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公务员那点儿事》 行将败露(1) 左小右趁着办公室无人之际,偷偷拿出所有的票据又重新清算了一遍,结果并没有给她意外的惊喜。计算器上显示的那串数字,让她连连倒抽了好几口冷气,102000元? 自己竟然挪用了10万多公款! 怎么会这么多呢?一向以胆大自居的左小右肝儿都颤了,从脚后跟窜出的凉意嗖嗖几下,刺透脊梁直冲天灵盖儿,她如同被剔了骨般瘫软在椅子上。 完了,完了,这次算是彻底完了。我就要香消玉损了,难不成我就这么短命吗?左小右在心里暗暗悲戚。自己把这些钱都败到哪里去了呢?装修房子花了才4万多,这个她心里是有数的。 那其余的6万呢? 冷汗一层层地席卷而来,密密麻麻毫不留情地肆虐着左小右的每寸肌肤。她越想越后怕,自己早已经身无分文了,无论如何也没辙在东窗事发之前补上这个窟窿了,只能坐以待毙束手就擒。 彼时的左小右身为阳生市冠安县工商局个体科的副科长,掌管着科室里的小金库。个体科负责办理个体私营企业营业执照登记,只收取规费,本来是没有外快可赚的。 可是市局个体科的莫科长贪吃、贪酒、贪玩,更贪财,整天费尽心思琢磨着以增收的名义中饱私囊。 他也着实神通广大,不知通过什么渠道竟弄到了行政事业性收费票据,盖上了市个体劳动者协会的大红印章,以上欺下硬派到阳生市辖区的几个县市工商局,巧立名目为“会员费”。四六分成,左小右科室留六成,给市局个体科四成。 于是乎贪财的莫科长就间接酿成了左小右的悲剧,左小右倒不贪财,可是她需要钱哪。单位新分的楼房,左小右不仅要装修,还要装成局里面最豪华最奢侈的,否则左小右会觉得矮人一截,倍丢份儿。 其实左小右本来的计划应该是天衣无缝零风险的。因为内部有政策规定,凡是满50周岁的人员,一律实行“一刀切”离岗内退。左小右的科长赵海路就要到年龄了,所以谨小慎微,唯恐晚节不保。这些违规收取的钱他一分也不敢动,只嘱咐左小右稳妥保存好。 那左小右还不就撒了欢儿地挪用了嘛,这笔闲置资金不好好利用岂不是罪过? 当时她装修房子那会儿,可真叫一个爽,比用自家的钱还放肆呢,一点儿也不觉得心疼。等装修完毕一结账,她可发毛了,4万多!就她那点工资,得攒到猴年马月啊,她可怎么还呐? 有句老话“破罐子破摔”说的就是当时左小右的心态。她心想,反正我死活也是还不上了,不如索性赌一把。 她寻思着再把一部分钱投进彩票里,说不定就能中个头奖呢。到时不但可以神不知鬼不觉把挪用的钱补上,自己还一不留神弄个“百万富翁”啥的,这辈子也没算白活。就算真的出啥纰漏,她还有局里一把手熊局长罩着呢,那可是她的护身符。 可是如今她连头奖的毛都没见一根,却已经在彩票上又花出去6万了。连日来她每期都赌博般地下大注,最少不低于千元,不知不觉好几万就这样打了水漂,连个水花都没看着。 这人要是点儿背了,喝口凉水都塞牙,还当真验证了那句话“祸不单行”呐。就在左小右继续做着“好吃懒做发大财”的美梦,疯狂地朝着彩票这个无底深渊砸票子时,一场空前的机构改革风暴,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呼啸而至。 这是一场突如其来的变革,同事们无不人心惶惶,如同砧上之肉任其摆布。大家都心知肚明,一杯茶一张报纸过一天的幸福生活就要到头了,可是却无法预知,这场风暴会把自己的命运带向何处。所有人都揣着又盼又怕的矛盾心情,在纠结中观望着,打探、讨论、传播着进一步的坊间消息,于是各种谣言流言谎言混合着唾沫星子满天飞。 相对于同事们的热衷程度,左小右的表现无疑是最淡定的。她似乎毫不在意,也从不参与讨论。大家疑惑的同时也在背后议论,这个左小右,备不住有内幕吧,看她一副吃了定心丸的样子呢! 有谁又能知道左小右真正的感受呢?她需要承受的是比其他人更恐慌更惶惶的煎熬。机构改革和事情败露比起来,还算个事么?身为国家公务员,无论怎么改革,也不可能砸了左小右的饭碗,无非就是吃肉还是喝汤的区别而已。 可是如果挪用公款的事情败露了,那左小右恐怕连汤都没得喝了。 行将败露(2) 据说工商局从此以后就不归当地政府管理了,即将上挂归省政府垂直管理,以后的一把手估计也都要市局委派。有小道消息说左小右的靠山熊局长估计也要调任,离开冠安县了。 10余万的空缺像座大山重重地压在左小右的心上,如今连最后的护身符也要失去了,那可是她唯一的救命稻草。 左小右整天都一副呆呆的表情,五脏六腑仿佛都被掏空了般,只剩一副躯壳。过了今天她不敢想明天,每一天都有可能会成为她的末日。 她真的没有勇气去设想明天,她已经没有了未来。等新局长到任的那一天,肯定首先会彻查各科室小金库,到那个时候所有人会用什么眼光看她呢?又有多少人在背后戳她脊梁骨呢? 左小右拼命地抑制自己的思维,可是那些手铐、监狱、审讯的画面仍在脑海里浮现。她紧紧地闭上眼睛,依然无济于事。天生好面子、要强好胜的左小右怎么可能接受如此狼狈的人生呢?不仅丢了饭碗,还变成了阶下囚,那真的还不如去死。 白天没精神晚上睡不着的左小右就要崩溃了。她开始设想各种自杀方式,可是却又心有不甘。她仍然还心存侥幸,现在不是还没有暴露吗?没到最后那一天什么可能都会发生。再等等吧,等到东窗事发的那一天再自杀也不迟。 左小右如同困在笼子里的一只鸟,无计可施却又不甘心,只能盲目徒劳地振翅冲撞,欲做最后的垂死挣扎。她已经完全丧失了理智,决心背水一战,反正怎样都是死,不如继续再博。 于是,已经亏空公款10余万的左小右,非但没有停止继续下注买彩票的疯狂行为,反而更加大了投注。来吧,让暴风雨来的更猛烈些吧;败吧,把公款都败的一干二净吧!此时的左小右颇有“风萧萧兮易水寒”的壮士情怀。 一直让人悬心的机构改革终于紧锣密鼓地开始了。那些小道消息并非空穴来风,左小右的护身符熊局长当真调任了,去了市双龙区分局任副局长。新来的一把手万局长原是邻县一个工商所的所长,这次算是破格提拔重用,美其名曰为“不拘一格降人才”,体现了改革新风貌,同时也成为了被人羡慕妒忌恨的靶子。 万局长上任伊始的第一个举措,就是开会动员年龄满50周岁的干部职工离岗内退。左小右的科长赵海路因为早有了心理准备,虽有万般不舍也表示会无条件服从。 开完会的当天,赵海路对左小右说:“我已经向万局汇报了我们科里的小金库,万局说过几天他会让财务科全面清查的。你抓紧时间归拢一下,到时候我们全部上缴。” 左小右瞬时僵化了,她都能清楚地听到自己的心脏“噗通”一声下坠的声音。 “啊?呃。行,没问题。”她机械地吐出这几个简单字符后立马回过神来,迅速将脸上的表情调整到位,言不由衷地对赵海路表示不舍:“赵科,您真的要离岗内退啊?您这个年纪正老当益壮哪,有经验有阅历,您不干了让我们跟着谁去学习啊?” 这话让赵海路听了很是受用,他嘴里说着:“不行喽,我们都老了,跟不上形势了,要腾出位子给你们年轻人。”脸上却堆满了得意的笑容,连褶子缝里都流露出“舍我其谁”的狂妄自大。 左小右边讪讪地笑着,边绝望地想,就算你不退休,“寡人”也不用对着你这副臭脸了,再也不用对着你拍马溜须阿谀奉承了,“寡人”就要去阎王爷那里报到咯。 此时的左小右忽然意外地捕捉到了一股莫名的快意,一个绝望的只能寻死的人竟然还有心思暗爽,这让她惊诧不已。难道自己神经错乱了吗?可是明明的,就在刚才,她当真有如释重负的轻□□。 就要财务大清查了,事情捂也捂不住了,就要大白于天下了。自己终于要离开这些讨厌的人群,终于再也不用整日假模假式的面带笑容了,终于再也不用说违心的话做违心的事了。 我终于解脱了。这个世界那么脏,没有一丝一毫是值得留恋的。 想到这里左小右竟然有些兴奋,之前的惧怕和惶恐一扫而光,阴霾瞬间转晴,连日来一直萎靡不振的左小右陡然浴火重生,非但不再担心东窗事发,甚至有所期待起来。 败露吧,快点败露吧,只有这样才能有勇气有能量去寻求解脱。真没想到,一场挪用公款丑闻的即将败露,竟然触发了左小右一直潜藏着的厌世情绪。 这是她从来都未曾意识到的,自己原来一直都是厌世的。那个在同事眼中乐观开朗、活泼调皮、没心没肺的左小右,竟然是厌世的! 这让左小右不得不重新审视自己,那些早已淡出记忆的过往顿如波涛汹涌,急迫仓促地在脑海中更迭穿梭,促使她在与世长辞之前必须细细地捋一遍陈年旧事,这样才能让自己死而无憾。 幸运宠儿(1) 在旁人眼里,左小右应该称得上是时代的“宠儿”了。 她搭上了计划经济的末班车,很幸运地以“接班”的名义,成为了冠安县工商局的正式职工,那年她才14岁。 这件事放到如今简直是天方夜谭荒诞不经,可是在八十年代,这根本不算什么新鲜事。左小右的同事,大多都是从15、6岁就开始算工龄了,只不过别人都是先待业,继而分配到工商局的。而左小右却没有经过任何形式的过渡,就好比前一分钟还好端端地正在学校上课呢,下一分钟就被人从课堂里拉了出来拽到了工商局,再也不用回学校了。 说她幸运,是因为她这边厢刚办完接班手续,那边厢新政策就来了,从此之后再也不允许用接班、顶替、分配的形式就业了。这可真是“芝麻掉进针眼里——巧透了”,就好像新政策一直在窥视着左小右,单等她把就业问题解决了,“嗖”一下就跳出来了。 不过当时的左小右是不可能感觉幸运的,毕竟这份工作是用她爸爸的命换来的。左小右他爸生前是工商局的副局长,在某天夜里突发心肌梗塞,抢救无效病逝了。由此左小右不得不初中肄业,被迫接受了让旁人羡煞的所谓“幸运”。 这种用大不幸换来的幸运,左小右根本不稀罕。虽然她早已经厌恶了上学,只要爸爸能活着,她宁愿每天都坐在深恶痛绝的教室里,一切都恢复以前的样子,一点都不要改变。可是命运总是变幻莫测地让人措手不及,并且无从选择。你只能任凭命运这只无形的手推搡着,踽踽前行。 14岁的左小右又能怎样呢?死者已矣,悲恸之后生活依然还是要继续,活着的人依然还在吃喝拉撒睡,这是冷酷却又无奈的现实。何况她还有一个10岁的弟弟左小铭需要照顾。 妈妈精神大不如以前了,左小右爸爸的猝死,让妈妈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她经常目无表情地沉默着,并且还学着抽起了烟。脾气也变得暴躁无常,一点小事就会歇斯底里瞬间发作,对着左小右大吼大叫。 左小右由开始对妈妈的担心变成了畏惧,后来渐渐的竟演变成了逃避,她越来越怵头面对妈妈了。 有一次,左小右看到妈妈被烟呛得都咳出了泪,忍不住走过去从妈妈手里拿走了还燃着的烟,正想开口劝说几句。没想到因此却惹怒了妈妈,她用食指戳着左小右的眉头,嘴里语无伦次地大声嚷嚷着:“就是你,你是克星!你真毒啊,把你爸给克死了。你怎么不把我也克死啊,让我陪着你爸一起去吧,你是克星啊!呜呜呜……” 妈妈的头发胡乱地披散着,一张脸因为愤怒和绝望扭曲出令人生怖的模样,混沌的眼睛骤然射出两道犀利的光,如魔鬼般似乎要将左小右在一瞬间扯烂撕碎,生吞活剥了去。 左小右没有躲闪,任妈妈的手指用力地戳着自己,甚至好几下都戳中了左小右的眼睑,眼睛辣辣得生疼,她依然倔强地承受着。 彻骨的寒意在左小右体内循环萦绕,在那个叫做心脏的地方停滞聚集,瞬间凝结成冰。她开始怀疑,眼前这位疯癫恶毒的妇人,还是自己的亲妈吗? 左小右是农历十月初一出生的,按照当地风俗这天是“鬼节”,老辈人都说这天出生的人命硬。左小右不懂什么是命硬,她也不相信这些毫无根据的迷信说法,简直是一派胡言。 可是这些话从妈妈嘴里说出来却是第一次,并且被莫须有地冠上了间接害死爸爸的“凶手”罪名,这不得不让左小右万念俱灰。出生日期是自己有机会选择的吗?如果真的可以选择,左小右宁愿选择让自己胎死腹中,并且永不超生。 沟壑就此纵横于左小右心中,她与妈妈之间的嫌隙从此生根。她不仅想逃避,甚至陡增怨恨。左小右感觉自己瞬间长大了,她的心也顷刻硬冷起来。她不再搭理依然嚎啕不止的妈妈,回到了自己房间。 左小右四肢紧紧蜷缩起来,把自己抱成一团,背靠墙角蹲在地上,这是不开心的左小右惯用的动作,这样的姿势能带给她最蔚贴的安全感。 她有自己的方法治愈伤口。她开始进入一个想象的空间,在这个空间里,左小右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这样她就可以免遭失去至亲的痛苦,也无须为亲人牵肠挂肚,更不需要去承受亲人莫须有的责骂……她可以为所欲为,无所顾忌,自由自在,没有亲人的管制和约束,想睡到几点就几点,再也没有人生拉硬拽逼她起床。她也不用背负着亲人的期待,继续在工商局上班了。 她比厌恶上学更无比憎恨上班,单位那些人整日都板着面孔,他们之间交流的语言,根本不是左小右这个年龄可以听懂的,当然左小右和他们也无话可说。 幸运宠儿(2) 在左小右的想象里,她的人生应该是这样的:拥有一笔巨大的财富,怎么花也花不完,并因此而发愁。于是她为了花钱去流浪,每到一处便入住总统套房,大快朵颐当地美食,吃了睡睡醒了再吃。这个城市住厌了,随时启程奔向下一站。 左小右吧唧吧唧嘴,仿佛真的在饕餮大餐的样子,随后她满足地笑了,尽管眼角还有残余的泪痕。刚刚在想象世界里的一番畅游,足以让她忘却了现实的烦忧,平添了些许愉悦。 这种自欺欺人的精神疗法,是左小右的秘密法宝,屡试不爽,屡爽屡试。 尽管左小右虚构的精神世界可以给予她慰藉,可是却难以修补她与妈妈之间的隔阂。随着时光的流逝,在不断的日常细节摩擦中,隔阂逐渐升级,最后演变为水火不容,直接导致了左小右今后的命运多舛。 当时工商局的领导出于体恤之心,也为了安抚左妈妈的情绪,没有把左小右派到基层工商所,直接留在了局机关,并给她安排了一个相对安逸的科室——财会科。 财会科原本就科长方立国和王会计两人,左小右的到来,着实让方立国为难不已。左小右初中还未毕业,没有文凭更没有接触过财会专业,她能做什么呢?方立国最后决定让左小右边跟着王会计熟悉学习财务知识,边做一些简单的工作,比如开个发票收个款什么的。 14岁的左小右忽闪着一双大大的眼睛,眼神清澈透明,流溢着稚嫩的纯真。她还没有完全发育成熟,又是天生小骨架的体型,所以一眼看上去还是个孩子。 左小右在多年以后,依然清晰地记得第一次收款时的情景。当时王会计去银行了,科里就她和方立国两个人。 那人拿着一张业务凭据,进门后径直走到方立国面前,点头哈腰地说:“领导,企业科让我来这里缴变更登记费。” 方立国头也没抬,用手朝着左小右的方向一指,埋头继续翻着账本。那人扭头看了左小右一眼,接着回头张嘴想说什么,看到方立国聚精会神算账的样子,便噤声了。随即露出疑惑的表情走向左小右对面的沙发,竟然坐了下来,俨然一副等人的摸样。 左小右那会儿有点蒙,可是又拿不准自己该不该说话,就这样静默了一分钟左右。许是方立国没有听到循例的声音,有点意外地抬起了头,却看到左小右坐在那里傻愣着。他眉头瞬时皱成“川”字,用指责的口吻说:“小右,上班不是让你来发呆的!有人缴费,你干嘛装看不见?” 左小右本来心里就惴惴不安,不知该如何应对那个无视自己的缴款人。方立国这么一咋呼,让她更无所适从,脸颊腾一下像被烘烤般炙热无比。她好像真的是故意偷懒被揭穿似得无地自容,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那个缴款人听了这话从沙发上立即站了起来,对着左小右端详了几秒钟,然后不好意思地挠着头皮,满脸堆笑地说:“领导别生气,这全怪我。我还以为她是谁家的孩子在这里玩呢,我没想到她也是工作人员……” 他话没说完,方立国“扑哧”笑出了声,脸色也缓和多了,对左小右说:“你就按王会计教你的开票收费吧,注意点啊,别弄错了。” 左小右没有吱声,硬生生地吞下了被轻视的羞辱。她默默地按照业务凭据开了发票,收了款,憋着一口闷气完成了有生以来的第一项工作,从而拉开了职业生涯的序幕,同时也在她的内心植下了怨恚的种子。 左小右很纳闷,爸爸活着的时候,方立国是经常去她家玩的,有时候还帮着爸爸浇花翻土。左爸爸喜欢养花弄草,左小右家的院子里,满满的都是花花草草,姹紫嫣红煞是好看。 那时左小右见到的方立国,总是笑逐颜开慈眉善目的,对着左小右“妹妹长妹妹短”地,喊得那叫一个亲。 为什么上班之后再见到的方立国,却截然不同了。不是皱着眉头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就是如患了面瘫般得毫无表情,好像左小右曾挖了他家祖坟似的。 左小右百思不得其解,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时过沧桑,人走茶凉”吗?初涉社会的少女左小右自然看不穿世态炎凉,却又似懂非懂地貌似悟出了一点端倪。 如坐针毡(1) 左小右觉得自己快要闷死了。她的同龄人还都在上学,自她辍学后基本都失去了联系。在家里和妈妈的关系已经势成水火,除了吃饭时不得不和妈妈照面,其余时间她都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看书。 方立国更是越来越令人讨厌了,他总是摆出一副领导的嘴脸,把科室里的气氛弄的压抑沉闷。偶尔王会计试图与他讨论几句工作上的问题,他也是皱着眉头“嗯嗯啊啊”地打着官腔,满脸不耐烦的神情。 这样的工作氛围让左小右大气也不敢喘,神经绷得紧紧的,如同在高压线下危险作业。最悲催的莫过于王会计出差的时候,办公室里一片死寂,连咽口唾沫的声音都被衬得如雷贯耳。左小右战战兢兢地翻着方立国指派给她的,诸如《会计学原理》、《会计学基础》类的晦涩枯燥的“天书”,如坐针毡。 每到这时候,左小右就暗暗祈祷: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快让秋梅姐来救场吧。更邪门的是,孙秋梅仿佛每次都能感应的到,总是在王会计出门不久,就踩着高跟鞋,一步三摇地串门来了。也就孙秋梅能降得住方立国,她每次进门的时候,方立国照旧是充耳不闻,连招呼都不打,依然埋头翻阅账本。左小右就挺纳闷的,他怎么会有那么多永远也翻不完的账本呢? 孙秋梅可不管那套,直接出招。她伸出粉拳朝着方立国的后背就抡过去,嘴里笑骂着:“你又装什么大尾巴狼!”方立国只能躲闪,被迫将目光从账本上挪开,满脸无奈地嗔怪道:“你能不能不闹啊,以为自己还是小孩儿呢。” 左小右简直是用膜拜的心情观察着孙秋梅的一举一动,眼瞅着方立国的眼眉拉开了,嘴角也有曲度了,面瘫瞬间就被孙秋梅治愈了。办公室里凝固的空气也顿时融化了,变得轻快起来。这怎么能不让左小右佩服得五体投地呢? 接下来孙秋梅就会坐在方立国的对面,王会计的办公桌前,随手拾起桌上的曲别针、订书针等小玩意儿,巧笑倩兮地掷向方立国,方立国躲避不及也会反掷还击,两人乐此不疲。左小右虽然只有旁观的份儿,却也百看不厌。因为唯有此时,她才可以舒缓一下紧绷的神经,恣意地喘几口大气。 左小右觉得自己根本不适合呆在局机关,她与这里的气氛是格格不入的。