相信这是真的,于是偷偷将茶盏往手指上一放,使劲一压,希望这只是个梦。不料竟痛彻心扉,险些叫出声来。 见此情景,贞信夫人也有些惨然,心中却更加认定他是驸马的唯一人选。因此又问:“既然状元公求聘之人如今已然入宫,那今日皇上所提尚婚公主之事,状元公可否重新考虑?” “学生学疏才浅,不敢当公主青睐!”罗文鸣有些厌烦贞信夫人,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给自己带来了最不愿意听到的消息。 贞信夫人笑了笑:“状元公既不愿意,老身也不好强求,不过公主虽生在帝王之家,其身世却反比常人可怜。老身这些年一路看来,也不知替她落了多少泪。今日遇到状元公,也算有缘。不知状元公可愿听老身说说,或者断肠人对断肠人,也好稍解愁怀?” 贞信夫人只说是解愁,罗文鸣怎好拒绝,于是说:“嬷嬷请讲!” 贞信夫人喝了一口茶,慢慢地说:“请问状元公,家中高堂可都健在。” “回嬷嬷,家父母都安好!” “状元公好福气!虽是寻常人家,却尽享天伦之乐。可惜公主已父母双亡,公主生母乃懿文太子侧妃林氏。林娘娘乃江南人氏,长得娇小玲珑,清秀端丽,那一份神采,至今想来,还有我见犹怜的感觉。”说到这里,贞信夫人叹了口气。 罗文鸣打量了贞信夫人一番,心想:这妇人已年近四旬,还是这般光彩照人,想她年轻时,不知道怎样地迷人了。而能让她“我见犹怜”的女子,又不知道是如何地娇媚了。 贞信夫人沉浸在自己的回忆中,并没有察觉罗文鸣的表情,继续说:“老身原来在太子东宫供职,林娘娘生下公主后就被指派专门服侍娘娘。公主出生前后,正赶着皇后马娘娘病重,不要说公主出生无人过问,出生已过了半年,报到宗人府,竟连个名封也不能下来。林娘娘深为忧虑,私下里就对老身说:一个女儿,在宫里原就无足轻重,若不能得皇上、太子另眼相看,谁知道将来会怎样?而今我既已将她生下,难道好随她如柳絮一般随风飘零?少不得要替她想个周全的办法,保她一生如意! “老身先前只当娘娘是因受人冷落,心情不好,所以才心生偏念。不料皇后娘娘过世次日,林娘娘随太子拜祭,回来就悬梁自尽了。留书说道,愿随侍皇后娘娘于地下,以尽人媳之道。因皇后娘娘仁慈,临终嘱咐不得以宫人陪殉,因此皇后娘娘薨后,陪葬宫人极少,太祖皇帝虽心下不快,也不能违了娘娘的心愿。如今林娘娘殉葬,太祖皇帝大喜过望,查得林娘娘留下一女,当即封为永宁郡主,还将老身封了贞信夫人,令好生看待郡主。” 贞信夫人说到这里,抬头看了一眼罗文鸣,却见他眼中含泪,神思恍惚,只当他有所感动,心里有了些信心,便接着往下讲: “林娘娘虽然香销玉殒,但她为公主换来的待遇实在是不错。公主六岁那年就被指婚大将军蓝玉之孙蓝芳。皇子公主中,能劳太祖皇帝亲自指婚的可不多,何况当时蓝将军权倾朝野,老身当时也着实为公主高兴。不想公主十一岁那年太子故去,次年,蓝家以谋反获罪。可怜蓝公子当时年仅十六岁,也与家人一起被系天牢,等候处决。 “老身得到这个消息,当时就傻了眼。还是当时的皇太孙,当今的皇上有主见,陪着公主向太祖皇帝求情。那时公主在太祖皇帝的寝宫前面跪了整整二天二夜,求到赦书后,连站也站不起来,还是老身将赦书送到天牢,放出蓝公子。 “蓝公子出狱后,无处可去,皇太孙又偷偷将他藏在东宫。不想三天后,蓝公子竟不告而别,皇太孙急得不行,因为偷藏蓝公子的事情是瞒着太祖皇帝的,皇太孙连找也不敢让人去找,只好悄悄派人告诉了公主。可是连皇太孙都没有办法的事情,公主又能怎么办呢? “从那以后,老身就没有看见公主有过笑脸。所有良辰美景,似乎都变做了愁云惨雾,再没有风和日丽的时候了。那时太祖皇帝也想给公主另外指婚,可是只要一提及此事,公主总是眼含悲泪,一言不发。太祖皇帝也没有办法。 “当今皇上登基以后,马上就派人四处打听蓝公子的下落。可是既不知道蓝公子的去向,又不知道蓝公子是否改名换姓,根本就无从找起!” 说到这里,贞信夫人喝了一口茶,问道:“状元公,倘若你是老身,面对公主如此情形,你该怎么办?” 先罗文鸣的心中想的还是萧梦婵,尤其是林娘娘自尽一段,竟将它比作了梦婵在宫中的前途,不由得神思迷离。可是听得贞信夫人一路缓缓道来,说到后来,竟不知不觉被永宁公主的遭遇吸引了过来,此时贞信夫人一问,他也脱口说道:“自然是百般疼爱,加意怜惜!” “状元公说得极是!”贞信夫人大喜,“只是老身是个老婆子,就算有此心,也无此力,状元公可愿助老身一臂之力?!” “这……”罗文鸣这才回过神来,知道贞信夫人是在步步引他入彀。但她说得情理并茂,感人至深,罗文鸣竟想不出可以辩驳的理由,只好一笑。 贞信夫人见罗文鸣从先前的不屑到现在的不置可否,分明态度有了变化。虽然要说动他并不容易,可想到他为了一个未曾定下婚约的女子尚且如此专一,如果能与公主成亲,那自然更是坚如磐石。所以现在虽然艰难些,为着以后考虑,还是值得的。 想到这里,贞信夫人更有了信心,知道此时此刻不可穷寇猛追,须要待他自己慢慢地思想过来,方才有成功的可能。于是起身笑道:“老身的心里,是非常希望状元公能鼎力相助的!不过尽管如此,老身还是不愿勉强状元公,请状元公不妨再好好想想吧!老身暂且告退。” 第十一章 成贵妃喜悲尚难说 知婚变伤心情怎堪 梦娴环顾着四周,看着匾额上“长春宫”三个字,还是不能相信,自己从今以后,就要住在这里,成为皇室的一员了。 “娘娘!”碧纤小声地说,“请娘娘快些梳妆起来吧,再有一会儿,那些王公大臣的命妇们可都要来贺喜了!” “这宫里的礼仪我都知道,不用你来教我!”梦娴十分反感碧纤打断她的思绪,不耐烦地说。 “是!”碧纤受了梦婵的嘱咐,并不与梦娴顶嘴。 这倒让梦娴有威无处发,反比顶撞她更加气愤了:“你不要用这种态度来对待我,我如今是敬妃娘娘了,不是以前那个好欺负的二小姐了!你知道吗?!” 碧纤暗自好笑,谁欺负你呀?你不去欺负别人就谢天谢地了,嘴里却还不得不应着:“是!娘娘!奴婢不敢!” 或者是一声“奴婢”让梦娴十分受用,她得意地一笑,迈进了宫里。于是碧纤指挥宫女为她梳洗更衣。 过不多久,果然见众命妇鱼贯而入,来长春宫贺喜。旁边就有司礼的宫女在一个个介绍着,什么国公夫人、尚书夫人、学士夫人,不一而足。梦娴定睛细看,见大多都是些年近不惑的妇人,不要说二十以下的妙龄少女没有,就是三十左右的半老徐娘也不多见。心中便暗暗想到:怪不得老是听说有人当了大官就要纳妾,原来他们家中的夫人都如此不堪。这样看来,我也不比别人差到哪里去! 想着,竟不觉笑了,吩咐按朝廷规矩打发了。便起身要进内宫去,就看见有宫女过来,垂手回话:“回娘娘话,有民女萧氏请求觐见!她说是娘娘的姐姐!” 梦娴突然听说梦婵来了,倒也有几分开心,忙说:“对呀,那是我的姐姐,你们还不快给我请进来!” 慌得宫女们往外跑不迭,一连声地叫:“请萧姑娘!” 众人话音未落,梦婵就出现在宫门外,她除下宽沿纱帽递给身边的宫女,自己微笑着朝梦娴走来。冬日的阳光照在她的身上,仿佛九天飞仙沿着金桥降临人间,那份雍容,那份脱俗,那份淡然带着超凡的柔媚,让梦娴刚刚建立起来的良好感觉,在刹那间烟消云散了。 梦娴有些后悔,也许不应该让姐姐来皇宫,她已经被姐姐夺走了一次婚姻,可不希望这样的事情发生两次。可是,现在后悔是肯定来不及了,好在众命妇已走,应该没有人去皇上面前学舌了。 想到这里,她又有几分庆幸,于是笑着把梦婵让进了宫里。梦婵见碧纤呆立在一边,笑道:“怎么不去取垫子来,我要拜见敬妃娘娘!” 一句话让梦娴心花怒放,拉着梦婵佯嗔道:“姐姐这不是在寒碜我吗?什么拜见不拜见的,自家姐妹弄这些繁文缛节做什么!”边说边把梦婵往内宫让,“姐姐快进来吧,外头怪冷的!” 华丽的幔帐,精致的雕梁、名贵的摆设,梦婵细细地打量着,梦娴则得意地跟在她的后面。 “这宫里呀,什么都好,就是房子太高太大了,天气一冷就阴阴的,不舒服!”梦娴带着明显的卖弄说。 “叫人拢几个火盆子就可以了!”梦婵笑道,“再说,住久了也会习惯的!” “那倒是!”梦娴一歪脑袋,“不过姐姐这回可露怯了,那宫里头可不用火盆子。我听宫女们说,是象烧炕一样把木碳堆到房子底下烧着取暖,可暖和了!” 梦婵又是一笑。或者,能在姐姐面前尽情展示自己的见识,是梦娴这次进宫的最大收获吧。 “皇上对你还好吗?”梦婵转移了话题。皇宫现在已经远离了她,她不想对它有更多的了解,她更关心的是梦娴。 但梦娴却并没有梦婵想象中的兴奋,反而扭捏起来,半天方才吐出一个字“好”! 梦婵有些担心了,毕竟,梦娴在宫里的平安与否,直接关系到她今后能不能心安:“怎么?有什么话不能跟姐姐说吗?” “皇上他……他昨晚……召我侍寝来着!”梦娴吞吞吐吐地说,脸上是红了又红。 梦婵也觉得有些脸红耳热的,作为一个待字闺中的姑娘,她知道这不应该是她问的事情。可是现在宫里,母亲又远在家乡,她不过问,又能让谁来问呢?长姐如母,没奈何,定了定神,梦婵继续问道:“皇上……没难为你吧?” “哪有啊!”梦娴带着幸福的红晕快乐地说,“皇上很温存的,早上起来还吩咐敬事房好生伺候呢!” “那就好!”不知怎么的,梦婵莫名其妙地想到了罗文鸣,觉得脸上微微地有些发热,忙收转了心思,问道:“过几天我就要回家去了,爹娘那里,你可有什么话要说?” “也没有什么说的啦!”还沉浸在被皇帝宠幸的快乐中的梦娴,此时想的更多的是怎么来巩固这份感情,对于家乡亲人,她暂时还没有太多的牵挂,“你回去就对爹娘说,我在宫里,一切安好,让他们放心就是了!” “好吧。”梦婵点了点头,心里有几分高兴,更多的却是担心,“宫里比不得家里,有时一句话就能召来泼天大祸,你一定要多看少说话,记住了?” 梦娴点了点头。 “身边没有一个亲人,没人和你说心里话,有时候憋得难受了,就和碧纤说吧。千万别被人家三言两语地哄住了,和不相干的人说去,知道吗?”梦婵还是不能放心,细细地叮咛着。 梦婵的忧虑好象影响到了梦娴,她的脸色也有些凝重起来。 “姐姐,我正要和你说一件事呢,你能不能还让红荷来伺候我?” “怎么,碧纤伺候得不好吗?”梦婵狐疑地问,转过头去就要叫碧纤。梦娴忙拦住了她:“没有没有!我就是从小和红荷在一起的,习惯了,也好说话。” 梦婵沉吟着,看来皇宫对于梦娴来说,还是幸福的象征,所以她才会要红荷来陪她。红荷的性格也和梦娴差不多,是个不太沉得住气的丫头,远不如碧纤沉稳又有主见,只是可能和梦娴确实不是很合得来。但梦娴既然问自己要红荷,一来,她如今已经封了敬妃,应该没有什么事了;二来,有红荷和她说话解闷,或者容易打发宫中枯燥沉闷的日子吧。 想到这里,梦婵点头同意了:“好吧!我明天就把红荷给你送来,顺便把碧纤接回去。” 梦娴大喜,也不管宫中礼节,一把抱住梦婵,口里只叫着“好姐姐!”慌得梦婵推也不是,躲也不是,只好叫碧纤来帮忙。 好不容易将梦娴分开,天色已经不早了,梦婵也来不及抱怨,就要告辞,可巧有内侍站在宫门外说:“回敬妃娘娘,有贤妃娘娘、顺妃娘娘、宁妃娘娘来了,说是有事要和娘娘商量。” 梦娴正要说“请进”,一眼看见梦婵,忙改了口,问道:“你可知道是什么事情?” “奴婢听众位娘娘说,是皇上要为永宁公主招新科状元罗文鸣为驸马,众位娘娘想和娘娘来商量一下,礼该怎么送?” “你说什么?公主要招的驸马是谁?”梦娴大吃一惊,一边转头去看梦婵,发现她脸色竟慢慢地白了起来。 “回娘娘,乃是新科状元罗文鸣罗大人。” “好了,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梦娴忙打发走了内侍,就要去扶梦婵,“姐姐,你没事吧?也许这个罗文鸣不是我们庆元府的罗文鸣。” 梦婵摇摇头:“一次科考,有几个状元啊?” “姐姐!”梦娴想到了被罗家退婚时的感受,她开始担心梦婵了。 “皇家富贵,果然让人艳羡,难逃此诱惑,也是人之常情。”梦婵叹了口气,笑道,“妹妹这里还有客人,我就先走了,你让碧纤送我吧!” “好吧!”梦娴也想不出别的办法,她虽然担心梦婵,但还是不希望宫里有人看见梦婵,因此叫来碧纤,让她将梦婵送出宫去,“姐姐,你就让碧纤跟你回去吧,明天一早再把红荷给我送来也是一样的。”梦婵点点头,和碧纤一起走出了皇宫。 一坐进轿里,梦婵的泪水就下来了,“公主要招新科状元为驸马”这几个字象走马灯一般在她的脑海里飞旋,让她头疼欲裂。而那泪水也竟似五月的梅雨一般,缠缠绵绵,再没有停住的意思。 碧纤轻声地问道:“小姐,我们直接回杨府吗?” 梦婵点点头,已是说不出话来了。 一直到掌灯时分,还不见梦婵回来,问随去的轿夫,说是梦婵坐轿回了家,又出去了。这下,不要说红竺,连杨老爷都着急了起来,一边让人去找杨毅平,一边就要遣人去宫里打听。还是杨嗣平比较冷静,制止了父亲:“爹爹且不要心急,二小姐刚封了敬妃,按规定是不能留宿家眷的,因此大小姐此时一定不在宫里。” “不在宫里,那还能去哪里呢?就是要游玩,此刻也该回来了呀!”杨老爷焦急万分。根据梦婵这些日子在家的表现,他根本不相信梦婵会因为游玩而不回家的,因此更加着急,“嗣平啊,你说会不会出了什么事呀?” “孩儿也说不好,不过……可能有事!” “啊!”杨老爷大惊失色,“你怎么知道的?会是什么事?!” “具体孩儿也不清楚,等兄长回来你问问他吧。不过应该是和公主招驸马有关系!”杨嗣平慢慢地说。 “你胡说,公主招驸马,关我们小姐什么事啊?!”红竺不相信。 杨嗣平笑了:“小丫头,如果我告诉你,公主要招的驸马就是新科状元罗文鸣,那和你们小姐有没有关系啊?” “你,你说什么?罗公子要当驸马爷了?!那,那我们小姐可怎么啊?!”已经是冬天了,红竺居然急出了一身的汗。杨嗣平有些不忍心,收敛了笑容问道:“这么说,罗状元在家乡要聘娶的女子应该就是你家小姐了?” “谁说不是呢?”红竺此时是什么也顾不得了,将梦婵湖畔相救,罗文鸣知情要求改聘,梦娴闻讯大闹,姐妹互换进宫的事都说了一遍,只留下了梦婵夜探罗府、意欲饮药失音以求落选的事情没有说。 杨嗣平听完,便对杨老爷说:“爹爹,孩儿想和三小姐一起去找大小姐,不知可否?” “什么可不可的,能找到人是第一要紧的!只是见到大小姐,不要太孟浪了!” “孩儿知道了!”杨嗣平应着,转头对红竺说,“三姑娘,看来我们要徒步找寻了,你没问题吧?” 红竺瞪了他一眼:“只要公子没问题,那我就不会有问题!” 杨嗣平一笑,在杨老爷的不安中和红竺一起走出了大门。 南京城自定都以来,日渐繁盛,此时虽已华灯初放,酒肆歌楼,还是一片喧闹,人来人往,甚是热闹。 一出府门,杨嗣平就朝北而去,红竺奇怪地问:“你知道我家小姐在哪里吗?” “不知道!” “不知道你怎么径自朝北走呀?” “随便走走嘛,找哪儿不是找啊!” 红竺火了:“你给我站住!在没有弄清楚小姐到底在哪儿之前,你不许走!” 杨嗣平转过身来狡谐地笑道:“三小姐,你不告诉我大小姐和罗公子的事情,要我怎么猜出大小姐在哪里啊?” “你在胡说什么?”红竺一听这话,慌了,“我们小姐和罗公子能有什么事啊?” “听你方才所说,因救人而要求改聘,都是罗状元在那里一厢情愿,罗家也没有同意退婚,萧家也没有同意改聘,可以说罗萧两家就是有姻缘,那也是和二小姐的姻缘,关大小姐什么事?现在二小姐进了宫,罗公子既已断了姻缘,另招为驸马,那也是顺理成章之事,要大小姐这么难过干什么呢?再说了,仅凭这些,要罗状元在御书房内冒着弃官坐牢的风险去辞婚,恐怕也说不过去。你说是不是啊?” 红竺被杨嗣平问得哑口无言。 “你要是再不说,我猜不出大小姐的去向,天色越晚,越容易出事!到时候你可不要怪我!” 红竺本来是完全可以不理杨嗣平的,凭梦婵的本事,天色再晚也是出不了事的。无奈此时梦婵伤心欲绝,这就不好说了,而且她也不知道还有个碧纤跟着。因此无奈之下,只得将梦婵夜进罗府,回来后要药哑嗓音以求落选,甚至为了梦娴,甘愿嫁罗文鸣为妾的事,都说了出来。把杨嗣平听得目瞪口呆,不敢相信这世上竟然还有这等至情至性的女子! “快走吧!我们去玄武湖边找找看!”杨嗣平顾不得和红竺解释,加快了脚步。 两人来到玄武湖畔时,那里已经是漆黑一片了,借着湖边微弱的灯光,还能隐约看见一些大致的情景。红竺迟疑地问:“你能确定小姐在这里?” “从你告诉我他们的事情是因湖边救人而起,我就猜到大小姐应该在这里!快找吧!”杨嗣平边说边向湖边的柳树走去。落光了叶子的柳树在夜色中仿佛肃立的巨人,带着几分狰狞。 红竺这才知道中了杨嗣平的圈套,把梦婵的事向他和盘托出了。真是又气又恨又无奈,只能希望找到梦婵,也好减些多嘴的罪过,于是边找边轻声叫着“大小姐”。 这样找了大约一柱香的工夫,红竺听见有人回答:“谁在那里叫人啊?” “你是谁?”红竺大喜,一边问一边就朝声音的方向摸索过去。 “我是碧纤,是红竺姐姐吗?” 是碧纤!红竺又惊又喜,也顾不得天黑,深一脚浅一脚地就跑了过去。果然看见碧纤正站在那里,而梦婵则坐在草地上,对她的到来毫无反应。 “你们怎么在这里?你怎么从宫里出来了?” “好姐姐,你可来了!”碧纤仿佛见到了救星,一把抓住红竺说,“你知道吗?罗公子要娶公主为妻了!小姐在宫里听见这个消息,当时脸就煞白。本来轿子已经到了家门口,她又下轿走到这里。我又找不到可以传信的人,又不放心小姐,就只好这么着跟着。谢天谢地,你们是怎么找来的?” “是杨公子陪我找来的,小姐怎么样啊?”红竺哪敢说被杨嗣平套去了话的事,忙问梦婵的情况。 好在碧纤也不在意:“我也不知道,她一直就坐在这里,也不说话,也不出声,我也不敢问。” 红竺走过去,在梦婵身边蹲了下来:“小姐,我们回家去吧!” 梦婵还是一动不动,红竺束手无策,正好看见杨嗣平远远地站在那里。于是用手一指:“你站那么远干什么?还不帮我们来劝劝小姐!” 杨嗣平笑着走近了几步说:“这有什么好劝的,大小姐不过是因为马上要离开京城了,临走之前想看看京城的夜景,所以就晚些回家罢了。” “不是的,杨公子!”碧纤急急地说,“小姐是因为知道了罗公子要娶公主,到这里伤心来了!” “胡说!”杨嗣平将脸一沉,提高了声音说,“罗公子娶公主,与你家小姐有什么关系?!你家小姐是和罗公子已有婚约呢?还是另有私情?!” 一语惊醒梦中人,梦婵心中一凛,是啊,我与罗公子既无婚约,如此行为,岂不让人疑有私情,就是要伤心,也该回家再伤心,在别人家里,怎好如此妄为,实是不该! 于是梦婵慢慢站起了身,离开了湖边。 红竺听了杨嗣平的话,正要生气,见梦婵起身走了,不觉又惊又喜,也顾不得和杨嗣平计较,忙跟了上去。 碧纤更奇怪了,一连瞟了杨嗣平好几眼,这人谁啊?怎么他一句话小姐就起身走了呢? 第十二章 病缠绵重返故乡路 怜坎坷婚尚长公主 快走到府门口时,杨嗣平叫住了红竺:“请稍候!让我先进去!” “为什么?”红竺不服气地问。 杨嗣平并不计较,笑道:“大小姐难得晚归,此时舍下一定是阖府皆知,而且都想来问个究竟。三小姐是不是预备要召见我阖人众,细述原委啊?” 梦婵拉住了红竺:“你让杨公子先进去吧!” 杨嗣平微微一拱手,道了谢,进去了。碧纤惊奇地说:“这杨公子是什么人呀?天底下怎会有如此心细如发、体贴入微的男子!他的娘子一定被他百般呵护,让人好生羡慕!” 红竺一把拉过碧纤,低声喝责道:“我若告诉你这位杨公子此时还未娶亲,你是不是今晚就打算和他洞房啊?怎么去宫里走了一圈,回来就发情了呢?也不看是什么时候!” 碧纤悄悄地吐了吐舌头,不出声了。 约摸一盏茶的工夫,就看见一个书僮出来,对着梦婵行了礼说:“请大小姐、三小姐进来吧!” 梦婵主仆这才进了杨府,果然阖府上下都静悄悄的,仿佛根本就没有发生过什么事,三人于是悄悄来到自己房中歇下。 萧氏姐妹住的是杨家花园旁边的一个小院落里,正房两旁只有东西两个厢房。梦婵平时入睡,就不喜欢有人在身边,即便是红竺也不例外。因此她就一人住在正房,让红竺和红荷分别住在东西厢房内。 红竺一路上看着梦婵无知无觉的样子,实在担心,因此进了院门,就想跟着梦婵进正房。自己打好了主意,就算梦婵不喜欢有人陪睡,她在房里坐一个晚上也行,总之要看着梦婵没事她才放心。 不想梦婵一进房间,就将门关上,红竺连门槛也没有碰到,就被关在了门外,心中颇感懊恼。长这么大了,梦婵还从来没有这样对待过她,她本想就坐在房门前,无奈碧纤刚从宫中出来,还要她去照顾,只得悻悻地走回自己的房间,和碧纤一起睡下了。 梦婵躺在床上,不敢合眼。只要一合眼,就会看见罗文鸣和那个看不清容貌的永宁公主含情脉脉,相视而笑,令她柔肠百断。她只好一夜就这样看着帐顶发呆,直到拂晓时分,才朦朦胧胧地闭上了眼。 第二天一早,红竺开始准备回家的行装。因为碧纤回来了,她们可以合骑一匹马回去了,自然就要准备归程了。 杨府的丫头小环此时走了进来,对红竺说:“三小姐,我们二公子也要回家看望老夫人。少夫人让我问问你们,要不要一起走,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这个……”红竺有些为难了。如果是杨嗣平自己来问的,她保管一口就回绝了。可现在是徐氏夫人来问,她怎么好回绝呢。于是只好笑道,“多谢夫人关照,我知道了。一会儿等姐姐醒了,我会跟她说的。” “怎么?大小姐此时还没有起来吗?” “是啊,可能是因为昨天进宫,走了一整天,累着了。”红竺有些尴尬。 “那好吧,我先去和少夫人说,一会儿听你的回话!”小环知趣地笑笑,转身走了。 走出角门,拐过一个弯,小环停下了脚步,四周看了一下,然后低声叫道:“二公子,二公子!” 就看见杨嗣平从拐角处转出,用手在小环肩上一拍:“小点声!” 小环唬了一跳,转身见是杨嗣平,不禁笑逐颜开:“二公子,我已经替你撒了谎了,看来三小姐是同意了。你怎么谢我?” “好说,回头你出嫁时,我送你一份大大的嫁妆!”杨嗣平笑嘻嘻地说,“那大小姐呢?她有没有生气?” “我不知道,大小姐还没有起来呢!” “是吗?”杨嗣平收敛了笑容,微微皱起了眉头。 见此情景,小环有些奇怪,这个二公子,从来没见有什么事情能让他操心的,怎么这位萧大小姐的事总能左右他的心绪呢? 直到中午,也不见梦婵有起床的迹象,红竺急了,顾不得梦婵有卧房禁止入内的规定,闯了进去。 房间里安静得有些反常,红竺径直朝梦婵的床铺走去,一直走到帐幔外边,还是没有响动。 难道小姐昨晚走了?这个念头把红竺吓得魂飞魄散。她猛地揭开帐子,看见梦婵正睡在里面,不觉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为自己这个吓人的念头感到好笑。但随即她就没法笑了,因为她发现梦婵双眉紧锁,满脸通红,呼吸急促。再伸手一摸,浑身燥热,便忍不住大喊起来:“不好了!小姐生病了!” 听见红竺的叫喊,碧纤也跑了进来。不一会儿,杨老爷和少夫人徐氏都来了,徐夫人进房里看过,就安慰红竺说:“不要紧的,想是昨晚染了风寒,回头大夫来了,看过就会没事的!”一边就让人去请大夫。 正说着,小环进来说:“大夫来了!”就看见杨嗣平的书僮归鹤陪着一个两鬓斑白的大夫朝这边走来。 徐夫人有些吃惊,怎么这大夫来得如此迅速。正要问小环,反被小环拉到回廊上,沿着回廊来到了花厅。 徐夫人正奇怪小环为什么将她拉到这里,就看见杨嗣平从外面进来,人还未进门,先冲徐夫人深深一揖,倒把徐夫人吓了一跳:“啊呀!二叔这是做什么?行这样的大礼?” “有事要烦扰嫂嫂,行了礼好说话些!”杨嗣平笑道。 “二叔有事,为嫂的自然该帮忙,只是当不起你这大礼!”徐夫人也笑了。几天前就听丫环在议论,二公子的魂都被萧大小姐勾走了,看来有些意思。 “小弟想回家看望娘亲,欲和萧氏姐妹同行,有烦嫂嫂去说一声,可好?” 杨嗣平的请求证实了徐夫人的猜想,她笑道:“为何一定要我去说,二叔自己去说不行吗?” “嫂嫂去说,乃是通家之谊,小弟自己去说,怕有瓜李之嫌。” “你怎么能知道萧小姐就一定会听我的呢?” “小弟已经让小环去试探过了。” “嗯!”徐夫人回头看小环,小环早已跪下,眼睛却瞟着杨嗣平。杨嗣平笑道:“嫂嫂不必难为丫头,都是我逼她去的。” 徐夫人暗自好笑,这个杨嗣平,为了萧大小姐可算是费尽了心机,看来自己不帮忙都不行了,只好点头说:“我说便替你说了,不过要是真的同行,这一路之上,你可不能胡闹!” 杨嗣平大喜,一揖到底:“谨遵嫂命!” 梦婵昏睡了两天,终于醒了。这天早上,归鹤又陪着大夫来了,把过脉,重新开了药方,让人去抓药。 红竺这才稍稍放下心来,开始想罗文鸣的事情。梦婵都已经准备为他失音为妾了,两人的情意应该说是非同一般,然而罗文鸣竟然会答应娶公主为妻。倘若他真是个贪图荣华富贵之人,难道小姐竟然看不出,还一夜之间就对他倾心相恋,可不奇怪;既然能让小姐心生爱慕的,又怎会是得意忘形的小人呢? 红竺百思难解,心想,既然罗文鸣还住在文升客栈,自己就应该偷空去问个究竟才是。因此这天看梦婵清醒了,她嘱咐了碧纤几句,自己就从后门偷偷溜出了杨府。 找到文升客栈并没有费什么工夫,让红竺伤脑筋的是,罗文鸣已经离开了文升客栈,而且客栈中无人知道他搬去了哪里。 原来那夜贞信夫人走后,罗贵和书勤就进来了。他们是在送茶时听见贞信夫人的声音,知道宫里有客人来过,因此想来问个究竟的。 见罗文鸣坐在桌旁一言不发,罗贵先开了口:“萧大小姐既然已经入宫,公子也该另做打算才是!”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打算?”罗文鸣双眉紧蹙。 “公子若是不答应公主的婚事,就要回家和萧二小姐成婚了。公子只须想清楚,萧二小姐和公主,你心上更喜欢哪一个就行了!”罗贵小心地说。 “我只是不相信,大小姐真的进宫了吗?也许她什么时候想法逃出来了呢?若是见我已经成婚,岂不要伤心欲绝?”罗文鸣痴痴地说。 “公子,你不要痴心妄想了!”罗贵苦苦劝道,“你读了那么多的书,那本书上有说到选入宫里的贵妃娘娘能逃出皇宫来的?” 罗文鸣哑口无言。 就这样,在罗贵和书勤的劝说下,罗文鸣终于答应了公主的婚事。一得到这个消息,建文帝马上六百里加急到庆元府,让府衙协助将罗家父母送到京城,预备与公主的婚礼。府衙哪里敢怠慢,随即就派人知会了罗家。 罗老爷和罗夫人接到府衙送来的消息,说是儿子已经指婚公主,这一喜非同小可,急急地拜过了祖宗,就准备进京,将一应家事都交给了二姨娘謦兰和三姨娘香荷打理。 再说春娘自从送走宋秦生后,只接到了一个消息,就是罗文鸣已经为他捐了监生,可以参加科考了,以后就寥无音讯了。原来罗文鸣因为公主指婚之事,十分烦恼,没有写家书;而宋秦生知道自己中了进士后,有了些别样的想法,也不想写家书了,春娘自然就无从知道消息了。 这次知道父母要进京,春娘怯生生地去求罗夫人,希望能带她进京。不料罗夫人因为春娘自退婚后屡次拒绝另行婚配,十分不满,想都没想就拒绝了她的请求,春娘欲哭无泪,只好和自己的亲娘香荷商量,可又不敢泄露和宋秦生木已成舟之事。香荷虽然也为女儿难过,但一来想到女儿已是皇亲国戚,没有嫁不出去的道理,二来实在是她也毫无办法。于是自罗老爷夫妇走后,春娘竟渐渐地生起病来了,这是后话。 那罗家二老既要进京,罗文鸣又寓在文升客栈,何处去安顿二老?罗文鸣一筹莫展,谁知此时曹国公李景隆突然遣人来说,可以将李家在皇城西边的一所房子借给他。 曹国公李景隆乃是皇帝的表哥,按理他用不着来讨好罗文鸣,为什么要借房子给他呢?原来李景隆伐燕,屡战屡败,连推荐他的黄子澄都恨他误国,要皇帝杀了他。幸好建文帝优柔寡断,加上他是皇家至亲,只将他召回,并没有治他的罪,而是让他闲赋在家。 李景隆深知皇帝身边的众臣对他恨之入骨,听说罗文鸣乃方孝儒门生,而且他和公主的婚事又是黄子澄保的媒,便有心借他与朝中众臣搞好关系,因此听说罗文鸣没有房子安顿父母,就想到要送一套房子给他。不料听下人说,罗文鸣曾把送礼之人都赶出了寓所,于是又改送为借。以为凭他皇帝表哥的身份,又是借的,罗文鸣一定难以拒绝。 果然,罗文鸣开始听说李景隆送房子给他,想也不想就拒绝了,后来说是借的,再加上宋秦生的一力撺掇,才勉强同意,不久就搬进了李府。红竺自然就没法找到他了,而罗家二老一进京也住进了李府。 贞信夫人得到罗文鸣允婚的消息,又听说他已经搬到了李景隆借与的房子里,知道事情已经大功告成,十分高兴,当即将罗文鸣与萧家诸事禀明了皇上,当然,她还是将梦婵和梦娴弄错了。 建文帝得到这个消息,颇感意外。本来,以梦娴的容颜,是无法入选妃嫔的,但宫中有很多的内侍和宫女都惊叹于她长得象孝慈高皇后,于是在皇后马氏的再三要求下,将她封了敬妃。谁知这一封赏,居然给自己的妹妹留出了一个好驸马,岂非意外之喜。 惊喜之余,建文帝自然也万分感激贞信夫人。本来自己听说罗文鸣已有心仪之人,是打算放弃的,正是贞信夫人的契而不舍,才让公主有了美满的姻缘。 “夫人为公主尽心竭力,免朕许多牵挂,朕实在是万分感激!”皇帝真诚地说,“朕想追加夫人的食邑,可好?” 贞信夫人一笑:“皇上,臣妾吃住俱在公主府,又兼无儿无女,要那么多食邑干什么?” 建文帝也笑了:“那夫人要朕赏你什么呢?难道要朕赏你一个儿子吗?” “皇上若是一时想不出,先记着也行啊!”贞信夫人笑道,“或者等臣妾想到了,再向皇上来要也是一样的。” 建文帝大笑:“朕从未想到原来赏赐也可以记帐,夫人真趣人也!” 贞信夫人也笑:“是啊,就算皇上欠我一个人情吧!” “行,既然夫人要人情,那朕就赏你一个人情,随你什么时候用!” “谢皇上赏赐!”贞信夫人盈盈下拜,建文帝忙扶住了她:“有夫人在皇妹身边,皇妹之幸,朕之幸也!” 贞信夫人告退后,皇帝越想这个事情越觉得庆幸,于是当天就召幸了梦娴,问她罗家求聘之事。 梦娴哪里敢说实话,只是谎称罗家有心求聘,但因为自己的名姓已报上官府,加上当时爹爹不在,无法答复,娘亲就答应若是落选马上许婚。 谁知梦娴的这番谎话正好和罗文鸣的托词两相吻合,于是皇帝愈加相信罗文鸣所求便是梦娴,便在闲时和皇后马氏说起了此事, 马皇后也是十分地惊奇:“我看那萧氏无论才貌,均只是一般,只不过貌似孝慈皇后而已,若以才德论,只怕连孝慈皇后的脚后跟也赶不上,怎么罗状元会倾心相求呢?也是奇事!” “是啊!朕也是这样想的。孝慈皇后乃是古今第一贤后,哪有人能和她相比?!那萧氏连一般宫人也比不上,怎么罗爱卿竟非她不娶呢?这缘分也实在太奇怪了!” 马皇后一笑:“这样岂不更好!连萧氏这么普通的女子,罗状元都爱如珙璧,那似皇妹这般的才貌,他岂不是要惊为天人了?以后夫妻和睦是不用说了,皇上该高兴才是!” 建文帝笑道:“梓童所言极是,朕不过多一个不如意的妃嫔,皇妹却能得一个称心如意的驸马,不管怎么说,这也是一件好事!” “皇上知道就好,不过也不要太亏待了萧氏。皇妹之事,她也该有一份功劳吧!” “梓童总是这样为别人着想!”建文帝感慨地说,“对了,朕让你查的那个名叫‘思萱’的女子,你可查到了?” “臣妾查遍了天选的名册,不见这个名字。或者该女子在州选中就已经落选也未可知。” “不能吧?”建文帝迟疑地说,“有如此见解、如此才华的女子,就算容貌有些差池,州府也该报上来才是,怎可能将她落选呢?” “皇上!”马皇后柔声道,“这才华不比容貌,乃是隐而不见的。看那女子的诗篇,也是个不愿进宫的,或者州选时她故意藏拙也未可知。” “这个倒有可能。”皇帝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第十三章 因自疚但请入宫闱 无奈何从头说身世 这边皇宫上下都在打点公主的婚事,那边杨家阖府却准备送梦婵回家了。 本来梦婵一醒来就要回家的,无奈杨老爷和徐夫人竭力挽留,不肯放行。梦婵无奈,只好答应吃完了这剂药再走。 徐夫人先前还不肯,一定要梦婵在杨府将病养好。但见梦婵一再坚持,只得做了让步:“好吧!大小姐一定要走,我也不强留了。可巧,二叔也要回家看望婆婆,你们就一路同行吧,也好有个照应!不许再推脱了!”话说到这一步,梦婵哪里还有回绝的余地,只好同意了。 这个杨公子真是厉害,明明是他自己想和小姐在一起,却让少夫人来说话,让我们没法回绝他!红竺暗暗地想着,心里有百般的不乐意,却也无可奈何。 于是三天后,萧梦婵带着红竺、碧纤,杨嗣平带着归鹤,五人离开了南京城,南下庆元府。 因为梦婵依然病体缠绵,杨嗣平就把马车让给她,让她和红竺同车,自己则骑梦婵的马儿。 梦婵的坐骑是一匹通体雪白的马,额上飘着一撮黑毛,梦婵给它起名“雪儿”。虽然长得不是很膘悍,脾气却不好,除了梦婵主仆,一般闲杂人都没法近身。因此当杨嗣平提出要骑“雪儿”时,梦婵笑而不言。无奈杨嗣平一定要试试,梦婵没法,只好让他去试。说来也怪,杨嗣平一介书生,这驭马的工夫倒还不错。“雪儿”起先也是狂踢乱咬,不肯让他近身,谁知在杨嗣平契而不舍的抚摸下,竟渐渐安静了下来。就这样,杨嗣平和它亲近了一天,第二天上路,他就稳稳地骑在了马上,让梦婵颇为惊讶。 红竺几次上杨嗣平的当,对他不是十分好感。而碧纤初见杨嗣平,就领教了他的细心体贴,因此对他很有感觉。两人掣马并行,倒颇有些江湖侠侣的味道。碧纤还不时看看杨嗣平,抿嘴一笑。 这杨嗣平饶是聪明过人,豆蔻少女的情怀却也难以猜透。见碧纤不时地看自己,有些奇怪。瞧瞧碧纤,又看看自己,问道:“在下有何可笑之处,竟能让姑娘一路开怀?” 碧纤摇摇头,抿嘴笑道:“公子并无可笑之处,是我自己有可笑之事!” 杨嗣平故作恍然:“哦!那在下可有幸与姑娘分享?” 碧纤笑道:“我只笑我们二小姐,只不过封了个娘娘,倒象……” 碧纤原来想说的是梦娴在宫中妄自尊大的可笑之举,可话说到这里,她猛地一想,这宫里的笑话,如何可以与人分享?于是她一抬头转了话题:“公子此次回乡,只是看望老夫人吗?” “姑娘以为我还要去看谁?”杨嗣平倒也不追问,顺着碧纤的话题说。 “难道你自己的娘子就不要看了吗?” “姑娘怎知我有娘子在家乡?”杨嗣平先是一愣,随即微笑着反问。 碧纤自从听红竺说杨嗣平尚未娶妻,心里就有些情窦初开的意思,所以用了这句话来试探。听了杨嗣平的回答,未免就有些失落,心想,果然是红竺姐姐取笑我的,杨公子怎会没有娘子呢?这样一想,神情就暗淡了下来:“我在府上没有看见二夫人,又见公子急急地要回乡,所以就猜她一定是在家乡了!” 杨嗣平有几分猜到碧纤的心思,莞然一笑:“我的娘子倒不在家乡,她如今还在王母驾前,一时请不出假来,只好让我等着她了!” “啊呀!这么说,红竺姐姐没有骗我,公子果然还没有娘子!”碧纤大喜,竟忘情地嚷道。 杨嗣平虽然猜到了碧纤的心思,却没料到她会忘情至此,这回可是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了。倒反被她闹了个脸红,只好清清嗓子,转头去看远处。 杨嗣平的反应让碧纤回过神来了,不觉自己就满脸通红,搭讪地说:“我到车里去看看小姐怎么样了!” 说着翻身下马,将马缰交给归鹤,自己就钻进了车内。 红竺见碧纤进来,更加生气,对梦婵说:“小姐,你看碧纤,去宫里住了两个月,回来一点规矩也没有了。” 梦婵合眼斜靠在车内,没有回答,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杨嗣平深知梦婵因幼失双亲、寄养萧家的缘故,行事为人处处小心,心思缜密,行为拘束。更兼此时又遭情变,只怕对天下男子均无好感,自己若是此刻倾述爱慕之意,除了碰一鼻子灰外,大概不会有什么其他结果。 因此一路上只除打点吃住行诸事,其他并不提及。这样一路无话,不日就到了庆元府,从北门入城后,各自回家了。倒让红竺暗自奇怪,这个杨公子,费尽心机要和我们同行,怎么一路上半句柔情的话也没有听他说起呢?难道真是给我们当长随来了。 怀着许多疑虑,红竺和碧纤相伴梦婵进了家门。 萧长丹和萧夫人早已在前厅等候,梦婵一见养父母,便双膝跪下:“女儿没能把妹妹带回来,请爹娘责罚!” 萧长丹扶起了梦婵:“你杨世伯的来信爹爹前天就收到了,知道你尽力了。娴儿有自己的想法,如何怪得你。这一路上你也累了,你娘已经让丫头们收拾了房间,你先歇息去吧!” 梦婵此时有万般愧疚,却一句也说不出来,她连看也不敢看萧夫人,就告退回了自己房里。 在家呆了两天,梦婵就跟父亲说,她要去威远镖局看望韩志珍夫妇。以为女儿心怀内疚,因此闷闷不乐的萧长丹巴不得她出去散散心,点头同意了,让小厮雇了轿子,将梦婵送到韩府。 听说梦婵来了,殷夫人喜不自禁,远远地就立在台阶上等。还没等轿子停稳,就迫不及待地揭开了轿帘,好象生怕里面的人不是梦婵。 殷夫人的热情让梦婵有些不好意思,方才在路上想好的话,一时都说不出口了。殷夫人从头到脚将梦婵仔细打量了一番,松了口气说:“总算平安回来了!我看你娘是越来越糊涂了,这样一个女儿,让她单身去京城,若是有什么事,我看她怎么懊悔得过来!” “二婶放心,我不会有事的。去京城也是我自己愿意的,不干娘的事!”梦婵放下茶盏说。 “哼!”殷夫人很不以为然地说,“好侄女,二婶知道你在家里过得不是很称心,我几番让你过来你又不肯!你不用什么事都替你爹娘兜着,二婶和你爹娘相处的时间可比你长多了!你爹娘什么样的人,二婶也比你清楚!” 说着,又从头打量了梦婵一番:“这回好了,你不用进宫去了,你娘回来可以安心了。二婶已经和你二叔说了,让他留神一些,看有谁家的儿郎,品学才貌可以配得我们婵儿的,也要留心了!” 梦婵有些脸红:“二婶也忒心急了些,侄女现在还不能嫁人!” “这却是为何?”殷夫人十分诧异。“你而今已是将近二九年华,再不嫁人,可就成老姑娘了!” 梦婵道:“侄女回来后,见娘亲整日以泪洗面,想来都是因妹妹入宫的缘故。” 殷夫人笑了:“好孩子,这可不用你担心,再说,不是都封了敬妃了吗,还有什么可伤心的?” “妹妹的性情,二婶也知道,自小爹娘面前任性惯了的。可是这皇宫哪里是能任性的地方呢?娘既见不到女儿,又担心她在宫里过得不如意。怎能不忧虑?” 殷夫人的口气有些软了:“那也是她自己要去,与你又何干?” “妹妹进宫,皆因罗家退婚;而罗家退婚,又因侄女端阳节相救,此事实在都是因侄女而起。” “哦!”殷夫人没料到还有这么复杂的原因,“那你打算怎么办?” “既然事情都因我而起,所谓‘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侄女怎可视而不见!” 殷夫人吃惊地笑问:“难道你还想进宫将娴儿换出来吗?” 梦婵摇摇头:“我又不傻,岂不知宫里是换不出人来的,但进去还是可以的。听说宫里每年都要招二十岁以上女子进宫服役。侄女想请二叔帮忙,将侄女的生辰改后报上府衙,以备宫人之选。” “你说什么?”殷夫人大惊失色,“你要进宫服役?!你疯了!就是你愿意,你爹娘也不会同意的!” “正是因为爹娘不同意,才要二叔二婶帮忙的!我不进宫,在家中,无非嫁个寻常人家,替不得爹娘半份烦恼;我若进宫,梦娴在宫中,娘就不会这样担心了!”说着,梦婵双膝跪下,“请二婶无论如何帮帮我!” 殷夫人忙将梦婵扶起,痛惜地问:“你怎能如此轻贱自己!难道在你家中,就梦娴是最重要的,你就不是你爹娘的女儿吗?” 梦婵含泪笑道:“我知道二婶怜惜我,可梦婵岂无自知之明。若非爹娘抬举,我也不过是和红竺、碧纤一样,哪里当得起‘小姐’二字。如今家中有这等变故,正是我报答爹娘养育之恩的时候,我又怎能退而保自身呢?!” “不行!这事二婶不能帮你!谁说你当不得‘小姐’二字,就凭你娘是我们的师妹,在萧、韩二家,你都是当之无愧的小姐!” 梦婵泪如雨下,只是摇头。殷夫人沉思了片刻,说道:“你若一定要进宫,那也行,但二婶要将你爹爹请来说明白了,免得到时候受他抱怨!” 说着,也不管梦婵竭力阻止,叫了小厮来说:“你马上到萧家去请萧老爷来,就说我这里有要事相商!快去快去!” 那小厮哪敢怠慢,一边应着,一边身子就往外退,殷夫人话音刚落,他即刻就转身,走得不见人影了。 殷夫人重又添了茶,对梦婵说:“你且不要性急,我请你爹爹来说说你娘的事,你若是听了,还是要进宫,二婶就替你去办,你看如何?” 梦婵默不作声,只顾低头喝茶。 一顿饭的工夫,萧长丹就来了,小厮将他引到前厅就退了下去。见父亲来了,梦婵起身迎接。萧长丹一见梦婵好好站在那里,不觉松了口气。 “师妹什么事啊?吓了愚兄好大一跳!”原来萧长丹见那小厮急匆匆地来传话,只当梦婵出了什么事,连衣服也来不及换就出来了。 殷夫人沉着脸,让人看座上茶后,屏退了所有下人,才对萧长丹说:“师兄知道婵儿今天来我家何事吗?” “自然是因为没能将娴儿带回,心中烦闷,来此散散心!”萧长丹看着女儿说。梦婵低下头,不敢看父亲。 “你错了!她不是来散心的,她想要进宫去相伴娴儿。”殷夫人一脸的严肃。 萧长丹笑了:“天选已经结束,再要进宫恐怕不易!” “正是,所以婵儿要将名姓报上官府,以备宫人之选!” 萧长丹大吃一惊,不相信地问道:“婵儿,你这却是为何?!” “她要报你夫妻二人的收养之恩!”殷夫人冷冷地说。 萧长丹愣在那里,说不出话来了。 “师兄的家事,本来是轮不到小妹说话的。可如今婵儿这样,小妹如果再不说,怕以后无颜以对小师妹。师兄伉俪情深,可不该将别人视若草芥。现在只有你我师兄妹二人,你看此事是师兄自己说呢,还是由小妹来代劳?” 梦婵吃惊地看着父亲和二婶,不知道他们要说些什么。 良久,萧长丹艰涩地开了口:“还是我自己说吧!婵儿,你不用妄自菲薄,你是爹爹的亲生女儿,不是领养的。” “什么?!”梦婵手中的茶盏险些落地,“那我母亲呢?” “你母亲是我的师妹!”萧长丹饮了口茶,定了定心神说,“当年我与你母亲还有你二叔二婶都是师兄妹,师傅就是你的外公。你外公临终前,将你母亲许配与我,将你二婶许配了你二叔。” 梦婵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轻飘飘的,仿佛要飞走的样子,父亲的话象风儿从远处飘进她的耳朵。 “我们当年都是前朝云南梁王手下的大将,梁王兵败自尽后,我们就带着手下逃出了云南。”说到这里,萧长丹停了一下,看了看殷夫人,“娴儿的娘就是我们在兵败途中救下的女子。” 殷夫人猛地抬起头来看看萧长丹,萧长丹避开了她的眼光,继续往下讲:“娴儿她娘当时没有一个亲人,我们只好带她同行,一直往北,来到了庆元府。当时,我们怕朝廷追兵,就出了海,想在海上寻一方安身之地,正好当时有一个当地人当作补给之地的岛,岛上多见树木,少见人烟,更兼尽有薄地可供种植瓜菜,也算是个安身之所,就暂时居住了下来。 “因我和你娘是早有婚约的,既然已经安顿下来了,就想完了姻缘,也好让老人们在地下安心,因此就准备着婚礼,你二叔二婶也准备一起成婚。 “谁知道娴儿她娘此时已将我看作了靠山,见我要成婚,她竟跳海自杀。幸亏被你二叔发现,将她救起。这下我们亲也成不了了。你娘一怒之下,让我在她和娴儿她娘两人之中选一个。 “我当时就选了你娘,你娘很高兴,就让我自己去和娴儿她娘说清楚,然后送她走。我来到娴儿她娘住的地方。她好象知道了我要和她说什么,只是看着我流泪,问我要将她送到哪里去? “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想到她是一个孤苦无依的弱女子,而你娘好歹还能文会武的,离了我,只怕比她要好过些。那一夜,我权衡再三,最后对你娘说,我要娶娴儿的娘,你娘什么话也没有说,转身走了。那时我们谁也不知道你娘已是珠胎暗结。 “就这样,我和娴儿的娘成了亲。谁知一年后,家门口突然出现了一个女婴,家人将她抱了进来,谁也不知道这孩子是谁,因此只说是领养的。再一年,娴儿也出生了。娴儿的娘生产后身子虚弱,住在岛上阴湿风大,十分不便,因此十多年前就搬到了庆元府来,买通了官府,在庆元府落了户。 “你渐渐地长大了,眉眼越来越象你娘,这时我才猜想,你可能就是小师妹的女儿,所以才带着你四处寻找你娘亲,不想再找不到她了。” 萧长丹说话时,梦婵一句话也没有说,等萧长丹说完了,她才幽幽地问了一句:“这么说,爹爹其实并不能确定我到底是不是你的女儿!” “怎么不能确定!”殷夫人说,“我们都知道你娘的脾气,你要不是你爹的孩子,她才不会送来呢!” “许是她自己遇到了麻烦,无法养孩子了呢?”梦婵突然非常恼怒,她站起身来,往外便走。 第十四章 俏丫头杨府求良药 睿公子妙计解心结 从韩府回来,梦婵就将自己关在了房里,连红竺、碧纤都没法进去,把两个丫头急得团团转,不知如何是好。 碧纤突然想起当初在玄武湖畔,杨嗣平一句话就让梦婵起身回家的事,不觉眼前一亮:是了!这个杨公子最会猜小姐的心事,不如找他来劝劝小姐吧! 这样想着,晚上也不和红竺去梦婵房门外守了。吃过晚饭,只说是守了两夜,困了,想好好睡一觉。 红竺起先也恼火,怎么小姐有事了,她也跟着有事。但看着碧纤不住地打哈欠,又有些于心不忍,只好挥挥手让她去睡。临走碧纤还特地叮嘱红竺:“好姐姐,今晚你就在这里守一夜,等明天我来换你!你可千万别离开,万一小姐有事找不着人,那就糟了!” 红竺真是哭笑不得,开溜的是她,居然还一本正经地嘱咐别人别走,真是没见过,因此不耐烦地应了。她哪里知道,碧纤是怕她万一回房,找不到自己要起疑心。 因此见红竺应下了,碧纤十分高兴,回到房里马上更衣换装,等到二更鼓起,就悄悄地开了窗户,从后窗跳出,绕到角门边,打开角门溜了出去。 杨家在城南,走过去有一段路。幸好夜深人静,碧纤可以飞檐走壁,因此用不了多久,就来到了杨府门前。 前年杨毅平官至礼部侍郎,回家祭祖,将家中重新修耸过了,两边院墙都加高了不少。碧纤看了看,跳是可以跳过去的,只怕落地时响动太大,惊动了别人就不好了。因此她又绕到屋后,走了一段路,发现有一段女儿墙,大喜,纵身跳了进去。 碧纤一脚踩在草地上,才知道自己进了后花园,不觉有些恼火,这要找到杨嗣平的住处,不知又要花多少时间了。幸亏天上还有半个月亮,借着微弱的月光,碧纤好不容易摸出了花园。 整个杨府都静悄悄的,不知道杨嗣平住在哪边。碧纤略一沉吟,飞身上了房顶,四下里一观望,发现东边的房子里有灯光,她抿嘴一笑,拔腿就往东走。 碧纤猜得没错,那亮灯的房间正是杨嗣平的书房。原来杨夫人年纪大了,睡得早, 只有杨嗣平,因为数日没有梦婵的消息,十分焦急。此时正在临帖,想让自己平静下来,好想办法了解到梦婵的现状。 从京城回来后,归鹤就以为杨嗣平会向萧家去提亲。不想杨嗣平只字不提,每日除了陪杨夫人说话解闷外,其余时间只是在家中吟诗填词。为了怕人打搅,还吩咐家人不许说他回家之事,这让归鹤好不奇怪。 于是给杨嗣平磨着墨,归鹤又提出了他的疑问:“公子怎么不让老夫人去萧家提亲呢?” 不知道是心情好还是别的什么缘故,这次杨嗣平没有回避,而是放下笔笑道:“不是不去,乃是时候未到!” 归鹤一撇嘴说:“我只听说拜堂是要等时辰的,从来没有听说提亲也要等时辰!” “别人当然不用等,但这位萧姑娘却是与众不同,向她提亲,就是要等!”杨嗣平依然满含笑意的说。 “你等吧!小心让别人抢了先,你后悔也来不及!”归鹤嘟哝着说。一边把杨嗣平写好的字拿到一边去晾着,就看见门外有人影闪过。 “是谁?”归鹤惊叫一声,就要喊人,却被杨嗣平一把捂住了嘴。 “在下杨嗣平,不知哪位贵客夤夜造访?”杨嗣平朗声说道,一边将归鹤推到黑暗处。 “小婢碧纤,有事求见杨公子!”门外碧纤轻轻接了话。 杨嗣平大喜,打开了房门,果然见碧纤俏生生的站在那里,忙将她让进了屋内,嘱咐归鹤倒茶。 原来杨嗣平深知梦婵的性情,知道此时求婚绝非良时,就算萧氏夫妇答应,梦婵也会拒绝。而萧氏夫妇因天选及改聘之事已觉对不起女儿,因此要是梦婵拒绝的话,他们大多也会顺从女儿。所以他就选择在家中等候,希望梦婵过了这个伤心之时,自己再去提亲,把握可以大一些。 但要说他一点都不担心也是不可能的,毕竟他对梦婵是一见倾心。如今梦婵回家以后,没有一丝消息,连打听也找不到地方,怎会不烦恼。听说萧家武馆在教习武艺,他正打算以习武为名去萧家观察动态呢。不想碧纤从天而降,可不是天大的喜事! 碧纤喝了口茶,便嗔道:“我说公子怎么一回家就没了音讯,原来在家里躲清闲呢!萧杨两家,怎么说也有通家之谊,公子怎么不去拜见拜见我们老爷太太!” 碧纤的意思是杨嗣平只要一到萧家,就可发现异样。凭他对小姐的关心,那就不是碧纤千方百计来找他,而是他要千方百计去找碧纤了。果然杨嗣平问道:“怎么?府上有事?” “府上没事,是小姐有事!”碧纤不满地说。 杨嗣平心想,我岂不知是小姐有事,不然你也不来找我了,可我如何好直问。现在既然她自己说了,我也不用避嫌了,就直问吧:“小姐有什么事?” “就是不知道小姐有什么事,所以才着急来找你!”碧纤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倒激起了杨嗣平的好奇心,忙在桌边坐下。 “你且别忙,慢慢说来!” “小姐回家后,就因为没能把二小姐劝回来十分愧疚,将自己在屋里关了两天。突然就说要去韩二爷府上,告诉了老爷,连我们也没让跟,就去了。后来就看见韩二爷家的小厮匆匆跑来叫老爷。这样又过了一个多时辰,小姐回来了,一言不发又把自己关在了屋里,这回连我和红竺姐姐都被她关在了门外,如今已是三天了,她门也不开,饭也不吃!”说着,碧纤的眼圈红了。 “等等!等等!”杨嗣平打断了她的话,“小姐第一次将自己关在屋里,除了二小姐的事,她还提到过其他什么吗?比如罗家的婚约?” “没有。”碧纤摇摇头,“连我们也不让提,一提她就生气!” “哦!”杨嗣平点点头,“那小姐从韩府回来,是一个人回来的,还是和老爷一起回来的?” “是小姐一个人先回来了,老爷晚一步到的。” 杨嗣平又点点头:“那小姐上次把自己关在房里,你们老爷夫人什么态度啊?” “老爷夫人只是叫她不必愧疚,这事不怪她,全是二小姐任性的缘故。” “那这一次呢?” “老爷只是说对不起小姐,还有小姐的娘!” “夫人也说了对不起了吗?” “没有,太太没来看。”碧纤突然叫道,“杨公子,你问这么详细干什么?” “你不是要我帮你把小姐的房门打开吗?不问详细,我怎么开门啊?”杨嗣平笑道,也不理碧纤,自顾自转身细细思索去了。 等碧纤喝完了茶,杨嗣平也转过了身来,对碧纤说:“此事也好办,也不好办!” “怎么说?”碧纤忙问。 “若是你们老爷夫人肯帮忙就好办,不肯帮忙就难办了!” “老爷太太没用的!”碧纤焦急说,“小姐只听你一个人的!” 杨嗣平自嘲地笑着摇摇头:“这是姑娘一厢情愿了,此刻杨某在小姐心中,其实是与路人无异啊!” “怎么会?!”碧纤不相信地嚷道,“那夜在湖边,不是你一句话小姐就回家了吗?” “那是我恰好猜着了小姐的心事。” “那你现在也可以猜啊!” “猜是猜了,不过还是要你们老爷夫人肯帮忙才行。” “那……”碧纤为难了,本来她想请杨嗣平出面,只要劝好梦婵,有什么干系她也担了。但现在杨嗣平却说要老爷夫人出面,那她该怎么和老爷夫人去说呢?私会男子,就算小姐不责罚,老爷太太那边也难逃家法啊。 “你何必一定要说明是我的主意呢?只说是你自己想出来的不就行了?”杨嗣平显然又看透了她的心思,微笑着说。 “那好,你暂且说说吧!”碧纤把茶杯往旁边一放,坐正了身子道。 杨嗣平让归鹤注意门外,开始分析事情的前因后果。 “小姐第一次回来,将自己关在房内,与其说是心怀内疚,倒不如说是为罗公子的薄幸而伤心,只是这话她说不出口,所以心中愈加烦闷!” “那改聘之事,全是罗公子一人在忙,我们小姐并不以然啊!”碧纤不知道梦婵还有夜探罗府之事,不相信地说。 杨嗣平并不与她详说,只是摇头笑道:“非也,非也!你若要我帮忙,就要好生听我的话,我说是,你便不能说不是。” 碧纤无奈,只得点头同意。 “可事实上,小姐与罗公子并没有婚约,当初夫人答应的乃是退婚而非改聘。小姐和罗公子两情相悦乃是私下里的事情。若此事后来竟成了,倒也是佳话,可偏偏又出来一个公主,将两人拆开,这就让小姐十分烦恼。若是认真提起,分明就是私订终身;若是略过不提,又难舍此情缘。偏偏这种事情,又是不能与人述说的,所谓‘满腔忧怨无处诉’,你说她心里难过不难过?” “原来小姐是为了自己和罗公子的事情伤心啊!”碧纤恍然大悟的说,但随即又摇头了,“不对!不对!那她去韩二爷家干什么呢?” 杨嗣平远远朝她一指:“又多话了!我只说是小姐为罗公子的事情难过的多了一些,没说她不为二小姐的事担心那!” 说着,杨嗣平踱到桌边继续说:“小姐既遭薄幸,便后悔当初不该和罗公子相遇。只为着她和罗公子的相遇,使二小姐遭人退婚,既而进宫,小姐便认为这都是她的错,所以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她去韩府,一定是为了二小姐的事。” “不对!不对!还是不对!”碧纤忍不住又说,“若是为二小姐的事,为什么老爷口口声声只说对不起小姐呢?” 杨嗣平叹了口气:“这我就不清楚了!你们老爷好象没有什么对不起小姐的地方。若一定要说有的话,那就应该和小姐的身世有关了。或者,小姐其实就是你们老爷的亲生女儿!” 碧纤唬了一大跳:“错了错了,你越猜越离谱了!你把我们老爷当成什么人了?岂有亲生女儿在眼前,偏生要认作养女的!不可能啊!” “那你说,老爷还有什么地方对不起小姐的?” “或者是罗家当初求改聘,老爷没有同意,看见小姐这么伤心,老爷过意不去,就说对不起小姐了?”碧纤吞吞吐吐地说。 杨嗣平笑道:“小姐和罗公子私下有约的事,连你也不知道,老爷又怎么会知道?此其一也;其二,若说不同意改聘,那是夫人的主意,要道歉也该是夫人来道歉。怎么夫人不来,倒反让老爷来呢?” “老爷代夫人道歉,不行啊?!”碧纤还是不相信。 杨嗣平摇摇头:“婚姻之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管是老爷还是夫人,他们不同意婚事,是不用向小姐道歉的。就算他们愿意道歉,以小姐的性情为人,她也绝不能闭门不出,拒不接受的!” 碧纤张大了嘴,她不得不承认杨嗣平说的都在理:“那现在怎么办呢?”有这么多的事情,碧纤觉得自己的脑子都快成浆糊了。 “从小姐的性格来说,这许多事情,真正的心结其实只有一个,就是让她难以启齿的夜会罗公子之事,只要说清楚了这件事,其他的都好办!”杨嗣平胸有成竹的表示。 碧纤欢喜不已:“那你快说,这事要怎么办?” “首先让红竺姑娘先将这件事的前因后果都和老爷讲清楚了,然后由老爷出面,诚心诚意地去感谢小姐姐妹情深,为着二小姐的事竟不惜清白、不顾闺训、自毁名节以保全妹妹的婚姻。小姐的心结就解开了!至于具体怎么说,你们老爷是个明白人,我就不详说了。” “这是为什么?”碧纤还是不能明白。 “小姐一直以为自己是萧家养女,因此一心想要报答老爷夫人的恩情。听说罗家要改聘,她的心里其实比谁都着急,所以才会放弃自己一向看重的清白名节,夜访罗家,私会罗公子,希望能挽回二小姐的姻缘。可如今二小姐入宫不说,连自己的姻缘也遭遇薄幸。一番苦心,如今全成了笑话,她怎么能不又气又急。此刻再添上些别的事情,小姐此时,恐怕是连死的心都有了!” “啊?!”碧纤惊叫起来,“那我快些回去,叫老爷依你的办法行事!” “请稍候!”杨嗣平说,“要让你们小姐去了偏念也很容易,只需将二小姐以后的事情拜托给她,逼她应下。她是一个言出必行的人,自然就要好好关注二小姐了,就不会想到别的地方去了。” 碧纤大喜:“公子真神人也!将我们小姐的心事猜得一些也不错!我这就回去和老爷说!” 杨嗣平点点头,让归鹤送碧纤。归鹤领着碧纤朝门口走去,杨嗣平叫住了他们:“归鹤,你带碧纤姑娘去哪里?” “送她从门口出去啊!”归鹤奇怪了,难道还叫碧纤跳墙出去不成? 杨嗣平笑道:“归鹤,你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时候了!你若是这样跟碧纤姑娘从大门口出去,这碧纤姑娘以后的事情恐怕都要包在你的身上了!” 归鹤和碧纤这才明白过来。可不是,这半夜三更的两个人这样出去,就是没事也变成有事了。 看着两人呆呆的样子,杨嗣平不觉好笑:“花园的后门钥匙是放在花房里的,你可以拿来,将花园后门打开送碧纤姑娘出去。” “哎!”归鹤忙应了一声,带着碧纤朝后花园走去。 临走时,碧纤忍不住又瞟了杨嗣平一眼,心想:这位杨公子真是既风流又聪明,更难得的是肯为小姐这样尽心!我没有报答他的办法,只好等他来我家提亲时,我一定撺掇着老爷夫人答应了他的求婚,也不枉他为我们小姐这样费心竭力一番。 第十五章 阴差阳错险分鸳鸯 悬崖勒马再系红线 碧纤走后,杨嗣平就让归鹤不时地在萧家门前晃来晃去,告诉他:“碧纤姑娘出来见你之时,就是我们向萧家提亲之际。 “这是为什么?”归鹤不解。 “蠢才!”杨嗣平用手指在归鹤头上重重地敲了一下,“碧纤姑娘来见你,自然是小姐已经打开了房门,那时萧老爷为了安慰她,定然急于替她寻一门好亲事。而碧纤姑娘为了报答我的不吝赐教之恩,一定会替我说好话的。所谓‘天时地利人和’,正在那时!” 归鹤恍然大悟,忙朝萧家跑去。 果然,三天后碧纤就出来了,在门口东张西望的,分明在找人。归鹤忙上去问道:“姑娘有事要小的帮忙吗?” 碧纤一见归鹤,又惊又喜:“你怎会在这里?一定是你们公子叫你来的吧?我正想着要和公子说去呢。我们老爷按公子的方法,小姐果然出来了,和老爷抱头哭了一场,如今没事了!”说着,凑近归鹤,“若你们公子有心提亲,你让他快来吧,老爷要给小姐议婚了!” “真的!”归鹤一听说萧家要议婚,大喜过望,“我这就告诉公子去!”说着,一溜烟跑了。 碧纤抿嘴一笑,正往回走。假山后闪出了红竺,站在她面前说:“我说呢,怎么小毛丫头变聪明了,原来请了个狗头军师在后面指挥呢!” 碧纤一见红竺就慌了:“好姐姐,我也是看着小姐着急没办法,才想到请杨公子帮忙的!” 红竺朝大门口望了一眼:“帮忙就帮忙了,你和他鬼鬼祟祟地说什么了?” 碧纤掩饰地笑道“哪有鬼鬼祟祟,我是怕被人家听见了不好,声音低一些,不就是要凑近些了。” “说得也有理!”红竺一笑,“既然这件事是杨公子帮的忙,小姐怎好不去谢谢人家呢?我这就和小姐说去!好在两家有通家之谊,想来小姐会愿意见杨公子的。”说着,红竺就朝里走。 碧纤无奈,只得拉住她央求:“好姐姐,你别跟小姐说了,我告诉你还不行吗?那杨公子对小姐有心也不是一天二天了,在京城的时候你也应该知道啊!如今他又帮了这样一个大忙,我只是告诉杨公子,老爷要为小姐议婚了,让他来提亲。万一老爷夫人看在两家世交的份上答应了,也算是还了杨公子的心愿。” 红竺站住了:“你想得倒好,就这样把小姐卖了,还不知道小姐愿不愿意呢!” 见红竺的口气有些软了,碧纤将她拉到一边说:“那杨公子家财万贯,人物风流,更难得的是他对小姐是一片真心,有什么不好?” “真心假心!”红竺皱着眉头说,“难道当初罗公子不是真心?你看我们小姐,进宫为妃都不愿意,居然愿意嫁罗公子为妾!可结果呢,还不是见了一个公主就连自己是谁都忘了!依我看,还是再看看的好。他如今一心想要小姐,自然是百般上心,谁知道娶回家后还是不是这样呢?!” 碧纤被红竺一说,恰似一盆冷水从头浇下,自己愣了半天,方说道:“原来小姐都打算嫁罗公子为妾了,他竟然还这样,怪不得小姐难过成那样!男人原来都这等不可轻信!” 这话一说,红竺反被她逗笑了:“我只是说替小姐议婚要仔细些,可没说天下男人都不可信。看你说的什么话,好象嫁过多少个男人似的!”说着,抛下碧纤就走了,碧纤迟疑了一下,也忙忙地跟了上去。 杨嗣平接到归鹤的传话,自然是欣喜不已,急忙就往母亲的上房走去。杨夫人正在念经,见儿子急急走来,有些奇怪,忙问缘故。 杨嗣平道:“孩儿想请母亲替孩儿去提亲!” 杨夫人笑了;“我当是什么事,这样急急忙忙的!我儿放心,为娘早就给你提亲去了,哪象你,什么时候了,才想起来!”说着,爱怜地拉着儿子,让他坐下。 杨嗣平听说母亲已为他提亲,心中疑窦顿起,忐忑不安,忙问:“娘提的是哪家的小姐?” “娘提的人,你一定会喜欢的!”杨夫人拉着儿子的手说,“就是城东边开瑞祥钱庄的罗家的女儿。听说他儿子还是今年的新科状元呢!” 杨嗣平大惊失色:“娘为何要去罗家提亲?” “这个自然是有缘故的了!”杨夫人见儿子急得汗也出来了,心疼起来,忙给他搽汗,一边说,“娘做事是有分寸的,你尽管放心!年初时你爹爹带信来说你不肯做官,京城里姑娘眼界都甚高,怕不好找媳妇,娘就替你留心上了。只是我们家在京里,姑娘们大多不愿意远嫁。前两天我听说罗家的儿子中了状元,将爹娘都接到京城去了,就思量着罗家的姑娘那肯定也是要去京里的,可不是一段好姻缘,就让人去说了。可惜他们老爷太太都不在,两位姨娘倒是爽快答应了,说是立刻让人送信到京里去告诉老爷太太。娘两天前也已经让人去京城和你爹爹说去了!” 杨嗣平一听,顿足不已:“娘啊娘!你可害死孩儿了!孩儿什么时候跟你说要娶罗家姑娘了!” “不要罗姑娘,那你要谁?娘看来看去,就是罗姑娘最适合你了!” “孩儿要娶萧家武馆的萧姑娘为妻,只除了她,孩儿谁都不要!”杨嗣平一字一顿地说完,便要走。杨夫人叫道:“你要萧姑娘,那罗姑娘怎么办?” 杨嗣平站住了,回过身来笑道:“娘要是实在喜欢罗姑娘,不如就将归鹤认了螟蛉之子,让他去娶罗姑娘如何?!” 说着,也不等杨夫人反应过来,就急急地走了。 杨嗣平一口气走到帐房,找到管家杨全说:“你马上去给我找一个最稳妥的家人,我要他去京城给老爷送信,马上就去!” 杨全见二公子急得六神无主的样子,哪里敢怠慢,一袋烟的工夫就找来了一个家人,杨嗣平早已在帐房内将信写好,一边交给他一边说:“你赶到京城时,若是和罗家的婚事还未定下,就算你一功,我给你在这里买房置地!若是和罗家的婚事已经定下,我便打断你的狗腿,把你扔到大街上去,听清楚了没有?!” 那家人从没见过杨嗣平如此声色俱厉的样子,吓得点头不已,连包袱也来不及收拾,到帐房领了盘缠就上路了。 再说杨致远这天突然接到夫人的来信,说是已为儿子定下了罗家的姑娘,那罗姑娘的父母双亲现都在京城,罗家已经将此事告知了,让他直接去提亲就是。 杨致远越看越奇怪,明明儿子喜欢的是萧家大小姐,怎么又冒出了一个罗姑娘呢?那萧小姐如今不用进宫,又断了以前的婚约,正是儿子求娶的好机会,他当初千方百计要和萧姑娘同行回乡,难道不是为了姻缘? 心下狐疑不定,也不敢冒然行事,就叫了周氏来,让她将此信拿给少夫人看:“你问问少夫人是什么主意?” 周氏答应了,拿了信来到徐夫人房中。徐夫人看了信,也是满腹疑虑,沉吟了半晌,对周氏说:“你跟老爷说,让老爷缓几天再去罗家也不迟。倘若娶罗小姐是公子的意思,自然是无话;倘若不是公子的意思,那么几天后一定会另有信来,我们到时候再看吧!” “罗家那边要是有话那怎么办?”周氏问。 “罗家现在正忙着迎娶公主呢,应该不会在乎这两天的。要是真的有话,那也只好拖着。公子的脾气你也是知道的,他定下事,谁能改了?他说不要做官,老爷不是也没有办法吗?如今他要萧姑娘,我们要是给他娶了罗姑娘,新婚之时找不着人,谁替他去拜堂?!” 周氏也笑了:“正是呢!二公子可不是这个脾气。到时候拜堂倒有人替,只是洞房可让谁来替呢?” 徐夫人笑了:“姨娘什么时候也学会取笑人了?” 得到媳妇的肯定,杨致远就将这件事暂时搁了起来,好在罗家果然也未遣人来问。 过了三五天光景,另一个家人果然到了,一进门先问和罗家的婚事有没有定下了,及至听说还没有定下时,竟自坐在地上再也起不来了。家人从他手里将书信交给了杨老爷,杨老爷这才知道事情的前因后果,不觉暗暗庆幸,幸亏媳妇有主见,不然此时还不知道要闹成什么样子呢! 于是写了回信让人送去,信中让儿子放心,此事由老父替他处理,让他安心去萧家提亲,自己则打点去罗家陪罪了。 且说罗夫人接到二位姨娘的信,说是杨家二公子求婚,她先问了儿子罗文鸣,知道杨家也是官宦人家,倒也有几分喜欢,便差人往庆元府去接春娘。 不料这日宋秦生来访,罗夫人带着几分炫耀提及此事,谁知被宋秦生当头泼了一盆冷水:“甥儿可听说,这位杨二公子也不过是个秀才,又兼不思进取,靠着祖上的家产、乃兄的官职,在京中混些虚名罢了,怎么姨妈竟要将表妹许配给他?这也太委屈表妹了吧!” 罗夫人没想到夸耀不成反被取笑,十分恼火,叫了罗文鸣来问道:“你可知道这个杨二公子杨嗣平是什么功名?什么才学?家世如何?品行怎样?” 罗文鸣在御书房与杨嗣平有一面之缘,对他倒颇有好感,心想可惜自己是独子,不然也该学杨公子潇洒红尘才是。但想到母亲对女婿的要求,只怕杨嗣平是件件不符的,因此不知道该怎么说。 见罗文鸣不响,宋秦生笑道:“表哥想是这两天要准备迎娶公主,忙得不可开交,对外面的人物不是很了解。还是让我来和姨妈说吧!” 正说到这里,家人进来禀报:“杨老爷来了!” 罗夫人一听,心想,不对,我还不知道他儿子的情况怎样,万一真象秦生说的,是个浪荡子,可不是辱没了我们罗家的门风,好歹我们如今也是皇亲国戚了,因此让儿子先出去迎接:“若是求婚,就说老爷不在,还要再商量!” 罗文鸣巴不得母亲说一声,忙撇下母亲,出来迎候。 那罗文鸣为什么要急着见杨老爷呢?原来虽然贞信夫人告诉他,萧姑娘已经封了敬妃,但心中对梦婵的牵挂却是无法放下,听说红竺出来后曾在杨家少住,因此想打听一下梦婵的情况,所以就急急的跑了出来。 杨致远一见是罗文鸣,这话就有点不太好说了。可要是不说清楚,儿子要闹起来恐怕更麻烦,因此东扯西拉了半天,还是表明了真实来意。 “说来惭愧,老夫已在京中为犬子定下了亲事,拙荆不知,还要往贵府求亲,还望府上不要见怪才好!” 罗文鸣一听,不是来求婚的,倒是来推卸的,没有思想准备,一时倒不知说什么好:“杨老伯说哪里话,亲事既未定下,哪有见怪之理?” 杨致远大喜:“到底是状元公,有宰相之雅量,真乃国之栋梁也!” 罗文鸣暗自好笑,这与国之栋梁又有什么关系?也不知道他们定的是谁家的姑娘,如此郑重其事的。转而一想,婚姻聘娶,原就该是如此,哪象自己的父母,将他们兄妹二人的姻缘是定了又退,退了又定的,实在不是君子所为! 杨致远见罗文鸣对中途悔亲之事没有什么不满,客气了几句,便起身告辞。不料罗文鸣面有难色地留住了他:“老伯请留步,小侄有一事想请教,不知老伯可愿不吝赐教?” “哦?”杨致远有些奇怪,“贤侄请说,老夫一定知无不言。” “听说家乡的萧家武馆与府上乃是故交?” “不错!”杨致远一捋胡子笑道,“当年我卖百货他卖艺,就这样认识了。后来我到京中来做生意,曾想邀他同行,他却不肯。不过特地派了两个弟子来保护我,才使我能在京里很快安下身来。两家通家往来,算来也有近十年了!” “小侄还听说,萧家姑娘天选落选后,曾在府上小住?” “不错!” “不知住在府上的是哪位姑娘?” 杨致远的心里有些感慨了,不知这罗公子竟用情这样深,婚礼在眼前了,还念念不忘萧家姑娘。不过既有今日这番牵挂,当初又为何要答应公主的婚事呢? “自然是落选的那位姑娘了!”杨致远不知道该怎么说,只好说了一句废话。 “那落选的又是哪位姑娘呢?”罗文鸣似乎从杨致远的话中听出了蹊跷,追问道。 杨致远笑笑:“状元公打听萧姑娘的事做什么?” 罗文鸣一惊,才知道自己失礼了。非亲非故,这闺阁女子可是能让人随意打听的?只好无奈地笑道: “家慈曾托媒萧家,因天选的缘故中途暂停,只说是天选以后再续前缘,不想小侄如今婚配公主,显然是失信于萧家,心下极为不安。因此向老伯打听了,好找机会向萧姑娘致歉!” 不知为什么,杨致远反倒有些不安了,他笑着安慰道: “天选落选的姑娘,自会有好姻缘在等着她们的,状元公只管安心准备和公主的婚礼就是!老夫告辞了!”说着,起身拱了拱手,走了。 罗文鸣送到门口,互相告辞。反身往里走,心下是更加狐疑。这位杨老伯,分明是话里有话,这萧姑娘到底在不在宫里呢?此时他真恨不得变成一只蝴蝶,飞进宫去看个明白。 正当罗文鸣一边走路一边想心事的时候,一个人促不及防地撞在了他的身上,险些将他摔个屁股墩。他有些恼火,抬起头来正要发火,不想来人一把抓住了他:“哥哥,你答应了杨家的亲事了?!” 罗文鸣这才看清撞他的是妹妹春娘,不觉没好气地说:“放心!人家是来退婚的,不是来求聘的!” 春娘拍拍胸口,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突然又抓住罗文鸣问道:“我听说表哥也来了,是不是在跟娘说要再议婚事啊?” 罗文鸣拉开了她的说,不耐烦地说:“退了就退了,依子安的性格,哪有再议之理!何况如今他乃是翰林院庶吉士,这京里来求亲的可不是一家两家。前两天他还提起,说是曹国公有意要将妹妹许配给他呢!他哪里还记得你?!我知道你对子安好,你就只当是看在姨妈、姨夫在天之灵的份上吧,就不要想着他会怎样地来报答我们了!” 罗文鸣说着话,春娘就这样直直地看着他。等他话音一落,春娘竟然应声倒地,把罗文鸣吓得是魂飞魄散。 第十六章 问苍天谁是回眸人 入洞房犹思前生缘 将春娘送回房里,罗文鸣就让书勤来叫紫芸。紫芸听说是公子有请,吓得手脚都软了,哪里敢去。待要问春娘,见她合目躺在床上,脸上泪痕未干,煞是可怜。想来也问不出什么名堂来。自己在房间里打了半天的转,也没有想出推卸的理由,没奈何,只好随书勤去见公子。 紫芸一步挪不了三寸,把书勤等了个不耐烦:“姑奶奶,你走快点好不好?踩死了蚂蚁,不会叫你偿命的!” 不想紫芸竟落下泪来:“好哥哥,你告诉我公子叫我什么事,不然我不敢去见公子的!” “我哪里知道是什么事,左不过是问问你小姐的身子好不好罢了,还能有什么事?再说了,公子叫你,你敢也要去,不敢也要去!难道为着你不敢,公子就不能叫你了?!” 紫芸被书勤催着赶着,好容易才到了罗文鸣的书房,不想她一脚才踏进出房,书勤就出去了,还顺手带上了房门。 罗文鸣冷冷地看着她道:“说吧,小姐为什么会晕倒?这阖府上下,除了你,大概没人能知道了!” 紫芸紧张地问:“公子怎么知道我就一定知道呢?” “你整天跟着小姐,小姐有什么事你不知道?!” “公子,我跟着小姐,不过是在小姐的饮食起居,冷暖更衣上留心罢了。难道小姐有心事也对我说不成?” “太太让你去服侍小姐的时候没跟你交代清楚吗?小姐言行举止都是你要留意的地方,她若是做得不对了,你要随时提醒。倘若小姐不听,你便要告诉老爷太太。你说,你是怎么做的?” “小姐没有什么言行不对的地方呀!”紫芸话没说完,脸已经红了半边。 罗文鸣冷笑了一声,将书勤叫了进来:“你立刻与我去找一个人牙子来,将这丫头给我卖了,多少银子不论,卖得越远越好!” 紫芸顿时吓得魂飞天外,跪下央求:“小婢确实不知道小姐的事情,求公子开恩!” “你知道的你也没有说啊!” “那……那我说!就是表公子要走的那两天晚上,小姐说要送送表公子,还要送些私房钱给他。让我在门外替她把风,她进去和表公子说话。” “说了多长时间的话?” “大概是小姐舍不得表公子走吧,两人说了好长时间的话。小姐出来的时候,脸红红的,眼泪汪汪的。” “好了,你下去吧!小姐要是问起来,就说我问你小姐的身子怎么样了,可是旅途劳累了。其他都不许说!知道了吗?” 紫芸哪里还敢违拗,连应了几个“是”,出去了。书勤进来对罗文鸣说:“表公子回去了。” “你和太太说小姐晕倒的事,表公子有没有听见,他说什么了没有?” “表公子什么都没说,低着头只顾喝茶。” “看来这姻缘再续,分明就是春娘的一厢情愿了!”罗文鸣叹了口气,“你明日禀明太太,就说我的意思,婚礼在即,请两位姨娘也来京里吧!毕竟是皇家婚礼,几人能见。让她们看看,也算长长见识吧!” 书勤领命退下了。 永宁公主府的后花园内,公主正坐在花园的梅树下,碧莲打着伞,为她遮挡树上偶尔坠落的雪团。一夜的雪花,将梅树点缀得红白分明,分外妖娆,公主指点着宫女在收梅花上的雪。 “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雪,可惜梅花开得不多,不然可以多收一些。”红杏说。 公主道:“差不多就可以了,要那么多干什么?” 红杏抿嘴一笑:“怎么不要多一点,明年就是两个人喝茶了,不是公主一个人喝了!” 公主笑笑,并不回答。 “公主不喜欢状元公吗?”红杏小心地问道,“我听夫人说,那状元公少年才俊,风流倜傥。只因为他求聘的女子被选入宫中,所以十分烦闷。不想如今反而得以婚配公主,也算因祸得福,不知道他现在高兴成什么样了呢!” “这是夫人告诉你们的吗?”公主笑道。 “是啊!难道夫人说得不对?” 公主笑而不语,只是看着前面重重叠叠的琼枝,堆满了如柳絮一般成团的雪花。一阵轻风,吹起了枝上的雪花,重又在天空飞扬,轻舞的雪片,似乎又把公主带回了七年前的那个夜晚。 那是一个怎样的夜晚啊,御花园的梅花虽然已经开满了枝头,迎着风霜吐艳竞芳。但那满城的花香,也无法掩盖京城里的血雨腥风。 那时候,伺候公主的两个宫女,一个叫采云,一个叫浣霞。她们不忍心见蓝家满门抄斩,尤其是她们见过的那个眉清目秀的蓝公子。于是她们瞒过宫中耳目,偷偷告诉了公主蓝家被抄之事。 年方十二岁的公主束手无策,来找皇太孙。可是皇帝盛怒之下,谁敢求情?皇太孙若一露面,恐怕太孙之位也要岌岌可危了,贞信夫人阻止了皇太孙出面,只是接受了他的建议,和公主一起跪在了乾清宫门前。 那天晚上,雪花一直在不停不停飘着。风从宫墙的中间穿过,悲吟着,呜咽着。那雪花在风中挣扎哀嚎,最后才无奈地落在屋顶上,墙沿边,草地上,沟渠间。 永宁公主跪在雪地里,为了能引起皇帝的怜悯,她连斗篷也没披,任凭寒风从衣衫的每一个角落钻进去,让自己的心也如雪花一般的冷,一般的无助。 她想不明白,为什么蓝将军造反,蓝公子也要被斩首呢?为什么蓝家所有的女眷都要为奴呢?为什么所有的族人都要处死,所有的亲友都要流放?她不懂。 她问贞信夫人,夫人说:“普天之下,莫非皇土;率土之宾,莫非皇臣!既然都是皇帝的人,罪与无罪,自然也是皇帝说了算!” “可是……可是蓝公子他才十六岁啊!他怎么能造反呢?” “蓝公子的两个妹妹一个才七岁,一个才八岁!她们又怎么造反?” “既然他们都没有罪,那为什么要杀他们啊?!” “公主也曾熟读史书,你仔细看那史书上所写,是有罪遭处死之人多呢?还是无罪被冤死之人多?远了说,那文种有罪吗?那韩信有罪吗?近了说,本朝徐将军又有何罪?!公主若是想救蓝公子,就不要在皇上面前说罪与无罪,只要求皇上开赦便好!千万记住!” 公主的心渐渐地板被恐惧包围起来,原来和皇帝在一起是不能讲理的,只能哀求。那一夜,她才真正知道了什么叫皇家。她的泪汹涌而下,落在雪地里。路灯透出的光冷冷地照在雪地上,照着那上面一个个被眼泪砸出的雪洞。 “夫人来了!”红杏的声音打断了公主的思绪,将她从遥远的回忆中拉了回来。 “我算着夫人此时也该来了!” 公主笑着说。 “是!”贞信夫人应了一声,“婚礼之事,俱已妥当,特来向公主禀告!” “不用!你看着办就好了!”公主轻轻地一挥手,接过红杏捧来的茶,低头抿了一口。 贞信夫人没有料到公主是这句话,忙跪下问道:“公主可是责备老身不该自作主张?” 公主笑道:“夫人快请起吧!夫人说的什么话,你是奉旨行事,怎么会是自作主张呢!” 贞信夫人怎会听不出公主话语里的许多埋怨,便对红杏、碧莲使了个眼色,想让她们退下。谁知公主毫不会意:“夫人不必如此,让她们在这里吧!” 贞信夫人愣了,一时竟说不出话来。恰好此时竟零零星星地又飘起了雪花,红杏忙扶起公主,一行人走回了房里。 换过衣服,公主进了暖阁,贞信夫人也跟了进来。公主见她衣衫上尚有雪痕,便冷笑着说:“连我的婚事你都能作主了,怎么连件衣服反而不敢去换,可是做给宫女们看的?!” 贞信夫人垂首道:“臣妾不敢!” “有什么话你就说吧!就算你现在不让红杏、碧莲听,一会儿我还是会告诉她们的,不如一起听了,少了我许多麻烦!” 贞信夫人无奈,只好说:“臣妾知道为着和罗状元的婚姻,公主心里一直对我不满,以为我不把蓝公子当回事!” “难道你把蓝公子当回事了吗?”公主恼怒地问,“你迎合皇兄,定下了我的婚事,那蓝公子要是回来了,你说怎么办?!” “禀公主,蓝公子就是回来,也一定不会和公主成婚的!”公主的恼怒反而让贞信夫人冷静了下来,她不卑不亢地说。 “夫人什么时候变成神仙了?!”公主抚摸着手炉,慢慢地说,“你怎么知道蓝公子不会与我成亲,是他亲口对你说的?!” “公主请恕老身无礼了!老身今天就是丢了性命,也要让公主清醒过来!倘若蓝公子的心里,还记着这桩婚事,七年前他就不会不告而辞!” “那是因为他害怕太祖皇帝斩尽杀绝!” “不对,他是不愿面对公主!” “为什么?” “灭他满门的是太祖皇帝,而公主正是太祖皇帝最宠爱的孙女。而且公主还为他求来了一纸赦书,成了他的救命恩人。这样一来,他若拒婚,分明是有负公主深情;若是允婚,又难以忘记灭门惨剧。进退两难之间,除了不告而辞,避而远之,蓝公子不能有更好的选择了!于他而言,公主实在是一段痛苦的记忆啊!” 手炉从公主的手上滑落,一声巨响,惊醒了听得目瞪口呆的红杏、碧莲两人,忙上前收拾,一边偷偷看公主。只见两行清泪从公主的眼中潸然而下。 贞信夫人默默地走过去,将公主揽在了怀了。靠在夫人的怀里,良久,公主才说:“夫人为何要把事情都说穿了?留些美梦不行吗?” “公主不能总是活在梦里啊!” “那为何夫人现在才告诉我?让我七年来魂里梦里,不知自己在哪里?” “老身是害怕蓝家之事重演啊!”贞信夫人长叹了一声,“毕竟,能与皇家议婚的,都是功勋之家,而那时,正是太祖皇帝大肆屠戮功臣之时。万一公主议亲之家又遭杀戮,老身怎么忍心让公主再跪乾清宫门外呢?” “那皇兄登基后你也不曾说起啊!”公主佯嗔着推开贞信夫人。 这时红杏见公主脸上有泪痕,早让宫女抬过妆奁来,公主就坐在榻上,重新均面搽粉。 贞信夫人听见公主这样说,知道她心下已是允了婚事,于是一笑:“这如何能怪老身,公主那时一心盼着蓝公子归来,每日里催逼皇上查看各州县户籍,哪有老身说话的时候!”公主不由得脸一红:“所以你就仗着皇兄信任你,问也不问就替我应下了婚事!” “从御书房议亲开始,老身就一直在跟公主说啊!”贞信夫人趁热打铁。 公主挥退了净面的宫女,狡谐地笑道:“夫人说得好不轻松!那我要是不愿意呢?” “公主是要跟老身赌气吗?” “不是不是”公主摇摇头,“我是听说罗状元曾求聘于敬妃。那敬妃册封之日我曾见过,言行举止,实在是令人无话可说!我可不想和她同日而语!” 贞信夫人明知公主是故意淘气,却也拿她毫无办法。 “那依公主,待要怎样?” 公主没想到贞信夫人会将球再踢回来,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便打了个哈欠,就势歪在榻上说:“我累了,要歇息一下,你们都下去吧!” 贞信夫人摇摇头,带着红杏等人都退了下去。 第二天就有内侍来传谕,请公主暂时移居永和宫,因为公主府内要准备大婚。虽说公主府建成一年也不到,不用重新修整,但适当的布置还是要的。为了避免打扰公主的起居,最好的办法自然是让公主暂时住到皇宫里去。 这回公主倒没有推卸,收拾了一下,只带着贞信夫人和红杏、碧莲两人来到了永和宫。 公主一进皇宫,来贺喜的妃嫔就不断。本来嘛,如果公主住在外面,出去还要向皇帝请示,多少总有些不便,如今公主进宫来了,这时候不去贺喜,更待何时?何况谁不知道永宁公主是皇帝最疼爱的妹妹,讨好她,不就等于讨好皇帝吗? 梦娴也随着其他妃嫔一起来了,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心里总有些惴惴不安。从皇上问她罗家求聘之事,她就知道皇帝把她和梦婵搞错了。心里就一直在犹豫,要不要说出梦婵的事情来。特别是红荷进宫后告诉她梦婵生病的时候,好几次她打发小太监在宫门外守着,自己心里发誓,只要皇上一来就告诉他事情的真相。可惜皇上一直没有来,她的心也就由歉疚变成了怨艾,重新将梦婵的事情藏在了心里。 今天跟着众妃嫔一起来,她实在不想引起公主的注意。因此众人都往前挤,独她往后退,将手中的礼品交给宫女就想走。不料永宁公主竟叫住了她:“敬妃娘娘请留步!” 梦娴无奈地停住了脚步,酝酿了半天,装出一副笑容:“公主是叫臣妾吗?” “是啊!”公主有些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我听说罗状元是敬妃娘娘的同乡,贵乡里地灵人杰,真是个好地方!不知敬妃娘娘可有姐妹?” 敬妃愣了一下,不知道公主怎么会想起问她有无姐妹,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原来公主说什么也不相信罗文鸣会因为梦娴而辞婚,她的心里隐约觉得似乎另有隐情,因此有此一问。 公主见梦娴半天没出声,有些不快:“我的问题很难回答吗?” “不,不是!”梦娴一惊,她不知道公主的真实意图,只有按原来约定的说法回答,“臣妾还有一个妹妹,名叫梦婷,已落选回家了。” 公主皱起了眉头,难道自己的直觉错了?梦娴确实是萧家的长女,也是罗文鸣求聘之人? 第十七章 洞房夜情缘试深浅 觐见日花容分姐妹 玄武湖畔的永宁公主府,今夜是灯火辉煌,人潮如流,笑语不断。但令人奇怪的是,新郎脸上的笑容却十分勉强,来贺喜的众多宾客,好象哪一个都比他高兴。贞信夫人看在眼里,还没有怎么样,公主的贴身侍女红杏大为不满。趁人不注意的时候对贞信夫人说:“夫人请看新郎官,好象我们公主是拉郎配的一般!” “驸马心中另有心事,这个老身早就想到了!”贞信夫人十分冷静。 “那夫人就不该让公主这么快就成婚,难道我们公主嫁不出去吗?”红杏愈加不满。 贞信夫人笑道:“不要说是公主,只要你生就女儿身,就没有嫁不出去的!只是这姻缘并不在一天二天的婚礼之上,而是在婚后几十年的平淡之中。虽然罗状元今日成亲,少有喜色,但老身敢保证他今后定会对公主百般爱惜。你倒是可以找一个愿意兴高采烈娶公主的!不必往远了说,就方才那位宋翰林,不知多想娶公主,可你能保证他对公主一世怜爱吗?” 红杏有些不服气:“我看这宋翰林才学不错,人物也俊秀,怎么见得他就不会对公主真心实意呢?” “小丫头不信?那老身与你打赌如何?”贞信夫人笑了。 “打赌?怎么赌啊?”红杏愣了一下,“难道要公主嫁两个驸马啊?” “用不着!那宋翰林年纪也不小了,前些日子听说曹国公有意招赘。我们就以三年为期,看看驸马与他两人,是哪个对娘子更好!” 红杏笑了:“驸马对公主好不好,我们自然都看见的。可是宋翰林对娘子好不好,我们怎么能知道呢?” “只要我们多多邀请宋夫人来家中做客,凭你这小丫头的鬼心眼,还怕打听不出!” 红杏甚觉有趣,便应了下来:“我若赢时,夫人拿什么给我呢?” “老身就让公主放你出宫,再作成你也做个翰林夫人可好?” 红杏羞红了脸:“夫人说着话,便不正经!” “那你要输了怎么办?” “那我就不出宫了,给公主驸马养孩子!”红杏说着,就跑开了。贞信夫人微笑着看着她,脸色却慢慢地冷峻起来。 看来这个罗文鸣虽然相信萧姑娘已然进宫,但恐怕心中放不下那份牵挂,是个有情有意郎!既如此,竟就不如安排他们见上一面,让他彻底死了心,就可以一心一意对公主了。凭公主的才貌性情,就怕他不进这温柔乡,只要进去了,哪里还出得来? 想到这里,贞信夫人笑了,连洞房也不去了,而让小宫女去准备三日后进宫的事宜了。 喜庆饿烟火落幕了,夜也渐渐地深了。宾客走了,司仪走了、主婚走了、喜娘也走了,诺大的洞房几只剩下新郎、新娘和新娘的两名侍女——红杏、碧莲。 公主端坐在床上,喜帕已经挑开,光彩夺目的凤冠将公主额前的一排刘海压得又密又齐,正好齐眉;公主眼帘低垂着,长长的睫毛覆盖在眼睛上,留下一道阴影,微微地颤抖着;笔直的鼻梁,艳丽的双唇,无不显示出天生的丽质。 公主的两手交叉放在膝盖上,在红色的灯光下,如葱段一般的十指愈加显出粉嫩的色彩,如刚出窑的瓷器一般令人眩目。 红杏过来帮公主卸下了凤冠,碧莲端上了交杯酒。公主终于抬起了头来,伸手将酒杯取在手里,却看见罗文鸣还坐在桌边没有过来。 红杏看了公主一眼,忙将罗文鸣拉了过来,将交杯酒递给他:“驸马刚才喝多了,连交杯酒都忘了!” 公主一笑,将酒杯放在嘴边,轻轻地抿了一口,递给了碧莲。碧莲忙接过来,看着罗文鸣也喝了一口,于是将原先公主喝过的酒杯交给他,将他喝过的酒杯转递给公主,看着两人一饮而进,才收了酒杯,整理床铺。红杏早已将公主扶起,坐到梳妆台前卸妆。 公主卸下了大婚礼服,方才发现驸马罗文鸣又一个人远远地坐在桌子边发呆,便喝责道:“怎么不替驸马爷更衣?!” 碧莲忙走到罗文鸣身边,一边说:“伺候驸马爷更衣。”一边便动手帮罗文鸣宽衣解带,把罗文鸣着实吓了一跳,站起来便往后退:“多谢姐姐!下官自己来!” 公主不料驸马会如此狼狈,宛尔一笑,对两名侍女挥了挥手,示意她们退下。红杏有些犹豫,站着没动。 “怎么,晚上还要听壁角吗?”公主对自己的贴身侍女含笑说。 公主从小孤独,除了一手将她带大的贞信夫人,红杏和碧莲就是她最贴心的人了,名为主仆,实为闺中姐妹了,因此说话也随意了些。 红杏听出了她话里的意思,笑了笑,招呼碧莲一起退了出去。 于是洞房中就只下了公主和罗文鸣两人,原以为侍女走了,罗文鸣会少些拘谨,不想红杏一关上房门,罗文鸣反而更加手足无措。洞房的气氛慢慢地变得凝重起来,红烛摇曳的仿佛不是喜气,而是无限的惆怅。 公主的心里渐渐地由不满变成了担忧,难道又是恶姻缘?她终于忍不住说道:“听说驸马诗文俱佳,我在宫中无聊之时,曾填词一首,想请驸马给评评,不知可否?” “臣不敢谬评闺中笔墨!”罗文鸣有些尴尬。 公主并不理他,随口念道:“春去也,花落又几重,百媚千娇留不住,年年送花意匆匆,闺梦总成空!” 这是一首《忆江南》,罗文鸣怎会听不出公主词中的意思。心中极为不安:是我的不是了,今晚乃是我与公主的新婚之夜,心中纵有许多牵挂,此时也不该如此失魂落魄,难怪公主疑心! 想到这里,罗文鸣笑道:“公主的词自然是极好的,下官不才,胡乱和了一首,恐怕有污公主清听!” 公主没想到罗文鸣竟能即席相和,大为吃惊。原来明朝以词为俚俗之语,士大夫所习者甚少。加上罗文鸣乃状元公,平日所看,自然是四书无经,最多会些七言五言,已经可以算是风流才子了,不料在词上也有如此造诣,可见不是个书呆子。公主怎不喜欢,于是笑道:“洗耳恭听,驸马请快些念来!” 罗文鸣笑着念道:“春如旧,江南又重逢,赏花人携春意来,花应犹胜去年红,何故叹匆匆!” 公主的脸上飞起了两朵红云,竟叫着罗文鸣的表字说:“但愿逊之口里似心里!” 罗文鸣深深一揖:“臣安敢欺君!” 公主宛尔一笑。 门外贞信夫人也是一笑,蹑着脚步离开了。 三天后,是公主驸马回宫谢恩的日子。 接到公主的马皇后十分高兴,永宁公主总算成婚了,也算了了她的一段心事啊! “怎么皇妹这时候就过来了,不是说‘春宵一刻值千金’吗?那么早起来干什么?也不嫌累!” 一句话说得公主羞红了脸:“皇嫂一切都安排好了,臣妹就是想累也累不着啊!” 对于马皇后,公主是十分敬重的。自她入主后宫,一切皆以孝慈皇后为榜样,宫中妃嫔宫娥,不仅不许干预政事,也不许搬弄宫中是非。闲时除了飞针走线,就是看孝慈皇后所编的《宋代家法》等。因此后宫之中一片清正,谁也不敢惹事生非。 公主和马皇后闲聊了几句,公主便提出让驸马拜见众位皇妃。马皇后笑着应了,正要吩咐侍女去准备,公主附着她的耳朵悄悄说了一句话,马皇后犹豫了:“这……恐怕不行吧?” “求皇嫂成全,不然臣妹心中总有解不开的迷团,怕是夫妻之间难以和睦!”公主一脸期盼地望着马皇后。 马皇后无奈,只得点头,叫了身边的宫女聘儿来低声交代了几句:“休要叫人看出破绽来!”聘儿领命退下。 不多一会儿,各宫的妃嫔都来了,依着皇后的布置,坐在绣帘后面,接受公主驸马的拜见。 等內侍叫到“拜见敬妃娘娘”时,那珠帘不知怎么的,突然落了下来。不仅把帘外的罗文鸣吓了一跳,帘内的梦娴也是吃惊不小。 原来梦娴听说是公主驸马拜见,倒有心想看看这个曾和自己有过婚约的人是个怎样的男子,正在注目细看,珠帘落下时还来不及收回眼光;而罗文鸣听说是敬妃娘娘,心怀戚然,并不想看,忽然听见珠帘落下的声音,心下却莫名地担心起来,两个眼睛竟是不由自主地朝梦娴看去。这一看让他大吃一惊,几乎疑是在梦里。正当他揉揉眼睛想要再看时,早有内侍将帘子重新挂起,而罗文鸣犹然呆立在那里,公主几番拉扯才让他如梦初醒。 接下去的拜见,罗文鸣分明是魂不守舍了,公主看到这里,双眉渐渐地皱了起来。拜见完毕,罗文鸣退出了内廷,公主便和马皇后说:“皇嫂可看见刚才的情景,夫人怕是好心办了坏事!” 皇后点头道:“我也觉得奇怪!按说这状元公与敬妃从来不曾见面,怎么一见之下会大惊失色?叫人实在难解。” 新婚的快乐如潮水般从公主的心中慢慢地退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越来越浓的迷雾。 当晚皇帝在坤宁宫赐宴,席间做陪的有黄子澄、杨毅平、宋秦生等人,还有一个谁也猜不到的人,就是曹国公李景隆。 见黄子澄对李景龙怒目而视,皇上打起了圆场:“今日是朕的家宴,各位都是朕的耾股之臣,朕特邀你们来陪驸马。曹国公乃朕至亲骨肉,这家宴自然也不能少了他。来来来,众位爱卿都请举杯吧!朝中之事,留待明日上朝再议也来得及!” 那黄子澄虽然对李景隆恨之如骨,但皇帝既然这样说了,当初又是自己将他推荐上去的,此时只好什么也不说了。席间,李景隆又频频道歉,加上驸马在坐,也不好发火,只好不去理他,和杨毅平两人推杯换盏,又劝着罗文鸣酒。 罗文鸣自己心中烦闷,所见之人分明不是梦婵,而据书勤所言,落选之人也非梦婵,难道萧家竟将梦婵瞒下了?万一真是这样,那梦婵岂非就在家乡等我?我而今婚尚公主,却将她置于了何地?她若知晓时,不知该如何的伤心悲痛。想到此处,心中的悔恨无以复加,只好来者不拒。唯借杯中甘露,来解腹内忧虑,于是不一会儿就醉倒了。 黄子澄叫了小太监来,将他扶到偏殿内休息,自己也趁机告辞。宋秦生原先因为黄子澄在坐,不太敢放肆。及至他一走,便开始肆意讨好李景隆,听得在坐众人都有些肉麻,陆续告辞,两人这才也起身离座。 偏殿内,公主看着烂醉如泥的罗文鸣,对贞信夫人说:“夫人百密一疏,看来那敬妃并非驸马为她御书房辞婚之人。” “公主怎么知道?老身已是全部打听过了。那萧家仅有两个女儿,敬妃娘娘乃是长女,如今次女已经落选回家,怎么会错呢?” “驸马的表情就说明错了!”公主站起身来说,“若是故人相见,又各成陌路,自然是百般地不自在。但驸马却是一脸惊异,夫人如何自圆其说?” “驸马曾一心求聘敬妃娘娘,自然是打听得娘娘美丽端庄。如今一见之下,与心中所想不符,难免惊异,有何不对?” 公主洒笑道:“依夫人说来,那驸马就不该是惊异,而应该是庆幸才对!” 贞信夫人一时回答不上。 “此事我定要查个水落石出!这样吧!”公主果断地说,“请夫人替我想想,这京城之中,有谁最可能知道这件事情呢?” “罗姑娘应该知道!”贞信夫人说。 公主摇摇头:“那倒不一定。再说了,罗姑娘就是知道,她护兄心切,恐怕也不会说。” “那宋翰林是驸马的表弟,又在庆元府住了两年,萧家之事,也应有所了解。” “夫人若是还想得出别人来,就请再想吧!那个宋翰林,我实在不想见到他!”公主厌恶地说。 贞信夫人有些为难了,难道要去问罗家二老吗?她的眉头越皱越紧,突然,她笑了:“老身听说萧二姑娘落选后曾住在礼部杨侍郎家中,也许杨夫人会知道些详情呢!” “不错!”公主也开颜了,不过旋即又颦眉道,“可是如何去拜访杨夫人呢?总不好说是问敬妃家事吧?” “这倒不难!”贞信夫人胸有成竹地说,“公主只说驸马的双亲就要返乡,想买些土仪相赠。但不知庆元府风俗人情如何。听说杨家与驸马乃是同乡,也是庆元府人,因此特来请教!” 公主笑逐颜开;“夫人好主意!”回头便对红杏二人说,“你们可都听清楚了,明日就去给我把杨夫人请来,休要忘了!”红杏二人忙应下了。 第二天,杨夫人受到邀请大为吃惊,对周姨娘笑道:“我只听说新妇不知公姑习性,求教于小姑的。怎么公主倒与常人不同,问起我这个外人来了?” “自然是听说夫人见多识广,所以公主才来请教!”周氏也想不出原因来,只好信口拍马。 “不对!不对!”杨夫人只是摇头,“只怕公姑是借口,另有他事相问。如今我也难以回绝,且见机行事吧!” 说着,遣人告诉了公公,自己梳妆起来,坐了轿,带着小环就往公主府里来了。 第十八章 细追究公主知原委 攀权贵秦生背前盟 一进公主府,刚刚落轿,掀开轿帘,就见一个宫女笑着迎了上来:“杨夫人来了,失迎!公主在飞雪阁相候,请夫人跟我来!” 杨夫人一听,更加相信自己的判断,于是微笑着跟着宫女来到飞雪阁。果然,公主正端坐在窗边的湘妃榻上,见杨夫人进来,缓缓地站起身来问好。杨夫人早就拜了下去。 “夫人快请起。后院休憩之所,不须如此多礼!”公主一边说,一边叫方才引路的宫女,“红杏,你还不快些扶夫人起来!” 杨夫人谢了恩,公主笑着赐坐,于是有宫女搬了椅子,放在公主的下手,杨夫人谢过,斜扦着身子坐了。 候侍女捧上茶,公主笑道:“本宫听说杨大人乃是庆元府人,和驸马是同乡。但不知庆元府风土如何,夫人可愿意与我说说!” “只要公主不嫌烦,臣妾自然是知无不言!”杨夫人也笑道。 公主一时倒接不上话来,她的原意是要问萧家而非风土人情,原以为杨夫人不是庆元府人,定会有所推脱,自己正好转了话题。不料杨夫人竟有这么一说,倒是一愣,只好问道:“听说庆元府临近海边,每年春季倭寇骚扰甚是厉害,不知夫人可知详情?” 杨夫人微笑道:“妾身妇道人家,不似公主心怀社稷。这个确实不知!” 公主有些羞涩,第一句话就露了怯,再说下去岂不是更要惹人笑话,不如就说实话吧。想到这里,对红杏、碧莲两个使了个眼色,让她们退下,这才问道:“听说夫人府上和庆元府萧家乃是世交。本宫有一事想问夫人,还请夫人据实以告,不知可否?” 杨夫人心想,正事儿来了,于是笑道:“公主但问无妨,臣妾安敢欺瞒!” “萧家到底有几个女儿?” 杨夫人心中早已知道公主要问的必然是萧家之事,来的时候就已经想好,不如据实相告,一来因罗文鸣已和公主成亲,就算知道了也是无可奈何;这二来嘛,萧家姐妹易嫁,终究担着干系,不如就实说了,问公主讨一纸赦书,岂不是稳妥得多。 因此杨夫人听公主这么一问,立刻跪下:“请公主恕臣妾及萧家的罪过,臣妾才敢说!” 公主忙扶起杨夫人:“夫人言重了,但请说话无妨!你的话,出尔之口,入我之耳,绝不能有第三人知道!”心中却暗暗想道,此事果然另有蹊跷。因此嘴上虽然应下了,心里则是忐忑不安,不知道杨夫人说出什么事来。 杨夫人重新入座,说道:“萧家原有两个女儿,因为天选的缘故又认了一个女儿。” 公主道:“本宫也曾听说江南有富裕之家,为使女儿免受禁宫之苦,有买贫家女儿代选的,或者干脆将家中婢女充作小姐来参选的。不想萧家也有此事!” 杨夫人笑道:“公主只猜对了一半。新认的义女固然是个丫环,只是长女却也是养女!” “哦,还有这样的事?请夫人详细说来!” 杨夫人于是把她知道的,从罗家聘下萧梦娴说起,说到罗文鸣端阳观舟巧识萧梦婵,怜其身世,要求改聘。两家长辈尚在两可间,不想梦娴大闹,无奈姐妹易嫁,一连串的事情都说了一遍。至于她不知道的湖边救人、夤夜造访之事,自然是没有办法讲了。 “虽然萧大小姐乃是养女,但当初天选名单已定,萧家总是难免欺君之罪的。臣妾一家知情不报,也难辞其咎,还请公主向皇上求个情!” 公主从头听完,惊奇不已:“夫人但请放心,本宫既已恕尔无罪,岂能出尔反尔!”说完,公主便沉默了,心中寻思:怪不得贞信夫人定要罗状元,果然是个怜香惜玉之人。那么他为什么又要在离开御书房后突然同意了婚事呢?是了!这一定是贞信夫人的手脚了!怪不得觐见之时,他见了敬妃好似见了鬼一般,原来他见过萧姑娘,这么看来,这个萧姑娘一定也是容貌不凡的了。想到这里,她突然问道:“夫人可曾见过萧大小姐?” “回公主,大小姐曾送妹妹到京城,当时就住在寒舍!” 公主笑着问道:“本宫与那萧姑娘相比,谁更漂亮些?” 杨夫人不觉会心一笑。女子多有埋怨男子不该太看重女子的容貌。其实对于容颜,女子自己比男子们更在心。女子们相遇时,总是要先看对方容颜是否胜过自己;遇到男子献殷勤,也要细看他所慕之人,若是容颜不如自己的,便要愤愤不平,若是容颜胜于自己的,就只好哀叹技不如人了。所以世人皆谓男子好色,其实女子自己也不能说是没有责任的。 见杨夫人笑而不语。公主又道;“我不过随便问问,又不会怪罪与你,你但说无妨!” 杨夫人笑道:“如此臣妾放肆了。公主与萧姑娘,都是世间少有的美丽女子,只是风韵略有不同。那萧姑娘恰似艳日里的荷花,清雅脱俗,端丽逼人;而公主则好比江南细雨中的烟柳,婀娜妩媚,风姿绰约。乃是各有千秋!臣妾也难说谁能更胜一筹。” 公主抿了一口茶,微笑道:“本宫是叶子,而萧姑娘是花,怎说没有区别呢?” 杨夫人万不曾想到这一层,不觉有些心慌,立刻就跪在了地上。 公主忙放下茶盏去扶她,一边说:“闺中闲话,夫人怎么总是当真!本宫这里又不是皇上的金銮殿,哪来那么多的规矩!” 杨夫人道了歉,重新坐了回去。心里却比刚来时添了许多戒心。原来只是听人说起永宁公主,幼失双亲,定亲后夫家又因谋反获罪被诛。这样一个女子,想来一定是委婉哀怨的,因此不由自主地就用江南弱柳来比喻她,不想碰了个大大的钉子,因此就有些不敢说话了。 两人在沉闷的气氛中又聊了些庆元府的人情世故、土仪特产,杨夫人就告辞了。回到家里,杨夫人将今日见公主的事和杨毅平详细说了,然后问:“不知道会不会对二叔去萧家提亲有碍?” “应该不会吧?!”杨毅平沉吟着说,“公主和皇上一样,都是宅心仁厚之人,加上大小姐不是萧家亲女,换一种说法,如果说成是萧家不敢以身世迷离之女子入选禁帏,不但无罪,反应有功才是!” “但问题是大小姐也是驸马心仪之人,那公主如此关心萧家之事,会不会对大小姐不利啊?” “我说过了,公主乃是善良之人,断不会有此龌龊的想法。不过驸马心中另有所爱,她心里有些不痛快,那也是在所难免的!” “就是此话!”杨夫人着急地说,“公主也是女人呀!她也会嫉妒呀!啊呀!都怪我,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一心想要个名正言顺,不想反成了画虎类犬!二叔若是知道了,一定要怪我了!” 杨毅平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好主意来,只好劝慰夫人:“二弟已向萧家提亲,只要萧世伯同意,大小姐就是我家的人了。那公主难道好反吃民妇的醋?!断无此理!” 杨夫人还是有些担忧:“也不知道二叔提亲的事怎样了!” 不说杨氏夫妇的担心,且说罗文鸣既已成亲,那罗家老夫妇高兴之余,也开始准备归程。别人都是兴高采烈的,唯有春娘长吁短叹,愁眉不展。 罗文鸣原来将两位姨娘请来的意思,是想让香荷陪春娘说说话,以为春娘在自己亲娘面前总会吐露心声,自己到时候问过香荷,就好对症下药了。不想香荷在京里住了有近一个月,天天和春娘在一起,竟然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只以为她是因为宋秦生不愿再续前缘而难过,于是只得用些“这世间哪有女子愁嫁”等话来劝慰她,文不对题,春娘听了只是落泪。 罗夫人因为杨家求亲而又中途作废的原因,也十分不快:“便是不允,也该我们家说了算才是!如今要求亲的是他杨家,不求亲了也是他家,这算怎么一回事啊?” 謦兰笑道:“想是我们家娶了公主,那杨家不敢高攀了!” 香荷道:“他家求亲时,公子就已经定下了和公主的婚事了!” 謦兰笑道:“那不是杨老夫人她没出过门,不知道皇亲国戚的身份尊贵着呢!这不杨老爷就不一样了,一接到信就知道高攀不上,就来回掉了,免得自讨没趣!” 謦兰这几句话说得罗夫人浑身舒服,脸上也露出了盈盈笑意,吩咐丫头准备行李,一边就对香荷说:“叫姑娘也准备起来,一起回去了!有什么好难过的,如今公主是她的嫂子,这庆元府满城的少年由着咱家挑呢!发什么愁?!” 香荷一连应了几个“是”,退了下去,来找春娘,让她也准备回乡。春娘这里没有宋秦生的确实消息,哪里是肯回去。知道求罗夫人也没有用,便急中生智,自己想到了一个主意,于是先应了下来,吩咐紫芸找包裹,整行装,足足地忙乱了二天。 二天后,春娘便来见罗夫人,说是要去公主府辞行。罗夫人说:“你一个人去做什么!明天我和你爹也要去向公主辞行呢,明日一起去就是了!” 春娘陪着笑脸说:“娘怎么想不过来?如今您是婆婆,公主是您儿媳妇呀!哪有婆婆去给媳妇辞行的?不过公主是君,我们是臣,自然也没有让公主来替我们送行的礼!因此女儿的意思,就由我代爹娘去向公主辞行,一来不致惹人笑话,二来也全了礼数,娘看可好?” 一席话说得罗夫人沉吟起来,半晌才点头:“我的儿,倒还是你想得周全,那就辛苦你走一遭吧!记得多带几个丫头!” 春娘见罗夫人准了,心中暗喜,连应了几个“是”,就退了下来。这边罗夫人已吩咐人准备好了轿子。 听说小姑来辞行,永宁公主十分开心,知道是丈夫心爱的妹妹,连洞房花烛夜还惦记着她呢!因此也不肯怠慢了,竟带了红杏、碧莲在房门外迎接。慌得春娘远远见了就要下跪,还是红杏眼疾手快搀住了她,公主笑着上来,携了她的手一起进了上房。 两下里落了座,公主就说:“我才听驸马说,你们这两日就要起身回家里去了,也不知道行程定在哪一天。其实家里若没有什么大事,等过完了年回去也不迟呀!难道这京里就不是自己家里了?” 春娘笑笑:“公主说得何尝不是,只是爹娘年纪大了,老人家总是记挂着家乡。再说了,过年还要祭祖呢!哥哥娶了公主,这么荣耀的事情,怎么能不告之先人呢?” “这倒也是!”公主点点头,拉过春娘的手笑道,“我原来还想着咱们姑嫂两个能有时间一起说说话、聊聊天呢,谁知道你这么快就要回去了。这要等你再嫁了人,可就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见面了!” 春娘一听此话,竟双膝跪下,含泪说道:“请公主帮帮小女子!” 公主吓了一跳,忙去扶她:“啊呀妹妹,你这是怎么说的,有什么为难的事,你说就是了,行这么大礼干什么?!” 春娘不肯起来,泪流满面的说:“春娘一时糊涂,做下了一件万劫不复之事,难以对人启齿!如今只有公主能救我了!” 不知怎么的,公主莫名地脸红起来,她定了定神,对红杏使了个眼色。红杏马上带着众宫女退下。紫芸见这阵势不对,也跟着宫女们退了下去。 转眼房中就只剩下公主和春娘两人。公主笑着说:“妹妹快起来吧,这里没有外人了,有什么话,你只管放心说吧!” 春娘并没有说话,只是从袖中取出一幅诗笺,递给公主。上面是一首七言绝句:“巫山神女会襄王,不复垂髫旧日妆。岂料瑶池归路绝,玉人难见意迷茫!” 公主将诗稿攥在手中,心里“砰砰”乱跳,不知道春娘告诉她这些到底要她做什么,一时间千头万绪,半晌才开口:“妹妹要我怎么帮你呢?” 春娘来求公主,也是走投无路了。这件事情对爹娘自然是不能说的,哥哥面前也难以启口,亲娘面前虽然能说,但对她说了,她又能有什么主意呢?倘若她一时慌了神,嚷嚷出来,反为不好。思来想去,只有来求公主了,但到底要公主怎么帮她,说实话,她一时还真是不知道。 请公主让她留在京里吗?这个哥哥也能做到;请公主帮她打听宋秦生的状况吗?这怎么可能呢?或者干脆请公主求一道圣旨来,将宋秦生和她赐了婚,岂非一了百了,横竖他们已有了夫妻之实,这样做,应该不能算是厚颜无耻吧! 想到这里,春娘红着脸对公主说:“小妹想请公主求一道赐婚的圣旨来!” “啊?!”公主先是吓一跳,转念一想,这神女既然已经会过襄王了,垂髫也已改成了螺髻,这个要求应该说是名正言顺的了。因此笑道:“这倒也不难,不过妹妹可不可以告诉我你要皇上将你赐婚给谁啊?” 