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花》 第一章 传说这样说:谁看见了蓝花,谁就看见了祸福去留、谁就能把误入泥沼的人带到地面上、谁就能在夜半听见歌声…… 林晴 我已经老了!真的! 多年来,我在回首往事和强迫遗忘中挣扎,四顾苍茫阒寂、杳无人踪……没有笑脸,没有诅咒,没有感动,甚至没有泪和恨。我被遗忘,被我所挚爱着的人们遗忘! 我缩回自我的微壳,想尽力摆脱梦魇折磨,但是,梦时时狞立面前,魅影般纠缠不休,每每让我冷汗直流!它没有死、也没有消失在季节的风里,它仍然是我生命的组成部分,像肢体、心脏、甚至大脑,不可割舍。 某件事,或如一片落叶,都会使旧梦重生。比如石英的自杀! 赵院长打电话,让我到职工医院,说石英自杀未遂,听到这消息,电话从我手里滑脱,她为什么要选择这条不归路?在我的感觉里,她过得很不错,知道她的人也都这么认为。石英漂亮乐观,小黄细心体贴,两人结婚十一年,有个长得和她一样动人的女儿,怎么会呢?我赶到医院,她躺在病床上,脸色青白,冰凉的十指紧紧扣住我的手,我不便问具体细节,她忍不住说了许多,我知道不全是真,但有一点肯定不假,她说她想投河自尽,在水中,没走几步,有团软乎乎的东西,她被绊住,涌来的浪把她扑倒,她喊救命,后来不省人事…… 这是她的故事,还是我的故事? 三十多年前——那个无边的暗夜——我也有过同样的经历。 我独坐岸边,万籁无声。河水汩汩低鸣,仿佛从地底深处发出。我知道,只要闭上眼,径直向前走,所有不幸都会随东逝的流水消失净尽。我不相信这世界上有鬼有神,更不相信人死后灵魂会无处着落,炊烟一样从一座山飘荡到另一座山……只要闭上眼,一切就安静了! 那株枯柳,不知在河边静立过多少年头,仿佛纵身跃向水面的少女,突然被固化,固化得令人心惊胆战!固化成了一种美、一种象征,被风带起的长裙依然高扬着,至今都没落下。我不到二十……就被强奸…… 我没有死。听到有人唱歌时,我的小腿已没入冰冷的水中。歌声从水面上幽幽地浮来,奇异而冰凉,一个男人的声音,沙哑、低沉、略显空旷。在这幽怖的夜里,谁会守在对岸唱歌?我停住: 扑楞楞的……那个……鸽子天上飞 过了的……那个……路儿退不回 一年……那个……三百六十日 日日都有……那个……去 日日都有……那个……来 去的……那个……挡呀挡不住 来的……那个……推呀推不开 好事去……那个……挡不住 挡不住……那个……没后悔 烦事来……那个……推不开 推不开……那个……放在脚下踹 直到今天,我仍然不明白是谁用歌声救了我。 我记着,我静立水中,不敢动!那情境如梦,稍一碰会立即荡碎。 歌声渐渐隐去,过了许久,又飘过来,贴着水面,似乎这人专为我唱。 我脸上一片冰凉。站了多久,我没有明确的意识,歌声终于消失,消逝在无边的夜色和东去的河水中。我不敢动,继续等待,但它没有再来。在我转身的瞬间,那株枯树似乎闪了一下。这时,月亮从东边山顶升起,河面活了,一片一片的明光像被玻璃片划破似地在水面上跳跃、拥挤。 此后,有更多个夜晚,我独自来到河边,坐在原处,希望听到歌声,然而天籁不可复现!从此以后,我心里就有了这首歌,或隐或显,久久缭绕不散。我再没想过死,但是,我一直没回到我希望中的生活状态,说得难听点:现实中不存在的那种力支撑我过行尸走肉的日子,同样,现实中存在的苦难和不幸又使我不停地追寻它、向往它——它是什么? 我把这歌唱给石英时,她也流泪了! 我想看看那株枯柳,是否还是三十多年前的模样。 河边,有来来往往的车辆,有吃完晚饭散步的老人,也有一对对年轻人。 热恋中的男女眼里不存在任何人,把各种动作尽情地做出,让从身边经过的老人和孩子看! 四个一字排开的退休老头从对面走来,笑着问好,我问他们好,无雨无风的白天,这些老人在街心亭打扑克、下象棋,此刻,手里或旋着锃亮的健身球、或做空手抓捏动作……他们见面就说话,却从不提工作,他们自称是已经完成任务的人。这些人中,有的我进厂时已在,有的后面调来,那一幕幕情景仿佛还在昨天,清晰可触。但在那个舞台——包括人生舞台上——他们已过了高潮,正准备谢幕,正如此刻落日的余晖。 枯树仍斜着身子,有种或崇高或悲壮或优雅或凄苦的美,静静地俯瞰着浑浊的河面。三十多年了!时间的剧变无法抵抗空间的停滞甚至它自身的回返,彼时的所有还在,并继续影响着今天。 这时,手机响起来,张露笑着说:“妈,你又在河边!” 我说是。她说:“河水有什么好看的!都污染得不像样子了,妈,你还是少吸点毒。” 我说:“妈吸毒的历史比你的岁数还大,习惯了。” 她说:“也不能以吸毒为乐,能不吸就不吸。” 我说想走一遍老路,人老了都会这样。 她说:“妈,我劝你好自为之!知道了吧?现在的人可不像你们那时,时代变了,你想记住什么?你记着那个时代,可那个时代记你了吗?你记着那棵歪脖子树,可那棵歪脖子树眼里有你吗?在它眼里,所有人都一个模样!妈,不说这些了,晚上我有个小小的活动,回家可能到十一点以后,请你别等,不要永远把我当幼儿园里的宝宝了!再见。” 我什么时候把她当成幼儿园的宝宝了,她已二十九了!可是,我哪一天不把她当成幼儿园里的宝宝?尽管她二十九了! 不过,她说得对,在树眼里,所有人也许一个模样,或者,在树眼里,所有人并非完全同一模样,但是,这个秘密谁知道?人能知道这个秘密吗! 此刻,我独立窗前,窗外是绵延无际的夜,浑圆而惆怅!多年来,我住我房间,我丈夫——如果这样认为——住他房间。 右边床头柜上有株花,见过这花的人,都认为它很独特,但没有人能说出它的名字,更没有人在别处见过这种花!我总是想不通:为何花的颜色在各人眼里完全不同!有人说红色、有人说黄色、有人说粉红色、有人说淡紫色、有人说绿色、甚至有人说纯白…… 我看见是蓝色,蓝荧荧的,仿佛一只眼睛! 这花与二十多年前那个梦有关。那年十一月二十五日凌晨两点,我做了个似醒非醒的梦:我恍恍惚惚地在河岸边走,心情烦乱。走了一会,来到一片黑压压的人群中,所有人以不同姿态蹲坐在地上,表情凝重,眼含泪水,嘴角不停地抽动着,似乎默默念叨,如潜心礼佛的僧人,营嗡声在空中弥散。奇怪的是,每人手里拿一朵蓝花,花朵闪闪发亮,在幽暗的空间里如天上的星星。 一位老者向我走来,身子佝偻着,他停下,抬头看我。 他庄重地笑了笑,问:“你来了?” 我说:“来了。” 他说:“坐下,你仔细听,随便坐哪儿都行!” 我说:“我有话要说。” 他说:“我明白你的心思。” 说着,他递给我一朵花,蓝得耀目!我正要伸手接,突然看见他手背上隆起的蚯蚓般的血管,我停住,那手僵硬地横在空中。 我问:“他们说什么?” 他看了一眼四周,说:“你仔细听!” 我疑惑地问:“我真的来了吗?” 他说:“蓝花就是证明!”我继续问:“证明?证明我的存在……抑或证明十多年时光的流逝和我的无动于衷?我真的想明白究竟!” 他默默地笑了笑,手仍然枯枝一样横在空中。最后,我接过花,但接到手里的不是花,而是一条扭动的蛇…… 惊醒后,我手里果然握着一株花!我没动,也不感到吃惊。月光从窗孔斜照进来,清凉如水。我看着花,幽幽地闪着暗银的蓝光!从那一刻起,这朵花就在我右边床头柜上生长,我每天给它浇水。二十多年来,我搬过五次家,它却守着固定位置,不见长大,亦不见凋谢。 对这事,我产生过疑惑。但看到花,我又感到无限茫然!每当无法入睡或从梦中惊醒,我就端坐花前,与它无言地交谈。慢慢地,在我的意识里,这花不仅有生命,而且有灵魂! 第二章 张作民 我站在窗前,从十二层楼的高度俯瞰马路上来来往往的人流车流,身后大转椅里,坐着李菁华,我和她刚做完爱。我转过身,她莞尔一笑,两只白皙的小手把上衣分开,那对饱满的乳房像两只蠢蠢欲动的大白兔,似乎要从胸前蹦出,然后落到地上,兔子一样跳向远处……她恶狠狠地笑了笑。 这女人美吗?我不理解!做爱前美,做完爱后,美藏了起来。 我知道她又想了,可是,我已过了六十,不可能在两小时内有连续两次出色表演,年龄不饶人啊!我坐到她对面,她两手仍停在空中,抿着薄嘴唇,酥胸全露……她自认这动作非常优雅性感,其实,我没有一点感觉。 我点上烟,她把手放下,慢慢扣好衣扣,站起身,来到我身后,展开双臂抱住我,在她温暖宽广的怀里——这感觉让我信心大增! 我转过脸,她月亮似的脸落下来,嫩红的双唇压到我嘴上,非常柔软!事情很奇怪,六十已过的我对这动作突然产生了莫名奇妙的恐惧感!不是我不爱这酡红的、性感的嘴唇,绝对不是!只有我心里明白,我怕啊……我怕所有努力会像肥皂沫一样破灭。在女人身上,严格说,我没有真正失败过,但我清楚,男人在女人身上的失败——或接近失败——总是致命的! 多年前,我有过一次类似经历,和另一个女人,虽然没有完全失败,可今天想起、即使想起,我的心仍然悬在半空中! 那年五月十七——我不可能忘记这个日子,也无法忘记那个午后的风雨,秦莉是和我有肉体关系的第七个美女! 我迷信七这个数,甚至对它充满了敬畏之情。 我在二十七岁那年四月十七强奸林晴,没想到大获成功!起初,我根本不奢望把这个画中人一样的女大学生弄成老婆,我和她差距太大,她在空中飘、我在地上爬,我只想沾她身子,她太美了,即使为此付出最惨痛的代价,比如吃一颗子弹、或在监狱里蹲若干年。她真的太完美了!一辈子能睡一次这样的女人,还有什么想不通的,我完全豁出去了。后来,情况并不如我设想的那样糟糕,甚至可以说平安无事,她两只眼睛肿成水泡,却没把这事张扬出去。 说实话,那事过后,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在极度恐慌中生活,梦中都会出现被她告发后的情景,但这女人命里要和我睡几十年觉,是命啊!很快,那场暴风雨一样突然而至的运动把一切搅乱了,我心头的恐惧也被扫荡得干干净净。她变成我手里的一只小花猫,我一直这样认为,她是小花猫,为什么呢?很复杂,我想过,但一直没想明白,也许有那方面的原因,但我不愿承认。 那年七月十七,我成为光明厂造反派重要成员,当然不是头头,也是命!稍差一步,我就成了头头,成头头就没有今天的我了!那时,我的想法极简单:像林晴这样美的女人都睡了,死了绝不后悔、肯定值!我就敢、也能放开手做,在那场运动中,我如鱼得水。后来,我理解这一切了,虽然后怕,但毕竟……怎么说呢?一切成就了我,却毁了她。 我上任后的第一件事:让她到我办公室。她果然来了,在三楼那间办公室暗红色的木质地板上,我和她连干三次!她仍然反抗,我明确告诉她,这样做连命都保不住,我命令她:必须认清形势转变立场。她闭着眼睛,任我折腾,这动作她一直保持了三十多年,近四十年! 八月二十七号,我提出结婚,我要一直睡这位光明厂最美的女人,她坚决不同意,可不同意只是她的意思,还是那句直白话,我轻轻说出口,她看了我好长时间,我一直忘不了她那一刻的目光,一句话都没说。 九月七号我和她结婚,那个晚上,她没正眼看我一眼,我也一样,只是不停地上下,天亮时,我像一团烂泥,连路都不会走!喝了两大杯凉水,看着缩在床上的她,心里像吞下一只整羊的狼那样美!满足,按现在的话说,就是爽!这晚我干了七次,这数字也成了我的记录。我一直想破,可没有一个女人给我提供破记录的机会,不是没有女人,而是和她们做爱时,第一次后就不再想第二次,或者,最接近记录的那次——到第六次时——我尽力想鼓起勇气,但看到被摧折得像一团乱麻的女人脸上现出哭一样的笑时,我竟然停了手,心想:这女人进门时像仙女,六次后就成了婊子。 后来,我把这感觉讲给一位朋友,他问:“如果能连续七次呢?” 我说:“你肯定爱这女人,并且,这女人漂亮得让你无法放手。” 他问:“如果能连续八次?” 我说:“你非常爱这女人,但这样的女人不多见!” 他继续问:“如果九次呢?” 我叹了口气,真的叹了口气!我说:“那你就遇见仙女了,但是,人这辈子也许连一次这样的机会都碰不到……有一次,你就不白活了!” 他还想问,我摇了摇头,很绝望地说:“凡人很少能有这种福份,想都不用想了,想也是白想……” 李菁华在我脸上轻轻拍了一下,柔声问:“老东西,想哪个呢?” 我碰了碰她酥白的胸,说:“还能想谁!” 她笑着说:“我知道。”我问:“你说,是哪个?” 她说:“林处长呗!” 我吸了一口烟,低声问:“你觉得我会想她?” 她点了点头,我问为什么,她说:“林处长漂亮。” 我问:“她真的很漂亮吗?” 她的白手又在我脸上轻轻拍了一下,笑着说:“你们这些臭男人,占着自家床上的,想着别人家床上的,其实,自家床上的比别人家床上的漂亮得多。” 我问:“我为什么感觉不到?” 她说:“这就是女人的悲哀,谁让男人都是野兽!” 我问:“男人都是野兽吗?” 她说:“像你,真正的野兽、十足的野兽、出色的野兽……” 我突然有了感觉,她笑着问:“林处长比我白多了吧?” 我说:“她老了……” 这女人为什么提她?提起她,我心里有倒不尽的苦水! 我清楚,尽管我用强奸手段占有了这个花朵一样轻盈柔美的女人——女大学生、处女!但是,三十多年来,我从未得到过她的心,最直接的判断是:她在我身下永远像死人。当时……强奸时,她反抗得多激烈,只是因为我力大,当她意识到事情不可逆转时,恨恨地咬了我一口,奇怪,我竟没感到疼,凭本能将她击昏。我当过五年兵,对付一个小女孩,只要稍稍下手,可以像捏死一只小猫那样轻松。她昏过去,我痛快地完成了我想做的事。后来,她成了我老婆,可这个老婆仿佛纸人,不说话,也不见笑容,只是从这屋影子一样飘到那屋,又从那屋飘到这屋。至于床上的事,更是无言地脱衣、无言地躺倒、身体无力地散开,任我一次两次或多次折腾。有时,我能感到她身体里的反应,但她就是不出声,死死地咬着牙。她给我生了三个同样花朵一样娇媚的女儿——我一直想儿子,她似乎故意为难——无言地怀上,无言地生下,无言地一个个带大。 尽管如此,我心里仍然有种动人的成就感,至于另一种不安,除我……或除我和林晴,还有哪个人能知晓呢? 但事情真的这样简单吗?不,有块暗伤,我无法对别人说,我甚至不敢对自己说……每月十七,我都无法入睡,眼睁睁等天亮!这背后的原因,我心里非常清楚,我面前、或者我心里立了一个鬼! 这女人问我想谁……其实,我想起了秦莉。 秦莉会打扮,想一想,七十年代的女人能穿什么?现在的女人不相信、也不敢相信。满大街,女人和男人一个模样:灰头、灰脸、灰身,没有一点亮处、也为会有一点突出部位。可是,秦莉不同,尽管表面上和其它女人一样,内里完全不同,她有颜色非常鲜艳的乳罩和温柔可人的小内裤!而且,她说两样都是她亲手做的,在乳罩最突出部位各绣一朵小花:左边牡丹、右边菊花;三角裤头上也有一朵:六瓣荷花。一个爱美的女人、偷偷摸摸爱美的女人! 其实,当时我之所以想和她睡,并不是因为她身段好,那时女人只有高矮胖瘦之分——甚至胖瘦也不甚分明——不存在性感或线条,让我心动的是她的脸型和脸蛋上的两个酒窝。脸面无法遮掩,身体可以男女弄成一个样,但脸总在外面裸露,谁能给脸带上罩子?