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天星石录》 第一章 九天 九天,西天界。 一方化泪石台以独然之势巍巍立于这九天之上,其间淡白色烟云缭绕流转,偶尔一阵风似的打个旋儿。烟云中的一切只隐隐露出一个轮廓来,却也看得不甚真切。 只见这化泪石台边缘一处,一块石碑突兀地立在那儿,上面刻着两行手法颇为飘逸的字—— 化泪石棋逢无语, 离落子流转无痕。 也不知这两行字是什么时候刻下的,又是何人所刻——九天之上,像这类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还有很多,毕竟万万年时光流转,这个地方留下来的故事远比这些仙寿漫长的神仙们想象的还要多。久而久之,很多东西、很多事情,便也不那么惹人计较了。 化泪石台的另一角生长着一棵模样不太乖巧的树,通身如琉璃一般剔透,枝干像龙爪一样张开着,树身里还分明可见一抹抹流光。它们循着一种忽快忽慢的节奏分离、合聚、流转,自在若无。 树底下有一方小石桌,桌面光滑如镜,周围的四方小石凳则要粗糙些。 九天清寂,这时这地忽的有脚步声渐渐清晰。只见一白衣女子信步而来,她的身后还跟着一个青衣男子。女子真如白鹤一般,看不出一丝烟火气息。而身旁的男子则一派慵然,浅眉淡眸,嘴角挂着清清浅浅的笑。头发用一条淡青色的发带束着,几缕青丝从他的额角垂至耳根,于慵懒中透出那么一股子玩世不恭来。 两人身后皆跟着各自的仙侍,都是伶俐可爱的模样,但神态恭谨,不言不语。 行至石桌旁,两人便随意地坐下来。男子曲起食指轻叩桌面,光滑如镜的石面顿时水波涟涟,赫然出现一局明显还未下完的棋。棋子光滑圆润,幽蓝魅人,有一些有淡淡血红光泽盈盈其上,另一些却透出木青颜色。 等这两位开始下起这局残棋来,花骨子和童牧子就悄悄退去了,按照以往的习惯,不下到神山的敲钟人敲响暮钟他们是不会停的。 九天之上并没有黑夜,这晨钟和暮钟便成了神仙们对白天和黑夜的唯一印象。这一点,很多刚上九天的小仙童和小仙女都不习惯,但慢慢的,他们也乐于渐渐淡忘黑夜的样子了。花骨子和童牧子自然也是如此。 两位仙侍走后,良久,男子一声轻叹打破这九天之上的寂寥。女子听闻,抬头淡淡扫他一眼,并不说话。男子却兀自说到:“你看,你的血子把我的青子逼得退路全无,无论我这一子落在哪里,都挽不回这将死之棋。” 女子听罢,说:“你可别取笑我!你当我不知道?打从上半局起你就一直让着我,处处落闲子。你这棋看似已入绝境,实则处处逢生,进退有余,我可是清楚得很。” 男子听罢一笑:“我挖空心思设这么一局,却被你给不偏不倚言中。”说罢,他像是真的痛心疾首一样,沉痛地叹息一声。 女子不理会他,只看着他浅浅地抿起唇笑。男子仍兀自在那儿叹息,时不时抬头看她一眼——她一向是这样,矜持却无趣。不过这里的“无趣”也是一种赞美。 又过了一会儿,一颗青子凭空出现在棋盘上。 若浅看他又落一字让着自己,也不点破,只紧跟着落下一子,又拾起青至刚落的那颗棋子,夹在指尖把玩。 “这离落石果真是世间难得的灵物,血子青子,相生相克。” “也只有伊人那丫头才舍得用这离落石做棋子。” 不经意间谈起这个人,两人心里顿生惆怅。 若浅道:“也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当年的事……她瞒我们实在瞒得太紧。后来在下界,她还是改不了那个多事的毛病。百年思过,十世轮回,现如今,我们就是想跟她见上一面,也不容易啊。” “别想那么些没用的,”青至显得有点儿不近人情,说,“当年的事的确是她错得太离谱。只盼她这最后一次轮回,能够多尝些红尘滋味,别再那么任性。” 青至顿顿,一挥袖起身,负手踱步至那琉璃龙爪枝前,说:“在九天当差的人,其实跟在下界没什么不同,最重要的是不能忘记自己的本分。况且,世外之人,既已脱离尘世,就不该再有所迷恋。连这两点都不知道,她也不配待在这儿了。” “你还是这样,有时候让人觉得很无情。” “有情也好,无情也罢,做这天地间最公正的主宰和最忠实的奴仆,不正是我们存在的意义吗……” 就在这两人在这化泪石台上忽有感慨之时,花骨子和童牧子正好走到轮回殿外,就听得轮回殿里忽然响起一阵“唏哩哗啦“的木简掉落在地的声音,紧接着是一声夸张的大喊:“栗桐子——” 听到这声大喝,栗桐子立刻讨好地笑起来:“我……我不是故意的……” “你当然不是故意的,你要是敢故意摔坏这些木简,那还得了!”花楠子说着,转过头去,继续写她的轮回簿,一边还自言自语到:“也不知道青至仙君怎么会派这么个莽莽撞撞的小仙童来轮回殿做事……” 花楠子没有刻意放低声音,所以她的话栗桐子自然听得到。他委屈地撇撇嘴,然后蹲下去捡刚刚掉落到地上的竹简。这些都是刚刚从冥府拿上来的生灵簿,在轮回殿里过一遍,待会儿还要拿到东天界的往生殿去,可不能出一点儿差错。 龙彦子看到这个小仙童的模样可怜巴巴的,于是放下手里的轮回簿,走过去帮他收拾一地竹简。 栗桐子感激地看向他,一笑,他便也回他以一笑,说:“这九天之上的事儿啊,就属我们轮回殿和往生殿的最繁杂,而且还不能出一点儿差错。你刚来,很多事儿都还不懂,可以找一个有经验的带着你做事。” 栗桐子说:“可是没人愿意带我啊,他们都嫌我笨手笨脚的。” 龙彦子拍拍他的头,但笑不语。 竹简收拾好,龙彦子和花楠子着手把这些生灵簿进行分类整理,栗桐子只能在一旁等着。一会儿,他主动说:“可以让我也做些事吗?”他总觉得就这样干站着不太自在。 花楠子不客气地说:“要是连你这个小仙童都能做这些事,那还要我们这些仙人做什么?” 栗桐子一气,想回呛她几句,龙彦子却突然抢先说:“花楠,你也不用这么为难他吧?” “我什么时候为难过他?”花楠子说,“要是他自己精明点儿,手脚麻利点儿,我至于每天这么气闷吗?” 龙彦子突然转换话题,问:“栗桐,你知道我们轮回殿在九天里是个什么样的角色吗?” 他老老实实回答:“我刚来九天的时候在跃马山听仙师讲过课,九天掌管着下界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个世界所有生灵的生死。一个生灵诞生之后,轮回殿会为它开一卷生灵簿,然后送到冥界去请生冥官过一遍。生灵死后,由判冥官判定去处……” 这些生灵簿就是他从冥府的判冥官那儿拿上来的。 龙彦子接他的话说:“判冥官会根据生灵生前的功德和罪恶判定生灵能不能进入轮回。作恶多的,判‘死’,魂灵被抹杀。这类的生灵簿送到咱们这儿来之后,就可以直接封存入库了。而那些判‘生’的生灵簿要由我们做个记录,然后送到往生殿去,由那里的仙人为它们选一个轮回的世界和新生的肉体,之后再由我们做个记录,送回冥界去,进行轮回。” “不过也有例外的,”龙彦子说,“就像你一样,判冥官给你判的是‘仙’,你的生命簿在我们这儿过一遍之后,就被送到了往生殿的‘仙途阁’,之后就不再关我们的事儿了。” “但是如果你违犯了天规,被革除仙籍的话,你的生命簿还会回到这里的。”花楠子说。 “就像伊人仙子一样吗?” 他问出这句话,不仅花楠子,就连龙彦子都是一惊。 “是谁告诉你这些事的?” 看见龙彦子和花楠子赶紧把轮回殿四面的大门关上,他心虚地说:“我是听他们说的……” “他们?”龙彦子语气突然变得很严肃,“他们是谁?” “就是……就是……我也不知道他们是谁,我是在甲子园里遇见他们的,因为好奇就凑上去听了那么一点儿……” 花楠子问他:“他们怎么说的?” 栗桐子见这两仙人脸色都不好看,不敢有所隐瞒,说:“他们说……伊人仙子因为违犯天规被帝君罚百年思过、十世轮回,还说……其实伊人仙子犯的过错早足够她在魔窟待到仙寿熬尽,只是因为帝君偏袒她,才……” “狗屁!”就连好脾气的龙彦子听到这里也不禁爆粗口。 花楠子也红着眼:“这些人……明明什么都不知道,怎么能这样乱说……” 栗桐子哑然无语。 花楠子哽咽着说:“伊人仙子受的那些苦,他们哪里知道……” 良久,龙彦子长长地叹口气,说:“那都已经是一千多年前的事儿了,新来的仙童仙女们道听途说,也无怪他们会这样胡乱猜测。”他对栗桐子说,“我们现在在这里告诉你的事情,你心里知道就好,不要拿出去说,更不要在青至仙君面前提起,知道吗?” 栗桐子使劲儿点头:“嗯!” “伊人仙子的事儿在九天一直是一个忌讳,倒不是因为她违犯了怎样的天规,而是因为牵扯到帝君的家事……” “一千三百多年前,伊人仙子初上九天,还只是一个仙位低微的仙女,就跟你现在一样,只不过她一来就被派到神山第六殿做扫洒,伺候帝君最小的儿子,帝子天枢……” 第二章 帝君的家事 “帝阎,这就是你的六弟,天枢。” 帝阎还记得帝父第一次把天枢交到自己手上的时候,他小小的,很轻。 襁褓里的生灵还没有睁眼睛,然而躺在他怀里的时候,嘴角却好似有微微的笑意。他的脸很皱,初生的生灵都是这样,不漂亮,甚至很丑,他却有一个感觉,待他长大之后,一定会是一个难得好看的人儿。 那个时候,那么小的一个生灵,就那么交到他手里,他在这漫长而寂寥的生命里第一次有了要守护一个东西的感觉。 作为九天的帝君,帝父诸事缠身,而且因为他跟下界一个守山的小仙搞在一起生下这个六子,母后一气之下搬到南天界去住。整个九天没有人敢照顾这个新生的帝子,所以他只好来麻烦他这个大儿子。 “只有在你这里,你母后才不会使什么坏。” 堂堂九天的帝君、他的帝父,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狼狈过。虽然他早就知道帝父在下界有很多风流情史,但像这回这样,不仅生下来一个儿子,还不顾母后的意愿将他带到九天上来,这还是头一遭。 虽然作为九天帝后的儿子,按理说,他应该站在自己母后的一方,然而这一次,他安然接下了这个“烫手山芋”。 之后的两百多年,随着天枢渐渐长大,越来越讨人喜欢,也随着他在母后面前一次次说好话,母后终于搬回神山,并且渐渐接纳天枢这个儿子。 天枢一直都很乖,也很亲近这个看着自己长大的大哥,即使是在他长到足够大,一个人搬到第六殿之后,也常常会来陪他。 他总是一副无忧无虑的样子,少有看见他不笑的时候,似乎世间没有什么事能够让他皱一下眉头。确实,他是九天帝君的六子,有帝父和母后的喜爱,有他帝阎的宠溺,九天上没有人敢对他说一句重话,也没有人会忤逆他的要求。他也一直很乖,从不向人提过分的要求。 对自己这个大哥,他尤其亲近。他们在神山之巅看东西南北四天界那些仙童仙女来往穿梭,看跃马山那些白胡子飘飘的仙师教新来的小仙这九天的规矩,看仙侍和仙兽嬉笑打骂,偶尔他们也因此被仙君、仙子们训斥,然而一转又继续嬉笑打骂去了。 他们偶尔也去冥府,看判冥官如何判定生灵的功德和罪恶。他们甚至到下界看日升日落、潮涨潮退。他们化身普通生灵,或一椽小屋,粗茶淡饭,或华服披身,赏舞听曲。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下界,留下了他们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次美好的回忆。 任何生灵在帝六子天枢面前都黯然失色。但是,自从那个人来了之后—— 一切都变了! 魔刹宫里的所有人大气都不敢出。隔三差五,魔刹宫里都会上演一次这样的戏码,他们的魔君拿着一幅画像看,刚开始还是温柔如水的模样,只不过后来突然就会变得可怕而暴躁,让人怀疑他随时都会杀人。 帝阎轻轻抚上画像上的人的脸,近乎痴迷。 为什么?天枢,为什么你会变心?你为什么不选择相信我? 轮回殿里,密谈还在继续。 “这些事情没有一个仙师敢告诉你们,久而久之,知道真相的人便越来越少。帝子天枢是帝君跟下界一个小仙所生,从小寄养在帝长子帝阎身边。久而久之,两位帝子……”龙彦子心虚似的看一眼花楠子,说,“他们竟然互生情愫……” 栗桐子不知不觉捂住自己的嘴巴,生怕从自己嘴里会蹦出什么不敬的话来。 “这是当年九天最大的丑闻,”龙彦子继续说,“而最先发现这件事的人,就是伊人仙子。” 花楠子说:“伊人仙子性子活泼精怪,而帝子天枢性子纯良友善,在第六殿相处一久,他们就渐渐成为无话不谈的好友。不过伊人仙子发现这件事是在她离开第六殿,晋升仙子、掌管往生殿之后……” “很多内幕我们这些外人无法知晓,只是后来这件事暴露以后,我们才知道,帝长子帝阎因为痴恋帝子天枢,想立他为后,思及帝君和帝后肯定会阻挠,竟然想弑父篡位,谋夺九天大权……” “伊人仙子知道帝阎的这个可怕想法以后,说服了天枢去阻止帝阎,不过帝阎还是没有回头,而且因为帝子天枢最后没有选择跟他站在一边,帝阎最终一败涂地。” “这之后,帝阎被革除仙籍,流放魔窟,永生永世不得轮回。而帝子天枢功不抵过,受天雷之刑,被打得魂飞魄散。伊人仙子也因为没有及时揭发帝阎,而从往生殿的主事仙子被降职为最低级的仙女,流放下界……” “伊人仙子被判轮回是在她被流放下界之后的事。”花楠子说,“你知道,我们九天之人虽掌管下界,但却是世外之人,不得插手世间之事。但是伊人仙子竟然一手推动那个世界建立起以一种生灵为主导的世界秩序,严重破坏了九天之人的公正原则……” “帝君对此极为震怒,伊人仙子差点儿被流放魔窟,但因为帝女若浅求情,所以才被判百年思过、十世轮回。” 龙彦子说:“算算时间,伊人仙子现在应该已经在历最后一世的轮回劫,等这一世过后,她就会回到九天,面对新一轮的审判。那些人会嚼舌根子,大概也是因为到了她快回来的时候了吧……” 这两位仙人你一句我一句,把千年之前的九天秘事向他娓娓道来,配合极其默契。殊不知,在这个时候,他们也成了他们所鄙夷的那些嚼舌根子的人其中的两个。 栗桐子点点头,若有所思。 这次“轮回殿密谈”之后的有一天,栗桐子偷懒去清酒池玩,结果在清酒池底睡着了。醒来的时候,他隐隐约约听到有人在池边说话。他不敢出声,只听到岸上的人说—— “这难道是宿命吗?一切的因果循环,终究是不肯轻易放人。她的罪因那个地方而起,现如今竟然又回到那个地方……” “我们不妨把事情想得美好一点,”另一个声音说,“孽从哪里结,劫或许正好由此解。” “一切,就看她自己的造化了……” 那两人走后,不知道为什么,栗桐子心慌得很,不敢再在此逗留,于是赶紧回到轮回殿。被吩咐完要做的事情之后,他就立刻赶往冥界。 第三章 初来者 下界,星石大陆界。 正是阳春三月的时节,星石大陆上随处可见的紫荇草早已经漫山遍野疯长。不似魔兽山脉中的血腥和残忍,山脚下此时是一幅赏心悦目的浅溪劲草图。 此时,二十多个身穿暗蓝色长衫,袖口绣着亮金色流云纹的伽佑学院修行者正在溪边笑闹着,人群中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正微笑着督促众人快些上路,气氛一派轻松祥和。 人群之中,一个面貌清秀的女子随手折下一朵紫荇花,放在鼻间轻嗅。淡淡的花香隐隐可以捉摸得到。 同行的一个男子见她如此模样,不由得打趣道:“我竟是现在才知道,洛雁你原来也是爱花之人。” 忽的三月风过,漫山遍野的紫荇草在风中摇曳,点点香转浓。洛雁指尖一松,那朵娇小的紫荇花便自手中脱落,以一种极缓慢的姿态、旋转着随风而去。它拂过一片翻飞的衣袂,最终回归于尘土。 “哪里是爱花?不过是贪恋它的一点儿干净气息罢了。魔兽山脉血腥气太重,难得还有紫荇花在这里开放,留得一份干净出尘。” 洛雁忽然想起什么,笑问眼前人:“司徒兄何以要加一个‘也’字?莫非你才是那个爱花之人?听说帝都有世家司徒,其人嗜花如命,司徒兄……” “不是。”不等洛雁说完,男子便打断她的话,“此司徒非彼司徒,我的确是爱花之人,但跟帝都的司徒家没有半点儿关系。司徒轩不过一介凡夫俗子……” “你?凡夫俗子?” 你若都自称凡夫俗子,还有什么人不在凡夫俗子之列呢?洛雁在心里暗笑,却并没有说出来。 “是啊……凡夫……俗子……”司徒轩不急不缓地接着说,“凡夫俗子也没什么不好,不是吗?” 洛雁疑惑:“你怎么忽然有这样的感慨?” 司徒轩笑笑,把头转向另一边。许久,风中才传来一声似有若无、不算回答的回答:“我不知道。” 伽佑学院这一行修行者同往常一样来到魔兽山脉中历练。这里是魔兽的天堂、凡人的地狱,它向每个来此的人张开血盆大口,随时准备收割弱者的性命。他们尚不知前面有着怎样的命运等待着他们,而对于这个世界的初来者来说,前路同样未可知。 进入魔兽山脉的第三天,这一行人在一个灌木丛里发现了这个世界的初来者——当然,他们并不知道这人的真正来历,只当她是遭遇魔兽而与同伴失散的雇佣兵或者修行者——这类人在魔兽山脉里有很多,而那些不如她幸运,没有遇人所救的,最后大都葬身兽口,死后连骨头渣渣都不剩。 虽然到后来,当他们发现她不是修行者甚至也不是雇佣兵,而仅仅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时,震惊和疑惑之余便推翻了先前的设想,而把她当成是深藏于魔兽山脉里的神秘部落的出逃者——这类人虽然不多,但确实存在。 整个星石大陆安定了许多年,但修行者之间的纷争依然存在。有些修行者或者有胆量又有些本事的普通人,为了躲避仇家的追杀,常常逃到魔兽山脉里定居,一边提防着出没不定的魔兽,一边借着它们的庇护苟延残喘。【ㄨ】他们的后代中自然有不愿意被祖辈们的恩恩怨怨所累,想离开部落的——这类人魔兽山脉里每年都会有几个,幸运的自然能够摆脱祖辈的恩怨重新开始新的生活,而更多不幸的,根本就没能活着走出这个地方。 当然,关于这人身份的种种猜测,都是后话。 他们发现这人的时候,她穿着一身儿样式奇怪的衣服,安静地躺在地上,身上没有任何伤口,神情安祥,看上去就如同睡着了一样。 如果这一幕出现在某个农家小院儿或者某个富贵人家的小姐的闺房里,那就再正常不过了。但这里是魔兽山脉,随时会有某个饥饿的魔兽把她当成可以果腹的食物吞吃入肚,她在这里“睡着”,未免太诡异。 这个人醒来的时候,看到他们,很长时间都没有说话,他们问她什么,她也不说。这一度让他们以为她是个哑巴。他们把她带在身边,继续在魔兽山脉里辗转。 一路上,他们遇到了不少常年活动在这里的雇佣兵,有时被热情招待,有时也被冷眼相看。他们遭遇了冰焰苍狼,被狮怨禽攻击,杀了一头黑绒怪,这人刚开始还露出惊恐的神色,后来就见怪不怪了,在这期间,她一直没有开口说话。一直到后来的一天,她开口问:“这是哪里?” 现在的这个世界,被称之为“星石大陆”,人类、妖族和魔兽共存。历史上或许有一个时期动荡不安,但现如今是人类主宰这个世界。 人类在这片中土大地上建立了六个帝国,北方的北楚帝国,帝都寒城;西方的西吟帝国,帝都上缺城;西南的南韩帝国,帝都午洛城;东南的东桦帝国,帝都烟尚城;中部的桑芜帝国,帝都扶梓城;东方的映越帝国,帝都那刹城。而她现在正在魔兽山脉之中,处于桑芜、南韩、西吟的交界地带。 天空吞噬掉黄昏最后一缕橘红的光,魔兽山脉的黑夜降临。众人寻到一个可以遮风避雨的地方以后就各自或和衣躺在地上、或靠着树休息。这是他们来到魔兽山脉的第十天,也是他们在半路上“捡”到那个奇怪的女子的第七天。 这一天,她做梦了。她发现自己正坐在自己小时候儿待过的天空园的宿舍床上,心知自己是在做梦,她反倒有兴致打量起这个地方来。离开天空园多年,她都已经快要忘记这里的样子了。 她爬下金属架子床,穿上小拖鞋准备开门出去,却发现门外站着一个人。她看不清他的样子,只听到他说:“你想到哪儿去?你以为你能逃到哪儿去?” “我只想出去看看。” 那人突然一阵阵冷笑起来,她感觉有点儿瘆人,于是忍不住抬手摸摸自己的手臂。被这样的动作一惊,她从睡梦中醒来,感觉真是有点儿冷。 醒来之后,她就再也睡不着了,于是独自坐在一旁,发起呆来。 “在想什么?” 耳边突然响起一个声音,她抬起头来,借着月光,看着面前这个面貌清秀的女子——在魔兽山脉里经过这小半个月的辗转,她原本干净的暗蓝色长衫已经有多处残破,虽然现在她的嘴角仍然挂着浅笑,但也掩不住眉间的一份忧愁惆怅。 “我只是在想,这以后……我到底该往哪里去呢?” “跟我们一起回伽佑吧。”洛雁紧挨着她跟她并排坐下来,然后随手从身后摘下一朵淡粉色的小花,捏在指尖转转,说,“古伽州,伽佑城,虽然比不上帝都扶梓,但是整个桑芜再没有第二个比伽佑城更繁华的地方,很多人都想去,你为什么不呢?学院里到处都有这样的花……” 她笑着看向何心约,突然执起她的手,把花放在她的手掌心里,说:“你一定会喜欢那个地方的。” 她看看手掌心里毫不起眼的小花,又抬头看看旁边的女子带笑的眼睛,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脚下的土地不断散发出和着血腥味的泥土气息,她贪婪地嗅嗅掌心中柔弱娇小的花,良久,才说出一个字:“好。” 在不知名的虫子不停歇的鸣叫声中,有睡梦中的人们平稳的呼吸声,若仔细些听,偶尔还能听到时断时续的微弱的痛呓声。 远处的崖顶孑然而立的孤月苍狼对月长啸,啸声凄迷。阴月散去,月亮露出皎皎一角,一只蓝羽长尾雁飞过高空,在月轮上划出一道淡淡的黑色轨迹,映在孤月苍狼的瞳孔里,清冷而诡异。 此时,任何一点儿风吹草动都能拨动人们绷紧的心弦。何心约和洛雁挨在一起,轻轻靠在一棵树上。她微微蜷缩起身子,魔兽山脉里的阴冷山风或许对这些修行者没有什么伤害,但很明显她不一样。在这样的夜无眠的时刻里,她开始回想自己这还没有过完的一生,回想来到这个世界之前发生的事。 到底什么才是她——不,应该说是“他们”——来到这个世界的契机呢? 第四章 翡翠之心 栗桐子在冥界偶然认识一个同在九天当差的小仙童,同在冥界做完事,他们在回九天的路上随便闲聊,竟然说起他“生前”的老朋友“翡翠之心”的事。这个小仙童仙名叫做六阳子,在博雅阁的鸿华仙君手底下当差。 “那天我无意间听到你们青至仙君在和我们鸿华仙君说话,问起一个叫‘翡翠之心’的东西。你知道那东西是什么吗?” 栗桐子当然知道,他初生就是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个世界第三十六界——“鸿蒙”的一个小树妖,“翡翠之心”就是在他生活的那座山里面生长出来的,他的名字叫做“邪”。 按理来说,邪也是他们妖的同类——是只石妖,只是那家伙性子有点儿高傲,不怎么愿意以妖来称呼自己,常常说自己是大山的仙灵。 栗桐子受他欺负不少,但仍然把他当成朋友。不过这个时候,他说:“不知道。” 六阳子说:“这东西挺倒霉的,听鸿华仙君说,他原本是鸿蒙世界的一个小石头妖,有点儿仙缘,懂得些时空法术,于是施展法术到了宇宙界,这一下元气大伤,在那里沉睡了一百多年,最近才得以苏醒过来,重见天日。估计他是想回到鸿蒙世界,但是刚刚醒过来脑子有点儿蒙,所以法术出了差错,竟然又到了星石大陆界,而且这一次还连累了几个生灵。” 栗桐子感叹:“鸿华仙君怎么知道得这么多?” 六阳子自豪地说:“咱们博物阁负责编纂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界的界史,什么不知道?这算得了什么?只不过,”他说,“这东西让鸿蒙界、宇宙界和星石大陆界的界史出现了一点儿交叉和中断,需要仙君想办法修复,鸿华仙君正为这个发愁呢。毕竟要修复《鸿蒙录》、《宇宙录》和《星石录》三大界史,即使是仙君,也得费好一阵儿功夫呢……” 栗桐子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六阳子说的时间正好是在他在清酒池边听到青至仙君和帝女若浅说话的那一天,现在看来,伊人仙子十世轮回的最后一世劫应该就是在宇宙界,但是因为邪的搅合,伊人仙子和宇宙界另外几个生灵意外到了星石大陆界——也就是当初伊人仙子被流放下界去的地方,也就是她犯下大错而因此被罚的地方。 他把怀里的生灵簿抱得更紧了一点儿,心想,老朋友,你好自为之吧。 魔兽山脉里,夜风阴冷。 何心约想半天也没有理出什么头绪,她抬手看看自己左手的手掌心,难懂是因为这个吗?何心约仰起头来,盯着从指缝间漏下来的月光光线,想着两个世界里这个偶然的交错,想着以前,想着以后。 她来到这里后跟以前唯一的不同就是——左手的手掌心多出了一块“胎记”,像一颗破碎的心脏。她起初还以为是不小心弄的伤口,但这么些天过去,不疼不痒,也丝毫没有见好,才觉得更像是“胎记”。 孤月苍狼从山崖上悄然退去,独留一抹清冷月华,蓝羽长尾雁也不见踪迹。或许在哪一棵苍桐木上,有着几只还待成长的雏雁,它成为山脉里血腥的捕猎者也不过只是时间的问题。 就在这个时候,闭目休息的伽佑学院修行者们同时睁开眼睛——有不知名的“东西“正在靠近。 借着月光,众人看到在一方低洼地带的阴影处正蹲坐着一只半人高的魔兽,月亮在它身后拉长了它的影子,一条鞭子似的长尾悠悠地在空中晃动。它的尾巴尖端两支尾钩分叉,寒光熠熠,上面还残留着丝丝诡异的绿色粘液,一滴一滴,催命似的滴进散发着腐臭气息的泥土里…… 何心约的心立刻提到嗓子眼儿,半分也不敢动弹,生怕弄出一丁点儿声响。突然,一声疑似树枝被踩断的“嘣吱”声响起,她还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一道幽蓝的目光猛然撕裂黑暗! 下一刻,四道白色爪印已然划破一个温热的胸膛,被扯断的肋骨和着破碎的内脏喷溅出来,凄厉的惨叫声戛然而止。何心约手脚冰冷,脚下一步也动不了。 周围又是几声尖厉的惨叫,伴随着身躯倒地的沉重声音。每一瞬间都有一个鲜活的生命在她眼前消失,而她无能为力。心脏像被钝器击打一样疼得无法呼吸,她张张嘴,却喊不出一个字。 脚边突然滚来一个温热的东西,借着惨白惨白的月光,她看到一张惨白惨白的脸。下一刻,一片残影忽的扑面而来,伴随着一声足以撕裂耳膜的尖叫。她猛地用手捂住耳朵,嘴角流出血丝,一丝鲜红在她煞白的脸上艳丽得诡异而恐怖。 就在这个时候,整个世界仿佛突然变得异常死寂,她听不到任何声音。时间仿佛就定格在一个瞬间,她的世界里有点点迷离的光华升起,一种来自灵魂的羁绊从她十指间倾泻出来,于她与它之间架起一条时过千年的羁绊之路。只是如今,她不识,它不知…… 何心约愣愣地看着从自己十指间流出来的光华,它们像是有意识一样缠上面前这个未知的魔兽的身体,好像有什么东西就要破茧而出,然而这感觉转瞬即逝,难以再度捉摸。 她的左手掌心那个胎记渐渐有血色凝聚起来,同时,她的眼皮越来越重,一阵阵无法抵挡的眩晕感潮水般袭来。在昏迷前的最后一刻,她隐隐看到——掌心的血色就像一颗破碎的心脏…… 昏迷的她没有看见随后出现在这个魔兽身体上的变化,它长鞭似的长尾渐渐缩短变粗,赤红色的钩爪逐渐消失,只余四只毛茸茸的爪子。全身毛色渐渐变浅,一身暗蓝赤纹的毛色褪成如天空一般的蓝,纯净无暇,没有一丝杂色。它的瞳孔幽蓝渐退,不一会儿便像灯火一样黯淡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双浅色的水眸,煞是好看。它半人高的身子也渐渐变小,最后只如一只家猫般大小。 这场发生在魔兽山脉中的屠杀只持续了片刻,然后便归于平静。 在这个地方,无论是影鹫一爪刺破嗜骨鼠软滑的身体,还是逆甲浴火蚺一口咬断青眼妖狐的脖子,还是这场无人旁观的战斗,都妄想掀起一丝一毫的波澜…… 第五章 迦南山上,伽佑学院 桑芜帝国有一都十三州,帝都扶梓城位于帝国西部,靠近魔兽山脉。帝国十三州每州设星法修习学院,帝都扶梓城设帝国星法修习学院。而号称是桑芜第二大星法修习学院的伽佑学院,就设在离魔兽山脉最近的州——古伽州主城伽佑城的迦南山上。 此时,离魔兽山脉的屠杀事件已经过去一月有余,在迦南山上,那种淡粉色的小花正开得肆无忌惮。 伽佑学院依迦南山而建,而今天正是伽佑学院一年中最热闹的时候,迦南山的山路上行人络绎不绝。从他们的穿戴和走路的姿势上可以看出他们身份的高低。 平凡人家的孩子总是跟着自家兄长小心地走着,低着头,弓着腰,身上往往挎着青布包裹,那里面有他们回程的全部盘缠。官商家的公子小姐总是在小厮丫鬟和护卫的陪同下,施施然从那些着粗布青衣的人面前走过,常常不自觉的便带上一种高高在上的优越感。 绝吟崖上,听着一阵阵打骂呵斥声、兵戈交碰声、马踏山石声,何心约在院门前吹着山风,突然想起一个月前的那个月夜。 那场屠杀之后,他们一行人最终只有三个人侥幸活下来——那个名叫洛雁的女子,一个叫做司徒轩的男子,还有一个就是她。 事后,伽佑学院破例允许她这个来历不明的人在这里讨口饭吃,就这样,她算是暂时有一个容身之地,不至于沦落到流落街头的地步。 臂弯里抱着那只已大变模样的魔兽,她十指轻轻抚过“小一”柔软的毛——如果不是洛雁和司徒轩的话,她实在无法把这个小东西和那天那只魔兽联系起来。不过,在这个世界,很多事情,即使无法解释,她也不得不选择相信。 既然待在伽佑学院,她自然是要做点儿事情的,比如打扫房间、扫洒除尘,或者到厨房帮帮忙,有时也帮着搬东西、算账。不过今天这个差事原本不应该由她来做,她只是临时被拉来顶替的。 这个世界上有一种人被称为“星士”,“星符师”、“星药师”、“星器师”、“星丹师”、“星石师”与“星士”统称为“修行者”。 “星力”,是星石大陆上的每个人与生俱来的东西,原始星力的高低决定着一个人修习星法天赋的高低,这同时也决定着他们能否进入星法修习学院、修习星法。 今天是伽佑学院一年一度招收星士的日子,她所做的正是“星力测试”——其实也只是读出星璃木测出的星力值而已,费劲儿是不费劲儿,就是费嗓子。 “二阶四元星力!” “零阶七元星力!” “零阶四元星力!” 三个时辰过去,她的嗓子早已经发干发涩。星璃木上光丝缠绕,她木然地喊出一个个星力值。 “二阶一元星力!” “零阶五元星力!” 突然,这原本流畅的声音戛然而止。人们都不约而同地往那个方向望去,只见一男子长身而立,他的一袭瑰红色的长袍上勾描着暗黑色的云纹,腰间别着白玉麒麟佩,一双眸子灿若星辰,煞是俊美。男子一手搭在星璃木上,上面密密麻麻的光丝羡煞旁人。此时,他一双眼睛正狐疑地打量着眼前这个素衣的女子。 何心约很认真地盯着星璃木上密密麻麻缠绕着的光丝,感觉眼睛有点儿疼。好半天,她才再度开口,刻板地喊到:“六阶十一元星力!” 本来这个时候男子就应该让开来了,他的后面还有许多人等着,但他听罢却迟迟未动。何心约不由得提醒到:“下一个!” 然而男子像是没听到一样,一步也没有挪动,一双眼睛仍然狐疑地打量着她,兀自说到:“怎么不是黎羽?他人呢?” 她略微皱起眉头:“黎羽?黎羽是谁?不认识。” 男子对她的这一回答显然颇为诧异,但也只是不解地看她一眼,没有再继续追问下去。他拱手向她略行一礼,然后径自走开。等下一个人把手搭上星璃木,她也就继续哑着嗓子喊到:“三阶三元星力!” 今天一大早起来,一直到这个时候,金乌西沉、斜阳暮垂,她才终于得以解脱。 哑着嗓子念完最后一个“零阶二元星力”,她目送眼前少年落寞离去。夕阳下的少年清瘦的影子被拉得老长老长,落在迦南山的青石板路上,黄昏的风也显得很无力。 站在这绝吟崖上,何心约长叹一口气,取下面纱。她的面前是异世界绝美的黄昏落日,而她的身后就是伽佑学院古老而威严的大门。山路上有落寞而归的人渐行渐远,这一刻,苍凉,凄美。 等其他人都收拾好东西回去了,她就一撩裙摆在绝吟崖上坐下来,受着黄昏的清风拂面,一时间感慨颇多。过了一会儿,有人在她旁边坐下来,简短地说:“辛苦了。”声音很好听,像是春风拂面。 她本不愿意接这个差事,所以此时不好点头也不好摇头,于是索性不表态。 司徒轩递给她一壶水,她笑着说谢谢,仰头就灌下小半壶。这样一来,嗓子总算是舒服多了。不过这小半壶水灌下去,再被绝吟崖上的风一吹,她竟有了微醺的错觉,仿佛刚才喝的不是水,而是酒。 这一个月相处下来,这个司徒轩倒是很平易近人,而相比之下,在魔兽山脉里的时候安慰她的洛雁倒是显得冷淡了。不过听一起做事的人说,洛雁是面冷心热,司徒轩反而不太好让人琢磨。 借着今天这个日子,她随意问起:“司徒,你是什么时候来学院的?” “去年的这个时候。”他说,“洛雁也是。我们同年进山的人里面,有不少现在都是桑芜小一辈修行者中排得上名号的,比如……” 不知道想到什么好笑的事情,他突然一笑,然后继续说:“现在还在外面快活,所以不得不让你来临时顶替这个星力测试师的黎羽。” 听到这个名字,又想起刚才那人的话,何心约点点头:“怪不得,刚才有人问起他,原来这是他的活儿啊。”她话里不可避免的带上一点儿不满和抱怨,然后问,“这人很厉害么?我怎么没有听院里的人说起过?” 司徒轩说:“世人皆知,桑芜帝国小一辈修行者当中,有三位名声极盛,即‘星、羽、涵’——‘星’即修行世家单家大公子单星野,‘涵’即桑芜镇边大将军之女姜笑涵,他们现在都在帝院。而另一个就是伽佑的这一位了——黎家的大公子、古伽州少州主,也就是咱们伽佑城的少城主,黎羽。” 何心约边听边点头:“听起来倒真是厉害呢。” 司徒轩摆摆手,说:“还不止这样。黎家乃修行世家,到黎世黎大人这儿,又做了古伽州的州主。黎羽修行天赋极高,再加上少州主的身份,在学院里就有些肆无忌惮,不过他倒不是个不通情理的人,只是性子实在太散漫了些,就算是老师们也管不了他。就像这次的事情一样,虽然他早就答应了接这个活儿,但现在不来,也没人能拿他怎么办。” 何心约心知这下子没有办法找人诉苦了,反正这苦差事也做完了,她便也说服自己别再有什么抱怨,反正都是打杂的,做什么不是做? 她问起司徒轩:“既然你们是同一天来的迦南山,又听你刚才说他不是个不通情理的人,那你们彼此应该很熟悉咯?” “这倒不是,”司徒轩说,“咱们这位少城主是出了名的放浪不羁,难得看见他在学院里出现一次。这回也是一样,一下山就是两个月,也没人知道他跑哪儿去了。你没听人提起他,大概也是因为这个。不过……我倒是听说前些天有人在花鼓街碰到了他,只是不知道是真是假。” 何心约微微瞪大眼睛,显然,她听过花鼓街这个地方。看到她的表情,司徒轩点点头:“看来你也知道,花鼓街是伽佑城里出了名的风月之地,黎羽自诩风流逍遥,最喜美酒和美人。要说他会出现在那儿,倒也不奇怪。”说到这儿,他又笑了一下,“你若是见到他,大概就能明白了。” 有关这位少城主,司徒轩的话头就此打住,何心约也没有继续追问下去。她摸摸怀里的小一,想起正事儿,于是换个话题,问到:“对了,老师们是怎么说的?小一……到底是一只什么样的魔兽?” 司徒轩看看躺在她怀里的慵懒的猫,何心约觉得有一瞬间他是想伸出手来摸的,但他最终只是沉吟道:“说来也奇怪,这星石大陆上的魔兽,不外乎妖兽、灵兽、圣兽三种,然而它却不属于这其中任何一种,但又确乎是魔兽无疑。” “是,又不是……”她摇摇头,这些事情还真是伤脑筋。 “而且,”他说,“它与你之间的羁绊和一般的魔兽与主人之间的羁绊大不相同。” “怎么说?” “在修行者之中,只有‘星士’能够与臣服于自己的魔兽缔结契约,使魔兽成为自己的兽骑,可你不仅不是星士,就连修行者都算不上。” “或许……”她轻轻拍拍小一的头——它眯着的眼睛上下颤动了一下,说,“它就是单纯地喜欢我呢?” 司徒轩轻笑,说:“这也不是没有可能。它也许真的只是喜欢你。” 何心约翻开自己的手心,自言自语到:“那……这东西又怎么说呢?” 司徒轩盯着她的手心,眯起眼睛:“这是……” 何心约曲起手掌,把那“胎记”握进手心里,支支吾吾道:“没什么,只是胎记。” 对此,司徒轩没有多问。他站起身来,眼望着绝吟崖下林川莽莽,说:“这里风大,还是早点儿回去吧。明天南院星斗场有场比试可看,我早上去找你,然后一起去。” “嗯。” 第六章 黎美人 第二天一早,何心约跟着司徒轩一起来到伽佑学院南院星斗场。 星斗场的中心是用一种叫“圭灵岩”的岩石铸砌而成的星斗台,周围是看台,处处都透着异世界修行世界的别样气息。她是第一次来这儿,于是就颇有兴致地打量起这一切来。 很多人怀里都抱着各自封印状态下温温顺顺的兽骑,这些魔兽的年龄大都几千甚至上万岁,现如今竟然如此乖顺地臣服于这些年轻的修行者,不得不说——修行的玄妙世界确实让人叹服。 远远的,何心约就看见洛雁迎面向他们走来,身旁还跟着一男一女。她微微诧异,因为这两个人当中有一个自己竟然认识——昨天那个男子正用一种极为古怪的神情看着自己。 “林妤涵。” “黎漠。” 在这两人简单的自我介绍之后,她也简单地说到:“何心约。” 这样便就算认识。黎漠没有说更多的话,昨天自己带着面纱,也不知道他认出来了没有。 一会儿,这两人就和司徒去别处了,洛雁则拉着她走到一边,寻个空地儿坐下,低声对她说:“黎漠是伽佑城城主大人的二公子,林妤涵是‘人间坊’的三小姐,台上那位,就是黎漠的大哥,少城主黎羽。”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轻笑一声,说,“少城主还是咱们桑芜第一美人呢。” 何心约看向星斗台,圭灵岩投下黎羽颀长的影子。他手中一把玉骨扇轻摇,一身的瑰红随着他手的动作轻轻摇晃。 男人和女人的关注点确实有差异,昨天司徒轩只说他的家室和修为,洛雁却先说起他的相貌。仔细一看,黎羽确实生得一副好皮囊。让她吃惊的是,这人竟还生着一双桃花眼,简直勾魂摄魄。 她从那双眼睛上移开视线,看向洛雁。“原来他就是黎羽,男人能长成这样……”她感叹,“这两兄弟也真是有趣,哥哥和弟弟很像又很不像,都穿一身儿惹眼的瑰红,然而在弟弟是郁厚内敛的霸气,在哥哥却是不辨雌雄的妩媚。” “你这话说得倒是挺精当。”洛雁说,“你初来乍到,很多事情都不懂,我原本唯恐你鲁莽,做出什么不好收拾的事情来。不过这许多日子以来,我看你倒是个出乎意料的安静的人,不闹腾,也不麻烦人。我只提醒你一句,这些人啊,大多高傲,也够聪明。如果你有什么巴结奉承的心思,那就趁早打消,否则最后吃亏的一定是你。如果要想和他们打交道,那就一定不要藏有什么小心思。” 她点点头:“这我自然知道。你让我认识他们就是要让我离他们远点儿。”她笑笑,“反正我是随遇而安的人,一直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只管好我自己的事情,别人的我不关心也不想关心。” 洛雁把她的手拉过来放在自己手心里,说:“你这样的性子,好,也不好。”她说,“或许……哪天你不想再待在这里了,可以寻个逍遥的去处,做个隐士。” 何心约笑说:“我的好姐妹也曾经这么说过我。她说我这个人时常让人觉得无趣,又无情,很难对什么东西有所眷恋,不在乎失去什么也不在意能够得到什么,无欲无求似的。不过在我们家乡那个地方,一个人即使想做隐士也不可能。总是有这样那样的喧嚣和烦扰,如果你只做一个隐士,是不可能活下去的。” “这还是你第一次主动说起你的家乡。所以说……你这是在逃离?” “不是,”她摇摇头,“我来到这儿,来到伽佑,完全是一个意外。我说不上有多喜欢这里,但这里的一切对我来说都是新奇的,而且……” 她顿一顿,说:“其实,和我一起离开家乡到这儿来的人,还有我的好姐妹和两位大哥。我们不小心失散了,我必须要找到他们。” “找到他们之后呢?离开这儿?” 她说:“我不知道。而且星石大陆这么大,要找几个人谈何容易,说不定,直到我死我都找不到他们。” “或许我们可以帮你。” “多谢,”她说,“可是我只能告诉你他们的名字,我不会画像,没办法画出他们的样子。” “只凭一个名字找一个人,确实有点儿难办啊。不过可以试一试。”洛雁这样说。 她笑笑:“我的那个好姐妹叫做夏倾晚,同来的有她的哥哥夏倾夜,还有夏大哥的朋友,葛书乙。他们都如我一般年纪,有可能会说一些奇怪的话、做一些奇怪的事,甚至让周围的人觉得疯疯癫癫的。” 洛雁笑说:“疯疯癫癫?”她沉吟道,“那他们跟你,倒是很不一样。” 何心约和洛雁在那边闲聊,这边,自从黎羽出现之后,黎漠就坐不住了。 昨天黎漠没能见到自家大哥,今儿总算是见到了。他本是抱着请战的心思来的,这个时候自然不肯放过这难得的机会,一个飞身就冲到黎羽面前,抱拳请战。整个星斗场顿时一片哗然。 黎羽本来摇着他的玉骨扇,悠悠闲闲地走着路。昨天他逃掉星力测试的活儿,今日却是不好不来。黎漠突然拦住他请战时,他并没有多少惊讶。对于自家弟弟的心思,他多少知道一些。 黎羽同样抱拳以应战。两兄弟立刻拉开战势,星斗台上,这场修行者之战随着两声几乎同时响起的召唤声拉开序幕。 “召唤兽骑——七星龙蛟!” “召唤兽骑——妖羽焰狮!” 召唤声落,两人的储戒同时流光一闪,兽骑解除封印! 封印状态下的妖羽焰狮只如猎犬般大小,一身七彩妖羽,眉间一朵火焰花,威仪天成。解印之后身体比原先大十倍不止,七彩妖羽流光熠熠,脊背上生出一柄倒刺的骨刃,眉间火焰变得赤红如血,一双火眸甚是骇人。 七星龙蛟封印状态只有家猫般大小,光滑的晶质皮甲中可见七颗星影,头上似龙似蛟的一对角衬得一双黑眸神采奕奕。解印之后,个头也变得和妖羽焰狮一般大小,晶质皮甲上生出一层层坚硬的鳞甲,四肢外侧生出四柄骨刃,锋芒毕现。 黎漠先发制人,一道风刃甩出,妖羽焰狮也很配合主人,焰浪三分扑向黎羽。看来他是想避开灵兽级别的七星龙蛟,直奔黎羽而去。但黎羽显然不想让他得逞,他一个飞身后退,七星龙蛟一瞬间就挡到主人面前。 飞身后退间,黎羽甚是魅惑的声音清晰地传进每一个人的耳朵:“区区妖兽妖羽焰狮,对我的七星龙蛟,还是太弱!” 三道焰浪绕着风刃急速旋转着,声势愈发浩大,扑向挡在黎羽面前的七星龙蛟。只见七星龙蛟突然一低头,四柄骨刃瞬间涌出四道冷光,迎向急速掠来的风刃和焰浪,冷光和焰浪、风刃一触,动极骤静!众人只看见风刃霎那间就停滞在半空中,半分不得前进,焰浪四周寒气泛动,火焰和风刃竟然在冰晶的包裹下凝固! “那是……” “七星龙蛟的‘寒凝术’,”洛雁颇有些感慨地说,“没想到结束得这么快。” 果不其然,她这话刚落,冰晶应声破碎,洒落一地的“哐当”声。同时,妖羽焰狮也沉重倒地,身上不断淌出猩红的血。原来是一支冰棱插在它的皮肉里,冰棱的棱尾在阳光下折射出清冷的寒光。 “黎羽能够在控制七星龙蛟施展寒凝术的同时施展‘冰棱刺’,刺中妖羽焰狮的颈部要害,这一招‘一心二用’,就不是多少人能够比得上的。”洛雁兀自感慨。 星斗台上,黎漠在妖羽焰狮身旁蹲下来,不无落寞:“我们之间,相差这么多吗?” 众人清楚地听到黎羽的回答,他说的是:“我们之间相差的可不止这些。” 这话何心约听得清楚,她心想:这个做哥哥的,真是好不谦虚。 第七章 藏书阁 是夜,迦南山风雨骤来。 雨水鼓点子似的拍打着伽佑学院里那些庄严的古塔和阁楼,声音分明得像一段鼓点子小曲。何心约掸掸自己灰蓝色的袍子——在这个地方,衣服的颜色对应人的等级,她这身儿衣服跟每天打扫除尘的老大爷是一个色儿。说起来,她就是个打杂的。 白天在星斗场的时候,司徒轩说晚上要带她去一个地方,可是这个时候,他人却久等不来。 伽佑学院有东、西、南、北四院,东院、南院和北院是星士修习星法的地方,皆设有星斗场、修习坊、起居阁、观景楼、食阁、市场、储物间。而西院则不同于三院,设有药理阁、星石会坊、星器会坊、星丹会坊、星符星药修习楼和藏书阁。 司徒轩要带她去的地方,估计就是藏书阁。 果然,终于在约定的地方等来了他,他就说:“以你现在的身份,也只能去藏书阁看看。” 一百二十七层的藏书阁通体暗红色,阁楼窗棂里透出昏黄的光——这里的烛火还从来没有熄灭过,即使在白天也是一样。 来到阁楼的大红门前,何心约稍稍整理一下被雨水打湿的衣衫——刚才一路过来,即使是有司徒轩挡着,衣服仍然被打湿不少。一抬眼看到司徒轩几乎已经湿透的学袍,她不禁感到有些抱歉。正想问他要不要紧,司徒轩却突然说:“把手给我。” “啊?”这个时候她的脸色肯定不自然,然而司徒轩却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妥似的,不待她回答,他就径自拉起她的手,这粗鲁的动作让她有些难为情。刚刚想挣脱,却听得司徒轩边拉起她向大红门走去,边解释道:“我用星力帮你驱寒。” 掌心传来一股股有若实质的热流,循着经脉流遍全身,的确很舒服。她借着四处打量来掩饰尴尬。 藏书阁底层很是空旷,入眼皆是质拙的古红色。规矩站着的廊柱上雕刻着繁复的飞禽走兽图案,支撑着不甚高的阁顶。前方一根廊柱旁有一方红木台,两位老者此时正借着阁顶镶嵌的稀落的月光石发出来的光亮看书,书都是被翻得发皱的样子。红木台上另外还摆着两三卷散开的竹简,还有一方砚台,上面随意搁着一只玉笔。这竟是一派甚为悠闲的模样。 她任由司徒轩拉着走到红木柜台前,只听他毕恭毕敬地对那两位老者说:“学生司徒轩、何心约,见过两位执事大人。” 两位老者只是轻轻“嗯”一声,没有抬头看他们一眼,仍旧是低头看书的模样。司徒轩又道:“此上藏书阁,叨扰。”说罢便拉着她往东侧的木质环梯走去。 “不签个字么?” 司徒轩回头诧异地望着她,说:“签什么字?” 她自知失言,迟疑一会儿,又问:“那两位执事大人是不是很厉害?” 司徒轩轻轻笑着,应道:“伽佑学院高手中的高手,你说厉不厉害?” 重要的地方必定会有厉害的人物,这是亘古不变的真理。 二人沿着梯子来到第二层,何心约往前后一看,方知这里是一个巨大的环形走廊,走廊上各处都开有通往内里大殿的门。她被拉着从最近的一扇大门走进大殿,里面横竖有序地摆放着一个个一人多高的红木书架,书架上自然满满都是书。 司徒轩在前面边走边说:“藏书阁一共有一百二十七层,不过,我们至多能够上到第五十二层,五十二层以上设有禁制,不可随便乱闯。”他回过头来,看着她,说,“这一点你一定要记住。” 她点点头,然后继续跟着他在书架间穿梭,时不时抽出一本书略微翻一下,眼见落后他几步,又赶紧把书放回去,追上他的脚步。 “第二层到第十层是桑芜、北楚、南韩、西吟、东桦、映越六大帝国通史,以及星石大陆上古往今来各位智者所著之书。第十一层和第十二层是古书简,记载着很多无从考究的神话和传说。”他想想,说,“说起来,这些神话和传说大都发生在四极之地,中土大地的,倒是不多。” “四极之地?” “是啊,极北之地冰寒魔原,极西之地西荒大漠,极东之地大荒原,极南之地死亡沼泽。现在这些地方都是妖族的领地,边境线上有六大帝国的边军把守着,寻常人是进不去的。”他说完,话题一转,继续说,“这第十二层之上……第十三层到第二十四层是星士修习术法之书,不过很多卷宗都有封印,你是看不了的。第二十五层和第二十六层是魔兽总纲,从这里面你可以看到星石大陆上的各种魔兽,包括灵兽、妖兽、圣兽以及一些太古、上古时代的魔兽。第二十七层所集之书有关星符师,第二十八层是星药师,第二十九层,是星器师,第三十层,星丹师,第三十一层,星石师。第三十二层到第三十七层是奇物总纲,所谓‘奇物’,即诸如异石、异甲,和异箫、异剑、异琴此类异器。第三十八层到第四十五层是天材地宝总纲,包括各类灵草、灵花、灵木、灵矿等等灵物。第四十六层到第五十二层,就是伽佑学院的前辈们所留下来的星法修习心得。” 司徒轩一口气说完这些,然后又回过头来对她说:“你要是觉得有趣,以后可以多来藏书阁看看。”她连连点头答应。 不想,她这个“常来”,真的是“常来”——这之后,除了学院里有事儿要她做的时候,她大部分的时间都是在这藏书阁里度过的——当然,这都是后话。 这是发生在星石历一千一百二十二年、桑芜新历五百六十二年五月的事,这一年三月,伽佑学院修行者在魔兽山脉里“捡”回来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子和一只来历不明的“猫”。这一年,星石大陆尚处在六始皇建立六大帝国以来最繁荣和安定的鼎盛时期。这一年,天下河清海晏,四海升平。 第八章 你以为是你家呀 这是一只通身毛色雪白的“老虎”,脊背上排列着根根粗短的棕色条纹,背生约摸丈长的两翼,两翼之上覆盖着层层不厚不薄、但很浓密的白色绒毛。翼尾却生着一排排冷硬如齿的翼剑,在阳光下泛着雪亮的光芒。虎嘴里伸出两根白色长齿,双瞳呈现木绿色,散发出令人胆寒的幽光。 夏倾夜悠悠转醒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个“东西”。 透过足以遮掩身影的灌木丛,他看到“老虎”用它雪白的前爪有一下没一下的、小心翼翼地碰碰它身前的一块石头。那石头约摸足球大小,有一小块地方露出翡翠色泽,在“老虎”的触碰下,石头顺势向前滚动了一下。 夏倾夜已经不知不觉地屏住了呼吸,喉结不自觉地上下滚动了一下。 石头再次朝他的方向滚来,“老虎”离他又近了一步。 他小心地挪动身子,刚想后退,“老虎”却突然抬起头来,一双木绿色的眼睛死死盯着他的方向,低吼了一声。 就在这个时候,突然有一双手从背后环上来,捂住了他的嘴巴。同时,耳边响起了一个充满警告意味的声音:“别动!” 夏倾夜就是这样被他没正形儿的二师兄岳步尘所救,从而“虎口脱险”的。从这以后,他再也没有看见过他比这个时候更正经的样子。 他试图扳开他的手,因为他捂得太紧,几乎让他无法呼吸。【ㄨ】从这一点上可以看出岳步尘当时有多紧张,而并不像他表面上所表现出来的那样镇定自若——虽然这之后他并不承认这个说法。 “想死你就再动一下试试!” 听到这个字眼,他于是不动了。可是“老虎”依旧盯着两人的方向,没有半分要离开的意思。良久,它低下头去似乎还想继续在那块石头身上找乐子,这时,石头却突然像被什么东西牵动着似的慢慢滚到一边儿去了。 它木绿色的双瞳里流露出属于人的好奇和疑惑的情绪,似乎还发出了两声低低的“呃”、“呃”声,然后就追着滚动的石头跑远了。 捂着自己嘴巴的双手渐渐松开,背后的人站起身来,话语之间没有流露出什么情绪,说:“它走了。” 说完,他转身就要离开,夏倾夜却一下子抓住他的肩膀:“兄弟!等等!” 肩膀被人抓住,岳步尘却并没有转过身。同师父在这魔兽山脉里隐居多年,对于师父的许多教诲,有一条他记得很清楚——不招惹是非。若不是因为这件事由他而起,他也不会对这人出手相救。 这次出谷,他本是为了寻一种叫做“落地草”的灵草而来,这种灵草多长在悬崖绝壁之上,而这种地方常常有单足鸟之类的魔兽巢穴。这一次,他就是不小心把一个单足鸟的蛋给踢下了悬崖。 他循着单足鸟蛋掉落的轨迹找来,就看到了这个倒霉的家伙。那头剑齿白虎应当就是被单足鸟蛋的味道吸引来这里的。好死不死,就让这个家伙撞上。 他估摸着自己一个人恐怕打不过这头剑齿白虎,于是只略施小计,让它追着那只单足鸟蛋离开了——单足鸟的蛋一般有五到十年时间的孵化期,在此期间,单足鸟会用一种星石的粉末把鸟蛋包裹起来,只露出一小块儿地方。他是星师,控制那层星石外壳,让单足鸟蛋滚动起来对他来说并不是难事。 虽然可怜了那只还没孵化出来的小单足鸟注定要成为剑齿白虎的口中餐,但没死人就是万幸。这个时候,他已经不想在此多有流连,更不想与这个人扯上什么瓜葛。可是,这个人却问了一句奇怪的话—— 夏倾夜把手从他肩膀上收回来,问:“你能告诉我……这里还是西山吗?” 岳步尘回过头来,先是疑惑地看了他两眼,然后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哎哟,我的肚子!哈哈哈——哈哈……”他笑得肚子抽痛,蹲在地上,一边捶打地面一边还笑个不停,“哈哈哈哈——笑死我了……” 夏倾夜无奈地看着他,实在不明白他为什么要笑,这有什么好笑的? 等他笑够了,躺在地上哎哟喂哎哟喂一阵儿后,他便一扬下巴,问夏倾夜:“西山是什么地方?你给起的名字?你以为这个地方……”他指指周围的一切,继续说,“是你家的呀?还有,刚才趴着没看出来,你这是什么打扮啊?头发、衣服,还有鞋子,真是要笑死人了!难道现在外面都这么穿?” 夏倾夜在他身旁蹲下来,伸手摸进裤兜儿想抽根烟出来点上,一摸却是摸了个空。他这才想起来自己身上的东西都放在帐篷里了,没带出来。 “说说,刚才那是什么东西?” 岳步尘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身上沾上的灰尘和杂草屑,漫不经心地说:“那是剑齿白虎,看那家伙的牙齿,至少有两万年,要是被它咬上一口,哼!”他冷笑一声,随即踢踢他,“喂!还愣着干嘛!赶紧走啊!” 夏倾夜惊异于他这个无礼的举动,但终究还是乖乖站起来,一言不发跟在他身后。 岳步尘原以为他跟着自己走出这悬崖下的深谷以后就会自己离开,怎料出了深谷以后,他还跟着自己,而且还大有一跟到底的架势。 他停下脚步,回过头来打量他,夏倾夜也就任他打量。这番细细打量之后,他问:“你到底是什么人?怎么会去那个深谷?据我所知,那里平时并没有魔兽出没,修行者和雇佣兵都不会去那里。难道,你也是这儿的‘山里人’?” 夏倾夜听到了这个“也”字。如果要跟这个人套近乎,他或许应该承认,但他还是摇摇头,说:“不是,我是从另一个地方来的。” “从另一个地方来的……”岳步尘这样嘀嘀咕咕两声,没有再说话,后面的一路,也都没有再问他任何问题。就这样,他跟着岳步尘来到了“山谷”,幸得师父收留,成了他的第七个徒弟。 直到很久以后,夏倾夜才明白过来,当时的岳步尘是将他当成了众多来魔兽山脉里避难的人其中的一个,就如他的几个师兄师姐一般。如此,前尘旧事谁都不愿意再提起,岳步尘自然也不会问。 当他对这个世界初有了解的时候,已经是来这儿的两个月之后,也是到这时,他才明白当初岳步尘为什么会发笑。 自从千年前六始皇把中土大陆上的魔兽驱逐到这里来以后,这里就成了魔兽的天堂,人们渐渐忘记了它以前的名字,而只叫它魔兽山脉。魔兽山脉里的各个地方,都没有名字。就连师父和他们师兄弟姐妹隐居的那个山谷,他们也只叫它“山谷”。 “你以为这个地方是你家的呀?”当时的岳步尘是这样说的。的确,魔兽山脉不属于任何人,不属于六大帝国里的任何一个帝国,不属于人类,如此,他们才能够在这里安然无恙地生活下去,直到——应该离开的那一天。 第九章 惊天 当夏倾夜在魔兽山脉里跟着师父潜心修行的时候,何心约正在伽佑学院里过着每天打点儿杂、看点儿书,然后闲来无事围观围观星士对决的日子。 在这期间,她听到不少有关黎羽黎少城主的趣闻逸事,但是一直没有再见到过他。 星石大陆上的人们就这样平静地生活着。魔兽山脉里依然常有雇佣兵的身影出没其间;修行者们依然听着古老的故事,一边纵情歌舞声色,一边艰难地行进在修行之路上;普通百姓依然喜欢谈论皇室和修行世界的所谓“秘辛”,坐在酒楼茶馆里听说书先生把一个个风流才子、窈窕佳人的故事绘声绘色地讲给他们听。 而这个时候,九天却笼罩在似有若无的阴霾之中,只因近来有一件奇怪的事情发生——往生殿的仙途阁被“盗”了! 说是被“盗”,其实什么东西也没有丢,但仙途阁里的生灵簿被人翻动了。 现任往生殿的主事仙君月寇仙君向帝君禀明了这件事。帝庭之上,帝君只不过让月寇仙君自行约束手底下那些手脚不干净的人,其他的再没有多说。那意思,似乎是指就是往生殿的人没有管住自己的手脚,胡乱翻动生灵簿。 可是,之后又有人说,当日暮钟敲响之后,帝君就在神山召见了久未回九天的混元将军、帝三子摩严,密谈良久。 轮回殿里,青至仙君在自己的府邸中招待博雅阁的鸿华仙君。鸿华说起月寇来向他诉苦的事儿,显得很是无奈:“你说我有什么办法呢?那天在帝庭之上,你我都看到了,帝君明显不想在这种小事上作过多纠缠。” 青至一笑:“你当真以为这就是一件小事?” 看出他这个笑容里的揶揄之意,鸿华说:“月寇打赌说他手底下绝对不会有手脚不干净的人,他平时也管得严,不可能有人罔顾天规,敢擅自翻动生灵簿。摩严一直盯着魔窟的动静,五百年没有回九天了,帝君在这个时候召见他,谁知道这里面有什么样的弯弯绕绕呢?” 青至沉吟一会儿,说:“可是魔窟的封印依然在,就算……” 他话还没有说完,童牧子就慌慌张张跑进来。青至稍稍训斥了他一两句,然后才让他说话。童牧子低下头,说:“回仙君的话,摩严将军来访。” 鸿华愣了一下,随即站起身来:“那我就先回去了,博雅阁那边……” 结果摩严是人未至、声先到:“哈哈——鸿华,五百年没见,怎么见了我就要躲呢?”鸿华心知自己躲不过去了,只好重新坐下来。摩严跨进门来,一见他就摊开手,无奈地说:“我有那么可怕吗?” 鸿华冷笑两声,没有理他。 青至请摩严入了座,才说:“早就听人说你们两个有过节,现在看来是真的了。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呐,不会一个看不对眼儿打起来,把我这轮回殿给平了吧?”他看向这两人,鸿华一脸的老大不高兴,摩严却是笑嘻嘻的。 “摩严将军,请——” 摩严推了他递过来的酒杯:“我不饮酒。仙君客气了,叫我摩严就好。” 他这么说了,青至也就没有再劝,而是叫童牧子去取来他珍藏了两百年的“清泉酿”,与帝三子共饮。 童牧子走后,青至挥手就关了大殿门,然后说:“帝子来此不会只是来找我们叙旧的吧?” “仙君你是个明眼人,我来此确实有要事相商。” 眼见着鸿华又要走,摩严赶紧拉他坐下:“我找你也有事儿。有几个问题想问你。” “要问什么赶紧问,问完了我还得回博雅阁。博雅阁事儿多,我可没有你混元将军这么有闲情。” 摩严看着他无奈地叹口气,然后看向青至,说:“实不相瞒,我来此是想跟两位仙君商量一下往生殿仙途阁被盗一事。【ㄨ】” “那你应该去找月寇,我跟这儿凑什么热闹?”说着鸿华又要起身,摩严忍无可忍似的,一拍桌子:“你能不能好好听我说会儿话?!” “将军,动气伤身。你一动气,我这桌子可就遭殃了。”青至笑说。 鸿华狠狠瞪一眼摩严,终于还是安分地重新坐了下来。 摩严这才看向青至,说:“上一任的往生殿主事仙子,仙君你应该很熟悉。” 青至收起笑意,说:“确实如此,当年我与伊人交好,但自从她违犯天规、被判轮回以后,我们就再也没有见过面了。” 摩严看向鸿华,说:“你是七百年前来的九天,没有亲历过当年的事,但你掌管博雅阁,这些事情多少应该知道一点。”对此鸿华没有否认。 摩严继续说:“众所周知,这九天和下界的神、仙、灵的生灵簿都在仙途阁,寿终正寝的就会封存入库,”他顿一顿,说,“像六弟那样,受天雷之刑而魂飞魄散的,生灵簿也该被封存在仙途阁。这次仙途阁的生灵簿虽然没有被盗,但是,少了我六弟的。” 鸿华看向他,微微错愕:“这怎么可能?” “帝父没有让月寇仙君彻查此事,也没有让他一一清点封存入库的生灵簿,就是不想声张此事。”他叹息一声,说,“仙途阁里,根本就没有天枢的生灵簿。其实,当年六弟的确受了天雷之刑,但他并没有魂飞魄散。这件事,我也是刚刚才知道。” 青至和鸿华震惊之余,都变得异常严肃。摩严继续说:“当年九天、冥府,甚至下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帝长子帝阎是何等的天人之资、才情盖世,如无意外,等帝父寿终正寝之后,他就是下一任帝君的不二人选。而我六弟,又最是纯良无辜。那件事情发生以后,帝父实在不忍看着大哥和六弟魂飞魄散,所以即使魔窟暗无天日,他也只能忍痛把大哥流放到那儿。” 他看着青至,说:“青至仙君应该清楚,帝长子既然已经被流放魔窟,那么帝六子就绝对不能死。只要帝六子还在,帝阎就不敢轻举妄动。” “他难道真敢……” 摩严抬手打断了青至的话,说:“从创世之初到现在,魔窟的封印已经并非坚不可摧了,虽然魔窟之人一时还不可能打破封印,但近几千年以来,确实有人曾经逃出过魔窟。帝父流放大哥,除了舍不得他就此魂飞魄散以外,其实还寄希望于他能够用他的手段和能力约束魔窟之人,为九天争取时间,找到重新封印魔窟的法子。大哥也确实不负所望,他被流放之后,很快就以铁血手腕征服了魔窟众人,自己当上了魔窟的魔君。而这个时候,天枢就是帝父用来约束大哥的筹码。以大哥的才智,他不可能想不清楚这个中利害——只有他为九天守住魔窟一天,天枢才能活一天。” 鸿华感叹了一句:“果然是只有帝家才能做得出来的事儿。这样说来,前些日子闯往生殿的就是帝阎?” “不,他至今为止还从来没有离开过魔窟一步。是他手底下的人。” “魔窟竟有这般厉害的人物吗?能够出入九天如入无人之境?” 青至反问:“平庸的人又怎么可能被流放魔窟呢?”这算是回答。 “如果说之前大哥只是怀疑的话,那么现在就是确信了——天枢没有死。不难想象,他一定会倾尽全力寻找天枢,而在他找到天枢之前,魔窟就相当于拥有最强大的封印。” “难道伊人跟这件事儿有关?” 摩严点点头,说:“应该说,普天之下,只有她一人知道天枢在哪里,就连帝父也不知道。”他说,“帝庭大审之后,伊人仙子被判流放下界,那之后,往生殿主事之位百年空缺,一直由若浅代管。帝父在那时就已经把天枢的残魂交给了她,也就是说,她是带着天枢的生灵簿和残魂去下界的。” 这件事情青至从来没有听她提起过,恐怕若浅也同样不知情。她当真是瞒过了所有人。回想起那时她精灵古怪的性子,很难想象她竟背负着如此惊天的秘密。 “只能说世事难料,帝父原本打算等她受劫回来之后就继续让她掌管往生殿,也继续为帝父、为九天保守这个秘密,谁知她竟在下界再次违犯天规,被判百年思过、十世轮回。她不可能带着天枢的生灵簿和残魂轮回转世,最大的可能就是——”摩严压低声音,说,“在她回九天受审之前,那两样东西就不在她身上了。” “你是说……天枢的生灵簿和残魂现在还在下界?” 摩严点点头,然后看向鸿华,说:“我记得当初伊人仙子是被流放到星石大陆界,天枢现在很有可能就在星石大陆的某个角落。” 要藏一个人,藏整整千年,伊人,你可真是处心积虑啊…… “帝阎很有可能会利用伊人仙子来找到天枢。”摩严说,“帝父的意思是,青至仙君你跟伊人仙子交好,能不能派个信得过的人保护伊人仙子的第十转世,让她顺利渡过轮回劫,然后回九天受审。绝对不能让帝阎找到她,更不能让她出现在星石大陆。” 他看向鸿华,说:“而伊人仙子的第十转世在哪里,现在就只有博雅阁的主事仙君——鸿华你,才知道了。” 鸿华心虚地看看青至,他的脸色很不好看。就如他曾经对若浅说过的那样,他们这些在九天当差的人,只需要做好自己的本分,其他的不应该插手也不能插手。伊人卷进这件事越深,也就错得越离谱。 看向摩严,鸿华嗫嚅说:“恐怕,已经来不及了……” 第十章 酒醉眉月亭 星石历一千一百二十四年,桑芜新历五百六十四年,三月,迦南山,伽佑学院,藏书阁。 站在第五十二层的窗棂边,何心约抱着小一,轻轻抚摸它柔软的皮毛,望着被斩断的红木楼梯怔怔出神——那上面,到底有些什么呢? 良久,她转身往下旋的木梯走去,恍惚间竟不知此时是何年何月。 在大殿里,对着两位似乎万年不变地看着书的执事大人恭敬地拱手行礼,半晌也不见有任何回应,她便直接离开。 走出藏书阁的大红门,月光清冷而迷离,她沿着一条青石小路慢慢走。迦南山总是人烟稀少的样子,这一路走来也不见一个人影。目光所及处出现一个凉亭,倒是可以歇歇脚。 这四角凉亭紧挨着栅栏有一圈长椅,她坐下来揉揉自己走得酸痛的脚,借着月色四下里看看。要回起居阁的话还真得走好一段路。 她不经意地回过头来,却差点儿被一张脸给吓得叫出声来——这是一张俊脸,一张美男子的脸,一双桃花眼。 “美人……这个时候……怎么独自到这……眉月亭来呢?嗝——”说完就是一个长长的、响亮的酒嗝。 她嫌弃地走开,挥挥散在空气里的酒气。黎羽右手握着一樽四方鹤壶一仰头就要往嘴里灌,可是却一滴酒也没有倒出来。他有些气恼地甩掉酒壶,酒壶一声脆响砸到地上,抬起头一双桃花眼危险地眯起,不怀好意地盯着她。 “你是谁?我以前怎么没见过你?” 她拿不准他是真醉还是没醉——看样子像是醉了,说话却又清醒得很——便老实说:“我只是这里的一个下人,您没见过我,很正常。” “哦?是吗?下人……”他说着摇摇晃晃地就要欺近身来,她不着痕迹地错身避开。一伸手没有捞着人,黎羽倒是一下子迷糊了,摇摇脑袋左右看了一圈,最后又转回来。 “诶?你是谁?我以前怎么没见过你?” 这回说话倒是越发清晰了,只不过人明显已经醉了。 她还待说话,这人却直挺挺地在她面前倒下,她看得目瞪口呆——喝醉酒的人虽说是百态,可这样的她还是头一次见。 原本就让他这样在这儿睡一晚也没什么不妥,但思及他的身份,恐于他醒来后想起来她对他撒手不管的事儿,找她麻烦,她只好做回老好人,给他找个可以舒服睡觉的地儿。 把人扛回藏书阁,放在第三层的一张温玉床上,她也累得不行,便也在另一张床上睡下来。有道是—— 阁楼昏深处,人枕酣眠时。 第二日天明,早春的清风裹挟着沾衣欲湿的杏花雨卷进藏书阁的窗棂里来,吹面而来的是不减寒沁的杨柳风。雨丝在窗棂外织出一张若有似无的密网,青石板路上泛着阵阵寒气,飞檐廊角,古老的红瓦卧在烟雨里,不似人间。 何心约被一阵寒风冷不丁地偷袭一个正着,于是,沉睡的人儿终于悠悠转醒。 窗外竟然不知何时下起雨来,昨夜还是月朗星稀,这白日里却是淫雨霏霏。黎羽站在窗棂边,雨丝打湿了他翻飞的衣袂,他却无所觉似的,眼盯着窗外的雨寒烟翠,一动不动。他的头发只用一根木簪简单地束起,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几缕青丝不安分地垂落耳鬓,显得轻佻而妩媚。 她合合衣服,却发现自己身上正披着一件青黑色勾枝桠纹外袍。她轻轻走到窗棂边,把衣服递给他。“你的衣服,谢谢。” 黎羽回过头来,并不太高兴的样子,嘴里还是说:“你醒了……” “啊……醒了。”她这样说,“要是没有别的事儿,我先走了?” “等等!”他叫住她,又笑得像一个纨绔公子,“你叫什么名字?我以前怎么从来没见过你?” “我只是这里的一个下人,您没见过我,很正常。”她说。 “我问你叫什么名字?” 她恭敬地答道:“何心约。” “你很怕我?” “不……不是。” “那你干嘛一直低着头?” 她抬起头来,看着他,说:“我只是想快一点儿离开这儿,我还有事儿。” “换句话说,就是没功夫应付我?”他呵呵一笑,不像生气,但是下一刻脸色就沉下来,“那你走吧,别让我再看到你。” 她舔舔嘴唇,不知该作何感想。这人还真是喜怒无常啊。不管怎样,她现在只能赶快离开。 大红门外,她仰头看看那直上云霄的一百二十七层阁楼,然后没有犹豫,抱头冲进雨中。 回到起居阁,不多时,司徒轩就提着食盒来找她。 “里面装的是什么?”她问。 “四月青枫和九夏芙蓉糕,还有千山飞雪清茶。南院厨房的新品。” “谁取的名字啊?这么风雅。”说着她已经打开食盒,直接拿手抓起一个就吃,赞道,“嗯!好吃!司徒,你也尝尝。” 司徒轩勉力咽下她强行塞进他嘴里来的一块四月青枫糕,说:“学院里新来了一个小师傅,做糕点很拿手,这名字就是他亲自取的。” “是吗……” “心约……” 听他叫她,她抬起头来,看着他,问:“怎么了?” “没什么,”他轻笑着摇摇头,又说,“只是觉得……你跟以前大为不同了。” “以前?我一直都是这样啊。”她有些心虚地说。 司徒轩说:“你刚来学院的时候,性子谨慎小心,冷冷淡淡的,似乎总是害怕出什么差错。现在倒是活泼灵气不少。” 她不知道该怎么接这个话,勉力笑笑,转而问:“洛雁呢?她怎么没有跟你一起来?” 这近两年以来,都是洛雁和司徒轩在照顾着她。她偶尔也和黎漠、林妤涵碰面,但彼此并没有什么多的交集。所以来这里两年,她所相熟的人也只有一个洛雁和一个司徒轩而已。 “在说我什么事儿呢?我一进来就听见你叫我的名字。” 见洛雁进来,何心约赶紧迎上去:“快来快来,尝尝新来的小师傅做的糕点。我这是借花献佛呢。” 洛雁却不动,抬手止住她,回头对着外面说:“你们也进来吧。” 就见外面走进来两个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的孩子,十四五岁的样子,模样生得很是可爱,见到何心约就拱手施礼。 “北冥玥。” “北冥麟。” 见是小孩子,她也不还礼,一个劲儿盯着人家的脸瞧,问:“这是哪家的孩子?双胞胎么?” 洛雁说:“他们确实是一胎龙凤,不久之后,他们就会成为伽佑的学生。” 何心约点点头,伽佑五月开山收学生,但很多都是不用等到那一天的。她也是后来才知道,像黎漠那样的人,那天其实根本不用出现在绝吟崖,他会出现在那儿也纯粹只是为了见到自家哥哥。 洛雁说:“近来你这儿不是人手不够吗?我给你找来两个帮手,喏——让他们跟着你吧。” 她看看这两小孩儿,犹自不相信的样子,说:“跟着我?” 北冥玥抢话说:“洛雁姐姐说,心约姐姐是伽佑学识最渊博的人,恳请您让我们跟着您,教我们些皮毛,我们姐弟就受用了。” 何心约把洛雁拉到一边,问:“这俩什么来历呀?一个小孩子,说话这么老成。” “这是北冥家的小小姐和小公子,”洛雁说,“你可得用点儿心。” “我还没答应收下他们呢,”她有些急,“我只是个打杂的,怎么能……” 洛雁拉住她,说:“我听说前些天刘大管事还当众夸你来着呢,你知道现在学院里的人都叫你什么吗?” 她皱皱眉,问:“什么?” “何小管事。” “何小管事……”她眨眨眼睛,反复咂摸咂摸这个称呼,又说,“可是我终究只是个打杂的,让北冥家的小小姐和小公子跟着我,岂不委屈?” 洛雁突然神神秘秘一笑,说:“很快就不会委屈了。” 这句话,何心约三天以后才知道是什么意思。 第十一章 何管事 刘大管事的真名已经没有多少人记得了。他在伽佑学院里呆了五十年,掌管着伽佑学院上下一众杂务,号称是伽佑学院的大管家,久而久之,“刘大管事”这个称呼便沿用下来,以至于现在他的真名反而没有多少人知道。 自从两年前来到伽佑以后,何心约就一直做着扫洒打杂之类的事,直到三个月后,刘大管事听说她通读藏书阁各类书简,于是就开口把她要到自己手底下。此后,她就一直跟着刘大管事做事。这个职位,按她自己的话说,就是“后勤部经理助理”。 现如今,刘大管事年事已高,主动请辞回乡养老,竟然决定把伽佑的一众事务交到她手上。 “后天殿”里,何心约跪在刘大管事面前,一叩首说:“老师,心约真的……难当重任。” 刘大管事坐在椅子上,招呼她起来。她跪行到刘大管事身边:“老师……” 刘大管事拉着她的手,语重心长地说:“姑娘呀,你知道我是什么时候来的伽佑吗?” 何心约老实说:“心约只知道……老师在伽佑已有五十年了。” 刘大管事点点头,说:“五十年前,我还只有你们这么大一点儿,大好年华。”他拍拍她的手,说,“我还记得那一天,我独自一人来到伽佑,结果却被告知没有成为星士的天赋……” 她低着头,听他说:“我在绝吟崖上跪了三天三夜,是院长最后收留了我,偌大个桑芜,我才有了这一个容身之地。那个时候,伽佑还没有大管事这一说法,东、西、南、北四院,平日里学生们除了修习星法,还有许多杂务要做,而因为对星石、星器、星丹、星符和星药的不了解,常常要出差错,修为长进很慢。这五十年来,伽佑能成为一个纯粹的星法修习学院,能够成为桑芜除帝国星法修习学院之外的第一大学院,不自谦,你老师我——功不可没。这也算是报答了院长的收留之恩了吧。” 老人感慨说:“如今我老了,是该为这一切找一个接班人的时候了,而你——就是这个最合适的人。” 心约还待再说什么,老人抬手止住她,说:“你听我说……你来伽佑这两年,一举一动,我都看在眼里。你星力低微,此生注定做不了星士,但你同样可以在修行的其他道路上大有所成,而我之所以没有让你去做星石师、星器师、星丹师、星符师或者星药师,就是想让你踏踏实实跟着我做事。在修行世界里,星师和星士,一字之差却有天壤之别。一个星师,就相当于星士的仆从,而我不想你永远都只是一个伺候人的人。你明白吗?” 何心约点点头,说:“我知道,老师的一番苦心,学生永世难忘。”她深深再一叩首。 刘大管事把她拉起来,说:“老师毕生想完成的,如今只做了一半儿,而我也只能做到这一半儿。剩下的,都要交给你了。” 何心约双手交额,深鞠一躬,为眼前的这位老师行大礼:“学生定不负老师所托!” 她直起身来,郑重地从老人手里接过象征着大管事身份的深黑色袍子和身份牌。 如果两年前她就成为一名星师,那么现在的她仍然只是一个籍籍无名的星师。但是两年之后,若让今日的她踏上星师的修行道路,她所能完成的,比一个普通的星师,要多得多。 没有人知道刘大管事离开伽佑后去了哪里,他来到伽佑的时候本就是孑然一身,五十年后离开这里时依然如此。老师把自己的一生都奉献给了伽佑学院,奉献给了星士,奉献给了星师。 不知道是在几千几百年以后,当伊人仙子在九天的博雅阁里翻阅《星石录·六国时代·桑芜·修行志》的时候,才偶然看到这么一个记载—— 星石历一千零七十年五月二日,桑芜帝国,古伽州,伽佑城,散修星士李怒杀星师刘及其妻女,刘之子刘病天遁走伽佑学院。 一千一百二十二年七月四日,伊人仙子第十转世何心约拜其为师。 一千一百二十四年四月九日,刘病天身为魔兽山脉狮怨禽所吞食,卒。 从“何小管事”晋升为“何管事”的第二天,何心约就在伽佑召开了一个声势浩大的“后勤管理大会”,会议主题是“星法修习学院的高效化管理及星师培养制度的改革”。西院的星师们加上扫洒除尘、厨房、洗衣、菜蔬、搬运、文书等各方面的杂务管理人员,浩浩上千人挤满了整个“不明峰”。 不明峰顶,何管事在上面掌控全局,受邀来参加这个会议的星士代表司徒轩、洛雁、黎漠等人在下面饶有兴致地说着话。 “她的长处原来在此啊……”洛雁笑说,“她这个精神头儿,倒是以前从未有过的。” 司徒轩也说:“也不知道她那个魔兽山脉里的神秘部落到底是一个怎样的地方,养得出她这么个人儿来。” “伽佑难道没有想过要找到那个神秘部落吗?”黎漠问,“对一个没有强大的星士,而能够在魔兽山脉里世代繁衍的部落,我实在是很好奇。” 洛雁笑笑:“这些事情,她不愿意提起,我们又能如何呢?” 黎漠说:“如今天下太平,六国相安无事,妖族也安安分分,他们精神头儿大好,我们这些修行者倒实在是有些惫懒了。父亲前些日子就在说,现在的修行者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了。遥想千年前,六始皇带领修行者和军队,战妖族、驱魔兽,那是何等热血和烈性。如今,却是再没有的了。” “那可说不定,”司徒轩忽然说,“心约曾经说过一句话,什么——盛极——必、衰……这千年的太平,实在是很奢侈啊,说不定哪个时候,妖族就会卷土重来呢?” “司徒说笑了,”洛雁说,“太平盛世,是祖辈们为我们打下来的,生在当世,我们这些后辈,只应感念。虽说居安思危不为过,但也没必要杞人忧天啊。” 三人相视一笑,同时向天举杯:“敬祭始皇——” 何管事春风得意,端起面前几案上的酒杯,高举呼道:“身为伽佑人,只愿在座诸位心怀感念,恪尽职守。敬祭始皇——” 上千人举杯高呼:“敬祭始皇——” 人群中,南院厨房新来的那个做糕点很拿手的小师傅小声嘀咕了一句:“当年掌管往生殿的伊人仙子,就是这般风姿吗?” “还在想什么呢!走了!” 旁边的厨房小伙计捅了他一下,山栀子回过神来,说:“你先走吧,我还要去给何管事送点儿东西。” 他拍拍身旁的食盒,小伙计会意,说:“我懂,我懂,那你快点儿回来啊,昨天你说好要教我做‘岭南花子糕’的,可不能耍赖!” “那是自然!” 何心约刚刚想起身,就感觉腿有点儿麻。果然,席地而坐还是不适合她这个坐了近二十年椅子的现代人。她小心地挪动腿,等它慢慢恢复,就见一个伶俐的少年提着个食盒跑上来。 “伊——一个新品糕点,请何管事品尝。”少年抬起头来,看着她的眼睛里有过分的热切,这让她稍稍有点儿尴尬。 “你就是南院厨房新来的小师傅?”她想想,问,“叫……山栀子?” 山栀子使劲儿点头:“嗯嗯,是我是我。”这个名字还是青至仙君给他取的呢,这在九天,可是他炫耀的资本。 何心约把食盒打开,里面的盘子里装有四块糕点,样子小巧,颜色清爽,看得人很有胃口。她问:“这又叫什么名字呢?” “这是迦南茶糕,是我用迦南山里的白茶叶晒干取香,再取清晨茶花上的露水特制的,口味独特,清香怡人,还可宁心安神。”他小心地问,“怎么样?” 何心约点点头:“嗯——不错。”又说,“把这剩下的拿去给那边的人尝尝吧。” “是!” 可是不等山栀子起身,司徒轩、洛雁和黎漠就自己走了过来,尝过糕点后同样对此赞不绝口。黎漠随口说:“要是那些食之无味的星药也能如此对人口味就好了。” 听了这话,何心约眼睛一亮:“好主意!” 众人皆不知她这“好主意”为何,就听得她说:“山栀子,待会儿你到我房里来,我有些重要的事情要交待给你去做。”她转头就叫,“小玥,你去一趟星符星药修习楼,请万里老师到我房间里来一趟。” “是!” 北冥玥离开以后,她就带着山栀子回房去了。三位“特邀嘉宾”遭冷落,各自苦笑。 “看来刘大管事还真是没选错人呐……” 第十二章 眼镜儿 再次见到黎羽黎大公子,是在何心约成为何管事的小半个月之后。这个时候,把星药加在糕点和平日的吃食里这个另类的修行法子已经初见成效,她当这个管事也正当得春风得意。 小一近段时间一直没什么精神,窝在房间里不肯走动,这一天早上一起来,却不见了踪影。她一路走,一路唤,问过许多人,都说没见过它。不知不觉的,她竟然找到眉月亭来,黎羽黎大公子就在眉月亭里独自小酌。 “上次见到黎大公子,你就在喝酒,没想到这一次也一样。当真有这么多烦心事需要借酒浇愁么?” 黎羽为她也倒上一杯,她没有喝。黎羽笑着说:“酒是好东西,高兴才喝酒,和‘愁’有什么干系?” “哦,是吗?那我就不打扰你的雅兴了。”她说着起身欲走,却被黎羽拉着重新坐下。 “何管事当真是忙啊,连陪我小酌一杯的时间都没有么?” 她甩开他的手,说:“你若真想要人陪,自然不会找不到人,可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你的手……”黎羽眼尖,说着就要来拉她的手,这回她没有躲。 “这是什么东西?胎记?” 她看着手心里的东西,说:“是啊,胎记,很难看吧。” “我还是第一次见到长在手心里的胎记呢。” 她缩回手,说:“星石大陆之大,黎大公子没见过的东西还多着呢。” “你能不能别叫我黎大公子?我听着不高兴。【ㄨ】” “那叫什么?少城主?” 黎羽忽然就冷下脸来,仰头灌下一口酒,然后轻轻吐出一个字:“滚。” 何心约抿抿唇,深吸一口气,然后再慢慢吐出来。勉力扯出一个笑容看着他,说:“好的,我走。” 时人说起伽佑城的黎羽,多是美貌无双、身份尊贵、天赋异禀,可为什么没人说他性情古怪难伺候呢?上次在藏书阁的时候是这样,这次依然如此。同样是黎家人,黎漠就彬彬有礼、待人温和而不失身份,这两兄弟相差怎么如此之大呢? 腹诽归腹诽,小一还得继续找,然而越找她就越不安。小一当一只普通的猫当太久了,久得她都快要忘记两年前在魔兽山脉初见它时它的样子了。对于那个晚上发生的事,她现在想起都还心有余悸。只愿不要出什么事儿才好。 司徒轩和洛雁接到北冥麟的传话赶到何心约的房间里来。“好好的怎么会丢呢?难道就没有一个人看见吗?” 何心约摇摇头:“我问过了,都说没看见。小一平时爱去的地方我也找过了,都没有。” 司徒轩安慰道:“别担心,不会出什么事的。” “我……”她只说出一个字,就不敢再说下去。她真的不敢想会出什么事儿。 就在这个当口儿,门外突然施施然走进来一个人。看到几人震惊的脸色,黎羽妩媚一笑:“怎么,看到我很惊讶吗?” 看到他怀里的小一,何心约立马把它抱回来:“小一,你跑哪儿去了?你知不知道我找你找了多久?” “我当何管事有多忙呢,原来就是忙着找猫啊。看好这小东西吧,要不是恰好被我碰上,它可差点儿把人抓伤。” “伤人?小一怎么可能伤人呢?它一直都很乖。” 黎羽一笑,向门外一招手:“进来吧。” 众人目瞪口呆地看到一女子捂着脸进来,等她把手拿开以后,几人看得清清楚楚,那脸上赫然是三道爪印。黎羽在一旁兀自感叹:“真是可惜了这一张脸。” “这是怎么一回事儿?” 女子在何心约面前跪下来,说:“回管事大人,民女只是来山上送菜的,在路上看见这只小猫,原本只想抱一下它,却不想……它不喜欢我,反抓了我一下。其实不碍事的,过几天就能好。” 黎羽插嘴说:“什么叫‘不碍事’,万一留下了伤疤怎么办?以后还怎么嫁人?你不用害怕,猫主人在这儿呢,你想要什么补偿尽管说,我会为你主持公道的。” 何心约恨恨地看黎羽一眼,转而把女子架起来,说:“起来吧,你不用如此。你脸上的伤我一定会想办法治好,绝对不会留下疤痕。你能不能告诉我,你是什么时候、在哪儿看到这猫的?” “就在刚才,在去西厨房的路上。” “是不是旁边有一片林子的地方?” 女子点点头。何心约说:“是了,它爱去那林子里抓鸟。我以为这几天它精神不好就不会去了,是我疏忽。” 女子说:“这位公子看见了,说要帮我主持公道,带我来这里,可是……我的菜还没有送到,还在那路上呢。” 看来这也是个老实人,何心约拉起她的手,说:“你放心吧,我会差人帮你把菜送到。待会儿我就叫人带你去治伤,这是新伤,只要用药得当,一个时辰就能好。等你伤好以后,我再派人送你下山。这猫顽劣,不喜欢陌生人碰它,这次是我没有看好它,实在是对不住你。” 差人带女子离开以后,司徒轩和洛雁也很快告辞,只有黎羽还没有走的自觉。 “黎大公子还有别的事么?如果没有的话……” “你这儿的布置倒是独特。”他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摇着玉骨扇开始打量起她房中的摆设来。何心约泄气一般坐下来,说:“称不上独特,个人好恶罢了。” “诶——这是什么?”黎羽拿起她书桌上的一个东西问她。 何心约看着他手上拿着的东西,莫名的有点儿想发笑,说:“这个叫‘眼镜’,哎——别戴!” 说着黎羽已经戴上了,还问:“是这样戴的么?我怎么觉得有点儿晕……” 她赶紧把眼镜从他脸上取下来,佯怒道:“都说了不要戴了,你这人……” “我这人怎么了?”他抢话说,“我这人脾气好得很,热心肠,不计较,讨人喜欢,你说我怎么了?” 她把眼镜儿放回盒子里,无奈地说:“没什么,你很好。” “这东西你从哪儿买的?我也要。” “你又不近视,要什么要?呃……我是说,我经常要看很多书简,眼睛累,这个就是为此准备的。” “可我怎么看着头晕?” “我跟你解释不清楚,”她说,“这眼镜普天之下只有一副,是我让学院的星石师帮忙做的,别处买不到。” “冰玉石,一级高阶星石。” 何心约看着他,愕然说:“正是,你怎么……” “好歹我也是伽佑排得上名号的修行者,怎么会连这个都认不出来?” “啊,是,是。”她想想,转而问,“你怎么会出现在西厨房附近?” 黎羽面不改色,说:“去找酒喝。” “你要是真这么喜欢喝酒,我这儿就有两坛,还是老师留下来的呢,我一直没动,你要不要尝尝?” 黎羽一收扇子:“好啊!” 好不容易把这人灌醉,她总算是能够松一口气了。把人搬到里屋床上去睡着,她自去做自己的事。等到她做完事再次去看的时候,床上已经不见人影了。 “这个黎羽……” 第十三章 鸳不鸳,鸯不鸯 把喝酒留下来的残局,酒坛子、酒碗之类的收拾一番,她还没来得及坐一会儿,北冥麟就慌慌张张跑进来:“姐姐姐姐,你快让我躲一躲!我姐要打我!” “哎——”小孩子身子骨儿细,手脚灵活,她一句话都还没说出口,北冥麟就钻床底下去了。她叹一口气,不知道这两个小鬼又在搞什么花样,且在床边坐下。果然,不一会儿,北冥玥就气冲冲地跑进来。 “姐姐!你看见北冥麟了吗?今儿我非要好好教训教训他不可!这个臭小子,竟然敢把我给卖了!” 北冥玥虽然年纪不大,但性子强硬,甚至有点儿凶悍。用洛雁的话来说,就是一个十足的“小泼妇”。北冥麟也是个爱闹腾的,却被北冥玥管得死死的,但偶尔也会做出些让她姐姐头疼的事情来。比如这一次。 何心约原以为她说的“把我给卖了”只是个比喻,可没想到事实真如她字面上所说一样。她不动声色地用脚磕了磕床脚,示意北冥麟稍安勿躁。然后就站起身来,把北冥玥按在椅子上坐下,问她:“先别急,跟我说说,他做什么了你要教训他?” 北冥玥气不打一处来,小脸儿都气得发红:“他……他把我给卖了!” 听到这话,何心约哑然失笑:“这是什么话!他怎么就把你给卖了呢?” 嗯嗯啊啊好半天,她终于道清事情的缘由。原来,前不久北冥麟跟着学院的人下山置办杂货,因为贪玩儿,中途偷偷溜走了。这还不算,这孩子为了不让人找到他,在外面晃荡的时候穿的是女装。 这对龙凤胎相貌极其相似,而且因为年纪小,面孔稚嫩,北冥麟穿上女孩儿的衣服当真是可以以假乱真,跟他姐姐简直就是一模一样!何心约偷偷瞄一眼儿床底,想到他那番胡闹的样子,不禁失笑。 北冥玥还以为她是在取笑她,有点儿受不住了。站起身来,一跺脚,说:“我气的还不是这个!他以前也这般胡闹过,惹出的麻烦事儿也不少,我说说他两句也就算过去了,可是这次他竟然……唉——我——”她红着脸,说,“他两个星币就把自己给卖了!不仅胡乱跟别人订下了一纸婚约,还要那人随后登门提亲。如今,那人已经到北冥家见过我爹娘了。他们还以为是我自己订的这门婚事,这……这可叫我怎么跟他们解释!” 何心约听得又惊又气又好笑,这北冥小少爷胆子也忒大了。 “叫我抓住他,我非扒了他的皮不可!” 何心约拉她坐下来,安抚道:“你先别急,也别气,事已至此,你就是杀了他也不顶事儿啊。等过两天,你领他回家一趟,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跟你爹娘说清楚,让他认个错,再跟那人赔个不是,也就行了。” “姐姐,说得轻巧,其实哪儿有那么容易!”北冥玥恨恨道,“他要是随便找个人,也不麻烦,拿钱打发了去就行了。可那人是千鸿一派的少主,龙千夜!谁不知道,千鸿一派和岚宗为了争古伽州第一大修行宗派的位置斗了几十年,哪个都想获得我北冥家的支持。可是说到底,北冥家做的只是买卖,父亲也只当自己是个商人,不想卷入这修行宗派的纷争里头去,所以一直小心周旋在这两派之间。可是北冥麟这个杀千刀的,这回白白把一块肥肉送到别人嘴边,他们能轻易放过吗!” 何心约顿时了然,看来北冥麟这回确实是闯下大祸了呀。不难想象,千鸿一派这次肯定会借着这一纸婚约生事儿,不捞到点儿好处绝对不会善罢甘休。