春娘听见公主一句“这也不难”,恰似在江南的梅雨季节见到了阳光,这一份喜悦真是难以形容。那脸上是红了又红,这笑容从嘴角漾开去,到眼角,到眉梢,到身上的每一寸肌肤,无不洋溢着喜悦。当即站起身来,又对着公主深深地一福,含羞道:“那人便是小妹的表哥,名叫宋秦生,现任翰林院庶吉士。” “是他?!”公主这回是真的吃了一惊,看着春娘说不出话来。 春娘低着头等着公主的回答,谁知半天没有反应。心下疑惑,抬头看时,却见公主正怔怔地看着自己,心里不由得就慌了起来:“怎么了?不行吗?” 公主回过神来,勉强笑了笑:“不是不行,只是听说宋翰林才华横溢,人物俊秀,京里有很多官宦之家都想招他为婿,不知可曾婚配。” 春娘松了口气,笑道:“公主放心,我与表哥有约在先,他必不负我的!” “如此甚好!”公主忙说,“等逊之回来,我就和他说了,然后进宫去为你求圣旨,你看可好?” 春娘喜不自禁,又是盈盈一拜,这才告辞。 公主让红杏送客,自己却捏着诗笺只顾发呆。她还不知道罗家兄妹倾力相助宋秦生的事情,只以为两人是私定终身,心里便为春娘可惜:这样清秀可爱的女子,怎么也做出了这等糊涂之事!从来是“痴情女子负心汉”,你看现如今春娘对她表哥是一片真心,可这个宋翰林却全然不当回事情,已于两天前应下了曹国公的妹妹李锦屏的亲事,却叫我如何向她说明!啊呀!逊之啊逊之!这长嫂如母原来也不是这么好做的! 公主自己犯了一会难,也想不出什么好主意,只得吩咐红杏:“你去前面看着点,驸马一回来,你就叫他到这里来,休要误了!” 罗文鸣一直到午饭后才回到府中,公主一边帮着丈夫更衣,一边问道:“朝中有事吗?怎么早朝现在才结束!” “皇上在宫中赐宴呢!”罗文鸣笑着说,“盛将军确实英勇,在粮饷被毁的情况下,居然打退燕军,还差一点俘虏了燕王呢!皇上接到捷报,喜不自禁,要与群臣同乐!” “是吗?!”公主也很高兴,“幸亏盛将军和铁将军将燕军阻在济南,不然今年恐怕连年也不能过了!” “皇上仁义之君,自有苍天相佑,公主不必担心!”罗文鸣换过衣服,坐了下来,“公主用过午膳了吗?” “这不是在等你吗?”公主笑笑,“看你只顾着自己高兴,在宫中领宴,也不叫小厮来说一声!” 罗文鸣恍然道:“公主见责得是!是我疏忽了!快叫人将饭菜送进来,我要陪公主用膳!” 公主自听说了萧梦婵的事情后,就一直心存芥蒂,以为罗文鸣知道了梦婵没有入宫,一定会以为自己在骗他而心怀不满。但自那日醉酒之后,罗文鸣除了爱在湖边走走之外,并没有什么大的异样,自己倒有些替他可惜起来。好好的一段姻缘,就这样散了,而自己堂堂的一个公主,也算得上是才貌双全的,如今竟成了拆人姻缘的元凶,心里实在不是滋味。 因此听罗文鸣这样说,公主一时感动万分:“逊之不要这样,我会受宠若惊的!”说着,竟不觉有些脸红,那一番的羞赦,又与萧梦婵绝不相同,如果说梦婵是可以迎风傲立的牡丹,而公主则分明是需要人时时在意的芍药。 梦婵!怎么又想起了梦婵!罗文鸣摇摇头。难道今生今世,真的要对她魂牵梦绕了?! 说话间,碧莲已经指使人将饭桌抬了进来,一张小小的圆桌,上面是三个菜,一小碗的汤。 罗文鸣于是掩饰地笑道:“才从宫里领了庆功宴来,突然看见这么一张小小的饭桌。好似五岳归来看园中的假山,落差实在太大了!” 公主只作不知,两人笑着坐下,碧莲给公主盛了饭了,又给罗文鸣上了茶,这才退到一边。 遵循“食不言,寝不语”的古训,用膳期间,房里静悄悄的。一直到公主放下银箸,撤去饭桌,碧莲端上香茶,罗文鸣才问道:“我方才听宫娥们说,春娘来过了?” 公主抿了口茶,笑着点点头。 “可是来辞行的?” 公主有些犹豫了,虽然她很想和罗文鸣商量,却不知道这件事到底该怎么办,想了半天,还是拿出了春娘的诗笺,递给了罗文鸣。 罗文鸣看完诗笺,脸色大变:“怎么?难道子安竟和春娘木已成舟?那他怎么又应下了曹国公的亲事呢?!” 公主为难地说:“我也想不通啊!小妹还求我为她向皇兄去求一纸赐婚的旨意来。逊之,这件事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我看小妹也不象是个糊涂的人,怎么会去私定终身,还以身相许呢?!” “哪里是私定终身!”罗文鸣万万不料事情竟会是这样,迟疑了一会儿,还是将母亲许婚又退婚的事情从头说了一遍。 公主大为惊奇,一奇罗夫人如此势利之人,一双儿女竟能如此出色,丝毫未曾沾染母亲的世侩之气;二奇春娘竟然痴情至此,心中很是为她不值。 “依我看,这宋秦生实在不是个正人君子,不知小妹为何对他如此痴情!” 罗文鸣此时哪里还有心情去究根问底,只是想着这事该如何处理:“子安若有心重续旧缘,断不会答应李家的亲事;如今既已答应了李家的亲事,与春娘也就缘尽于此了!” “小妹若知此事,还不伤心欲绝?!”公主也是一筹莫展。 “让她先回家去吧!”罗文鸣无奈地说,“且先瞒过一阵再说!” 第十九章 知情变无奈思双娶 阻姻缘婉转道原由 你道为何公主和罗文鸣都已经知道了宋秦生和国公府联姻之事,而罗家夫妇反而不知?原来那日宋秦生在李宅听说了春娘晕倒之事,知道事情有些麻烦,哪里还敢再去罗家,定亲之事自然也不敢提起,生怕春娘闹出什么事情来,误了他的前程。 而这李景隆好不容易将妹妹定了亲,却又怎肯不说。不仅进宫禀明了帝后,还在朝堂之上盛邀众臣参加婚礼。 罗文鸣自宋秦生在御书房的表现就知道他已生异心,只不过他一向认为婚姻之事,原是两厢情愿的,并不赞同妹妹痴缠的做法,哪里知道两人已有夫妻之实?此刻就是想要挽回也来不及了,国公府的婚事,可是想退就能退的?自己心里既痛且悔,一时也想不出什么主意来,只好让春娘暂回家乡,到时候再见机行事。 但公主不同意罗文鸣的意见:“驸马请细想,妹妹若是回到家乡,那宋翰林成亲之时,必有请柬到你家中,她如何能不知?那时知道了,她必定会伤心不已,然而身边却无一人可分得忧伤的。此时,她若起甚么短见,谁能阻止,只怕要更糟!不如就让她留在京中,我自嘱咐府内上下人等,不得提宋翰林定亲之事,或可保无虞。” 罗文鸣摇摇头:“公主说得固然是,不过有两点不妥。让春娘留下,母亲那里如何说法?此其一;其二,国公府的喜事,公主与下官怎能不去?那时留下春娘,她若起疑询问,试问府中可有能圆此谎者?” 公主沉默了,她似乎已经看见了春娘悲伤的结局,心中酸楚,眼中就不觉落下泪来。罗文鸣有些吃惊,低低地唤了一声“公主”,见公主并不答话,自己倒手足无措起来。 “公主不必悲伤,这也是舍妹命中一劫,遇人不淑,又轻以身许,以至无可挽回!” 公主垂泪道:“细想妹妹此举,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对的。她看重姻缘,怜惜夫君,哪里错了?遇人不淑,也非她所愿!我只想到如此真情,竟也遭荼毒,这世间还有什么是可以相信的呢?” 罗文鸣知道公主又想起了自己的往事,一时倒不好接口,只得也沉默了。 半晌,公主道:“或者还是妹妹自己的办法有用。” “什么办法?”罗文鸣还不知道春娘请公主代为求旨赐婚的事情。 “妹妹请我代她求皇兄赐婚!”公主笑道。 “不妥!不妥!”罗文鸣一边摇头,一边奇怪地看着公主,“已定亲之人,怎可再行赐婚!岂不荒唐!” 公主笑道:“逊之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朝婚姻,虽是一夫一妻,然有例外者奏请朝庭,也可娶两妻。譬如两房仅一独子,一人须承双祧者,便可娶双妻,两妻所生子女,一承大房,一承二房。” 罗文鸣疑惑地问:“子安虽父母双亡,也没有兄弟姐妹,但他叔伯家中,子嗣尽有,又不要他承祧,娶什么双妻?” 公主笑了:“逊之迂腐,由此可见一端。本宫只说朝中有娶双妻的定制,至于理由,那还不是人想出来的,方才只是举例而已!” 罗文鸣释然:“原来如此,若是这样,倒也好。想来子安不至绝情至此,春娘那边,也可有稍许安慰!只是又要有劳公主,心下不安!”说着,便做了个揖。 公主红了脸,笑道:“我此时倒有些羡慕妹妹了,难得有兄长如此记挂着她。不知絮儿什么时候也能让逊之如此操心?” 罗文鸣一愣,一时回答不出。公主笑笑,也不再追问,只叫红杏准备明日进宫之事。红杏领命,叫准备车马人等。便有贞信夫人问道:“可知公主进宫所为何事?” 红杏道:“是为了罗姑娘求皇上赐婚的事情!” 贞信夫人笑道:“怪道说,女生外相!这公主成亲才几天,便要替夫家这等筹划起来!不知道这罗姑娘看中的是谁,这等要紧!自己不去提亲,却要皇上赐婚?” 红杏笑道:“罗姑娘眼力不差,看中的是宋翰林。” “宋翰林?”贞信夫人吃了一惊,“哪个宋翰林?可是要娶曹国公之妹的那个?” “可不是他!”红杏道,“不然怎么能去求皇上赐婚呢!” “这是谁的主意?”贞信夫人奇怪地问,“难道宋翰林不娶李姑娘了吗?” “不是,是两个都娶!”红杏忍不住笑出声来。 贞信夫人瞪了她一眼:“你还笑,你们要把罗姑娘送到虎口里去了,还笑!” “啊?!”红杏吃惊地瞪大了眼睛,“这是怎么说?” “公主在哪里?我要找她说话!”贞信夫人边问边抬腿就走。 “在飞雪阁与驸马说话!”红杏在后面大声说。 贞信夫人一脚踏进飞雪阁,也不要人传话,就往上房闯。宫女们倒也没人拦着。走到上房门口,贞信夫人停了脚步,正要细听,跟在后面的宫女便叫道:“贞信夫人求见!” 夫人瞪了那宫女一眼,正要斥责,公主在里面说:“快快有请!” 贞信夫人只好先进去了。 果然驸马也在,连碧桃也赐了坐,正坐在小杌子上在理丝线,以备差遣。夫妻两人面色平和,正说着闲话。 见夫人进来,碧桃先站起了身,公主笑道:“夫人来得正好,好些日子不曾与夫人聊天了,今日难得大家都有空,坐下说说话吧!”一边让碧桃将绣墩搬了来。 贞信夫人没有落坐,只是笑着问道:“妾身方才看见红杏在让人准备车马,说是公主明日要进宫。不知公主进宫所为何事?” 罗文鸣听了夫人的话,有些局促起来,起身要走,不料夫人叫住了他:“驸马请留步!此事既与令妹有关,你怎可一走了之?” 公主有些不高兴了:“本宫进宫,自有本宫的事情!夫人事事要管,不知是何道理?!” 贞信夫人笑道:“妾身岂不知公主柔情,一心要为驸马分忧解难。妾身怕的是公主好心却办了坏事,那时后悔也晚了。” 公主转头看了罗文鸣一眼,狐疑地问:“这是怎么说?” “公主可是想要那宋翰林一娶双妻,将罗姑娘一起嫁给他?”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那罗姑娘一心思想前缘,不愿另许别家。怎么?难道宋翰林还不愿意了?”公主一边问,一边又让夫人坐下。罗文鸣听得贞信夫人话里有话,也不禁止了步,重又坐回了榻上。 贞信夫人落了坐,笑道:“宋翰林愿不愿意,妾身不知,也不好说。不过有一个人是一定不乐意的!” “你是说李锦屏李姐姐吧!”公主笑了,“锦屏姐姐是本宫的表姐,罗姑娘是本宫的小姑,算来也是亲戚。就是不乐意,看在亲戚的份上,也该谦让几分,难道还要醋海生波不成?” 贞信夫人摇了摇头:“锦屏姑娘乃是国公之妹,还年长公主一岁,却蹉跎至今方才定亲,公主可知道是什么缘故?” “这个……”公主一时语塞。 “妾身可听说,这位锦屏姑娘为人甚是怪戾难缠!” “啊?!”公主还在迟疑,罗文鸣先惊叫出声了。公主不觉就有些慌了,忙说:“不能吧!锦屏姐姐也常去宫中看我,我搬到府中,她也曾来过多次,举止言行也颇有大家风范,言谈说话也不失皇家礼仪,没有什么不好啊。就是驭下严了些。不过那是下人,严些也不为过啊!” “皇宫内院,岂是她放肆的地方?”贞信夫人笑道,“既然公主时常见着李姑娘,就请公主回忆一下,那李姑娘身边的丫头每次可都是同样的人?” 公主沉思了片刻,摇头说:“果然不是!那又怎样呢?” 贞信夫人道:“大户人家小姐身边的贴身丫环,多是与小姐年龄相仿,从八九岁上就开始服侍小姐的。若是没有大的过失,一般都随小姐出嫁,有那不愿嫁的,再由主人家另行婚配。可这位李姑娘,她身边的丫环却差不多几个月就要换一个,没有一个能做上半年的!” “或是锦屏姐姐眼界甚高,看不上也是有的!”公主还是不愿朝坏处想。 “可那些换下来的丫头,不是伤重而死,便是残疾终生,这又怎么说?”贞信夫人慢慢地说道。 “啊?!”这回轮到公主吃惊了,但随即她又表示了不相信,“虽是为奴做婢之人,但也不可随意扑杀呀,难道那些婢女家中人都不告吗?” “告过一次,只是那时李姑娘还小,皇上怜她没有父亲,训斥了几句就罢了。后来曹国公为了免生事端,不敢让买来的丫环服侍她了,只让家中世代为奴的丫头服侍。这样万一有事,一家子都是国公府的奴仆,料也不能捅出娄子来!” 公主愣了半晌:“那罗姑娘嫁过去,乃是和她平起平坐的夫人,难道她也好象奴仆一般待她?” 贞信夫人叹了口气:“公主终是良善之人!那女子最为憎恶之事,便是被人分了恩爱。寻常人家的女子,闻得丈夫娶妾,尚要有含酸吃醋之心,何况李姑娘原是心气乖戾之人,她若是发作起来,罗姑娘处境如何,公主怕不难想到吧!” 公主皱着眉头:“难道她连我的面子也不给了?” “从来清官难断家务事!何况夫妻鸳鸯帐中之事!公主要李姑娘如何给你面子呢?”贞信夫人笑道。 一时间,公主和罗文鸣都不作声了。过了良久,公主抬头看着罗文鸣,罗文鸣无奈地点点头,起身先出去了。公主这才从袖中取出诗笺,递给贞信夫人:“非是我们定要把罗姑娘往虎口里送,实在是无可奈何啊!”又把春娘来求她的事情向夫人说了一遍。 贞信夫人将诗笺看了一遍,并不以为然:“这便又如何!那罗姑娘乃是小孩心态,行事不计后果,怎么驸马也如此不晓事!已然身许,固然是姑娘家的大忌讳,但因此送命,也太不值得!况且京中尽有攀龙附凤之辈,闻得可与公主府结亲,定然趋之若鹜,不要说只是些许差池,便是残疾也无妨,何愁无人可嫁,定要送去虎口!” “夫人说得好不轻松!”公主有些不满,“另许别家,谁知那人心思如何,怜惜与否?若是夫妻口角,他只拿这事儿说话,罗姑娘岂不要呕死!” 贞信夫人笑了:“不管心思如何,只要胜似那宋秦生的就好!家底薄些,官位低些,才华次些!愁他反到哪里去!” “不行!不行!”公主摇摇头,“夫人这样想法,不要说罗姑娘愿不愿意,只是罗夫人那里也过不了关!只当我们亏待了小姑!驸马面子上须是不好看!” “公主处处替驸马着想,不知驸马可能领会此番情意!”贞信夫人有些感慨。 公主脸红了:“此是我答应罗姑娘的事,与驸马何干?” 贞信夫人笑而不言。公主羞赦了半天,方才说:“请夫人再想法子吧,若有一线希望,还是让罗姑娘如愿以偿的比较好!” 贞信夫人先也有些犹豫,但最后还是坚决地摇摇头说:“妾身还是以为不妥,罗姑娘还是另嫁的好!试想那罗姑娘已经以身相许,宋秦生竟然还要背信弃义,显然他心中只想着攀龙附凤,再没有恩爱情意了。罗姑娘要是嫁过去了,不仅李姑娘要凌虐与她,只怕宋秦生也没有好脸色给她!” 公主一愁莫展:“我已答应了替她去求圣旨来,这便如何是好!夫人啊!你看驸马愁眉不展,真正急煞人了!” 贞信夫人心中暗笑,方才还说与驸马无关呢!便道:“公主若是相信妾身,此事便由我来办。驸马那里,只须让他说服宋秦生不要让罗姑娘知道他成亲之事即可!想来那宋秦生也怕出事,一定不会不照办的!” 公主感激地望着贞信夫人:“先母真是好眼力,能将我托付给夫人。絮儿真是好福气,父母双亡之后,还能有夫人如此爱怜,便是亲生女儿,也没有这等尽心的!” 贞信夫人不想公主竟说出这样的话来,倒是一愣,随即才勉强笑道:“公主不必如此,妾身此命,乃是林娘娘所救,如今能有幸代娘娘照顾公主,以报娘娘恩情之万一,已是万幸。公主这样说,岂不要折杀妾身!” “先母乃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夫人乃是叱咤风云的女中豪杰,怎么先母反能救夫人之命?本宫实在是好奇,夫人可以说说吗?” 贞信夫人迟疑了一下,笑道:“改日再说吧!如今还是罗姑娘的事情要紧些!”说着,连忙要走。 公主忙问:“夫人请留步!那罗姑娘是让她留在京里好呢?还是让她先回去了?” 贞信夫人略停了一会儿说:“让罗姑娘先回去吧!若是留在这里,见我们这样忙碌,她岂不疑心呢!”说完抬腿便走,似乎生怕公主要寻根问底。 这里公主自己寻思了半天,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好问碧桃:“驸马呢?” “在后花园水池边。” 公主不禁颦眉道:“这么冷的天,怎么驸马又去水边?”于是吩咐碧桃,“去取斗篷来,我也去水边看看!” 一行人簇拥着公主来到池边,果然,远远的,就看见罗文鸣背着手站在池边,不知在想些什么。碧桃正要喊,公主忙摆摆手止住了她,自己也远远地看着,并不出声。过不多久,红杏也过来了,告诉公主已卸了车马。公主点点头,眼睛却还是看着远处,红杏有些奇怪,问碧桃:“公主看什么呢?” 碧桃一努嘴:“还不是看驸马!” 红杏不以为然地说:“自成婚以来,驸马没事便爱来水边走走,一直如此,有什么好看的!” 公主问:“那你知道他为什么爱来水边走吗?” “这谁知道啊!”红杏说,“或者驸马生性爱水,在家中时也常在水边走呢!” 公主白了她一眼:“尽是满嘴胡唚!” “那公主说是为了什么呀?”红杏不服气地问。 “我猜啊!可能是和那个萧姑娘有关!”公主有几分迟疑,又有几份肯定地说。 “和萧姑娘有关?”红杏不相信,“那萧姑娘是鲤鱼精啊?” “呸!胡说八道!”公主啐了她一口。 “那公主说是为了什么啊?” “我听杨夫人说,庆元府有个东钱湖,那萧姑娘曾在湖边救过驸马,所以令他时时难忘!” “原来是这样啊!怪不得敬妃娘娘虽然容貌平平,驸马爷还是对她念念不忘!原来是记着她的救命之恩了!”红杏恍然大悟地说。 公主迷惑了:“这又与敬妃何干?”转念一想,对了,红杏她们并不知道萧姑娘乃是另有其人,一直以为敬妃就是驸马心仪之人,这样想着,公主不觉一笑,对红杏说:“不要去打扰驸马,他要离开时,请他到恋花轩来!” 第二十章 解愁怀飞骑传圣旨 恼轻薄刻意戏书生 一直到掌灯时分,罗文鸣才回过神来,自己信步朝飞雪阁走去。见此情景,碧桃迎上来说:“公主在恋花轩等驸马用膳,请驸马随奴婢一起去吧!” 果然,公主正在恋花轩内和红杏说话玩笑呢!见罗文鸣回来了,公主便吩咐开饭。罗文鸣此时哪有心情吃饭,只是不忍拂了公主的意思,只得坐下,却是魂不守舍。 公主不知道此时罗文鸣想的是春娘还是萧梦婵,试探着问道:“妹妹的事情,夫人已经去办了,驸马不须忧心!” “啊!”罗文鸣好似梦醒一般,“如此多谢公主!” 公主心下一沉,知道罗文鸣此时想的是萧梦婵,有些不自在了。在沉闷中吃过饭,罗文鸣便到书房去了。公主便对红杏、碧桃说:“我要做一件事,你们看行与不行!” 红杏和碧桃见公主如此郑重其事,有些惊疑,问道:“公主要做何事?” “我要将驸马魂牵梦绕之人娶进府来!” “敬妃娘娘已经入宫,如何再能娶到我们府中来?”红杏一时没反应过来。 “此人不是敬妃。”公主道。 “啊!”红杏和碧桃都吃了一惊。 红杏和碧桃两人是自采云和浣霞被放出宫去后,由贞信夫人亲自挑选来服侍公主的。当时两人都只有十一岁,夫人带在身边调教了一年多,才来服侍公主。由公主赐名红杏、碧桃,乃是取自诗句“天上碧桃和露种,日边红杏依云栽”。 红杏生性活泼,言语之间,常能让公主开怀,做事又手脚麻利,井井有条;碧桃为人沉稳,不喜多话,最是任劳任怨。而且两人对公主,都是忠心耿耿。因此贞信夫人将两人选来的意思,是希望她们能终生相伴公主,也就是要驸马将她们收房。 红杏和碧桃怎么会不知道这个意思呢?因此公主一成亲,驸马便是她们要瞩目的对象了。先前听说驸马心中另有别人,已是不快。如今公主还要将她娶进府来,她两人不仅为公主不平,也替自己不值,“伺候公主是份内之事,那个萧姑娘是谁啊?难道也叫我们伺候她!”心里是十二万分地不愿意。 红杏先小心地开口说:“那是不是公主刚才说的,曾在湖中救过驸马之人?” “正是!” 红杏陪笑道:“救命之恩固然难忘,但能让驸马如此魂牵梦绕的,想来狐媚之功也不寻常,只怕府中的宁静就此要被打破了!” 公主有些犹豫了:“我也奇怪一面之缘怎会如此难忘!只是如今驸马为妹妹之事愁眉不展,我也没有办法。那萧姑娘既能令驸马这样倾心,或者她来了,可以替驸马解些愁绪!” 碧桃也开了口:“公主快不要如此想,那萧姑娘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我们还不知道呢!若是她来了,驸马的愁绪倒是解了,公主的恩爱却就此断送,那便如何是好?!” “我听杨夫人说话,那萧姑娘也是个知书达理的人,应该不能吧!”公主心里七上八下的。 “这可难说!女子要醋海生波,可没有什么道理!” “咳!我和你们商量,怎么你们反而给我泼冷水呢?”公主恼怒道,“那如今驸马愁绪不解,你们可有什么办法,说来我听听!” 红杏、碧桃两人都不敢再说什么了:“请公主再问问夫人吧!” 公主白了她们一眼:“问了夫人,这事还能做吗?罢了,你们明日就给我准备一乘小轿,我要进宫去。不必大张旗鼓,免得夫人见了又是事情!” 红杏、碧桃两人面面相觑,只好应了。 第二天下午,一道圣旨便由六百里加急送往庆元府。 庆元府萧家这两天是门庭若市,来提亲的媒婆络绎不绝。原来自从萧氏姐妹在东钱湖边露了脸,便有人不断打听。只为正是天选之期,谁也不敢轻举妄动。如今天选已经结束,萧家又放出话来要择婿,满城的少年都轰动了,纷纷把庚贴往萧家送。 杨嗣平只为等京里的消息,迟了有八九日才去,媒婆就告诉他,萧家的庚贴已是堆成了山,“公子这贴子去了,还不知道他们家看是不看呢!” 杨嗣平犹豫了,得知和罗家亲事不成的喜悦此时都变成了懊恼,早知如此,便不该等京中来信再去提亲,早早将庚贴送了去,或者萧老爷看在通家之谊的份上,此刻已是应允了也不可知! 通家之谊!杨嗣平眼睛一亮,是了,碧纤当初还怪我没有以通家之谊的名义前去萧府呢。如今我且先休说提亲之事,只当是拜见,等见了萧老爷再见机行事,岂不是比让媒婆去说要稳妥得多!想到这里,欣喜欲狂,叫归鹤磨墨,便写拜贴。 归鹤见杨嗣平一会儿愁眉不展,一会儿喃喃自语,现在又欢喜不已,要写拜贴,有些奇怪,一边磨墨一边小心地问:“公子要去拜谁?” “自然是去拜见萧老爷了!” “公子不赶紧地让媒人去提亲,却要自己去拜见萧老爷,难道公子要自己和萧老爷提亲不成?!”归鹤大为惊疑。 “你这狗才,知道什么?!”杨嗣平道,“萧家此时,提亲的庚贴好似小山一般,我若就依着平常行径去提亲,这贴子还不知道萧老爷见得到见不到呢!” “那公子不是说,碧纤姑娘会帮你的吗?” “若是这贴子早几天送去,自然是会帮的,如今可就难说了。碧纤姑娘帮忙,也要萧老爷提起,她才好顺水推舟,老爷不说,让她平白如何提起?” 归鹤乐了:“原来公子千算万算,也有算脱空的时候。竟没有算出老夫人会去罗家提亲!” 杨嗣平佯怒道:“狗才!我这里心急如焚,你却还有心取笑,分明是讨打!” 归鹤忙闭了嘴,肚子里偷笑。 次日一早,杨嗣平更衣换帽,将京中带来的土仪准备了一份,带着归鹤就前去萧府了。将拜贴送入萧府没有多久,就听见一阵爽朗的笑声从大门内传出:“原来是贤侄来了!寒舍就跟贤侄自己家中一样,怎么还如此多礼!” 杨嗣平看去,一个身高有近七尺,年纪在四旬开外的中年汉子正急步走来,认得是曾在京城家中小住的萧长丹,忙一揖到底:“小侄杨嗣平,拜见萧世伯!” 萧长丹一把抓住杨嗣平的手,笑道:“老夫说了不须多礼,贤侄怎么还要客气,快随我进去!”说着,拉了杨嗣平便走,一面吩咐小厮,“告诉夫人,今日有贵客,吩咐厨房准备好酒好菜!” 杨嗣平一听,正中下怀,也不推辞,竟是随了萧长丹,来到上房。 主客各自落坐后,萧长丹打量着杨嗣平,竟是十分欢喜:“令尊在京中可还好?” “谢世伯记挂,家父一切安好!” “贤侄是何时回乡的?”萧长丹笑容满面地问。 杨嗣平心下暗惊,看来梦婵并没有告诉父亲她是和自己同来的,那么自己要不要说明呢?不可!不可!萧姑娘刚刚摆脱了夜访罗府的嫌疑,此时自己若说了和她同来,谁知道萧老爷会有什么想法,还是不说的好。想到这里,便笑笑:“回世伯话,来了也不多时。因为清理俗务,故此今日才来拜访世伯!” “不碍事!不碍事!”萧长丹笑道,“小女在尊府讨扰了这些日子,我还不曾谢过呢!” “世伯说哪里话!既是通家,怎么还这等见外!” “说的是!”萧长丹笑道,突然想起什么,叫丫头,“快到里面请小姐们出来,就说是京城杨世伯的二公子来了,叫她们出来拜见世兄!” 此话一出,杨嗣平大喜过望,还不忘推辞一番:“世伯太客气了,怎好叫世妹出来拜见!” “自家哥哥,见见无妨!”萧长丹好象并没有发现杨嗣平的意图。 不一会儿,梦婵和红竺穿着家常的衣服,来到了上房。后面跟着碧纤,一见杨嗣平,就将头一扭,只当没看见。 杨嗣平有些奇怪,正在迟疑,梦婵对着他已是福了一福:“回来之时,多谢世兄一路相送,梦婵这里谢过了!” 萧长丹吃了一惊:“原来贤侄是和小女一起回来的!方才怎么不说?” 这下可把杨嗣平闹了个大红脸,一时答不上话来。红竺便接了话:“世兄不说,自然是有世兄的道理,是与不是啊?” 杨嗣平这回就算再有心计,一时也是无话可说。偏偏那碧纤此时倒转过头来,正幸灾乐祸地看着他,心下就知道是她们故意捉弄,却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哎!”萧长丹好象看出了杨嗣平的尴尬,忙说,“你世兄几年才回来一次,自然有许多事情要做!又怕老夫怪他今日才来,所以才不敢以实相告的,还有什么缘故啊!” 梦婵笑道:“爹爹总是好心,可不知道别人有无好意!” “你世兄今日来访,便是好意!还要什么好意呢!” 梦婵见父亲处处护着杨嗣平,有些恼了,便不说话。杨嗣平先是见他们父女你一言,我一语的,倒也乐得自己不说话,免得言多必失。及至看见梦婵恼了,有些着慌,忙笑道:“世伯好心,乃是因为与人为善;世妹小心,乃是因为防人之心不可无,两个人其实是一个理!” 梦婵看着他,似笑非笑:“那杨世兄此来是什么心呢?” 杨嗣平又是一愣。 红竺笑道:“依我看,不是贪得无厌的贪心,便定是色胆包天的色心,世兄说是与不是啊?” 杨嗣平这才醒悟这姐妹两人乃是有备而来,存心要出自己的丑。想清楚了这一点,他倒不惶恐了,索性顺水推舟来了个反击:“世妹说得真是不错,不过愚兄两心皆有,不仅有羡慕世妹才貌之色心,还有请世伯亲上加亲之贪心。未知世伯可能让小侄如愿!”说着,起身就是一揖到底。不仅把萧长丹吓了一跳,连梦婵红竺两人也是大吃一惊,再料不到杨嗣平竟会趁机提亲。 原来碧纤给归鹤报信后,便日日等着杨嗣平来提亲。不料左等也不来,右等也不来。自己恼了,忍不住就自言自语:“怪不得红竺姐姐不相信他呢!原来男人家果真不可信,前几日还说得好好,如今人人都来提亲了,他反连个影子也不见了,妄自我还给他送信呢!不知道是个什么意思!” 可巧,这话被梦婵听见了,当下就起了疑心,将碧纤叫到房中问话。碧纤正着恼呢,没等梦婵问上两句话,自己就一五一十将夜访杨家的事情都说了。 梦婵从碧纤的嘴里听说杨嗣平还知道自己夜探罗府之事,又叫了红竺来问。红竺瞒不过,只得将杨嗣平趁那日寻人套了话去的原由也讲了,这时梦婵才知道,原来自己的事情杨嗣平竟然已是了如指掌,真是气恼交加,一时却又找不到可出气的地方。今日听说杨嗣平来了,如何肯轻轻就放过了他,带了红竺、碧纤出来,就是想要好好羞辱他一番,出出自己的恶气。不料杨嗣平竟反其道而行,居然趁机提亲,梦婵就愣在了那里。 还是萧长丹先反应了过来,忙扶住杨嗣平笑道:“贤侄果有此意,老夫理应成全。不知贤侄是喜欢哪个小女啊?” 梦婵再不料爹爹随口就答应了婚事,还将姐妹二人让他挑选,不觉气极:“爹爹好没有道理,人家不过是随口说说,你还就认了真了,还要将女儿让他挑选!难道我萧家的女儿是没人要的吗?!” 萧长丹道:“婚姻大事,怎可随便说说!贤侄不会是在和老夫玩笑吧!” 杨嗣平忙说:“小侄真心相求,怎会是玩笑?!” 梦婵冷笑道:“我只听说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如今世兄既无父母之命,更无媒妁之言,怎么不是玩笑!” 杨嗣平微笑道:“来得仓促,不曾预备下了,还请世妹不要见怪!愚兄三日之内,一定备齐三礼六聘,请来大媒,到府上提亲!” “是啊!”萧长丹说,“你世兄今日是来拜访的,又不是来提亲的,自然没有备齐媒礼。三日之后就齐全了,你着什么急啊?!” 梦婵气坏了:“女儿自然是不着急,他要聘的又不是女儿!”说罢,赌气走了,碧纤急忙跟了出去。 红竺见萧长丹看着自己,忙说:“姐姐不曾受聘,妹妹怎好嵇越,世兄要聘的也不是我!”说罢,连忙也走了。 萧长丹道:“贤侄你看,真是越大越没了规矩!贤侄若没有要紧的事,可在老夫这里吃了饭再走!” 杨嗣平听得出萧长丹的话里满是疼爱,又见梦婵在父亲面前赌气、撒娇,极为自然,知道他们父女已没了芥蒂,不觉心中十分喜欢,因此爽快地答应了萧长丹的邀请,在萧家吃过午饭才回家。 再说梦婵主仆三人捉弄杨嗣平不成,反被他顺水推舟,让父亲应下了他的婚事,如何不气。便商量着还要捉弄他一次,断不能让他轻易就成了婚事。“平白打听闺阁中事,如此轻薄,不略施惩戒,岂不是被他看轻了!” “小姐说得是!就算要嫁他,也要先处罚他一下才好,省得他日后言而无信,被他欺负了去!”碧纤也恨恨地说。 谁知说完半晌没人接话,转头看时,才看见梦婵和红竺都怪异地看着她,这才知道自己话又说错了:“我又没真的要嫁他!不过说说而已的!” “没关系!”红竺笑道,“一会儿你请小姐去和老爷说说,将你也收了义女,嫁给杨公子去,免得你日日记挂着他!” “哪个记挂他来?哪个记挂他来?”碧纤满脸通红,拉着红竺不依不饶,“姐姐若不把话说清楚了,我必不与你干休!” 梦婵不满地说:“闹够了没有?为了你们两个,把我的事情让人家都知道了,你们还好意思闹!” “小姐!”碧纤忙说,“这可不能都怪我们!你方才不是也领教了吗?那杨公子实在是厉害,心思又与别人的不一样。不管什么事情,被他三言两语,要变好就变好,要变坏就变坏,叫人再料想不到!” 梦婵冷冷地看了她一眼:“你说得好不轻松!他若是明日当真三礼六聘地来了,你们说怎么办?” “小姐说错了,不是若是,乃是必定!”红竺笑着说。 “我是叫你们出主意,不是叫你们取笑我的!”梦婵恼怒地看着她说,红竺忙收敛了笑容,低下头去。 “老爷已经放出话去,要替小姐和红竺姐姐择婿。”碧纤偷偷看着梦婵,小心地说,“那就是说小姐是一定要嫁人的了。既然这样,嫁一个不知根底的人,倒还不如嫁给杨公子,好歹萧杨两家也算世交,知根知底的!” “还能圆了碧纤妹妹的夙愿,恰是一举两得!”红竺接过话说。 碧纤又恼了,上前推搡着红竺道:“我跟着小姐,又有什么不对!比不得你,将来是要给人家去做正经夫人的!” 梦婵叹了口气,歪倒在床上,不再理她们两个。 第二十一章 真情难辨百转柔肠 圣意怎违万般忧心 听得父亲在前厅留杨嗣平用餐,梦婵便不肯出去,依然和衣躺在床上。 从得知身世真相的那一刻起,梦婵就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尽管父亲所说的故事中还有许多破绽,但自己是父亲的亲生女儿应该是可以肯定的了。而且母亲也是父亲明媒正娶的妻子,这样的话,面对萧夫人的愁苦时,她就可以不再那么愧疚了。毕竟父亲隐瞒自己身世十七年,都是为了她的缘故。而这十七年来,自己处处低人一等的处境,其中的苦楚,又该和谁去说?想来也应该没什么对不起她的地方了。 “怪不得母亲一去不返,原来她是将我送到自己爹爹的家中,自然没有什么好担心的。再说家中还有二娘在,娘若见了,未免难过,所以就不来了,这也说得过去!”心里对母亲的抱怨也减了好些。 而夜访罗府之事,父亲已全然知晓。不仅没有责备与她,反而感念她姐妹情深,竭力地安慰,自然也令她释怀不少。“皇家的富贵,本来就是没有几人能不动心,谁不想做皇亲国戚,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呢?罗公子毁婚另娶,原也不能全都怪他。况且娶我,他家中也是阻力重重,哪有娶公主这等荣耀!咳!总是缘分未到,我又何必痴缠,多想也是无益!”因此把对罗文鸣的一番心事也放下,也不再想着进宫的事了。 可如今这杨家的亲事实在是令人头疼。对杨嗣平,说实在话,梦婵并没有什么很深的印象,当初虽相处了几日,但杨嗣平从无刻意亲近的意思。因此当她知道红竺、碧纤将她的事情尽情告诉杨嗣平时,才会又急又怒。不知道杨嗣平刻意打听她的事情是为了什么。“倘若有心求娶,他的这份体贴细致倒也让人感动;但若是心存轻薄,却叫自己如何面对他呢?岂不是要被他时时取笑!而且这个杨公子,看起来目光如炬,笑容背后大有深意,不象罗公子那般敦厚耿直。更令人不能心安的是,他行事古怪,不循常理,让人怎么也猜不透他。譬如回乡的路上,都以为他必有所举动,他却偏偏要做柳下惠;今日拜访,原想将他羞辱气走,却反被他占了先机,说服爹爹应下了婚事。自己却连败在何处还不知道,真正是可恼。” 然而看父亲的意思,却是很希望萧杨两家能结成秦晋之好的。 梦婵叹了口气。当然,倘若自己一定不肯,父亲也是不会强求的。但不嫁杨家,自己的姻缘又在哪里呢?就象碧纤说的,毕竟萧杨两家还是世交,知道根底的。而且自己几次随父亲外出,住在杨家,杨世伯对自己也是怜爱有加,并不似罗家嫌弃来路不明。 可是真要嫁到杨家,那个杨嗣平又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呢?他处心积虑地打听自己的事情,究竟是因为真心求娶,还是心存轻薄呢?这样思来想去,在床上躺了一个下午,梦婵也没有理出头绪来,反倒是红竺、碧纤见她合着眼,以为她睡了,悄悄地退了出去。她们两个一走,屋里顿时安静了下来,梦婵朦胧中,倒是真的睡了过去。 一觉醒来,已是掌灯时分,梦婵忙跳下床来。听见响动,碧纤推门进来了:“小姐醒了,快些收拾了吧,老爷那边已经开饭了,让你快些过去呢!” 梦婵忙掬水洗脸,一边问:“杨公子什么时候走的?” 碧纤抿嘴一笑:“我只当杨公子是个神人,无所不能,却原来也有他不能的事情!” “什么事?”梦婵擦完了脸,坐在梳妆台前抿头发。 “他和老爷喝酒,只两小杯,竟然就醉了,故此早早地就回去了!” “不会喝酒有什么好笑的!”梦婵白了她一眼,“难不成你还喜欢酒鬼啊?” 碧纤撇撇嘴:“这等酒量,我是怕他喝交杯酒也要醉了,可怎么洞房呢?” 梦婵似笑非笑地问:“那依了你,是不是想替他去喝交杯酒啊?!我看红竺说的没错,你就是疯了!” 碧纤不敢作声了,伺候梦婵换了衣服,两人一起去了上房,红竺已经等在了那里。 吃饭时,萧长丹便对梦婵说:“我方才问了你杨世兄的意思,是想娶你为妻。你意下如何呢?” 梦婵淡淡的说:“倘若女儿意下不嫁,爹爹是否也能应允?” “胡说!”萧长丹道,“自古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谁家有养着女儿不嫁的!?” “爹爹既这样说,那还问女儿做什么?” “我是问你,嫁给你杨世兄,你愿不愿意?!” 梦婵双眉一颦,正要生气,突然笑道:“爹爹说得好不可笑,我知道杨世兄是怎样的人,有什么愿不愿意的!爹爹若是能够让女儿自己选的话,女儿倒是有个主意,不知爹爹可依得?” “什么主意,你先说来听听!” “爹爹何不干脆就搭一擂台,让女儿比武招亲。谁能打赢女儿,便是你的女婿!岂不省事!” 萧长丹哭笑不得,一时竟无话可说,梦婵暗自好笑。 萧夫人听得他们父女两个在亲亲热热地谈论婚嫁之事,又想起了自己的女儿,长叹了口气,随手放下碗筷,出去了。 见夫人出去了,萧长丹也叹了一口气,对梦婵说:“婵儿,其实爹爹要你嫁到杨家,是有原故的。自你妹妹进宫以后,你母亲每日里只是忧心忡忡,深怕她在宫中一言不慎,惹来杀身之祸。娴儿的脾气,你也知道,你母亲担心得也不是没有道理。因此爹爹就想,那杨家是在京城的,你若嫁到杨家,自然也是要进京的,这样和你妹妹就在一处了,有你关照着她,或者还不至于惹出大祸来,让你母亲也好放心些!” 其实萧长丹说的这个原因,梦婵下午也曾想到过。可是此话从父亲的口中说出,却让她感到十二万分的不舒服,因此话语中便带了不满:“我母亲此时还不知道我是怎么回事儿呢,有什么好不放心的?!” 萧长丹一愣:“婵儿,我知道今生是对不起你们母女了,你就不能容爹爹来世偿还吗?” 梦婵慢慢站起身来,看着父亲说:“那就请爹爹告诉我,二娘究竟是什么人,让你今生今世只为她一个?” 萧长丹又是一愣:“爹爹不是说过了吗?她是爹爹兵败途中救下的逃荒之人!” “一个逃荒女,能让爹爹违师命,弃糟糠?!百般呵护,乃至连亲生女儿也不敢相认?十七年了,难道女儿会不知道爹爹的为人?” 萧长丹无言以对,只得说:“长辈之事,你就不要追究了!既然你不愿嫁到杨家去,明日爹爹自己去和杨公子商量,让婷儿嫁过去吧!” 红竺刚要开口回绝,却看见萧长丹脸色发白,用手撑着桌沿站了起来,只能将要说的话硬生生地咽了下去,忙过去扶他。 梦婵见父亲这个样子,知道自己今天过分了,也忙伸手去扶,不料萧长丹避开了她的手,只是扶着红竺出去了。梦婵呆呆地站在那里,泪水不由自主地落了下来。 第二天一早,萧长丹结束停当,正要出门,就看见有两个衙役跑了进来,边跑边喊:“主人家是谁?!快些出来摆香案!接圣旨!” 圣旨?!萧长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立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就有一个衙役过来问他:“你可是这萧家的主人?” “老夫正是萧长丹”萧长丹忙拱手道,“请问贵役,圣旨所为何事啊?” “一会儿你就知道了!横竖是好事!还不快把香案摆出来?!” 萧长丹心里忐忑不安,忙让家人去把香案抬来。 刚设好香案,就看见一个内侍在府台知事的陪同下走了进来,手中所举,乃是一卷杏黄色的布帛,赫然就是圣旨了。萧长丹忙跪了下去。 那内侍看了他一眼,展开圣旨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闻有庆元府萧氏女,美丽端庄,温柔娴淑。更兼身怀绝技,曾于东钱湖畔救起状元罗文鸣,并有意结百年之好。然因天选之际,民间不可婚嫁,故此失之交臂。今罗文鸣虽已婚尚永宁公主,然时时不能忘却救命之恩。今朕怜其报恩心切,而公主亦有意成就一段佳缘,因此特封萧氏为德义夫人,着尽早进京,与驸马择吉成婚,永结百年之好!钦此。” 待萧长丹谢了恩,那内侍便将圣旨递给了他,笑道:“恭喜萧老爷,令爱好福气啊!能嫁给驸马爷,还能劳皇上赐婚,真是不简单!萧老爷打算让令爱什么时候动身啊?咱家出京时,公主可是再三交代了,令咱家务必和令爱一同进京!” 萧长丹双手接过圣旨,陪笑道:“皇恩浩荡,还要有劳公公费神传旨,草民怎敢拖延!草民这就将圣旨交与小女,让她快些准备起来!”一边说着,就有红叶上来,萧长丹将圣旨交给她,嘱咐道:“你赶快将圣旨交给小姐,让她叩谢皇恩,而后就准备进京,与驸马成婚。” 红叶接了圣旨,一一应了,然后快步朝后院跑去。内侍显然非常满意萧长丹的做法,和知事一起在萧长丹的殷勤相邀下进了客厅。 圣旨摆在梦婵的眼前,她怎么也不愿意相信自己的眼睛。自从听说罗文鸣婚尚公主,她也伤心过,她也灰心过,但在她的心里,还是很为罗文鸣当初的那一番话而感动的。只是皇家富贵逼人,罗文鸣不能免俗而已,但他对自己的用心,应该依然是一份甜蜜的回忆。 然而眼前的这份圣旨,却分明打破了她所有的幻想:罗公子,你当初背弃前盟而娶公主,我并没有怪你。毕竟,皇家富贵,有几人能视如云烟?这也是人之常情!只是你既已娶公主为妻,却不该又求来圣旨纳我为妾!难道在你的心中,萧梦婵就只是个为奴作婢之人吗?你怎可如此轻贱于我!当日知情知意的话语分明还在耳边,如今这一道圣旨却又道尽轻贱之意。难道当初你那一番知心之话其实并非真心,不过只是贪图我容貌的权宜之语,来哄我一片痴情的?罗文鸣,你好生可恶! 思想到此,梦婵伸手要去抓那圣旨。红竺见她脸色有变,知道不好,一把将圣旨抢在怀中,急急说道:“小姐,污毁圣旨,可是满门抄斩之罪,你千万不要乱来!” 梦婵如梦初醒,将手停在了半空,好半天,才吸了口气,说:“我不乱来,你且将圣旨拿来我看!” 红竺还是不放心:“小姐,没什么好看的,我说给你听就好了。那圣旨上说,罗公子不忘救命之恩,公主也有心成就佳缘,所以皇上就赐了婚了!” “佳缘?!”梦婵冷冷一笑,“还要公主来成全?!真是难得!” 一听这话,红竺和碧纤也吃了一惊,觉得不可思议。正要说话时,萧长丹进来了。他一见红竺紧紧抱着圣旨,就知道女儿心里是不愿意的,但是不愿意又能怎么样? “婵儿,此番可比不得寻常人家来求婚,爹爹还能依着你。如今是皇帝的圣旨,你是愿意也要去,不愿意也要去!” “爹爹倒不在意女儿与人为妾!” “皇上已封了你为夫人,再说是圣旨赐婚,也不能算看轻你了!” 梦婵淡然一笑:“新婚方才数月,公主就为驸马而求皇上赐婚,爹爹以为是好意还是恶意?女儿此去,是福星高照还是吉凶难料?” 红竺也恍然大悟地说:“是啊,老爷,驸马要纳妾,居然还是公主的主意,这话是怎么说?这里面分明另有隐情,老爷还是应该先打听清楚了再说,可不能把小姐往火坑送!” 萧长丹怒道:“你说得好不轻巧,且找谁去打听?!如今传旨的公公就在府衙等候,三日之内便要起程。为父的就是想知道原由,这短短的三天,那也是无计可施啊!” 不知为什么,听了父亲的话,梦婵反而平静了下来:“这么说,爹爹实在是没有办法了?” 萧长丹无奈地摇摇头。 “也不能说女儿已经婚配?”梦婵仿佛不死心,又追问了一句。 “不可!不可!”萧长丹一听这话,仿佛被蝎子蛰了一般,“这可是欺君之罪,若是被官府查知,家中必遭牵连,婵儿万不可有此念头!” 梦婵笑道:“爹爹放心,女儿知道爹爹一向不愿和官府打交道。当初为梦娴,那是因为怕她进宫惹祸,实属万般无奈之举。如今女儿这里,自然是可以省了。再说将女儿嫁到京中,本来就是爹爹的意思,先前女儿不愿,爹爹没有办法,如今有了圣旨,恰好遂了爹爹的心愿,哪里还能由得女儿!” 萧长丹一时哑口无言,知道女儿对他的误解越来越深。父女相认时的喜悦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却变成了女儿对他深深的怨艾,他长叹了口气,不想辩解:“爹爹还要去杨府说明变故,你就先准备起来吧!到时候让碧纤丫头陪你去!” 说完,起身就走。红竺赶过去拦在门口问道:“请问老爷,若此番赐婚乃是公主心存不良,要将小姐骗进府去暗下毒手,难道老爷也是不闻不问?!” 萧长丹道:“你不好生劝着小姐,反说这等没来由的话!皇上怪罪下来,须不是你一人能担当的!休要多事!”说着,一把推开红竺,怒气冲冲地走了。 红竺抱着圣旨,蹲在地上哭了。梦婵走过去,轻轻地拉起她,红竺扑进了梦婵怀里:“老爷怎么能如此狠心?!” “要不,我们再去找找杨公子?”碧纤已经完全没了主意,也忘了她们日前刚刚戏弄过杨嗣平的事情。 这次梦婵没有怪她,只是苦笑着说:“老爷此时也在杨府呢!你就是去了,杨公子也没法见你。况且日前人家好意来拜访,反被我们羞辱了一番。如今有了难处,又要去求人,岂不是让人笑话,还是不要说起了!” 萧长丹走出女儿的院落,脸上的怒容转为悲哀,自己转头又看了看里面,这才回身欲走,却猛然看见萧夫人正站在他面前,不觉一惊:“夫人怎么来了?!” “老爷,你还是该把事情原委都告诉给婵儿吧!你不是说过,婵儿是个懂事的孩子,她应该能明白你的苦心!” 萧长丹皱了皱眉头:“夫人怎么又来了?!此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免得给你带来无妄之灾!” “可是你们父女这般模样,叫我如何能心安?!” “夫人不必愧疚,是我先误了你,此番不过赎罪而已。夫人若是不能接受,便是不容我赎罪,老夫无计可施,只好去佛前谢罪了!” 萧夫人深深地看了丈夫一眼:“你赎了罪,倒是心安了。婵儿面前,你却让我如何赎罪?!” 第二十二章 抗天旨梦婵走天涯 避风波红竺代出嫁 萧家一下子就忙碌了起来。虽然梦婵只是嫁人为妾,然有圣旨赐婚,这一番的荣耀,在庆元府也是鲜有可比者。然而要在三日之内备齐嫁妆,实在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好在公主府并不在意嫁妆,只是要求尽早起身。于是在第二天午时,就有一乘四人大轿并婚庆仪仗送了过来。 梦婵在父亲的陪伴下草草看过了嫁妆并仪仗,什么也没有说。萧长丹有些无奈:“听得公公说,进京之后,并不是即刻进府,还要在外暂留一夜,那公主要用半副銮驾来迎娶你。你看是住在哪里比较好呢?” “但凭爹爹做主!”梦婵面无表情地说。 萧长丹甚是无奈,知道有些话此时再说都是无益了,只得说道:“爹爹以为住客栈实为不便,且也无处可停公主銮驾,不如还住到你杨世伯家中去,驸马来迎娶时也还便宜些!” “但凭爹爹主张!”梦婵还是一副淡然的样子。 萧长丹长叹了口气:“既如此,这边就都交由爹爹安排吧,你且回房准备自己的东西去吧!” 梦婵迟疑了一下,终于说出了自从赐婚以来的第一个要求:“女儿此番,想将雪儿带走,请爹爹成全!” 萧长丹似乎如释重负,忙说:“这个不难,爹爹现在就让人将雪儿喂饱了,明日一早带它上路!” 梦婵盈盈一福:“如此有劳爹爹了!女儿告辞了!”说着,竟是扬长而去。 回到房中,碧纤正和红竺两个在默默地整理着行装,平日里在一起总要斗几句嘴的两个丫头,此时竟是一句话也没有。梦婵皱了皱眉头:“我是出嫁,又不是出家,你们这样愁眉苦脸地做什么?!” 碧纤一撇嘴:“这等出嫁,还不如出家呢!” 梦婵正要说她,正好看见红竺手中拿着几件短衣发呆,便说:“这些衣服你与我另行放了,我还要的!” 红竺红着眼睛说:“公主府里,哪里还用得着这样的衣服!小姐不如留给我做个纪念吧!” 梦婵一把夺了过来:“我又不曾死了,要什么纪念!我说要用便是要用,你休问!”说着,将衣服扔进另一个箱中。 红竺和碧纤吃惊地看着她,都猜不透她的意思。 当天晚上,梦婵早早吃过晚饭便回到了房中。萧长丹见女儿这几日并没有哭闹,便嘱咐红竺碧纤不要去打扰她。 二更时分,梦婵房中的灯光就灭了,红竺、碧纤两个凝神细听了有近半个时辰,也没有听见丝毫响动,也就放了心,两人熄灯睡下。 然而两人心里都担着心事,一时哪里睡得着?只是在床上辗转反则。还是碧纤,因为是要跟着梦婵进京的,倒还少些担心,因此先睡着了,而红竺一直到三更起,方才觉着有些迷糊。 正当她将要合上双眼时,朦胧中觉得有人从窗前经过,心中一个机泠,正要起身,却感到头脑沉重,四肢无力,挣扎了半天,反而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了红竺,她忙起身去开门,却感到头重脚轻,勉强过去拉开了房门,看见红叶、碧玉两人着急地站在门外:“三小姐,现在都什么时候了,怎么大小姐还没有起床?!你快些去看看吧!”红竺吃了一惊,昨晚的事顿时浮现在了她的眼前,她飞一般地冲向梦婵的房间。 撞开房门,只见幔帐高悬,里面空无一人。跟进来的红叶和碧玉见此情景,目瞪口呆。还是红竺回过神来,冲两人一跺脚说:“你们还不快去告诉老爷太太!府衙一会儿就来人了!” 红叶和碧玉这才回过神来,慌忙答应着就跑了出去。 红竺慢慢地走进房中,只见叠得整整齐齐的被褥上放着一张诗笺,上面是一首七律; “不信今生来世缘,奈何桥上谁留痕。应是人心深似海,非关侯府千重门。 西厢情断长亭路,牡丹归来是鬼魂。寄言青鸟代相问,谁是百年回眸人。” 红竺知道这是小姐伤心已绝的话了,自己沉吟了片刻,还是将诗笺纳入了袖中。 红竺刚刚藏好诗笺,就看见萧长丹急急走来,一见红竺便问:“婵儿果真不见了?” 红竺没有回答,只是点点头。院中的吵闹声惊醒了碧纤,她一轱轳爬起来,却感到头疼欲裂,挣扎到门边,正好听见萧长丹在斥责红竺:“叫你们看好小姐,你们是怎么看的?!如今宫里的公公和府衙的衙役都等在外面,却叫为父如何是好?!” 红竺一言不发,慢慢地跪下了。 碧纤叫道:“老爷不要责备三小姐了,大小姐昨日用迷香把我们都熏倒了,她方才逃走的!” 萧长丹一愣,半晌长叹一声:“是我疏忽了!婵儿她娘当年既能一走了之,那婵儿又怎肯轻易就范!”说着,扶起红竺,“你起来吧,是爹爹错怪你了!” 红竺见萧长丹仿佛转眼之间就好象老了许多,心中也是不忍,毕竟老爷于她,不仅有救命之恩,还有养育之情呢!眼前如此景象,她怎能置身事外。想到这里,红竺走近萧长丹身边,低声说:“爹爹是不是先让人出去说一声,就说小姐昨晚整理行装累着了,一时起不来,请公公宽延些时辰再起身,也好让我们有时间可以思想对策!” 萧长丹有些意外地看着红竺,似乎不相信这样的话能出自红竺口中。好一会儿才醒悟,忙对红叶等人说:“还不快照三小姐的话去做!” 红叶忙跑了出去。 萧长丹满怀希望地看着红竺:“婷儿心中。可是已有了主意?” 红竺低下头去,有些害羞地问:“爹爹前日去杨府,那杨公子是怎么说的?” 萧长丹先是不解,但随即恍然,想起自己日前曾说过要将红竺嫁给杨嗣平的话。但他又有些奇怪,不知道红竺此时问起是何原因,难道梦婵的失踪还不如她的婚事要紧吗? “婷儿此时问起这事,却是为何?” 红竺笑笑:“迎亲的人正在外面,难道爹爹好说姐姐失踪了?少不得要送一个女儿给她。若是爹爹允下了杨府的亲事,女儿便不能代姐姐出嫁了。若是爹爹不曾允下杨府的婚事,就请爹爹让女儿代姐姐出嫁吧!” “那怎么行?!”萧长丹急急地摇头,“圣旨写明要娶婵儿,爹爹若是将你嫁过去,露了破绽,那可是欺君之罪!万万不可!” 红竺一笑:“爹爹怎么知道圣旨指明要娶姐姐呢?它上面写的是庆元府萧氏女,又没有姐姐的名字!” “不是说曾在东钱湖中救起驸马的人吗?不是婵儿,又是哪个?” 红竺又是一笑:“东钱湖救人之时,女儿也在。姐姐用于救人的功夫,女儿也会。他怎么就能认定救他的就一定是姐姐,不是我呢?” 萧长丹看着红竺,慢慢地思索着她的话,不觉点头不已:“婷儿说得对,驸马并不能肯定救他的就一定是婵儿,就是皇上,如果要问当时情景,你也都是知道的,就算要当场演示,你也不能输于你的姐姐。好极!好极!”突然,他又有些伤感,“难得婷儿能如此体贴为父,只是委屈了你了!” 红竺道:“爹爹先不要这样说。你若是答应了杨家的婚事,这事便不能做了。那杨家无端被悔婚,万一将事情原委说出,岂不要招来大祸!” 萧长丹笑道:“我儿放心,与杨家婚事并未谈成。” “却是为何?”红竺迫不及待地追问道。 萧长丹摇摇头,一副不可思议的样子:“为父也不知道。你杨世兄好生奇怪,听说公主府要迎娶婵儿,他便说什么既是缘分未到,便不敢强求。爹爹也不明白他的意思。” 红竺眼睛一亮:“那杨公子果真是这样说的?” 萧长丹奇怪地笑道:“婷儿问此做甚?” 红竺忙叹了口气说:“女儿也想不到杨世兄是什么意思。哎!这事也怪姐姐太任性,好好的一段姻缘就没有了!”说着便唏嘘不已。 萧长丹也叹了口气,说:“而今说这些都已是晚了!” 红竺道:“因女儿原本不须进京,故此没有准备,如今请爹爹先去前厅陪客,再给女儿一个时辰,收拾些随身衣物,也好起程。” 萧长丹点头应允了。红竺将碧纤也叫进了自己房中:“你且来帮我,也好快些!”说着,顺手将房门关了。萧长丹也不在意,走出了院落。 见萧长丹已走,红竺忙对碧纤说:“你且什么也不要问了!现在家中所有人等都在前院,后院无人。你从这边角门出去,马上去杨府,让杨公子在北门外长亭上为我设席饯行,最多一个时辰,马上回来!快去!” 碧纤虽然知道红竺方才的主意必定另有用意,一时却也猜不出来。而此时时间如此紧迫,哪里能容她慢慢细想。只听得红竺话音一落,她早从窗户跳了出去。 红竺一边整理自己的衣物,一边焦急地等待着。红叶已经来催了一遍,说是公公等急了,怕再晚出发赶不上宿头。红竺心急如焚,正在屋中团团转时,碧纤跳了进来,冲她点了点头。 红竺大喜;“你我路上再说,现在快些出去,不要让老爷来催第二遍!” 于是红竺打开房门,一副含悲忍痛的样子和碧纤一起出来了。 那内侍又不曾见过梦婵,见一个如花似玉的盛装女子出来,便认定是梦婵,将她迎进轿内,当即起程。 萧府门外鞭炮、唢呐之声一时大作,府门外挤满了看热闹的人,四人大轿好容易才抬出巷口,朝北门而去。 出了北门,眼前道路开阔了许多,那内侍便吩咐:“快些赶路,休要磨蹭了,错过了宿头,可不是闹着玩的!” 正说着,就听见前面长亭之中有人朗声问道:“请问前面轿中可是萧家小姐?” 红竺在轿中听得清清楚楚,不觉大喜,不等内侍开口,便对他说:“公公,亭中之人乃是民女的世兄,他此番特地在亭中设宴为我饯行,我须要下轿和他告别一下!”说着,便喝令落轿。 内侍不满道:“自古男女授受不亲,姑娘如今既已嫁与驸马,便不可再轻易见其他男子!” 红竺冷笑道:“小女子已经和公公说了,此乃我的世兄,从小便在一处长大,也不知道被他看了多少回了,倒也不多此一回!” 那知事见事不好,也过来说:“好叫公公知道,亭中之人乃是新任吏部侍郎杨毅平杨大人的胞弟,萧杨两家确是世交,应该是无碍的。” 内侍还是不肯:“咱家来时,公主再三吩咐,叫快快赶路。方才在萧家,已是耽误了许多时候,此时再耽误了,公主怪罪下来,谁人担当?!” 红竺冷笑道:“不要说公主是将我迎娶入府,便是要将我绑赴刑场,也不能阻我家人送我!公公百般阻挠,可是欺我贫家之女?如此倒不要怪小女子话有不恭了,实对公公说,我既能将驸马从湖中救出,便也能将公公扔下湖去!公公倘若不信,不妨一试!” 内侍吓了一跳,只好陪笑着说:“不是咱家有意阻挠,只是怕过了宿头,小姐无处安歇!” 红竺微微一笑:“这也无妨,公主不是催促行程吗?无处安歇,正好可以快马赶路,星夜兼程,说不定还能早些到呢!” 那内侍无可奈何,只好让红竺出了轿,在碧纤的陪伴下来到长亭之中。 杨嗣平一见红竺,显然是吃了一惊。原来碧纤因时间急迫,只说让他在长亭设宴,小姐要会他,其余事情,一概未讲。那杨嗣平便只当是梦婵要会她,哪里想得到是红竺,当下惊异地问道:“怎么是姑娘?!小姐呢?” 红竺道:“时间不多,公子此时先不要问了。听我拣要紧的先和你说了,其余事情,你可以问碧纤。我且先来问你,你对我家小姐,倒底是真情还是假意?!” 杨嗣平见红竺这样问,倒有些尴尬:“姑娘此是何意?” 红竺道:“若是真情,小女子请公子能去找来我家小姐,与她结成连理;若是假意,便当小女子自作主张,公子可以不必理会,此时就走!” 杨嗣平笑道:“我此番就说是真情,姑娘也难辩真假啊!” 红竺一笑:“公子说得不错,今早我发现小姐走时,便猜到她可能是往北平府寻找亲娘去了。公子若是愿去北平府找寻小姐,便是真心!” 碧纤惊道:“北平府此刻正在打仗,路上危险重重,杨公子乃是文弱书生,你让他前往北平府,不是去送死吗?” 红竺没有回答,只是看着杨嗣平。杨嗣平似乎并不在意碧纤的话,反问红竺:“你能确定小姐果然在北平府?” 红竺肯定地点点头:“应该不会错!我方才在轿中又细细地想过了,自从老爷应下了驸马的亲事,小姐便常常念着娘亲。前次因天选的缘故,她没能跟老爷去北平府,一定心有不甘,趁此机会去了,完全合情合理!” 杨嗣平点头道:“不错,说得有理!只是你又如何知道我一定会去寻找小姐的?” 红竺一笑:“不是你自己跟老爷说的吗?缘分未到,不敢强求。如今缘分来了,你难道也不争取吗?” 杨嗣平也是一笑:“那你又为何会相信我呢?” “因为你不曾答应我的亲事!” “好个精灵古怪的丫头!”杨嗣平大笑,“我的心事,居然被你看透,怪道前日拜访,这般戏弄于我,想来都是姑娘的主意了?” 红竺有些羞赦了:“日前堂上多有得罪,还望公子不要放在心上!” “那可不行!”杨嗣平笑道,“小生不仅要放在心上,还要常常回想一番呢!” 红竺有些吃惊:“公子不会这等小气吧?!” 杨嗣平笑道:“此去狼烟地,烽火路,旅途艰辛,能常常想着令姐妹的俏语娇音,正可添得许多情趣,怎可相忘!” 红竺不觉羞红了脸,沉思了片刻,从袖中取出诗笺,递给杨嗣平:“此乃小姐临行所作,或者能帮公子劝回小姐!”转头又对碧纤说,“明日一早你就回庆元府,不要让老爷夫人知道,去杨府和公子一起上路!” 杨嗣平听说,不觉对红竺另眼相看:“姑娘运筹帷幄,实有大将风范!只是小生怎好劳动碧纤姑娘!” 红竺道:“正如公子所说,此去狼烟地,烽火路,你一介书生,如何去得!我还想着要你带回小姐呢,可不希望你路上有甚差池!” 杨嗣平道:“多谢姑娘想得周到,但不知碧纤姑娘意下如何?” 碧纤此时是又惊又喜,站在一边,一言不发。红竺斜看了她一眼说:“不消去理她!” 第二十三章 痴情人烽火寻所爱 伤心女弃家求真相 话说到这里,内侍已经是等得不耐烦了,远远地催促着。红竺便倒了一杯酒,双手举着,含泪说道:“我要走了!请公子千万用心找到小姐,将她带回,就说红竺想她,至死不忘!”说着将酒一饮而尽,掉头就走,碧纤紧随在后。 杨嗣平默默的看着轿子重新抬起,朝北而去,一直到不见了影子,这才怅然而返。 当天晚上碧纤就潜回庆元府,重回杨府,杨嗣平将她安排在归鹤房中,让归鹤和自己同住。 第二天一早,碧纤便来到杨嗣平房中,催促起程,不料杨嗣平摇头说:“还有一件事情没有做,还不能起程。” 碧纤急了:“红竺姐姐不是让我们快些起程吗?!你还要做什么事啊?” 杨嗣平笑道:“有姑娘在,要找到小姐应该是不难的,但如何将小姐带回却是一件大大的难事。姑娘想过没有?” 碧纤愣住了,她确实没有想到这一点,以为梦婵看到他们,就一定会随他们回来了。但经杨嗣平一说,她才想到梦婵是带着对罗文鸣的恼恨和对老爷的怨抑走的,而她对杨嗣平是否有感觉也还无法确定。要知道她回绝杨家亲事的时候,可并不象她听说罗文鸣成婚时那般悲伤,相反还非常干脆呢。 “那……我们怎么把小姐找回来啊?”碧纤为难地问。 “我自有办法!”杨嗣平胸有成竹,“不过须得晚二天动身,姑娘可千万不能心急!” 碧纤苦笑道:“事已至此,我就是心急,有用吗?” 杨嗣平也不回答,笑了笑就出去了。归鹤对碧纤说:“姑娘还是请回屋吧,让人看见了不好。有什么事可以叫我!” 碧纤恼怒地瞪了他一眼,回到了屋内。 第二天晚上,归鹤来通知碧纤,明日一早动身,把碧纤高兴地不得了。不过归鹤说:“公子说了,明日要和姑娘在十里长亭会合后动身,所以今晚姑娘要住到客栈中去。” 碧纤虽然有些不乐意,但转念一想,要是明早就这样出去,确实是麻烦。只得让归鹤陪着,悄悄出了杨府,进了一家杨嗣平事先安排好的客栈。 躺在客栈的床上,碧纤开始回想这两天发生的事情,总觉得有些云里雾里的。她摇了摇头,又想到红竺进了公主府不知会怎样,但只一小会儿,也想不下去。倒是想到明天就可以和杨嗣平一起北上,十分兴奋,一直到三更,方才有些睡意。不料刚要朦胧睡去,突然被一阵嘈杂之声惊醒,她吃了一惊,跳下床来细听,就听见归鹤的声音:“这位官爷,里面住的是小人的妹妹,见面恐怕不是很好,官爷您看,是不是高抬贵手……” “好了,好了,既然是这位兄台的妹妹,这闺阁女儿,岂是能让外人随意看的,我们不看就是了!兄台实在不必如此客气!” 碧纤这才知道,归鹤竟没有走,也在客栈陪她,想来一定是杨嗣平的主意了,心里暖洋洋的,含笑躺回床上,竟是一夜未眠。 天方蒙蒙亮,碧纤就在睡意朦胧中被敲门声惊醒。归鹤在门外悄悄说:“碧纤姑娘,快起来吧!轿子我已经给你准备好了,一会儿就过来,接你去北门外的长亭。我要回去伺候公子起身,就先走一步了!” 说完,听见碧纤在房中应了一声“知道了”,这才放心到楼下柜台前结帐先走。 碧纤下得楼来,吃过早餐,果然见门外停着一乘小轿,便坐了上去。那轿夫啥也没问,抬起就朝北去,出了城门,一直走到十里长亭,放下她来。 长亭内空无一人,碧纤缓步走入亭中,心里有些奇怪,那杨公子处处心细如发,怎么会现在还没有到,让自己在这里等呢? 正想着,扭头见轿夫看自己的眼色有些怪异,正要发怒。突然想到自己一个单身女子,绝早等在长亭之中,怎能不让人疑心是要私奔,自己就不觉好笑起来,往怀里一掏,摸出约半两重一块碎银,扔给轿夫说:“你们先走吧!” 那轿夫接了银子,有些受宠若惊:“谢姑娘赏赐!不过来雇小人的小哥说了,要是小人们先到亭子,就让我们在这里等会儿,钱会另外付的,只不可让姑娘一人在此。” 碧纤笑道:“你们放心走吧,我一人在此也无妨的!” “那不行!”那轿夫摇摇头,“难道姑娘没有听说罗家小姐失踪的事情吗?都找了两天了,还没有找到!谁知道现在是死是活啊?” “罗家小姐失踪?”碧纤吃了一惊,“哪个罗家小姐?” “就是城东娶了公主的罗家呀!怎么姑娘真的不知?昨日官军挨家挨户地在找呢,把个庆元府闹的!” 碧纤摇摇头,正要说话,远远地听见有马蹄声,抬头望去,不是杨嗣平又是哪个,不觉喜笑颜开。那轿夫是何等地识趣,忙收拾了轿子就告辞了。 杨嗣平笑道:“累姑娘久等!临近年关,突然返京,家母实在不舍,因此来晚了一步!” 碧纤这才想到,再有十来天,是该过年了,不觉满怀歉意:“实在是对不起公子,已近年关,还要让公子为了我家小姐,千里奔波!” 杨嗣平道:“无妨,正是要趁着年关,两军暂时收兵之际,前往北平府,路上还可少些危险!” 碧纤喜道:“公子考虑得真是周到!可不是嘛,再怎么打仗,年还是要过的!即如此,我们快些去吧!” 杨嗣平一笑:“路上是没有什么危险了,但正值过年,北平府内对来往人等一定盘查得非常严密,若是没有一个好的理由,只怕连城门也没有进去,就被人当奸细拿了,那可就性命难保了!” 碧纤吃惊不小:“那怎么办呀?” “边走边想吧!”杨嗣平一勒马缰,“到北平府可有好几天的路程呢!” 看着镇定自若的杨嗣平,就是有满腹的疑虑,此刻也是灰飞烟灭了。碧纤骑上归鹤带来的马,看了一眼杨嗣平,心满意足地和他们一起上路了。 不管迎亲的队伍走得多慢,毕竟他们早出发了三天。因此他们到达松江府的时候,杨嗣平他们还未动身。 红竺却不知道这个原因,她怕碧纤到达松江府时会来找她,因此将自己住处四周的护卫全都赶走。不想等了一夜也不见有人来,心里是又急又恼。 因着一夜未睡,第二天起程时,红竺坐在轿中就有些昏昏沉沉的。不料刚出城门,就听见外面一阵骚动,细听好象是衙役在赶什么人。于是敲了敲轿门问:“外面何事?” 那内侍起程那天被红竺几句狠话吓得不轻,见她开口,哪敢怠慢,忙说:“后面有女子说是小姐的故人,要见小姐。奴婢见她们一副村姑的打扮,寻思小姐是何等尊贵的身份,哪里会有这样的故人,就让衙役把她们赶走了!” 红竺似笑非笑地说:“小女子的身份,还不是全赖公主的抬举!只是我不明白了,怎么公主倒是一力地抬举小女子,公公反要一力地违拗于我。想是公公临来时,公主吩咐要给小女子一些下马威么?” 内侍吓了一跳:“奴婢不敢,奴婢这就让人把她们带上来!” 红竺不置可否,将头望后一靠,闭上了眼睛。自己慢慢地猜测那两个女子的身份。 不多时,就听见内侍陪着小心地说:“禀小姐,来人带到!”接着就有丫头上来掀起轿帘。 红竺正要细看,不想一个穿印花坎肩的女子猛扑上来,一把抱住她说:“好小姐,你可想死奴婢了,奴婢怎么舍得离开你呀!我们是瞒着老爷偷偷来的,你可千万不能把我们赶走啊!” 那红竺听得一头雾水,正要发问,却见那女子一个劲地朝自己使眼色。而且从她扑上来的力量,红竺确定她不是习武之人,因此打算暂时留下她,便对内侍说:“我的婢女,想是在家中没了我的庇护,受了委屈,所以瞒着家父偷跑出来。留下她们吧,我自会处理!” 那内侍如今对红竺的话是一句也不敢违拗了,忙将两个女子安排在后面车里,随众人一起上路。 一直到晚上进了馆驿,红竺才让那两个女子进自己房间,对其他众人说:“晚上就让她两人伺候我!你们都早些歇了吧!” 众婢女唯唯退下,房中只留下了那两个拦轿的女子。红竺打量了两人一下,对那个印花坎肩的女子说:“既然说是我的丫头,怎么连倒茶都不会吗?” 印花坎肩的女子有些尴尬,正要去倒茶,旁边那个穿秋香色短衣的女子一个箭步冲了上来:“你好大的胆子!你不过是驸马爷的一个妾,你知道我家小姐是谁,敢这样使唤她?!” “不知道!”红竺冷冷地说,“是你们自己要做我的丫头的,我就拿你们当丫头使了,有什么不对吗?” “就你?!想拿我们小姐当丫头使?你配也不配!”秋香色短衣的女子显然恼了。 红竺似乎并不介意,自己倒了一杯茶,笑道:“配不配的,在这里就说不准了。你家小姐的身份逾是尊贵,今日拦轿之事就逾是丢人!不想当我的丫头也行,你们现在就走吧,我可以叫别人来伺候,想伺候我的人多得是!”说着,一摆手,做了个请便的手势。 印花坎肩的女子忙将秋香色短衣的女子拉到一边,陪笑道:“萧姑娘请不要生气,我的丫头不懂事,不知道出门在外,‘尊贵’两字原是说不得的。得罪姑娘的地方,还请姑娘看我的面子吧!” 红竺见她说得这样凄楚,倒也有些不忍,便微笑着说:“你放心,未来小姑的面子,我哪敢不给!” 印花坎肩的女子吃了一惊:“萧姑娘知道我是谁?” 红竺笑道:“能对公主府二夫人如此箭拔弩张的,这庆元府内,除了罗家小姐,还能有谁啊?” 印花坎肩的女子不觉红了脸,垂下头去。原来红竺猜得没错,她正是罗府的小姐罗春娘,而那秋香色短衣的女子则是她的贴身丫头紫芸。 原来公主府的圣旨一到庆元府便满城轰动了,当时是羡慕的也有,懊恼的也有,后悔的也有。唯有罗春娘却是越想越奇怪,明明是自己拜托公主求皇上赐婚的,怎么变成了赐婚萧氏女呢?是公主在骗自己,还是宋秦生那边出了什么意外?一时间心里就象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没法安心。 正在此时,有家人从京中送家书来,说是哥哥要娶萧家小姐为妾,还是公主撮合的,“听说表公子也定了亲了!”那家人当时还这样和罗夫人说了一句。 罗夫人听了,十分不高兴:“好歹也在我家住了两年,怎么定了亲事也不说一声,他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姨妈啊?” 那家人一吓,当时就转了口:“小人是无意听说的,也不知道真假,就这么随口一说,太太可别生气!” 罗夫人冷笑道“什么生不生气的,你当我稀罕他,不来说正好,我还省了一份人情呢!”吓得那家人连忙告退。等春娘悄悄让紫芸去问他,他哪里还敢多嘴,打死也不肯再说半个字了。弄得春娘进退无路,欲诉无门。百般无奈之下,春娘只好盘算着偷偷离家赴京,自己去查问真相。 紫芸听说春娘要私自离家进京,哪里肯依她。且不说单身女子出门,旅途危险重重;就算是可以一路平安到京中,她们也不认得进京的路途,如何出门? 春娘此时倒有了主意,说道:“公主府来迎娶萧家小姐的车马不是也要进京吗?我们只须跟着他们就行了。他们乃是迎亲的仪仗,行进的速度一定很慢,而且晚行早宿,走的也必然是官道。我们尾随其后,不仅能到京中,而且旅途也不会有危险了。” “那如果让人发现了怎么好?” “如果让人发现了,我们就假装是萧小姐的丫头,请她庇护!” “萧小姐如果不肯呢?” “不会的!”春娘胸有成竹地说,“她虽然嫁入公主府,但却是我罗家的人。我只要向她表明身份,她为着自己的今后着想,也一定会帮我的!” 紫芸无奈,只好依了春娘,和她一起逃出家中,跟在迎亲队伍后面,开始了她们的旅程。 可是这个原因,怎么能对红竺说明呢?见春娘低头不语,红竺笑着问道:“罗小姐打算让我如何帮你呢?” 春娘有些害羞地抬起头来,正要说话,突然愣住了。 原来起先春娘和紫芸进来时,红竺一直离她们较远,等春娘承认了身份,红竺才走到了桌边坐下。春娘抬起头来,便正好和红竺打了个照面。 “你……你不是萧姑娘,那萧姑娘救我哥哥时,我见过她的一双美目,绝不是你!” 红竺并不介意:“罗小姐说的是家姐吧!你实在应该庆幸今天遇到的是我而不是她。不然,你现在小命是否还在都很难说呢!家姐什么都好,就是不太有侧隐之心!” 春娘警惕地看着红竺问:“我哥哥喜欢的是大小姐,为什么进京的是你?” 红竺微微一笑:“家姐已经许配城南的杨公子,怎好出尔反尔!再说圣旨下来,要娶的是萧氏女,怎么就不能是我?” 春娘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 红竺冷冷地问道:“罗小姐到底是要解决自己的事情,还是要解决令兄的事情?说清楚了,小女子也好照办!” 春娘这才回过神来,知道此时不是和红竺争论她是不是新娘的问题,而是自己要请求红竺将她带进京去的问题。只得忍气吞声说:“请萧姑娘帮忙,将我带入京中。” “奇了!”红竺笑道,“罗小姐进京怎么还要小女子帮忙呢?你只要一封书信到公主府中,那公主不说是半副銮驾来迎你吧,八抬大轿总是少不了的,何必把自己弄得如此狼狈?” 春娘被红竺说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又不敢说自己是为了宋秦生的事私逃出家的,又不曾料到红竺见她不仅没有半份讨好的意思,反是满心的不屑,一时间竟想不出什么对策来,只得轻咬着下唇,一声不响。 红竺等了半天不见她回答,于是笑了笑:“既然罗小姐愿意屈尊和小女子一起进京,那我能不能问一声,这一路之上我该如何称呼你呢?” 春娘还没有回答,紫芸已是怒不可遏:“自然是小姐相称,难道我家小姐还当真给你当丫头啊?!” 红竺又是一笑。 春娘忙将紫芸拉到一边:“原先既然说是丫头,那自然就是丫头了。突然变了,可不惹人生疑!但凭小姐差遣!” 第二十四章 家书中满是离别情 红烛里只见新人笑 见春娘这样低声下气,红竺倒也不好过分难为了她。再说了,她是对罗文鸣有怨气,又何必把气出在一个弱女子的身上。因此当下也不再讥笑她,指了指床说:“你们主仆二人先安歇了吧,明日还要赶路呢!” 春娘四周一看,只有一张床,便道:“那不行!小姐把床让给我们,那小姐怎么睡呢?” 红竺笑笑:“小女子就是站上一夜,也不敢委屈了罗小姐啊!不然失了驸马的恩爱还是小事,若是恼了公主,只怕小命难保啊!” 春娘急了:“小姐不要听丫头胡说八道,小女子心里,感激姑娘还来不及呢,哪里会坏姑娘的事!” “如此!多谢了!”红竺笑笑,开门让人又送了一床被褥来。将床边的踏脚拖出,铺上被褥,自己就睡在了上面。 一夜无话,次日上路,红竺依然将春娘主仆安排在后面车上,并没有追究原因的意图,倒让春娘放了心。 迎亲车队走走停停,又过了三天才到了京城。早有接到消息的杨府家人在城门迎接,红竺只留下了春娘主仆和她一起去杨府,其他众人都让回公主府了。 在杨府安顿下来后,红竺叫来了春娘,正要说话,就有丫环来报,大夫人来了。红竺让春娘、紫芸退过一边,自己上前迎接。 见到红竺,徐氏夫人是又惊又喜,惊的是想不到一向胆小的萧老爷也敢偷梁换柱,喜的是小叔姻缘有成。因此一把拉住红竺的手就说:“怎么竟是三姑娘……” 红竺忙朝她使了眼色,余光又朝春娘所站方向一扫。徐氏夫人这才注意到春娘主仆二人:“这两位姑娘是谁?怎么我好象从来没有见过呢?” “哦!”红竺淡淡地一笑,“是爹爹为我出嫁,新买的两个丫头。” “长得倒还俊俏!是本地的还是外地的?” “本地的!”红竺说。 徐氏夫人知道要和红竺说话得另找时间了,既然两个丫头都是本地的,那么她们就是用乡谈,也瞒不住丫头,心下不觉有些迟疑。红竺看出了蹊跷,问道:“晚上小妹自会过去拜望嫂嫂,嫂嫂不必性急!” 徐夫人笑道:“我倒不是性急,是因为晚上另有琐事,怕回来的晚了,耽误姑娘休息。” “嫂嫂有要紧事尽可先去办了,等小妹婚期过后,也可再来拜访,料得嫂嫂不至见怪!” “要紧倒说不上要紧。”徐氏夫人笑道,“只是人家数日前已约好的,如今不去,有些说不过去!其实论起来和你也有些关系。” “是吗?”红竺有些好奇,“怎么我人还不曾到,事情倒先到了?” “可不是!”徐夫人说,“今日是曹国公之妹李锦屏小姐的回亲之日。为着你世兄恼恨曹国公兵败误国,便不想去喝他妹妹的喜酒,三日婚宴,相公只去了一顿饭的工夫,曹国公便有些不尽兴的意思。相公怕他们回亲办酒,又要来请,就早早地躲进内阁去了。果然,曹国公前日又着人来请,见不到相公,便非让妾身去。我这也是无可奈何。” 红竺笑道:“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嫂嫂去就去了。只是我听了一大堆,也没听出和我有什么关系啊!” 徐夫人道:“你如今正要嫁给驸马爷,而李小姐的夫婿则正好是驸马爷的表弟,算来也是姻亲,怎么和你没有关系?” 红竺大笑:“嫂嫂的意思,是不是我还能讨扰一杯喜酒喝?” 徐夫人也笑道:“按理确应如此!” 两人又说了几句闲话,红竺因为没有碧纤的消息,也无法和徐夫人说什么。而徐夫人也知道红竺身怀绝技,公主府如何能禁得住她?说话也不在一时,因此在嘱咐了几句宽心话后就告辞了。 送走徐夫人,红竺回到房内,才看见春娘脸色惨白坐在绣墩上,有些奇怪:“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要不要请大夫来看看?” 春娘没有回答,却突然站起身来,走到红竺面前,直挺挺地跪下说:“萧小姐能不能和杨夫人说一声,今晚去李府赴宴,能带上我一起去?” “你去做什么?!”红竺吃惊地问,但随即恍然,“是了,新郎官是驸马的表弟,那和罗小姐自然也是表亲了,想去喝一杯喜酒也在情理之中。这个容易,何须麻烦杨夫人呢?我这就让人先送你去公主府,你就可以和令兄一起去喝喜酒了!”说着就要去开门。 不料春娘一把抱住她的双腿:“姐姐千万不要送我去公主府,一进公主府,我就出不来了!姐姐只要请杨夫人将我当成丫头带进李府就行!” 红竺听出了一些名堂,拂开了春娘的双手,冷冷一笑:“那罗小姐能不能告诉我,你去李府想干什么?” 春娘泪流满面:“请姐姐不要问了!” 红竺淡淡一笑,试探着问道:“罗小姐不会告诉我,你私自离家,孤身进京,为的就是你那位表亲吧?” 春娘一言不发。 “若是这样,那夫人就更不能带你去李府了!” “却是为何?”春娘吃惊地抬头问道。 “到了李府,你若一时冲动,闹了婚宴,不仅害了我,连杨府俱要被你连累,我怎敢请夫人带你前去!” “不,不会的!我不会连累夫人和杨府的!”“那可难说,一个男子,居然能让你为他弃家私逃,那还有什么事情是你做不出来的?何况人在气愤之下,想到的多是自己的万般委屈,哪里还会想到别人?罗小姐请死心吧,我能带你上京就已经不错了,是绝不会再送你去李府的!你若一定要去,我倒是可以将你送去公主府。” 春娘凄凉地摇摇头,无力地瘫坐在地上,那泪水就象是决堤的河水,哪里止得住。红竺正要说话,就听见门外有人说:“姐姐好狠的心,怎么一点回旋的余地都没有呢?” 红竺听见说话声,不觉喜出望外,一把拉开门,不是碧纤,又是哪个?于是一把抓住她说:“你个小蹄子,可急死我了,在松江府等了你一夜,也没有见你人影。你是什么时候到京城的?” 碧纤看了一眼春娘,说:“姐姐还是和夫人去说一声吧,你看罗小姐这样求你,你竟不动心,你什么时候变得这样铁石心肠了?” 红竺道:“她什么事情也不肯跟我说,我如何敢冒然让她去李府,闹出事来,可不是玩的!” 碧纤制止了急于表白的春娘,对红竺说:“姐姐要是相信我,今晚我和罗小姐一起去李府如何?” “那你今天不走了?” “是!我们明日一早上路。” 红竺笑了:“你说我铁石心肠,那你什么时候变得柔情似水了?” 一句话问得碧纤羞红了脸,举手就要去打红竺。红竺忙往旁边一闪,笑道:“好了,我给你去说还不成吗?”说着,果真出门去了。 这里,碧纤拉起了春娘,对她说:“罗小姐不要怪我姐姐,这都是令兄不好,要娶小姐为妾。小姐是个心高气盛之人,哪里是肯与人为妾的。如今还不知道她怎么样了呢!所以姐姐见了你生气!” 春娘含泪道了谢:“多谢姑娘好心!” 碧纤笑道:“我倒不是好心。只为我心里也有一个人,他若不理我时,我也会象罗小姐一样伤心的,所以才想到要帮你!” 春娘看着碧纤,碧纤羞涩地一笑,一如数月前的春娘,春娘不觉有些恍惚起来。 再说红竺来到徐夫人房中,正值杨老爷也在。两人正在长吁短叹,桌上还放着一封书信。见红竺进来,徐夫人忙收了书信。勉强笑道:“姑娘怎么来了,有什么事情吗?” 红竺心下狐疑,小心地问道:“见过杨世伯!嫂嫂怎么了?家中有事吗?” “没有!没有!”徐夫人忙调整了笑容,“是二叔来信了,说是不能在家过年了。想着今年一家人竟不能团圆,有些伤感而已!” 红竺的心也有些沉重起来,开始怀疑自己请杨嗣平帮忙去找梦婵的主意是不是对。杨嗣平不过是一介书生,虽然有碧纤护卫,但战场之上,情形瞬息万变,谁又能保证自己一定安全;再说了,梦婵对杨嗣平到底是什么态度还不得而知,万一梦婵人是回来了,却不愿嫁杨嗣平,岂不是要害他白白辛苦一场,自己怎么对得起他? 见红竺沉吟不语,徐夫人以为她也是想到了自己新春之际不能和家人一起,倒禁不住安慰她:“姑娘不需伤感,等过了新婚之期,将令尊令堂接来京中,也可团圆。我家老爷也是多时未见到令尊大人了,实在是想他!” 红竺回过神来,微微一笑道:“谢嫂嫂关心。小妹有一件事要麻烦嫂嫂,不知嫂嫂可愿帮忙?” “姑娘说的什么话,哪有姑娘的事情我不帮忙的,你说吧!” “说了嫂嫂可不要笑!都是我那两个丫头,没见过世面。听说嫂嫂要去国公府赴宴,便好似听说要去瑶池赴会的一般,一心想去瞧个新鲜。都怪我平日里太娇纵她们,如今是再也说不明白了,无奈何,只好来请嫂嫂帮忙!” 徐夫人笑道:“我当是什么大事!这个容易,今晚就带她们去就是了!” 春娘听说徐夫人同意带她赴宴,竟是喜极而泣。还是红竺冷静,让紫芸陪她去更衣,顺便稳定一下情绪,“若是心绪不定,是不可去的!”春娘忙点头应了,去另一间房中更衣梳洗。 这里红竺拉着碧纤,迫不及待地问:“怎么样?杨公子在哪里?你们打算怎么去北平府?” “我们打算趁过年歇战之际上北平府。杨公子现在客栈,他让人送了一封家书来,说自己就不回家了,怕进府见了家人,反而不忍离别了。” 红竺心情沉重地点点头:“方才我去找夫人时,好象夫人和老爷已经看过家书了,夫人脸上还隐约有泪痕呢!” “泪痕?”碧纤大惊,“为什么会这样?” 红竺苦笑一下:“我们只想到小姐,却不曾替杨公子想过。若是小姐回来竟不愿嫁给杨公子可怎么办?” “那……”碧纤一时语塞,但马上就赌气说,“她要是不嫁,我就告诉她我们一路走来的艰辛,杨公子为她生死不顾的神情!她若在不听,就不是我的小姐了,我也离家出走,再不理她!” 红竺“扑哧”一笑:“好了!好了!我们别想得太远了,你还是先想想今晚怎么管住那个罗小姐吧!我看她是大有蹊跷,偏偏你要多事,我且看你今晚怎么将她安然送回!” 紫芸将春娘最喜欢的一枝簪子插在她头上,不料春娘将它拔了下来。 “这是为何?”紫芸吃惊地问。 春娘苦笑了一下:“这枝簪子,是我在家中常戴的,表哥一定认得。我既答应了萧姑娘不惹事生非,就应该说到做到!” “不惹事生非?”紫芸吃惊地问,“难道小姐不是要当着李姑娘的面指责表公子的薄情寡意的吗?” 春娘摇摇头:“若是这样,表哥一定会恨我的。我只是想看看,那李姑娘是怎么样的一个人,表哥会为了他背信弃义,若是能见着表哥,亲口问问他,为什么不愿娶我了,那就更好了!” “那还用问?自然是为了攀龙附凤,贪图国公府是皇亲国戚了!”紫芸恨恨地说。 “哥哥已经娶了公主,我家也是皇亲国戚啊!”春娘皱着眉头,依然不解。 “那李姑娘是皇帝的表妹,小姐不过是公主的小姑,差得远呢!” “可是表哥走的时候说了,他定不负我啊!他答应过我,功成名就之日,便是洞房花烛之时!”春娘说着,神情竟是渐渐地迷离起来,紫芸不敢再接话了。 太阳刚刚西斜,就有李府的家人来请,催促起身。徐夫人只得梳洗起来,随他们赴宴。门外停着一乘四人小轿,两乘两人小轿。徐夫人有些感慨,不知丈夫在朝中是如何得皇帝青睐了,竟能让曹国公用四人轿来接她赴宴,于是当下上了轿,碧纤和春娘也分别坐进了后面的两乘小轿 一进李府,就有仆妇迎上前来,将她们带到了后花园中的一间花厅之内,厅内已有数位诰命夫人在坐,见徐夫人来了,都纷纷抬身问好。 原来杨毅平新近调任了吏部侍郎,虽说和原来的礼部侍郎乃是平级,但谁都知道现任吏部尚书已是年老体衰,皇帝的眷顾之意当然是不言而喻的了。而杨毅平能凭未及三旬的年纪就谋得如此高位,其前途自然是不可限量了。因此众夫人都纷纷示好,徐夫人也一一还礼。 礼毕入坐,众丫环就有李府仆妇来请,另在下房设宴,无奈春娘原来就是为看李锦屏而来,哪里肯离开。而碧纤的任务是管着春娘,春娘不愿走,她是想走也没法走。徐夫人只得替她们圆谎:“临来时老爷吩咐了,叫丫头们好生伺候,故此她们不愿离去。” 众夫人笑道:“好个实心的丫头,难道我们还把你家夫人吃了不成,还不吃你们的去!” 春娘急得不知如何是好,眼巴巴地只是看着碧纤。碧纤被她看得无可奈何,顾不得徐夫人,随口扯了弥天大谎:“不是小婢们不懂规矩,只为我家夫人身子不方便,所以不敢擅自离开!” 春娘一听,大喜过望,忙点头证实。那徐夫人一口茶险些喷在桌面上。众夫人听了,便一齐道起喜来,徐夫人至此也不能否认,只得含糊应了。 正乱着,有仆妇传话:“小姐来了!” 于是众人顾不得徐夫人,一起朝门口看去。果然,一位锦衣霞帔,春色满面的女子走进了花厅之中。于是众夫人纷纷站了起来,而丫环们则跪了下去。 碧纤拉着已是呆若木鸡的春娘,也忙跪了下去。 第二十五章 扬雌威狂泄嫉妒火 慰痴心甘分云雨情 李锦屏见众夫人都站了起来,不觉笑容满面,自己忙福了下去:“众位夫人都是皇封的诰命,怎么对小女子这样多礼,奴家可是担当不起啊!夫人们快请坐吧!众位姐姐也请起吧!”一边说着,一边斥责仆妇,“你们是怎么当的差,难道到这里还要姐姐们伺候着不成!还不快请姐姐们去园内用餐!” 众仆妇慌做一团,忙上来将众婢女请出了花厅。碧纤看见春娘失魂落魄的样子,已是十二万分地后悔不该带她来李府,此时见仆妇们来请,哪里还记得刚才说过的话,拖了春娘就随众人出去了。 从花园小径经过时,春娘拉了拉碧纤的衣服,示意碧纤和她一起离开众人,去到假山后面。碧纤见她脸色惨白,心里一直是提心吊胆的,也不敢违背她的意思,只得随她来到假山背后。 等众人都不见了,春娘这才叹了口气,泪水便再也止不住了。见此情景,碧纤道:“看来红竺姐姐说得没错,果然小姐与这李府大有蹊跷!看来是我不该替你求情,如今害你如此伤心,若让人见了,起了疑心,便连夫人也一并害了!” 春娘听了,忙抹了抹眼泪强笑道:“姐姐既然已经替我求了情,那就请姐姐好人做到底,去将宋翰林请到这里来一下如何?” 碧纤吓了一跳:“小姐莫要害人!不要说我请不来宋翰林,就是请来了,他如今已是李府的东床,小姐又能怎样?” “我也不想怎样,就是问问他,春娘哪里做错了,表哥竟要弃如秋扇!”春娘神情凄苦。 碧纤一直跟着梦婵,虽然断文识字比不上红竺,但大约的意思还是明白的,知道春娘要问的是宋秦生为什么要抛弃她,不觉叫起苦来:“罗小姐,不管宋翰林为什么要娶李小姐,今天也不是提这个问题的时候。小姐是要叫小婢死无葬身之地吗?” “这……”春娘愣住了,是了,自己答应过红竺决不惹事的,想到这里,她思索了片刻,褪下手腕上一只白色带些荧荧绿意的玉镯,递给碧纤:“那就请姐姐将这只镯子交给宋翰林吧,他见了就一定会明白的!” 碧纤犹豫不决。虽然她猜到了春娘和宋秦生定有郎情妾意,但到底是怎么回事,她却是毫不知情的。她开始后悔没有听红竺的话,冒冒失失带春娘来到李府,如今看来,春娘想尽办法进了李府,若是一事不成,她是断然不肯善罢甘休的,说不定到时候不肯离开李府了,那时就更无法收拾了。想到这里,碧纤只好无奈地答应了,接过玉镯,让春娘在原地等候,自己到前面去找宋秦生。 “你认识宋翰林吗?”春娘奇怪地问。“找新郎官不就是了!”碧纤没好气地回答,看这闲事管的! 春娘放了心,满怀希望地看着碧纤消失在视野中。 宋秦生此时正满面春风地周旋于大厅的众宾客间,觥筹交错之际,还时不时地看上在座的罗文鸣一眼,其得意之形溢于言表。罗文鸣几度欲起身离去,无奈公主尚在里间,自己孤身离去,怕失了公主的面子,因此只得强压怒气,坐在那里。 不想宋秦生见罗文鸣不理他,竟端着酒杯自己找上了门来。 “逊之怎么不喝酒啊?是不是留着精神预备明日再做新郎,重入鸾帐啊?” 罗文鸣冷冷地瞟了他一眼:“愚兄恐无贤弟这等艳福!” “兄台差矣!”宋秦生借醉在罗文鸣身边坐下,“明日就是兄台迎娶如夫人的好日子,小弟还要讨扰一杯喜酒呢!难道兄长舍不得吗?” 罗文鸣厌恶地斥责道:“休得胡说!” “我胡说?!”宋秦生冷笑道,“那逊之怎么不问问在座的众位大人,谁不知道公主为兄长求来圣旨,赐婚庆元府萧氏女!公主早已广下喜贴,众位大人不仅是宋某今日喜宴上的贵客,也是兄长明日喜宴上的佳宾呢!”说着,狂笑不止。 罗文鸣吃惊不小,转头往四周看时,见众人都点头称是,这才知道宋秦生说的是真的,这一急,他顾不得礼节,站起身来就往外走,险些和一个匆匆进门的丫头撞个满怀。那丫头忙垂手闪过一边,罗文鸣也顾不得看一眼,竟自走了。 “逊之又不是头一回做新郎,怎么还是这样性急!”宋秦生在后面依然不忘取笑于他。 不料那丫头抬起头来,径自走到他身边问道:“请问可是宋翰林、宋大人?” 宋秦生止住了笑,皱着眉头问道:“你是谁?” 那丫头从袖中取出一只镯子递给他:“受人之托,将此物交与大人!”说着,转身离去,并不多说一句话。 宋秦生一见镯子,八分酒醒了七分,当时就愣在了那里,等他回想起来再想找那个丫头的时候,早就不见了她的身影。 宋秦生将镯子揣在怀中,倒象是揣了一只兔子,好象怕它随时会蹦出来,早没了喝酒的兴致。李锦屏让丫环请他进去,他也魂不守舍的。李锦屏不免有些奇怪:“你这是怎么了?永宁公主妹妹明日要给驸马娶二夫人,要早些回去,我们且去敬一杯酒来!” “好!好!”宋秦生忙点头称是,随李锦屏一起进去了。平日里话语滔滔的宋秦生此刻竟是一言皆无,随李锦屏敬过酒就出来了。李锦屏心中早起了疑心,因为要送公主出去,来不及计较。待得送走了公主,那些诰命夫人也一一起身告辞,李锦屏少不得都要意思着送一送。因此一直到晚上,才有机会单独和宋秦生在一起。 连晚饭也不曾吃,李锦屏将丈夫叫到了自己昔日的闺房内,冷着脸问道:“我方才听得丫环们说,你在大厅内敬酒时还有说有笑的,有个丫环进来了一下,你就魂魄俱无了!你能否告诉我,那丫环是何方神圣,竟能勾魂摄魄?!” 宋秦生听李锦屏话里的意思,是怀疑他和丫头有染,松了口气。可他实在不知道那丫头是谁,只好随口扯谎:“原是庆元罗姨妈家中的丫头,想是随永宁公主来的,见了我,过来道个喜罢了!” “跪下!”李锦屏怒喝一声,“此番随永宁公主来的乃是宫女红杏和碧桃,她们将来都是驸马的如夫人,怎会轻易来和你见面!何况我早将她们安排在内间好茶好饭伺候着了,她们平白跑出来干吗?说!为什么要撒谎?!可是有事瞒着我?” 宋秦生被李锦屏一声喝令,早跪在了地上,听得李锦屏一番话,再根据新婚半月多的时间内对李锦屏的了解,知道再瞒下去的结果怕是要被扫地出门了,只得将玉镯从怀中取出,双手奉与李锦屏,说:“那丫头是谁,下官确实不知,她只是将此物交付与我!” 李锦屏将玉镯取在手中翻看了一番,怒道:“还不快些说明原委,难道还要我问一句方才肯答一句吗?” 宋秦生抬了抬身子,示意李锦屏可否让他起身说话。李锦屏瞟了他一眼:“跪着回话罢!好说得快些,省得你吞吞吐吐的!” 宋秦生无奈,只能跪着说:“这玉镯乃是我母亲留给我的。当年我父母双亡,前往罗家投亲,姨妈为逃避天选,将表妹春娘许配给我。不想天选一结束就逼我退婚离家,表妹不忍我被逐出门,将她的私房钱赠我,助我进京寻觅出身。为谢表妹深情,我将此镯留她,聊做纪念!” “还有呢?”李锦屏追问。 “没有了!”宋秦生抬起头来,一脸无辜的样子。不料李锦屏一个耳光就过来了,一边打一边怒不可遏:“一个赠私房银子,一个留亡母信物,居然跟我说没有什么事情?!你胆敢瞒骗本小姐!那好,我问你,若没有事情,那丫头将玉镯送还是什么意思?!” 宋秦生捂着火辣辣的脸颊说:“那丫头只将玉镯给我,一言未发,我哪里知道!” “不知道是吗?”李锦屏冷笑道,“那好!明天不是你令表兄娶如夫人的好日子吗?令表妹既然能将玉镯送来,那她人一定也在公主府中,明日我自己问她也是一样的!”“问……问她什么?” “问她庆元府的风俗中,这表兄妹互赠信物是什么意思?是不是也和京城里的一样,是表示私定终身了?!” 宋秦生呆在那里,他知道李锦屏的性格是说到一定做到的,明日如果当着众人之面,李锦屏果真如此问话,那不仅自己无法下台,罗家门风扫地,春娘羞耻难当,只怕连公主也是脸面尽失。到时候自己就不仅仅是得罪李锦屏、曹国公了,只怕连皇帝也一并得罪了。到那时,就算曹国公再怎么提拔,恐怕皇帝也是不会擢用自己的。本朝第一才子解缙,只为母丧未葬就进京求职,被皇帝贬到临洮河州卫为吏,何况自己这番情景。不如告诉了李锦屏,或者等她消了怒气,想着自己是她的丈夫,还会原谅自己。想到这里,宋秦生只得将自己和春娘临别依依,难分难舍,已谐鸾凤之好的事情说了出来。 果然不出所料,李锦屏先是怒气冲天,将桌上器具扫落在地,怒声喝骂。及至见宋秦生并不还口,只是陪罪,又见他脸上被扫落的瓷器划伤,正渗出血来,想到此人还是自己新婚才半月有余的丈夫,不觉软下了心来,取了帕子去拭他脸上的血迹,一边问道:“此事还有谁人知道?” “春娘那边,下官不知,下官这边,夫人是唯一知情之人!”领教了李锦屏狂风暴雨般性格的宋秦生,战战兢兢地回答。 李锦屏收了帕子,问宋秦生:“那你且猜猜,令表妹将玉镯送还,是恩断意绝的意思呢?还是破镜重圆的意思?” 宋秦生道:“以春娘的性格,下官以为应该是破镜重圆的意思居多!” 李锦屏皮笑肉不笑地看着宋秦生:“依我看,这恐怕是你自己的意思吧!” 宋秦生苦笑了一下:“下官得娶小姐,已是神仙眷侣,哪里还敢有非分之想!” 李锦屏冷笑道:“你就是敢有,也只好肚子里头做些文章罢了!若敢有丝毫举动,你阳世里的饭便吃到头了!” 宋秦生连声称“是”,大气也不敢出。 公主回到府中,就有宫女来报,驸马正在惜月楼中。 惜月楼位于公主府的西南面,和公主所居的乘风殿遥相对应。赐婚圣旨下来后,公主就让人将此地布置起来做为新房。 听说罗文鸣在惜月楼中,公主就猜到方才喜宴之上一定是有人将迎娶萧氏之事告诉了他,于是和红杏碧桃一起来到了惜月楼。 原来公主求皇帝赐婚及布置新房之事都没有告之罗文鸣,是想等迎娶之时再告诉他,给他一个惊喜,也好稍解他满怀愁绪。原先是打算今日赴宴归来就告诉他的,明日便可做新郎,不想喜宴之中竟有人先说了,这倒有些出乎公主的意料。不过既然他已经知道了,不如就去看看他是什么反应。公主这样想着,就来到了惜月楼中。 刚进院门,就有宫女过来,公主便问:“驸马在哪里?” 宫女跪禀道:“在新房之内。” “做什么呢?” “只是坐在那里叹气,奴婢也不知道做什么!” 公主奇怪了:“可曾说些什么?” “也不曾说话!” 公主看看红杏、碧桃两个,她两人也是一脸茫然。 公主便笑道:“那我们不如去看看吧!”说着,举步就要进院中。却见红杏身形一闪,拦住了她:“公主请慢行,奴婢有一句话,不知道当说不当说?” 公主似乎猜到了什么,微微一笑说:“你我情同姐妹,还有什么不该说的话吗?” 红杏迟疑了片刻,说道:“论理,这话不是奴婢该说的。为驸马纳妾,乃是公主的贤德之举,可是奴婢怎么总是想着不对头呢?” “哪里不对头了?”公主勉强笑问道。 “那萧姑娘貌美如花,身怀绝技,又兼对驸马有救命之恩。驸马未见她之时,尚且魂牵梦绕,如今娶为爱妾,这一番恩情,自是非比寻常。公主要将自己置于何地?” 公主的笑容僵住了,泪水瞬间盈满了眼眶,她凄然一笑:“好丫头,算你猜对了,迎娶萧姑娘,实在并非是我心甘情愿之事。我也知道,驸马对萧姑娘的情意,哪里是我能比的呢?可是看着驸马这等忧愁,而我竟然替不得半分,连罗姑娘之事也无法为她求个称心如意。你可知我心中的无奈?如今只要那萧姑娘能让驸马开怀就好,我哪里还能顾得了自己的恩爱呢?!” 红杏含泪无语。 碧桃却大为不平:“公主可以不顾,可奴婢们却不能不顾!夫人将奴婢指派到公主身边,叫好生伺候公主,奴婢们又怎么能眼睁睁看着公主日日伤心,夜夜凄凉?那萧姑娘若是贤良之人,倒也罢了,若敢对公主有半分不敬,公主能忍下这口气,奴婢是万万忍不下的!” 公主又是感动又是担心:“休要胡说!那萧姑娘虽非大家闺秀,却也是好人家的女儿,你们怎么可以如此妄加猜度!你们既不放心,驸马就在房中,何不就去问个明白!” 红杏、碧桃互相看了一眼,跟着公主进了惜月楼中。一进跨院,就闻着阵阵的腊梅香气,公主笑道:“今日比昨日又冷了好些,这腊梅倒是开得更好了,香气越发地浓了!” 早有宫女回话:“回公主话,腊梅虽又开了许多,但也谢了一些,香气浓了是因为奴婢们已奉公主之命,将花园中盆栽的腊梅都移到了这里。” 公主“哦”了一声,避开了红杏、碧桃责怪的眼神,自顾朝里走去。罗文鸣已得到宫女的禀报迎了出来,公主定睛细看,他脸上竟是毫无喜色,不觉又是高兴又是疑心:“又做新郎,怎么不见逊之有些许开怀?可是怪我私自为你娶妾吗?” 罗文鸣勉强一笑:“下官只是担心明日喜宴之上,恐怕要出意外!” “这是为何?”公主不解。 罗文鸣苦笑道:“那萧姑娘是个心气极高之人,公主以圣旨求娶为妾,恐怕是适得其反!” 公主笑道:“原来逊之是为此担心,大可不必!那萧姑娘不仅一路无话,而且今早已到京中,此时正借宿于吏部侍郎杨大人家中。本宫也知她心高,明日就给她个心高,以本宫的半副銮驾前去迎娶,保她荣耀无比!” 罗文鸣摇摇头:“萧姑娘的心高,并不是这等心高!” “那是怎样的心高?”公主不解。 “那萧姑娘,她只嫁知情知意之人!我前番爽约,已有背盟之嫌。而今又以皇权相压,萧姑娘心中,定以为我是登徒子一流的好色之徒,她如何是肯轻易下嫁的!” 公主满腹狐疑:“爽约?背盟?驸马不是求婚未成吗?何来爽约背盟?” 罗文鸣一惊,这才知道自己说漏了嘴,也不解释,只是摇头。公主觉得自己开始慢慢地被恐惧笼罩了。她惶然地抬头看着四周,不知道将来住在这里的人会带给她什么样的遭遇。 “公主!”红杏轻轻地问道,“依小婢看,此事还是要请教夫人才是!” “休要多事!”公主断然拒绝,“我正要避开夫人来做此事,亏得皇后请夫人去宫中教习新来的妃嫔、宫女,可以让我便宜行事,你们告诉夫人是什么意思?” “那明日喜宴,也不请夫人来吗?” “明日的事,明日再说!” 一夜无话,次日绝早,公主就让人摆出公主銮驾,要前往杨府迎娶新妇。杨府这边,红竺也是绝早就起身了,她先是送走了碧纤,对徐夫人说是让碧纤回家报信。而后又来到春娘房中,笑着问春娘:“罗小姐是和小女子一起进府呢?还是先让人送你过府?” 春娘似乎一夜未眠,神思有些恍惚。紫芸便道:“还是先让我们过府吧!哪有新妇出嫁,小姑陪嫁的,若是传了出去,让人笑掉了大牙!” 红竺一笑,正要转身离开,春娘仿佛回过神来,叫住了她:“萧姑娘请留步!”转头又对紫芸说,“我们还是该跟着姑娘才是!萧姑娘为了留下我们,将自己的丫环都打发了。我们要是现在走了,姑娘便一个陪嫁丫头也没有了,岂不也要惹人笑话!横竖我惹的笑话已经够多的了,也不多这一件,我们且跟着姑娘一起走吧!” 红竺的心动了一下,脸上却依然是不动声色:“如此,多谢罗小姐美意,小女子竟是却之不恭了!”说着,也不道谢,也不行礼,竟是洋洋而去。 虽说太祖皇帝崇尚节俭,但公主的銮驾毕竟是皇家礼仪,一字摆开竟也有三四里路的光景,而杨府离公主府也不过七、八里的路。于是为了不至阻塞街道,銮驾便要绕城一圈,方才能进公主府,这倒是让京城的百姓又饱了一次眼福。 红竺坐在轿中,听得外面议论纷纷,多是艳羡恭维的话,心中不觉感慨:可笑世人凡事都只看表面,见能坐在公主銮驾之中,便如此羡慕。还不知道我此去是祸是福,这銮驾虽好,总比不上性命要紧吧! 及听见外面在说要绕城一周,知道还要好些时候才到公主府,就索性在轿中合了双眼养起神来,再不管外面的沸沸扬扬了。 第二十六章 迎亲日巧计护佳人 喜宴上玉镯断痴情 銮驾行进了有一个多时辰,响起了一阵急促的鞭炮声。红竺知道应该是快到公主府了,于是正了正身子,活动了一下腰身,准备出轿。突然间想到,春娘主仆在公主新婚之际也曾来到京中,这公主府自然也是到过的,万一府里有下人认识她,岂不是大大地失脸。如今她为我甘心为奴,我若让她失脸,那就该死了!不行,我无论如何得找个借口,让她不至露出行踪。 想到这里,红竺不觉有些紧张起来,偏偏这时有司仪道:“銮驾进府,请新娘下轿!” 红竺皱了皱眉,如今顾不得了,横竖我替小姐出嫁,本来就没打算有什么好日子过,我还怕得罪公主、驸马吗?于是端坐轿中说:“奴虽是小家碧玉,却也是门风清白。家中姐妹,并无与人做小的。偏奴命苦,只落得为奴做婢的结果,实在是羞于见人,还请各位小哥再辛苦一会儿,将奴并两个丫头抬入内院再令出轿,奴这里感激不尽!” 这一番话,惊得外面众人俱各面面相觑,不敢答话,早有人飞奔将此话传给了公主。 公主因为昨日有驸马的一番话,因此听了这话倒也不吃惊,笑道:“新婚之日,新人最大,就听她的吧!” 家人领命退下,红杏怒道:“谁人敢将车轿驶入公主府内院!公主太软弱了,实是不该答应她!就此逼她下轿,她还敢赖着不走?!” 公主笑笑:“那不是我自己的銮驾吗?再说了,那萧姑娘可不是平常女子,恐怕我这公主府中,还真是没有敢将她怎样的人呢!”说着,将眼角的余光扫了罗文鸣一眼,见他一副放了心的样子,心下不免有些泛酸:他在那里不言不语,只是不想使我难堪,心中对她,却是许多的挂念。 这样想着,昨日的不安似乎又增加了许多,为了遮人耳目,公主站起身来,正要对罗文鸣说什么,就听见外面吵嚷声渐近,知道是銮驾已入内院,便对红杏、碧桃说:“你们两个代我迎一下罢!” 红杏、碧桃动也不动,只当没有听见,公主有些恼怒:“我使不动别人倒也罢了,怎么你们两个也不听我的话了!” 罗文鸣忙站起来说:“公主不要难为两位姐姐了,还是我自己去吧!”正要出门,就听见有清越的女音传进来:“奴已说过,羞于见人。请各位都退下吧!” 红杏大怒:“公主听听,她这是什么话?!这公主府里,还轮不到她这样说话吧?!”一边说着,一边就冲出门去。站在台阶上怒声说道:“此是永宁公主府,不是你那乡村野地,由着你撒泼放刁!公主抬举你,我却是不待见你!你还真以为自己是什么天仙美人,少了你天就要塌了?!” 红竺听了这话,知道不是公主本人,定是宫女,便平静地说:“怪不得人人都想着荣华富贵,你看这做了公主多好,连话都有人替着说,自己不用动嘴!” 公主正要说话,碧桃抢先了一步:“你不要凡事拿着公主说话,实对你说,这公主府里,还没有你说话的地方!” 红竺放声一笑:“原来这公主府里,宫女是可以随便说话,诰命夫人倒是不能说话的!这规矩倒也定得怪!” 碧桃一愣,这才想到圣旨已封她为德义夫人,自己这话,是大错特错了,一时间就接不上话来了。 公主原来并不希望两个丫头出面,但因为见罗文鸣一副神往的样子,难免含酸,所以也就没有决意阻止了。谁知这两个丫头只三言两语就让红竺占了上风,她只得自己出来圆场:“萧姑娘说得不错,既然圣旨已封你为夫人,这便是极大的荣耀,别人羡慕还来不得及呢!姑娘大可不必羞于见人!” “公主差矣!我嫁的是驸马,不是圣旨。圣旨之中,我乃诰命夫人,自是无限荣耀;驸马面前,我还是媵妾奴仆,有甚脸面见人!” 公主有些无奈:“这等说来,院中若有人在,姑娘便不肯出轿?” “不错,不仅民女不能出轿,并两个随嫁之人也不能出轿!”红竺态度强硬,毫无回旋的余地,把红杏、碧桃两个气得够呛。春娘却是感激不尽,连紫芸也不再计较她前几日的态度,对她好感顿生。 公主又问:“连本宫和驸马都不能在吗?” 红竺道:“公主和驸马且请留步!” 公主苦笑道:“萧姑娘可真是给我面子!”说着,挥手让众人退出院去。红杏和碧桃气呼呼地带领众人出了院门。 红竺听见院门关合的声音,这才说道:“你们两个还不出来扶我!” 公主还在想,这萧姑娘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怎么如此气派!因此定睛朝后面那乘轿车中看去。这一看不觉大吃一惊:“怎么是姑娘?!你如何会在新妇轿内?!” 春娘早就跪了下去:“请公主不要怪罪萧姑娘,她是不想让我们出丑,方才出此下策。” 公主一把扶起她:“你一出来,我就知道了应该是这个缘故,快起来吧!” 红竺在轿中低声喝道:“知道了还不进去,院外偷听的人可不是一个两个!” 公主如梦初醒,忙说:“快进房里去!”一边竟要自己去揭轿帘。紫芸忙抢上一步,揭开轿帘扶出了红竺。 红竺隔着喜帕对公主说:“有劳公主,随便哪里去找两个丫头来,将她两人换了吧!这一路之上可把我折腾死了,且让我消停两日!” 公主还未开口,罗文鸣已是一揖到底:“姑娘大恩,下官感激不尽!这以后的事,怎敢再劳姑娘操心!” 红竺也不答话,由紫芸扶着,径自朝新房去了。这里公主忙着安顿好春娘,才打开了院门。 贞信夫人一直到拜堂的时候才回到公主府,早就有碧桃将早上之事一一告之。原来公主新婚未久,皇后就来请贞信夫人进宫协助调教新来的妃嫔、宫人。公主正要夫人不在眼前,好方便行事,因此未加思索就答应了,并连夫人随身衣物都让人给她带了进去,让她在宫里多住些日子。而贞信夫人则以为公主是新婚燕尔,小夫妻俩要卿卿我我,怕自己挟治了她,所以要避开自己,倒也没起什么疑心,在宫中安心住下了。 不料今日一早就有公主府家人来通知,说是驸马今日娶二夫人,请夫人晚上归府赴宴。十分吃惊,转问皇后,才知道赐婚、娶妾诸事,心下难免不安。待得进府,碧桃又说了净院出轿之事,心里更是疑窦丛生,只是此时赴宴之人越来越多,再找不到机会问个明白了。 再说李锦屏自从知道了丈夫和春娘有这一段郎情妾意之后,哪里还肯让他们见面。当晚赴宴,自己带着两个丫头来了,喝令宋秦生在家中等待,不得外出! 进了公主府,就有人将李锦屏引到飞雪阁中。整个飞雪阁是灯火通明,人声鼎沸。李锦屏问带路的宫女:“这里是新房吗?” “不是!新房设在惜月楼中!小姐请看,就是东边那有灯火的地方。” “那怎么把喜宴设在这里啊?” “不是的。”宫女笑了,“府内有三四处院落都设了喜宴。飞雪阁是专门招待皇亲国戚的,诸位诰命夫人的宴席设在恋花轩中。朝中大人们的宴席则摆在外院。” 李锦屏笑了:“你们公主可真是贤德,一个媵妾,摆那么大排场干什么?我听说新妇十分美貌,比你们公主如何啊?” 宫女听她说话不象样,便收了笑容,垂手答道:“奴婢不知,奴婢没有见过!” 李锦屏冷哼一声,也没有追问,进了飞雪阁中入坐。果然见各位公主、王妃都在,见她来,客气地让了坐。 须臾,公主进来了,后面还跟了一位楚楚动人的女子。别人不知道,李锦屏已有几分猜到了她是谁,不觉下死劲盯了她几眼。但见她眉尖含蹙,眼角带忧,那一番的可怜可爱,甚是让人动心,不觉气就不打一处来了。 果然,公主将这女子推到面前笑着说:“这位姑娘乃是驸马的妹妹,我的小姑春娘,各位姑姑、婶娘,看奴的面子,可不要戏弄于她哟!” 李锦屏笑道:“别人怎么想我不知道,只是奴家不但不能戏弄她,还要借公主妹妹的酒席,好好谢谢她呢!” 众人都有些奇怪,一齐问道:“这话怎么说,且说个理由来。” 李锦屏伸出右手,将袖子一捋,露出里面一只洁白略带些绿意的手镯来说:“你们且看这只手镯,看似平常之物,却是大有来头,乃是拙夫的亡母留与拙夫,用于聘定儿媳之用的。