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品大闲人》 0001、议嫁 闲弄筝弦懒系裙,铅华消尽见天真,眼波低处事还新。 怅恨不逢如意酒;寻思难值有情人。可怜虚度琐窗春! ——晏几道--浣溪沙 “一五一十,三七二十一,五六三十······” 中午大热天气,唐州府湖阳县柳记炮仗工坊的主人柳大洪正窝在自己的小账房里,手上一边扒拉算筹,嘴里喃喃自语,全神贯注,胖脸上挤出的汗珠子都忘了擦。 “恁热天气,你也不出去凉快凉快,当心一会子中了暑气。” 浑家张氏端着一碗酸梅汤走进来说道。 “呵呵,你来得正好,正要跟你商量个事。”柳大洪见是老婆,肥脸泛起肉呼呼的笑意,赶紧招呼她过来:“一个好消息和另一个好消息,你先听哪个?” “吃错药了?说话颠三倒四的,都听!”张氏听说两个好消息,急忙问道。 “嗯,首先,咱们欠下的饥荒,可以清了——” “哦?欠陈家的钱有着落了?”张氏大喜。本县第一名大押司陈文锦,那是出了名的笑面大虫,谁欠他钱都要被扒去一层皮。老公半年前借了他家二百贯,偏偏出了年是炮仗买卖的淡季,利滚利总是还不上。为此张氏已不知愁了多少次,这会儿听可以还清,心头长出一口大气。 柳大洪装模作样点点头,神秘一笑。张氏见他不答,知道老公的德性,也只好继续配合,又问:“那第二桩好消息又是什么?” “嘿嘿,这第二桩好消息么,就是陈押司想跟咱们结个亲家,他家儿子陈金龙求娶咱们清儿!” “啊?!”张氏闻言,霍然站起惊道:“这算哪门子的好消息?如何使得?” “瞧你那样儿,如何使不得?”柳大洪满心的得意却换来老婆受了惊吓,大为不满。 张氏急道:“阖县谁人不知,那陈文锦乃是出了名的笑面大虫,他家儿子更是第一衙内,最无赖的,怎么就看上了咱们清儿?” 柳大洪摇摇头不以为然道:“这个我却不知道。好像是哪一回清儿在柜台帮忙被他瞧见罢,谁知道呢?” “反正这桩婚事就是不行,清儿给他,却不是羊入虎口么?”张氏有些发怒。 柳大洪冷笑一声:“哼,行不行的还不用你说。可别忘了,咱们还欠着人家钱呢!” “你刚才不是说有法子了么?那就赶紧还钱打发了是正经!” “正是他家传话,若是应了这桩婚事,不但账务两清,还加二百贯的聘礼!”柳大洪这才说出实情,两眼放光,仿佛已经看见一小推车钱拉进大门一样。 张氏听罢,勃然大怒,也顾不得什么当家老公,破口大骂:“你这杀千刀的老驴,欠了人家的钱,却把女儿卖出去。猪油蒙了你的贪心,老天爷怎么不收了你?”一边骂,一边流泪哭泣。 她两口子年过半百,膝下一双儿女,女儿柳清思,要过了十月才满十六岁。儿子柳清显才十二岁。柳清思正是豆蔻年华,虽然生在作坊之家,却乖巧温婉如大家闺秀,更难得事务娴熟,端的算是家里一个好帮手,张氏平时疼得更如掌上明珠一般。现在忽然听见老公要嫁女儿到那种人家,怎么不着急? 柳大洪被她骂得老脸一红,恼羞成怒:“够了!老子只是知会你一声,难道还由得你做主了?哼哼,不嫁女儿,遮么把你送了去抵债么,就凭你也值二百贯钱?我呸!告诉你,人家陈押司今日午后便来商议,到时候你给老子客气点!” 张氏嚎啕大哭:“我不管,横竖不能把清儿嫁给他家!”说着又哭又闹,伸手把桌子上的算筹一通乱拂,撒得满地都是。 柳大洪见她闹得不像样,生怕隔墙作坊里的匠人们听见,急忙一边低声喝骂,一边走去关门。走到门边,只见外面一个绿色裙角一晃而没。柳大洪吃了一惊,原来女儿偷听到了?他虽然贪财脸厚,却也多少有些心虚,不由得有些软了口气,回头对张氏道:“唉,你也别哭闹了。但凡我还有些法子,哪里会出此下策?放心吧,那陈家是咱们县的首富,清儿过去,也必是穿金戴银绫罗绸缎,不枉了她这一辈子······” 柳大洪天生爱钱,不管多大的烦心事,只要一扯上能赚钱的话题,马上心情变好。只见他越来越眉飞色舞口沫横飞:“你也不想想,他家如同咱们一样,也是一儿一女,闺女早就嫁了宁家,现在还做寡妇呢。不是我吹牛,就凭咱们清儿那样人才,这县里还找得出第二个来不?将来过了门,还怕她拢不住那陈金龙的心?呵呵,想那陈家万贯家财,最后还不是供我家清儿受用一世。到时候她若记得咱们二老的好处,时时补贴些个,岂不两全其美?” 张氏真是欲哭无泪,心想自己怎么就嫁了这么个要钱不要脸的老货?只是又奈何他不得,只好狠狠骂道:“让你这老驴死在钱眼里方才称心如意呢!” 柳大洪也不生气,嘿嘿笑了半天,忽然想到刚才商量的话已被女儿偷听了去,虽然不怕她敢违父母之命,但做做思想工作,让她欢欢喜喜接受这个安排总要好些。这时看老婆已经没了刚才那么坚决地反对,趁机说道:“那个什么,回头你也同女儿好好说道说道,让她有个准备。” “不去,这话我可张不开嘴跟女儿说。”张氏气呼呼地,心中只是可怜女儿,泪眼汪汪,忽然又道:“清儿自是命苦,若当初订了宁家,也不知又是如何一番光景?” 柳大洪大嘴一撇:“你快打住吧。我还得谢谢那死鬼宁老头呢,要是当初他应承下来,咱们清儿可不就跟了那个疯子?唉,那这二百贯的好事儿就没有喽,你看现在他家败得,那叫一个惨!菩萨保佑,菩萨保佑啊!” 张氏悠悠一叹:“唉!” 后面这番对话,已经离开的柳清思自然没听到。她心里惶惶又沉重,低着头顺着夹道来到侧院工坊。 工匠们这时候都在休息,七八个人散落在工坊院子的几棵树下,喝水聊天。见到柳清思来,脸上尽都露出疼爱亲热的笑容,叫一声:“小娘子来了!” 柳清思煞白脸上,勉强泛起一丝笑容。 隔着两条街外,一处幽暗清凉的屋子里。 “一百零二、一百零三······一百二十,哇!二哥你好厉害!!” 小屁孩宁涛手舞足蹈地拍着巴掌叫道。他那倒霉的二哥居然一口气做了一百二十个俯卧撑,宁涛嘴都数秃噜了。 “嘘,咋咋呼呼的,要死啊你。别让老娘听见。”宁涛的二哥宁泽嘘口气,瞪着兄弟低声说道。宁涛急忙闭口:“哦。” 可他是打心底里佩服二哥,前几个月还疯不疯颠不颠的,最近两个月越来越像换了个人似的,不但比以前还疼爱他,还每天带着他打熬身体,全是些从未见过的奇怪动作,比如仰卧起坐、俯卧撑什么的,自觉身体果然比以前壮实了好多。再看二哥,原来一塌糊涂的肚子居然慢慢变成了好几方块瘦肉,二哥说那叫狗公腰。名字虽难听,但真心好看! 其实宁泽也是无聊才锻炼的,自从他半年前醒来的那一天开始。 那是一段不堪回首的血泪故事,一个大有前途的故宫博物院文物修复骨干,一个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审定委员会工作人员,居然财迷心窍想造假偷换真文物。东窗事发,被追捕得荒山野岭无处安身,最后一脚踏空死翘翘。再醒来时,已经来到一千多年前的宋朝。 想想都糟心,临死那一瞬的肠子悔青加上穿越睁开眼的时空错乱,哪特么像网上小说里的轻描淡写,几个时辰就能镇定下来,然后充满创意地开始大发展新生活?简直放屁!他可是整整崩溃个了四个月才勉强接受这个事实的好不好?。 又过了两个月,依然提心吊胆小心翼翼地躲在专门给他准备的小黑房子里装疯,生怕哪一天就发现这是一场梦,梦醒来,拖回去继续枪毙! 借着装疯卖傻的劲儿,宁泽暗暗观察如今的一切,总结下来有那么几条: 一、这里是大宋京东路唐州府湖阳县,今年是大宋宣和二年。用宁泽的算法,那就是公元1120年。好年份呐!道君皇帝当政。道君皇帝就是后世追认的徽宗,一个富贵艺术大师,一个响当当的玩家,呃——宁泽忽然觉得自己跟这个时代有几分对路。 二、宁家不久前还算是县里的大户人家,可惜两年之内,宁家老爷子和宁泽的大哥宁洪相继咽气。如今剩下的,就是一个老娘李氏,加上自己和三弟宁涛。哦,还有一个人送外号“没毛大虫”的嫂子陈金凤,是大哥宁洪的遗孀。 三、宁家接连倒霉,老头和大儿子死掉不算,老二也忽然在某一天因为跟大嫂吵架气晕,醒来就发了疯。(这是我自己么?宁泽想)于是没文化不识字的老太太六神无主之下,海量铜钱花将出去,到现在还欠着儿媳陈金凤娘家三百贯还不上。 四、陈金凤的爹是县里第一押司,人送外号“笑面大虫”,看起来陈家是大虫世家。陈金凤还有个兄弟陈金龙,算是县里的首席衙内,据说不是个东西,不过没多少印象。 五、宁家如今只剩下一坐大院子和一家行将倒闭的雨伞行,负债率百分之百。也就是说,只要陈家翻脸要账,卷铺盖滚蛋是可以立马兑现的。再加上那没毛大虫陈金凤每天凶神恶煞,老太太避之唯恐不及,干脆带着兄弟俩和仅剩的两个仆人,躲到以前下人们住的耳院来。反正财去人散,家里败落,宁家原先的仆人们都作鸟兽散,只剩下现在的老牛和牛嫂两口子。 六、宁泽对穿越的环境很不满意,不过对自己重回小鲜肉的躯体感觉真心不错。小黑房子里没镜子,他只好抽空在便桶里撒泡尿照照,居然眉清目秀颇有颜值,眉心中间儿还有颗米粒大小的朱砂红痣,更添几分娘气!于是宁泽对这颗痣爱惜得不得了,没事就伸手摸摸。 宁泽总结了好久,觉得目前的情况也就这样了。 0002、疯子斗大虫 “二哥,你这屋子好臭!” 宁涛跟着宁泽健完身,好像才发现这个问题,捏着鼻子说道。 “废话,一大桶屎放在那儿你看不见啊?还不快拿去倒掉?” 他疯了以后,李老太太实在没招,只好找人打了根小孩手臂粗细的铁链拴住他脚踝,免得出去惹祸。这倒成了他偷懒的借口,每天端屎倒尿都是被人的事儿。现在虽然链子已经解了,他却已养成了习惯。老三主动投案,他没有不给人家机会的道理。 宁涛笑嘻嘻答应了,拧起便桶出门而去,一路小跑,嘴里还哼着小曲儿。 穿过夹道刚要拐弯,蓦地里一个身影从旁过来,宁涛避闪不及,哦哟一身,撞在那人肩上。宁涛急忙站定一看,原来是大嫂屋里的丫鬟名叫芙蓉。 芙蓉被撞,虽不十分疼痛,却也吓了一跳,见是宁涛,不由怒气冲冲张嘴骂道:“大白天的这般游魂撞尸,险些吓坏本姑娘!” 宁涛虽小,看着这个以前对自己恭恭敬敬一口一个“三郎”的婢女,如今变脸成这样,也是满肚子不高兴。他年纪小胆气不足,不敢对骂,只是哼了一声:“我没看见。”说完就抬脚要走。 芙蓉一手叉腰,粗壮的兰花指伸出来指着宁涛的鼻头:“呸,还摆三少爷的臭架子!” 若是一年前,借这个芙蓉几个胆子,就算她是大小姐陈金凤的陪嫁丫头,也不敢如此跟小主人说话。可是今时不同往日了,老太爷和姑爷相继翘脚,小姐的二叔子又忽然发了疯,宁家顿时闹得鸡飞狗跳。 起先还有几个仆人婢女忠心耿耿站在老主母一边,可日子久了也得吃饭不是?没了例钱,再加上陈金凤多欺负几下,只好一个个卷铺盖走人。就剩下陈金凤带来的贴身丫头和一窝趋炎附势之徒。 是以这个芙蓉才是被轻轻撞了一下,就对昔日的小主人不依不饶。 芙蓉越凶,宁涛就越怕。更不敢和她抗嘴,闷着头想要逃离。 他越想跑,芙蓉就越有一种冲破阶级,翻身当了主人的快感。一伸手,揪住宁涛的后脖领子,冷笑道:“小猴崽子,哪有如此便宜?” 宁涛慌了,一只手提着便桶,另一只手本能地向后推挡。芙蓉看见一只小手没头没脑朝自己胸前袭来。虽是个小孩子不会如何,可也大怒。不等宁涛的手抓到,反手就是一个耳帖子:“迷了你娘的眼,竟敢乱摸!” 这耳帖子清脆响亮,宁涛脑子迷糊,不由自主转了半个圈子,“哗啦”一声,手里的便桶撒将出来,溅得到处都是。自然,芙蓉姐姐的裙子上也黄澄澄地染上了许多。 伴随着芙蓉的尖叫,整个院子都被惊起。几个男仆首先过来,不问是非先把宁涛扭住,又招人赶快去通知大娘子陈金凤。宁涛又气又怕,不住挣扎叫道:“放开我,放开我!” 吵闹声传到正在屋子里和牛嫂缝补针线的李氏耳中,老太太脸上变色道:“好像是三郎的声音!” “哟,那得快去看看,又是那边闹起来了吧?”牛嫂也赶忙放下针线,先一步跑出去找浑家老牛。 李氏匆匆来到前院,只见三郎宁涛被两个下人扭住,四周站了五七个人,芙蓉正一面哭一面大骂。 李氏心里惶恐,陪着小心笑道:“这又是如何了?” 那几个下人见老主母过来,倒也不敢造次,只把眼神朝芙蓉看去。芙蓉嚷道:“老太太,瞧你养的好儿子??????”旁边宁涛不住叫娘。 李氏看在眼里,心里已明白了七八分,不觉有些鼻子发酸,儿子竟被如此欺负。老牛两口子也跟着过来,只是不敢靠近,远远关切着。 “他姐姐,看在老身的面上,何必跟三郎小孩子过不去?且让过他这一回吧!”李氏强颜笑道。 芙蓉正要说话,忽然背后一个冷冷的声音传来:“让过他?拿粪桶泼人,如此腌臜事情怎能放过。老太太,他虽是我小叔子,怕是不管管也不行罢?” 两个丫头簇拥着满头珠翠一脸横肉的陈金凤缓缓走近。 李氏见儿媳妇这么威严有派,气更短了三分,腰也驼了三分:“他大嫂子,三郎小孩子不懂事,想必也不是故意的——” 陈金凤却不理她,扭头对芙蓉喝道:“没出息的死丫头,你是我陪嫁来的贴身丫头,却让人如此欺负,要来何用?” 芙蓉哭哭啼啼:“因是三郎小主人,婢子实在不敢造次。见他跑得匆忙,怕他摔跤,正要躲开好言相劝,他却恶语相加,又如此作践婢子。没柰何,只得央人去禀报小姐,求小姐与婢子做主!” “我没有,你冤枉我!明明是你先打我的!”宁涛挣扎着叫道,委屈得满眼泪水。 “呵呵,三郎,你是主人,她一个下人丫鬟,如何敢动手打你?这话说给鬼听去吧!”陈金凤冷笑两声,转头看向李氏:“婆婆,三郎这般刁滑,该如何处置?” “唉,他大嫂子。三郎还是个孩子,他有什么胆子说谎?这些咱们都别说了,你就瞧在他是你小叔子面皮上,放过他一回则个!” “那可不行,小小年纪这般狠毒,长大怎么得了?来人啦,他既爱粪水泼人,且让他也在粪水里打个滚儿来看!”陈金凤双眼含笑吩咐道。 两个仆人答应一声,扭住宁涛就朝粪堆里扯过去。宁涛吓得又跳又闹,死命后退。李氏气得全身发抖,急切里朝陈金凤喝道:“大嫂,好歹也是一家子,如何恁地狠毒?别忘了我可是你婆婆!” 陈金凤冷笑道:“婆婆威风,儿媳岂敢招惹?不过儿媳也不是那等低三下四受人闲气的,不管天王老子,只要欺负了我的人,定要叫他好看!”又回头朝两个仆人骂道:“你们死人啦,一个小孩都拗不过么?” 你们在抢什么好吃的?” 有些呆萌的声音让所有人都楞了一下,不由自主停下动作,全都看向夹道口。 宁泽破衣烂衫,蓬头垢面,满身又脏又臭站在那里。脸上漆黑一片,嘿嘿傻笑。 “没什么,二郎快回去,一会儿娘就过来!”宁泽忽然出现,李氏更加慌乱,一个小儿子正在被人欺负,神志不清的老二又跑了出来,岂不让人急死? “呵呵,原来是二叔。一向少见!” 方才乍一听到宁泽的声音,陈金凤心头还咯噔一下。对疯子,多少是有些忌惮的。不过现在己方人多,还比较安全,倒不妨也弄来开心一下。是以笑吟吟地看着他。 “大嫂好,一向少见!”他还挺有礼貌。末了不忘再追问一句:“你们在吃什么?” “二叔好鼻子,方才三叔把吃食打翻了,正在领责罚呢。二叔遮么是肚子饿了,要吃点?”陈金凤笑得珠翠摇晃,指着地上黄澄澄的一滩说道:“二叔若不嫌弃,看看还能不能吃些。” “好啊!”宁泽一脸喜悦,朝自己的便桶走过去。吓得李氏高声叫道:“二郎,别——”却被芙蓉和另外一个丫头挡在外面。 宁泽恍若不闻,走过去蹲在便桶旁,满脸陶醉地闭上眼睛深深吸气:“好物事,定然好吃得很!” “那就快吃啊,呵呵!”陈金凤带头,仆人们都乐翻了。 “可惜了,地上都洒了好多!”宁泽摇头不舍叹息,撸起衣袖,把便桶慢慢提起。 一干人都屏住呼吸,个个伸长脖子,要看疯子****会恶心到什么程度。 “不对,孔融让梨,大嫂你先吃!” 就在人人以为他就要张嘴的时候,宁泽忽然想起礼仪文明,提起便桶兔子般朝陈金凤蹿了过去,双手平抬,直抵陈金凤鼻子。 “啊!!!” 陈金凤被吓疯了,双手高举拼命跳起来转身就跑。宁泽一把揪住她后领笑道:“嫂子跑什么?香喷喷的好物事,不吃可惜了!” 陈金凤僵着脖子不敢回头,原地跳起僵尸,大声哭喊“救命、救命,快把他拉开!” 刚才几个下人也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呆,听得自家大小姐惨叫才反应过来,急忙上来揪扭宁泽。 老牛远远看见陈家下人要来揪二郎,正要冲上去保护小主,只见宁泽哈哈大笑:“天女散花!”顺手把粪桶朝那几个凌空丢去。 一桶屎从天而降,谁敢顶风而上?那几个赶紧后撤。砰的一声,漫天粪雨伴随那个破粪桶摔在地上,汁水四溅,陈家人一个都没跑掉,还真是人人有粪。 陈金凤重重一个“呃——”,早餐全喷了出来。 “嫂子不吃也就罢了,怎么还吐呢?哦我明白了,必是觉得小弟腌臜,瞧不起我拉的屎?”手掌翻出,明晃晃多出把解腕尖刀,愣着眼神又朝陈金凤走去。 陈金凤吓得脸色煞白,也不管嘴边还有残羹冷饭:“你、你你要作甚,别过来,别过来,直娘贼的你们傻了,快拉住他啊!呜呜呜呜!” 三四个仆人急忙吆喝一声,准备扑上。只是被宁涛尖刀一晃,又立时站住。 他们虽然听大小姐话,毕竟老命还是自己的,谁敢跟这提刀的疯子放对? “八格牙路!” 正在僵持,宁泽忽然张牙舞爪对着陈金凤怪叫一声,作势欲扑。 “啊!”陈金凤一声惨叫,这回真的吓尿了,顾不得体面,提起裙子扭头就跑。 那些下人们也陡然吓了一跳,见母大虫都跑了,也不敢闲着,呼啦一下,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跟老子比疯,操!” 宁泽轻蔑撇嘴,慢悠悠把刀别在腰里。 0003、先躲躲再说 宁泽得意洋洋转过身子,正打算接受亲人们的欢呼,谁知老娘李氏却一脸惊慌:“二郎,快走,快走!” “走?去哪儿?”宁泽愕然。 李老太太脚下不停,拉起老二就往耳院走,老三宁涛和老牛夫妇只得跟在后面。“你这一惊吓了你大嫂,她岂能善罢甘休?不多时便会叫人来拿你。娘还有些钱给你拿着,你赶快出去躲几天再回来!”说完也不管宁泽,一个人朝屋子里走去。 “那怎么成?事儿是我惹的,丢下你们我一个人出去躲,丢不丢人?”宁泽不干。 说话间李氏已经拿了一个小袋子和一个衣服包袱出来,不由分说扔在儿子手上:“让老牛跟着你,找僻静处躲几天。放心,娘好歹还是她婆母,老老小小,谅她也不能如何,左右不过泼一顿罢了。可别让她家抓到你!”说完连推带攘,愣要把宁泽赶出门去。 老牛也在一旁说道:“是啊二郎,这可不是跟她家硬拼的时候,小的且陪你出去躲几天,等没事了再回来!” 还别说,老太太虽然没文化,还真不是糊涂的主儿,遇事好歹能分个轻重。 宁泽仰头发呆想想,好像是这么个理。也就不再推辞,咧嘴一笑接过包袱钱袋:“得了娘,听你的,关这么长时间了,恁也闷煞,正好出去散散心。走了,你们自己小心!”说完摸摸兄弟脑袋,扭头就走,老牛急忙跟着。 身后李氏又关切地喊了一声:“别走远了!” ———————— “对了老牛,你说我要是被他们抓住,会那我咋办?” 两人从角门偷偷溜到大街,宁泽觉得自己既然是少爷,那就不用客气了。钱袋和包袱都丢给老牛背着,他双手反背走在前面,施施然在大街上悠然溜达左顾右盼。 不过他这打扮忒也丢人,因为刚才要恶搞陈金凤,便故意抓了很多泥土灰尘弄得自家脏不拉几的,所以虽然自封少爷,路人看上去却好像是个被老牛逮住的叫花子。 “唉,这可说不好,不过那大娘子娘家,都不是好相与的,被他家抓住岂能有个好?对了二郎,咱们去哪里?” 宁泽一回头,白痴一样看着老牛:“你问我?我哪儿知道?要不你推荐个好地方。” “那,要不就先去乡下我老家住几天?等他们过了这风头再回来。” “呵呵,也好,就去你老家看看。怎么走?” “顺着这条道走,到唐河边咱们再摆渡过去。” “行行行,你前头带路。” 穿得破破烂烂裤裆生风的宁泽招摇过市的时候,柳记工坊的堂屋里已然摆下果子蜜饯,又煮了香喷喷的茶汤,正在招待贵客陈文锦陈押司。 陈文锦呷了一盏茶,轻轻摇着从漕运解押来的花石纲里偷偷流出的沉香洒金折扇,笑道:“这离六月还有三日呢,天便这般热起来。柳老板,工坊生意怕是要冷落一些时日吧?” 柳大洪肥白细腻的手不住替陈文锦点茶,一面赔笑道:“可不是?这两年生意都不旺,白白赔了许多钱进去,照这样子,更难支撑了,唉!” “不妨事,马上还有几担花石纲要过咱们湖阳县,到时候须得好好庆贺一番,待我在知县相公那里说几句话,这桩生意便包给你家如何?”陈文锦漫不经意说道。 柳大洪眼珠子瞪得溜圆:“押司,且莫赚我,真有这等好事?” “咱们至好的兄弟,我赚你作甚?”陈文锦伸手捻了一颗蜜饯含在嘴里,慢慢咂摸滋味。 “呵呵,那可太好了,押司你老人家真是我的贵人。不过,唉——” “不过什么?” “不过小号这炮仗,说来羞煞人也,只有二三十响的,如今那邓州府、南京大名府都已经有了上百响的,如何比得过人家去?若非如此,小号怎么会连年亏损?”说道伤心处,柳大洪汗珠子伴着泪珠子就要往下流。这两年他的炮仗实在难得卖出去,都是让那些装船过来的百响鞭炮冲得七零八落。 陈文锦哈哈一笑,伸手够着柳大洪肩头轻轻一拍:“老弟,也不是哥哥说你。你这不是瞧不起人么?放心,只要我在这县城一日,官面上的生意,都归你!” “多谢押司、多谢押司!”柳大洪作揖打拱,恨不得给陈文锦跪下磕头。 “这个且不须多说了。”陈文锦轻轻把手一摆,俩脑袋稍微凑近:“只是前几日咱们说的那个事儿——” 吃了饵料的柳大洪哪还有什么犹豫?把心一横:“押司放心,小的已经跟我那浑家说好了,这是天大的喜事,岂有不依之理?呵呵!” 陈文锦眼睛一亮:“哦,如此爽快?那感情好,那感情好!” 两人急忙以茶代酒碰了一杯,陈文锦又说道:“有个不情之请啊,犬子自从见过令千金,回去真是茶饭不思,神魂颠倒。老夫甚是好奇,能否请出来见个礼?” 柳胖子急忙躬身笑道:“那是该当,那是该当,正要叫她拜见未来公公呢!”说着慌忙走到门口,大声叫道:“清儿、清儿。” 自从陈文锦进门,柳清思心情就一直消沉,烦躁得不得了。这会儿听见他爹叫唤,低落得差点哭起来。还是张氏好哄歹哄:“去吧,早晚得见的。此时不去,得罪了人家,将来日子可更难过!”说着自己倒掉下眼泪。 柳清思心里也明白,就是这个命,还能争什么?只好从张氏怀里起身,闷着头走到堂屋。刚要进门就听柳大洪一声断喝:“叫你半天都不出来,怠慢了客人,真是缺管教!” “无妨无妨,亲家不可太严。令爱女孩儿家,矜持些原是应该的!”柳清思听到一个干瘪的声音呵呵笑道。 “快过来见过押司大人!”柳大洪一面朝陈文锦哈腰赔礼,一面又喝呼女儿。 柳清思这才慢慢跨进门槛,对着客座那位行个万福:“见过押司大人。” “小娘子多礼了,快请起、快请起!” 柳清思这才慢慢抬头,侧眼觑着座上那人。只见陈文锦头戴折角乌纱幞头,身穿黑色纱袍,足登一双薄底快靴,腰间系一个淡绿色丝绦,腰带上却挂了个鲜红艳绿的荷包带子。脖子比脚脖子还细还长,小小脑袋上满是皱纹,两眼突出,颌下五七根花白胡子,正抿着一口焦黄大牙朝自己乐。不由得小姑娘一阵反胃! “清儿啊,不瞒你说,今日押司大驾光临,就是专门来看你的,还不快给押司点茶?”柳大洪见陈文锦满脸笑容,心头自然得意,乐呵呵地吩咐女儿道。 “爹,我不想嫁!”柳清思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忽然抬头,红着脸对父亲说道,杏眼里已然罩了一层雾色。 陈文锦猝不及防,脸上一呆,笑容都没收回去,转头直勾勾看着柳大洪。 柳大洪也是懵了一下,瞬间一张肥脸涨出猪肝样颜色:“胡闹,婚姻大事,岂有你自作主张的道理?赶紧的给押司赔礼!” 柳清思把心一横正要说话,忽然听到大门外擂鼓似得震天响。柳大洪吓了一跳:“这是哪个跳井吊丧的,如此打门。押司少坐,我去看看。”说完道个罪,匆匆去开门。 吱呀大门一开,柳大洪还没发问,就听来人劈头问道:“陈押司在不在你家?” 吓得柳大洪连连点头:“正在寒舍吃茶——”话还没说完,来人一把将他推开,急急冲进堂屋。 陈文锦还在端坐,却看见自家下人来旺满头大汗冲进来,对着他唱个喏道:“老爷,有事不好了!” “放肆,也不看是在哪里?别人家岂能如此无礼?”陈文锦把脸一沉,骂了一声:“什么事?” 来旺急忙凑近他耳朵,叽叽咕咕说了几句。 柳大洪父女站在一边偷瞧,只见陈文锦脸色越来越难看,回头瞪着来旺:“果有此事?” “小的岂敢诓哄,大小姐只在家里哭闹呢!”来旺一脸苦相道。 陈文锦脸如寒霜,冷冷一笑:“哼哼,正要寻个由头找他家,他家倒自己撞进来,好得很,你这就带人去把那泼才拿住,等我回家再做道理!” “老爷,要不你还是亲自回去一趟吧,大、大小姐在家呢!”来旺差点哭出来。想必是陈金凤回娘家哭闹,让他吃了不少苦头。 想起自己女儿,陈文锦也是烦躁,只好点点头:“也罢,我回去看看。”轻飘飘站起身子对柳大洪叉手行礼笑道:“倒让亲家笑话了,家里出了些事,我这就要回去,过两天再来拜访!” 柳大洪急忙弯腰,肚子都贴着大腿了:“押司但去不妨,改日再请来坐,来坐!” 却听得脚步声橐橐,等他直起身子,人家已经走远了。 柳大洪像个思春的寡妇一样倚门张望目送,却听身后噗吱一声,却是柳清思笑意嫣然。柳大洪没好气瞪了女儿一眼:“少调失教的,过会儿叫你好看!” 陈文锦在柳家还顾忌下风度,一出门就气急败坏叫道:“去找赵捕头,带几个兄弟先把宁家围住,待老子亲自上门,替我女儿出气!” 0004、毛遂自荐 宁泽和老牛到了唐河边,却走不了。 河边横七竖八大大小小停了二三十只船,却全都空空的一个人影也没有。老牛不停擦汗到处找人,却看见岸边一株数人合抱的大皂角树下,里里外外围了数十人,全都是船工水手打扮,好像在看什么热闹。 “二郎,要不咱们在别处等等,一会儿他们散了再去坐船?”老牛去人堆里叫了半天,却没人搭理他,无奈回来向宁泽禀报道。 “他们在作甚?” “没挤进去,好像是在看下棋。” “哟呵,那感情好,咱们也去看看!”他听说是下棋,顿时来了精神,兴奋地朝人堆走去。开玩笑,穿越一千多年,这时候的人下什么棋,还不得赶紧看看? 老牛急忙劝阻,说是人多眼杂,怕泄露了行藏。宁泽一指自己的黑脸,露出满口白牙咧嘴笑道:“这都有人认得出来,被找到不也是活该?再说反正且得等半天呢,闲着也是闲着,乱逛岂不更危险?”说完甩开膀子就朝人堆扎过去。 老牛无奈,只好跟在后面。 走过去是顺风,倒还没觉得什么。等挤进了人堆,这大热的天,周围二三十个汉子密不透风地挨着,那一身的鱼腥味儿差点把他熏昏死过去,可是已然进来,只好硬着头皮朝圈内去。 里面果然是两个人在下象棋。 象棋跟后世没什么区别,只不过是棋盘粗糙点,棋子烂点。那两个人里,其中一个是壮年大汉,雪白的一身皮肤上还带些盐碱和水沫,那是长年水上生涯留下的痕迹,刀都刮不掉,虎踞在一根树桩子上,气势威严,横眉狞目。一看知道是个领头人物。只是长年水上生涯风吹日晒的,居然如此细皮白肉,倒也罕见。 另一个却不是船工,一身过路旅人打扮,身体瘦小得多。 不过棋盘上形势倒恰好相反,那小个子一脸轻松,大汉却眼神集中棋盘到处乱看,几次伸手又缩回去,看来是处于劣势。 宁泽忽然发现周围看棋的这群人很异常。跟自己后世的经验,看象棋哪有这么斯文的一句话都不说?往往人越多越乱,七嘴八舌没个消停。遇到心急手痒的,都敢把正主推开自己撸起袖子上。 这帮人守纪律,看归看就是不说话。 一定是在赌大的! 宁泽告诉自己,除非是豪赌,否则这些苦力们定然憋不住。 再细看棋局,宁泽顿时哂然,简直是两二货下棋,各自破绽百出。只不过大汉的红棋更臭些,小个子的黑棋臭得不算彻底。看来不用三五步,红棋就要被将死。 大汉犹犹豫豫跳一步马。这简直就是找死的节奏,马跳开,黑炮沉底一架,红的就是死棋。谁知小个子也下了一个大臭,不架炮,却去拱卒,红棋立马又多活了一会儿。 宁泽看了几眼,兴味索然。本以为来到大宋能长长见识,谁知如此无聊。 正要离开,却看见黑棋轻轻一个卧槽马,大汉登时翻了白眼。 宁泽这顿时明白,小个子的棋艺比大汉可不止高了几级,人家刚才是装的。真要下,让大汉半扇都可以。 “唉——”十几个声音同时响起。 只见大汉鼻子响着粗气,好半天才回过神来,低沉说了一句:“给他。”大汉身后马上出来一个船工,手里提着一个沉甸甸的布袋,里面哗啦响个不停,递在那小个子面前。 小个子嘿嘿一笑伸手去接,那船工却又不舍地紧紧把袋口攥在手里直要捏出汗来,却不肯松手。 “大哥,你看——”小个子似乎不好意思抢夺,朝大汉尴尬笑笑说。 “给人家!”大汉满脸郁闷,低声喝道。 “二哥,这可是哥哥你带着咱们这几个月的辛苦钱——”那船工有些急了,真心想赖账。小个子叫大汉大哥,船工却叫他二哥,看来小个子跟大汉也不熟。 似乎这二三十个人里面,就那小个子是单独一人,其他都是船工。这汉子真要耍赖,小个子只怕是只有吃哑巴亏的份儿。宁泽暗想。 那小个子也看出来了,眼珠子一转,笑道:“大哥,要不你看这样。这钱我且不拿,你留下一半,刚才是大哥一时大意被小弟占了便宜。这回咱们再重新下过,你自己来也好,另外找人也罢,或者,我让你一个马,再输了,钱我再拿走如何?” 他这么说,算是给足了大汉面子,同时也更站了地步。这么都要耍赖的话,这群船工就真没什么脸面了。宁泽一看,心头暗暗叫一声好!这才是真正吃赌饭的。 嗡,船工们炸窝了,刚才是大汉没说话,谁也不敢发言。现在人家对手主动让步了,纷纷议论,急忙劝大汉同意这个方案。 大汉犹豫了,对方主动提出来,是给足了自己面子,又有了回旋余地。那袋子里足足十贯钱呐,哪里是这么好挣的?想来想去,实在是割舍不下。可是自己棋艺的确下不过人家,这群兄弟,也没一个能比自己强的。再下,还不是丢人现眼? 他四周看了一圈,却个个后退,谁都不敢上前。开玩笑,大哥输了没人敢说啥,要是不知好歹上去弄输了,那还不得被弟兄们熬淘死? 大汉等了半天,见没人敢主动请战。只好摇头抱拳拱手道:“兄弟高情,我们本不该再来纠缠,只是弟兄们辛苦来的饭钱就此结果,实是不甘心。说不得,就请兄弟再来一盘,也不须想让,我若再不依,那就不当人子了!” 小个子早就等着他这句话,马上点头还准备客套几句,坚持让一个马,也好赢得漂亮些。不料人堆里忽然冒出一个声音说道:“要不我来试试?” 这声音十分陌生,大家忍不住扭头看去,却是一个邋里邋遢的腌臜少年,满脸黝黑,露出一口白牙望着大汉嘿嘿笑道。 “去去去,这小叫花子哪里钻出来的?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 “滚蛋小子,你算什么撮鸟,也来搅和爷们的事?” ?????? 宁泽的周围瞬间充斥了嘲笑和怒骂的声音。 他却根本不在乎,只是迎着大汉疑惑闪烁的目光笑道:“都成这样了,左右也是个输,既然都是赌,那赌我赢有什么分别?” 汉子诧异地抬起头来,看着面前这个又脏又臭的小子,见他嬉笑自若满不在乎,慢慢举起双手,周围顿时静下来。 “这位小兄弟说得有几分道理,那就请你替我来下这一盘。” “二哥,这——”旁边有兄弟忍不住急道。 汉子扬手打断,两眼深沉看着宁泽,淡淡说道:“咱们虽然跟这小兄弟素不相识,不过俺相信他们绝不会是一伙的来赚我,小兄弟,请!” 宁泽忍不住对汉子一竖拇指:“好,厉害,说不得我替你拼一回。”他可不是夸这汉子豪爽,而是赞他老奸巨猾。这厮虽然看起来粗俗,说话其实却玲珑的很。不露声色威胁了自己,假如自己真的是小个子一伙儿,怕是别想离开这唐河岸边。 宁泽也不客气,直接走过去占了汉子的位子,大马金刀坐下。朝小个子拱拱手唱个喏道:“老兄请!” 小个子已经在旁边观察他半天了,也意味深长和他对视两眼,也拱手道:“小兄弟请!” 两人摆下棋局,宁泽拿了黑棋。 象棋,始见于唐,兴盛于宋。至宋仁宗赵祯时代,共有大象戏和小象戏两种。比较流行的是大象戏。这与后世的象棋不尽相同,棋盘是由纵横个十一线条组成。炮不在中路,而在最边角,紧靠着车。 这么摆棋有个麻烦,就是不管哪方,起手第一步就可以把对方的一个车干掉,而对方也可以马上报复同样干掉一个车,接下来炮就要倒霉??????每一局都要用掷骰子或猜单双定先手。 这么下实在无聊,而且就算大家棋力都差不多,还是先手占便宜。所以到了崇宁、大观年间,象棋便逐渐改进,终于定型成后世的下法。因此宁泽才看了一小会儿,就可以自信满满跳上去替人家打这个擂台。 炮二平五、马八进七?????? 两人起手都中规中矩,没什么稀奇。渐渐下到酣处,宁泽的优势便渐渐显露出来。且不说他在非物质文化遗产委员会领教过无数的高手大师,就是一本熟读了的谢侠逊棋谱,就够眼前这小个子喝一壶的。 果然,小个子脸色越来越苍白,头上汗珠越来越密,明明觉得对手每一招都平平无奇,偏偏自己就是处处下风。 周围看棋的船工们更不用说,简直莫名其妙,根本无法领会。只是不用说大家都知道,那小个子形势大大不妙了。 啪地一声,宁泽下了一个屏风马。小个子呆呆看了半天,终于呼出一口粗气,拱手勉强笑道:“小兄弟果然厉害,是在下输了!” 风度不错,推枰认输还不犹豫。他慢慢站起来,把肩头一个沉甸甸的褡裢轻轻放在棋盘上:“愿赌服输,这是彩头。”看来少说也是七八贯钱。众船工喜形于色吞起口水。 0005、浪里白条 那汉子用手一挡:“不当人子,适才俺已输了,老弟若拿起彩头就走,哪容得下俺有机会扳本?这钱,你且拿回去,咱们交个朋友便了!” 小个子一愣,倒是有些出乎意料:“这话当真?” “呵呵,莫非俺会消遣你不成?”汉子爽朗一笑,抱拳道:“侥幸遇到这小兄弟援手,咱们打个平手,再下也没意思,就此了结。” 小个子点点头笑道:“如此便领情。”回头又上上下下看了宁泽好几眼:“我家小主人也是嗜棋如命,小兄弟尊姓大名,改日好来请教?” “呵呵,无名无姓,只做耍子而已,何必当真?”宁泽哪会告诉他自己的名字。小个子也不勉强,笑着点点头拱手唱个肥喏,背起褡裢,分开众人扬长而去。 他一走,船工们可就轰动了,全忘了刚才如何瞧不起人家宁泽,纷纷上前巴结,有些嘴贱的,直接叫起宁泽恩公来。宁泽闹了半天才知道,刚才是那小个子路过此地,看到船工们下棋消遣,便上前挑战,连赢五六个船工后,汉子不服,设下赌局,约定十贯钱的彩头,大家一局定输赢。那十贯钱,是众船工们集体凑的。所以大家生意都不做,都盯着这盘棋。 目送小个子离开,汉子站在宁泽面前,脸露喜色一抱拳:“小兄弟,多谢你帮哥哥解了今日之困,这个,你且拿着,算是谢礼!”伸手取出一贯钱,要递给宁泽。 宁泽笑笑伸手轻轻推开:“我若图财,何必替兄长出头?直接把他的钱赢过来不就成了?萍水相逢,只为交个朋友而已!” “好,爽快,我张顺今日便交了小兄弟这个朋友!” 宁泽脑袋有些发懵:“张顺,哪个张顺?这名字听着好生熟悉!” “呵呵,说出来没得让小兄弟见笑,哥哥这名字实在普通,天下叫张顺的人多得是。”张顺笑得有些不自然,眼光也渐渐有些冷了下来。 “是倒是这个道理,不过么——”宁泽忽然脑子一热:“你是不是有个哥哥叫张横?” 张顺惊道:“兄弟遮么认识我兄长?” “不认识,听说过。”宁泽赶紧摇头,这会儿脑洞有些乱。 “既然是好朋友,小兄弟请到船舱说话。”张顺拉着他手,大步朝穿上走去。他是个外粗内细的人,早就看到老牛一身仆人打扮,神情忐忑跟在左右,却又见宁泽衣衫褴褛一脸肮脏。虽然猜不透其中关节,也料到必有隐情。当着人多,他干脆连宁泽名字都不问,到僻静处再说。 宁泽跟着张顺进了船舱,张顺还没说话,宁泽已经又细细打量他一身的细皮白肉,越看越觉得这位爷就是《水浒传》里那个天损星。两人甫一坐下,宁泽脱口而出道:“难道你真的是浪里白条张顺?” 此话一出口,张顺顿觉耳边响起一个霹雳:“你认得我?” “你不是在水泊梁山么,怎么会在这里?”宁泽不答,继续追问。他太兴奋了,居然能遇上梁山泊的好汉! 张顺眼里露出惊疑不定的眼神,仔细盯着宁泽看了好半天,缓缓说道:“小兄弟如何知道?还未请教高姓大名!”一边说话,一边暗暗伸手摸向小腿。 宁泽眼睛一斜,看得清清楚楚。猛然惊觉,踩在人家尾巴上了。这是要杀人灭口?忽地一身冷汗。 总不能说自己是从书里看到的吧?瞬间脑子急速转动,要找个由头把这话题遮掩过去。着急之下,一边哈哈大笑,一边使劲揉着眉心的红痣。 “小兄弟笑什么?”张顺面无表情,右手已经紧紧握住刀把。 “嘿嘿,前些时候有过往客人来我家,说是梁山宋江聚啸天下豪杰,纵横山东,其中就有从江州请去的张横、张顺兄弟。因此见到哥哥,才知那些江湖传言真是放屁。哥哥这不就在眼前么?哈哈、哈哈!” 张顺兄弟俩的确在江州做水上越货的营生,也只是行个诈骗。张横摆条小船在江州河边僻静处,专等那些错过了大船的客人,讲好五百钱一个。等船上人坐满,张顺也扮作行客上船。行到半路,张横便把船一横,扬言要三贯钱一个人,客人们自然不依。这时候张顺就会跳起来反抗,然后就被张横揪住脖子一刀抹去,张顺早准备下猪血尿泡,伸手格挡的瞬间抹得满脖子都是,张横便一脚把他踢进水里。 张顺的水性不用说了,用《水浒》上的话说是在水底伏得七日七夜不上岸,生吃鱼虾面不改色。他掉进水里,便潜水逆流游回去。那些客人见出了人命,谁敢不从?只好纷纷拿钱消灾。再由张横划到僻静处放走。 兄弟俩在江州如此作案,倒也快活平静。可是树大招风,名气大了就有人来猎头招聘,宋江的确派人来邀请过他俩入伙。张横实在禁不起诱惑,便答应了跟到梁山去看看。可张顺就小心多了,他们抢劫是实,说到人命,却一条也没敢害过。怎么有胆子去干造反的买卖? 劝不动哥哥,张顺只好独自离开江州,来到这唐州府湖阳县打渔为生。刚开始,本地船工们也同他为难,可他号称天下第一的水性,拳脚功夫又了得。要不了三两下,就制伏了湖阳船工,成了这里的老大。 《水浒》里说他最后死在杭州涌金门,那是杜撰。 张顺在这里讨生活,就是为了躲开梁山好汉的骚扰。同时也避开江州官府,免得落个交通反贼的罪名。哪知这少年开口就把自己来历说破,真是吓死宝宝!那还不急得要拿刀子杀人? 听了宁泽一通胡侃,张顺将信将疑,点点头道:“原来如此!倒是俺多心了。只不知小兄弟眉清目秀气度不凡,却如何这般衣衫褴褛,却又带这个仆人跟随?” 一边说话,眼睛却死死盯着宁泽。只要这小子露出半个破绽,说不得,便要开杀戒把他丢进这唐河里去喂鱼。 宁泽偷偷松了口气,苦着脸道:“哥哥虽不是本地人士,却应该也颇听说过这县城人物吧?你道我是谁人?”大宋时期的一个小小县城,人口不过万人,又没什么娱乐活动,都靠八卦混日子。什么风吹草动,那是人尽皆知的。既然张顺在这里日子不短,应该听说过自家故事。 “不知,正要请教。” “小弟便是这湖阳县里宁家伞行的二郎,宁泽!”一句话没说完,他已经双眼饱含泪水。 “宁家二郎?”张顺一阵诧异,脱口道:“不是听说你已经疯了么?”他果然知道。 听他这么一说,宁泽的泪痕立马在脸上刷刷冲开两条白晃晃的路子:“可不就是被逼疯的么——”眼泪汪汪,掏心掏肺把自己的事一五一十说了出来。情动处几次哽咽,伤心时嚎啕泪奔。 对张顺这种人,能不说谎最好别说。尤其是自己有意图的时候。 张顺这种江湖人士,比这狗血的故事也见得多了,哪里还提得起半分同情?听了半天,只是很客气地表示一下:“哦,原来如此,那二郎可受苦了。”其实他主要还是判断这小子是否说谎,现在基本可以认为,是个真实的故事,手里的刀把也渐渐松开。 “那,不知二郎现在如何打算?”不知不觉,张顺已经客气了很多。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更别拿疯子不当少爷。毕竟人家好歹是伞行的少东家。 “张二哥,实不相瞒,本来是要跟着我那老仆回乡下去躲躲祸事的,可躲到乡下也难免不被那陈文锦他找到。幸好今天能遇上二哥,所以小弟有个不情之请,看能不能让小弟在你这船上暂避几天?”宁泽说道。 张顺哈哈一笑:“二郎如此看承,岂有又不帮忙的道理。日子长了断是要不得,不过这三五日还是没问题。毕竟那陈押司势大,若是被他发现,岂不是俺坑了二郎?” 宁泽喜道:“不用三五日,就这一两天,等他家气消了,我自然回去。左右不过又受他一回气罢了。” 张顺淡淡一笑:“如此就好,二郎且坐,俺去去就来。”说话出了船舱,过了一会儿,张顺已经把老牛领了进来,笑道:“船舱窄小,就连累二郎委屈则个。你们且坐坐,呆会儿做好了饭菜,俺来陪二郎喝上两杯。”说完又弯腰出去。 老牛不知所以,正要问宁泽为何又不走了。宁泽却一摆手不让他说话,心里自顾盘算着。这张顺定然还是对他不放心,明摆着安排手下弟兄打听自己底细去了,说不定还准备了刀斧手在外面伺候,只要自己一个不对,出去定然喀嚓。 想到这里,宁泽一阵哂然而笑,打听底细是必须的。刀斧手哪里就至于?他要真敢杀人灭口,又何必躲到湖阳来做这凄苦的营生?直接上梁山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岂不快活? “管他娘的,那陈文锦欺负老子,正愁没法收拾他。老天爷送这个张顺到自己跟前,那还不当个宝贝,赶紧结交结交,说不定真用得上呢?”宁泽自言自语说完,忍不住呵呵笑起来。 0006、突破口 张顺也决定好好招待宁泽。 虽然他是个破落子弟,还被人追得东逃西窜,不过这些都不要紧。因为以张顺多年闯荡江湖的经验,船舱里这个年轻人似乎还有点意思,起码不太一般。 三个理由,第一,这小子刚才那一句话打动了张顺——“都成这样了,左右也是个输,既然都是赌,那赌我赢有什么分别?” 什么叫赌徒?这就叫赌徒。要的就是这份绝地求生的狠劲儿,要的就是这么豁得出去!只要有一线扳本的机会,哪怕立马把裤子脱去卖了都在所不惜。 张顺当然是赌徒,要不也不会拿着兄弟们的血汗钱跟人家死磕。所以他觉得宁泽很对他的胃口。 当然,这张顺也是脑子慢点,只觉得宁泽有狠劲儿,却没想明白,人家可没出本钱,输了还是他张顺的。这种狠劲儿谁不会? 第二个理由,这位小爷颇有些处变不惊的定力。这就是真素质了,学是学不来的。明明眼睛都看见自己伸手摸刀,愣是装不知道,还哈哈哈笑得出来。才多大啊,十六七岁吧,能有这功夫,那是真了不得! 所以光凭这两条,张顺就觉得宁泽值得结交。别看他现在丧家之犬似的,说不定哪天就能把陈文锦家玩死。 当然还有第三个理由,那就是陈文锦是本县押司,张顺虽然没有直接跟他直接会过面。可在人家的地盘上,收税收捐,吃拿卡要却一点没少遭罪。他张顺虽然不敢反叛,可毕竟是做过打劫的营生之人,天生就视官府为对头。宁泽虽然跟自己不是一路,那也是同仇敌忾,算是一个理由。 所以张顺特意亲自挑选了两条二尺长的鲤鱼,命兄弟煮了,又去打了四角酒,端进舱里。打鱼人家,也只有这个拿得出手些了。而且这时候的集市收市得早,买牛羊肉是想都不要想的。 他乐呵呵进去先坐定,等着底下兄弟把一盆热腾腾的大鱼端上来,满拟这个看来已经饿了一天的小子流口水感谢自己。 谁知宁泽本来拿把破蒲扇在那儿摇呢,一见这盆鱼端进来,忍都忍不住就露出妇女害喜的表情,愁眉苦脸就要呕吐。搞得张顺大为尴尬,笑道:“原来二郎不喜吃鱼,那倒是俺怠慢了!”却不知再找什么菜来招待这位小爷。 “非也非也!”宁泽急忙摆手:“吃是挺爱吃的,可这么做,如何吃得下去?”他倒不客气,大大咧咧就数落起人家手艺:“你看你看,这鱼既没刨干净,也没洗干净,喏,这鱼鳞刮得稀稀落落的、这肠子、肺都还塞在里面??????”也不管端鱼进来那位脸色如何难看,还不会停了:“再说这手艺,唉,放那么多盐,把鱼的鲜味都给抢了,偏偏这腥味又盖不住,你闻闻、你闻闻——” 张顺的老脸红一阵白一阵的心里烦躁,口里只好赔笑道:“二郎说的是,都是些粗鄙汉子,哪会做菜?填饱肚子罢了。这就让他们重做去。” “那倒也不用,幸好这鱼居然还没煮透,再改还来得及。”说完一骨碌站起来:“我去吧,你们这手艺,真心吃不下去,回头还糟蹋了!” 搞得张顺和老牛目瞪口呆,拦之不及,他已经施施然跟在那船工身后走出去了。 老牛和张顺半天才反应过来,急忙起身追到旁边一条船上,只见宁泽正咬着一根栓鱼的稻草,哼着小曲在做菜呢。 他把两条鱼随便在汤里晃晃权当洗干净,捞上来手起刀落,唰唰唰几刀下去,鱼鳞刮得干干净净。顺手用刀口下部对准鱼****这么一划拉,伸手熟练地进去抠呀抠,一串鱼内脏全部拉出来,却把鱼肺、鱼肝、鱼泡丢去不用。“哈,这鱼子不错哦!”伸手拎起一大包鱼子笑道。拿了个碗来同鱼肚、鱼肠放在一起。 然后又四处张望,逮着船上那些作料,什么酱油、醋一通挥洒。 “那个什么,有辣椒没有?” “辣椒?是什么物事?” 宁泽哑然失笑:“呵呵,我可忘了,现在没有这玩意儿。嗯,茱萸也行啊。”厨子船工听了,赶紧翻出一把茱萸来递给他。 宁泽把鱼放回锅里,神情专注不断用大勺舀起汤汁浇在鱼身。要不了多久,将切好的茱萸朝锅里一撒,又把切得细细的姜丝、蒜末放进去。抄起锅把把鱼倒回食盆,又撒了些葱段。回头笑道:“成了!” 张顺鼻子深深一吸,果然香气扑鼻。 宁泽却不收手,把锅子重新支回灶上,等锅底热得透了,一碗鱼杂干干放进去。也不用油,就这么干煸,等鱼杂煸到金黄色,一勺酱油淋进去,吱吱声响,马上倒回碗里,回头笑道:“尝尝,干煸鱼杂!” 这一顿饭,真是差点吃掉了张顺的舌头。酒都喝得少了,嘴就没停过。最后仰天呵一口气叹道:“二郎,没想到你恁好手艺,俺可真是白吃了几十年的鱼!”这才想起来敬大厨一杯。 宁泽喝一口这淡而无味的米酒,摇头笑道:“不算什么,不算什么。这就是一般的鲤鱼。要是有好的,做出来才真叫好吃呢。对了二哥,这里出产什么好鱼?” “呵呵,这唐河里的鱼多了,江团、一斤多的撅嘴鲢、青鱼、鲶鱼、大草鱼,哦还有一尺多长的鲫鱼呢??????”张顺滔滔不绝说了半天,忽然意识到非常不妥,想打住已来不及,只好讪讪笑道:“二郎莫多心,这鱼儿虽好,只是被官府白白赚去,是以今日连小的也并未剩下一条。且等明日,俺亲自下河去给二郎摸一条来爽口!” “官府吃得了恁多鱼?”宁泽佯装不解笑问道。这就见见入巷了。 “咳,官府里那么多人,又是知县相公又是主簿大人,还有三班衙役,捕头承局,连同他们那些老婆孩子三姑六婆,每日累死还嫌不够哩!”接嘴的是刚才那个被宁泽往死里糟蹋的厨子,跟着张顺过来打横相陪。 “唉,这倒也是,讨个生活的确不太容易!”宁泽点头叹道。 “岂止不容易?那厮们简直就是一帮活响马!直娘贼,成日过来勒索盘剥,蚊子腿上都要割肉下来。稍不顺心打骂都是轻的,若是牙缝里敢出半个不字,立马抓人往大牢一丢,家里还得破财赎人。出来已是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俺们这里的船工,好几个都因此落下残疾,如今鱼也不能打,只在家活活等死罢了!”厨子越说越气愤,伤心处抬起大碗咕嘟嘟一口灌下。 宁泽点点头,又赶紧摇摇头安抚道:“别激动,别激动。其实官府也未必像你想得如此龌龊,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咱们挨着这唐河边,鱼税自然是要重一些的,也不见就是他们开销了。那往来供奉,每年朝廷官家想要一些,还不是咱们该当孝敬?” “呵呵,小哥好不晓事,那官家便是大肚弥勒,一年能吃几尾鲜鱼?况且天下恁大,只有唐河有鱼了?还不是这群撮鸟找个由头,上头吸卵舔痔,下头鱼肉一方?” 厨子冷冷一笑,又道:“旁的且不说,只那知县相公叫做什么王炳林的,哼,白日里装神弄鬼人头鬼脑,一到夜里,还不是眠花宿柳结交暗娼。连同那张翠儿,便是得了他的势,居然也摆个谱儿,充起哪家大娘子来,见了我们,只死鼻子哼哼。我呸,老子们水里来水里去,比她也不知干净多少!” “够了,吃酒也堵不住你的嘴,只顾在此嚼蛆!”张顺在一旁先也苦笑着听听,见他说得越来越不像话,只好发声打断。厨子见老大生气,只好咽下话头,抬起酒碗闷闷喝了一大口。 宁泽笑眯眯对着张顺:“二哥,小弟已是这般落魄,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不肯同我交心?” “二郎误会了,你便是同亲家有些恶言恶语,过后自然风吹散去。俺们打鱼汉子的腌臜事,说来污了你的耳朵。”张顺笑道。 “不妨,我却只问这位哥子最后一句,信得过小弟,便如实相告。”说罢拱拱手,挺严肃认真。 “额,你问甚?” “那知县相公叫王炳林?你是如何知道他跟那个什么张翠儿的勾连?” “我当你要问甚呢,只为这个,呵呵,可是好笑,他只瞒得过旁人,如何瞒得过我们这些一夜渔火,天亮才得喘息片刻的汉子?我只同你讲,每月怕不有五七回,只在那张翠儿家里眠宿,鸡叫才得起身回衙哩!” 宁泽眼里精光闪动“二哥,你这帮兄弟也苦得紧了,今天你帮兄弟避难,我无以为报,想替你们从此消了这场烦恼,如何?”宁泽听完厨子的话,笑着对张顺说。 张顺吓了一跳,急忙挥手撵了厨子:“滚出去,休要再来聒噪,惹下祸事,只剥了你的皮!”那厨子被骂得好不委屈,只得气呼呼出了船舱。 张顺回过头来看着宁泽:“二郎是有根基的人家,一时恼了,也不须弄出恁大动静。我们打渔为生,不过求个平安而已,多谢二郎相帮,不敢领情!” 人家说话明明白白,你想借刀杀人让老子们替你去弄那个知县出气,想都别想。躲到湖阳就为多活几年呢! 宁泽点头淡淡笑道:“二哥小心也是应该。兄弟果然也是为了自己。不过,二哥若从了兄弟的主意,我可包你等从此再也不受官府的鸟气,大家各得其所,你觉如何?” 0007、方小乙 再看张顺,表情已经不像刚才那么客气。淡淡笑道:“二郎不过想借宿两日,却肯冒这血海般的干系,替我们兄弟着想。真是佩服!不过,俺们可不想吃罪了知县相公!” 他有点烦了,刚才看这小子似乎还不错,现在却觉得有些大话连篇。一个门都没出过的雏,居然想利用别人去给他卖命,我呸! “二哥放心,只要事成,那就是知县相公吃罪不起你们!”宁泽悠然一笑,端起酒来要喝。旁边老牛也觉得这位少爷只怕是喝大了,越来越不靠谱,忍不住轻轻扯他袖子。 宁泽差点晃撒了酒,愕然看着老牛:“你扯我干什么?” “哦,我猜二郎必是想趁那王炳林眠宿之时,候在现场好裹挟于他,让他就范,是也不是?”张顺也悠然笑道。他也算有耐心,要不是看在宁泽识破他的来历,杀了又不划算,早就想把他一脚踢下船去。只好言语点破,免得这厮厚脸皮继续纠缠。 谁知宁泽偏要继续纠缠,一竖拇指:“不愧老江湖,一点就明白。怎么样,这注意妙不妙?” 张顺皮笑肉不笑看着宁泽:“裹挟完了,回头他要反悔,你能奈他何?” “他不敢反悔的。” “凭什么,你让他立字据,按手印?” “对!” “就算是他当场立下字据按了手印,却又能找哪里去验明真迹?不用别的,只把我们兄弟家小拿到大狱,一顿大刑伺候,轻则判我们诬陷栽赃父母官,重则安个造反的名头,我们烂命一条死了便罢。兄弟你难道也脱得了干系么?” “嘿嘿,我这字据,他赖不掉,也不敢赖!” 张顺却懒得听,大摇其头,唉声叹气:“算了,我也不跟你多说,住上两日,你便请回吧。” 张顺也懒得跟他客气了。 宁泽昂首傲然,那嬉皮笑脸的神态瞬间荡然无存,双目炯炯,逼视张顺:“二哥这是要逐客的意思?” “不敢,三两日随便兄弟住,不过此事再也休提!” “成,依你!不过有句话,兄弟我可说在前面。”宁泽也没怎么生气,淡淡说道。 “请讲。” “我主意已定,就算你不干,我也会去找别人干。小弟这两天虽然破落,家里钱财也还颇有几文,只消我散漫花去,不愁这唐河边找不到明事理的弟兄一起共事。二哥也只是这湖阳县城里盲流一个,若有旁人出头做下这桩事业,而你却偏生在关节时候畏首畏尾,呵呵,到时候无人服你,可莫怪小弟没先说好。三两日都不用了,这就告辞!” 宁泽雄赳赳说完,朝老牛一歪嘴,主仆俩人就要站起来。 张顺被他这番话简直气得目瞪口呆,盲流是个什么,听不懂也就罢了。意思却是明明白白,你不做老子找别人做。将来夺了你这船帮扛把子可别埋怨。 这不是活活逼死人吗? “且住!”张顺脱口叫道。 “干什么?”宁泽低着头拿袖子怕打身上、脚上的灰尘,却不抬头看他。其实这厮脏成那样,还有什么可捯饬的?要的就是这个范儿! “你刚才说,你立的字据,他不敢赖?” “你不是听得很清楚吗?” “仔细说来,俺且听听。”不知不觉,张顺口气又软和多了,重新用回“俺”字。 “吼吼,天机不可泄露!” “你——” “我我我什么?哟二哥你还生气了?我一个十七岁门儿都没出过的小子都敢想敢干。亏你二哥也是闯荡江湖有名声的好汉,做事却如此不讲义气畏首畏尾。怪不得梁山泊你上不去,活该在这唐河边受人摆布!” 要说这宁泽嘴损起来,那可是一套一套的。张顺几曾受过这个,被骂得鼻子都歪了,捏紧两个醋钵大的拳头,咔咔发狠。 “一句话,你干不干?痛快点,别耽误爷们儿的大事!”宁二爷越来越蛮横,俨然已经是卖方市场的架势。 犹豫半天,张顺终于憋出一句来:“那,兹事体大,还得从长计较!” “诶,对喽,这才是做事业的态度嘛。来来来,二哥坐。咱们好好说道说道!”宁泽顿时眉开眼笑,拉着老牛一屁股又坐了回去,乐呵呵地替张二哥倒酒。 这时候天色已渐入黄昏,船舱里只有张顺和宁泽主仆二人,老牛年纪大,啥也不懂。只听得自家二爷和张顺在那儿嘀嘀咕咕,说到高兴处,宁泽笑得乐不可支,人家张顺脸上却是阴晴不定。老牛心里担忧,这二爷恁不靠谱,敢做这泼天的勾当? 正说得入巷,忽然外面一阵喧哗,张顺一个手下匆匆跑了进来:“二哥,外面有人来找宁家二郎!” 宁泽一惊:“他娘的,陈金龙那撮鸟找上门来了? “不是,是白天被你下棋赢了的那人,又带了几个人过来,说要找你。”那船工道。 “嗯?这倒奇了!要不,二哥咱们一起出去看看?”还是拉个人一起保险点。 “成,我陪你出去看看。” 张顺站起来,陪着宁泽和老牛出了船舱。 唐河岸边,刚才那个小个子身边站了几个人等着。小个子一见张顺和宁泽出来,忙对旁边一个魁梧大汉喜道:“来了来了,就是他!” 张顺过去一抱拳对小个子唱个喏道:“白日同兄弟赌棋,已然账务分明。这时候过来,难道还有什么不对么?” 小个子抱拳笑道:“非也非也,大哥不知,小可的东家是个爱棋如命之人,今日被这位小哥赢得心服口服,回去跟东家说起。东家正好到此附近办事,便特来会会,并无恶意!” 小个子说完站在一旁,那魁梧大汉这才慢慢挺身站出来,斜睨着眼睛打量打量张顺,又看看宁泽:“方才下赢了我家人的便是你么?”语气虽然傲慢,声音却显得年纪不算很大。 这话问得很不礼貌,不过宁泽涵养挺好,嘿嘿一笑:“侥幸赢了,也挺不好意思!” “他说你刚才用了几招,他都没见过,因此特地来会会你,想跟你下一盘。我叫方小乙,还没请教你的大名。”说完很随意抬抬手,露出两只毛茸茸大胳膊,如同老树根一样。 “免了,天色已晚,我要休息,明日再说!”宁泽呲呲牙扭头就走,只要对方不是陈家来找自己的就好办,可以不鸟。 “站住,这么容易就想走?”方小乙一把抓住宁泽后颈,用力就往回扯。却不料宁泽如同脚下生根一样,一下子还没扯动。方小乙“咦”了一声,显然是没想到这穿衣显瘦的小子还有几分力道。 宁泽回头伸手咚地一下去打方小乙的手臂,也没挡开,倒搞得自己手腕一阵剧痛,也暗暗在心里“咦”了一声。 痛归痛,脾气也上来了,宁泽冷冷道:“放开,不跟你下!” “你敢!”方小乙粗鲁得很,双眼放光,黑大黑大的拳头高高举起。 “你敢!”宁泽也不示弱,瞪视对方,一只手偷偷去摸身上的解腕尖刀。张顺瞧不对头了,也是身上蓄力,准备随时加入战团。 “嗨、嗨嗨,有话好说、有话好说嘛!”小个子急忙跑过来伸手去隔开两位,转脸对宁泽笑道:“小哥莫怪,我东家脾气暴躁,人却好。千万别伤了和气!”说完死命去拽方小乙的胳膊。方小乙也顺势慢慢放开宁泽的衣领,却连着小个子被他挂在手上像只猴子一样荡开。 “这样,我也不亏你,你跟我下棋,赢了这个给你。”说话手往旁边一指,两个壮汉急忙站出来,身上各自挂着两个大褡裢,怕是三五十贯钱也不止。 “老子又不是兔子,要你两个下人来干甚?”宁泽翻着白眼说道。 “谁把人给你,说的是钱!”方小乙急道,差点又要伸手。 “这里多少钱?” “五十贯足足的。” “哦,那好,五十贯,下一盘,输赢都归我!” “你要不要脸?得赢了才给你。你输了我不要你的!”方小乙觉得自己有些抓狂,居然遇到这么个小白脸无赖。 宁泽这才呵呵一笑:“哦,这样也可以,那就陪你下一盘,先说好,你要赖账,我可去报官!” “谁球耐烦赖你的账?走吧,在哪里?” 宁泽东看西看,走到张顺身边低声道:“成了二哥,你找艘船,我把这五十贯先弄到手再说,就算咱们兄弟的见面礼了。” “俺可不要你的钱。船好说。”说完回身指着河边一艘大船:“去那只吧。” “走,请!”宁泽对方小乙一歪嘴。 “走!”方小乙挥手,小个子还有七八个汉子跟在后面,一起上了船。 大船舱里,张顺命人点了十几根松竹火把,找得灯火通明。又安排下棋盘棋子,只等他两人交锋。 灯火掩映下,宁泽才把对方看清楚。这方小乙个子其实比自己也高不了多少,不过放在这个时代,也算鹤立鸡群。再加上他一身的疙瘩肉,长得又粗又黑,真是铁塔一般人物。虽然穿得也算富贵,可怎么瞧也就是个暴发户的杀马特。那几个随从也都像是江湖汉子,不像正经的仆人。 这时正好窗户撑开,一阵风吹来,方小乙的衣襟被略微吹动。宁泽眼尖,赫然看见这厮胸口有一个火焰状的刺青。 大宋时尚纹身,而且是个富贵标志。几乎凡是有几个臭钱的不读书人家子弟,都会在身上多多少少整几个印记,倒也不是很稀奇,比如九纹龙等。 可是方小乙的图案却让宁泽心头一动,觉得非常熟悉。一时又偏偏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但是毫无疑问,这是个很重要的图案。 一边低头轻轻揉着眉心红痣思索,一边和方小乙对坐,两人猜枚拿子,方小乙红棋先走。 方小乙为人粗鲁,下棋却一点不粗鲁,开局走得中规中矩,车马炮配合非常协调,防守紧密。想必是听了小个子的话,对宁泽不敢大意。 下着下着,宁泽忽然紧紧盯住方小乙看了半天,猛地一拍桌子:“他娘的,我想起来了!” 0008、陈金龙 整个船舱的人都吓了一跳,饶是这个方小乙粗鲁胆大,才刚刚举起的棋子也被他吓得差点掉在地上。 方小乙也是怒不可遏,“砰”地一声巨响,也重重拍在桌子上:“他娘的,你想起什么来了?” 咯吱咯吱,桌子腿有要断的趋势。 “呃,我想起来了,你这招棋有个名目,叫做‘穿心杀’,呵呵,对不对?”宁泽警觉自己失态,赶紧顺口胡说道。 “是么?”方小乙将信将疑,他可没听说过什么穿心杀,不过既然人家是高手,自己也不好露怯,只好尴尬地干笑两声:“好说、好说!” 好不容易化解一场危机,宁泽心里直呼好险。刚才他费了老力,终于从记忆深处调出了那份火焰图形的档案——那是明教的标志。 明教、本称“摩尼教”,为公元3世纪中叶波斯人摩尼创立,声称自己是神的先知,也是最后一位先知。此教于唐代传入中国,经五代十国至宋朝,融入中国文化,变成尊张角为教祖,敬摩尼为光明之神,并崇拜日月。又因教徒服色尚白,提倡素食、戒酒、裸葬;讲究团结互助,称为一家,认为世上光明力量终必战胜黑暗力量。故渐渐借用“摩尼”的音译揉入教义,改称明教。 这个方小乙出来行走江湖这么大喇喇的,想必是他们教内有些等级的人物。却跑到这里来干啥? 宁泽一边心不在焉跟他下棋,一边又继续回忆关于明教的一切。 拜《倚天屠龙记》所赐,他也曾利用职务之便,翻阅过关于明教的一些史料。这时候线索既然已经找到,回忆起来的东西就越来越多。 宁泽终于想起,今年是方腊起义的年份!大概再过四五个月,现任明教大魔王(教主)方腊将会在老家睦州清溪起义,自称圣公,裹挟百姓十多万,一年之内攻陷浙江、安徽等地,堪称声势浩大。 呵呵,有意思,想不到一天之内,居然把梁山泊的好汉和明教的头目都认识了。这可是奇缘! 到这时候,宁泽才觉得穿越其实也挺好玩儿的。 根据他的记忆,方腊好像没打到唐州来过,那么这里应该是安全的。想到这里,眼前这个方小乙也就不太可怕了。 方小乙的棋风堪称猛烈,估计是那小个子本身棋艺不弱的缘故。方小乙听了他的话,刚开始还小心翼翼谨慎防守为主。可宁泽就这么一分神,随手下了几手臭棋,方小乙以为对方也不过如此,便不管不顾大砍大杀起来。 一会儿功夫,宁泽连丢一马一炮,对手兵临城下,老将岌岌可危。 真是一招失手满盘皆输。宁泽就算棋艺远远高过方小乙,也有些回天无力的感觉。 虽然对手赢了不要钱,可也不能丢了来之不易的一点点威名!宁泽有些发急,不行,要出奇兵! 可奇兵在哪儿?棋盘上已然干不过人家了。宁泽心里一动,回头对张顺道:“二哥,咱们可有些失礼,人家客人上门,还带了许多钱财,却不招呼吃点酒菜,不像话啊!” 张顺哪知道他打什么主意,只是觉得有道理,笑道:“那我这就去安排杀几尾大鱼,打些酒来招待客人。” “不用不用,我们吃过了,不用客气。”一听对方要安排喝酒吃肉,他们可是谨守教规的,哪敢破戒,小个子急忙推托。 “要的要的,我看你们长日吃素没油水,正需补一补!”宁泽很好客地笑道。 方小乙一干人顿时脸色有些变了:“兄弟,你怎么知道我们长日吃素?” 宁泽神秘一笑,侧过半边身子挡住张顺的视线,偷偷把手放在胸口,胡乱比了一个火焰的姿势。 “你——”方小乙情急之下顾不得体面,一把揪住宁泽的衣襟。 张顺被这突如其来的场面搞懵了,怎么好好的请客吃饭变成要厮打?急忙上前要阻拦。却见宁泽神色自若,顺势凑到方小乙耳边,用只有俩人听得到的声音悄悄说道:“别闹,先下棋,我可没恶意。”说完又放大声音笑道:“放心、放心。”还顺手在方小乙结实的胸前拍了几下。 方小乙脑子有些糊涂,没转过弯来。不过临出门的时候,自己师祖切切嘱咐过,举事就在眼前,不许跟人动手露了行迹,他倒是牢牢记住。眼看宁泽的确不像是有恶意的,将信将疑之下,只好慢慢松手,重新坐回去继续下棋。 如此一来,形势重新扭转,这回轮到方小乙心神不定破绽百出了。借着这个机会,宁泽大举反攻,终于又占了上风。 宁泽心情大好,哼着小曲一步一步正在修理方小乙。舱外传来急切的脚步声,一个船工进来跑到张顺耳边嘀嘀咕咕,外面也隐隐传来喧哗的声音。一时间船上众人都惊疑不定。 只见张顺听了,嗯嗯连声,走到宁泽身边:“二郎,那陈——” “嘘,打住!”宁泽把手指在唇边一比:“我猜到了。” 陈金龙终于找上门来。 他眼珠子骨碌碌转动,伸手不停揉着红痣。方小乙却两眼死死盯着他:“什么事?”他以为宁泽他们出卖了自己。说不得,怕是要大开杀戒的干活。 本来不问还好,一问,就把宁泽的脑洞给问开了。 “没事、没事,包在我身上!”宁泽赶紧安抚对方,回头站起来凑近张顺耳朵,也是一阵嘀嘀咕咕。张顺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看着宁泽:“你确定?” “我确定,你放心,就这么办!”宁泽坚定点头。 “那好,我去看看。”说完团团作揖,掀开舱门走了出去。 这下变化太大,方小乙等人简直措手不及,眼看张顺出去,顿时觉得十分危险。小个子叫一声“拿住!”唰唰唰几声,七八条大汉瞬间抽出明晃晃的腰带软刀,捉对儿船上众人一个个都被抵在脖子上。 宁泽自然是方小乙亲自解决。 老牛也在其中,急得流泪叫道:“二郎,这可苦也!” 宁泽却呵呵一乐,脖子不动,眼角瞟着方小乙道:“你怕什么,有我陪着你在,包你无事!” “哼,我看你这撮鸟便是诡计多端,你要敢使诈,直娘贼的老子马上在你身上捅几个透明窟窿!说,你刚才和这船老大鬼鬼祟祟商量什么?”方小乙恶狠狠说道。心里后悔不迭,早知如此,下他娘的什么鸟棋? “唉,我就是跟他说,你们几位都是好朋友,路过的客商,可别让人产生误会。放心吧,反正我在你手里,要有什么事你不会先一刀宰了我?听我的,快快藏好兵刃,我只躲在你身后,呆会儿要是有人进来,随他说什么,你们只是一言不发便一点事儿都没有!” 却说张顺急匆匆来到唐河岸边,已经密密麻麻站了二三十人,都是平日里在县城中横行的泼皮无赖,个个拿着火把,吵吵嚷嚷。 一干泼皮无赖当中,明晃晃站着个头戴绿色幞头,身穿大红牡丹长衫的少年。形容苍白干瘦,一瞧就是从小开发过度造成的先天不良。张顺虽然不认识,猜也猜得到,此人定是陈文锦的衙内陈金龙。 张顺急忙走过去,只见一个船工口鼻流血,正捂住脸站在陈金龙身边。张顺心头一阵愤怒,却只好陪着笑过去躬身唱个肥喏:“小衙内,小的张顺,来迟莫怪,莫怪!” “怎么着,你就是这里的船老大?”陈金龙斜睨着眼望着张顺:“老子瞧你一身细皮白肉,哪里像个打鱼的?遮么不是来赚我吧?” “岂敢岂敢,小人这乃是天生,实在没柰何,倒叫衙内见笑了。不知衙内前来为了什么?” “今日城里走了一个要犯,干系甚大,我奉了我爹的命令过来搜查,这些贱坯居然还不让老子上船搜捡,却不是犯贱活该挨打?”陈金龙说起话来摇头晃脑,还真有几分衙内的范儿。 “呵呵,原来是这样,弟兄们不懂事,冲撞了衙内,真是天大的罪过。其实也怪不得他们,是几个外地客人在我船上赌棋,因他们赌注大,我才特地吩咐弟兄们莫要惊扰客人的。小的赔罪、小的赔罪!” “哦?赌棋么,赌多大?” “好像是五十贯一盘。” “哈哈,这倒有点意思,赌注恁大,我须得去看看。”陈金龙一听是在聚赌,马上忘了自己是来干什么的,兴匆匆就要去凑热闹。 