按现在的审美标准,秦莉的脸型并不好看,不是瓜子型,但在那个年代,我觉得她像仙女。 我常常这样看她:目光从左耳下开始,沿着一条柔和的曲线滑动,慢慢移到右耳下,这条线的弧度让我莫名其妙地心动!心里激动啊!更奇怪的是,那东西也会突突地起来。当秦莉只穿“三点式”站到我面前时,我屏了三分钟呼吸。可是,自诩能让天底下所有女人满足的我没能让她满足,她没说什么,极尽可能地和我配合、缠绵,但我心里明白。 我相信没看错人,但她接下来的表现,我仍然没有料到! 我提拔她到厂办,先当秘书,后任厂办主任。大约一年半后,在一次上级检查中,一位老红军看中她,当然,老红军不是出于和我同样的目的,而是看出她确实有能力,打过硬仗的人雷厉风行,两个月后把她送到北京,临行前,我和她难舍难分,整晚睡了不足两小时。 她在北京一住就是三年,竟然没回一次家。我经常给她打电话,但她总说学习忙。三年后,她很风光地回来了,变成大学生的她没回光明厂,而是直接留在市政府,此后一路顺风,现在是副市长。 月初,我见过她,年近五十的她比七十年代更迷人、更风姿绰约。我真想抱住她,把我的东西放到她那东西里,像二十多年前那样,可我不敢贸然行事,此时的她已不是彼时的她了!我咽了一口唾沫。 她笑了笑,某一瞬间,我突然想起她鲜艳的乳罩和三角内裤。然而,在她柔和的目光下,我立即收回这种荒唐念头,笑着问秦市长好,她问我忙什么,我说什么也没忙。她的办公室不比我的豪华气派,也有两道门。她让我坐,亲自给我沏茶。我有点紧张,准确地说是不自在,她的某些动作,总会让我复原出多年前光着身子的她的娇模样!……她笑着看我一眼,没说话,坐到自己位子里,看着坐在对面沙发里的我! 我好像在法庭里,她是法官,我是罪犯,满屋都是她的眼睛。她问:“老厂长,什么时候退?” 我说:“快了,现在想办手续……” 她笑起来,仰起头,脖子依然白净丰满。 我接着说:“早点退下来,干不动了。” 她让我喝茶,我喝了一口,抬头看着她,自觉目光恍惚不定。她也许看出我的窘态,离开坐位,说:“哪天有时间,我请你吃饭。” 我笑着说:“我请您……” 她说:“我请,谁让你是我的老上级呢!” 我唯唯地点了点头。 从市政府大院出来,我感到一阵轻松,同时,又觉得好像丢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东西。我觉得丢了,但丢了什么说不清。对秦莉,我有种复杂到不敢多想也无法深想的情感。事实上,我喜欢这女人,这女人不仅美而且有能力,有控制局面的能力,有独特的女人味……身上有种我说不清的气息,强烈地刺激着我。我从未在女人面前露怯,但在这女人面前无法逞强!我只好听她的。更让我不可思议的是:即使处于这种状态,我仍然喜欢、心甘情愿! 想着秦莉,我有了感觉、也有了欲望。我突然抱起李菁华,来到里间,可当我看着她张大红嘴,舌头在口内不停地搅动、呼吸急促、胡乱摇头时,心里又有了被挫败的感觉,我知道这女人是装出来的,身体里半点反应都没有! 完事后,李菁华猫一样从我身下爬出,先在地上慢走,把后背给我,走了几步,转过身,停下,又模特一样走猫步,娇笑着来到我面前,停住,腹部略向前突出,一只手托住臀……我觉得这动作还算优美,也许更有女人味,如果在十年前,我肯定还能来一次,可此刻,我感到疲倦,以至觉得她像开屏的孔雀,美的后面是身体没有满足的欲望在折磨!她的表演尽管生动、有趣、别致,但我没有点滴余力……我想,这时如果有一个光棍进门,我会割爱。 我真的没想过会有今天,对美味佳肴失去了味口! 她站了一会,笑着说:“走了。” 我说:“忙你的事,有事过来。” 她又笑了笑,仿佛看透了我这个老男人的心思,用一根细长的手指在我脸上划了一下,我没动,她又划了一下。在她转身的瞬间,我觉得她变成了重影。她向前走,臀部跟着扭动,我盯着这个被我占有过上千次的精致屁股——第一次看见时我就对她这样说!出门时,她突然转身,做了一个手势,我没看清。我想站起,她的腰又轻扭一下。我又有了一丝冲动,但很快平息下来,像雨滴打在水面上的波纹。和所有女人做完爱——当这女人离开时——我都会这样想:带好,晚上混合均匀。 其实,我知道她身体里并没有多少我的东西! 第三章 林 晴 我走进办公室时,李春华从座位后站起,脸色很难看,看着我。我停住,她向我走近两步,看了一眼其他人,低声说:“林处长,您到这边来一下。” 我没说话,把包放到桌上,茶已沏好。 我和李春华来到计算机室,她轻轻地掩上门,我问什么事。 她说:“林处长,您坐,我给您慢慢说。” 我坐下,她坐到我对面,低声说:“老莲出事了。” 我吃惊地问:“什么事?” 她叹了口气,说:“老莲前些天说过,觉得身体不适,上周检查了。” 她停了片刻,接着说:“结果出来了,宫颈癌。” 我没说话,她又叹了口气,说:“已到了晚期。” 我问:“她怎么上班了?” 李春华说:“她就这种人,觉得这病说不出口,其他人都不知道,她说想给您说,您这两天没上班,给我说了……” 我说:“快送医院,住院治疗。” 李春华说:“是,林处长,我说了,但她不想治,可能……我想一方面,她心情现在很不好,另一方面,可能考虑住院费用。” 我说:“钱我可以想办法,如果及时治疗,说不定有好转的可能。” 李春华又叹了口气,说:“老莲的命怎么这样苦!独身到四十多岁,说不定后半生还能……不说了,先把她送到职工医院……” 我和李春华回到办公室,老处女木然地坐着,目光直视窗外。平时,她总会拿一本书读,除我,老处女是信息处读书最多的人。其他人做各自的事,我来到老处女桌边,说:“你到这边来一下。” 老处女笑了笑,站起身。我让李春华也来,李春华走到老处女身边,拉了拉她的衣角。老处女比李春华大四岁,但从表面看,两人至少相差二十。老处女皮肤黝黑、粗糙,身材单薄、僵直,眼睛很大,却没有一丝光泽。按照李春华的说法,老处女应当有和她一样的皮肤和身形,二十年前她们几乎是一对。可二十年后的今天,仅从表面看,两人几近母女。 来到计算机室,我让老处女坐。李春华拉来一把椅子,坐到老处女身边。我看着老处女,说:“李处长把情况给我谈了,从今天起,你住院治疗,具体手续由李处长和南子她们办。” 李春华笑着说:“老莲,我把大概情况给林处长汇报了,你再谈谈。刚才林处长说了,不管怎样,都要及时治疗,再不能乱想。” 老处女苦笑一声,说:“没什么,林处长,检查结果是宫颈癌,晚期了!”李春华问:“疼不疼?” 老处女说:“原先不疼,但从上周开始疼。” 我说:“先住院治疗,病一定要治,别的事你不要管。” 老处女看了一眼窗外,回头看着我,说:“林处长,我考虑过了,不治。” 她摇了摇头,接着说:“治也治不好,花冤枉钱没意思!” 李春华问:“老莲,你觉得什么有意思?” 老处女说:“我是说……就这样子了,我现在还能上班,上到哪天上不成就算了……我父母去世早,有两个侄女,到时候让她们来看我。” 她笑了笑。李春华说:“林处长说了,绝对不行,千万不要这样想。天底下得什么病的人没有!老莲,不能拒绝治疗。” 老处女说:“我真不想再麻烦大家,就这样算了,几十年都过来了,我知道大家对我好,我不想麻烦。林处长,医生告诉我实情后,我难过了好长时间,没想到一辈子就这样结束了!用别的什么方法不好,偏偏要得这样一个让人恨的绝症!慢慢地,我想通了,我的情绪现在基本稳定。” 她笑了笑。我说:“老莲,病一定要治,不要多想,花钱不重要,我和李处长完全可以想办法解决,你不要操心。” 李春华说:“老莲,把情绪调整好,情绪非常关键,我在一本书上看过,台湾有一位女名人,她就治好了,好像也是这类病。” 老处女笑了笑,没有说话。 我和李春华、试验田、南子、李冰等送老处女到职工医院。医生、护士大多认识我,分外殷勤。后来,赵院长也来了,问我准备怎样治疗,我说一切听院方安排,他笑着说:“林处长,那就住标准间。” 我问医院怎么还有标准间,他说条件好一点,要领导批示,我问我批可不可以,他笑着说怎么都行,我又问:“怎么收费?” 赵院长说:“林处长,您别管,一切由我安排。” 我笑着说:“老赵,你要给我个准确数字,好替病人算账。” 赵院长说:“让患者先住下,林处长,这事不必劳您大驾,放心好了,一切都能办好,您不放心我吗?” 我说:“那好,赵院长,我把病人交给你,其它事我都不管了。” 赵院长说:“请您放心,绝对不会出差错。” 返回的路上,开始我们几个默默无语,后来,试验田提起黄建国,气咻咻地说:“老莲这辈子算到头了!唉,人的命,二十多年前,老莲虽然算不上一朵最好看的花,但也有好几个男人想下手。我就想不通,她等姓黄的有什么意思!姓黄的太不是东西,只想占老莲便宜,根本没想着和她过日子。人家在上海有老婆有孩子,这边又挂着老莲,这鸟男人,和老莲来往只是因为远水解不了近渴,可是,老莲把假事给做真了。五年前,我给她介绍过一个工人,比她大九岁,八级工,光明公司现在还有几个八级工?那人死了老伴,人不错,看上老莲了,但老莲死活不同意,后来人家结了婚,前几天我还见过,女的可能比他小十几岁,像女儿一样!女人啊,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 李春华说:“老莲的命就这样,姓黄的是她的克星。女人都有克星,有些女人能躲开,有些女人怎么都躲不开。” 试验田笑着说:“老莲如果知道有今天……也很难说,这是命,我知道。老莲心里真爱黄建国,黄建国是什么人?不就那么一个瘪三样!李处长说得对,女人命里都有克星,这就要看你命硬还是软,命硬,你就顶过去了,命软,就被克星顶到后墙上了。说一万句,老莲的为人我们都知道,她做了什么?如果她真的做过什么……我看这世上就没有什么报应!即使有报应,我们都清楚,老莲什么恶事坏事都没做。为什么?所有不好的事都往她身上压,她也是人啊,我们心里有了想不开的事,哭哭啼啼地给老公发火,老莲给谁发?她既然知道黄建国不是东西,为什么还想不开,真是!” 李春华继续强化她的理论,说:“女人如果遇到克星,那就像干柴遇上了火星,或者像飞蛾看见灯光那样,不是躲不开,而是根本不躲,不但不躲,而且直往火上扑!直到把小命搭进去,最可悲的是,即使把小命搭进去,最后还是弄不明白,做女人一世,最怕的就是遇上这号事,甩都甩不开!” 南子问:“女人有克星,男人为什么没有?” 李春华笑着说:“你想当作家,看来你还要好好历练历练,这个世界上,任何事情,只要有正面,就有反面,女人有克星,男人一定有克星。问题是,在克星面前,女人更感性,不知道全身而退,总想着往前能挤出一条生路,可是,向前挤恰恰是朝死路上挤!男人不同,男人理性得多,当他们认定遇到克星后,大都会转身,他们能走出死胡同。但也有些走不出去的,比如老陈,谁不说老陈是好人、谁不说老陈有本事?六十年代的大学生,可就是遇上了克星,一辈子就倒霉在克星手上,那女人做了些什么,谁不清楚!” 我想:如果说黄建国是老莲的克星,那么,张作民就是我的克星了!我怎样返身、怎样全身而退?有没有这种可能?是宿命、还是自己可以决定? 李春华说:“不说这些了,很可怕!现在商量一下老莲陪员的事。” 我说:“从今晚开始,就要陪员,给我也排上。” 李春华笑着说:“林处长,您放心,我们会安排好的。” 第四章 林 晴 我看了一会书,又翻开三十多年前的日记……通过日记,我一次次地重温那段时光的酸甜苦辣。如果没有这些文字,某些让人难忘的场景肯定会淹没在时间的巨流中,再也不可复现!这种复原像旧照片,宁静、古色古香,却有一种理还乱的惆怅!不管是温情脉脉的、还是血腥恐怖的,都被时光煅造过,打磨得晶莹透亮,仿佛修饰过的花园。 可从那天开始,我被强奸的那天,一切突然中断! 我清楚,在光明厂这片天地里发生的是非恩怨,如果当事者一个个远去,有谁还能记住那些眼泪、挣扎和苦难?我觉得有必要把那段时间里发生的事再现出来,写成一本书,让更多人读、让更多人体味历史。某位哲人说过,明白历史的目的不是和历史本身算旧账,而是不让不可理喻的历史重演。 日记最后,我记了一个梦: 母亲来到工作现场,问我这地方苦不苦?我说不,大家的情绪特别高涨,她问我做梦梦过老家没有?我说梦到过,但不能给别人说,她问为什么,我笑着说那是落后思想作怪,她点了点头,没说话。不知为什么,我们两个来到河边,母亲一直生活在南方——青山秀水的南方,看着北岸光秃狰狞、犬齿一样交错起伏的山脊,她说那些山千万不要爬,有妖怪,我笑起来,说天底下哪有妖怪,妖怪是人编出来的、是大人吓唬孩子的,我不怕。这时,河水突然腾涌起来,声音很响亮,水面下仿佛隐藏了一条巨龙,此时突然曲脊弯背、张牙舞爪,水花溅起数丈高,我挽住母亲胳膊往后退,但身后硬生生立了一堵石墙…… 惊醒后,我来到窗前,冷幽的月光照着空荡荡的工地上,道路、树木、各样施工设备、厂房都罩在一团清光中,宛如一幅油画。 这时,同屋女工翻身时说了句梦话:抓紧点。 同屋女友叫刘英,中专毕业,为人仗义执言、嫉恶如仇,由于力大,常在工地上和男人角力。我被张作民强奸后,她见我气色不好,问谁欺侮了,她可以替我报仇,我只说身体不适,直直地在床上躺了三天,刘英端了三天饭。等我和张作民结婚、到屋里拿东西时,她铁青着脸不和我说话,我问了三声,她装作没听见,张作民连问两声,她很响地关上门,走了,头也没回。后来,我在马路上碰见她,笑着问好,她狠狠地瞪我一眼,用力把一口浓痰吐到我脸上!气哼哼地骂了一句脏话:烂货,卖屄的!和张作民结婚后,所有人看不起我了,但没人敢这样骂。我站着,她走了几步,回头说:“给你爹告去,我等着被打死!” 可是,不知由于什么原因,她居然成了告密者,甚至在台上动手打人。再后来,她成了说不清的那类人,站在台上,鼻涕一把泪一把地揭露另一批人,说她如何被威逼利诱、被挟持,她愿洗心革面、重新做人,狂怒地扑到大冯面前,在脸上连抓两把,当时血流如注。退休后,刘英瘦得皮包骨头,我见过两次,祥林嫂一样用疑惑的目光打量着我,我问她好,她直勾勾地看我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好字。后来,大张说刘英患了半身不遂,我本想约几个人到家里看她,但没人愿意去,三个月前死了,六十刚过! 近一两年,我经常想起那一张张鲜活的面孔,想起曾发生过的某些场景。我这代人已渐次退出舞台,但那时发生的一切,作为亲历者,我应当做些什么?我有罪吗?我没做不该做的事,同时也没做该做的事——我有罪,应当忏悔! 我给赵院长打电话,马兰说他还没回家,问我是谁,语气粗暴,甚至含有某种敌意,似乎警告我:不可勾引我丈夫!马兰怎么会成这样,难道打个电话就意味着和你丈夫有了不正当关系……我说我是林晴,找老赵谈公事。 马兰立即变了腔调,电话里,我能感到她突然立直身子,脸色微红,断断续续地说了一大堆假话,并告诉我赵院长手机号码。 