她很想去工商所里上班,每当周末去菜市场买菜时,她总是能碰到城区工商所里的同行。 他们手里拿着票据和笔,三五成群有说有笑地在市场里转来转去,每走到一个摊位前,那些经营者都会毕恭毕敬地和他们打招呼,这样的工作别提有多威风,多舒坦了。在市场里面逛一圈儿就等于上班了,而左小右却像坐牢一样,必须八小时蹲在办公室里,做着永远都会出错的报表,学着永远都学不会的“会计学”。 左小右远远地注视着他们,羡慕并向往着自己也是其中的一员。不过很快,左小右就找到了自己感兴趣的事情。 那天她去厕所回来路过人秘科,孙秋梅在内间窗口向她招手,她以为孙秋梅有事找她,便拐进了人秘科的门。这是她第一次去孙秋梅的打字室,人秘科有两间办公室,孙秋梅自己单独在里间。一个人独享一间房,这简直是左小右梦寐的天堂。 孙秋梅只是闲的慌,喊左小右进来叙叙家常。她问:“你上班这么久了,怎么也不来我这里玩呢?”左小右张了张嘴,心中蹿腾出诉说的欲望,她想倾吐上班以来的压抑以及方立国的假模假式,可是直觉同时也在提醒她闭嘴。她忽然意识到,在搞不清楚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时,自己最好不要逞一时口舌之快。 在之后的日子里,左小右多次回想这天的情景,暗暗庆幸的同时也有些后怕,幸亏当时她敏锐地捕捉到了这种直觉,否则遗患无穷。 于是已经警觉的左小右随口敷衍着答道:“嗯,科里事多,走不开。”随后她的目光就被桌上的打字机吸引住了,她很好奇,这台带个滚筒的东西是怎样打出字来的呢? 她用手摸了一下滚筒,没想到一摸那滚筒却“呼哧”一声向后滑动不停。“哎呀——”她大惊失色,以为自己闯祸了。孙秋梅捂嘴笑了起来,边笑边说:“小右,你怕什么?哪有那么不经碰的打字机啊。” 左小右脸颊微微发热,为自己的大惊小怪感到羞愧。孙秋梅拉着滚筒前面的杆子,前后左右移动起来:“小右,你看。就是这样来回移动才可以打字的。”左小右低头仔仔细细地把打字机看了个遍,接着又像发现新大陆似地说:“咦?秋梅姐,这里竟然还有我们单位的名字呢!” 如坐针毡(2) 她指着的是一排铅字:冠安县工商行政管理局。打字机上竟然有自己单位的全称,这让左小右觉得好神奇。孙秋梅笑的更厉害了,她轻拍了一下左小右的头,说:“小傻瓜,这里是常用字,我预先排好的。” 左小右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说:“秋梅姐,你教给我打字呗,我想学。”她以为孙秋梅会找理由婉拒,毕竟单位是一个团体,任何人的分工都是由领导安排的,各司其职,怎么可能任其妄为呢? 没想到孙秋梅却喜不自胜地答应了,这让左小右颇感意外,同时也受宠若惊。孙秋梅立马炫耀般地演示起来,打字机随着孙秋梅的动作发出“啪嗒啪嗒啪嗒”的打字声,这种声音在左小右听来无异于天籁之音,让她充满了无限憧憬。 八十年代的冠安县工商局就只有这么一台铅字打字机,负责全系统的文件、资料打印。这种老式打字机,早已经销声匿迹,现在应该很少有人见到了。而恰恰就是从这台打字机开始,冥冥中注定了左小右的一生,必定要比常人多走几条弯路。 多年以后的左小右有时会想,如果当初自己对打字机不那么好奇,那么就不会提出学打字的请求,那么是否就可以避过之后的所有劫难和伤害呢?自己的人生也许会是另外一个样子。所谓“好奇害死猫”难道说的就是当年的自己? 从那天伊始,左小右就更不安于坐在财会科了,得空就开小差溜出去找孙秋梅操练打字。就算有时被方立国安排的工作缠身,没时间去摸打字机,她也是身在曹营心在汉,手里捏着一摞摞需要累加的单据,脑子里却在默记那些铅字的排列顺序。 其实左小右对于自己经常脱岗的行为甚是忐忑,时刻做好了挨批的心理准备。奇怪的是,一向对她要求严厉的方立国却一直都按兵不动,没有拿这事大做文章,这让左小右不禁又喜又惊。 左小右天资聪慧,脑子特灵光,那些需要记忆的字符顺序,她用了很短的时间就已经烂记于心了。再加上孙秋梅不遗余力的指导,左小右很快就可以独立打印文件了,这不仅让她欣喜万分,还有一种自豪的成就感油然而生。 于是孙秋梅便可以名正言顺地偷懒了,凡是局里有需要打印的材料,只要不是特急的,她都会留着让左小右练手,这也正中左小右下怀。每当听到走廊里由远及近传来高跟鞋的声音,她便心花怒放,那是孙秋梅来救她脱离苦海的美妙前奏曲。 左小右一直把自己脱岗跑去人秘科打字的行为视为“放风”,她不认为打字是一项劳神的工作,之于她这是乐趣,是可以暂时避开财会科那个“牢狱”的轻松时刻。所以她对于孙秋梅的每次召唤,都心怀感激且乐不颠儿地积极响应。 事发那天没有任何征兆,和平常的日子没有什么区别。上午九点钟左右,孙秋梅照常来喊左小右,还当着左小右的面和方立国开玩笑说:“你把小右让给我得了,让她跟着我干多好哦,呵呵。”左小右附和着也干笑了几声,随后就端着茶杯屁颠儿屁颠儿地去人秘科了。 左小右记得异常清楚,那天王会计家里有事,向方立国口头请了假,他前脚出门,孙秋梅后脚就进门了。 原本是不应该出事的,因为那份文件特别长,按照左小右的打字速度,如无意外的话不到下班时间是完不成的,左小右当然更乐得在打字机面前挨到下班喽。于是她和往常一样,嘴里“咿呀咿呀”小声哼着跑调的小曲儿,惬意地开始了“啪嗒啪嗒”的文件打印。 隔了也就半个多小时的样子,左小右听到外间的赵海路接了个电话,然后喊道:“小右,快去把秋梅叫回来,她妈打电话有急事找她。”那时孙秋梅的顶头上司,人秘科科长就是赵海路,多年以后兜兜转转才成了左小右的上司。左小右一听忙不迭地放下了手头的活,一溜儿小跑去财会科找孙秋梅。那个年代是没有手机的,就连冠安县工商局也仅有这一部电话,还是手摇的。 财会科里却空无一人,她不禁纳闷:奇怪啊,没看到这两人出去啊。因为人秘科的办公室临办公区入口最近,整排科室的人进进出出都必须经过人秘科,而且打印机又放在靠窗的桌上,就连窗外掠过一只苍蝇左小右都能察觉,更别说是两个那么大的活人了。 她正着急呢,却隐约听到里间传出很微弱的声音。她心中一凛,莫不是趁着办公室没人,进来贼了吧。要知道财会科内间放着的都是重要票据,如果少了丢了,那可非同小可。 情急之下不容细想,左小右一手拎起拖把,一手握住门把,猛一下推开了里间的门。 撞破奸情(1) 左小右穿过长长的走廊,踉跄着跑出了办公区,她压抑着老向喉咙里冲的恶心劲,找到自己的脚踏车,不管不顾地冲出了单位大门。这是左小右第一次在上班时间无所顾忌地跑到街上乱窜。 她不想回家,也没有地方可以去,只能漫无目的地游荡。她想说服自己,刚才啥都没看见。可是一阵阵反胃呕吐的感觉却在刺激着她,就在刚才,她的确是看见了不该看见的。 当她推开门的刹那,首先听到的是一声尖叫,吓得她浑身一激灵,打了个冷颤。随即映入眼帘的是孙秋梅那张失措变形的脸,左小右需要俯视才能对接到她的目光。 孙秋梅的上半身趴在里间的茶几上,屁股不着一物高高地翘着,就那么白晃晃地暴露在空气中,像极了一条摇尾乞怜的母狗。方立国则呆若木鸡地紧贴着她的屁股站在后面,下身也是裸着的,两只手紧握着孙秋梅的腰。 这是多么龌龊却又滑稽的人间奇景啊。光天化日之下,一对在办公室里苟且的淫男荡女,上半截衣冠楚楚人模人样,下半截却一丝不挂猪模狗样。 两个人的丑态彻底击溃了左小右,她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立马转身慌不择路地向外逃,就好像是自己做了见不得光的事,差点被门槛绊倒,但是却没有忘记随手帮他们关上了门。 左小右从小就痴迷于文字,她的零花钱全部都贡献给了书刊杂志,为了能花最少的钱看最多的书,她还特意在图书馆办了借书证。 在有些文学作品里面,当男女主角风花雪月,激情迸溅之时,也会在男欢女爱上稍有着墨。每当阅读到这些情节,左小右难免心惊肉跳脸红耳赤,但透过文字她依然可以领略到其中的美好和神圣。 可是今天呈现在她眼前的,不再是平面的文字,而是立体的真人秀。曾经以为圣洁得不容亵渎的情事,如今竟被演绎的如此丑陋肮脏,一举毁灭了左小右之前的心驰神往。 方立国早成家了,孩子都四岁了,左小右还曾经见过,长得虎头虎脑很可爱的一个小男孩。孙秋梅还是二十岁出头的未婚女,她怎么会和方立国搞在一起呢? 左小右想不通,这已然超出了她的年龄能理解的范围。她越想越不明白,越不明白就越觉得孙秋梅是下贱的,方立国是下流胚子,他们这样是伤风败俗,是“搞破鞋”,是要遭千夫所指万人唾弃的。 这也是左小右的小脑袋瓜里能想出的最难听的骂人话了,左小右长这么大从没说过一句脏话,她也不具备说脏话的细胞。就算在学校里被顽劣的男同学欺负得无比愤怒,搜肠刮肚她也想不出恶毒的骂人言辞,顶多也只会跺着脚气急败坏地重复嚷嚷着“不要脸”三个字。 让左小右更愤怒的是,自己白白当了那么久的傻子,傻啦吧唧地主动钻进圈套里,竟然还心存感激。她现在才终于明白,对于她经常脱岗方立国为何没有干涉指责,原来一切都是有预谋的。他们就像给一个孩子找到了一件心爱的玩具,既可以把她支出去,不会妨碍他们的好事,又可以代替孙秋梅打文件,不至于惹恼了赵海路。 她越想越恼火,越想思路也愈发清晰。之前不曾留意到的细节,如今都顺理成章地串了起来,每次孙秋梅喊左小右去打字室的时间,恰恰都是王会计出去的时间段,怎么就那么巧?怎么会每次都那么巧?这么明显的巧合,左小右竟然视若罔闻,她恨自己怎么会迂腐愚钝到这般地步! 她脑子里乱成一团,各种画面各种想象都争先恐后地蜂拥而至,挤成了一锅粥。她兴高采烈奔向打字室的画面,方立国和孙秋梅在她背后挤眉弄眼嘲笑她是“呆瓜”的画面,那对狗男女畜生般不堪入目的画面……都汹涌着席卷而来,狠狠地肆意地冲击着她幼嫩的心房,幻化为莫名的悲凉。 左小右感到浑身无力,连蹬脚踏车的力气都没有了,她停了下来支好车子,人就像瘫了般“扑腾”一下坐在了路沿石上,屁股顿时裂成了八瓣似地钻心得疼,左小右边“嘶嘶”地呵气,边借着这股疼劲儿,终于憋不住啜泣起来。 此时已临近中午下班时间,路上的行人三三俩俩地涌了出来,不同的面容却有着相同的表情,仿佛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麻木不仁疲惫不堪。个个步履匆忙地掠过左小右,没有人驻足,甚至都不曾有人留意到,路边有一个对生活充满恐惧,无助悲戚的身影。 撞破奸情(2) 左小右抬起头,泪眼模糊地看着来来往往的路人,止住了饮泣。眼前这些匆匆赶路的步伐,提醒着她生活依然还在继续,这不过仅仅是开始,只要活着就必须去面对,哪怕内心十二万分的抗拒,家仍然还是要回,班仍然还是要上,没有选择。 她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踏着下班的时间回家了。在照旧沉闷无语的饭桌上,一家三口默默地夹菜咀嚼,左小右和弟弟左小铭已经习惯了禁言,多说多错,不说话就可以少挨骂。 其实左小右很想找人倾诉,很想有人能告诉她,她该如何去面对无比沉闷的让人讨厌的工作,她该如何去应对利用伤害她的同事……可是,妈妈那张永远都没有表情的面孔,无疑是另一盆当头泼下来的冷水,彻底浇灭了左小右倾诉的念头。 吃完饭到了下午上班时间,左小右仍然不想去面对那两个人,她甚至想着永远都不要再去上班了,上班之于她就是梦魇是灾难。 左小右豁出去了,她决定旷工了。方立国爱咋地就咋地,反正我撞破了你们的奸情,你敢把我怎么着,逼急了我就把你们的丑事说出去,哼! 咦?还别说,这样一想左小右的心里竟顿时豁然敞亮了,一扫之前的郁结和憋屈,反而底气十足理直气壮起来。 于是左小右在该去上班的时间里,准时出门了,骑上脚踏车就如同插上了翅膀,她感觉自己快要飞起来了,整整一下午的时间都是自己的,她终于自由了。 去哪里呢?兴奋不已的左小右又遇到了难题。虽然心情和上午比起来,已经是天堂地狱,可是她却依然还是没有地方可以去。她可不想再像上午那样傻子般地在街上游荡了,这么难得的时间和心情,她要做不寻常的事。 转念之间,左小右有了主意,她摸摸口袋偷偷地乐了。 在她曾就读的冠安一中旁边,有一条被当地人称为“三里河”的大水沟,水沟的两沿是大片大片的树林,繁盛茂密。左小右上学那会儿,随着同学去过几次,她非常怀念那些穿过树林缝隙,斑斑驳驳洒下来的一地细碎阳光。 这是一九八八年初夏的午后,左小右独自一人旧地重游。这里本来就很少有人经过,更何况现在这个时间,学生都在上课,成年人都在上班,更是人迹罕至。 左小右眯着眼睛,仰头迎着丝丝缕缕的阳光,扯着嗓子“啊啊啊——”吼叫起来,声音直冲九霄,“扑扑楞楞”惊起一片飞鸟。撕心裂肺却又如此放肆地呐喊,带给她的是痛快淋漓的酣畅通透。 随后她展开刚才在小卖部要的报纸,铺在地上盘腿坐了下去。又掏出了一包烟,煞有介事地撕开拿出一根,叼在了嘴上,背过身去挡住风,用火柴点着吸了一大口。 “咳咳咳……”没有任何经验的左小右自然被呛得鼻涕一把泪一把,她似乎有些低估了香烟的威力。辛辣伴着苦涩四处乱窜,如同在嗓子眼里点着了一把火,当真是七窍都生了烟,甚至脑袋都有片刻的眩晕。 她有些后悔自己的决定,可是这烟是用她口袋里所有的零用钱刚买的,就这样扔掉了太可惜。再说了,这个决定只不过是左小右对生活□□的第一个行动,还没有实施就仓皇退缩,那她也太无能了吧。 继续!她鼓足勇气,猛吸了第二口,当辛辣和苦涩再次欺凌着她的感官时,她突然心有所动。这千般难咽的滋味应当就是目前的生活赐予她的真实感受,就这么狠狠地把你们都吞进去吧。 在这种心理下,她强迫自己一口一口吞咽着,辛辣苦涩的滋味果真消失了,再也刺激不到她了,因为她的唇舌皆已麻木了。左小右始料未及的是,从她赌气抽烟的这一刻伊始,香烟便如影随形,伴着她走过了人生的日日夜夜,不离不弃。 燃尽一根烟,她的使命就算大功告成了。她小心翼翼地收好烟盒和火柴,甩了甩头,站起来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很满意地享受着自己初战告捷的成就感。 在这个左小右旷工的午后,她迈出了离经叛道的第一步。在还根本不知道什么是生活的年龄,她却已经发觉生活不是自己想要的样子。压抑,孤单,枯燥,沉闷,欺骗,这是左小右对生活的定义,她不想要这样的生活。 她想,如果妈妈和同事知道自己抽烟,该是多么愤怒和惊诧啊,这简直是冒天下之大不韪的壮举!我就偏要抽,你们给我安排的生活是我深恶痛绝的,那么我也要背地里做让你们深恶痛绝的事,这就是我唯一的反击方式。这只是第一步,谁也别想阻拦! 临阵磨枪(1) 左小右第二天去单位上班时,精神面貌迥然不同了。她再也不是以前那个唯唯诺诺,话都不敢多说的左小右了,她怀揣着离经叛道的小秘密,暗暗得意地认为自己是与众不同的。 方立国的表现却再一次出乎了她的意料,她以为方立国面对自己时应该是难堪羞愧的,可偏偏相反。人家面不改色心不跳,依然堂堂正正,就如同啥事也没发生一样,照旧对着左小右呼来喝去,照旧一副义正言辞的领导架势。 这让左小右甚至开始怀疑,之前真的有撞见过那一幕吗?难不成是自己的幻觉?幸亏还有一个明显的佐证能说明,昨天发生的一切的确是真实存在的,否则左小右恐怕真的要去医院看精神科了。 方立国对于左小右的无故旷工只字未提,并且还在考勤表上替左小右签了到,这一举动完全不符合他一贯的行事作风。仅凭这一点,就足以让左小右觑到了方立国的心虚和不安,他此举无非是在暗示左小右,你旷工我可以做到视而不见,希望你也能做到。 左小右更愿意理解为这是方立国在示弱,在举白旗投降。她脑海里瞬间出现了一个栩栩如生的形象:方立国双手举过头顶,右手摇着一面写着“败”字的小白旗,缩着脖子,脸上五官都折叠着窘在一起,活脱脱像极了电影中汉奸走狗的嘴脸。哈哈,左小右心里暗呼过瘾,这还真不是一般的解气! 只是孙秋梅再也不来财会科了,偶尔在上下班的间隙迎头碰上,她也只是礼节性地和左小右打个招呼,更不会继续喊左小右去打印文件了,这让左小右稍微有点失落。 不过左小右目前也无暇理会这些了,她有迫在眉睫更重要的任务等着去完成呢。 当年冠安县工商局的领导还是颇具人情味的,不仅大力提倡干部职工带薪求学,并且规定统一由单位支付学杂费、来回车票以及住宿费,总之除了求学期间的就餐费不负责,其余的一应费用单位统统支付,以此鼓励干部职工的求学积极性。 左小右就一介初中肄业生,搁到现在无疑就是“准文盲”,就算在八十年代亦是无法抬头做人的,何况又身处行政机关这么一个激励求学上进的大氛围中。单位出钱让你带薪上学,拿了学历还是自己的,再不主动要求进步,那就不只是故意扯后腿的问题了,恐怕天理都难容。 所以,前一段时间局里下发“省工商中专函授班”招生简章时,左小右也随大流报了名。眼瞅着还有一个月的时间就要入学考试了,左小右心里难免有些着急。这一批88届招生名额比往届少了很多,只招四十名学员。仅冠安县工商局报名的就二十多人,全省工商系统的报名人数就可想而知了,这让左小右颇有压力。 在整个工商系统中,左小右无疑是年龄最小的,人们往往用惯性的思维方式去武断的判定,年龄小就应该是学习能力最强的。于是在这一群年龄各异的考生中,左小右首当其冲理所当然的成为了大家热议的话题。 甚至更有好事者添油加醋地鼓噪着:“今年就算省局只招一人,也铁定是咱县小右自己啊,非她莫属!你们信不信,谁敢打赌?!” 这些分不清是何居心的闲言碎语,更是让左小右诚惶诚恐寝食难安。她最清楚自己脑袋里到底有多少墨水,一个初中都没上完,并习惯在课堂上神游的学生所掌握的知识,简直是贫乏得可怜。原本这次报名只是左小右迫于形势的无心之举,却在同事沸沸扬扬的议论中骑虎难下,演变成了势在必得的局面,这让最头疼学习的左小右叫苦不迭。 可是单单发愁是无济于事的,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只能让喜欢嚼舌的同事们看笑话。被“逼上梁山”的左小右痛定思痛,暗暗给自己鼓劲:咱不蒸馒头争口气,这段时间大不了豁出去了,争分夺秒地复习温习学习再学习,还能当真考不上吗?我还就不信这个邪了呢! 心无旁骛的左小右于是乎重拾课本,下班回家就躲在自己的房间里昏天黑地得拼命背题、解题、算题,直到困的眼皮实在睁不开了,才让自己小憩一下。不等天亮就挣扎着爬起来,用冷水洗把脸,接着又立即投身到书山题海中,直到左妈妈敲门喊她吃早餐。 临阵磨枪(2) 左妈妈对自己女儿连日来熬夜学习的这股劲头,是既欣慰又心疼。只是由于之前的诸多摩擦,左小右在家里基本上已经很少说话了,而这娘俩的性格脾气如出一辙,都死犟死犟的,势必造成了俩人沟通交流的最大障碍。所以左妈妈能做的也无非只是在早餐里为小右多加一个荷包蛋。 小右每天早上都风卷残云般的狼吞虎咽,已经到了席不暇温的地步,更别提会留意多加的那个荷包蛋了。左妈妈看在眼里,疼在心里,毕竟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骨肉啊,怎么可能不心疼呢?