张顺为难道:“只是这船舱狭窄,容不下衙内这许多弟兄——” “直娘贼,老子一个人进去看看不就成了?”陈金龙白眼一翻,对身后的泼皮们说:“你们在这儿等着,我去看看就来。”转身昂首阔步走在张顺前面上了大船。 张顺一直在他身后小心伺候,等快到船舱时,张顺低声干笑道:“衙内今日这阵仗真大,若是不知情的,还以为是来捉拿反贼呢!” 陈金龙脚下不停,也大声笑道:“******,你倒想得出来,反贼?反贼在哪里?”说话间正好走到舱门,一掀门帘,陈金龙走了进去。 0009、消失的衙内 张顺紧跟着进来,看见船舱一切如常,只是宁泽不见了! 船舱里的人坐的坐站的站,围着中间两个下棋的人,一个是小个子,另一个是方小乙带来的随从,方小乙站在后面。【ㄨ】 所有人都盯着这位干枯猥琐偏偏穿得花枝招展的衙内发呆,陈金龙酒色空虚的眼神瞥了一圈:“反贼在哪儿呢?” 张顺忙赔笑说话:“没反贼,没反贼,都是好朋友,切磋棋艺呢!” “切磋棋艺?不是在聚赌么?” “没聚赌、没聚赌,大家爱好而已。呵呵,衙内,这个你拿着。”张顺赶紧笑着过来,顺手塞了一个钱袋在陈金龙手里。 陈金龙傲慢地掂了掂钱袋,撇嘴道:“就他娘的这么点,给老子塞牙缝都不够!”顺手一扔,钱袋哗啦掉在地上。他一指方小乙身边一个随从:“你,过来!” 随从偷偷看方小乙一眼,见方小乙微微点头,这才慢慢走到陈金龙跟前。 陈金龙看上的却是人家肩膀上鼓鼓囊囊的褡裢。这家伙皮笑肉不笑说道:“这个,我且拿走,不能让兄弟们白来一回。”说完顺手就去取。那随从情急之下,死死捏住钱袋。 陈金龙手也不客气,啪地一声,一个响亮的耳光抽在随从脸上。 那随从被打懵了,一时不知道该不该还手,不由回头朝方小乙看去。方小乙怒火中烧,正要克制不住,身后宁泽急忙压低了声音说:“给他。” 方小乙好不容易压制住满腔怒火,铁青了脸微微点头,随从只好松手。 陈金龙美滋滋地取下褡裢:“诶哟,还真他妈沉!”心头更是快活,还不忘损那随从一句:“犯贱!”骂完费力地把褡裢朝肩上一丢,大大咧咧对张顺挥挥手:“好了好了,你们接着下吧,老子再去别处看看。” 张顺急忙笑眯眯地又把他送出船舱。 船上众人不约而同都重重呼出一口气。【ㄨ】 “砰”,方小乙铁拳在桌上重重一砸,对宁泽喝道:“你干嘛拦住老子?” “废话,他是衙内,他爹是本县第一大押司,惹了他你走得了么?”宁泽施施然从他背后转出来,挥手把坐在棋局边的随从赶开:“来来来,下完再说。” 从新面对这盘棋,方小乙的心也是崩溃的。 不就是想好好过回棋瘾么,不就是听说有个高手在当地想会会么?就这么一小会儿功夫,方小乙已经吃了两三回惊吓。本来就跟宁泽水平差了不是两三个段位,现在更是手忙脚乱一塌糊涂。 最后一个错子车被宁泽摆出来,方小乙彻底抓狂:“直娘贼,真是晦气!小子,刚才可是你让俺们把钱给他的,现在就剩二十五贯了,你依不依?” 说起来这方小乙人品真心不错,换了别人不耍赖都要砍砍价钱。人家可是直接承认错误。虽然这方式有待商榷。 “要、怎么不要?” 宁泽对张顺道:“二哥,麻烦你先收下。”回头又朝方小乙一咧嘴:“先别懊恼,咱们私聊几句如何?” 方小乙气呼呼地看着他:“今日撞见你,如同撞了鬼一样,还有什么好说的?”嘴上骂骂咧咧,脚底下却身不由己跟着宁泽走出船舱。 这时候陈金龙带着那些泼皮已经走得干干净净,唐河上月明风清,水面舒缓地荡漾着,微微晃得宁泽如御风而行,心情舒畅无比。 “你听好,这整个县城里,除了我,并无第二人知道你的来历。我晓得你们是明教的!”宁泽出口就很有威慑感。他根本不怕眼前这个大猩猩般的大汉,反倒觉得有点可爱。因为方小乙虽然粗鲁,却也单纯无比,傻乎乎几乎全照着自己的剧本演戏,这样的好孩子,不关爱关爱真是对不住良心。 方小乙红着眼睛瞪着他:“那又如何?遮么你敢去出首么?” “嗨,我要真去出首告发你们,何必叫你出来说悄悄话?你再听好,我可知道,不出九十月上,你们教主大魔王就要举事了!” 呼地一声,方小乙一把抓住宁泽的脖子,面目狰狞下,双眼却充满了惊恐。 “咳咳咳咳咳,你先别慌,放开我同你慢慢说。”宁泽嘶哑着嗓子,使劲去扳他的手腕。方小乙却不放手,只是略微松了松,一言不发看着他。 “你能不能从脚后跟把你那猪脑子拿出来想一想,老子要是对你不利,还用得着跟你说这些?你前脚一走,后脚我就去告状,那还不是赏钱大大滴?”饶是他宁泽经过几个月高强度锻炼,一身的人鱼线狗公腰,还是扯不动方小乙的胳膊半分。气喘吁吁之下,终于破口大骂起来。 “那你待怎地?”方小乙就真的从脚后跟把猪脑子拿出来想了想,觉得这厮说得似乎有理。 “我还不就是看你顺眼觉得咱俩有缘,想跟你交个朋友么。本来还有好事儿照顾你,不爱听算球!”宁泽气呼呼袖子一挥,做出想走的架势,就是脖子动不了。 “好吧,算俺无礼,给你赔罪了。”方小乙居然放开了手,诚诚恳恳打了个躬,唱个大大的肥喏。 宁泽哼哼唧唧地整理好衣领,傲然道:“这还差不多。我问你,刚才那衙内进来,你觉得如何?” “俺恨不得将他剁成肉酱!”方小乙也是穷苦人家出身,当然最恨这些鱼肉百姓的杀才。 “嘿嘿,杀了他你就亏大了!”宁泽鄙夷地摇头:“也不知道你长这身肉,除了拿来闯祸,能不能干点建设性的事儿?” “什么叫建设性的事儿?” “就是对自己有好处的,对自己的事业有好处的。往大了说,就是对你们大魔王的事有好处的,特么你干不干?” “干,当然干!” “是啊,我也看出你是条敢说敢做的汉子,才找你说这些。当然,也是为你的安全着想。” “除了你,这里还有谁会害俺?”方小乙愕然。这黑大个儿也不是一直把脑子放在脚后跟,偶尔也会一语中的,搞得宁泽岔了气。好半天才恼羞成怒地说:“我是能害,可我没害。有些人你以为他不能害,却不知道人家整死你就想捏死一个臭虫!” “谁?”敢把他方小乙比臭虫,真是找捏! “还有谁,陈金龙陈衙内呗。你没看见他走的时候看着你不怀好意地笑么?他的确不知道你是谁,可知道你身上钱多。告诉你吧,你要再在这儿多呆两天,连人带钱都得被他弄了去!” “他敢!” “他怕你!”宁泽轻蔑地上下打量打量他:“你以为块头大力气大人家就怕你了?别忘了他爹可是本县第一衙内,你看他抢钱还打人大嘴巴子的劲儿,是不敢坑你的主么?我要是你啊,我就——哼哼!” “就什么?”方小乙已经完全没了方向感,谁都能领走的节奏。 “知道他家趁多少钱?说出来吓死你,平白无故家里光现钱就可以拉十大车的!” “乖乖,那不得有三五千贯钱?” “废话,这还只是零花,大头在府库里备案全换成关子了。要是全换成铜钱,砸死你明教三五百个都不嫌多!”宁泽一副为虎作伥的样子,鼻子直哼哼。 方小乙忍不住挠了挠脑袋:“那又如何?” “反正老子要是你啊,出来办一次事也不容易,还不如干脆立个大功再回去。” “怎么立?” “你傻呀?找个机会,把那小子弄到手,回头一封信给他爹,不让他吐八大碗血老子都不信宁!而且刚才被他敲诈勒索的一箭之仇也捎带手给报了,这不两全其美吗?” 方小乙恍然大悟:“哦,对对对!呵呵,你这主意真好,我怎么没想到?”要不是黑灯瞎火的,宁泽都能看见这小子一脸羞涩。 “那,那我该怎么做?” “过来,我告诉你!” ······ 一场遭遇的密谋就这么迅速谈妥,还换来方小乙对宁泽的无限崇拜,让这厮虚荣心爆棚的感觉。 “哦对了,刚才你说你姓宁?” “呃,我说过吗?好吧我姓宁。”宁泽有些无奈,真是言多必失。 “你叫什么名字?” “你管那么多干嘛?”宁泽翻起白眼,忽然又觉得不妥,人家这么听话,要是不告诉他,万一他不高兴又反悔了呢?急忙笑道:“开个玩笑的,我叫宁泽。” “哦,你几岁了?” 宁泽真有些不高兴了,反问道:“那你几岁了?” “嘿嘿,我上个月刚满过十六。”方小乙蛮不好意思的。 “卧槽,多少?” “十六?” “特么你这算是做旧吗?”宁泽觉得自己三观有些混乱,这副模样才十六岁,户口上错了吧? “啥叫做旧啊?俺真的十六,你呢?” 宁泽看他半天,愣是不像作伪。细细回忆这短短一两个时辰的接触,的确有几分天真烂漫童真未泯的样子。他吞吞吐吐说道:“我十七,比你大一岁!”说出来自己老脸一红。 “哥哥在上,请受小弟一拜!”方小乙二话不说,纳头便拜。 “起来起来你快起来。”宁泽急忙伸手去扶,瞬间觉得自己就算用上吃奶的劲儿也未必扯得动他,只好临时变成胡乱拉拉他袖子:“好了,咱们就别玩这虚的,你快去办正事要紧。过了明天就变成他找你了!” “嗯,俺这就去。哥哥,明日我们还相会不?” “呃,要再见的,明日你大功告成,我在这儿送你!” “多谢哥哥!”方小乙很严肃地又行一礼。 缺心眼儿!宁泽心里骂道。 第二天,陈衙内果然消失了! 0010、家呢? 老牛从床板上坐起来,一直在唉声叹气。 昨日整整一天,过得实在是太刺激了,简直如梦如幻。大中午的,二爷惹事泼大粪;等跑到街上,二爷又去帮人家赌棋;帮赢了,人家居然又想拿刀子捅他;然后二爷又忽悠人家,还做出一手好菜,生生让人家留他住下;到晚上又来一群大汉,明明是要下棋,忽然又要打要杀的,后来不知怎么搞的,好像又对他好得不得了,还输了二十五贯钱在他手里;最危险的莫过于大仇家最后登场,居然没找到他就这么走了—— 唉,这样的日子,多过一天怕是都要折寿哟! 老牛望着窗外红彤彤的朝阳,心里菩萨佛祖地拜着。 “早啊,老牛!”身边的二郎终于醒来,伸个懒腰,打个哈欠,乐呵呵地跟他打招呼。 “二郎早,俺这就去给你打洗脸水!”老牛急忙报以一笑要出船舱。 “刚才你看着外面发呆,是求菩萨保佑今天别像昨天一样吧?”宁二爷脸上露出淡淡的坏笑。 老牛吓了一跳,这位爷怎么连自己想什么都知道?嘴里直说:“没、没有!” “呵呵,别装了,我知道。现在晨时了吧?等会儿你上街溜达溜达,要是我物色的人靠谱,那咱们今天就平安了!”宁泽说完,又是一个大懒腰。 “平安了?”老牛有些不相信。不过想想,好像也很可能,经过一天的折腾,他觉得这位小爷身上发生什么都不算稀奇:“那我去打听什么?” “看看陈金龙在不在家!”昨晚的密谋,他肯定不能让老牛知道。 “好,我这就去!”老牛穿上鞋,赶紧出门,临了忽然想起二郎还没洗脸,又规规矩矩打了一盆水回来,才匆匆离去。 等老牛走远,宁泽才慢吞吞下了床,抬手闻一下臂弯,头一歪差点被自己这身臭味儿熏死过去。赶紧把身上脱得赤条条地,拿起盆里白布开始使劲擦拭身上。好家伙,这身滋泥,真是层出不穷欲罢不能,如滔滔江水绵绵不绝,生生把一盆清水洗成了深灰色。 “这白毛巾,怎么还会掉色呢?”哪怕是他一人独处,也必须找个台阶好让自己有勇气面对这尴尬。 才细细洗到下部,忽然听到外面一阵疯疯癫癫的笑声传来:“二郎,二郎,真的不见了,真的不见了!”舱门撞开,老牛像打了鸡血一样扑进来,一脸的崇拜和开心。 “卧槽,这么快?”宁泽急忙背过身子,让出半边没什么个性的屁股对着老牛:“真不见了?” “不见了,陈家正满城疯找呢。说是昨天半夜好好在家,天亮就没了人。床上留下一把刀!” “好小子,有点执行力!”宁泽狂赞一句。赶紧把昨天包袱里准备的一身干净衣服换上,又让老牛重新去打了一盆清水,还特地交代连毛巾也换掉。 洗得清清爽爽的宁泽摇摇摆摆走出船舱,骄阳似火,白衣胜雪,眉心一颗红痣映得鲜艳欲滴,蓬松的头发随意用半截筷子插了一个发髻,水面风来,襟袖飘飘,若有人从远处望他,真是说不出的蕴藉潇洒。 “可惜这一身的短打扮,啥时候弄件长衫穿穿!”宁泽很不满意自己的平民衣服。平民只能穿过膝短衫,有功名的文人、捐了钱的士绅和衙门里的官吏才有资格穿长袍。 “哈哈,真想不到,二郎是如此的一表人才!”张顺远远走来笑道。 “二哥谬赞!”换了衣服的宁泽像换了个人,一派世家子弟风度,含蓄温婉。搞得张顺一愣,还真没什么心理准备,只好嘿嘿讪笑两声,低声道:“听说没有,昨晚上陈衙内竟被人掳了去。” “哦?有这等事?”宁泽忽然鸡贼地笑着,两人相视,大大滴开心畅快。 张顺觉得有点服这小子了,忽悠功夫简直一流,自己是怎样着了他的道儿,一路路被他带着走都想不起来了,更别说昨夜那个方小乙,一定又是被他胡言乱语才做下这等大案。到底当时情形如何,张顺不知道,但他打心底觉得眼前这个二郎,似乎真有些本事。 河风凉爽,二人索性在甲板上席地而坐,享受这难得的清凉。 然而宁泽开口就煞风景:“呵呵二哥,陈家出事,你须得小心喽!” “啊?关我鸟事?”张顺一脸的懵逼。 “嘿嘿,儿子失踪,满城拿人。身在官府,难道人家不报案么?报了案一查,便知昨夜陈金龙来过这里,还高高兴兴带了几十贯钱回去。你说,县太爷要不要把你捉去大刑拷问一回?” “哎呀直娘贼,这事儿好像不是俺干的吧?二郎,你可不许袖手!”张顺一急眼,紧紧揪着宁泽裤袋说道。 “嗨嗨嗨,注意你的素质!放心吧,兄弟早给你想好了。不过,这些些许许的皮肉之苦,恐怕少不了。二哥,你若怕,那你等我先跑远了,回头再供我出来得了。” 张顺吼道:“你这可是小瞧二哥我,岂是如此无义之人,你但说,我照做就是!” 宁泽见他上道,这才微微一笑,抱着他脑袋细细说了半天,说得张顺连连点头,终于舒一口气:“这主意不错,这关恁是过得!” 宁泽这才又掉过话头,和蔼地看着张顺:“二哥,昨日小弟跟你说的事,可放在心上没有?” “咳,正要说这个呢!”张顺一挑拇指:“二郎,啥都不说了,俺听你的,你说咋办就咋办!” 终于得到张顺的明确答复,宁泽一颗心终于安稳落下。昨天所有的一切铺垫,都是为了这个答复,这才是他真正的目标,夺回家产,重振门楣,就靠这一买卖! 计划的每一个细节都在昨晚床上详细推演,敲定,现在剩的是如何落实。他不能确定张顺的执行力有没有方小乙那么高,但也只能靠他了。 “二哥,我准备这样安排:第一,你须得多派几个沉稳没话的兄弟,细细打探那王炳林的行动规律,什么时候出,什么时候走;第二、也要弄清那张翠儿的情形,是一个人呢,还是有老鸨儿妈妈陪着;是有人服侍呢,还是自己料理;是住里间呢还是外间;房里什么摆设,什么朝向,能越清楚就越好。” 张顺沉吟道:“头一件也还容易,兄弟们平日都有出进衙门送鱼的,要打探没甚难处。只是这第二件么——”犹豫片刻,猛一点头:“也罢,破点钱财,也须弄了来!” 宁泽放心了,展颜笑道:“这就好。还有第三,等探听到了实情,定下日子。到那日,我需要你带着几个胆子大能乔装打扮,脸皮又厚会装疯的兄弟跟着,有没有难处?” “这个使得,没问题!” “嗯,最后一样,你得帮我弄几件物事,到时候我要用——” 一番细细的谋划,在两人不断的推敲中渐渐周密。作为一个参与者和执行者,张顺从刚开始忐忑的心情,被宁泽一句句轻描淡写却无可置疑的计划,甚至可以说是指示中,变得越来越有信心,越来越充满了乐观主义精神。 知道最后一个步骤敲定,张顺自己都忍不住摸着胡茬嘿嘿痴笑起来:“如此,怕是弄不死那老咬虫!” “呵呵,切记,怎么弄都可以,只不许把他弄残弄死,否则,咱哥俩做这些可一点意义都没有了!” “这个俺省得、省得。要是换了个空肚鸭来,岂不是前功尽弃?”张顺笑道。 “好了,今天便是这样,小弟也要同老牛上街溜溜了。”宁泽双手一拍膝盖便要起身。 张顺奇道:“不是说多住两日么,怎地便走?那小衙内虽不见了,可那笑面大虫还在哩,撞见了如何开交?” “他家都成那样了,还有心思管我这鸡毛蒜皮的小事儿?那我也服了他。”宁泽打个哈哈,带上老牛扬长而去。 虽然离家不远近在咫尺,可是昨天的心情和今天已经截然不同,宁泽居然有些归心似箭的感觉。走在大街上,不住地加快脚步,匆匆朝宁家老宅走去,累得老牛气喘吁吁汗流浃背。 等到了家门口,因为正院已被陈金凤占据多时,只能绕从旁边小巷里走侧门进去。来到侧门,门环紧闭。老牛止不住的兴奋,赶紧去扣门环。可是通通通通十几声敲过,就是无人回应。老牛诧异地转头看着宁泽。 宁泽也觉奇怪,正要上前亲自敲打,旁边一个声音悠悠叫道:“唉,二郎莫敲了,没人。” 宁泽急忙回头,却是巷口一个摆小摊的邻居,他记忆里没这个人的印象,只好拱拱手笑道:“那,他们哪儿去了?” “作孽啊!昨日午后不就,陈家便来了许多人,把这院子里里外外围得水泄不通,俺们哪敢靠近?只好远远瞧着。只听你们一会儿哭声一片,一会儿又是翻弄捣柜的声音,你老娘和你三弟,竟被他们赶了出来。连个衣服包裹都没拿!”邻居一边说,一边不住地摇头叹气。 “啊?!”宁泽双目喷火,两手攥得紧紧的咬牙问道:“那他们到底去了何处?” “只见你娘带着三郎,哦还有你家牛嫂,一起慢慢朝南门外去了,临走偷偷对我说,他们只好去财神庙暂时存身,让我碰见你们告诉一声呢。” “有劳老丈!”宁泽重重作一个揖,头也不回,大步朝南门走去。 财神庙。 好像天下每个县城都有一座财神庙。 庙里的财神据说掌管着天下财富,他想给谁,就会让谁发财。 可惜几乎天下的财神庙,没有一座是干净、整齐、像样的。全都破破烂烂放在那里,财神的塑像色彩斑驳,脱得七零八落,一手举着断了半截的钢鞭,一手压住无头的黑虎,就这么故作姿态地看着这冷清的财神殿。 财神庙的门口永远会贴上一副对子:手持钢鞭长进宝,身骑黑虎镇财门。 然而他却连自己这点微薄的身家也镇不住。 一年到头,人们只有在最肯花钱的那几天,拿几柱香,两根蜡,来敷衍敷衍这个掌管天下财富的落魄鬼。 滑稽的是,那个本该是穷酸的孔夫子,偏偏也在天下每个县城都有一座文庙。金碧辉煌,气宇威严,天天冷猪肉,享尽尊荣。 是不是很讽刺? 不是,这只说明一个道理:钱,虽然人人都爱,却不值得尊敬! 可更讽刺的是,那些从来只拜圣人不拜财神的人,却没几个是不爱钱的。他们气度威严,冠冕堂皇;他们口吐莲花,正人君子。一转身却猥猥琐琐数着那肮肮脏脏偷鸡摸狗赚来的钱,半点违和感也没有。 唉,人世间的事,真是说不清楚! 0011、风雅风骚两手抓 “蛛网满雕梁,尘埃遍蓬窗。 老娘亲,携幼弟,衣褴褛,坐在那枯草堆上。” ——摘自《宁泽自度曲集》 这是宁泽后来写回忆录时,记起他踏进财神庙第一眼看见的场景。 空荡荡、破烂烂的大殿里寻觅半天,才发现神像背后有衣襟抖动的影子。 马上就是六月,天气已经很热,但神像背后还是有些清冷。李氏和小儿宁涛跌坐在一捆潮湿的草堆上。宁涛赤着双脚,抱膝仰头望着窗外。母亲李氏正埋头打着草街子,小儿光着脚被人推跌到大街上,只好现做一双草鞋暂时穿上。 “娘,孩儿不孝,连累你们受这般苦楚!”宁泽轻轻走过来,见到这情景,他只是心头难过,弯腰蹲在母亲身边慢慢说道。宁涛见到宁泽,喊一声“二哥”便全身扑上,宁泽一把把他紧紧搂在怀里。 李氏先是一惊,看清楚是自己儿子,眼神顿时明亮,然只一瞬,已经充满泪水,脸上似哭非笑,颤抖着一手抓住儿子臂膀,一手轻轻捶他的肩膀,却只是无声饮泣,嘴皮不住颤抖。 当宁泽一下把母亲也紧紧拥进怀里时,李氏才“呜——”地一声,长长痛哭起来:“儿啊,娘无能,对不起宁家祖宗,没守住咱们家的基业啊!” 苍凉的哭声在财神殿里回荡,老牛夫妇简直不忍多看,也禁不住相拥而泣。 宁泽轻轻拍着母亲的背安慰道:“放心,娘,不出十日,咱们重新搬回正院住去。我还会把伞行拿回来,我宁家绝不会败落!” 李氏抬起头来仰望儿子,清秀的脸庞却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坚韧和深沉。她听到儿子说要搬回正院时的那一丝丝疑虑顿时烟消云散,抽泣却带着欣慰的笑容:“娘信你,二郎!” 李氏说完,伸手在怀里慢慢掏出一沓文书,递在宁泽手里:“他家今日闹得急,却不防娘已经把咱们家的房契、地契和伞行的文书都收了过来,你且收着,看看有何法子打赢这官司!”说罢又叹一口气,这些东西就算偷偷拿来又有何用?人家是押司,一张嘴便能把自己全家吞了下去。不过多保管几天罢了,二郎的话,当真信得么? 宁泽慢慢翻看文书,当然是证照齐全绝无问题。却忽然对里面一小摞崭新的纸页发生了兴趣:“娘,这是什么?” 李氏看了一眼,虽然不认字,但还记得:“哦,这是你发病的时候,找郎中给你开的房子,还有去抓药的价钱。是些什么娘却不知,只是同这些文书放在一起,来得慌了,尽都收过了过来,没甚用处。” “呵呵,也说不定,等我慢慢研究研究再说。”宁泽乐揣在怀里,又说道:“娘还没吃饭吧?今天尝尝儿子的手艺!”哈哈一笑站起来:“老牛,去买一斤羊肚、二斤羊腿、一把香菜、葱、姜??????”滔滔不绝嘱咐了许多,又要他把灶上需要的家什全部备齐。 他出门的时候,李氏倒是给了他几百钱。看儿子这么花法,又担心起来:“你这是——哎,咱们沦落如此,不可破费铺张,有口粥喝就好!” “呵呵,老太太你可莫小觑了二郎,昨日他已挣下二三十贯钱哩。再说咱们二郎做菜这手艺,那真是,绝了!”老牛乐呵呵竖起大拇指:“我这浑家做了一辈子饭,跟二郎一比,只配拿去喂狗!” “你个老不死的,为了拍二郎马屁,拿我来漱口。是啊,我做的饭只配拿去喂狗,喂你这只老狗!”牛嫂听到丈夫损他,忍不住回嘴骂道。骂完一伸手,拽了老牛一个趔趄,夫妇俩揪揪扯扯出门而去。 这一骂,满大殿的悲凉烟消云散,李氏破涕而笑。 看到老牛他夫妇二人如此善解人意,又忠心耿耿,宁泽心里更是感动。默默把这份患难的恩情记在心里。 这一中午,李氏吃着清香浓郁的羊肚汤,宁涛大口啃着干煸羊腿,那滋味,简直是从未有过的香甜。连刚才半真半假臭骂丈夫的牛嫂也瞪大了眼睛,若非眼见为实,打死她也不能想象这个曾今饭来张口的二东家,竟能做出这一手好菜! 宁泽含含糊糊以平日偷看厨子做菜为由,打发了两个好奇老娘们儿,吃完赶紧一抹嘴叫上老牛:“走走走,咱们得回去看看情形,别出什么岔子才好。”语罢便匆匆溜走。李氏追之不及,忧心忡忡,不知他说的岔子是什么事。 出了门,他就把那几张药方交给老牛,嘱咐他多寻几个药铺,比一比方子上的价钱。自己则溜溜达达去了唐河边。 这个时候,又是未时正牌,湖阳县正堂的后衙里,知县王炳林才脱去乌黑沉闷的官衣,换一身洁白的丝袍,手拿团扇不住地扇风去暑。旁边伺候的承局见知县相公心情烦闷,并不敢高声,他知道知县相公的习惯,轻轻绕过花厅,要去把书架上的古画取来让老爷把玩把玩。 王炳林以三甲同进士出身候补多年,才弄到这个知湖阳县的缺,本来很是不甘心。只是这湖阳县南北通衢,水路发达,往来迎送,倒也有机会巴结些达官贵人,虽然礼送得不少,不过捞回来也不慢。因此便渐渐由不平而觉惬意。只是有一样,妻儿老小都在老家,留自己独身外任,难免孤枕难眠。 他自诩是个风雅多才之人,平日最不耐烦乡下泥腿子们那些鸡毛蒜皮的事,东家丢牛,西家死鸡,狗儿猫儿打架弄成乡里械斗,春日劝耕,秋日收粮,一年到头扯不完的税收,弄得他头大无比。全赖着有个好帮手,就是第一押司陈文锦,既帮他把这些破事儿弄得井井有条,又时时对自己大笔的孝敬,还能够监视监视那个副手主簿不敢有小动作,这才得些清福享用。 唉,可是陈文锦家昨天居然也遭了祸事,好端端一个大儿子,半夜被人掳了去,听说床上还明晃晃插了一把尖刀,当时就把陈文锦吓得浑身发抖。 自己心腹的事,当然要十分上心。没奈何,只得打点精神,安排下三班衙役四门搜捕贼子,又把陈金龙平日结交的那些狐朋狗友弄来细细拷问,一个个都叫苦连天只说不知情。 但终于还是问出了些似乎有用的线索,说昨天晚间,跟着陈金龙去唐河岸边找宁家疯儿子,后来不知如何,同船老大张顺低嘀咕几句后,便跟着张顺上了河边的大船,回来时笑嘻嘻地背上多了二十五贯钱。大伙快活一阵之后,便各自回家,再没相见。 没二话,把张顺一干船工拿来拷问。 张顺等一干船工被提到县衙,开始作莫名其妙不知何事状,在王炳林威严的喝问中,一个个哭喊连天,直叫冤枉。张顺禀报,实在是不好意思揭了押司大爷的短,伤了衙门的面皮。那陈金龙小衙内听说船上有行旅的客人下棋,执意要去观战,三言两语不合,便打了人家耳光,还拿走人家二十五贯钱财。他拍拍屁股走了,人家客人敢怒不敢言,自己们只得好言告罪,免了人家船钱方才罢休。 王炳林细细听去,觉得也没什么岔子,又要把旅客带来问话。张顺只道:“他们是客人,昨夜闹个没趣,便自行上岸去了。小的如何敢阻拦人家?现在却叫小的哪里去找?” 王炳林毫无办法,却要拿人撒气,只好丢下牙牌,着人把张顺等一干人每个张嘴十板,撵出县衙,言明不许离开县城,随时听候传唤。 那张顺等人一个个被打得红眉烂眼哭爹喊娘而去,可案子却毕竟没有下落。面对陈文锦的嚎啕哀求,王炳林实在也招架不住,只好耐下性子好言安慰半天,才得抽身回到后衙。 还是那承局懂得眉眼高低,一幅张萱《望月图》送到老爷眼前,却见他全无平日眉目舒展、细细伸手临空描摹的悠闲神气,胡乱看了几眼便叫收回。承局心念一动,弯腰笑道:“相公连连操劳公事,怕是有几日没出门了吧?”顺手又换上茶汤。 王炳林垂眉不语,端起茶碗轻轻呷了两口,才从喉咙里发出“嗯嗯”两声。也不知是在用茶水清喉咙呢,还是在答应承局的问话。 承局脸上堆欢道:“这几日热得没奈何,相公也该微服出去逛逛了,要不,小的这就安排软轿,等用了晚饭,趁着月色出去败败暑气?那小狗子可是跟小的念叨过几回了,说相公总不过去吃茶,家里都有些恹恹地提不起精神哩!” 小狗子是湖阳县城东门口一个提茶壶的马泊六,家里服侍的正是王炳林的姘头张翠儿。 话说大宋娼妓分明,载歌载舞只陪吃酒玩耍的那叫妓,叠床等汉的那才叫娼。妓又叫伎,是领了官府的执照,可以正大光明出入任何地方的。若是富裕的州县,还能用管钱养些歌伎放在瓦子行里,有官身的老爷们也可以随时招来,唱曲弹筝,斗棋打马。 可是王炳林这样情况的知县老爷,朝廷又不准携带家眷上任。那看得吃不得的蜡果子有何屁用?关键是要能消了身上这股邪火才行。 知县老爷也是个人啊,哪能没有些儿俗乐?风雅要有,风骚也不能没有吧? 有道是强龙也怕地头蛇,陈文锦身为押司,也不知在几任知县老爷身上使了这招,王炳林上任不多时,便被这承局里应外合,叫陈文锦给拉了皮条。就是那个城东门的私娼张翠儿。 天气闷热,生活枯燥,烦事上心,精虫上脑。 唉,真是百事不遂,也只有这个能消消暑气了。王炳林端了两三口气的架子,终于淡淡应了一句:“嗯,你去安排吧。” 0012、送别 “嘶——,别动!” 张顺呲牙咧嘴一扭头,打开宁泽那只幸灾乐祸伸过来的手,气呼呼地把热毛巾换个面又捂住脸。 宁泽憋住笑意,不住地赔礼安慰:“实在是小弟考虑不周,没想到那王炳林下手恁重啊。没说的,等事成之后,二哥只管开销那老咬虫,让他也吃吃咱们的大嘴巴子!” 经过王炳林这么一顿收拾,船工们更是起了同仇敌忾之心,只恨不得剥他的皮,抽他的筋,方才解恨。 却不知这也算是宁二郎小小的一点伎俩。张顺已然被他折服,那是不消说的。可是要让这手下弟兄们卖命去干这泼天的祸事,人心不稳那可不行。还不如让他们也跟着吃些王炳林的苦头,这账便算是记下了。到时候心更齐些、力更猛些! 张顺哪里懂得他这些弯弯肠子,还没口子地在弟兄们面前夸耀宁泽,若非宁二郎神机妙算猜到有此一劫,那苦头可就吃大了,现在才几下轻轻的嘴巴,多划算呐? 张顺轻轻揉着面颊,问道:“怎样,家里还平安吧?” “嘿,昨日小弟才离家门,便被陈文锦带人去放刁,如今把我老娘和我三弟都赶了出来,此时正在财神庙里暂时存身。”宁泽淡淡说道,脸上风平浪静。 张顺瞪大了眼睛:“啊,这厮如此刁恶?哼,活该他儿子被——对了兄弟,既然老伯母被撵了出来,何不接来就在我这船上先住下,也好就近服侍服侍。我这就安排兄弟去接!”说完站起身来要出去吩咐。 宁泽急忙一把拉住他:“不用,小弟已经思量过,在财神庙住着还好些。陈文锦撵了她们,气也出了,一时半刻也不会再去寻衅吵闹。若是接在这船上,咱们这几天的事却不好瞒得住她们,还是不来的好。” “由得你兄弟,”张顺听他说得有理,便不再坚持:“却要告诉你一件事。刚才我按照咱们早上商议的计较,安排了几个兄弟出去打探消息,如今已得了四五分哩!”张顺得意笑道。【ㄨ】 “哦?这倒是恁快,打听到了些什么?”宁泽眉毛一扬,还真没想到这些船工办事也很有速度。 “那张翠儿,现在是一个人独居在城东门边的一条小巷里,那也算是独门独户,只有个叫小狗子的马泊六服侍她。以前王知县没来的时候,只做些散客的皮肉生意,却不知靠了谁,搭上王炳林这个靠山,从此便一心一意只守着那老干尸,因此家里清净,并无旁人前来聒噪。呵呵,这算不算好消息?” “哈哈,是天大的好消息!”想那知县老狗,为了遮人耳目,如此偷偷摸摸寻僻静处养外宅,这不是为老子创造条件么? 宁泽心情嗨,和张顺谈谈说说极其开心,张顺不免又安排下酒食,两人只在船上吃酒吹风,好不快活。 不多时老牛也已回来,他走了县城四五个药店,把抓药单子上的药价都问了个遍。不出宁泽所料,那些单子上所标的价钱,一律比寻常价钱高了五六倍不止,有些甚至更高。 “呵呵,难怪老子治个疯病,便要花去三二百贯钱!”宁泽哼哼冷笑,对老牛说道:“这个你就收好,这是咱们打官司讨公道的证据!”老牛本来就不知道他跟张顺密谋干的勾当,忍不住便要问问:“咱们跟他家打官司,怕是赢不了吧?” “赢得了要打,赢不了也要打!” 一晌无话,直到了晚间,才过戌时,唐河上渔火点点,风平浪静,宁泽披衣坐在船头,开始不住地朝岸上张望。 他昨天答应了方小乙,今天来这岸边送他。当然不是因为多讲义气多喜欢那小子,而是人家做了大案,不亲眼看着他离开,实在是放心不下。 刚开始心情还很好,脑子里一直琢磨着如何跟那小子打招呼,说些什么得体的话让他开开心心上路。可是越等到后来,宁泽就越焦躁。亥时都快一半了,人还不见踪影。别是出了什么事,那可就糟糕之极,老子也得跟着跑路才行! 就在他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的当儿,终于等来消息,张顺走进舱里:“兄弟,昨天那方小乙来了,要见你!” “呼——”宁泽长出一口大气。 方小乙被人领进船舱,一见宁泽纳头便要下拜。宁泽一把扶住:“别客气,好好说话。好好说话。”他也实在烦这些古人莫名其妙的礼数。 “哥哥,小弟听了你的话,把那事给办成了!”方小乙嘿嘿笑道。 “好小子,真是看不出来恁大本事。怎样,留信了没有?” “呃,当时我们去的五个兄弟,谁也不识字,只好插一把刀在他家床头。”方小乙不住挠头,实在丢人,惭愧的很。 “******,认车马炮你倒是熟得很!”宁泽笑骂一句:“也不妨事,离开湖阳,回头带个信来要钱赎人,那更稳当。对了,这次你们跑这么远来湖阳干甚?” “好叫哥哥得知,我家大魔王说了,那道君皇帝实在不当人子,成日里弄个什么鸟的花石纲,弄得天怒人怨,咱们百姓不得安生。便是我们老家清溪,因出产竹漆,也被官府搞得鸡飞狗跳。因此前些时日我家佛帅得了消息,又有几队花石纲要从这里度过唐河,解送东京。因此派了几路弟兄出来要劫了他。一是出口心中的鸟气,二是也弄些粮草,举事便用。那些物事已经得到,早就着人送了回去。因小弟初次出门,心下好奇,便到处看看,多耽误了几天。不想竟遇上哥哥。哥哥是个神人,兄弟可须瞒你不得!” 他说的大魔王,当然就是方腊。还有佛帅,便是方腊手下的七大魔王之一方七佛。 宁泽点点头:“这也应该。那,今夜四城把守甚是严密,官府一心要捉到劫那陈金龙的贼子,你们却如何出城?” “好叫哥哥得知,昨夜作了案,俺们兄弟便已连夜把那撮鸟捆到了这河边一处僻静地方,只在这不远处——”方小乙伸手朝船舱窗口外面一指,黑漆漆的一片却什么也看不到。 “俺们便是要等夜深人静,专门来借哥哥一条小船,把俺们弟兄送出去,不知可否?” “这个应该使得,等我问问张顺二哥。”宁泽笑着拍拍他的肩膀,自己出去找张顺商议。 张顺哪里会有二话?马上安排。娘的,白天那十个大耳刮子真的把人打惨了,这帮瘟神,还不得赶快送走?多耽误一会儿,那就是多一分危险。 趁等船的功夫,方小乙在羞答答说出第二个目的,他知道宁泽棋艺比自己高出不少,平生最喜象棋却没人教。便要宁泽传他两招,以解好奇之心。 宁泽虽然一肚皮棋艺,奈何时空不对称,理论是得联系实际的,既然没有现成的教科书,拿什么教他?想了半天,只好摆了“火烧连营”和“千里独行”两局残棋,告诉他思考的要点,让他自己慢慢琢磨。 方小乙得到这两局残棋,如获至宝,更是拜谢不迭,二话不说,非又要拿出五十贯钱送给宁泽见礼。宁泽三推两推的便收下了。 两小箩筐钱收下,张顺的船也准备妥当了,他是老江湖,安排了几个兄弟在河岸沿路戒备,一俟发现有人靠近,立即发声示警。 听了静悄悄半天无音,宁泽这才小心翼翼把方小乙送到小船甲板上:“兄弟,情形危险,不敢远送,就到这里了!” “多谢哥哥,若有闲暇,再来接哥哥去清溪玩耍!”方小乙实在得很,还想再来。 “呃,那什么,清溪就算了。你我若是有缘自会相见!”宁泽一阵头皮发麻,他可不敢去嘬那个死。看着这黑大汉对自己如此尊重,忽然之间起了恻隐之心:“对了兄弟,我想起几句话要嘱咐你!” 方小乙急忙抱拳:“但听哥哥吩咐!” “嗯,我也颇会看些面相,你且发个毒誓不许泄露出去,连你们魔王佛帅都绝不吐露,我便说给你听!”宁泽十分慎重说道。 方小乙心里犹豫了半天,眼前这个新认识的小哥,他是十分佩服的。但要让他发誓不泄露秘密给佛帅、大魔王听,实在为难煞人。 宁泽斜眼观察这小子,心里明白,他这是义气为重不愿背叛领导。可正因如此,宁泽却又更加敬重起方小乙的人品。这样孩子放到后世,真的不多了。 叹一口气道:“也罢,你不用发誓,我对你直说了吧。我观你是妨主的面相,将来也许会因为你,害得你们大魔王举事不成——” 说到这里,他伸手拦住方小乙发急的嘴:“不用辩解,这是我看到的,未必可信。若真灵验,也只在一年之内,你们魔王就要兵败身亡。当然,你若不在他们身边,兴许会好些也说不定。或者你也可以直接把我的话转告给他们,瞧瞧他们信还是不信,只是别让他们说你动摇军心把你给砍了就好。嘿嘿!” 一番话憋得方小乙很难过,这回去之后,是该说还是不该说啊? “走吧走吧,若说不准,你就当我放屁,也别来找我麻烦了!”宁泽拍拍他肩膀,赶紧撵走这个愣头愣脑的小子。 他转身刚要下船,迎面过来三个轻手轻脚的汉子,肩上扛着一件大家伙,黑漆漆地看不真切。正要上船。 宁泽赶紧侧身让路,借着些许微弱的星光,赫然看见一个捆得结结实实的大粽子,宁泽知道,这定是陈金龙了。宁泽心里隐隐有些不安,认为自己昨天要是再狠点,干脆撺掇方小乙杀了他,恐怕更爽快! 0013、张翠儿的娘舅 压下一丝不安,宁泽还是回头客客气气地跟方小乙挥手告别才离开。 如他所料,陈文锦家里乱成一锅粥,可是县衙也就那么几个捕快人手,实在没办法帮他面面俱到地寻找儿子,他自然也就没了心情去找宁泽家的麻烦。 倒是那柳大洪听说未来女婿被人劫走,顿时哭天抹泪如丧考妣。倒不是因为跟这小衙内有多少感情,而是怕人家陈押司一气之下悔了婚约,那二百贯彩礼还则罢了,还有二百贯的债啊!老子把请帖都预备写好了,这可怎么整? 说不得,只好三天两头拎着点心匣子上门,一边安慰这个展翅欲飞的亲家,一面察言观色看看人家到底飞不飞得成。所幸陈文锦对他还算客气,除了提起儿子时鼻涕眼泪一齐来,倒也没说亲事不算的话,柳大洪心里这才稍微稳当些。成天地佛寺道观庵堂上香祷告,替人家求儿子回来。 简直比陈文锦还急! 然而五六天过去,陈金龙没消息,宁泽的好消息来了。 这几天他是财神庙唐河两处跑,白天陪老娘,晚上和张顺喝酒扯淡等消息。一直等到张顺的心腹兴匆匆跑来汇报——六月初五,张翠儿订下宴席,要陪知县相公解闷。 宁泽把这个消息消化良久,终于缓缓说出四个字:“行动开始!” 知县相公真是闷得不行,陈押司成天浑浑噩噩,除了流泪找儿子,什么都干不了。他干不了,王炳林更干不了,只有干瞪眼。然而又忧心年底的吏部考绩,更加心急。心一急,就更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做不了,只有更心急。急来急去,只好天天找张翠儿解闷,图个醉里快活,醒来是啥球样再说。 小承局走在软轿旁边,借着轿子前挂的昏昏灯火,仔细观察街上动静。毕竟知县相公微服私访,又是去和女群众打成一片,被人发现,影响不好,后果严重。 快到城东门,确认一如既往地平静后,小承局轻轻叫停软轿,扶着一身短衫,皂白小帽的王炳林出来,轿子且在远处等着,他们步行过去。 这谨慎精神偏偏用在瓢既(谐音,你们懂的)上,也是没谁了。 熟门熟路摸黑走了百步,小狗子早就在门口燃起一支幽幽的烛光,等着王老板上门。他把门打开,点头哈腰给王老板问好。如果是恰好来了第三回,便会从小承局的手里接到一张两贯钱的会子,人家这是计件计量结算的。 等王老板一上楼,就没他什么事了。小承局自己出去巷子口喝风把风,他则摸出半瓶老酒,就着些羊杂碎猪耳朵滋润守夜。可不敢多喝,天不亮是要服侍王老板起床回“屙飞屎”办公的。 王炳林慢慢上楼,楼上已经听到动静,如受惊的小兔一样赶紧跑到楼梯口,眉眼弯弯软糯糯叫一声:“老爷,你可来啦!” 王炳林轻轻咳嗽回应,抬头看去,只见面前这个妇人,和前几回大不相同,那真是:黑亮亮鬓儿,细弯弯眉儿,光溜溜眼儿,香喷喷口儿,直隆隆鼻儿,红乳乳腮儿,粉莹莹脸儿,轻袅袅身儿,玉纤纤手儿,一捻捻腰儿,软脓脓肚儿,翘尖尖脚儿,花蔟蔟鞋儿,肉乎乎胸儿,白生生腿儿。 白里透粉一袭纱, 年华不过整三八。 若问服务好在哪? 待客只如客回家。 看到热情洋溢的张翠儿,王炳林马了一天的老脸才露出些许笑意。 走上楼去,张翠儿忙扶他端正坐好,面前四方桌上摆着乌李、甘棠梨、龙眼、召白藕四色果子;官窑青瓷碎纹海碗里满满一碗冰镇乌梅汤;又有煎肝脏、烩蛤蜊、蟹粉螺丝等五六样下酒菜;还备下羊肉馒头和笋肉馒头;端正放在王炳林对面是一坛上好碧玉春老酒。 真是齐全又贴心。 对着美人醇酒,王炳林烦恼便去了七八分。待张翠儿借着檀板轻轻点着节拍,滴滴唱了一曲柳三变的《戚氏》,长调悠悠,倒让这曲子勾起的故园之思着落在张翠儿身上。王炳林伸手勾起她的下巴,迷迷笑道:“小浪蹄子,倒是会解爷的闷!” “奴家这一颗心,一个身,都依靠在爷的身上,不解你的闷,却去解谁的?”张翠儿顺手勾在王炳林脖子上,笑道:“这可好点了么?” “嗯,好了大半!”王炳林故作威严深沉状道。 “都是那杀千刀的陈押司,无端端累我的老爷如此犯愁。他儿子便是没了,难道就不尽本分服侍好你么?”张翠儿一阵娇嗔,责怪陈文锦道。 “唉,也不能这么说。这样的泼天祸事,如同红煤,落在谁的脚上不疼?且等再过几日,他缓不过来,我也自有道理。”王炳林作摇头沉痛状,很替陈文锦着想。 其实他心里十分认同张翠儿的话,这些下人,不就是领导的一条狗吗?你能叫能咬那才喂你,可是你已经丧失了这些功能,那跟个破夜壶又有什么分别?这时嘴上替他说两句话,不过是表示一下自己对奴才廉价的同情,也为自己仁至义尽时的手段做个铺垫而已。 张翠儿连连点头,却说道:“老爷果然能体贴下人,难怪那陈押司对你如此忠心耿耿。那就再催催捕头们多尽些气力,能帮他把儿子找回来,他还不感恩不尽,做牛做马报答老爷?况且这时候把他开销了,急切里去哪里找如此贴心的人来帮老爷做事?” 原来这张翠儿毕竟有良心,这几年的好日子是人家陈押司送的,听说他最近闹得知县相公心烦,知恩图报,岂能不在这个时候帮上一把?风月场里的人见惯了人情世故,若是上来就求情,定然适得其反。还不如欲擒故纵效果好些。 王炳林果然点头微笑:“这是当然,这是当然。” 俩人说些闲话,调笑入巷,张翠儿渐渐从坐下首斟酒夹菜挪动屁股,坐到王炳林腿上。不知不觉,王炳林一只手慢慢地不老实起来。 烛红火热,一只嫩手牵起一只老手,笑吟吟进了红纱帐里。 过了一会儿,蚊帐里传出因用力过度引发的剧烈咳嗽声,那是王炳林尽兴了。张翠儿急忙起身,掀开蚊帐要给他拿茶水,才一瞬间,眼前两个满身脂粉味的蒙面汉子站在面前。张翠儿吓得魂飞魄散,张嘴就要尖叫。 一瞬间从旁边窜出个人来,伸出手对着张翠儿脖子猛地就是一掌,那张翠儿白眼一翻,朝前扑出晕死过去。王炳林发现不对,急忙掀开蚊帐,明晃晃两把刀子已经架上他的脖子。 王炳林全身冰冷,如坠冰窟。有意思的是,他鼻子闻到一股奇怪的味道,那是浓烈的脂粉气和臭鱼烂虾混合的味道,让人难受、恶心。 打昏张翠儿的那个人没有蒙脸,坎肩短褂露出一身细皮白肉,长得又壮实威猛,正是浪里白条张顺。 张顺不看王炳林,只是指着昏死在床沿的张翠儿怒冲冲喝道:“好你个翠儿,只说在城里找到了好人家依靠,却原来做此低贱生涯,你如何有脸回去见你父母?”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 王炳林当官时间虽长,却没见过这种场面。浑身发抖地坐在床上:“你、你们要、要作甚?” “哼,你便是她的奸夫不成?俺是她的娘舅!”张顺暴怒冲过去,一把掐住王炳林的脖子,清脆响亮的大耳刮子便贴了上去:“你说,这该怎么办?”老王细脖子一紧,顿时翻起白眼。 “轻点、轻点,吓坏了老人家不好嘛!”忽然角落里又响起一个声音。王炳林只觉脖子一松,脑缺血症状缓解了不少。寻声看去,原来角落里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坐着一个少年,一手拿笔,一手扶着块木板,好像是在作画的样子。 这少年长得甚是清秀,两眼含笑有神,眉心一颗红痣,灯光下熠熠生辉。正是人家宁泽宁二郎。 王炳林这时也知道是受了算计,他想大声喊人,奈何脖子上两把刀子架着开不了口,只好低声求情:“几位好汉,但饶命则个,我这全身所有,你们统统拿去无妨,若还不够,待我回去,一定重重酬谢······” “少来这套,你若回去,老爷们却到哪里找你这厮?再说,这哪里是钱的事儿?你占了我亲亲外甥女儿,这怎么算?”张顺怒骂,越说越气,干脆又是啪地一个大耳刮子,打得王炳林晕头目眩。 那俩蒙面汉子更加缺德,竟说道:“你也休要生气,干脆拿根线来,栓了这老猪狗的命根子,咱们只管叫他游街示众去,且看这老猪狗有何脸面在县里混!” 这话可吓得王炳林魂飞魄散,那可不是要了亲命么? 急眼了的王炳林颤抖不已,连声大叫:“好汉饶命,好汉饶命啊!” 张顺哪里理会他,一把将老头仰后推到,把出那平日结草栓鱼的手段,一根细丝鱼线手里上下翻飞,三绕两绕,已经把王炳林那话儿捆了个结结实实,都快充血了。 0014、蛋痛的王知县 说来也是奇怪,男人那话儿本来藏得深、不起眼,平时又软哒哒的,可一旦被制住,哪怕是一根细细的鱼线,也让你反抗不得。随你泼天好汉,到此只有任人摆布的份儿,价都没得还。 张顺打好疙瘩,隔着两三步轻轻一拉,王炳林就如同牵线木偶一样,惨叫一声,顺顺溜溜就下了床。灯火忽明忽暗之下,一具苍白丑陋的光屁股体态就如此呈现在众人面前。 我的天呀,这也太尴尬了! “走,拉他去游街,游完街见官去!”俩蒙面汉子跟着起哄,有一个问道:“要不要整面锣,一边走一边敲?” “有道理。” 王炳林崩溃得一塌糊涂,见你妹的官啊,老子就是官好不好?可这话没法说啊,一说出来,还不定惹出什么祸事呢,只好虾米着身子,不住哀求,他是真想跪下求这几位大爷啊,可是刚刚动作,马上又被扯了回来。 “哎哎哎,差不多了啊,给老人家留点面子!”宁泽终于开口发话,笑眯眯的一句,三位好汉都静了下来。王炳林可算是遇上救星了,可怜巴巴指望着宁泽。虽然照一般常识,越是这时候说话的人,越不是什么好鸟。 宁泽慢慢起身,把木板和笔背在身后,摇摇晃晃走到王炳林跟前,把他从脚趾头看到头发丝,这么几个来回下来,王炳林一阵头皮发麻。 “我认得你!”这是宁泽和王炳林说的第一句话。 “啊?”王炳林一脸茫然。 “你是知县相公王大人,呵呵,你好,我叫宁泽!”他居然把毛笔别在耳朵上,抽出一只手去跟人家握手。 吓傻了的王炳林本能地伸出手让他甩了几下,嘴里秃噜着:“不,我不是,我我,我是——”他一会儿想否认,一会儿又想承认,十分纠结。 “别装了,你就是王知县,再不承认,就没意思了啊,乖!” 呃,好吧,王炳林不说话了。 “你这事儿呢,做得却是不太地道,你也知道,朝廷是禁止官员宿娼的嘛。这要是被人知道了,参你一本,可什么都没了,是不是?” “是、是!” “就算不参你,这几位兄弟只要把你这幅模样往街上一拉,你觉得你还有脸活在世上吗?你死了都不打紧,怕是你远在老家的妻儿老小、子子孙孙,一辈子抬不起头来。唉,祖宗牌位也没你,家谱也把你抹掉,祖坟地都给你最寒碜的,你说你读一辈子圣贤书,落了这么个结果,啧啧、啧啧——” “求、求你们了!”王炳林被他说得老泪纵横,悔恨的泪啊! “行,咱们都是明白人,不说就不说,反正你也看出来了,我们今天是有备而来,无非就是有事找你,至于什么下场,还不是看你态度么我的大老爷!”宁泽循循善诱道。 “我答应,我全都答应!”王炳林想都不想,满口子答应下来。 “嗯,爽快,是条汉子,那什么,二哥,你要什么?” “知县相公请了,小的是唐河边打鱼的船帮头子,叫做张顺!”张顺一低头,抱拳拱手对着王炳林唱了个大大的肥喏。 这肥喏唱得王炳林呲牙咧嘴忍不住踮起脚抽抽半天,脸色惨白表示收到。 “俺也没甚要的,只是俺们在这里打鱼渡船为生,官府勒索得忒也凶狠,手下的弟兄们衣不遮体食不果腹,因此无奈,才高价请了这两个道上兄弟来跟相公老爷厮会。无他,就是想要相公放俺们一条生路,从今往后,俺们除了朝廷的赋税,其他一概免掉,不许任何人再欺负我们!” “这个容易,这个容易!”王炳林勉强笑道。的确不是什么难办的事,赶紧答应。 王炳林又把目光投向宁泽:“这位小哥要什么?” “呵呵,我要的相公老爷稍微要为难点儿,不过也不打紧,就要一个公道。” “公道?什么公道?” “这个此时也不忙说,只待过两****到衙门打官司,请老爷到时秉公办理就是。” 王炳林这时候满脑子只想着怎么脱身,哪里回去思考着小子到底要打什么官司?只是满口子地答应,表示一定办到。 “知县老爷爽快,小的们真是感恩戴德。那什么二哥,你看是不是该把这玩意儿解了?”宁泽含笑谢过王炳林,对张顺说。 张顺却一梗脖子:“那不成,回头老爷反悔怎么办?不但答应的事不算,还把我们拿了下狱,你负责么?” “这个不会,这个不会,本官说话一向算数,绝无反悔!几位好汉对本官不错,岂有恩将仇报的道理?放心、放心!”王炳林又急又痛,满头大汗,心里寻思只要老子脱了这困,回头定要让你们这些贼配军的好看! “空口无凭!” “我立字为证!”王炳林急忙接口:“有笔墨没有,借来一用。”事情发展到这时候,王炳林觉得局势已经渐渐在他掌控之中,写个字据算个屁啊,回头老子翻脸不认账您们能奈我何?凭你什么字据,我只要写得不像自己笔迹不就行了? 他满眼看去,这四个人里面,也就是那个叫宁泽的杀才像是有点文化,其他几个老粗,认得什么鸟字?就算宁泽认字,那还会认得我笔迹不成? 想想,自己赢面还是占了多半。 张顺发了半天呆,觉得也只有这个办法了,点点头:“也使得,便请老爷留个字据。”说完就去找宁泽要纸笔。 宁泽一直在旁边看,这时候才笑着对张顺摆摆手:“你慌什么?你一个老粗,认得字么,认得知县相公的笔迹么?人家大老爷要是随便瞎写两个字,你还当宝贝了。回头打你个残废,上报朝廷给你安个诬陷官员意图谋反的罪名,杀你全家都不嫌多!” 王炳林登时急眼,自己这点小算计不都被人家给捅破了么?这也不是做司法普及工作的时候,横竖不能说还有个“越诉法”准许他们越级州府去民告官吧?那可是自寻死路。一时间汗水直流,只能说:“不会不会,绝对不会。” 宁泽摇头:“老爷,我们还真信不过你。不过这样吧,先给你看件物事。”说完从怀里掏啊掏,终于掏出一张破纸片来。王炳林凑过脑袋一看,脑袋就嗡了一下,这小子,贼精贼精的,啥时候把自己署名张贴的安民告示给扯下一截来,还是自己签名的那部分。 这就没说的了,只要自己签字写得不像,那就是个牵线游街的下场啊!王炳林急哭了,只得咬牙认输:“小哥放心,下官绝不会如此无耻!” “诶,这就对了。老爷见谅,小的们干这灭门之祸的勾当,不做瓷实了是不成滴。其实我们也绝对相信老爷,读圣贤书的正人君子,岂能做那没面目的下贱之事?这样,字据都不用立了,不过——” “不过什么?”听说连字据都不用立,王炳林一阵惊喜,急忙问道。 “不过,请你老人家给个签名,嘿嘿!”宁泽说完,从背后拿出那块板子,递在王炳林手里。 王炳林颤颤巍巍接过一看,差点昏死过去。 ******,板子上压着三四张纸,都是刚才王知县在床上各种姿势的速写! “这、这这这——” “这什么?画得好不好,像不像?”宁泽笑眯眯地问。 当然好了,他是什么底子?故宫博物院的文物修复骨干啊,画这几张春工图,那还不是手到擒来?那线条,那比例,要多流畅多流畅,要多匀称多匀称,尤其是王炳林和张翠儿的相貌,堪称照片翻拍之作。可着这大宋朝,还能有第二人画得出来否? 其实身材相貌部分他是早就画好了的,那又不打紧。莫非谁还敢找他讨论姿势对不对的问题不成?关键是相貌得真实。刚才他悄悄上来就一直躲在暗处,哪能看清王炳林长个啥球样?还是等张顺他们闹将起来,张翠儿和王炳林露出面孔,自己这才一言不发赶紧补上。也是天衣无缝啊! “老爷若是觉得画不错,小的不妨再画两张,送给老爷拿回去细细欣赏回味。”宁泽看他呆若木鸡说不出话,忙凑趣道。 “不用了不用了!”王炳林要哭了。 “这样,那就请老爷在这几张画上题上几句,若是能作诗呢当然更好。若急切作不出来呢,只消写上‘此乃本人写真是也’八个字,完了再签个名,按个手印,咱们就齐活了。你看如何?老爷可别耍诈哦,你老人家要相信小的,笔迹如何,还认得出来。” 他说一句,王炳林肝颤一下。活了五十多年,可从没遇见过这么阴险龌龊的事儿啊! 张顺牵着线一直站在旁边,静静听二人对答。见王炳林光发抖不说话,便把手里鱼线一扯:“老爷,你答应是不答应?” 王炳林被扯得蛋痛,老皮老肉的一跳一跳:“答应,我答应了,别扯了,哎哟我的妈啊!” “是啊,老爷叫你别扯了,你这厮,就会瞎扯蛋!”宁泽急忙跟着骂张顺一句。 接下来事情就好办了,满满一桌酒菜全部挪开,腾出地方,铺好笔墨,四个人恭恭敬敬请王知县做下留墨宝。临了宁泽还不忘笑吟吟地夸上一句:“知县老爷,你这可是光屁股坐板凳——有板有眼啊!” 王炳林除了翻白眼,还能做什么? 题了字,画了押,还拿出印泥来请他留下几个浓浓的指印,宁泽把四张素描分成两处,两张递给张顺:“二哥,这个你且拿好。要是咱哥俩谁出了意外,这就是咱们救命的家伙!”张顺眉开眼笑急忙慎重接了,表示一定要藏到个任何人也找不到的地方。 这就算大功告成了! 哥儿几个对着王炳林千恩万谢,这才慢悠悠轻轻下了小楼。那小狗子兀自抱着半瓶酒趴在桌上扯呼呢。毕竟是江湖人士,张顺配的蒙汗药真心好使。宁泽一挑大拇哥。 门口他们来时轻轻放下的梯子还在,几个顺着梯子爬上墙头,哪儿来的又从哪儿回去。真是神不知鬼不觉。 0015、哀哀上告 “哈哈哈哈哈!” 船舱里,宁泽和张顺相视大笑,满满干了一碗酒。【ㄨ】 “兄弟,你这招忒地狠辣,这就等于从今后王炳林那老小子的蛋蛋便捏在咱们手里了,到死也别想翻身!” “也不能这么说,若是咱们行的正做得端,他自然奈何不了咱们。若咱们真拿这个当回事轻狂起来,那是自寻死路,便有一百个王炳林也保不了我们,二哥,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宁泽端着酒碗,笑意中却带着深沉。 若张顺真的这么想,那就糟糕了。本来是反压迫,却想着摇身一变去压迫别人,这种思维祸害更大。为自己想,为张顺想,他都不愿意张顺变成那样。只好先旁敲侧击提醒一下。 张顺闻言,正色道:“多谢兄弟提点,俺也只是嘴上说说。若真如此,岂不变成跟他们同流的下三滥?这种龌龊事俺绝不会做!” “我替二哥高兴,来,喝一杯!” “京东东路唐州府湖阳县民宁泽,男,行年十七,无犯科记,无无良记。今上告县衙押司陈文锦,倚势凌人、欺压乡里、狡黠行诈、图谋民产。 陈氏上仰天恩,下承民奉,身处公门,心怀叵测,不思竭心尽力安定乡梓报效朝廷,只借权势包藏祸心欺压良善。前,民宁泽连遭祸端,父殁兄亡,本人亦自染疾,曾发癔症。陈氏借机而入,欺弱母幼弟无助,借姻亲名分,假托内外行走,却勾结医者开方诊药。诊金竟高出市价十倍之巨,各色药品分贵五六至十倍不止,区区四月,家产因之荡尽一空 ?????? 郎朗盛世,定有青天,民之所望,恶者依律当除,以昭天日。冤者依律当扶,以光德化。是所至词,民宁泽哀哀上告!” “哼,不自量力!”于志远冷哼一声,在状词上信手批写:“查无实据,合是诬告。”写完,扔在一堆状纸里。 于志远是湖阳县的推官,所谓推官,专管一县司法。有人告状,递上状词,先至推官处,按条律若是民讼,可做初步调查结论,专呈知县批阅定谳后结案。若涉嫌刑事,就是杀人放火重大盗窃一类,则由知县批阅后呈州府法曹处处理。 区区一桩民事诉讼,还捏在于志远手里。他跟陈文锦交情匪浅,也知道陈文锦和知县相公的关系,自然不把宁泽的状纸放在眼里。回头还可以找陈文锦卖个好,得些好处。 等衙役把一天的讼状呈到王炳林老爷处画了花押回来,他的案头公事就算结束了。趁着天色未晚,还可以找人吃几杯酒,快活一阵去。 可是看看时辰,已经是申时二刻了,批复花押还未下来。他走又走不得,不免心头焦急。 “推官老爷,知县相公相招过去说话。”衙役带回来的是王炳林一句话。于志远不敢耽搁,忙整理衣冠,恭恭敬敬朝王炳林的签押房走去。 王炳林一脸威严坐在官帽椅上,手里掌着一份文书在看。见他进来,面如寒霜,双目似电:“静宁,知我唤你过来何事?” 静宁是于志远的字。看王炳林表情不像以往那么和蔼,心里打一个突,躬身唱喏道:“属下不知,请知县相公明示。” “呵呵,明示。老夫倒是好奇啊,今日是六月初三,这宁家的状纸早上送来,你下午便结了案,查无实据,查得好快!” 于志远惊讶看着王炳林,怎么换口气了?只好陪笑道:“陈宁两家乃是姻亲,阖县皆知的。宁家接连出事,也都人人议论明白。欠债还钱律所当然。是以属下想,这也没什么好查的。” “这状纸写的是欠债还钱的事儿么?他说陈家‘却勾结医者开方诊药。诊金竟高出市价十倍之巨,各色药品分贵五六至十倍不止,区区四月,家产因之荡尽一空’,你查了?” “呃,下官疏忽了。”见老爷认真,于志远虽然不明其妙,但赶紧承认错误才是正确态度。 “拿回去,查实了再来禀报。记住,若有徇私,定不容情!”王炳林一挥手,把状纸扯给于志远接着。 于志远昏头昏脑出来,对着大太阳一直发呆:“今儿这是怎么了?难道,陈押司得罪了大老爷?不行,我得赶快问问他去,也好寻个对策。”他脚步匆匆回到公事房,正要换衣裳出门,忽然又定下脚步:“不对,若真是他得罪了知县,那我过去岂非成了通风报信?还是不要去惹这身骚,老实查办,拿个结果出来再说。” 身在公门,哪个不是人老成精?他们个个嗅觉灵敏,一旦发现风吹草动任何不对,本能地会选择最自保的方式继续存在。于志远不用弄明白王炳林为什么忽然转变态度,只要知道人家确实已经变态就行了。 跟陈文锦好又怎么样?还能好过钱去?还能好过这推官的福利待遇去? 于志远摇摇脑袋,从公文袋里扯出宁泽的状纸,还有他提供的证据抄本,细细研读,最后微微叹气:“老陈这一手,做得果然过头了——” 又过了两天,陈文锦依然没从儿子被绑架的哀痛中恢复过来,除了流水般的铜钱撒将出去,到处派人寻找,就是不停地写信给但凡有些门路的外地亲朋和上司同好。他已经四五天没去衙门签到了。 “老爷,方才衙门于推官命人来传话,让老爷去衙门过堂。说是宁家告状,要去对质。” “放屁,没见老子忙着呢吗,过他娘的什么鸟堂?你就回说让他自己看着办!宁家?哼哼,老子现在没空,等我龙儿找到了,再回手收拾他家!”陈文锦恶狠狠把来旺儿臭骂一顿撵了出去。 陈文锦才清净了没半个时辰,来旺儿又疯了似的跑回来:“老爷,老爷,于推官还是不依,非要你去对话。于推官说了,今次和往回不同,叫老爷小心应对,仔细想想,得罪了哪个惹不起的人没有?” “于静宁这厮,越活越回去了。为了一个宁家,动恁大阵仗,他这是要疯。老子得罪了谁?”陈文锦一边骂,一边穿衣服,还是要去一趟。老于跟他交情匪浅,既然这么着急,必定有事发生。 他一边想着儿子,一边恨着宁家,走进县衙。民事纠纷,若非诉讼双方无法和解,是不至于闹到大堂的。陈文锦径直去到推官公事房所在,进门就勃然大怒,里面打横一条板凳,端坐着宁家二小子宁泽。 陈文锦阴沉着脸不屑地看了宁泽一眼,冷哼一声对于志远拱拱手:“静宁兄,急着把兄弟叫来,所为何事?”言语中透着傲慢和熟络,还不忘瞥宁泽一眼,意思是小子,瞧咱们这关系,你特么翻得了天不成? 宁泽只是抱膝翘脚,笑眯眯地看着他。 陈文锦见状,没来由心底一阵烦闷,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的,又说不好。只听于志远道:“进得此处,须验明正身,你可是陈文锦么?”死样活气,毫无感情的声音。 陈文锦一愣,还真跟老子来这套啊?只好拱拱手嗯了一声。 于志远点点头:“好了既然双方都在,那我先念宁家的状纸??????” 他干巴巴的声音念完状纸,翻起死鱼眼睛看着陈文锦:“陈文锦,你可有话要说?” “老于,这小子信口雌黄一派胡言你也信?今天正好,我正四处寻他。他该还给我家的房产地契还没乖乖递上来呢。且休要放他跑了,先把房契还我再说。”说完也不等于志远说话,冲过去就要纠宁泽的衣领。 宁泽面色冷冷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往下一用力,陈文锦痛得弯腰屈膝哎哟哎哟大声呼喊。于志远急忙大喝宁泽把人放开。宁泽伸手一甩,陈文锦几个踉跄跌倒墙角,喘息不定。 “大人请看,这就是他倚仗权势欺压良善的铁证!”宁泽傲然站起,双目炯炯看着陈文锦。 “好撮鸟,敢对老子放刁,看我打不死你!”吃了亏的陈文锦哪里压得住心头之火,转身又要扯板凳砸宁泽。 “快拉开,快拉开!”于志远忙不迭地大声呼叫,旁边衙役急忙把陈文锦拦住。陈文锦跳脚不住大骂。 于志远等他发火累了,才叹口气,从公文袋里扯出一张纸,命人递给陈文锦:“你且看看,这是不是你帮他家寻医出诊开的诊金数目和抓药的价钱?”宋朝法治完备,呈堂证供若是文字的,须又笔帖式按内容重新抄写一遍,得到证人确认后花押上面,便可作为证据出示。至于原本,则另行保管,不得与诉讼对方接触。 陈文锦胡乱看了一遍,气呼呼说道:“我哪里记得这许多?” “陈押司,实不相瞒,这是经过县衙取证过,有人证,也有你代签花押的物证,还有你家下人代购药材的花押。”于志远淡淡说道。 陈文锦这才觉得不妙,大惊失色道:“老于,今日这是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传你来对质,便好生对质。本推官身荷重任,只知按知县相公明示,秉公断案,岂有偏私?”说完双眼朝陈文锦递出一个同情而无奈的眼色,这可不是老子作怪啊,是县太爷作怪。 0016、退一步海阔天空 (对不起,今天老母亲手术,忙昏了头,更新晚了,请读者理解。) 这么明显的眼神明显的话,陈文锦只是因为儿子被绑票急得有些崩溃,又不是真傻。怎么会看不出来?可他真的很难相信这个事实,脑袋一阵发昏。 于志远心里叹气,表面上的人情还得做呀。他朝宁泽道:“原告,此事也须得双方调解。你且回避,我同被告分说分说如何?” 宁泽拱手道:“但凭推官大人做主,小的只在外面等候。”说完对着陈文锦哼一声,铁青着脸走出门去。 他在外间,只在阶下沉静站着。任他好毒的日头,竟都动也不动。惹得两边廊下衙役们远远看着,偷偷议论: “这小子是哑巴吃秤砣——铁了心。要跟大押司打擂台的,且看他赢不赢得了!” “赢个屁,大押司是谁?老子虽听过左膀右臂的话,却还不够。他老人家,直是知县相公的双手。知县相公岂能不回护他?” “不见得吧,你没看推官今天两次催请押司过衙对质么。这情形以前何曾有过?怕不是押司在知县相公跟前失了势吧!” “对了,你这么一说,我还真想起来了,那天听说推官大人写了判词的,说宁家诬告。结果被老爷叫去臭骂了一顿,发回再查。我估计啊,真悬——” “唉,也真可怜见的,孤儿寡母,听说现在被赶到财神庙存身呢!” ———— 宁泽心静,这些言语停在耳中,心底暗暗发笑,狗鼻子还真够灵的! “砰”的一声巨响,吓得两班衙役都不由自主缩了缩头。只见是陈文锦一脚踹开大门,气冲冲走了出来,穿过回廊,直奔王炳林签押房而去。 宁泽在台阶下斜睨房中,是于志远唉声叹气,转圈儿摇头。一转身,正碰上宁泽的目光,愣了愣神,干脆招手让他进去。【ㄨ】 “方才你家的事,我已尽力,叵耐押司不肯让步,非要到知县相公面前分说,唉,我也是爱莫能助了!” “大人秉公断案,小人铭感,想来知县相公也绝不会偏私的。”宁泽知道他想两面讨好,一面支使陈文锦去讨要底牌,另一面却向自己示好。因此也懒得多跟他啰嗦,只不卑不亢回答。 “呃,好,那你先在这里等候着。” 大概过了半个时辰,签押房承局过来传话:“请宁泽面见。” 卧槽,于志远腾地站起,惊得下巴大大的,面见,还请?他娘的,这是什么路数?他们这些官场爬虫,脸皮变得比脑子还快,脑子都没转过弯来,已经挤得五官都眯缝在一起,乐呵呵对宁泽拱手道:“想是老弟的好消息到了,快请,快请!” 宁泽呵呵一乐,也拱拱手,跟着承局出了门。 “这小子家到底是何来历,须得好生访一访了。以前尽被欺负,遮么是最近攀上了什么贵人?”于志远自言自语。 好不容易打发走陈文锦,王炳林揉着鼻梁,直娘贼的,真累!看着这个对自己忠心耿耿的下属老泪纵横,真心想帮他出气啊,无奈自己蛋蛋被人捏着,才动念头,就条件反射似的抽抽一下。只好忍痛割爱啊! “老爷,宁泽传到。”承局在门口,惊醒了王炳林的痛苦。 “哦,请他进来。”竟下意识地伸手扯扯裤裆。 “小民宁泽,叩见知县老爷!”宁泽进屋二话不说,纳头便拜。 吓得王炳林差点小便都没忍住,这是大债主啊,怎么能让他跪下。急忙隔着桌子弯腰虚扶:“快快请起,快快请起!” 宁泽一脸的尊重恭敬,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王炳林朝承局挥挥手,承局知趣倒退而出,临了把门轻轻带上。 屋里没了别人,王炳林松了一口大气,难为他五十多岁的年纪,伸手敏捷,兔子般从椅子上跳起来冲到宁泽面前:“小哥莫怪,不得已才命人把你请来······” 宁泽一把拉住老头,笑道:“这是怎么话儿说的?你是大老爷,恁地多礼,对我如此看承,小的感激不尽!” 王炳林心头已经把宁泽掐死一万遍啊一万遍,可脸上还得带着笑意:“咱们至投契的兄弟,应该的,应该的。” 应该个鬼,这岁数差距,就算放在前世起码也得叫一声老伯。还成兄弟了! 唉,千百年来,倒在女人肚皮上的官儿们,都是这个鸟样! “那好,我就斗胆叫你一声老哥,呃,那个王老哥啊——” “是,叫得好,嘿嘿,嘿嘿!”王炳林笑得比哭还难看。 “你叫我来,到底什么事?” “唉,实不相瞒老弟,是这样的。陈文锦方才来过,在我这里又哭又闹,本县,哦不对,愚兄本想依律将他重重责罚,可是碍着他一贯以来在愚兄面前鞍前马后的尽力,乍然之间便炮制他,怕是旁人不服——” “懂了懂了,就是你也有把柄攥在他手里,只是没我的这么瓷实罢了!”宁泽点头作理解状。 “这小兔崽子,贼精贼精的,才说上句他就知道下句。”王炳林心里暗骂一声。不过情况的确如此,这么多年油锅里浸润,他在陈文锦眼里,还不满身都是筛子洞?只不过正如宁泽所说,那些纰漏,陈文锦首当其冲有份,自然不敢一拍两散,只是表面上说说嘴而已,哪里有宁泽手握健身球的稳妥? 只见宁泽继续说道:“这个待会再讲,你且说说跟他谈的是何条件?” 王炳林忍不住吞了一下唾沫,这情形简直是跟上官汇报工作,还真不太适应:“是是,愚兄跟他谈了半天,他才答应退还宁家房产生意,不过,有两个条件。” “呵呵,他居然还敢提条件?提什么?” “呃,第一么,他虽然虚开了许多花头,但也确实在宁家抛洒了些钱财,折算下来也有七八十贯,他想把这七八十贯钱要回去。你也知道,钱是小事,也就是个面皮上下不来······” “没有,半文钱我也没有,我老娘还在庙里喝粥呢,你让我上哪儿找八十贯给他?”宁泽一摊手,翻着白眼。 “这个好说,这个好说。愚兄已经想好了,贤弟百废待兴,手里没个花销,如何使得?因此愚兄愿意私下贴补贤弟二百贯钱,以图大事,不知贤弟以为如何?” 呵呵,这样的奇遇,也是没谁了。见过打官司伸手向大老爷索贿的么?人家宁泽就是,杠杠的! “嗯,那我考虑考虑。第二件是什么?” “第二件呢,就是贤弟你那大嫂,她如今守寡宁家,已然无用。陈文锦便想请老伯母高抬贵手,写个放归文书,从此两家一刀两断,再无瓜葛。咳,愚兄想来也是道理,他那女儿是个人见人恨的万人嫌,总放在你家,也给老太太,给兄弟添堵,不如做个顺水人情,让她走了也好!” 王炳林小心翼翼说话,忐忑地观察宁泽脸色。