赵院长和朋友吃饭,电话里能听见说笑声,但声音立即静下来,那场面一定特别有趣!赵院长说:“林处长,您好!我是赵明城。” 我说:“赵院长,你忙,我等会打过来。” 他说:“没事,没事,有事尽管吩咐,我和两个朋友聊天。” 我问病人检查结果怎样。 赵院长说:“我让苏主任负责,她是职院妇科专家,下午她给我谈了,比较危险,不动手术不行,动手术……很可能会引起更严重的后果,具体治疗方案明天才能确定,到时候我立即通知您。” 我在地上走着,心里空空落落,似乎凭空落下一段极忧伤的调子,这调子把老处女的一生、我的一生、甚至更多女人的一生连到一起!老处女的经历让人心碎,事实上,每个女人都活得辛酸,她尤其如此! 窗外已是万家灯火,煌煌灿如白昼。四十多年前,这里还是一片野草过膝的荒滩,据老人们讲,若干年前,本市处决犯人都在这一带,因此,这地方异常阴森恐怖,下雨天甚至能听到啾啾鬼鸣。修建二车间时,我亲眼见过被掘开的坟和发白发酥的枯骨。 我想到外面走走,倘或碰见熟人,还可说几句话。 楼下是新植的草坪,三个老头坐在路灯下聊天,一个问我:“林处长,这么晚了还出去?” 我说:“没事,到外面走走,夜凉,您老注意身体。” 他说:“林处长小心!” 转过两个楼角,张露和冯宪手拉着手,冯宪很不自然地笑笑,问我好。 我问张露:“你回家吗?我到外面走走。” 张露说:“妈,你又去看那棵歪脖子树!” 我说:“不去,透透气,屋里太闷。” 她问:“要我陪吗?” 我说:“不用,水果、饮料在冰箱里。” 张露噘起嘴,笑着说:“妈,我不是幼儿园的宝宝了,我知道!妈,你不要走得太远,注意安全。” 我无目的地走着,记忆中,我很少这样散漫过。张露和冯宪在一起,冯宪这孩子我不了解,但他父亲名声不好,她怎么一直结交这类人!三个孩子中,我最放心不下她,放心不下她的婚事。说真话——也许我这样认为——再好的婚姻也不可能把女人成就到哪种地步,但坏婚姻能一下子把女人打入万丈深渊,而且永世不得翻身。 我竟然来到职工医院门口! 门卫室里坐着干瘦的钱老头,看见我,钱老头把光头从小窗里伸出,缓慢地转了半圈,大声问好,问我有什么事,我说一个同事住院了,看看,钱老头要带我,我说这地方我熟悉,钱老头笑着说走好,头仍伸在窗外。 楼道里空空荡荡,回声很响,颇有点阴森的感觉,仿佛身后跟了一个人,转身,却什么也看不到。我推开老处女病房门,屋里没人。一张床,右边床头柜上是电话,左边床头柜上有束花,两把椅子,一张桌子,桌上台灯亮着,靠窗处横着一张小单人床,床上堆放了几个花花绿绿的盒子和塑料袋。我坐下,屋里弥漫着消过毒的气味。我想,应当带本书,老处女爱读书,消磨时间,不然,即使正常人,在这种环境里住久也会病。 楼道里有缓缓移动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老处女推开门,看见我,怔住,迟迟地说:“这么晚……林处长您怎么来了!” 我说:“我看你住的怎么样……条件不错,一人一间屋子,只有一个人,就是有些孤单,李处长几点来?” 老处女笑了笑,说:“来过两回了,林处长。我已经习惯了,几十年都是这样过来的,一个人习惯了。” 我问:“感觉怎么样?” 她说:“我觉得正常了,下午查过。” 她坐下,看着我,说:“林处长,让您操这种心……” 她突然失声痛哭,左一把右一把地抹着满脸的鼻涕和眼泪。 哭了一会,抬起头,说:“林处长,病把我……我怎么会成这样呢!您不要笑我,我就这样一个人了。” 我说:“既然得了病,就要正视病,一定要想开……我知道这是套话,但人总要面对现实,哪一个人不得病?” 她看着我,似乎想要做一个动作,但没做出,低声说:“这些道理我懂,我知道……但这事落到我头上了!” 她低声抽泣,瘦削的双肩向上缩,手在床上抚着,突然抬头看我,说:“林处长,我想不通的是,我活了四十多年,我真的没做过恶事,如果做了恶,得这种绝症,我心里没有任何想不通的地方,这是报应,可从我能记事时起,都是别人从我这里得到,我没在别人那里额外得到任何东西。病我不怕,林处长,人都要死,我只是想不通,为什么会这样!” 她起身,从小床上拿过一个塑料袋,说:“林处长,您吃点水果。” 我说不吃。她又叹了口气,说:“其实,我没事,一个人爱胡思乱想,但我相信一切都是命,谁能扭过命,比我厉害得多的人在命前面都像孩子,软弱得不可想象,命想怎样捏一个人就能怎样捏,人无法反抗。” 我说:“明天让李冰给你带几本书,再不要乱想这些没用的事。” 她凄然地笑了笑,说:“林处长,您说得对,我知道,正常人……或处在幸福中的人不可能想这些。可像我这样,自己清楚生命所剩无多,这时候,其它的事都不重要了,左右只是这一件。” 她又笑了笑,说:“林处长,我现在才明白,为什么这个问题成了一个谁也解答不了的哲学难题。我读书的时候,看到有些人问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向哪里去?那时,我觉得这根本不是问题,不需要问也没有必要回答,可现在,它们成了我惟一的、也最想明白的问题,其它的都不重要,都可以忽略,只有它们无法忽略,无法忽略!” 我不说话,看着她。 她说:“林处长,您早点回家休息,太晚了不安全。” 她又哭起来,把塑料袋放回原处,说:“林处长,我这辈子从来没想过你会晚上来看我!我人活得不像样子,没男人,父母早逝,老家只有一个哥哥一个弟弟,但都没有多少来往……他们的日子也艰难,有时我给他们一点钱,你不知道农村,来钱的地方少,去钱的地方多,我对不住他们。” 我说:“不要想这些,只要病治好,什么事都能办。” 她低声说:“不可能好起来了,林处长,这是真的,人有预感,我能感到我这次遇到了什么,我想活,但那只手不让我活下去……”我握住她的手,我的心猛地抽了一下,这哪里是一个女人的手,分明是一只放大了的干枯的鸡爪子! 第五章 谈 斌 路上,我不停地为自己鼓气加油,但心里仍忐忑不安!毕竟要和光明公司总经理谈话。我不清楚这位在大多数工人心中骄横专断、历史不清的总经理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会提什么问题、我该如何回答……毕业前,师兄弟姐妹多次构想过这个场面,到了这一刻,我才明白全是纸上谈兵。 电梯停在十二楼,我恍如踏进一座现代迷宫,空间似乎在转,在这个不停转动的空间里,有门,有窗,有墙,有玻璃,有沙发,有饮水机,有漂亮女孩子的脸、牙齿、身材和明亮的眸子,有电话铃声,有某种说不清的气味…… 大玻璃墙后,三个身着蓝西装的女孩子坐在三张办公桌后,每人面前一台笔记本电脑,个个专心致志。她们神采奕奕,既漂亮,又潇洒,但做什么我不得而知。我的出现让她们同时抬起头,我吃了一惊,穿职业装的女性总是同样的美丽动人、同样的爽净优雅,但我不敢多看!对非常漂亮的女孩子,说真话,我喜欢看,但今天不敢,我要见张经理! 张经理!我是怎么啦?我知道,在我心里潜存着的那种奴性抬起了头,按理说,在我近三十年的人生经历中,并未见过什么大官、与官场人物也没有过任何交往,但是,我的天性中——也许根本由不了我——就有这种东西:对官场人物或所谓领导的恐惧——也许不是恐惧,但至少是一种让我不安的东西!我努力鼓起勇气,像平时一样走路、想问题,可做不到!我记起鲁迅说过的那句话,但那句话立即被要出现在我面前的这个真实的大人物挤走。 一个女孩子柔声问:“请问,您找谁?” 我说:“张经理……是张经理找我……” 她娇嫩地笑了笑,问:“您和张经理约好了吗?” 我说:“张经理刚才打电话让我过来。” 她起身,两手在臀部按了一下短裙,从一道玻璃门转出,说:“请跟我来。” 她做了一个非常礼节性的动作,走在前面,身着职业装的女性真好看! 我只记得在迷宫中拐了三个弯。 最后,我被亭亭玉立的她带进总经理办公室。 张经理正在看书,女孩子轻声说:“张经理,有客人说您约他谈话。” 张经理抬起头,拿着铅笔的手平伸前来,微微动了一下,说:“好!” 女孩子慢慢退出门,把门关上。 张经理笑着问:“你是谈斌?” 我向前走一步,说:“是,张经理,您找我有事?” 他点了点头,示意我坐下,我坐到对面的三人沙发里。 他看了看我,点上一支烟,问我抽不抽,我说不抽,他说:“抽烟没有任何好处,年轻人少抽。我不是外国人,但我从不递烟,对谁都是这种态度。” 我说:“谢谢经理。” 他看了一眼窗外,说:“我真佩服你们这些能静下心做学问的人,要说,你们这代人幸运得很,有机会读大学、读研究生、读博士……” 他笑起来,问:“博士期间学什么专业?” 我说:“计算模型设计,其实,专业课很少,大多数时间在实验室,和公司设计院的工作性质差不多。” 他很理解地点点头,问:“老家在哪里?” 我说:“黄源……是个国家级贫困县。” 他说:“我知道,那地方我去过,自然条件差。但能从那样一个环境里飞出你这样一只金凤凰,不简单啊!我很忙,希望以后能抽出时间到你老家走走,见见你父母,看他们是怎样把你培养成博士的,不容易啊!” 女孩子轻轻地推开门,低声说:“张经理,早上十点三分厂要开表彰会,您说过您要参加……” 张经理摇了摇手,说:“你给黎经理说声,让他去好了,我这里有要事,更重要的事!” 女孩子妩媚地看了我一眼,轻声说是,慢慢退出门。 张经理吸了一口烟,说:“小谈,不管这些杂事,我们继续聊我们的。工作上有什么想法吗?” 我坐直身子,到光明公司已半年多了,对设计院现状也有所了解,我有我的想法,但我弄不清该这时说或下次说、或用哪种方式说。 亭亭玉立的女孩子又进门,张经理笑着说:“小谈,继续说,说你的。” 女孩子给张经理添上水,给我新沏了一杯茶。我心里略感紧张、至少有些不自在,其实,非常不自在!她把茶杯放到我面前时,我闻到一缕浓浓的幽香,她抬头对我笑了笑,笑影如花,比师姐师妹不知好看多少倍……然而,我的目光只在她两段白净的小腿上闪了一下! 我开始谈我的想法,先谈本行业国内、国外发展现状,接着谈光明公司的优势和劣势,接着谈这几个月我的观察和所感所想,最后谈对未来的思考……自始至终,张经理很认真地听,并不时在小本子上写几个字。 等我谈完,张经理抬头看着我,说:“讲得很到位,我很受启发,小谈,我有一个想法,不知可行不可行,把你刚才谈的内容整理一下,写成书面材料,让公司处级以上干部好好读读,他们该学的东西太多了。” 他吸了一口烟,说:“两个月前,我就想找你谈,但我这里事情多,一直拖到今天,以后有什么想法,你就直接找我。” 这时,进来一位矮胖、微黑、满脸横肉的人,笑着说:“张经理!” 张经理指了指沙发,没说话。 矮胖男人看我一眼,点了点头。张经理笑着说:“老刘,今天让你见见我们的博士,这位是新分来的博士研究生,光明公司第一个博士研究生。” 老刘爽朗地说:“高人啊!能见到您真高兴。” 张经理说:“这位是销售处刘处长,刘恒宝,以后会经常打交道。” 我问刘处长好,刘恒宝用力握住我的手,笑着说:“啊呀博士,有什么事就说声,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我是粗人,但我爱和你们这些有文化的人来往。” 刘恒宝坐到我身边,肥厚的手掌在我腿上用力拍了一下,说:“啊呀,你真是大学者,念博士苦不苦?” 我说不苦,他笑着说:“不苦就好,我这人,一辈子没学到什么东西,但和博士在一起,心里就是高兴,特别高兴,博士贵姓?” 我说:“姓谈,叫谈斌。” 他吃惊地问:“还有这个姓?” 我说:“谈话的谈,文武斌。” 他大笑起来,说:“谈博士啊,你是不知道,我们张经理太爱才了!年轻人啊,一定好好干,光明公司这么大,正是你们这些博士发挥能耐的地方。” 张经理说:“老刘,不要给博士讲空道理,他都知道。” 刘恒宝嘿嘿地笑起来,说:“那是,那是,那是一定的!” 我起身,说:“张经理,您和刘处长有事,我先回单位去了?” 刘恒宝大声说:“博士呀,我来你走,这就是看不起我这个粗人了。我是个粗人,但说真话,你不要走,今天中午我给你接风,好不好?” 张经理笑着说:“当然好!本来是我的事,刘处长既然有意思,小谈,你听刘处长安排好了。” 刘恒宝嘿嘿地笑起来。 张经理问:“老刘,有事吗?” 刘恒宝说:“没事,过来看看经理,中午您也去吧?” 张经理说:“我不去了,有点小事。” 刘恒宝转身看着我,说:“你看,大博士,张经理多忙!” 张经理看了一眼墙上的表,说:“老刘,一定办好这件大事。” 刘恒宝笑着说:“经理您放心!一定,一定,没问题,经理交给我的事,肯定能办好,大博士,你说是不是?” 张经理想了想,说他也去,刘恒宝受宠若惊,兴奋地对我说:“我说你这个博士,你的面子真大啊!张经理这样忙,要亲自参加……看见了没有,你这个博士可真是前途无量啊!年轻人,好好干!” 师兄弟间,我的酒量拳技均属上乘。 我知道,在今天这种特特场合,不能不喝,也不能多喝。张经理举杯,说借刘处长的光欢迎我到光明公司工作,话虽不多,但思路明晰,我觉得他讲话水平很不错,我表示了谢意。 刘恒宝笑着说:“谈博士啊,张经理把我想说的全说了,今天,我只负责让博士吃好、喝高兴!” 张经理笑着说:“小谈,可以喝点,老刘是直性子人,今天,我看真是秀才遇上了兵,博士得听处长的了!” 他停了一下,接着说:“喝点也是一种放松,现在,人人都抱怨活得累、生活压力大,其实,我总认为,很多压力是自己加上去的。心理这东西,如果你不把它当回事,它就不是一回事,越把它当回事,它就越成了一回事。老刘,你和小谈喝,我不多陪,下午还要开会。” 刘恒宝说:“经理,我这辈子还是第一次和真博士喝酒,心里高兴啊!上次来了个假的,把我们都糊弄了,没想到现在连博士都有水货!” 张经理笑着说:“早就有了,你看过《围城》没有,那里面有个假货。但国外的假货,到了国内,反比国内的真货还真!奇怪得很,我一直想不通,国内博士哪方面比不上吃过洋面包的?前些年说外国的月亮比中国的圆,可能吗?上月到市里开会,要加大企业引进人才力度,你知道是怎么个加大法?我当场就表示反对,强烈反对,不能这样对待人才!市里要制定引进人才政策,国外博士一律五十万安家费、五十万科研起动经费,国内博士呢?两万安家费、两万科研起动经费,这不明显看不起自己的大学吗?这不欺负人吗?不是明说中国的大学不如外国的大学吗?我和一位大学校长谈过,大学里也有这种怪现象,他叫什么?叫引来女婿气走儿!问题在哪里,看问题不能只看表面,要看到本质,引进的那些外国博士,名义上是研究人才,事实上,不到半年都提拔到领导岗位,谁做具体工作?还不是土生土长的博士!我就不信这个邪,很多年前,我就不信国外月亮比国内圆这个邪,现在,我仍然不信国外博士比国内博士强这个邪!” 刘恒宝笑着说:“经理,您真是把话说透了,事情就是这样,两年前来的那个洋博士,后来才弄明白,完全是水货。” 张经理说:“今天不谈别的,小谈,不要有所顾忌,吃好喝好。” 