拙夫与驸马的关系想来诸位也都知道,这位罗小姐其实就是拙夫的表妹。拙夫进京之时,怕将此物遗失,难对先人,便请罗小姐代为保管。不想奴家成亲之时,罗小姐不在京中,我正遗憾没有此物好象少了什么似的,谁料罗小姐为了全我心愿,竟不辞辛苦,将玉镯送来与我,大家说,我是不是该好好谢谢她?!” 众人不知就里,便一齐叫起好来。李锦屏更是来了兴致,也不要宫女们伺候,自己倒了酒来端到春娘的面前笑着说:“这杯酒是奴家先替拙夫谢你的。当年拙夫寄居尊府,都是小姐多方照顾,奴家这里谢过了!” 春娘一看见李锦屏手中的玉镯,一颗心瞬间便沉到了黑暗之中,知道宋秦生对自己已是恩断意绝了。想到自己百般设法,不惜清白之名,不辞旅途危难,却只换来如此结果,怎不心如死灰,因此听了李锦屏的话,只是凄然一笑:“自家亲戚,理应如此!”说着,接过酒来,一饮而尽。 李锦屏得意地一笑,又倒了一杯酒说:“此是奴家自己谢你的,谢你千里赴京,送来了奴家最心爱的东西!” 春娘心如刀绞,连话也说不出口,只是接过酒杯就喝了下去。 李锦屏又倒了一杯酒:“前番那两杯乃是奴家谢你的,这杯酒起却是奴家罚你的。姑娘好狠的心,知道拙夫父母双亡,族中亲戚本来不多,就是有万般的理由,也该来京中喝杯喜酒才是,怎么婚宴之上竟不见姑娘的身影,让奴家好生失望。该要罚酒三杯!” 说着,又叫人拿了杯子来,满满地倒上了三杯酒。看得公主大惊失色,要去拦下,不料春娘一把推开她说:“李小姐说得不错,表哥成亲,我竟然不在,确实应该罚酒!”说着端起酒杯,仰头喝下。急得公主抓住紫芸连声问道:“这便如何是好!” 紫芸也慌了神,她既不知道那玉镯是怎么到李锦屏手中的,也不知道为什么宋秦生结婚她们会毫不知情,一时哪里想得出什么主意。 而此时贞信夫人在恋花轩内陪伴各位诰命夫人,驸马则在外院陪朝中大臣们喝酒。而红杏、碧桃两人,公主怕她们为早上净院之事恼怒,喜宴之上冲撞了新人,就索性将她们留在乘风殿内,不让她们伺候了。 百般无奈,紫芸突然想到了红竺,只有她行事泼辣、口角伶俐,或者能劝下春娘,因此悄悄对公主说了。 公主先是不肯:“萧姑娘乃是新娘,怎好让她出来!” 紫芸急了:“驸马娶的是如夫人,新妇理该敬酒!” 公主摇头道:“恐怕这位萧姑娘不是你说理该过来,就能请来的人!” 紫芸道:“那我去求她,来与不来,总要想个办法才是!”说着,拔脚就往惜月楼方向跑去。公主见拦不住她,只有叫了三、四个宫女跟着她:“紫芸姑娘去请新娘前来敬酒,新娘若是来时,你们须好生伺候着一起来!” 宫女们齐齐应了,也忙跑了出去。 紫芸一口气跑到惜月楼,楼中守候的宫女知道她的身份,将她让进了新房之中。红竺早已挑开了喜帕,正端坐在婚床上,皱着眉头听喜娘说话。 见紫芸一头闯进来,喜娘先住了口,看着她,紫芸忙挥手让她下去,一边关上了新房的门,转身就冲红竺跪下:“请萧姑娘救救我家小姐吧!” 红竺看着紫芸,故作惊奇地说:“此地乃是公主府,是你们的天下哎!怎么倒请我这个外人帮起忙来了?!” 紫芸急哭了:“萧姑娘知道我是笨嘴拙舌,不会说话的!请姑娘先出去看看我们小姐吧!帮与不帮,就看姑娘自己的意思吧,小婢不敢强求!” 红竺沉吟了片刻,问道:“公主府有新妇陪客的规矩吗?” “新妇是要敬酒的!”紫芸仿佛看到了一丝希望,小心地回答。 红竺笑了笑:“你要我帮你们小姐也行,不过你也要帮我一件事!” “什么事?”紫芸忙问。 红竺道:“今晚帮我将驸马拦在门外,我不想见他!” 紫芸先是惊叫起来:“那怎么行?!”突然一想,小姐当初见到她时,就说了她不是萧大小姐,那她一定是怕自己的行状被公子看破,要犯欺君之罪,所以不想见公子。想到这一层,紫芸便说:“萧姑娘请放心,只要姑娘帮了小姐的忙,姑娘这边我们也会尽力相助的!” 红竺一笑,慢慢地站起了身来,紫芸大喜,忙打开房门,就见那几个宫女一起过来,簇拥着红竺朝飞雪阁走去。 飞雪阁内,李锦屏还在不住地劝酒,春娘已是满脸通红,醉态毕现了。席中众人都说:“好了,酒到七八分,心意尽了就好了,何必定要喝醉呢!” 李锦屏不依不饶:“自古‘酒逢知己千杯少’,难得今日我和罗姑娘一见如故,自然是要喝个不醉不归了,公主妹妹不会舍不得这几杯酒吧!” 这话一说,公主也难以开口,众人自然更不好阻拦了。李锦屏得意非凡,倒了酒来,还要灌春娘喝酒,就听见外面有人说话:“怎么今日公主府要娶的新妇竟然换了人了,奴还未到,已经有人在替我敬酒了,我倒真是要好好谢谢她才是了!” 李锦屏抬头看时,只见门口一位新娘打扮的美艳女子,正是红竺。于是上下打量了她一番,不觉鄙夷地笑道:“奴听说公主妹妹替驸马娶了一位天仙来,所以特地赶来看看,谁知不过是个村妇,好生扫兴!” 红竺本来只想替春娘解围,并不想动手。听得李锦屏说了“村妇”两字,不觉怒从心起,随即笑道:“李小姐说错了,不是村妇,乃是泼妇!”说着,随手一挥,就听见李锦屏“啊哟”一声,一块酱鹅不知怎么地竟飞起正中她的额头,打得她跌坐在椅子上,痛得呲牙咧嘴。 原来昨夜春娘和碧纤跟着徐夫人去赴宴,红竺无事,就和小环聊起了天。知道了李锦屏为人十分残忍,京中少年无人胆敢求聘,所以才会嫁给宋秦生。红竺听了,因为事不关己,倒也还没有怎么样,谁知紫芸竟是吓得不轻。 红竺很是狐疑,从徐夫人房中出来就问原因,紫芸先还不想说,但想到自己是春娘的贴身丫头,将来是要跟着春娘出嫁的,春娘嫁的好坏,等于就是她自己的事情。此刻听说李锦屏如此厉害,就很不希望春娘嫁给宋秦生了。因此抵不住红竺三言两语,就将春娘和宋秦生的事情告诉了红竺。 红竺的为人,是很有些侠义心肠的,听了这话,倒是十分同情春娘。加上今日一早,春娘为了不使自己难堪,甘愿做丫头,陪自己出嫁,心里更是有了些感动。所以在公主府内才会百般为春娘着想。 现在看见李锦屏如此刻薄春娘,心里早已是怒火冲天。而且见自己又是这般出言不逊,怎不让她恼火?因此她也不管是不是喜宴,先出手给了李锦屏一个下马威,以杀她傲气。于是当下见李锦屏坐在椅子上叫疼,便笑着说:“想这鹅一定也是村野之物,故此深知我的心意!” 李锦屏怒不可遏:“你这个贱人,竟敢暗算于我!你以为我不敢打你吗?”说着,也不管头疼,一巴掌就挥了过来,众人不免惊叫出声。谁知李锦屏的巴掌却停在了半空,再也动弹不得。红竺也不理她,让宫女们倒酒,预备敬酒。 李锦屏大骂道:“你这妖女,用的是什么妖法?!还不快些与我解了!不然,我让皇帝哥哥将你抓入大牢之中,让你永世不得出来!” 众人见闹得不象,纷纷向红竺求情。红竺笑道:“怎么众位娘娘就认定是奴家的手脚,奴分明碰也未曾碰她,就是到了刑部的公堂之上,奴也是要喊冤的!” 公主道:“李姑娘脾气不好,略施薄惩也就够了,这可是姑娘自己的婚宴啊!” 红竺笑道:“正是!今日婚宴之上,定有神灵在坐,故才有这等稀罕之事!奴家村野民妇,哪有这等本事,公主高看了我了!” 公主见红竺百般不肯承认,只得劝李锦屏:“姐姐今番虽因高兴而起,但后来辱骂新娘大是不该!哪个女子愿意在新婚喜宴之上被人辱骂的呢?难怪连神灵也要代为不平了!”说着,瞟了红竺一眼。红竺笑而不言。 李锦屏也听公主的话外之音,知道强硬下去只怕没什么好处。再说了,这是在永宁公主府里,就算皇帝会依着自己,公主恐怕也不会答应,因此只得开口求情:“萧姑娘请见谅,今日是你新婚之期,是奴不该辱骂于你!” 红竺故意自言自语地说:“新婚之期不可辱骂,若是过了新婚之期,便可骂不绝口了吗?这倒是京城一绝,小女子在别处从未听说过。” 李锦屏正要发火,见公主不住地朝她使眼色,只得忍了又忍:“奴再不敢辱骂姑娘了,还请姑娘高抬贵手!” 红竺依然装做不懂:“不骂我了?!倒是好事,但不知李小姐要去骂谁了?” 第二十七章 飞雪阁解围得佳讯 惜月楼软语述衷情 飞雪阁中正闹着,早有宫女跑去告诉了贞信夫人。贞信夫人倒有些吃惊,李锦屏的刁蛮她是早就知道了的,但新娘的泼辣却让她十分惊奇。谁家的女子,竟连忌讳也不顾,在自己新婚喜宴上寻衅滋事,倒也少见。 因此听宫女说完,贞信夫人找了个借口,就从恋花轩出来,朝飞雪阁走去。 贞信夫人到飞雪阁时,李锦屏的胳膊还举在那里。方才的跋扈早已被狼狈代替,颦眉咧嘴,苦不堪言。贞信夫人知道是被点了穴道的缘故,对红竺有了几分好奇,转头去看她,却见红竺站在一边,不管公主说什么,只是摇头。 这番景象,让贞信夫人也有些恼了,就算李锦屏得罪了你,难道公主求情,你也竟可不加理会吗?于是威严地扫了红竺一眼,走到李锦屏身边,伸手一拂,解开了李锦屏的穴道。正要教训红竺几句,猛然间觉得有些不太对头。放才在解穴时,感觉对方的点穴手法分明就是自家祖传的点穴之法。此法会的人虽多,但大多已经在二十年前都离世了,如今仅存的,大约只有自己师兄妹四人了。那么眼前的这个女子是谁,是大师兄的千金,还是二师兄的掌珠?为什么她竟会姓萧? 想到这里,贞信夫人虽然满腹疑惑,眼光却在瞬间柔和了许多,仿佛在一刹间,自己和这女子就有了某种亲密的关系。于是和气地对红竺说:“一个女子,一生之中只能有一次新婚,别人要滋事,尚且还要避些忌讳,怎么自己反倒如此不加珍惜?萧姑娘真是小孩子心态!且待老身送你回新房吧!你今日只须做好新娘便是,别的事,暂且休管!” 说着,走近红竺,亲热地搀起她的手,暗中却用劲一捏,红竺突然间遭袭,自然用内力反抗。等她回过神来,想收回内力时,已经看见贞信夫人含笑的眼神,知道这位夫人已经达到了她的目的,不觉泄了气,于是悻悻地跟在她后面回了新房。 这边红竺被贞信夫人送回了新房,那边罗文鸣也闻讯赶到了飞雪阁。见春娘满脸通红,醉倒在一边,十分心痛,但因为是李锦屏所为,也不好说什么,只是自己俯身扶起妹妹,意欲将她送回房中安歇。 众人见此情景,纷纷告退。李锦屏也甚觉无趣,带着丫头随众人走了。 紫芸扶着烂醉如泥的春娘,小声央告道:“公子看小姐这般模样,今晚就陪陪小姐吧!” 罗文鸣还未答话,公主斥道:“你这不知道理的丫头,说的是什么话?!今晚是驸马爷的新婚洞房之夜,怎好让他去陪小姐?” 紫芸含泪不语,公主有些心软:“你且放心,小姐我自会安排人去陪伴,断然不会有事的!” “可是……”紫芸心里还想着答应红竺的事情。 “不要可是了,你先和小姐一起回房吧,不管有什么事,都等过了今晚再说!”公主说着,就让人送罗文鸣去新房。 罗文鸣本来对这桩婚事并不看好,以为以萧梦婵的性情,断不会受圣旨胁迫。及至今日见春娘随新人花轿而来,而新人竟然还百般维护着她,心里的吃惊就是不小。后来又听说新人为了春娘,竟不惜闹了自己的婚宴,更是吃惊,一时间心中说不出是感激还是愧疚,恨不得立时赶到新房之中,对着梦婵述说自己的心事。 因此听公主说让自己去新房之中,竟也顾不上公主的感受,由家人在前面引路,自己就跟了上去。公主默默地看着罗文鸣朝新房走去,泪水终于落了下来,自己长叹了一声,无趣地回到了乘风殿。 红杏和碧桃今晚都不曾去参加宴席,因此在房里早已将公主回来要用的诸般事物都准备齐全了。见公主进门,两人就忙着替她更衣卸妆。 别看红杏碧桃没到喜宴之上,喜宴之上发生的一切,自有贴心的宫女会一一转告她们。此时见公主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两人互相使了眼色,红杏先问道:“驸马已经去新房了吗?” 公主点点头,懒得开口。 碧桃笑道:“我方才听得宫女们议论纷纷,说是新人十分厉害,那李姑娘竟被她制得动弹不得。不知道驸马爷可应付得了她!” 公主冷笑道:“怎会应付不了?你见她对罗姑娘这等尽心,对驸马自然更是恩爱有加了!”说着,泪水竟是滚滚而下,把红杏、碧桃两个吓得不轻,忙取了手巾替她拭泪,一边说:“奴婢们劝了多少次,公主只是不听,如今想着又伤心了。这回可真是什么办法也没有了,只好求老天可怜公主一片痴情,不要叫驸马‘只见新人笑,不见旧人哭’才好!” 公主皱着眉头说:“谁是新人?谁是旧人啊?” 红杏和碧桃面面相觑,答不上来。可巧,贞信夫人笑容满面走了进来。碧桃忙让了坐,奇怪地问:“怎么夫人好象很高兴的样子?” 贞信夫人笑道:“不是好象很高兴,是确实很高兴!” “哦!”公主拭干了眼泪,勉强笑道,“本宫还以为今晚最高兴的人会是驸马呢!不想夫人也这么高兴!” 贞信夫人知道公主错会了自己的意思,于是笑着解释:“公主可还记得妾身曾对公主说起,妾身还有师兄师姐在世?” 公主点点头:“夫人不是说他们搬了家,找不到了吗?” 贞信夫人感慨道:“是啊!十多年没有他们的音讯了!公主可知道,今晚的新人竟然也是习武之人?” 公主笑道:“这个自然知道,她若不会武功,东钱湖上,如何救起驸马?也就没有这段侠女救才子的姻缘了!” “那公主可知道,新人的点穴之功,竟是妾身祖传的手法?” “哦?”公主也吃了一惊,看着贞信夫人喜不自禁的样子,不觉将自己的伤心暂时忘却,替夫人喜欢起来,“这么说来,只要知道萧姑娘师从何人,就可以找到夫人的师兄师姐了?” 贞信夫人点点头:“话是如此说,不过妾身以为,寻常人家,哪有教女儿家习武的?因此这位萧姑娘不是我大师兄的千金,便定是我二师兄的掌珠,只是……” “只是什么?”公主好奇地问。 “只是她如何会姓萧呢?我大师兄姓单,二师兄姓韩,都与萧姓无关啊?” 公主也愣住了,想不出原因来,便笑道:“夫人又何必急在一时,这也容易得很,明日找萧姑娘问问不就知道了吗?” “是了!是了!”贞信夫人笑道,“是我一时高兴过了,倒不曾想到这一层!今日是萧姑娘的良辰美景,妾身自是不便打扰,明日再问吧!公主也请早些安歇了吧!”说着,又嘱咐了红杏、碧桃几句,就告辞了。 公主笑道:“这可真是奇事!夫人找她师兄师姐都找了十多年了,也没有音讯,不想今日为驸马娶亲,竟娶来了夫人师兄师姐的音讯,倒是意外之喜!” 红杏一撇嘴道:“公主还要高兴,我看这个萧姑娘是十分地奇怪。花轿入府,带出一个罗姑娘,大闹喜宴,又闹出了夫人的喜事。我看她这回倒真成神仙了!” 公主笑道:“只要是喜事便好!那萧姑娘嫁到我们府里,带来的都是喜事,不就是说她和府里有缘分嘛,想来应该是一段好姻缘了!” 红杏还想说什么,被碧桃扯了扯她的袖子制止了。两人伺候着公主歇下,悄悄退出了房间。红杏道:“我是越想越古怪,妹妹难道就不奇怪!” 碧桃说:“怎么不奇怪?可是公主刚刚有了一点高兴,姐姐再说下去,她又该落泪了。公主自嫁了驸马,就没有一天安心过,总是疑神疑鬼的,驸马不能体谅她,难道我们还要给她添愁吗?” 红杏恨恨地说:“这要怪,都怪那个蓝公子,受了公主的恩惠,却这样一走了之,害得公主‘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碧桃说:“我们如今已是怪不着蓝公子了,但却可以管着驸马。我想着现在去新房之中看个究竟,也好见机行事。姐姐以为如何?” “好极!”红杏笑道,“我也去,就是叫人见到也无妨,新房中原本就是要听壁角的嘛!” 两人于是叫来宫女嘱咐妥当,自己就溜出乘风殿,到惜月楼去了。 和乘风殿相比,惜月楼小了许多,但却十分精致,而且紧邻后花园,原来是公主闲时观赏水景的地方。后院的楼高有三层,和后花园假山之上的观景亭遥相对应。而楼的侧面,正好有花园中的溪水流过。每到雨天,公主常会带宫女在此休憩赏雨。因此宫女们都把后院的高楼叫做戏雨楼。只是公主嫌“云雨”两字不雅,不愿取为楼名,因此这个名字只是宫女们私下里叫的。 当下红杏和碧桃来到惜月楼,问守在二门口太监:“驸马和新人可曾歇下?” 太监垂手回话:“奴婢们不知,请姑娘自己去看吧!” “好!”碧桃抬腿就进去了。红杏嘱咐太监:“我们是来听壁角的,等会若有人来,千万别说!”太监们忍着笑答应了。红杏这才进去,赶上了碧桃。 再有五六日,就是除夕夜了,天上的月亮也有些暗淡了,惜月楼中,又被摆放了许多盆景,院子里就难免有些阴气。碧桃先打了个冷颤道:“好冷!这样冷清的夜里,我们居然给人家来守门,那个萧姑娘可真是神仙!” 红杏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碧桃笑道:“姐姐不须如此小心,他们如今在鸳鸯帐里不知怎样地颠鸾倒凤,哪里会听见我们说话!” 红杏急了,一把将碧桃拉到树后,远远地指着新房说:“你看,门外怎么有个人?” 本来冬天的树木是藏不住人的,无如今晚月色黯然,而树枝上则因为要做新房的缘故,被系上了许多纸花纸叶,好似满树盛开的样子,因此躲在后面,一时是难以发现的。 碧桃顺着红杏指的方向看去,果然门外有一人,正对着房门站着,不知道在做什么。 “我们过去看看?”碧桃轻声问。红杏点点头,两人潜身近前,依旧躲在被装扮过的树后,凝神细听,这才发现,门外站着的,竟是罗文鸣,不觉面面相觑。 罗文鸣并没有发现红杏、碧桃两个,依然面对房门述说自己的思念:“……姑娘为了在下,竟欲毁音逃脱天选,与携鸾凤之好。而在下只为道听途说,竟相信姑娘已然入宫。如此愚钝,确实难与姑娘相配!” “既知难以相配,为何还以圣旨强娶?” “这……是在下贪心了,难忘姑娘天人之姿,故而求娶!” “罗文鸣,你好生可恶!明知我爹爹最怕的是与官府打交道,你就以圣旨强娶,好让爹爹无法回绝,遂了你贪色求貌的轻薄之心!你休生妄想,便是在这公主府里,你也休想近我之身!当日你弃信背盟之时,奴家便有誓言在先,今生今世,永不与你相见!” 罗文鸣似乎松了口气:“姑娘若只是不想见在下,这好办,在下决不出现在姑娘面前就是了。只要姑娘一切安好,在下就放心了。只为当日见敬妃娘娘并非姑娘时,在下实在是忧心如焚。只要一想到姑娘还在家乡等着在下,恨不能撇了这臭皮囊,只将魂魄归去相会!如今见姑娘无恙,分明是老天送了九转还阳丹来,在下夫复何求!” “你不必说得如此好听!既已将我娶进府来,又说遂我心愿,不出现在我面前,难道要我在这公主府内守活寡吗?” 罗文鸣愣了一下:“姑娘见责得是,只是事起仓促,这个在下实在是没有想到该怎么办!请姑娘宽限些时日,在下必对姑娘有个妥当的安排,使姑娘不辜负这豆蔻年华!” 房中许久没有声音,罗文鸣有些不安,抬起头来:“在下要是说错了话,姑娘尽可责备!” 房中一声长叹:“罗公子,我且问你,你的情意,到底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 罗文鸣愣了一下,苦笑道:“姑娘如此相问,叫在下实在无法回答。就如今这样子,在下就是有千般爱恋、万般真情,此刻都成了伤害姑娘的枝枝利箭,姑娘还问它做甚!” 只这一句话,房外的红杏、碧桃听得心痴神醉,房内的红竺却是泪如雨下,心中叹道:“罗公子啊罗公子,你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听你话里,对小姐是情深意重的了。可为何又百般遮掩,将这求旨强娶的罪名,拉到自己身上!你既爱小姐,何必对公主这等用心,你若爱公主,又何必对小姐念念不忘!” 自己想了半天,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红竺不觉心生恼恨:难道就为他几句话,就不计较他逼走小姐的事情了?虽说圣旨不是他求来的,难道他也不知情?明知小姐心高,竟听任圣旨强娶,一样可恶!我还与他废话,可不多事?想到这里,转身合衣躺到床上,不再去理罗文鸣。 罗文鸣久未听见房中的声音,试探着叫了几声,也没有回话。心中甚是不安,不知道房里到底在做什么。又不敢推门去探个究竟,又不敢这样走了,怕惹新人生气,只好在瑟瑟的夜风中站着。 红杏看着心疼了,好歹驸马也是她们未来的夫婿啊!怎么忍心看他如此受苦。因此转过头去看碧桃,见碧桃也是一脸的怜惜,心里便有了主意,将碧桃拉到角落里,悄悄说:“你看萧姑娘会不会开门让驸马进去啊?”碧桃摇摇头:“难说,我看这萧姑娘性情古怪得很,驸马只怕要吃苦!” “什么只怕要吃苦!将一个新郎官冻在寒风中,这还不算苦啊!” 碧桃笑了:“姐姐心疼了?” 红杏瞪了她一眼:“你看着高兴?!” 碧桃吐了吐舌头。红杏道:“我们且去厨房里取些糕点来,只说是奉公主之命来送宵夜的点心,替驸马解了这围吧!” 碧桃笑着点点头,和红杏一起出去了。 公主一早醒来就问:“驸马可曾回来了?” 红杏笑着说:“驸马昨夜四更天不到就回来了!” 公主道:“胡说!昨夜是他的洞房花烛夜,他半夜回来干什么?!” “什么也没干!就是睡觉!” 公主看着红杏:“就是睡觉,他也该睡在新人床上,回这里来做什么?” “因为新人不让他睡觉!”碧桃说完就笑了。 红杏忙制止了她,将昨夜听到、看到都跟公主说了一遍。公主大为吃惊:“怎么萧姑娘竟将驸马关在门外,这是怎么说?还有,听你的话里,他两人果然另有隐情,怪不得那天驸马说了爽约、背盟的话!” 公主沉吟起来,半天才说:“我还真是不知道萧姑娘是什么想法,她若果真不想与驸马为妾,我这般举动,分明是误了她终身,这可如何是好!”说着,便对红杏说,“候驸马醒了。且请他来,我有事要问他!” 将近午饭时分,罗文鸣才起身碧桃伺候着梳洗更衣,这才来到正房内,与公主见了礼,并排坐了。公主打量着他,见他并无丝毫喜色,知道红杏碧桃所言不假,倒心疼万分:“驸马昨夜睡得可好?” 罗文鸣含笑点头:“好!有劳公主记挂了。不知舍妹此刻酒醒没有?” 公主道:“一早就醒了,我让红绡、碧草帮着伺候呢!” 罗文鸣点点头,公主试探着问道:“驸马过来了,怎么不见德义夫人?” 罗文鸣岂不知昨晚未入洞房之事早应有人告诉了公主,因此也不隐瞒:“实不瞒公主,下官昨夜宿于乘风殿内,并未在新房之中。” 见罗文鸣坦诚相告,公主倒有些放心了,便责备地说道:“驸马忒过分了,新婚之夜,岂可不伴新人?” 罗文鸣道:“此事其实是公主误会了!下官自应下了公主的婚事,与萧姑娘便是缘断今生了。时时放不下心的缘故,是因为萧姑娘还未曾出嫁,下官唯恐因前事阻了她的好姻缘,故此挂念,并无贪心求娶之意!” 公主惊呆了,半晌才说:“本宫听得杨夫人说,那萧姑娘因驸马成亲,一病不起,因此想着要成全这段佳缘,怎么驸马倒说起这样的话来?” 罗文鸣苦笑道:“公主是不知萧姑娘的性情,她是个心气极高之人,以她的才貌,若进宫时,荣华富贵,唾手可得。她竟不屑一顾,欲毁音逃脱,可见不是个贪图富贵之人!当初萧姑娘与下官有约,也是有言在先的,要下官保证不让二小姐入宫,她方才肯嫁,就是为妾也愿意,也是为着姐妹情深的缘故。” 公主从不曾听罗文鸣说起过他和萧梦婵的事情,不觉呆了,痴痴的问道:“还有呢?” 罗文鸣今日将此事原原本本相告,也是有原因的。昨晚他已答应红竺不误她终身,而此事若没有公主相助,恐怕只能是一句空话,因此认为不如如实相告,或者还有一线转机。 “下官怎肯让心爱之人为妾,因此上京之前将婚书交与媒婆,嘱其天选一结束,马上退婚改聘,而科举履历之中,也特意注明未聘。谁知人算不如天算,此姻缘竟会在公主这里!” 公主愣了好一会儿,才说:“天选佳丽无数,逊之怎知萧姑娘就一定名列其中?” 罗文鸣笑了:“公主昨夜不是也见了萧姑娘了吗?如此天人之姿,若不能入选妃嫔,内务府就该革职了!” 公主笑道:“好生奇怪!那杨夫人也说萧姑娘貌比天仙,可本宫昨日见她,美则美矣,这‘天人’两字,恐怕还当不起,逊之莫不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吧!” 罗文鸣摇头道:“绝不能!当日萧姑娘湖中救起下官时,无意露了姿容,围观众人俱各惊艳,难道他们也是‘情人眼里出西施’?” “这倒奇了!”公主看了一眼众人,每个人都是一脸的惊异。 第二十八章 悔失足泪书绝命诗 救薄命难免真相露 新人的身份困扰着公主,因此这几日公主一边为过年而忙碌,一边总想着怎么来弄清新人是谁。罗文鸣是不可能的,新人根本不与他见面;春娘因为遭遇情变,早已是神智恍惚,也不能靠她。新人嫁入公主府前,就住在杨家,请杨夫人来分辨大约也无用,只怕她们早就商议好了。 百般无奈之下,公主想起罗文鸣曾说起过梦婵姐妹情深,便建议将敬妃请来相认。贞信夫人先是一喜,但随即就摇摇头:“公主还是不要去请她了,难道公主不知道敬妃已被贬为敬嫔了吗?” 公主吃惊地问:“所为何事?” 贞信夫人笑道:“这位敬妃娘娘说来甚是可笑!宫中研读《列女传》、《宋代家法》乃是高皇后传下来的规矩。谁知这位敬妃娘娘不愿研读,这还罢了。先生讲解之时,她还出言辩驳,说什么曹娥投江救父甚是不通,凡人生儿育女原为传宗接代,明知父亡,便该好生承继本家香火,还要投江求死,分明不孝之至!说得皇后娘娘怒气冲天,当下就将她贬了敬嫔。如今未将她赶出长春宫去,还是看在她令姐嫁入我府中的份上。” 公主笑道:“其实她说得也有些在理,皇嫂大可不必如此生气!既这样,我们就更该将萧娘娘请来了,就为着她有口无心,为人鲁莽,见新人不是她令姐,她一定会嚷嚷出来的!” 贞信夫人笑道:“若是嚷到了宫里,这萧家就是欺君之罪!公主如何处置?” 公主笑道:“夫人不须担心,敬嫔娘娘也姓萧!” 于是公主吩咐将恋花轩打扫出来,做敬嫔的更衣歇息之所。听到这个消息的紫芸吓坏了,飞一般地跑到红竺房门前,看四下无人,方才小声说:“萧姑娘,我刚才听说萧娘娘要来府上过年,你可要想好该怎么办!” 红竺大吃一惊,梦娴的不明事理她是早有领教的,在宫里住了有近半年,也不知道她学乖点了没有,若还和以前一样,这事倒是十分棘手,哎!自己什么人都想到了,怎么就没有想到梦娴会来公主府呢? 进宫请敬嫔的事倒是十分顺利,皇后并没有阻挠。梦娴听说姐姐嫁入了公主府中,一时也是百感交集。想到自己的入宫都是因罗家的这段姻缘而起,如今这姻缘却依然归了姐姐。但看公主竟肯为她来请自己去府中过年,想来和公主也定是妻妾融洽的了。而自己呢?除了刚进宫时皇上还曾召幸过几次,这两三个月来,竟是绝步不进长春宫,自己又千不该,万不该得罪了皇后,如今这宫里,真不知道日子该怎么过下去了。去和姐姐见见面也好,至少姐姐面前还能吐吐苦水! 于是梦娴来到了永宁公主府,下了轿,由宫女领着,先来到了乘风殿。公主降阶相迎,将梦娴请进殿内。梦娴心下狐疑,不知道为什么不见姐姐,却是公主在等候迎接自己。 进了殿内,两人分宾主坐下,宫女们来上了茶,梦娴便笑着问道:“有劳公主记挂,妾身感激不尽!听说家姐已嫁入尊府,怎么不见她人呢?” 公主笑道:“令姐和驸马有些小误会,如今正在房中生气呢!驸马怜惜她远嫁京中,无人可说知心之语,因此让本宫来请娘娘,姐妹间叙叙话,也许这误会就解了。娘娘该不会怪罪本宫自作主张吧?” 梦娴笑道:“不料家姐能得公主、驸马这等怜爱,真是前生的福分,妾身除了感动,便是羡慕了,哪里有什么怪罪之说。” 话虽这样说,梦娴的心里却是五味杂陈。当初为了改聘,罗文鸣以拒绝赴考要挟乃父;如今娶为如夫人,又能让公主替他去安慰梦婵。这罗文鸣也不知道前世里欠了萧梦婵多少情债,让他今生不得安宁。 公主听了梦娴的话倒是十分高兴,站起身来说:“既如此,本宫也不用惺惺作态了,就请萧娘娘移驾惜月楼。” 梦娴也没有推辞,起身和公主一起往惜月楼而去。 惜月楼中,红竺急得是团团转,她实在是想不出能有什么办法可以阻止梦娴进来的。现在唯一的办法只能是让梦娴一人进来,对她说明原由。要知道事情若是闹大了,这欺君之罪老爷可是首当其冲,她为着自己父亲着想,应该不会泄露吧! 红竺刚刚想好,外面就听见宫女传话:“公主并萧娘娘驾到!” 红竺定了定神,对房中宫女说:“请萧娘娘进来!” 那宫女依着红竺的吩咐,将房门开了一道缝,对梦娴说:“夫人有请萧娘娘!” 见此情景,梦娴惊得目瞪口呆,回头不解地看着公主。公主无奈地苦笑了一下:“娘娘请进吧!本宫还是在乘风殿相候吧,但愿令姐能和娘娘一起出来。”说着,带着宫女先走了,梦娴满腹狐疑地进了新房。 房中红绡帐垂、喜字高悬,依然是一派喜气洋洋。一个家常装扮的女子,背对她立在窗前,听见她进来的声音,并不回身,只是对宫女们说:“你们都退下吧,将房门关上,休叫人进来!” 宫女们应着,都退了下去,并关上房门。 梦娴正莫名其妙,那女子转过身来叫道:“二小姐,是我!” 见是红竺,梦娴顿时惊得不知身在何处了:“怎么是你?!姐姐呢?” 红竺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又走到门边,仔细听了一会,才轻声对梦娴说:“二小姐,你不要吃惊,大小姐并没有嫁到此处,是我代嫁而来的!” “我不曾问你,我只问姐姐在哪里?”梦娴认为是被红竺戏弄了,十分恼怒。 红竺有些无奈:“二小姐不要心急,先听我慢慢说来!”就将圣旨到家,梦婵夤夜离家,萧长丹无奈让自己代嫁之事说了一遍。至于请杨嗣平代为找寻之事,红竺认为对梦娴还是不说的好,于是只字不提。 梦娴冷着脸听完,并没有半点的焦急不安,只是又问了一句:“我问你,大小姐现在在哪里?” 红竺深知虽然萧长丹将她收为了义女,梦婵也将她看做姐妹,但在梦娴面前,她永远是丫头。如果不是为了梦婵,她是决不想和梦娴有什么关系的,但是现在她却必须请求梦娴相助。 “回二小姐话,我实在不知道小姐在哪里,若是知道,早就告诉老爷让人去找了!” 梦娴不满地说:“公主为她求了圣旨,皇上将她封了夫人,那驸马为她,大约也在公主面前不知求了几回,才求来这般排场,她竟还要逃婚,将这美事拱手让与你,真不知道姐姐心里是怎生想的!” 红竺道:“二小姐又不是不知道,大小姐一向是不屑与人为妾的,她若有这样的想法,入宫岂不更好!” “那她怎么就不想想我在宫里?她若嫁到公主府来,说不定我就不会被贬了!她只想到自己,何尝为我想过!” 红竺哭笑不得,难道只有她是萧家的小姐,难道萧家所有的人都要围着她转吗?老爷真是把二小姐娇纵坏了,弄得她到现在改不了这个妄自尊大的脾气,在宫中受苦也就是在所难免了。于是也不想去问她到底出了什么事,免得她借题发挥,又生出事来。 于是红竺淡淡地一笑:“如今大小姐不在这里,二小姐抱怨也是无用。你如今也知道了,我不出这房门,是怕露了行状,那时老爷就是欺君之罪。二小姐虽然在宫里不会受到什么牵连,但没了老爷和大小姐,日子恐怕更难过了!” 梦娴唬了一大跳:“那怎么办?!“ “二小姐什么也不要说,就依旧让他们把我当成大小姐好了!你方才也看到了,公主、驸马待我都很好,只要我行状不露,说不定倒还能帮上你一些忙也未可知!” 梦娴不相信地说:“难不成你还能一辈子关在房里啊?!” 红竺笑道:“二小姐放心,我自有办法出去,但现在却不是时候!” 梦娴也有些无奈了,站起身来说:“那我还是先走吧!你放心,我什么也不会说的!”说完,也不叫人,竟自己打开房门出去了。红竺长长地出了口气。 从惜月楼回来的梦娴对公主的问话是一言不发,匆匆用过午膳,就告辞回宫去了。公主十分苦恼,贞信夫人反倒有了主意:“这事是我错了,我们舍近求远了!” 公主道:“连萧娘娘来也无用,本宫实在想不出还有谁能解了这个谜!” 贞信夫人笑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公主怎么不想想,罗姑娘既随萧姑娘一起来,而萧姑娘又在喜宴之上一力帮她,两人之间,必有些缘故。我们何不请罗姑娘去劝说呢!” 公主道:“我也不是没有想到这一层,只是罗姑娘现在正是伤心欲绝之时,别人还要劝慰着她呢,哪有让她再去劝慰别人的!” “未必!”贞信夫人摇头道,“正是伤心之人在一处,才会互相劝慰!妾身想到了一个主意,惜月楼后楼高三层,不仅可以赏雨,也是赏雪的好去处,后花园梅花可尽收眼底!若是再落上几点雪,便正好观赏了!如今且候着,等雪落之时再做道理!” 公主道:“今日就去请吧!何必一定要赏雪呢,赏梅也可以啊!” 贞信夫人笑道:“公主忒性急了,萧娘娘刚走,你又说罗姑娘有请,那萧姑娘何等聪明之人,岂不要起疑心?等过了年再说吧!” 公主无奈,只得点头称是。 自那日喜宴过后,春娘就一直在自己房中,紫芸寸步不离地跟着她。其间罗夫人收到了儿子的家书,知道女儿孤身到了京城,不觉惊出一身冷汗,因此听说无恙,倒也不再责备于她。当紫芸将此事告诉春娘时,春娘并无半分喜悦。 除夕之夜,春娘和红竺都将自己关在房中,弄得其余各人也都难以开颜,罗文鸣更是愁容满面。别人家过年热热闹闹,公主府里连办了两桩喜事,年却反而过得冷冷清清,连公主自己也甚觉无趣。这一日,还是马皇后遣内侍来相邀去宫里走走,公主带着红杏碧桃两个和罗文鸣一起进宫,方才稍有开怀。 午后回到府中,便有贞信夫人来说,春娘正和萧姑娘在戏雨楼赏花。公主十分高兴:“难得夫人办事这般尽心,不知她们谈得怎样了?” 贞信夫人道:“公主谬赞了,妾身并没有相邀罗姑娘和二夫人,是罗姑娘自己提出要去惜月楼赏花,二夫人听说,便赶去相伴的!” “是这样吗?”公主迷惑了,“这却是个什么缘故?” 贞信夫人摇头道:“妾身也猜不透!” 正当两人猜测之时,就见几个宫女一阵乱跑,口里叫道:“不好了!罗姑娘投水了!二夫人也投水了!” 公主和贞信夫人顿时慌了,难道这投水自尽也有相约一起去的吗?于是叫住了乱跑的宫女要问个究竟。 见到公主,宫女们忙跪下回话:“今天是罗姑娘说要去戏雨楼上赏花的,不一会儿,二夫人也来了,罗姑娘便将奴婢们都支开了,说是要和二夫人说体己话。二夫人也让奴婢们走,奴婢们这才下楼,就在楼底下伺候着。一会儿就见紫芸姐姐下来,说是罗姑娘让她去取昨日写的诗来给二夫人鉴赏。谁知过了不久,二夫人也下来了,问奴婢们戏雨楼在哪里,奴婢们倒笑了,说二夫人怎么人在戏雨楼里,还要问戏雨楼在哪里。二夫人一听就变了脸色,说不好,奴婢们还以为二夫人是说这戏雨楼名字起得不好呢,正要问哪里不好了,就听见‘扑通’一声,分明是有人落水的声音。奴婢们还没有回过神来,二夫人已经跑上了三楼,又听见‘扑通’一声,二夫人也跳到水里去了,奴婢们就跑出来叫人了!” 贞信夫人只对着红杏碧桃说了一声“照顾好公主”,自己就飞一般朝后花园方向而去。后花园内是一片寂静,贞信夫人沿湖朝戏雨楼方向找去,果然不久就听见有水声。循着水声,在离戏雨楼约一箭远的水面上,贞信夫人发现有人在挣扎。贞信夫人略一迟疑,解下束素,朝水面抛去,一边叫:“快接住了!” 话音未落,水中就钻出一个人来,正是红竺,她一把抓住束素,就将它缠在被自己紧紧抓住的春娘的身上,自己则抓住那束素,飞身纵起,将它缠在湖边的树上,又轻轻落下,借着惯力,束素便带着春娘荡到了岸边,红竺伸手接住,将她倒放在岸边。贞信夫人赶过去看时,红竺已经在给春娘控水了,不觉长长地松了口气。 吐出了几口水后,春娘悠悠醒来。红竺便笑道:“罗姑娘就算要为小女子洗脱罪名,也不必用如此惊险之法。你就不怕我不曾被朝廷的律法处死,倒先被你吓死了吗?” 说着,抱起春娘,对贞信夫人说:“我对府中路径不熟,烦请夫人前面带路!” 贞信夫人如今是一头雾水,不知道红竺方才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只得依她在前面带路。三人走到花园口,正遇上匆忙赶来的公主和驸马,见状忙让人取了干净衣服来给红竺披上,一边让宫女们将春娘抬回房中。 罗文鸣心中对红竺是感激不尽,正要一揖下去,猛然却愣住了:“你是谁?” 公主和贞信夫人一向是知道罗文鸣是见过萧梦婵的,被罗文鸣这么一问,便不觉心一动:“这是萧姑娘啊?怎么驸马竟不认识吗?” 红竺将衣服裹了裹说:“果然湖中冷得很,公主可否让小女子换过衣服再行问话?” 公主和贞信夫人互相看了一眼,对宫女们说:“你们送二夫人回房,伺候沐浴更衣后再请到乘风殿来。” 宫女们簇拥着红竺走了,公主拉着罗文鸣,和贞信夫人一起回到乘风殿。不一会儿,紫芸也来了,跪在地上泣不成声。 罗文鸣是又气又后怕:“知道小姐这两天心绪不好,你怎么不多加小心?今日要不是萧姑娘舍命相救,小姐还能活命吗?你是怎么伺候小姐的!” 紫芸哭得连话也说不上来,只是将手中的诗笺递给罗文鸣。 罗文鸣迟疑地接过诗笺,公主和贞信夫人都过来看,却原来是春娘的一首绝命诗。 失足恨,说端详!提起笔来泪汪洋!奴乃庆元罗春娘,年方十六闺中养。家有父母并兄长,爱如珍宝捧在掌。家中有园名四季,花开满城皆芬芳。花有含苞人怀春,怀春时节梦迷茫。恰如豆蔻沐春风,未知谁是摘花郎。 江南梅雨添愁靥,丝丝缕缕诉缠绵。未料雨丝送君来,初识郎君在堂前。衣衫褴褛包裹小,面有菜色带惭颜。春娘当时泪如雨,孤苦之人正堪怜。怜他少年失双亲,孤苦无依来庆元。娘亲性执白眼待,亏杀爹爹主意拿。当即吩咐园中住,从此梁园是尔家。兄长衣物尽尔选,春娘巧手饰帐纱。只说兄妹情意长,谁知天选诏书下。天选诏书落凡间,惊起民女纷纷嫁。 为避天选计权宜,姻缘竟做桃源地。双亲将奴许郎君,但有婚书无聘礼。奴心有苦说不得,哪有婚姻同儿戏。不想郎君水晶人,眉目之间知奴意。深知双亲难通融,转求兄长全夫妻。百般奉承望提携,缘成金榜题名时。每思至此泪涟涟,郎君苦心奴铭记。愿天可怜缘不断,与君今生成连理。 奉承兄长惹怒娘,无辜竟成顶罪人。说甚品次行不端,无品无行辱家门。欲加之罪岂容辩,一朝被逐心怀忿。春娘泪眼求苍天,天若可怜教离魂。也效倩女心相随,万水千山不离分。多谢兄长生怜悯,相携京城觅出身。 堪堪别离在眼前,方寸之间满牵念。此去京城虽不远,相思也要托鸿雁。飞雪寒霜次第来,添衣著绵记心间。殷殷叮咛诉不尽,句句思情记诗笺。虽无媒妁系姻缘,清白之身是盟言。此身但归郎君去,今生不敢说回还。一粥一饭亦相随,奴心似铁到百年。 岂料世事竟多变,金榜有名人不见。人说郎君别嫁娶,国公府里东床选。不信郎君竟背盟,单身赴京难畏险。为求真相进李府,且托玉镯红线牵。海誓山盟尤在耳,忍弃奴如秋扇捐?谁知灯下旧物逢,分明棒喝绝痴念。玉镯尚在姻缘断,冰水淋头彻底寒。 不信男子皆薄幸,譬如我兄罗逊之。湖畔巧遇萧氏女,从此一心只为伊。百般伎俩求改聘,御书房内皇婚辞。得知萧氏入后宫,魂魄只愿入梦里。梦里若能长相聚,从此不醒也愿意。痴情羡煞罗春娘,如何偏我遭人弃。春娘也知诗与词,春娘也识廉与耻,而今诗词误我身,廉耻两字洗不去! 洞房之中红烛烧,笑靥如花两相照。湖水之中寒意浓,奴心似灰无牵绕。譬如世上无春娘,日落月出也妖娆。譬如未曾遇郎君,春心懵懂少烦恼。嫁与村夫一世愚,一日但求三餐饱。不知世间有相思,蚀人心骨难脱逃。而今痛悔也无用,枉自与人笑陶陶。说甚闺门清白人,已是落花陷污淖。 人到临死心也善,奴却满心是不甘。一女不可事二夫,闺训叫守旧姻缘。夫家贫时鼎力助,不可嫌贫另高攀。桩桩件件皆照做,奴守闺训错哪边?君若不愿可言明,不该合卺又改弦。而今弃义是男儿,苦难重重女儿担。世人有怜春娘冤,三尺坟头莫白眼。 玉兔西沉晨曦迎,六出冰凌葬薄命。饱沾血泪诉平生,谁怜冰心一片清! 未及看完,公主已是泪流满面:“妹妹这等苦楚,我们竟不能替她半分,真是枉为兄嫂!” 罗文鸣转过身去,也是泪如雨下。正当大家哭成一团时,有宫女传报:“二夫人来了!”罗文鸣这才想起刚才看到的不是萧梦婵,忙拭干了泪水,说:“有请!” 红竺在沐浴更衣时就已经想好了对策,正如梦娴说的,她也不能在房里关上一辈子,而今日救起春娘,应该是到可以说明真相的时候了,因此洗梳完毕,便来了。 一进殿中,就发现气氛沉闷,只道是因为春娘自尽之事,也不在意,行了礼,谢了坐,就在桌边的绣墩上坐下了。 罗文鸣虽然知道她不是萧梦婵,但能冒名而来,应该也是萧家的人,加上洞房之夜时,她对萧梦婵的事情了如指掌,想来是梦婵贴心之人,因此对她不愿喝责,只是柔声问道:“姑娘是谁?为何要假冒萧姑娘之名?” 红竺施施然笑道:“谁说我是假冒的,我也是萧姑娘啊!” 罗文鸣看看她,有几份无奈:“是哪位萧姑娘呢?” 红竺迟疑了一下:“萧家三姑娘,怎么样啊?” 罗文鸣的心中掠过一丝不祥:“那下官可不可以问一下,请问令姐萧家大小姐呢?” 红竺瞪着他:“与驸马无关,问她则甚?” 公主急了:“皇上下旨,我府中娶的乃是救过驸马的萧大小姐,尔等竟敢偷梁换柱、藐视圣旨吗?”红竺不慌不忙地说:“民女不知道公主有没有看过圣旨,但民女见到的圣旨,只是说要娶救过驸马的庆元府萧氏女,可不是什么萧大小姐!” 公主把头转想罗文鸣:“不知驸马当日,到底为谁所救?” 罗文鸣愣住了,从红竺救起春娘的身手来看,她若一口咬定自己就是湖边救命之人,他是没有任何办法反驳的,一时竟是无言以对了。 第二十九章 思骨肉难忘救命恩 恨无情假意传噩耗 贞信夫人见这般情景,知道红竺不是罗文鸣心爱之人,乃是代嫁而来。虽然公主为人和善,但如此偷梁换柱,戏弄圣旨,那也不是闹着玩的。想到红竺点穴的手法乃是自家祖传,心中早有了亲近之意,因此就想证实这女子和自己有些关系,以便可以救她一命。所以也管不了公主此时脸色已是非常难看了,走上前去问红竺:“姑娘既说是萧家三姑娘,那么你上面应该还有两个姐姐,她们都叫什么名字啊?” 红竺迟疑了一下说:“大姐萧梦婵,二姐就是萧娘娘。” “梦婵?”贞信夫人沉吟了一下,“是哪个‘婵’?” “就是婵娟霜娥的‘婵’!”红竺说完,不解地望着贞信夫人,不知道她为什么对梦婵的名字这么感兴趣。 贞信夫人一听,有些急不可待地又问:“那你可知梦婵小姐生辰是什么时候?” 红竺狐疑地回答道:“三月十二日!” 贞信夫人一副欣喜若狂的样子,笑着对红竺说:“是了!是了!那么我来猜猜看,你家夫人可是姓朱?” 红竺吃惊地说:“是啊!你如何会知道?” 贞信夫人喜不自禁:“我不仅知道你家夫人姓朱,我还知道你家老爷应该还有一个师弟姓韩,他的娘子姓殷。我猜得对是不对?” 红竺听着贞信夫人的话,开始打量夫人,紧接着,她的眼神便慢慢地从惊异变成了怨忿。等夫人说完,她便幽幽地说:“夫人真乃神人也,猜得丝毫不差!倒引得小女子性起,也想来猜猜夫人是谁,不知可否?” 贞信夫人这番的喜悦真是不可言说,因此丝毫也没有注意红竺的神色,笑道:“原来姑娘对老身也有所闻么?那你就猜吧!” 红竺冷冷地说:“小女子猜夫人姓白!有一女儿年已二九,只是夫人从未见过。对是不对?” 此话一出,贞信夫人有些尴尬,公主却是大吃一惊:“怎么夫人还有个女儿吗?夫人为何从未对本宫说起?” 红竺笑道:“一个弃而不顾的女儿,怎么配和公主说起!” 罗文鸣此时也有些惊异,这才想起初见贞信夫人时,险些将她当成梦婵的事,如今又听了她两人的对话,心里隐约有些明白了,看来梦婵应该是贞信夫人的亲生女儿了。转而又想到,夫人千方百计为公主寻觅驸马,却反而误了自己女儿的终身,如此造化弄人,没有更胜于此了!自己竟是禁不住长笑一声,双泪纷纷而下。 贞信夫人方才的喜悦都变成了惊慌,急急地对红竺说:“十余年来,老身一直在找你们,再找不到,怎么能说是弃而不顾呢!” 红竺一直以为梦婵的亲娘不来找她,是因为陷于困境的缘故。如今见她好好地在公主府里当管家,已是十分气恼。再想到梦婵如今远涉战场,就是为了找她,她却在此,百般地照顾着公主,将自己的亲生女儿竟是丝毫不放在心上,心中更是悲愤,说话也就顾不得轻重了:“夫人生而不养,难道还要算是悉心照顾吗?” 贞信夫人也有些着恼,这么这样一个女子,说话如此没有分寸:“老身将她留在她生身父亲之处,就算我没有照料着她,难道她不是她父亲的亲生女儿,难道在她父亲那里,会没有人照顾她。三姑娘如此指责老身,实是无礼!” 红竺泪如雨下:“要是小女子告诉夫人,小姐是在二个月前才知道自己是老爷的亲生女儿,不知夫人做何感想?” 贞信夫人惊呆了:“你家老爷为何要隐瞒此事?” 红竺冷笑道:“老爷说了,若是告诉小姐实情,小姐必要追问原由,便会伤了夫人的心,不如瞒下了,两下里太平。可怜小姐这许多年来名是小姐,实际与丫环无异。若非东钱湖救人露了容貌,谁家肯聘娶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子为媳!”说着,红竺转头对罗文鸣说,“不是小姐轻薄,一面之缘便将终身许你,实在是这许多年来,无人体贴关爱过她,公子数言安慰,才令她如此不顾一切!” 罗文鸣垂头无言,贞信夫人又问:“那你如今又是如何知道的呢?” 红竺看着罗文鸣冷笑道:“这倒是确实要感谢罗公子,小姐听说罗公子婚尚公主,万念俱灰,又想到二小姐之进宫都是因自己救人所起,实在是对不起老爷夫人的养育之恩,心下愧疚,竟请韩夫人帮忙,欲备宫人之选,进宫守候二小姐,以报老爷夫人养育之恩。韩夫人不忍心小姐如此轻贱自己,逼着老爷说出了真相!” 贞信夫人惊异万分,追问道: “那后来呢?” 红竺恨恨地说:“后来的事,夫人不知道吗?驸马明知我家老爷胆小怕事,从不与官府打交道,故意以圣旨求娶,逼老爷将小姐嫁他!” 贞信夫人哑然失笑:“你家老爷胆小怕事?哈!你家老爷若是胆小怕事,这世上恐怕没有胆大的人了!你且说说,你怎知老爷胆小?” 红竺怒道:“当初天选,韩二爷劝他将碧纤也收了义女,代替大小姐参选。可老爷说,大小姐天人之姿,若是匿而不报,恐被人告发,有欺君之罪。后来圣旨赐婚,大小姐请老爷辞婚,只说已另许了,可老爷却说抗旨之罪,须要连累家人。若不是老爷胆小,小姐又怎会伤心欲绝!” 公主看着呆若木鸡的贞信夫人,愧疚地说:“是本宫的不是了,累夫人为了本宫,竟害了亲生的女儿!” 贞信夫人苦笑着摇摇头:“此事不与公主相干!莫说当时妾身不知萧姑娘乃是亲生女儿,就是知道了,只要是为公主,她也该让了!” 一听这话,红竺几乎晕倒,泪如雨下,摇摇晃晃站起身来说道:“小姐啊小姐,可怜你数年来痴想着能有身生父母爱如珍宝,可如今……”说着就要冲出门去。 公主忙让人拦下,一边责备贞信夫人:“本宫知道夫人爱我,胜似亲生。可如今你好不容易找到亲人,听她身世如此可怜,也该说些安慰的话来,怎能这样率性直言?” 贞信夫人决然地说:“妾身母女的性命,皆拜林娘娘所赐。小女就是有万般理由,也不能和公主一争高下!妾身绝不能做那忘恩负义之人!” 公主摇摇头:“本宫虽不知此事,但想来当年先母救你,也是希望你们母女能一生无恙的。如今令爱为着这段恩情,竟要落得如此凄楚,岂是先母所愿。夫人太执性了!” 终究是母女连心,贞信夫人不觉潸然泪下:“妾身总是想着林娘娘的无奈,便不能不对公主尽心了!” 公主道:“那夫人如今就说说吧,先母于你到底是怎样的恩情,你竟不惜牺牲自家的女儿?” 贞信夫人道:“如今是该告诉公主了,免得公主以为我弃女护尔,心怀愧疚。当年妾身从家中出来后,无处可去。正好朝廷诏选宫人,妾身便托人报了名,被选为宫人,分到太子宫中。那时妾身并不知道有孕在身,因为是选宫人,内务府查得也不是很严,就没有查出。然带孕入宫却是欺君之罪,妾身入宫才一月,就被宫中资深的嬷嬷看出了破绽,要去告发。妾身知道此时就是杀了那两个嬷嬷也是无用,肚里的孩子要一天大似一天,如何瞒得住?心想此是天亡我也,横竖我也孤身一人,无亲无眷,阳世阴世,又有何区别?只是可怜我的孩子,未曾出世就要赴黄泉,谁让他命不好,却也无可奈何,因此一心等死,再不做他想。 “不料一直等到掌灯时分,才看见一个宫女跑来,说是林娘娘有请。妾身好生疑惑,难道内务府让林娘娘来处置妾身吗?于是跟着宫女来到林娘娘殿内。见妾身进来,林娘娘摒退了众人,问妾身为何身怀有孕,竟还要入宫为奴?妾身万般苦楚,无从说起,只是低头不语。娘娘万般体贴,对妾身说:‘我而今也怀有身孕,不知是男是女。大家都是同命之人,我想帮了你,也好给腹中孩儿积些阴德,你休要拒绝!’ “妾身这才知道,那两个婆子要去告发,被林娘娘遇到了,娘娘怜惜妾身,将两个婆子骗到内宫,寻个偏僻之所将她们关了起来。三个月后,又趁着宫里放宫人的时节将她们赶出了宫去。妾身知道娘娘留下妾身,要担天大的干系,因此一心求死,并不想求生。娘娘见状便说:‘你便死了,这孩儿无辜,怎忍心不让他来看看这世间的风轻云淡,花开花谢?’ “妾身泪如雨下,听从了娘娘的话,不再求死。娘娘将妾身带在身边,等妾身身子有些庞大起来,又打扫了一个偏殿,将妾身藏在里面。备生产、请稳婆,竟都是娘娘亲历亲为。若没有娘娘,哪有今日的小女啊!她又怎么有资格和公主一争高低呢?” 公主道:“那夫人为何竟不将令爱养在宫里,却要送还本家呢?” 贞信夫人笑道:“无名无份,如何可以养在宫中,若有一丝泄露,大家都要死无葬身之地了!” 公主道:“话虽如此说,夫人也该常去看看才是!先母既对夫人百般照应,难道还能拦着不叫你去看自家女儿?” 贞信夫人道:“娘娘良善之人,就是妾身不去看,说不定她还逼着妾身去呢!怎知妾身将女儿送回不多时,娘娘便一幅白绫殉了高皇后,临终将公主托付妾身。妾身怎能有负娘娘嘱托,不顾公主,去探望自家女儿?等公主稍长,妾身可以脱身时,他们都已搬家,再找不到了!” 说完,贞信夫人唏嘘不已,公主也默默无话。只有罗文鸣心下十分伤感梦婵的遭遇,急切地想知道她现在到底怎么样了,因此两个眼睛便只是看着红竺。 红竺却似乎没有听见贞信夫人的话,虽然已在宫女的伺候下净了面,却也不施粉黛,依旧坐在绣墩之上,一言不发。 公主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倒也为红竺的侠义感动,便对她说:“姑娘姐妹情深,本宫甚是感动。尔虽非我府中要娶之人,但既已嫁到了我府里,也算是和我们大家有缘,如今本宫想问问你,你是愿意留在这里呢,还是依旧回去和令姐团圆?你放心,就算你回去,只要令姐不愿意,本宫也不会将她强娶进府了。但不知令姐如今身在何处?” 公主方才听说梦婵是贞信夫人的女儿,心里便当她是自己的妹妹了。又听得无人关爱于她,就一心想着要做个怜爱妹妹的好姐姐,所以有这般话说。 而红竺刚才听贞信夫人一句话,心里是无限的悲愤,哪里还肯将梦婵的行踪如实相告。又晓得她们知道自己家在何处,若说梦婵在家中,谎言也是不长久的。一时想不出什么好主意,便信口说道:“家姐已然身在黄泉,公主要小女子泉下去相伴家姐么?”此言一出,众人皆惊。罗文鸣更是脸色惨白,低声喝责道:“三姑娘怎可如此诅咒令姐!” 红竺冷笑道:“别人不知我家老爷的为人,驸马应该是清楚得很啊!如果不是家姐已故,老爷如何敢让小女子代嫁?!” 罗文鸣还是不肯相信:“令姐若故,萧老爷自可说明原委,为何要冒这天大的风险让你代嫁而来?” 红竺道:“驸马说得好不轻巧!圣旨一到,家姐便是府上之人,若出意外,老爷就有藐视圣旨之罪。而让小女子代嫁,那圣旨上未有写明家姐的闺名,或者能瞒过一二。驸马以为我家老爷会选哪个呢?” 罗文鸣在那里摇摇欲坠,贞信夫人更是惊异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还是公主稳了稳心神,颤声问道:“令姐就是不愿意,也可先到府中说明原委,本宫并不会强迫于她的呀!” 红竺见众人这般模样,暗自得意:“公主固然是这样想的,可家姐也有她的想法。哪有一个妻子,新婚数月便为丈夫纳妾的,定是因为吃醋,要娶进府去慢慢折磨。想到驸马数月前尚且柔情似水,而今为了公主竟要为虎作伥,拿她向公主献媚,她如何不恨!老爷又不肯通融半分,无计可施,便只有假意答应了,趁着众人不注意时,她就拔剑自刎了!” 红竺这里一番信口胡绉,那边罗文鸣竟自倒下了。慌得宫人搀扶不叠,公主也忙过来扶住问道:“驸马,你这是怎么了?” 罗文鸣脸色惨白,神情黯然:“一番柔情,竟成杀人利刃,而今叫我情何以堪!” 贞信夫人一把抓住红竺,厉声道:“你说的到底是真是假?!若有半句假话,你信不信我杀了你?!” 红竺笑道:“信啊!怎么不信,你连亲生女儿俱可牺牲,何况我一个不相干的人!” 公主哭道:“夫人不要再追究了,你且来看看驸马是怎么了?” 贞信夫人瞪了红竺一眼,过去看罗文鸣,红竺趁机悄悄地出了乘风殿。正朝惜月楼急步走去,却遇见罗春娘急急赶来。看见红竺便着急地说:“我听说公主叫你去乘风殿问话,一定是因为救我,被我哥哥认出了你来。不知公主问你什么话,有无要紧?” 红竺见春娘这个样子还要惦记着她,倒也感动:“罗小姐不须担心,我已将事情都对公主言明,怎生发落,只好听天由命了!” 春娘道:“我一个将死之人,还要连累姑娘,这是从何说起,姑娘何苦救我!” 红竺道:“习武之人,岂有见死不救之理?如今还是深冬,外面冷得很,姑娘身子不好,实在是不该出来的!”春娘苦笑了一下,正要转身和红竺一起离去,有宫女跑出来叫内侍:“公主有令,叫快请太医!” 春娘吃了一惊,拦住宫女问道:“请太医做甚,公主病了吗?” 宫女一见是春娘,便说:“罗姑娘快去看看吧,是驸马病了!” 春娘险些惊倒,一把甩开扶着她的紫芸,跌跌撞撞就往乘风殿跑去。 乘风殿内,太医正在诊治,公主隐在珠帘后面,焦急不堪。春娘则呆呆地坐着,一言不发。公主问道:“依姑娘看来,令兄要不要紧?” 春娘摇头说:“凭是什么太医,也是医不好哥哥的病的!” 公主惊道:“却是为何?” 春娘神色淡漠地道:“我听书勤说起,当初哥哥听说萧姑娘已然入宫,竟似疯了一般,连官也不要做了,收拾了包袱便要弃官回家,说是要等萧姑娘逃宫出来可以成亲。还是管家告诉他,与萧二小姐的婚事未退,他是不愿回去娶二小姐为妻,这才同意与公主的婚事。如今萧姑娘竟因他而死,他正恨不得生死相随呢!从来药医有命人,他如今命都不要了,哪里救得过来?!” 春娘的一席话,说得公主心惊肉跳。好容易看着太医出了房门,被宫女请到书房开方子,公主才从珠帘后面转出来。贞信夫人看了看昏睡在床的罗文鸣,对公主说:“太医的话,公主可曾听清?” 公主点点头,苦笑道:“什么忧思过度,气血两亏!何不索性就说是心病!” 贞信夫人亦是忧心忡忡:“公主既知是心病,这心病还须心药医,只是如今这心药却不好找!” 公主叹气道:“是啊!梦婵姑娘已然香销玉陨,让我再到哪里去给他找一个梦婵姑娘!” 贞信夫人道:“此事倒未必,还在两可之间,只是无处寻找大约是真的。” 公主吃惊道:“夫人怎知此事有假?” 贞信夫人道:“公主没有注意吗?这三姑娘在说婵儿之事时,说到她被隐瞒身世,因而自轻自贱,尚且是伤心不已。若是婵儿果然死了,她必定痛不欲生。可是公主细想她入府而来的情景,有的只是怒气冲冲,却无半分哀痛之情,可不是奇怪?” 公主细想了半天,点头道:“夫人说得在理,那三姑娘确是怒气多于哀伤!可是如何让驸马相信呢?你我说的都是无用,除非三姑娘开口,他才会相信啊!” 贞信夫人垂首不语,知道红竺已经因她的一番话动了怒气,想要她改口,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便转过头去,见红杏站在那里,问道:“如今三姑娘在哪里?” 红杏道:“二夫人回惜月楼去了!” 贞信夫人道:“这几日尔等不要请二夫人过来用餐了,只须将饭菜送到她房中去即可。二夫人若问起,就说驸马病重,公主无心饮食,怕影响了二夫人,故不叫过去了。另外让红绡、碧草两个过去伺候二夫人,你将她两人叫来,我有话吩咐。” 红杏退下,公主不解地问:“夫人这是为何?” 贞信夫人淡淡一笑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对付这位三姑娘,宜缓不宜急,要待她自己想过来了,方才好动之以情,晓知以理。” 公主道:“她若是一年想不过来呢?” 贞信夫人道:“公主不须着急,妾身这不是帮她在想吗?” 公主看着贞信夫人,还是迷惑不解。 第三十章 痴心跪换来真心语 孽缘恨了断姻缘路 戏雨楼上,红竺正凭栏远眺雪景。天公做美,昨夜下了场小雪,将整个花园装点得银装素裹。怒放的红梅从积雪中探出数点娇艳,在白雪的映衬下,更显得花艳雪净,美不胜收。 红绡和碧草站在红竺身后,为红竺指点花园的景致:“这惜月楼原来就是观水景的地方,所以有后花园的溪水从楼下流过,沿溪水一排种的都是水仙。这里不种梅花,梅花都种在花园里,从这里可以远看,比近看还美呢!” 红竺道:“这倒是,看梅花非要看它一整片的,若香雪海一般,方才显出梅花的景致来。不似牡丹,要近看,还要一朵朵地看才能看出风韵来。” 红绡道:“二夫人说得对极,那梅花是看成片的,牡丹是要看单株的。一株有一株的风采,极是美丽。府里的牡丹大多种在乘风殿内,等到了四、五月间,便会次第开起。到时候不仅府里众人都要去赏花,连宫里的娘娘们也会过来看的。” 红竺见说到公主那里去了,便转了话题:“既然这惜月楼是观赏水景的地方,怎么取名叫惜月楼,不叫戏水楼或是观水阁呢?” 红绡笑道:“怎么二夫人连‘月色如水’这句话都不知道吗?” 红竺愣了一下,原来红竺武艺虽和梦婵不相上下,文才却只好及得梦婵的十之三四了。因此被红绡这样一问,未免尴尬,勉强笑道:“到底是公主,才思过人!” 红绡是何等聪明的女子,忙接过话头说:“二夫人说得何尝不是,只是红颜薄命,饶是公主,竟也逃不过。” 红竺心想,千方百计将话题往公主身上带,我且听听她说出些什么来。因此装出一副好奇的样子说:“姑娘这话可说错了,贵为公主,怎么能说是薄命呢!这天下的女子,有几个是能当公主的?为了争个妃嫔,还争得头破血流呢!” 红绡摇头道:“二夫人这话可错了,天下的女子,最高贵的不是皇后,也不是公主,乃是深得丈夫疼爱的女子。所以我们公主还要时时羡慕二夫人呢!” 红竺笑道:“这是你们公主说的吗?” 红绡道:“是啊!公主说了,女子以夫主为天,若是夫君爱惜,岂不是就是得了上天的眷顾。既然能得上天眷顾的男子可做天子,那么能得上天眷顾的女子,自然就是最高贵的女子了。” 红竺笑道:“说得也有些道理,不过就算依此说法,公主还是要比我高贵,我不过是驸马爷的二夫人罢了,就算驸马怜惜我,也要得公主的首肯才行。她羡慕我做甚?” 红绡道:“自然是羡慕二夫人能让驸马牵肠挂肚,魂牵梦绕了!” 红竺淡然一笑道:“此是公主多虑了!驸马于我处,不过乃是些许救命之情,除此之外,哪里还有什么爱慕之情、怜惜之意!” 红绡急忙道:“那二夫人可知驸马知道敬妃娘娘并非夫人时,是怎生模样?” 红竺冷冷一笑:“你们公主三天不曾露面,就是为了让你和我说这些话吗?”说着,不再答理红绡,只是依然看着雪景。红绡急了,正要说话,碧草拉住了她,朝楼梯处指了指,原来公主和贞信夫人一起上楼来了。 听到红竺的话,公主接口道:“将妹妹一人丢在此处,确是本宫的不是。只是驸马病体沉重,还请妹妹宽恕本宫分身无术!” 红竺转身跪下道:“奴婢不敢!” 公主慌忙扶起她:“妹妹怎么自称奴婢,让本宫无地自容!” 红竺一言不发,垂手站立一旁。公主抬头看了看贞信夫人,方才对红竺说:“本宫想请妹妹过去看看驸马,不知妹妹有没有空闲?” 红竺依然不说话。 公主叹道:“驸马纵有万般不是,而今他既已将妹妹娶进门来,也是你的夫婿了。岂有夫君病危,而为人妻室的竟然不屑一顾的!妹妹就算有许多的不情愿,难道也不为自己的名声想想?” 红竺淡淡地说道:“小女子既非太医,又曾欺瞒过驸马。只怕他不见我还好,见了我反而多添烦恼,于病体不利!” 公主道:“妹妹如今是解驸马烦忧的妙人,他见你欢喜还来不及,怎会烦恼?” 红竺道:“公主说错了,小女子哪有解人烦忧的本事?!那妙人应该是家姐吧!可惜她已是魂归天外了!” 公主皱了皱眉头:“三姑娘何苦口口声声诅咒令姐,难道不怕她旅途遇险吗?” 红竺再想不到公主竟说出这样话来,一时语塞。贞信夫人一旁见了,更相信了自己的推测。于是笑着拉起红竺的手说:“听你那日所言,你那姐姐应是老身的女儿无疑了!你既与她是姐妹,那么老身托大,也唤你一声女儿如何?那婵儿老身虽不曾养育了她,但自家的女儿,禀性总有几分清楚,她断不能为圣旨而死!” 红竺扫了贞信夫人一眼:“夫人说得没错,家姐不会为圣旨而死,她乃是为亲情不再、恩情成灰而死。” 贞信夫人也有些伤感,勉强辩道:“老身知你心怀怨忿,只是此事有错,也是错在老身,那驸马当日在御房也曾辞婚弃官,是老身骗他说婵儿已入禁宫,他才答应婚事的!” 红竺暗自吃惊,又有些不信:“夫人就是说得天花乱坠!那罗文鸣如今还是驸马爷!” 贞信夫人再不料红竺竟是如此执性,自觉无可奈何,只好看着公主苦笑。公主忍不住泪流满面,对红竺说:“是夫人错在先,本宫不敢强迫三姑娘,如今且请三姑娘去看看驸马。就算姑娘不当他是你的夫婿,总还是乡亲吧,同乡之谊,病重之时稍事探望,本宫的要求不过分吧?” 红竺的心里也是疑虑重重,倘若罗文鸣果真是因梦婵之事病倒,那么他也不能算是个无情无义的人。还有,贞信夫人说的御书房辞婚之事到底是真是假呢?若是真的,他对小姐应该是一片真心了,只是当时鱼目混珠,老爷又要瞒人。不要说他远在京城不知道,就是在家乡,又有几人知道此事?那么此事又如何能全然怪他? 见红竺沉吟不语,公主心急如焚,猛然间她突然想起什么,忙从袖中取出一幅诗笺,递给红竺说:“妹妹若不信,这里有一件东西或者可以做证!这是罗姑娘的绝命诗,里面有提到乃兄与令姐之事。” 红竺狐疑地接过来细看,果然见有写道:不信男子皆薄幸,譬如我兄罗逊之。湖畔巧遇萧氏女,从此一心只为伊。百般伎俩求改聘,御书房内皇婚辞。得知萧氏入后宫,魂魄只愿入梦里。梦里若能长相聚,从此不醒也愿意。 红竺暗想,这绝命诗乃是罗姑娘为自己写的,罗公子之事不过是她感慨自己的不幸,信手拈来用做对比的,不可能是专为乃兄辩白的,应该是可信的。这样说来,罗公子倒真是个情深意重之人了,不该这样惊吓于他!再说了,如今看来,这个贞信夫人极有可能就是小姐的亲娘。如果罗公子有甚长短,到时小姐回来,她定要将此事告之小姐。小姐知道了罗公子的痴情,再知道了我这般作为,岂不要埋怨于我!罢了!罢了!这恶人我也做得够了,看在小姐的份上,我就做一回好人吧! 想到这里,将诗笺往袖中一纳,说道:“俗话说:人在屋檐下,哪敢不低头。而今我既在这公主府内,岂敢不听公主的话。” 公主大喜,也不管那诗笺,站起来就说:“那就请妹妹随我来吧!” 乘风殿内,罗文鸣正合目躺在帐中,虽说脸色苍白,形容瘦削,但倒是神情安详。红竺看了看,走出了房内,那公主跟了出来。 红竺道:“看方才的情形,驸马似乎并无大碍,公主好象不必如此担心!” 公主苦笑道:“驸马已是数日水米不进,昨日险些连药都灌不进了,怎说无碍?” 红竺怀疑地看看公主,复又进房中,将手指放在罗文鸣脸上试探鼻息,稍许,她收了手指,眉头慢慢地皱了起来。 “公主能确定驸马确为家姐之事忧心吗?”红竺问道。 公主落泪道:“都什么时候了,本宫还能和妹妹说笑吗?” 红竺思索了一会儿,将手指握在罗文鸣的手腕出处,轻轻唤道:“驸马醒来!小姐不曾死呢!” 贞信夫人的猜测被红竺亲口证实,公主又惊又喜,扑上前去哭道:“逊之醒来!萧姑娘还活着呢!” 这话一出,房外众人都涌了进来。贞信夫人见红竺的样子,知道她在助罗文鸣调息,走上前去扶起公主道:“公主不须担心,有三姑娘在,驸马不会有事的!” 正说着,就看见罗文鸣长长地出了口气,悠悠醒来。红竺也收了手,接过宫女递来的手巾擦汗。 公主斜坐在床上,握着罗文鸣的手问道:“逊之觉得怎么样?” 罗文鸣道:“神气清爽了不少,好似心上一块石头搬开了!我方才隐约听见说,萧姑娘还活着,是真是假?” 公主转头去看红竺,红竺笑道:“怎么不真?难道我姐姐死了你开心啊?!” 罗文鸣不相信的看着她:“姑娘不会是因见下官病重,所以编了这样的谎话来骗我了!” 红竺哭笑不得,这可真是搬了石头砸自己的脚了,如今却要怎么让罗文鸣相信自己说的是真话呢?她微微地颦起了双眉。罗文鸣见状,闭了双眼说:“下官生死由命,不劳姑娘费心编故事了!” 公主心急如焚,满怀希望地看着红竺。红竺沉思了片刻,便叫人取纸笔来,一边笑着对罗文鸣说:“驸马既与家姐心意相通,你且看看此诗是谁人所写?” 罗文鸣闻言抬起身来,看着红竺写完最后一个字,就迫不及待地拿了起来。这正是梦婵离家前的那首诗。罗文鸣从头看完,长出了口气说:“如此,下官相信小姐未死!多谢姑娘!” 公主迟疑地从罗文鸣手中接过诗笺来看,问道:“驸马从何处看出萧姑娘无恙?” 罗文鸣指着最后一句诗道:“她既说‘寄言青鸟代相问,谁是百年回眸人?’就是说她还要再寻百年回眸之人,如何会死?” 公主尴尬一笑:“如此心灵神通之人,竟因本宫而劳燕分飞,实在是可惜了!驸马若不在意,就请将此诗给了我吧!” 罗文鸣也有些难堪:“公主请便吧!” 见他们夫妻这样,红竺倒不好说什么了,于是笑笑出去了。公主忙跟了出来:“妹妹请留步!” 红竺转身问道:“驸马已无大碍,只须按医嘱调养即可。公主还有事吗?” 公主走到红竺面前,竟然双膝跪下:“奴谢姑娘慈悲心肠,能摒弃怨艾,救驸马一命!” 红竺忙将公主扶住:“公主这是何苦?小女子何等样人,敢受公主一跪!” 公主垂泪道:“令姐不幸,皆因圣旨而起;此圣旨,又经奴手求来,令姐妹面前,奴实乃罪人也!” 红竺心下凄凉,手下便用了些力气,那公主被她轻轻扶起:“公主不须自责,家姐身手,远胜于小女子,就算上了战场,大约也不会很吃亏的!再说了,家姐自十二岁起,就随家父行走江湖,其行事老辣,只怕寻常男子还不如她,小女子前番所言,乃是吓唬驸马的,公主不治我大不敬之罪,小女子已经是感激不尽了,怎么还要谢我?!” 公主含泪笑道:“妹妹奇女子也!一言能定人生死!本宫能相遇,实在是奇缘,庆幸还来不及,哪里舍得治你的罪!” 红竺笑道:“公主取笑了!” 当晚乘风殿内,终于又有了久违的笑语。那首诗好象只是令公主有一瞬间的不快,很快就让罗文鸣病情好转的喜悦打消了。 公主让人将晚膳搬进卧房内,又让人去请了春娘和红竺来,不一会儿,春娘来了,红竺却让碧草悄悄地告诉公主说:“夫妻欢娱之处,外人不宜入内!”公主想到红竺尴尬的身份,笑了笑,嘱咐碧草回去好生服侍,倒也不再强求。 罗文鸣看着春娘形容消瘦,心疼不过,问道:“这几日可还好?都怪我病了,也没去看你!” 春娘垂头低声说道:“是春娘让哥哥担心了!” 公主拉着春娘的手叹道:“姑娘怎么这样想不开!你既当初已将事情托付与我,若不是万般无奈,我怎肯辜负姑娘所托?天下男子千千万,难道尽是负心人?总也有知心之人!” 春娘凄楚地摇摇头:“天下痴心男子尽多,只可惜我没有这等福气!” 贞信夫人道:“罗姑娘万不可这样想,而今放着这样的兄嫂,你要嫁什么样的男子不能,且说这伤心绝情的话?!” 春娘含泪道:“哥哥病体未好,我原不该说这样的话,可是既然今日大家都说起来了,当着哥哥嫂子的面,我有一事相求,请哥哥应允了吧!”说着,双膝跪下。 公主慌了,拉着她说:“姑娘有什么话,尽管说就是了,怎么行这样大礼!也不怕急坏了你哥哥!” 春娘不肯起来,依然跪着说:“是春娘不慎,做出了这等没来由的事情,如今已是无颜见人!哥哥既可怜我,舍不得我死,我若是一意求死,那也是对不起哥哥!只是我无脸见人,就请哥哥允许我出家,青灯古佛,了此一生吧!” 此话一出,险些将罗文鸣吓晕过去,贞信夫人拉住春娘的双手,又惊又怜:“姑娘说的是什么话?!你才这般的年纪,怎说青灯古佛,了此一生?都说女儿家是花,可你这朵花儿分明还打着朵儿,都未开足,哪有什么一生,快断了这个念头!老身自会给你寻一个妥善的归宿!” 春娘哭道:“我知道夫人疼我,舍不得我,可是春娘经此情变,哪里还有心思去寻什么归宿!这青灯古佛方是最好的归宿!” 公主见罗文鸣呆呆地坐在那里,一言不发,心里着急起来,怕他旧病未好,又添新愁,于是忙让贞信夫人先送春娘回恋花轩。自己握着罗文鸣的手百般劝慰。 罗文鸣长叹道:“想是我罗家辜负了萧姑娘,苍天惩罚于我!竟令春娘遭此薄幸!” 公主勉强笑道:“怎么逊之象个老太太一般,竟信起这个来了。你和萧姑娘,分明是两下里误会才会失之交臂,和那宋秦生怎可相提并论!” 罗文鸣连连叹息,双眉紧锁。 贞信夫人从恋花轩出来,想着春娘的不幸,不觉又想起了自己的女儿,虽然这几日断断续续也知道了一些事情,但终究是支离破碎的,如今顺路而来,就想找红竺详细问问,便信步来到了惜月楼。 惜月楼内静悄悄的,除了正房亮着灯,其余各处都是漆黑一片。贞信夫人便朝正房走去,有宫女见了要去禀报,被贞信夫人制止了。她正要举步上台阶,却见正房门开,碧草出来了。见到贞信夫人,碧草有些意外:“怎么是夫人来了?也不叫人禀报一声。我去叫二夫人!” 贞信夫人忙拦住她:“你先别走,二夫人在做什么?” 碧草笑道:“也没有做什么,只是拿着罗姑娘的诗笺在看,都看了一个晚上了。” 贞信夫人这才想到春娘的诗笺日间公主已交给了红竺,她倒有些奇怪,不知道红竺反复看这诗笺是什么意思,就让碧草进去禀报。 不一会儿,红竺出现在门口,笑着请夫人进去。 房中只点着两枝蜡烛,春娘的诗笺放在桌上,旁边还有抄了一半的一幅纸。贞信夫人问道:“是三姑娘在抄写吗?” 红竺笑道:“是!小女子看了几遍,只是伤心,便想抄录下来,留做纪念。” 贞信夫人笑道:“三姑娘只可有侠义心肠,绝不会有此闲情逸致。你只实说了,抄它何用?” 红竺笑道:“夫人可真是七窍玲珑之心,怎么我就不能有闲情逸致?” 贞信夫人笑道:“三姑娘哪是那多愁善感之人?” 红竺笑道:“是了,小女子没有儿女情长,有的只是英雄气短而已!” 贞信夫人叹道:“老身怎不知罗姑娘可怜,也想替她出这一口怨气。怎奈李姑娘是公主的表姐,若是认真计较起来,这官官还要相护,亲戚之间,又怎好撕下脸皮?公主当初也曾想将罗姑娘一并嫁与宋秦生,可惜那李锦屏是个性情乖戾之人,罗姑娘嫁了去,只怕分不得恩爱,还要陪上性命,因此只好做罢!” 红竺道:“那依着夫人,就这样算了?” 贞信夫人看着红竺:“那依着三姑娘,可是另有妙计?” 红竺笑而不言。 第三十一章 借佛机苦劝迷途人 遏杨府喜得平安讯 无论公主和罗文鸣怎么劝,春娘只是一心要出家。将自己关在恋花轩内,也不梳洗,也不插带,只将头发盘起,用簪子簪住。每日里但是鸡鸭鱼肉,一概不碰,只吃些青菜豆腐。紫芸哭道:“小姐出家了,那我怎么办?” 春娘反而安慰她:“待我落发之后,便给你找个好去处。我细想过了,伺候别人,你也未必愿意,还是萧姑娘为人仗义,她又是个习武之人,性情开阔,必不至为难于你。她而今又单身在府里,你若是去服侍她,可不正好!你若不信,我现在就让人请了她来,将你当面托付于她。”说着,便让宫女去请二夫人来。 不多时,红竺便来到恋花轩中,春娘就将自己意欲出家,要将紫芸托付给她的话说了一遍。红竺也不说愿意,也不说不愿意,反而笑问道:“丫头的事,怎么都好办,且先放一下。我倒有一句话想问姑娘。” 春娘忙说:“请讲!” 红竺接过紫芸递来的茶,抿了一口,问道:“姑娘因何出家?” 春娘神色黯然:“奴心如死灰,再无俗念,故此出家!” 红竺道:“胡说!我佛心怀慈悲,情系普天众生。只有为解俗世苦难者,方是出家之人。你将佛门当成避秦桃源么?” 春娘一愣。红竺又问:“姑娘出家后,意欲何为?” 春娘道:“求我佛保佑,来生莫受此苦楚,便是做一个山野村姑,也是愿意的!” 红竺道:“又错了!佛言众生苦难,皆从欲念而生,无欲方是极乐世界。如今姑娘欲求来生,如此贪心,岂能做佛门中人!” 春娘愣在那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见春娘半天不答腔,红竺从怀中取出一本书来给她:“此是我从家中带来的《达摩祖师传》,你先看看,看完了,再与我说说你的意思!” 春娘抬头吃惊地问:“你带此书做甚?” 红竺笑道:“难道我还真要与令兄合卺,做二夫人不成?” 春娘尴尬一笑,接过书来。紫芸在一边又急又恼,她原也不想红竺能劝说春娘不要出家,但如今红竺反给了春娘一本什么《达摩祖师传》,分明是调唆着春娘出家,却也是她不愿看到的。因此送红竺出来,便禁不住抱怨:“萧姑娘什么意思?这不是撺掇着小姐出家吗?” 红竺道:“而今你家小姐正是万念俱灰之际,我若是一力阻扰,她反会去意更坚。倒不如反其道而行之,或者有些用处!” 紫芸一时转不过弯来,颦眉道:“但愿能如姑娘所愿!” 红竺笑笑,走了。紫芸回到房中,看见春娘正在看书,心中是十分担忧。 次日公主来询问,紫芸悄悄将红竺的事说了,公主也是迷惑不解,倒是罗文鸣点头说:“或者三姑娘说得也在理,且先让春娘静下心来再说!” 听了这话,紫芸也是无奈,只好每日里尽心服侍。春娘则将书看了想,想了看,如此过了三四日,便让紫芸去请红竺来。 红竺一见春娘便问:“前日所说之事,姑娘想得怎么样了?” 春娘笑道:“慧剑断情丝,奴已想明白了!” 红竺笑道:“一说话便露了怯,还说想明白了!情由心生,这慧剑亦由心生,如何断得?!” 春娘没想到自己想了几天的事情,又被红竺一言推翻,心下烦恼,便说:“怎么左也不是,右也不是,我如今也糊涂了,佛祖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红竺笑道:“佛祖的意思就是,世间万物,尽在心念之间,所谓风未动,旗亦未动,尔心动也,就是此理。只要心中有佛,在家亦是出家,出家便是在家!所以六祖慧能说道‘不设文字,直指人心’!我而今只问你,你心里是个什么意思?” 春娘半日未响,颦眉思索。红竺也不去打扰她,自己慢慢环看四周。 紫芸起先听红竺和春娘说佛,心里有气,以为红竺在说动春娘出家。后来听说“在家亦是出家,出家便是在家”这一句,知道了红竺是借禅机劝说春娘解开心结,不要出家,不觉十分欢喜,于是走近红竺讨好地问:“三姑娘可要用些点心,我们这里有公主才吩咐送来的新鲜点心,我去给姑娘取。” 红竺佯嗔地瞪了她一眼,紫芸笑嘻嘻地去取点心了。 春娘长出了口气说:“我有些明白萧姑娘的意思了!先前惦记着旧姻缘,与其说是情由心生,还不如说贪图名节。后来缘断京城,就该回头是岸,却还是记挂着身外之名,再放不开手。如此看来,零零总总,都是我错了!” 红竺含笑点头:“几日来,姑娘总算有了一句明白话!从来将心比心,他有心时,你方可交心;他若无心时,你又何必在心?佛说随缘随喜,就是此意!” 春娘笑道:“多谢姐姐如此费尽心机,春娘这就去请求哥哥,让我去城外的白云庵!” 红竺颦眉道:“怎么说了半天,你还是没明白?!” 春娘笑道:“姐姐的意思,奴都明白,我如今也不要来世,也不是躲避,只是无处可去,去那里住住罢了!既然佛说,世间万物,原为一体,那么住在哪里还不都是一样,姐姐何必如此忌讳我住庵院呢?” 红竺无言以对,知道自己从梦婵那里学到的些许皮毛,对付春娘还是远远不够的,无奈只好说:“姑娘执意要走,难道不为令兄着想吗?” 春娘道:“各人自有各人的缘分,哥哥的缘分须不在我处,我便是事事料到,也是无用。何况春娘愚钝,自己的事情尚难预料,哥哥的事情就更难料了!” 红竺道:“那白云庵远在紫金山上,姑娘孤身前去,谁能放心?” 春娘笑了:“我道姐姐前番说的头头是道,想是已看破红尘,心无旁鹫了,不料还能如此记挂春娘,春娘真是感激不尽了!” 红竺不料劝人反被人堵了嘴,心中烦闷,便赌气道:“正是呢!这佛理深奥,岂是数日参禅就能领悟的,姑娘既有心向佛,我也正好随姑娘前去,或者和姑娘互相切磋,能有些觉悟也不可知!” 春娘吃了一惊,正要说话,红竺哪里容她开口,起身道:“姑娘不必说了,我两人谁也说服不了谁,不如就庵院之中,同去参禅,同修正果吧!”说着,起身出去。正好紫芸端了点心来,见红竺要走,忙要留她,红竺哪里理她。紫芸只好放下点心,奇怪地问春娘:“怎么我看三姑娘好象是生气了,是为了什么啊?” 春娘道:“气也由心生,心在她那里,我如何知道!” 紫芸听得糊里糊涂,连怎么问话都不知道了。 春娘转头去看窗外,窗外是一派肃杀之景,枯枝在寒风中摇曳,那点点绿意被压抑在枝头的积雪下,不知何日可以放晴,来传报东君主的消息。 在红竺的苦劝下,春娘依然执意出家,罗文鸣甚是无奈,只得同意她带发修行。红竺自愿陪春娘前往白云庵,公主考虑到红竺在府里尴尬的身份,加上春娘远在城外,实在也是不放心,只得劝说罗文鸣同意红竺同行。 离别在即,红竺来到乘风殿,向公主提出要去杨府告别一下,公主自然是满口应承。吩咐红杏准备去杨府的礼单:“姑娘如今是我府上的二夫人了,可不能太寒酸了!” 红竺笑着道了谢。公主猛然见罗文鸣有些依依不舍的样子,知道他心里很想再知道一些关于梦婵的事情,只是碍于自己,不好开口,于是借口查看礼物,出了房门。 见公主走了,罗文鸣站起来对着红竺深深一揖:“舍妹不幸,还要累姑娘受罪,下官心里,真是万般过意不去!” 红竺笑道:“驸马爷不须如此客气,奴惊吓了驸马爷,就当是将功赎罪吧!” 罗文鸣道:“姑娘侠义心肠,下官佩服还来不及,哪里会有怪罪的意思!” 红竺笑笑,起身要走,忽然又停住了,犹豫了片刻,转过身来说:“我有一事,一直想问问驸马,万望驸马能据实以告!” 罗文鸣忙道:“姑娘请讲!” 红竺问:“圣旨之事,究竟是公主的意思,还是你的意思?” 罗文鸣愣了一下:“自然是下官的意思!正如姑娘所说,哪有做人家娘子的,新婚才数月,便替夫君纳妾的,就是寻常人家的女子尚且做不到,何况公主!” 红竺颦眉道:“这么说,是你想娶小姐,所以求公主要了圣旨来的?” 罗文鸣道:“正是如此!下官好不惭愧!萧姑娘气性高傲,原不该借圣旨强求!” “那你还去求圣旨!”红竺不满地说,“而公主竟然全力相助,也是奇事!” “公主对下官是一片真心,是下官痴心妄想,辜负了你家小姐的美意,也深负公主深情!” 见罗文鸣一味认错,红竺倒不好意思了:“依小女子看来,公主分明是个温柔体贴的人,驸马能娶妻如此,已是万幸,理应好好珍惜才是,怎可心生旁鹫,枉自公主为你,给我还跪了一跪呢!” “姑娘见责的是!下官并不敢有负公主,只因小姐之事,皆因下官少年冲动而起,心下不安,想还她一份深情。倘若小姐能有如意郎君相伴,下官也就放了心了,安敢强求!” 红竺心下也有些凄惨起来,又不好对他说杨嗣平已北上找寻,只得说道:“各人自有各人的姻缘,小姐气性虽高,心却柔顺。将来此事,只要说明白了就好,想来小姐断不怪罪于你的!” 罗文鸣连连称是,红竺倒难为情起来,走了出去,门外公主慌忙避开,一直到红竺出了院门,才从隐身之处出来,想着罗文鸣刚才的话,潸然泪下。碧桃劝道:“公主如今可以稍稍放心了,驸马对你,也是一片真心的!” 公主摇摇头:“我如今只是担心萧姑娘,她若平安还好,若有些闪失,就算驸马想一心待我,恐怕也难做到了!” 次日一早,公主便让人用自己的四人轿将红竺送到杨府,徐夫人接入房内,便拉着她上下打量。红竺笑道:“夫人放心,不曾少得半根毫毛!” 徐夫人嗔道:“怎么这么些日子也不见你出来,我如何不担心?!只当你年节里会来,还特意给你留了好东西呢!” 红竺笑道:“是什么东西?吃的就好,用的就不要了!” 徐夫人也笑了:“你跟着大小姐,好歹也在舍下盘桓过数日,我岂不知你心思。就是吃的东西,是婆婆日前从家乡带来的土制年糕!东西倒是不值什么钱,只是把带东西的人累得半死!” 红竺大笑:“老夫人好生有趣,怎么偏生带这些沉甸甸的东西,可不把人累死!” 徐夫人道:“原来你不知道原因,二叔原先说了要在家乡过年的,婆婆高兴得不行,老早地就叫人预备起来了,这可都是二叔爱吃的东西,还有酥糖和苔生呢!我都给你准备好了,一会儿你回去都带些去!” 红竺收敛了笑容,起身福了下去:“都是红竺的错,让府上俱都不安,年也不能好生过!” 徐夫人忙扶住她说:“姑娘千万不要如此,是二叔自己愿意的,说不定回来就是一段好姻缘,二叔还要谢你呢!” 红竺垂头不语,徐夫人倒有些尴尬了。忙笑着说:“二叔如今没事,姑娘但请放心!” 红竺闻言,又惊又喜:“怎么?公子有消息了吗?” “可不是!”徐夫人笑道,“我正要让你见一个人呢!看见你的礼单就差点忘了,真是见钱眼开!”说着,对小环说,“去把归鹤叫来,就说三姑娘在这里呢!” 听说归鹤来了,红竺不胜喜悦,连徐夫人调侃的话也没有在意,两个眼睛只是看着门外。 只一会儿,归鹤就来了,在门外跪了。红竺道:“快起来吧!坐下好说话。你且说说,你家公子现在何处,找到我家小姐没有?” 归鹤道:“我们是正月里才到的河北地界,朝廷还在和燕王打呢!我们是随败退的燕军进入北平府的。” 红竺道:“怎么这回朝廷胜了么?那你怎么又回来了?” 归鹤道:“我们进了北平府,却无法进燕王府,公子日日不安。这一日带了我和碧纤姑娘去酒楼用饭,不想遇到了燕王府的二郡王,竟然调戏碧纤姑娘,还要碧纤姑娘嫁他为妾。是公子一言说中了他的心事,他将公子视为神人,请进了府去。公子因想到,进了王府,再要出来恐怕不易,而我们去北平时,正是朝廷和燕军打得最厉害的时候,姑娘们在深闺,或者不知,我们大公子日日上朝,怎会不晓?公子说了,大公子是个不会撒谎的人,听到不好的消息,嘴上是不会说,脸上一定会带出来的,因此怕老爷担心,就趁着还未进王府,让我先回来报个平安。” 红竺有些失望:“这么说,还没有我家小姐的消息了?” 归鹤忙道:“准确的是没有,但一路上来,听见沿途客栈有人议论,说是前些日子有个美貌女子单身投宿,如果萧姑娘不曾改装的话,应该是她了!” 红竺笑道:“小姐身手是极好,自然是不会有事,只要你家公子没事,就是最大的喜讯了。但不知你还走不走了?” 归鹤道:“自然是要走的。不过大公子说了,不让我一人走。朝廷常有书信发往北平府,他让我到时随邮差一起走。” 红竺道:“如此极好,但不知有了消息,可不可以也让邮差带来?” 归鹤道:“恐怕不行!公子怕有人借机生事,会对大公子不利,因此不会让邮差带信的,有重要事情,我们会另想办法告知家中。” 红竺点点头,见没什么事情,徐夫人让归鹤退下。然后说道:“二叔为人细心,行事谨慎,而且机智多谋,定然不负姑娘所托!” 红竺道:“只是不知我家小姐有没有这样的缘分,能嫁给二公子。小姐若能有二公子一生呵护,红竺就放心了!” 徐夫人先是一笑:“姑娘说笑了,怎么这话听起来你倒象是七老八十了?”但见红竺神色凄凉,不觉吃惊,“姑娘怎么了?难道你在公主府里,出了什么事?” 红竺道:“我倒没什么,不过公主府里倒是出了一件事,我还想请大世兄帮忙呢!”说着,从袖中取出春娘的绝命诗递给徐夫人,“如此负心之人,若无半点惩诫,这世上可还有公理么?” 徐夫人将诗从头看完,也落泪了:“可怜这样一个痴情女子,竟这样死了么?好不叫人痛断肝肠!” 红竺道:“死倒是不曾死!”于是将自己救她,因此露了真相,还找到了萧梦婵的亲娘,等等诸事,都说了一遍,听得徐夫人惊奇不已:“原来贞信夫人竟是萧姑娘的亲娘,听你这一说,我倒想起来了,以前屡次见到贞信夫人,总觉有些面善,这样看来,是因为和萧姑娘相象的缘故了。只是怎么这罗姑娘竟然单身上京,还进了李府?难为她怎么办到的!” 红竺不好意思地笑笑:“夫人请不要生气,罗姑娘进李府,还是夫人将她带进去的呢!” 徐夫人恍然大悟:“我说呢!碧纤那丫头一向知书达理的,怎么那天晚上如此口没遮拦!原来是有个原因在!可惜旁人这样替他们尽心,那宋翰林自家倒反不在心!” 红竺道:“如今罗姑娘一心出家,公主驸马俱难放心!我而今在公主府里又不尴不尬的,就想随罗姑娘一起住到庵院里去。一来陪着罗姑娘,或者还能有劝醒她的时候,二来么,也省得每日里见到驸马爷,浑身不自在。” 徐夫人点头道:“这倒也是办法!只是要拙夫如何相助呢?” 红竺道:“要请世兄以诗为证,治那宋秦生负心之罪!” 徐夫人道:“姑娘真是小孩子。莫说没有这样的罪名,就是有,那皇上是个极讲脸面的人,曹国公兵败误国,也不曾治他的罪,何况这等小事!再说了,如今李姑娘是他表妹,好容易嫁了个丈夫,他恐怕是护着还来不及呢,要治罪怕是难上加难。不然,公主怎么不管此事呢?好歹罗姑娘是她小姑啊!她又深爱驸马,新婚数月为他求旨纳妾,这样的事,断无不管之理!” 红竺吃惊道:“怎么求旨赐婚竟是公主的主意吗?” 徐夫人道:“怎么不是,驸马是新婚前一日才知道的!” 红竺勉强笑道:“原来他夫妻二人是如此惺惺相惜,倒是我自作多情了!” 徐夫人追问原由,红竺摇头不语,不愿再提此事。徐夫人也不好深究,两人又说些闲话,红竺告辞。临别时,红竺嘱咐徐夫人,贞信夫人的事情,暂时不要告诉梦婵。 徐夫人笑道:“三姑娘放心,我知道你的意思,如果让大小姐知道了公主与罗状元的婚事是贞信夫人一力撮合的,怕她更不肯回来了!” 红竺笑着点点头,上轿而去。 第三十二章 正官风严惩薄情郎 别新婚暗恨仗义人 红竺回到公主府,公主就来到惜月楼中探望,见她带了庆元府的土仪来,也很高兴:“想来驸马也一定爱吃的!” 红竺笑笑,并不接话。 公主似乎欲言又止,犹豫了好一会儿,才问:“请问三姑娘,令姐可有表字?” 红竺奇怪了,不知道公主怎么没头没脑问出这么一句话来,于是笑道:“公主问此做甚?” 公主道:“三姑娘为罗姑娘之事如此尽心,本宫过意不去,也想做些什么,还你些许情意!你如今心心念念想的都是令姐,本宫就替令姐除了些隐患吧!” 原来公主一看见梦婵的诗,就很奇怪,此诗和她在皇帝那里看见的天选诗,无论从诗意还是口吻上,都非常接近,极可能出自一人之手。如果这样的话,皇帝对写诗之人是心怀爱慕的,就是容貌有些差池,也愿意纳为妃嫔,何况如今知道她貌美如花。但这位萧姑娘,看来是不愿入宫的,而且性情孤僻高傲,连圣旨也不放在眼里。这要是两下里起了冲突,可不要吃亏。她若吃亏,心疼的人就一定少不了驸马。这样一想,于人于己,她都应该替她化解了这段隐忧。 红竺哪里知道这些事,见公主说话云里雾里,一是不好接口,正思索该怎么回答,公主却干脆道:“令姐的表字,可是‘思萱’两字?” 红竺暗惊,却还是没有开口。 公主见她依然疑虑重重,只得再问道:“令姐可曾有天选诗一首,谴责朝廷天选扰民的?” 红竺惊异不已,警惕地问道:“公主这话是什么意思?” 公主见她这副模样,倒不觉笑了,进府这些日子来,她倒是真不曾见红竺有如此紧张的神情,于是安慰说:“姑娘不要担心,令姐此诗,虽被人呈与皇上,然而皇上非但没有降罪的意思,反而心生爱慕,正四下里查找此人,要纳为妃嫔呢!” 红竺脱口道:“这岂不是更糟!” 公主忙点头道:“本宫也是这样想的,所以要替她化解了此事!” 红竺半信半疑:“公主预备怎么化解?” 公主笑了:“听姑娘此话,令姐应该就是皇上一意找寻的思萱姑娘了,我皇兄若知道了此事,一定兴奋不已,姑娘说是与不是啊?” 红竺气恼地瞟了她一眼,不说话了。公主站起身来笑道:“就许你把我公主府闹个天翻地覆的,还不许我稍加报复啊?!” 红竺忍不住笑了:“原来公主也会挟嫌报复!那日乘风殿内,怎么又跪了一跪?!” 公主红了脸:“本宫好心谢你,你却如此取笑!三姑娘如此叫人难以敬重!” 红竺笑着跪下:“还你便是,这等小气!”公主忙扶起她来,自己也笑了。 当晚公主便将和红竺的谈话和贞信夫人说了,贞信夫人竟不觉落泪,公主大吃一惊,十数年来,她从未见夫人落泪,便小心问道:“夫人可是为令爱落泪?” 贞信夫人摇头道:“与其说是为小女,还不如说是为妾身自己,想不到我师兄如今竟是胆小如鼠了,真是岁月不饶人啊!” 公主道:“不知夫人当初为何离家?” 贞信夫人神色冷峻道:“往日之事,都已如云烟飘散,公主不必追问,妾身也都忘了!” 公主便不敢再问,沉默了半天,说:“那夫人还是该问一下,令爱如今竟在何处?” 夫人淡淡笑道:“多谢公主如此关心小女!如果妾身所料不差,她定是离家出走了,只是不知道她走到哪里去了。” 公主道:“夫人对本宫怎么还这样客气!本宫冷不丁听说夫人竟有女儿,真是打心眼里喜欢,好象就是自己多了一个妹妹一般,还是这等有才有貌的妹妹!” 贞信夫人笑道:“公主抬举了,小女岂敢高攀!” 公主见贞信夫人一直是神情淡淡的,哪里放心,嘱咐她一定要趁红竺还在府里,问清楚梦婵去了哪里。夫人心下着实感激,一一应了。公主这才睡了,第二天卯时不到就起了身,打点进宫。 进得宫来,见宫中一派喜气洋洋,不觉惊道:“怎么宫里又有喜事么?” 马皇后笑道:“公主不知道吗?燕王兵败,已退回北平府。如今齐大人、黄大人都官复原职了,皇上正替他们庆祝呢!难道驸马竟未说起?!” 公主笑道:“驸马从不在家说这些事,说是女子不须操心国事,与事无补,反而多受惊吓!” 马皇后笑了:“皇妹嫁着这等知心知意的驸马,难怪要为他求旨纳妾,想来是做梦也开心吧?!” 公主也笑:“皇兄对皇嫂不好么?皇嫂这样费尽心机替他找什么思萱姑娘,不知可有些消息?” 马皇后笑道:“哪有什么消息?凭着一个没头没脑的名字就能找到人?” 公主道:“那倒也是!不过要是果真找到了此人,皇嫂难道听任皇兄将她娶进宫来么?” 马皇后道:“只要你皇兄喜欢,自然就选入宫来,难道哀家还会阻拦?” 公主道:“如此,小妹这里倒有些消息,皇嫂可想听听?” 马皇后大喜:“原来皇妹是传喜讯来了!快请说来,也好让你皇兄喜欢喜欢!” 公主慢慢地喝了一口茶,说:“小妹听说这位思萱姑娘,容貌胜过小妹,才华不同凡响,更令人惊异的是,竟然身怀绝技,尤胜红线隐娘!” 马皇后不相信地摇摇头:“皇妹开什么玩笑!世间哪有这样的女子?百般好处她都占了,岂不成了天女下凡?!” 公主道:“皇嫂别急,小妹话还没有说完呢!这位姑娘虽然才貌双全,文武兼备,只是身世却也可怜,从小不知身生父母是谁,因此为人十分谨慎拘束,一句重话也说不得,好不叫人怜惜!” 马皇后沉默了,公主看了看她,又说:“她虽为人拘谨,才思却是敏捷,若进宫时,说不定还能助皇兄一臂之力也未可知!” 马皇后脸色有些难看起来:“太祖有制,后宫不得干政,她就算有才,也只可写写风花雪月罢了,难道还敢插手国事不成?!” 公主假意叹了口气说:“皇嫂固然是这样想,但若是我皇兄竟愿意听她的,皇嫂又能怎样呢?况且此女仗着自己有些才貌,便不太愿意进宫,说什么就是贵为皇妃,也不过是与人做小,她要夫妻双宿双飞!” 马皇后道:“岂有此理!皇上遍置妃嫔,是为江山绵延所计,岂容她为闺房恩爱,断送大好江山!” 公主道:“皇嫂真乃贤后也!所以小妹知道了这个消息,先来与皇嫂说之。皇嫂乃是后宫主管,就应时常劝着皇兄才是。入宫之人,当以贤德为要,其余容貌才华,俱是末节!皇兄岂可贪图容貌才华,娶了个不明事理之人,后宫之中,如何能有安宁之时!” 马皇后冷峻地说:“这个自然!既然皇妹打听着此女是如此不明事理之人,哀家自然不能将她娶进宫来,还要劝着皇上打消了这个念头呢!皇妹以后也不要在皇上面前提起此女了!” 公主笑道:“小妹只得皇后一人为嫂就心满意足了,哪里如皇兄还要什么三宫六院呢!” 马皇后倒被逗笑了:“皇妹如今夫妻恩爱,所以说话也是妙语如珠了!” 正说笑间,有内侍传:“皇上驾到!” 马皇后和永宁公主忙跪迎圣驾,就见建文帝急急进来,见了公主,吃惊道:“怎么你也进宫来了,可是为了驸马之妹?” 公主一愣,回答不来,马皇后笑着接了话:“皇妹是进宫向皇上道喜来了!恭喜皇上诸将得力,大败燕王!” 建文帝看了公主一眼,显然不相信皇后的话:“事已至此,朕且问你,你打算要那宋翰林怎样?他如今可是朕的表妹夫!” 公主狐疑地问道:“皇上问的可是宋翰林和罗春娘的事情?” 建文帝不满地说:“难道不是你与驸马授意杨侍郎上的奏折么?这些原都是朕的家事,你为何要朝臣在金殿之上议论此事,让朕实在是被动!” 公主道:“皇上的家事就是国事!四皇叔起兵,也是家事,怎么皇上要群臣出谋划策呢?” 建文帝愣了:“这……这怎么能是一样呢?一个事涉江山社稷,一个不过是闺房小事,怎可相提并论?!” 公主见皇帝这样说,也来气了:“此事分明事涉礼教风化,皇兄怎说是闺房小事?若依这样说法,皇兄日日和方大人在商榷的,难道都是闺房小事?!” 马皇后什么也没听明白,忙说:“皇上、公主请息怒,你们说的是何事,也与我说说呀!” 建文帝叹了口气,转身对内侍做了手势,那内侍忙将一本奏折呈上,打开奏折,里面赫然是罗春娘的绝命诗。皇后从头看完,不觉泪水涟涟,问道:“此是何人所奏?” 建文帝道:“乃吏部杨侍郎所奏!” 公主一听就明白了:一定是三姑娘见我与驸马都不声不响,她在替罗姑娘鸣不平呢! 皇后道:“这也奇了,那杨侍郎是如何得知此事的?” 建文帝看着公主:“这还用问,自然是罗驸马自家不好出面,转托杨侍郎代奏的!” 马皇后道:“这驸马也是,家事确不该拿到朝廷去议论!不过这罗姑娘也是其情可悯!皇上不如想个什么办法补救一下就是了,横竖罗姑娘已死,表旌一下,还她个清白就是了!” 建文帝道:“朕也是这样说,可恶这杨毅平不依不饶,定要严惩!” 马皇后笑道:“这却如何严惩?那宋翰林乃是退婚之后娶的李小姐,又不曾骗婚!罗姑娘投怀送抱,也是自家愿意的,也算不得骗奸,怎么治罪?” 建文帝道:“那杨侍郎可不是如此说法,他道,既已退婚,便不该再行夫妻之事,行之便是奸骗良家妇女,怎说无罪?若是有心再续前缘,以夫妻之实为证的,那么另娶便是停妻再娶,也是有罪!” 马皇后问:“那皇上怎么说?” 建文帝道:“朕哪里说得过他!连曹国公俱被他驳倒。何况朕的老师方大人也帮着他,定要治宋翰林的罪,以正教化之风!” 公主暗暗高兴,心想:这位方大人,行事古板,再无通融之处,想我小时,随皇兄跟他念书,还被他打过手心呢!他若出面,罗姑娘定能出气!我还是先告辞了,免得皇兄见我难看,反要一力保那宋秦生,倒不好了。 想到这里,也不肯说明春娘其实未死,站起身来笑着对建文帝道:“皇兄既已下朝,想来驸马也已回去了。臣妹就此告辞吧!” 马皇后笑道:“皇妹伉俪情深,哀家好生羡慕!” 送走公主,马皇后不放心,又问皇帝:“那皇上打算怎么办呢?若是不惩处,公主面子上须是不好看,何况她还避了嫌疑,皇上也不能太过偏向;若是定要严惩,曹国公面子上也不好看,何况李姑娘说起来还是皇上的表妹呢!须要想个折衷的办法才好!” 建文帝叹道:“皇后说得何尝不是,只是此事说得容易,做来却难,要朕想什么办法才算折衷?这轻又轻不得,重又重不得,好不让人为难!” 马皇后道:“这也好办,既然方大人也说要严惩,这礼仪风化又一向是方大人在管,不如就叫方大人想个主意,皇上也好少些烦恼!” 建文帝大喜:“皇后好主意!真是家有贤妻少夫愁!而今朕是国有贤后胜良臣啊!” 马皇后含羞一笑:“皇上快别如此说,太祖皇帝有令,后妃不可干预朝政,臣妾已是违制,皇上还要谬赞,让人听见了,须有污皇上圣誉!” 再说公主回到府中,不见罗文鸣。碧桃进来说,驸马正在恋花轩内。知道他在和春娘话别,也就不去打扰他。问道:“二夫人在哪里?” 碧桃说:“从杨府回来后,二夫人就一直在惜月楼内,现在应该也在吧!” 公主点点头,碧桃看公主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小心地问道:“果真二夫人和罗姑娘都要出家吗?” 公主啐道:“你说的什么鬼话!好好的,哪个要出什么家!那罗姑娘是因为心情不好,去庵院里住得几日,二夫人不放心她,陪着她去罢了。过不得十天半月,就是要回来的,哪里是什么出家?!不许胡说!” 碧桃吐了吐舌头,悄悄退下了。 三日后,一辆马车驶出了公主府,朝东城门外而去。春娘和红竺坐在车中,心中各有想法。 这边春娘已走,那边朝堂之上,却还在为宋秦生该受什么处罚而闹得不可开交。建文帝从心底里是不愿意处罚宋秦生的,而罗文鸣因为宋秦生是自己的表弟,李锦屏又是公主的表姐,也不好说什么。方孝儒知道自己的这个门生孝悌友爱,明白他既不忍心妹妹受辱,也不忍心表弟受罚的苦衷,因此建议他告病休假,罗文鸣深感老师的深情,因此就告病在家,想等此事有了眉目再上朝。 不料这一等就是一月有余,直等到园中梅花凋零,柳枝又绽新芽,才有方府的家人来传递消息,说是朝廷兵败夹河,皇帝欲遣人与燕王议和,就让宋秦生戴罪立功去了。 罗文鸣知道这消息,只是苦笑着摇摇头。 公主道:“驸马心里,可是有些怪皇兄不为春娘做主?” 罗文鸣道:“我倒不是为了春娘的事情。朝廷以天下对一隅,已近二年,尚不能取胜,岂不让人叹息!皇上仁厚,恐难敌燕王枭雄!” 公主吃惊道:“应不至如此罢!朝廷怎会不敌藩王,那各地勤王之师,是做什么用的?他们还敢联手造反不成?” 罗文鸣笑笑:“这怎么是造反呢?难道燕王不是太祖皇帝的儿子?”说到这里,罗文鸣停顿了一下,看着公主,小心问道:“下官还听说,太祖皇帝在时,曾有国赖长君,欲立燕王的说法,可有此事?” 公主点点头:“有,只是当时秦晋二王都还在,燕王不可逾越!” 罗文鸣道:“如此,怎能怪各地官吏静观其变呢!而皇上又极念亲情,恐事有不谐!” 公主是第一次听见罗文鸣在府中说起朝中之事,想来他一定是无处可说了。于是不觉走过去,拉住了罗文鸣的手:“逊之可是后悔娶我?” 罗文鸣知道公主多心了,笑道:“百年缘分,怎言后悔?” 公主狐疑地看着他,显然不是很相信。 国公府内,此时却反了天了。那李锦屏听说宋秦生要远赴燕营议和,大发雌威,扯着宋秦生,只是要休书:“你且将休书与我,再去娶你那表妹罢了!好一个痴情的闺阁女子,只为着男人不要她,便要将男人生生地赶上战场去送死!还说什么痴情女子负心汉,分明是天下最毒妇人心!我如今与你一日夫妻百日恩,百日夫妻情似海,哪里舍得你去送死,没奈何,只好将你还给你那表妹,免你一死。我就是终生不嫁,也是心甘情愿的!” 说着就哭,搂着宋秦生,只是不肯撒手。宋秦生束手无策,不知从何劝起,还是曹国公李景隆看不下去了,斥责道:“你知道心疼丈夫,难道我们就愿意将自家人往战场上送!这事要说怪,都该怪你自己。永宁公主和罗驸马俱都不声不响,明摆着是想息事宁人。你只要装做不知就行了,平白地去惹那罗春娘干什么?!惹她动了气,来了个投水自尽。这世上的事,只要是沾着‘死’字,就是无理,也会变成了有理,何况她确实还占着三分理呢!如今这一桩闺阁小事,拿到朝廷一说,就变成了礼教大事。皇上若不处置,不要说过不了方孝儒、杨毅平这一关,弄得不好,朝中御史再来个联名上奏,只怕就不是去北平府走一遭那么简单了!你还不知足!” 李锦屏咬牙道:“最可恶的是这个杨毅平!两个女人抢男人的事,又与他何干,要他多事!他若真是怜香惜玉,就该自己去娶了那个罗春娘,平白无故的,要他出什么头!” 李景隆道:“你还是好好打点行装,准备让子安尽早出发吧!怨这怨那的,有什么用?!那杨毅平是吏部侍郎,掌管吏治,他当然要说话了。而且我还听说,杨萧两家乃是世交,如今那萧姑娘又嫁给了罗驸马当二夫人,他怎能不为驸马之事出力呢!” 李锦屏冷笑道:“驸马便又如何?!我还是皇上的表妹呢!他以为有了驸马做靠山,奴就奈何他不得了?且叫他不要落在我手里!” 李景隆皱了皱眉头:“你要做什么?!为兄先警告于你,休要惹事!那杨毅平才华出众,秉性正直,深得皇上眷顾!为兄在朝堂之上,还要有赖他说句好话呢!为这么件小事,结下一个劲敌,值得吗?!” 李锦屏放开了宋秦生,走到哥哥面前:“那为了哥哥的前程,难道就要小妹孤守空房了不成?” 宋秦生在朝中虽然也已有半年多了,但对于朝中诸臣之间的关系,还不甚了了。今天听了李景隆的话,才知道就是身为国公的李景隆,竟也要有赖皇帝宠臣的一句话,不觉有些心惊。幸亏是个极念亲情的皇帝,不然这件事在方孝儒、杨毅平的干预下,自己怕不是杀头的罪名?! 想到这里,忙安慰李锦屏:“夫人不须为下官担心,你我既是皇亲国戚,如今国难之际,理应为皇上分忧!就是皇上不说,下官也是要主动请缨的!夫人固然爱惜下官,然下官又岂敢为一家之乐,忘却万家忧患!” 李景隆点头赞道:“还是子安明白事理!不过锦屏所虑也是事出有因,这样吧!我给燕王爷写封书信,表明你的身份,四皇叔想来不至和自己的外甥女婿过不去吧!” 李锦屏喜笑颜开:“哥哥早如此说,小妹又如何会和你闹呢!那你们就慢慢写吧,我去准备行装了!” 看着李锦屏走远了,李景隆取出了一封信来,递给宋秦生:“交给燕王爷,休叫别人看见!若事不谐,就将此信毁了!” 宋秦生战战兢兢地接过信来,心下惊异不已。 第三十三章 避小人反生嫌隙心 因爱子婉求贤能士 这一年北平府的春天似乎来得特别早,才三月初,就见柳梢枝头嫩芽挺立,带着盎然的春意,有些急不可待地来到了北国。 宋秦生和礼部侍郎已在北平燕王府中住了有五天了,除了燕世子朱高炽会日日过来问安外,就是燕王妃徐氏在他们到达的次日曾设宴请了他这个外甥女婿,其余各人,都不曾见面。 听王府中内侍说起,燕王又出兵了,但去了哪里,没人胆敢泄露。宋秦生等人只好耐心等待,没有见到燕王本人,他们是无论如何不能回去复旨的。 这一日,宋秦生和往常一样,梳洗完毕就到后花园散步去了。不多时,有内侍来报,二郡王前来拜访。宋秦生在京中曾听李景隆说起过这位二郡王朱高煦,知道他酷肖其父,骁勇善战,是燕王的得力助手。如今他回北平,是不是燕王也已回北平了呢?想到这里,忙随内侍前往会客厅中。 燕王府乃是先前元朝的皇宫,其规模设置,并不比南京宫中逊色多少。那朱高煦正在奉天殿内相候,一见宋秦生,便笑着一揖道:“表妹夫来了,小王失迎得很!” 宋秦生忙还礼说:“有劳殿下相候,下官实是惶恐!” 朱高煦一把扶住说:“岂敢!岂敢!宋大人乃是朝廷使者,何必如此多礼!”说着,便大笑起来! 宋秦生忙附和着也笑了。朱高煦做了个请的姿势,两人于是在殿中坐下。朱高煦转身道:“杨先生也请坐吧!” 宋秦生这才发现朱高煦的身后还有一人,仔细看时,有些面熟,却记不起是谁,于是笑着打拱,那位杨先生不亢不卑,也含笑回了个礼,却附在朱高煦耳边说了句什么,就见朱高煦点点头说:“既如此,先生且请自便!” 那杨先生便冲宋秦生施了一礼:“在下失陪了!”便走出了殿内。 朱高煦便说:“父王一时脱不开身,嘱我先过来见过宋大人,朝廷有什么话,我都可以帮宋大人带给父王!” 宋秦生有些糊涂了,按理朱高炽是世子,就是有话,也该由他来传,何况他如今正在府中。为什么燕王要舍近求远,让这位二郡王朱高煦来传话呢?其中可有什么奥妙?他一时摸不准,就有些支支唔唔的了。 朱高煦等了半天没见宋秦生说话,知道他信不过自己,就有些着恼:“怎么,宋大人是不是认为小王不配和你说话啊?” 宋秦生慌忙笑道:“岂敢!岂敢!只是临来贵府之前,内兄再三叮嘱,滋事重大,要将信件交王爷亲收。下官不敢造次而已!” 朱高煦沉默一会儿道:“如此,宋大人可愿意随我辛苦一遭,去见我父王?” “这……”宋秦生犹豫了,随去战场,生死还在其次,若是让随行的礼部侍郎起了疑心,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朱高煦见宋秦生不响,便冷笑道:“宋大人又不愿将信交与我,又不愿去营中面见我父王,难道还要叫我父王来拜见你吗?” 宋秦生无奈,只好取出书信说:“如此,烦请殿下将此信交王爷殿下,下官在此静候回话!” 朱高煦将信往怀中一收,道:“这还差不多!你就在这宫中等候吧,小王自然给你一个准信。你以为这燕王府中,只有世子在管事吗?” 宋秦生弯腰恭送朱高煦离去,自己才离开奉天殿。 回到住处,宋秦生就问刚才和自己在一起的那个内侍:“方才和二殿下在一起的那个杨先生是谁,怎么我看殿下好象对他十分恭敬。” 内侍笑道:“这位杨先生名叫杨嗣平,可是个神人。上次我军与朝廷军队在夹河激战,打得难分难解,王爷忧心,恐不敌,正要收兵。是杨先生神机妙算,要王爷坚持,说是王爷神勇,当有神助。起先众将都不信,以为杨先生要将王爷陷于死地,不料只片刻工夫,就见一阵狂风,自我军阵中刮起,直袭朝廷军队,将他们打得片甲不留,连皇上赏赐的东西,都归了我们了。王爷兴奋不已,便要杨先生扶佐世子,守护北平,无奈二殿下不肯放人。也不知道杨先生此次回来,是走还是不走了。” 宋秦生有些好奇:“那杨先生是谁人推荐进来的呢?” 内侍道:“也没有谁推荐他。他是来北平寻妻的,因此随身带着个丫头,不想被二殿下见了,想要娶为妾氏。也不知道杨先生当时说了一句什么话,二殿下竟将他当成神仙一般迎进府来,后又随军出征,不想就立了大功,连王爷也对他另眼相看。” “他是来找妻子的?”宋秦生有些惊疑,“不知这位杨夫人姓什么?为何离家?” 内侍见宋秦生惊疑,便笑道:“大人想是误会了。这位杨夫人乃是杨先生的未婚之妻,其母早年离家,她是听说母亲可能在北平,为着孝心,才离家寻母的。杨先生爱妻心切,知道此地正在打仗,惟恐爱妻有些闪失,也跟了来了,不想途中竟失了音讯,这不正在找寻吗?” 宋秦生笑道:“正是呢!我说一个闺阁女子,怎能千里迢迢,离家出走,原来是为了寻亲,真是个孝女,杨先生好福气,得以此女为妻。” 