这也无奈啊,若不答应陈文锦这条件,那厮丢了儿子正在气头上,万一发起失心疯来,怕真是鸡飞蛋打也说不定。 宁泽怎会不知里面的道道?他也知道王炳林其实已经尽力。换成自己,估计也没有更好的法子。只是陈金凤这条没毛大虫在家横行,欺凌婆母,作践幼弟,不给她些颜色就如此轻易放出去,那真是岂有此理! 想到这里,宁泽冷笑一声:“这老猪狗,恁好算计。当年家父在世,颇有资财,被这老狗觊觎不是一天两天,这才千方百计把他那贱人塞给我大哥。真是克了一家两代人,还要平白欺负我母亲。老哥,我倒请问,这口气如何咽的下?” “那、那该当如何?”王炳林傻眼问。 “放归可以,须得答应我三个条件。第一,八十贯的余头他再也休想。若要放归文书,另加二百贯钱妥妥地送来,若牙缝里蹦出半个不字,哼哼,老子就——,老子就——” 王炳林急忙问道:“就怎样?” “嘿嘿,老哥,你懂的!”宁泽咧开大嘴灿然一笑。 特么还是拿老子磨心转啊!王炳林心底一阵哀嚎。只得连连点头:“这个使得,愚兄一定办到!” “第二,让那贱人全身缟素,拜了我父亲和大哥灵位,请来三亲六戚,就在我家正堂里,给我母亲磕头赔罪,到时候认打认罚,不许有半点违拗!” “唉,行,这个愚兄也替他家答应了!”王炳林还价的心都没了,都是泪啊。 “这第三么,呵呵,是给老哥你的。咱们亲兄弟明说话好不好?” “你说、你说!” “陈文锦你一时下不去手,我也理会得。不过老哥今后可决不能再亲近此人,三个月之内,你自己想办法免了他的差事。免得他将来又兴风作浪。唉,兄弟这是为你好,你看你用这么一个龌龊小人,在县里闹出恁多是非,也坏了你的清名,何必再同他纠缠?至于老哥那二百贯么,按说小弟不该要的,可是若不要,又怕损了老哥面皮,只好厚颜收下,老哥莫怪。嘿嘿!” 第三条价钱开出来,王炳林心知已经再无还价的余地。至于他用什么法子去搞定陈文锦,宁泽根本懒得理会。宁泽下决心当个甩手大掌柜,下单子发任务,你自己想法子去! 王炳林含着眼泪,默默承受被人家厚颜坑下二百贯,还得谢谢人家的羞辱,自己再去找陈文锦切磋功夫去。 0017、回家、视察 六月初八,正是宁泽答应老娘李氏十天回家的日子。 李氏在一脸不相信的情况下,被牛嫂换上干净体面的衣服,由宁泽和老牛护着上了青罗软轿,宁涛也恢复了正宗三少爷的模样,一家人风风光光从正门进了宁家大院。 一路上如梦如幻,李氏泪眼迷离看着打扫得干干净净的院子,忍不住伸手摩挲,慢慢进了正堂。正堂里赫然端放着丈夫和儿子的排位,降降地点起一炉香,下面锦垫铺地。 李氏颤颤巍巍将一对牌位双手紧紧搂住,嚎啕大哭。 宁家虽然只有几个远亲,但以前人缘不错,宁泽把街坊邻居全都请到,大家神情严肃地看着这一切,此情此景,在场人莫不下泪! 等他一家痛快哭够,重头大戏便是陈金凤出场。 这个昔日威风八面的陈家母大虫,全身白布包裹,被那个狗仗人势的丫头芙蓉扶着,满月般的大饼脸红得像个猴子屁股,一步三挪才走到正堂阶下。 “站住,就在那里跪下!”宁泽冷冰冰的声音,吓得陈金凤和芙蓉全身打战,扑通跪倒在地。 “各位街坊听了,我宁家本是积德行善之家,在湖阳县立身百年,从未敢欺凌乡里,招惹是非,叵耐那奸贼陈文锦,觑着我家人单势薄,先是上门使诈,后又撕脸欺辱,这陈金凤······” 宁泽沉痛的控诉,唤醒了乡邻们对陈家可怕的记忆,对宁家无限的同情。咬牙切齿,议论着宁家怎么报复都不为过。 宁泽沉痛说完,双手扶着老娘走到阶前:“娘,这贱人当日如何对咱们,今日活该遭此报应。如何发落,老娘做主!” 只是这李氏本是个善良懦弱的妇人,一辈子只知相夫教子和睦亲邻,哪里干过凶狠的事?这几天受尽炎凉,终于夺回财产重进家门,气也已经消了大半。看着这个昔日撒泼霸道无比的大虫儿媳,就算恨得压根咬碎,还是下不了手上去抽她两个耳光。 李氏双目喷火地看着陈金凤半天,终于心头一软,呸地一口唾沫吐在陈金凤面前,从袖子里抽出一份文书甩在地上:“罢,我若报复,没得堕了宁家祖辈积德的声名。你自己好自为之吧!”说完,泪流满面不能自已。 陈金凤虽号称没毛大虫,却不是只会撒泼打滚的主,祖传秘方,懂得权和势的判断。既然老爹陈文锦不敢来,那就是怕了宁家,这势便去了一大半;再说自己再呆在宁家已然无趣,最要紧便是放归文书拿到手,再觅个人儿青春快活。两下相权,莫说只让她下跪认错,就是让她在宁泽的粪桶里打个滚,她也干! 文书就在膝下,陈金凤急忙伏地磕头:“儿媳多谢婆婆不念旧怨宽宏大量,从今后儿媳一定洗心革面改过自新!”重重磕了两个响头,快速收拾起文书,拉上芙蓉转身掩面便跑。 咚第一声,不只是谁朝她扔出一只鞋子,正砸在陈金凤后心,陈金凤一个踉跄险些扑倒,却不敢回头,匆匆逃离。围观邻居们发出一阵哄笑。 虽然没看到什么火爆刺激复仇场面,不过能亲眼见证宁家扬眉吐气,也已够了。众亲邻这时才纷纷上前祝贺! 这一天,宁家摆下酒席宴请前来观礼的嘉宾,笑语喧哗,好不热闹。每一个宾客都对宁泽伸出大拇指。 酒宴散尽,只剩下一家人灯火下说话。 “娘,这里是四百贯钱,如何使用,还请娘做主。”宁泽规规矩矩把四百贯钱的关子放在李氏面前。这里有陈家吐血的二百贯,也有知县王炳林行贿的二百贯。 李氏慈爱地看着儿子:“二郎长大了,恁地本事,娘还有何不放心的?从今就是你来理家,如何使用,二郎自己做主便是!” “多谢娘!孩儿一定不负娘的信任!”宁泽诚意满满笑道:“那,孩儿就放肆了。这一百贯,放在娘身边,只做娘的安心钱,手里有粮,心里不慌;这五十贯,也请娘给老三管起来,他都辍学一年,也该重新进学,好生读书,将来光宗耀祖。”说完笑眯眯一拍宁涛的脑袋。宁涛只是呵呵傻笑,他可不想读什么劳什子书,二哥就是他心中的偶像。 “这五十贯钱,孩儿想给老牛夫妇。他二人不离不弃跟着咱们,罪也受了,苦也吃了,没有他们,咱们母子也不知熬不熬得到今日,这是他们该得的······” “还剩两百贯,儿子便拿着,先去看看咱家伞行的生意,将来再做打算。” 李氏听他分配得仅仅有条,连声笑道:“依你,依你!” 六月初九是个细雨蒙蒙的天气,一大早宁泽就叫上老牛,一起去伞行看看。 老牛要拿伞,宁泽说这么点雨还拿什么伞?回来时顺手抄两把不就行了?反正自己家的家伙。走吧,浪漫! 老牛懂什么叫浪漫? 一个老头和一个少年在雨中闲逛,怎么可能浪漫? 宁家伞行隔着宁家大院两条街,也算中心商业区的位置,左边是油盐铺,右边是杂货铺,两边延伸还有些茶楼小摊等等,远远的斜对面是柳记炮仗铺子。 宁泽记忆里没有伞行的任何线索,事实上他从小就很少过来。一直是父亲和大哥宁洪负责经营管理。这是家五六十年的老字号,从宁泽的太爷爷就开始经营。靠着大宋商业繁荣,湖阳交通便利,加上宁家几辈人吃苦耐劳,硬是靠一家伞行挣下如今的基业。 可惜,风光不再。 据记忆说,大哥宁洪本来就不是块做生意的料子,父亲去世,只有赶鸭子上架。加上家里连连有事,他又身体不好,老婆凶悍,这几个因素凑起来,伞行能有发展才怪了。一天天坐吃山空,把伞行的老本抽了个干干净净。原先养着一二十个工匠的作坊,到后来只有一个没地方去的老头死守在那儿。 宁泽走进黑漆漆的铺子,迎面就是一股霉味,那是大捆的油纸挤压在潮湿的角落,长期没翻动的结果。另一边是成堆的骨架、伞轴、主轴、榫钉等家伙,有的已经发黑,有的已经变形······ 看铺子的老工匠叫张伯,张伯六十多岁了,勾腰驼背,白发苍苍。老头原来也算宁家伞行一个技术骨干,只因后来业务越来越萎缩,没了用武之地。可是一辈子除了做伞,也不会别的,只好留下来领几文饿不死的月钱,值班守夜。 看到二当家的来视察,老张伯露出漏风的牙齿,激动地笑着,这笑容使宁泽很容易想起王进喜、孟泰那些劳模,他们也是在单位最倒霉的时候,热烈欢迎着领导的视察。视察,意味着单位多多少少有些希望了。 宁泽怎么好意思让一个老劳模失望? 然而等宁泽和张伯亲切交谈之后发现,形式很严峻,前景不乐观。 首先是没工人,宁泽算了一下,现在的市价是每个工人每日工钱一百文,等于一个月三贯,最少还要包吃一顿,假设请十个工人,那么一个月的开销大概在四十贯左右。 其次是没原材料,最基本的四大样——粗布、绢纱、竹子、蜡杆,就算是没加工过,以五百把伞计算,起码也是六十来贯,如果是加工过的,那么成本翻翻。 第三是生产环境和经营环境,都太差。店铺后面三间屋子,其余两间就是工人们的“车间”,逼仄狭小,不透气不通风不透光,若是重新开工,势必动用大量照明,这是个非常大的安全隐患。安全第一四个字,宁泽还是很在意的。 再说店铺,乌漆墨黑,货架是那种货柜式样,按宁泽的理念,最不适合摆放雨伞这种必须全部呈现外观的商品,装修也不好,虽然大宋现在的商铺几乎都如此,但绝对影响购物情绪。 最后是销量,宁泽也算了一下,湖阳县满打满算人口不过两万,计六口为一户,也不过三四千户人家,雨伞又不是易耗品,常常一把雨伞可以传两三辈人。比如那个许仙泡白娘子的时候,不也在伞上面写个大大的许字?说明这个时代的人还是非常爱惜物品。这情形,一天能卖几把? “张伯,咱们以前开铺子,每天能卖几把伞?” “好时十来把,淡时一两把,时不时的整天也不开张。” “那倒怪了,为何我家能靠做伞起家呢?”宁泽有些不解,一把伞就算买三、四百文吧,这开销下来也是入不敷出。 “唉,当年老太爷在世时,我们店的伞那是筋骨结实,用料考究,做工精细,远近都闻名的。零售虽然不怎么样,可每年往来客商,往往一订就是两三百把,有的甚至上千。那时候啊,真是二十个汉子全天不吃不喝,也有做不完的事······” 提起当年,张伯脸上散发出怀旧的光辉。 “那后来呢?” “后来,自从大郎当家,他也不太会做买卖,不如老太爷这般和气生财,一来二去的,客商们渐渐就不太上门了。”张伯摇头叹气。 宁泽点点头,大概明白了其中的要害。看来这伞行是要大改革才行! 不过还是有些可取之处的,譬如说,现在伞行既无外债,也无内债,房子是自家的,算是很有利的条件。 0018、没事找抽的柳大洪 宁泽没半刻犹豫,当场组织召开了一次临时全体大会。参会人员稍微惨了点,就三个,他,老牛,张伯。 三个臭皮匠赛过诸葛亮嘛! 他请张伯做好三件事:盘点家底,把现有的材料,能用的挑出来,剩下的废料,能折卖就折卖,不能折卖干脆扔掉;重新组织人手,最少三人,最多五人。暂时不能像以前那样招满,到时候真心养不起;最后一件,从今以后,什么都不用亲自动手,只要尽心尽力带徒弟,工钱每月五贯。 “二郎对老汉如此看承,叫老汉如何生受得起?”张伯听完最后一样,老泪纵横不能自己。 “你是元老,将来咱们宁家伞行能不能兴旺,全靠你了!”宁泽拍拍张伯肩头安慰。 给老牛的任务简单,就是最快时间雇人,他要重新装修。 这一回,老子就要开始二次创业了! 宁泽恶狠狠地想。 两个来月的时间飞快过去,宁泽一家过得平静而顺利。 照着他的想法,老牛找人来把店铺重新彻彻底底整治一遍。那些笨重不堪的货架,十贯钱便处理给了隔壁杂货铺。老牛为此心痛老半天,宁泽笑嘻嘻地劝他换一个思路:“咱们本来就不要的物事,没人要也只好扔了。现在还平白卖了十贯钱,那是多大的便宜?好多事请别死脑筋,舍不得放不下,最后砸在自己手里,对谁都没好处。还不如让它去体现自己的最大价值。” 老牛虽然听不懂什么叫价值,但好歹明白了二郎的话。心想这小子真是看得开! 长宽各三丈的大铺面,原先是泥土地面,如今被二郎不惜血本改成清一色的水磨青砖,光可鉴人。本来是当中店门,两边各有暗格窗户,被二郎除了楹住保留,整堵墙全部打通,改成两尺宽的大铺板,每天一打开,就如同把太阳搬进屋子一样,说不出的通透、畅快。 四面墙原先是暗红色的木板,也用砂纸全部打掉,露出本色再上一遍清漆,顿时又提高了明亮度,还一扫沉闷气息。 店堂里除掉角落放一个曲尺柜台,其他地方通通放上订制的五色釉大鱼缸,三尺方圆的大鱼缸一共放了十五个,拼成三个花蕊样的大图案。 店堂当中一块大大的牌匾,上书“宁氏伞行”四个大字,墨酣笔劲,是宁泽第一次显示他深厚的书法功底。 后面的将作间也焕然一新,以前的黑洞洞完全不见了,通风透亮,完全满足了制作工人对光线的需求。只有仓库依然封闭严实,为了提醒安全,宁泽还专门贴了库房重地,严禁烟火的条子。 望着自己亲手打造的这一切,宁二爷十分满意。虽然这款式放到后世,也不过就是初级水平,但在这大宋,已经是创意满满了。 而张伯的进展速度同样很快,六十多岁的老头,每天不知疲倦地盘点清仓,又四处寻觅朴实乖巧的学徒。他有两个梦想,一是看着自己呆了半辈子的宁家伞行重新振作起来,二是找到几个品行端正,心灵手巧的徒弟,把自己一门手艺传下去。 “怎么样,老牛,这装修,也是没谁了吧?”宁泽笑嘻嘻地站在店铺当中,满眼得意地四处看着:“哦,对了,房梁上钉上几排挂钩,伞一张开,挂得满铺子都是,瞧着都别致,舒坦!” “好是好看,只是——,烧了多少钱呐,卖个伞,整这些有用?”老牛虽对宁泽的指示执行起来不折不扣,可还是跟不上他的思路,不免有些嘀咕。 “唉,这是必须的,舍不得孩子套不找狼,舍不得媳妇儿,套不住流氓!” “套流氓来干啥?”老牛大吃一惊,难道二郎又想惹事儿了? “就是这么一说,比喻,比喻懂吗?”宁泽大摇其头,得意的事儿没个知己理解,这个老牛啊,真是对牛弹琴! 没感受到应有的马屁,宁泽觉得有些失落,只好郁闷地溜达着去唐河边,找张顺喝酒打屁去。在那里感觉爆棚,大家只如众星拱月样捧着他。两个月才过去,船工们的收入便翻了两倍还不止,湖阳竟渐渐有了鱼市,而且越来越兴旺。附近州县经营水产的客商慢慢朝这里聚拢,大量收购本地出产的贵重鱼品。 宁二郎小使手段,便让大家发了财,怎不叫人佩服?况且,这厮一手烧鱼的好手艺,每次去河边都要亲自动手弄两道美味,让这些守着盐罐吃淡菜的家伙们舌头打架。 他们别的不多,好鱼大鱼那是管够,怎不欢迎这位爷光临? 这日子,真是有够逍遥快乐的。 有道是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他开心,也有人不开心。 就是他宁家伞行斜对面的炮仗店老板柳大洪。 柳大洪前天受了惊吓,躲在家里不敢出门。 说起来也是他自找,没个眼力高低,非要去碰钉子,吓成这样。 话说那陈押司,最近是越来越不受待见了。打从六月起,王知县就开始有意无意疏远他。公文起草不征求他的意见,下乡派税打发别人替他去,有什么疑难杂事还尽搞民主,叫了三四个押司排排坐开会讨论。每次陈押司发言,只要是馊主意,当场否决一点面子不给。若是不幸出了个好主意,王知县是不会表态的,但只要别的押司一补充,王知县马上同意首肯。仿佛是那人出的妙计,跟他一毛钱关系也没有。 陈文锦气得心头那个哆嗦呀!他不是没明里暗里找找王炳林的门路,可是老家伙轻轻巧巧一个借口说“押司失子之痛,原该好生料理,其他事就不必多管了。”便把他敷衍回去。本来儿子没找到就够他茶饭不思了,现在在衙门又失宠,这日子还怎么过? 这种心情下,居然还有个不开眼的柳大洪三天两头朝自己家跑。 你特么若是来看望看望老子,说说宽慰的话,那还算你会做人。可柳大洪不是啊,他每次上门,必要在陈文锦的心窝上补几刀方才甘心。 成天也没别的话,就两个问题来回转:一是问人家儿子找到没有;二是上次答应的花石纲进城那庆祝项目落实没有?他还指望卖点炮仗救急呢! 说来柳大洪也还算懂礼,每次登门都不空手,好歹都拎些点心。可是这点心也太随意了,要么是龙眼果子,要么是雪梨果子,就这么两样换来换去,没见过第三样。 陈文锦光看看就想吐了,每次都强压下想直接扔在他脸上的冲动。 来旺儿斜眼给他开门:“来了?” “来了,押司今日爽快些没有?” “在里面,你自己进去吧。”来旺儿爱答不理,自己扭头走开。 “押司,今日令郎可有消息?”进门劈头第一句话就是这个,从不更新。 陈文锦号称笑面大虫,涵养已经很到家,这时看着他也笑不出来,只是摇摇头:“还没有。” “哦,那需得再加把力,用心找找。”柳大洪第二句必定是这个,除非陈家有新消息。 “嗯。” “押司,不知那花石纲,几时到咱们县啊?”说到这个,柳大洪必脸上堆欢,巴巴地看着陈文锦。他也真是没路子,但凡消息灵通些的,谁不知道最近陈押司在衙门不太自在?否则哪还有空成天接见他? “我说柳大洪,你这是来看我呢,还是惦记着你那几挂炮仗?”陈文锦终于不耐烦了,皱着眉斜睨着柳大洪。 “没有没有,我是诚心来看望押司的,只是随便问问。唉,小号生意不太好,是指望这花石纲过路,能得押司帮衬,也好有些起色!”说是没有,他愣有办法又绕回来。 陈文锦烦闷无比,心想今天无论如何也不能给他好脸色看了,起码让这厮一个月不能登门才行。 刚刚动个念头,来旺儿忽然匆匆跑进来,手里拿着一封信,还有一把匕首,脸色惊慌:“老爷,门口刚刚来了这个!” 看到刀子,陈文锦就慌乱无比,儿子的床头,也是一把刀啊! 犹豫着接过信封,撕开时手一直在抖。 里面就是几行字——“你儿子在老子们手里,养得白白胖胖,若想要,一万贯来赎。答应了就贴三片鸡毛在门上,若敢报官,老子们把他手脚一次次寄给你!” 另外还附了一张纸,上面红彤彤写着陈金龙三个歪歪扭扭的大字。陈文锦一眼就认出这是儿子的笔迹。 没签名,没记号。 陈文锦脸色唰地一下苍白无比,青筋暴露,呼吸急促,全身僵硬动弹不得。 来旺儿慌得忙抢上前又掐人中,又灌茶水。 柳大洪在旁边看见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惊骇之余一头雾水,也要上去摇动两下。他好奇,见人家手里攥着那张纸,也想看看写的什么? 一看之下,当然也吃一惊:“这、这、这是被绑票了!” 陈文锦被来旺儿抢救,终于缓过气来,正在双眼发直。只听耳边响起柳大洪张惶的声音:“押司,衙内这是被绑了票啊。须得赶紧赎人呐,可是,这一万贯也忒多了,能不能想个法子跟他们还还价?” 他是真着急啊,女儿要是嫁给他家,平白便少了一万贯,那还了得? 陈文锦怒火攻心、忍无可忍,跳起来照着柳大洪的胖脑袋啪地就是一个大嘴巴子:“还你先人的价。老子忍你不是一天两天了,天天过来聒噪。你说,是不是你勾结的贼子,图谋老子家产?你说、你说!”说着又挣扎去掐他喉咙。 这哪还是笑面大虫?笑面不见了,整个一个吊睛白额大虫! 0019、一川梦雨常飘伞 柳大洪被他掐得面红气短不住咳嗽,惊恐之下且战且退,又幸亏来旺儿见老爷神智失常急忙劝阻,柳胖子才得全身而退。【ㄨ】 一路死命狂奔,终于跑回家里,二话不说抱起桌上水壶咕嘟咕嘟一通灌。老婆张氏看他面色苍白满头虚汗,忙问:“你这是做甚去了?如此狼狈!” “他娘的,吓死本宝宝了!”柳大洪一面抚摸胸口,一面喘气,才把刚才经过说了。 “活该!”张氏撇嘴:“叫你热脸去帖冷屁股!人家儿子没了关你屁事。我就说当初清儿的婚事不妥,现在正好,你趁早死了这条心!” 柳大洪勃然大怒,见老婆不但不同情自己的惊险遭遇,还不理解自己一番苦心:“放你娘的屁!你倒说得好听,他儿子不见了,那咱们清儿便嫁不成他家。彩礼也就没有了,欠的钱还得还呐****他祖宗的,这可怎么好?呜呜呜呜!” 他居然哭了。 张氏本是幸灾乐祸的,见他哭得伤心,也觉心酸,这男人虽然不成样子,总还是为了这个家,忍不住也抱着他脑袋跟着抽泣起来。 夫妇二人抱头痛哭,没发现门口已经愣愣地立着人影。柳清思牵着弟弟的手站在阶前,望着这一幕,心如刀绞。 银牙一咬,疾步走进去跪在父母跟前:“以前是女儿不懂事,让父亲母亲操心了。爹娘莫哭,女儿遂了你们心愿便是!”泪水哗哗流下,一脸苍白。 柳青显还小,不太懂爹娘和姐姐到底在哭什么,但见大家伤心,也止不住嚎啕起来。 柳大洪心情终于好了些,摸着柳清思的秀发点头叹气道:“我儿能如此特贴懂事,也不枉父母养你一场。唉,菩萨保佑那陈公子早些赎回来!” 再说那陈文锦气得抓狂,揪住柳大洪一通发泄,等柳大洪多路跑掉,才扑通一屁股做到地上,嚎啕大哭。 “老爷,多哭也是没用,不如赶紧想法子赎出哥儿再说。”来旺儿劝道。 “有什么法子?不过尽我所能罢了,唉,就照贼子的话去做,叫人把鸡毛贴在门上。”陈文锦毕竟有决断,痛心之余,干净利落。 这两家人弄得悲悲戚戚焦头烂额,那造孽的宁泽却踌躇满志,一心要在湖阳县拳打脚踢,弄出一番光景来。 张伯已经挑选了六个学徒,本来说好五个,有两个实在难以取舍,只好一股脑儿带来让东家定夺。 宁泽问明原委,也不坚持,只是细细考问了六个人的家世根基,都是些穷苦人家田地少没饭吃的,做个学徒,好歹有口嚼谷。 按理学徒是没工钱的,只包吃住,三年出师才能领半薪。不过宁泽有心激励士气,每人每月都发给三百文,试用三个月,到期考试,不合格的辞退。 这规矩虽然以前没有,但似乎合情合理,张伯便抖擞精神教训徒弟们:“如今东家开恩,破天荒给你们每个月三百文的工钱,还管吃管住,你们要是连这么好的机会都不争气,那还有什么脸面回去见你们爹娘?从今后都给我打起精神替东家做事,听见没有?” 齐刷刷六声齐发:“听见了!” 做伞虽然算不得细致功夫,但真要做成高手,却非细致不可。张伯按照衣钵相传的老规矩,六个人先从劈竹子开始。要把每根直径八分的竹子,匀称劈成十二根竹篾,还真的非三五个月苦练不成。 宁泽哪里等得了三五个月?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 干脆,流水线作业上! 这下张伯傻眼了:“二郎,鞭打快牛要不得,没这么教的。小子们一身基本功不会,到时候做出伞来,岂不是败了咱们伞行的名头?” “呵呵,张伯多虑了,你夜不用急,只管听我的没错。打从今日起,正好六人,五个人分练一门,留一个稍微欠缺点的机动备用。只要哪个学得不好,立马换人,得了,问多了也不好解释,只管照我的话去做。” 张伯无奈,只好按照宁泽的吩咐,一个学劈竹,一个学扎架,一个学染色上油,一个学糊顶,还有一个学榫卯。剩下一个机动的,就每天帮忙打杂,让他眼瞅着哪一个学不好,赶紧替补。 好嘛,这下前有师父,后有替补,又是单学一门,没了滥竽充数的机会。几个学徒只好打叠精神,努力学习,只图这三百文的月钱和一天三顿饱饭,也得把本事练好了。 看看库房里经过张伯挑选,还剩下好大一堆材料,都是可以马上组装成品的。宁泽便又加了张伯两贯钱,请他带着那个机动徒儿唐牛儿,赶紧把成品做出来。 不过有一样工序得等他先完成,那就是雨伞的染色,染完色才能上油。 反正是东家的主意,张伯就算腹诽也不敢违抗,只好由着这位少爷捣鼓他的去。 宁泽看着一张张已经裁出圆边的伞盖,仔细回忆自己当初参加认定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时,似乎也认定过雨伞的制作,记得那位老先生用大大小小不一的毛笔,先蘸上专用颜料,在伞盖上画出一个个几何形的图案,再刷上一道清漆,又再上油······ 嗯,可以这么办! 宁泽照着瓷器的做法,先弄一个底座,底座上安装木齿轮,木齿轮中间插一根竹筒,然后把伞盖固定在竹筒顶部。坐在旋转的底座旁,两脚不住蹬开,那齿轮随之转动。宁泽拿着毛笔,只消固定在一面随手挥洒,一圈下来,波浪出来了,两圈下来,水花出来了。不能再转第三圈了,必须一笔一笔地描绘,云彩、鱼儿、远处的花木······ 做了雨伞几十年的张伯,目瞪口呆看着二少爷这么迅速地一顶顶伞盖挥洒而出,这效率快就已经够稀奇了,更奇的是那些图案,可从没出现在雨伞上过,连绵不断首位相和,说不出的好看。 “二郎,你这法子真是好!不是老汉说嘴,从来只有素面的伞盖,没成想经二郎如此一画,这雨伞竟更添了神气!”张伯笑得满脸褶子,盖都盖不住。 “没有么?”宁泽顿时有些愣住,这么简单地法子,居然大宋还没发明出来。呵呵,真是活该老子发财了,宁泽快活地想。 那就再加把劲,宁泽干脆向老娘告假,没日没夜一头扑进作坊里埋头苦干。不到五天,竟画了六百多幅伞盖。张伯看见东家如此拼命,也没话说,跟着拼命,更让那六个小子真正尝到了学徒的苦楚。 六百多把雨伞,竟在十天里全部赶完。张伯抹了抹满头汗水,畅快笑道:“从老太爷开始,这么多伞十天赶完,还是头一遭哩!” “可以开张了!”宁二郎微笑着,看看窗外。 人家开张,都等着风和日丽的好天气,舞个狮子敲个锣鼓什么的,只有宁家伞行,非要等下雨天,别的不要,就让老牛去对面柳记买了几挂炮仗,说是风雨交加,雷电轰鸣,才是雨伞的好日子。 可惜,那炮仗一拿来,宁泽就有些傻眼,怎么这么短啊?一挂才两尺多长,颜色又难看。他以为会是红色的,谁知人家大宋现在不知道这个,全是黄麻纸裹出来,太丑。 一放更郁闷,没有雷电轰鸣的气势,倒像是谁吃多了豆子,放出一连串的响屁! 唉,宁泽哭笑不得,只好将就。好在过路的人对炮仗的短小精干根本没感觉,倒是对他家的铺子很带感。 一排通透的铺面,没有窗户,任意可以进出。 没有柜台,五个花瓣样的大组岗里,斜斜插满各种红红绿绿颜色鲜艳的雨伞。以前尽是黄油布、红油纸,现在居然看见那么多款式,真是眼花缭乱。 一抬头,房顶上到处垂下从张顺那儿要来的鱼线,每一根线都挂着一把撑开的雨伞,抬头看去,有红鲤戏波的,有牵藤蔷薇的,有芝兰叶茂的,还有万字不到头的。 外面的雨又下得说大不小,抱头疾走的人们路过这里,都不禁被这情形给吸引住,忍不住跨进门槛驻足观望起来。 有些心思便蠢蠢欲动,又怕这些伞是高价,迟疑着开口问:“这伞多少钱一把?” “回大爷,这伞三百五十文一把。”老牛被宁泽临时征用做了掌柜,虽然他不会认字,可会数钱。反正记账也简单,都是一个价,卖一把画一个圈,一天数数多少个圈就可以对账,倒是暂时难不倒老牛。 “咦,不贵啊。这伞品质如何?” “呵呵,大爷也是本县人世,且请抬头看看,这宁氏伞行的招牌,全县可还有第二家?六十多年的老字号了,筋骨结实,用料考究,做工精细,你看看,这个、这个——”老牛热情洋溢地给客人介绍着产品。 终于,观望的人群里有一个实在挨不住诱惑,掏出一张一贯钱的会子买了一把。老牛喜滋滋地给顾客找钱,劝顾客马上打开检查。那顾客得意洋洋撑开伞面,果然是上好的做工,配着上好的花样,在众人羡慕的眼里,得意洋洋重新走进雨里,看着艳丽活泼的图案,听着哒哒的雨声,真如做梦一样,好不快活。 顾客笑着回头,才赫然发现,铺面大门楹柱上写着一副遒劲潇洒的王体对联: 知否家中常盼望? 莫因风雨误归期。 那客人也是个识货的,连声赞叹:“好字、好句!” “掌柜的,来一把!” “我这里也要一把!” “这把我要了!” ······ 0020、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宁记伞行重新开张头一天,竟卖出十一贯二百文钱,共三十二把雨伞。 张伯看到这个数字,吃惊地合不拢嘴。批发几十、几百把那也罢了,这零售一天卖出恁多,真是从未有过的事。 “今日人人卖力,咱们店有开门红,大吉大利啊,我在这儿给大家道谢了!”宁泽满面春风,团团向全体员工们作了一个揖。 自来可没有工匠受到东家如此抬爱,唬得张伯带头,齐齐地躬身作揖唱喏还礼。 宁泽把一托盘的铜钱拿出来,学徒六人每人五十文,张伯功劳大得半贯,老牛也是半贯。 大伙儿拿着沉甸甸的铜钱,心下感激,不消说,今后更加卖力便是。 宁泽知道,开张生意不论如何红火,毕竟做不得久。就算自家雨伞有些特色,但岂是家家都无聊会再买一把的? 他已经盘算好了,还有好几个大招要放,如今且一步步来。 第二天,宁泽便带了十来把伞,让老牛和那个机动小学徒唐牛儿跟着,去找他那没拜把子的拜把子兄弟张顺玩耍。 忙乱几日不见,不消说又是一番亲热。 张顺已然听说了宁家伞行开门大吉的消息,自然替他欢喜得很,没口子地道喜,又摆下酒饭招待。 宁泽笑嘻嘻将带来的雨伞请张顺分送给弟兄们,个个笑逐颜开,把个伞盖撑开,雨中不住转动伞把,伞盖上那些图案化成一个个艳丽的圈子在雨中舞动,煞是好看。 “今日过来,不光是吃酒,还要和哥哥商议一件事。”宁泽和张顺碰了一碗,笑道。 “你有事只管说,还用得着商量?”张顺哪里会有二话。 “我家之前元气大伤哥哥也是知道,如今兄弟想重整旗鼓,单靠零售,怕是翻不了身。有心做个批发,之前的门路我却一个都不认识,不知从何下手。想来想去,只有找你帮忙。” “怎么帮你说啊,急死个人!”张顺道。就烦宁泽说话好整以暇的模样。 “回头请你选几个好弟兄,我把一批伞分给大家,大家跑船不论到哪里靠岸,一定要把这样品撑出来做个摆设,若有人问起,便回说零售三百五十文一把,若是批发呢,要么现钱现货二百八十文,要么直接到湖阳宁记来商议。你看如何?” “哈哈,这又不是什么难事,用得着你孤拐半天,就这么办,回头我派人跟你去取便是,也免得你又要雇人送来。”张顺爽快答道。 “还没说完呢,这也不是白帮忙,你的兄弟头回出去,每人先带二十把,先货后钱,不管批发零售,卖出多少都算他的,我只算本钱二百五十文,回来时把本钱和剩余的货物还我便是,损坏都归我。若这生意做得,那么从第二次开始,便是先钱后货,回来结算,还是老话,损坏都归我。” 张顺常年做鱼买卖的人,算账也是飞快:“这如何使得,那不成你又替大家找财路了?你既然批发二百八,他们也只算二百八就是。另外,损坏都是他们的,与你无干。” 张顺这是真当他自己兄弟,为他着想。 宁泽却不同意,执意按原定计划办。两人争执半天,最后拟了个折衷,价钱就是二百五,但拿货须得先验明白,一旦接手,自己负责,与宁家无干。宁泽自知现在谈售后还为时尚早,又见张顺一片诚心,也只好勉强同意,毕竟这个时代,这是公平的法子。 生意谈妥,第二天宁记就送出二百把雨伞交给张顺,由他全权安排去了。 秋风潇潇,连日都是阴雨,好容易停了一天,却没半分阳光。 雨伞生意好,炮仗生意当然不好。 张氏见女儿连日郁闷,于心不忍,让她带着兄弟清显出去走走散心。 柳清思本不想出门,却也不忍拂了母亲的心思,没奈何,只好没精打采带着弟弟出门走走。 才走几步,柳青显眼尖,老远就看到对门宁家伞行门口花花绿绿放了一排样品。 “姐,快看,那边的雨伞好漂亮!”柳青显指给姐姐说。 柳清思抬头望去,果然有些意思,毕竟小女儿家,心下爱美乃是天然,忍不住朝宁记走去。 “哟,是柳小娘子来了,呵呵,快请进,请进!”掌柜的老牛居然认得柳清思,倒让她有几分诧异。她虽不认识人家,但还是忙规规矩矩行了一个万福:“打搅了。” “小娘子请随便看,不妨事。”老牛客气道。男女有别,不好意思跟在一个小女孩后面聒噪介绍,随她去。 柳清思妙目所及,果然很吸引人,不但花样,款式,颜色好看,连人家的装潢都很花心思。她是生意人家出身,自然也用专业的目光欣赏这一切。 一把红鲤戏波格外让她喜欢,驻足观看良久。柳青显见姐姐喜欢,急忙说道:“姐姐,这把我也喜欢,要不咱们买了去?” “你这孩子,雨伞又不是玩儿的物事,家里有,再买做甚?”呵斥弟弟,嘴上却挂着微微笑意。 “唉,家里那把伞又破又旧,撑起来到处漏水,也不知老爹怎么想的,就是不换,补了许多疤,没用又丑的要死!”柳青显撅着小嘴抱怨道。 柳清思好歹还有些体己钱,见弟弟如此喜欢,自己也有些舍不得,犹豫之下,开口对老牛说道:“老伯,劳驾,这把伞怎么卖?” 蓦然之间,柳清思看见一个高大的身影,斜靠在后堂门口,微笑望着自己。 目光碰处,只见那少年也不过十六七岁年纪,眉清目秀,眉间一粒红色朱砂痣煞是显眼。不敢细看,却分明感受到他深邃火热的眼眸! 柳清思瞬间霞飞双颊,低下头去。 宁泽刚才正在后面作坊看张伯教徒弟,也跟着比划忙活,忽然听到前堂传来一个轻柔秀气的声音。他来到大宋已经快一年了,从未留意过女人讲话的声音,这时心里一动:“这声音不错哦,可别是个丑鬼那才可惜。”忍不住就想去看看。 转到过堂口,远远就看见个女孩在和老牛说话,一瞥之下,顿时呆住。 这女孩亭亭玉立,明艳照人,一双妙目如暗夜流星一样划过宁泽的心底,却又带着淡淡的忧郁,恐怕任谁都会心疼不已。 最难得是她满脸的秀气,满脸的温柔,却是无论如何也装不出来的气质。 两辈子阅人无数的宁二爷,居然咚咚咚心跳个没完! 柳清思被个陌生男子毫无顾忌地呆看,慌得如小鹿撞坏,手足无措。价也不敢问了,拉起柳青显转身就要出门。 “等等!”宁泽见此机会,岂肯放过?三两步跨出去。 柳清思一愣,想走,却又一丝莫名其妙的感觉,不觉竟停下脚步。 “你喜欢这雨伞?”宁泽温柔地看着她,却只见秀发低垂,掩住额头,不见眉眼。 “嗯,不是、没有,我随便问问!”柳清思慌乱无比。 牵着姐姐手的柳青显看姐姐忽然如此害羞,也是莫名其妙,不免呆呆望向宁泽。 “这伞不好,配不上你!” “啊?”柳清思一阵发懵,抬起了头。 只见他咧嘴笑道:“这是普通的雨伞,你若想要,我专门做一把送给你,你后天来拿,我等你!” 小鲜肉的颜值加坦荡火热的眼神,柳清思竟有些抵挡不住,浑没觉得他眼中的笑意有几分不怀好意。 “我、我我不要。”她又慌乱地低头。 “要,你一定要,因为是我送给你的。不是别人,是我!” 主场作战,宁泽经迅速占据主动。 “好没道理,凭什么是他不是别人的,我就非要不可?”柳清思觉得这话有些可气,可是转念一想,又觉得似乎就该如此。 “嗯!”糊里糊涂,鬼使神差,她竟答应了一声。话音出口,才猛地清醒过来,要死了,怎么会如此?脸上一阵火辣辣地热,大羞之下,再也不敢说话,埋头拉起柳青显,急匆匆出门而去。 宁泽望着她的背影,淡淡青衫越行越远。悠悠叹道:“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二郎,你作诗么?” 老牛不知趣地问了一句。 “啊?呃,没什么,随便念两句。”宁泽老脸一红道。 “呵呵,二郎遮么不认识这个小娘子?” “你认识她?” “你不认识她?”老牛觉得有些奇怪:“你们不是小时候见过么?” “去,小时候的事,谁还记得?她是谁家的?” “呵呵,唉,说起来还跟二郎有些缘分,差点便成了一家人哩!” “啊?为什么是差点?为什么不是一家人?” 这也太可惜了,宁泽有种不好的感觉,肯定发生了什么。 他这话问得简直太奇怪,老牛笑道:“她家便是那斜对门的柳记炮仗工坊柳老板的女儿。当年老爷在时,因咱们两家生意对门对户,互有往来,也算客气。那时咱们家也还兴旺,他父亲柳老板也曾跟老爷提过,订个亲事。只是那柳老儿出了名的贪财势利,老爷面上不说,心底有些鄙薄,便没答应。说起来,也有四五年了。没想到这小娘子出落得恁地动人!” 宁泽听完,一脸便秘,遮都遮不住,这也太气人了我那死鬼老爹,瞧你干的好事儿! 0021、一种相思,两处闲愁 “那她现在嫁人了没有?” “呵呵,瞧二郎说的,人家还穿着黄花大闺女的衣裳,嫁什么人呐?”老牛压都压不住满脸的得意,合着这二东家最近表现得跟个人精似的,也有犯糊涂的时候,而且还是低级糊涂!老牛竟找到几分优越感。【ㄨ】 “那就好,那就好!”宁泽开始觉得人生有了希望。 “二郎,可听明白了?当初是老爷拒绝了人家的!”老牛见东家发了花痴,很是担心,好意提醒道。 “那有什么关系?以前不答应,现在可以答应嘛!”他满不在乎,觉得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 “这个,恐怕不好说吧?” 想想也对,难道把人家找来忽然说:“现今我们想通了,可以娶你家闺女”?这特么是人话吗?而且对象还是那仙女儿,简直就是亵渎!宁泽觉得应该扯自己一个耳刮子。 先别管这些,反正答应了要送一把订制伞,做好了,那就是一个绝好的机会,要不然都对不起自己一片痴心! 他一下午都在发怔,怎么做不是问题,问题是做什么才配得上她! 红色?不行,太俗,人家是清淡型的。 绿色?不行,太素,大秋天的,撑起来会不会让她冷着? 粉色?啪第一下,宁泽扇了自己一个耳光,这都想得出来,你以为人家是那些想当公举没当成,却养了一身公举病的傻大妞么?真是该死! 要不黄色?也不好不好,人家是仙女,不是仙姑好不好?撑个黄色雨伞也不嫌老? 哎呀头痛死了!要不干脆白色?嗯,白色靠谱些,但不能是纯白,那就清冷了。要那种有一点点乳白,一点点嫩绿,一点点鹅黄的白,然后撒上几点金粉,这么一烘托,倒像是漫天雪花飞舞却又暖融融的感觉,妙! 宁泽一拍大腿,痛得龇牙咧嘴,仍是呵呵傻乐。 底色选好了,那画什么又是个大问题,鸳鸯,就算想耍流氓,能含蓄点么?不行不行!桃花?呃,这个好不好,还是有调戏的嫌疑!燕子?靠谱,不过微风燕子斜,似乎有些不吉利。 他脑子里什么徐悲鸿的马,张大千的荷,齐白石的虾,连黄胄的驴都想出来了,差点把自己脑袋按进痰盂里。 “你在做甚?吃饭也神魂颠倒的!” 晚餐桌上,柳大洪板起面孔教训女儿。 今晚柳清思确实有些反常,好像一直在发呆,伸出筷子夹菜,却把一整个的煎鸡蛋掉在桌上。(按:忽然想写个按,宋人本来是把鸡蛋称为鸡子的。老实觉得如果全都按照那个时代的规范来写,一是确实水平达不到,二是也影响读者流畅阅读。所以老实描写事物,基本上都是优先考虑广大读者的感觉。希望有考据爱好的行家理解,谢谢!) 一个鸡蛋要将近十文钱呐,柳大洪心痛得要死。骂完赶紧夹到自己碗里,可别浪费了。 张氏也察觉出女儿的异常:“清儿,是不是不舒服了?”放下筷子去摸女儿的额头。 柳清思轻轻侧避过母亲的手,勉强笑道:“没甚事,就是方才恍惚了一下子。” “我知道我知道,今天我和姐姐去——哎哟!”柳青显忽然来了兴头,准备把白天的事告诉爹娘,冷不防脚上大拇指一阵剧痛,泪水在眼眶直打转。 “哎哟,对不住,我伸脚没注意,可还疼不疼?”柳清思俯下身子去给弟弟捏脚,借着饭桌遮挡,抬起头来一脸的恳求,朝弟弟连连摇头。 她姐弟二人感情从来都好,柳青显顿时明白姐姐的意思,只好含泪忍住点点头说:“不痛了!” “你接着说,去干什么了?”柳大洪本能地疑惑,盯着柳青显问。 “也没什么,就是今天出门,天气阴冷,不防就着了凉。咳咳、咳咳。”柳清思急忙掩饰笑道。柳青显也配合地点点头:“今天是很冷,我也有些难受,咳咳、咳咳!” 柳大洪不悦:“都这么大了,还成天出去瞎逛。你看你吃个饭都如此慌慌张张的,将来还不得让婆家挑理?那陈家也算咱们县的名门望族——” “爹,他家就是个小吏押司,算什么望族?”一听陈家,柳清思就来气,偏生这没文化的爹满口胡沁,忍不住出言反驳。 “押司怎么了?人家是第一押司,是本县首富,怎么还不是望族?在老子眼里,有钱就是望族,土豪就是望族,你要怎样?”柳大洪怒不可遏忽然拍起桌子大声吼道。 毕竟是当家的,他这么窝里扛枪,吓得连张氏都不敢言声。 柳清思低着头,吧嗒吧嗒,两滴眼泪掉在桌上。 “你也休要装哭哄骗你爹,前日已经说好了的,可不许你反悔,横竖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柳大洪知道女儿想什么,威胁道。 “唉,他儿子找不回来,你老说这个有个甚用?”张氏软软地开言劝道。 “哼,找不回来,可不就趁了你们娘儿两个的心?放心,人家财雄势大,赎金一付,一准就回来的!”柳大洪笃定地说,忽然想起那是一万贯的赎金呐,心口马上拔凉拔凉地痛着。 柳清思默默放下碗筷,回头朝自己闺房走去。张氏忙起身要劝,柳大洪怒道:“不许叫她,爱吃不吃,我这正愁菜不够呢!”说完伸出筷子,满满一碗鸡蛋全都扒拉到自己碗里。回头看见柳青显一脸发懵地望着自己,赶忙说道:“儿子,分你一半?” 夜色漆黑,一灯如豆。 柳清思手衬香腮,对着幽幽灯火想着心事。 虽说从小知书达理,晓得媒妁之言父母之命的道理,可是女儿家,又有哪个没幻想过自己将来的如意郎君?她固然不知道金甲圣衣,也没听说过五色祥云,但起码应该会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吧?起码应该满腹诗书温情款款吧? 怎么偏生是那个纨绔子弟? 自己怎生如此命苦? 想到这里,伸出手狠狠一抹脸上的泪痕。回身从箱底里摸出几幅锦帕,那是这几年学女红,自己瞒着母亲偷偷绣的,有并蒂花开,有鸳鸯戏水,有燕子双飞??????,全都是她曾经对美好生活的憧憬,到如今竟都化作一缕青烟,无处找寻! 拿出剪刀,就要朝锦帕用力铰去,蓦然间又停住,下不去手。 就这么呆呆发怔了半天,忽然想起白天的情形来。 “这伞不好,配不上你!” “??????我专门做一把送给你,你后天来拿,我等你!” “要,你一定要,因为是我送给你的。不是别人,是我!” 噗嗤,满脸泪痕的柳清思竟笑出声来,那少年真是霸道,也不管人家要不要,说什么就是什么。哼!偏不要,看你怎办? 旋而又好奇起来,也不知他专门做的雨伞,到底会是什么样子?瞧他仪表甚是不俗,应该不会弄得花花绿绿送给我吧?那才不稀罕呢! 柳清思有些甜丝丝地。 忽然之间,回忆起似乎几年前父亲曾向人家提过婚事,却被拒绝。心底又是一阵气苦:“好稀罕么,当初看不上我,如今又来讨好卖乖!”泪水复又淌下。 一夜之间,辗转无眠。 隔了一天,大清早的,宁泽开了门板就在哪里倚门张望。 进进出出的伙计学徒跟他打招呼,他只是嗯嗯着,头都不会,尽朝斜对门发呆。 渐渐有了些顾客进出,有不认识他的,也有认识他的,跟他打招呼,清一色嗯嗯免谈,还是像个雕塑一样站在那里。 “诶,瞧见没有,咱们东家,今天有些失心疯了!”不明就里的唐牛儿和学上油的张福嘀咕道。 “去,你知道个屁,他前天遇见了人柳家的小娘子,说好要专门做一把伞送个人家,昨日天不亮就叫我起来上油。” “呵呵,这么说,咱们店很快就有喜了?” “有个鸟,俺听老牛伯说,先前人家是跟宁家提过,可是老东家没答应,现在哪这么容易就反悔?”张福耳朵倒是灵光,打听消息快得很。 “你们俩兔崽子,正事不做,在这儿嚼蛆,想卷铺盖滚蛋不成?”张伯咳嗽一声,威严站在两人后面。来福来喜赶紧相对吐舌,一溜烟跑后面作坊去了。张伯这才回头看着宁泽身影,叹气摇头,自己走开。 一直等到晌午,宁泽真觉得腿酸溜溜地掌不住了,用力捶了摧腿,绝望地要回身进店。这时斜对门铺子前人影一晃,柳清思昨天牵着的那个小子竟鬼鬼祟祟朝自己店里跑来。 他娘的,党代表可算来了! 柳青显疾步冲到伞行,怕被自家店里人看见,又直跑到里面角落才停脚。宁泽赶紧一瘸一拐地跟上他,二人照面,宁泽还没开口,柳青显便说道:“我是我姐姐的弟弟。” 这小子,一听就知道成绩一塌糊涂!宁泽心底暗暗鄙视,脸上却带着温和的笑容:“哦,我知道了,你姐姐怎么不自己来?” “哼,凭什么你让她来她就来?”柳青显鼻子一歪,骄傲地说:“我姐说了,也不是什么稀罕物,她看不上!” 宁泽听了却不生气,笑道:“那你来干什么?” “我?我就是来看看,你会弄个甚样的伞送我姐姐!”一不小心,这小子说了真话。 0022、串串珍珠似玲珑 “呵呵,你先别管我送你姐姐什么,先问问我送你什么?”宁泽神秘一笑。前日两姐弟牵着手进来他又不是没看见,在他心里,早就认定了这个小舅子。收买小舅子是搞定小娘子的捷径之一,用屁股都该想到。 柳青显果然上钩,瞪大了发光的眼睛问:“那你送我什么?” “嗯,这个,你先拿着买糖吃。”说话从怀里摸出一把铜钱,约有二三十文,递在柳青显面前。 柳青显小脑袋却拼命摇动:“我姐说过,不许乱要别人的钱。”背着双手,一副生怕他非要塞过来的样子。 “好,有教养!”宁泽伸出大拇指夸道:“不过这个,可不是钱,你得要了吧?”他笑眯眯地缩回手,伸进袖子摸索出一个小泥塑来。小泥塑是只灵动活泼的猴子,紧紧抱在树杈上,嘴里还噙着一个桃子,两眼滴溜溜闪着光。 柳青显一见大喜,不抢上去伸手接过,翻来覆去把玩着。 “怎么样,这个可以了吧?” “嗯嗯嗯,谢谢你!” “那你现在告诉我,是不是你姐姐让你来看看我做的伞,若好看就带回去,不好看就不要?” “是啊,你怎么知道?”小屁孩果然好哄。 “呵呵,我还知道,这伞你姐姐一定喜欢。不过呢,除了你姐姐,谁都不能看,因为它有灵气。一看,就泄气了!须得你姐姐一个人的时候亲自看。你若看了,回去她肯定就不高兴。你叫她自己来好不好?”宁泽弯下身子循循善诱道。 柳青显只顾玩着小猴子,摇头说道:“不行的,我姐姐不会来的。她就是让我来跟你说一声,免得你等。” “哦。”宁泽失望之极。忍不住伸手揉揉眉心:“好吧,不来就不来,那你给她带回去好不好?这个忙你可得帮我,放心,她一开心,说不定还送你礼物呢!” “真的?呃,好吧。”柳青显受不了诱惑,只好点头。【ㄨ】 宁泽迅速进了后堂,一会儿工夫,双手拿着一个细长的匣子出来,对柳青显笑道:“记住,不能让别人看见,一看就泄气了,到时候你姐姐不开心,那你得还我小猴子!” “好吧!”柳青显急忙把小猴子宝贝地放进怀里,双手抱起匣子就往回跑。宁泽在后面追着说:“告诉她我叫宁泽,她叫什么?” “哦,知道了。我姐姐叫柳清思。” “柳清思、柳清思,呵呵,这名字真好听!”宁泽自言自语地发笑。一把搂住柳青显的脖子神秘地说:“回去以后,你得帮我问问······” 柳青显显得颇为为难:“这个怎么问呐?” “笨蛋,我教你——” 俩人嘀嘀咕咕耳语半天,柳青显才拼命点头,一溜烟跑走了。 宁泽知道,柳清思对自己有好感,那简直是一定的!否则的话,不理自己就完了,何必派个兄弟巴巴地跑来说?唉,现今的女孩子矜持啊! 转念一想,不行,这大宋可不比后世,还容你慢慢地请她吃饭,给她送花,约看电影约泡吧,买件衣服送给她,晚上还可以送她回家。 这年月是个快刀斩乱麻的年月,决定了就要一锤子买卖搞定。 那老丈人柳大洪虽然听说是个钱串子,可这小县城里,不会没听说自家最近发生的事儿吧?现在宅子收回来了,生意也做起来了,本少爷可算是这湖阳县经济界未来的一颗新星啊,但凡他长点心,一定不会放过这么好的女婿! 呵呵,想起来就爽得慌! 他决定,赶紧回家,求老娘上门提亲去。 咚地推开房门,吓了老娘李氏一跳,一根针差点戳在手上:“哎哟你这孩子,恁地冒失,吓娘一跳。”赶紧放下手里针线:“对了,这时候你不在店里,回家做甚?” “呵呵,娘,孩儿来求你件事。”宁泽笑嘻嘻挨着李氏坐下,伸手给她老人家捏着肩膀。 “我儿恁地孝顺,你说什么事,娘没有不答应的。”李氏慈爱地说。 “那什么,我也不小了吧,是不是该成家了?” “那是当然,唉,要不是咱们家接连遭事,你又大病一场,怕是早都成亲了。”说起这个,李氏觉得有些对不住儿子。 “那,要是儿子自行看上了一家女儿,不知这算不算违礼啊?” 李氏惊喜地扭头看着儿子:“哦?我儿有了意中人家了,哪是哪一家,说给娘听听。正为你这事发愁呢。” “说来娘也该认识,就是咱们店斜对面那柳记炮仗的女儿,听说叫什么柳清思的。”宁泽见说得入巷,急忙又加了两分力道。 听说是柳大洪家,李氏脸色明显尴尬起来:“她家?唉,二郎,你怕是不知道,原先你父亲在世的时候——” “我都听说了,娘,此一时也彼一时也嘛,正是那时候我老子做了个错误的决定,这回咱们才要用英明的决定扭转过来!呵呵,你说是不是?” “那姑娘是个怎生模样,让你这么神魂颠倒的?”李氏奇道。 “这么说罢,儿子前天见过她一面,当时就觉得她该是我的媳妇儿。要不是他,儿子觉得这辈子打个光棍儿也没甚大不了的。” “哟,可不许如此吓唬娘,还打光棍儿了。照你此说,这姑娘还恁是了得。不过么,她爹那人实在是,唉,都不好说出口。上回咱们家境好,推了人家。现在虽说有些起色,但毕竟伤了元气,人家还会理会咱们?” “正因为她爹贪财,所以才是个识货的。该知道你儿子的本事,那还不得赶紧长线投资地干活?”宁泽嘴角一翘,得意道。 经不住宁泽软磨硬泡,李氏还是咬牙说道:“好,既然我儿喜欢,那再为难,娘也要替你办了。你放心,过一会儿我就让牛嫂去找个媒婆子来商议,咱们隆隆重重地上门提亲去!” “多谢老娘!”宁泽大喜,赶紧作了一个揖。又乐呵呵地跑回店里。 其实李氏真的是早就心急,一直觉得还没稳定下来,不好意思催逼儿子。现在见他自动投案,虽说是个难题,但当娘的,不就是替孩子们干这个的?而且她相信儿子的眼光,这女孩子,绝不会跟上次那个一样,也是条大虫。 “牛嫂,你来。”李氏走到门口叫道。 “老太太,甚事?” “你现在赶快出去,找个妥当的媒婆子来,我有事情要相托。” “呵呵,遮么不是二郎的好事到了?”牛嫂满脸惊喜。 “嗯,正是。”李氏含笑点头。 牛嫂二话不说,扯下腰间围裙,风风火火出了门。 在大宋,媒婆是个行当,属于车船店脚牙的牙行,又是三姑六婆最末。因此一个县城里,专业做媒婆的便有二三十人。 她们倒有些像后世的什么婚姻介绍所,只不过是单干而已。成天东家长西家短,专门收集每户人家未婚子女的情况资料,心头牢牢记住一本账,但有雇主所求,随口应答毫无阻滞,又能遮羞掩丑锦上添花,谁的成功率高,谁的招牌便响亮。 牛嫂找的就是全县排名前五的刘媒婆。 刘媒婆矮胖身材,浓眉大眼,心地也还善良,不似那等为了生意不惜满嘴驴车的同行。听说宁家相求,赶紧地换了干净衣裳,跟着牛嫂进了宁家。 见面寒暄当然是繁琐的万福多礼,款款坐定,吃了头道茶汤,刘媒婆这才含笑开口:“老太太把老身召来,不知是为了自家孩子呢,还是亲眷子弟?若是自家孩子,二郎三郎老身也都常见到的,不须观察,若是亲眷子弟呢,少不得还要请来坐坐,相看一回。” “却不敢叫他嫂子生受,正是我那二郎。”宁氏笑道。 “哦?二郎啊,那可是咱们县一等一的人才,模样英俊,做事干净果断,这县城里近来说的都是二郎的故事哩!” —— 这边两个老娘们儿在嘀嘀咕咕,那头柳清思,抱着一个长长的匣子,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心慌不已。 “姐姐怎么不打开?宁家二哥说了,这礼物不许别人看的,一看就要泄气。我这就出去,姐姐一个人看吧。”柳青显转身就走。 柳清思张嘴想把他留下给自己壮胆,好拆看礼物。还没出声,又觉得有些好笑,不过一把雨伞罢了,还怕这怕那的,真是丢人。再说,万一里面还有什么别的物事,被弟弟看去,恐怕也不太好。 只好自己一个人呆在屋里,对着匣子凝视。这匣子倒也罢了,就是包装很有心思,专门用绢丝带子拦腰缠了两圈,打了一个小巧的兰花结。可从没见过送礼物还这么捆绑的,可见送礼之人的郑重。 摩挲良久,终于轻轻打开匣子,里面端端正正放着一把细密绢布的雨伞,好像是白色的。 柳清思微微皱眉取出,才一撑开,顿时觉得满屋子都明亮起来。 抬头看去,伞盖似白非白,一片暖暖的淡雅之色,让人绝不会感到清冷。布上却不是店里卖的那种整齐划一的图案,是一根长长的青藤,绕着雨伞蜿蜒曲折,墨色酣畅,但见枝繁叶茂,说不尽的绿意盎然。每一丛绿叶下面,便是一串串珍珠似的葡萄,有紫色,有绿色,有紫中淡淡的粉色······仔细看时,葡萄叶上还有几个细小的蠓虫,虫翼居然是透明的。唉,这得费多大的眼力? 柳清思有些感动,情不自禁地轻轻转动,两行瘦金体的楷书慢慢转入眼帘,那瘦金体乃是当今官家的独创,风流蕴藉,贵气逼人,却无半点俗气。 “青藤绿叶谁相伴? 串串珍珠似玲珑。” 0023、疯子,别做梦了 “青藤绿叶谁相伴? 串串珍珠似玲珑。” 这两句似问似答,似自问自答,似自问,旁人答,似旁人问,自己答。无限心事,尽在其中,一段缠绵之意,恰如串串珍珠一般,敲打在柳清思的心里。 她喃喃念着这两句,不禁痴痴怔住,忘了身在何方。 不知过了多少时辰,房门吱呀一声轻轻推开,柳青显的小脑袋慢慢伸进来,眼珠滴溜溜转动,看着出神发呆的姐姐。 这只被小猴子收买了的小猴子,蹑手蹑脚轻轻走到柳清思身后,猛地伸手抢过雨伞,手要伞把,不住地转动着:“噢、噢,真好看,真好看!” 柳清思陡然吓了一跳,惊慌中见是弟弟,忍不住俏脸绯红,心口仍是噗噗狂跳,愠怒之下,啪地一巴掌打在他屁股上:“要死啊,进来没声没息的!”饱满的胸膛兀自不停起伏。 柳青显却不在意,笑嘻嘻地说道:“原来那人给姐姐的这把伞,当真好看,跟他家店里果然不同!难怪他这么宝贝交给我。” 柳清思听弟弟夸耀对方,心底居然生出几分喜悦,笑道:“又不是给你的,好看不好看关你甚事?”说完抢过雨伞,慎重收起。 “对了,人家都送姐姐礼物了,姐姐有没有礼物回给他?”柳青显妥妥的已成了内奸,有意无意问道。 “回他?”柳清思当真没想过,不免呆住。蓦然间觉得口干舌燥,这成什么样子了?传出去还要不要做人?这念头一晃而过再也顾不上,现在满脑子想的尽是送他什么? “要不,把咱家炮仗送他一串好了!”柳青显热心地出主意道。 “胡说,礼物有送炮仗的么?”柳清思啐了一口,真是要多馊有多馊的主意。 可是四顾屋里,却不知道拿什么好,难道拿自己的女红?那也太羞死人了,况且成何体统,都是些鸳鸯燕子之类的,被人知道,真是不用活了。 犯愁! 柳青显在旁边等着姐姐拿主意还人家礼物,却见她渐渐脸色变得凄然,慢慢把雨伞收在胸前,走到柜子边,静静发了一会呆,轻轻打开柜子,把雨伞放到柜底,泪水大滴大滴掉下来。【ㄨ】 宁泽晚上和老牛一起回到家里,见母亲李氏的房门开着,牛嫂和母亲两人不知在嘀咕什么,宁涛也下了学回家,正在帮她们分派东西。 好奇地过去一看,见桌上放着一匹彩锻,一端细纱面布,另外一大一小两个盒子,都是四色时令果子。母亲和牛嫂正说到兴头,呵呵直笑。 “娘,你们在说什么,如此高兴?”宁泽进去躬身请安,含笑问道。 “呵呵,说曹操曹操到,二郎这可来了,今日一整天,都在忙活你的事哩!”牛嫂乐呵呵地接嘴。老牛不明所以看着浑家:“二郎什么事?” “亏你这死鬼日日跟在二郎身旁,却不知他的事,人家这可要——”忽然打住话头,把重要的话留给老太太说。 李氏微笑看着儿子:“今日同坊间刘妈妈已然说好,等明日便请她上门说合,若他家愿意,咱们便正式提亲去。” 宁泽一听,简直心花怒放,真想冲上去抱住老娘亲一大口。可惜现在是大宋,还是以矜持老成为重,只好吼吼傻笑半天:“多谢母亲!牛嫂,也谢谢你!” 宁涛撅起嘴抱怨道:“二哥怎么不谢我?我也帮忙分派礼物呢。” “好啊,多谢老三,看,二哥给你带什么了?”说完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拿出一具泥塑来,却是威风凛凛一个钟馗捉鬼。 “噢,二哥给我买礼物喽!”宁涛大喜抢过,高高举起满屋子乱跳,一家人笑意盈盈,其乐融融。 清晨,一缕阳光才缓缓从地面升起。 宁泽大步流星走在前面,老牛在后面气喘吁吁:“二郎,且慢些走,老汉可追不上你了!” “哦哦哦,是是是。”宁泽回头赫然笑道,赶紧收住脚步等他赶上,两人并排走了没多久,不知不觉他又把老牛扔在后面。 下了铺板,店里有条不紊地开始一天的劳作。宁泽虽没像昨天那样站在门口犯花痴,却像个热锅上的蚂蚁般满店乱窜,好几回差点撞倒唐牛儿几个。更比昨天还要急。 也不知柳清思看了自己送的伞,会是什么反应。是佯装不理呢,还是感激缠绵?她会不会送自己回礼?如果送,会是什么? 一直挨到中午,才看见柳青显又偷偷地跑来,宁泽一阵欣喜,赶紧抓住他找个没人的角落说话。却见柳青显满脸的郁闷。 “怎么了?”宁泽有些焦急。 “我姐姐得了你的伞,后来竟哭了!”柳青显说道。 “为什么啊?”宁泽打破脑袋也想不通,这哪儿跟哪儿啊,自己那心思,瞎子都不会误解,难不成那葡萄是她忌讳的东西?我去,这可怎么办才好? “那,她说什么没有?”宁泽完全没了底气,只求柳清思别怪罪他就行,礼物不礼物的,想都不敢想了。 “没有,姐姐让我给你这个。”说话从怀里摸出一张纸,折得齐齐整整。 宁泽心情忐忑,赶紧打开,两行清秀绝伦的自己进入眼眸: “矜持有态苦难舒,瓦砾抛却换明珠。” 假设内容是开心的,喜悦的,宁泽一定美滋滋地欣赏柳清思的书法。以他曾经过目无数国宝的眼光,这字迹,在后世做个省级书协主席是一点问题都没有。 可现在他哪有心情想这个,他想着这两句诗的含义。 头一句应该是很明白,她是个矜持的女孩子,对自己的情意难以表达出来。可是特么下一句呢,为什么说瓦砾,还抛却,明珠又指啥?不对啊,她这是把自己比作瓦砾,让宁泽别留恋,扔了找自己的明珠去? 我去,你都是瓦砾,老子岂不是成臭大粪了?宁泽不平地想。 忽然又琢磨起头一句,这个苦难舒,恐怕还不是表达不出来的意思,而是有苦说不出的意思? 宁泽脑子飞快转动,瞬间悟到恐怕只有一个可能。他问柳青显道:“你家最近发生什么事没有?” “没有啊,天天都那样。” “呃,比如说,有没有人商量过你姐姐的亲事啥的?” “咦,这个好像有。听我爹总说起什么将来陈家陈家的,要我姐姐仔细些。” “什么陈家,你详细说说。” “好像是我爹准备把我姐姐嫁给什么陈家,我姐不愿意,还哭过。” “哪个陈家,你知不知道?”宁泽隐隐觉得大事不妙,脸色变得铁青。 “不知道,光晓得那家是咱们县里什么第一押司——” 嗡! 宁泽满脑子苍蝇飞过,差点一跤跌倒。 “原来,原来她被许了陈家!”宁泽觉得满嘴发苦,心里绞痛得说不出话来。又是陈文锦,又是他儿子陈金龙! 他娘的,早知道老子就让方小乙一刀宰了这个祸根!宁泽咬牙切齿青筋暴露。恶狠狠的目光让柳青显情不自禁退后两步,惊恐地看着他。 他浑然不觉,自己胡思乱想着,真后悔啊,早知道就让方小乙留个联系地址好了,老子写一封信过去,那小子又听话又实诚,反正是要造反的,杀个把衙内不在话下,那不就天下太平了? 宁二郎肠子都悔青了,现在却无计可施,只有求菩萨保佑方小乙跟自己心灵相通,真的一刀宰了陈金龙也说不定。 等他回过神来,柳青显已经跑得无影无踪。谁愿意面对一个凶巴巴的疯子? 他猛然想起,今天是家里请了刘媒婆上门说合的日子。看看时辰,已经过了午后,拔脚就走,不顾一切往家赶。 一路上幻想着万一柳家等陈金龙不回,已经退婚答应了呢? 可万一没万一呢? 高一脚第一脚冲回家里,劈头就喊:“娘!” “二郎。” 糟糕,光听声音就知道不妙。 进得门去,只见母亲李氏坐在上首,身后站着牛嫂,下首坐了刘媒婆,三个女人都沉着脸。 刘媒婆已经把刚才的经过给李氏说了一遍。 她看看接近中午时分,喜滋滋拿着昨天预备的一匹锦缎,四色果品登了柳家的门。 柳大洪认钱不认人,看见人家是提着礼物来的,满脸堆欢把刘媒婆迎了进去,还不住地吩咐浑家烧汤煮茶。 可是等刘媒婆说明来意,柳大洪满脸春风瞬间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几声冷笑:“我道是说的谁,原来是那宁家。刘妈妈难道不知,他家二小子原是个疯子。” 刘媒婆听他话意不善,陪笑道:“那本是一场误会,也就是患了个癔症,没三两月便好了,如今人家是一表人才,而且手面开阔,柳掌柜又岂会不晓,不就在你家斜对面重新开张了伞行么?那生意做得,啧啧、啧啧!” “休拿这些话赚我。他宁二郎便浑身是铁,又能打几根钉子?区区一个伞行,难道还会比人家陈——”柳大洪猛地打住,只是得意洋洋地看着刘媒婆,一副老子家早就有人了,就不告诉你的嘴脸。 刘媒婆心里疑惑,问道:“陈什么?遮么是小娘子已经许了人家?” 柳大洪一脸傲娇看着天花板不说话。 刘媒婆知道无趣,起身笑道:“那倒是老婆子莽撞了,若真如此,便罢了。告辞,告辞!”福一个万福,提起礼物便出门去。 柳大洪傲慢不送,只高声说道:“烦请刘妈妈回去告诉宁家,叫那个疯子,别做梦了!” 0024、派个知县来谈判 一家人陷入沉闷。【ㄨ】 刘媒婆有辱使命,坐着也是没意思,道个乏赶紧走了,谢她的礼物却一样没动,全留在桌上。 “二郎,你看——”李氏欲言又止,儿子深受打击的样子让她心痛不已:“要不,娘再请刘妈妈给你寻摸个更好的,又不是非他家不娶。” 宁泽不说话,脑子里一直在思考,陈金龙估计是不会杀的,满城都已传遍,陈家已经按照匿名信的指示,前几天就安排人带上巨款离开湖阳,接洽贼子去了。想来陈金龙回家的日子就在眼前。 比钱,还真比不过陈文锦家。偏偏那柳大洪爱钱爱到这地步,实在是没法子可想。 咦,要是能让陈家主动退婚呢? 他想起王炳林,呵呵,这老小子应该办得成这件事! 李氏见儿子刚才一脸霜打的样,忽然又眉飞色舞贼笑贼笑的,心里有些发虚,生怕他急火攻心又犯了疯病,那可怎么办?忙道:“二郎,二郎,你在想些什么?” “没什么,娘,另外找是不用的,儿子有办法让陈家退婚。” “你怎么知道是哪个陈家?刘妈妈又没说。再说,这拆婚的事忒也缺德,还是别干的好!” “唉,娘你不知道,刘妈妈说的陈家,就是陈文锦家!” “啊?!这可怎么好哇!”李氏有些捉急起来:“怎么绕来绕去都要跟他家牵扯,真是前世造孽哟!” “算了娘,这事儿你不用操心了,儿子理会得!” “老爷,宁家二郎求见老爷!”县衙承局报道。 “噗。”刚刚端起才喝了一口的茶汤,被王炳林喷出老远,这才清静了几天,这瘟神又来了! “他有什么事?”王炳林失神问道。 承局莫名其妙觉得老爷有些可怜。他是新来不久,替换以前那位的。 自打那次从张翠儿家出来,没过几天,知县相公为了一桩小事大发雷霆,当场就让人按住自己这个心腹一通板子,可怜那承局糊里糊涂双腿就此断掉,又革了差事撵出县衙。到底是为了什么,没人说得上。只是私底下相传老爷萎顿了好久,那个曾经跟知县相公传出过绯闻的张翠儿,没过几天便带着小狗子搬离湖阳县,音信全无。而老爷也重情重义,一直没另寻泻火的地方。 “他没说什么,就是想拜见老爷,说老爷听了,必会见他的。这厮忒也把自己高看了,他是个什么玩意儿,敢跟老爷如此说话。要不要小的这就把他撵出去?” “不用不用,请他进来!”王炳林急忙摆手,这是命啊,真苦! 宁泽求见,王炳林必然是起身相迎,然后单独密谈。一派鬼鬼祟祟,连他那贴身的承局也不得要领,撇撇嘴,嫉妒地走开。 “叨扰知县相公,小可罪过!”宁泽笑得王炳林新头发毛,一撩衣摆就要下跪。 “不须多礼,不须多礼!”王炳林一个箭步冲上前把他扶住,几乎是双手搀扶着宁泽请到座位上。他刚要高声喊人烧茶汤来,宁泽急忙打住:“就一点小事,烦请老爷帮忙,说完就走。” 直娘贼,你再小的也是大事!王炳林心头暗骂一句,面皮上却是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小可先前不知,最近听家母说起才知道,原来小可有个青梅竹马的邻居,名唤柳清思,是柳记炮仗柳掌柜家的千金,幼时两家曾指过婚配。前时小可尚在病中,并不知情。后来幸托知县相公的洪福,病竟好了,家母也想趁此大喜了却一桩大事,谁知后来不知如何,听说那柳掌柜又应承了陈押司家。相公,你老人家是知道的,我家和他家此前有些嫌隙,若要上门讲理本也不怕,只是又伤了彼此面皮,还坏了人家柳小姐的名节,都不好看。因此想请相公做个关节,帮小可说合一二,大恩大德,小可自当铭记在心!” 他这话当然不尽不实,若王炳林有心详细推敲,定会找出其中破绽。可王炳林哪有胆子敢挑他的毛病?不就是想找陈家退婚么? 王炳林略略琢磨,觉得这事也不大,陈文锦该是懂规矩晓得好歹的,只要自己威风一摆,万事搞定。 想起威风两字,王炳林都觉得心酸,想来这湖阳县也有一两万人口,到如今居然混了个万人之上一人之下,被眼前这家伙摆弄得不要不要的,真是憋屈! 他可不敢得罪宁泽,只好强颜欢笑地答应:“原来如此,些许小事,就请交给愚兄好了。待愚兄叫陈文锦来与他分说分说。”说完看宁泽还没挪动屁股走人的意思,忙起来道:“这就去唤他来。” “呃,相公,有个不情之请。” “还有其他事?请说。” “小弟一向敬仰相公官威,不知可否亲耳聆听老爷训话,开开眼界?”宁泽笑道。 王炳林一怔,心说这玩意儿你听个啥?转念一想瞬即明白,这是防着自己暗中使坏呢。他无可奈何,只好答应:“也罢,毕竟是兄弟自己的事,还是听仔细些好。等会儿就请兄弟委屈一二,在这屏风后面且坐,只不出声就好!” “那是那是,我自己的事怎么敢掉链子,放心吧!”宁泽大喇喇地摆手。 “来人呐,去把陈文锦传来说话。” 这口气,还真有官威。 陈文锦现在已然活脱脱一个落了毛的凤凰,失了老爷的宠,谁还看承他?每天应卯,旁人只当没瞧见,如空气一般。本来就失子惊疯,现在还墙倒众人推,虽然外面架子不倒,还有柳大洪那种不开眼的拿他当尊菩萨。可是在衙门里,已渐渐露出那下世的光景来。 既然老爷不看承,那就索性躲在家里,哪儿也不去,免得丢人。可是知县相公偏偏传话要他去,也只好振作精神到了衙门。 进门便打躬唱喏见过知县相公。王炳林轻轻咳嗽一声,脸上挤出几丝笑意:“坐罢,一向可不太看见你,听说你告病在家了?”告个屁的病,就是旷工。王炳林先递个台阶给他下,下文说得也顺溜些。 陈文锦有些诧异,这大阴天的居然有了一丝曙光。顿时把满腔的血都烧得烫烫的,振奋精神焕然一新:“小可略感风寒,这几日已然好了,正要回衙销假。相公吩咐,不知有何可效劳处?” “也没什么事,就是老不见你,有些挂念罢了。”王炳林一面轻描淡写说话,一面暗暗观察陈文锦的神色,见他又如同以前一样恭敬如仪,便觉事情成了八分:“老夫听说,你家小郎已然有了下落,还派人去接洽了?” 