看着女儿睡不好吃不好的,左妈妈急得百爪挠心,担心小右的身体恐怕熬不起啊。 这天早上,当左小右又一次风驰电骋扫荡完早餐,像消防员奔赴火警现场似的收拾好复习材料,准备冲出家门时,左妈妈终于忍不住想劝说几句,谁知话一出口却又完全变了味道:“你早干嘛去了呢,上学那会儿也没见你这么拼命过。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 听到这话,小右正准备迈出家门的脚步停顿了刹那,也就十分之一秒的功夫吧,同时用鼻音发出“哼”的一声,随即反而更迈大了步子,头都没回地跨出了家门。左妈妈怅然若失地望着小右瘦削的背影,下意识地抬手捂住了嘴。她恨自己这张辞不达意的嘴巴,连半句有营养的话都说不出,就只会添乱添堵,简直是作孽啊。 其实左妈妈根本无需自责,她的态度和语言对左小右是没有任何杀伤力的,因为左小右早已经习惯了这种方式。她和左小铭姐弟俩从小到大,就从来没听妈妈说过一句表扬鼓励的话,伴随着她们成长的从来都是训斥、打压和嘲讽。在这样的家庭环境中,左小右练就了一身的钢盔铁甲,无师自通地很早就学会了用无视去表达自己的□□和抵触。所以早上左妈妈那番话,无非又是一次家常便饭般的废话。 一个月的时间说短不短,说长也不长,对左小右来说,却是炼狱般的煎熬。她觉得自己像极了那根在沸腾的油锅里翻滚的油条,无论怎么努力辗转挪腾,却始终都逃不脱滚烫的温度。她既祈盼时间不要走得那么快,让自己多学一点是一点,同时又巴不得能立马考试,让刺股悬梁“亚历山大”的暗无天日早点结束吧。 左小右隔三差五就会只手叉腰,指着镜子里的自己泄愤:“你这是撞的哪门子邪?到底在和谁较劲啊,让我遭这样的罪!把我脑浆子都榨干了,眼睛熬得上下都成双眼皮了。你是不是神经病啊,是不是癔症啊?你说,你说话啊!!” 直到把镜子里的自己骂得灰头土脸,才算是过瘾了,解气了,心情舒坦了,再继续伏案挑灯夜读。虽然左小右对自己能否考取,心里一点谱都没有,但是她坚信一句老话“临阵磨枪,不快也光”,她这只被撵着上架的□□,全部的希望都寄于自己玩命磨出来的枪,也许到时真的可以侥幸闪点小光芒。 考试的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临了。 考场设在阳生市物资宾馆,局里专门为考生租了一辆客车,载着一行人驶向市区。左小右不安却又兴奋地想象着市区里面的繁荣景象,这毕竟是她第一次离开县城去市里呢。 局里安排带队的是86级的班长胡文杰,年龄大概三十岁左右,爱显摆特呱噪的一个人。从车子发动的那一刻起,他的嘴巴貌似就没打算消停,喋喋不休地向前后左右的人炫耀着他的考试经验以及他们班里面授时的八卦新闻,嗓门又大还特尖锐,看他那那阵势已经把自己当成了榜样,完全沉浸在向全车人言传身教作事迹报告的氛围里了。 左小右就坐在他斜后方的座位上,只能被迫装出专注倾听的样子,在他不时回头的片刻做出羡慕首肯的恰当表情,以满足他那可怜浅薄的虚荣心。而左小右内心却是鄙夷的,她自己是一个少言寡语的人,也不喜欢别人饶舌,特别是对像胡文杰这种自以为是夸夸其谈的人更是反感。 胡文杰手舞足蹈地又讲完了一段自以为精彩的八卦,自个儿率先“咯咯咯”地发出了母鸡下蛋般的笑声,和他相邻而坐的同事也都很无奈地迎合着,像被人咯吱了似地表情僵硬地愣笑着,左小右在后排给瘆的浑身发冷,头发都快竖起来了。 可是胡文杰随后透露的一个信息却让她精神为之一振,抑制不住的兴奋让她一路不停地偷乐,并因此对胡文杰的印象彻底改观,不仅不再觉得他讨厌,反倒感觉无比亲切起来。 等胡文杰总算笑够了,左顾右盼察看到大伙的反应并没有预计中得热烈时,脸上掠过一丝讪讪的神情,稍纵即逝。他眼珠骨碌一转悠,随即上身向外侧一扭,又故作神秘地对坐在走道另一边的同事喊道:“你知道什么是‘吃床腿’吗?” 亲睹惨祸(1) 左小右看到这里,憋不住地想笑,她突然觉得胡文杰这么大个人了,举止和心态却像个小孩子似的。他端的是窃窃私语的架势,用的却是扩音器般的嗓门,故弄玄虚前仰后合的无非就是想吸引大家的注意,让自己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 “吃床腿?”对面的同事纳闷地说:“从没听说过,还有可以吃的床腿吗?”“咯咯咯……”胡文杰得意地又开始小母鸡下蛋了。 “这可是个秘密,我提前给你们都说好喽,谁也不能到处去宣扬啊,否则,哼!吃不了兜着走。”他故意咳嗽了一下,顺便用绿豆眼快速地向四周巡睃了一遭,眼见大伙的注意力都被调动过来了,便心满意足地又把嗓门提高了八度:“你们听到没有,都记住了吧?” 左小右心想,现在到底是谁在宣扬啊?明明就是胡文杰你自己在宣扬的嘛。她以为这不过又是噱头而已,才不上他的当呢,有那闲工夫,还不如合上眼睛眯一觉呢。 “说啊,你快说啊!”“别净整那没用的,快说!”……大伙儿却都被吊起了胃口,七嘴八舌地催促着。这下胡文杰的目的总算达到了,他眉心紧皱地昂着头,故作思考状,美滋滋地拖延着时间,洋洋得意地享受着这种备受瞩目的效果。 “哎哟——”胡文杰突然扯着嗓子咋呼起来,这一嗓子吓得正在假寐的左小右一激灵,不得不睁开了眼睛被迫旁观。 原来是有人终于被忽悠的失去了耐心,离开座位走过来扯着胡文杰的耳朵使劲拽。这一开了头可了不得喽,大伙都来了情绪,一哄而上手脚并用地把胡文杰围在中间,掐捏踩踢各种手法都有,车上顿时像开了锅似的笑闹成一团,只整得胡文杰杀猪般声声惨叫。 这一番闹腾在胡文杰不断地点头哈腰,鸡啄米般求饶作揖下,方才偃旗息鼓。再看胡文杰,狼狈不堪的早已没有了刚才装模作样的活现劲儿,头发被抓挠的横七竖八东倒西歪,而中间凑巧有一撮呈冲天的姿态,配合着他此时的形象,活脱脱就是一只斗败的小公鸡。左小右睨视着,忍俊不住“扑哧”一声乐了起来。 被结结实实拾掇了一顿的胡文杰,再也不敢卖关子了,大气都不带喘的向大伙儿据实坦白了“吃床腿”的来龙去脉。 原来省局在学员面授时实行的是“会餐制”,就餐时每桌8到10人不等,视实际人数而定,中晚两餐俱是十菜一汤,大鱼大肉着实丰盛,包你吃的脑满肠肥。等学习结束时,所有餐费按人头分摊,由各县、市、区局领队统一收取。 胡文杰刚入学那会儿,经同屋居住的外市学员私下点拨,茅塞顿开。于是在学习结束统一结账的时候,自行把餐费合并列入了住宿费的发票里,此举深受大伙儿的推崇,无不喜出望外皆大欢喜。 自他开了先河之后,次年87届的学员也继续沿袭了这一做法。当然局里的领导也不是吃干饭的,早有察觉,只不过这种大家得实惠的事情,不便较真犯了众怒,所以也就睁只眼闭只眼,权当默许了。于是彼此心照不宣地达成了共识,一直都遵守着这个不成文的规矩,并被冠名为“吃床腿”。 见大伙儿听了都乐不可支的样子,胡文杰话锋一转,用少有的正儿八经的语气说:“你们先别高兴,这种事主要还是看带队的。如果带队的人家不差这几个钱,非要坚持原则,你们也只能干瞪眼没办法,毕竟这是上不了台面的偷摸行为。” “这不怕,只要有你在,没什么好担心的。”“就是啊,我们不管考上考不上的,反正考试这几天的饭钱是省下来了。”“这是变着法子给大家谋福利的好事呐,看哪个龟孙子敢那么缺德,让他生了孩子没屁眼,哼!”……车厢里又再次沸腾起来,大家都争先恐后地各抒己见,或义愤填膺或喜眉笑眼的。 左小右也难以免俗,被高涨的气氛感染着,兴致勃勃地加入了热议的队伍中。她不仅不再嫌恶胡文杰,甚至都恨不得将他视为恩人供奉了。哦哦,不对,是财神爷。 左小右心里自然有着自己的小算盘,她决定对妈妈隐瞒这个消息。那么,不仅这次左妈妈给的饭钱可以尽数据为己有,如果运气不错当真考上的话,三年的中专生涯,大约最少需要12次面授,每次都15天。天哪,那岂不是会有很多很多的人民币落入自己的腰包吗? 亲睹惨祸(2) 看吧,连点影儿都没有的事,左小右的小算盘都可以打到三年后了呢。这种水中捞月式的丰富联想力,迅速将喜悦成百倍地无限扩张放大,她已经欣喜若狂了。 这个消息也直接影响着左小右其后三天连考的临场发挥,之前为了面子给自己强加的压力,很自然地就转换成主动的心态了。虽然动机有点不纯,但是却可以使她积极的全身心地投入到了应试中,且意气风发斗志昂扬。 三天共六门科目的考试很快就过去了,大家都松了一口气,左小右更是如释重负。考完了,也就代表着自己能做的都已经做完了。至于考试结果如何,那可不是个人意志能随便控制的,已超出了个人能力的范畴,所以这事就和她撇清关系了,完全可以抛之脑后了。 考完当天已经下午4点多了,因为有部分外市的考生次日凌晨才能离开,所以省局规定的是第二天退房。左小右她们县城距阳生市也就一个半小时的路程,再加上胡文杰想孩子,回家心切,所以他一早就和局里联系好了,考完当天就派车来接他们了。 有个别同事本来还打算能多呆一晚,出去喝喝小酒乐呵乐呵,提议了一下就被否决了。毕竟少数要服从多数嘛,何况胡文杰是领队,既然他决定了,那就只有听从的份儿了。左小右倒是无所谓,她的心思都被省下的那几个餐费填满了,从天而降的喜悦已经砸的她晕头转向,根本没精力考虑别的了,爱咋咋地吧。 于是这一行人又坐着来时的那辆客车踏上了归程,就在客车刚驶出市区,已经差不多到了城边的时候,有人发现车上备的俩个大暖瓶,竟然是空的。 胡文杰拍打着脑门,连声自责:“啧啧,你看我这糊涂的,老想着赶时间能天黑前到家,一心急把这茬给忘了,啧啧啧。”有人故意打趣道:“我说你啊,这才几天就憋不住了呢,满脑子尽想着回家抱老婆了吧。你这家伙,忒不仗义了!” 这话一出“哄”一下引出了“哈哈”“嘻嘻”“嘿嘿”“霍霍”各种笑声,胡文杰也“咯咯咯”自嘲地笑了起来。 人多了还真是难伺候,笑声过后又有人不满地开始发牢骚:“中午吃完饭就忙着考试,刚考完就被撵着坐车,到现在一口水都没来得及喝。到家还有个半小时呢,这嘴干的都冒火星了,唉——” “就是就是。”还有人唯恐天下不乱地随声附和着。胡文杰尴尬地扭脸望向车窗外,忽然兴奋地喊了一声:“师傅,快停车,那边有一饭馆,我去弄点水。” 司机师傅靠边停好了车,大家也不约而同地一起向外望,果真看到马路对面有一间饭馆门脸,气氛立即活跃起来。胡文杰拎起俩大暖瓶,脸上又浮现出自得的标志性神情,邀功似地背对车门,面对大家说:“咋咋呼呼的干嘛啊,有我在还能渴着你们嘛?这点小事难不倒咱,俺去也!”说完还故作潇洒地甩了甩头,转身腾空跃步下了车,留给大伙儿一个矫健的背影。 真的是预先一点征兆都没有,大家边等着胡文杰,边如常地嬉笑逗趣着。不一会儿功夫,透过车窗玻璃就看到胡文杰从饭馆里出来了,虽然两手都拎着装满水的暖瓶,依然还挡不住猴头猴脑的臭德行,没个沉稳劲儿,一步三蹿地晃荡着。 就在他晃到马路中间时,一辆吉普车从东面疾驰而来,大伙儿都看到了,胡文杰当时还向东偏了一下头,他肯定也看见了。只是不知道怎么回事,他非但没有停步,反而又加紧蹿腾了几步,就好像故意瞄准似的,不偏不倚地与那辆来不及刹车的吉普进行了亲密接触。 “啊啊——”随着惊恐尖叫声的此起彼伏,一只暖瓶凌空飞起,划了一道半圆的曲线,以弧度的优美姿势辟然跌落,内胆碎片伴着热气腾腾的沸水砰然而泄,倾洒了一地。 车上早已经炸了营,大家惊慌失措地推搡着纷纷下了车,有人边跑边喊:“快找电话,打120,快啊!”跑在最前面的二话不说直奔小饭馆找电话,饭馆老板也小跑着迎了出来,心急火燎地边比划边说:“打了打了,我打了120了,也打了110,快去看看人怎么样了。” 众人都围了过去,有人蹲在车头前,扶起胡文杰上半身,却不敢摇晃,只能急促地唤着:“文杰!文杰!”这时隐隐地传来了“嘀嘟——嘀嘟——”的鸣笛声,众人边循声遥望着边自觉地闪出一条道。 吉普车司机早已经吓得三魂不见七魄,呆呆地瘫在驾驶座上浑身打哆嗦,呓语般重复着一句话:“我以为他会停下来,我以为他会停下来……” 左小右惶恐地缩在众人后面,罔知所措不敢向前。刚刚还欢蹦乱跳的一大活人眨眼间就血渍斑斑地躺在车前,突如其来的惨祸竟然就发生在眼皮底下,而且还是自己熟悉的人。 先前还喜上眉梢的左小右一下子难以承受这般残酷的事实,她如同被人从温软的云端硬硬地推进了冰窟里,又或者是半夜做美梦笑醒,愕然发觉眼睑的上方悬着一张俯视的脸。惊悚和寒意丝丝缕缕地蠕动蔓延着,无孔不入,左小右控制不住地牙齿打颤,连心也觳觫成核桃状,褶皱纵横。 桃色丑闻(1) 当时的场景着实混乱,人越聚越多,过路的行人无一不驻足围观。几个年龄大点的同事碰头商议了一下,安排了2个人跟着救护车走了,又留下了3个人在现场等候警方勘查。人多瞎胡乱,其余的人留下也没什么实际用处,都心情沉闷地上车打道回府了。 客车发动之后,所有人都感觉空落落的,愈发地想念来时胡文杰在车上耍宝的热闹情景。大家都沉默不语,连车上的空气都如同凝固般停止了流动,有人终于憋不住打破了压抑的气氛,小声埋怨着:“都是你们事多,非得指使着他去找水,渴一会儿怎么了,还能渴死你啊!”这话显然是有所指的,把车祸的罪责都推到了当时嚷着非要喝水的人身上了。 那人听了不乐意了,“腾”一下站了起来,急赤白脸地说:“你别乱咬人,合着出这事是我愿意的啊!我说渴了能怎么着啊,我又没逼着他下车,是他自己主动去弄水的,凭什么都赖我头上!如果他能听我的,今天住一晚明天走,还能出这事吗?!” 前面那人憋了一肚子火,此时仿佛被点燃的炮筒子,也站了起来指着对方喊:“你用不着狡辩,大家都能证明,当时就你嚷嚷的厉害,要不是你嚷嚷,能逼着他非下车去弄水不可!”……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吵吵起来,大家也都看不下去,在一旁好言相劝着。不知道是谁突然用更高的嗓音厉声说:“闹什么闹,老胡现在还不知道是死是活,你们这样闹有什么用!”这一嗓子不仅盖过了车里嘤嘤嗡嗡的嘈杂,也如同当头棒喝,令大家集体噤了声,恢复了之前的安静。 当左小右听到“是死是活”中的“死”字时,眼前仿佛袭过一道闪电,毫无来由地浮现出左爸爸躺在停尸房的场景,她心中一紧,哀思如潮,想哭的冲动难以抑制地涌上心头,眼睛顿觉涩涩的生疼。 左爸爸病逝那年才44岁,当天的晚饭依然还是他亲自下厨,睡觉前还在谈笑风生,片刻之后却那么突兀地云谲波诡,仅仅几分钟的时间,就乘鹤而去了,猝不及防到连句话都没来得及留下。 而胡文杰出事更是始料不及,他们应该都有未完成的心愿,他们应该都还有许许多多来不及去做的事,左爸爸已经无可挽回地带着遗憾离开了。左小右暗暗祈祷,但愿老天能开眼,还大家一个活蹦乱跳,得瑟、爱现的胡文杰吧。 再有一百多天就满16岁的左小右,惊觉到了生命的无常和脆弱。两年前,她曾经在几分钟之内痛失至亲,如今又在短短的时间内眼睁睁地看着同事遭遇惨祸。生命在她面前以不堪一击的姿态呈现,这让她心生绝望。 就在一瞬间,左小右感觉身体的某部分似乎开了窍,对生命有了深层次的领悟,她那尚处于襁褓中的人生观并由此初具雏形。 既然生命是如此的难以把握,那么就最大可能地让自己活的随心所欲吧,什么清规戒律,什么条条框框,都统统见鬼去吧。惊世骇俗又怎样,为世人不齿又如何?又有谁能预见自己的死期呢?趁还活着,去做自己想做的吧!左小右在心底无声地呐喊着。 在正常的社会秩序面前,个体的能量往往是微不足道的,甚至是可以忽略不计的。无论怎样,地球依然会如常运转,绝不会因为某个人而停滞。所以,痛彻心扉呐喊过后的左小右首先还是需要回到正常轨道,用呆板无趣的工作去赚取基本的生存食粮。 仅隔了几天没去单位的左小右,一到办公室就警觉到气氛有些怪异。最初她以为应当是胡文杰的事情给大伙儿带来的触动,这倒也是事实,基本上那几天议论的话题都是和车祸相关的。可是敏锐的直觉又告诉左小右,单位的气氛不仅仅是沉痛,似乎还夹杂着莫名的兴奋。 方立国倒是没啥变化,还是一副带死不活的晦气样。只是王会计神色闪烁,脸上时不时地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抿笑,同时眼睛还会灼灼泛光。这让左小右满腹狐疑,百思不得其解,到底是哪里不对头呢? 谜底终于在几天后揭晓,也许王会计一直都在等机会呢,估计再等几天他肯定就憋坏了。那天方立国要随着分管局长去开会,他拎上公文包刚出门,王会计随后就蹑手蹑脚地起身,鬼鬼祟祟地关上了办公室的门。左小右看的是一头雾水,这王会计怎么突然像个贼似地,还大白天的关门,搞什么鬼啊? 桃色丑闻(2) 还没等她来得及张口质疑,王会计却已经坐到了左小右对面的沙发上,身体前倾故意压低了嗓门神秘地说:“小右,你知道不,方科长出事了。”“啊?怎么回事?”左小右大惊失色,方立国这不好好上着班的么,能出什么事? “啧啧啧”王会计先夸张地砸吧砸吧嘴,瞥然又一瘪,眉飞色舞幸灾乐祸地笑着说:“可惜你当时没在场啊,那可不是一般的热闹,百年也遇不着一回啊。你上班这几天,瞅着孙秋梅了吗?” 左小右颦眉细回想,哎,还当真没见着呢。难道这事儿和孙秋梅有关?坏了,莫不是……?她的心“咯噔”沉了一下,有了不祥的预感。 这时王会计“嘿嘿”笑了两声,在调嘴弄舌的满足感里沉醉着,回味悠长地说:“秋梅是没脸出门啰。你是没见着呐,那天那么多人都劝不住啊,方科长躲在这里大气都不敢出。他老婆那个猛,上去就抓,秋梅脸上让他老婆给挠的哦,都成大花脸了。啧啧,不知道会不会破相?嚯嚯嚯……” 左小右越听越心烦意乱,方立国老婆是怎么知道的?她有些担心,方立国会不会以为是自己传出去的呢?天地良心呐,自己可真是把那事烂到了肚子里,给谁也没提过啊! 她无心继续听王会计发挥下去了,焦灼地脱口问道:“方科长老婆是怎么知道的?”王会计突然被打断了,有些意犹未尽,他眨巴着眼睛停顿了片刻,接着一拍大腿说:“嘁!他们这破事谁不知道,做的那么明显,傻子也看得出来啊。都在一个家属院住着,这一传十,十传百的,别有用心的人多了去了,他老婆不知道才稀奇呢。” 左小右闻言苦笑着,心里七上八下的。这烂事就算全世界都知道了也跟自己无关,关键在于方立国到底是不是很清楚地了解,他的丑事早已经人尽皆知了呢?她觉得自己就像哑巴吃黄连,有苦也说不出了。还指不定方立国在瞎琢磨什么阴招,准备雪恨呢,自己这小鞋肯定是穿上了。 看来人们对于风.流韵事的猎奇心,远远大过了给予横祸的同情心。左小右发现,同事们更热衷的还是相互贩卖方立国的丑闻,都奋力展开想象的翅膀,“深挖渠广积粮”大显身手,短短几天就编排出了好几个活色生香的版本,这些人不去做编剧简直是浪费人才啊。 相对于胡文杰大家的关注度就弱了很多,不过万幸的是胡文杰没有生命危险,不幸的是他的下半生都要在轮椅里度过了。 左小右曾随着同事去医院探望过一次,出乎意料的是,遭此劫难的胡文杰却没有表现出常人应有的悲愤,也没有怨天尤人的控诉。他躺在病□□,脸色稍有苍白,依然贫嘴臭屁地打趣着自己,打趣着同事,打趣着他看到的、想到的、听到的所有一切,唯独不肯流露一丝对命运的怨恨和内心的不甘。 