刘恒宝要划拳,起初,我并不在意,但令我匪夷所思的是,一接上手,他短粗黝黑的十指仿佛得了灵性,第一次六杯,在五根短指颤颤巍巍的晃动下,竟全部给了我!刘恒宝端起一杯,笑眯眯地看着我。 张经理说:“小谈,用心划,老刘是拳坛高手。” 刘恒宝笑着说:“博士,张经理夸我呢,其实……经理水平比我高多了,你慢慢喝,慢慢喝……” 嘴里这样说,可手中的酒杯却停在空中!我一口一杯,喝完四杯,第五杯和他碰了。我活了三十岁,喝茅台还是第一次,可谓满口幽香。多年来,我一直有个心愿,哪天带两瓶茅台回老家,让父母尝尝,一辈子尝一次也罢。 刘恒宝问:“博士,这酒味正吗?” 我胡乱地点点头,第一次喝,怎么知道正或不正!我接着划,但是,不管怎样用心,刘恒宝的手仿佛长了眼睛,岂止长了眼睛,似乎暗藏心机,他的手把我的手的心思捉摸得一清二楚,结果和前一次完全相同。 他看了一眼张经理,笑着说:“谈博士啊,是这样,张经理今天高兴,也也高兴,喝酒就是为了高兴……划拳只是让气氛热闹一下,不管结果,你最多喝四杯,我喝两杯,好吗?博士说了算。” 我说刘处长手下留情,刘恒宝仰头喝下一杯,另一杯端在手里,笑眯眯地看着我!我一口一杯,四杯酒灼热地滚向胃里,他笑着说:“博士干脆!” 鲍鱼上来时,一个酒瓶已空了,我的手也不大听使唤。女服务员笑吟吟地替我切好,并把米饭拌匀,我看了一眼这位心地善良的女孩,突然想起师妹……我爱过一个师妹,是那种小巧玲珑的女孩子…… 刘恒宝伸出多肉的黑手,说:“博士,请先吃,请先吃!” 我问:“刘处长,司机在哪儿吃?” 他笑着说:“我们这位司机是回族,少数,吃不到一起。” 张经理说:“你们俩喝得太快,先吃点,慢慢喝。” 动刀叉的瞬间,我又想起父母——似乎看见他们直愣愣地站在面前!想起父亲烈日下汗流满面的样子,想起母亲指甲几乎蜕尽的双手……我希望他们平生能尝尝这东西,可是,我知道不可能!我想哭,我知道我不孝、我知道我的心已经冷硬、我知道我已经忘了本——在村头,三伯拉着我的手说过的那些话,我对着天和地对他的承诺,早被另一种东西化作了云烟! 吃完鲍鱼,刘恒宝抹了一把嘴,笑着问:“博士,味道怎么样?在西城,这可算最好的一家了。” 我说很好,其实,我也是第一次接触这东西,无从比较! 刘恒宝说:“博士,好好干,光明公司给你们这些人搭了大台子,你们要唱好戏,光明公司的前途也在你们这些人手里……” 张经理笑着说:“老刘学会演讲了。” 刘恒宝嘿嘿地笑起来,说:“不好意思啊!博士,这话是张经理夸我的,我喝了酒,话多了,但话是真话。” 我说:“谢谢刘处长。” 他说:“你要谢张经理,没有张经理,你有这一切吗!” 他突然拉住我手,黑脸上闪着红光,低声说:“张经理给你搭台子……不说这些了,博士,喝酒!” 我心里虽有豪气,但手指不争气!刘恒宝自在地让我一杯接一杯地喝,喝到后来,张经理说:“老刘,小谈,我看你们都高兴了,今天就到这里。” 刘恒宝笑着说:“经理啊,我还没高兴呢!” 他转身看着我,黑红的胖脸上闪着油光,问:“博士,你高兴了没有?张经理说了,今天要高兴,让你高兴,一定高兴!” 我说不能再喝,再喝就醉了。 张经理说:“老刘,你和小胡送小谈到设计院。” 刘恒宝说:“经理,一定,一定!博士,啊,你喝高兴了没有?” 黑色大奔停在设计院办公楼前,似乎有团热热的东西从胃里腾涌上来,我努力压下去,坚持一会就能到卫生间……我从车上下来,抬起头,七层大楼几乎每格窗玻璃后都有脸看着我! 阳光非常白亮,如一张在空中晃动的没有边际的网。 刘恒宝扶我,我说:“刘处长,我没事,能走稳……” 但我还是差点晃倒在地!这时,办公室主任于琼从幽深的楼道跑出来,扶住我,于琼笑着说:“刘处长,您先到办公室,徐院长正好到外面去了,一会就回来,二十分钟左右,我给徐院长打电话。” 刘恒宝笑着说:“我不上去了,我是奉张经理命送你们大博士的,我的任务已经完成,可以交账了!” 他握住我手,用力摇晃着,说:“休息一会,博士,以后我好好陪你。” 我说了声谢谢,刘恒宝又握住于琼手,说:“于主任,啊!真是风光,一天比一天年轻,一天比一天漂亮了,晃花了我的老眼。” 于琼娇笑着说:“刘处长说哪里话,我老得不像样子了!” 刘恒宝钻进车,摇下窗玻璃,对着我和于琼晃了晃黑手。 大奔无声地向远处滑去。 于琼扶着我,我努力说:“于主任,没事,我可以走……” 但于琼不松手,来到办公室,我重重地跌坐到沙发里。于琼问喝点什么,我说什么也不喝。我很激动,为什么激动?一时说不清,也没有头绪;同时,我心里特别难过!为什么难过?同样一时说不清,也没有头绪! 于琼三十二岁,是设计院“中四大美女”之一,身材高挑,五官精致,我始终认为她是贝尼尼某件雕塑的复活。尽管天气仍凉,但她已穿上短裙。我靠在沙发背上,天旋地转!看着她的玉腿在面前走动,竟真的晃花了眼,当她把茶水放到茶几上时,我突然直起身子,一口污物箭一样射向她,她呀了一声,呼叫着倒退一步,身后复印机上的纸稀里哗啦地落下来…… 污物扑到她裙子上、腿上,稀稀拉拉地往下流着…… 我努力想站起,我要站起!但屋子转得我直不起腰! 第六章 刘恒宝 博士是什么?算个球!嘿嘿,两年前那事,想起来都要笑死我。可是,笑死我又有什么用!这事说简单就简单,说复杂就复杂。他妈的,什么玩艺!把光明公司所有头头都耍了,耍得像猴子一样。我陪了一整天,走了两个分厂,假博士他妈的真威风,头发油亮,能吹、能吃、能喝,每过十分钟就接一个电话,叽哩哇啦的像日本鬼子,反正我听不懂。但光明公司藏龙卧虎,应当有能听懂的,可是,懂英语的说他讲法语,懂法语的说他讲日语,懂日语的说他讲德语,懂德语的说他讲西班牙语,懂西班牙语的说他讲朝鲜语……总之,谁也不能确定他讲哪国语言!假博士在公司住了一个月,后来,没有了影子,再后来,难听的话慢慢传出来,原来是个骗子!这世道好玩,连博士都有假的! 谈斌是不是假的?我看不像,但也说不准。 至少,谈斌没有假博士的派头,一看就是土包子!这号人,让做假也不一定能做出、能做像……可是,如果他是更有心计的假博士?也难说啊! 我倒希望是个假的,为什么?老恶霸想把张露嫁给博士!如果是真的……我想这些干什么?吃得多了吗?光明公司是他家的,他想怎么整就怎么整,管我屁事!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不过,好处也不能让他捞尽! 我给谈斌打电话:“博士吗?我是老刘,干什么呢?” 他说在办公室看书,我说:“博士,快回来,我在你宿舍楼下等着。” 他问什么事,我说:“回来就知道了,一定是大好事!” 我放开音乐,闭上眼睛,心里想着张露!这孩子我看着长大,能让谈斌这样的土包子……啊,他要肏张露!不可能,我首先不同意。 有人弹玻璃,我睁开眼,谈斌笑着,傻乎乎地笑着。 他坐到我身边,我问:“博士,下班了还在办公室干嘛?” 他说:“没事,看会书。” 我说:“你真是博士!” 他问:“刘处长,什么重要事?” 我没回答他的话,问:“你已经学了半辈子,还看书?还没学够?” 他说:“学校里学的那些东西远远不够用。” 我问:“什么时候就够了?” 他说:“永远不够用。” 我起动车子,说:“博士,这太麻烦了,我想你这辈子该学到头了,你学的那些知识,对我来说八辈子都用不完,你还不够,这样累不累?” 他说:“做技术工作就这样,需要时就得学习,新东西层出不穷。” 我笑了笑,给他一支烟,说:“博士啊,老哥我给你说句粗话,到了这个地方,你要学什么,我不懂,但是,有一点我想给你说,书本外的东西更重要,你要在这方面花点心思,知道吗?张经理对你的希望可大了。” 他说:“慢慢适应吧。” 我说:“要快适应,不能慢,知道吗?就像站在起跑线上,枪啪的一响,如果你还想问题,那就完了!话是粗话,意思你明白。” 我没说假话,如果他是真博士、如果成了老恶霸女婿,那么,很明显,肯定有那一天,我必须靠他!光明公司还是他张家的天下,但是,有可能吗? 谈斌笑了笑。 我说:“博士啊,今天到一个特别地方,说话注意点……你是大博士,老哥我是实心人,我给你说真话,其实……我清楚你什么都明白。” 他问:“去哪儿?” 我低声说:“张经理家,知道是什么好事了吗?” 他摇了摇头,我想:你真是傻啊!不过,情有可原,他本来就不清楚,他怎么知道这些曲里拐弯的事! 我说:“博士,能分到光明公司,你是有福人,我这人不会说文雅话,事情可是真事情,你要相信,过几年你就明白了,我今天说的话一句都不假。” 他笑了笑,问:“什么事这样重要?” 我吸了一口烟,这傻蛋,怎么点不透!我问:“见过张露没有?” 他说:“见过。” 我问:“你认为她怎么样?” 他说:“说过几句话,没有什么交往。” 我说:“我问你……你觉得张露长得漂亮吗?” 他笑起来,傻傻地说:“特别漂亮。” 我说:“特别漂亮就对了,她可是光明公司的二公主啊,皇姑。” 他问:“我和她有什么关系!” 真傻!我还能说到哪儿?算了,天生就这号能念书的傻人,脑子里只有一根直筋转,没人弯筋,说也没用,白说。我笑了笑,说:“关系大了,博士,这机会你一定要把握住,可是千载难逢啊!” 我和谈斌进门,老恶霸仰在沙发里抽烟,只欠了欠身。这人脸皮真厚,也能摆谱!一个小学都没毕业的怂人,竟把博士不放在眼里。 他笑着说:“小谈,老刘,请坐。” 我说:“张经理,我把博士给您请来了。” 他指了指沙发,对谈斌说:“小谈,坐。” 谈斌问张经理好,老恶霸说:“我想和你谈谈,老刘要在外面,又是吃饭喝酒的!我想还是家里好,随便、自然,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他给我一支烟,我弯腰接住,点上。 我对谈斌说:“大博士,张经理对你可关心了。” 老恶霸对谈斌说:“我记得你不抽烟,好习惯,看能保持多久。” 我说:“经理,博士可有水平了,您知道博士下班后干什嘛?” 他笑起来,看着我,问:“干什么了?” 我说:“博士下班后还学习,还看书,可认真了,将来一定是个大人物!谈博士是我见过的第一个这样认真的人,经理,我问博士什么时候能学够,您能想到他怎样回答的吗?” 他问:“老刘,小谈怎么回答的?” 我说:“经理,博士说一辈都学不够,这还了得!” 他说:“这叫什么你知道吗?” 我说:“不知道,经理,您教我。” 他笑着说:“这叫活到老学到老,所有人都应当这样。” 我点了点头,说:“我知道了,原来经理爱看书、学习……” 话这样说,其实,我心里最明白,老恶霸看书是假,做样子给别人是真!他是个什么东西?难道我不清楚!人啊,就这样,在这个位子上,假话说出来也是真话,有人听、有人信、有人捧场;不在这个位子,真话说出来也没有听、没人信、甚至还得罪人,洗都洗不净! 林晴从另一间屋出来,我站起,说:“林处长……您忙……” 她笑了笑,这女人太出众了!不光漂亮,而且有种说不清的好处,是那种想和她睡觉、但又不忍心把她弄脏的好处。张作民睡她是糟蹋她,我睡她也是糟蹋她……谁睡她就不糟蹋她了呢?光明公司没有一个这样的男人! 谈斌也站起,问林处长好,林晴笑着让我们坐。 她说:“我给你们沏茶。” 我说:“怎么能让林处长沏茶,我自己来……” 在这个家,我就是见习生。 张露从另一间屋出来,问谈斌和黑叔好,我笑着对谈斌说:“博士,你看张露,她从小把我叫黑叔,我长得黑,小时候,我还抱过她呢!” 张露从林晴手里接过茶杯,我说:“林处长,您坐……” 她坐下,问:“你一直很忙?” 我说:“林处长,我那地方,说忙不太忙,说不忙总有事,我想通了,好多事我直接让小王做,人家做得比我好。” 她点了点头,问谈斌:“到一个新环境,感觉习惯吗?” 谈斌说:“很好,尽管工作没有全面展开,但我相信不会有问题。” 我说:“林处长,我刚才给张经理说了,谈博士可认真了,下班后还在办公室一个人看书,现在那些年轻人,不是我说,谁还这样认真!” 她问谈斌:“老家有什么人?” 谈斌说:“父亲,母亲,还有一个妹妹。” 她问:“你妹在哪儿上学?” 谈斌说:“上到初二就不上了。” 我问:“她学习也不错吧?为什么不念了?” 谈斌说:“因为我……那时我上大学,我父亲到内蒙打工,家里农活多,我母亲一个忙不过来,她不得已辍学了。” 我很惋惜地啊了一声,说:“这人啊……” 我不想说下去,但已经开了头,我接着说:“生在不同的家庭里,就有不同的结果,你妹妹准备怎么办?” 谈斌没有回答我的话。 老恶霸说:“这事我能理解,小谈,好在你成功了,有了一份工作,你要好好对待你父母、你妹妹,你的成功,可以这样说,很重要的一部分是你妹妹牺牲自己前途的结果。老刘,我一直给你说,农村和城市不一样,如果这事落到城市孩子头上,有几个能想通,我很怀疑。” 我说:“是,经理。” 老恶霸问谈斌:“工作上有困难吗?” 谈斌说:“没有,我现在只有抓紧时间,先把院里进行的项目熟悉一下,还有一个适应期。” 老恶霸对我说:“老刘,你准备准备,具体时间你定,请徐杰吃个饭,把小谈带上,让小谈和徐杰熟悉熟悉。” 我笑着说:“没问题,我立即办。” 他说:“不要急,不能急功近利!” 我说:“好的,经理,我一定选个好地方,选个好时间。” 四个人说了一会话,我想:你们成一家人了,我算老几?该走了,要我做的我都做了!我站起,问老恶霸:“经理,我可以走了?” 他说:“老刘,本来想和你喝两杯,喝了酒不好说话,改日吧。” 我说:“经理,喝酒的时间多得很,不打扰了!” 我对谈斌说:“谈博士,你再坐会,我先走一步。” 谈斌跟着起身,老恶霸说:“好的,我不留,小谈,你知道了地方,有时间常来玩,我愿意和你们这些有知识的年轻人说话。” 我仰头看了一眼三楼那排窗口,对谈斌说:“博士,我送你吧。” 谈斌说他想走走。我在他肩上拍了一下,说:“博士,啊!你真是大福大贵的命,我给你说,这人啊!如果交了好运,所有好事都挤着来,赶都赶不走。你觉得张露长得怎么样,漂亮吗?” 我不知道为什么还要这样问,我在巴结谈斌这个土博士吗? 他笑了笑,说:“当然漂亮。” 我让他上车,说:“她很快就成你的新娘子了,博士啊,一辈子有这样一位标致的新娘子,那是什么感觉!” 他吃惊地看着我,真土、也真木头!说:“张露怎么会看上我呢!” 我说:“你看不出来!她已经看上你了,我是粗人,但有时心还算细,张露看你的样子,那眼神,甜得像吃了蜜。” 车子转了一个弯,我问:“想不想到哪儿坐坐?” 谈斌说他有事,我说:“不管怎么样,博士,可要抓紧时间,千万不能让张露从你手底下遛走,机会不多,太重要太重要,你以后会知道的。” 车停到单身宿舍楼下,我说:“我不上去,博士,新房子怎么样了?” 他说:“公司答应给一套,但还没分下来。” 我说:“分下来你说声,要装修什么的,我这老脸,比你好找人。” 他说了声谢谢,我感到他很兴奋,肯定!他再傻,也傻不到弄不清现在他和张露要变成什么关系这个份上吧! 我把车子开出几十米,停下,点上一根烟。 