但怕就怕他们要的不仅仅是一点儿好处那么简单,若他们真的死咬着这门亲事不放,硬要把北冥玥娶过去,那么到时候,整个北冥家都会被拖入修行宗派纷争的泥潭。 “玥儿,这事儿还需从长计议。听姐姐的话,你先回去。这几天你也别回北冥家了,就在学院里住下吧。等见到麟儿了,我帮你教训他。然后咱们再好好儿商量商量这件事情要怎么收场。” 北冥玥走后,北冥麟心虚地从床底下爬出来。见何心约脸色不善,低着头也不敢说话。这样晾了他一会儿,何心约方开口,说:“说吧,你是有多大的胆子,两个星币就把你姐姐给卖了?” 北冥麟想坐下,何心约轻轻咳了一声,他就不敢坐了。“我……我只是想给我姐找一门好亲事。我看那个龙千夜相貌人品皆是一等一的好,就是该做我姐夫的人,所以……”他嗫嚅着,“我那个时候也不知道他就是千鸿一派的少主啊……” “相貌怎么样倒是看一眼就能知道,但你跟他见过几次面?就知道他人品也是一等一的好?我看你啊,根本就不是为你姐好,而是怕她整天管着你,想早点儿把她嫁出去!” 北冥麟见心事被撞破,赶紧跑过来拉住何心约的袖子:“姐姐,那现在该怎么办?我也不是故意的呀,我当时哪儿知道他就是龙千夜,我要是早知道,我哪儿敢去招惹他啊!” 何心约皱起眉头来,洛雁刚把这俩托付给她没多久,就出了这档子事儿,要真追究起来,她这个“姐姐”兼“师父”也难辞其咎。“看来我对你还是太仁慈了。从今天开始,禁足一个月。在此期间,你不准离开迦南山半步!我走到哪儿,你就跟到哪儿。只要你安分点儿,别再多惹事端,我保证玥儿和你爹娘都不会打你。至于千鸿一派……”她摸摸额头,“容我再想想。好了,你现在去一趟南厨房,让山栀子给我做点儿糕点送过来。我一定要吃点儿东西缓缓,然后再帮你收拾这个烂摊子。” “是……” 千鸿一派的少主拿着一纸婚约找上北冥家,要迎娶北冥家小小姐这件事很快就在伽佑城里,甚至整个古伽州中传开了。自然,这其中少不了千鸿一派自己在卖力煽动。都说北冥家小小姐北冥玥和千鸿一派少主龙千夜两情相悦,私自订下婚约,可是北冥家家主却翻脸不认账,不想嫁女儿。时人把北冥玥和龙千夜当成一对苦命鸳鸯,而把整个北冥家说成是棒打鸳鸯、背信弃义。既有婚约在先,北冥家若执意不嫁女儿,北冥玥到最后恐怕也难免落得个轻率、放浪的名声。 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北冥麟这两天确实是前所未有的安分,多余的话一句都不敢说。何心约看着他是恨铁不成钢,然而也只能连声叹气。 北冥家差人送信上山来,叫小小姐和小少爷都待在迦南山上不要回去,千鸿一派的人仍然赖在北冥家不走。收到这口信的那天,正好是下雨天。北冥玥什么都没说,北冥家的家仆送完口信儿就冒雨下山了。 这天傍晚,何心约来到北冥玥房里,很惊奇地发现她竟然在绣花。这个小妮子,看上去实在不像是会手拿绣花针的闺中小姐。 “玥儿这是在绣什么呢?” 见她进来,北冥玥放下手中的活计,为她倒上一杯热茶,然后才说:“不知道要绣什么,随便走走针。” 她拿起这未完的绣品,仔细端详了一番,说:“你手倒真是巧,这般细致的针线活儿也会。” 外面的雨淅淅沥沥地下,雨脚也像这针脚一样,细细密密的。因为天色已经暗下来了,所以屋子里点着烛火。烛身是大红色,看着本该喜庆,然而屋子里却没有欢快的人气儿。 北冥玥少见的温温婉婉地一笑,说:“原本我爹娘就只想让我做个安静贤淑的闺中小姐,如果不是……”她略聚愁眉,明明年纪不大,却像个苦大仇深的小妇人。 她不知怎么这会儿突然跟何心约聊起北冥家的家事来。 “早些年的时候,这伽佑城里,谁人不知我大哥北冥晏是何等精明能干,下一任北冥家家主的位置非他莫属。我和麟儿从小就一直受爹娘和大哥的怜爱,过着锦衣玉食、千从百顺的生活。可是自从大哥性情大变以后,他就整天跟着一帮狐朋狗友在外面花天酒地,家里的事儿也不管了。明明同在一个屋檐下,我和麟儿却一个月也见不到他一次。” 她低下头,说:“父亲担心他会一直这样下去,将来北冥家的家业无人接手,这才把我和麟儿送到这迦南山上来。麟儿不懂事,我自以为挑不起北冥家这么大个担子,可是如果我不挑,又有谁来撑起这个家呢?” 在何心约眼里,说到底,北冥玥和北冥麟都还只是个孩子,可是在星石大陆上,他们这样年纪的人谈婚论嫁却是再正常不过的事,而北冥玥也从来没有把自己当成一个孩子。 “其实龙千夜的事儿,我不怪麟儿,他是真的为我好。只是他太天真,我看着生气。”她说,“就算那个人不是龙千夜,没有千鸿一派这层瓜葛,我也不会出嫁。如果我走了,麟儿他就必须要长大了。可他什么都不知道,一心只想把我嫁出去。我心里有苦,却什么都不能对他说。” 何心约哑然。确实,有北冥玥在,北冥麟才能心安理得地当个孩子。她轻轻握住北冥玥的手,想这样来安慰她,她却抽出手,起身走开了。 “姐姐,你走吧,我累了,想睡一会儿。” 她叹口气,走出房间把门轻轻拉上。天色似乎越发阴沉了,黑压压的,让人喘不过气来。时人都道龙千夜痴情,哪里知道北冥玥有苦无处诉啊。她疲累地闭闭眼,再睁开,院子里出现了一抹艳丽的瑰红,成了这雨天里唯一的热情。 黎羽又来向她讨酒喝了。 她边走,边明知故问:“你怎么来了?” 黎羽理所当然地回答:“上次的酒,还剩一坛。” “你呀,活得可真是逍遥自在。”对于她这半嗔半怨半责半开玩笑的话,黎羽不置可否。 回到自己的房间,点起烛火,黎少城主在她这儿一夜酒醉。 第十四章 弟债姐不偿 眼见着四月将至,三年一度的桑芜星法修习学院大比在即,北冥麟闯下的这个祸却还没有找到解决办法。 桑芜星法修习学院大比每三年举行一次,届时,桑芜帝国一都十三州的十四个星法修习学院的人齐聚一堂,通过堂堂正正的比试一较高下。从桑芜新历元年的第一次大比到现在,虽然其间曾经有几次延期甚至中断,但这俨然已经成为了桑芜修行界的一大传统。 这一次的大比在古伽州的伽佑学院举行,正值伽佑学院开山收学生前夕,所以这一次大比的胜负对伽佑来说可谓至关重要。 伽佑学院现如今最出色的几个学生,譬如黎羽,譬如司徒轩,都是在三年前的五月来的迦南山,没有赶上上一次大比。最终帝国星法修习学院拔得头筹,伽佑退居第二。这一次,院长放了话,如果不能一雪前耻,接下来的三年整个伽佑都没有好日子过! 大比的各项筹备事宜自然都落到何心约何管事身上,她整日里忙得焦头烂额,也无暇顾及到北冥麟的那件破事儿。 北冥家主也是好手段,千鸿一派始终没有更多的动静,但她心知这件事情不可能就这么一直耗下去。如果在大比之前还没有解决,等到各州修行者陆续赶到伽佑城,无疑就是让整个桑芜帝国的人都来看北冥家的笑话。同样,千鸿一派也经不起这样耗。 这日刚入夜,何心约刚刚把一众事宜吩咐下去,回到起居阁连水都还没来得及喝上一口,就听见不远处北冥玥的房里传来争吵之声。她刚开始还以为是北冥麟在受教训,转念一想不对呀!北冥麟刚跟她回来,怎么也不至于一碰面就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吧? 唯恐出了什么乱子,她赶紧来到北冥玥房前,就看到北冥麟站在房间门外哭丧着个脸,不敢进去。“姐姐,怎么办呀……” “里面是谁?” 还没等他回答,她就知道答案了。北冥玥在里面大喊:“龙千夜——你要不要脸啊!” 这小妮子果然剽悍! 何心约推门进去,险些被一个花瓶砸中。回头一看,北冥麟没有跟进来,而是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 “姐姐,你没事儿吧?” “没事儿,我没事儿。” 她小心地绕过一地碎瓷进得房间来,对着站在屋子正中央的龙千夜说:“龙少主,这里可不是你千鸿一派的地界儿,不打一声招呼就这么闯进来,恐怕不太合适吧。” 不得不说,北冥麟那小子看人的眼光还是有的,至少这个龙千夜看上去确实挺像那么回事儿。 龙千夜像是隐忍着怒气,对着进来的何心约说:“龙某只知道北冥家有个大公子,玥儿何时多出来一个姐姐?” “‘玥儿’也是你能叫的吗?龙千夜,我告诉你,你别得寸进尺!” 何心约赶紧把这小妮子拉住,唯恐她下一个花瓶不是砸在地上,而是直接砸在龙千夜身上。 “龙少主,我是这伽佑学院的管事,算是玥儿的半个师父,也是她半个姐姐。她的事儿,我还是说得上话的。” 谁知龙千夜并不理会她,他对北冥玥说:“玥儿,你别闹了。跟我下山,我们一起去见你爹娘。这难道不是我们之前说好了的吗?为什么这还没过多久,你却像是已经把那天你说过的话全忘了?” 北冥玥冷笑一声:“哈——那天?那天是哪天?我说过什么话?” 龙千夜的脸色顿时变得越发难看了:“你是真不记得,还是说——你从头到尾都只是在戏弄我?”他语气里竟有隐怒和威胁的意味。 北冥玥可察地后退了半步,紧紧抓着何心约的手,转过身去背对着龙千夜,咬着嘴唇没有再说话。何心约察觉到她在微微颤抖,看着她又气又急又害怕的表情,也是心疼。母鸡护雏儿似的把她挡在身后,赔着笑对龙千夜说:“龙少主,我们有话好好儿说。你看这天色也不早了,不如我让人给你安排个住处,你先在这儿歇下来,有什么事儿我们明日再说。” “我和玥儿的事儿何时轮到你来插嘴?!”说着他就要上前来,何心约护着北冥玥后退,一直退到房间外面的走廊上。 “龙少主,我迦南山不是没人,请你说话做事多为你千鸿一派考虑考虑!” “男婚女嫁,乃是我龙家和北冥家两家的家事,难道伽佑学院连这个也要管吗?” 黑夜里突然传来一个声音:“北冥家的家事学院自然不会管,但是如果有人胆敢在迦南山上放肆,那就别怪我们不循待客之道了!” 一把冰蓝色长剑随着主人的声音破空而来,钉在龙千夜脚前半寸的地方。何心约拉着北冥玥走到院子里,迎上匆匆赶来的司徒轩。 “司徒!” “心约,你没事儿吧?” 她摇摇头,说:“我没事儿。对了!你怎么会来?谁叫你来的?”她其实已经猜到答案了。果然,他说:“是北冥麟叫我来的,他说有人夜闯迦南山,意图对你不轨。看来……”他看看黑着一张脸的龙千夜,说,“我被这小子忽悠了啊。” 何心约在心里大翻白眼儿:“麟儿他人呢?” 司徒轩往背后看去,北冥玥从鼻孔里冷哼一声,就往院门口走去:“他自己惹的祸他自己来背,本小姐不伺候了!” 见她要走,龙千夜一个飞身就要来拦,司徒轩与他战到一处,就在这月夜下的院子里打起来。还好这两人都没有召唤出兽骑,要不然的话,她这个院子就彻底毁了。 何心约把北冥玥拉到角落里,安抚她稍安勿躁,静观其变。这毕竟是在迦南山上,龙千夜根本讨不了什么好。 “这位千鸿一派的少主看来也是个高傲的人,不止傲,还冷,跟他好好说话他根本听不进去。你也是个不肯服软的,怎么就不知道顺着他一下呢?” “顺着他?!”北冥玥提高声音,“你不知道他对我说了什么话?也不知道北冥麟那臭小子到底怎么勾搭上他的!看着吧,本小姐这次绝对不会对他手软,不打到他哭爹喊娘我就不叫北冥玥!” 司徒轩和龙千夜近乎不分上下,这边北冥玥拦都拦不住,硬要出去找北冥麟算账。龙千夜一分心,就被司徒轩抓住机会,一记重击正中心口! “龙大哥!” 四个人都循着这声叫喊往院门口看去,就见北冥麟顶着一张哭成花猫的脸跑进来,冲到龙千夜身边去。 “龙大哥,你没事儿吧?你有没有事啊?你别吓我啊……” 龙千夜盯着北冥麟,心里有千句话要说,但一句也讲不出来,憋得极其难受。见此,北冥玥很解气,冷笑一声,说:“龙千夜,睁大你的狗眼给我看清楚!你也知道我有个一胎生的弟弟吧?但没想到我们两个会这么像吧?那天你见到的那个人——根本就不是我!” 龙千夜摇摇晃晃站起身来,狠狠一擦嘴角的血,一把推开北冥麟,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北冥麟跌坐在地上,一撇嘴,爆发出一阵中气十足的哭声,在月夜下,回荡在整个伽佑学院的上空。 第十五章 雨中撑伞人 那夜之后,北冥麟整天都苦着张脸,没魂儿一样。自从他把要在接待各州修行者的客房里点的红酯香传成了红枝香,把人熏得都不敢稍稍靠近之后,何心约就取消了他的禁足,特准他回北冥家休假。然而他还是执意留在迦南山上,只是何心约再不敢吩咐他做什么事了。 北冥玥也是无精打采的,不见了往日的欢脱。对此,何心约也感到很无力。 不久,北冥家送信上山来,说千鸿一派已经撕毁了婚约,离开了北冥家。这场在伽佑城里传得沸沸扬扬的婚事就这样不了了之了。 三月的最后一天,十三个学院的最后一批修行者——南穿青州主城、留牙城的留牙星法修习学院的学生——抵达迦南山。 何管事在不明峰顶召开大比之前的最后一次“后勤管理大会”。散会之后,药理阁的学生韩韩慌慌张张跑到她面前来,说药理阁的龟玉凝不够用了。这龟玉凝乃是修行者必备的疗伤药品,想那次小一抓了人,用的就是这龟玉凝。 “为什么直到现在才来告诉我?这种药品不应该是最先就清点好存量的么?” 眼见着何管事语气不善,韩韩紧张地低下头,擦擦额头上并不存在的虚汗,说:“古月姑姑说……早在五天前她就跟北冥麟说过这件事,他也答应得好好的,说一定会尽快把东西送过来,可是……” 何心约痛苦地扶上额头,然后一挥手:“不用说了,我知道了。你先回去,跟古月姑姑说这事儿是我疏漏了,但是一定叫她不要担心,我会尽快解决,一定不会耽误大比。” 她许下这个“一定”的承诺,紧接着就吩咐北冥玥:“你去一趟星符星药修习楼,拿我的手书给万里老师看,把那些还没有入库的龟玉凝清点一下,直接送去药理阁。记录册随后再补上这一条。” 心知是自家弟弟惹的祸,北冥玥脸上虽然露出不忿的神色,但还是接过手书,恭谨答道:“是。” “哎——等等!”何心约叫住她,问,“北冥麟在哪儿?你先把他给我叫来,修习楼的龟玉凝肯定不够,我还有一件事要吩咐他去做。” 大比前两天的比试一般不会太激烈,有药理阁和修习楼的存量顶上,不会出什么大乱子。但那点儿东西要支撑到大比结束是不可能的。 北冥麟应该是已经被北冥玥训斥过一番了,整个人都战战兢兢的。何心约没有给他好脸色,说:“你情绪低落,我让你休假,算是仁至义尽了。可是你不该把这么重要的事情忘了。” 北冥麟张张口,似乎想说什么,何心约挥手打断他:“行了,什么都不要说了。我在这里吩咐你去做一件事,你要是再给我出乱子,也就不用再来见我了,回你的北冥家舒舒服服当你的小少爷吧。” 他低着头,听她吩咐:“北冥家本来四月中旬要跟学院交易一批货物,我记得那批货里有足够量的龟玉凝。你带着我的手书回北冥家,跟胡伯说一声,看能不能把那批货提前交付给我们,钱我们随后再补上。如果没问题的话,你找几个人带着龟玉凝提前赶回来,其他的等大比之后我再派人去运。你记住,务必在两天之内把东西给我送到古月姑姑那儿。你要是敢在路上耽搁一刻,还是那句话,你就不用回来了。” “麟儿一定把事情办好,请姐姐放心!” “好,即刻去办吧。” 北冥麟揣着何心约的手书,坐刚刚从西厨房卸完菜蔬的空车下山去。和拉车的于老伯一道儿的,还有他的小徒弟欢儿。 这小子年纪和他相仿,长得机灵古怪的,话也多,一路跟他叽叽喳喳个没完没了。他本来就心烦,听到这小子的声音就更是烦不胜烦。 他翘着个腿坐在空车上,一边随着车的颠簸左右晃荡,一边自己抖抖索索。听到一个点儿,他终于再也忍不住,突然一个翻身坐起来,没好气地说:“你几百年没说过话了吗?” 欢儿嘴里含着根草茎,手里还拿着一根。他一边跟在车旁边走,一边用手里的草茎抽打路边的草丛和矮枝。听出北冥麟话里的揶揄,他也不气,一副“我什么都知道了“的语气,说:“北冥小少爷,你也不用跟我这儿阴阳怪气儿的。你也被何管事训了吧?” 北冥麟从嘴缝儿里呼出一口气,重新躺回去,问:“怎么?还有人被训了么?” 欢儿“嘿”地笑一声,说:“都说何管事这两天火气大,西厨房好多人都被训了。大家伙儿都是一句闲话都不敢说,只知道闷头做事。只是没想到,何管事那么疼你,竟然也会训你!” 北冥麟撇撇嘴,没有说话。 “小少爷,你这回是下山做什么去呢?按理说大比在即,迦南山上正是用人的时候,怎么你倒跑出来?” “说了你也不懂。” 欢儿一口“呸”掉嘴里已经嚼烂的草茎,说:“小少爷你别看不起我们。我欢儿自打会走路起就跟着师父上山下山,这眼睛看到的,耳朵听到的,不比你少。你们修行界那点儿事儿我虽然不敢说都懂,但七七八八还是知道的。” 北冥麟不信他:“那你说说,龟玉凝是什么东西,我这次下山就是为这东西去的。” 欢儿自信一笑:“这我还真就知道。龟玉凝可是好东西,我们那片儿有一个姐姐,有一回上山被野猫儿抓了,就是用的这龟玉凝。只用小拇指勾那么一点点儿,涂抹在伤口上,不到一个时辰就全好了,一点儿疤痕都没有。这要是寻常药物,还不得养上个十天半个月的?” 北冥麟轻“嗤”一声,还是不信他的话。再聊着聊着,他就被这个欢儿套出许多话来,包括要回北冥家取龟玉凝的事儿。 “回北冥家?哟,那可得要费好一阵儿工夫呢!两天之内赶得回去吗?” 北冥麟还没说话,他就继续道:“北冥小小姐不是要嫁给千鸿一派的少主吗?你怎么不叫千鸿一派的送你这东西?你们修习学院的修行就像小媳妇儿绣花,那些个宗派却都是用的霸道法子,缺胳膊断腿儿的是家常便饭,龟玉凝这种东西最不缺!小少爷你听我欢儿的准没错儿,只要你开口跟你姐夫说一声儿,别说是龟玉凝了,就算是……那啥啥——也是要多少有多少!” 北冥麟终于是受不了他了,对他怒目而视一番,然后就跳下车来自己走到前面去了。欢儿被于老伯狠狠拍了一脑门儿,也就不敢再说话了。 在山脚下歇了一晚,第二天北冥麟就赶到了北冥家,跟胡伯说了这件事儿。 怎料胡伯竟然露出一副为难的样子,说:“小少爷,不是老人家我不通情理,这种事情根本就没有先例呀。而且,原定的交易日子是在四月中旬,我们这边儿都还没采办齐全呢!那些雇佣兵这段时间也不知道是怎么了,老是交不出东西,我们也是没有办法啊!” 北冥麟急得抓他袖子:“我不要灵草灵药,灵矿、兽核儿也通通不要!只要龟玉凝!行不行?” 胡伯看着自家小少爷,无奈地说:“小少爷,您这不是为难老奴么?原料都还不够,龟玉凝就更没有了……” 他一副落魄样子从北冥家出来,在大街上晃晃荡荡。何心约说办不好这事儿就不用回去了,可他哪儿能真的就这么回北冥家做他的小少爷啊!要是这样的话,他爹还不得把他打死?大哥也会笑话他! 伽佑城大街上的人丝毫不知道他的忧愁。因为这次大比在迦南山上举行,各州的修行者都来伽佑了。要比试的现下住在迦南山上,还有一些就在山脚下的伽佑城里待命。对于这些修行者们的远道而来,伽佑城里的人们都很兴奋,似乎人人都恨不得拿出东道主的风范来,让他们看看伽佑城的繁华和伽佑人的热情好客。 不止人,连老天都要跟他作对似的,明明刚刚还是风和日丽,这会儿突然就乌云密布了。北冥麟坐在一个布匹铺子门前的台阶上,抬头望天。穿得花枝招展的小姐和妇人撑起伞,匆匆忙忙从铺子里出来。她们要赶紧在下雨之前赶回家,不让雨水弄花了她们脸上厚厚的胭脂水粉。 他闭上眼睛,估摸着一会儿就有雨丝打在面儿上了。可是他等了很久,耳边已经都是雨的声音,脸上却并没有冰冰凉凉的感觉。 疑惑间,他慢慢睁开眼睛,看到头顶上那把伞和持伞而立的人,撇撇嘴,眼泪就顺着脸颊滑落了下来。 “龙大哥……” 第十六章 天下无敌手 雨一下,天色就暗下来。【ㄨ】整座迦南山都是灰蒙蒙、湿漉漉的感觉,弄得人的心里也粘粘腻腻的,不太爽利。 大比在南院星斗场举行,以防万一,现在要给星斗场加持一个避水符。星符星药修习楼的学生在雨中画符,水蓝色的避水符线在暗色中翻飞、流窜,恍如一个孤独地迷路者不小心闯入与世隔绝的神秘世界,梦幻、迷离而怅惘。 而对于这一切,何心约就只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 “也不知道这场雨要下到什么时候……” 站了不多时,身后渐渐有踏水而来的脚步声传来,“啪嗒”、“啪嗒”,一声响亮似一声儿。她转头往身后一看,笑说:“你来啦。”说着,就把自己的伞收起来,钻到来人的伞下去。 司徒轩单手把她揽进怀里,顿时,她只觉得一股热流流遍全身,同时心里也是一暖。 “别担心,一场雨还碍不到什么事儿。” 她微微叹口气,说道:“希望如此。” 感觉得到他捏了捏她的肩膀,然后就说:“冰冰凉凉的。要不你回去歇着,这儿我来盯着。小心着了凉……” 她摇摇头,说:“不了,我没事儿。倒是你,”她稍稍仰头,看着他说,“明天就要上场比试了,怎么不好好养精蓄锐,等明天一举夺魁?” 司徒轩轻笑:“我可从来没想过要去争那个大比第一。而且,我有自知之明,桑芜人才辈出,厉害的修行者比比皆是,且不说名动天下的‘星、羽、涵’,就是其他学院的修行者,实力也着实不容小觑。” 何心约沉吟一会儿,问:“伽佑这次能拿第一吗?” “不好说。每一次大比的规则都不一样,谁都不敢说自己一定会笑到最后。不过无论如何,我们都拭目以待吧,这场大比肯定会很有意思的。” 他陪她一直站到避水符画好,然后就一同走路回起居阁。 进入四月,正是春光大好,迦南山上花开得烂漫,那种她曾经在魔兽山脉里见到过的紫荇花更是开得肆无忌惮。【ㄨ】 景象和两年前她刚来伽佑学院时一般无二,只是今时不同往日,那时她尚对这个世界懵懂无知,现在却已经渐渐习惯这里的一切,习惯这些一直陪在她身边的人的陪伴。她虽没有物是人非之感,但有时也难免会惊叹于时光的流逝。 “不知不觉,已经两年了啊……” 夏倾夜、夏倾晚和葛书乙依旧没有任何消息,洛雁有时也劝她不要太执着,然而于她来说,这并不是执着不执着的问题,这是她必须要做的事,是她心里解不开的结。 “你定然是想起你那些故人了,一脸的愁容。” 故人——用这个称呼来形容他们,或许再合适不过了。司徒轩就是这样,有时候实在敏锐和聪明得可怕,轻易就能看穿她的心事。 不过她这时倒是突然想起来,司徒轩从来没有向她说起过自己以前的事。来伽佑之前,他住在哪里,家里是做什么的,有什么样的亲人,他认识些什么人,可也有这样让他怀念的故人,可以在忧愁的日子里拿来怀想——她一概不知。 不止是司徒轩,就连洛雁也是这样。借着这个当口儿,她便装作随意地问起:“我倒是……不曾听你提起过你的故人,或者亲人?” “我的故人么……”司徒轩笑说,“要这么说起来的话,我倒是有个弟弟。” “哦?”何心约露出很感兴趣的神色。 司徒轩说:“小时候他倒是还很可爱,对我言听计从,不过越长大就越霸道了,有时候会有些……蛮不讲理。” 何心约轻轻地笑,听他说这话的语气,明明还是满溢着宠溺。“我也想有个弟弟妹妹可以疼呢,”她说,“就算是麟儿那样顽劣的也没有关系。玥儿泼辣,打他不手软,可要是我的话,连骂他一句都会觉得心疼。” 司徒轩突然停下来,于是她也只好住了脚。 “怎么了?”她仰起脸来看他。 他也低头望进她的眼里,轻声说:“你要是愿意,可以把我的弟弟当成你自己的弟弟。” 听出他话里的另一层意思,何心约慌慌张张低下头。 “司徒,我……” “走吧,前面已经到了。” “诶……” 她猛地抬起头来,是啊,不知不觉,前面已经就是起居阁了,青砖黑瓦,幽静无人,清冷孤绝。 两人共撑一伞来到院门口,一青一白,两把伞都多多少少抖落下几把淋淋雨水。 “你……” “我还是回去吧,”不等她开口请他进去坐会儿,司徒轩就截断了话,看着她,笑说,“我这就回去。明天你来看大比么?” “嗯。” “那我等着你。”说完,他重新撑起青伞,微微提起长衫的下摆,渐渐走进雨里,也渐渐消失在她的眼里。 一派烟雨朦胧,青衫竹影,傲然疏离,渐行渐远。 她站在院门口良久,正准备重新撑起伞,转身走进院子。然而一回头,就看见一张放大的脸,跟她前几次所见一般无二。 稍稍受到点儿惊吓,平复下来之后,她往旁边挪一步,绕过这人,一边重新撑起伞一边漫不经心地问:“你怎么来了?” 她说:“明天就是大比,怎么一个两个的都还在外面晃荡?” 她抖几下雨伞,奇奇怪怪地“咦”了一声:“刚刚还好好儿的,这会儿怎么坏了……” “算了,”她叹口气,“反正从这院门口到屋子里也没几步路。”她看向黎羽,客气地问:“黎大公子,怎么,要不要进去坐一会儿?” 黎美人儿可不客气,抬步就往里走。何心约摇摇头,跟在他后面。反正她拿这个黎羽最是无可奈何,轰又轰不得,也不能每次都顺着他。要是把他舒舒服服伺候好了,他还不得一闲下来就往她这儿跑? 不过这一次,黎羽似乎有天大的不满,进得屋来,张口就是一句:“刚刚送走一个,现在就要招待我,何管事这里还真是热闹啊。” 何心约本来还想给他倒杯茶,这会儿手当下就停在半空中。她把茶壶“砰”地顿在桌面上,茶壶底与桌面碰撞,发出清脆的瓷声。 她也不客气,说:“你敢不敢把话说得磊落一点儿!” 黎羽给她撂脸色,说:“我自以为已经说得很明白了,花鼓街的花魁娘子都没你这儿这么热闹。” 何心约冷笑一声,什么都没说,打开大门指着外面,说:“你给我……滚——”这个“滚”字吐得极其荡气回肠,就怕他听不清。 “这话你曾经对我说过,现在,我原、原、本、本把它回敬给你。” 岂料面前这人说话做事常常是不按常理出牌的,这回也一样。 黎羽稳稳当当坐在位置上,慢慢悠悠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气定神闲地喝了一口,然后说:“茶是凉的,我要喝热的。” 心知是赶不走他了,何心约只得尴尴尬尬地收回手:“刚回来,我上哪儿去给你找热茶?” “你这儿不是有厨房吗?生火烧水重新泡啊。”他说得理所当然。 何心约深吸一口气,尽量平静地说:“我叫玥儿给你泡。”说着就要往外走。这个时候,黎羽却突然一挥手把门关上,然后说:“我现在不想喝热茶了。我要喝酒。” “我这儿没有酒。” “上次我看到了,根本就不止两坛,你这儿明明还剩一坛。”他不依不饶。 “不给。” “上次就给,这次怎么不给?” 何心约说:“上次是上次,现在是现在,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你要是酒后乱性,我怎么办?” 黎羽轻蔑地看她一眼儿,一摇玉骨扇:“你想我酒后乱性我还看不上你呢。”也不知道这个天儿他还摇什么扇子,“我不管你用什么法子,反正你今天得把本公子伺候舒服了。如若不然,要是明天大比我输了,就都怪你。” 她算是明白了,跟这种人生气根本就是浪费感情。 何心约重新坐回来,说:“我算是知道了,反正你是杠上我了,我有一天好日子过你心里就不舒服。”说完,她转而问,“你,会下棋吗?” “六将棋双子棋博弈棋独步棋魔兽棋黑白双色棋,还有宫棋,没有我不会的。” “巧了,”何心约说,“你说的那些我都不会。要不要跟我下我的棋?” “怎么下?” 何心约从里屋拿出一块木板和两袋子的小石头,摆在桌面上,说:“迄今为止,这种棋这个世界上只有三个人会,我,北冥玥和北冥麟,他们两个都是我教的,也都是我的手下败将。” 她把袋子里的石头倒出来,这些石头都是打磨过的,黑的纯净,白的无瑕,光滑圆润。黑的给黎羽,她自己留下白的。 “所以可以这么说,我还没有碰到过对手呢。”虽然这并不是什么值得炫耀的事,“你要是能赢我,你要什么我都给你,你要是赢不了我,就得听我的,乖乖儿回去待着。” “好!一言为定。怎么玩儿?” 何心约得意一笑,说:“三局两胜。一人落一颗,谁先摆成五子连线,就算谁赢。” 两人就此在这个雨天里下起五子棋来,棋子落在棋盘上,一声一声,轻灵干脆。 第一局,黎羽黑着脸看着棋盘上连成一线的五颗白子,说:“你没说过斜着的也算。” “我也没说过横着竖着的算,你不也知道吗?” “反正这局不算。” “你这是在耍赖。” “谁耍赖谁自己心里清楚。” “我……”这人当真是没有丝毫肚量。最后,何心约只得说:“不算就不算,反正我一定能赢你。” 再来的这第一局,下到最后,黎羽看着那五颗白子,咬牙切齿地说:“再来!” 第二局,换成何心约表情狰狞地看着那五颗连成一线的黑子:“好,这局算你赢。最后一局,我绝对不会再掉以轻心。” “哼!奉陪到底。” 第十七章 心凄迷,雨凄迷 当何心约和黎大公子在迦南山上为着一盘五子棋的输赢争执不休的时候,北冥麟已经跟着龙千夜来到了千鸿一派。 千鸿一派坐落在伽佑城外的千鸿岭,门派上下有弟子三千余人。听说北冥家的小少爷来千鸿岭做客了,很多弟子都冒雨跑到鸿冥阁来围观,但无一例外都被素姑姑给轰了回去。 有好事且不怕死的问:“咱们少主前些日子不是在北冥家栽了跟头吗?没有娶到北冥小小姐,怎么这会儿倒来了个小少爷?” “听说北冥家小小姐和小少爷是一胎生的,长得就跟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是不是真的?” “要真是长得一样,到底算是小姐长得太吓人,还是少爷长得太女气啊?会不会……比那花鼓街的小相公还漂亮啊?” “你们这些小崽子!不想活了啊?”素姑姑一出马,再闹腾的也不得不收敛。这位素姑姑不算凶悍,但威严在那里,没人敢在她面前放肆。 “该做什么做什么去!要再让我听见你们嚼舌根子,看我不拔了你们的舌头!” 北冥麟舒舒服服地泡完热水澡,在房间里窝着。修行门派的房间布置果然跟他在北冥家里的房间布置不一样,龙千夜的房间里没有丹青字画,也没有琴箫笙管,可见他并不是一个风雅的人。倒是墙壁上挂着个大大的魔兽头骨,不过北冥麟认不得这是什么魔兽。 龙千夜一进来,他就问:“这是个什么东西?” “这是十万年的灵兽啮王的头骨。” “好厉害!”北冥麟感叹道,“十万年呐,还是灵兽……” 龙千夜笑他:“十万年的灵兽虽然不多见,但如果说堂堂北冥家小少爷没见过,我可是不信。” 北冥麟嘻嘻一笑,作讨好状。龙千夜拍拍他脑袋,也不与他计较。 笑着笑着,北冥麟忽然脸色一变:“糟了!” “怎么了?”龙千夜见他忽然就变得如此紧张,赶紧问。 北冥麟哭丧着个脸,一见到龙千夜他就把龟玉凝的事儿抛在脑后了,这会儿想起来,更是觉得回迦南山无望了。 他断断续续、哭哭啼啼地把这事儿的起因原委说给龙千夜听,龙千夜听完,捏着他小脸儿把他脸上的眼泪擦干,怜爱地说:“行了行了,别哭了,男子汉大丈夫,怎么像个小媳妇儿一样……” 果然,这样一说北冥麟立刻住了嘴。就听得龙千夜说:“我既然把你领了回来,这事儿就不能不管。明天我们就带着龟玉凝一起去迦南山。” “诶?我们……” “是啊,我们。” 北冥麟在千鸿岭快快活活玩儿了一整日,这边厢,何心约和黎羽的五子棋也下到将近日暮。这两人棋逢对手,第三局更是一次次棋子落尽都还没有分出胜负来。 何心约越下,心思就越不在这上面。【ㄨ】她原本就没有真想跟黎羽切磋棋艺,不过是想找个法子早些把他打发走,哪里知道这盘棋会胶着这么久。 她一颗旗子捏在指尖,却迟迟没有落下。刚要落,却突然被黎羽拿扇子截住。“哎——这步棋可要三思啊……” 她看着他,无奈地叹口气,最终还是把棋子放回盒子里。 “黎羽,你回去吧。这一局,算我输。” 黎大公子心高气傲,自然不肯赢得这么不光明。 “留下这残局,我们改日再下。” 说完,他再也没有多说一句话,转眼就消失在房间里。 他走后良久,何心约都坐在这一盘残棋面前没动。某一时刻,毫无预兆的,她突然一伸手把所有棋子都挥落在地。光滑圆润的石头棋子撞击地面,顿时“叮叮当当劈劈哩哩”一阵响。 “黎羽,你这到底……是想干什么?” 北冥玥推门进来,看看何心约,又看看落了一地的棋子,什么都没问就开始收拾。等到把所有的棋子都收进盒子里,连同棋盘一起放回原地,她便回来跪坐在何心约身边。 “姐姐,让我给你捏捏肩吧。” 何心约抬手说不用,自己揉揉疲惫的眉心。然后她便站起来,慢慢走到房间外面的走廊里。 雨幕朦胧似烟,院子角落里的紫荇花仿若飘出一阵阵紫气,迷离人的眼睛。北冥玥跟出来站在她身边,像是忽有感慨似的,说:“伽佑少有这样凄迷的雨……” “凄迷……”这一瞬间,她忽然想起在那个世界里曾经读过的遥远的诗文——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其实,寻常人等哪能做到如此超然? “雨哪有什么凄迷不凄迷的,一切不过只在人心罢了。” 北冥玥显然就是要听这样的话,意有所指地说:“姐姐你心如明镜,原不必为这等事如此烦忧的。” 何心约看向她,问:“这等事是什么事?” 北冥玥一笑,说:“玥儿说的是什么,姐姐心里是明白的。” 何心约拍拍她小脸儿——这个动作让北冥玥稍稍觉得无所适从。“你这个丫头啊……”怎么能这么聪明呢? 一个人缠上另一个人,无非这几个缘由,一是“恨”,二是“爱”,三是“还钱”。 黎羽就此杠上她了,是因为什么呢?她不确定他是不是对她有意思,但直觉这不是件好事。 北冥玥说:“司徒温和平易,彬彬有礼,乃是难得的谦谦君子;少城主放浪不羁,我行我素,也当真是让人欲罢不能。可是要玥儿说的话,这两个,都不是可以托付一生的人。” 何心约对她说出的这句话稍稍感到惊愕,虽然她还从来没有想过“托付终身”这样的大事,但还是问:“何以见得?” “姐姐可能不知道,北冥家和黎家,算得上是世交。在黎世黎大人还没有当上古伽州州主之前,就经常带着黎羽和黎漠来北冥家拜访。我第一次见他,就是在北冥家。那个时候他还不是少城主,可是身上仿佛就带着一种让人无法靠近的散漫和高傲,像是与生俱来的一样。” 她沉吟说:“这十几年,我是听着他的事迹长大的。我一直觉得,即使不生在黎家,没有少城主这个身份,他还是会长成现在这个样子,什么都不放在眼里,也没有什么能够拴住他的心。”她看向何心约,说,“姐姐,你也是一样。” 就是有这样的人,天生就不该有任何束缚和牵绊。 “那司徒呢?” 北冥玥笑笑,说:“那就应该问洛雁姐姐啦……”虽然这么说,她接着还是说出来,“来伽佑之前我就问过洛雁姐姐司徒轩是个什么样的人。她只说,司徒浑身上下让人找不到一丝一毫的瑕疵。”小妮子拍拍胸脯,故作害怕的样子,说:“这细想起来很可怕呀,就好像这个人不是真的一样。” “也就是说,我看到的司徒不是他的全部?” 北冥玥娇笑出声:“姐姐真是贪心,一个人哪能奢望看到另一个人的全部呢?” 何心约对她无可奈何,只能再叹一句:“你这丫头……” 北冥玥嘻嘻一笑走开了,何心约仍然站在原地,良久,叹一声:“但愿是我自作多情……” 第十八章 红豆相思 四月的这场雨比任何人预计的都来得毫无预兆,也去得毫无预兆。第二天一早,迦南山上就已经是艳阳高照。 这一天,星石历一千一百二十四年,桑芜新历五百六十四年,四月二日,桑芜星法修习学院大比在迦南山上的伽佑星法修习学院里举行。 何心约早上起来一开门,阳光就不要命似的扑进来,撞她一个满怀。 虽然答应司徒轩要去看大比,但什么时候去都是可以的。所以她并不着急。慢悠悠吃过饭,北冥玥说想去看大比,何心约准了。她自己却想先到处去转转。 现下迦南山上大半人都跑去南院星斗场看热闹,这西院比平时清静不少。她抱着小一在西院里走大半天也没见着一个人影,除了扫洒除尘的下人在一如既往地跟她打招呼。 “何管事!” “何管事。” “何管事好!” 她一一点头回应,昨日心头的阴霾就此一扫而空。路上遇到韩韩,思及龟玉凝一事,她决定亲自到药理阁去一趟,给古月姑姑赔个不是。 “何管事其实大可不必如此,姑姑也不是爱计较的人。这伽佑学院上下事务繁多,有一两件没有照顾到也不是稀罕事儿,就是刘大管事在的时候,也有这般疏忽的时候。” 小一在她怀里喵喵地叫,何心约一笑,说:“那就当我是去看看姑姑吧,说起来……我上一次去药理阁还是在老师在的时候。姑姑近来身体可还好?” “劳你挂心,并无什么不妥。姑姑身体一直康健。” “那就好。” 一路他们就这么说着,说着,漫着步子来到药理阁。 古月姑姑在伽佑学院里也算是一个老人,虽然没有刘大管事在这里待得长久,但很多人也都要尊她为长辈。何心约自然也是。 药理阁常年都飘散着一股药的苦香,说不上好闻,但很能让人安心。何心约见到古月姑姑的时候,她正在整理那些陈年的簿子、册子,常年跟着她的一个丫头红豆也在一旁帮忙。 何心约一来,姑姑就叫红豆去拿药,说是早就给她备好的,本来想待会儿就差人送过去,没曾想她这就来了。 何心约接过药包,闻了闻:“嗯——好苦!” 姑姑笑看她,问:“闻得出来是什么吗?” 她答:“金线草,火焰纹石的粉末,白泽木液,桃心木髓,魔眼罗兰,寒穴紫泥,九月白日菊,还有一味……”她笑说,“闻不出来了。” “是黑色珍稀品种的无叶木参花。”姑姑调笑她说,“你是半猜半闻,才说得出来的吧?” 见被说中,何心约只能笑着承认。她跟着刘大管事做事这一年多,这西院里的各个地方都是跑遍了的,藏书阁、星石会坊、星药会坊、星丹会坊、星符星药修习楼,连同这药理阁,都再熟悉不过。但是自从当上这个管事以后,就少来了。一有什么事儿,也都是吩咐北冥玥和北冥麟各处奔走。 “刘大管事也是偏心,一直把你藏着。我曾经向他要你,他不给,后来才知道原来他是想把自己的位置留给你。现在看来,你若来我这药理阁,倒确实是委屈了。” “姑姑说的哪里话,”何心约笑说,“我这个人随遇而安,去哪里都不委屈。只是老师待我恩重如山,他留给我的事,我自然要尽全力去做。” 古月握着她的手,亲切地说:“我看你也不是个爱凑热闹的。”她转而看向红豆和韩韩,说,“这俩就不行,红豆从早上起来就吵着嚷着要去南院看大比,我没让,韩韩也是,虽然嘴上没说,但心里也是想去的。” 红豆和韩韩脸上都露出羞赧的神色。何心约说:“玥儿想去,我也就让了。姑姑也不用管他们管得太严。” 这个时候,韩韩赶紧说:“我们去也不过是看个热闹,倒还不如留在这儿帮姑姑。你说是吧,红豆?”小丫头赶紧点头应是。 这丫头和北冥姐弟一般大小,但似乎已经跟在古月姑姑身边很久了。这样想起来,何心约于是问:“我看红豆年纪不大,是什么时候进的伽佑?” 红豆低下头,说:“我自小就跟在姑姑身边。我爹娘都是魔兽山脉里的雇佣兵,我五岁的时候他们去世了,后来,我就一直跟着姑姑。” 古月姑姑说:“这孩子的父亲所在的雇佣兵团的团长与我是旧相识,我收她只是顺个人情。唉……像红豆这样的孩子,他们团里还有很多,只是大多数没有她这样的好命。” 何心约皱起眉头,问:“那那些孩子后来的去向在何方呢?” 古月姑姑说:“大多都是先托养给一户普通人家,等孩子长到八九岁,就跟着雇佣兵团在魔兽山脉附近讨生活,长大后也就是子承父业、女承母业,继续当雇佣兵。要不就是从小就被送到一些富贵人家去当个仆从,或者跟着有手艺的师傅做个学徒,那也不算难过。最可怜的,就是没遇到个好主顾,那些皮相长得好点儿的,大都会被卖到风月场所,做娼妓、做小倌儿,一辈子伺候人。” 眼见着越说越沉重,何心约赶紧打住,转而问:“那韩韩呢?” 韩韩说:“我是二零年来的伽佑,到现在已经整整四年了。” “四年了?”何心约想想,说,“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伽佑的学生最多能在学院里待五年。” “是的,”韩韩说,“明年我就要下山找份差事做。我家里还有个正在孰学念书的妹妹。” “念孰学,那就是要参加文考咯?” 韩韩笑说:“是啊,她想当女官。” “有志气呀。”何心约感叹道,“我就喜欢这样的女孩子。” 红豆说:“因为何管事你也是这样的人啊。” 何心约夸她伶俐,会说话,红豆于是红了脸。韩韩插嘴道:“何管事,今儿怎么不见北冥麟呢?红豆可是天天都盼着他来。” 古月姑姑这时也说:“小女孩儿心思,我也管不了。不过这也得看北冥麟对她有没有这个心思。” 何心约讶然失笑,指着面前的药包笑问:“古月姑姑送我这药,不会就是想让我帮忙牵红线吧?” 古月姑姑握住她的手,说:“你牵不牵这根红线,这药都是你的,但若真能成就一段姻缘,自然是再好不过了。” 前有北冥玥和龙千夜的事儿,现在再来北冥麟和红豆,她眼中的小孩儿都开始谈婚论嫁了。何心约忽然有种自己老了的感觉。 “这事儿我会放在心上的。”她这样说,“这几天我吩咐他下山办事儿去了,等他回来以后,我一定让他多来这药理阁走动走动。” 红豆谢过她,何心约估摸着这也该告辞了,于是就说改日再来拜访古月姑姑。这样一通笑谈下来,龟玉凝的事儿也就不用再提了。 何心约回到起居阁,本想看看北冥玥回来没有,结果在院门口就碰见正好要出去的她。北冥玥看起来慌慌张张的,一见她就说:“姐姐,我正要去找你。出大事儿了。” 第十九章 任性的大比 北冥玥说的“出大事儿了”,是指北冥麟失踪了。 何心约一进院门,就看见龙千夜和千鸿一派的两只各驮着几大箱龟玉凝的魔兽站在院子里。 “龙少主,你能不能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昨天北冥麟同他说了龟玉凝一事,他当即就答应了。这并不只是看北冥麟的面子,更是为了让迦南山和北冥家欠他千鸿一派一个人情,一举三得,何乐而不为? 晚上北冥麟玩儿了一天玩儿坏了,就在他的鸿冥阁里歇下,他只让素姑姑在阁里伺候着,然后自去与自己的父亲、千鸿一派的掌门人商量千鸿一派派中的事儿。 结果这一晚,鸿冥阁竟然遭遇不速之客! 来人不仅伤了素姑姑,还掳走了北冥麟。至今北冥麟都下落不明。 天一亮,他就亲自带着龟玉凝来迦南山了。 “知道是何人所为吗?” 龙千夜摇摇头:“一共十余人,都是修行者。来人皆着一身夜行衣,黑布蒙面,不清楚是什么身份。” “哼!偌大个千鸿一派,居然连区区几个歹徒都抓不住,也配称古伽州第一修行宗派?” 龙千夜自知理亏,面对北冥玥的指责,没有接话。 何心约紧紧皱着眉头,虽然也生气,也担心,但她还不至于爆粗。她冷着声音,问:“依龙少主看,掳走麟儿的可能是谁?” 龙千夜说:“我以为,是岚宗。” 北冥玥出声呛他:“你当然会说是岚宗。谁不知道你千鸿一派和岚宗是死对头,把这事儿推到岚宗头上,自然便宜!” 何心约安抚她:“玥儿,你不要着急,听他说完。” 龙千夜脸色也不善,说:“岚宗知道北冥家小少爷来访我千鸿一派,想借机生事,恶化北冥家和千鸿一派的关系,是极有可能的。” 北冥玥说:“说麟儿不见了的是你,说有歹徒闯入的也是你,我们都没有亲眼看到,当然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依我看,根本就是你千鸿一派监守自盗、贼喊捉贼,先把麟儿藏起来,然后再伪装出有人闯入的假象,最后嫁祸给岚宗,好借我们之手削弱岚宗的势力!居心叵测!” “小小姐!”可以看出龙千夜是在努力隐忍怒气,他说,“我千鸿一派行事一向光明磊落,绝对不会做此等栽赃嫁祸之事。况且,麟儿出事儿了我比谁都担心,我不可能拿他的生命开玩笑。” “麟儿?叫得倒是很亲热,谁知道你接近他是抱着什么龌龊心思?拿着一纸婚书上门逼婚,这也叫光明磊落?!” “北冥玥!”他盯着她,说,“你说话不要太过分。【ㄨ】” “我不觉得我说话过分,”北冥玥说,“这件事情我们一定会查个水落石出,如果麟儿有什么闪失,不管是千鸿一派,还是岚宗,北冥家都绝对不会善罢甘休!”说完,她就气冲冲转身走出院门,估计是要下山回北冥家说这件事儿。何心约没有拦她。 北冥玥一走,龙千夜也一挥手,卸下几大箱子的龟玉凝。 “何管事,这是麟儿拜托我送上山来的龟玉凝。这件事,烦请伽佑学院不要插手,我一定不会让麟儿有任何闪失。我们——后会有期!” 说完,他就乘上其中一头兽骑,乘风而去了。 他这一走,徒留何心约在原地恨恨地想——伽佑学院插不插手这件事,岂是我能做得了主的? 何心约到南院星斗场找到洛雁,说了这件事。洛雁沉吟一番,说:“按照惯例,学生的事儿学院不会管太多,这事儿就算放在少城主身上,也是一样。如今一切都还不明朗,我们且稍安勿躁、静观其变。你也别担心,依我看,祸害遗千年,北冥麟那小子没那么容易出事儿。” 何心约点点头,叹口气,说:“希望如此,但愿他不要是真的卷进修行宗派的纷争里。” “六始皇会保佑他的。” 何心约苦笑。伟大的六始皇,荣耀的化身,你们会保佑他这个顽劣的小孩儿吗? 此次大比,修行世家单家大公子单星野,桑芜镇边大将军之女姜笑涵,和伽佑城少城主黎羽自然是最大的看点。这三个小辈齐名桑芜,却从来没有真正对决过,人人都擦亮眼睛准备看这三人的对决,以此来分出个高下,排个一、二、三。 反正不管哪个世界的人,对这种事情似乎都分外热衷。 但是往往事不遂人愿。此次大比的规则相当随性,参加大比的十四个星法修习学院的一百六十八名学生以抽签的方式决定对战的对手和次序,一次淘汰。胜出的八十四人再来一轮抽签,依此类推,进行三轮,一直到只剩下最后的二十一个人。 听洛雁说完这任性的规则,何心约也不免感叹道:“这未免太草率了一些。定这规则的老师们还真是省事儿啊。” “谁说不是呢?”何心约旁边的一个人突然插嘴说,“不过三轮之后的二十一个人怎么比还不知道呢,看头肯定都在这后头。” 何心约看他一眼,没在意,再看一眼,方才反应过来。于是问:“山栀子,你怎么也在这儿?你什么时候来的?” 山栀子嘿嘿一笑:“刚来,刚来。我这不是……南厨房不忙,就来……来凑个热闹嘛……”他转转脑袋看看四周,像是在找什么人,然后就突然“咦”那么一声,问:“北冥麟呢?他怎么没来?他不是一直都跟着你吗?” 得,先是红豆,现在又来个山栀子,平时没见人关心过北冥麟那小子,怎么他这一出事儿,个个都来问他。 何心约说:“他下山办事儿去了。”山栀子也就是那么随口一问,不是真找北冥麟有什么事儿,听到她这么说,也就没再问。 她原以为什么时候来都一样,可她到的这个时候司徒轩已经比完了。她刚坐下没一会儿,司徒轩就来“兴师问罪”。 何心约只得讨好地笑笑,问他:“怎么样?” 司徒轩一来,山栀子就很自觉地往旁边挪挪,让司徒轩在她身边坐下来。 “险胜。”如此简洁的两个字。 “我刚刚从古月姑姑那里拿了一副药,补身子的,待会儿我让玥儿给你送一点儿去。”刚一说完,她就想到北冥玥已经下山去了,于是叹口气,说:“算了,还是你跟我走一趟吧,我正好有点儿事儿想找你商量。” 第二十章 这样的同僚 看完上午的大比,山栀子高高兴兴地一路哼歌一路走回南厨房。走着走着,他突然停了下来,见四下无人,奇奇怪怪地倒着走了几步,然后在路边蹲了下来。 在冥府当差的鬼差半吊子和骆骆子本来极其认真地在琢磨各自的差事,突然就有一个黑影罩上来。他们往在自己面前蹲下的这个人看了一眼,没有理会,继续看手里的折子。可是过了很久,这个人都一动不动。 良久,半吊子心生狐疑,拍拍骆骆子,骆骆子于是也抬起头重新看这个人。“怎么了?” 这个时候,山栀子对着他们笑了一笑,顿时吓得两个鬼差一屁股往后坐到地上。 “你你你你你……” “两位兄弟莫慌,莫慌,咱们是同僚、同僚。” 他这么一说,半吊子和骆骆子立刻镇定下来。半吊子拍拍身上的灰尘站起来,看着山栀子一笑,说:“原来是同僚啊。早说嘛!一声不吭吓死个人。”他把手搭上来拍拍山栀子的肩膀,问,“兄弟,你在谁手底下当差的啊?” 他回答:“我在南天界当差。” 他才不会告诉他们他是在南天界的五谷苑里当差呢。 “哟——是九天的兄弟呀!我还是头一回在下界遇见九天的人呢。”他把山栀子揽过去,热络地说,“我叫半吊子,这是我的兄弟骆骆子,我们都是绝汜冥使手底下的人。” 他说到这儿停了一下,似乎在等山栀子说话。山栀子愣了一会儿,才恍然大悟似的,说:“竟然是绝汜冥使!久仰大名,久仰大名!” 事实上他根本就没有听说过这个绝汜冥使。 半吊子显然对他的这个反应很满意,揽着他继续说:“你们九天的人来下界干嘛呢?莫不是这里有什么大事儿要发生?”他皱着鼻子看看山栀子,“不过看你这样子,不像啊……” 山栀子连连笑着摆摆手:“嗨!不是,哪儿有什么大事儿!不过是例行公事而已,例行公事。倒是你们两位,绝汜冥使派二位出来,有何贵干啊?” 骆骆子说:“例行公事。” “对!我们也是例行公事。”半吊子接他的话,“不过来锁几个魂而已。” “锁魂?”山栀子眼睛一亮,“这儿要死人吗?” “当然!不死人我们来锁什么魂!兄弟我这两天跑了七个下界,累死我了,还好遇到了你,你可要好好招待招待哥啊!还有我这个兄弟。” 山栀子一笑:“没问题,包在我身上,走!” 山栀子把这两个鬼差领到个没人的地方,伺候他们吃好喝好,半吊子就开始对他诉起苦来:“要说清闲,还得是你们九天。你看你,在外面做事儿还能有这般待遇,再看看我们——诶——”他一摆手,“不说了!” 说完,他就抓起一块肥腻腻的肉往嘴里塞。“好久都没吃到这么香的东西了!骆骆,来,你也吃一点儿!” 骆骆子为难地往下咽,看表情极其痛苦。半吊子再往他嘴里塞东西,他就坚决不吃了。 “我不喜欢吃这个。” “你就是不懂得享受!”半吊子训他这么一句,转过头来对山栀子说,“你别介意啊,我这兄弟是个新鬼,还是个一世鬼,他那个世界不吃肉。” “理解理解,”山栀子点点头,“反正咱们吃东西也只是图个口舌之欲,不吃就不吃吧。” “说得对!口舌之欲!”半吊子忙着吃东西,骆骆子在一边没有表情地看着,山栀子就掀眼瞄了瞄他们放在一边的折子。 生灵簿会提前三天预示生灵的死亡,在此期间,死冥官手底下的冥使会安排鬼差到下界等着锁魂。生灵死后,魂灵依然会在肉身上附着三天,等着鬼差来锁魂,如果这三天里鬼差失职或者出了其他什么差错,没有将魂灵带回冥府受审,魂灵就会直接消散,失去“轮回”或者成仙成鬼的机会。 这两个鬼差会出现在这里,也就是说最多三天,最快就是下一刻,迦南山上一定会死人,只是不知道会死哪些人,死多少…… 骆骆子看他眼睛乱瞄,谨慎地收起折子——那上面写着他们的行程,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要锁哪些魂。同时他还不忘用肘子捅捅吃得正欢的半吊子。 半吊子不明白他的意思,吼道:“干什么!” 骆骆子向他递眼神,先看看折子,再看看山栀子。半吊子立马会意,笑着收起“折子”,还对山栀子说:“对不住啊兄弟,咱这差事第一点——就是要保密!” 山栀子毫不在意似的撇撇嘴,说:“我不过就是好奇嘛。不看就不看,有什么稀奇的!” 山栀子偷拿厨房的东西被抓到,南厨房管事儿的见他承认得很快,没有怎么为难他,山栀子只被罚扫山——这在迦南山上已经算是很轻的惩罚了。 他不情不愿地从扫山的大爷手里接过扫帚。大爷语重心长地对他说:“小娃儿啊,偷吃本来就是你的不对了,你还被发现,唉!”大爷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他了。 山栀子气呼呼地看着一旁幸灾乐祸的半吊子:“还不都是因为你!你竟然还幸灾乐祸——” 大爷眼睛一瞪:“哎呀——你这个小娃儿,你偷吃东西被抓竟然还赖在大爷我头上了?看我不打烂你的屁股,不然你不知道我老人家的厉害!” “啊——痛痛痛痛痛!啊!大爷,我不是说你,我——” 可怜山栀子欲哭无泪,等大爷终于打手软了,他屁股也开花了,半吊子和骆骆子也不见了。 “还说是同僚呢,竟然就这么走了。等着吧,回去之后,我一定要向青至仙君禀明这件事,管你什么绝汜冥使呢!仙君一定会为我讨回公道的……”他哭哭啼啼地边自言自语,边认命地扫着山路上的落叶,模样很惹人心疼,只不过没有人看见。 实际上,不用等到他回去,半吊子和他那新来的鬼差兄弟骆骆子很快就会遭殃,只不过现在的山栀子还不知道而已。而等他知道了,他却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么高兴——当然,这都是后话。 第二十二章 那个,这个 大比第二日,三轮比试就已经结束了,然而伽佑学院还没有说剩下的二十一个人要怎么分出个高下。这二十一个人中,黎羽、单星野、姜笑涵自然都是众人意料之中的,其他的诸如伽佑学院的司徒轩、洛雁、沐生烟,帝院的端木珑、廖岩,也都不出意料。如此,这次大比伽佑和帝院各有四人入围前二十一,可谓已经稳坐前两把交椅,只是不知道最后到底谁能更胜一筹。 第二日的傍晚,洛雁和司徒轩刚从院长那儿出来,就一同来何心约这儿小坐。 说起大比的事儿,何心约问:“这个沐生烟……是谁?” 洛雁看着何心约,说:“是伽佑去年招的一个学生,我与她不相熟,也就没跟你提起过她。”说到这儿,她突然看了司徒轩一眼,只是何心约兀自心不在焉,没有看见。 接着,何心约随意问起明天到底怎么比,两人都说不知道。 如果连伽佑自己的人都不知道的话,那么其他人就更不可能知道了。 “我们这就走了。”司徒轩突然站起来,这样说。何心约一愣,回过神儿来,问:“不再坐一会儿吗?” “不了,”他说,“我看你总是心神恍惚的,还是早些歇着吧。” 何心约转头看看外面的斜阳暮色,无声地点点头。司徒轩走到门口的时候,她却突然叫住他:“司徒!” 司徒轩回过头来,问她:“怎么了?” 她摇摇头,说:“没什么,只是……心里总觉得不太安宁。明天的大比……” 司徒轩笑笑,说:“别担心,这只是一场比试而已,不会出什么事的。” 这确实只是一场比试而已,过多的纠结根本没有必要。或许,她只是担心尚下落不明的北冥麟。 “嗯,明天见。” “明天见。” 从何心约那里出来,司徒轩突然对洛雁说:“谢谢。” 洛雁反问他:“谢我什么?你没必要谢我,我只是不想让她多心。”她停下来,直视司徒轩,说,“心约看似清冷凉薄,但她不是没有心。很多事情,或许她是真不知道,或许只是有所耳闻,但她不多问,不是因为不在意,而是因为信任。你和沐生烟之间到底有什么只有你自己清楚,我一个局外人也没资格说什么。无论如何,明天你是躲不了她了,你自己看着办吧。” 说到这儿,她突然停了一下,然后一笑,说:“看来不用等到明天了。” 这话刚落,前面路口就转出来一个人,一身紫衣翩跹,鹅圆脸蛋儿,修长蛾眉,直直地盯着司徒轩。 “我先走了。” 洛雁刚走,沐生烟就走到司徒轩跟前来,眼里有怒气,语气也好像质问:“阿轩,你还想躲我到什么时候?” 眼前的男子神情淡漠,面对她的质问,既没有生气的样子,也没有要回答的意思。 想起上山后这一年来他对自己的冷淡,沐生烟就没办法再沉默下去。她试图抓住他的手,好像这样就相当于抓住了他:“阿轩,近日我听到一些传言,他们说……说你倾心于那个何管事,这不是真的对不对?我知道你不善言辞,总是沉默寡言,有什么事情也总是憋在心里不肯跟人说,但……我还是相信你的,我们——” 司徒轩扒开她的手,说:“这是在伽佑学院,沐姑娘还请自重。” 沐生烟看着他,犹自不敢相信的样子:“你怎么能对我说这样的话?自重?我千里迢迢来迦南山找你,守了你一年,等了你一年,换来的就是这样一句话?” 在这两人看不见的地方,半吊子半靠在路边的树干上,看着他们直皱眉头,一边还自言自语:“不应该,不应该呀……” 骆骆子问:“什么不应该?” 他突然神神秘秘地嘿嘿一笑:“走!去找我们的九天兄弟,我好像发现一件有趣的事情啊……” 这边厢山栀子刚刚睡下,就感觉有人在拍自己的脸,他以为是旁边的人恶作剧,也就没理会,把头蒙进被窝里继续睡。不料被子被人强行掀开,他一怒,睁开眼睛就准备破口大骂,可就在看清眼前的人的时候,他却突然顿住。 愣了半刻,他脸色一下子变得极其狰狞:“你竟然还敢来找我?” 半吊子强行把他从被窝里拖出来,拎到一个没人的地方,开口就是:“兄弟,再给我搞点儿吃的行不?” 山栀子自然不会给他好脸色:“没有!” 半吊子露出一个讨好的笑容,说:“兄弟我当然不会白要你的东西,这回我来啊,是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你。我告诉你这个秘密,你给我吃的,咱们这算公平交易。” 山栀子不信他,白他一眼:“你能有什么重要的事情?”一顿,却马上露出很好奇的表情,“说来听听。” “嘿嘿——”半吊子一副奸计得逞的样子,说,“兄弟我不骗你,我可以先告诉你一丁点儿,听完这一丁点儿,你再决定要不要用吃的收买我,让我告诉你剩下的。” 山栀子犹疑不定,半吊子一说“附耳过来”,他却很听话地把耳朵凑过去。 结果半个时辰之后,三人又来到昨天的那个亭子。这回山栀子聪明了,拿的是他自己做的糕点,这样就算被人发现也不会遭罚了。 半吊子一边吃,一边摆出一副回忆的样子,说:“话说那是在三年前……” 三年前,古伽州州北城,沐生烟第一次遇见司徒轩,是在人口贩卖集市上。她第一眼就看中了他,花了五百个星币把他买下来,给他以身份。他始终都是话不多的样子,即使后来对她渐渐亲近,也还是沉默寡言。在相处了两个月之后,他说他想要成为一名修行者,于是她放手给他自由。他离开的两年后,她惊觉自己其实早已经无法当他没在自己的生命中出现过,于是她也来到迦南山找他。这时,她却发现现在的他早已不是她当年认识的那个司徒轩,他对她冷淡至极,甚至连看也不愿意多看她一眼——这些都是半吊子不知道的事情。 他所说的是三年前,司徒轩离开州北城,刚来到迦南山不久的时候,有一次去魔兽山脉里历练发生的事儿。 “……我奉命来这个星石大陆界锁魂。那个生灵的名字我不记得了,只不过他的样子我记得很清楚。当时骆骆还没来,和我一起的是我另一个叫蓝马子的兄弟。我们来的时候那生灵已经死了,看他当时那个样子,应该是被人杀的。那天我们要锁的魂很多,而且早先几天也一直在奔波,蓝马子实在撑不住了,我就让他守在一边歇一会儿,等我锁完其他的魂回来再来锁这个。本来他好好的躺在地上,结果蓝马子一打盹儿,他就被一头魔兽给吃了。” 半吊子露出一副很无奈的表情,说:“这下就麻烦了,生灵死后,魂灵是依附在肉身上的。他的肉身被魔兽吃了,魂灵自然也一样。我和蓝马子不得不在那里守了一天,等到那头魔兽被另一头魔兽杀了,我们才把他从魔兽肚子里拖出来,锁了魂,再把他塞回到魔兽肚子里。” 半吊子一边这样说,一边津津有味地吃着糕点。山栀子一脸难以理解地看着他,听他继续说:“就是这小子让我们耽搁了后面的差事,有一个魂灵我们还来不及锁就消散了,为此我和蓝马子都倒了霉。蓝马子被革了鬼籍,重入轮回,后来我就再也没有他的音信了。绝汜冥使念我在冥府做事的时间比较长,也认真,没治我的罪,罚了我十几鞭就没再计较了。” 山栀子嘟囔:“谁要听你的事儿啊?你说了这么大半天,那个人到底是谁啊?这跟我认识的人有什么关系?” 半吊子说:“我说的这个生灵就是你认识的人。” “他不是已经死了吗?我来这儿没多久,怎么会认识他?”听到这儿,山栀子认定这个狡猾的鬼差是在拿他寻开心,起身就要走。 半吊子一把拉住他:“你别着急嘛,我说的句句属实。昨天你去给那个……何管事送饭,他也在。今儿我又看到他了,跟一个挺漂亮的姑娘在一起,他叫司徒轩。” 山栀子顿时愣住。 半吊子疑惑地皱起眉头,说:“我也很纳闷儿,司徒轩早就死了,我亲自锁的魂,怎么可能有假?如果是这样的话,那现在这个司徒轩是从哪儿跑出来的?” 第二十三章 美人如画如诗酒 现在这个司徒轩是谁?或者说,现在这个根本就不是司徒轩? 带着这样的疑问,山栀子一夜都没有睡好,第二天一大早就顶着一双明显疲累不堪的眼睛火急火燎地跑到何心约的起居阁去。 “你这是怎么了?看这眼睛憔悴得……” 山栀子一脸纠结,不知道该不该把司徒轩的事儿告诉何心约。青至仙君让他到下界来只说要守在伊人仙子身边,多余的事儿不要做,他也心知自己行事需得万分小心,不然一个不留神儿就会违犯天规。 然而他不知道那件事还好,现在既然已经知道了,憋在心里实在难受。 “司徒呢?司徒没有来吗?” 何心约看着他,好笑地说:“你找司徒跑我这儿来干嘛?再说,现在天儿这么早,就算是平时,他也不会现在来啊。你想找他,恐怕得去一趟千叶谷。” “千叶谷?” 天还没亮的时候有人来送信儿,让她重新调度一下物资到三个地方——千叶谷,泽地,落叶谷。这三个地方都是迦南山里的奇险之地,一直人迹罕至,看来学院这次是打算让那二十一个人去探探这些地方。这样一来,既能分出胜负高下,也能帮伽佑学院探路,一举两得,可谓打得一手好算盘。 听她这么说,山栀子暗自点点头,然后说:“我不找他,我是来找你的。”还不等她问,他就说,“你知道咱们学院有个叫沐生烟的吗?” 何心约顿顿,稍稍聚起眉峰,问:“你问她做什么?我跟她……不算认识,只是听说过。”实际上,昨晚这个叫沐生烟的来找过她,但这些事情没有必要告诉山栀子。 山栀子说:“我也没想做什么,只是……我刚来迦南山的时候就听说过她,她似乎跟司徒有一点儿渊源,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儿吗?”山栀子认真地看着她的表情,略带试探的意味。 想起沐生烟昨晚说的话,何心约点点头,不甚在意似的,说:“略有耳闻,她于司徒有恩,算是救过他。不过这只是她的一面之辞,难免有煽情不实之处,司徒也许对此看得没那么重。” “依你看,司徒……会是那种忘恩负义的人吗?” 何心约对他的话稍稍感到愕然,她倒从来没有这样想过。 这样的“骂名”贯到司徒轩那样的人头上,实在是太残酷了一点。 “也许……那个‘恩’——并不是现在这个司徒的‘恩’呢?” “你一天到晚都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啊?”何心约佯怒地一拍他的头,说,“不是你的事儿你跟这儿瞎操心!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吧,你这样,很容易惹祸上身你知不知道?” 山栀子低下头,心里却不以为然。似乎伊人仙子你自己是最没资格说这话的人,当初你如果懂得独善其身,现在哪儿还会在这下界遭这般罪? 何心约想得不错,这一次伽佑学院确实是把大比挪到了迦南山的千叶谷、泽地和落叶谷里,黑子老师、吴老和叶五老师把这些人送进去以后就出来复命了,谁都不知道里面到底是怎样一番情景。 来看热闹的众人都聚集在一处等待,这里往东就是落叶谷,泽地和千叶谷则在偏西一点儿的地方。身穿伽佑学院师袍的三位老师显得很淡漠,冷面坐在一旁,也不互相搭话,只是三双冷厉的眼睛时不时扫向这里三三两两聚拢、高声谈论着什么的各学院学生。被扫到的人往往立即噤声,等老师们看向别处,再接着刚才的话继续。 何心约原本不想来凑这个热闹,但却被山栀子硬拖来这里。 天上日头正晒,两人站在人群外围,遥遥看见仿佛入定一样的三位老师。 东边方向的落叶谷一片枯黄,向西的泽地和千叶谷却是幽然一片。落叶谷之所以得名“落叶”,就是因为这个——即使是在春回大地、万物复苏的四月,落叶谷里也是一片枯黄。谷中的黄叶常年堆积,在地面上覆盖上一层厚厚的腐叶泥,人在其中很难行走。 据伽佑学院前辈的述记,这层腐叶泥里生活着很多尚不知名的虫蚁,人身上但凡被它们爬过的地方,都会奇痒难耐,出现一条条狰狞的红痕。如果没有合适的药物,人的皮肤就会沿着这些红痕慢慢溃烂腐臭,直到露出森森白骨。 曾经有不少修行者因此而丧生,且死相极其可怖。正因如此,伽佑学院一直把落叶谷列为禁地。除了不怕死的,一般没人会涉足那个地方。 此外,落叶谷中的林木一根根似乎生长得一模一样,人在其中很难辨别方向,极容易迷路。但就是在这样的奇险之地,一种魔兽却能安然生存—— “这种魔兽叫‘安乐鸟’,号称是星石大陆上最小的灵兽。这种灵兽,除了迦南山中的落叶谷,传说中,就只有极南之地才有。只是迄今为止,没人知道这种灵兽有些什么能力,只知道它们性情温和,轻易不会伤人就是了。” 何心约说完,惊觉自己身边不知道何时已经聚集了不少人,一脸认真地听她讲着“安乐鸟”的事情。 山栀子感叹道:“何管事,你知道得真多!”他随即想到,听青至仙君说,伊人仙子还在九天当差的时候,就跟博雅阁的时任主事仙君交好。而博雅阁的主事仙君,历来都号称是整个九天下界最博学的人——世界上就没有他不知道的事儿! “知道得多,也就仅仅是知道而已。”她笑说,“反正,我是不敢进那里面去看一眼儿的。” 围观的有人问:“既然这落叶谷如此凶险,学院为什么还要把大比挪到那里面去?万一出什么事儿怎么办?” 山栀子立马嗤之以鼻:“如果怕死,那还修什么行?还不如趁早回家念个孰学,考个文考,然后在朝堂里谋个一官半职,轻轻松松过你的小日子,那多省心!” 眼看着山栀子就快要挑起众怒,何心约连忙轻叱道:“你个不修行的谈什么修行事儿!”她这一叱,其他人也就不好再发话了。 何心约接着说道:“不管是落叶谷,还是泽地和千叶谷,虽然都是奇险之地,但也不见得会有多凶险。这伤人的东西不少,但治人的东西更多!只要有药,就算你还剩半口气,星药师也能把你给救回来。” 这里空地上兀自热闹非凡,而此时的泽地里,一块荒草遍生的空地上,只有干燥的细树枝燃烧发出的噼哩啪啦的声音,火上煮着的野菜汤汩汩地冒着气泡。 伽佑学院的老师把他们七个人扔到了这里,什么都没说,就不管不顾了。黎大公子一脸的生人勿近,坐在一边不跟其他人搭一句话。这七个人里,只有单星野是他认识的,不过这次迦南山大比也是他们的第一次见面。 桑芜修行世家单家的大公子单星野,一直很想认识这个和自己齐名于桑芜修行界的古伽州少州主、伽佑城少城主、号称“桑芜第一美人儿”的黎羽黎大公子,只是之前一直没有机会,如今迦南山上一见,他在星斗场上展现出来的实力的确不容小觑,但“桑无第一美人儿”这个称号,他却是不敢恭维。 要说美,他在心里想,怕还是桑芜镜尘皇室的几位公主称得上是绝色美人,特别是四公主镜尘烟罗。只是可惜的是,这位公主他也只见过一面而已。 “要不要吃点儿东西?” 单星野把盛好的野菜汤递过来,黎羽却没有接。他以为他是嫌脏,反正世家公子大都有这个毛病,他自己也不例外,所以他每次都会在储戒里备几副碗筷,以备不时之需。 “放心吧,不管是野菜,还是这碗,都很干净。” 可是黎羽还是没有接。于是单星野也不再多说,回到火堆旁围着罐子招呼众人喝完了野菜汤。可就在他收拾东西的时候,他却看到黎羽手里不知何时竟然多出来一壶酒,一个人对着壶嘴喝得自在悠然。 他忍不住说:“黎大公子当真好雅兴啊,随时随地都带着美酒佳酿。” 黎羽擦擦嘴角,不谦虚地说:“自然是比你这个随时随地都带着锅碗瓢盆儿的有雅兴得多。” 单星野有些尴尬,转而试探起黎羽知不知道伽佑的老师到底是什么意思。“难道就让我们在这里面呆着?”他转头四下里望望,“我也没看出这地方有什么奇特之处啊……” “落叶谷、泽地和千叶谷是迦南山中的三大禁地,既然是禁地,自然有它要禁的缘由。”黎羽一边喝酒,一边状似漫不经心地说,“落叶谷内虫蚁成患,而泽地和千叶谷,据说是因为里面有奇珍异宝。” 听到这儿,单星野顿时来了兴致:“什么奇珍异宝?” 可惜黎羽接着说:“要是知道是什么奇珍异宝,哪儿还轮得到你们来插手?这迦南山中的东西,自然都是伽佑的。” “罢罢罢,既然来了,那就去探探吧。”单星野站起身来,说,“要是真能找到那个传说中的奇珍异宝,就算是为你伽佑学院做嫁衣,这一趟,也算是不虚此行。” “你倒是看得开……”黎大公子难得称赞人。接着,他却说:“要去找奇珍异宝你们就去吧,小心不要把命丢了就行。” “那你呢?”七人里的一个女子问他。 黎羽收起酒壶,躺在地上,旁若无人地枕着自己的手臂闭上眼睛,说:“我先补个觉,今儿起得太早,好困……”说着竟像是真的入睡一般,声音渐小至不闻。 单星野和其他人往泽地深处走去,走出几步,他却突然停下来,回过头看了躺在地上的黎羽一眼。这一眼,倒是真看出那么一点儿“美人如画”的意味。 不,或许说“美人如美酒”——更加合适。 第二十四章 山水养美人 半吊子和他的不多话的鬼差兄弟骆骆子走到泽地里来,就见黎美人儿睡得正香。半吊子不禁感叹一句:“这下界的生灵长得可真不错,一副皮相比绝汜冥使雕的那些个娃娃可精致多了。” 他心痒想近前去看个究竟,却被骆骆子一把拉住:“正事儿要紧。” 半吊子“呵呵”一笑:“我就是想看看,不过,”他摸着下巴露出一个不那么磊落的笑容,说,“等他死后到了冥府,绝汜冥使绝对会拉着他照着他的样子雕一个娃娃。这个模样的,绝对比他以前雕的那些讨人喜,拿出去送人也不会显得寒碜。” 骆骆子一语戳到痛点:“就算是送人,也没有你我的份儿。” 半吊子一边走,一边跟他的鬼差兄弟说:“嘿!你还真别说,就算是绝汜冥使要送我一个,我也不稀罕。半吊子我虽然现在只是个鬼差,但我转世下界的时候可是享尽荣华富贵,一般的东西我还真看不上眼。咱如果要,就要最好的!你知道这九天下界——最美的人是谁吗?” 骆骆子没有搭话,他自顾自说得起劲儿:“就是帝六子天枢!一千年前被天雷劈得魂飞魄散那个!你想啊,他要不是生就一副让人癫狂的容颜,怎么能把自己亲哥哥都给迷得神魂颠倒的呢?” “你尽胡说。” “这怎么能叫胡说呢?我这可都是有根有据的!”半吊子无理也力争,“你知道除帝长子以外,帝六子跟谁最亲近吗?那是千年前九天往生殿的主事仙子!你知道咱们绝汜冥使是仙子的老朋友吗?当年仙子那一手雕刻的神技,就是跟咱绝汜冥使学的!这话是当年在绝汜冥使跟前伺候过的人亲耳听来的!仙子说的,那还有假?” 半吊子的声音渐渐消失在这片空地上,而黎美人儿像是真的睡着了一样,始终都没有睁开眼睛。【ㄨ】 泽地外的空地上,人群聚集处,何心约经不住山栀子的百般恳求千般折腾,终于决定开口跟三位老师打探打探情况。 “管事你看啊,左边那个背上负着一把用黑布缠起来的剑、阴沉沉的那个是黑子老师,中间的老人家是吴老,右边那个是叶五老师。他们都是伽佑的老师里出了名的冷厉无情,待会儿你说话可得小心点儿啊。总之帮我探到司徒轩在哪儿就行。” 何心约对他的提醒毫不领情:“真不知道你这么关心司徒做什么,想知道也不自己去问,非得拉上我。” 山栀子心虚地一笑:“我这不是有点儿怵吗?” 她抬眼略扫扫周围,没有见到一个熟面孔。这里大都是东南北三院和其他学院的修行者,她不认识他们,他们也不认识她。 她理理衣服,慢慢往那边走去,小声说:“其实我也有点儿怵……” 三位老师周围的一圈儿形成一个无人地带,两人的高调跨入引起周围不少人的注意。让何心约佩服的是,山栀子这小子竟然能够做出一副和每个人都很熟络的样子,见一个笑一个,似乎恨不得和每个人都“熟络”地打个招呼。 何心约心里虽然颇为紧张,不过面上还是十分随意淡然的样子。走到三位老师跟前,她第一次感觉到修行者带给常人的那种奇异的压迫感。随着身子稍向前倾,向老师行礼,她恭敬地说:“三位老师,我是西院的管事。一早接到这边儿的口信儿,龟玉凝等药物我们都已经备妥了,并安排有人守在三地入口待命。”她小心翼翼地问,“请问……这些东西什么时候儿能用得上?” “嗯。”只有吴老这样淡淡地应了一声,似乎想以此来表示他听到了,但没有一个人有要回答她的意思。 似乎没人想理她呀……果真是名副其实的冷厉。 她正觉得尴尬,但几乎就在同一时间,原本静坐着的三人同时转头看向西面,一只巨大的魔兽正急速掠来! 得!这下真的出事儿了。可是她都还没来得及开口问啊…… 羽龙飞鸿来势很急,在空地上掀起漫天尘土。魔兽的背上驮着两个人,一个是羽龙飞鸿的主人单星野,他的怀里还躺着一个人。 三位老师同时站起身来,何心约敏锐地捕捉到羽龙飞鸿——说得更确切一点儿,是羽龙飞鸿背上驮着的人身上的一股不寻常的草木气息。 “乌水蛭钻进血脉,心脉已损,不立刻施救的话,恐怕会危及生命!” 单星野怀里的是一个体态娇小的女子,此刻她正昏迷着,嘴唇发紫,脸上有些异样的青色。袖子外露出来的一截玉藕般的手臂上青筋鼓起,看上去异常可怖。 吴老闻言立刻上前察看起来,何心约也凑近一两步仔细观察。 “泽地是有乌水蛭这种东西不错,但是现在乌水蛭还处于蛰伏期,根本不会出来伤人。”一边说,何心约一边在心里想——这也是伽佑敢让学生进入泽地的原因之一,他们怎么可能会遭遇到乌水蛭这种致命的东西? “你们怎么会被乌水蛭攻击?” 单星野顿一顿,说出一句让她吃惊的话:“泽地里,乌水蛭泛滥成灾。” 何心约来不及深究这其中的缘由。女子手臂上的血脉里此时乌水蛭涌动,再不救治,恐回天乏术。 “没办法,这个时候送回学院已经来不及了。” 吴老眉头紧皱,周围的人也立时噤声,气氛一下子沉下来。外围的人听到原本还喧闹的空地突然间变得异常安静,纷纷往里聚拢来,想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 单星野轻轻把怀中的女子放在地上,然后缓缓站起来。虽然他已经尽力用星力阻滞乌水蛭在血脉里穿行,但怎奈还是没起到多大的作用。想起黎羽刚才说的话,他不禁有些唏嘘。抬头间,他与面前的女子四目相对,立即怔住。 这双眼睛,很是漂亮啊…… 单大公子抱着欣赏“美目”的心态看着面前的这双眼睛,一时间想跟这双眼睛的主人搭搭话,但他心知现在不是该干这个的时候,于是只能忍住,堪堪移开眼去。 但是何心约比他还先移开视线。她在躺在地上的女子身边蹲下来,拾起她耷拉在地上的一只手,在那突起的青筋上轻轻按一按。乌水蛭在她手指下灵活地扭动它滑腻的身躯,尚未因宿主气息断绝而“安静”下来。 还好,还有救。 就在这时,人群中突然蹿出一个人来,莽撞地一把拨开蹲在地上的她。何心约一个不慎往旁边倒去,手蹭在布满细碎乱石粗沙的地面上,瞬间被刺破一条口子。她不禁吃痛地轻呓一声,鲜血从她手掌上像股小溪似的流出来。 单星野见状,不禁一怒,就朝那撞人的吼道:“你干什么!”那人被他这一吼,吓得愣在当场,大睁着眼睛说不出话来。 山栀子把何心约扶起来,也很生气:“就是!你没长眼睛啊?没看见把人撞到了吗?”他关心问道,“何管事,没事儿吧?” 单星野一转头——哟呵!这小子长得也很俊俏啊!他在这个时候不合时宜地想到:迦南山果然是人杰地灵,养出这么多美人儿。 被吼的女子反应过来,一下子大哭出来,随即又是大笑。这又哭又笑的把周围人都弄得又惊又诧的。 “你凭什么吼我啊!我姐姐都快死了!” 小姑娘几乎是嘶吼着说出这句话,泪水像决堤一样从大眼眶里涌出来。 何心约被这劳什子事儿弄得头疼,到底现在什么是最要紧的啊! 她没空理会手上的伤,重新走到女子身旁蹲下来:“别哭了,我救她。” 第二十五章 传说中的宝贝 她这话一出,周围所有人都是一惊。小姑娘的哭声就像是关了闸的水池,一下子就止住了。 何心约手上的储戒流光闪动,身前就出现一根褐色的带根巫麻草、一株散发着幽幽草木香气的青色的青丝荨,两粒黄豆般大小、通体绿色的绿子果。 “谁有木目树的木骨髓?” 话刚落,单星野就递过来一枝一指长的木骨髓。何心约看他一眼,什么都没说。 她一手托住两株灵草,心念一动,灵草立刻催拉枯朽一般崩溃成灵草粉末,顷刻间混合成一种浑厚的青玉色。食指一滑,混合灵草粉末跟随指尖划出一弯美丽的半弧,均匀洒在女子的手背上。 她把绿子果放进女子口中含着,待绿子果在女子口中完全化掉之后,就从自己发间抽出束发的银簪,用两根手指捏住,在一根突出的青色血脉上轻轻一划,黑血立刻喷涌而出。 喷出的黑色血液将女子手背上的灵草粉末染成一种颇为诡异的颜色。这时,她开始用木骨髓在女子手背上轻轻搅磨…… 黑血混合着灵草粉末一滴滴滴落,用于搅磨的木骨髓也渐渐被浸染成黑色。新涌出的血液渐渐变成正常的红色,一根根约摸半指长的乌水蛭像排队一样蠕动着从血脉断口处爬出来。 “木骨髓!” 一根根乌水蛭缠满木骨髓,她将乌水蛭连同木骨髓一起扔进一个寒玉盒里封好,收进储戒,这才站起身来,长长地舒口气。 “行了,你姐姐不会有事的。” 这时,已有西院的人赶了过来,何心约看到他们,于是吩咐道:“把她送去药理阁,跟古月姑姑说一声。抓几味药,再静养几天,就好了。” 那呆愣的妹妹仍然是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她,随即脸上渐渐出现狂喜之色,这回是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何心约想想,对她叮嘱道:“这几天你姐姐需要好好调养,晚上她应该就能醒过来。你多给她炖一些补血补气的东西,有不懂的,就问药理阁的古月姑姑。” 直到这时,人群中才爆发出一阵阵啧啧称奇声。 单星野走过来,提醒她似的,说:“你受伤了。” “就是就是!”山栀子道,“怎么自己都不顾却去救别人?应该包扎一下。”语气里竟然还有点儿嗔怪的意味——何心约听得心一颤一颤的。 他这样说的时候,单星野潇洒地从他衣服上撕下一块布条儿——由此可见他衣服的质量实在不怎么好——他拉过何心约的手,替她包扎好被碎石扎破的手掌。 虽然对于他的包扎手法她不敢恭维,但何心约还是谢过他。 “你的木骨髓,我可能就不还你了,单公子。” 单星野惊讶道:“你认识我?” 何心约一笑:“我在星斗场上见到过你。” 她艰难地维持着她脸上的笑容,单星野也很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这时候,山栀子一个手刀就往他手臂上砍去,结果他纹丝未动,还是拉着何心约的手不放。 山栀子怒了,就朝他吼:“你放手!你放不放手?我——”可是还没等他说完,单星野就放开何心约,转而拉起他,拖着他就往一边走去,一边口中还满嘴胡言:“来!这位小公子啊,我们来谈谈星石大陆上的修行者的信仰,以及帝院和伽佑的恩怨情仇……” “哎哎哎——你!你——” 眼看着单星野拉着山栀子越走越远,何心约在原地目瞪口呆。平地里一阵儿风这么一吹,她突然觉得有点儿恶寒,于是用尚还完好的那只手撸撸手臂,以此来取得一点儿暖意。然后就朝着一旁静立许久的三位老师微微弯腰,行了一个比刚才更恭敬的礼,说:“泽地乌水蛭异动,恐有蹊跷……” 北冥麟被何人所掳,被掳至何处,都尚不清楚。如今又来个泽地异动,这日子当真是太平不得。 山栀子被单星野强拉去谈天说地,最后终于是受不了他了。“你这人怎么这么无赖啊?我对你说的那些一点儿兴趣都没有!你再这样,我……我喊非礼了!” 单星野看着他,大为吃惊:“不感兴趣?不应该呀……那你对什么感兴趣,我什么都能说上来一点。”这么说着,却终于是暂时放开他。 一脱离束缚,山栀子就立刻退后几步,离他远远儿的,并对此嗤之以鼻:“我就算想找人说话,也不找你呀!你谁呀你?帝院的怎么了?帝院的就很了不起吗?我还以为帝院的人多么英勇大气呢,结果一遇到点儿事就跑出来当缩头乌龟……” 听到这儿,单星野忽然“啊”一声,像是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一砸手背:“哎呀!我差点儿把这事儿给忘了!不行,我还要回去,还要回去……” 他念叨念叨着就往泽地的方向走去,山栀子看着他的背影,“哼”了一声,然后就迈动起他的小腿儿飞快地跑回去找他的何管事。 “这么说,千叶谷、泽地和落叶谷之所以成为禁地,不止是因为其奇险,最主要的是因为那个传说中的‘奇珍异宝’?”何心约问,接着又说,“可是就连学院都不知道那个传说是不是真的。” 坐在药理阁里,何心约一边让红豆给她包扎伤口,一边发牢骚似的说:“这岂不是太草率了一点!” 古月姑姑亲自给她抓了药来,她问了几句那姑娘的伤势,古月姑姑说:“你不是应该比我更清楚吗?”她嗔道,“我愿你常来我这儿走动,可也不是这个法子呀!” 何心约活动活动手掌,心虚道:“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伤,不过就是蹭到点儿皮……”她想到刚刚在三位老师那儿受到的冷遇,心里不禁有些忿忿的,“不过,伽佑的老师脾气可真不怎么好……” 古月笑她:“你是说吴老吧?他那人脾气是有点儿古怪,黑子和叶五曾经都是他手底下的学生,跟老师习了一个性子。你也不用太过介怀。这有句话说啊,‘不是修行道中人,不问修行道中事’。你虽然曾经跟着刘管事做事,现在又掌管西院,满打满算也是个星师了,但没有得到承认,便算不得是个修行者。你所学的东西,至多算是‘偷’来的。” “得到承认,就这么重要么?”她不过是说一句“恐有蹊跷”,却被吴老敲了一记警钟,他说:“这不是你该过问的,也不是你该想的。” “说重要也重要,说不重要,也不重要。”古月姑姑这么说,“这千百年来,各大修行宗派多以此诟病修行学院,对皇室的承认不屑一顾。这些分歧并非不可化解,但双方并不愿意为此多走一步。不过你一定要记住一句话。” “什么话?” 古月说:“不管是修行学院还是宗派,不管有没有得到皇室的承认,修行世界都只有一个共同信仰,甚至整个星石大陆,都只有这一个共同信仰——那就是六始皇。”说到这里,她的神情不由得变得肃穆甚至有点儿凝重起来,“六始皇为人族争取到生存繁衍的土地,建立六大帝国,开创皇室。他们所达到的修行境界,是所有修行者共同的至高追求。” 说到底,何心约不属于这个世界,星石大陆人对六始皇的至高尊崇她虽不能感同身受,但多少也能够理解。于是说到这里她没再多话,只默默点点头。 在药理阁坐了一会儿,她回到自己的起居阁。山栀子找来跟她发牢骚:“那个单星野简直有病,真是烦死人了。” 何心约笑笑,跟他说:“这个单公子的事儿我倒是听洛雁讲过一些。” 山栀子一脸旺盛的求知欲,眼睛一动不动盯着她,等着她往下讲。她不忍心吊他胃口,于是说:“单星野修行天赋异禀是没错,不过他那个人有些坏毛病,说是——一看到美人儿就走不动道儿,疯疯癫癫的。而且啊,他的眼光好像跟一般人不太一样。” “眼光不一样……”山栀子琢磨着这句话的意思。 何心约反问他:“那现在他人呢?” “又回泽地里去了。对了!”他眼睛一亮,告诉何心约,“他说少城主也在泽地!” “黎羽么?”何心约点点头。以他的身份地位,想必对那个传说清清楚楚,但依他的性子来看,他不见得会去凑那个热闹。 “我听单星野说,泽地里有宝贝,是不是真的啊?” “他连这个都跟你说?”何心约吃惊道,“还真是口无遮拦啊!” “这么说,是真有宝贝了?是什么宝贝啊?” 何心约一弹他脑门儿:“你管这么多干什么!回你的南厨房去!一天到晚浪在外面不干事儿,像什么话呀!伽佑养你,难道是让你来吃白饭的么?” 山栀子委委屈屈地回去,走在半路上的时候就在想,算算时间,可能也就是今晚了吧。迦南山上要死人,看到单星野抱着那人出来的时候,他还以为就是她。可那时没见到半吊子和骆骆子守在旁边,后来那姑娘果然被救回来了。可若不是她,到底会是谁呢? 第二十六章 忙着谈情说爱 行走在落叶谷中,七人脚上乃至全身上,都缠着厚厚的布条儿,不让虫蚁有一点儿空子可钻。可饶是如此,他们还是被谷中一根根几乎一模一样的树木所惑,在入夜的时候走散了。 沐生烟在腐叶间艰难行走,遥遥的好像看见前方有一个人影,不禁心生欢喜,疾步往那人影所在的方向走去。然而越走近,她心底就渐渐升腾起一股莫名的寒意。明明是那么熟悉的一个背影,此时看来,却只觉得阴骘而冷酷。 她在离他五步的地方停住脚步,小心翼翼地说:“阿轩?” 司徒轩回过头来,眼底竟然有温柔而怜悯的意味。沐生烟本能地后退两步,笑说:“这地方还真是奇怪啊,我一转眼,你们就都不见了。其他人呢?” 司徒轩没有回答她这句话,而是慢慢说:“传说三百年前,迦南山里曾经有过一场对决,一方是一个妖族领袖,另一方是一个厉害的修行者。最后他们两败俱伤,临死之前反而生出惺惺相惜之情。妖族领袖把自己的妖丹渡给人类修行者,三百年后,他们或许会在一个身体里得到重生。” 沐生烟听了他这番莫名其妙的话觉得很不可思议:“妖族和修行者惺惺相惜,这怎么可能?” 司徒轩继续说:“是啊,这种事情还从来没有发生过,也没人知道妖丹被渡进人类的身体到底会不会有如此奇效。只是后来,他们曾经对决的地方就成为迦南山中的禁地,三百年来几乎无人再踏足。” “难道……学院这次让我们进入禁地,就是想证实这个荒诞的传说到底是不是真的吗?”沐生烟说,“这太可笑了。”也不知道她说的可笑,到底是指什么。 “虽然传说很荒诞,但还是有不少人想知道这到底是不是真的。而且,若不是为这个,我也不会来这里。那样的话,司徒轩……也就不用死了。” 沐生烟抬眼看他:“你说什么?” 司徒轩眼底露出悲哀的神色,一边向她走来,一边说:“其实我们长得只是有几分相似而已,你可能是因为太久没有看见他,所以认不出来了。就像你说的,他沉默寡言,刚来到迦南山的时候也没什么交好的人,甚至没有什么人能够清楚地记得他的样子。我取代他,简直是轻而易举。” 沐生烟恐惧地后退着,一个不慎,一下子跌坐在地上。成群的虫蚁从腐叶层里钻出来,密密麻麻地往她身上爬。 “他对你感情很深,临死前还说你一定会来找他,要我代替他好好照顾你。”他说,“可是我想了想,你还是随他一起去比较好,你说是吗?” 沐生烟眼睛里蓄着惊恐而悲伤的泪水,不住地摇头,然而却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我为你选了一个好地方,这里有安乐鸟,它们会为临死的人唱起颂歌。这歌声会让你感到安宁和幸福,没有丝毫痛苦地死去。这是一个很好的结局。” 迦南山里的人们在入夜之后突然听到一阵美妙而奇异的歌声,空灵神秘,清冷孤绝,这是他们所从未听过的天籁之音,是帝都最好的歌姬也唱不出来的人间绝响。 听到这样的歌声时,山栀子想起了在九天的那些日子,和五谷苑的仙童仙女们每日里嬉笑打闹,听青至仙君赞美他做的糕点好吃,还想起青至仙君授他仙名的那一刻,山栀子,山栀子,多美的名字! 听到这样的歌声时,韩韩想到了来迦南山之前和妹妹拌嘴吵架的那些日子。小妮子性格一向泼辣,对他这个哥哥丝毫不相让。那时他总是嫌她不懂事、没有礼,可是来到迦南山以后,他就越发想念她的无理取闹和强词夺理。那些日子,该是他最幸福的时光吧! 听到这样的歌声时,何心约想到她那几个失散许久的故人,想到初来这个世界时,洛雁放在她手心里的那朵花,想到数次与黎羽相对的无可奈何的时刻,想到她和司徒轩共撑一把伞,走在迦南山湿淋淋的山路上,生命里的所有记忆深刻的场景在她眼前一一浮现。歌起歌毕,仿佛重新走过这一生。 听到这样的歌声时,随着鲜热的血从脖子上汩汩涌出,沐生烟想起了她在人口贩卖集市上第一次见到司徒轩的情景,在一群面黄肌瘦的人中间,他一眼就看进她心底,从此为君倾心,万劫不复。阿轩,我真的要来陪你了,你是不是……一直……在等我? “世人以为,安乐鸟为什么要唱歌呢?它们不过是在为自己的食物而欢歌罢了。” 司徒轩没有再看那人一眼,抬步往落叶谷深处走去。成群的安乐鸟一蓬蓬落在尚还温热的尸体上,它们很快就会蚕食这可怜的肉体,干干净净,不留痕迹。 晚来一步的半吊子遥遥看着那个远去的背影和地面上仅剩的残肉,朝骆骆子身边靠了靠。 “骆骆,我有点儿冷啊……” “这里不冷。” “不是,我是说我先冷一冷适应适应,等回去之后看到绝汜冥使那******冷面就不会觉得那么渗人了……” “哦……” 伽佑学院在最后宣布,这次大比的最后获胜者是南穿青州的留牙星法修习学院,因为留牙学院的一个学生是最后出禁地的。