这让左小右唏嘘不已,胡文杰故作的若无其事也正是他固有的性格,死要面子活受罪,小到鸡毛蒜皮,大到生老病死,拼了命也要挣出一份面子。虽然他们这种人拼其一生所要维护的,在左小右看来不过是自欺欺人的虚荣罢了,但是她却能理解。毕竟每个人的需求或者所在意的都是不同的,甚至是千奇百怪的。每一种在他人看来不可思议的需求,往往却是自己赖以生存的唯一寄托。 她不由得想到了自己,自己的需求是什么呢?竟然是一片空白,还不如胡文杰死撑的面子来的踏实,这不免让左小右深感挫败,窃窃然为自己感到悲哀。 那么自己最在意的又是什么呢?哎呀,她突然想到了方立国。妈呀,自己竟然还有心思考虑这些形而上的抽象问题,连当下最头疼的具体问题都处理不了,这是抽的哪门子疯呐,她恨不得给自己一大嘴巴。 时下最迫切的需求就是,自己不要冤做了这起桃色丑闻里的窦娥,成了无辜的牺牲品。怎么办怎么办呢?左小右六神无主,急得又开始直跺脚。这种事又不能开诚布公地向方立国主动解释,冒冒然地去自辩,那只能是越描越黑,保不准还被误解为是心虚的表现,会死得更彻底的。再者说了,人家也没挑明就是你左小右长舌头宣扬出去的啊! 思前想后,终究找不到良方解药,这无疑是一死结。左小右也只能寄希望于方立国能明察秋毫,不会霸道主观地冤枉她,尽管这个可能性很小,近乎于渺茫,却也只能如此了。阿弥陀佛,菩萨保佑哦! 杜微慎防(1) 左小右每天八小时之内都心头撞鹿地揣测疑防着,唯恐稍有不慎被方立国逮着把柄,给了他借题发挥以泄私愤的机会。在提高警惕防患未然的同时,她还很用心地留意观察着方立国的神情举止,试图能寻出点蛛丝马迹。殊不知方立国这种奸猾老狐狸,是不会轻易形色外露的,他心底的算盘,岂是左小右之辈能窥破的? 其实方立国一直以来的傲睨得志也是情有可原,想当初他被提拔为财会科科长时不过才二十多岁,如此年轻的中层干部在冠安县工商局尚属罕见,况且还是掌控全局经济动脉的要害职位。所以他完全有资本恃宠而骄,下眼皮肿的厉害,眼珠子只会向上看,除了领导,下面的人都入不了他的法眼了。 虽然大家都心知肚明,当初重用他的局一把手是方立国老婆的姑表亲戚,完全是得益于裙带关系的任人唯亲。但是这几年下来,历届局领导无一例外都将方立国视为耳目心腹,演绎了“铁打的方科,流水的局长”之景观,谱写出了“任你朝成夕毁,我自巍然屹立”之佳话,这让人不得不承认方立国确有过人之处。 许是前段日子他老婆大闹工商局的丑闻让方立国受了内伤,挫掉了不少锐气,在反躬自省后凌人之势稍有收敛,如今略显温和之态。有时竟然会很稀奇地龇牙咧嘴露个笑脸,就连他惯有得不耐烦的神情也消失贻尽,很少见到了。 这让左小右和王会计受宠若惊之余,又有些无所适从,面对方立国突然的和风细雨,都不知道该拿什么表情回应,只会大眼瞪小眼,面面相觑。这人哪也许就是天生的贱骨头,有人一直对你颐指气使的吧,你自然会心生怨怼,人家换个态度对你好一点吧,又诚惶诚恐无福消受。 王会计暗忖:这厮估计让他老婆闹得够呛,神经都有错乱的迹象了。左小右起初也是心神不宁,疑窦暗生东猜西揣:这肯定有阴谋,他这是笑里藏刀呢。呜呼哀哉,我咋那么命苦呐! 这财会科表面上看起来是风平浪静,暗地里却风起潮涌,三个人各怀心思伏案埋头。 在一个看似寻常的上午,邮递员送来了需要财会科科长签收的挂号信函,原来是市局发来的统计数据通知以及制式表格。那时是没有电脑的,自然也就没有“伊妹儿”了,凡是上级有关文书方面的通知,只能通过挂号信的方式邮寄,收到后再去摇局里那部唯一的电话手柄:“喂喂,总机吧,麻烦请给转阳生市工商局……” 在左小右上班这一年多的时间里,做的最多的工作也与此类似。经常拿着一大摞信函跑到邮局给各工商所寄发文件、通知,或者守着那部电话摇啊摇,一摇就是多半天,挨个转接各工商所下达口头通知什么的。 搁到现在,左小右当年费老半天劲才能完成的工作,只需要轻点鼠标,分分钟就搞定了。如此看来,后来之所以存在失业率高、就业难的问题,或许与信息通讯设施的高速发展也有扯不脱的关系吧。 说到需要总机接转的手摇电话,在当地还流行过一个与此有关的段子呢,当然这是题外话。 话说冠安县有一西抚乡南李村,这天南李村的某君有急事拨打西抚乡政府电话,于是用本地方言开始与总机接线员对话:“歪歪歪(喂喂喂),俺是男哩(南李),俺要媳妇(西抚)。”接线员:“你说什么???再说一遍!”“歪歪歪,俺是男哩啊,俺要媳妇,快点啊!”接线员估计一脸黑线,连骂娘的心都有:“你是忘记吃药了还是吃错药了?你要媳妇去找你妈,我又不是你爸!”“啪”电话扣掉了,想想那个打电话的“男哩”此时拿着话筒一脸无辜迷茫的表情吧……哦,忘记交代了,那个接线员也是个“男哩”,呵呵。 题外话到此打住,言归正传书接上文。 那天市局要求以表格的形式列出所有工作人员近五年的工资变动情况,这个工作量虽然比较庞大繁琐,但是并不复杂,只要翻出历年来的档案资料分门别户地誊抄就可以了。 可是方立国却很重视,一遍遍比唐僧还唐僧地提醒左小右,这里应该怎么怎么样填,那里应该怎么怎么样汇总,不厌其烦说的嘴角都起了白沫还不打算罢休。 杜微慎防(2) 在左小右看来,这项工作本来就没有一点技术含量,只是需要足够的时间,再稍加细心,是人都能胜任。而方立国舌敝唇焦的不止是在浪费时间,还很明显地流露出了他内心的轻蔑和不信任。左小右听得是心烦意乱脑发胀,她盯着方立国翕张不停的嘴巴,已经在想象中挥拳猛击了不下十次,打的他满口鲜血,满地找牙,嘴唇肿得像香肠。你不是不想闭嘴嘛,那就让你想合都合不拢。 可是这仍不足以熄灭左小右内心疯涨的愤懑,她一忍再忍,最终还是忍无可忍,用从未曾有过的粗暴态度,烦躁地打断了方立国的“谆谆不倦”:“知道了,我知道了。你说再多不就这么点事儿嘛,你担心别人做不好,那你自己做好了。” 凭空被人无故抢白了一顿的方立国,瞬时怔住了,他瞪目结舌地望着左小右,有些难以置信。左小右其实说完那话接着就后怕了,但一时却又拉不下脸来示弱,只能装葱卖蒜地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用挑衅的眼光扫向方立国。 方立国这会儿脸已经涨得变了颜色,面对赫然发难他毫无心理准备,自乱了阵脚,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如何应对。他为了挽回颜面,只能气急败坏地发飙了:“你年纪轻轻的,就应该谦虚着点!怎么能越学越没礼貌,越大越不懂事了?你觉得长能耐了,连领导说的话都听不进去了,是吧?”他边说边伸出两个手指头“乓乓乓”敲打着左小右办公桌的边沿:“好好好,就你能,行了吧?两天内把这表给我弄好了,出一点差错后果自负!” 这通脾气发的啊,估计那手指被连累的差不多都给敲废了。方立国撂下最后一句狠话,依然黑着脸怒气冲冲地转身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前坐下,端起茶杯“咕咚咕咚”饮驴般大口喝起来。 左小右自嘲地吐了吐舌头,忿忿地想:还说我不谦虚,我都谦虚的当自己缺心眼了好不好?我倒是年轻呐,可年轻不等于弱智啊,你拿我当正常人了吗,你整个儿拿我当白痴呢,我呸! 头脑简单且四肢也不发达的左小右刚刚还嘀嘀咕咕地满腹怨言,下一分钟眉心却释然舒展开了,她的情绪骤然阴雨转晴,来了个180度的大转弯。左小右竟然从方立国发飙这件事上,自以为是地用她独特的思维方式,自说自话地悟出了方立国的心无芥蒂,解开了连日来一直困扰不已的谜题。 继丑闻之后和颜悦色的方立国,只能说是迫于压力,改变了待人接物的方式,而且这个改变是面对所有同事的,并非左小右窃以为的“阴谋论”,显然是没有任何针对性的。气急败坏敲打着桌子的方立国才是左小右熟悉的方立国嘛,这才是他的本来面目。既然左小右一句话就能刺激得他以真面目示人,那不就恰恰说明他其实对左小右是没有挟嫌的,更不会为了掩饰什么而去刻意伪装。 如此逻辑在成年人眼里固然是荒谬不堪、漏洞百出的,然而在年少无知、没有丁点儿处世经验的左小右那里,无疑却是深思熟虑后最严谨不过的结论了,并想当然的认定了这是铁一般的事实。 都说“孩子的脸,六月的天”,而左小右其时的心智比孩子也高明不到哪里去。就这一会儿功夫,不仅刚刚的烦躁和愤懑都烟消云散了,并且还生出了些许愧疚,觉得自己真是小人之心,竟然胡猜乱想着以为人家会误会冤枉自己,搞针对报复呢。其实由始自终还不都是自己疑心太重,委实倒把别人给冤枉了。 她边暗暗自责,边臊眉耷眼地偷瞄方立国,看到他茶杯里的水都喝干了,心中一喜:机会来喽。随即三步并作一步地拎起暖瓶,边给方立国斟水边嬉皮笑脸地说:“领导您喝水,嘻嘻嘻。” 方立国本来臭着个脸,透着拒人千里的凛冷,却稍不留神用余光瞥见了左小右那副没心没肺的扮相,这一瞥犹如被人冷不防搔了一下痒痒肉,面部神经遽然有些痉挛,实在是憋不住地“噗嗤”失笑出了声。左小右拎着个暖瓶也不说话,继续装疯卖傻地咧嘴“嘿嘿嘿”地赔笑。 这下方立国想绷也着实绷不住了,否则就显得太小家子气了,他只好借坡下驴顺势说:“你这孩子,真是气死人不偿命。去去去,快干活去。” 左小右边埋头抄着表格边止不住地偷乐。其实刚才她装痴作态主动示好的行为已经是她的底线了,左小右这人与生俱来就一“煮熟的□□——嘴硬”,就算她明知道自己千错万错,也仅限于在心里承认,要当真能从她嘴里说出道歉服软的话来,那简直堪比蜀道之难。 刚才那一举动无疑是最后一招,也是唯一的一招,如果方立国不吃这套,那左小右也就黔驴技穷,没咒念了。让她喜出望外的是,没成想竟然马到成功,一招见效,再者又卸下了多日来无端背着的疑防的包袱,终于落得一身轻了。她能不偷着乐吗?她简直乐得都快忘了自己姓什么了。 这事过了没几天,左小右却意外地接到了分管政工的副局长戴艳红的通知,让她抓紧时间把手头上的工作交接一下,赶明儿起就不用到局里上班了,她被抽借到城关派出所帮忙打印身份证了。 左小右一时没反应过来,有点懵。这真是莫名其妙,自己本来在财会科上班上的好好的,怎么着也和身份证扯不上关系啊。不过她也就懵了一眨眼的功夫,转念间就转出了可以说服自己的合理缘由。 防不胜防(1) 打字员孙秋梅自从被方立国老婆连骂带挠地给拾掇了之后,虽然还不至于像王会计臆说的那般毁容破相,却从此一蹶不振,变得不苟言笑,特喜欢走道溜墙根,垂头望脚尖,估计目前仍处于拭血舔伤以备再战之阶段,确实不适宜外派工作。 如此看来,局里合适的不二人选除了左小右再没别人了,还有谁能干着本职工作的同时又能学会打字呢?想到这里,左小右不由得有些飘飘然,她刚刚才意识到原来自己竟然是个多面手,是人才呐! 她按捺住稍稍膨胀的雀跃心情,美滋滋地向王会计交代着手头的票据、现金账目等相关事宜。王会计则用疑惑的眼神偷偷睇睨左小右,眼珠子咕咕噜噜兜来转去,好几次都欲言又止,面目表情甚是古怪。左小右却一直盎然地徜徉在沾沾自衒的情绪里,五音不全地小声哼唱着谁也听不懂的南腔北调,丝毫没有察觉王会计的怪异。 而此时王会计满腹的语言好似节节蹿高的竹子,正在以光的速度疯长着,顶的他两颊一鼓一鼓的。他盯着自顾忙碌着的左小右,上下嘴唇不停蠕动着,到了嘴边的话,又被他强行咽了回去。他犹豫挣扎了不知多少个回合,最终还是说长道短的天性占了上风,他决定还是直抒胸臆一吐为快:“小右,你怎么着就把方科给得罪了?” “啊?”突如其来的问话仿似暂停键,冷不丁地就关掉了左小右快乐的跑调小曲儿,一把将她拽回到了现实世界里:“什么?得罪谁?。” 王会计又习惯性地砸吧砸吧嘴,摇了摇头,语重心长地说:“唉,你还是小呐,啥也看不透。”左小右听的是更迷糊了,这王会计神叨叨的又想说啥呢? 接下来王会计言之凿凿的一番话,如同醍醐灌顶,让左小右幡然醒悟,原来自己千防万防,到最后还是着了方立国这只老狐狸的道,被施以暗算了。 据王会计所说,按照惯例被外派抽调帮忙的,一般都是局里的“闲人”,或者是调皮捣蛋不听话的,或者是任劳任怨却没有工作能力的,总之这活是烫手的山芋,任谁也不乐意去外单位“打补丁”。 近两年的外派任务基本上都被胡文杰给承包了。他这人工作能力也挺强,人也很热心,只是太过显摆好大喜功,干芝麻大点儿的工作,往往被他居功自傲地炫耀成烧饼,根本找不清自己的位置,这一手儿让他科长特反感,所以胡文杰就只好经常穿着“小鞋”招摇过市了。只要局里一接到抽调帮忙的任务,胡文杰的科长肯定是第一个跳出来“大公无私”地举荐胡文杰。 如今胡文杰已沦为依靠轮椅度日的田地,局里也只能被迫改弦易辙另选他人了,谁也没想到这烫手的山芋竟然会落到了左小右头上,不禁让人大跌眼镜。特别是当王会计看到左小右不明就里被蒙在鼓里,却傻乎乎自得其乐的时候,更是坐不住了,他觉得自己有责任站出来敲打一下,让左小右能清醒地认识到背后的真相。 这事儿明摆着是有人故意使绊子,在局领导面前充当了力荐左小右的角色,除了方立国是不可能有别人的。退一万步讲,就算当真有人吃饱了撑的蹿出来管个闲事,力度也达不到啊。但凡有一点职场经验的人都知道,这事科长只需说一句“不行,她走了工作忙不过来”就挡回去了,当然居心叵测的科长就另当别论了,比如之前胡文杰的科长,如今的方立国之辈。 他们不仅不会替你挡着,反而推波助澜地在领导面前可着劲地编排你。顺便再添油加醋地说一些“反正这人在科里啥也不干,整天闲的难受”诸如此类的诋毁语言,以便能更快更保险地消灭掉“眼中钉”“肉中刺”,不惜睁着眼睛说瞎话,让你前途尽毁。 防不胜防(2) 真的,一般陷入如此境地之人想咸鱼翻身真的很难了,就算此人以后调了科室,换了科长,翻身的可能性也微乎其微,因为在局领导那里已经先入为主印上了象,无论啥时候看你都会带着有色眼镜了。 据王会计说方立国这次就是名正言顺地举双手推荐的左小右,只因为左小右学会了摆弄打字机,这可是百年不遇冠冕堂皇的理由,由此也成为了左小右不务正业的有力证据。 左小右故作镇定地聆听着王会计头头是道的分析,内心里却已经波澜壮阔。她不得不承认,王会计的这般说辞可谓知微知彰,与往日的“嚼舌根”有着质的区别,不含丁点儿水分,都是掏小酢跷的大实话,这一点左小右还是能感受到的。而恰恰也正是因为这一点,让左小右更是不胜其烦。 她甚至无法说服自己对王会计的善意报以感激,反倒是埋怨的情绪居多。如果不是王会计的多嘴多舌,自己也许将会延续着刚才美滋滋的愉悦心情,一直到外派工作结束或许还将延续到更久远的将来。左小右也深知这样的想法是不对的,似乎有些“狗咬吕洞宾”的意味,可是这一切确实就这么轻易地,被王会计的善意给摧毁了,原来让自己乐不可支的背后竟然是莫大的羞辱。 她心里明白王会计纯粹是好心,完全没有恶意。可是就算自己知道了是方立国在背后捣鬼,是他包藏祸心在局领导面前参了一本,自己是以“闲人”身份被踢出局的,又能怎样?还不是照样维持原状任由宰割?可惜自己人微言轻,又无凭无据,就算和方立国撕破脸皮大闹一场又能怎样,顶多是丢人出丑,为别人增添了茶余饭后的笑料而已。 如今木已成舟根本就无计可施,所谓的真相带来的也不过是败坏了心情,陡增了怨恨而已,这样的真相情愿不知道也罢。她突然有些恍惚茫然起来,这一刻她甚至都不知道该去怨恨谁。是该怨恨局领导的偏听偏信?还是怨恨方立国的小人之心?亦或是怨恨王会计的知无不言呢? 罢了,罢了,离开这里也不失为一件幸事。上班已经一年多了吧,却仿佛经过了一个世纪之久,终究仍是难以融入,难以适应。对那些奸佞市侩之人,自己终归是羞于为伍的,出淤泥的也往往只能是青莲,不是吗?哈哈,就让方立国之流得意去吧,你嫌我碍眼,我还嫌你脏了“寡人”的眼呢!你以为耍诈抹黑排挤“寡人”,就能打击到我吗?我呸,我倒想谢谢“您”呐,“寡人”还不稀罕在局里呆着被你污染呢! 左小右能真切地感受到自己的心脏在“忽忽悠悠”上下浮沉着,带动着她的思绪也时上时下翻飞着,无比迫切地急欲寻找到落脚点,能让自己尽快平静下来。而情绪却不是人为所能掌控的,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怨和恨,已悄无声息地酿出了满腔委屈,状如枝枝蔓蔓,蜿蜒回旋着渗透进了血脉中,一路狂奔涌上了脸颊,她惊觉自己的面部骤然发烫,太阳穴处的血管“突突突”地狂跳。 左小右知道自己就要撑不住了,她也已无心顾忌王会计的感受,低头用最快的速度整理好办公桌,暗哑着嗓子对王会计嘀咕了一句“我走了”,头也没抬迅疾逃离了办公室。办公室的门在她身后合拢的那一瞬间,左小右抬起头用力翕动鼻翼,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愣是把早已在眼眶里打转的泪水硬硬憋了回去。 人在做天在看,方立国,咱走着瞧,看你到底能嚣张多久! 就这样,左小右带着愤恨和屈辱,五味杂陈地离开了工商局开始了她的外派工作,同时也迈向了她人生的第一条分岔路口。 惺惺相惜(1) 第二天一大早,左小右磨磨蹭蹭起了床,正迷迷糊糊刷牙的时候,才蓦然意识到从今天起就不去工商局上班了,无须再去面对那些可憎可恶的面孔,再也不用大气不敢喘地去蹲八小时监狱咯。她顾不得满嘴的牙膏泡沫,情不自禁地咧嘴冁然而笑,一不留神咽下了丝丝牙膏沫子,嗓子眼里顿觉甜甜的。 昨日的悲愤和怨恨仿佛已恍如隔世,睡了一觉过后通通都遁迹潜形,无影无踪了。左小右如同得到了特赦重获新生,心胸豁然开阔通透,连同呼吸都变得无比顺畅起来。若不是担心被左妈妈训斥“没正形”,她恐怕早已经手舞足蹈引吭高歌了。 按照通知的要求,左小右不到八点钟就骑上脚踏车,如同一匹脱缰的野马倍儿精神地奔向城关派出所。同样的小城同样的街景,在今天左小右的眼中却变得迥乎不同了。 以前看起来灰不溜秋的沿途建筑物,今天却仿佛不约而同地都经过了翻新,折射出瑰丽的异彩。连同天空也似乎被洗涤了一般,明净高远得不同凡响,那朵朵状如棉花糖似的云彩,也好像被左小右的愉悦所感染,调皮地摇曳舒卷,当真让人生出“依林又逐风”的无限遐思,美不胜收。 环境决定心情,而心情却又掌控着环境的优劣。这话是谁说的?总结的如此精辟,堪称哲人啊!嘻嘻,这么富有哲理的语言就是我左小右刚刚出品的。怎么着,丝毫不逊于哲学家吧,咱是谁啊?打不死的左小右脱胎换骨,重整山河咯! 对即将到来的新环境充满幻想的左小右,就这么一路悠哉悠哉自寻开心地到达了目的地。她锁好脚踏车,在门卫老大爷的指点下,找到了派出所会议室,她推开门的同时却像被点了穴般愣住了,没想到里面已经三五成群地坐着不少人了,这委实出乎她的意料,她还以为自己来的挺早的呢。 左小右推开门的动静齐刷刷地引来了大家的目光,她毫无心理准备地突然面对这么多人,霎时有些慌乱,顿觉手足无措局促不已。她怯怯地环顾着周围,想找一个合适的座位让自己尽快地脱离窘境,可是那些陌生的面孔在左小右心慌意乱的扫视中,显得模糊而生硬,让她一时之间竟然失去了迈步的勇气。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莫名地黏住了左小右的眼神,她着一件蓝底的黑格子茄克衫,一张瘦长的瓜子脸,纤细柔弱。