谈斌的身影消失在门洞里。 我咽下一口唾沫!一种奇怪的像吃了苍蝇的感觉死死地抓住我,抓住我的哪儿了?抓住我的心了。我还从来没有这样不自在过!怎么回事?啊!是不是哪儿出了错?我仔细想,不可能错啊!或者,是不是哪儿将要出错?这错是对着谁来的?难道是对着我来的吗?他妈的!我又点上一支烟,用力吸了一口,突然,像一道明亮的闪电——在我脑子里忽闪了一下,我知道了,这感觉从哪里来:从张露身上来,这个妖精一样的女孩子。 我的心情也从来没有这样复杂过,像被一只手伸进去搅了一下,我相信,张露嫁给谈斌简直是糟蹋了一朵天底下最好的花,彻底糟蹋了!这个土包子,他有什么资格肏张露,张露可是金枝玉叶啊,谈斌你算个什么东西!是真博士还是假博士?他妈的!我看着张露长大,我比她大几十岁,这女孩子越长越好看……如果是别人的女儿,说实话,我早就想办法肏过手了——不可能,老恶霸这贼比我能量大得多啊!她爹是老恶霸,我只能想,不敢动一指头。我知道她要嫁人,会被一个男人肏,但绝对不应当是谈斌,他根本没这个资格!可事情正向这个方向发展……这事我做得窝囊!我恨啊!他妈的! 第七章 老处女 医生说手术非常顺利。护士、林处长、李处长、试验田、南子和李冰都很高兴,我也很高兴。这时,我才知道我并不想死,尽管我的生活在别人或自己看来都毫无乐趣甚至没有意义。作为女人,我没有了子宫,已经不是完整意义上的女人了,但是,我还是一个人,有做人的权利。况且,多年的不幸让我明白了很多道理,我想把这一切说出。可是,给谁说……即使不希望别人如何理解,我仍希望说给一个能听完我话的人。 林处长进门时,我平平地躺在床上,我坐起,笑着说:“林处长,您在家休息吧……我没事,一切都正常。” 她说:“大楼里空空荡荡,我俩说会话。” 我笑了笑,说:“我真是……连累得大家都休息不好。” 她笑着说:“再不要想这些了。” 我点了点头,不知说什么好,又躺下。 她坐到床边,开始,我们都不说话。我想说,但我能说什么?我又能说出什么呢?我说的目的何在? 林处长说:“外面下雨了,不大。” 我说:“这儿连一把伞都没有。” 她笑了笑,给我讲她儿时的事。在女人的记忆里,童年几乎完全相同,我也有过在春雨里慢步的记忆,也有过躲在父亲怀里的记忆。可是,父亲总要离开我们,母亲也一样,所有人都会被父亲母亲留下! 但是,春雨年年会有。 我不说话,林处长慢慢地讲,我知道她心里苦,我怎么能不知道呢? 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理解怎样才算真? 理解他人的幸福不是真理解,理解其苦难才是真理解。我也许无法理解林处长的幸福,但我能理解她的苦难。表面上看,她似乎与苦难无缘,可本质上,她心里充满了悲苦!我一生不幸,她的一生更不幸,我是普通人的不幸,她是出类拔萃的人的不幸。我和她谈过几次,从她话里,能够听出弦外之音。她没有一个幸福的家——虽然有丈夫——她的心和我一样无处着落,这是真的、也是光明公司所有人明白的事实。还有,她对过去、尤其对那段岁月的记忆太深,其实,她没有做恶事。张作民怎样做与她毫无关系!光明公司的职工哪个不清楚?可她不宽恕自己,一直在忏悔中生活。但是,对已僵化了的历史,她能有什么办法?她想复活历史,可能吗?我知道,她想洗净心里的某些阴影,用她能想到、并有能力做到的方法,如救助贫困大学生,帮助光明公司生活困难的老人等等,她还想做两件她根本无力做到的事:第一,让张作民忏悔,这有可能吗?也许,张作民心里有过悔意,至少他会想起那时的所作所为,可要让他忏悔,却是永远不可能的事;第二,她想让在那个年月遭受不公正待遇的人——有些已经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世界——在生命结束时心里能有个安慰,这同样困难重重,更不是她独自能完成的事!这叫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我读《论语》,孔夫子是中国历史上最具悲剧色彩的人物,当然最伟大,为什么?因为他知其不可为而为之…… 林处长问我:“最近看什么书?” 我笑了笑,说:“又读了一遍《红楼梦》。” 她说:“我去年读了,现在记不住,读的时候有感觉,读过就忘了。” 我俩讨论了一会《红楼梦》中林黛玉的形象,林处长认为林黛玉身上最宝贵最特异的东西没有引起更多人的注意,比如睚眦必报的处事方式和对小事的斤斤计较,这正是她比其他大观园中少女更可爱的地方。我认为林黛玉可怜,很小就寄人篱下,但很少有人理解她的可怜。 坐了一会,我让她早点回家休息。 她说:“你好好恢复身体,我没事。” 我说:“林处长,你放心,我不会有事的,我现在还不想死!” 她静静地看着我,突然,我觉得有种力,像电击一样,从头顶极快地散向全身,同时,周围有了一层浓稠的气旋,要把我的身体平空托起、或化为虚无。我真想哭,面对这个和我一样痛苦的女人大哭一场! 她平静地说:“你怎么能有这种想法,正在治病!” 我叹了口气,看着她,说:“林处长,古人说过,哀莫大于心死,其实,病对我来说并不重要……人都要死,只是早晚不同,我已经四十多岁了,死了也没什么可遗憾的,我的心早死了!” 我停了片刻,接着说:“我之所以苟活到今天,目的只有一个。” 我想把心底积压已久的东西全部吐出,像吐一串虫子那样! 她说:“不要想这些,正在治病,需要好心情。” 我说:“我知道,但我怎么能平静下来?如果一个女人被人不当人、只当工具使了……甚至,使过后还恨恨地踩她一脚,骂她是妓女、婊子、烂货、破鞋等等……天底下最难听的话他恨不得全砸在她身上,即使这样,他仍不解恨,还幸灾乐祸这女人没人要,一辈子守空房等死……这人不仅伤她身体,还不停地用语言伤她的心,您说,这女人的心能平静吗?林处长,我读过很多小说,有心地险恶的男人,但没有一个像我遇到的那个,恶毒至极!” 我开始流泪,我想忍住,却无法忍住。林处长不说话,看上去很平静。 我说:“原先,我不相信有禽兽男人,不相信人的心会那样冷硬,我相信他说的是真话……可我遇到了一个连半句真话都不说的男人,人怎么会成那个样子呢?到今天我仍然想不通。我给你说了,我活着就一个目的:我要让他知道他真错了,我要他忏悔。可是,他不可能承认他的错,更不懂什么叫忏悔……我一直等着那一天,只要他忏悔,我死而无怨,可他不!” 我停了片刻,接着说:“他很会甜言蜜语,那时,我刚从农村到城里,什么都不懂,他关心我,说我是他最爱的女人。你知道,那时生活困难,他每次回老家,都从上海给我带小东西,虽然花钱不多,但这里买不到……他骗了我,我给他怀过孩子,前后两次……” 她定定地看着我,我抹了一把泪,我知道,说到这地步,我的一切已经毫无遮拦地露在她面前了! 我静了一会,说:“他一直说要和我结婚,但就是不结,后来,我知道他在老家有妻子,我没和他吵闹,他跪在我面前,说他立即离婚,和我结婚,可就在这时,他已经和我们公司另一个女人睡觉了……就是这样一个男人!其实,我不恨他,我只想让他懂得什么叫忏悔。” 她说:“这是何苦!他不忏悔,你不亏了自己。” 我说:“对我来说,一切都无所谓,这也许就是我的命,我只想用我的悲惨经历和结局让他明白他做了什么,让他忏悔……可是,我终于明白,他不可能忏悔,绝对不可能!他不懂什么叫忏悔,这能算人吗!” 林处长捏住的我手,我感到,她的全身也在剧烈地颤抖。 第八章 张 露 我是怎么啦?这样心神不定,可笑。 其实,不用问了,我心里自然明白,只是不想说而已……我不愿说出口!况且,多少年了,我还会真的爱上一个人吗!对我来说,爱上一个人与被一个人爱早已成了镜花水月! 第一次见到他,说实话,没有特别感觉,他也没给我留下任何特殊印象,我知道公司分来了一个博士,博士就博士呗,和我有什么关系!干部处胡处长带着他到各部门认新,我新奇博士头衔,而不是博士本人。 谈斌长得不俊,也没有独特处,很斯文地问我一声好,我看了他一眼,他看我的目光有点飘忽。对这种可怜兮兮的目光,我早已习以为常,男孩子见到漂亮女孩子都这样。胡处长介绍了好大一会,我一句有用的话都没听清,这个博士不可能分到我手下,认识不认识毫无关系。谈斌临走时弯了一下腰,说以后还要张处长多指教,我觉得好玩,这博士如果穿上长衫,说不定就成了鲁迅笔下的孔乙己。他和胡处长走了,我再也没记起过他,也没听人提起他。 第二次见他,我发现他有了变化,大胆地看了我几秒!而且,不像那些男孩子——或表现出臣子叩见皇后的下贱样儿;或表现出土财主有几个铜钱后的恶呆样儿;或极尽谄媚之能事,说话让人全身发木——他站得很直,对我点头,问张处长好,我问他忙不忙,他说不忙。说了不多几句话。 那天,林虹正好在场,谈斌走后,林虹笑着说:“大小姐,这个博士好像喜欢你了,不怀好意啊。” 我说:“简直无事生非,我和他八杆子打不到。” 她问:“你没发现他看你的目光有些怪吗?” 我问:“哪儿怪了?我不知道。” 她说:“男人看女人的目光。” 我说:“他是男人,我是女人,本来就是男人看女人。” 她说:“不一样,如果一个男人心里有了一个女人,就是另一种目光。” 我问:“你认为有可能吗?” 她说:“极有可能。” 我问:“为什么?” 她笑着说:“喜欢你呗。” 我说:“他喜欢就有可能!我喜欢不喜欢他还是另一回事。” 她说:“那就走着瞧吧!” 我笑着说:“你永远瞧不到什么,小姐,我给你说,这个博士,我觉得他可以给我当老师,说不定还是个好老师,但要当那个角色……” 第三次见他,我突然觉得自己变了!表面上,谈斌若无其事,但一眼能看出他心里有十五个吊桶打水,不但紧张,而且有种说不清的尴尬表情。临走时,他匆匆看我一眼。林虹说得对,他目光里果然有种东西,不邪恶,但一定要把我抱住,看穿,或者要摸我身上某个部位!在所有男孩子面前,我从没害臊过,但在这种目光下,我觉得心不正常地跳了一下、脸上一阵热…… 我为什么要想这些?无聊!无聊至极! 其实并不无聊,我不能对自己说假话。有可能……我爱上这个人了!爱上会怎样?当然是好事,好吗?为什么不好?我为自己害臊,其实,也没有什么可害臊的,很正常……可下一步怎么办?能看出,谈斌不是十分主动的男孩子,难道要上演一出凰求凤吗? 我在镜子里看了一眼,对我的漂亮,我从未怀疑。是的,我是该嫁出去的年龄了,嫁出去就意味着要把这张脸给那个人,让他亲,让他摸,他想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难道要嫁给谈斌?难道那个亲我摸我的人是他…… 我站起身,看见窗外一男一女挽着胳膊,女的突然转身,掂着脚尖在男的脸上亲了一下,我想:这感觉也好不到哪里!不过,如果有机会,能这样来一下谈斌……我停住这种荒唐念头,坐回桌前。前天和林虹买了两本书,林虹问为什么买书,我说没事晚上乱翻几页,其实,我知道,我隐约感到买书和谈斌多少有点关系,多少年了,我没买过一本书…… 我是不是变态了?没人要的老姑娘都这样,只会做梦? 我又在镜子里看了一会,我从不化妆,我还没见过化妆后的我,比如,涂上淡淡的口红,像广告里的某个美女,抿抿嘴,再用上嘴唇轻轻压一下下嘴唇,动作也许性感……我觉得这念头更荒唐!我漂亮,但我没想过性感不性感,我性感还是不性感?我又起身,在地上走了几步,这要男人判断,可谁有资格判断我性感不性感呢?难道是谈斌吗…… 我给林虹打电话,问她有没有事,她说穷极无聊。我和她是一对老姑娘,即使进不到老姑娘行列,也算大姑娘了,当然,我们俩不是没人要的大姑娘。 我说:“你过来,我想到哪儿逛逛。” 她笑着问:“到哪儿?” 我说:“问你呢,我怎么知道!” 十多分钟,她来了,笑着问:“怎么回事,突然想逛了?” 她脸上总挂着笑容,而且很少消失,不管心情高兴还是不高兴。天底下有种冷美人,绝少露笑,林虹正相反,我叫她“温美人”,温不仅指性情温柔,而且指温暖,和她在一起时,确实有种温暖的感觉。 我说:“心烦。” 她问:“烦什么?”我说:“谁知道,能知道就不烦了。” 她看着我,很诡秘地笑了笑,突然说:“我知道。” 我问:“知道什么?” 她说:“想博士了。” 我笑了笑,说:“想又有什么用!没用,我现在谁也不想。” 她问:“想不想见他?” 我说:“见人家干什么,有必要吗?” 她摇了摇头,笑着说:“稀罕,竟然抹口红了!” 我笑起来,说:“向你学习呗!” 她说:“别心烦,你什么时候吞吞吐吐过!” 我说:“不然……把博士叫来,我想他也没事……” 她说:“好啊,这是好事。” 我问:“你觉得这人怎么样?” 她突然冷起脸,说:“见过一面,不了解,人心隔肚皮啊!” 我看着她,她噗地笑出声,说:“大小姐,没想到你还紧张!” 我说:“我什么时候紧张了!你以为我怕他?” 她说:“不怕就好,你给他打电话。” 我有点迟疑,她说:“大小姐,这事如果你认为行,一定要主动。” 我问为什么,她说像谈斌这种从学校出来的人死要面子,只想不做,不像社会上那些小年轻,怎么想就敢怎么做。 我说:“你以为我没吃过猪肉就不知道猪长几条腿!现在,大学校园里什么事不发生,他什么事没见过,没做过!” 她无奈地摇了摇头,说:“你太毒了!” 我笑起来,她不再说话。 坐了一会,我给刘恒宝打电话,刘恒宝粗声问:“谁啊?” 我问:“黑叔吗?” 他立即变了腔调,问有什么事要他办,我让他告诉谈斌电话号码,他让我稍等一会,他打过来。 林虹眯眯地笑着,一脸幸灾乐祸的样子,我说:“我们到qq咖啡厅坐会。” 电话很快响起来,不是刘恒宝,而是谈斌,我问他能不能抽出时间,她说完全可以,我说:“你在办公室等着,我和林虹来接你。” 黑色大奔停在设计院大楼前,我抬头,不禁吃了一惊!每格窗玻璃后,都现出一张或两张面孔,他们看什么呢?看我吗! 很快,从幽深的门洞里,设计院大美女于琼跑出,身后是院长徐杰。两人看见我,站住,都怔了一下,于琼娇笑着说:“张处长您好,请到二楼。” 我说不上去,找个人。 谈斌从徐杰身后跑出,隔着徐杰,我说:“谈博士,你好!” 我对徐杰不感兴趣,为什么?我和他有过多次接触,我觉得他眼神里有种不太正大光明的东西,像潮湿的虫子,或像别种令人不快的软体动物。他是有妇之夫,可看我时,竟流露出那种信息,当然,我相信他不敢动任何念头,但是,如果我不是光明公司总经理的女儿,他会这样毕恭毕敬、能这样老实! 谈斌给我介绍徐院长,我对徐杰点了点头,徐杰想和我握手,我和他轻轻地握了一下,笑了笑,无话可说!他的手有点凉。 于琼笑着说:“张处长真漂亮!上次见您是两个月前……” 寒喧了几句,我对谈斌说:“博士,请上车。” 谈斌对徐杰说:“徐院长,我有点事……” 徐杰连连点头,说:“去吧,有事我给你打电话” 他似乎抱怨谈斌速度太慢,当然,不是上级抱怨下级的态度,而是下级常对上级有过的那种娇态,男人做出这种样子,我感到不自在! 于琼、徐杰司仪一样看着车缓缓驶出大门。 