能在禁地里坚持那么久,可见这个人的毅力和忍耐力非比寻常。 结果一出,不禁让人大为唏嘘。有学院指责伽佑学院规则定得太任性,这里面带头的便是帝院,但结果还是不了了之。 大比已经结束,各州修行者陆陆续续离开伽佑学院。而这个时候,北冥麟也毫发无损地回到迦南山。 北冥麟确实是被岚宗的人掳了去,但并非是要怎么样他,相反,他们好吃好喝地供着他,还让宗主最小的女儿,据说貌比天仙的一个小姑娘带他感受岚宗里纯正的修行气息。 同时,就“请”北冥家小公子到岚宗做客一事,岚宗指责千鸿一派的龙千夜得不到姐姐就想要弟弟,其居心叵测,路人皆知。 龙千夜一怒,带人杀进岚宗,要把北冥麟带回去。两方互看不顺眼,混战一触即发。最后各有伤亡,北冥麟却被随后赶到的北冥家之人接回去,随后送来迦南山。 真是应伽佑城里流传的一句话,如今的修行世界,老一辈的忙着阴谋算计,小一辈的忙着谈情说爱。修行修行,到底修的是什么行呢? 北冥玥在房间里训北冥麟:“没想到啊,小小年纪,你就成了这么个祸害!你可真是了不得啊!岚宗宗主的女儿是不是很漂亮啊,啊?” 北冥麟哭着说:“芸儿妹妹真的很漂亮啊……” “那你是不是要娶她啊?” “可是龙大哥对我也很好啊……” “北、冥、麟——我打死你个臭小子!” “啊!姐姐……啊!疼……你别打了——呜呜呜——” 龙千夜想推门进去,何心约拦住他:“姐姐教训弟弟,你个外人进去算是怎么回事儿?” “你让开!” 他一副她不让开就要动手的架势,可惜这是在迦南山,不是在他的千鸿一派。 司徒轩和洛雁提着食盒儿来她这儿吃饭,一看到龙千夜,洛雁就笑道:“龙少主来迦南山做客,怎么也不提前打个招呼,我们也好准备准备,不能怠慢了您不是?” 果然还是只有修行者知道怎么对付修行者。 送走不甘不愿的龙千夜,三人仿佛没有听到北冥麟凄惨而夸张的叫喊,在房间里安然吃起饭来。 席间,何心约貌似不经意地问:“我听说,有人在这次大比里不幸遭遇到意外?” 洛雁皱起眉头:“是谁在你面前乱嚼舌根子?” “没有谁,”何心约连忙说,“只是走在路上的时候听到这么只言半语。”她感叹道:“真让人遗憾呐。” “没什么可遗憾的,”司徒轩说,“修行世界本来就是这样,星士更是如此。来,吃菜吧。” 他给何心约夹一筷子颜色讨喜的菜,放进她的碗里。青青白白的,看着生气盎然。 第二十七章 一盆狗血浇淋头 大比就这样结束,那个发生于三百年前的荒诞传说没有人再提起,而它到底是真是假,仍然没有人知道。或许那两个惺惺相惜的妖族领袖和人类修行者真的在那一夜在同一具躯体里重生,但没有出现在人们眼前,或许他们早已永远葬身在迦南山中的那几处禁地的某个不知名的角落,少有人打扰,又或许,根本就没有他们。 乌水蛭的异动最后查出来是因为进去泽地的修行者不小心吵醒威严甚高的母虫,而导致乌水蛭群起而攻之——没有更特别的理由。这或许是让人失望的。同样让人失望的是大比第一即不在帝院也不在伽佑,但伽佑众人对此并不感到失落,似乎只要不是和自己恩怨颇深的帝院,是谁都没什么要紧。 而不那么让人失望的,或许就是人类修行者终于看到“生性温和”的安乐鸟的另外一面。而为人所津津乐道的,就是黎羽黎少城主再次向世人证明他的放浪不羁。 都说伽佑城里的人在大比第三日就看见他出现在烟花巷里,而据他自己说,他从泽地出来之前,不过只在里面打了个盹儿。 对于何心约来说,迦南山上的日子仍然来得安宁无波澜,时而清闲,时而忙得脚不沾地。北冥麟还是会给她找乱子,让她头疼,不过为他收拾烂摊子的人多了很多,龙千夜就是其中最积极也最任劳任怨的一个。 有一次,北冥麟贪玩儿,失手打碎星器会坊的一件星器——一盏琉璃花灯,被何心约罚在院子里长跪思过。结果当天晚上龙千夜就摸上迦南山,亲自送来一盏琉璃花灯。 “这东西都赔上了,也就没有理由再罚人了吧。” 龙少主心气儿高,连求个人都是一副霸道凛冽的样子。 奈何何心约不愿意卖他这个人情,她气场上也不甘示弱:“北冥家主把麟儿托付给我管教,我就有理由在我觉得该罚他的时候罚他,这跟他打没打碎琉璃花灯,或者赔没赔上这东西没有任何关系。” “你——” “心约知道龙少主你千鸿一派家大业大,几件星器根本算不了什么。但北冥家也不是拿不出这件儿东西,他北冥一家的小少爷闯了祸,怎么能让你这个外人来收拾呢?” 龙千夜眼见着跟她说根本就没用,转身就要拉北冥麟起来。何心约瞪他一眼,轻轻说了一句:“你既然不服我管教,那也不用再待在我这儿了。” 吓得刚要站起身来的北冥麟一下子又跪了下去,一张小脸儿欲哭无泪。 “龙少主,你也看到了,麟儿他不愿意跟你走。您请回吧。” 谁知这龙千夜做事竟然也有那么一股子可爱的鲁莽气,求不得何心约,劝不住北冥麟,他自己竟然也一撩袍子在院子里跪下来。 “既然如此,那我便陪他一起受罚。他要跪多久,分我一半儿,我代他受过。” “好,那你们就一起跪到天亮吧。”说完,何心约转身就进了屋。 稍晚些的时候洛雁和司徒轩来她这里吃饭,看到院子当中跪着的两个人,不禁大为诧异。听完事情原委,洛雁笑她:“你倒是不心疼。” 何心约苦笑:“哪里能真那么铁石心肠呢,只不过,麟儿确实该受点儿教训了。他若是还不经点儿事儿,以后北冥家这么大的家业,总不能就让玥儿一个人担着。说起来……洛雁姐,你可知——” 何心约说到这儿没有再说下去。洛雁笑问她:“知道什么?怎么不说了?” 何心约沉默了一会儿,方开口:“我曾经听玥儿提起过,她大哥曾经也是个精明能干的人物,可缘何会性情大变,成了现在这副纨绔样子呢?” 她虽然没有见过北冥晏,但坊间传闻也听过一些,加之北冥玥偶尔的忧郁和上山来送信的北冥家仆人们的闲言碎语,大致知道这个北冥家大公子如今横行伽佑城里,整日里和一些酒肉朋友混在坊间巷里,时常干些没有缘由的恶事,可谓劣迹斑斑。然而他缘何变成这个样子,北冥玥不愿意提起,北冥家的仆人或是不敢提,她也就无从得知了。 洛雁沉吟一番,说:“北冥家的事,我们原本也不好私下议论,只是如今你对北冥家来说也不算外人,知道这个倒是无妨。” 听完洛雁的叙述,何心约心里暗暗思索,这倒不算是件多么复杂的事,但也着实算是丑闻了,无怪乎仆人们不敢轻易议论。 据洛雁说,北冥家家主年轻的时候风流成性,在外面欠了不少风流债。要说起北冥家的少爷小姐,可不止现在这三个,只是北冥家主有个原则,那些风流韵事里留下来的孩子,北冥家不会承认。不仅不会承认,若是有哪个女人敢带着孩子来北冥家逼他承认,那孩子和母亲,就都别想再留在这桑芜帝国境内。 要说铁石心肠,北冥家主绝对是这其中翘首。 也因着他的铁石心肠,和在商场上同样的铁血手腕,北冥家才能这么多年在整个桑芜屹立不倒。 然而这样的性子必是一把双刃剑,剑刃必会在某个时刻伤及自身。 北冥家主招惹的那些女人,不是每一个都温顺柔弱。怨就怨他遇到一个和自己一样铁石心肠、爱他如命却也用一生恨着他的女人——刘婉儿。 可怜北冥晏要为自己父亲留下的情债而受尽折磨。他在他最意气风发的时候爱上一个女子,甚至北冥家主自己也承认这个儿媳妇儿。然而就在他们大婚当日,刘婉儿出现在喜堂之上,告诉北冥晏他将要娶的这个人是他同父异母的妹妹。 何心约原本以为这一盆狗血淋头浇下来就够了,实际上更让人唏嘘的还在后面。 北冥晏仍然执意要娶那女子,然而北冥家主却不肯了。不仅不肯,他还把事情做绝了。 那女子和刘婉儿被他当着北冥晏的面儿亲手断送了性命,红事变白事,一场热热闹闹喜喜庆庆的婚事就这样成了场不折不扣的悲剧。 然而这都不算完。让人唏嘘的是,之后有人送一封血书到北冥晏手里,写血书的人就是刚刚断送芳魂的刘婉儿。她在血书里说,她心知他爹不会让她活,所以提前写下这封血书,让人在她死后送到北冥晏手里。 这份血书告诉北冥晏,这一切都只是刘婉儿自己设计出来的一场骗局,那女子根本就不是她的女儿,自然也和北冥家没有任何血缘关系。她所做的一切,不过就只是为报复他爹对她的负心。 女子是她收养的一个弃女,刘婉儿在女子很小的时候就告诉她她是自己和北冥家主的女儿,但是惨遭抛弃,甚至无法在桑芜帝国里有一个容身之所。就这样,刘婉儿在她心里埋下根深蒂固的仇恨的种子。 女子长大后,处心积虑接近北冥晏,让这个同父异母的“哥哥”爱上自己。刘婉儿教她要用这种方式打整个北冥家一个狠狠的耳光,为此甚至要做好被自己的“亲生父亲”亲手结束生命的准备。 女子在最后,似乎都以为自己用生命实现了对自己不负责任的父亲的复仇。然而,她所以为的一切只不过是刘婉儿编织的一个天大的谎言。 得知这一切的北冥晏从此一蹶不振,彻底无法原谅自己的父亲,甚至以身为他的儿子、身为北冥家的人为耻,整日里游手好闲、不务正业,成了今天这副样子。 何心约感叹道:“这实在是不值得。” “谁说不是呢?”洛雁说,“可是不是身在其中的人,又怎么能够真正理解北冥晏的苦与恨呢?值不值得,和他想怎么做,完全是两回事。” 何心约看向屋外,院子里还跪着北冥麟和龙千夜,北冥玥虽然嘴上说着“活该”,但现在恐怕也在为她这个弟弟准备伤药。 “你们说……玥儿和麟儿的心里,会有对谁的恨么?” 第二十八章 酒事 北冥麟最终没有跪到天亮,这小子跪着跪着竟然靠在龙千夜身上睡着了。何心约看得又气又笑又是佩服得不行,还是心软下来,让龙千夜小心地把他抱回房间里睡觉。 龙少主要留下来照顾北冥麟,被北冥玥硬赶了出来。何心约看见守在院子里不走的他,突然有点儿伤感,问他:“你知道……麟儿大哥的事吗?” 龙千夜诧异地看向她:“如果你说的是北冥晏和他那个不算妹妹的妹妹的事儿的话,我想,伽佑城里没有人不知道。” “呃……”何心约点点头,回头看看北冥麟房里的昏黄灯火。北冥玥在给他上药,然而这小子睡得像个死猪一样,哼哼都没哼哼一声。 “如果你能帮他找回那个疼他爱他的哥哥,他一定会很高兴。” 龙千夜说:“找不回来又有什么关系?有我疼他、爱他,就够了。”说完,龙千夜一撩衣袍走出她这小院儿。 可能是因为跪得太久,腿弯儿有点儿僵硬,他走到门口的时候不小心踢到低矮的门槛儿,身形儿踉跄了一下,不过很快就调整过来,没有在何心约面前出丑,丢了他千鸿一派少主的身份。 何心约忍不住轻轻笑了一下,随即却又摇摇头,叹口气。 折腾到这夜半时分,她早已是困意慢慢,准备一躺到床上就睡死过去。然而事不遂人愿,她一打开房门,看到安安稳稳坐在桌前的那个人,差点儿没一口气把自己噎死。 她冷着个脸走过去,咬牙切齿地提起茶壶给他倒了一杯冰冷的茶水,又重重磕在他面前的桌上。 “什么时候来的?我这儿可真是没有酒了,老师留下来那几坛都让你喝光了。” 黎羽悠悠然摇着他的玉骨扇,说:“刚来。” 何心约在他对面坐下,感觉自己的眼皮儿在打架。“为北冥麟那小子折腾这么一大晚上,现在还要来应付你,十个我也不够用啊……”这么说着,声音就越来越小,头也往桌面上栽。 “你要睡就去睡吧,我在这儿坐会儿,马上就走。” “嗯?”何心约猛地抬起脸来,揉揉眼睛。她真是很累,这会儿连黎羽的样子都看不清了。 她不断打着哈欠,使劲儿眨眨眼睛,这会儿突然觉得身子一轻,感觉不费什么劲儿就好像在离温暖的床和柔软的被子越来越近。身体一下子就软了,像陷进永远也出不来的泥潭。 她就这样,慢慢安心地闭上眼睛,让自己陷入深沉的、更深沉的睡眠…… 第二天,何心约将近正午时才从床上爬起来,一瞬间竟然有一种久违的上学迟到的心虚感。【ㄨ】一时间,百感交集,千般滋味涌上心头。她任由自己坐在床上发了一会儿呆,然后才下床来,站在镜子前。 头发乱糟糟的,她把发带扯下来,让头发没有任何束缚地披在肩上。这时惊觉束发的银簪不见了,她重新爬上床翻开铺盖卷儿找了一会儿,结果却发现它安安静静地躺在一旁的书架子上。 书架上的册子被翻动过,翻动它们的人似乎没想把它放回原位,所以她很轻易就能看出来。 找到银簪之后,她却没有再把它插回发间,甚至连发带都没有束。简单的用木梳梳直,然后就打开了房门。 北冥玥正好从她房门前经过,看到她小小地吃了一惊。“姐姐怎么连头发都不梳就出来了?” 何心约摸摸自己披散的头发,笑说:“梳倒是梳过了,只不过没有束起来罢了。”她指指她手上托着的餐盘子,问,“给麟儿送去?” “嗯,是啊。”北冥玥眉间露出一点儿娇俏的恼怒神色,说,“他说他腿疼,现在还下不了地。鬼知道他说的是不是真的。” “呵呵呵……”何心约轻轻笑起来,“那你赶快给他送去吧。这么说起来,我也饿了呢,起得太晚,早饭都没有吃……” “小厨房里还有……”她说着就要折回去,何心约赶紧叫住她:“诶——不用了!”她说,“我去西厨房一趟就行,吃点儿东西,顺便办点儿事情。” “那好,”北冥玥举举手里的托盘,说,“我去给他送吃的了,晚去一会儿,他又该闹了。” “嗯,快去吧。” 她隐隐听到猫叫声,轻轻唤了两声,小一就出现在她面前,一跳就跳进她怀里。 小一比刚来伽佑时胖了不少,她一边轻轻抚摸它,一边嗔道:“看你这好吃懒做的,又胖了。”这么久它的温顺和驯良,几乎快要让她以为她真的只是一只普普通通的家猫。 抱着这只发胖的猫走在去南厨房的山路上,山路上的风沙和落叶还没有扫,这么走着,竟也平添一股山野情趣。她心情大好,一时轻轻哼起一首来自异世界的欢快小调儿。奇异而明快的音符在山路上盘旋翩飞,被听进有心人和无心人的耳中。 到得西厨房,一众人跟她行礼打招呼,她一一回礼。 在后厨找到在西厨房做事许久的老师傅,她说明来意,想酿几坛不醉人的酒。伽佑学院没有专门酿酒的,刘管事留下来的那几坛是他自己闲时酿的,平时也只是自斟自酌,偶尔找一两个酒友,一边小饮,一边聊聊这迦南山上事儿。 老师不嗜酒,这样的时候并不多。而这位老师傅,就是他的酒友之一。 “就是老师曾经酿的那种酒。我不懂酒事,只好来麻烦老师傅您了。” 老师傅豪爽地哈哈大笑:“哈哈哈——这酒可以酿,只是,是为谁而酿呢?” 何心约长叹一口气,轻轻说:“我也不知道……这到底是为谁而酿啊……” 酿那种酒,还需得等到六月,一大堆讲究。为了和这几坛酒沾一点儿边儿,老师傅说到时候让她亲自埋在地下,等到这一年的年底,就可以起出来喝了。 “我是没有那个耐心和时间等它个几十年了,等到年底,希望入得了口。” 这个时候,她尚没有想到这一年里将会发生哪些让她猝不及防的事儿,而她,就连这个年底,都没有等到。 五月的清风带给整座伽佑城春夏相交的微醺的暖意,不过迦南山上仍然时时感受到骤然出没的春寒气息。在古月姑姑的不吝传授下,何心约跌跌撞撞地习得更多的医理。而到底要不要做一名真正的星师,从此踏入修行的这一条道路,她还没有想好。 有老师的劝诫在前,她始终觉得时机还未成熟。她能为整个伽佑学院做的、能够报答老师的恩情的,还有什么呢? 第二十九章 记城头 五月里伽佑学院开山收徒,何管事自然得好一阵儿忙。好不容易得空清闲下来,何心约受林妤涵之邀到人间坊小坐。当然,一同受邀的还有洛雁、司徒轩和北冥姐弟。 伽佑城第一酒楼,人间坊。 坐在人间坊二楼的雅间里,喝着招牌的“醉人间”酒,一楼的歌姬舞姬美歌艳舞,古筝之声如山泉泠泠,让人感觉很是舒服。 北冥玥和北冥麟两姐弟叽叽喳喳着近些日子以来北冥家的拍卖场又拍卖出什么旷世灵物——他二人虽身在迦南山上,但有下人们勤快地跑腿,对于北冥家家里发生的事儿知道得一点儿都不比别人少。何心约听着,偶尔出声附和一两句。 人间坊有一招牌酒“醉人间”,名字取得清雅,喝起来也确实不灼人口,反而让人感觉到微微清甜,入口不失醇香,耐人回味。 不管是老师自酿的那几坛酒,还是这人间坊的“醉人间”,跟那个世界的酒,倒是有很大区别——何心约暗暗想。 “何管事,您品品,这是我们人间坊新推出的酒品。” 旁边小厮模样的人用精致的银壶替何心约斟下七分美酒,淡红色的酒液从银壶高高的细嘴里倾倒出来,从壶到杯连成流动的一线。 “新酒品?”何心约颇有跃跃欲试的兴致,问他,“这酒叫什么名字?” 小厮答道:“舞娘。” “这名字倒是很有风情。”她抬眼看看楼下身姿婀娜的歌姬舞姬,端起面前的“舞娘”,小心而郑重地小啜一口。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不料这一啜,她就被这酒的“烈”给呛得不住咳嗽起来。对面的北冥玥看着她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这让她稍稍觉得有点儿尴尬。 何心约擦擦嘴角,略笑笑,看向那小厮,说:“这酒怎么这么烈?跟‘醉人间’完全是天壤之别啊……” 这小厮竟也是一副很努力忍着笑的表情,何心约一时有点儿不明所以,片刻却反应过来——什么新品酒!她这是遭人戏弄了啊! 果然,北冥玥终于忍不住,指着她俯仰大笑起来。【ㄨ】 何心约拿起酒杯磕磕桌子,看着北冥玥,说:“说说吧,这是怎么一回事儿?小妮子胆子越来越大了啊……” 最后还是洛雁替她解惑。她说:“玥儿跟妤涵打赌,说这人间坊的第一杯‘舞娘’卖不出去。若是妤涵输了,就要在这里点名为玥儿献一段舞。” 何心约点头会意,她听说过,从来女子献舞,都只为心仪的男子点名——这是这个世界的人表达心意的一种方式,舞蹈对于这里的女子来说,有时“滋味甜蜜”更甚于“姿容之美”。 北冥玥感叹:“妤涵姐这回可算是栽在我手上了。” 众人正笑闹间,一袭大红舞衣的林妤涵红着脸从一旁掀帘走出来,红衣撩人,红晕更醉人,当真是大美人儿一个啊。 林妤涵嗔怪道:“心约,你这回可真是害苦了我!” 何心约无辜地望向她,委屈道:“我素来不会饮酒,你不知道,玥儿可是知道的。她从来是不肯输人的,肯跟你打这个赌,就至少有九成把握可以赢。所以啊,你听她的,把这第一杯‘舞娘’给我喝,可是大大的失策。” 这时,洛雁笑说:“这事儿也有我的一份儿在里头。待会儿妤涵你跳舞,我抚琴,算是陪你,也给你陪个罪。” 林妤涵笑道:“好啊!” 何心约却是有点儿错愕:“洛雁,你会抚琴?”在迦南山上这么久,她可从来没有听洛雁提起过。 “的确是会一些,”洛雁说,“只是上迦南山之后就没再碰过,生疏许久了。” “我可不管你生不生疏,反正得陪我。”林妤涵拉她往楼下走去,何心约暗暗点点头。洛雁不曾跟她提过自己的家事,想来她也应该出身富贵人家,不然不会抚得这一手好琴。 一众舞姬被屏退,林妤涵一袭长袖舞衣出现在台上,婀娜多姿,引得人间坊里的客人们纷纷注目。特别是当有人认出这就是人间坊的三小姐林妤涵的时候,人群在惊诧莫名的同时更是沸腾起来。 也许是因为有人相陪的缘故,林妤涵也显得落落大方了些:“小女子林妤涵,今日在这里为北冥家的北冥玥小姐献舞一曲,还请诸位赏脸。” 话一说完,客人们顿时议论纷纷,不少人还向楼上投来十分古怪的眼神。而楼上的房间里,北冥玥更是放肆,笑得前俯后仰,直拍桌子:“哈哈哈哈……这回赚大了!” 饶是林妤涵有定力,此时也忍不住脸红起来。白纱帘后,洛雁琴音一挑,舞起—— 透过白纱帘,朦胧可见洛雁席地而坐。她一指灵动地拨弄起琴弦。这是一首这里的人从未听过的曲子,楼上楼下的客人都升起兴致。林妤涵听到这陌生的曲调,也反而更来兴致,随曲而舞,岂不乐哉! 听到这个调子,何心约却是有些发愣。这首歌她曾经在洛雁面前唱过,或者说,这首歌只有她在洛雁面前唱过,那时不见她有什么评价,没想到她竟是记得清清楚楚。 在这里听到这首来自异世界的曲子,不禁让她产生一种奇异的感觉,一时间,竟然仿佛要落泪似的。 曲调降在一个低回的音上,白纱帘后忽然传来浅吟低唱声—— “君曾记城头,血色罗裙共杯酒,步摇轻颤指天剑,暮归人又挑相思愁。十里亭,折柳灞河岸边,相约来年;一去经年,所值如盖,亭亭亦纤纤。 “江湖路,山河图遥,千种声情愿,侠客暮餐风雪、晨饮清露,邀月竹影瘦。倒不如,我合十指,与你心字相扣;赌书泼茶,那往昔风情千万种。 “相思红豆,骨血已深种,执手泪眼婆娑;重磨香墨,新人早已旧,砚中斑痕说愁。” 唱完这一段儿,何心约也忍不住和起来—— “痴情人今又,银笺小篆洒香灰,红泥小炉檐下燕,轻呢喃温声细语否?红蔻丹,小屋烛火影里,鱼雁书皱;两声叹息,三扣玉奁,何处葬花颜。 “蓬山远,青鸟难寻,驾月寄书来,归人苍山取雪、湖心饮月,誓言不再来。好似那你抛情话,等海枯和石烂;怎恁惑人,敌不过热血刀光散。” 情到深处,何心约恍然觉得洛雁就是这歌里的女子,与侠客立下一生一世的誓言,终究抵不过他对这山河路远的执念。 “相思红豆,骨血已深种,执手泪眼婆娑;重磨香墨,新人早已旧,砚中斑痕说愁。 “可见,踏黄沙,千军阵前高歌,红幡云涌风掀。王城美人如画如诗酒,比不上天涯路远。成各,非昨……” “王城美人如画如诗酒,比不上……天涯路远……”何心约轻轻呢喃这句话,感动至深,一时间竟真的洒下泪来。 一双手轻轻搭在她肩上,清瘦的指尖温柔地拭去她眼底的清泪。看到这一幕,北冥玥和北冥麟此时都悄悄起身离开。出去之前,北冥玥不知为何轻叹一声,然后放下了房间半开一面的帘子。 何心约转头看向司徒轩。楼下一曲毕,客人们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楼上的这个房间里,却是异常安静。 “怎么听一首歌就能落泪呢?” 何心约拨开他的手,轻轻摇摇头。自己拭干泪水,听着楼下的欢呼,故作潇洒地一笑,说:“没什么,忽然有点儿感触罢了。” 然而司徒轩不由分说地把她抱进怀里,用脸颊轻轻蹭蹭她的头发。何心约只稍作挣扎,然后便静静地缩在他怀里,不出声了。两个人就这样相依相偎,在一层帘子把一切喧嚣隔绝在外的清净隐秘之地,感受彼此的温度。 人间坊洛雁抚琴一曲艳惊四座、林妤涵一舞动人。这曲《记城头》也很快在伽佑城的文人骚客、吟游诗人之间流传开来,甚至连花鼓街的漂亮姑娘和公子们都开始唱这首歌。当然,这些都是后话。 回到伽佑学院之后,何心约却没有睡意。她倚在起居阁的木栏边,夜风撩起三千青丝,拂过面颊,有点儿湿冷的触感。 “怎么,还不睡么?” 司徒轩不知道何时已来到她身后,将他穿着的一件薄外套脱下,轻轻为她披上。何心约把这外套拢得更紧一些,却没有转身,也没有搭一句话。 良久,她忽然说:“其实她之前来找过我。” 司徒轩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儿清冷:“她是谁?” “她是个好姑娘,只是可惜就这么没了。”何心约平静地说,“要论对你好,对你的恩,我根本就比不上她。可是……” 司徒轩打断她的话:“你不需要跟任何人比。”不等何心约再开口,他就说,“今天这么累,还是早点儿睡吧。我明天再过来。” 何心约微微抿嘴,忍住要说的话,轻“嗯”一声点点头。司徒轩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这个小院儿里,她转身回屋,投进烛火的温暖火光里。 她所不知道的是,这一晚司徒轩站在绝吟崖上,一夜未眠。 夜色深浓,人心难测。 第三十章 杀你灭口 六月里何心约亲自从西厨房的老师傅手里接过酒坛,埋在她院子里的地下。本来老师傅说最好在迦南山上寻个地儿埋在桃木树下,如此酒液便可吸取桃木的清香气,酿出来的味道更佳。 何心约笑而不语,最后还是把酒坛埋在院子里。然而第二天,她就叫上山栀子到迦南山里寻桃木树苗去了。 要说这迦南山上的花草树木,没有人比山栀子摸得更清。他的好多个品种的糕点都是用这些草木做出来的。 “迦南山上遍地是宝,只是那些个修行者啊……一点儿都不懂。”他一路边走边叽叽喳喳,随手捻起一朵小花,说,“世间草木皆吸天地之灵气、集日月之精华,这一株、一颗,都来得不容易。” “是是是,你最懂——”何心约随口附和他,脚上却一不注意踩了个空,小半个身子都陷进路边的草窟窿里。 她皱皱眉,爬出来拍拍衣服,这时候却听到一声猫叫。一回头,果然,小一不知道什么时候跟了来。它一身毛在草垅子里钻得乱七八糟的,何心约也是一身狼狈,也就不嫌弃它。手一伸,它就跳到她怀里来。 “天呐,你看看你自己都多胖了!我都抱不动你了……” 山栀子瘪着嘴看着这一幕,暗骂这死猫抢自己风头。不过他片刻就想到,自己怎么能跟一只猫一般见识呢!它连个生灵都算不上!这么一想,果真心里就舒服多了。 何心约一心逗弄着小一,山栀子干站着颇觉无趣,于是自往前行去。 夏初时节,迦南山上草木繁盛、郁郁苍苍,行走于其间,夏初懵懂的燥热被山间的清风荡涤得荡然无存,只余让人恨不得多吸几口的迦南山独特的草木气息。 山栀子在前面走着,思绪便又不着边际地飞到九天之上。九天虽然安闲自在,但有时也不免寂寥,倒不如在下界做个仙灵来得自在。和这些山花草木为伴,闲来和山河湖海里的生灵聊聊天儿、唠唠嗑儿,倒也不失为一件乐事。 只是不要到这星石大陆来才好,他暗暗想,这星石大陆界虽有人类、妖族和魔兽,但只有人类和妖族称得上是“生灵”,身有魂灵而拥有各自的生灵簿。可是现如今人妖分壤,在这广袤的中原大地地界儿上,难以觅得妖族的踪迹,而在四极之地,又难以觅得人族的身影。这里的人类不够坦荡,妖族又背负着仇恨和耻辱,都不足以成为闲话家常的对象啊…… 他暗自感叹着,不知不觉已经甩开何心约很长一段距离,而等他回过神儿来的时候,早已不见何心约的影子。 “何管事!何管事你在哪儿?何管事——” 他倒回去走,可还是没见着她的身影,扯着嗓子高喊一会儿之后,方觉口干舌燥,腿脚也有点儿酸麻,于是只能寻棵大树靠着树坐下来。 这时太阳已经高高的挂上天空,草木上的露珠早已蒸发殆尽,他没有可以解渴的水,于是只能不停地吞咽口水。间或摘下一朵小花或扯下一根草茎含在嘴里,不过味道大多不那么如意。 他思量着再坐一会儿就去找找她,这迦南山里虽没有什么凶残的魔兽,但野兽也是有的,万一出什么事儿可是不妙。不过他随即想到,那只讨厌的猫还跟在她身边呢,应该不会有什么危险。 疲累感和口干稍有缓解,他便站起身来准备按原路返回,谁知刚一起身,就细细碎碎听到有人在说话。 身为有任务在身的九天仙童,这点儿“偷听”的自觉他还是有的。他小心翼翼地站起身往那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看到人影之后,就偷偷地在树丛背后躲下。 说话的是一男一女,男的说:“……说到底,就算你不是这个身份,你们也不会有结果。” 女子情绪似乎有点儿激动,同时言语间满溢殇恸,她提高声音,像是质问一般对那男子说:“你懂什么?我和他之间的事何时轮到你这个外人来插嘴?” 男子憋闷,沉默一会儿后悠悠叹口气,说:“好吧,我确实不懂,也不算内人。可是师父的话你不能不听吧?我们都知道你当初是因为他才会离开扶梓,可如今他已有家室,你再不放下,可真是不值得。雁儿,跟我回去,师父……也说想你了。” 良久没听见有人说话,山栀子正纳闷儿呢,一抬头,就见一张放大的脸在自己头顶。 “啊!” 他吓得惊叫起来,随即拍拍屁股站起身,天不怕地不怕似的梗着脖子,对面前的女子说:“哼!我就是在偷听,怎么样?难道你还敢杀我灭口不成?” 洛雁抬手狠狠一拍他脑袋:“想什么呢!” 山栀子抱着自己的脑袋委委屈屈地看着她,嗫嗫嚅嚅地说:“我不是故意的。” 洛雁无奈地叹口气:“唉——听到就听到呗,虽然有点儿丢脸,但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她转而问山栀子,“你怎么会在这儿?又来采花木做糕点?” 连洛雁都知道他经常把这迦南山当成自己的后厨房。 山栀子摇摇头,说:“这回是来帮何管事找桃木树的。”不等洛雁问,他就说,“她要种在院子里,说是嫌院子太空旷,多栽几棵树,夏天也好乘凉。” “这我倒是没听她说起过。”洛雁思忖着,“怎么只见你一个人?心约呢?” 听到她这么问,山栀子有点儿心虚,低下头说:“我们走散了……” 洛雁倒没有他想象中的那么大反应,她平静地说:“那就找找吧。她不常来这些地方,恐怕会迷路,若是没人领着,怕是很难找到回学院的路。” “哦……”山栀子答应着,等洛雁走出几步,他往她身后一看,刚才那个说话的男子早已经不见踪影,稀疏的林木间空空荡荡的,有点儿冷清。 洛雁和山栀子在迦南山里一直找到日落也不见何心约的踪迹,心里虽然着急,但眼见着天已经快要黑下来,不得已只能先返回学院,多找几个人从长计议。 司徒轩在天刚刚黑下来的时候撞见急匆匆的北冥玥,北冥玥抓住他就说:“司徒,我正要去找你呢!姐姐出事儿了!” “出什么事儿了?” 两人一边疾步往西院赶,北冥玥一边说:“她今天早上说要去山里一趟,可到现在都还没有回来。这山里虽然没有什么魔兽,但豺狼虎豹可不少,姐姐又没有防身之术,我担心她会不会出什么事儿……” “别说不吉利的话。”司徒轩冷冷地说,“她一个人去的吗?” “不是,”北冥玥说,“还有南院厨房的那个山栀子。” 北冥玥有点儿气急:“可他也是拳脚功夫半点儿不会呀。早知道我就该跟着去,都怪北冥麟那臭小子,要不是他非要跟着龙千夜一起下山去玩儿,西院一堆杂事无人照应,我也不会脱不开身!” 司徒轩比之她要冷静不少,问她:“洛雁知道这事儿吗?” 北冥玥回答道:“我刚刚去找过她,可院里的人说她不在。好像也不是下山去了,但就是不知道在哪儿。洛雁要是知道姐姐出了事儿,肯定得急死了。” 两人一路赶到西院起居阁,还没进院门,正遇到刚刚回来的洛雁和山栀子。一见山栀子北冥玥就问他:“姐姐呢?她不是跟你一起进山的吗?” 山栀子被她这一番气势吓到,“我我我”半天都没讲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北冥玥气急,伸手一推他肩膀,山栀子顺势就往后坐倒在地上。奇怪的是被这么一推,他心里反而一下子舒坦不少。 “行了!”最后还是洛雁开口,说,“我们还是先进去吧。凡事也别想得太糟糕,说不定她一会儿就会自己回来。毕竟——” 她看司徒轩一眼,说:“伽佑学院的人怎么能在迦南山里出事儿呢?” 第三十一章 照片和人心 何心约在一抬头间不见山栀子的身影时就感到事情不妙,她把小一放下地,小一在她脚边打转儿,发出“喵呜”的温顺叫声。她回头眺望来时的路,两人刚才经过的足迹大都已经被草木掩盖,难以分辨。 这七拐八拐的,她也不知道该走哪条路啊。 随着自己不靠谱的判断走过一段儿,她便在路边停下来歇脚。太阳越来越高,没有树荫可以遮阳的地方可真不适合久待。 “这个山栀子,走那么快干嘛啊……”四下里不见一个人影儿,“这么大个地方,也不知道到底能跑到哪儿去……” 她看看在自己脚边打转儿的小一,一笑间叹口气,把它抱起来揉进怀里:“小一啊,还好有你陪着我,是不是啊,嗯?” 小一当然不会回答她,它傲娇地转过头去,尖细而悠长地叫一声“喵”,眼睛微微眯起——但也可能是被脸上的肉挤得看不见罢了。 何心约抚摸着它的脏兮兮的皮毛,自言自语似的:“你说,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啊?那天晚上我在魔兽山脉里看到的真的是你吗?”小一丝毫没有挣扎,她猜想它胖成这个样子,可能也懒得挣扎。 “怎么看……你都只是一只好吃懒做的猫啊……” 就在这个时候,小一突然凌厉地睁开眼睛,从她怀里挣扎着跳出来,朝远处跑去。 “小一!” 何心约不得已只好追上去。“这猫,到底想干嘛啊?” 她虽然心里觉得她是在折腾自己,但也知道小一不会无缘无故变得这么精神。若是它肯拖着它那胖成球的圆滚滚的身子这样跑动起来,那必是有什么不寻常的事儿发生。除了—— 何心约一脸尴尬地站在原地,看着肥猫小一钻进面前那人的怀里。可恶的是这只猫竟然还在别人脸上舔啊舔的。 “它何时跟你变得这么亲近?”何心约问面前这人,“还有,你怎么会在这儿?” “许你来就不许我来吗?”黎羽黎大美人儿把肥猫从自己怀里放下来,说,“倒是你,何管事不是很忙吗?怎么有空到这偏僻地儿来?” 何心约没有瞒他:“我来找桃木树苗。”但找桃木树苗干什么,她没有说。 不出所料,黎羽状似不经意地问:“找桃木树苗?这种树又不是什么名贵树种,找它做什么?” 她拿跟山栀子说的那套说辞来应付他:“种在院子里,夏天好乘凉。”这时她突然想起来,于是问他,“你有看到山栀子吗?原本我们是一起的……” “也不知道你结交人是个什么眼光,整天和一个厨子混在一块儿。”黎大公子的嘴巴一如既往的刻薄,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对谁都这样。 “我当然是没什么眼光啊,从来谁跟我亲近我就对谁好。” “谁知道那些人无缘无故亲近你是不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 何心约抿唇不言,良久近乎自嘲地说:“能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我孑然一身,也没什么好让别人算计的。” 黎羽转头看她一眼,意味不明。他一展自己那把风骚的玉骨扇,率先往前走去,说:“我知道哪儿有桃木树苗,跟我来吧。” 没等何心约有所动作,小一已经颠颠儿地跟在他脚后跟跑开。何心约暗骂它没骨气,骂完之后自己还是只有跟上去。 就像黎羽说的,桃木树本不是什么名贵树种,但老师傅说过要酿那种酒,以桃木树周围方寸地为最佳。她不想把酒埋在山上,就只有为它找一棵桃木树。当然,本着多多益善的原则,多找几颗种在院子里也是个不错的主意。 黎羽对这儿简直轻车熟路,何心约猜想他肯定经常躲在这山里,或是修行,或是喝酒,反正这些事儿放在他身上真是再正常不过。 “就是这儿了。”黎羽在一片林子面前停下来,何心约定睛一看,竟发现这是一整片的桃木树林,纯净得没有一棵其他的树混入其中。 “哇!还真是壮观呢!”她这儿敲敲,那儿摸摸,身在其中,隐隐竟有一股桃木香钻进鼻腔。 “这算什么!”黎羽有点儿轻蔑地一笑,继续往前走去。何心约不明所以,只好跟上他的脚步。两人一直来到这片树林的边缘。 “你看那边。” 随着他手指的方向放眼望向远处,何心约不禁睁大眼睛。迦南山腹,这一面断崖之下,桃木成林,莽莽苍苍,荫蔽天日。绿意葱茏的桃木树爬满远处和近处所及的所有山坡,虔诚而安然地守卫着这处无人踏足的静谧。 “迦南山以地势险峻著称,然而没有多少人知道,这迦南山的山腹之中,会有一片桃木林海。”黎羽指向远处的一座山峰,缓缓说,“那儿,从那儿的山顶上可以看到北方巨大的贡夏山脉。贡夏山脉以北就是桑芜的帝都——扶梓城。” 他随即指向另一个方向,说:“往西眺望,可以看到魔兽山脉的余脉。其实魔兽山脉也是很美的,只是很少有人会认真看它罢了。” “真想拿相机把这地方拍下来啊……” 黎羽回头看她,露出很感兴趣的神色:“相机?跟那个……眼镜儿一样,也是你家乡的东西么?” 何心约点点头,说:“是啊,它是这么小——”她用手比划出相机的大小,“这么小样子的一个东西,把它对着这里的风景一按!” “咔嚓!”她有点儿调皮的神色,挑眉看向黎羽,“这里的景色就会在一瞬间被‘画’在相机里,我们把这样的‘画’叫做照片。什么时候想看,就直接把照片拿出来,那就好像真的身临其境一样。” 听完这个解释,黎羽反而问她:“为什么要把它画下来?你想看,随时都可以来看,反正这里千年万年,都是这个样子。” 心知他不会理解自己,何心约轻舒一口气,说:“风景一年年都在这里,可人就不一样。人会分离,会长大、变老,如果有相机,就可以把这一刻的人永远留下来。不管世事如何变迁,照片上的东西都是不会变的。” 对于这一番话,谁知黎羽表示更不能理解。他说:“哪一时刻的人和事,若是真难忘,用心就能记住,何需借助外物?” “记忆是会褪色的。”何心约转身往回走,“人心有时候也是靠不住的……我还是去找我的树苗儿吧……” “你不想去看看吗?” 何心约停住脚步,回过头来看他,也有可能是透过他看他身后的苍茫林海。“你说那座山峰?当然想去,只不过一个人去未免有些可怜。”她说,“若说和你一起去,那还不如不去。” 黎羽撇撇嘴,表示很不屑。 何心约一笑,踮脚折下头顶上方的一根桃木树枝。枝桠被折断,发出清脆的“咔呀”声,在这寂静的山林里显得尤为响亮。 第三十二章 青泪石的传说 几人没有商议多久,就一致决定由司徒轩和山栀子再上山找找何心约,而洛雁和北冥玥继续留在起居阁,若是何心约自己回来,就用烟花弹为信号告诉他们,司徒轩和山栀子若是找到她也是一样。【ㄨ】 晚上北冥麟和龙千夜一起坐着千鸿一派的魔兽落到院子里,看到大堂里的灯还亮着,于是兴高采烈地跑进去,准备跟何心约讲他今儿遇到什么好玩儿的事儿。可是一进大堂,却只见到洛雁和自家姐姐一脸不善地坐在大堂之上。 北冥玥心虚,小心翼翼地问:“姐姐呢?” 不出意料的,北冥玥毫不留情地训他:“你还好意思回来!你怎么不干脆死在他千鸿一派!到时候我一定好好在那儿给你立块碑!” “玥儿!”洛雁提高声音,提醒北冥玥收收她那脾气。转头温声细语地对被吓住的北冥麟说:“心约早上进山里去找东西,现在还没有回来。司徒和山栀子已经去找了,你也别担心,自己洗洗睡吧,说不定你明天早上醒来就会看见她。” 北冥麟却倔强起来:“我不睡,我要等姐姐回来。” 他既然这么说,洛雁也就没有再劝。旁边的龙千夜听完,问:“我能帮上什么忙吗?” 洛雁看看仍然站在院子里的那头魔兽,缓缓点点头。 何心约挑选好几根上好的桃木树枝,就准备返回伽佑学院,结果一转头,却不见黎羽在哪儿。 “奇怪,怎么今天一个两个的,一转眼就都不见人影?” 她四下里唤小一,不见猫的影子,也听不见肥猫的喵喵叫声。她正苦恼是要在原地等黎羽回来还是去找他和小一,这时身后却突然传来一个声音:“请问……” 她转过头去,不同于声音的温和舒服,这人的面相看上去甚是阴厉,鼻子高挺,眼窝深陷,整张脸白得有点儿发青。要不是在白天,她肯定会被这张脸给吓住。 她一回过头,男子却闭嘴没有再说下去。也不知道他要问什么,何心约心想,要是问路的话,自己也实在无能为力啊…… “问什么?”她反追着问这么一句。 男子的举止甚而有些无礼,竟然一直盯着她看,这让她颇觉不自在。 “你……” 她刚要开口,男子这时却抢先说:“啊,很抱歉,只是你长得很像我认识的一个人,所以一时间看得有些呆了。” “是么?”何心约轻轻一笑,止乎于礼,没有再追问下去。不料男子却主动说起:“她的性子要更活泼一点儿,不过……”他像是在回忆,“这么多年不见,她现在说不定就是这个样子呢……” 何心约不知道该怎么接话,遂只略略微笑,没有接话。沉默持续一会儿,男子突然问她:“你喜欢石头吗?” “石头?” “就像这样的。”男子不知道从哪儿拿出一个小东西来,仔细一看竟是一只仰天高鸣的小鸟,还站在一根老瘦的枝桠上。鸟羽根根逼真,树枝老态毕现,鸟和树枝皆雕刻得惟妙惟肖,让人觉得仿佛下一刻就能从它的嘴里听到歌声。 “这是用石头雕的吗?”何心约看得很惊奇,“真漂亮!” 男子闻言一笑,这一笑竟有种说不出的风情。他把这小鸟塞进何心约手里,说:“送你吧,你可要收好。哦,好像有人在朝这边过来,再会。” 有人?何心约往身后看去,果然见黎羽抱着小一正朝这边来,她再转过头来时,刚刚那人已不见踪影。 “我正找你们呢。”她举举手上的桃木枝桠,说,“我们这就回去吧。” 黎羽眼尖,看到她另一只手上的那个石雕,问:“唉?那是什么?你哪儿来的?”他一手把那东西夺过去就翻翻转转地看起来,“雕得可真不错!” 想起刚才那个男子,何心约仍有点儿放不下,于是问:“伽佑有一个鼻子很高、眼窝很深,长得有点儿……”她斟酌着该用个什么词汇,艰难地说,“像只大雕一样的学生吗?” “像只大雕?”黎羽往天上略翻翻白眼儿,像是在努力地想象这样的人该是个什么样子,何心约捧捧自己心口,暗想:天呐,这个妖孽连翻个白眼儿都迷死人! “不知道。”他最终摇摇头。 “那……会有伽佑学院以外的人来这迦南山吗?” “虽然不多,但有肯定是有。我刚刚不还遇到一个么?” “什么?” “一个桑芜皇室的人,”他自言自语似的,“也不知道皇室的人吃饱了没事儿干来这里做什么……” “皇室……”何心约心里有思量,嘴上却没有多问。而且看黎羽这样子,大概也就仅仅是遇上而已。 黎羽把石雕小鸟还给她,突然说:“这是青泪石啊,迦南山上就有。” 黎羽突然这样说,何心约也突然升起兴致,反正都已经到了这儿来,顺便弄几块这样的石头回去倒也是个不错的主意。 她这么想着,就说:“哪儿有?带我去看看。” 黎羽说起关于这青泪石的一个美好的传说,说是在征战时代,一个男子要离家远赴圣城,投奔六始皇领导的军队抗击妖族和魔兽,他青梅竹马的恋人在临别前送给他一块家乡的石头,要他带在身上,等战争结束后就带着这块石头回来娶她。以后,每当男子在行军途中想念家人和恋人时,他都会拿出那块石头来反复摩挲,军旅艰苦,思乡情切,情到深处,每每忍不住潸然泪下,泪洒青石。久而久之,这块石头日益光滑,它的表面也好像泛着泪光。征战时代结束之后,男子拿着这块石头回到家乡。当年意气风发的男子和美丽的女子都已年华不复,可他们还是隆重地拜过天地,结得良缘,从此相伴到老,厮守一生。 “所以,这青泪石的‘泪’,是热血男儿的柔情,它代表着荣光、忠诚,和始终如一的爱恋。” 何心约暗暗点点头,听黎羽说:“虽然这只是个传说故事,但青泪石确实都光滑圆润,石身上的石纹就像一圈圈的泪痕,就像是被人反复摩挲过几十年,又被泪水浇灌过几十年一样。” 但等真正看到青泪石的所在,何心约方知道它如何会这般光滑圆润。所谓的青泪石其实就是崩落的普通青石,然而因为有瀑布落水长年的冲刷,青石所有棱角都被磨平,所以才像被打磨过一样。 黎羽带她来到一个水潭边,水潭上方就是一条瀑布,虽然气势不盛,但流水的声音也能轻易淹没人声。林鸟山狐,飞禽走兽,几不闻声。这让何心约扯着嗓子叫黎羽好几次他都没有丝毫反应,无奈,她只有“自己动手,丰衣足食”,把裙摆扎到腰上,挽起裤腿走进水潭里。 六月的时节,这水潭里的水竟然还很凉,冰沁得直入骨髓。她一入水差点儿没尖叫出来,在水里蹦跶两下又爬回岸上来。 黎羽显然把她的狼狈都看在眼里,指着她哈哈大笑起来。虽然笑声被水声淹没,但何心约还是可以想见他笑的声音,肆无忌惮,风骚至极,让人想打他又不忍心下手。 看到他这么笑,她自己也神经兮兮地笑起来,然后学他仰躺在水滩边光滑的大石头上,感受这水的震动和山间那一种独特的嘈杂的静谧。有一句话说得不错,迦南山真的是一块宝地,人杰地灵。 她侧躺身子,一手撑着脑袋看着水潭另一边的黎羽,像是很苦恼地叹口气,说:“真是可惜啊,没什么人能够拴得住你。你天生就该属于这样的地方……” 另一边的黎羽看她嘴巴微动,猜想她正在说什么,然而他听不到。他高声问:“你刚才说什么——”可是,就连这样的高声也被淹没在水从高处落下而粉身碎骨的声音里。 不用听到声音,只看嘴型何心约就知道他在问什么。她轻轻一笑,重新仰躺下,眯起眼睛享受着渐斜的阳光:“你不用知道我在说什么,正如我不用知道你在想什么一样。” 一方潭水隔绝两个互相听不见彼此声音的人,潭水之下,青泪石在六月的斜阳里闪耀着光辉,静静地诉说着荣光和忠诚的故事,以及那一份始终如一的爱恋。 愿韶华不负卿,不负苍天。 第三十三章 鬼差,仙童 他回到冥府以后,召来已被收押很久的半吊子和落落子。绝汜冥使向来以铁面无私著称,在他眼里,从来只有“重罚”,没有“开恩”。然而这一次,他却对这两个“玩忽职守”的鬼差格外仁慈。 半吊子本就戴罪在身,按理说这次应该数罪并罚,重入轮回是无论如何都免不了的。然而这一次,绝汜冥使不仅没有罚他,还举荐他入仙籍,简直亮瞎一众鬼差的眼睛。 而一世为鬼的骆骆子,被罚去守魔窟百年,明面儿上是降,但冥府的人都知道,魔窟那地方虽然荒凉,但驻守魔窟可谓是冥府最轻松的差事。有封印在那儿,魔窟守卫要做的不过是站站岗,看看门儿,除此之外,恁你逍遥自在也没谁会管。 在最繁华的西边儿冥市里,半吊子和骆骆子这对难兄难弟在以前半吊子闲时常来的酒馆里喝最后一顿酒。临别在即,作为前辈和兄长,半吊子不免要对骆骆子好生叮嘱几番。 “你到魔窟之后,切记不要再是这样一副冷淡性子,要懂得说好话,不要得罪人,可不是每个人都像我这样好脾气、热心肠。要牢牢记住我跟你说的这些话,和同僚处好关系,百年之后,咱们一定还有机会坐在这里一起喝酒。” 半吊子把杯中的酒倒在冥府不见寸草的土地上,然后拍拍骆骆子的肩膀,率先起身走出去。 在他即将踏出门的那一刻,骆骆子终于开口叫住他:“等等!” 半吊子回过头来看着他,骆骆子像是憋很久才挤出来这么一句话:“保重!” 半吊子脸上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意味不明地摇摇头,最后终于消失在这一隅酒馆里。【ㄨ】 这一天的冥市好像比任何一天都更冷清,半吊子一副吊儿郎当姿态走在冥市的大道上,跟他平时没有任何两样,既不见与兄弟分别的离情别意,也没有即将“高升”的意气风发。走着走着,他突然往边儿上一座客栈的二楼窗户望一眼,然后就低下眼来,闷头往楼上走去。 一进房间,他就朝里面端坐着的人跪下来,先是拱手朝天一拜,然后大喊道:“参见冥使!” 绝汜微微点头“嗯”一声,没有叫他起来,半吊子便只好规规矩矩跪着。半响,绝汜才开口说话:“我上一次跟你这样说话,是在蓝马子走的时候吧。” 半吊子点点头,说:“第一次是在我刚来冥府的时候,这是第三次。” “那你对我这一次的判决,有什么想问的吗?” 半吊子摇摇头,抬头看看绝汜的脸色,瞬又改为点头:“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您不想成全我,不让我入轮回,大可像上次一样打我几十鞭,最多再关我些时日,然后让我继续留在冥府做事,何必要让我入仙籍?” 绝汜站起身来,颇有点儿恨铁不成钢的意味:“你第一世的时候我就看中你,想把你留在身边,好生栽培。我不可能一直待在冥府,我走后,这个冥使的位子就是你的。可是你非要入轮回,去找那个什么心心念念的人!一世两世,我由你,三世四世,我容你,可轮回五世你都没有找到她!我原本以为你做鬼差这些年应当能够有所悔改,可现在看来,你还是不知错啊……” “我的确不知错,我也根本就没有错!”半吊子仍旧低着头,说出来的话却没有丝毫卑微的意味,“这是我答应她的事,不管轮回多少次,只要还没有找到,我就会一直找下去。【ㄨ】” 绝汜气急地抬脚踢他一下,这一脚可不算轻,半吊子也很配合的往旁边倒去。 “就是因为你抱着这个执念,每一世轮回你都不敢轻易爱人,最后不是早夭就是孤独终老,我都替你可怜!你说你相信只要你遇上她的转世,你们一定能冲破轮回的障念,唤起第一世的记忆,可是结果呢?” 半吊子猛地抬头:“你什么意思?你不是说我们从来没有遇到过吗?” 绝汜突然露出怜悯的神色,看着他说:“第六世为人,你们就遇上了。可是你没有认出她,她也没有认出你。那一世我判她个‘死’,就是想让你死心。可我想着,如果你自己能够明白过来这一切不过都是虚妄,那才不枉我一番苦心。可事到如今……” 绝汜慢慢蹲下来,瘦得离奇的一只手紧紧钳住他的下巴,逼迫他看着自己的眼睛。他问他:“你现在,是恨我多一点,还是绝望多一点?” 半吊子好似看着他的眼睛,又好似看着不可见的远方,眼里的像是悲伤,又像是绝望。绝汜的声音好像一条噬心的虫子,从他的耳朵钻进他的身体里,最后盘曲在他的心里,他说:“你去九天吧,我把你交给我的一个老相识。好好在九天做事,但若你一心求死,故意违犯天规,那我也没那个本事救你。若是你什么时候想通这一切,再回来找我。” 栗桐子受命从冥府领上来的这个小仙童,一路都是一副好像什么人欠他钱几百年没还一样的表情,他不禁开口问:“别人来九天,都是高高兴兴的,怎么你倒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他问他叫什么名字,他没有情绪地吐出三个字:“半吊子。” 栗桐子“噗嗤”一下笑出声来,但见他仍是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于是堪堪止住笑容,对他说:“绝汜冥使一定不喜欢你,不然怎么能给你取这么个名字呢?” 这个时候半吊子终于抬头看他一眼,不过还是没有说话。 栗桐子自顾自地说:“不过到九天之后,你可以有个好听的仙名,青至仙君是最会取名字的。这个什么‘半吊子’,说出来太丢人。” “我就叫半吊子,其他的名字再好,我半吊子也不稀罕。” 他终于说出这么一句有情绪的话,栗桐子一时间竟然甚感欣慰,也就没有计较他对自己这个“前辈”的冒犯。 到得轮回殿外,栗桐子远远的看见童牧子一张臭脸等在那儿,为避免被这位仙侍的怒火烧到,他对半吊子说:“你自己过去吧,那是青至仙君的仙侍童牧子,他脾气不太好,你自己小心点儿。”说完,栗桐子就机智地遁走,免得待会儿被无辜误伤。 对于青至仙君要再添一个在身边伺候的仙童这件事儿,童牧子说心里没有点儿计较是不可能的。更何况这还是冥府的绝汜冥使亲自举荐的,他深感自己的地位即将受到威胁。所以半吊子来报到的时候,他没给他一点儿好脸色:“就是你啊?叫什么名字?” 半吊子老实回答,毫无意外地遭到童牧子的嘲笑:“你这是什么破名字啊?简直要笑死人了,哈哈哈……” 半吊子面无表情地说:“这是绝汜冥使赐的名。” 童牧子有如突然被噎住,咳咳几声,使劲儿拍着胸脯方平静下来。 这个时候,两人身后突然传来一个灵动的声音。花骨子一边打量着这个刚从冥府来的小仙童,一边问童牧子:“新来的仙童就是他啊?看起来不错嘛!” 童牧子向天翻白眼儿:“你那是什么眼光?” 但是花骨子对半吊子显然并没有多大兴趣,接着就问:“仙君在吗?帝女有点儿事儿想找仙君商量。” 说着,若浅已经出现在众人视线里,童牧子刚要说话,若浅就说:“我直接进去找他。诶?”她注意到站在一旁的半吊子,略沉默一会儿,然后就对他说,“你跟我一起进去吧。”说完,就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去。 半吊子一时愣在原地,直到花骨子用手肘子捅他方回过神儿来:“你还愣着干什么!快跟上啊!” “这就是……帝女若浅?” 花骨子一笑:“是啊,不然,你以为这九天之上,还有谁有这般风姿?” 第三十四章 不负卿,不负苍天 半吊子进得轮回殿来,追逐着帝女若浅的身影来到这九天轮回殿的主事仙君青至仙君面前,然后恭敬地跪拜下去。 青至先是打量他一番,然后缓缓说:“你的事儿我悉已听绝汜说过。”听到这里,半吊子深深地低下头去。青至继续说:“虽然他托我照顾你,但既然你已经来到我这轮回殿,就不能只当个闲人。明天你先去跃马山,听仙师们讲讲课,知晓这九天的每一条规矩之后,再来见我吧。” 半吊子抬起头来,眼睛直直盯向青至。青至也看着他,说:“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但我现在不会告诉你。等时机一到,所有你所疑惑的,都会有它的缘由。” 半吊子再次深深跪拜下去,最后一眼,他只看到帝女若浅的裙摆,像一朵花一样,盛开在轮回殿冰冷的青石地板上。 迦南山里,何心约坐在水潭边的大石头上,恨得牙痒痒。此时她真想把黎大公子这张祸国殃民的脸给扒下来,像卷蛋饼一样卷成卷儿,然后扔到这森寒的潭底,给这万千粉身碎骨的水流陪葬。 “你不回去,难道我也要在这里陪你吗?” 黎羽一脸无所谓地说:“脚长在你自己身上,你要走也没人拦你。” 何心约气得“咯咯”磨牙:“黎羽,你够狠!”她其实还有一句没说——够无耻。 黎大美人躺在石头上,倒是一点儿也不冷的样子。何心约知道他有星力,然而自己除眼红之外,也只有不断裹紧身上的衣服,方能稍稍御寒。 这个时候,还是小一有良心。这只肥猫虽然有时候不听它主子的话,但主子大难临头,它竟也知道要乖乖依偎在何心约身边。她把小一抱在怀里,此时倒是一点儿都不嫌弃它这一身肥肉,反而希望它长得更肥一点儿。 何心约蜷缩成一团坐在地上,明月渐渐高升,照着这山间的清潭。黎羽就睡在离她不到三步远的地方,一张脸被月光镀成柔和的银白色,脸上一根根细软的绒毛平时难以引起人注意,此时她却看得清清楚楚。 “要说好命啊,上天对你还真是无可挑剔。”黎羽没有睁开眼睛,但何心约知道他在听。她缓缓说:“但可惜的是,你就是这个脾性太恶劣,让人想恨恨不起来,想爱……却又不敢爱……” 小一“喵呜”叫一声,声音软绵绵的,听起来异常乖顺。 月亮越升越高,挂在中天之上。瀑布的声音似乎在这静谧的夜晚也应景地渐小渐消,她所能听到的,似乎只有他平稳而绵长的呼吸声。 困意涌遍全身,饶是她也坚持不住。身体不断叫嚣着要睡觉,一个连着一个打哈欠。何心约在被无边无穷的睡意湮没的最后一刻,轻轻对面前的人说:“我真是服了你了……” 中天月下,迦南山里这方天地寂寥无声,只有瀑布水无休无止地前仆后继,只有两人一猫、此时此地、相依相偎的温暖无言。 依偎着黎羽这个大暖炉,何心约总算沉沉地睡过去,然而偌大个迦南山里,仍有人为她牵肠挂肚,为她声嘶力竭。 山栀子一屁股坐在地上,差点儿没哭出来。“都是我不好,要是我们找不到她,该怎么办啊……” “你先回去吧,”司徒轩对他说,“这里有我就行,我相信,最后她一定会平安无事地回到伽佑。” 自从听过那两个鬼差兄弟的话之后,山栀子一直对司徒轩心有芥蒂。趁着现在只有他们两个人,而现在他们在这里说的所有话,等他们回到伽佑以后都能很轻易地忘掉或者装作忘掉,他胆子一下子大起来,问司徒轩:“你是真的很喜欢何管事吗?” 司徒轩带着微微的诧异看他一眼,语气依旧平和:“你不也是一样吗?” 山栀子摇摇头:“怎么能够一样呢?我是敬佩她、崇拜她,而且……可你是想跟她在一起,也就是跟她拜堂成亲、娶她做妻子,跟她肌肤相亲、孕育骨肉,和她相守白头。既然如此,那为什么还要这么心虚呢?”山栀子做出一副很为难的样子,说,“有什么事是不能告诉她的呢?人活一世,若是不能坦诚相待,这百十年之后,各自魂归天命,而下一世遥遥无可期,不是白白辜负这一世相遇吗?况且,她可能根本……就不会再有下一世。” 山栀子不敢抬起头来看司徒轩,他猜想面前这个人这个时候的表情一定很可怕,而他心里也忙着斟酌言语,既要说出自己的疑惑,又要小心不能泄露半点儿天机。 “不说这年年岁岁、生生世世、辗转轮回,只是这一生、这一世,我山栀子也愿她能够不被辜负。不管这以后有什么样的命运,若这一世安然,大家也都是能够安心的。” 山栀子终于鼓起勇气抬起头来,眼前却已不见司徒轩的身影。山间多寂寥,而明月只顾照沟渠。他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呢?自己的话,他到底明不明白呢?山栀子被一阵突来的冷风一吹,赶紧跪直身子,然后高举双手朝天一拜,嘴里还念念有词:“仙君,你可不能因为这个罚我,我什么都没说……” 何心约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黎羽已经不见踪迹。她气得一拳砸在硬邦邦的大石头表面上,一边嘴里还狠狠骂道:“这个没良心的!”她本来还想再骂几句解解气,但却不知道该用那些词儿。最后,嘴里只轻轻蹦出来一个:“杀千刀的!” 果然,骂过之后人就是舒坦。她寻思着任谁都靠不住、最终还是得靠自己,站起身来准备按照模糊的记忆原路往回走,这时却突然听到一声高亢而嘹亮的叫声。 “不是鸟,是……” 何心约抬头望天,一只飞禽模样的魔兽在天空中盘旋几圈儿,然后迅速朝着自己的方向俯冲下来。她没有躲开,因为她已经认出这是千鸿一派的魔兽,而龙千夜好几次都是坐着这个上迦南山来把北冥麟拐下山去的。 魔兽作死的栽到水潭里,溅起巨大的水花,在水里深深扎一个猛子之后才冒出来,迈动着两条小短腿儿跑上岸。估计它是没想到这潭水会这么冷,一边抖擞抖擞羽毛,一边还发出奇怪而滑稽的声音。何心约猜它这是在打喷嚏。 等这魔兽把全身的水都抖擞干净,何心约才提着裙摆爬上它的背。她上来之后,小一也灵活地跳上来,一人一猫战战兢兢地站在魔兽背上,可是等到这魔兽一扇动翅膀飞起来,何心约还是只有趴下来死死抓住它的羽毛。可怜小肥猫儿,吓得一双眼睛滴溜溜乱转,抓老鼠都没这么紧张过。 魔兽驮着何心约和小一回到伽佑学院西院起居阁,众人自然是好一番“问候”。不知道出于怎样的心思,她没有说出遇上过黎羽的事儿,只说自己在山里胡乱走,结果不小心迷失方向,最后还是多亏这魔兽才能回来。 北冥玥在院子里放烟花弹,五颜六色的烟花窜上天空,很快就在众人眼里消匿殆尽。何心约把折回来的桃木树枝桠放在院子里埋酒坛的那一角,拿出铲子就开始挖土。 洛雁嗔她:“你这又是唱的哪一出?刚回来就来摆弄这些个破树枝!你要种树,不会向我们开口么?这迦南山上什么样的树没有?非得一个人跑山里去找什么桃木!害我们白白担心这么一场!” 何心约自知理亏,冲她讨好地笑:“别生气嘛!你看,我现在不是好好儿的吗?再说,在这迦南山上,我能出什么事儿?” 洛雁终究没有下狠心责骂她,见她服软的样子,嘴一抿,微微露点儿笑意。何心约见状,立即又抛出一番好话:“其实我这次去山里,不仅寻得这桃木树,还得到一样好东西!” 洛雁看向她,她说:“你可知道青泪石?这种石头可以用来做上好的雕品。我在山里寻得几块儿品质上佳的。我已经想好,要给你们每个人都雕一件儿东西。你、司徒、玥儿、麟儿,山栀子若是要的话我也给他雕一个。” 她说得起劲儿,在院子里走来走去,一刻也站不住脚。“玥儿和麟儿的我要给他们雕一对儿龙凤,上面再刻上几个字,就刻——龙、凤、呈、祥!司徒的我给他雕一方‘竹景’,上面就刻——翠竹郁郁,君子谦谦。” “至于你的——”何心约转过头来看洛雁,神色间带上一点儿俏皮,“就刻——愿韶华不负卿,不负苍天。” 第三十五章 至毒,至爱 何心约把桃木树勉勉强强埋进土里,山栀子回来后看到,很是怀疑它们能不能活。【ㄨ】“你说在院子里栽树,夏天好乘凉,可这都六月了,”他指着那几棵蔫哒哒的小树苗儿,说,“它们还能活吗?就算它们能够活下来,要乘凉,也得等到明年了吧。” 何心约神神秘秘一笑,只说:“你只管等着看好戏就行了。” “好戏”开场前一晚,何心约厚着脸皮去星石会坊和星符星药修习楼要来很多东西,然后叫北冥玥和北冥麟把司徒轩和洛雁请到起居阁来,当然,山栀子是不请自来的。 天刚蒙蒙亮的时候,一众人站在院子里等着看“好戏”,就见何心约把储戒里的东西一样样摆出来。她先是拿起一株深蓝花,心念一动,摧花成粉,然后悉数装进一旁早就准备好的一口细口小瓶子里,然后又拿起一旁的瓷瓶,倒出几滴透亮的液体。 山栀子疑惑,问道:“诶?这是什么?” “这是我好不容易才从万里老师那儿求来的,”何心约说,“伽佑现在也只有这一瓶而已。”说着,她重新小心翼翼地把瓷瓶的塞子塞紧,轻轻放在一旁。 这之后,她又从储戒里祭出一根儿白色的骨头,边说:“这是小釉兽的脊骨。这种魔兽虽然生性谨慎、胆小怕人,一般都很难捉到一只,但是只要用深蓝花引诱就很好办了。而小釉兽的脊骨、深蓝花粉末,和这东西一混合,就会……” 何心约把骨头埋在土里,洒出那一瓶深蓝花粉,然后站起身来退后一步。在众人的注视下,冒出头来的小釉兽脊骨上生出一根根细如发丝的红线,缓慢而不拖沓地缠绕上几颗桃木树苗儿。让人吃惊的是,原本细瘦的树苗像是一瞬间挣脱时间的枷锁,迅速变粗、长高,几乎仅在几个呼吸之间,就长到一人多高,枝叶渐变繁盛,桃木香气扑鼻。 它们就在这几个呼吸之间,轻易走过它们的同胞们几十年才能走过的路。 “这、这……” 何心约往前几步,走进这一片新生的树荫里,然后回过头来,笑看着众人说:“怎么样?厉害吧?”她少有这样自夸的时候,可见这一次是真的让她自己都惊叹。 北冥麟犹自不相信似的过来摇摇这几棵桃木,树根深扎于泥土之下,他那小胳膊小腿儿的,自然无法撼动分毫。“真是厉害啊……” 相比之下,司徒轩和洛雁脸上却没有多少欣喜神色。两人对视一眼,然后洛雁就看向何心约,问:“这个法子……你还在其他地方用过吗?” “这是我第一次用,”何心约说,“而且说不定,也是星石大陆历史上的第一次呢!这是我在一本古籍里看到的偏门法子,原本连我自己都不相信它真的可以改变草木的生长,不过现在看来,偏门的也不一定就是不可靠的。” “只是草木吗?” 何心约看向问这话的司徒轩,慢慢收起笑容,说:“我知道你们在担心什么,若是把这法子用在人身上,那这就是世间最残忍的毒药,但这几乎是不可能的。” 北冥玥问:“也就是说还是有可能的吧?” “若是要让一个人像这桃木一样瞬间变老,只有这几样东西是完全不够的。还需要这个人至爱之人的骨血。”何心约缓缓说,“如此虽然看似行得通,但实际上,在这个世界上,无论是什么人,他的至爱之人最大的可能并不是别人,而是他自己,但是人自身的骨血却无法催动这药性。” 何心约突然问洛雁:“洛雁,你觉得爹娘、兄弟姐妹和爱人,或者再加上你觉得对你很重要的那些人,有谁是绝对的第一位吗?” 洛雁明显被这个问题难住,而就在她踌躇其间无法做出选择的同时,司徒轩、北冥玥、北冥麟和山栀子都在想同样的问题。 不等洛雁开口回答,何心约就说:“所以说,其实所谓的‘至爱’,根本就不存在。” 那天从何心约的院子回来之后,山栀子就一直在纠结这个问题——自己到底有没有至爱之人呢? 是何管事么?不是。是青至仙君吗?好像也不是。那……是五谷苑的芍药子姐姐吗?不是不是。他回想起自己在上九天之前遥远的几世轮回,在一次次或激昂或平淡的生老病死里,却有很多他甘愿为之付出生命的人,然而这些人都终将在他的心里渐行渐远,直到有一天,他或许再也想不起他们来。 而对于北冥麟来说,这似乎没什么好纠结的。 “我至爱的一定是我自己,嗯,就是这样!” 他这样说之后整整小半个月,北冥玥都对他冷冷淡淡,而龙千夜龙少主似乎也是一副忙于他千鸿一派派中事务的样子,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上迦南山来带他下山玩儿。如此,北冥麟在这很长一段时间里整天都是失魂落魄的。 “所谓的至爱……”邢问再一次来迦南山企图劝说她回去的时候,洛雁也拿这个问题问他,“邢问,你有所谓的……至爱之人吗?” “我自幼跟在师父身边,在宫廷里长大,师父待我如生父,我至爱之人,自然是师父。” 洛雁冷笑出声:“师父不是教我们,要把这桑芜的天子当成我们的生身父母,一辈子效忠镜尘皇室?你所至爱的,难道不应该是德昭天子吗?” 邢问低下头:“如果是师父问我这话,我一定会这样说。但如果是你和师父以外的人问,我会说‘身为桑芜人,至爱六始皇’。但现在——是你在问我。” 洛雁歪歪头,难得的露出一点儿调笑神色:“有意思。我已经想好了!” “想好什么了?”这回倒是邢问摸不着头脑,问她。 洛雁说:“想好了什么时候回去。” 邢问犹自不信的样子,问道:“什么时候。” 洛雁却没有直接回答他的话,而是说:“当初我虽是为他而离开帝都,如今,却不是为他而留在这儿。你不是说,他不久之后就会回帝都述职吗?那个时候我会回去看看师父,但至于那之后我要去哪儿,那就是我自己的事儿了。” 第三十六章 北上帝都 几块儿青泪石,何心约整整雕了小半个月。最后把东西送出去的时候,自然是想听到收礼人的赞美和感激,哪怕只是几句客套话也好。然而世事总不遂人愿。 “姐姐,这只被拔光了毛的鸡……真的是凤吗?” “还有这个,这条光不溜秋的蚯蚓,真的是龙吗?” 何心约咬牙切齿地瞪着眼前这两个不讨喜的小鬼头,说:“我看你们两个胆子是越来越大了啊,竟然还敢嫌弃?既然你们嫌难看,那就算了,我辛辛苦苦雕出来的,我自己留着,好过给你们糟蹋!” 真要把东西要回来,北冥姐弟却不肯了。 “虽然是难看了点儿,但姐姐雕的,怎么能嫌弃呢?”北冥麟赶紧说,“我一定要好好把它供起来,每天都要拜一拜,告诉自己要念着姐姐的好——” “是呀是呀,”北冥玥这小妮子笑说,“不管怎么说,这毕竟是青泪石啊。” 何心约佯怒地轻轻一拍她的脸蛋儿:“就你嘴不饶人!” 山栀子跑来她这儿偷懒,何心约也一并把他的那一个给他:“这一个是雕得最好的,便宜你了!” 照着从那个奇怪的人那儿得来的小鸟的样子雕,自然要比她看着一纸图样儿下刀简单得多。但即使是这样,饶是山栀子想做出一副欣喜若狂的样子都做不出来。 “北冥麟真可怜,我这个都这样儿,他那个指不定什么样儿呢!这小子前天还跟我炫耀来着,说他的一定比我的好看,哼!我看他今天还怎么横!” 何心约眯起眼睛深吸一口气,堪堪忍住想爆的粗口,皮笑肉不笑地对他说:“你开心就好。” “不过……”山栀子突然疑惑道,“仙君说仙子雕工是一绝,难道转世几场,连这个都忘得一干二净吗?” 何心约看他嘴皮子一动一动的,也不知道在自言自语些什么,就问:“你说什么?” 山栀子抬起头来,看着她,沮丧地说:“果然……”说完就一副落魄样子往外走去。 何心约不明所以:“诶?这个山栀子……” 但是让人着急的是,她一直等到傍晚都不见洛雁和司徒轩来她这儿。何心约正准备让北冥麟跑个腿儿去叫一声儿,洛雁就来了。 “愿韶华不负卿,不、负、苍天——”洛雁点点头,“嗯,字不错。” “你不用说了,我已经知道了。”她朝天长叹一口气,“唉——我以后再也不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儿了。” 现在的她所不知道是,这种事她以后不仅还会再做,而且还会做不止一次。 “诶,司徒呢?他怎么没跟你一起来?” 洛雁说司徒轩现下人不在迦南山,而且很可能已经出伽佑城了。“昨天刚走,所以你这东西……送得可真不是时候。” “到底什么事儿啊?早不走晚不走,偏偏这个时候走。” 洛雁反问她:“你知道桑芜最近有什么大事儿吗?” “大事儿……”何心约略想想,脑中灵光一闪,问道,“难道他是去帝都了?” 洛雁点点头。这些时日,桑芜帝都扶梓城可谓热闹非凡,当今德昭天子纳新妃,按照惯例,各州星法修习学院都必须派人到帝都扶梓城为吾皇献上贺礼,以示桑芜修行界与皇室同庆。而这种场合,能够去的自然都是各学院顶尖的修行者。 “按照桑芜的礼制,天子纳妃,至少要在宫廷里大宴七天七夜。这样一来,岂不是要在帝都逗留小半个月的时间?” “大致算来确实如此,”洛雁说,“不过如果你想早点儿把东西送到他手上,也不是不可以。” “算了,我还是等他回来吧,再怎么说,这第一份礼,还是要亲自送给他方能显出诚意。” “我没说不让你亲自送给他,”洛雁看着她,问,“你想不想去这星石大陆上有名的雄城、咱们桑芜的帝都——扶梓城看一看?” 何心约追随着洛雁的视线,从伽佑城一路向北,越过贡夏山脉,来到这座有名的纸醉金迷之城——桑芜帝都扶梓。 桑芜帝国当今德昭天子从即位到现在,也只有一个皇后和两位妃子而已,而这一次天子下诏纳妃,为后宫再添一位红颜佳人,自然是一件值得普天同庆的事儿。这几天,整座扶梓城一片铺天盖地的喜庆红色,从桑芜各边境赶回帝都述职的边军将领也沾上这份喜庆,特被允许可以一同参加宫廷的七日大宴。 有资格参加这次宫廷大宴的,除桑芜和其他五国的皇室成员及各国使者以外,就是桑芜宫廷重臣、桑芜各学院的修行者,以及正好赶上趟儿回帝都述职的桑芜各边军将领,当然,不能缺的还有新妃的家人。 何心约和洛雁只比伽佑学院的一行人晚那么两天出发,但两人一路不紧不慢,看着沿途大好风光、感受着盛世民情北上,比他们到得要晚很多。等她们到达扶梓城的时候,皇宫大宴已经进行到后半茬儿,最奢华的纳妃仪式是无缘得见了,但还没有错过一番热闹的宴情酒趣。 只是,何心约和洛雁进城门的时候虽然没费什么力气,但进宫门时却遇到一点儿麻烦。驻守宫门的宫廷守卫说伽佑学院的一行修行者早已经在三天前进宫,不放两人进去。没有办法,两人只得暂时在宫外呆着,想办法跟宫里的伽佑学院一行人通个信儿。 然而在客栈住下之后,洛雁却说:“我们俩这次来不能以伽佑学院的名义进宫。” “为什么?”何心约自己想想,不等洛雁解释,也就想通了。她们这算是“不请自来”,自然只能以自己的名义。 “可是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们还能进去吗?”她稍微感到有点儿挫败。如果不能进宫,见不到司徒轩,她就只能等他们回到迦南山之后再把那方小竹雕送给他,如此一来,她们这一趟帝都之行可不算是白来了么? 洛雁安抚她说:“要说在平时,宫门防守也不会这样森严,可这几天出入扶梓城的人太多,出入宫门的也多,难保没有一两个不怀好意的人混进去,自然要查得严一点儿。” 何心约点点头,洛雁接着说:“不过我既然敢带你来,就肯定有办法带你进去。只是,今儿个咱们就先安心在这里住下,明天一早,我们再进皇宫。” 洛雁到底有什么办法能够让守卫放她们进去,何心约不知道,也没有多问。 第三十七章 哪个友人 入夜的时候,何心约向店家要来一大桶热水,在房间里舒舒服服地泡澡。【ㄨ】 除尽身上衣物,整个人赤条条地钻进水里,温度刚刚好的热水立刻热情地亲吻她全身的每一寸肌肤。连日来她们虽然没有急着赶路,但舟车劳顿难免觉得疲乏,被这热水一泡,顿觉全身的疲乏之感都泛滥起来,然后渐渐在热气氤氲中一点点消散。 身上的每一块骨头都仿佛泡软了,待在水里一点儿也不想出来。她靠在桶沿边,闭上眼睛迷迷糊糊地想到,天子纳妃,作为古伽州州主的黎世黎大人是一定会来都朝贺的,只是不知道……黎羽会不会来…… 这人自从那次迦南山里小潭边一别之后,就再也不见影子,也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那天回到学院里以后,山栀子挤眉弄眼地跟她说那天他偶然看到洛雁当时也在山中,和一个他从来没有见过的男人见面,再回想起那天黎羽说他在迦南山里碰到一个皇室的人,这二者之间到底会不会有什么关系呢? 然而,不管是那个男人,还是进山的事儿,洛雁都没有向她提起过只言片语。 她信誓旦旦地说明天一定有办法让她们进宫,何心约猜测,她的真实身份,或许真的跟皇室有关也说不定。只是,这一次,她是打算就此向她坦白吗? 罢了罢了,想那么多干什么! 何心约从已经渐渐开始变得冰冷的木桶里出来,用毛巾擦干身子,穿上衣服,然后唤来店小二把热水抬出去。 她本打算在睡之前再去洛雁房里看看,但是到得她房门前的时候,却发现里面的灯已经熄灭了。她抬手想敲门,最终还是堪堪顿住,放下手来。 “大概……是睡了吧……”她轻轻叹一口气,见四下里无人,于是大胆地伸了一个懒腰,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朝自己的房间走去。 “果然,泡了个热水澡……就犯困啊……” 楼梯转角处,等何心约的身影消失在走廊里之后,邢问才提着一壶小酒慢悠悠转出来。他来到洛雁的房门前,也没有抬手敲,轻轻一推,房门就开了。 屋里的灯火一瞬间亮起来,洛雁从床上坐起来,轻轻瞟他一眼:“夜闯女子闺房,这种事情,你也真敢做。” 邢问笑笑,看看她一身整齐的穿戴,就知道她刚才不过只是和衣躺着,并没有要睡的意思,可见也是一直在等自己。 他自顾自提着酒壶在桌前坐下,翻起扣在桌面上的杯子,自斟自酌起来。“这种事情我不是做得多了吗,年幼的时候,我一直以为你是个男子,我们也一直是睡在一张床上的。可是现在,”他看看洛雁,仰头喝下一杯酒,低下头说,“不敢了。” 良久,洛雁突然叹口气,说:“说说吧,他这次回帝都……” “他把那女人也带回来了。”邢问面无表情地说,“似乎是想要在扶梓城里置一座宅子,把那女人安顿下来。” 洛雁抬起头来看他:“述完职他就要回边境,难道他不把自己的新婚妻子带在身边吗?” 邢问说:“妻子有孕在身,自然不能再待在边境那地方。而且,”眼见着洛雁整个身子一僵,邢问顿一顿,说,“我听到他说,他这次回帝都,除了向皇上述职,还想奏请皇上把他调回帝都。” 洛雁蹭地站起来,激动地说:“这算什么!他回来干什么?做一个每天站站岗、搜搜身就能混一份俸禄的皇城守卫吗?当初是谁说自己志在保家卫国、征战沙场,不能为区区儿女私情放弃他的男儿志向?是谁说帝都安逸,不是他这种人应该待的地方?这到底算什么!” 邢问站起身来一把把她抱进怀里,任她一下下捶打自己的胸膛。美人泪沾湿他的衣襟,然而这泪,却不是为他而流。 洛雁腿一软,慢慢滑倒在地上。邢问便也矮下身子,坐在地上,抱着她不松手。“他不肯为我放弃他的‘天涯路远’,却肯为另一个女人安于这王城风月,难道只是因为……旧人不如新人,我根本……不值得他那样做吗?那个女人……她有什么好……” 一夜无梦,神识清明,何心约第二天早上醒来,心情大好,不禁放开嗓子高歌起来,唱的就是那一首《记城头》—— “君曾记城头,血色罗裙共杯酒,步摇轻颤指天剑,暮归人又挑相思愁。十里亭,折柳灞河岸边,相约来年;一去经年,所值如盖,亭亭亦纤纤。 “江湖路,山河图遥,千种声情愿,侠客暮餐风雪、晨饮清露,邀月竹影瘦。倒不如,我合十指,与你心字相扣;赌书泼茶,那往昔风情千万种。 “相思红豆,骨血已深种,执手泪眼婆娑;重磨香墨,新人早已旧,砚中斑痕说愁。” 她唱到这里,忽听到屋外有人相和,于是赶紧开门出去,就见洛雁一边唱着这歌一边向她走来。 “痴情人今又,银笺小篆洒香灰,红泥小炉檐下燕,轻呢喃温声细语否?红蔻丹,小屋烛火影里,鱼雁书皱;两声叹息,三扣玉奁,何处葬花颜。 “蓬山远,青鸟难寻,驾月寄书来,归人苍山取雪、湖心饮月,誓言不再来。好似那你抛情话,等海枯和石烂;怎恁惑人,敌不过热血刀光散。 “相思红豆,骨血已深种,执手泪眼婆娑;重磨香墨,新人早已旧,砚中斑痕说愁。” 唱到这一段儿,两人也不顾旁人如何看,一起高歌起来—— “可见,踏黄沙,千军阵前高歌,红幡云涌风掀。王城美人如画如诗酒,比不上天涯路远。成各,非昨……” “昨”字的尾音被她们拖得悠长而缠绵,声音平滑地一点点滑进虚无,最后归于静寂。 一曲唱毕,两人都指着对方捧腹大笑起来,其他房间的客人有探出头来看她们的,不过看一眼之后,就又缩回头去。 也有轻佻的,调笑着对她们说:“美人人美声甜,今日在下有幸听得这一曲天籁之音,可真是三生修来的福气啊!” 两人看向这两个轻佻公子,各自抿唇不语,嘴角还有微微笑意。 另一个说:“两位美人介不介意来在下的房里小坐一会儿,也好让在下答谢两位美人儿对我等耳朵的赐福。” 何心约和洛雁对视一眼,然后默契十足地同时骂了一句:“见鬼去吧!”说完,就又双双大笑起来。 两位公子有如被噎到,脸上的表情有点儿尴尬,但也没有多做纠缠,只悻悻地离开了。 收拾好东西之后,两人离开客栈,径直来到昨天的宫门。洛雁向守卫亮了一块牌,那守卫看到这块令牌之后,一改先前的趾高气昂,恭恭敬敬地就让她们过了。 走在入宫大道上,何心约撞撞她胳膊,再瞄一瞄她手上的储戒,问道:“你那是块什么牌子啊?这么厉害?你看那守卫的样子,跟昨天完全是两个样儿。” “皇宫的守卫就是这样,有点儿小权就得得瑟瑟。”她这么埋怨一句,才说,“不过这不是我的东西,是我向一位友人借的。” “哦——”何心约三起三伏吐出这个字,意有所指,问她,“你那位友人,是女子,还是……男子啊?” 洛雁停下脚步,似笑非笑地看她一眼,没有理会她,然后径直加快脚步往前走去。何心约站在后面歪歪头,撇撇嘴,略叹一口气,之后也赶紧加快步子跟上去。 第三十八章 野苑遗踪 “剪叶,你没瞧见柳司衣刚才看我那脸色,简直恨不得扒我一层皮下来!说不得,她时时刻刻都想着怎么算计我呢!” 皇宫内苑里,两个俏丽的小宫女端着盛放衣服的承盘走在幽深而寂静的长廊之上,忿忿之语,不曾有他人听见。饶是如此,另一个也嗔道:“剪枝,在宫里说话,可别这么口无遮拦的!哪天要是不小心叫人听了那么一耳半耳去,可得当心你这颗脑袋!” 小宫女嘴仍旧不饶人:“哼!我才不怕呢!这几日吾皇纳新妃,咱们司衣局送衣服去的姐妹们个个都得了不少赏赐呢,她柳司衣凭什么反差我俩送衣服去那些个冷寂地儿?” “她是司衣,你我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宫女,除了听命任她高兴差遣,还能有什么办法?” “这我知道,但我就是不服气嘛……” “哎……等等!你看看你,衣襟也皱了,我替你捋一下,不然等会儿让人看了还不笑话我们去?” 两人放下手中盛放衣服的承盘,再拿起时,又是一路这般絮絮叨叨地离开,全然没有发现,那承盘里不知何时竟少了一件月白色宫装。 对于何心约来说,从宫里神不知鬼不觉地拿一件衣服并不算是什么难事,只是,她原本并不需要这样做——刚开始的时候,她还好好地跟在洛雁身后,但一路走来看见皇宫里红墙绿瓦、廊檐高琢、气势非凡,不禁就有些移不开眼,结果等她回过神儿来时,已经不见洛雁的身影。 她暗骂自己脑子笨、不知教训,上次在迦南山里这样跟丢山栀子一次,这回竟然还是在同样的事情上跌一跟头。骂也归骂,当下第一件事儿还是要找到洛雁。而她穿着宫外的衣服行走在这皇宫里多有不便,万一被守卫抓住,她坦坦荡荡,倒不担心会出什么事儿,但若是因此给伽佑学院丢脸,她可就真没脸回去见人了。 如此,不得已,她只好暂时给自己“拿”件儿衣服来穿,反正偌大个桑芜皇宫,这区区一件儿宫装还是算不得什么的。 从小一嘴里取下这件月白色宫装,她不禁夸这肥猫会做事儿,虽然它那牙齿可以轻易咬破一个人的血肉,却没有把这蔽体之物咬出哪怕一个小洞来。 虽然她不知道要去哪儿找洛雁,但穿上这件宫装,在宫里行走总要方便些。 皇宫虽大,却也由此显得有些空旷,她凭感觉沿着一条路走到底,到得一个四顾无人之地。周遭静寂,唯有小路尽头有一扇看上去就很古老和陈旧的木门。她伸手推开,就看见由这木门脚下起,一条条阡陌在青草地间交错延伸,一直通向那远方不可见之地。 镜尘砚经常到这处野苑散心,近日来扰心的事情多,忙碌的事情也多,本想今日到娴妃那儿去坐坐,却不知怎么就鬼使神差地又走到这处野苑来。 宫中素来有很多清寂的地方,这处野苑就是其中之一。野苑里有一位清扫老人,小时候有一次他无意中走到这里来,那时的老人还是个壮年男子,他不知自己的身份,只当自己是一个顽皮的孩子,同他说话,同他嬉闹。 三十年过去,当年的壮年男子已成白颜,他也终于坐上那一把威严的龙座,然而时不时的,他仍会乔装到这儿来。想来连他自己都忍俊不禁,他是当今天子,却需要以一介布衣的身份来这儿同一个清扫老人说话。 前些日子,老人收得一个徒弟,将来要接替他守着这座野苑。那徒弟生得是一副好模样,不知怎的竟会做老人的徒弟,他的名字是“十五”。 他来的时候,老人正如往常一样清扫着院子里桃木树被风吹下的粉色桃木花,他轻车熟路地走上去拿起一边靠墙的另一把扫帚同他一道扫起来。 “野老,怎么今日没见到十五泡好清苦茶伺候您呢?” 老人平淡而温和地说:“十五有事儿出宫去了,恐怕得有些日子不在。” “哦——”镜尘砚似是漫不经心地拖长声音,扫起的粉色花瓣悠悠地打了个转儿。 “请问……这里是什么地方?” 身后突然传来女子询问的轻柔声音,镜尘砚回过头去,看见一个身穿月白色宫装的女子正站在古旧木门边,小心翼翼地探进一个头来,竟似一幅画一般。 “又来人了,老头子我去倒点儿茶出来。” 老人蹒跚地踱着步子,慢悠悠走进一间屋子里去,饶是如此,颤颤巍巍的样子仍令人担心他下一刻会不会失足摔倒。 两人都没有上前搀扶,老人就那么走进去,竟让他们生出一种本该是这样的感觉。 镜尘砚没想到这野苑竟然还会有除他以外的人来,足足愣了好一会儿,才想起女子刚才似乎是在问他。 “这里是野苑。”他说。 “哦,野苑。”也不知女子到底知不知道这野苑是个什么地方——实际上,这座桑芜皇宫大得,连他都不知道哪些地方有些什么。只见她点点头,再次问道:“呐,大叔,你知道这几日皇宫大宴是在哪个地方吗?” 对于他这个称呼,镜尘砚错愕失笑,片刻后却反问她:“你是哪一宫的宫人?去大宴上做什么?” “有事。”何心约给出一个十分简洁的答案。这时,老人已经提着壶清茶走出来,招呼两人到石桌边上去。 何心约不好意思让一个老人家为自己倒茶,于是走过去主动接过茶壶,说:“我来吧。” 镜尘砚配合地翻起扣在石桌上的白色瓷杯,恰好是三个。 “这茶是凉的?”何心约一时间竟觉得有点儿惊喜。这处地方、这里的人,似有一种让人心安的力量,一到这“野苑”,她原本因为找不到路的而生起的那种烦躁心情就一扫而空。 眼前的茶没有丝毫热气,茶水里也没有舒展的茶叶,而仅仅只是绿澄澄的茶水。 “这是清苦茶,茶泡好之后,把茶叶沥出来,等到茶完全凉下来,才喝得出味道。”镜尘砚已经端起茶水清啜了一口,这样对何心约解释道。 “嗯——苦苦的,凉凉的,倒是别有一番滋味。”何心约喝过后赞道。她放下茶杯,仰起头深吸一口气:“真香啊。我那院子里也种有几棵桃木,可能是气候不同,到现在还没开花。” “你的……院子?” 何心约心知自己口误,像是怕什么东西从嘴巴里跑出来一样,赶紧捂住嘴巴。不过见眼前这两人表情并没有什么异样,慢慢的也就放松下来。 “我是说我家里的院子。” “哦——”镜尘砚点点头,没再多问。 何心约又问老人家知不知道天子纳妃大宴在哪里开,野老悠悠摇摇头:“老人家我对这宫里不熟。”他转头向镜尘砚,“孩子,你可知道?” 镜尘砚站起身来,说:“走吧,我带你去。” 第三十九章 和天园事 出得野苑,镜尘砚就问何心约:“姑娘,你不是这宫里的宫人吧?”虽是在问她,但话里更多的却是肯定语气。他说:“这宫里的各种吃穿用度都有严格的等级划分,我虽然不如专职的司衣局的人对此知道得多,但你身上这身儿衣服,虽然不张扬,料子却是极好,不是一个普通的宫人可以穿的。” 何心约没有说话,镜尘砚继续说:“当今天子有两位妃子,一位娴妃,一位淑妃,这几天又添一位静妃。你这身儿衣服,至少也是妃位的人才能穿的。” 何心约停下脚步:“我……” 不待她解释,镜尘砚就说:“不过早听说你们这些宫外来的人行为放肆,不那么懂宫中规矩。只是既然进得这皇宫,至少也该收敛一点儿。行事处处小心,方不至于闹笑话,甚而至于闯出祸端。” “呃——我……”何心约心底尴尬,到底还是坦白,说,“我确实不是这宫里的人。今日进得宫来,不料却不小心和同行的人走散,迷了路,这才……误打误撞走到这处地方来。” 镜尘砚点点头:“这几日进宫来赴宴的人确实很多,但都应有宫人领着。看来,还是宫里人没有安排妥当啊。” 何心约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含糊地点点头。这人接着却语气一转,说:“不过,我还是那句话,这宫里不比外头,有很多地方是去不得、看不得,甚至,听不得的。”他看着她,像是淳淳告诫一般,说道,“姑娘,可得小心一点儿。” 他这话里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严肃和威严让何心约有一瞬间的失神,不过她随即就低下头,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一般,说:“我会谨记的。” 不知不觉他们竟已走出很长一段路,前面宫墙院巷间已经隐隐传来稀疏的人声和脚步声。 “好了!”镜尘砚突然停下脚步,对她说,“我只能送你到这儿。”他抬起手来为她指向一个路口,说:“你沿着那条路一直走,走到看得见第三个凉亭的路口,再往东走,然后在你看到的第二个巷口拐弯儿,最后穿过一片回廊,就能看见大宴的所在——和天园。不过现在这时辰早宴已经结束,而午宴还没有开,你还是先回宫里为你们安排的起居处歇歇吧。至于怎么去起居处,”他说,“和天园有宫人守着,只要你报上身份姓名,他们自会带你去。” 说完,镜尘砚就转身往回走,何心约站在原地伫立良久,直到镜尘砚的身影消失在视线里,才喃喃自语道:“这人……” 何心约按着镜尘砚的指路,来到天和园外,然而她却没有立刻对宫人道明身份。来的时候,她在路边密林无人处脱下宫装,换回自己的衣服,然后来到天和园里,找到一个看上去很顺和的小宫女,对她说:“妹妹,我在路边捡到这样一件儿衣服,似乎是一件宫装。你看看,是也不是?” 小宫女没有立刻回答她,而是先接过衣服来仔细翻看,同时又不住打量她,这样一番过后才说:“这确实是宫装,而且看样子,还是新做的。”她歪头小声地自言自语,“司衣局的人怎么这么疏忽……” 何心约赶紧说:“我把它交给你,你能帮我把它送回司衣局吗?” 小宫女伸长脖子四顾:“烦请等一等。”何心约站在原地,看到她走到一旁找到一个领头模样的宫女,说了几句什么。宫女往她这儿看了两眼,迎上她的眼神,何心约便也微微点头,对她一笑。然后,就见小宫女和那领头模样的宫女一起朝她这边走过来。 领头模样的宫女先是向她略行一礼,何心约没有见过这种行礼方式,但猜想应该是皇宫里特有的礼节,她回以一个修行者的礼仪。随后,就听这个领头模样的宫女说:“我以前在司衣局待过一段时间,看这件衣服的形制和这素净的颜色,应该是娴妃娘娘宫里的。”她微微皱眉道,“现在司衣局的人怎么这么不小心!” 何心约有点儿心虚,只笑笑,没有说话。这人接着说:“我会让人把这件衣服送回司衣局的,等查清楚是谁弄丢的,一定严惩不贷。”她再行一礼,说道,“这次,真是劳烦您了。” 何心约心里不住冒汗,简直羞愧得不行,不禁开口:“只是一时疏忽丢了件儿衣服,不至于严惩吧?” “这要是放在平时,训两句也就够了。可这两天宫里事儿多,本就不允许出什么岔子。这下出了差错,自然不能轻易放过。” 何心约于是没有再就这个说什么。一问之下何心约得知,现在离午宴开始还有一个多时辰,但是午宴开始之前半个时辰宴舞就会开始,那个时候,赴宴的人陆陆续续也就到了。如此,何心约便不急着走。她今日在这皇宫里兜兜转转这么久,腿脚也着实有点儿累。 和天园很大,但宴会只占用一小块儿空地,园里其他地方的亭台楼阁都建造得精美绝伦。她在其中一块高地上的凉亭里坐下,坐下之后她才发现,这地方视野极其开阔,从这里可以直接望见大宴的一张张矮桌和矮桌之后一块块摆放得方方正正的毯子,甚至连毯子上的精美图案也能看得一清二楚。 静坐一会儿之后,园里人渐渐多起来,但宫人们大都安安静静地做着各自的事,往矮桌上摆放果盘、在四周点上香炉。