内侍道:“正是呢!可惜到现在还没有找到,好不叫人担心!” 宋秦生心里已有几分猜到杨嗣平的身份,联想到萧杨两家的关系,对他要找的爱妻,也猜到了一些。当初听李锦屏说起公主府新人容貌也一般,就有些疑心,因怕李锦屏又要醋海生波,就不敢说自己曾见过萧梦婵,不过那时也没想要干什么。如今想来,事情恐怕没有这么简单。如果杨嗣平要找的未婚之妻,正是公主圣旨求娶的德义夫人,那么这个结果,不仅杨家要遭殃,恐怕连公主府也脱不了干系,自己岂不是正好报了罗春娘指责之恨,并杨毅平参奏之仇?这才叫一箭双雕!想到这里,宋秦生阴阴地笑了:“杨嗣平啊杨嗣平,就算你妙算如神,你可能算出我要将你杨家并罗文鸣一网打尽的企图?” 内侍见宋秦生神色古怪,陡然起了戒备之心,便不肯再说什么了,宋秦生只好暂时打消了追问下去的念头。 再说杨嗣平到北平府不久,就遇上朱高煦调戏碧纤,欲娶为妾。见杨嗣平说是自己的妹妹,还许他一生荣华富贵,不料被杨嗣平一句“志不在此”挡了驾。心下大怒,就要强夺,杨嗣平当时微微一笑,说道:“欲为万民主,当得万民心!” 朱高煦被杨嗣平一句话说到隐密心事,不觉大惊,以为定非寻常之人。因想到父王起兵,全仗谋士姚广孝促成。自己要夺嫡,身边又怎可没有谋划之人,美人虽然重要,但王位显然更胜一筹。因此也顾不得要碧纤,先将杨嗣平毕恭毕敬地迎到了郡王府。 杨嗣平到郡王府不久,朱高煦要试他的才能,就让他随自己出征。杨嗣平也有心借此机会在燕王府立住脚跟,以便查访梦婵的下落,因此只是将碧纤留在府中,嘱她留心查找梦婵的行踪。 今日回到北平,原来是想先找碧纤的,不料被朱高煦强邀,只好随他去了奉天殿,谁知又遇见了宋秦生。杨嗣平自从在御书房见过宋秦生,就对他没有什么好感,知道是个一心往上爬的小人,所以才会以避嫌为借口,早一步离开奉天殿。 正当杨嗣平急急朝自己住处走去的时候,有一个人迎面而来,拦住了他的去路:“杨先生一路辛苦了,请受小王一拜!” 杨嗣平仔细一看,见是世子朱高炽,不觉吓一跳:“世子殿下怎么如此多礼,小生愧不敢当!” 原来自夹河一战胜利后,燕营之中就纷纷传说杨嗣平的才能。这些话传到北平府中,别人倒没什么感觉,燕王妃徐氏却留了心,向燕王提出要杨嗣平扶佐世子。燕王岂不知王妃的用意,只是不好回绝,只好推说杨嗣平是朱高煦的人,让王妃自己去和二儿子商量。 王妃知道丈夫和自己的想法不同,二儿子那里也是商量不通的,便索性让大儿子来请杨嗣平,以为只要杨嗣平自己愿意了,二儿子也是留不住人的,所谓身在曹营心在汉,留了也没用。而世子正是奉了母命来请杨嗣平的。 杨嗣平是什么人,岂有不知道原由的,只是身陷其中,无可奈何罢了,当下只得随世子来到坤宁宫王妃住处。 让杨嗣平意想不到的是,王妃并没有象平常接见外臣一般垂帘相见,而是盛装等候在宫中,听见宫女传“杨先生到!”,竟然迎出门外。 杨嗣平站在宫门外一揖到底,不要说不敢进去,连头也不敢抬,连称“不敢”。 王妃笑着让宫女扶起他,世子也在一边百般殷勤,杨嗣平这才进了宫内,心中自是无限感慨。 见杨嗣平不肯入坐,徐王妃笑道:“闻说杨先生运筹帷幄,挥斥方遒,只当先生是个神仙一流的人物。怎么今日相见,如此拘谨,倒让哀家有些失望了!可是在此宫中召见的缘故?” 杨嗣平心想,我岂不知你请我来的意思,只是这件事,我做也不是,不做也不是,左右为难,是故拘谨,岂是为了这宫中的气势。 因此,他淡然一笑:“在下何德何能,敢当娘娘如此礼遇!” 徐王妃愣了一下,听这话,分明是已经猜出了自己的用意了,看来这位杨先生果然不凡。于是笑道:“先生果然神算,既如此,哀家真人面前也就不说假话了。先生可愿来世子府中?” 杨嗣平看了世子一眼,笑笑:“在下才疏学浅,恐难当世子殿下差遣,要让娘娘失望了!” 徐王妃有些尴尬了,她原以为杨嗣平已经猜到了她的意思,但被他这么一回绝,她就有些吃不准了,于是小心地试探说:“先生千里奔波,理应投靠明主。二郡王性情粗暴,难免有得罪先生之处,世子为人仁厚,正可与先生相得,怎么先生反不愿意了?” 杨嗣平笑笑:“多谢娘娘提醒,在下非为名利而来!” 徐王妃奇怪道:“不为名利?此地狼烟四起,若非为名利,请问还有何事能让先生如此奋不顾身的?” 杨嗣平一笑:“匹夫之志,俗人之愿,恐娘娘见笑,不说也罢!” 朱高炽见此情景,将头靠近王妃,低低地说着什么。徐王妃的脸色渐渐地惊异起来。等世子说完,她摒退了众人,对杨嗣平说:“原来先生是个重情重意之人,哀家竟以名利为诱,亵渎了先生,请勿见怪!”说着站起身来,竟对着杨嗣平福了一福。 杨嗣平慌了神,扶也不是。不扶也不是,只好跪下回礼。 徐王妃让世子扶起杨嗣平,缓缓说道:“哀家虽贵为王妃,可也是母亲。为人娘亲,最希望的就是自己的儿子个个安然无恙,顺顺利利!可是皇室之中,为名分之争,兄弟反目,父子相残之事,屡见不鲜。哀家深为忧虑,深恐自己的儿子也陷入其中。如今世子仁厚懦弱,次子骁勇骠悍,兄弟本来就不怎么和睦。谁知王爷还要雪上加霜,竟以王位相许次子,以求战场扶佐乃父。 “哀家心中,日日担忧,若世子承继王位,他孝悌友爱,必不至难为自己的兄弟;若是次子承继,恐兄弟之间,难以保全!哀家今日不怕先生见笑,自暴家丑,也是希望儿子们都能平平安安。 “可如今次子随王爷出征在外,深得王爷欢心,世子留守北平,虽有姚先生相助,他终究是王爷的人,也难以十分地差遣与他。世子身边,正缺一位先生一样的能人。先生若能扶佐世子,承继王位,全我骨肉,便是哀家的恩人,哀家感激不尽!” 杨嗣平没来北平之前,就听说过燕王的世子和二位郡王之间不太和睦的事情,他的本意,是非常不希望卷入其中的。皇家为名分之争,不论胜败,都有可能迁怒谋划之人。况且燕王生性多疑,朱高煦又残暴乖戾,自己若接手此事,将来恐怕难以脱身。但若是不接此事,王妃已将详情道出,恐怕更难脱身。因此一时无法回答。 徐王妃见杨嗣平沉吟不语,也猜不透他的意思,只是看着世子,眼中满是疑虑。 世子此刻倒说话了:“先生不须担忧,若是不愿,乃是在下诚心不足,不能使先生放心。在下绝不至怪罪先生!” 萧梦婵还没有找到,自己是不可能离开北平的,可若是不依从王妃,想要在北平府再住下去,恐怕是不行了。何况从这些日子来看,世子不得燕王欢心,处境十分危险,也是事实,王妃所虑,并非空穴来风。而朱高煦的狂妄、卑鄙、好色,也确实不值得自己帮他,既然如此,给王妃一个面子,也给自己一个退路,也不是不可以的。 想到这里,杨嗣平笑道:“世子多心了,在下来到北平,是投奔燕王府而来,跟随哪位王子,全凭王爷、娘娘指派,岂敢私自择主,离间王府骨肉!” 一听此话,徐王妃大喜:“果然先生明理之人,小儿那里,哀家自有话说,必不使先生为难!” 杨嗣平笑笑:“娘娘体贴如此,小生感激不尽,世子之处,理当尽心,请娘娘放心!” 徐王妃欢喜不已,吩咐传酒菜上来,要即席宴请杨嗣平。杨嗣平知道不能推脱,只好坐在那里等候,一边和世子聊天。须臾酒菜俱齐,有宫女鱼贯而入,就有一位宫中女史打扮的女子上来指挥设宴。徐王妃便说:“萧姑娘,你也坐下相陪吧!杨先生如今也不是外人了!” 杨嗣平听见一个“萧”字,十分吃惊,正抬头看时,正好那位萧姑娘也转头来看他,两下里都吃了一惊,不是萧梦婵,又是哪个? 梦婵见是杨嗣平,心中的惊异远胜过杨嗣平。因为杨嗣平是知道她有可能在燕王府中的,但她却完全没有料到杨嗣平会来北平府,一见之下,惊异之色露于言表,徐王妃不解地问:“怎么?萧姑娘认识杨先生?” “不!”梦婵忙摇摇头,“不曾见过!” 徐王妃狐疑地看看梦婵,又笑着对杨嗣平说:“先生也有些惊讶,不知为何?” 杨嗣平笑笑:“娘娘宫中,聚天地之灵气,能有如此出色的女子,在下孤陋寡闻,怎能不惊为天人!” 徐王妃笑道:“我以为先生乃是泰山崩于眼前也不动声色之人,不想还有人能让先生动容,实在是难得。萧姑娘今日,理该好好敬杨先生几杯酒才是!” 杨嗣平看看梦婵,笑道:“谢娘娘美意,小生怎敢劳姑娘敬酒!” 徐王妃和杨嗣平说话时,梦婵依然指挥宫女们设宴,心中却是疑惑重重,不知道杨嗣平来北平府做什么。如果说为求名利而来,京城中有兄长做靠山,岂不更方便些?或者文人之中有这样的一种思维,要扶佐一位君王,以体现自己的济世之才。皇帝身边,已是人才济济,难露锋芒,所以退而求其次,以求扶佐燕王成功,换得青史留名! 梦婵不能确定,但她认定杨嗣平不是为她而来的,否则刚才相见,为何只见他略感惊讶,却没有惊喜呢?心中藏了这样的想法,对杨嗣平便不再加注意。摆好宴席,遵从王妃的吩咐,在下手陪坐。 杨嗣平见梦婵淡淡的,当着王妃、世子的面,也不便去打扰她。何况看到王妃对她的态度,不象是一般的宫女,不知道她早自己几日到达燕王府后发生了什么事,深恐造次,给她带来不便,所以也不敢多注意她。这么一来,梦婵更认定了杨嗣平来燕王府是另有目的,虽然放心,但难免也有些失落。 这里徐王妃因为杨嗣平同意去世子府,十分高兴,频频嘱咐世子敬酒。杨嗣平几乎滴酒不沾,只是此时不喝,王妃定要起疑,无奈只得接了。但凭他的酒量,哪里禁得住世子的敬酒,只三杯酒下去,就已是面红耳赤,支持不住。徐王妃倒有些不好意思了,嘱咐宫女将他送回住处。 世子见状,要亲自去送,徐王妃赞许地点点头,让梦婵随身保护世子。梦婵顺从地和世子一起走了出去。 外面早有马车等候,宫女们将杨嗣平扶上马车坐好,世子便邀梦婵同坐。梦婵岂不知世子和王妃的用意,不过王妃没有明说,她也不好捅破了这层纸,何况她的心里,并不愿意,因此婉言谢绝了世子的邀请,让人牵了马来,掣马相随。 杨嗣平住处在朱高煦府中,朱高煦不在,故此府内早早就关了门。梦婵下车叫开了门,下人见是世子到来,都有些惊讶,随后又见车中下来了醉酒的杨嗣平,不知道是个什么缘故,就有人赶紧叫“找碧纤姑娘”来。 梦婵见郡王府中下人将杨嗣平扶了进去,正要和世子一起离去,听见下人在叫“碧纤姑娘”,心下生疑,勒住了缰绳。 不一会儿,就见一个丫头匆匆而来,见到杨嗣平醉酒,十分恼怒,问道:“我家公子滴酒不沾,你们又不是不知道!前次王爷赐酒,公子也不曾喝!谁人大胆,敢把公子灌成这等模样?!” 世子忙陪笑说:“我实在不知先生量浅……” 梦婵打断了世子的话:“是我灌的,姑娘预备怎样?!” 碧纤气恼地转过头来,正要发怒,转瞬间便瞪大了眼睛,又惊又喜地嚷道:“大小姐,怎么是你?!” 梦婵笑道:“杨先生什么时候变成了你家公子了?” 碧纤又羞又喜,叫道:“小姐!怎么一见面就揭人家的短!” 梦婵见众人都在,便笑笑不说了。世子惊讶地问:“怎么萧姑娘竟和杨先生的使女相识,这是什么原因?” 梦婵随口说:“这个丫头,原是我家的,或者是我离家后,家父将她转买杨府也未可知!” “哦!”世子似信非信。 第三十四章 富贵宫里暗涌叠起 是非圈中举步唯艰 朱高煦从军营归来,就有家人向他报告,昨晚杨嗣平醉酒,由世子送回。 朱高煦十分恼火,自己的幕僚,居然和世子欢饮,还酒醉而归,这要是传扬出去,只怕连朝廷之中,都要当作笑话。于是他连宋秦生处也不去了,先闯进了杨嗣平的住处。杨嗣平正坐在花架下看书,见朱高煦怒气冲冲而来,怎会不知道原因,忙站起身来。 朱高煦怒声问道:“小王有哪里亏待先生处,请先生明示,我也好改过!” 杨嗣平拱身道:“不敢!殿下对小生,极尽知遇之恩,小生感激在心,敢有半份怨言! 朱高煦冷笑道:“那先生可否告知,昨晚是怎么回事?” 杨嗣平笑道:“殿下先请坐,让小生说一个故事给殿下听,殿下听了就明白了” 朱高煦弄不清楚杨嗣平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但他还想利用杨嗣平,一时倒也不好发作,只得坐下,不耐烦地说:“如此,先生请讲!” 杨嗣平笑笑,说道:“有两人行路,途中闲聊。一人道:‘若此刻我能捡一百两银子就好了!’另一人道:‘便是捡到,见者有份,我也该得五十两,岂有一百两都归你的。’那人怒道:‘我自捡银子,与你何干?’另一人也怒道:‘两人一起行走,岂有捡到银子由你一人独吞的!’于是争论不休。有旁人经过问起原因,那人便道:‘我自捡了一百两银子,他倒要分一半,你说有没有这个理?’旁人道:‘确实无理,他捡到的,自归他所有,又与你何干?不该贪财至此!’另一人忿而离去。那人则兴奋不已,旁人便道:‘我为你省下了五十两银子,你怎可不谢我!须分我三十两!’那人大笑:‘哪有银子?乃是空想而已!’”杨嗣平说完,笑着问道:“殿下可能猜出意思来?” 朱高煦紧锁双眉,半天方才叹了口气:“猜不出来,先生明说了吧!” 杨嗣平笑道:“如此,请恕小生无礼了!王爷靖难之事,并未尘埃落定,是功在社稷,还是谋反乱臣,尚难定论。此时此际,殿下争名夺利,岂不如这痴人一般,争的只是画饼而已!殿下何不退一步,不仅能有孝悌友爱之美名,也可得礼贤下士之风度。有此两样,何愁大事不济?!” 朱高煦恍然大悟:“先生一语点醒梦中人,是小王鲁莽了,还望先生见谅!” 杨嗣平笑笑:“岂敢,殿下聪慧神勇,凡人难望背项,还望殿下不可轻弃。” 朱高煦看着杨嗣平笑道:“先生说得确实在理,不过先生熟读圣人书,乃是‘威武不能屈、富贵不能淫’之人。小王多事问一句,不知何人有此本事,能说动先生改弦易辙?” 杨嗣平笑着摇摇头:“殿下多心了,在下并未改弦易辙,小生还是燕王府的幕僚。” 朱高煦道:“先生不说,我也能猜到,这一定的母妃的意思!是与不是?” 杨嗣平道:“殿下何必苦苦追究,娘娘苦心,为人子者,当用心体会才是!” 朱高煦笑道:“多谢先生提醒,只是母妃不该偏心如此!好了,此事就此为止,先生放心,我断不造次!只是现在还有些事,先请告退,少时再来请教!” 杨嗣平道:“从今往后,只怕与殿下离多聚少了!不知殿下何事要紧?可是宋大人之事?” 朱高煦有些警觉:“先生如何得知?” 杨嗣平道:“你我相知一场,小生感殿下知遇,所以多嘴。此事殿下不必急急告知宋大人,迟两日为妙!” 朱高煦疑惑地问:“却是为何?” 杨嗣平笑笑:“殿下此刻就去,宋大人岂不知王爷驻兵何处?” 朱高煦一惊道:“先生说得有理,这样我且在府中住两日再去,也好与先生话别!” 说着,便嘱咐家人,“我回府之事,不可外传,若有泄露,小心尔等性命!”一边让人上酒,要与杨嗣平长谈。 杨嗣平笑道:“茶便好,小生实在是不胜酒力!” 朱高煦大笑,吩咐上茶。 碧纤一早得杨嗣平许可,就来王妃宫中找梦婵,梦婵正等着她。原来昨晚两人见面,因世子和郡王府中家人都在,不好说什么,因此碧纤将杨嗣平扶进去,梦婵也就回来了。不过碧纤的出现,让梦婵推翻了自己原先的猜测,想到杨嗣平到北平,可能和自己有关。如果碧纤一大早就来找她,那杨嗣平就一定是为自己而来的了。因此她一夜难眠,一早就急切地等着碧纤,不想一直等到日上三竿,已是灰心丧气,才见碧纤匆匆而来。 碧纤一见梦婵,忙分辩道:“小姐等急了吧!杨公子昨晚醉了,所以今天起得晚了。我要伺候公子,才来晚的!” 梦婵的心里,有太多的疑惑,不知道自己走后,父亲怎么处理赐婚之事,碧纤又怎么和杨嗣平在一起,红竺在哪里?因此也无暇计较,忙拉她坐下便问:“你怎么和杨公子在一起呢?你红竺姐姐哪里去了?” 碧纤便将红竺代嫁,临走托付杨嗣平找寻梦婵,并让自己随身保护的事情说了一遍。梦婵听完,沉默不语。半天才问:“你们为何要托杨公子来找我?那杨公子怎么竟可肯听你们的话?” 碧纤道:“小姐走后,红竺姐姐急得要死,一边知道小姐伤心离去,岂不担心小姐的安危;一边府衙的车轿就等在门外,老爷一筹莫展,红竺姐姐也是不忍心。无奈之下,听说了杨公子回绝了老爷要将红竺姐姐嫁他的提议,认为杨公子乃是对小姐倾心之人,所以就托了他来,自己嫁到公主府,以解老爷的危难。” 梦婵冷冷地问道:“你们可是说,杨公子若是找到我,我就嫁他,所以他才来了么?” 碧纤道:“我们不曾说过!不过红竺姐姐倒有这个意思。杨公子不顾硝烟纷飞,千里相寻,这样的人,难道还不能托付终身吗?” 梦婵不屑地说:“也不过是个色胆包天的登徒子之流而已,怎么就能托付终身了!” 碧纤大怒:“小姐,你说这话,未免太没有良心了!杨公子虽然没有功名,但他风流倜傥,才华过人,在京中也不是没有名门淑女可配的。再说,你见他在北平府才这么些日子,就赢得了王爷、王妃的青睐,可见功名于他,也不过是囊中之物!可如今他为你,不顾身家性命,千里追寻。你可知我们离京之时,是个怎么样的情景吗?那时已近年关,杨公子怕归家告别反生伤感,就在客栈住了一夜,连家都不敢回,你竟还说他只是个好色之徒!就算罗公子负了你,你也不该将天下的男子,一概贬罚!你这样做,难道不是辜负了杨公子的情意么?!” 碧纤说着,站起身来,冷笑着说:“萧大小姐貌比天仙,才华过人,杨公子不过是个凡夫俗子,自然配不上你!我如今回去就和他说明了,打消了他的痴心妄想,也好另寻别家小姐,早些成家,不然误了他时,我和红竺姐姐,岂不成了罪人了!” 说着就朝门走去。梦婵忙拦住他,笑道:“怎么到北平走了一遭,武功不见长,脾气倒见长了呢?我还没说几句话呢,你反说了我一大车!好了!好了!碧纤姑娘,是我的不是,你们千难万险地来找我,我不该反说你们的不是,我这里给你赔礼道歉了,可好?” 碧纤赌气说:“小婢岂敢让小姐赔礼!只是你如此说杨公子,大是不该!” 梦婵忙点头道:“好极!好极!我明日便去向你的杨公子赔罪如何?!” 碧纤正要点头说好,一想不对,小姐怎么说是我的杨公子呢?于是忙摇头说:“小姐说的什么话?杨公子怎会是我的?” 梦婵点了一下她的鼻子:“既不是你的,你怎么如此护着他,连小姐也不要了!?” 碧纤羞红了脸,一句话也说不上来。梦婵扶着她的肩笑道:“你自己喜欢杨公子就好了,为什么非要我跟着你一起喜欢呢?” 碧纤撇撇嘴说:“要不是因为杨公子喜欢你,我才不费那劲呢!” 梦婵淡然一笑:“你从何处看出他喜欢我来?前来北平府,也许是为求名而来;与你同行,或者他心上也有些喜欢你呢?人心深不可测,你怎能如此肯定?” 碧纤叹气道:“连红竺姐姐都看出杨公子对你一往情深,所以才托他前来找寻。你自己却反而一无感觉。我如今也和你说不明白,只是早上出来时,公子让我带话给你,他说:名利之地,是非之处,绝非梁园,小姐应早做退身的打算!” 梦婵有些动容,表面却还是不肯露了声色:“是吗?不过这几句话倒是象他说的。那他还说什么了?” 碧纤幽幽地看了梦婵一眼:“你还想知道啊?那你自己不会去问他啊!” 梦婵莫名地有些脸红:“你这丫头,什么时候也学坏了?!我不敢和你说话了,也不要你在这里了,你还是回去伺候你的杨公子罢!”说着,携了她的手走了出来。 因为不急着去找宋秦生了,从杨嗣平住处出来,朱高煦想了想,便朝坤宁宫走去。 朱高煦的意思,杨嗣平既然已经答应了去世子府中,以杨嗣平言出必行、淡泊名利的个性,那么无论他怎么努力,也是不可能留下他了。但就让世子这么坐享其成,他还是心有不甘的,至少要和母亲说开了这事,让母亲欠自己一个人情,那么凭母亲对父亲的影响力,也许在将来的嗣位之争中,能对自己有些好处。因此他来到了坤宁宫。 刚迈进宫门,就看见一个貌如天仙的女子和碧纤在一起。朱高煦认识碧纤,当初和杨嗣平相识还是因碧纤而起呢。但现在他的眼睛不是被碧纤吸引,而是紧盯着那个天仙般的女子,嘴里却说道:“原来是碧纤姑娘,今天怎么有空来我母妃宫中啊?” 碧纤淡淡地一笑:“我们要搬家了,蒙娘娘关心,赐了几件家用的器皿,公子命我来取!” “是吗?”朱高煦笑着说,“我也有几件玩物要赠与先生,等一下让人送来,不知姑娘可在府上?” 碧纤道:“不敢当殿下惠赠!” 朱高煦笑道:“无妨!无妨!”眼睛却自始至终不曾离开过梦婵。梦婵深感厌恶,拍了拍碧纤的手,先走了一步。朱高煦这才和碧纤道别,也进了坤宁宫。 到得宫中,朱高煦突然改变了主意,并不急着去找王妃了,反在庭前转悠。一会儿,就看见一个内侍从王妃宫里出来,忙叫住了他:“你过来!” 见是郡王爷叫,那内侍忙跑过来请安。朱高煦问:“娘娘宫中,最近可有新来的宫人?” 那内侍摇摇头:“回殿下,没有新来的宫人。” “那可有新来的姑娘?” “这个……”内侍想了想,“是有一个。” 朱高煦大喜:“说说这姑娘的来历!” 内侍道:“奴婢也不是很清楚,听说是朱仪宾荐给娘娘的,说是身怀绝技,可保娘娘平安” 朱高煦知道内侍口中的朱仪宾一定是妹妹临平郡主的丈夫朱怀忠了,这个来历不明的小子,不知道为什么竟深得母妃的欢心,他又不是她唯一的女婿,奇怪! “你可知道那姑娘可曾嫁人?” “应该不曾吧!”内侍有些迟疑,好象在回忆什么,“奴婢有一次听见娘娘在和姚先生说,想要将那姑娘嫁给世子为侧妃呢!” “是吗?”朱高煦怒从心起,为什么母亲无论什么事都先想到世子呢?有一个美人,要给世子做侧妃,有一个贤士,又要给世子为幕僚,难道自己就不是她亲生儿子么?朱高煦铁青着脸进了坤宁宫。 徐王妃倒不曾料到二儿子这时会来,见他铁青着脸,有几分猜到了来意,于是叫人上了茶,笑着问:“你怎么回来了?你父王可好?” 朱高煦垂头道:“儿子来向母亲请罪!” 徐王妃知道儿子是为杨嗣平的事情生气了,于是笑道:“我儿不要气恼,为娘这样做,自然有道理。想我燕王府自靖难起兵以来,屡次涉险,却又化险为夷,所仰仗的,无非是众志成城、同仇敌忾。而今你随尔父征战在外,你们都是身经百战的将才,战场之事,为娘毫不担心。但北平府内,就为娘和你兄长二人,尔兄素有痼疾,你也知道。去年朝廷军队围攻北平,若非我全城百姓同心拒敌,则此城难免陷于敌手。而今为娘请杨先生协助乃兄,也是去了你的后顾之忧。一旦靖难功成,难道千秋功名,会没有我儿的份吗?” 朱高煦道:“娘亲说得固然在理,可姚先生不是也在北平府吗?有他协助,还不够吗?” 徐王妃道:“姚先生还要为你父战事谋划,况年事已高,也不好十分麻烦于他!” 朱高煦道:“儿听娘的话,可功成之日,世子是世袭的王爷,儿是什么?” 徐王妃道:“我儿是靖难的功臣,功在社稷,千秋留名!儿还要什么?” “将实权给了世子,给儿的却只是虚名,母亲太过偏心,儿不服气!” 看着朱高煦赌气的样子,徐王妃不觉拉着他的手笑道:“那我儿还想要什么?说给娘听,只要娘能办到的,无不依从我儿!” 朱高煦大喜,顺势拉着徐王妃的手就跪了下来:“从来男人所爱,无非江山美人!儿既江山无望,娘亲怎不将宫中美人赐与孩儿,也好让孩儿稍得慰籍!” 徐王妃愣住了,她很快想到儿子要的应该是梦婵了,但此时她怎好说已打算将梦婵嫁给世子,只好勉强笑着问道:“想不到娘的宫中,还会有我儿心仪之人。不知我儿看中了哪位宫女,为娘就让她跟你去就是了!” 朱高煦笑道:“儿怎会看中那些庸脂俗粉,儿喜欢的是朱妹夫荐入宫中的那位姑娘,请母妃成全!” “这……”徐王妃语塞,半天方说,“儿看中的若是宫女,为娘尽可做主。只是那位萧姑娘并非卖身之人,为娘怎好强迫?” “娘可与儿去说媒,有王妃亲自为媒,那萧姑娘断无不允之理!”朱高煦拉着王妃撒娇,徐王妃被他缠得晕头转向,哭笑不得:“这天下哪有婆婆去给儿媳说媒的!我儿说笑话呢!” “不是笑话!娘亲若不将萧姑娘嫁我,那你将杨先生还我!儿也是娘亲生的,总不能因为世子比儿早生了几年,这王府里的东西,就没有儿的份了吧!” 徐王妃无奈,只得说:“非是为娘不愿成全我儿,只是这萧姑娘心思且与人不同。为娘早就找人去为世子做过媒了,那萧姑娘到现在还没有一个回话,眼见是不肯了。如今为你去说,恐怕也未必能成!” 朱高煦站起身来,将身子在母亲面前一挺,笑道:“娘亲看儿风度翩翩,岂是世子臃肿可比。萧姑娘定是不喜世子无男子气概,儿若去说,必定一说便成!” 徐王妃被儿子缠不过,只得说:“那我就让姚先生去说,成与不成全在萧姑娘,我儿休要怪别人!那萧姑娘若不肯时,我儿也不许恼羞成怒!” 朱高煦欢喜不已,冲王妃行了个大礼:“儿谢母亲成全!” 徐王妃嗔怪地看了儿子一眼,让人去请姚广孝来。 送走了碧纤,梦婵来到坤宁宫,走到宫门口,就听宫女们说,二郡王在和王妃说话。于是犹豫了一下,没有进去,回到了自己的住处。 梦婵的住处和宫女的不同,是一个独门独户的小院落。虽然在诺大的燕王府中,这样的无名院落并不起眼,但对于梦婵来说,却已经感到非常满意了,她也感受到了王妃对她的另眼相待。可是当王妃提出要她嫁给世子为侧妃时,她还是犹豫了。她实在不明白为什么自己避来避去,总是避不开皇宫深院;躲来躲去,总是躲不过与人为妾。难道这天底下真的有命,是我命该如此吗? 梦婵长叹了口气,往事又浮现在她面前。奇怪的是,这一次,她先想到的不是夜访罗府的事,却是戏弄杨嗣平的事情。 “都是碧纤这丫头,平白无故地说什么杨公子!”梦婵和衣倒在床上,叹了口气。 “若是当时圣旨来时,父亲肯为自己着想,假说已许婚杨府,那自己现在会不会真的嫁给了杨嗣平呢?”梦婵漫无边际地想着,“或者他当初来求亲时,自己只要不声不响,这婚事也就成了,哪来现在那么多烦恼!为什么自己要屡次拒绝他呢?是他不够好吗?还是我自己忘不了罗公子?好象都不是,又好象都是。那么杨公子不好在哪里呢?好象也没有什么不好。尤其是这次千里追寻,正如碧纤所说,若非心仪之人,怎肯如此舍生忘死!可为什么自己对他,却总是一副铁石心肠,再不肯迁就分毫?” 梦婵翻了个身,继续自己的思索:“或者是我自己‘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所以连累他屡次被拒。若真是这样,这次就答应了他罢!这燕王府中,确非久留之地。可是我与他,无媒无聘,如今王妃又来说媒,我又有什么办法能避开王妃,嫁给他呢?难道要我夜半登门,自己嫁自己不成?哎!白天光顾和碧纤说笑了,也不曾让她告诉杨公子,王妃求亲之事,或者杨公子会有办法也未可知!” 梦婵想到这里,自己“扑哧”一声笑了:“这是从何说起,我什么时候也变成了碧纤,把杨嗣平看成了依靠了?真正可笑!” 正想着,徐王妃派来伺候自己的宫女珠兰进来了,对梦婵说:“姑娘,姚大人求见。” “哦!”梦婵不知道姚广孝的来意,忙说,“有请!” 第三十五章 一纸婚书挡却风雨 万般真情尽在无言 一袭僧衣的姚广孝一步迈进客厅就笑道:“出家人屡管俗家之事,让姑娘见笑了!” 梦婵知道他是燕王手下第一得力的谋士,不敢怠慢,忙回了礼,分宾主坐下。心里还想,大概是王妃让她来探听关于嫁世子为侧妃的回话来了,因此只让宫女上了茶,并不问话。 姚广孝好象也并不急着问话,先说了些关于北平府的春景迟早之类的闲话,又问梦婵有没有游玩过整个燕王府,“北平府原名大都,乃元朝的国都。此府原是前朝的皇宫,大有可游历之处,姑娘什么时候闲了,可以各处走走、看看。” 梦婵笑笑:“宫中各位王子王孙并郡主和她们的仪宾都在,若有相遇,只怕不便!” 姚广孝点点头:“姑娘说得也是!别位郡王倒也罢了,唯有二郡王,为人有些鲁莽!听说昨日就和姑娘遇见过了,不知可有得罪姑娘的地方?” 梦婵心下疑惑,他不问世子,却提二郡王做什么。再说了,我遇见二郡王,也不过是一会儿的事,连话也没有说一句,怎么他就知道了呢?心里这么一想,话里就有些迟疑了:“昨日小女子是遇到了一位郡王爷,不过不知道是不是二郡王。小女子不认得他,也不曾打过招呼,要说得罪,也该是小女子得罪了郡王爷才是!” 姚广孝笑道:“姑娘过谦了!王妃面前,多亏了有姑娘在,各位王子们才能安心,是他们礼该敬你才是!” 梦婵道:“小女子何德何能,是娘娘抬举了!” “不是!不是!”姚广孝连连摇头,“姑娘乃是世上少有的奇女子,王妃的心里,是非常想和姑娘长久在一处呢!” 梦婵心想,说到正题上了,但却不知道如何回绝。一个待字闺中的女子,总不能拒绝人家来求亲吧?可是嫁给世子做侧妃,哪里是自己愿意的呢?如今只能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上想些办法了。于是羞涩地笑笑:“娘娘的青目,小女子感激不尽!只是家父母俱不在此,哪有女儿家自己嫁自己的。且待小女子找到家母,再做道理吧!” 姚广孝笑笑:“那姑娘的心中,是愿意嫁给世子了?” 梦婵不悦道:“姻缘自有天定,婚事父母之命!老先生这样问法,难道因为小女子远离家门,便以为我是轻浮之人,是可以随便和人私定终身的么?” 姚广孝并不吃惊,依然笑容可掬:“姑娘不要生气!既如此,令堂大人虽然不在此处,令尊大人总还在贵乡,只要姑娘点头,王妃自当派人前往求亲。不过待得几日,婚书就可到手,姑娘意下如何?” 梦婵大吃一惊,罗府改聘风波,让父亲焦头烂额,结果是梦娴吵着进宫,如今还是祸福未知。一纸赐婚圣旨,又让父亲手足无措,幸亏有红竺代嫁,掩饰了过去。倘若再接到燕王府的婚使,那父亲肯定是不问青红皂白就答应了婚事,谁家养女儿有这等惊天动地的,自己烦难不说,还连累父母不得安宁!说来说去,总是容颜惹的祸! 姚广孝不急不燥地看着梦婵,见她低头不语,也不催她,只顾喝茶。四周的空气莫名地沉闷着,春日的阳光透过窗棂,照着飘动的浮尘,梦婵觉得自己也如那浮尘一般,此时被姚广孝的几句话,逼得无处遁形。 大约一盏茶的工夫,梦婵才幽幽地开口:“老先生先请回吧!请容小女子细想!” 姚广孝笑着说:“老僧记得姑娘已细想了半月有余,不知此次还要细想多久?” 梦婵不语,姚广孝道:“娘娘深知世子年长,又素有足疾,恐难与姑娘相配。姑娘若不愿,娘娘也不会见怪。姑娘若真是有感娘娘青目之恩,二郡王也可考虑。两位王子,尽由姑娘抉择,老僧静候佳音!”说完,竟起身告辞。 梦婵先听说王妃不怪罪她不愿嫁世子,正暗暗松了口气,猛然听说二郡王也要求婚于她,这下更是惊异非常,连姚广孝出去了也没有留意,兀自坐在那里发呆。 一直到珠兰进来唤她,梦婵才惊觉天色已经暗淡了下来,忙站起身来朝外走去。 珠兰忙追着问:“姑娘要去哪里?” 梦婵道:“娘娘宫中,要传晚膳了!” 珠兰笑道:“姑娘不要去了,娘娘宫中,晚膳早就结束了!” 梦婵吃了一惊:“那你怎么不叫我?” 珠兰道:“娘娘吩咐了,姑娘连日辛苦,既然心中有事,且歇息几日,等了了心事再到娘娘跟前去伺候也行!” 梦婵颓然坐在椅子上,看来这次王妃是铁了心了,自己不在她的两个儿子中间选一个,她是不会轻易罢手的!可是两个王子,她哪一个也不想嫁!她来王府的唯一目的,就是寻找亲娘,她不想和皇家有任何的关系,皇妃也罢,王妃也好,都不是她心里想要的,她只想要一个知情知意的丈夫,鳒鲽相随,情寄山水。什么荣华富贵,什么功名利禄!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只不过多添累赘而已!就是眼前的这场靖难之役,说穿了,也不过是夺位之争。皇帝削藩,是为了皇位的稳固;而燕王靖难,则是为了觊觎江山。什么平谋反,什么清君侧,都是托词而已!如果不是为了寻找娘亲,她怎么会愿意自己身陷其中呢? 可是现在,自己不仅未能找到娘亲,反要将终生葬送于此!假托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伎俩是行不通了;说自己已然定亲,谁又愿意来做这替罪羊,与王妃、王子做对呢?要么就说自幼立誓,终生不嫁,可现在才说,分明是托词,谁能相信啊? 梦婵感觉自己实在是无计可施了,难道我真的要在这两个王子中间择一而嫁吗?她不甘心,几番思索,她终于下了决心,让珠兰去叫碧纤前来,现在除了杨嗣平,她实在想不出还能求助于谁了。 碧纤倒是来得很快,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就见她随珠兰匆匆进了院中。梦婵示意珠兰退下,自己和碧纤携手进了房中。 碧纤见梦婵一脸的焦虑,非常奇怪,梦婵仗着自己文武双全,平时遇事极有主见,如此焦虑的样子,碧纤倒是从未见过。因此见梦婵闭了房门,便迫不及待地问道:“小姐怎么了?” 梦婵叹了口气,颦眉道:“事情麻烦得很,这宫中又无人说话,所以请你来商议!” 碧纤抿嘴一笑:“小婢愚笨,向来受小姐喝责,今日何幸,可为小姐解难?” 梦婵恨道:“你这死丫头,平日里小姐不离口,如今我有了烦难的事情,请你来商议,你反倒嘲笑起我来,真正可恶!” 碧纤一撇嘴:“哪里是我可恶,小姐自己才可恶呢!已是走投无路了,还要在那里端着架子!我是什么人,小姐也想不出法子来的事情,我又怎么会有办法?分明是借了我做挡箭牌,要向人家求助嘛!你只实说了,我替你去请了正主儿来倒不好,还要我替你传话,这两下里要是传错了,等你们两个洞房之夜对出原话来,我可就成了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了!” 一番话说得梦婵无言相对,只是恨恨地点头:“果然名师出高徒!也罢,我也不敢麻烦贵师徒了,我们的主仆情分也到此为止了,碧纤姑娘且请回吧,劳驾之处,还请不要见怪!” 碧纤见梦婵果真动了气,吓坏了,忙跪下说:“小姐不要生气!是小婢说错话了,请小姐责罚!” 梦婵冷笑道:“你如今是杨先生的跟前人,我哪里敢责罚于你!你快些起来吧,只怕跪坏了你,我还要给人去赔礼道歉呢!” 碧纤低头跪着,一声也不敢响了。梦婵也不理她,背着她坐在绣墩上,低着头,也不知道在做什么。碧纤跪了好一会儿,又试探着叫了几声“小姐”,总不见梦婵转过头来。无奈之下,只得起身退了出去。 回到自己的住处,却发现杨嗣平正在等她,自己觉得委屈万分,眼泪就下来了。杨嗣平倒吃了一惊:“怎么了?你家小姐有事吗?” 碧纤哽咽着问:“公子怎么知道我去小姐那里了?” 杨嗣平笑道:“是伺候你家小姐的宫女来叫你,你还能去哪里啊?” 不料这一句话,却引得碧纤更伤心了,索性大哭起来。杨嗣平这下可糊涂了,不知道是怎么一回儿事,又不敢问,又不知从何劝起,只好关了房门,先让她哭个痛快。 哭了有一会儿,碧纤才接过杨嗣平递给她的手巾,边拭泪,边将刚才事情说了一遍。听得杨嗣平是连连摇头:“哎!你这小丫头,让我怎么说你呢?可以帮忙的时候,你给我帮倒忙;不用帮忙的时候,你拼命帮忙,分明是添乱!” 碧纤委屈地说:“不就是上次戏弄了公子,想要将功折过嘛!” 杨嗣平大笑:“你呀!你这不是将功折过,你这是急功近利了!” 碧纤不解:“怎么是急功近利呀?” 杨嗣平笑道:“小姐烦难之时,你不问她因何烦恼,还在那里嘲弄于她,怎么不是急功近利?或者她正为这样的事情而烦恼呢。你这一说,岂不是让她雪上加霜,她不曾将你赶出门来,还是看在主仆的情份上呢!” 碧纤急了:“那怎么办?哎!我怎么这么笨,这许多年了,怎么总是猜不透小姐的心思!惹她生气!公子,要不你现在去劝劝小姐可好?” 杨嗣平笑道:“又出馊主意了!我和你家小姐可没有主仆情分,她说不定一棍子把我打出来也未可知!” 碧纤道:“那怎么办啊?公子你快想想办法吧!小姐急急把我找去,一定是有要紧事情,谁知被我胡说八道给搞砸了!真是糟糕!” 杨嗣平道:“那你就不要在这里自怨自艾了,快去将伺候小姐的珠兰找来吧!” 碧纤闻言,忙忙地出去了。 珠兰见梦婵将自己锁在房中毫无动静,正在那里不知所措,见碧纤去而复返,说是杨先生有请,也顾不得多想,就随碧纤来到世子府上。 杨嗣平的住处就是世子寝宫附近的文启斋,原来是世子与幕客谈文论字的地方,如今特意腾挪出来给杨嗣平居住,也看出了世子对杨嗣平的青睐之意。 见到杨嗣平,珠兰心下暗暗吃惊:常听人说起这位杨先生神机妙算,我只当才华过人的男子,都如姚先生一般,长得怪模怪样呢。不料这杨公子竟是如此一个气度不凡、容颜俊俏的风流佳公子,好不叫人心生爱慕。想着,不由得看了碧纤一眼,眼光中就很有些羡慕她的意思了。 杨嗣平微笑着请珠兰落了座,便问道:“今日府上何人来过,萧姑娘竟匆匆来找碧纤?” 珠兰有些奇怪,怎么碧纤和梦婵在房中说了好一会儿话,竟和今日姚先生来访无关吗?可是见杨嗣平微笑着看着她,心中甜甜的,不由得就说了:“今日乃是姚先生来过,其他无人来过!” “哦?”杨嗣平故意好奇地问,“那姚先生来做什么,他平时经常来拜访萧姑娘吗?” “没有!”珠兰笑着说,她看来很愿意和杨嗣平聊天,“只是半个多月前也来过一次。这一次不知道是做什么来了,上次听说是受娘娘的委托,替世子提亲来了!” 杨嗣平看了碧纤一眼,碧纤恍然大悟,是了,想是小姐正为此事烦恼,我还要嘲弄于她,难怪她生气了。可是,这事情到底该怎么办呢?她急切地看着杨嗣平,希望他能有个好办法。 杨嗣平还在和珠兰闲聊,问了她的家乡籍贯,又问她几岁进宫,父母可在。珠兰眉开眼笑地答应着,好一会儿,杨嗣平突然想起什么似地惊呼一声:“哎呀!和姑娘聊得投机,竟不觉夜色已深,请姑娘不要怪小生之忘情!这就让碧纤送你回去吧!” 珠兰还有些依依不舍:“无妨,杨先生以后若无事,尽可来找小婢聊天,这王府中许多趣事,小婢都愿意和先生说说!” “如此,多谢姑娘!”杨嗣平笑着拱手相送。珠兰还了礼,跟着碧纤出去了。 送走珠兰,碧纤回来了,见杨嗣平正在书案上写着什么,忙上去磨墨。一边不高兴地说:“公子下次和奴婢们说话,不须这等彬彬有礼!” “这是为何?”杨嗣平不解地问。 碧纤低着头瞟了他一眼:“难道你要将天下的女子都害死啊?” 杨嗣平忍不住一笑:“姑娘谬赞了,小生恐无此神通!” “怎么没有,你没看见珠兰的样子,眉开眼笑的!” 杨嗣平笑道:“那也只有一个罢了,如今连年你家小姐还对我正眼也不看一眼呢!何况天下女子!” 碧纤把头朝前一探:“公子在写什么?” 杨嗣平收了笔,笑道:“暂时还不能告诉你!”说着,将信纸吹干,折好,装入信封之中。便催着碧纤去睡觉去了。 再说梦婵一夜未眠,第二天起早上,也没有王妃来叫她,也就懒待起来,自己躺在床上,胡思乱想,依然是毫无头绪。直到辰时方才起身,懒懒地叫了珠兰打来了洗脸水。 珠兰捧着脸盆进来,见梦婵正在梳头,忙用一方手帕将她的头发挽起,先伺候她漱口、洗脸,然后才慢慢地帮梦婵梳头。 梦婵从镜中见珠兰嘴角含笑,有些奇怪:“你这丫头,昨夜做了什么好梦,现在还这样高兴!” 梦婵只是随意一问,不想珠兰却莫名地脸红起来,期期艾艾地说:“姑娘说什么呢!哪有高兴!” 梦婵反倒不好意思起来,好象自己揭了她的短似的,于是笑笑,不再追问了。正在这时,有宫女进来回禀:“杨先生的婢女碧纤姑娘求见!” 梦婵心里还有气:“她来做什么?我这里有人伺候,用不着她!” 不料话音刚落,就听见碧纤的声音:“小姐好狠的心!就算碧纤昨晚说错了话,看在我千里迢迢来找你的份上,你也不能一直气到现在啊!” 梦婵还想说什么,珠兰叫了起来:“啊呀!姑娘的头发又多又长,我一个手抓不过来!碧纤姐姐,你来帮帮我可好?” 碧纤忙站起来,跑去帮珠兰给梦婵梳头。梦婵无奈地叹了口气,只得做罢。 梳完头,碧纤又帮着珠兰摆桌子,伺候梦婵用餐。梦婵看着碧纤跟在珠兰后面忙进忙出的,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等饭桌摆好了,就叫她:“好了,你不用在这里陪小心了,和我一起吃饭吧!”又问她,“什么时候来的?” 碧纤道:“知道小姐生气了,一大早就过来了!” 梦婵白了她一眼。 碧纤知道梦婵已经不生气了,于是笑嘻嘻地坐下,陪她吃过了早饭。 梦婵问道:“怎么你今天不用去伺候杨公子了么?” 碧纤笑道:“公子今天去和姚先生说话去了,不用我伺候。” 梦婵疑惑地看着碧纤:“你们听到了什么话?” 碧纤笑道:“哪有什么话!公子如今在世子府上了,难道不该去拜见一下姚先生吗?”说着,眼光扫过珠兰。 梦婵会意,对珠兰说:“我们两个要聊些陈年往事,你不必在这里伺候了,喜欢做什么就做什么去吧!” 珠兰退下了,顺手替她们关上了房门。 梦婵道:“杨公子有什么话说啊?” 碧纤吃惊道:“小姐怎么知道公子有话说?” 梦婵道:“我还不知道你啊?昨天那个样子回去,你有个不对他说的。既然你说了,那杨公子怎会无话,你就不要和我兜圈子了!” 碧纤笑了,从怀中取出一封信说:“杨公子说了,这里面有小姐用得着的东西。” 梦婵看看信封,并没有半点惊喜。碧纤奇怪了:“怎么小姐你不高兴?” 梦婵淡淡地说:“就算他知道我想要什么,这一夜功夫,他也不可能找到!这信封之中,定是说情述意的诗词,不看也罢!” 碧纤仔细看了看信封:“不会的,公子说是有用的,那一定就是有用的,就是诗词,也定能帮得到你!再说了,就算没用,看看也不会让事情更糟啊!为什么不看呢?” 梦婵的心里,并不是不愿看,只是不愿当着碧纤的面看而已。杨嗣平的行事,总有些出人意料,她怕其中有些什么令她难堪的东西,当着碧纤的面,自己会下不了台,因此还是不愿去接那封信。 碧纤等得不耐烦了,将信封往梦婵手中一塞道:“你连圣旨都敢撕,怎么看杨公子的信这样扭捏!好不叫人奇怪!” 梦婵的脸微微有些发热,她赌气接过信就将它撕开了。里面果然有杨嗣平的一首诗,但还有一件令梦婵想不到的东西,却是父亲亲笔所写的婚书。她大吃一惊,忙看那首诗: 应是瑶池水中莲,孤高难入俗人眼。风流岂堪庸奴折,妩媚自有东君怜。 痴情无意困鸾凤,婚书尽可做桃源。今生来世皆有缘,回眸何须待百年。 看完诗,梦婵沉默了:看他诗中的意思,是要我将这婚书当做桃源之地,挡了那些是非风雨,却并不愿以此来强迫于我,也算是用心良苦了。但最后两句,却又分明是看了我的诗以后,对我婉转的劝慰,也表示他的真正情意。哎!他那里倒是滴水不漏了,可却让我如何回复他? 见梦婵一直沉吟不语,碧纤问道:“里面可是小姐想要的东西?” 梦婵有些羞怯地点点头。碧纤大喜,伸手道:“那好,你还我罢!公子说了,你只要看完就行,剩下的事,自有他去办!” 梦婵先是不解,但很快就恍然大悟了,是了,这女家写给男家的婚书,怎么能在自己的手中呢?她匆匆将婚书重新装入信封,递给碧纤,问道:“那杨公子什么时候又向爹爹去求婚来?” 碧纤莫名其妙:“求婚?没有啊!” 这回轮到梦婵莫名其妙了。 第三十六章 夺嗣位手足自相残 争江山天下谁为主 坤宁宫中,燕王妃狐疑地看着梦婵问道:“萧姑娘,那杨先生当真是你的未婚夫婿吗?怎么哀家从未听你说起?连上次姚先生为世子求亲,你也不曾说啊!” 梦婵羞红了脸说:“民女出来得慌张,不曾带得丝毫凭证,怕口说无凭,反惹娘娘生气,所以不敢说!这次是见到了原来的丫头,知道他也来了,方才敢说!” 王妃疑惑道:“那上次在宫中你两人见面,怎么就象是不认识的一般?” 梦婵道:“民女确实不认识他,婚事皆有父母做主,民女并未见过他!他也是听见宫女们称民女萧姑娘,四下里打听才知道的。” 王妃连连点头:“不错,不错!你们的婚事都是父母做主的,又不曾洞房,自然是不认识的。啊呀!好险,哀家险些拆散了一对鸳鸯!你这孩子也是,就算没有凭证,说说打什么要紧,难道哀家还会逼迫于你不成!” 梦婵连忙陪罪告错,心里却是尴尬万分:王妃不知有这纸婚书,我又何尝知道!若不是王妃屡屡想要将我娶进燕王府来,我又怎会愿意顺着杨嗣平欺瞒王妃。好厉害的杨嗣平,撒谎也能撒得滴水不漏,如此能言善辩,不知道他对我是什么意思,若是心存不良,只怕是被他骗到了阴曹地府,还只当是来到了凌霄宝殿呢!我须要步步小心才是! 回到住处,梦婵长长地松了口气,总算是摆脱了王妃的求亲,她的脸上露出了长久不见的笑意。猛地却发现珠兰正看着她,忙收敛了笑容,问道:“你看我做甚?” 珠兰非常理解地说:“没关系的,萧姑娘,你笑出来好了。谁知道了自己的夫君原来是杨先生,都会开心的!”说着,竟兀自叹了口气。 梦婵惊奇不已,怎么又来一个碧纤,看来碧纤说得对,他还真是不愁无妻呢! 正在这时,坤宁宫的宫女鹤兰走了来,对梦婵说:“娘娘说了,既然萧姑娘和杨先生乃是未婚夫妻,如今杨先生在世子府中,不免请萧姑娘也去世子府,让你们常见见面也好,免得日子长了,又不认识了!” 梦婵知道王妃调侃的意思,但却不得不从,因此吩咐珠兰收拾随身物品,准备搬家。 梦婵的新住处在世子府的东南角上,虽然也是一个小小的院落,但显然比原来的精致多了,而且还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作“咏絮阁”。自然,离杨嗣平居住的文启斋还是有些距离的。 忙乱了两天,总算在新的地方安顿了下来。这一日,梦婵便来到坤宁宫中谢恩,正好世子和世子妃也在。梦婵有些不自然,倒是世子并无不快,还关切地问她住得可还满意:“若缺什么,姑娘尽管开口,只要是舍下有的,断无不舍之理!” 世子妃也笑道:“萧姑娘搬到府里,正好府中牡丹也开了,等母妃有闲了,我们一起去赏牡丹可好?” 王妃笑道:“怎么你府里的牡丹竟开了么?我这里还没开呢!明日就去你府里赏牡丹,萧姑娘自然是要去的。哀家的意思,想请杨先生和姚先生也去,不知道萧姑娘会不会不方便啊?” 梦婵不知道王妃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好说:“娘娘们可请自便!” 王妃笑道:“那好,就这么着说定了,明日一早在世子府中见。 第二天一早,梦婵有些忐忑不安,不知道和杨嗣平见面,会是一个怎样的情景。虽然他诗中写得明白,不会强迫自己,但要是王妃她们认真将两人看做是夫妻,竟取笑起来,难道自己好当场翻脸不成?因此心中七上八下,甚是不安。不想赶到花园中,王妃和姚广孝来了,却不见杨嗣平。梦婵正奇怪,王妃问道:“怎么不见杨先生啊?” 世子道:“杨先生一早就让宫女来说,今日有事,不能陪母妃赏花,请容日后再补!” 王妃看了梦婵一眼,笑道:“什么事情竟这样急,连娇妻也不要看了!” 世子妃笑道:“杨先生才智过人,自然是志向远大!男儿理应心怀社稷,萧姑娘好福气,嫁了这样一个风流不俗的丈夫,不仅皇封诰命少不了,这闺房之中的乐趣,想来也比别人更有意思些吧!” 说得梦婵羞红了脸,一句话也接不上。心里却疑惑,到底有什么事情,他连王妃的邀请也推辞了,难道是因为自己在,他故意避嫌的么? 晚上回到咏絮阁,梦婵很想去问问杨嗣平做什么去了,但她知道两人的关系一经公开,如今整个王府都在看着他们,她又不敢轻举妄动,自己在房中不安地来回走着,时不时地看看窗外,好象杨嗣平会突然出现的一般。 正在此时,却看见窗外有黑影闪过。梦婵一惊,看这身影,显然是个武林中人,难道是宫中高手巡视?不对,要是宫中高手,怎会巡视到咏絮阁来?梦婵飞身出去,朝黑影追去。 追到世子的寝宫附近,黑影突然不见了。梦婵戒心顿起,难道黑影是冲着世子来的?她从房顶落下,朝世子寝宫走去。有内侍拦住了她:“姑娘请留步,世子已经睡下了!” 因为不知道来者是谁,梦婵不敢冒然说是刺客,免得虚惊一场,吓坏了世子。因此说:“我来找世子妃,有句要紧的话要和她说说!” 内侍知道梦婵在世子宫中的身份非同一般,也不敢很拦着她,但也不敢就这么着放她进去了。正犹豫着,有宫女惊叫起来:“你是谁?!” 梦婵一把推开内侍,冲了进去。果然见一个黑衣人正执剑朝一个宫女刺去。梦婵顺手从桌边的盘子中抓起几颗青梅弹出,就听见那黑衣人怪叫一声,剑锋偏了方向,从宫女的肩上划过,那宫女惊慌倒地。 黑衣人转身发现了梦婵,又惊又怒,挺剑刺来。梦婵哪里容他近身,手中青梅接连发出,如连珠一般,分别取他手腕、膝盖、脚踝等处的穴道,打得那黑衣人怪叫不已,手中剑早已落地,人也几乎扑倒在地。勉强挣扎起来,宫外已是呼声连片了。见势不妙,那黑衣人连剑也不要了,纵身飞出窗户,消失在夜色中。 梦婵正要起身去追,却被人牵住了裙裾,一个沉稳地男声道:“姑娘请留步,外面自有世子护卫捉拿刺客!” 梦婵回头,正是杨嗣平,不觉怒道:“这刺客功夫了得,世子护卫未必能抓住他!”话音未落,外面护卫已经叫起来了:“刺客跑了!刺客跑了!” 梦婵冷冷地问:“如此,可是正合你心意?!” 杨嗣平笑笑,没有回答。此时世子也走出了寝宫,见梦婵便问道:“怎么萧姑娘没有去追,是那刺客武艺高强么?” 杨嗣平抢着说:“正是,刺客功夫不凡,更兼宫外鱼龙混杂,恐有人趁机混入世子宫中,对世子不利,所以萧姑娘留在宫中,没有去追。” 世子点点头:“萧姑娘虑得是!原来杨先生也来了,不知这刺客从何而来?” 杨嗣平道:“定是朝廷派来的,想刺杀了世子,好令王爷根基不稳,他们就可乱中取胜了!” 世子沉吟了半晌,方才说:“杨先生说得有理!即如此,想来那刺客还要回去复命,应该不会再来了,你们都请回去安歇了吧!” 走出世子寝宫,梦婵不满地问道:“你为何阻止我去追刺客?” 杨嗣平反问道:“姑娘追到刺客,意欲怎样?” 梦婵道:“自然要问清他从何处来,受谁人指使?为何要行刺世子?” 杨嗣平笑道:“如此,你问小生即可,不须去问他了!” 梦婵道:“是了,你方才说了,刺客来自朝廷。” 杨嗣平淡然一笑:“那是宽慰世子的,刺客绝非朝廷所派!” “啊!”梦婵吃了一惊,“那刺客从何而来?除了朝廷,还有谁要谋害世子?” 杨嗣平抬头看了看前方说:“小生蜗居已到,姑娘可愿进去小坐?” 梦婵本来是不想进去的,毕竟夜已深了,孤男寡女,多有闲言。但这燕王府中,实在是古怪太多,几乎是步步疑云。若不问杨嗣平,还真是无人可问。况且自己和他已有了夫妻的名份,无论算不算数,只进去小坐片刻,应该也不能算越礼吧!想到这里,梦婵点点头,随杨嗣平进了院中。 两人在书房中刚坐下,碧纤就进来伺候了,给两人倒上香茶,碧纤就坐到门边去了。杨嗣平笑着说?:“此刻姑娘想说什么,都无妨了!” 梦婵问道:“刚才你说这刺客不是朝廷派来的,那他是从何而来?” 杨嗣平笑笑:“世子出了意外,对谁有好处,那刺客就是从谁的地方来!” 梦婵不解:“世子若出意外,北平府何人监理?北平府无人监理,燕王又如何能够安心在外征战,自然是对朝廷有好处了!” 杨嗣平道:“姑娘的话中,有几个错误请容小生先纠正一下。其一,世子监理北平府不错,但只是名义上的,事实上北平府有燕王妃和姚广孝在,世子监不监理都一样!其二,朝廷要平息战乱,杀了燕王岂非更简单,何必要来杀世子?皇上道道圣旨皆曰:勿杀朕叔父,使朕无颜见先灵于地下。却反派刺客来杀世子?这是怎么也说不通的!” 梦婵奇怪地问:“这样说来,刺客不是朝廷所派,那又是谁派来的呢?” 杨嗣平道:“自然是二郡王朱高煦了!” 梦婵惊讶不已:“是他?靖难还未结束,结果如何还不知道,他这个时候急些什么?!” 杨嗣平平静地说:“王妃将小生指派给了世子,而他求婚姑娘,又被小生一纸婚书挡驾。如今姑娘又索性因为和小生的夫妻名份,随小生来到世子府中,他如何不急?” 梦婵有些害羞,岔开了话题道:“说来也怪,我听说燕王三子,俱是王妃亲生,怎么我看王妃好象处处维护着世子,而对两位郡王爷,倒确实不如对世子尽心呢!这是个什么道理?” 杨嗣平道:“世子当初以仁孝得太祖皇帝欢心,被封为燕世子,但并不得燕王欢心,燕王更喜欢和自己相象的次子朱高煦。然朱高煦顽劣异常,且生性残忍,不要说太祖皇帝不喜欢他,连他的亲舅舅魏国公也不喜欢他,以为他品行不端,是个不安分的人。但而今二郡王随燕王征战在外,又屡立奇功,燕王也有心易储,他又怎能不觊觎王位?” 梦婵道:“这又和王妃有什么关系?都是自己的儿子,谁当王爷不都一样嘛!” 杨嗣平道:“恰是大不一样!若是世子承嗣,以世子的仁厚,兄弟之间定可保全;若是二郡王承嗣,以朱高煦的残忍,兄弟必遭劫难!你说王妃希望谁承嗣王位呢?” 梦婵惊悟:“原来如此,真是可怜天下慈母心了!” 杨嗣平长叹了口气:“然此时靖难之役虽未成定局,但朝廷以天下难对一隅,其势实在是不妙得很啊!哦!对了,我这里来了一个人,带来了京中的消息,也许你会愿意听听的。” 杨嗣平话还没有说完,碧纤朝外面叫了一声:“归鹤,公子叫你呢!” 梦婵有些惊喜:“归鹤?他从京中来吗?怪不得这些日子一直没有见到他!” 正说着,归鹤推门进来了。见到梦婵,归鹤显然也是十分高兴:“原来公子已经找到萧姑娘了,这回三姑娘可以放心了!” 梦婵喜道:“怎么,你见到红竺了,她在公主府中可还好?公主不曾难为她吧?!” 看着梦婵急切的样子,杨嗣平示意归鹤先回答她的问题,自己坐到了书桌后面去了。 归鹤于是将红竺嫁到公主府,救起罗春娘,泄露了自己的身份。又委托杨毅平为春娘鸣不平,现在又陪她住在白云庵中的情况说了一遍。 梦婵神色黯然:“这么说,如今红竺竟不在公主府内,竟在白云庵中吗?是我害了她了!”说着,不觉泪水潸然而下,“那她在庵中可还好?和那罗姑娘可还和睦?” 归鹤道:“姑娘放心,罗姑娘感谢三姑娘的救命之恩,两人极是相得。便是驸马爷,也是每隔三四天都要去庵中探望她们。因此,小人临来时去向三姑娘告别,三姑娘说了,请姑娘不必为她担心,她那里一切安好,她只希望姑娘能早些回家!” 梦婵道:“那公主和驸马既已知道了红竺的身份,可有问起我来?” 归鹤道:“这个红竺姑娘倒没有说。不过有一件奇怪的事情,公主府的管家嬷嬷贞信夫人曾特来拜见我家少夫人,询问姑娘的事情,不知道为了什么。” 梦婵也奇怪:“也许是公主让她去问的罢?” 归鹤道:“没有听少夫人说起,只是偶尔听见小环说,这位贞信夫人的容颜倒有几份和姑娘相象呢?” “哦?”梦婵沉吟着,过了好一会儿,才点头道:“此刻也想不出原因来,且先不要去管它了!不知红竺还托你带了什么话来?” 归鹤似乎有些犹豫,远远地望了杨嗣平一眼,才说:“三姑娘还有一句话让我带给姑娘,她说,驸马并非负心之人,一切皆是造化弄人,请姑娘不要再怨恨驸马了!” 梦婵淡然一笑:“各有姻缘莫羡人!我怨恨他做什么?!”因见归鹤只是望着杨嗣平,便说,“啊哟!是我疏忽了!想来你家公子出来这么多日子了,府上也一定有许多话说,却让我占了先了!你们说话吧,我先走了!” 杨嗣平道:“或者家嫂也有些问候姑娘的话,姑娘不愿意听听吗?” 梦婵的心里,其实也是很想留下来的,只是主人不开口,她也不好意思赖着不走。如今杨嗣平的这句话,摆明了是留她,因此笑笑,重又坐了下来。 这里归鹤便对杨嗣平说:“月前朝廷兵败,皇上又将齐大人、黄大人削了官。大公子在朝堂之上力争不可,认为此举乃是将把柄授与燕王,承认他起兵靖难是对的,对前方战事不利!但宋秦生宋大人却说大公子有意离间皇上骨肉,欲陷皇上于不义之地!而皇上竟认为宋大人说得有理。大公子一气之下,要辞官归田,还是方大人再三挽留,如今在翰林院做编修。那宋大人说是出使北平府有功,如今升了兵部侍郎了!” 杨嗣平道:“家兄禀性耿直,言辞又犀利,原不宜做官。做翰林院编修也好,少了许多是非,倒可以安心做些学问了,应是喜事才是!” 归鹤道:“少夫人也这样说!可大公子说了,皇上治理天下,赏不清,罚不明,处事又寡断。如今燕军步步逼近,而群臣又多作壁上观,恐怕不是什么好事!而且……” 杨嗣平道:“而且什么?” 归鹤道:“而且那天皇上突然问大公子,公子哪里去了?说是听说公子博学多才,要想召见公子为国效力!” 杨嗣平一笑:“笑话!那大公子是怎么说的?” 归鹤道:“大公子对皇上说,公子一向淡薄名利,如今游山玩水去了,还没有信来,不知道在哪里,若有信来,一定禀告皇上!” 杨嗣平点点头,自己心里知道一定是宋秦生在燕王府看见自己,向皇帝告了密。于是又问:“齐大人和黄大人被削了官,朝廷有罢兵的意思吗?” 归鹤摇摇头:“朝廷要燕王先罢兵,可燕王说了,齐大人和黄大人惑乱主上,应该灭门九族,单单只罢了他们的官,可见朝廷并没有罢兵的诚意,因此他不同意先罢兵!” 杨嗣平一笑:“那皇上又是怎么说的?” 归鹤颦眉道:“皇上也没有怎么说,好象是两边打一会儿,歇一会儿,怎么公子在这里不知道吗?” 杨嗣平笑笑:“知道,不过不知道皇上是什么意思,所以问问。大公子还说什么来?” 归鹤道:“大公子说了,公子瞅个机会快离开这里罢!是非之地,不可久留!” 杨嗣平道:“我知道,只是如今怕这机会越来越不好找了!” “哦!对了!”归鹤突然象想起什么似的说,“大公子反对齐大人和黄大人削官,罗驸马深以为然,在朝堂上鼎力相助,使皇上大为不快。加上大公子曾为罗姑娘伸怨,宋大人和曹国公便在朝堂上指大公子和罗驸马是一党,如今罗驸马也被迫告病,在家休养。” 杨嗣平叹道:“不料家兄之事竟还牵累到驸马爷,令人深感不安!” 梦婵也随口道:“是啊!他是个壮志凌云,有心报效朝廷的人,可惜了,皇上竟这样黜之不用!” “是吗?”杨嗣平抬头看着梦婵,微笑着说,“如此,萧姑娘应该极为庆幸才是!这样一个人,为了你,竟在御书房辞婚,欲弃官而去!可见姑娘在他心中,实在是举足轻重啊!” 梦婵一惊:“怎么?!他竟辞过婚吗?你怎么知道的?” 杨嗣平道:“小生有幸,当日正好在场。至于弃官之事,乃是新婚之日,家兄听驸马的小厮说起,想来应该不假!” 梦婵的思绪重被拉回了一年前那个春光明媚的端午之日,她怔怔地望着桌上跳动的烛花发呆,许久,才猛然想起,自己现在的身份是杨嗣平的未婚妻,怎么心里还在想别人呢?不觉又羞又愧,偷眼去看杨嗣平,却见他正微笑地望着自己,仿佛所有的心思,都已被他看穿。便再也坐不住了,站起身来说:“夜深了,我该走了!” 杨嗣平点点头:“也好,就请让小生来送送小姐吧!” 走出房门,外面的月光已微微西斜,树影婆娑,夜色迷离。梦婵有些恍惚,当日夜探罗府,好象也是这样的景象,但如今却已恍若隔世,自己不觉叹了口气,停下了脚步。听见跟在身后的杨嗣平也停了下来,梦婵低头问道:“不知公子诗中所言,是真是假?” 杨嗣平从袖中取出那封信来,双手递给了梦婵:“小生安敢欺骗小姐!” 梦婵知道信中乃是那纸婚书,心下倒有些迟疑了,好象自己是在过河拆桥似的,因此并没有伸手去接。 杨嗣平道:“小生有言在先,婚书只做避秦之用,在下绝不敢以婚书逼迫小姐嫁我,因此此书还是小姐收藏为好,只要小姐不愿,随时可毁约,小生不敢有半点异议!” 梦婵这才含羞接过婚书,却又想起自己只顾为摆脱了王妃的求亲而高兴,竟忘了问婚书的来由。于是问道:“家父怎么竟会将婚书写给公子?” 杨嗣平道:“千里追寻,若无名份,恐有污小姐清名,故劳驾令尊大人写下此婚书,以防万一。不料竟为小姐挡了狂蜂浪蝶,也算是意外收获。” 梦婵手里捏着婚书,心中自是百感交集。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愣了半天,“咳”了一声,拿着婚书转身跑了,全然没有注意到身后杨嗣平略感失落的眼光。 第三十七章 词有意续篇吐真情 语藏锋禅机探芳心 送走了梦婵,杨嗣平重新和归鹤谈起,才知道宋秦生和李景隆在朝堂之上指责杨毅平让弟弟扶佐燕王,是首鼠两端。而朝廷屡次兵败,杨嗣平则在短短的时间里能得燕王及王妃的宠幸,不能不令人怀疑是乃兄在暗中相助,传书递简。杨毅平为此上书辞官,以示清白! “岂有此理!”杨嗣平拍案而起,“分明是徐增寿里通燕王,李景隆首鼠两端。若不是德州一战,李景隆将大量粮草不加销毁,留于燕王,燕王仅凭八百士起兵,如何能势如破竹!而今他们反要嫁祸我兄长,真是无耻之极!” 归鹤道:“公子,现在说什么都没有用了!大公子说了,他如今也想明白了,当不当官也没有什么了不起,当再大的官,也不如一家人平平安安在一起的好!他要你赶紧想办法离开北平府。那李景隆和燕王素有往来,要是知道你了解了他们的底细,只怕对你不利!” 杨嗣平苦笑道:“大公子只想到我,他那里何尝不是危险重重!若不辞官,朝中有些风吹草动,他必定脱不了关系;若是辞官,皇上难保不疑心他要投奔燕王,哪里能容他轻易脱身!总是我思考欠周到,害了兄长!” 归鹤道:“要不,我再回家一次,将公子的意思带给大公子!” 杨嗣平摇摇头:“如今要么我们一起走,要么一个也走不了,绝不可能让你一个人再出去了!” 归鹤道:“那我们就一起走吧!如今萧姑娘不是已经找到了么?难道我们还不能走吗?是萧姑娘不愿走吗?” 杨嗣平道:“萧姑娘是来北平找亲娘的,她娘亲尚未找到,怎么会走?” 归鹤将杨嗣平拉到书桌后面,远远地避开了碧纤,这才悄声说:“少夫人让我悄悄地告诉公子,萧姑娘的亲娘在永宁公主府内!就是公主府的管家嬷嬷贞信夫人。” 杨嗣平奇怪道:“那你刚才怎么不告诉萧姑娘?” 归鹤道:“少夫人只叫我偷偷告诉你,说是暂时还不能告诉萧姑娘。因为公主和驸马的婚事,就是萧姑娘的亲娘一力促成的,怕萧姑娘知道了伤心!” 杨嗣平愣住了。归鹤看了碧纤一眼,接着说道:“三姑娘原来是连我也不告诉的,是少夫人想想不对,才让我悄悄告诉公子,好让公子见机行事!” 杨嗣平叹道:“不知大嫂要我如何见机行事!连驸马的事情还未说清,如今又出来个贞信夫人,实在是叫我应接不暇啊!” 说到这里,归鹤发现碧纤一直在看着他们,忙闭了嘴,笑着走过去。 “你们在说什么?”碧纤警惕地问。 “没什么!”归鹤看了杨嗣平一眼,笑着说,“公子的意思是,如今我已经回来了,所以从明天起,姑娘还是回去伺候大小姐吧!” 碧扦抬头去看杨嗣平,见他微笑着点点头,心中不觉生出许多不舍来,只是低头不语。 回到咏絮阁,梦婵就只是捏着婚书发呆。 红竺让我不要怨恨罗公子是什么意思呢?想来她也知道了御书房辞婚的事情了,所以有这样的话说。但后来的圣旨又是怎么回事呢?归鹤说公主府的管家嬷嬷和我有些相象,又是什么意思,难道那位管家嬷嬷竟和我有关吗?是我娘亲?那她又怎么会在公主府中?她既好好地在公主府,为什么这许多年来,竟不来找我?她和爹爹之间,到底有什么芥蒂,一别多年,连亲情也弃之不顾了! 不对,不对!若是那贞信夫人果是我娘亲,为何红竺竟没有半句提起?想来归鹤也是随口一说,我也不能相信,娘亲若是安然无恙,怎能对我不理不睬!可她要不是我娘亲,又为什么要去杨府询问我的事情呢? 梦婵此时思绪混乱,恨不能一步飞到公主府,将所有的事情都问个清楚。 最奇怪的还是杨嗣平,他为什么要告诉我罗公子御书房辞婚的事情?他既有心相求,难道就不忌讳我对罗公子的情意?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怎么总叫人看不透他,不得不心存戒备。 窗外不知何时,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梦婵起身走到门前,打开了房门。雨声越发地响了,望着打在花间叶上的雨点,梦婵心里想道:又是春天了,这要是在家乡,不知道已经落了几场春雨了,北国气候干燥,算来才是第二场春雨呢!听归鹤所言,朝廷之上也是甚不安宁,杨公子也定是归心似箭,只是无法脱身。看他携婚书而来,显见得此番北上,全是为了我了,如今得罪世子、郡王,也都由我而起,我理该心存感激才是,怎么还总是猜度他心怀叵测呢? 再说了,我今未嫁,他又未娶,有心相求,也是情有可原,我就是不愿嫁他,也应感激他数次解围之情吧。他还为我被困在这王府之中,今夜定然也是思乡情重!这样一想,又想去文启斋看看杨嗣平怎样了。自己心里思前想后,愁绪难解。一直到三更过后,看那雨势越加紧了,珠兰又来催了几遍,这才阖了房门睡下了。 夜里下了那么大的一场雨,第二天起来,天气却是出奇地好。连地上的雨渍也早早地干了,只是花儿落了不少,梦婵想起李易安“绿肥红瘦”的句子,轻抚着树叶,微微地笑了。 珠兰兴高采烈地跑了进来,见着梦婵就开心地说:“碧纤姐姐来了,说是从今天起就来服侍姑娘了!”说着,将头转到别处,装作自言自语地说,“杨先生真是体贴啊!” 梦婵一愣,就看见碧纤挎了包袱进来了,见着梦婵,装模作样地将身子一蹲,算是行了礼了,看得梦婵是又好气又好笑,于是打趣道:“这样不情不愿的,我哪里敢要你服侍呢?若是将这里的东西都砸坏了,那可是王妃赐下来的,我可赔不起!” 碧纤撅着嘴说:“公子说了,归鹤回来了,他那里就不用我伺候了,还叫我回来伺候小姐!” 梦婵一笑:“原来是被人退回来了!那我是该留下你还是不留下你呢?我可不信,你只是回来‘伺候’我的!” 碧纤将包袱往地上一放,将身子往包袱上一坐,说:“那小姐就慢慢想吧!想清楚了,小婢再进去也来得及!” 见此情景,珠兰忙过来打圆场:“姑娘你知道吗?昨夜那场大雨,把花园里的桃花梨花都打落了。如今花园之中,到处是红的、白的花瓣,用‘落英缤纷’四个字来形容,是再确切也没有了,姑娘不去看看吗?碧纤姐姐这里就交给我好了,我会给她安排好住处的!” 梦婵点头笑道:“也好!一直听说燕王府的后苑可以和御花园相媲美,我倒是真的没有好好看过呢!上次在世子府花园走了一圈,还是陪着王妃,也不曾看个爽快。如今趁着王爷、郡王们都不在,我倒是要好好观赏观赏,也算不白来一遭!” 说着,笑着看了碧纤一眼,就出去了。碧纤眼泪都快下来了,还是珠兰眼疾手快,将她拉进了厢房。 其实对于碧纤的到来,梦婵还是很喜欢的,毕竟是从小就伺候自己的丫头。但她也知道碧纤的心里十分喜欢杨嗣平,因此就难保她不为杨嗣平做说客,故此梦婵才给了她一个下马威,以警戒她言语小心。 后苑内果然如珠兰所说,到处都是红的、白的花瓣,随着轻风吹过,还不时有花瓣落下。树叶间,小径上,五彩缤纷,让人不忍践踏。 梦婵抬头看着飘落的花瓣,不觉感慨,说什么花容月貌,说什么如花美眷,还不都是随风飘落,让人惆怅万分。虽说花落便是结果时,可你看这满树的鲜花,又有几朵能修得正果?就算是修得了正果,果熟蒂落,来春发芽。那新生绿芽,可还会记得旧岁枝头飘落的残花?花如此,人又何尝不是这样!什么青史留名,什么流芳百世,也不过是后世者酒余饭后的谈资罢了!还是佛祖说得对,随缘随喜,勿须强求,多增烦忧。 这么一想,梦婵觉得心绪稍稍开朗了一些,于是沿着小径慢慢地朝前走着。一阵风来,又有花瓣随风而起,中间还夹杂着柳絮纷纷。看着那些柳絮随风飞舞,逐风而去,梦婵忍不住随口吟道: “不见有花容,敢邀东君宠,轻舞飞扬俗世中,缱绻漂泊谁人收,多少恨,诉无从!” 吟完了上阙,梦婵正在想下阙,就听见有人已经续了上来: “恋春意也浓,惜春情独衷,玉台舒袖醉帘栊,不应有恨怨风流,前生缘,今又重!” 惊愕中转头看去,却见杨嗣平不知什么时候竟在她身后了,一时倒有些手足无措了。 见梦婵回过身来,杨嗣平做了一揖:“一时技痒,小姐莫怪!” 梦婵勉强回了一礼:“有感而发,随口吟哦,让公子见笑了!” 说完了这句话,两人都似乎无话可说了。虽然两人从相识到现在,也快一年了,但象这样单独面对面地在一起,还真是从来没有的事情。加上方才杨嗣平借词传意,梦婵却故作不知,让一向处乱不惊的杨嗣平似乎也乱了方寸,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了。 其实梦婵又怎么会不知道杨嗣平的意思,但她心中疑虑未解,总是不肯轻易松口,于是故意问道:“公子方才那句‘不应有恨怨风流’,不知当作何解?你看春天百花盛开,哪个不是千姿百态,妩媚娇艳。独有柳花,既无花姿,也无花容,怎能令它不恨呢?” 杨嗣平道:“人各有缘,花也一样。相比百花,柳絮确不起眼,但它却能得才女青睐,独享‘咏絮之才’的典故,又有何憾?” 梦婵点头,狡谐地笑道:“公子真是心思与众不同!是啊,这柳絮虽无娇媚之姿,也无缤纷之色,却能得才子佳人代代吟咏。公子说的‘前生缘,今又重’,想来一定是感慨于此了!只是小女子却不敢当公子谬赞!” 杨嗣平见梦婵故意曲解词意,倒也不好认真反驳她,于是只笑了笑:“花不应有恨,人也不应有恨!” 梦婵心中一动,却故意说:“人有何恨?是了,想是公子昨晚将婚书还我,过后想来,心生悔意,故有此说!” 杨嗣平一愣,将婚书归还,只是以为姻缘之事,理该你情我愿,因此不愿勉强相求。以为凭自己真心,定能换得梦婵的心甘情愿。却再不料梦婵竟说出这样话来,将他的所有苦心痴想,瞬间击得粉碎,自觉无趣,只得解嘲地一笑:“原来小生在小姐心中,竟是这样的人!”说完,也不辩解什么,竟自举步走了。 梦婵大为后悔,暗恨自己不该说这样的话气他。不管他对她有怎样的企图,数度援手总是不假。自己就算不愿就此以身相许,但该心存感激吧;就算感激之言难以启齿,顺顺他的话应该不难吧!怎能如此讥讽于他,难怪他生气!说来也怪,怎么每次心里想好了,见面要表示一下感谢之意,可真的与他见着了,却再无一句好话,总是冲撞于他,也难得他总是一笑了之。可方才听他那句话,却分明是失望已极,想来心里不知怎样的伤心了呢。我不曾谢他,还要惹他伤心,是我的不是了。 想到这里,梦婵不由得低声唤道:“世兄请留步!” 杨嗣平方才听梦婵数言,心中的失望已是无可言说,因此不想再痴缠下去,怕她以为自己不过是登徒子一流的人物,所以便一走了之。不料才走了几步,却听见梦婵唤他,那一声“世兄”,由不得他不停下步来。 “小姐相留,不知所为何事?” 梦婵有些羞涩:“方才世兄听了我的话,抬腿就走,想是我曲解了世兄的意思。所以就想问问世兄,这‘不应有恨怨风流’一句,到底该作何解释?” 杨嗣平慢慢地转过身来,眼中的惊喜让梦婵不敢看他,只是低头将柳枝缠在手指上,又放开来,那一份的羞怯妩媚,令人叹为观止。杨嗣平的心中,自然是狂喜不已,再不曾想到,峰回路转,竟在此时!于是微微一笑:“百炼钢已作了绕指柔,自然是无恨了!” 梦婵脸一红,忙放开了柳条:“哪有什么绕指柔?!世兄不该如此取笑!” 杨嗣平笑道:“是我的不是,小姐见责得是!”说着,将手一指花丛说,“你看这东风催开了百花,又吹落了百花。这痴情便也如东风一般,乃是双刃之剑,得之有喜亦有悲。小姐于痴情之中,只愿得喜,不愿含悲,算不得真正痴情之人!” 梦婵道:“落花有意逐流水,流水无心恋落花!难道不叫人心酸么?” 杨嗣平笑着反问:“你怎知流水无心?” 梦婵一愣:“难道弃而不顾,也算有情?” 杨嗣平道:“弃虽弃了,但不顾却也不尽然。倘若真的不顾,这圣旨又从何而来?” 梦婵恨道:“得陇望蜀!难道他还是好意不成?!” 杨嗣平摇了摇头:“凡事从来都是当事者迷,旁观者清!小生于此事也略知一二,小姐是否想听听?” 梦婵心下还在犹豫,头却不由自主地点了点。 杨嗣平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说道:“小生听说此事是这样的,罗公子御书房辞婚之后,便一心等着小姐,为了避免皇上纠缠,还叫家人收拾好了行李,只要小姐消息一到,便要一起远走高飞,不料等来的却是萧氏长女入选宫帏的消息。而此时,公主府的管家嬷嬷贞信夫人又将永宁公主的遭遇向罗公子和盘托出。罗公子的性情,小姐自然清楚,自是怜爱之心油然而生,加上家人劝解,无奈才答应了婚事!” 梦婵不解地问:“他既已将梦娴错认了是我,那又怎么会有赐婚圣旨呢!” 杨嗣平道:“罗公子没有你在宫中的消息,未免挂念,被公主看出端倪,归宁日故意安排二小姐和罗公子相见,才知道将两个萧姑娘搞错了!” 梦婵冷笑道:“所以他贪念又起,想着一箭双雕了?” 杨嗣平笑着摇摇头:“小姐猜错了,这圣旨赐婚实在是公主的主意,你休要冤枉了罗公子!” 梦婵大惊:“果真是公主的主意?我先前也曾想到,只是那时以为公主是不怀好意,可如今看来,她也并未亏待红竺,可见是我想错了。却不知她为何新婚之期,便要给丈夫纳妾?” 杨嗣平道:“此事原由,说来你定是不信,公主不过想借此换得丈夫恩爱。女儿家以此种方式乞求夫妻恩情,其情也是可怜之极,何况她还贵为公主呢!小姐就不要再怪她了!” 梦婵目瞪口呆:“这些世兄又都是怎么知道的呢?” 杨嗣平笑道:“关心则好奇,好奇难免四下留意,如有轻薄之处,还请小姐勿怪!” 梦婵想到在家中戏弄他的情景,自己微微地红了脸,心想,原来这前因后果,他都知道,自己的心事,也早被他尽收眼底,怪不得难不倒他,还被他占尽了上风,于是嗔道:“你既都知道,为何早不与我说?” 杨嗣平道:“小姐不曾给小生机会,向小姐一一禀报啊!” 梦婵道:“从京中回乡途中,也尽可说起!” 杨嗣平一笑:“两位尊婢虎视眈眈,小生安敢轻举妄动!” 梦婵想起红竺那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情,自己也不觉好笑起来。突然又想起红竺说的造化弄人的话,不禁长叹了口气,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望着满天的飞花发呆。 原来事情的真相竟是如此!她默默地想着:眼前的事情,尚且真相难明,那二十年前的往事,又不知道该要如何去了解真相了。也许我不该怪父亲,他隐瞒真相也有不得已的原因;或者我也不该怪母亲,她没来寻找也有她的难处;我自然更不能怪二娘,她爱自己的女儿有什么错?梦娴虽然任性,可哪个女子被人退婚了还能心平气和。倘若当初救人就是救人,罗家改聘的事不要去理他,我如今会是皇宫里的那位娘娘呢?倘若当初一切都听从爹爹的安排,定下了杨家的亲事,料得圣旨也不能迫我一女嫁二夫。如今看来,杨世兄也是个情深意重之人,当初自己对他的猜度,竟都是错的。杨家高堂慈爱,兄弟友悌,也是个极好的归宿了。总是自己该拿起的时候却放手,该放手的时候却又不肯放了。如此颠三倒四,又怎么怪造化弄人!都是自找的罢了! 想到这里,泪水却不觉潸然而下:“世兄为何要告诉我这些?” 杨嗣平笑着说:“赵州和尚与同门化缘,路过小溪,见一女子在岸边发愁,无法过溪。赵州和尚便将她抱过溪去。回到寺中,同门问道:‘佛祖有言,出家之人严禁女色,怎么师兄今日竟抱女子过溪?’赵州和尚平静地说:‘我已将那女子放下了,怎么师兄还抱着呢?’”说着,看了梦婵一眼,“小姐如今可放下了没有?” 梦婵怔怔地望着他,这个典故,她也见过好几次,却没料到杨嗣平能用在这里,不觉会心一笑:“原来不曾放下,被你当头棒喝,吓了一跳,摔地下了!” 说得杨嗣平也笑了。两人都觉得好象一下亲近了不少。梦婵便忍不住问道:“以前住在你家,从来没有见过你。怎么那日我们主仆好好地在亭中说话,你却突然冒出来了?” 杨嗣平故作不解地说:“那日小生明明记得是好好走出来的,怎么能是冒出来的呢?想是小姐记错了!” 梦婵“扑哧”一笑:“令尊大人说你谦逊懂礼,故此我们来了你就避开去了。那日突然出现,再料不到会是二公子,真正吓我一跳!” 杨嗣平也笑了:“听得下人们说起,小姐要把入选的二小姐换出来,自己进宫去。小生就是想看看怎么样的女子竟如此‘利欲熏心’,敢冒欺君之罪!” 梦婵知他调侃,白了他一眼,正要说话,就听见花丛中有人笑道:“杨先生好生奇怪,前日母妃请你们夫妻一同游园赏花,你避而不见,怎么今日又和萧姑娘在此处相会了!想是夫妻间有什么悄悄话,须要瞒着人说,是与不是?!” 两个人都吃了一惊,朝说话的方向看去,却见一个宫妆女子,亭亭地立在花丛之中。梦婵认得是燕王的女儿临平郡主,忙见礼道:“民女见过郡主!” 杨嗣平虽然不认识临平郡主,但听梦婵一说,也忙行礼参见。 临平郡主笑了:“休拜了,我又不是高堂,当不得你们夫妻双双拜见!” 一句话说得两人尴尬不已,梦婵知道郡主好开玩笑,倒还罢了。杨嗣平从未与郡主谋面,初见之下,便被她如此调侃,实在是有些不安。 还是梦婵笑着问道:“郡主今日怎么有空来园中走走?” 郡主笑道:“一个人在家闷得慌,就出来散散心。不想正好看了一出《花园会》,你道我运气好不好?” 梦婵见她步步逼紧,也不甘示弱,笑道:“怎么仪宾才走了三四日,郡主就闷得慌了?真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啊!” 郡主连连点头笑道:“是啊!是啊!我隔了三秋,只是一人来散散心,不知贤伉俪隔了几秋,竟跑到园中演戏来了?” 杨嗣平站不住了,对郡主说:“小生还有事,须到世子那里去一下。郡主这里,就失陪了!” 身后是临平郡主开心的笑声,杨嗣平有些奇怪,郡主是燕王心爱的女儿,但她的仪宾朱怀忠却并不得燕王的欢心。不喜欢他,却要将爱女嫁他,这王府中的奇怪事情,看来还有不少! 第三十八章 看而今谁是护花人 忆当年情如东逝水 杨嗣平并未去世子那里,而是回到了文启斋。 刚进院门,归鹤就迎了上来:“公子回来了!刚才世子那里来人说,再有两天,王爷就要回来了,让公子准备一下!” 杨嗣平道:“怎么,王爷同意罢兵了么?” 归鹤道:“不是,是朝廷和王爷都不肯先罢兵。王爷怕朝廷会来围攻北平府,所以趁着暂时歇战,来府中安排一下事物!” “哦?”杨嗣平沉吟起来,如今双方谁也不肯先让一步,僵持在那里,王爷此时应该是万分警惕,留在军营才是,怎么突然想起要回北平府了呢?其中大有奥妙。 这样一想,杨嗣平觉得还是应该去世子那里看看,了解一下情况,只要双方有一丝罢兵的意思,他也要抓住机会,想出办法离开这里。 三天后,燕王回到北平,见到姚广孝等人,十分得意:“藁城一战,我军威猛无比,如今河北一带郡县,望风归附,声势壮大不少啊!”说完,转头对世子说,“你要记住今日之征战啊!” 世子点头称是,一行人进了奉天殿。杨嗣平看见燕王身后朱高煦冷冷的眼光,并没有畏缩,只是一如既往地带着笑意。 在殿中坐下后,燕王草草看了看世子呈上的各地的奏折和与朝廷来往的书信,便对姚广孝说:“朝廷已罢齐、黄二贼之官,如今我军驻守大名,恐朝廷偷袭北平,来个围魏救赵,所以孤王特意回来看看!” 姚广孝道:“殿下放心!世子已经历练,监理北平府已是游刃有余,何况还有王妃和老臣在,如今又添了一个杨先生,不敢说是固若金汤,却也能叫他有来无回!” 燕王大喜,忙将杨嗣平叫到跟前:“夹河一别,先生无恙乎?听说先生已找到尊夫人了,可喜可贺!何不就在我府中将婚事办了,孤王还想做一回主婚人呢!”说罢,大笑。 杨嗣平道了谢,推辞道:“临来北平府,家父母再三嘱咐,叫早些回去完婚,嗣平不敢有违严命!” 燕王道:“这等,也好!等孤王打下南京城,除了奸佞,再来与你主婚!” 杨嗣平笑笑:“若按殿下这等打法,嗣平性急,怕是等不及了!” 燕王闻言,把脸一冷,反问道:“先生此话何意?” 杨嗣平笑道:“若按殿下如今的部署,连济南城也过不去,何况南京城!” 燕王威严地盯着杨嗣平:“那么依先生之见,该如何打法呢?” 杨嗣平不亢不卑地说:“直逼南京城!” 话音一落,众人皆惊,只有姚广孝微微颏首。但见燕王若有所思地看着杨嗣平,半天,将手一挥说:“先生此举,太过冒险,还要再议!” 见燕王没有怪罪杨嗣平,世子长长地松了口气,有些嗔怪地看了杨嗣平一眼,似乎怪他不该语出惊人。朱高煦眼中的目光却更冷了。 一连几天,杨嗣平都在王府陪伴燕王,这才知道燕王此番回府,竟是来接见鞑靼的可汗使者的。当初太祖皇帝将燕王分封北平,其中一个主要的作用就是要他严防鞑靼来犯,因而燕王和鞑靼部早有联系。靖难之役开始,尽管当时鞑靼和燕王互有相通,但还在观望之中,并没有正式归附燕王的意思。但对于燕王来说,鞑靼部的归附与否却是意义重大,不仅能使他免于边关之忧,还能增加一支生力军。因此战争刚刚开始,燕王就一直在向鞑靼可汗示好,希望他们能归附自己。 这次鞑靼使臣前来,不知是否来谈归附事宜的,如果鞑靼一旦归附燕王,那么这场战争,皇帝的胜算可以说几乎没有了。杨嗣平心中不禁长叹了口气。 这一日依旧在王府用过晚膳,杨嗣平才回到文启斋,归鹤打了水来伺候他更衣,一边说:“小人在这府里,连东南西北都摸不着,今日要不是碧纤姑娘还过来帮忙,公子这回子怕是不能睡觉了!” “是吗?”杨嗣平淡淡地说,“你不认得这里,尽可叫伺候世子的内官来帮你,碧纤姑娘那边,还是不要去麻烦了吧!” “是她自己过来的!”归鹤辩解道。杨嗣平挥挥手,示意他退下。 杨嗣平原想让燕王改变用兵部署,以便尽快结束这场在他看来的无聊之战。但不想被燕王阻止,看来离开北平府,还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梦婵对自己的态度大有改观,但这是否就表示,她能在没有亲娘消息的情况下愿意和自己一起离开,却还不好说。如果他不能说服燕王改变战略的话,那就只有两条路可走,要么,将梦婵亲娘的消息透露给她,让她和自己一起离开;要么,让梦婵同意婚事,然后借故一起走。只是这两条路看来都不怎么好走。 杨嗣平不安地在房中度着步,也想不出个头绪来,不觉焦躁起来。于是唤来归鹤磨墨,索性坐在书桌旁写了起来: 平生山水寄逍遥,野鹤闲云常相邀。情慕幽兰险中求,心忧虹霓雨后遥。 欲清君侧别有意,相争蜗角堪无聊。何处觅得神仙洞,鸾凤归时弄玉箫。 写完后,似乎胸中闷气为之一清,于是将诗笺折好,压在烛台之下,准备睡觉。正在这时,却听见有人推门进来。杨嗣平和归鹤都吃了一惊,不知是何人夤夜造访,转头看时,却原来是二郡王朱高煦。 归鹤只和朱高煦见过一面,一时没有认出他来,便怒喝道:“何人大胆!世子府中,也敢乱闯!” 朱高煦正眼也不看他一下,傲慢地说:“世子府中?本王就是皇宫内院,也照闯不误!” 杨嗣平忙喝住归鹤:“还不见过郡王殿下!” 归鹤这才认出是朱高煦,忙跪下磕头。朱高煦一抬手道:“罢了,你先下去吧,我和你家公子还有话要说!” 归鹤不放心地看看杨嗣平,见他也示意自己下去,这才慢慢地退出,顺手关了房门。 朱高煦冷着脸说:“听说先生的爱妻,就是小王意欲求婚的萧姑娘,不知道怎么会这么巧啊?!” 杨嗣平微微一笑:“正是,小生也不曾料到!” “那你说,为什么世子求婚时,萧姑娘不说已有婚约。待得小王去求婚,她倒生出一纸婚约来,这是个什么原因?” “婚约在小生手中,萧姑娘不曾带得婚书,所以难以启齿!” 朱高煦似笑非笑地看着杨嗣平道:“难以启齿?先生以为萧姑娘是难以启齿回绝小王的婚事呢?还是难以启齿回绝这纸婚书呢?” 杨嗣平听明白了,朱高煦是以为梦婵因为被婚书所约,才回绝他的求亲的,也就是怪自己阻了他的好事。心中不禁也来了气:“萧姑娘乃是知书达理之人,难道会不知道一女不可嫁二夫吗?殿下以为萧姑娘因何难以启齿?” 杨嗣平强硬的态度倒是朱高煦意想不到,他愣了一下,不由得收敛了嚣张的气焰,转而傲慢地问道:“从来良禽择枝而栖,何况于人?以萧姑娘的容貌才华,那分明就是人中凤凰,小王听说,这凤凰除了碧梧桐,别的地方,那都是不落脚的!” 杨嗣平上下打量了朱高煦一番:“小生倒不曾看出,郡王爷哪里有象梧桐木了!” “你……”朱高煦气结,见杨嗣平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知道威逼利诱对他都是不起作用的,只得换了婉转的口气问道:“听说先生日前在后苑赏花,我王府后苑之中,有一希奇的花种,不知先生可曾看见?” 从凤凰又转到了奇花,杨嗣平一时倒猜不透朱高煦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于是淡淡地说:“王府之中,尽是奇花异草,不知殿下指的是哪种?” “就在牡丹园之中,另有一种奇花,先生没看见吗?” 杨嗣平笑笑:“殿下说的,可是产自扬州的奇花琼花?” 朱高煦笑道:“正是!先生以为此花怎样?” “冰清玉洁,有牡丹之雍容,又兼梅花之清雅,果是世所罕有的奇葩!” “那先生可在别处见过?” “确实不曾见过!” 听了杨嗣平的回答,朱高煦仰天大笑:“先生可知道为何别处无此花吗?据说此花极难栽种,不仅讲究水土气候,冷暖晴雨,连用什么花盆,用什么花架都是有讲究的。唯我王府有出色的花匠,并有此花所需之花盆花架,方能栽种此花!” 杨嗣平一笑:“那王爷是怎么栽种这奇花的呢?” 朱高煦以为杨嗣平听懂了他的意思,有所屈服,便得意地说:“小王栽花,当以金玉为盆,甘泉为露,雕栏为架,使她一生荣华富贵,人人艳羡,个个称奇!先生以为如何啊?” 杨嗣平微微一笑:“小生栽花,倒和殿下有所不同,所以对殿下所言,不敢苟同!” “哦?”朱高煦愈加得意,“那先生是怎么种花的,不妨说来听听!” 杨嗣平坦然说道:“小生栽花,欲以此生为盆,心血为露,痴情为架,护她一生枝繁叶茂,香飘四季!” 朱高煦不由得恼羞成怒,猛地拔出剑来,架在杨嗣平的肩上,气急败坏地说:“杨嗣平,你不要以为本郡王尊你一声先生,你就可以胆大妄为,不将本郡王放在眼里了!那萧梦婵是本郡王意中之人,你愿意也要相让,不愿意也要相让!不然,你信不信本郡王一剑杀了你,到时候那萧姑娘依然是无主名花,少不得还要栽到我王府中来!” “未必!”杨嗣平傲然一笑,“小生听说琼花已于宋朝国亡之日枯萎绝迹,府中所栽之奇花,恐怕是托名而来,并非真品!花也有此骨气,何况于人!” “荣华富贵,人人爱慕!尤其是女子,哪一个不想宠冠后宫,母仪天下!”朱高煦气极之下,口不择言了。 杨嗣平轻笑道:“原来郡王爷也有三宫六院,且宫中亦有称后之人么?” 朱高煦一听,知道自己说漏嘴了。随着战争的深入,燕王的篡位之意已是洞若观火了,而燕王屡次暗示次子要易储,更使得朱高煦在心中早已将自己当成了未来的皇帝。所以今日气极之下,才会有这句大逆不道的话脱口而出,不想被杨嗣平轻轻就抓住了把柄,不觉又气又恨又有些后怕。 他悻悻地将剑从杨嗣平的肩头移开,正要归鞘,却猛地又一抬手,竟朝杨嗣平胸口刺去,嘴里还恶狠狠地说:“本王不怕你,就是杀了你,父王也不过关我几日禁闭,难道还要我替你偿命不成!” 杨嗣平原以为朱高煦收了剑,此事可以了结,谁知他竟是不死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自己刺来,一时哪里可逃。眼看那剑就到了胸口,不料那剑锋到胸前竟是一偏,从杨嗣平肩头刺过,紧接着,就听见朱高煦“啊呀”一声,那剑几乎失手落地。 朱高煦怒喝一声:“什么人?敢暗算本郡王!” 不料周围静悄悄的,只听见风从树梢间刮过的声音,间或有树叶飘落的声音。仿佛刚才的剑锋失准,剑把脱手都不曾发生过一般。朱高煦不禁毛骨悚然,这时,听见响声的归鹤已是一头撞开房门闯了进来,见杨嗣平右肩已被鲜血浸透,不禁又痛又恨,拦在杨嗣平身前怒视着朱高煦。 朱高煦见归鹤进来了,又见有高人暗中相护杨嗣平,知道自己今晚是占不了便宜了,只得恨恨地转身离去。 见朱高煦走了,归鹤连忙关上房门,这才仔细去察看杨嗣平的伤口,一边问:“那二郡王平日里不是对公子非常尊重吗?怎么今天晚上竟跑来要杀你?” 杨嗣平尽量平静地说:“有用时当然要尊重,有碍时也不妨除之而后快!” 归鹤吓坏了:“是真的吗?那公子,我们还是赶快离开这里吧!” 杨嗣平摇摇手,想以笑来安慰归鹤,但肩头的痛楚却让他不由得皱起了眉头。归鹤束手无策地看着伤口,一向习惯研墨理书的他,对于处理伤口,可是一点办法也没有。无奈,杨嗣平只好口头指挥:“去打盆水来,放些盐在里面,另外再找块干净的布来,看看房中可有云南白药,治刀伤是最好的!” 归鹤哭丧着脸四处翻找,但显然没有什么结果:“公子,我去找个大夫来吧!” 杨嗣平忍痛摇头:“不要去!你要一去,王爷问起来如何解释?” “那公子……血还在流,止不住怎么办呢?”归鹤话音未落,泪水已是落了下来。 这时,外面突然传来了扣门声,两人都吃了一惊。归鹤忙将杨嗣平扶到床上,另找了一件衣服给他披上,这才颤声问道:“是谁?公子已经睡下了!” “是我,我知道公子还没睡,你开门吧!” 杨嗣平又惊又喜,推着归鹤说:“快去开门吧!是萧大小姐!” 归鹤一听,仿佛落水的人抓住了救命稻草,忙冲过去打开房门,哭着说:“大小姐,二郡王把公子刺伤了!” “我知道!”梦婵平静地说,一边将手中的东西放下,转头见归鹤傻傻地站在那里,便说,“你发什么呆!还不快去打水来,难道你要公子今晚血尽而亡吗?” 归鹤吓了一跳,忙跑出去打水。这里梦婵早已动手将杨嗣平身上披着的衣服取下,仔细查看了伤口,然后说:“把衣服脱了吧!” 杨嗣平此时已猜到刚才偷袭朱高煦的一定是她了,之所以当时不露面,应该是怕朱高煦知道了她身怀绝技,起了戒备之心,反而会对自己不利。心中便不仅感激她的援手,也感慨她的聪明。却不料她的第一句话竟是命令自己脱衣,一时间哪里反应得过来,就愣住了。 梦婵见杨嗣平愣在那里,有些不耐烦,便要伸手去帮他脱。不想杨嗣平拦住了她的手,尴尬地说:“小姐将衣服撕了吧,不消脱了!” 这一句话似乎惊醒了梦婵,突然明白过来,眼前的这个男人不是经常由自己来帮忙疗伤的父亲,而是和她有夫妻名份的那人,那脸上就不由得热了起来,两朵红云也蓦然飞上了脸颊。手停在半空,不知道该伸还是该缩。 这时耳边有人悄悄说道:“小姐,还是让我来吧!” 两人都吃了一惊,才惊觉碧纤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进来了。梦婵红着脸起身让给了碧纤,心还在“砰砰”地乱跳。为了掩饰自己的不安,她将带来裹伤的布带细细地展开,又细细地叠好。 碧纤坐下来看了杨嗣平的伤口说:“还是公子说得对,衣服还是撕了吧!要是脱下来,指不定有多疼呢!”说着,双手用力一扯,衣服便应声而裂了。尽管她已经是非常小心了,但杨嗣平还是不由自主地皱了一下眉头,慌得碧纤忙问:“我弄疼公子了吗?” “没有!没有!”杨嗣平忙摇摇头,“只是衣服可惜了!” 碧纤知道他是托词,却也心甜:“小婢到时候再给公子缝一件就是了!” 归鹤将水打来了,见梦婵主仆两人都在,知道为公子疗伤的事自己肯定是插不上手了,便索性整理书桌去了。 杨嗣平的伤口在肩胛上,一道深深的剑痕斜着划过,虽然没有伤到骨头,但刀口也够深。碧纤用淡盐水为他消了毒,又将带来的金创药洒在伤口上,一边洒,一边还不时观察杨嗣平的表情,深怕弄疼了他。最后和梦婵一起,将伤口用布带绑好,这才松了口气。 梦婵看着杨嗣平被鲜血浸透的衣衫,终于忍不住轻轻地抱怨道:“平日里见你也是能言善辩的,今晚是怎么了,尽找些人不爱听的话来说,再不肯退让半步。我若是晚来一步,你这会子可还有命在?说些好话哄哄他不行吗?何必把自己弄得如此狼狈!” 杨嗣平很自然地脱口道:“大丈夫立身存世,哪有将爱妻去与人做交换的,岂不让人笑话!” 听得“爱妻”两个字,梦婵顿时心如撞鹿,面色潮红,连眼中也薄薄地笼上了一层雾,欲显得秋水如翦,春波含情,眉梢微微颦起,欲羞还嗔地说道:“哪个是你爱妻?!”看着梦婵羞怯的模样,杨嗣平知道这话说得唐突了,只是收不回来了,不由得也有些脸上发烫:“一时忘情,唐突了小姐,还请……”说到这里,偷眼看着梦婵,见她并没有发怒的意思,便忙转了话题:“还好,只是伤了些皮肉。我当时还担心郡王爷要看婚书怎么办?那可就露了馅了!” 碧纤叫起来:“怎么公子你不是有婚书吗?” 梦婵白了她一眼,杨嗣平也竖起手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碧纤抿着嘴笑了,扯了扯归鹤,对他使了个眼色,然后端起脸盆,和归鹤一起出去了。 梦婵看着杨嗣平,犹豫了半天才红着脸说:“世兄还是将衣服脱了吧!不然怎么睡觉呢?伤口已经绑好,应该不会很疼的。” 杨嗣平点头称是,于是梦婵红着脸帮他换着衣服。杨嗣平微笑着看着她:“谢小姐救命之恩!” 梦婵瞟了他一眼,没有回答。 杨嗣平问道:“小姐怎知二郡王今晚会来?” 梦婵犹豫了半天才说:“我不知道他今晚来,只是那日看见他对你怒目而视,怕他伤你,所以就留心了。” 杨嗣平吃了一惊:“这么说,小姐竟在这里监视了好几个晚上了?” 梦婵略感遗憾地说:“还是出手不够快,还是被让那个狂徒伤了你。” 杨嗣平深情地说:“小姐此番深情,令嗣平无以为报!” 梦婵替他换好了衣服,站起来笑着说:“世兄这样说,我就不敢当了。如果不是为我,你又怎会得罪郡王?这笔帐如今也算不清楚了,咱们就不要谢来谢去了!” 杨嗣平笑道:“小生遵命就是!” 梦婵一笑,复又低下头去,半天,从袖中掏出一张纸来递给杨嗣平,羞涩地说:“还你,免得你露馅!” 说完,也不等碧纤回来,急急地先走了。 杨嗣平展开纸来,赫然就是那纸婚书,知道梦婵已许下了婚事,心头这一份狂喜,连肩上那剑伤的疼痛似乎也减轻了不少。 第三十九章 欲归隐书生献良策 强索爱霸王硬上弓 第二天一早,杨嗣平不顾归鹤的竭力劝阻,一如往常,早早来到燕王处理政事的奉天殿中,和其他幕僚一起,备燕王垂询。 杨嗣平也知道归鹤说得有道理,自己今天这个样子,绝对是引人注目的,果然,一进奉天殿,姚广孝第一个注意到了他:“杨先生脸色不好,可是昨晚没睡好么?” 杨嗣平知道燕王疑心极重,若刻意隐瞒,只怕适得其反,因此早就准备好了一套说词。见姚广孝问起,便笑着一拱手道:“谢老先生关心!是小生昨夜闹了个笑话,受了点伤!” 正好燕王一步跨进殿来,闻言吃惊道:“受伤?先生如何会受伤?” 杨嗣平往燕王身后看去,见紧跟燕王身后的朱高煦正万分紧张地瞪着自己,于是淡然一笑:“其实这件事,郡王殿下也知道!” “哦!”燕王转过头去看了朱高煦一眼,“怎么回事?”朱高煦忙垂下头去,不敢回答。 杨嗣平笑道:“王爷误会了,小生说此事郡王殿下也知道,是因为殿下当时也在场。昨晚是郡王殿下难忘当初相遇之缘,趁着回府,特意来小生蜗居闲聊。是小生见殿下宝剑,心生好奇,索来把玩。不想书生力薄,一下子没有拿住,那剑锋竟自划过肩胛,出了好些血。咳!真是百无一用是书生啊!让王爷见笑了!” 杨嗣平这一番话,不仅燕王疑心顿消,连朱高煦也长长地松了口气,眼中的敌意也减了不少。 燕王大笑:“先生过谦了,谁说百无一用是书生,这书生一言,可抵百万雄兵呢!”又转头对朱高煦说,“你昨晚做得对,是该常去杨先生那里坐坐,请教些治国保疆的道理。只是下次可不要再让杨先生受伤了!” 朱高煦唯唯应下,又向杨嗣平拱拱手。 燕王又关切地问:“那先生现在没事吧?” 杨嗣平笑笑:“谢王爷垂问,幸亏当时郡王殿下眼疾手快,接住了剑,所以只是划伤了皮肉,不碍的!” “那就好!孤王一会儿还要和杨先生手谈呢!不会不方便吧?”燕王试探地说。 杨嗣平知道一定是燕王有事询问,而此时问事,又要避开众人,那么,应该是自己的那句“直逼南京城”起了作用了!于是杨嗣平平静地答应了一声,然后不动声色地退过一边,开始思索自己等一下该怎么回答燕王,让他接受自己的战略方案。 果然,在和众人略略谈了些北平城的布防后,燕王就招呼杨嗣平:“孤王已久未与人手谈,听说先生棋艺不错,请先生指点指点如何?” 杨嗣平笑着称不敢,随燕王出了奉天殿,朝后苑走去。 后苑就是燕王府的花园,也就是前朝的御花园了,园中奇花怪石,并不比御花园中的逊色。此时早有人在紫藤架下的石桌上摆上了棋盘,燕王和杨嗣平分开两边落座。杨嗣平这才发现,不知何时众人早已散去,连朱高煦也不在了,只有姚广孝和他们在一起,并由燕王赐坐,在一边观棋。而二十步开外,则是身佩利剑的燕王亲卫。杨嗣平微微一笑,对燕王说:“请王爷执子先行!” 燕王笑道:“杨先生棋艺高超,孤王就不客气了!”说着,执黑先行,将棋子落在棋盘上,一边漫不经心地问:“先生数日前说,要孤王放弃河北、山东,直取南京城,是什么意思啊?” 杨嗣平执白子紧随,一边平静地问:“王爷要河北、东山做什么?难道您想占山为王不成?” 对于杨嗣平的这句笑语,燕王不但没有生气,反而很有兴趣地说:“先生话里有话,说来听听!” 杨嗣平一边不慌不忙地下着棋,一边气定神闲地说:“王爷起兵靖难,是因为朝中有奸佞,遵祖制入朝除奸,以清君侧!那就应该直指京城,与皇帝言明此事,叔侄同心,共保我朝江山。若是这一路攻城略地地打过去,不仅令朝中官吏难辩忠奸,也令皇上心生疑惑,以为王爷意在觊觎江山,实在是不妥!” 燕王又落下一个黑子,笑道:“这着棋走得不错,接下去呢?” 杨嗣平也轻轻落下一子:“若是攻城略地,持久为战,皇上富有天下,王爷仅有一隅,仅是粮草缁重,王爷恐怕就无法与朝廷相比罢!”若不是德州一战,李景隆将大量粮草弃与燕军,杨嗣平实在想象不出,燕王如何能仅凭八百壮士,坚持到现在。可惜如今李景隆已不再领兵了。 果然,燕王持棋子的手停在了半空:“先生的意思,是要速战速决?” 杨嗣平摇头:“这不是小生的意思,而是当今的形势!” 燕王沉吟了半晌,落下一个子道:“京城有长江为天堑,恐是难以逾越。何况直指京城,先生说是清除奸佞,史官笔下,恐怕不那么好说!” 杨嗣平道:“那王爷就该设法见着史官,和他好好言明才是!王爷这样一路打去,恐怕史官要等不及见王爷了!” 燕王笑道:“就算史官好说话,朝中众臣难道也都好说话?” 杨嗣平反问道:“难道王爷不是太祖皇帝的亲生儿子?难道王爷所保的,不是大明江山?” 杨嗣平的意思已经是非常明白地摆在了那里,持久战,仅凭燕王的北平府,就粮草一项,也是无法和拥有天下的朝廷相对抗的。至于速战速决后群臣的反应,只要依然是朱家天下,那又有什么要紧!燕王想起了泗州投降的守将,竟是以占卜来决定自己的去留,不仅大笑:“先生言之有理!自古以来,就有擒贼擒王的说法。孤王却弃本求末,实在是得不偿失啊!先生果然棋艺高超,他日回府,孤王还要领教,望先生不吝赐教!” 杨嗣平忙深深一揖:“雕虫小技,怎敢当‘赐教’两字,王爷客气了!” 燕王见姚广孝坐在一边,一直没有出声,不禁问道:“姚先生怎不言语?” 姚广孝笑笑:“观棋不语真君子!” 燕王大笑。 整装待发的朱高煦来到了坤宁宫,表面上他是来向王妃告别的,实际上,对于梦婵,他还是不死心,以为只要亲自见到梦婵,向她说明原由,梦婵必定会同意他的求婚。因此当他听说梦婵晚上虽然住在世子府,但白天还是会来坤宁宫当差的,所以就借口向王妃告别,想来碰碰运气,可以遇到梦婵。 进了坤宁宫,宫女回报娘娘正在午睡,不觉泄了气,悻悻地走出了坤宁宫,垂头丧气地在宫里瞎转悠。不知怎么地,竟转到了世子居住的东宫。他知道梦婵就住在里面,不觉起了淫心,竟自走了进去。 梦婵正在房前花架下的石凳上坐着理彩线,准备端午节的香囊所用。早上杨嗣平和燕王下棋归来,肩胛疼痛万分,归鹤便来找了碧纤去换药。梦婵也想一起过去,但被归鹤阻止,说是公子不希望她过去,有碧纤就行了。梦婵知道杨嗣平是怕王府中人多口杂,会有什么闲言碎语伤害到自己,因此只好留了下来。只是人不曾去,心却早去了,手中理着丝线,心里想着的却都是杨嗣平,魂不守舍的,连院中有人进来都不曾察觉。 朱高煦偷偷溜进咏絮阁,见整个院子静悄悄的,空无一人,便有些气馁。正在那里东张西望,猛然看见梦婵一个人坐在石凳之上,不由得大喜过望,蹑手蹑脚地摸进去,站在梦婵身后,嘻皮笑脸地说:“萧姑娘坐在这石凳上不冷吗?何不与小王一起进房中去说话呢!” 这个突然发出的声音着实把梦婵吓了一跳,她本能地从石凳上欲一跃而起,不想被一双手紧紧地压住了,而那个令人生厌的声音又响起来了:“姑娘金玉之身,不可乱动,待小王将你抱进去就可以了!” 说着话,那双手竟从肩上向腰下游走。梦婵又惊又怒,只是她素性不喜与人接近,平日所习,以远袭功夫为主,近身相搏之术,所会不多。而她身上,又几乎从不携带兵刃。加上朱高煦的到来是在她意料之外的,因此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脱身。朱高煦见梦婵没有什么反应,以为她已是芳心暗许,欢喜不已,遂大胆要去抱她。梦婵一直到朱高煦的双手揽在她腰间,才回过神来,迅速将衣带一解,望后一扬,那外衣就罩在了朱高煦的头上,自己则趁他一愣神之际,飞身越过石桌,站到了房门前。 朱高煦扯下衣衫,见梦婵已远离了自己,便将那衣衫拿起,放在鼻下一闻,笑道:“小王不料姑娘如此多情,初次相见,即以贴身之衣物相赠,实在是令小王神魂颠倒,不能自已!” 梦婵冷冰冰地说道:“使君有妇,罗敷有夫,请殿下自重!” 朱高煦闻言,将衣衫往地下一扔,冷笑道:“一个穷酸书生,他凭什么来和小王争抢美人。以姑娘的美貌才华,只除了这王宫的雕梁画栋,勉强可住,其他地方,那可是都会委屈姑娘的凝脂雪肤!就算姑娘自己不爱惜,小王也会心疼的!” 梦婵见他越说越不象话,心中早已是怒火万丈。如果不是杨嗣平再三提醒她遇事要以忍让为主,她手中的素纨只怕早已飞出,将那朱高煦吊到了屋檐下了。但是这样做的后果,她自然可以一走了之,杨嗣平则恐怕要遭殃了。因此她只得将胸中怒气,忍了又忍,冷然道:“殿下无故调戏民女,是何道理?” 朱高煦道:“哎!姑娘此言差矣!小王怎么是调戏姑娘呢?小王的心中,爱慕姑娘还来不及呢!姑娘好比是那巫山神女,小王今日只是想做一回襄王,请姑娘成全!” 话音未落。朱高煦就扑了上来,梦婵轻轻往旁边一让,他竟一头撞进了房中。梦婵一步上前,正要将他关在房内。不想朱高煦的动作也不慢,竟转身反手扣住了梦婵的双手,顺势将她往自己怀中一带。 梦婵大惊,为了不扑进朱高煦的怀中,她忙伸出一脚勾住了门框,同时两手双指并起,竟直戳朱高煦的双眼。朱高煦一惊,只得放开了她的双手,却迅速跳到门边,将梦婵推进门来,关上了房门。 趁此机会,梦婵稳住身形,迅速闪到桌边,抓起桌上的杯子,飞向朱高煦。朱高煦左右腾挪,躲过了四个杯子,见桌上已无杯子,不觉大笑:“姑娘喜欢砸什么,尽管砸就是了!我堂堂王府,几个杯子还是不在话下的!” 梦婵冷眼看着他,一动也不动。朱高煦以为她已经屈服了,放心走了过去。正要伸出手去摸她的脸,却见一道白绫飞上横梁,梦婵一手攀在白绫之上,另一只手则顺手给了朱高煦一个耳光。还没等他回过神来,梦婵已经撞破房门,重又回到了屋外。 朱高煦捂着被梦婵搧肿的脸颊,看着站在石桌上的梦婵,恼羞成怒,冲出门来就要来抓她。此时梦婵手中已将缝制香囊用的数颗丁香抓在了手里,见朱高煦扑上来,她一扬手,那些丁香便从她手中飞出,直奔朱高煦。 朱高煦还未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身子已经立在那里动弹不得了。朱高煦顿时大怒,骂道:“你是何方妖女?敢来我燕王府做怪,勾引本郡王不成,竟然使妖法将我定在此地!还不快快与我解了妖法,本郡王还可饶你一死!” 梦婵听了这话,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跳下石桌,恨恨地转身就要离去,朱高煦慌了,忙叫道:“姑娘请留步,你要去哪里啊?” 梦婵冷然道:“请王妃娘娘过来看小女子的妖法,以便治罪!” 朱高煦慌了,这个样子,要是被母亲看到,那可不是闹着玩的!再说了,这里是世子府,来来往往都是世子的人,这要是被他们看见了,那就更糟了,说不定那些军功,也会因此一笔勾销,还要落个侮辱臣妻的罪名。 想到这里,朱高煦气焰顿消,可怜巴巴地哀求道:“请姑娘息怒!姑娘看在小王都是因为爱慕姑娘,才做出的这荒唐之事的份上,就饶了小王这次吧!” 梦婵恨道:“这次可饶,那昨晚那次呢?堂堂郡王,竟要杀人夺妻!是可忍,孰不可忍?!” 朱高煦这才惊悟,昨天晚上偷袭自己的人是梦婵,不由得泄了气:“姑娘不要生气了,是小王鬼迷心窍,请姑娘高抬贵手!小王绝不会再为难杨先生了!” 梦婵看看朱高煦,似乎在考虑该不该相信他的话。朱高煦则眼巴巴地望着她,早没了刚才嚣张的气焰。最后,梦婵还是决定去征求一下杨嗣平的意见,于是将朱高煦又点了哑穴,然后扔下他,自己来文启斋找杨嗣平。 听完梦婵的诉说,杨嗣平一声不响,梦婵有些不满,以为他胆小怕事,于是又是伤心又是失望,正要转身离去。突然却见杨嗣平右手猛的一挥,将书桌上所有陈设一概扫落在地,然后一拳捶在桌上。梦婵大惊,仔细看时,只见他牙关咬紧,面色铁青,这才知道他已是气愤之极。那肩上也因为刚才手臂的用力挥舞,伤口大概又重新裂开,正慢慢地涔出血来。 梦婵又痛又急,忙去查看他伤口,一边说:“你何苦自己生气,我这里,谅他也讨不了便宜去,你大可不必着急!” 杨嗣平默默地推开梦婵的手,恨道:“天下大事,倒可以数言定其成败,娇妻受辱,我却不能手刃此恶贼!如何不恨!这等无耻之徒,又岂能让他染指江山!” 梦婵道:“世兄说得是!我欲将王妃请来,让她看看这朱高煦的丑态!” 杨嗣平此时已稍稍清醒,听了此话,沉吟不语,半晌方问道:“那王妃来时,小姐怎么说?” 梦婵道:“自然是照实说。就说郡王爷欲行非礼!” 杨嗣平已清醒过来,他站起身来,将手一摆说:“不可!你有何凭据?” 梦婵急道:“为何不可?还要什么凭据?那狂徒现还在我院内呢!” 杨嗣平摇摇头,不以为然:“那小姐以为,他当着王妃的面会承认此事吗?” 梦婵语塞。 杨嗣平又上下打量了梦婵一番:“如今小姐身上,丝毫不见狼狈。那朱高煦却被点了穴道,困在那院中。小姐请细想,王妃见此情景,会相信是朱高煦欲行非礼吗?如果到时候朱高煦再倒打一耙,说是小姐引诱于他,因他不肯背负羞辱臣妻,小姐才会恼羞成怒。