她安静地坐在那里,看似不张扬较普通的一名女子,却异乎寻常地给了左小右一种鹤立鸡群的感觉。她就坐在那里,仿佛坐了千年,与周遭的事物早已合为一体,和谐的不着痕迹,而她与生俱来的卓尔脱俗的气质,却又能让人很容易地将她与周遭区分开来,她是和谐与突兀共存的矛盾体。 这名女子毫无来由地,就在一瞬间让左小右倍生好感,并且萌生了强烈的亲近愿望。恰在此时,那名女子的眼神也刚好和她对接,左小右惊喜地看到对方的眼神很明显地骤然一亮,转而堆满了笑意,接着便很自然地抬起胳膊向左小右招手。就在电光石火间左小右的脑海中闪现出“心有灵犀”的字眼,她亦莞尔而笑,步履轻盈地朝着该女子走去。 就在多年以后,左小右与董婉相对而坐,为光阴荏苒唏嘘感叹时,因发染白霜彼此恐慌纠结时,透过董婉略显沧桑的容颜,左小右依然能清晰地看到对方年少时的模样。那是无情的时光亦无力摧毁的烙印,早已经深深地镌刻进生命中,随着岁月的愈加悠长久远,愈发夯实坚固。这印痕见证了生活的风风雨雨,早已经和命运息息相关,初相识的情景早已丝丝缕缕地镂刻在左小右的骨骼里,历久常新经年不衰。 有时左小右自己也觉得奇怪,每当想起这段场景时,记忆总会自动屏蔽了周遭的一切,唯有董婉一人独坐在黑糊糊的背景中,眼含笑意盈盈而望,立体感特强无比鲜明。那些桌椅板凳,那些三三两两落座的众人呢,怎么都被记忆给蒸发了?难道记忆也有思维不成,能契合人的好恶,自发地过滤掉无关紧要的人或事?这着实让左小右困惑不解,任她想破脑袋也没能想出个子丑寅卯。 而事实却是,那天左小右和董婉颇有默契地相视而笑之后,紧挨着就座。一直到会议结束,在噪杂的与会人员中间,彼此都不曾开口说话,而那些虚假应酬的嘴边话两人都更是觉得没有溜出口的必要了。这种心意相通或许真的可以称之为缘分,用后来左小右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来形容也许更为贴切:心有灵犀不点也通啊。 那时我国刚开始实行发放第一批居民身份证,也是一项利民的大规模大范围的工作,量大时间紧,所以冠安县政府出面要求县直各部门都必须抽调人手统一在城关派出所办公,集中力量打印居民身份证,所以工商局的左小右来了,所以林业局的董婉也来了,并一见如故,惺惺相惜,这是左小右自辍学以来最值得欣慰的唯一收获。 惺惺相惜(2) 会议结束以后,她们两人就如同认识了八辈子的故交一般,不约而同地挽着彼此的胳膊,随着大伙儿一起走向设在二楼的临时打印室,相互之间都没有陌生的感觉,边走边面露喜色窃窃私语地讨论计算着可能得到的报酬。 是的呢,这次最初让左小右备受屈辱的外派工作,不仅让她结识了董婉这个一辈子的朋友,并且还将有外财进账哦。在刚才的会议上已经透露了,把各单位的人聚在一起打印居民身份证,并不是白打的,每打印一张身份证将会有一角钱的提成,多打多得不设限。 别忘记这可是在1988年,那时左小右的工资每月还不足50元。假设每天打印100张身份证的话,那可就是10元人民币啊,已经相当于左小右一个星期的工资了呢,这可真称得上是意外的大惊喜呐。所以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左小右觉得这更应该是冥冥之中早已注定的因果。 没用多长时间,董婉与左小右就互通了家底,说起来也足够神奇,她们两人竟然是同年同月生人。更为巧合的是,董婉也是在1986年痛失至亲,她与左小右一样,也是赶上了最后一趟末班车,用接班的方式参加的工作,不同的是董婉失去的是她妈妈,而左小右失去的是爸爸。 更神奇的还在后面呢,董婉竟然是左小右未曾谋面的同班同学。说这话就要回到左小右升初中那会儿了,她的笔试成绩已经超过了当地最好的学校冠安一中初中部的录取分数线。遗憾的是也就恰巧那一年增加了体能测试,左小右从小就疏于运动,体能测试成绩那叫一个惨不忍睹,最终只能退而求次去了教学质量不怎么靠谱的第二中学。 唉,这事提起来也足够堵心,冠安一中的体能测试也就实行了那一年,就那么巧那么寸地让左小右给赶上了,这倒霉催的。 当时左爸爸还在世,左小右在第二中学也就读了大约半年时间,左爸爸就托人把她转到了冠安一中。虽然只有短短的半年,可是由于二中糟糕透顶的学习氛围以及教学质量,已经彻底感染了左小右,从此学习成绩直线下滑,一蹶不振了。 而恰恰就是在左小右从二中转学的同时,董婉的爸爸从部队转业回到了冠安县城,并分配到县印刷厂任厂长,于是把一直随着妈妈在下面乡镇就读的董婉转到了冠安县城的第二中学,正好补上了左小右的空缺,坐到了左小右之前的座位上。所以咧,董婉如数家珍的初中同学,也都是左小右曾经同了半年学的熟人,两人又多了共同的话题,关系愈发亲密了。 世界之大无奇不有,这种极小概率的机缘巧合也能让她们两人碰上,并且还鬼使神差的相识相知,这不禁让她们啧啧咋舌,连连称奇,甚至都同时有了虔诚的宿命感。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她们两人越来越投机,友谊快速升级,已经到了不分彼此难舍难分的地步了。特别是下班以后,两个人故意磨磨蹭蹭地拖时间,终于熬到打印室里的其他人都走了,她们就会飞快地反插上门,互击手掌像是阴谋得逞似地欢呼大叫,露出自己最真实的那一面。 她们真的太贪恋那些自由放肆的时光了,整个城关派出所里都寂寂无人,关上那扇门打印室就仿佛远离了尘世,把所有的烦恼和不幸都关在了那扇门的外边,也只有在人群之外她们才能得到短暂的安全感,以及全身心的释放。 往往在这时,左小右首先会拿出藏得严严实实的烟,迫不及待地点着深深吸上一大口,她已经憋坏了。她边过着烟瘾边陪着董婉站在窗边,默默看着楼下窗外匆匆归家的路人,而她们却是不想回家的人。城关派出所办公楼的后面就是单位住宅区,中间隔着一条路途经打印室窗口,左小右她们在二楼可以看到家属院的全貌。 左小右抽完一根烟之后,就会像兔子一样矫健地一跃而起,跳上窗台一只腿向外骑在窗框上,双腿来回悠悠荡荡的对着董婉得意地笑。她好几次都试图让董婉也和她一样坐在另一扇窗框上,可是董婉却一直放不下淑女的身段,矛盾却羡慕着左小右的肆意妄为。 这天中午,左小右又照旧跃上了窗台,扭脸朝楼下望着。一个收破烂的老头儿推着三轮车拖着长腔吆喝着:“收酒瓶子咯,收破烂——”,正好走到打印室窗下。左小右忽然童心大起,学着老头儿的腔调也跟着抑扬顿挫地吆喝起来:“没酒瓶子哦,也没破烂收——” 她这一嗓子刚咋呼完,立即引得那老头儿前后左右地寻摸声音来处,脑袋恨不得来了个360度的大转弯,连个人影也没看着。于是他纳闷地试探着又吆喝了一声,同时引颈抬头看,吓得左小右一瞬间变成了松鼠,不带迟疑地“刺溜”一下缩回了身子,连蹿带滑地逃下了窗台。 年少无知(1) 董婉在一旁幸灾乐祸地用手指着左小右笑得前仰后合,左小右脸不是脸鼻子不是鼻子的对着董婉翻白眼,不满地说:“哼,有胆量你去试试?还好意思笑别人!”也许是刚才左小右仓皇逃窜的动作太有喜感,大大激起了董婉的童心,于是她止住了笑声,学着左小右的样子也一跃上了窗台。 那老头儿还在家属院大门的路边吆喝的正起劲呢,董婉察看了一下地形,拿好了随时准备撤退的架势,鼓起勇气喊了起来:“叫什么叫,还让不让人睡午觉了!”没想到那老头儿却不是笨人,因了先前左小右那一嗓子,他老人家早就有了思想准备,董婉话还没喊完呢,老头儿就已经快又准地锁定了目标,昂头对着董婉连珠炮似地嚷了起来:“我就知道是你,看你这次还往哪儿躲,你个小丫头片子咋不知道学点好呢,你跟着瞎叫唤什么?你这不是狗逮耗子多管闲事嘛……” 初次尝试恶作剧即告失败的董婉被这突如其来的一顿炮轰给震住了,早已经忘记了撤退的战略部署,整个人愣怔着张口结舌面红耳赤地僵在窗框上,傻了。 一直候在旁边伺机看笑话的左小右也没料到会出现这种局面,董婉居然如此的不堪一击,刚一出手就全军覆没,连反击的能力都没有。唉,一点都不好玩,这下也没啥笑话可看了。她伸手拽了董婉一下,这一拽董婉才回过神来,对着窗外虚张声势地“呸”了一口,悻悻地跃下了窗台。 左小右看着她一脸的苦瓜样,憋不住地笑了起来。董婉不乐意了,一股脑把刚才受的冤枉气都撒在了左小右身上,边捶打着左小右的后背边委屈地说:“他骂我是狗哎——我我我真倒霉……偏偏自己凑上去替你背了个黑锅,挨了顿屁呲,冤死了。第一次又不是我喊得,不是我喊得啊——你还笑,你竟然还笑!” 她越说拳头捶得越紧,左小右笑得更欢实了,已经上气不接下气了,嘴巴却不闲着边笑边调侃说:“好好好,捶的好,再往左边一点,使劲捶,力度不大够,继续继续,把‘朕’伺候舒坦了,‘朕’去给你报仇。” 随后两人重新又攀上了窗台,这次有了左小右壮胆董婉底气也足了,气焰也涨了,上来直接就叫嚣着开战了:“你大中午的乱叫唤,你还有理了?你有本事再骂我一句试试?”那老头儿愣了一下才醒过神来,感情这是喊得自己啊。咦,这小妮子还蹬鼻子上脸了,看来还是刚才数落得轻,她这是又自找难看来了,反正这会儿也没生意,就让我替你老子教训教训你吧。 估计这老头儿也是个“战争贩子”,一遇到挑衅就提情绪倍儿精神,你看他挥动胳膊撸起袖子,一只手叉腰,另一只向上指着董婉,双目圆睁正准备大放厥词,左小右在一旁不温不火地开口了:“喂喂喂,看你这嚣张的,肯定没少赚钱吧,你有营业执照吗?没证到处揽生意,是犯法的!你懂不懂?” 这话音刚落地,那老头儿顿时像被拔了气门芯的轮胎,整个人都瘪了下去,彻底泄了气。这下董婉却更来劲了,指着左小右得理不饶人地对老头儿喊着:“你知道她是干嘛的不,她就是工商局的,专查你们这号人的!”那老头儿却佯装没听见,转身跨上三轮车使劲一蹬,咱惹不起还躲不起嘛,撒丫子开溜吧。 这下总算是报了刚才的一箭之仇,瞬息之间扭转乾坤打了个漂亮的翻身仗。接下来这两人的反应可想而知了,简直是欢声雀跃载歌载舞,比走道捡着金元宝还高兴呢。左小右刚才不亢不卑的那几句话,切实让董婉开了眼界,长了见识,连竖大拇指,对其佩服得肝脑涂地。 而那几句话只不过是左小右下意识的脱口而出,没想到会有那么明显的震慑效果,这让左小右在兴奋的同时也若有所思,原来一直让自己反感讨厌的单位,居然还是有点用处的,之前怎么都不曾留意到呢? 自打这次开了先河,成功冲破了董婉的心理障碍,她再也不扭捏着继续装闺秀了,不仅一百一万个乐意陪着左小右坐在窗框上,甚至主动提出也要学抽烟,她觉得左小右抽烟的样子特洒脱特有味。她要求了几次却都被左小右借故岔开了话题:“味?什么味?是烟熏火燎的臭味吧。” 年少无知(2) 其实在左小右的内心里,她是极不赞成董婉学抽烟的。她觉得自己当时是迫于无奈,才选择了这样一种发泄的途径,而董婉却仅仅是因为觉得新奇好玩才跃跃欲试的,那自己岂不成了让她沾染坏习性的罪魁祸首了吗?这可不成,坚决不成。上贼船容易下船难,左小右已深受其害,怎么可以让董婉再重蹈复撤呢? 原来已经习惯了香烟的左小右,骨子里却依然是将抽烟的行为归类于恶习,打心眼里是难以接受的。借此顺便劝告世人:为了您和家人的健康,请远离香烟。 这段时光在以后的岁月里经常被提起,流年不仅熏染了记忆,也在悄无声息地侵蚀着心灵,同样的时光在经年以后留给当事人的却是截然不同的感触。 “一想起来就觉得太丢脸了,我们那时候干得那叫人事吗?不仅整天价两腿叉开骑在窗框上,并且还乐在其中。天呐,我记得那时候,我们竟然还和收破烂的老头儿叫板,问人家要执照,真是足够无聊无知的。”董婉如是说。 左小右却不认同董婉的观点,如果时光可以重来一次,她将仍会肆无忌惮依然做最真的自己。在左小右的记忆中那是最快乐的一段日子,单纯透明得近乎于阳光,却又短暂如昙花。整个青春期的快乐都在那段光阴里被预先透支,从此就长大了,再也没有那般纯真的快乐了。因为年少,所以我们无知,也唯有那段时光,才能证明我们真的曾经年少过。 正所谓有得必有失,耽于玩乐必丧志,当年她们两人都把精力放在了叽叽喳喳聊天嬉戏上面了,全然忘记了抽调来的目的。最初两人曾经对提成金额的关注和兴奋也早已抛到了九霄云外,当别人都在为了多打一份就多赚一角钱而忘我敲字时,左小右和董婉却在交头接耳兴奋地商量着下班以后的玩乐计划。打印身份证?还有报酬?仿似与她们无关了。 开始的那几天,两人还能装模作样地打十几份身份证呢,后来发现旁人太勤奋了,就连去个厕所也是一溜小跑,恨不得把打字机能搬自个儿家去,以便睡觉的时候也不耽误敲字。这些人的无比“敬业”精神太让她俩震惊了,就为了这几个钱至于吗?年少气盛的她们,岂能容忍自己沾染一身的铜臭味呢? 既然那些人都如此的求钱若渴,不如做个顺水人情,只要不耽误总体进度,把所有的身份证都让给她们打印好了,左小右和董婉决定发扬风格就不和她们争了,也乐得逍遥自在。于是在其后的那段时间里,两个人开始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地敷衍起来,已不甘于整天待在打印室了,上班时间就去点个卯,逮个机会就往外溜。 自从董婉随着左小右去了一次三里河之后,也喜欢上了那里,从此三里河就成了她们翘班溜号后的根据地,也成了左小右过烟瘾的庇护之所,经常出没流连忘返,并由此还结识了以谢翔为首的几个在校初三的男生。 这几个男生和左小右她们一样,经常翘课跑到三里河抽烟游荡。突然有一天,谢翔发现在他们常来常往的领地里居然闯进来两个女生,其中一个竟然还会抽烟呢。在那个年代,女的抽烟本来就是大逆不道之事,为世人所不容,更何况还是一个和谢翔差不多年龄的女生,且胆敢公然在光天化日之下吞云吐雾,这让他们在惊诧之余也勾起了强烈的好奇心。 于是在他们又一次翘课遇到左小右俩人时,谢翔就故意拿着一支烟装着漫不经心的样子走上前去,开门见山地直接对左小右说:“嗨,忘带火了,借个火呗?” 左小右也非寻常之辈,自从第一次偶遇谢翔几个人之后,他们鬼鬼祟祟探头探脑的异样举动,早已经被左小右尽收眼底,了然于胸。她与董婉也在暗地里悄悄观察议论着他们,就知道肯定会有下文,果不其然,一切皆在意料之中。 左小右忽然就笑了,随即落落大方地把正抽着的烟递给了谢翔,谢翔满脸都是诚惶诚恐的表情,哈着腰边拿烟对火边含糊不清地说:“嗯嗯嗯,哥儿们谢谢啊。”这一句“哥儿们”顿时惹得左小右两人啼笑皆非,难道无论男女都可以互称“哥儿们”的吗? 谢翔对着火把烟还给了左小右之后,看着这两女生笑嘻嘻的神情,心中一喜就知道这火还真是借对了。初步接触之下就让他很明显的感觉到,这两女生与他学校里的女同学有着天壤之别,不仅毫无扭捏做作之态,也非自视清高娇蛮之辈,让人倍感亲切。他转身一挥手对着另外三个男生喊道:“过来,你们都过来!” 母女交恶(1) 同龄人之间的友情是最容易建立的,特别是又都处于十几岁的年少期,动辄就肝胆相照两肋插刀,心不设防是这个年龄段最大的特点同时也是最致命的弱点。 左小右的交际圈因了谢翔这几个男生的加入又得以扩充了,她和董婉的心也更野了,有时甚至连点卯都省了,全天都不去打印室了。城关派出所对于她们这些来自各单位的借调人员本来就没有管理权,只要不耽误身份证打印工作的总体进度,才懒得查岗考勤强调纪律呐,谁也犯不着较真去得罪外单位的人,所以左小右她们来去自如,比在自个儿家出入还自由呢。 谢翔他们几个虽然都是在校学生,却也只是比左小右小了一岁而已,如果按照正常情况,左小右那年也应该就是正读高一的样子。当谢翔闻言左小右两人不仅已经上班快两年了,并且还都是局机关的正式在编人员时,咋舌诧异之余也唯有垂涎羡煞的份儿,顿觉自己在她们面前矮了半截。 如果你以为左小右与谢翔就此开启了一段纠缠不清的感情之旅,那可就大错特错了。当然,谢翔的出现的确引发了一起长达十几年的痴男怨女之轶事,只不过故事的女主角另有其人,这是后话此处暂且不提。 其时,左小右表面文章做的十足,看起来貌似和他们打成了一片,而实际上当几个人聚在一起聊天侃大山时,左小右多数时候都是心不在焉索然无味的,只不过她善于掩饰滴水不漏,不为一般人所能猜透。 在左小右的潜意识里,是有些瞧不起谢翔他们的。有什么啊,只不过就是逃个课,背着老师抽根烟而已,这点小儿科就得瑟的仿佛做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一样,真是一群没见过世面的小屁孩儿。姐儿们逃课那会儿,估计你们都还在撒尿活泥巴玩的吧。 虽然她本身也是一个孩子,却自诩少年老成,心智早熟。正是这种自以为是的天性一直贻误着左小右今后的人生,直到等她真正成熟的多年以后,才彻底看清楚了自己,苦笑着不得不承认,原来自己非但不是早熟,却恰恰相反是过于晚熟了,并且一晚就是经年。 某天下午,她们一帮人在三里河玩扑克牌,那天也奇了怪了,左小右把把都摸一手烂牌,奇臭无比,输的一塌糊涂。她有些恼怒,心烦意乱地把牌一扔,站起来拍拍手说:“够死了,什么烂牌啊。不玩了,今天早散伙各回各家。” 玩牌带来的坏心情一路上都在影响着左小右,直到她打开家门情绪依然很低落。让她无比愕然的是,进门后第一眼竟然看到妈妈破天荒地坐在客厅里,阴着个脸。左小右以为自己看错了表,该不是过了下班时间了吧?她的直接反应就是马上抬头看了一下墙上的挂钟,没错啊,确实还没到下班时间呢,妈妈这个时候怎么会在家里呢? 左小右最了解自己的妈妈了,她就是一个典型的工作狂。自从左小右记事起,加班加点在妈妈那里是家常便饭,却从来没见她迟到早退过,今天真邪了门了。左小右瞄了一眼妈妈阴云密布的脸,感觉有些不妙,便蹑手蹑脚小心翼翼地绕到妈妈背后想溜回自己房间。 “你给我站住!”一声呵斥犹如晴天霹雳让左小右浑身打了个冷颤,一个趔趄收住了脚步,动也不敢动。“你说,你给我老老实实地说,你整天在外面都干了什么?” 母女交恶(2) 左小右也不回头背对着妈妈,嚅嗫着:“没干嘛,就上班打印身份证。”没想到这句话却让妈妈发了狂,她疾步走过来,两手抓着左小右的肩膀,前后摇晃着,摇的左小右感觉自己就快散架了。摇了一会儿转而手上暗暗使劲,一下比一下紧地用力掐着左小右的胳膊肉,左小右疼的吱哇乱叫,心里却在纳闷着,自己到底捅了什么娄子呢? “你竟然还敢睁眼说瞎话,今天工商局都把电话打我那里去了,说你根本就没在派出所上班。我着急上火地请假回来,没想到家里也没人,你到底去哪里鬼混了?”妈妈厉声指责着,手却不停地又换了一种体罚方式,改用手臂在左小右后背上来回摔打。左小右强忍着皮肉之苦,心里却在暗暗感慨:看来这打人也是个力气活噢,这才多大功夫就换了三个法子了,眼看就体力不支咯。您老快停手歇歇吧,别没把我打坏了,反倒把您老人家给累坏了,那多得不偿失哟。 这左小右到底是用什么材料造就的呢?这眼下都火烧眉毛了,她竟然还有心情不着边际地想三想四。要是左妈妈有特异功能,可以听得到左小右这会儿心里说的话,真不知道她是该恼还是该笑了。 不过也当真让左小右给说中了,不一会儿左妈妈就撑不住了,生气再加上打人花费的力气,她很快就只剩下顿足捶胸呼呼喘粗气的能耐了。