午后气温渐渐升高,甚至连冰盘也一个个被摆出来,晶莹的冰块儿在阳光下闪耀着耀眼的光芒,从她这里看微微有点儿刺眼,于是她收回视线,在凉亭的椅子上轻轻躺下来,慢慢闭上眼睛。 她是被一阵渐起的乐声“吵”醒的,醒来的时候,小一这只肥猫不知何时已经又回到她身边,在她头顶的地方眯着眼,安安静静趴着。 “再有半个时辰……午宴就开始了啊……” 果然如那宫女所说,现在已经有人到得这和天园赴宴,只是看他们的穿着打扮,冠带华服,不像是各修行学院的修行者。 何心约略踌躇一会儿,抱起小一,转身准备走下去。结果走到亭边一落脚,脚下就“叮哐”一声,踩到了什么东西。 “咦?”她弯下腰来,捡起地上这东西。刚才上来的时候不曾发觉,这东西是什么时候掉在这儿的? 手里的东西是一个玉环,玉片儿薄而透明,触手有凉意,玉环表面饱满光滑,没有任何花纹,简单大方,像是一块配饰。 “若是有人不小心丢的,应该会找回来吧……”她这么想着,转身准备把玉环放在刚才躺过的椅子上,如此等玉环的主人寻来,也就更容易看见一些。 “姑娘!”后面忽然有人叫她,她回过头来,眼前这人气喘吁吁,明显是急跑上来的。他一脸焦急,看着她说:“你手上的玉环,是我的。” “这个?”何心约一笑,“没想到这么快就找来了。呐,给你,这东西价值不菲吧,你可要小心收好,别再弄丢了。下次,说不定就找不回来了。” 男子连连道谢,说:“我刚才原本想上来坐坐,结果看见姑娘你在此小憩,也就没有打扰,怎料下去之后竟发现这东西不见了,这才立刻找上来。” 何心约点点头:“原来是这样啊。”怪不得刚刚上来的时候没看到,原是刚刚才掉在这儿的。 男子笑笑,说:“这个玉环是我妻子送我的,对我有不同寻常的意义,幸好没有弄丢。” 何心约也笑笑,向他行一个修行者的礼,说:“在这儿偷闲多时,我现下也该回去了。” 男子回了她一个礼,何心约愣了一愣,如果她没有记错的话,这应该是桑芜边军中的礼节。看来,这人是边军中人啊。 离开凉亭以后,她又找到刚开始那个领头模样的宫女,在客人们陆陆续续来这里赴宴的时候,随着宫女离开和天园。 第四十章 紫竹深深处 自今日进宫以来,洛雁就一直心不在焉的。所以直到很久之后,她才发现何心约没有跟上自己。而发现这个的时候,她并没有多么着急。要在这宫里找一个人,对她来说——或者说对他们来说,是一件再容易不过的事儿了。 她没有急着先去和伽佑学院一行人汇合,而是一路穿过众多她曾经熟悉的密林回廊,来到皇宫内苑深处,紫竹林里,紫竹小院。自从那时拜别师父离开皇宫,这个地方,算来,她已七年不曾回来过。 帝都扶梓,宫廷内院,紫竹林深处,洛雁沿着宫中纵深的阡陌行走,一步一步,往那少有人踏足的紫竹小院行去。这个世上就是有那么些地方,任世事如何变迁,它仿佛始终安然于世外,一草一木,都还是当年模样。 依稀记得她第一次被领进紫竹林里,见到师父时的情景,她曾惊异于世间竟有如此超脱的男子,童颜白发,皓齿丹唇,眉间淡漠如雪,不似人间人。那是她第一次,想要依恋一个人,守在他身边,不识年月,不念春秋。 然而她终究要离开,紫竹林再好,却不是她的归处,师父——也不是那个可以和她相伴一生的人。 她尚黑发,他已白首。 七年之前,她离开紫竹小院,才知这里不过是这宫闱深深处的一座牢笼,而这偌大个皇宫,或也是扶梓城里一座威严的深宅。遇见那个人之后,她曾经一度以为,她在这座城里找到了可以共着红装、祭始皇而结良缘的人,然而这一切,终究也只是一场过眼烟云。 如今他心意已改,带着他的知心良人重回这座雄城,除不甘之外,她不知道自己还应该有什么。 邢问站在前路上,等着她一步步靠近。似乎多年以来,除这丛丛紫竹之外,只有他始终在她看得见的地方等她,而师父——那不是她可以奢望的人。 “来了?” “嗯,我回来了。” 两人并肩行走,相对无言,紫竹小院半人高的篱笆已经出现在眼前。 竹屋,竹栅栏,竹桌,竹椅,竹矮凳,整个小院都充斥着紫竹的气息,纯净、自然、高贵,神秘。 小竹屋内,萦绕着紫竹的清香,间或似乎还能闻到一股茉莉花茶的清雅气息。紫衣男子席地坐于方桌之前,悠闲地摆弄着面前的茶具。竹屋阶梯上响起清晰的脚步声,来人也不急不徐,自然得不能再自然,也悠然得不能再悠然。 耳边传来珠帘被掀起的叮铃作响声,他执杯对来人浅浅一笑:“你回来了……” 洛雁跪伏到男子脚边,额头触地,深深一拜:“师父,我回来了。” 镜尘陌紫就像一个慈爱的父亲一样,轻轻扶上她的黑发,说:“七年了,你长大了。” 洛雁几乎忍不住要落泪,见到这一幕,邢问悄悄退出去,让这久别重逢的师徒二人好好说一说这七年里没有机会诉说的话。 他来到院子里,林间的清风拂面,鼻尖紫竹的香气时浓时淡,沁人心脾,很难想象,这样一个地方会是在扶梓城皇宫的高墙之内,也很难想象,他的师父——掌握着整个桑芜帝国皇室最忠心的影子势力的人,会甘愿为一个人——而一辈子不踏出这里一步。 偌大个桑芜皇宫,传承千年的镜尘皇室,实在有太多故事可以说。而镜尘皇室里,唯一一个与皇室没有任何血缘关系却可以用“镜尘”这个姓的人,只有一个镜尘陌紫。 镜尘陌紫和当今德昭天子的父亲——先皇明宏天子幼年相识,他们的君子情谊曾经在这扶梓城里被传为一段佳话。明宏天子赐他“镜尘”之姓,要镜尘陌紫誓言终身效忠他镜尘皇室,而镜尘陌紫也确实恪守着这个誓言。 如此,才有洛雁,才有他邢问,才有他们这么多兄弟姐妹。他站在小院儿里感慨一会儿,双手嘬尖,吹出一个响亮悠长如鸟叫般的哨音,朝小竹屋看了一眼,然后就拉开篱笆,朝小院之外的紫竹林中走去。 小屋内,洛雁正在为镜尘陌紫奉茶。这是这紫竹林里特有的一种叫做紫茉莉的茶,杯中茶水是晶莹的紫色,杯底紫茉莉娇小的花瓣随着她手的微颤轻轻荡漾。 镜尘陌紫接过她奉上的茶,轻抿一口,说:“七年没有喝到你亲手奉上的茶了。” 洛雁低下头:“徒儿不肖。” 她在镜尘陌紫对面坐下来,一边熟练地摆弄面前的茶具,一边随意说着过去的七年里、她离开紫竹小院之后经历的事儿。 “我在扶梓城里呆了四年,遇见了一个男人。原本以为能和他一生一世,可是他志在疆场,不愿为我安定在这扶梓城里。他离开之后,我去了古伽州的伽佑城,进了伽佑学院。” 镜尘陌紫一直只是安安静静地听着,一句话也没有问。洛雁说:“此次德昭天子纳新妃,伽佑学院有人进宫献贺,只是,徒儿并不是跟着学院一起来的。我是自己……想回来看看师父你。” 她抿抿唇,说:“那个男人在边军里当上将领,这次也会进宫述职。他现在……已经是个有妇之夫,可能会为他现在的妻子在这帝都里安顿下来。我想去见见他,可又……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身份去见他、该不该见他。” 洛雁把又一杯茶奉到镜尘陌紫面前,说:“徒儿我,其实颇不甘心呢。” 镜尘陌紫轻轻挥挥手,洛雁点头会意,把茶端回自己面前,仰头一饮而尽。 “师父教我的琴艺和茶道,我都练得娴熟。可是我自己参悟的这****之事,却是越参悟越糊涂。”洛雁叹口气,说,“如今我倒是更羡慕师父你。” 洛雁感叹:“师父和明宏天子那样的君子情谊,倒比这些个爱恨情仇简单得多。徒儿到伽佑之后,有幸也结识这样一个人,似可结交为一生挚友。” 洛雁略皱起眉头,说:“只是……她身上也是疑团颇多,不知来历、不知身份。此次进宫,我便是与她结伴同行。师父,”她斟酌着看向镜尘陌紫,问道,“你……要不要见一见她?” 镜尘陌紫只是轻轻摇摇头,说:“我早已习惯这清静,不喜人打扰。况且,你早已经不是当年的小孩子了,要不要相信一个人,师父是帮你做不得主的。” 洛雁低下头:“徒儿知道了。” 第四十一章 臣服 洛雁从储戒里取出这把名为“倾心”的古琴,翠绿晶莹的琴弦散发出让人沉静的草木香气。她用这架琴弹过最笨拙的曲调,也用它弹过世间鲜有的悠扬之音,此时纤指一挑,曲子里却是抹不去的哀愁与孤凄。 忽而琴音戛然而止,突兀非常。片刻之后,竹屋阶梯上响起不轻不重的脚步声,邢问走进小竹屋来,直接在一旁的一张竹椅上坐下。 “怎么不见师父?” 洛雁十指轻挑又弹起曲子,是那一曲《记城头》。她说:“师父到林子里拾柴去了,他不让我跟着。” 邢问点点头,洛雁又问:“人呢?找到没?” 琴音轻缓,声声入耳。邢问回道:“她去了和天园,这会儿已经跟着宫人去伽佑众人落脚之处了。” 洛雁轻“嗯”一声,没有多说什么话。 两人在这一椽小竹屋里相对静默无言。良久,邢问才开口问:“你真的要把你的身份告诉她吗?” 洛雁抬手按住琴弦,琴音骤然消失。她抬眼看向他:“你今天话很多啊。” 邢问微微敛眉,不置可否。洛雁继续说:“其实我有什么身份呢,我虽自小在师父身边长大,但我没有祭过天地始皇、也从来没有立下过要效忠桑芜皇室的誓言,如果我想走,没人有理由拦我。七年前你不是就应该明白了吗?这次,如果不是因为师父,我不会回来。” 只是因为师父吗?那他呢?这些话邢问没有问出口。 “论天资、论修为,你不在我之下。”洛雁顿一顿,说,“师父百年之后,紫竹林之主这个位子,不会是我的,而一定——是你的。” 邢问似乎想开口,但洛雁没有给他开口的机会。“师父把他的一生都献给了明宏天子,献给了桑芜皇室,而师父,是有如我们的再生父母的人,这个位子——你没有理由拒绝。”洛雁看着他,说,“如果我不跟你争的话。” 邢问震惊地看向她,洛雁说:“我若要做这紫竹林之主,那就是真的把这条命都给这桑芜皇室,只以一颗忠心护主。若是在七年前,我绝对不会想要过这种生活,然而现在,已经都无所谓了。” 邢问猛的站起来,竹椅细长的腿与地板摩擦,发出“吱呀”的刺耳声。“难道就因为他一个人的负心绝情,你就不再相信这世上的其他任何人吗?” “我相信你。”洛雁站起身来,走到他身边,说,“我相信你。只是,阿问,不管是谁做这紫竹林之主,我们今生都有缘无份。” 她抚上他的脸颊,深深地看进他的眼睛,说:“怪只怪,我没有最开始就看到你的好,怪只怪,我们都身在这紫竹林里,命不由己。” 何心约跟在领头的宫女身后,一路踏着青石板路上散布的细小砾石,往伽佑众人下榻处走去。领头的宫女话不多,许是在宫里做事养成的谨慎性子,也不多问她什么,只默默在前面带路。 “这皇宫可真大啊。”走在纵横的阡陌大道间,一眼望去只见亭台楼阁的硫璃彩瓦在阳光下泛着耀眼的光,何心约不禁这么感叹一句,同时期望着不是她一个人在唱独角戏。这一路上,两个人之间的沉默着实有点儿沉闷。 宫女问她:“姑娘你是从伽佑来的吧?” 何心约暗暗舒口气,她终于肯跟她搭话,而不是像先前那样沉默。“是啊。”她回答道。 “这桑芜皇宫其实就是扶梓城的城中城,要单论大小,可一点儿都不比伽佑城小。” “莫菲你也是伽佑人?”她能拿伽佑城来跟皇宫比,定是对伽佑城有所了解,何心约遂有此一问。 宫女答道:“我不是伽佑人,但却是古伽州人。进宫之前,也曾去过伽佑城。” “原来如此。”何心约点点头,问道,“都道伽佑城是桑芜除帝都以外的第二大城,那依你之见,伽佑城比之这扶梓,差在哪里?” 宫女笑了一下,说:“伽佑和扶梓,自是各有各的好。至于这桑芜第一城之说……伽佑不是不敢争,而是不必争,也不能争。” 何心约暗暗为她这句话叫绝,没有再纠结于此。两人沿途看见很多香车华盖、良马深轿,不过都未曾停下来行礼,直到一架描鸾画凤的马车经过,宫女才拉拉她手臂,示意她退到路边,弯腰低头,等马车经过。 车轱辘声在何心约耳边渐近,后又渐远。等马车经过两人身旁,她才直起身子来,望向马车远去的方向,问宫女:“刚才那是……” “那是鸢尾宫的马车,”宫女领着她边走边说,“也就是四公主宫里的。” 帝国公主,身份不凡,自然是应当避让的。就在何心约这么想的时候,在平稳行驶的马车里,黎漠回过头来,对身旁的女子笑说道:“大哥那人,你是知道的,他向来散漫,行踪飘忽不定,父亲也拿他没办法。不过虽然大哥不来扶梓,公主你却可以去伽佑啊,我想,伽佑城的百姓一定早就对此翘首以盼……” 在镜尘砚和那个偶然闯进野苑的女子走后,野老很快就迎来今日里他的第三位访客。 “我这野苑这么多年以来,还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热闹过。坐吧。”他对来人说。 来人在石桌前坐下,所坐的正是不久前那个女子坐过的那张石凳。他沉吟许久,方缓缓开口:“我原本一直以为那只是个传言,没想到竟然是真的。” 野老发出一阵苍老而爽朗的笑声,对来人说:“老骨头一把,何以能成为传言中人呢?” “虽说现在的镜尘皇室不成气候,但明宏天子镜尘峦在世时,可是让我们贡夏山一脉很不好受啊。”男子像是有一点儿埋怨,缓缓说,“自人、妖分治一千多年以来,妖族退守四极之地,人类占领广袤的中土大地,而我们这些留在中土大地上的妖族,也只能祈求有个容身之地,稍事生息繁衍。贡夏山一脉妖族,据我所知,此前从来没有在贡夏山以外地界儿蓄意生过什么事端。饶是如此,镜尘峦竟然还是不放心,对我等——除之而后快。” 男子看向野老,眼神中有让人无法忽视的凛厉,然而野老仍是一副悠哉悠哉的样子,就好像眼前这个人并不是来质问于他的,而是他多年未曾相见的老友,正与他把酒言欢,对他嘘寒问暖。 “镜尘砚那般如何如何,倒正好映证一个说法,人类的野心一千年来从来没有满足过。只是……”他略皱起眉头,问眼前这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我不明白的是,十大妖族向来心高气傲,圣魄妖灵一族血脉何等尊贵,当初为何偏偏愿意‘纡尊降贵’,做镜尘皇室的走狗,对我贡夏山一脉——赶尽杀绝呢?” 野老面不改色,只微微叹口气,问这人:“传言谓何?” “传言说,镜尘峦曾有野心吞并其他五国,一统中土大地甚至整个星石大陆,而圣魄妖灵一族之所以愿意帮他,是因为他曾许诺过你们——分治天下,妖、族、霸、主——” 野老笑出声来,男子继续说:“这听起来虽然很荒唐,但是荒唐的不一定就不是真的。千年前人类六始皇血誓圣城辰斯,说要让妖兽两族退出中土大地的时候,所有妖族都觉得这是个笑话。可事实是,他们最终把这天大的荒唐变成如今的现实。人类的野心常常超乎我们的想象,镜尘峦就更是如此。况且,如今的六大帝国虽然表面上看似平静,但其实,暗地里的勾心斗角还少吗?” 野老笑完,站起身来在院子里慢慢踱步,就好像他每天都要做的那样。 “后生娃,你以为当初人类六始皇没有做到的,镜尘峦——凭什么能够做到?” 男子沉默以对。野老继续说:“这星石大陆实在太大、太辽阔,以至于仅仅是在中土大地以内,人类都必须分六国而治之。当初人类六始皇没有统一中土大陆,一千年后,就更不可能有人做到。” “那圣魄妖灵一族——为何要臣服于镜尘皇室?”男子诘问道。 野老却缓缓摇摇头,说:“圣魄妖灵一族从来没有向谁臣服过,即使千年前战败,我们也一直保持着我族的高傲。臣服的不是圣魄妖灵一族,而是我们的王女;不是臣服于镜尘皇室,而是臣服于镜尘峦这个人。” 第四十二章 人誓之阵 镜尘陌紫回来以后,洛雁和邢问在小竹屋里接受师父的训话。这样的训话在他们幼年时期原本是两人每天必修的功课,只不过后来随着年龄渐长,镜尘陌紫能够教他们的东西越来越少,也就渐渐废黜。 时隔七年,两人又跪坐在同一个地方,听他们最爱的师父为他们答疑解惑。只是,今日的训话与以往任何时候都不同。 “你二人是我最出色的徒弟。”镜尘陌紫缓缓说,“未来的紫竹林之主定是你二人中的一个。只是,在决定到底是谁入主这紫竹林之前,师父必须告诉你们一些事情。” 两人恭敬地低下头,镜尘陌紫看向洛雁,问她:“雁儿,你可知这皇宫内苑,为何会有这样一片紫竹林?” 洛雁答道:“先皇明宏天子在世时,想培养一股只效力于桑芜镜尘皇室的死忠势力,师父您最终担此重任,为镜尘皇室挑选可用之才。可是……”说到这里,洛雁突然微微顿一顿,然后继续说,“明宏天子同时又忌惮于您会对镜尘皇室后世子孙不利,遂与您定下君子之约,在皇宫内苑植了这一片紫竹林,要您终身不再踏出这紫竹林一步。” “他知道我喜欢紫竹,遂给了我一个紫竹的牢笼。不过,这片林子,其实并不是为禁锢我,而是我们——要禁锢另一个人。” 闻此,洛雁和邢问猛地抬起头来,看向镜尘陌紫。 “说起来,这就是一个很长的故事了……”他像回忆一件久远得快要被遗忘的往事那样,微微眯着眼睛,说,“阿峦一直心高气傲,眼里容不下半点儿沙子。”——这个世上,怕是只有他敢这样称呼已故的先皇镜尘峦。他崇拜镜尘始皇,想像一千多年前的六始皇那样成就一番霸业,年轻的时候尤其如此,而那个女人,就是在那时候出现的……” 听着镜尘陌紫的讲述,洛雁在震惊之余,思绪渐渐飘回三十多年以前的帝都扶梓,笙歌宴舞,人间极乐。 年轻的桑芜天子镜尘峦在他的城池里偶遇一个美丽单纯的女子,她的美超脱凡俗,她的心灵如飞雪一般纯洁,他对她一见钟情。年轻的帝王想要捕获一个女子的心,是很容易的,更何况还是从冰寒魔原里溜出来、初次被这人间的繁华缭乱了心神的圣魄妖灵族王女——拓魄婻。 这场人类帝王和妖族王女的恋情就这样轰轰烈烈地开始,直到镜尘峦发现,自己爱的这个女人身上竟然有抹之不去的妖族印记——妖纹。 在知道拓魄婻是十大妖族之一——圣魄妖灵族的王女之后,这位在爱情里沉溺的年轻帝王方真正开始酝酿他二十几年来朝思暮想的霸业雄途。他利用拓魄婻,拉拢圣魄妖灵一族里的一部分不安分势力,首先把矛头对准扶梓城“家门口”——屈居于贡夏山脉里的一众妖族。 然而年轻的帝王终究是太过于急功近利,他没有想到他的宏图那么快就会因为一个新生儿的降生而折戟——拓魄婻在生她和镜尘峦唯一的子嗣时,在婴儿的第一声啼哭里呼出她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丝气息,驾鹤西去。 一时间,圣魄妖灵一族举族同悲,镜尘峦也从此一蹶不振。宏图霸业刚开始没多久便就此搁置,既然没有机会再做一个好丈夫,他便开始想好好做一个父亲,然而这个孩子不可能为世人所容,更不可能为桑芜皇室所容。 洛雁一时竟觉得口中有些苦涩,不禁开口问:“那这个孩子……到底……是人是妖?” 在这片星石大陆上,也曾有过不少人类与妖族、甚至人类与兽族、妖族与兽族结合的先例,他们的后代只会继承父亲或母亲一方的血脉。而到底会继承哪一方,却是不可预测的。 镜尘陌紫没有直接回答洛雁的问题,而是说:“不管这孩子是人是妖,阿峦都不会把他交给圣魄妖灵一族。他把那孩子留在自己身边,为掩人耳目,寄养到扶梓城里一户普通人家抚养长大。当年,就是我亲自把这孩子抱出皇宫的。”他说,“可是,当初那些因为拓魄婻而来到中土大陆的圣魄妖灵一族族人一直没有放弃这个孩子,最终,阿峦不得不以镜尘皇室的名义和他们定下誓约——如果这个孩子最终继承镜尘皇室的人类血脉,他就留在中土大陆,如果他继承的是拓魄婻的圣魄妖灵一族妖族血脉,那他就要回到极北之地冰寒魔原。” 镜尘陌紫看向两人,说:“紫竹林其实是为那孩子而存在的……” 镜尘峦和圣魄妖灵一族当初所定下的誓约,是混沌时代传下来的以生灵为注的‘人誓’,和当初六始皇在圣城向天地立下的‘血誓’,以及‘天誓’和‘地誓’一样,是堵上所有尊严和荣光所订立的誓约。人誓所立,需要誓约双方以生人祭奠誓阵,圣魄妖灵一族的‘生祭’是当初同样深爱拓魄婻的圣魄妖灵一族的拓魄野,而镜尘峦这一方的生祭——就是镜尘陌紫。 野苑和紫竹林一起构筑起这个古老的“人誓之阵”,拓魄野——也就是现在的野老,和镜尘陌紫这两个生祭终身不能踏出誓阵一步,直到那个破阵的“契机”出现。 而这个契机,不会让人等多久了。 何心约跟着领头的宫女来到伽佑学院一行人下榻的地方,却没有见到司徒轩。她心里底气有点儿不足,不敢见伽佑其他人,也就没有再在那里逗留。反正这桑芜皇宫大得出奇,先随便找个地方坐坐,等和洛雁会合之后,再来这儿一趟也不迟。 她这么想着,于是悠悠闲闲地按原路返回,一路又来到那个清静地儿——野苑。 就在何心约一路向野苑行去的时候,还有一个人,也正在朝相同的地方走来。 扶梓城皇宫东宫门,一列宫廷采办的队伍停在宫门前,守门的士兵个个身披银甲,手中的制式兵器寒光闪烁。十五就跟在这列宫廷采办队伍的最后,身上穿的是最普通的粗布麻衣。守门的士兵检查每一辆装载着货物的推车都极为仔细,虽然洛雁对此常常嗤之以鼻,但从中或可窥探出桑芜军队作风的严谨。 车轮开始轱辘辘地向东宫门大道行驶,眼见着车队渐行渐远,十五赶紧低头小跑着跟上去。 “站住!”突然的喝声让他前行的脚步一顿,听到身后渐渐靠近的行走间兵甲的摩擦声,他的心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 脚步声停止,随后,一只长着厚厚的老茧的宽厚大掌拍在他的肩膀上。十五迟疑着转过身来,垂下眼帘,稍稍抿唇。 第四十三章 十五 拍他的那个士兵一见到他转过头来,就夸张地大叫出声:“呀!十五啊!原来是你小子!”士兵对其他站岗的士兵吆喝一声,“嘿!大家伙儿看呐!咱们的十五回来啦——” 周围的士兵顿时发出一阵响亮的笑声,十五一时间站在原地,紧张得不知所措,不知道要怎样面对这帮粗鲁的兵蛮子才好。 士兵一副很熟稔的样子,一把揽过他的肩膀拖着他往宫门内走去。其他士兵虽然也都笑闹着,但都还在自己的岗位上老老实实待着,只有一个人从宫门那头向两人走来。来人瘦瘦小小的,操着一副黏黏腻腻的笑容,还没走近就高喊道:“哎呀十五——我可想死你啦!”说着作势就要往十五身上扑,可怜十五慌张躲闪,然而他被人揽着肩膀,想挪动脚步都不能。 然而那瘦小士兵还没靠近,就被揽着他肩膀的士兵毫不客气地一把推开:“去你的!二生子,又想揩我们十五的油是不是?去去去——一边儿去!咱们小十五这细皮嫩肉的,容得你占便宜吗?”他说着,一边还趁机在十五脸上不羞不臊地摸一把。 饶是知道这帮人不过是在开玩笑,十五还是吓得挣开这人,慌张跑开。这下子,周围的士兵又是一阵哄笑。 十五头也不回地往宫门里走去,只听到身后仍然传来那士兵的吆喝声:“行了!别看了!一个个的跟狼似的!干正事儿,赶快干正事儿……” “老李头——你不也跟狼似的吗?大家伙儿这两只眼睛可不是白长的……” “二生子!你小子找打是不是?看我一会儿怎么收拾你……” 进东宫门之后,十五在桑芜皇宫的红墙绿瓦间穿梭,穿过金殿红瓦、看过红袖绿萝,最后沿着一条曲曲折折的阡陌小路,来到一扇古旧的木门前。 他像之前一样,没有打什么招呼就伸手推开小院的木门——反正这里的门从来都不会上锁。不过他没想到的是,这回,他第一眼看到的不是老人那张褶皱丛生的脸,而是一张素净的女子面庞。 四目相对,两人同时出声:“你是谁?” 听到这句话,十五竟有一种自己的东西被人侵占的不悦,微微带着怒意,说:“我自然是师父的徒弟,你是哪个?怎么会到这野苑来?” 野老闻声从屋里走出来,看到十五就招手让他过去,同时对何心约说:“这就是我的徒儿,十五。”他随即转向十五,像哄孩子那样宠溺地问他,“孩子啊,怎么这么快就回来啦?” 十五飞快地跑到野老身边,略微弯腰扶着他往院子里走,最后搀着野老让他在石凳上坐下。“事儿办完,自然就回来咯。”接着,他指向何心约,问道,“她是谁?” 他的这个动作在何心约看来有点儿无礼,然而她这个“客人”并没有什么资格指责这里的“半个主人”。她向十五行一个修行者的礼,说道:“失礼了。我今日误打误撞来到这个地方,只是想暂且在这里歇个脚。” “哦。”十五冷冷淡淡地说这么一句,然后就转过头去,一脸不忿地跟野老诉苦,大意似乎是他回来的时候宫门守卫拿他开玩笑,甚至还对他动手动脚。 “真是些粗鲁的兵蛮子!”这话他不敢当着那些人的面儿说,在这里说说还是没什么顾忌的。 何心约在一旁听得颇为好笑,野老也是一边听一边哈哈大笑,最后,他慈爱地抚摸着他的头,说:“气归气,可是今日野苑有客,可不能怠慢客人。嗯?” 十五转头看何心约一眼,没什么情绪似的眨巴两下眼睛,然后就站起身来咚咚咚往房间里跑去,风中传来他声音明亮的呼喊:“我去做饭——” 紫竹小院之外,洛雁和邢问并肩走在紫竹林里。听完镜尘陌紫的训话,两人长久地沉默不语。紫竹林存在的真相、镜尘皇室和圣魄妖灵族的那段隐秘渊源,对他们而言都不是轻而易举就能接受的。 千百年来,这个星石大陆上实在发生过太多不为人知的隐秘故事,而若是当事人不愿意吐露出来,这些真相恐怕就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逐渐被人遗忘,或者是渐渐变得模糊不清,使后人即使想窥知一二,也无从下手。 “那件事,你去伽佑的时候为什么没有告诉我?” 实际上,就在不久之前,也就是邢问去迦南山找洛雁之前,他就奉镜尘陌紫之命到扶梓城的一户人家家里,找到现在被称作“十五”的桑芜帝国明宏天子镜尘峦和圣魄妖灵族王女拓魄婻之子,并游说那对收养他的夫妇让他进宫做事。那时,他只以为十五跟自家师父可能有什么渊源,所以才费那般周折让他进宫,却未曾想到这其中的真相竟然如此曲折。 “跟宫廷暗卫每天所做的事相比,那只是极其微不足道的一件。我也没想到那个十五竟然如此不简单。” 这个道理洛雁不是不懂,她只是心里有点儿郁结,所以想找些话来说。 “事已至此,十五到底是人是妖,应该很快就会见分晓,那样的话,所谓的人誓之阵,也就该破了。” 但即使没有那个人誓之阵,师父此生……恐怕也不会再踏出紫竹林一步——她暗暗想。 邢问像是看出她心中所想,缓缓说:“不管这件事当年有多么惊天动地,拓魄婻和明宏天子都已作古,十五到底是人是妖,或许早已经没那么重要了。师父执念所在,我们做徒儿的虽不能尽数化解,但忠、孝二字之道,却是能够做到的。” 洛雁抬手抚过身旁的紫竹,竹子根根细瘦,直指苍天,触手有冰凉的触感。 林中忽传来嘹亮得出奇的鸟鸣似的声音,长长短短、高高低低,声声不尽相同。邢问停下脚步,侧耳倾听一会儿,然后看向洛雁,平静地说:“我想……你恐怕应该去那地方一趟。” 洛雁也看向他,两人相对凝视。片刻之后,她摊开手掌,身旁一株紫竹细长的竹叶悠悠飘落,正好落在她的掌心里。把这枚竹叶握进手心里,她慢慢闭上眼睛,深深吸一口这紫竹林的气息,在陶醉于这沁人心脾的香气之时,说出一个字:“好。” 第四十四章 舞者,司徒 傍晚时分,在将饭菜全部端上石桌之前,何心约终于等来洛雁。 她一出现在小院儿的门口,何心约一眼就看到她,两个在一天之内“失散”又“重逢”的人相视一笑。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洛雁指尖捏着那枚紫竹叶,左右转动着,边走进院子里来,边说:“我要是说我是偶然走到这里的——”何心约皱皱鼻子,洛雁看着她的表情一笑,一转说,“那肯定是假的。” “又是你那位友人?”何心约问。 洛雁大方承认:“这就是在宫里有、人——的好处咯。” 十五端着一盘炒小白菜走出来,看到这会儿又来一个自己不认识的人,丝毫没有掩饰他的不高兴。 “你又是谁?到这儿来干什么?”他上下打量洛雁,看何心约一眼,然后转头问她,“莫非你也是误打误撞找到这里的?” “我是来找她的。”她朝着何心约的方向抬抬下巴。 这个时候,野老从屋里走出来,洛雁立即迎上去,恭敬地向他行一个修行者的礼,说道:“见过野老,雁儿代师父来问野老的好。” 野老眯眼看向她:“你师父?” “正是。”洛雁答道,说着就把手上的那枚紫竹叶奉到野老面前,说,“师父很想邀您到紫竹林里一叙。” 野老笑着摆摆手,招来十五把那枚紫竹叶拿到屋里去。十五转动着那枚竹叶,露出疑惑的眼神:“这竹叶的颜色好生奇怪啊……” 这个时候,何心约凑上来说:“这是紫竹,寻常地方是见不到的。”她随即做出一副失落的样子,对洛雁说,“看来你不只是来找我的啊……” 洛雁笑着点点她的鼻子,没有回答。 何心约和洛雁在野苑蹭过一顿饭之后就一起回到伽佑众人下榻的地方,这回,总算是见到正主儿司徒轩。看到她二人来扶梓城,甚至还进得这桑芜皇宫来,伽佑众人不能说没有意外,但还不至于大惊小怪。就说司徒轩,也仅仅只是一愣,之后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平静地问她们:“你们来这宫里做什么?” 洛雁意有所指地看向何心约,长长地叹一口气,说:“有些人啊……就是不值得惦记。” 何心约尴尴尬尬地一笑,随后就从储戒里祭出她那方颇拿不出手的竹景石雕,送到司徒轩面前:“翠竹郁郁,君子谦谦——送给你的,可不要嫌弃。” 司徒轩一时间深深地看向她,长久都没有说出一句话来。 这个时候,洛雁突然插嘴说道:“我的是‘愿韶华不负卿、不负苍天’,玥儿和麟儿的是一对儿龙凤,就连山栀子也有。所以,你自己掂量掂量吧。” 听完这番话,司徒轩看向何心约的眼里一时间竟然有一点儿委屈。何心约呵呵笑了笑,把竹景石雕直接塞到他手里:“嫌弃也要收下,反正我都雕出来了。” 三人如此笑闹一番,这事儿也便就此揭过。夜间,他们在露天的院子里摆下几条长案,洛雁拿出她那一架名为“倾心”的古琴,弹起那一首《记城头》,要何心约跳舞。 何心约连连苦笑:“我哪儿会跳舞啊?”她架不住洛雁百般劝,最后只妥协开嗓子唱歌。 “我来跳吧。”就在两人一劝一推辞的时候,司徒轩突然说。 何心约和洛雁皆是一愣,他随即说:“男子的舞蹈没有女子舞得柔美动人,但其中的英气和力量,却常常不是女子能够跳得出来的。” “好啊,有生之年能够看到司徒跳舞,也算是无憾了。”洛雁这样一说,纤指一挑,琴音里可以听得出比上次更多几分洒脱和高亢。 司徒取下发簪,让三千青丝披散在肩头,转身一个回旋,竟有一种让人目眩神迷的魅力。何心约的眼神胶着在他身上,根本移不开眼。她未曾想到,男子舞蹈竟也能美得这般……不可方物。 这个晚上,桑芜皇宫深处,一个灵魅的声音响起,在寂夜无人处,那声音唱道:“君曾记城头,血色罗裙共杯酒,步摇轻颤指天剑,暮归人又挑相思愁。十里亭,折柳灞河岸边,相约来年;一去经年,所值如盖,亭亭亦纤纤。 “江湖路,山河图遥,千种声情愿,侠客暮餐风雪、晨饮清露,邀月竹影瘦。倒不如,我合十指,与你心字相扣;赌书泼茶,那往昔风情千万种。 “相思红豆,骨血已深种,执手泪眼婆娑;重磨香墨,新人早已旧,砚中斑痕说愁……” 这首异世界的悲歌,在这里,第一次被人唱出洒脱狂放的意味。 人成各,今非昨。人既成各,今已非昨,那就各自归去,从此你不欠我、我不欠你。区区王城风月,甚有天涯路远,又都算得了什么呢? 皇宫内苑,有一男子踽踽独行,一路失神。在某一瞬间,他不经意间抬头,猛然怔住。风中似乎送来一个飘忽的歌声,然而再一侧耳,他却什么都听不到了。 他摸摸胸口的玉环,心想也许是今日赴宴劳累所致,还是赶快出宫,回家去的好。这么想着,他渐渐加快脚步,不一会儿,他的身影就消失在这皇宫的宫墙阡陌间。 三人在院子里奏琴歌舞,自然引来伽佑其他人的纷纷围观。三人倒也落落大方,人要看也就任人看,只是弹完这一曲、唱完这一首、跳完这段舞,三人就相视一笑,朝着围观众人行了一个礼,接着各自回房去了。 何心约洗漱完刚要睡下,洛雁就敲了敲房门走进来。 虽然二人是厚着脸皮“蹭住”的,但房间里的东西一样儿都没有缺的,只是皇宫里点的熏香跟迦南山上的不同,更郁厚一些,显出皇家的贵气,这让何心约觉得有点儿不习惯。 洛雁进来的时候手上捧着一个小罐子,何心约一见就欣喜出声:“觅萝香!这不是我一个月前送你的那罐吗?” “什么时候,送了什么人什么东西,你倒是记得清清楚楚。”洛雁调侃她,接着又说,“我猜你会不习惯这宫里用的东西,临走时就多留了个心眼儿。你送了我,我平素却不爱用这些东西。”她把小罐放在桌面上,然后说:“你自己点吧,顺便也帮我屋里给点上。” 何心约连连答应,把自己屋里的香换成了这觅萝香,拿到洛雁房里去。等她换了洛雁房里的香薰炉回来,屋子里却多出了一个人。 “司徒怎么也来了?”她轻轻合上门,一边往屋里走,一边随意说。 “是我叫司徒来的。”没等司徒轩开口,洛雁就说,“我想跟你们商量个事儿。” 何心约一边摆弄香炉,一边看向她微微一笑:“有什么就说吧,”她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问道,“莫菲是跟那野苑有关?” “野苑?”司徒轩突然出声,尾音上扬,稍稍带了点儿惊疑。 “是啊,我们进宫的时候走散了,我误打误撞就进了那个叫野苑的地方。话说起来,这桑芜皇宫可真是够大的。”她稍稍感叹一句,然后说,“后来,洛雁来找我,我二人这才一起回来的。对了,要喝茶你们自己倒吧,我这儿手上不方便。虽然这宫里的香不怎么样,不过茶倒真是好茶。” “我来吧。”洛雁起身先给司徒轩倒了一杯,然后再给何心约倒了一杯放在桌上,等她一会儿来喝,最后,提壶给自己倒上。 “这话要说起来可就长了……”她开头一句就问他们,“你们可知道圣魄妖灵族?” “圣魄妖灵一族,拥有着古老的血脉传承,和不死族、精灵族、荒龙族、天一狐族、步彝蟃族、螈族、獬豸族、修罗狼族和半人马族,并称为十大妖族。一千多年前,征战时代以后,圣魄妖灵族就退居极北之地冰寒魔原。”何心约看向洛雁,问,“难道野苑会跟这圣魄妖灵族扯上什么关系吗?” 洛雁却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而是接着问:“你记得圣魄妖灵族的妖纹长在何处吗?” 据《星石大陆妖纹总典》记载,圣魄妖灵一族的妖纹生长在他们后腰的地方,从下往上第三节脊骨处,那是一团像水一样的青蓝色纹,清澈饱满。修为不同,妖纹也会有所变化,但万变不离其宗,基本的纹样是不会变的。 “正是如此,”洛雁点点头,不知为何突然看向司徒轩,说,“所以,我说这件事颇不好办啊……” 第四十五章 故事的遗孤 皇宫大宴第六天,经过昨夜的彻夜长谈之后,何心约和洛雁、司徒轩三人结伴来到野苑。【ㄨ】 十五对这几人的造访颇不欢迎,一直表现得冷冷淡淡的。司徒轩向来是很能讨人喜欢的,到他这儿却也不管什么用。 临近傍晚的时候,司徒“失手”不小心一碗茶汤泼在十五身上。他对他怒目而视,跑到厨房去烧热水,看来是准备待会儿洗个澡。 何心约和洛雁见状,以天色渐晚为由拜别野老,余下留在野苑的,就只有司徒轩一人。 两人一走,司徒轩就站起身来,朝野老拱手作礼。然而野老只是摆摆手,什么都没说。这场戏他要陪他演下去,他自然也得奉陪。 十五烧好水之后,吃力地提着几个木桶往自己屋里走去。等把大木桶里的水灌到坐进去齐肩的地方,他才慢慢脱下身上的衣服,身子光溜溜地钻进水中。 他眯着眼靠在木桶壁上,感受着水中氤氲的热气,忽觉有脚步声靠近,一睁眼,便看见司徒轩朝他走来。 “我明明闩了门,你是怎么进来的?” 司徒轩走到木桶边缘,拔开手中的白瓷瓶儿的瓶塞,一边往里面倒进一股清流,一边说:“那道门栓有或没有,对我来说都是一样的。” 十五看着那股清流,好奇地问他:“这是什么?” “这是安神的药水,用这个洗身子,可以助眠。” “可是我晚上睡得很好。” 司徒轩抬眼看他一眼,一边手仍然在拨弄木桶里的热水,让药水均匀地融进水里。热水在手指间穿梭,带来微微的烫意。他笑说:“你跟我那个顽劣的弟弟,倒是一个性子。一面——乖巧可人,一面,叛逆倔强。” 十五像是微微有点儿生气,但只是盯着他没有说话。司徒轩顿一顿又说:“按理说你也不小了,怎么言行举止还像个不经事的少年?果然十大妖族妖寿漫长,所以心智也晚熟于普通人吗?” 十五不满地一拍水面,热水溅起水花,打湿了司徒轩身前的衣服。“你这个人好生奇怪,絮絮叨叨地说什么胡话!” “你就当我是说胡话吧。”他转身拿起他的衣服扔进还有半桶水的一个小木桶里,漂了一漂,手一抖把衣服提出来,衣服上的水珠一串串往下流,等到水流干的时候,衣服也就干了。 十五看得目瞪口呆,司徒轩把洗好的干衣服一扔,搭在大木桶上,就对他说:“洗好了就穿上吧。”这样说完,他就在一旁搬了把椅子坐了下来,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十五微微一嗤,唰地从水里站起身来,并不费什么劲儿跨出木桶,拿过一旁的帕子擦身子。司徒轩微微眯眼,看着他后腰间水汽氤氲的青蓝色妖纹,身体上的某一个地方微微发烫。妖纹——么…… 皇宫大宴第七天,何心约、洛雁和司徒轩三人提前拜别伽佑学院众人,相伴同行离开扶梓城,回到伽佑城。先皇镜尘峦和圣魄妖灵一族所订立的那个誓约要如何收场几人不得而知,而这个华丽的故事里唯一的遗孤将有怎样的命运,他们或也无权知晓。过去的终将过去,他们这些后来的看客,终究只能稍窥一面,从只言片语中来想象三十年前曾经在这片土地上发生过的一段鲜为人知的、轰轰烈烈的爱情。 或许野老会带着十五离开桑芜,一路北上,回到那个族人千百年来的世栖之地,那必然是一段漫长的归途吧…… 几人行在迦南山的苍松溪石之间,对将来会发生的奇诡谲丽的后事全然不知。他们在山溪边坐下,稍事休息,谈笑风生。 司徒轩坐在前面,肥猫小一从何心约的脚后跟探出一个头来,一双浅蓝色的水眸滴溜溜地看着他,忽然一跃就向他怀里扑去,他一伸手便圈住这只不安分的小猫。 何心约见此,悠悠叹口气,像是气恼地抱怨一句:“这猫!跟谁都比跟我亲!” 山间的阳光透过绿意盎然的密林洒下来,落在欢快地奔腾着的山溪里闪闪发光,落在几人的衣袍和发丝间,灵活地跳动。也在几人的脸上形成一块块大小不一的光斑,随着人点头抬眼间,明暗变幻,不可捉摸。 “要喝水吗?”洛雁略施星法,从清澈的山溪里掬起一捧水。透亮的水在她手掌心里凝成一颗浑圆的水珠,她一伸手,水珠悠悠飘到何心约面前。她抬手掐住这颗水珠,微张嘴,水珠一溜儿飞进她嘴里,差点儿没呛着她。 司徒轩抿唇闷闷地笑,洛雁看着她,发出清亮如泉的笑声。何心约看见他们笑,自己也笑起来。 来到这个世界,难得的是能拥有你们这样的知己。她这样默默地想着,偏头看向身旁的山溪,清澈的溪水里有鱼儿在悠然游动,一会儿逆水流溯游而上,一会儿顺水流顺流而下,鱼儿啊鱼儿,这样的日子,多好。你说——是吗? 而同一时间,扶梓城外,黎漠驻足,遥遥看着这座世间有名的雄城,悠悠地叹一口气。送行的马车渐渐驶回城内,留下一路绵延的轱辘声。他深深地看向那辆低调而奢华的马车,却不禁皱起眉峰,心下叹气。大哥,这件事,弟弟实在是帮不了你。 回到伽佑之后的日子一如既往的平淡而让人安心,何心约又开始一天到晚忙忙碌碌的日子。北冥麟还是整天价儿的跟龙千夜混在一起,北冥玥看不惯,常常不给他好脸色。山栀子也越来越不把自己当外人,没事儿就跑到她这儿来偷懒,当然,他不忘给她献上各式各样的新品糕点。 时而闲下来,她也会去藏书阁,翻翻那些久未翻动的书卷,透过那一个个绮丽的文字,遥想这片大陆上曾经发生过的无数渐渐被人遗忘的传奇故事,追寻人类文明在星石大陆上千年传承的轨迹。每一步,每一个脚印,都那么让人感动。 藏书阁有一种特别能让人安心的气息,那是那些历经岁月尘埃的古卷竹简的苦香味,让人有一头扎进去的欲望。走进古老的大红门,在月光石的柔和光线下,仍然是那一幅她无比熟悉的画面,一方红木台,一方砚台,几卷散放的竹简,那两位老者就像凝固在时光里一样,专心致志地看着手中的书卷。 她向他们微微行礼,然后提起裙摆,一步一步,往古老的藏书阁楼上走去。在楼梯的尽头,她巧遇一个人。他眉眼妖冶,嘴角含笑,一个人,就是一幅艳丽的画卷。 “好久不见啊,何管事。”黎羽微微扬起声音,这样说道。 何心约一笑,回他:“是啊,好久不见。” 第四十六章 星师之途 时间进入七月,迦南山上却并不炎热,反而颇为凉爽。这一天,司徒轩陪着何心约来到西院星石会坊。 星石会坊第六层阁楼是迷宫式结构,墙壁用二级低阶星石——镜石筑成。墙壁上刻有“隐纹”,配上镜石,极易迷惑人眼。何心约手持指路罗盘,和司徒轩七拐八拐不知道拐了多少个弯儿,才来到一道石门前。 “到了,就是这儿。” 她把罗盘的底部扣在门上凹陷处,石门立即翻转开来。她取下罗盘,等两人进去之后,石门才重新关上。 这是一个不大不小的房间,四周的镜石璧上没有任何装饰物,房间中央一位老者负手而立,着的是伽佑学院老师的长袍,暗蓝长衫,袖口有流云纹,右肩处有一个明显的金线禽鸟图案——十二神兽之一的青鸾神鸟。 《太古魔兽录》记载,十二神兽是魔兽之祖,也就是圣兽、灵兽、妖兽的始祖。 圣兽的血脉传承最为古老,凝成圣核。灵兽有灵核,妖兽有妖核,这三种魔核如今在六大帝国的各大拍卖场里、星法修习学院里、修行世家里、修行门派里和以猎杀魔兽为业的雇佣兵手里流转,成为可以用于交换的货物。而每一颗魔核,背后就是一个魔兽的生命。 何心约和司徒轩走过去,恭敬唤一声:“大师。” 莫堔子大师略点点头,没有说话。这位莫堔子大师正是伽佑星石会坊的会长,也是桑芜帝国星石师中的大师级人物。 老者身前正有一个学生在测试星石契合度——这是成为一个星石师必须要具备的东西。女子把手覆在琥珀石上闭目冥想,白皙的皮肤上渗出密密麻麻的汗珠,似乎很吃力的样子。 虽然常在星石会坊走动,但她还是第一次到这里来。房间角落里的楠木架上陈列着各种各样的星石,测试星石契合度,这些东西都是用得上的。 《星石总录》记载,整个星石大陆上已知的星石一共有三百二十种,一级星石一百五十种,二级星石一百种,三级星石五十种,另有大陆异石榜的二十种异石。她一一看过去,这些楠木架上陈列着近一百种星石。 洛阳玉,一级高阶星石;碎荧灵矿,一级高阶星石;红拂凝,二级低阶星石;紫黑双色纹石,二级中阶星石;水蓝玉,三级低阶星石…… 遗憾的是,她没有看到异石榜上的二十种异石。 女子的测试结束,司徒轩把她招呼过去,听到莫堔子大师说:“和这块二级高阶的琥珀石能够有九个契合度,凤冥姑娘,你的天资算得上等。何管事,你怎么看?” 这声“管事”叫得她有些惶恐,她恭敬答道:“凤冥姑娘的天资的确难得。伽佑的前辈、如今身为桑芜帝国首席星石师的谷阆大师,三十年前也不过是能够与三级低阶的星石有八个初始契合度。” 叫做凤冥的女子很是兴奋:“凤冥自当以前辈为榜样,努力成为一名优秀的星石师!” 莫堔子哈哈大笑,转而看向何心约:“何管事是想现在一试呢,还是……” “正有此意,有劳大师了。” 莫堔子从架子上拿出一块一级低阶的寒玦玉菱,说:“那就先拿这块练练手吧。” 和测试星力时的窘迫不同,这回她很快就感受到星石里的光点结构。她尝试着用意念牵引光点重塑形态,捕捉、牵引、凝聚、捕捉、牵引、凝聚、捕捉…… 不多时,她惊喜地睁开眼睛。手里的寒玦玉菱已经变成了一颗婴孩拳头大小的、水蓝色的、圆滚滚的珠子。 “十个契合度。” 莫堔子看着这颗珠子,又是一阵哈哈大笑,吩咐司徒轩:“拿洛阳玉来!” 半个时辰之后,半人高的虎纹木柱静静地躺着四颗同样是婴孩拳头大小的流光溢彩的珠子。水蓝色光晕、玲珑剔透的寒玦玉菱珠,通体暖黄色、有金色勾纹的洛阳玉珠,红如鲜血、碎光流动的红拂凝珠,紫黑双色纹密布的紫黑双色纹石珠。 何心约说:“看书的时候不曾有如现在这般真切的感受,星石的品次越高,控制越困难。寒玦玉菱是光点结构,洛阳玉是梁木结构,红拂凝里有一团团类似于火焰的焰朵,而紫黑双色纹石,”她一笑,说,“是一个紫黑色气旋。” 凤冥在一旁已经看得目瞪口呆。司徒轩却并没有什么惊讶的神色,问:“还要继续吗?” “不用了。”她说,“心约只想向大师讨要一块异石,大陆异石榜上的异石。” “你是管事,何来讨要一说?不知道谷阆那老家伙看到你会是什么表情。” “大师说笑了。” 几人离开以后,莫堔子从储戒里取出纸笔,写了两封几乎一模一样的信,一封是送往宫廷,给那位赫赫有名的桑芜首席星石师,而一封则是送往伽佑城州主府,给那位正与城主大人对弈的院长大人…… 自星石会坊星石契合度测试以后,何心约算是正式踏上星师修行之途,也才算是真正成为一名修行者。这件事自然逃不过黎羽黎少城主的耳朵,她知道他迟早要来“打扰”自己一番,只是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来而已。 有一句话说,“共看明月应垂泪”,这天,何心约半夜醒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轮明月,明亮、冷清、孤寂。 “美人月下凭栏,可是在思念哪家公子?” 魅惑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很是煞风景。她回头看看斜身半倚在廊柱上的黎羽——等了这么久,他终于来了。 “大半夜的不睡觉,跑这儿来干什么?”说完这句话的时候,她意识到自己竟然很是松了口气。 “我黎羽想做什么,还不用向他人解释。”顿一顿,他又说,“星师和星士虽然走的路不同,但但凡修行,就没有容易的。你……” 终于说到正题,何心约一笑,说:“我自然知道修行之路艰难,可是难是易,终究不还是要一步步走下去的么?我心不高,且走且看。” 黎羽像是有点儿轻蔑,说:“我猜也会是这样。” 何心约问他:“那你呢?修为可有什么精进?” “晨起听听山鸟叫,暮至品品人间酒,日子逍遥快活,哪管什么修为?” “黎漠说,你这个大哥啊,什么都好,就是性子散漫了些,看来这话不错。” “他真这么说?” “我何必骗你。” 黎羽在栏杆上躺下来,一条腿吊在外面悠悠晃荡,良久,突然说:“你还没看过伽佑城的夜市吧?” “夜市?” 第四十七章 被卖了 伽佑城依山傍水,钟灵毓秀,曾经演绎出不少才子佳人的故事,而很多故事,就开始于这条穿城而过的澜河。 百步宽的河道上,一座座画舫楼船随波逐流。画舫楼船里透出明亮的暖黄的光线,隐约可见里面人头攒动,笙竹歌舞,好不热闹。澜河两岸酒楼茶坊林立,已是夜半时分,仍然能听到从里面传出来的不绝于耳的呼喝声。 街道两旁热气腾腾的小吃牵动着行人的味觉;卖首饰的小摊前挤着三三两两芳龄正好的女子,妇人牵着五六岁的儿子也在小摊前驻足;穿戴不菲的大户人家的丫鬟在街上匆匆穿行,急着买回主子吩咐的东西;一个小姑娘套中了最值钱的一对玉镯,惹不住拍手欢呼起来,旁边看热闹的人也不吝称赞一句“手巧”。 房顶青瓦上,两个闲人并肩而立。 “在我的家乡,看不到这样的繁华和热闹。” “太平盛世,歌舞升平。人间极乐,不过如此。”他转而问她,“想不想去画舫上看看?” 不等她回答,黎羽就捞起她在房顶间腾跃,一路踏水而去,跃上澜河面上的一间楼船画舫。“这是‘雅阁’,伽佑城最大的画舫,一共十三层。今晚这里有一个宴会,本来我不想来的。” 三步一颗的月光石把整座楼船照得透亮,何心约像是一个没见过世面的乡下小姑娘,边走边打量,一边还忍不住啧啧赞叹。她跟着黎羽上到第六层,见他驻足停下。两个侍从模样的人恭敬行礼:“见过少城主!” 黎大公子好大的架子,一收玉骨扇:“带路!”她便跟着他走进去。 伽佑城第一画舫“雅阁”的第六层,宽广的大厅里笙乐不绝于耳,两侧各十八个座位皆是满座。一个个穿着不菲的男男女女或三三两两低声交谈,又或者独自品着茶、欣赏舞乐。正面的两个主位上,右边坐着一个穿着瑰红色长衫的男子,一双眸子朗若星辰,左边一个仍然空着。 然而此时主位上的男子眉头微皱,也不看场中的笙歌艳舞,轻呷了一口茶,唤来旁边的侍从说了句什么。侍从走开了,他又继续独自喝茶。 主位左侧一个穿蓝纹白衣的男子开口,似乎很随意地问:“怎么?少城主还未到?” 黎漠微微一笑,说:“大哥的性子南兄又不是不知道,你若总想着他什么时候来,怕是不得安生。只是,公主那边……” “黎兄多虑了,有皇宫侍卫一路护送,能出什么岔子!至多只是路上耽搁一些。” “但愿如此。”黎漠话音刚落,就听见门口一声通报:“少城主到——” 大厅里舞乐骤停,黎漠随即起身,挥手屏退一众舞女,上前去迎自家大哥。 “我还以为……” “我说过的话,还是当得真的。”黎羽说着,看看仍然空着的一个主位,问,“她还没到?” “公主殿下许是路上有什么事儿耽搁了……” 黎羽侧头看着从后面跟上来的何心约,故意有些嗔怪地说:“你怎么这么慢?” “我不过就落后你几步而已……”看到黎漠,她惊喜地说,“你也在啊?” “你……” “她是跟我一起来的。”黎羽说。 黎漠不再说话,看向何心约,眼神有点儿奇怪。 等到黎羽大摇大摆去主位上坐下,黎漠就差人在右侧的主位旁边再加上一个副位,像大人看着任性的孩子一样看着黎羽,说:“就知道他不会老老实实的,等着吧,待会儿又是一场好戏。” 黎漠领她在右边的副位上坐下,很有主人家风范地把她引见给在座众人。 坐下以后,何心约看着黎羽,悄悄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有时候……我觉得你比他更像一个哥哥。”黎漠对此不置可否,转而问她:“是我大哥硬把你拉来的吧?” 何心约笑笑,算是承认。 这个时候,黎羽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转头问何心约:“你还没有一把称手的兵器吧?” 何心约笑问道:“我要兵器做什么?”她是星师,不是星士,又不会舞刀弄剑,兵器这种东西实在是没有必要。 可是他并不理会她的反问,直接跟左侧首位坐着的一个男子说:“南研,改天把你们‘剑楼’的剑挑一把送与心约,如何?” 南研自然不能拒绝,说道:“‘剑楼’的剑,任心约姑娘挑选。” 何心约略显尴尬,心想他这少城主果然是好大的威严。正想意思意思客气一番,就在这个时候,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响亮的通报声:“公主殿下到——” 一身深蓝长裙曳地,眉间一点紫金砂,薄唇抿起,笑意矜持。这就是桑芜帝国的四公主,镜尘烟萝。 有人不加掩饰地赞叹道:“四公主的绝色,当真名不虚传啊!” 众人向公主行过礼,这位四公主也没有什么架子,招呼众人各自入座。然后径直走向主位的方向。 看到她,公主的眼里明显有着疑惑。何心约不敢坐下,等公主到得近前,她又向她行礼道:“民女何心约,见过公主殿下。” “你是……” “她同是我伽佑的修行者,”黎羽说,“你该叫她一声‘姐姐’。” 黎羽这么说完,烟萝公主脸色一下子就僵了:“羽哥哥……” 这人最擅长不让人把话说完。这不,公主还没说完,黎羽就忽然夸张地打一个哈欠:“啊——”然后转头对黎漠说,“我说要来,这不就来了吗?我困了,你们好吃着好喝着,我们先走了。” 说着,他竟就拉起何心约大摇大摆地走出画舫,徒留下大厅里一群脸色极其尴尬的人。 在回迦南山的路上,何心约问他:“为什么要故意给公主难堪呢?那么绝色的一个美人儿,你也舍得?” “要说绝色,这整个星石大陆,谁能比得上我?” 她于是不再说话。洛雁说得没错,这种人心眼儿多着呢,你一不小心,就被他给卖了。 第四十八章 要比我美 一千年多前,星石大陆尚处于混沌时代。【ㄨ】极北之地冰寒魔原,极西之地西荒大漠,极南之地死亡沼泽,极东之地大荒原,内陆魔兽山脉,妖族、魔兽、人类为生存而混战。 一千一百二十四年前,六国始皇血誓圣城辰斯,从此,定南北、平东西,大陆征伐,谈判妖族,驱逐魔兽,史称“征战时代”。 征战结束之后,六始皇在星石大陆上建立起六大帝国,北楚、南韩、西吟、东桦、桑芜、映越,从此,星石大陆的历史进入“六国时代”。 一千多年以来,人类将辰斯奉为“圣城”,帝国皇帝每年都会前往圣城,朝拜始皇陵墓。 何心约合上手中的《帝国皇室千年史》,长舒一口气。小一主动跳到她怀里来,她把它抱在怀里,轻轻抚摸。阳光给红木书架镀上一层金色的光辉,桌上的茶杯里漂浮着几片浅绿的茶叶。 藏书阁里的苏合香闻起来还是那么让人心安呐。 她一睁眼,看见不知何时进来的那个人,随口问:“什么时候来的?” “来了有一阵儿了,只是你没有看见罢了。” “怎么,没有陪陪四公主?” “我为什么要陪她?”黎羽显得很漫不经心。【ㄨ】 现在伽佑城里的人们,无论是在街边的茶馆小肆里那些光着膀子、粗布麻衣裹身的汉子,还是坐在自己门口边晒太阳边唠唠嗑嗑的妇人,无论是澜河上来来往往、笙乐不绝于耳的画舫楼船中的贵族公子小姐们,还是学堂里文质彬彬的青年学子,无不在津津乐道着帝国四公主烟萝对伽佑城少城主黎羽的情深意切。她几次下山,入耳的都是这些。 听着茶楼酒肆里肆意纷飞的言谈,她深切地感受到——无论是哪个世界的百姓,都是一样的八卦啊。 “自古以来,皇室儿女和修行者联姻就留下一段段佳话,你若是能和四公主结为婚姻,那定然又是一桩美谈。”她说:“再说,四公主的品性、相貌、身份,都可谓是一等一的,对你又情深意切,你有什么可嫌弃的?” “我几时说过我嫌弃她?” 想想他确实没有这样说过,她便不再就此多言。自那次画舫一宴之后,黎漠就常常来她这儿闲坐,一个星士,一个星师,除了交流交流修行心得以外,就是在说这个人。 “黎漠很关心你这个大哥啊,自从我们认识以来,他和我说话从来三句话离不开你。前天他来找我,想让我帮忙探探口风,问问……你到底喜欢什么样的女子——抑或,男子?”这话自然不免夸大,而后面的半句,纯属她杜撰。 黎羽嗤笑一声,从窗棂上下来,悠悠摇起他那把玉骨扇。“你可以告诉他,他哥哥我挑人,家世、品性、是男是女,我都不在乎,唯独只一条——”他一收折扇,轻敲在手心里,说,“一定要比我美。” “是吗?” “当然!如果相貌没有我好,我每天自己照镜子就够了,还看她做什么?” 听得此言,何心约只能悠悠叹口气。这人啊,什么都不缺,就缺一个人能够把他给比下去。 她把他的扇子夺过来,左右翻看,说:“你这扇子加持星符,算得上是一件厉害的星器了。这扇面的画我不懂,但这扇骨,是白姬玉吧,虽然品阶是低阶,但品级却是三级。三级低阶的白姬玉,价格不菲,黎家确实好大的家底呀。” “那么依你看,这扇子算得上几级星器?” 说到她擅长的,何心约不吝卖弄一番。她沉吟一会儿,慢慢说:“在咱们这星石大陆上,星符、星药、星丹、星器、星石,都有严格的等级评定标准。星石按特性分为三级,每一块星石按品质又分为低、中、高三阶。你这扇子的扇骨,用的是三级低阶的白姬玉,足以承载三个七级星符。现如今上面加持了一个八级星符,一个七级星符,按星器等级评定标准来看,算得上七级星器。不过以你八阶七元的星力,足以施展出媲美八级星器的星法。我说得可对?” “有一点,”黎羽说,“我现在是九阶一元的星力。你说的,那是四年前,我刚进伽佑的时候。” “漂亮!”何心约忍不住赞叹道。不过这自然不是说他的相貌,而是说他修为的长进。“现如今整个星石大陆上的星士,十级以上寥寥可数,能够突破九级的都可谓人中龙凤,更何况你还如此年轻。” “但是,星力的修行是越来越慢的。”难得他没有在这一点上自傲,“六始皇之后,世上再没有出过一个十二级的星士。我从七阶零元的初始星力突破八阶,只用了五年,从八阶到九阶,却用了十五年。从九阶到十阶,又要用多少年呢?三十年,还是五十年?” 来到这里两年,何心约渐渐知道修行的不易,也知道天赋对于一个修行者来说有多重要,自然也明白,伽佑收学生,为什么如此看重一个人的初始星力,以至于把它当成评判一个人能否进入伽佑的标准。 一个资质普通的三阶初始星力的人,从三阶到四阶大多需要七到八年,从四阶到五阶却需要十五年到几十年不止,很多人一辈子都修炼不到黎羽初始的七阶。但是即使是黎羽这样天赋异禀的人,有整个黎家、有伽佑学院为他提供无数帮助修行的星丹星药,要突破十级,也是极其不易的。 “修行之路如此艰难,但还是有那么多人在这条路上前仆后继,只为追求那至高无上的蜕化。”她感叹道。 黎羽却说:“谁知道那‘蜕化’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六始皇天纵奇才,如今还不是只能躺在辰斯的始皇陵墓之下。即使受万人敬仰膜拜又能怎样?人死万事皆空,这些后世人的供奉祭奠,真能慰藉他们的在天之灵?” 何心约结舌,良久,方说:“我倒不知道你心气竟然如此之高,你是生来得到的就太多,所以反而不知道该追求什么。” “何必非要追求什么?”他笑叹着说,“人活一世,逍遥自在就好,与美人、美酒作伴,才是真快活!” 世人皆知黎羽放浪不羁,但他的逍遥,并非真逍遥,他的自在,也不是真自在。这样一个人,的确不会因为一个桑芜公主而有半点儿动心,因这不合他的心意——而他的心意到底是什么,恐怕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第四十九章 纨绔子弟 在古伽州少州主、伽佑城少城主黎羽和桑芜帝国四公主镜尘烟罗的一段“姻缘”在伽佑城里一天天发酵的时候,何心约下了一趟山,和伽佑众人结伴来到人间坊。这一天她终于见到北冥玥和北冥麟那个“纨绔子弟”的大哥。 那是在他们正在悠闲地赏着歌舞的时候,人间坊一楼的大门忽然被撞开。听到这声巨响,几人转头看去,只见一个男子摔在地上,一身白衣上清晰可见几个脚印。紧接着,一个穿一身湖蓝的男子追进来,不住地踢打躺在地上的男子,嘴里也骂骂咧咧的。舞乐就此被打断。 看到这一幕后,北冥玥和北冥麟立刻站起来,冲下楼去。虽然颇不明所以,但见此情景,何心约、司徒轩和洛雁也跟着追下来。 只听见北冥玥一声气急败坏的大喝:“大哥,快住手!” 男子闻言立刻住手,有点儿窘迫地看着北冥玥和北冥麟,随即又似乎天不怕地不怕地道:“你们怎么在这里?” “这里是人间坊,我们如何不能在这里?” “人间坊?”男子似乎才反应过来这里是什么地方,四下打量一下之后,竟然又对躺在地上的男子补一脚,“都是你这小贼!” 这人顿时痛吟出声。 北冥玥又气又急:“大哥!你怎么又打人?要是被父亲知道……” “父亲?那是你父亲,不是我父亲!他就没拿我当过儿子,我凭什么要拿他当父亲?” 北冥玥眼睛红红的,带有一些哭腔,说:“你怎么能这么说?大庭广众之下如此失态,这不是叫人看我们北冥家的笑话吗?” “这伽佑城里的人,看北冥家的笑话看得还不少吗?”说完,他也不再看众人一眼,直接摔门离去。【ㄨ】徒留北冥玥在原地气得直跺脚,一张粉嘟嘟的小脸儿也臊得通红。 北冥麟跑过去把那男子扶起来,对着众人喊道:“他晕过去了。” 司徒轩走过去在男子身边蹲下来,张手在他额头上一抹,不消片刻,这人就闷哼一声醒过来。见众人都望着自己,他赶紧起身,朝众人一拱手,道:“谢各位搭救,书生感激不尽。” 这时,却听得北冥玥不快道:“我们可没搭救你,刚才打你的那个人是我大哥。你这人,看着人模人样的,怎么去做贼?” 男子明显怔住,随即十分窘迫地低下头,慌慌张张,支支吾吾道:“我……我……” “你偷了我哥的什么东西?拿出来吧。” 男子闻言竟然一下子拜倒在地,朝众人行三个大大的叩首礼,说:“书生要这笔钱有急用,还望各位大人高抬贵手,施舍书生这救命的钱,书生来生做牛做马,定不忘报答各位大人的恩德。” 这番话何心约颇有些受用不住。这事儿牵扯到北冥家的家事,她自认为自己算是个外人,不好开口,然而这人看起来实在不像是大恶之人,他说的话也言辞恳切,或是真有什么难处,不得已才行这偷窃之事。 她对北冥玥说:“小玥,我看他也不是罪不可恕,要不……” 听到她这么说,北冥玥叹口气,说:“我也不是真要计较什么。既然都有人为你开口求情了,那你就走吧。以后别再行这等偷窃之事了,若再被我撞见,我就不会轻易饶过你了。”她在男子面前丢下一袋钱,然后就气冲冲地上楼去,一副眼不见心不烦的样子。 男子捡起钱袋,再对众人叩首,然后就低着头,身影落寞地离开。 经此一事,众人自然都再也没有什么宴饮的心思了。北冥姐弟以探亲为名向何心约告假,回了北冥家,何心约就与司徒轩和洛雁一同回了迦南山。 这个不愉快的插曲和那个不像小偷的男子很快就被她抛在脑后,毕竟,身为伽佑学院的“大管家”,困扰她的事情还有很多。 而这之后,她第二次见北冥晏,是在很久之后,她又一次下山,去北冥家的拍卖场应北冥玥和北冥麟姐弟的约的时候。 这一日,何心约来到这个伽佑城最大的拍卖场。抬步走进前殿大厅,四面看到的都是一个个独立的交易店铺。这些店铺都是交租之后在此从事原料或成品出售的佣兵或商人店铺,所出售的很多灵物和兽核,都是刚从魔兽山脉或者其他地方采集出来的,很值得一看。不过这并不是她来此的目的。 她径直走向大厅左侧一个门前罩着纹有北冥家族族徽的帐子的小铺子,见有人进来,立刻就有一个老仆迎上来。 “烦请通报一声,伽佑学院何心约来赴北冥小小姐和小少爷的约。” “姑娘客气了,这是老仆分内之事。还请在此稍候片刻,小小姐和小少爷正在库房,老仆即去通报。” 老仆离去之后,房间里只剩下伙计们拨弄算盘的声音,她估摸着还有一会儿好等,于是就出来外面大厅随意转转。 走进一个较为清静的店铺,里面只有零零星星两三个人。她刚一进门,就有一个商人模样的男子迎上来,面容和善,待人也和和气气的,问她想买什么东西。她只说想随便看看,不用招呼她。 这店里买的多是炼制星丹、星药的原料,一些灵草、灵花、灵木看着也新鲜。她的目光落在角落里一堆杂乱的石料上,其中有一块巴掌大小的石头,石头的一角露出里面乳白色的石料,白得纯净,没有一丝瑕疵,像一块凝固的牛奶。 这石头叫乳玉,不是星石,也算不得什么难得的东西,于修行者的修行没有任何用处,倒是经常被拿来制成饰物。这里堆的应该都是随星石被开采回来的“废料”。 她捡起这石头,轻轻拍掉上面的灰尘,这露出来的一角当真看得人欢喜。她以二十个星币的价格把它买下来,已经想好要拿它做什么。 她一边走,一边把这石头拿在手里反复摩挲,眼睛便没有注意看着路,一直到感觉到撞上了什么,她才慌张后退。这才发现,自己撞的不是什么东西,而是个人。 这男子眉眼清晰,算不得俊美,只是有几分贵公子的贵气。不过……怎么越看越眼熟啊…… 等她想起来眼前这个人是谁,不禁觉得有些尴尬。她不自然地笑笑,男子也掩饰性地咳嗽了几声。 “刚才光顾着看东西了,没看路,是我冒失了。” 北冥家的大公子、北冥晏挥挥手说:“别这么说,我刚才也在走神儿。你……”他指着何心约说,“你是来找小玥小麟的吧?” “啊,是,我们有约。听说……这里待会儿有一场大拍卖?”她试探着问。也不知这个“纨绔公子”会不会关心北冥家的这些事情。 “北冥拍卖场每天都有拍卖,不过这次拍卖的东西……”这位北冥大公子没有多说。这时,北冥玥也来了,见着自家大哥,还有点儿吃惊。 “大哥,你怎么在这儿?” 北冥晏就不愿给她好脸色似的,板着脸,说:“我来看热闹。” 北冥玥也不跟他多话,拽着何心约就往内殿去。拍卖大殿,座无虚席。 第五十章 蟠龙骊珠 刚开始拍卖的东西还中规中矩,无非是些灵物、兽核和星器,可是这最后一件东西,却是着实让她大开眼界。 拍卖师把东西拿出来的时候,北冥玥就对她说:“莫堔子大师跟我父亲打赌,说这件东西今儿要是拍不下来,就得卖给学院,不许我们自己留着。” “大陆异石榜第十七位异石,蟠龙骊珠。”拍卖师骄傲地说出拍品的名字,大殿里自然顿时一片哗然。 之所以要给异石设个榜,自然是因为榜上的二十种异石无不是稀世奇珍,非比寻常,就算是与星石打交道最多的星石师,有些也是一生都见不到一颗。 这二十种异石有些是难以生成,比如异石榜第四位的“菩提石”,生于菩提树心——菩提树本就是难得的灵木,而一万棵菩提树里只有一棵有可能凝成菩提石,而凝成这一颗菩提石,就需要至少两百年的时间。 有些是难以取得,比如异石榜第九位的“南海花”,整个星石大陆上只有一个地方——西荒大漠里的“海子”之底有。自从千年前六始皇与妖族订立契约以来,极北之地冰寒魔原、极西之地西荒大漠、极南之地死亡沼泽、极东之地大荒原,就成为退出星石大陆中土大地的妖族的领地,人类修行者轻易不能踏足。 而这第十七位的蟠龙骊珠,乃是寄生于一万年以上的妖兽蟠龙的眼睛里的异石,不仅难生、也难取。【ㄨ】这等好宝贝,因为过于贵重,所以反而没人敢要。 有一句话说,“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没有实力保住这东西的不敢要,钱财不雄厚的要不起,有钱有实力的,只有伽佑学院、黎家和几个修行大宗、大门派。伽佑学院的莫堔子大师既然已与北冥家主有约在先,自然不会来参和拍卖,而黎家却是一直稳如泰山,没有任何动作,所以在争这东西的就只有几个大宗和门派。 何心约看向黎家那边,黎家两位公子黎羽和黎漠都没有来,来的只有一个女子,应当是黎家的小辈。 北冥玥这丫头伶俐,见她望向黎家那边,就说:“姐姐不用看了,黎家是不会出手的。黎家跟学院通了气儿,只要这东西落在学院手里,受用的就是它黎家两位公子。” “可这要是真进了别人的口袋怎么办?” “这个我也不懂。”北冥玥回答得老实,“他们怎么就肯定这东西拍不下来呢?” 莫堔子大师果真料事如神,千鸿一派和岚宗为这颗蟠龙骊珠较上劲儿了,你不让我我不让你,都是一副誓要拿下这东西的架势,可最后谁也没能争到。 蟠龙骊珠留在北冥家,第二日就卖给了伽佑学院,买这东西的钱还是何心约亲自从手里划出去的呢。那样大的一笔钱,虽然花的不是她的钱,她竟也忍不住心疼。 这颗蟠龙骊珠被锁进西院藏书阁第七十八层,作为这一年要举行的伽佑学院院比第一的奖励。 院比的前一天,黎羽跟她透露,古伽州州主、伽佑城城主、黎世黎大人对两个儿子下了死令,这次一定要拿到院比第一,得到这颗蟠龙骊珠。 “估计他是想把这个当成给皇室的聘礼。”黎羽不屑道,“谁爱争谁争去,反正我不去凑那个热闹。” 黎大公子一如既往的“不服管教”,可苦了好弟弟黎漠,夹在父亲和大哥中间,两边都不是人。 之后,何心约算了一笔账,黎羽要是真娶了镜尘烟萝这个媳妇儿,真可谓是大赚。这买聘礼的钱是伽佑学院帮他出的,而给伽佑学院拨款的就是镜尘皇室,这相当于是镜尘皇室倒贴钱把公主嫁给他。这小子竟然还不愿意。 这样想的时候,何心约尚想不到这块石头会给她带去怎样的灾难,也想不到她在伽佑的平静生活会从此被打破。她以看热闹的心情等来了院比那一天。 这一天,天高云淡,迦南山风景独好。 迦南山,伽佑学院,南院星斗场。 露天的星斗场四周的看台上密密麻麻坐满了人,星斗台上,一只火尾赤凤凌空展翅,扇弄出一片火海,牢牢困住正匍匐在地的一只疾风棕豹。疾风棕豹在偌大个星斗台上狼狈乱窜,却如何也逃不出那一片火海。它仰天怒吼,一阵阵震耳欲聋的啸声狂暴袭来,火尾赤凤避之不及,被这声音狠狠冲击,往后摔去。疾风棕豹露出白森森的长而尖利的獠牙,一双发绿的眼睛在烈火中显得尤为恐怖。 突然,一声利器刺入皮肉的声音响起,低沉却不容忽视,疾风棕豹保持着仰天露出獠牙的姿势,却是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它渐渐黯淡下来的眸子里似乎透露出强烈的不甘,但已经再无挣扎的力气。 火焰渐渐熄灭,只见一条黑黝黝的、没有任何光泽的长鞭深深“钻”进疾风棕豹拱起的脊背。长鞭隐隐散发出丝丝阴冷的黑气,竟然连烈日也驱逐不散。 “哗”的一声,长鞭收回,疾风棕豹高大的身躯应声倒地,它的主人也随即“哇”的吐出一口鲜血,身子支撑不住,一下子单膝跪地。人群一下子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叫好声。 火尾赤凤欢快地长吟一声,这声凤鸣比人群的欢呼声更加响亮。它往主人身边飞去,只见那一女子凌空而立,一身火红的衣裙透出骨子里的一股妖娆,再看这人儿,只一个字——媚! 媚得妖,媚得惑,人间尤物,勾魂摄魄。 “火媚儿——火尾赤凤——胜!” 喊出这句话以后,男子转头看向火媚儿,说:“你是继续站在这里挑战别人,还是稍事休息、等待他人挑战?” 火媚儿妩媚一笑,当真是个媚人儿。她缓步走向星斗台边缘,不无意外的,她在一处停了下来——果然!这似乎是所有人都早已知晓的答案。 她伸出手中用深山黑铁打造的锁魂鞭,遥遥指向那个正抚摸着一把冰蓝色长剑的俊美男子,微微一笑道:“司徒轩,你来跟我打。若是你败了,以后休想甩开我!” “哗——” 人群再次炸开了锅,司徒轩站起身来,脸上一如既往地挂着让人如沐春风的笑容,说出来的话却未免让人觉得不解风情:“你没有赢的可能。” “好!司徒轩,来吧!看看我们两个,到底谁更厉害!” 第五十一章 四叶草 “这是什么?” 何心约把项坠儿放在手心里,拨弄给洛雁看,说:“这个叫四叶草,我偶然起了心思做的,一共就两条,我自己留一条,这一条就送你。”她把洛雁颈后的青丝撩起来,“来,我给你戴上。” “比上次的漂亮。”洛雁说。上次指的,自然是那不入眼的石雕。 何心约笑笑,忽略她语气里的揶揄:“可别嫌我吝啬,我是实在没有什么可送人的东西。这乳玉不是什么贵重物什,只不过难得让我遇见这么块没有一点儿瑕疵的,正好拿来送人。” 戴好之后,她握着洛雁的肩左左右右打量一番。然后,不谦虚地称赞道:“嗯,漂亮。” “也不知道你这是在夸人呢还是在夸这饰物……” 何心约讨巧说:“东西漂亮,人更漂亮。” 等洛雁也帮她戴上这四叶草项链,她才问:“司徒呢?还在星斗场?” “那是自然。说来也奇怪,他这人平时不爱争什么,但这一次,似乎是铁了心的要拿院比第一。” “拿第一?”何心约讶然,她问,“那黎羽和黎漠呢?” 洛雁一笑:“他们大概不会来了。黎大公子这回是认认真真地要跟黎城主作对。” 同一时间,人间坊。 黎大公子举着酒壶,把壶嘴塞进黎漠嘴里,一壶灌到底。“我的好弟弟,喝,来,再来一壶。你大哥我难得这么认真一回。” “大哥,我真的不能再喝了,我……” “小漠啊……你难道真的忍心看到哥哥被逼婚吗?” “大哥,我……” “来,不要说话,我们继续。哥哥我……陪你喝……” “小姐,真的……就任由他们这么喝下去?”门外,仆人谨慎斟酌着问。 林妤涵再往屋里看一眼,面不改色,说:“来这儿的都是我人间坊的客人,对待客人,只有小心伺候的,哪有不让人喝酒的道理?去,叫人再搬两桶酒来,让两位公子喝个痛快。” “是。” 事后林妤涵回到迦南山,随口讲起发生在人间坊里的这件事,何心约仍然觉得好笑。 这次院比果真是司徒轩取得第一,而黎家两位公子一直在人间坊饮酒作乐,从头到尾都没有出现在星斗场。 可想而知黎世黎城主肯定气得不轻,大儿子胡来,现在连一向稳重、懂分寸的小儿子也都跟着胡闹。不过对于伽佑学院来说,这倒并没有什么损失,横竖都是伽佑的学生,蟠龙骊珠用在谁身上都是一样的用。 这天夜里,何心约和司徒轩一同被召到星石会坊。 莫堔子大师脸上挂着他那一贯爽朗的笑容,对司徒轩说:“司徒小子,你很中意那颗蟠龙骊珠啊。” 司徒轩没有掩饰:“异石榜第十七位的蟠龙骊珠,对我等的修行大有裨益,司徒自然感兴趣。” 何心约看看他,不禁心想,你真是因为想要那颗蟠龙骊珠才来争这院比第一的么?她和司徒轩相识两年,除了知道他为人素来低调、有礼,不喜与人争执以外,其他的其实一概不知。 “你得了这院比第一,蟠龙骊珠自然就是你的,学院不会食言。”他转而对何心约说,“何管事,要取这蟠龙骊珠,还得劳烦你走一趟。” “大师说笑了,哪里有什么劳烦不劳烦的!” “哈哈哈……这东西现下封印在藏书阁第七十八层,就由你带司徒去取吧。” “是,大师。” 在去藏书阁的路上,何心约说:“这五十二层以上,我也只进去过一次,你可还记得那次测试星石契合度,我曾经向大师讨要过一颗异石?” 路上有学生看到她,恭敬地称一声:“何管事。”她点点头,再回头与司徒轩说:“后来我便到藏书阁取了一块‘半夏花’。” “大陆异石榜第二十位。” “正是,”她说,“可惜以我现在的修为,拿这异石根本没有丝毫办法。” 司徒轩笑她:“你未免太贪心,如果现在的你就能操控异石,那还得了。” “可是,我觉得我天生就该跟这些石头打交道。” 到得藏书阁,知会过两位执事大人,二人径上第五十二层去。 站在第五十二层的楼梯口,看着面前被斩断的楼梯,何心约忍不住卖个关子:“当初是你带我来的这藏书阁,如今,却是由我把你带上去。这上面是什么,你一定会大吃一惊的。” 司徒轩看着那断梯,说:“希望这里不会让我失望。” 何心约双手捏诀,解开禁制,断梯渐渐“生长”、延伸,再延伸,一直延伸到视线所不可及之处。那头黑暗深处,隐隐有光华忽隐忽现…… 魔窟。 聆鼠从床上披衣坐起,看看仍然处在熟睡中的人儿,没有弄出任何声响。他走出魔刹宫,魔窟的天仍然是昏暗的,阴风阵阵,吹得大道两旁的幽绿的灯火明暗不定。 不一会儿,他就等来了他想要等的人。 玲珑身影跪在他面前,深深地低着头,说:“诸事无异。只是……” 聆鼠没有说话,这玲珑身影便继续说:“星石大陆或有异变,我们……” “那小子有没有什么动作?” “他一直很安分。属下觉得,九天那帮人根本就不敢做什么,那人毕竟还在轮回劫里,他们做什么恐怕都会触犯天规。” “那我们……也什么都不必做,你只要跟着她就好。星石大陆异变不异变,咱们……权当看个热闹。”他紧紧身上的衣服,打着哈欠走进魔刹宫里,“别太迷恋外面的天亮,不然你回来以后,会不习惯的……” 玲珑身影深深地低下头:“是……” 迦南山,伽佑学院,南院。 山栀子躺在床上抖腿,睡不着。旁边的小伙计和旁边的旁边的小伙计在兴致勃勃地谈论着从别的小伙计那里听来的发生在今天的院比上的事,他对此不甚感兴趣。 旁边的小伙计拿手肘子捅捅他,问:“诶——小山啊,今天西院的那个小厨娘……叫什么来着……为什么来找你呀?” 山栀子不耐烦地说:“我都说了不要叫我小山,小山小山的,多难听啊!” “唉呀,你就告诉我们吧,她是不是对你有意思啊?” 听到这里,一屋子的人都爬了起来,凑到他近前来。“说嘛说嘛……” 山栀子想起下午那个女孩子,不禁皱起眉头,总觉得怪怪的。他在九天呆了五百多年,还从来没有遇见过这种事呢。 “她叫阑珊。”他说。 “哦——叫阑珊啊……” 一屋子的人都很默契地发出不明意味的笑,这让他很生气。他把被子一蒙:“睡觉!” 西院,星石会坊。 阑珊把食盒里的东西一件件拣出来放在桌上,一男子说:“真是劳烦了啊,阑珊,这么晚还让你送东西来。” 阑珊一笑,说:“你们夜里还要修习,才是真的辛苦呢。只要你们喜欢吃我做的菜就好。” 众人愉快地吃着饭,阑珊状似不经意地问:“我刚刚在来的路上看到何管事了,她和司徒轩一起往藏书阁方向去了呢……” 男子笑说:“司徒大哥得了院比第一嘛,何管事应当是带他去取蟠龙骊珠了。唉,不知道我们什么时候才能有幸踏上藏书阁第五十三层呢……” “那上面……到底有什么?” 男子看看她,问:“你问这个干嘛?” “不过好奇罢了。”见着一人伸手要去抓鸡腿,她忙说,“那鸡腿上淋了酱汁,别用手碰!”但她还是说晚了,那人被酱汁烫到,一下子缩回手来。 众人笑闹一番之后,男子回她的话,说:“藏书阁五十二层以上是什么我们也不知道,我曾经问过莫堔子大师,大师也不说。反正这不是我们应该操心的事儿。哎——你待会儿还要去别的地方吗?” “不了,我这就回去歇息。明天再来收盘子,你们慢慢吃。” “嗯,路上小心。” 第五十二章 五十二层以上 藏书阁里,司徒轩踏上最后一层楼梯,周身的景色倏忽变化。光线刺眼,等他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竟然发现自己正站在一片荒漠里。 “这是……” “这就是藏书阁第五十三层。”何心约说,“你是星士,应当知道星法里有一种空间秘术。”她抬起手看着自己手上戴的储戒,说:“我们所戴的储戒之所以能够储物,就是因为上面加载了空间秘术,但是与我们现在所看到的相比,这根本就不值一提。” 司徒轩蹲下来,抓起地上的一把沙子,说:“这里面的,就是伽佑一千多年以来的积蓄?” 何心约稍稍愕然,说:“我读了学院里的一些隐秘的古籍,才知道,当年六始皇带领修行者和军队把魔兽驱逐出中土大地,一部分被禁锢在现如今的魔兽山脉里,一部分在四极之地,一部分在散落于中土大地上的各个禁忌之地里,可是还有一部分,被圈养了起来。” “圈养?” “是的,从一千年前开始,这些魔兽就被圈养在这里。”远处有一头身子小巧的红豚跑来,何心约蹲下来拍拍它的脑袋,说,“它们只与人类亲近,即使不是星士,一个普通的军队士兵也可以驯服他们。如果有一天……” 她看着司徒轩,说:“如果有一天,人类的生存再次受到魔兽的威胁,他们就将是六国军队的阵前卒。” “让魔兽和魔兽自相残杀……” “魔兽是兽,它们只有兽性,魔兽山脉里不也是每天都在上演着自相残杀的戏码吗?” 司徒轩说:“人也会杀人。” “的确是这样。”何心约说,“可是六始皇只会为人类考虑,也只应该为人类考虑。为了人类的生存,可以牺牲魔兽,也可以牺牲妖族。如果一千年前是妖族统治了星石大陆,人类如今也是和妖族同样的命运。这些事情,没有对错可言。” 她说:“曾经也有人觉得人、妖、兽能够平等共存,或许如果混沌时代再持续一千年、一万年,星石大陆就能迎来混战之后的和平共处,但是自从千年前六始皇带领人类走向星石大陆的统治巅峰以后,这就不可能了。” 两人来到第七十八层,在森林里找到了那只暂时“寄放”蟠龙骊珠的蟠龙。 “你自己去取吧。”何心约说。 司徒轩走到蟠龙面前,这只妖兽向他低下头,他一眼就看到了它眼睛里的蟠龙骊珠,也看到了一个族群对另一个族群的臣服。 “蟠龙啊蟠龙,你好好看看我们,我是……” 司徒轩的这句话还没有说完,蟠龙竟然突然发狂!司徒轩抱着何心约飞身后退,粗壮的树木被蟠龙连根拔起,它竟直冲它们撞来! “怎们会这样……” 司徒轩冷笑一声,说:“它们只对人类臣服。” 整个森林里的魔兽都随着蟠龙发起狂来,他们根本就没有还手之力。司徒轩带着她拼命往出口逃去。 何心约不可抑制地心跳加速,她差点儿忘了,它们只对人类臣服,只对星石大陆的人类臣服,而她不是。 “司徒,你要相信我!我……” “一切等出去再说!”司徒轩冰蓝色长剑一挥,斩下一四脚禽鸟的翅膀,抱着她继续往出口逃去…… 南院,山栀子在被窝里迷迷糊糊地听见外面有骚动,他被人摇醒,跑到外面来,就见西院的方向火光冲天。“那是……“ “那是藏书阁的方向!” “发生了什么事?到底发生了什么?那是藏书阁啊!” “快去看看!” “藏书阁怎么可能着火呢?!” 他随着人流来到西院,眼望着藏书阁上面焰火大盛,不断有木头断裂的声音传来,火光里的伽佑藏书阁摇摇欲坠。 他被一个人大力推开,差点儿跌倒在地,稳住身子后才发现推他的这个人是下午来找过他的阑珊。 “阑珊,你……” “何管事在里面。”阑珊对他说,“她和司徒轩在里面。” “什么?!” 山栀子又被一个人推开,就见平时与何管事走得很近的那个洛雁抓着阑珊的肩膀使劲儿摇:“你说谁在里面?说啊!” 阑珊一脸像是要哭出来的表情,说:“我听星石会坊的人说的,何管事和司徒轩在上面……” 藏书阁第五十三层的荒漠,司徒轩抱紧何心约,说:“没时间了,我们一起冲出去,抱紧我!” 冲天的火光之中,两个人影冲破了藏书阁的窗棂,跌落出来。随着一声巨响,藏书阁第五十二层以上像一座巨大的的沙堆一样,一瞬间分崩离析。附着着火焰的断裂的木块儿和房梁下雨一样的往下掉,像一只只赴死的火焰鸟。 人群四处逃窜,在混乱的呼喊和尖叫声里,两个身影跌落在地。“司徒!司徒!你醒醒啊,司徒!” 有人上来把她和司徒轩拉开,她仿似什么都看不到了,什么都听不到了,只看到从司徒轩脸上不断淌下来的鲜血,只看到他在火光里忽明忽暗的脸。他竟然一直把她护在怀里,一刻都没有松手。 “司徒,司徒!司徒轩!” 第二天早上,黎羽一醒来就听说伽佑学院昨晚发生大事了,学院里有妖族闯入,藏书阁被毁,五十二层以上全部倒塌,伽佑学院的千年积蓄毁于一旦! 他匆匆赶回迦南山,直奔西院而去,然而在那里,他只见到了洛雁。屋子里一片狼藉,几个伽佑学生正在翻箱倒柜,洛雁站在一边,一动不动。 他立刻有了不好的预感,抓住她问:“心约呢?她人呢?!” 洛雁看了他一眼,屏退了一众人:“好了!就这样吧,我看这屋子里什么都没有。妖女不会笨到把重要的东西藏在这里,都下去吧!” “洛雁,你告诉我,这一切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洛雁走到房间中央,从地上一堆衣物里翻出一套,用包袱裹好递给他。 她说:“何心约非我族类,昨天她闯入藏书阁,破坏了藏书阁的禁制,导致伽佑千年积蓄毁于一旦。司徒轩为护她,身受重伤,现在还昏迷不醒。现在她被关在迦南山的山牢里,能见到她的,只有你了,黎少城主。” “怎么可能……” “这是两年前我和司徒第一次见到她时她穿的衣服。明天学院就会举行屠妖大会,到时候,黎城主也会来,一旦发现她身上的妖纹,就会将她就地正法,取出她的妖丹。她还有一天可活。” 第五十三章 非我族类 黎羽在地牢里见到了何心约,她一上来就抓住他问:“黎羽,司徒轩呢?他怎么样了?他有没有事?你告诉我啊……” “事到如今,你心里难道就只想着他吗?” 何心约放开他,一步步后退,苦笑着说:“他救了我,他到死都还在护我。【ㄨ】” “既然如此,你为何还要做这种事?” 何心约摇摇头:“我没有,我从来都没有想过要毁掉伽佑。魔兽发狂,破坏了空间秘术,毁了藏书阁的禁制,才……” “你明知道那里的魔兽见不得妖族,为什么不避开?你进去过一次,不是就安然无恙吗?为什么这次不避开它们?” 何心约踉踉跄跄地退后几步,苦笑道:“我差点儿忘了,你是少城主,你什么都知道。” “告诉我!” “我不是妖……”她说,“我虽然不是星石大陆上的人,但我绝对不是妖。” “还在狡辩,”黎羽欺上前去,抓住她的手,隐忍着愤怒,说,“难道你想说,你是修炼成人形的魔兽吗?” “不是!”她甩他不掉,只得任由他抓着,恳求一般,说,“黎羽,你相信我,我不是妖。妖族身上有妖纹,我身上没有。妖族有妖丹,我也没有。” 黑暗中,她用另一只手解开自己身上的衣服:“黎羽,你看清楚了,我不是妖。” 黎羽慢慢放开她的手,她重新把衣服披上,坐在角落里,说:“可是,我不可能让他们在大庭广众之下扒光我的衣服翻来覆去地看,遭此羞辱,还不如让我去死……” 黎羽呆了一会儿,然后慢慢在她身边跪下来,把她抱进怀里。他在她耳边说:“父亲逼我与烟萝成亲,我开口为你求情,他是无论如何都不会相信的。但是……” 黎羽捧起她的脸,说:“就算你真的是魔兽修炼来的,不人不妖,我也一定要救你。” 洛雁在路上被山栀子拦住,这个很会做糕点的小师傅质问她:“你跟何管事那么要好,怎么能看着她被当众羞辱?你们怎么能这么忘恩负义?!可知,当初如果不是她,哪有你们高枕无忧的今天?” 洛雁看着这个人气得涨得通红的脸,说:“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妖女处心积虑毁我伽佑千年基业,自当诛杀。我们走!” 一众人离开之后,山栀子犹自气得跺脚。他眼一横,瞪向他身后的阑珊:“你还跟着我干嘛!” 阑珊问他:“你跟她根本就没有什么关系,干嘛这么护着她?” “你懂什么,她——”他住了嘴,没有再说下去。 阑珊说:“就算她喜欢吃你做的糕点,你亲近她,这又能怎么样呢?我也喜欢吃你做的糕点啊。” “这根本就不一样!” 山栀子气结,斗嘴又斗不过她,只得撒腿跑开。眼不见心不烦。 星石历一千一百二十四年十二月六日,妖女何心约闯入伽佑学院藏书阁,毁伽佑千年基业。 十二月七日晚,妖女逃出迦南山大牢,不知所踪。镜尘皇室发皇家通缉令,诛杀妖女者,赏星币一万,另加官晋爵,尊享荣华。 如玉一般雕琢的五官,细碎的黑发,长长的、弯弯的睫毛在眼睛下方投射出一个扇形的阴影,一双如血色琉璃一般的眼睛——这就是何心约看到的“翡翠之心”的模样。 “我叫‘邪’,从现在开始,你就是我的‘主上’。” 这是在她逃出迦南山之后的第七天,夜宿南树林山洞的时候,沉睡了两年之久的翡翠之心终于苏醒了过来。 洛雁在给她的包袱里塞了一个储戒,里面有一些星币,还有一些灵物,这些东西她这一路都用上了。再加上她自己平时的积蓄,她不至于为了填饱肚子而烦恼。只是桑芜的通缉令还在,她行事尽量低调,连客栈都不敢住,以防官差查人。 她把手里的馒头掰一半儿给眼前的这个美少年,他大大方方接下,然后说:“你也别怪我,我又不是存心要把你们弄到这儿来,这完全就是一个意外。” “要水吗?” “嗯嗯,谢谢啊。”他边就着水嚼馒头,边说,“我本来是鸿蒙大地的山岳仙灵,施法到了你们那个宇宙界以后沉睡了几百年。睡醒了以后,我脑子有点儿糊涂,没回去成,就到了这儿,这就又睡了两年。” 他恨铁不成钢似的,指点着她说:“你说你们啊,什么时候去露营不好,偏偏就挑在我要施法的时候,还偏偏离我那么近!” 何心约没有理会他,听他继续说:“要怪啊,就只能怪你们自己。反正现在我灵力受损,也回不去鸿蒙了,你们也一样,大家啊,就安安生生在这星石大陆过日子吧。还有没有吃的?我还饿。” 何心约把两手一拍,摊给他看:“没有了。本来就只买了我一个人的分量。” 邪脸色顿时变得很臭,不过何心约比他更冷淡,过了一会儿,他自己又忍不住说话了:“其实啊……虽然这两年我在睡觉,但是你的事情我还是知道的。你……还是很想回去吧?” “桑芜已经没有我的容身之地了,我还能回哪儿去?” “不是……”他坐到她身边来,神神秘秘地说,“我指的是——回你原来的那个世界。” 何心约添柴火的手一顿,故作镇静地说:“你不是说你现在灵力受损,回不去了吗?” 邪一笑,这小子模样好,这一笑真是祸国殃民。“我的灵力还是有办法恢复的,不过这就得……劳烦主上你了。” “说了这么半天,就是想让我帮你做事啊。” “怎么能这么说呢?只要我恢复了灵力,你们就能回到宇宙界,我也能回我的鸿蒙大地,皆大欢喜,何乐而不为?” 何心约又从储戒里拿出一个馒头,邪看到这个顿时睁大了眼睛:“你不是说没了吗?” 她把馒头小心放到火堆旁烤,又添了一些柴火,说:“本来这是明天早上的伙食,你不是还饿吗?”她看向邪,他狠狠地点点头,眼睛盯着那个渐渐冒出热气的馒头,顿时挪不开了。 她接着问:“我要怎么帮你恢复灵力?” 邪说:“我来这儿的时候,心脏不小心被时空乱流给绞碎了,只要能够找回全部的心脏碎片,我的灵力就能恢复。” 何心约看看他心脏的地方,又看看自己的手心——这个“胎记”,就是邪寄生的地方。“可是这偌大个星石大陆,我要到哪里去找你的心脏碎片?” “这个主上你不用担心,我能感应到它们在哪里,只是需要一块块去取罢了。” 何心约心知这事儿绝对没有他说得这么简单,不过现下除了答应他,她已经没有任何盼头了。 “要我帮你,可以,不过你也要帮我做一件事。” “帮你找到他们三个,对吧?”邪说,“你不说我也猜得到。我是一个有节操的仙灵,说了要送你们回去,那就肯定一个都不会落下。