那么这场官司,恐怕是谁也无法断清了。到时候,王妃无非是各打五十大板,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而已!而小姐,反而白白失了清白之名!” 梦婵不肯相信:“难道王妃竟昏聩至此?!” 杨嗣平道:“不是昏聩,此乃人之常情!”说着,叫了归鹤来,“你去将世子请来,就说我这里有烦难的事情,要请世子来做主!” 归鹤遵命出去了,梦婵问道:“王妃不行,难道还是世子能行?” 杨嗣平道:“不错,至少世子会相信,朱高煦会干出这荒唐之事来!好了,我们也去咏絮阁吧!” 梦婵半信半疑,和杨嗣平一起走出文启斋,重又来到了咏絮阁。 见梦婵只是和杨嗣平一起来,并没有其他人,朱高煦松了口气,以为杨嗣平连昨晚自己要杀他的事情也不敢说,何况今日之事。于是旋即又嚣张起来,梦婵一解开他的哑穴,他就大骂起来:“你这妖女,意欲将本王怎样?!杨嗣平,算你还有些聪明,今天还知道在父王面前替我掩饰。那你就更应该知道今日这事该如何办了吧?你乖乖地让那妖女收了妖法,王府之中,还能给你们一席容身之地,若不然,就叫你们死无葬身之处!” 杨嗣平冷冷地看着他说:“怎么?郡王殿下以为杨某是献妻求媚之人么?这王府中的一席之地,不要也罢!昨晚的一剑之仇,也可以不报。然今日这辱妻之恨,却叫我如何能忍!杨某昨晚就和郡王说过了,我于爱妻,是以性命相护的,郡王难道忘了吗?” 朱高煦这才知道自己犯了杨嗣平的大忌,虽然不知道他到底要将自己怎样,但见他凌厉的气势,还是吓得魂飞魄散,口中只叫“你不可乱来”。 就听见院门响处,世子急急地出现在院中,见了朱高煦的样子,不由得痛心地问道:“方才先生所言,都是真的么?” 朱高煦见来的是世子,哪里将他放在眼里,把头一扬,重又嚣张地说:“是又怎样?哪个让他来与本王争夺美人!本王想要的人,他也敢来抢,难道不是活得不耐烦了么?” 世子气得浑身发抖:“那杨先生和萧姑娘定亲在前,母妃为你求婚在后。先生不怪你窥觊他的爱妻,你还要说是先生来和你争抢美人,你这不是颠倒黑白、混淆是非吗?!” 朱高煦狂笑道:“什么是非,什么黑白!本王说是黑的,哪个敢说白?!朱高炽,不要以为你是世子,就可以来教训我!到时候还不知道谁教训谁呢!” 杨嗣平拦住了怒不可遏的世子,平静地说:“殿下请息怒,这样狂妄之语,不听也罢!如今殿下既然人也见了,事也听了。小生有个不情之请,还请殿下成全!” 世子正不知该如何安慰杨嗣平,忙说:“先生请讲!” 杨嗣平厌恶地扫了朱高煦一眼,对世子说:“小生虽不才,也是堂堂七尺男儿!如今爱妻受辱,我却因受王爷知遇之恩,难有所作为,殿下可知我心中之哀痛与无奈!小生不远千里,来到北平,所为者,无非爱妻一人而已。有幸为王爷效力,也是仰慕王爷的雄才大略,而非是求取荣华富贵而来。而今看来,这王府之中,已难容我夫妻二人,殿下但有些许同情之意,请就此放我夫妻一条生路!小生感殿下恩情,没齿难忘!” 说完,杨嗣平竟一撩衣摆,冲着世子就要双膝跪下。慌得世子扶之不迭:“先生休要如此,有什么话,自有父王、母妃做主。如今父王还在宫中,小王这就去将父王请来!” 这回朱高煦真正是魂飞魄散了,他高声尖叫:“朱高炽,你敢去请父王来,我与你今生势不两立!”转而又哀求杨嗣平,“先生,小王知错了!请萧姑娘高抬贵手,放过我吧!” 原来梦婵见世子来了,早闪身进了房中。 世子听到朱高炽的喊叫,想到父王如今正是用人之际,对杨嗣平又极为器重,若是知道朱高煦羞辱了他的妻子,这一份惩罚,只怕是不轻。这样想来,也不由得转而恳求杨嗣平:“此事是舍弟的错!还请先生看在父王、母妃的面子上,留在我王府!” 杨嗣平坚决地摇摇头:“蒙羞之地,无颜存身!” 第四十章 全大局巧言认义女 忆前事拙词难了情 世子正束手无策,就听见又有脚步声朝咏絮阁而来,世子府的内官匆匆跑来,附在世子耳边悄悄说:“王妃娘娘来了!” 世子忙迎了出去,王妃在众人的簇拥下进了院中,杨嗣平已在院中跪迎。王妃也不去看儿子,先让世子扶起杨嗣平,一边柔声道:“先生陪伴王爷,连日来甚是辛苦。不料昨日又不慎受了剑伤,理该好生调养才是,怎么又出来了?!” 杨嗣平道:“蒙羞之人,岂劳娘娘记挂!” 王妃道:“先生言重了!哀家教子无方,还应向先生陪罪才是!” 杨嗣平忙跪下:“小生不敢当!” 王妃双手相扶道:“哀家的心里,从不将先生当成外人,所以那日才将自己的难处,一一与先生坦言!还望先生也不要将哀家看成外人,今日之事,只当是家事,请萧姑娘先放了小儿,再议惩戒之法如何?” 房中梦婵听了这一番话,暗暗吃惊,果然杨嗣平料得不错,王妃只是想息事宁人,并没有想要惩罚朱高煦的意思。于是不由得担起心来,不知道杨嗣平欲借此事离开燕王府的想法行不行得通。 杨嗣平思索片刻,对碧纤使了个眼色。碧纤走上前去,解开了朱高煦的穴道。朱高煦被定在地上多时,手足都麻了,穴道一解开,竟险些摔倒在地。半天才稳住了身子,走到王妃面前道:“母妃,儿其实连她一根寒毛也不曾碰到!” 王妃心想:我岂不知你碰不到她!那萧姑娘在我宫中多日,她的身手,我会不知,不然,也不会将她派到世子府去了!口中却斥道:“那萧姑娘乃是杨先生的爱妻,岂能容你碰她,你可知戏辱臣妻,该当何罪?!” 朱高煦哑口无言,退过一边。 王妃见杨嗣平一言不发,侍立一旁,就叫宫女:“先生有伤在身,尔等可好生伺候着,将先生送回文启斋歇息!”又对杨嗣平说,“先生放心,此事就由哀家来给你们夫妻做主,必还你一个公道!” 杨嗣平知道此时不是争执的时候,于是谢过王妃,在宫女的搀扶下,离开了咏絮阁。 看着杨嗣平走了,王妃才问:“萧姑娘呢?” 梦婵从房中出来,拜见王妃。王妃拉着她的手说:“你就是生气,恼了,也不该避着,连哀家也不见了。可是怪哀家没有好生管束儿子,委屈了你?” 梦婵低低地说:“民女不敢!民女冒犯了郡王殿下,还请娘娘责罚!” 王妃笑道:“这怎么是冒犯?!他只知道玫瑰又香又艳,却不知道玫瑰还带着刺呢!该着他自作自受!姑娘放心,哀家一定带回去好生管教,必要让他来向你陪不是!” 说着,便吩咐身边的宫女:“雪兰,鹤兰,你们两个今晚就在咏絮阁伺候萧姑娘。要好好劝着姑娘,不可使她又伤心了!” 两个宫女齐齐应了,站到了梦婵的身后。王妃便带着朱高煦,和世子一齐走了。 王妃带着两个儿子,来到了坤宁宫。一进宫门,朱高煦就嚷了起来:“母妃也太偏心了!儿又不曾冒犯了她,这样小题大做,母妃还要与他做主,让儿去道歉,儿决不去道歉!” 王妃严厉地说:“你知道今日之事是小题大做便好!你可知那杨嗣平为何要小题大做?” 朱高煦一愣,瞟了世子一眼:“儿如何知道!或者是受人挑唆也未可知!” 王妃正色道:“你不要以为事事都与你王兄有关,那杨嗣平也不是能受人挑唆之人,他小题大做的原因,便是想离开燕王府!” 朱高煦满不在乎地说:“那就是说让他走好了!我王府人才济济,又不少他一个!” 王妃冷笑道:“人才济济?!哪个曾想到要王爷放弃攻城略地,直取南京?!” 朱高煦和世子都吃了一惊:“怎么?父王要直取京城吗?” 王妃点点头:“你们知道便好了,休要外传,具体事宜,你父王尚在商榷之中!”说着,威严地看着朱高煦说,“你说,此时,杨嗣平能走吗?” 朱高煦飞快地想着,若是打进京城,那自己的父王不就是皇帝了?而父王已数次提出要易储,那么他当了皇帝,自己不就是太子了?也就是未来的皇帝!有什么能比做皇帝更要紧的呢?想到这里,他不禁欣喜若狂,一连叠声道:“不能走!不能走!儿知错了,儿情愿向杨先生、萧姑娘陪罪!” 见儿子软了下来,王妃也换了口气:“我儿,为娘也知道你今天没有占到什么便宜,可这件事确实是你的错!我儿细想,那杨嗣平连你欲取他性命,他都能替你曲意掩饰,也应算是心胸开阔、心地良善之人了。只是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去窥觊他的爱妻。想他千里而来,只为爱妻,你就应该知道妻子在他心中的份量,比他自家的性命还要金贵,你怎可如此横刀夺爱!” “母妃放心,儿下次绝不敢了!”看在皇位的份上,朱高煦是什么都能忍了。 “那好,哀家明日在宫中设宴,你须在席上向他二人陪礼道歉!” “儿谨遵母命!”朱高煦这回答应地非常爽快。 接到王妃的邀请,杨嗣平和梦婵都十分惊奇,不知道王妃是什么意思,于是随着宫女来到了坤宁宫。 宫中设了两桌酒席,一里一外,用珠帘隔开。里面一席坐着王妃,、世子妃、临平郡主,还有一位是燕王的侧妃王氏。外面一席坐着的则是世子、二郡王朱高煦、三郡王朱高燧、仪宾朱怀忠。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是家宴。 杨嗣平被请到外席坐下时,还是满心疑惑,不明白王妃为什么要请自己参加家宴。 见杨嗣平和梦婵都落了座,王妃道:“人都齐了,让他们传膳吧!”说着,举起酒杯对杨嗣平说:“小儿昨日有冒犯之处,哀家今日特地设宴陪罪,还请先生大人大量,休计前嫌!” 话音刚落,朱高煦早已起身走到杨嗣平身边,陪笑道:“小王特向先生陪罪,请先生原谅小王好色之疾!” 朱高燧早笑了起来:“二哥说得不错,那圣人书上都说‘寡人有疾,寡人好色’!先生岂会不知!定不会与你计较的了!” 朱高煦目光炯炯地盯着杨嗣平:“先生若肯见谅,请满饮此杯!” 事已至此,杨嗣平知道要离开燕王府是难上加难了。而且他再想不到,王妃居然会在家宴上,让朱高煦给自己道歉,这一份面子,王妃确实给大了。他知道自己是不可能再硬撑下去了,但若说就此原谅了他,自己也难免有托大不敬之过,于是只得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道:“小生量浅,只此一杯之力,还望殿下下不为例!”这句话既是指饮酒,又是指的昨日之事,一语双关。 王妃暗自惊叹杨嗣平的慎密,又对朱高煦说:“萧姑娘这里,难道不用道歉吗?” 朱高煦隐隐见梦婵坐在帘内,隔着珠帘的朦胧,愈显得她风姿绰约,于是忙过来道:“昨日色迷心窍,一时糊涂,冒犯了姑娘。还请姑娘看我母妃的面子,原谅小王,勿使小王有摧花之憾!” 梦婵见他抬出了王妃,自然也不好执性,只得将杯中酒抿了一口,道:“不敢当殿下陪礼,还请殿下勿使小女子有章柳之恨便可!” 朱高煦连说不敢,退回了本席。王妃笑道:“此事就此了了,大家将杯中酒都饮了,以后谁也不许提了!”说着,自己先饮了酒。然后对宫女说,“杨先生不胜酒力,你们可将他酒撤了,另上茶来。” 杨嗣平暗暗感激王妃的体贴,站起身来道了谢。王妃便说:“哀家有一个提议,不知先生可愿考虑?” “娘娘请讲!” “哀家见你们夫妻俱已到了婚嫁之年,只因为远在异乡,不能成花烛之礼。哀家听说王爷日前曾有愿为先生主婚之说,所以想请先生考虑一下,可愿在我府中成亲?” 王妃的意思,只要两人一旦成亲,儿子自然就断了念想,省得他再闹出荒唐事来。而且如果杨嗣平在燕王府成亲,虽然不一定能让他长留王府,但至少可以留到战事结束。 杨嗣平岂会不知道王妃的意思,但他的心里,是绝不想在此成亲的。且不说他的老母亲还在家乡等候,要看小儿子的婚礼,就只为这里是燕王府,他也不能答应,若是应下了,这人情就欠大了,就算今后走了,只怕也不能走得干干净净。但他又不知道梦婵的意思,怕断然拒绝会引起梦婵的误会。因此两个眼睛只是朝帘内看,一时无法回答王妃的问话。 谁知这番情景,俱被世子看在眼里,打趣道:“小王还在奇怪,怎么先生天下大事,偏能决策千里,婚姻之事,反倒难以抉择。原来先生还有此雅癖!” 此话一出,众人都来看杨嗣平。帘内之人看不清外面的情况,别人倒还没什么,临平郡主却耐不住了,脆声问道:“杨先生有何雅癖?” 朱怀忠也注意到了杨嗣平的神情,于是笑着对妻子说:“自然是惧内的雅癖了!” 此话一出,众人都大笑起来,梦婵羞得满脸通红。世子妃忙打圆场:“杨先生决策天下之事,这姻缘之事,自然该由萧姑娘来抉择了,这也没有错嘛!” 王妃也笑了:“世子妃说得有理!是哀家问错了。请问萧姑娘,可愿在我府中成亲?” 梦婵低头不语。王妃道:“你这孩子,婚事乃是久已定下的,不过是行个礼,有什么不好说的,这样扭捏,可不象你平日的为人!” 梦婵低声道:“娘娘美意,小女子都能领会。只是家中高堂俱在,若在王府成亲,恐怕是有违孝道,所以只好拂了娘娘美意,还请娘娘不要见怪!” 王妃拉着梦婵笑道:“看这孩子说的!你是为尽孝才这样做的,哀家如何会怪你!只可惜哀家没有这样的福气,能有这般孝顺的女儿!” 临平郡主道:“母妃这样说,女儿要走了!” 世子妃笑道:“媳妇听说萧姑娘的母亲已离家多年,萧姑娘这次就是为寻母而来。想来萧姑娘也一定久未能亲近慈颜。如今母妃既这样喜欢萧姑娘,何不就认了女儿,两下里都了了心愿,岂不是好!也可做一段佳话!” 王妃欢喜不已,笑着看着梦婵。杨嗣平暗自叹息,好利害的燕王妃,怪不得有“女诸生”之称。自己明知道她的意图,却无法逃避,只有乖乖地顺着她的路慢慢走。 梦婵自然也知道了王妃的意思,但她想,既然以杨嗣平的孝心,不愿在王府成亲,那么做了王妃的义女,也就是定了和朱高煦的兄妹名份。他总不至于冒天下之大不韪,以兄欺妹,来侵犯自己吧! 想到这里,梦婵盈盈下拜:“女儿拜见母妃!” 王妃大喜,忙将她拉起,又传令内侍:“去,和王爷说,哀家已认了萧姑娘为义女了,一会儿就过来拜见王爷!”又吩咐,“传下话去,以后不要叫萧姑娘了,她比平儿还小呢,就叫小郡主吧!你们谁要是敢怠慢了她,哀家是不依的!”内侍连连应下。 王妃又笑意盈盈地吩咐儿子:“如今杨先生就是你们的妹夫了,也是我王府的娇客。你们须要好生关照才是!” 世子兄弟三人都毕恭毕敬地应了,世子先笑着端起酒杯说:“且让我先敬妹夫一杯!” 杨嗣平大窘:“小生量浅,不敢当殿下敬酒!” 世子笑道:“无妨,妹夫尽可以茶代酒,如今愚兄再不敢将你灌醉了。不然,不仅尊婢不答应,王妹要竖眉,连母妃都不能轻饶我了!” 梦婵想起碧纤那晚怒气冲冲的样子,不禁好笑。临平郡主问:“妹妹笑什么?难道我王兄话里还有典故不成?” 王妃见杨嗣平局促不安的样子,便对郡主说:“你不要再问典故了,要问,等你妹妹花烛之夜再问也来得及!你如今还是先带她去拜见你父王吧!”于是临平郡主笑嘻嘻地拉起梦婵,先出去了。 这里朱怀忠起身对王妃说:“就让小婿送杨先生回去吧!顺便可以看看他的伤口,要不要紧!” 王妃想了一下,同意了,嘱咐道:“若要用什么药,可叫人来我宫中取。” 朱怀忠一一遵命,和杨嗣平一起告辞了。世子妃则陪王氏侧妃回宫,殿中只剩下了王妃和她的三个儿子。 朱高煦不解地问:“母妃不是要留杨嗣平吗?为何要认萧姑娘做义女?” 王妃道:“留人须留心,那萧梦婵就是杨嗣平的心。只要萧姑娘在这里,他绝对不会走。而今萧姑娘是我王府的小郡主了,你们说杨嗣平还能走吗?” 三人恍然大悟。 且说朱怀忠陪着杨嗣平回到文启斋,并没有急于离去的意思。出于礼貌,杨嗣平只得提出在书房中坐坐,不想朱怀忠一口答应,举步进了书房。杨嗣平暗暗吃惊,知道他一定是有事,不然不应如此失礼。于是也进了书房,吩咐归鹤上茶。 果然,接过归鹤递来的茶盏,朱怀忠就问道:“听说先生乃京城人氏?” 杨嗣平道:“非也,只是久居京城而已。” “啊!”朱怀忠一笑,“这和京城人氏也没有什么区别了!在下还听说,先生的令兄就在朝中任吏部侍郎?” 杨嗣平道:“数日前小介带来消息,已调任翰林院编修。” 朱怀忠有些尴尬:“这也无妨!这也无妨!在下就是想问一下,听说年前皇上的妹妹永宁公主成婚,先生可知详情?” 见杨嗣平眼中的疑虑,朱怀忠忙解嘲地笑笑:“听说永宁公主才貌双全,婉淑端雅,又深得皇帝宠爱。不知何人有福,能娶此娇妻,令人艳羡!” 杨嗣平笑笑:“仪宾所娶的郡主,也是美貌不凡,且举止有度,心地纯真,不知又有多少人在羡慕仪宾的艳遇呢!” 朱怀忠闻言苦笑道:“先生是以为我乃朝三暮四之人吗?” 杨嗣平一惊,忙告失礼。朱怀忠摇摇头:“此事怎怪先生,似在下这般问话,谁都会有此猜度!只是在下心中之事,一时无法言明,还请先生见谅,他日机缘凑巧,自然会对先生说的。” 听他这么一说,杨嗣平倒不好再探究竟,只得点头道:“是小生唐突了,请仪宾休怪!永宁公主的驸马乃是新科状元,正好和小生同乡,所以公主婚事,小生略知一二!” 朱怀忠大喜:“那驸马是何等样人?先生可说其详!” 杨嗣平就手中的茶杯喝了口茶,方才道:“驸马才华过人,禀性直诚,更兼怜香惜玉,全无纨绔之气,与公主可算是天成佳偶!” “那公主定是心满意足了?” “不错!公主对驸马也是敬爱非常!夫妻二人举案齐眉,惺惺相惜,宫中多有传言,道公主多年寂寥,如今总算有了结果,实在是令人羡慕!” 朱怀忠似乎长出了口气,欢喜之情,溢于言表:“如此!甚好!谢先生相告!”说着,站起身来,对着杨嗣平,竟自深深揖了下去。慌得杨嗣平避过一边,急呼归鹤来扶。 朱怀忠直起身来,含笑道:“先生不要惊慌,在下数年心事,今日得先生佳讯解了,礼该重谢的。只是明日即要出征,来不及了。且等在下出征回来,再谢先生罢!今日已晚,打扰先生歇息,深为不安,在下且告辞了!” 说完,就走出门去。杨嗣平忙让归鹤去送,自己还在那里奇怪不已。一会儿,归鹤回来,对杨嗣平说:“这个仪宾,甚是奇怪,小人方才还见他眼中含泪呢!不知公子和他说些什么?” 杨嗣平道:“他问罗驸马的事情!” 归鹤张大了眼睛,一片茫然。 朱怀忠回到郡主府,临平郡主正坐在梳妆台前卸妆,见他进来,便让宫女们都出去了!然后问道:“杨先生还好吧?” 朱怀忠笑道:“还好,不曾醉了!” “那你明日就走了吗?” 朱怀忠接过宫女送上的茶,应了一声。 郡主梳理着自己如瀑一般的长发,慢慢地说道:“父王一向留你在北平协助世子驻守,如今却突然要你出征,其中定有什么变化。我原也想你借此机会,立些军功,不负母妃的一力抬举。可是二王兄生性暴戾,不似世子仁厚,你和他在一起,我甚不放心,所以宁愿你留在这里。如今父王既然一定要你去,我也不能拦着,你须要自己小心了!” 朱怀忠道:“王爷怕是要改变策略,直接打入京中去了,所以要调整军马。” 临平郡主正在梳理头发的手停了一下,又说:“是吗?你为何要将此事告诉我?听你口气,好象也不是很高兴!” 朱怀忠道:“我原是京城人氏,那里于我,有太多的伤心!” 临平郡主转过身来,平静地看着他说:“或者还有太多的思念!” 朱怀忠手中的茶杯应声落地,就有宫女进来收拾。 郡主看了一眼,站起身来,朝里走去,一边说:“仪宾不须惊慌,洞房之夜,我就说过,我不管你曾经是谁,你既已娶我,就是我的仪宾。以往之事,你若愿说,我就听着,你若不说,我也不去究根问底。但你现在是我的仪宾,你就要克尽丈夫之道!明日出征,你是我父王麾下的大将,你也须克尽将军之道!” 感觉到朱怀忠并没有动身,郡主又转过身来:“仪宾怎么还不进来?难道明日我父王面前,你也如此失态么?” 第四十一章 启心扉睿语说怜爱 解疑云迷雾锁真相 一早起来,梦婵就有些心绪不宁,不知道自己昨日的答复,是否合杨嗣平的意思。又想他昨日生气发火,伤口又流了血,此时也不知怎样了,很想去看看。可是碧纤、珠兰两人在门外,好象故意和她作对似的,只顾将丝线一字排开,就预备在房前的石桌上打络子。 珠兰皱着眉头道:“难不成王府里端午节要用的香囊,络子都要我们两个打呀?” 碧纤道:“别人的休管,娘娘要用的,指了名要我打,我如何推辞?偏昨日说着话时,临平郡主也在,听娘娘一说,她也要了,我怎么办呀?” 珠兰道:“才两个人的,姐姐用不了这么多丝线吧?” 碧纤头也不抬:“怎么用不了?娘娘说了,今年坤宁宫里的香囊,都是要分到军营中去的,你且与我算算,要多少?” 珠兰快吓晕了:“姐姐,这样子凭我两个,打到明年端午也是打不完的!” 梦婵忍不住说:“两个蠢丫头!宫中手艺,哪有往外传的!娘娘叫你打的,是宫里自己用的,哪里是送到军营中去的!” “啊!”碧纤怪腔怪调地应了一声,“多谢小姐提醒,吓死我了!” 梦婵有些莫名其妙,不知道碧纤又捣什么鬼,狐疑地看着她们打络子,突然想起什么,问道:“我前天打好的那几个,都到哪里去了?” 碧纤满不在乎地说:“哪里有你打的,那是珠兰打的。昨日归鹤来要,我就给他了!” 珠兰一脸不知情的样子:“碧纤姐姐,我没有打过络子,我一直在缝香囊呢!” “啊呀!糟了!”碧纤跳了起来,故意大惊小怪,“还真是小姐打的呀!我竟将小姐的东西给了人了!这可如何是好!” 梦婵怎不知道她是故意的,心里又笑又恨,指着她说:“我且先把东西取回来了,再与你算帐!”说着,出门去了。 碧纤冲着她的背影一撇嘴,嘟哝道:“不找点事出来,你如何肯过去!没见你这样的怪人,明明心里已是喜欢得很了,嘴上还只是假撇清。要不是杨公子好性情,这一段姻缘又拆了,我看你哪里哭去!” 珠兰奇惊喜地说:“姐姐这个办法真好,果然把小郡主哄了去了!” 碧纤笑嘻嘻地说:“那是!好歹我也跟了她这些年了,难道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我跟你说,我家小姐最忌讳的有两个,一个就是她睡觉的时候身边有人,所以你以后不要往她房间乱闯,小心惹祸;另一个就是将她的东西乱拿给别人看,什么诗啊词的,手抄的文章,绣的花,做的各种小玩意儿,都是不许的,更何况送给别人!所以我方才一说,她就急了!” 珠兰还是奇怪:“杨先生怎么是别人呢?他不是你们姑爷吗?” 碧纤道:“谁说不是呢?!连老爷都许了,她还只是不肯松口!不知道杨公子为什么就是喜欢她,咳!其实红竺姐姐不是也挺好的!” 珠兰听不懂碧纤的话了,只好转了话题:“那小郡主生起气来是不是很可怕呀?她是不是一掌拍过来,能把人的骨头都打断呀?” 碧纤忍不住大笑,连连点头:“能!怎么不能!我们练功,都是拍树干的!你说是你的骨头硬,还是碗口粗的树干硬?” 珠兰吓得花容失色:“那小郡主说一会儿来找你算帐,你岂不是要糟糕!” 碧纤笑得手里的丝线撒了一地,然后自己也抱着肚子掉到了地上。珠兰还在傻傻地看着她,好半天才明白过来,是碧纤在哄她,于是气乎乎地将手中的丝线一扔:“还是姐姐呢!你就哄我吧!一会儿我就把这话告诉小郡主去!” 碧纤从地上爬起来,还是不停地在笑:“好了,珠兰妹妹,是我不好,不该吓你的!” 珠兰道:“那你好好告诉我,小郡主生气是个什么样子,免得我惹她生了气还不知道,自讨苦吃!” 碧纤道:“你放心,小姐只跟自己生气,她不会给你苦头吃的!” 珠兰不相信:“那你前天和我闲聊,怎么说原先在家里,除了你和那个红竺姐姐,谁都怕她吗?为什么啊?” 碧纤歪着头打量着珠兰:“嗯,你为什么对小姐这么好奇呢?或者你是对和小姐有关的人好奇吧?” 珠兰象被虫子蛰了一下,挺直了背说:“你不说就算了,不要瞎猜!” 暮春的阳光很有几份眩目,从咏絮阁往文启斋,是要经过世子寝宫的。梦婵小心地避在花木的阴影中走,不想让世子看见,也不想让内侍、宫女等人看见。可是奇怪的是,今日世子府静悄悄的,往来行走的人并不多。 来到文启斋,也是静悄悄的,院门还关着呢。梦婵奇怪了,难道是昨晚又醉酒了,这个时候还没有醒来;还是剑伤复发,起不了床了呢?她举手敲门,这时,好象灵光一闪,她突然明白了,碧纤把她的东西给归鹤,并不是私赠信物的意思,只是想哄她来文启斋罢了。但是门已经拍响了,她想回去也不行了。 开门的是归鹤,见了梦婵又惊又喜:“怎么是大小姐来了!”忙将她让了进来。 梦婵既已知道碧纤的真实用意,自然也不好开口要东西,只得四下里看了一遍,问道:“你家公子呢?难道这时候还没起来吗?”归鹤一边领着梦婵往里走,一边说:“哪里,公子一大早就起来了。今日王爷出征,公子和府中官吏都出南门送行去了,回来大概要等中午了。大小姐有事吗?” “哦!”梦婵这才明白为何王府今日无人,便又问,“那公子的伤可好些了?” 归鹤道:“他自己说是好些,可我看着不好!大小姐想啊,这几日就没见他闲下来过,哪里好得了!现在王爷走了,或者公子可以闲暇几日,养养身子了!” 梦婵点点头,觉得无话可说。可是一大早这么急急地赶来,要是再急急地离开,只怕被归鹤笑话,只得装模作样地四下里打量着整个院子,心里已是将碧纤骂了千万遍。 归鹤见状,便说:“大小姐若无事,就到公子书房中坐坐吧!或者公子有伤在身,不会待很久,一会儿就回来了呢!” 梦婵一点头,说:“也好!”就随归鹤进了书房。 也许是客居在外,书房显得很简洁,一架书架,一张书桌,一张床,另外就是几把椅子和一张茶几了。书架上的书也不是很多,但很整齐,看得出应该是归鹤的功劳。梦婵走近看时,以各朝史书为主,间或有几本经书,时下流行的八股时文却不见踪影。 梦婵暗自点头:我只当他不求名利,说说而已,你看如今时人纷纷研读四书五经,哪个又能免俗!说一句淡薄名利、傲视富贵,谈何容易!富贵逼人、权势熏天,又有哪个能毫不动心?但如今看他这书架之中,竟分毫不见追名逐势的利欲之气,也就算难得的很了! 于是又细细地看,见一本《庄子.内篇》放在上面,就顺手取了来,坐在书桌前看了起来。不料翻过几页,竟见一纸诗笺夹在里面,取来看时,是一首七绝,写道是: “东风不语恋百花,细雨无声润春芽。欲求片言诉真情,遍寻唐宋三百家。” 梦婵不由得脸上微微地红了起来,自己抿嘴笑了,我只当他不言不语,是无心与我了,倒不料他在这里找话说呢!想着,不觉心生好奇,将那书重头又翻了一遍,果然又找着了一张,却是一首《西江月》: “有缘欣然而受,无缘勿求白首,花开花落总难留,岂关别绪离愁。 想是前生姻缘,料得来世难求,故此惜取眼前人,不负百年回眸。” 看了这首词,梦婵倒吃了一惊,这分明是对着我那首七律来写的,如果说上次和婚书一起来的那首,还是委婉劝解,那么这一首,分明是大胆表白了。咳!都怪红竺这丫头,偷偷将我的诗拿了给他。这回可好,我在里面写了“谁是百年回眸人”?他回我一个“不负百年回眸”!可不羞死人了!都是红竺这死丫头,平白地就将我的东西给人!让人笑话! 梦婵脸红心跳,将书一合,起身要走。就听见归鹤在外面说话:“公子回来了么?大小姐来找你,已经在书房等了好一会儿了!” 这回梦婵是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情急之下,只好复又坐回书桌后面,顺手取了一本书看,耳朵却在听外面的声音。不一会儿,就听见有人在敲书房的门,梦婵稳了稳神,说道:“进来吧!” 门开处,杨嗣平惊讶地站在外面,大概还是不相信她会来。 梦婵笑道:“世兄不怪我反客为主,就请坐吧!” 杨嗣平回过神来,在门边的一张椅子上坐下,笑道:“不料小姐会来,猛地一见,有点不敢相信。” “这么说来,是我来得唐突了?” “啊!怎么会呢!是我失算了,让小姐久等,甚是不安!” 梦婵脸又红了,讪讪地翻看着手中的书,这才发现那不是一本书,而是手抄的文稿。翻过封面看时,见写着“鲲游山水记”,再看扉页,有“鲲如”两字。于是笑道:“这是世兄写的么?原来世兄的表字是‘鲲如’两字,怎么你不喜欢这个表字吗?好象从未见你用起。” 杨嗣平笑道:“这表字乃家兄所起,小生以为寓意太大,故不敢用!” 梦婵瞟了他一眼,去看那文字,乃是用笔锋瘦削、勾划谨严的瘦金体所书,笔下很见功力。再看文笔,见写道:“日渐西斜,远观层林,皆披晚霞,遥望山峦,尽染暮色。林间时闻啾啾之声,应是倦鸟晚归……至徽州城,日已尽没于山峦,城门早阖,但见原野碧峰,笼于雾色。唯暮蔼深处,有廖廖数星,点缀其中,其寂寥之情,殊与余同,不觉慨然。” 文笔绮丽,叙景了然,于是不知不觉中,心中的仰慕,竟自油然而生,将余下的一点疑惑,也都排挤得干干净净了。此时再想起他说的“爱妻”两字,这一份的甜蜜,真是无可言说。那喜悦竟不知不觉,慢慢地从嘴角而起,层层漾出,从鬓角,从眉梢,从发丝间飞出去,快乐地在她周围飘荡跳动,让她欲罢不能,只得将书来遮了自己的脸,不敢去看杨嗣平。 归鹤进来了,将茶递给杨嗣平,然后奇怪地问:“大小姐在看什么?这样认真?” 杨嗣平此时哪里还会猜不出梦婵的心思,因此笑着对着归鹤悄悄摇了摇手,让他出去,将门带上。 见房中只有杨嗣平了,梦婵这才放下书来,将眼中的余光,偷偷地去看他,却不料杨嗣平正笑意盈盈地看着她,那一双睿智不凡的眼睛,从她的脸上一直看到心里,看得她神思恍惚,意醉心迷。慌了半天,说了一句话,让杨嗣平忍俊不禁:“你……你且将眼睛闭了可好?” “好!”杨嗣平忍着笑,依言闭上了眼睛。 稳住了心神的梦婵这才想到,自己的这个要求实在是太可笑了,而杨嗣平竟依言而行,分明是怜爱之意,心中甘之如怡,也不想避忌讳了,也不怕人笑话了,这回倒是恨不得天下人都知道了这事儿才好,于是肆无忌惮得打量起杨嗣平来。 应该说,长这么大了,梦婵还从未对哪个男子正眼看过一眼,当然她也尽量避免让别人正眼看她。因此,除了自己的父亲和韩二叔,她对任何男人的印象好象都没有。连罗文鸣,也只是灯下匆匆一面,只依稀记得他初见时的惊讶及后来温文尔雅的神情。但在经历了许多事情后,如今似乎也都已经淡去了,渐渐地化做了那遥水远岭。 而如今杨嗣平就坐在她面前,象个孩子一样闭着眼睛由她摆布,她怎能不动心?在确定了杨嗣平确实没有在偷看她后,她开始仔细看他了。 但见他鬓角分明,肤色白晰,眉淡而挺,唇薄而润。眼睛虽然闭着,但那能将人看得心神迷乱的目光,却早已深深镌刻在了梦婵的心中,令她今生难忘了。 梦婵还在天际神游,杨嗣平忍不住问道:“小姐的画作,可曾完工?” 梦婵的思绪被拉了回来,诧异地问道:“什么画作?” 杨嗣平睁开眼睛笑道:“小生只当小姐要画‘合目颂经图’,所以闭了眼睛给你做样子,谁知又不是!” 梦婵又笑又恼,将一双如翦秋波,含羞瞟去,宛如月光轻移碧潭,如醉似嗔:“小姐!小姐!有今日敬若神明的,那天你又说什么来?你有表字,难道我没有吗?” 杨嗣平喜不自禁,再不想云开雾散,竟在今朝。那许多柔情话语,一时间都从心底涌起,却不知说哪一句方才妥贴,到了嘴边的,便只剩了一句:“请教小姐表字是哪两个字?” 梦婵此时哪里还会计较他说什么,每一个字都是纶语天音。因此见他问起,就在纸上写了“思萱”两字,拿起来给他看。 “思萱?”杨嗣平轻轻地念道,神情转而肃然。 “不好吗?”梦婵以为自己将字写错了,翻过来看,没有错啊!她又抬头看杨嗣平,却见他眼中满是似水柔情,正看着她。 见她抬头,杨嗣平微微一笑:“思萱心中,可是日夜思念母亲?” 梦婵的神情黯淡了下去,将纸放下,轻轻叹了口气:“人皆有娘亲,独我没有,如何能不想?”说着,眼中不觉湿润起来。 那一番海棠带露的神情,不由得杨嗣平不起怜惜之意,只想着怎么安慰她,也就顾不得其他了。便走到书桌边,从袖中取出绢帕递给她,柔声道:“思萱不须悲伤,令堂大人已有消息了!” “啊?!”梦婵睁大了眼睛,“世兄如何知道?我母亲现又在何处?” 杨嗣平就在书桌的对面坐下,深情的双眸带着些许犹豫:“我说了,你可不许伤心!” 梦婵的心底,突然升起了莫名的恐惧,是母亲已不在尘世,还是她的母亲不肯认她,或者她的身世令人不齿?她的眼神哀怨而恐慌起来,让杨嗣平不忍瘁睹,只好站起身来,背对着她说:“令堂大人就是永宁公主府的管家嬷嬷贞信夫人!” 梦婵的心放下了,似乎松了口气,但随即她又疑惑了:“我娘是贞信夫人,为何我要伤心?” 杨嗣平依然不敢面对她,只是缓缓地说:“因为永宁公主的婚事,就是贞信夫人一力促成。当初罗状元御书房辞婚,皇上已打算放弃这段姻缘了。若不是贞信夫人当晚赶往客栈,拦下了罗状元,我想你们可能也不会失之交臂了!” “怎么……会是这样啊?”梦婵深情迷离地看着杨嗣平。 杨嗣平深知梦婵许多心事,都因这身世之谜而起,若不能将此事说开,难解她烦恼,因此也顾不得惹她伤心,继续说:“听说公主的生母对令堂大人有救命之恩,故此令堂大人倾心相报。况且她并不知道罗状元心仪之人,乃是思萱!” 梦婵摇摇头:“世兄理解错了,我是说,母亲既然好好地在公主府中,她为何近二十年来,居然不来找我?就算她与爹爹,有不共戴天的怨恨,也不该将我弃如蔽履呀!不对不对!世兄一定弄错了,贞信夫人决不是我娘亲!你是听何人说起的?” 被梦婵这么一说,杨嗣平也糊涂了。他虽然不清楚萧家到底是怎么回事,但按常理推测,确实没有哪一个母亲能将身生女儿丢弃近二十年不闻不问的。再说了,倘若她果真不要女儿,那又何必十八年后又说出这段真相呢?或者…… 杨嗣平转过身来问道:“你家可是一直都在庆元府?” 梦婵摇摇头:“不是,是我八岁那年搬上来的。” 杨嗣平笑道:“这就对了,一定是你们搬了家,令堂大人找不到你们了。” 梦婵淡然一笑:“世兄不必安慰我,她若是在别处,世兄这般解释,也还说得过去,可她是在公主府内。那永宁公主乃是先懿文太子的亲生女儿,这就是说,贞信夫人当初是在太子东宫当差。而在公主生母亡故之后,她能得太祖皇帝亲封为夫人,其得宠的程度已不是常人能比的了。她若有心找寻,怎会找不到呢?况且我从十二岁上起就跟随父亲在各个王府中寻找于她,她只要稍加留意,就可以知道我们的行踪,怎会近二十年来毫无音讯呢?” 杨嗣平被梦婵反问得哑口无言。他不知道,梦婵为了寻找母亲,早将皇宫王府的规矩摸了个清清楚楚。何况他也确实不敢断定,贞信夫人到底是不是梦婵的母亲。不管是红竺还是徐氏夫人,或者是贞信夫人自己,都只不过是猜测而已。 “不过……”杨嗣平皱了皱双眉,“贞信夫人知道你的生辰,而且她的名字和令堂大人的名讳一模一样!这又做何解释?” 梦婵泪如雨下,她岂是不愿意承认贞信夫人是自己的母亲,她不愿承认的是,自己是被母亲遗弃的女儿。 第四十二章 万种愁绪尽付流水 百般爱怜缘定今生 看着梨花带雨的梦婵,杨嗣平深为懊恼。别人不知道梦婵的心思,这也罢了,怎么自己也这般鲁莽。告诉梦婵贞信夫人的消息,原来是想让她高兴,也是为了能够及早离开北平府,却忘了梦婵的心底,其实真正在乎的是,她是否是父母的爱女。而自己的说法,则分明是残忍地打破了她的企盼。想到这里,心中自是又怜又痛,也忘了避讳了,就将梦婵双手,握在掌中,柔声道:“是思萱多心了!令堂大人没有前来找寻,一定是有她的苦衷了。只要回到京城,你们母女见了面,自然什么都清楚了,不必在此空自烦恼!” 梦婵只是摇头:“世兄不知我家中之事,如何枉自猜度我家人!”说着,她抬起头来,含泪看着杨嗣平,随即解嘲地一笑说:“人人都道世兄聪慧睿智,非常人可比!你今说我母亲不来寻女,自有苦衷,我且同意。王府之中,确有许多无奈,非平民百姓所能想到。可是世兄能否猜出我父亲为何十八年来不告之我真相?为何亲生女儿,竟要当作养女来认?倘若梦婵果是养女,十八年养育之恩,我当视为天恩,报以终生。可若我是他亲生女儿,这番隐瞒,却叫我情何以堪!” 杨嗣平深深地震惊了,他原以为,梦婵父女相认,己解了她的心结。再不料那一道圣旨,却重新将梦婵推入了无尽的深渊。父亲不肯为她冒丝毫的风险,让她开始再次怀疑自己的身世,这也是她急于寻找母亲的原因。可如今母亲也并非她想象的这般爱女思女,怎不令她失望万分。 看着双眉紧锁的杨嗣平,她凄然一笑:“世兄可不必绞尽脑汁来安慰于我,梦婵薄命之人,早已过惯了孓然一身的日子,就是世兄告诉我,我原是个不该来这世上之人,我也不会伤心落泪的。” 杨嗣平听懂了梦婵的意思,她以为自己是父母的私生女,故此父母都以承认她为耻。而从现在的情况看来,好象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杨嗣平久未开言,让梦婵心中的恐惧渐渐地扩散开来,她默默地将双手从他的掌中抽出,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一些:“世兄不须为难,梦婵方才失态,让世兄见笑了,如今世兄已尽知我底细,姻缘之事,理应门当户对。梦婵感谢世兄数次援手,护我清白。原以为我是个身家清白之人,或者得配世兄高才。而如今看来,只怕是蒲柳之质,反令世兄受辱。婚约之事,正如世兄当初所言,不敢以婚书相迫!”说完,站起身来,叹了口气,便要离去。 杨嗣平想也来不及想,一伸手,拦住了她的去路:“思萱这一走,就不怕辜负了我千里追寻、万般思求的苦心了吗?”梦婵一惊。 杨嗣平笑道:“思萱怎多心至此!须知萧杨两家乃是世交,我知你时,你就是个身世不明之人,如今又拿此事说话,岂非多次一举!” “身世不明,与身世不齿,岂能同日而语?”梦婵并未释怀。 杨嗣平微微一笑:“这世上,可选妻,可择婿,却从未听说可选父母双亲的,这又岂是你的错!况思萱除此之外,还有许多奇怪之事,我若在意,就不会费此心机了!” 这回轮到梦婵吃惊了:“世兄还知道些什么事?” 杨嗣平道:“我还知道,萧世伯没有教亲生女儿习武,却教了你。故外面多有传言,都道令堂大人当年蛊惑令尊,故有了思萱。而思萱数次在舍下小住,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连舍下的下人,都议论纷纷,小生怎会没有耳闻?据说令尊大人一直不曾给你议亲,实是因为无人相求,怕你难堪。而令妹,则是因你之故,也不敢议亲,为的是令尊大人还怕你多心。” 说到这里,杨嗣平停了一下,看梦婵的反应,果然见她是一脸的诧异。于是接着说道:“故此朝廷天选开始,令姐妹双双在册。令尊大人就认为因你而使令妹无法及早婚配,而要去参加天选,对不起她,所以才会令婢女代选。而思萱容颜出众,却身世诡异,更兼身怀绝技,寻常人家,无人胆敢娶为妻室,因此进宫应该是最好的选择了。不料思萱东钱湖救人,惊世容貌引出改聘风波,不仅使令妹进了宫闱,也令自己婚姻启动,求者如云。” 梦婵仿佛在听天书一般,她从不知道,原来还有那么多人在关注自己的家,原来外人所想所言,与自己所想的并不一样。 “那么世兄那日突然出现,也是为了要来看我容颜?”梦婵狐疑地问。 杨嗣平一笑:“也有这个意思,好色乃人之天性,连圣人都说:‘吾未见有好德如好色者也!’所以要说小生不慕思萱之美貌,那就是假话了。但我更好奇的是,居然有女子胆大包天,竟要从禁宫之中,换出人来。要知道这事要有丝毫败露,你们姐妹双双性命难保,还要连累家人!” 梦婵皱了皱眉:“原来你是看我笑话!” 杨嗣平摇摇头:“思萱又多心了!我是听家父说,你这样做,是为了让令妹不受禁宫之苦,以报令尊大人十七年养育之恩。心里敬你至情至性,才想见你一面的!” “啊?!”梦婵又脸红了,垂头不语。 杨嗣平道:“以后的事,就不要多说了吧!思萱突遭情变,一病不起,令小生尽知其中原由,也尽得轻薄之名,受了你主仆百般戏弄,就算是咎由自取罢!” “那你还愿意来找我?!”梦婵半信半疑。 杨嗣平叹了口气:“身世之迷,困惑思萱已多年矣。道你冷若冰霜也罢,说你性情怪异也好,都只为这疑云难解!故令你时时小心,刻刻在意,惟恐一步失足,惹人笑话。别人不知这个原因,我岂会不知!若果真不知,又何必痴狂如此,明知此乃虎狼之地,竟也不避艰难。思萱固然容貌出众,这世上也难说没有舍命求貌之人,但决不会是小生!我虽然喜的是你容颜出众,才华惊人;爱的却是你至情至性,孤傲不俗!思萱若是此时还不能知我心意,不仅辜负了我一番苦心思求,也枉费了你那冰雪聪明了!” 杨嗣平说完,大着胆子抬头去看梦婵,但见她满脸泪水,眼中却是满含喜悦,见杨嗣平看她,也不再回避,索性当着他的面,任泪水滚滚而下。 杨嗣平刚想开口安慰,不料梦婵先说话了:“世兄不要说了!我明白世兄的意思了,以后再也不想身世的事了!正如世兄所说,爹娘所做,必有苦衷,我又何必痴缠,累了自己,也累了别人。就算爹娘果不愿认我,不是还有世兄吗?再说,娘亲将我生出,爹爹将我养大,也是费了苦心的。世兄词中言道:‘故此怜取眼前人,不负百年回眸’!其实眼前之事又何尝不要怜取!娘亲与爹爹离别,孤身一人竟然生下我来,做女儿的,怎能不体会她的孤苦;爹爹十八年来,教我习文练武,才使梦婵有七窍之心,能知晓世兄的深情,我又怎可心怀怨忿!” 听了这一番话,杨嗣平一时惊呆了,他还不能相信梦婵心中,竟已将他当成了今生的依靠。若说数日之前,将婚书赋予,还只是以身相许;那么今日的这一番话,分明是芳心已许,而这段姻缘,也终于是尘埃落定,缘定今生了! 看着杨嗣平呆呆的样子,梦婵复又羞涩起来,将绢帕拭了泪水,起身想出去。却听见门外有归鹤的声音:“公子,世子殿下命人送了饭来,说公子有伤在身,就不要跑来跑去了。公子可要现在就开饭?” “啊!”杨嗣平惊觉过来,才感到自己的失态,忙掩饰答问,“思萱可愿在此用餐?” 梦婵摇摇头,一笑:“我来这里是问你要东西来了,如今东西没要回去,连人也不回去了,碧纤那丫头,非笑死我不可!我还是走了罢!” 杨嗣平也不强留,只是问:“来取什么东西?我让归鹤找到了送过去就是了!” 梦婵犹豫了一下,道:“也没有什么,不要找了,我也不要了!”说着,将头一低,从杨嗣平身边绕过,出了房间走了。 归鹤进来问道:“公子怎么不留大小姐吃饭呢?” 杨嗣平道:“你看我如何留她吃饭?!若被她见我这样狼狈,岂不笑话!” 归鹤往杨嗣平肩头一看,笑道:“我看公子不是怕大小姐笑话,是怕她心疼吧!” 杨嗣平左手拿起筷子,顺手在归鹤头上敲了一下:“你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走出文启斋,梦婵觉得自己好象一个负重登山之人,终于走到了山顶,将重物全都放下,这般轻松,竟是从未有过的感觉。放眼望去,只觉得落花多姿,绿叶含情。连飞过的柳絮,似乎也带着无尽的希望,能让人羡慕它们的轻舞飞扬了。 梦婵含着笑走进咏絮阁,顶头遇见了珠兰,嚷道:“啊哟!小郡主总算回来了。娘娘让人传话来,让小郡主过坤宁宫去用膳呢!” 梦婵不知道王妃有什么事,见珠兰催得急,也来不及进房间,就急急地走了。 坤宁宫中,果然燕王妃和临平郡主都在,奇怪的是平日里玩笑不断的临平郡主,今日的神色好象有点不太对头,细看之下,连眼圈也有点红。依着王妃坐着,一言不发。梦婵不知何意,也不敢多看她,向王妃行了礼,就在宫女搬过来的椅子上坐下。又一会儿,世子妃也来了,王妃吩咐传膳。 世子妃张氏是个十分明理的女人,处处以燕王妃为榜样,严肃后宫,扶佐丈夫。如果说王妃偏心长子,一半是是因为长子的善良和仁孝,那么另一半则是因为世子妃的明理和大义,足以约束后宫。 那世子妃见临平郡主和梦婵在坐,名义上她们都是她的小姑,因此没有马上入坐,而是从宫女手中接过菜来,一一放置。 王妃道:“你就不要忙了,快坐下吧!这里又没有外人。我就是趁着王爷他们都走了,咱们娘儿们自己聚聚,你又来摆什么规矩!你看婵儿在那里坐立不安的!” 世子妃站着伺候,自己却坐在那里,这是从来没有的事,让梦婵如何能安!而被王妃一点破,则更让她局促,几乎要起身离去。世子妃忙笑道:“小郡主是姑娘,自然是应该坐着的,哪里用不安呢!” 奇怪的是,这回临平郡主居然没有接口取笑她,只是朝她宛尔一笑,就低头吃饭了。吃过饭,因为梦婵连日夜巡,王妃就催她休息去了,世子妃陪着王妃说话。临平郡主说自己想四处走走,也就出来了。 看着郡主出了宫门,世子妃问:“王妹今天好象不是很高兴。” 王妃道:“谁说不是呢!嫁给朱仪宾,实在是委屈她了!” 世子妃有些疑惑,于是小心地问道:“朱仪宾相貌堂堂,武艺出众,为人谦逊有礼,怎么会委屈王妹呢?” 王妃看了媳妇一眼:“这事你就不要问了,但愿朱仪宾能体会我们母女的苦心,尤其是对平儿!” 世子妃顺从地应了,不敢再问。 临平郡主出了坤宁宫,百无聊赖,信步走去,却来到了后苑。见后苑的五色缤纷已渐渐被绿荫如云替代,觉得自己的心也空空的,好象落花一般,飞来飞去,不知道会落在哪里。 她一直以为朱怀忠终有一天会将前事对她言明,可是两年过去了,他却闭口不谈。昨天晚上,她听宫女说起仪宾主动要送杨嗣平,就已经猜到一定另有原因,所以等在房中,还摒退了宫女,希望朱怀忠能在出征前对她坦诚相告,谁知他还是什么也没有说。 临平郡主叹了口气,想在亭中坐下,随侍的织云忙说:“郡主等一下,坐垫还没有拿来呢!” 郡主烦恼起来:“怎么这样烦,你不要跟着我了!我要一个人自己坐坐!” 织云不相信地看着郡主,不明白她那好性情的郡主,今天是怎么了。难道是因为仪宾今天出征,她心里担忧吗?于是试探地劝道:“郡主不要担心,仪宾跟着王爷,不会有事的!” 郡主很想和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侍女说说心里话,可是话到嘴边,又变成了一声无奈的长叹:“我知道,我就是自己心里烦,你不必伺候我了,苑中有什么好玩的,你且玩去吧!” 织云道:“郡主愁眉不展,奴婢如何能安心玩耍?还是让我陪着郡主吧!我见郡主今天一天都没有笑脸了,心里好不担忧!” 织云这么一说,郡主倒笑了:“怎么我一天不笑,你就担心!那你看小郡主,从她进府来,你们见她笑过几次?好象也没见珠兰担心她嘛!” 织云道:“小郡主本来就是不笑的,偶尔一笑,那笑容也是冷冰冰的。珠兰倒是不担心她呢,珠兰还怕她呢!” 郡主来了兴致:“为什么要怕她?我看小郡主的脾气也还好啊!” 织云巴不得郡主和她说话,好不去想烦心的事情了,于是马上说:“怎么不怕!小郡主虽然美丽,可总是那么冷,说出一句话来,也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何况她身手不凡,要是气恼起来,被她打一下,岂不是要糟糕!” 郡主惊异地笑了:“你们这些鬼丫头,满脑子想的是些什么?!小郡主什么时候又打人来?” 织云道:“现在知道了小郡主是不打人的了。可仪宾刚刚将她引进府来的时候,对娘娘说:‘小婿单身入敌营被围,多亏了萧姑娘相救!那萧姑娘果真身手不凡,如雨的利箭,竟被她一条白绫尽收囊中,关营门的木栓,也被她一掌拍断,和小婿一起飞骑出了敌营!’你说谁能不怕?” 郡主见她惟妙惟肖地摹仿着朱怀忠说话,倒有六七分的相象,不觉大笑,将满心愁绪,也解了许多。 织云见自己的办法奏效了,更加高兴,说:“郡主还记得么?那日仪宾归来,那一份的狼狈,把我们都吓了一跳呢!” 郡主正笑着,听了织云的话,又收敛了笑容,叹气说:“他岂是这一次狼狈。你是不曾见过,他刚来王府时,还要狼狈呢!” 织云小心地揣摸着郡主的心思说:“是啊!要不是王爷看中他武艺高强,留下了他,还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漂泊呢!王妃娘娘心肠更好,还将郡主嫁给了他,他怕是一生一世都报不尽王爷、王妃和郡主的恩情呢!” 郡主的眉头锁得更紧了,当初母亲让她嫁给朱怀忠,她简直目瞪口呆。她是父王最宠爱的女儿,就算不嫁名将元宿之后吧,也不能让她嫁给一个来历不明的人啊!这岂不是成了王府里的笑话! 可是母亲根本不容她质问,就将她嫁了出去。唯一让她释怀的是,母亲没有让她象姐姐们一样住出去,而是依然留在了王府。不过这也是无奈之举,谁让她的仪宾是个无家可归的人呢! 郡主疑惑地说:“织云,你可知道,为何母妃要将我嫁给仪宾?为何仪宾明明心事重重,却不肯对我说起?若说他无心与我,平日里软语温存,哪样不顺从我。要说他有心与我,却为何要将心事瞒我?真是奇怪!” 织云拼命地摇头。不要说她不知道,这王府里,除了王爷、王妃,只怕没人知道了。 “最可气的是母妃!我方才告诉他,仪宾昨晚不肯将心事告我,母妃还怪我不该逼他!你道可气不可气?!”郡主说着,眼泪都下来了。 织云吓坏了,再说下去,说不定郡主就该嚎啕大哭了!不能再在这里坐下去了,她要想办法让郡主离开这里,找个有人的地方说说话,让她没时间再想这件事了。 于是织云装作想起什么似地说:“啊呀!对了,早上珠兰跟我说,郡主要碧纤做的端午节香囊,她们已经做好了,让我空了去取。郡主,反正我们已经出来了,这里离咏絮阁也不远,不如就顺路去取了来,免得奴婢明日还要再走一遭!” 郡主也知道织云在给她打岔,却也不忍拂了她的好意,于是点点头,两人朝咏絮阁走去。 咏絮阁院门开着,里面隐隐听到笑声。于是织云笑道:“一定是小郡主出去了,两个丫头没了束缚,在那里疯闹呢!”临平郡主笑道:“我看不是珠兰怕小郡主,是你自己怕她吧?” 织云冲郡主做了个鬼脸:“连二郡王也怕她,奴婢怎么不怕!” 郡主佯做生气地拍了一下她的头,两人进了院子。 院中石桌边,却是梦婵和珠兰两人坐在那里。郡主就吃了一惊,梦婵素不与丫头嘻笑,所以珠兰才会怕她,怎么今天两人竟坐在一起了。这也罢了,更奇的是桌上放了一堆核桃,珠兰正一个个往梦婵手里放,而梦婵呢,放一个,捏碎一个,引得珠兰惊呼不止。她则嘴角含笑,很平和地看着珠兰,没有一丝不耐烦的意思。 织云叫了珠兰一声,珠兰才发现郡主,忙要跪下。这里梦婵也笑盈盈地站了起来。 见此情景,郡主且不管珠兰,而是笑着对梦婵说:“妹妹今日好兴致,怎么和丫头玩上了!” 梦婵笑笑:“午睡醒来无事,坐着也是坐着,就玩了起来。” 郡主道:“妹妹今日无事么?正好我这里有一副对联,好几天了,就是对不上来,既然妹妹有空,就麻烦妹妹对一下可好?” 梦婵笑道:“姐姐才高八斗,怎么会连一副对联也对不上呢?姐姐要是对不上,那我就更对不上了!” 郡主笑道:“这副对联就好象是为妹妹作的一般,你一定对得上!” 梦婵知道郡主一定又是要取笑自己了,正要拒绝,郡主早就将对联念了出来:“煦风何来?融寒冰,催芳蕊,唤回春色满园!”念完,笑着说:“你要是对不上来,就把答案告诉我也行!” 梦婵知道这副对联无论自己怎么对,总之都会被郡主取笑的,只好装傻:“姐姐的对联果然很难,我还没有听懂是什么意思呢!怎么对呢?” 意思都没有听懂,答案自然是没有了。郡主哪里肯甘心,她双眸流转,灵机一动,对珠兰说:“小郡主说她对不上来,你们不替她想想办法,找人来帮个忙吗?” 珠兰恍然大悟地说:“是了!我去找杨先生!”说着就往门外冲,梦婵哪里拦得住她,只好眼睁睁地看她跑了,这里郡主开心地看着梦婵,一副等着看好戏的样子。 梦婵无奈,只好解嘲地笑笑:“没见过做姐姐的,这样欺负妹妹的!明日母妃面前,我是要去评理的!” 郡主笑道:“真是冤枉!我哪有欺负你来?难道我问得不对啊?嗯,不管对不对,一会儿妹夫说了算!” 第四十三章 痴婢女情痴欲同归 真君子意真拒双娶 再说文启斋中,杨嗣平用过午饭,让归鹤收拾了,自己就走到书桌旁,想看看梦婵方才在看什么。 文稿和《庄子.内篇》放在桌上,只是原来夹在书中的诗笺被梦婵找了出来,放在了书上,杨嗣平微微一笑。将诗笺重新夹好,突然他想到了什么,心中一紧,忙在书桌上翻找。却是怎么也找不到,于是站在那里苦苦思索。归鹤进来了,见状说道:“公子怎么了?好容易空下来,你赶紧上床躺着吧!一会儿肩膀又该痛了!” 杨嗣平问道:“我前日写的那首诗,可是你收起来了?” 归鹤不解地问:“哪一首啊?公子这两天心情不好,总在写诗,我都收拾了和文稿放在一处呢,我来给你找!”说着,取出文稿,从下面拿出一叠纸说:“都在这里了,公子要找哪一首?” 杨嗣平摇摇头:“我都找过了,不是!你好好想想,还有放在别处的没有?” 见归鹤一副茫然的样子,杨嗣平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归鹤呆呆地看着他,半天,一拍脑袋说:“是了,有一首诗,我给你藏起来了!”说完,在身上一阵乱摸,掏出一张纸来,递给杨嗣平,“公子找的,可是这个?” 杨嗣平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你把它藏得这么严密干什么?” 归鹤一脸严肃地说:“我看公子里面写的什么‘清君侧’,又是什么‘蜗角斗’。好象在说朝廷和王爷打仗的事情,我怕被人看见了不好,就藏起来了。” 杨嗣平笑道:“你倒是学乖了不少!” 归鹤道:“倒不是我学乖了!公子这两天是怎么了?失魂落魄的,这样的诗稿也放在外面不收好,要知道这里不是在家中!怪不得我这次回来,大公子特意嘱咐我,说是公子总是要写些犯忌的话,说什么‘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怎会是一家之天下?’若让王府里的人看见了,那是要闯祸的!所以要我小心伺候公子!” 杨嗣平接过诗笺,倒有些感慨:“难得兄长这样记挂,也难得你这样小心。你放心,我如今只将这些犯忌的话放在心里,再不写出来就是了。”说着,让归鹤取了火来,就在火上将诗笺烧了。 看来离开燕王府是越来越困难了,杨嗣平有些忧心忡忡。归鹤以为他是因为自己刚才的话不高兴了,就想打个岔,让他忘记,于是问道:“公子既然不喜欢打仗,那为什么还要给王爷出主意,让他打到南京去呢?” 杨嗣平淡淡地说:“我不出主意,他就不去南京了么?不过时间长点罢了!” 归鹤一笑:“他们打他们的,你管他时间长还是短!”杨嗣平看了归鹤一眼:“时间越长,死在战场上的人就越多!你以为那些冲锋陷阵的将士,他们就没有父母妻儿、亲朋故交吗?白白地在那里送死,他们的亲人,岂不哀伤!” 归鹤有些迷惑:“那王爷难道不抚恤他们的家人吗?” 杨嗣平拍了一下归鹤的头:“才说你学乖了,又犯迷糊!我将你杀了,给你爹娘一百两银子,你说你爹娘会不会愿意?” 归鹤摸摸头说:“倒也是!那王爷打到了南京,皇上怎么办?” 杨嗣平道:“谁当皇帝,还不一样,总是一家之天下!争来夺去,其实与虎狼争食何异?又何苦让无辜之人为他们陪上性命!” 归鹤道:“那可不一样!我听大公子说,那皇上是太祖皇帝亲立的,是名正言顺的皇帝!那燕王就算是得了天下,那也是谋权篡位,是……是不容于天下的!” 杨嗣平看着归鹤一本正经的样子,忍俊不禁:“你还说我,你如今在燕王府内,居然说燕王是谋权篡位,不想活了!” 归鹤一吐舌头,却还是忍不住想问,于是压低了声音说:“公子说,大公子说得对不对?” 杨嗣平走到床边坐下,笑笑说:“也对也不对!” 归鹤又迷糊了:“公子知道我笨,还要和我打哑谜,你就告诉我罢,怎么对,怎么不对了?”说着,帮杨嗣平脱了靴子,将他扶到床上,让他背靠着褥垫半卧着。 杨嗣平笑了:“你这小厮,倒有些意思,居然还能对这些感兴趣!” 归鹤忙说:“公子对我说说罢!” 杨嗣平笑道:“你不是说这是犯忌讳的话么?不听也罢!” 归鹤嘟着嘴,正要开口,就听见院外有人敲门,接着碧纤的声音响了起来:“归鹤,归鹤!还不快来开门!” 归鹤立刻高兴地跳了起来,猛地见杨嗣平正笑着看他,不觉局促起来:“是碧纤姑娘,我去开门,一会儿迟了,她是要恼的!” 说着,飞快地转身就跑。 很快,碧纤就跟着归鹤进来了,手里托着药瓶和布帛。见杨嗣平斜躺在床上,很是满意:“都象今天似的,伤也好得快些!也不知道你忙些什么,都快被人杀了,还只是替人卖命!都说公子是神人,依我看啊,你分明就是天下第一蠢人!” 杨嗣平笑道:“骂得好!一语惊醒梦中人!还是姑娘明白,看得清楚!” 碧纤瞟了他一眼:“公子又来哄我了!”说着,低下头去,一边查看伤口,准备给杨嗣平换药,一边问,“可疼得好些了,有没有又和人下棋,还是又写字了呢?怎么我看着总不能好了!” 杨嗣平笑道:“谨遵姑娘芳谕,也不敢和人下棋,也不敢写字。” 碧纤道:“那就好!你就不为自己,也替小姐想想,不该让她为你担心吧?” 杨嗣平道:“是!不敢劳小姐为我担心!她如今在做什么呢?” 碧纤道:“刚从坤宁宫吃了午饭回来,正睡着呢!” 碧纤很小心地给杨嗣平换着药,在她的心里,其实早就将杨嗣平当成了自己的夫君了。她对杨嗣平的爱意,不仅梦婵和红竺知道得一清二楚,来了王府之后,连郡主和世子妃都有所知晓。虽然小姐不曾说了什么,但碧纤还是认为,她嫁给杨嗣平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看着碧纤给自己换药,杨嗣平很自然地和她聊了起来。碧纤的心事,杨嗣平当然也都了然于心,这也是他屡次要避开她的原因,只是再避不开。如今既和梦婵缘分已定,就该对碧纤言明自己的真实意图,否则,事情越往下拖,只怕对她伤害越大。于是趁着今天换药的机会,装做无意地问她,几岁进的萧家,几岁跟的小姐,怎么认的字,学的功夫。 碧纤一一回答了:“小婢是八岁那年,被我们老爷从淮阴买来的。一到家就跟了大小姐,认字学武,都是小姐教的,连名字也是小姐起的。” 杨嗣平道:“这么说,小姐待你确实不错!” 碧纤瞟了他一眼,说:“就是呀!所以我就要一直跟着小姐!”说着,脸微微地红了。 杨嗣平的心中掠过一丝不安,但脸上依然笑容可掬:“傻丫头,小姐再好,怎么能跟一辈子呢?男大当婚,女大当嫁都不知道吗?” 杨嗣平的话无异于晴天霹雳,碧纤惊呆了,连裹伤的手也停了下来。顺理成章的事情,竟无端起了风波,她觉得好象冰水从头浇下,竟泠泠地打了个寒战。 杨嗣平心中一紧,柔声问道:“姑娘怎么了?我说错了吗?” 碧纤摇摇头,有些慌乱地看了杨嗣平一眼,又马上低下头去:“我不嫁人,我就是要跟着小姐!” 杨嗣平想了想,又试探地问:“那我来给你做媒,你愿不愿意嫁呢?” 碧纤脸色大变,她抬起头来,颤声问道:“公子要将我嫁给谁?”说着,那泪水早已盈满了眼眶,倒让杨嗣平束手无策,只好笑笑不再言语。 屋里的气氛尴尬起来,归鹤站在门边,看看杨嗣平,又看看碧纤,显然是十分失望了,于是讪讪地就要离开。才打开房门,却见珠兰一阵风似地跑了进来,对杨嗣平说:“杨先生快些帮帮小郡主,小郡主对不出郡主的对联,急坏了!” 杨嗣平忙说:“慢慢说,不要急,什么对联呢?你先念来我听?” 珠兰道:“我这就念给先生听!郡主的上联是‘煦风何来?融冰雪,催芳蕊,唤回春色满园’。” 杨嗣平微微一笑,对珠兰说:“小郡主不是对不上来,是怕郡主要取笑她,不敢对。你且拿纸笔来,我将下联写给你!” “好!”珠兰大喜过望,忙取了纸笔要递给杨嗣平,却不料被碧纤一把夺下,恼怒地看着杨嗣平说:“公子方才还答应我不再写字下棋了,怎么说话不算数?!” 杨嗣平笑着低声说:“小姐受窘,小生岂可袖手旁观?” 碧纤想了想:“那好,你说,我来写!” 杨嗣平无奈,只好念道:“暖意常在,扬飞絮,饰琼枝,迎来瑞雪丰年!” 碧纤写罢,将纸交给珠兰,珠兰喜不自禁,接了就走。看着珠兰走出房门,碧纤幽幽地问:“公子的暖意,竟无半点在小婢处吗?” 杨嗣平不料碧纤问得这样直接,待要辩解时,碧纤已经拿起药品,匆匆地走了。 回到咏絮阁,临平郡主还在,拿着下联一边看一边笑:“妹夫好文采、好心思,原来妹妹还有暖意要留着兆丰年呢!” 梦婵见她故意曲解文意来取笑自己,好胜心起,也不甘示弱地笑道:“姐姐一向文思敏捷,怎么今日连这么简单的文意也不能领会!难道是因为仪宾出征,不仅将姐姐的相思带走,连文采也一并带走了么?” 见说到朱怀忠,临平郡主心中伤感又起,怕梦婵看出,便将下联望桌上一扔,强笑道:“我不与你说了!你们夫妻两个,我只有一个,说不过你们,甘拜下风就是了!”说着,招呼了织云一声,竟自匆匆走了。 梦婵松了口气,这才注意到碧纤脸色不大好,倒有些担心,忙问:“怎么了?到杨公子那里去了一遭,怎么成了这个样子!公子还好吗?” 碧纤终于忍不住了,泪水落了下来,拉着梦婵就往房里走。梦婵不知道她什么意思,只好跟她进了房间。不想碧纤关上房门,就朝梦婵双膝跪下,哭道:“小婢的心事,小姐想来也是一清二楚,如今不怕羞耻,大胆说出来,还请小姐给我做主!” 梦婵猛地惊悟,碧纤对杨嗣平的爱慕,已经不是一天二天的事情了。只是因为自己和他一直名份未定,所以碧纤没有提出来。虽然这件事情,自己也早有思想准备,但也要等到花烛礼成之后啊。如今自己还不曾过门,又怎么给碧纤做主?难不成小姐未嫁,先送陪嫁丫头过去?碧纤一向明事理,今天是怎么了?提这样荒唐的要求!难道是她在杨嗣平那里听到了什么话吗?看她的样子,应该是杨嗣平拒绝了她。可是以杨嗣平的处事为人,他绝不会断然拒绝的。那么他又和碧纤说了些什么,让她如此失态呢?梦婵心下既是疑惑,却也有几份喜悦,只是不好表现出来。于是扶起碧纤:“你有什么事,说话就是了,做出这个样子来,岂不是要急死我!” 碧纤哪里肯起来:“小姐不要拉我,先让我把话说完。我知道现在和小姐提这件事,小姐心里,一定要埋怨于我。只是小婢喜欢公子,心中再无别人。我也知道公子爱的是小姐,我也无意和小姐争宠。我只是希望能常和公子在一起,就心满意足了!还请小姐成全!”说着,头就磕了下去,身子也就跟着俯倒在地,泣不成声。 梦婵大惊失色,忙去拉她,一边自己也忍不住落泪了:“碧纤,你不要这样,要不是有你,公子如何能千里迢迢,找到燕王府来。你一路护送他来,方才能有这段姻缘,你可知我心中对你的感激?你的心事,我都知道了,我定会如你所愿的!” 碧纤大哭:“可是公子今天说,他要做媒,将我嫁与他人!” 梦婵不觉点头,是了!是了!这方才是杨嗣平的为人,于是说道:“胡说!你是我的丫头,就算嫁人,也须得我同意才行!哪里由他说了算!他可说了,要将你嫁与何人?” 碧纤哭道:“话虽如此说,可小婢当不得公子软语相问,怕一不留神就答应了!所以也不敢多问,就回来了!” 梦婵又是好笑,又是怜爱地摇摇头:“平日里倒是伶牙俐齿的,怎么到了杨世兄那里,就成了这个样子?连话也不知道问问清楚!也许是公子逗你玩呢!试试你心里有没有他!” 碧纤道:“不会!不会!小姐都知道我心里只有公子,公子怎么会不知道?小姐,我心乱得很,也怕得很!小姐若是可怜小婢,就代我去问问公子罢!” 尽管早在预料之中,梦婵还是吃惊不小:“你这丫头,真是疯了!我还不曾过门,你却叫我如何问他?!却不说羞人答答,这世上也没有这样的理啊,小姐不曾过门,倒让丫头先嫁过去的,可不是天大的笑话!” 碧纤哀求道:“我也不是要现在就嫁,就想公子给个准话,他愿意要我就行!小姐千万要帮我才是!” 梦婵长叹了一口气,这报应还来得真是快,数日前自己还在替永宁公主哀叹,新婚未过,就要替丈夫纳妾,可如今自己是连洞房花烛还没影,就要替丈夫纳妾了。她心里不禁酸酸的,可是碧纤不仅是自己的贴身丫头,还是这桩婚事的实际媒人,自己如何能拒绝呢? 梦婵勉强一笑,掩饰地点了一下碧纤的鼻子:“行!我替你去说!你害怕公子拒绝,我倒是不怕别人笑话的!真是前世里欠了你的!” 碧纤并没有如梦婵想的那样破啼为笑,反而跪在地上,重又恭恭敬敬地给梦婵磕了个头。梦婵心中大恸,不知道杨嗣平在她心中,是何等的重要,能令她如此恭敬,不敢有半分轻慢。她的心,竟也莫名地酸楚起来了。 第二天一早起来,碧纤就过来服侍梦婵。梦婵见她两眼红红的,知道她一夜未睡,不觉长叹了口气,对珠兰说:“你去文启斋看看杨先生起来了没有,要是起来了,就请他过来一下,我这里有要事相商!” 碧纤感激地看了梦婵一眼,又低下头去给梦婵梳发。珠兰也感到了气氛的异常,她放下手中的衣服,答应着出了房门。 只一盏茶的工夫,珠兰就匆匆回来了。碧纤偷眼望去,见后面没有杨嗣平,顿时脸色煞白,手中几乎连梳子也拿不住了。 梦婵瞟了她一眼,问珠兰:“杨先生没空过来吗?” 珠兰道:“不是,先生说了,他在后苑已备下纸笔,要和小郡主联句,就不过来了,还是请小郡主直接到后苑去吧!” 梦婵看了碧纤一眼,点头说:“那好,你先将早饭取了来,我吃完就去!” 清晨的后苑,草木清新,鸟声婉转。枝头的百花都已被绿意替代,绿荫如盖,只有假山上那几株石榴,倒是开得如火如荼的。 见梦婵望着假山,珠兰说:“小郡主,杨先生说了,他在九曲涧边等你!” “我知道了!”梦婵有些心烦。她愿意让碧纤和她一起嫁给杨嗣平,是要在杨嗣平愿意的条件下的。可如今杨嗣平还不知道愿不愿意,她却要来给碧纤牵线搭桥,无论怎么看,这事儿也是怪怪的!不由得她不烦。 珠兰虽然不知道事情的详细,但从梦婵和碧纤的神情中,她还是能猜出个大概的。因此陪梦婵来到九曲涧边,就远远地退了开去。 杨嗣平背着手站在涧边,听见梦婵主仆到来的声音,他转过身来。昨天碧纤走后,他就觉得事情不对,碧纤的态度,同样让他十分担心,就想找梦婵谈谈自己的看法。因此今早梦婵让珠兰来传话,他就知道了原因。将地点选在后苑,也是为了避开碧纤和府中诸人。 梦婵不敢看他,只是抚弄着涧边的柳枝,两人似乎心照不宣,谁也不愿意先开口。一阵风过,树影婆娑,柳絮飞扬,簌簌之声不绝。 杨嗣平终于先打破了沉默:“思萱一早使宫人传话,不知所为何事?”梦婵反问道:“昨日碧纤回来,痛哭失声,一夜未眠。不知世兄与她说了什么?” 杨嗣平看着梦婵道:“我只是说想要与她为媒。” 梦婵接着就问:“不知世兄为媒,意欲将她嫁与何人?” 梦婵这么一问,杨嗣平倒有些窘意了:“我见她与归鹤年岁相仿,归鹤也对她甚有意思,因此想将两人撮合了,配成一对夫妻,也好略报她一路护送的情意。以后他们若是依旧愿意跟着我们也行,若是不愿跟着,就将卖身契还了他们,让他们自立门户去,也算是主仆一场!” 梦婵微微一笑:“世兄的好意,我自然都知道,但只怕碧纤不能体会!” 杨嗣平苦恼地说:“我岂不知此意,所以烦恼,方才迟迟不敢提出!” 梦婵问道:“既然世兄知道碧纤心中,只你一人,为何还要将她另配他人?” 杨嗣平不悦道:“既与思萱已谐百年之好,怎可又留着碧纤,误她终生!” 梦婵此时的尴尬真是无可言说,哪有丈夫不愿娶妾,妻子却硬逼着他娶的。可是,看碧纤的样子,如果不能嫁给杨嗣平,她大概连活下去的心思都没有了。无奈,她只能硬着头皮说:“梦婵为妻,碧纤为妾,一娶双女,这也不是不可以的,世兄为何不肯成全碧纤?难道就不念她一路相送的深情?” 杨嗣平的眼光陡然冷了下来,收敛了笑意,问道:“思萱的意思,可是要我妻妾同娶,二女双归?” 梦婵心中又酸又愧,轻咬下唇,鼓足了勇气应道:“正是此意!” 杨嗣平失望地扫了她一眼,转身看着远方道:“天地之道,阴阳调和,人间至情,将心比心!一男而娶二女,岂非阴阳失调、一心两用?如此有悖人情、有违天理之事,如何可行!说什么齐人之福、风流之举,不过都是那些贪婪之人,为求一己之欲,编造的无聊谬论!思萱何等样人,怎么也会有如此荒唐的想法?!我若娶碧纤,不仅负了思萱的深情,也是亵渎了碧纤的爱慕!此话从思萱口中说出,实在是令我难以置信!比之当初郡王一剑,有过之而无不及!那剑伤我身,此话却伤我心!枉自我引你为知己,以你为不俗!不想却叫人失望至此!”说罢,转身又看了梦婵一眼,长叹一声,就要离开。 梦婵泪如雨下,抢前一步,拦在杨嗣平面前:“世兄说得好!梦婵确是俗人,不能免俗!可你知道吗?三从四德,从来都是为女子准备的,七出之条,又有哪一条不是捆绑女子的绳索?!而碧纤于你我,又有情有意。我纵然为你,不惜做个妒妇,可又如何去还碧纤的情意?!你是男人,不愿娶妾,便是重情重意,如要娶妾,便是风流佳话!我是女子,不愿丈夫娶妾,便是妒妇,愿意丈夫娶妾,便是负情!你……你怎可如此欺负于我?!” 说着,转过身去,只管哭泣! 第四十四章 世俗理难敌真情意 痴心婢终弃空相思 杨嗣平转过身来,却并不为所动:“那么思萱以为这三从四德、七出之条是对还是不对呢?” 梦婵迷茫,无从答应。 杨嗣平正色道:“思萱不说,我也知你心中,并不认为这是对的!既认为它不对,又为何偏要依它去做?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还可说是勇气。如今思萱却是,明知言有误,偏要误自身,就不知是何道理了!你如此做法,不仅是误了碧纤,误了小生,又何尝不是误了你自己?!真是岂有此理!” 说完,“咳”了一声,也不去理梦婵,自己转身就走了。 梦婵看着杨嗣平的身影消失在绿荫之中,心里只有万般委屈,却生不起气来。他说她荒唐庸俗、说她枉为知己!她心里是又酸又甜,酸得是,还未过门,就要为夫婿纳妾,这也罢了,还被他严词拒绝,落了个里外不是人!甜的是,原来自己的夫婿且是与人不同,是一个至情至性,将妻子视为知己,不肯稍加亵渎的人。原来他说的“爱妻”,是真正的爱如至宝,敬如神明。 此时又细细地想起他说过的话,心下后悔不已:是我不能了解他的深情,难怪他如此生气!他爱我敬我,我却要将他拱手让人,如此大煞风景,怎不令他伤心!此事是我错了,我只知受他深情爱意,甘之如怡,却没有想过他于姻缘两字,究竟是个什么态度?只以常情来推测他!谁知他再不是那凡夫俗子!咳,碧纤的事且先放一放吧,也不知他现在气得如何了,我总要去看看他,就算碧纤责怪起来,我也只好担这薄情寡意之名了,谁让我嫁了这样一个古怪的丈夫呢?! 可是认真要去道歉,她又有些抹不开面子,这羞人答答的,怎么和他去说,总不能说,我巴不得你不要纳妾,只要我一个吧!那岂不是真成了笑话了? 自己坐在涧边的石头上,左想也不是,右想也不是。看着树影慢慢地在地上移动,越来越短,一直缩到了树下,才惊觉已是正午时分。奇怪的时,珠兰竟没有叫她。梦婵无聊地站起身来,四下里看了一下,才发现珠兰不知道什么时候也不在了。她也懒得去找珠兰,自己一个人慢慢地走出了花园。 信步走在府中,竟不知不觉来到了文启斋,才发觉自己心里一直在想着杨嗣平。望着半掩的院门,她很想推门进去,却只是伸不出手来。 正犹豫着,突然听见书房门开了,归鹤和一个内官抬着小饭桌从里面出来,将饭桌抬到下房里去了。那桌上饭菜根本就是纹丝未动,梦婵心里,有些不忍,看来我果真气坏了他,连午饭都不曾吃,或者我该进去看看他在做什么。 心里想着,这脚步也不由自主地就迈进了书房。 杨嗣平正低头在写着什么,听见声音,头也不抬地说:“我不是说了吗?你管自己去吃饭,不须管我!怎么又进来了?” 梦婵知道他错认自己是归鹤了,也不说话,索性走上前去,站在书桌边给他磨墨。 杨嗣平又写了两个字,才发现情形有些不对,抬头看时,正好遇上梦婵那幽怨、委屈又带着几份心痛的眼神。见他抬头看自己,便幽幽地说:“你气我就气我,何苦跟自己过不去呢?你只管写字,那手臂还要是不要了?” 话音刚落,正好归鹤进来,闻言就说:“大小姐,你来了正好!公子今天也不知道为什么生气,一早出去,回来了就在这里写字,已经写了一个多时辰了,还不肯住手!你好好劝劝他吧!” 杨嗣平挥了挥手,示意归鹤下去。归鹤见两人神情都有些不对,不敢再说什么了,忙退了下去,关上了房门。 梦婵道:“世兄要写什么,赶得这样急?梦婵是否有幸,能帮你的忙?” 杨嗣平淡淡地说:“抄些文稿,不急!” 梦婵道:“我虽不会世兄的书法,可世兄若愿意让我临摩,说不定也是可以学会的。世兄为何不愿让我试试呢?” 杨嗣平听出她话里有话,有些狐疑地站起身来,将位置让给了梦婵。梦婵坐下,提起笔来,却另取了一张空白的稿纸,在上面写道:“凌波难追彩云遥,神仙反被俗人恼。我以贤良酬痴情,谁知不如妒妇好!” 杨嗣平原是闲云野鹤一般的人物,他藐视权贵,厌恶战争。对夫妻之事,则以为必要两情相悦,心心相印,方肯得配夫妻,深厌纳妾娶小之事。认为不过是假风流之名,全一己之私,非君子所为。而他向来又以梦婵为知己,以为自己所愿的,也必是梦婵所愿,不料梦婵竟要他娶碧纤为妾,让他以为梦婵心中,并不敬重于他,他不欲将梦婵相让以求苟且保命,而梦婵却欲让他娶妾以全贤德之名,真心竟不能换来真情,故此心中是无限的失望。只有写字时,肩上的疼痛或者可以让他忘记心里的伤痛。因此从后苑回来,就一直在写。 如今看了梦婵的诗,分明是在向他婉转道歉,告诉他自己一时不能领会他的深意,所以令他生气。而世俗的眼光和碧纤的痴情,又同样在困绕着她,令她难以取舍。诗意婉转,含羞带嗔,令人怜爱之心顿起。 杨嗣平的心中,也不禁有了歉意,尤其是看见梦婵的泪水在纸上无声地湮开,更让他柔情倍增,情不自禁就伸手将梦婵揽在了怀中,柔声说道:“思萱不要如此,是我的不是!你说得对,如今是男人的天下,有多少英雄豪杰,都将女人视为衣服,又多少文人雅客,俱以妻妾成群为荣!思萱一女子,如何相与抗争?思萱之情深意重,我原尽知,你既可为二小姐免遭退婚,而与人为妾,那么今日为报碧纤之情,求我纳取,也是情理中之事。别人不知你的心,或者要取笑与你,我却不应如此苛责。这样误解你的深情,是我不配为你知己!令思萱伤心,嗣平实在该死!” 梦婵扑在杨嗣平怀中,一任泪水滚滚而下,再说不出一句话来。 杨嗣平轻抚她的双肩道:“碧纤之事,原就该早早解决的,不该由思萱来说。是我心存不忍,方才延误至今。思萱放心,我必说服碧纤,给她一个美满姻缘,也算还了她一力撮合的美意!” 梦婵听得杨嗣平的细语软语,不知怎么的,心中逾加委屈,偎依在他怀里,只是不肯分离:“说我荒唐庸俗也是你,说我情深意重也是你!总是由你翻云覆雨,这样欺负人!” 杨嗣平笑了:“是我口不择言,下次再不敢了!不要再哭了,你再哭下去,可就不是梨花带雨了,就变成雨打梨花了!” 梦婵忍不住笑了,这才发觉,她几乎整个人被杨嗣平抱在怀中,这一发现让她窘迫不已,慌忙站起身来。杨嗣平早已微笑着放开了她,柔声说道:“你看,是我到咏絮阁去,还是让碧纤到这里来?” 话音刚落,就听见门外有人笑语:“贤夫妻真是好兴致,今日不演‘花园会’了,又在房中演起了‘将相和’了!” 两人面面相觑,杨嗣平忙去开门,却见临平郡主笑容满面地站在门口。 原来珠兰见杨嗣平拂袖而去,梦婵失魂落魄,不知道该怎么办。虽然没有人告诉她是怎么回事,但从她服侍梦婵的这些日子来看,也猜了个大概。因为她从未见过杨嗣平生气,今日见他不仅生气,还连梦婵也怪罪了,一时也慌了神。想了半天,才想到可以请临平郡主来劝说。因此趁着梦婵还没有注意她,就悄悄地先走了,来找临平郡主了。 临平郡主好容易从她颠三倒四的话中听出名堂来,不觉哑然失笑:“我只听说,有丈夫要娶妾,妻子不肯的。从未听说过,有妻子为丈夫纳妾,反被指为薄情的!婵妹妹好可怜,哪里找来的这么一个怪夫婿,我定要去看看!” 因此跟着珠兰来到了后苑,不想梦婵已经走了。郡主稍一沉吟,打发走了珠兰,自己来到文启斋。归鹤不敢打扰房中二人,所以不在门外,正好让郡主听了个不亦乐乎。 见杨嗣平开了房门,郡主一步就走了进来。梦婵不敢抬头,只得假装看书。 临平郡主走到书桌边,笑道:“怎么妹妹方才是在念书么?我还当是和妹夫说话呢!这样深情款款,好不叫人羡慕。这是什么书呀?妹妹可与我看看!” 梦婵被郡主挑明了真相,遂将书望桌子上一放,嗔道:“姐姐只会取笑人,也不管人家烦难!” 郡主早就一眼看见了书下的稿纸,也不点破,只是笑道:“我若不知你烦难,我就不来了!既然做了姐姐,哪有隔岸观火的,自然给你解了此事。”说着,转头对杨嗣平说,“妹夫预备如何和碧纤去说此事呢?” 被郡主撞破此事,已令杨嗣平十分尴尬,因此听郡主问起,一时不知如何回答。见他窘迫,郡主笑道:“此事千万不可叫妹夫去说,若由妹夫亲口回绝,碧纤那丫头只怕要伤心欲绝。只好由我去说,说不定还能劝得回来!” 杨嗣平深以为然,见梦婵也点头称是,便对郡主一揖:“多谢郡主了!” 郡主将头一扬说:“妹夫方才叫我什么?我只管自家妹妹的事情,可不管外人的事!” 梦婵推了她一下:“姐姐只是开玩笑,再不管人家受得起受不起了!” 郡主看着在父王面前挥洒自如的杨嗣平,却屡屡被自己弄得手足无措、窘迫不已,不觉又笑了:“人说秀才人情纸一张,妹夫怎么如此小气,连纸也省了,只口中言谢就完了吗?” 杨嗣平道:“郡主要什么条幅,说一声,只要不嫌小生技拙,理当奉上!” 郡主笑道:“我倒是不要条幅,只想要一个扇面!”说着,从书下抽出梦婵方才写的诗来,“妹妹的这诗真是写得又活泼又有趣,尤其是最后一句,尽摹小儿女娇憨之态,读之令人回味无穷!也罢!妹夫且将它写在扇面上送我罢!” 杨嗣平笑道:“小生敢不从命!” 梦婵又羞又急:“你若敢写!我……我再不理你!” 临平郡主哪里管她,笑道:“妹夫不可食言!”说着就走了。 见郡主出了房门,梦婵瞟了杨嗣平一眼,嗔道:“我只道天下之人,俱不在鲲如眼中,不想也有能让你无言以对之人!真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杨嗣平笑道:“正是!若天下女子都似郡主一般,小生就只好做没嘴的葫芦了!” 说得梦婵低头窃笑不止。 郡主来到咏絮阁,珠兰正和碧纤坐在石凳上说话呢。听见郡主进来,两人都站了起来,行了礼,就站在一边。 郡主见碧纤形容憔悴,脸上依稀可见泪痕,就知道珠兰一定将梦婵二人争执的事与她说了,于是也不赘言,直接问道:“想是你已经知道了杨先生不愿娶你了?” 碧纤的泪又来了,默默地点了点头。 郡主道:“你这个丫头,好不晓事!居然让你家小姐去为你求情!她和杨先生,尽管有夫妻的名分,可毕竟还未过门。你几时见有未过门的妻子,在替丈夫纳妾的?你家小姐感谢你从小服侍的情意,又感激你一路护送杨先生的恩情,所以连这样不合情理的事情,她竟也替你做了。你细想她平日的为人,但凡稍有越礼之处,她也是不去做的。但此番为你,竟肯越礼,也真是为难死她了!” 碧纤低头不语,心中确实十分后悔。将这样一个难题推给小姐,将她陷于两难之地,实在不是她的初衷。 郡主又将碧纤拉到身边,换了口气说:“你喜欢杨先生,可你知道他喜欢你吗?” 碧纤迷茫了,她一直认为杨嗣平应该是喜欢她的,可被郡主一问,细想起来,杨嗣平好象是从未说过此话:“可是公子见我,总是笑容满面的,我说的话,他也愿意听!” 郡主拍了一下她的手:“傻丫头,杨先生见谁不曾笑容满面?你问问珠兰。你说的话他都听,那是因为你是小姐的贴身丫头,他的心里,将小姐视同性命,才会对你爱屋及乌呢!况且他大你许多,自然凡事顺着你,难道让他和珠兰似的,见面就和你争执吗?” 碧纤的心沉入了失望的深渊,她失神地说:“原来都是我一厢情愿!可是就算是我一厢情愿,我又不要和小姐争名夺利,他就是娶了我,让我能常常见着他,也不少了他什么呀!为什么他不肯娶我,还要和小姐争执?” 郡主道:“杨先生是个专情之人,若娶你为妾,他便以为对小姐少了一份真情,对你则多了一份亵渎。故此他不愿娶你。碧纤,相信你喜欢杨先生,也是因为他的至诚正直。那么,要是娶了你,他就不是你喜欢仰慕的那个杨公子了。你细想想,可是这个道理?” 碧纤复又哭了。 郡主叹了口气,由不得将她揽入怀中:“我知你伤心,你放心,你家小姐和杨先生对你,都是一片真心,等到他们成了亲,定然也会安排好你的归宿,断不使你落空!你休要心生怨忿!” 碧纤哭道:“为我之事,让小姐蒙羞,令公子为难,我已是万分后悔了!哪里还有什么怨忿!“ 郡主叹道:“看你这丫头,明明什么道理都知道,还只是叫人操心!我的意思,你不如先到我的府里去住几天,免得见你家小姐尴尬!你道可好?” 碧纤抬起头来摇了摇:“谢郡主好意!只是我不能去,我若去了,就不是和小姐从小一起长大的情份了!” 郡主放了心,笑道:“这话说得也是,可你想想,若是杨先生来咏絮阁,见了你如何是好?你还是先跟我几日吧,且待事情过了,再回来也不迟!” 碧纤犹豫了半天,终于点头同意了:“小婢听郡主的就是了。可是小姐今天为我受了委屈,我还该向小姐道个歉才是!” 郡主喜道:“这才是好丫头!不负你们小姐待你的情意!”说着,便叫身边的宫女,“绣春,你且留在这里伺候小郡主,碧纤要到我府里去,我要问她学些飞檐走壁呢!” 碧纤见郡主这样为她遮掩,不由得感激一笑。 这里珠兰早将梦婵请回了咏絮阁。一见梦婵,碧纤就双膝跪下,哭了:“是小婢该死,让小姐受委屈了!” 梦婵含泪扶起碧纤:“是我的不是,多亏了公子提醒!既然你我情同姐妹,我又怎可让你为妾?深负你真心撮合的美意,还要累你伤心!” 碧纤哭着摇头:“小婢为小姐,就是赴汤蹈火也是理所应当的。如今却以此要挟小姐去为我说事,就是小姐心慈,不怪罪小婢,我如今也是羞愧难当了!” 梦婵道:“你休要错怪了公子,他是不愿让你受委屈!” 碧纤点头道:“我都知道了,方才郡主都已说了!我如今也无脸见公子了,请小姐允许我去郡主府上住些日子,再回来伺候小姐!” 想到碧纤的尴尬,梦婵只得点头同意。碧纤起身,从柜中取出药品和布帛,对梦婵道:“还请小姐让人将药给公子送去,叫归鹤记得是要每日换的!” 梦婵含泪应了,听得郡主也是倍增伤感。 将碧纤带回府中,就有王妃的宫女雪兰来请,说是王妃有事相问。临平郡主猜到定是梦婵和杨嗣平之事,珠兰这丫头慌了神,不知都和谁说了,传到了王妃的耳中。因此就跟着雪兰来到了坤宁宫。 果然王妃见她问道:“我方才听得宫女们说,婵儿和杨先生在后苑争执,不知是个什么缘故?你从咏絮阁回来,可知端详?” 临平郡主笑道:“母妃好灵通的消息,我才将事情处理完,你就知道了!”说着,就将两人争执的前因后果和王妃细细描述了一番,说罢,自己叹道:“婵妹妹真是好福气,能嫁夫如此!不知道要羡煞多少女子!” 王妃揽着女儿道:“平儿心中,可也有羡慕?”郡主偎依在母亲身边,没有说话。 王妃笑道:“各人自有各人的姻缘,想你婵妹妹,才貌双全,心高气傲,普天之人,能入她眼中的,大约也不多。谁知偏偏遇上了杨先生,风流倜傥,睿智不凡,更难得的是至情至诚,不仅赢得了你婵妹妹的芳心,也令哀家羡慕啊!谁家好父母,能养得如此好儿郎!” 郡主笑道:“母妃既这样说,何不当初就直接认了杨先生做义子?何必又要兜个圈子呢?” 王妃笑道:“哀家倒是有此心,就怕那杨先生说,‘娘娘怎会有如此荒唐的想法,真是岂有此理’!那时,却叫哀家的面子往哪儿搁?” 郡主没想到,王妃将她学舌的话又用到了这里来,由不得笑着滚进了王妃的怀中。 王妃爱怜地抚摸着她,说道:“我儿只是好开玩笑!那杨先生是个至诚的君子,不与你计较。若是惹他性起,讨了没趣,你可不要怪为娘不曾提醒过你!” 郡主笑道:“母妃放心,女儿绝不会自讨没趣的!那杨先生心中,对婵妹妹是爱若至宝,再不肯有只言片语唐突于她,所以只要是事涉婵妹妹,他就必定无可辩驳,只好由着女儿肆意取笑了!” 王妃也笑了:“所以说君子可以欺之以方,果然不假!只是我儿不可过分了。气跑了杨先生,小心你父王找你算帐!” 第四十五章 书信迷离难解所云 归心似箭怎脱樊笼 端午节后,燕军和朝廷的战事陷入了僵局。一方面,朝廷希望燕王罢兵,以先赦免其罪过,恢复其爵位为诱饵,以此来争取时间,一举歼灭燕军。另一方面,燕王要求朝廷撤回德州和真定的军队,如果可能,燕王就可以长驱直入,攻占南京了。两边都对对方的意图了如指掌,因此谁也不肯让步,两个月里,书来信往,使者不断。 因此,杨嗣平伤势刚刚痊愈,就一直跟随世子在奉天殿内理事。尽管他名义上只是燕王府的清客,但却几乎总揽了所有发往朝廷的书信的撰文。 世子十分感激杨嗣平的全力相助,见他在北平日久,竟未有片言到家中,也曾私下里让他写了家书,让王府的使者带去,给家里报个平安。 “先生放心!我绝不让任何人看见你的家书,你尽可放心写来!”世子真诚地说。 杨嗣平知道世子仁厚,也不忍拂了他的好意,但他深知,此时写家书,绝非明智之举,因此笑道:“殿下好意,小生心领!可是小生若送出一封家书,不仅害了殿下,也是害了家兄!” 世子吃惊道:“害了令兄,这还好说,你是怕朝廷说你兄弟互通。可是怎么会害了小王呢?” 杨嗣平道:“殿下诚心之人,固然不会想到,如今这奉天殿中一言一行,王爷都是了如指掌的,殿下切不可轻举妄动!” 世子一惊,神情转为严肃:“先生太过虑了!” 正说着,有内侍匆匆进来,走到世子身边,附耳说了一句话。世子大惊,对杨嗣平说:“朝廷竟将我王府使者扣押!先生以为朝廷意欲何为?” 杨嗣平知道世子要问的是,朝廷是不是要放弃和谈。如果这样的话,北平就会十分危险。燕王在前线势如破竹,而牵制他的唯一办法就是围困北平,令他疲于奔命。 但若说朝廷想以武力解决问题,似乎也不通。燕军在战场上节节胜利,皇上这样做,除了火上浇油之外,恐怕没有其他什么好处了! 那么唯一的解释应该是,朝廷方面的意见出现了分歧,否则不会在此时冒险扣押燕王府使者。那么是谁和谁的意见有了差异呢?要冒着惹怒燕王的风险逮系使者的,应该是皇上和众臣的意见出现了分歧。联想到自己数日前写的书信,杨嗣平认为,这样的分析,也很符合皇上的柔弱个性。 想到这里,杨嗣平叹了口气,分明是一介文弱书生,何苦让他去做皇帝!辟如宋朝徽宗,若是不做皇帝,当是一代画圣,岂能客死他乡!辟如南唐李后主,如果不做皇帝,应为词坛巨人,又如何会死于非命! 见杨嗣平叹气,世子紧张起来:“先生怎么了?事有不谐吗?” 杨嗣平笑笑:“王爷不日恐要回北平,殿下要早做准备!” 世子不信:“前方战事正紧,父王为何要回来?!” 杨嗣平淡淡说出四个字:“改弦易辙!” 五日后,燕王果然带着仪宾朱怀忠,率少量兵马回到了北平,在奉天殿召见王府官属。对于杨嗣平,因他一直不愿接受燕王府的官封,因此燕王虽然对他非常客气,却也十分防范。因此当下见了他,便笑道:“杨先生可还好,肩上伤势如何?” 杨嗣平笑着参见:“谢王爷记挂,已无碍了!” 燕王目光炯炯地盯着他,笑着说:“孤王数日前听见一句话,恰与先生当初的意思不谋而合!” 杨嗣平道:“愿闻其详!” 燕王笑道:“彰德守将云:‘殿下至京城日,但以二尺许贴召臣,臣不敢不至,今未敢也!’先生以为如何?” 杨嗣平道:“王爷乃太祖皇帝之子,自然众臣归心!” 燕王摇摇头:“若是众臣归心,孤王就不会有此顾虑了!南京有长江为天堑,怕是难以逾越!” 杨嗣平道:“当年张士诚,也有长江天堑!” 燕王眼睛一亮:“可孤王大军要是正在长江边上渡江,而勤王之师赶到,孤王岂非腹背受敌,功亏一篑?” 杨嗣平淡然一笑道:“王爷就是兵临南京城,那京都城深粮广,也可坚守半年有余。那时岂无勤王之师?王爷一样是功败垂成!” 燕王一把抓住杨嗣平的手:“孤王就是这个意思!先生可有什么办法,可使越过天堑?” 杨嗣平不急不燥:“小生以为,天堑非长江,亦非高墙,乃人心耳!” 燕王一愣,随即大笑:“说的好!你看孤王这记性,竟忘了萧姑娘已是孤的义女了,那先生就该是孤的贤婿了!还称为先生,实在是见外!来!来!来!你我翁婿二人,已有好些日子不见了,且到内殿之中聊些家常!”一边说着,就抓着杨嗣平的手,也不曾放开,一边就对众人说,“你们暂且退下吧!孤要与小婿闲聊。家常之事,就不扰清听了!” 当晚杨嗣平就在奉天殿内用餐,直至戌时方回文启斋。就有归鹤来开门,说道:“大小姐在书房,已等了快二个时辰了!” 杨嗣平一惊,忙走进书房,听见声音的梦婵早就迎了出来,见到杨嗣平,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杨嗣平惊疑地问:“思萱在此何事?” 梦婵道:“不是我,另有人要找鲲如!”说着,闪身让过一边,身后站着的乃是仪宾朱怀忠。 杨嗣平一时猜不透朱怀忠找他何事,难道这个时候他还要来问永宁公主的情况吗?因此满腹疑惑。行了礼,分宾主坐下。梦婵则坐在书桌后面。 朱怀忠一落坐便说:“先生磊落之人,我就不赘言了!请问先生令兄,名讳可是‘毅平’二字?” 杨嗣平不解道:“正是家兄名讳,不知仪宾为何相问?” 朱怀忠道:“前日王爷收到一封书信,其中有提及令兄事宜!” 杨嗣平道:“朝廷书信,俱从北平府转,怎会有书信直接到王爷处?” 朱怀忠道:“先生就不要追根究底了,其中隐密之事,非你我可问!我而今只拣书信中要紧之事与你说知。信中提到令兄因你之故,已致仕在家。皇上严令,禁止其擅自私出家门!” 杨嗣平大惊失色:“仪宾是说,家兄已被软禁?那我双亲如何?” 朱怀忠摇摇头:“信中不曾提起。但末将听说,皇上已知你在此,十分恼怒!而且此事好象还牵连到了罗驸马,道是驸马所娶的二夫人,并非圣旨赐婚之人,而先生所寻的尊夫人,方才是圣旨赐婚之人!”说着,朱怀忠瞟了梦婵一眼。 杨嗣平急急问道:“那驸马怎说?” 朱怀忠道:“驸马一力担保二夫人就是当初湖边相救、圣旨赐婚之人。谁知宋侍郎却说,二夫人还是完璧之身,要请宫中稳婆相验!” 梦婵几乎惊倒,她从归鹤口中已得知,红竺确未跟罗文鸣合卺,若是相验,其中是非曲折,岂是数言能尽!于是忍不住插话问道:“后来又如何?” 朱怀忠道:“小郡主不要担心!永宁公主大发雷霆,摆起銮驾,大闹曹国公府,此事才算作罢!”说着,眼中却满是疑惑。 杨嗣平也是不解,不明白归鹤口中的这位温柔贤淑的公主,是如何大发雷霆的。 还是梦婵想到了原因,不觉笑道:“是了!是了!此事既与红竺相关,她岂肯忍气吞声!定是她挑唆的公主!那丫头是个炮仗性格,不去惹她还好,若是惹了她,怕不好收场!” 杨嗣平被梦婵一言提醒,也省悟道:“这就对了!如此看来,罗驸马在令妹处,大约也吃了不少苦头!” 梦婵瞟了他一眼,笑而不言。 朱怀忠接着说:“罗驸马虽然逃过一劫,但尊府却因此事,担了大不敬的罪名。令兄和皇上求情,想归田侍亲,也被皇上回绝!而且皇上还下令,尊府不得有片字传出府外!” 杨嗣平呆呆地坐在椅子上,百思不得其解。以他燕王府清客的身份,不可能令皇帝如此大动干戈啊!那么京城之中,又有谁知道他在燕王府举足轻重的地位呢?自从到达北平,他并未有片字传到家中。归鹤回去时,他还未进王府,难道有人竟有预知未来的本事,算出他能在燕王府大展才华? 见杨嗣平沉吟不语,梦婵起身道:“多谢仪宾相告家中事宜,想来郡主已在府中等候久矣,仪宾请先回吧!” 朱怀忠又看了看杨嗣平,见他依然沉思默想,便起身告辞了。 见朱怀忠已走,梦婵这才走近杨嗣平问道:“鲲如可想得出,是谁将你在王府行踪,告诉皇上?” 杨嗣平摇摇头:“再猜不出!我甚至猜不出是何样书信,能直接到燕王手中,而不经王府转送?” 梦婵道:“何不从书信所言事项去猜?” 杨嗣平猛然省悟:“思萱所言极是!所言事项,若是指向一处,那必定就是书信之出处也!快取纸笔来!”说着,急步走到书桌前坐下,梦婵忙给他磨墨。 杨嗣平在纸上写下了“软禁”“矫旨”“验身”“大闹国公府府”等事,然后一一分析:“软禁及大闹国公府之事,应是满朝皆知,但矫旨、验身之事,那宋秦生就算要告密,也不能在朝堂之上说出,否则便有戏辱朝臣的嫌疑,何况事涉皇家!定然是暗中密告皇上,而信中竟然提及,这信的出处岂非不言而喻?” 梦婵道:“是宋秦生所写?” 杨嗣平摇摇头:“跳梁小丑!就算他写了,也不能送到燕王手中。我猜,此信应是出自曹国公之手!” 梦婵惊疑地问:“鲲如是说,曹国公暗通燕王?” 杨嗣平点点头:“这就不难解释德州一战,曹国公为何不将大量辎重粮草焚毁,而要弃之战场,分明是留给燕王了!” 梦婵道:“你是说,战事伊始,曹国公就已归顺燕王?” 杨嗣平摇了摇头道:“以曹国公的为人,不会做如此冒险的事情。战事伊始,燕王仅八百士,如何能和朝廷抗衡?须知当年汉朝,七王之乱,尚且败北,况如今燕王仅一人!曹国公决不能做此祸福难料之事!” 梦婵也沉默了,她第一次知道了原来朝廷之上,是如此地勾心斗角、宦海险恶。她开始慢慢地体会到杨嗣平对此的厌恶和憎恨,不觉深恨自己不该轻涉险地。因此见杨嗣平默默无言,就有些心怀歉意了,柔声问道:“鲲如已知书信出处,还在想什么?” 杨嗣平颦眉道:“在想曹国公为何要将此事告诉燕王。须知家兄早已因齐、黄两位大人之事调任了翰林院,在朝堂之上,已无话语之权,是否将他软禁,其实无关紧要!然皇上却发怒,将家兄软禁,其中必定另有原委!只是我如今方寸已乱,再难猜出!” 梦婵不觉心痛:“鲲如今日与王爷相谈,已是殚精竭虑!不如先自歇下,明日再想,也应不迟!” 杨嗣平看看梦婵,歉意地笑笑:“正是呢!我忘了思萱还未歇息呢!” 梦婵一笑:“鲲如岂不知我是要夜巡的,如何能安歇?”说着,将归鹤叫了进来,自己才走出门去。 次日,燕王由世子相伴,巡视城中布防去了,朱怀忠又来到文启斋中。杨嗣平竟然不在文启斋,归鹤说他到城墙之上去了。 朱怀忠沉思了一下,也赶到了城墙之上,远远地却看见梦婵正站在杨嗣平的身边,踯躇了半天,终于没有过去。 梦婵夜巡归来,天色尚早。昨夜杨嗣平一句“方寸已乱”让她甚是不放心,因此只在床上假寐了片刻,就匆匆来到文启斋。却听归鹤说,公子一夜未眠,天刚拂晓,就上了城墙。于是也匆匆赶来。 杨嗣平正远眺群山,见了梦婵,关切道:“思萱夜巡辛苦,怎不安歇,到此做甚!城墙之上,风大露重,小心病了!” 梦婵道:“那鲲如一夜未眠,到此做甚?” 杨嗣平看了她半天,不觉失笑:“我如今方才知道,当初思萱为何要恼我轻薄了。时时有人关注,确如芒刺在背,不是很舒服!” 梦婵又好气又好笑,正要回他几句,但见他虽有笑容,眼底却是深深的忧虑,不忍之心顿生,也不去反驳他了,问道:“鲲如想了一夜,可曾想出皇上为何要软禁兄长?” 杨嗣平摇摇头:“再想不出原由!那宋秦生纵然告密,告的乃是我在燕王府之事,皇上和燕王原来就是叔侄,朝廷和王府官吏之中,沾亲带故的也不在少数,他何故单拿我兄长说事?若说此事因思萱姐妹易嫁引起,又与我兄长何干,要拿他顶缸?甚是奇怪!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梦婵也实在是想不出原因,只好问:“那如今鲲如打算怎么办?” 杨嗣平道:“家中不能有片言出府,我这里倒还没什么要紧。京城中事,可从来往书信中略知一二。只是家母那里,若是收不到兄长的平安信,怕要急死!我如今自然是归心似箭,只是再脱不得身!” 梦婵深为后悔:“为了我,让鲲如困于此处,你可怨我?” 杨嗣平这才想到,自己的忧虑已经影响了梦婵,心中也是不安:“思萱休要多心,你是为寻母而来,孝心使然;我是为寻你而来,痴情使然。为的都是真情,岂可互相埋怨?” 梦婵懊恼道:“若当初知道母亲不在这里,就一走了之,事也不至此!” 杨嗣平笑道:“那岂不是更糟糕!却叫我到何处去寻你?思萱休要如此,是我见战事纷乱,不忍生灵涂碳,欲以绵薄之力,阻其屠戮之心,方才出谋划策,谁知竟变成了如今的画地为牢!” 见梦婵依然颦眉不语,杨嗣平想岔开话题,便问道:“那思萱为何见令堂不在此地,竟没有离去呢?” 梦婵道:“说也奇怪,我见王妃端雅不凡,心中竟有了些亲近之意。何况王妃还说,王府众多,我与爹爹虽然寻遍,但其中王府中有变化的,我们并未追寻,辟如太子东宫的宫人,在太子晏驾之后,都被分散了;湘王自焚、周王下狱后,其宫人也多有流散。因此劝我留在王府,等王爷靖难事毕,去京中查找案卷后,再行找寻。我因爹爹怕事,不敢回家,又无处可去,当不得王妃一力挽留,就答应留下了!” 梦婵神色凄楚的述说,让杨嗣平百感交集,于是将她的手握在自己手中:“思萱如今是有家之人了,以后休要乱跑!” 梦婵羞赦一笑,也不将手抽回:“鲲如如此计谋,尚不知能阻多少屠戮?反令自己被困王府,是否有些得不偿失?” 杨嗣平道:“思萱可知,燕军在大名彰德一带,与朝廷数度交锋,死者数万人矣!若不替燕王谋划,令战事及早结束,又不知要死几万人!有多少老母,盼不归远征的孩儿了!两害相侵取其轻,这也是无奈之举!若因我被困此处,能换来战事早一日结束,有何不值?我今定要全力说服燕王,放弃攻城略地,直取京城。至于到了京城,他们叔侄两个,谁做皇帝,总是他一家之事,外人哪里管得了许多!” 梦婵叹道:“鲲如难道就没有想过,江山易主,要另起风波吗?” 杨嗣平淡然一笑:“江山易主?江山何尝有主!”说着,朝远处群山一指,“思萱且看,这群山巍岭,自盘古开天地时它就在了。三皇五帝时是如此,唐宗宋祖时也是如此!今建文为帝是如此,焉知燕王称帝它就不是如此了!说什么溥天之下,莫非王土!本来就是痴人说梦!不要说江山无主,就是这山涧野草,谁又能将它据为己有?” 梦婵被杨嗣平的这一番话说得目瞪口呆,虽然她因天选的原因,对帝皇之家为一己之私,葬送众多女儿的青春深为厌恶。但她终究是女儿家,对史说及朝廷之事不太关注,因此听了杨嗣平的话,如尝经久陈酿一般,不由得细细地品味起来。一时间觉得被他一说,这天地之间豁然开朗了许多。远山近岭,也恰似遇到了知音一般,百般地娇媚起来。于是微微笑道:“鲲如说话,也太武断!虽说这山涧野草,自生自灭,不须人力。但栽入园中之花,引入苑内之流,岂不是更赋诗情画意?!” 杨嗣平笑道:“为了自己的喜好,扭曲自然之形,思萱以为是诗情画意,我则以为是病态使然!人力所到之处,盆中尽是病态之梅,园内少见自然之景,无异于焚琴煮鹤,实在是煞风景的很!” 梦婵的神情有些迷离起来,她猛然想起前几日在替杨嗣平抄写《鲲游山水记》时看到的一篇“风流赋”,开篇即写道:“夫风流者,当以天地之为胸襟,江河之为情怀,山川之为操守,闲云之为志趣,绿茵之为心境!视王侯为粪土,富贵为烟云,情以至诚,心当专属!而今人竟以男女情事言之,其唐突之意,使人难忍,荼毒之恨,令人齿寒!风流之名,竟遭践踏至此!吾当一大哭也!” 当时抄的时候也没什么感觉,只以为杨嗣平欲做反案文章,还笑他心思怪异。可如今再回想起来,却是另一番感觉了。她似乎觉得自己能够理解杨嗣平了,便笑道:“鲲如之意,可是要效陶朱公泛舟湖上,不理世间争锋之事?” 杨嗣平赞许地看着她点头笑道:“也愿如陶朱公,能免遭兔死狗烹之噩运!” 梦婵的心,突然一阵收紧,泠泠地打了一个寒颤,竟不顾一切去捂杨嗣平的嘴,口中慌乱地说道:“鲲如不可口不择言!” 第四十六章 不启封智破离间计 质王府情救心上人 燕王在北平仅呆了三天就走了,就在燕王走后不久,探马来报,朝廷大将平安率兵攻打北平,已在北平城外的平村安营扎寨。当日夜晚,北平城内有飞骑驶出,往大名府方向而去。 奉天殿内,世子焦躁不安:“先生为何不让我父王回兵来救?平安之势,分明是志在破城,若无大军来救,北平危在旦夕!” 杨嗣平道:“若使大军回城,王爷功亏一篑!殿下不须着急,朝廷不知我王府虚实,小生有一疑兵之计,可在救兵到来之前,保得城中无虞!” 世子半信半疑:“何计?先生快请讲来!” 杨嗣平道:“传令城中住户,一日三餐,须开三灶,此其一也!” 世子一愣,随即就明白了,一户三灶,炊烟上升,外面但见里面烟火繁盛,自然误以为驻兵众多,不觉点头道:“此法甚好!其二呢?” 杨嗣平微微一笑:“这其二,就要借助小郡主了!可从兵库中选大弓一张,令小郡主装扮成将帅模样,在平安兵临城下之际,一箭射落其帅旗。平安远观,必不识小郡主,以为城中有资深将帅把守,就不敢猛攻了。只要守住十日,王爷救兵可到!” 世子欢喜道:“此法更妙,王妹暗器手法精湛,弓箭之术,必不在话下!”随即又疑惑道,“十日之内,会有救兵?” 杨嗣平道:“不错!以精兵返城,十日足矣!” 王妃也赞成这个计划,于是北平城内,各家各户都将柴火取出,另起新灶。 梦婵原想在兵库中选了一件合身的帅服,不料杨嗣平取了一件比她身体大一圈的帅服给她。众人都不解,杨嗣平笑道:“佳人宜窈窕,这将军嘛,还是粗壮些的好!” 说得众人都笑了。梦婵无奈,只得穿上这大大的帅服。远远看着,倒也是英姿飒爽的,可惜容颜太过艳丽,总觉得有些不象。 杨嗣平笑笑:“无妨!待得一箭射落帅旗,就象了!” 果然,三天后,平安兵至北平城下。梦婵依计上了城楼,为了不让平安发现真相,她特意站在帅旗旁边,那帅旗在她脸颊边飘舞,令人眼花缭乱,无法细看容颜,哪里识得真假。 杨嗣平又使一声音粗犷的兵卒,蹲在城墙之内,大声喊道:“呔!来将听了!皇上既已答应罢兵,尔等为何还要来攻我城池、扰我封地?!可是欺我城中无人吗?!” 兵卒的喊声刚落,梦婵举起大弓,一箭射出,正中帅旗,着实把平安吓了一跳! 世子远远看着,只见平安和左右先锋私语了一会儿,就将军队退去,在十里之外扎了营。世子问道:“城中危机可解?” 杨嗣平笑笑:“早着呢!小郡主既可假扮将军,何不请城中妇人,假扮兵卒,巡视城墙?城中守兵,白日休息,夜晚可去搔扰敌兵,令他们昼夜难安,不能攻城!” 世子深以为然,于是连夜布防,又制了火箭数千枝,以备惊扰之用。这样一来,平安还真是吃不准北平城内的虚实,因为心中无底,几次攻城都没有成功。 尽管如此,在救兵未到之前,世子还是惴惴不安,他既奉命守护北平城,那么北平城的安危,就直接关系到他个人的安危。 这一日,世子照常巡视过城防,就来到奉天殿内。杨嗣平早就在殿内处理公文,见世子到来,就将要送往燕王营中的信件递给他看。 世子愁道:“若是救兵迟到,那平安竟不攻城,就将城池围困,音讯阻断,只怕北平也难安了!” 杨嗣平笑道:“殿下不须担心,城下走不得,就从城上走,城上走不得,就从天上走。哪有音讯阻断之理!况且派往朝廷的信使也是要出城的,平安若敢阻止,就是离间皇亲骨肉!殿下从前也曾与皇上交厚,以皇上的性格,谅平安无此大胆!” 世子叹了口气,以前,因为他和皇帝年岁相差不多,且兼性情相投,确实关系不错。可如今却要兵刃相见,实在是料不到啊!因此低低地说道:“若不是皇上要削藩,何至于此!” 杨嗣平笑笑,这哪里是削藩的原故,都是一家之天下惹的祸!正因为天下为一人所有,所以只要有一线希望,便人人都想当皇帝了。 两人正聊着,有内侍来报:“朝廷信使来了!” 世子淡淡地说:“让他进来吧!” 内侍出去,一会儿,一个锦衣卫打扮的信使跟在内侍身后进来了,见了世子,跪禀道:“锦衣卫千户张安参见世子殿下!” 世子抬抬手,示意他起身。张安站起身来,将一封书信递给了世子。信由火漆封口,上书世子名讳。世子正要启封,杨嗣平突然一伸手,拉住世子的手笑道:“殿下是否先看看送往朝廷的书信,若是可以,朝中贵使既然在这里,一会儿也可以让他送去!” 一边说着,就对内侍说:“贵使一路劳累,你们可先请贵使到偏殿稍事歇息罢!” 世子不解其意,看着张安随内侍走出了奉天殿,才问道:“先生方才何意?” 杨嗣平道:“小生见朝廷书信,写的都是燕王府,或是王爷的名讳。而此信上书殿下名讳,且由锦衣卫千户送来,殿下不觉蹊跷吗?” 世子看了看信封,不太相信:“父王领兵在外,城中由我监理。皇上将信写给我,也属正常,有何蹊跷?” 杨嗣平道:“正是城中由殿下监理,就是写着王爷的名讳,也是由殿下先看的,他为何要特意写殿下的名讳呢?” 世子迟疑了:“或者乃是笔误?” 杨嗣平道:“前方战事正紧,此时笔误,恐怕并非好事!” 正说着,姚广孝已匆匆赶来,世子大喜,忙将书信递给他看。姚广孝一双怪眼扫过,对世子说:“杨先生所虑不差,此信大有蹊跷!”说着,便问杨嗣平,“先生以为是何蹊跷?” 杨嗣平笑笑:“大约是皇上想与殿下叙旧,令效周世子罢了!” 此话一出,世子几乎惊倒。原来周王是燕王的同胞亲弟,两年前,就是因为父子失和,被自己的儿子周世子告他谋逆,而被废为庶人,至今仍禁锢于京城。如果杨嗣平所料是真,那么就是说皇帝要自己背叛父亲,令父子同室操戈。这样的书信,自己要是启封看了,以父王多疑的性格,后果实在是不堪设想!世子怎不后怕?他往后退了几步,惊慌地问道:“此事如何处置?” 姚广孝果断地说:“可将信与信使,一并送王爷营帐,由王爷决断!”说着,便让人速去安排人马,前往燕王军营。 杨嗣平却叫了一个内侍问道:“郡王府中,有何动静?” 那内侍道:“二郡王府中的黄俨,刚才还在这里,现在不见了。” 姚广孝一惊,知道大事不好,忙问:“杨先生有何妙计?” 杨嗣平道:“此事显见得是一个圈套了。王府之中,已无可信之人!殿下只可求助于一人!” 世子忙问:“是谁?” 杨嗣平道:“小郡主!除她,无人能为殿下避此横祸!” 世子如获至宝,忙叫快请小郡主。 梦婵从城墙上被叫了下来,听了杨嗣平的述说,也是吃惊不小。她厌恶朱高煦,但对朱高炽,因为他的宽厚,还是比较有好感的。因此马上就答应了下来,随即让人牵来了她的坐骑雪儿。 杨嗣平将信裹好,郑重地交给她:“世子身家性命,都系于此信之上了!此去王爷大营,须要万分谨慎!郡王府中已有人过去了,路上须要小心!相遇只做不知。我在此,恭候思萱佳音!” 世子也是深深一揖:“有劳王妹了!” 梦婵回了一礼:“王兄不要担心,小妹定然不辱使命!“ 早有人将张安缚在另一匹马上,交给梦婵。梦婵藏好书信,带着张安,飞骑出了燕王府。 看着梦婵离开,世子犹自惊恐不已。坐立难安。杨嗣平便让人取了棋盘来,笑道:“今日难得有空,殿下可否赏脸,与小生手谈一局?” 世子道:“我如今神思不安,方寸大乱,恐难以与先生手谈!” 杨嗣平摆下棋盘,看着世子道:“殿下心怀坦荡,光明磊落,何事惊慌?” 世子一惊,想起杨嗣平日前曾说过,自己在奉天殿的一举一动,王爷都了如指掌。那么自己今天的这般惊慌失措,又怎会无人去燕王面前学舌?