陈文锦心头暗骂他娘的,这么大的事儿,你一个县太爷不派人给老子找,还要老子自己去赎人,已是丢人到家了。还有面皮来问,真是岂有此理。他心里骂,脸上却堆着笑:“托相公老爷洪福,正在接洽。哪日犬子能得平安回来,定让他过来谢过老爷感念之恩!” “不消说,不消说。呃这个,有个事想问问,听说你家跟那卖炮仗的柳记,准备结亲,果有其事否?” 陈文锦一愣,这是什么意思,咋扯到这玩意儿上面来了?他小心翼翼笑道:“嗯,不知老爷有何示下?” “那柳大洪家,原是跟别家有过婚约,这时候又要攀扯你家,如此,原先的人家定是不依的,到时候闹将起来,怕是要伤了你的面皮。今天叫你来便是同你分说分说,算了,回了这桩婚约,另寻高门如何不好,你说呢?”王炳林字斟句酌,面目关切说道。 陈文锦脑袋虽小,容量却大,马上就起了反应:“只不知这原先那家,说的是谁?” “呵呵,这个你却不须管了,总之有这么回事,本县也是为你清誉着想,你看如何?” “嘿嘿,多谢大人抬爱,不过这事么,却不敢遵命。纵然他家一手托二,那也和我无关。这门亲事,属下是铁定了的。”陈文锦淡淡说道,语气却很坚决。听得宁泽在屏风后面直皱眉头,他可想不到这老儿居然敢跟知县叫板了,偷偷从缝隙瞄过去,二人又没什么眉来眼去的动作。 王炳林不豫说道:“老夫如此回护于你,却怎么恁地不知好歹?” “多谢大人回护,属下正要请问呢。一直以来,属下对大人绝无二心,天日可表。却不知为何,短短两月之间,将属下弃如敝履,让属下受尽白眼。人情冷落也是平常。但今日大人既然叫了属下来,还请给个示下。到底属下犯了何罪,该当如此责罚?” 这番话憋在陈文锦心里已经好久,今天逮着个机会,终于说了个痛快。 王炳林一愣,没想到这厮居然还顺杆爬上,他倒是有心跟他解释,可说得出口么?只好干咳两声笑道:“你也忒多心了,你有何过错?不过是老夫念在你家里风波未平,让你且清闲几日,也好找寻令郎。嗨,这些都不说了,还是说说柳家的事,我看,该放手时须放手嘛!” “相公,遮么是有上司看上了柳家女儿?”陈文锦不经意间冒出一句问道。 “这倒不是,呃,老夫是说,若要退婚,他家也是可以。你若执意不从,到时候岂非鸡飞蛋打,还白白损了面皮,又有何益?” 一不小心说漏了嘴,王炳林赶紧掩饰。 0025、少爷回来了 陈文锦来时,虽不知道王炳林找自己是什么事,但已经做好没好脸子看的准备。这两个多月来,他尝试了各种手段,不断试探、讨好王炳林,想搞清楚自己到底什么地方得罪了他,为何遭此冷遇。偏偏具都徒劳。 大宋虽然开明,然官场毕竟有官场的规矩,小吏就是小吏,如果不是遇到极端特殊的情形,一辈子是不可能跳槽别处的。不受上司待见,就等于结束了自己的职业生涯。 他陈文锦绰号里有大虫两字,自然也有一股大虫的凶残和狠辣。 既然对这王炳林不报任何幻想,也就横下一条心,你不甩老子,老子也不甩你! 听他慌忙掩饰,陈文锦心里更加起疑,是不是更大的官儿压下来要他分说自己退婚?这可就好玩得很了,哼哼,这些日子你如此轻慢大爷,还想拿官威压我的民事不成?老子何不跟你硬抗到底,瞧你得罪了上峰有什么好看。若是惹恼人家,一气之下把你挪挪窝,那更遂我所愿,到时候老子再奉承新知县便是! 主意打定,陈文锦更没了半分好言语,淡淡一笑:“这面皮二字,属下现今已看得淡了。他家若要执意退亲,属下也可告他一个以女行诈,撕毁婚约之罪。到时候闹将起来最后退婚,属下倒也无所谓,便是伤了他家女儿的面皮,又与属下何干?大人,还有别的吩咐么?” 其实双方都是虚张声势,王炳林自然没有上司看中柳清思。那柳家其实也没跟陈家定什么婚约。可偏偏陈文锦和王炳林都以为有,才如此慎重其事互相试探威胁。要是知道柳大洪不过是欠了人家的钱再加上一点点的贪心,那事情就简单得很了。 只可惜,没人知道这个缘故。 话说到这份上,也没法子再继续下去。王炳林刚才还夸下海口拍胸脯,肋骨都捶痛了。现在宁泽还在后面监视,自己却被陈文锦抽得老脸啪啪的,真是不当人子。 他只好把脸拉得老长,冷冷说道:“没有了,你回去吧。今日之事,望你三思,好自为之!” 陈文锦躬身唱了个喏:“知县相公恩德,属下一定铭记。嘿嘿!”说罢扬长而去。 看着他走远,王炳林这才回头悄声道:“宁兄弟,请出来吧。” 宁泽虎着脸从屏风后面出来,他是恨得陈文锦牙痒痒的,可这的确跟王炳林关系不大,还真不好意思牵连到人家头上。一只手摁在眉心,使劲揉着,真是心痛! 王炳林自己心虚:“对不住啊兄弟,此事愚兄没有办好。唉,你也是知道的,这婚约的事,民不举官不究,衙门也暂时拿他没法子。总之都是愚兄办事不力,还望兄弟谅解则个!” “算了,这老猪狗油盐不进,须怪不得相公。我自去想法子便是。”宁泽也没心思跟他废话,拱拱手便出了衙门。 没精打采回到店里,冷不防老牛冲过来一把差点将他扯了个跟头。宁泽没看清楚是谁,正要跳脚大骂,却见是老牛愣在那儿。他也没想到这二郎恁地轻浮,怎么跟棵芦苇似的。 “甚事?”骂是不好骂的,不过满脸的不愉快。 “哦,二郎,大喜啊咱们家!”老牛这才想起来要说什么,笑得嘴都合不拢。 “靠,有啥喜事?”宁泽现在心里除了柳清思,什么都没兴趣。 “呵呵,这两天你唐河边的弟兄们回来了,不但几乎把伞卖了一空,还带了唐州、邓州、江陵几个地方的商贾过来,要找二郎接洽生意哩!” “哦?有这等好事?”宁泽心情好了些:“人在哪儿?” “就在楼上吃茶等候。”这店铺的楼上共开了五间,两间用作堆料的库房,两间用作工匠休息,另外一间临街轩敞的,便布置起来,用作接洽生意的场所,一直空着,还没开过张。 宁泽跟着老牛上楼,一开门,里面三个商人模样的中年人站起身来。 “各位掌柜,这便是我们宁氏伞行的东家。”老牛笑着介绍道。 且说陈文锦回到家里,满脸阴鸷坐在堂上一言不发。来旺儿并几个下人见老爷如此,气都不敢大声喘,只小心伺候着。 “来旺,你走一趟,去把柳大洪找来,说请他来。” 来旺走近两步:“老爷,他若问起何事,该如何回答?” “嗯,你就说老夫这两天想过了,亲事可以订下,请他来写个婚书。” “这,媒妁都没有,不合礼数吧?” “你们几个,去外面找个媒婆子来。”陈文锦指着另外几个人。 众人急忙答应一声,各自跑开。 他也是一路思量,既然王炳林如此看重这柳大洪家的女儿,必是哪个有权势的人家动了心。“不行,老子得赶快把此事敲定,到时候哪个敢来抢,老子便闹得天翻地覆,让他王炳林没脸,看他还有何脸面呆在湖阳!”陈文锦阴测测地笑着。 来旺儿急急跑到柳大洪家,柳大洪虽然对陈文锦一心一意,可还是对那天的大嘴巴子心有余悸,见了来旺儿,不免腿软三分:“总管,来我家有何贵干?” “老爷让我来请你过去,有事要谈。” “敢问啥事?” “老爷说是前些日心中不顺,对亲家动了粗,实在不当人子,便请柳掌柜的过府一叙,聊表心意。呃对了,还有件事,就是老爷说两家的亲事该订下了,今日安排好了媒证,正好立下婚书,柳掌柜的若有图章便请带上,若无,花押手印也是一样!” 柳大洪大喜,一直心里悬得很,就盼着陈文锦发句话把婚事定了,一来债务两清还能赚上两百贯,二来自己的生意今后便有了倚靠,那还不赶紧屁颠屁颠过去?临行对浑家张氏说了,张氏急道:“你也是个糊涂的牲口,那陈家儿子还没寻到,去订个甚婚?万一他儿子回不来,岂不让咱们女儿成个笑话?” “你这头发长见识短的妇道人家,懂什么叫笑话?便是回不来,大不了改嫁一家便是,笑话个鸟?” “那若下落不明生死不知呢?遮么让咱们清儿苦等一辈子?” 这倒是个问题,柳大洪不由一愣,旋即不耐烦道:“哪有这般背时?快去把你这破嘴洗洗,净说些不吉利的话!”说完往地上呸呸呸吐了三口唾沫,背起手急急跟着来旺儿去了。 来到陈家,一进门便见到陈文锦立在阶前等候,满脸笑容。柳大洪顿时骨头都酥了,全身软软地打着躬抢到陈文锦跟前:“哪敢劳动押司如此大礼?折煞小可,折煞小可!” “诶,咱们至好的亲家,该当如此的嘛。前日急火攻心犯了癔症,开罪了亲家,还请海涵!”陈文锦笑着拉起柳大洪的手,两人推推搡搡上了堂屋。 坐定点了头道茶汤,陈文锦便笑道:“一向出了恁些事,正事却没个机会办妥。咱们择日不出撞日,今日老夫特意请来本县保媒的张妈妈,便请她一同做个见证,把那婚书拟了,你说如何?” 柳大洪急忙放下茶碗站起来:“一切都听押司吩咐,呵呵,只是小人还有两件事,想同押司分说分说。” “请讲,但力所能及,无有不遵。”陈文锦含笑答道。 “嗨,说来真是没了面目,小人前些时日欠下押司的那笔债务——” “这个不消说的,来人呐,去取了账本和书约来。”自有人答应一溜烟去了。 “这第二个么,还望押司成全,那小号的生意,都靠着押司今后看承。特别是花石纲,不知有消息否?” “哈哈哈,亲家,你这真是多虑,咱们都成了亲家,还怕走脱了你的生意?这个你且放心,今后一切有我!”陈文锦傲然答道。心里却想,待会儿老子婚约一签,还理你个鸟。你自己同那王炳林要生意做去! 柳大洪见陈文锦如此爽快,那还有什么犹豫的?撸起袖子就要找婚书。陈文锦这才让人把早就等候在外面的张媒婆请进来,带着婚书。婚书本来就是一定格式印好了的,只等填写完两个人的姓名和生辰八字及其他约定事项,便可画押生效。 张媒婆进来,左一个万福,右一个万福不停地道喜,得了陈文锦一张一贯钱会子的赏,这才摸出婚书,当面念读,读完又问起陈金龙和柳清思的生辰八字,一一写下,自己便现在中人一栏填上名字,又取出印泥,狠狠压上指印。双手奉到陈文锦面前。 陈文锦朝柳大洪点头微笑,意思是我先来了!柳大洪急忙抬手做个你老先请的姿势。陈文锦这才不慌不忙提笔写下男方家长的名字,从怀里取出印章,粘粘印泥,哈一口气,也用力盖上。 “老、老爷、老爷!”大门咚地撞开,几个人连滚带爬冲进大门。 陈文锦大怒:“放肆,也不看这是什么时候,给我打!” “老爷别打,老爷别打,少爷,少爷他——” “陈文锦霍然站起:“金龙怎么啦?” “少爷他,回来了!” 0026、莫为轻阴便拟归 一声喊,如同赛场上的发令枪响,陈文锦扔下手里婚书,兔子般冲了出去。那风力竟刮了柳大洪一个站不稳。 望着陈家人全部都朝外面跑,柳大洪也只好夯吃夯吃跟在后面想去看看热闹。老远望见一辆大牛车吱吱嘎嘎朝这边走来,两旁尽是陈家安排的人紧紧护送。柳大洪心头一喜,这回算是妥当了。 他跑得慢,只好不住地伸长脖子巴望。谁料画风突变,只见那陈文锦已经追到车旁,不知是谁在他耳朵边咬了几句。那陈文锦如同被抽空了的口袋般忽然就瘫软在地。 柳大洪惊疑不定,赶紧又加快脚步,才隐隐听到几句“双腿已然废了,今后恐怕只能躺着······”顿时心头一凉。等凑近去时,陈文锦几乎是被人架着才挪到车上,车上直直躺着一个人,被子捂得严严实实看不清面孔,但见陈文锦哭成那样,就是陈金龙无疑。 柳大洪嘴唇直哆嗦,不知怎么办才好。来旺儿斜斜觑着他,靠近低声道:“柳掌柜,今日不方便了,请回,改天老爷有空再来相请。” 柳大洪浑浑噩噩,呆呆点头,原地看着一队人马走远,才失神落魄地回了家。 张氏看到他回来,自然没什么好脸色,泪痕犹在,恨声骂道:“卖女儿回来了?” “唉,别提了,今日却是背晦,不想那陈金龙竟——” 柳大洪一口气滔滔不绝讲个没玩,倒是张氏喜上眉梢:“这么说来,咱们清儿便不用嫁给他家了!” “我说你有完没完?左一个不嫁右一个不嫁,真的不嫁了,人家上门讨债怎么办?” “那总不能看着清儿白给一个残废啊!他家要是好人家,我们也自认了,可那名声直比街边的狗粪还臭,你怎么总是转着糊涂心思非要图他家的那几个臭钱?”张氏怒不可遏一阵痛骂。 柳大洪这时也没了主意,心头矛盾纠结,坐在门槛上发呆。 张氏也懒得理会这杀千刀的老驴,只急匆匆去了柳清思的房间,喜滋滋把消息说给她听:“放心吧女儿,若真如此,娘拼了老命不要,也断不许你这糊涂的爹做下蠢事。将来寻一个好婆家,气死这老猪狗!”柳清思听她痛骂父亲,不敢接嘴,但眉梢眼角,已是欢喜无尽。 送走母亲,柳清思不住地在房内打转,她又是激动又是开心,不由自主便想起斜对门那个买伞的少年,心头又是一阵羞涩。想起自己回赠他的诗句,更是后悔不迭。 旋即又忧心起来,父亲这时主意还在未定之间,若真被人上门索债,犯了糊涂,自己岂不是空欢喜一场? 柳清思做了个大胆的决定,她决定自己争取一回幸福。 她把弟弟叫来:“你去宁记,把这个给他,说是姐姐的谢礼。”这时候也顾不得什么男女之防,拿了一个年轻剪纸没贴完的窗花,并一张纸条塞在柳青显手里,让他快去。 柳青显接了姐姐的任务,不顾头尾就往宁家窜,谁知宁泽此时却不在店里,他只好焦急的等着。 宁泽此时刚刚在唐河边送走三个客商。 宁家雨伞本就做工精良,现在又亏得张顺带着船工兄弟们四处宣传张罗,果然有了效果。今日三个客商过来,总共订下雨伞七百多把,作价两百七十文一把。略略一算便是一百九十多贯钱,出去人工杂费和工料成本,虽说做雨伞利润薄,但这一单下来,利润也在二三十贯钱之间。 呵呵,这已经够宁泽满足了! 刚回店里,看到柳青显满头大汗在店里团团转,心头又惊又喜,不知出了什么事,忙一把拉住他:“你怎么来了,是你姐姐叫你来的?” “姐姐让我把这个给你,算是回礼。”柳清显把窗花和纸条递给他。 宁泽打开一看,纸上居然还是两句诗,只是字迹草草,淡墨写就: 山光物态弄春晖,莫为轻阴便拟归。 柳清显本来就不知道姐姐什么意思,这时留神观察宁泽,见他眼珠子不住转动,渐渐眉头有了喜意。 “她这字写得随意急促,呵呵,真是书被催成墨未浓!”宁泽笑嘻嘻收好纸条,又仔细端详了窗花一番,想必窗花只是个应景的借口,深意却在这两句诗里。 “谢谢你,呃,我该感谢你些什么呢?”宁泽揉揉眉心:“要不这样吧,现在我身上没礼物,改天找个人来跟你玩儿。我弟弟宁涛和你一般大,你们做个好朋友如何?”这厮没准备,只好把兄弟出卖给柳清显。 柳清显听说有个同龄人可以跟自己玩儿,大喜之下什么也不要,蹦蹦跳跳就回了家。柳清思心里已是焦急万分,见弟弟回来,忙问端的。柳清显把宁泽的神态细细说了,柳清思心神微微一荡,看来,这人是明白自己意思了! 柳清思前后给了他截然不同的诗句,头两句是自比瓦砾,让他不要留恋,去找自己的明珠。可是前面说矜持有态苦难舒,那是一段难言之痛,说不出来。唉,不甘心呐! 当时宁泽接到,其痛可知。 今天又送来两句,却峰回路转,说莫为轻阴便拟归,那是叫他别轻易泄气,事情还有一线希望了。呵呵,山光物态,自然变幻奇妙无比。前日绝望之情溢于言表,今天又充满了希望。 宁泽手拿诗句,不住地赞叹欣赏,一手轻轻揉着眉心,该想个什么法子,好成全了自己? 钱啊,当然是钱。柳大洪那老菜帮子既然这么爱钱,肯定用钱能打动他。 钱不是问题,问题是没钱。 宁家百废待兴,才坑了陈文锦和王炳林两家的四百贯已然不够,就算把老娘那边收藏的一百多贯拿来,人家能瞧得上?没听说么,柳大洪张嘴闭嘴就是陈家家财万贯,自己连个五百贯都凑不足。横竖不能卖了房子娶媳妇儿吧? 宁泽觉得自己眉心一阵阵发酸,又使劲揉了两下。 “娘希匹,怎地早没想到这个?”宁二少爷双眼一睁,精光四射,委员长口头禅都带了出来。 “过来,小唐。”他伸手召唤唐牛儿。因为有老牛在,要是直接叫人家牛儿,怕老牛是要多心的,还是喊小唐,又有礼貌又亲切,虽然人家貌似比自己大了一点儿。 “二郎,甚事?” “你去,斜对面柳家给我买几挂炮仗来,多买几挂,哦不,买一箱整的。” “诶!”唐牛儿接过钱,二话没说就跑去。 一会儿炮仗买来,宁泽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本想转身回将作间去弄,忽然警觉自家卖的可是雨伞,严禁烟火地干活。想死也别毁家灭门啊。急忙跟老牛打个招呼说自己有事先回家去。 回到家里,偌大的院子依然空空荡荡,李氏坚持暂时不找仆人,就是娘儿仨加上老牛夫妇,没得装神弄鬼的搞那些排场作甚?反正生意正开始,到处都是窟窿要用钱,能省一分是一分。 因此两边耳院就空了出来,尽可让宁泽鬼鬼祟祟一个人折腾去。反正就算弄出些动静,还损不了上房。 拿了一把剪刀,一把修脚小刀,一个瓷壶,一抹鱼胶,又端来一盏油灯点着。宁泽打开窗户,就着天光,细细把一挂炮仗来了个开肠破肚,仔细研究。 上一世,他因为职业方便,参观过许多有名的烟花炮竹生产品牌,对这一非物质文化遗产申报很有心得。当然,看是一回事,做又是另一回事。不过以他所知,要在大宋挑剔一二,那是半点问题也没有。 柳记炮仗做得比较粗劣,毛病一眼就看出来。就三样,纸筒不够结实,硝石颗粒太大,硫磺比例不均,放进去到处都是空的,效果当然不好;引线和捆扎线太短,自然做不了后世那种所谓上万头响的大家伙。 嘿嘿嘿嘿!宁泽大拇指刮着下巴,舔着舌头得意地想,老子若是跟你柳大洪抢生意,怕你不出三个月就去要饭! 到厨房去游荡游荡,果然在屋檐下排着几个大石臼,功能不同,有的舂米,有的舂面。宁泽看看,舂面的还好些,用的是杠杆原理,以脚踩杆,拉动舂桩一桩一桩砸在臼里。 宁泽把买来的炮仗全部解散,把硝石用一把筛面的筛子细细筛了和硫磺分开,拿着这些碎泥块状的硝石全部放到舂桩里,踩起踏板,一下一下用劲。 “二郎,恁地不在店里,跑厨房来作甚?”牛嫂端着簸箕过来,看他样子好奇怪。 “呵呵,做点私活。”宁泽笑笑,继续埋头苦干。牛嫂知道二郎专爱神神鬼鬼,也懒得深究,去老太太那边提都没提。 看看舂得差不多了,他又疯一样跑到街上药店,不买药,买磨药的小碾子和手摇小磨盘。把一大把硝石放进碾子,双脚用力蹬,磨成半细粉。再把半细粉的硝石放进手摇磨盘用力推拉。 搞了一下午,终于出来约莫一碗的硝石。 当然,光这些还不够,柳家炮仗还有另外一个毛病,就是引线不够长,硝石放得不够均匀,宁泽又转身跑回厨 0027、馋死柳大洪 这一天,他尽糟蹋厨房东西,一会儿又弄来一大碗浓浓的米浆,顺手又抄了半刀糊窗户的白棉纸。 拿一把尺子比着,将白棉纸细细裁成长条,平平摊开。找来一根细细的铁棍,不能粗过纸条的三分之一,轻轻地在硝石粉里蘸呀蘸,那些硝石粉全都吸在铁棍上。铁棍放到纸条上房,一端压着纸条,一只手在手腕上轻轻一拍,一溜均匀的硝石粉洒在纸条上。 放下铁棍,手掌在纸条上慢慢捻过,在伸手在米浆里泡透,顺着纸条接缝轻轻一溜,一条长长的引线便做好了。赶紧拿到厨房离灶台不远的地方烘干。 宁泽又把炮筒重新紧紧滚了一道,想了想,还是偷偷跑到杂物间翻箱倒柜,终于找出几张红纸,也是用刀裁过,粘上米浆,一个一个的炮筒糊着?????? 所有一切全部弄完,这厮才擦擦脸上的汗珠,自言自语笑道:“他娘的,为了娶个媳妇儿,老子也是蛮拼的!财迷老丈人,该着你发财!” 他偷偷摸摸把这些玩意儿全部弄到耳院小房子里,反正也没谁去,看不见。拍拍手晃晃悠悠回到正房大院,刚好,刚上牛嫂开始做晚饭。 李氏希望家里热热闹闹团团圆圆的,又感念老牛夫妇不离不弃,便当做一家人,执意要在一处吃。然规矩又不可废,绝没有仆人和主人同桌吃饭的道理。便在大厨里摆了一大一小,一高一矮两张方桌,高大的是宁泽母子三人,矮小的饭桌是老牛夫妇,这么安排,倒也其乐融融。一家人常常趁这个机会说说笑笑。按李氏的话讲,又不是什么高门大户,关起门都是一家人,横竖大礼不错便了,没得去装神弄鬼的唬人。 饭桌上还是牛嫂话多,她也肯出门去找些街坊娘们儿说话解闷,再加上身份不同,往来相与的都是些帮人的妇女,自然消息很多。 “呵呵,老太太可曾听说,那陈家,这几日又出事了。” “哦?甚事?”李氏放下筷子问道。虽然为人善良,但八卦毕竟是女人的天性,而且这家人曾经跟自家有着纠缠不清的关系。 “陈家小衙内找回来了。”牛嫂吃一口腌咸菜,嚼得咯吱咯吱响。 宁泽也竖起了耳朵,心脏扑通扑通跳个不停。虽然陈金龙不知道是自己干的好事儿,但毕竟是在船上招惹了方小乙他们。万一方小乙露了行藏,被陈金龙认出。那这一回来,首先要倒霉的就是张顺他们一伙船工。 他又不是没看过水浒,书上那些好汉,吃不住打开口便出卖朋友的也不是一个两个,比如智取生辰纲的那位白日鼠白胜便是其一。 就算张顺不招,难道别的船工也会守口如瓶? 罢了,吃了这顿饭,准备跑路去!宁泽暗暗打定主意。这种事,别说找王炳林,就算找当今太师蔡京也未必管用。 却听牛嫂仍是乐呵呵地:“小衙内找回来了,可是却成了废人。听说陈文锦看到儿子,当场吓瘫在车旁,那小衙内被折磨得不成人样,两条腿齐刷刷筋折骨断,凭他什么神医也救不好的!” “唉,这也是——”李氏话到嘴边,报应二字始终数不出口。 “这还算是轻的呢,最要命的是陈金龙受了惊吓,到如今已两三日水米未进,见谁都认不出来,一句囫囵话都说不明白!” “咣当”一下,宁泽的碗掉在地上。 “你这孩子,吃个饭还能把碗给吃掉了,真是丢人。”李氏嗔了宁泽一句:“还不如你弟弟!”赶快又问牛嫂:“难道如今便是傻了?” “可不是傻了么?想来这贼子们也是稀奇,不晓得哪路好汉,把他家儿子弄成这般模样,偏又回了几千贯钱来,据说捎了一封信,说是他家儿子嘬死想跑没跑成,却跳进深沟摔成那样。也算他们看管不周,一万贯赎金且不全要了,退回三千,给他儿子做汤药费。呵呵,你说好笑不好笑?还有捆人的贼子给汤药费的!” “多谢菩萨保佑,多谢菩萨保佑!”宁泽端起饭碗,漫天神佛在心里默默念着。 李氏一边有滋有味听牛嫂说话,无意中瞥见宁泽心不在焉的样子,眼睛忽然一亮:“对了,牛嫂,你说那陈家儿子摔成那样,那柳家可还会——” 牛嫂和老牛相视之下,顿时高兴起来:“是啊是啊老太太,他儿子如今成了残废,遮么柳家还会贪图那些钱财,祸害自己闺女不成?” 宁泽心中一动,原来如此。总算明白柳清思说的“莫为轻阴便拟归”到底是何意思了!顿时心里热乎乎的,想着那伞下低头的惊鸿一瞥,甜意涌上。 三天之后,宁泽自己加工的炮仗终于完成,那是因为引线和炮筒都要风干的缘故。 看看正午时分,街上开始热闹起来,宁泽丢个眼色,唐牛儿会意,急忙站到店外,扯着嗓子大声呐喊:“给位街坊高邻,湖阳县的三老四少,各位行旅的客官听了,今日小店开张半月,承蒙大家抬爱,生意还算红火。为了回馈诸位,小店从今天起,三天之内货物全按九折出售,多谢大家捧场啊!” 唐牛儿中气足嗓门大,这么一吆喝,满大街的人群都站住,看着他家。 只见这厮回身抱出一挂炮仗,怕不有两长来长,而且通体都是红红的颜色,看着倒是喜庆。然后是张福也抱出一大块牌子,上面写了刚才唐牛儿吆喝的词语,支在门边。 在店里众人的簇拥下,宁泽拿着一注香,满面春风走到店门口,朝四方团团一揖,笑道:“从今日起,小店打折三天,请各位多多惠顾!” 说完撩起袖子走过去,对准炮头引线嗞地一声点燃,回头就跑。 大家一看是要放炮仗了,赶紧后退几步。 噼里啪啦~~~~~~~ 一连串整耳欲聋的响声顿时笼罩了整条街,那滚滚浓烟冲天而起,空气里弥漫这硝石和硫磺的香味。整整响了将近两分钟这才停住。 湖阳县的百姓何曾见过这么威力巨大的炮仗?全都吓得目瞪口呆纷纷躲避。等烟雾散去,才发现宁家伞行门口满地都是红红的纸屑。 刚才这一连串的声响,最敏感的当然是柳记铺子的工人们,他们一听这响声明明就是炮仗,声音却响了不止十倍,而且时间恁长。一个个急忙伸出脑袋来看,我的妈呀,如何有恁长的炮仗? 一个激灵的便丢下手里活计,窜进后堂往院子里跑,边跑边喘气:“掌柜的,可了不得了!” 柳大洪在家里,也被街上的响声吓了一跳。正在吃惊诧异,见工人这么不要命地冲进来,急忙问:“什么事了不得?” “那边,宁家,宁家,放了好大一串炮仗!”工人上气不接下气,弯腰指着外面。 “啊?!”柳大洪一屁股坐在地上,这可苦也!原说外地已经有了上百响的炮仗,自己已经惨淡成这样了,听那声音,这不是要了亲命啊?柳大洪真是欲哭无泪。 “我的天呐!”柳掌柜跌跌撞撞冲到院门口:“你去打听打听,他这是哪里的炮仗?” 那工人贼头贼脑来到宁记,宁泽一脸亲和的笑容,对每个顾客抱拳拱手,礼仪有加。本来客流量已经算是不错的店铺里,不到半刻,已经挤得一塌糊涂。一把伞便宜五十文,那可不是小数目,相当于一个工匠半天的工钱,是可以保证一家五口一天生活的。 柳家工人走到宁泽面前,带着谦卑的笑,点头唱着肥喏:“恭喜发财啊宁掌柜的!” “同喜同喜,没留神,请问你是~~~~~?” “哦,我就是个过路的,只因刚才你家这响声太大,吓了一跳,所以特意过来看看。是放炮仗吗?” “是啊,呵呵,惊扰了,对不住。” 工人直瞪瞪望着满地的红纸屑,一片喜气洋洋,忍不住吞了口唾沫:“这是什么炮仗,却没听过,如此响亮,还长得很。以前就是一两百响也到头了。” “哦,不瞒客官,这是我们对面柳记的炮仗,喏,就在那儿!”宁泽指着他的来处,热心地说。 工人的下巴差点掉地上,这不是见鬼么,我们做的什么炮仗我们会不知道?你可别糊弄人好不? “呵呵,掌柜的说笑话了,那家炮仗哪有这般响亮,还恁长。不是不是。” “真的是,不信我可以赌咒发誓!”宁泽一脸严肃看着他。 这工人脑子一片混乱,又不敢说自己就是柳记的工人,只好弯腰打个哈哈,一步三回头地离开。 宁泽眼里露出笑意,小样儿,老子还不知道你?快滚回去吓我老丈人去吧。 “掌柜的,打听回来了。”工人回到柳家院子,满脸写着扭曲。 “这么快?快说说,是哪家的?”柳大洪更着急。 “他说,是咱们柳记的。”工人愁眉苦脸,这话说出来老脸都红到耳根子。要是有这手艺,还会这么天天开半天工? “放屁,我们家卖的什么货你不知道?” “知道啊,可是人家很认真的,还赌咒说就是咱们家的炮仗!”工人无奈地偏着脖子。 柳大洪哪会信这蠢货?心想定然是在别处买的好货,故意不给自己说,要报刘媒婆上门被拒的一箭之仇! 唉,羡慕死了,想想都眼馋呐! 0028、二选一 柳大洪这人有个好处,为了钱,他什么都豁得出去。 眼睁睁有人杀上门来,这是生死攸关的大事。他要不弄明白宁家那炮仗是哪儿来的,怕是死两百年都不会瞑目。 所以,柳大洪提着一盒龙眼果子,进了宁记大门。 老牛认得他,笑着过来问好,都是街坊做生意的,还得有个笑脸。柳大洪亲热无比和老牛又唱喏又拉手弄了半天,才很认真地问:“敢问牛管事,昨天你们家炮仗放得恁响、恁长,不知是哪里的货?你知道的,小店专做这个,可是却比不上啊,特意来请教个明白。还望赐教则个!” 老牛诧异地看着他:“柳掌柜,遮么是来拿小的开心不成?” “这话从何说起啊?”柳大洪懵得一塌糊涂。 “这不就是前几天在你们柳记买的么?我们店的伙计亲自去的,小唐,小唐,是不是你去买的?”老牛远远大声问。 “是!”唐牛儿脆生生回答。 “这个、这个这个~~~~~”柳大洪目瞪口呆,怎么都不承认呢?没奈何,只得放下身段,软软赔笑:“管事,说来别生气。前日是我思虑不周,怠慢了你家派去的客人,这里赔礼了······” “别,柳掌柜,俺只是个下人,可不知道你们主家之间的事,也不敢打听。就一句真话,这炮仗,真是在你家买的,我们东家就是这么说的。不管你信不信,反正我是信了!”老牛双手一摊,一副随你大小便的样子。 柳大洪被窘得够呛,难过半天,终于才期期艾艾开口道:“那,敢问你们东家何在?我想见见他。” “呵呵,他是个疯子,不知道在哪儿!” “你看你看你看,还说不知道,这不是故意局我么?呵呵,好兄弟,且告诉我一声,多谢了!”柳大洪当街就给宁家的仆人作揖打躬,毫不羞涩。 “唉,可不敢当!”老牛只好还礼不迭。开玩笑,人家二郎认真要拜眼前这家伙做丈人的,真在他面前托大,等新媳妇儿进了门,还不要自己好看? “你老且等等,我去问问东家有空没有。”老牛客客气气请他稍等,自己上楼去了。 过了好半天老牛才下来,笑眯眯地一伸手:“东家在上面等候柳掌柜,请!” 柳大洪这才屁颠屁颠上了楼,见楼梯口一个英俊少年居高临下笑望着自己,急忙冲上几步拱手说道:“宁掌柜,恭喜恭喜!” 宁泽含笑还礼:“不知柳大叔说的喜从何来?” “呃~~~~~生意兴隆,岂不该恭喜?嘿嘿!”他没想到宁泽居然叫他大叔,这可是个比较亲近的称呼。想起自己曾喊人家疯子别做梦,不免老脸一红。 “大叔找我有事?”宁泽带着他进到房里,让座,烧茶,一边客气地问。 柳大洪四处看看这屋子,倒是布置得淡雅,四墙雪白,三面各两把官帽椅,一尊茶几,上面放着一盆文竹、一盆根雕、一盆小叶榕盆景。墙上则挂了几个伞面,都是宁泽画的图案。 柳大洪点头,他人虽然粗鄙,总算是在大宋朝生活,这点艺术熏陶的眼力见还是有的。等宁泽端上茶碗,才开口道:“不瞒宁掌柜,今日老汉是来请教——” “请教那炮仗从何而来,对吗?”宁泽嘴角上翘,微微笑道。他一直在楼上等候柳大洪上门,见他拎着果子,匆匆从店里出来,便好整以暇地准备。 柳大洪不好意思地笑了:“是啊,你们店里人人都说是从小店买的,这怎么可能?还望宁掌柜莫要赚我,实话相告!” “这有什么不可能的,就是从你家店里买的啊,我若骗你,我便是猪狗不如之辈!”宁泽站起来指天发誓,一脸的正经! 柳大洪彻底懵了,这到底怎么回事?真是见了鬼:“呃,呃,小店炮仗,哪有如此上等货色。我看这挂炮仗,怕是京城也做不出来的!”他是这圈里的人,怎么不知道行市?就算二三百响的也算到头了,这个,简直是没谁了的玩意儿! “哦,敢情柳大叔是说这个,呵呵,我当什么稀罕事呢。是啊,你家炮仗买来,原本又短又哑,还很难看······”说到这里,柳大洪简直扭捏惭愧到要死,面红耳赤不敢接嘴。 只听他继续说道:“因此小侄很是花了一番心思,细细将这些物事改了一改,谁知效果果然还差强人意,倒叫柳大叔你这行家笑话了!” 柳大洪吓得一屁股站起来,看着宁泽结结巴巴:“你,你说你随意改了改,就成这样子了?” “啊,惭愧,弄了三天呢!” “哎呦,大侄子,你若没有赚我,那便是老夫走眼多年了,竟没想到大侄子如此能耐,没想到啊没想到!”老胖子居然亲热地叫起大侄子来,还伸出手狠狠捏了宁泽手掌半天,一脸的娇嗔和羞涩。 宁泽忍受着一身鸡皮,任他握着,干笑道:“大叔且莫夸奖小侄,我可当大叔是骂我了。唉,都是一时无聊弄的。小侄再不敢了!” “别,你可没无聊,你简直有聊得很。那个什么,大侄子,你能不能教教我,这个怎么弄啊?”柳大洪红着双眼,直勾勾看着宁泽,口水都要流出来了。 再重口味也受不了他这幅嘴脸,宁泽喉头痒了一下,急忙退后三尺别过头去:“大叔玩笑,玩笑,我哪里能教你老人家?” “真的真的,我可是真心的。你要不信,我,我拜你为师!”柳大洪一燎衣摆,双膝就要跪下。吓得宁泽冲上来赶紧把他拦腰抱住,这可真使不得。 “柳大叔你不是逗我玩吧,真的想学?”见他不住点头如鸡啄米,又为难道:“按说这也不是什么稀罕技艺,和大叔切磋一下倒也无妨,不过么——” “不过什么?大侄子你只管开口,只要我办得到的。” “不过咱们都是生意人,这玩意儿,也不能白教不是?” “哦,这个当然,这个当然。你若教会了我,我出二十贯,怎样?”柳大洪觉得自己很阔气,手面真大方。他一辈子没对谁这么大方过。 “二十贯?”宁泽像吞了个鸡蛋,合不拢嘴:“要不我给大叔二十贯,咱们再也休提此事,怎样?” “诶,好啊!”柳大洪一听有钱,条件反射就答应道。旋即反应过来:“哦不不不,我说秃噜了,不不不!”腮帮子肥肉摇得到处乱甩:“那,只要你教会我,将来柳记的生意,我送你一成股份,怎么样?”说得咬牙切齿,像是在割肉一样疼痛。 “哈哈哈!”宁泽干脆懒得回答,仰天打了三个哈哈。 柳大洪心头那个猫抓啊,知道不下血本是不行了,一跺脚一咬牙,血丝从嘴角流下:“四成,四成股份怎样?”还没等宁泽开口,他已经瘫在地上哭起来:“我的妈呀,再也不能多了,求你啦大侄子!”说话就去抓宁泽的大腿,一把鼻涕一把泪的。 宁泽使了牛劲才把他从地上拽起来扔到椅子上:“大叔你看你也真,你想想,小侄若有心发这路财,只消把伞行关了,改称个炮仗铺,你那作坊能撑下三天?” 这话算是戳到了柳大洪的心窝子,吓得他脑子都不会动了,双眼无神直直看着宁泽:“你要开炮仗铺?” “没有,就是打个比方呢。若大叔有心要学,小侄倒是有一事相求——别激动,我不要钱!” “哦,那就好,那就好,你说,什么要求?” “小侄实在忒地钟意令千金,望大叔成全!”到这时候,宁泽才把实话说出,抱拳躬身行礼,严肃庄重。 “啊?这个——不大好啊!” “为什么?”宁泽抬头盯着他。 “她,她已经许给了陈押司家衙内。” 宁泽虽早有准备,听到这话仍是脑子嗡地一声,险些站不稳。他努力平静下来,铁青着脸:“可订了婚约?” “呃——呃——”他不敢承认,也不想否认,因为他虽然爱钱算账飞快,可还是一时换算不过其中的价值对比。开玩笑,人家那边瞬间就是四百贯,后面还有几万呢,虽不是他的,可陈金龙那小子已然残废,那就是女儿的,女儿的,跟自己的又有什么分别?这是他这几天算的帐。 可现在这也是一大诱惑啊,掌握了这技术,那还不等于事业重新起飞? 就这么一犹豫,宁泽好像有些明白了里面的道道。冷冷一笑:“柳大叔,这一边搂草一边打兔子的好事,怕是没那么多。反正小侄是一片诚意,你若答应,小侄明天就可以把诀窍教给你,到时候生意如何,你自己盘算盘算。当然,你若不愿意,小侄也不敢勉强,但我若在你家对门开个铺子,那也别怪小侄不记着街坊的情面!” 柳大洪哭丧着脸哀求宁泽:“要不,我给你五成股份,怎么样,五成!”伸出一只肥硕的巴掌,在宁泽面前颤颤巍巍晃着,仿佛要抓一根救命稻草。 “不行,宁家和陈家,你二选一,没得商量!” 宁泽斩钉截铁说道。 0029、又心痛、又憧憬 柳大洪脑门上黄豆大汗珠子直往外冒,一双大眼袋托着无神的眼睛,嘴里不住念叨,也听不清说的什么。 宁泽知道他还是犹豫不决,淡淡一笑:“小侄也不敢用强逼迫大叔,你今天犹豫,尽可回府跟家人商议商议。不过话说回来,我若是大叔,断不会把女儿往火坑里推!请吧。”算是下了逐客令。 柳大洪连声喏喏,失魂落魄回到家里。 张氏急急地过来问:“可打听到是哪里卖的货色?” “就是他家。”柳大洪惨淡神色摇头叹息,这小子,怎么就弄得出来?当然,每个时代的最新技术,都掌握在极少数天才手里。后来的普及,不过是人们依葫芦画瓢而已。因此他柳大洪只会做,不知道原理,这是必然。再加上这厮为人悭吝,从不肯舍得花钱去学学别人的先进技术,才眼睁睁看着别处的炮仗一处处冲杀过来,毫无还手之力,生意一天比一天惨淡。 他若想通这个道理,还叫什么柳大洪? “就是他家?他家怎么会做炮仗?”张氏哪里相信这种奇迹。 “人家不但会做,而且是买了我们家的炮仗去改的。哎,我真是不明白,他不是个疯子么,怎地忽然开窍了?”柳大洪急得七拐八扭总坐不踏实。 “那你怎么和他说的?” “说什么,不过是求他教会老子罢了。可这小子藏私,就是不教,还说——” “人家藏私那是天经地义,他跟你屁关系没有,凭啥教给你?说什么了,是不是提了什么条件?” “嗯,他说,他想求娶咱家清儿!” 张氏听罢,眼里闪出光彩来:“那感情好啊,两家门当户对的。这小郎又跟咱们清儿郎才女貌,还做得出一番事业。如此的好女婿,你可上哪儿找去?”人家就在斜对面开店,张氏自然远远觑见过,不夸张地说,也算是偷偷拿来跟自家女儿配比,是越看越馋的感觉。 柳大洪为难道:“可是那陈家——” “陈家怎么了?一个残废秧子,你还真把女儿往火坑里推不成?我告诉你,你若真答应了陈家,老娘拼着这条老命不要,也跟你同归于尽!” 其实柳大洪心思早就活动得一塌糊涂,每每要下决心时,又惦记着陈家的聘礼和万贯家产,实在割舍不下:“要说么,这聘礼都还是小事。可是你想,陈金龙眼见已然废了,将来必是不能理事的。到头来,陈家的钱,还不都握在清儿手里?我也不是自私,咱们还有显儿不是?总要替他也挣些家业嘛!”柳大洪明着是对老婆分析,实则是再对自己做最后一次努力。 张氏真是瞧不上这糊涂老公,满脸不屑:“我家显儿自有他的福分,只要咱们这份家业传给了他,难道他还愁衣食不成?再说,若答应了宁家,有这么个好女婿帮衬,你怕等不到几年,柳家也不见得便输给了谁。这账,老家伙你仔细算算!” “那,就答应他?” “废话!”张氏一急,重重一个大巴掌排在柳大洪肩头,打得老胖子呲牙咧嘴地笑:“呵呵,那,明日我给他回个话去。” 柳清思听母亲说了这个结果,心里又惊又喜,面上却不敢表露出来,只是轻轻谢谢母亲,但凭母亲做主。张氏慈爱地抚摸女儿鬓边秀发,笑道:“宁家那二郎,我也见过几面。与我家清儿,那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唉,谁知造化弄人,凭空生出这许多枝节来。总算最后也是个圆满的结果,可见我家清儿福大,不似你娘,一辈子没个好倚靠,只是个苦命!”说罢,泪水扑簌簌流下。 柳清思急忙安慰母亲,百般诓哄,才让张氏稍稍气顺了些,自行料理家事去了。 剩了柳清思一个人在屋里,自然是喜悦无限,红扑扑地脸一会儿仰,一会儿附身枕上,小小脑海里都是将来的甜蜜景象。 只是忽然将发现,自己跟宁泽才有短短一面之缘,说了不过五句话,这就要跟他过一辈子么?不免又有点惶恐和忐忑。长得倒是蛮帅气,又有一手好本领,待自己也温柔体贴,可这些能长久么? 小女儿心态,不免患得患失,然总是欢喜大过悲观。无论如何,也比嫁给那个号称湖阳第一衙内的残废强多了。 现在,摆在柳大洪面前的问题是,这事儿怎么去找陈文锦开口? 按说是根本不用,又没写下婚书,又没收过聘礼,不过是两家口头相约而已。随时可以反悔。 可是他还欠着债啊,不去说清楚,到时候惹了人家登门讨债,说实话,他还真没那么多钱还。又不光是本钱,那利钱怕不有七八十贯的样子。连同聘礼加起来便是四五百贯呐! 他头痛半天,忽然一想,嘿嘿,姓宁的小子,这还不都是你闹出来的?这个屁股,活该你去擦! 柳大洪越想越开心,欠的钱去找宁泽还,聘礼到时候一文也不少,炮仗技术你还得给我,来个一揽子解决计划,没错,就是你了,宁泽! 怀揣着对好日子的梦想,柳大洪第二天穿得齐齐整整,迈着四方步去了宁记。进门的口气已然大不同,昨天还作揖打拱对着老牛谄笑,今天便趾高气扬用一种颈椎有毛病的姿势斜看着老牛:“老牛啊,你们东家在否?” 老牛有些没防备,这老儿咋变化这么快涅?赔笑道:“在,在,柳掌柜稍等,我去叫。” “嗯,就告诉他我来了。”柳大洪双手背在身后,脖子不动身子动,到处参观人家的铺子。 不多时宁泽急匆匆从里面出来,抱拳行礼弯腰倒地:“大叔好,请大叔楼上用茶。” “嗯——”鼻音特长。 刚刚坐定,柳大洪伸手不停拂着衣裳,眼皮不抬盯着自己肚皮说道:“呃,二郎啊,今天来呢,我是认真考虑了一晚上才做的决定。咱们两家的关系就不用说了,总要看在你死去的老太爷面皮上,念着你一片诚心求娶我女儿,这就,答应你了吧!” 宁泽大喜过望,腾地站起就要行大礼拜见。柳大洪却伸出手先拦住:“别急,但是我还有两个条件,先同你分说分说。” 宁泽一愣,呵呵笑道:“大叔请说,但力能及,无有不从。” “好,那你听好了,这第一呢,我为甚定要把女儿嫁与陈家?那是因为陈家许了我五百贯的聘礼——”他不好意思说自己欠了人家两百多贯,反正都是一路,有什么分别?宁泽听到这就是一呆,娘的,五百贯啊,老子这会儿上哪儿弄去? 柳大洪不管他心里想什么,自顾自继续说:“你一心求娶,那我家清儿是甚等人才,想必你也听说过。既然人陈家都如此看承,想来你也不会少了,对吧?我不多要,最少你也得跟陈家一样。这是第一件!” 宁泽心头暗骂老财迷,脸上神色不变,笑道:“那第二件呢?” “第二件便是若两家订了亲事,你便得立即把你那秘诀说给我,不许藏私。” 他自顾自说完,得意洋洋笑道:“这两个条件,不算亏你吧?” “亏倒是也不算亏,只是——”宁泽揉揉眉头,又笑道:“只是大叔也知道,前些时候我宁家也算元气大伤,这还在平复之中,急切里哪里凑得如此多聘礼?” “那我不管,反正我女儿就是这个价钱!”柳大洪脖子一拧,看着窗外。 “哎,好吧,我想想办法!”宁泽只好先点头答应下来:“那咱们什么时候订下?” “别急,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你个老杀才,要不是看在你女儿面子上,老子早就一脚把你从这楼上踹下去!”宁泽心里一阵怒骂。 瞬间他找到了一个很好的借口:“嘿嘿,大叔,如此说话,小侄可有些想法了。小侄求娶令爱,那是看重她的人品贤德,倒是大叔这付市侩的口气嘴脸,让小侄有些受不了。” “啊,你说我市侩?”柳大洪已经摆了半天老丈人架子,哪受得了一个准女婿说此重话? “难道不是?自己的女儿自己都不疼爱,还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她是货物么?当着女婿都如此说她,将来到了婆家,如何被人看承?” 还别说,这几句话真把柳大洪说得一愣一愣的,老脸竟有些挂不住:“我这是口滑,岂有那意思?” “有没有的小侄也不理会,不过我倒不太敢信任大叔了。只好这样,聘礼小侄先凑上一百贯,算作文定之礼,后面四百贯,等婚书立下后三月,一并奉上。呃,那炮仗的机巧,也是一路。大叔被说话??????”宁泽伸手又挡住他蠢蠢欲动的肥嘴:“我还没说完呢,不过这三个月之内,小侄负责帮你家制作引线。唉,响声确实小了点,不过时辰长啊,那也够你在这一行站得住脚了。等哪天定下迎娶的日子,小子一定负荆请罪,把机巧双手奉上!” 柳大洪被他一席话直气得口眼歪斜,特么你这是在跟老子讨价还价? “好,你敢这么跟我说话,那,此事作罢!”他一甩袖子,满脸铁青站起来。 “作罢就作罢!”宁泽毫不示弱,一转头对着楼下高声叫道:“老牛,老牛,通知大家,打后日起,咱们伞行暂停营业,我要先开个炮仗铺子!” 0030、一顿胖揍 “噗”,柳大洪满肚子的虚张声势顿时化作一个屁,冲得灰飞烟灭。 宁泽冷笑一声,特么大家都有痛脚,谁怕谁? “你、你不能这样!”柳大洪有气无力说道,他是真怕呀! “呵呵,我如何不能这样,你都要反悔的人呐,还管得了我干嘛?”宁泽瞪大眼睛,好像很无邪地看着这位不可思议的老大爷。 “那,那就依你便是!”老头终于下狠心,咬牙答应下来。 “诶,这就对了嘛,大叔!咱们翁婿之间,有什么不好说的?”宁泽也换了副恭敬亲热的小脸,亲手递上茶汤:“今日没准备,大叔若不嫌弃,回头在小店拿几把雨伞,权且当个纪念,分送分送亲朋。”他马上又大声吩咐,下面也高声答应照办。 于是兵分两路,宁泽负责回家对母亲李氏宣布好消息,又告诉宁涛,过两天去见见新朋友柳清显。 柳大洪负责去陈家宣布坏消息,然后坐等陈文锦追债。他回家仔细同张氏算过,宁泽一百贯先送过来,自己家里还有些储蓄,全部拿出来,够还陈家债的。以前是想着要嫁女儿,赖着舍不得还,现在为了自己的鞭炮事业雄霸大宋,也只好忍痛割爱了。 第二天到了陈家,柳大洪真的是大吃一惊,短短数日不见,陈文锦如同换了个人似的,整个苍老了一大头。须发几乎白了一半,以前一对精光闪闪的小眼睛,现在也迷离又哀伤。他本来就头小身材猥琐,如今缩作一团坐在椅子上,真像一具干枯的僵尸。 陈文锦费力地抬起眼皮看着柳大洪:“柳掌柜的,多承你还来看老夫,感念啊!” “押司不须说起,这也是该当的。不知小衙内可好些了没有?”柳大洪还是哈腰笑问。 陈文锦痛苦地闭上眼睛摇头:“还在调理。”他现在已经心如死灰,满县城里,怕也只有柳大洪来看看他了。 “押司,小可今日过来,是有一件事想同押司分说,还请恕罪!” 陈文锦毫无表情看着他,等他下文。 “那什么,就是前些日子本来是要同押司家签下婚书的,可没想到竟未签成。唉,也是小女福薄,进不了押司的高门。如今小可已然答应了别家求娶小女。因此特来禀报一声,还望押司见谅,见谅!” 这番措辞他是打了一晚上腹稿滴,就是为了尽量体面地不得罪陈文锦。 陈文锦眼皮剧烈跳动,本来木然的眼珠子竟射出几道冷光来:“你是想悔婚?” “呃不是不是,不过么,这个,不过当初婚书并未签下,也不算悔婚,呵呵!” “你口口声声答应我几次,又自己特意上门来说过几回。遮么,如今见我儿暂时染点小疾,便想打退堂鼓么?” “唉,这是从何说起,押司可误会小可了。实在跟小衙内不相干,只是那家人诚意既足,催得又紧。小可苦等押司多日无果,这才出此下策,不当人子、不当人子!” “那也无所谓啊,今日咱们便把婚书签了如何?”陈文锦淡淡一笑:“随便找个中保的媒人来便可。” “只是,小的已经同人家签了!”柳大洪早预备好要扯个谎。 “什么,你签了婚书?”陈文锦一拍扶手,身体陡然坐直,两眼恶狠狠地看着柳大洪。柳大洪心头一突,急忙退后几步,还是满脸赔笑:“是的,签了!” “好你个柳大洪,居然敢如此欺瞒老夫,悔婚赖账,你忘了欠我的钱么?” “这个么,小的岂敢赖账。只好拼命也给押司还上便是。” 陈文锦目无表情说道:“先说账,后面再说别的。你去年借我二百贯,加上利息,到今日一共两百八十贯,即刻还来。” “是,押司说的是。只等押司开口,小的明日便带钱来,再去找出中保,当面了结。” 他这么一说,陈文锦更是怒不可遏:“你以为还了钱就好说话?来人呐,给老子先打一顿再说!” “在!”斜刺里冲出几个家丁,走进柳大洪二话不说抬手就是一叉,把柳大洪叉翻在地,伸出醋钵大的老拳,蓬蓬闷声打在他身上。 三四个人有的踹,有的踢,有的扇耳光,有的锤胸口。柳大洪起先还杀猪似的惨叫,到后来连哼哼都没了力气。那几个实在打得累了,才罢手喘气走开。 只见柳大洪本来就胖,现在更被揍得胖了两圈。眼睛像是缝上了一样,只剩一条缝隙,嘴里如同含了两个杏,肿得老高。趴在地上,连头都抬不起来。 陈文锦冷笑几声:“柳大洪你且听了,你要落井下石,老子只跟你奉陪到底。你若真敢把女儿许给他人,放心,老子有的是收拾你的手段,保准让你在这湖阳县不得安生!说,是谁家敢跟你提亲?” 柳大洪被打得有气无力,嘴里细若游丝断断续续不知念叨些什么。来旺儿顺手抄起桌上给他泡的茶汤,一扬手全泼在他脸上:“老爷问话,你须大声回答!” “是、是伞行宁家。” 他一个软弱贪财的胖子,哪受得了这个?赶紧滴说出来,生怕人家多打一下。 霎时间陈文锦眼里燃烧的熊熊火苗,一下化为灰烬。 “是他家?”心里一阵凄然,陈家的好运,就是从宁泽出头之日开始到头的。 来旺儿见老爷沉默不语,不知在想些什么。凑近耳朵边问:“这厮,老爷说咋办?” “撵滚出去,让他明天把钱还了,少一文,烧了他的炮仗铺!”陈文锦气喘吁吁站起来,看都不看一眼,自己进了内室。 内室里,一大股草药味道,熏得人头昏脑涨,厚厚的锦被下睡着长得跟陈文锦几乎一样的陈金龙。只是头发黑点,嘴皮丰满点儿。 陈文锦扶着床边的凳子慢慢坐下,看着儿子合拢双眼,脸色苍白,呼吸沉重急促。呆呆良久,流下两行泪来。 “儿子,咱家这是怎么了?竟落到如此田地,那宁家,都在我父子脖子上拉屎了!”说道伤心处,陈文锦一把揪住床沿锦被,紧紧拽着,鼻涕眼泪全都出来。 事情弄明白了,王炳林关说退婚,并不是什么上司看中柳清思,而是受了宁泽的委托。他心底一片冰凉,自以为和知县相公的关系如铜墙铁壁,没成想被个十六七岁的疯小子,不知用了何等手段,把王炳林收拾得言听计从俯首帖耳。 从宁泽打官司那天开始,陈文锦就觉得其中的蹊跷,今天听柳大洪这么一说,整条线全部贯通,恍然大悟。 可是又有什么法子?他现在这点本事,也就敢欺负欺负柳大洪这样的平头小百姓,难道还真敢去找宁泽麻烦不成?在湖阳县横行了一世,居然落到这么个下场,岂有不伤心的道理? “别、别打我,再不敢跑了,再不敢跑了!” 也不知陈金龙是做了噩梦,还是被他自言自语吵醒说胡话,在那儿紧闭双眼不停摇头,一下子满头大汗。 陈文锦急忙付过身子看着陈金龙:“儿,哪里不舒服?” 陈金龙听到喊叫,睁开眼睛,忽然满脸恐惧不停挣扎:“我错了,我错了,别杀我啊——” 柳大洪一手扶墙,一手叉腰,慢慢挪着脚步,终于回到家里。张氏见状,吓得魂飞魄散,一边哭一边安排他去床上躺下,叫柳青显赶紧去找郎中来看病。 柳清思听到动静,急忙来到父母房里,见状也是大惊,赶紧滴烧开水,拧了毛巾来给父亲擦拭。 “你这是哪里见了鬼?怎么弄成这样啊,不是说去陈文锦家讲退亲么?”张氏在旁边抹着眼泪六神无主。 柳大洪哎哟一声,叹道:“可不正是去他家么,三言两语不合,竟被这厮派人毒打我一顿。啊哟,哎哟!”又不停地哼哼。 柳清思拿热毛巾进来要给他敷脸,柳大洪看到女儿,忽然悲从中来,一把拉住柳清思的手哭道:“我的儿,爹差点对你不住啊,差点把你往火坑里推啊!”哭得稀里哗啦的。 柳清思本来不待见父亲,这两天他和宁泽的交涉,又是犹犹豫豫之中,根本没跟女儿透露,也不许张氏说。因此她并不知道宁泽已经和父亲谈判结束。见父亲这么说,心知他是指把自己许给陈家。但已经说出来,就意味着这门亲事就是退了。 心里一阵高兴,看见父亲被打成这个惨样,又是一阵的悲伤。也就任由柳大洪拉着手伤感。 柳大洪被陈文锦打着一顿,算得上是打开了窍。终于弄明白谁是好人,谁是大虫。就不免絮絮叨叨地数落,说着说着,竟把他和宁泽的谈话也说了出来:“~~~~~,唉,就是说滑口了这么一句,那小子居然翻脸不认人,一味地指着我把女儿当个货色让来让去,缺德透顶。还说我是清儿老子,连自己亲闺女都不看待,将来还指望谁看承媳妇儿?” “这小子恁是说得没错。若非今天被那陈家如此欺侮,你爹我还执迷不悟呢!”说话间又抽抽搭搭地哭。 柳清思听了半晌,心跳越来越疾,似乎终于得偿所愿了。尤其听到后半截宁泽那番义正词严的痛骂,更是感动得不知如何是好。还笑自己患得患失,这么看来,他是个有情有义又疼爱自己,疼爱嫁人的男人。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有夫如此,更待何求? 0031、拜见婆母 第二天一大早,柳家大门就被陈家来旺儿带来的几个凶神恶煞的伙计踹开。得了老爷的命令,自然是一早就要来收账的。 可怜柳大洪被打得半死不活,汤药费一文钱也没给,大清早还受这般惊吓。一面叫浑家张氏赶快到工坊那边叫两个贴心人,去宁家传话,无论如何今天必须先给一百贯的文定之礼。一面自己挣扎着起来,出去应付来旺儿一伙。 柳清思已然对父亲怨气全消,自然乖巧地守在父亲身旁服侍,怕他再受伤害。 那几个工匠跑到伞行,伞行大门也才刚刚打开。 他们蜂拥而进,吓得张伯不知所云,问下才明白是找东家的。刚要说东家还没来,老远就看见宁二郎蹦蹦哒哒像猪笼城寨光屁股洗头被包租婆打的那位傻小子,哼着歌儿一路走来。 几个工匠也不管礼貌,倾巢抢出门去把宁泽团团围住。 宁泽一脸懵逼看着他们,其中一个是那天冒充客人来问鞭炮的,他还认得。心头便不慌乱,只是笑笑问道:“大清早的,各位做炮仗的早餐遮么是吃了炮仗?” “哎呀二郎,这时候你还耐烦开玩笑,且赶紧救人要紧!” “又怎么了?” “昨日我们掌柜的说是去陈家退亲,回来就被揍了一顿。今儿一早,他家又带了一群打手将掌柜家围住,说是要债。掌柜的让我们赶紧来找你,无论如何今天也先把说好的什么一百贯钱给了!” 宁泽简直哭笑不得,反正又不是自己挨揍,乐得他磨牙:“那,你们掌柜的难道没吩咐整个什么仪式之类的,高高兴兴接钱?” “都火烧眉毛了,还整甚鸟仪式?二郎快些吧,一会儿要出人命了!”他们只是工匠,哪清楚两家这些道道?只管要钱。 宁泽这时候还真没钱,才下了三个州府的订货原料,账上才一二十贯钱周转。可眼下是柳清思家的大事,岂能不管?想起老娘身边还有一百多贯,那是当初分配的,这时候可以拿来救急。 “好吧好吧,你们且等着,我回去拿钱。” 李氏已经起床,正和牛嫂一同劳作,打扫院子。见儿子去而复返,正要开口发问。宁泽已经笑嘻嘻说了原委要钱。 李氏一听,赶忙回房取了关子出来,切切嘱咐:“我儿快些拿去,免得你丈人再受苦楚。他虽不成话,总是清儿的爹,不可幸灾乐祸怠慢了人家。” 其实宁泽还真有这份心,让柳胖子再挨一次,以惩他悭吝糊涂之心。不过既然已被母亲说破,想想也对,他再讨厌,也快是自己老丈人了。为了柳清思,又何必跟他计较。 加快脚步匆匆回到店里,那几位脖子都伸长了。宁泽急忙把钱交给他们,看着他们进了柳家······ 一场余韵的小风波终于消弭,八月廿八,是请刘媒婆看好的日子,宁家专门在县城最好的奎元馆摆下酒席,作为两家订亲之筵。 奎元馆是乡试中了秀才解元的才子们专门庆贺考取功名的地方,馆子里的大师傅一手鲤鱼焙面享誉四方。那浪里白条张顺便不等宁泽开口,一气送了四十条八斤上下的大鲤鱼,看得柳大洪瞠目结舌,顿起贪心,非说摆个宴席用不了这许多鱼,自己先弄了二十条回家养着,等将来慢慢招待姑爷。 宁泽简直被他气得欲罢不能,张氏没口子地唠叨这汉子已经把脸丢到街上去了。却阻挡不了柳大洪一颗不占便宜就是吃亏的贪心。 那一天,宁家自然是请了街坊紧邻,宁泽把张顺等一伙船工悉数请到,又是店里的张伯和学徒等等。柳家的客人也来了两三桌。 在刘媒婆兼职的司仪指导下,柳大洪终于被张氏瞪着,严肃认真地坐在上席上首,受了宁泽一拜,并大声宣布,从此宁柳两家便是姻亲。 张顺等人带头轰然叫好,客人们纷纷举杯庆贺。 这一顿酒宴,当然是男女不同席。李氏和张氏便转到小间招待女眷们。张氏小了李氏许多,恭恭敬敬请李氏坐了首席,自己侧位相陪。两个亲家都是善良和睦之人,同在一县生活多年,早晚也是见过的,自然气氛融洽。不断夸对方养的儿女好。加上客人们纷纷附和,说起柳清思的秀外慧中,贤良淑德,那是万里挑一。宁泽一表人才,精明能干,比那些秀才相公们也差不了多少。 然按照规矩,订婚也不一定非要摆宴席,就算摆了,女方也断不能参加。 因此李氏不免有些遗憾,没能见到未来儿媳妇一面。 刘媒婆十分知趣,笑道:“老太太想见未来儿媳,那又有何不可?只等来日寻个清静去处,摆下茶点,请亲家携了清思过来吃茶便是。自家二三个人作陪,又不嘈杂,更加亲热。 李老太太连连点头,回身殷切地看着张氏。张氏心中高兴,哪有不答应的道理,一口应承第二日便携女儿一同去县里观音庵,一来拜佛,二来见过未来婆母。 柳清思一个人在家里,整整梦游了一天,一会儿想想宴席的盛况,一会儿想象宁泽拜见父亲的模样,最担心的是母亲和未来婆母的关系是否融洽。也仿佛能听见一片欢声笑语,想象客人们纷纷祝她和宁泽郎才女貌的热情。 晚上吃完酒散席,柳大洪因是自家摆酒,宁家出钱,不免吃得口滑,歪歪扭扭让几个工匠给搀了回来,高声喧哗着扔床上睡了。母亲张氏却是满脸欢喜,拉着女儿说体己话。 “你那婆母人极善良,是极好相与的。人家宁家今天真是做足了功夫,你一生有靠,娘也替你欢喜得很!”说罢搂着柳清思,无尽的爱抚。 柳清思依偎在母亲怀里,享受这一年来心惊胆战换来的幸福。只听张氏又道:“今日宴席上,你婆母说可惜你没去,没见过一面。娘已答应下,明日咱们母女便去观音堂敬香,你就去拜见她一回。务须礼数周全,别让人失望了!” 柳清思微微有些害怕,但更多的是开心和期盼,低声点头答应了。等送走母亲,便取出自己平日喜爱的衣裳,一件件在身上比划挑选。又思量着明天装扮.如何才能让宁泽的母亲开心。 宁老太太其实也很紧张,宁家头一个儿媳妇让她心有余悸。虽然绝对相信二儿子的眼光,也打听过柳清思的人品。但因前回演惯了逆来顺受的角色,这次怎么也找不到当婆母的感觉。还是牛嫂不住打气:“放心吧老太太,咱们二郎连陈文锦家都治得下来,你老人家还怕柳家不成?况且昨天亲家母的性格人品也是亲见,是极随和极讲理的人,她调教出来的闺女,怎会像头一个一样?” 战战兢兢中,李氏在牛嫂的陪同下先一步来到观音堂,虔心拜过菩萨便移到后院小亭子里等候着。 过了一晌,远远看见张氏也由一个女孩子搀扶着笑盈盈走过来。 李氏赶紧起身相迎,两亲家各自快走几步,互相搀扶着行了个对福礼。(按,对福礼是古代平辈有亲戚关系,或是走动亲热的妇人之间行的礼节。四手相互搀扶,身子左相微侧,膝盖微微弯曲。) 口里寒暄着,李氏的眼睛不住瞟向张氏身后。 这个女孩儿青葱一般水嫩,一身淡绿的衣裙,外罩齐腰浅鹅黄褙子。粉黛不施,却自有瓷器一样的好肤色透着微微润红,明眸低垂,长长的睫毛盖住,就在张氏身后几步静静肃立。 “清儿,过来拜见伯母。”还未过门,张氏只教她以伯母相称。 柳清思这才低头轻轻走进,深深行了一福:“清思见过伯母!”话才说完便粉脸含春,娇艳欲滴。 看得宁老太太心头欢喜无限,急忙两只手扶着:“不须多礼,不须多礼。”让柳清思起来。 柳清思双目波流云转,却不敢正视李氏,只觉得是个慈眉善目的老人。 老太太便微微仰望这闺女,越看越是欢喜,笑道:“亲家有这样的好女儿,真是我们家的福气,二郎的好福气!”牵着她手进了亭子坐下,低声细细问了几句,柳清思虽然害羞,却也气度从容,温和有礼一一回答。 李氏更是高兴,一伸手从腕子上除下一只白玉镯子来,笑道:“这是老身还未进宁家门时,跟婆母见面,老人家从手上除下的镯子。我也戴了几十年,如今该给你了!” 柳清思满脸通红,惶恐不安,急忙躬身退后道:“既是家传,就该老、老人家收着,孩儿不敢接!” “这既是家传的物事,也是家传的规矩。唉,你也知道,我们家头一个不当人子,当日老身藏私,便没把这物事交出去。今儿一见,咱们娘儿俩是十分的缘分,就该你接着。不许客气,再推,我就恼了!” 李氏故意装得凶狠,眉眼间还是透着那么慈祥疼爱。 柳清思无助地看看母亲,见张氏微微点头,没柰何,只得深深行礼,双手接住。这玉镯通身雪白,而里面已隐隐浸了些血色,可见至少是传了百年的一样宝贝。她也不敢立即带上,只赶紧从袖子里取出手绢,细心包起,贴身藏在怀里。 李氏见她如此珍重,心里暗暗点头赞许。 0032、得寸进尺很合理 “老太太,老太太。” 两亲家正聊得亲热,老牛快步走过来,一脑门子的汗。看见张氏母女,老牛显得很意外,急忙施了一礼:“不想亲家主母也在,小老儿失礼了!” 张氏对宁家的老仆,当然很客气,谦和笑道:“老总管不必多礼,都是一家人,今后也别见外!” 李氏这才问道:“什么事?” “方才二郎听说老太太出来礼佛,看看天阴得厉害,怕是要下雨,故而赶紧要送雨伞过来。” 张氏和李氏不约而同抬头看看天色,虽说不是很晴朗,可也没啥要下雨的迹象。李氏笑道:“这孩子,孝心恁多。便是下雨,哪里就淋着了,伞呢?” 张氏和柳清思这才注意到老牛两手空空,什么也没带。 “哦,二郎亲自送来的,远远看见老太太身边还有女眷,便不敢过来,伞在那边,要不,我去拿?” 张氏母女心中雪亮,这小子是订了婚,等不及想接近接近柳清思,假意送伞,过来凑热闹。张氏侧头看看一脸羞涩的女儿,不禁哑然失笑。 李氏笑道:“这孩子,装神弄鬼的。亲家,要不,让他亲自送过来。也要拜见亲家,总不能失了礼数去。” 张氏为人处世,可比柳大洪痛快得多,爽朗笑道:“好啊。马上就是一家人了,还这么拘束也不是个话,总管,去请你们二郎过来。昨日宴席上他给我磕头,人太多,实在没瞧清楚,倒要仔细见见。” “见过岳母大人!”宁泽一手夹着两把伞走过来递给老牛,整理衣领,从容作揖。 “呵呵,这孩子真是,还没正是成亲呢,岳母便叫上了,也不怕你岳母生气!”李氏笑着责怪他。 张氏一点都没生气,却也没答应,只是微笑点头,仔细端详。俗话说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有趣。这孩子小时候她也还见过,那时就粉雕玉琢的一个。所以才念念不忘两家曾商议过亲事。现在更长得玉树临风,又有本事。虽比不上那些秀才举人老爷们有功名来得荣耀,但大宋开明,商风吹遍天下,也不差到哪里去。 有此佳婿,便是那陈文锦家拿十万贯来,我也不换!张氏心里暗暗得意地想。 “二郎好,二郎进来可忙坏了吧,生意还好?”张氏见女儿扭过身子躲在一旁,心里好笑,自己搭话。 谁知宁泽惯是个会抓话头顺杆爬的,平平常常一句话,便被他逮住了机会。一副人畜无害的笑容,很诚恳地回答:“回岳母话,生意倒也过得去。只是一个人忙里忙外,恁是辛苦。每日工料、人工、花式、商谈都已经忙得头昏脑涨。柜上虽有牛伯帮衬,奈何牛伯不能识字,为此颇为辛苦。” “哦,这不识字,怎生算账法?”张氏倒是很奇怪,她家也做生意,却没听说过让个没文化的当掌柜。 “可不正是么,小婿正为此事犯难呢。每天卖一把伞,牛伯画一个圈。卖十把伞,画十个圈。卖一百把,便是一百个圈。小婿每日跟牛伯对账,光是数圈都头昏眼花,实在苦不堪言!”说罢摇头皱眉做痛苦状。 笑得张氏前仰后合:“你家这个做法啊,我倒是头一回听见,真是笑死人。成天画圈,那得多少账本才够用啊?” 老牛配合得很好,呵呵憨笑道:“好叫亲家主母得知,二郎辛苦,小可更加辛苦。生怕圈画不圆,二郎以为只卖了半把,找我麻烦。也是硬着头皮成天战战兢兢不敢大意!” “那为何不请个记账的先生?” “创业艰难,小婿岂能当那甩手掌柜随便败家?只好自己认了。其实倒是也想啊,可到哪里去寻?”一边说话,一边不经意地观察张氏身后那个窈窕身影的反应。 这孩子果然是个有志气的。张氏心想,只是他这么苦撑,听说伞行生意越来越好,这么下去终究不是个事。不如~~~~~~~ 想到这里,张氏回头对女儿低声耳语:“你看二郎恁是辛苦,咱们要不要帮他一把?” 柳清思句句听在心里,早就默默盘算,要是能帮上忙就好了。正好母亲居然主动开口,柳清思哪有意见,碍着需要矜持,不能反应太快,略略等了一瞬,才微微点头:“母亲做主。”声如蚊蝇,几不可闻。 张氏这才回头笑道:“既如此,那我倒有个主意。清儿在家,生意上、内务上都赖她帮衬。我跟他爹才得些许轻快。你要是真忙不过来,就让她帮帮你。不过~~~~~~~~”沉吟道:“到底怎么个帮法,我也拿不准。” 这话也对,两家铺子虽近,总不能还没过门就一步跨过去当那边的掌柜吧?岂不让人笑死? 宁泽大喜,果然上道啊这岳母,将来须好好孝敬孝敬。嘴里急忙说:“若得岳母和~~~~呃成全,小婿自然感激不尽。这样可好,每日伞行买卖,每凑足五把,小婿便差人到对面告知;若有客商上门接洽,随时叨扰告知。两边都近,十分方便。不知可否?” “嗯,这个主意不错,就这么办。” “只是这买卖有实账和虚账之分,如何区别,一时也难以说清~~~~~” 张氏哪里懂得买卖?听他要说专业,忙道:“唉,总如此说来说去,我也不甚明白,不如你们两个当面说说。”回身对女儿说“你自己去和二郎分说明白。” “这、这如何使得?”柳清思又羞又喜,还要继续矜持一下。 “嗨,当着咱们二老都在,你们说说话儿又怎么了?我跟你婆母只在这亭子里说话,你们到那边分说。不许躲开我们就是了。这孩子,平日里也是走街窜巷的,如今订了亲,一发更扭捏起来,横竖守着大规矩便是。去吧。” 话说此时大宋的民风开放,男女之间说说话甚是平常。否则也没有朱淑真的“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这等佳话。男女之防虽从程氏兄弟已经开始有所提及,但真正发扬光大,要等到朱熹集理学之大成以后的事。 在母亲的同意下,柳清思这才半推半就向李氏和母亲行了个礼,低头走过宁泽面前,去到亭外两丈处空地站定。宁泽也匆匆行礼,缓步走到柳清思跟前。 “唉,想跟你说会儿话,真是不容易!”宁泽开口第一句就长叹一声。 “嗯?”柳清思鼻腔里轻轻回应,低头看着脚尖。 “知道吗,我听说有个遥远的国度,那里的人婚配都是自己做主,可以在婚前跟自己心爱的人痛痛快快在一起,没人干涉,也没人阻止。”他微笑着,神往地回忆自己已经回不去的那个年代。 柳清思瞬间抬头看了他一眼,双眸光闪闪的,旋即又垂下去:“奴家不信。”嘴角却是笑意。这郎君真好玩,故意说些耸人听闻的事逗自己开心。 “真的,我可没骗你。他们还天天写歌唱给自己心上人听。唱的都跟咱们自己说话一般,不用制调填词的!” 他想弄个语不惊人死不休,让柳清思佩服自己。谁知这女孩却噗嗤一笑:“那是嘌唱,尽是些俗俚小调,如何上的桌面?” 宁泽一窘,还真忘了有这个茬。勾栏瓦厮,不都是说唱、评话、嘌唱等等的好去处?湖阳县也有瓦子,只是他一直忙着,没工夫去逛逛而已。那是人人都可以去的地方。 不过他鸭子死了嘴硬:“你不信,那我唱两句你听听,且看是不是嘌唱!” “~~~~~嗯!”柳清思不忍扫了他的兴,只要捏着鼻子准备受罪。 “我初初见你,人群中独自美丽。你仿佛有一种魔力,那一刻我竟然不言不语~~~~~~” 只唱了四句,柳清思蓦然呆住。这果然不是嘌唱那种低俗的言语,又透着跟大宋说话有些区别。可区别在哪儿,一时又说不清楚。只低头细细咀嚼回味,但觉言语虽然平淡无奇,却好似字字都从宁泽心底对自己吐出,一种缠绵油然而生。 “你、你从哪里听来的?” “不知道,好像是梦中听过。唉,你知道的,前些时日我发过癔症嘛,杂七杂八,好多事情都说不清楚。你爱听,咱们寻个机会,我多唱些给你听!”宁泽咧开嘴轻轻笑道。 柳清思转过头去,半天默然。宁泽心头发慌,难道自己很轻佻?却听见她又轻轻嗯了一声。 这一声简直如同仙音,这是对方真正开始认同自己了! 他心花怒放,但已不敢过分放肆挑逗,呵呵笑道:“那就这么说好了。对了,这相帮账目的事,你有没有什么困难?” 柳清思摇头道:“没有,明日便开始吧。