这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可是问题却仍没解决,这左小右不好好上班到底干嘛去了呢?左妈妈恨自己没本事,连自己的女儿都管教不好,这孩子不是整天瞎话溜神就是整日缄口不言,让人束手无策。 左小右回到房间四仰八叉地躺在□□,心里写满了问号。到底是啥事呢?工商局有必要在派出所找不到自己,又打电话到妈妈单位吗?害的“寡人”挨这一顿好打,最好别让我知道打电话的是谁,否则我抽你筋扒你皮,让你下辈子都不得安生。 说几句狠话倒是挺过瘾,可还是没弄明白工商局到底找自己有啥事?这话也不能问妈妈,她还在气头上呢,不仅问也是白问,还得继续挨骂。罢了罢了,你不说我还就偏不问,看谁憋得过谁,哼! 到底妈妈还是没拗过女儿,到了吃晚饭的时候,左妈妈虽然仍耷拉着个脸,却还是告诉了左小右一个振奋人心的好消息。也怪不得工商局急着找左小右了,原来她前一段时间报考的工商中专下通知了,左小右考上了,再过几天就要开始第一次集中面授学习了。 考上咯,考上咯,我竟然考上了!左小右兴奋的都快癫狂了,嗯嗯,值,刚才那顿揍打得好,挨得值! 左小右狼吞虎咽地扒了几口饭,把筷子一撂抹抹嘴站起来说:“我找董婉玩一会儿去。”她已迫不及待地要把这个消息告诉董婉,与她一起分享自己的快乐和喜悦。 这话一出却重新点燃了左妈妈的怒火,她腾一下站了起来,“砰砰”拍打着饭桌,吓得在一旁闷头吃饭的左小铭端着饭碗躲卧室里去了。 “不能去!都是那个董婉,你自从认识了她整个儿人都学坏了,班也不上家也不回,晚上也外跑。以后坚决不允许你再和她交往,你给我老实在家呆着,哪里也不许去!”左妈妈火冒三丈,越说火越大,脸色变得焦黄。左小右才不管那套,她心里也憋屈着呢,我费那么大劲才终于考上了中专,您不称赞便罢,换来的却是无休无止的打骂。我好不容易才有的一个朋友,如今您又横加阻挠,难不成只有让我憋死在家里生了蛆,您就能称心如意高兴了?有这样当妈的吗?就没见过这么专制不讲理的妈! 她边想边撅着嘴气鼓鼓地向门口走去,左妈妈在她身后咬牙切齿地喊着:“你走你敢走,你只要今晚敢踏出家门一步,就有种永远别再回来!”左小右充耳不闻,用“哐当”一声狠狠摔门的声音回应了妈妈,夺门而去。 星夜惊悚 左小右早已习惯把妈妈的话当耳旁风了,嘁,还让我有种就永远别回家,好像我多稀罕回去似的,您也就是算准了我这会儿没能力搬出去住呗。您呐还真别瞧不起人,说不定我哪天一不留神翅膀就硬了,还当真就不回去了呢,到时候您老只要别急赤白脸的到处找我,求着我回家,那就烧高香了! 她幽愤地胡思乱想着,身体前倾猫腰发狠地猛蹬脚踏车,那车蹬子仿佛与她有着不共戴天之深仇似的,转眼间就来到了董婉居住的县印刷厂家属院。 她推着车子从董婉家门口绕到了房子后面,找到董婉的房间后窗,看见里面亮着灯先是松了一口气,随后她便眯起眼睛嘴角微翘,惟妙惟肖地“喵——喵——喵”学了三声猫叫,紧接着就听到了董婉在房间里故意大声咳嗽的回应,表示着接头行动大功告成,接下来只需要左小右回到家属院的大门外等着就是了。 这是她们两人之前早就商量好的接头方式,像极了电影里面的地下工作者,这样不仅有利于她们见面同时又能带来新奇刺激的感受,一举两得何乐而不为呢?董婉家左小右一次也没进去过,她的家庭状况光是听董婉自己说就足够复杂了。 董婉在家里是老大,下面还有一个妹妹一个弟弟。在董妈妈去世的当年年底,董爸爸接着就再婚娶妻给董婉找了个后妈,这后妈则是带着一个“拖油瓶”女儿嫁过来的,这样董婉就多了一个妹妹。不曾想隔了一年,也就是在88年初,她后妈又为董家生了一个男丁,于是乎董婉在亲妈离世不到两年的时间里,却莫名其妙地多了一弟一妹。 这一大家子的关系听得左小右头都大了,一奶同胞的,同父异母的,还有不同父也不同母的。天呐,这乱哄哄的血缘就像绕口令,怎么听着就那么别扭。当时董婉家住的是三大间平房,被董爸爸都一片一片地隔开了,迫不得已将一个明亮宽敞的家整成了数间鸽子笼,这也真是没办法中的办法了,谁让董家孩子多来着。 如此庞大繁杂的家庭成员,如此逼仄的居住条件,可想而知董婉每天的生活都处于怎样的水深火热之中。左小右想到这里,情不自禁地摇头为董婉的处境扼腕叹息,抬眼就看到了董婉骑着脚踏车飞奔而来的身影,她适时地拉回了思绪,蹦跳雀跃着将两手举过头顶来回挥舞,难以掩饰的喜悦似乎就要溢出来了。 董婉听到这个好消息,也笑逐颜开发自肺腑地替左小右高兴,同时也坚定了她继续求学的决心。阳生市委党校每年都有脱产生名额给林业局,今年已经错过了,她打算让其在林业局当副局长的舅舅明年专门给自己争取一个名额,等左小右以后再去阳生市面授时,她们就可以在阳生市一起玩咯。 董婉嘴里提到的舅舅姓廖,是董妈妈生前在观田镇林业站工作时的站长,并非是董婉嫡亲的舅舅。在左小右的印象中,按常理一般都是称爸妈的同事为“叔叔”“伯伯”或者“阿姨”,还从来没有听过称呼“舅舅”“姑姑”的呢。董婉自己也迷迷糊糊的搞不懂,只记得从小妈妈就让她这么喊,一直延续到现在。 如今这位廖舅舅从下面基层林业站提拔到局里任副局长了,成了董婉的直接领导,对她更是照顾有加关怀备至。论公论私,董婉怎么着也该尊称人家一声“廖局长”,可是她却一时半会儿很难改口,“舅舅”这个称呼总是习惯性地脱口而出。廖局长每次听到她喊舅舅时,都笑眯眯地点头答应着,看不出有啥异样。董婉甚至觉得,比起“廖局长”他似乎更享受“舅舅”这个称呼呢。 那天晚上她们两人异常兴奋地憧憬想象着入学后的场面,边走边热火朝天地发表着各自的想法,不知不觉又去了三里河。这也怪不得她们,那个年代也实在没有地方可以去,除了树林、野外哪里还有安静之所呢? 最初董婉是有些迟疑的,虽然近期她们在三里河呆的时间差不多比在家的时间都长,可那毕竟都是在白天,她们从不曾在天黑以后涉足过。她脑子里顿时出现了一片黑乎乎的树林,伸手看不见五指,形迹可疑的影子飘忽不定,张牙舞爪地扭曲缠绕着,让人心惊胆颤。 左小右抬头望了望天,对董婉说:“你看,今天月亮多亮多圆呐,月光下的三里河肯定别有一番韵味吧。别自己吓自己了好不好,我们快走。”董婉思忖了片刻就应声同意了,三里河基本上已经让她们踏遍了,确实没什么可怕的。 再者说了,如果和回家比起来,董婉倒宁愿去黑乎乎的三里河。她深入骨髓地抵触敌视着那个被后妈搅和得乌烟瘴气的家,她其实比左小右更加厌恶呆在家里。所以此时亦别无选择,那就随遇而安去逛逛月光中的三里河吧。 当她们真正踏进三里河之后,才遽然发觉原来黑夜中的三里河和白天见到的面貌有着天大的差别。曾经倍感熟悉的一草一木在夜色中都显得如此陌生,而月光也不是万能的,它也只肯在树木稀疏的空间里,倾泻大片的光泽。再往树林深处看,眼到之处皆黑压压的,透着阴森之气。 左小右她们即使吃了豹子胆,也万万是不敢往深处走的。幸好三里河入口处有大片的空地,在月光肆意的笼罩下泛着缎子般银色的光芒,那亮度丝毫也不逊于白昼的光线。 左小右点着一根烟,想继续刚才热议的话题,不曾想董婉的心思却已经无法集中,坐立不安地东睃西望,脸上流露着些许怯意。左小右拍打了一下董婉的后脑勺,笑着说:“你说奇怪不,咱俩都是属老鼠的,怎么就你胆小如鼠呢?” 董婉翻了下白眼,一点亏都不吃地举起拳头,敲了一下左小右的手背以示还击,嘴巴撅得都能挂个油瓶了,不满地说:“那是因为你是田鼠,我呐就是一只小家鼠呗。”左小右凝眉咂摸了一会儿,似有所悟地说:“哎,你还别说,好像还真有那么一点道理。”董婉闻言得意地笑了:“是吧?这可是我深思熟虑才总结出来的,有版权的,你可不能随便盗用噢。” 左小右先是把嘴巴张开呈圆型,做出一副吃惊的样子,随即迅速地摊开手掌把脸一抹,脸上同时换上了鄙夷的表情,对着董婉拉长了腔调说了两个字:“我——呸!”随后俩人异口同声地大笑起来。 这一笑就把董婉刚才的那点恐惧笑到云霄里去了,心情得以放松,聊天的兴致随即联袂而至。她们正准备打开话匣子,继续唠一唠关于求学的话题。偏偏就那么不凑巧,就在此时从三里河的深处,树木最茂密的丛林里突然传出了阵阵嘈杂的声音,两人不禁心中一凛,冷汗“嗖”一下冒了出来。 联防夜查 董婉带着哭腔拽着左小右的胳膊哆哆嗦嗦地说:“右右,不会是狼吧?”左小右压住自己“扑通扑通”高频跳动的小心脏,强作镇定,用轻描淡写的口吻回了一句:“瞎说什么,我们这里是平原,怎么可能有狼呢?” “呜呜呜……我们快走吧。”董婉吓得浑身瘫软,都快哭出来了。其实左小右何尝不害怕呢?她的心里也在阵阵发憷,这突如其来的不明声音换了谁都会惊恐不已。只是总不能两个人都瘫在这里吧,假如那真是狼,就是现在跑的话,那也得有个人能硬撑着迈出第一步啊。就目前这种状况,两人的腿都软的像煮熟的面条了,想走都抬不起来,更别提能跑了。 左小右一边凝神侧耳倾听着动静,一边故作轻松地调侃着说:“就算是狼也没什么好怕的,你不知道狼不吃老鼠的吗?”借机想缓和一下两人的紧张情绪。可是董婉这会儿灵魂都快出窍了,再逗趣的调侃也相当于对牛弹琴无济于事,她哪里还能够笑得出来? 那边的嘈杂动静似乎越来越近了,已经能勉强分辨出里面夹杂着说话的声音,左小右悬在半空中的心顿时落地了。只要有人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就怕对方不是人,那才真叫一个惨呢。她深深呼了一口气,甩了甩被董婉拽疼的胳膊说:“你听到了没,什么狼啊狗啊的,那边是人。” 董婉躲在左小右身后只露出一个脑袋瓜子,怯声怯气地问:“真的假的?”还没等左小右来得及回话呢,就听着那边很清晰地传出了一个男人铿锵有力的呵斥声:“你跑什么跑,衣服都在我这里,看你能跑多远?你老实点!”接着又听见另一个男人好像是故意压低了嗓门,嘟嘟囔囔地在争辩着什么,同时还隐隐传来了女人哭哭啼啼的声音。 这几种不同的声音大大勾起了左小右强烈的好奇心,瞬间刺激着她所有的脑细胞都活跃了起来,丰富的想象力已不自觉的开始高速运作,试图勾勒出事件的原型。有人没穿衣服?女的在哭?难道女的也没穿衣服?该不是老婆偷人被丈夫逮着了吧?哇,这可是场千载难逢的好戏,不看白不看。 她附在董婉耳边嘁嘁嚓嚓地把自己刚才的推断绘声绘色地讲述了一遍,董婉用疑惑而惊奇的目光和她对视了一眼,同时狠狠地点了点头。与生俱来的猎奇心和窥视欲在两人身上发酵膨胀着蠢蠢欲动,这样精彩的捉奸大戏岂能错过? 说话间两人便迅速行动起来,她们牵着手哈着腰怕踩着地雷似地一步一步潜行着,向目标缓缓靠近,渐渐的声音愈来愈发清晰起来。只听得先前那个男低音怏怏不乐地哀求着说:“怎么处理都行,先把衣服还给我吧。”“怎么处理还用得着你教?看你态度不怎么端正,我很不高兴!衣服就没收了,你们现在跟我去联防队。” “别别,可别啊,领导。你高抬贵手,饶了我们吧。罚款,我缴罚款行不行?”那人又低声下气地继续乞求着。 “这还差不多,你早这么爽快还用磨蹭到现在?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罚款200。”说这话的人应该就是左小右她们最早听到的那个腔调铿锵有力的男人,声音略微有点沙哑。 “啊,怎么会这么多?”男人惊呼起来,随之一个女人的声音传了出来:“快给他吧,别再继续丢人了。”那男人懊恼地说:“谁出门身上能带这么多钱,我有心想给也拿不出来,这都遇到的啥倒霉事啊?唉——” “没钱还敢出来干这事?你愿意人家小姐也不乐意啊?别罗里吧嗦的,你身上有多少钱?”那沙哑的男声很不耐烦地说。 “衣服你都抱着呢,钱都在衣兜里,你要钱就自己翻。她也不是小姐,你该拿钱拿钱,别糟践人。”这人自身都难保,连衣服都没得穿了,竟然还有心思帮那女人正名,听起来这男人还蛮仗义的。 只听得下面又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音,八成是那个嗓音沙哑的男人在忙不迭地翻衣服找钱。然后,他冷笑着说:“呵呵呵,不是小姐啊,那更好办了。你们在野地里干这事,能是正经人吗?这叫流氓罪,你懂不懂?” 那男人看起来也无心恋战,只好咬碎了牙齿往肚子里咽,忍气吞声地附和着说:“是是是……” 要知道在八十年代,“流氓罪”可大可小,有句话是这么说的:“流氓罪”是个筐,什么都往里面装。在那个年代里,偷看女厕被判死刑,办个家庭舞会被定性为“聚众淫.乱”,多谈了几个女朋友就被冠以“强.奸”罪名,因与朋友抢个帽子动手打了一架即被判死缓的案例比比皆是。 最具代表性的莫过于曾以一首“铁窗泪”红遍大江南北的迟志强,只因让其女伴坐在自己大腿上以及与异性跳交谊舞则被以“流氓罪”判刑锒铛入狱。这些陈年旧事如今看起来无异于是天大的笑话,可是在那个年代人们却都风声鹤唳,唯恐有啥闪失就被装进“流氓”的筐子里去了。 就连左小右每次看到墙上到处张贴着的“严厉打击流氓犯罪团伙”的大幅红色标语时,心里也都在不安地犯嘀咕,我们几个男男女女的经常聚在三里河抽烟打牌,这算不算是团伙?我会不会就是别人眼中的“女流氓”啊? 在当时的社会背景下,那对男女的野.合行为,不较真儿便罢,如果当真被揪出来,那就不仅仅是败坏名声那么简单了,所以当时那男人的怯懦在左小右看来是再正常不过的反应了。 左小右这边走了神,正集中精力回想排查着自己平时的言行举止和“流氓”之间的距离,就连董婉在暗地里拽了她几次衣角都没往心里去,董婉心里干着急却又不敢出声闹动静。等左小右终于回过神来,从树林里独自出来的那个人已经走到她们面前了,这时再想溜肯定来不及了,她们只好保持半蹲的姿势傻了吧唧地僵在了那里。 那人许是被突然出现在眼前的两个大活人给吓了一跳,出于本能不自觉地向后退了半步,待模模糊糊地辨出只是两个女孩子的轮廓时松了一口气,紧接着恢复了本来面目,厉声喝道:“我是联防查夜的,你们两个鬼鬼祟祟的在这里干嘛?” 左小右急中生智指着董婉说:“她肚子疼,我们正想找个地方那个啥……,她又突然不疼了。”董婉顿时羞得脸红脖子粗的,幸亏这一片黑漆巴拉的对方也看不到。她在心里暗骂左小右,你干嘛不说你自己肚子疼呢?拿我当挡箭牌,你有种,这帐我先给你记着昂,看我改天怎么收拾你! 那人看起来也是一副热心肠,接着语气也变得温和了,沙哑着嗓子说:“肚子疼也不能来这里啊,你们胆儿也真够大的。快走吧,我送你们出去。” 左小右心里顿时乐得开了花,没想到这事不仅有惊无险的就蒙混过去了,还赚了个联防队员当保镖,现在就是当真有狼来了,也没什么好怕的了。 等三人走到左小右她们停放脚踏车的地方,借着月光能清楚地看到彼此时,那人的眼神在左小右脸上停留了片刻后冲口而出:“咦?原来是你。”“嗯?”左小右闻听有些疑惑,反问道:“你认得我?”“哦,不不不,不认得。”那人马上又改口慌张地掩饰起来。怪哉,左小右满腹狐疑地看了董婉一眼,后者也在纳闷地做思考状。 “天太晚了,我们快走吧,我的车子就在前面放着呢。这黑漆漆的路上也不安全,一会儿我还是送你们回家吧。”那人转而换了话题,边说边自顾朝前走着,左小右她们慌忙跟了上去。 等那人取了脚踏车,她们便鱼贯而出驶离了三里河,拐上了柏油马路。 天降英雄(1) 三里河在城西,而左小右家位于城东,中间正好途经印刷厂家属院,一点儿都不绕路。在陪着董婉回家的途中,那位热心的联防队员自报了家门,他叫刘旭,已经21岁了,比左小右大了五岁。虽然左小右一直都以自己是大人自居着,可当她真正面对这个年龄段的刘旭时,不免汗颜,才黯然意识到原来这样才称得上是大人,自己只不过勉强算是“小大人”而已。 刘旭一路上都少言寡语的,特别是当得知左小右她们如今正抽调到城关派出所帮忙时,更是缄默无话了。等送董婉回了家,只剩下左小右和刘旭两人时,气氛顿时显得有些尴尬。左小右长这么大这还是第一次在天黑以后与异性单独相处,她偷眼眄视着刘旭,后者却浑然不觉地低头皱眉缓缓蹬着脚踏车,好像遇到了无法解决的大难题,一筹莫展的样子。与在三里河相比,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左小右最讨厌的就是眼下这种不阴不阳的情形,要么两人就加快速度一路飞奔,要么你就打道回府各回各家,就现在这慢悠悠的速度也成,那就有说有笑的搞搞气氛啊。这刘旭整个儿就一闷葫芦,貌似有人欠了他八百吊钱不还似的,这到底是唱的哪出戏?左小右越想越纳闷,明明还是你上赶着自动请缨送姑奶奶回家的,又不是旁人捆着你来的,咋成了这德行了? 无奈之下,左小右为了打破沉默,只好主动开口以联防的工作为话题,无关痛痒地问了刘旭几个问题。她倒是对刘旭的工作真的很好奇,他们联防队员肯定每天都得面对许多形形色色的人和事吧,比如小偷小摸撬门溜锁的,街痞混混打架斗殴的,还有像今晚这样乱搞男女关系的……每天都会有意想不到的突发事件等着去处理,每天都有不一样的新鲜感,这样的工作正是左小右一心所向往的。 没想到刘旭却依然是三杠子压不出个响屁,闪烁其词地打太极敷衍了事,根本不正面回答左小右的问题。左小右心里的无名火不打一处来,却又不便发作,只能转念自我安慰。瞧我这笨的,人家那工作性质或许是需要保密的,不方便向外人透露,我问七问八的,这不是难为人吗?哎,对了,联防和城关派出所应该算是一个系统的吧,问一下他都认得派出所的哪些人,这样的问题就无需保密了吧? 刘旭先是一愣怔,接着便答非所问地说:“认识几个人还不是很正常的事嘛,有什么好显摆的。你看前面有卖糖葫芦的,我请你吃糖葫芦吧。” 这个回答显然也不是左小右想要的答案,可是却让她很满意,无形中给刘旭的印象加了不少分。由此看来这刘旭应该是个稳重自敛的人,不浮不飘不自夸,比起谢翔那些小屁孩,简直是天上地下,根本不在一个档次上。 左小右单手推着脚踏车,另一只手举着刘旭买的糖葫芦,她侧脸盯着糖葫芦边上的脆皮垂涎欲滴,那薄如蝉翼的脆皮明晃晃地泛着诱人的光泽,她按耐不住地舔食着,嘴里发出嘎嘣儿脆的咀嚼声音,顿觉口齿生香直沁肺腑。 源于左妈妈过于严厉的家教方式,街上的零食摊子左小右是一直都无缘光顾的。她从小就只有流着哈喇子眼睁睁看着别人吃的份儿,任她哭闹踢打用尽百般招数,换来的也顶多是左妈妈许诺回家给她多冲一杯麦乳精喝,更多的结果则是屁股上多挨几巴掌。闹了几次以后无一得逞,左小右也就死了心,彻底消灭了喜欢吃街上零食的那条馋虫。 她心里却一直都是不服气的,左妈妈说街上的东西不卫生吃了会肚子疼,可是左小右只看见好多人都吃的津津有味,却从没见过有哪个吃了喊肚子疼的呢?刘旭无意中给她买的这支糖葫芦,不仅勾出了左小右的童年记忆,也唤醒了那条频临死亡的馋虫,为左小右以后的生活增添了新的乐趣。 天降英雄(2) 当刘旭听完左小右边吃边用埋怨的语气讲述的这段童年经历时,一心想呵护她的使命感油然而生,他停住了脚步眼神褶褶生辉地望着左小右,拍着胸脯坚定地说:“没事,以后你想吃什么尽管给我说,我买给你吃。只要有我在,你想吃什么都成。” 这突如其来的类似承诺般的语言刹那间让左小右胸口一热,一股暖流差点溢出眼眶。从来没有人对她说过这样的话,也从来没有人用这样的方式关心过她,曾经她对妈妈有过这样的幻想,后来却被妈妈无情地击溃了,从此她就再也不敢对任何人任何事给予希望了。