万一引起燕王怀疑,岂不是无风要起三尺浪?想到这里,忙坐了下来:“先生棋艺高超,小王不敢对栾,恐徒招先生笑话!” 杨嗣平笑道:“殿下此话,令小生汗颜了!” 世子勉强笑笑,执白子先行,将棋落下。尽管在杨嗣平的提醒下,世子尽量让自己保持平静。但这件事实在太重大了,朝廷的离间,加上兄弟的挑唆,世子实在不敢保证,以自己在父王面前的不受宠,能否安然渡过此劫。因此手中虽摆放着棋子,这心思早跟着梦婵往营帐里去了。落下的棋子,也是乱七八糟地放在棋盘上,令人一看可知,下棋之人,心思全无。 杨嗣平看着棋盘,平静地说:“殿下此棋若赢,则事可谐!此棋若输,则事不谐!” 世子看着杨嗣平,复又惊慌起来:“难道王妹不能将信带到?” 杨嗣平道:“小郡主那里,殿下不必担心!殿下要担心的,应该是奉天殿内才是!如果小生猜得不错的话,三郡王一会儿就到,殿下以为他见了这棋盘,会有何想法?” 世子如醍醐灌顶,醒悟道:“先生提醒得是!小王定要与先生好好下一局,或者能赢了先生也未可知!” 说着,仔细看过棋盘,小心地落下了一子。 杨嗣平笑道:“府中果有高手!殿下这一步,虽不能说胜券在握,但已立于不败之地也!佩服!佩服!” 说话间,有内侍匆匆进来,后面紧紧跟着朱高燧,一路嚷道:“我来看兄长,要禀告什么?!你们这帮阉竖,想要离间我兄弟不成?!” 杨嗣平看着世子笑笑。世子感激地看了他一眼,神情马上转为专注,指着棋盘说:“先生将子落在此处,可进可退,可是以为我奈何不了你!” 杨嗣平笑道:“岂敢!” 于是朱高燧进入房内,看见的就是一幅世子和杨嗣平正在专注下棋的情景。既没有兵临城下的紧张,也没有受人离间的恐慌,那一番雍容大度,分明有人君之风,倒让朱高燧吃了一惊。 “啊!原来兄长正在和杨先生手谈,是小弟鲁莽,打搅了!” 世子道:“王弟既来了,就请坐下吧!不过可不许说话啊!须知观棋不语真君子!” 朱高燧正是受了朱高煦的委托,来观察世子的动静。只要世子有一丝言行失措,就会成为他们在燕王面前挑唆的借口。不料世子不仅没有失措,其镇定自若的神情,谈笑自若的神采,无不显示出作为王府爵位继承者的风范,令朱高燧无可挑剔。 因此在房中只坐了一小会儿,喝了半盏茶,朱高燧就借故告辞了。看着朱高燧的身影消失在奉天殿外,世子几乎要瘫倒在椅子上。 三天后,梦婵回来了,也带回军营中的消息。原来朱高煦府中的宦官黄俨,果然抢先一步到达了燕营,说皇上有书信致世子,涉嫌私通。朱高煦趁机挑拨,说世子原来就和皇上交厚,如今定是见战事胶着,所以意欲谋反,归顺朝廷。燕王信以为真,正勃然大怒。若不是梦婵及时赶到,将信与信使一并交给燕王,燕王就要派人来杀世子了。 听到这里,不仅世子惊得面无人色,连王妃也是久久说不出话来,世子妃也顾不得礼仪,索性就哭了起来。 半天,王妃方才叹了口气,对梦婵说:“你夫妻二人的大恩,哀家定是要相报的!” 梦婵听得此话,真是又惊又喜,再想不到令杨嗣平忧心不已的问题,被王妃轻轻一句话,就解决了。王妃接着又说:“只是如今北平被围,还要借助杨先生妙计保全。再留数日,婵儿不会心急吧?” 一句话说得梦婵欣喜转为羞赦:“母妃说的什么话?!女儿有什么好急的!” 王妃笑道:“不急就好!眼看你们就要走了,哀家也不能去讨扰一杯喜酒喝!这样吧,今晚就在坤宁宫中,咱们娘们再聚聚!” 于是当晚坤宁宫中,王妃叫了世子妃、临平郡主和梦婵一起用膳。正好永平郡主因北平府危急,也来到王府中陪伴母亲,就一起过来了。 碧纤此时已回咏絮阁伺候梦婵,因此也随梦婵来到了坤宁宫中。梦婵在桌边坐下,她就立在后面。不料世子妃见了她,竟是异常地亲热,一定要拉她在身边坐下。碧纤哪里肯坐,眼睛看着梦婵。梦婵不知道世子妃是什么意思,满腹狐疑,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说。还是王妃说:“好孩子!娘娘让你坐下,你就坐下吧!她今天还要好好谢你呢!听婵儿说,是你一路护送杨先生来此。若无你,先生怎能到得北平府?若是先生没有在北平府,今日之事可就吉凶难料了!所以今天不仅要谢婵儿,连你也是要一并谢的!” 世子妃忙说:“母妃说得不错,媳妇正是这个意思!要好好谢谢碧纤姑娘,请她坐下,让我敬一杯酒!” 碧纤吓坏了,连连摇手:“小婢岂敢当娘娘敬酒!” 梦婵虽然觉得王妃的理由有些牵强,但又不好直说,只好对碧纤说:“长者赐,不敢辞!既然娘娘盛情难却,你就坐下吧!” 碧纤无奈,这才斜签着身子,在世子妃身边坐下。世子妃果然倒了满满一杯酒来敬她。碧纤哪敢推辞,皱着眉头喝了。 王妃转而对梦婵说:“婵儿,这酒是你王嫂谢她的,哀家也想谢她,却要求你一件事!” 梦婵已感到王妃设此家宴应该是另有目的的,但也不敢多问,就说:“母妃何事,但说无妨,怎言求字?” 王妃道:“哀家想请婵儿将这丫头脱了奴籍可好?” 梦婵松了口气,笑道:“原来是这事!母妃有所不知,女儿当年天选之前,就已将契书还了她,她早就脱了奴籍了!只是赖在我这里不肯走!”说着,怜爱地瞟了碧纤一眼。 王妃喜道:“果真如此吗?好个重情重意的丫头,好不叫哀家怜惜!哀家心里,想留你在此,你可愿意?” 王妃这句话,不要说碧纤吃惊,连梦婵也是大吃了一惊,一时说不出话来。 王妃道:“没关系,好孩子,你慢慢地想,也可以让婵儿帮你拿拿主意,什么时候想定了,再和哀家来说就行了!” 听得梦婵和碧纤两个面面相觑。 就在梦婵回来不久后,燕军大将刘江率数千兵马,奉燕王之命,回救北平城。得到这个消息,世子立刻整顿兵马,迎接刘江。由于前番的疑兵之计,令平安难知虚实,因此两路人马几乎没费什么周折就汇合一处,和平安在平村相遇,展开激战。刘江一马当先,所向披靡,平安败北,逃往真定,北平之围遂解。 眼看归期在即,梦婵心中的喜悦真是无可言说。杨嗣平看着她,有些不忍给她泼冷水,因此只是微微地笑着。 看着杨嗣平气定神闲的样子,并不见有半点惊喜之意,梦婵倒有些奇怪了:“鲲如不是归心似箭么?如今蒙娘娘恩准,归期不日可定,怎么鲲如反倒不见高兴?” 杨嗣平淡然一笑:“如今王府战略,尽在我指掌之中。思萱以为,凭王爷的多疑,会轻易放了我们吗?” 梦婵猛然惊悟:“是了,娘娘虽然准了,王爷却不一定肯放,这便如何是好?” 杨嗣平道:“思萱休要着急,有娘娘恩准,也是好事。至少你可以带着碧纤,先离开此地。至于我,最多等到战事结束,也可以回乡的。只是要让思萱空等许久,于心不忍!” 梦婵一脸愠怒看着他:“鲲如是要我将你弃在此处,一人先走吗?” 杨嗣平知道梦婵恼了,陪笑道:“家兄已被软禁,总要有人往家中报个平安。思萱只要能将平安之信带到,解我后顾之忧,有何不好?” 梦婵没有一丝笑意:“那好,鲲如若要我回乡报信也行!那你就在王府之中娶了我。我既嫁你,出嫁从夫,鲲如的意思,我不敢不从,就依你,先行一步了!” 杨嗣平无奈地苦笑了。他也深知梦婵的意思,如果没有行花烛之礼,难保朱高煦对她没有觊觎之心。那么梦婵走后,朱高煦要是再来一次杀人夺妻,他的安危就难以保证了。所以梦婵才提出两人如果分开走,一定要先行洞房花烛,以绝朱高煦的企图。 可是在王府成亲,实在非他所愿,同时他也害怕这样做,会给杨毅平带来进一步的伤害。他至今想不出杨毅平被软禁的真正原因。 见杨嗣平沉默不语,梦婵心中转生酸楚。知道他心里,不仅担心自己,也担心家人的安危。于是慢慢地走到他身边,柔声说道:“鲲如不要烦恼,我再去求王妃,她说过感激我两人的恩情,断不会任凭王爷将你一人留下的!” 杨嗣平正要说话,门突然被推开了,碧纤一脸肃穆,站在门口:“小姐只管和公子一起走吧!王妃答应我了,只要我嫁给世子,她自有办法说服王爷,让公子走!” 杨嗣平想也来不及想,一惊而起:“不行!我怎可让你留在王府为质!” 第四十七章 护丈夫甘心分恩爱 保少主欣然认义女 梦婵这才想明白,王妃一定也知道燕王不会轻易放了杨嗣平,所以要留一个人质,好让燕王答应放人。而以碧纤对杨嗣平的深情,无疑是最好的人选。而且她身怀绝技,若是嫁给世子,那就是个绝佳的贴身保镖。同时以杨嗣平的为人,若有碧纤留在王府,他定会全力保守机密,以保证碧纤在王府的安全,如此周全的一举两得之计。也只有王妃,才能想出这个主意来。 碧纤看着梦婵说:“只要小姐和公子能安然离去,小婢做什么都是愿意的!” 杨嗣平道:“若是我的安危,要以姑娘的终生来换取,我宁可不要!” 泪水顺着碧纤的脸颊慢慢地流了下来:“可是我愿意!看着公子每日里忧心忡忡,碧纤恨不能以身代之!如今好不容易有了可以帮公子排忧解难的机会了,我绝不会放弃的!”说罢,掉头就跑。 杨嗣平想追上去,被梦婵拉住了:“鲲如不用去了,王妃都算好了,她知道碧纤一定会答应的,你再怎么说也是无用!” 杨嗣平不悦道:“思萱好糊涂!如此虎狼之地,让碧纤一人留此,我们如何能走得安心?!” 碧纤的婚事,让归期陡然失去了喜悦。在杨嗣平的一再要求下,梦婵来倒碧纤的房内,想劝说她放弃嫁给世子的想法。 不料梦婵还未开口,碧纤先说话了:“我知道小姐要和我说什么,可是要我别嫁给世子,和你一起回乡?” 梦婵痛惜地看着她:“公子说得对,要用你的终生换来我们的平安,我们如何能心安呢?” 碧纤淡淡一笑:“公子不是说过,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吗?难道小姐还想留着碧纤一辈子不嫁吗?再说了,嫁给世子有什么不好?虽然世子臃肿,其貌不扬,但他仁厚宽大,怎见得就不是个好男人呢?况且更有世子妃大义明理,寻常人家的正房,恐怕也没有她这般爱惜碧纤,小姐为我愁什么呢?” 梦婵烦恼道:“你忘了当初我曾答应你,要给你配个正经丈夫,一夫一妻,让你们恩爱一生?如今公子也有意让你嫁给归鹤,返乡之后,就给你们成亲。你怎么就不能领会公子的好心呢?” 碧纤终于忍不住了,泪水潸然而下:“我怎会不知道公子的好心!可是碧纤若嫁给归鹤,留在这王府的,就是公子一人了!公子处处为小姐着想,小姐怎么不为公子想想呢?公子常说‘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如今公子在这燕王府中,分明已是一枝独秀了。小姐难道就没有想到,他的处境会越来越危险吗?何况他又为你得罪了二郡王。那二郡王曾数次救过王爷的性命,如今在王爷面前,连世子都要退避三尺,何况公子!若不能及早离去,只怕燕王占领南京之日,就是公子魂归之期,小姐就没有想过?!” 梦婵再不料碧纤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她深感惭愧。看来自己对杨嗣平的感情,竟然不如碧纤。不错,杨嗣平在北平燕王府的处境确实是越来越危险了。燕王的性格,向来就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而杨嗣平又是个傲骨峥峥的人,再不肯为五斗米折腰。当初燕王授他官职,被他婉拒,已令燕王十分不快了。只是如今燕王还在用人之时,可以不计较他的傲气,但功成名就之后呢?如果不及早离开,那么杨嗣平所虑的兔死狗烹的结局,就在所难免了。 想到那天杨嗣平在城墙之上所说的话,梦婵又是心中一泠。 而碧纤只是一个女子,世子和世子妃又都是仁善之人,兼之还有王妃的照顾。她自己又身怀绝技,发现事情不对,或者还能有逃生的可能,比不得杨嗣平文弱书生,连一剑也避不开。 见梦婵沉吟,碧纤知道自己的话起了作用。于是走近梦婵说:“小姐若是真的于心不忍,能否答应小婢一件事?” 梦婵苦笑道:“你早已脱了奴籍,就不要总是小婢小婢的了,有什么话,你就说吧!只要我能做到的,无不答应你!” 碧纤踟躅了半天,才说:“自从我请小姐去和公子说,要他娶我之后,就一直没有见过公子。如今分别就在眼前,小姐能否让我和公子说说话?” 梦婵大恸:“傻丫头!就是你不说,公子也是要来谢你的!你怎么这么说话呢?可是要羞愧死我?!” 碧纤含泪一笑:“谢小姐成全!” 坤宁宫内,王妃看着低眉顺眼的世子妃,慢慢说道:“哀家作主,将碧纤娶进世子府来,你不会怪哀家吧?” 世子妃道:“母妃所为,都是为了殿下。媳妇再愚钝,也不会不知道的!” 王妃道:“你知道就好!要知道杨先生和小郡主走后,世子府就无人可倚重了!如今他们兄弟又是这个样子,叫哀家如何不担心?我让世子娶碧纤,一来是为了留下她,好让王爷答应放了杨先生夫妻。那杨先生也绝不是仕途中人,留在王府,反会害了他。早早让他走了,也算是替世子报了他夫妻的救命之恩!这二来嘛,世子府自上次来过刺客后,哀家就日夜担心,幸亏有小郡主夜巡,哀家才能放心。可小郡主走后,又让谁来保证世子府安危呢?哀家看那碧纤身手虽逊于小郡主,但保护世子还是没有问题的,你说呢?” 世子妃道:“无人能如母妃想得这般周到了,媳妇感激不尽!”王妃道:“你先不要谢我!我还有一个主意,却要你去做。哀家想,那碧纤虽脱了奴籍,终究也只是寻常百姓人家的女儿。若是就这样娶进宫来,和你姐妹相称,虽说是为了世子,但到底也有些委屈你!所以哀家想让姚先生收她为义女,既抬高了她的身份,不使你难堪,也可以让世子在以后,多得姚先生的关照!” 世子妃惊讶不已,王妃想的真是太周全了,她这一步棋,几乎是面面俱到。既答谢了杨嗣平夫妻的救命之恩,又不令王府机密外泄;既牵制了杨嗣平夫妻,又为世子找了一个可靠的保镖;既顾全了她面子,又为世子争取了一个极佳的靠山。 在这样面面俱到的计划面前,世子妃如何有拒绝的余地,当下就答应了。 王妃又说:“不是哀家故意要使你难堪,只是此事须得你出面,方才妥当!若由哀家去说,姚先生固然答应,但就好象成了哀家一手包办,有损你贤良之名!” 世子妃笑道:“媳妇尽知其中道理,也尽知母妃苦心!母妃放心,媳妇一定说服姚先生,收下碧纤姑娘做义女!” 王妃赞许地点点头:“去说时,须要真心诚意,不可有半点含酸吃醋的意思,让人笑话!” 世子妃一一应了,即刻就出了坤宁宫,朝姚广孝所住的庆寿寺而去。庆寿寺是燕王为高皇后祈福所建的寺院,由姚广孝主持,他在寺内的法号为道衍。 听说世子妃前来,姚广孝也不奇怪。既然庆寿寺是皇家寺院,有皇亲国戚来往当然是很正常的事情了。他以为世子妃大约是为了北平解围,及不启封事件来为世子还愿的。因此整理了衣袂,就走出了方丈。 姚广孝站在方丈门口,远远望见世子妃在大殿门口就落了轿,忙迎上来:“贫僧不知娘娘驾到,有失远迎,还望娘娘勿怪!” 世子妃笑道:“常来常往,大和尚什么时候这样客气了!” 姚广孝也笑了:“闻听得世子府内要办喜事,以为娘娘必定繁忙。哪里想到会在此时此地看到娘娘,难免失措!”说着,将世子妃让进方丈内落坐。 世子妃笑道:“正是为了喜事,要来烦求大和尚!” 姚广孝大笑:“王妃娘娘屡次请贫僧做媒,难道娘娘也要请贫僧做媒吗?” 世子妃笑道:“妾身倒不敢请大和尚做媒,倒想请你做高堂呢!” “嗯?!”姚广孝怪眼一睁,他马上明白了是怎么回事,“那可不行!贫僧是什么人,岂敢当世子参拜!” 世子妃笑道:“怎么不敢?世子原就是大和尚子侄之辈,拜之应当!”姚广孝只是摇头:“娘娘岂不是要折杀贫僧?!断断不可!” 世子妃故意迟疑地说:“其实这都是妾身的主意,殿下怜惜我,方才同意的!大和尚请细想,那碧纤姑娘虽说有才有貌,但终究是个才脱了奴籍的人。一娶进府来,就要和妾身姐妹相称,妾身女流之辈,总觉得面子上,有些下不来!所以想请大和尚将她收了义女,给妾身一个台阶下!妾身心里,岂不感激大和尚呢?” 姚广孝尽管知道这个主意不可能是世子妃能想出来的,但世子妃的这个理由,加上她的这般软语相求,倒实在是让他无法拒绝!于是大笑道:“好!好!好!想不到贫僧年过花甲,还能得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儿!” 见姚广孝允了,世子妃喜不自禁,站起身来说:“多谢大和尚成全妾身!既如此,妾身这就遣人将碧纤姑娘带过来,拜见爹爹!” 姚广孝笑道:“不可!不可!哪有在寺院之内认女儿的,岂不是要让佛祖笑贫僧俗缘未尽?还是让贫僧随娘娘回王府去认吧!” 世子妃道:“如此也好!正好可以在府内办上一桌认女酒!” 姚广孝笑着和世子妃一起,离开庆寿寺,重又回到燕王府中。 一到王府,世子妃马上让人去请碧纤。 碧纤此刻正和梦婵一起,在文启斋的书房之内,与杨嗣平说王妃要她嫁给世子之事。就有鹤兰过来,对碧纤说:“娘娘说了,姑娘在这里没有亲人,婚礼之上,怕不好看,所以要姚先生认你为义女,姑娘可快些更衣,去拜见义父!” 碧纤吃了一惊:“小姐和公子都是我的亲人,怎说没有亲人呢?” 杨嗣平听了鹤兰的话,略一沉思,不由得低叹道:“女诸生果然名不虚传,小生只配跟在她后面步趋亦趋!好不惭愧!” 梦婵也想到事情不可能象鹤兰说得这样简单,但一时间也理不清来龙去脉,于是问道:“王妃此举,可对碧纤不利?” 杨嗣平笑道:“那倒没有!姚先生乃是燕王跟前第一谋士,极得燕王的信任。碧纤有这样一个义父,在王府之中,不仅身份尊贵了许多,也安全了许多!” 梦婵道:“那就好!我们且休管王妃到底是什么意思,只要对碧纤有利,就是好事!” 当着鹤兰的面,杨嗣平笑着对碧纤说:“以后姑娘就是姚先生的义女了,世子还要有赖姚先生,他定不能委屈了你,我们也就放心多了!” 碧纤看着杨嗣平道:“公子若能安然离去,小婢也放心多了!” 一句话说得梦婵伤感不已,想了想,她对鹤兰说:“碧纤从未与姚先生见面,怕有失礼之处,让杨先生先教教她,我们且先回咏絮阁给她准备衣衫,以便更换!” 鹤兰想起姚广孝怪模样,觉得梦婵说得有理,就和跟着梦婵一起出去了。 书房中只剩下碧纤和杨嗣平二人。杨嗣平叹道:“姑娘何苦?世子虽仁厚,但处境极险,一但世子有不测,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令小生深为担心!” 碧纤道:“不是有姚先生相护了吗?应当可保无虞!” 杨嗣平摇摇头道:“二郡王战功赫赫,此事难说得很!何况留姑娘在此,稍有风吹草动,都会令小生不安的!况二郡王当初也曾觊觎姑娘,如今知道你嫁与世子,他又岂肯罢休!姑娘此举,实在是冒险得很!再说了,王妃已答应放人,王爷要留的,也只是小生一人,姑娘尽可和小姐、归鹤一起,先回家乡。只要王爷放弃攻城,直取南京,多则两年,少则一年,你我依然还可相会,何苦冒此风险?姑娘还请细想才是,你若现在说不愿意了,还来得及,小生定替你去向王妃说明!” 碧纤也摇摇头:“碧纤若是嫁给世子,那世子府不一定会出事,碧纤也就不一定会遭殃!况且万一世子成了王爷,我岂不是王妃?但若让公子一人留在王府,碧纤定会愁死!公子说过,两害相侵取其轻,凡事都要有取舍,如今碧纤就舍了愁死,取了万一可以做王妃,有何不对?” 杨嗣平这才知道,一个女子若是心中有了人,竟可以变得如此义无反顾!不由得长叹了口气说:“姑娘可知,留你在此,我和小姐会愁死的!” 碧纤竟含着眼泪笑了:“公子这话,听得小婢好不开心!原来公子心中,还是有小婢的!既然公子不讨厌我,我如今有一个请求,还请公子能答应了!” 杨嗣平道:“姑娘且请说来!” 碧纤含羞道:“小婢心里,做梦也想亲近公子。可如今看来,已是不能够了!所以大胆提出来,想请公子抱抱我,以后就是死在这王府里,变成了孤魂野鬼,想着公子抱我,九泉之下,也就不寂寞了!” 杨嗣平又是吃惊又是伤感,同时也十分为难。对于自己无意的女子,不要说抱,就是多看一眼,他也不愿意的,不是自己的妻子,却去随意亲近,他以为这是一种狎亵的行为,因此碧纤的要求,让他感到十分地棘手! 眼看着碧纤满脸的希望,慢慢地变成了失望,杨嗣平又于心不忍。正在百般为难之时,梦婵推门进来,将手中的衣服放在桌上,看了杨嗣平一眼,对碧纤说:“我已经让鹤兰先回去了,一会儿你就在这里换衣服吧,不用回咏絮阁去了,以免王妃等急了!” 碧纤垂着头,一声不响。 梦婵低声对她说:“你就不要伤心了,好歹你也伺候了他几个月,还不知道他的脾气,连我都讨了没趣!你放心,我给你想了一个办法在这里,必不叫你失望!” 碧纤大喜,抬起头来:“小姐想的是什么办法?快些告诉我!” 杨嗣平也奇怪,不知道梦婵又想出什么古怪法子来,也将眼光投了过来。 梦婵看着两人说:“放心,我必叫你两个名正言顺就是了!鲲如可记得,我家乡女子出嫁,都是要由兄弟抱上轿的。没有亲兄弟的,堂兄弟、表兄弟、师兄弟也行!如今碧纤既已脱了奴籍,也是我萧家的女儿了,萧杨两家,原为世交,这样一来,鲲如岂不就是碧纤的世兄?出嫁之时,定要由你抱她上轿!只怕你抱不动她!” 碧纤欢喜不已,将眼睛巴巴地看着杨嗣平。杨嗣平知道,此番要是再拒绝的话,就是不通情理了,无奈点头道:“亏思萱怎么想出来的!我依你就是了!” 碧纤又喜又羞,脸上红云顿起,扯着梦婵低低地说:“小姐快陪我去换衣服吧!娘娘一定是等急了!” 看着碧纤袅袅婷婷地拜了下去,姚广孝笑着对王妃道:“多谢娘娘,能让贫僧平白得一个身手不凡且又花朵般的女儿,想来贫僧晚年,定然不会寂寞了!” 王妃见姚广孝已知此计出处,也笑笑:“先生既疼女儿,那以为这女婿如何?” 姚广孝笑道:“贫僧斗胆,套用一句民间的话说,女婿当半子呀!” 王妃一颗心放了下来,笑道:“既如此,婚礼之上,倒要叫他们夫妻多拜拜才是!只要拜了泰山,诸事自然顺利!” 姚广孝早听出了王妃的一语双关,表面上是说的拜丈人泰山,但从古到今。帝皇几乎都要去泰山拜祭封禅,因此拜泰山也就成了皇帝的重大活动之一。 于是姚广孝又是一笑。王妃道:“传下话去,姚先生认了碧纤姑娘做女儿,今晚就在府中设宴庆贺!” 宫女们忙都应了,分散去准备。姚广孝见宫中无事,又听说杨嗣平要走了,就提出去文启斋看看杨嗣平。 此时日已偏西,院落中的紫藤架下,清凉之意怡然。杨嗣平站在那里,正在给各色的花浇水。归鹤跑进跑出的,忙着整理东西。 还是归鹤看见姚广孝进来了,忙叫杨嗣平。杨嗣平停下手中的事情,招呼姚广孝在花架下的石凳上坐了下来,自己也在一旁陪坐。 姚广孝道:“听说杨先生不日即将起程返乡,不知何事这样急?贫僧还想和先生共谋大事,扶佐王爷呢!” 杨嗣平笑笑:“小生哪有老先生的鸿鹄之志!只想着离家日久,欲早日回乡,娱亲膝下。可略解得家父母晚年孤寂,平生愿足矣!” 姚广孝笑道:“可贫僧听说,先生急于回乡,是欲和萧姑娘早日成花烛之好!既如此,何不就在王府成礼,萧姑娘如今是王爷的义女,此举也不为过!” 杨嗣平猜不准姚广孝来文启斋到底是什么意图,因此只得笑笑:“临来北平,家慈再三叮咛,令回乡成亲,小生不敢有违慈命!” 姚广孝道:“杨先生纯孝,令人敬佩!然先生独不虑京城能否容你乎?” 第四十八章 饯长亭相约京城会 归故乡重叙父女情 杨嗣平一惊,姚广孝提醒得不错,他原来一直以为自己不过是王府清客,无甚大碍,但从那天朱怀忠带来的消息来看,朝廷对自己显然是颇多猜忌。此次归去,等待自己的到底是什么,确实不好说。但一想到兄长被软禁,母亲在家乡被阻音讯,必然是愁急交加,他的心里就不由得心慌意乱,神思难定了。 姚广孝看出了他的犹豫,说道:“贫僧以为,先生还该三思而后行才是!” 杨嗣平摇摇头:“小生归心似箭,顾不得许多了,多谢老先生提醒!” 姚广孝道:“可要老僧托人与先生排解排解?” 杨嗣平又想到了朱怀忠带来的消息,自然也猜到了姚广孝要托之人,他微微一笑:“老先生好意,小生心领了,但恐老先生欲托之人,另有打算,老先生又何必勉强!” 姚广孝两个三角眼看着杨嗣平,在细想他的话里到底有什么意思。 此时有内侍进来,请两人去坤宁宫赴宴。两人来到宫中,梦婵已在了,正和王妃说庆元府的婚俗习惯。听说新娘要让兄长抱上花轿,王妃笑道:“啊哟!这么说是哀家错了,不该让碧纤认义父,倒该先认个义兄才是!” 郡主笑道:“这可糟了!老先生在庆寿寺里多的是徒弟,论起来都是碧纤的师兄。这哪里抱得过来,只怕要打破了头!” 说得王妃和世子妃都笑了,边笑边念佛。碧纤羞红了脸坐在那里,梦婵又气又笑,对王妃说:“母妃可听见了,姐姐说的是什么话!”又对郡主说,“这样亵渎神灵,小心惹恼了观音娘娘,就不给你送子来了!” 郡主笑道:“哟!婵妹妹要做新娘了,口齿也伶俐起来了!” 梦婵羞红了脸,王妃拉着她的手,怜爱地说:“是啊!可惜哀家不能讨扰一杯喜酒了!” 郡主笑道:“这有何妨,等明年去吃汤饼会也是一样的!妹夫说是不是啊?” 杨嗣平如今已习惯了临平郡主的玩笑,因此笑笑:“小生倒是有此意,只怕小郡主姐妹情深,竟不肯嵇越了郡主,却也无奈!” 临平郡主再想不到杨嗣平会回她的话,一时又羞又奇,说不出话来。王妃笑道:“这会可是讨了没趣了?不要怪为娘没有提醒过你呀!” 临平郡主拉着王妃不依道:“啊呀母妃!女儿被人欺负了,你还要笑!” 碧纤的婚礼进行得热热闹闹的,只有归鹤守在文启斋内没有去参加。原先一心一意要离开燕王府,只觉得日子过得真慢。如今归期在即,倒反而有些舍不得了,何况碧纤留在了这里。尽管杨嗣平认为战事拖不了很长时间,但到底什么时候结束,谁也不知道。 现在看来是燕王占着上风,但皇帝毕竟是皇帝,那是太祖皇帝定下来的。燕王不也是太祖皇帝的儿子吗?难道他敢不听他老子的话?这要是有个万一,不知道碧纤逃不逃得出去。 归鹤闷闷地想着,想一回愁一回,不知怎么办才好。 咏絮阁里,杨嗣平以兄长的身份将碧纤抱上了花轿,并没有随花轿往新房里去,而是隐在树影下,等迎亲众人都离开了,才从树影中出来。 碧纤的婚礼一结束,他就可以和梦婵一起离开北平了,但此事到底是凶是吉,却被数日前姚广孝的一番话打乱了。 看着地上斑驳的树影,杨嗣平决定将思路好好理一下,至少,他不能让梦婵跟着他去冒险。想到这里,他举步出了咏絮阁,朝文启斋走去 归鹤正坐在院中石凳上抬头看着夜幕,连杨嗣平进来也没有发觉。听到杨嗣平叫他,险些从石凳上掉下来,盯着杨嗣平看了半天,才相信是公子回来了。于是小心问道:“公子没去喝喜酒吗?” 杨嗣平点点头,进了书房。 归鹤忙将蜡烛点起来,一边说:“依小人看,公子还该去喝喜酒才是。碧纤姑娘要是知道公子连她的喜宴也没有参加,会伤心的!” 杨嗣平没有回答,在书桌前坐下,让归鹤磨墨。自己在纸上写下了“母亲大人如晤”几个字。 归鹤奇怪了:“都要回去了,还要给老夫人写信吗?” 杨嗣平依然没有回答,手却停在半空,无法落笔了。叹了口气,重又将笔挂回笔架,示意归鹤不要磨墨了。 归鹤逾加奇怪,他以为只有他因为碧纤嫁给了世子,而对回家有了忧虑。杨嗣平回到家乡,是为了和萧梦婵成亲的,不知道为什么也是神思多虑,忧多于喜。 杨嗣平的心里,虽然怕母亲收不到家书着急,但更担心的却是杨毅平被软禁的真相,他至今不明原因。而姚广孝的话中,分明已带信给他,此事因他而起。这样的话,此次回京,就吉凶难料了。可是不回去,皇上将兄长软禁之后还会做什么呢?就算皇上没有什么举动,与兄长不睦者如宋秦生之流,只要将京中情况在家乡散播,老母知晓,岂不惊出病来!再说,为燕王效力的是他,他又怎能让兄长顶罪!可这样回去,万一京中确有陷阱,他又如何能让梦婵冒险?心中百思千虑,无有定论。 归鹤见杨嗣平神情肃穆,一言不发,也不敢冒然相问,只是呆呆地看他,间或过去剪剪烛花。 书房之中,气氛沉闷,只听见烛花炸开的声音偶尔响起。房外却是热闹得很,各色夏虫都在草丛中欢快地叫着,尽情享受着属于他们的季节。 猝然响起的敲门声吓了归鹤一大跳,他胡里胡涂地跑过去打开了房门。梦婵站在门口。归鹤还没有回过神来,痴痴地问:“大小姐做什么来了?” 梦婵本来还没什么,因为在酒宴上没有看见杨嗣平,知他因碧纤被质留王府,心中郁抑。怕他借酒浇愁,喝醉了,所以也没想很多,就跑了来了。不料被归鹤一问,才惊觉自己冒失,站在门口,一时满脸通红。 杨嗣平走过来,在归鹤头上拍了一下,然后笑着对梦婵说:“我也正要去找思萱,不想你先来了!” 梦婵讪讪地进来问道:“鲲如找我何事?” 杨嗣平道:“自然是归乡事宜,想和思萱商量一下,该怎么走?是先回京城,还是就回庆元府?” 梦婵微微颦眉,她也不能决定了。自己家在庆元府,按理是要回庆元府的。可是杨家虽在家乡有老屋,还有老夫人,但主要是以京城为主的。记得上次杨嗣平来家中求亲,父亲和自己说起杨家的事,就说过杨家娶亲是在京中。可是这么一来,两人岂不是要分开了?梦婵心中有了不舍。 转念一想,就是分开,也不过数日,他就要来庆元府迎亲的,难道真象临平郡主取笑的那样,要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了吗?这样想着,脸又红了。 杨嗣平见梦婵一会儿颦眉,一会儿脸红,有几份猜出她的心思了。于是笑笑:“要不,我回京城,思萱还是先回家中如何?” 归鹤傻傻地问:“大小姐不去看看三姑娘吗?还有那个和大小姐有些相象的贞信夫人!” 梦婵本来心里已经认同了杨嗣平的建议,不管怎么父亲怎么不在意自己,女儿家总还是要从娘家出嫁的,不能自己跑到婆家去。可是被归鹤一问,她又犹豫了。尽管她已经不去想自己的身世了,杨嗣平也不在意,她又何必太在意呢?可是如今母亲很有可能找到了,让她就这样放弃,她也有些不舍。 杨嗣平有些将眼光扫过归鹤,示意他退下,然后才说:“若思萱亲母,果是贞信夫人,她在公主府内,一时大约也不会走,等成亲后再认也不迟!但家母却已久未收到家书,嗣平心急如焚,想让思萱回家时,顺便将家书带给母亲。思萱不会怪我有私心吧?” 梦婵嫣然一笑:“我倒是怪你有私心,却不能不想到婆婆的忧心!” 杨嗣平似乎松了口气:“如此,甚好!我即刻就将家书写好,思萱可带在身边。” 梦婵奇怪道:“你我须同行至京城才分开,你这样急做什么?” 杨嗣平笑而不言。 归期到了,碧纤在城南门外的十里长亭设下了饯行酒。想到当初杨嗣平在庆元府为红竺饯行,自己猛然得知可与杨嗣平同行北上时,那一份的欢愉,如今回想,依然甜蜜如初。可而今却已是事过境迁、物是人非了。 长亭之中,意外的是,临平郡主也在,说是代母来为杨嗣平和梦婵送行的。今天的临平郡主,收敛了她不变的笑容,显得有几分忧伤。见梦婵和碧纤在一旁喃喃细语,她便对杨嗣平说:“杨先生可否借一步说话?” 自从梦婵被燕王妃收为义女后,杨嗣平还是第一次听见郡主称自己为先生,大为惊异,遂跟着郡主下了长亭,来到路边。 临平郡主背对着杨嗣平说:“妾身有一事求教于先生,还请先生不吝赐教!” 杨嗣平微微地一拱身:“小生但知,无不尽言,敢当郡主求教?” 郡主转过身来,看着杨嗣平说:“仪宾两番拜访文启斋,先生岂不知道他是谁?请先生详以告之!” 杨嗣平大吃一惊,果然有其母必有其女。他应该想到,睿智如王妃,她的女儿,岂是泛泛之辈。之所以迟迟不问,是因为怕给自己带来麻烦。如今自己即将返乡,已与燕王府无涉了,所以郡主才大胆询问。 如果此时再隐瞒郡主,杨嗣平觉得自己会非常对不起她的。因此笑了笑:“小生也是妄自猜度,若郡主不以为不敬,说也无妨。郡主可还记得当年蓝将军谋反之事?” 郡主不解:“此与仪宾何干?” 杨嗣平道:“郡主远在燕地,自然不知。小生在京城中,却听人说起,蓝将军之孙蓝芳,曾由太祖皇帝指婚永宁公主,覆巢之日,公主跪求赦书,救了蓝公子一命。不料蓝公子竟不告而别,走得无影无踪,所以才会有公主迟迟不愿出嫁。小生猜想,仪宾应该就是蓝公子了!郡主只要细想他是从何而来即可!” 郡主大悟:“是了,他是我父王远征蒙元时带回来的。一定是他痛恨太祖皇帝杀他满门,所以投奔蒙元去了,不想被我父王擒获!”说完,郡主神情落寞,也不再多问,怏怏地转身回了长亭。 事涉皇家,郡主既不问,杨嗣平也不愿多说什么。何况郡主嫁给朱怀忠已二年有余,多说反增郡主哀伤。因此也回到了长亭之中。 亭中,碧纤早已倒好了满满三杯酒,先举起一杯对梦婵说:“原想和小姐永在一处,再不分离,不想这心愿却不能实现了。如今碧纤人在这里,心已随小姐而去。请小姐见了老爷夫人,替碧纤谢他们数年教养之恩。他日若有相见之期,碧纤再行拜谢罢!” 说着,举起第二杯酒,含泪对杨嗣平说:“如今公子是我兄长了,若有相见之期,还望兄长不要避我才是!” 杨嗣平接过酒说:“我已说过,少则一年,多则二年,你我还会再见,岂可食言?! 碧纤笑了:“这才是我的好哥哥!你只喝一口罢,省得小姐怪我!” 梦婵笑道:“依我,你们兄妹还是不要见的好!她当初跟着你,那般伶牙俐齿,连我也奚落了!如今和郡主姐姐在一处,自然学得更是唇枪舌剑了!那时见了面,你岂不是当真要做没嘴的葫芦了!” 说得亭中众人都笑了,离别的伤感倒减了不少。 归鹤将马牵了过来,见天色不早了,临平郡主道:“既已定下了相会之期,又何必今日如此难舍!杨先生和婵妹妹且上马赶路吧!途中如遇朝廷军队,记得小心回避!” 于是杨嗣平三人上了马,在众人的嘱咐声中,朝南驶去。 三人并驾而行,为了避免引人注目,不敢疾驰,也只和一般行人一样,走走停停。虽然梦婵坐在马上颇为显眼,但她一身家常衣衫,加上轻纱蒙面,倒也没有引起多大的动静。这样走了有快半个月,南京城远远在望了。 梦婵的心中,那一份不舍又慢慢地冒了出来。因此听见归鹤大声地嚷道:“公子,我们到家了!”心里却没有过多的喜悦。 杨嗣平好象看穿了她的心思,低声笑道:“我说过,归乡之日便是花烛之期,思萱怕我食言吗?” 梦婵嗔怪地瞟了他一眼:“哪个怕你食言!我是在想,要不要先去看看红竺!” 杨嗣平道:“此时也不知道三姑娘是在公主府内,还是在白云庵中。” 梦婵听出了他的意思,笑了:“没见过你这样的主人,人家都到了家门口了,却不肯叫我进去歇歇,只是催着人家赶路!” 杨嗣平笑道:“思萱知我牵挂老母,何苦取笑?得罪之处,他日一并相谢如何?” 听他这样说话,梦婵倒不好和他计较了。拨转了马头说:“依你就是!你进城去罢,我这就走了!” 杨嗣平却没有动,只是坐在马上含笑看着她,那意思,她不走远,他是不会进城去的。梦婵无奈,只得促马前行,走了有二三里地了,回过头去,却见杨嗣平还站在那里。不觉心中也是满腹的不舍,泪水就慢慢溢满了眼眶。 从南京往庆元府的路上,因为没有在打仗,要好走多了。但是因为梦婵不想过于吸引人,因此只挑早晚人少时,才敢快马加鞭。五天后,梦婵站在了庆元府的北城门外。离家近一年,重新回到家乡,梦婵的心里是百感交集。想到以前和红竺、碧纤两个形影不离,而今她们却都不能在自己身边了,不觉神色黯然。于是跳下马来,牵着马进了城。 北方的战事显然并没有影响南方的庆元府,集市中依然人来人往,川流不息。梦婵牵着马朝家中走去,不管爹娘看见自己会怎么想,家总是要回的。何况爹爹既肯将婚书写给杨嗣平,也不能说他心里对自己就全无父女之情。更何况自己还要将杨嗣平给她的家信送到杨府去,总要找一个家人送去,难道好自己送上门去么?虽说丑媳妇总要见公婆,也没有这样见的吧! 梦婵一路走,一路想,还不时抿嘴一笑。幸亏她蒙着轻纱,否则定遭人侧目。 离开了许久,家却还依旧,没有什么变化。梦婵细听里面,有刀剑之声传出,想是父亲正在教习徒弟。于是绕过正门,从侧道进去,在一扇侧门边停了下来。 她拍了拍门,里面传出厨娘的声音:“今朝菜已买了,不要了!你走吧!” 梦婵知道她把自己当成送菜的了,倒笑了,也不理她,继续拍门。厨娘大约是恼了,脚步声“通通”地走过来,边走边说:“和你说了不买,还只顾拍门做什么!谁家有这么晚才送菜来的!要卖,明天早点来!”说着,猛地开了门,一张怒气冲冲的脸就出现在梦婵面前。 梦婵道:“赵妈妈不要生气,是我!” 厨娘大概做梦也没有想到会是梦婵,伸着头盯着梦婵的脸看了半天,才往内院跑去,边跑边嚷:“老爷、太太,大小姐回来了!大小姐回来了!” 梦婵叹了口气,这赵妈妈还是这么着前不着后的。于是自己将马牵了进来,将门关上。早有听见嚷声的家人过来,将她的马接了过去。梦婵朝里走了几步,就看见萧长丹和朱夫人一起急急走来。 梦婵心内一酸,就在小径上跪下了:“女儿不孝,让爹娘操心了!” 朱夫人扶起她,泪流满面,话却是一句也说不出来。萧长丹也是神色凄然,只说了一句:“你这孩子……”就再也说不下去了。 当天晚上,萧家的餐桌上重新有了笑容,朱夫人不断将菜夹到梦婵催促她快吃,一边问道:“这大半年了,婵儿是在哪里呀?你爹爹虽猜到你可能去了北平府,可北平府正在打仗啊,你如何进得去?” 梦婵笑道:“女儿运气不错,刚到北平城外,就遇上燕王的仪宾被朝廷官兵抓住,女儿就想,救下他来,不是可以带女儿进城了吗?就救下了他。果然,他不仅将女儿带进城去,还荐给了燕王妃。这大半年来,女儿就在燕王妃宫中,哪里也没有去。” 萧长丹问:“你走后第二天,你杨世兄就来家中提亲,要求一纸婚书,说是要去找你。你可见到他来?” 见提起杨嗣平,梦婵由不得嘴角含笑,低眉道:“见到了!” 萧长丹不知道女儿的心思,试探地问道:“那你心里是什么想法?你杨世兄说,婚书只当遮羞之用,绝不强迫于你,爹爹这才写给他的!这婚事,你若还是不愿,爹爹也不会逼你的!” 梦婵又羞又嗔,脸上早飞起了两朵红:“爹爹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我不是爹爹的女儿,婚事不能由爹爹做主!” 萧长丹愕然。还是朱夫人听出了名堂,忙笑道:“好了!好了!总算女儿都嫁完了,老爷的心事也可了了!婵儿今天才回来,一路上定是累了,要早些安歇!老爷也早些安歇了吧!明日就要给女儿办嫁妆去了!” 旁边红叶、碧莲诸丫头都吃惊地看着梦婵,她们还真是从来没看见过冷若冰霜的大小姐,还能有这般娇艳动人的一面。 第四十九章 晴天霹雳忽传噩耗 肝肠寸断誓守前盟 第二天一早,梦婵叫了一个小厮,将书信送到了杨府去了,自己则在闺房中慢慢地看着。房中摆设并没有什么大的变动,纸墨笔砚都照自己走的时候的样子摆放着。书更是被摆得整整齐齐,而且纤尘不染,显然是有人在每日拭擦的。 梦婵深深叹了口气,看来杨嗣平说得没错,就算自己有十分不堪的身世,爹娘这样对待自己,也应满足了。这样想来,就有些犹豫,想着要不要早几日进京,去看看贞信夫人,如果她真的是自己的亲娘,要不要认她。 想了半天,定不下主意来,就决定将这事告诉父亲,看他是什么意思,于是走出房来。 站在院中的碧莲过来问:“大小姐要去哪里?” 原来梦婵回来后,两个丫头都不在了,朱夫人就将梦娴以前的丫头碧莲给了她使唤。 梦婵问道:“你可知道老爷此时在哪里?” 碧莲笑道:“老爷和夫人都出去了,说是替小姐选嫁妆去了!” 梦婵脸一红,正搭讪着要回房间,就看见早上往杨府送信去的小厮匆匆跑了来,站在院门外说:“大小姐,杨老夫人想请你过府去叙叙话,问小姐得不得闲?” 梦婵先是一羞,随即一惊。杨嗣平说过,归乡即可成亲。既如此,难道他在给自己母亲的信中竟没有说到此事吗?若是说到此事,老夫人怎会此时来请她过府叙话?要知道她是杨府即将过门的新妇啊,没有道理在这个时候去婆婆家的! 如今既然杨老夫人来请,那就说明她不知道她是杨家即要过门的媳妇。她不知道,自然是杨嗣平在信中没有提及!说了要成亲,却不告诉自己的母亲,这不符合杨嗣平的为人处世之道啊!为什么?!为什么?! 梦婵觉得脑中“嗡嗡”作响,心内“呯呯”乱跳,初秋的天气,还是热得很,可梦婵却觉得有一股冷气,从脊梁上慢慢蹿起,浑身冷汗淋漓,那汗水竟须臾就打湿了衣衫。他从回乡的那天起就行事古怪起来了,梦婵胆战心惊地回想,先是写了家书要我事先带在身边,过京城时又百般阻止我入城,而今家书中竟又丝毫不提及婚事。 是了!是了!他说过兔死狗烹!可如今兔还未死啊!难道他已经猜出了兄长被囚之谜,不愿让我身涉险地,所以以家书为诱,将我骗回家乡?! 不!不会的!不会的!归乡日即花烛期,他说过的,他不能食言!他不会食言! 梦婵越想越惊慌,她艰难地咽下了涌上眼眶的泪水,对小厮说:“你带路,我要去杨府拜见世伯母!”在碧莲惊讶的目光中,梦婵和小厮出了家门。杨府家人恭恭敬敬地将梦婵迎入府内,早有人回禀了杨老夫人。因此梦婵才跨进内院,就看见杨老夫人由丫环扶着,来接她了。梦婵忙欲在小径上下跪行礼,被杨老夫人一把拉住,笑道:“早就听说萧家女儿美貌非凡,老身今日见了,果然名不虚传!怪不得我家那傻儿子,不要罗家姑娘,却要萧家姑娘!”说着,又细细地打量了梦婵一番,笑着问,“老身听说,小儿的家书是姑娘带来的,姑娘可曾见小儿来?” 梦婵大吃一惊,果然,杨嗣平在信中未将亲事告之。为什么?!为什么?!她强行压抑着心中的恐慌,勉强笑着点了点头。 杨老夫人大喜,拉着她的手就往上房走去,边走边问:“小儿信中说,他如今在燕王府供职,战事纷乱,不便通信。不知姑娘是在哪里遇见他的?” 明明已经返乡,却说自己还在燕王府中。鲲如,你到底发觉了什么异常?为什么不告诉我,让我回乡,你却独自涉险?梦婵的心,如同被巨手握住,越收越紧,口中竟自说不出话来。 没有听见梦婵的回答,杨老夫人回头来看她,一看之下,吃惊地问道:“姑娘怎么了?好象身子在发抖啊!可是中了暑了!哎呀!暑天都快过了,还有这样热的天气,真是想不到啊!姑娘快随我进屋去凉快一下吧!” 梦婵忙稳了稳心神,挤出一个笑脸问道:“世伯母,二世兄还在信中说了什么?” 杨老夫人见梦婵开口,放了心,于是笑道:“也没说什么事情。这孩子,就是太小心!特地叫你带封信来嘱咐我,他如今在燕王府中,因为燕王正在和朝廷打仗,所以会有些话以讹传讹,叫我休要相信!等战事结束,他自然就回来看我!你说这孩子,老身又不是三岁的小孩,怎么会随意相信别人的话呢!可是小心得过了!啊哟!姑娘怎么了?脸色这么白?玉香啊!玉香,快取藿香丸来,给姑娘解解暑气!” 梦婵扶着桌子,勉强支持住自己摇摇欲坠的身子,对杨老夫人强笑道:“世伯母,真是对不起了!侄女大约是因为连日赶路,累着了!让伯母受惊了!我如今想回家歇息,还请伯母见谅!” 杨老夫人惊疑不已,忙说:“好!好!老身让玉香送你回去!” 一出杨府大门,梦婵泪如雨下,她甩开玉香,也不管行人惊异的目光,飞一般朝家中奔去。萧长丹和朱夫人都还没有回来,梦婵跑到马厩,解开雪儿,飞身而上,就要离家。闻讯赶来的碧莲急急问道:“小姐要去哪里?” 梦婵道:“去京城!”话音刚落,雪儿已撒开四蹄,飞一般地朝门口冲去。惊得在前院练功的人避让不及,有好几个都跌倒在地。 伏在马背上,梦婵不断地祈祷:“好雪儿!乖雪儿,看在我平日待你如姐妹的份上,你千万要挺住,好歹把我带到京中,千万不要中途倒下,弃我于不顾啊!” 来时五天的路程,梦婵仅用了两天就赶到了。城门守兵警惕的目光让梦婵惊觉自己的反常。“鲲如说过,休要莽撞!如今事由不明,不可乱闯。” 想到这里,梦婵忙跳下马来,稳住了神情,步入城门。见此情景,门卒的紧张松懈了不少,又见梦婵美貌不俗,倒也不忍怎么为难她。只是过来依例询问:“从哪里来?这么急干什么去?” 梦婵一笑:“马惊了!若不是遇见官爷,只怕它还停不下来呢!” 守卒见梦婵身无长物,又上下打量了她一番,信了她的话,摆摆手让她进去了。 这一打岔,让梦婵回过神来。是了,就算出事,皇上也不过将鲲如逮系牢中,断不能就这样杀了他。鲲如是怕惊了老母,所以信中才有这般叮咛。可是鲲如文弱书生,牢中可是你呆的地方?我如今也顾不得害羞了!就去杨府罢,和兄长商量一个救他的办法!要是实在不行,哪怕是劫狱,我也顾不得了! 自己想着,就急急地朝杨府走去。走到杨府门前,竟是门庭冷落,寂静如空谷一般。定睛细看,她倒退了一步,门上赫然是两张白纸。 难道是杨世伯因鲲如被捕,一急之下,不幸谢世?梦婵满心疑虑,上前敲门。 开门的是杨府的管家杨全,他不认识梦婵,冷冷地问道:“姑娘找谁?家中有丧事,恕难待客!” 梦婵问:“我是萧家女儿,请问贵府何人辞世?” 杨全一听,猛地瞪大了眼睛:“是萧大小姐?!”说着,竟转身往里就跑,“老爷!老爷!萧大小姐来了!” 老爷?!梦婵的心狂跳起来,她身不由已就跟着杨全进去了。拐了一个弯,又是一个弯,穿过一道门,又是一道门。这不是上房啊,这是哪儿? 朦胧中,她看见杨老爷在前面,杨毅平在后面,都跑了出来。鲲如呢?鲲如! 梦婵推开一拥而上的众人,迈进房中,迎面的灵牌上,端端正正地写着“亡儿杨嗣平之灵位”。 梦婵觉得自己的身子开始慢慢地变轻了,随后就飘了起来,一直飘出了房门,飘向一个很亮很亮的地方,亮光刺得她睁不开眼睛。她只好闭起眼睛,任凭风把自己带走。 等梦婵重新睁开眼睛,她发现自己躺在床上,不觉自己生起气来。怎么这样无用,好好地在赶路,雪儿还未倒下,自己倒先睡下了。她皱了皱眉头,正想起身,旁边有人惊喜道:“姐姐醒了!” 红竺的声音?!梦婵一惊,抬头看时,不是红竺,又是哪个?于是吃惊地问:“怎么我竟会在你这里?!我明明记得是要去杨府的呀!” 红竺含泪道:“这里就是杨府!” “就是杨府?!”梦婵大惊,她的脑海中,闪电般映出那块灵牌,和灵牌上那令她心神俱碎的八个字“亡儿杨嗣平之灵位”! 她不相信地看着红竺,眼神中的凌厉之气竟令红竺不寒而栗。许久,她站起身来:“带我去灵堂!” “姐姐!”红竺哭了,“你赶路赶急了,伤了身子!还是歇歇再去吧!” 梦婵哪里理她,举步就朝房门走去。红竺跳起来要去拦她,梦婵冷冷问道:“你以为,凭你的身手,能拦得住我?” 红竺苦苦哀求:“红竺不敢拦姐姐,可是此地是杨府,有公子日夜牵挂的家人。姐姐若有什么异举,岂不要害了他们!公子泉下有知,他会伤心的!” 梦婵呆呆地站住了,红竺松了口气,正要去扶她,不想她又举步,依然朝门口走去,于是惊呼:“姐姐!” 梦婵停了下来:“你放心,我不会让鲲如伤心的!有一件事,他们弄错了,我要去改过来!” 红竺忙问:“什么事弄错了,姐姐告诉我,我让他们去改!” 梦婵摇摇头:“不行,这事儿得我自己去改了!”说着又走。 红竺见她说话不着边际,哪里放心,可是又拦不住她,只能跟在她后面,朝灵堂走去。 灵堂内,杨老爷和杨毅平并徐夫人都在,见梦婵姐妹进来,都有些吃惊,站起身来。梦婵也不管别人,径自走到杨老爷面前,双膝跪下:“有事求世伯做主,还请世伯不要拒绝!” 杨老爷早就从归鹤口中听说了他们的事情,此刻被梦婵一跪,那泪水哪里还止得住,竟自滚滚而下,双手去扶梦婵:“老夫知道贤侄女此时心情,你有事但说无妨,休要如此!” 梦婵道:“鲲如有妻之人,灵牌理该由妻子来立,岂可假手父母?世伯可是以为侄女不堪为媳吗?” 杨老爷哽咽难语,徐夫人过来含泪劝道:“大小姐和二叔还不曾拜堂,岂可由你来立牌位,岂不误你终生?!” 梦婵道:“不曾拜堂?!这好办,如今就拜,也为时不晚!”说着,转头对红竺说,“取红烛来,取喜字来,去打水来与我梳妆!” 杨毅平终于忍不住了:“大小姐对舍弟的情意,我们都知道!可他如今已魂归九泉,不能再克尽丈夫之道,如何可与你成亲!况杨氏祖训,家中不可有守寡之人!难道大小姐要使鲲如违了祖训吗?” 梦婵厉声道:“归乡之日,乃花烛之期,是鲲如亲口所言!难道兄长欲使鲲如言而无信吗?” 徐夫人大恸,抱着梦婵哭道:“大小姐如此,叫二叔如何心安!”说着,急呼小环,叫取二公子信来,“其实当初二叔前往北平府,就知道自己凶多吉少!这是他当初写下的家书,大小姐且看看!” 梦婵呆呆地抽出信来,默默地看着,即看到:“狼争虎食,吉凶难料,兔死狗烹,死生谁知。弟若有不测,慈母之处,望吾兄千万隐瞒,不可令其有白发人送黑发人之痛,则弟九泉安也!……弟追真情而去,虽死无憾,唯虑严慈,恐难忍失子之痛,若如此,弟不孝之罪,千古难赎,总赖吾兄替弟娱亲,略赎弟之罪也!” 梦婵伤心难忍:“原来他去的时候,就已经料到生死难定,而他竟然还是去了!鲲如,梦婵何德何能?能令你如此生死不顾,倾心相护!” 众人都眼巴巴地看着梦婵,希望杨嗣平的家书能让她醒悟。不料梦婵看完,竟带泪笑道:“好一个‘追随真情而去,虽死无憾!’你无憾,我又怎么会有憾呢!”说完,一连叠声地催促红竺帮她梳妆。红竺无奈,也双膝跪在杨老爷面前,泪流满面:“老爷,大公子,大夫人,你们就答应了姐姐吧!你们看她这会子,还是个好人吗?若再僵下去,谁知道会出什么事来!何况二公子千里相寻,痴心相恋,姐姐这样报答他,也是应该的!你们就成全了她吧!” 杨毅平无奈地摇摇头,看着杨老爷,终于,父子两人都点了点头。徐夫人对小环说:“你出去和管家说,让他来将灵牌换了罢!” 小环低低地应了一声,正要走,梦婵冷若冰霜的声音乍然响起:“送空白的进来,我自己会写!” 看梦婵盯着空白的灵牌,红竺小心地问道:“我替姐姐磨墨可好?” 梦婵冷冷地说:“不用!”说着,走到书桌边,挑了一枝新的狼毫,拔下笔套,握在手中,在灵牌上写道“亡夫杨公嗣平之灵位 妻萧氏百拜泣立”。竟是用内力书就,字字嵌入牌中,木屑纷飞。 写完,梦婵又细细地端详了一番,竟然微微一笑,这才恭恭敬敬地放到灵柩前。看着灵牌,梦婵竟是滴泪皆无,只觉得似身处冰雪之中,寒意彻骨;又似在荒野之外,环顾四周,举目无人,好象连天地也一并抛弃了她,身如衰草一般,在劲风中飘摇。 这样凝视良久,才唤红竺为她更衣,换了重孝,就坐在灵堂内草垫之上,也不哭,也不闹,只是用手一遍遍抚摸着灵柩,偶尔轻唤杨嗣平的表字。灵堂中的一切事务,至此以后,她都要亲历亲为,再不容别人插手。 红竺见她如此,怎不担心,私下劝道:“姐姐为何不哭?岂不是要憋坏了自己!” 梦婵淡淡地说:“我倒是想哭,谁与我拭泪?!” 红竺悲恸不已:“若无泪水,伤心又从何归去?” 梦婵奇怪地看着她:“你有心,方才伤心,我已无心,何来伤心?” 红竺又落泪了:“姐姐休说这样的话,公子知道了,会伤心的!他将你骗走,就是不愿你一并涉险,如今你这个样子,怎么对得起公子苦心!” 梦婵道:“那如今这样,他就对得起我了?!他明知我一生俱系于他身,竟生生要两人分开,如此负我!还说甚苦心!”说着,一指灵牌:“鲲如既言爱妻,便该让我与你同生共死!而今你却将我孤身弃于这世上,是何道理?!你既行事不与我相商,我……我又何必理你!” 红竺转身拭泪,却见小环站在门口,于是问道:“你来做什么?可是夫人有事?” 小环道:“贞信夫人来了,正在夫人房中,想要见见大小姐!” 红竺一惊,是了,自己竟把这件事给忘了!原来自杨嗣平出事后,红竺就从白云庵来到了杨家。永宁公主知道后,让贞信夫人来告诉她,可以回公主府住。红竺知道梦婵一时被杨嗣平骗走,不久就会回来,怕她回来时伤心之下,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杨家何人能阻止她,因此不敢回公主府,就住在了杨府。 谁知贞信夫人听说梦婵会赶来,竟是企盼不已,就嘱咐红竺,到时候通知她来认女儿。红竺明知这绝对不是认女儿的好时间,可是禁不住贞信夫人思女心切,只得同意了。 因此,此时听说贞信夫人来了,她忙冲小环摆摆手,示意她不要作声。自己走到梦婵身边,小声问道:“姐姐可知道贞信夫人?” 梦婵连眼皮也不抬,面无表情地说:“知道!” “那姐姐知道她是谁吗?” “永宁公主府的管家嬷嬷!” “还有呢?” 梦婵的眼神冷冷地扫过红竺,声音如三九寒冰一般:“你们以为她是我亲娘!” 红竺泠泠地打了个冷战,陪着小心说:“不是我们以为,贞信夫人应该就是姐姐的亲娘了!” 梦婵看了红竺半天,神情冷漠地转过头去:“你愿意说是就是吧!依你!” 红竺无奈地叹了口气,复又小心地问道:“贞信夫人来看姐姐了!” 梦婵恼怒地看着红竺:“我又不是街边耍的猴儿,有甚好看?!” 红竺实在是摸不清梦婵此时心中到底是何想法,只知道她遭此惨痛,性情已是大变。但梦婵原来的性情就是冷若冰霜的,如今还能变成什么样?看她这几天的样子,好象是正常了一些,可又好象更不正常了。红竺有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感觉,或许此时不应该请贞信夫人前来。想到此,红竺正要起身去徐夫人房中,却听见贞信夫人痛心疾首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婵儿怎说这样的话!叫为娘的好不痛心!” 红竺再想不到贞信夫人会等不及她的回复,自己赶了过来,心知不好,正要上前圆场,梦婵的声音已经冷冷地响了起来:“夫人说得不错,是我自以为是了!我哪里是街边耍的候儿,那好歹还是有主人的!我不过是山野荒郊,无人收管的野猴罢了!夫人休要错认了,须有损你身份尊贵!” 贞信夫人惊呆了,十来年了,她想过无数次母女重逢的场景,却再料不到今日重逢,女儿说出的竟是这样的话,不觉是又气又痛:“就算为娘十八年来,不曾养你!可我到底十月怀胎生下了你!你……你怎可说出如此恶毒的话来?!” 梦婵看着贞信夫人,眼光逾加阴冷:“夫人好生奇怪!既嫌我粗野恶毒,如何又要强认为女儿?我已说过,山野荒郊之弃人,不敢高攀夫人皇封诰命之尊贵!夫人还待要怎样?未亡之人,心已如死灰,莫非你还要挫骨扬灰不成?!” 第五十章 询详情穷究圣旨意 痛爱弟坚辞仕途路 贞信夫人一向照管永宁公主,公主温柔娴静,后来又看见春娘,也是个楚楚可怜之人。便以为天下的女儿,都是娇媚和顺之人。及后来见了红竺,虽然有些吃惊于她的泼辣,但红竺终究还是心怀柔情,尽管行事尖利,倒也不曾伤人。远难比梦婵,性情原来就十分冷淡。被杨嗣平一片真情融了她这千年寒冰,若是能结百年之好,自然从此就改了性情。却不料一场痴恋,情断缘离,阴阳永阻,这一份伤心,竟是找不出一个字来形容。梦婵重新收起满怀柔情,那性情更是比以前又冷了百倍。 此刻贞信夫人前来认女,分明是将她往日的忧伤和今朝的哀痛一并提起。况且贞信夫人乃是皇封诰命,而她听得红竺说,杨嗣平乃是归家当日,被皇帝传旨所杀,心中对所有皇族中人,皆是恨之入骨,口里哪里会有好话?!当下这一番话,说得贞信夫人几乎立身不住,颤声道:“好!好!这是我养的好女儿!你爹爹如今在哪里?我且找他说话去!” 梦婵冷笑道:“劝夫人还是休要去的好!若令我娘伤心,只怕爹爹不与你干休!” 贞信夫人原来已被母女之情伤了心,现在又听梦婵提起往日情事,这般讥讽于她,哪里还忍得住,举手欲朝她拂去。不料梦婵嘴角含着讥笑,毫无避让的意思,竟似巴不得她一掌下来劈死了自己。贞信夫人手举在半空,哪里落得下去,只得硬生生收回,口中却再忍不住,一口鲜血喷涌而出。 红竺惊慌失措,闻讯赶来的徐夫人也几乎惊倒,忙扶住贞信夫人问道:“夫人这是怎么了?” 红竺急急地说:“姐姐近日神智不清,夫人休要怪她!” 贞信夫人苦笑道:“是我自讨没趣,哪里怪她!罢!罢!罢!生女一场,反受此羞辱,也算我自作自受!”说着,让红竺送她回府。 梦婵往日住在杨府,虽性情冷淡,但却从不失礼数,言语也平和委婉。加之她容貌出众,徐夫人对她还是满怀欢喜的,因此当杨嗣平欲求为妻,她也愿意帮忙。今天眼见梦婵竟当众羞辱贞信夫人,大为惊异,况且贞信夫人极有可能是她亲娘,她怎么也想不明白梦婵怎能对自己的亲娘口吐恶言。 因此一直到贞信夫人走了,她还在呆呆地看着梦婵,无法理解。 梦婵见徐夫人这般模样,知道是为了刚才的事情,于是问道:“嫂嫂以为我是个恶毒之人吗?” 徐夫人颦眉道:“我确实不能明白姑娘怎能对亲娘如此口不择言?” 梦婵冷然道:“鲲如若果真被皇帝所杀,皇族中人,便一并该死!” 徐夫人吃这一惊,顿时魂飞魄散:“难道大小姐还要弑君不成?快休生此念!且不说皇宫深院,你进不去,就是进去了,那皇上身边,侍卫无数,岂是你能近身的!可不是枉送了性命!” 梦婵一笑:“嫂嫂是怎么了?梦婵心中有恨,随口泄恨罢了!怎么嫂嫂竟当真了么?” 徐夫人惊魂不定:“大小姐以后休说这样的话了!若是传出去,可是灭九族的罪名!” 梦婵道:“谢嫂嫂提醒,我以后再也不说了!不知兄长今天哪里去了?” 徐夫人叹道:“他今天进宫向皇上辞官去了。哎!上次辞官,皇上不准,才引出这事情来,但愿今日能行!” 梦婵问道:“这么说,鲲如果是皇上所杀?” 徐夫人张口结舌。梦婵又是微微一笑:“嫂嫂回房去吗?你出去时,可否将归鹤叫来,我来家中这许多日子,怎么竟未见他?!难道是怕我怪他,故意避我吗?” 徐夫人知道梦婵定是要问杨嗣平的死因,心想这事也瞒不了她,不如让她早些知道了,也好少些猜疑,因此就答应了,果然出去将归鹤叫了进来。 归鹤一见梦婵就跪下了,哭道:“是小人没有照顾好公子,如今害大小姐伤心了!” 梦婵眉梢一挑:“你叫我什么?!” 归鹤惊讶地抬起头来,却看见梦婵根本没有看他,只是痴痴地看着灵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可是如今家里上上下下都依然称梦婵为大小姐,由自己改口,怕是不妥。因此口中就有些期期艾艾的。 梦婵冷冷地问:“你跟了公子这么久,公子成亲,你居然不知道该怎么称呼新娘吗?” 归鹤在燕王府中,见到的多是梦婵含羞带嗔的笑颜,就是有时恼了,那也是眉目有情的样子,从来没见过梦婵这般冷如寒冰的模样。初秋的时节,他却感到如三九寒天一般。哪里还敢违拗于她,于是战战兢兢地叫了一声“二夫人”。 梦婵这才微微露出了一丝笑靥,转过身来对归鹤说:“别跪着了,起来坐下,且说说公子与我分手以后的事吧!” 归鹤哪里敢不依,给梦婵磕了一个头,站起身来,在一个草团上坐下。从归鹤的述说中,梦婵终于知道了,原来在归乡当日,杨嗣平主仆就被锦衣卫在家门前截住,领头的锦衣卫自称皇帝口谕,说杨嗣平效忠燕王,通敌附逆,罪当诛杀!归鹤当时大惊,在杨嗣平的掩护下逃进了家门,想请杨毅平来解救。不料等杨家众人奔出府门,杨嗣平早已身中数箭,倒在了血泊之中! “后来呢?”梦婵冷冷地问。 归鹤偷眼看了梦婵一下,见她眼中寒意刺骨,却不见点滴泪水,不觉心中叹气,我还不相信碧纤的话,原来大小姐真的只是在公子面前才春风满面。咳,可惜公子不在了,不知道大小姐以后会怎么样!自己想着,倒不觉泪水又来了,索性抽抽咽咽哭了起来。 这一次梦婵倒很有耐心,等他哭完,还将一方绢帕递给他。归鹤拭了泪,继续说:“后来大公子发疯一般,去金殿上质问皇上,说二公子纵然有罪,罪不至死!就算死罪,也该交兵部审讯,怎么连问都不问,竟以口谕杀了,如何能服天下之人?” 梦婵摇摇头:“兄长终究是迂腐之人!鲲如已亡,说这些何用?你几曾见皇帝杀人要找理由的?更何况欲加之罪,何患无词?!” 归鹤道:“可是皇帝说,他从未下旨要杀二公子,他也不知道二公子回来之事!” 梦婵轻蔑一笑:“这个皇帝更稀罕!别的皇帝杀了人,好歹还要找个大臣来顶罪。他倒好,索性都赖了!好笑!实在好笑!大公子怎么说?” “大公子回来和老爷说,依着皇帝的性格,恐怕二公子确实不是皇上所杀!” 梦婵的眼光陡然冷了:“难不成公子护你逃入家中,而后自杀的?!” 归鹤吓坏了,双手乱摆:“不是,不是!大公子的意思是,只怕是有人假传圣旨,杀了公子,也是有的!” 梦婵冷漠的目光扫过他,沉吟了片刻,然后道:“好了,你先下去吧!看着大公子回来没有,若回来了,你过来告诉我!” 归鹤一一应了,又跪在灵前磕了三个头,这才出去。 杨毅平一回家,徐夫人就将贞信夫人来访,被梦婵羞辱,吐血而返的事情说了,也告诉了他,梦婵已找归鹤问了话了,如今正等着他呢! 杨毅平皱着眉头说:“萧杨两家虽是世交,可一个在家乡,一个在京中,平日交往不多。大小姐虽在府上住过些日子,那时见她,极是小心谨慎,连二门都不出。等闲大家闺秀,没有她这样的。可你看她行事,却又极是古怪大胆,前番天选,她竟欲进宫换出二姑娘来,这欺君之罪,她只是等闲视之。后来圣旨求娶,她一骑白马走天涯,哪里将圣旨放在眼中?我寻思着,幸亏她对罗驸马还曾有情,不然,她恐怕不是北上寻母,说不定就进京杀人来了!现如今鲲如和她情深似海,却又缘断今生,我想着,大小姐心中,必不肯善罢甘休,她这两天不声不响,分明是看在鲲如的情分上,为着我们,才没有轻举妄动,心里早就悲痛欲绝了。贞信夫人此时来认女,不要说她和皇家关系密切,令大小姐深恶痛绝,就算一点关系也没有,大小姐也不能在此时认她,怕她用亲情来阻了自己复仇!” 徐夫人被丈夫的一番分析惊呆了,半天才点头说:“是了,是了,她方才说,二叔若果真为皇上所杀,皇族中人,便一并该死!啊呀,孝和,大小姐若是问你话时,你就是心里已经认准,也千万不可说出!不然,大小姐万一进宫,可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杨毅平道:“夫人不须嘱咐,我不会说的,此事不管和皇上有没有关系,鲲如已死,纵然真相大白,也不能令他九泉回生。我而今只想着母亲那里,怎么瞒她!” 徐夫人道:“孝和辞官,皇上可准了?” 杨毅平点点头:“此番倒是准了!只是辞官归田,爹爹在京中的产业还好变买,鲲如的灵柩怎么办?若是运回故乡,只怕枉送母亲性命!若留他在此,我又于心何忍!” 徐夫人一时也想不出主意来,只好叹气。门外,梦婵的声音平静地说道:“兄长嫂嫂只管归乡照顾公公婆婆,鲲如有妻,自该有妻子照顾,岂有相烦兄嫂的道理!” 原来,梦婵是得了归鹤的报信,过来的。正好听见他们夫妻正商量回乡事宜,就接了话了。 杨毅平见梦婵站在门口,便请她进房,一边说:“这如何是好,你在此处,只怕你父母还未知晓,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意思,如何让你留下?” 梦婵道:“爹爹一向喜欢鲲如,欲使我嫁他,定然无话!再说了,婚书是爹爹亲笔所写,婚事乃爹爹亲口所许,兄长不须多虑!” 杨毅平还想说什么,徐夫人悄悄扯了扯他的一袖,陪笑对梦婵说:“话是这样说,可如今二叔不在了,这却不能不对你爹娘说明!也罢,大小姐暂且先留此处,等我们回乡后,安置好了,再来接你!” 梦婵摇头:“接我做甚?鲲如何在,我便何在,不必麻烦!” 徐夫人忙说:“好!就依你。二叔的事,总有你做主便了!” 梦婵一笑:“谢嫂嫂成全!”说着,转向杨毅平,问道,“奴有事欲问兄长,望兄长不要隐瞒!” 杨毅平只道她问的是杨嗣平的事情,方才和徐夫人说话时,已想好了对词,因此道:“大小姐请问,愚兄定不相瞒!” 梦婵问道:“闻说兄长曾被皇上软禁府中,可有此事?” 杨毅平不知道杨嗣平正是因为他被软禁,却想不出原因,心急如焚,这才冒险返乡的。以为梦婵的这个问题和杨嗣平无关,便据实以告:“朝中有大臣多有以为曹国公李景隆并魏国公之弟徐增寿,私通燕王的。然其二人却信誓旦旦,力表清白,反在皇上面前道我与鲲如互通音讯。金殿之上一时争执不下,二人竟要我将鲲如唤回对质。是我不愿使鲲如为难,自愿提出闭户不出,只字不传,以避嫌疑,倒不是皇上的意思。” 梦婵半信半疑:“兄长休要骗我!”心中却在思索,若实情果如兄长所言,为何燕王信中,道是皇上发怒囚禁,怪不得鲲如猜不出原因。想到这里,她又问:“闻说鲲如罹难,兄长曾上金殿为其鸣冤,结果如何?” 杨毅平迟疑了片刻,道:“皇上说他并未传谕锦衣卫杀人,也不知鲲如归来之事!” 梦婵道:“那传谕之人何在?锦衣卫又从何知道鲲如归期?” 杨毅平不料梦婵思路如此清晰,知她有备而来,不敢掉以轻心,回答道:“锦衣卫得内侍传谕,一直在府门前埋伏。那传谕内侍三日之前才找到,被人扔在御花园假山洞中,已是死去多时了!” 梦婵冷冷一笑:“好一个死无对证!兄长信是不信?” 杨毅平原来也不信皇上不知此事,只是事涉皇帝,深究下去,不仅不能为杨嗣平报冤,只怕一家满门都要遭难,唯有隐忍,因此对仕途了无兴趣,执意归田。 他原以为梦婵闺中女子,朝中之事,哪里知道许多,只要自己言语不露破绽,她也无从追查。不想三言两语,被她套出话来,此时面对她的诘问,既不愿说出心中疑惑,又怪皇上擅杀无辜,不想为他隐瞒。只好默不作声。 徐夫人急了,一直在扯杨毅平的衣服。梦婵倒笑了:“嫂嫂欲为权势熏天者避讳么?只怕他笑你枉费心机!” 徐夫人尴尬已极,想起贞信夫人被梦婵数言气得吐血而归,只得讪讪地住了手。 梦婵对杨毅平道:“我欲猜此事原凶,请兄长斧正!我以为,此事确是皇上所为,连传旨的内官,只怕也是死于皇上之手!” 杨毅平道:“鲲如投燕王,确实有罪,皇上杀之,也有道理,他又何苦否认?” 梦婵道:“鲲如在燕府,不过清客耳!杀他,实在是名不正,言不顺!若这样的人也要杀了,只怕朝中无人敢存身了。须知他们乃叔侄,京都和北平,多少官吏都沾亲带故,若都杀时,谁人能不惊心?此其一。其二,鲲如此时归来,全因一封书信而起,书信之中,道皇上发怒,软禁兄长。然兄长却说是自己愿意,依我想来,皇上确实发怒,只是兄长不知。他在兄长面前装出仁厚之态,可免使你将音讯传出。若是当时就发怒,兄长岂不惊心?又岂能看着鲲如赴死?却不料自有知情人将此事实报给了燕王!其三,眼中钉既除,他正可在兄长面前扮个好人,以便笼络人心。我没有猜错的话,兄长临行之前,皇上必来相送!” 杨毅平大惊,这般丝丝入扣的分析,竟然极似鲲如!如此孤傲,又是如此聪慧,除了鲲如,确实无人配她了!想来两人定是心意相通了。这样的知己,便只能拥有一日,也要感谢苍天的眷顾了。怎能不遭天妒,难怪不能够两情长久了! 一边的徐夫人也是惊异地说不出话来。见杨毅平夫妻都无话可说,梦婵站起身来道:“这样看来,我说的话兄长也有几分认同吧!既如此,我就告辞了!” 看着梦婵走出房去,徐夫人无助地问丈夫:“这可怎么办?!” 杨毅平道:“她的性格也和鲲如差不多,不是个能听人劝的!我们只好托付三姑娘,让她小心看好大小姐。除此之外,别无良策!” 杨毅平辞官已准,就准备在杨嗣平满七后启程。之所以这样急,还有个原因,他们知道红竺拦不住梦婵,想请萧长丹夫妻来相劝。因此杨毅平将京中产业都变买之后,就开始打点行装。其间周姨娘提出她不回庆元府了,说是不想到了晚年还要远离家乡,“二公子和大小姐不是都留在这里吗?就让我给他们看看屋子也好!” 杨老爷晚年痛失爱子,早已是什么都不在乎了,又想着离家这许多年,委实对不起妻子,如今儿子又没了,瞒得了一时,谁知道能否瞒得住一世呢!妻子一旦知道实情,只怕是挨不过几日的,因此就想回去后多安慰安慰妻子。对周姨娘的提议也就不置可否。周姨娘见这般情景,自然更不肯走了,杨毅平夫妻也无奈,只得答应她留下来。 果然如梦婵所料,在杨家将要起程的前二天,建文帝只随身带了两个小内官,来到杨府。杨毅平忙出来接驾,又叫府中众人都出来拜见圣颜。 建文帝和善地让众人起身,就叫杨毅平带路,要去杨嗣平灵堂看看。杨毅平哪敢不从,在前面带路。 从听见皇帝进府的时候起,梦婵就隐在孝帘后面,没有出去!红竺胆战心惊的跟着她,也不敢出去。听见有脚步声朝灵堂而来,红竺低低地说:“姐姐,杨氏一门都在这里,公子灵柩也在这里!你该知道怎么办的!” 梦婵紧咬下唇,不甘心地说:“我知道!” 建文帝进了灵堂,见迎面的灵牌上写着“妻萧氏”,便问:“杨爱卿,朕听说令弟之妻乃是萧敬嫔之姐,可有此事?” 杨毅平道:“正是!” 建文帝道:“如此,论起来,和朕岂不是连襟,朕也该祭一祭才是!” 杨毅平道:“臣弟罪人,怎敢当皇上祭祀!” 建文帝道:“无妨,此时只论亲戚,勿论君臣!”说着,从内官手中接过香来,拜过,插于炉中。杨府众人都葡伏在地上,大气也不敢出。 祭完,建文帝又问:“朕从未听爱卿说起令弟成亲之事,怎么,他是在四皇叔那里成的亲吗?” 杨毅平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了,若说是,说不定杨府又多一条罪名,若说不是,刚才皇上已称杨嗣平为连襟,岂非欺君?因此伏在地上,说不出话来。 建文帝奇怪了,正要再问,孝帘后面,有人冷冷地回答道:“不是!是在府中成的亲!” 建文帝吃了一惊,问道:“帘内何人?” 杨毅平也被梦婵刚才的回答吓了一跳,深怕她说出不好的话来,忙先回答道:“是臣弟妇!重孝在身,不敢见驾!” “哦!”建文帝好象并没有要见怪的意思,“无妨,可请来一见!” 不料梦婵冷冷地说:“寡妇门前是非多!不见也罢!” 这倒让建文帝又惊又奇。原来宋秦生早就向皇帝告了密,说是杨家在天选之际,明知萧家有适龄之女理应参选,却隐匿不报!而将此女私纳为妇,此大不敬也。而罗文鸣求圣旨赐婚的,也是此女,却被萧家掉包,难说此事不与杨府相关。 建文帝当时不相信,一个女子,用得着如此大费周折吗?再说,他也见过杨嗣平,虽无功名,却有才华,以其家世,娶妻也不难。何苦为一女子担此罪名。因此付之一笑。宋秦生见皇帝不信,只得说出萧梦婵湖中救人之事,并说她貌比天仙,引起了皇帝的好奇。 这一次来,送杨毅平是一个原因,私心里,也想看看宋秦生口中貌如天仙的女子究竟如何,毕竟,她的妹妹萧敬嫔实在是其貌不扬的。 第五十一章 报夫仇何惧弑君罪 护圣驾舍身挡刀戟 不料这个女子是否貌如天仙,皇帝还不知道,却尝到了她口似利剑,颇觉无趣。本来是要发怒的,但见杨毅平跪在那里诚惶诚恐,想到她一个年轻女子,新婚失偶,也是可怜。“朕若认真和她计较起来,今日来此的一番好意,可就都没有了!” 于是笑笑,也不强求,和小内官一起走了。 杨毅平长长松了口气,想要责备梦婵几句,又有些于心不忍,只得再三嘱咐红竺,好生伺候,“我们一到家中,就将此事告诉你们老爷,让他来看着大小姐,只是这些天,你好歹多多留意,休要出事!” 归鹤也要留了下来:“公子在此,我怎好走?老夫人见了必说我偷懒,要挨好一顿打!”归鹤原想用这话减少些离别的伤心,不料又使众人想起杨嗣平在家时种种,都低头垂泪!归鹤是又悔又伤心,索性就哭了起来。于是府里又是一片哭声,大家都在泪水中各自告别。 诺大的杨府,如今只留下数人,梦婵、红竺、周姨娘、归鹤,并一个烧饭的厨娘,一个打杂的小厮。 公主听说后,心有不忍,将红绡和碧草两个派了过来,说是服侍红竺,实际上摆明了是来服侍梦婵的。 原来贞信夫人当日扶病而归,回到府中就卧床不起。想到思念了十八年的女儿,竟这样对待自己,如何不伤心!公主听说,也是惊异难解:“说是有才又有貌,怎么性格如此怪异!逊之当初曾求聘萧府,可曾听说过萧姑娘的性格这样怪异呢?” 罗文鸣道:“那萧姑娘虽然家中开着武馆,自己又身世不明,但从未听说她有什么失礼的举止。倒是听说她为了寻母,年年不辞辛苦,随父外出,实在是孝顺!” 公主看着贞信夫人:“逊之的说法,好象和眼前的情景对不起来啊!你看夫人被她数言伤成这样,这岂是孝女所为!” 罗文鸣道:“外头议论纷纷,都道杨二公子是皇上传旨所杀!况当初夫人促合你我姻缘之事,三姑娘既知,她岂不知?更有我圣旨强求之事!只怕她今番看我府中之人,都恨不得食肉寝皮,公主还道她是性情怪异!” 公主黯然道:“还是你想得是!想当初我们桩桩件件都伤她至深,又如何怪她这般恶言相向呢!只是夫人明知是女儿,却不能相认,岂不伤心!” 贞信夫人也被罗文鸣一番话说得叹息不已,心中恨意,早变成了无限悔意,叹道:“当初弃她,也没有问她愿不愿意,而今认她,她自然也不用管我伤不伤心!总是我先误了她!” 公主哭道:“夫人不是薄情之人,当年之事必有原因,你为何还要苦苦隐瞒,要是说明白了,说不定令爱就尽弃前嫌了!” 贞信夫人苦笑道:“说与不说,不是我一人能定。解铃还须系铃人,她爹爹不来,我却是不能说!” 公主道:“听说杨府众人,都已回原籍去了,如今府中只有数人。或者我去看看萧姑娘,替夫人说说话如何?” 罗文鸣哑然道:“公主实在是天真!萧姑娘与你,有姐妹之情吗?” 公主泄了气道:“没有姐妹之情,倒有夺情之恨!这么说,还是要让萧敬嫔去劝她了?” 罗文鸣摇头道:“杨府丧事,萧妃如何能去!萧姑娘热孝,也是进不得宫的。公主还是不要动这个脑筋了!” 房中一时沉寂下来,良久,贞信夫人突然眼睛一亮,似乎看到了一线希望,看着罗文鸣说:“驸马心里,可是另有主意?为何不说?” 罗文鸣微微一笑:“主意倒是有一个,怕夫人见怪,不敢说!” 公主嗔道:“这个时候,还有什么怪不怪的!逊之还不快些说来!” 罗文鸣道:“夫人既已知晓萧家在何处,何不就去一趟庆元府,将萧老爷并夫人一起请了来?” 贞信夫人一喜:“正是!我怎么就没有想到呢!”说着,眼睛就看着公主。公主道:“本宫只是虑着夫人的身子,可以赶得路么?” 贞信夫人笑道:“无妨!公主既应允了,妾身明日就出发,可使得?” 罗文鸣道:“夫人可带书勤一起去,他认得萧家!” 贞信夫人走后,碧草奉公主命,每日都要回公主府一次,告之杨府的事务。然碧草每日带来的消息几乎千篇一律,“大小姐闭门不出,就守在灵柩旁边!” 是的,梦婵一直就守在灵堂之中,守着那份她今生再也盼不到的深情,守着那个永远都不能实现的花烛之梦了。 这一天,红竺和碧草将祭品都搬了进来,在灵前一一摆好,对梦婵说:“姐姐,今天是五七了!” 五七?按民间的说法,五七之前,魂魄还在家中徘徊,不肯离去,五七过后,魂魄便要归冥界去了。梦婵迷茫地问:“他要走了么?那我怎么办?!” 红竺偎依着梦婵:“姐姐不是还有我吗?等姐姐热孝一除,我们先回家去看看爹娘!” 梦婵微微一笑:“好!等我除了孝,我们去看爹娘!”说着,站起身来,“你们送鲲如吧!我累了,到里面去躺一会儿,晚上再来陪他!” 看着梦婵惨白的脸,红竺点点头,和归鹤一起去准备祭品了,这里周姨娘又开始落泪了。 晚上,梦婵回到灵堂,将红竺等人都支走,然后慢慢脱下孝服,露出里面一身紧身衣,神色冷峻:“鲲如,你英灵不远,陪我一起去!杀了那个假仁假义的昏君,为你报仇!”说完,在灵前点上一柱香,又鞠了一躬,这才纵身从窗户飞出,朝紫禁城而去。 梦婵为着梦娴入宫之事,曾来过皇宫内院,但梦娴住的长春宫不过是六宫之一,皇帝并不一定在那里的。何况宫内不仅屋宇众多,而且样子都差不多。梦婵不敢乱闯,她思索片刻,决定先找到长春宫,再顺着长春所处的位置,找其他宫殿。这样一想,于是凭着记忆,朝长春宫方向掠去。 飞身掠过了好几处屋宇,梦婵突然发现有一处灯火通明之处。她想了想,脚尖一点,朝灯光处而去。 门外是内宫的护卫,从人数来看,里面的人不是皇帝就是王爷,鉴于如今的王爷不是在造反,就是被囚禁,梦婵马上想到里面应该是皇帝了,不觉冷笑了一下,后退几步,隐在廊柱后面,手中捏着白天做好的几颗小丸子,朝着护卫用手指轻轻一弹。那些护卫只是身子微微一颤,就不动了。 梦婵走过去,飞身而起,将身子挂在檐上,倒挂下来,攀住窗户,朝里细看。 房中果然是建文皇帝,还有两个平民打扮的男子,正恭恭敬敬地站在那里。梦婵暗暗奇怪,皇宫内院,怎么会有布衣百姓。 就听见建文帝说:“朕罢了你们的官,你们不要有怨言,这原就是迷惑燕王的!朕只是奇怪,怎么朕这里的一举一动,四王叔那里都能知道!先前你们说是杨爱卿兄弟在互通音讯,可如今杨爱卿的弟弟居然被人假传朕的旨意害死了,可见前面都是冤枉了他了!如今杨爱卿定是怪朕杀害了他胞弟,所以执意归田,朕也留他不住啊!” 一个青衣男子哭着跪下道:“臣错荐曹国公,误了皇上大事,万死难辞其咎,哪里还敢有怨言!” 建文帝也恻然:“黄爱卿不要这样!朕也有错!只是杨爱卿胞弟一死,朕想到这京城之中,竟有人能假传圣旨,便不寒而栗,所以也不敢留你们在京中了。你们明日就出京去吧,拿着朕的密旨,去传召勤王之师。” 说着,将桌上两块黄帛分别付与两人,两人跪接圣旨。 建文帝又叹道:“可惜朕竟找不出假传圣旨之人!可见如今京城之中,怀有二心的人不在少数啊!如今两位爱卿又要出京去了,朕身边,还有何人可以相信!定是朕德行有亏,方有此劫!明日须召方大人,替朕写一道罪己诏。” 跪在地上的两人大哭:“臣等无能,令皇上忧心,臣万死!皇上受天命而得天下,何罪之有!总是臣等不能体贴圣意,方酿此大祸!” 建文帝苦笑着摇了摇头:“爱卿不要说了,你们先走吧!明日就要离京了,也和家人稍事话别。朕今晚还要到长春宫去,有些事情要问萧敬嫔!” 檐下梦婵双眉紧锁,难道鲲如确非他下旨所杀?他又不知我在此处,何必撒谎?可不是他杀,谁又与鲲如有仇?我且先跟他去长春宫,看他说些什么! 大约是建文帝君臣三人都有些魂不守舍的,出来时竟未发觉护卫的异样,出了殿门,各自走开。建文帝径自朝长春宫方向而去,早有内侍飞奔去通知萧敬嫔接驾。 梦娴早已是卸了妆,正准备安歇。只是在刚入宫的二三月间,皇帝还曾驾临过长春宫,以后,特别是她被贬为敬嫔之后,长春宫内,早就没了皇帝的影子。这也罢了,更令人难以忍受的是,其他妃嫔都道是她得罪了皇后,竟也绝步不来了。到现在,除了伺候她的几个宫女太监,但凡稍有门路的,都走了,整个长春宫竟似冷宫一般,少有人迹。而梦娴,每日除了清晨梳妆,黄昏卸妆,也似乎没有什么事可做。只是在皇后的严命下,背出了《宋氏家法》,又看了《列女传》等书。先前还不习惯,有怨言,但几次怨言被人告发后,她总算学乖了,知道就算永宁公主看在红竺的份上能为她求情,也是不能求一辈子的,于是闭了嘴,不再说什么了。 今晚,也和以前一样,用过晚膳,她就早早地卸了妆,和红荷坐在床上闲聊。她们聊天的主要话题是,如果当初进宫的是梦婵,会怎么样!这个不着边际、也不可能发生的想法,成了她们无聊的宫中生活的唯一点缀,但梦娴不得不承认,她是在为自己的任性,深深地后悔了。 宫门外意外地传来了敲门声,令梦娴和红荷都大吃了一惊,两人互相看了一眼,然后赶紧跳下床,走出了内宫。早有小太监打开了宫门,外面的小太监道:“长春宫萧敬嫔准备迎接圣驾!” 梦娴目瞪口呆,她做梦也没有想到,这个时候皇帝会到自己这里来,她低头看着自己身上的里衣,散落的长发,穿着睡鞋的双足,不知道该从何下手装扮。 还是红荷反应了过来,一把将梦娴拖进内宫,指挥宫女:“快取娘娘的头面、衣服、鞋袜来。头发先别管了,好在是晚上,挽个临睡妆也不能算失礼,最要紧的是赶快换好衣服,穿着里衣见皇上,那可是大不敬的,尤其是鞋袜!” 于是宫女门七手八脚,总算是在皇帝进来之前,将梦娴收拾好了。 建文帝跨进长春宫,就看见梦娴穿着家常的服饰,松松地挽着发髻,婷婷地跪在宫门口。想到这近一年来对她的冷落,倒也有些不忍。于是含笑扶起了她:“爱妃请起吧!” 这一句柔情的话,听在久已失宠的梦娴的耳中,不禁双眼含泪、哽咽难语:“多谢皇上还记得臣妾!” 建文帝有几分尴尬:“国事繁难,冷落了爱妃,这也不是朕的本意!” 梦娴不服气地说:“可是臣妾听说,皇上每晚都是回内宫安寝的,并没有哪天是宿在外殿。” 建文帝皱起了双眉,梦娴的口不择言是他最头疼的,按他的本意,早就抬脚走了。可是今晚他有事要问梦娴,不得不忍着气说:“朕这不是来看你了吗?”说着,也不管梦娴,自己先进了内殿。 红荷忙搀起梦娴,跟了进来。早有宫女将香茗奉上,建文帝接过来抿了一口,说:“传内务府,明日送些好的来!” 梦娴一声不响,坐在一边。建文帝放下茶盏,眼光扫过众人,皇帝身边的内侍见状,忙垂手退下,四周侍立众人也纷纷退出。 见人都没有了,建文帝才开口问道:“朕听说永宁公主府的德义夫人是爱妃的妹妹,爱妃家中,仅姐妹两人吗?” 梦娴在宫中人缘不好,因此没人告诉她宫外的事情,而她对梦婵的了解,也只知道她抗旨逃婚,不知所踪。今晚听皇帝突然问起,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心里七上八下的,一时不敢开口。 建文帝等了半天不见梦娴回答,有些不耐烦了:“爱妃竟连自己姐妹有几人都不知道吗?” 梦娴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答道:“臣妾家中,其实只有臣妾一人,其余姐妹二人,皆是臣妾父亲收养的义女,所以皇上的问题,让臣妾难以回答。” 建文帝来了兴趣:“你说还有姐妹二人,那么除了德义夫人,还有一位是谁?” “是臣妾的姐姐,闺名梦婵!” “爱妃的姐姐,可曾许婚?” 梦娴不知道皇帝的意思,随口答道:“臣妾进宫时尚未许婚,现在不知道。” “可曾参加天选?”建文帝平静地看着梦娴问。 这句话把梦娴吓得不轻,忙跪在地上,无法回答。建文帝也不去看她,只是将桌上瓶中插着的一枝菊花取在手中把玩。这时,听见一个耳熟的声音冷冷地响起:“命如草芥,身同蒲柳,不知父母为谁,未晓身世如何,岂敢冒然送入宫闱,玷污天子门庭!” 建文帝大惊,站起身来朝声音的方向看去,只见一个黑衣女子,从低垂的幔帐中走出,一双秋水般清淩的美目,带着浓浓的寒意,毫不畏惧地直视着他。 建文帝既惊异于这女子的美艳,更诧异于她的大胆,于是沉声问道:“你是谁?” 黑衣女子冷笑一声:“皇上数日前也曾去拜祭先夫,怎么就忘了?” 建文帝暗自心惊,心想,我正要和敬嫔打听她的事,她倒自己先来了。他不知道梦婵是尾随他而来的,只道是梦娴让她进来的,因此还没有戒心,听见梦婵提到杨嗣平的事情,也痛心地说:“尊夫之事,朕深感不安!然朕确未传旨杀他!姑娘不信时,可细问杨爱卿,朕已将此事与他详细说过了。” 梦婵凛然道:“非皇上所杀,那又是何人所杀?须知先夫从未在朝中为官,连在京中时日,也并不多。除了皇上,又哪来的仇家,欲将其置之死地?!” 建文帝自己也想不明白这个问题,因此被梦婵诘问,自然无言以对,这也就更加坐实了梦婵的猜测,先前的那一点点疑虑,此刻都烟消云散了,她顺手取过身边花瓶中插着的孔雀翎。羽翎保养的很好,色泽鲜艳,在摇曳的烛光下,微微泛着润和的光泽。梦婵慢慢以手抚之。 建文帝不知何意,梦娴却知道了,她惊呼起来:“姐姐!你要做什么?!弑君可是灭门九族的大罪啊!” 建文帝还没有料到大事不好,反而对梦娴的紧张感到可笑:“令姐手无寸铁,拿什么弑君呀?爱妃多虑了!” 梦娴跳起来拦在建文帝身前,着急地说:“皇上不知道,我姐姐杀人从来不用兵刃,那孔雀翎在她手中,比刀剑还锋利百倍!” 建文帝还不相信,突然听见众护卫喊了起来:“有刺客!赶快护驾!有刺客!赶快护驾!”接着,就有卫士闯进来,“启奏皇上,宫内有刺客,方才将臣等点了穴定住了!” 建文帝这才知道大事不妙,想要抬腿,却怎么动不了。梦婵已是冷笑着举起孔雀翎,将要射出:“最好都别动!不然你们的皇帝会更倒霉!” 护卫见状,知道拔刀也来不及了,就要扑上去以身相护。门外的护卫,都已拔刀一拥而入,见此情景,又都僵在了门口。 梦娴呆呆地看着这一幕,脑子一片空白,她不明白姐姐是怎么进来的,更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弑君。她所有的思想此时只想到了一件事,那就是,皇帝不能死,如果皇帝死了,她会跟着倒霉的。可是连皇帝护卫也阻止不了姐姐了,她能怎么办?她看着梦婵,突然一咬牙,她今天晚上要赌一把了! 梦婵为人冷漠,但对她却一直是偏爱有加,尽管她不满意梦婵的美貌才气抢尽了她的风头,常常羞辱于她,但似乎也并没有改变梦婵对她的加意呵护。现在,她唯一可以利用的,就是梦婵对她的这份怜爱之心了!想着,她冲着梦婵就扑了过去,一边嚷道:“你杀了我吧!” 梦婵手中孔雀翎正要射出,见梦娴扑来,大惊,生生收回羽翎,内力倒袭,收身不住,被梦娴扑倒在地。众护卫见状,一轰而入,刀剑齐上,竟要将梦婵当场喋杀。梦娴魂胆俱丧,她不想皇帝死,可也不想梦婵死,她知道自己一扑能成功,完全是仗着梦婵对她的怜惜之心,如今姐姐因为怜惜自己,而要死于刀剑之下,她又如何能接受,于是哭着大叫:“都住手!住手!皇上快让他们住手!你不是要找思萱姑娘吗?那就是我姐姐呀!” 建文帝惊魂未定,猛然被梦娴一喊,这才回过神来,急呼:“刀下留人,朕要活口!” 众护卫忙收了刀剑,然梦婵早已是满身伤痕,鲜血淋漓,她脸色惨白,双目紧闭。梦娴抱着她,又惊又怕:“姐姐!你醒醒!醒醒!我不是有心要害你的!宫里有规矩,皇上若有不测,我们都是要陪葬的呀!我不想死呀!” 建文帝刚刚对梦娴的一点感激之心,被她这一句话全都打散了,连再问问原由的兴趣也没有了,叹了口气,对护卫说:“押入天牢!朕还要审问!” 梦娴紧紧地抱着梦婵,不肯松手:“皇上!皇上!姐姐受了伤,怎能去天牢?她会死的!皇上,皇上!……” 建文帝什么也没说,走出殿去,众卫士拖开梦娴,带走了梦婵。 望着一地的血迹,梦娴脸色煞白,紧紧抓着红荷的手,喃喃地说:“姐姐死了!皇上也不会放过我的,我也会死的!怎么办?怎么办?!” 红荷也是簌簌发抖,半天才说:“只有去找红竺姐姐了!” 第五十二章 藏祸心狠起灭口意 救爱女巧获锦囊计 梦娴不知道皇帝没有封闭她的宫门是忘了,还是昨晚的“思萱”两字起了作用,但看到宫里好象对昨晚刺客一事都毫不知情,她多少有些放心,毕竟,这样的话,红荷可以顺利地找人将信带出去了。她坐在长春宫内,忐忑不安地等着红荷的消息。 杨府的大门在清晨就被敲开了,归鹤打开大门,是个小太监,有些奇怪,问道:“公公有事吗?” 小太监将一封信递给归鹤,说:“敬嫔娘娘的家书,请转德义夫人!” 归鹤莫名其妙地接过信,道了谢,将大门关上,来到红竺的住处。高声叫道:“三小姐,二小姐有信从宫里带出。” 红竺应声出门,心想,难得二小姐怎么会想着带信出来了,想是知道了大小姐的事情,想请她去宫中散散心的!哎!可惜大小姐热孝在身,恐怕是去不了了! 想着,顺手接过归鹤递给她的信,随口问道:“大小姐可有起身?”一边问,一边抽出信纸,只扫了一眼,整个人就呆住了,纸上分明写着:“姐姐弑君,现系天牢!” 红竺只觉得天旋地转,好一会儿才颤声对归鹤说:“你快去看看,大小姐在不在自己房中!” 归鹤见红竺神色不对,也不敢多问什么,忙跑了出去,只一会儿就回来了,不知所措地说:“大小姐不在房中!” 红竺勉强稳住自己,对归鹤说:“你快去准备马车,送我去公主府!” 公主府内,永宁公主和罗文鸣都是呆若木鸡,尽管他们也曾想到梦婵是不肯善罢甘休的,但也没有料到,她竟会进宫弑君。现在贞信夫人也不在,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 好半天,公主才颤声问道:“逊之,你看此事怎么办?” 还是罗文鸣稳住了心神,说:“当务之急,要知道昨晚到底是怎么回事!公主可去宫中找萧敬嫔询问详情,我去刑部问问。三姑娘在此等候消息,千万不要轻举妄动!” 公主道:“萧敬嫔的姐姐出了此事,只怕长春宫已被封闭,我进不去了!” 罗文鸣摇摇头:“萧敬嫔既能将信送出,说明现在还没有封宫,再说,此事发生在何处,皇上是否知道萧姑娘的身份,都还不知,怎么就知道长春宫会被封呢?公主可马上就去!” 公主深觉有理,立刻起身,入宫去了。罗文鸣也去了刑部,留下红竺一人,坐在长春宫内,犹如做梦的一般,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 一个时辰后,罗文鸣先回来了,说是刑部尚不知此事,也没有接到皇上的旨意,让他们去审问弑君钦犯的。又过了一个时辰,公主也回来了,带回了昨晚整个事件的详情。并说:“萧敬嫔为了救姐姐一命,已经告诉了皇兄,萧姑娘就是皇兄苦苦寻找的思萱姑娘!所以我想,皇兄不愿张扬此事,可能是与此有关吧!” 红竺听说梦婵受伤,哪里还坐得住,当即就要进天牢探访。罗文鸣摇摇头说:“萧姑娘如今是皇上亲自羁押在狱的犯人,恐怕不是谁都能去探望的!” 红竺急了:“不是说刑部无名吗?怎么说姐姐就是犯人呢!请驸马无论如何想想办法!刚才公主所言,你也听到了,姐姐如今身负重伤,只怕随时都会丧命呢!” 罗文鸣看着公主,公主思索了许久,才说:“也罢!用我公主府的令牌,你们今晚先去探一下监吧,也可以问问萧姑娘,到底是怎么回事。问清楚了,才好设法救她,千万不要沉不住气,竟在牢中动起手来了,只怕要于事无补,反受其乱!” 红竺忙点头说:“公主放心!我只问事,绝不动手!” 公主点点头,让人取来了令牌。是夜,红竺和罗文鸣一起。来到了设在离刑部数百米远的天牢内。 进入天牢并没有费什么周折,这让红竺多少有点放心,以为皇帝有私心,不想过于为难梦婵。现在她也顾不得这私心是好是坏,只要能保住梦婵的命就好了。 在禁婆的引导下,他们在一间牢房前站住了,禁婆没有打开牢门,只是说:“大人、夫人看看就走罢,这是皇上亲口羁押的犯人,是不能随便开门让你们进去的!” 红竺扑在木栅上朝里望去,好一会儿才算适应了里面的昏暗,只见梦婵面朝里,侧卧在地上的草堆上,看不见她的样子,只看见衣衫上都是血迹,却看不出伤在哪里。长发散落下来,浓密而零乱,正好遮住了她的上身。 红竺含泪轻轻呼喊:“姐姐!姐姐!我来看你了,你回过身来好不好,让我看看你伤在哪里?我听二小姐说你受了刀剑之伤,特意带了金创药来!” 然而梦婵一动也不动。倒是禁婆笑了:“夫人不必费神了!这位姑娘不会醒的,她刚刚受了重刑回来,怎么醒得过来!” 这一说,不仅红竺,连罗文鸣也是大吃一惊:“受了重刑?为何受刑?是皇上下令重刑严审的吗?” 禁婆道:“大人问得好!老婆子哪里知道。来的都是大人,他们说要审讯,老婆子就把人送过去,哪里敢多问!” 罗文鸣看着禁婆,慢慢说道:“妈妈此话不尽然吧!既知道她是皇上亲口羁押的人犯,没有皇上旨意,哪个敢审?妈妈不会糊涂至此吧!”一边说着,就将一个金锞子放在了禁婆手中。 禁婆眼睛一亮,随即笑道:“大人怎么知道他们没有皇上的旨意呢?” 罗文鸣听这话不对,忙问:“是圣旨还是口谕?” “自然是圣旨!” “那如今圣旨在哪里?” 禁婆早已收起了金子,笑道:“老婆子这里如此腌臜,怎好放得圣旨!自然是两位大人带回去了!” 罗文鸣和红竺互视片刻,红竺褪下腕上玉镯,连同所带伤药,一起放在禁婆手中:“妈妈慈心之人,必不忍家姐受苦,烦妈妈受累,帮家姐上药,小女子感激大恩,必有重酬!” 那禁婆见他们进来持的是公主府令牌,又出手大方,知道来头不小,乐得做个人情。于是笑着说:“夫人放心,哪里不是积德行善的所在。何况看这位姑娘又美丽又有本事,实在也是让人怜惜!夫人放心,老婆子一定好好关照着就是了!” 罗文鸣道:“若有人再来提审姑娘,烦请妈妈往永宁公主府里送个信,公主那里,也有厚报!” 禁婆眉开眼笑:“哟!原来是公主府的大人,好说好说,老婆子记下了!” 见梦婵昏迷不醒,罗文鸣知道多留无益,拉着红竺出了天牢。 站在空旷的大街上,红竺心酸而又茫然地问道:“皇上下旨严审,他已知道姐姐身受重伤,这道旨意,分明是要了姐姐的命啊!我们该怎么办?” 罗文鸣毅然道:“进宫见驾!” 红竺不相信:“皇上已然下旨,进宫还有何用?” 罗文鸣道:“三姑娘可还记得杨公子之事?杨大人说在杨府门前伏袭的锦衣卫是奉旨诛杀,而皇上却说他从未下旨杀人!而且传旨的太监也被人杀害!此事大有蹊跷。如今萧姑娘虽然是皇上亲口下令投入天牢,但如果要杀她,在宫中即刻诛杀岂不更好,何必要在天牢杀她。若说是为了问清原由,杨公子被人传旨杀害,萧姑娘自然是为夫报仇来了,还用问吗?若说是为了萧娘娘,那萧娘娘并不受皇上宠爱,皇上根本不必如此惺惺作态!” 红竺似信非信:“驸马的意思,审讯家姐的人也可能是假传圣旨?” 罗文鸣道:“现在还不好说,所以要进宫见驾!” 红竺一挺身子:“我和你一起去!” 罗文鸣打量了她一番,摇摇头说:“你不能去!你现在赶紧回府,让公主前来,就说我在宫门口等她一起见驾!” 见到永宁公主和罗文鸣,建文帝没有恼怒,也没有高兴,只是淡淡地说:“朕将她羁押天牢,让她好好反省反省!并没有为难她!你们放心吧!”公主道:“可是臣妹听说萧姑娘身受重刑,已是朝不保夕了!” 建文帝看了她一眼,根本不相信:“朕亲口羁押的人,没有朕的旨意,哪个敢审她?!皇妹不要在这里危言耸听了!” 公主双膝跪下:“皇兄忘了杨大人胞弟之事了吗?审讯之人拿的就是皇兄的圣旨!” 建文帝暗自一惊,沉声问道:“此事当真?!” 公主含泪道:“臣妹如何敢欺骗皇兄!若不是萧姑娘性命岌岌可危,臣妹断不敢来皇兄这里求情!” 建文帝脸色一冷:“弑君之罪,罪在不赦!朕没有将她灭门九族,已经是很客气了!如果弑君都可无罪,朕如何君临天下!” 罗文鸣也跪了下来道:“萧氏即便有罪,也可交有司审讯。如此不明不白在天牢之中将她囚死,只怕谣言四起,于圣德有亏!” 建文帝怒声道:“驸马是在威胁朕吗?” 罗文鸣道:“臣不敢!臣只是觉得皇上替人受过,反会害了自己!” 建文帝怒气渐消:“这么说,驸马也不相信是朕下旨严刑审讯的?” “是!”罗文鸣恭恭敬敬地说,“皇上若果真要杀死萧氏,长春宫中就可行,何必费此周折?!” 建文帝走过去,一手一个,扶起了公主夫妇:“你们知道就好!如今你二人想要怎么办呢?” 公主道:“请皇兄先将萧姑娘放出天牢,到我府中养伤,等伤好后,再定罪也不迟!” 建文帝嘿然道:“萧氏弑君,被天子护卫当场逮系。你如今让朕放了她!朕若答应了你,岂不成了天下人的笑话?” 罗文鸣道:“可让臣家中的侍妾萧氏,进天牢照顾其姐,也可防止有人假借天子名义,行苟且之事!” 建文帝没有作声,似乎在冥思苦想,好一会儿才说:“也没有其他办法了,就依了驸马吧!” 得到罗文鸣进宫带来的旨意,红竺连想也没有多想,收拾了包袱就要进天牢,一边对罗文鸣说:“不知家姐伤势如何,请驸马差人候在天牢之外,待小女子为家姐看过伤情,也可替我去抓药来!” 公主道:“天牢如何是养伤所在,就算抓了药来,你又在哪里熬药!何况牢中怎样的情形也不知道,既然能有人假传圣旨,欲置萧姑娘于死地,又焉知他们见了三姑娘在那里,不会一并设法害了呢?逊之此法太过冒险,还是该请皇兄将萧姑娘放出才是!” 罗文鸣道:“我怀疑萧姑娘和杨公子在北平燕王府内,定然不是一般的人,皇上应该也有耳闻,只是难以决断。我们若一意强求,只怕适得其反,如今且先走一步看一步了!” 正如公主所料,天牢不是养伤的所在,红竺进去后,似乎对梦婵的伤势毫无帮助,第三天,书勤带回的消息就很不好了,而贞信夫人也在此时回来了。 听说梦婵进宫弑君,被投入天牢,如今命在旦夕,贞信夫人几乎晕死过去。早知道这个女儿命运如此多舛,十八年前,她是说什么也不肯就这样将她扔下不管的。如今母女重逢,眼看又成了泡影,她泪眼看着和她一起前来的萧长丹夫妻,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萧长丹也是目瞪口呆:“进宫弑君?!婵儿竟然进宫弑君?!” 这回倒是朱夫人十分平静,她看了惊诧不已的丈夫一眼,淡淡地说:“那便又如何?!她的爹娘既可以掳掠公主,她怎么就不能入宫弑君了!” “掳掠公主?!”这回是永宁公主和罗文鸣大惊失色了,而贞信夫人和萧长丹则颇为尴尬。 朱夫人也不理他们,转身对公主说:“烦请公主带妾身去宁国公主府,除了她,怕是没人认识我了!”说着,竟然泪水潸然。 公主看着贞信夫人,贞信夫人走近公主,低声说道:“这位萧夫人,就是二十年前失踪的凤元公主!请公主带她去宁国公主府上,让她们姐妹相认罢!” 公主惊异地看着朱夫人,朱夫人的容貌让她不能不相信贞信夫人的话,因为她听说凤元公主是孝慈高皇后的亲生女儿,她的失踪,是高皇后一病不起的主要原因。公主眼睛一亮,忙对朱夫人说:“请夫人随我来!” 贞信夫人跟随公主一起去了宁国公主府,萧长丹和罗文鸣就在永宁公主府等候。罗文鸣虽在家乡时也曾见过萧长丹,但从没有象现在那样对他好奇。眼前这个看似普通的镖师,果然不同寻常。他的胆小怕事,他的不愿结交官府,他的忍痛割舍爱女,都只是为了守住一个秘密,里面大概还应该有一份歉意。包括贞信夫人的离家,应该也与此有关吧! 公主等人一直到掌灯时分方才回来,她们从宁国公主府又来到了宫中。皇上见到了这个失踪二十年的姑姑,也是十分激动。但说到放了萧梦婵,他依然犹豫不决,只是让太医进去为梦婵疗伤。贞信夫人哀伤不已,然而谁也没有办法,自然也没有人胆敢去质问皇帝为什么不肯放了梦婵。 是夜,公主府内一片沉寂,所有的人都垂头不语,时间一点点地流逝,梦婵生还的希望也越来越小。贞信夫人终于忍不住哭了:“我好悔!当初为何要去报什么仇!谁当皇帝,谁做王爷,又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如今让我平白葬送了一个女儿!” 朱夫人幽幽地说:“又与我何干,让我二十年离家难回!” 公主和罗文鸣不知该怎么说,还是萧长丹叹了口气,问罗文鸣:“驸马爷可知道皇上为何对小女也不说杀,也不说放,竟要让她囚死狱中呢?” 罗文鸣道:“前辈想错了,皇上不会让令爱有不测的!晚辈妄度圣意,一来是令爱身手不凡,令皇上心有余悸;这二来么,有人接连假传圣旨,皇上难免震怒,大约是想借令爱引出假传圣旨之人,到时一可有借口放了令爱,二来也可洗刷他传旨杀害令婿的罪名,消除令爱的误会!” 萧长丹已从贞信夫人口中得知杨嗣平的噩耗,此刻听罗文鸣又提起,不觉长吁短叹,心痛不已。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了,皇上还是没有放人的意思,只是天牢中倒也没人来假传圣旨了。建文帝在宫中也是长吁短叹,囚禁梦婵的原因,一个固然是罗文鸣所想,想借她引出矫诏之人,另一个却是他想不出有什么理由能洗去梦婵的弑君之罪!毕竟他是皇帝,不是任人宰割的羔羊。如果没有任何理由就放了梦婵,那么在如今的形势下,恐怕他难以保全自己了。现在他能做的只是不去惩戒梦娴,希望籍此能让永宁公主等人明白,他没有为难梦婵的意思。 然而梦婵的伤势似乎不容乐观,太医诊治后,虽有所改善,还是昏迷的时候还是远多于苏醒的时候。而且苏醒时也是昏昏沉沉的。不用太医说,红竺也知道,天牢中的污浊,对梦婵的伤势是极其不利的。 就在众人一愁莫展时,这天,归鹤匆匆来来到了公主府求见贞信夫人。贞信夫人在杨府见过归鹤,一时猜不透他有何事要见自己,但因为知道他是杨嗣平的书僮,倒也不把他当外人,就出来见他。 归鹤一见到贞信夫人,就把一个锦囊递给了她,说:“小人今天在打扫公子灵堂时,在灵台上发现了这个东西,怕是夫人有用,就送来了!” 贞信夫人狐疑地问道:“你怎么知道老身会有用呢?”一边说,一边解开了锦囊。里面是一张素笺,上书八行字:“手无寸铁,心有余恨。犯颜相诘,罪在不尊。燕府郡主,太祖外孙。欲分天下,可为使臣!” 贞信夫人看了两遍,突然醒悟过来,也顾不上归鹤,走出会客厅,就朝乘风殿飞一般地跑去,一边说:“公主快与我一起进宫面圣,婵儿有救了!” 听了这话,萧长丹夫妇和公主夫妇都走出殿来,询问详情。贞信夫人将素笺递上,罗文鸣看了,点头道:“不错!不错!果然好主意!夫人从何处得来?” 贞信夫人道:“是杨家的书僮归鹤送来,道是在他家公子的灵台上发现的!” 公主浑身一颤:“难道这杨公子竟然九泉有灵,知道萧姑娘命在旦夕,故此来救她的么?!” 朱夫人却有些不明白了:“我只知道一句‘太祖外孙’,说的是婵儿既是我的女儿,自然就是太祖的外孙女了,其余却不能明白。” 罗文鸣道:“待下官解释给公主听!这前面四句说的是萧姑娘手无寸铁,进宫并非弑君,只是为了她冤死的相公,去质问皇上的,最多是个大不敬的罪名,不能说她弑君!后面四句则说明了萧姑娘的身份,下官曾在朝中听说她被燕王妃收为义女,燕府上下,皆呼以小郡主,看来此事不假。如今燕王在前线节节取胜,皇上久有求和之意,只是无人可做使臣。如今萧姑娘这个身份,做使臣是再好也没有了。而如果要让萧姑娘出使燕府,皇上自然要将她放出天牢,还要使她尽快痊愈才是!” 说完,似乎是自言自语:“何人心思,如此巧妙,真正是洞若观火!难道真是杨公子显灵吗?” 贞信夫人此时听说梦婵有救,什么也顾不得了,看着公主哀求道:“妾身大胆,请公主速速进宫,去救婵儿吧!” 朱夫人似乎不相信这样的话会从贞信夫人口中说出,看了她半天,对公主说:“妾身和你一起去!” 第五十三章 说恩怨谁怜女儿心 别生死难了回眸情 梦婵被放出天牢时依然昏迷不醒,鉴于杨府已无人可以照顾她,在永宁公主的一再要求下,红竺终于同意将梦婵带到公主府疗伤。公主让人将惜月楼重新打扫过,就将梦婵和红竺安顿在里面,碧草和红绡依然随身服侍。 萧长丹和朱夫人也住在了公主府飞雪阁中,宁国公主也常常过来探望。二十年前的往事,一件件重又浮现在眼前,只是几个人似乎都不愿意多说。朱夫人在梦婵出狱后就进宫陪伴梦娴去了,也是想让她可以放心,事情已经过去了。 进了公主府,红竺就谢绝了太医,自己来为梦婵疗伤。外面的刀剑之伤倒还容易医治,只是她不知道梦婵在天牢之中究竟受的是什么重刑,一直出血不止,细看梦婵身上,除了刀剑之伤,又没有其他明显伤痕。心中想到:以前曾听韩二爷说起,说是京中锦衣卫有数十种酷刑,可置人死地却不留痕迹,想来今番姐姐也遇上了。只是姐姐身犯弑君之罪,皇上杀她也是名正言顺,为何要用如此阴险的办法?难道真如驸马所言,要杀姐姐的是另有其人?可姐姐从未来京城,又与何人有仇?翻来覆去,只是想不明白。 好在梦婵虽在昏迷之中,却也似乎并不想死,身上内力,常常本能地为自己护体疗伤,令红竺十分欢喜:只要梦婵不是一心求死,以她的意志,想死怕也不易。 这天红竺见梦婵吐血量少了许多,便将药方中生地、白芨的用量减了下来,让人重新去抓药,自己依旧用内力帮梦婵疗伤。 却见红绡进来悄悄说:“禀二夫人,外面有人求见!” 红竺有些奇怪,从进公主府的第一天起,她就跟公主说过了,梦婵卧床,最厌人看视。也是公主答应了决不打扰,她才同意来公主府的。现如今连贞信夫人和公主都绝步不来,还有何人敢来。看红绡神神怪怪的样子,自然不会是驸马,那又有谁能进公主府来呢? 红竺半天想不明白是谁,颦眉问道:“是什么样的人?” 红绡道:“来人说了,二夫人出去就知道了!” 红竺略加思索,对红绡说:“那好,我出去一下,你看着小姐!”说罢,起身出了房门,来到院中。果然院中站着一个裹着青衣斗篷的人,从身形来看,应该是个女子,便问道:“请问芳驾是谁?” 青衣女子转过身来,抑制不住欢喜地喊道:“红竺姐姐,是我!” 红竺大吃一惊:“碧纤!你怎么来了?!” 碧纤又哭又笑:“听说小姐入宫行刺,被系天牢,我几乎吓死!于是求了世子,让我来看看小姐!” 红竺一把抓住碧纤,也是泪雨纷飞:“姐姐回来知道杨公子的噩耗,整个人就象是冰冻过的一般,冷得如同三九寒天,我也不敢问她你的事情!你如今可还好?” 碧纤道:“我还好!我已经嫁给了燕世子做侧妃,所以不能随小姐回来了!其中详情,一时也说不清!我如今是燕王府的人,不能在京城久留。看了小姐,马上就要回去的,姐姐还是先让我看看小姐吧!” 红竺忙点头道:“你看我一见你,高兴得什么都忘了!你快进来吧!”说着,急步先进了房中,碧纤随后就进来了。 红竺走到床边,上前将幔帐轻轻揭开,里面梦婵正面朝里侧卧安睡。虽然脸色依旧惨白,但神情似乎安稳了不少。碧纤松了口气,在床边坐下,轻抚着梦婵的发丝说:“小姐,你可把我给吓死了!也差点没把我给折腾死了!” 红竺奇道:“吓死倒是真的,怎么又会把你折腾死呢?” 碧纤一愣,随即说:“这京城和北平,来来去去的,怎么不折腾死我呀!如今好了,看小姐的样子,大概再有个三两天就可以醒了,我也放心了,要赶紧回去了!” 红竺道:“既然已经来了,何不索性就等小姐醒了再走,公主府中,想来也没人查你,也不多这三两天的!” 碧纤摇头说:“还是早些走的好!露了踪迹,怕给公主惹麻烦!对了,我还要去杨府拜祭一下杨公子呢!” 红竺见她说到杨公子,似乎并没有多少哀伤之情。心想,当初她对杨公子也是一往情深的,现如今嫁了人了,就不一样了。于是也有些无趣,淡淡地问道:“可要我陪你去?” 碧纤道:“不用了,我只上一柱香就走!”说着,站起身来,“小姐这里,姐姐多操心了!我而今身在燕府,也是鞭长莫及,有心无力,姐姐休要怪我!” 红竺见她这次回来,并没有往常的欣喜激动,想是做了世子侧妃,身份不同了,所以态度就矜持起来。因此有些不满,又不好说什么,便也站起身来,说:“如此,请娘娘自便,我这里有病人,就不送了!” 碧纤一愣,知道红竺对她不满,想说什么,但终于还是什么都没说,低头道:“小妹身不由己,让姐姐生气了!而今也是说不明白,等以后再和姐姐赔礼罢!”说着,依然将斗篷一裹,就出了惜月楼。红竺看着她离去,满心的疑惑,只是想不明白。 三天后,梦婵终于醒了。红竺喜不自禁,俯在床前问道:“姐姐觉得怎么样?可好些了没有?” 梦婵环顾着四周,吃力地问道:“这是哪儿?我记得应该在天牢的呀,怎么就能够出来了呢?” 红竺见梦婵还记得前事,高兴得落了泪:“这是永宁公主府!