奴家看你挺操劳的,自己注意些儿!” “嗨,这有什么操劳的?不过早些开始也好,这家早晚都是你来管,熟悉熟悉,免得将来手忙脚乱。” “你这人,怎地恁不正经!”一句话说得柳清思满脸通后,羞涩嗔道。 “我不正经吗?”宁泽愕然,才反应过来,自己今天这步子是有些大。挠挠头道:“那是我错了,给你赔罪。不过今后你也别再奴家奴家的,听起来好不爽快。咱们既然是一体,便以你我相称就是。在我心里,只会疼你、敬你、爱你,却不会把你为奴为婢。” 这是他最正经的一句话,脸色严肃,眼神坚定。 柳清思禁不住抬头凝视他半晌,心头感动,真是难以描画。 0033、岁月长,衣衫薄 (我回来了,第一次求收藏、求推荐票,请大家给捧个场,谢谢了!等会儿还有一更。老实说的,每天六千字,是老实的业界良心!) “紫霞仙子说:‘我的意中人是个盖世英雄,有一天他会踩着七色的云彩来娶我,我猜中了故事的前头,却猜不到这结局······’” 这时已经是九月十一,重阳已过了两天。深秋的太阳努力温暖着大地,阳光洒在唐河对岸的河滩上。河滩背后小树林里,柳清思和宁泽并肩而坐,不远处是宁涛和柳青显在嬉戏打闹。 她在专注地听宁泽说一个哀伤的故事,不知不觉,秀气的脸庞已紧紧靠在宁泽的臂弯。 故事已经尾声,柳清思深深的伤感无法自拔,轻轻说道:“为什么至尊宝一定要去取经,他不是说要爱紫霞一万年吗?为何不长相厮守下去?” 宁泽伸手搂在柳清思腰间,她只是微微一颤,却没力气挣扎,心头软软的,淡淡的伤感让她此时此刻的身体需要依靠。 “他不戴金箍,便只是个凡人,如何能保护紫霞?他只有戴上金箍,受了取经这份约束,才能救他挚爱的人。”宁泽说完这个故事,也沉浸在已经有些依稀了的时光里。 “可他最后还是没能保护紫霞!”柳清思的俏脸在宁泽胸前微微蹭道。 “人生就是这样,有些人,有些事,不是你以为办得到就一定办得到的。幸运的,会找到自己的幸福,哪怕艰难困苦,穿越时空。不幸的人,穷尽一生,也不知道自己下一刻身在何方。”宁泽凝视远远的水面,眸子平静又深沉:“苦海,翻起爱恨;在世间,难逃离命运······” 低沉的歌声总会撩起柳清思的心弦,她很爱听这个未婚夫在梦里学会的那些歌儿。真好听! “嗯,那,我是幸运的!”柳清思闭上眼睛甜蜜一笑。 “呵呵,今天让你哀伤了,下次咱们说个苦尽甘来的故事。嗯,名字叫《甜蜜蜜》。”宁泽扶着柳清思腰间,盈盈一握:“来吧,尝尝这个。” 柳清思坐起身子,看着他把旁边一堆小火燃烧的柴火上,一排竹签子翻个面,再用一只崭新的大号提斗毛笔蘸了调料,不住地均匀刷在竹签上香喷喷的食物上面。 香气顺着微风吹到柳清思的鼻子里,她又闭上了眼睛,深深呼吸,赞道:“真香!” 一串爆烤牛板筋递在柳清思嘴边。柳清思微微有些迟疑,迎着宁泽自信又诱惑的目光,只好接过轻轻咬了一口。 才得三两下,那满口的香味让柳清思咋舌。这郎君怎地连做吃食都会? 为了今天这顿烧烤,宁泽可是费了牛劲的。 自从八月廿九那天,张氏兴头上随口答应柳清思替宁记做账,宁泽就预谋着一步一步蚂蚁搬家似的向前拱。 刚开始柳大洪自然不答应,跳起脚来发脾气,说:“哪有这样吃亏的?凭什么我的女儿要去给他管账。他给工钱了?”而且越想越不上算,恨恨道:“凭什么只是做个账,要不就让他家把钱也送过来,一起核对,岂不方便?” “要不干脆让他把产业过继在你名下,改个倒插门女婿进来如何?”张氏冷冷看着他说道。本来早就对他不满,经过这次柳清思的婚姻风波,他自己把老脸送上门去让人抽成猪头,哪里还有什么威信可言? “他要愿意,我没意见啊,说说而已嘛,当什么真!”见浑家冷眼相对,柳大洪也没了以前的脾气,但还是自顾自嘀咕着。 可是过了几天,柳大洪就眉花眼笑根本顾不上理会柳清思了。 宁泽说到做到,从九月初一起,每天都给柳大洪送去三十根引线,每根引线足足两丈长,但是这引线怎么做、怎么捆扎他却不说,真够柳大洪喝一壶的。【ㄨ】以柳大洪爱财如命的脾气,宁泽算准了他绝不允许工人拆开引线来分析。他自己也绝不会动手。 因为这项技术掌握在自己手里,那是万无一失。万一工匠弄明白了跳槽去帮别人,那可怎么办?他自己拆也舍不得啊,万一弄坏了,都是钱呢!反正早晚女婿都会拱手奉上的。 柳记工坊得到半吊子技术,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做出来的炮仗,声音虽然还不算响亮,但时长也已经甩了那些大地方的几条街。 他名声传出去,生意便好了起来。每天忙得前仰后合,哪还有心思管闺女?而且见了钱眼睛开,这时候真正体会到宁泽的好处了,简直把他当个菩萨供起来还来不及,哪管他背地里偷偷摸摸干些什么勾当?睁只眼闭只眼算球。 宁泽就开始花心思在培养和柳清思的感情上。他知道古人婚姻,女人全凭运气,嫁得个对脸色稍微好看些的,就算是积了德,可以称作幸福。可天下女人哪有那么多运气好的?背时倒运的居多,而且有的女人,恐怕终老一生都没尝过什么叫爱情的滋味。 他和柳清思的基础其实不牢靠,就是一面之缘,自己费尽心力。当然,自己的颜值、内涵、本事,还是很自信的。但毕竟是穿越人士,还是希望能在婚前享受一下美妙的人生。 答应过柳清显,当然要说话算话。他让兄弟宁涛下了学便去店里帮忙,然后把柳清显叫来一起玩耍。两个同龄小孩,自然一见如故,马上成了好兄弟。 这就方便了,自己想柳清思了,就叫小舅子穿针引线帮忙。开始还是偷偷摸摸地互相写个字条,送些点心荷包小礼品什么的。才过得两天,这厮胆色越发的大,找个借口说是重九登高,想尽孝心陪老太太到高处走走,舒展一下,约柳家母女也去,柳大洪直接被无视掉。 日日门对门,思郎不得见。柳清思已经相思入骨,迷迷糊糊便从了他的主意,回去跟母亲张氏说了。张氏当然高兴,又是两亲家相聚,又是小儿女作陪。人生此时最是幸福。 两个老太太在山上看风景说话,宁二爷就拉着柳清思,给她说故事,说梁祝、说白蛇传,也说都市情缘,说罗密欧与朱丽叶。听得柳清思如痴如醉,问他哪儿知道那么多,他说是自己前回发疯,天天做梦梦到的。她还真信,反正郎君本事那么大,会说几个故事有甚稀奇? 说着说着,宁泽便会伸手搂搂她的肩膀。起先当然是又害羞又害怕拼命躲避。奈何这厮如同狗皮膏药一样贴上来就扯不掉。又不敢高声。只好吃哑巴亏任他轻薄。想想反正也是他的人了,只除了坚守妇道底线,拒绝亲嘴和乱摸。偶尔一些小豆腐他吃着开心,其实自己也蛮享受的。 见柳家已放松了警惕,宁泽便私下相约,说自己要做一些好吃的给她尝。说什么宁氏料理天下无双。柳清思倒是不信他的鬼话,但禁不住几次三番诱惑,只好答应带了弟弟做个幌子,偷偷溜出来跟他坐着好兄弟的船跑到对面河滩相会。 这才是开始那一幕的来由。 中国饮食文化,到大宋已经形成一个高峰,不管从饮食的种类、味道、烹调方式、摆盘颜色搭配,还是到礼仪、程序、内涵,都已经远超古人。不可否认,华人对吃的讲究,有一种深入骨髓的、本能的进取心,几千年不厌其烦在烹调上下的功夫,到大宋时呈现出了一个绚丽的奇葩。细节就不用灌水了,有兴趣可以参看《东京梦华录》,上面的记载,让人瞠目结舌。后世跟大宋一比,简直都是些没文化的老粗。 不过老粗毕竟也站在巨人的肩膀上又往前进了一步。这个时代的人刚刚开始认真研究起香料的搭配,但还在摸索阶段。哪会有宁泽那样熟悉?他只愁许多好东西还没传到大宋,永远不会嫌弃手里仅有的一丁点资源。 今天这顿烤肉,卖相比市面上那些菜品差了许多。但他胡椒花椒芝麻酱油一通搅拌,什么香菜茱萸八角大料统统用上。整整腌制了一夜,一把毛笔如同兰花手抚摸婴儿皮肤般的顺滑,把那些牛脯肉、羊排肉、牛板筋、羊肝子烤得金黄酥软,外焦里嫩,起架时细细抹上一层淡淡的孜然。咬在嘴里,那种表面微微的糊味和里面松软嫩滑形成一种奇妙的复合型味道。羊排丝丝入口,板筋香嫩弹牙。以柳清思的矜持和羞涩,竟连着吃了五串没歇气。 宁泽怕她感觉太咸,抽空赶紧递上皮囊,这时候来一口放了些许盐和糖的水,比什么饮料都解渴,又不抢食物的余味。 “你怎么,怎么会做这些?”柳清思停住休息一会儿,好奇地问他。 “喂,你们两个,过来吃烤肉!”他看女朋友吃得过瘾了,才没义气地大声喊还在河滩边跟鹅卵石过不去的两个顽童过来,捡些剩下的。 这才笑吟吟回头看着柳清思:“这有什么稀奇的,多看看厨子做饭,自家琢磨不就晓得了?” “可你好歹也是个东家少爷,怎地能做这些腌臜事儿?” “为什么不能,别人做的吃不舒服,就自己做喽。放心,你郎君我架子大,可不是谁都请得动我这大厨子的,我只做给你吃。呵呵!”一个男人,居然向女朋友抛个媚眼。弄得柳清思一身鸡皮疙瘩,浑身一抖。 “哦,冷了?这天气渐渐越来越凉,早晚当心着点。”宁泽体贴地把她一把拉过来靠在自己身上,用肥大的袖子给她驱赶风寒。 若是一生一世,都如今天这样,那该多好!柳清思静静地想。 0034、天下风云,关我鸟事 十月二十左右这几天,宁、柳两家人忙得一天要踩掉三次鞋跟,就为了宁泽和柳清思的婚事。 为了这桩婚事,柳清思的母亲张氏可又没少跟柳大洪怄气。 这老帮菜太不地道了。宁泽看大势已定,也就没了逗弄柳大洪的兴致。原原本本就把引线制造,硝石填塞和炮筒包扎几样手段全教给了他。柳大洪那真是如获至宝,要不到一个月时间,柳记炮仗的名声可比他家做的炮仗还要响。一下子揽了十来处客商的大生意。柳记工人全部开动,也得等到正月前才做得完。 订金已然收了不少,赚头也很多。张氏就跟他商量,人家女婿这么看承咱们,女儿的陪嫁是不是得办丰厚些?一来挣个面子免得女儿被人笑话,二来也是报答报答二郎。 柳大洪一听陪嫁就喊脑仁痛,叽叽歪歪说自己现在生意正处在上升期,正要扩大再生产,预备先占领整个中原市场,接下来就是东南西北。一个女儿家,要恁多陪嫁有个屁用。还不如图个勤俭持家的名声,传出去也好听! 张氏鼻子都气歪了,不顾体面就跟他闹,末了两人都来了劲上演全武行,结果是张氏身手灵活,柳大洪肥胖笨拙的动作对她毫发无伤,反倒被老婆弄了几个猫洗脸,满面血痕。但他输人不输阵势,要钱顶多就是五十贯,多一文都没有,但是聘礼四百贯一文钱都不能少。 张氏没给女儿挣来脸面,自然要去找她哭诉。柳清思本来就对钱财的事看得颇淡,再加上最近喝多了宁泽的迷魂汤,幸福满满,哪有心思跟自己老爹计较?横竖嫁了出去又不再跟他过日子,让他守着那些钱财,将来给弟弟也是一样。 这倒让张氏对女儿肃然起敬,一面又恨自己的爹怎么会收了柳大洪这么一个女婿! 反过来宁泽那边就慷慨大方。做雨伞这一行本来也没什么技术秘密,都是靠着工艺严谨扎实,材料上乘,这才有个好销路。上次弄的那些个花式图案,别人多琢磨琢磨也就不成问题。于是别处也开始卖起有图案的雨伞。虽然占了市场和字号的先机,但生意仍然有了竞争,不如先前那么轻松。 幸亏宁泽已把先前答应柳大洪的四百贯钱凑足,现在家里可以用的流动资金也才二百来贯。他和母亲商量办婚事花多少,母亲李氏打心眼儿里疼这个儿媳妇,又聪明,又能干,又乖巧。每天帮助打理伞行账目分毫不差,还能顺手处理一些宁泽懒得管的鸡毛蒜皮井井有条。 于是宁老太太不惜血本,要求全部花出去,不能让柳清思受一丁点儿委屈。 当窗理云鬓,对镜贴花黄。 柳清思这边是又做衣裳又整理首饰。爹不拿钱,自己也有十几贯体己,母亲也偷偷帮补了她几十贯,嫁妆办起来还算丰富。 宁泽那边就是大兴土木,把正院里里外外翻了一个遍,院子靠后厨的地方,他不知怎么忽悠的泥水匠,加钱让人家给他挖了一个大大的坑,里面再接上他专门自己设计订制的烧陶管道,一直接通街面的排水沟。一头把全部住人的房间都给连通。老牛问他是干啥,他说要弄个化粪池。 “今后,咱家的大粪不卖了,成天臭烘烘的进进出出,没得恶心死人。又不缺那几个钱养家。就这样干干净净的挺好!” 起初大家都不明白这有什么好处,等他在李氏的房里和自己的新房里各辟出一块隔离的地方,装上定制的烧瓷蹲坑,又给李氏安了个坐便架子。一家人才体会出他的好处来。原来可以在屋里就方便啊,不用每天清早拿个木桶出去打着恶心洗刷刷! 老牛夫妇他也不亏待,他们房间狭窄装不下,就在外间另外开了一处。 这一来,家里原来共用的茅坑就成了摆设,成了专门对外开放。 他就是这个理念,不用在什么家具摆设上花多大功夫,住起来舒服才是正根儿。【ㄨ】可惜现在火油还不是能大量使用的玩意儿,要不然他能在家里装暖气。 不过也够了,暖气弄不成,却在每间房子正中掏空,打洞引到屋外。然后再支撑砌好封闭。等到晚间,一捆柴火扔进去,盖上风门,满屋子能暖和到第二天中午。 享受啊! 宁老太太看着这个能干的儿子,真是谢谢观音菩萨保佑! 他们两家张灯结彩,预定酒楼,派写帖子,准备大摆筵席今后过上美满幸福的日子,可是一个消息传来,全县的人都被吓了一跳。 早在十多天前的十月初九,据说是个大吉大利的日子。诸事皆宜! 因为第二天就是初十,是个十全十美的好日子。那么初九就意味着所有准备都已做好,第二天就完美了。 干什么事都可以做完美,包括造反! 于是方腊就造反了。 为了这一天,方腊整整经营了十年。 从道君皇帝宣布上贡花石纲开始,这个原名叫方十三的摩尼教徒便认真观察天下大势,先后招纳在老家睦州青溪县深受花石纲盘剥的一众竹漆匠人,侍奉弥勒佛祖,参拜张角大王,先奉波斯总坛为正宗,自己号称护教法王。宣称“是法平等,无分高下,天下教友只是一家。清净坚韧,劳作惜财,同心互助,万心一力。”就是不吃肉,搞生产节约,共同闹大事的意思。 宗教的原始阶段当然是装神弄鬼,这样才能吸纳教众。这既是有政治目的的宗教的好处,也是弊端。好处是信仰的人越来越多,大家起哄,把个方腊抬举成了“大魔王、圣公”,还把中原摩尼教从波斯剥离出来,他自己当了教主。 坏处是这样找来的教徒,文盲一窝,都是些呆头呆脑的愚夫愚妇,又不是彻底的流氓无产者,他们不可能亡命跟着方腊干。都是想裹挟在人多势众的形势里找个依靠而已。 方腊见这些人实在有些难得挑拨,只有用老招数,派人到处散播童谣,说什么“十千加一点,冬尽始称尊。纵横过浙水,显迹在吴兴。”反正十千就是一万,万字上面加一点就是方。冬天的最尽头就是腊月。合起来就是他方腊的名字。后面两句更明显,也就是在东南部位他要搞出些名堂来的意思。 底层农民们知道个屁,光念着觉得很上口,又有些神神秘秘的天意在里面,便口口相传,越传越广,等到官府都开始警觉时,方腊觉得时机到了。 这个方十三自己也没什么文化,不过组织能力还是很强,拉扯着手下,胡乱起些绰号,什么八大天王,江南十二神等等,搞得满有江湖气势。然后把青溪老家那些入了教的信徒们全都通知到漆园开会。会议的目的就是道君皇帝其实也没什么道,就是欺负人。咱们不能受欺负了,得造反! 说完就让手下展示了一块大铁牌,上面刻着些稀奇古怪的花纹,说是昨晚见流星赶月,然后天上轰雷白光闪过,在帮源峒那地方掉下一块铁牌,就是这玩意儿,上面原来是天书符牒,写明了大魔王是要当皇帝的。 来开会的本来就个个迷信,那童谣背得滚瓜烂熟。这会儿方腊又放了大招,大家稀里糊涂之下就冲动无比,不知是谁跟着喊一声口号,乌央乌央就全都热血起来。于是锄头镰刀棍子,连挑粪的扁担都用上了,一窝蜂冲出漆园,在方腊的带领下,先把本地保正家门踹开,方腊手起刀落,宰了他的本家方有常。 于是声势浩大的方腊起义便闹将起来,火焰迅速燎燃了东南半壁。 宁泽听到这个消息,老方已经拎着刀子干了十几天。 他没工夫操心这个,这是他早就知道的事,历史又没跑偏。只是在没人的时候,自己淡淡笑着嘀咕了一句:“天下风云,关我鸟事。” 家里九月底请了算命的推八字,给了个成亲的准日子在十一月初六,现在已不到二十天。 他不操心,王炳林却不能不操心,朝廷紧急移文已经下来,摩尼教方腊谋反,东南战火已起。晓瑜天下州县,各自整饬兵备,加强防务,务须做好坚壁清野的准备,让反贼无可乘之机,无流窜之路。 虽然隔得挺远,但这可不是闹着玩的。王知县便召集了个全县衙门大会,把所有人都叫齐传达朝廷的重要精神指示。 传出去自然人人惶恐,都是吃衙门饭的公务员,家小细软谁也没少了,当然急着回家该打包的打包,该躲藏的躲藏。谁知道这群祸害往哪儿冲?万一打过来,不准备好,哭都来不及。 陈文锦虽然失势,但也在宣贯之列。听完消息,便急急回家处理家务。 家里已经有些露出下世的光景,以前骡马成群仆人成堆,现在只剩下来旺儿还带着十几个下人操持。 但他钱还有的是,需要最少兑换处一半的关子,预备换成金砖,深挖埋藏。这样起码算是狡兔三窟,不至于哪边就弄翻了全部家产。 最担心的还是一双儿女,陈金凤自从被宁家清退出队伍回来,也没寻到个诚心实意过日子的男人,倒是成天招蜂引蝶,弄得一些泼皮无赖都想来捞点好处。陈文锦闹不过这个母大虫,只好隔了半边院子让她单过,每月送些钱财过去。其他装不知道。 儿子一直病怏怏的躺着,腿上果然已经残废,也可以起来坐坐。就是神神叨叨,怕风怕光。陈文锦早年丧妻,以前也娶过姬妾,但总不能再传宗接代。他本人对女人没多少兴趣,再加上后来年纪大了,更是摆设无卵用,索性全都遣散回家。 如今膝下就这么一个儿子,却成了如此模样,怎叫他不感凄凉? 0035、世事难料 陈文锦静静立在儿子床头看了半晌,儿子也是目不转睛望着他。只是眼睛里没半点神采,一副痴痴傻傻的样子。 唉!深深叹一口气。门外来旺儿已经过来伺候:“老爷,何事吩咐?” “最近外面不太安宁,你去雇几个脚力来,带几辆大车,就在家里住着。慢慢把家里细软收拾一下。若有变故,咱们也好马上应付。” “是了,老爷。呃,外面是什么不太安宁?”来旺儿跟他心腹多年,可以说些比较靠近的话。 “朝廷今天发来移文,睦州方腊反了。” “方腊?遮么就是号称圣公大魔王的那个方腊?” “真是~~~~~~~~” “啊!!!!!!!” 陈文锦和来旺儿同时被吓一大跳,是陈金龙忽然惊声尖叫,这声音简直让人毛骨悚然。 慌得陈文锦急忙冲过去扶住床沿:“龙儿,你如何了?” “啊!!!方、方、方~~~~~我不敢了,求你放过我,放过我!”陈金龙怪声乱叫,不知哪里来的气力,撑着坐起,就要在床边磕头。只是腿上无力,斜斜冲出险些倒下。 来旺儿一把将他扶住:“少爷莫急,没人害你!” 啪,来旺儿竟挨了陈金龙一个大嘴巴:“放你的屁,你没见他们拿刀要来捆我?还不赶紧找个地方让我躲起来?哎哟,哎哟,被他们抓去就没活路了!”说完抓住来旺儿衣领一阵疯摇。 陈文锦见闹得不像话,咳嗽一声,温和地对儿子说:“金龙,现在你已然安——” 全自还没出口,陈金龙扭头看着他:“爹,你不知道,真的。快躲起来,被抓住想死都死不了!” 陈文锦黯然摇头,还要劝解。忽然来旺儿语气中透着惊喜:“老爷,少爷他~~~” “他什么?” “他认得人了!” “啊?!” 陈文锦反应过来,心头一震,狂喜万分,冲过去抱着陈金龙双臂:“龙儿,你认识爹爹?” “你是我爹,怎能不认识?”陈金龙说。脸上忽然露出奇怪的表情:“怎么,我怎么在这里?我怎么在家里?他们呢,他们呢?” 陈文锦欣喜若狂,一边大喊快叫大夫,一边老泪纵横扑在儿子身上······ 直到晚上掌灯时分,陈文锦才静静听完儿子的悲惨遭遇。 原来那天晚上陈金龙喝得大醉,在床上睡觉。朦胧中几个人跳窗而入,他迷迷糊糊还没开口,就被当头一棍打昏过去。醒来时已经全身被捆得严严实实,又堵住了嘴巴,扔在唐河边的一个土坑里。他挣扎不得,全身难受却无计可施。直到深夜,才有两个人过来把自己扛起丢到一艘大船上。 大船离开湖阳,船上的人才扯开堵在他嘴里的破袜子。方小乙这才现身,粗野地打得他几乎死去,才知道自己昨夜讹钱的人正是这强盗。方小乙只说自己有要事在身不能跟他磨叽,要把他带回去仔细炮制。 一路上他们有时乘船有时坐牛车,陈金龙被他们喂了药,嗓子只如火烧一样,却无法开口说话。又被众人弄来些不男不女的衣裳给他穿上,只说是家里发了疯的亲戚。一路上竟没人过问。他几次三番想找机会逃跑,无奈都被抓回来一顿毒打。只好断了这个念头。 走了将近一个月,才来到了睦州青溪。此时陈金龙才明白,他们是青溪摩尼教的教徒。方小乙半路上早就割破他手指,让他写下自己名字。也不知道有何用处。只说等他家人知道就会来接他。 陈金龙心知是被绑架,无奈何被他们关起来跑都跑不了。却因为关押他的地方都是农家普通房子,只是加了粗锁而已,还是透了些声音出来。陈金龙听到他们准备造反的谣言,又说什么大魔王是真龙天子转世,马上就要坐了江山。他心头发急,干脆拉了一泡屎在裤子里,然后大哭大闹。 看押他的教徒嫌他腌臜,开门给他送了裤子让他自己换上。他却趁其不备,把脱下的脏裤子砸在对方脸上,光腚就跑。大家都没防范,等他冲出院子才反应过来去追。陈金龙慌不择路,尽朝僻静小道逃命。越跑越高,竟到了一座山上。眼看后面人呐喊直追,他豁出去往山崖下面看似一处稍微平潭的草坪跳下。谁知那草坪表面松软,下面中空,尽是些大石块。陈金龙一条之下,双脚顿时断掉。 跑也没跑成,又被抓了回去。他的最后记忆就是那天被抓回,一顿好打,筋折骨断。那个被自己扔了大粪裤子的教徒一怒之下,把那条裤子全部摁在自己脸上。闻着一阵恶臭,陈金龙打着恶心,忽然间什么都不知道。等醒来时,已经是今日。 陈文锦听得又痛又怒。他先前只说是报应,宁家儿子疯掉,自己儿子也疯掉。谁知儿子还吃了这么多苦,现在又成了废人。一股阴毒的仇恨重新熊熊燃起。 可是以他的能力,哪有资格找摩尼教报仇?只能凭空捏拳咬牙切齿,忽然想起儿子刚才的诉说,立刻问道:“你说绑你的那人,在张顺船上被你借了二十五贯钱?” “是,若是孩儿知道他们都是反贼,打死都不敢上船啊!”陈金龙一天的嚎啕痛哭,说起往事,又继续哭闹。 “嗯,我知道了!” 陈文锦静静思考此事,越想越觉得蹊跷。为什么单单是自家找宁泽麻烦那天出了事?出事又偏偏实在船上,贼子下棋,儿子却被张顺引上了船。这不是贼船是什么?第二天儿子不见,那宁泽却从此跟那帮船工们好得如同穿一条裤子。 又是自己报案,知县王炳林头一回还拿了张顺等人来问话掌嘴,从此却没了下文。后来自己同宁家打官司,王炳林却一味袒护宁家,更把自己从此坐了冷板凳再也无法翻身。 这一定是个圈套!陈文锦细细回想,断定如此。 那么说,知县相公跟那宁泽、张顺乃是一伙。陈文锦阴测测笑了起来。 “来旺,来旺!” “在,老爷有何吩咐?”来旺及时出现在他面前。 陈文锦沉思一会儿:“去取笔墨来。” 来旺取了笔墨放在他面前,陈文锦提笔疾书,唰唰写了一封信。他把信装进信封,仔细全部粘好,又拿出火漆,在信封连头都用火漆仔细封住。再回到内间,一会儿取出几张关子,连同信封一起交到来旺儿手里。 “这封信和这些关子,你立刻拿着去唐州府,找兵曹颜大人,只说陈某拜访他。请他务必亲自拆信观看,钱也全交给颜大人。 来旺儿点头,急忙收拾去了。 “爹,你这是要弄啥?”陈金龙看着一切,不解地问。 “哼哼,我儿受了恁大罪过,不帮你报了这仇,我也枉称是你爹了!” 陈文锦也不冲动,一直忍到十月二十三这天,估么着来旺儿已经找到了人,才整理衣裳,施施然来到县衙。 县衙里的人早就习惯了没有陈文锦的日子,骤然见他这么早就来,还真是有些诧异。只是他面色轻松,一脸的气派,仿佛回到了几个月之前,还没被知县相公冷落时的神情。 官场上的人敏感,大家见他浑无之前丧家犬般神态,心里便开始转起来,一个个很自然地上前唱喏招呼:“押司来了!今天起色恁好,过来坐坐?”全都忘记昨天之前还是唯恐避之不及,今天就亲热得如同从没发生过。 这些官场老套,陈文锦早就见惯,面皮上和众人和气寒暄,心里却暗暗冷笑,等老子撵走了这个,奉承好新上司,再拿你们开销。 走到签押房,他谦和老实地站在外面,请承局进去通禀。 承局跟王炳林一说,王炳林也纳闷,好端端地找我作甚?让他进来。 王炳林一脸威严坐在上位,眼里看见陈文锦从从容容满脸笑容走进来深施一礼:“见过知县相公。” “罢了,押司,遮么是有事要说?”起初冷落陈文锦,王炳林心头还很过意不去,毕竟是一起同过窗,一起瓢过苍的战友,没来由把人家打入冷宫,有些歉然。但日子一久,再加上上次劝他退婚被他挟持拒绝,便从歉意变成厌恶,也就真的懒得理他。而且王炳林还觉得自己算是不错了,没断了他的钱粮,依然在县衙挂着第一押司的字号,还要怎样? 陈文锦不理会王炳林的冷淡,只说道:“属下有下情禀告。” “什么下情,说来听听。” “事关机密,属下只能单独禀报。” 王炳林丢个眼色,承局知趣退出。陈文锦这才清清嗓子笑道:“托相公的洪福,犬子这几日离魂之症已经好了!” “呵呵,这倒要恭喜你。不过这算什么机密?” “犬子病好了不是机密,不过犬子说的话是机密。他现今已回忆起来,当日绑票他的便是那方腊的部曲,造反的贼子!” “哦?怎么会跑到湖阳来绑人?”这正直方腊起事之时,王炳林身子微微坐直,一脸的惊疑。!” 0036、报信 “嘿嘿,好叫相公得知,那绑架犬子的贼人,便是唐河边张顺的同伙!” 乍一听见张顺两字,王炳林不由自主双腿一软,一颗心扑通扑通跳个不停。不过幸亏他本来就是坐着,肢体语言,陈文锦看不见。王炳林多年的修炼,早就练得喜怒不形于色,心头震惊万分,脸上却没有一丝变化。 “哦?有这等事?” “千真万确——”陈文锦滔滔不绝,把那一夜儿子的话转述一遍。他一边说,一边留心观察王炳林的神色。 王炳林微微点头听着陈文锦的描述,其实陈文锦才说个开头,他就已经断定此事跟宁泽跑不了关系。但陈文锦一句也没提宁泽,只是说到后面,毕竟儿子吃了大苦,心神不稳,掩面嚎啕。 “这般说来,当真是你说的那个、那个什么张顺干的?”王炳林等他哭了一会才开口,还故意记不清张顺的名字,显得自己跟人家没任何关系似的。 陈文锦哭完,襟摆一掀,双膝跪下:“求相公给属下做主,捉到那万恶的贼子,替我儿报仇雪恨!” 王炳林脑中无数个念头急转而过,凭他的判断,陈文锦不是诬告。他现在最迫切的事,是如何通知到张顺。四张画,张顺和宁泽一个两张,死都是小事,这是能要他身败名裂的!这谋反的罪名,自己没那个本事庇护两人,那岂不是让人家狗急跳墙? 最好的办法就是暂时拖一拖,让陈文锦先回家,自己这边从容布置,安排个贴身体己之人偷偷去密报宁泽和张顺。 打定主意正要开口,只见陈文锦两只眼睛正定定看着自己,那眼神,如饿狼,如狐狸,如看见猎物走进陷阱的猎人—— 王炳林脊背发凉,这厮来告状,压根就没安什么好心。他一定是怀疑自己跟那两个人有说不清的关系,意图打草惊蛇,让自己露出马脚。唉,先前为了自保,的确让他委屈甚多。这委屈积攒下来,那就是仇恨。他是要报复! 身在官场,王炳林岂会不懂,衙门里混到押司这个位置,绝不会只有顶头上司这一条线。估计这厮已经安排妥当,只等自己通风报信,便要把走漏消息的屎盆子扣下来。张顺交通匪人这个秘密,在湖阳,他绝没有对第二个人说过。 问题是,既然陈文锦是故意露出破绽让自己钻,那该用什么法子,既能把信报出去,又不让他有口实? 王炳林离开椅子,以手抚额作欣喜万分状:“斐然(陈文锦的字。唠叨一下:古人称呼,无亲族关系的,呼字而不呼名。直接叫人家名字是很没教养的。),令郎大病得愈,再加上你今日说的这些,若果真是实,那便是立了一大功啊,双喜临门,双喜临门,可喜可贺!”哈哈大笑,真是开心之极。 陈文锦拱拱手行礼淡淡笑道:“为朝廷分忧,原是属下分内之事,不敢居功。事情紧急,还请相公立刻派人,捉拿反贼要紧!若是走脱了,如何是好?” “那是自然,不过,我来问你,事关机密,此事你还跟谁说过?”王炳林眼神定定看着陈文锦。 “没有,属下一听到此消息,便立即来禀报相公,未曾与第二人说起。” “好,来人呐!”王炳林猛然点头,大声喊人。 外面承局立刻进来躬身等候吩咐。 “你赶快去,把于推官请来,有十万分的急事!”于志远是本县推官,管着刑名,这么重要的逮捕行动,自然要让他去执行,不能随便交给几个捕快。 那承局转身欲走,只听王炳林又喊一声:“等一等。” 回过头来看着知县相公。 “你去完于推官那里,也不必回来,立刻去给本县备一份礼物,一定要丰厚些。嗯,还有那个什么柳记的炮仗,也去买他两大挂,就送到陈押司家里去。” “相公,这——”陈文锦莫名其妙,站起身来:“属下愚钝,这是何故?” “哈哈,你儿子癔症痊愈,又力了大功,其不该好生庆贺一番?以前是见你神思不属,虽然同情却也无可如何,今日本县也替你畅快,须得好生庆贺。这贺礼你可不须推辞,不须推辞!”说完又喊那承局:“还不快去?” 那承局唱一声喏转身出来,心里不住地嘀咕,这老爷怎么啦?平日简直视那陈文锦如同无物,今天倒恁地亲热起来,莫非,莫非这陈押司又要红了? 他一边心里转念头,一边就去叫了于志远。于志远不知什么事,急忙整理衣衫,去了签押房。看见陈文锦居然坐在那里,也是一愣。却见王炳林满脸春风跟陈文锦攀扯家常,一派亲热,更是惊疑不定。自从上次宁泽打官司之后,两人已经交恶,现在这情形,又该如何面对? 王炳林等他见过礼,指着陈文锦道:“今日斐然过来,说了一件机密大事。事关重大,你须知道一二。斐然,这就同静宁好生分说分说。”说完双手背在身后,转入椅中端正坐了。 看着陈文锦一脸的无奈,又把话跟于志远说第二遍。王炳林心头直打鼓:“菩萨保佑啊,宁泽你个撮鸟,一定要理会老夫的深意啊~~~~~~” 承局替县太爷买礼物的消息,不出一炷香时分,就已经传得沸沸扬扬。整个衙门都在窃窃议论:“这陈押司遮么是又要得势了?” “听说是他儿子这几天忽然疯病好了,知县相公替他高兴,专门送上礼物,还要去柳记买大炮仗给他庆贺冲喜哩!” “哦?有这等事,那陈押司看来还在相公心头惦记着。唉,当初咱们怎么就冷淡了他?” “咳,公门之中,大家都现实得很,现在重新结交又有何妨?” “那是,要不,咱们也去随一份礼?” “废话,还不快走?” 柳大洪打破脑袋也想不通,为什么今天的零售生意一下子火了这么多?又不年又不节的,还全都是些吃公门饭的,一个个往自己铺子里跑。张嘴两挂起买! 他是个贪财之人,只要人家出钱,哪里管那许多?热情洋溢外带点头哈腰接待着这许多客官们。搞得柜台上那几个小厮不停往后院工坊库房搬货物,累得满头大汗。 这买卖忽然兴盛起来,门口又是如此一番奇异景象,都是公门中人要买炮仗。不免就有人窃窃私语议论纷纷,一霎时全都知道,是陈押司儿子病好,知县相公带头买炮仗给他家冲喜祝贺呢。 刚开始宁泽悠闲地望着这热闹,心头只是盘算自己成亲那天还有什么遗漏没有。等一听到是这缘故,宁泽眉头开始皱起来。 他轻轻揉着眉心,这可奇怪,王炳林怎么忽然会给陈家儿子庆贺,不是说早就不待见他了么。还这么大张旗鼓的,生怕老子看不见是怎么着? 对了,他难道真是怕我看不见? 宁泽心头一紧,不对不对,王炳林这是要干什么?宁泽觉得事情有些不妙。 想啊想啊,庆贺陈金龙病愈,哼哼,陈金龙病愈有什么好庆贺的?可是陈金龙为什么会病愈,难道是想起了什么不成? 啊! 宁泽豁然站起,全身冷汗淋漓,不好,陈金龙定是把张顺给说了出来。 唉,他忽然想起送别方小乙那天,就是借了张顺的船开出湖阳县。他们下棋在张顺的船上,逃走也在张顺船上,这杀千刀的陈金龙既然留了条命回来,怎会不跟张顺纠缠? 现在可是方腊造反的节骨眼上,若是陈文锦举报张顺交通匪人,那可是谋逆的大罪! 宁泽明白了,王炳林这就是在通知自己,陈金龙好了,把你们干的好事儿给说出来了,快想辙吧! 宁泽心里发苦,难道自己穿越今生,好不容易过了几天太平日子,又要像上辈子那样,亡命天涯么?可是,老娘,柳清思,弟弟宁涛······ 来不及想这么多了,但凡王炳林还有点办法,绝不对用这种方式给自己通风报信,一定是受到了什么威胁。他怕自己为了活命跟他同归于尽,才想了这么个办法。 宁泽走到楼梯口大声喊人,唐牛儿急忙跑上来。宁泽提起笔唰唰唰在纸上写了两个字递给唐牛儿:“这个收好,你马上用最快的速度去唐河边告诉张顺二哥,说是我亲手交给他的。快去,快去!” 唐牛儿见他面色铁青紧张万分,知道事情紧急,不敢耽误,扭头一溜烟就跑了出去。 他回过神来,觉得全身有些无力,空荡荡的。瞬间那些美好的时光在眼前一闪而过。 “再也回不来了么?”淡淡苦笑着。 “不行,老子就算要跑,也得把他们全安排好才行。要不然,下一步可就是陈家又杀上门来!”宁泽紧紧捏起拳头,重重在桌上一锤。 他俯下身子,尽量放松心情,在纸上字斟句酌留下一行行字迹。这些将是自己离开时候,宁家的护身符,是写给王炳林的信。 现在要做的,就的是尽量不把王炳林牵扯进来。一个知县,能有多大能量,难道还痴心妄想他能保住自己不成?如果这时候去扯他大腿,只有大家死得更惨。自己死了没关系,可是老娘和清儿他们将来的日子——宁泽不敢想象。 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牺牲自己,保住宁家。 全靠王炳林了! 0037、拜堂 (老实说:这几天的新书推荐,就盼着推荐票能多几张,榜单上再冲冲名次。【ㄨ】所以,拜托各位,收藏点击多一点,再多一点。推荐有爽,我爽,你也爽!) ~~~~~~~~~~~~~~~~~~~~~~~~~~~~~~~~~~~~~~~~~~~~~~~~~~~~~~~~~~~~~~~~~~~~~~~~~~~~~~~~~~~~~~~~~~~~~~~~~~~~~~~~~~~~~~~~~~~~~~~~~~~~~~~~~~~~~~~~~~~~~~~~ 只要张顺不被抓住,宁泽自认为现在就是暂时安全的。因为自己从头到尾没跟陈金龙照过面,就算这小子明知是自己的主谋,没凭没据之下,王炳林大可先光明正大抵挡一阵。还容得下他料理后事。 宁泽把给王炳林的书信写好,慎重交在老牛手里,千叮咛万嘱咐,只要自己一离开湖阳,就要找个机会把着信给王炳林送去,一切他都会安排妥当。 老牛不知道二郎到底遇到什么大事,见他如此慎重,又有离开之意,不免大惊失色:“二郎,你这是~~~~~~” “老牛,不用多说了。唉,都是我起初不好,没考虑周全惹下这祸事。现在说什么都晚了。我若被官府拿了去,家里,只能托付给你。望你看在平日我家对你还算看承,好生侍奉我娘和我弟弟······” 老牛跟着二郎这么长时间,两人的感情已经超越了一般主仆。如今他托付后事,急得老泪纵横。 宁泽强笑道:“现在又不是哭的时候,你得信我,不论什么情况,我都会平安无事。这只是以防万一罢了。来,咱们说说以后的安排。你放心,将来咱家生意,该怎么做还怎么做,只要王知县在湖阳一日,就没人会欺负到我们家头上???????” 他把事情全部仔仔细细安排一遍,又道:“柜上的钱,我带一百贯花销,其余的你也别跟老太太说起,只说我全部带走就行了,免得她心疼我。你只等日后若果真艰难,再拿出来应急。” 老牛一边流泪,一边点头答应。 宁泽喟然一叹:“真是如梦如幻,好端端的日子,竟变成镜花水月一样。别的我都放心了,就是清儿她——也罢,等我再写一份退婚书,我若不在了你就交给她,让她再择良人,不可耽误自己!” “二郎,柳小娘子她——” “她什么,她就是——”宁泽发现不对,蓦然回首,那人正在楼梯口,一双似蹙非蹙含情目,凝望着自己,烟水氤氲,泫然欲下。 “你来了,怎么也不说一声?”宁泽咧嘴一笑:“我正打发老牛去——” “去什么?去我家下休书?”柳清思哭中带笑,脸色煞白。 宁泽想要解释,却无法开口。 “牛伯,劳烦你且回避回避,我与你家二郎有话要说。”柳清思两眼盯着宁泽说道。 老牛擦拭眼角,急忙点头下了楼。 相对无言,寒冷的小楼上,更显悲凉。 “为什么要休我?”柳清思平静的眼神下面,露出疑惑,愤怒和不甘心。她听到最后两句,却不知道详细缘由。 宁泽看着她,既然她已听到结尾,便又何妨把开头说给她听? 说完,勉强笑笑:“都是我思虑不周,耽误了你,幸好还没铸成——” “什么叫幸好? 什么叫耽误? 你耽误我还不够么? 我好端端在家里,我爹要把我嫁给那个衙内,我都认了。你没来由送我什么伞?给我说故事,唱歌给我听??????” 说得越多,声音越颤抖,泪水流得越快,宁泽心里越难过! “对不起!” 简简单单三个字,饱含了宁泽无限的歉意和遗憾。 “一句对不起就行了?你如今休了我,让我以后怎么做人?我还有什么脸面另寻人家?” “这也不叫休,只是把婚退了,无碍你名节的??????” “名节不是别人给的,是我自己心里的。在我心里,名节已经被你毁了!”柳清思凄然落泪:“我不管,你要赔给我!” “怎么赔?” “——拜堂,今日就拜堂!”柳清思银牙咬住嘴唇,终于决绝说道。 宁泽一惊:“这不可以,我——” “我说可以就可以!我不要三媒六证,我不要天地高堂,我就要在此和你拜堂!” 说完,她娇躯一扭,冲过宁泽面前,站在窗口,对着外面一片青天,回头瞪着宁泽:“你过来。” “清儿,你别冲动——” “你过来不过来?你不过来,我就跳下去!”胸膛起伏,一身灰鼠滚边褙子紧紧裹着她窈窕的身材,俏生生立在窗下,坚决果敢。 宁泽心头剧震,心知柳清思是铁了心,无论如何也劝不转的。自己若再迟疑,她定然说得出做得到。 想到这里,宁泽慢慢走近,轻轻拉起她双手,轻声说道:“有你这份心,我就知足了,从今不论何处,我总会记挂着你!”双手环抱,紧紧把柳清思拥在怀里。柳清思再也忍受不住,伏在他胸膛大哭起来。 柳清思发泄够了,撑起身子,狠狠一抹脸上泪痕,扯着宁泽对窗跪下:“苍天在上,柳清思今日跟宁郎结拜天地,从此便是宁家之人,死是宁家的鬼。若有半句虚言,让柳清思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你也说!”她扭过头看着跪在身边的宁泽。 此时此刻,宁泽已经完全轻松,怜爱地抚摸柳清思双鬓,笑道:“好好睡一觉!”不等柳清思反应过来,手起掌落,噗地一声,打在她后颈动脉上。柳清思身躯一软,绵绵瘫倒。 他自穿越以来,便酷爱打熬身体。再加上跟着张顺混了几个月,每天除了吃酒吃肉,便是听张顺说些江湖旧闻,又讨教枪棒拳脚。这区区一掌,就是张顺当年翻船越货的初级手段。这时正好用在柳清思身上。 不等她倒地,宁泽一把抱起,心头酸痛,脑袋深深埋在她秀发之中。呼吸中闻到少女的体香,眼泪夺眶而出:“不是我不愿意,只是前途凶险,不能误了你。你若醒来,希望你能理解我!” 把柳清思往肩上一背,下了楼就喊:“去两个人到柳家报信,小娘子晕倒,快接回家去——” 眼见张氏慌里慌张找几个街坊女辈过来把柳清思接回。宁泽恋恋不舍看着她消失在视野,一狠心,大步朝家里走。 才一进母亲房间,宁泽噗地跪倒。李氏惊道:“你做什么?” 宁泽不瞒李氏,把事情原本说了一遍,磕了两个响头:“儿子今生有娘如此,已经满足。本来没什么大事,但未雨绸缪,还需小心。儿子走后,自有人照顾咱们,不用担心谁能欺负得了。若顺利,不到一年儿子就回来。最多也不过两年时间!请老娘珍重自身,一定等儿回来。” 李氏还有什么说的,自然是搂着宁泽心痛大哭。宁泽其实还真不怎么害怕,不过就是重新亡命一回而已。宽言安抚母亲,又把宁涛扯过来,仔细交待了一大堆。这时老牛已经帮他准备好行李,匆匆递上。 宁泽背上行李,团团一揖,对含泪看着他的老牛夫妇笑道:“拜托了!” 说完大步走到院门,吱呀一声打开,迈步便出。 “哼哼,果然要逃,站住!” 门口竟有十几个手拿铁尺腰刀的捕快,门一开就把他团团围住。 宁泽心中苦笑,还是没跑得了! “你就是宁泽?”当中一个黑色罩衣,足登薄底快靴的中年男人眯着眼睛问他。 “是,你们做甚?” 那人不答,只喝一声:“拿下了!” “砰砰”两声,两条水火棍重重打在他肩头。宁泽喉头一甜,半口血险些吐出来。脚步踉跄往前扑倒。 四个捕快发一声喊,上前一人在他四肢踩上一脚,宁泽动弹不得。另有两个上来哗啦一声扯出铁链镣铐,将他手脚迅速锁起。伸手在他肩上一提,宁泽又被拉站起来。这几下干净利落,配合得如行云流水。 宁泽忍痛笑着赞了一声:“好手段!” “呵呵,这贼配军倒有几分挨量!”中年男子也冷笑两声:“须防贼子火并,且搜身来。” 那几个捕快二话不说,一手就扯断宁泽身上包袱递给旁人,又在他身上一阵乱掏。幸好宁泽出伞行时机警,先把在柜上取的一百贯关子藏在隐秘地方,捕快们没搜到。 中年男子接过包袱轻轻掂量掂量,喝道:“押走!”一霎时两个人压住宁泽胳膊反反剪起,宁泽却不弯腰。那两人嘿了一声,格外用力。喀嚓,宁泽左边肩膀顿时被拗脱了臼。 剧痛之下,他咬牙不啃声,抬起头看了中年男子一眼:“行,这事成了!” 中年男子狞笑道:“遮么你还敢报复老子不成?”顺手一拳重重击在他脸上,脸颊便肿起老高。 “二郎!”身后一声哭喊。宁泽费劲回身看去,是母亲李氏被牛嫂搀出来,刚好看到这一幕。老人心头一痛,喊了一声就昏死过去。 宁泽闭眼摇头:“走吧!”自己先迈开步子,大踏步走了。那中年男子倒也没再让他吃苦,手一挥,全部齐刷刷押着宁泽离开。 一种人径往北走,宁泽笑道:“不是去县衙么?” “县衙?呸,你这撮鸟还想这等好事?如今犯了谋逆大罪,县衙可容你不下!” 宁泽终于放心,这么说来,王炳林还没事。 被拉扯着跌跌撞撞往前走着,老远却看见一个干瘪瘦小的身影,静静站在二十丈开外。宁泽眼睛很好,认出这人就是陈文锦。 堪堪走近,宁泽朝他咧嘴一笑:“押司恁巧,不会是你栽赃我的吧?” 陈文锦一脸的怡然自得:“宁家二郎,到这时候还笑得出来,老夫真是佩服!哈哈,哈哈!” “不敢当,哈哈、哈哈!” 两人竟相视大笑。 0038、辛兴宗 (今天大家都知道,这事儿还真不赖我们写手。所以,看在老实气喘吁吁满头大汗赶回来更新的份儿上,给点收藏和投票吧!那什么,剧透一下,前面是文艺了点儿,都怪老实自恋,俺错咧。后面一定多让大家爽,拜托拜托!) ~~~~~~~~~~~~~~~~~~~~~~~~~~~~~~~~~~~~~~~~~~~~~~~~~~~~~~~~~~~~~~~~~~~~~~~~~~~~~~~~~~~~~~~~~~~~~~~~~~~~~~~~~~~~~~~~~~~~~~~~~~~~~~~~~~ 两人还居然都是真笑。 这些捕快显然和陈文锦很有默契,并不催促上路,还在旁边悠闲看着两人斗志。 “二郎害我儿筋折骨断从此残疾,不知曾想到有今天否?”陈文锦快感袭来,恢复了押司的气派,说话也文绉绉地。 “恭喜押司大仇暂时得报。今后你我互为冤头债主,愿押司身子康健,自行保重!”宁泽虽然臂膀剧痛,依然面色自若,淡淡笑道。 陈文锦眼神阴沉下来,像两根针一样狠狠盯着宁泽,点点头:“托你吉言,一定照顾好你全家!” “不妨去试试。”宁泽下巴轻扬,蔑视地看着他。 陈文锦本以为这次两人相遇,宁泽一定狼狈不堪,说不定还会在自己面前下跪求饶。谁知这小子手都断了还那么谈笑风生。失望之余,更敢怒火中烧,还有一股莫名的恐惧。他本来就想置宁泽于死地,这时更下定决心。 陈文锦摇摇头:“小子,本来你可以痛快死的。”说完不再理会宁泽,当着他面从怀里摸出一沓关子,走到中年男子跟前笑道:“有劳关大哥辛苦一趟,些许心意,劳烦给众家兄弟们分分。望慢些行走则个!” 那姓关的满脸猥琐嘿嘿一笑:“这个怎么敢当?不妨事,这配军落在咱们兄弟手里,定叫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押司放心则个!” 卑鄙的交易当着宁泽完成,陈文锦回头又朝他狞笑两声:“老夫如此,你还能奈我何?呵呵、呵呵!”大笑几声,扬长而去。 “走!”砰地一脚重重踢在宁泽腰间,差点让他一跟头栽出去。 “小子,此去唐州,还有三天路程,且等老爷们好生服侍你,哈哈!” “没问题,有什么过来,我只管生受。只盼几位别手下留情,让我忘了今日之事!”宁泽冷冷笑道。托着手铐,拖着脚镣,一步步往唐州方向走去。 出城不到十余里,已经吃了十几棍子,七八脚。虽然是只是脱臼,不担心伤势发炎,可是痛得厉害,而且若不赶紧接上,只怕再过几天,这只手只怕就算复位了也要残疾。 可是他嘴上虽然硬气,脑子里却想不出半点法子来对付这几个差人。一路上只好不住给自己打气,只要忍过这一回,将来定报此仇。 官道上朔风凛冽,路上早没了行人。陈文锦不知道宁泽和王炳林的关系,反正就是觉得不妥当。所以又是贿赂又是许愿,就是要宁泽当天离开湖阳,免得节外生枝被王炳林救去。 天色已经慢慢昏暗下来,刚才得了钱的捕快们心头不免开始焦躁。答应陈文锦慢慢折磨宁泽,可这前不巴村后不着店的,再慢,大家都要冻成狗了。姓关的那领头只好让人给他暂时解开脚镣,再在宁泽屁股上踹了两脚,催促他赶紧走路。务必走到有个大车店的村落打尖。 宁泽又痛又饿被拽着走了五六里路,正是筋疲力尽伤痛更甚的时候,他真想干脆又特么像上次一样,找个悬崖双脚一跳,又穿越一回。可是这唐州府属于中原,大路平坦无比,想死也没个去处。 “捕头,你看!”身边一个捕快对关捕头叫道,伸手一指。 宁泽也跟着看过去,只见远远岔道上,仿佛一串长龙般的火把蜿蜒而至,粗略估计,怕不有七八百人。而且这长龙来得很快,像是跑步前行,看来也是朝唐州去的。 关捕头心头惊疑,并不知道那边什么状况,自己才十几个人,怎么敢在大路上大摇大摆押解犯人?急忙喊道:“且慢行走,咱们只在路边,等候他们过去了再行。” 几个捕快一扯宁泽,把他拉到了路边蹲下。 一大队长龙悠忽而至,听得阵阵脚步声还夹杂着约么一二十匹马滴滴答答,越走近,越能感受到地面微微的震动。 宁泽心念一动:“他奶奶个熊,与其让这几个狗贼折磨死,老子还不如拼命一搏!”刚才幸好姓关的解开了他脚镣,他可从没断过健身,所以到现在双腿还算矫健有力。 堪堪来的队伍距离自己还有十来丈,一众捕头都不敢大声出气。因为这时候天已全黑,根本不知道对方是什么队伍。衙门的怕兵,这可是祖辈相传的规矩,要是惹翻了这么多人,大家岂不糟糕? 宁泽可不管那么多,看准队伍是大路两边行走,中间还让出夹道。他眼睛一闭,呼地就冲了出去,连着打了两个滚,正好堵在大路中间。 那姓关的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得魂飞魄散,脑子都来不及考虑就朝他扑过去。后面十来个捕快也吓慌了,看领导这么拼命,也只好全部跟上。大家七手八脚把宁泽按在路上。 “啊!戒备——趴下——来者何人?” 队伍骤然遇到这情况,哗啦啦全都紧急刹车,打头几个举枪的举枪,拔刀的拔刀,帽子都吓歪了。后面有些胆小的,干脆一顺溜全部趴在路两边。再后面,就是多米诺骨牌似的,后面压前面,跌做一团。 等看清前面不过十几个人扭在一起时,这队人马胆子稍微大了些,走出一个老油子模样的,上前朝其中一个捕快屁股猛踢一脚:“贼厮鸟,大晚上的,要打劫老子们禁军不成?” 吓得那捕快不住发抖,只好看着关捕头。 关捕头也是牙齿打架:“呵呵,那个、那个兄弟,我们这是抓捕犯人呢,抓犯人,哈哈,抓犯人!” “放屁,明明是你们怕老子走漏了消息,要让咱们官军逮不着方腊,捉我灭口!”宁泽忍者肩膀被压住的剧痛,扯开脖子大声喊道。 “这厮血口喷人,赶紧把他嘴堵住!”关捕头急得脑门冒汗,急忙叫道。 “住手,你说什么?”那个老油子大喝一声,回头叫道:“快去禀报!”他这边手一招,齐刷刷围上十几个拿刀弄枪的,又把宁泽众人团团围住。 这一通乱好不容易才过去。 后面脚步声急急跑来,看样子是个小旗之类的兵卒,大声喊道:“指挥钧令,将一干人带到后面。” 关捕头等人这才看清,原来是一群大宋的禁军队伍。 一干禁军上前用枪齐刷刷抵住他们,又把宁泽拉起,全部撵向队伍深处。 “泼才,等过了今日,老子让你千刀万剐!”关捕头看着宁泽,眼睛都红了,恨不得马上把这厮剁成肉酱方才甘心。 宁泽呵呵一笑:“老子若过不了今天,一定让你们给老子陪葬!” 就在刚才宁泽受尽折磨的时候,他忽然记起好像有本历代战争史还是什么书上写过,这回征方腊,朝廷是兵分两路,一前一后出来。先是王渊,后是童贯。本来早就该来的,因为王黼在赵佶跟前捂了几天盖子,闹大了遮不住才派的兵。 两路大军一路从陈留、过应天府、顺汴河经淮南东路直抵扬州,走水路。 另一路就是从颖昌绕唐州、过蔡州、从寿州对准庐州。 为的是一边水路截断方腊的水军通道,另一边将旱路堵死,免得这祸害流窜北上。 现在水路军还未发出,那么这一路应该就是禁军步兵的一个部队。至于到底谁是指挥,他哪里还记得?反正就是听天由命,爱谁谁! 他们被一路拉扯到了队伍中段,那十几匹马就集中在此,当中一个端坐马背不动,其余都围绕着他。宁泽看不清面目,不过知道,这一定是个管事儿的。 “你们,是些什么鸟人?敢在我家指挥面前撒野?”侧面一个小旗模样的出来问道。 “将军有所不知,我等都是唐州府法曹大人手下的捕快,因到湖阳来捉拿反贼,这厮趁我等不防,妄图逃跑。没成想便惊了贵军队伍,有罪有罪!” “哼,他们才是反贼!”宁泽梗着脖子嚷道。 “闭嘴,听我家指挥发落!” 这时当中那人才慢悠悠发话:“刚才是谁说要让我们逮不着方腊啊?” 宁泽听着声音,心里暗暗计较,这是个骄横跋扈的,只可智取,不可强攻。 “启禀指挥,就是这个犯人。”跟来的老兵油子说道。 那人黑暗里似乎斜斜仰着脑袋看了宁泽一眼:“你怎么知道我大军是来取方腊的?” “回大将军话,方才小人被这些贼子压在路边,听得步伐整齐,行动迅速,号令如山。若非我朝廷禁军征讨方腊那还有谁?我们这里只是厢兵,哪有这等威势?” “呵呵,你这小子倒是很会说话,过来我看看。”说着傲慢招手。 宁泽耷拉着捆着的手又向前走了几步,夜色下,依稀看出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军官,他对大宋兵制一无所知,认不出这人是什么等级。不过能领着这几百号人半夜赶路,也算是个头领了。这人面颊比较松弛,声音轻浮短促,看来是个养尊处优的家伙。 “嗯,架子倒是还不错,你叫什么名字?”那人问道。 “回大将军,小人姓宁名泽,呃——字子霑,乃是唐州湖阳县人士,家里做伞行生意,从来是安分良民!” “哈哈哈哈,一口一个大将军,你怎么认准了本部便是大将军?” “小人略懂相法,大将军气度威严,背可见腮,就算今日不是大将军,来日也必成大业!” “嘿嘿,小子你嘴真会说话,是巴不得我救了你吧?嗯,若我辛兴宗将来果然拜将,倒是有你吉言之功!” 0039、官二代武将 (收藏倒是涨了,可推荐票却少得可怜,老实的心也是崩溃的······) ~~~~~~~~~~~~~~~~~~~~~~~~~~~~~~~~~~~~~~~~~~~~~~~~~~~~~~~~~~~~~~~~~~~~~~~~~~~~~~~~~~~~~~~~~~~~~~~~~~~~~~~~~~~~~~~~~~~~~~~~~~~~~~~~~ “回大将军话,小人不敢乱说,只盼大将军军威大振、号令如山、势如破竹、一路凯歌,灭了方腊反贼,荡平天下。就算小人今日被这些狗贼陷害,也死而无憾!”他说话夹带私货,先捧这个辛兴宗,再夹杂自己的事儿,让人听起来就像说的是一件事,不由自主便上当。 “放屁,你这配军,竟敢胡言乱语!”关捕头被他气得七窍生烟,唰地抽出钢刀就要砍他。 啪,一声清脆的鞭响。关捕头闷哼一声,钢刀落地。却是被辛兴宗旁边一个副将模样的抽在手腕上,手腕顿时就放不下去。 “在我跟前,你也敢使刀,可算胆大!”辛兴宗冷笑一声,朝左右歪歪脑袋,忽地冲上一二十人,三下五除二就把关捕头等全部摁倒在地。 “拿下了,是黑是白,到了唐州再说!” “且慢,大将军。”宁泽忽然叫道。 “干什么?”辛兴宗马上身子前倾,一摇一摇看着他。 “若到了唐州再说,他们罪证说不定就销毁了!” “哦,还有罪证?”辛兴宗笑道。 连关捕头都一头雾水,特么老子哪有你什么罪证,见鬼了吧?他心中坦荡,马上觉得是个洗刷自己清白的好机会,当即大声说道:“配军,你只管放屁胡言。你关老爷哪有罪证?” “哼哼,那你可敢让大将军一搜?” “搜就搜,怕你个鸟~~~~~~~~~~~~啊!”话已出口,关捕头忽然觉得不对,但已来不及。这时慌里慌张,却更显得心头发虚。 宁泽对辛兴宗说道:“大将军,他们栽赃陷害小人时,乃是受了贿赂。若不信,大将军可立即收身,每个人身上最少十来贯钱,这个姓关的是贼头,更要多些!” 关捕头满身冷汗,张口结舌:“你、你血口喷人,这哪是贿赂,是、是人家送我们的盘缠。” 这次轮到辛兴宗不耐烦了,手起鞭落,一声更脆的响鞭,关捕头口中噗地掉出几枚牙齿,黑暗中再也找不到。 “没来由送你什么盘缠?搜他们!” 辛兴宗也不知为了什么,总是觉得宁泽顺眼得多。这些捕快一个个歪瓜裂枣面目可憎,看着都不像好人。 好家伙,刚才在陈文锦手里接过的关子,还没捂热乎,就全部给掏了出来。而且还是作为犯罪证据! 秀才遇到兵都有理说不清,何况这些从来都不太会讲理的公门饭?一个个吓得面如土色,嘴里只会“不、不是、真不是”几个颠来倒去的词打转。 辛兴宗随意看看,也懒得黑灯瞎火的荒郊审问,只说一句都带走,便打马前行。 这么多队伍开拔,按规矩是要随地露营的。可是辛兴宗觉得自己与众不同,他可不会像个野人似的到处乱睡。最少必要找到一个村庄,一所房子,再把人家老百姓撵出来,铺上自己的行礼铺盖才睡得着。当然,这也就是平时的气派,换了真打仗,谅他也没这么臭讲究。 幸亏他有这个臭毛病,倒让宁泽得以苟延残喘。才跌跌撞撞前行不到四五里路,便进了一个村子。村子不大,也就是二三十户人家。辛兴宗手下随从不等他发话,已经主动下马搜寻稍微看得上眼的房子,再鸡飞狗跳把主人家从被窝里拽出来,回头来到辛兴宗跟前:“指挥,已经妥当,请去安歇!” 辛兴宗下马,微微点头,快步就进了房子。 屋里热炕还烧着,暖和得很。辛兴宗脱鞋上炕,他现在精神不错,兴致也还好:“把刚才那小子叫来,我要问问他。” 宁泽还带着手铐,半边身子侧着被拉进茅屋。又冷又痛的他迎面一股暖意,舒服了许多。 进门就看见辛兴宗盘腿坐在炕上,居然还换了雪白的常服,批一件水獭皮的大氅,一条殷红嵌祖母绿的抹额。 ******,睡个大车店都这么臭讲究,你当得了将军老子去死! 宁泽心底暗暗对这个恩公鄙夷万分。 这实在也怪不得宁泽,他在这儿又冷又饿又痛地站着,取暖只能靠抖。那辛兴宗却慢条斯理等着贴身小旗端来一盆热腾腾的水,放上雪白的丝巾,让他细细擦脸。 全套架子摆完,辛兴宗才看着宁泽,上下打量,饶有趣味。看得宁泽菊花一紧,心说这厮要是让自己捡肥皂那就同他拼了。 幸好事实证明辛兴宗对他那臭菊花没兴趣。 “小子,为了逃命,你就敢随口诬陷官差,还惊了我的队伍,嘿嘿,还真是豁得出去!”辛兴宗悠然笑道。 “小的不敢,小的的确是被他们诬陷冤枉!请容小人细细禀——” 辛兴宗挥手打断他的话:“我可没耐烦听你扯谎。只好奇你一个小老百姓,怎么会反应这么快,人都没看清呢便猜到是去征讨方腊?” “不瞒大将军,小的也是急了,死马当活马医,总比冤死在他们手里好。不过说起方腊,不是小的奉承大将军,我大宋天兵一到,保管贼人烟消云散!” “嘿嘿,有意思,那方腊现在声势浩大,烟消云散,你倒说得轻巧。”辛兴宗嘴角微微翘起,是有些被拍了马屁的自得,更多的是瞧不起宁泽。 宁泽靠墙站着,尽量放低半边身子作出一副痛苦的样子,希望引起这位大纨绔子弟的注意,可是人家根本没在意他。他只好咧嘴一笑,干脆放个大招:“小可觉得,也未必如此。依小可看来,方腊必败有三。其一、假托天命裹挟愚民,来势虽大,无奈反噬也不小。愚民们本望着找个庇护,若料到居然是造反,怕现在他号称百万之众,百不剩一。其二??????” 宁泽一边说一边偷看辛兴宗,这小子果然已经不再靠着窗户,而是慢慢坐起。 “方贼不知天下大势,恣意妄为,已经给自己上了称号叫什么圣公大魔王,小的看他过不久便要忘乎所以公然称个伪号出来,这是骄狂自大,焉有不败之理?” 说到这里,宁泽看出辛兴宗已经满脸严肃认真倾听,便悠悠打住。 “不是还有三么?怎么不说了?”辛兴宗果然已经完全上套,急吼吼问。 “嘶——小的痛得厉害,且容小的捱捱!” “你手怎么了?”辛兴宗这半天才发现人家一周胳膊吊着。 “刚才被那些奸贼拗脱了臼,暂时还不碍事!”宁泽脸色苍白,勉强一笑。 辛兴宗皱起眉头,喊来一个随从:“去找人来,给他接上。”那随从一溜烟出去,立马叫了一个背着药箱的随营军医进来,看看他的伤势,也不说话,只是托起他手臂一拧一凑。咔擦一声,宁泽痛得全身冷汗,手臂却已经接上。 “其三是什么,你接着说。”辛兴宗挥手撵走军医,继续追问。 “这其三么,小的看来,他方贼如今号称声势浩大,可是一味地狼奔豕突,只知占城攻地,不懂稳扎稳打。再过上个把月就要疲于奔命了。想那些愚民,谁是真正上过阵的?凭着一时气血冲杀恁久,一旦松懈,便再无战斗力了。到时候我大宋天兵,还不是手到擒来?” “你刚才说你叫什么?”辛兴宗紧紧盯住宁泽问道。 “小可叫宁泽,字子霑。”已经说了第二遍,还临时给自己取了个字,就是要把自己跟那些大老粗区别开来。这是心理暗示的一种! “宁泽、宁子霑。嗯~~~~~~~”辛兴宗自言自语,也不知道他在想个啥。 不管他在想什么,都对宁泽有百利而无一害,这简直是一定的。他必须赶紧找到个能说上话的人,用分析形势的方式表达自己的态度,我宁泽可不是反贼! 毫无疑问他做到了,因为辛兴宗这个武将是个标准的官二代。 他爹是原湟州知州辛叔献,一个半文半武的文官。说是文官,因为辛叔献是进士出身,而且做的是知州的文职。说是武官,因为他那地方不太好,紧挨着西夏。动不动就被西夏人打劫。辛叔献还兼着保卫疆土的职责。 也许因为辛叔献成天跟西夏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身上自然也慢慢有了军人的匪气。这匪气在他身上固然很好,可是传染给儿子就不太好了。 辛兴宗一方面是书香传家的公子哥儿,一方面又受父亲的习气影响,对行军打仗也还算有些心得。只不过两方面都不太靠谱,都是个半吊子。 他爹当然最初是希望这孩子正经考取个功名,做个太平文官光宗耀祖的。奈何有些烂泥扶不上墙的意思,文不成武不就,也就只好死心。 这时恰好道君皇帝已经亲征多年,手下都是蔡京、王黼、还有童贯这几个货色。辛叔献也没什么多的节操,为了自己能早日调回内地,也为了子孙后代荣华富贵,便向童贯投靠。 他是文官投靠,艺术修养方面当然有些造诣。这时候童贯就缺这样的人,因为童贯是跟着赵佶混啊,身边没些风雅之士那怎么行?便欣然接纳了辛叔献。 童贯当然也没亏待他,就把他儿子辛兴宗收到自己账下,报朝廷说他爹守边有功,恩荫了个翊卫郎,让他也随营学习。这回开战,便让他带了一哨人马跟着出来混个资历。 0040、要人 辛兴宗虽然纨绔也没什么本事,不过甄别能力好歹还是有点的。这次出来,他作为王渊的先遣部队打前哨,虽然就是一路看看沿途道路、辎重、行军扎营、水文地里等环节,不是先锋的概念。但从头到尾就听领导们说什么一鼓作气、荡平匪患;迎头堵截、莫使逃窜;兵分两路、东西夹击这些话。 都是些战术层面的语言。 可是现在听宁泽从战略高度这么一分析,辛兴宗顿时有了拨云见日的感觉。头头是道啊!所以立刻对宁泽产生了兴趣。 “嗯,宁泽、宁子霑,这些道理,你听谁说的?” “也没听谁说,就是自己琢磨的。战报传来,我们百姓都议论纷纷。” “那他们为什么诬陷你?” “大将军,说来话长——”宁泽一脸的哀伤,把自己跟陈家的恩怨从头细数,简直是一本血泪史。跟柳清思的事他却没说,怕坏了她的名节。 辛兴宗沉吟半晌,说道:“若果真如此,那倒也不算为难。你只管同我去唐州,该如何分说,倒时候我自会帮你。” “多谢大将军!” “呃,这称呼,只在私下叫叫便可,有人在,就不用叫了。你叫我一声指挥吧。” 其实辛兴宗还没什么正式的军中职位,带了一队人马,所以大家都喊他指挥。他倒是想做大将军,可若是宁泽在旁人跟前这么叫他,老脸还真是挂不住。但又享受人家的奉承,干脆来个私下叫,过过瘾。 有了辛指挥庇护,宁泽算是翻身农奴把歌唱。第二天包袱也要回来了,手铐虽然没去,但轻装上路,大步流星。辛兴宗本来想弄匹马让他骑着的,可还是谨慎些好,以防万一,若这家伙真是个骗子呢?那到了唐州岂不是啪啪打脸? 那几个捕快却灰头土脸,真正像被押解的犯人,被安排跟在队伍最后,连个宁泽的屁都闻不到,别提多恨! 两天时间里,宁泽白天赶路,晚上就被叫到辛兴宗哪里说话聊天。这纨绔子弟有一样好,就是现在流行什么他懂什么。家里既然走的是童贯的这条路子,自然对道君皇帝赵佶的爱好烂熟于胸。这也算碰到宁泽的强项,人家本来就是伪造文物出身,这就被他捡着了,什么吴道子的线条,王维的画里藏诗,马远的山水郭熙的鸟,还有就是各种名家碑帖,好多连辛兴宗都只是听说名字,没看过真迹。 宁泽是近距离看过无数国宝的人,见识比他高了何止十倍。但当然不会让他下不来台,尽捡些他知道的说。越说越挠着辛兴宗的痒处,觉得这小子实在有趣,竟有些舍不得他。只是碍于军总纪律严明,他一个临时打前站的闲人,没权利私自招募禁军。于是路上不住地打主意,如何在宁泽身上捞取些实际好处。 两天后到了唐州。接待辛兴宗的,是唐州兵曹颜炳烈。 辛兴宗不过是个恩荫的翊卫郎,听起来是正七品,然只是爵位而已,哪轮的上人家唐州知州林翰亲自接待? 颜炳烈,字焕之,同进士出身,没资格赖在京城,安排到唐州担任兵曹,专管厢军安置,日常军信传递,禁军后勤,兼领铺兵、火龙队等等。战事一起,就要遵照兵部移文,做好禁军过境的各项准备,比如张罗部分粮草,安排驻扎这些琐事。 所以辛兴宗带领的先遣队,就是由他负责接待和安置。 大宋重文抑武,武将地位低下。别看颜炳烈只是个从七品,但人家是同进士出身,这个没功名的辛兴宗如果真按规矩,还得给他作揖唱喏。 不过颜炳烈可不敢小看他,因为辛兴宗可算是童媪相的身边人。这时大宋流传两位相爷,公相是蔡京蔡太师,媪相就是童贯童公公,谁敢招惹?颜炳烈又没门路背景,怎敢在辛兴宗面前托大? 于是辛兴宗继续摆他的少爷架子。 一番热情寒暄过后,颜炳烈就要亲自带路领辛兴宗去城北兵营驻扎。辛兴宗故作漫不经意说道:“好叫焕之兄得知,小弟一路过来,遇到本州一干捕快,说是缉拿反贼??????”他一气说完,竟是完全按照宁泽的话转述一遍。 颜炳烈大惊,这事儿可是他安排的! 来旺儿送信送钱,就是找他的关系。他出身寒微,没背景靠山,升迁无望,便指着在兵营捞些油水,吃点空饷混日子。一州六曹,兵曹最苦。平时跟其他几曹户曹、吏曹、法曹等比起来,真是天壤之别。所以兵曹又是衙门里最不受人待见的地方。 陈文锦当时就是看中这层关系,时不时地烧他些冷灶,这才攀上交情。 接过来旺儿厚厚的关子,颜炳烈十分卖力,不用通过知州通判,直接好哥们儿法曹张辉,分了好处给他,就派了关捕头带队下去,务必要把反贼捉拿归案。 颜炳烈心头吃惊,脸上装作什么也不知道。津津有味听完辛兴宗的话,微微点头道:“这也有下官不知情处。不过,此事有些为难,湖阳县出了反贼,是有人举报,下官才得知。如今剿匪大事谁敢耽搁,就请了本州通判大人示下,才去捉人来问个明白的。既然辛指挥如此说,想必另有隐情,那就请指挥把人交给下官,回头一定细细查明,再来知会指挥。” 辛兴宗心头一笑,可真是被宁泽算得分毫不差。这两天宁泽和他谈起自己的案子,虽然不知道唐州是谁捣鬼,要越过湖阳县捉人。但辛兴宗将会面对怎样的托词,他是早有预料。 “细细查明?呵呵,不瞒颜大人,这案子虽是在下无意中撞见,可还是不太放心呐。前天晚上,当场便从那些捕快身上搜出百来贯钱的贿赂。你们那个姓关的捕头也认了,就是这个宁泽的叫陈什么的仇家临行给的盘缠。大人,若非其中有蹊跷,一个反贼,用得着主家行贿公人不成?” 颜炳烈鼻子都气歪了,特么你刚才怎么不说,原来还留了一手堵老子的嘴。此时此刻,他要装疯卖傻也不可能,一脸的又气又怒:“有这事?就请指挥把那几个泼才带出来,等我亲自问。” 辛兴宗大手一挥,他的人带着一队捕快灰头土脸来到颜炳烈跟前。 “泼才,让你们去抓人,你们去找犯人仇家作甚?”颜炳烈一脸的阴沉,顺手从辛兴宗小旗手里扯过马鞭。当着辛兴宗的面,他做不了什么暗示,只是目光闪动,指望这几个背时鬼别胡说八道。 关捕头一脸的崩溃,吓得扑通就跪在地上:“兵曹大人,实是小的们无知,本是去抓反贼,叵耐那唐河船工张顺早就闻信逃匿,竟抓不到。还是陈押司告诉小的们那个宁泽也是反贼一路,才上去抓的??????” “啪、啪、啪——”气急败坏的颜炳烈连着七八鞭子抽在关捕头的脸上和嘴上,打得这厮瞬间变成个猪头,不住地打滚哀嚎,响声震天。 当然发急,越怕他说他越说,真是活到狗肚子上去了,被这大嘴一下全兜得干干净净。 辛兴宗忽然伸手拦住:“且慢,在下有话要问。” 颜炳烈哪敢让他发问,忙道:“指挥不用问了,定是这些泼才贪赃枉法,待下官拿回去,禀报通判大人给他们治罪。” “不急不急,在下就是想问问,你们本来不是去捉那个宁泽的?呃,兵曹大人,你让他们捉的是谁?”辛兴宗看着颜炳烈。 颜炳烈大冬天的一脑门子汗水:“这个却记不清了,好像记得法曹发出公文是说捉拿反贼,到底是谁——?”仰天眨眼做凝神思考状。 