不过你要期待他们现在还活着。这里又不像你们宇宙界,当初在魔兽森林里,要不是我拼了最后一口气制服那个大猫,你哪还能完完全全地坐在这儿吃馒头?我说……这馒头烤好了吧?” 何心约把馒头向火的一边翻个面儿:“再等一会儿。” 小一也是机灵,何心约一出事儿它就没影儿了,它一只不在《魔兽总纲》上的“魔兽”,平时就是一副家猫样儿,任谁也不会注意到它。只希望它不要惹出什么事儿来才好。 肚子填饱了以后,邪回到她的“掌心”里休养生息,她也小心在山洞里睡下。结果第二天早上一醒来,脑袋旁边就多了一个软软乎乎的东西——正是好几天都不见影子了的小一。 她原本打算天一亮就出城,尽快离开伽佑的,但是因为邪的突然出现,她不得不冒险再在这儿逗留一段时间,帮它去取现在离他们最近的一块翡翠之心心脏碎片。 邪虽然灵力受损,无法在两个世界之间穿梭,但施展一点儿空间法术是不成问题的,所以她并不担心自己会被抓到。只是,她依然尽量避免冒险,免得白费了黎羽的一番苦心。也正因如此,即使担心司徒轩的伤势,她也不敢回迦南山看一眼。 第五十四章 书生 年关将至,整个伽佑城都被越来越浓厚的喜庆气氛所笼罩,即使是在伽佑城南的边陲地带,也不例外。【ㄨ】 伽佑城南有一座山海学院,这算不得一座多么气派的学院,但三百年的校史也给这座学院增添了一种岁月所特有的沧桑气息。 白玉石雕刻的院门之上,“山海学院”四个色泽乌黑的大字显得格外醒目,身着白色长衫的学子进进出出,互相之间呼朋引伴,商量着年假里一起去哪个酒楼茶馆戏园子听书赏曲儿。 在学院里的一座木制小楼前,一个约摸十六七岁的女子站在院子里发呆。少女的皮肤略有点儿病态的白,一张脸蛋儿长得丝毫不出奇,只能说是平凡,让人担心下一次见面还能不能记住她的样子。 “那东西真在这个地方?”她自言自语似的,突然说出这样一句话。 罗嫣本是城南济世医馆的罗老大夫的孙女,现年十六岁,父母早亡,从小和爷爷相依为命。但罗嫣体弱多病,昨儿个夜里咳血而死,老大夫痛失孙女,伤极攻心,也随她去了。 两条人命就这样没了,然而却没有人知晓。邪施展“夺舍之术”,让何心约附身在罗嫣的肉身上,暂时成了另一个罗嫣。 邪现在肉身虚弱,不能在日光下待太久。很多时候,他都不会以肉身出现,而只是跟她进行“灵魂交流”。 虚空中传来一个声音:“我的感应不可能出错,它确实就在这儿。” “这学院虽说不大,但也不小啊,你要我找一块儿我连样子都没见过的东西,岂不是很难为我?” 邪似乎不满地“哼哼”了两声,然后说:“今晚正好是月圆夜,等月亮升起来,我就能找到它了。” 离入夜还有些时间,考虑到寻找翡翠之心心脏碎片之路充满未知,而她又没有足够的自保能力,何心约决定正儿八经制作出几副星器来,使自己不至于成为别人手下的待宰羔羊。 她钻到学院后山去,寻了个清净无人的地方,先在周围画了一个“障眼符”,然后祭出储戒里的各种灵物和兽核。一株株价值不菲的灵草灵花、一块块灵木、一颗颗流光溢彩的兽核、一块块未经打磨的星石整齐排列在半空之中,她心念一动,取出一块二级中阶的星石——天山寒铁。 用天山寒铁做翼身,羽翼尖端用血金石,蚕草的汁、水蓝妖姬的花粉,附加攻击符术羽翼千割、流星过境、凝冰缠绕、羽翼幻影、黑鸦冰羽……保护符术蛹化成茧,敏捷符术、固符术…… 五千年的妖兽暗黑蛛皇的妖核,九命妖狐的血,铁甲犀的骨,性温和的棕原木,射击符术流星箭羽,转向符术,追击符术…… 蓝金勾纹的断崖石,尸蝎的长尾,噬血峰的尾针,腐木金丝菌,变化符术…… 深夜时分,天幕上圆月高挂,清冷的光辉洒在她面前的三件星器上。晶莹剔透的“羽翼流光”,“血色妖弓”,蓝金色勾纹的“玉刹剑”,这三件星器,几乎用了她一半儿的积蓄。她擦擦额头上的汗水,邪已经率先“飘”走了,她把星器收进储戒,也赶紧跟上去。 循着邪的身影在小路间穿梭,月光是皎洁而明亮的,两人很快就来到一个四合的院子里。院子里此时静寂无人,邪站在院子角落里的一棵雨香花树前一动不动。满树白花,他黑衣而立。 虽然没有人,但她还是轻手轻脚地走上前去,在树前站定。“雨香花四季常开,其花纯白无暇,且花香清淡宜人,很受人喜爱。这棵雨香花树似乎没什么特别的地方。【ㄨ】” 她转头看向旁边的邪,他敛下眉眼,睫毛在眼睛下方形成一片扇形的阴影。“在下面。” “下面?” 邪的声音波澜不惊,然而她其实很想知道,寻找自己的心脏——是否像他表面上所表现出来的那样无所谓。 “你的意思是——我需要挖坑?” 邪转过头来,对她露出一个人畜无害的笑容。她认命似的点点头:“挖坑就挖坑吧,我去找把铲子。” 满月下,满树白花旁,一个白色的身影一下一下挖着干硬的泥土,铲土的声音一声声回荡在月夜里,“锵”!“锵”!“锵”…… 半个时辰之后。 “邪,这就是你的心脏碎片?” 何心约把玩着手上的这块月牙形状的血红色水晶一样的东西,问。 翡翠之心心脏碎片血红色的光华流转,竟然让她移不开眼。“很漂亮啊!”她赞叹道。看到这个东西,她“挖土”的疲累感顿时一扫而空。 她把这心脏碎片握在左手手心里——那块有“胎记”的地方,碎片渐渐融化进她的血肉,她感到手心一阵刺痛传来,然后就是一空。再看手心时,那“胎记”似乎变浅了一点。 邪说:“只要找到全部心脏碎片,这个印记就会消失,我也能脱离寄身之主。到那时候,主上,你就能回去了。” 她重新捡起铲子,把挖出来的土一铲铲回填回去,一边还嘀嘀咕咕:“这未免太容易了一点儿,我还以为会遇上什么麻烦呢……” “嗯,麻烦已经来了,往门口看。” “你什么意——” 话还没说完,何心约就住嘴了,一股寒气从她的脚底直窜上后颈,她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僵硬了。明亮的月光下,门口阴影处,一个黑影正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这个“东西”是什么时候出现在这儿的?她竟然一点儿都没有察觉。 午夜,月光,黑影,孤独的白衣女子……想一想就让人头皮发麻,那是个什么东西? “是人。”邪的话从脑海深处传来,让她及时停止了不切实际的幻想。还好还好,是个人——她暗自舒了一口气,尽量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一些,向那黑影轻声问道:“是谁在那儿?” 黑影许久都没有搭话,她刚刚放下去的心又悬了起来。谁大半夜的站在那儿吓唬人呢! “罗嫣?”对方的声音响起,明显带着一股疑惑,但听起来是个年轻男子的声音。她花了很长时间才反应过来自己现在这个身体的主人正是叫“罗嫣”。 黑影突然动了,借着月光,她终于看清了向她走来的这个男子。“罗嫣,这么晚了,你在这儿干什么?刚刚……”他转头看看四周,似乎觉得有点儿胆寒,“你在跟谁说话?” 何心约有点儿发愣,因为这个人她竟然见过——就是那天在人间坊被北冥晏打的那个“贼子”,那个自称“书生”的人。 她促狭地一笑,说:“我不过自言自语罢了。近来天干,”她举一举手里的铲子,说,“我思量着给这雨香花树挖个坑,浇点水儿。不过……这么晚了,你怎么在这儿?” 书生了然一笑:“果真是医者仁心。” 他来到树前,折下几枝带着雨香花的枝桠,说:“舍妹很喜欢这雨香花的味道,清香淡雅,每个月圆之夜我都会折几枝回去送给她。” 她多嘴问一句:“月圆之夜?” “是啊,”他说,“舍妹说月圆之夜的雨香花有一种特别的香味,她尤其喜欢。” “原来是这样啊……”何心约心里暗忖,据她所知,雨香花根本就没有这个说法,那么…… 她看向书生折下的那几枝雨香花枝,瞳孔猛然放大——只见那断枝处分明密布着“血管”——像血管一样的红色脉络!这绝对不是一棵普通的雨香花树! 如果她猜得没错的话,这株雨香花树因为有翡翠之心心脏碎片的灵气滋养,已经发生了质变,只是从表面上看不出来而已。 “这雨香花有蹊跷!”邪的声音适时地在耳边响起,她暗自思忖——月圆之夜,雨香花,的确很有问题啊…… “罗嫣,你……可需要我帮你?” 一下子回过神来,何心约笑道:“不用了,这算不上什么累人的活计。”才怪——“令妹不是还在家里等你吗?你还是快些回去吧。” 书生的身影再次消失在月夜下寂静的小院子里,何心约长舒一口气,回头盯着这满树的雨香花,不禁大为气闷:“我就知道事情不会这么容易,邪,你自己的心脏惹出来的事儿,怎么办?” 邪没有回答她,不知道他是陷入沉睡了还是因为心虚,所以装作没听到的样子,估计是后者。反正,不管怎么样,不能让这些花继续留在这儿,不然万一被什么人看出来,恐会生出些什么事端。于是,她把所有的雨香花都折下来收进储戒里—— “……一百七十二、一百七十三、一百七十四朵!大功告成!” 一阵夜风吹来,雨香花树上已经再也看不到一朵雨香花。 第五十五章 兄妹 鉴于这件事有关翡翠之心,何心约还是决定跟去看看。【ㄨ】书生身上还有带有翡翠之心灵气的雨香花的气息,所以要找到他并不是难事。 邪叫她闭眼,她乖乖照做,下一刻再睁开眼时,就发现自己已经到了一个农家小院儿里。这应当就是书生的家。 看得出来,这个家十分清贫——这是意料之中的,若书生是一个富家子弟,他也不至于失足去偷北冥家大公子的东西。她径直走到唯一一个透出昏黄光线的窗户边,用手指在薄薄的窗户纸上戳了一个洞,往里看去。 昏黄的油灯映出屋子里的摆设,一张低矮的床榻上正躺着一个约摸十六七岁的女孩儿。她穿的虽是粗布麻衣,却掩不住眉眼间的天生丽质,这应当就是书生的妹妹了吧——她想——从表面上看,似乎没有什么不对劲儿,难道真的是她多虑了? 过了一会儿,她看到一个男子小心翼翼地端着一碗汤药来到女孩儿床前,正是书生。 书生看着床上虚弱的妹妹,眉头不禁深深皱起,担忧之色溢于眉宇。 “瑶儿,慢点儿喝。” 搁下手中的药碗,书生抬手为书瑶擦了擦嘴角。床上的人儿惹人怜爱地一笑,问:“哥哥,雨香花呢?” 他轻轻扶起书瑶,让她半坐着靠在床上,说:“已经摘回来了,你好好躺着别乱动,我这就去给你拿来。” “嗯。”书瑶轻轻应声道,朝自己的哥哥露出一个笑容,却是更显虚弱了。 书生把刚折下的那几枝雨香花树枝拿到床边来,摘下枝桠上的雨香花,递给妹妹。看着她把花放在鼻尖轻轻嗅着,书生宠溺地摸了摸她的头:“瑶儿好生歇着,躺了这么久,一定饿了吧。从早上起来就一直没吃东西。我去把饭热一热,你吃了,就好好睡一觉吧。” “嗯。” 何心约身子紧贴窗子边沿,看着书生端着药碗走进了另一个房间,她不禁笑了笑。就说这人看起来不像是偷鸡摸狗的小贼嘛,原来是因为家徒四壁,而妹妹又疾病缠身,行那等事,虽然不光明,但也是生计所迫啊。她想到,反正北冥大公子又不差钱。 何心约再次往屋里看去,这一回,却一下子呆住了。书瑶那双捧花的手…… 是爪子!一双毛茸茸的雪白的爪子! 床上的女孩儿正捧着一朵雨香花,闭着眼陶醉地嗅着,一根根血红色的灵气丝从雨香花里爬进她的鼻腔。等她“吸”完第二朵时,那双毛茸茸的爪子已经变回了一双白皙纤弱的玉手。果然—— 这个书瑶,根本就不是人! 据《妖典》记载,星石大陆上的有些妖族,在月圆之夜无法保持人形,有的甚至会完全退回本体。这个书瑶,明显就是在借翡翠之心的灵气抵御满月的影响! 可是,书生怎么会有一个妖族的妹妹呢?他似乎还是毫不知情的样子。 何心约知道星石大陆上的人类对异族的仇恨,她自己就深受其害。这家兄妹看上去相处得很和谐,但是如果书生知道她是妖,他还会对她如此悉心照顾吗? 原本,她不是什么迂腐的捉妖人,看起来这个书瑶也对书生没有恶意,她完全可以当作没有看到这一切。但是现如今,那一树得了翡翠之心灵气的雨香花都在她的储戒里,等到下一个月圆之夜的时候,书瑶没有翡翠之心灵气滋养,必然会原形毕露,到那时…… “你是谁?在这儿干什么?” 糟了!想走神儿了,竟然连人家什么时候到了她身边都没察觉! 书瑶看起来仍是一副虚弱的样子,只是,眼神里略有不善,不仔细看很难发现。何心约有点儿心虚,但也心知此时万不可露怯。她大大方方一笑,说:“我是书生的同窗好友,我叫罗嫣。” “哥哥的……同窗?你是来……” “我是来找你的!”何心约抢着说。她往书生所在的那个屋子看了一眼,回过头来,说,“夜深露重,我们进去说话,可好?” “那就……进来吧。” “早就听书生说他有一个漂亮的妹妹了,今日一见,果然是天生丽质,不同凡响。”她勉力握着书瑶的手,像一个好姐姐一样说道。 书瑶娇羞地低下了头,也不知道是真的娇羞还是装出来的娇羞。 何心约走到床边,拿起一朵雨香花,看着书瑶,说:“这雨香花色泽喜人,清香淡雅,但是一旦离了枝头,就开不长久了,倒是可惜。” 不待书瑶说什么,她又开口:“不过书生对你这个妹妹还真是用心呢,说你喜欢闻这花的味道,尤其是在月圆之夜,这大半夜的还跑到学院去摘这花。” “哥哥一向疼人。”书瑶说。 说着,那边书生已经开门进来:“瑶儿,来——”一眼看到房间里的另一个人,他顿时一愣。何心约连忙抢话说:“我来看看瑶儿妹妹,你……不会赶我走吧?” “不……不会,当然不会,只是……” “怪我不请自来,不过我和瑶儿妹妹真是一见如故。书生,你家里藏着这么一个好姑娘,怎么也不早带给我们这些同窗瞧瞧?” 书生“呵呵”作笑,随即又对书瑶说:“这就是济世医馆的罗老大夫的孙女罗嫣,好几次我想带你去济世医馆,你都不肯去,要早知道你们如此合得来,我就该早点儿让你们认识。” 他转而又对何心约说:“瑶儿的病,还得多谢罗老大夫,要不是他肯为瑶儿施药,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原来这书生和罗嫣还有这层渊源在里头啊……何心约这样想着,就问:“瑶儿妹妹为何不愿意来医馆呢?” 书瑶不说话,书生看着她,有点儿无奈地说:“瑶儿不喜见生人,我也不敢勉强她,好几次都要劳烦罗老大夫到家里来诊治,我心里也很过意不去。” “瑶儿妹妹这是……生的什么病?我怎的也没听爷爷提起过?” “我是天生的体虚。”书瑶说,“一直要用药调理。” “是啊,那个时候……”说到这儿,书生突然停住了,他看了书瑶一眼,像是突然反应过来他是来送饭的一样,招呼书瑶吃饭。何心约便就此借机告辞,书生没有挽留。 回到济世医馆,何心约连夜将罗老大夫下了葬,当然,这回是硬拖了邪帮忙的。她在罗老大夫的墓旁还预留了一个位置,等她“借”用完罗嫣的身体,就把这爷孙俩葬在一处,这样也算对得起已故之人。 她自己的身体现下也在储戒里,一想到这一点,她就不禁觉得老不自在。躺在床上的时候,她问邪:“邪啊,你的心丢了是怎么样的一种感受呢?” “没什么感受,就是……”他歪头想想,“空空的。” 何心约仰天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还是睡吧,烦心的事儿,等天亮了再说……” 第五十六章 许仙和白娘子 济世医馆两天不开张,人们很快就会起疑心。【ㄨ】心里老想着这些烦心事儿,这一夜何心约一直睡得不踏实,天还没亮就醒了,并且再也睡不着,她索性从床上爬起来,把那一百七十四朵雨香花挨个儿摆在桌上。 “雨香花还会再开,但灵气是不会再有的了。不管有没有用,总得试一下。” 她时刻谨记着,自己是一名星师。 天亮了,又是一个艳阳天。阳光暖暖的,让整个人都不禁慵懒起来。何心约一夜没睡好,精神很差。山海学院的学子们议论起那棵一夜之间落光了花的雨香花树—— “还不知道是落光的还是被人摘去了呢,地上也没见着一朵。” 不过在学院里,雨香花树还有很多,他们并不把这个放在心上。 好容易熬到一天的课业结束,她“厚脸皮”地跟着书生又来到他家。 书瑶的气色比昨天好了很多,见了她也很热情。得着一个单独与她相处的空当儿,她把一个小木盒子塞给她。 “这是……”她把盒子一打开,一下子就变了脸色,看着何心约的目光惊疑不定。盒子里是一颗血红色的药丸,还散发着雨香花清新淡雅的香味。 这是何心约用那一百七十四朵雨香花炼制出来的“灵药”。“只要吃了它,就算是月圆之夜,也不用担心了。” “你——” 何心约紧握着她的手,说:“我们是同类。” 现在只有这句话能够最快让她安心。果然,书瑶虽然仍然很警惕地盯着她,但已经不再挣扎了。 书生进得门来,手里还拿着一沓纸。何心约这才知道,他闲来竟然经常动笔写故事,卖给城里的说书先生以充生计,而书瑶往往是这些故事的第一个读者。 “我一直不知,你竟还有这般的才华!” “哪里算得上什么才华,”他不好意思接受这句赞美,“不过是些笔墨功夫,讨口饭吃罢了。” 她突然想起什么,笑问书生和书瑶:“你们听过许仙和白娘子的故事吗?” “许仙?” “白娘子?” 她点点头,说:“这也是我从一个说书先生那里听来的。说的是一千年前,当妖族和人类还共同生活在中土大地上的时候,清泉白蟒妖族的女妖白娘子有一次被一个人类男子所救。一千年后,白娘子找到了这个人类男子的转世,就是许仙。白娘子为报答许仙的恩情,嫁与他为妻,做了他的娘子,还为许仙生下了一个儿子。儿子继承了父亲的人类血统,长大后做了大官,造福了一方百姓。” 书生皱着眉头说:“白娘子嫁给许仙,仅仅是为了报恩吗?” 书瑶也说:“为了报一个恩搭上自己的一辈子,瑶儿觉得不值当,况且,一千年后转世的许仙已经不是当年救她的那个男子了,这报恩一说从何说起?” 何心约愣了一愣,她本意也不是为了讲这样一个故事——这一点,书瑶应当明白,不过他们俩的反应让她很是意外。她没有就此多说什么:“这只是一个故事而已,我们这些听书人也就只是听听,不必当真。” 拜别了书家两兄妹,她以为这就算圆满了。不料在回济世医馆的路上,她又见到了书瑶。 “你不是罗嫣。” 何心约看着她,叹口气,说:“我确实不是罗嫣,我不过借她身体一用。” “噬魂妖族?” 她摇摇头:“不是。” “据我所知,能够施展这等灵魂之术的妖族只有贡夏山的噬魂妖族,要不然,就只有西荒大漠里的邪眸一族。可是,邪眸族是不会到中土大地来的。” “你何必非要知道我到底是谁呢?我不会害你,也不会害书生。” “我只是好奇,”书瑶说——此时的她已经完全不是她在书家看到的那副柔弱模样,她说,“听闻近来有妖族闯入迦南山,毁了伽佑学院的藏书阁,而那帮修行者竟然还让那妖逃了。” 何心约点点头:“我也听说了。” 书瑶没有听到她想听的话,转而说起她和书生的事:“一年前,我偶然在山海学院发现了那棵灵气充沛的雨香花树,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我遇到了哥哥。他父母新亡,我只不过稍微使了点儿小伎俩,他就收留了我,让我做他的妹妹。” “他对我有心思,我知道,只不过他不敢说罢了。”书瑶说。 “那你呢?” “我吗?”她笑笑,说,“原本我只是想借他之手取那雨香花,可是相处得越久,我就越觉得他这个人很有意思。其实……虽然我觉得你说的那个白娘子很不聪明,但我还是羡慕她,至少她能一直陪在许仙身边,还能为他诞下子嗣。” 何心约没有说,白娘子并没有能一直陪在许仙身边,她在雷峰塔里枯度那许多岁月的时候,许仙却心安理得地吃他的斋、念他的佛。 书瑶把一个东西抛过来,何心约伸手接住——正是那个装着药丸的盒子。 “谢谢你的好意,不过这个东西我不需要,他迟早得知道我是妖。原本我还在犹豫什么时候告诉他,但这件事或许就是个契机。我已经很久没有回族里了,如果他恨我,我就走,如果他仍然要我、对我好,我就带他回七纹月狐族,反正他在这里也活得窝囊。” 书瑶打算这样做,可是她并没有这样做成。当天夜里,何心约在济世医馆酣眠时,书生狼狈地闯了进来。 彼时,她已经把罗嫣下葬,重新回到了自己的身体里,准备明天一醒来就离开伽佑城。所以,书生见到她的时候,很是愣了一会儿。 “原来竟是你……”他显然已经认出了她就是那个时候在人间坊为他说话的人。 她引他进屋来:“发生了什么,进来说吧。” 书瑶说她已经很久都没有回去了,看来确实是这样,久得族里人都找来了。书生说,刚入夜的时候,家里就闯进来一群衣着打扮奇怪的人,要书瑶跟他们走。书瑶没有反抗,在临走前,她把什么都告诉他了,包括她是妖,包括罗嫣不是罗嫣。 “瑶儿说,要我来找你,如今只有你才能帮我们。” 于是,第二天,何心约就和书生一起踏上了去贡夏山的路。 第五十七章 贡夏山里的歌声 古伽州南临帝都扶梓城,在桑芜帝国的版图上,东西走向的巨大山脉贡夏山脉就是古伽州和帝都扶梓城的天然地理分割线。【ㄨ】 贡夏山是桑芜重要的矿石产地之一,巨大的山脉深处埋藏着亿万年岁月变迁沉淀下来的财富。每天都有无数的商队进进出出,马匹、车和人,在崎岖的山道上渐行渐远,将那些还带着贡夏山脉里的桂木浓郁芳香气息的矿石运往帝国的每一个角落,筑成高高的城墙,筑成或锋锐或厚沉的刀剑斧弩。 来来往往的满身黑灰的矿工的劳动号子声,监工的军士拿着长鞭呵斥怒骂的声音,叮叮当当、不绝于耳的黑铁斧头与矿石摩擦击打的尖利而枯燥的声音,这是帝国百姓们所能想到的贡夏山脉里最常见的声音。 然而,在贡夏山脉里那些人迹罕至的地方,还有一群生灵在隐秘地生活着,比如噬魂妖族,比如七纹月狐族,比如居住在贡夏山常年积雪的主峰——藏岳山顶的吸血鬼族,比如…… 人类的年关时节,同样是贡夏山脉里的吸血鬼一族一年里最隆重的节日——觅食节。 每年年关将至的时候,贡夏山脉里那些因触犯桑芜律法而被流放至此、服劳役的矿工们,都会莫名其妙地消失不少。但贡夏山脉里几乎每天都有人死去,所以这并不会引起人们多大的注意。 “这回你总不能怪我,很多时候,明明是你自己自找麻烦。”跟着商队行走在贡夏山脉的山路间,邪的声音从脑海里传来。 何心约无奈地叹口气,她对此无法反驳。这回的事,如果她狠下心来,完全可以不管,但她没能做到这么潇洒。 这个商队是为贡夏山脉里的矿工送衣物等补给的商队,而何心约和书生的身份是进山的采药人。商队在途中停下来休整的时候,有人主动把商队的食物分给他们吃。 “不用了,我们有。” 书生拒绝了商队的好意,何心约悄悄问他:“别人给的,为什么不要?我这里可没有多少吃的,能省一点儿是一点儿,我们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出去呢。” 书生却说:“我曾经听罗嫣讲过,她以前也曾进山采药,这些商队,你但凡接受了他们一点儿东西,如果他们这里的人有个头疼脑热、磕磕碰碰的,你就不好不帮他们医治。你不懂医术,我怕咱们会穿帮。” 何心约点点头,把这话记在心里,也就没有再接受商队里的人的东西。不过进山的第三天,商队里有人被毒蛇咬伤,她还是自告奋勇出手相助。 由于她用的是修行者的法子,所用“草药”乃是灵草,不是寻常草药所能比的,那人伤好得很快。从那以后,商队里的人对他们这两个采药人就多了一份尊敬,对于商队的馈赠,他们也是心安理得地接受了。对此,书生也没有再说什么。 贡夏山脉里的商队进山再出山,一次大概要半个多月,因此,这个商队里的所有人今年便不能跟家人一起过年节了。 按照惯例,他们本来要在山里跟采石的矿工和军士们一起过年节,但因为他们俩人要在中途与商队分别,他们竟然决定提前过年节,让他们俩人也能过一个热闹的年。 夜里,商队在山里扎营,在平地上架起篝火,还把为过年节准备的美酒美食拿出来。商队里的几个武夫白天在山里打了些野味,这个时候也都抬出来架在火上烤,一时间,烤肉的味道弥漫在贡夏山脉的荒郊野岭里。 人们唱起欢快的歌谣,共同庆祝新年的到来,在温暖的火光里,一起载歌载舞。火光映在每一个人的脸上,犹如镀上了一层金子。他们中的有些人,因为思念起在家等候丈夫归来的妻子和父母儿女,而禁不住眼泛泪光。 “去年的年节,是我和瑶儿两个人一起过的。”书生说完,仰头灌下一口酒,立刻就被呛得不住咳嗽起来,旁边的汉子一揽他的肩膀,与他笑闹。在这样的情境里,何心约也忍不住想起很多往事来。 在原来那个世界的,和在这个世界、在伽佑的。这是她在这里过的第三个年节。 星石历一千一百二十三年的年节,她和司徒轩、洛雁在伽佑学院的藏书阁里,看那夜伽佑城满城烟火; 一千一百二十四年的年节,她参加学院的年节庆,在迦南山里亲手种下一株“千瓣红”; 而这个年节,她在贡夏山脉里“流浪”,遇见了这一群热情而可爱的人。 她的一千一百二十五年已经来了,那些令人牵挂的人儿啊,你们还好吗? 星石历一千一百二十四年,十二月三十一日,年夕夜。 桑芜帝国古伽州主城伽佑城。 澜河之上,楼船画舫往来穿梭,丝竹声声,歌舞窈窈。人间坊里,美酒歌谣,欢畅对饮。迦南山上,灯火遥遥。 桑芜帝国帝都扶梓城,帝国星法修习学院,丙辰宫。 院长清空将衣袍授予眼前跪着的男子,威严的声音响起:“从此刻开始,你就是我的亲传弟子了。从今以后,你务必要勤于修行,一步步,追求星法的最高境界,追求修行的至臻蜕化。” 男子接过衣袍,抬起头来,满眼坚定:“弟子葛书乙,谨遵教诲!” 南韩帝国帝都午洛城,帝国星法修习学院。 女孩儿捧着脸坐在石阶上,看着帝都的满天烟火,眼睛里的光忽明忽灭。红色的光升起,黄色的光落下,蓝色、紫色、绿色,耀眼的白色…… “南怀,我来到这儿,已经有三年了啊……” 烟火声繁,一声未落,一声又起。 南怀玄音看看身边的人儿,一转头,眼里又映进满眼烟火:“是啊,时间过得真快,转眼,就已经三年了。” 石阶之下,一个人慌慌张张跑来,嘴里喊着:“倾晚,我找到你哥哥了!” 星石历一千一百二十四年的最后一天晚上,发生了一件大事。以夏倾夜为首的雇佣兵在魔兽山脉里抢了桑芜帝国皇室的胭脂玉——大陆异石榜第十九位的异石。而这块异石,原本应该是德昭天子嫁女儿的嫁妆。 事关皇室尊严,德昭天子极为震怒,下令捉拿夏倾夜及其匪众。然而就在这之后,这两年在魔兽山脉声名鹊起的夏倾夜突然就消失了。 星石历一千一百二十五年的一月一日,当这件事在星石大陆上被当作桑芜镜尘皇室的丑闻迅速传开来时,在桑芜境内的贡夏山脉深处,吸血鬼族正在为他们的觅食节狂欢做准备。马上,他们的祭品就会被带上来,一场鲜血的盛宴即将开始。xh:.254.201.186 第五十八章 吸血鬼的觅食节 四周都是冷硬的石壁,没有窗子,只是石屋顶壁嵌有一些散布着的“昏晕石”,散发出稀薄的昏黄光线,但却没给这个石室增添一点儿温度。 何心约一醒来就发现自己被关在这里了。石室不大,但满满当当关了大约百十来人,大多数都是成年男子,只有少数女人。一个看上去只有七八岁的孩子蜷缩在一个女人怀里,满眼惊恐地看着周围的人。 昏暗中有压抑的低泣声传来,还有男人女人的咳嗽声。书生就坐在何心约身边,小心地护着她,满眼都是绝望。 “这是……哪儿?”她发现自己全身无力,整个身子都软绵绵的,头脑更是昏沉。应当是长时间待在密不透风的地方,而缺氧的缘故。 她问书生,他不答话。于是她艰难地提高声音,问这一屋子的人:“谁能告诉我这是哪儿!” 人群中有一个声音传来:“姑娘,我看你不是这山里的人吧?”商队里的人说过,贡夏山脉里的矿工和军士习惯称自己为山里的人。“山里人”指的是常年不能出山的矿工和军队士兵,而不是山里的猎人和山民。 “我们是来这山里采药的。” 那个声音说:“你早不来晚不来,怎么就偏偏这个时候来呢?” 书生小声地对她说了一句:“对不起,是我连累了你。” “……咱们啊,都是这山里妖怪的下酒菜啊……” 她心里了然,轻轻说出一句:“藏岳峰,鬼噬谷。”——吸血鬼族居住的地方,吸血鬼王族鬼噬一族的巢穴。 “放心吧,我们绝对不会死在这里。” 书生猛然抬起头望向她,她却像什么也没说一样,面色平静。 这个时候,有石门转动的声音响起,屋里人齐刷刷望向声音传来的地方,有的是惊恐,有的是绝望的平静,有的是渺小的希望,而更多的,是木然。 石门渐渐向上移动,借着昏黄的光线,她看到石门外面似乎有一条走道,走道两旁是和四周一样的冰冷的石壁。两个并不高大,甚至可以说有点儿瘦弱的男“人”从石门外走进来,没说一句话,直接扔了一堆衣服在石室中央。 在不甚明亮的光线下,两个人的面目看得并不清楚,何心约只觉得他们的脸色都略显苍白,没有血色——果然,是吸血鬼一族。 见到没有任何人理睬他们,这两个人发出了一种貌似嫌弃的声音,然后才开口:“换上!”声音细而尖利,很刺耳。何心约是第一个动作的,在这种事情上耗费时间根本就没有任何意义。 有了第一个,就会有第二个、第三个。她把这黑袍子披上以后,陆陆续续有人过来捡起衣服穿上。最后,披上这袍子的九个人被他们带出石室。 沿着长长的走道一直走、一直走,新鲜而冰凉的空气就在外面。身体的知觉一点点恢复,她尝试着呼唤邪,但却没得到任何回应。 书生一直紧跟在她的身后,神色紧张,她略略落后一步,和他并肩站着,拍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 走出走道的那一刻,她像是从一个世界踏入了另一个世界,异常明亮而刺眼的光线让她不得不闭上眼睛。这一瞬间的光明让她差点儿以为自己真的回到了原来的世界,有如获得新生一般,然而再睁开眼时,入目的皆是一座座晶莹而华丽的宫殿。 在藏岳峰的鬼噬谷里,一座座由寒冰砌成的“冰晶宫”错落有致,他们一路行过穿山而过的隧道,踏上覆盖着平整的寒冰、刻蚀了繁复而奇异的纹路的大道,停在了一扇巨大的青黑色木门前。 木门的两边都是与木门齐高的白玉一般的石墙,让人看不见里面的情景。往两边看去,也看不到石墙的转角,仿佛这一道宏伟的巨墙硬生生隔绝了两方天地。 沉重的、巨大的青黑色木门从中间向内里缓缓打开,“吱呀”——“吱呀”——仿若从洪荒传来这声音。她第一次这么真切地接触到星石大陆上这些不为人所容忍的妖族的隐秘生活。 浓重的血腥味随着冰凉的空气被吸入鼻腔,她的瞳孔骤然收缩。青色大石板铺就的地面上,一个三层台阶的圆台突兀地凸出地面。平地里似被利刃切割出来的一条条沟渠里,汩汩沸腾着暗红的血液。 血液翻腾着,血腥味蒸腾着,不断冲击着人的味蕾、愉悦着妖的神经。 沸腾的血液溅到青石板上,渐渐变得粘稠、凝结,她克制着干呕的冲动,小心翼翼地在青石板上挪动脚步。 这里所有吸血鬼的视线都随着这九个猎物的移动而移动,带来无形的压迫感。她不禁小心地屏住了呼吸。突然,身后传来了有人“落水”的声音!一个男人竟然失足掉进了血池里!书生伸手去拉,他一介文人,没什么力气,手脚慌乱,反倒被那人拉了下去! 在人的胡乱扑腾间,空气里的血腥味又浓重了几分,她终于克制不住,抓着喉咙,趴在青石地板上不住干呕。妖族都在看着他们的热闹,但却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她用袍子紧紧捂住口鼻,那股由于呕吐带来的眩晕感终于慢慢消失。 “书生!抓住我的手!快!” “我……” 眼见着书生和那男人都快被池里的血淹没头顶,她把牙一咬,纵身跳下血池。然而她毕竟高估了自己,她一个人,是不可能拉起两个“落水”的男人的。 “嗯——” 在满眼的血红中,有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全身都已经浸泡在血液里,每一寸皮肤、每一根头发,都散发出血腥味道。等到被拉上来的那一刻,她已经不再“嫌弃”这弥漫着血腥味儿的冰凉空气,大口大口地喘息着。 被引路的其中一个吸血鬼踢了两脚,她在心里暗骂两声。非要等到他们快被淹死了才救他们上来,分明就是以此取乐!然而一想到在伽佑时,昔日的同僚对她这个“妖女”的态度,她心里瞬间就沉默了。像是吞下了一块石头,心里堵堵的,难受。 她重新爬起来,然而腿脚发软,被人架着才勉强“走”到了圆台面前,跪在台阶下。回头看书生,他也是一副狼狈样,甚至比她更甚。不知道到了如今这地步,他会不会后悔进这贡夏山脉来找书瑶。 他们刚跪下没一会儿,全场就响起了吸血鬼一族的祭祀歌,节奏怪异,吐词不清。讽刺的是,这让她想起了和商队分别的前一晚他们所唱的迎接年节的歌谣。 这是吸血鬼的仪式,一曲毕,鲜血盛宴即将开始—— 第五十九章 不靠谱儿 鬼噬辰御一步步走向祭祀台,对于他来说,这个觅食节和以往没什么不同。 昨天,辅相鬼噬仇找他谈话。列相阁里,鬼噬仇和他对面而坐,和他商量明年族里要做的几件大事。 藏岳峰里的日子清净无聊,他听到一半儿,就听不下去了,脸上明显露出不耐烦的神色。鬼噬仇毫不客气地讽刺他:“陇大人在闭关修炼,扶己殿下又不在,这些事情你不拿主意,难道全部交给我这个老人家?” “大哥不是马上就要回来了吗?这些事情为什么不等他回来了再说?” “你说话别酸溜溜的,陇大人不让你出去是为你好。你看看你这眼睛,你这张脸,你出去了,还能活着回来吗?” 他不屑地撇撇嘴,薄薄的嘴唇在苍白无血色的脸上一歪:“我就不信那些修行者能把我怎么样。” “你见过几个修行者?就敢说这种话?” “就算我一个都没见过,我——” “行了!你还是老老实实地把明天的觅食节办好吧。等扶己殿下回来,一高兴,说不定就会答应带你出去。” 鬼噬辰御在祭祀台上站定,双手在胸前交叉上举,开始念祭祀词。这一大段一大段冗长的祭祀词,他从来都记不住,念到后面,就渐渐敷衍了事了。反正他们也听不见。 何心约小心地抬起头,只看见台上的人的一片衣角。她听见他在念—— 先祖在上,福泽当世,功厚千秋,子孙万世,感激功德,一二三四,五六七八,四三二一,八七六五,二四六八,一三五七…… 她差点儿没一口血喷出来!刚才跳进血池里喝了不少血,现在胃里还难受呢。 旁边的书生憋不住一口笑出来,整个祭祀场顿时安静了。 “你在笑什么?”台上的人问,声音听起来很是不悦。 书生的身体一直微微发抖,没有敢答话。 “那好,今天就拿你第一个喂刀吧。呈刀来——” “我……我不能死!” 书生一下子抬起头来,膝行上圆台,竟扯着那人的衣角跪地求饶:“求求你,我不能死,我不能死,瑶儿还在等我,我绝对不能死在这里,求求你,啊——” 那人嫌弃地踢开他:“你不想死,你当然不想死,哼!你给我老实点儿,我可没功夫听你在这儿诉苦!” “二殿下,时辰快要过了,您看……” “这刀还没我牙锋利呢!” “这……这是刚刚磨过的。” 何心约把书生扶起来,他掉下圆台,额头被磕破了,不过一脸的血已经分不清哪是他的哪是别人的了。 “罗嫣,你救救我,你说了我们不会死在这儿的!我不能就这么死了……不能……” “我……你……” 有人下来要把书生拖上去,书生抓住她不敢放,这个时候,她是他唯一的希望。何心约在心里暗骂—— 邪,你别在关键时刻掉链子啊! 鬼噬仇正笑眯眯地看着台上的鬼噬辰御,他歪头和旁边七纹月狐族的妖使说:“这就是我们的二殿下了,陇大人的意思,和贵族王女联姻的就是他了。” 另一边的岭龙族的妖使发出一个疑惑的声音:“咦——早先听说是贵族的大殿下要娶妻,怎么……” “诶——”他拜拜手,但还没来得及解释,就见祭祀台上一阵亮眼的白光闪烁,白光过后,祭台上的鬼噬辰御竟然不见了! “怎么回事?” “二殿下人呢?” “阿凉和阿暖呢?” “有两个祭品也不见了!” “唉呀!这是怎么回事儿!” 贡夏山脉里的一个悬崖边,何心约堪堪拉住要掉下去的一个吸血鬼,回头一看书生和鬼噬辰御在她后面。 她呵呵一笑,也顾不得什么了,大喊:“邪!你搞什么!” 脑海里传来邪的声音:“没关系,再来一次!” 一个山洞里,何心约捏紧拳头,看着惊魂不定的书生和鬼噬辰御:“邪——” “再来一次!” 溪水潺潺,一条鱼儿从她的脚边溜过,有滑滑腻腻的触感。她坐在水里,漠然地看着眼前的鬼噬辰御。 “主上,不要打我,我已经没力气了。容我先睡一觉,你要打也要等我醒了再打。” 天知道这个翡翠之心这么不靠谱——她转念一想,她其实早就应该想到邪靠不住,若非如此,她又怎么会莫名其妙地被卷进这个星石大陆来? “你——” “你——” “二殿下,你先说吧。” 鬼噬辰御从水里站起来,拖着浸湿了的衣服走上岸,一边嘀咕:“原来人类修行者就长你这样儿。”他在岸上站定,回头问她,“阿凉和阿暖呢?你把他们弄到哪里去了?” 她在心里暗想,我也很想知道他们现在在哪里。你问我,我问谁去呀?可是她说出口来的却是:“放心吧,只要你不把我怎么样,我就不会把他们怎么样,他们现在,很安全。” “你们的二殿下,现在很安全。”书生说,“只要你们不把我怎么样,我就不会把他们怎么样。” 阿凉和阿暖对视一眼,同时点了点头:“我们都听你的!” 书生终于强撑不住了,腿一软,跌坐在地上。“让我缓缓,让我缓缓,一定要冷静,冷静……” 贡夏山脉里的妖族近日流传开来这样一件事,有人类修行者闯入藏岳峰鬼噬谷,在觅食节的祭祀大典上公然掳走了吸血鬼一族的二殿下鬼噬辰御。 前段时间,迦南山上的伽佑学院千年积蓄被毁本就被认为是贡夏山脉里的妖族干的,如今妖女还在逃。而这回鬼噬辰御被虏,被普遍认为是桑芜帝国、特别是古伽州的修行者对贡夏山脉里的妖族的报复。桑芜境内的妖族和桑芜人的关系因此一下子紧张了很多,而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对此还全然不知。 “喂!你要不要吃点儿东西?二殿下——” 鬼噬辰御接过她递过来的烤鱼,闻了一下,就嫌弃地丢回了火堆里。 “喂!”眼见着鱼已经烧焦了,她恨恨地站起来,对他说,“你不吃你还给我啊!你丢进去干什么!” “这是我抓的鱼,我爱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要不是你拿阿凉和阿暖威胁我,我会在这儿跟你耗,你还敢这样跟我说话?” 如果他知道真相,怕是会立刻吸干她的血吧。 何心约重新坐下来,幸好储戒里还有些干粮,这还是她和商队分别前他们送的呢。这是她和鬼噬辰御在这山里转悠的第三天,他在路上抓了几只野兽吸了血,就可以不吃东西了,但她可不行。 刚才好不容易叫他帮忙抓了一条鱼,就这么浪费了。不过,她还没时间为一条鱼而纠结。也不知道书生那边怎么样了,七纹月狐族也是全无消息。这么想着一些事情,储戒突然流光一闪,小一竟然擅自跑了出来。 自从逃出迦南山以后,因为怕节外生枝,小一一直被她放在储戒空间里。这一回它闻着鱼的香味,倒是自己跑了出来。她一直有注意给它留吃的,只是这几天自顾不暇,倒是差点儿把它给忘了。 许是饿了太久,连烤焦的鱼它也不嫌弃,爪子一伸一伸的就拖到嘴边吃起来。 一见这肥滚滚的小猫,鬼噬辰御两眼就发亮。何心约警告他:“你要是敢打它的主意,我可不敢保证你的阿凉和阿暖能够毫发无伤。” 鬼噬辰御不屑地撇撇嘴,一拍屁股站起来:“我去外面晒晒太阳。” 看着他的背影,何心约若有所思。其实这三天来她一直有一种感觉,这位二殿下不是不能摆脱她回到鬼噬谷,而是不愿意回去。他肯这么“听话”地由她摆布,除了那两个倒霉的阿凉和阿暖之外,恐怕还有另外的原因。而这个原因才是最主要的。 第六十章 囚 ps. 奉上五一更新,看完别赶紧去玩,记得先投个月票。现在起-点515粉丝节享双倍月票,其他活动有送红包也可以看一看昂! 她一次次呼唤邪,但始终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偌大个贡夏山脉,也不知他们现在到底在哪里。这几天以来,她一直尝试着通过周围植物的生长情况和分布情况来确定方位,然而作用不大,直到这一天的下午,她发现了向阳草——这种草在贡夏山脉里只生长在一个地方。 “我们现在是在贡夏山脉主峰藏岳峰的东南方向,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个地方应该是叫浏阳涧。那儿——”她指着一个方向对鬼噬辰御说,“从那个方向再走……差不多两里路,就可以看见贡夏山脉第三高峰,天齐峰。” “从天齐峰到藏岳峰有一条捷径,半天就能走一个来回。” 她眼睛一亮:“真的?那我们快走。”回头一看,鬼噬辰御却没有动。她一笑,问:“怎么,你不想回鬼噬谷?” “我只是想知道,你‘呼啦’一下把我挟持到这里来,现在又要一步步走回去,到底是想做什么?” 我当然也想“呼啦”一下回去,但也要做得到才行啊。 她几步走回来,说:“我这么跟你说吧,我和书生——就是现在替我看着你那阿凉和阿暖的人,我们原本是要去月亮岭找人,但是中途遭遇了埋伏,被你们的人劫了去,还要把我们当成祭品放血。为了讨回一点儿颜面,我们勉强把你们劫了来。现在我把你送回去,咱们就算两清了。这之后,咱们就大路朝天,各走一边,谁也不欠谁的了。” “月亮岭住的是七纹月狐族,你们去那儿找什么人?据我所知,七纹月狐族一直都很安分,怎么会和你们人类修行者扯上关系?” “这些事情你没必要知道,”她说,“只要你管好你自己族里的人,不要妨碍我们就行。” 这天夜里,他们夜宿齐天峰。 何心约照例生起火取暖,吸血鬼一族常年生活在藏岳峰顶的冰天雪地里,所以不怕冷,还是那句话——但她不一样。可是这回,她无论如何也点不燃火。 她气愤地把打火石扔掉,说:“这些枯草和木柴都潮了,根本点不燃。我再去找找。” 鬼噬辰御叫住她:“你找不到的。这个时候,正是年节之后的第一场寒潮来临前期,而贡夏山脉里的三大高峰要比其他地方更早迎来寒潮。这个时候,所有东西都是潮的。”他看向她,说,“要不要我抱着你睡?” 她走回来重新坐下,说:“多谢你的好意,不过不用了。万一你趁我熟睡、没有防备的时候一口咬断我的脖子怎么办?” 她祭出储戒里的红樵木,画了个火符点燃,火焰牢牢覆在红樵木上,一点儿也没有要熄灭的意思。鬼噬辰御看她这一系列动作看得新奇,不禁问:“那是什么?” “这个叫红樵木,可以长燃不衰,原本是炼制星丹星药的时候用作燃料的。现在这样被用来当柴火,倒是可惜了。” “你们修行者都会……”他比了一下她画符的动作,“……这个吗?” “当然不是!”她说,“只有很少的人会。” “很少的人才会的东西也只有这样而已,看来你们修行者也不是那么厉害嘛。” 她看他一眼,说:“伽佑学院里随便一个修行者都可以打赢我,而我可以制服你,你说修行者厉不厉害?” 她刚说完,眼前忽然一个黑影闪过,等她回过神来时,鬼噬辰御已经到了她面前。那张苍白而毫无血色的脸离她不到一寸,他朝她露出尖利的獠牙,一双漆黑得过分的眼睛充满侵虐性。 “我几时承认过,你可以制服我?”他发出一声充满妖性的低吼,四周围突然闪进来几个黑影,恭敬地跪在他们面前:“殿下有何吩咐!” “鬼噬辰御,你——” “你那个同伴两天前就被我们的人抓住了,带回了鬼噬谷。他什么都说了。” 她眯眼看向鬼噬辰御:“你一直在耍我。” “你真以为我这么好骗么?”他冷着脸,说,“我不过是忌惮你的空间法术,不过从这几天看来,你也不是随时都能施展那法术嘛。” 何心约无言以对。 “我们走!” 人气骤然消散,徒留红樵木孤独燃烧。 一千一百二十五年,年节过后,星石大陆的第一场寒潮就要来了。从极北之地冰寒魔原而来的冰雪气息先掠过北方的北楚帝国,给帝都寒城带来一年里的第一场大雪。接着,它们强势南下,在桑芜帝国境内,受东西走向的巨大山脉贡夏山脉的阻挡,最先在三大高峰降下大雪。之后的两个月,星石大陆的整个中土大地——将会经历一场,寒风过境。 何心约和书生被分开来,她被囚禁在鬼噬谷的地宫里,接连好几天都见不到一个人影,陪伴她的只有一天吃了就睡,睡了就吃的小一。鬼噬辰御进来的时候,她正在用毛笔写字。 在原来那个世界的时候,她从来不曾用过毛笔,毛笔字写得极难看。但是在伽佑的两年里,经常有要用到笔的地方,她这才慢慢开始学会用这玩意儿写字。而且写出来的是在这个世界最受欢迎的“滚石体”,乍一看很有气势。 鬼噬辰御进来的时候,就看到她这副认真的模样。在鬼噬谷呆久了,见不到阳光,她的皮肤略有点儿病态的苍白。样貌也算不上有多出色,但专注的样子看上去甚是迷人。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到了这里,刚刚对大哥说要到地宫来看看这两个人类,也不过只是说说而已。 他是吸血鬼族的二殿下,而她只是一个暂时被囚禁在这里的人类而已,他完全没有必要来见她,可是最后他还是来了。 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转身欲走,不料何心约已经看见他了。 就听见她说:“既然来了,又为什么要走呢?我已经好几天都没有见到一个人影儿了。你来了,我正好可以解解闷儿,而且,我有话要问你。” 【感谢大家一直以来的支持,这次起-点515粉丝节的作家荣耀堂和作品总选举,希望都能支持一把。另外粉丝节还有些红包礼包的,领一领,把订阅继续下去!】 第六十一章 变故 鬼噬辰御转过身来站定,疑惑地看向她:“有话要问我?” 何心约收好笔墨,伸手示意他坐到对面。为了防止她施展空间法术逃跑,他们特地在她手脚上都套上了镣铐和锁链,在这房间里活动没有问题,但却不能踏出这房间一步。她这一动作,手镣铐就喀拉喀啦响起来。 等鬼噬辰御在对面坐定了,她才问道:“其实我是想问你,书生现在怎么样了。” 鬼噬辰御皱起眉头,说:“你们不过萍水相逢,并没有任何关系,你为什么这么关心他的生死?还冒这么大的险进山来为他找那个七纹月狐族的妹妹?” “我这么做自然有我的原因。”她说,“你想不想告诉我他怎么样了,也只是你的事。” 两人僵持了一会儿,鬼噬辰御终于开了口:“他现在还没什么事儿,安然无恙。” 她轻声自语:“现在——还没有什么事儿,嗬——” “那——”她看着他,问,“贵族准备把我们怎么样呢?是放干了我们的血当作祭品,还是一口痛快解决?” “祭祀大典已经结束了。”他平静地说。 “那就是准备来痛快的?” “有这个打算。”他说,“不过在杀你之前,我一定会先让那个书生在黄泉路上给你开路。” 何心约再也绷不住脸上的表情了。不料鬼噬辰御接着说:“不过你们也可以不用死。是生是死,全看我高不高兴。” 她冷笑一声,说:“是吗?那我该怎么来讨好你呢?二——殿——下——” “鬼噬谷清净无聊,你给我讲故事吧,就讲那天你没有讲完的那个故事,‘指环王’。” 她一愣,万万没有想到他会提出这样的要求。在那三天里,她因路途枯燥,心血来潮给他讲了“指环王”的故事,没想到他竟就此听上瘾了。难道她真要学《一千零一夜》里的山鲁佐德,为了保命,每天夜里给“国王”讲故事? 不过山鲁佐德是为了拯救无辜女子而自愿嫁给残暴的国王,而她只是为了保命。 “这其实是一个很长的故事,我也记不清了。” “你们人类都知道这样的故事吗?” “当然不是。”她说,“这个故事只有很少、很少的人知道。”类似的话她几天前也说过,不过这个时候的心境已与那时全然不同。 “我没有离开过藏岳峰,”他想想,说,“不,应该说是贡夏山。所以,我不知道你们人类的生活是什么样子的,是不是也像这鬼噬谷一样,常年积雪,不见阳光。” “不是,当然不是。”她也在他对面坐下来,看了看自己刚才写的字——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这个时刻的藏岳峰,应该就是这样的情景吧。 “吸血鬼一族,从来没有离开过贡夏山吗?” 他也说这句话:“当然不是。大哥就去过外面,游历人类世界。” 鬼噬辰御的大哥,应当就是吸血鬼一族的大殿下吧。“什么时候?去的什么地方?” “四年前,听说是去古伽州。不过他一向行踪不定,说不定还去过更远的地方。” “敢在人类世界里待这么长时间,大殿下一定是惊才绝艳之辈,而且对自己很有自信。” 说到这里,他似乎不太高兴,站起来,说:“天色晚了,你该休息了。” 何心约抬头看看这不见天日的地宫,鬼才知道天色晚不晚。不过鬼噬辰御走了没一会儿,饭菜就送到了门口来。她拖着手镣脚镣和锁链来到门口,像前几天一样,吃了饭菜,然后把空碗空盘子放在门口,事后自有人来取。她就是这样,通过送饭的次数来计算时日的。 可是后来,计日的方法变成了鬼噬辰御“来访”的次数。只要他来了,她就知道,这是一天的傍晚了。 从那天以后,鬼噬辰御每天都会来她这儿,她没有更多的话可以和他讲,只能给他讲故事。讲完了“指环王”,讲“西游记”,讲完了“西游记”,她也不知道她应该讲什么了。她隐隐觉得鬼噬辰御已经不满足于简单地听故事了,他在期待着更多的东西,而这到底是什么,她不知道。 这看似平静的生活,就要被什么变故打破,然而她也万万没想到,这个变故会始于书生的来访。 看到来的人不是鬼噬辰御而是书生,不得不说,她惊愕异常。书生穿的是吸血鬼一族一贯穿的黑色长袍,长袍之上金绿色的繁复纹路衬得这长袍异常神秘与华贵。他的脸色有些过分的苍白,眼瞳却分外的黑。 她的心里顿时有了不好的预感。她已经隐隐猜到了什么,然而还是笑着问他:“书生,你怎么会来这里?” 他眼里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书生已经死了,现在站在你面前的,是‘鬼噬生’。” “是他们强迫你的,还是……” “是我求二殿下和我订立血契,把我变成吸血鬼的。” “胡说!”她冷冷地说,“你根本就不知道吸血鬼一族可以用这种方式进行血脉传承。在星石大陆上,妖族中只有吸血鬼一族和北楚境内三月海里的鲛人一族可以用契约进行血脉传承,你一个读书人,从不接触修行世界的事,如何得知这些?” 他叹口气:“无论如何,我是自愿的。二殿下要与七纹月狐族的王女联姻,两天之后,我就会作为吸血鬼一族的妖使,前往月亮岭送聘礼。” 她已经不知道该不该骂他了。“为了她,你可以放下读书人的尊严去行偷窃之事,可以向鬼噬辰御跪地求饶,如今,你连你的血脉都不要了吗?”她看向他,问,“就为了这么个人,值得吗?” “值不值得,都已经走到这一步了,我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你走吧,我不认识什么鬼噬生,你们的事,我也再不管了……” 没想到到头来,是这样一个结局。 鬼噬生走后,第二天晚上,鬼噬辰御就召见了她。不是来见她,而是“召见”她。这应该就是第二个变故。 第六十二章 寒魄冰晶的发钗 她戴着手镣脚镣和锁链,在几个侍女的伺候下沐浴更衣,换上了鬼噬辰御派人送来的一身天蓝色罗裙,又一路戴着镣铐来到了鬼噬辰御居住的逑罗殿。没有了锁链限制她的行动,他让人在她身上下了血咒,只要离开这藏岳峰半步,她就会立刻死于血咒。 这本来是吸血鬼一族用来惩罚那些贪恋人类世界、不听话的吸血鬼的,如今,倒是用到了她身上。他真是生怕她会逃跑。 逑罗殿是在比地宫更深的藏岳峰山腹深处,是一座相当宏伟的宫殿,建在一个巨大的地坑里。 通过长长的吊桥,她踏足了这座逑罗殿。鬼噬辰御坐在重重厚实的珠帘纱帐之后,仔细端详着手里的这支用鬼噬谷独有的寒魄冰晶打造的发钗。听到她踏足这座逑罗殿的声音之后,不自觉地勾起了一抹浅笑。 “罗嫣姑娘,二殿下就在里面。我们先告退了。” 在这里,她一直说自己是罗嫣。就连书生,也不知道她的真实名字。 待到侍女全都退下去之后,她才一步步走向那重重珠帘纱帐。这座宫殿里嵌了不少月光石,在这山体深处,也显得尤为明亮。她每走一步,脚上的镣铐和宫殿的地面摩擦,就发出清晰而刺耳的声音。 抬手掀开最后一道纱帐,她看到了坐在床榻前的鬼噬辰御。他站起来,竟是十分雀跃的模样。“还是大哥有见识,他说你们人类女子都喜欢漂亮衣服和贵重首饰。你身上这套衣服,就是大哥送给你的见面礼。虽然你们还没见面,但就当作见面礼提前收下吧。” “还有这个。”他把手上的发钗递给她,“这支发钗,是我用寒魄冰晶打造的,应当算得上贵重首饰。” 其实一见到这只发钗,她就愣住了。“这是寒魄冰晶?大陆异石榜第九位的寒魄冰晶?你用它来打造发钗?” 简直是暴殄天物——这是她作为一个星师的想法。但对于鬼噬辰御来说,这或许并没有什么,如果古籍记载没错的话,鬼噬谷里应该有一条寒魄冰晶脉。人类修行者求而不得的异石,在这里根本就不算什么。而寒魄冰晶之所以难得,也是因为妖族几乎霸占了所有的寒魄冰晶,而人类一块难求。 寒魄冰晶触手一片冰凉,她很想将她收入囊中,然而这个时候,她却不敢接。寒魄冰晶掉在地上,和地板相触,发出了叮铃脆响。鬼噬辰御的脸色一下子就变得很难看。 “鬼噬辰御,你杀了我吧,要不就放了我。你休想让我和鬼噬生一样,成为你们妖族永世的奴隶。” 他说:“我赐了他‘鬼噬’的姓,给了他身份和地位,也让他得到了他想要的,他应该对我感恩戴德。你也是一样。”他掐断了她的手镣脚镣,看着她,说,“除了这些镣铐,除了契约,除了血咒,我还有很多手段可以让你一辈子都留在这里。比如,成为我的侍宠。” 何心约想挣扎,然而她如何挣得开? 他说:“这座逑罗殿的第一个女主人原本应该是七纹月狐族的王女兰诺瑶,而现在第一个是你,你应该感到荣幸。” “鬼噬辰御,你要是敢对我做那种事,我一定会恨你一辈子。” “怪只怪……老天把你送到了我面前。从今以后,你就叫‘鬼噬嫣’了,我要你永远记住这个名字,嫣儿……” 鬼噬辰御,我既不是罗嫣,也不是鬼噬嫣,你困得了我一时,终究,困不了我一世。 第二天,鬼噬辰御在藏岳峰底找到了血咒发作的何心约,他不得已解开了她身上的血咒,重新给她套上镣铐,并用铁链把她锁在了逑罗殿里。 在列相阁里,鬼噬扶己数落他:“连个侍宠都管教不了,你也不配做这鬼噬谷的二殿下了。” 如果是辅相这么说他,他肯定敢反驳,然而面前的是他大哥,他就什么都不敢说了。 “从小父亲和我就惯着你,才让你养成了这个无法无天的性子。但是你说过的话,可别忘了。要想让那个罗嫣活下来,你就乖乖地把兰诺瑶娶进门。只要你和兰诺瑶祭了天、拜了祖,成了亲,那个罗嫣才能在我和父亲面前行礼。” 听到这儿,他终于忍不住抬头看着自己大哥,问:“大哥,听说那个兰诺瑶天生丽质,乃是个绝色美人,那你为什么要推掉这门婚事,不自己娶了她?” 鬼噬扶己想了想,说:“从小你要什么大哥都让着你,这回虽不是你想要的,但大哥也希望你能欣然接受。” 鬼噬辰御深深地低下头:“我知道了,大哥。” 鬼噬辰御大婚那一天,整个鬼噬谷就换了一个颜色,从平常的黑色和白色,变成了喜庆的大红。这从侍女的穿着上就可以看出来。 “嫣儿姑娘,让我等伺候您更衣吧。” 她甩一甩那一头深深嵌进藏岳峰山体的锁链,自嘲一笑,说:“这样……我怎么更衣?” “这……” “你们先下去吧。” “是。” 她仰头看着鬼噬辰御,语气不善,问:“你大婚的日子,我更什么衣,难道成亲的时候还要带着个侍宠拜堂吗?” 鬼噬辰御蹲下来,才几天不见,他似乎憔悴了很多。他突然这样问她:“你知道兰诺瑶是谁吗?” 她说:“不就是七纹月狐族的王女,你的……新婚妻子吗?” “她是七纹月狐族的王女,也是我即将新婚的妻子,但是她还有一个名字,叫书瑶。” 何心约顿时瞪大了眼睛:“什么?” “他就是鬼噬生心心念念要找的妹妹。他怂恿兰诺瑶逃婚,现下被关在月亮岭的地牢里,如果我们不开口要人,他绝对会死无葬身之地。”他说,“我心知不可能一辈子把你锁在这里,也不知道当初你为什么要帮他们,但我赌一回,赌你抛不下他们。只要你能在我父亲和大哥面前行完礼,让他们认可了你是我鬼噬家的人,我就可以保鬼噬生不死。如果你想的话,我还可以如你们的愿,让他和兰诺瑶双宿双飞。” 这星石大陆上的少爷命的人,无论是人类还是妖族,都任性妄为不懂事,就像黎羽,可以忤逆父命、逆伽佑人的意放了她这个“妖女”,就像这个鬼噬辰御,可以为了一个“侍宠”,把新婚的妻子亲手送给别的男人。 “好,我答应你。” 第六十三章 红色的冰晶宫 吸血鬼一族和七纹月狐一族联姻,贡夏山脉里大半个妖族都派了妖使来送贺礼。【ㄨ】这场婚事,是贡夏山脉里的妖族百年来的第一大喜事,盛况空前,热闹非凡。整个鬼噬谷都有如被泼上了鲜血,一座座冰晶宫殿都被装饰成了喜庆的大红色。 不过关于这场婚事的一些“轶闻”多多少少还是在妖族之间传开了,所以在看到鬼噬二殿下身边那个穿一身天蓝色华服的女子时,他们并没有多少惊讶。 一身黑的鬼噬辰御亲自把一身红的兰诺瑶迎进了大殿,等候着鬼噬陇和鬼噬扶己的到来。听说为了这次婚事,鬼噬陇硬是中断了闭关修炼,而鬼噬扶己也特意从外面的花花世界赶了回来。 大殿之中,两个上位都还空着,鬼噬陇和鬼噬扶己迟迟没有出现,各位宾客都议论纷纷。何心约侍立在一旁,看向大殿中央的鬼噬辰御和兰诺瑶。二殿下倒是并不着急,不过兰诺瑶也是一脸平静。看着兰诺瑶的脸,她隐隐觉得有什么不对,而她又说不出来到底有哪里不对。 又等了约摸一炷香的时间,鬼噬辰御刚要吩咐人去看看,鬼噬扶己就出现了。 “各位,很抱歉,今日这场婚事取消了。请各位各自散了吧,送来鬼噬谷的贺礼事后我们会一一送还回去。请回吧!” 他一说完这句话,何心约就想到了。是了,真正的兰诺瑶已经不见了,现在大殿之上的这个,只是一个没有生命的傀儡——更确切地说,是一件星器。 傀儡术——这是很多星器师得以自保的法术,不需要星力,寻常人都可以催动。 这是早在进入贡夏山脉之前她就交给书生的东西,如果救不出书瑶,她又无法顾及到他,他至少还可以用这傀儡术脱身。如今,倒是用到了书瑶身上。 就在她这么想的时候,她抬起头来,看到了鬼噬扶己,而鬼噬扶己也看到了一身天蓝,很显眼的她。 “心约!” “司徒!” 何心约站出来,看看司徒轩,又看看一脸震惊的鬼噬辰御,一瞬间,什么都明白了! “我明白了,我全都明白了!”她看着司徒轩——也就是鬼噬扶己,近乎癫狂地笑起来,然后盯着他,说,“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在藏书阁的时候,那头蟠龙,那些魔兽,根本就不是冲我来的!他们是冲你——鬼噬扶己!亏得我还自己承认了!哈哈……真是笑话!我竟然还感激你,还为你担心,真是笑话!笑话!” 鬼噬扶己盯着她,又朝鬼噬辰御吼:“谁跟你说她叫罗嫣?她怎么会是罗嫣?!” “大哥,嫣儿,你们……” 鬼噬扶己似乎还想说更多,然而这满堂的宾客都还在看热闹呢。最后,他只是隐忍着,对鬼噬辰御说:“辰御,从小到大,我什么都让着你,唯独这回,我会跟你抢。” 鬼噬辰御站到她身前来,似乎这样就能护住她:“大哥,我不管你们之前有过什么,但是现在,她已经……是我的人了。” 鬼噬扶己盯着她,神色复杂难明。她身上穿的,是他送给她的,作为夫兄、送给弟妻的礼物,是他亲手把她逼到了这一步,而如今,他又想让她当作什么都没发生。鬼噬扶己,这真是你自作自受! 何心约一步步后退、一步步后退:“这鬼噬谷,再也困不住我了……但愿我们后会无期,此生若再见,我们……就是死敌!” 张灯结彩的大殿之上,那一抹天蓝消失得干脆而决绝,只剩一句话仍回荡在耳边:“此生若再见,我们就是死敌——” 西吟帝国,雁来州,红楠城。 四方茶馆里,听着台上的说书先生讲当年六始皇征战四方的故事,何心约看着对面一脸天真无害的邪,过了许久,才惊疑不定地说:“那么,你的意思是,要我在偌大个红楠城里帮你找一块心脏碎片?” 邪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她盯着他,冷笑一声,说:“你知不知道你那一块心脏碎片把我害得有多惨?” 她原本是伽佑学院受人尊敬的“何管事”,如今背井离“乡”不说,还得隐姓埋名,谨慎小心地活着。 “主上,你不能不分青红皂白。害你被当成妖女的是鬼噬扶己,害你沦为阶下囚的是鬼噬辰御,真要说起来,还不是你自作自受。如果不是我,你现在都还被蒙在鼓里,眼巴巴地为那个司徒轩担心呢。” 邪说得并没有错,何心约心里有点儿堵,一口灌下一口茶,又苦又凉。她转而想起:“也不知道伽佑那边怎么样了,学院有没有看出司徒轩的真面目。鬼噬扶己处心积虑接近伽佑,窃取了人类修行者的修行之法,如今又毁了藏书阁,不知道他接下来,还有什么阴谋……” “我觉得你还是省省心吧,自己都自顾不暇了,还有这闲工夫去管这等事。”邪损她,他对自己的主上,从头到尾都没有半分尊敬。 “说得也是。”她这样想着,算是认同了邪的说法。 四方茶馆外,一男子慌慌张张地把糕点摊推到茶馆门外,就开始吆喝:“卖糕点咯——好吃的糕点!哎——大娘,您要不要尝尝?” 大娘犹疑着,但最终还是禁不住男子的花言巧语,接过用纸包着的糕点:“那就……尝尝!” “哎!尝尝。” 这一尝之下,大娘当即就掏钱买了半斤。有一就有二,买的人渐渐多起来,几乎把个小摊围得水泄不通。然而男子手里边忙着,脚还一踮一踮的,眼睛不住往茶馆门口瞄。 “别抢啊别抢,还有,还有……”眼见着忙不过来了,他对旁边悠悠闲闲站着的女孩儿说:“你倒是帮帮忙啊!” 女孩儿老大不乐意了,但还是没有动。男子又准备训她,她却突然说:“出来了。” “哎——让让、让让!姑娘,要不要买一块糕点?” 何心约本来抱着小一,这一抬头,就看见了这个刚刚费力从人群里挤出来、满头大汗的糕点小贩。 “是你!” “是你!”山栀子一笑,“好巧啊,何管事,竟然能在这里碰到——”他话还没有说完,何心约就慌慌张张要走,可是前路立刻就被人挡住了。 阑珊恭敬地向她行一个礼,说:“何管事。” 又坐回四方茶馆里,听着外面山栀子卖糕点的吆喝声,看着眼前这个女孩子,何心约无奈地说:“我已经不是什么管事了,就叫我何心约吧。” 阑珊说:“您一日是伽佑的管事,就终身是伽佑的管事。” 听出了她话里的不寻常之意,她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第六十四章 蓝楼 “司徒轩妄图刺杀黎城主,未遂后逃脱。学院已经知道你是被陷害的了,只要你回去,就还是伽佑的管事。” 何心约嘴里苦涩,难道这样就算完了?她差点儿被当众羞辱,在伽佑城里狼狈流亡那许多日子,一句“陷害”,就这样完了? “我……”她叹口气,转而问,“你们怎么会出现在这红楠城?你和山栀子……” “山栀子尊敬你,你一走,他就离开了伽佑,我是跟着他一起来的。我们原本想来西吟另谋生路,没想到竟然遇到了你。”阑珊说,“你不在的日子里,他一直很担心你。” “他这个人,就是心眼儿不多,单纯。” 阑珊却说:“单纯有什么好,就是因为他单纯,才常常被人欺负。” 何心约笑看她:“若不是因为这一点,你又喜欢他哪一点?肯跟着他,这么大老远的跑到西吟来。” 阑珊不说话了,何心约自然也不会再问下去。 山栀子和阑珊现下就住在红楠城,一问之下,才知道他们是和她同一天到的,只不过今天才遇上。这两人在伽佑的时候就是厨子,现下仍然是,一个厨子一个厨娘,都在一个糕点作坊里做工,有时也出来支个摊子,不过都是帮老板做事。 何心约租住在客栈里,这里不是桑芜,行事不用那么战战兢兢的。不过她也向山栀子和阑珊说明,现下她还不想回伽佑,为了不惹上不必要的麻烦,所以还是隐姓埋名的好。 何心约这个名字不能用了,罗嫣就更不能考虑。 “要不就叫‘伊人’吧!”山栀子一双眼睛亮晶晶的,他似乎对这种事情很热衷。 阑珊也说他:“难得见你对做糕点以外的事情这么感兴趣。” “这个名字会不会太娇气了?” “怎么会?!你本来——”他住了嘴,说,“反正我觉得这个好。” “那就听你的,”她说,“以后你们就叫我伊人吧。” 要在偌大个红楠城里找一块翡翠之心心脏碎片可不是件容易的差事,不知道要在这里逗留多久,所以何心约有在这里长住的打算。既然如此,那就肯定需要找一份差事,不能坐吃山空。 这一天,红楠城,蓝楼。 “杨家二公子出价两千,请拂晓小姐作一曲筝乐!献予各位。” “马家大小姐出价一千五,请红伶小姐舞一曲‘羽之裳’!请各位欣赏。” “有位公子出价三千,买一幅南山公子的即兴作画——水墨丹青——” 这蓝楼乃是一些富贵人家赏艺怡情的地方,在星石大陆上,六国之中西吟帝国是出了名的风月之国,现在的西吟皇后就是因为一曲“千丈绫”而让天子倾心,十几年来圣宠不衰。 何心约听罢看罢一名又一名艺伶的献艺,放下手中茶盏,抬步朝二楼的一个房间走去。 “刘总管,这位何姑娘想见一见总管您,您看……” 刘北舟看一眼领人进来的侍从,一挥手:“你先下去吧。” “是!” 侍从退下之后,刘北舟打量了一下这个抱着只肥滚滚的小猫的姑娘,然后就继续做他手里的事。何心约静立良久,才听得这刘总管随意地问道:“姑娘都会些什么才艺?” “其实……我不是来献艺的,”何心约斟酌着说。见这刘总管并未抬头看她一眼,她只好继续说:“我是想问问,蓝楼里缺不缺一个管事的?” “哦?我这还是第一次遇见一来就想当管事的人呢。姑娘莫非是想坐老朽这个位置?” 她连忙低头:“不敢,我只是……”她在伽佑的两年就只跟着刘大管事学了些杂务,也只会打打算盘管管事儿,说来也惭愧。“我只是想问问,这蓝楼里缺不缺一个管杂务的。我初来红楠城,只想寻个可以糊口的差事。别的我不敢说,但刘总管做得来的,我都做得来。” 刘总管这才抬起头来看她:“口气倒是不小。” 她没有接话。刘总管拿起一本簿子,粘粘口水就翻看起来,何心约偷偷瞄了一眼,这应该就是记人事的簿子。 正这么翻着,又有侍从领一个人上来:“刘总管,这位公子是来应征艺伶的。” 公子走上前来,朝刘总管一行礼:“在下姓王,略通些琴艺,还请总管给个机会上台献艺。” 这回刘总管倒是立刻就他全身上下打量了一番,点了点头:“敢来这蓝楼的都是有真才实学之辈,我看王公子气度不凡,定也是个有才气的人,这就小露一手,让老夫看一看吧。”他朝旁边一直侍立着的一个青衣侍从递了个眼色,青衣侍从会意走出房间。 此时,正好听得外面惊叹之声此起彼伏,想是那位南山公子的丹青妙作已经完成了。就听得那位青衣侍从高声道:“今日有位王公子来蓝楼献艺,请各位欣赏,稍作品评。” 听罢,王公子向刘总管拱了拱手:“能否借蓝楼古琴一用?” 刘北舟对着旁边另一位青衣侍从说:“把那架红木古琴取来,给王公子一用。” 不一会儿,侍从就取来了一把通体古红色、黑色琴弦的古琴,王公子接过琴,小指一勾琴弦,再一放—— 音色纯正,连何心约这个外行人都听得出来,这定是一把好琴。王公子赞一句:“好琴!”然后就向刘总管一鞠礼,抱着琴出去了。不一会儿,蓝楼里就响起了悠扬的琴声。 “你觉得这个王公子怎么样?” 何心约愣了一下,刘北舟继续说:“在蓝楼做事,连这点儿看人的眼色都没有怎么行?” 何心约会意一笑,说:“这哪是什么王公子,分明就是王小姐。”刘总管示意她继续说,何心约道,“她腰上的玉带,当中一颗是涣海白玉,价值不菲,其他的,依次是楼山鹿石、绿琉璃、汉玛石,各四颗,一共十三颗玉石。这种搭配,俗称作‘十三孤星’,是东边魔兽山脉里的那些雇佣兵惯常佩戴的饰品。他们常年与灵物宝石打交道,这种饰品虽然昂贵,但对于他们来说并不算什么,更多的只是一种身份的象征。” 刘北舟终于是一笑,看着她,说:“你竟然还对这些事情如此了解。” “略有涉猎。”她想想,说,“不过红楠城不在雇佣兵活动的路线上,看到他们这种人,倒是稀奇。” “哎——”刘北舟摆摆手,“这你就有所不知了,这红楠城北边的鲤龙山上新建了一个修行门派,虽然人不多,但财力雄厚,这些雇佣兵应当就是与他们往来。” “刘总管也对修行的事情……” “来这里消遣的富贵人家,大都跟修行有些瓜葛,只言片语的这么从耳边过,久而久之也知道一些。” 何心约点点头,没有多问。刘总管叫她回去等等,三日后再来,若有空缺的职位,他一定给她留着。 且不说那王“公子”一曲毕了座下各位如何品评,反正何心约是早早地回到了客栈。 三日后她再去蓝楼,刘总管果然已经为她安排好一个差事。于是,她每天上午去蓝楼做事,下午就能完工。如此,她也找到了地方租住。 这是一个四合小院儿,除了她,同住在这里的还有一些土生土长的红楠城人家。对门儿的一家就有两个还扎着辨儿的小孩儿,每回山栀子和阑珊来看她,带来的糕点一半儿都被这俩小孩儿吃了。 闲余时间,她会到红楠城里各处转转,只是一直没有见到翡翠之心心脏碎片的影子。 这里是红楠城,这里的生活就是普通人的生活。这里热闹的市集,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每天早上醒来院里小孩儿的笑闹声,蓝楼里的丝竹乐舞,都在告诉她这里就是一个普通人的世界。 在这里呆的时间越久,她就越觉得伽佑学院和贡夏山脉里的那些日子就是一场遥远的梦。曾经她所寻求的安逸生活,似乎能在这里窥到一点儿影子。 第六十五章 花开遍野 在这个西吟帝国的安逸小城里,她度过了星石大陆的第一场寒潮。【ㄨ】时间渐渐来到星石历一千一百二十五年的三月,从极北之地来的冰雪气息渐渐南下到了南韩和东桦,而这时它们气势不再,已经掀不起什么风浪了。 整个西吟渐有冬去春来的暖意。而这一天,红楠城迎来了它真正的春暖花开。 山栀子吵着嚷着要何心约陪他去山上看春序花,而阑珊一脸无可奈何。 “听说这几日春序花开了满山遍野,好多人家都去了山上摆酒祭山,我们也去!” “你和阑珊一起去吧,我还有事。” “你不是要了两天假吗?为什么不陪我们一起去?” 何心约无奈地说:“我又不是只有去蓝楼这一件事。你多采些春序花回来,做出个新品糕点,让我尝尝鲜,我就心满意足了。” 何心约特地跟刘总管要了两天假,是因为邪说,他感应到翡翠之心心脏碎片的气息了。她没有去看春序花,既是得,也是失,然而现在她并不会知道自己因此失去了什么。 鲤龙山上,春序花花开遍野,香气扑鼻。阑珊在山路上蹲下,揭开酒坛上的红布头,舀了一木勺的酒水出来,随手洒在开得正盛的春序花的根部。她回头看看山路上的山栀子,他正张开双臂,像是要拥抱整个春天一样,拥抱这醉人的山风。 “阑珊,你快过来!” 她站起身来,走到他身边,问:“怎么了?” 山栀子指着他们刚刚走过的路,说:“你看看,刚才还不觉得怎么样呢,现在看起来,这路还真是险,简直就是直上直下的,走在路上的人随时都好像要掉下去一样。” 确实是这样,走在山路上的每一个人,都好像是在一根芦苇上攀爬的蚂蚁,摇摇欲坠,那么的不可靠。 “这有什么可看的?” 有几声惊呼从不远处传来,接着是清晰的酒坛碰撞山石而破碎的声音、酒水洒出来的声音、碎石滑落的声音,原来是有一个人酒坛没有抱稳,跌落下山去了。幸好人安然无恙,虚惊一场。 山栀子闭着眼,闻着风中传来的酒香,轻声说:“好想从这里跳下去啊,简直让人有一种要飞起来的感觉……” 他这么说着,真就身子往前倾,脚渐渐脱离了地面,风一吹,就往山崖下掉。阑珊一伸手,只抓到他的一片衣角,那一瞬间,心里好像突然空了一块。 山路上接连响起男人女人们惊恐的呼叫声和小孩子兴奋的喊声,山栀子觉得自己在飞,这是和在九天上“飞”的时候完全不一样的感觉。他觉得自己已经成了一片春序花花瓣,乘着醉人的山风,在明亮的天光下飘然落地。 “喂!喂!小兄弟,醒醒!” 他一睁开眼,就看到了一张俊朗的男子的脸。“听说这鲤龙山每年这个时候都会有人被这弥漫着酒气的山风熏醉,糊里糊涂地跌下山送了命,看来这话果真不假。” 山栀子一转头,就看到了阑珊。“你还不起来,赖在人家怀里做什么?” 于是他赶紧爬起来,心里有点儿发虚,心知是眼前这人救了他,于是连忙道谢:“谢谢恩公搭救,我确实……是有点儿醉了。” 男子朗声笑道:“哈哈……举手之劳,举手之劳,不过,我看小兄弟你还是赶快回去吧,醒醒酒,等这山风吹散了酒气,明日再来赏花也不迟。” 男子身旁一黄衣女子也笑道:“这春序花要开够足足小半个月才肯谢,要赏花,也不急在这一时啊。” “啊……是,是,我们采够了花,这就回去。”他看向那男子,“恩公可否留下姓名,来日若有机会再见,我一定要好好谢谢恩公。” 那黄衣女子说:“姓名就不必了,我们就住在这山上,要是你哪一天有机会上得山来,再来道谢吧。”说完,就同男子一同往山上走,很快就消失在了人们的视野里。 有看到这一幕的人不禁感叹道:“真是仙人一般的人物啊,看到那位公子刚才的身手,我还差点儿以为是仙人下凡呢!” 山栀子在心里暗忖,真正的仙人就在你们面前呢,只是你们不知道罢了。 “刚刚那位公子的身手好是俊俏,我们红楠城里,何时竟有了这般人物?” 旁边有人搭话:“你没听到那女子刚才说的吗?他们住在山上!这鲤龙山上最近新建了一个修行门派,叫什么……天下派的,这两人啊,说不定就是那天下派里的修行者呢。” 阑珊搡搡山栀子的肩膀:“看什么呢!人都没影儿了!怎么,别人不过救了你一下,就把你的魂儿都勾跑了?” 山栀子红了脸,他禁不住这样的调侃:“说什么呢!好了,我们回去吧,把刚才采的花拿上,我还要回去做我的新品糕点呢。” 阑珊把酒坛子塞到他怀里,又不情愿地把地上的花束捡起来,看着那一男一女离去的方向,自言自语道:“就是有这样的人,不过就是见了那人一面,就甘愿赔上自己的一辈子。这真的值得吗?” 就在春序花开满鲤龙山的时候,紫荇花也开遍了整个魔兽山脉。女子折下一朵紫荇花放在手里,说:“当初,我们就是在这样的季节里遇到她的。那个时候,和我一起来的是司徒。这才几年的时间,就物是人非了,他走了,她也不知所踪。” 洛雁看向身旁的黎羽,问:“烟萝公主的事儿,你到底是怎么打算的?” 就在昨天夜里,德昭天子的一道圣旨从桑芜帝都扶梓城的皇宫内院一路加急送到了古伽州伽佑城的城主府,这位德昭天子,终于要为他最喜爱的女儿——帝国四公主镜尘烟萝,赐婚了。 黎羽一摇折扇:“我能把圣旨给退回去吗?” 洛雁没有理他这话,兀自说:“历经此事,就算知道一切都已经真相大白了,她恐怕也不会愿意回来。你若想用这道圣旨逼她——” “我从来没有想过要逼她。”他说,“我黎羽做事,只随自己的心,我不喜欢的,我绝对不要,我喜欢的,也一定要得到。别人怎么想的,我不管,也不在乎,就算是她——也一样。” 第六十六章 失落的人 ps. 奉上今天的更新,顺便给『起点』515粉丝节拉一下票,每个人都有8张票,投票还送起点币,跪求大家支持赞赏! 桑芜帝国帝都扶梓城,桑芜帝国星法修习学院,丙辰宫。 清空负手站在丙辰山的山巅之上,对着身旁负剑而立的黑衫男子道:“书乙,你来学院多久了?” 葛书乙恭敬答道:“整整三年了。”他的声音晴朗温和,听上去很是舒服。 “你是我见过的学院里最出色的学生,也是我收过的最出色的弟子,不仅仅是因为你天赋异禀,还因为你心性纯净,一心修行,心无杂念。修心其实也是修行,你生性沉静,不骄不躁,修行往往事半功倍,但我观你心中必有一结,忘不掉,也解不开。” 葛书乙站在山巅,看着山下学院鳞次栉比的楼阁塔院和穿梭于其间的学子们,缓声道:“不瞒师父,弟子在这世上没有亲人,唯有几个至亲好友,至今下落不明,不知身在何方。他们现在是弟子生命里最重要的人,无论天涯海角,我一定要找到他们。” “唉……”清空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然后转身往回走去,“孩子,你离开的时候已经到了,拿着这个,离开这里,去做你该做的事吧。什么时候你觉得应该回来了,再来见我吧。” 葛书乙接过清空丢过来的木牌,只见上面刻着三个字:行者令。 这一天,南韩帝国帝都午洛城,南韩帝国星法修习学院,学院综合星斗场。 唐简一剑指向南怀玄音,兽骑天刹孤蝎正蝎尾着地,前肢立起,刺向向它扑来的双尾狐猫。南怀玄音星力已然耗尽,看着唐简一剑指来,只得横剑作挡。双剑相触,南怀玄音的剑被震得脱手而出,手也被震得虎口发麻,唐简一剑指在他咽喉处! 电光火石之间,天刹孤蝎的前肢依然刺到双尾狐猫,却不料双尾狐猫突然发出一声极其刺耳的尖叫,天刹孤蝎应声倒地! 此时,唐简的剑尖离南怀玄音仅有毫厘之差,他立即收起剑势,单膝跪地,拄着剑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南怀玄音更是因星力耗尽,腿一软,直接往后倒去,跌坐在地上。 “又是平手!” 星斗场顿时一片哗然。就在这样的争论声中,突然有一绿衣女子闯入场内,径直朝星斗台上的两人走去。 夏倾晚笑眯眯地看向这两个三天两头打架的人,说:“小简子,小玄子,你们俩个……打得很过瘾吧?” “倾晚,我们……” 她止住唐简要说的话:“哎呀哎呀,不用说了,我理解。相爱相杀什么的,最有爱了!你们两个……还能走路吧?” 唐简点点头,看向南怀玄音。夏倾晚一拍唐简的肩膀:“还愣着干什么!快扶他起来啊!”等这两人互相搀扶着站起来,她才笑着说:“玄殊老师正在古语阁等我们呢,咱们快走吧?” 古语阁里,玄殊合上手中的一卷竹简,看着面前笑得灿烂的夏倾晚和狼狈不堪的唐简和南华玄音,依旧是平时那副面无表情的样子,用他一贯的念书般的语气说:“我这次要到映越走一趟,这是个长见识的机会,你们三个去不去?” 夏倾晚首先雀跃地答道:“去啊!当然去!我整天在学院里看着那些堪比火星文的古文字,脑细胞都快被杀光了!有这么个出去玩儿的机会,干嘛不去!” 几人显然都已经习惯了她的“胡言乱语”,对此见怪不怪。唐简问:“老师,我们这次去映越要做什么?” “映越寒桐州木林城有一个小镇叫梅花镇,梅花镇有一个偏僻的山村叫李家村,你们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吗?” 南怀玄音捋顺了气,说:“那不是……六始皇之一——映越始皇出生的地方吗?” “听起来好厉害的样子……”夏倾晚兀自嘀咕。 玄殊点点头:“正是。三日前,李家村晴天降下霹雳,打在了村口一块指路石碑上。之后,那块石碑上就出现了一些奇怪的符号。映越皇室推测那是一种古文字,而且,这些文字里说不定就藏着什么玄机,所以邀请六国古语界的人同去,看看能否有人解读得出来。” “听起来真的好厉害的样子……”夏倾晚问,“这次只有我们四人去吗?” “不是,纳兰知若和墨芷正好要出去历练,这一路与我们同行。” “就是并称我们‘南韩双星’的纳兰知若和墨芷?”夏倾晚瞪大了眼睛,“这可是咱们学院的风云人物啊,过去一直没有机会见面,没想到这次一下子就能见到俩。不管怎么说,值了!” 她悄悄握紧拳头,偷眼看了看唐简和南怀——你们俩个,可别出卖我啊,我老早就想出去了,这就是天赐的良机啊! 出得古语阁,这俩人就把她拖到一边。唐简警告她:“你这一路一定要跟着我们,别想着自己逃跑。映越在东,西吟在西,相隔甚远,你若一个人跑去西吟,一路上不知道会遇到什么危险。你要找人,我们会帮你的。” 南怀也说:“我们现在只知道你哥抢了胭脂玉以后逃到了西吟,为了躲避桑芜皇室的通缉,他肯定会隐姓埋名。偌大个西吟,凭你一个人的力量,不可能找到他,所以你一定不要乱跑,听到没有?” 夏倾晚像赶苍蝇一样挥挥手,不耐烦地说:“我知道啦!你们这个世界太危险了,我这条小命还想要呢,暂时不想白白送出去。不过说好了,你们一定要帮我!” 唐简和南怀对视一眼,同时使劲儿点头。 这些同时发生在星石大陆上的各处,看似互不关联实则互有关联的事,都是现在一心想着找翡翠之心心脏碎片的何心约所不知道的事情。 现在这个时候,她正忙于穿梭在红楠城的大街小巷之间,一步一步,接近她的“猎物”。 红楠城,一条小巷里。 何心约在路边蹲下来,看着面前这个衣衫褴褛的乞丐,再回头看看漂浮在半空中的邪,犹疑着问:“你确定……就是他?” 【马上就要515了,希望继续能冲击515红包榜,到5月15日当天红包雨能回馈读者外加宣传作品。一块也是爱,肯定好好更!】 第六十七章 小七 ps. 奉上今天的更新,顺便给『起点』515粉丝节拉一下票,每个人都有8张票,投票还送起点币,跪求大家支持赞赏! “不是他,”邪说,“是他的心脏。” “你这是什么意思?” “这个人其实三年前就应该死了,只是恰好得到了我的心脏碎片,才能够活到现在。我堂堂仙灵的心脏落在他身上,倒真是便宜他了。我们只要把他的心挖出来,取了碎片就行了。” 何心约站起身来,说:“也就是说要杀了他?” 邪看了她一会儿,脸渐渐沉下来,一眨眼就连个魂儿都看不见了。脑海里犹传来他的声音:“要不是我,他早就是个死人了。反正我不管你了,你自己看着办吧,可不要忘了上次的教训!” 上次的教训…… 何心约重重地叹口气,蹲下身去把这人扶起来,一步一蹒跚走出这个小巷子。邪说得没错,这世间很多事,其实都是各人自作自受,怨不得天,也怨不得地,更怨不得别人。 发现这小乞丐的地方已经接近红楠城城边,就这么把他带回去说不得就要添许多麻烦,所以她只得先带他来到城外的小河边。 这人应当是饿昏了,醒来就迷迷糊糊说饿,给他吃饱喝足了,他才能吐出几个清晰的字来,不过整个人仍然是战战兢兢的,像一只胆小的老鼠。 “你别怕,我不是坏人。” 看着他整个人蜷缩成一团的模样,何心约不禁说:“邪,我觉得……他是不是脑子有点儿问题啊?”说完这句话,她才反应过来邪还在生气,她一个人在这儿说话,根本就没人听。 邪虽然常常没大没小的,对她这个主上没有半分尊敬,法术不靠谱,常常讨人厌,但直到这个时候她才发现,不知不觉间,她竟然已经习惯有这么个坏脾气的“仙灵”陪在她身边,唠叨她,讽刺她。邪真的生气不理她了,她反倒不习惯。 “唉……你——” 小乞丐始终只敢掀起一点儿眼皮来看她,对她说的任何话都毫无反应。无奈,她只得拿出讨好小孩子的法子来讨好他。 何心约从储戒里拿出一块一级低阶的虫蛾石,心念一动,虫蛾石就渐渐化成一个个飞舞的光点,像一只只发着光的飞蛾,绕着他翩翩起舞。他起初只敢把头埋在臂弯里,后来渐渐的,也敢抬起头来看了。 何心约笑看着他,伸出手去触碰这些光点,他也颤颤巍巍地跟着做,一触、猛然一收,再去触碰。她让“飞蛾”停留在他手上,倏忽又飞走,这一次,他的眼里竟然流露出了惊恐以外的神色,像是不舍,像是惋惜。 飞蛾慢慢飞回来,他目不转睛地盯着,眼睛连眨都不敢眨一下。她看得好笑,扑哧一声笑出声来,他也牵动起嘴角,“呵呵”傻笑起来。 “真是个小傻子。” 春溪潺潺,月光明亮,水面波光粼粼。在红楠城的小溪边,这个小傻子第一次开口叫她“姐姐”。 “姐姐……” “我给你取个名字,你就叫‘小七’吧。小七,姐姐终究要从你身上拿走一样东西,但至少在此之前,让我对你好,好吗?” 何心约背对着溪岸坐下,抬头望着天上一轮孤月。她收留下小七,或许不止是因为翡翠之心,还因为她一个人形单影只实在太久了。在来到这个世界之前,她有夏倾晚,而来到这里之后,她有洛雁,有邪,然而这终究是不一样的。 从她记事开始,她就生活在天空园,和一群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而来到这里的孩子们一同长大。夏叔叔是一位长期资助天空园的慈善家,她和夏倾夜、夏倾晚由此相识,一直到上大学的时候,他们都是亲密无间的好友。 要说平白被卷进这个世界,葛书乙无疑是最无辜的那个。他本是夏倾夜的同窗好友,那次去野营,是他第一次参与他们三个人的活动,不想就遇到了邪这个不靠谱儿的。 有时候像这样闲下来,她会想到回去之后的生活——如果这有可能的话。不知道他们有没有“被死亡”,如果没有的话,她还能不能拿到毕业证,能不能保住实习的那份儿工作。已经安然无恙地长大了,能不能安然无恙地死去? 从生到死,这就是一个人的一世。 “姐姐……” 小七在背后叫他,她回过神来,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然后回过头去。 月光下的男孩儿已经让春溪带走了一切污垢,他一步步走上岸来,一路搅动溪水,发出欢快的声音,就像是——上天带给她的一个纯净的生命。他看到了她的笑容,也回以她一笑。这一刻,她听到了邪的声音—— “但愿到了那一天,你能下得去手。” 第一次见到小七时,山栀子的惊讶是不言而喻的,相比而言,阑珊就要镇静得多。 “你怎么什么东西都往家里带啊?” “怎么说话呢?小七是东西吗?”心知自己口误,她也不与他争论,说,“现在有了小七,我不放心把他一个人放在家里,所以打算辞去蓝楼的事儿。” 山栀子幽怨地看着她把一块块糕点往小七嘴里喂,问:“那你以后要怎么办?” 这件事何心约想了很久,她除了曾经是伽佑学院的管事,还是一名星师。然而如今她暂时还不想与修行者扯上太多瓜葛,以免节外生枝。 “我想了想,我会的,不过就是炼炼药、画画符,所以我想我可以当个商人,卖点儿修行用的东西。但我又不想被人雇佣,跟修行者扯上太多关系。” 还是阑珊聪明:“你是想让我们当中间人?” 何心约点点头,说:“如果你们觉得为难的话,我也只好另想办法了。” “不为难不为难!”山栀子一个劲儿地摇头。阑珊看了他一眼,又转过头来对何心约说:“我倒是有个好法子。” “说来听听。” “这红楠城边、鲤龙山上,新建了一个天下派,听说他们财力雄厚,这些日子以来出没在红楠城的雇佣兵都是为他们送东西的。” 何心约恍然:“我也听蓝楼的人说起过,这个天下派行事低调,门派的掌门人也甚是神秘。红楠城素来不在雇佣兵活动的路线上,在这么个偏僻地儿创立门派,还要新开辟一条运输路线,甚是麻烦。不知道这个掌门人到底起的什么心思……” 阑珊说:“反正如果你要叫山栀子上山为你做事,他肯定乐意。” 何心约看他们的表情有些异样,恐怕这其中还有什么她不知道的故事,但她没有多问。 这之后的一天,山栀子和阑珊就带上她给的东西,一起上鲤龙山去了。 【马上就要515了,希望继续能冲击515红包榜,到5月15日当天红包雨能回馈读者外加宣传作品。一块也是爱,肯定好好更!】 第六十八章 鲤龙和珍珠 鲤龙山之所以叫这个名字,也是有缘由的。据当地人说,在六始皇尚未驱逐魔兽的混沌时代,这鲤龙山上就常年盘踞着一头巨大的魔兽——蓝眼鲤龙。它生活在鲤龙山上的珍珠泉里,霸占着一整个珍珠泉的产珠大蚌,很多寻珍珠而去的人都会被它杀死。 然而这蓝眼鲤龙被驱逐以后,上山寻宝的人并没有发现什么珍珠,就连珍珠泉在哪儿都没找到。所以就有一个说法是,这天下派之所以看重了鲤龙山,就是因为那神秘的珍珠泉和数之不尽的珍珠。而他们之所以这么有钱,很可能就是因为他们已经找到了珍珠泉。 上山这一路上,山栀子就一直念叨着那个神秘的珍珠泉,不过他眼红的不是可以卖多少钱,而是有多少可以用来做糕点的珍珠粉。 “如果这说的都是真的的话,那就是千年珍珠粉啊。虽然我在九……我以前也用过千年珍珠粉,但是还没有亲手打磨过一次呢。” “这次要是能见到你的恩公,你自己问他要不就好了吗?” “这么贵重的东西,人家怎么可能这么轻易就给我……再说了,还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呢,说不定是这红楠城里的人随口胡诌的。” 这个时候,满山遍野的春序花已经开始有枯萎的迹象了,取而代之的是颜色单一、不那么讨人喜欢的白日菊。