姐姐已经昏睡了半月有余,水米不进的,若不是公主府里有上好的参汤续命,只怕早就过去了!这期间发生了许多事,待我慢慢地告诉你。老爷太太如今都在公主府里呢!” 梦婵示意红竺扶自己坐起来,红竺忙将梦婵扶起,把被褥放在她身后,让她半卧着。梦婵问:“老爷太太怎么到京城来了?老爷不是最不喜欢来京城吗?” 红竺道:“正是有希罕事要告诉姐姐呢!姐姐可知道我们太太是谁?她居然是孝慈高皇后的亲生女儿,失踪了二十年的凤元公主!你说希奇不希奇?!二小姐也是因为和孝慈高皇后长得相似才被封为敬妃的!” 梦婵看着红竺,似乎不相信她的话:“太太是凤元公主?那她为什么这么多年住在庆元府,不进京来认亲呢?这样二小姐不是就可以不用进宫了吗?” 红竺道:“这我就不知道了!” 梦婵的眼光在房中扫过:“那你就说说我为什么会在这里吧?你总应该知道吧!” 红竺知道梦婵不满自己将她安置在公主府中,只得苦笑道:“姐姐从天牢出来时昏迷不醒,杨府只有周姨娘和归鹤,何人伺候你呢?” 梦婵冷冷地说:“是了,我忘了你如今是公主府的二夫人了!” 红竺满腹委屈,只是不能说,只得陪笑道:“好叫姐姐知道,碧纤悄悄来看过你了!” 梦婵看着她:“还有谁来过?” 红竺道:“没有了!太太进宫陪二小姐去了,连老爷都没有进来过!” 梦婵看了她半天,总算相信了她的话:“碧纤说什么了?” “也没说什么!我看她见到姐姐也不是很担心,听说杨公子殁了也不是很伤心!想是做了世子妃了,身份高贵了,就不一样了!” 梦婵沉思了许久,问:“你怎么知道她不担心也不伤心?她去过杨府吗?” 红竺道:“她来看过姐姐就说要去杨府,也不要我陪!” 梦婵长叹了一声:“她定是怪我没有保护好鲲如,所以不愿见我,就匆匆走了!不知鲲如面前,她要怎样地伤心了!可叹我竟还及不上她对鲲如的真情!”说着,潸然泪下,让红竺撤了身后的被褥,复又睡下,只是流泪不止。 贞信夫人得到梦婵苏醒的消息后,马上让人通知了在长春宫内的朱夫人。朱夫人带着梦娴来向马皇后告假,说是要去公主府看看梦婵。马皇后已知朱夫人乃是凤元公主,梦娴又是她的女儿,算来和皇上也是姑舅表兄妹,况且去的又是永宁公主府,哪里拦她,当即就答应了。梦娴和朱夫人出了宫,回到了公主府。 随后贞信夫人来到了惜月楼,对梦婵说:“二十年的往事,也瞒了你们二十年了。如今,也该让你们知道了!现你们老爷太太都在,要来这里看你,顺便就把事情说开了!” 梦婵原来半躺在窗下的躺椅中,见贞信夫人进来,她就坐了起来,听夫人说萧长丹夫妇都要过来,便说:“哪有让老爷太太过来的理,自然是我过去飞雪阁了!”说着起身,让红竺给她取衣服来。 贞信夫人突然有些明白为什么朱夫人在说到梦婵时总是叹气了。自己是她的亲身母亲,尚且觉得和她难以亲近,何况别人。因此听了梦婵的话,也不强求,就顺着她,和她一起出了惜月楼,朝飞雪阁而来。 公主夫妇正在飞雪阁中陪朱夫人说话,见梦婵和贞信夫人来了,知道他们要说往事,就起身告辞。贞信夫人道:“此事也不能说和公主驸马全不相干,何不也坐下听听!” 萧长丹见女儿来了,便去看她,见她扶着红竺进来,这是从来没有的事情。知道她这次起来也是逞强,便让红竺扶她在榻上躺下。不料梦婵摇摇头,就在萧长丹旁边的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 虽然梦婵来公主府也有好几天了,但因为红竺有言在先,不许探视,因此这是公主第一次见到梦婵。这位萧姑娘,从她议婚开始,就一直在影响着她的生活,而她却不知道她究竟是何方神圣。如今已近在眼前,她怎么能按捺得下好奇心呢?因此梦婵一进门,她的目光就落在了梦婵身上。同时暗暗吃惊:何方女子,竟有这样的容貌!不知皇兄可曾见过她,若见了时,只怕江南省巡按要撤职查办了。这样一个女子,竟能让人隐匿不报,其罪不小!是了!是了!也只有她才配逊之为她御书房辞婚呢!也不知道那杨公子是个什么样的人,竟能让她为他生死不顾,就算今朝魂归九泉,又有何憾?!转念又想,怪不得驸马只是等闲看我,有她在前,哪有我的立足之地?这样想着,就去看罗文鸣,却发现他并没有在看梦婵,只是看着对面桌上的数枝墨菊沉思。 见众人都坐下了,萧长丹抬头扫了众人一眼,沉声说道:“二十年了,婵儿,娴儿,如今你们两个的亲娘都在,有些事应该告诉你们了!”说着,先看着梦娴说,“娴儿,婵儿就是你的姐姐,她也是爹爹亲生的女儿!”梦娴依旧偎依在朱夫人怀中,动也不动。关于这件事,朱夫人已经告诉她了。 萧长丹见此情景,便说:“我就从头说起吧!我与婵儿的娘还有韩二弟,殷师妹当年都是云南梁王的部下,梁王兵败自尽,我们逃出了云南,想要为梁王报仇。因此一路北上,打算入宫行刺。走到凤阳境内,听得百姓在说,说是皇帝要来凤阳祭祖。凤阳是中都,有孝陵在那里,皇帝来祭祖也是很自然的事。于是我们都很高兴,以为苍天相助。毕竟,在外边行刺,要比进宫行刺容易多了。于是我们就在凤阳住下了,等着前来祭祖的皇帝。” 朱夫人道:“祭祖的人到了凤阳,不过不是皇帝,而是我。我那年正好及笄,父皇让我前来拜祭孝陵,我就来了。百姓不知道,只道华盖銮驾,就是皇帝,因此纷纷跪拜,都呼万岁!我正在车内惶恐不安,要让司礼监出去说是公主,不是皇帝,就听见队伍骚动起来,就有卫兵大喊‘抓刺客’!我吓坏了,拉着同车的乳母不知如何是好,就听见车门被砍落的声音,接着,一个围着面纱的女子出现在我面前,面如冷霜,眼似寒剑,把我乳母当时就吓得跪下了。” 贞信夫人苦笑了一下:“公主何苦将我形容得如此不堪,好似凶神恶煞的一般!我当时见是一个女子,并没有打算要将你们怎么样,只是对师兄说,弄错了,不是皇帝!可这时护卫一层层如潮水一般地围了上来,高喊着保护公主!这架势,凭我们四个,估计是冲不出去了。师兄一看情形不对,这才对我说:‘让公主送我们走!’” 萧长丹说:“不料卫士们并不买帐,虽然公主在我们手中,他们怕误伤公主,不敢用弓箭来射,但却是一直跟着我们,没有散去的意思。我们就只好带着公主边打边撤了!” 朱夫人道:“你也不要怪卫士,丢了公主,他们回去也会没命的,自然就只好和你们拼命了!” 萧长丹道:“没办法。我们就只好带着公主一直撤到了海边,眼看没有退路了,那些卫士倒也聪明,只是远远围困我们,并不攻击。这样过了两天,公主已经晕过去了,这时海上突然来了一艘渔船,船上居然只有一个渔夫。于是韩二弟趁着卫士不注意,偷偷靠近渔船,将渔夫扔进海里,我们就坐船朝海上驶去,因为有公主在,无人敢用弓箭来射,居然让我们逃过了这一劫!” 朱夫人瞟了他一眼:“哪有逃过?!父皇听说此事,怒不可遏。让锦衣卫沿海搜索,只要见到我们,就拿箭射死,不用考虑有没有公主在!” 萧长丹叹道:“我也不希望事情会变成这样啊!如今公主和我们成了一条绳上的人了,我们只有带着她继续逃,一直逃到船开不动,在一个过往渔民用于补给的岛上停了下来,安了家!” 贞信夫人看着窗外说:“不料公主病了,浑身火热,胡言乱语。师兄大概是心怀愧疚,就四处去给她找草药,尽心尽力地服侍她。我原就不会服侍人,三师姐又是个沉不住气的人,因此都插不上手,就是师兄一人在那里忙。说也奇怪,这样的环境中,公主的病竟也渐渐地好了!” 萧长丹继续说:“岛上虽然不是长久之计,但毕竟算是安定了下来。韩师弟就和我商量,是不是依着师傅的遗嘱,把婚事都办了。毕竟,我们也都已到了婚嫁之期,何况孤男寡女在一起,没有个名份,也确是不妥,我就答应了。师傅早就定下了我们的亲事,殷师妹嫁给韩师弟,妩娘嫁我!” 贞信夫人道:“谁知我们新婚的第二天,公主突然跳海去了,幸亏韩师兄发现得早,救了上来。我们都奇怪,不知道公主为什么要寻短见,我和师姐去问她,她也不说,只是哭。还是师姐发现了蹊跷,让师兄去问她。谁知等我们在外面转了一圈回来,却发现公主竟伏在师兄怀里哭。” 朱夫人微微地红了脸,讪讪地去取桌上的茶盏。萧长丹也有些尴尬:“我们将她掳来,害她有家难回,总是我们不对,安慰安慰她,也是应该的!” 贞信夫人似笑非笑:“我也不曾说师兄不对了,我就将你让与她,让你安慰她一辈子,难道还不好吗?” 萧长丹长叹一声:“我原先并没有这个意思,是想设法将她送走,和你过这一生的,师傅遗命,怎能轻易违背!可是公主问我将她送去何处,我实在是无法回答!” 朱夫人说:“错了,胜言回答我了,要将我送回京城!可是你将我送回了京城,父皇岂能轻易放你?是我自己不要去的!”说着,神情转为凄凉,“而且我听说母后因我失踪,一病不起!没有母后相护,我更不敢回京了!” 贞信夫人凄然一笑:“你们看,公主要走,师兄送去,只能是一去不返;公主不走,师兄心怀愧疚,又怎能与我琴瑟相和。总之,我无论如何都是不能有这个丈夫了!既然如此,何不就成全了他们?我就离开了岛上,悄悄来到了京城。事出偶然,遇到一个妇人,死了丈夫,她婆家要将她卖进宫去,好换得蠲免徭役。她死活不肯,想要回娘家去。我就替下她,进了宫,被分到太子东宫。” 萧长丹道:“你走后,我们都急坏了,又不敢四处寻找,也以为你可能投了海。一直到你将婵儿送回,才知道你定然还在世上,韩师弟就先来到庆元府,买通官府,落了户,开了镖局,一边走镖,一边找你。我以为你既将婵儿送回,一定会来看她的,就不肯离开,在岛上等你,不想再无音讯。后来公主生下了娴儿,身子不好,这才没奈何,在韩师弟的帮助下,也来到了庆元府。” 贞信夫人落泪了:“我哪里是不去,林娘娘临终将公主托付与我,我受她救命之恩,岂可弃公主于不顾,就去看自己的女儿?!等公主长大些了,我再去,你们都已经不见了!” 萧长丹皱眉道:“后来韩师弟打听到你进宫服役,在王府之内。我们一个一个王府地找,你既在太子东宫,稍事打听,就可知道,怎么也没有关心!” 贞信夫人听萧长丹这话,分明是怪自己弃女不顾,偷眼去看梦婵,又见她面无表情,端坐在那里,不觉悲从中来:“当时蓝府因谋反获罪,公主为救蓝公子,跪求赦书,令太祖皇帝大怒,公主侍女采云浣霞因此被杖毙!我哪里还敢四处打听,给公主惹祸啊!” 公主听说采云浣霞,不禁脸色大变,颤声问道:“怎么采云浣霞竟是被杖毙的么?夫人不是说她们年岁大了,放出宫去了么?” 贞信夫人拭泪道:“妾身怕惊了公主,不敢以实情相告,还请公主莫怪!” 公主以手捂面,泪如雨下。罗文鸣默默地伸手将公主揽在怀中。梦婵身子微微一晃,依然神情冷漠。 梦娴伏在朱夫人怀中,显然是听呆了,她抬头望着朱夫人,迟疑地问:“这么说,姐姐真是我的亲姐姐?她就是萧家的大小姐?可是你们为什么不告诉她,她是爹爹亲生的呀?就算她娘不在,只说她死了不就完了,这样瞒着姐姐,害她抬不起头来,却是为了什么?” 朱夫人看了贞信夫人一眼,呵责女儿:“休要胡说!我们一直在找你姐姐的亲娘,怎么能说她已经死了呢?” 梦娴不服气了:“那就说她走了,也可以啊!非得说姐姐是领养的吗?” 萧长丹道:“妩娘性格刚毅,婵儿的性格,好象比她娘还要强硬。为父不敢说出实情,怕到时候不好收拾。所以一心想找到妩娘,再说真相,怎知这一找十多年,再无踪迹可寻!” 梦娴还是不能明白:“那要是一辈子找不到,姐姐就要一辈子遭人非议了?” 萧长丹看着梦娴,似乎不能相信这话是他这个向来不明事理的二女儿说出来的,呆了半天,才说:“娴儿说得是,爹爹只想到自己,从没有想到过婵儿!走到如今这一步,都是爹爹的错!” 贞信夫人两个眼睛巴巴地望着梦婵,终于忍不住说道:“婵儿,爹娘对不起你,你有怨言,只管说,说了,也好减些哀怨!” 梦婵心中凄惨,当初苦苦寻求真相,再不能明白,如今不再执着,到反而都知道了。世上之事,莫不如此,再不能令人如愿!于是冷冷地开了口:“二十年前的事,去说它做什么?!对也罢!错也罢!难道还能再重来一次?!若能重来,我宁可二个月前京城赴死的人是我,而不是鲲如!” 第五十四章 详探究严刑有蹊跷 细盘问锦囊现疑云 此话一出,众人都面面相觑,尤其是萧长丹,联想到一年前梦婵只是知道了一半的真相,反应尚且那样强烈。而如今,事实全部揭开,反而如此冷淡,心中又疑又慌,忍不住问道:“婵儿这话是什么意思?可是怪爹娘如此委屈你,心里不肯原谅我们吗?” 大概是萧长丹的话惊醒了梦婵,她抬头环视了一下众人,眼中冷意虽然不减,但收敛了一些凌厉,口气也稍稍婉转了些:“爹爹不必愧疚!女儿已答应过鲲如,不再痴缠此事!不管真相如何,女儿还是感激爹娘生下我来,不然,我怎能得遇鲲如,又怎能嫁他为妻!此皆拜爹娘所赐,女儿理应心存感激,怎能心生怨恨!” 梦婵这一番话,令众人都是大惊,不知道冷傲如梦婵,谁能令她痴情至此!在坐众人,除了萧长丹、罗文鸣和红竺,其余都不认识杨嗣平,而且罗文鸣和杨嗣平也仅是一面之缘。红竺虽有相托寻找梦婵之事,但只有寥寥数语,未有深谈。而萧长丹对杨嗣平的了解,则大多来自杨老爷,杨老爷每次说起这个次子,虽然是喜形于色,但因为前面还有一个出色的长子,所以赞誉之言并不多。 贞信夫人尤其惊异,自从在杨府被女儿言语所伤,她心里对母女相认,就不是抱太大的希望了,不料今日梦婵这几句话,分明又让她看到了希望。此刻她也管不着女儿口中鲲如是谁,只是小心地问道:“婵儿果真不怨恨娘亲误你?” 梦婵没有看贞信夫人,只是微微颏首:“母亲一力成全公主,是因为林娘娘保全了女儿。这样说来,母亲其实是替女儿在报恩,女儿怎能怨你!日前女儿有得罪母亲处,还请母亲责罚!”说着,就要跪下,贞信夫人连忙扶住她,一时欢喜之情,溢于言表。 公主正为贞信夫人感到高兴,却见朱夫人微微苦笑了一下,摇了摇头,心中不觉大奇,不知道朱夫人为何有这般表情。 梦婵依然冷漠如故:“只是女儿自幼孤僻,不能如母亲所愿,成为象公主一样端庄温柔、娴静知理的闺秀千金,还请母亲不要见怪,女儿也是深感无奈!” 贞信夫人含泪道:“为娘并没有要你象别人,娘只要你不再孤独忧愁,不再将娘拒之于千里之外就可以了!” 梦婵微微地皱了皱眉:“母亲于我而言,只是初次相识的陌生人。女儿对你可有感激之情,但论亲近之意,请恕女儿一时难以做到!” 听得这几句话,贞信夫人泪如雨下,转头看着萧长丹,无限失望地叫了一声:“师兄!” 公主这才明白朱夫人刚才的意思,看来贞信夫人母女欢会的愿望,分明如梦境一般遥不可及,心中十分难过,转头看着罗文鸣,低声道:“都是我害了夫人,早知如此,我那时竟不松口,不要同意指婚,夫人也就不会一意求聘了!” 罗文鸣见她这话分明是说给自己听的,也有些难过。又想到新婚以来她为自己做的桩桩件件,都是曲意迎奉,心中万般愧疚,总是自己对萧梦婵的牵挂,才会让公主屡生误会,如今再不把事情说明,公主不但对贞信夫人深感愧疚,恐怕对萧梦婵,也会做出什么不妥的举动来!这个傻公主,说不定到时候要将自己让给她也未可知。这样想着,不觉握紧了公主的手:“若是这样,下官自然无缘得公主柔情万丈,而萧姑娘又如何能遇上杨公子两情相悦!至于夫人,恐怕是今生都见不到亲生女儿了!凡事都有定数,人也各有缘分,我的傻公主怎么就想不明白呢?!” 公主愣愣地看着他:“那逊之的缘分,是在我这里吗?” 罗文鸣笑了,低声道:“只要絮儿不再把我随意送人,生生世世都在你那里也行!” 公主怔怔地抬着头,突然两行泪水潸然而下,紧接着,就将头深深地埋在了罗文鸣的怀中,一任泪水洒满衣襟。 萧长丹也是无计可施,只好垂头不语,朱夫人眼见成了僵局,带着梦娴走过去说:“婵儿何故总将真情深藏心底?若不是这次入宫,为娘真不知道原来在婵儿心中,娴儿是这样重要!”说着,对梦娴说,“你有话,现在可以对你姐姐说了!” 梦娴牵着梦婵的衣袖,缓缓地跪下:“姐姐!其实我一直都知道,你把对爹娘的感激之情,都报答在了我的身上!如今你知道了是爹娘愧对你,你还会对我好吗?” 梦婵低头看了看她,让红竺扶她起来,勉强笑道:“这事与你无关,你我总是姐妹!” 梦娴不肯起来,反而把头俯在梦婵膝上,哭道:“可我却总是误会姐姐的好意!姐姐希望我不要被退婚,情愿与罗公子为妾;姐姐要换我出宫,不惜犯欺君之罪!姐姐为我,情愿入宫服役!可我却只知道任性妄为!姐姐!我好后悔没听你的话,原来皇上不是喜欢我才让我进宫来的,只是宫女内侍说我长得象孝慈高皇后,所以皇后娘娘才选了我入宫。我在宫里,住了也一年多了,我每天都算着,皇上到我宫中,一共才来了七次。今年春天,皇后娘娘还要带我们去做什么养蚕采桑!啊呀姐姐!我连自己的饭都要人家烧了给我吃,如何去伺候蚕儿吃饭!” 梦娴这一番话,说得众人都是哭笑不得,梦婵也含泪笑了,伸手想扶她起来。不料一低头,只觉得天旋地转,整个人竟朝地下栽去。幸亏红竺站在她身边,见她脸色越来越差,早就留了神了,见此情景,抢前一步,将她抱住,这才没有摔倒在地。 梦婵合目靠在红竺怀里,低低地说:“你扶我回去吧!” 朱夫人惊魂未定:“这个样子,怎么回去!婷儿,你扶你姐姐到里间先躺一会儿,等她好些了再走!” 红竺询问的眼光看着梦婵,大概觉得自己实在是支持不住了,梦婵颦眉点了点头,由红竺扶进里面去了。朱夫人犹豫了一下,和梦娴一起朝后面走去。 房中只剩下贞信夫人、萧长丹和公主夫妇。贞信夫人不觉就拉着萧长丹的手大哭起来:“师兄,这可如何是好!十八年来,不曾看见,倒还好过,如今见了却不能相认,却叫我情何以堪!” 萧长丹只是长吁短叹。公主不觉心下感慨,想那贞信夫人,平日里是何等的端庄肃穆,怎么一见了她的师兄,也是一副小儿女之态了呢?转念又一想,只要是女儿家,无论怎样地刚毅坚忍,都是希望能有一个牵衣撒娇之人。不要说是贞信夫人,就是冷漠孤傲如萧姑娘,也难舍杨公子的一片深情。想着,就抬头去看罗文鸣,却见他也正看着自己,竟然羞红了脸,重又低下头去,心中却是无限甜蜜:相比萧姑娘,我应该是幸运的了,今生有逊之相伴,夫复何求!更何况还有夫人如此爱我! 公主本来想问问有关采云浣霞的事情,故此没走。如今见贞信夫人这样,怎么不为她伤心?又有罗文鸣软语温存,倒暂时将采云浣霞放下了,对贞信夫人说:“夫人不要伤心,听萧姑娘方才的言语,当年之事,杨公子一定曾有话劝过她。如今萧姑娘心里,只有一个杨公子。可惜我们都不认识杨公子,也不知道他曾劝过萧姑娘什么话。若能知道了,说不定倒可以打动萧姑娘的心!” 一语提醒了贞信夫人:“如今知道此事的,除了当初跟着婵儿的碧纤,还有就是杨公子的书僮归鹤了!对了,我如今就遣人将归鹤请来,问个明白,说不定能有用!”说着,朝外便走,见此情景,公主和罗文鸣也一齐告辞出来了。 梦婵躺在飞雪阁的暖阁内,素知她习性的朱夫人早将一干人众都遣散了。梦婵合目躺了许久,才睁开眼睛,却见红竺正看着她,倒有些奇怪:“不过是身子虚了,久坐乏力,不觉眩晕。你这样看我做什么?” 红竺摇头道:“不全是这样!应该和姐姐在牢中受了重刑有关,姐姐可知是什么刑罚,这样厉害,找不出受伤之处,却能让人送命!” 梦婵道:“我也不知道是什么重刑。记得当日虽然受了刀剑之伤,勉强还能挺住。坐在牢房中细想事情原由,就听见禁婆叫提审。我为了迷惑众人,假作昏迷,被人抬了进去。到了刑讯室,就隐约听见有两人在说话。一个说:‘伤势虽重,倒还不至于丧命,看来皇上果然是怜香惜玉,并不想杀她!’另一个道:‘若这样,那就更不能心慈手软了!那边就是要怪罪,也是顾不得了!’然后就全身发软,人事不知了。” 红竺惊道:“这样说来,果然不是皇上要杀你!我也是一直想不明白,弑君之罪,杀之名正言顺,皇上为何要用如此阴险的手段!这样看来,我们都猜错了。” 梦婵点头道:“是,这两人中,有一个人的声音还略有些耳熟,只是怎么也想不起是谁。我听了这两句话,才重又起了疑心,深悔自己行事鲁莽!鲲如之仇未报,又白白将自己送了性命!” 红竺道:“那是不是杨公子也真的不是皇上要杀他?” 梦婵道:“我也想不明白,若不是皇上,还有谁要害鲲如?能假传圣旨的,一定是朝中重臣,可是鲲如从未在朝为官!而且此人又如何知道我们的归期?锦衣卫埋伏不希罕,希罕的是,圣旨要正好在此时传到,不能早,也不能迟,若不知我们的归期,如何能安排得这样妥当?用巧合二字,恐怕说不过去!若说是与燕王府有关,鲲如在燕府不过一介清客,所有谋划,都假他人而为。知道他真才实学的,除了燕王一家,就是道衍和尚了!老和尚非常赏识鲲如,如何会杀他?” 红竺道:“那你们在燕王府,就没有无意间得罪了谁吗?” 梦婵道:“鲲如虽然狂傲孤高,但为人谨慎谦逊,与人为善,孤傲在心。不似我冷漠又不拘言笑,孤傲在形。要说得罪,也是我会得罪人,鲲如绝不会得罪人!” 红竺道:“去年归鹤回来,说是燕王府二郡王看上了碧纤,要娶她为妾,被杨公子拒绝。是不是因此得罪了二郡王?” 梦婵摇摇头:“你说的,我早就想到了!不过不是为了碧纤,而是因我而起!”说着,就将朱高煦求聘,被杨嗣平一纸婚书挡却,入室行凶,又被自己打退的事说了一遍,“可是朱高煦人缘极差,在京中并无故交知友,谁会为他卖命呢?!须知假传圣旨,可是不小的罪名!” 红竺也沉思难解:“难道是燕王恨杨公子不肯为他所用,所以要杀了他?” 梦婵淡然一笑:“若这样,王妃又何必留下碧纤嫁给世子呢?何况战事未果,燕王不会如此莽撞。留着鲲如,分明是留着一条后路。万一战局形势出现了变故,还能有人为他出谋划策,现在就杀了鲲如,对他有何好处?” 红竺烦恼道:“这也不是,那也不是!杨公子究竟被何人所害,难道就成了迷案?!” 梦婵神色冷峻:“我绝不会让它成为迷案,不然,岂不是有负鲲如冰雪聪明之赞誉!” 两人正说着,有宫女站在门口禀告:“禀二夫人,外面有人自称归鹤,想来拜见萧姑娘!” 红竺看看梦婵,梦婵点点头说:“让他进来吧!” 红竺转头望着宫女,宫女忙退了下去,一会儿,就听见有脚步声进来,红竺看时,正是归鹤。 归鹤一见梦婵,就跪下磕了个头:“小人见过二夫人!” 梦婵知道是自己前几天在杨府的所为把归鹤吓坏了,不觉一笑,让红竺取了凳子来给他坐,又端上茶来,倒弄得归鹤手足无措了。 梦婵道:“公子已殁,你如今自然跟着我了。只是我没有公子那样的好性情,你跟惯了公子,一时不习惯跟我,也是有的。有时我说话重了些,你休要见怪!” 归鹤忙说:“夫人不要这样说!别人不知道夫人对公子的情意,小人可是一点一滴,都看在眼里,怎么不知!公子的事,对夫人来说,好似剜了心去的一般。小人没有保护好公子,该当夫人责骂的!小人都恨不得随了公子去了,怎么还能有怨言!” 梦婵道:“你若这样说,第一个要怪的,就是我自己了!那日若和你们一起进城,也不至此!” 归鹤摇头道:“夫人不必自责,大公子说了,就是夫人在,也是无用的。如果当时夫人救走了公子,说不定他们会假传灭门的圣旨,杀了杨氏一族。二公子一定是考虑到这一点,才骗走夫人,自己去冒死的!” 梦婵凝神细思,慢慢问道:“这样说来,公子不是冒死,竟是送死了!公子一生妙算如神,难道算到自己,竟算不准了吗?怎会如此涉险?当日分手,你们是即刻回家的吗?” 归鹤道:“不是!公子说了,白天回家,怕人发现,要遭不测,因此我们找了一家茶馆,在那里一直等到掌灯后才回家。” 梦婵心生疑窦,他分明已知危险重重,怎么竟还去呢?若说思亲情切、方寸已乱,可他却在茶馆中等候,于是又问:“公子在茶馆中一直未走吗?” 归鹤道:“临走时遇到一个熟人,离开了一会儿,说了几句话就回来了!” 梦婵双眉紧锁,按鲲如的行事,决不会如此莽撞!可想到他当初思乡情切,又有可能因着“关心则乱”这四个字,到底如何,我如今却也猜不透!但有人要害鲲如则是一定的,我只要找到那人,或者真相就知道了! 于是问归鹤:“你今天怎么想着来看我了?” 归鹤道:“是贞信夫人有事要问小人,让人去府里叫小人来的,小人想着反正来了,就顺便过来看看夫人!” 梦婵沉默了,她知道贞信夫人为了自己不肯认母,已是无计可施了,心中也有些黯然,只是心结一时哪里解得开,自己叹道,鲲如若在,必不至此!只是鲲如走了,我心已死,如今不肯赴死,只为鲲如死因不明,要留着残命为他报仇!至于母女之情,倒反而已是可有可无了!母亲啊!十八年母女两分离,你固然有苦衷,可是我也有心酸。十八年来企盼亲情,一再落空,心中对你,早已是怨多于恩,你要我一见之下,便如公主一般对你亲近有加,可不是强人所难么?! 这样想着,也不想问贞信夫人和归鹤说了些什么,只是问道:“我不在时,公子的灵堂可还好?有没有按时上祭?” 归鹤道:“一切都如夫人在时是一样的,小人不敢怠慢!” 梦婵点头道:“我也知道你谨慎,不过白问一声!我如今这样,要回去大概还要等几天,你再辛苦几日罢!” 归鹤道:“夫人只管放心在这里养身子,公子的事,小人都会用心的!小人听说夫人在牢中受了重刑。吓得魂也没了,要是公子九泉有知,只怕要心痛死了!小人也不敢和公子说!” 梦婵将头靠在枕上,淡淡一笑:“你不用担心我,你只要照顾好公子就可以了!” 红竺插嘴道:“是啊!姐姐吉人自有天相,你就不用操心了!”一边说着,一边将一盏参汤递给她,“夫人才让人熬了送来的!” 梦婵接过参汤,突然问:“我心里一直想问你呢!皇上怎么会放我出来呢?!他再好性情,弑君是灭门之罪,他能放过我家人,我就已是感激不尽了。所以当晚梦娴说出了我的表字,阻止侍卫杀人,而皇上竟然依言,我还庆幸可以不必牵累家人了呢!” 红竺正思索该怎么回答,归鹤接口道:“自然是那个锦囊的作用了!” 梦婵一惊:“锦囊?什么锦囊?” 归鹤道:“怎么夫人还不知道吗?是在公子灵位上发现的一个锦囊啊!”归鹤说完这句话,才发现红竺在对他使眼色,有些不知所措了。 梦婵放下了参汤,一脸肃穆问道:“锦囊中有什么?” 归鹤看看红竺,又看看梦婵,忐忑不安地说:“是一纸素笺!” 梦婵双眉微颦:“你不要告诉我你不识字,不知道上面写的是什么!我知道公子的为人,定会教你认字的!” 归鹤看看红竺,知道无法隐瞒,便说道:“素笺上是八句话:‘手无寸铁,心有余恨!犯颜直诘,罪在不尊。燕府郡主,太祖外孙。欲分天下,可为使臣!’” 梦婵听完,看着红竺说:“你有什么看法?以为是何人所写?” 红竺道:“我知道姐姐的意思,如此心思巧妙,除了杨公子,不做第二人想!可是这里面有些事无法弄清,笔迹不同还好解释。只是还有一事不明,太太是凤元公主的事情,是姐姐入狱后才知道的。太太因为姐姐身陷牢狱,还没有去祭拜孝陵。因此知道此事的,也只是皇上、皇后、宁国公主和一些亲近的贵戚, 杨公子就算没死,他从何而知?可不是奇怪!除非如公主所想,是公子泉下有灵。” 梦婵却不肯相信:“那你说是何人所书?谁能将我知道得如此清楚?!手无寸铁,除了家里人,就只有鲲如知道我从不携带兵刃!犯言直诘,虽然都知道我言语犀利,可和我说过话的人又有多少?恐怕连罗驸马都不能想到我会犯颜直诘!欲分天下,除了鲲如,没人能猜出皇上会有此心思!是了!是了!皇上既有此心思,定会来找我,有些详情,恐怕还要去问他了!” 红竺将参汤重又放到她手上:“你这个样子,怎么进宫去?不过也好,皇上见了,倒是可以不必担心你会杀他了!” 梦婵看着红竺:“不管鲲如现在如何!那个要谋害我们夫妻的人,却定是罪该万死的!我一定要找到他,将他千刀万剐!” 第五十五章 姻缘各异自有天定 社稷难安非关红颜 梦婵遇事执着的个性,红竺是久已知晓的,更何况如今杨嗣平是她魂梦所牵之人,知道劝也无用,索性就什么也不说了,只是催促她将参汤喝了。 归鹤见此情景,便要告辞回去。梦婵也不留他,只是说:“你回去时,将公子的文稿整理了,给我带过来,我这两天也出不得门,正好看看!” 红竺知道梦婵是因为锦囊的缘故,想要找些蛛丝马迹,但又怕杨嗣平的文稿会让她伤心,便劝说:“要看也不在这一时,等身子好了,有多少看不得,非要在这个时候费神费心的!” 梦婵合目道:“此事不用你管,我自有道理!” 归鹤看着红竺,红竺无奈地点点头,示意他照办。 等归鹤走了,梦婵复又问红竺:“我的表字,竟能阻皇上杀人,这里面又是什么缘故,你可知道?” 红竺颦眉道:“你若想半个月内能走出这房间,有些事等身子好了再问行不行?!” 梦婵嘴角边浮起一层浅笑:“你若不告诉我,只怕我一年也走不出这房间了!” 红竺心底暗暗叹气,想当初她痴缠于身世之事,再解不开心结,被杨公子劝醒。如今杨公子不在了,还有谁能是她软语温存之人,又不知谁能解她这千千情结了。也许她说得对,如今只有依着她解开这其中的层层迷雾,方是劝解她的最好办法了。 想到这里,红竺也转了念头,不再劝她了:“原来姐姐不知,皇上得到了你当初知道要入宫去时写的那首天选诗,因为诗的下方有‘思萱’二字,他就一直在找思萱姑娘。我也是公主告诉我的,当初公主还特地为此事进宫,想替你化解了这段隐患呢!” 梦婵睁开眼睛,看着红竺:“我记得那诗当时我只写在了那纸上,后来让你撕了的,怎会到了皇帝手中?难道是你没撕,进京时偷偷带了,不小心让公主见了,呈给皇帝去的吗?” 红竺一时难以回话,好半天才说:“姐姐怪我吧!当初那诗我是没撕,可是也没有带进公主府内。是端午节那天,看完龙舟后,发现丢了!” 梦婵皱了皱眉头,没说什么。 红竺偷偷看了她一眼,才继续说:“我当时就吓坏了,哪敢跟姐姐说,只道那诗或者是帮姐姐收拾衣衫时,落了水中也未可知。一直到进了公主府后,听公主提起,才知道那诗竟会到了皇帝的手中。我当时就傻了,怎么也想不出是什么原因。” 梦婵淡淡问道:“如今可知道了?” 红竺道:“公主告诉我不久,我就去了白云庵,此事再未提起,依然不知!” 梦婵坐起身来:“取了我的衣服来,我要出去!” 红竺大惊:“姐姐要去哪里?” 梦婵道:“此事既然是公主告诉你的,自然要去问公主了!” “可是姐姐……”红竺的话被梦婵冰冷的眼光逼了回去,只好垂头道,“姐姐多穿件衣服罢,只怕你身上会冷!” 乘风殿中,公主正坐在暖阁的湘妃榻上,身子止不住地发抖。罗文鸣心下怜惜,忍不住将她拥在怀中。公主脸色苍白,神情迷离,拉着罗文鸣的手,含泪道:“逊之如今可知,皇家富贵,是如何地鲜血淋漓了!” 罗文鸣痛惜地看着公主:“与公主成婚以来,怕伤了公主的心,从来也不敢问及往事!想来下官也实在不是公主心中的好夫婿,所以你也未对我说起此事。如今夫人既已提及,公主可愿详细道来?或者能使下官替得公主万一之伤心!” 公主泪流满面,哽咽着说道:“七年前的凉国公谋逆案,难道逊之竟然不知吗?我去为蓝公子求赦书,正是采云、浣霞报的信。不料她两人不顾生死救下了蓝公子,蓝公子却不辞而别,而今生死不知,我七年苦候,只是痴梦一场!早知是这样,何苦累她两人命丧杖底!” 罗文鸣对这段往事的了解,大多来自《逆臣录》,其余就是当年贞信夫人的描述。因此听了公主的话,不免惊异,不料两个宫中弱女,竟有如此怜悯之心!敬佩之意,油然而生,于是低声对公主说:“絮儿不必伤心了,明日请夫人指点,我们可前去拜祭!” 公主含泪而笑:“知我者,逊之也!”说着,却依然泪流不止。就听见外面有人禀告:“萧姑娘求见公主!” 公主和罗文鸣都是一惊,方才在飞雪阁中眼见梦婵面如白纸,行动如断鸢一般,怎么现在竟能来乘风殿求见,于是一齐站起身来,说道:“有请!” 红杏和碧桃更是好奇心起,这个众人口中的神秘女子,虽然已在府中住了半月有余,她们却是一直无缘得见,今天她自己来了,怎能不好好端详一番,看看是何方神圣,能令驸马挂心、皇上牵怀,而贞信夫人却伤痛不已。因此公主“有请”两字话音刚落,她们就一起跑到门口迎候去了。 梦婵的手略略搭在红竺身上,走得虽慢,步行也还稳,猛地一见,倒也不象是重伤在身的人。只是脸色白得有些渗人,更显得她那一双美目深邃而清冷,嘴角抿起,傲意飞扬。红杏和碧桃纵是见惯了大场面的,还是不由得浑身一冷,仿佛被冰水泼中,一时竟慌乱起来。 还是红竺问道:“请问两位姐姐,公主可在?” “在!在!”两人被红竺问话惊醒,忙将梦婵姐妹两个往内殿让,眼睛却是再也不敢去看梦婵了。 殿内公主早就迎了出来,梦婵推开红竺,就要跪下行礼,公主慌忙拉住她说:“妹妹休要如此,你我姐妹,那用这般多礼!”一边说着话,却感到自己抓着梦婵的手,倒似握着寒冰一般,大为惊异,狐疑地看着红竺。 红竺苦笑道:“姐姐有些急事想要请教公主,因此顾不得身子不适,就急急赶来了!” 公主听了,忙将两人往暖阁里让,说道:“如此,妹妹何不在榻上略躺躺呢!有什么话,尽可慢慢问来!” 梦婵进了暖阁,却丝毫没有要躺下的意思,依旧只是挑了一个绣墩坐下,然后看着公主道:“小女子性急,公主万勿见怪!”说着,眼角余光冷冷地扫过罗文鸣,“若有打扰贤伉俪之处,还请见谅!” 罗文鸣尴尬万分,起身想走,却见红竺不停地朝他使眼色,又见公主的目光慌乱而无助,不由得就坐了下来。 公主松了口气,勉强笑道:“妹妹有什么事要问的,只管说就是了,只要我知道的,无不据实以告!” 梦婵收敛了些许冷意,轻问道:“听说皇上一直在找小女子,公主知道是为什么吗?” 见梦婵问的是这件事,公主松了口气。自从公主知道皇上为了“思萱”两字竟呵止了卫士杀人,就知道梦婵必有此问,于是含笑说道:“有人将妹妹的诗呈给了皇兄,皇兄爱慕妹妹的才华,所以寻找思求!” “此诗何人所呈?为何上呈天颜?公主可有所知?” “这个……”公主一时语塞,转头去看罗文鸣。罗文鸣知道公主碍于自己,不好说话,于是对着梦婵一拱手说:“是下官的表弟宋秦生,欲得皇上青目,将姑娘文墨上呈天子,还请姑娘不要见怪!” 梦婵并没有去看罗文鸣,只是平静地问:“驸马可知令表弟这诗又从何而来?” 罗文鸣道:“这个确实不知!” 梦婵默默地看着自己放在桌上的十指,突然问道:“令表弟可就是小女子当初拜见驸马时,驸马书房中的那人?” 罗文鸣一愣,不知梦婵为何有此一问,但还是点头答道:“正是!” 梦婵点点头,站起身来:“多谢公主驸马不吝赐教!容小女子改日再谢!” 公主本来还想留她,却见红竺悄悄朝她摆了摆手,便不作声。红竺走到梦婵身边,搀着她的手臂,将她扶起,走出了乘风殿。 看着梦婵姐妹的身影消失在殿外,红杏和碧桃不约而同地拍拍胸口说:“这个萧姑娘,美貌固然惊人,样子却是好不吓人!” 公主看着罗文鸣:“不知逊之当初见她,可是如此模样?” 罗文鸣皱了皱眉:“怎么公主总是念念不忘此事?你看那萧姑娘,可是与我有心的样子吗?” 公主不觉心怀愧意,歉意地说:“是我错了,不该总是不相信逊之的诚意,你就不要生气了!”说着,将自己的手放在罗文鸣掌中,“我只是想着萧姑娘好不可怜!我还有逊之,她有谁呢?” 罗文鸣握紧了公主的手:“她并不逊于你,她自有杨公子!” 公主道:“可惜杨公子已魂归九泉,不然,萧姑娘定然不是这个样子!你没听见那个归鹤跟夫人说的话吗?我只是怎么也想不出,萧姑娘含羞带嗔、婉转致歉是个什么样子!” 罗文鸣道:“这便是各人的缘分了!那萧姑娘的娇羞只是为了杨公子,别人是无缘能见的!在我们看来,杨公子固然已是魂归九泉,可在萧姑娘心中,他是不死的!你可知道?” 公主久久地看着罗文鸣,微微地点了点头:“可我还是愿意就这样和逊之相依相偎,不愿意心爱之人只是活在心里!” 回到惜月楼,梦婵终究还是支持不住,倒在了床上,无力地对红竺说:“你说得是!我要好好养着身子,方能早些进宫里去!” 红竺问道:“姐姐可是发现了什么?” 梦婵闭着眼睛点点头:“天牢中审讯我的两人中,一个应该就是宋秦生了!” “啊?!”红竺大惊,为梦婵搽拭冷汗的手停在了半空。梦婵再也没有力气和她解释了,竟自昏沉沉睡了过去。 半个月后,梦婵除了孝服,换了一身素净的衣服,准备进宫谢恩去了。 红竺替她梳理着长发,一边说:“姐姐既然已经知道杨公子不是皇上杀的,见了皇上,可千万不要出言不逊!” 梦婵用手轻抚脸颊,微笑道:“我进宫是谢恩去的,又不是和他吵架去的,怎么会出言不逊?你又多心了!再说,你不是还跟着我吗?” 红竺叹了口气:“我是怕皇上提出要让你去燕营,你又不肯,又不会好好说话,惹恼了皇上,只怕新帐旧帐一起算!” 梦婵道:“你怎知我不肯,既是锦囊之计,我自然依计而行!不然,岂不辜负了献计之人的一片苦心!” 红竺洒笑道:“献计之人只要能说动皇上,放你出牢便好。至于你愿不愿意为使臣,他只是献策,剩下的那是皇帝的事了,又不在他的考虑之中! 梦婵看着镜中的红竺,自信地问道:“这么说,你也有几份认同我的想法了?”红竺也不去看她,低垂着眼帘道:“我认同公主的想法!” 梦婵微微颦起了双眉。 尽管梦婵并不愿意,但她还是服从了红竺的建议,收敛起了层层寒意,让自己看上去更平常一些,用红竺的话说,就算不象个大家闺秀,也要有些失偶怨妇的样子,不然,怎么去回绝皇帝的要求呢! 因此建文帝见到的梦婵便不再是行刺那晚的冷艳逼人,而是带着几份淡淡哀愁的未亡之人。那一身素净的服饰,更给她平添了许多韵致,如御花园中傲雪盛开的白梅,洗尽了尘世间的俗脂庸粉,仿佛无意间误入万丈红尘的迷途仙子,带着她与生俱来的不甘和仙姿,出现在当今天子的面前。 建文帝还来不及从迷惑中醒来,梦婵已经和红竺一起盈盈下拜了:“民妇杨门萧氏、臣妾德义夫人拜见吾皇万岁!” 建文帝终于惊醒过来,忙含笑说:“平身吧!此是内宫,不须如此多礼!” 红竺站起身,梦婵依然跪着缓缓说道:“民妇对皇上不敬,谢皇上不杀之恩!” 建文帝苦笑,什么不敬,分明是弑君!连你弑君我都舍不得杀你,区区不敬又算得了什么!因此淡淡地说:“萧姑娘太多礼了!朕听说你已被朕的王叔收为了义女,与朕岂非是兄妹?哪里用得着这样见外呢!”说着,就让内侍赐坐。 梦婵倒也不推辞,如今她嫡母为公主,义母为王妃,两个妹妹,一个是天子妃嫔,一个是皇封诰命,怎不带携着她也身份高贵了。因此听了皇帝“赐坐”两字,只谢了恩,竟就坐下了。红竺见此情景,只得也迟疑地坐下了。 建文帝将召见梦婵的地方安排在长春宫,连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要选在这里。或者是想让她回忆起当初弑君的一幕,使她对自己能够心存歉意?或者是因为这里有梦娴在,他希望这个因任性而进宫的妃子,能在关键时刻帮帮自己,毕竟就是因为她的任性,才使自己和这样一个女子失之交臂的!而她现在又已成了失群孤雁,就是有心思求,也是不为过的! 建文帝打量着梦婵,小心地问道:“萧姑娘身上可痊愈了!” 梦婵淡淡一笑:“民妇已嫁为人妻,夫婿虽不幸罹难,民妇又安敢欺君,谬称姑娘!” 建文帝有些尴尬:“如此,朕称你为皇姨可好?令妹总是朕的爱妃!” 梦婵想到当初他非常爽快地对杨毅平说和杨嗣平乃是连襟,如今却连自己是杨家儿媳都不愿承认,知道这皇帝的心里,怕不仅仅只是想让自己去做天子使臣的。于是轻蔑一笑:“皇上又错了,舍妹是皇上妃子不假,只可惜配不上这‘爱’字!” 建文帝哑口无言了,红竺急了,悄悄用脚踩了梦婵一下!提醒她记得来时的承诺。梦婵咬了咬牙,以她的个性,如果眼前的皇帝不是赦免了她的弑君之罪,同时她还有事要求证于他,她岂能容他如此心怀叵测!她是鲲如的爱妻,就算鲲如不在了,那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来动她的脑筋的! 梦婵将心头怒火生生地压了下去,见建文帝依然默不作声,正好趁机改了话题,便笑道:“敬嫔娘娘一句‘思萱是我姐姐’,能令皇上刀下留人,民妇深感皇上怜惜之意!但不知皇上怎知民妇闺中表字,还要费心求索?” 建文帝被梦婵连堵了两句话,又想起她在灵堂之中及行刺当晚的说话,知道她言辞犀利,未免心中懊恼,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此时突然听她主动改了话题,问起自己寻求她的原由来,不觉又喜欢起来,于是笑着说道:“乃是有人将皇姨诗稿上呈给朕,朕见诗中见识非凡,分明是一位待选的女子,有心收入后宫,所以查人找寻!” 梦婵道:“诗中言语多有不敬,皇上竟不以为忤吗?” 建文帝以为梦婵此言是来试他情意,因此笑道:“民间女子选入宫中,永离家人,故土难归,心存怨艾,也是在所难免的!朕自当怜惜,岂有怪罪之理!” 梦婵点头道:“皇上果然是个心地仁厚的好人,所以做不来君临天下的皇帝!”这话一出,建文帝纵是好性情,也是脸色一冷,沉声问道:“皇姨的意思,朕不配做皇帝吗?” 梦婵微微一笑:“皇上可知道先夫在燕府是做什么的吗?” 话题又是一转,建文帝有些不解:“朕听说尊夫乃是燕王手下谋士,甚得燕王看重,为了笼络他,王妃还收了皇姨为义女!可有此事?” 梦婵一点头:“皇上说得不假,那皇上有没有因为恨他投奔燕王,而想过要杀他呢?” 建文帝诧异地苦笑道:“朕这里连内侍都逃去北平燕府,各府郡守将,投降的也不在少数,何况尊夫只是个布衣!读书人又好指点江山,投燕王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比他更可杀的人,朕都没有杀,单单去杀他一个做甚?!与事无补,反而令众臣寒心!你看如今杨爱卿不是走了吗?” 梦婵暗自认可,不错,杀了鲲如,并不能改变战局,反而令人寒心,以皇帝如今的处境,他不能做此无利有害的事情!于是故意摇摇头说:“皇上说是这样说,既不恨先夫,那又为何将兄长软禁府上?” 建文帝急急辩道:“这哪里是朕要软禁他!杨爱卿秉性耿直,不肯受丝毫委屈,见朝中有人诋垢他兄弟,自己赌了气,要在家中闭门,以示清白,朕也是无奈得很呀!” 梦婵故意惊讶地说:“兄在朝而弟助逆,朝中大臣有非议,也属正常!就算杀了他们,也不能说皇上滥杀!” 建文帝不悦道:“皇姨以为朕是什么人?!屠夫吗?言必称杀人!杨爱卿在朝中一向尽心,替朕诸事都谋划得当,朕一向倚重!就算乃弟有些差池,看在他的面子上,朕也不会多加计较。朕当初还曾嘱咐杨爱卿,若他令弟肯回来时,燕王那里许他什么官衔,朕再晋一级!朕的老师方大人也屡次提及,道是奇才难求。朕如何会杀他?” 梦婵恍然大悟,是了!是了!如果皇帝不杀鲲如,一来鲲如感激皇帝洪量,二来有兄长为说客,那么皇帝一定是很有信心让鲲如入仕的!杀他不能挽回败局,反而令群臣寒心;而不杀鲲如,却极有可能将他收为己用。再蠢的人也知道该怎么选,何况皇帝虽然仁厚,但应该不蠢。至此,梦婵彻底相信了杨嗣平不是死在皇帝的手中,那么,又是谁要杀他呢? 建文帝见梦婵沉吟,又想起她刚才的话,于是略带不满地问道:“皇姨方才说朕做不来君临天下的皇帝,是什么意思?是笑朕屡次被人播弄、替人顶过吗?” 梦婵微微一点头:“不错!心怀怜惜,存心仁厚,只好做君子,做文人,做一个翩翩风流佳公子,岂可做得皇帝?皇上常读史鉴,可细想想,历朝历代的明君圣主,都是怎么样的!兔死狗烹的是春秋霸主,玄武夺嫡的是盛唐明君,杯酒释权的是宋朝太祖,荆杖拔刺的是本朝先帝,民妇斗胆相问,这哪一件事,皇上做得到?!” 建文帝目瞪口呆,这般言语,不要说后宫之中,就是满朝文武,哪个敢跟他说这样的话?!可眼前的这个女子,却敢犯颜直谏!建文帝心中恨恨不已,他怎么会和她失之交臂呢?江南省巡抚,实在是该杀!庆元府知府,也该杀!还有这个自以为是的萧敬嫔! 见皇帝低头不语,梦婵也不说了,现在要问的是,到底是谁一直在皇帝耳边挑唆,又是谁在私通燕王,却嫁祸杨家兄弟。可是该怎么问呢?梦婵心中没底,正在思索,就听见皇上一声长叹,竟落下泪来:“思萱此话,句句说到朕的心里!原以为朕真的是孤家寡人了,不想还有思萱能尽知朕心意!” 梦婵听见皇帝竟然直呼她的表字,气恼顿生,便要发作,谁知外面内侍慌忙在喊:“皇后娘娘驾到!”话音未落,马皇后已经一步迈了进来,慌得红竺忙拉着梦婵跪下。 第五十六章 只可惜深闺梦里人 却难为峥嵘乱世主 谁知马皇后看也不看她们,对皇上说:“听说皇上在这里召见凤元长公主的千金,怎么也不和臣妾说一声,这样恐怕与礼不符吧!” 建文帝被马皇后打乱了情绪,有些气恼。但皇后说得没错,在妃嫔宫殿召见臣民,确实不合礼,所以也没有呵责皇后,只是淡淡地解释道:“是朕的皇姨,又是长公主的千金,算来也是至亲骨肉!在哪里召见,还不是一样!” 马皇后不相信地看着皇帝说:“怎么会一样呢?这位萧氏女,虽是长公主千金,却已嫁为人妇,其夫也是有秀才功名在身的,应该算是臣妻。皇上在内殿召见臣下孀妻,岂不令人心生怀疑,以为皇上别有所图!” 建文帝皱紧了双眉:“梓童危言耸听了!朕何尝有什么图谋,只是因为初见皇姨,又是至亲,有些亲近之意罢了!” 皇后微微一笑,柔声问道:“皇上若无所图,怎会费心找寻?怎会赦她无罪?又怎会长春宫召见,对坐长谈,神情暧昧!” 梦婵不觉皱了皱眉,对坐长谈是不假,可不知这皇后又从哪里看出他们神情暧昧来?!真是令人匪夷所思!红竺担心起来,悄悄拉了拉梦婵的群裾,梦婵悄悄伸过手去,握着她的手轻轻一捏,似乎要传递什么信息!红竺一愣。 果然建文帝恼怒了:“梓童一向宽厚,怎么今天对萧皇姨百般挑剔,她又从不曾入宫,难道也有得罪你的去处?还是你因对敬嫔的不满,迁怒于她?!” 马皇后正色道:“萧氏并未得罪臣妾,臣妾也不是那种心胸狭窄,容不下人的人,至于敬嫔的差错,臣妾已处罚了她,又何必迁怒他人。臣妾想和皇上说的是,从来红颜祸水,美色误国,希望皇上不忘前车之鉴!” 此话一出,倒确实说中了建文帝的心事,令他一时想不出对答之话来,只是梦婵却是再也按捺不住怒气,红颜祸水,美色误国,从来都是男人为了推卸责任,强加于女人身上的欲加之罪!而皇后不说皇帝别有居心,反怪她媚惑圣上。于是怒极反笑:“民妇跪在此处,未发一言,竟能令帝后反目,红颜祸水,果然非同小可!” 建文帝这才想起只顾和皇后争执,竟没有让梦婵姐妹平身。又想到她是伤未痊愈,先行入宫谢恩的,当下又痛又怜,忙俯身去扶:“两位皇姨平身,是朕疏忽了,让你们跪了这么长时间!“ 马皇后见此,分明印证了刚才的想法,于是对着梦婵冷笑道:“你知道便好!” 梦婵避开了皇上伸过来手,在红竺的搀扶下站起身来,倒也不发怒,只是微笑着对皇后说:“祸水或者有些意思,只是误国却是担当不起!”说着,脸色一沉,“难道皇上逮系燕王时,指挥使张信反水,是民妇的缘故吗?难道朝中有人私通燕府,传递信息,也是因为民妇的缘故吗?难道曹国公德州大败,大量锱重弃与北军,也是民妇的缘故吗?”说着,又转向建文帝,“难道皇上赏罚不明,不杀曹国公,是民妇的主意吗?难道罢免齐、黄两位大人,授燕王以口实,也是民妇的主意吗?!是堂堂七尺男儿,就不要兵败城下之际,拿女人遮羞!” 几句话直说得马皇后目瞪口呆:“谁家妇孺,如此不守妇道,胆敢妄言国事!皇上还不将她廷杖责罚,以儆效尤!” 建文帝却反而平静了下来,看着梦婵说:“请问皇姨在燕府中执掌何事?不会只是小郡主吧?” 梦婵沉思片刻,略一点头:“坤宁宫女史,兼理燕世子府护卫!” 建文帝暗自点头,怪不得素笺上荐她为天子使臣,原来她在燕府还有这种身份。看来这献策之人,应该是燕王那边的人了。朕只道只有我这边的人逃往北边的,却不料还有北边的人为我献策的,如此看来,朕应该还不是一个无药可救的昏君罢!想到这里,自己觉得心酸,便对梦婵说:“朕还有事要请教皇姨,请皇姨今晚留宿长春宫可好?” 梦婵原想拒绝,可转念一想,有皇后在此,问话肯定是不能再继续下去了。而如今不仅两番假传圣旨的情况没有问清,连那纸锦囊中的素笺也没有看见,她怎可就这样一无所获地回去,因此也不管皇后正冷眼看她,点头同意了。 建文帝居然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欢喜,马上让人传旨,伺候梦婵姐妹留宿。 看着内侍和宫女们忙碌的身影,梦婵解嘲地笑道:“他这是鲁侯养海鸟呢!”红竺则惊疑不已:“姐姐为何竟然答应留宿宫中?” 梦娴虽然在梦婵入宫时就被皇上哄出了长春宫,去御园观赏早放的腊梅了,但她回来后听说梦婵要留宿宫中,还是十分高兴,因此听了红竺的话,就不满地看了她一眼:“妹妹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我这里竟还比不过永宁公主府吗?还是妹妹心里舍不得离开驸马?” 自从知道了嫁给罗文鸣的是红竺,梦娴就有意无意地将不满发泄到了她的身上。红竺又岂敢分辨,垂头不语。 梦婵拉着梦娴的手,上下打量了她一番:“怎么总是该不了的性子呢?就算你不承认她是你妹妹,难道也不感谢她数次求公主为你解围吗?听姐姐的话,好好去跟三妹道个歉,以后就你两人在京中了,自家姐妹,不互相帮衬着些,你还要求谁去?” 梦娴大惊:“怎么姐姐竟要走吗?如今娘是公主,皇上也答应了为娘建造府第,姐姐正可和爹娘一起住在京中,你还要到哪里去呢?” 梦婵摇了摇头:“但等热孝过后,我就要去寻查杀害鲲如之人,若寻到时,定将他千刀万剐!为鲲如报仇之后,就该尽子妇之道,回家乡侍奉公婆。鲲如孝亲至诚,我是他妻,自当替他侍奉爹娘。所以不能留在京中。” 梦娴显然不能明白梦婵的意思,她一脸疑惑地问道:“姐姐口中的鲲如,可就是杨世伯家的二公子?他如今是我姐夫了?可是他既已死,姐姐为他守孝三年,也算是尽了心了,何苦要葬送自己的终生?姐姐如今身份好不高贵,乃是凤元公主之嫡女,贞信夫人之亲女!我若早知道娘亲是公主,才不进宫来呢!不要说是在家乡,就是在京城,,愁他无人可嫁!嫁给谁,也比嫁给皇帝好!连正眼也不看我一眼!” 梦婵的心中猛然一惊,当初她曾羡慕梦娴有爹娘娇宠,以为自己空有容貌绝世、才华过人,也换不来亲情如斯。而今是不是梦娴要羡慕她了?梦娴就是想一辈子,也是不能想明白她和鲲如是怎样的心意相通、两情相悦的!她的眉角眼梢,无不留着鲲如的深情厚意;而鲲如的笑语妙言,又何尝不令她魂梦牵绕,今生难忘! 梦婵用手轻抚着梦娴的鬓角,低叹道:“不知妹妹今生可能有幸,也有一个象你姐夫这样的男子,真心实意地来待你!” 梦娴一撇嘴:“你是说的皇上吗?今生休想!他如今因为娘亲的缘故,不来苛责我了,我已是谢天谢地了!皇后娘娘说了,过几日,等战事稳定一点,还将我的封号恢复了,然后和娘亲一起,去祭拜一下孝陵!” 梦婵点点头:“如今虽然皇上不一定喜欢你,但看在太太的份上,应该没人敢委屈你了,只是自己也要小心了,不可又无端惹出祸来!今晚你先去睡吧,我还有些事,要晚些睡。” 梦娴道:“姐姐还有什么事,明天不行吗?刚才红竺说了,你身上还没有好利索呢!” 梦婵没有回答,只是含笑携了她的手,将她送回了寝宫。回到今晚暂住的偏殿,梦婵对红竺说:“让人进一盏参汤来吧!今晚也不知道这书生皇帝,要和我秉烛夜谈多久呢!” 红竺诧异地笑道:“不能吧!皇上夤夜拜访小姨子,若是让皇后知道了,可是不小的罪名!恐怕姐姐不是红颜祸水,干脆就是祸国妖姬了!” 梦婵摇摇头,也是一笑:“世人看事,总以好坏去论,岂知世事繁杂,怎是好坏两字尽可囊括?所以鲲如常说,世间没有百无一利的坏事,也没有处处如意的好事,因此为人切不可先入为主,苦苦痴缠于一事,累己累人!” 见梦婵今晚谈到杨嗣平时心情十分平和,红竺放了心,尽管她不清楚是因为梦婵已经想开了,还是锦囊之事让她看到了应该是不存在的希望,但无论是怎么回事,这个状态却让红竺心安。她按梦婵的意思,将外间暖阁收拾起来,准备接驾。说话间,已有宫女将参汤呈上,梦婵无事,背着手欣赏殿内的字画并各色摆设。 果然,二更过后不久,就听见有宫门开阖的声音,只一小会儿,就看见一个小太监匆匆过来说:“皇上来看望萧皇姨,请皇姨接驾!” 梦婵和红竺也不说什么,整了整衣袂,就跪在殿外的台阶上。还来不及抬头,就听见脚步声匆匆,然后就是建文帝温柔的声音:“皇姨重伤未愈,不须如此多礼!快请平身!” 梦婵谢了恩,站起身来,随皇上身后进了暖阁。 见到里面的摆设,建文帝有些惊讶:“怎么,皇姨知道朕今晚会来?” 梦婵欠身一福:“枉度圣意,还请皇上莫要见怪!” 建文帝微微一笑,坐在桌边:“想来这是朕的位子了?既然都已经安排好了,皇姨何不也请坐下!” 梦婵依言坐下,就有宫女来上了茶,放在梦婵面前的,却是一杯清水。见到建文帝不解的眼神,红竺忙说:“姐姐尚在吃药,不宜饮茶!” 建文帝道:“是朕的不是了,明知皇姨有伤在身,还要深夜惊扰!只是有些事情,不查清楚了,不要说皇姨不安,连朕也不能安心!不知皇姨当初天牢之中,可知是何人对你用刑?” 梦婵颦眉道:“民妇一进刑讯室,就不省人事了,既不知是何人用刑,也不知用的是什么刑!” 红竺吃惊地看着梦婵,不明白她为什么不说出宋秦生来。 果然,建文帝为难地说:“皇姨什么都不知道,却叫朕从何查起?” 梦婵道:“害民妇之人,应该就是害先夫之人!请皇上细想当初杨大人之事,或者可知端倪!” 建文帝听得有理,便努力回忆:“当初朝廷节节败退,而燕王几番逃脱。朝中众臣争论不下,都道有人暗通燕王。尤其是六月间北军过徐州偷袭沛县,将数万运粮船付之一矩。曹国公便向朕密报是杨爱卿为使其弟在燕府立足,而将我军粮饷详情透露给燕王,故此令北军知道我粮草行进的时间地点,竟使人焚毁。而当时早朝之际,就有兵部的人也上奏弹劾,道杨爱卿之弟是燕王府谋士,定是兄弟相通,首鼠两端!” 梦婵不动声色问道:“皇上可还记得是何人在金殿上弹劾此事的?” “是宋秦生,他因出使燕王府,朕擢升他为兵部侍郎,他道是在出使燕王府时,曾见过杨爱卿乃弟,因此细细寻问了王府内侍,故此知道!” 梦婵淡淡地说:“这王府内侍怎的口舌如此不稳!民妇若还在时,定要将他封口!” 建文帝一惊:“不错!王叔就算宽待阉人,他们也不能如此多嘴!难道是宋秦生谎言诬陷?” “那倒不一定,若是与燕府交好之人,说说也无妨!” “皇姨的意思,里通燕王的就是那宋秦生?他在贼喊捉贼?” 梦婵冷哼一声:“凭他,也配?!不过跳梁小丑耳!“ 建文帝细细思索着梦婵的话,终于说出了他心中的狐疑:“难道是曹国公?”但他随即就否定了,“不,不可能的,朕待他不薄啊!将朕六十万大军葬送殆尽,朕都不肯杀他,连爵位也不曾夺了他的,只是将他闲赋在家!他怎可背叛朕啊!就算朝中众臣都背离了朕,他也是不能走的!” 梦婵没有反驳皇上的话,只是接着问道:“民妇那晚被逮系天牢,有几人知晓此事?” 建文帝的眼光转为柔和:“朕当初听敬嫔说起皇姨表字,就有心将此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只为侍卫都在,一时无法如愿,只能暂系牢中。因此除了宫中侍卫,并皇后,应该无人知道此事了!不过,朕怕牢中狱吏不知朕意,会对皇姨不利,曾让宫中内侍传话,没有朕的旨意,不许私审,连刑部也没有知会!” “又是宫中内侍!皇上的宫中内侍,好象都不是很好使呢!”梦婵有些语带讥讽。 建文帝竭力按着梦婵的思路去寻求事情的真相:“可是朕没有听说曹国公跟内侍有勾结呀?” 梦婵几乎要失笑了,这勾结若是让你知道了,还能叫暗中勾结吗?看来鲲如说得没错,好好一个书生,何苦去做皇帝! 见梦婵没有回答,建文帝苦恼地说:“总是朕德行有亏,方使众叛亲离!可是朕处处遵从圣人旨意,以仁治国,从谏如流,又错在哪里了?” 梦婵轻笑一声:“圣人旨意?哪个圣人?他做过皇帝吗?皇上可真会说笑话!太祖皇帝凭自家谋略,打下江山,又治理了三十余年,尚不能将治国之策尽数传于皇上。那圣人是什么人?皇上应该做的是让圣人依你的旨意,而不是你去俯就他的说教!皇上要他做圣人时,他方才是圣人!不仅圣人如此,连西天佛祖、三清玉帝,莫不是这样!这方才是君临天下的帝皇气魄!” 建文帝惊异得说不出话来,眼前这个女子,她只是一个闺阁女子吗?怎么如今看着她,倒象是那个拯救苍生、炼石补天的女娲娘娘?难道是他的日夜祈祷被苍天听见了,所以将这样一个奇女子赐给他,来助他力挽狂澜的吗? 迎着他惊异的目光,梦婵展开了一个不以为然的笑容:“皇上不必惊奇,闺中弱女,哪有这样的见解,都是先夫平日言及,民妇记住了,顺口说的!” 建文帝点头道:“是了!是了!难怪当初方大人赞为奇才,竭力劝朕重用!是朕失察,竟让他归于燕王麾下!不知王叔许他怎样的荣华富贵,才说动他扶佐的?” “荣华富贵?”梦婵洒笑一声,“先夫可不是荣华富贵能打动的,就是滔天权势,先夫眼中,也不过如过眼烟云!他去燕府,乃是为民妇而去,不幸被困。而后又欲以良策脱身,又被王妃将民妇收为义女强留住了。此番回京,则是闻说兄长有难,他才奋不顾身,涉险而归!能打动他的,唯有亲情、真情而已!”梦婵说着,语调竟是无限凄凉。 建文帝怔怔地听着,突然悟道:“朕想起来了,怪不得朕为皇妹择婚之前,杨爱卿曾求见朕,为他令弟请婚配公主。如今想来,他一定是欲使他令弟来扶佐朕,知道其弟不贪富贵权势,所以以婚尚公主来引他入仕,可使朕得一良臣。不想朕竟不能体会他的深意!” 这回论到梦婵吃惊了,她再想不到公主和罗文鸣成婚之前还有这么一段插曲,不觉心生好奇,问道:“那为何皇上没有同意呢?” 建文帝苦笑道:“那时朕也有些心动,但黄爱卿说,此人年过二旬,尚是秀才功名,恐怕没有什么才学,是杨爱卿欲高攀皇亲,故做神奇!何况科考刚过,尽有才子可配得公主,何必要找一个青衣秀士,有失皇家的体面!” “那黄大人和杨大人朝堂之上,素有不睦吗” “还不是因为朕放走燕王三子的事情。当时杨爱卿力陈不可放,以为放虎归山,只能使燕王速反;而黄爱卿以为不可打草惊蛇,还是该放了。朕听从了黄爱卿的,放了燕王三子。杨爱卿气恼已极,金殿之上就骂黄爱卿为橐头!两人由此不睦。” “橐头?”梦婵不觉哑然,她不相信一向方正严谨的杨毅平会想出这两字来骂人,只有她那心思独居的鲲如才会有此妙语,于是不觉莞尔一笑。 建文帝忆起往事,后悔不来,正自烦恼。便伸手取茶来饮。不料一回头时,正好看见一抹轻笑在梦婵嘴角边绽开,而同时舒展的,还有她那如黛的秀眉,含情的美目,衬着摇曳的烛光,如真似幻,令人恍然如入仙境,不觉呆了。 红竺见此情景,忙将茶盏递在建文帝手中:“皇上请喝茶!” 建文帝这才如梦初醒,解嘲地一笑,饮了一口茶。 梦婵只做不知,继续问道:“那家母为凤元公主之事,又有何人知晓?” 建文帝道:“朕听说失踪二十年的长公主回来了,兴奋不已。但为着皇姨之事,一时无法让长公主去拜遏孝陵,因此就让宁国长公主先到各王府、公主府都说了一声。当时长公主除去了皇觉寺,还到几位相识的公主府走了走。知道的人应该不少,至少皇亲都应该是知道的!” 梦婵思索着问道:“燕王府中也知道吗?” 建文帝也沉思了,半晌方道:“这应该不能知道吧!不过如果京中确有人私通燕王,那朕就不能保证他是否知道了!” 梦婵颦眉不语,心中自是疑团难解。私通燕王,通的是行兵作战之事,这样急急地将朱夫人的身份告知燕王,似乎没有这个必要!然鲲如要避世逃生,除了北平,他又能避到哪里去呢?虽说他一向在外游学,但若到了别处,他又从何知道京中之事?再说,锦囊是谁送来的,难道是归鹤故弄玄虚?或者是他留下归鹤在京中接应?不象,不象,归鹤不是个有心机的人,他若知道鲲如未死,哪里捺得住不说!就算先前不说,在我进宫弑君,被系天牢之后,他还能不说吗? 梦婵百思难解,只得又问建文帝:“听说皇上是收到了一纸素笺,方将民妇放出天牢,不知民妇是否有幸,可一睹救命素笺是何模样?” 建文帝也正要为此事来请求梦婵出使燕府,因此毫不迟疑,就从袖中取出素笺来递给了梦婵。 梦婵将素笺取在手中细看,自然不是杨嗣平的笔迹,可是那口吻、那行笔却又如斯相象。正如红竺所言,笔迹不同还好解释,可是杨嗣平又是从哪里知道朱夫人就是凤元公主的呢?可不是杨嗣平,又是谁有这等心机,能想到要以此法相救于她呢? 建文帝见梦婵沉吟不语,以为她在为出使燕府之事为难,于是试探着问道:“皇姨以为素笺中所言之事,是否可行?” 然而梦婵却捏着素笺,话未出声,泪如雨下。建文帝大惊,站起身来急问:“皇姨因何伤心?” 梦婵哽咽难语:“句句话语,都似先夫口吻,宁不叫人心碎!”说着,竟自往后就倒。建文帝刚要伸手去扶,早被红竺抢先一步,将梦婵揽在怀中,不安地对建文帝说:“家姐思念姐夫,处处伤神,事事心碎,还请皇上恕罪!” 建文帝慌道:“是朕的不是,让皇姨如此劳神!”说着,让内侍急召御医来。还是红竺拦下了他。 “皇上不必惊慌,此时召御医来此,只怕皇后娘娘知道了,又是事儿!家姐的伤情一向是臣妾在医治的,此时她不过是神伤眩晕,只略歇歇就好了!” 建文帝奇道:“原来德义夫人还会歧黄之术,倒是看不出来!既如此,朕还是先告辞吧,明日你让人来跟朕说说令姐的病情。若一时好不了时,就在这宫中修养几天也成!” 红竺谢了恩,跪送建文帝离开长春宫,这才转回偏殿,将宫女都打发,方才来到床边轻唤:“姐姐!” 梦婵闭着眼睛问:“都走了?” “走了!” 梦婵睁开眼睛,坐了起来。 第五十七章 觅疑踪隐迹白云庵 分骨肉纵火紫禁城 红竺看着她,说道:“我看皇上也挺可怜的,看他对姐姐也是加意怜惜的。姐姐身犯弑君之罪,他还是轻轻饶过了你!你竟不肯答应出使燕府,救他于危难!看来姐姐也是个情毒之人!” 梦婵以手轻抿鬓角,说道:“我在燕府近一年,虽和燕王见面不多,但多少总知道一些他的性格。你以为燕王起兵真的是为了清除朝中奸佞吗?就是朝中果真有奸佞,没有皇上的密旨,他公然起兵,也是可以按谋反论处的!更何况他所谓的奸佞,不过是两个书呆子罢了!” 红竺怔怔地看着梦婵:“难道燕王要夺天下?” 梦婵道:“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而且他要的还是整个天下,不是半壁江山!平分天下,不过是皇上的一厢情愿罢了!” 红竺不满道:“那你就是给他去说一声,也累不着你的,竟不肯去!将他满腹希望,化作了冷灰!他明日若再来时,你如何跟他说呢?” 梦婵道:“我哪里是不肯去!我若到燕府,燕王妃绝不能再放我回来了。那时,鲲如的冤案未明、深仇未报,而我却被困在燕府,岂不要活活憋死!” 红竺幽幽地说:“姐姐和燕王妃倒是很有缘分的一般,每提起她来,总是留恋万分!要知道她将你收为义女,只是想留住公子为燕王效命而已,是不是真心喜欢你,还说不定呢!” 梦婵一笑,将身子往后一靠,问道:“你还是好好想想明日如何将我的‘病情’向皇上禀告吧!其余的事情,等出了长春宫再说也不迟!” 见梦婵躺了下来,红竺取过床内锦被,给她盖上。又略略收拾了房间,这才在另一张床上躺下,合目思索着梦婵的话,许久,方才朦胧睡去。 第二天,红竺来到奉天殿暖阁中,向建文帝描述了梦婵的病情:“姐姐入宫以来,就一直神思紧张。昨晚和皇上长谈,猛然见了素笺中所书言语,与姐夫的口吻极为相似,一时悲从中来,迷了心神,如今只口口声声要去找姐夫,留在宫中,怕是不妥。所以臣妾想和家姐一起先出宫去,等家姐病好了,再入宫听候皇上差遣罢!” 建文帝至此也是无可奈何,只好让人先将她们送出宫去了。看着马车渐行渐远去,建文帝心中哀叹:不知梦婵何日病愈,可使出使燕府。只是心神迷惑之症,恐怕不是一时能好的!若是这样,出使燕府,就要另外找人了,问题是,这个时候,谁肯去燕府呢? 马车中,梦婵歪靠在褥子上,看着红竺微笑道:“越来越能干了,皇上面前撒谎,居然脸不红心不慌的,还敢说我疯了!真是胆子越来越大了!连欺君之罪都不怕,可真是出息了!说说你前番挑唆公主大闹国公府的事来听听!” 红竺沉默不语,半天叹道:“姐姐以为燕王能夺得天下吗?” 梦婵神色一泠,收起了调侃的口气,点了点头:“你愁什么呢?” 红竺叹道:“我哪里是愁自己,我是愁驸马,以他的禀性,要让他尊燕王为君,怕是不能!到时候,谁知道会怎么样呢?” 梦婵似乎是在自我安慰,慢慢说道:“应该不会有什么事吧!他是驸马,算起来应该是燕王的侄女婿呀!” “那便又如何!”红竺落漠地望了一眼车外,“皇上还是他的亲侄子呢!” 两人在沉闷的气氛中回到了公主府,红绡、碧草两人早在府门口等候了。梦婵迷迷糊糊地下了马车,在红竺的搀扶下进了惜月楼,就没有再出来。连红竺也没有出来,只是收下了公主让碧桃送去的饭菜。 夜入三更,公主府已是夜深人静,唯有惜月楼中一灯如豆,在夜色中跳跃着。红竺一边伺候梦婵更衣,一边不放心地问:“姐姐,你到底行不行,休要逞能!若是旧伤复发,可比新伤麻烦多了!” 梦婵喝责道:“不许咒我!只不过去看看,有什么行不行的!你刚才不是已经把过脉了吗?” 红竺无奈道:“把过又怎样?我说你脉象不好,你就不去了吗?” 梦婵冷冷一笑:“怎么能不去呢?!承蒙他郎舅二人如此关注我们夫妻,我若不去拜访一下,岂非失礼得很!来而不往非礼也!”说着,就命红竺打开后窗。 红竺担忧地看着梦婵:“姐姐切不可轻举妄动,早去早回!小心不要遇见夫人!” 梦婵点点头,足下一点,上了窗台,接着一个纵身,身影便融入了夜色之中。 三天后,红竺向萧氏夫妇提出带梦婵去白云庵休养,因为梦婵的伤势虽已不碍了,但神智却日渐迷糊,所以想到庵中去静养一段时间。 这个消息让萧氏夫妻和贞信夫人都极为不安,也不能同意红竺的提议。红竺无奈,只好将他们带到惜月楼,就看见梦婵躺在床上,半睡半醒,脸上泪痕依稀可见。贞信夫人先是心疼不已,要闯进去。吓的红竺拼命抓住她:“夫人千万不能进去,连我也不知道姐姐什么时候是清醒的,什么时候是迷糊的!你若这样进去,引她病情加重却是如何是好?!” 贞信夫人泪落不止:“婵儿这个样子,在这里,我好歹还能看着点,去了白云庵,叫我如何放心!” 红竺哭道:“夫人放心,我一定会伺候好姐姐的!去白云庵休养,为的是佛经梵钟,或者能让姐姐心神平静,这病就好了!” 贞信夫人无助地看着萧长丹,萧长丹深知梦婵和红竺的情意,点了点头,同意她们离开公主府,前往白云庵。 在白云庵住了半月有余,红竺又提出为了安慰梦婵,将杨嗣平的灵柩一并迁入白云庵中。众人自然更不能拦着,于是在罗文鸣的协助下,归鹤在年前将灵柩迁入了白云庵,自己也按梦婵的要求,住进了白云庵。 望着灵柩,红竺胆战心惊地对梦婵说:“我知道锦囊让姐姐起了疑心,不相信公子已死。你不会是要开棺验尸吧!” 梦婵恼怒道:“就算我日前行为有些怪异,也不至让你看我如此罢!什么开棺验尸,里面若是鲲如,我如何能惊扰了他;若是别人,他代鲲如送命,乃是我夫妻的救命恩人,我也不能去惊扰他!再说了,此时开棺,还能看出里面是谁吗?你道我荒唐如此!” 红竺放下心来,吁了口气说:“谁能知道你是什么心思,冷不丁的突然要将灵柩搬上山来,你到底要干什么?” 梦婵道:“燕王兵临城下之日,此地就是最好的看台了!” 果然,新年伊始,燕王又开始了用兵,这一次,他放弃了德州济南一线,而是从临界一带南下,过沛县,直取徐州。在徐州被阻月余后,果断放弃,转而到了宿州,在淝河大败平安,占领河北。然由于徐祖辉的增援,至此,燕王便不能再讨到丝毫便宜了。 前方战事暂稳,建文帝便不再想到梦婵了,梦婵因此“病情稍有好转”,也常常走出禅房,来观赏山间的桃李。归鹤依旧穿梭在白云庵和公主府及杨府之间,传递些消息,也捎带些物品。这一日,他依照红竺的嘱咐,又下山去了。 虽然梦婵一直是“病体缠绵”,但春娘却一直对她十分好奇。她是哥哥的心上人,而她的心上人却是那个险些和自己成就了姻缘的杨公子,真是奇怪!春娘每想到此,总是不可思议地对红竺说:“姐姐!你说这缘分奇怪不奇怪?怎么分分合合,再不能如人所愿了!” 红竺笑笑:“还有一件奇怪的事呢!我先前在公主房中见到过一方诗帕,绣得极是精致,乃是用双面绣绣成。不仅有诗,还配了画。听红杏说,就是那首诗,解了公主的心结,同意了婚事,这样,贞信夫人才一心求婚于驸马的!若不是那首诗,公主说不定还是不同意婚事,驸马或者就和姐姐成就了姻缘也未可知!你且猜猜那诗是何人所写?” 春娘来了好奇心:“姐姐快说,休要卖关子,引得人心慌!” 红竺笑道:“我也是几日前帮姐姐整理杨公子的文稿时才知道的,原来这诗竟是公子写的!你说奇怪吧?” 春娘惊奇不已:“还有这样的事啊?那要是当时杨公子没有写这诗,公主就不会同意婚事,哥哥也不用做驸马了,或者竟和萧姐姐成了亲也未可知!”说到这里,她抬头看着远方说,“萧姐姐性情刚烈,她若肯帮我时,一定不会象公主,还要思前想后的,毕竟,李姑娘是她表姐!” 红竺知道这庵中一年的日月,并没有让她忘记宋秦生,便说道:“你要姐姐帮忙?她才没那个耐心呢!到时候宋秦生要说一个不好,被她杀了也说不定!” 春娘幽幽地说:“我宁可他死了,他还是我心中柔情温存的表哥!不似如今,为了富贵权势,去做伤天害理的事,成为这样一个龌龊的奸佞小人!” 红竺惊道:“妹妹知道了什么?” 春娘展颜一笑:“姐姐放心,我知道萧姐姐在做什么,我不会说的!他们都是该死之人!” 红竺怜惜地看着春娘,半天叹道:“妹妹只是自己想不明白,其实这天下的男子,好的尽多,你自己的哥哥,那是不消说了,那杨公子又何尝不是个好男儿?还有杨家的大公子!你只要自己放宽心,不愁没人疼你!” 两人说着话,听见有人在敲庵门,紫芸过去打开门来,却是书勤,后面跟着数个家人,抬着一大箩筐并一口箱子。两人都有些吃惊,更吃惊的是,后面还跟着罗文鸣。见了她们,并不打招呼,而是冲着她们身后,做了个揖:“下官来得唐突,请小姐莫怪!” 两人吃惊地回过头去,才发现梦婵正站在她们身后,对着罗文鸣略欠了欠身:“岂敢,只要驸马不做说客,随时欢迎!” 罗文鸣一愣:“小姐之聪明,真是令人惊叹!只是小姐已知皇上对贤伉俪并没有恶意,还是不愿助他一臂之力吗?” 梦婵微微一笑,做了请的手势,自己先走了进去。罗文鸣略一迟疑,也跟了进去。 禅房之中弥漫着轻幽的花香,夹杂着淡淡的果香。佛前供的也是花果,没有高烧的香烛,只有那盏琉璃灯,日夜不熄,看着人世间的悲欢离合。 从梦婵夜访后,这是两人第一次面对面坐在一起,景仿佛当年的景,情却早已不是当初的情了!罗文鸣避开了梦婵的眼光,口气平和地说:“当年之事,扑朔迷离,下官一时不查,累小姐数番委屈,实在是罪无可赦……” 梦婵轻轻一笑,打断了他的话:“驸马此来,不是来和妾身叙前缘的吧?” 罗文鸣有些动容。随即就平静了下来:“小姐果真不念皇上一片希翼之情么?” 茶几的瓷盘子里,浮着朵朵蔷薇,梦婵以手拨之,似乎漫不经心,洒笑道:“妾身可是燕王的义女!” 罗文鸣怎会不明白梦婵的意思,终于长叹了口气:“你已知道魏国公被召回了京中?” 梦婵淡淡的说:“意料中之事,他可是燕王妃的亲兄长!” 罗文鸣沉默了,许久站起身来,道了告退,走出了禅房。就听见梦婵淡如浮云的声音从后面传来:“春寒多变,梅季将至,还请驸马多多保重!” 时事果然不出预料,魏国公回京后,灵壁大战,平安被俘,这位太祖手下的大将,曾为牵制燕王立下赫赫战功,他的被俘,令燕军欢呼鹊跃。燕王乘胜前进,于当年5月占领扬州。而此时梦婵因萧氏夫妻的离去,倍感伤怀,又病倒了。万般无奈之下,建文帝请出了燕王的堂姐庆城郡主出使燕营,希望和叔叔南北分治。 白云庵中的梦婵听说这个消息只是微微一笑,吩咐归鹤加紧储存衣物粮食。“围攻京城之日不远了!只有备足了衣食,才能安心观战!”梦婵含笑对红竺说。 近半年对李府的夜访并没有什么效果,李景隆不是笨蛋,苟且之言岂可每夜商讨。只有欲加之罪中,才会出现谋逆大事,却与贩夫走卒相商,还要逢人就讲。但攻城之际就成了例外,城中是旧主,城外则可能是新君。要知道以八百士从北平府打到京城的,绝不能是泛泛之辈,更何况皇帝自己也有心分而治之,又怎能怪别人心怀二志呢? 庆城郡主的无功而返自是意料中事,连燕王放弃凤阳和淮安,渡江南下。梦婵听说,也只是一笑。整日随着梦婵关注战事的红竺终于忍不住自己的好奇,问道:“怎么燕王的每一步,姐姐都似知道的一般,还要赞他不错不错!” 梦婵笑道:“正是,只有燕王步步逼近京城,我的希望才越来越大!” 红竺惊问:“这却是个什么缘故,我怎么想不明白了!难道姐姐喜欢燕王篡位?等燕王成了皇上,姐姐既是燕王妃的义女,自然也就是公主了?” 梦婵转而怒道:“说的什么屁话!我稀罕什么公主?!你可知道,燕王如此部署,皆出于鲲如妙计。因此只要燕王能成功,那鲲如就绝不能死了!岂有能将别人诸事安排妥当,自己却去送死的道理!” 红竺呆呆地看着梦婵,不知道该不该劝她。如果杨嗣平真如她所料,还活在世上,自然是皆大欢喜。可是万一杨嗣平果然是只能算别人,却算不准自己的。这一份希望的破灭,分明是又一次的生离死别。红竺不敢相信梦婵还能经受得起!何况她现在能这么快地康复,不能不说是锦囊带来的效果。 可是如今就将这希望打破吗?红竺想起梦婵在杨府及公主府的种种作为,她摇了摇头,这是万万不可的!有希望也好,总比没有希望要好得多! 但是梦婵这一次没有猜准,京城根本就没有被围攻。燕王兵临城下之日,建文帝知道了私通燕王的居然是魏国公徐祖辉之弟徐增寿,和自己视为至亲的表哥曹国公李景隆。悲忿交加的建文帝盛怒之下,竟提剑砍死了徐增寿。血溅金殿,把李景隆吓得魂飞魄散,溜出皇宫,找到谷王橞,打开金川门,将燕王迎入京城。 这一变故,完全打乱了梦婵的计划。因此当她和红竺一起飞速赶到皇宫时,宫中已是一片火海了。姐妹二人首先来到长春宫,却没有找到梦娴。梦婵冷汗如雨,心乱如麻:“红竺,你快帮我想想,这么乱糟糟的,梦娴能去哪里呢?她是不是一吓之下,竟是寻了短见了?” 红竺连忙摇头:“二姐的心思,绝不能去寻了短见!或者她跑去找皇上了倒有可能!” 梦婵勉强笑着拍拍胸口:“正是!梦娴心思单纯,绝不能去寻短见,我们快找皇上,也许梦婵和许多妃嫔都在一起呢!” 此时的皇宫一片混乱,内宫火势尤其猛烈。内侍宫女们哭的哭,叫的叫,令人不忍瘁听。红竺不耐烦,抓住一名内侍问道:“皇上在哪里?娘娘们又在哪里?” 内侍被红竺抓得哇哇乱叫:“娘娘已经投火中自尽了!”梦婵和红竺都是大惊,将那内侍一扔,就朝火光处掠去。 坤宁宫门口,建文帝望着已投入火中的马皇后,泪流满面。转而对吓得呆若木鸡的梦娴说:“皇后已先去了,爱妃也去吧!” 梦娴惊恐地后退了一步:“不!我不想死!皇上对皇后恩爱有加,皇后自当为皇上殉情!可是皇上给过臣妾什么呢?两年来,长春宫就象是冷宫的一般,我为什么要为了皇上去死!” 建文帝苦笑着摇摇头:“并不是朕要爱妃死!就算爱妃现在不死,燕王入宫之日,也是必死无疑,只怕还要更惨烈些!” “不!不!不会的!”梦娴拼命地摇头,泪如雨下,“我娘是凤元公主,是燕王的妹妹,他怎么会要我死呢?!皇上不用吓我,我不相信!” 建文帝仰天大笑:“朕还是燕王的亲侄子呢!爱妃不知道吗?再说,宫中换了新君,自有新的妃嫔进来。那时爱妃要住到哪里去呢?是冷宫呢,还是鸾宫?” 梦娴脸色惨白,浑身哆唆,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这时,就人在她身后轻笑了一声:“既然宫中无处可住,妹妹不如回家去吧!”梦娴回过头去,不是梦婵,还有哪个,顿时惊喜万分,唤了一声“姐姐”,才要扑过去,却是眼前一黑,竟自晕倒在地,红竺手快,在她倒地的瞬间,将她揽在了怀里。 建文帝见到梦婵也是一惊:“皇姨玉体无恙了吗?” 梦婵微微一笑:“谢皇上牵挂,贱体无恙,一切安好!” 建文帝低低地感喟道:“皇姨以为朕不配拥有天下,所以不愿帮朕么?” 梦婵微微摇了摇头:“皇上错了!当年罗驸马曾对妾身有言,心怀仁慈,三千宠爱便是不幸!妾深感其言,方才意欲逃宫!一年前,先夫也曾预言陛下,心有不忍,坐拥天下就是奇祸,其言何其相似!而竟不幸言中!” 正说着,一个宫女领着一个身着黄袍的孩童匆匆而来。一见建文帝,就跪下哭道:“皇上,太子要找娘娘,可怎么办呀?” 太子文奎也看见了建文帝,牵衣哭道:“父皇,母后在哪里,宫中俱是大火,儿臣害怕!” 看着太子,建文帝默默无言,唯有掩面落泪。旁边翰林院编修程济催道:“皇上快走吧!燕军说话就要进宫来了,那时可就走不了了!” 建文帝抓着太子的双手,知道这一放手父子两人就是死别了。燕军入内,又岂有他的活命之处!梦婵注视着这一切,终于将太子拉到了自己身边,对建文帝说:“皇上快走吧!晚了只怕要误事!” 建文帝还没有从惊愕中回过神来,太子在梦婵手中挣扎开了:“你是谁?为何这样抓我,我要找我母后!” 梦婵蹲下身去,对太子柔声说道:“我是你庶母萧妃的姐姐,也是你父皇的表妹!太子可以唤我姨妈,也可以叫我姑妈!” 也许是梦婵清新脱俗的美貌,也许是梦婵婉转动听的声音。太子看着她,停止了挣扎,说道:“我有好多姑妈,却没有几个姨妈,所以我心里还是喜欢叫你姨妈。萧姨妈,你要叫父皇到哪里去?” 梦婵含笑道:“这普天之下,都是你父皇的,可惜他每日沉湎于公文奏章,却不能一睹治下江山的秀丽。如今宫中不幸走水,修耸完毕想来要好些时日,所以你父皇想要趁此机会,出去看看,太子不想去吗?” 七岁的小孩儿,能出去玩耍是最高兴大的了,因此完全忘了和梦婵不过是初次相见,竟偎依在她身边喜笑颜开了:“要去!要去!自然要去!”突然又象是想起了什么,对梦婵说,“母后说我是太子,将来的九五之尊,所以行动不可越规!如今要出城去,须得先跟母后说一声才是!” 梦婵的眼睛蒙上了一层雾水,嘴角边却依然挂着迷人的微笑:“你母后去为你父皇和你收拾行装去了,要妾身先带太子出去,你道可好?” 太子转头去看建文帝,建文帝含悲点了点头。太子这才放了心,鹊跃着,拉了梦婵要走。此时,建文帝突然冲着梦婵跪了下来:“夫人大恩!如有来世,当以报还!” 梦婵一惊,知道建文帝已承认了自己是杨家儿媳,也就是打消了以往的种种幻想,便回过身来。程济等人见皇帝跪在当地,大惊,喝责梦婵:“尔是何人,敢让圣上跪你!” 梦婵泠然道:“跪我的不是皇上,只是一个父亲而已!我若不受他这一跪,又如何让他相信我能保全他的妻儿!”说毕,看着建文帝,“妾身此言可有道理?” 建文帝没有回答,只是站起身来,复又一揖:“谢夫人成全!” 梦婵一笑,怀抱太子,转身离去,红竺早就将梦娴绑在了自己身上,两人同时飞身而起,须臾间就消失在熊熊大火之中了。 第五十八章 深闭门皆因思旧君 巧探监只为救驸马 从燕王进城的那一刻起,罗文鸣就命家人关闭了府门,同时传下令去,府中诸人,各司其责,没有差遣,一律不得出府,违令者既刻逐出府去。 公主忧伤地望着罗文鸣:“驸马有何打算?” 罗文鸣并不见惊慌,平静地说:“下官只知忠君,不知事贼!自古君臣有道,岂是乱臣贼子可肆意妄为的!” 公主落泪道:“不知皇兄他们怎么样了?夫人已去了许久,也没有回来!春娘又远在白云庵,可惜萧姑娘病体缠绵,不然有她们姐妹在,春娘那边,倒还不须担心!” 正说话间,碧桃带着贞信夫人匆匆进来了。公主忙站起身来,急走两步,拉住夫人问道:“宫中情形怎样?我皇兄皇嫂怎样?” 贞信夫人拉着公主,就势跪了下去,含泪说道:“妾身有辱使命!妾身赶到宫中,但见内宫一片火海,宫人四散奔跑。不要说皇上、皇后,连太子俱是踪迹全无。后来燕军见宫中着火,抢进宫来,搜出了二皇子文圭。妾身想要去救,可是宫中四处都是燕军,根本无法近身!想那二皇子年方五岁,王爷当不至为难他罢!妾身又急着要找皇上的下落,不敢露了行踪,只好眼看他们将二皇子带走了!” 公主含泪轻轻念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当年太祖皇帝下令灭蓝氏满门,想来也是这样的情形!可怜那些孩子,他们有什么罪啊!就因为生在帝皇之家、功勋之门,就要残遭杀戮!夫人没有找到我皇兄吗?” 贞信夫人垂下头去:“妾身询问了宫人,道是皇上皇后已投火而薨,太子则找不到了!” 公主身子一软,倒了下去。 乘风殿内,烛光昏暗,公主躺在床上,泪水早已湿透了被褥,却依然止不住。罗文鸣坐在床边,握着她的手,两人相对无言。 床边的矮桌上,晚膳早就没了热气,碗箸丝毫未动。红杏和碧桃两人站在一边,愁眉不展。贞信夫人此时也不敢提出城去白云庵看望梦婵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罗文鸣对贞信夫人她们说:“下官欲和公主说些事,请夫人和姐姐们先收拾了碗碟,回去歇息吧!” 红杏低低地刚开口问道:“公主不吃了吗?”碧桃拉了拉她,于是住了口,和碧桃一起收拾了,就退出了内殿,贞信夫人也出来了。 公主将脸压在罗文鸣的手上,抽泣着问道:“逊之想要说什么?” 罗文鸣轻轻为公主拭着腮边的泪水,说道:“当年伯夷、叔齐,尚不食周粟,则下官岂可与篡位之贼共存!我欲与江山同存亡,望公主不要拦阻!” 公主听说此言,几乎从床上摔了下来,一把抓住罗文鸣的双臂,痛恨交集:“好!好!逊之说得好!只是我如今腹中已有三月身孕,你为殉国而去,却将我母子置于何地?!” 罗文鸣怔怔地看着公主,猛然将她搂于怀中:“堂堂七尺男儿,生于天地之间,立于朝堂之上,不能忠心护国,已是愧对君父!若是连妻儿俱不能保全,又有何面目见先帝于地下!絮儿不要生气!是我错了!只是我誓与篡逆贼子不共戴天,不为叛逆之臣,所以想带絮儿回家归田,隐居终生,絮儿可愿意?” 公主伏在罗文鸣怀中,悲泪不止:“逊之是絮儿的夫婿,絮儿一身,俱由夫婿做主!逊之要做忠臣,难道絮儿就做不得义妇!” 说罢,夫妻两人紧紧抱在一处。 燕王入京的第二天,就有群臣上表劝进,请他登临九五之尊,但被燕王所拒。这样的闹剧一直演到第五天,燕王才喜孜孜地去拜遏了孝陵,准备登基。 公主府的大门一直紧闭着,无人出入。燕王忙着及位,好象暂时还没有想到他们,公主心下渐渐有了些平静。但想要出城,怕是不容易,这天,贞信夫人提出去白云庵。 罗文鸣夫妻不知梦婵前番都是在演戏,以为她伤未痊愈,一直甚为担心,倒比春娘尤胜。因此夫人一说,都同意了:“不知白云庵中,可有燕军骚扰?可惜萧妹妹伤还未好,不然春娘在那里,倒是不用担心的了!夫人可早去早回,如今京中混乱,城门晚开早阖,须要小心了!” 贞信夫人依言,略加收拾,出了城,直奔白云庵。 白云庵中静悄悄的,真如世外桃源的一般。尘世的喧嚣,都在悠然的晨钟声中飘散了。庵中静静地飘着蔷薇花的香气,还有数朵攀着竹篱,越过矮墙,探出头来,迎着阳光,尽力地展现着自己的娇艳。 贞信夫人有些疑惑,不知道庵中众人是否已知道外面翻天覆地的变化,怎会如此平静。因此急不可待地敲响了庵门。 来开门的是归鹤,一见夫人,十分惊喜,忙将她让了进来。夫人进了庵中,一边四下观望,一边就问:“姑娘们可还好?山下有消息上来吗?” 正说着,一个人匆匆迎了出来,夫人细看时,却是周姨娘,心里疑惑,忙陪笑问道:“周姨娘怎么也在这里?” 周姨娘笑道:“是少夫人怕我一人孤独,围城之时又要受惊扰,所以让归鹤把我接了上来,我也住了有快半个月了,只是一直不见夫人来!夫人快请进来吧,少夫人有请!” 贞信夫人愣了一下:“婵儿知道我会来?” 周姨娘笑道:“这个妾身可就不知道了,少夫人让我来请夫人。” 贞信夫人满腹狐疑,随周姨娘来到梦婵居住的禅房。房门大开着,梦婵背对房门,坐在蒲团之上。周姨娘到了门口就告退了,贞信夫人正不知所以然时,梦婵的声音清晰地响了起来:“娘亲不必起疑,请进来吧!” 这一声称呼,让贞信夫人又惊又喜,可突然又想起当初公主府中梦婵半阴半阳的样子,又似一盆冰水浇灭了满心欢喜,只是讪讪地一笑,依言进了房中,坐在茶几边上。 梦婵站了起来,慢慢地转过身来,也坐在了茶几边上,随手取过茶壶,替夫人倒了一杯茶,递给她,含笑道:“娘亲请喝茶!女儿以为娘亲前日就该来了,怎么今日才来?” 贞信夫人实在是摸不透这个女儿的心思,只好苦笑道:“婵儿是怪为娘不把你放在心上,所以迟迟未来?” 梦婵一笑:“岂敢!公主那边,也是要紧得很!只是娘亲今日再不来,女儿倒是真要让红竺下山去请了。公主、驸马可还好?” 贞信夫人听着这话,一时也猜不出她是什么意思,只好问道:“要红竺去请?庵中有要事么?” 梦婵依然平静地微笑着:“庵中倒无事,只怕府中要有事!燕王登基,驸马有何表现?” 贞信夫人道:“驸马闭门在家,并无什么异样!” 梦婵微微一惊:“怎么说,红竺竟猜错了!” 贞信夫人奇道:“猜错了什么?” 梦婵道:“自燕军兵临城下,红竺就一直担心城破之日,驸马会殉国。所以有一件要紧事要告诉驸马!” 听了梦婵的话,贞信夫人想起那夜罗文鸣将她和红杏、碧桃一齐摒退的事,这才猛然醒悟,不觉后怕起来,颤声问道:“婵儿要告诉驸马什么事?” 梦婵还未开口,就听见一个孩子的声音,高兴地说:“我认出来了,认出来了!这是我永宁皇姑姑府里的贞信夫人!” 贞信夫人吃惊地回过头去,却见红竺牵了一个孩子过来。那孩子虽是布衣粗裳,但贞信夫人经常出入宫中,又怎会不认得,当下起身跪下:“臣妾见过太子殿下!太子殿下怎会在这里?” 太子文奎忙双手扶起她,神秘地说:“嘘!夫人千万不要叫我太子!萧姨妈说了,我如今要去民间体验民情,百姓若是知道了我是太子,就不会将实情告诉我了。各地官员也会刻意隐瞒事实,我就查不到实情了。这样等我以后做了皇帝,就不能很好地治理天下了!” 贞信夫人又惊又疑,望着梦婵,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梦婵朝文奎招招手,文奎乖乖地跑过去依在她怀里。红竺拉起贞信夫人一起坐了下来:“请夫人回去和驸马说一声,皇上已逊国出逃,并未亡于火中!请驸马不要轻弃贵体!”说完,将姐妹两人进宫去救梦娴,顺便救出太子的事说了一遍。 贞信夫人先是欢喜,后又担心:“你们将太子隐匿在此,若有燕军前来搜庵,搜出太子,只怕都要没命!” 梦婵淡淡一笑:“先夫灵柩在此,我看哪个敢来搜庵!” 贞信夫人这才惊悟梦婵要将杨嗣平灵柩搬上山来的目的,是欲以此地做个避秦的桃源!但她原来想隐匿的恐怕只是梦娴而已,救太子,应该是意外之事!因此还是不免担心:“婵儿有把握可避免燕王搜庵吗?” 梦婵道:“搜庵倒不怕他!燕王此时忙着葬旧君,及帝位,一时还想不到此!就怕王妃来时,将我叫进宫去,缚了我的手脚,倒是不妙得很!公主府内,可要紧么?若还有几天可空出来,夫人可否和红竺一起,将太子送走?” 贞信夫人惊问:“送去哪里?” 梦婵笑道:“娘亲以为当初爹爹为何不顾我病重,竟然返乡?原来他返的是故乡!” 贞信夫人又是一惊:“师兄回了云南?” “正是!”梦婵微微一笑,“娘亲可与红竺一起,将太子送去爹爹处,梦娴暂时留在这里,有机会,我再将她送走!” 贞信夫人上下打量着梦婵:“婵儿伤病俱无事了吗?” 梦婵笑笑,将一枚蔷薇花蕊夹在双指之间,抬头看着门外,突然指间一弹,一道弧光,只听得一声哀鸣,一只鸟儿落在了门外,伤了翅膀,挣扎不起。 贞信夫人依然不能放心:“婵儿须知,你当初在天牢之中,受的可是内伤,不可掉以轻心!”梦婵有些动容,许久,才低低说道:“谢娘亲关心!女儿记住了!” 贞信夫人站起身来:“如此,为娘先回公主府一趟,明日一早就上山来!” 贞信夫人带来的消息,让公主喜不自禁,她泪眼看着罗文鸣:“逊之以后再不要这样吓我了!如今皇兄尚在,逊之理当爱惜自身!皇兄但有复国的一日,逊之还须扶佐才是!” 罗文鸣面色凝重,问贞信夫人:“令爱说的是真的么?” 贞信夫人似乎料到他有此一问,便说:“驸马若不信时,何不问问往日同僚,登基诏书上御玺如何?” 罗文鸣终于露出了喜色,朝着白云庵方向,深深一揖。公主见状,忙过来也是深深一福。 贞信夫人走后,京中就笼上了血雨腥风。方孝儒因不承认燕王的天子地位,拒拟即位诏,并在金殿之上质问燕王篡位,被燕王灭了十族。 历朝历代,灭九族已是最严厉的刑法了,除谋逆大罪外,一般不多,又何来十族之说!原来燕王将方孝儒的门生朋友又列为了一族。 这一日,和往常一样,梦婵让梦娴取了书来教她:“总是姐姐不好,时常只顾着自己,也不替你着想。当初若能看些书时,也不至于入宫孤寂,还要被人耻笑!” 梦娴无聊地翻着这本《漱玉集》,并没有想看的意思。梦婵将书拿了回来,问道:“我到现在都不清楚,你什么都不喜欢,皇上也不去你那里,你和红荷两个,每天都在做些什么?” 梦娴无聊地说:“还能做什么,天天都在想姐姐呢!” 梦婵显然是不相信她的话,白了她一眼,自顾自打开书,开始挑选今天要为梦娴讲解的诗篇。 梦娴见梦婵不信,急了,拉着梦婵的手说:“姐姐,我说的是真的!我和红荷天天在想,倘若当初进宫的是姐姐,那些个什么德妃、宁妃,皇上肯定一个也不要见她们了,保管心里只有姐姐一人!姐姐,你说,你若进了宫,最先要干什么呢?” 梦婵再想不到梦娴居然会用这种方式来想念她,真是好气又好笑。拼命忍了笑,淡淡地扫了她一眼说:“我若进宫,第一件事便是学燕王!” “怎么说?”梦娴不懂了。 “清君侧呀!”梦婵将挑好的诗篇放到梦娴面前,似笑非笑地说,“有敢觊觎天子恩宠者,杀无赦!” 梦娴一吓,但很快就笑了起来,然后就倒在床上起不来了。梦婵叹了口气:“这个样子,如何叫你抚育太子!哎!” 一阵擂鼓似的敲门声突然传来,将梦婵姐妹两人都吓了一跳,还在惊异之际,就看见书勤连滚带爬地飞奔而至,归鹤紧紧跟在后面。 书勤一见梦婵,就哭着跪下了,连连叩首:“萧姑娘,请救救我家公子!他被燕王抓去了!如今关在天牢之中,说是三天后处死!” 梦婵一惊:“燕王为何要抓你家公子?还要将他处死,你休哭了,快些说清原由!” 书勤哪里止得住哭,一边用手背抹着泪水,一边说道:“方大人不肯为燕王起草即位诏书,还在金殿之上质问燕王逼死皇上,燕王大怒,要灭他十族,将门生朋友也算一族!有人告公子曾师从方大人,燕王就将公子抓去了!” 梦婵不信:“胡说!你家公子乃是驸马,就算他曾师从方大人,燕王也会碍着至亲的缘故,不能就杀他的!一定还有别的原因,你好好想来!” 书勤哭道:“自燕王进京日起,公子就闭门不出,怎会有别的原因?” 梦婵点头道:“是了!是了!这闭门不出就是原因!”说着,又问书勤:“公主府内,可曾有军士骚扰?” 书勤道:“府中倒还好,那些军士只抓走了公子,不敢惊扰公主!” 梦婵便对归鹤说:“你留在此处,好生看着二小姐,休叫她乱跑!”又对书勤说,“你也留在此处,若你家小姐听见响动出来时,你须好生回话,不要吓到了她!我出去看看!” 梦娴吓坏了,惊恐不安地问道:“姐姐出去了,我可怎么办呢?他们要是打到庵中来抓我可怎么好?” 梦婵笑道:“你不必担心,有你姐夫灵柩在此,燕军中无人敢来,归鹤自会将他们拦在门外的!你若害怕时,可去灵堂内暂避。” 梦娴忙转身拉了归鹤就往灵堂跑去。 梦婵沉思片刻,将鬓发弄乱,又换了身布衣,这才走出庵去.到了山下,看见书勤骑来马拴在那里,怕骑雪儿去要让人认出来,就解开书勤的马,飞身骑上,朝城内驰去。 梦婵的担心是多余的了,城中如今是号哭震天,一片狼籍。尤其她要去的天牢,更是人山人海,梦婵暗自吃惊,悄悄退了出来,远远地望望着动静。 看了许久,她才看明白了,牢外的正是方孝儒的宗族门生,正一个个在给他过目呢!大约燕王希望籍此威吓于他,让他回心转意。但眼看只有进去的人,没有出来的人,此法于方孝儒,显然是无效的。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之人,面对惨绝人寰的灭十族之举,竟能大义凛然,毫不畏惧,梦婵的心底,也不觉敬意油然而生。 在牢外一直等到了二更过了,才见牢中众人都渐渐退去。梦婵用墙灰在脸上抹了抹,走近了牢门。 牢头叫住了她:“喂!什么人,敢来天牢?” 梦婵站住了身子,冷冷地说:“妾身乃罗驸马的二夫人,奉公主之命,前来探视驸马!” 牢头有些心惊,如今这牢中关的人虽多,皇亲国戚倒确实不多,何况罗文鸣名义上只是受了方孝儒的牵连,到底燕王会不会杀他,还在两可之间。如果此时就阻止了他的如夫人前来探望,万一他被放了出来,自己估计是要倒霉的。又见梦婵十分冷静,毫不见慌张,因此就在那里思索开了。 梦婵揪准时机,将一锭银子放往他衣带中一塞,说道:“小哥岂无好生之德,还请小哥行个方便!” 牢头伸手在腰间一捏,不禁笑逐颜开,往后一退:“快些出来罢!” 梦婵闪身进了牢房。牢房中光线昏暗,骚气逼人。梦婵闭了口鼻,调息数次,方才习惯,忙四下找寻罗文鸣的所在。 她身边就有人沉声问道:“这位姑娘夤夜竟入牢房来,敢问是谁家的家眷?” 梦婵迟疑了一下,答道:“永宁公主府的德义夫人!” 那人洒笑了一声:“原来是罗驸马的如夫人!果然忠臣之家,必有义妇!夫人可再往前走,过两个牢房,就是羁押罗驸马的所在了!” 梦婵也来不及去看那人是谁,道了谢,就往前走。果然,过了两个牢房,就看见罗文鸣面朝牢壁,趺坐在草垫之上。于是以手轻叩牢门,低低地说:“驸马爷!红竺来看你了!” 罗文鸣闻言,又惊又喜。喜的是,红竺回来了,贞信夫人自然也回来了,公主那边,可以放心了;惊的是,好象不是红竺的声音。因此马上回过身来,定睛细看,却发现是梦婵,惊异之色现于言表,正要询问,梦婵以手轻摇,示意他不要说出真相。 罗文鸣心领神会,故意怒道:“你不好生伺候着公主,来此何干?” 梦婵手扶着栏杆,悲声说道:“算来王爷也是公主的亲叔叔,不知为何要如此对待驸马?” 罗文鸣走近身来,略一迟疑,将手握了梦婵的手,好似小夫妻难分难舍的样子,凑近梦婵,低低说道:“燕王不信皇上已薨,正在追查,姑娘千万小心!不知何人告密,将贞信夫人城破之日前去内宫之事告诉了燕王,他便将我逮系在此,意欲追问皇上下落!” 梦婵大放悲声:“驸马若有不测!却叫公主怎么办?妾身怎么办呢!” 罗文鸣听得公主两字,也是泪如雨下,长叹道:“自古忠孝难以两全,情理也难以兼顾!我今与国俱亡,也算死得其所!公主那里,只好有劳你了!” 梦婵装做在哭,嘴上却恨道:“哪个替你怜妻扶孤!公主要的是你,须不是我!再说了,皇上还在,没有殉国,要你殉什么国!我定要救你出来!” 罗文鸣大惊,低声喝道:“非常时候,休要莽撞!姑娘虽是燕王义女,但燕王为人凶残,不似皇上仁厚。你若敢劫天牢,就是燕王妃,只怕也难救你性命!快走!快走!保护公主要紧!只要姑娘能保得公主无恙,九泉之下,也难忘你深恩!” 梦婵咬牙道:“痴人!好活着为何要求死?我自有办法,你不须担心!”说着,挣开了罗文鸣的手,掩面道:“驸马千万保重!要知道公主还等着你呢!”说完,也不等罗文鸣回答,就急步走了。 出了牢房,梦婵心中惶然,刚才虽然对罗文鸣说自有主意,可那是安慰他的话。她刚刚知道是有人告密,使罗文鸣受了贞信夫人夜入禁宫之事的牵连,一时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呢!而此时城门已闭,这个时候若是飞身出城,只怕要招来大祸。因此只得在天牢旁边徘徊,冥思苦想计策。 就听见有人叫道:“这不是小郡主吗?你如何在这里?” 第五十九章 朱仪宾法场救驸马 贤公主金殿索夫婿 在京城之中能遇到叫自己小郡主的人,梦婵实在是没有想到,因此马上回过身去,就看见朱怀忠站在后面,正惊讶地看着自己。 梦婵放了心,微微一笑:“舍妹乃是罗驸马的如夫人,我而今受她所托,前来探监,看看驸马爷!不知仪宾为何来天牢之中?” 朱怀忠窘迫地笑笑:“不瞒小郡主,末将也是来看望罗驸马的!” “哦?”这回论到梦婵奇怪了,“仪宾认识驸马?” 朱怀忠摇摇头:“不认识!” “那……”梦婵还想问下去,突然停住了,含笑说道,“仪宾若无事,可肯随我前往公主府中小坐?”又压低声音道,“此地恐怕不是说话的地方!” 朱怀忠显然十分犹豫,踯躅了许久,才微微点头。于是两人一前一后,来到永宁公主府。 公主府内虽然寂静无声,但显然都还没有安寝,梦婵略一拍门,就有人飞快地打开了门,同时兴奋地喊了一声:“书勤!” 梦婵淡淡地应了一声:“是我!” 开门的是碧桃,见是梦婵,倒也没有什么吃惊,本来书勤出去就是去叫梦婵的。及至看见梦婵身后一身戎装的朱怀忠,她才大吃了一惊:“你是什么人,胆敢擅闯公主府!” 梦婵本来已经迈进了门内,听了碧桃的话,转身冷冷地说:“仪宾是我请来的客人,怎么,府上不欢迎吗?” 碧桃张口结舌站在那里,不知道该怎么说。若说欢迎,如今驸马不在,公主府内,怎么可以接待男宾;若说不欢迎,是梦婵请来的客人,如今公主将救驸马的希望都寄托在了她的身上,这个时候得罪她,恐怕是不妙得很! 梦婵见此情形,让朱怀忠先进来,将大门关上,然后对碧桃说:“你既然不能决定,就快些进去请示公主吧,我们等在这里!” 碧桃一听,若获大赦,飞一般地走了。 朱怀忠看着她的背影,问道:“这个宫女是谁,也是公主的贴身侍女吗?” 梦婵道:“不错,她正是公主的贴身侍女,名叫碧桃。” 朱怀忠道:“是吗?我记得公主身边还有两个贴身侍女,一个叫采云,一个叫浣霞,不知道她们可还在?” 梦婵惊疑地看着朱怀忠,缓缓问道:“你到底是谁?” 朱怀忠长长地叹了口气,慢慢说道:“末将本姓蓝,单名一个芳字。祖父乃凉国公蓝玉!” “你是蓝芳?!”梦婵怔怔地看着朱怀忠,惊异地说不出话来。 碧桃又匆匆过来了,对梦婵说:“公主请萧姑娘和这位将军去飞雪阁小坐!”梦婵稳了稳心神,举步先走了,朱怀忠跟在后面,碧桃满心疑惑地跟着他们,一起来到了飞雪阁。 飞雪阁内,早就支起了屏风,梦婵看见一个身影投在屏风上,知道公主一定坐在后面,就欲跪下:“未经公主许可,将男子带入府中,请公主责罚!” 公主苦笑道:“萧妹妹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时候了,还讲这些繁文缛节!你快说说,如今可有主意可以救得驸马的?” 梦婵还没有回答,就听见朱怀忠沉声答道:“此事不消小郡主动手,末将当效犬马之劳!” 公主感动不已:“与将军素味平生,怎好劳动将军前去冒死!叫本宫如何谢你大恩!” 朱怀忠道:“不敢当公主谢恩,此臣欲报九年前公主的救命之恩罢了!” 屏风内外,顿时一片寂静,只有柳枝上的蝉鸣,越叫越欢,将夏夜的沉寂打破。 也不知过了多久,只听见一声巨响,屏风被推倒在地,露出了公主满面泪痕、肃穆端坐的身影。朱怀忠双膝跪下:“臣蓝芳,叩见公主千岁、千岁、千千岁!” 公主直直地盯着他,泪水顺着脸颊慢慢流下:“我只道今生今世,你都不愿意来见我了!方才萧妹妹称你为仪宾,想来你娶的是四王叔的女儿了,怎么我是太祖的孙女,她就不是了吗?” 朱怀忠垂头道:“臣少年心态,恨太祖皇帝杀我满门,欲投奔蒙元,为家人报仇!不料在战争中被燕王所俘。他认出了我,将我带回北平,欲杀我以向太祖皇帝邀功。是王妃娘娘念及皇太后的情意,要救我一命。情急之下,无计可施,便将王爷最心爱的女儿临平郡主嫁我为妻!新君及位,臣也听说公主四处寻找微臣。然郡主是为救我而下嫁的,末将就是负尽天下众生,也是不能负了她的!” 公主默默无言,半天,方才幽幽道:“你也不想法告诉我一声!” 朱怀忠道:“皇上及位,即行削藩,北平岌岌可危,末将又怎能在此时与京中私通消息,况此时已与郡主成亲,若承认了身份,且将郡主置于何地?” 公主站起来,转身朝外走去,神情寂落无比:“总之你们都是对的,错的是我!当初不该去求赦书,害死采云浣霞!后来也不该一心坚守,令皇兄生愁,急于嫁我,以至夺人姻缘!好不叫人轻贱!” 朱怀忠不知道公主后来指的是什么事,心生惶恐,忙伏身道:“公主但请放心,昔年救命之恩,末将定当报还,驸马之事,自有末将一力担当!” 看着公主走远,梦婵问道:“不知仪宾打算怎么救驸马?” 朱怀忠站起身来,沉吟道:“如今天牢之中,人实在太多,不好动手。听说三天后要在聚宝门外斩首示众,不如竟在那时动手,还容易些!” 梦婵颦眉道:“仪宾欲劫法场么?那可是死罪!” 朱怀忠道:“这几日杀人甚多,法场之上,戒备松懈。只要安排妥当,可保无恙!此事自由我来安排!只是驸马救出后,却不知该去何处安身!总不能再回公主府来,岂不是自投罗网!” 梦婵道:“仪宾救出驸马,可往东城门而来,我在城门口等你!” “好!一言为定!”朱怀中说完,转身走出了飞雪阁,碧桃忙在前边引路,将他送出了大门口。 梦婵坐在飞雪阁内,还在思想方才的事情,就看见碧草进来,低声说道:“萧姑娘,公主有请!” 随碧草来到乘风殿,公主正半卧在床上,依然泪流不止。见梦婵进来,就在床上欠了欠身道:“让妹妹看笑话了!” 梦婵安慰道:“这怎么能是笑话呢?从来姻缘由天定,公主和朱仪宾,不过是无缘而已!” 公主忧心道:“方才蓝公子说,由他去救驸马,不知是真是假,又不知他要怎生救法?” 梦婵道:“仪宾为人,是极好的。在燕府时也曾与先夫交厚,他既应下了这事,料不食言!只是如何救法,公主还是不问的好,你也无力相助,知道了,也不过是多添担忧!等事了了,自然告诉于你!” 公主点点头,又说:“不料妹妹此时能来,没叫宫女们收拾惜月楼。如今这般时辰了,再收拾也来不及了。妹妹若是不嫌弃,我这偏殿之中,还有个碧纱阁,原是我午间休憩用的,倒还洁净,妹妹在那边将就一夜可好?” 梦婵望望窗外,笑道:“也不过再二个时辰,天就亮了,睡哪里还不是一样!” 公主听了,忙叫碧桃去服侍梦婵,在碧纱阁内安歇。 梦婵随碧桃来到碧纱阁,看她将被褥铺好,又伺候自己卸妆净面,宽衣解带,坐在床上,便叫她出去。 碧桃不解地说:“公主让奴婢来伺候姑娘,奴婢如何敢出去呢?若是姑娘半夜有差遣,叫不到人怎么办?” 梦婵淡淡一笑:“那你如今不怕我了?” 碧桃红了脸,低下头去:“姑娘若救回驸马,就是奴婢的大恩人,怎么能怕你呢?” 梦婵解嘲地笑笑,也不理她,躺下睡了。 为了不让人起疑,梦婵一直等到日上三竿,才出了公主府,前往白云庵中。她虽然打算让罗文鸣暂避白云庵,但知道这也不是长久之计。一天二天还好说话,三天以后,只怕就住不下去了。可如今罗文鸣又有何处可去呢? 回家乡,当然是不可能的,其他地方,虽然现在名义上还是归属朝廷的,但燕王登基以后就难说了,若是遇到好人,将他赶出去,还是幸运的;若是遇到小人,竟将他献给了燕王,岂不是枉费了救他的心意。若是竟由他如皇帝一般飘零江湖,公主而今有三个月的身孕,又要怎么办呢? 还有,朱怀忠救出罗文鸣,燕王最多两个时辰,就可以知道消息了;猜到自己这里,大概最多也不会超过三天时间,自己又该怎么去阻止燕王前来搜索呢? 梦婵秀眉紧锁,,在庵中思想了二天,还是没有头绪,只得安慰自己,如今且先走一步看一步了,或者天可怜见,竟有机缘凑巧,寻找机会逃出京城也未可知呢! 于是第三天,她结束停当,就下了山,在东城门外等候朱怀忠。午时三刻,就听见炮声响起,梦婵的心顿时揪了起来。聚宝门在南面,从那里到东城门,骑马的话,最多不会超过一盏茶的工夫。梦婵心神不定盯着城门内,只觉得时间仿佛在瞬间凝固了。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突然响起,梦婵的双手不由自主地握紧了缰绳。倘若朱怀忠劫法场成功,那就应该是他们来了;如果他竟失手,那么来人就很有可能是来抓自己的锦衣卫了!梦婵怎么能不紧张。 只有一匹马的蹄声,梦婵的嘴角慢慢地展开了微笑。果然,城门口出现了朱怀忠的身影,马背上还有一个浑身血迹的白衣男子,应该是罗文鸣了。 梦婵轻轻将雪儿缰绳一勒,雪儿一声清越的嘶叫,然后就朝前驰去。朱怀忠自然看见了她,忙跟了上来。山脚下,书勤和归鹤早就依着梦婵的主意等在了那里,一见朱怀忠,忙从他马上扶下罗文鸣,由书勤背在肩上,就朝庵中跑去。 朱怀忠急急地对梦婵说:“驸马受了刑,请小郡主小心疗伤!我如今要先回去了,不然让皇上知道了是我劫的法场,就糟了,说不定还要牵累公主和小郡主!” 梦婵道:“正是,仪宾快些回去罢!如今城内一定是满大街都在抓劫法场的人,仪宾正好混迹其中,才不易被人发现!晚了怕有麻烦!” 朱怀忠于是略一拱手,上马朝城内急驰。 等梦婵回到白云庵,春娘正泪流满面,在为兄长清洗伤口。梦娴虽然在旁边帮忙,却是观望时多于动手时,还是周姨娘老练,沉着地指挥着书勤和归鹤两人拭身、上药、包扎、熬药等诸事。 梦婵见他们一堆人都围在那里,自己也插不上手。何况有春娘在,也不需要自己插手,因此依旧走出庵外,思索怎么能在三天之内将罗文鸣送走,又送到哪里去,怎么能让燕王相信罗文鸣不是自己救的,轻轻将此事遮掩过去。 一直到晚上,梦婵还是想不出办法来。罗文鸣的伤势倒不是很要紧了,梦婵听了归鹤的回话,因为自己心中烦琐,就不过去看他了,坐在禅房中依然冥思苦想。 夜色中的白云庵,静悄悄的,只有佛前的长明灯,跳跃着永不熄灭的光明,点缀了这层层的黑暗。 快三更时,庵门突然被人敲响。孤身静坐的梦婵最先听到声音,她吓了一跳。马上就站起来凝神细听。敲门声并不急促,而且还很有规律,敲两下,停一会儿。梦婵思索了一下,朝庵门走去。归鹤已在门口,却迟疑地不敢开门。 梦婵朝他摆摆手,示意他先进去,然后自己就打开了庵门。门口却是两个梦婵做梦也想不到的人,贞信夫人和红竺。 “娘亲!”梦婵惊呼一声,要知道云南离京城十万八千里的,如何能在这短短的十数天内来回。难道是她们半路出了事,重又逃回了京城? 看着惊疑不定的梦婵,红竺一步跨了进来,说道:“姐姐快些让我们进去吧!赶了一天的路了!” 梦婵这才惊觉自己的失态,忙将两人让进了庵中,来到禅房内。 听说罗文鸣受伤,红竺坐不住了,连衣服也来不及换,急急地去了春娘的房间探望罗文鸣。梦婵忙让周姨娘煮了碗素面来给贞信夫人,边吃边聊。 原来贞信夫人和红竺送太子离开京城,就昼夜不停朝南边赶路。谁知事有凑巧,走到婺州境内,竟遇到了接到萧长丹消息,处理完庆元府事务,也赶往云南汇合的韩志珍夫妻。当时燕王灭方孝儒十族之事都已传开了。贞信夫人听说燕王将方孝儒门生朋友列为一族要杀他,知道罗文鸣曾师从方孝儒,深恐他遭遇不测,因此将太子托韩志珍夫妻带往云南,自己和红竺两人就马不停蹄地往回赶了。 “才走到江阴,就听说驸马也被抓了,我和红竺两人吓得是魂也没有了,哪里还管白天还是黑夜,就赶回来了,如今城门已关,只好来你这里,不料驸马竟也在!谢天谢地!不然驸马若有不测,公主怕是不能独活,可怜她还有孕在身!” 梦婵嘴角一牵,十八年祸福与共,看来母亲和公主的情意也是非比寻常,她能知道公主和驸马之间的心心相印,然而却无法理解自己和鲲如之间的情深似海!看来这世间,不仅夫妻之间要有缘分,竟是母女、姐妹都是要有缘分的了!这样也好,可以稍稍减些自己冷落母亲的愧疚了。因此不动声色地说:“娘亲不必担心!驸马已在这里,伤势也不甚重。只是三天之内若是不能将他送出,只怕这里也藏不下他了,还要连累救他的人!” 贞信夫人吃惊道:“婵儿准备将驸马送去哪里?难道驸马竟不是婵儿救回来的么?” 梦婵微微一笑,没有回答。 因为隐匿了罗文鸣在庵中,庵中诸人行事都小心起来。贞信夫人考虑到为了不泄露消息,她们回到公主府后,最好不要再来白云庵,因此不能两个人都回去,必须留一个给梦婵做帮手。三人核计了一回,决定红竺和梦婵留在庵中,贞信夫人回府陪伴公主。商议既定,吃过早饭,贞信夫人就起身准备离开庵中,书勤和她一起回去。 两人打开庵门,正要出去,归鹤眼尖,看见门口落了一见东西,便叫道:“二夫人看那是什么?怎么和上次公子灵柩上发现的锦囊一样呢?” 听得锦囊二字,梦婵浑身一颤,迫不及待地说:“快取来我看!” 归鹤早将锦囊拾在了手中,梦婵一说,便将锦囊交到了她的手中。 梦婵是第一次看见锦囊,上次在宫中,她只顾要看素笺,竟忘了锦囊的事,这次将锦囊取在手中,第一个感觉有些眼熟。思索片刻,对红竺说:“你可看出名堂来了?” 红竺迟疑地说:“怎么象是碧纤妹妹的针线!” 梦婵的嘴边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她打开锦囊,取出里面的东西,依然是一纸素笺,上写道:“劫后暂别离,劳燕各自飞。淮阴且安身,金殿索儿夫!” 看着梦婵沉吟不语,贞信夫人有些心急了,说道:“为娘惦记着公主,先回去了!” 梦婵含笑问道:“母亲且请留步,请问母亲可认得宁国公主的驸马梅殷?” 贞信夫人不解其意,但还是点了点头说:“认识!蓝家出事之后,宁国公主常常将公主叫到她府中去安慰宽心,为娘跟着去了,所以也曾见过梅驸马。” 梦婵道:“那么如今母亲不用回公主府了,还是让红竺回去吧!” 贞信夫人奇道:“却是为何?” 梦婵将手中素笺递给她看,一边解释说:“如今梅驸马还在镇守淮安,他是太祖皇帝最得意的女婿,对皇上也是忠心耿耿的,驸马投奔他那里,应该没什么危险了!母亲既认得梅驸马,自然要劳驾你送驸马前去!至于红竺回公主府嘛,素笺上说了,让公主金殿索夫,以便扰乱燕王视听,可方便驸马顺利逃走,也能保护营救驸马之人。如今红竺是公主府的二夫人,她和公主妻妾两人,金殿索夫,岂非名正言顺!何况红竺心思灵巧、言辞犀利,正好弥补了公主的柔弱温顺!” 贞信夫人一时愣在了那里:“又是锦囊!这是谁的计谋,如此周全!好!为娘这就将驸马送去淮安,三姑娘,你回府去帮助公主吧!” 红竺也是一脸的惊异,她看着神采飞扬的梦婵,知道她必定以为又是杨嗣平的妙计,心中也开始了狐疑,难道杨公子真的还活着?但此时已经不是考虑这些事情的时候了,她压下心中的疑虑,接过梦婵递给她的素笺,转身去取自己的行装,准备下山。 公主见到红竺,惊喜不已,燕军为了寻找罗文鸣,刚刚来过公主府。公主还在心神不定,深怕燕王会想到白云庵,前去抓捕;也怕朱怀忠一时不慎,露了形迹。因此燕军虽然已经离开,她还呆坐在那里,魂不附体。 红竺带来的消息让公主惊喜万分,锦囊的计策更是让公主激动不已,她一把抓住红竺的手说:“要索取驸马,此时正好!燕军刚走,说明我才知道驸马法场失踪,故此赶往金殿索夫!若是晚了,只怕燕王反要疑我知晓此事。我们快些去吧!”说着,抓住红竺,连衣服也不换,就要往外走。 红竺忙说:“公主这个样子去,自然是最好的!可是我这样子,风尘仆仆的,怎好去金殿,岂不让人起疑,待我去换身平常衣衫来才是!” 公主急道:“快去!快去!迟了恐怕弄巧成拙!” 红竺哪敢怠慢,飞快地往惜月楼,换了身浅绿色细碎白花的衣裙出来,随着公主,往内宫方向而去。 第六十章 悍王爷囚婿觅帝踪 慧郡主口占祭夫文 奉天殿依旧威严肃穆,只是金殿之上已经换了主人,昔日温文尔雅的建文帝,变成了如今伟岸英武的四王爷。燕王正踌躇满志地坐在龙椅之上,不,如今已经不能称他为燕王了,而要称为永乐皇帝了。从一隅之藩到君临天下的万民之主,他走过了太难太难的一段路。如果不是这个侄子的仁柔,他早就在战场上不知死了几十次了。可以说,他的江山,其实是建文皇帝拱手相赠的。但对于建文帝的这份亲情,他却并不以为然,他甚至要赶紧杀绝,所谓“斩草不除根,来年春又发”。更何况他还带走了传国御玺,怎不令他坐立不安? 将火中尸首胡乱指为建文帝,那不过是为了让自己能名正言顺地登上皇位而已。太子不见了,传国御玺不见了,他怎能相信建文帝已死。因此自从他知道公主府的贞信夫人曾在城破当日进过内宫,就打定主意要从罗文鸣的口中问出建文帝的下落。将罗文鸣绑赴刑场,完全是吓唬他的。行刑官也深体圣意,知道皇帝不想杀驸马,却不知道是为了追寻旧主的下落,只道是皇亲国戚,吓吓他罢了,就没有怎么看严了罗文鸣,让朱怀忠轻易得手,救下了罗文鸣。在忙乱了一天一夜找不到罗文鸣后,行刑官只得战战兢兢地将事情向皇帝回禀了。 听了行刑官的回奏,永乐帝气得脸色铁青,面上几乎能刮下霜来。那行刑官仆伏在地,簌簌发抖。金殿之上,一片寂静,几乎可以听见那行刑官汗水砸在金砖上的声音了。 正在这时,太和殿门口响起了女人的哭喊之声,接着是一片刀戟碰撞的声音,再接着,就看见两个女子已经跪在了金殿的门口。跪在前面的女子穿的是杏黄色暗花织金缎常服,分明是公主的服饰。而后面跟着的女子,看护卫对她颇为忌惮的样子,永乐帝知道刚才的刀戟碰撞都应该是她的手段了,看来来者不善。 果然,两名女子跪下,叩了头,口中称道:“臣侄永宁公主、臣妾德义夫人参见陛下!” 永乐帝见她们自称臣,而称自己为陛下,心中高兴,脸上也露了些喜色,于是和善地说:“公主是朕的侄女,何须如此多礼!起来吧!” 公主却并未起身,只是抬起头来,满面泪痕:“陛下既知臣是侄女,怎么不念及驸马是侄女婿呢?他违拗圣意,陛下欲杀他以儆效尤,臣侄不敢求情。可如今他既已死,怎么连尸首也不放还家中,却叫臣侄女情何以堪!难道我们夫妻一场,生不能同床,连死后陛下也不让我们同椁吗?!” 永乐帝略显尴尬,他轻咳了一声,颦眉问道:“公主怎知驸马已死?” 公主大哭道:“臣侄有孕在身,不能去法场送别夫君,心中已是伤心不了!昨日午后,让家人备棺前往法场为驸马收殓,家人就回来说,法场不见驸马的尸身!臣侄惶惶不安,想驸马一介文弱书生,还能从刀尖上逃生不成?!自然是那帮杀才,杀的人多了,分不清楚了,不知胡乱堆在了哪里。臣侄就想今日一早再去找寻,谁知家人还不曾出门,就有一大群凶神恶煞一般的士卒抢进府来,说是要搜查驸马!陛下!驸马已在法场被杀,哪里又回家来了!定是这帮恶贼不曾看好了驸马的尸身,找不着了,怕臣侄不与他们干休,方才想出来的计策!陛下若果真念及臣侄还是您的亲侄女,就请替臣侄做主吧!” 说到伤心处,公主放声大哭,口口声声只要永乐帝将驸马的尸首还她。弄得永乐帝也糊涂了,到底是行刑官说的驸马被人救走是真,还是公主说的行刑官弄丢了驸马的尸身,故意混淆视听是真!他两个眼睛盯着行刑官,那行刑官被公主一番话说得连口也开不了,正要抬头求皇上明鉴,却看见永乐帝两个眼睛正阴森森地盯着自己,于是一言未发,就晕了过去。 永乐帝尽管知道这事定有蹊跷,但问题究竟出在哪里,一时却是无法查出。而此时燕王妃还在来京城的途中,内宫无主,也不能将公主叫进内宫详细询问,因此只得说:“侄女既有孕在身,就不要在金殿上跪着了,先回府去吧!这事朕一定要查清,会让你满意的!” 公主怎会听不出皇上话中有话,然她依计而行,只要皇上不再大肆搜索罗文鸣的下落,为他争取一段时间逃离京城就可以了。因此听了永乐帝的话,并不执着,站起身来道了谢,由红竺扶着,回府去了。 永乐帝看着倒在金殿之上的行刑官,让两个内侍将他拖了出去。 公主坐在乘风殿内,依然惊魂未定,紧紧拉着红竺的手问:“我按你教的话说,可有说错的地方?四王叔生性多疑,若有破绽落在他手上,我们都死矣!我若死了倒也罢了,可你和逊之仅有夫妻名份,并无夫妻之实,岂不是委屈的很!” 红竺含泪说道:“都什么时候了,公主还说这样的话!不知此时驸马和夫人可已出发前往淮安,又不知这一别,你们夫妻何时能再相见!” 公主抬头望着窗外,一丝微笑在泪痕间隐现:“我只要知道他还活着,知道他好好的,就是今生永不能见了,我也是高兴的!都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说的乃是夫妻情薄,只能同甘,不能共苦。岂不知说这句话的人,有多少伤心在里面!是自己心爱的人,怎忍他为了自己奋不顾身呢?宁可永不相见,也是要他一生平安的!” 白云庵内,贞信夫人和罗文鸣已出发前往淮安,从京城到淮安,一路顺利的话,来回三天就够了。但他们沿路要躲避军队,还要掩藏踪迹,恐怕不能这么快,加上罗文鸣还有伤在身。因此梦婵算了又算,贞信夫人应该在五天后才可以回来。 “娘亲啊娘亲,你千万要准时回来!王妃已在来京城的路上了,如果你五天之内不能回京,我一旦进了宫,仪宾那里,恐怕要出事!” 但永乐帝要比建文帝聪明多了,因此事情的发展也远比梦婵预料的要快。天牢的牢头说出了梦婵探监的事情,梦婵的美貌给牢头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使得永乐帝很快想到不会是陪公主前来金殿的红竺。然后,永乐帝因以忧心公主身体为名,让人来请公主府管事嬷嬷贞信夫人,却被告之夫人亲生女儿身染重病,在城外养病,夫人陪伴女儿去了,永乐帝怎会不起疑心? 而行刑官也在苏醒之后,较为详细地描述了劫法场之人的体态行为,让尽知朱怀忠底细的永乐帝,马上就想到了是自己的女婿做下的好事!至于原因,自然是报答九年前永宁公主的救命之恩了!动机和条件无一不具备,不是他,还有谁? 因此就在梦婵焦急等待贞信夫人的时候,奉命下山的书勤带回了惊天的消息,朱怀忠被逮系下狱了。梦婵跌坐在蒲团上,贞信夫人还没有回来,她不能进城,否则和红竺商量好的谎言就要被全盘拆穿,可是庵中又无人可以商量。而皇上这样急急将朱怀忠逮系下狱,会不会是想趁王妃还没有到京城之际,将他杀了呢? 梦婵又急又愁,却又无计可施,一时间神思迷离,心乱如麻。只觉得心口好似压着一块石头,死死地堵在那里。于是以手抚胸,轻轻拍着,想吐出口气来。 春娘坐在床边,先是见梦婵神色惊慌,心里也是不安得很,于是两个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梦婵,眼看她脸色渐渐发白,后又用手捂着胸口,不由得慌张起来,问了一句:“萧姐姐,你怎么了?” 梦婵这才惊觉春娘还在旁边,知道自己的神色吓坏了她,于是站起身来,想要宽慰她几句。谁知才一开口,就觉到一股甜腥之物从心头冲了出来,心中顿时一阵发虚,几乎立身不住。耳边只听见春娘的声音:“萧姐姐,血!血!” 梦婵有些懊恼,明明母亲临行提醒过自己要小心身体,还是这样不知节制,只顾忧心。于是慢慢地坐在椅子上,让春娘倒了水来,饮了一口,稳了稳心神,这才对春娘说:“刚才听说仪宾下狱,一时想不到可以救他的办法,未免性急,就撑不住了!你不必着急,只要略歇歇就好了!” 春娘吃惊道:“难道燕王连自己的女婿都要杀吗?” 梦婵淡淡地一笑:“帝皇之家,哪有亲情!只要不遵圣意,不管是谁,一律杀无赦!” 春娘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 朱怀忠虽然下狱,但皇帝一时还不想杀他。毕竟,罗文鸣的下落在他肚中,而皇帝又认为建文帝的下落在罗文鸣肚中,所以他要层层追踪,找到建文帝,杀之而安心!就算王妃来了,也是不能阻止他追查建文帝下落的。 贞信夫人没能准时返回,但值得庆幸的是,王妃虽然到了京城,却因为准备册封大典,暂时不能将梦婵召进宫去。毕竟她现在是有孝在身,不能冲撞了册后大典的。不过梦婵听说临平郡主也来了,她的心倒放下了。虽然临平郡主一直不满意母亲将自己下嫁朱怀忠,但如今她已经知道了朱怀忠的身份,凭她的性格,是绝不会看着丈夫被杀的。 果然,临平郡主一到京城,就要找自己的夫婿。从知道燕王已入京的那天起,她就一直不放心,深怕朱怀忠要去找永宁公主。及至听说朱怀忠为救永宁公主的驸马,劫了法场,被皇上关在了天牢之中。她怎么也不能相信,要去天牢问个究竟! 永乐帝哪里许她前往,让宫中护卫将她拦下。这让临平郡主怒气顿生,质问皇帝:“原来父皇将女儿嫁给仪宾,是要让女儿做寡妇的么?” 永乐帝威严地说道:“朕还没说要不要杀他呢!只要他说出罗文鸣的下落,就还是朕的爱婿!你着什么急?!” 临平郡主反问道:“那他要是不说出罗驸马的下落,父皇还是要杀了他的对不对?那臣女怎能不急?!再说了,父皇要找罗驸马干什么?就因为他曾经师从方孝儒吗?那父皇知不知道仪宾和永宁公主曾有婚约,乃是太祖皇爷爷指的婚,如今父皇要摒弃建文朝之例,恢复祖制。那是不是要杀了罗驸马,让永宁公主的婚约也恢复祖制呀?” 永乐帝虽然素知这个小女儿精灵古怪,自己也正是因此才特别宠爱的。但这样的问话,还是让他哭笑不得,不由得沉声喝道:“胡说!你两人都已是各自嫁人,这婚约怎么还能复旧?!” 临平郡主撒泼道:“那父皇为何要杀驸马,又要将仪宾关在天牢之中?说仪宾劫法场,谁眼见了?父皇既不让臣女去天牢之中问仪宾,那就将诬陷仪宾的人叫来,臣女自己来问他!父皇可以不相信你女婿,臣女却不能不相信自己的丈夫!他不会丢下臣女,竟去送死的!”说着,放声就哭。 王妃见他父女两个僵住了,只得出来打圆场,让人去天牢传旨:“着好生看待仪宾,不得有误,若仪宾有丝毫不测,唯狱吏是问!” 临平郡主忙加了一句:“刑部侍郎也是要问罪的!” 王妃忙拉了她手说:“好了!依你,先随哀家进去罢!站在这里和你父皇撒泼,且叫宫人们笑话!” 是晚,皇帝将自己的疑心都告诉了王妃,王妃也沉吟了,半晌才问:“皇上的意思,此事婵儿也都知道吗?她不过是假冒公主府二夫人前往探监,皇上怎么就能知道她参与了劫法场呢?臣妾听说公主府二夫人乃是她妹妹,或者因为公主身子沉重,那德义夫人要照顾公主,委托自己姐姐前去探监,也是有的!” “可公主府的贞信夫人曾在内宫火起之时,来过内宫,又怎么解释呢?” “公主忧心兄长,委托嬷嬷前去探视,也未为不可呀!” 永乐帝摇头道:“爱妃终是慈心之人,不疑有他,但朕总觉得这公主府里,定有古怪!如今诸事都可抛开,只是这传国御玺找不着了,却叫朕如何能安心?” 王妃笑道:“新君自然要用新玺,那玺乃是亡国之物,臣妾瞧着倒不吉祥,不料皇上倒惦记得紧!” 永乐帝也笑了:“爱妃这样宽朕的心,朕倒是真的不能不领情了!也罢!这事就暂且不提了!可是建文君,朕是一定要找到的。朕如今且将那逆婿押在牢中,若果有同谋之人,自然会想法来救他,那时再来个一网打尽!” 王妃道:“有平儿在,恐怕没有什么同谋之人会出面了!” 永乐帝灵光一闪,点头阴冷地笑道:“爱妃提醒得是!朕一定要想办法引出那人来!” 王妃一惊:“皇上切不可一意孤行!不管怎么说,仪宾是你的女婿,你难道连女儿也不要了?” 永乐帝冷冷一笑:“朕又不是只有这一个女儿!” 于是在册封大典过后,永乐帝就下令处死朱怀忠。在得到朱怀忠第二天将被绑赴刑场的消息时,临平郡主几乎晕死过去。她泪眼望着母亲,即新近册封的徐皇后,连一句哀求的话都说不出来了。徐皇后又怎么不心痛,可是她知道建文帝的出逃在永乐帝看来是如鲠在喉,不得不除。她也无法劝阻皇上。 临平郡主,此时或者应该称她为临平公主了,尽管对于她来说,郡主和公主都已经是毫无意义了!她就如同行尸走肉一般回到自己的住处延春宫,坐在那里神智全无,只有泪水一直不停地在流。 织云和绣春两人急得不知如何是好,还是织云机灵,突然对临平公主说:“公主知道吗?老和尚昨天也进京了,如今正住在皇觉寺呢!公主何不找老和尚去说情呢?皇上最听他的话了!” 织云口中的老和尚,正是永乐帝起兵的第一功臣道衍和尚姚广孝。因此临平公主一听,仿佛在重重黑暗中看见了一丝光明,她猛地跳起来,口中慌乱地说道:“不错!不错!如今只除了老和尚,没人能劝动父皇了!你们还不快些与我更衣,我要去见老和尚!” 皇觉寺内,香烟袅绕,钟鸣声声,依旧为大明的江山在祈福着。寺内荷花池中,莲花盛放,几个小沙弥采了莲花奉供在佛前,然后双手合十,喃喃地念了几句经,这才退出。仿佛寺外的翻天覆地,全不与他们相干。 寺中的知客引着临平公主和织云来到方丈之中,姚广孝已经站在了门口。 临平公主也不客气,一步迈进方丈,就问:“老和尚知道我今天要来吗?” 姚广孝在燕府二十余年,从临平公主刚刚懂事就认识了他。加上燕王王妃都对他极是礼遇,因此各位王子郡主也不敢怠慢了他。临平公主虽然好开玩笑,口口声声称为老和尚,却也不敢在他面前自称本宫。 当下姚广孝笑道:“贫僧不仅知道公主要来,还知道公主为何而来!” 临平郡主落泪了:“老和尚也知道父皇要杀仪宾么?” 姚广孝道:“恐怕老僧要称为驸马了!” 临平公主道:“命都要没了,什么仪宾驸马,又有什么意思!老和尚也不想个法子救他一救,好似看热闹的一般,枉自他数度围城时,还巴巴地跑到庆寿寺去看你呢!” 姚广孝大笑:“原来公主是来收利息来了!好说!好说!不知这几个字,可能抵过了?”说着,就将一纸素笺递给她。 临平公主狐疑地接过素笺来看,却见写有八个字:“情系仪宾,泪洒诔文!” 临平公主怔怔地看着这八个字,突然对织云说:“赶快回宫!”说完也不管姚广孝,撩起裙裾,往外就跑。织云从来没有见过公主有这样失礼的时候,忐忑不安地去看姚广孝,却见他笑眯眯的,仿佛公主的这般反应早在他预料之中。织云一头雾水,还来不及去想什么,却见临平公主已经跑远了,于是慌忙喊道:“公主!等等奴婢!” 临平公主手中紧紧攥着那纸素笺,一口气跑到门口,坐进轿中便说:“快!快去皇宫!” 轿子在临平公主的心急如焚之中,终于到了内宫。公主一下轿,就朝乾清宫方向而去。皇帝果然在乾清宫内,只是还有一个临平公主没有想到的人,宁王权也在那里。公主此刻哪里还顾得上理人,淡淡地对着宁王行了个礼,就含泪对皇帝说:“父皇既不相信你女婿,认为他犯了杀头的罪,臣女无凭无据,也无从辩驳。只是求父皇看在女儿和他夫妻一场的份上,明日许女儿往法场生祭夫君,也算是女儿为人之妻的一点情份,请父皇恩准!”说着,就跪在地上,低着头垂泪。 对于这个女儿,永乐帝喜的是她的聪明伶俐,怕的是她的精灵古怪。因此对她提出的这个要求,不能不提高警惕,就沉声喝道:“你而今是堂堂大明公主了,抛头露面去法场之上,成何体统?!要祭,在灵堂中祭他也是一样的!” 公主语气平和,态度却是十分强硬:“父皇以为臣女是公主,然夫君眼中,女儿只是妻子而已!再说了,灵堂祭夫,他又不知道我祭些什么,有何意义?自然是要生祭,让他知道为妻的一片情意,黄泉路上,也好少些惶恐!” 公主的坚持,让皇帝更为疑心。他眼色阴冷地看着公主,冷冷地问道:“你又想出什么鬼花招来?告诉你,你女婿犯的是死罪!无论你说得怎样的天花乱坠,朕都是不会改变主意的!” 公主抬起头来,凄然一笑:“父皇说得好不可笑,女儿明日就要做寡妇了,哪里还有心思出什么鬼花招?也罢!父皇既然这样不相信臣女,臣女就将明日法场之上要念的祭文先念给父皇听听也无妨!”说着,公主清婉哀怨的声音,和着泪水缓缓地在雕栏画栋间响起:“维大明仲夏之日,风云变幻之时!妻朱氏心悦,馑以难舍之心、真情之泪、哀伤之语,生祭吾夫蓝芳……” “住嘴!”永乐帝一声怒喝,宁王则是惶恐不已,吃惊地看着临平公主。 临平公主哪里理他,她嘴角露出一丝轻视的微笑,转瞬又变成了无尽的哀伤,继续念道:“呜呼吾夫,其运多舛!原为功勋之后,转成覆巢之卵!帝女多情,求赦于风雪之中,赤子含悲,不忍对满门血腥!弃京师而投番外,被擒燕王府中;遇贤妃而婚爱女,方得立锥之地!……” “闭嘴!”永乐帝一掌劈在御案之上,怒不可遏,恶狠狠地盯着临平公主。 宁王似乎对此事来了兴趣,尽管低着头躬着身,耳朵却是伸得长长的。原来永乐帝的小女婿,居然是蓝玉的孙子!这是宁王绝对没有想到的。虽然当年永宁公主一纸赦书,让蓝芳摆脱了死罪。但他是永宁公主的驸马这个身份却没有改变。如今永乐帝私自将太祖皇帝指婚的驸马隐匿起来,招为自己的女婿,这和他口口声声标榜的遵循先帝祖制的做法可有点不太一致,因此宁王微微冷笑了。 永乐帝没想到女儿居然以朱怀忠的真实身份作为要挟,他气得说不出话来,却不得不承认这一招利害。因为一旦朱怀忠的真实身份暴露,他的起兵靖难的真实意图马上就会遭到质疑。而如今建文帝在逃,各位藩王还都没有安抚好。尤其是眼前的这位宁王,起兵之初可是答应和他平分天下的,如今他虽然不敢再起此事,只不过是摄于自己的威力,他心中又怎会服气?正巴不得自己出乱子,他好趁机得利! 永乐帝强压下心头的怒火,泠然问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第六十一章 疑封赏前案再重提 报仇冤口供说往事 临平公主知道计策奏效了,于是含悲说道:“父皇当初既将女儿嫁给驸马,想来也是希望女儿能与他琴瑟和谐,一生恩爱的!天下的父母,不管是贵为帝后,还是贫为丐者,都是不能希望儿女命运多舛的。如今驸马或许做错了事,但看在他是你女婿的份上,看在他也曾沙场浴血的份上,父皇要打要罚都可以,怎么能说杀就杀了呢?却叫女儿如何做人!” 此时徐皇后听说临平公主直闯乾清宫的消息,知道不好,于是带着宫女,匆匆赶来。宁王一见皇后来了,哪里还呆得下去,向徐皇后行了礼,尽管心有不甘,还是退出了殿外。 宁王一走,皇帝的脸色好了一些,临平公主的话也让他有些心酸,于是坐了下来,一言不发。见此情景,皇后便说:“皇上可还记得,太祖皇帝当初说过一句话:‘不哑不聋,不做阿家翁’!其实两个都是驸马,皇上实在不该如此较真!当初驸马李坚,随军征战,被皇上所俘,皇上不是也念在至亲骨肉的份上,就放了他吗?怎么如今一个是先太子的驸马,一个是你自己的女婿,你倒反而饶不过他们了?” 永乐帝看了一下临平公主,叹了口气,依然没有说话。皇后拉过公主,推到皇帝面前说:“好好和你父皇认个错!都多大的人了,只知道惹你父皇生气!你也不想想,要不是你父皇雄才大略,当机立断,今日我们就不是站在这金銮殿上,只怕要站在阎罗殿上了!你还只是不知足!” 被皇后这几句话一说,永乐帝也落下了泪来。想到当初建文帝只要稍微强硬一些,那么他的妻子儿女、媳妇女婿,恐怕都要因为他而命丧九泉了!如今他既侥幸登上了帝位,又怎么能拿自己的儿女开刀呢?想着,不由得叹了口气,拉住了正要跪下去的公主,对内侍说道:“传朕旨意,说驸马劫法场,查无实据,着放了!行刑官渎职,革了,永不叙用!” 内侍领旨,退出了大殿,朝外急趋而去。临平公主趁机伏在皇帝的膝上,哭了。 因为临平公主刚到京城,也没有自己的府第,因此当晚就住在内宫。好在皇帝刚刚及位,妃嫔也不多,宫中尽有空闲的房子,公主就挑了永和宫住下了。 朱怀忠被放出天牢后,自然也来到了永和宫,公主正在宫门口等他。一见他的身影,只想到夫妻差一点生死相别,哪里还顾得上责备他为了永宁公主擅劫法场,险些丧命。一头扑倒在他怀里,满心的委屈,似乎在这一刻才得到了发泄,她放声就哭! 朱怀忠却拼命将公主推开,只拉了她的手上下打量。临平公主不知道怎么回事,含着眼泪问道:“你只顾看我做什么?难道在天牢中呆了几日,连我也不认识了?” 朱怀忠着急地说道:“我听说公主为我单身闯入乾清宫求情,只怕你为了救我性命,奋不顾身,竟做出些伤了自己的事来!如今怎么身上好好的,你只和我实说,伤了哪里?” 临平公主没想到朱怀忠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心中原来还有的几份醋劲,此时自然是全部化作了蜜意。于是将他双手掰开,身子就倒在他怀里,撒娇道:“伤了心了!且看你怎生医法?!” “啊!”朱怀忠大惊失色,“伤心?怎会伤到心上,这可如何是好?你别动,待我抱你进去,仔细瞧瞧!” 话音刚落,织云和绣春先是忍不住笑出了声来。临平公主一双粉拳只在朱怀忠身上乱捶一气:“你看人家夫君,个个都是七窍玲珑的,怎么我这么倒霉,嫁了一个不开窍的木头男人!” 织云忙说:“公主快不要忙着出气了,你是没受伤,可驸马在牢中这些日子,还不知道有没有伤呢!最好先传个太医来看看!” 临平公主一惊,忙收了手,讪讪地说:“可有打疼了你,也不说一句话!” 朱怀忠听织云说公主没事,放了心,笑道:“没事,就是进牢中的第一天,受了点刑,后来就没人来寻着我了!” 公主大惊:“受刑?受了什么刑?为什么要受刑?”一边说着,一边就要去查看朱怀忠身上。 朱怀忠忙拉住她的手笑道:“你放心,也不是什么大刑,就是打几下,不碍事的!他们问我罗驸马去了哪里,我又不知道,自然也没法说,就挨了几下!” 公主盯着他,许久,一跺脚说:“我如今且不管什么罗驸马,我只先管好你是要紧的!织云,去请太医来!绣春,去皇后娘娘那里要些治棒疮的药来,就说娘娘的话没人听,驸马还是被打坏了,我如今看着驸马不能过去,就让娘娘把药交给你吧!” 织云、绣春两个是一直跟着临平公主的,哪里会不知道她的意思,两个齐齐地应了,就出门去了。只有朱怀忠还有些不知状况,低声问道:“惊扰母后,恐怕不太好吧!” 临平公主白了他一眼:“你休管!进去将衣服脱了,我看看伤在了哪里?” 朱怀忠的伤势正如他自己所说,其实无碍,无奈临平公主要向皇上示威,故意大惊小怪,于是带携得朱怀忠被她软禁在永和宫中,足足半个月才放他出来,去乾清宫谢恩。 这日一早,朱怀忠就换了一身散花绯色常服,预备和公主一起去见皇帝皇后。正好公主也换了杏黄色云纹织锦短衫,六幅湘绮襦裙,正垂头看织云为她系宫绦,绣春则捧着大红妆花缎的霞帔,站在一边。听见朱怀忠的脚步声,公主回过头去,不觉有些惊喜。常见朱怀忠一身戎装的样子,象今天这样文儒的打扮,倒是从来没见过,因此上下细细打量了一番说:“原来驸马也不只是个赳赳武夫,也有些风流才子的样子,想是一直看错了你!” 说得朱怀忠尴尬起来,转了话题问道:“等一下见过了皇上、皇后,要不要再去皇觉寺中谢谢老和尚啊?” 原来临平公主早将从姚广孝那里讨了妙计,才救他出来的话对朱怀忠说了,所以朱怀忠才有此一问。临平公主笑笑:“那自然是要去的!我还要去恭喜老和尚呢!” 朱怀忠不解道:“道谢是应该的,却要恭喜什么呢?” 公主便唤绣春将素笺取来,递给他看,说道:“我倒不料老和尚方外之人,还能想得出这等儿女情长的主意来,怎么不要恭喜!” 朱怀忠接过素笺,只扫了一眼,却抬起头来,看着公主默不作声。公主被他看得心下不安,问道:“驸马这样看我是为了什么?” 朱怀忠皱了皱眉头道:“这不是老和尚的主意!” 临平公主一抿嘴,笑道:“谢天谢地!木头人也有开窍的时候!” 朱怀忠被放出天牢的事情,在三天后传到了白云庵,此时,贞信夫人也回到了白云庵。原来贞信夫人和罗文鸣到淮安的第二天,宁国公主的血书也到了,梅殷接到公主的血书,知道永乐帝以公主为质,逼迫自己回京,然事已至此,也是无可奈何了。原来是打算邀罗文鸣一起回京的,无如罗文鸣表示誓不事贼,梅殷倒也佩服他的骨气,因此匆匆写了书信,要贞信夫人将他带往吴县普济寺内隐匿,因此贞信夫人才没能在梦婵算好的日期内回来。 梦婵静静地听完贞信夫人的话,便说:“娘亲这么迟才回来,女儿这里倒还好,公主那里,不知急成了什么样子!娘亲不如先回公主府去看看吧!皇上曾让人到公主府来请娘亲,若再有问起,就说女儿这里病重,所以母亲留在了这里。其他诸事,公主会对娘亲细说的!” 贞信夫人点点头,见梦婵神色平和,也不疑有他,转身要走。春娘急了,从梦婵复又吐血那天起,她就想起红竺嘱咐她的话,不可让梦婵伤情反复,因此想叫住贞信夫人和她商量一个主意。不料一声“哎”字刚刚出口,就见梦婵眼光扫了过来,将她要说的话硬生生给逼了回去。 贞信夫人奇怪地回过头来,笑着问道:“罗小姐还有什么事要嘱咐老身的吗?” 春娘偷偷看了梦婵一眼,咬了咬下唇说:“夫人回府,能否让红竺姐姐上来一下,我有些想她了!” 贞信夫人看了看梦婵,以为是梦婵的冷若冰霜让春娘不适应,因此笑着答应了:“好,老身回去就让三姑娘回来陪你!” 贞信夫人走了,春娘有些怕梦婵责备她,低低地告退了,也想离开。不料梦婵叫住了她:“你出去把紫芸叫来,把梦娴也叫来!” 红竺的上山,带来了永乐帝大肆封赏的消息。各位靖难功臣自然都是榜上有名,各位王爷自然也都是恢复了爵位和护卫。奇怪的是曹国公李景隆却仅凭打开金川门的功迹,进了光禄大夫、左国柱、太子太师,封爵甚至高于永乐帝手下的第一大将朱能,这不能不令人感到奇怪了。 “姐姐能猜出这是什么原因吗?公主听说这事儿,也是满心的不相信,想要去国公府探个究竟,是我好不容易才拦下了她!”红竺满脸不解地看着梦婵说。 梦婵微微点头道:“看来鲲如预料的不错,那曹国公果然另有企图!那么,谋害我夫妻的原委,也应该可以揭晓了!” 红竺道:“姐姐不是早就知道杨公子之事和姐姐天牢中事都是曹国公的手脚吗?” 梦婵道:“知道是知道,但没有凭据,却也无用!这两天国公府贺喜的人一定不少,曹国公自然也是踌躇满志了,这么好的机会,我却是不能轻易放弃的!” 红竺谨慎地问道:“姐姐还要去国公府吗?” 梦婵坚定点点头,春娘叫了起来:“红竺姐姐不要让萧姐姐去了,前些天为了朱驸马入狱的事,她又吐血了!” 红竺大惊,一把抓过梦婵的手来为她把脉。梦婵道:“你用什么方法为我调理身子我不管,只是不能阻止我去国公府!要知道再迟得几日,就算皇后娘娘不来找我,二皇子殿下也忘不了我呀!” 红竺满脸都是担心:“姐姐脉象不是很好,这样子去了,若是以后竟落了病根,可怎么好?” 梦婵一笑:“怎么样的病根?” 红竺道:“至少,这身功夫是没了!而且……只怕命不长久!” 梦婵沉默了,许久,才说:“可是,我手上若拿不到李景隆的证据,鲲如冤情难以申诉,无法露面。而我,只怕也难逃朱高煦的掌心。两害相侵取其轻,还是拿到证据是要紧的!” 红竺心痛地看着梦婵:“姐姐一直不肯相信杨公子已不在了吗?皇上也追封了公子呢!” “啊!”梦婵大吃一惊,若是杨嗣平被皇帝追封,那他就是活着,也是不能露面了,不然,就是欺君之罪!“你从哪里知道的?” 红竺道:“是书勤打听来的消息。”书勤是跟着红竺一起回府去的。 梦婵问道:“这消息有几天了?” 红竺道:“不过两三天的光景,怎么,有不对的地方吗?” 梦婵似乎有些放心,微微一笑:“这么说来,没事的!皇上果然要追封,他一定知道我在这里,定会差人将我传进宫去接旨。如今既没有宫中来人,这消息就不是真的!不过我的动作倒是要快些了,不然,就算拿到了证据,只怕也要过期作废了!” 红竺还是不肯死心:“我代姐姐去不行吗?” 梦婵摇摇头:“你还是给我熬药去吧!” 正如梦婵所料,国公府此时是欢声笑语,人流如织。李景隆被进为太子太师,宋秦生也升了一级,从三品的兵部侍郎,擢升为二品的兵部尚书,因此这几天不仅国公府热闹非凡,连宋秦生居住的李家府第,当然,现在要称为尚书府了,也是热闹非凡。 梦婵先来到的是国公府,见人头攒动的样子,估计这宴席一时半会儿散不了。于是转身又来到了尚书府。 尚书府内也是人声鼎沸,梦婵为了避开众人,从后花园进了府中。半年多来,梦婵已经不是一次来这里了,因此熟门熟路,很快就来到了宋秦生夫妻居住的正房,没想到李锦屏居然会在房中。大约一下子来了许多客人,府中人手不够,因此房门外居然无人把守。 梦婵抬头见廊上有梁,便飞身上了横梁,贴近房门仔细听里面的声音。就听见李锦屏满心欢喜地说:“你们说我明日入宫去见皇后娘娘,穿这身衣服去可好?” 是侍女媚谄的声音:“小姐是什么人啊!还用得着挑衣服,什么衣服穿在小姐的身上,那都是美若天仙的!只是小姐还要收着些才是,万一到宫里去,被公主、娘娘们见了,竟是嫉妒起来,倒是不好呢!” 肉麻得梦婵几乎要从梁上摔下来,忍不住贴近了窗棂,将窗纸捅破了往里看。却见一个少妇打扮的女子,正在那里喜孜孜地将一堆新衣服往身上比划着。听了侍女的话,十分开心,挑了一件大红四合如意朵云的霞帔,往身上一披,笑着说:“这件霞帔绣得好花样,料子也好,和我往常见过的不太一样,不知是什么料!” 侍女笑道:“礼单上写的是蜀锦。” 李锦屏一撇嘴:“蜀锦我也穿过,没这份手感!” 侍女笑道:“进到宫里去的,自然是和平常的不一样!” 梦婵有些无趣,正要到别处去,却听见李锦屏矜持地说道:“宫里的东西,怎么到我家来了呢?你们去请了老爷来,我问问他!”梦婵听说宋秦生要来,便不动了,依然在梁上注视着房里的动静。果然,不多时,宋秦生匆匆进来了,见了李锦屏,忙笑着问道:“这些衣料服饰,夫人可还满意?” 李锦屏故意板起的脸,也掩盖不住高兴:“这么老爷竟把宫里的东西带回家来了,若是让我皇帝叔叔知道了,可不是闹着玩的!” 宋秦生笑道:“夫人放心,虽然是进贡的东西,这一份是特意备了送到我府上来的,并不是贡品,宫里不会知道的!” 李锦屏笑逐颜开:“这么说,这些人还懂点事儿,知道什么地方该打点着!”说着,眼光从众侍女身上扫过,一边说,“外面也闹的慌,倒让我一个人在这里怪寂寞的!” 宋秦生忙说:“都是些不相干的人,由他们闹去,下官在这里陪着夫人罢!”侍女们早躬着身退了出去,顺手带上了房门。 宋秦生抱着李锦屏,笑道:“下官不曾给夫人丢脸吧!如今我尚书府也是京中排得到名次的所在了!” 李锦屏用手中团扇在宋秦生头上一拍,不屑地说:“还不是靠我兄长的提携,凭你,下辈子休想!” 宋秦生忙点头笑道:“那是!那是!下官永生难忘夫人的恩情!”说完,就想抱起李锦屏,到内室去。正要动手,却觉得腰间一麻,竟自动弹不得。再看李锦屏,半斜着身子坐着,满脸惊恐,想来也是动不了了,由不得恐慌起来。 不多时,就见房门开了,一个蒙面女子稳步走了进来,也不看他夫妻两个,先是打量了一下整个房间。见房中右手方有书桌一张,陈设着文房四宝,就走过去,打开墨盒,仔细看了看。然后又转过身来,将李锦屏一把抓起,放到书桌边的炕上,满眼轻视地看着她说:“我要问尊夫几件事,他若是有半句谎话,吃亏的就是你!你有什么话要和尊夫交代的吗?” 李锦屏口中发不出声音来,只能拼命点头,那女子将手一挥,她就听见自己嘴中“呀”的一声叫了出来。还来不及开口,那女子又缓缓说道:“若是有外人进来,于我有妨碍,别人自然无事,夫人恐怕要陪我去阎罗殿上走一遭了!” 这句话将李锦屏要叫出来的声音统统压了下去,她嘶哑着声音对宋秦生说:“你要好好回答姑娘的问题,不可有半句谎话!不然,就算姑娘慈悲心肠,我也饶不了你!” 宋秦生除了拼命点头,哪里还敢有侥幸的想法。就见那女子手指一动,宋秦生也能出声了,他忙问:“姑娘有什么要问的,尽管开口,下官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蒙面女子慢慢揭开蒙面的纱巾,微微冷笑道:“宋公子别来无恙!还要我一一提及吗?” 宋秦生见是梦婵,知道事情不妙,眼睛就去看李锦屏。梦婵也不管他,取了一盏茶,走到桌边,开始磨墨。就看见李锦屏在炕上痛苦地挣扎起来,口中却发不出声音,只是两个眼睛愤怒地盯着他。 宋秦生知道在劫难逃了,只得低声问道:“姑娘让下官从何说起?” 梦婵冷冷地说:“宋公子去向媒人打听我的时候,那媒人没告诉你本小姐脾气不太好吗?”宋秦生见李锦屏还在炕上挣扎,知道所有的企图对梦婵来说都是没有用的,只得叹了口气,从头说起:“下官从北平府回来,将在王府遇到杨公子的事情告诉了内兄,就是曹国公。内兄就说,杨侍郎屡屡在朝堂之上坏他的事情,如今他兄弟去了北平府,正好趁机将他打压下去。因此就在皇上面前进言,将徐增寿徐大人和内兄自己送到北平府的消息,都说成是杨侍郎说的,逼他罢朝闭门。 “不料杨公子听说此事,竟要回来了。下官和内兄都慌了,知道这杨公子足智多谋,心思灵巧,不是个好轻易遮掩过去的人,就想杀了他,一了百了,只是一时还下不了决心。不料此时二皇子朱高煦有信来,让内兄杀了杨公子,许诺说,此事若成,王爷登基之日,必定另有赏赐。内兄这才下了决心,要杀杨公子。 “内兄利用皇上兵败,恐慌之际,假说偶得良策,进了御书房,勾结皇上身边的秉笔太监,偷盖了御玺,在杨公子到京之日,以假旨传锦衣卫,射杀了杨公子。 “本来事情已经了结了,不料姑娘竟进宫行刺,而皇帝又心存怜惜。内兄和下官商量之后,以为还是斩草除根的好,因此也顾不得皇子殿下有勿杀姑娘的严命,打算在天牢中将姑娘杀了! “罗驸马的如夫人进了天牢,让我们难以再下手。而此时二皇子的书信也来了,听说我们竟要杀姑娘,二皇子大怒。内兄害怕,就将姑娘是凤元公主嫡女的事情告诉了二皇子,想要和二皇子说明姑娘如今身份不一般了,二皇子就是保得姑娘的性命也是无缘的。” 说到这里,宋秦生偷眼看了梦婵一眼,见她神色平静,正在纸上慢慢写着,并没有吃惊的样子,心里倒不觉慌了,不知道自己的供诉,梦婵是不是相信。 第六十二章 盗龙袍昭然狼子心 辞京师情绝帝王家 所有的事情都在梦婵的预料之中,只有朱夫人是凤元公主的事情,是通过这个原因传到北平去的,倒是梦婵没有想到的。因此见宋秦生停了下来,她那凌厉的目光又扫了过来:“怎么,宋公子话都说完了吗?” 宋秦生忙陪笑说:“不知姑娘还要问什么,请姑娘明示!” 梦婵讥诮道:“这样看来,曹国公挺聪明的人,怎么能将皇上六十万大军葬送殆尽呢?这也罢了,还要将德州的粮草尽数留给北军!这是什么缘故呢?” 宋秦生心下吃惊,原以为梦婵只是询问杨嗣平的事情,不知道为什么突然问到了战争中事。原来梦婵想到,仅凭他们谋害杨嗣平,那么以打开金川门的功劳就可以抵消得过了,还绰绰有余。因此要想扳倒李景隆,一定要有让永乐帝勃然大怒的事情。她想起杨嗣平屡屡怀疑李景隆兵败的原因,因此想从这里找到些蛛丝马迹。 不想宋秦生心中有鬼,被梦婵一问,神色就不安起来。梦婵见此情景,更坚定了自己的想法,于是用手在李锦屏身上拂过,李锦屏立刻就绻起了身子,痛苦不堪。 宋秦生胆战心惊,只得说道:“内兄常说,分明当年朱李两家一同打下的江山,凭什么他朱氏是君,我李氏就是臣!如今他叔侄两个打起来,正好!我且将燕王的势力扶他一扶,好坐收渔翁之利!” 梦婵心中暗惊,好狠毒的计谋,好难测的人心!那永乐帝饶是多疑又谨慎,也看不透李景隆的狼子野心,却叫我们夫妻夹在中间,险些双双死于非命!于是暗暗深吸了几口气,将满心的惊疑压下,嘴角一牵,嘲讽地说道:“我若将这话与曹国公对质,公子何不猜猜,曹国公会怎么说呢?” 宋秦生叹了口气,此时保命要紧,什么也顾不得了,于是说道:“国公府正房佛堂内,佛龛后面有暗门一扇,内藏违禁之物,姑娘不信时,可自去查看!” 梦婵冷冷地说:“这个倒不消宋公子提醒!” 宋秦生将眼睛去看李锦屏,见她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的样子,于是垂下头去。 见宋秦生又不作声了,梦婵冷冰冰地问道:“宋公子不想对令表兄的事情有所交代吗?” 宋秦生倒抽了口冷气,半天才说:“姑娘真是水晶人儿,不错,永宁公主府的贞信夫人夜闯内宫,是下官告的密!说罗驸马知道此事也是下官进的谗言!” 梦婵看着宋秦生,眼光由冷漠变成了凌厉,又慢慢充满了杀气。她将写好的供状拿到宋秦生面前,问道:“如此!宋公子看看,还有什么要改的吗?” 宋秦生匆匆扫了一眼,摇头说:“姑娘记得一字不差,没有要改的地方!” “那好!”梦婵将供状放到桌上,对宋秦生一点头,“你来画押吧!” 话音刚落,宋秦生就觉得浑身一松,他大喜,却看见梦婵坐在李锦屏的身边,而李锦屏正满心恐惧地盯着他,显然也是怕他一走了之。宋秦生呆了,知道自己就是侥幸从梦婵手中逃脱,但李锦屏若有事的话,李景隆也是饶不了自己的。于是满心欢喜恰似一团火苗被兜头扑灭,只有乖乖地在供状上画了押,又乖乖地退回了原地。刚站好,身上又不能动了,他苦笑了一下。 梦婵取过供状,细细看好,折起,纳入袖中。宋秦生长长出了口气,以为事情至此可以结束了。不料梦婵淡淡地又说:“既然来了,还有一件事也一并了结了吧!宋公子打算给令表妹一个什么交代啊?” 宋秦生急道:“此事却不能都怪下官,下官也不想负了表妹深情,只是姨妈实在是太势利了,秦生难以高攀,只得负了表妹!” 梦婵神色平和地问道:“不知宋公子是从何时起知道罗夫人势利的?” 宋秦生突然想出一个主意来,想冒险一试,于是说道:“姨妈一向势利,当初下官双亲皆亡,前来投奔罗家时,还是姨夫和表哥一力留下我的。就连和萧家的亲事,姨妈也口口声声说姑娘来历不明,不肯答应表哥娶姑娘,不然,姑娘怎会有这许多坎坷!”说着,偷眼注视着梦婵的表情。 梦婵抬眼看着宋秦生,冷笑道:“早知罗夫人势利,自然就早知与春娘的婚事难成!明知婚事难成,却还要与之携云雨之欢,其心歹毒,更无胜者!你自己说,该不该杀?!” 宋秦生不料弄巧成拙,当下魂飞天外,呆在那里,说不出一个字来。梦婵见天色不早,还要趁热打铁,去国公府中,否则过了今晚,他们起了疑心,东西就不容易取到手了,于是不再和宋秦生废话,将手在李锦屏身上点了几下,道:“十二个时辰自解,休要乱动,否则丧命却不关我的事!”说着,又从笔架上取下一枝笔来,拔了笔套,对宋秦生冷笑道,“却饶你不得!”话落手起,那笔直飞过去,插在了宋秦生的心口之处。李锦屏一声没哼,吓晕了过去。 梦婵悄悄出了尚书府,朝国公府飞速掠去。国公府门口,依然灯火通明,但里面的声音安静了不少。梦婵绕到府侧,大约是今晚进出的人多了,竟有好几道侧门半掩着,也不知道是客人喝醉了酒从这里逃席去的,还是奴仆们趁机赌钱喝酒,开了侧门好进出方便些的。 梦婵且不管这些,见前后无人,潜身进了府中,也和尚书府一样,她是熟门熟路来到了上房。 上房内一片寂静,并不见李景隆的影子,只有偶尔的磬铂声响起,梦婵知道佛堂有人,只好隐在暗处。 过了一盏茶的工夫,有侍女进了上房,又转入佛堂。梦婵凝神细听,就听见侍女说道:“老爷在四夫人那里歇下了,请夫人自己歇了吧!” 一声幽幽的叹息后,一个神情落寞的少妇从里面走了出来,一身秋香色的家常褙子,上面是隐约的折枝菊花,愈显得少妇与这国公府的热闹格格不入了。 少妇端坐在炕上,就有三四个侍女上来为她卸妆松发、净面更衣。也不过一柱香的工夫,那少妇已换上了粉色暗花团云内衣,黑发如瀑,在侍女的搀扶下,进了幔帐之中。 不多时,就有侍女出来,将烛光灭去,仅留一枝,又压得暗暗的。 趁这工夫,梦婵在梁上微微调息,闭目养神。直到三更过了,国公府才安静下来。上房中也传来了侍女们匀称的呼吸声,梦婵这才悄悄下了横梁,打开了房门。到底是国公府,房门开阖竟然没有一丝声响,这倒便宜了梦婵,闪身进了上房,无人发现。 根据刚才的观察,梦婵从左手边进去,又过两道门,果然赫然就是佛堂了。佛堂内琉璃灯高挂,一片光明。梦婵眼光从佛像开始慢慢扫过,落在了佛前的铜炉上。按理,佛前供奉的各种器皿供品,都是不可能去经常抚摸的,就是除尘,用的也是拂尘、布帛,是不能用手去除尘的。因此梦婵见铜炉上包浆色润,知道这铜炉必定还有其他用处,于是将手放在上面,先是一按,没有动静,于是又用手一转,佛龛无声地移开,一个二尺见方的洞口出现在梦婵眼前,洞中是一个黄色的包袱。 梦婵取出包袱打开,里面是一件织锦缎的龙袍,除了前后绣有团龙,衣摆上还绣有升龙图案,两肩则绣着金盘龙纹。这倒也罢了,李景隆是皇亲国戚,家藏这样的龙袍虽然违制,却罪不至死。糟糕的是,龙袍上面却还有一件东西,是皇帝的冕冠,前后各有十二旒,正是皇帝祭天地时所戴,做臣子的有这件东西,那么谋反之意就昭然若揭了。 梦婵微微冷笑了,好了,如今自然有人来收拾你了,倒不劳我费心了!想着,将包袱在身上背了,将佛龛依然复原,然后悄没声响的出了国公府。 此时自然是出不得城了,梦婵略加思索,便直奔永宁公主府。她知道贞信夫人在府中,于是随便找了个地方就跳了进去,果然脚才沾地,就听见有人喝道:“是谁?” “娘亲!是我!”梦婵低低应了一声。 不多时,贞信夫人就来到了梦婵身边,见她背着个包袱,奇道:“婵儿从哪里来?怎么还背了个包袱?” 梦婵笑笑:“这里面有要紧东西,许多人命牵在里头呢,快些进去收好!” 贞信夫人见梦婵这样说,也来不及细问,忙走在前面带路,不想才走了几步,却听见梦婵后面又叫了一声:“娘亲!” 贞信夫人回头看时,却见梦婵扶着树干,竟慢慢倒了下去,将贞信夫人吓得魂飞魄散,俯身将梦婵抱起,来到了乘风殿中。 乘风殿内,公主早就睡下了。贞信夫人将梦婵抱到自己房中,点亮了烛光,发现梦婵脸色雪白,衣襟上不知何时已沾染上了斑斑血迹。 永和宫中,临平公主和朱怀忠相对而坐。自从知道了朱怀忠的身世,临平公主心里就十分不安,尤其知道徐皇后当初是为了救他一命才令自己下嫁的,她心中不知该埋怨母亲还是感谢母亲。同时对朱怀忠,也时时地猜度着他的心思,怕他心存永宁公主,怕他因为怨恨太祖灭他满门而迁怒自己,也怕他因为父皇的处处为难而对自己敬而远之。可想尽管是这样想,心里对他,却又总是放心不下,好象离开了自己,他就成了离群孤雁,无处可归的一般。 因此思前想后,难以抉择。现在见朱怀忠闷声坐着,也不知他心里想些什么,就忍不住问道:“驸马在想什么呢?” 朱怀中见公主问话,抬头看了她一眼,似乎欲言又止,伸手取了茶盏,拿在手中慢慢地吹着。茶中叶片被吹倒,又根根立了起来,很有些不屈的意思,朱怀忠不禁叹了口气,将茶盏放下,却依然没有作声。 临平公主起身,坐到朱怀忠的身边,又摆手让宫女们退下,复又柔声问道:“驸马何事忧心?” 朱怀忠这才低低说道:“末将想要认祖归宗,不知能行否?” 临平公主吃了一惊,自己当着宁王的面说出朱怀忠的真实身份,已经令永乐帝十分恼怒了,如果朱怀忠要认祖归宗的话,那么永乐帝将太祖指婚的驸马招为自己的女婿,还可以说是不知情,可他和永宁公主的婚约怎么办?永宁公主嫁罗驸马是建文帝的旨意,按目前的情形,完全可以推翻,何况他已出逃而又不知所踪。这样一来,是要自己和朱怀忠协离,另嫁他人呢?还是要和永宁公主共事一夫?这两个结果,都是临平公主不愿意接受的,因此她站起身来,怒意盈面。 “驸马此话何意?!” 朱怀忠低着头,低低地叹喟道:“燕王府忍辱藏身,沙场上浴血拼杀,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够光明磊落,立于天地之间。如果要用一辈子的隐姓瞒名,去换取苟且偷生,我宁死不愿!” 临平公主呆呆地看着他,原来自己真的并不了解他。这些年来,他是如何的忍辱负重,自己却还要怪他只有敬畏之意,没有亲近之情。想当年太祖皇帝杀他满门,这一幕的血腥,是他终生难忘的,正为如此,他逃避了和永宁公主的婚约。可是自己也是太祖皇帝的孙女啊!不知道他的心里,是不是也视同仇人。 “驸马认祖归宗,却叫我父皇如何面对众位王叔,如何面对满朝文武?又将妾身置于何地,欲将永宁公主怎样?驸马可曾都想过了?” 朱怀忠摇了摇头:“公主想错了,末将要认祖归宗,并不是要皇上在百官面前为我复名,只想能回归乡里,恢复蓝氏后人的身份。永宁公主已然嫁人,自然不须为虑,何况她与罗驸马也是夫妻情重。就是和公主,若公主不愿跟随末将,末将也但凭夺婚,绝不敢有丝毫怨言!只是有辜负公主之处,却是今生难还了!” 临平公主呆住了,依皇帝的性格,朱怀忠提出的要求,最终的结果肯定是驱逐出京。如果自己听从父皇,势必与朱怀忠生别,且今生难以再见。若自己依从朱怀忠,则定会被剥夺公主的封号,和朱怀忠一起做一对再普通不过的民间夫妻!何去何从,她难以选择,她甚至不清楚在朱怀忠的心中,她到底有着怎样的份量。 临平公主什么也没有说,茫然地走出了永和宫,漫无目的地向外走去。织云和绣春见公主失魂一般走出来,不知该如何是好,两个面面相觑,惶恐不安地跟在后面。 一直走到宫门口,临平公主才站住了身子。织云忙趁机问道:“公主要去哪里?奴婢给您去准备车来!” 去哪里?临平公主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她颦眉想了半天,才说:“去永宁公主府!” 织云大吃一惊,看着绣春,绣春也是一脸的茫然,却又不敢相劝,只得去传了车来,送临平公主去永宁公主府。 公主府中,梦婵已经醒来,看见贞信夫人心痛不已的神情,心底不觉涌起了许多歉意。是自己的亲娘,可是从自己和她相识的那天起,就一直在有意无意地回避着她。是恼恨她拆散了自己的姻缘吗?还是嫉妒她对永宁公主的那份自然流露的真情关切?好象都不是,又好象都是!或者,自己是将十八年来的孤寂和难以言说的自卑,都归罪到了母亲的身上。却没有想到这十八年来,母亲是如何地懊悔当初的离别,以及这份离别带来的无尽的牵挂,也不曾想到自己的百般刁难,是如何地令她伤心了! 见梦婵醒了,贞信夫人长长出了口气,脸上露出了笑容:“婵儿可觉得好些了?昨日半夜,为娘怕府外有锦衣卫监视,不敢去找大夫。还是今天一早让书勤去将红竺请来,为婵儿看的病呢!怎么这些日子婵儿在白云庵中,竟是追查杨公子的事情去的么?你何不明说,难道为娘还能拦你?!” 梦婵微微一笑:“娘亲自然是不能拦我,只是怕给公主带来麻烦。何况驸马当时已失皇上信任,而女儿要追查的李景隆却是圣恩正隆!女儿稍有差池,岂不要连累公主和驸马?不得已,才想到去庵中暂住,还请母亲不要见怪!” 贞信夫人道:“也怪为娘自己不上心,其实那天春娘叫住我,是要为娘劝你不要再去国公府了,只是为娘惦记着公主,却疏忽了婵儿有异!难怪婵儿时时要吃心,怪为娘待你不如待公主,不肯认我!” 梦婵有些难为情:“娘亲这是什么话!十八年祸福与共,这份真情,岂是寻常?母亲挂念公主,原来就是情理中之事。何况公主也确实让人怜惜!”说完这几句,自己觉得有些气喘,便不作声了。 贞信夫人见状,便起身想离开,让梦婵好好休息一下。不料梦婵又睁开眼睛,对夫人说:“我昨日带回的包袱,娘亲将它放在哪里?可取来与我!” 贞信夫人忙说:“昨日婵儿说那包袱要紧,为娘已将它收藏起来,待婵儿病好再看也来得及,哪里急在一时!” 梦婵摇摇头:“娘亲可速去取来,女儿有话要说!” 贞信夫人见梦婵如此坚持,又想到这是她不顾性命拿来的东西,倒也不敢一味违拗了她,一边让碧草进来伺候,一边自己就去取包袱去了。 不多时,红竺端着药进来了,见梦婵合目而卧,知道她已是醒了,于是唤她吃药。梦婵问道:“吃了药,可还有病根?” 红竺道:“你若是让我跟着你,好生给你调理,或者就没了。如今是休想了,若是再乱来,只怕连命也没了!” 梦婵一笑,在红竺的扶持下,坐了起来,虽然依旧眩晕,但勉强可以坐起,却也不要红竺伺候,让她将药盏递给自己。 正在此时,红绡进来说:“临平公主来看大小姐了。” 梦婵奇了:“她如何知道我在这里,又赶了来看我?” 红绡道:“临平公主是来看我们公主的,说起了大小姐在这里,才过来看你的!” 梦婵道:“她又找你们公主做什么?” 红绡还来不及回答,临平公主已经一步迈了进来,见梦婵躺在床上,脸色雪白,形容瘦削,连昔日润泽如五月樱桃的红唇,此时也因为失了血色而显得枯燥。只有双目虽然因着消瘦而更显深邃,却是依然神采奕奕。于是一步走到床前,拉了梦婵说:“婵妹妹这是怎么了?算来你我姐妹相别还不到一年,你怎么就成了这个模样,怎不让姐姐心痛!” 梦婵笑道:“听说姐姐到了京中,也没有去迎接。姐姐封了公主,我因有孝在身,也不能去贺喜!姐姐没有怪我,我就很高兴了,怎么还敢让姐姐心痛呢?” 临平公主道:“我也知道婵妹妹是为了什么才成这样的,心病还须心药医,我如今有一件东西,正可医得妹妹的心病!我已让侍女去取了,一会儿就到!” 梦婵不知道她说的是什么,只好笑着道了谢,却见临平公主只管拉了她的手,却不说话,知道她一定有什么事要和自己说,便对红竺使了个眼色,让她和碧草、红绡等人都出去。红竺直挺挺地站在那里,哪里是肯走。梦婵只好掩饰地笑道:“你放心,药我一定会喝的!又不是三岁的小孩了!” 临平公主闻言,忙说:“姑娘放心,就是婵妹妹不肯喝,我也要让她喝了下去!” 听了临平公主这话,红竺倒是不能不走了,于是怀着满心的不安,走出了房门。 见红竺带上了房门,梦婵笑着对临平公主说:“姐姐有什么话,现在可以说了!” 临平公主看着梦婵,落寞地说:“妹妹知道驸马是谁吗?” 梦婵点点头:“知道,他是蓝公子!” “啊!”临平公主吃惊的看着梦婵,“妹妹如何知道?是杨先生告诉你的吗?” 梦婵摇摇头:“蓝公子救出罗驸马,是我将他送走的!” 临平公主皱了皱眉头:“母后果然没有猜错,此事你也有份!” 梦婵笑笑:“然娘娘竟没有让人来请我入宫,想来她也不想为难两位驸马吧!” 临平公主道:“你不要高兴得太早!我母后虽然无话,父皇却是对你颇多顾忌,更何况还有你的如意郎君夹在中间!” 梦婵又惊又喜,猛地直起身来:“姐姐听到了什么消息?难道你也相信鲲如还在?!” 临平公主却没有接她的话,只是说道:“如今驸马要认祖归宗,我父皇自然是不肯的。驸马的意思要走,妹妹说我该怎么办?” 梦婵稳了稳自己的心绪,问道:“姐姐不愿跟驸马一起走吗?” 临平公主垂下眼睫道:“若是个知心知意的人,自然该天涯海角随着他的!可如今我还不知道他对我是个什么意思呢!你看他为了永宁公主,死活也不管了,为了她去劫法场,救罗驸马,他心里可还有我?!” 梦婵笑了:“都已经是大暑天了,怎么还是一股酸溜溜五月梅子的味道?想是今年御花园梅子结多了,此时还未摘尽呢!” 临平公主恼了,伸手就要去打她,却看见药盏放在一边,便取在手中道:“若不是看你这一副病恹恹的样子,看我可饶得了你!好好将药喝了,替我想主意!” 梦婵依言喝了药,接过临平公主递来的手巾擦了手,这才含笑说:“怪道人常说‘旁观者清,当局者迷’,想姐姐平日里,也是才思敏捷的,怎么如今驸马的这番举动,你倒反而想不明白了?他是为了报还永宁公主的救命之恩,然后一心一意和姐姐在一起的!”说着,就把那天夜间在乘风殿内,朱怀忠说的话都一一告之了临平公主。听得公主脸上红了又红,不多时便似春桃初绽的一般,粉面上透着娇红,秋水中满是羞色,且叫人叹为观止。 听梦婵说完,临平公主低低问道:“如此说来,我是该随他而去了?!” 第六十三章 劫后余生泪雨纷飞 生死重逢忧喜参半 梦婵微微笑着,正要回答,却见房门开了道缝,织云探了半边脸进来说:“公主,东西取来了!现在可要?” 临平公主忙说:“自然就要的,还不快进来!”一边对梦婵笑道,“我这可是太上老君仙炉里炼的丹药,专治你的病,你且试试可灵验!” 说话间,织云早进来了,依着公主,将手中的素笺交给了梦婵,笑嘻嘻地说:“小郡主请看!” 梦婵狐疑地接过素笺,这素笺她可不是第一次见到,倒不知道公主的这纸素笺里头又有何不同,因此展开细看。看着,不觉神情大变,抓住公主颤声问道:“此笺姐姐从何而来?” 临平公主笑了:“婵妹妹高兴吧!我说它是仙药不是!” 梦婵喜不自禁:“谢天谢地!难得姐姐也相信鲲如还在!” 临平公主道:“什么相不相信的!老和尚都已经承认了!是他将杨先生藏了起来。不过你也不必如此高兴,他如今另有重任在身,能否与你相会,还在两可之间!” 梦婵满心欢喜,变成了担忧:“怎么老和尚竟要禁锢鲲如么?他要鲲如做何事?” 公主颦眉道:“我也不知!只知道此时杨先生既不在京中,也不在北平,竟不知在何处,老和尚只是不肯说!” 梦婵慌乱起来:“老和尚不知他只是一介书生么?要他做的是何事,可有危险?姐姐可陪我一起去找老和尚,我这里还有一件要紧东西要给他呢!”说着就要下床。 吓得临平公主慌忙按下她:“你这个样子,如何好出门?有什么东西,我替你拿给老和尚也是一样的,你先乖乖给我养好了病再说!” 梦婵虽然一直怀疑杨嗣平未死,但经临平公主亲口证实,却又有些半信半疑了起来。又听说姚广孝再让他做一件要紧的事。如今新帝及位,虽然有郡县还未归附的,但都已难成气候了,连驸马梅殷,也在宁国公主的血书召唤下,回到了京中。那么杨嗣平还要做的是什么事呢?看姚广孝连临平公主也不肯告诉,想来是秘密之事。牵涉到帝皇之家的秘密之事,往往就是灾难的缘由,梦婵如何能不心慌。她推开公主,执意要去皇觉寺找姚广孝问个明白。 临平公主倒是第一次领教梦婵的执性,百般劝解不下,只好叫来了红竺。红竺倒也干脆,索性帮着梦婵更衣,一边对公主说:“凡是和杨公子有关的事情,公主劝也休要劝她!若能让你劝下来,天上的王母娘娘好让你去做了!” 临平公主只是叹息摇头。梦婵的衣衫都在白云庵中,永宁公主使人送来了自己的衣衫,都是蜀锦湘绮,颜色鲜艳,梦婵哪里肯穿。还是临平公主说道:“如今既知杨先生未死,你穿得这般素净,吓谁去呢?” 梦婵这才勉强让红竺挑了一套水粉色如意并蒂莲的短衫,并同色同纹八幅百褶裙,给自己换上。正好临平公主的车马在外边,也来不及和永宁公主说知,只是从贞信夫人手中接过自己刚才让她去取的包袱,由红竺另外包上了一个青色包布,带上便匆匆去了皇觉寺。 皇觉寺方丈内,姚广孝看着冕冠龙袍,点头叹道:“杨檀越果然不是常人,二年前就对老僧说起,要注意曹国公!” 梦婵急忙问道:“请问大师,如今鲲如人在何处?” 姚广孝笑道:“小郡主不消着急,老僧既然留下了杨檀越,就一定会将他安然送还小郡主,只是此时却不行!小郡主还是先准备一下自己的事情吧!” 梦婵莫名其妙:“小女子自己有什么事情?” 姚广孝笑道:“小郡主就要晋为公主了,封号和册宝不日就下来了,难道不要准备一下!” 此话一出,不仅梦婵,连临平公主也有些不解了。虽然梦婵名义上是燕王妃,即如今的徐皇后的义女,但当初因燕王正与朝廷对抗,梦婵其实并没有封号,所以才仅称小郡主。如今虽然燕王及了帝位,但并没有规定他的义女就一定要是公主,因此这次将梦婵晋为公主,一定是另有原因。临平公主虽然想到了这一点,却不敢说出来。梦婵又岂会想不到,当下神色一泠,问道:“请问大师,小女子此次册封,是否和鲲如所做之事有关?” 姚广孝怪眼微斜,含笑道:“小郡主何必顾虑如此之多!从今以后,老僧见了郡主,就要称殿下了!” 梦婵合起双目,良久才睁开:“好!小女子不问就是了!可是大师能否告之,鲲如可有危险?” 姚广孝大笑:“小郡主放心!老僧一生孤僻,能相与之人极少!难得与杨檀越言语相投,倒还舍不得将他送给阎王爷去了!” 梦婵深深地一福:“如此!多谢大师!” 说完,和临平公主一起,告辞出了皇觉寺。 坐进车内,梦婵忍不住双泪潸然而下,想不到杨嗣平以死也不能逃生。倘若如今他所做之事,并无大碍,姚广孝为何不说,永乐帝也没有必要将自己晋为公主。原来以为盗出龙袍,揭开阴谋,杨嗣平就可以现身了,可如今看来,事情远没有这么简单!她的心似乎重新又被笼上了层层阴薶,难以挣脱的阴薶。 临平公主拉着她的手,只是一遍遍拭去她腮边的泪水,却不知要怎么去安慰她。梦婵泪流满面,对她说:“姐姐,我如今该怎么办呢?” 临平公主道:“妹妹也不要想太多了!大概是我二皇兄对妹妹还不肯死心,杨先生又一时有事,不能回来。父皇母后为了绝我二哥的念想,将妹妹晋了公主,省得他惦记!” 梦婵摇头道:“那老和尚为何不肯说鲲如此时所为之事?” 临平公主也想不出原因,只好问道:“妹妹如今可要进宫去看看母后?” 梦婵合目摇头:“我心乱如麻!只怕是哪里也去不了了,还是先回永宁公主府吧!” 临平公主迟疑了一会儿,才低低地说:“那我将妹妹先送到公主府,就回宫去了,不陪你了!我还有事要和驸马相商!不知我们走的时候,妹妹能不能来送?” 梦婵闻言吃惊地问道:“姐姐要走到哪里去?” 临平公主脸上一红,说道:“驸马要恢复原姓,父皇必然不肯。到时候,我恐怕要被剥夺公主封号,赶出京去!” 梦婵怔怔地看着临平公主:“姐姐都想好了,永不后悔?!” 临平公主微微点了点头:“刚才妹妹对我说的话,让我想明白了,什么荣华富贵,那都是假的,只有夫妻恩爱,百年缘分,才是真正难求的,如今蒙苍天垂青,将这姻缘赐我,我怎能不倍加珍惜!所谓‘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有驸马在身边,我还要求什么呢?” 梦婵泪水又下来了:“是啊!譬如象我与鲲如,才逃脱了死别,却又要生离!这千般磨难,不知道何时是个尽头!姐姐放心,姐姐走时,小妹必来相送!” 梦婵在永宁公主府并没有住几天,身子稍有复原,就匆匆上了白云庵。在庵中主持了缘师太的相助下,将灵柩与灵位一并烧化了。然后叫过梦娴来,问她:“我如今已无法脱身,且不能在此久住!早知道二叔二婶也去了云南,悔不当初将你和太子一并送走,只是如今悔之晚矣!我不日即要下山进宫,一入宫中,再出来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了。你如今要冒用红荷的身份呆在庵中,一定要备加小心,千万不可露出破绽来!我让紫芸教你做丫环的规矩,你可都明白了?” 梦娴见梦婵虽然还是一脸的镇定,但声音微颤,心中不知藏了多少不安。虽然梦婵不让归鹤、书勤两个和她说起永乐帝净宫的事情,但梦娴想到火烧禁城那晚建文帝的话,还是不能不心慌,因此心惊胆颤地问道:“姐姐要进宫去吗?那我怎么办?新皇帝知不知道我在这里?会不会让人来抓我?姐姐将姐夫的灵柩都焚化了,灵堂也撤了,锦衣卫来时,我要躲到哪里去?” 梦婵见梦娴这副模样,由不得心痛起来,将她揽在怀中:“妹妹放心,你只要乖乖呆在这里,没人会来抓你的!用不了多久,姐姐自己将你送到爹娘那里去!”说着,环顾了一下众人,“你们都好生留在山上,不管听到什么消息,都不要轻举妄动!红竺辛苦些,可常下山去走走,我有什么事,也会让红竺带信上来的!” 白云庵深深地笼罩在了不安之中,尤其是梦娴,作为建文帝的妃子,她的处境是最危险的。但她的容貌却让梦婵不敢将她带回公主府藏匿,唯一的办法,只有趁送临平公主夫妻的时候,将她一并送出。 因此,对于临平公主的离开,梦婵倒少了几份伤感,尤其是徐皇后同意她将公主夫妇两人一直送到他们的暂居之地泉州,她更是高兴万分。 临平公主见她眼角含笑的模样,倒奇怪了:“妹妹怎么如此高兴?难道是因为父皇将我的封号给了你吗?好象妹妹不是这样浅薄的人呀!” 梦婵瞟了她一眼,正要说什么,却突然又转了话题:“路上且与你细说!” 其实路上根本就不需要细说,临平公主,不对,现在她的名字叫朱心悦,她的夫婿叫蓝芳!临平公主已经变成了梦婵的封号了。 心悦一看见梦娴,就什么都明白了,她问梦婵:“妹妹打算将萧妃娘娘送到哪里去?” “去云南!”梦婵知道这时候是不可能再瞒着心悦了。 “妹妹还要往南走吗?” 梦婵点点头,转而问道:“怎么姐姐在泉州有住处吗?是何时安排下的?” 心悦神秘地笑笑:“泉州的住处却不是我的!是另有其人,我们夫妻不过是借住而已,到底去哪里,还要再定呢!” 梦婵见心悦的样子,很自然要猜是杨嗣平的安排,因此也不追问,和梦娴一起坐到马车里。心悦也进来了,织云和绣春则坐在另一辆车上,只有蓝芳一人骑马随车而行。 暑天虽然已过,但因为车中都是女子,蓝芳也不敢赶路过急,只是朝行夜宿,缓缓行进。 因为有梦娴在,心悦和梦婵两人路上也不敢说什么,尤其梦婵,自从伤后就一直没有好好安歇下来过,趁此机会,几乎天天都在车上闭目养神,心悦也不去打扰她,只是时不时地揭开车帘,看看车外的蓝芳,夫妻相视笑笑,看得梦娴好不羡慕。不由得想起了进京候选时的情景,仿佛依稀还是昨天的事情。 马车在一个月后驶进了泉州城,在城东的一座宅院前停了下来。织云和绣春先下了车,扶出梦婵和梦娴,其间,蓝芳早将心悦搀下了车。 听见外面的响动,宅院大门被打开了,有下人躬身将六人请了进去。 宅院门口不大,里面却很深,六人随着下人,走过了三道角门,才算是到了自己的住处,一个不大不小的院落,除了正房,两边各有厢房四间。 心悦颦眉道:“难道要我们都挤在一个院中吗?” 那下人忙陪笑道:“这里是朱姑娘和蓝公子的住处,萧姑娘的住处却在别处!” “哦!”心悦秀眉一扬,眼角就含了笑,“如此,我倒要看看婵妹妹的住处了!” 梦婵虽疑心杨嗣平在这里,却不能阻止心悦,只得由她和自己一起,再随下人往旁边一所院落走去。 还没有走近院落,就闻到一阵阵蔷薇的香气扑面而来,心悦笑道:“是婵妹妹的住处了!”说着话,已经走到了院门前,梦婵不经意地一抬头,却见院门上匾额题了三个字“咏絮阁”。一时间,在北平府的桩桩件件都一一浮现在眼前,那泪水是再也忍不住,竟自滚滚而下。 心悦也有些感慨,忙拖了她进来说:“如今是越来越不怕羞了,对着门口就落泪,也不怕吓着人!”梦婵心知她指的是梦娴,不好意思地擦了眼泪。 院中的布置,分明是在模仿燕王府内咏絮阁的样子,门前花架上,种的也是蔷薇。泉州天热,这般时候了,架上依然累累垂垂开满了蔷薇,五色缤纷,幽香袭人。 院内也如咏絮阁,除了正房,只有左右各两间厢房,门都虚掩着。推门进去,见里面的摆设,竟也是与燕王府的相似,梦婵心中感慨万分。但又想到,自己当初住在咏絮阁中,杨嗣平并没有常来,就是来了,也不过进房中少坐片刻,怎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心中未免疑惑。正在思索,就听见有脚步声匆匆过来,一声惊喜的声音同时传来:“小姐,怎么你也来了?我以为只有临平公主和驸马来呢!” 梦婵回头看去,见碧纤站在自己身后,一年多不见,但见她体态依旧,神情却变了许多,平添了许多少妇的韵致,再也不见当初女儿时的青涩了。不觉也是又惊又喜:“怎么你也在这里?是谁让你来的?” 梦婵虽然这样问,心里是非常希望她说是杨嗣平让他来的,谁知碧纤笑笑说:“是义父让我在这里等着公主的!想不到小姐和二小姐都来了!这回可热闹了!” 梦婵见她半字不提杨嗣平,心中有些慌了,勉强笑道:“这院落是谁的主意这样布置的?也是你义父的主意吗?” 碧纤静静地看着梦婵,慢慢地说:“这是公子的住处,是他让我这样布置的!如今他不在这里,小姐可以先住下来!” 听说杨嗣平不在,梦婵勉强压制着心慌,说道:“原来你早知道鲲如未死!是了!是了!怪不得那次你去看我,不等我醒来就匆匆走了。我先还想你是怪我没有保护好他,所以恼我!如今想来,你一定是怕等我醒了,你忍不住要露馅,所以才赶紧走了,可对?” 碧纤垂头道:“小姐不要怪我,那时李景隆和朱高煦都要杀了公子,王爷又对他猜忌重重,他一个文弱书生,哪里可逃?只有听从义父的安排,以死逃生,先解了杨大人的灾难再说了!这也是无奈之举!” 梦婵含泪道:“瞒得我好苦!” 碧纤也哭了:“小姐不知道,公子得知你入宫弑君,被系天牢,几乎不曾将他急死!不顾义父的再三阻止,让我将锦囊送去,险些露了行踪,被朱高煦发现!” 梦婵道:“事已过去,我也不能怪你了,倒还要谢你千里送锦囊,好歹救我一命!只是如今公子在哪里?难道你也不知?” 碧纤道:“公子到蜀地去了,这两天也该回来了!小姐就在这里等等也无妨。”碧纤说着,见梦婵转头去看梦娴,便又说,“二小姐也在这里等等吧,也许有你想见的人来也未可知!” 梦娴又惊又喜,问道:“是谁?是爹娘吗?怎么姐夫是去接我爹娘去了吗?” 碧纤一笑,没有回答。梦婵瞟了她一眼说:“爹娘什么时候又跑到蜀地去了?!”一句话说得梦娴泄了气,赌气道:“除了爹娘,我谁也不想见!”说着,进了左边的一个厢房。心悦忙朝绣春使了个眼色,绣春跟着梦娴进去了。 这里心悦笑着对梦婵说:“人家既有话让你在这里等等,那你就等等罢!我就不陪你了!”说着,一笑,带着织云也走了。 碧纤便对梦婵说:“我来伺候小姐安歇!” 梦婵忍不住一笑:“你别吓我了!你如今是皇子妃了,我哪里敢让你来伺候,别折了我的寿了!” 碧纤也笑:“小姐要这么说,我就更该伺候你了,你如今是公主了,算来是我的小姑了,我怎么不要讨好你?省得你在公婆面前说我的不是!” 梦婵听她言语俏皮,倒也喜欢,拉了她的手说:“听你的话,皇子殿下待你应该不错罢?只要他晋了太子,你就是太子选侍了,将来就是贵妃娘娘了!那年天选,一个个地猜谁会进宫,不想真正到宫里的,居然是你,真是天意难测啊!” 碧纤听了这话,倒有些忧郁:“皇后封了,妃嫔封了,公主也都封了,只有太子之位迟迟不定!外面盛传,都说皇上要将二皇子立为太子!小姐也知道,若是二皇子成了太子,那殿下就只有死路一条了。我如今哪有什么高兴,只有满腹忧心而已!” 梦婵突然明白了,为什么碧纤身为世子侧妃,却能随侍在杨嗣平左右。朱高炽显然将杨嗣平当作了他的智囊,说不定姚广孝的计策里,他也参与了一部分。这样的话,杨嗣平恐怕再难摆脱仕途的羁绊了!而以他高傲的性格,又是个只可解人危难,不肯仰人鼻息的,参与朝堂纷争,插手储君选立,于他而言,分明是条不归之路。 梦婵默默地看着碧纤,见她愁容满面,想她当初留在燕府,也是为了自己和杨嗣平,如今她有了危难,不要说杨嗣平不会袖手旁观,就是自己,恐怕也是不能置身事外的!想到这里,心里烦躁起来,也没有回答碧纤的话,只是低低地叹息了一声,转身进了正房。 房中布置倒与自己在燕府中的不同,极其简单,仅一床一榻,一几一案,数张椅子而已。唯有壁上一副对联,令梦婵又是鼻中一酸,那对联写道:“煦风何来?融寒冰,催芳蕊,唤回春色满园!暖意常在,扬飞絮,饰琼枝,迎来瑞雪丰年!”分明就是那年和心悦的对联。不知他日日看着这对联,是如何思念自己了。 于是又转身去细细看房中其他的东西,用手一一抚摸着,仿佛无处不是杨嗣平的身影气息,自己看着,又落泪了。 是夜,在碧纤的伺候下,梦婵在房中歇下,只是一夜辗转反侧,再难安睡。倒还是碧纤说了:“小姐这样可不行!公子不知还要多久才回来!你若只是不睡,等他来时,就只好看睡美人了!” 说得梦婵忍俊不禁,这才朦胧睡去。 果然如碧纤所料,一直等了有五六天,这日午后,才见家人匆匆进来说:“公子和贵客都来了!姑娘们可要去看看?” 心悦问道:“是什么客人?要公子自己去接了来?” 家人道:“小人不知,公子说大家见了就知道了!”说的众人面面相觑。碧纤倒没有什么顾虑,先出去了。梦婵和心悦终于忍不住,也跟着出去了。 快走到门口时,梦婵突然站住了,看着那堵影壁,对心悦说:“姐姐,我还是不去了罢,怎么总觉得心慌得很!” 心悦还来不及回答,就听见门口处有声音说道:“到家了,两位都请下来吧!”虽然时隔一年,梦婵怎会听不出是杨嗣平的声音,她什么也来不及想了,急步就朝门口奔去。 门口是一辆极其普通的马车,车前站着三个人。除了令梦婵魂牵梦绕的杨嗣平,还有两个却是她没有想到的人,建文帝和罗文鸣。她站在那里,怔住了。 第六十四章 明大义慨然释前嫌 悟前程再识回眸人 杨嗣平正欲将建文帝和罗文鸣两人请进府去,不料转身之时,竟看见大门口梦婵站在那里,眼中含泪,嘴角却带着笑,右手还放在裙裾上,微微提着。一时间,天地也似乎消失了,在他眼前的,只有梦婵含泪的笑靥。他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一步步慢慢地走过去,将她提着裙裾的手握住,然后,两人抱在一起。一年来无尽的牵挂,刻骨的相思,到这时,都化作了泪水,任它汹涌而下,撒满衣襟。 心悦见了这情景,也是泪如雨下,也不去劝他们,只是请建文帝和罗文鸣进府,一边擦了泪水,低低地问建文帝:“兄长可还认识我?我是心悦,以前的临平郡主。” 建文帝没想到在这里还能遇见自己的堂妹,也是一脸的惊异:“临平郡主?朕记得你当初是在南京,由太祖皇帝亲自册封的,那时曾见你一面!以后就无缘相见了。算来如今你应该是公主了,怎么会在这里?是不是和萧姑娘姐妹情深,送她来了?” 心悦笑道:“兄长猜错了,姐妹情深不假,不过是婵妹妹送了我来,倒不是我送她来!” 建文帝一愣:“怎么回事?” 心悦笑笑:“我如今已经不是公主了,只是一个民妇罢了!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就来了这里了!” 建文帝愈加好奇,正要再问,眼前又来了个人,深深一揖:“参见陛下!”建文帝一吓,忙扶住他说:“阁下何人,怎么如此称呼?” 来人站直了身子道:“陛下连臣都不认识了吗?” 建文帝仔细端详了半天,才惊呼道:“你是蓝芳?!你怎么会在这里?!” 蓝芳苦笑地指了指旁边的心悦说:“臣就是她嘴里说的鸡狗,怎么能不来这里?”心悦只是抿着嘴笑。 建文帝看看心悦,又看看蓝芳,终于明白了:“你逃出京城,原来是投奔四王叔去了吗?” 蓝芳摇了摇头:“也不全是这样,请容臣先为陛下接风洗尘!往事可稍后再一一相告!” 建文帝虽然满心疑惑,但他知道自己至少是安全的,因此随着蓝芳,就朝后院走去。 见建文帝和罗文鸣已随心悦进了府中,碧纤在一边悄悄提醒道:“小姐这是怎么了?有多少话,不能进去说吗?” 杨嗣平和梦婵两人这才回过神来,将身子分开,手却依然牵在一处,四目相对,所有的魂牵梦绕、无尽相思,都在这深深的注视之中了,而所有的话语,此时此刻,似乎都变成了多余。因此两人并不说什么,只是随着碧纤,朝咏絮阁方向走去。 路上,杨嗣平问碧纤:“将惠帝和驸马安置何处?” 碧纤道:“依公子的吩咐,安置在鱼乐轩中,拨了两个小厮在伺候着!” 杨嗣平微微点点头,笑道:“那你就先过去罢!我们说几句话就过来了。” 碧纤看看梦婵,抿嘴一笑,果然先走了,这里杨嗣平和梦婵两人,一路无话,进了咏絮阁。 站在蔷薇架下,梦婵这才抬头细细打量杨嗣平,不知是一年的离别,还是未卜的将来,这一次的重逢,使他看起来并没有许多的欢欣,只是往日的沉静,此时却愈加明显了,眼中虽然略含忧虑,但却绝非愁绪满怀的样子。因此心中对他的许多抱怨,便都化作了不尽的担忧,含嗔道:“鲲如好恨的心,就算有万般险阻,也不该这样作为!你就不怕吓死我吗?” 杨嗣平也在细看着梦婵,看她含忧带嗔的样子,哪里还忍得住,叹息道:“是我错了,原以为这条以死逃生之计过于惊险,怕吓着了你,所以不敢明说,便在让你带给母亲的信中,婉转道出了些原由,谁知母亲信了,你倒不信!令我措手不及,后悔难言!” 梦婵瞟了他一眼:“你是笑我聪明反被聪明误?!” 杨嗣平轻拥着她双肩,软语说道:“当年周公谨计困刘玄德,败就败在孙尚香对玄德情愫顿生,以致赔了夫人又折兵!可见天下妙计,只遇到一个情字,都是必败无疑的,当年周公谨是这样,如今我又怎能侥幸?”说着话,便将房门打开,牵着梦婵的手进了房中。 这一年来,梦婵一直以杨嗣平的妻子自居,不知不觉中,似乎早忘了其实两人还只是名义上的夫妻,只是偎依着他问道:“这一年多来,你就一直住在这里吗?” “不是!”杨嗣平笑笑,“是燕王登基以后才搬过来的,原来和道衍和尚在一起。” 梦婵听他说起姚广孝,突然抬头问道:“原来老和尚是要你去找惠帝,怪不得只是不肯和我说!老和尚是不是要你找到惠帝,献于皇上?” 杨嗣平惊异地看着她,半晌才笑着说:“才赞誉了你,怎么转眼又糊涂了,就算道衍和尚有此心,我又如何能做这样的事?” 梦婵奇怪道:“那你请惠帝和驸马前来有什么事?” 杨嗣平微微一笑:“惠帝出逃,带走了传国御玺。虽然仅凭此玺,也不一定能夺回天下,但要制造纷乱,却是再好也没有了!惠帝虽然仁柔而多疑,并非是个治国的明君,但他礼贤下士,宽以待人,却也不失为守成的仁君。只要看建文朝群臣并山野酒肆草民的所做所为,就可知一二了。所以皇上因此寝食难安,也在情理之中。我此番受道衍和尚之托,请来惠帝,就是想让他放弃复位的打算!” 梦婵吃惊道:“燕王夺了他的天下,他如今有御玺在手,各地勤王之师,尽可招至,如何会听你的话,竟就放弃了江山!你只看建文朝众臣,若不是期望惠帝复国,又怎会个个视死如归!鲲如不知方孝儒方大人被灭十族的事吗?如此泱泱气节,便是连天地也为之动容!” 杨嗣平长叹道:“为尊者讳,这话我其实不该说。所谓气节,竟要用数万无辜者之性命来成就,嗣平实在是不敢苟同!” 梦婵看着杨嗣平,心里不觉起了一丝愧意,她的夫君,只为心怀悲悯,而屡屡使自己身涉险境,已经不是一次二次了,当初的被困燕府,后来的归心似箭,莫不是为此!老和尚也一定是知道他的禀性,才将此事托付与他的吧! 于是梦婵微微笑了笑:“劝惠帝放弃复位,无形中便消弥了又一场夺位之争,可免无数生灵涂碳。老和尚正是摸准了你的心思!如此看来,储君之立,你也不能置身事外了是不是?我却不相信你能过碧纤这一关!” 杨嗣平含笑道:“知我者,思萱也!” 梦婵幽幽说道:“这样说来,你预备要死第二次了?”说到死字,自己不觉先落下泪来,这一年的刻骨相思,实在是令她心碎神伤,她不相信自己能够再一次面临生离死别。 杨嗣平以手轻轻拂去她脸颊上的泪痕,心痛地说:“我知道这一年来,思萱是如何伤心欲绝,思萱可知道我又是如何地后悔莫及!明知道两人其实已如同一人了,却还要想出这样劳燕分飞的计策来,实在是愚钝不堪!你放心,从今往后,不管是什么样的艰难险阻,总是我们夫妻一起面对,再不敢将你推出事外,这倒不是怜爱你,竟是害你了!” 梦婵扑进他怀里,哭道:“你知道便好!你可害死我了!” 夫妻两人在房中说了又哭,哭了又说,一直到碧纤来请,说是建文帝请他们夫妻一起过去用膳,这才惊觉竟已是掌灯时分了。 随着碧纤来到前厅,才发现不仅建文帝和罗文鸣并蓝芳夫妻,连梦娴也在坐了,显然只等他们夫妻两个了。看梦娴的样子,她和建文帝大约也说了不少的话,坐在那里有些又羞又喜的样子。 见他夫妻两个进来,建文帝很平静地笑笑:“都说小别胜新婚,只是贤伉俪也太过了些,怎么只顾自己叙情,竟将客人都扔在这里不管了!” 杨嗣平笑道:“小生虽在此居住有些日子了,但论起主人来,却是不敢当!此处自有主人,却不是我。” 建文帝奇道:“哦!那又是何人?” 杨嗣平神色有些凄冷,依然含笑道:“此宅是道衍和尚为方孝儒方大人准备的!知道他城破之日,必不肯降,因此请求燕王不要杀他,并在此处为他备下了府第,以便隐居之用。” 见提到方孝儒,众人顿时一片沉寂,良久,建文帝才长叹一声:“正学先生,都是朕误了他了!”话音未落,泪已落下。心悦无言地将一方绢帕递给他,。建文帝接过绢帕,看着罗文鸣说,“其实,朕误的又何止是老师一人!难得驸马不计前嫌,竟能千里相随,一直跟在朕的身边!” 罗文鸣抬身道:“陛下言重了!事君如父,礼当如此!” 梦娴不满地说:“难道皇上就没有误我么?” 建文帝看着她微微笑道:“萧妃只是不知足,误了你的,朕还可以慢慢补过!误了别人的,朕可是连补过的机会都没有了!” 杨嗣平道:“这倒也不尽然,皇上若是诚心想补过,总是有机会的!”说着,含笑对罗文鸣道,“公主分娩后,自有贞信夫人和德义夫人将她送来此处,驸马可以不必担心!” 罗文鸣又惊又喜:“但不知公主如何脱身,离开京中!” 杨嗣平笑道:“小弟回京后自有安排,道衍和尚也会帮忙的!此处就是驸马夫妻的住处了,不知可还满意?” 罗文鸣还没有回答,梦娴先急了:“这里让给永宁公主了,那我去哪里呢?” 梦婵道:“你要去云南爹娘那里,留在这里做什么?!” 梦娴不满地说:“为何要去云南啊?这里不是也很好的!” 梦婵看着她,颦起了双眉:“爹娘都在云南,你怎么不要去云南!再说了,文奎那孩子也在云南呢,你是他庶母,理应去照顾他的!” 梦娴并不以为然,生气地转过了半个身子不理人。建文帝站起身来,对着她深深一揖:“我知道皇后生前有许多怠慢你的地方,看在她已然殉国的份上,还请萧妃不要计较了,我这里代她向你赔罪如何?” 梦婵忙拉过梦娴责备道:“你怎么回事呢?都什么时候了,还是改不了的孩子脾气!皇后娘娘当初也是为了你好!你见过有哪个做妃子,似你这般口不择言的?将我叮嘱你的话,不知都丢到了哪里去了!” 梦娴一撇嘴,不服气的说:“我怎么口不择言了?姐姐当初不是也说过:‘洞房夜夜换新郎的是妓者’,‘洞房夜夜换新娘’的却是皇帝,世上之不公平事,无胜于此!那又当怎么说?!” 梦娴话才说完,众人都将眼睛怔怔地看着她,然后又去看梦婵。接着心悦先忍不住笑了起来,蓝芳和罗文鸣也是忍俊不禁,却又不敢笑。杨嗣平则依然含笑,绕有兴趣地看着梦婵,看得梦婵又羞又气,又不知从何解释。建文帝却是哭笑不得,说道:“原来在萧姑娘的心中,朕是如此地不堪,怪不得你要千方百计逃避天选了!” 梦婵还没有说话,梦娴先一指罗文鸣,抢着说道:“皇上说错了,这事可不能怪姐姐,要怪,你就怪他吧!” 罗文鸣因为退婚一事,一直觉得有些对不起梦娴,何况她又是天子妃嫔,因此见到她后,一直是礼让有加的。却不料梦娴会在此时有此一说,不觉大窘。心悦奇了:“怎么婵妹妹和罗驸马还有故事吗?何不说来听听!” 这下梦婵也窘迫起来,恨恨地瞪了她一眼,讪讪放开了拉着梦娴的手,一声不响。杨嗣平悄悄伸过手去,将她一只手握在掌中,梦婵不好意思起来,将眼睛偷偷去看他,却看见他正对自己会心的一笑,心下释然,于是也是展颜一笑。 见梦婵羞而退去,梦娴才知道自己又说错话了,于是对心悦说:“公主说什么呢?我姐夫坐在这里呢!” 心悦话一出口,就被蓝芳在桌子底下拉了她一下,也惊悟当着杨嗣平的面,这样问法实在是失礼得很,因此借着梦娴的话就说:“正是呢!杨先生在这里,我倒想问问,婵妹妹文武双全,德才兼备,又有美貌非凡,多少男子求而难得。不知先生用了什么妙计,能得佳人芳心暗许呢?” 杨嗣平笑道:“小生也正想问问公主呢,这蓝兄孤身飘零,无官无职,当日还曾为阶下之囚,不知公主因何情有独衷?” 心悦羞道:“先生这话什么意思?是笑我夫君无能么?” 杨嗣平笑道:“岂敢,只怕小生和公主,英雄所见略同耳!” 心悦知道杨嗣平笑她,不免好胜之心又起,便笑道:“妹夫且不要顾左右而言他,你既这样说,我这里有一副对联,麻烦你来对一对可好?” 杨嗣平笑道:“公主请出上联,小生洗耳恭听!” 心悦笑着瞟了梦婵一眼,吟道:“思情郎,诉情痴,梦里几回入洞房?”念完,对梦婵说,“妹妹要是想对,我也洗耳恭听!” 建文帝和罗文鸣都没有料到心悦如此好开玩笑,但都知道梦婵是不拘言笑的,不知这样两个女子,如何能成了闺中好姐妹。因此也想听听梦婵如何回答,于是都停了箸,一齐看着梦婵。 心悦见众人的神情,不觉得意起来,笑着问道:“两位贤夫妻,你们谁来对下联啊?” 杨嗣平正要开口,梦婵对他使了个眼色,然后狡谐地对心悦说:“我要是对了,姐姐可不要后悔!” 心悦一愣,还没有回过神来,梦婵已经笑着念出了下联:“说缘份,究缘由,相思多少书诔文!” 这下联一出,别人都不知是什么原因,蓝芳红了脸,讪讪地对杨嗣平说:“尊夫人好伶俐的口才,只怕杨兄以后的日子有些不太好过呢!” 杨嗣平笑笑:“蓝兄不必客气,你我同病相怜罢了!” 于是席上众人,俱各忍不住,都大笑起来,将萦绕于心的繁难之事,倒暂时抛开了。 心悦见此情景,如何肯就认输,于是对梦婵笑道:“错了!错了!这下联对错了!洞房怎么能和诔文相对呢!妹夫你说呢?” 杨嗣平笑了,正要说话,却见心悦瞟了罗文鸣一眼,又对他使了个眼色。知道这个调皮的公主想要拿罗文鸣玩笑了。因为刚才已将永宁公主的消息透露给了罗文鸣,知道他此时心情应该不错,所以也不阻止,只是笑道:“公主才思,岂是令妹能比的!愿闻公主佳对!” 心悦笑道:“我这里有一联,似乎更好些!听说罗驸马当初乃是状元,恳请斧正!” 罗文鸣不知道心悦的性情,忙说:“不敢!公主但请说来!” 心悦笑着念道:“‘愁君别,盼君安,情深多少闯金殿’!我这里‘金殿’对‘洞房’,是不是比婵妹妹的好多了?驸马觉得好是不好?!” 罗文鸣早就从杨嗣平口中知道了永宁公主闯金殿索夫的事情,因此听了心悦的话,一时间哪里回得过神来,半晌,才对杨嗣平说:“拜杨兄所赐良策!小弟万分感激,只是闹得如此众所周知,却不知是什么意思?” 梦娴却对心悦她们在对联中所说之事一概不知,见众人都低头偷笑,她不解地说:“公主对得不错啊!你们笑什么?我听着是比姐姐的好!什么诔文碑文的,怪不吉利的!皇后娘娘驾崩,皇上还没有写诔文碑文给她呢,如今姐姐和姐夫就要拜堂成亲了,却说什么诔文碑文,好不晦气!” 此话一出,别人还都没什么,建文帝神色黯然了下来,将手中杯酒,洒在地上,道:“萧妃说得是!算来皇后百日已过,朕竟没有片言哀思到她那里,实在是负心得很了!” 梦娴闻言,拉着梦婵说道:“姐姐,你知道吗?自从皇上不做皇上了,我说的话都变成对的了!他也不说我胡言乱语了,也不说我岂有此理了,你可知道是个什么缘故?” 建文帝哭笑不得:“爱妃此话是什么意思?可是怪朕在宫中亏待了你么?朕方才不是说了吗,会慢慢补偿你的!” 梦娴道:“那便又如何?!我如今又要抚育太子,又要操持家事,还要担心你在外面冷暖饥寒,你可补偿得过来?!” 建文帝道:“爱妃说得是!朕欠的情也好,债也好,如今都是难以补偿了!” 梦娴眉开眼笑:“倘若皇上一定要不做皇上了,才能事事依顺于我,我宁可皇上不是皇上!我也愿意在家中抚育太子,日日盼你归程!”说着,又问梦婵,“如今皇上这样待我,可与姐夫有几份相似了?” 听了这话,梦婵尴尬不己,建文帝却看着她笑道:“看来朕不只是不会做皇帝,连做夫君也不是很合格的,还要有劳皇姨这般教导!” 第六十五章 得天下非关万民心 位九尊谁有慈悲意 晚膳结束,众人又小坐片刻,蓝芳夫妻先告辞了。建文帝知道杨嗣平必定有话要说,因此便对他说:“不如就去朕的住处罢!”说着,就起身朝鱼乐轩走去。 杨嗣平和罗文鸣也跟了上去,梦婵则带着梦娴和碧纤,要回咏絮阁。见梦娴恋恋不舍的样子,梦婵笑了,附在她耳边说:“你不用心急,等他们说完了事,我将你送过去就是了。”梦娴满脸通红,越过梦婵,急步先走了。 这里建文帝三人进了鱼乐轩,在书房中坐了下来。有小厮来上了茶,又退了下去。 建文帝端着茶,慢慢地吹着,问道:“朕听杨爱卿方才所言,不日就要进京的!是四王叔让你进京任职的么?” 杨嗣平道:“小生并无官职,仅皇长子府中清客而已!” 建文帝皱了皱眉头:“杨爱卿分明不是官场中人,那又为何屡屡插手皇家事宜?” 杨嗣平平静地说:“天生万物,都有灵性。只是怕烽烟过处,生灵涂碳而已!” 建文帝沉默了,许久才问道:“杨爱卿要说的事情,朕心里都知道!朕只是有一事不解,从来得民心者得天下,难道朕失去民心了吗?” 杨嗣平摇摇头:“陛下并未失去民心!非臣阿谀之言,陛下其实依然民心所向。宋朝亡国之时,也没有群臣如陛下逊国时这般惨烈的!因此燕王爷才会对陛下的逊国,如此忐忑不安了!” 建文帝眼中一亮:“那杨爱卿能否说说,朕又因何而失了天下?” 杨嗣平叹喟道:“陛下仁厚,只知害人之心不可有,却不知防人之心不可无!” 建文帝不相信地摇摇头:“自古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君臣相得,自然该诚心以待,怎可互相之间,如防贼的一般,岂是君臣之道!” 杨嗣平笑道:“陛下此言虽然不差,可惜的是,陛下识人不清,该疑的不疑,不该疑的,倒疑心了!当初镇守山海关的吴高吴将军被撤职,魏国公齐眉山一战后即被招回,莫不是如此!然陛下对曹国公却是信任有加!” 建文帝叹道:“朕最想不明白的就是,曹国公为何要背叛朕,不仅是在文武众臣,乃至在皇亲国戚之中,朕最器重的也是他了!” 杨嗣平微微一笑:“陛下问得好,有人可以回答这个问题!”说着,将小厮叫来,让他去咏絮阁将梦婵请来。 建文帝疑道:“怎么萧姑娘知道这事?她又如何会知道呢?” 杨嗣平笑笑:“内人在京之日,一直怀疑暗杀臣之事与曹国公有关,因此数次夜访国公府,将其中原委,尽数了解了。其中还有当初兵部侍郎宋秦生的供状,包括他在城破之后诬告罗驸马的事情,陛下可以细问。” 建文帝听得宋秦生的名字,转头问罗文鸣:“宋侍郎不是驸马的表弟吗?他又为何要诬告于你?就算是为了当初令妹之事,朕也不过只让他去了一趟燕府,并没有怎么处罚他呀!回来还将他升了兵部侍郎呢!再说了,驸马和他又是亲戚,他怎能如此作为?!” 罗文鸣双眉深锁,低低说道:“宋秦生有负圣恩,臣也深感惭愧!” 杨嗣平知道这位书生皇帝对人性的险叵还是缺乏了解,因此笑笑,没有说话,也不解释什么。 没多久,梦婵也到了鱼乐轩书房之中,见礼坐下后,建文帝就迫不及待地问:“听说姑娘夜探国公府,曾得到宋侍郎供状一份,不知他在上面供了些什么?” 梦婵看看杨嗣平,见他微微颏首,便将宋秦生在供状中所说,李景隆佯败,欲借此削弱朝廷,扶植燕王,自己可从中取利的事情都说了一遍,不仅建文帝听得目瞪口呆,连罗文鸣也是瞠目结舌,不敢相信! 书房中顿时沉寂了下来,初秋的晚风在窗棂间穿梭着,带着菊花淡淡的香气。这香气飘荡在房中,却让建文帝感到是这般的沉重。约摸一盏茶的功夫,他才抬头长叹:“朕竟然重用这样狼子野心的人,怎能不败!我恨不得亲手杀了他!” 梦婵道:“陛下不需费心,那宋侍郎已被我杀了,至于曹国公,燕王可比陛下有办法对付他,陛下又何必烦心!”说着,见罗文鸣垂泪,便有些恼怒,冷冷地问道,“驸马是怪我不该杀了令表弟吗?” 罗文鸣道:“子安咎由自取,本来就没有什么可以怜惜的!只是愧对姨妈姨父罢了!不知春娘听说此事,又如何说?” 梦婵道:“春娘替他念了三天的往生咒,希望他来世做个好人!” 众人复又沉默了,半晌,建文帝又对杨嗣平说:“朕听说杨爱卿在四王叔那里,屡出奇策,助他取胜,可有此事?” 杨嗣平淡淡一笑:“计策本无良莠,唯有能计到功成,方是好计!所以计在于用,而不在于说!陛下那里,其实也有好计,只是陛下未用耳!” 建文帝看着他说:“那要是杨爱卿为朕谋划,平燕王之乱,当用何计?” 杨嗣平知道建文帝以孔孟之道治国,实在是想不明白为何人心未失,天下却失。因此不肯死了复国之心。而他的复国之心不死,御玺自然是不肯相让的。因此要让他明白,做皇帝和做好人,其实完全是两回事。因此笑笑道:“无他,御驾亲征即可!” “御驾亲征?”建文帝愣住了,看着罗文鸣道,“驸马当初劝朕亲临济南,犒赏三军,可与此意相同?” “哦?”这回论到杨嗣平吃惊了,也看着罗文鸣道,“驸马既有此计策,何不说说原因!” 罗文鸣苦笑了一下,淡淡地说:“当时各郡县府衙,守将兵卒,观望的甚多,只为燕王也是太祖皇帝之子!民间百姓,不能理解国之储君,必当长幼有序,嫡庶有别,只当一脉相通,即可为君!因此当初臣劝御驾亲临济南,就是想将天子威严,震慑群臣,使之不敢有异心。同时也可将天子恩泽,广施三军,使之奋力拼搏,而无怨无悔,并不是想陷皇上于险地!” 建文帝看着罗文鸣,痛悔不已:“可惜当初朕竟不能领悟驸马的深意,还要受人播弄,以为驸马心怀不测,竟与你君臣失和!是我大误了!” 说着,自己顿足叹息,恨恨不已。 梦婵看着杨嗣平,眼中满是询问。杨嗣平对她笑笑,却什么也不说,只是静静地看着建文帝。 建文帝叹息良久,抬头对杨嗣平说:“如此看来,并非朕没有良臣,也并非朕丧失了民心,实在是如萧姑娘所说,朕不适合做个皇帝!所以才一误再误,还要害朝中众臣,因我而遭屠戮!”说着,对罗文鸣说,“驸马可将包袱取来!” 罗文鸣惊道:“陛下要做什么?” 建文帝凛然道:“朕已害朝中百官有的家破人亡,有的颠沛流离。就连驸马都不能与皇妹团圆!难道还要留着这御玺,再害百姓流离失所、有家难回吗?不如就让杨爱卿带了去,省得四王叔日夜惦记着它!” 杨嗣平感慨道:“陛下仁厚之举,虽不能载于史册,却也必不能埋没于荒野!千秋万代,自有人心会记着陛下之义举!” 建文帝慨然笑道:“江山还是朕的江山,朕走出皇宫,能日夜与江山亲近,又有何不好!带着这劳什子,也是累赘,杨爱卿带了去,还正好呢!” 杨嗣平点头道:“陛下能这样想,那是再好不过了!只是臣还要做一件事,不能随侍陛下于左右了!萧妃娘娘过些日子就要启程去云南了,太子也在云南,陛下云游倦了,可去云南暂住,那里有陛下的亲人和家园!” 建文帝道:“蒙杨爱卿如此周到布置,朕竟是却之不恭了!你我虽没有君臣之缘,却有连襟之亲,朕心也算是稍感安慰!只是以后相见,只怕不能君臣相称了!朕就唤你表字鲲如怎样?朕也曾取了法名应文,鲲如也可唤之!” 杨嗣平心中凄然,站起身来,深深一揖:“陛下好生之德,无人可及!嗣平惭愧,不能令陛下安居!”建文帝大笑着扶起他:“鲲如不必如此,你只要能使我江山延绵,百姓安居,不管谁坐金銮殿上,都是一样的!”说着,却忍不住泪如泉涌。 杨嗣平道:“陛下放心,臣当尽绵薄之力,不使奸佞小人,染指江山社稷!” 建文帝拉着杨嗣平,郑重地点点头,走出了书房。罗文鸣走进书房中,迟疑地将手中的包袱递给了杨嗣平:“杨兄欲将它献给燕王么?” 杨嗣平摇摇头:“小弟只答应道衍和尚,劝皇上不谋复位。至于这御玺嘛,燕王连太祖皇帝亲立的新君都不放在眼里,何况这小小的御玺?!小弟只要使它不再现世就行了!” 罗文鸣似乎感到了几分慰籍,点头说:“原来杨兄也对燕王篡位并不以为然,但不知又为何要助他?” 杨嗣平道:“小弟不是助燕王,只是当时形势,必要有人来主持江山。惠帝受人蒙弊,难当此任,而燕王有胆有识,果敢英武,罗兄认为,谁堪为天下之主?” 罗文鸣道:“燕王凶残,不似惠帝仁善,若论治国,惠帝未必就不能和燕王比!” 杨嗣平道:“罗兄所言固然不错!但所谓‘既生瑜,何生亮’!以当时情形判断,燕王无疑略胜一筹!罗兄可见过园丁修枝?” 罗文鸣一愣:“杨兄要说什么?” 杨嗣平笑笑:“园丁修枝,凡不合规范者,必须剪除,林木方才能枝繁叶茂,千姿百态,形状各异!若只是可惜枝条,舍不得剪除,那树木会长成什么样子呢?治理天下也是同理!若按常理论,惠帝是君子,而燕王却是枭雄。然按君王之道论,惠帝仅是平庸之君,而燕王则是雄略之君!罗兄以为呢?” 罗文鸣默不作声,显然在仔细思想杨嗣平的话。约一盏茶的功夫,他落寞地笑笑:“小弟不得不承认,杨兄说得有理!既如此,杨兄怎不在燕王手下,谋个一官半职?小弟听说,燕王大肆封赏靖难功臣,难道杨兄会无份?” 杨嗣平微微一笑:“小弟一生所求,乃是得一心爱之人,逍遥山水之间。卷入仕途纷争,实在是有不得已的苦衷。何况小弟生性孤傲,非性情相投之人,不肯相交,同僚之间,又如何能相得?不过罗兄若是依然有意仕途,小弟倒可助一臂之力!” 罗文鸣哑然失笑:“杨兄什么话?!自己不入官场,倒要劝小弟入仕!岂不闻圣人有言:‘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杨嗣平摇头道:“罗兄错了,小弟仅谋士之智,或者不适合朝堂之上,而兄台却有御史之才,埋没山野,岂不可惜了?!” 罗文鸣冷然说道:“若只为施才,而将一生名节,毁于一旦,杨兄倒不认为可惜么?!” 杨嗣平笑笑,知道罗文鸣对燕王篡位深恶痛绝,是不可能踏进永乐朝的殿堂的,所以便不再相劝,取了包有御玺的包袱,和梦婵一起,告辞出了鱼乐轩。 回到咏絮阁,梦婵担忧地问:“鲲如果真要回京中去吗?” 杨嗣平点点头:“道衍和尚那边都安排好了,如何能不回去?再说了,如果不去,碧纤那边,你可能放心?” 梦婵看着手中的御玺道:“那你也要将此物交与燕王吗?” 杨嗣平冷冷一笑:“那倒不必!罗驸马此言说得好,既有篡位之实,又何惧篡位之说!弄了个御玺来,难道就能掩盖这血腥的一幕了吗?” 梦婵担忧地说:“鲲如既已决定要赴京,有些话便要藏着些了!只管这样信口说来,怕是不妙得很!何况参与储位之争,不管成与不成,都是祸事一桩,还是该三思而行!” 杨嗣平将包袱收好,这才坐下,对梦婵说:“我岂不知这是祸事!可思萱细想,按理,皇长子是嫡长子,当初又是太祖皇帝亲立的燕世子,立为太子,乃是名正言顺,而却迟至今日还没有册立,岂非不妙得很?” 梦婵道:“你又不是不知道,靖难之中,皇次子屡建奇功,又数次救了皇上的性命,如今靖难功臣,十有八九都拥立他!倒是建文朝过去的一些文臣,拥立皇长子,你说皇上会做何选择?” 杨嗣平道:“可思萱也要知道,若是皇次子夺嫡而为太子,则皇长子恐怕要死无葬身之地了!那时碧纤又该怎么办?” 梦婵道:“惠帝逊国,我也不是从大火之中救出了梦娴吗?难道当初救得梦娴,现在倒救不出碧纤了?我们将碧纤也带往云南不就好了!” 杨嗣平看着梦婵,微笑着问道:“那思萱以为,皇次子做太子,要比皇长子好?” 梦婵哑口无言。 杨嗣平扶着她的香肩,说道:“君子不求福,却也不避祸!这一年多来,我也想明白了。世间万事,其实都不必刻意而为,所谓游刃有余,必当是依其纹理而行。顺条理而避锋芒,方为处事之道!而不是一味地瞻前顾后!” 梦婵看着他,叹气道:“可鲲如是否知道,我是真的害怕,此时还觉得你我相聚,仿佛是在梦中的一般!只怕梦醒时,眼前的一切,又都化成了乌有!” 杨嗣平拉了她坐下,柔情似水地看着她说道:“与思萱分离的瞬间,我就开始后悔了。尤其当老和尚告诉我你入宫行刺,被系天牢,我几乎要闯进京来,,老和尚不得已叫来了碧纤。碧纤频繁出入庆寿寺,让朱高煦误以为老和尚与世子勾结,趁回北平休整之际,找借口闯入庆寿寺,在那一刻,我就想明白了!有些事,其实是躲不了的。如果那时竟真的死于非命了,那又何必当初百般逃生,反累你伤心!” 梦婵将身子靠着杨嗣平,默默无语,许久才说:“我要将梦娴送去云南,不知鲲如何时起程回京?” 杨嗣平笑着看着她说:“萧妃自有蓝兄夫妇相送,惠帝也要去呢!思萱可以不必夹在中间了吧!碧纤在此陪伴罗驸马等候永宁公主,你就与我一起回京城去吧!” 梦婵抿嘴一笑:“我原来只知道有醋娘子,倒不曾想到这里还有一个醋官人呢!你是不是听说我曾与惠帝秉烛夜谈,所以心里就不舒服了?” 杨嗣平笑着点了一下她的鼻尖,没有说话。 梦婵抬头看他说:“就算你心里不舒服,那也不能怪我,都是你自找的!谁让你叫我去做什么天子使臣,让惠帝心心念念惦记着我!” 杨嗣平笑道:“强词夺理!你又不曾打算去了!” 梦婵皱了皱鼻子:“怎么,鲲如真要我去天子使臣,往燕营谈判去吗?” 杨嗣平笑道:“可惜你总是不听话,行事屡屡出乎我的意料!你若是乖乖依计而行,半途之中,自有人将你截走,送来我处!” 梦婵瞪大了眼睛:“原来出此计策,是想将我哄出京城!我还以为只是想说动惠帝放了我!” 杨嗣平道:“也有这个目的在里面!” 梦婵遗憾地问道:“那我不曾出使燕营,你是不是有些恼我!” 杨嗣平摇摇头:“哪里!很高兴思萱能知道我的本意,只是你不知道碧纤和我在一起,所以没有想到半路会有人拦截,这原怪不得你!” 梦婵长长叹了口气,又问:“那我们什么时候回京城?” 杨嗣平拥着她,缓缓笑道:“不!我们先回家乡!不是还欠你一个洞房花烛夜吗?难道是不要还的?” 梦婵羞红了脸,低低地说:“这样急呀!家里可有准备?” 杨嗣平笑道:“怎么不急!你看我这惧内的虚名,枉担这许多日子了!” 梦婵从杨嗣平怀中挣脱出来,啐道:“好好和你说着话,又取笑起人来了!你就只欠我一个洞房花烛夜吗?” 杨嗣平笑了,正要回答,却听见房门外有人笑语:“正是呢!哪里只欠一个洞房花烛夜,这足足迟了一年的婚期,少说也欠了三百六十个良宵!婵妹妹该好好和他算算帐,休要叫他赖了去了!” 梦婵跳起来,打开房门,不是蓝芳夫妻,还有哪个。 见梦婵一脸气恼的样子,蓝芳忙说:“小郡主别生气!我可不是自己要来的,你也知道,我与尊夫同病相怜,也是无奈得很!” 心悦眉开眼笑:“婵妹妹生什么气呀!吃不上你的喜酒,提前听听壁脚又有何不可?这样大眼瞪小眼的!把个好好的美貂婵,变成了个猛张飞,小心吓死新郎官!” 杨嗣平也微笑着来到门口,将蓝芳夫妻两个请进了房中。 各人入座后,心悦收敛了笑容,问道:“惠帝可愿意弃位?” 杨嗣平将御玺取出,放在桌上。心悦低低地惊呼了一声,不觉落泪了:“皇兄并没有什么错处,却要叫他受此磨难,真是老天无眼啊!杨先生怎么当初不想法让我父皇同意分疆而治呢?“” 杨嗣平道:“公主什么时候听说两足也是可以鼎立的?何况王爷以一隅对天下,能兵临南京城,此雄才大略,确实无人可及,不当皇帝,倒也可惜。只是……” 心悦也知道杨嗣平要说什么,因此接过话来说:“但愿先生此去,能让我父皇少添杀孽!” 蓝芳则担心地问:“如今朝中山野,瓜蔓之风盛行,人人都在搜查建文遗臣,以期嘉奖!鲲如此去,险阻重重!况且你所要做的事,正是皇上最忌讳的,就算萧姑娘如今有了公主的身份,怕也难保你平安!依我,还是不去的为好。帝皇之家,原来就是翻云覆雨、颠三倒四的,今日说你功在社稷,明日又变成了逆天贰臣!何苦弄些无辜之人夹在中间,死于非命倒也罢了,最可怜的是那些妇孺孩童,都被送往教坊司,要做生生世世的贱民!咳!” 心悦看着蓝芳:“所以少文不愿留在京中,是不想再见屠戮罢!” 蓝芳没有言语。杨嗣平淡淡一笑:“多谢蓝兄夫妻良言相劝,只是我答应碧纤之事,却不能言而无信,此其一也!其二,我也答应了惠帝,不使奸佞之人染指江山,若不能做到,岂非欺君之罪!” 心悦也笑笑:“其三,竟敢觊觎吾之爱妻,实在该死!” 此话一出,杨嗣平看着蓝芳笑了:“蓝兄之疾,恐怕远胜于弟!在此深表同情!” 众人都笑了。房门外忽然传来疾风呼啸,梦婵站起身来说:“起风了!不知明日,天气若何?” 杨嗣平道:“思萱不须担心,泉州近海,虽然多风,但此时已过了狂风的季节,这几日天气都不错,我们随时可以起程回乡!” 蓝芳问:“你们先走,不送惠帝了吗?” 杨嗣平看看梦婵:“我们也是要去云南的,现在就不送了!” 蓝芳点点头,遂起身告辞,打开房门,一阵夜风扑面而来,令众人都觉得浑身一凉,于是都站在门口。 夜色中,星辰廖廖,冷月清淡,院中花架在风中摇曳,和着呼啸声,架上攀爬的蔷薇也簌簌有声。极目远望,是一片幽远的夜空,不知沉沉的暮色中,隐藏着什么秘密,令人难以揣度。 二日后,杨嗣平和梦婵先起程回庆元府去了,和碧纤相约三个月后在京中会面。 五日后,蓝芳夫妻也要送惠帝和梦娴去云南,并要在云南小住一段时间再回泉州。至于他们夫妻两人到底打算在何处定居,心悦说还要再想想。但梦婵从她眼神中可以看出她是想和自己夫妻在一起的,只是现在自己显然无法满足她的愿望,此去京城,能否全身而退尚是未知。 那一年的元宵,在泉州府沿街的彩灯中,永宁公主来到了罗文鸣的身边,夫妻两人的生死重逢,真正是恍如隔世。而公主也带来了春娘的消息,她嫁给了已被杨老夫人认为义子的归鹤为妻。梦婵贵为公主,而杨嗣平在朝野中又举足轻重,令罗夫人对这桩婚事十分满意,如今春娘夫妻和杨嗣平夫妻住在一起。 只有皇长子的处境依然不妙,梦婵在姚广孝的安排下,进了皇长子府,成了皇长孙的武学教习。如今皇长孙已成为皇长子竞争储君之位的有力保障了。 所有的这一切,正在观灯的人们是不知道的,他们也不需要知道。他们只知道如今的皇帝也不错,他取消了海禁,使泉州成了通疆友好的汇集处,泉州的百姓,也因此渐渐地富裕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