事情的还原是:按陈文锦约好的办法,当然是先抓张顺,然后一番拷打让张顺供出宁泽。谁知道宁泽比他们快了一步,通知张顺一口气跑了。关捕头几个只好回去找陈文锦,陈文锦气急败坏,心说也不能空手回去,便干脆直接说宁泽才是主谋,该去抓他。关捕头也不管缉拿案犯的公文上名字明明是张顺,先抓了再说。这才埋伏在宁家,跟要逃跑的宁泽撞个正着。 辛兴宗冷眼看他假痴不癫,也懒得揭穿,淡淡笑道:“说句不该说的,本来此事在下也管不着,总是交给地方才对。不过又牵连剿匪平乱。我若不知还则罢了,可已经知道,不得不问个明白。唉,贵府的差人如此行事,好叫人放心不下。若将来事起变化,让王相公、童相他们知道了,在下这失察之罪,也是脱不开啊!” “那,依指挥的意思是?” “在下有个想法,若贵府能将此人交给在下,带到庐州,是非曲直,军前问个明白。若果有通敌,也是个祭旗的好脑袋。若无,也好洗刷人家的冤屈,免得在此留着,将来兵曹大人自己都说不清楚。如何?” 颜炳烈一股气从****冲到脑门,你特么谁啊,不就是区区一个翊卫郎的散官,靠了你爹没节操投靠个太监罢了,跟我这儿人五人六的,我呸! 0041、北上 (末尾一段,是因为猪脚被押解,由此想起之前的一个叫“南山竹”的写手朋友,不知道为什么离开了这行,飘然而别。他酷爱京剧,所以最后加了一段唱,当做送他。书友们见谅,不是故意水的!) ~~~~~~~~~~~~~~~~~~~~~~~~~~~~~~~~~~~~~~~~~~~~~~~~~~~~~~~~~~~~~~~~~~~~~~~~~~~~~~~~~~~~~~~~~~~~~~~~~~~~~~~~~~~~~~~~~~~~~~~~~~~~ “指挥,这么做恐怕不好。”颜炳烈实在没办法掩盖心情,冷冰冰地说。 “为什么?” “他是疑犯,疑犯也是犯人,如何能随便交给军方?这规矩,指挥又不是不知道。”颜炳烈淡淡说。这是在暗示辛兴宗,你也就是个散职,怕是真没经过干部规范培训。 辛兴宗又不傻,怎么会听不出来。他没有颜炳烈的风度,脸色立即涨得通红:“哼哼,规矩在下知道。只是不知道贵府的规矩,为什么你说他是嫌犯,他就是嫌犯了?” “这还用问么?”颜炳烈两手一摊,诧异地看着他,像看个白痴。 “正要问问。”辛兴宗一伸手,从身边小旗那儿拿出缉捕的公文,这是在关捕头那里搜出来的:“在下颇认得几个字,念给军曹大人听听:着唐州刑曹部铺兵捕快关成发·····等十人,即往唐州湖阳县捉拿通敌反贼张顺是也。张顺,某某州人氏,年xx岁······” 他一溜烟读完,两个指头关节在公文上敲得梆梆响,笑道:“敢问大人,这上面哪里有宁泽二字?” “这??????”颜炳烈一时语塞,很尴尬地眼睛瞟瞟周围,到处都是对方的兵,自己才带了三五个人来,还以为是一次气氛融洽的会见,谁知居然被强龙压了地头蛇! 不过他脑子还是转得比较快:“方才关捕头已经说了,是原告陈文锦又举报宁泽,这才临时抓的,通敌谋反这等大罪,事急从权!” “哈哈哈哈。”辛兴宗大笑了一百多声:“正主也没抓到,就凭一言举报,贵府便随意抓人,好威风,好煞气!原来贵府竟是这个规矩,辛某领教了!”辛兴宗傲气冲天,冷笑着朝颜炳烈拱手。 “唉,指挥,方才你也看见,下官也认为这样做不妥当嘛。所以人更不能交给指挥,须等下官细细调查有个结果,若是宁泽冤枉,该当还人一个清白。你这么带走了,倒叫下官如何交代?若是指挥实在不放心,便请等看看结果。若等不了,回头派人来问,下官真要枉法,指挥再兴师问罪不迟。” 他自认为这番话说得够软和,辛兴宗如果真是偶遇宁泽,以前不认识的话,这个台阶就应该下去了。毕竟官场有官场心照不宣的规矩,不能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老百姓撕破脸不是? 再说他把人家送的礼都花出去了,现在不办事怎么跟那笑面大虫交代?那家伙是要拼命的。因此忽悠一通,且等辛兴宗走远了,胡乱一结案来个杀人灭口,若对方真有兴致派人来问,也是死无对证,上哪儿说理去? 颜炳烈不能公然和辛兴宗撕破脸闹,只有用这个法子。 可惜他错判了这个老公子哥儿,人家从小在老少边穷的湟州长大,天高皇帝远,就是他家最大啊!这好习惯虽说后来有些收敛,但也只是遇到比自己爹官大的他会有点礼貌。遇到这么个小小兵曹,便又发作了。 “那可不行,你们办事这章法,唉,在下实在看不明白。回头我前脚走,你一刀把他剁了,死无对证,我上哪儿找你们说理去?就这小子,我看他若真是反贼,那就可能有重大情报,杀了岂不可惜?现在打仗正用得着,大人还是把他交给在下好些。” 大少爷说话就是这么口无遮拦,把人家的心思都全揭开来。气得颜炳烈口眼歪斜瞠目结舌,最后急了,只有结结巴巴地说:“不、不行!” 他越说不行,辛兴宗越来劲,瞪眼说:“不行也可以,立马把原告也带来,当面对质,两天之内是非黑白说清楚。【ㄨ】我可拖不了那么多时间,误了军机,你来承担?” 谈判陷入僵局。 隔着几十丈外,宁泽已经无聊滴看着天空大半个时辰了。 他很淡定,根本不为自己的命运担忧。两天来的接触他已经彻底摸透了这个辛大将军,这厮属于眼高于顶的家伙,随时随地都在显摆自己家跟童相爷的关系。那就好办了,他一定会把自己弄出去! “宁泽,出来,指挥叫你。”消息已经来了,小旗推门喊他。 宁泽拖着手铐慢慢走出营门,看见辛兴宗和一个大概七品左右的官儿在那里对眼。 “指挥叫小人甚事?” “嗯,方才我已经跟兵曹大人说了,兵曹大人答应,让你北上,直接去颖昌找王渊王相公账下,是非曲直,军中决断。我会派两个人,兵曹大人也会派两个人,一起押解你去。” 辛兴宗一嘴的傲慢,可是怎么也掩盖不住那淡淡的妥协无力感。 二世祖不是没脑子的人,宁泽跟他两天的接触,让他意识到这人是个宝贝,光是那套剿匪的形势分析就让他脑洞大开,再加上这小子似乎艺术造诣也是非凡。将来对自己的人生道路绝对是个不错的帮手。若是能带在身边一同去前线剿匪,说不定是会立些功劳的。这样一来,自己散官转正就方便多了。 可是颜炳烈也让不了这个步,因为这也太不保险了。谁知道宁泽这小子跟辛兴宗吃了什么药,非要带走。这一带走,陈文锦的忙没帮上倒也罢了,怕的是万一将来他们真的胡说八道把自己坑了怎么办? 两人拉锯半天,颜炳烈无可奈何只好退了半步,要带走也可以,不过不是去庐州,而是直禀王渊相公帐下。 颜炳烈知道不给这人面子是不行的,但带走也不行。那不如干脆把他俩隔离开去。不是萍水相逢么,那好办啊。等过了这几天热乎劲儿,一个公子哥儿哪还会有心思把这事儿给追下去?自己回头用公文的形式把事情给宁泽黑一遍,就算治不了这厮的死罪,但毕竟就算抹过去了。对陈文锦好交代,对自己的安全感也大大增加。 事已至此,多想也没用。这也是宁泽目前最不坏的安排,他当然接受。至于将来怎么做,自信还是有办法的。老天爷让老子来这一趟,怎么好意思辜负了他老人家的美意? 押解有些别扭,唐州派出两个差人,手提水火棍,腰跨朴刀;辛兴宗也派出两个小兵,也是手握红缨枪,跨单刀,一行四个人送他上路。 但辛兴宗还是给他争取了很多人权,比如他不算正式犯人,不能脸上刺字,不能戴五斤以上的脚镣。 临行,宁泽尽力报答辛兴宗,提醒他剿匪之事须戒急用忍,虽然贼子终究被讨,但毕竟不是几个月就能搞定。最好是帮着大部队扫清外围,如果有可能,何不请求驻扎在方腊的老家附近? 辛兴宗一心想立大功,对他这个主意不是很用得上。宁泽笑道:“指挥有所不知,举凡这些贼寇流窜,因他们乡巴佬做惯了,不管闹成什么样,最后的根基肯定还是在老家。只要他大势一去,必定躲回老家。那时候指挥以逸待劳一举而获,岂不强过当面厮杀拼命百倍?就算他不躲回来,毕竟是指挥占了他的老巢,这功劳怎么也不会低了!” 辛兴宗这才恍然大悟,拍拍宁泽肩膀:“小子,你这话很有道理。我信了。嗯,等我给你修书一封,你带着去递给王相公,定能帮上你的忙!” 荒草苍苍,大路茫茫。 上辈子摔死的宁泽,这辈子还是躲不过被押解的命运,提着三斤重的脚镣,带着手铐,晃晃悠悠行进在北上的路途。 回望湖阳,宁泽心中也是百味杂陈,那里有老母、弱弟,有那个心爱的姑娘,有自己初来的奋斗和快意,还有很多想做还没来得及做完的事······,一切仿佛都离自己很远了,远得像一幅隔了玻璃的画面,想得出它的一切细节,却无法看清。 “自离别,心难舍,一点相思无断绝。凭栏袖拂杨花雪,水又斜,山又遮,人去也——” “好嗓子!”解差一声称赞,倒让他的歌声在这旷野之中更加地回响着苍凉。 “你这嗓子真不错,若是放在那酒楼瓦肆,怕不把那些嘌唱的苍头也压下去一大截哩!”姓张的解差笑道。 大家提着棍子押他出来,又不是什么美差,没人不过三贯钱的盘缠。若是没个乐子耍耍,怕这五七百里路难捱得很。只有找个话题就边扯淡边走路要轻松些。 “嗓子好事一回事,这唱词儿倒也新鲜,以前没听过。”这是姓董的解差说话。他二人都是久居州府的老油条,每天的消遣娱乐就是到勾栏瓦子胡混一番,见识自然也多。 宁泽微微一笑并不回答,这是关汉卿的散曲,这会儿怎么会有?只说道:“几位大哥若是觉得好听,在下便再唱一曲让你们品品如何?也不算什么嘹唱嘌唱,就是咱们县里乡下的野调,不过也有几分意思。” “好啊,你且唱来。”同行的两个兵丁也来了兴趣。他们都是穷人出身,没条件逛娱乐场所,所以刚才闷着不敢插嘴,怕露了怯。这回人家唱野调,倒是可以听听。 “将身儿来至在大街口, 尊一声过往的宾朋听从头, 一不是响马并贼寇, 二不是歹人哪把城偷。 杨林与我来争斗, 因此上发配到登州 ······ 儿想娘身难叩首,娘想儿来泪双流。 眼见得红日坠落在西山后, 叫一声解差把店投!” 0042、再见野猪林 (明天单位有重要工作,恐怕只来得及发一章,老实尽量努力,请大家原谅!) ~~~~~~~~~~~~~~~~~~~~~~~~~~~~~~~~~~~~~~~~~~~~~~~~~~~~~~~~~~~~~~~~~~~~~~~~~~~~~~~~~~~~~~~~~~~~~~~~~~~~~~~~~~~~~~~~~~~~~~~~~~~~~~~~~~~~~~~~~~~~~ 一嘴的好嗓子,一嘴的甜言蜜语,一路上宁泽把这四个押解差兵哄得乐呵呵地。他本来就藏了一百多贯钱在身上,此时不用更待何时? 才出来第一天宁泽便摸出四十贯关子分给四人:“有劳四位大哥辛苦,让你们陪我走着一遭。宁泽也没什么,就这点散碎花费请四位大哥笑纳,路上做个盘缠,也算我一番心意!” 姓董的差人左右看看,其他三个一副馋涎欲滴又假正经的样,也只好干笑道:“这叫我们如何生受?接纳犯人钱财,那是要坐牢滴!” 宁泽哈哈一笑:“这话说得,谁说我是犯人了?我顶多算个疑犯,而且是真正冤枉的疑犯。否则辛指挥为什么一定要为我据理力争?不就是知道我冤枉么?放心收着,等我冤情得清,回到唐州,必然还有一份心意!”又是说又是塞,姓董的手早就软了,哪里还放得回去?只好回头看看姓张的那位:“要不,你看?” 张差人也只郝然说了句:“既然宁兄弟一番心意,那你就拿着吧。” “什么董大哥拿着啊,大家都有,大家都有!”宁泽故意生气:“还瞧不起人了不是?”说着挨个派发。另外两个小兵是新入伍的雏,基本上没弄清楚这世道,不算兵痞可也是穷苦人出身。恐怕一辈子也没见过十贯钱是啥样。看见两位差大爷都拿了,也只好羞答答接住,完了很羞涩地红着脸说一句:“多谢兄弟看承!” 有了每个人十贯钱打底,宁泽这日子可就舒坦起来,他们也不忙着赶路,真是未晚先投宿,鸡鸣不看天。一路打尖吃饭,到车店住宿烧汤沐浴,都是宁泽负责花销,只把钱散漫花出,伺候得四人那叫一个美啊!恨不得这路再长点。 他们每天也只走三十四里路程,行行走走将近过了半个多月,来到一个叫山头店的地方,距离颖昌已不足两百里路。 山头店是个山多林密的去处,又是冬天,行人稀少,两遍都是树林,偶尔看到些出来觅食的兔子獐子之类,瞬间跑走,要不是五人结伴,还真有些渗人。 “兄弟,不是我催,今天这路有些别扭,要不咱们加把劲多走几里,找个客栈住下,若晚了,荒山野岭的,怕不太好。”老董感觉不太好,四处看看,和宁泽商量道。看在钱的份儿上,也该客气点不是? “没问题,那咱们就多走几里。”宁泽笑笑,他确实也有具体情况,话说这脚镣可一直没去掉。这不是钱不钱的事儿,关键他是疑犯,谁敢给他松开?这玩意儿又是比了尺寸的,两腿距离大概就是二十来公分,折合大宋尺寸也就是一尺多点儿,小碎步走着,累得够呛。 天晓得老董这第六感咋那么准,才走得一二百步,忽然听到路边树林里咔嚓咔嚓几声。老张老董心头一凛,这可不是小动物跑动的声音,怕是大型保护动物滴干活。 那俩小兵心大惯了还没怎样,老董和老张水火棍一下子提在胸前,站住脚步机警地四处观察。 “看什么看,就是你家大爷!” 飘来一句粗野的声音,五人还在发愣,呼啦啦天上掉下四张大渔网,没等他们反应,四个差兵已经成了网中之鳖,只留下宁泽还好好的站在那儿。 宁泽也是吓了一条,急忙抬头定睛细看,可是头上空空荡荡什么人也没有。只有几根牵着网的细绳,想来是另有机关在别处操作。 “哈哈哈,不用看了,兄弟,是我!”树林里那个粗野的声音再次响起,此时宁泽才觉得这声音好生熟悉,只见浪里白条张顺肩头扛着一只大砍刀,背后跟着五六条汉子,大踏步从树林里走出来。 “二哥!”宁泽又惊又喜,伸开双臂就要冲过去,哗啦一声,差点被脚下的小链子给绊倒。张顺急忙冲上几步把他扶住,一双大眼在他脸上仔细端详,半天才道:“兄弟,哥哥连累你啦!”说完双目竟有些发红。 宁泽心头一阵感动,原来这张二哥毕竟是条讲义气的汉子,还知道来救自己。 那天张顺得到唐牛儿小哥送来的快递,真是吓得一身冷汗,宁泽叫自己快跑,那必然不跑就是没命。二话不说,赶紧招呼了那几个伙同他们去办王炳林的兄弟,几人架了一条船,顺着水路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虽然出身粗豪,却是个精细人,跑出湖阳几十里外躲了几天,心里却暗暗怀疑起来,只怕是宁泽出卖了自己,让自己跑掉,却弄个黑锅背在身上。这小子跟自己不一样,有家有业,又马上要成亲。这么卑鄙的事儿说不定还真干得出来。 张顺心里不舒服便没继续跑远,等觉得风头过了,就派了个兄弟偷偷摸回去打探消息。一听之下真是羞愧无地,人家宁泽前脚通知他跑,后脚就被陈文锦带人抓走,听说要直接押解到唐州问罪。 张顺此前的疑神疑鬼,一下子变成无地自容。他是个讲义气的汉子,知道了真相,岂能不报答兄弟舍身救己的恩情?于是干脆带上这几个兄弟,化装进了唐州府,要打探宁泽的下落。 去了唐州府,张顺想尽了办法到处打听情况,自己不好出面,就让弟兄们四处花钱,过了好几天才听说湖阳押来一个反贼,被禁军和本地解差共同押送颖昌,直到殿前马步兵司第二路征讨方腊先锋步军指挥经略使王渊相公帐下,兴师问罪。 张顺听到这消息,吓得不轻,他怎么知道里面的道道?只以为连唐州都搞不定,去了颖昌哪还有命?不行,我得救这个兄弟出来。 紧赶慢赶,远远尾随上了宁泽一行,他不敢轻举妄动,又跟踪了几天,终于看准这山头店,半夜动身提前埋伏,终于一举把那四位大爷一网打尽。 四个人里,那俩小兵倒是有些胆色,一声不吭,就是浑身使劲挣扎。被张顺的兄弟提着闷棍砰砰使劲一敲,顿时没了气力。老张老董他们就差多了,直接尿了裤子,浑身发抖碎碎念着饶命。 宁泽心里好笑,特么老子这是在演野猪林的戏码不成?见那几个船工兄弟还要下手,急忙劝道:“且慢动手,且慢动手,这几个差人对兄弟很好,别误伤了!” 几个船工听罢,才悻悻收手不打。 宁泽拉过张顺,背开众人,把自己被捕的经过细细说了一遍,也把辛兴宗救自己的事说了。张顺点头叹气道:“好兄弟,连累你受苦。你本事大,吉人天相那是一定的。不过,到了颖昌,万一遭罪怎么办?唉,哥哥我也想通了,既然是怎么也挣不脱这个命,也只好认了,回头就找我哥哥张横去。兄弟若是愿意,不如一同——” “得得得,我不去,我谢谢你了二哥!”宁泽脑袋都摇晕了,这可不是上梁山的戏码儿:“我劝你也别去。看着吧,他们早晚被招安,指不定当炮灰死在哪儿呢,你可千万别去!” 张顺默然听他说完,也没回答,只是点点头嗯一声:“那你还是决定去颖昌?” “肯定得去啊,不去谁给我洗清冤屈?难道你要看我亡命一辈子不成?” “这几个人,路上倒是没瞧着欺负你,放心他们不?” “算可以了,客客气气的,又没折磨我。看,我这么白白胖胖的,呵呵!” “那,这可怎么收场?”张顺开始挠头。讲义气的冲动变成下不来台,这也太尴尬了! “呵呵,那我就教你几招。”宁泽嘿嘿一笑,既然演戏那就演足全套呗,把野猪林剩下那点故事也给他做完。 ———— 四个网中人正在叫天不应叫地不灵,旁边几个臭烘烘满身鱼腥味的家伙狰狞怒目地盯着自己,看来今天是要死在这儿的节奏啊。那天杀的宁泽,果然是个反贼,妥妥的!真是被这厮给骗了啊! 一把鼻涕一把泪还没抹完呢,只见张顺大踏步走了过来:“撮鸟,凭你们四个,也敢押解俺兄弟不成?兄弟,你受这般冤枉,倒不如把这四个一刀宰了,咱们自寻地方疯流快活去!”他又对宁泽说。 四个人吓得魂飞魄散话都说不出来。 “别,哥哥,兄弟本是冤枉。咱们哪里是反贼了?正要找到王渊相公驾前分说清楚,洗清冤屈好回家。你杀了这四个大哥,岂不是把罪名坐实?”宁泽急忙劝解。 “对、对,宁爷说得对啊,救命啊宁爷!” 张顺假装沉吟半晌,两只手指一直摸着下巴:“那就这么放了他们?要是回去作怪怎么办?” “不敢、不敢!”四个人一起答道。 “好,暂且信你们一次,老子明说了,我会带着兄弟们一直暗中跟着,若你们胆敢坏事伤了我兄弟的性命,且看这刀,定要你们的狗命!”说完手起刀落,乎地一下朝路旁一棵大树砍去。 可惜他差鲁智深差远了,人家是选棵小树,把树打得齐齐折断。他却一刀砍在两人合抱的大树上,嵌在里面,险些拔不出来。 “不敢、不敢!” “什么,你说老子不敢吗?”张顺拔刀喘气,怒骂道。 “不不、我们不敢,我们不敢!”四个差兵急忙辩解。 0043、连环救 (还好,赶上了,下午第二章没问题!) “哼哼,敢不敢,你们自己看着办。【ㄨ】刚才我兄弟已经说了,他是绝不会跑,要去颖昌洗清冤枉的,你们把他的链子给去了,再让他受苦,明日老子见到,一定结果你们狗命!” “是、是是!”董张二人答应不迭。 “再有,你们就是老子派来服侍我兄弟的,远远跟着就是,不许当个犯人看押,听见没有?” “听见了听见了!” 张顺这才稍稍有了些好脸色,回过身走到宁泽跟前,正好挡住这厮憋不住的坏笑:“兄弟,哥哥只能做到这样,你自己保重了。这里是一些盘缠,兄弟留在身上,遇事好有个打点!”说完从怀里摸出几张关子塞在他手里。 宁泽一看,都是五十贯一张的。急忙推辞:“你自己都还跑路呢,这些我用不着,不要不要!” “咋能不要。这几个月光是咱们卖鱼便发了财,那王知县又不来聒噪,兄弟们现在日子已经好多了,全都念着要报答你,你不要就是打我们脸了!” 宁泽见他语气坚决,只好收了:“多谢二哥。那什么,二哥千万记住,别去找你哥哥,真的很危险。既然你们吃喝不愁,就先找个隐蔽地方暂时稳住,等我这里撕掳清楚,咱们在回去一起快活,切记、切记!” 张顺看他真心着急,心知这兄弟一贯神机妙算,说不定真有什么不好。只得点头道:“这个我省得,等你回来就是!” 抱拳拱手,兄弟俩洒泪而别。临行张顺又凶神恶煞狠狠威胁了四个差兵几句,这才骂骂咧咧带着众人大步走了。 剩下宁泽慢慢靠过来,费力地把四张网给解开,一脸歉意说道:“四位大哥千万见谅,我那哥哥见不得小弟被人欺负,本想赶过来报仇的。见到四位大哥义薄云天对我甚好,这才放心走了。大家别怪他,别忘心里去!” 这四人惊魂未定,哪敢牙缝里蹦出半个不字来,纷纷摆手表示没往心里去。老董更是上道,顾不得裤子上还滴滴答答,爬过去就给宁泽解了镣铐:“小哥莫怪,咱们自己兄弟,之前也是不得已,再不敢了!” 好说歹说闹了半天,大家这才重新上路。 宁泽手脚得了自由,走路更是方便,不但自己走得快,还不住地催促他们四人。 大概走了两个时辰,渐渐地太阳便西斜下去。五个人兀自还在官道上赶路,但远远已经可以看见坡下的炊烟,有人家了。 大家不禁又加快脚步沿着缓缓官道往下走。 走着走着,身后隐隐传来马蹄疾跑的声音,得得得得—— 宁泽回头,只见山顶上一辆马车风风火火已经冲了下来,那马显然收势不住,横冲直撞。 这是个长长的大斜坡,陡倒是不陡,可长得厉害,那马车一路直冲,要是一个不小心撞到路边,车上的人恐怕危险。 宁泽不是见死不救的,他见情形危急,不及细想,一弯腰就抱起路边一块大石头,说时迟那时快,马车已经差不多冲到他们身边。四个差兵都来不及喊他,本能地跑得老远。 宁泽看准马车来路,高高举起石头,堪堪车头刚过身边,狠命朝车辕上砰地砸去。车辕喀嚓一声断开一侧,扎在马背上的皮带已然松了。那匹马兀自发狂前冲,只是车厢已经脱离。咚地一声巨响,车辕砸在地上,车厢剧震停住。 他还没来得及喘气,车厢里闷哼一声,一个影子从里面跌将出来。宁泽想都不想伸手一把将那影子接在怀里。 蹬蹬噔一连好几个倒退步才站稳。才发觉双手接住的这人身体十分柔软轻巧,他右手更是滑腻软绵的隆隆一团。 宁泽心头一动,低头朝怀里看,一个少年也正怔怔地望着他。这少年眼睛好大,鼻子好挺,嘴巴好小,脸盘好秀气,还有好一绺淡淡的小胡子。 四目相望,少年脸蛋一红,赶紧挣扎。宁子急忙把手放开,又发现他马上要掉地下,急忙又拦腰扶住。 少年堪堪站稳,手里居然还捏着马鞭,一脸怒气就要朝他抽过来。 “恩将仇报啊——!” 这厮急中生智大吼一声,少年顿时愣住,鞭子高高举起放不下来。 “嘻嘻,若没我救你,你都不知滚到哪儿去了,居然还想打人?”宁泽一脸的笑,不动声色伸出手去,把他手里的鞭子轻轻按下。 少年一脸的恼怒,又明知是对方救了自己,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只得狠狠咬着嘴唇,横眉怒目瞪他一大眼。 “呃,这位兄弟,你这是要去哪里?”宁泽见对方还在气不平,打破尴尬问道。 “关你什么事?”少年白了他一眼,可是眼神里明明带了许多少女的风情。 宁泽早就看出对方是女扮男装,不对,是感受到。他忍住笑也不说破:“我是被押解的犯人,那边有四个差兵跟随。你马车已经坏了,这荒山野岭的若不嫌弃,咱们便结伴走如何?彼此有个照应。” “你是被押解的犯人?”少年瞪大眼睛哪里肯信,这厮如此闲闲在在,一无脸上金印二无手脚镣铐,监外执行也没这么轻松。 “那还有假?”宁泽回味着刚才那一刹的手感,真有些舍不得这个小——子。 “你们去哪儿?”少年似乎并不在意他是什么囚犯,看这厮一脸的颜值,笑容可掬人畜无害,倒也忍不住多问两句。 “我们去颍昌。” “真的,你们也去颍昌?”少年有些惊喜。 “同路?好啊,一起走,我请你吃饭!”宁泽假意伸手要去牵他。吓得这少年赶紧把手背在背后:“别碰我。” “好吧,你走不走?” ······ “告诉你,过了这村没这店了等我们一走,荒山野岭的,万一要是蹦出个——”宁泽说着说着,脸色渐渐变得神秘又狰狞,忽然“汪”地一声,吓得那少年尖叫跳起来:“我跟你们走,我跟你们走!” “呵呵,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走吧。”大袖一挥,这次没再逗他,自己打头大摇大摆先走了。 那少年回头看看已经坏了的车厢,再也找不到马匹踪影,恨恨一跺脚,也跟着他走去。 一路上宁泽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说话:“你叫什么名字,你家哪里,你从哪里来,去颍昌干什么?”对方没一句回答的,他也不在乎,走着走着,自己又唱起小调来。 四个差兵一路来时还同他说说笑笑,今天被吓惨了,闷头闷闹都不敢跟他搭腔。还不时看看身后,生怕那群恶汉再追上来。 下到山脚,只是一个不大不小的村庄。不过这里地理位置挺好,估计过往客人也很多,就有一家客栈,两个院子并在一起,中间围墙一道门连着,有马厩,有柴房,还算齐整。 宁泽看看少年和那四人,喊来伙计说道:“嗯,给我开两间干净的大房,他们四个睡一间,我和他睡一屋。” “不,我不要,我自己睡。给我单独开一屋,这是钱。”少年轻蔑地看他一眼,似乎在说我可不领你情。 宁泽无奈笑笑:“那随你,我又不是没地方花钱。”便要了一大一小两个屋子,从今夜起,他就可以单独睡一屋了。 在屋里休息了一会儿,宁泽点了一个火炙羊腰,一个黄焖牛肉,一个生煎馅馒头,一个冬笋泼酱肉,一大碗虾仁汆丸子汤,又要了一盆熟肉饼,再加上一坛米酒。叫了四人来吃饭。 那四个过来一看,这么多菜,还有酒,不由讪讪笑道:“这许多酒菜,如何叫二郎破费?” “唉,这算什么,就当给诸位压惊了。咱们是兄弟,切莫客气。”伸手示意他们坐下,又漫不经意问店小二:“方才和我一起来的那位客官呢,去请他过来一同吃饭。” 小二答应去了,一会儿回来:“那客官只说自己吃,不肯来。”宁泽意味深长笑笑,也不勉强。 吃完了饭,天已黑尽,宁泽舒服滴伸个懒腰,叫道:“小二,且给我们烧汤来沐浴,好早些歇息。” 店家听了,因这是个肯出钱的豪客,敢不奉承?赶紧滴又重新生火,热热烧了两大木桶热水分别放进屋子里。宁泽试试水温,满意地脱了衣服,赤条条泡了进去。 一路风尘本已疲惫,再加上手上脚上镣铐勒得长了,还是有些酸痛,宁二郎轻轻揉捏揉捏,不觉渐渐有了些倦意。 他一边打盹一边下意识地伸手用布抹着身体,似乎听到外面一阵吵闹,好像是新来了客人。只听店小二陪笑道:“几位客官赎罪则个,实在是小店单间已经客满,要住也只好睡大通铺去。” 一个瓮声瓮气的声音道:“大通铺便大通铺,睡了何妨。不过我来问你,今天你可曾见到一个这么大年纪,这么高身材的小哥来过?” “见过见过,客官们找他?就在——”想必是在指引方向。 宁泽心里暗笑,果然不出老子所料,是个偷跑出来的。 “哒哒哒、哒哒哒。”他的房间有人敲门,声音很轻,却很急。 这厮以为是小二过来加热水,懒洋洋叫道:“来了。”也不穿衣,就拿一块布遮了要害,过去开门。 吱吖门一大开,那个少年满脸焦急站在门口,看到他想都不想蹭地就从他腋下一穿而过进了房间。 0044、救世界? 宁泽反应也不慢,随手咣当一声关上了门,把插销插得牢牢的。 转过看见一个白痴一样的少年瞪大眼睛望着自己,自己好像也感觉到了什么,白痴一样瞪大眼睛看着他。 愣了两秒。 “妈呀!”少年两只手赶紧捂住脸背转身去。这厮才发现那块布已经掉在地上。 “人家忙关门没注意嘛,有什么稀奇?”宁泽还是觉得理由不够坚挺,急忙捡起来重新盖住扑通跳进大盆里,露出脑袋傻傻看着他。 “你、你你你把衣服穿上!”声音很轻,也很抖,还很娇嫩。 “我、我我我泡在水里了,你转过来吧。”他声音也很轻,不过很搞笑,起码他自己觉得搞笑。 少年哪敢?背着身子蹲在地上小声道:“我借你这儿躲一会儿,有人追我。” “好的,你躲床下面吧。” “不行,他们进来肯定要搜床下的。”少年急道。可是这屋子就是普通大宋标准间,除了床和桌椅,哪里还有藏的地方? “那,只有老套路了。”宁泽无奈说道。 “什么老套路?” “你过来,躲澡盆里,他们看不见。” “妈呀,打死我都不!”少年还是捂着脸,抽空居然使劲摇摇身子,****线条结实优美,看得宁泽喉头一动。 “都什么时候了,你要脸还是要命?”他嘴上不停,站起身子,把放在桶边的犊鼻短裤穿上,用力拉扯翻别,终于整成一条比较现代化的三角裤:“看看,这样子你亏不?要是不亏就赶快钻进来,外面声音可越来越近了啊!” 那少年听他威胁,战战兢兢扭过身子,从双手指缝里偷眼瞄他。只见这厮只穿一条白色三角裤,双手伸出摆个大猩猩的架子,傲然斜眼看天。 “噗”,少年忍不住笑出了声。可是要让他钻到澡盆里,这,他还是觉得死了的好。再可是,已经听到外面嘈杂的脚步声和旅客们的惊呼咒骂。 宁泽也懒得理他,重新跳进水里蹲着,那毛巾惬意擦着身子慢悠悠道:“反正关我屁事,爱来不来。” 少年还在红扑扑的脸蛋犹豫着,外面声音越来越近,咣咣咣,正好砸在门上。他只好狠下心一捏鼻子,噗通跳进了澡盆。 “憋好气啊!”宁泽轻声说道,又放大了喉咙:“谁啊,干嘛?” “开门,我们找人!”一个破锣样的声音回答。 “屋里没别人,就我在洗澡!” “咚!”人家根本不理他,一脚就踹了进来。 让宁泽诧异的是,一共进来三个家伙,个个长得都还算威风,两个大汉,一个青年,手上也没拿什么硬家伙,就是背着手施施然进来,然后东张西望。 宁泽比那少年还封建,急忙用双手抱住胸口,一脸惊恐地看着来人:“你们要干什么?” 人家没兴趣看他,只是上上下下到处打量,房梁上也看,床底下也看,青年还盯着盆看。 “小哥,看见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没有,从山上官道下来的?”青年很有礼貌地问。 “见过见过,是不是脸小小的,眉清目秀长得跟个闺女似的?” “对对对,就是他!”三人一脸兴奋。 “来的时候还同路,本想结交个朋友,跟他搭话也不理人,臭屁臭屁的,后来一起进了客栈,咦,他不是住那边吗?”伸手指向外面。 “哦,他是我们的——兄弟,有点事找他。这里就你一个人?”青年还是蛮有礼貌的,不过走来走去眼睛盯着他脸看,一点要离开的意思也没有。 宁泽有点急了,他倒无所谓,可自己屁股下面那位再拖一会儿,怕是要憋死。 眼珠子一转,朝旁边那个大汉笑道:“这位大哥劳驾,本来小弟要叫小二过来搓搓背的,实在痒得难受。大哥若没什么急事,请过来帮兄弟一把——”那大汉瞪圆了眼珠看着他,一脸的不相信自己居然会被人当做擦背的。 “——大哥放心,小弟也颇有些钱财,一定亏不了你,比让小二来多两倍如何?”宁泽完全无视对方随时要跳起来打人的冲动,很诚恳地说明自己是土豪。 “直娘贼!”大汉握紧拳头几步冲上来,那青年急忙拦住:“别冲动、别冲动!” 大汉猛一跺脚,“嘿!”,转身大步走出门去。他怕再多呆一下就会忍不住打烂这个小白脸的屁股。 另外两人也觉得没甚意思,青年抱拳拱手:“叨扰了!”拉着另外一个也转身出门。 “喂,文明礼貌随手关门啊!”宁泽扯长了脖子喊道:“唉,真没素质,这要是将来出了国,还不在人家墙上乱刻乱画?”一边嘟囔,一边爬出来把门重新关上插好。冷风一吹,瑟瑟发抖,回头笑道:“出来吧,走了!” 一颗小脑袋从一大盆漂浮着泥垢的水里伸出,两只手还蒙在脸上,一语不发。 “人走了,没事了!”宁泽走过去坐在盆沿,伸手笑眯眯地摸摸头。 “滚开!”少年肩膀使劲,粗暴甩开他的爱抚,闭着眼睛抽泣。 “唉,你也是,不就穿着衣服泡了个澡吗?呃,喝洗澡水了没,味道如何?有调料哦!”对方越伤心,宁泽就越开心。 “你不要脸你、你说话就说话,还把你那臭屁股蹭来蹭去——”要不是顾忌到外面人还没走远,这少年早就崩溃得嚎啕大哭。 “呵呵,你这是什么神功?潜水还能闻味儿,改天教教我?” 宁泽哈哈一笑,自己迅速穿了衣服,真是冷得发抖。径直走到门口大声喊道:“小二,小二过来。” 小二跑到门口,宁泽却半掩了门不让他进去,严肃地瞪着人家:“你们这服务质量可不高啊,回头我要投诉!” “啊?客官说甚?小的一句也听不懂。” “我是说,你们没做好客人的接待工作,你看那洗澡水,半天不来加点热的,大爷我都快泡成凉拌黄瓜了。赶紧滴,重新打一盆热水来俺要再洗一遍,另外,加两盆旺旺的炭火,要银丝炭听见没有?呃,煮一碗黍米白菜肉沫粥,来一盘凉拌羊肚,一叠驴肉火烧,赶紧送来,这是钱,多的归你。” 小二被他说得心头憋屈,正要推脱,不料人家一大串铜钱撒将出来,将近半贯。马上喜得哈腰连声:“这就去办,小的这就去办。” 宁泽关了房门回头看看他还在水里泡着,走到床边扯了白白的床单过去:“还不起来?人家要送洗澡水来了,要不要连你一道泼出去?”少年急忙低着头爬起来却不敢看他。 “给你,擦擦。喏,床上有我的衣裳,大是大了点,赶紧换上藏好,着凉了就是寻死,这么落后的地方可没处给你买药去,我去门口凉快凉快。” 宁泽把守房门,来一次人他就先开门朝里面看一次,那少年果然很听话躲得怪怪的,这才放心,等洗澡水换了,炭火也抬进来了,他还让店小二等等再上吃的。 一个人在门外好似自言自语:“身上脏兮兮的,趁着没人就再洗一次。有人把守着呢!” 冷飕飕的天,望着一弯冷月,宁泽本来很轻松的心情,渐渐有了心事,看着明月痴痴发怔,直到里面弱弱叫了一声:“可以了。”这才抱着发抖的身子转身进门。 炭火熊熊,烛影摇摇,宁泽宽大的衣裳遮不住少年修长窈窕的身影。他浑身不自在地站在那里,脸上一层红红的氤氲,眉目如画,脸上的小胡子也不见了。 “好看!”宁二爷揉揉眉心,光明正大地坏笑道。 少年瞪他一眼,别扭地拉扯身上的衣服,一点都不满意:“这破衣服有什么好看的?” “啧啧,蓬头粗服不掩天姿国色!” “你!”少年一咬牙就要扑上。 “别装了,胡子都掉了。哥我又不是瞎子。就你这水准,三流角色都算不上还学人家乔装改扮出来混?哼哼,幸亏哥机警,要不然你非被那三个强人杠去做压寨夫人不可!” “他们不是强人,他们,是我师哥!”少女低头说道。从钻进门那一刻起,少女就一步一步被宁泽的仗义和贴心慢慢打动。又是换衣服又是换洗澡水,还放了两盆熊熊的炭火,她很少被人这么不动声色地照顾。 又传来敲门声,小二把热腾腾的吃食端了过来,依然没得进门,只是隔着门槛又多了几十文赏钱。 “快趁热吃,暖和暖和,这火气也要内外交攻才行,受了内寒可不得了。”宁泽温柔一笑,把托盘里的饭菜一件件放到桌上。 少女起先还有些不好意思,被这厮一句话又气疯了:“啥情况还害羞呢,咱们鸳鸯澡都洗过了——哎哟!”寒光一闪,夺地一声,宁泽只觉得脖子上凉飕飕的,身后墙上竟飞来一把明晃晃的匕首。 “吓死宝宝了!”他拍拍胸脯要侧身拔刀,才发现那匕首居然把自己的衣领牢牢钉在墙上。 他娘的,这是要老子命啊!一声冷汗。 “好好,我不开玩笑了,你老慢慢吃。”宁二爷全身瘫软哪里还敢油嘴滑舌。少女这才一脸的傲娇,低头小口吃东西。 “呃,我再多嘴问你一句,既然他们是你师兄,你躲他们干嘛?从家里偷偷跑出来的?” “嗯。”含含糊糊答道。 “为啥跑出来?” “我要去救世界。” “什么?救世界?”宁泽觉得自己很奇葩,居然遇到这么漂亮的一个疯子! 0045、红菱红玉 “你、你也是穿越来的?” 迟疑了半分钟,宁泽还是决定这么问。 “什么叫穿越?” 小姑娘歪着脑袋一双无邪的眼睛滴溜溜,嘴里塞满食物,含含糊糊。 “不是穿越,你咋有那么大志向,要去救世界呢?” “我呸,什么救世界,我救我师姐,救师姐你听明白没有?”这丫头暴脾气,伸手就要拧他耳朵。她也闹明白了,这位真是人畜无害,武功又低,根本不用害怕。 “靠,吓我一跳!”宁泽躲过她狠狠的纤纤玉手,拍拍胸口:“哦,那些还真是你师兄的说。” “嗯。”人家懒得理他,一心一意对驴肉火烧好。 “你师姐在哪儿,被怎么了要你去救?”好奇宝宝实在忍不住,一边问也一边扯一块火烧吃着。 问到了女孩的伤心事,东西也不吃了,眼泪吧嗒吧嗒直掉。 “哎哎哎,别哭、别哭,当我没问好不,咱不哭,先吃饱了才有力气救你师姐嘛,来,乖,擦干净!”宁泽急忙顺手抄起一块布,轻轻去擦她眼角的泪。 那姑娘倒是很顺从接受了他的殷勤,才擦得两下,忽然啪地一个耳光抽来。宁泽这一下却没躲过去,火辣辣地呆住。 “你用什么给我擦脸?”她愤怒地问。 “啊?哦!”宁泽低头看,原来是自己刚才那块洗澡遮羞布。 这巴掌挨得活该! 经过他再三赔礼道歉,这女孩气就顺了。宁泽又多诱导两句,女孩终于对他敞开心扉:“我师姐父亲哥哥都是当兵的,从小不在身边就来了我家,跟我爹学武······” “你爹还会武?哦哦,刚才那飞刀真漂亮,原来是祖传秘方,女侠啊!”宁泽插话抱拳拱手做佩服状。 “别打岔!”女孩瞪他一眼继续:“我们家就我跟她是女孩儿,其他都是师兄弟。她跟我就像亲姐妹一样,一起吃一起住一起玩。可是最近那个什么该死的方腊造反,官家派兵征讨,我师姐的爹不知为何,忽然在营中起哄说反得好,为了花石纲老百姓都快没饭吃了!” “说得对!呃,但是很不该说!”宁泽先来一句,看人家又要动手,急忙转舵。 “后来被人告发,当做谋逆问斩。我师姐的哥哥也被抓了起来发配,又来人把她抓了,打为营妓,押送到颖昌来随营看管。我求我爹来救,我爹不答应,就自己跑出来了,哼,我一定要救回我师姐,让他们还小瞧我!” 宁泽这才恍然大悟:“哦,原来是这样滴干活。你也算侠肝义胆讲义气,是条汉子!”哈哈一笑,重重拍在她肩头。 这次小姑娘没抽他,对他另类的马屁还是很受用的。 “那,你这师姐叫啥名字?”宁泽纯属无聊问。 “梁红玉。” “啥?” “梁红玉啊聋子!”对他总是这么大惊小怪地听不清,小姑娘实在很抓狂。 嘶嘶冷气从宁泽嘴里不住往外冒,这是他穿越以来听到的最大牌的名字,比张顺大牌多了! “呃,你师姐多大岁数了?”按他对梁红玉的认识,就是镇江水漫金山,不对不对,是击鼓退金兵。人家那时候是韩元帅的浑家,怎么滴也该是个中年妇女的形象了。 “十八了,你要干嘛?”小姑娘警惕看他。 “没事,就是好奇问问。你确定她就在颖昌?” “就是啊,她们都是落了籍的,该在哪儿都有登记。” “呵呵,好,那咱们就去救救你师姐!”这家伙大言不惭乐呵呵地。 小姑娘却很瞧不起他:“就凭你?一把飞刀就吓得要尿裤子,还救我师姐?我呸!我师姐功夫可比我强多了!” “切,真有你那么厉害,你师姐早就跑出来了,还用你救?这种事要靠脑子的嘛,像你这么糊里糊涂,让你钻洗澡水你都肯,回头我把你卖了你还得帮我数钱呢!” 宁泽洋洋得意去踩对方的伤疤,然后就感受到一股浓浓的杀气,吓得他脖子本能一缩:“可是呢,你武功那么高,早晚又跑出来把我一刀宰了出气。【ㄨ】唉,还是你卖我吧!” 小姑娘看他口没遮拦胡说八道,忽然又愁眉苦脸的样子,忍不住噗嗤一笑。 其实宁泽对于救梁红玉根本没什么把握,就是打量着人家今后要当蓟王夫人,瞅着机会要是力所能及呢就帮一把,也为将来多条路子。再说,他对梁红玉那是发自内心的佩服,击鼓退金兵呢,这是史有明文的!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咱都这么熟了,还不知道呢。” “我叫何红菱。”这丫头似乎真没什么心眼儿,不知道闺名不能随便让人知道。 “红菱红玉,嗯,是师姐妹的叫法。”宁泽点点头。 “喂,从我一见到你,你就对我问长问短的,你还没告诉我的事儿呢!” 这位估计也是吃饱了,脑子才稍微有点力气想想问题。 “我,我有什么好说的?”宁泽又揉揉眉头,淡淡苦笑。 “你不是犯人么,为什么是犯人,犯了什么罪,为什么去颖昌,去颖昌你会怎么样?一样一样说给我听!” 何姑娘已经不对宁泽抱有任何害怕的防备。 “唉,仙姑啊,你歇口气成不成,这么一堆问题,很烦人的!” “谁是仙姑?你才是何仙姑呢!”何红菱智商好像明显充满的感觉。 “说罢,我要听。”何红菱没打算放过他,把碗筷推到一边,把油灯拉近,一副准备好的样子。 “真要听?好吧。”宁泽用平静的语调,跟她说起自己的故事。 “你跟你娘子好坎坷!” 听完,何红菱眼眶红红的,忍不住伸手捏捏他衣袖,想给他些慰藉。 宁泽勉强一笑:“也没什么,早晚会回去找她。” “你都把人家打晕了送走了,万一她另外嫁人,那怎么办?”何红菱很揪心。 “那本是我希望的。你若真正喜欢一个人,就一定会为她的幸福感到幸福,而不是去占有她!” 何红菱一拍桌子:“放屁,若她只有跟你在一起才幸福,那你这么做,就是缺德,就是自误误人,你以为你伟大?你以为你这么做是为她好?其实你就是自私,就是没胆子保护她,你就是胆小鬼,就是懦夫!” 宁泽吃惊地看着她:“你这么想?” “废话,难道不是?” 他苦笑道:“可是我现在真没本事保护她啊,为她拼了命,那不是要害她痛苦一辈子?跟她拜堂成亲了,万一这一路再也回不去,难道还让她等我一辈子?女人有几年青春可以浪费?就算她再也遇不到可心之人,平平淡淡过完一辈子,不也很好么?” 何红菱又愣住,这算不算他有道理呢? “好了,夜深了,你也改回去歇着。要不,就在这儿凑合凑合?”宁泽现在有些无精打采了。 “我才不在你这狗窝凑合呢!”何红菱小嘴一撅站起来就走,临到门口忽然回头一笑:“有机会我一定去看看你娘子,若你没哄我,我就帮你把她弄出来!若你哄我,那我就帮她改嫁!”咯咯轻声娇笑,轻盈地出门而去。 “这丫头!”宁泽苦笑摇头,这一晚和衣而睡,翻来覆去想着心事。 第二天,好像是很自然的事,何红菱有些害羞,但也不用多说什么,宁泽的队伍就多了一个留着小胡子的俊俏少年。 知趣的四个差兵远远落在后面,看他们谈笑风生目中无人。这一路竟似如配了保镖的旅行,哪里像什么押解? 宁泽觉得自己似乎有个特别的本事,人缘很好。只要跟他多说两句话,人家对他就会有个比较不错的印象。从张顺开始,什么方小乙、辛兴宗,还有现在这个何红菱,都是这样。 这会不会跟颜值有关系?他觉得很有关系,因为上辈子其貌不扬,又很窝囊孤僻,就没那么多人喜欢他。 这才短短两天时间,他跟何红菱几乎已经到了忘记性别的地步。自然有这丫头缺心眼的一面,但另一面还是因为他很难让人讨厌。 路上细问才知道,何红菱的爹叫何占豪,在东京汴梁开一家大车马店,因为从小不知跟谁学了一身武艺,年轻时候就是靠卖艺练拳度日,时间长了,天南地北汇聚到东京的武林人士都会来拜访拜访,故而得了个名头叫大环刀。 这宋朝人起绰号基本都很简单,有的是根据长相如豹子头,有的是根据性格如花和尚,有的是根据职业如玉臂匠,还有就是根据特长如神行太保戴宗,大环刀何占豪等。 何占豪名头越来越响,就开始广收门徒。俗话说穷文富武,弟子们有许多都是帮得上忙的,一来二去,何占豪渐渐有了积蓄,便转业弄了个车店,以出租牛马车为业。他为人四海,朋友多、弟子又多,慢慢就在开封城里隐隐成了一个社会底层的上流人士。 何占豪和梁红玉的爹(叫什么何红菱也不知道)少年时就是兄弟,因此梁老汉父子一从军,就把小小的梁红玉托付给她,拜在他门下做了何红菱的师姐。 “那你怎么会从开封出来绕这么一个大圈子,不直接去颍昌?”宁泽很好奇。 “走错路了呗!”何红菱悻悻翻了一个大白眼。 0046、威风大太监 再高的山也会翻过,再远的路也有尽头。 只有一个月就是年底了,宁泽被押解的路程,也终于走完。 颍昌城遥遥在望,此时的颍昌已经跟平日大不相同,城外到处是遮天蔽日的旌旗,四处都是被推得平平的耕地,现在用作征讨先锋大军的行营。 第二路征讨方腊步军指挥经略使王渊大将军的行辕,就设在行营最深处。 这样驻扎的目的,当然一是为了不骚扰百姓,让城里依然保持繁荣稳定;二是随时就好开拔,同时还能守卫颍昌,断了方腊的前进之路。 看到旌旗在望,宁泽知道分别的时候到了。 笑着面对何红菱:“咱们这就该分别了。” “嗯!”她情绪似乎不高。 “怎么啦,忘了说好的事儿?”宁泽笑眯眯地。 “什么事?” “呵呵,不是要救你师姐么,不要我帮忙?” “你能帮个屁啊,你自己都自身难保。”何红菱噘嘴说道,不过眼里已经有些笑意。 宁泽点点头:“我是自身难保,不过这种事,多个人多分力量嘛。你还真别不信,说不定哪天我就大摇大摆帮你把你师姐给带领出来。吼吼,那时候你怎么谢我?” “我才不谢你呢,泼皮无赖!”她忽然想到哪天晚上钻澡盆的情形,脸红红的。 “好了好了,真是狗记千年事!这么着吧,让董大哥陪着你进城却找个落脚的地方,回头他告诉我。你等我十天,十天之内若我能出来呢就去找你,咱们再想办法救你师姐。若来不了,那就是咱们缘分到此,你我各自保重,以后有缘再见吧!”最后一句,宁泽有些感慨,人生无常啊! 何红菱静静点头:“好,我等你十天,十天不来,我就连你一起救!” “哎哟我去,这个谢谢你了,不用操心。我还想多活两年呢!”吓得宁泽赶紧拒绝,这是要把自己彻底洗黑的节奏吗? 最后,何红菱终于向他投去难舍难分的一瞥,在解差老董的陪同下进了颍昌城。 宁泽遥望她远去的背影,挥挥衣袖。 重新戴上脚镣手铐的宁泽跟着老张和两个差兵来到行营。行营有寨门,寨门自有卫兵把守,听他们是先遣军辛指挥和唐州兵曹共同押解的犯人,不敢怠慢,急忙去通禀王渊相公。 王渊行辕中军帐里,正在和一众部下议事。查看地图、计算粮草、策划路程,制订征讨方略。每天这样都干了快一个月了,可是没了淮南江浙宣抚使童相公的命令,谁也不能轻进,只好原地待命。 “报!” “说。”王渊放下炭笔,离开地图站直了身子,威武地看着帐下小兵。 “接到唐州公文,押解一个叫宁泽的犯人到军中候审。”小兵把公文递上去。 王渊莫名其妙,问道:“唐州如何会押解犯人到这里候审?搞错了吧?”一面接过公文来仔细看。这时小兵又道:“还有先遣辛指挥随押递来的信函。”又递上信。 王渊觉得更搞:“这是一回事?”他坐下来眯着眼睛一样样看。两旁部下都面面相觑,没听说过这种事。地方上的犯人押到部队审理,而且还互不统属。真是见了鬼了,不会直接去枢密院? 看罢公文和信件,王渊有种想骂娘的感觉,特么你辛兴宗一个官二代,让你去锻炼锻炼就不错了,没事给老子找事儿做不成?一个老百姓,爱什么罪什么罪呗,弄过来作甚? 他用脚趾头都想得到这定是辛兴宗胡乱插手地方判案的结果。这厮真是不知轻重,还大言不惭说宁泽此人定非反贼,而且审时度势见识不凡,建议一用。 我用你妹啊,老子这里兵强马壮什么人才没有?连你这么不着四六的货色都齐全了,还要往我这儿塞草包?定是那厮不知奉承了你多少钱财,才让你如此胡说八道的。 心里咒骂,脸上只淡淡挂着笑意:“诸位,辛指挥在前方探听何等消息还不知道,不过倒给咱们找了件升堂审案的差事。”顺手递给中军,让他传阅。 一众部下看了,全都忍不住窃笑私语,这少爷秧子,倒是会给经略使大人找乐。 可是既然人家唐州也来了公文,那便不好不理睬了。王渊沉吟一下,还是决定把犯人先叫来,走个程序,回头随便发配到哪座营中代为看管,等空时候再发落。 他派人去把宁泽叫了进来。 看到宁泽,王渊眼里不由一亮,这个少年一脸平静,虽然带着脚镣手铐,但气度从容,像是个见惯风浪的人物。而且眉清目秀,眉心一颗红痣尤其醒目,属于让人没办法一开始就讨厌的那种。 “你叫宁泽?”王渊皱着眉头问道。 “回相公话,正是小人。” “犯了罪,为何不在地方受审?来我这里做什么?” “这个么,只因小人原是冤枉,幸有先遣指挥辛大人明察,为小人据理力争,叵耐唐州官官相护一定要除小人而后快,没奈何,只得押解到相公帐前来洗清冤屈!” 宁泽一番侃侃而谈,又让王渊心头更平了几分。不过他要忙的正事太多,哪有闲暇来细细审理?随意看看两下,准备让他们其中一个暂时把这小子领走。 “嗯,如此,那本镇知道了。张——” “相公,有事禀报!” 王渊还没说完话,帐外又来了一个小兵,气喘吁吁跑过来跪倒。王渊被打断话十分不快:“又是什么事?” “那张好张观察带着一大帮子人闯进来了,孩儿们拦都拦不住!” 王渊心头一凛,张好是童贯手底下的人,原来在入内内侍省当低品奉御宦官,后来百般巴结童贯,让他进了内侍省。这回大军征讨方腊,朝中争议颇大,都认为是花石纲扰民太甚激起的事端,吵吵着要罢了花石纲。 童贯本就是靠这项差事起的家,里面又有暴利可图,岂可轻易放弃?但因为舆论太厉害,他也不敢公然反对,所以就派出自己的亲信,要赶在道君皇帝赵佶下决心废除花石纲之前,把已经收罗到的宝贝全部弄到手。 张好就是这个差事,不过他明面上的差遣职务叫做随军观察使。 唉,是个得罪不起的! 王渊只好暂时停下安排,亲自下了座位去帐前迎接。 “经略、经略在哪里?在哪里?” 还没走到门口,一个气势汹汹又高又尖的嗓音刺耳传来,帐中众人都是脑袋一侧,闭目忍耐。 “呵呵,观察到此,未能远迎,恕罪、恕罪!”王渊老远就朝张好拱手,满脸堆欢。 “好说好说!”张好很随意地拱拱手,也不等王渊相请,自己就大摇大摆走了进去。两边部曲们急忙站起来向他问好。身后还带了几个黄门,一个黄门手里还捧着一卷包裹。 “观察神色不愉,不知有何烦恼?”王渊不好太在乎他没礼貌,自己跟着进来。 两个大佬都站着说话,其他人也只好全部站起来。 “经略,咱家遇到大事了,还请经略救命啊!”张好嗓子又干又尖,现在还带了哭腔,听得宁泽在旁边不由得一阵肉麻。 “这个从何说起啊?”王渊惊道。 “哼哼,把那几个狗才带进来。”张好气势汹汹一叫,外面竟然还有人,几个士兵又拖着几个被捆得严严实实的士兵进了大帐。 王渊一看就知道,这些肯定都是自己帐下的,可为什么张好要捆了他们? “这几个狗胆的泼才,方才杂家正在细细清理要献给官家的物事,一样一样取了装箱,那些物事,可都是童相公亲自嘱咐交代的啊。杂家是一点没敢大意,取出一样看完才放回一样,取出一样看完才放回一样??????” 王渊开始觉得有些崩溃了,老人妖这么唠叨,到底要说个甚?看他滔滔不绝还要细说自己做事的过程,实在受不了,赶紧赔笑道:“观察实在辛苦,我等原该体谅才是。不知这几个小卒如何冲撞了观察,待本镇将他们狠狠发落,给观察出气!” “出气?这是出气的事儿么?”张好一听就跳了起来:“你看看你看看,这可怎么开交啊!”他妖妖娆娆地冲到那个捧着包裹的小兵跟前,一把将包裹扯过来,当场摔在地上。包裹没结扣,立刻散开,宁泽斜眼一看,似乎是一团废纸之类的东西。 “这是什么?” “这,这是杂家费了十分气力,才替官家收来的,那是陆柬之的真迹啊!我的天啦,还活不活了?杂家清单都誊抄好给送进京了呀!”说到伤心处,张好竟掩面痛哭起来。 王渊这回可真的吓了一跳,看来这几个小兵把事儿惹大了:“是他们弄坏的?” “可不是么,让他们进来装箱,杂家双手交到这厮手里——”他恶狠狠指着其中一个:“这厮居然手滑就给跌了出去,然后这个,看都不看上来就是一脚,哎呀,当场踩得稀烂!” 张好嚎啕大哭,吓得帐内众人面面相觑不敢说话。 等他哭够了,兰花指把眼泪一抹:“杂家不管,经略须得有个交代,要不然,咱们谁也别想混过去,就到童相公面前说话!” 语气又阴又狠,斜睨着王渊。 0047、妙手回春 王渊气得两只眼睛喷出火来,走到两个被捆的士卒跟前,咚咚两脚,当场踹翻,唰地拔出腰刀。 群僚见状,吓得一起拥上去死命摁住他的右手,纷纷劝道:“这两泼才死不足惜,且须防污了经略相公的手啊!”大宋治军虽差,但决不允许私刑处斩士兵,那是要问重罪的。 王渊也是没办法,他虽是一时豪杰,无奈朝廷从来重文轻武,武将地位十分低微。别说自己了,就是当年军神狄青,已经官至枢密使,还是被人看轻。韩琦一句“东华门外唱名及第者方是大好男儿。”就把狄青压得喘不过气来。 狄汉臣一死,大宋武将仅剩的那一点点尊严也消失殆尽。旁人看他王渊带兵平乱威风八面,谁知道他面对文臣宦官那种战战兢兢?因此区区一个辛兴宗也敢大喇喇写信求他保人,还不是仗着自己的爹是进士出身,老王还要买账? 陆柬之的字有多珍贵,王渊心里有数。这样的宝贝,他怎么赔得起? 张好明显就是要让他担责,反正东西是在他手下士卒毁坏的。 张好也是真急疯了,他没骗王渊,一搜罗到宝贝,他就屁颠颠誊写目录快马加鞭让人给童贯送去请功邀赏。其中恰好就是这幅陆柬之的字最为贵重。可如今被毁成这样,怎么跟那位媪相交差? 就算当着部下,王渊也只好低声下气求张好:“观察,此事是下官失职,毁了官家的宝物,真是死罪。可还能不能想想办法,下官这就安排人去颖昌城里寻找名匠高手,把它修复,如何?” “经略,不是咱家怨你,你当咱家没派人去找高手修复么?一个大早上跑了十来家,颖昌城都翻遍了,没人敢接这活路啊!”太监心里变态,极其感性,说着说着又要掉泪。 “那可如何是好?”王渊听了,呆立当场。 童贯那人公私分明,打仗的时候他是绝对不会来聒噪的。可凭你立下天大功劳,只要得罪过他,就没有他放过的时候。 看着王渊的样子,所有人心底都升起爱莫能助的可怜。 “能让我看看么?” 寂静的行辕大帐里,忽然冒出一个年轻平静的声音。 第一反应是张好,弓腰回头,一张白净干瘪的老脸对着宁泽:“你是何人?”他瞧着宁泽脚镣手铐全副配套,似乎不是个来路正的。 “小人学过些字画装裱,想看看能不能弄好。”宁泽没有正面回答他,只是咧嘴笑笑。 “你能弄好?”张好眯起眼睛,又凑近了些。 “那得看看坏到何种程度。”纸团没散开,他也不敢打包票。 “看,赶紧让他看!”张好声音陡然拔高,一副找到救命稻草的架势。吓得两个小黄门手忙脚乱趴在地上把大纸团捧起来。 “大人,这个——”宁泽举着双手示意。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叫张好,知道这是个太监,可不知道现在的太监该怎么称呼。 “松开啊蠢材,还不松开?”张好直接跳脚骂道。吓得老张急忙帮宁泽解开刑具。王渊此时连大气都不敢喘,直愣愣地看着这个辛兴宗举荐来的宝贝。 宁泽俯下身子扒拉开那一大团纸,诶哟,真叫一个惨呐。宁泽回头看看那俩个被捆着的二货,心说你们特么这是用脚踩的么,那简直是马蹄啊! 他对宝贝的感知,一点不亚于当世任何一个文物爱好者。瞧着陆柬之的墨宝被糟蹋成这个样子,宁泽一阵阵抽搐的心疼! 泛黄的纸页轻轻拉开,马上一丝丝散掉,瞧得张好又要掉眼泪。 可以理解,陆柬之距离此时,四百多年已经过去。一卷纸经历多少战乱浩劫,转手过多少人之手?就算百般珍惜,已难免脆弱不堪,怎么经得起一个赳赳莽夫重重的一脚? 这件书法作品本是手卷,已经被一踩而烂。等宁泽轻轻扯开开头两尺,心脏就剧烈跳动无法平息。 上面端端正正写着“余每观才士之所作,窃有以得其用心。夫放言谴辞,良多变矣,妍蚩好恶,可得而言。每自属文,尤见其情。恒患意不称物,文不逮意。盖······” “《文赋》,这是《文赋》,陆柬之的《文赋》啊!”一个声音在宁泽心底狂喊,只有他听得到。 两个小黄门还要继续拉开,宁泽大喊一声:“停手!”声振屋瓦,连王渊都吓了一跳。 “够了,再拉就没法弄了!”宁泽慌忙缩手。他完全忘记自己面对的是些什么人,站起来激动地训斥:“你们怎么搞的,这么珍贵的宝贝,连个手都不洗就去拿?这是要洗手戴上手套慢慢看的,知道不知道啊你们!” 他怎么骂旁人不关心,就听到头一句,王渊和张好顿时一起欣喜若狂,那意思就是还能复原? “小朋友,你当真能修好它?”连张好都不由自主放低了身段,一脸谄笑地朝他靠近。 “应该可以,不过过程十分复杂,这天气——”宁泽抬头看看阴沉的天空,外面寒风阵阵:“怕是没有五七天弄不好!” “那就行啊,那就行!”张好激动得浑身发抖:“别说五七天,就是一个月,咱家也等得起,只要你修好,重重有赏,重重有赏!” “多谢大人。”宁泽很有礼貌地弯腰鞠躬:“小的还需要一些物事。” “全部照办,全部照办!”张好这时候好像说什么都是两遍,很有回音感。 连王渊也把持不住,急忙走上两步:“只要你说得出,老夫马上派人去找来。”声音都透着发颤。 “嗯,需要一间大屋子,必须轩敞通风,光线甚亮;案台、木板纸板的大墙或壁(专业装裱设备,不是墙壁)各两张,裁刀三把,其中两把是马蹄刀。椴木裁板一块,裁尺两段,大小棕刷各两把,排笔五把,十支排和二十支排不等;竹启子、针锥,还要净皮生宣一刀,要一丈的······浆糊、鱼胶、矾水······有镊子没有?没听说过?那就要两根长三寸的银簪,要两头尖的,纯银的。” 宁泽一口气说了几十样东西,最后使劲拍脑袋:“对了对了,还要压石,大鹅卵压石,须得光滑洁净,不许有坑洼,不许有棱角!大概就是这些了。” 他一边说,王渊早就示意帐内掌书记在一边拼命记,等他说完,也堪堪记完。王渊马上接过,亲手送到宁泽面前:“你看看是不是这些,还有遗漏没有?” 宁泽接过仔细看了笑道:“没有了,记得真好!” “那就赶快差人去办吧,经略!”张好跺着脚催促王渊。 王渊连连点头,马上喊来几个人交代去了。 等人一走,张好那种多疑的太监职业病又出来了,狐疑地看着宁泽:“你知道这是什么宝贝否?” “知道啊,陆柬之的《文赋》。”宁泽随口应答。 “嗯,那你该当知道这宝贝可价值连城!” “这当然,连城夸张了些,买个两三条街不成问题,呃,还得是东京城。” “是啊小朋友,这宝贝若是修好那便罢了,若弄不好——” “大人,小的说句话你可别不乐意听。话说都烂成这样了,你不也是死马当活马医么?这时候吓唬小的,不太合适,不太合适!”宁泽连连摇头,一点没把他放在心上的样子,真是好轻松。 张好一愣,自打从宫里出来,好久没人跟自己这么讲话了,还真是尴尬。只好讪讪一笑:“呵呵,咱家也是提醒提醒你,下手要留神,咱家这后半辈子,可都指着你啦!” “放心大人,小的这脑袋可是主动送到你老手里的,还没糊涂到那份上!” 满座武将听他这么跟张太监说话,都齐刷刷吸一口凉气。 “行,就这么着了。孩儿们,好吃好喝伺候着这位小朋友,一定贴身服侍,要什么给什么,保护好他!”张好一瞪眼大声吆喝。身边小黄门马上低头答应。 王渊的办事效率还是很不错的,别的没弄到,宽敞明亮的大屋子就给他安排好了,还弄来一张大床,铺上软软的垫子,厚厚的皮毛铺盖,生怕这厮稍微有点不舒服。 宁泽很满意,但还是又要东西:“忘了最关键的,炭火盆,烧得旺旺的,十二个时辰不能灭喽!” 跟着他来的小兵忍不住腹诽咒骂:“直娘贼,一个配军还假公济私,火盆是给你用还是给宝贝用的?” 没两个时辰功夫,他要的东西居然全都弄齐一样不差。那是王渊派了一两百号人翻遍全城,但凡装裱匠的家里只要看得上的、好的,二话不说全都抢来,商量都没有。 宁泽把所有人赶出屋子,拿铜盆狠狠洗了几遍手,再用丝巾擦得干干的,这才走过去把那幅字放到桌上,一点点轻轻剥离开,一边看一边掉眼泪,国宝啊,真是久违了,咱哥俩这算隔世重逢了吧? 把银簪从中折弯,就成了个精巧的镊子。宁泽很仔细很仔细地把纸用镊子展开,细细观察损坏的程度。 情况的确很糟糕,估计是脚力比较大的缘故,脚跟一搓揉,许多处都搓得稀烂,成了纸灰。大部分可以修好,可是这些地方,唉,难! 0048、这不是来了吗 陆柬之《文赋》,纵八寸,横一丈一尺三寸,行书,一百四十四行,正文一千六百六十八字。为陆柬之晚年所作。据说陆柬之壮年之前,读先祖陆机《文赋》,追思神往不可自己,每欲下笔抄录,自惭未得笔而作罢。及至晚年,人书俱老,圆润通达,方恭敬抄下这篇文章。 让宁泽惊喜的是,当年他在故宫博物院只看到这幅字的影印件,因原贴已被运往宝岛故宫博物院。终于在某一年两岸文化交流的机会,亲眼目睹这一作品,但他看到的只是原文一千六百六十八字本。 而现在看到的这本,如果没被踩坏的话,应该比他后来看到的完好得多。而且居然有落款,上面写着:恭录先祖遗篇,宗门后世孙陆柬之忝笔! 他娘的,这果然是真迹! 可惜这法帖竟被那两个天杀的丘八一脚弄坏,第三行首字、第十行起手之字以下接连三字,还有地十七、十九行······好多地方都被搓烂不可弥补。 宁泽想尽一切办法觉得都不靠谱,最后灵机一动,索性用油灯隔着一尺,轻轻燎动,字帖上便多了许多处火烧的疤痕。 然后用小刀轻轻刮擦,被火烤过的地方就成了一个个大大小小的糊洞,接着用小笔蘸了鱼胶一处处点揉,再放上裱褙。 手卷太长,一张大壁没法绷平,就用裁刀细细裁成三截贴在三大块大壁上······ 一连三天,张好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成天在屋里转来转去停不下。几次派人去看宁泽的进度,这厮却只开一个门缝,谁来问都是“正在弄,请张大人放心!”就是不让人进屋。去的人也不敢用强,谁会去踩这泡狗便便?万一这小子弄不好,回头被他赖上,那可冤枉。 第四天,一封手札让张好差点哭了。 是童贯来的。 其中有两句这么说:“尔誊清的目录,已请官家看了。官家煞是高兴,降圣谕曰‘张好此行煞有大功劳,着细细地解送上来,不可落入贼人之手。’尔已简在帝心,一切慎重。” 张好看完,一屁股坐在冰冷的地上,带着哭腔茫然看着身边人:“第几天了?” “回爷爷话,第四天了。【ㄨ】”小黄门不能称呼自己上级为公公,要叫爷爷。 “扶我起来,我亲自去求他。”张好咬牙撑着膝盖。 小黄门带着他弯弯拐拐来到宁泽的屋子,砰砰扣门:“宁小哥,宁小哥!” “不是说了吗,请张大人放心,已经差不多了!”里面瓮声瓮气回答。 “宁小哥,是杂家,杂家亲自来看你了。呵呵!”小黄门听了,寒风中打了个哆嗦,这肉麻劲儿的。 里面窸窸窣窣一阵响动,大门吱呀打开,宁泽露出脑袋看到是张好,脸上立刻堆满了笑意:“呵呵,是你老人家来了。” “是啊,杂家来看看你进展如何,还要不要其他帮忙的地方?” “不用不用,大人请进。”宁泽马上把门打开,毕恭毕敬伸手弯腰。 张好心头一喜,急忙整理整理衣冠,屁颠颠进了屋子。 里面那个乱啊,锅瓢碗盏摆了一地,又不是吃的,尽是些难闻的怪味儿,刷子板子弄得到处都是,还有许多立轴撑杆之类,就是不见陆柬之的真迹。 越是这样,张好越小心翼翼,生怕藏在哪个地方又给他无意中踩坏了,蹑手蹑脚犹犹豫豫。 宁泽笑道:“张大人,给你道喜!” “啊?你真的弄好了?”张好眼睛里闪出异样的神采,浑身不由自主地颤动。 “卖个关子,且请大人转过头去。”宁泽神秘说道。 张好哪里会不听他摆布?乖乖背转身子。只听背后吱吱嘎嘎几声响动:“可以了,请回头。” 张好揣着一颗忐忑的心灵,僵硬地转动脖子,四块硕大的门板靠墙赫然立在自己眼前,张好眼睛一亮,马上认出,阳光照耀下,发黄的条幅熠熠生辉,仿佛每个字都透露出灵气。 他忍不住抢上前去伸手要摸。 “别动!”一声断喝吓得张好急忙停手回头呆呆看着宁泽。 “好是好了,可没干透,且得再绷两天呢,这两天必须晚上烘烤白天通风,最好别让外人进来。因是你老人家才勉强看上一眼,你一摸,整个就跨了!”宁泽很严肃地看着他,像教训学生一样。 “哦哦哦,是是是!”张好马上点头忙不迭地后退几步,不敢造次。 “大人请回,今天初四,初七前一定请大人来取回宝贝,包你老人家高高兴兴喝上腊八粥!” 张好全身这个舒坦呐!满脸的菊花在寒冬瞬间绽开,不住地夸赞宁泽中,被两个随身黄门扶了回去。临了站在门口低声吩咐:“去叫王渊多派几个人把守,这可是官家钦点的宝贝了,别让这厮亡命掳了去!” 腊月初六,张好接到宁泽通知,可以取宝贝了。 在宁泽的坚决要求下,王渊只好又派人在成山的军需物资里找出几匹薄如蝉翼的白纱,按照他的要求做了几十副手套,反正想要亲眼参观《文赋贴》的必须戴上手套才能观看。 一大群上阵杀人的将士们只好扭扭捏捏戴上那玩意儿,齐刷刷聚在王渊大帐,等候陆柬之真迹光临。 大帐专门设了长一丈五尺,宽三尺的巨型条案,还弄来厚厚红毡铺上。 宁泽双手捧着一个木匣稳稳当当走进大帐。 “宁小哥,你能让《文赋贴》重光,居功至伟啊,呵呵呵!”张好满是慈祥笑意。 “多谢大人夸奖,请看——”打开匣子,把那卷法帖放在桌上,招呼两个小黄门牵着,顺着条案徐徐展开······ “灿若烟霞,随风舞柳,上接晋人笔意,诚不我欺!”张好不住点头赞叹,深深为这件伟大的艺术品而打动。忽然目光一紧:“咦,这些地方怎么回事?”他指点着被宁泽用火燎过的地方,疑惑地回头看他。 毁坏前他是看过的,保存完好,偶有毛边破损,但肯定没有这些火烧的痕迹。 宁泽面不改色,笑道:“好叫张大人得知,数百年来战火频仍,浩劫不断,一卷纸飘零日久,正不知见证了几多兴衰成败,能延绵至今,已是我等后世的福分了!求全之心,能比这沧桑之美么?” 张好一愣,他看见宁泽意味深长的微笑,瞬间领悟,点头笑道:“不错不错,正合天道,是我辈的福分!” 王渊虽然寡言不语,但心里石头终于落地,也是笑容满面。 而宁泽再得意地回头看看自己作品,一瞥之下,表情顿时凝固,自己后世之所见,那原贴上的各处疤痕劫灰,都是一模一样。 难道,后世我看到的作品,真的是今日我弄出来的结果? 嘿嘿,真是天意渺难寻! 验收合格,张好和宁泽再次单独会见。 张好还是笑嘻嘻地对他左看右看,似乎喜欢得很,怎么都看不够。看的宁泽心底发毛,生怕这老小子有什么非分之想。 “宁小哥,你帮杂家这个大忙,真不知该如何谢你!说说,你想要什么?” “回禀观察大人,小人只想赶紧洗清冤屈回家侍奉老母,其他什么都不要。”宁泽一抱拳,把自己的冤屈详详细细对张好说了一遍。 “这个么,杂家一定转达王渊相公,请他务必帮忙。只是小哥还得体谅杂家,童相公治军严厉,杂家虽领了个观察使的差遣,却不敢干预军中任何事务。忙一定尽力帮,但成与不成,不是杂家能左右的。”张好听他说完,觉得有些歉意,但实情的确如此。童贯号称知兵,虽然跋扈,却从不开手下太监干预军队的先例。虽然他自己就是最大的太监。 宁泽很失望,还以为帮了他这么大忙,自己的事随随便便就可解决掉。看来还要去找王渊。话说这个忙其实更像是帮王渊的,他应该领情吧? “不过,杂家这里另有谢意,你就要收下了,否则就是打我脸!”