有一种了悟最伤最痛,那就是当你发觉幻想最终只能是幻想,永远也变不成现实时的了悟。那种锥心的绝望和无助,有过一次就够了,她不想让自己再承受第二次,绝不。 于是她从很小的时候就无师自通地参透了希望和失望之间的因果关系,没有希望自己就永远不会失望。她万万没有想到是,当她已经将希望弃之敝屣的时候,希望却不请自到从天而降。那一刻刘旭在左小右眼中的形象突然高大起来,并且周身都罩上了一层金黄色的光环,给了左小右梦幻般的感觉,或许他就是上天特意派来拯救自己脱离苦海的大英雄。 拍了胸脯打了包票的刘旭说完那话之后,一改之前的少言寡语,登时活跃了起来。他双手大撒把为左小右表演杂技,先是速度很慢地尝试着,平举胳膊寻找着平衡。不一会儿就双脚猛蹬开始提速,两手做着各种动作风驰电骋地越过了左小右,惊得左小右失声尖叫,也加速追了起来。她真的很担心刘旭一不小心来个人仰马翻,那可就麻烦了。 刘旭在前面听着左小右又惊又怕的叫声,得意地笑着扶好了车把等着她赶上来,接着神秘地说:“你信不信我能算得出来你家住在哪里?你别给我指路就跟着我走,我肯定能带你到家。” 左小右错愕地看着他,忽然想起了在三里河的那句对话,哼,肯定有猫腻。她故意板着脸佯作生气:“你还想骗我?快说,你是怎么知道我家在哪儿的?再不说实话,以后就当不认识你!” 刘旭本来是想借此逗她开心的,没曾想却事与愿违反倒惹的左小右不高兴了。他心里顿时有些发毛,只好一脸窘相地道出了来龙去脉。 原来左小右的邻居葛大爷的儿子葛庆明,与刘旭是哥们儿,他们偶尔会聚在葛庆明家打牌。葛大爷左小右是认识的,他们同住县委家属楼却不在一个楼道,出出进进的见了面也打招呼,只是对他儿子却一点印象也没有。殊不知葛庆明对左小右的印象倒很深,有一次刘旭他们来的时候,正好和左小右擦肩而过,葛庆明还专门指着左小右的背影对刘旭那帮朋友详细介绍了一番。也正因为那一次左小右目不斜视旁若无人的神情,给刘旭留下了很特别的深刻印象,便记在了心里。 刘旭边一五一十地说着,边斜睨着观察左小右的脸色,最后用可怜巴巴的语气补充了一句:“就是这样,别无其他也绝无隐瞒。你就别板着脸了,笑一个呗。”左小右本来就没有真的生气,如今看着这个比自己大了五岁的男人可怜巴巴的样子,怎么可能忍得住笑意呢? 她“扑哧”一声发自内心地笑出了声,这个男人给她带来了太多不同的感受,除了开心和快乐,最多的则是被人呵护被人重视的直抵心扉的暖意,而这恰恰是左小右最贫瘠却又最渴望的。 说话间左小右就到家了,她指了指自己家的楼道对刘旭说:“看到了没有,我家就住一楼,紧挨着那楼道东边的窗户就是我的房间。”刘旭点了点头,面露不舍却又不好意思地说:“那以后我再去葛庆明家玩时,能喊你一起去玩吗?” 左小右的眼睛在暗夜里被衬得更是晶晶闪亮,她点了点头爽快地说:“行啊,没问题。谢谢你送我们回家,再见。”说完推车进了楼道。直到已经看不见左小右的身影了,才听着刘旭终于鼓足了勇气压着嗓子喊了一句:“我改天能请你吃饭不?” 左小右其实也听到了,却已经来不及返身回答了,她自个儿傻乎乎地笑了。 风光面授(1) 隔了几天就到了左小右该去阳生市面授的时间了,她向城关派出所的分管领导知会了一声,话别了董婉谢翔那帮伙伴儿们,整理好行装意气风发踌躇满志地出发了。 这一届88级新生冠安县工商局连左小右在内一共考取了四人,是近年来录取人数最少的一届了。本来左小右还为了要去汽车站挤客车而发愁,她自打出生就从没有过坐客车的经历,在她的印象中,倒是有几次坐火车的记忆。左妈妈一手牵着左小右一手牵着左小铭,肩上斜挎着大大小小的包裹,在熙熙攘攘的站台上,被前呼后拥的人流推搡撵挟着,如同逃难般地挤进车厢里,去部队探亲看望左爸爸。 左小右的小手每每都被妈妈攥的生疼,她知道无论再疼也不能甩开妈妈的手,只要一松手,她就如同一只蚂蚁将会瞬间消失于纷沓而至的鞋底之下,再也看不见妈妈了,再也登不上那辆大螳螂去看爸爸了。左小右小时候一直称火车为“大螳螂”,在她的眼睛里,那辆长长的会跑会冒烟的绿色大家伙,就是长着蛇身螳螂头的一只大怪物。 不过这次左小右纯粹是多虑了,因为学校安排的面授时间每次都是三个年级一起的,这次也不例外。只要人数多了就属于集体活动了,局里自然会派车接送的。 与左小右一起考取的还有一个女同事潘美丽,当时是城区工商所的市场管理员,比左小右大两岁。这位潘同事的名字真的是相当美丽,只是她的样貌却实在叫人不敢恭维。按说女孩子接近1米7的身高在当时也算是出类拔萃了,人也不胖当属“廋肉型”,可就是愣没有养眼的修长美感。一个1米7的身高加上廋肉型的身材,咋就能搭配成五大三粗的彪悍状呢?活脱脱就是一匹大洋马。这造物主也足够神奇,不得不令世人叹服呐。 她的面目,或许在这里用“面目”不是很恰如其分,可是她给左小右第一眼的感觉切实就是和面目相关的词语“可憎”,让人不由自主地联想到她的名字,从而不得不质疑她父母起名字时的动机和居心,硬是活活给糟蹋颠覆了“美丽”的含义。 其实当时的左小右见识少,有些大惊小怪也属正常。等几年以后左小右阅历丰富了,也见多识广了不仅见怪不怪了,还让她总结出了一个定律:名“美丽”的,样子长得往往是吓死人不偿命的;名字中带“金”带“银”的,家中通常是穷的揭不开锅的;“为民”“为德”“维仁”“维义”的,大部分都是自私自利背信弃义的主儿;还有“得旺”“得财”的,那就更不消说了,这家人肯定从老祖宗那辈儿压根就没财也没兴旺过。 对于左小右的这套歪理邪说,左妈妈听了意见大了去了:“整天就知道胡说八道,就你那名字取得好!你那死鬼老爸当年非要给你起这么个破名字,还说什么左右都占齐全了,这名字好着呢。好什么好?他两腿一蹬倒省心了,就留下我自个儿整天和你这不左就右的疯妮子淘个没够!” 左小右还嬉皮笑脸地回应着:“昂,好好好。那还不容易,咱把名字改了去,叫左不左或者左不右,成不成呐?”当真让人哭笑不得。 学校安排的住宿是宾馆标准间,左小右自然就与潘美丽同住一屋了,这下可让她开了眼界。这潘美丽不仅人长得膀,行事举止也异于常人,走起路来风风火火,就好像身后被鬼撵着似的,嗓音洪亮堪比张飞洪如钟,就连在房间内只有左小右与她两人时,她说话的腔调也像是在吵架,让左小右烦不胜烦苦不堪言。 这还不算完,她竟然把宾馆里的床单被罩都统统撤掉,换上了自带的行头。宾馆里的茶杯也不能用,太脏不卫生,房间里备的茶包更不能喝,质量太差喝了伤胃,浴室里的毛巾浴巾更不用说了,不干净细菌太多……诸如此类名目繁多。 左小右打心眼里替她累得慌,这种人你就不应该再出门了,你就应该整天关在家里靠吸氧活着,那空气更不干净不卫生了,还指不定里面有多少细菌病毒呢,你吸进呼出的咋也不寒碜呢? 风光面授(2) 干嘛呢这是,整的自己像千金小姐似的,你才离了土坷垃几天呐?土鸡真的眨眼就能变成凤凰吗?这忘本也忘得忒快了点吧。虽然之前左小右一直没和潘美丽接触过,但是她父亲潘为民在局里上班,所以左小右对她的家底还是多少了解一点的。 潘美丽直到初中毕业以前还是农村户口,一直跟着她.娘在村里种地来着,直到潘为民从部队转业回来安置到工商局上班以后,才托关系走后门把家属的户口办了农转非,就此潘美丽才能在工商局待业,继而分配了工作,去了工商所上班。 这才几天的功夫,潘美丽就已经质变到如此令人发指的地步了,真是“穷人乍富”烧的不知道该怎么得瑟好了。左小右就不同了,左妈妈本来就是城市户口,是邮政局的在编行政人员,左小右是含着“城市户口”出生的,与潘美丽的起点根本就不在一个层次上,左小右的这点优越感在潜意识里是一直存在的,怎么说也轮不到你潘美丽得瑟吧? 左小右最看不惯的就是这种自恃清高的做派,说白了其实就是找不清自己的位置,不知道天高地厚的轻狂小人。这种人不仅交不得,还很有必要留心提防着点。 潘美丽就这般在毫无察觉中,被左小右不动声色地在心里打上了大大的叉号,归类到了不可深交的列表里去了。同时也在无知无觉中,为她多年以后的境遇埋下了祸根。当时的潘美丽没有未卜先知的能力,她又怎能预料到,九转挪腾之后自己会成为左小右的下属,受左小右的直接领导呢? 初时潘美丽仗着自己年长两岁,在左小右面前充人装强势,经常用教导的口吻对左小右吆五喝六的,不曾想左小右却装聋作哑置之不理,不管她说什么都如同对着一堆棉花,别说效果了,连点反应都没有。 别看左小右年龄小,看人瞧事却自有一套,对付潘美丽这种人她更是得心应手。左小右虽然初中都没毕业,可是她平时喜欢看书,并且阅读范围很杂,凡是带字的都能勾出她的阅读欲望。书中不仅有黄金屋、颜如玉,书中暗藏的各种各样的知识那可海了去了。 比如从书中左小右了解到,越是自卑心严重的人,说话的嗓音就会不自觉的比正常心态的人高几个分贝,那是因为她们想借此引起别人重视,时刻都处于担心被忽略的惶恐中,一击即溃,随时都会被自己的惶恐所吞没。这话说的不正是潘美丽嘛,有理不在声高,你越大声支使别人,就越说明你心虚底气不足,这就叫色厉内荏。 这种人你只要不搭理她,当她根本不存在,她的自卑心理就会出来作祟了,根本无需别人劳心劳神,她自己就足以打败自己了。 果不其然,一切都让左小右猜中了。那潘美丽在被无视了几次之后,气焰自动熄火了,灰溜溜地再也不对左小右颐指气使了。再加上她有求于左小右,对左小右的态度瞬息之间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简直可以用阿谀谄媚来形容了。 潘美丽的脑子里装满了浆糊,学习吸收能力还不如榆木疙瘩强呢,这面授考试时她能离得了左小右的帮助吗?左小右学习期间可风光了,不只是潘美丽和另外两个同事,连同别的县市的同仁们都争先恐后地要求考试时要当左小右的邻居,左小右那会儿简直成了国宝级别的人物了。 半个月的面授学习很快就结束了,这短短的十五天可把左小右累坏了。她能不累吗?白天课程紧张,全部的精力都放到了听课记笔记上面了。晚上呢更是不闲着,下了饭桌就开牌桌,人凑不够数就去喊别的县市的同仁,反正同学那么多,就是不缺人,其中玩的最欢的恰恰正是左小右。 左小右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就意识到自己变了,不再是那个刚上班时沉默寡言的左小右了。是从去了城关派出所之后变得呢?还是因为结识了董婉?也许只是因为避开了工商局局机关的氛围,只是无需每天都蹲在工商局里坐牢了,左小右才得以变得轻松活泼,开朗明爽起来。 又或许左小右一直都不曾改变,她只是恢复了本来的样子而已。 有缘无分(1) 左小右一心想着回到家放下行装就找董婉去三里河,等不及地要把这些天的经历和见闻一股脑地倒给董婉听。可是她太累了,等吃完了晚饭,莫名的倦盹就不识时务地附上了身,上眼皮仿佛坠着二两黄金般死沉死沉的。她迷迷糊糊地倒在□□,心里还在念叨着,我先歇一小会儿昂,休息一会儿就去找董婉,就一小会儿……念着念着一觉就睡到了大天亮。 第二天一早睁开眼睛,她竟恍惚着不知身在何处了,迷瞪着迟疑了片刻方醒过神来,哦,感情这不是在宾馆里,我已经回家了。等她缓过劲来,意识完全清楚了以后,“腾”一下就坐了起来,拍着脑门懊恼着,我昨晚咋就睡着了呢?走的时候就和人家董婉约好了,回来的当天第一时间就会去找她的。唉……难不成我是猪吗?吃饱了就睡,还睡得不省人事,真是个废物哦! 她心急火燎地出了家门,诉说的欲望像条蛇,在左小右心里蜿蜒拱耸着,她恨不能有孙悟空的本领,一个筋头云十万八千里,“嗖”一下就落到了董婉面前。嗯?这样岂不是更麻烦,十万八千里呐,又没有急刹车装置,这眨眼间还不定飞到哪里去了呢?再摸索着原路返回,那可费老鼻子劲了,还不如我老老实实骑着脚踏车快呢。 她边奇思妙想着边推着车子出了楼道,突然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一个身影闪电般地蹿到了她跟前,惊得左小右一个大趔趄,出了一头冷汗。定睛一看,这个冒失鬼看起来倒是有点面熟,大概以前在哪里照过面,但是却不认识。 那人却像是老熟人一般对着左小右快言快语地嚷嚷起来:“你这几天干嘛去了?可把我给害苦了!弄得我像个特务似的,整天有事没事地都瞄着你家楼道,愣是连你人影也没看着,这都把人给急死了,今天可总算扑着你了!”他机关枪似的上来就是一通狂轰乱炸,炸的左小右晕头转向,云里雾里找不着北,目瞠口呆的脑子就像短了路。 那人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唐突,又忙不迭地伸出右手用食指点着自己的胸膛,脖子前倾用提示的语气说:“我,葛庆明。刘旭,想起来了没?” 左小右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脸上却带着被冒犯的愠色,用漫不经心地口吻说:“哦,想起来了。”其实刚才她已经隐约猜到了这人可能是葛庆明,只是没敢确定,这会儿她心里更有数了,就是用脚趾头思考也能想得到葛庆明急慌慌找她的目的。她心中轰然一喜,却没表现出来,依然揣着明白装糊涂,继续正颜厉色地问道:“你找我干嘛?” 葛庆明没料到她会是这种反应,竟然一时语塞,思索了片刻才磕磕巴巴地说:“不是我找你,是刘旭找你,说是要请你吃饭。他来过好几次了,找你找的都着急上火了。这不,给我下了死任务,让我无论如何都要想办法帮他把话捎给你,让你定个时间。” 左小右听的心里是乐陶陶甜滋滋的,其实她在阳生市面授期间,在紧张的学习间隙,在课间休息时,在牌局结束人群散尽以后,刘旭的影子总是时不时地闯进她的脑海里,挥之不去。她甚至有些后悔,当时自己怎么就没告诉他要到阳生市学习呢?他会不会在到处找我呢?转而又想,唉——不过只是一面之缘的陌生人而已,人家也许早就不记得左小右是何许人了呢?别再自作多情了。万般思绪就像烙大饼一样,折腾来折腾去地在左小右脑子里打得不可开交,你来我往难分胜负。 有缘无分(2) 如今从葛庆明这里证实了自己并非是一厢情愿,怪不得早上起床时左眼皮一直在跳呢,原来是心想事成,好事来临呐。她满心欢喜地恨不得张口就应允葛庆明,随便刘旭什么时间都成,只是固有的矜持却不允许左小右如此孟浪,她纵是在心底欣欣然地应承了一千遍,面上却是不露声色,甚至有些难为情,一时之间反倒拿不出恰当的表情来了。 她只能继续装腔用假愠掩饰着,故作嗔忿状:“他还想请我吃饭?他自己怎么不来,捎个话就完事了?他以为自己是谁,齐秦还是费翔?你也给捎个话吧,我缺了这顿饭还不至于饿死!”说完偏腿搭上脚踏车,也没给葛庆明打招呼,一溜烟跑了。 左小右再不撤也不行了,她说那话时心里一直在打鼓,这话一开了头她自己都没想到会说的那么难听,可是她控制不了那张嘴。连她自己都在纳闷,心里明明不是这样想的,为什么说出来的话却南辕北撤,都跑题跑到了国外去了呢?唉,罢罢罢,刘旭如果就此胆怯萌生了退意,没了下文也是活该,谁让自己的嘴那么欠来着,正话反说硬是给搞砸了。她心绪难宁地自我安慰着,有缘无分有缘无分呐! 她找了家小卖部买了一条烟,又要了几张废报纸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去了派出所。 等见到董婉,两人自然是如八辈子没见过似地搂搂抱抱,嘘寒问暖亲热了一番。左小右这是出去学习半个月后第一天回来上班,于情于理怎么着也不能立即开溜,她们边互相递着眼色边憋着性子装模作样地打印身份证,而两人的心早已经扎上了翅膀飞到三里河去了。 熬到十点钟左右,两人实在熬不下去了,再熬下去的话估计人就发酵了。左小右对着董婉朝着门的方向一努嘴,桌上散摊着的资料也不收拾,就凌乱地摆在打印机周围,正好给人造成只离开一小会儿的假象,拿出先前被包裹成奇形怪状的那条烟,起身走了出去。她前脚出门,后脚就见董婉也有样学样地碎步跟了出去。 到了三里河,远远地就看到谢翔他们在老地方嬉戏打闹的身影,等左小右她们走近后,他们便停止了打闹齐声欢呼起来。左小右从车筐里拿出烟来,递给谢翔,故意夸张地做出财大气粗的样子说:“给我留一盒,其余的你们都分了。”此举让这帮没有收入的半大小伙子们无不趋之若鹜,欢天喜地尖叫争抢着,整个树林里顿时沸腾起来。 当然左小右也不是经常这么豪爽大方的,只不过这次学习她对左妈妈谎报了军情,脸不红心不跳地依然讨要了就餐费,而实际上就餐费都平摊在了住宿费发票里,由局里统一支付了,又一次成功地实施了“吃床腿”行动,乖乖落入左小右腰包里的就餐费,足够她花销几天了。“有福同享”嘛,她手头宽裕了,第一时间想到的自然就是这帮入不敷出的伙伴们。 正当他们欢声笑语地围坐在一起,听左小右绘声绘色地讲述面授学习之旅时,却看见有一行三人直奔他们走了过来,左小右霎时慌了神,不自觉地抬手掩嘴敛声屏气,闭口不言了。 真假联防(1) 其中的两个人左小右是认识的,一个是早上刚见过面的葛庆明,一个自然就是刘旭。另一个人肤色比较黑,脸盘圆圆的像尊弥勒佛,左小右之前从没见过。三个人都手插在裤兜里,大摇大摆带着一股嚣张之气,在左小右她们面前停住了。 左小右依然保持着掩嘴的动作,心“咚咚咚”跳着仿佛要跃出胸腔,她自己也已分不清到底是惊慌还是惊喜了。谢翔他们不了解状况,被突然出现的三个壮年小伙子给吓蒙了,以为是故意惹事找茬的,个个面露惧色。董婉因为之前见过刘旭,知道他是联防队员不是坏人,所以并无遽容,只是对他们的来意颇为疑惑。 刘旭眼神直直地盯着左小右默不作声,另一个人摇着脑袋东观西望,貌似赶闲集的样子。只见葛庆明走到谢翔面前,对几个男生指指点点地呵斥道:“你,你,你,还有你,都给我一边去!”谢翔他们几个初出茅庐的在校生,哪见过这阵势,小脸都骇的清一色煞白,惶恐地挨个站了起来。 谢翔瞥了左小右一眼,见她没啥反应,便用眼神示意着几个伙伴,唯唯诺诺地一起迈开了步子,向另一边走去。葛庆明蛮横地在他们身后继续叫嚣着:“给我走远点,谁离得近了就是欠揍,揍他个鼻青脸肿嘴啃泥!” 左小右即使心知肚明这仨人是专奔她来的,也被眼前葛庆明这一通连黑唬带吓唬的恶行给惊着了,她这会儿都怀疑自己是不是不小心招惹了黑社会老大?看葛庆明这做派整个就一地痞流氓,联防队员怎么可能会有这样的朋友呢? 董婉这时也沉不住气地站了起来,向其余人脸上都扫视了一圈,也没寻出蛛丝马迹。她踮起脚担心地望向谢翔他们,远远的能隐隐绰绰看到他们的身影,遂舒了一口气。她扭头看到左小右仍然与刘旭剑拔弩张地对视着,空气中充满了浓浓的火药味道。她忧心忡忡地复叹了一口气,轻轻踢了左小右一脚。 左小右脸色一凛,腾然站了起来,怒不可遏地指着刘旭说:“你什么意思?你想干嘛?”左小右不生气便罢,一生气小脸就憋的通红,眉心拧得紧紧的,状如麻花能夹死只苍蝇。 刘旭见她疾首蹙额当真动怒的样子,竟然觉得百般可爱,心下一动咧嘴笑了,边笑边招呼着葛庆明和另外一人,装痴扮傻地说:“来来,我们也都坐下说。我这不是专程介绍朋友给你们认识嘛,你这是生的哪门子气?” “就是,我们去了好多地方都扑了空,连你单位都去了呢。