等到春序花完全枯萎的时候,三月就要过去,而四月将弹起它的序曲。不过这个时候,他们仍然能看到不少春序花,只是没有了那时的酒香。 因为能够见到恩公,也可能见到期待已久的千年珍珠,山栀子一路都很兴奋。他们原以为至多七八天就能返回红楠城,却不想这一趟竟花了他们近一个月的时间。 在这段时间里,何心约带着小七在红楠城里四处游逛,同时四处搜罗古书古简,看能不能找到有关“换心”的传说故事。 在这段时间里,六国的人们茶余饭后突然间多了很多谈资。有些事情在高调地发生着,比如桑芜帝国当今德昭天子最心爱的女儿——帝国四公主镜尘烟罗,与古伽州少州主、名动天下的修行天才黎羽的婚事正在紧锣密鼓的筹备之中,桑芜皇室盛情邀请五国友邦一同赴宴。 而有些事情正在低调地进行着,比如那个从丙辰宫里走出来的黑衣少年,在很多人都往桑芜帝都赶来的时候,他却一个人孤独地离开了扶梓城; 比如六大帝国陆续赶到映越那个叫李家村的偏僻小山村的人们,正随着那块至今无人能够完全解读的石碑一路往北,往素有“十里桃花”美称的映越帝国帝都那刹城而去; 又比如魔兽山脉附近那些佣兵聚集的周边小镇中,在那些叫得出名号和叫不出名号的佣兵团和佣兵小队中,正悄悄流传着一个振奋人心的故事; 再比如西吟帝国那个叫红楠城的地方,午夜的八方客栈里,在人们不知不觉的时候,一个房间灯火到天明。 鲤龙山上。 “我们到底该走哪一边?”站在一个三叉路口前,山栀子问。 他往一个路口走了几十步,又跑回来:“那天听那女子说上了山再向他们道谢,我还以为上山很容易呢。” 阑珊并不理他,往左边看了看,又往右边看了看,然后径直往一个路口走去:“既然不知道该走那边,那就随便来好了,找不找得到,全看天意。” 虽然是九天人,但山栀子记得青至仙君说过的一句话——越是离天意最近的人,就越看不懂天意。下界生灵往往以他们为天意,殊不知,他们也在天意之中,跳不脱冥冥中的注定。 山栀子和阑珊一踏上鲤龙山的地界儿,其实就已经被天下派的人盯上了,只是他们犹未有所觉。 鲤龙山上,双子峰顶,一群身子娇小的七色鹦排成“人”字形状,一路划破长空,绕着两峰间的铁索倏忽一圈儿旋转,然后迅疾朝正在崖边等待的人飞去。 七色鹦在女子面前叽叽喳喳转了几圈儿,一掉头又离崖而去。黄衣女子看向另一旁肃立着的男子,说:“有趣,那天你随手救下的那个男子,果真上山来了。需要我……” “不用了,随他去吧,寻常人根本找不到这里,若他能找到,呵呵……”男子轻笑一声,转而问,“步尘那边怎么说?” 女子说:“他说要先见一见号称桑芜第一美男子的黎美人,才有心情去做事。我再催催,他这人虽然说放浪了点儿,但还不至于耽搁正事儿。” 男子点点头:“我们的动作想必桑芜皇室很快就会察觉到,我们必须赶在那之前跟他们把事情挑明。不过就算是到那时候,一切也都已成定局。就算他们想阻止,也再也改变不了什么了。这件事情,我谋划了整整三年,如今终于要做成了啊……” “魔兽山脉里世世代代的雇佣兵,都会记住您的。” “黄鹂,你知我所求的并不是这些虚名,然而,我确实很需要这样的虚名。”他遥遥望向铁索那头的双子青峰,说,“师父曾经教导我,生在当世,天下歌舞升平,修行者多纵情酒色,为虚名所累。若要在修行之路上有所突破,必须清心静欲,潜心修行。然而我——终究是要辜负他老人家的期望了……” 黄鹂深深地低下头,说:“师父他是世外高人,超脱凡俗,不是我辈所能比的。只是黄鹂以为,不管是求名还是求利,只要问心无愧就好。” “问心,无愧啊……” 这段发生在鲤龙山双子白峰之上的对话尚没有第三个人知道,然而他们所在谈论的事情,很快就会传遍六国,在修行者世界里掀起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暴。 且说在六国古语界的人行路往北的途中,有一个叫做“走马道”的地方,这是南来北往的商家马队的必经之路。走马道设有一个监军所,负责检查过往商家马队的货物,同时为商家的车、马、人提供可以借宿休息的简单房舍。 六国的车马行到这个叫做走马道的地方,一路黄沙飞扬,马车颠簸地行进在这条因为马匹长期践踏、车轮长期碾压而有些坑洼不平的道路上。 这一行十二辆马车看上去并不华贵,马车里的人也大多静默着。每一辆马车旁边都无一例外地跟着三无匹良马,马上的人一个个看上去都很悠闲,但有心人或许能从他们背上背着的或手上拿着的不同寻常的兵器上看出他们的不凡来。 斜阳下,浩浩荡荡的车队停在了监军所高大的牌楼前。 第六十九章 走马道的监军所 那块写着“监军所”三个大字的牌匾已经布满灰尘,就如同监军所里那些常年经受风吹日晒的军人的脸。 车队第一辆映越帝国的马车旁,一个身穿灰色便衣的映越帝国军方官员首先驱马上前,对着一队正往这边赶来的巡视军人喊道:“我等连续多日赶路,舟车劳顿,人马现已十分疲劳,能否在此借宿一宿?” 领头的一位巡视军人立刻答道:“先叫你们的人从马车上下来,我们要检查一下你们随行携带的物品,然后再为你们安排食宿。” 那位映越军方官员朝另外几匹马上的随行军官点点头,几人立刻驱马到车队后方通知马车上的人。 夏倾晚正在车队中部的一辆南韩方的马车里,认真地看着一卷古语竹简。李家村那块有古文字的石碑可真是难倒了六国古语界的人,现在已经确定了的是——那是征战时代一种比较生僻的古文字,使用范围很窄,消亡得也很快。 实际上,自从六国建立、统一文字以来,星石大陆上的很多古文字都已经消亡了,这只是其中的一种罢了。 这么看着看着,夏倾晚的思绪就飞到了那块石碑上。于是,她索性不再看这古语竹简,直接从储戒里取出纸和笔,铺在膝盖上就开始写写画画。 这次要把这石碑运到映越帝都去,不只是因为石碑是在映越境内出现的,最主要的还是因为映越帝国星法修习学院有一位在古语界德高望重的前辈,他可谓是古语界当之无愧的大师,只是因为年事已高,行动不便,所以并未赶去李家村。 夏倾晚正在写写画画着,忽然有人敲了敲马车。在苦苦思考的时候被人打断,她有些生气,一掀车帘,对着充当马车夫的唐简喊道:“有什么事儿待会儿再说!没看到我在想正事儿吗?!” 唐简莫名其妙地看着她这发火的样子,小声嘀咕了一句:“生那么大气干嘛?我确实没看到啊……” 正要放下车帘的夏倾晚听到这话,火气更大了:“你说什么?!” 唐简讪讪地笑了笑,说:“没什么,没什么。我也是有正事儿要说呢,监军所的人要检查我们随行的东西,叫我们的人先下马车,你要不要……嗯?” 听到是正事儿,夏倾晚才稍稍消了一点儿火气,她探头往外看了看,见纳兰知若和墨芷都已经在下面候着了,才说:“知道了。”将纸笔收回储戒,她提裙跳下了马车。 因为这次解译石碑的事儿被要求低调进行,所以他们这一群人都是着便衣赶路的。她穿的是一件淡绿的裙装,头发用一根蓝色的丝带松松地系着,衬上她本来就俏皮可爱的脸蛋儿,便越发显出少女的活力和美丽来。 她一下车,就对着站在马车旁的纳兰知若和墨芷甜甜地笑了笑,称了一声:“纳兰大哥,墨芷姐。” 纳兰知若和墨芷都不是难相处的人,只是性格都比较沉默,不太跟人搭话。两人皆是对着她点了点头,算作回应。按夏倾晚的话来说,纳兰知若的沉默那叫“酷”,墨芷的沉默那叫“不跟一般人见识”,懒得说话,这叫有范儿。 一旁的唐简看着她甜甜的笑容,大为惊诧:“刚才还生气来着,这会儿怎么又笑得这么烂?” 夏倾晚淡淡瞟了他一眼:“谁有空跟你生气,我忙得很。”然而并没有人看见她有忙什么。 “纳兰大哥,墨芷姐,其他人都已经进去了,我们也进去吧。”南怀玄音一边朝他们走来,一边说。 “小玄子,咱们今晚就住这儿?”她指着监军所高大的牌楼上那块布满灰尘的牌匾,问,声音听起来还有点儿雀跃。 南怀玄音没有停下脚步,一边往里走,一边说:“是啊,这个走马道监军所里有供马队、车队休憩的营房,从这里到前面最近的一个小镇还有五六个时辰的路,马上要天黑了,夜里马车行进不方便,所以我们就决定在这里休息一晚,天明再赶路。” 夏倾晚追上他的脚步,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看着眼前时不时经过的一队队轻甲军士,她竟颇有些感慨。 这个世界的军人很容易让人想起“热血”和“荣光”,他们有着忠诚的信仰,是一群真正可以为了帝国的荣光献出生命的好男儿。 千年前的六国始皇给这片大陆留下了太多的传奇,以至于后世人每想起来就禁不住热血沸腾。他们战胜了那些古老、神秘而强大的妖族,他们将魔兽驱赶到人类的视线之外,他们让千千万万人臣服,甘愿为这片土地洒下鲜血。 六国的军人们世世代代追求荣光,为了守护这片土地,悍不畏死。然而可惜的是,他们的金戈铜剑有时并不是对着异族,而是对着自己人。 六大帝国其实并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么安定和气,各条漫长的边境线上无一例外的都驻扎着大量的军队。 在中土大地一些至今仍有妖族居住的深山巨岭和荒漠泥沼之外,或明或暗的都有大量军队和修行者监视着。 在北方,极北之地冰寒魔原边线上,有北楚帝国的寒原边军;西方的极西之地西荒大漠边线上,有西吟帝国的大漠边军;在东方,极东之地大荒原边线上驻扎着映越帝国的荒原边军和东桦帝国的陵野边军;在南边,极南之地死亡沼泽边线上,驻守着南韩帝国的绿泽边军。 而在内陆,包围着巨大的魔兽山脉的,是桑芜帝国的黑蛟边军、南韩帝国的黑龙边军、西吟帝国的黑蛇边军,龙、蛇、蛟三军成了禁锢魔兽山脉里的兽族的三条巨大的锁链,千百年来不断释放出森冷的黑铁气息。 边军固然是一个荣光之地,帝国内的这些各州的地方军、各处监军同样军纪严明、热血戎马。 入夜之后,天幕上唯有一弯浅月,如美人的弯眉,只是这月是清冷的、孤寂的。军营里响起那首传唱了千年不灭的荣光之歌——《将军行》—— “那天你们从混沌中走来,热血洒在圣城白色的砖墙上,从此你们玉坠城洒下荣光,从此你们凡落镇缔造传奇,从此你们涅瓦河畔写下伟绩……” 听着这样的歌声,夏倾晚抱膝而坐,仰望穹天冷月。夜风轻轻撩过,蓝丝带与三千青丝共起舞。 南怀玄音默立在她身后,似乎怕惊扰了这幅唯美的画,声音极尽轻柔:“一个人坐在这儿,想什么呢?” 夏倾晚也变得出奇的温静,不知道为什么,南怀总觉得她的声音里有一种不可捉摸的忧伤,她说:“吹吹风,看看月亮。”这样说的时候,冷月在她的瞳孔里倒映出一片朦胧。 平时的她总是一副嘻嘻哈哈的样子,总是古灵精怪难以消停,这样的她让他觉得有些不知所措。 “如果是圆月的话,现在倒很适合说一句话,你知道是什么吗?” 南怀摇摇头。她一笑,说:“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她拍拍自己旁边的地儿,叫他坐下,“这句诗是一个叫苏轼的人写的,不过很可惜,我出生的时候他都已经死了好几百年了。诶——唐简呢?你们不是一直形影不离的吗?” “他找纳兰大哥切磋去了。” 夏倾晚笑嘻嘻地看着他:“你不看着他,就不怕他被人抢了去?纳兰大哥可是很有魅力的人啊……” 南怀一崩她脑瓜儿:“真不知道你脑子里一天都在想些什么!” “谁叫你们一天到晚都那么腻歪!搞得我想纯洁一点儿都难。” “倾晚……” “嗯?” “找到你大哥之后,你打算怎么办?” “我没有要打算怎么办啊,”她说,“我这脑袋不适合想太远的东西,到时候我就一切都听我哥的,可能还会继续寻找,可能他就带我游戏人生、吃吃喝喝了。等哪一天时机到了,就回家去。你真是的,干嘛提起这个呀,搞得我都想家了……” “到那个时候——”她一拍他肩膀,“就只剩下你和唐简了。你们一定要相亲相爱,你不能欺负他,不然我不会放过你的!” 南怀不理会她这胡言乱语:“可是夏大哥现在正被桑芜皇室通缉,你找到他之后,难道也要跟着他一起亡命天涯吗?” “别说得我们好像很可怜一样。”夏倾晚像是丝毫不担心的样子,说,“我哥那个人,我最清楚了,他才不会让自己活得那么狼狈呢!虽然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抢那什么胭脂玉,但他既然这么做了,就一定有他的道理,但是到底是什么道理我就不想了。作为她的妹妹,我只要相信他就好了。” 夏倾晚的这份没心没肺的潇洒南怀不知道是该佩服还是该哭笑不得,不过,几天之后,他或许就应该感叹,果真还是妹妹了解哥哥。 第七十章 求个虚名 近千年以来,在魔兽山脉里为修行者卖命的雇佣兵多是小团体,偶有几个大的佣兵团,但都不成什么气候。在魔兽山脉的整条利益链里,雇佣兵是最卖力的,但也是最讨不到好的。夏倾夜从一开始就看到了这一点。 他这三年里,除了最开始的时候跟着世外高人的师父修行之外,后来就一直混迹在魔兽山脉里,俨然已经把雇佣兵当成了一份可以糊口的职业。然而雇主们对雇佣兵生命的轻贱、无数雇佣兵生活的无奈,都被他看在眼里。 正如他自己所说的,他需要一个“虚名”来让“夏倾夜”这个名字传遍星石大陆的每一个角落,让流落各方的人知道他夏倾夜还在。一旦他站在了山巅,那么无论他们在哪里,他们也很快就可以重聚。 这个虚名——他要从“雇佣兵”的身上求来。 星石历一千一百二十五年三月二十八日,以夏倾夜为首的魔兽山脉雇佣兵在西吟雁来州的鲤龙山上集会,成立“星石大陆雇佣兵联盟——天下盟”,将魔兽山脉里八成以上的雇佣兵纳入麾下。夏倾夜理所当然的成为雇佣兵联盟的首任盟主。 三月二十九日,天下盟发出盟告,要求六国皇室和修行者就雇佣兵的问题作出利益让步。 三月三十日,六国昭告天下,六国将各派皇室和修行者代表前往鲤龙山,与天下盟进行谈判。 这些消息在六国传开之后,整个星石大陆都为之震动。 鲤龙山上,天下盟里。 “盟主,如今我们要做的事已经算是做到一半儿了,那块胭脂玉……您打算怎么办?” 夏倾夜负手立于这座新落成的大殿之中,沉吟良久。“当初我夺这块胭脂玉,原本只是为了证明我夏倾夜可以为了雇佣兵的利益和桑芜皇室作对,让他们相信、拥护我,如今目的已经达到,这块胭脂玉的存在就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黄鹂说:“都说这块胭脂玉是德昭天子嫁女儿的嫁妆,等桑芜皇室的人来了鲤龙山以后,难保他们不会提起此事。如果他们开口要,我们是给——还是不给呢?” 夏倾夜一笑,看着她说:“这胭脂玉虽然难得,但偌大个桑芜皇室,不可能就为了这东西斤斤计较。如果他们开口要,目的只怕不是为了胭脂玉,甚至也不是为了公主的嫁妆,而是想试探我们的态度。如果就这么轻易地还给他们,那我们还怎么跟他们谈判?” “还是盟主想得周道。” 夏倾夜一转问起:“那两人怎么样了?还在山里转悠吗?” 像是想到了什么好笑的事儿,黄鹂轻轻笑出声来,说:“是,只不过……据七色鹦传回来的消息看,那人还挺有意思的。” 听她这么说,夏倾夜也来了兴致,问:“怎么个有意思法儿?” 黄鹂说:“那男子每走到一个地方,见花就要采上几朵,见草也要摘上几株,一天十二个时辰,每一个时辰的溪水他都要装上一壶,说是什么每个时辰的水味道都不一样。黄鹂愚钝,倒是……不知道有什么不一样。” “再过几天,六国皇室和修行界的人就要来了,不能再让他们在这山里瞎转悠。你明天就派人去把他们接上来吧。我看他也不是只为来道谢的,我想看看,他到底要干什么。” “是。” 这一日,山栀子和阑珊依然在鲤龙山里转悠。他们找到一块平坦的地方,铺上一块厚实的布巾,山栀子就开始清点起他连日来的“收获”来。 一个个装着溪流泉水的瓶子,一朵朵已经有枯萎迹象的花,一株株根部犹带着泥土的草,一框框树木枝桠,甚至还有他不知道从哪儿抠来的土。这个闻闻,那个摸摸,山栀子明显对它们宝贝得很。 阑珊一边吃着带上山来的干粮,问他:“你去伽佑之前到底是做什么的?” 山栀子一笑:“就是做糕点的啊,我还以为你猜得到。” “九……”阑珊敛下眉眼,说,“就你们那地方也有做糕点的?” 山栀子看她:“你知道我那地方是什么地方吗?”他的神情里带着一点儿高傲,还有点儿兴奋和雀跃。 阑珊说:“不知道。你给我说说呗。” “说起这个啊……”山栀子兴致很高,清清嗓子,说,“我们那地方地界儿很大,但人不多,所以很清静。人最多、最繁忙的地方在东边儿和西边儿,我呢本来是住在北边儿的,因为厨房在北边儿啊,我一直在那儿做糕点。他们吃的糕点大半儿都是我做的。” 他把一些花上的花瓣儿一瓣瓣扯下来,放进装有泉水的瓶子里,继续说:“可是青至……大哥是住在西边儿的,有时候我给他送吃的,就很麻烦。” “既然麻烦,那你们为什么不搬到一起住?” 他用“你在开玩笑”的神情看着她,说:“我们那儿有我们那儿的规矩,再说,青至大哥很忙的,有时候我好几年都见不上他一面。”他说到这儿,露出有点儿失落的样子。 阑珊却说:“我就是讨厌你们那儿规矩多。” 山栀子很奇怪地看着她,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说这种话。阑珊接着说:“就算以后我嫁给了你,我也是不会跟你回你们那儿的。” “我可没说要娶你。”山栀子拍拍屁股站起来,稍微有点儿窘迫。他把包袱背上身,先行踏出几步,然后说:“该走了。”阑珊于是跟上去,这回,他们还没走几步路,就遇见了一个人。 鲤龙山上,天下盟里。 七色鹦盘旋而去,黄鹂回过头来,笑说:“他们到了。” 话刚落没多久,大殿里就闯进来一个人。“小夜夜,你想我了没?”来人这么说着,却是直接越过夏倾夜,径直往那大殿上的高位而去。 “嗯,这椅子舒服!我在外面替你卖命,累死累活的,你在这儿过得倒是舒坦!” 夏倾夜转过身来,看着坐在椅子里的那人,无奈地叹口气,问:“叫你带上山来的人呢?” 第七十一章 何,伊人 那人飞身下来,一边还说:“真是个没良心的,不见你问我好不好,倒是先关心起别人来了。你跟那女孩儿什么关系啊?还是说……是那男子?” 黄鹂一笑:“岳步尘,你不是心心念念着你那黎美人吗?怎么又来管咱们盟主的事?” 岳步尘听了这话,一下子就颓丧了:“别提了,我被打了。”他把夏倾夜的手提起来按在自己脸上,“小夜夜,你就不关心我有没有哪里伤到吗?” 山栀子进来的时候,正好就看见这一幕,他像是撞见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一样,一下子低下头。 夏倾夜叹口气,把岳步尘的手挥开:“别闹了。这一趟确实辛苦你了,我让人带你去休息。这两天,他们也都该回来了,到时候,我们师兄弟姐妹一起吃个饭,算是为你们接风洗尘。” 岳步尘虽然是很不情愿的样子,但还是说:“好吧,那你慢慢会你的小情人,我去睡觉了。”说完,一溜烟儿的就又不见了。 夏倾夜看向山栀子和阑珊,说:“你们别介意,我师兄说话就是这样,没个正形儿!” 阑珊看看低着头不说话的山栀子,又看向夏倾夜,说:“在下阑珊,这是山栀子。实不相瞒,我们此次上山来,除了想为上次的事情道谢以外,还有一件事,想请天下派帮忙。看样子,您就是这天下派的……” 黄鹂插嘴说:“现在应该叫‘天下盟’了,这就是我们天下盟的夏盟主。” “失礼了,夏盟主。” “无妨,”夏倾夜开门见山地说,“洒山酒那日偶遇,我顺手救了这位小兄弟,也算有缘。你们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尽管说,只要不过分,能帮的,我还是会帮的。” “夏盟主慷慨。”阑珊拿手肘子捅捅山栀子,“把东西拿出来啊!” 山栀子抬起头来,慌慌张张从包袱里翻出一只储戒,伸出手来。“恩公……” 黄鹂接过储戒,呈到夏倾夜面前,就听得阑珊说:“这储戒里有两件星器,是我们认识的一位星师做的。她想在红楠城里长住,然而为生计所迫,不得不卖点儿东西,换些钱。不知道这笔交易……能不能跟夏盟主做?” 夏倾夜没有接过黄鹂呈上来的储戒,而是说:“这红楠城修行之风虽然不盛,但星器还是卖得出去的吧。你们何必如此大费周章跑到这鲤龙山上来,跟我做这笔交易?” 阑珊回答:“我们听闻天下盟财力雄厚,应当是出得起大价钱的。而且,那位星师不想跟修行界扯上太多关系,所以……” 夏倾夜对此似乎兴致缺缺,对黄鹂说:“把他们带到大力那儿去吧,如果真是好货,价钱可以给高一点儿。” 这个时候,山栀子却说话了:“恩公!你不先看一看里面的东西吗?我伊人姐姐是个很厉害的星师,她做的东西一定不会错的!” 闻言,夏倾夜果真止住黄鹂,伸手接过那储戒,心念一动,两件流光溢彩的星器就出现在众人面前。 见到这两件儿东西,黄鹂看向夏倾夜:“盟主,这……” 夏倾夜微微眯起眼,把星器收进储戒,递给黄鹂,又对山栀子说:“你刚才说……那位星师叫什么名字?” “她姓何,叫伊人,何伊人。” “何伊人……” 因为这两件儿东西,山栀子和阑珊在鲤龙山上受到了不一般的款待。由黄鹂亲自为他们安排一切,请他们在鲤龙山上“小住几日”。期间,她自然多次旁敲侧击,想问出更多的关于那位星师的事儿,但这两人的嘴巴始终很严实,半点儿都不肯多透露。 山栀子唯恐自己采来的花草会坏掉,提出要借这儿的厨房一用,黄鹂自然应允。做好他的糕点以后,山栀子自然是要拿去讨好自己恩公的。 夏倾夜不喜欢吃甜食,这让山栀子很失望。他颓然地把一盘盘糕点撤回食盒里,正准备拿回去慢慢伤心一阵儿,却被夏倾夜叫住:“山栀!” “恩公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夏倾夜一笑,说:“我一个师妹可能会喜欢吃这个,你能不能再做一些出来,晚上我让她尝尝?” 对于这个要求,山栀子自然不会拒绝。他走后,黄鹂就来了。 “他们还是什么都不愿意说。山栀子倒是真的没什么心计,只是记住那位星师的话,不愿意多说。反而那个阑珊,倒是个不简单的姑娘。需不需要我……” 夏倾夜抬手止住她下面的话,说:“既然如此,那就算了吧。会来红楠城这个偏僻地儿的星师,怕也是与师父一样,有隐逸之心的人。既然她不愿意与修行界扯上太多关系,那我们也就不必再去打扰她了。” 黄鹂点点头:“我明白了。” 他转而问起:“晚宴准备得怎么样了?” “都已经准备妥了,”黄鹂说,“我亲自把关,做的都是咱们几个师兄弟姐妹爱吃的,只是可惜……师父不在,不然,这就真的是一场家宴了。” 夏倾夜笑说:“师父不在,我们几个更要开开心心的。鹦鹉喜欢吃糕点,你待会儿再让人去山栀子那儿一趟,他好像很喜欢我们这儿的厨房。” 黄鹂会意,点头退下。黄鹂走后,夏倾夜也起身离开,来到了他小师妹鹦鹉住的地方。 他刚来这个世界的时候,只身一人,无依无靠,幸得世外高人的师父收留,得以活命。后来,他就跟着师父潜心修行。他这一师门,没有名字,除了师父以外,就只有他们师兄弟姐妹八人而已。 按照排行来说,他是老七,只有这个小师妹是在他后面入师门的,他们对于她,都格外疼惜。后来,他离开师门混迹在魔兽山脉里当雇佣兵,有了要成立“天下盟”的想法之后,就是这些个师兄弟姐妹和跟着他在魔兽山脉里出生入死的兄弟们在帮他各处奔波。六国皇室能够这么快对这件事作出回应,也多亏了他们在其中周旋。 说是师兄弟姐妹,但他们随师父的性子,彼此之间其实并不看重这个排行。作为二师兄的岳步尘,更是放浪得很。 第七十二章 是个孩子 【播报】关注「起点读书」,获得515红包第一手消息,过年之后没抢过红包的同学们,这回可以一展身手了。 他来到鹦鹉房间的时候,正好大师姐王贤也在。她是女儿身,也有女儿家的容颜和才华,一手古琴弹得极好,但平时喜着一身男装,行事也更像男儿,对她不喜欢的人从不手软。 既然他来了,索性就把其他几个师兄弟姐妹也一起叫了来。除了老五黄鹂有事要做以外,二师兄岳步尘、老三东陵依依、老四东陵竹月、老六方青崖都来了。在房间里谈话到日落时分,几人就一起去吃饭了。 席间,山栀子亲自把糕点拿了来,鹦鹉果然很喜欢。她还以为山栀子是天下盟的厨子,说:“以后我要在这儿长住,就只吃你做的糕点。” “可是我不是这儿的厨子啊,你要是喜欢吃,可以下山到红楠城里去找我。啊!”他像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似的,赶紧捂住嘴巴,沉默了一会儿之后才说,“还是不要了,你是修行者。不过,我可以给你送上山来,反正我也已经知道来这儿的路了。” 鹦鹉疑惑地看向夏倾夜,明显是不知道这小子到底是个什么身份。不是天下盟的人,又怎么会在这儿? 夏倾夜替她夹上一筷子的菜,转而却对山栀子说:“你和阑珊姑娘在这儿也有段时间了,明天我就让人送你们下山。” 山栀子露出一副很委屈的样子,不情愿地答了一句:“好。”接着又说,“以后要是再有东西可卖,我还会来的。” “东西?卖什么东西?”鹦鹉问。 “这事儿我待会儿再跟你说,先吃饭。”说着,夏倾夜又给她夹了一夹菜。 人家师门的“家宴”吃得和和气气,山栀子独自一人落寞地回了房。阑珊已经在房中等他了,开门见山就问:“你到底还想在这儿待多久?” “不待了不待了!明天就下山!” “你恩公不搭理你,你朝我发什么火?” 山栀子别开眼不看她:“我没有发火。我要睡了,你走吧。” 门一关,阑珊站在门外,抬头望了望天,星星很亮。 魔窟,魔刹宫。 阑珊走到魔刹宫门口,想进去,却被门口的魔卫拦下了。 她说:“我找聆鼠大人。” 魔卫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再等等吧,里面的……还没完事儿呢。” 阑珊侧耳倾听了一会儿,风中传来一阵阵似有若无的呻吟声,她冷冷地看了这魔卫一眼,魔卫顿时收起了笑容。她走开几步,站在魔刹宫外的大道上抬头望天——这里永远都只有黑夜。 聆鼠说她在外面呆久了会迷恋上白天,然而对于她来说,还是只有黑暗更让人安心。 魔窟是九天流放罪人的地方,在这个只有黑暗的世界里,从来都只有荒凉、屠杀、苟延残喘、****,和醉生梦死的狂欢。她就是在这样的地方出生的,被丢弃在沉默的荒野里,然后被聆鼠大人捡了回来。 那个人——也是这样。 可是一千三百年以后,他成了这魔窟的魔王、魔刹宫的主人,她还是聆鼠大人的一个忠诚的属下。 听到背后传来的脚步声,她转过身,恭敬地跪下来:“聆鼠大人。” 这个时候的他,总是异常温柔。 “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 她膝行到他面前,把自己的脸轻轻贴在他的脚背上。“属下厌倦这具身体了。” 聆鼠把她拉起来,轻轻抚摸她的脸:“等做完这件事,你想要什么样的身体,我都给你找。人类、妖族、半兽、仙灵、蛮虫、廆瘿、天魉、魑魅……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我想做个男人试试。” 聆鼠一笑:“怎么,做了这一千多年的女人,真的厌烦了吗?” “我想……离聆鼠大人更近一点,和聆鼠大人……更相似一点……”她钻进他怀里,贪婪地吮吸着他身上的味道。就是这样的味道,她迷恋了一千年。 “你呀……还真是个孩子……” 入夜,八方客栈隐在一片月华之中,客栈门口的两盏高挂的灯笼,在有风吹过的时候摆动起一个不大的幅度,摇摇晃晃。房间里的油灯犹自亮着,偶尔抖动一下身子,房间里人的影子也跟着一起抖动。 何心约在油灯下看一本老书。这是她好不容易才淘来的书,这书肯定是淋了雨之后干了,然后又打湿,如此反复,上面的字已经很模糊了。有些纸张黏在一起,分开之后,根本就是一个墨团,字是早已看不清了的。 油灯光忽明忽暗的,她戴上了那副冰玉石做的眼镜儿,看起来才不觉得那么费力。 小七坐过来看着她看书,安安静静的,一点儿也不闹腾。她抬起头看他,笑说:“白天去了那么多地方,累了吧?累了就去睡,不用管我。” 小七摇摇头,问:“姐姐,这些书真的很好看吗?你每次都要看到很晚。” 何心约在心里暗想:我要是不看,难道真要看着你就这么死去吗?有关换心的神话传说在伽佑藏书阁里她倒是看过,不过那是发生在极北之地冰寒魔原里的故事。 这个故事说的是,曾经有一个生活在冰寒魔原里的人类族群,叫“摩尔人”,他们以生灵的心脏为食,既吃魔兽的心脏,也吃妖族的心脏,十分残暴。摩尔人的成年男子力大无穷,勇猛善战,摩尔人能够得到足够的食物生存下去,就是因为有这些成年男子在。而一旦有成年男子在作战中死去,他们就会用一个女人的心脏为死去的成年男子“换心”,如此,男子就会复活,相应的,那个女人也会死去。这个方法保证了摩尔人族群里始终有大量成年男子,但也正因为这个简单粗暴的方法,摩尔人的血脉最终没有能够延续下去,在大约一万五千年前消失在了冰寒魔原里。 这个故事虽然荒诞,但是如果再找不到其他有关“换心”的说法,她说不得就要去一趟冰寒魔原。反正有邪的空间法术在,这并不是难事,只是她要期望邪不要再像在贡夏山脉里时那样不靠谱儿了。 “这东西一点儿也不好看,但是姐姐必须看。你知道吗?” “那……小七陪着姐姐。” 何心约叹口气,放下书,摸摸他的头:“算了,我今天不看了,这么些天都这样,眼睛实在受不住。” 她把眼镜儿摘下来收进储戒里,然后就说:“你去找小二哥,问问现在还能不能送热水来,我想洗个澡。你也是——”她作势闻闻他,又扇扇鼻子,像是很嫌弃地说,“再不洗,都臭了——” 小七臊红了脸,嗫嗫嚅嚅地说:“我,我……”然后就突然青蛙似的弹起来,飞奔出房间,“我去找小二哥!” 何心约在后面大笑,她这个弟弟真是太可爱了! 她在这个客栈里,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每搜罗到一本书,她就窝在客栈里看,对外界的事一概不知。有时她也带小七在红楠城的大街小巷里转,不过去的都不是什么热闹地儿。 她原打算再过几天就回去,看山栀子和阑珊有没有从鲤龙山上带回来什么好消息,然而这一晚,沉默许久的邪的一句话让她决定回桑芜一趟——小七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 “你还真以为你能救他吗?他三年前本来就应该死了,是我的心脏碎片锁住了他的魂灵,让他的魂灵能够继续留在这个躯壳里。可是他的身体一直在腐坏,他会变成傻子,也是因为这个。如果他的身体继续腐坏下去,就算是我,也保不住他的魂灵。”邪说,“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你为什么一开始的时候不告诉我?!”她近乎在吼他。 邪直视她,冷冷地说:“我原本就没有打算告诉你,等他死了,你自然会毫不犹豫地拿回我的心脏碎片,但我没想到……”邪别开头,“我没想到你会为他劳心劳力到这个份儿上。” 何心约颓然地坐下:“可是……我到底……应该怎么做?” “我知道怎样可以‘做’出一颗心脏来,你只需要找到摩尔人的后人,让他们为他换心。”邪说,“这个星石大陆上,只有摩尔人知道怎样才能让一颗心把一具躯体‘救活’。只有先保住他的身体,才能保住他的魂灵。” ps.追更的童鞋们,免费的赞赏票和起点币还有没有啊~515红包榜倒计时了,我来拉个票,求加码和赞赏票,最后冲一把! 第七十三章 主人和宠物 【最新播报】明天就是515,起点周年庆,福利最多的一天。除了礼包书包,这次的『515红包狂翻』肯定要看,红包哪有不抢的道理,定好闹钟昂~ 二十年前,谷乐还只是一个少年,一个从乞丐堆里爬出来的流浪少年,谁都不知道这个少年是怎样一路乞讨走到那极北之地的,他一路向北一路修行,到得冰寒魔原。十年之后,他从极北之地的冰雪中走出,双眼不知因为什么失明,但从此他就走进桑芜人的眼里,走到帝国顶尖修行者的行列。如今,他已在伽佑学院这个地方蛰伏许久,人们已经很少谈起那个二十年前一路向北的少年。人是健忘的,但记忆也只是暂时退到幕后,而并没有消失,在某个时候,它会重新鲜活起来,就如同现在。 邪说,要想找到摩尔人的后人,何心约就必须见伽佑学院的谷乐院长一面。整个星石大陆上,只有曾经进过冰寒魔原并且能够活着出来的谷乐有可能知道摩尔人后人的事。 她原本想把小七留在红楠城,托已经从鲤龙山回来了的山栀子和阑珊帮忙照顾,独自回到伽佑城。但小七却不肯,他难得任性,不愿意离开她身边,何心约便只好带上他。她没有向山栀子和阑珊说自己要去哪儿——但或许他们也能够猜到,就和小七一起踏上回程之路。 伽佑城里,此时正弥漫着有如年节的喜庆气氛。帝国四公主镜尘烟罗和伽佑城少城主黎羽的婚事正在紧锣密鼓的筹备之中,伽佑城的百姓无不为此欢呼雀跃。听说,烟萝公主嫁过来以后,会一直留在伽佑城,百姓们都期盼着这位公主能够给整个古伽州带来好的运道。毕竟,自从迦南山上伽佑学院藏书阁被毁以后,整个古伽州修行界可谓遭受重创,原本首屈一指的伽佑学院修行者,如今甚至不能在岚宗和千鸿一派等修行宗派的人面前直起腰来。 此番镜尘皇室和黎家联姻,举办的这场少城主和少城主夫人的婚事,自然会极尽奢华。届时,不仅会大宴全城,整个古伽州的名门望族都会前来道贺,甚至整个星石大陆上六国的皇室和修行世家,都会赶到伽佑城献上贺礼。比之去年的桑芜星法修习学院院比,这一场盛事,无疑更加浩大,更加热闹,也更加鼓舞人心。 然而对这一切,行走在迦南山里的何心约却毫不知情。用邪的空间法术瞬移到迦南山里,她抱着小一一步步往伽佑学院的方向行去。小七跟在她身后,听她讲她当初是如何与伽佑众人结缘,又如何在这座山里度过了从星石历一千一百二十二年到二十四年近三年的时光。如果……她想,如果当初没有发生那件事,到现在,就真的是整整三年了啊。 “姐姐,那你恨那个叫司徒轩的吗?啊!”小七像是惊觉自己说错话一样,一下子捂住嘴巴,说,“不对,是鬼噬扶己,他那个人可真是太坏了。” 从小七嘴里蹦出“恨”这个字,才是真正让何心约惊讶的地方。就连小七都觉得,她应该恨他吗? 她带小七登上孤王峰,从这里可以看到远处伽佑学院依山而建的红墙绿瓦、亭台楼阁,像一个娇羞的美人,掩映在群山绿林之中。只不过如今,那一座气势宏伟的古老的藏书阁,早已消失在那场大火之中,而仅剩的残垣断壁,只能让人无限叹息。 “恨……或许吧……”如果没有那一夜藏书阁异变,她不会离开迦南山,也不会在贡夏山里流离辗转,他鬼噬一家兄弟,确实害她不浅。但要说恨,说实话,她更多的只是失望。鬼噬扶己处心积虑,毁掉伽佑千百年来的积蓄,可他最后得到的到底是什么呢?伽佑学院还会有下一个千百年,藏书阁甚至还可以再建一座,但他们这一段挚交情谊,算是彻底葬送了。 “姐姐,我能住在那里面吗?”小七指着伽佑学院的雕梁画栋、飞檐长廊问她。何心约摸摸他的头,说:“不可以了,我们此次来了,终究还是要离开的。我们在桑芜没有家,在西吟没有,在星石大陆,也没有,以后姐姐带你游历六国,四海为家,可好?” 这个她不负责任许下的飘渺誓言,让小七眼睛一阵阵发亮。他显然很憧憬那样的日子。“有姐姐的地方,就是小七的家。” 这一句话,听得何心约几乎要落泪。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两个人都听到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渐渐朝他们靠近。 何心约回头,循声望去,一黑衣男子正踏着不急不徐的步子向他们走来。风掀起他垂过肩头的黑色发丝,将他额前覆盖的黑色风帽吹得微微掀起,但仍然无法窥见他黑衣之下的容颜。 她侧前一步和小七并肩站在一起,且不管来人是善也不善,这个动作已经表达出并肩作战的意思。 黑衣男子站定,谁都不先开口说话,三人就站在孤王峰的山巅之上,沉默对峙。 最后还是黑衣男子首先开口,他的声音虚无缥缈似的,让她觉得似曾相识,但也只是觉得熟悉,而想不起来她是在哪儿听过这个声音。 “你终于回来了。” 何心约偷偷握紧了拳头,一字一顿的,叫出了眼前这个人的名字。 “鬼——噬——辰——御。” 鬼噬辰御微微抬起头,露出他那张苍白而无血色的脸,眼神定定地看向她。“我一直在这迦南山里等你,我知道,你一定还会再回来的。”他深情地呼唤她的名字,“嫣儿……” “我姓何,名心约,二殿下。”何心约和他谨慎地保持着距离,鬼噬辰御上前一步,她就拉着小七退后一步。 他没有为此纠结,转头看向小七,问她:“他是谁?” 小七拉拉她的袖子,显然是很害怕的样子:“姐姐……” 何心约小心安抚他:“小七,别怕,这就是我刚刚跟你说的,鬼噬扶己的弟弟,鬼噬辰御了。你看,他虽然长得凶神恶煞的,但不会轻易伤害人的。是吧,二殿下?” 何心约看向鬼噬辰御,他却说:“只要你跟我回去,我肯定对你好。但这个人就不一定了。” 何心约反问他:“回去?回哪儿去?贡夏山?鬼噬谷?” 知道她意有所指,鬼噬辰御紧紧闭着嘴,很久才说出一句:“只要你愿意,我们也可以去别的地方,过我们两个人的日子。” “姐姐,你不能答应他。”小七唯恐自己被何心约丢下,愤愤地来这么一句,这一下可触怒了鬼噬辰御,他手一张,一股阴风顿时向小七袭来。就在此时,原本慵懒地躺在何心约怀里的小一猛然睁开眼睛,一双水蓝色的眸子泛起奇异的光晕。它挣开何心约的怀抱跳到地上,一阵耀眼的白光闪现,何心约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魔兽山脉里的噩梦之夜。 随着一声尖厉的猫叫,小一迅疾扑向鬼噬辰御。他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击,只能迅速纵身侧跃,但小一却比他更快,锋利的钩刺狠狠贯穿他的左肩,带出一蓬阴冷的血花。 纵身一跃间,他头上连衣的黑帽已然完全掀开,那张苍白而无丝毫血色的脸上,黑色的眸子如一汪深潭。 小一的突然发狂让何心约不知所措,她虽然早就觉得迟早会有这么一天,小一会突破翡翠之心的压制,恢复它原始的凶残本性,但她万没有想到会是在这个节骨眼儿上。眼看着小一一击命中之后又扑向鬼噬辰御,何心约竟然头脑一热挡了上去,她只想到自己是它的主人——既然是“主人”,那怎么能放任自己的“宠物”伤人?却没有掂量清楚自己的分量。小一的一爪凌厉地在她后背拉出四道触目惊心的口子,血肉外翻,顺又被爪风绞碎。 何心约一口新鲜的血液“哇”地喷在地上,鬼噬辰御一时间竟然被她这个举动震得有点儿发懵,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躲不开小一的第三次攻击了。 无奈,他抱起何心约,一滚而往悬崖边去。孤王峰下,万丈悬崖。 孤王峰上,小一还是那个小一,却也不是那个小一了。它天蓝色的绒毛上沾染上阴冷的和温热的血,锋利的钩爪闪烁着寒光,那条长鞭似的尾巴弯曲地盘在地上,盘在一片血泊之中。 ps. 5.15「起点」下红包雨了!中午12点开始每个小时抢一轮,一大波515红包就看运气了。你们都去抢,抢来的起点币继续来订阅我的章节啊! 第七十五章 我们 “吃饱”之后,鬼噬辰御再也没有办法拖延时间了。在何心约的逼视下,这位二殿下无奈只好捞起她,御风而上,离开了这个地方。 孤王峰颠没有小七,也没有小一,就连之前打斗的痕迹,也不剩丝毫。 何心约放眼望向远处伽佑学院的亭台楼阁,不禁皱起眉头。片刻之后,她回过头来,对鬼噬辰御说:“二殿下,你回去吧。” 鬼噬辰御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她,上前来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愤怒在言语间袒露无疑:“都到了现在这个地步了!你怎么还可以说这种话!你早就已经是我的侍宠了,我才是你的一切,为了我,其他的——你都应该抛弃。” 何心约不敢示弱,一直直视他的眼睛。这位从来没有出过鬼噬谷的吸血鬼家族二殿下,有时候说出来的话让人恨得牙痒痒的同时,又忍不住发笑,也无怪乎司徒轩当初会说,他这个弟弟越长大越霸道,还有些蛮不讲理。不经意间又想起那个人,何心约垂下眼帘,语气没有丝毫起伏,显得清冷而无情:“鬼噬辰御,你们吸血鬼族的所谓仪式。对我来说没有任何意义。”在周围让人窒息的无形的冰冷和僵硬之中,她抬起头来,强迫自己直视他。有些事情她必须跟他说清楚,她隐隐感觉到,如果任由这位二殿下这么胡闹下去,事情将会一发不可收拾。 “就算我们……”她胸中憋了一口气,放松一般地吐出来,眼睛还是忍不住看向别处,说,“就算我们有肌肤之亲又怎样?这种事情,我根本就不在乎。” 鬼噬辰御一怒之下一把钳起她的下巴,强迫她看向自己:“你说什么?” 他手的力道太大,何心约甚至怀疑这位二殿下一个不高兴就会把她下巴捏碎。【ㄨ】然而她还是丝毫没有松口,看向他的眼神似乎还带着轻蔑。 两人相对沉默许久,鬼噬辰御那一瞬间的怒气过去,就渐渐放松了钳住她下巴的手。还说:“你知道吗?在这崖底下的时候,我想起了我们在贡夏山里游荡的那些日子……” “是我‘挟持’二殿下的那几日吗?”何心约漫不经心地一笑,然后说,“那对于我来说可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当初邪掉链子把鬼噬辰御也从祭祀仪式上带出来,两人在贡夏山里兜兜转转,期间她以为自己稳操胜券,可实际上,鬼噬辰御不过一直在骗她。 “二殿下,我不知道你怎么会看得上我,难道就因为在贡夏山、在鬼噬谷里的那几日相处吗?那我只能说,你见过的女人太少了。” 跟这个人,就应该这样说话。好好讲道理是没有用的。 “你知道这星石大陆究竟有多大吗?你知道这块大陆上有多少叫得出名号的人物吗?你知道贡夏山之外、古伽州之外、桑芜帝国之外,有怎样的风景吗?论修为,论才智,论相貌,你哪一样比得上你大哥?可是就连鬼噬扶己,纵使我们之前情谊多深,他既骗我、害我,我和他就只有恩断义绝。那和我没有半点儿情谊的你,欺骗我、囚禁我、强迫我,你觉得我们还有可能吗?” 鬼噬辰御显得有点儿慌乱,就好像自己做错了事,心虚、自责,想要弥补而又不能。“我只是想要你一直陪在我身边……而且,你对我也是有情的,不然的话,在崖底下的时候……” “我说了!那种事情我根本就不在乎!”何心约稍微有一点儿气愤,这个鬼噬辰御有时候真是让人无可奈何。 “鬼噬辰御,你真该跟你大哥好好讨教讨教。虽然现在我不再对他有情谊,可是时不时的,我还是会想起他。”她看着他,带上一点儿讥讽的语气,说,“可是我看到你,只是觉得很头疼。和你呆在一起的时候,我从来没有感到过一星半点儿的快乐。你也不想,我看着你的时候,心里想的,却是他吧?” “说到底,你其实就是还念着他,对吧?” 何心约没有直接回答他,而是说:“你想想吧,就算我跟你走了,你觉得我和你能走到哪儿去?你能逃得开你大哥?二殿下,你本不该来这里,安安心心待在鬼噬谷里,多好。” 她终于把他气走了。 鬼噬辰御一甩柚子,一言不发地离开了孤王峰。也不知道这位二殿下会不会乖乖回到鬼噬谷,要是那样就省心了。她倒是不担心挑起鬼噬扶己和鬼噬辰御这两兄弟之间的矛盾,鬼噬扶己要是连自己的弟弟都管教不好,那就不是她认识的那个手腕儿心机都不缺的人了。 鬼噬辰御走后,她继续在孤王峰上站了一会儿。觉得有点儿疲惫,于是轻轻叹了口气。随后,她迈动脚步准备离开这儿。没见到她,小七不会乱跑,除非是去伽佑学院。若是她猜得不错的话,他们现在应该已经在伽佑学院里。但她刚走出几步,面前一丛灌木掩映之后就转出来一个人。 刚刚她和鬼噬辰御的谈话洛雁虽然只听得只言片语,但仅凭这只言片语,她已经能猜出来离开伽佑学院之后,她到底经历过什么。一时间,一股苦涩从心里直泛上喉头。 “这些日子,你受苦了。” 何心约扑过去,紧紧抱住她,什么也没说。只是一会儿,洛雁就感觉肩膀上湿了一大片。她叹口气,抬手拍拍她的背,本想安慰安慰她,却不料何心约吃痛一声,抬起头来,脸上犹带泪痕,似哭似笑地看着她,说:“还有点儿疼……” 小七果然是在学院里,据洛雁说,学院的学生在路上遇到一个来历不明的少年,慌慌张张地要找上伽佑学院的路,问他是什么人,去伽佑要做什么,他吞吞吐吐地也说不清楚,只说要救他姐姐。他们把他带上山以后,就直接找到了洛雁。 “你走之后,学院里没有管事儿的人,西院的事都是我在打理。我见了他,听他说了小一的事儿,就知道他口中的‘姐姐’肯定是你。于是就赶紧赶了过来。”她心有余悸似的,说,“还好你没事。” “那孩子一定吓坏了。”何心约可以想见她跌落孤王峰之后,小七会有如何害怕,他不认得路,要是没有遇到学院里的人,指不定得在这迦南山里受多少苦呢。 两人一路往绝吟崖而去,一路说着话。要说两人分开,其实并没有多长的时间,只是在这几个月里,发生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 “我让他喝下点儿安神的药,现下应该还在睡觉。要不然的话,只要他醒着,就一直在为你担心。” 听到这话,何心约心里即使暖暖的,同时又不免觉得沉重。“那孩子是我在西吟的时候捡的,这些日子一直跟在我身边。只是……”她顿一顿,说,“他身患重病,我此次回伽佑,就是为他寻医问药。” 关于翡翠之心的事儿,何心约只字未提,她只说小七心疾难除,要想救他性命,只有换心这一法可用。 “我必须要去冰寒魔原一趟,找到摩尔人的后人,为小七换心。但在这之前,我必须要见谷乐院长一面。只有曾经进出过冰寒魔原的院长,才有可能知道摩尔人后人的事儿。” 洛雁沉吟许久,她自然知道冰寒魔原是一个怎样的地方,但既然何心约这样坦白地跟她说,那就意味着她非去不可。 何心约多多少少能够猜到洛雁在想什么,她想了一会儿,缓缓说:“我在这个世上,所执著的事情并不多,一是要找到我那几个故人,二,就是要保住小七的命。原本,我是应该尽己所能为伽佑做事,报答老师的恩德,可是现在……”她说,“我不知道现在的我还能为伽佑做些什么,就只能愧对师恩,先做好眼前的事。以后若有机会,再为伽佑,奉一己之力。” 洛雁没有劝她,只是说:“现在正值多事之秋,这片大陆上的和平和安宁,或许并不长了。”何心约看向她,她继续说,“你在外或许不闻修行界中事,但这星石大陆的天,确实要变了。你若执意要去冰寒魔原,至少让我们陪着你。小一初露凶性,恐怕当初在魔兽山脉里的那个它要回来了。继续让它留在你身边,无疑养虎在侧。你一个人去,我们又担心。” 洛雁口中的我们,在以前或许是指她和司徒轩,那现在,还有谁是她的“我们”呢? 第七十六章 封山 出乎何心约意料,伽佑学院里异常冷清。虽说她在的时候这里也并不算是个热闹地儿,但至少修行者们来来往往,人气也还算阜盛。可是现如今,从绝吟崖进得院门,一路来到西院,她几乎没见着一个人影儿。 “自从藏书阁被毁之后,学院就渐渐人丁稀落了。现在,各院的修行者大多已经离开了迦南山,只有一些在伽佑待了很多年的老师,还有暂时无处可去的学生还留在山上继续修行。” 何心约心中苦涩,这座曾经的桑芜帝国第二大星法修习学院,真的就此败落了吗? 似是看出她心中所想,洛雁摆了摆手,说:“不用太过介怀,一日为伽佑人,终身为伽佑人,他们虽然离开了迦南山,但伽佑的精魂没有消失。只要伽佑人还在,伽佑就有再次复兴的那一日。而且,暂时封山养精蓄锐,也是谷乐院长的意思。” “封山……”何心约喃喃自语着这两个字,心知事已至此,自己不应再沉溺在悲伤之中,于是深吸口气,再畅快地吐出来,说:“我想快点儿见到小七。” 洛雁冲她点点头:“这是自然。”说完,两人都加快脚步,往何心约曾经居住过的管事小院儿而去。 院子里的桃木树长得更加繁茂了,丝毫不知人事变迁、岁月苍凉。【ㄨ】何心约看向树根,想起了埋在这几颗桃木下的几坛酒。去岁六月间埋下的,原本打算年末起出来送几坛给黎羽那个嗜酒的,结果她还来不及持锄刨土,就逃离了迦南山。 想到这儿,她于是开口问了一句:“黎羽呢?” 洛雁眼底似有犹疑,别开了眼,说:“他在伽佑城里,不过一知道你回来了,我就给他送了信,不出意外的话,日落之前他就能上山来。” 喝下汤药之后,小七就一直在睡觉。学院的人发现小七的时候,小一就已经不知所踪,何心约唤不醒邪,也无从得知这肥猫到底跑哪里去了。 日落之前,小七终于醒过来,一看见她就抱着她不停地哭。何心约拍着他的背温声细语安慰他好一会儿,小七才终于止住哭声,只是小鼻子时不时还一擤一擤的。然而,一直等到傍晚,黎羽也并没有来。 她被关进大牢之后,屋子里的东西都被翻动过,当然他们并没有找到什么足以证明她是“妖女”的东西,倒是她闲时做的一些奇怪玩意儿,大都被洛雁用各种各样的借口“没收去”,也算是替她保管。她原并没有想到她们会有重逢的机会,只是不忍心这些东西被丢弃。今次相见,自然就一并还给她。 洛雁掌事之后,仍然住在她原来的起居阁,相应的,这座院子被封起来,只是偶尔差人打扫一番。所以里面的东西倒是都没有变动过,只是刚开始被人翻动过,不免显得狼狈凌乱。北冥玥和北冥麟两姐弟自然已不在这院中,她出事以后他们就回了北冥家,虽然后来司徒轩的真面目被揭开,她也算“沉冤得雪”,但随着伽佑人丁稀落,他们也没有再回来。 没有人帮忙,何心约只能自己动手收拾,洛雁自然也有院中事务要处理——虽然现在伽佑冷清,但既是管事,自然也不会清闲到无事可做。更何况,她还要为她安排和谷乐院长见面的事。谷乐院长现今独自在迦南山中修行,要见到他,恐怕还要等些时日。 其实若是偷闲,何心约完全没必要收拾这些房间。不说她只是住几日,没有必要收拾,就算是收拾整理干净,这儿,也再不是她的“家”了。她只是因为无事可做,才不紧不慢地干些扫洒杂物。 小七睡过那么一觉,精神倒是很好,忙前忙后给她打下手。何心约知道他对能够住在这里很是兴奋,不忍心扫他的兴,也就大胆吩咐他做这做那。看着这孩子在屋前屋后跑来跑去,她也不禁笑起来,积郁的心情似乎一下子开朗不少。 收拾到临近半夜的时候,洛雁才提着食盒来找他们。“厨房的师傅下山采办食材,回来得晚了些,只能这时候吃了。” 迦南山上的人已经少到采办食材都要厨房师傅亲自去的地步了。 小七累了这么一大晚上,拿起筷子就迫不及待要开动,何心约却抬手止住他,到自己房里去捧了一坛酒出来。 小七一见眼睛就亮了,雀跃着叫起来:“啊!这就是从院子里的树底下挖的!” 洛雁看向何心约,她把酒坛小心地放在桌上,一边摆出几个酒碗,一边说:“其实当初我在院子里种下那几棵桃木,就是为酿这酒来着。只是虽然有老师傅的指点,我还是没有酿出老师当年酿的酒的味道来。” 酒液从坛子里被缓缓倒入酒碗中,果然,一股清冷冽人的桃木香弥漫开来,但酒气却很稀薄,一点儿也不醉人。 小七捧着酒碗,小心地往嘴边送,然后小心翼翼地舔了一点儿。眼睛一眯,眉一皱,再睁开眼时,眼睛就带上点儿委屈:“好甜。” 何心约惊得微微张嘴,她酿出来的酒竟然是甜的!和洛雁对视一眼,两人都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小七擦了擦嘴角,看着她们笑,自己也忍不住咧开嘴笑起来。然后趁她们笑得忘情之际,又端起酒碗来,小小地抿了一口。 “为我酿的酒,怎么不等我来,自己就喝了起来?” 随着这个明亮、猖狂的声音传来,黎大公子一身雪白从门外进来,毫不客气。 何心约站起身来,说:“我以为你不会来了。” 黎羽轻轻地向座上的小七瞟一眼儿,莫名地微微一笑,竟然小七一时间看得有点儿呆。他本是妩媚甚至妖冶的一张脸,配上一袭白衣,倒又添点儿清冷意味,这种反差更是惊艳得让人移不开眼。 “你们继续吃吧,我一会儿就回来。” 说完,何心约就径直往屋外走去。黎羽微微侧身,让她先出去,回过头来对上洛雁的视线,嘴角挑起极不易察觉的一点儿弧度,然后也跟出去。 小七想起身,却被洛雁按住:“听你姐姐的话,继续吃吧。” 第七十七章 解古语 两人来到院子当中,何心约站在一棵桃木下,回过头来看他。“多日不见,黎大公子一如既往……自视甚高啊……”她拍拍桃木的树干,粗糙的树皮有些硌手,“你怎么就觉得,我那酒……是为你酿的呢?” “你给我酿的我也不会喝,一闻就知糟蹋了酒坛子。” 糟蹋了酒坛子……何心约深吸口气,咬咬牙,说:“你看不上,我也没求你喝。” 这么惯常斗一番嘴,一时间,两人竟是沉默下来。何心约站在树影下,月上中天,黎羽一袭白衣站在月光里。她看着他,率先打破沉默:“你素来喜欢穿颜色艳丽的衣服,怎么这回穿了这么素的?” 他的回答依然是那么率性:“我喜欢。” 他这么说,何心约只得败下阵来:“也是,谁不许偶尔换换口味呢……” 黎羽问她:“什么时候走?”她才刚回来,他这样问似乎显得很突兀,然而她还是认真回答:“不知道,我回来只是为见谷乐院长一面,不会在伽佑待多长时间。” “我五日后大婚,我还在想,要是你在那之前做完事,我就跟你一起走了。” 不顾何心约的惊讶,黎羽继续说:“德昭天子什么都好,就是太宠她的女儿。现在这个时候,还办什么婚事!” 身为星士,对修行界中事,黎羽和洛雁比她要来得敏锐得多。何心约尚不理解洛雁的那句“多事之秋”和黎羽的这句话有什么潜台词,回到伽佑的第三天,她就在藏书阁里见到了谷乐院长。 藏书阁五十二层以上在那场大火中尽毁,然而一到五十二层,依然是原来的模样,甚至就连那两位总是坐在红木台后翻阅书卷的老者,都跟她初见时一模一样,仿佛这里从未遭遇灾难,仿佛一切,都还是刚开始的样子。 虽然在伽佑近三年,但这是何心约第一次见到谷乐院长。他的双眼有些异样的灰暗,她这才想起自己曾经听到的一个传闻——谷乐的双眼根本看不见!这位让人尊敬的修行者,缘何在冰寒魔原里双目失明,世人不得而知,然而这双灰暗的眼睛,反正更为他的故事增添传奇色彩,让人每每想到,都唏嘘感叹不已。 黎羽和洛雁在侧,谷乐院长应何心约所求,把他所知摩尔人后代之事悉数告知,然后,说了一句:“就让那孩子暂时留在伽佑吧,你们此去冰寒魔原之前,还得为学院做一件事。” 由此,何心约才真正知道,在她苟安于西吟红楠城的这段时间里,这片星石大陆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映越帝国,帝都那刹城,帝国星法修习学院。 言不语迈着并不算有力的脚步走进这座古语阁的大殿,殿中众人立刻起身,躬身行礼,恭恭敬敬地称他一声:“大师。” 言不语一一回礼,然后就径直走向大殿中唯一的那张木椅。夏倾晚站在自家玄殊老师身后,偷眼看向这位在古语界赫赫有名的大师。什么年事已高不便行动,看起来很精神嘛!她在心里暗暗腹诽。 看着夏倾晚的表情,一旁的唐简知道她铁定又在转什么小心思,于是抬手轻轻拍了她头一下,示意她要安分矜持一点儿。 夏倾晚无缘无故挨这么一下子,一个大白眼儿给唐简甩过去,她还预备还手,只是前面的玄殊似有所觉似的轻轻咳了一声,夏倾晚立刻就不敢动了。 六国古语界人士经过连日来的赶路,本已疲惫不堪,但一来到帝院里,还没来得及好好休整一番,就被召到这大殿来。心里没有点儿意见那是假的,但他们也都知道事分轻重缓急,映越乃至六国的皇室和修行界都正盯着这块石碑,不敢有所耽搁,这下也就只能暂时忽略映越帝院的待客之道。 言不语大师没有什么客套话,一入座就让人把那块石碑抬进殿里来。其实这块石碑上的文字的摹本早在几天前就先于古语界的这些人被送到这里,言不语肯定也已经过过目了。只是摹本毕竟不能代替事物本身,而且说不定,这块石碑本身也有它的不凡之处。 石碑由几个身强体壮的修行者一起抬进来,倒不是因为这石碑有多重,只是因为几个人抬比一个人抬显得更加郑重而已。几位修行者一个步子一个步子踩得极稳,虽然夏倾晚觉得这么做完全没有必要——就是用把大铁锤砸,这石碑也不一定会掉一块屑,毕竟是雷劈出来的——但她也还没有那个胆子大大咧咧说出来。 石碑被稳稳放在大殿中央之后,言不语站起身来,一步步走向那石碑。这时,夏倾晚眼尖地发现他的脚步竟然微颤,也不知道是真的腿脚不好,还是因为太激动。 其实对于这块石碑,六国古语界的人或多或少都存着敬畏之情。六始皇在星石大陆人心中的地位夏倾晚这个外来人无法理解,她只能从唐简或者南怀玄音时不时虔诚地呼出一句“敬祭始皇”的时候窥知一二。 比起普通人,比起一般的修行者,研究古语的人对征战时代及其之前的六始皇历史更加执着,然而由于六国建立、统一文字之前的星石大陆上的各种文字大多已经消亡,直接记载那段历史的资料由于战火频繁和时间久远也流传甚少,所以那段历史对于所有人来说,都如同蒙在迷雾之后,不可捉摸。他们现在所能知道的,都是六国建立之后皇室史官或者文人以后世人的口吻写下的。不在当世,毕竟无法悉知当世事。不得不说这对于人类来说是一个难以弥补的遗憾。 这块石碑的横空出世,冥冥之中就在预示着什么,然后这预示到底为何,他们尚不可知。 言不语走到大殿正中央,在石碑面前弯下腰来,虔诚地呼道:“敬祭始皇。” 在场的所有人于是也对着石碑行礼,齐声呼道:“敬祭始皇——” 这么尽一番礼数之后,言不语才把手放在石碑之上,像是在小心触碰,又像是在轻柔抚摸。片刻之后,他抬手招来身旁的一个帝院学生,吩咐道:“把东西拿来。” 东西?所有人无一不引颈观望,就等着看那人会拿出个什么东西来。结果让人失望的是,拿来的东西不过是寻常的笔墨纸砚,毫无特别之处。 在经历这失望之后,夏倾晚撇撇嘴,暗自猜测这大师到底想干什么。接着,就听到言不语语重心长地说:“若是六国能够度过这场浩劫,百年之后,史书上记载的不应该是我们这群老头子。古语界需要后继之才。” 第七十八章 预世石碑 夏倾晚尚未弄清楚他这番弯弯绕绕的话的意思,就听到前面的玄殊说:“倾晚,你去。” 她微张着嘴指着自己,表示一头雾水。去哪儿?去干什么?然而还不等她问出口,她就觉得自己后腰上被人一推,身体不可抑止地往前冲出去。好容易稳住身形,她正想回头骂推她的唐简,忽然发现眼睛扫到的地方,周围人的表情都异常严肃,于是也就不好意思再发作。 这时,从众人之中又站出来四个年纪和她相仿的人。五人手执笔墨席地坐于石碑一侧,最后,那个拿来笔墨的年轻帝院学生也在他们边上坐下。随着言不语大师也在石碑前盘腿而坐,大殿里的所有人都一撩衣摆,就地坐下。 大殿的大门随之缓缓关闭之际,四周的烛火被人一一点亮,即使没有日光,整座大殿也是灯火通明。 门这么一关,夏倾晚就渐渐开始紧张起来,她后知后觉地想,自己这回可能真的是摊上了不得的大事儿了。 言不语叫那人:“众善,横七纵八,《墨奴捡字》十有三篇。” 在言不语叫出那个帝院学生的名字的时候,夏倾晚就忍不住惊讶地转头看他,早就听说有一位映越皇室的皇子在帝院修习古语,原来就是这个人吗,四皇子婆罗众善。 映越皇室,乃婆罗氏,映越婆罗始皇之后。当然,和其他五国皇室一样,他们赖以传承的高贵的“婆罗”之姓,只是六国初建之时婆罗始皇改的名号。六始皇的真实姓名早已经不可考,而且,那时的文字与现在不一样,即使知道他们叫什么,对于现在也没什么意义。六始皇登临帝位之后,就各自为自己取出一个名号——北楚静临,南韩竹君,西吟高风,东桦澜渊,桑芜镜尘,映越婆罗,作为皇室传承的姓氏。而且有趣的是,六始皇都只有这个名号,而没有名字后面的字,从第二代皇帝开始,才以这个名号为姓,各自取名。所以,在这片星石大陆上,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六个人,其实连名字都未曾留下,想想有时还真是觉得不可思议。 但也有野史根据一些似是而非的说法,说曾经在六国的一次盛宴上,桑芜镜尘始皇曾当众叫出过映越婆罗始皇的名字,被有心人记下来,大抵是叫做“册”。而人们又根据婆罗始皇的家乡乃是在李家村,于是推测婆罗始皇原名应当叫做“李册”。当然,这是不是有人牵强附会尚不可知,只是由此可见,人们对于他们所崇敬的六始皇的一些“私事”,倒是颇感兴趣。 这些想法只在夏倾晚脑子里一闪而过,言不语话刚落,众善皇子就答道:“农人耕事,艳妖枭首。记字,祸。” 这一师一生的对答在外人听来或许一头雾水,但在“坐”的,都是六国古语界的佼佼之辈,自然知道什么意思。 征战时代乃至之前的文字,由于数量少,一个文字——或者说符号,要代表的意思非常繁杂,有时候甚至一个符号就代表着现在的一整篇精深的治国宏论。这块石碑上的符号看似不多,但若是解译出来,篇幅肯定惊人。他们现在所做的,就是“对字解译”。然而仅仅对字解译还是不够的,这时解译出来的也只是毫无章法的、繁杂冗长的一段话。用他们古语界的话来说,接下来还要对这段“对字”进行极其细致而严密的推敲,再用文字章法对其进行“补译”,这样最后所得的,才可能是他们能够理解的、这段话的真实意思。然而也仅仅只是“可能”而已。 “乾方位,《结仓集》……”这石碑上有些什么东西,夏倾晚早已铭记于心,听到言不语这么一说,她赶紧高高举起右手,说:“记字三、山海、洪,越人夺步!” 迫不及待地把风头一出完,她赶紧低头在纸上写写画画。言不语和旁边的众善皇子看她一眼,什么都没说。只有唐简,心知这丫头爱显摆,这回终于如她所愿,自己也忍不住咧开嘴笑起来。 桑芜帝国,古伽州主城伽佑城,迦南山,伽佑星法修习学院。 藏书阁内,几人肃立于大殿之中,听谷乐院长用平静的口吻讲述这件不久前发生在映越帝国星法修习学院的事。 六国古语界人士齐聚映越帝院古语阁,对那块晴天霹雳之下出现征战时代古文字的石碑进行解译。不眠不休两天两夜之后,石碑上的文字终于现世,而这文字所述,对所有人来说,无疑又是一个晴天霹雳。 言不语大师早已对这石碑的意义窥得一角,认定其上所预示的,乃是人类将要经历的一场无可避免的浩劫,事实也正如他所预料。 “所以,那石碑之上,到底记述着什么?”何心约犹犹豫豫问出口。她看向黎羽,作为古伽州少州主、伽佑城少城主,后者虽然行为放浪总不着家,但肯定早已对此事有所耳闻。而洛雁,想起她之前说的那些话,想必她也早已知悉那块石碑的事。 谷乐院长没有说话,而是一挥手,将一张兽皮卷送至何心约面前。她抬手接过兽皮卷时,指尖竟至于因为不安和紧张而微微颤动。 “你们这就北上吧,此去帝都,望不遗余力,显示我伽佑气象。伽佑藏书阁虽被毁,然伽佑精魂尚在,谨记,谨记!” 迦南山封山,出发之前,何心约只来得及跟小七见上一面,好说歹说劝他留在伽佑。小七一开始自然不答应,可何心约硬下心肠,他见自己撒娇撒泼都没用,也知自家姐姐这回是认真的,只能放弃挣扎,答应和新月乖乖待在这里等她回来。临走时小七一双眼睛里还含着泪滴,兜兜转转地落不下来,何心约见之心痛不舍,然而一想到此去定是凶险,不得已只能狠下心肠。况且谷乐院长既答应让小七留下来,那就肯定会保他性命,以让她此去没有后顾之忧。 由于何心约是突然回的迦南山,谷乐原也没有想让她去帝都,只是在得知她回来之后,临时决定的。伽佑虽有愧于她,但就算何心约这回没有因为小七的事而有求于谷乐,因着伽佑和老师之前对她的恩德,她也断然不会拒绝。 何心约和洛雁先行出发,黎羽却要在伽佑城再留几日。两日后就是他和镜尘烟罗的大婚,不知道他留在这里还要做什么。 第七十九章 不死族 在路上的时候,洛雁看出她有心事,隐隐猜到她在担心什么,开解她说:“放心吧,黎羽是不会和四公主成婚的。” 何心约摇摇头,对她说:“我倒是不担心这个,只是,黎大人能放他走吗?”他担心他这一留,恐怕再没有离开的机会。毕竟就算黎羽再如何惊才绝艳,身为父亲的黎世若是真要把这个儿子留下,他怕也没有别的出路。 “你这几日心里装的事儿太多,倒是糊涂了。”洛雁说,“黎羽和四公主的婚事早在预世石碑现世之前就定下了,那时还未料到会有此变故。如今桑芜有识之士均齐聚帝都,不管是作为伽佑的修行者,还是古伽州少州主,黎羽都不可能置身世外。这个时候再谈什么大婚,显然不妥。黎世大人对这一点定然心知肚明。只是要怎样既不让镜尘皇室和黎家面上难堪、也不让天下有识之士看桑芜的笑话,确实难办。端看黎羽怎么做吧,他既要留下,定然有法子解决这件事。咱们的少城主,可不只是个逍遥浪子。” 何心约呼出口浊气,一笑。“确实是我糊涂了。” 只是,她担心的其实不只是这个。邪无论如何也唤不醒,小一尚不知所踪,小七性命也危在旦夕,虽然有谷乐院长在,但万一他若是撑不到她回来…… 想到这些,心中不免烦乱。她揉揉眉心,在马车里仰躺下。还有那位二殿下,也不知道他有没有乖乖回到鬼噬谷。自刺杀黎大人失败之后,也再没有鬼噬扶己的消息,不知道他现在在做什么…… 此次预世石碑出世,六国有所动荡,恐怕中土大陆里的甚至四极之地的妖族也会趁机作乱。洛雁说得没错,这星石大陆上千年的和平和安逸,恐怕就要到头了…… 在极短的时间里,“预世石碑”这四个字传遍整个星石大陆。传言说,千年前故去的映越始皇,在他的出生地李家村给千年后的人类留下警示,首次向世人披露一个从未在任何古书典籍里出现过的秘辛。 当年六始皇血誓圣城辰斯,开启征战时代之后,平南北,定东西,驱魔兽,战妖族,立下不朽功勋。然后魔兽据山河湖海,出没无常,各妖族散布星石大陆,各立旗帜,不像人类一呼百应,若是一一征伐,也许百年也完不成划疆而治的大业。 实际上,六国之中确实曾有人对征战时代持续时间之短提出过质疑,但最终这只归结于六始皇的英勇无匹、天命所归。直到今日,这个问题才算得到比较合理的解释。 事实上,六始皇并没有带领人类军队对妖族一一征伐,那几乎是不可能的。妖族虽散,但隐隐却以血脉传承最古老的十大妖族为核心。在星石大陆上混战多年以后,妖族和人类都不得不考虑他们的将来,是无休止地厮杀下去,还是有条件地讲和。直接讲和被否定之后——不说人类和妖族互不信任,就是愿意讲和,怎么讲和也是个问题。十大妖族无法完全代表整个妖族,而让每一族都派个人出来也是行不通的——于是,六始皇只能取个巧,“刚柔并济”。 六始皇和十大妖族族主在鹿鸣山约战——这鹿鸣山到底是指哪里现在已不可考,星石大陆上叫这个名儿的山没有几百也有几十座,再者,经过千年的岁月变迁,难保当年的鹿鸣山没有换名字——这场战斗直打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山崩地裂、河海翻腾,虽然石碑上并没有对这场战斗的详细记载,但人们是这样想的。最后结果当然是六始皇大败十大妖族族主,不然也就不会有后来的六大帝国了。 这场战斗让所有妖族都看到人类的实力,之后妖族或多或少受此影响,在与人类军队和修行者的战争中屡屡败退,有的实力稍弱的妖族甚至主动隐退,向六始皇递交“和书”,退往四极之地或者偏安一隅。直至最后,人类和妖族立下契约,划疆而治,把四极之地留给妖族,而人类据中土大地,互不相犯。但并非所有妖族都从此退出中土大地,在六国境内的一些人迹罕至的地方,譬如某些深山大河之中,仍有妖族聚居繁衍——桑芜境内的贡夏山就是其中一处。 然而十大妖族之中,也不是所有人都遵守契约。十大妖族之一的不死族,在退居极南之地死亡沼泽之后,屡屡煽动妖族,侵扰中土大地。六国建立之初,正是百废待兴之时,然而星石大陆的南边并不像人们想象的那样太平。石碑对这一段历史记载语焉不详,但人们可以知道的是,不死族最终被封印,随后那些追随不死族的妖族也渐渐消匿声息。之后,南韩在死亡沼泽边线上设立边军,以防妖族对中土大地的再次侵扰。六国各边境线上的边军,大抵也是从那时候开始设立的。 不死族如何被封印、被封印在何处,石碑没有提及。但石碑所警示的是,不管六始皇再怎么强大,历经千年,这封印早已脆弱不堪。若是不死族野心不死,人类将不得不再次面对这个强大而可怕的古老妖族。而且,如今的六大帝国已经没有六始皇那样强大得让人生畏的修行者。不管人类愿不愿意承认,千年前的六国一心在现在看来,也已经只是一句空谈。若是不死族重新挑起和人类的战火,各妖族再趁乱谋利的话,星石大陆说不得,就要再一次回到千年前的混沌时代,人类和妖族,将战火重启!届时,没有六始皇一般的人物带领人类作战,人类的命运将不堪设想。 映越始皇竟然留下这块预世石碑,自然不可能只是为讲这么一个故事。石碑所留下的一个重要指示,就是要开启六大帝都之内的六大禁地,只有征服这六大禁地的人,才算是得到六始皇的承认。而这些被选中的“命定之人”,才能够进入圣城辰斯的始皇陵墓,得到六始皇留下的恩赐。 虽然六国天子每年都会到圣城辰斯祭祀朝拜,但从来不知道,六始皇竟然在他们的陵墓中留有恩赐。后世的这些修行者,哪个不想得到和当年的六始皇同样的力量?哪个不想立功德于万世、救万民于水火、追求至高的修行境界?可说天下修行者,现在都眼盯着六大帝都的六大禁地,希望自己就是那个六始皇选中的命定之人,谁都希望能够进入始皇陵墓,说不得,就能一窥当年的六始皇真正的风采。然而通向圣城辰斯的这条路必定艰辛得难以想象,敢奢望这恩赐的人,必先有赴死的决心,必摒弃私欲邪念,必要为万民献身心,必穷其精神,方能成万世之大业。 就在各路修行者齐聚六大帝都的时候,也有一些人离开帝都和各修行圣地,往四极之地而去。人类和妖族分治千年,由此也造成千年的隔阂。现在的人们对四极之地妖族的了解,仅仅来自于数量有限的史书典籍。万一战火再起,必先知己知彼。何心约想到这以后她肯定要去冰寒魔原一趟,现在想来,和谷乐院长交给他们的事并不相悖。 第八十章 六山锁墓 马车一路向北,这条路不久之前何心约和洛雁也走过,只是那个时候是为给参加皇宫大宴的司徒轩送个东西,这时的境地和那时已完全不同。时间还没过去多久,却也不免让人生出物是人非之感。 黎羽在两天后的傍晚追上她们,想来他应该是从婚宴上直接出来的,身上的大红喜服都没来得及换。然而他并非一个人,和他一道的竟然有几张熟悉的面孔。 北冥麟欣喜若狂,叫嚷着朝她奔过来:“姐姐!” 何心约被他扑个满怀,听到这个称呼,一时间竟然有些发愣。过去这段时间,都是小七在这么叫她啊…… 北冥玥从马背上翻身下来,多日不见,这小妮子身子竟然拔高不少,越发亭亭玉立了。看着黏在何心约身上的北冥麟,她娇笑着看向一旁的龙千夜,话却是对着北冥麟说的:“你再不乖乖滚回来,有人可要吃醋了。” 北冥麟朝她皱皱鼻子,显得很不在意的样子,一边却是放开了何心约。“姐姐,我就知道你一定还会再回伽佑的,可是这么快就又要离开了……”他转头看向来时的路,宽敞的大道上落日余晖尚在,淡淡地抹在人身上,凭添一点儿惆怅。 黎羽一身红衣立于马上,怀里抱着只肥得跟只球一样的猫儿,只静静地看着她。见她望过来,就偏头看向一边橘红的落日,留给她一个精致的侧颜。 听北冥麟这小子绘声绘色地讲,黎羽这回可是在他的婚礼上演了一出好戏。 “我还从来没见少城主跪过谁呢!在大殿上,礼官刚呼了声‘一拜天地——’,”他学着上年纪的礼官的声音捏着嗓子叫,然后说,“少城主‘噗通’一声就给堂上的城主大人跪下了!黎大哥说”,不知不觉间,他就换了个称谓,“‘今——始皇预世,国难当头,浩劫将至,羽——不敢苟安于承平,愿随众有志之士北上,为我桑芜、为我世人,尽绵薄之力!承蒙公主垂青,然羽问心有愧,不敢相迎。天子问之,羽甘当责罚。父亲大人,众位宾客,黎羽德能有缺,自愧不能迎公主入室,只愿随我伽佑人北上,他日若有幸得始皇恩泽,太平之日归来,定感念今日之成全!父亲大人,您——成全我吧……’” 何心约掀帘看向在马车前引路之人,黎羽恰好也在这个时候回过头来。依照少城主的性子,肯做这番戏,心里肯定饶了很多圈子,这会儿这么沉默,指不定就是臊的。 “哎,你在哪儿找到这肥猫的?” 黎羽见她问起小一的事儿,转过头去,只说:“它自己跑来的。”然后就手一松,肥猫小一顺势从它怀里下来,在地上蹦跶了几下,就跳上马车来,眼巴巴地望向何心约。 何心约仍旧气它,于是没有理会,让它继续站着,转头跟北冥麟说话:“那龙少主怎么也来了?他走了,千鸿一派怎么办?” “千鸿一派又不是只有他一个人……”北冥麟嘀咕着,微微红了脸。何心约还待打趣他,他却灵活地跳下了马车,随便也把肥猫给捞了下去,虽然马车行进得并不快,但他这个举动还是让何心约一阵惊呼。 “这孩子,怎么说跳就跳了呢!小心摔着腿!” 北冥麟倒走几步看着她笑,然后小跑几步追上前面的龙千夜,龙少主一把就把他捞到了马上。 何心约看了微微摇头叹息,兀自放下了帘子。不一会儿,外面就传来北冥玥的声音:“姐姐,驿站到了!” 何心约跳下车来,却是站在原地呆立了一会儿。北冥玥着了驿站的公人把车马安置好,回来就见她盯着远方在发呆。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巍峨的无量山脉横亘在北方,如同一条沉睡的卧龙,不知何时就会醒来。 无量山脉里有一个地方叫锁星山,就算是坐落在无量山脉里的帝国星法修习学院里的修行者,也不允许踏进锁星山一步。 桑芜帝国,帝都扶梓城,皇宫。 金殿之内,镜尘砚坐在威严的龙椅上,手里拿着一封密卷,帝国皇庭首席星石师谷阆侍立在这位英明威严的天子一旁。 长久的静默终被打破,镜尘砚放下手中的密卷,揉揉紧皱的眉头,声音里有掩不住的疲惫,说:“大师,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自帝国建立以来,凡帝位传承,新帝都必须立誓,以倾国之力守护锁星山,而现在,这个困扰桑芜历代帝王的疑惑终于在我这儿被解开了。” 谷阆点点头,却没说什么,镜尘砚继续说下去:“北楚有锁月山,南韩有锁天山,西吟有锁骨山,东桦有锁地山,映越有锁血山,而我桑芜有锁星山。这六座山就像六把护卫圣城辰斯的锁,牢牢锁住始皇陵墓。那块石碑里的‘钥匙’,是开启陵墓的契机,契机出世,六锁既开,始皇陵墓的入口才会出现。大师以为,这石碑,是天意——还是人为?” 谷阆沉吟一会儿,然后缓缓说:“正如陛下所想,石碑出世,或是六始皇千年前就布下的局。” 镜尘砚叹了口气,稍稍往后仰倒在这空落落的龙椅里,喃喃道:“我……到底该怎么守护这个帝国?” 经过连日里的赶路,众人已相当疲惫,虽然路上多有歇息,但舟车劳顿之苦却是免不了的。在扶梓城里宿了一晚,第二天,他们就出发来到了无量山脉之中。原本北冥麟也吵着要来凑热闹,但被北冥玥毫不留情地一通训斥之后,也就不敢再动这个心思了。如此,北冥玥自要去办北冥家交给她的事,龙千夜留下来看着北冥麟,去“闯”这个禁地的就只有何心约、黎羽和洛雁三人。 这天日头已经西斜之际,何心约站在栈桥这头,遥望着另一头的锁星山。“也不知锁星山里到底是怎样一番境地……” 开山已经有两日,但是进入锁星禁地的修行者,还没有一个出来的。身旁不断有人越过他们踏上那座栈桥,前方尚不知有如何的艰难险阻在等着这些人,但每个人,都只抱着征服这禁地的决心,誓要得到六始皇的承认,离那修行者毕生所追求的修行境界更近一步。 锁星,锁血,锁骨,锁天,锁地,锁月,伟大的六始皇,你们想要锁住的,到底是什么呢? 最后一线阳光也沉到了山那边之后,栈桥之前帝国星法修习学院的人开始催促:“若是要进去,那就别等了。若是还犹豫不决,我劝你们最好还是往回走。这偌大个帝国里,若非自认惊才绝艳,或心志坚毅之人,是不敢来这里丢人现眼的。” 这人年纪不大,说话却不客气,颇有番不知从何而来的傲气。黎羽淡淡看这年轻的帝院学生一眼,上前拉起何心约,就踏上了这座通往锁星山的栈桥。不管前路是吉是凶,他们从一开始,就没有回头路。 第八十一章 生灵簿事 九天,北天界。 上九天这么长时间以来,这还是半吊子第一次来北天界。如同所有九天之人一样,他在南天界的跃马山听仙师讲过课,跟在青至仙君身边做事儿的时候,就在西天界转悠,有时也去东天界出个公务,但来这北天界,确实是头一回。 九天的四天界里,北天界算是热闹些的,几乎每个有名头的仙君和仙子在这里都有座府邸。只是像青至仙君这样,在西天界主事轮回殿的,时常公务缠身,也就宿在轮回殿里,北天界的府邸倒是荒废了。而若浅身为帝女,虽然在神山另有住处,但她素日在外行走,很少回神山,倒是在北天界有个歇脚的地方。他此去,就是要请帝女若浅到轮回殿青至仙君处一叙。 来到帝女若浅的府邸外,着人进去通报以后,他便待在外面等着。不一会儿,花骨子就出来了。 “仙子不在,你先回去吧。等仙子回来,一定立刻去拜访青至仙君。” “仙子去哪儿了?” 花骨子原本已经准备进去,听到他这么问又转过身来,先是疑惑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就说:“下界有乱,仙子受托而去。暮钟敲响之前,估计就回来了。” “哪个下界?乱子大吗?” 花骨子终于忍不住,反问他:“你问这么多干嘛?仙子只是去看看,你要问乱子大不大,我也不知道。” 半吊子嘿嘿笑了笑,也知道不该多问,这下痞气一露,讨饶道:“我不问了,我这就回去,跟仙君说仙子暮钟敲响之前会去轮回殿。”说完,也不等花骨子有所反应,转身疾步离开。 “诶——这人……” 等回到轮回殿,半吊子遂把花骨子说的一字不漏地转告给青至仙君。青至正在批示条陈,这是他每日里惯例要做的事。批完一批,交给童牧子撤下去,他抬头就见半吊子还侍立在原地,知道他是有话要说,于是搁下了笔,对半吊子说:“你有什么要问的,尽管问吧,不用顾忌什么。” 半吊子抬头看这位仙君一眼,瞬又低下头去,说:“仙君,我来九天也有些时日了。当初绝汜冥使要我来这里,是因为嫌我死脑筋,要教我明白,轮回中的一切都只不过是虚妄。可在我看来,这轮回殿,乃至整个九天,不都是为着生灵轮回之生生世世而存在的吗?若轮回的一切都是虚妄的,那九天——又为何要存在?” 青至有些讶异地看向他,似乎没料到他会突然说出这么一番话来。不待他想好该怎么答他,半吊子又问:“我初上九天之时,仙君你说等时机一到,所有我所疑惑的,都会有缘由。那仙君说的时机,到底何时才能到呢?我所疑惑的,又去哪里找缘由?” 青至站起身来,走到半吊子身边,看着大殿之外九天天光明亮的长空,沉吟半晌才开口:“你以为九天是主掌生灵万物的,可九天本身——就在轮回之中。不知道你在跃马山听课的时候,授课的是哪位仙师,但他们大抵都会讲这么一句话——” 青至回过头来,看着半吊子说:“我们九天之人,既是天地间最公正的主宰,也是生灵万物最忠诚的仆人。这句话,听过的人多了去了,但真正知道它是什么意思的,却没有几个。九天既在轮回中,轮回虚妄则无物不虚妄。绝汜要你明白的,并非轮回之虚幻不可捉摸,而恰恰是轮回切肤之真实。” 半吊子摇摇头,说:“我不明白。” 青至转而问他:“听绝汜说,你曾有倾心之人?” 半吊子犹豫着点点头,觉得从青至嘴里说出来的这个“曾”字,听起来很让人不舒服。 “我来这九天已经久到不知道是第多少个年头了,久到……都已经不记得我初生之世,所遇见过的人长什么样子了,只隐隐记得那时的我曾经也倾心过一个人,那人……”青至微微眯起眼睛,像是很努力在回忆什么,但最终却只是徒劳。 “你看,我现在已经忘记了。身在轮回中的生灵,固然不知前生事,就算是所谓跳出轮回的九天之人,也会慢慢遗忘。生灵簿上一勾,结束的,就真的结束了。这是天地的法则,我们都抵抗不了,也不必去抵抗。绝汜看中你,想让你接替他在冥府做事,然你心有执念,又如何能够公正地拿起判笔呢?” 接下来,青至说出一句让他心有悻悻的话:“虽然我不知道绝汜缘何会看上你,但或许,你真有什么我没看出来的过人之处。但不管是在冥府,还是在九天,我们最不需要的就是执念。若真要说什么是虚妄的,只有这个执念,或许真是虚幻而徒劳的。” 说了这么大半天,半吊子还是一副“你说什么我都知道,但我还是不懂”的样子。青至一笑,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有意思的事情一样,说:“生灵之世世轮回痕迹,或深或浅,生灵簿上都有笔墨。虽然九天有天规,生灵簿不能随意翻动,但就算没有这条天规,也没有多少人敢去翻动自己或者其他人的生灵簿。” 半吊子觉得他这话有点儿绕,追问道:“这是为什么?” 青至笑了一下,说:“你若是能讨得月寇的欢心,你问他,就会知道了。” 半吊子就是不喜欢这种弯弯绕绕说话的调子,但为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之后他真的就收敛自己吊儿郎当的性子,装出乖巧样子去讨月寇仙君的欢心,也终于从他那里知道了原因。那时月寇掩嘴轻笑着看他,然后丢给他两本厚厚的生灵簿。集天地间智慧之大成的生灵之簿,在往生殿主事仙君这里,倒好像下界茶馆酒肆账房们拿手指沾口水翻了又翻的账本簿子。这两本生灵簿,竟都是入了仙途阁的——也就是说,这两本生灵簿的主人,现今就在九天当差或者正在哪个下界当着逍遥仙灵。 生灵簿之笔墨浩繁,让半吊子看得眼睛生疼。月寇一边笑他,一边说:“小仙侍,我劝你一句,以后你要是有机会来我这往生殿做事,可千万要管好自己的手和眼睛。这生灵簿可不是那么好看的。咱这九天,曾经有对冤家,自上九天以来就互看不顺眼,有一次在众友仙君的宴会也闹起来上,让在场的人都很难堪。结果伊人仙子就分别问了他们两句话……” 月寇说到这儿,半吊子刚好看到了生灵簿上的记载。当时的往生殿主事仙子伊人看不下去两位九天将军在宴会上的失态,先是问其中一位的罗生将军:“罗生,你还记得你的甄娘吧?”这甄娘乃是罗生将军来九天之前的一世轮回中苦恋之人,一生求而不得,只能远远看着,他自然记得。原以为伊人是要挖苦他,却不料她接下来问了另一位将军冦门:“冦门,你记不记得你上一世,大概是十六七岁的时候,有一次乘车出城游玩,结果遇到个不知好歹冲撞了马车的异族蛮子?” “谁啊?上一世的事,我哪儿能件件都记得那么清楚!更何况只是一个蛮子!” 听完伊人和冦门说的话,罗生却煞白了脸色。奇奇怪怪看了冦门一眼,头也不回地就离开了众友仙君的宴会。之后不久,罗生就向帝君请缨去守魔窟。那时魔窟还不像今日这样“太平”,时常还有征伐,直到被流放到魔窟的帝长子帝阎在那里自立为魔君,魔窟众人总算安分了一点儿的现在,罗生将军也还没有回来。而冦门,半吊子翻到生灵簿的最后——他现在在下界当着个仙灵,守着一方湖海。两人竟是再没有交集。 半吊子看到这儿愕然失笑,无怪青至会那样说,虽说下界那么大,轮回之事又无定数,但万一呢?半吊子抬头看看眼前的月寇,胡乱地想若是轮回之时他们有什么纠葛,不管是情是亲还是仇,见面岂不尴尬? 当然,半吊子之后到底如何讨好月寇,都只是后话。 若浅果然在暮钟敲响之时来到轮回殿,让半吊子想不到的是,他们这一次,竟要同去下界。而且看两人谈话时的表情,半吊子总觉得,这其中恐怕弯弯绕绕不少。 “半吊子,你——可想与我们同去?” 半吊子还未想清楚若浅为何要带上他,身体就不由自主地,点了两下头。 第八十二章 般若鬼林 桑芜帝国,帝都扶梓城,锁星山。 何心约、洛雁和黎羽三人走在一个生长着稀疏树木的怪林子里。树枝扭曲着身子,做出各种千奇百怪的姿态,像是地狱里哭嚎挣扎的恶鬼,像是在不断索求什么,却无论如何也求而不得。树身呈现出诡异的黑色和红色,像铁和血,阴暗和死亡。 洛雁和黎羽走在两侧,何心约在两人隐隐的保护之下警惕地打量四周。突然,黎羽和洛雁一起停下了脚步,何心约也一顿,抬头向前面看去。 林子里不知何时刮起了风,风吹起地上黑色的和红色的树叶,风渐渐消散之后,一块石碑出现在路中央,挡住几人的去路。石碑上隐隐可见有血红色的刻字,但因石碑上干枯藤蔓的缠绕遮掩,看不甚清楚。 黎羽催动火诀,缠绕在石碑上的藤蔓一瞬间就被烧为灰烬,露出石碑上原本的文字,歪歪扭扭的几个大字写道——般若鬼林。 洛雁疑惑道:“这锁星山里千年不曾有过人迹,怎么会有这样一块石碑在这儿?” 就在这时,三人清清楚楚地听到一阵脚步声渐近。来人全身笼罩在黑袍之中,无法窥见面容,一双骨节异常瘦长的手里握着一把泛着幽蓝色光晕的镰刀,让人感觉不到一点儿生命的气息,阴冷可怖。 何心约上前一步,对来人有礼地拂一拂身:“敢问阁下是……” 来人并不说话,甚至不发出一点儿声音,唯有那把巨大的镰刀闪烁着择人而噬的寒光。 何心约不禁皱起眉头,黎羽和洛雁也上前几步,把她护在身后。黎羽冷冷出声:“阁下不懂礼数也就罢了,话都不应一声,未免傲气过头了。“ 他话刚落,来人突然发出一声非人的吼叫,像远古洪荒的巨兽,掠影一般朝三人冲过来。 “幽冥鬼骷!” 隔得近了,何心约才看见那黑袍之下的一颗可怖的骷髅头,不禁惊呼出声。 说时迟那时快,何心约被洛雁拉着飞身后退,黎羽却迎上前去,抓起别在腰间的一只玉箫抵住以凛厉之势砍下来的镰刀,一声清脆的击鸣声响起,一场恶斗就此拉开序幕。 幽冥鬼骷手骨发出一声裂响,黎羽也喷出一口血来,兵刃在电光火石之间不断碰撞,幽蓝与翠色在黑色和红色的背景下不断交锋,一声声镰刀和玉箫的撞击声冲击着人的耳膜。眼看双方僵持不下,一直站在何心约身边的洛雁飞身上前,储戒流光一闪,手中立马出现一柄锋利的靛蓝色长剑,直指幽冥鬼骷。黎羽得以抽身出来,他的右臂已经被割裂出一条长长的口子,伤口不深,但仍然在不停地渗血,温热的血液顺着手臂流下来,染红他大半个手掌。他执起玉箫,放在唇边,一阵奇异的箫音顿时回荡在这方天地之中,正要挥镰向洛雁砍去的幽冥鬼骷突然一阵痛苦地厉嚎,一手抱头跪倒在地上,洛雁见此机会一剑刺穿幽冥鬼骷的身体。靛蓝色的剑尖从身前穿进,再从幽冥鬼骷的后背透出来。反应过来的幽冥鬼骷一手成爪向洛雁猛挥而去,眼看攻势凛厉,避之不及,先前奇异的箫声突然急转成一阵尖锐的箫音,幽冥鬼骷挥出的手从手掌到肩胛整个遽然爆裂,就连身上的黑袍也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绞得粉碎。洛雁催动星力喷涌而出,靛蓝色长剑瞬间光芒大盛,剑身上的符文流光闪动,同时使剑在幽冥鬼骷体内猛烈搅动起来。伴随着骨骼碎裂的声音,又一阵尖厉的箫音响起,幽冥鬼骷终于承受不住,镰刀落地,全身骨架也崩溃成一堆散落的骨头和纷飞的骨粉,终于葬送了性命。最后,洛雁一剑挑破黑袍,退回到黎羽身边。 “你怎么样了?” 黎羽擦擦嘴角沁出的血丝,将玉箫重新别回腰间,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没事儿。” 何心约看着他手臂上仍然不断渗出的血,没说一句话,却是一把拉起他的另一只手往前走去。黎羽也就任由他拖着,绕过那一块写着“般若鬼林”的石碑,往林子深处走去。