张好故作娇嗔,挥手上来一个黄门,托着托盘,上面一摞关子。 “这里是三百贯,就算是杂家结交你这个小朋友的一点心意,拿着,不许推辞。” 宁泽心想着也没什么,出来混,钱多最重要,也没必要同他客气,唱个肥喏接了:“只是小人还有一桩事,想请观察大人帮忙。” “嗯,你说你说。” “小人是被押解过来的,不得自由。若能求到大人一句话,让小人在这里行动便捷些,那便感激不尽!” “哈哈哈,这个好办!”张好随手从腰里扯下一块令牌:“这是我们内侍省观察军务通行的令牌,你且拿去,从今日起,这军营内外,任你出入,绝无阻碍。不过——”他把手一收:“若你携带这玩意儿要跑的话······” “观察大人放心,小人只想回家,可不愿过那亡命天涯的日子!” “好,拿去!” 颍昌城内,同福客栈甲字三号上房,何红菱已经憋屈了七八天。她糊里糊涂答应过宁泽,等他十天来相会,若不来,就是缘分尽了。 她天天盼着他来,每过一天,心里就失落一分。 “等足这无赖十天,他若不能来,我要不要去救他?”何红菱在心底问自己。 “哼,怎么不救,偏要把他救出来,让这厮一辈子亡命天涯,报我那天钻他澡盆之恨!”忍不住自言自语恶狠狠地说。 “你要报什么仇?”那个嬉皮笑脸的声音在窗边响起。 何红菱冲出门去,宁泽斜靠墙壁,双手抱胸,乐呵呵地望着自己。 “泼皮、无赖、不要脸,你还真来了?”何红菱走过去又拧又掐,嘴上在骂,眼里在笑。 “诶哟轻点、轻点,我这不是来了吗?” 0049、料事如神宁子霑 宁泽呲牙咧嘴进到房里,一屁股坐在板凳上:“够了,再掐我走了!快倒水来,大爷走了一路,口渴得很!” 何红菱撇撇嘴:“渴死你活该!”还是跑过去给他倒了一杯水,重重砸在桌上。然后就围着他转,全身上下到处看,好奇道:“你怎么能出来的?你不是犯人么,进去受刑了没有?打得疼不疼,是不是打屁股?你全身就屁股最该打,嗯,还有嘴,哦哦,还有手——” 咣地一声,宁泽也把茶杯重重砸在桌上:“你有完没完?怎么不盼我点好啊,我受了刑难道你就开心了?这不是惦记你赶紧来看你么,早知道你这样,老子睡上两天再过来,急死你!” 旋即他又嬉皮笑脸地说:“其实我知道你是关心我,看看,好好的,又白又胖。告诉你,这几天呐,我可享福了,还是伺候官家的人呢伺候我。怎么样,拉风吧?” 何红菱根本不相信:“凭啥伺候官家的人回来伺候你?未必你是王爷不成?” “嗨,这事儿也真巧了——”宁泽忍不住满肚子的得意,赶紧把事情经过给她说一边。听得何红菱又惊又喜:“当真?果然?没骗我?” “你看你这孩子,没事我骗你干什么,爱信不信!” “那很好啊,你一来就认得这么厉害的人物,赶紧去讨个人情,把我师姐救出来吧?”何红菱殷勤起身,小跑着给他倒水。 宁泽合计合计,觉得这事儿似乎也不是很难,那张太监看来是个讲义气的,自己再去求他几句,说不定还真办成了。“成,回头我找那张太监说说,若他答应了,那就没问题了。不过,要是他不答应的话,你怎么办?” “那还用说,按原计划救人呗!”何红菱一脸杀气,情不自禁一脚踩在板凳上,从袖子里摸出飞刀一刀插进桌子! 宁泽脑袋一缩:“原计划?你的计划是什么?” “白痴,跟你说几遍了?找到师姐,把她救出来呗!” “哟西,所得死嘞!” “你说什么?” “嗯嗯,我说说的是呢!” 宁泽忽然发现中文果然是日语的祖宗! “你这计划简单明了,效果直接。要是不考虑被人发现连你一起抓捕、你师姐被画影图形天下通缉、你们姐妹浪迹天涯有家不回、你爹你娘被牵连受审——,除了这些,真是个完美无缺的计划!”宁泽竖起大拇指。 “死人,你会不会说点吉祥话儿?”何红菱气得一跺脚:“不行就不行呗,夹枪带棒的。那你给出个好主意。我不管,反正你是答应过我帮我救师姐出来的。” 宁泽很憋屈地看着她:“我也没说不帮你啊。可是这得看看怎么个帮法。咱们是以救人为手段,以大家都能过上幸福生活为目的。不是惹祸架秧子好不好?这样吧,你呢,还是再乖乖等两天,先把我的事给撕掳撕掳,我若清白了,那你师姐的事就更好办了些。如果他也不能帮忙,那我再去打听你师姐在哪儿,观察好形势,拟定好逃跑计划,安排好将来的出路,咱们再出手不迟!” “也行,看你的了!”何红菱被他说得昏头昏脑,其实没听清楚,就是胡乱答应他。 照规矩,犯人到了地方,押解的差人就要办理交割,交割完毕自己回程。可是作为主帅的王渊一直没作指示,下面人只好让老张和老董天天昏吃昏睡发呆干瞪眼。老张和老董知道宁泽这几天在做大事,忍不住私下嘀咕:“咱们特么谁是犯人,谁才是差人的干活?” 其实王渊心情很好,宁泽的及时出现,让他摆脱了突如其来的困境。虽然修复字画这种事跟他犯没犯通敌罪半点关系都没有,但已经让他对宁泽有了几分好感。尤其是这小子面对权威赫赫的张好,不卑不亢之中,居然还带几分嬉皮笑脸。这可不容易。 他自己也做不到! 既然这个宁泽帮了自己大忙,那也该关心关心他。 王渊终于肯耐下性子仔细翻了翻宁泽的卷宗还有辛兴宗的信,也觉得通敌这事不靠谱。首先该抓的是那个张顺,又不是宁泽。他只是没抓到张顺才临时被增补进来的。怎么能凭举报人一面之词就如此武断抓人呢?不严肃! 干脆批个“查无实据”把人给放了,大家轻省多好?王渊提起笔就要裁决,忽然又想起辛兴宗举荐宁泽的话。头一天看到那几句,王渊只当辛兴宗官二代放屁,压根不会理睬。可是经过宁泽面对张好的表现,他就觉得这小子有些门道了。 于情于理,把他叫来见见面。既表示感谢,也当审理案子吧。 他让人去把宁泽叫来,还安排好掌书记一旁等候,若有重要对话可以随时记下来。也显得自己很重视这案子。 宁泽来时依旧一脸云淡风轻,既不张狂,也不畏缩。见面就下拜行礼:“小民宁泽,见过王相公。” “起来,坐下说话。”王渊面沉如水,眼里却有几分善意。 “谢相公赐座。”宁泽又打个躬,才屁股靠着马扎边缘轻轻坐下,眼观鼻鼻观心,等着王渊发问。 “我看过你的卷宗,既有通敌嫌疑,唐州拿你,也是情理之中。到底罪名坐实与否,还在未定之间。你为何便先喊起冤枉来?” “这厮是个过河拆桥的!”宁泽一听他发问,心里就腹诽。帮了这么大忙,谢字都无一个,一张小板凳就算结了。我靠! 不过他脸上却很平静:“禀相公,那举报小人的陈文锦,乃是小人的仇家......”又要再说一遍经过,宁泽觉得自己快赶上祥林嫂了。 “那,你又是如何遇上辛指挥的?”也不知王渊到底听进去没有,点点头随着他自己的思路往下问。等宁泽答完,他笑了:“能急中生智如此自救,也算你有几分胆色。那你跟辛指挥说了些什么?” “呃,说了些事,记不太清了。大概就是说贼兵必败,起因有三......” 王渊这时才露出倾听的神色,眼神也渐渐发亮,听完笑着点头赞道:“不意你居然由此见识,那也难得得很了。那你且说说,照你的估计,这反贼大概几时能够平定,须从何处着手?” 宁泽认真回忆了一下自己记得的历史,这一段在北宋年间似乎只是个小插曲,他并没认真研究过,不过大概还能说得出来:“回相公话,小人斗胆猜测,反贼平定,说易也易,但说几时么,估计还得一年左右。” “需要这么长时间?”王渊有些不高兴,这跟自己的判断不太相符啊。他的粗略估计,只要童贯让他发兵,大概两三个月就能搞定。看来次子见识还是浅了些。 “呵呵,若说朝廷天兵一到,贼子望风披靡,那是一定的。可是平定大军驻扎颖昌一月有余,迟迟未动。然反贼已然裹挟百姓,成了燎原之势。时机错过,自然费力很多。” 宁泽咽一口唾沫又道:“小人被押解时,听说反贼已经占了青溪。这时朝廷还未出兵,想来他已经乘机进占睦州去了,下一步若被他占了寿昌、分水、桐庐、遂安等地,怕是歙州也危险了。” “哈哈哈哈,你不知朝廷除了本镇这一路,还有另一路大军进剿么?”王渊听他满嘴胡说八道,忍不住好笑。 “报,紧急军情!”,他笑声未歇,话音未落,门外小旗已冲进来跪下,从背上抽出信筒呈递上来。 王渊接过信筒,见上面火漆完好,贴了鸡毛,急忙拧开来看。 宁泽坐在下面百无聊赖,东瞧西望,和那掌书记对视一眼,人家懒得理他,也在那儿把弄毛笔。他又朝上看,只见王渊脸色阴晴不定,双眼露出精光,死死盯着战报,不知道在想啥。 王渊在想宁泽,他简直不敢看他。战报传来,寿昌、分水、桐庐、遂安失守,各地军政长官或被杀,或逃跑,已全部被方腊占了,而且正在进犯歙州。这跟他刚刚说的一模一样。 我的天哪,这太神奇了! 王渊觉得自己血压有点高。 “就算如你所说,那你认为下一步该如何布置?”王渊的声音已经微微颤抖,但还在竭力保持镇定。 “唉,火势已起,除了暂避其锋,怕是也没什么办法。总要等到贼子疯狂一气之后,才能从容收拾。”宁泽咂咂嘴,摇头叹气道。 “若让他成了大势,再收拾岂非为时已晚?”王相公不知不觉语气已经谦虚很多了。宁泽察觉到这老头现在有了点在听老师上课的样子,心想莫非老子真的说中,那几个地方都被占了? 好吧,既然你诚心讨教,我也不妨跟你唠唠。他想。 “贼子虽然势大,可惜是不知天时不懂人和的。他若趁着大胜,暂时巩固地盘就地休整呢,那就真麻烦了。可他们要是依然疯狂进攻,那就难免分兵越来越多,后防越来越空虚,总之是抢一路丢一路,最后两手空空啥也没有。倒让自己筋疲力尽。那时咱们天兵再来出手,便可从容收拾局面了!” 0050、作茧自缚 王渊默然不语,摸着一嘴的大胡子,仔细回味宁泽的话。 这个小子的语言一点都不专业,不是打仗的行话。却很明白浅显,以王渊对战场形势的了解判断,似乎还真有几分道理。 “可是,现在贼兵一路强攻,势如猛火,总不能什么都不做,干等着他们筋疲力尽吧?”王渊这时的口气已经完全变成探讨,甚至是请教,没有了作为主帅高高在上的威仪。 “正是,因此小人觉得,目前朝廷的策略是对的,兵分两路,一路扼制贼兵从水路流窜。一路从中原截住贼兵北上的锋芒,不使造成更大的波动。只要朝廷坚持严防死守,周边各路军州不断消耗贼兵力量,再从旁顺着水路沿线绕道敌后,那时贼兵就是四面楚歌的境地,便可瓮中捉鳖了!” 宁泽不过是根据史实,按照自己的理解把话说出来。但在王渊耳中,却好像有雷霆万钧的力量,让他又惊又怖,对宁泽叹服不已! “你叫宁泽,可有表字?” 宁泽心底一叹,王渊主动问自己的表字,呼,这老家伙终于认同自己了! “回禀相公,小人草字子霑!” “嗯,宁子霑、宁子霑——”王渊口中不断重复这几个字,似乎在盘算些什么。 虚荣心爆棚的宁泽见王渊对自己如此重视,洋洋得意之情,真是无法掩饰。 “子霑,老夫便如此称呼你了。说句实话,你的事情可疑之处颇多,若按规矩办呢,老夫便该一纸文书,让你发回原籍受审。只是你若回到唐州,是不是处境不太妙?” “岂止是不妙,简直糟糕之极!宁泽恳请相公,就地审问,若无凭据,也好还小子一个清白!”宁泽急忙站起来,双手抱拳,认认真真作揖说道。 “可是,在此审理,老夫也有许多为难之处哇。”王渊揪着胡子,仿佛很苦恼的样子:“既然有人把你告下,不论冤枉与否,人证物证总要齐全吧。现在什么都没有,只有唐州一份公文,老夫就凭这一纸公文判你通敌,这是无论如何都说不过去的。同样,若就凭几处疑点,不另行查问便判你无罪,也说不过去——” “相公的意思是——?” “老夫以为,兹事体大,涉及目下平乱大计,不可轻易决断。因此,老夫想把你这案子暂时压下来,等过段时间局势稳定了,老夫才能抽空细细审查。” 宁泽恨不得煽自己两个大耳刮子:“让你小子卖弄,让你小子口若悬河,看看,被人家盯上了吧?这老小子是不放人的节奏啊!” 他的判断没错,王渊听他一番话,已经起了私心。辛兴宗举荐的人还真有几分干货。这样的人才就这么放走,那太可惜了! 打官腔是他们的强项,轻轻几句话便堂堂正正把宁泽憋到要死。 “呃,不过呢子霑——” 宁泽听他说不过二字,心头一阵激动,奶奶个熊原来还有转机啊。脸上的笑容马上堆了起来:“相公有何吩咐?” “不过老夫看你似乎不愿多等,毕竟前日你已帮了老夫一个大忙,正没感谢你处。若你愿意,老夫也可把这案子发回原籍审理,你看如何?” 宁泽一口老血险些喷出,他扶着膝盖,稳住身子,勉强抬头笑道:“不用了相公,但凭相公决断就是!” 他心里一万个草泥马奔腾而过:“我发你妹,发你全家。你不报恩老子也不在乎了,可你居然还能用报恩的借口来威胁老子,你们大宋的官儿脸皮还能不能再厚点?” 王渊摸着胡子呵呵大笑,行啊小子,够上道的。那就不客气了:“既然子霑愿意,那也去了老夫一桩心事。这样吧,你名义上就由军中暂时看管,回头给你在军中随意哪部挂个名,不过一切行动都不限制。前几日拨给你修复字帖的屋子,也给你专用。一切供应不减。只要你不离开颖昌,什么都好说,你看怎样?” 宁泽还能怎样,只好强颜欢笑起身唱喏:“多谢相公一片眷顾之心,小人铭感五内!” 这时候王渊才递个眼色给那掌书记,掌书记急忙放下笔墨,从身上摸出一个小包走到宁泽面前。 “子霑呐,那日幸好你在,帮老夫解了围,心下十分感谢。老夫也没甚可表示的,这点心意,你且收下。你我公私分明,日后才好说话。” 你先人的,打一大巴掌送俩甜枣,老子不要白不要!宁泽心里痛骂,也不客气,双手接了:“些许小事,举手之劳,敢劳相公赏赐!”双手接过捧在手里。 “嗯嗯,应该的。”王渊越看他越顺眼,正要跟他深入交换交换军事意见,宁泽却抢先开口了:“只是小人有一件小事,正不知如何解决。寻思只有相公能够帮忙。小人斗胆,请相公开个恩典!” 王渊一愣:“什么事?” “是这样的,小人有个朋友,他家有个亲眷,因为父兄犯法被牵连,发配到颖昌做了营妓。小人与那朋友恩同兄弟,见他着急下泪,只是无力帮他。若相公肯开恩典帮他亲眷脱了籍,小人便是不要相公赏赐,也鞍前马后报效相公!” 王渊皱眉道:“你这朋友的亲眷叫甚名字?” “回相公话,叫梁红玉。” “梁红玉?”王渊想了想,他逛军营娱乐场所次数也挺多的,不过似乎没什么印象,对掌书记说:“回头你去查查,是甚情形,回来报我。” 转脸对宁泽说道:“那便如此吧。等有了消息,再做处分。等会儿你出去,自行去找前锋营第五队报道,就着他们暂时挂名看管你。若有闲暇,老夫自会寻你来说话。望你一如今日,给老夫一个大大的惊喜。呵呵!” 呵你妹!宁泽又暗骂一声,笑容满面辞别王渊出来。老远就看到老张老董眼巴巴守着,急忙上去招呼:“两位老兄,几天不见,还真不习惯哩!” “二郎好,二郎气色不错。遮么是要回家了不成?” “别哪壶不开提哪壶行不?我回个屁,你们倒是要回家了!”宁泽悻悻说道,转又满脸笑容:“两位老哥,烦求一桩事情。” “请说、请说。” “唉,不满你们,兄弟这一时半会儿是回不去了。不过暂时也没受什么罪。你们回去的时候,烦请帮我带封信回去交给我那老娘,免她老人家记挂担心。” 老董笑道:“这有什么,二郎只管写来,我们弟兄一定帮你送到。”说实话,这一路吃喝拉撒都是宁泽请客,还收了人家盘缠,也算是趟美差。帮带个信有什么稀奇的? 宁泽谢过他俩,赶紧滴回到屋子把家书细细写了,无非是报个平安,让李氏莫要担心之类的话,又嘱咐家里生意该怎么做等等。写到最后,眼前浮起那个美丽坚决的身影,眼眶忍不住一红。草草落笔说道:“若清思仍未另许旁人,就请老牛寻机转告一声,我自无碍,早晚必归。趟遂人愿,回来还是娶她。” 把信细细折好装封,赶着去找到两个差人,千叮咛万嘱咐,另又送了每人十贯钱的盘缠,哄得俩人不住咧嘴相谢,这才拱手告别。 他遵照王渊的指示,溜溜达达在营里一边闲逛,一边问路,终于来到前锋营第五队。这时大宋出兵,百人算一小队,有小校一人掌令管理。宁泽见寨门也有兵卒把守,过去唱个喏道:“敢问哥子,这里便是第五队么?” 那士卒斜眼瞧瞧他:“甚事?” “我是奉了王相公钧旨过来报到的,我叫宁泽。” “你等等。”其中一个收起红缨枪朝营里走去,一会儿出来:“营头有令,宁泽进去说话。”小校是军里职务,下属称呼便叫营头。 宁泽跟着那小兵走进去,这营房可比王渊的营帐差远了,就是一座临时用些檑木抓钉搭起的房子。宁泽粗粗数了数,这一队五六栋营房的样子。 走进当中一间,迎面一股汗臭熏过来,宁泽皱眉闭嘴。只见当中一条汉子,也是士卒打扮,只不过多了个黑色幞头,腰间束了皮带棉甲,这就是最低级的军官模样了。 那汉子约莫三十多岁年纪,坐在榻上,一脚踩榻一脚踩地,看他手长腿长,身材魁梧,一双锐利无比的鹰眼盯住自己,一脸的老皮如铜包铁裹一样。不说话,却让宁泽感到迎面而来的压力。 两旁还有七八个兵卒,或坐或站,就是没一个姿势端正些的,都是一身惫懒,摇头晃脑看着自己。 “小可宁泽,见过长官。”既然人家王渊叫他来报道,他也就摆出个礼数周全的样子。 “你是发配来的?”那汉子不说话,旁人问道。 “是冤枉发配来的。”宁泽淡淡纠正道。 “我呸,配军就是配军,有什么冤枉不冤枉?来到军中,规矩你可知晓?” “我也算王相公的半个客人,他老人家可没告诉我还有什么规矩。”宁泽心头不快,心道你们这兵痞的传统倒是持久,千年之后还是这样。 “放肆,来到你家爷爷跟前,还敢摆谱拿搪,直娘贼的活腻了不成?你若真是王相公客人,岂会来你家爷爷们面前报到?”那小兵一拍板凳,瞪眼骂道。 一旁众人都呵呵乐起来。这配军,装得一手好逼! 0051、姻缘天注定 宁泽看他一眼,也懒得理会,只瞧着旁边一个相对比较顺眼老实的小兵笑笑:“你们什么规矩?” 小兵朝他身后努努嘴,又朝房梁上努努嘴,然后撇撇嘴不说话。 宁泽顺着他眼光看去,身后地上一溜排开四五把石锁,有大有小,小的看上去也有五六十斤,大的怕是一百二三左右。再看看房梁,房梁上垂着两条铁链,铁链末端拴着两个圆环。这不是吊环么?宁泽瞧着挺眼熟。 “那又怎么样?”他还是问这个老实的。刚才拍板凳说话那个张嘴闭嘴都是爷爷,跟他搭腔,宁泽觉得吃亏。 “进来先吃一顿打,咱们唤作威风打,若能捱着不吭一声,便是咱们自己兄弟,今后患难与共。若是牙缝里蹦出半个痛字来,那从今后营里兄弟的衣服你洗,便溺你倒,地你扫,饭你最后吃。”那小兵说着说着,眼神里散发出兴奋的光彩。 “嘿嘿,你是个喊痛的。”宁泽嘴角一扬,揶揄笑道。 “你怎么知道?”老实小兵脸皮马上耷拉下来,一副羞愧的样子。 “那我要是不想挨打呢?” “好办啊!”方才吼叫的那小兵大声接嘴:“大锁举起来走三圈,小锁走十圈。要不就倒掉双环上,随便我们兄弟摇上半个时辰,不晕不吐,也算你捱过这顿打了!”说完嘿嘿呲牙,一脸的痞子像。其他小兵也跟着乐呵。就当中那大汉一言不发看着他。 宁泽看看石锁,又抬头看看双环,半天也不说话。 “怎么了撮鸟?认怂也成,乖乖在地上磕仨响头,再从兄弟们胯下爬过去,今日这一顿就给你免了!”那厮邪恶傻笑,站起来慢慢解开裤带,这是要脱了裤子让宁泽爬的节奏。 “怂?怂你个鸟!”宁泽瞪眼大喝一声:“这点小把戏也好意思拿来爷爷面前显摆?傻大个才比傻力气,老子就用你们这个双环做个把式,若你们当中谁能跟着做一遍,大爷我给他磕头。若做不到,你这撮鸟可莫怪老子告到王相公面前。还威风打?我呸,先给你一百杀威棍!” 这几句话中气十足,戗得那小兵一愣一愣的,脑子转不过弯来,急忙朝营头看去,要讨个主意。 那端坐中央的营头一双鹰眼凝视宁泽良久,嘴里吐出四个字:“你且做来。” 宁泽抱拳一笑,伸手把腰带勒得紧紧地,走到双环下方。这双环自然不是后世的体育项目,不过样子几乎一模一样,只是规格有些差异,离地矮些,间距宽了些。 宁泽仰头瞪视良久,从胸腔呼出一口气,双脚一蹬,哗啦,两只手已经攀上双环。 他凝神静气,双臂鼓劲,猛地向外推开,双脚并拢垂直,做了个标准的正十字,那群丘八眼睛都看呆了。他心里快速数到四,大概才过了两秒不到,已然支持不住,赶紧缩手并拢,双腿向上撑起倒立,也是双臂鼓劲,呼地又做了个倒十字。 营房里鸦雀无声,只见他连着在双环上翻了两个跟头,双环脱手,半空旋转,嚓地半蹲落在地上,向前微微跨了一小步,不过还是极稳。 一套动作做完,宁泽心底偷偷长出一口气,幸亏自己这个前世的大学体育爱好者苦练过一段时间吊环,又幸亏这双环高度不够。要不然最后装逼那个凌空旋转,非跌个狗吃翔不可! 再看屋里所有士兵,除了那营头面无表情一双眼睛闪烁不停外,个个目瞪口呆,嘴巴都没合拢。 宁泽忍住双臂撕裂一般的疼痛,喘气咧嘴对刚才嚎叫最响的那小兵笑道:“你来两下?” “啊,我?不不不——”那厮摇得腮帮子乱甩。 都是天天打熬气力的,就算没见过这些动作,也看得出那得要多大的臂力和耐力。没练过,谁敢上前? 一片寂静,宁泽得意洋洋正要开口嘲笑他们,那营头却缓缓站起:“我来试试。”他身材高大,宁泽已经算高的,他比宁泽还高了小半个脑袋,大约就是一米八以上了。 这营头走到双环下面,凝视宁泽:“不管我做不做得到,你都是兄弟!”说完也不见他紧腰活动,轻轻一蹬拿住双环,然后就学着宁泽姿势,也稳稳摆了个正十字,时间却比宁泽起码长了两秒。宁泽还没反应过来,他也学着双腿一蹬,来了个倒十字,在空中说:“是不是这样?” 宁泽差点吓尿了,这营头声音虽然听着明显憋气,可他居然能开口说话。额滴神呐,李宁状态最巅峰的时候也做不到吧? 特么大宋也有高手在民间啊! 最后一跳,营头没跳好,那是因为他太高了,双环离地面高度不够所致,往前冲了一大步。 不过已经够了,一个千年前的门外汉,看了一次就做出这么标准的动作。宁泽真想纳头便拜! 那营头平心静气背负双手站在他跟前:“今天你想必累了,我听说王相公专门给你准备了单间,回去歇着吧,明日再来,咱们就是兄弟。” 宁泽表情复杂地看着他,双手一拱,转身出了营房。 才走到寨门口,他忽然想起来,自己连人家叫什么都不知道。看看寨门口的士卒,走过去开口问道:“打听一下,你们营头叫什么?” “韩世忠。” “咚!”宁泽一头撞在寨门柱子上。 他没回自己的住处,而是耷拉双手,迷迷糊糊去了同福客栈。 何红菱又闷了一天,十分不耐烦地在房里走来走去,看见这厮进来,几乎是跳到他跟前:“怎么样怎样,你的事儿撕掳清没有?有没有求那个啥观察使帮忙救我师姐?你手怎么跟断了似的?这一脑门子虚汗咋回事?” 听着她连珠炮似的发问,宁泽居然一点都不烦,还有一丝丝享受:“咋问题那么多?我的事儿暂时还解决不了,不过已经求了王渊相公,他答应打听打听你师姐犯了什么罪。呃,今天我碰到一个大牛人,牛人呐!”他双眼放光,一副五体投地的样子。 “谁?” “韩世忠!” “韩世忠是谁?” “噗!”宁泽一阵无力,跳起来嚷道:“韩世忠你都不知道?他不就是——”本想说就是她师姐的老公,忽然想起人家还没碰上呢。这时候说出来,那不是神棍是什么?当场就泄了气:“唉,反正就是挺牛的,老子现在最佩服他!” 何红菱小嘴一瞥:“听都没听说过,再牛也有限。你呀,就是个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 当然,人家堂堂东京汴梁城何占豪的大小姐,有资格这么说他。 “那什么,今天王相公答应我可以在营中随意出入了,你那师姐长啥样,我想抽空去看看她,也合计合计怎么救她出来。”说韩世忠没趣,他转换话题道。 “好啊,我跟你一起去。”何红菱笑颜如花,鸡冻地说。 “你?算了吧,那是什么地方,岂是你一个小姑娘能去的?”宁泽可不敢教坏这丫头。 “呸,你当我不知道呢,不就是你们男人疯流快活的地方么?我爹也常去——”宁泽一阵无语。只听她继续说道:“我不管,反正我要去看我师姐。你想法子!” “我该你的?” “诶,对了,你答应过我,就是该我的!” “不行!” “行!” “不行!” “你再说一遍?” “就是不行——啊行!”宁泽看见一把飞刀在何红菱手里翻来翻去明晃晃的,急忙改口道。 “唉,真是怕了你,去也成,不过一切听我的。若是牙缝里蹦出半个不字,哼哼!” “怎么样?” “那、那我就跑,让你永远看不到我!” “呸,你以为你很好看么?”何红菱啐了一口。 得胜楼,听起来好拉风的名字。坐落颖昌城征讨大军的最东面,和其他军营隔出长长一段距离,而且还有许多刀斧手把守着。 这就是平腊大军的营妓所在地。 因为这里的作用是给将士们提供火气发泄的地方,也为了讨个好彩头让大家打胜仗,因此起了个威武雄壮的名字。 两旁的刀斧手专来对付那些没有部队特批的娱乐票就敢乱闯的士兵。不过这可拦不住人家腰揣张观察使特发令牌的宁二郎。 他还带了个身材消瘦,一脸病态,倒八字眉,倒八字胡,一身狗皮膏药味的年轻人。 刀斧手们都很诧异,这位还不赶紧找个离军医近点的地方卧床休息,还有兴致来这地方嘬死? 不过那是人家的自由,他们也只能报以同情的一瞥。 进了德胜楼,说是楼,其实是一圈营房组成。中间一块空地,几个大水缸,上空飘着各种五颜六色的彩色布料。有些能看能说,有些能看不能说。 “劳驾这位大姐,我们找个叫梁红玉的女官儿,请问你认识不?”叫营妓女官儿,还真不知道谁传下来的称呼。不过宁泽觉得估计跟薛涛有点联系。 “你找梁红玉?”那位大姐正在一路涂脂抹粉兴兴头头走着,猛然看见一个帅哥站在跟前,脸上便有了几分笑意。正要回话,又闻到旁边一股膏药味儿,一个讨厌的痨病鬼杵在那儿,不由得捂住鼻子,伸手随便一指:“在那边。” 宁泽正要相谢,那大姐咯咯笑道:“劝你莫去碰那钉头,小哥若有兴致,奴家陪你玩耍玩耍如何?” “谢谢,改天、改天!”宁泽傻笑着拉起痨病鬼就走。 “梁红玉,梁红玉,有相识找你!” 梁红玉双手一抖手里一副,唰地一下,面前激起一层水雾:“谁?”她转过墙角走过去看,一高一矮两个男的远远站着,她不认识。 宁泽看到梁红玉的第一眼,心里发出感叹,真可谓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这是天注定的绝配啊! 0052、给钱就成 呈现在宁泽眼前的,是一个风姿绝伦的女孩子。 也许她还不算女人,不过十七八岁的样子,肤若凝脂,目光清澈,发鬓依旧略显蓬松,这都是小女孩独有的特点。 也许她在大宋算不上绝色美人,但照宁泽的眼光看来,已不输给后世任何一个超模。长长的衣裙包裹着身子,依然能感受到她双腿结实的力量。还有呃,那个三围,不用说,完全符合宁泽受到的熏陶。 她眉宇间散发出来的勃勃英气,让人不可逼视。 这女子仿佛一只优雅的母豹子,再有邪念的人也会掂量掂量自己的实力。 这样的女人,让宁泽第一时间想到的不是如何得到,而是那个双目如鹰、一脸沧桑的高大汉子。 她就天生该是韩世忠的老婆啊! 宁泽心里无端端升起一股当媒婆的冲动! 这女孩要是不嫁给韩世忠,那还有谁能搞的定? 可惜梁红玉现在又不认识他,也没认出何红菱。就看见俩小子望着自己发呆,一个满脸的仰慕,另一个居然全身发抖······ 这画面,梁红玉简直不想看! “你们有事?”她轻轻皱眉问道。言语中不怒自威。 宁泽率先清醒,他感到身旁那丫头要冲动,伸手把她拽住,先上前两步笑道:“仰慕梁姑娘大名,今日特来拜会!” 梁红玉瞬间一脸的不屑:“有甚大名好仰慕的?大爷若图乐子,找别人去。”说完转身欲走。 “等等!” 梁红玉回身上下打量他,板着脸说道:“别以为有两个臭钱便来显摆,本姑娘笑也不卖,身也不卖。”说话间手里衣服呼地顺手甩出去,宁泽还没反应过来,那件衣服已经越过他头顶,稳稳当当搭在晾衣绳子上,比精心整理扯过的还整齐。 “有这本事,你来呀!”梁红玉看着目瞪口呆的宁泽冷冷一笑,转过墙角。 “没有,可我还是要来!”宁泽笑得贱兮兮,扯着何红菱跟着转过墙角。墙角没人,就梁红玉一个人在那儿搓衣服。 “师姐!” 梁红玉一愣,这声音好熟悉。霍然转身,那个痨病鬼正呆呆地望着自己,双眼流泪。她好生狐疑,定睛细看,觉得还是不认识啊。何红菱又怯怯轻声叫道:“师姐,是我!呜呜呜~~~~~” “你是、红菱?”梁红玉手中衣服掉在地上,双眸瞬间充满泪水。 何红菱再也忍耐不住,一头冲到梁红玉怀里。 “喂喂、别大声说话啊!”宁泽压低了嗓子警告道。又转回去给她姐妹把风。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宁泽才听身后何红菱小声叫他:“喂,你过来,给我补妆。” 他走过去看,何红菱已经满脸泪痕,把来时化的装扮冲得稀里哗啦。这厮急忙一脸的疼爱埋怨道:“看看,就是不注意形象,早就叫你当心别激动、别激动,你就是不听。唉~~~”一边说话,一边蹲下身子用手抓把泥土,慈爱地在何红菱脸上东抹西抹。 “你这是——”一旁的梁红玉简直无法看下去了,诧异地望着他。 “这是啥,这是不让她来她偏来,一个姑娘家家的,不打扮打扮,她都不好意思跟大家打招呼。” 宁泽满不在乎,继续东瞧西看,神态专注堪比那些首席化妆师。 话说昨天何红菱既然死活要来,宁泽当然必须负责到底。 “你也太漂亮了,这么去不是想炒作吧?”看看这丫头蹩脚的女扮男装,忍不住唉声叹气:“没装成男的,到让人无名邪火更甚。别样的风情啊!” “那怎么办,你倒是想辙啊!”何红菱一怒就把事情赖给他。 好吧,皮肤太嫩,来点灰尘遮住,弄成个痨病鬼别人就不会看。 眉毛太弯太细,老子给你拿炭条弄个八字,包管要多衰有多衰。 嗯,胡子也得加上,倒八字挺不错,跟特么耗子一样,别说邪念了,看一眼都觉得吃亏。 可是身上这少女的体香怎么办?遮都遮不住啊! 何红菱和很委屈,本姑娘这是天生的,又没抹什么擦什么。 宁泽只好挠挠后脑勺:“有了!”他跑上街买了十几张狗皮膏药,还没撕就把何红菱熏得翻白眼:“贴上这个,可以盖你的体香。哎哎哎,你可别直接贴肉上啊我先跟你说,到时候撕不下来!” “那贴哪儿?”隔着屏风,俩人背对背商量。 “唉笨蛋,你不会贴小衣上么?”宁泽摇头,这脑子,真是粗犷豪放! 何红菱最后弄完走到他跟前:“看看,还有啥要弄的?” 宁泽吞吞吐吐欲言又止,最后在何红菱恶狠狠的逼问下,才勉强难为情地指指她脖子下面:“那什么,就这块,起点不让说,不过这也太明显了——”何红菱羞得伸脚就要踢他。这厮三扭两扭躲过,很冤枉地说:“还不是你逼我说的?” 然后他就一脸的可惜,隔着屏风喃喃自语:“一个馒头,偏要压成肉饼,那味道能一样吗?” “咚!”一把匕首穿屏而过,接着就是一声尖叫——滚! 吓得宁泽屁滚尿流跑了出去。 看着宁二爷给自己师妹化装,梁红玉脸上的笑容绷都绷不住:“喂,听我师妹说,你能救我出去?” “别听她瞎说,我自己稀饭还没吹冷呢。”宁泽不回头,仔细左右端详,看看还有没有不完美的地方。 “不是你亲口说的要帮我师姐逃出去?”何红菱瞪眼问道。 “我说大家一起想办法!怎么赖我一个?我有那本事么。那啥,实在不行,我求张太监去,你也去,我抱他大腿,你掐他脖子。” “没正经!”何红菱板着脸骂:“那你最起码得先想想办法,她们这儿老鸨子正琢摸着让我师姐接客人呢!” 这倒是非常重要的大事。宁泽忍不住扭头看梁红玉,她脸上虽然依旧是云淡风轻,可藏不住眼底绝望的忧郁。 “他们怎么样?”宁泽终于严肃了些。 “也没怎么样,左右就是逼着我接客人罢了。不过我不怕,她们不敢拿我如何。哼,那些兵卒也没那能耐!” 说得轻松,只是宁泽不用脑子想都知道,这一路她经过多少辛苦,受过多少威胁,若不是身有武艺拼命反抗,哪能保全自己到今天?他知道梁红玉做好了玉石俱焚的准备。一股替韩世忠保护好他的责任感油然而生,不管他们知不知道今后的事,但这位嫂子,老子保定了:“放心,我这就去说!” 宁泽大踏步走出墙角,站在院子里大声喊:“谁是妈妈桑,出来说话?” “哟,这位小爷,妈妈就是妈妈,怎么还丧了?”一个半老徐娘摇摇曳曳走出来,一脸的媚笑:“小爷眼生啊,以前可没见过。难道不知这里只招呼军营里的官兵么?” 宁泽懒得跟她唠嗑,伸手亮出张好给的腰牌,双眼看天,傲娇之极。 那徐娘是识货的,吓了一跳:“原来是上官,奴家失礼!”忙收拾起面容,恭恭敬敬行了一个万福。 “我来问你,你这里的女子们,要是客人想领出去玩耍玩耍,该如何使?” 老鸨儿一脸诧异看着他:“要出去,成啊,给钱就成。” 宁泽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没说错吧,给钱就可以带出去,就这么简单?” “就是这么简单啊!”老鸨看白痴一样的眼神看着这个白痴。 “不过上官,这也分分级别,若是本楼的花魁行首,没个二三十贯你老人家是领不走的。呵呵,也不是奴家漫天要价,实是朝廷就是如此定的。当然,你要是想弄个经济实惠的,一二百钱的也有,只要你肠胃好,看得下去就成。不过别说,还真有那一等特殊嗜好的,专挑——” “行了行了打住吧,问一句你说十句,还来劲了!我就问问,像那个什么,叫什么梁红玉的那种,也能带出去?要多少钱?” “她呀?客官你这嗜好可够特别的,要不奴家还是给你另外寻个体贴可人的吧。” “我就问问她的价钱,其他少废话。” 老鸨觉得这少年简直是个异物,她为了职业道德免得客人投诉售后服务,只好实话实说:“唉,不瞒上官,这女的从头到尾一溜的刺,谁碰上谁倒霉。你是不知道,才来此没俩月,已经打坏十几个客人的头,扯烂我身上四五身衣裳,我们这里的茶壶马泊六,个个被她揍过。可没办法啊,谁也打不过她。要不是官府强行摊派,老娘才不要这条母大虫哩。哼,等这两日,老娘就要报给营里,让他们收拾这贱人去——” “呵呵,我就喜欢这样的,偏要点她,你只管说,多少钱?” “上官非要?那,你给十贯钱!”老鸨一咬牙,又怕宁泽嫌贵急忙解释道:“按说这贱人也不值这许多钱,顶多一二贯也就够了。可她有一样好,还是个黄花大闺女。就当奴家没奈何大甩卖,回头你要是能把她降服了,奴家给你摆酒庆功!”老鸨儿边说边笑,满脸的份扑扑往下掉。 还没等她停住笑声,一张五十贯的关子已然递在老鸨手里:“啥也别说了,我出五十贯,带她出去十天!” 宁爷有钱,就是这么傲娇,就是这么款式、就是这么任性! 老鸨简直是喜心翻倒,没想到一个烫手的山芋竟能卖出如此的辣价钱呐!答应不迭,一翻手就把关子揣进肥嘟嘟的怀里,生怕宁泽反悔。 “呃,对了,要是她忽然半路跑了怎办?” 0053、做个真的汉子 (今天单位有紧急事务,早上只能先发这点,晚上补写三千五,保证每天六千不断。请喜欢本书的读者谅解一下,谢谢!) ~~~~~~~~~~~~~~~~~~~~~~~~~~~~~~~~~~~~~~~~~~~~~~~~~~~~~~~~~~~~~~~~~~~~~~~~~~~~~~~~~~~~~~~~~~~~~~~~~~~~~~~ “呵呵,瞧上官说的,你老还不知道这里面的事儿么?”老鸨笑得眯缝了双眼,一根广东香肠似的手指头轻轻抚摸宁泽胸膛,吃他小豆腐:“你不就是她的保人么,须得拿出上官的身份文书抵押,方可带走——”宁泽一头汗水,自己就是个配军,难道还拿得出手? 却听老鸨又笑道:“当然,上官哪会随身带上文书?这样情形,一般我们楼里都是把令牌取了印记,上官再先搁上个百来贯钱押着,也就成了!” 宁泽呼一口气,赶紧掏钱给腰牌。 老鸨接过押金腰牌,咯咯笑道:“这些也只是个手段。其实她们都是教坊司画影图形备了案的,若逃出去,那是天下通缉,一辈子别想安生。更何况,她们肘外脚弯都是刺了字的,天下哪个州县遇有外来人口,便着女医验看这四处??????” “那若是把肉挖了,不就看不见了么?” “上官真是会说笑话,肉挖了疤不还在么?拿不出籍贯文书,便以逃犯论处。除非她四肢都砍了去,不过那样活着跟死了又有什么分别?” 宁泽听得后背凉飕飕的,开放的大宋也有阴暗面啊。这可是典型的外松内紧,如此周密的管理,果然还真不是何红菱那笨脑袋想得到的,难怪她一大家子人也没敢来救! 想想前世看到的文献,那些名妓为了个脱籍文书费尽周折,果然很有道理。在一个没网络没监控视频没照片的时代,这恐怕是最有效的管理制度了。而且大宋一直保留这项传统,只要是犯人,那就得面颊刺上金印,终生不得抬头。宋江如此,狄青也是如此。 好吧,既然跑不了,那就往后再说。 宁泽已经死了帮梁红玉逃跑的心,也没心情再同这肥婆扯淡,赶紧打发她去办了手续,回头找到她姐妹二人,拉起就走。 何红菱懵懵懂懂跟着他出了得胜楼,兴奋得跳起来:“这就可以跑了?” “跑个屁!”宁泽把刚才老鸨的重要讲话精神传达一遍,何红菱满脸沮丧看着梁红玉。梁红玉淡淡道:“他说的是真话。” “那怎么办?”何红菱急道。 “急也没用,我付了钱,你师姐可以在外自由十天。这几天你们姐妹好好聚聚,我再去想想办法。”宁泽皱眉道。 何红菱只好答应,但毕竟可以跟师姐团聚,也算好事。 宁泽让她姐妹二人自行回同福客栈,自己还领着被看管的流程呢,该去五队找韩大哥报到了。 他不是空着手去的。 在颖昌城大街上买了五坛老酒,四十斤熟牛肉,十五只糟鸭,又买了一堆时鲜果子,让个小贩用车推着,一路亮着腰牌来到五队。 才不到五贯钱的东西,就让这帮丘八最都咧到脖子后面,拍肩捶胸的大呼兄弟! “果然好兄弟,知道咱们这些天没个酒食,嘴都淡出鸟来!多谢多谢!” “是啊,人家宁兄弟就是上道,四海得很,昨天那手绝活,也只有营头能跟他较量较量,这是真人不露相,知道吧?” “那是那是,要不昨日我看着宁兄弟骨骼清奇相貌堂堂,所以没敢一进来就下黑手呢。差点让俺后悔一辈子!” 老粗的奉承话虽然颠来覆去就这么几句,可胜在人多声高,听起来还真让人有些飘飘然! 宁泽笑眯眯地享受这过程,他自然要跟韩世忠并排坐在榻上喝酒吃肉。出于对偶像的崇拜,宁泽表现得无比殷勤,不住地劝酒劝菜,韩世忠黝黑的皮肤渐渐透出光彩,说话也豪迈许多。 “大哥,再来一碗,这酒真心不错。没想到颖昌城还有如此好酒。” “大哥,这牛腱子是小弟专门包的,尝尝,味道很好。” “大哥??????” “兄弟,我行五,以后叫我五哥就成!”韩世忠露出难得的笑容。宁泽笑着答应,点头改称五哥。 他自己没觉得什么,旁边人都露出热烈欢欣的神色。 宁泽并不知道,韩世忠在手下这群兄弟面前威信极高,当着外人,只好叫他营头。可自家兄弟在一起,大家便叫他五哥。而且还不是随便叫,须他点头认可的才敢叫出口。 都是一帮老兄弟,跟着韩世忠能混到叫他一声五哥,少说也要一两年功夫。而宁泽才来一天便得到如此殊荣,那可是破天荒的事。 众兄弟都明白,这绝不是看在他奉承酒肉,而是昨日比试,对宁泽有了惺惺相惜之情。 “宁兄弟,咱们五哥让你改了口,你得好生敬他一碗呐!”昨天那个吓唬宁泽的小兵笑着插嘴说。他叫王六斤,大名就是王六斤,姓王,生下来有六斤。 “那当然,兄弟敬五哥一碗酒!”宁泽也有点高,借着酒兴,端起碗来一口干掉。 韩世忠凝视着他,露出欣赏的神色,也不多话,仰脖子一嘴倒下。众人都说了一声“好!” “兄弟,希望我没看错你,也只你配跟我交一交手,走!” 一碗酒喝罢,韩世忠点点头,站起来大步就朝外面走。一众兄弟相顾骇然:“营头,还要比试” “嗯,看看。”韩世忠头也不回,简短回答。 宁泽不明所以,糊里糊涂跟着众人出了营门。不过听说是比试,不免心里嘀咕,昨天是自己唬住了老韩,今天人家要找场子,这题目恐怕有点大。 但是他已经被自己灌得气血翻涌,把念头一转:“怕个鸟,比就比。输给韩世忠又不丢人!”紧紧跟着朝外面去。 威风凛凛的韩世忠领着一二十个弟兄,浩浩荡荡在军营里七拐八拐,走了好长一段路,才来到一个开阔的围栏外。 这围栏怕不有两三个足球场大,看得出来是征用了民田新搭建的。尽头是一溜高大的茅草房子,也有一二十个小兵把守。 见到韩世忠来,那些小兵也不陌生,有两个笑着跑过来:“韩营头,今儿兴致又高了?” “嗯,我新来的兄弟,过来看看!”韩世忠点点头:“有生的没有?” “有,昨儿提举常平司才征调来五十匹,有四五匹是生的。” 宁泽听得莫名其妙,问王六斤:“什么生的?” “嗨,马呀,这你都看不出来?”王六斤看着他:“五哥这是要跟你比试降服烈马呢!” 我去!宁泽一阵头晕,我特么哪骑过马啊,还是烈马,这不是要命么?可他酒后反应有些迟钝,脑子里觉得不行,肢体却还没发生变化。想着怎么溜走,却想不出法子。 这里是平腊大军右路前锋军的骐骥营,“宋朝诸军之马,皆本军饲养也。在外屯戍者就近放牧,禁军之马“每至三月出于近京州郡放牧,至九月复还本军。”《太宗皇帝实录》是这么记载。若遇战事,差遣部队便随军组建骐骥营,专司养马、牧马和收马之职,以保证马军需求充足。所以颖昌城外,也圈出了一大块地,专门给骐骥营看马。 人家守营的小兵这时候已经跑到营房里面招呼,不多时就嘱咐完毕,又跑过来对韩世忠躬身笑道:“韩营头,你今日来,骑官可高兴坏了,这就准备了两匹生马,请韩营头过去收拾!” 韩世忠笑着点头,又对宁泽笑道:“兄弟,我也不知道你能不能骑马,不过你昨天身手十分了得,我手下兄弟,却无一个有你如此本事。因此哥哥冒昧,想见识见识你降马的本领。怎样,是条汉子的话,跟着哥哥过去看看?” 本来已经要打退堂鼓的宁泽,被韩世忠这几句鼓励又冲昏了头脑:“哥哥,实话实说,兄弟可从没骑过马。不过哥哥既然要栽培兄弟,那兄弟舍了命也不能丢了哥哥面皮。这就跟哥哥去,做个真的汉子!” “好,豪迈爽快,哥哥果然没看错人!”韩世忠一拍宁泽肩膀,大踏步走向围场深处。 0054、痛并快乐的一天 (紧赶慢赶,三千五终于码完。老实没有食言,只是错别字肯定很多,来不及了,明天再改!还把章节也搞重复了,呜呜呜呜!) 弟兄们知道营头的规矩,不再跟上,而是远远看着他们俩人爬上一个望台。 望台也不算高,就是两层楼的样子。宁泽跟在韩世忠后面,摇摇晃晃觉得有点飘。 往下看,就是一溜拐角夹道,两边是高高的木板,只够一匹马过。每个拐弯还有拉闸。现在夹道的尽头就是两匹马,一匹白马,一匹青鬃。青鬃高大些,白马瘦小些。既没有嚼头,也没有鞍鞯,光滑溜溜却还很不安分的刨着土,打着响鼻。 韩世忠站在望台上俯瞰下面,笑道:“兄弟,看来今日不该带你来。不过当年你五哥我也是个愣头青,也是从没骑过马,头一回就赢了这牲口。从此便喜欢上了驯马,几日不来,手脚就痒痒。嗯,你若不愿意,那就看着哥哥过瘾便是!” 说完打个呼哨,让马倌儿把那匹青鬃放出来。 马倌儿手里长鞭啪地一声脆响,青鬃马面前的拉闸提起,马倌儿又用马刺在青鬃后腿一扎,那马儿四蹄小跑,顺着夹道得得朝尽头跑去。 韩世忠伸手在宁泽肩头拍拍,撩袍紧腰,凑到夹道出去二三丈开外等着。 哗啦闸板拉开,青鬃顿时觉得得了自由,反倒先停下脚步,似乎要辨明方向。它绕着原地打了两个旋子。就在此时,韩世忠呼地一个飞纵,稳稳当当坐在马背上。 青鬃被突如其来的大力压背吓了一跳,一声长嘶,前腿立起,后背和腿根几乎成了一条直线。韩世忠双手紧紧勒住青鬃脖子,右耳也贴在脖子上,只如长在上面一样。 青鬃仰头没把韩世忠弄下来,立刻向前一纵,这回后腿腾空,那是野马对付敌人的招式,后腿踢出,就算是一块石板也要断成两截。这时候韩世忠就危险了,不是被踢到的危险,而是整个人后臀完全立起来,若再往前一分,就是一个倒栽葱的架势。 宁泽一颗心几乎提到嗓子眼,瞬间眼前一花,韩世忠却不见了。吓他一跳,正要着急呐喊,却斜斜觑见青鬃背上还挂着一手一脚。韩世忠侧身躲过青鬃致命的一翻,还是紧紧贴在马肚子上。 青鬃马一前一后没把人弄下去,更发了性子,已经完全不顾章法,四蹄乱蹬,忽左忽右。宁泽看得紧张万分,不知不觉,双手都攥出汗水。 只是韩世忠已然如汪洋中的一条船,虽然颠簸在风波浪力,却任它多大的浪头,依旧稳稳当当伏在马背。他双腿紧夹马肚,后臀高高翘起,后背弓在马脖子一侧,兴发时节,还发出哈哈大笑的声音。 马力持久,不知不觉已经过去小半个时辰。如果说上了马背是拼技巧,那么此时就是拼体力了。宁泽想不出一个人怎么有那么无穷的力量,过去半个时辰还能双臂如此有力,看得出青鬃的脖子越来越紧,头已低不下去。只好仰天甩头长嘶。 又过了大概一刻时,青鬃终于精疲力竭,虽然还在奔跑弹跳,身体已笨拙不堪,它无力抵抗韩世忠强大的耐力了。 宁泽此时才从喉头重重呼出一口长气。 慢慢地,青鬃大跳变成打转,打转变成兜圈,兜圈变成了小跑。 韩世忠身子渐渐坐得笔直,双腿自然垂下,一双手由紧勒变成了爱抚,那马儿似乎也听懂了他的手势,不再挣扎,慢慢放开四蹄,绕着围栏轻快地奔跑起来。 跑了整整一圈,韩世忠轻轻一勒马鬃,青鬃温顺地停在了闸口。 围栏边上,是韩世忠早已习惯的例行欢呼雀跃,祝贺营头又征服一匹烈马。夹道上方的望台上,宁泽双腿发软摇摇欲坠,扶着栏杆,看着这位大神! “兄弟,看着过瘾否?” 韩世忠伸腿翻过马头,轻飘飘落在地上,回身拍拍青鬃的脖子,仰头看着他笑道。 “过瘾?吓死本宝宝了!”宁泽脸色发白,抚摸胸口。 韩世忠微笑摇头,重新爬上望台,伸手搭在宁泽肩上:“呵呵,你看马儿可怕,却不知它最忠心。一旦你征服了它,一生一世,只认你是他真正的主人。骐骥营没人,来了生马,都是求我帮忙降服。怎么样,你也试试?” “吼吼,五哥别逗了,我不约这个!”宁泽反手背在背后,身子向后退着,脸上带着憨厚的笑,不住摇头。 “怕个鸟啊,脑袋掉了也才碗大个疤。一匹马能把你吃了?”这是韩世忠头一回说粗话,一双鹰眼发出精光。 “我,我家里有老娘,还有老婆——”宁泽觉得很害臊,怎么语无伦次了? “呸,五哥我还有三个老婆呢!” “你有三个老婆?”宁泽似乎觉得有什么不对。 “别打岔,敢不敢?五哥只看好你,他们都不行!”韩世忠伸手一指远处,显得十分沮丧,还带着淡淡的落寞。 宁泽看着韩世忠的表情,觉得有些同情他。 他说不出理由,就是同情。仔细算算,死过一次,活过两世。原来生命可以重来。可是,大神朋友却要穿越千年才遇到一位! “那,五哥,小弟若有危险,你能相救吗?”他有点动心了,可还是稳妥些好。 “嘿嘿,兄弟恁地小心。只管放心,五哥保你无事!”韩世忠在他肩头重重一拍:“看那匹白马,比青鬃瘦小了些,还是匹牝马,怕是不到三岁样子,容易多了。唉,真是骐骥营无人,这样的马也收来,却又不敢降服!” 摇头叹气。 宁泽的心又松动了几分:“那,我就试试?” “这就对了!”韩世忠大笑,不等他反悔,已经打个呼哨,那边闸口又给拉开。 宁泽看着那摇头跑来的白马,腿又开始有些软了,他战战兢兢回头想反悔。韩世忠脸色一沉:“大丈夫说是就是,如此婆婆妈妈,算什么鸟人?” 宁泽悲愤地咬牙回头看着下面,恨恨道:“算你狠,要不是看在你是韩世忠,打死老子也不敢这傻事——啊!”话音未落,那白马已经冲了出来。韩世忠也是缺德,都没等他准备起跳,兜屁股一脚便把这厮送了下去。 咚地一下,宁泽已经落在马背。他脑子一阵凌乱,想都不想,双手一下子箍住马脖,闭上眼睛听天由命。 白马用了什么招式他不知道,只觉得身子瞬间往前倾斜,他本能地勒住马脖子往后仰,以求保持平衡。谁知白马顺势前腿太高,两只蹄子在空中挖掘,又准备把他甩下去。 宁泽吓疯了,嘴里不知所云地胡乱喊叫起来,手上却不敢松劲,不自觉地一拧身,居然挂到马脖子下面,变成人马相对。两只脚却依然死命勾在马背上。 这下惨了,他根本没学过骑马,无论如何也回不去马背上,只要任由那白马脖子一扬一附不住高低起伏,一颗小心脏咚咚咚直跳。要不了一小会儿,胃也开始抽搐起来,忍不住就喷了白马一脖子。 宁泽崩溃了,咧嘴要哭,脑子里只想赶紧松手,剩下的事儿交给老天爷算求。 “兄弟,沉住气,快成了!”上方传来韩世忠的呐喊助威。 宁泽精神一振,脑子稍稍清醒,瞪眼咬牙,嘴里发出呜呜的狼嚎声,任那白马拖着他像只癞皮狗一样满场乱踢,这厮就是不放。只是肩头越来越痛,双臂越来越沉,隐隐有支撑不住的架势。 “他奶奶个熊你累不累啊,我求你了,给哥们儿点面子,老子是穿越来的客人,你对我好点成不?歇歇吧大哥,哦不,歇歇吧大小姐!” 这厮一急,对着白马直喊人话,还搂着白马脖子呜呜哭起来。 但就是不放手! 死都不放! 怪了,那白马似乎听懂了他的叫喊,居然渐渐放满了身段,越来越慢,越来越慢——也变成四蹄踏着地面小跑起来。 “欧——”宁泽听到场外一阵狂热的欢呼,瞬间激动得泪水布满了面颊,顺着双耳流淌······ “得儿——噗!”白马轻轻打个响鼻,停住了脚步。 宁泽不敢大意,静静等了十来秒钟,还是不见白马动静,直觉白马的脖子越来越低,这厮再也顾不得许多,手脚一送,啪地仰天摔在马前,闭上眼睛一动不动。 这时场外一阵静悄悄地,似乎所有人都不知道他到底怎么样了。凌乱脚步声匆匆跑近。 宁泽微微张开眼睛,一片苍茫的填空下,赫然一只大大的马头跟自己近距离接触着。他简直已经没力气害怕,爱谁谁吧! 忽然感到脸上一阵温润,又张开眼睛,白马双唇不停地在他脸上蹭来蹭去。那双驯良清澈的大眼睛看着自己。 宁泽心头一阵温暖,这是爱上我了? 一只有力的大手把宁泽一把拉了起来:“兄弟,真汉子!” 是韩世忠的笑声! 宁泽一脸疲惫的苦笑:“五哥,兄弟差点被你害死!” “哈哈哈,大丈夫就该骑最烈的马,喝最烈的酒——” “回头我给你找个最烈的女人!” “行啊!” 这一下午,宁泽死活不愿意跟白马分开,搂着它的脖子又亲又抱,当做自己私人的宠物一样,在围场走来走去,神神叨叨不知嘴里念的什么。 五队的弟兄们见他样子怕是要疯,大家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只有韩世忠眼里露出难得的慈和,摇头说:“你们不懂,这人呐,也跟马一样,这是他第一次降服的马儿,焉能不爱?” 到了晚上,终于是分开的时候。宁泽竟包涵泪水对马倌儿说道:“大哥,务必将这马多留几日。等我求求王渊相公赏给我啊!” 马倌儿不知他的深浅,本不想答应。韩世忠在旁说道:“他是王相公的客人,让你留你就留着,过几日我们来取!” “是是是,韩营头都发话了,那还有什么说的?” 韩世忠紧紧搂着宁泽的肩头,后面跟着一大票兄弟,唱着小曲回到营房。不消说,瞬间消息已经传遍,那些没跟着去的弟兄纷纷跑来道喜庆贺。 这一晚,宁泽大醉如泥,不住地搂着韩世忠说些他听不懂的话:“五哥,兄弟能认识你,能被你叫一声兄弟,这两辈子都值了!那什么,兄弟不瞒你说,你是要做大事的。放、放心,兄弟我一定给你掐好时辰,不让你受冤屈。哦,对了,还有,兄弟把、把你、你命中的、夫人也找到了,改日介绍你认识!” 韩世忠虽然皱眉,却知道他一句坏心的话也没有,只当这厮醉话,含糊应着。xh:.254.201.186 0055、鸭脖骚乱 (呵呵,老实今天很高兴,推荐票比上周同期增长11%,呃,就是多了两票。管他呢我可不嫌少,反正谢谢了,证明有人爱看这书啊,是好事!) ~~~~~~~~~~~~~~~~~~~~~~~~~~~~~~~~~~~~~~~~~~~~~~~~~~~~~~~~~~~~~~~~~~~~~~~~~~~~~~~~~~~~~~~~~~~~~~~~~~~~~~~~~~~~~~~~~~~ 这一晚到底喝了多少酒宁泽一点也想不起了,不过早上头痛欲裂、双目赤红、恶心干呕、全身发软,手脚都在发颤,这是典型的宿醉表现。用后世的形容词来说,就是喝闷缸了! 他记不起昨晚跟韩世忠说了多少掏心掏肺的话,说的时候痛快,此时却是满肚子的懊恼后悔。也许每个曾经大醉的人都有这种经历,喝嗨了五马六道疯疯癫癫,平时不敢说的话乱说,不敢亲的人乱亲,不敢做的事······,等醒过来那是要悔青肠子地。尤其是对宁泽这种一肚子不为人知秘密的人,更是低级错误到死! 所以宁泽心里一片烦躁和慌乱,暗暗发誓,这辈子不喝那么多酒了。 差可安慰的是韩世忠比他醉得更厉害。宁泽记忆里自己最后倒下的时候,老韩的眼神似乎还算清澈,还竭力保持稳重的形象。后来发生了什么,他一点印象也没有。这时看着榻上呼呼大睡的老韩,看着满屋子横七竖八如同被人一窝端掉的死尸,又忍不住呵呵傻乐起来。 “宁泽在不在?” 营房外面居然有人叫他。 宁泽打了两个恶心,嘶哑声音应道:“谁啊?” 来人一步跨进营房,有些惊诧眼前的情形,不禁皱着眉头说道:“经略使叫你过去说话!” “啊?经略使是谁?”宁泽脑子一片混乱,根本想不起这么个称呼。 “大胆,王相公你也不认识么?” “哦,对对对,是王相公。呵呵,对不住,昨儿有点高了!”宁泽急忙抱拳拱手,胡乱扯着衣服,像个刚被强暴完的小姑娘,护着胸捂着屁股跌跌撞撞出了营房。 一路匆匆忙忙整理发髻,又扯平身上衣服,务必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失礼。 进到中军大帐,宁泽早就习惯宋军的礼仪,二话不说先单膝跪下,低头抱拳:“见过经略相公!” “起来说话。”王渊背对宁泽,手里拿着一份公文再看,大帐里面再无别人。 “几日不见,今日得暇,找你来说说话儿。”王渊慢慢转身看着他,忽又皱着眉头问:“喝酒了?” “呃——是,禀相公,昨日小人得五队的哥子们热情接待,实在推辞不掉,有些多了!”趁势打个酒嗝儿,脑袋还在一晃一晃的。心里暗暗腹诽:“老子又不是你的兵,遮么是让我当清客,还陪你说话解闷不成?” 王渊哪知道他转个什么心思,点点头,也没觉得什么:“上次你说的那个梁红玉,老夫已经着人打听清楚——”宁泽心头一颤,屏息凝神听他下文:“这可难了,她父兄都是钦犯,他爹是童相公亲自过问处斩的,铁案如山,谁也翻不了。因此,教坊司怕是也无法轻易给她开脱。子霑,莫怪老夫,实是无能为力!” 王渊堂堂一个指挥使,只消打几句官腔,完全可以让他哑口无言。但语气中很浓的歉意,足见王渊对他还是挺交心的。 宁泽知道这老儿说的也算实话,一个营妓,也用不着拐弯抹角的推脱。虽然失望之极,但也只好谢过王渊关心。 “还有一桩事,呵呵,叫你来就是发发议论,老夫想听听你的高见——这几日枢密院已行文下来,我这路大军,怕是暂时要屯在颖昌了。” “哦?那要多久?” “战报已发,如今贼犯睦州,进兵苏杭,只着左路前锋大军弹压进剿,其余州县也严阵以待,估计方贼绝讨不了好去。因此,老夫这边倒也轻松。嘿嘿!”王渊说话的时候,脸上皮笑肉不笑,带了三分揶揄。 他上回听宁泽分析敌情,觉得大有道理,而且这小子料事如神,居然跟战报一模一样,不免高看了几眼。可是目前形势开始一片大好,他说一年功夫才能清剿干净,却是说错了。便有了几分调笑之意。 宁泽这时候脑子已经清醒,焉能听不出王渊的语气?他知道事情绝不会就这么结束,但说多了也是无用,反正打来打去关自己屁事?淡淡一笑道:“但愿天兵到处,方贼束手就擒,也省去黎民水深火热之苦。只是贼势方炽,相公若能进言,不妨提醒提醒上峰,须得紧紧扼守几处水路才好。那方贼水乡土生土长,水路地形都熟悉不过,便是能钳制在一方,但他钻来钻去,恐有不虞。” 王渊锁眉深思,他也听出宁泽对自己传达的领导精神指示不以为然,要想反驳他呢,方腊造反地图他早就烂熟于胸,不用看也知道这厮说的是大实话,很有道理。点点头:“这个老夫理会,寻机会向上方禀报吧。” 转而笑笑坐下:“咱们且说些轻松话儿。这几天过得如何?” “谢谢相公恩典,挺好,有吃有住,弟兄们也很热情,相处和睦融洽。” “哦?你们那韩营头对你也好?” “是啊,韩营头是条英雄汉子,小人很佩服他。”心想也许韩世忠的暴力值很高,所以在王渊的心里也挂了号。 王渊嗯了一声:“那,以你一个寻常百姓的眼光来看,咱们大宋的禁军,到底如何?” 宁泽微微一愣,细细琢磨,觉得这老儿此话大有玄机,一般情况下,做领导的如果张罗着要干什么事,就会多从几个角度来收集想法,好下决心。 这个要好好回答了,不能给领导添乱。 “嗯,这个么,小人走马观花,知之甚少,不过以一管之见看来,我朝禁军,但从军队管理层面来说,小人觉得有两处不是很妥当。”他小心翼翼字斟句酌,加了很多作料,以便能有时间观察王渊的态度。 王渊眼睛半闭摸着胡子,只是听他最后说有两个方面问题时,才张开眼睛提起精神:“你且说说。” “首先么,军容不整。小人也不是说我们五队的坏话,但整个军里都是如此,大家似乎不怎么注重仪容仪表,也不在乎什么规矩,反正走到哪个营房都是乱糟糟的,被子乱放,床铺歪七扭八,纪律也很松懈,呃,伙食不知道如何,还没吃过······” “你接着说。”王渊认真点头。 “其次就是训练不够,小人就没看到士卒们操练过。成天闲散游荡,打熬身体也是随意而行,规矩似乎不太好。基本上就是这些了。” 王渊使劲点头:“这是关键。唉,我大宋并不知将,将不知兵,不如此反倒是怪事。咦,对了,前几日不是听你说本朝禁军,军容整肃,还号令如山什么的吗,怎么又改口了?” “嘿嘿,此一时也彼一时也,小人那不是怕吃亏么?”宁泽羞涩地笑笑。 王渊也被他说得哭笑不得,还真是个实诚的孩子啊! “报!” 两人的交谈又被一声报打断。王渊不耐烦地问:“又是什么事?” “禀相公,前锋营五队打起来了,闹得厉害,有人见血。” “啊?”王渊振衣而起,又诧异地回头看看宁泽。宁泽一脸无辜摊开双手歪着脑袋,我可什么都不知道啊,别赖我啊!他也好奇,来的时候个个都在挺尸,这会儿怎么又打鸡血了? “去,带一队兵,把闹事的全部拿来!”王渊面如寒霜下令。 转身的时候,有意无意看了一眼宁泽:“你也别走,一旁听着!”心想这小子是不是有点八字不对啊,每次跟他说话都要出点事儿。 要不了多长时间,中军营的人已经捆了十七八个五队的士兵过来。宁泽定睛一看,这不全都是昨晚上一起嗨皮的弟兄们吗,这是咋回事儿?连韩五哥也被捆了,还单独跪在一边。 宁泽站着,实在不好意思跟大家打招呼,只好溜边躲在角落里。其实大家都装作看不见他而已。 “说,怎么回事?”王渊不语,中军从旁喝道。旁边小桌子也支起来了,那天给宁泽塞钱的掌书记提起笔墨,这是要做笔录的架势。 事情还真跟宁泽有很大关系,都怪他昨天买的那车东西。 昨天他又是酒又是肉又是鸭子果子的拍大家马屁,晚上所有人都喝高了。宁泽刚才走后不久,也就渐渐地先后醒来。 最先醒的是个叫张长武的,这小子平时在营里属于蔫坏那种,爱搞搞恶作剧。醒来看见大家都还在呼呼大睡,便贼笑着起身,一会儿抹点油在这个脸上,一会儿用鸭骨头在哪个脸上画点花儿。 玩着玩着,又醒了两三个。大家看他恶搞众人,呵呵偷着乐。张长武人来疯,见有人看戏,越发卖力。瞧着地上有只鸭脖子完好整齐,他灵机一动,便把它偷偷塞进王六斤的裤裆里,支愣着啊支愣着,雄赳赳的好看得很。 王六斤睡得跟死狗一样,半点没察觉,倒是他身旁另一个姓王叫王三泰的先醒过来,脑子还在迷迷糊糊呢,刚刚坐起,就看见王六斤裤裆撑得老高。王三泰嘴里骂一句:“他娘的做梦娶媳妇儿,想好事儿呐?”啪地顺手一巴掌:“老子给你打下去!” 那不是玩意儿,那是鸭脖啊! 啊地一声惨叫,王六斤痛得跟弹簧似的跳起来。那只鸭脖差点被王三泰钉在他那玩意儿上。 这酸爽! 王三泰没想到他反应会这么大,还举着手愣愣地看着王六斤发呆。王六斤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捂着裤裆抬腿就是一脚,提在王三泰腮帮子上:“直娘贼,我去你先人的!”xh:.254.201.186 0056、师兄们找上门 王三泰这一脚挨得既活该又冤枉,活该是他毕竟真的差点弄断了人家宝贝儿,冤枉是那可是张长武使的蔫坏。 所以他被这一脚踢得半边脸肿起老高,却不知道该不该还手。 正好王六斤觉得裤裆刺痛,伸手进去掏出一截鸭脖,更是火上浇油,对着王三泰又冲过去。王三泰看到这玩意儿,脑子终于明白些了:“撮鸟,关我屁事,不是俺放的!” 王六斤回身大喊:“谁干的,出来受死?” 张长武偷偷溜到边上装作不知道,可旁边还有几位看着啊,大家坏笑着朝张长武指去。他本来就贼名远扬,王六斤还有什么怀疑的,冲上去就是一顿拳脚。张长武开始还躲闪,后来被打急了,也发性还手。 屋子里满地躺了那么些人,可不就跟着遭殃?大多数都是被踩醒的。有几个还被踩着要害部位。又都是些宿醉的汉子,大家糊里糊涂便开始乱打一气。 等韩世忠被推醒时,已经弹压不住了。 事儿倒是简单,可王渊无名火更甚。刚才还同宁泽议论军容军纪,大宋有大宋的规矩,最要命的一条就是王渊感叹的,兵不知将,将不知兵。枢密院负责调兵,可兵又掌握在殿前马军司和步军司等衙门手里。这几个衙门平时负责操练将士,可打仗的时候绝不是带兵训练的头,而是枢密院另外派人去临时指挥。 王渊本人就是这样啊,他本是熙河兰湟路第三将部将,权知巩州宁远寨。还不是临时要剿匪,朝廷把他给抽调过来? 刚才他为什么和宁泽说这些,就因为他也早就认为这个部队实在该整顿了,要不然真开战了,拿什么跟反贼交手? 真是说什么来什么。上回宁泽说歙州要糟,结果就真的被占领了。这回说部队要加强管理,立马就有人打架凑趣。王渊真是怕了宁泽这张破嘴,你特么下回能不能说点吉祥话儿啊? “拖出去,一人重打十军棍!韩世忠身为营头,率先酗酒烂醉,打二十!”没好气的王渊一声怒喝。 “呃~~~~~相公,能不能等等?”宁泽在一旁看着弟兄们要被捶了,实在不好昧了良心装没看见。只好怯怯地劝架。 王渊回头看着他,眼神错综复杂,不晓得是赞他嘴上有鸡毛很灵验呢,还是怒他这个扫把星说什么来什么。 “那个相公,小人一直寻思这军纪的事,方才还正要进言,这军棍军法,怕是一大祸根!” 他不直接劝,却要从理论的高度来达到自己救人的目标。 王渊皱眉:“什么祸根?”心说几千年了不都是这么来的? 宁泽左右瞧瞧,前后看看,欲言又止。觉得有很多话实在不适合当着很多人讲。话说在一群猎物面前讨论怎么打猎,是不是有些别扭啊?他干脆赔笑道:“相公请稍候。”然后直接走到掌书记跟前,又赔笑道:“劳驾,借个座儿。” 掌书记不情愿地看向王渊,见王渊歪嘴示意,只好让开。 宁泽坐下,拿起毛笔蘸墨,铺开一张白纸,凝神想想,顺手涂抹写了将近一小篇。 摇头叹气吹干墨迹,两只手呈上王渊面前。 “夫治军之道,不以威行,不以势迫,不以体伤,不以神灭。老子云:‘虚其心、实其腹、弱其志、强其骨,常使民无知无欲,使夫智者不敢为也······’以律治之,威信自立。然律有好恶,治有高下。动辄军棍伤身,徒使怨气张炽,阴毒盖深,有何益也?况军棍无情,致伤致残,乃使军中多一病夫残卒,是累赘也!积累日久,非但无治军之威,害远甚矣!莫若布革新规,另立军令,但能使号令如山,何必袭用陋法耶?” 王渊拿着这篇短文,沉吟良久。里面有几句话特别打动他,想想也真是,打军棍这种法子一直都在用,可除了弄几个伤病养着哭爹喊娘,又能起多大作用?还降低部队作战能力,真是得不偿失。还得靠平时严于规矩,令行禁止才行。 不过这新规矩是什么?宁泽可没说。 “你这意思是不能打?” “宁泽浅见,仅供相公参考。” “那既不能打,又能如何整治他们?” “这个,宁泽有些粗浅想法,不过说来话长,若相公有兴,便分说给相公听听。” 王渊凝视宁泽半晌:“子霑,这样吧,今日来不及听你细说了。你若真有章程,不妨拿这第五队来练练手,老夫倒想看看你有见识,却有没有手段。” “呃,宁泽只会纸上谈兵,搞不来真家伙!” “呵呵,你倒推得轻巧。那这样,让韩世忠去干,你帮他拟章程,出主意。”也不容宁泽再推辞,叫道:“来人呐,都押进来。” 齐刷刷那十几个架犯又被押进大帐:“你们这些杀才,今日本当重重责打,方消得本镇心头之恨。幸有宁子霑作保,暂且寄下这顿打,下次再犯,决不轻饶。还不多谢他?” 这帮惹祸的孙子没精打采地嘴里胡乱多谢宁泽搭救之恩。不是不真心,实在是被捆着跪下,觉得丢人。韩世忠没谢,他可张不开这个嘴。而且这厮还是罪魁祸首,不是他买来的猫尿,谁会闹这么大动静? “韩世忠!” “在!”韩世忠也捆着跪在地上。 “今日回去,你须得给本镇整顿军纪,要把他们练得如钢似铁,方有面目再来见我。给你三个月时间,若还不见成效,你给老子滚回家去,再也别指望立什么军功了。听见没有?” “遵相公钧旨!” “嗯,回去以后,若有不妥当,宁泽会跟你分说。你们商量着办吧。”他也不敢把话说死了,万一这小子真是个华而不实的家伙怎办?所以王渊也没敢大意,只同意拿五队做个试验田,不行了也才一百来号人,赔得起。 韩世忠倒是诧异地看了宁泽一眼,这兄弟似乎还真是经略相公的客人,瞧人家对他多看承? 一干人被松绑撵了出来,垂头丧气回到营房。韩世忠倨坐榻上,两眼寒光四射看着众人,一个个心里怕怕,都低下头不敢看他。 “刚才你们也听明白了,经略相公要我整顿好你们。自今日起,你们可都给老子打起精神来,若有半点违拗,却别怪老子翻脸无情,不讲平日兄弟的情分。听清了没有?” “听清了!” “大声点!” “听——清——了!” “还有,今日多承宁兄弟保了咱们这顿打,而且经略相公发话,有事儿听他的。你们明不明白?” “明白!” “呃,五哥,你可别折煞小弟。我就是在经略相公面前胡诌一些,答应替你做个参谋,哪敢发号施令?别瞎说,别瞎说!”宁泽急忙真诚说道。 韩世忠仔细想想,觉得也对,自己还勉强能压制得住这帮撮鸟,宁泽可有点悬。点点头:“也对,这么着,你虽不是士卒,但既有经略相公钧旨,那就勉强你在本营做个营副吧,自我以下,都听你号令。谁敢不遵,只管告诉我,看老子不揭了他的皮!”恶狠狠地看着众人。 宁泽哪里肯依:“不不不,这个称呼不好,我不当!” “为什么不当?” “这营副是个啥称呼啊,太难听,太难听!”他拼命摇脑袋,就是不依。 有几个脑子快点的已经噗呲笑出声来。韩世忠一呆,才醒转过来,也是哈哈大笑:“是哥哥失言了对不住则个。