想着来这里碰碰运气,没想到还真给碰着了。人家刘旭容易嘛,不就想着请你们吃顿饭,交个朋友嘛!给个面子呗。”葛庆明在一旁挤眉弄眼地帮腔敲边槌。 刘旭嗔怪地白了葛庆明一眼:“废话少说。”然后指着另一个黑脸弥勒佛笑嘻嘻地说:“我介绍一下,这也是我铁哥们儿戴东,和葛庆明一个单位的都在五金公司上班。”左小右顺口接话说:“哦?我还以为他们都和你是同事呢,原来不是。” 戴东像个大神似的盘腿坐着,边悠然自得地吐着烟圈边眯缝着眼睛说:“也勉强算是同事吧,我们都属于商业系统的,都归商业局管。”这话一出,左小右和董婉都纳闷了,疑惑地望着刘旭,眼神里写着大大的问号。左小右心急口快,冲口而出:“不对啊,刘旭不是在……”谁知话还没说完,就被刘旭一挥手故意打断了:“有话改天再说,先商量商量我们一会儿去哪里吃饭吧。” 真假联防(2) 刘旭的这一举动显然有着欲盖弥彰的嫌疑,左小右当下心一沉突然有了不好的预感,莫非这里面有什么见不得光的隐情吗?尽管她这只是第二次见到刘旭,可是刘旭带给她的感觉却是无人能比的。虽然感觉这东西看不见也摸不着,却有着不可思议的巨大能量,它就像是一道蛊,在无意识之中已不为人知地潜匿于你的皮肤底层,全盘侵占了你的思维,乃至神经末梢。 可是今天再见到的刘旭却已然超乎了左小右的想象,今天的刘旭在左小右眼里是粗暴无礼,阴险狡猾的,到底哪个才是他的真面目?那晚的情景像过电影般在她脑海里次第穿梭,刘旭突然的寡言少语,刘旭对涉及联防话题的含糊其辞……种种迹象都在说明一个事实,那晚的表现不过都是刘旭心虚时的掩饰而已。那个左小右以为的沉稳内敛的刘旭从来都不曾真实存在过,他只存活在左小右的错觉里。 左小右瞬间理清了头绪,心情却低落到了冰点。一个她自己构筑的美好形象,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轰然坍塌了,满心欢喜地以为遇到了拯救自己的英雄,也许还不如一只狗熊。这样大的落差是她一时之间难以承受的,她心乱如麻,这顿饭是决然不会去吃了,就当自己从来没认识过这个人吧,以前不认识以后更不认识。 她拽起董婉,朝着谢翔他们呆的方向看了一眼,紧绷着脸镇定自若地说:“我们不去吃饭了。我们还有别的事,先走了。”说完就拉着董婉抬腿转身打算离开。 葛庆明和戴东都不吱声,目光一起移到刘旭脸上。刘旭脸色讪讪的,有些挂不住了,他站起来不由分说地攥着左小右的胳膊快走了几步,离开了其他人的视线。 左小右没防备他会来这一手,气的直跺脚。他死皮赖脸地低声请求着:“你这人怎么能这样呐?你给我个面子行不行?别让我在哥们儿面前丢了人,就当我欠你的行不行呐?”左小右忿然作色:“什么面子?面子不是别人给的,都是自己挣的!我连你到底是干嘛的都不知道,凭什么和你一起吃饭?” “好好好,是我不对。那天是特殊情况,真不是要存心骗你的,以后我再给你解释,行不行?我在百货大楼上班,就在儿童玩具柜台,一点儿没骗你,你不信可以改天去侦查,你看我是不是真金白银地站在柜台里面?”刘旭涎着脸指天发誓。 左小右继续拉着脸扬起脖子,偏抬着头不屑一顾地说:“你爱在哪儿上班就在哪儿,我不稀罕知道。你就是个骗子,我就当从来没认识过你,让我走!” 刘旭一看左小右貌似已经铁了心,局面一时难以挽回,他接着变了脸色,下巴朝着谢翔他们的方向点了几下,恼羞成怒地说:“行,你敬酒不吃吃罚酒,别怪我没提前招呼你昂。他们都是你朋友吧,你可知道葛庆明认识不少混社会的,他那驴脾气一上来任谁也拦不住,说不定哪天你那几个朋友被人暴打一顿,你可别埋怨我!” 左小右闻言全身的血液“嗡”一下都涌了上来,她又气又急没想到此人竟然如此卑鄙下作,这关谢翔他们什么事呢?她对刘旭怒目而视:“你这是在要挟我吗?!” “不敢不敢。”刘旭又换上了涎皮赖脸的表情,讨好地说:“你也别多想,我又不会对你怎么着。就我那哥们儿戴东,他一直都托我给介绍个女朋友。我那天见董婉与他挺合适的,所以就拉他来了。今天请你们吃饭也是这个原因,真没别的意思,你可别想歪了,我们给他们从中撮合撮合,你看怎么样?” 左小右见他的脸色一会儿三变,嘴里说出的话也一会儿一个样,让人辨不出真假,心里又恨又有些胆怯,她也就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根本不具备对付刘旭这种人的能力和经验。就她刚才亲眼所见葛庆明的行事作风,让她真的很担忧会连累到谢翔他们,这些人说得出也做得出。 人一旦有了顾虑,很多事就由不得自己掌控了,左小右此时纵然再气冲九天也不敢随便发作。她暗想,好汉不吃眼前亏,走一步看一步吧,我且就答应了去吃这顿“鸿门宴”,看你下一步还能有什么咒念。 不祥预感(1) 随后几个人在葛庆明的欢呼怪叫声中起身准备离开三里河,左小右则拉着董婉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去。她心想着去给谢翔他们打声招呼,怎么着也不能就这样扔下他们不告而别啊,顺便借此机会避开刘旭那伙儿人,把刚才刘旭的言行和自己的感受私下与董婉说道说道,商讨一下对策。 她心里正盘算着呢,没想到刘旭却先她一步挡在了面前,眉毛一挑满脸不耐烦地说:“干嘛去?这眼看都要到吃饭的点儿了,再不走饭店都没地儿坐了。”随后他不屑地斜睨了谢翔那边一眼继续说道:“以后你少和他们瞎扯,就一帮四六不懂的小屁孩儿,整天和他们掺和在一起像什么话?我们赶紧的,别磨蹭了。” 这时另外两个人也凑了过来,葛庆明急吼吼地催促着:“有啥话去了饭店再说呗,非得在这里墨迹个逑!”他们三人前后包抄,将左小右和董婉围在中间,迫使着两人不得不随着他们的步伐迈开了脚步,被动而无奈地离开了三里河,左小右的算盘也随之落了空。 董婉不明就里迷迷瞪瞪地边一步三回头顾盼着谢翔他们,边疑惑地对左小右悄声嘀咕着:“我们这真的是被邀请去吃饭吗?我怎么觉得倒像是被绑架了呢?”左小右只得报以苦笑回应着,岂止是董婉,她自己何尝没有被绑架的感觉呢?她甚至有一点庆幸,得亏了刚才没来的及告诉董婉刘旭拿谢翔他们进行要挟的那一幕,否则还指不定董婉会惊成什么样子,难以预料地做出一些不理智的举动,惹怒了这伙儿人,那麻烦可就大了。 除去在阳生市面授学习时大伙儿一起就餐不算,这还是左小右正儿八经地第一次进饭店呢。任凭她之前即便是想破了脑袋,也绝想象不到自己竟然会是被胁迫着开了“下馆子”的先例,这说不清道不明的个中滋味又岂是用语言可以形容的? 刘旭他们应该是这间名为“仙客来”餐馆的常客,进门之后就装么做大地吆五喝六,和站在柜台后面的老板娘放肆地开着玩笑,就连服务员也“刘哥”、“东哥”地喊得如同亲哥一样动听,并张嘴就熟稔地问他们:“还是老样子?照旧?”“no,no,no——”刘旭伸着一根手指头来回摇晃着,拿腔捏调趾高气扬地说:“今天有贵客临门,把你们最贵的菜都统统给我端上来,记我账上!” 他边说边时不时地瞅左小右一眼,那得意忘形的神情无非是在传递着他的心声:“瞧我这能耐,到了饭馆咱能随便记账,看咱人缘多广,出手多大方!”殊不知他自以为是的炫耀恰恰暴露了他的肤浅和轻狂,不仅没有得到他想象中左小右仰慕的眼神,还适得其反更加引起了左小右的不快和反感。 接下来这顿饭倒是吃的无惊无险,还没至于吃成左小右之前心想的“鸿门宴”,只是当时刘旭自作主张安排的座位让左小右内心极其不舒服,却又不能表现出来。如果她站出来强硬的反对,势必会引起一场拉锯大战,并又为刘旭他们提供了一次借故推搡的机会,有些得不偿失。 所以她只能听之任之,委屈求全地紧挨着刘旭坐在他右边,而戴东则坐在了刘旭左手,董婉被安排在了紧邻戴东左边的位置,葛庆明义不容辞的担负起了“门闩”的使命,当仁不让地坐在了左小右和董婉中间,硬是让她们两人隔桌对望,连交头接耳的机会都给剥夺了。 看似简单随意的座次安排折射出的不仅仅是刘旭的小人之心,还有他们昭然若揭的狼子野心,一人一个花季少女志在必得,他们宛然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不祥预感(2) 左小右看在眼里,心里却在阵阵发颤,一种不祥的预感在胸腔弥漫升腾,咬噬蚕食着她那颗愈见蜷缩的心脏。从这一刻起,她仿佛预见了自己已经成为了刘旭手中的一粒棋子,是死是活任其摆布,命运全凭他掌控,自己却无力反抗。 尽管刘旭在旁边一直不停地给她斟茶夹菜,可谓体贴入微伺候周到,她却食不甘味,全神贯注地在暗暗与自己的预感撕扯斗争着,恨不得能像切西瓜一样,把自己的胸腔一切为二,伸手进去掏出那令人恐惧的不祥预感,然后远远地将之抛到哇爪国去。 坐在她对面的董婉情形也好不到哪里去,她本来就是被蒙在鼓里一头雾水的样子,如今在戴东貌似存心要和刘旭比赛谁更殷勤的百般奉迎下,倍觉惶惑难安无从招架,哪里还有心思吃饭呢?只一门心思地巴望着饭局能快点结束,让自己逃开这伙人,逃得远远的。 左小右天真地以为她给了刘旭面子,帮他圆了这个场,吃了这顿饭就算两清了,从此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互不相干。却不知世上偏偏就有一种得寸就想进尺的人,只要有了第一次的忍让迁就,就等于为这种人打开了有机可乘的大门,并因此捏准了你的七寸,摸清了你的软肋,借势出击一发终不可收了。 那天过后左小右才有机会把事情的始末原原本本地告诉了董婉,董婉听了之后的反应当真和左小右起初预料的一般无二,立马就花容失色,手抚胸口连声哀叹着:“天呐,天呐!这都是什么人呐?简直就是黑社会,无法无天了!小右你也真行,这种人的饭局你也敢参加,现在想起来真是让人后怕。”左小右苦着一张脸,手托着下巴无奈地说:“那你说能怎样?就当时那个情况也只能出此下策息事宁人了,如果我们硬碰硬,还不定惹出什么祸事来呢?” 董婉想了想也点头应和着说:“仔细想一下也是这个理儿,特别是谢翔他们肯定会挨顿揍了,或许还不止挨一顿呢。咦,这样说起来谢翔应该好好谢谢我们才是,我们纯粹是为了让他们不挨揍才勉为其难去吃饭的呢。”左小右“扑哧”一声乐了:“嘁,就没见过你这么不讲理的人。人家谢翔他们都是无辜被我们连累的,好不好咧?” “停停停!”董婉不乐意了,臭着脸责怪地说:“必须要纠正一下,不是被我们连累的,是我们全都被你连累的,不要混淆视听吭!”左小右顿时哑然了,她骨碌着眼珠闷不做声,忽然灵光一闪出言争辩道:“哼!你别冤枉人,你可别忘了那是刘旭专程来为你介绍男朋友的!” 董婉故作困惑地摸了摸左小右的脑门:“你是不是发烧给烧糊涂了?你真傻还是装傻?那只不过是刘旭的一个借口,估计他是为了应急现编现卖的也说不准,就这你也当真相信?憨蛋也能看得出他急赤白脸地就想追你嘛!”“我我我……”左小右这次确实无话好说了,可是她俩平时已经把打嘴仗当成乐趣了,如果不找个托词反击一下,就此败阵貌似太不过瘾了。 她唔囔了两声之后又把话锋一转继续负隅顽抗:“哈,你也别得意,悠着点吧,说不定哪天戴东就来找你咯!”“我呸呸呸……”董婉扭头连呸了几声,接着呲牙咧嘴做出一副狰狞的表情,十指弯曲呈利爪状,边慢慢靠近左小右边鬼声鬼气地说:“这个你倒不用担心,你还是担心你的刘旭吧,他肯定会阴魂不散地缠着你的。小右——你是我的,你跑不掉的!” “啊……”左小右尖叫一声,边歪着身子躲闪着董婉边跺脚当真着急地说:“童言无忌,童言无忌!你个破乌鸦嘴,别开这样的玩笑!”那种不详的预感随着董婉的这句玩笑话,又重新聚集在了左小右的心头,驱之不去。董婉怎么可能了解左小右此时的真切感受呢?不过是个玩笑而已,说完了“哈哈”一笑也就过去了。 她接着又用神秘的语气略带羞涩地对左小右说:“我告诉你吧,就算戴东他们是好人我也不会搭理他的,因为我好像已经有了男朋友了……”“啊?”左小右吃了一惊:“我怎么不知道?是谁?有就是有了,怎么还‘好像’有了?你神神道道的故意吊我胃口是吧?快给我从实招来!” 类似男友(1) 原来就在左小右去阳生市面授学习的那段日子里,董婉一人形单影只落落寡欢的,干啥都没精神气儿。直到有一天谢翔跑到派出所来把她喊了出去,他很奇怪董婉怎么好几天都不去三里河了呢?董婉当时也很讶异,小右又不在这里,我自己干嘛要去三里河呢? 谢翔对董婉的态度虽然有些失望,但还是温和地笑着从车筐里拿出一个袋子,里面装着他从家里偷出来的天津大麻花,那是他爸爸去天津出差时买回来的,在当时来说这在小县城里应该是很稀罕的点心了。董婉再三强调,他们两人的的确确真心实意地想着给左小右留一根来着,只是当时离左小右学习结束还有近十天的时间呢,他们担心别放着放着发了霉,到最后三人谁也吃不成,那岂不是暴殄天物?于是乎就二一添作五一人一半,替左小右把那根大麻花给消灭到胃里去了。 就从大麻花开始,董婉又恢复了每天都去三里河的习惯,只是由之前身边的左小右换成了谢翔,一来二去你来我往得情愫暗生,彼此都互相有了那么点意思,只是未曾点破,所以董婉才对左小右说“好像”有了男朋友。 这真让左小右感到匪夷所思,董婉情窦初开的对象竟然会是谢翔?谢翔有什么好呢?人长得又黑又瘦,他如果在夜里穿身夜行衣那指定就找不着人了,整个儿给隐形了。瘦的都可以用“恐怖”来形容了,就像一个难民,一阵稍大点的风肯定就能把他给刮到西伯利亚去,不过这也倒是能省下不少钱,以后他就可以带着董婉顺风全世界去旅行了。 左小右对谢翔的这番评价让董婉急也急不得笑也笑不得,憋得满脸通红,最后还是没忍住,她伏在左小右背上笑声喷溢而出,边笑边花枝乱颤地数落着:“你这嘴咋就这么损呢,骂人都不带脏字的。”等她终于笑够了,还没有忘记为谢翔正名:“他也不是你说的那么不堪嘛,他那不是瘦,是年龄小还没长开骨架呢。男人黑点怎么了,男人黑不是缺点,男人要是白了才恶心呢,整个一‘小白脸’,白脸奸黑脸正,连戏里都是这么唱的,你不知道啊?” 左小右立刻反唇相讥:“昂,你还知道他年龄小?他比咱还小了一岁呢,能有安全感吗?”在左小右当时的观念里是接受不了男人年龄比自己小的,她认为找男朋友不就是想有人能照顾自己吗,找个比自己还小的,那到底谁照顾谁呢? 董婉听了左小右这话,脸上瞬间洋溢着幸福的笑容,心满意足地说:“谢翔虽然小可是他却很会照顾人哦,我说西他不敢向东,我说黑他不敢说白,任打任骂逆来顺受。那种感觉,呵,你是体会不到的。” “啧啧啧,我终于能理解你为嘛说‘好像’有男朋友了。”左小右边点头边充满同情地拍了拍董婉的肩膀,唉声叹气地说:“唉——听你说的这还是男朋友吗?你这不就是找了个跟班,或者是‘狗腿子’吗?这也只能勉强算‘类似’男友吧!可惜啊可惜……” 董婉没好气地说:“你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有你这样的嘛!不但不替我高兴,还竟说涨情绪的话。就你那刘旭好,行了吧?他高大威猛,还比你大了那么多,脸白的像从面缸里爬出来的一样。多有安全感呐,你怎么不去找他?哼!” 类似男友(2) 董婉的这一顿反击又戳中了左小右的痛处,她气急败坏地跳了起来,准确无误地伸手掏向董婉的腋下,董婉避无可避笑闹着打成了一团。 等两人闹够了情绪平息了以后,左小右换了个角度正儿八经地琢磨了一下,得出了一个结论,董婉和谢翔这事虽在意料之外却又在情理之中,还没超出能理解的范畴。于是她神色凝重地问道:“你爱谢翔吗?”这个问题董婉好像很难回答,她思考了一会儿说:“不知道……我只知道我需要他,我需要他对我的好,需要他的顺从,需要那种在他面前高高在上说一不二的感觉,好像就是这些了。这是爱吗?” 是啊,这是爱吗?或许谢翔是爱董婉的吧,而董婉爱上的只不过是谢翔对她的爱而已,这句话听起来好像有点绕,却绕出了事情的本质。左小右也不知道到底什么是爱,她只是有点怀疑,董婉对谢翔的这种感觉可能不是爱吧。左小右自己也很迷惑,爱上了别人的爱,是不是也算爱情其中的一种方式呢? 她竭力地阻止着自己的思绪不要飘到不该去的地方,可是那晚初见刘旭时的感觉还是不管不顾地冲了进来,尽管已经了悟,那晚只不过都是假象。只是假象带来的感觉却曾真实地在左小右的身心里滞留过,骗不了人。左小右自己也难以释怀,如果任凭那种感觉发展下去,会不会就是传说中的爱情呢? 当然一码归一码,左小右也仅仅只是疑惑而已,她心里门清儿的很。那种感觉虽然很难得只是生命力太过短暂,已经在第二次见刘旭的时候灰飞烟灭消失贻尽了,他不是自己的那盘菜,他只是一支抽到尽头的烟屁股,弃之如敝屐。 如果命运真的可以想当然地继续该是多么的惬意,所有的想象都会变成现实,所有的希望都不会落空。遗憾的是,命运的轨迹却每每背道而驰,它就如同叛逆青春期的孩子,专门与你对着干是它最大的乐趣。它会把你不想要的推到你怀里,你想要的它却迟迟不给,甚至永远都不会让你得到。 隔了几天左小右就体会到了命运的无情,她被紧紧地困在命运向她撒下的天罗地网里面,越挣扎束缚的越严密,已无还击之力。 刘旭开始像个苍蝇般频繁地出现在左小右周围,无论左小右对他什么态度,他都不温不火不急不躁地准时出现在左小右上下班的时间里,一路陪同。就连左小右翘班去三里河,他也厚脸皮地尾随而至,笑呵呵地给左小右送烟送水,以男朋友自居,根本没拿自己当外人。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董婉对此也一筹莫展束手无策。当刘旭察觉到了董婉和谢翔的关系不一般时,对谢翔的态度也来了个天翻地覆的大变化,称兄道弟亲热异常,也不再反感左小右和谢翔他们的交往了。就撮合戴东那事儿还当真让董婉给说中了,再也没听刘旭提起过,就好像从没发生过一样。 后来左小右的作息时间发生了一点变化,那年弟弟左小铭考进了冠安一中的初中部,离家比较远,可他却没有学会骑脚踏车。起初是由他同学来回捎带着他,可是毕竟这不是长法,老麻烦人家左妈妈心里也过意不去,于是负责接送弟弟上学的任务就落到了左小右身上。 这样每天早上左小右必须要早早起床了,这虽然让她有些头疼,不过同时也庆幸不已,这样就可以避开刘旭了嘛。可惜她想的太简单了,其实这样非但避不开刘旭,反而更给了他可乘之机。 左小右也就清净了一天,第二天就被刘旭打探的一清二楚了。他也随之改变了策略,不再一大早跑到左小右住的楼头上等着了,而是买好了早点眼巴巴地等在冠安一中的学校大门口,看到左小右的身影就冲上前去,双手毕恭毕敬地递上早点,引得从旁经过的学生纷纷侧目。左小右又羞又恼,觉得这人可丢大了,还不能立即发作,只好被迫接过早点灰溜溜地撤离了人群。 到了晚自习放学,刘旭更是早早地侯在了学校门口,陪着左小右一起等着左小铭出了校门,还自告奋勇地招呼左小铭坐到他的车子后座上,一路护送姐弟俩到家。以前左小右晚上能出门的机会少之又少,现在可趁了刘旭的心意了,帮他实现了梦寐以求的愿望,连晚上都能顺理成章地见着左小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