就在他们走过石碑的那么一瞬间,那四个大字,似乎突然虚幻了一下。 其实,在进入锁星山的那一刻起,邪就很有自觉地探起路来——这小子昨晚终于从沉睡中醒来,上次在小一的事情上掉链子,他虽自认为是身为主上的何心约没有及时替他找到翡翠之心心脏碎片,而导致他一瞬间无力压制愤怒的小一,但说是一点儿愧疚都没有,也是不可能的。何心约甚至怀疑这小子早就醒了,只是没脸出来见她。 有邪的自觉探路,所以此时,何心约能够毫无迟疑地带着黎羽和洛雁往前走,就好像她已经来过这个地方很多次,对这里的道路早已熟记于心一样。 般若鬼林很大,但似乎又不太大,行走间,黑色的树林在他们的视线里不断倒退,直到来到一棵干枯孤立的树木前,何心约才停下脚步。 没待两人询问,她就自顾自说起来:“这整座锁星山其实就是一个幻境,也就是说,从我们踏进锁星山的那一刻起,我们就已经身陷幻境中了。而且,锁星山不止一个幻境,而是一个幻境一个幻境彼此相连,又互不干扰,可谓是世间绝无仅有的空间幻术。” 顿一顿,她说:“现在的星石大陆上恐怕没有一个人能够造出这样一个庞大而宏伟的幻境来。幻境里真真假假、虚实不定,说不定我们现在退回去,那幽冥鬼骷早已经消失不见了。” 洛雁看向她:“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黎羽问道:“既然有入口,那能找到幻境的出口吗?” 何心约略微沉吟,抬手指向眼前的树,说:“你们看这棵树,它就是这个幻境的出口。”实际上般若鬼林里树木稀疏,若非是站在这棵树前,即使是从它旁边经过,也很难察觉到它特有的孤立之感。 “别问我是怎么知道的,”她捏捏黎羽的手掌,再看向洛雁,目光坚定地说:“相信我,走吧。” 说完,何心约就放开黎羽的手,率先上前一步,在离树木一指之遥的地方,空间里泛出一阵奇异的波动,何心约就那么消失了。黎羽和洛雁对视一眼,彼此垂下眼帘,意味不明,随即都立刻迈步跟上去。 第八十三章 菩提陵 睁眼之际,出现在三人面前的,已经不再是般若鬼林里的黑的树和红的树了,但能肯定的是,他们还是在幻境里。 让他们震惊的是,此刻的他们正站在一面悬崖之上,而悬崖之下万顷平原上的,是千千万万的钢铁银甲的洪流,是千千万万整装待发的将士。千万人俯首在他们脚下,声音鸣雷一般,热血高呼道:“我辈男儿!誓死卫国!所向披靡!悍勇无畏!我辈男儿!誓死卫国……” 黎羽不禁微微抬手,一瞬间,整个战场都寂静下来,只听得到风吹动旌旗的猎猎作响声。 “将军!夫人!我十万湘水军已将生死置之度外,请带领我们夺回吾国疆土吧!”银甲的将领单膝跪地,奋勇而激昂地请命。这话说完,崖下集结的十万将士再次爆发出如洪流奔腾一般的高呼:“我辈男儿!誓死卫国!所向披靡!悍勇无畏!”他们怀着满腔的激情和愤怒,渴望他们的将军带他们浴血奋战,捍卫他们军人的荣光。而他们的将军夫人——何心约,即使明知道这只是个幻境,心里仍然抑制不住地澎湃起来。 何心约看向黎羽,他原本受伤的手臂此时已经看不到一点儿伤痕了。她与他十指相扣,站在山巅,把手高举过头顶,十万将士举起武器,齐声高呼:“将军威武!” 从银甲将领的口中,他们得知这个地方叫菩提陵,而以幻境里的时间来算,他们已经在这里呆了一个月了。和他们交战的,是一只番号“暴风”的二十万大军,数目两倍于他们的湘水军。经过一个月的艰苦战斗,暴风军折损近半数,而他们的湘水军,只剩下不到三万将士。 临时支起的军事大帐里,数十名将领席地而坐,帐内的气氛凝重肃穆。黎羽已然换上一身威严的金色战袍,一个月的征战让他这个逍遥少爷的身上多了一股铁血冷厉的气息,这在以前,是何心约根本无法想象的。 黎羽在一次与敌人的正面交锋中右肩受伤,而这一次,伤口并没有像上次那样很快消失。即使已经上药,沁在金色战袍表面的鲜红仍是那样刺目。 何心约坐在主位旁边,整理着矮案上散乱的军事简报。洛雁则坐在他们右手边下侧的第一个位置,她现在的身份,是湘水军的军师。 “将军,昨日我军斥候发现暴风军队正在进行大规模调兵,恐怕,是想在近日……与我们决一死战!”一位黑甲将领不无担忧地禀告军情。 他旁边的将领接着说:“我军与暴风军兵力相差悬殊,若真是此时决战,我们胜算很小。” 另一位面容冷峻的将领听完后厉喝出声:“此时不战,更待何时!我湘水军男儿顶天立地,难道还怕他们不成?!” “将军,我军粮草被截断,恐支撑不了三日,若是在三日内不速战速决,恐……” 黎羽抬手一压,众人立刻噤下声来,他双眼缓缓扫过众人,最后下决心一般,说:“三日之内,或凯旋而归,或战死沙场,本将军——和众位将士同在!” 定论已下,诸将领纷纷起身,准备离开。就在此时,何心约突然出声:“等等!” 将领们转过身来,他们这位将军夫人从整理好的军事简报中抬起头来,平静而不容置疑地说:“暴风军的兵力调动至少也要明日正午之后才能完成,我们必须先发制人。他们五万兵力会从正面进攻我驻军大营,左右两翼分别是一万兵力,而另外三万兵力会在两日后绕到我军后方,对我军形成围堵之势。众将士……”她在众人震惊的目光下缓缓环视全场,说,“务必以最小的伤亡,打赢这场仗!” 说完,她没有留给众人任何追问下去的时间,说了一句:“好了,散吧。” 想要知道这些连将军黎羽都不知道的情报,对于何心约——或者说对于邪来说,并不是难事。然而跟众将领一样,黎羽和洛雁,虽然早已经知道她自进入锁星山以来就一直在展现不属于一个星师的非凡能力,但却无论如何也猜不到其中的缘由。 当洛雁也随众将领退出去之后,偌大个军帐,就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了。何心约跪坐在她旁边,动手解他的衣衫,准备替他换药。 “在这个幻境里,你没有办法催动星力,顶多只能算是个武技高的武者,为什么还要逞强,去干那种表面上很风光实际上很蠢的事?”几日前的交战中,黎羽孤身一骑深入敌军,一招取了敌军大将的首级,他肩上的伤,就是在突围的时候受的。 黎羽没有给出任何解释,良久,却悠悠叹口气,一把伸出手将她揽进怀里:“把我一个只喜欢在山野里逍遥快活的人弄到这战场上来,设下这幻境的人,还真是不讨人喜欢。” 何心约白他一眼儿,然后从他怀里挣脱出来,着他安分一点儿,让她给他上药。 “反正出去之后都会好的,上不上药,有什么关系?” 何心约故作生气轻轻拍了拍他受伤的肩膀,黎羽咬着嘴唇没有发声,只对她投来不满的目光。 “话虽然是这么说,但要是在还没走出这幻境之前就死了的话,那就真的一命呜呼了。”她看向他,像是警告一样,说,“所以,你别拿自己的命不当一回儿事儿。” 黎羽却说:“死在这里也好。”何心约抬眼看他,这人一双桃花眼轻飘飘地向她斜来,千种婉转,万种风情。 “生生死死,在这世上都不是大事儿。若真要死,我倒愿意像这样死得个干净。”他呢喃似的,说,“等这幻境消失之后,仍然困在这里的人,怕是连衣冠冢都落不得一个吧……” 与暴风军的决战在即,何心约执意要和湘水男儿并肩作战,全军从伙夫到马夫,再到运粮草的辎重部队都已是全副武装,制式军械不够的,拿着断裂的长戟和长枪肃穆地立于战场之上。 这一个月以来,何心约几乎要把这个幻境当成真实,尽管深知这里的每一个人不过都只是一个幻象,然而她还是忍不住对他们肃然起敬。 这一个月以来,在洛雁的指导下,她也渐渐已经能够骑马,此时驱马行走在千军阵前,悲悯和决绝充斥心怀。黎羽一身金色战袍立于战马之上,静待她渐渐朝自己走近,最后,两人并立于阵前,把目光投向另一方的暴风军。 百米之外,数倍于他们的暴风军筑起了一道森冷的金属城墙,兵器在没有阳光的阴沉天空下散发出铁血和死亡的气息,沉沉地压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暴风军阵前的黑甲将领深深看他们一眼,然后缓缓举起右手,用力向前一挥,整个暴风军一瞬间动起来,冲锋步兵和重铠骑兵吼声震天,逼向百米之外的湘水军,一场恶战即将拉开序幕。 第八十四章 锁星山里的妖族 撒拉沙漠幻境。 银杏衣是桑芜帝国星法修习学院的一个修行者,自进入锁星山以来,他一直在这个巨大的撒拉沙漠里行走。整整三天,他没有在这里看到一个人影,满眼尽是望不到尽头的黄沙。 大漠的天空渐渐刮起大风,他看到天空的另一头隐隐有厚积的黑云。银杏衣低下头来,脚下的黄沙渐渐出现了稀稀疏疏枯黄的草。见此情景,他一瞬间陷入狂喜,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往天的那一头狂奔而去,身后漫天黄沙飞起。但当他终于看到黑云之下的景象时,身体却止不住颤抖起来。 他看到了很多同是帝国星法修习学院的学生,看到了来自帝国十三个州赫赫有名的修行者,看到了密密麻麻的魔兽!黑云和黑风里弥漫着血的气息,断臂残肢横陈沙场,破碎的血肉四处飞溅。 修行者的兽骑撕咬着比蒙妖粗壮的手臂和有力的后腿,比蒙妖怒吼着抡起大斧将魔兽拦腰砍断; 腐尺蟒的血溅在修行者的身上,被血沾染到的手臂立刻腐烂发臭,修行者发出一声尖厉的惨叫,飞身后退,被横空而来的魔兽断裂的骨刃砸碎了脑袋,白色的脑浆混着破碎的血肉飞溅到另一个人的身上; 死地妖巫黑色的巫刀旋飞,割裂了一个修行者的喉咙,下一刻却被在半空中盘旋翻飞的寒天冰鹫冻成了冰雕,然后被修行者一剑绞碎。 银杏衣没有前进,也没有后退,他一瞬间仿佛重回一千年前的****大战的战场,重回那一段黑暗而悲惨的时光。 这片星石大陆之上从来没有永远的胜利者,先辈们以铁和血换来的这一千年来的和平和安逸,终究注定要用铁和血来守护。 菩提陵幻境。 暴风军从四面八方涌来,包围了他们这一支不足千人的残军。断肢残骸、尸山血水之中,湘水男儿持戈而立,整个战场一片死寂。 小一从洛雁的怀里跳到地上,似乎很嫌弃地避开成堆的尸骸,来到了何心约的脚边。她深深地环视所有人,然后缓缓俯身,抱起了在她脚边蹭来蹭去的小一,指尖的血染红了它天蓝色的纯净的绒毛。 立于这战场之上,她幽幽地发出一声叹息。就在这叹息之间,她的手掌心里渐渐发出迷离的光芒,温柔地包裹了小一。它的身体悄然发生变化——暗蓝色赤纹的绒毛,尖利的红色钩爪,鞭子似的长尾,泛着寒光的新月状的尾钩,一双幽蓝幽蓝的瞳孔泛着令人心悸的寒光。 这一次是她亲手放出这个屠杀者,看着这样的小一,记忆又回到魔兽山脉那噩梦般的一夜。她轻轻地闭上眼睛,从嘴里轻轻吐出两个字:“去吧。” 于是,一抹残影倏忽闪逝,惊恐的惨叫声此起彼伏,这场屠杀让所有人的心底都升起无法抑制的寒意。 何心约慢慢睁开眼睛,屠杀还在进行,然而她眼前的一切都开始渐渐虚幻——地上的尸体,持戈而立的军人,横飞的血肉,和脚边染血的衰败野草。天空渐渐洒下飞雪,整个世界渐渐变得粉妆玉砌,入目天地皆白,若不是没有见到冰雕的宫殿,她差点儿以为她又回到了鬼噬谷。 何心约仰面让冰凉的雪花落在她温热的脸颊上,深深地呼吸这股冷彻人心的寒气。洛雁走到黎羽身边,和他并肩而立。望着站在雪地里的女子,她轻轻叹息,说:“幻象既灭,又陷幻境,到底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黎羽没有说话,只轻轻拂了拂落在头发上的飞雪,然后一步一个脚印,朝雪地里的女子走去。真实和虚幻,和他又有什么相干? 地狱塔幻境。 锁星山的层层幻境里,有一个叫做地狱塔的地方。塔高十八层,就像是十八层的地狱。就在禅悟雪原漫天飞雪的时候,地狱塔的第十六层,继两位闯入者之后,终于又迎来一位不速之客。他一身黑衣,背负长剑,戴着一个黑色的面具,面具上几朵精致的粉白色梨花绽放。而他的身后,跟着一只水苍色的小狮子,一双大眼睛滴溜溜地转动。 男子蹲下身来,用手轻轻拍了拍小狮子的头,说:“辛巴,你可得给我争气点儿,跟着你主人我好好战斗,别对谁都是一个温和性子。不然的话在这外面混,迟早是要吃亏的。”也不知道辛巴有没有听懂他所说的话,只是忽闪忽闪地眨了眨它的大眼睛。男子轻松一笑,站起身来,然而下一刻,他的脸色就毫无预兆地变得凝重起来。 这一人一兽的身后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悄无声息地出现了一个人,人面马身,披盔戴甲。 “十五层闯下来,我见过不少不人不鬼的东西,那么,你又是谁?”他无意讽刺,这地狱塔里,确实都是些不人不鬼的东西。 “射手骑士妖族。”来人平静地答道。 男子反手抽出背后看上去毫不起眼的长剑,剑身与剑鞘摩擦间响起金铁之声。辛巴睁着一双大眼睛看着自家主人,一眨也不眨,十分认真。 “我是第几个?” “第三个。” 男子闻言呼出一口气,不知道是因此感到轻松还是失望,然后,他向着面前的射手骑士举起长剑,大喝道:“来吧!” 就在第十六层正打得火热的时候,一个人踏上了第十五层的地狱塔,这个人,是四个人里唯一一个女子。 紫衣原幻境。 此时,在另一层的锁星幻境里,梦幻般的紫衣草柔软地荼蘼山野,蓝色的星空之上,高挂着一轮皎皎的明月。风那么一吹,一阵花香,一抹紫浪,一佳人俏立,似真似幻。女子一身紫衣,三千青丝披肩,眼瞳如黑曜石一般深邃。听到身后渐及渐近的脚步声,女子轻轻一笑,转过身来:“你来了。” 许久不见,再见竟恍如隔世。可惜…… 男子静默地立在原地,女子踏着紫衣草向他走过来,双眸氤氲,竟然渐渐流下泪来。她在离他一步之遥的地方站定,轻咬贝齿,声音颤抖着,对他说:“你知道我等了你多久吗?” 罢了…… 男子伸出手来,把她紧紧拥入怀中。她的吻落在他的颈间、眉间、眼间,最后深深攫住他的嘴唇。多日来的相思就像是烈火点燃了干柴,一发不可收拾。唇齿交缠,缠绵至极,暧昧的气息在紫衣草的世界里弥漫。直吻到两人都快窒息了,唇齿才不依不舍地分开。男子炽热的气息搔弄着女子酡红的脸颊,女子娇笑起来,白皙的手臂吊在他的脖子上,极尽妩媚。 “我和她相比,谁……更讨你喜欢呢?”女子媚眼如丝,在他耳边吐气如兰,“这个女人,很不解风情吧?” 男子一面环上她的腰,一面却说:“即使她不解风情,你也比不上她半分。” 女子像是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一样,挣脱他开来,旋身站到离他几步远的地方,手轻轻抚上自己变化出来的这张脸,眼波流转,说:“不过……在这锁星幻境里,只有妖族才能到这紫衣原来。怎么,过了一千年,星石大陆上,妖——也可以和人相恋了?” 司徒轩脸渐渐沉下来,女子丝毫不理会他,继续说:“人妖相恋这种事,也只有那几个人才做得出来……”似乎惊觉自己多了话,她收敛笑容,看向司徒轩,突然说,“我们做个交易如何?” “交易?” “对,交易。”她极力把诱惑说出真诚的语气,“在这锁星幻境里待了一千多年,我都快忘记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了。说实话,我没有什么好处可给你,不过——”她看向他,娇俏地一笑,“我可以告诉你一些这片大陆上鲜有人知道的秘密。作为交换,你要带我出去。” “哦?”司徒轩挑起眉,说,“那就要看你的秘密值不值得交换你的自由了。” 女子娇媚地笑着,走近他身边,把嘴唇凑到他耳边,轻轻地吐出几个字…… 第八十五章 故人否 撒拉沙漠幻境。 在这个炼狱一般的战场上,尸横遍野,黑压压的魔兽从四面八方不断涌过来,所有的修行者心底都涌上深深的绝望。银杏衣已经放弃抵抗,颓然地坐在地上,他想象着,这些魔兽会捏爆他的脑袋,撕开他的喉咙,踩断他的骨头,剖开他的肚膛,挖出他的心脏,然后用它们锋利的獠牙撕咬他的筋骨血肉……他已经能够闻到死亡的气息了,不是沉寂的,而是沸腾的,不是阴冷的,而是腥热的,他没有多少恐惧,反而觉得这是一种解脱。这个时候,他甚至在想,这是魔兽对人类的复仇,他们已经统治了这片大陆一千年,或许,这天地是时候易一易主了…… “呜——呜——”悠长、悲戚、奇异而神秘的号角声毫无预兆地响起,在沙漠尽头的黄沙战场上回荡,黑压压的魔兽像是听见什么命令一样,极有序地往后退去,逐渐消失在大漠深处,它们所表现出来的智慧和温和让这一众修行者惊诧不已。 在大漠的另一头,在退却的魔兽群中,有一个人缓缓朝他们走来,他吹着悲凉婉转的号角,背负一张黑金长弓,仿若来自洪荒。大风掀起他的衣摆猎猎作响,这个看上去只有十二三岁的少年幽蓝色长发披肩,身子娇小,那把黑金长弓甚至比他的身体还长。他闭着双眼,从他们身边走过时,天地间突然出现一丝丝裂痕,像易碎的瓷器,顷刻间分崩离析,化为一片虚无…… 等到修行者们回过神来时,他们已经站在了一个巨大的水晶宫里,而少年早已不见了踪影。水晶宫周围有六条晶莹透亮、望不见尽头的廊桥,不知道通向何方。 地狱塔幻境。 在踏上地狱塔的第十八层时,没有想象中的腥风血雨、阴森恐怖,这里反而给人明亮、空旷的感觉,这样的干净让戴着黑面梨花面具的男子微微诧异了一下。 仔细看去,他才发现这里并不是什么都没有,在大厅的四壁上,刻满了各种不明意味的奇诡符号,他只盯着墙壁上的符号看了一会儿,便被一种奇异的力量所吸引,径直朝着一面墙壁走去。那些奇怪的符号渐渐泛起金色的光芒,他的身影在触到墙壁的那一刻,就像被吸进去一样消失不见了,而这之后,符号上的金色光芒也渐渐暗淡下来,整个空旷的大厅重归于寂静,就像不曾有人来过一样。 而就在男子消失后不久,又有一个人踏上这第十八层,足音在寂静中清晰可闻。 禅悟雪原幻境。 在禅悟雪原里不知行走了多少个时辰,雪才渐小渐停。何心约、洛雁和黎羽三人向着远方地平线上的一座白色宫殿走去,雪原上留下几串十分写意的脚印。宫殿的上方有一块斑驳的牌匾,已经结出一层厚薄均匀的冰晶,依稀还可以看见上面刻有几个符号。三人均认出,这是星石大陆上某种古老的文字,译之为——十年殿。 单调的白色并不显得呆板,而最让三人感到惊奇的是,大殿中央的地面上竟然跪着一个人。跪者一身白袍,若不仔细看,还以为是这殿中的一座雕像。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走进宫殿时,何心约似乎听到了一声叹息。三人走进宫殿,跪者便站起身来,背对着他们,声音像是从万古之遥的年代传来:“真没想到,竟然有人能走到这儿来。” 待她转身,何心约才看到,她连头发都是白色,模样却很年轻。双眼黯淡无光,显然是看不见的。何心约拂了拂身,有礼地说:“叨扰了。” 她点点头算是回应,然后转身径直向大殿里走去:“跟我来吧。” 三人跟上去,在一扇门前停下来。大门上刻有一道道何心约从来没有见过的奇异的纹路,那人走近大门时,门上的纹路忽然泛出一阵阵赤色的碎光,水波一般浮动起来,那人的身影也随之消失在门后。 何心约赶紧跟上去,而踏门而出的那一刻,何心约突然有种奇怪的感觉,这里似乎——已经不是锁星幻境了…… “姑娘的朋友在十年殿会获得莫大的机缘,姑娘就安心随我来吧。” 这人说完,何心约才发现洛雁和黎羽并没有跟上来。石板路上几乎纤尘不染,两侧都是翠绿浓密的青竹,小路曲曲折折似乎没有尽头。然而,没有走多久,她就看见一个竹楼小院儿,小院儿里有一棵显得突兀的血槐,一方石桌,石桌上有一盘梅子。 “嘎吱”一声,竹楼的门被人从里面推开,走出来一个青衣男子,浅眉淡眸,一派慵然,一根淡青发带束发,几缕青丝从额前垂至耳根。何心约顿时一愣,但不是因为这人的俊美,而是因为,她竟然从他身上看到了一抹——似曾相识?然而她可以肯定的是,不管是来这个世界之前,还是在这里的几年里,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个人。这种似曾相识感仿佛深深地烙在她的灵魂深处,虽然很淡,但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忽略。 “丫头,你回来了?” 这个称呼对于初次见面的人来说无疑显得突兀而不合时宜,然后何心约竟然鬼使神差地回了一句:“是啊,我回来了。”说完她才反应过来自己刚刚说了什么,有些尴尬地拂了拂身,说:“我姓何,公子唤我心约就好。初次见面,无礼之处,还请包涵。” 男子却像看到什么不得了的情景一样,惊讶得长大了嘴巴,随即掩饰性地咳了两声:”咳咳……屋里备了茶点,进来坐吧。” 进得竹楼来,何心约才发现这屋里还有另一个人,一个丝毫没有人间烟火气息的女子,而心底的那种熟悉感在见到这个女子之后更甚了。 “你叫……心约?”女子像是有一点儿挑剔地叫出这个名字,随即展露出笑颜,“我是若浅,至于他——” 她看向男子,不知为什么掩唇一笑,说:“你就叫他一声青至哥哥吧。” 第八十六章 旧友 半吊子并不知道青至和若浅为何要来这星石大陆界,当他看到坐在屋子里的那个人时,心中不禁疑惑更甚——这个人,他是见过的。 上九天之前,和骆骆子在这星石大陆界锁魂之时,他在迦南山见过这个人,似乎跟那个叫做山栀子的九天同僚有点儿关系。如此一来……半吊子敛下眉眼,心中暗道,看来山栀子会出现在星石大陆界,就是因为这个女子,而布下山栀子这枚棋子的,说不得……就是青至仙君。 把茶盏摆到桌上,半吊子起身恭敬地退下。 这个女子到底是什么来历,竟让青至仙君和若浅仙子如此在意,此番更是特地下界来见她。要说在九天,同时和青至仙君和若浅仙子交好,而又正在轮回中的,怕是只有…… 一想到这一层,半吊子不禁悚然一惊,赶紧加快脚步退出房间。 眼见着伺候的人退下去以后,这两人似乎仍然没有一点儿焦急神色,就好像他们是真的多年未见的老友,在这儿茶话叙旧一样。何心约一边喝着茶,一边心不在焉地想着:这两人既然能让人把她带到这里来,不知他们和布下锁星幻境的六始皇是否有什么瓜葛。而这幽僻之地的小屋,甚而至于眼前这两个人,到底是真实,还是——她依然沉溺在幻象里…… 邪一到关键时刻就掉链子,这回唤他不应,何心约已经习以为常。故她并没有多少失落和不安,只是静静等待着这两人亮出他们最后的牌。 “请用。” 茶没喝一会儿,刚才那伺候的人又端上来几碟小菜。闻着食物的香气,何心约猛然想起,自从进入锁星幻境以来,她一直没怎么吃东西。而就算在菩提陵幻境里吃军粮,也仿若食之无味,只是身在幻境中时,自己一直未曾察觉。这会儿被这食物的香气唤醒的,不只是敏锐的味觉和嗅觉,还有在幻境里辗转流连身心的双重疲惫。 这里——怕真的已经不是锁星幻境了……只是,谁知锁星重重幻境之外,是不是还有另一个幻境呢? “饭菜都是若浅亲手做的,尽管用,在这儿,就不要跟我们客气了。” 青至说出的话让她有几分惶恐,这样过分的亲近她一时竟不敢接受,所以即使是动筷,也还十分矜持。 对面两人看着她吃饭的样子,倒好似非常惊奇,也不知道吃个饭有什么可惊奇的。 何心约放下筷子,这样吃个饭还不如不吃。“二位……” 然而还不等她问出口,若浅就开口说:“我们曾经有个旧友,只是多年未曾相见,如今甚是想念。”何心约恍然,了然点点头。若浅一笑,果然说:“你们很像。”但随即又摇摇头,“但又很不像。果然一世归一世,人的性子是会变的。” “一事归一事?” 青至挥挥手让伺候的人把东西撤下去,一边说:“你吃了饭,可稍事休息一会儿。等那之后,我们想让你见一个人。”说到这里,他和若浅对视了一眼。 何心约没有多问什么,只默默点点头。在锁星幻境里辗转这些时日,她已经能对任何事情见怪不怪了,不说现在是要让她见一个人,就是要让她再打一次仗,她也肯定披挂就上,而后到底有什么后果,却不是现在所能想的。 撤下饭菜,半吊子却在心里腹诽:这都还没动几筷子呢,算什么“吃了饭”?可惜若浅仙子亲手做的这顿饭。能尝到帝女的手艺的,这天地间怕是没有几个人吧。这么想着,他也不讲究,把餐盘放在膝上,就着手抓拿,把这“剩菜剩饭”吃下了肚。就像那时山栀子说的一样,他们吃饭不为果腹,不过图个口舌之欲。虽然他很想赞美一番帝女若浅的厨艺,然而这吃食的确当不得一些溢美之词。饶是如此,盘中物事,他还是吃了个干干净净。 青至带着何心约离开之后,若浅盯着空茶杯微微出神。不一会儿,青至又回来了。 “睡下了?”她问。 青至点点头,重新在她身边坐下来。像是抱怨像是不满一样,他说:“这丫头倒好,当初拜托我们这事儿,如今她自己反倒一点儿都不记得了。” 若浅又重复了一下刚才的话:“一世归一世。” 青至叹息着点点头。千年之前,伊人身陷星石大陆诸事纠葛,回九天受审之时,还求过他们一件事。 当时锁仙柱前,她低声下气,一改往日古灵精怪、没心没肺的性子,倔强地对他们说:“就这一件事,算是我求你们。” 当年流放星石大陆之时,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们至今不得而知。只知伊人以戴罪之身,胆敢插手世间事,助那人类六始皇夺得这片大陆的统治权,最终落得如今下场。 既然心知此乃万劫不复之举,她仍如此那般莽撞行事,“这个人”或许就是其中不可或缺的缘由。 何心约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迷迷糊糊睡了过去,醒来的时候,青至就站在床边看着他。虽然对于两个初次见面的人来说,此情此景未免尴尬,但他身上却毫无冒犯之意。 “醒了?醒了就同我去吧,我想那孩子肯定也很想见你。” 孩子?“那个人”莫非只是个“孩子”? 在这座小院儿之外,有一条小路通向林中更深处,青至带着她一边沿着小路走,一边说:“星儿是我那旧友拜托我们照顾的孩子,她走后,星儿一直孤零零一个人,看着也让人心疼。现在你既然已经回来了……” 何心约听得大吃一惊:“可是我……” “她已经死了。”青至像是赌气一样,转过头来对她说,“刚才不是说了,你和她很像吗?你就姑且把自己当成她吧。当年她自己留下来的烂摊子,总也不能让我们替她收拾。” 那让我来收拾算是个什么理儿啊?何心约心里虽然不满,但没有说出口。她胡乱地想到,要是这一切还是那六始皇设下的局,莫不是要让她养一个孩子?那她可真就要对六始皇嗤之以鼻了,打仗还说得过去,养个孩子跟这星石大陆的浩劫有一毛钱关系啊?! 虽然话没有说出来,但她脸上已经不知不觉露出不满外加不屑的表情,青至看了竟一阵恍惚,突然抬起手来拍了一下她脑袋:“这才像你,欠收拾!” 何心约愣在原地,看着青至渐行渐远的背影,又羞又气。这人简直…… 然而找不到什么话来形容他刚才的动作,她只好硬着头皮跟上去。算了,反正出了这里,估计也见不到这人了,计较什么! 梅花林间掩映着一间不大的木屋,何心约随青至来到这里。他停下脚步,微微侧身,对她说:“他还在睡觉,你去叫醒他吧。我在这儿等你们。” 何心约迟疑地点点头,然后径直往那木屋走去。轻轻推开木门,木门没有发出什么声音,屋中静谧,不像有人气的样子。 进门之后,入眼的是一扇巨大的屏风,仔细听,屏风之后有微弱、均匀而平稳呼吸声传来。何心约轻手轻脚地绕过屏风,在看到躺在床上的人儿的那一刻,不禁一愣。 这是个八九岁模样的少年,着一袭胜血的红衣,黑色的短发柔软地贴在耳边。熟睡的样子显得安宁而美好,让人不忍心打扰。 这么可爱的孩子,也不知道那个“旧友”怎么舍得扔下。 这么想着,她最终还是走过去,小心地在床边坐下来,然后伸手捋了捋少年额前的碎发,轻声说:“该起床咯,孩子……” 第八十七章 锁星 少年安静地睁开了眼睛,如同长久未见过阳光一样,一对漂亮的瞳孔分外乌黑。 “娘亲……” 他开口说话的那一刻,何心约又是一愣,一瞬间心疼和爱意泛上心头。青至叫他“星儿”,也不知他全名儿叫什么。于是,她摸摸少年的头,问他:“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撒娇似的扑到他怀里,稚声稚气地说:“娘亲,你不记得锁星了吗?” “锁星?” 锁星山,锁星…… 何心约恍恍惚惚回过神儿来,对锁星温柔地一笑:“呐,锁星,好孩子,现在跟娘亲一起出去好不好?” 木屋之外,青至一见锁星这小家伙,就对他张开双臂:“来,乖乖,哥哥抱抱。” 锁星飞奔到他怀里,青至把他抱起来,一边不客气地捏他脸蛋儿,一边问:“怎么样,见到娘亲,高兴吗?” 锁星用力地点点头,回过头来对何心约一笑。她回他一笑,转而却看向青至。不用说什么,青至自当明白她的意思。 “锁星啊,娘亲喜欢梅花,你去林子里为娘亲折一枝最鲜艳的梅花,好不好?” 锁星欢呼雀跃,从青至怀里跳下来。“娘,你等我!”说着就撒欢儿地跑进林子里。 小小的身影消失在视线范围之内以后,青至还看着他消失的方向良久,然后才转过头来,对她说:“锁星还是个挺可爱的孩子对吧。” 这语气明显不是在问她,只是要她再承认一遍而已。何心约却反问道:“我和……你那个‘旧友’,真的很像吗?他一见我就叫娘亲。” 青至淡淡瞟她一眼儿,似乎是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岔开了话题说:“我虽然只是个局外人,不知当年事,然而我还是要说,不管是这孩子的爹,还是他娘,还是她,都欠这个孩子太多。” 这话里不经意间透露出来的信息让何心约又是一惊:“什么?照你这么说,锁星不是她的孩子?” “当然不是!”青至理所当然似的一笑,说,“娘亲娘亲,不过这么一叫。她倒是想有这么个孩子,问题是,她敢吗?” 说完,他自相矛盾的,自嘲道:“她还有什么不敢的?” 何心约听得云里雾里,于是也不打算就这个再追问下去,另外问道:“孩子叫锁星,可是借的锁星山的名儿?那他随父姓还是随母姓?姓什么?” “恐怕不是人借山的名,而是——这座锁星山,原本就是借这孩子的名儿。”青至淡淡地说,“硬要说姓什么,我倒没有听她提起过。你要是想知道,就自己去问问星儿吧。” “你——”何心约呼吸一滞,感觉整个身体都僵硬了,后面半句话堵在喉咙里——不会是在耍我吧…… 禅悟雪原幻境。 何心约又回到这座十年殿,刚才在梅林里所经历的一切,仿若才是真正的幻境。然而……她看向身边的锁星,蹲下身子来,把刚才他递给自己的梅花重新放进他手里:“来,锁星,帮娘亲……” 这话还没说完,她就眼睁睁地看着手里的梅花渐渐消失无形,而握着的那只小手,却还是温热的。 带她进去又带她回来的白袍女子此刻恭恭敬敬地说:“梅林中人、中事,不属于这锁星幻境。其生消泯灭,自成一体,无需介怀。” 这还是她第一次从幻境中人的口中听到关于他们所处的这个幻境的事——当然,青至和若浅,还有那个侍者,怕不算在此类中。 “只是这株梅花,可惜了。” 白袍女子没有再多做解释,何心约朝她看去,只见她正“盯”着锁星看。明明双眼还是黯淡无光的样子,表情却异常认真,像是在仔细端详什么。 何心约突然想到,既然眼前这人知道自己身处幻境,又知道梅林的事儿,那她会不会知道梅林中人和锁星的身份呢?这么想着,她试探性地问道:“梅林既不属于锁星幻境,又如何会与这十年殿相联结呢?梅林中人,又是……什么身份?” 锁星聪明,这个时候得到何心约的眼神许可,走到白袍女子面前,拉了拉她的手。 白袍女子起初似乎微微瑟缩了一下,但随即就镇定下来,任由锁星拉着她的手揉揉捏捏。她平静地说:“我本是始皇陛下设在锁星幻境里的一个幻象,我的使命,只是指引来到这座十年殿的人获得机缘。后来,得七姑娘赐予一缕灵识,遂在这里,为两位进出梅林的好友留门。” “七姑娘?”何心约看看锁星,这七姑娘,怕就是青至和若浅口中的“旧友”、锁星真正的“娘亲”了吧。只是,这七姑娘又是何许人也?锁星幻境不是六始皇设下的吗?这位七姑娘,是否和六始皇有什么瓜葛呢? 她这么问白袍女子,白袍女子一概摇头回答:“不知。” 也是,既然眼前这白袍女子只是一个拥有一缕灵识的幻象,那又怎么可能知道赐予她灵识的人究竟是什么身份,又怎么可能知道她与六始皇的瓜葛呢? 黎羽和洛雁仍然不见踪迹,她顿一顿,重新向白袍女子行了一个礼,问道:“冒昧一问,先前你所说十年殿的机缘——到底是什么?我那两位好友……” “入十年殿者,得十年悟道。” 白袍女子话刚落,十年殿里突然白色光华一闪。锁星躲到何心约怀里来,把眼睛眯得紧紧的,等白光闪过,他才慢慢睁开眼睛。这一下,就看到一个漂亮的大哥哥向他们跑来,眼睛像是会说话一样,亮亮的闪着光。然而他一眼扫到自己,眼里的光立刻就消失了。漂亮哥哥皱起眉头,问:“这小屁孩儿是哪儿来的?” 锁星有些生气,这明明就是在骂他。可他又不想对这个漂亮的大哥哥生气,于是只能一扭头,重新把脸埋进何心约怀里,不再看他。 何心约好笑地看着锁星的反应,以为他是害羞怕生,于是安慰似的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温柔地说:“锁星,乖,这是黎羽哥哥和洛雁姐姐。”说完又抬起头来对黎羽说,“这事儿说来话长,我回去再跟你们解释。” 旁边的洛雁点点头,环顾这十年殿,说:“我们还是尽快离开这儿吧。”最后,她的目光定格在白袍女子身上。 这时,白袍女子开口道:“十年殿外十步是出处,愿始皇陛下护佑诸位。”说完,她就渐渐后退,身影一点点虚幻起来,最终消失在十年殿中。 何心约微微叹口气,拉起锁星向十年殿外走去。“走吧。在里面呆了这么久,也是时候离开这鬼地方了……” 第八十八章 神迹之下 水晶宫幻境。 锁星幻境里,在一些修行者从大漠边缘的黄沙场上被一个少年指引到水晶宫之后,又有一些通过各种不同的方式来到这里。这里就像是一个最终的集结地,不管身处哪个幻境的人,最终都会来到这里。 在水晶宫的一条廊桥里,第四个踏进地狱塔的人——姜笑涵,面对眼前这个凭空出现的人,警惕地皱起眉头。来人全身笼罩在绿色的长袍里,窥不见一分模样,在离她十步之遥的地方,这人开口道:“来者可惧生死?” 她一挑眉:“生何可畏?死何可俱?” 接着,绿衣人这样说:“神说,生灵平等。来者可知,千年前六始皇屠杀众生,罪孽深重,千年之后,所有的人,都要为他们而赎罪。” 听了这话,姜笑涵一笑,随即冷冷地说:“我不信神,只信六始皇。” 到这一天,桑芜修行者进入锁星山已经整整十天了,扶梓城里的人们从一开始的翘首看热闹渐渐变得平静下来。 这一天,扶梓城里的撞钟人,依然像往常一样,撞响了那一口世代相传的青铜大钟。钟声从撞钟的木杵下传出,从古老的钟楼里传出,水波似的扩散到遥远的扶梓城城墙。就在这时,桑芜帝国的锁星山,突然起了雾。 城中的大街小巷、酒肆茶楼里走出了很多人,人们纷纷向锁星山的方向望去,并惊叹于这场突然升起的浓雾。整个锁星山都被包裹在这突然生起的浓浓的白雾之中,白雾之障目,就连锁星山的轮廓也一点儿也看不清了。 正在酒楼里沽酒的小二忘记了手中的动作,一动不动地盯着锁星山的方向,壶中的酒漫溢出来,掌柜的见了,狠狠斥责他一声,但顾不得多说,随即自己也跟着客人们噔噔噔噔跑楼下去了。 扶梓城里的丝竹笙歌忽然没了声音,舞女们见客人们纷纷往楼外跑去,也什么都顾不了了,提裙跳下了舞池。 训斥调皮孩子的妇人忘记了训斥孩子,举着的木柴棍子停在半空中,孩子一见,抓住机会一溜烟儿地逃了。 张白是扶梓城中一个小染坊的老板,他正在训斥一个不小心染坏了一匹布的染工。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年轻染工突然慌慌张张跑进来,一路跌跌撞撞,上气不接下气,手指着外面半天都没说出一句完完整整的话来。张白正在气头上,不禁训斥道:“慌慌张张作个甚!” 年轻染工一脸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的憋屈表情,只是手指着外面不停地颤抖。张白于是推开他,慢悠悠踱出门去,漫不经心地往远方一望。 “啊……啊……”小染坊老板像是看见了什么可怕的事情一样,两股颤颤,双手止不住地颤抖,最后终于支撑不住,朝着锁星山的方向跪了下来,声音断断续续连不起来:“神……神……神迹啊……神迹啊……” 雾尽散去,青天白云之下,空空荡荡,哪里还有锁星山的影子?这一座巍巍青山,就这么——平白地消失了。 锁星山等了一千年,如今终于完成它的使命,那些早应消亡或者本来就不应该存在的东西,也就再也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那条很多人踏过的栈桥无力地垂下,笔直地贴在悬崖壁上,偶尔随着风晃晃荡荡,像是在无力地宣示着什么。银杏衣艰难地睁开双眼,环顾四周,发现自己正站在一个望不到边际的平原之上,脚下青草葱茏,绿意盎然。他茫然四顾,就在自己前方不远处,帝院最耀眼的两个学生默然静立。 姜笑涵目光凝聚在一处,轻声问旁边的单星野:“你怎么看?” 单星野的目光也凝在同一处,说:“我们真的出来了。”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底看到了和自己同样的东西。然后,他们同时错开了目光,再次把目光凝聚到同一处——眼前垂直悬吊的栈桥。 随着平原边缘不断涌现扶梓帝都军队,桑芜帝都扶梓军队的最高统领狄木仇带来圣谕:“从即刻起,德昭天子在皇宫为各位锁星平原的修行者设下盛宴,请诸位进宫赴宴,共商国是。” 然而就在人流一拨拨涌出锁星平原的时候,平原上方的天空突然黑云翻滚,阴风四起,仿若要降下天罚。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一齐望向暗云翻滚的天空。此时,扶梓城里的人们也都望着这个方向,在所有人的注视中,暗云之中渐渐延伸下一级级白玉阶梯,似乎从天而来,降下人间。白玉阶梯白雾弥漫,一时间,竟让人有种恍若仙境的错觉。 白玉的阶梯上,渐渐有足音传来,天地间太过寂静,这足音也就显得清晰可闻。 何心约突然顿住了脚步,黎羽和洛雁回过头来疑惑地看向她。 “怎么了?”洛雁问道。 何心约在心里暗骂一声,邪这家伙,什么时候叫她不好,偏偏挑在这个时候!“我……”她顿一顿,敛下眉眼,说,“我就不跟这儿一道儿出去了。” 没待洛雁再问,何心约就说:“经此锁星幻境一劫,诸修行者恐怕少不得要到桑芜皇宫里走一趟。这一去的是是非非,恐怕不会少,我是星师,本来就不适合掺和到星士的事儿里去。而且,”她看向锁星,这孩子正睁大着眼睛看着她,“锁星的来历,恐怕不好向人交待。所以,我想暂且先避一避,等明了了之后的去向,咱们再会合。” “不去皇宫,那你要去哪儿?” 何心约叹口气,揶揄一般,对黎羽说:“你还是想想待会儿自己要怎么面对德昭天子吧。”刚把人家女儿丢在喜堂之上,这就要见“岳父”了。 黎羽对此却不甚在意的样子,别开头没有答话,也没有再问她的去向。 看着他们一级阶梯一级阶梯远去,何心约微微挪动脚步,下一刻,就消失在这白玉阶梯之上。黎羽回过头来看时,已不见了她的踪影。 第八十九章 死了的人 且不说那边黎羽和洛雁自白玉阶梯而下会给锁星平原上的众修行者和扶梓城里的人们带去多大震撼,这边厢,何心约施展空间法术,一瞬间已到了扶梓城外。 “怎么了?突然把我弄到这荒郊野外来?在梅林里的时候你干什么去了?” 何心约一上来就是一通质问,邪翘着腿靠坐在大石头上,嘿嘿一笑,竟一副得意模样:“主上,咱们这一次来锁星山,还真是来对了呢!哝,你看,这是什么?” 说着,肥猫小一不知道什么时候跑到石头后面去了,这会儿慢悠悠转出来,嘴里还含着块东西,在何心约脚边放下。她拾起来定睛一看,竟然是一块翡翠之心心脏碎片! “我自己都不曾感应到竟然有一块碎片落在了锁星山里,要不是来这一趟啊……”邪说着,灵巧地从大石头上翻身下来,拍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走到锁星面前来,拍拍他头,说,“你这小孩儿,一直盯着我看干什么?” 何心约这才反应过来锁星这孩子竟然从刚才开始就一直看着邪!可是,锁星怎么能够看到没有肉身的邪呢! 她蹲下来,想起青至之前说的话,于是拉起锁星的手,准备一步一步套套这小孩子的话。她指指眼前的邪,问他:“锁星啊,你告诉娘亲,你是不是能够看到这个大哥哥?” 邪也只是少年模样而已,听何心约这样说他,脸上还摆出一副颇不情愿的样子,似乎叫声“大哥哥”就把他给叫老了一样。 锁星乖乖点点头:“嗯。娘亲,这大哥哥是谁?” “我叫邪,小孩儿,记住了啊。” “邪哥哥。” 锁星这么甜甜一叫,邪很是受用。“就这么叫,我喜欢听。话说——小孩儿,你见人就叫娘亲,你记得你爹娘长什么样儿吗?” 锁星转头看何心约,似乎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何心约忽觉自己脑仁儿有点儿疼,这可真是难办啊,自己不明不白就多出了这么一个“儿子”,却连他姓什么、他爹是谁都不知道。从青至说的话来看,锁星口中的娘亲应该就是那位“七姑娘”,而自己“很有幸”和这位“七姑娘”长得很像。但七姑娘也并非锁星的生母,他的亲生爹娘另有其人,而且还是一千多年以前的人。眼前这个“小孩儿”,虽然是小孩儿的样子,也只有小孩儿的心智,但确实已经一千多岁了啊…… “娘亲,为什么爹爹一直不来看锁星呢?”何心约正思忖着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锁星接下来的话却让她大吃一惊——“是因为爹爹已经死了吗?就像青至哥哥说的那样,已经不在了。可是青至哥哥说娘亲也不在了,现在娘亲不也来接锁星了吗?” 听到从一个小孩子嘴里蹦出这样的话,何心约半是震惊半是心酸,他知道这些话的意思吗?说起生死,这小孩儿的反应平静得出奇啊…… 见何心约没反应,锁星摇摇他的手,仰头天真地看着她,说:“那我们去看看爹爹好不好?爹爹一个人死一定很伤心,我们去陪陪他。” 何心约一股冷汗从脚底直窜上后颈,旋即想到,这孩子果真是不知道“死”到底是什么,可是冷不丁说出这样的话,也着实很让人头疼啊…… 她蹲下身子,轻轻捏捏他的肩膀,尽量柔声说:“锁星,爹爹已经不在了,我们没法儿去陪他,他肯定也不想锁星去陪他。” 锁星问:“为什么呢?是因为爹爹不喜欢锁星了吗?” “不,这个世界上最喜欢锁星的就是爹爹和娘亲了,”她说,“只是,死了的人……都喜欢一个人待着,爹爹也是一样。” 邪在一旁大翻白眼儿,显然对她的话很不屑。这时插一嘴说到:“这小孩儿不会是脑子有问题吧?” 何心约看看他,又看看一脸懵懂天真的锁星,叹了口气站起身来,拉着锁星往扶梓城的方向走去:“不说了,还是先去找个落脚的地方吧。这几天我们先在城里住着,打听打听皇宫里的消息,还不知道接下来……又要去哪儿呢……” 德昭天子在皇宫大宴锁星平原众修行者,然而这其中,还是有几个“不给面子的”,譬如从西吟赶到桑芜、第一个进入地狱塔的夏倾夜,譬如现在已是伽佑公敌的司徒轩。 实际上,早在锁星幻境消失之前,司徒轩就已经从紫衣原幻境里出来。那一刻他闭上眼睛,再睁眼时已经身处一片繁茂绿林。 一个妩媚的声音在耳畔响起:“锁星幻境的出口只有三个,那六个人那个时候就已经料到千年后人妖将水火不容,这才为进出锁星幻境的妖族留了条出路。说起来还真是很可笑……”最后这一句,听起来更像是自言自语。 “那另外两个出口呢?” 女子俏生生一笑,娇躯贴到司徒轩身上来,说:“水晶宫长廊、十年殿天梯、紫衣原迷径,我这样说,你可满意?” 司徒轩冷冷地推开她,往前走几步:“你还是换一张脸比较好,她的样子,你配不上。” 听到这话,女子撇撇嘴,似乎对此很不屑。幻灵一族幻化的本事在妖族中是数一数二的,她不过是按照他心中那个人的样子换了张脸,讨他喜欢,没想到这个人这么不解风情。 她抚上自己的脸,手指下容颜渐渐开始改变,全然不同于之前,一双美目变得有些妖冶,眉间妖纹艳丽又狰狞。她微微眯起眼睛,带点儿不甘,又带点儿抱怨似的,说:“吸血鬼族当真是冷血,我们好歹也亲热一场,却丝毫不留情面,幻织见识了。” 司徒轩淡淡看她一眼,一瞬间瞳孔幽暗深邃,幻织脸色骤然间苍白,踉跄着后退,嘴角也沁出显见的血丝。 “我们和你们幻灵一族,不过彼此彼此。” 幻织冷笑,擦干嘴角的血丝,一转身而出密林,往扶梓城的方向走去。“我再不自讨没趣了,交易完成之后,你我就两不相欠。到时候各奔东西,我可不希望再见到你了。” 第九十章 前通缉犯 桑芜帝国,南阳州,东徕镇。 东徕镇是桑芜南部的一个渔业小镇,一条锦江水世世代代哺育着沿江的渔户。就是靠着这渔业的繁荣,东徕镇成为当地数一数二的繁华市镇。 午后的这段时间,是镇上的人们一天当中最活跃的时刻。大街小巷里的妇女小孩儿们饭后坐在自家门前唠嗑儿,闲聊着东徕镇里发生的琐碎小事——比如镇东的余大头昨天在江中打上来一网白面鲤鱼,里面竟然还混有五六条大块儿头的红面鲤鱼,那可是稀罕东西!比如鱼市的徐东家,也是好运气,昨日撒网大捕捞,竟然捕上来几头银尾狗鱼!比如东市最大的那家油面铺子今日已经把旁边的小米铺也给盘下来,以后买油米面,怕都要买他一家的了……不过,这些琐碎小事在他们眼里已然是天大的事儿。 一条刻有“荣”字号的巨大商船沿锦江水顺流而下,在东徕镇靠岸。船上的荣家大管事在左右两个侍从的陪同下踱步走到商船的甲板上,在船上一方用铁钉钉死在甲板上的长条木案前垫一块绸布端坐下来。这是来往商船的惯例,东徕镇是渔业大镇,来往商船一般都是渔行所属,每月都要往返多次来收镇上的渔户打捞外卖的鱼。 今日官府早早就收到荣家商船要在这个点儿在东徕镇靠岸的消息,所以早已安排好官兵在靠岸处维持秩序。渔户们争先恐后往商船上涌来时,谁都没有注意到,从大船的船尾一前一后悄无声息地下来两个人,顷刻间便融入人流不见踪影。 东徕镇一条偏僻的小巷尽头有一堵荒惨斑驳的白墙,男子负手而立,短发贴在额前,神情竟有一丝忧郁,直到身后渐渐传来一阵轻灵而不加掩饰的脚步声,男子方稍稍展眉,唇角勾起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 “从扶梓城一直追到这儿,我先前可真是小看了桑芜皇室的修行者啊。你比上一次追讨胭脂玉的那些草包可强多了。” 这是众修行者出锁星幻境的第三天,邢问奉诏跟着这个从锁星平原上“溜”出来的“前通缉犯”,一路向南,一直追到了这里。 “只要你能跟我回去,对桑芜皇室表示出应有的敬意,皇上一定会摒弃前嫌,不再追究你盗取胭脂玉一事,更会和天下盟结为友好,拿出桑芜皇室的诚意。” 夏倾夜一笑,说:“天下盟倒是很愿意和桑芜皇室结为友好,为魔兽山脉的雇佣兵共谋福祉。你可以回去告诉德昭天子,这份诚意夏倾夜敬承,只是,值此多事之秋,天下盟只与天下雇佣兵共进退。” 邢问沉默以对。夏倾夜继续说:“至于我,还是不去扶梓碍圣上的眼了。” 说完,夏倾夜纵身一跃到白墙之外,而邢问没有再追上去。 桑芜帝国,帝都扶梓。 何心约在客栈里和从桑芜皇宫里出来的黎羽和洛雁会合之后,就即刻启程北上,这一次,他们要去的,正是冰寒魔原。 今时不同往日,从前令世间人避之唯恐不及的四极之地,如今反倒成为各修行者趋之若鹜之地。预世石碑还未完全解译出来,始皇陵墓到底何时开启为宜,尚未有定论。六国这些曾出入六大禁地的修行者,应六国皇室的诏令,在预示石碑完全解译出来之前,纷纷前往四极之地一探各妖族动静。 人类和妖族已经隔绝了千年,如今终于要迎来这久违的千年一唔。 “四极之地和魔兽山脉,我们只能选一个地方。我和黎羽思来想去,既然我们迟早要去冰寒魔原一趟,倒不如就借这个机会北上。此去途径北楚,我们还需得去寒城一趟,和那里的修行者会合,然后结伴进入冰寒魔原。” 何心约自是知道他们选择北上,是考虑到小七的因素,只是三人之间,客气的话不必多言。就此打包收拾,和北冥玥北冥麟姐弟、龙千夜一起,带着锁星往北而去了。 那边厢,从锁星幻境里带出来个一千年前的妖族女子之后,司徒轩一直刻意按捺着自己所谓“窥私”的冲动,千年前有关人类六始皇和那时的妖族的秘辛,对他这个后生晚辈来说无疑具有很大的吸引力。然而他并不打算这么早就在幻织面前露出一副“低声求人”的姿态,他要时刻掌握主动权。 他这副“故作姿态”的样子常常气得幻织咬牙切齿,可又拿他毫无办法。 “你要是不介意的话,陪我去一趟北境吧。”幻织一说完这话,猛然想起来什么似的,说,“啊,我忘了,现在你们应该习惯称那儿为冰寒魔原。” 司徒轩像是无所谓地问道:“去那儿做什么?” 她抿抿唇,没说话。最终还是熬不过他的“故作姿态”,自己坦白道:“我在那儿还有一个朋友。”她说,“不死族的要生事端,这星石大陆肯定得乱起来。那帮人啊,千年前就不服那六个人,憋憋屈屈为那么个誓约忍到现在,闹起来也在情理之中。我呢……什么都不想掺和,幻灵一族估计是不会回去了,即使回去……” 说到这里,她突然生起气来:“虽说多捡来这么一千多年的寿命,但一想到我现在已经熬成了个老妖女,我就气不过。” 司徒轩没有理她。这几天以来,幻织只要不扭扭捏捏往他身上贴,倒还是能够相处的。 “我现在只想找到他,然后远离这些纷争,找个僻静的地方隐居山林算了。” 听到她这样说,司徒轩不知是觉得好笑还是嘲讽,微微挑起嘴角,“嘁”地发出一声极其简短的笑声。幻织瞟了他一眼,没有再说什么,兀自走开。 这是星石历一千一百二十五年的六月,在桑芜北边边境的一座小城,进行的一场没有人在意的谈话。这一年夏天来得这么猝不及防,然而入夏之后,整个星石大陆北方并没有迎来如以往一样的暖阳和微风,整个北楚帝国,一片大雪纷飞。 第九十一章 寒城六月天 北楚帝国,帝都寒城。 对于这一年里异常的气候变化,北楚帝都的人们可谓感受至深。寒城地处北方,靠近冰寒魔原,常年不见阳光。然而每年但凡是入了夏,天儿都会慢慢变暖,人们会在这个时候脱下厚实的兽皮大衣,扯下严严实实缠住脖子的貂裘,摘下锦帽,大胆地露出北楚人所特有的冰雪一般的皮肤。以往这个时候,寒城的大街上已经尽是迫不及待穿着轻薄夏装出来晃荡的女儿家,可是何心约一行人到达寒城时,通衢大道上不见一个人影,积雪堆起丈高,被压得严严实实,人踩上去,有如行走在厚实的冰面上。 一行七人在城中投栈,一进门,热烘烘的气息就扑面而来,这么冷热一冲,何心约竟然结结实实打出个喷嚏。 “没事儿吧?” 黎羽过来替她紧紧身上的貂裘,她摇摇头说:“没事儿,打个喷嚏而已,别大惊小怪的。” 那边龙千夜一见这情景,遂把北冥麟又往自己怀里塞了塞。北冥玥大翻了个白眼儿,把随身长剑往桌上一拍:“小二呢!有客来了,好歹出来个招待的人吧!” 小二哥从楼上噔噔噔噔跑下来,一见大门还开着,一拍手一跺脚:“哎哟祖宗们呐,把门儿给我关上啊——一会儿得把火盆给我吹灭咯……”说着,已经风也似的跑来抵上了门。 “这天还大亮呢,怎么就把门拴了?大堂里一个伺候的人都没有,真是没见过你们这样做生意的。”对于做生意颇有心得的北冥家小小姐,自然有资格说这话。【ㄨ】 小二哥一笑:“嘿,一看几位就是从南边儿来的,咱们这儿一向关门儿得早,今儿已经是破例才留门儿到这个时辰候客。再说,加上你们几位,客房已经满了,自然也就不再留门儿了。” “父亲早跟我说北楚民风淳朴,百姓不喜争执,我这一路来算是见识了。天儿这么冷,谁有那个功夫跟你争来争去的?” “姑娘说笑了。”小二哥边这么说,边从柜台后拿出一本簿子来翻翻写写,说,“往常也不这样儿的,入夏就暖和了,只是今年这天儿迟迟不回暖,着实是……这儿,请留个字。” 北冥玥拿过来那簿子,又接过小二哥递过来的笔,斟酌斟酌,在上面空白的地方写上“客七,一泊”。 小二哥把簿子接回去,又翻出另一本簿子来,一边发着些牢骚:“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北边儿的那些人不安分,哎呀,这星石大陆,是越来越不太平咯……”他抬起头说,“还有四间房,你们是要……” “三间就行了,”北冥玥回过头来对众人说,“洛雁姐,我们就挤一间吧,另一间留给姐姐和锁星。”言外之意,是要黎羽、北冥麟和龙千夜挤一间。 黎羽刚刚露出一副老大不高兴的模样,龙千夜就一把把钱袋子拍在柜台上,里面的星币发出叮铃碰撞的声音,很是好听。“四间。”他状似大度地说,“想来黎公子不愿与我和麟儿挤一张床。” 黎羽玉骨扇一展——就算在这个天儿,他还带着他那把扇子招摇过市,径直往楼上走去。小二哥见状,赶紧到前面领路。北冥玥在后面看着他的背影气得牙痒痒,转头来又狠瞪北冥麟一眼。可怜北冥家小公子头一缩,就躲到厚实的貂裘里了,惹得众人一阵发笑。 第二日进宫前,几人从客栈里客人的闲谈里了解到一些近来发生在冰寒魔原边境线上的事。就在几天之前,长年驻守在边境线上的北楚帝国寒原边军,发生了一些莫名其妙的士兵无故失踪事件,有士兵说曾在夜里看到白衣白发的影子。 而与此同时,他们也收到学院送来的信。 驻守魔兽山脉的桑芜帝国黑蛟边军、南韩帝国黑龙边军、西吟帝国黑蛇边军,都莫名其妙接二连三地出现士兵无缘无故失踪的事。长年对峙的边军三方,原本的互相不信任便在这一刻演变成更为激烈的互相指责和敌视。军人受不得半点儿不明不白、阴暗手段的侮辱,他们都要求其他两方给自己一个说法。 在他们北上的这段时间里,在一次莫名其妙的冲突之后,边军事态急剧扩大,似乎随时都有擦枪走火的可能。六国皇室始觉事有蹊跷,小心控制着边军事态。这个时候,帝国的军队可绝对不能出半点儿差错。 “你们怎么看?”几人聚在一起商议学院来信之事,锁星乖乖地坐在一旁给肥猫小一顺毛儿。锁星其实不黏人,大多数时候只是自己一个人安安静静待着,也不怎么开口说话,就像现在这样。 “且观望着吧。”洛雁说,“要说这事儿有什么阴谋,还为时尚早。若真有人蓄意挑起边军事端,这种手段未免也太不高明。六国皇室至少在这个时候,还是分得清轻重缓急的。” 龙千夜却不屑道:“我倒觉得这更可能是说不定哪国皇室自己演的一出戏,一手趁乱挑起边军事端,从中牟利,一手把责任全推到那不知道躲在哪儿的不死族或者妖族身上。虽然表面上不说,但天下各修行门派,哪个不在提防着皇室和学院派修行者?” 他这么一说,出身于学院的黎羽和洛雁没有点儿意见那是不可能的。然而他们都没有说话,反而是何心约说:“我不懂这其中的弯弯绕绕。可是无论从哪方面看,挑起边军事端都对皇室没有半点儿好处。” 龙千夜轻蔑一笑,把那封信夺过来略略扫一眼,说:“我也不相信,但是其他人可不一定。”他看向何心约,说,“你是星师,不是星士,也许不太理解星法修习学院出来的星士和我们这些修行宗派的修行者千百年的芥蒂。我在这儿也就有什么说什么了,就我所知,桑芜的修行宗派有很多至今都不相信所谓的预世石碑。我们谁都没有见过那块石碑,说不死族要作乱的是映越皇室,说要进入六大禁地寻找六始皇恩赐的也是六国的皇室,可是为此而进入四极之地打探妖族动向的,除了学院派修行者,更多的是天下各修行宗派的人。我们向来不屑于和皇室、和学院派合流,这一次却因为一块预世石碑而为皇室所驱使。你说,如果说这是一场针对宗派修行者而精心策划的阴谋,是不是的确很高明?” “荒唐!” 没有理会何心约,龙千夜继续说:“好笑的是,桑芜、北楚、南韩、西吟、东桦五国皇室,甚至也在怀疑这一切会不会根本就是映越皇室搞出来的恐吓之论!八支边军,南韩、西吟各有其二,桑芜黑蛟边军,东桦陵野边军,北楚寒原边军,而映越也只有一支驻守在极西之地的荒原边军,六国之中,属映越边军规模最小,要是边军闹起来,损伤最小的也是映越。你说,其他五国,有没有理由怀疑?你说是吧,黎少城主?” 何心约看向黎羽,后者凝着眉头,没有搭话。她突然就觉得一股无力感涌上心头,拿回那封信,在油灯上点燃一把火烧了。 暗色斑驳的信纸在火的吞噬下渐渐化为灰烬,她对众人说道:“算了,不说了。各自都收拾收拾吧,我们午后进宫。” 何心约拿这件事心虚地问邪,邪只说:“我哪儿知道谁说的是真谁说的是假,又没有刻意打探过。” 想想也是这样。 不过,邪随后就说:“不过这一切可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他眨眨眼,“想一想梅林里的那几个人,还有锁星。啊,真是让人头疼……” 替何心约发出这么一句感慨,邪兀自消失,估计又是睡懒觉去了。这家伙,总是这么不讨喜。 第九十二章 婆罗 何心约一行人在北楚皇宫见了女帝静临善瑂,女帝待人温和,对他们丝毫不摆皇室的架子,让一行人受宠若惊。不过他们直到离开皇宫,才知道这样的善意也不是白来的。 看着面前这位一脸懵懂天真的静临公主,何心约不禁扶额。 套路,全都是套路。 什么北楚修行者,北楚修行者早八百年就都不见影儿了,有的只是这个静临鹤。 “你们就叫我鹤儿好了,我不介意的。” “鹤……” “黎羽哥哥,鹤儿好久好久之前就听说过你了。我觉得吧,那个镜尘烟罗一点儿都配不上你,像羽哥哥这样的美人儿,就应该配我北楚的女子——” 何心约把没有吐出来的那个“儿”生生咽回去,拉起锁星先行走了。黎羽一展折扇,在面前跟他喋喋不休的静临鹤头上小小一敲:“呐,打住。咱们边走边说。” 这个夏天,和帝都寒城一样,北楚帝国北方的一个小镇,六月里仍是漫天飞雪。 柳塘镇里,凛冽的寒风肆意刮着,挟裹着飘飞的雪花和冰碴儿狂舞。天黑之后,街上就一点儿人迹也无了。然而这一天,天黑尽之后,还有两个身影在街上晃荡。 幻织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可以遮风的檐角,她取下头上的风帽,有些僵硬地搓搓手。睫毛上细细密密沾满冰霜,手也被冻得通红,即使不住哈气也感受不到半点儿热气。而此时,司徒轩正悠闲地站在一旁,丝毫没有“冷”为何物的觉悟。她不禁感叹道:“不愧是吸血鬼族啊……”她随即想到什么,问,“我记得……征战时代结束后,吸血鬼族大多退居北境,你是哪一支,怎么会在桑芜?” 她现在都还不知道这个男人的名字。 “鬼噬一族。” “原来如此,”她点点头,“是有这么一支留在中原大地的。嗯……” 她做出思考的样子来,想了半天,才接着说:“贡夏山脉,藏岳峰,鬼噬谷。一千多年,难道都没有挪个地方吗?” 这让她说出来倒好似有点儿丢人的样子。不待司徒轩说话,她继续道:“这样看来,吸血鬼王族现在是两支啊。北境应该是鬼玺家族主事,鬼噬一族打算怎么办呢?这次同我北上,要……嗯——顺便——把王族的地位夺回来吗?” 司徒轩说:“父亲不喜争端。” “可你这个儿子很喜欢,不是吗?” 司徒轩看向她:“你带我来这儿,到底是想做什么?” 见他无意再在刚才的话题上继续下去,幻织也没有多作纠缠。她也不过就那么随口一问,吸血鬼族怎么样,与她有何相干? 一阵冷风挟裹飞雪袭面而来,她抬手遮挡了一下,然后说:“买张脸来玩玩儿。” 静临鹤对锁星很感兴趣。 这位帝国公主似乎很有哄小孩子的天赋,没过多久就和锁星打成一片儿。经常是何心约一转眼儿不见了锁星,回头看,他一定是跟静临鹤在一块儿。也不知道为什么锁星这孩子不亲近黎羽不亲近洛雁也不亲近跟他“年纪”差不了多少的北冥玥和北冥麟,却偏偏亲近静临鹤。 “锁星,锁星,锁星……”静临鹤这样喃喃着锁星的名字,显然对此很感兴趣,不出意料,她接下来就问,“这是名儿吧?你姓什么?”她以为何心约这个“娘亲”会知道,于是不矜持地高声喊道,“何姑娘!锁星姓什么啊——” 她叫黎羽“羽哥哥”,叫何心约“何姑娘”。 何心约走到后面来拉过锁星,说:“锁星是我捡的。我捡到他的时候,也就只知道他叫锁星。” 静临鹤张大嘴巴:“哪里能捡到这样的小孩儿啊?我也想去捡一个。” 被当作东西捡来拣去的锁星毫不在意这两个人怎么谈论自己,他听到这个姐姐问他姓什么,于是他就说:“姓婆罗,名锁星。娘亲不记得了吗?锁星是叫婆罗锁星来着。” 他这稚嫩的话一出口,所有人都是一愣。 静临鹤蹲下来,犹自问道:“‘婆罗’?是哪个‘婆罗’?不是那个‘婆罗’吧……呐,锁星,你会写字吗?你给姐姐写一个,你是哪个‘婆罗’?” 锁星乖乖蹲下来,伸出一根手指在雪地上一笔一划认真地写着,让所有人震惊的是,他写的,竟然不是星石大陆上现在通用的文字。 这里的几人都与修行界密不可分,对于古文字也不是一窍不通。静临鹤更是一看就惊叹道:“厉害啊锁星,你竟然会写这种字,真是这个‘婆罗’呀!”她立刻就转头问何心约,“何姑娘,你不会是从映越皇宫里把他捡出来的吧……” 六国皇室,桑芜镜尘,北楚静临,南韩竹君,西吟高风,东桦澜渊,映越婆罗,自六始皇时代传下来,就是皇室的象征。除了皇室,没有人敢用。 何心约也顾不得那么多了,一把拨开静临鹤,扳着锁星的肩,问他:“锁星,娘亲不记得了,你告诉娘亲,爹爹叫什么名字?你是谁?你怎么会在梅林里?青至和若浅又是谁?你为什么会叫锁星?锁星山又是——” 还不等她说完,静临鹤突然冲上来抱住锁星,对她厉声喝道:“你干什么!你吓到他了!” 终究是个帝国公主,训斥起人来就是这么自然而然。 锁星躲进静临鹤怀里,弱弱地露出一只眼睛来看她。何心约稍微有一点儿失神,张张嘴说不出话来。 “锁星,不要怕啊,有鹤儿姐姐在呢……” 洛雁悄悄走过来捏了捏何心约的肩。她不知是气的还是激动的,身体微微有些颤抖。 她真是受够了。 “爹爹死了啊,青至哥哥说,爹爹已经死了。他在辰斯等我们,等娘亲和锁星回去看他。爹爹,他一定很孤单……” “这么说,映越始皇,还真是叫李册啊。” 司徒轩感觉到自己对这种事情竟然很有兴趣。 幻灵一族有那么个癖好,就是总喜欢“借用”别人的样貌——这倒并不是因为他们自己样貌丑陋羞于示人,恰恰相反,幻灵一族在妖族里,也算是天生难得的好胚子了。只是因为他们以“幻化”为乐,总喜欢顶着别人的脸招摇过市。幻织自然也不例外。 对此司徒轩表示难以理解,而幻织是这么回他的:“我也很难理解,你们吸血鬼一族怎么那么喜欢喝别人的血呢?又腥又难闻。” 幻织点点头,雪已经比刚才小了点儿,不过空气依然冷刺骨。“那六个人自诩功盖千秋万世,却不敢在史书上留下自己的姓名,想来还真是可笑。”她说,“这就是心中有愧吧……至少,七姑娘没有留名,他们也不敢让自己‘流芳百世’……” 第九十三章 戴罪之身,不配留名 这是司徒轩第一次从幻织口中得知这个“七姑娘”的存在。 据她说,这位七姑娘从何而来无人知晓,而就算是在一千年前,她的存在也少有人所知,更别提一千年后的今天了。 一千年前,幻织和她那个朋友在一次与魔兽的遭遇中为七姑娘所救——“她救了我们一命,我们给了她我们自己一千年的自由。”幻织是这样说的。这也就是为什么,幻织会被禁锢在锁星幻境里直到现在。 他们成为七姑娘的侍从,侍奉她左右,得以看到她怎样一步步把那六个人推上六始皇的宝座,怎样逼得不死族甘愿安分守己千年,又是怎样陷入与映越始皇的爱恨纠葛,最终在这片大陆上消匿踪迹。 所以,这到底是一个怎样的故事呢?行走在柳塘镇空无一人的街道上,天空漆黑一片,没有月光也没有星光,只有细碎的雪花打在脸上、手上、身上的熟悉的冰凉触感,和脚下踩着积雪行走窸窣的嗤嗤作响声。司徒轩听幻织讲述一千年前她的所见所闻,脑海中渐渐勾勒出这样一个故事。 在很久很久以前,久到这片土地上,每个角落都充斥着杀戮和血腥的时候,有这样一个人,突然有一天出现在了一个叫李家村的地方。 没有人知道她从哪里来,只是她经常神情落寞地在李家村附近的田间地头捡石头。也不知道那些石头有什么特别之处,抑或者根本就没有什么特别的,她只是白天捡了石头,第二天就窝在一个自己搭建的小茅屋里雕雕刻刻。雕出小鸟,雕出李家村的狗,雕出树叶,雕出河边的小花……第三天,她把这些石头分给村里的小孩子,让他们拿去抛、拿去掷、拿去敲敲打打,玩儿坏了就又找她要。 这个村子很幸运的没有遭到魔兽的侵袭,也没有妖族和修行者来捣乱,就这样过了很多年,当年拿着她雕刻的各种石头玩儿的小孩子渐渐长成大孩子,长成姑娘,长成小伙子,长成美丽的女子和俊俏的男子。其中有一个名唤“阿册”的,跟她尤其亲近,他陪她一起捡石头,跟她一起拿起刻刀,做出一个个逼真的小玩意儿来。 十几年的时间里,阿册从一个瘦弱的小孩儿长成身材比她还高的男子,而她始终都是人们第一次见到她时的那个模样。 或许在某一天,他们之间曾经发生过这样一场对话。 他对她说:“我不能再叫你姐姐了。” “那叫什么?”她想想,说,“不然就叫师父吧,我教你雕刻,也算是你的一技之师。” 他反问她:“为什么你不告诉我们你的名字?是因为你没有名字吗?” “不,我是有名字的。只不过,我现在是戴罪之身,戴罪之人,不配留下姓名。” 幻织和她的朋友被七姑娘所救是在几年之后,而之前的这些事,是幻织从七姑娘和六始皇的只言片语里推断出来的。她经常说自己是戴罪之身,然而又从来没有说清楚过她身上到底有什么罪。 从第一次从她口中听到这句话开始,“戴罪之人,不配留下姓名”或者最终有意无意被阿册记在心里,以至于后来,当他坐上映越始皇帝的宝座,当他在星石大陆人类的历史上留下不朽功勋,却始终不敢留下自己的真实姓名。 世人只知一个“婆罗”,却不知道有一个“李册”。 生逢乱世,偏安一隅的李家村也不能幸免遇难,魔兽闯进村子的那一天,七姑娘带着阿册逃了出来,又遇人妖混战,好在最后险险捡回了命。 那一天,热血少年阿册请求自己这位师父教他修行之法,他要拥有强大的力量,亲手埋葬这一个乱世! 两年里,七姑娘和阿册游历星石大陆各处,从北境到南境,自西境到东境,他们喂养魔兽,也和妖族打成一片。阿册渐渐开始有二师弟、三师弟、四师弟、五师弟和六师弟,后来又有了两个幻灵一族的侍从。他们按七姑娘说的法子修行,以惊人的速度成长为这片大陆上最强大的人类修行者。 他们开始组织身强力壮的人类男子,四处征战; 他们血誓圣城辰斯,开始长达几十年的征伐; 他们和妖族谈判,和十大妖族首领大战,为人类争取到中土大地的辽阔土地; 他们与不死族周旋——有趣的是,在幻织口中,不死族并没有像那块预世石碑上说的那样被封印,而是因为不死族族主和七姑娘订立了一个誓约,这才保证不死族千年不犯中土大地。 这样说来,预世石碑上所说封印一事根本就是在掩人耳目,六始皇有意隐匿七姑娘的存在,所谓“封印不死族”不过一句托辞。既如此,不死族又为何会在这个时候出世呢?现在离誓约上所说的“一千年”已经过去了一百多年,六始皇又为何偏偏在这个时候留下预世石碑呢? “这就跟北境有关系了,若非如此,我们也不会被分别禁锢在锁星幻境和北境两个地方。说到底,我们虽为七姑娘侍从,但从来都没有把她当成过主子看待,她当我们,也只不过就是两颗棋子而已。” 说完这话,他们已经来到了一座气派的宅子面前。门上还犹自扎着两朵喜花,看起来,似乎是刚办过喜事的样子。 这一看就是个喜房,红色的桌布、红色的地毯,房梁上拉着大红的帷幔,格子窗上贴着两个大大的“喜”字。司徒轩正待向里屋走去,却被幻织一拉,一闪身躲到了一旁角落里。 房门响了一下,接着喑哑地“吱呀”一声,被人从外面推开。一个一身大红喜服的男子走进来,手里提着壶酒,仰头就往嘴里灌。他走路虽然踉踉跄跄,但眼神清明,显然意识是清醒的。 男子踉跄着走进里屋,旁边的幻织轻轻一句“先看着”,闪身就躲到内门一侧。司徒轩躲到另一侧,探头往里看去,可以看到里屋的床上坐着一个盖着大红盖头的女子,就是新娘子没错。 第九十四章 丑 柳鹭儿听到房门打开的动静,知道冯仕已经进来了。这个马上就要成为——不,是已经成为自己夫君的男人,是柳塘镇提捕房年轻有为的捕司,而她柳鹭儿,是柳塘镇镇督的女儿。 虽然他和她并没有感情,柳鹭儿也知道,娶她——不过是他往上爬的一个手段,然而她还是对这个男人充满期待。虽说北楚女帝当政,女子大都大胆强势,但自己平时却是深居闺阁,还不知道这个冯仕长什么样子呢,只是听到过外人说起,他也算得上是一表人才。 她等着冯仕来掀开自己的盖头,并且暗下决心,只要冯仕不嫌弃自己,不管他是美是丑,是好是坏,她都一定会让爹爹在仕途上助他一臂之力。 冯仕的手在即将触到盖头的那一刻,突然顿住了。他自幼饱读诗书,又深谙武学之道,年纪轻轻就做了一镇捕司,也算得上是年轻有为。可是在官场上,要想继续向上爬,这还远远不够,而他不想自己大好年华就被禁锢在一个小小的捕司上,他还有一腔抱负无处施展,他还要光耀门楣,他需要一个靠山。柳鹭儿是镇督的女儿,她的表哥更是在北楚朝堂当差,娶了她,于自己的仕途无疑一大助力。然而娶妻毕竟是终身大事,他也想自己的妻子是一个美丽、善良、温柔的女子,听说柳鹭儿温婉有礼,有大家闺秀风范,然而样貌丑陋,以至于长年深居闺阁之中,羞于见人……算了,丑就丑吧,为自己以后的仕途着想,委屈一下又何妨? 冯仕终于一咬牙掀开红盖头,待到看到柳鹭儿的相貌时,脸上满是错愕和不敢置信。果真如传闻所说,丑,太丑了!一个妙龄女子,怎么能够丑成这个样子呢! 冯仕手中的酒壶“砰”的一声落地,他一句话也没说,就仓皇逃离了这个布置精美的喜房。 看到冯仕眼里的惊慌和他仓皇逃离的背影,柳鹭儿的心顿时如坠冰窟。 她僵硬着身子来到梳妆台前坐下,梳妆镜里,她颤颤巍巍地抬手抚上自己的脸。丑,实在是太丑了,连她自己都嫌弃的一张脸,也难怪冯仕会怕成那个样子。以后他就要称呼这张脸的主人为妻子,他心气那么高的一个人,怎么受得了! 就在这个时候,梳妆镜里突然出现一个淡紫色的身影。柳鹭儿愕然地看着这个突然出现在自己身后的女子,她的眼底似有浓浓的悲伤。看着镜子里柳鹭儿暗淡下去的目光,幻织悠悠叹口气,然后拿起梳妆台一旁的木梳,细密的木梳齿滑过柳鹭儿乌黑的长发。 “我们做个交易如何?你把你的脸卖给我,我给你一副新的面孔……” 关于冰寒魔原的一些奇闻和传说,在北楚帝国的每个茶馆子里经常能听到说书先生津津乐道,大街小巷里人们口耳相传的,也各自不甚相同。但冰寒魔原里的真实情况,却并没有多少人清楚。即便是长年驻扎在冰寒魔原边线上的北楚寒原边军的军人,也对他们眼前这一片白茫茫天地知之甚少。 一千多年以来,冰寒魔原从来都是人们口中的不可知之地,而但凡不可知之地,往往致命的危险和诱人的机遇并存。 每年都有不少修行者为寻求所谓的机遇而越过那条边线,进入冰寒魔原,然而能够出来的,却少得可怜。据东方寒所知,近百年来进得冰寒魔原又出得来的,不过桑芜帝国谷乐一人而已。 此时的东方寒正站在将台之上,看着前方在风雪中整齐操练的北楚军人。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他微微地叹口气。呼出的白气在一瞬间就止住往上升的念头,然后不得不在寒气的包裹下缓缓下沉。 最近魔兽山脉的黑龙黑蛇黑蛟三支边军似乎很乱啊,不过冰寒魔原这边倒是没什么风浪。军中传的那些所谓的士兵失踪和白衣鬼影,在东方寒看来,不过就是一些没骨气的逃兵放出来逃脱罪责的风言风语而已。不得不承认,寒原边军中是有这样的军人的。 只是……东方寒扭头看向一旁站着的东行奂,对他那身细皮嫩肉露出不易察觉的鄙夷——近日里来军中高层将领换了不少生面孔,将士们对此颇为不满啊。这个东行奂也是前两日才调到这里来的副将,平日里话不多,也不知道和将士们打成一片。他只道东行奂是仗着修行者的身份,清高做作,心里对他自然不喜。只是目光在不经意间扫过他指间那枚价值不菲的储戒时,多多少少带有一些羡慕的意味。 “呜——收兵!” 在一声悠长的兽角低鸣之后,紧接着是一声浑厚的军令声。在冰寒魔原边线这样的地方,因为时有风雪的缘故,人声消减得很厉害,所以军队发号施令一般都是靠特制的兽角或者一些行军手势。 整个军队在听到命令后立刻聚拢来,整个过程井然有序,除坚硬森冷的兵器碰撞摩擦声之外,没有一丝莫名的不和谐的声音,这让东方寒十分满意。 “东行副将,待会儿会有边境上的一些小镇的镇民送东西到军中,就由你挑两个人去军需处领东西吧。” “是!” 东方寒点点头,继而转头朝肃立着的军队喊道:“一刻钟后,中五里边线,惯例巡逻!” “是——” 木板车车辙一路压过,前后的景物推移永远都是一个样子。司徒轩跟在木板车后面走着,心里突然想起一句话来——真真是白茫茫大地一片真干净!这是还在迦南山的时候何心约说过的一句话,那时以为很符合鬼噬谷的情境,他便暗暗记在心里。没想到竟然会在这个时候想起来…… 幻织坐在前面的木板车上,她现在顶着一张奇丑无比的脸,竟然还乐得自在。柳鹭儿好歹是个闺中小姐,然而现在没有人会把顶着那样一张脸的幻织当成个闺中小姐。她身穿厚实的青布棉衣,长发盘在厚毡帽里,用来遮风雪的面巾几乎遮住她的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丑得不那么出奇的眼睛,和周围的镇民们没有二样。这样倒是省得一些人对她那张脸指指点点。 虽然冰寒魔原的风雪对吸血鬼族的自己来说有如无物,但是为了不那么惹人注目,他也穿得厚实臃肿。 第九十五章 白与黑 记得上一次来冰寒魔原,还是跟七姑娘一起来拜访那时居住在北境的妖族的时候。那个时候北境也像现在这样漫天飞雪吗? 幻织努力回想那时的情景,然而最终无果。一千年,她果然已经忘记了很多事情,就连七姑娘长什么样子,她现在也已经记不清了。唯一记得的,就是她常穿一身素净的衣服,虽说是师父,却常在那六个人面前撒娇露怯,以至于后来,她自己都不把自己当成师父,甚至把自己排在那六个人之后,自称“七姑娘”。那像什么话…… 正发呆间,车身突然剧烈地摇晃一下,她险些没有稳住身子而摔下来。抬头一看,队伍已经停下来,远远的有身穿甲衣的士兵走来,寒原边军的军需处就在前面不远的地方。 原本她和司徒轩可以避开寒原边军直接进入冰寒魔原,然而她刚得了这么一张脸,不招摇一番怎么过瘾?司徒轩很直白地对她这个“癖好”嗤之以鼻,却最终还是不得不跟她一起来。 幻织跳下车来,这时候忽然有所觉似的,抬头往另一个方向望去。漫天飞雪之中,隐隐可以看见一个模糊的黑色身影,约摸只有半人高,静静地蹲立在那里,仿佛一个树墩儿。她微微眯起眼来:“那是……” 司徒轩不知何时也走到她身边来,盯着不远处的“不速之客”,暗暗提高警惕。 飞雪渐小,不到一会儿,几乎所有人都看到了那个在不远处静静蹲立着的黑色身影。即使是在有风雪的时候,那一身纯净的黑色在这一望无垠的冰天雪地里也可谓十分显眼,但偏偏就没有人注意到它是什么时候出现在那儿的,是一开始就已经在那儿了,还是后来才出现的?这对于他们来说或许并没有多大的意义,奇怪的只是——冰寒魔原这样的地方,怎么会出现这样一个东西? 众所周知,极北之地的魔兽大都有一身厚毛皮,没有毛皮的也有一身坚硬的甲质皮,但不论是毛皮还是甲质皮,无一例外都是浅色、白色,这么一个黑不溜秋的东西是怎么回事儿? 长年累月在恶劣环境中养成的谨慎习惯让正在搬东西的边军士兵立刻警惕起来,不过这已经没办法再改变接下来要发生的事儿了。 幻织在看清雪地里的那个黑色身影的时候,眼里闪过一泓异样的水波,嘴角状似觉得有趣地微微勾起,不过马上就不易察觉地抽搐了一下。 司徒轩上前一步,却被她拉住。他回过头来看她,只见她摇了摇头,双唇紧闭,什么也没说。 这时候,一直闭着眼睛的那个东西忽然睁开双眼,铜铃般的一双大眼睛甚而至于显得有些滑稽。在所有人都还没反应过来之际,那抹黑影就已经闪电般窜入人群,第一声凄厉的惨叫划破天地间的寂静,一个身穿甲衣的士兵背部的甲衣被破开,从后背到前胸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窟窿,随即不甘地倒下。镇民们惊慌四散,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只能做出人类最本能的反应。车沿边,看着眼前扑面而来的黑影,幻织轻轻闭上眼睛…… 这一切发生的时候,司徒轩悄悄地随着慌乱的人群“四散逃离”,回头间,他似乎看见冰雪之中还静立着一个白色的身影,他用一双冷漠的眼睛淡然看着这一切,然后在人们不曾注意到的一个时刻,和那个黑影一起悄然消匿身形。 “快!快!有人受伤,传大夫!” “……是把人送去还是……” “叫人过来!” “是!” 得令的士兵一路跑开,原本在军中受个伤是再寻常不过的事,然而这次受伤的人当中还有一个镇民,这可不是小事儿了。想到这儿,他更加加快了脚步。正往军需处走的东行奂与这名士兵擦肩而过,心知肯定是发生了什么不寻常的事儿,于是他也加快脚步,直往军需处大帐走去。 在军需处的其中一个帐篷中,一些士兵急急忙忙把刚才受伤的人搀扶进来,神色里有一丝平日里少有的慌张。虽说冰寒魔原里凶险异常,但边军所驻扎的边线以内却一直还算太平,否则即使接受镇民的犒劳有利于军民亲近,军方也不会允许镇民踏入这里一步。而现在,边军驻扎地竟然有镇民被魔兽袭击致伤,消息传出去无疑是对寒原边军的一次打脸,不仅会引起北楚百姓的不满,严重的话,甚至有可能使一直信任边军的北楚百姓对寒原边军产生怀疑,这可不是小事。 “啊!”军帐中突然响起的一声惊呼一瞬间吸引所有人的目光,原来是一个普通军需处士兵不小心拂落了受伤的镇民头上的毡帽,那一头属于闺中女子的乌黑长发披散下来,那名士兵一时没忍住便惊讶地叫出声来。 “怎么会是个女子?” “啊!竟然是女的……” 东行奂一进军帐边听到这样的声音。寒原边军中没有女子,那这受伤的人便只有可能是边军之外的人,他想到今日有附近小镇上的镇民送东西来,立刻便明白刚才那名士兵为何会行色匆匆、脚步慌张。一瞬间想通这一切之后,他没有任何犹豫,径直走到受伤昏迷的女子面前。 军中人都是长年手握兵戈的粗莽汉子,手下没个轻重不知分寸,万一冒犯人家姑娘总是不好。他在女子面前蹲下来,又对其他士兵说:“我学过药理,算是半个大夫。她伤在右肩,需要一个单独的军帐,立刻去安排。” 闻言立刻有士兵小跑出军帐去安排,不过最后,他们并没有挪位,而只是其他受伤的士兵陆陆续续被抬去另外的军帐,很快,这里就只剩下东行奂和幻织两个人。 他扯下她脸上的面巾,入目的是一张因深居闺阁而异常苍白的脸,只是脸上一块狰狞的青黑色胎记让女子的容颜显得异常丑陋。东行奂微微皱眉,手上的动作却没有停下来,女子右肩上的衣物已经被划破,看上去像是魔兽利齿撕咬所致。而当他看到衣物上浸染的血迹时,却是微微松口气。伤口虽然深,但并未伤及筋骨,这便容易多了。只是闺中女子还当真是经不住伤痛,这样就昏过去了。若是对修行者来说,这样的伤简直是家常便饭。 东行奂怎么想的幻织并不知道,不过这点儿伤痛自然是吓不住她的。幻灵一族喜欢伪装也善于伪装,既然她现在只是一个普通的北楚百姓,那自然还是“昏过去”更好。 她“醒来”是在两天之后,仍然是那个军帐,只是帐中无人。坐起来之后她稍微发了会儿呆,其他镇民应该已经被送回小镇上,只是不知道司徒轩现在躲在什么地方。她现在的身份是柳塘镇的一个普通镇民,原本是个闺中小姐,现下或许因为什么难言之隐随其他镇民溜到边线上来,却不料被来路不明的魔兽所伤。对,就是这样。 军帐被人从外面掀开,东行奂一抖衣服,身上便落下大蓬大蓬还冒着寒气的雪花。透过他掀起的军帐帘子,幻织看到外面鹅毛大雪一块块往下落,茫茫天地间,入目的便只有那洋洋洒洒的飞雪和天地一色的白。她想,这才是极北之地真正的风骨,磅礴混沌、干脆爽落。 “你醒了?感觉怎么样?” 第九十六章 绿眸绿发的小姑娘 映越帝国,帝都那刹城,映越帝国星法修习学院。 “十月二十八日。”——预世石碑完全解译出来之后,留给人们的就是这样一个近乎宣判的日子。唐简问夏倾晚,“这个日子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夏倾晚翻了翻自己脑子里的那些有关于六始皇的八卦史,都没有找出任何跟这个日子有关的事情。所以她只说:“说不定人家六始皇就喜欢这个日子,你还能问他们为什么喜欢这个日子啊?” 心知从她这里得不到什么有意义的答案,唐简也就不再问了。 四个月之后的十月二十八日,六大帝国皇帝将在圣城辰斯举行盛大的祭祀,届时,天下修行者齐聚辰斯,六始皇陵墓将被开启——人类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能够如此接近他们千百年来几乎奉为神祇的六始皇,可想而知,那会是个多么激动人心的日子。很多人都试图把这个日子和六始皇生平的某个重要时刻联系起来,然而最终还是像夏倾晚这样,什么蛛丝马迹也没能找到。 既然预世石碑已经完全解译出来,他们也就没有理由再继续留在那刹城。南韩一行人随即启程返回帝都午洛城,对此,夏倾晚更是迫不及待。 唐简和南怀玄音都知道她的心思,她定然是想早点儿回去,然后寻个机会溜到邻国西吟去找她大哥夏倾夜,甚至在半路上她就敢开溜。两人自然不能放任她这般胡来,但也知道拦不住她,于是就只能寸步不离她身边,好好儿看着她。至少,不能让她半路开溜。 行至东桦帝国境内的时候,半路上一行人收到南韩皇室的信件,应皇室所号召,帝院修行者已纷纷进入极南之地死亡沼泽,唐简、南怀玄音、纳兰知若和墨芷自然也不能例外。于是他们中途改变行程,不再经东桦往西回到南韩,而是直接在东桦境内南下去死亡沼泽边线。 夏倾晚知道行程改变之后,整天黑着张脸,但唐简和南怀玄音看她看得紧,她也只能乖乖儿跟着大部队南下。 途径东桦帝都烟尚城的时候,有一部分东桦修行者也加入他们这一行人,相伴南下。而这其中,有一个小姑娘十分引人注目。 这天行路中途整顿休息时,夭花正独自一个人坐在一辆马车的车头,一条腿随意地耷拉着悬在半空中,嘴里叼着一根儿不知道从哪里折来的甜草根,一派潇洒作风,给这个看上去约摸不过十二三岁的小姑娘平添几分英气。 在许多人好奇目光的注视下,夭花浑然不觉,兀自陷入沉思。 夏倾晚站在距离不远的一辆马车旁,同样很好奇地打量着这个绿眸绿发的小姑娘,不过跟其他人稍有不同的是,她的好奇更加执着一点。她碰碰身旁唐简的肩头。说:“喂,小简子,你知道什么妖怪能长成那样儿吗?” 唐简稍稍皱眉,听到她继续说:“这个世界又没有美瞳,又不兴染发,一个正常人哪能长那样儿啊?” 无视她话里的“疯言疯语”,唐简说:“妖怪是骂人的话,星石大陆上只有妖族。再说,也不一定长得奇怪就是妖族啊,咱们帝院的有些老师,不也长得跟鬼似的吗?” 夏倾晚倒似很认真地点点头,然后像下定什么决心一般,抬脚往那边走去。 “喂!你干什么去!”唐简的大声喊叫引来周围一些人的注意,他们看到一个长相甜美的女子不顾身后男子的喊叫,径直朝一个方向走去,而当他们的视线落在那个方向的前方时,都有些微微诧异,那里分明有一辆马车,而车头上坐着的,就是那个绿眸绿发的小姑娘。 夭花正在低头沉思着些什么,视线里突然出现一双脚,于是她抬起头来,看向脚的主人。 夏倾晚的脸上挂着自以为很友善的笑容,然而在周围人看来,那笑怎么看怎么像自己被卖了,让人不由自主地打冷战。 “小妹妹,你叫什么名字能告诉姐姐吗?” “我叫夭花。” “夭花呀!我叫夏倾晚,我们都有名字,你看,我们是不是很有缘?” 听到这话,唐简差点儿没一头栽到地上——跟人套近乎也得有点儿脑子吧,这满口跑的什么胡话! 夭花睁着好奇的大眼睛盯着眼前这个自称姐姐的人,绿色的眸子里碎光流转。她抿抿唇没有说话,看在夏倾晚眼里却是羞涩腼腆。 夏倾晚同样眨眨她那双俏皮可爱的大眼睛,大有“比萌”之势:“那既然我们这么有缘,我就跟你一起坐一辆马车吧!小简子,来驾车!我要和夭花妹妹同乘!” 得知夏倾晚要和那个绿眸绿发的小姑娘同乘,学院这边的人似乎并不怎么惊讶,反正她又不是没做过这种事情。就这样,南怀玄音和唐简就很不幸地从坐马车荣获吹冷风马车夫的待遇。 唐简一路都阴沉着个脸,南怀玄音却是一直眉眼带笑。南怀玄音自然也不愿意当马车夫,特别还是和这个老对头唐简一起,不过那也得看里面坐的人是谁不是? 唐简固然也十分不情愿坐在外面吹冷风,然而更让他气不打一处来的是,明明夏倾晚只有叫自己,南怀玄音干嘛屁颠屁颠跑过来!好不容易他能和夏倾晚有个一路独处的机会,他可以忽略夭花这个小不点儿,但能忽略南怀玄音吗?想到这儿,他就忍不住狠狠瞪南怀玄音一眼。南怀玄音自然不甘示弱,笑盈盈地回视他。 马车里,夏倾晚拉着夭花的手谈天说地,说胭脂水粉、说服饰搭配,说哪儿的东西好吃,说南怀玄音和唐简的糗事,也不管别人愿不愿意听。 这天她说得正起劲儿,陡然像是感应到什么似的,突然停下来。 “晚姐姐,怎么了?” 夭花这么一问,夏倾晚从愣神中回过神儿来,不自然地笑笑:“哦……没什么……”这样掩饰性地糊弄过去,她却一直心神不宁,于是最后不得不坦白:“夭花啊,我老是觉得有人在跟踪我们。” 岂料夭花眨了眨眼睛,平静地说:“确实有人在跟踪我们啊。” 夏倾晚大吃一惊,随即心一横,猛地掀开帘子,就叫道:“小简子!” 马车夫唐简回头看她,疑惑地问道:“怎么了?” “跟玄殊老师说,我有重要的事情要宣布。” 唐简心里虽然觉得“你能有什么重要的事情”,但还是点点头,跳下马车,去前面给她传话。 马车继续向前推进,车道旁的树林里,有冷风吹过。 第九十七章 残缺的煎蛋 暮色四合之时,一行人生火扎营,整顿休息。火堆上的火苗不规则地跳动,冷风吹起来,人也得紧紧衣裳。跑了一天的马儿被拴在一旁,踢踏着蹄子悠闲地享受美味的草料,时不时的发出一两声低沉的哼叫,打个响鼻。有随行的星药师在营地里喷洒驱逐蛇虫鼠蚁的药液,空气中便散发出药液淡淡的清香味。 夏倾晚深吸一口气,接着缓缓吐出来,一脸郑重,环视一圈儿众人,然后说:“所以,我要西行,回南韩。” 然而她的这副郑重姿态显然对众人没有任何说服力,南怀玄音抬头看她一眼儿,貌似无可奈何地摇摇头,然后继续低下头去,用手里的木棍拨弄火堆。火堆一跳一跳的,众人的脸色隐在黑暗中,晦暗不明。 唐简支起身子越过夭花,把手里的干粮饼子递给她:“还要不要?” 夏倾晚气急至抓狂,一股憋屈气堵在胸口,于是一把打掉了唐简递过来的干粮饼子。饼子掉在地上,低沉地“噗”一声响,激起一圈儿扬灰。 唐简诧异地看她一眼,随即又似有些心虚地低下头去,捡起饼子拍两下,然后若无其事地塞进了自己嘴里。 她一言不发站起身来,一步步狠狠踏着地面,踩断了白天被太阳烤干的断枝,踩死了耀武扬威发出聒噪声的鸣虫,一步步走向火光照不到的地方。 一阵冷风吹过,阴云遮挡住大半的月光,整个营地都陷入深沉的黑暗之中。 唐简坐了一会儿,吃完饼子,一撑地面想站起身来,却被旁边的南怀玄音按住手。南怀玄音对他摇摇头,唐简于是就像突然泄了气般,重新坐了下来。 夭花却不管他们这一群人的弯弯绕绕,小心捧起刚才夏倾晚没吃完的干粮,来到这边人生寂静处。