我一直认为,林虹的笑像一粒露珠,非常灿烂,她就这样笑!我只能一本正经地坐着,心里有很多笑要涌出,但全被我压了回去! 林虹说:“博士,见到你很高兴。” 谈斌笑着说:“见到你也很高兴,我们见过。” 我说:“她是我最好的朋友,美女林虹。” 谈斌说:“大美女!” 我问:“没见过这样的大美女吧?” 谈斌说:“没见过,第一次见,震撼!” 我看着窗外,这话似乎有些假,或者,我认为这话不应当从他嘴里说出。 林虹说:“博士,不要听大小姐的话,她才是真正的大美女呢。” 谈斌说:“都是大美女。” 我说:“你们这些人真虚伪,美女美女个没完,这世上如果有丑女,听了你们的话就没法活了,还不气死。” 谈斌说:“没关系,美有美的活法,不美有不美的活法。” 林虹问:“你说,不美怎么活?像我这样的。” 我笑起来,林虹问笑什么,我说我看见一个人穿了西装、打着红色领带,但骑一辆破自行车,转弯时车子把手套到西装口装里,人和车就像喝醉了一样在马路上晃悠。林虹笑起来。谈斌脸贴在玻璃上看,说怎么看不见。我忍住笑,他怎么能看见,本来是我编出的场景。 大厅里,音乐像小溪一样潺潺流淌,搅得人心里不安。三人凭窗而坐,下面是迤逦东去的府城河,新修的滨河大道上,车辆不多,很快,子弹一样。 我问:“博士,这里环境怎么样?” 他说:“很好!” 我笑了笑,说:“很好我们就常来。” 林虹笑着说:“大小姐,我哪有时间陪你,像你一样我早就被开了。” 我说:“开就开了,好像没有能挣到一口饭吃的地方!” 谈斌说:“也是,也是!” 开始,我和谈斌坐对面,林虹侧坐,正对着河面。坐了一会,林虹要和谈斌换座位,说:“博士,你坐这边,正好看景。” 我说:“博士,林虹让你看河,你看河对岸那一大片楼房,高高低低有好几百栋吧,是不是都住了人?” 他说:“可能住了,但我听说好多商品房闲置……可能有些没住……” 林虹笑着说:“博士,她的问题你不能回答!” 谈斌问:“为什么?” 林虹说:“你永远回答不完,你回答了这个,谁知道下面又有什么。” 我说:“有这样恐怖吗!” 林虹说:“博士总会明白的。” 我看着窗外,说:“有时我觉得水真好,一点不需要努力就能向前。” 林虹笑了笑,问谈斌:“喝点酒吧?” 我能感到,喝了酒的谈斌胆子大起来,放肆地看我侧影。这小子不是省油的灯,竟然有那么一点坏念头!不过,对这样一个人,我很放心,我相信,不管在哪儿、不管在哪种情况下,只要我不表态,他只能这样磨,他不可能像另一些人那样单刀直入。可是,谁又能说清?谁能知道他看我脸时心里想着哪儿?女人啊女人,长得丑在男人眼里是瘟神,避之唯恐不及,长得那怕有一点姿色,男人也会因此由人变成狼!林虹说过,人心隔肚皮啊! 第九章 谈斌 张露太可爱了!不仅漂亮,而且,在她身上,有种无法说清的东西,像谜像梦像酒像血……强烈地吸引着我。 我做白日梦了吗?世界上难道真有这样令人不可思议的事?我要想想,仔细想想,不能唐突,千万不能。她对我有意思吗?我觉得有那么一点点……可她如此优秀,她眼里怎么会有我呢?我有什么特别的地方让这样一个女孩子爱——先不用这个词,该用哪个词呢?喜欢?衷情?倾慕……不管了,反正她喜欢和我说话,我能感到,这感觉很可能转化为爱…… 喝酒不多,但洋酒这玩艺儿粘在脑子里,像坐在水面上。 进门时,我看了看空空荡荡的宿舍,立即关上门,扑到床上,又弹起,做出要拥抱的样子。拥抱谁呢?当然是张露。这个女孩子,像一粒水晶、又像一片莲叶,像一缕丝绸、又像一块美玉,像一片树叶、又像一缕轻烟……如果能把一生的爱给她,那么,我的爱就是世界上最值得付出的爱,就因此增值千倍万倍!我看了一眼窗外,心里对自己说:做梦吧! 不,为什么不可能?她为什么找我,和我说话?肯定有原因,像她这样的女孩子,别人请都请不动……我见她四次了!其实,从第一次见她,我心里就有种预感,预感有时非常准确,她肯定要走进我生活,让我本来没有多少亮色的人生变得雨后彩虹那样灿烂,我苦等若干年,原来在等她! 我是一把火炬,还没被点亮,仍浸在水中。在见到他的瞬间,这把火炬被她高高擎起,火焰开始发光发热,我要为她燃烧、为我燃烧! 我爱所有的人,尽管我现在的生活并不像模像样,但我会尽力!用一生的时间和精力。我悲悯、感恩所有的生灵! 很快,我意识到这是一场白日梦,天底下为什么我一个如此幸运? 我坐到床上,从床下拿出小皮箱,把写给师妹的那些信件拿出,每一封信后都有相应的故事。师妹来自绍兴,典型的江南女子,慢慢地,我和她之间有了不同于其它人的那层关系,但师妹仿佛远离尘世的修女,我俩间总有那么一点可怕的距离。在校园,男女间所有能想象到的事都在发生,比如接吻、比如在校外租屋同居、比如怀上孩子然后堕胎、比如自杀……但我只能拉她的手,有一次,我用力抱住她,她还是用一种事后我意想不到的方式逃出,像身子柔软的兔子,我没吻到那两片薄嘴唇。我只好用八十年代风行的方式对她传达爱意,一封一封地写信。其实,两人每天见面,我把信交到她手里时,她会用感激的、流波婉转的眼神示意:她完全理解我的心。我们一起做实验,写文章,曾经,我把我和师妹的关系想象成一对著名的院士伉俪。但是,令我意想不到的是,毕业前我提出分到同一单位,师妹哭着说不行,并把我的信一封不少地退回! 手里捏着一大叠信件,我不禁感慨万端,这事让我痛感人生的辛酸无奈,但无法向人诉说。离校时,恩师和我有次长谈,曾提到我和师妹的事,恩师说是缘分,我们两人只有师兄妹缘,没有夫妻缘。后来,我给师妹写过一封信,不再属情书,但她没回信,因此,我身边连她一个字的纸片都没留下!后来,她来过电话,问我工作怎么样?想和我合出一本书。她在大学任教,说工作压力大,既要论文专著、又要研究经费、还要工作量,不然这辈子只能混个副教授,我负气说了句副教授也很棒,她说她没有更多奢望。 什么缘分!我不愿点破隐情,其实,是怎么回事我心里最清楚。我把信放回皮箱。然而,连这样的打击也似乎只是为这迟到的完美做了一点铺垫!我想起天将降大任于斯人那句古话、或满地荆棘后是盛开的鲜花这句新话,也许我的经历正在印证这些世界上最普遍的道理,此前受的所有苦难都是为了张露,如果能和她在一起,这些苦再加千倍万倍也值! 坐在桌前,尽情想着张露,点点滴滴。我觉得应当感谢什么,比如父母,比如张露父母,比如小师妹——不是她的刺激我很可能去了广州,还有,当然还有时间,如果时间不凑巧,这一切同样不可能,还有更多,一时想不起,但我在心底里统统感谢了一遍。 还应感谢什么?太多了,一时想不起也罢!但是,我一定会这样做:在未来的人生途程中,我会把这一切化成宗教般的虔诚,为我所爱的人、为所有人像泉水一样涓涓涌出,为他们、不为我! 这个晚上,我做了个梦: 我和张露、林虹、小师妹,还有几个不认识的人站在山顶。万山之巅。山势逶迤,如大海上涌起的层层波涛,云悬垂在空中,雪一样白净轻盈。树木伏在脚下,成簇成团,郁郁青青。突然,天色暗下来,一轮明月从东边山顶升起。张露或林虹惊叫一声,我抬头,月亮变成一只古铜色兽的圆脸,旋转着慢慢升空。站在山顶的人都仰起头,有人赞叹,有人拍照。圆兽很快升到中天,嘴、眼睛、耳朵同时动起来……它笑得异常灿烂。不知什么时候,张露靠到我怀里,我用力抱住她。一边是林虹,一边是小师妹。突然,圆兽四周起了火,流苏一样的火星从空中溅落下来,形成一道道艳丽的瀑布,火星落到地上,地上随即起了火,张露惊叫一声,我抱她抱得更紧……远处,两座山峰间,突然现出一艘大船,分开泥土向前飞驶,舷两边溅起鸟翅一样的火焰…… 第十章 张作民 我看着一丝不挂的宋敏,她斜躺在沙发里,放荡地笑着,把身体摆成一个变形的大字。起伏的腹部下,浓黑的阴毛像燃烧过的余烬。她用左手握住硕大滚圆的乳房,右手不停地抚弄着阴毛!这女人够厉害,也真不要脸!当一个女人贪婪地像狗、或一到你身下只想着高潮时,你会感到恐惧。 我来到她身边,右手压住她右手,左手握住另一只乳房。 她笑起来,看着我,我突然来了精神,中指慢慢滑入她湿热的体内…… 她缠住我! 过了一会,她说:“好了,我走了!” 我说:“再看五分钟。” 其实,我想让她立即走人。 她笑起来,用舌头环舔了一下红嘴唇! 我相信,我对女人的要求越来越精致、越来越有水准了。六十岁,懂得这点道似乎太晚,但懂了总比不懂好,况且,很多人一生也没弄懂!现在,我知道怎样欣赏好女人了,宋敏绝不是我想象中的好女人。 开始,我之所以毫无节制地和女人乱做,既出于身体需求,更多出于心理需要。林晴只能让我身体的那部分满足,她的冷和无动于衷不仅让我心里永远空空荡荡、而且有种不安感。在她身上,我弄不清下面是个美人还是只豹子!每当做完事,她都冷冷地转过身,一动不动地睡觉。我总有这种感觉,和她做事就像奸尸!我觉得我像狗,不做时想,做完后,又觉得没意思,和一个死女人做事有意思吗?我知道她这样对待我的原因,她要折磨我、报复我!可是,我是能让人折磨报复的人吗?我当然报复她——两个人为什么要这样——她也许知道我在报复,也许不知道,我到外面搞女人,做完后立即回家,和她做,有时间隔不到五分钟,从一个女人体内抽出不到五分钟插入她体内…… 后来,不同类型女人的不同反应告诉我女人原来是怎么回事!从此,我和她分开住,我不知道她想不想,我想、又不能正常想! 欧阳晓兰给我的经验是:和男人一样,女人也是动物,只要能让她舒服、让她发狂,她会更不顾一切,随时可以脱裤子。 我肆无忌惮地睡女人正是从欧阳晓兰开始。 欧阳晓兰是光明厂所有人公认最正派、甚至正派到剑走偏锋的女人。如果有男人盯她一眼,她立即认为这人有歹意,要和她做那事,或想强奸她。工人给她起了一个外号:钢筋圈。我理解,这外号有两层意思:第一,欧阳晓兰的阴道口就像钢筋做的,根本无法做那事;第二,她的阴道口上套了一个钢筋圈,属于安全措施。工人中流传着很多关于她的笑话,比如,说她看见一个男人盯着她,她怀疑那男人的目光会奸污她,说请你不要这样不知羞耻地看,男人笑着说女人长得好他才看,她说这会伤害女人,她一本正经地说,男人笑着做了一个下流的手势,所有人哈哈大笑。她不明白这手势的意思,晚上回家问丈夫,丈夫解释后才恍然大悟,丈夫问她从哪儿知道这怪动作的,她说一个男人对着她做的,丈夫立即给她一个耳光!她烧了一盆水,那时家里没有洗澡设备,边哭边洗,折腾了整整一晚上,连阴毛都洗光了,接下来的内容更庸俗…… 她进门时,我看了一眼,这女人长得不错,只是有点单薄,我笑着问是不是没毛了,她抓起桌上一本书向我砸来,我闪开,用力从腰后搂住她,像捏小鸟那样……她问我想干什么,我笑着说想看,两人扭了一会,我看到了真相,不是故事中的那样!完事后,她笑着说:“厂长,你还行!” 我很茫然!她接着说:“小了点,至多算六级操作工。” 我更吃惊,问:“什么,六级操作工?” 她笑着说:“本事还行,可惜东西小了,只能算六级,到不了八级!” 我被这女人玩了,抱住她又要干,她笑着说:“六级工的本事,能做八级工的活吗!” 她笑着在我肩上拍了一下,说:“有能耐再上,六级操作工!” 我倒吸了口冷气,我没敢再干,也没动过这个怪女人的念头。从此以后,她见面不叫我厂长,总叫“六级操作工!” 宋敏三十出头,长相不算特别出众,但很有味。让我不解的是,穿了衣服的她看上去苗条挺拔,甚至有种时下流行的骨感美,可一旦脱掉衣服,身材丰满得令人吃惊。当然,她身上没有一块赘肉,所有肌肉都非常到位。我就爱看这样的身段,像一片色香味俱佳的嫩肉!我的习惯是,干完事后立即穿戴整齐,一丝不乱,领带都要打正,还要在镜子前看看。宋敏笑着,一动不动,我在地上走,皮鞋在木质地板上发出橐橐的声音,她问:“看够了没有?” 我说:“没有。” 她说:“有什么好看的!” 我笑着说:“你怎么能理解,这是男人的秘密。” 我给光身子的漂亮女人录过像,也录过干那事的全过程。后来,由于一桩离奇的案件,从罪犯家里搜出十几盘录像带,都是和情妇做爱的全程录像,这等于给我上了一课,我立即销毁办公桌抽屉里的五盘录像带,从此,再也没给自己的历史留下任何蛛丝马迹。 看着宋敏坐在沙发里的动人样子,我心动了,这种年龄这样身段的女人并不多……很多女人穿上衣服亭亭玉立,脱掉衣服肥肥胖胖,完全是另一副模样!我尤其厌恶裤带在腰间勒出的痕迹,宋敏没有,皮肤光滑细腻,弹性极好,像我在某宾馆见过的一对大瓷瓶。我知道年龄对女人意味着什么,再过几年,她肯定也会臃肿不堪,难道不给她留下一点美好记忆? 我拿出数码相机,让她换个姿势。 我想:只要保存好,绝对不会出乱子!我突然想起秦莉,如果那时有现在的条件,把她的裸照和我们亲密无间的录像存在一个硬盘里,如果有天下雨,在某僻静地方,两个人肩并肩看二十多年前的表演,多有意思…… 事情真怪!电话突然响起来,秦莉问:“老厂长吗,忙什么呢?” 我站直身子,说:“没事,在办公室看书。” 她问:“今天能抽出时间吗?” 我说:“可以,完全可以!” 她笑着说:“三个月前我说过请你吃饭,一直拖到现在,如果有时间,你现在过来,到我办公室。” 我说:“好的,好的!” 我来到宋敏身边,在她白嫩的、极柔软的胸脯上轻轻抚摸了一会,说:“我有点小事,穿好衣服。” 她问:“又是哪个小洞洞找?你真是忙人,这么多女人能顾过来吗?别给三两下抽干了!” 我笑着说:“你把我想成动物了!一个老朋友。” 她说:“是动物又怎么样!本来就是动物。” 我看着她一件件穿衣。小衣服像点心,似乎有一丝香味! 第十一章 秦莉 唉!老东西还在掩饰,六十多岁了。其实,反过来想想,难道我没掩饰什么吗?在这个世界上走的路多了,对路就有了一种不确定感,在这个世界上见的人多了,对面孔也会有种不确定感。但是,既然有过去,就有记忆;有记忆,就有取舍;有取舍,必然有悲喜。悲喜是什么?同样会在时间的流逝中被淡淡地化为云或烟。然而,有一样东西至死也不能忘!在我心里,老东西就是这样一个独特的存在。对老东西的记忆,至少在今天,仍不全是我和他肉体上发生过的那一幕幕,尽管,那一幕幕我永远不会忘。 还有另一样东西。 比如,如果让老东西今天脱了衣服站在我面前,我也许连半点要做那事的念头都没有,不是他变老了,体力不支,而是另一种感觉。可是,二十多年前,他把我一次又一次地推到一个女人希望达到的极点!在我这一生中,能给我那种感觉的男人是惟一的,只有他。在这点上,我觉得林晴比我幸运,至少她有这样的男人,每天晚上都能体验一次欲仙的感觉。我却不能,我只能守着另一个人,而这个人,表面上是男人,其实,他既没有真正男人的那东西、也没有真正男人的力量和勇气!我想过,也许是我的地位抑制了他……不想了,伤心!我一直觉得对不起林晴,这几乎成了我的一块心病,她很善良,对我特别好,可我,背着她和老东西干那事!我想见她,可我担心……怎么见? 老东西很快就到,上次见面,他很不自然,我也不自然,二十多年前的那种状态——两个人合二为一的自然状态——怎么就没有了呢! 