就见夏倾晚一个人背对着她坐在坡地上,面前的月亮已经转移到他们右手边的方向,透过她的肩膀看去,就像一个残缺的煎蛋。 “给。” 夏倾晚摸摸自己的肚子,想想再怎么样也犯不着饿着自己,于是接过干粮塞进嘴里,大嚼特嚼起来。夭花捧着脸紧挨着她在一旁坐下,听她吃东西的声音,时不时的也听她不满地抱怨几句。 “他们凭什么呀?这是对我人身自由的侵犯!” 夭花并不十分懂她说的这些话,但也听得十分认真。 “为什么我说什么他们都不相信呢?虽然……虽然我平时是喜欢捉弄个人撒个谎,可是——我说的确实是真的啊……” “若是真有人跟踪你,他们就更不可能让你一个人回南韩了。”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平静的声音,夏倾晚又咬了一口饼子,没有回过头去。 墨芷继续说:“只有看着你在身边安然无恙,他们才能放心。” 夏倾晚平日里对这南韩双星都崇敬之至,这回却并不怎么买面子。“他们就是不相信我,以为我又是找借口想溜去西吟,我知道。我一直都是个任性妄为、不识大体、不懂尊卑、什么都不会做只会给人找麻烦的人。”她咬咬嘴唇,说,“要是我哥看到他的妹妹在这里这么受委屈,一定心疼死了。” 夏倾晚向来不愿意在言语上输给他人,这次也一样,说出来的话总是让人又气又恨,还不能说半句重话反击回去。 墨芷试图用柔情来安抚这个满身带刺儿的夏倾晚,于是说:“我听南怀说起过,你和你兄长失散多时,盼与之重逢之心恳切,这是人之常情。可无论如何不应该是在这个时候,等这一切结束了,我们都会帮你找到他,让你们早日兄妹重逢。” “这一切结束是什么时候?始皇陵墓开启之日,还是等到人类重新把不死族封印?”夏倾晚说,“哪里有什么结束之日?这世间的纷争,从来都不会断的。我和哥哥在这块大陆上的孤独感,你们从来都不理解。”她说着说着,竟然把自己说得差点儿掉下泪来。于是赶紧又咬了一口干粮,堵住了自己的嘴巴,又硬生生把涌到眼眶里的眼泪逼回去。这一切,或许只有夭花一个人看到,然而就算是看到了,她也不懂。 这场谈话,不欢而散。 是日凌晨,天色依然昏暗之际,一行人就已经启程赶路。这一天,天气很好。 纳兰知若、墨芷、唐简和南怀玄音以及东桦众人,当然,这其中也包括夭花——要一起进死亡沼泽,而夏倾晚和玄殊老师以及其他不是星士的人,都要留在边线上等他们归来。边线上有南韩帝国的绿泽边军,吃住都在军营中,也不怕出什么事儿。唐简和南怀玄音原都是这样想的。 晚上,他们由陆路改水路,坐上沿东桦大运河南下的商船。夏倾晚再也没有提要回南韩之事,似乎那天她说的话真是是她平时撒的无数捉弄人的小谎其中的一个。然而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确实一直被人锲而不舍地跟踪着,而在他们到达边线之前,一定会出事儿。 次日,他们到达沟通东桦南北的运河线南端的一个重要运河口岸城市——商榷城。 玄殊老师正在商船的一个房间里批阅夏倾晚昨天交上来的古语笔记,她这几天写的东西明显急躁敷衍,他只以为这小妮子还在闹脾气,于是提笔在笔记上写下几个劝勉的字。刚一落笔,商船上的小伙计躬身进来,说:“客官,船就要靠岸了,用小的帮忙打点吗?” 玄殊摇了摇头:“不必了。”又说到,“你且将隔壁的姑娘叫来见我,我等随后便登岸。” “小的方才已经去过隔壁房间,房中无人,想是已经收拾完出去了。” 玄殊点点头,小伙计见他没有再吩咐别的什么的意思,遂躬身退去。 “等等!” “客官还有什么吩咐?” “麻烦你去一趟东舱,看看隔壁房那姑娘是否在那儿。” 小伙计接住玄殊丢过来的一块星币,塞进怀中,连连应声道:“是,小的马上去看。客官你且歇着……” 一出房门,小伙计就从怀里掏出那块星币,用衣袖使劲儿擦擦,银色泛光的星币晃得人眼睛发亮,他心想,这帮人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的,原来还真不是一般人,还好自己机灵,看出他们一举一动间气质不凡,一直小心伺候着,不然哪儿能得到这赏赐?一个星币呀!一般人能给个铜子儿就不错了,顶了天了也就一个铜贝,哪儿及得上这位出手阔绰?这可是星币呀! 第九十八章 黑域苍原来者 东舱的一个房间内,南怀玄音已经晨起练了很久的剑,衣袂翻飞间,利剑破空的声音干脆利落。有人推门,他心下一动,挑剑就往门口的方向刺去。 唐简一脚刚踏进房门半步,一截剑尖就已经刺到他眉心前方寸的地方,刚刚还有些惺忪的睡眼立马变得清明起来,破口而出:“你小子有病啊!” 南怀玄音笑着收回剑,走到桌边顺手给自己倒杯茶,仰头喝下去,才说:“难得见你早起。一大早的,什么事儿啊?” 想起正事儿,唐简才稍微收敛怒气,但仍旧没什么好气儿,说:“老师说有事儿要问我们,刚差人来叫,让我们一起过去。” 商船在口岸停靠,来往人群熙攘,场面颇为壮观。口岸商船满泊,人流如织,有各种挑着担子的脚夫吆喝着从身边走过,许多商船正在装载或者卸货,稍远一点儿的酒楼里有不少旅途劳累暂坐歇息的人,时不时还传出一两声划拳呼喝声。 南韩一行人站在一处不起眼儿的地方,远远的,纳兰知若从拥挤的人潮中朝这边走来,到得近前,和玄殊交换了一个眼神儿,略微摇摇头,玄殊的脸色一下子就沉了下来。 一旁的墨芷这时出声提醒:“来了。”那边人群中,唐简和南怀玄音姗姗来迟。 两人向玄殊行礼之后,才问:“老师,叫我们来有什么事儿?” “你们看见倾晚了吗?” “倾晚?”唐简和南怀玄音对视一眼,皆是一头雾水。唐简首先出声,说:“她不是和老师在一处吗?我们怎么会……”他本来想说“我们怎么会看见她”,然而突然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一样,眼神剧烈地闪动了一下,再也说不下去了。 玄殊把他的反应看在眼里,叹口气,说:“倾晚和夭花一起失踪了……” “唐简,你干什么去!”看到唐简一声不吭地掉头往回走,玄殊不禁呵斥出声。唐简低着头,双拳紧握,像是在极力克制着什么。 “我们的行程不能耽搁,”玄殊转头看向南怀玄音,说,“你和南怀,都不能轻举妄动。” “老师,”南怀玄音说,“她要是想溜走,不必等到这个时候。一定是出了什么事儿。既然倾晚早有预感,以她的性子,一定会给我们留下些什么,我和唐简再去船舱里看看,说不定能找到一些线索。” “如此,也好。” 两人很快回到船上,来到夏倾晚和夭花的房间。房内干净整洁,没有丝毫争执或打斗的痕迹,再者,若是有什么动静,隔壁房间的玄殊老师不可能听不到。就连行李,都一件也没留下。一切看起来就像是一场预谋已久的逃跑。然而就像南怀玄音刚才说的一样,她若是想偷偷走,那天晚上根本就不必跟他们说,也不必等到这个时候。 “我不应该不相信她。” 唐简突然冒出这么一句,心里的自责之情可见一斑。南怀玄音没有说什么安慰的话,而是走到一边,再次打量了一下这个房间,然后问道:“你还记不记得有一次我们在房里藏桂花酒的事?” 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问起这个,唐简还是说:“当然记得。那次星药楼送来一坛溶了星药的桂花酒,我担心倾晚误喝,伤了身体,于是把酒藏在房梁上,结果还是被她轻而易举就找到了。她还说我们笨,要是她藏东西,肯定藏在……”唐简猛地抬头看向南怀玄音,南怀玄音点点头,接话道:“进门落脚的第一块地砖下。她说,找东西的人最易忽略的,其实就是离自己最近的地方,而比起头上,很少人会低头往下看。” 两人在进门的地方蹲下来,很快便发现了端倪。楼阁木板嵌合的地缝里因为常年遭人踩踏,灰尘堆积,自然会累积不少污垢,呈现黑色。然而,这块木板边缘的地缝里却比其他地方更干净,但是如果不是像他们这样蹲下来仔细看,是很难发现这点儿细微之处的。 船舶楼阁的地板都是双层,上下两块地板之间若是想藏什么东西,那定然是极薄的。 南怀玄音手上凝出锋利的星力刃,堪堪插入两块地板之间的缝隙。刃片一入缝隙,这块木板四周便闪出一圈儿白光,他轻巧用力一抬,木板便被撬了起来。 “竟然是……” 东桦帝国和南韩帝国交界,有一个叫做黑域苍原的地方,这里向来是婴冥麒麟妖族的隐世之地。此时的黑域苍原之上,正有一辆奇怪的黑金马车,以一种诡异的轨迹在苍原上奔驰。马车头上坐着一个全身包裹在红色下的人,他神情悠闲,长发柔顺地搭在肩上,半眯着眼睛。突然,他半眯着的眼睛忽的睁开,斜斜地朝马车内瞥了一眼,天地间便陡然多了一道阴冷至极的寒气。 马车内,对这道目光感若实质的夏倾晚将夭花的手握得更紧了一些,她紧咬着嘴唇,脸上不复以往的嬉笑怒骂、神采飞扬,有的只是深深的疑虑和忧伤。 黑金马车渐行渐慢,车头坐着的灰发男子掏出来一只形状怪异的号角,吹出一段低沉悠长的曲调。本来空无一物的黑域苍原上,突然出现一座高大的牌坊。马车缓缓驶向牌坊之后,顷刻间便消失在黑域苍原之上。 这件发生在东桦的事,千里之外的北楚,尚无人知晓。 何心约一行人终于到得冰寒魔原边线,并在寒原边军中暂时歇息整顿。何心约这一路心里都很膈应,现在终于能有这么个喘息的机会,怎么能不好好把握? 于是,这天晚饭过后,她就一个人走出营帐,在边军驻地附近漫无目的地走来走去,美其名曰——散步。 来的时候听说就在几天前,寒原边军里也出了点儿麻烦事儿,她不想掺和到这里面来,所以一句话也没有多问,也一句都没有多听。 夜里没有风雪,天空出奇的纯净,泛着奇异的光彩。营地在视线里越来越远,等到她反应过来的时候,自己已经走到了茫茫大地之间、孤独游离之地。简直像是个孤魂野鬼一样——她想。 在这空旷地儿站了一会儿,她转身就准备回去。就在她转身的时候,视线所及的雪地上,她看到两行尚算清晰的脚印,从另一个方向的营地,一直延伸到不可见的远方。 这天晚上,她或许是因为忧郁,或许是因为闲,竟然就跟着那两串脚印走了过去。脚印一大一小,一深一浅,一个轻巧,一个沉稳,时而挨得很近,时而又离得很远。 第九十九章 魔兽来临 东行奂陪姑娘散步到这儿,就住了脚。幻织还在继续往前走,走了一会儿,见东行奂没有跟上来,便也拥了拥身上的袍子,往回走了几步。 连日来,这位年轻的寒原边军副将对她照顾不少,或许是出于监视她的缘故,或许是因为别的什么,她并不关心。相比起来,她对那蛰伏已久的不死族和那天袭击营地的不死族祭兽穷狴更感兴趣一些。 七姑娘,你一手推动建立起来的这个世界,如今就要变天了。可如今,你在哪里呢? “走得远了,该回去了。” “我就不回去了。” 东行奂抬眼看她,听见她说:“我跟你说的,我来这儿是要找我从军的哥哥,自然是骗你的。这个,你应该知道。” 东行奂沉默不语,幻织继续说:“当然,我也不叫柳鹭儿,只是这张脸的主人叫这个名字而已。我觉得不难听,就借来用用。这几天颇受你照顾,无论是不是出于好意,我都看在眼里。既然你是北楚皇室的修行者,那就给你们现在的皇帝传个话吧。若是冰寒魔原红芒现,北楚边线,怕是得后退五百里,为这一条条汉子的性命着想,还是早做打算为好。” 说完,也不等东行奂再有所反应,幻织脚尖一点,就奔袭进这茫茫一片干净大地的腹中,消失了身影。 司徒轩在约定的地方等到她,两人一同向着冰寒魔原深处走去。又是两串脚印,一大一小,一深一浅,一个轻巧,一个沉稳,一直挨得不近不远。 次日,冰寒魔原边线又开始下雪,仅仅半天时间,积雪就垒起半人高,天地间混沌一色的白中,隐隐透露出一种不可抗拒之势,压得人透不过气来,沉闷得让人窒息。 极北之地的北方,异常寒冷的气候使得一些耐寒的植物都停止生长,休眠起来。大批原本安然生活在冰寒魔原里的魔兽开始有规律地向冰寒魔原外围迁徙,以抗拒反常的低温气候,寻求生存之机。而在迁徙途中,它们所能找到的食物越来越少,为数不多的植物被冰封在厚厚的冰层之下,它们得以果腹的,只有比自己更弱小的魔兽。 魔兽南迁,修行者却在北上,寒原边军所驻扎的冰寒魔原边线上,雪飘似絮,冰封如盖。 一个个边军战士手里拎着一只只冻死的野兽飞禽,然后像扔沙包一样扔到随行的木舟里,由身强力壮的士兵拖着在雪地里滑行。这些野兽飞禽,将被一批批送往军中的伙房和食储库,用以改善长年戍边的将士们的伙食。这本来是一件很值得高兴的事,然而有些人,却因此而陷入深深的忧虑,比如此时看着营外漫天飞雪发呆的寒原边军最高将领,比如那些从北楚各个地方调来边军中的修行者,比如,此时立在风雪中的何心约。 肩上突然一暖,何心约回头,只见洛雁为自己披上一条柔软的狐衾。两人并肩而立,背影却同样单薄。何心约目视前方,话却是对旁边的洛雁说的:“突然,有点儿可怜这狐狸,死了还给人拿来做成狐衾。” 洛雁抬手拍了拍她的肩膀,说:“我们明天就过边线。” “公主还是不肯留下来吗?” “她执意要和我们同行,谁也没有办法说服她。” “可是当初女帝把她交给我们的时候,只说带她来边线,如今这又算是怎么回事儿?要是她在冰寒魔原里出了事儿,北楚皇室能不追究我们的责任?”何心约越说越忿忿不平,说到这儿也觉得自己有点儿失态,于是深吸口气,低下头来,问,“这到底是北楚皇室的意思还是她自己的意思?” 洛雁斟酌着说:“恐怕……三分七分。” “好吧,那我无话可说。就让黎羽好好看着她吧。” 次日晨,雪依旧在下,模糊人的视线。寒原边军最高将领的桌案前摆上了一封密令,字不多,却占据了大半张信纸的位置。 气候异变,魔兽异动,令,死守边线。 落款之处用沉稳的字体写有三个字:东行奂。名字上面,加盖着一个北楚皇室荆棘图腾全印。 是日,何心约一行人离开以后,北楚帝国寒原边军全面戒防,一座座大型军械被推上高地,冻得凝实的雪地生生被挖出一条条半人深的战壕。 是日夜,第一批南迁的魔兽抵达冰寒魔原边线,寒原边军殊死抵抗,死伤惨重。残臂断肢堆满整个雪地,丈宽的战壕里血流成河,震动整个星石大陆。 至此,在沉寂千年之后,冰寒魔原以这种方式向人类延伸它的恐怖和死亡,拉开魔兽与人类大战的序幕。 幻织和司徒轩走在冰寒魔原里,远远的就看到从地平线的方向向这边涌动而来的兽潮。幻织朝另一边的雪峰抬抬下巴,说:“避一避吧。” 两人登上雪峰,南移的兽潮让整个大地都仿佛震颤起来。她一边看着这个场景,一边回忆过去:“想当年,魔兽被驱逐进北境的时候,也是同样的场景。如今,只不过是换了个方向罢了。” “红芒闪现,后退五百里……”那天她对东行奂说的那些话,司徒轩显然也有听到,如此现在才有这一说。 “千年之前,人、妖、兽三族为中土大地争得头破血流。七姑娘安抚北境的寒灵之后,极北之地的极寒之气才渐渐得到遏制,其他三极之地也大抵如此。若非四极之地渐渐变得适于妖族居住,就算人类修行者再强大,妖族又怎么可能甘心退出中土大地?如今,北境寒灵躁动,东西南三境马上也会发生异变,到时候魔兽冲击边线,人类肯定会遭受重创。不死族选在这个时候出世,先是扰乱边军,再者,肯定会煽动妖族,到时候,可不怕这天下,乱不起来。” 幻织挑起嘴角,冷笑出声。司徒轩却说:“可是六始皇早就预料到如今这一切的发生,不是吗?若是人类修行者得到始皇陵墓里的东西,妖族能在这乱世中分到几杯羹,可还说不定。” “那我倒想看看那六个人到底留下了什么东西!活着的时候尚且得靠七姑娘,如今都死了,还能翻出什么花儿来?” 就在冰寒魔原兽潮冲击边线的第二天,西吟帝国雁来州红楠城,一夜城空。 第一百章 不死族的待客之道 鲤龙山上,山栀子奔走如风,他刚刚听说夏倾夜回来了,就马上扔下手上正在揉的面团,火急火燎赶过来。一见夏倾夜,他就恨不得扑上去一个熊抱,不过却被人抢了先。 夏倾夜把自家师兄岳步尘从身上扒拉下来,然后才看到站在面前的山栀子。他第一句问的是:“你怎么会在这里?” 山栀子低下头,像是有点儿心虚,说:“我……我是来投靠恩公的。” 一旁的黄鹂向夏倾夜解释道:“他和阑珊姑娘是在红楠城出事的前一天来的鲤龙山,说起来,若不是未卜先知,那就真是一件幸事,竟然刚刚好逃过这一劫。” 山栀子连忙点头:“嗯嗯,要不是有个算命先生说我近日会有血光之灾,最好到一个清静地方避一避,我可能就真的死在红楠城了。”他作势露出心有余悸的表情,这当然是装出来的,所谓的算命先生当然也是胡诌,然而即使他说自己早就知道红楠城有此一劫,这些人恐怕也一个都不会相信。 夏倾夜在座上坐下来,揉了揉眉心,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是不死族。”黄鹂低下头,说,“盟中弟子在红楠城上空巡视的时候,看到了一只魔兽,经查证,确是不死族祭兽穷狴无疑。除此之外,红楠城里没有一个活物。”她想了想,又说,“是没有看到一个活物。” “魔兽冲击冰寒魔原边线,不死族据红楠城而威慑各方,下一个给人‘惊喜’的,又会是谁呢?” 这个问题的答案,就算是山栀子,也不知道。 星石大陆上发生这些事的时候,阑珊回了趟魔窟。 魔窟依旧还是她离开时的那个模样,聆鼠大人也还是她离开的时候的样子,那个人,也一样。似乎每个地方都在变,而只有魔窟,千万年来都是一个样子。 不,魔窟还是变了,至少魔窟边儿上的神泽城,比以往更加热闹了。 听说神泽城里新换了一个守城将军,不知道九天那些人又要玩儿什么把戏。阑珊对此不甚在意,反正在她看来,九天之上,尽是些和山栀子一样没头没脑的人,根本不足为惧。 她恐惧的只是,聆鼠大人脸上的忧伤又加深了一分,魔刹宫里的那位魔君,脾气又比平时暴躁了一分。 反正,无论是谁,若是让聆鼠大人伤心,都是她阑珊的敌人。 星石大陆,西吟帝国,雁来州,红楠城。 如今的红楠城已成空城,再没有昔日那番繁华热闹的景象。大街两旁的商铺竟似已经荒废多年一样,牌匾上蒙上厚厚一层灰,斜挂在门檐上,在阴风中晃荡,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让人担心它随时会掉下来。写着“米”、“面”、“酒”字样的幡布已经残破不堪,风刮起沙子打在幡布上,整座城池弥漫着一股荒凉阴冷的气息。夏倾夜走在红楠城的街道上,干燥的阴风刮起地上的沙子扑在麻葛缕衣上,这一切,使他的眉头不禁深深皱起。 其实在夏倾夜踏入这座城池的那一刻起,城中的很多人就已经察觉到。而他们之所以没有立马派人拦截,只是因为他们骨子里的高傲和自信。 西吟帝国的三万精兵尚且只能退守三里开外,不敢踏足此城一步,一个人——又能掀起什么风浪呢? 然而也正是因为他们的高傲,他们自然不允许有人不知天高地厚的冒犯。所以此时,夏倾夜的面前出现了一个人。 这人来得悄无声息,似鬼如魅,却又如此真实。这是不死族沉寂千年之后第一次出现在人类的视野之中。而那些从地底下爬上来的恶心的、黑的白的东西,就是刚刚破蛹而出的穷狴。 古志记载,不死族祭兽,名曰穷狴,以血肉为食,十日破蛹化形,色黑白,性残,而独与其主近。 造物主给予不死族漫长的生命和世间生灵难以望其项背的强大之后,也偏心地赐给这个种族美丽斑斓的色彩。他们有着有如月光的银色长发,淡金色的瞳孔,异常修长白皙的手指和尖长的指甲,以及眉间让人无法忽视的血红色妖纹。 在相距仅有十步之遥的地方,两人同时停住脚步。夏倾夜带着单纯的好奇默默打量眼前的人,与此同时,单也在认真地打量他。 单想起刚才自家大人的吩咐,不准备和这个人类多言,只善意地提醒他:“你这个人看着倒不让人讨厌,不过你还是得死。我的穷狴脾气比较暴躁,如果你自缢的话,我可以留你个全尸。” 听着如此狂傲自信的话,夏倾夜并没有生气,反而觉得有点儿好笑。他饶有兴致地看着单,说:“你怎么就那么肯定你的穷狴,或者说你,能够杀得了我呢?” 单从夏倾夜的眼里看到了挑衅的意味,于是他什么都没有再说,直接捏手成爪,尖长的指尖弥漫出黑色的雾气,瞬间虚影膨胀,脱掌而去,带着一声尖厉的啸叫,像来自地狱的恶鬼,已不可匹敌之势朝夏倾夜袭来。 如恶鬼一般的虚影嘶吼着奔袭而来,空气里似乎都弥漫出腥风血雨的味道。天地间陡然灼热起来,就像置身于一个巨大的烤炉,置身于地底流淌的熔岩之中。 当虚影离夏倾夜只有一步之遥的时候,他的面前骤然出现一道紫黑色的火幕,恶鬼似的虚影以不可遏止之势撞上那道火幕,紫黑色的火焰燃烧得越发猛烈,虚影被一点点烧成虚无,最终如同一头扎进泥潭似的消失不见。 单有些气恼,一愣神间,他的周身就已经被一丝丝细如蚕丝的黑色火焰包围,那一丝丝黑火就像一条条择人而噬的吐着信子的毒蛇,在单周身一方空间里有规律地游动。毫无疑问只要自己稍有异动,这些黑火就会在顷刻间噬穿他的身体。 “修行者夏倾夜求见不死族祭主大人,贵族应有待客之道吧?” 第一百零一章 鲤龙山的珍珠项链 什么才是不死族的待客之道呢?这片星石大陆上恐怕没有人能想象。 “客?凭什么呀?他说他是客,他就是客了?你长没长脑子啊?” 艳戳着单的额头骂他,弄得单很是窘迫。可怜单红着个脸,鼓囊着腮帮子,问:“那怎么办啊?他很厉害啊。他说要见祭主大人……” “哦,他说要见生,你就把他带进来了啊?早知道我当初就不该把你带出来,一路上尽给我惹事儿。等猎和魅回来了,你就给我滚回不死域去。” 单怕了,好不容易才出来这么一趟,这星石大陆他还没有看够呢,怎么能就这么回去呢?他可是跟人夸下海口了,要带一肚子见识回去,要给族里立功,这下可好,猎和魅都还没回来呢,他就被自家大人嫌弃了。 怀着一肚子小心思,单把夏倾夜带到了自家大人面前。艳斜着眼睛打量这个刚刚闯进红楠城的家伙,问:“你是哪家的?” 他问完发现夏倾夜一脸茫然,才反应过来人类不讲哪家,于是改口问:“我问你,你是从哪儿来的?” 高座上的少年一头银发,眼睛斜挑,眼角有飞红,看样子是画上去的——夏倾夜甚至怀疑他是不是偷了哪家姑娘的胭脂,自己抹在眼角上的。 这就是不死族的“大人”吗?他实在是很难想象。 虽然心里颇觉意外和好笑,但他还是做出一副恭敬的姿态来,答道:“我是从魔兽山脉来的,现在住在红楠城外的鲤龙山。” 艳歪歪头,看向单:“魔兽山脉是哪个地方?” 单知道自己表现的机会来了,于是赶紧答道:“就是大群山,现在叫做魔兽山脉来着。鲤龙山大人你知道吧?虹大人那串珍珠项链就是用鲤龙山上的珍珠穿起来的,听说祭主大人为了得到珍珠,还跟一头蓝眼鲤龙打了一架,当然最后还是祭主大人更厉害一些……” 艳听着听着嘴巴翘了起来,明显是不高兴的样子,单却没有看到,继续说:“我还特意打听了一下,嘿,这鲤龙山到现在都还没改名儿,就是因为咱们祭主大人和那头蓝眼鲤龙的大战太惊心动魄了……” 这话有几分真几分假夏倾夜不知道,然而他从来没有听说过不死族的和鲤龙打什么架,倒是都传是六始皇驱逐了蓝眼鲤龙。 “我不高兴了。” 艳说出这么一句话,单一下子就变了脸色,嘴皮子抖抖索索说不出一句话来。 这位大人再次开口强调:“我不高兴了。生从来都没有送过我珍珠项链。” 听到他这么说,单才算是松了一口气,然后赶紧笑道:“哪儿呢!大人你天天敷脸,不都是用的原来那鲤龙山上的珍珠磨的珍珠粉么!只是祭主大人一直没有告诉大人你罢了。” “啊,说起来,我今天还没有敷脸呢。不知道那珍珠粉还有没有……”说着,这位大人竟然径直从高座上跳下来,就往后堂走去了。夏倾夜目瞪口呆看着这一幕,转头向单,他正拿袖子擦着额头上并不存在的虚汗。 “总算是把大人哄住了……呼……” 夏倾夜张张嘴,最终一句话都没有说出来。日后他才了解,他遇到的这两个人,恰好都是不死族里绝无仅有的奇葩。然而就是这两个奇葩,震慑住了西吟帝国的三万精兵,牵动了星石大陆上所有人的神经。 红楠城一夜城空、为不死族所据的消息很久之后才传到冰寒魔原里的修行者耳中,那个时候,各边线上魔兽和边军的厮杀已经成为常态,最终边军后退数十里,堪堪和魔兽形成对峙。 这个时候,人类修行者大都已经抵达冰寒魔原深处,即将踏临妖族领地。 何心约一心探寻摩尔人后人的踪迹——据谷乐院长所说,二十年前的冰寒魔原之中,就已经少有人提起这个另类的人类种族。 在人类和妖族划疆而治之后,他们并没有选择离开自己的原住地而迁去富饶的中土大地,而是依然在这广袤的冰原里艰难求生。只是在那之后,即使是妖族,也很少看到过摩尔人出没的踪迹,他们隐在这片冰寒魔原里的某个不可知之地,或许仍然用“换心”来求得种族的延续,或许,早已向漫长的岁月和恶劣的环境俯首称臣,消失在了这个世界之上。 于何心约而言,她当然更希望是前者,只要他们还在,小七——就至少还有一线生机。 进入冰寒魔原的第十天,她和其他人不幸失散了。说“不幸”其实是假的,这里面,多多少少有那么几分故意为之的因素。她有邪的空间法术,要在这冰寒魔原里找到摩尔人或许比其他任何人都来得更容易一些,然而如果是和黎羽、洛雁等人一起,说不得还要遇到很多不好解释的情况。锁星那孩子这些日子以来也一直跟静临鹤亲近,也不黏她,既然女帝都那么放心把自己这个宝贝女儿交给黎羽,那她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再说,就算黎羽照顾不过来,不还有洛雁在么?她私心里想,龙千夜恐怕是指望不上了,光一个北冥麟就够他头疼心疼的了。 一边借着邪的空间法术,一边徒步行走,越接近冰寒魔原的深处,邪这小子就越放肆、越兴奋,只是因为——他又感应到了一块翡翠之心心脏碎片。 何心约朝天翻白眼儿,恨不得把他拖过来胖揍一顿,然而最终也拿他没有任何办法,只能任劳任怨受他驱使,先找这一块,有机会伺机再潜入妖族内部,打听摩尔人后人的消息。 如此,在冰寒魔原深处行走了两天之后,她终于看到雪峰之巅,翡翠之心心脏碎片的落地之处。没有阳光,它却散发出比阳光还炽烈的光线,又像是千万年凝成的一滴心尖血,创造出世间最纯净的一点红。 那一刻,她的整个身体都因此而战栗起来,这又是一个修罗场,又是一个人间炼狱。 第一百零二章 奠魔峰上奠魔果 在这极北之地的极北之地,雪如絮一般飘飘扬扬,冰寒魔原的妖族齐聚在奠魔峰之下,抬头注视着飞雪之中的奠魔峰之巅。奠魔丝结了奠魔果,银白色的奠魔丝因着这颗百年一结的果实变成了血红色,蜿蜿蜒蜒爬满了整座奠魔峰。远远看去,像是有人从峰顶泼了一盆血,淌满了整座奠魔峰。 “奠魔果的果核就是翡翠之心的心脏碎片,而且是心脏之心,主上……”邪可怜兮兮地苦着一张脸,声音像是要哭出来了一样,在风中被拉扯出异样的声调。 因为隔的距离比较远,奠魔峰下的妖族看上去只有蚂蚁般大小,也不知道他们到底在干什么。靠近了又怕被发现,离远了又看不清楚,何心约不由得有些气急:“邪!” “怎……怎么了?” 她朝那边抬抬下巴,说:“快去打探情报啊!” 邪很不甘心地稍稍腹诽了一阵,但任他再不愿意也只能认命,一个心念就消失在了原地。 邪去之后,何心约一个人站在原地,稍稍眯眼看向远方。昨日行路时他们遭到冰寒魔原里一种群居的魔兽——六翼冰蚁兽的围攻,差点儿就让自己命丧黄泉,最后还是多亏肥猫小一才险而又险地逃过一劫。这一次极北之地的妖族齐聚奠魔峰下,不知道是不是冲着那颗奠魔果去的,看来,想要取回翡翠之心的心脏碎片,着实不易啊…… 从奠魔峰下往上看,笔直陡峭的山峰密密麻麻地缠绕着奠魔丝,比之从远处看来更为可怖。已经有很多妖族沉不住气,想先行上去一探究竟,只是在一眼瞧见离山峰最近的那个地方的几位都还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之后,便只能强行按捺住心里的冲动,继续同身边同族的妖族兄弟姐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邪在众妖族当中转了好几圈儿,听到的都大同小异,不是说修炼就是说妖族里的琐事,人情味儿倒是满满的,只是对他而言没有什么用。看了一会儿颇觉无聊,他往奠魔峰近处瞥了瞥,眼睛稍微亮了一下,于是不敢耽搁,一眨眼就掠到了那几人之间。 冰塔罗妖族的少族主用一双冰绿色瞳孔的眼睛扫了其他四位一眼,最后把目光定格在在场五人之中的一位女妖身上,淡淡地说:“雪魄妖族不是一向自诩对冰寒魔原上的草木了如指掌的吗?那刖姨是不是应该给我们一个解释?” 被称作刖姨的女子没好气地一笑,说:“驷小子说话可是越来越不给我这个长辈留余地了。我今天要是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倒还对不起驷小子你这句话了。” 商子驷仍然面无表情,从容地裹了裹身上的火红色狐衾,就好像刚刚女子说的是跟他毫不相干的一个人。 五人之中的另一个女子见状插话道:“刖姨,驷小弟那张嘴刀子一般,咱们还能不清楚吗?你快别跟他一般见识了。” 这时,这五人之中,从一开始就一直如山一般沉稳的中年男子开口道:“听说昨天雪魄妖族闭关修炼的那位族主都被惊动了,今天早上还在崔子湖旁弄出了不小的动静,有什么……就不用藏着掖着了吧。” 玫刖一听简直气急,说:“蓬生子,你说话就不能客气点儿?什么叫藏着掖着?我雪魄妖族好歹在这冰寒魔原众妖族之中也有不小的名声,容得你这么诋毁吗!” 这几个人之间……火药味儿似乎越来越浓了啊……虽然知道无论如何也烧不到自己身上,邪还是下意识地退后了一步。 五人之中最小的一个一头紫发的小男孩儿见势不妙,宝石一般的眼睛滴溜溜一阵儿转,几步走到商子驷身边抱住了他的胳膊,然后对对面的玫刖露出一个灿烂得耀眼的笑容,声音脆如春笋一般,用撒娇的口吻说:“刖姨,你别把蓬生子大叔的话当一回事儿。”说着,还嘟着嘴故作生气地对蓬生子哼了一声,然后回过头来继续说,“驷哥哥昨个儿为这奠魔果的事儿跟冰塔罗还有咱们丘神的族主谈到半夜,灵儿我也是一宿没睡呢。你就告诉我们吧——” 果然,撒娇的话还是更管用一些。玫刖一甩袖子,语气却柔和下来,说:“族主派我来本就是要与各族商量这事儿,先跟你们说说也无妨。” 说到这里,她顿一顿,转而看向奠魔峰的方向,缓缓说:“冰寒魔原里谁都知道,奠魔峰上奠魔丝,每百年开一次花,每百年结一次果,每一次结果只结十六枚。这十六枚奠魔果,每一枚,都要各族小辈登峰争夺,能者得之,千百年来没有一次坏了规矩。但这一次奠魔果异变,一共才结九枚奠魔果,而每一枚的品质却数十倍于以往。只是……” 称商子驷为驷小弟的那位酒皇妖族的女妖梨九眉说:“刖姨,你我都知道,但凡话说到这里,你这‘只是’后面的,才是我们真正想听的。眉儿我也知道要听后面的话不容易,所以昨个儿就已经把那批离魂木送到了崔子湖,另有十二株托人从魔兽山脉挖出来的稀有灵草,品质皆是上乘。你可不能再为难眉儿了。” 玫刖一听,了然地笑笑,手指一捏成诀,施了个结界法术,然后才说:“原本族里是不让说的,我这可是犯了不小的忌讳。单是那十二株灵草可别想收买我,你们几个小辈都是我看着长大的,至于蓬生子嘛……”说着,她斜睨了一眼儿一旁仍旧稳如泰山的蓬生子,“虽然可恶,但早年也帮过我不少忙,我这才敢犯这个忌讳。” 她顿一顿,说:“两日后的万妖盟会,必定谁都盯着这奠魔果之争。但我奉劝你们还是别去凑那个热闹,特别是别打顶上那颗的主意。” “为什么?”出声的是紫发男孩儿折颜灵,虽然他跟商子驷年岁上并不相差多少,但两人站在一起,他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孩子。 玫刖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说:“修炼之事从来都没有便宜可赚,奠魔果也是一样。要得大机缘必得冒大险。即使得到奠魔果,以你们现在的修为,也根本奈何不了那其中所蕴含的力量。强行修炼,只能反害其身。特别是顶上那一颗,要是在二十年前,你们还能去求求小瞎子,先行加以炼化,现在嘛……” 第一百零三章 香艳 在离奠魔峰不远的一个山洞里,迷谷树花开一簇一簇,就像一团团炽烈的火焰。在这般极寒的天气之下还能开这般张扬热烈的花,得益于迷谷树挑剔的生长环境。冰寒魔原里很多植物的生长都很耐人寻味,譬如这迷谷树,不仅只生长在长年恒低温的洞穴里,而且一定要生长在离“地热之水”不远的地方。所谓的“地热之水”,其实就是温泉。也就是说,有迷谷树的地方,必定有天然洞穴温泉的存在。 果然,在这个山洞的最内里的地方,何心约找到一个直径大约丈长的天然温泉。温泉四周热气蒸腾缭绕,洞壁上的寒冰都因此而融化,露出冰层底下深褐色的泥土来。 她跪在温泉边,一边用温泉水浇发,一边听邪唠唠叨叨。听完,她若有所思,说:“你的意思是说,我们也要和妖族争夺奠魔果,而且还是顶上那颗?”她用力一拧,头发绞出了一把水,叮泠泠落进温泉里,就像从远古时代传来的古乐,奇异而空灵。 “书上说,奠魔果有三圣兽守护,镜魔人鱼、音魔羊和业火魔兽。就算妖族不和我们抢,可这三只圣兽,你有把握对付吗?” 邪就地躺下,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歪头看着她,说:“让肥猫去,就算打不赢,我们还不能跑吗?” “呵呵……”她一阵轻笑,似是无可奈何一般摇摇头。 邪继续说:“再说,这本来就是我的东西。我们只要奠魔果核,其他的,谁想要谁拿去,我又不稀罕。要是运气好点儿,咱们说不定还能顺便做个顺水人情,用一枚奠魔果换取一份信任,趁机打入妖族内部,打探摩尔人后代的消息。” 何心约正往自己另一只手臂上浇水的手顿时僵在半空中,水从她指尖上一滴一滴往下流,在水面上溅起不可见的水花,山洞里回响着水滴落的滴答声,越发显得寂静了。 她喃喃道:“顺水……人情吗?”说着,她掬起一捧水,让它们顺着自己的手臂滑了下去。 “是啊,就算人情换不来,交易还不能做么?主上,你要知道,小七可还在等你回去,我们没有那么多时间在这儿耗……” 邪的声音渐渐小下去,再去看他时,他已经消失不见。 何心约解下衣衫,闭上眼睛,慢慢沉进水里。她身体的每一寸肌肤都与温热的水亲密接触,慢慢变得红润起来。 山洞之外隐隐有人声传来,刚到奠魔峰和几个熟人寒暄一阵过后的师罗笙想起自己上次发现的温泉,突发奇想就想来泡一泡,舒活舒活血脉。 一路走进山洞,一路抖落许多雪,留下一条白雪铺就的痕迹,从洞口一直延伸进迷谷树红云似的花簇中。再拐几个弯儿,他这才看到那个冒着热气的洞中温泉。 师罗笙宽衣解带,踏入水中。背就靠在温泉的一侧,发带被解下来丢在一旁,乌黑的长发就散在水中,玉雕似的一张脸在热气氤氲中浸出小小的汗珠。四周水汽缭绕,隐约勾勒出一份难以描述的景致来。 他正准备凝神修炼,面前突然“哗”的一声,水中竟然窜出一个人影来!他还来不及有所反应,一个尖锐的东西就已经抵在自己的脖子上,于是,刚想有所动作的手就硬生生停在半空中。等到水雾散开,他才看清面前的这个身影。然而在看清的那一刹那,却不由得愣住了。 刚从水中冒出来的女子因为没有木簪束发,头发湿漉漉的贴在耳侧,热气使得她羊脂玉一般的肌肤泛起一团团朦胧的红晕,水珠从她精致的脖颈上蜿蜒流下,一双黑曜石一般的眼睛羞怒地瞪向眼前的不速之客。 看到眼前这人竟然还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看,她气得手一抖,木簪在他脖子上划出一条血线。幽蓝的血珠从伤口处渗出来,看得她惊得把一声“无耻”硬生生梗在喉咙里。 察觉到脖子上的痛楚,师罗笙不悦地皱皱眉头。就在这时,不远处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一个打趣的笑声清晰地传进两个人的耳朵:“哈哈哈……师罗笙,一溜烟儿的功夫你就跑这儿来了!怎么,泡温泉舒服吧!改天——” 乌井一句话被噎在喉咙里,瞬间没了声音,看着眼前这一幕瞪大了眼睛。从他这个角度只看得到师罗笙的背面,而何心约拿簪子抵着他脖子的手恰好被挡住了。 一看又有人进来,何心约惊得一下子背过身去,这一下子却把光洁的背部暴露在两人的视线之中,特别落在离她不到半步距离的师罗笙的眼里。 师罗笙的声音冷冷地响起,恍惚间山洞里的温度一下子骤降好几度:“改天什么?” 乌井的眼睛心虚地四处乱瞄,打着哈哈说:“呃……那个……那啥,改天……改天我再来找你!”他一拍手,为自己这个急中生智的回答叫好,“对!改天我再来找你叙旧!就这样,我走了——” 声音还没消失,人就已经跑得没影儿了。山洞重归于寂静,一时无声。过了好半天,师罗笙才迟疑地伸出手,说:“给,你的木簪……” 话还没说完,他脸上就结结实实地挨了一个响亮的巴掌,洞顶的水珠滴滴答答往下掉。 何心约从牙缝儿里狠狠蹦出两个字眼儿:“下流!” 储戒流光一闪,她上岸慌忙穿好衣服,匆匆逃离此地。师罗笙却像没反应过来似的,还维持着刚才那个姿势,拿木簪的手兀自举在半空中。 一出山洞,雪风一吹,何心约结结实实打了个哆嗦。想起刚才的事,她就一股火憋在肚子里发泄不出来,只觉得刚才那一巴掌打得着实不过瘾,她怎么就没有多补上两脚呢!不然怎么足以解她心头之恨! 她紧紧自己身上的衣服,呼出口中的热气哈了哈手,一边踏进风雪中,一边想,蓝色血液的妖族,她大概知道了…… 第一百零四章 低等种族的叛徒 另一边,刚刚飞也似的逃出山洞的乌井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儿,耳朵就被玫刖给揪住了。 “你小子,一转眼就没影儿了,刚刚又跑哪儿去了?两天以后就是万妖盟会了,你要是胆敢给族里丢脸,惹族主生气,就等着再被关禁闭吧!”玫刖这一通训,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乌井好不容易才从玫刖的手里把自己的耳朵解救出来,一个蹦哒就退到远处,红着脸说:“刖姨,我再怎么说也是个少族主,你竟是一点儿也不给我留面子!” 周围一干人等听着这话,全都但笑不语,像是早就对此司空见惯了。 随后赶来的语者妖族的年轻人青尾,先是跟同族的长辈蓬生子打了个招呼,然后就就着刚才乌井的话打趣道:“少族主的面子——这是什么东西?你尾姐姐我怎么从来没有听说过?”说完,还疑惑地向周围一干人等请教,各人都不约而同地摇头表示茫然。 乌井气极,知道他们在拿自己开玩笑,却不甘示弱,从鼻子里不满地哼一声,说:“你们就尽管装吧,等会儿师罗大哥回来,我总得让他帮我讨个说法。” 紫发男孩儿灵儿一听,接话道:“对了,笙哥哥人呢?刚才不还在这儿吗?” 想起刚才在山洞中所见的香艳场面,乌井在众人的注视下极为得意地笑了两声儿,想着,自己可算是抓到师罗笙的把柄了。修炼痴师罗笙跟女子温泉共浴——这要说出去,眼前这些人会是什么表情呢? 正在此时,那边师罗笙气定神闲地踏雪归来,乌井一眼看到他,就飞也似的把他拉到自己身边。 “笙哥哥,尾姐姐刚才说这次万妖盟会上,她要跟你一争高下,灵儿想知道你们怎么个争法儿呢?” 师罗笙朝奠魔峰之巅看了一眼,说:“那颗奠魔果是我的,想要跟我比的话,就来抢吧。” 青尾也朝那个方向看了一眼,嘴里吐出两个字:“一定。” “算我一个。”商子驷面无表情地说了一句。扯着他袖子的灵儿转头诧异地看他一眼,欲言又止。一旁的玫刖轻轻一笑,摇头叹气。 乌井扫了众人一眼,原本他也想去凑个热闹的,但是现在看来,还是……算了吧…… 西吟帝国,雁来州,红楠城。 夏倾夜带着满怀的期待来求见不死族的那位祭主,却被冷落在这红楠城里。第三天,他终于见到艳口中的猎和魅,看上去倒是比这两个奇葩靠谱不少。 “你想见祭主大人?”猎语气冰冷,隐隐有被冒犯之意。 “不死族要重回中土大地,或许容易,但要夺取星石大陆霸权,怕是……”话不说完,听的人自然明白,“夏某仰慕祭主大人已久,特来投靠,愿助贵族一臂之力。” “仰慕?”兴许是觉得这个说法很有趣,猎终于正眼看向他,“低等种族,你要如何表示你对我族的忠诚呢?” 夏倾夜敛下眉眼,做出一副极其恭谨的姿态,说:“刀山火海,愿听差遣。” 他就这么成了猎眼里“低等种族的叛徒”,听从差遣,来到东桦和南韩交界处的黑域苍原。他这才知道,不死族煽动妖族,其实早在魔兽冲击边线之前就已经开始,只是那个时候,人类还没有任何察觉。或许直到现在也依然对此一无所知。 退居黑域苍原的,乃是千年前叱咤一时的婴冥麒麟妖族。同为十大妖族的其他九族,圣魄妖灵族、精灵族、荒龙族、天一狐族、步彝蟃族、螈族、獬豸族、修罗狼族和半人马族,和不死族一样自视甚高,对重回中土大地态度暧昧,不死族便只能着力于先从其他妖族身上下手。 黑域苍原沉郁荒凉,有一种肃穆寂寥的太平。猎蹲在地上用手搓捻几下冷硬的泥土,然后站起身来拍拍手,望向远方。夏倾夜站在她身后,听到她自言自语似的轻轻说了一句:“看来这些人,也不那么老实嘛……” 他低头看向冷硬的泥土地面,却什么也没看出来。不过听猎这话的意思,婴冥麒麟妖族似乎也没有安安分分待在这黑域苍原里。 他抬起头来,看向和猎一样的方向。原本空无一物的黑域苍原上忽然出现一座高大的牌坊,一行三人从牌坊后面走出来。 为首的男子一身绛紫色长袍,长发垂至腰际,没有发饰,显得潇洒随意。他的容貌可以称得上是俊朗,只是双目有些狭长,这让他看上去有几分阴冷。随后的两人皆低着头,紧跟在男子身后半步左右的位置,姿态恭敬之至。 “来者何人?”夏倾夜自觉地充当起一个小喽啰的角色,上前一步问道。 为首的男子用折扇掩面轻笑几声,从折扇后面露出的那双狭长眸子闪动着阴冷的光,他笑说:“你们找到这儿来,反倒问我是何人?不是可笑之至吗?” 猎挥退他,稍稍上前半步,略弯下半个身子,姿态依旧高傲,说:“不死族猎女求见贵族族主大人,有劳带路。” 从那牌坊进来之后,眼前的景物没有发生丝毫变化,依然是黑域苍原里一贯的枯寂和沉郁。夏倾夜回头去看,牌坊已经消失无踪,就像它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 为首的男子带着他们在黑域苍原里沿着一条看似没有章法的路“乱转”,众人都沉默着,没有说话。他走在男子后面,看到他绛紫色的长袍包裹下白得有些吓人的皮肤时隐时现。男子的双耳处,血脉明显凸出,像是在一块最完美无瑕的白玉上生生嵌进丝丝翠玉。血脉以一种玄奥的纹路密密麻麻爬满耳廓,看得人很是不舒服。这应当就是婴冥麒麟妖族的妖纹了。 他将视线移至别处,而就在这时,感觉到身后注视的男子偏头往后瞟了一眼儿,与他的目光堪堪错过。 也不知走了有多久,视野里,突兀的出现一大块凹陷。原本平坦开阔的黑域苍原陡然塌陷下去,接合处形成一面几近垂直的峭壁,青黑色的岩石吐露着狰狞与恐怖。壁上一条条巨大的裂痕,有如天罚。 而凹陷下去的地方,苍松翠柏遍布,地势起伏之间,如同蛛网一样的玉白色砖石道路纵横交错,尽情切割这一方天地。“蜘蛛网”的正中央,如神祇一般矗立着一座森严大殿,一眼望去只觉雄伟庄严,竟让人不由得生出对此的敬畏之心来。 夏倾夜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激动和羡慕,赞道:“好气派啊!要是天下盟能建成这个样子,啧啧……” 他转头看去,单和猎都面无表情。婴冥麒麟妖族的几人都对着大殿的方向恭敬地弯下腰,为首的男子口中低声念诵着什么,神色比他在那个世界所见过的最虔诚的基督教徒还要虔敬。 第一百零五章 阴阳共生体 夏倾晚和夭花被掳到婴冥麒麟妖族已不知多少时日。婴冥麒麟妖族不食五谷,自然也就没有所谓的柴米油盐,她和夭花的“到访”,倒带来一个不小的麻烦。为此,红衣卿隔三差五就要到东桦采购人类的食物。如此,她想要亲自动手做饭也就成为一种奢侈。 这天,在红衣卿的陪同下,她来到黑域苍原里一个叫做千层原的地方,寻找一种叫做“笑面果”的东西——据说司婴命很喜欢吃。 结界里的天总是暗沉沉的,目力所及不远的地方,就有一些婴冥麒麟妖族的小孩子在千层原上挖笑面果。她甩甩手,把五指捏得嘎嘎作响,然后才捡起锄刀,一声不吭地往千层原深处走去。 锄刀是婴冥麒麟妖族仅有的几种锄具之中最常用的一种,像锄又像刀,专门用来挖笑面果之类生长在土层以下的东西。据说,这种锄具最初还是从人类农夫那里学来的。 千层原的泥土很是松软,挖起来并不费什么劲儿,但笑面果是个娇贵的东西,半点儿磕碰不得。只要破了皮儿,甭管大小,里面的果肉很快就会变味儿,口感也会变差,所以她必须小心小心再小心。 如此,蹲下来还没挖多久,她的腰就已经开始发酸。看她累得那个样子,红衣卿忍不住说:“还是我来吧,你这样子,恐怕挖到明天也挖不到一颗。” 夏倾晚一口拒绝他,说:“不是我亲自挖的,怎么能体现出我的心意?” 就这样,她在千层原上蹲了五个时辰,挖了五个时辰。 司婴命修炼结束的时候,在殿外等候多时的侍从就把夭花领进去。殿内有香炉青烟袅袅,一排排烛火寂静燃烧,昏黄的火焰无声地跳动。司婴命一边接过侍从递过来的披风披上,一边问:“你怎么来了?你姐姐呢?” 夭花答道:“姐姐她让我来传话,待会儿到她房里去,她有好东西要给你。” 司婴命系披风的手一顿,嘴角挑起一个意外的笑容,说:“难得她有这份儿心。” 夭花垂眸而立,没有搭话。半响,等司婴命慢悠悠理好襟口袖口,系好一应配饰,才听到一句不算答复的答复:“我知道了,你退下吧。” 知道了,那到底是去——还是不去?无从得知。 等到了地儿,一眼瞥见盘中圆滚滚的笑面果,司婴命着实愣了一下。不过随即就又淡下表情来,径自走到桌边,席地坐下来,然后剥了一个放进嘴里。他看向面前一眨不眨盯着自己看的夏倾晚,说:“夭花说,你要给我好东西,就是指这个?” 她没有否认,只问道:“味道怎么样?” “这个时节,笑面果还未熟透,略涩。” 此时的天空还是一如既往的灰暗阴沉,殿中的烛火被一丝丝清风拨弄得明灭跳动。司婴命性子冷,她原本也没有指望能从这个人口中听到一句赞美的话,但心头还是萦绕起一丝挥之不去的郁结。 压下心头的抑郁,她摆出一副严肃正经的表情来,同时小心地看着司婴命的脸色,问:“你能不能告诉我……阴阳共生体——是什么?” 司婴命擦嘴的手一顿,随即语气轻松似的笑言道:“哪个不长眼的敢在你面前说这些?真是没有规矩。” 夏倾晚略微僵硬地弯了弯嘴角。司婴命却若无其事地放下手帕,说:“阴阳共生体是人类之中极其罕见的一种体质,此种体质,暗合妖族之中一种古老的修炼秘法。相传曾有妖族得一阴阳共生体人,修炼秘法,得以脱胎换骨,一时无敌。恰好,你就是这种体质。” 夏倾晚突然觉得嗓子有点儿干,于是伸出手去拿桌上的水杯。她以为自己的手会颤抖,结果没有。呷了一口茶水润润嗓子,她把杯子放回原处,杯底的一圈儿水印儿正好跟原来的完全契合。 “哦,那你准备怎么处置我?我其实觉得……这些日子以来你对我挺好的……” 司婴命淡淡笑了一下,然后说:“你不用害怕什么,但凡我活一天,你就能活一天。” 夏倾晚抿抿唇,再次伸出手去拿水杯,这一回,杯沿刚刚挨到嘴唇,她就猛然一惊!杯子太冷了。 水杯从手中脱落,掉在地上,霎时碎裂得彻彻底底。茶水溅了她一身,茶渍的颜色很不好看,黄中带绿,绿中带黄。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说:“司婴命,我很害怕啊……你知道之前挖笑面果的时候我在想什么吗?我在想,等我弄清楚这一切之后,我就跟你说,夏倾晚好像有一点儿喜欢你,如果你不讨厌她的话,就也喜欢她吧。司婴命……我觉得我怕了……我不敢再喜欢你了……我第一次一见钟情,就怕了……” 烛泪在烛身上留下一道残忍的痕迹,司婴命起身离开,殿外传进来风吹的声音。 门外,夭花悄悄退去,眼神冰冷。 这件事发生之后几天,夏倾晚很快就恢复成她一贯的没心没肺的样子,在司婴命面前越发放肆起来,却再也没有给过他一个讨好的脸色。让被利用的人知道自己有不小的利用价值,不得不说,是他的一大疏忽。直到这一天,来自死亡沼泽的友族树妖族和不死族相继来访。 大殿之内,幽蓝的火光在炽白之中跳跃闪烁,气氛僵硬而凝滞。帘幕之后,司婴命用两根纤细得过分的手指夹起一颗黑域苍原特产的双子果,优雅地放进口中,慢慢嚼完了咽下去,再小抿一口茶水,然后才说:“这么说,这笔交易,我婴冥麒麟妖族是谈也得谈、不谈也得谈咯?” 下座树妖一族的使者站起身来,朝他拱了拱手,说:“星石大陆如今情势,没有一个妖族能置身事外,婴冥麒麟妖族同样如此。不死族的已经在东境和西境有所动作,接下来,就是北境和我们南境。这些日子以来,魔兽北进,人类的修行者又南下,搅得整个南境不得安宁。虽说这一千年来人类修行之法衰落,但以我等所见,这些修行者的力量仍然不能小觑。南境各妖族唯有共结一心,才能不为人所驱使,拿回我们应有的疆域和土地。但如今南境各妖族各执己见,直至今日仍然不能得出定论。我树妖一族和贵婴冥麒麟妖族千年修好,要是贵族这一次能站在我们这一边,各妖族定然能更快联合起来。他日大胜之时,不止是南境,整个南大陆,我们也是——要多少,有多少。” 有侍从进来在司婴命耳边耳语了几句,他又捻起一颗双子果放进口中,然后故作遗憾地叹口气,说:“今天这交易我们恐怕是谈不成了,但我也不能让几位白来一趟不是?” 使者正疑惑他这话的意思,就听见他对旁边的人吩咐道:“去把姑娘叫来。” 不多时,就见一个一身红衣的男子领着一个女子从大殿侧门走进来,女子手上还牵着一个绿眸绿发的小姑娘。 看到大殿中有人,夏倾晚只是淡淡瞟一眼,然后就一下子蹿到帘后,一把夺过司婴命正要往自己嘴里扔的双子果,一边嚼着,一边含糊地问:“叫我来干什么?” “哝,这些东西,喜欢哪个,就拿去。” 夏倾晚掀帘往外看,大殿中,使者的旁边站着几个托着托盘的随从,托盘里面各种珠宝首饰,应有尽有,看得人眼花缭乱。 在她两眼放光打量这些用珍贵的星石雕琢的珠宝首饰的时候,使者也抬起头来打量她。姑娘眼睛像两颗宝石一般光华熠熠,鼻梁精致小巧,樱唇微微颤动,下巴尖俏。早就听说司婴命最近得了个阴阳共生体人,果然,这些东西送得值。 见这人也在打量她,夏倾晚索性也就大方起来任他看。“这些东西我都喜欢,要是只能挑一个,那我就不要了。” 夏倾夜一脚刚刚踏进大殿,就突然顿住。那个异常熟悉的声音……回声还在耳畔回荡,他的脸色变得有些不自然。 见他突然停下来,单老大不高兴,问他:“怎么了?” “啊,没事儿,咱们进去吧。” “那就都收下吧。”听到司婴命这么说,旁边的侍从会意,着人过来接过托盘,从侧门出去,送到夏倾晚房里去了。 接着,就听见帘幕后的人说:“烦请使者转告南境众妖族,”他顿了一顿,使者的心就提了一提,酝酿良久,那声音才重新接上,“东西我都收了。南大陆是我们的,不管是谁,都别想染指半分。” 使者会意一笑,他拱手就要告辞,却又听见女子朝帘后疑惑地问了一句:“这人谁呀?看上去不像是族里的人啊。” 帘幕后的声音说:“这个你不需要知道。” 使者偏过头去,朝司婴命的方向再次拱拱手告辞,然后就从一个侧门退出去。 使者走后,司婴命作势敲了两下桌子,夏倾晚会意,放下帘子,重新站到他身边。 夏倾夜进来的时候,便只看到一个模糊的背影。从帘前到幕后,只是这么一瞬间,却又好像是永恒。 第一百零六章 烟花 却道极北之地,冰寒魔原,奠魔峰下,万妖盟会。 风雪肆虐,奠魔果争夺在即,有意一试的妖族小辈们在彼此看似轻松的交谈中谨慎揣测着别人话里话外的意思,没人注意到混在人群中看似悠闲实则焦虑的何心约。她不时望向奠魔峰顶的红芒,天地间唯有飞雪簌簌声和人们小声交谈的声音。三圣兽——镜魔人鱼、音魔羊和业火魔兽,依然在冰雪之中沉睡,一如既往守护着奠魔果。它们每百年醒来一次,睁眼之际,就必定向这些擅闯奠魔峰禁地的狂妄之人展示其圣兽威能。 在这冰寒魔原的深处,气温低得诡异,她不得不拿出那根寒魄冰晶的发簪,以寒制寒,用这异石的力量抵抗风雪的寒气,如此白衣如纱,穿行于人群之中,倒是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时间在不知不觉之中流逝,突然,在某一个时刻,谈话声骤然消失,天地寂寂只余风啸雪簌之声,只见那边,有一人逆风飞来。 来人肋生双翼,挟卷着些飞雪,青色的羽翼一抖便落了一地。她面容虽然不很年轻,却绚烂而干净。额上垂下一颗泪珠儿般的冰晶色吊坠,双目狭长而艳丽,然而那一双琥珀色的眼睛上却蒙着一层让人难以无视的灰翳,黯淡无神。即使如此,何心约依然觉得,这个世界上有一个词是为她而生的——烟花,那般纯粹绚烂却不张扬的好看。 她收叠双翼,朝众人双手合十,何心约这才看到,她的双手上妖纹繁复,指尖生着如蝎子的尾巴一样的黑色的毒钩,异常残忍而邪恶。 她仪式一般的朝众人颔首,众人便都同样双手合十,颔首回礼。何心约也有模有样地照着做,低头之际,她敏锐地听到不远处的一个男子对身旁的紫发男孩儿说:“竟然真的是图兰蝎的非目,她不是自从二十年前眼睛伤了以后就很少出现了吗?刖姨跟我说的时候我还不信,没想到她真的来了。” 非目微微偏了偏头,正对着声音的出处,那双眼睛像是直直盯着说话的乌井一样。 虽然明知道她看不见,但乌井还是勉勉强强挤出一个干巴巴的笑容,背后说悄悄话被当事人听到,总归还是不太好意思。 “此次奠魔果之争,玫刖拜托我来监察。和以往一样,死生天定,能者得之。”非目缓缓说道,然后朝着奠魔峰的方向,微微弯下腰,说,“打扰了。” 话音刚落,她就一掌催动风雪,奠魔峰上积雪隆隆崩落,发出震动耳膜的巨响。与此同时,天地间风云突变,一阵阵极其刺耳的声音从奠魔峰的方向袭来,如魔音贯耳,势不可挡。何心约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异常煞白,脑子里的神经像被一根根挑断了似的疼,喉咙里一股铁锈味冲上鼻腔,血立刻就从嘴角淌下来。 她一介凡躯,如何抵挡得了堂堂圣兽音魔羊的魔音攻击? 这时,也顾不得暴露不暴露了,在所有人都开始争先恐后往奠魔峰上冲的时候,她逆人流而行,拼了命的往远处跑去。 沉睡在奠魔峰厚厚的雪层之下的三圣兽已然苏醒,它们所散发出来的无形的威压不断累积,加在这肉体凡躯之上,何心约再也承受不住,一下子软倒在地,喉咙一甜,又吐出一口血来。白雪之上,瞬间染出一块殷红。 一跃之间,师罗笙就已经踏上爬满奠魔丝的奠魔峰。他和随后追上来的商子驷和业火魔兽战在一起。青尾落后几步,被音魔羊死死缠住。有些属于有翼一族的妖族企图飞到空中,趁两大圣兽都被缠住之际登上雪峰寻找奠魔果,却被镜魔人鱼一个水灵缠缚之术硬生生压下来,狼狈不堪。 雪峰之上燃起地狱业火,一旦沾染分毫,血肉骨骼便立马会被灼焦。积雪迅速融化,露出下层黑色的岩石和土壤,然而一根根奠魔丝却依然安然无恙,在业火的灼烧之下,越发坚韧起来。 三圣兽越来越发狂,被业火灼烧的凄厉惨叫一时间不绝于耳。昔日寂静的奠魔峰,此时已然成为一片修罗场,又像一座无间炼狱,肆意割取一个个鲜活的生命。 就在这个时候,异变陡生!镜魔人鱼突然发出一声怪异至极的惨叫!圣兽的尾鳞被一根长刺刺破,那张仿佛人脸一样的脸上,五官瞬间扭曲变形。 爬满整座奠魔峰的奠魔丝突然像受到某种召唤似的,张牙舞爪地扭动起来。原本极细的奠魔丝迅速变长变粗,生出骇人的尖刺,狂躁地舞动起来,一时不察的很多妖族都在一瞬间被刺了个穿心透,破碎的血肉哗啦啦淌成一地。 生出尖刺的奠魔丝,仿佛恶魔的头发,砍不断,挣不脱,不断勒紧,深深刺进肌肉骨骼之中,狂舞着拉出一地温热的内脏和血肉。 何心约脸色始终煞白,指尖也因为手握得太过用力而泛白,她觉得自己的整个身体都因为恐惧而颤抖起来。然而一瞬间,像是错觉一样,她觉得地面也在颤动。 何心约艰难地爬起来,却发现脚下的地面确实在剧烈地颤动,沉闷的声音从地底深处传来,覆盖在地面上的厚厚一层积雪一蓬蓬跃进龟裂的巨大地缝中。她看向奠魔峰的方向,裂纹从奠魔峰脚下以令人恐怖的速度蔓延过来,她还来不及看清楚奠魔峰之上的情况,她脚下的冰层就“咔嚓”一声断裂了。脚下一空,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一声,她的整个身体就在一股巨大的吸扯之力的拉扯之下急速往下掉。耳边是呼啸的风声,巨大的地缝像是没有尽头一样,她不知道这一掉,自己会不会砸个粉身碎骨,就这样不知是因为害怕还是别的什么,晕厥了过去。 人对时间的感知在这个时候变得犹为不可靠,她不知道自己掉了多久,掉了多深,只觉得混混沌沌的,整个身体就像散架了一样。背部似乎磕到了什么坚硬的东西,骨骼被硌得生疼,即使如此,她还是很庆幸自己没有被摔死。而没有力气睁开眼的她,对自己此时的危险处境浑然不知。 第一百零七章 摩尔人的地下城 在一个个漂浮在半空之中的倒置的小山一样的平台之上,零七八落的散落着几百条躯体,所有幸存的人都狼狈至极。 乌井记得自己原本正在奠魔峰上悠闲地寻找奠魔果——每次奠魔果争夺都有投机取巧的妖,原本他对那个群体极为不屑,如今自己却成了他们之中的一员。那时业火魔兽被师罗笙和商子驷缠住,音魔羊被青尾、折颜灵还有其他几个在冰寒魔原妖族小辈中排得上号的给纠缠住了,而镜魔人鱼忙着对付那帮妄图和它争夺空中领域的人,他专往人少的地方躲,自然乐得悠闲。 他在远离主战场的奠魔峰一处寻找其他散落生长在各处的奠魔果,走到奠魔峰背面的时候,却看见一个意料之中又意料之外的人——刖姨不是有事儿不来了吗?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奠魔果的争夺什么时候允许长一辈的妖族插手了?她让非目代替她做监察,自己却跑到这儿来干什么? 然而他还来不及亲口问她,脚下的土地就已经开始剧烈地颤动,万年不倒的奠魔峰,像被什么人用一柄巨锤狠狠砸中一样,一瞬间裂开无数密密麻麻的缝隙。这些裂纹骤然再次崩裂,在所有人都还来不及反应的时候,整座奠魔峰突然坍塌! 就像一堆垮掉的灰尘一样,所有妄图逃离的人都被一股巨大的吸扯之力拉着往下掉。巨大的山体碎石擦着人的身体往下坠落,身下的空间就像一个无底洞,张着饥饿的大嘴,迫不及待要吞噬这些无法逃脱的猎物。 乌井那时也觉得自己恐怕没几分活路了,掉下去不被坠落的山体砸成肉浆也会摔成肉饼。然而掉落的时间让束手等死的人都觉得漫长而感到烦躁,就在他胡思乱想之际,他心里突然“咯噔”一下。 原本巨大得让人丝毫无法挣脱的吸扯之力在一瞬间骤然消失,相反的,倒是有一股托举之力从地底深处升上来,加速下坠的身体也渐渐缓下来,最终触到一个硬实的东西。 乌井想翻身爬起来,这才发现虽然没被砸死或者摔死,但情况也好不到那里去。身体经过一番难受的折腾,在一扯一托两股完全相反的力量的较量下,已经不剩多少知觉。就光是一个屈着腿跪坐起来的动作,就让他累得满头大汗、呼吸不稳。好不容易站住了,睁眼看到的情景却让他呼吸一滞。 乌井几乎是要喊爹喊娘了,今天经历的事儿绝对是他过去活了那么多年所经历的之中最精彩的,精彩得他都要哭了——这到底算是什么事儿啊! 在中间漂浮着的最大的一方土台之上,有三兽一人。 镜魔人鱼的鱼尾上躺着一个白衣女子,它似乎还对这个“东西”很好奇,一张酷似人五官的脸上露出好奇的表情。但一旁暴躁的业火魔兽可就没那么客气了,它凶神恶煞地瞪着眼睛,那个模样简直让人怀疑它下一刻是不是就打算一把业火把她给烧了。 乌井的心都提到嗓子眼儿了,他自然认得那是谁,此时一双眼睛只顾得四处搜寻师罗笙的影子,然而却不期然撞上音魔羊不善的视线,眼珠子一下子就定住了,再不敢乱转分毫。 没有办法知道时间的流逝,何心约心里升起一种挥之不去的茫然无力感。待得能够稍稍控制自己的身体时,她先是无意识地动动手指,就这一下,却触碰到一个坚硬而锋利的东西,感觉手指被划破了,却没有什么痛觉。 看到流出来的红色液体,镜魔人鱼皱皱眉,它全身泛起一阵氤氲的水光,一摆尾巴就把身上的人给甩到了地上。 在这翻滚间,何心约的脸被镜魔人鱼身上锋利如刀的鳞片划拉出三条纵横交错的口子。她吃痛地叫一声,意识反而被刺激得清醒了很多。睁眼就看见镜魔人鱼嫌恶的脸,她出奇地并没有感到多么害怕,反而破觉得好笑。 圣兽也终究是兽类,这镜魔人鱼长了一张人的脸,做出酷似人的表情,倒是有了那么几分通人性的味道。 镜魔人鱼无法理解眼前这人脸上那可以称之为“笑”的表情,所以只是皱起眉头。而一旁的业火魔兽却暴躁地发出两声低吼。听出它声音里的不友好,何心约只得尽量把身子往后挪,不料业火魔兽却步步紧逼,周身的业火也有越燃越烈的趋势。灼热的业火烧得她皮肤火辣辣的疼。 她本来就掉在土台边缘的地方,这一下子就更是退无可退了。手已然撑到土台边缘,被撑空的土块儿扑簌簌地往下掉,黑暗中听不见有任何回声传来。何心约惊得低呼一声,冷汗马上从背上渗出来,然而一浸湿衣衫马上就被灼热的业火烤干了。 就在她再无任何退路之际,耳边突然传来一阵尖利至极的猫叫。在她还来不及反应之际,本来应该沉睡在储戒之中的肥猫小一已经一个窜扑跳到业火魔兽面前。那一声尖利的猫叫瞬间引起所有人的注意,包括正在调息中的师罗笙和商子驷。 在所有妖族的注视下,原本只是一只普通小猫的小一身体迅速变高变大,鞭子似的长尾“唰”的一声伸展开来,在半空中悠悠地晃动。长尾的尾端,分出两支尖利的弯钩,散发出耀眼的寒光。暗蓝色带有赤纹的绒毛、赤红的钩爪、幽蓝幽蓝的瞳孔……这个时候的小一,就像白夜的幽灵,不带一丝感情。 看到这一切的乌井和师罗笙都是心头巨震,她是人类!只有人类修行者才能拥有这样的兽骑! 就在这个时候,被激怒的业火魔兽一个带着赤红业火的巴掌拍过来,小一凭借速度上的优势纵身一跃跳到土台中间,赤红的钩爪狠狠在业火魔兽身上划拉出一条血肉,啪嗒啪嗒往下掉。三圣兽至此已经被彻底激怒,土台之上一时飞尘漫天、烟吹火燎、魔兽嘶吼之声不绝于耳。 小一凭借着它那无与伦比的速度优势避开三圣兽的一次次攻击,但同时也再也没办法近它们的身,对它们造成一丝实质性的伤害。何心约越看越心惊,小一虽然并没有吃什么亏,但也没有讨到任何便宜。但若是三圣兽之中有一个能够暂时脱身,别说自己了,在场的所有妖族都会死无葬身之地。 师罗笙飞身到自己这方土台之上,乌井跑过去一下子就抓住他的手臂:“那个人——” “我去救她!”说完,师罗笙一刻也没有停留,纵身跃到那方最大的土台之上,拉起何心约就要走:“跟我走!” 何心约却住了脚,发出一声惊呼:“你说什么?” 师罗笙回过头来看她,就见她一脸震惊地看着土台之下的无边黑暗,眼神犹疑不定。 “我说跟我走。”他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却发现何心约根本没有理他。他去抓她的肩膀,她这才回过神来,一开口就说了一句奇怪的话:“我没跟你说话。”说完,又像突然反应过来什么似的,反抓住他的手臂,像是求救一般,说,“地下城!那下面有一座地下城!摩尔人的地下城!” 第一百零八章 寒灵所在 谁能想到,这一千多年以来,摩尔人——这个残忍而另类的人类种族,竟是以这种方式延续下来。 师罗笙带着她跃下土台,往那看不见的黑暗里去。巨大的土台在他们身后分崩离析,沉重的土块儿在往下掉的时候,一块块崩裂成细碎的沙石。在跳下来之前,她只来得及听到另一方土台上众妖的惊呼和随后传来的小一的嘹亮叫声,其他的,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崩裂的土台在还未到达地面之时就被一股神秘的力量阻滞在半空中,何心约却和师罗笙直直往下掉。在还未着地之前,她就已经看到刚才邪说的那座冰筑的地下城池,密密麻麻的半人半兽的怪物,或悬在空中,或立于地面,眼神冰冷的看着他们这群意外闯入者。 落地处是一个巨大的六角冰台,跟邪刚刚所描述的一样,被抓住的妖毫无反抗之力,伏倒在那些半人半兽的怪物的长枪之下。而正中央的冰台之上,除了青尾和非目等人以外,还有一个出乎众人意料之外的人——玫刖,他们正戒备地看着周围这些半人半兽的怪物。 半人半兽,非人非兽,出现在众人眼前的这些摩尔人后裔,已经不单单是一个人类种族。他们兼有兽族的血脉,身上有着人类和兽族共同的特征,这在整个星石大陆的历史上,都是绝无仅有的特例。 何心约虽然一时心中惊疑不定,但面上却未露半分惊慌之色,抢在双方动手之前,她已经站到其中看起来最高大的摩尔人面前,对面前人喊道:“摩尔人首领何在?” 地下城池里传来清晰的足音,远远一个身影接近,待看清那身影之时,何心约不禁更为震惊,竟然是穹其! 兽中圣者,圣兽穹其!传说中早已灭绝的圣兽族群,最接近人和妖的稀有的高灵智圣兽,怎么会出现在冰寒魔原的地下城池之中?又怎么会和摩尔人的后裔在一块儿? 站定之后,穹其冷眼扫向周围这些闯入者,似乎受到了极大的冒犯。随后,高大的穹其四腿往前跨了一小步,竟然口吐人言,声音低沉而模糊:“擅闯禁地者,死!” “死”字既出,威压天成,长枪入肉的声音接连不断,被制住的妖不料这些怪物会突然发难,连躲避和反抗都来不及,就被一枪穿颅,红白一股脑儿喷溅而出。 何心约再也无法强撑,往后退了两步,面前的摩尔人却步步紧逼,长枪一挥就要挑刺过来!紧要关头,长枪被师罗笙一挥格开,使她堪堪逃过一劫。 就在这剑拔弩张之际,非目却突然说话了。而她所说的话,让在场所有人都震惊不已。她并未看向任何人,那双失去光泽的眼睛仰视着虚空,缓缓说了一句:“你看戏也看够了吧?还躲着干什么!” “躲?哼!当初的双目之痛难道忘了吗?敢这么跟我说话!”伴随着这几句语气狂傲的话而落下的,是一个一身绯莲红色的身影,令人惊异的是,她竟然有着一张跟非目一模一样的脸!而她的手边,还抓着一个紫发男孩儿——折颜灵! “驷哥哥!救我!” “灵儿!”想出手的商子驷被乌井一把按住:“别冲动!”这乌井虽然平日里看上去吊儿郎当的,关键时刻倒也不含糊。 那一身绯莲红色的人儿琥珀色的眸子极其傲慢地扫了乌井和商子驷一眼,然而当她的目光停留在何心约身上时,眼睛却一下子瞪圆了。她脸上的表情从错愕变成震惊,变成不可思议再变成恐惧,最后竟然一下子跪倒在何心约面前,重重地伏地叩首:“七姑娘,你来了,你终于来了……” 而随着她那略带颤抖的声音而发生的事情,再次冲击在场所有人的视线。只见那一身惹眼的绯莲红色像揭开一片虚影似的从她身上退却,待她抬起头来时,那张脸已经完全变了样儿。 眼前的哪里还是一个艳丽的女子,他分明是一个模样俊俏的男子! 男子从地上站起来,脸上已经完全没有了刚才那种轻蔑和狂傲,他双眼紧紧盯着面前的何心约,像是极力在她脸上寻找什么。没有他的钳制,灵儿一个飞身跃回到商子驷身边,扑进他怀里,终究是年纪小,身体还止不住地颤动。 “驷哥哥,他……他杀了三圣兽。” 听到这句话,何心约心里又是一惊,面上却不动声色。自从摊上那个所谓的“七姑娘”的事儿以来,她就没有遇上过什么好事儿! 像是没有在何心约脸上找到他想要的东西,男子有些疑惑:“七姑娘,一千多年了,你也变了很多啊……”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眼里浮现出一层迷雾似的迷茫和孤独,像是穿透了一千年的时光,直直地射进人心里,“一千多年了啊……我一直记着呢,你终于回来了……” 许久都没有听到回应,他终于从久远的记忆中回过神儿来,无声地注视着她。 感受着周围投来的一道道不善的视线,何心约迟疑着,终于还是开口说:“我想你认错人了,我并不是什么七姑娘。” 不想男子听了她的话,只是盯着她看,随后突然仰天苦笑数声,看着她,说:“七姑娘,你难道忘了我们当初的约定?我替你守了一千多年的寒灵,不管当初我和幻织欠了你多大的恩情,一千年啊,也该还清了吧?如今寒灵重新躁动起来,你也回来了,总该履行你当初的诺言,让我们团聚了吧?” 这边情况尚且一片混乱,那边,突然又有人走来:“她确实不是七姑娘!” 幻织和司徒轩从远处走来,她看了看司徒轩,又饶有兴致地看了看眼前的何心约,说:“她不过是真好长了一张和七姑娘一样的脸罢了。” “幻织!” 万万想不到会在这里见到幻织,幻一跑过去抓住她的肩膀看,然后突然把她搂进怀里。 而何心约,在见到司徒轩的那一刻,心中百般滋味泛上来,一时间竟然不知该作何反应。 不等在场人有所反应,空中又有声音响起:“没想到这里这么热闹,司徒兄,多日未见,别来无恙啊……” 第一百零九章 热闹 随着这个华丽而张扬的声音的响起,众人抬头望去,只见一华服男子缓缓落下地来,一双桃花眼轻佻地上扬,魅惑而不妖冶。正是美人儿黎羽无疑了。 司徒轩曾经因为刺杀黎世黎大人,和黎羽正面打了一架,自那以后两人就没再见过面。黎羽跟他,原本就不太对头,现在冤家见面,自然是分外看不顺眼。 黎羽说完这个,就把司徒轩撂在一边儿了。他来到何心约面前,不怀好意地扫了扫她身后的师罗笙一眼,问道:“这谁呀?” 同来的还有洛雁和锁星这孩子,何心约自然是没工夫理会黎羽,赶紧把锁星拉过来上上下下打量一番。还好,这么多天没少一块肉儿,看上去也吃饱喝好了。 她抬头问洛雁:“你们怎么来了?” 洛雁说:“奠魔峰这么大的动静,几乎把来冰寒魔原的所有修行者都惊动了。我们想你可能也会在这里,就匆匆赶来了。”她看看锁星,说,“这孩子想你,我们也就一起把他带来了。” 说话间,又有许多人类修行者来到这巨大的六角冰台四周,一时间,各方皆以不变应万变,噤声观察着其他人的动向。 “玥儿、麟儿还有静临公主都还在地面上,有龙千夜守着。”洛雁接着说。何心约点点头,牵着锁星的手站起身来。 黎羽见面前的这个冰山似的师罗笙没有理自己,便不在意地“哼”了一声,又转过头去问司徒轩:“鬼噬殿下不是应该在鬼噬谷好好儿待着吗?怎么跑到这么远的冰寒魔原来了?” 不等司徒轩说话,他旁边的幻织就上前了两步,看着周围这些人痴痴地笑起来,一边笑,一边还说:“有趣,真是有趣!”说完,她竟然直直看向锁星,然后朝他招手,“锁星殿下,你还记得我吗?来,让幻织姐姐看看!” 锁星要往她那边去,何心约却紧紧拉住他。这边去不了,那边幻织竟然径自走过来,何心约却护着锁星后退。 幻织于是停了脚步,无视黎羽和洛雁不善的眼神,直直地盯着锁星,然后又抬头看了看何心约,说:“锁星殿下,她不是你娘亲,她只是和七姑娘长得很像而已。” 听了这话,锁星却往何心约怀里钻,撒娇似的,说:“娘亲就是娘亲。” 何心约一边拍拍锁星的背,一边戒备地看着眼前的幻织,问:“你知道锁星的身世?也知道七姑娘?七姑娘到底是谁?你又是谁?” “千年前,人类六始皇的背后一直隐匿着一个神秘人物,这个人就是七姑娘。她算是那六个人的师父,当年,是她安抚了北境寒灵,更在妖族退守四极之地之后,和不死族签订契约,为人族夺得对中土大地的统治权。可是在那之后,她却消失了。”司徒轩缓缓说。 何心约看向他,又听得幻织道:“我和幻一,当年都是七姑娘的侍从。她帮那六个人设下锁星、锁血、锁月、锁骨、锁天、锁地六大幻境,临走之前,又把我关在锁星幻境的紫衣原里,让幻一守住北境的寒灵。” “那锁星——” “锁星殿下是你们人类的映越始皇李册和当时的十大妖族之一、荒龙族的王女师罗骊歌的儿子。” 何心约猛地回头看向师罗笙,他也是一脸的震惊。 幻织继续说:“只不过,师罗骊歌一生下锁星就被七姑娘赐死了,李册由此和她恩断义绝。那个时候,六大幻境已经完工,她带走了锁星,把我们分别囚禁在锁星幻境和北境这座地下城之后,就带着锁星消失了。你不是她,可是,你是在哪儿找到锁星殿下的?” 幻织看向她,何心约避开她的目光,说:“锁星一直在锁星山幻境里,七姑娘拜托了人一直照顾他。” “拜托了人?”幻织不解,“那她自己呢?” “她死了。”何心约这样说。她想起了那时青至说的话——不管是李册、是师罗骊歌,还是她,都死了。 “她死了?哈哈——”幻织突然笑起来,像是质问一般,说,“这算是怎么回事?她真的把这一切撂下不管了?就这么死了?我不信,她能把我、把幻一、把锁星的寿命延长一千年,她怎么就不能让自己也活到这个时候?她早在一千年前就为人类找好了后路,在六大幻境里留下那么多修行秘术,又让幻一守寒灵至今,她若是不回来,这一切还有什么意义?等到寒灵爆发,整个北境都被冰雪封冻,寸草不生,四极之地魔兽重回中中土大地,妖族东山再起,谁来维护她当年一手建立起来的六大帝国?谁来维护她那么偏袒的人类?” 幻织情绪激动竟至于整个身体都颤抖起来,在场所有的人类修行者、妖族,包括半人半兽的摩尔人的后人和圣兽穹其,全都静默无声。 幻一走过去,轻轻搭上幻织的肩膀,说:“为守护寒灵,七姑娘将圣兽穹其的血脉融进摩尔人血脉之中,赐给他们延续千年的寿命,又建造了这座地下城池。她若是不回来,谁再来安抚寒灵?” “此次奠魔果异变,不全是因为翡翠之心的心脏碎片。翡翠之心只会使奠魔果数量减少、品质提升,但是奠魔果发狂,是因为寒灵。”邪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何心约无声地点点头,然后就抬起头来,朝众人说道:“七姑娘不会不留下安抚寒灵之法,我相信,一定会有办法的。” 玫刖这个时候突然站出来,说:“二十年前,我和非目、小瞎子曾经无意间找到过这个地下城池的入口。只是那个时候,为这位幻灵族前辈所阻,没有见到寒灵。世间万物的存在,必有其生息变化。千万年来,冰寒魔原的冰寒之力渐渐凝成寒灵,若是不为外力所阻,寒灵每千年或者万年就会定期爆发一次,届时冰寒之力将会封冻整个北境。直到再过千年,冰寒之力再次凝结,退回极北,如此循环往复,生生不息。玫刖虽不知这位七姑娘到底是何来历,但想必一定是位世外高人,千年前她强行凝结了寒灵,使人妖两族得以划疆而治,但经过外力强行干扰之后,这一次寒灵爆发,必然会比以往任何一次能量都大。若果真如此,不止兽族要南迁,北境众妖族也不得不离开这里,迁往中土大地,寻找合适的生存地。除非你们人族皇帝主动割地划疆,否则,两族大战,将再度开启。” 何心约脸色变得凝重起来,紧闭着嘴唇。这时,幻织突然一挥手,说:“去看看寒灵吧,在场的人,谁要是能封得住它,呵呵……”她停顿一下,然后说,“那才是真正的救世主啊……” 幻一环视在场所有人和妖,然后漠然地说道:“跟我来吧。” 第一百一十章 我来自另一个世界 何心约把锁星交到洛雁手里,然后向前迈了两步,抱起地上的小一,率先跟上幻一。其他人也伺机而动,跟将上来。 在这座巨大的地下城池的西北角,有一条几近垂直向下的路,层层寒冰将路面覆盖,踩上去一个不小心就有跌下去的可能。 一行人拾级而下,走了约摸半炷香的时间,不用幻一提醒,就不约而同地停下了脚步——因为眼前已经没有路了。 路的尽头有一棵冰雕成的树,冰枝在树顶化作一双惟妙惟肖的纤细的手,那姿势像是最虔诚的基督教徒托着圣光一样,托着手心里一颗通透得没有存在感的珠子。一股骇人的冰寒之力不断从珠子上的裂纹中渗透出来。 “这……就是寒灵?”折颜灵跑到树跟前来,睁着他那双大眼睛盯着寒灵。他伸手想去够,结果被商子驷一把给拉了回来。 “怎么样?” 何心约也走到树跟前来,看了一会儿,才回过头来说:“寒灵上有封印,但是我没见过这种纹路。千年前的很多星符,传到现在都已经残缺不全、面目全非或者干脆消失了。而且,这既然是七姑娘亲自下的封印,那肯定跟普通的星符有所不同。” 洛雁忧虑地皱起眉头,看向那冰树,自言自语似的,说:“如此,是真的没有任何办法了吗?千年乱世,又要再启吗?” 何心约心里一紧,手上却一松,小一从她怀里跳下来,待到她发觉的时候,它已经走到了那棵冰树下,抬头仰望着那颗被托举在冰手中的寒灵,鞭似的长尾摇晃着就要去触碰它。 何心约一声惊呼,赶过去想阻止它,然而就在那尖利的尾钩即将触碰到寒灵的时候,那寒灵表面突然龟裂,恐怖至极的寒气以山崩之势袭来,脚下的大地再次猛烈震颤! 在巨大的冰寒之力的冲击下,何心约眼前一白,有一道极刺目的光线从寒灵上迸发出来,眼睛一瞬间就被刺得生疼。她不由自主地眯起眼睛,用手挡在眼前,在有如天雷滚动般的大地震颤声和足以瞬间冻裂人骨的冰寒之力中,何心约没有看到,不远处的小一身上泛起一阵阵水波似的封印之纹,与寒灵四周隐现的玄奥纹路交相应合,阻滞寒灵的冰寒之力外泄。随着封印之纹的流转,寒灵表面的裂纹像被一双无形的手渐渐抚平,最终变得光滑如初。 等到这一切渐渐平静下来,所有人已是目瞪口呆。 “怎么……回事儿?” 何心约睁开眼睛,看着幻织和幻一脸上惊讶的表情,转过身去问洛雁和黎羽:“怎么回事儿?” “是小一。” 肥猫小一已经再次变回家猫模样,怏怏地躺在冰树之下,寒灵发出柔和的白光,将所有人笼罩在内。 何心约跑过去抱起小一,行走间听到邪骂了一句不太雅的脏话,说:“主上,原来这肥猫也跟那七姑娘有关系啊,封印术竟然就下在它身上。怪不得星石大陆上没有第二只它这样的魔兽,说不定它原本就是只猫,只是因为七姑娘才变成这个样子,在魔兽山脉里守了一千多年,就等着这一天发挥自己的用武之地。” 何心约也什么都不顾了,吼了一句“闭嘴”!然后说道:“要是让我知道你也跟那个七姑娘有什么关系,处心积虑把我弄到这个世界来,让我们往这个套路里钻,我一定砸碎你的心脏!” 邪极其无辜道:“苍天可鉴,我真的跟那个七姑娘没有半毛钱关系。”他站到锁星旁边,摸了摸他的头,诱劝一般说道,“你说是吧,锁星?” 锁星抬起头来,很认真地对他点点头。 邪一笑,一抬眼,突然发现洛雁正一脸古怪地看着自己。 “诶?” 他往周围扫视了一圈儿,震惊地发现所有人都看着自己。 “诶?!” 意识到这个让人悲伤的事实之后,他求救一般看向何心约:“主上?他们干嘛都看着我?” 何心约恨铁不成钢,把肥猫小一当成个砸人工具,一手就朝邪扔过去。 肥猫小一和被砸中的邪同时嗷嗷叫,一旁的洛雁和黎羽,甚至是司徒轩,都似笑非笑。 黎美人儿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掏出了他那把扇子,站在冰树下一摇一摇,说:“原来,这就是你一直瞒着我们的秘密呀……” 何心约看向他,皮笑肉不笑,说:“好吧,不管你们相不相信,其实我是从另一个世界来的……” “另一个世界?” 夏倾晚看着夭花好奇的眼睛,得意地点点头,说:“是啊,所以说啊,你一定要珍惜我这个好姐姐,不然的话,说不定哪天我就回去了,再也不回来了。你说是吧,哥?” 夏倾夜胡了她一脑门儿瓜子,说:“现在是在逃命,要拉家常回去拉!” “哥,你不心疼我了。一定是哪个小妖精把你的魂儿勾走了,你才不疼你的亲生妹妹了。” 夏倾晚作势欲哭,夏倾夜叹了一口气,拉着她继续往前走,没有理她。 “哥,我们这样子逃得掉吗?” “逃不掉你还让我带你跑?我看你在那儿日子过得挺舒服的呀?是不是要把司婴命发展成我的妹夫啊?” 夏倾晚朝天嗤了一下,接着才瘪着嘴,说:“人家根本就不稀罕我,可怜我的第一次一见钟情,就这么夭折了。” “第一次?”夏倾夜调侃她,“我怎么记得你从小到大,一见钟情了好几个男生啊?” 夏倾晚再次重重一哼,自己加快步子,走到前面去了。 果然,他们这样是跑不掉的。还没走多久,几人就停了下来。 单躺在前路上叼着一根草,此时漫不经心地站起来,又嫌弃地把草根吐掉,然后对夏倾夜说:“她是谁啊?” “我妹。” “你这样带着她跑了,司婴命会杀了你的。” “要杀就来杀吧,要杀我的人多了,不差他一个。可她是我妹,我必须带她走。” 夏倾晚在一旁一脸崇拜地看着自家哥哥,眼冒红心:“哥——你太帅了!我简直爱死你了!” “你不是说喜欢族主吗?” 看着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红衣卿,夏倾晚冷下脸来,说:“他又不稀罕我,我干嘛腆着脸凑上去啊?他要是真在乎我,自己怎么不来挽留我?” 红衣卿往旁边一让,夏倾晚就看到了他身后的马车。茫茫黑域苍原上,那马车那么小又那么远,可她仿佛能够感受到来自马车里的人的视线。 她接着说:“就算在乎我,他也只是在乎这个阴阳共生体而已,和我夏倾晚有什么关系?” “族主不会让你走的。” “那你跟他说,他今天要是不让我走,他就只能得到一个死的阴阳共生体了。活的有用,死了就没用了吧。” 第一百一十一章 肥猫小一的葬礼 夏倾晚事后想起来,还觉得司婴命有点儿傻。以她的胆子,她是绝对不敢自杀的。 司婴命网开一面,他们成功逃出黑域苍原以后,就要考虑之后的去路了。夏倾夜要回鲤龙山,但夏倾晚不愿意跟他一起去。 “我要回南韩。” “哎呀,刚经过一个生死劫,就要抛弃你哥我了?” 夏倾晚不理会他的阴阳怪气儿,兀自说:“我在这破世界学了这么多年火星文,都到现在这个时候了,怎么能不去六始皇陵墓里看一看呢?等小简子和小玄子也回了南韩,我们就一起去辰斯。” “既然是去辰斯,那还不如跟我一起。” 夏倾晚眼睛一亮:“你不回鲤龙山了?” 夏倾夜顿了一顿,说:“原本我在锁星幻境里看到了一些有趣的东西,才想混进不死族一探究竟的。现在被你这么一闹,原先的计划肯定泡汤了。” 夏倾晚撇撇嘴,心里自然是不认同,问:“你看到什么东西了?” “你又不修行,说了你也不明白。”他接着转向夭花,说,“不过夭花应该明白。其实自从刚刚接触修行开始,我就一直在想一个问题,人类修行者的修行之法,到底是从何而来的。” 夏倾晚不甚感兴趣地附和:“啊,好高深的问题哦。” 夏倾夜轻轻宠溺地拍她脑袋一下,继续道:“不过我在锁星幻境的那个地狱塔里,倒是找到一点儿眉头。”他看向认真听讲的夭花,说,“人类的修行之法,说不定是从妖族那里学来的。” 听到这里,夏倾晚似乎开始有一点儿兴趣了。 “我想,不死族血脉古老而强大,他们的修炼之法肯定能保留更多的原始特点。如果能够一窥不死族修炼的奥妙,说不定就能找到人类修行的本质。我甚至在想,千年之前,六始皇之所以能够在短短时间之内攀登到修行的巅峰,就是因为认识到了这一点,从而摸清了修行的本质。这样修行,自然事半功倍。” 夭花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夏倾晚先是点点头,接着又摇摇头,说:“听起来好高深的样子。” “以你的智商,听得懂我说的每个字就行了。”夏倾夜说,“不过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只能再去始皇陵里碰碰运气。” 就这样,夏倾晚、夏倾夜、夭花结伴从黑域苍原赶往圣城辰斯,而与此同时,刚刚结束极南之地死亡沼泽之行的南韩学院一行人,也开始回南韩修整,然后赶往圣城辰斯。而在极北之地的冰寒魔原,从寒灵一事中恢复过元气的人类修行者和妖族,也正在酝酿圣城辰斯之行。 行踪暴露的邪催动翡翠之心的空间之术,带着众妖族和人类离开了地下城池,来到了地面之上。 地面之上,在离原来的奠魔峰不远的地方,何心约和众人静静地看着前方。原本耸立于地平线之上的奠魔峰已经如泥沼般下沉,高峰成平地,就如同锁星山一样,从此消失不见了。而就在原地,地面被从地底扑上来的冰寒之力凝起三丈寒冰。 冰寒魔原风雪骤停,三丈寒冰光滑如镜,在阳光下流溢出熠熠寒光。血色光芒一闪,在这天地一片雪白中显得尤为显眼。 与此同时,冰寒魔原边线后十几里,正在与魔兽艰难作战的寒原边军战士都看到了这一道红芒。这其中,自然也包括受北楚帝国皇室之命来到军中的东行奂。 东行奂喃喃自语道:“冰寒魔原红芒现……” 然后等他回过神来时,却发现战场上的魔兽突然像受到什么召唤似的,不约而同往北方退去。就像它们毫无预兆地来一样,这次的离开,也同样来得突兀。 魔兽渐渐退却,整个战场,开始回响战士们狂喜的欢呼声。热血男儿的呐喊响彻天地,让人身体里的全部血液,都忍不住沸腾起来。 小一低伏着头向何心约走来,摇摇晃晃地竟差点儿倒下。她一时对于刚才把它当成沙包心生愧疚,心疼地抱起它。她用脸蹭了蹭它柔软的绒毛,小一虚弱地开阖着眼,“喵呜喵呜”地低声叫着,全然不见不久前与三圣兽缠斗时的骇人气势,十分惹人怜惜。 两天后,小一永远的闭上了双眼,何心约在冰寒魔原上为它举行了一个堪称隆重的葬礼。出席葬礼的,有她这个窝囊主人何心约,自称仙灵的翡翠之心邪,人类修行者代表黎羽、洛雁、龙千夜等,皇室代表静临鹤等,世家大族代表北冥玥、北冥麟等,妖族代表幻一、幻织、司徒轩、师罗笙等。 小一的遗体被埋葬在奠魔峰冰层之下,它将永远保持它逝去时的容颜。作为一只猫,肥猫小一,也算是死得其所了。 “其他的奠魔果我没找到,不过我想,这个应该对你有用。” 幻一说着,丢过来一颗发出血红色光芒的奠魔果,何心约接住。在众人的注视下,她将翡翠之心的心脏碎片收回自己的手中。那颗心脏所残缺的部位越来越少,等取回小七身上的那一块,离收集齐全,就越来越近了。 幻一的嘴角忽然挂上一丝意味不明的笑,他将视线投向南方,冰寒魔原之南,是冰寒魔原边线,边线之南,是北楚帝国,北楚帝国之南,是千千万万生灵。 “寒灵虽然重新被安抚,但北境的冰寒之气还会持续动荡一段时间,谁都别高兴得太早……” 雪自天而来,坠落如幕,冰雪千丈寒原。 随着他声音缓缓落下,像是回应一般,晴了几天的冰寒魔原又开始下雪。雪花落在衣服上,竟有“噗”、“噗”的轻响。脚下迅速积起一层厚厚的雪,何心约不得不抬起脚往旁边移了半步,而刚才她站的地方,已经形成了一个不深不浅的坑。 她抬头望天,雪密集而沉重。不知道这场雪,又会下多久呢? 此时九天之上,命池之畔,青至和若浅透过命池之水,将一切尽收眼底。九天孤寂,流连于下界的人不是忙得无暇回来,就是闲得不愿意回来。而浩渺命池之畔,自然更为寂寥。 他们又在下棋,如最初那般,离落子流转无痕。青至拂袖一挥,命池水面上的景象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但内心的郁结却无论如何都挥之不去。 “若浅,伊人她……是真不值……” 若浅落棋的手微顿,为他突然的感慨。 “难道她当初,是真的错了吗?” 命池水忽的骤起波澜,一层推叠着一层,试图抹平那一层层波纹,殊不知,它本身就是一道褶皱,越是试图抹平,就越是不得平静。 “这世间怎么会有这样巧的事?百年思过,十世轮回,这最后一世,她竟然又回到那个地方,一步步踏上她当年走过的路,一步步揭开她自己划下的伤疤……” 青至站起身来,略略把她拥进怀里。 命池水渐渐平静下来,复又陷进那如同消失一般的水光中。一个声音飘渺若无,道:“终究,她现在不是那个伊人,而是何心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