老东西推开门,我抬头,笑着问他来了,他说来了,我让他坐会,我再忙五分钟。我忙什么?事实上,我无事可忙。 他似乎没有了第一次的不自在感,但并不轻松。我知道,他不可能忘记二十多年前的往事,在老东西眼里,我永远光着身子!他看我一眼,他眼里的我是否还和二十多年前一样光着身子?但在我眼里,他尽管西装革履,像模像样,可还是那时的样子,光着!我还记得那东西,一会雄赳赳,万夫不当,片刻后如霜打的茄子,垂头丧气! 他笑着问:“能不能抽烟?” 我说:“随便。” 我看了一眼他,又看了一眼桌子,笑着说:“我这儿没烟。” 他自己点上,深深地吸了一口。 我问:“最近忙吗?” 他笑着说:“没你忙,公司就那几样事,你都知道。” 我说:“也是。” 电话响了,真是时候!我接电话,又打了一个,笑着说:“你坐会,我还有件小事,不好意思。” 小刘进门,我让她给客人倒茶,老东西说不用。 我说:“边抽边喝,坐着干嘛!” 他笑了笑,我弄不清他为什么笑。 忙完所谓小事,我站直身,伸了一下胳膊,说:“胖了,成天坐着。” 我一定要自然,能否瞒过老东西的眼睛我不在意。 他说:“隔天让小胡送台跑步机。” 我说:“不用了,还是你自己用,我可不敢!” 他说:“我在一本书上看了,像你这种工作……每天至少要走一万步,走路其实是最好的健身方式。” 我说:“这些说教我听多了,上月从北京请了一位专家,讲了两个小时,还送了两张光盘,我看了,是人很难做到!等会给你,你也看看。” 我笑了笑,接着说:“其实,吃好,心情好,比什么都重要,一个人能活多久和遗传有关,况且活那么长又有什么意思!” 他说:“说是这样说,你一定要好好锻炼。” 我转了一下身,说:“没必要想那么多,我只想把情绪调节好,在现在这个时代,情绪最重要,也许比吃喝更重要!” 他问:“找什么呢?” 我没找什么,随口说:“找钱包,我这人就记不住钱包。” 他说:“别找,我带了。” 我说:“说好了的,你得听我的。” 我在桌面上乱翻,他从背后看我,看就看吧!腰、臀……肯定不是二十多年前的样子!很正常,好多女人未老先衰,至少我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还小。 我找到钱包,说:“老了,什么都忘,怎么办!” 他笑着说:“现在还早吧。” 我来到他身边,坐下,问:“这两年,公司发生过什么事?我是说,那时的老人可能退得差不多了吧?” 他给我讲两年来公司发生的大事,讲完了,笑着说:“你也该回去看看,他们肯定想你,经常提起。” 我问:“谁想?” 他说:“像老何……” 老何是我的前任,我问:“老何现在怎么样,那时身体就不好。” 他说:“还是那个样,去年退了,老何这人也怪,身体一直不好,但就是没有大病,老杨去年死了。” 我说:“死了!” 他说:“是啊,说死就死了,早上买菜,老伴做饭,饭没做成就死了。” 我叹了口气,说:“老厂长,我真要抽时间看看,你应当能理解我,这里事情太多,我想念那个地方、那些人,我是从那里出来的。” 他笑了笑,深深地吸了一口烟。 两人吃饭,老东西指着主位,笑着说:“秦市长,你坐这儿。” 我让他坐,他推辞了两次。唉!老东西还在掩饰!我用一张餐巾纸慢慢擦桌面,说:“没什么好吃的,只想和你说说话。” 他说:“平时忙,也不知道忙什么,总想有个时间,能静下来,叫上几个老同事,喝点酒,说说话,但总没有这样的机会,我不知道成天忙什么!” 我说:“都是这样,平头老百姓说忙可以理解,什么事都要亲自动手,可那些省长市长也说忙,还忙得不可开交!” 他笑了笑,说:“都是人的事,我不相信真的没时间!” 陪老东西喝了两杯,我说不能多喝,一是身体原因,我患了骨质增生,有段时间腰特别疼;二是下午有个会。老东西独自喝,瞬间,我会想起二十多年前的某个场景,有着无穷活力的他和我……但只是瞬间,一闪而已! 我说:“退下来好好休息休息,安度晚年,该善待一下自己了。” 他说:“也是,我也这样想。” 我笑着问:“老厂长,经济上不会有问题吧?” 他笑着说:“请你相信,这方面绝对不会出问题!” 我说:“我知道,只是问问,工作了一辈子,不要在这些小事情上出任何差错,一闪念会毁了一辈子。” 他笑着说:“经济上确实没问题,我给你写保证!” 我说:“我相信,你这个人……对财不贪……” 他说:“我哪敢!那不是往死路上走吗?” 我说:“这道理谁都清楚,可还是有些人愿意冒险,最近可能会出事!你说这些人,干了几十年,难道他们心里不明白!” 老东西走了,我多少有些伤感。 独坐桌前,看着窗外那株大树,树龄多久我不清楚,至少比我年长许多。老东西真的老了,不可能再在任何一个女人身上逞那时的威风了!他说经济上没问题,我担心!但我相信他说的是真话,其实,他的心不在钱上,而在女人上!在光明厂多年,我难道不清楚他这点喜好!除林晴、除我、他还有多少女人?恐怕他自己也没有准确数据。我是否因此有了醋意?也许有过,多年前,现在,时间把一切抹平了,任他来去自在!本来不是我的,我也在偷!我的偷和其他女人的偷一样,我只觉得对不起林晴。 第十二章 张露 我和林虹精疲力竭地坐在悬椅里,前后晃荡,两边塑料花藤发出轻柔的悉索声。这是第八家或第九家商场!我已记不大清了。我看着她,她看着我,同时笑起来,像两个打了败仗的伤兵。但美女越伤越美、越伤越让人爱怜、越伤越风情万种,对林虹,我就有这种感觉。 我说:“你真能折腾人!” 她只是笑,不说话,粉脸潮潮的。林虹实在漂亮!有很多男人看我俩,有些眼里现出赞叹的神情,有些简直不怀好意。 我说:“谁要是娶了你,光这点人家就受不了。” 她说:“那就不嫁了。” 我说:“好,我等着看。” 她说:“说良心话,是我折腾你,还是你折腾我!” 我笑起来,不再说话。我喝了一杯饮料,她喝了一厅啤酒!出商场,仍无目的地走,她说买东西,但不说买什么,看过无数,却没有真买的样子。 我感到她心里有事,平时有事她总会告诉我,今天为什么如此高深莫测? 又转了四、五家,我实在无法忍受了,问:“小姐,你到底想干什么?你想把城里的商场逛完吗?这是干嘛!你说句话。” 她仍不说,我说:“再继续我就回家,和跟屁虫似的!” 她说到qq咖啡屋再说。 音乐在空空荡荡的大厅里像熟透了的桃子,有一丝没一丝地从空中飘来。我俩各要一杯咖啡,对视一会,忍不住同时笑起来。对林虹这个美女,我有种非常独特的感觉,当然,我不是同性恋者,但有时,看着她那张粉脸、看着她那张粉脸上绽出的轻松的笑容,我想过,如果我是男人,这辈子就娶这样的美女,养着看心里都舒服。 在个人感情问题上,林虹和我一样命运多舛!当然,话不能说得这样绝,的确都不顺。很早以前,我俩都没想过嫁人,只是玩,可是,当我们想着要把自己嫁出去时,事情却不如想象的那样简单,第一个问题是嫁谁?从我们身边匆匆而过的那些男生,玩玩可以,但把自己的一生和他们联系到一起,至今还没一个能担当这个重任,我一个一个地想过,和他们中的任何一个过一辈子,似乎都没有可能,心里酸酸的、像住在旅馆窗外下着秋雨一样。 她说:“不在飞龙干了。” 我问:“怎么回事,不是干得好好的吗?” 她说:“死老板一直打我主意,想方设法,好长时间了,我心里明白,只是不想和他计较,可这人像牛,那天竟然动手。” 我笑起来,问:“没让他得手吧?” 她说:“怎么可能!我和他彻底闹翻了,不想再见这种人。” 我开玩笑说:“小姐,我还以为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原来被人调戏了!不错啊,你应当相信,被人调戏的女人一定不是长得最难看的,而是最好看的,你应当高兴才是。” 我端起咖啡,说:“可喜可贺!” 她摇了摇头,不说话,我问:“你对他有感觉吗?” 她反问:“你说我能有感觉吗?” 烂桃子一样的音乐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 我问:“那么,下一步怎么打算?” 她说:“不知道,还没打算。” 我说:“也好,先休息两个月,钱这玩艺儿永远挣不满足。” 她看着我,说:“我想自己干。” 我问:“干什么?” 她笑着说:“正在想,今天让你跑这么多冤枉路……就是为了这事。” 我说:“早知这样,我给你出个好主意。” 她问:“什么好主意?” 其实,我哪儿有好主意!可就在这一瞬间,我突然想起一件事,笑着说:“小姐,这可是好事,开一间影子形象工作室。” 她不解地问:“怎么回事?影子什么形象工作室?” 我说:“听清了没有,影子形象工作室。” 她问:“干什么的?” 我喝了一口咖啡,说:“钱还是要挣女人的,这是经典,但年轻女人的钱不好挣了,就挣半老徐娘的,况且,这个年龄档的女人手里都有钱。” 她笑着问:“干什么?我又不能抢。” 我说:“别急,把博士叫来,他念了那么多书,让他参考参考。” 谈斌很快来了,显得神色匆匆。其实,我能看出,他心里很激动!用一种完全做出来的动作看了看我和林虹。男人……有时像孩子,自以为做了很优雅的动作,事实上,女人一眼即可看穿!神色匆匆是假,接下来的那个动作也是假,都是为了让女人相信他更真,但女人不是傻子!当然,女人也怪,只要对做出动作的男人不反感,这些假反而变得非常真、非常可爱,因为不管怎样表演,有一点明确,这男人在为自己作态,像雄孔雀对雌孔雀一样! 我问:“你不是很忙吧?” 他说:“没事,我一直没事。” 林虹问:“是不是大小姐叫你,你就没事了?” 他笑着说:“本来没事,今天做的,放到明天也一样。” 我说:“有件事,也算一个创意,想听听你的意见。” 他问:“什么事,这样神秘?”我说:“林虹把老板踹了,现在想自己干,我刚想了一个主意,可能有点不道德,但本质上绝对是好事,让林虹开一间影子形象工作室,服务对象以三十到四十五岁女性为主……影子形象工作室和艺术摄影有点像,年轻女人喜欢艺术摄影,她们有资本,老了的女人就不敢这样,但她们肯定也想把生命中的某一阶段留下来,存到电脑里。就给她们留影子。当然,影子也是艺术化的影子,比如可以摆出不同的姿势,可以有造型,总之只留轮廓,或者很模糊的影象,背景可以做出不同效果,一定要美,你觉得怎么样?” 他吃惊地看着我,我问:“怎么回事?” 过了一会,他说:“太妙了!其实,也没什么不道德的,这创意真绝!正好我们院今年来了一个学设计的,不太喜欢专业,只爱画画,成天在河边写生,让他谈谈他的看法,我不太懂……” 我问:“他叫什么名字?能不能让他现在就来,你和他熟不熟?” 他说:“常在一起,叫赵敏,赵钱孙李的赵,敏捷的敏。” 林虹笑着说:“博士,说明白就对了,好像我们不知道中国字!” 谈斌笑了笑,给赵敏打电话,赵敏说马上过来。 我问谈斌:“赵敏长得怎么样?” 他笑着说:“比我好看多了,小伙子很帅。” 我给林虹说:“小姐,我看你的好事来了,这姓赵的你一定要抓住,干脆开个夫妻店算了。” 林虹笑起来,说:“你就乱点鸳鸯谱,人家怎么能看上我!” 谈斌说:“好事!赵敏刚吹了,正心烦呢……” 他看我一眼,接着说:“赵敏在大学里好像谈了一个,但没分到一起,大学里谈对象,都是闹着玩……” 林虹别有意味地笑着,谈斌问:“怎么了?你笑得我心里发慌!” 林虹说:“不要拿我开玩笑,不是一条路上的人。” 我说:“看上看不上是另一回事。其实,家庭和爱情完全是两回事,不信你可问问,两口子哪一对是真正看上的!那不叫看上,而是看两个人能不能在一起生活。事实上,看上的并不一定能生活在一起!世上的事,就这样怪,不知道有只什么样的手捉弄着人……爱情、婚姻、家庭……人人都想拥有这些东西,都被这些东西弄得遍体鳞伤,但没有一个人能在这些东西面前长记性,伤一次,向前走一步,再伤一次,再向前走一步,伤得越来越深……” 我停住,不知为什么要发表这种长篇大论! 赵敏来了,这人面皮白净,身材细长,一看就是城里长大的孩子,弯腰向我和林虹问好,我坐到谈斌身边,空出林虹身边位子让他坐。 我问:“你学设计吗?” 他点头说是,我说:“有件事需要你帮忙,我们都不懂。” 他问:“能帮上吗?” 我说:“就看你是真心想帮,还是不想帮。” 他说一定真心,我说:“谈博士说你经常到河边画画,我们太羡慕了。” 他笑了笑,说:“我的专业是设计,但就个人兴趣而言,画画才是我真正的专业,但是,专业成了兴趣,这属于不务正业……” 我问:“最喜欢画什么?” 他笑着说:“漂亮女孩子。” 四个人笑起来。 我指着林虹问:“这位是不是美女?” 他看了林虹一眼,惊讶地说:“大大的美女!” 我说:“什么时候给她画一张,让美女也美一下。” 他说:“什么时候都行,只要美女想画。” 林虹笑着说:“大小姐,能不能说正经话!” 我说:“这就是正经话。” 赵敏看了一眼林虹,我发现,正是林虹说的那种目光——男人看女人的目光。 我说:“现在说正事。” 我把我的想法给赵敏说了一遍,赵敏听后,忽地从座位上站起,说:“这是你想出的!太伟大了,比比尔•;盖茨还有水平!” 我说:“这样就好,林虹炒了老板,要自己创业,我们有力的出力,有心情的出心情,祝她早日成才!” 赵敏笑着说:“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只要说一声,万死不辞!” 我问:“有这样严重吗?” 他说是,林虹笑了笑,我问谈斌:“你们两个喝点酒吧?” 谈斌笑着说:“不喝了,晚上有事。” 我没问什么事,坐了一会,两人告辞走了。我对林虹说:“小姐,看来事情很顺利,你现在有多少钱?” 她说:“不到十万,到时候再想办法。” 我说我可以先垫五万,我不会理财,按理说,我收入不低,但能存到账户上的钱从来没超过六万。 我和林虹在大街上走了一会,我问:“你感觉赵敏怎么样?” 她笑着说:“有点怕,像狼一样。” 我笑了笑。我没料到,就这一想法,林虹和赵敏成了夫妻,我更没料到,影子形象工作室会发展到年营业额五百万的规模。 第十三章 林晴 我看了一眼镜子,眼睛浮肿着,周围有圈暗影。 晚上没睡好,先是无法入睡,睡着后又做梦,一个接一个,惊醒时,还记得梦中出现的某些场景,早上起来,却忘得一干二净。 洗漱毕,我在地上走了一圈。屋里很空,甚至有种怪异的阴森感。坐在沙发里,全身没有一点力气,似乎连手都抬不起,我努力想把思绪从这种混乱状态中挣脱出来,但抓住的每一根触须非常脆弱,以至触手即断!我不愿想任何没用的东西,可由不了自己,那些东西像云,从头顶移过,投下阴影,无法控制。 如果上帝是仁慈的,这世上就不会有苦难,如果人是仁慈的,这世上同样不会有苦难!可是,这世上仍然有苦难,如果要让这世上的苦难消失,是让万能的上帝仁慈?还是让能行走在这世上的人仁慈?对个人来说,应当做什么?微小如尘芥的人又能做到什么? 张作民走了,张露还没起床。 过了一会,张露推开门,睡眼朦胧地问:“妈,你坐着干嘛?” 我说:“快点收拾,到上班时间了。” 她说:“怎么了!妈,监督我?上这种班,那个点都行。” 她进了卫生间,水哗哗地响起来。 我准备好早餐,她甩着湿头发出来,说:“妈,我今天休息,有点事。” 我问:“什么事?不能耽误工作。” 她笑着说:“我知道。林虹炒了老板,想自己干,我帮她几天。” 我说:“林虹不是干得很好吗,怎么叫炒了老板!” 她说:“你永远想不通,炒了就炒了,这才叫正常,说不定哪天我也会炒。” 我没说话。 她在地上走着,显出心神不宁的样子,似乎有话要说。 走了一会,她坐到我身边,问:“妈,说真话,你觉得谈斌这人怎么样?” 我看着她,她说:“妈,怎么了!你觉得我不应当这样问吗!” 我说:“我见过他两次,说不上感觉。” 她撒娇似地噘了一下嘴,说:“妈,我正要问你一、两次的感觉,如果天天见面,你就不可能真正认识一个人了。一次的感觉最准确,两次就差点,和一个人相处时间越长,你就越不能认清一个人。” 感觉,怎么说呢?这件事,我和张作民基本相同,也许是这辈子我们惟一想到一起的一件事!但对事情的态度,两人完全相反,在他眼里,谈斌除学历比张露高,其它所有条件均不如张露;他同意张露和谈斌交往,某种程度上,是姓张的高看了姓谈的。我不这样想,学历只是一方面,甚至是很小的一方面,谈斌的为人和对张露的态度才是问题的关键。张作民说他能摆平,他爱用这个字,不管怎样——直到五十岁后,我对这个民族的语言才有了比较真切的感受,每个字的精确含义、图画一样的字的本身意义、对我们思想情感的准确表达,事实上,任何一个人,一生最亲密的伙伴是语言。《普希金传》中,作者写普希金在十二岁时就真正体会了俄罗斯语言的动人之处,而我,五十年竟对母语熟视无睹——我认为这个字后面有一种阴森森的力、一个阴暗的像雾一样涌动的幽灵。由于他经常用这个字,我对这个字的理解就更深、更准确,与此同时,我非常有理由地把很多与这个字相关的场景或结局联系在一起!我怕这个字,怎么摆呢?难道三十多年前那些至今仍然让人心头流血的场面就是摆的过程? 张露用手在我面前试试,问:“妈,又想什么了?” 我说:“谈斌这孩子很好。” 她说:“就这点感觉,太吝啬了吧!” 我想给她解释,但一时肯定解释不清。 她说:“妈,你的意思我明白了,从今天开始,我就正式和他交朋友,我指的是那种朋友。” 我笑了笑,她又说:“我相信你的判断!” 她起身,对我摇摇手,进了她屋。 我坐着,很静!张露不知在屋里干什么,一点声响都没有。我不希望张作民参与此事,在我的记忆里,只要他参与某事,除他,那些当事者毫无例外地都以悲剧收场,他就是这样一个阴暗的存在!我不相信鬼神、不相信报应、也不相信这世上真有看不见的东西时时处处在空中游荡——像红林小卖部老太太说的:不管白天还是黑夜,死了的人和活着的人一起过着,活着的人过活人的日子,死了的人过死人的日子,活着的人看不见死了的人,死了的人却能看见活着的人。活着的人只要过得正,不做违心事,死了的人就怕,至少不纠缠,如果不正,行了恶事,孤魂野鬼就缠上了,让你一天好日子都没有——但是,在他身上,确实有种东西,按当地人的说法,谁遇上他谁就遇上了扫帚星!他是公司经理,没人敢在他面前说,也没人在我面前说,可我和他生活了三十多年,细想发生在他身上的点点滴滴,不管大事还是小事,皆是如此,应验不爽!我怕他参与张露和谈斌的事,只要他染指,两人的事肯定不会有好结果! 我叫:“露露,干什么呢?” 她在屋里说:“准备一下,给林虹帮忙。” 我问:“你能帮什么?” 她说:“不是我一个,还有谈斌、赵敏。” 我说:“林虹这孩子太好了,你要向她学习。” 张露拉开门,看着我,说:“我知道,在你眼里,天底下就林虹好。” 我笑着说:“她就是不错,你不承认吗?” 她说:“好,但她那性格我学不上!” 我清楚,我问:“林虹自己想做什么?” 她笑起不,说:“妈,我给林虹想了个好事,其实,你可以做她的第一个顾客,当然,你去就成贵宾了,不但免费,还有礼品。” 我问:“你出什么怪主意了?” 她来到我身边,诡秘地笑了笑,说:“妈,想不想听?” 我看了一眼墙上的表,说:“想听。” 她说:“是这样,这世界变化太快,但有一件事永远不会变:挣钱要挣女人的,不仅挣年轻女人的,还要挣老年女人的。这几年,年轻女人照艺术照成了时尚,年老女人呢?照不好,心都凉透了,给她们一个机会。老妈,这是我的所有想法和感觉,正好林虹想自己干……就这样简单,你认为呢?” 我很吃惊地看着她,这是怎么回事?我的听觉出错了吗?女儿一夜之间仿佛完全换了另一个人! 她笑着说:“妈,你怀疑林虹做不好?” 我说:“我一点都不怀疑!” 她说:“我知道,你有你的想法,不过,我还是想问你一声。” 她停下,看着我,我说:“你说。” 她说:“你怎么看这件事?” 我说:“我觉得很好,非常好。” 她笑起来,说:“刚开始,我觉得不道德!这种挣钱方式不道德。” 我说没有不道德的,她笑着说:“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我突然想起老处女术后上班了,说:“没有不道德的,让林虹好好干,你们从小在一起,她一定能做好,今天你黄姨上班,我走了。” 她说:“有你的支持,我非常感谢!” 我走进办公室时,四个女人围在老处女周围,看见我进门,老处女从女人堆中站起,笑着问好。 李春华说:“老莲,你坐,林处长为你的事没少跑路,联系医生、住院、报销全部费用……” 老处女又笑了笑,没说话。 我问她这些天感觉怎样,她说:“好多了,吃饭后不恶心了。” 我问:“恶心的原因弄清了没有?” 她说:“没有,现在不恶心了。” 我说:“一定要认真,自己观察,医生有时会疏忽,不能大意。”试验田说:“是啊,你看那些医生护士,这次如果不是林处长,他们一个个都像爷爷奶奶,看那样子,是认真办事的人吗!” 李春华说:“这些人被养坏了,如果放到社会上,让他们能!我就不去职工医院,去年的事故你们还记着吧?连生孩子都出事故。” 我对老处女说:“你再休息两星期,处里本来没多少事,这些天你的工作由李冰代理,她做得很好。” 老处女看着李冰,李冰说没事。 试验田说:“老莲,林处长说了,你好好休息两周,在床上躺躺,你要认真观察。林处长说了,医生有时也会疏忽,真是!现在的医生,和我们刚进厂那时完全不一样了,那时,医生背着卫生箱在厂区转,尤其到夏天,确实像报纸上写的那样,哪儿出了事,哪儿就有白衣天使的身影,可现在,你看看,那些老爷们的样子,待在有空调的办公室里,喝茶,看报纸,像政府机关坐办公室的人,四平八稳,能把心思用到病人身上吗!” 老处女笑着说:“医生、护士对我很好。” 试验田笑起来,说:“老莲,你还是没明白,我知道他们对你好,但你知道他们是看在谁的面上的吗?李处长已经说了,如果不是林处长,那些爷爷奶奶能把你放在眼里,我就不信!不管你承认不承认!” 李春华说:“老莲,老田说得有道理,不过,你现在用不着考虑这些,按林处长说的,你现在最重要的事只有一件,让身体尽快恢复过来,我说真话,身体对一个人的重要性,可能比我们平时想象的要超出十倍。” 我翻看前一天报纸,李冰记单词,低头在纸上不停地写着。 试验田问老处女:“现在疼不疼?” 老处女说没感觉,试验田笑了笑,说:“老莲,一定要把心情调整好,我早给你说过,人生一世,有用的年头不多,所以,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喝什么就喝什么……想通点,我现在就这样。” 李春华说:“你要参考大家意见,大家认为是对的,肯定不会错,像你这次手术,如果不做,结果会怎么样,你想过没有!” 老处女说:“我知道,我的心情现在基本平静,不愿多想……” 试验田说:“是,你想什么?我告诉你,什么都不要想,如果不做手术,老莲你想想,今天我们还能聊天吗!” 三个女人笑起来,老处女也笑起来,南子用手掠了一下秀发。 看着她们津津有味地交谈,我想:老处女理解这三个女人吗?也许理解,也许不理解;这三个女人理解老处女吗?在我的感觉里,她们并不理解;同样,我理解老处女吗?我比这三个女人更理解老处女吗?未必!理解是一种愿望,不理解才是真正的现实。我想和老处女谈谈,可谈什么好呢!还是那些异常沉重的话题?我不想让她再沉到那种不安的情绪中,可是,这是能绕过的吗?故意不碰某东西,就能证明这东西真的不存在? 第十四章 林虹 两个月后,我和赵敏核算收支,净收入比我们两人半年的工资还高!这是我们起初都没有想过的,纯属意外之喜! 对我来说,还有一件事,也许更重要:赵敏爱上我了。 表面上,赵敏大大咧咧,实则心细如发。他对我的关心,说实话,完全出乎我的意料!对爱情的真伪,我从未怀疑,但就我自身,这辈子能否遇到一个真正爱我的、关心我的男孩子,我一直没有把握。我不恨男孩子,也不抱怨他们怎样处理男女间的种种关系,我只是相信,在这个时代,那种更温和、更浪漫、更有童话意义的爱情消失了! 吴涛对我影响太大,那事发生后,有段时间,我对男人很失望,我相信天底下不可能有真正对你好的男人!对爱情,我也不存希望,爱情是骗花季少女失身的鬼话。可赵敏把我和吴涛交往前心里有过的那种东西唤回来了,当然,快三十的我,重提二十出头的浪漫,似乎有点矫情,但事实确实如此。 我们两个的事很自然。 尽管张露说过,但我从没想过和赵敏间会有什么事,可有天晚上,我突然觉得气氛不对,我反复给母亲提赵敏,其实,我自己并未意识到。 母亲严肃地问:“你们两个合适吗?” 我吃了一惊,问:“妈,你说什么了?” 她说:“你说小赵,我能听出你的意思,可人家比你小,还是大学生。” 我说:“您想哪儿去了!我和小赵能有什么!” 她没说话,我知道我和赵敏间有事了,至少在我这方面。 那天晚上,我彻夜未眠。 和张露一样,在感情问题上,我们都走了很多不该走的弯路,受伤不轻。我经常有这种感觉,我俩无依无靠,只能靠自己!我们早就有了这个打算。当然她受伤比我更深。其实,在这层意义上,没有深浅区别,只有数量不同。让我感到惊异——或者可以说喜出望外——的是,我竟然等到赵敏这样一个人!开始,我认为他和吴涛一样,一切都是做出来的,做出来让我上钩!但是,时间流逝,假和真毕竟不同。 当然,我没有刻意观察赵敏,或者,也许有那么一点!说真心话,我一直认为我和他不是一个道上的人,因为他比我小三岁,又是大学生。我呢?如果说曾经是一朵花,可这时,这朵花已被揉捏得不像样子了,还能算花吗……表面上的我和内在的我并不相同。如果他只看表面上的我,就等于给了他一个假象,等到两人生活在一起,终有真相露出来的一天,这对他不公平!如果我爱他,我必须替他着想,我不能做一朵有毒的花,有很多花,看上去非常艳丽,但它含毒,它们用艳丽的外表吸引猎物并将其杀死,我不能做这事。 爱变成了痛苦,没办法,我经历过,但第二次经历时,本已自信明白事理的我和前一次一样茫然无措、一样激动、一样不着边际地幻想!我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我必须学会控制、学会从不同方面想问题。 有天,我独自坐着,心里张皇失措,但样子做得很正。我下意识感到赵敏盯着我看,我转过脸,他像完全失了魂,目光呆痴,我没动。他笑了笑,起身,在我的感觉里,这时的他柔软得像三个月大的婴儿。他慢慢向我走来,我知道要发生什么,仍不动。他站到我身后,两手伏住我双肩,我还是不动,他两手捧住我的脸,慢慢抬起……我应当怎么做?不知道,听他的!他亲了我,很温柔。我不动也不出声,他接着抱起我,让我站在面前,看着我,笑起来,我也笑了……他突然用力抱住我,疯狂地吻…… 我想和他好好谈谈。 另一天,他笑着说:“我们两个有夫妻相,你能感觉到吗?” 我说:“谁和你夫妻相!” 他说:“你和我。” 我让他坐下,他不依不饶地要亲我,我用力推了他一把。怎么说呢?面对这样一个大男孩,在我的感觉里,他既像弟弟、也好像那个角色,但到底他该属于哪一个角色?我走过弯路,听谈斌说,赵敏也走过弯路,可是,不管怎样,从内心里说,我已经不是一个有资格和他从零开始的女人了!另一个男人,在我有资格从零开始时,把我的一切葬送了!我把那次作为真正从零的开始,可他也许压根儿就没这样想过…… 怎样对待这样一个大男孩?是作出从零开始的样子,还是认真地把所有发生在我身上的事给他说明?我能感到,他真正爱我,我也知道,我真正爱他,在两个人之间,需要保存隐私吗?我哭过好多次,我不能容忍两个人之间的欺骗,但我担心,如果他知道那些事,会从我身边悄悄地消失…… 他突然跪到我面前,要我答应做他妻子,我笑着说行。 我抱住他,其实,我依偎在一个小弟弟怀里! 他说:“我们两个总算成夫妻了!” 我问:“你怎么想?” 他笑着说:“其实,从第一眼看到你,我就认定我们两个会发生这种事,你信不信?这是缘分,我为什么要来这座城市、这个公司?其实就是为了你,冥冥中,有个手引导着我们两个,让我们认识、让我们生儿育女!” 我在他脸上拍了一下,说:“你没醉吧!我根本没想过。” 他说:“我早想好了,连我们孩子的名字都起好了!” 我非常伤感,这一瞬间,看着他脸上露出的异常幸福的神情……如果那时我不做错事,我这一生真值得庆幸,可是,我已经走了那一步,后悔,后悔又有什么用呢?那个毁了我梦的男人已经成了家、有了孩子,跌到现实中的我心里还能有梦吗?还有资格再做这样的梦吗? 看着他,我真想让他彻底占有我,我的一生就是这个大男孩的,只要他对我好,我为他做什么都行,说到底,我有什么?只是一个皮囊!他亲我,我总觉得他亲一个大姐姐,一个失过足的女人。 我在他脸上抚摸着,问:“我有话要对你说,你听不听?” 他笑着说:“你说什么我都想听。” 我说:“我要告诉你我的过去……” 他问:“为什么?” 我说:“让你知道我是一个怎样的人,我根本没你想象的那样好,也没你想象的那样坏。为什么要告诉你我的过去,因为我爱你,这是真的,我说的全是真话,不管怎样,我都得嫁人,不可能独身,如果遇上一个我不爱的,如果命运非让我们在一起不可,我不会告诉他这些,我只对他好,做我应当做的事,我会努力把所有事做好;如果遇上一个我爱的,我一定要全部说出,即使他听后再也不想见我!我就这样一个人。” 他笑了笑,说:“宝贝,现在不说,以后日子长得很!” 我忍不住,泪水突然涌出来,他替我擦干,我说:“我爱你……” 他轻轻地吻我,他的嘴唇在颤抖。那个可怕的影子,为什么还要幽灵一样缠绕着我,不仅缠绕着我,还要把不幸加到另一个人头上! 我让他坐到对面,他点上一支烟,看着我。 我边流泪边说,他静静地听着。往事如烟!多少次,我想过我会把发生的所有事像翻书一样一页页翻出来,让他看,可是,面对他,我的心全乱了,我感到像喝了过量的酒,我只是不停地说,说什么我都不清楚! 最后,我停住,他起身来到我身边,用力抱住我,不说话。 接下来的一切,我全听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