那就改了吧,改叫队副,这个总成了吧?” “唉,好吧,那我就对付对付吧!”宁泽觉得怎么叫都别扭,可也只好捏着鼻子认了这倒霉称呼。 韩世忠要拉他商量整顿军纪的事,他笑着说:“刚才跟经略相公说了些不成熟的主意,不过还得捋一捋。等我回去写了来,再请五哥指教。五哥认字吧?” “瞧不起你五哥,我正经读过书的。”韩世忠眼睛一瞪:“快去。” 宁泽回到自己的小屋,提起毛笔,整理思绪,细细写下自己想当然总结出来的军规军纪,又加了许多注释。写完左看右看,心想自己虽然不是专业人士,没当过兵。不过以一个超越千年的见识,应该比这会儿的方法科学多了吧? 顺手又写了封信,是给王渊的。刚才一通乱,本打算趁机把围场的小白弄到手,生生没机会说。现在再去也不好开口了,只好写信求他。 完事便拿到五队交给韩世忠:“五哥你先看着,不明白的咱们回来再商量。我得去看个朋友先!” 说完他便溜溜达达出了军营,朝颖昌城里走去。 来到同福客栈,这厮也不客气,咚咚咚捶了几下门,听到里面稀里哗啦地忽然又没了声音。他心里一动,一脚踹开房门,却看到一幅奇异的画面,房里不但有何红菱跟梁红玉,居然还多了三个大男人。这仨人宁泽认得真切,就是何红菱的三个师兄,上次他洗澡时去搜过房间的。 可是他们姿势比较奇特,何红菱手拿一把短剑,正对着那个青年,两边两个大汉手扶腰刀却没拔出来,一个在拉那青年,另一个则拉住何红菱的手臂。 宁泽想都不想,一下子冲过去,顺手拿起桌上的剪刀:“你们要干什么?”xh:.254.201.186 0057、何红菱的小秘密 他话还没说完,唰唰声响,那两个大汉一左一右,两把寒光闪闪的腰刀已经架在他脖子上。 何红菱和梁红玉同时吓着,齐声喊:“住手!” 两个大汉还没反应过来,宁泽的脖子上忽然多了第三把刀。 剪刀! 俩大汉脑子一懵,咦,这是怎么回事? 何红菱的眼睛也跟着直了,人家拿刀架在他宁泽脖子上,他也拿起剪刀放在自己脖子上。 左边大汉有点犯迷糊地问:“你这是作甚?” 屋里所有人的脑子都有些转不过来,大家都静静等着他对自己的怪异举动作出回答。 “我?”宁泽好像也不太能解释自己的行为,也愣了一下,瞬间发起脾气来:“我作甚关你们屁事?许你们拿刀架我脖子,难道还不许老子自己动手了?告诉你们,命是我自己的,要死也得老子自杀,你们没权利剥夺我的生命!” 趁这二位在努力消化他语言,宁泽用剪刀把两把脖子上的腰刀铛铛打开:“别以为我不认识你们,你们仨不都是她师兄吗?”指着何红菱:“当师兄的,怎么能这么欺负自己师妹呢?还那么的如花似玉。看看人家,都躲你们躲到哪儿了,还不依不饶提刀上门,告诉你们,老子可是城外军营里王渊王相公的客人,你们要是敢动她一根毫毛,老子马上回去带了兵来,把你几个剁成肉泥喂狗!” 说得义正词严满脸红光,两位大汉眼里一副肃然起敬的神气。却没发现这厮已经不知不觉退到了门口。 “师兄?她跟你说我们是他师兄?”左边大汉慢慢放下刀,疑惑地看看他,又回头看看何红菱。 何红菱皱眉气呼呼地回答:“我可没说!”旁边梁红玉趁机伸手把那青年拉开两步。那青年看上去很狼狈的样子,脸色铁青。 “怎么不是你说的,你说你家里除了你师姐,全部都是师兄!”宁泽朝何红菱吼道:“好啊,你居然敢骗我,那这些人真是强盗喽?”他脚下使劲,只要发现不对,立马拔腿就要跑出去,呃,叫人帮忙。 “他们是她兄长,这才是师兄。”梁红玉轻轻说道,指着那位青年。 宁泽的心这才放下:“哦,原来是几位大侠,失敬失敬。”拱手唱喏满脸春风:“招待不周啊,不知道你们要来。唉,何女侠,你早说嘛,早说我就带些酒菜来招呼大家!” 他自以为得体地打岔着说了一圈胡话:“那什么,既然是你们一家人说话,我就不打搅了,再会——”转身要走。 “站住!”屋里六个人,除了那青年,剩下四个同时开口。 “有事?”他茫然不知回答哪一个。 “上次我们是在山头店遇到的吧,我没记错的话。”右边那个大汉看上去年轻一点,估计比自己大不了多少,记性倒是很好。他一说,左边那个也想起来了,眉毛倒竖:“就是这小子没错,他还敢让我给他擦背!”捏紧拳头想要揍他。吓得宁泽又退后一步。 何红菱在后面叫道:“你敢!”大汉顿时泄气,嘴里兀自恨恨说道:“好啊,原来就是你串通了这厮来赚你大哥!” 何红菱嘟着嘴:“我又不是故意的。还不是你们追得恁急,我以前也不认识他啊!” 左边大汉疑惑地对宁泽上看下看,走近几步粗着嗓子问:“你叫什么名字,你怎么跟我妹子在一起?”背对何红菱,眼露凶光,看样子一个不对就要开杀戒。 宁泽轻轻一个拐弯站到离何红菱最近的位置,这才笑道:“我跟令妹也是萍水相逢,那天看她跑得慌张,又不说清楚,还以为是被强人追赶,这才动了侠义之心把她保住。我说,你们都是行走江湖之人,这忙难道我帮错了?” 大汉一呆,这小子说的似乎有几分道理。 “小弟宁泽,请问尊姓大名?” “我叫何云雄,我是他大哥,这是我二弟何云威。” “哦,原来是大哥二哥,那这位呢?”宁泽转头看着那尴尬的青年笑道。 “在下曾云杰,是小师妹的师兄,你好!”曾云杰抱拳行礼笑对宁泽。宁泽却从他热情满面的笑容里似乎看出几分失落。 他眼珠子一转,扭头对何红菱道:“唉,都是一家人,能拿刀弄杖的,吓我一跳刚才。何女侠你也是,怎么能拿剑指着自己师兄呢,没大没小,这可不好,不好!”摇头叹息。 “喂,你是不是怕了他们?”何红菱没理睬他胡说八道,却一脸的不平,恨恨望着他。 “我怕什么?又不关我的事!”他双手一摊,很无辜。 “哼,你要是不怕,干嘛张嘴女侠闭嘴女侠地叫我?”很明显,何红菱知道他想从称呼上跟自己划清界限,免得别人误会。她说着话,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大家都很尴尬,不知在想什么心事。梁红玉急忙站出来笑道:“好了好了,你们兄妹有话好说。我出去一下。”说完疾走道门口,路过宁泽身边,使劲拽了一把,宁泽不由自主被她扯出了房门。 “怎么回事啊?”俩人走远了,宁泽回头看看没人跟来,急忙悄声问梁红玉。 “没什么,师父派来找她回去。”梁红玉淡淡说道。 “哦。”宁泽点点头,他发现梁红玉语气平淡,情绪不高。他知道为什么,却不好问:“那她会不会回去?” “不知道,看她怎么想吧。” “呵呵,我瞧那个姓曾的有点意思,是不是为了这个?”宁泽贼贼地一笑。 梁红玉转头诧异地看着他:“你怎么知道?” 其实何红菱跑出来是两个原因,救梁红玉算一个,那姓曾的也算一个。曾云杰是带艺投师,十三岁转来拜在何占豪门下,过了五六年,何红菱也慢慢长开,曾云杰便对何红菱有了些意思。他自小聪明好学,人又会奉承,深得何占豪喜欢。便借着跟师父接近的机会,有意无意聊着小师妹的话题。 何占豪十分中意曾云杰这个徒弟,长得一表人才,学武做事都样样出色,心里也暗暗将他当半个儿子看待。这一两年时间,何红菱渐渐长大了,找婆家的事业该提上日程。曾云杰靠着自己不动声色的努力,终于打动了何占豪,暗示他不反对他跟自己女儿进一步发展。 曾云杰当然十分开心,逐渐公开向何红菱大献殷勤。可不知如何,何红菱就是不喜欢这个曾云杰,以前还大大咧咧说说笑笑,自从他表露出异常的体贴后,反倒是越来越没个好脸色。 恰巧两个月前梁家出事,梁红玉也被衙门收监看管,过了不久,开封府传下判决梁红玉发为营妓。 何红菱与梁红玉情同姐妹,自然要去找老爹想办法。可何占豪虽然算是武林豪客,却哪里有胆子同官府抗衡,当然没办法答应女儿这请求。何红菱为此便同父亲大吵一架。 也许正因为吵这一架,让何占豪感到这女儿如此野性难驯,怕是真该找个人管束了。便寻个机会,隐隐约约暗示她和曾云杰应该加快发展速度。 不说还好,一说这事何红菱气不打一处来,直截了当告诉父亲自己不喜欢曾云杰,让他打消这念头。何占豪又一次对女儿发了脾气,而结果是何红菱干脆来个不辞而别,半夜里突然溜之大吉。 家里虽是武林人士,可这丫头从没出过远门啊。何占豪急得要跳楼,召集弟子们赶紧寻找宝贝女儿下落。也是师兄弟们多,大家七嘴八舌商量,不知谁忽然想起小师妹几次三番为了梁师姐着急掉泪。于是大家估计她会跑来找梁红玉。 何占豪便派了两个儿子,还带上曾云杰出来寻找。顺着一路打听下去,何红菱也没什么江湖经验不知道反侦察的手段,轻轻松松便被找到线索。不料快要把她逮住时,半路里横插出来个洗澡的宁泽将人给截了去。 何家兄弟还有曾云杰三人哪里会死心?只好从梁红玉的下落那边下手,打听到梁红玉的下落,顺藤摸瓜便找上门来。 宁泽听完梁红玉说个大概,深深呼了口气:“我觉得你那曾师兄其实也不错啊,她干嘛看不上人家?” “你真傻还是假傻?”梁红玉瞪着眼睛看着他,好像见了鬼一样。 宁泽愕然道:“怎么,难道其中还有隐情?” “你这人,看起来挺机灵的,怎么这么笨蛋?”梁红玉急道,咳地一跺脚:“蠢猪!” 宁泽嘿嘿笑道:“这关我什么事?你们武功那么高,难道还让我替她去宰了那姓曾的不成?这鸡蛋碰石头的事儿可别找我!”说完拍拍屁股转身要走。 “你回来!” “怎么了?” “那起码你也得帮帮她啊,她可不愿意回去!”梁红玉简直想抽这蠢猪两巴掌,她才见宁泽一面就已经心知肚明。瞧小师妹对他的态度,随便得跟穿一条裤子似的,让他把自己画成个丑八怪,让他随意进出自己的房间,跟他说话那叫一个不见外——,话说一个大姑娘家家的,真会单纯到这份上么? 0058、赌气 (我觉得自己简直跟推荐有仇!每次有推荐的时候,就要出点纰漏,今天又差点少了一更。【ㄨ】这是哭泥叽歪!) ~~~~~~~~~~~~~~~~~~~~~~~~~~~~~~~~~~~~~~~~~~~~~~~~~~~~~~~~~~~~~~~~~~~~~~~~~~~~~~~~~~~~~~~~~~~~~~~~~~~~~~~~~~~~~~~~~~~~~~~~~~~~~~~~~ “这可有点难度!”宁泽翻白眼看天,苦恼地说:“你们都是师兄妹,一伙儿的。又不能动又不能碰,况且我现在势单力薄,哪干得过他们?要不,你们就跟他们回去算了。哦不不不,大姐你可不能走,你一走我就糟了!” “放心,我不让你背着黑锅。”梁红玉淡淡笑道:“已经很多谢你了,花那么多钱,让我有十天自由!不过小师妹——” “哎呀,这个这个这个这个······”宁泽苦恼得转圈碎碎念,忽然停住:“她真不想回去?” “你说呢?”梁红玉悠悠说道。 “好吧!”宁泽一咬牙:“硬得来不了是吧?只好用计了!” “什么办法?”梁红玉精神一振。她也不知是不是染了何红菱的毛病,不知不觉开始很听这小子的话。 “你过来······”宁泽对着梁红玉耳朵一阵嘀咕。梁红玉想了想,点头道:“也只能如此。你快去吧,我拖住他们!” 宁泽呵呵一笑:“他娘的,这叫什么事,自己给自己找那么多麻烦!”说完拍屁股去了。 梁红玉目送他出了同福客栈,转回身慢慢进了房间。正遇上何云雄还在教训何红菱:“······你看你成天这疯疯癫癫的样子,连爹的话你也不听。啊,还跟着那个姓宁的小白脸······唉!”他不好意思地看了一眼曾云杰,又恨恨继续往下说:“什么也别说了,咱们这就回去。回去听爹的发落!” “我不回去,我回去了师姐怎么办?”何红菱气呼呼地转过头去不理他。 “梁师妹也一起回去!” 梁红玉笑了:“几位师兄,可别拉上小妹。小妹去不得的,回头连累了宁公子。” “有什么去不得的?你这不都出来了么?”何云威不解地问。 梁红玉把自己的处境说了,仍是淡淡笑道:“确是身不由己,小妹认命也就罢了。” 何家兄弟一阵默然,曾云杰却脱口而出道:“这有何难,咱们自去咱们的,回去求师父寻个地方给红玉师妹暂避,时日久了,官府自然放松,那时候再想办法。” “那宁公子怎么办?”梁红玉问道。 “他不是机智多谋么,想来一定有办法脱身的。日后再报答他也不迟。” “你!”何红菱本来坐在床边,一下子跳起来,双眼怒火瞪着曾云杰。 梁红玉急忙笑道:“师妹别生气,曾师兄也是好意。我看,这也不失为一个办法!”说着走近何红菱,伸手拉住她衣袖,暗暗用力掐了一下。 何红菱感受到师姐的暗示,一时反应不过来,看着梁红玉。梁红玉微微点头凝视她笑道:“怎么样?要是可以,就请师兄们离开一下,我去叫小二烧了汤来,咱们沐浴换身衣服,再慢慢上路不迟。” 何红菱不知她到底要暗示什么,只得怔怔点了点头。 曾云杰一见大喜,忙说道:“这就好,这就好。呃,两位师兄,咱们赶快出去叫小二吧。” 何云雄兄弟也放了心,三个人急忙出了房门。 梁红玉使个眼色,低声道:“呆会儿再跟你细说。” 宁泽出了同福客栈,像疯了一样狂奔城外,吐着舌头冲进前锋营五队所在。韩世忠此时正在召集了全营兵卒训话:“??????今后便如此执行军纪,你们听清了没有?” “听清了!”大家面面相觑,一个个心里没底地回答道。 韩世忠还要说话,忽然远远看见宁泽冲进兵营:“五哥、五哥!” “你这是干什么,慌里慌张的。”韩世忠站起来迎上去,看他满头大汗喘不了气的样子,皱眉道。 “五哥,多话不说了,你快帮我个忙——” “什么忙?” “去骐骥营把那两匹马借出来,再给我找两身衣裳,咱们的军装,快、快,要不然来不及了!”宁泽一边喘气,一边跳脚。 韩世忠二话不说回头喝道:“没听见吗,快去找两身衣裳,王六斤,你现在就跑去骐骥营,告诉他们我借昨日那两匹马用用,即刻还他。我们随后就到!” 王六斤慌忙答应,一溜烟朝骐骥营去了。 韩世忠关切看着宁泽:“到底出了什么事?” “唉,没时间多说了,我得赶紧回去。回来再跟你细说。”他弯腰扶着肋骨,喘着气朝骐骥营跌跌撞撞走去。 何红菱和梁红玉等小二抬进大盆,装满了热水,赶紧把门关上。何红菱紧张对梁红玉说道:“他不会骗咱们自己跑了吧?” 梁红玉看着她,嘴角上扬:“傻丫头,你还没我了解他么?”伸手在她脑门上一戳。 姐妹俩轻手轻脚慢慢在房里收拾行李包袱,偶尔对视,相互一笑。 过了一小会儿,梁红玉走到床后的窗户边,轻轻推开窗子,下面是条背街的小巷,没人过路,清清静静的。 又等了一刻时,梁红玉眼睛一亮,看见宁泽手里拿着一个大包袱轻手轻脚走到窗下。 “在这里。”梁红玉笑着低声叫道。宁泽赶忙抬头,露出笑容。忽然又伸手向上挥动。梁红玉回头一看,何红菱的小脑袋也钻过来,正对着宁泽。 宁泽把大包袱用足吃奶的劲朝窗口抛上,梁红玉伸手稳稳接住。姐妹两赶紧回身,正好听见何云雄在外面不耐烦叫道:“喂,你们到底完了没有?” 梁红玉一拐何红菱,何红菱会意,轻轻走到大盆边,伸手搅动得水哗哗响:“急什么,还早呢!” “唉,女人真是麻烦!”何云雄抱怨道。 何云威却在跟曾云杰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说起自己妹妹,何云威摇头叹气:“这丫头,着三不着两的,都是老爷子把她惯坏了。这次回去,一定要跟老爷子说说,重重责罚她,越来越没规矩!” 曾云杰却不怎么搭话,只是微微苦笑。 何云威有点尴尬,吞口唾沫继续唠叨:“不过呢,她再怎么闹腾,毕竟是个女孩儿,也不会过分到哪儿去。我看她跟那姓宁的小子,也就是不知道轻重胡乱说说话。要说他们有什么,打死我都——” “别说了师哥,这个小弟省得。我又不会往心里去!”曾云杰急忙打断他。其实心里苦涩之极,那情形,瞎子都看得出俩人绝非那么单纯。小师妹听那小子叫自己何女侠,泪水都出来了。 可他现在能怎么办?只有走一步算一步,先把小师妹弄回去。这个姓宁的,将来再说吧! 聊着聊着,曾云杰发现有些不对劲,这都过去快一个时辰了,谁洗澡要用一个时辰的?他不好去看,只好对何云威说:“师哥,梁师妹平时挺果断啊,今天怎么——?” “可不是?洗个澡要洗出花来了?”何云威皱眉说道,又对何云雄说:“大哥,再催催她们啊!” 何云雄只好又敲门问,可这次敲了半天也没人开门。扭头看着墙角二人:“糟了,没人应!” 俩人赶紧起身,何云威又捶了半天:“快开门,怎么了?不答应我们撞进来了啊!”里面悄无声息。 房门被何云威一脚踢开,好端端的两大盆洗澡水放在屋里,再看四处,空无一人。曾云杰一眼就看见床后的窗户打开着,冲过去时,寂寂小巷,哪里有半个人影? 出城不远的路上,两匹马一前一后慢慢走着。已经安全,何红菱和梁红玉也不那么紧张了。 姐妹俩合骑着那匹青鬃马,宁泽自然是骑着自己的小白。路上他不断跟梁红玉说着话,自从刚才开口碰了何红菱一个大钉子,人家根本不理他,就不敢再搭讪。 回忆起方才姐妹俩从窗口跳下来的情形,宁泽不住地啧啧称赞:“真不愧是练家子,那姿势,那气质,简直是没谁了。伏明霞跳水也没你们俩这么好看!” “伏明霞是谁?”梁红玉挺不落忍他可怜巴巴地讨好没人理,只好配合配合。 “哦,一个水边女侠,死了一千多年了,书上有记载。”宁泽信口胡诌说道。 梁红玉倒是噗嗤一笑,想起刚才宁二爷笨手笨脚上马背的样子。当时他还大大咧咧问她们:“会不会骑马?这马可烈得很!”人家两位女侠二话不说,一只手按住马鞍,轻轻一纵,前后就上了马背,坐得稳稳当当的。 开玩笑,开车马店的大环刀何占豪的女儿徒弟,不会骑马,出门好意思跟人打招呼么? “嗯,看着你们这么矫健,我就放心了!”宁泽深沉地点头装逼,然后也想学着姿势,按住马鞍,用力一跳,没上去。再用力一跳,还是没上去。这厮急了,两只手抓住马鞍,拼命去踩马镫,那马镫不多不少,刚好让宁泽脚尖碰的上却伸不进去。然后只见他手舞足蹈一阵乱爬,就是拿小白没办法。 估计小白也是干着急,打着响鼻不住踢腿,他就是上不去。 梁红玉要想帮他,却被何红菱伸手拦住。只见他转来转去,十八般姿势全都用上,最后对着小白说:“不行了,咱还是老规矩吧!”说话就搂住马脖子,两只脚缠在马背上,夯吃夯吃地转身,终于勉勉强强上了马背。这才一前一后出了城。 没走多远,军营就到了。宁泽招呼两人下马,自己过去牵了马缰。梁红玉问:“咱们进得去吗?”说完看看自己,又看看何红菱。她们已经换好了军衣,又擦得满脸黑漆嘛唔的,但还是不自信。 “呵呵,放心,咱有这个呢!”宁泽笑着把腰牌摸出来在何红菱眼前晃。 “滚开!”何红菱一脸寒霜。 0059、十二条军规 宁泽挂着一脸的狗血,垂头丧气牵起两匹马儿,后面跟着两个小兵走进军营。 自己的小屋前,韩世忠早就在哪里焦急等着。刚才他去得急,走得更急,韩世忠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好过来等候消息。 见他过来,韩世忠一颗心终于放下,走上几步:“兄弟,到底发生什么事,却不跟哥哥说清楚,白担心半天!这两位是——?” 宁泽呲呲牙:“没事五哥,就是去接两个呃兄弟,咱们进屋说。” “不瞒五哥,这两位是我朋友,她们是女子。” “嗯?”韩世忠皱皱眉,抬眼看了看梁红玉和何红菱,刚才没在意,现在一看,果然身姿和男兵不同。 何红菱侧过身子不说话。倒是梁红玉器宇轩昂,举手抱拳:“叨扰了!”语音清脆。 韩世忠有些诧异,本能地回了个礼。 既然是女子,就不好跟人家多说话,转头对宁泽道:“你没事就好,那咱们先不多说,明日若有空,你来营房,聊聊军规的事儿!”说完站起身朝两个女孩儿拱手,也不多话,抬腿就走。 “呃五哥,那个,我还是跟你一块儿去吧,咱们今晚就好好聊聊!” 韩世忠回头看他表情,知道他跟二女共处一室颇感不便,淡淡一笑:“走吧。”自己先出了门。 宁泽急忙和梁红玉交代两句,想跟何红菱道个别,人家还是懒得理他。只得讪讪追出门去。 宁泽前脚走,梁红玉就笑着推何红菱一把:“行了,人都走了,你板着个死人脸给谁看?人家帮了咱们多少,至于吗你?” “师姐,你看他、他——”何红菱又气又急,又说不出口。 “他什么,我看他是装傻充愣。”梁红玉淡淡道。 “为什么?”何红菱瞪大眼睛。 “不为什么,他的事都是你给我说的,自己不会想啊?”说罢转身打量起这间屋子来:“咦,这小子似乎还真有些本事啊!”她在屋子里打转,看着到处都是笔墨纸砚,还有宁泽涂涂抹抹的痕迹。何红菱也顺着她目光瞧去,果然,有字有画。 她俩虽然主业习武,可何占豪还是很注重培养下一代的,有了俩钱,便在家里请了先生,教儿女徒弟们认字学学文化。总不能几代都是老粗吧?况且大宋文风又盛,但凡开封城出来的普通平民,还真不是吹嘘,说人人都有几分艺术细胞不算夸张。 一边看宁泽的字画,梁红玉一边啧啧赞叹,何红菱默然不语想着心事。 “兄弟,今日对弟兄们宣读了你的新军规,大家似乎心里都没底啊,你觉得真的会有用?” 军营边,燃起一堆篝火,韩世忠和宁泽坐在火旁说话。 “有没有用,其实我也没底。都是自己瞎琢磨的。不过五哥,咱们这军队啊,我看是该整顿整顿了,忒不像话。这样儿拉出去能打仗么?”宁泽搓着手,这大晚上的,朔风阵阵,还真是有些扛不住。 韩世忠点头:“咱们大宋官家,白养了那么多禁军厢军,跟西夏打了那么多年,一回都没赢过。唉,重文轻武,把天下英雄好汉的心都给冷透了!” 他虽不爱言辞,这两句话却透着深深的失望。 “病根就在太祖爷是武人出身,又见多了五代乱世,他不防着武将才怪了。话说这太祖爷当时也是一条好汉,可子孙们养尊处优,只学着他防武将的家法,却学不了他用武将的本事,那还不这样?小弟这法子,说实话也只能练练兵,还不知道到底管不管用,走一步看一步吧。”宁泽摇摇头苦笑道:“要不是那天害你们差点吃板子,我才懒得管王相公这破事儿呢!” “你弄那些爬柱子、仗腰子的姿势,有什么讲究?”韩世忠问道。 宁泽给他的训练计划里,有很多锻炼方法,其中有引体向上,有仰卧起坐,还有俯卧撑等等辅助体能项目。韩世忠虽然能做,却不是很懂。 “那些都是体能锻炼的辅助项目,当兵打仗,首要体力。一个个懒懒散散的怎么行?让他们照做,配合跑步行军拉练,过不了一个月,就会看出效果来。比你们举石锁翻双环科学多了。” “还有,叠被子也算训练——”不知不觉,韩世忠和宁泽聊了很多,宁泽给他一样一样解释,虽然看不到效果,但以韩世忠的天分,理解这些毫无困难。他越听越觉得宁泽这套法子靠谱。比以前大宋军中一味地演练阵法,排列刀枪那些华而不实的花架子管用得多。 第二天一大早醒来,韩世忠就去找营造监,把宁泽给他的简易图纸亮出来,说是经略相公要求的,一切按照宁泽法子建造。营造监左看右看,不过是一所长七尺、阔三尺,高一丈五的小房子罢了。只是没有窗户,门边也要用压条细细镶嵌,不能漏一点光出来。 “你们做这么个黑屋子干什么?气都不透!”营造监的人问。 “这个叫禁闭室,专让人潜心忏悔改过的地方。”韩世忠笑道:“拜托大哥们,两天之内便要用上。” 军中营造材料充足,这么间小房子用不上一天就可建成,那是没问题的。 还有双杠、高低杠,更是小儿科,分分钟搞定。 宁泽其实在考虑是不是弄个篮球场给他们发泄发泄?想想还是先放放,一是古怪弄多了,怕引起军中议论,效果还没出来就弄这么多花俏,王渊估计也不会太支持,还弄得营造监抱怨。 宁泽的十二条军规,既不同于目前大宋流行的《战诀歌》什么“惟我大宋,浩浩百年;奋勇破敌,一往无前;将士同心,万难何惧;死忠效命,同声同气;自古军法,壮如雄关;其志所在,号令如山......”大宋文气,闹点什么军法也弄得唱歌一样悠扬好听,就是没干货。 同样,也不是西点军校那样的充满了哲理和精神,什么“细节决定成败、火一样的精神、不断提升自己、没有不可能”等等,不是听不懂,而是完全没法理解。不是一个时代嘛! 所以他拟的十二条军规,基本上就是最简单、最底线的要求。而宁泽完全秉持一种军事理念:“重要的事总是简单的,简单的事总是难以做到的。”他相信,要做到这些简单要求,也必须经历一个痛苦的蜕变过程。 本不想就这么随随便便抛出这些,可是没办法,机缘巧合,已经上了王相公的贼船,唯一的办法赶在自己帮他大忙的余热未散之时,做点有价值的事。 要知道,这世上什么都是交换,当你没有可以跟别人交换的东西,就别期望谁会对你另眼相看! 《十二条军规》 一、黎明即起,整理军容。 二、庭前号令,喊出威风。 三、目不斜视,步履唯中。 四、渊渟岳峙,久立如松。 五、长官意志,绝对服从。 六、松软懒散,一扫而空。 七、时时对垒,明决雌雄。 八、日行廿里,毋累毋痛。 九、行军负重,极限巅峰。 十、时刻准备,精神紧绷。 十一、军旗军魂,随令西东。 十二、铁血五队,盖世先锋! 最后两条,基本属于口号范围了,但这篇宁泽临时想出来的文字,必须每天背诵,而且一字不差地遵照执行。宁泽相信,既然是练兵,只有把一个部队的魂魄深深印入士兵的灵魂,让他永远刻上这个印记,才会散发出那种神圣的使命感,并为了这份使命感和这份荣誉,百死不悔,一往直前! 依照宁泽的思路,韩世忠把五队分成了两列,每列四十八人,告诉他们,从此就是对手,从此就是竞争者。每天天一亮,就是两列的竞争开始,赢的一方,吃饭优先,休息优先,衣服对手洗,便桶对手倒。而输的一方,自然粗活累活全部包干,还要被赢的那方无情的嘲笑。 于是从头一天开始,两列士卒便本能地形成了一种对抗的气场,再也不是嬉笑打闹、互相帮助的兄弟,而是真正的对手,不见血的敌人! 军规订好,细则就要执行。从第二天凌晨寅时开始,前锋营五队的九十六名士兵,便不再享受大宋其他军营可以换岗执勤,其余睡觉的优厚待遇。所有人都准时起床,并且把自己的床铺整理得如宁泽示范的那样,豆腐块的杯子、水平的床布,还不允许有一根头发掉在上面。 寒风呼号,四野彻骨。几十只松明火把的照耀下,前锋营小校韩世忠带着三个抽选出来的号令执行官、监审官和积分统计官纹丝不动地站在营房前。这三个宁泽封的“大官儿”在宁泽的指导下,逐一学习,如何检查军容、军姿,精神是否饱满,队列是否整齐。以两列的优劣多寡来计积分。 积分的项目是每天的训练项目,比如寅时点卯,然后列队立正一个时辰,也就是两个小时。这两小时里不准有一点声音发出,不准稍微有一点摆动。每个人头上都放上一碗水,稍有晃动即行出列,对方列队计一分。晃掉水的士卒自行做五十个俯卧撑,而本列的领队也要自罚二十个。不管本列多少人受罚,领队都要叠加做足。 这么责罚的最大好处是可以迅速建立起一种集体荣誉感,而被罚的士兵也会陷入深深自责,加倍努力。 0060、天雷地火、玉露金风 . 头一天自然是状况百出。 大家都没什么实际经验,包括宁泽也是。在营门口操场里列队,宁泽只是指导了站姿标准和稍息立正等口令,却没防备两列挤在一起会出毛病。 张长武最先使坏,趁人不备去挠旁边对方的弟兄,人家一碗水当头淋下。引得大家笑作一团,张长武还洋洋得意举手示意对方违规。结果被监审官严厉指出属于恶意作弊,当场要求五十个俯卧撑,而他的领队,一个叫刘大山的,也开张鸿发做了二十个。 刘大山心头窝火,堪堪做完,就对准张长武屁股重重一脚。谁知这也犯了新规矩,不准随意打骂成员,又被单独罚了五十个。 还有就是一通乱,要么没理解号令,喊向后转,有的左有的右,或者干脆转圈玩儿;要么叫稍息,差点弄个一字马;要么让向前看,连脖子都伸出去。 宁泽的意思,就是在处罚里加深印象,在处罚中吸取教训。于是一个上午,两列的领队,那真是叫做一个惨。俯卧撑做到最后,只能趴着动弹不得。而韩世忠要不留情,每次歇够三十息就要接着做。 两列队员们从窃窃偷笑渐渐变得面容尴尬,到最后一脸的惭愧和内疚。而两位领队,一个刘大山,另一个王六斤,已经没力气咒骂这些撮鸟。只凭一口气咬牙支撑,脑子里乱哄哄都是宁泽无情的话:“身为领队,没能力管束下属,没魅力让大家敬你爱你,你就是废物,就是懦夫!” 他们可以承认自己管不了下属,却不能承认自己是懦夫,是废物! 两列队员的泪水渐渐模糊了眼睛,鼓起的腮帮子在传达着他们的激动和愧疚。 “报告,小的想替领队接受处罚!”终于,有一个士兵看不下去了,流着泪水站出来。 “报告,小的也愿意!” “小的也愿意!” ······ 越来越多的大声叫喊,每个人都充满自责和一种神圣的团队荣誉感。 站在营房台阶上的韩世忠背负双手静静看着这一切。他又何尝不是心神激荡,双目充血? 却只能用低沉的声音告诫众人:“这是一种集体荣誉,只有每个人都把这份荣誉视为自己的生命,才能让咱们前锋营第五队变成一只盖世先锋,所向披靡无往不胜。而达到这个目的的关键,就是领队必须接受游戏规则,必须接受所有的处罚。你们心疼领队,那好,就自己做到最好!” 才一个早上下来,两列兵卒都分别拥向自己的领队,哭成一团! 韩世忠摇头叹气,对身旁无动于衷的宁泽说道:“兄弟,你这法子看似平常,没想到却恁狠!” “呵呵,男儿有泪不轻弹。能让他们哭出来,就是第一步目的达到了。”宁泽平静说道。谁也不知道他漠然的表情下在想些什么。 拖着慵懒的步伐,宁泽朝自己的小宿舍走去。 看着韩五哥半点不走样地执行他的计划,宁泽也就放心了。至于那些丘八背后议论自己说作为一个队副居然什么都不干袖手旁观,他根本不在乎。心说老子是军师、是谋士,是规矩的制订者,但绝不会是执行者,更不可能自己去守那些规矩。特么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这道理都不懂么?活该当一辈子丘八! 宿舍外边早就没有了看守的兵卒,所以宁泽才得以大摇大摆把两个女士领进门去。一来是张好张公公答应了给他充足的自由,二来也是因为修复古贴的任务已完成,没必要防着他盗窃文物潜逃了。 想到这里,宁泽有些疑惑,怎么好几天都没见到张公公了?莫非这老兔子答应自己的事儿做不到,干脆来个老将不会面?要是这样还好点,就怕时间一长,人情就淡了。【ㄨ】 刚来那两天,他急着要回湖阳。可现在接了王渊的任务,又结识了韩世忠和梁红玉,他觉得自己使命在肩,此时回去,还真有些不合适。忽然,眼前浮现出两个身影,一个安静,一个跳脱,一个温婉如水,一个神采飞扬······渐渐地两个身影又合二为一,却越来越模糊,离自己越来越远。 是梁红玉开的门,双手沾满了面粉笑道:“来了?” 宁泽探头探脑进去,看见何红菱背对自己,一身昨天显得十分肥大的军服,一夜之间已经妥帖合身,正在炭火上支起一口锅子,不知弄些什么。 “她没事了吧?”宁泽扭头悄悄问梁红玉。 梁红玉笑着摇头:“不知道,你自己去问。”转身走到一边和面去了。俩女人真有办法,把他裱画的大壁放下来,成了案桌。 “咦,在做啥呢,闻着挺香!”走倒何红菱身后,夸张地猛吸一口气赞叹道。 何红菱一脸坚贞不屈的表情,根本懒得看他。 “哎,差不多得了,我又不是故意的!”宁泽嬉皮笑脸,还伸手拐拐她。 啪,一团捏好的锅盔砸在锅上,柳眉倒竖转过身来:“你做什么了不是故意的?” “呃,不就是叫了你两声何女侠么,其实也没甚大不了的嘛,是不是啊红玉师姐?”他不敢看何红菱的逼视,急忙躲闪。 梁红玉不配合地笑道:“这个我可不懂。呃,腰累了,出去转转。”说完自顾自出了房门。她身材本就高挑,一身军服穿在身上,很有些威风凛凛的样子,又化了装。出门还真不容易认得出是个女的。 咣当一声,房门关上。屋里空气瞬间凝固。 宁泽伸着脖子四处打量:“嗯,还不错,干净多了。唉,你们要是不来,我这儿真成了个狗窝——” “你少打岔,我问你,你是不是早就嫌我烦了?”何红菱几大步冲到他跟前,仰着头瞪视。宁泽急忙转过头去看着墙壁:“怎么会呢呵呵,我欢迎你们还来不及。咱什么交情?哪至于。” “哼哼,”何红菱冷笑两声:“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要不是怕我师姐跟着我们一起跑掉,你会帮我们?你巴不得我走得越远越好,是不是?” 宁泽一摊手:“这你就冤枉我了。话说你师姐是那么不讲义气的人么?况且人家又识大体,又善解人意——” “是啊,她识大体,她善解人意,我就小气,我就胡闹,我就让你烦了是不是?”这小母老虎,声音越来越高。 “嘘,你小声点儿姑奶奶,怕人家不知道军营里藏了女人是不是?”吓得宁泽赶紧瞪眼警告她。 “我不怕,反正你就是怕我赖上你,索性被抓了去。来人啦,来看啦,军营里藏——呜——呜!” 情急之下,宁泽一把搂住她脖子,狠狠地用自己的嘴去堵何红菱的嘴。 何红菱脑子轰地一下,意识顿时模糊不清。 一身武功的何红菱,就此被宁泽的迷魂大法弄得全身瘫软,双手垂下不知如何是好。只是迷迷糊糊觉得一股强烈的男子气息冲向自己,还有一条毒舌朝自己嘴里袭来。 她不由自主轻启檀唇,任那毒舌予取予求地进出着,纠缠着······,渐渐地,双手挂在对方的脖子,踮起脚尖,迎合着他。 宁泽想堵人家的嘴,没想到嘴堵上了,自己似乎也迷糊了。他闭上眼睛,熟练地享受着这一切,双手在她背上紧紧抚摸,揉捏着。 “咳咳、咳咳!”直到门外有人大声咳嗽,俩人才像触电似的弹开。却都红着脸谁也不敢看谁。 咳嗽够了的梁红玉施施然走进来:“咦,这怎么回事?一左一右俩猴屁股的说?” “噗!”宁泽被自己口水呛着,讪讪笑道:“师姐真会说笑话,那什么,我出去一下!”说完落荒而逃。梁红玉在身后轻笑:“回来吃饭,我师妹亲手做的锅盔!” 匆匆走了一二百米,宁泽终于恢复理智:“去他娘的这叫什么事儿?不是告诉过你别乱来别乱来吗?这狗脑子!”一边说一边扇自己耳光。 玩笑可以开,忙可以帮。可这么做,对得起湖阳那位么?柳清思窗前最后一眼的坚决痴情,宁泽闭上眼睛就心痛。 对不起一个就够了,现在还招惹了第二个,唉! “哟,宁二郎干嘛抽自己啊?这是怎么话说的,呵呵!” 宁泽急忙抬头,张好张公公正在两个小黄门的伺候下,眯着眼朝自己笑呢。 “呵呵,张观察好。给你老人家施礼了!”宁泽急忙走过去躬身唱个肥喏。 “哎,免礼免礼,你跟杂家什么交情,哪还来这套虚的?”张好一把扶住:“几天没来看你了,没怪杂家吧?” “哪里哪里,观察大人日理万机,心里能惦记小人就已经知足了,不敢奢求,不敢奢求!”宁泽嘴上谦虚,心里却说,好歹你特么终于来了,我还以为你翻脸不认人呢! 张好笑道:“小兄弟真会说话,以你这天分,要是想着图个长进出身,进了宫去,保管——” “呵呵,多谢观察栽培,小人暂时没那打算。以后若有需求,再来仰仗观察!”吓得宁泽一身冷汗,这要真被他瞄上了,那还得了? . 0061、鉴定 ps. 奉上五一更新,看完别赶紧去玩,记得先投个月票。现在起-点515粉丝节享双倍月票,其他活动有送红包也可以看一看昂! “呵呵,杂家说个笑话儿,瞧把你吓的。放心,知道你家里有娘子!”张好望着他一脸的窘相,更是快意。笑得暧昧兮兮,让宁泽全身肉麻。 全身媚态的张公公终于笑够了,方说道:“其实杂家正要去看看你!” “多谢观察大人,岂敢劳动大驾!”宁泽急忙说道。 “也不光是去看你,只因前日你说的事,杂家放在心上,这几日办事回来,就去找王经略说了——” 宁泽急忙竖起耳朵,全神贯注地听他下文。 “可是啊,唉,这个王几道,脑子实在不太好使。只说子霑你还有些事没查清楚,不好轻易放人。又说你也算帮了他的大忙,怎能随便发回原籍重审,那不是害了你么?他这么说,杂家倒不好再同他争辩。所以此事恐怕还得缓缓,容我慢慢想想办法!哦,对了,方才你为何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呀?” 张好这话倒是十分诚恳,同王渊跟宁泽说的一模一样,看来也没忽悠宁泽,真是去帮了忙的。只是童贯治军严厉,决不许手下宦官插手军务,所以让他说别的行,说这个,王渊拒绝了他还真不敢多啰嗦。 不过最后一句倒是问得比较巧妙,张好又不知道宁泽的事儿,看他自打耳光,还以为是为了迟迟不得回家心急。看都看见了,不关心问问说不过去。可要是先问,回头宁泽一求,自己再解释岂不显得人情不实?所以先解释完了再问,也好堵宁泽的嘴。 宁泽哪知道这老太监肚子里的弯弯绕?不过听他如此上心,还是十分感谢。不免又奉承了他几句。 张好得了宁泽理解,心里舒服多了,又才笑道:“实不相瞒,杂家还有第二件事,相求二郎。不知能否帮忙啊?” “但请观察大人吩咐!” “是这样,童相公交给杂家的差事,也办得差不多了,不日便要启程,暂回东京,当过个年尾巴吧。因此呢,也带了几件物事,是打算献给童相的。若二郎有暇,不妨到鄙处帮忙看看,若能瞧个真伪出来,也免得杂家弄错了人情,反而不美。不为难吧?”言语之中,颇为殷切。 宁泽呼一口气,还当什么为难的事儿呢,这不正找着专业人士么?笑道:“只怕小可见识浅薄,耽误了观察大人的大事。” “呵呵,二郎太客气了,如今慢说这军营之中,便是问遍整个颖昌城,还有谁能比二郎更可信?走、走!”说话间笑着拉起宁泽的手,并排朝自己住处走去。 宁泽几辈子哪被太监牵过手?一路上真是感觉奇妙之极。 来到张好的住处,不免深吸一口气,这老东西也真会享受,一个标准的四合院式样营房,被他一个人全占了。还有俩小兵在寨门口把守着。 进到正厅,迎面一股热气扑来,宁泽在外面冻得寒冷,咋一进来,居然还是发热。地上烧着旺旺的三个大铜炉,铜炉上又有凹槽,两个放了龙脑香,一个似乎热着水还是什么。地上铺着整块的波斯地毯,还有条案、清供,一样不缺,清供里插的是腊梅和迎春。两旁各两把垫着兽皮的交椅。 啧啧啧啧,羡慕死宁泽了,寒天冻地的野外,居然布置得如此舒适。这******,还真没白割! 被张好让了座,屁股才捱着交椅,人家两个小黄门便拿了一个玛瑙碗走近铜炉,用一把汤勺舀出里面的液体盛在碗里,给他端过来。 宁泽接过,一股浓香直透心脾。 “来,二郎请用。这是杂家用粳米、红枣、莲子、银耳、梨糖,还有松子、乳覃、柿干、板栗熬成的佛粥,方才热上去,专等你来享用!” 宁泽急忙笑着起身谢道:“观察,这个人情可大了。如此天寒地冻白雪纷飞,能喝上如此一碗腊八粥,真是莫大的享受!” 张好见他识货,也乐得呵呵直笑。也伸过手去接了一碗,陪他一起喝。 喝完了粥,又上了丝巾擦完手,张好这才翘着兰花指悠悠说声:“请上来吧。”两个小黄门急忙跑到条案上,取过三个大大的锦盒,用一张方案放在宁泽面前。 张好又笑道:“那日二郎忒地仔细,还要军中做了手套方能取开观看。杂家可把这规矩牢牢记住,不敢唐突了宝贝呢!”说完小手一招,黄门捧着托盘,里面放着白纱手套递在宁泽面前。可见他对这几样东西的重视。 张好学了乖,上次急吼吼列了目录呈上去差点弄砸打脸,这次就不敢了,须要一切周全才能报给童贯知道。他虽然对书画有些鉴赏能力,但毕竟是个半壶水,哪像宁泽这么专业?所以才巴巴地找他来,再过一回目。 宁泽轻轻打开锦盒,取出卷轴,才拉开一半就吓了一跳,这画虽然以前没见过,但一副熟悉的味道扑面而来,脱口道:“顾闳中?” 张好一拍大腿,拔高了嗓子尖笑道:“二郎果然是行家,才展开三尺便认出是谁的画作,神乎其技啊!” 顾闳中,五代十国大画家,善画人物花鸟,供职在南唐后主李煜******,曾偷窥韩熙载私生活,名作《韩熙载夜宴图》,真是光照千古。 这幅画不是《韩熙载夜宴图》,只算得一个小品,画中一人,幽篁独坐,一手举杯一手扶石,仰天观望,显得消散飘逸中又有几分落寞。长天望处,几只隐隐约约的飞鸟远去。全画构图简洁,人物衣理自然飘洒又不失严谨。画轴下方只是隐隐约约一个顾字。盖当时绘画只认作工匠所为,不能像书法那样堂而皇之落款。 “真迹、真迹无疑!”宁泽看了又看,简直爱不释手,不住摩挲赞叹! 张好怡然自得,虽然时代相去不远,也算难得。 宁泽又打开第二幅,他娘的,更是不得了,居然是一幅顾恺之的《谢鲲像》,这幅画把谢鲲画于岩壑之中,衣纹用的是高古游丝描,但见线条缠绵如蚕丝吞吐,回环往复又灵动自然,尤其是两只眼眸,用独特的点漆之法,简直神采奕奕不可方物。 当即下了判语,绝对顾虎头真迹无疑! 到了第三幅,宁泽开始犹豫了,从上至下、从左至右细细看了半天,只差脱口而出要放大镜来观察。 张好见他眉头紧锁,神态犹豫,渐渐有些坐不安稳:“怎么,这幅画有问题?” “嗯,暂且说不好。”宁泽专注在画上。 这是阎立本的人物,以他的专业知识,文献上也不见记载。不过阎立本的特点精神倒是十分相似,微微的差别,让宁泽感到很为难。 画上只有寥寥几字款识——“阎立本作张然图。”但张然是谁,宁泽不知道,所以无从参考。而唯一让宁泽犹豫不决的是,图中主角自然是那个叫张然的,人物比例高大些,另外两个身旁服侍的仆人比例小。这本是中国古代人物画的特征,不足为奇。但仆人的用笔感觉和主要人物的用笔感觉似乎不太相同,尤其是三个人的眼神,根本没朝一个方向看。 宁泽干脆站起来拿着画走到床边,接着窗外的日光细细观看。张好也紧张地跟着他过来。 “呵呵,观察,这幅画怕是假的。”宁泽终于笑道。 “哦?假的?杂家到手时已经细细看过,你看这人物脸颊、嘴唇、眼神,还有衣纹,都是阎立本的手笔无疑啊!”听说是假的,张好失望之极,抱着侥幸,还要争执争执。 “是,所以小可也看了半天无法决定。嗯,要说完全是假的怕也不当,估计这人物就是阎立本的,不过,被挖补过了。” “挖补过?什么叫挖补?”唐宋以来,由于艺术鉴赏的需求日益增多,造假书画渐渐开始有人尝试。比如才死不久的米芾就是个造假大师,只不过与别人不同的是,米芾完全靠自己惊人的天赋和出神入化的技艺,临摹仿造以假乱真。最典型的例子就是他临摹的王献之《中秋帖》,历经数百年几乎无人分辨得出,还被清乾隆那个附庸风雅的大瞎子堂而皇之珍藏在三希堂。 当然,这幅画和米芾那种大师故意捣乱不同,是精心作假。宁泽没有比较精密的工具,只能靠目光辨认,终于在光线充足的地方看出,画上两个从属人物的用纸有细微的差别。 “观察,这里有方头排笔没有?”宁泽问。 张好急忙挥手,命人去把一只方头排笔取来。宁泽拗断两只,蘸上些许清水,将画平铺,轻轻揉擦。张好紧张地盯着看,只见洇湿的部分被排笔擦得越来越花,正要心痛喊停,忽然之间,一道细细的裂缝逐渐清晰地呈现在眼前。 “两张纸,这是两张纸!”张好脱口惊呼道。 宁泽把排笔放在旁边,去过丝巾擦手:“嘿嘿,这可怪不得观察大人,手段十分高明娴熟。若是光线再稍微暗些,小可也辨认不出了!” “二郎,你又帮了杂家一次大忙啊!”张好激动地握住宁泽双手,腻声说道:“多谢、多谢!” 宁泽不易察觉轻轻抽出手:“主体部分也许真是阎立本真迹,被人弄巧成拙了,可惜可惜。不过这画也很值得珍藏,观察不算吃亏!” 【感谢大家一直以来的支持,这次起-点515粉丝节的作家荣耀堂和作品总选举,希望都能支持一把。另外粉丝节还有些红包礼包的,领一领,把订阅继续下去!】xh.186 0062、给嫂子找哥哥去 ps. 奉上五一更新,看完别赶紧去玩,记得先投个月票。现在起-点515粉丝节享双倍月票,其他活动有送红包也可以看一看昂! 张好此时心里有些愧疚,毕竟宁泽两次帮了自己大忙,自己对他的事却无能为力,心里打着念头如何好生抬举抬举宁泽。他虽然是个宦官,但人情世故却也不像常人想象的那么变态,还算是个讲义气的宦官。 况且这年轻人看起来着实有用。童相公现在正需要这样的人才。 现而今童相公深得官家恩宠,权柄风光如日中天,若是把这个宁泽举荐给童相公,他老人家一定喜欢得很。那么自己...... 张好打着小算盘,忍不住都想笑。这可是两全其美的好事啊,既报答了宁泽的人情,又能加固童相公对自己的恩宠。 主意打定,张好更是笑得看不到眼睛:“子霑老弟啊,杂家又欠了你一个人情,这可如何是好哇?” “观察大人过誉,区区举手之劳算得什么”宁泽笑道。 “话是这么说,可总麻烦你,杂家心里也过意不去不是么?这么着吧,你的这个事,杂家一定放在心上。另外,还有什么能帮你的没有?”张好主动示好说道。 宁泽心里一动,这不正好么?先把梁红玉的事解决了:“观察大人,还真有一件事想请你老人家帮忙,只是这事的难度,怕是不下于小人自己的事,所以,小人斗胆说出来,观察若能出出主意,小人便是感恩了!” “哦?这么严重啊,你说来听听。”张好也不敢随便开口答应了。 “小人有个结义的姐姐,叫梁红玉——” 宁泽就简单把梁红玉的情况说了一遍,张好听罢,果然有些沉吟:“此事的确有些困难。若是旁人的决断呢,托托人情到教坊司走一趟也就罢了。可这既然是童相公的钧旨,若是不让他老人家知道,怕是不太合适——” 张好思考很久,一拍交椅扶手:“这样吧,此事算不得军务,杂家当面求求童相,看他老人家赏不赏这张老脸。子霑老弟,杂家可没十分把握,你且担待些则个!” 顿一顿又说道:“不过现成的忙杂家倒是可以帮一帮,回头我让人给得胜楼打个招呼,人就暂时先交给你看管吧,只要别放走就行。你现在又不是什么兵卒武将,不用理会军中那些臭规矩,住个营妓又如何?还有那什么钱不钱的,杂家这里可没那回事!”真是霸气侧漏。 宁泽大喜:“有观察大人一句话,小人替我那结义的姐姐给大人道谢了!”说完拱手躬身,深深作一个揖。 “既如此,那就再请子霑做一件事吧。”张好笑眯眯地摆手道。 “做什么事?”宁泽有些愕然,难道还有忙要帮? “嘿嘿,杂家此去,空口无凭,说服力轻了许多。你刚才一说,倒是提醒了杂家,若你能给这两幅画做个跋文,说说你鉴定考证的道理,童相看了,一定喜欢。到时候,岂不事半功倍?” 宁泽看着张好藏着深意的笑脸,恍然大悟,心底升起一股真诚的感激。人家这是要帮自己努力啊。他这趟去东京汴梁,是准备替自己说尽好话的节奏,如果自己能再露上一手,让童贯看上了眼,那以后的事就容易多了! 想到这里,宁泽深深施礼:“大人说得在理,小的感激不尽。只是小人默默无闻,上不得台盘。怎能随便在这么名贵的画上题跋?要不,小人另写一篇赞子,作为这两幅画的考据,只要童相看过,能认可下来也是一样的。” 张好频频点头,这年轻人,果然比自己想得还要周到。话说这两幅画说是送给童相,童相还不是转手呈给官家?若是直接在画后题跋,万一童相不喜,反而弄巧成拙。 当家赶紧安排笔墨,让宁泽写赞。 宁泽本想用瘦金体写的,那样会很直观让童贯眼睛一亮。可是转念一想,这皇家的事,自己了解可不多。万一犯了什么忌讳,那真是想死都来不及。他思前想后,细细揣摩赵佶的心态,再回忆一下他留给后世那些艺术珍品,最后决定,用赵体字写。 赵孟頫好歹也算他们赵家子孙,自元代以后,笼罩中国书坛近五百年,可谓风流占尽。而且赵体字的特点就是如意圆转,富贵气象逼人。用来写赞,再合适没有了。 写罢递给张好,张好看过,不出所料眼前一亮连声称赞,说宁泽这一手字出入二王,深得用笔之精妙,难得是富贵犹有过之,真是雍容华贵之极。 一边仔细收了,就要安排宁泽留下来用晚饭。不无夸耀地说,此时虽然天寒地冻,但还是藏了许多新鲜蔬菜,平时不觉怎样,现在可是殊为难得。比之军营里的大勺伙食那是强过不止一星半点。 宁泽屋里还有两个等他吃饭呢,算算已经过了大半天。尤其是姓何那丫头,真是个小炮仗。话说自己才吃了人家豆腐就溜出来这么半天,要是再不回去,她是能揣着刀出来砍他的。不管别人信不信,反正宁泽自己信。 不住道谢致歉才取得张好谅解,并表示很遗憾,希望以后能有机会跟观察大人痛饮几杯。说得张好乐呵呵地,又伸出兰花指,让人装些做好的吃食,拿上些蔬菜,又送了宁泽一坛京里的好酒,把他妥妥地送回去。 姐妹俩早已做好了锅盔杂汤,一个伸长脖子不住自言自语看着外边,一个眼珠子抠着地面却竖起耳朵听动静。这厮答应来吃饭的,已经这么半天了还不见个人影。 梁红玉几次逼问,何红菱哪好意思把刚才发生的事情说给她听?只说俩人没话可说。梁红玉虽然不信,却也不好揭穿,只是笑这个傻妹子,外表强悍内心保守! 然而最先听出宁泽脚步声的,毕竟还是何红菱。她身子一颤就想跑去开门,瞬间又觉得难为情之极,赶紧别过身去。梁红玉见她举动怪异,正在奇怪想发问,已经听到门口宁泽呵呵笑道:“谢谢两位,我自己搬进去就行了。” 梁红玉心里暗笑,死丫头耳朵比小狗还灵。她稍微等了一会儿,估计外面宁泽打招呼的人已经走远,才过去开门。正看见他吭哧吭哧左手一坛酒,右手一个大提食盒费劲地朝屋里走来,看见梁红玉忙笑道:“快来帮把手。” “这是怎么回事,出去转悠一圈,弄了这许多吃的来。豁,这酒好啊!”女汉子梁红玉一眼就看见那一大坛子好酒,上面红纸明白写着东京孙羊正店的名号。 孙羊正店可是开封城里有名的老店,人家是家传的酿酒秘方,有政府颁发的酿酒执照的,名气大得很。 “咦,还有莴苣?还有青菜?哎哟,还有......”简直亮瞎梁红玉的钛合金眼,这大冬天的,居然有四五种蔬菜,虽然不是很多,但够她吓一跳的。 宁泽得意笑说是遇上个有权势的熟人送的。 “臭显摆,还吃不吃饭了?”何红菱明显感到自己受了冷落,心里急着跟宁泽说话,又不知用什么样的态度,干脆发脾气道。 “吃、吃啊怎么不吃。哟,这杂汤是你做的?” “嗯!” 宁泽谄笑着靠近她:“嗯,闻着就不是一般的香!”说得何红菱低头不语,暗自窃喜得意。默默不语摆下碗筷,只当自己是个小媳妇一样。 梁红玉淡淡一笑,伸手拍开酒坛泥封。她天性豪放,再加上在得胜楼呆了几个月,虽然洁身自好,然风月场里那些场面也见得多了,更加洒脱。 “来,喝一碗好酒!”梁红玉也没找到筛酒的器具,管它呢,杂质就杂质,喝才是最重要的。 何红菱本来也豪爽肯喝酒,现在倒拘束,三个人坐着,只有宁泽和梁红玉推杯换盏眉开眼笑地大口吃酒大块吃肉,她小口小口地抿着。 毕竟是孙羊正店的老酒,度数再低,多了也会醉。宁泽数着已经大概两三碗急酒下了肚子,看梁红玉和何红菱,更觉美艳无比:“来,嫂子,兄弟再敬你一碗!” “说你娘的昏话呢,我怎么成你嫂子了?放屁也不看地方!”梁红玉笑骂一句。 “呵呵,兄弟是不会看错的,你们俩且等着!”他脑子一热,站起身来就朝外面跑。何红菱急道:“你要去哪儿?” “给我嫂子找哥哥去!”宁泽甩下一句话,早已不见踪影。 他一路小跑,不一会儿就跑到五队营房,发现营房居然都安安静静没了往日的热闹,看看天色,这才刚刚掌灯啊,怎么了这是? 韩世忠那栋营房里,平日这时候总是闹哄哄的,今天也很奇怪,原来的床铺都搬走了,只剩下韩营头一个人,独自在哪儿挑灯夜读学关二爷呢。看见他来,脸露笑容:“正好你来了,我还准备明天去寻你呢!” “怎么了五哥,几天这么清静,弟兄们呢?” “呵呵,弟兄们早就被你弄趴下了,才吃了饭,一个个没精打采都去歇着了。”原来一天的新军规强化训练,早就把一帮汉子累成了狗。 “嘿嘿,那正好,五哥跟我走!”冲过去就要拉他。韩世忠见他一脸酒气:“喝多了?” “没有,才两三碗算个啥,走走走,跟兄弟去认识认识。” “认识谁啊?” “吼吼,到了你就明白了,快走!”他不顾韩世忠一脑门子雾水,拖着他死命拽。 “慢点,慢点,老子还没穿鞋呢!” 【感谢大家一直以来的支持,这次起-点515粉丝节的作家荣耀堂和作品总选举,希望都能支持一把。另外粉丝节还有些红包礼包的,领一领,把订阅继续下去!】xh.186 0063、壮志在我胸 (多谢鸣锤之声、示清、你藏了温柔的打赏,多谢白翼龙老兄的鼓励与支持!) ~~~~~~~~~~~~~~~~~~~~~~~~~~~~~~~~~~~~~~~~~~~~~~~~~~~~~~~~~~~~~~~~~~~~~~~~~~~~~~~~~~~~~~~~~~~~~~~~~~~~~~~~~~~~~~~~~~~~~~~~ 宁泽记得古龙在哪本书里说过:“有的女人的魅力,不在白天在夜晚,不在醒时在酒后。平时看上去没什么,可一旦喝了酒,眼睛就会越喝越亮,亮如寒星。” 他把这种女人酒后的状态,用风姿两个字来形容。 如果这么形容是贴切的,那么他很幸运。准确说,是他和韩世忠很幸运。 因为一推开门,他们就看见两个很有风姿的女人。 两个穿着军装的女人正在抬碗拼酒。一个挥洒奔放,举手投足之间,英气勃勃;另一个活泼热烈,全身散发青春的气息。 当然,这只有宁泽能感受得到。 目前韩世忠看到的,是两个满脸花的士兵正在乐呵呵地说话喝酒。 韩世忠有点发愣,这两位不就是昨天见过的么,还没走? “哟,你回来了?还以为你又尿遁了!”梁红玉笑道。看到宁泽,何红菱低下头去。 “呵呵,哪能呢,来来来,给你们介绍介绍,这是我五哥,韩五哥韩世忠。我宁泽心目中的大英雄!”竖着拇指,不吝言辞地夸韩世忠。夸得韩世忠老脸一红,胡乱拱手:“幸会、幸会!” “五哥,这是我两个好朋友,这位是我姐,梁红玉,梁女侠,我心目中的大女侠!” “我说你会不会聊天啊?一套词夸俩人。咋,今天又轮到我当女侠了?那这位怎么办?”梁红玉笑着一指何红菱。 “呃,这是、这是我妹子,梁女侠的师妹。【ㄨ】快来见过五哥!”这厮奔放得有些齁不住,使劲招手。何红菱没奈何,只得上前敛衽施礼:“见过五哥!” 韩世忠糊里糊涂闹不清怎么回事,只得双手乱摆:“不客气不客气。”疑惑地回头看宁泽。 宁泽还没开口,梁红玉已经端起酒碗过来:“五哥,敬你一碗。方才宁泽开玩笑喊我嫂子,还要帮我找个哥哥。呵呵,就是你吧,来,干了!”她豪爽大气笑道。 似乎四个人里面,只有韩世忠一个是清醒的,他被梁红玉说得难堪之极,回头一瞪宁泽,恨不得撕他的嘴。可人家梁红玉的酒碗已经端到鼻子下面了,笑盈盈的望着他。 韩世忠无意间跟梁红玉一对视,只觉这女孩子双眸闪闪光,几乎不可逼视。而梁红玉竟也觉得韩世忠眼锋锐利如刀,不经意扫过,竟觉心中砰然一跳。 梁红玉是个不服输的性子,怎会怕了人家的目光,当下大大方方笑道:“怎么,瞧不起小妹么?” “岂敢!”韩世忠接过酒碗一口倒进嘴里。 “好!”宁泽在旁边啪啪乱拍巴掌,赶紧张罗韩世忠坐下,自己端起一碗酒:“小弟命好,押解来到颖昌,一路要么遇上贵人,要么遇上肝胆相照的弟兄,呃,还遇到你......”他本想忽略过去,可眼角余光感受到身边这位的期盼,要是话里没她,那就是个嘬死! 果然,何红菱笑颜如花,不再生气。 “真是小弟的福气,来来来,咱们有缘相逢,干了这碗!” “好,爽快!”梁红玉一拍桌子,抬起酒来一口酒喝了。韩世忠无奈,只得也跟着喝了。只有何红菱要喝,宁泽却要作弊:“唉,你就少喝点!”谁知马屁拍在马腿上,被瞪一大眼,人家自己咕嘟咕嘟一口喝干。 起初几碗酒,全靠宁泽一个人叽叽呱呱热闹气氛。【ㄨ】渐渐喝得开了,大家话便多了起来。宁泽一个劲地夸韩世忠骑术了得,降服烈马如探囊取物。韩世忠本想投桃报李说宁泽勇气可嘉,敢于挑战的,谁知早已被梁红玉接过话头,笑话他颖昌城里上马的丑态。回忆起那一幕,连最护着宁泽的何红菱也吃吃发笑。 韩世忠听清原委,也哈哈大笑,忍不住就把宁泽骑小白时候的样子说了出来,梁红玉又笑得宁泽老脸通红。只有何红菱听出里面的勇敢和毅力,目光中多出几分倾倒。 梁红玉和何红菱轮流敬韩世忠的酒,韩世忠英雄气概,二女又不扭捏作态,正对了他的脾气,便不再拘束,酒到碗干。不知何时,又渐渐变成了梁红玉和韩世忠捉对厮打,宁泽却跟何红菱两个小口小口地抿着,不说多话,偶尔相视,便是偷偷一笑。 “梁妹子,恕韩某僭越称你一声妹子,你如何会到这军营之中跟我兄弟相会?” “五哥,说了怕你看轻妹子,我现在是咱们前锋军的营妓。”梁红玉慵懒一笑,轻轻放下酒碗。 “呵呵,那又如何?便是姐姐你身在此处,不也是洁身自好鹤立鸡群么?这才是宁泽佩服的大姐!”宁泽竖起拇指夸赞她。扭头对韩世忠说:“红玉姐姐乃是受了父兄的牵连获罪发落到此,呵呵,那天听老鸨子说,姐姐来此已经打破了十多个客人的头,大茶壶马泊六没一个逃脱姐姐的粉拳,连老鸨子的衣裳都被撕破了五六套,却不曾逼得姐姐就范,是不是?” 这样的传奇故事,让韩世忠也刮目相看:“如是这般,那真是韩某失敬,该敬你一碗才是!”他不作伪,脸上写满了真诚,梁红玉心里感动,一口喝了。只是却有些心灰意懒,淡淡笑道:“宁二郎左一个姐姐右一个姐姐叫我,却几次三番给你添麻烦,真是过意不去。谢了!”抬酒示意,自己又倒了进去。 两碗下肚,梁红玉有些亢奋起来,笑道:“今日痛快,这样的日子过一天算一天了,来来来,大家好生喝酒!” “这是什么话?不是已经告诉你了么,我已经求了张观察,请他代为陈情,务必帮了你这个忙不可!”宁泽说。 “我这兄弟说得对,其实每个人都有不顺心的时候,顺境咱们要稳,逆境呢,咱们要撑。梁家妹子,若有用得着处,只管开口!”韩世忠点点头,又把酒抬了起来。 “呵呵,大家这么高兴,我唱个歌儿助助酒兴吧!”宁泽不拿自己的,却一把抢过何红菱的筷子,就着酒碗叮叮当当敲起来,放声唱道:“拍拍身上的灰尘, 振作疲惫的精神, 前方也许尽是坎坷路, 也需要孤孤单单走一程。 早就习惯一个人, 少人关心少人问, 就算无人为我付出青春, 至少心中还有一份真......” 他满嘴的酒嗓子倒也把一首《壮志在我胸》唱得沧桑豪迈,唱到最后,另外三个竟也跟着用筷子敲起节奏嗨哟嗨嗨地哼起来。 “这歌真好听,你怎么会的?”何红菱虽然喝得最少,也差不多了,歪歪扭扭傻笑着问他。 “呵呵,还想听吗?我教你们!” 他又唱了一遍,这次就是大家一起跟着合唱的节奏。 “咚咚咚!”兴头上门外却传来敲门声:“什么人大半夜的还不睡觉,不知道军中的规矩么?”语气严厉,像是巡夜的士兵。 梁红玉和何红菱相视吐舌,急忙放低了声音。 宁泽摇摇晃晃走出去开门,斜睨着眼睛望着外面十来个巡夜的士卒,先打一个酒嗝儿,笑道:“呵呵,兄弟我在吃酒,几位若有兴,进来一起喝两杯如何?” 那头儿看他一身平民打扮,却大摇大摆在这军营里面喝酒唱歌,心头就有几分疑惑,也不知他是哪路大神敢如此猖狂,只好皱眉道:“你不知军中的规矩么?” “知道,不过承你们经略相公和观察使大人瞧得起,特许在下可在军中自由出入,自由活动。不信?拿着这个,问问他们去!”说完伸手一扯腰牌,递在那兵卒头儿眼前。 那小头目定睛一看,哟呵,还真是观察使的金字腰牌。那可不得了,连经略相公都怕他三分。他娘的,敢情这位小爷是块铁板的说,顿时觉得脚趾疼痛。只好干笑两声道:“原来是这个,那误会了,请自便,请自便!”说完递个眼色,大家装作从没发生过一样,自到别处巡夜去了。 宁泽装逼成功,哈哈一笑正要进来显摆,韩世忠却醒了许多,皱眉道:“兄弟,这个还真有些不妥当。白天你才发了什么十二条军规要整顿军容,晚上咱们就这么闹腾,说不过去吧?” “哎五哥,好歹就是今晚,以后可没有了。呵呵,师姐,你先陪我五哥吃几口,我要出去吹吹风散散酒气。喂,你也别坐着啊,一起去吧!”朝何红菱一招手,一歪嘴。何红菱急忙乖乖站起:“去就去,怕你不成?”不等他二人反应过来,前后脚就出了门。 “喂,我觉得你今天有些异常啊,那个韩五哥是不是你早就打算拉过来的?”何红菱小脑子转起来的时候,也真不笨。 “嘿嘿,看出来了?告诉你,五哥和你师姐,那是天生的夫妻。既然是我来了,当然要把这好事儿给撮合成了,要不然我死都不安心!” “放屁,人家是不是夫妻,你怎么知道?” “我就是知道,因为我——呵呵,知道!”差点漏嘴的宁泽,耍起无赖。 “那,你会和谁是夫妻呢?”画风一变,冷飕飕的夜晚,四下无光的夜晚,宁泽忽然觉得气氛有些旖旎起来。 他心头一痛,低声道:“对不住,我有娘子,还来招惹你!”说完轻轻捧起何红菱的头,在她额头轻轻一吻,却是干净、纯洁的。 0064、枢密院行文到大堂 两行清泪噗地掉在宁泽手里,何红菱已经低下头去,不住地抽泣。 “唉!” 宁泽垂下手,无话可说。 “无赖,我恨你!”何红菱痛骂一句,拔腿朝黑暗深处走去。宁泽不敢任她一人乱跑,也不敢去拉她,只好紧紧跟在后面。直到她寻到一个偏僻无人的去处,一屁股坐在地上,抱头哭得伤心。 两人就这么在黑暗的寒风里,一个哭着,一个傻站着。 一直等何红菱哭够了,拍拍屁股站起来,平静地穿过他身旁,朝小屋走去。 走到门口,何红菱蓦地回首嫣然一笑:“既然无缘,那就忘了今天的事吧!”神情自若地跨进门去。 这一晚到最后,反倒是韩世忠喝得最嗨,等他和宁泽二人互相扶着会营房时,嘴里还低声哼哼着“但有豪情壮志在我胸。”而宁泽却呆呆傻笑,眼神发直,不敢看人。 第二天宁泽醒来,天已大亮,翻身才发现榻上的韩世忠已经不见。他头痛欲裂,心情又糟糕,心里直懊悔,自己特么怎么搞的,平白无故一顿酒喝得如此失败。整个一个蜡烛啊,照亮了别人,燃烧了自己。一点好处没捞上,还让那丫头伤心欲绝。 真他娘的嗝屁着凉! 越想越丧气,干脆窝在被子里懒得动弹。只听到外面齐刷刷的正步声,一二三四五的大声报数,还有王六斤刘大山的口令声,却一点激动的感觉都没有,只是默默想着心事。 一直睡到快吃午饭,还是韩世忠给他带来一大钵麦饭,两个比铁饼还硬的烙饼和一碗咸菜。这厮才慢慢爬起来。咬一口烙饼在嘴里,硌得他牙疼:“五哥,你们平常就吃这个?” “咋?瞧不起弟兄们的伙食?” “不是瞧不起,就是难吃而已。” “那还不是瞧不起?”韩五爷一瞪眼。他只好愁眉苦脸用力扯着烙饼,下着咸菜。 “韩营头,韩营头,那个宁二郎在不在这里?”外面有人大声喊道。 “在啊,进来吧。”韩世忠答应。 脚步橐橐,进来的是王渊中军帐前的小旗:“经略相公有话,请宁泽过去一叙。” “好吧,我这就去。”宁泽乘机躲开那难吃的饭菜,穿上鞋就跟着小旗跑掉。 来到王渊帐前,王渊正坐在那里吃饭。远远看见他来,笑道:“这么快就来了?吃了没有,要不要一起吃点?” 宁泽大喜,特么运气真好,能混上首长小灶了。赶紧点头:“谢相公赐饭。”一边摇头晃脑到处找凳子。 一个小兵搬了把凳子放在王渊对面,宁泽唱个肥喏忙凑上去坐下,然后就傻了眼。 人家王渊吃的就是刚才他百般抵抗的那个。 “呃,相公平日就吃这个?” “那吃什么?”王渊大口吃着烙饼,很奇怪地看着他。 “我以为你老是大官,自然......呵呵。” “呵呵,自然?自然什么?行军打仗,官兵若不能同甘共苦,那还有谁听你号令?吃吧!”王渊摇摇头,大口吃饭。 宁泽实在吃不下,只好秀气地小口混时间,看看王渊吃得差不多了,生怕人家盯着自己,急忙问道:“敢问经略相公,找小人来,有何吩咐?” 王渊抹抹嘴,意味深长地看着他笑了一下:“子霑呐,每次同你见面,都有些事要发生。上回你说方腊要打歙州,真就去打了。第二次你说军纪要整顿,当时五队就打架了。老夫真是怕了你,不知道再见你会发生些什么。可今天此事呢,又跟你有关系,你且猜一猜,到底是什么事?” “吼吼,相公出这哑谜,小可如何猜得?不会是要给我个官儿做吧?” “呃~~~~~” 王渊打了一个大大的饱嗝儿,合不拢嘴,直愣愣地看着他,半晌才说:“你怎么知道?” “我怎么知道?”宁泽莫名其妙,他就是随口一说,纯属开玩笑:“呃,相公,难道还真给我官儿做了?” “嗯,枢密院会同吏部武选司行文下来了,授你为从九品陪戎副尉,以散官衔在军中听候差遣。这是文书,你看看吧。”王渊接过张书记递来的一份薄薄的卷宗,转手递给他。 宁泽急忙双手接过,仔细看上面的内容:“......唐州宁泽,已查实通敌之罪实属冤之,即由前锋右军昭其平反。罪者令唐州明白查实拿问。宁泽有功于朝,授从九品陪戎副尉,于前锋右军听候差遣......”这是枢密院吏房的移文。 又有一张委状,上面明白写了:唐州湖阳宁泽,年十七,授从九品陪戎副尉。大宋宣和二年十二月十三日等字样,还盖上了朝廷吏部的大红方印。 宁泽将卷宗捏在手里,半天默然不语。 王渊揶揄道:“子霑,如何不说话?遮么是嫌官小了不成?” 宁泽轻轻放下卷宗,站起来整理衣服,端正发髻,站到王渊面前:“小人不才,言语无状,蒙经略相公不以小人卑鄙,洗脱冤屈,又不吝奖掖授与职官,铭感五内,无以为报,相公在上,请受宁泽一拜!” 说话间,双手合抱,重重跪在地上,伏地不起,泣不成声! 王渊见他趴在地上,肩背耸动,知道他心神激荡,也是长叹一声,弯腰轻轻扶着他:“起来、起来说话。这也是你该得之报。说起来,还是老夫要谢谢你!” 以宁泽的聪明,略略一算,就知道这事完全是王渊一个人独自帮的忙。昨天张太监还在自己面前说道这个呢,那就绝不会是他弄的。 宁泽腊月初七把字帖修复,王渊初八和他帐中一谈,就已认定了宁泽是个人才。他嘴上找借口不给宁泽伸冤,其实暗地里已经写信报给童贯,信中细细说明宁泽的情况冤屈,又把宁泽的见识判断对童贯说了。最后恳切请求童相公无论如何,留下这个人才以报效大宋。 童贯虽然号称六贼之一,但毕竟有他的才干气度,对属下多以优宠有加。他知道王渊是个有真本事的将才,见他居然在平叛荡寇这个紧要关口,为了个默默无名的小老百姓专门写信申诉,知道宁泽必有些真本事。索性一纸人情做了下来。 “说来还要你理会得,老夫深知你回乡心切,不过,以你的才干能力,若能留在军中报效朝廷,图个出身,才不负了你的这身本事。故而老夫未先知会你,便自作主张如此行事。呵呵,你不怪罪老夫吧?”王渊一面扶起宁泽,一面慈和地对他说道。 “小人岂敢~~~~~” “哎,都已授了官职,不要在自称小人了!”王渊笑着打断他。 “是,宁泽岂敢错会了相公一片良苦用心?当此国家危难之际,正是我辈报效大宋以尽职份之时,哪能因私废公,误了国家大事。小子虽不才,这番道理也是懂的。请相公放心,总须等河清海晏,相公功成名就之时,宁泽再回家也不迟!” “呵呵,这就好,这就好。嗯,我听说你才用一天时间,就把前锋营五队弄了个人仰马翻,说是整出了个十二条军规。你自己说说,效果如何啊?” 宁泽嘿嘿笑道:“效果如何,宁泽还真不好自己评价。不过以前弟兄们到了晚上,不是喝酒就是斗殴,这两天清净多了,只晓得呼呼大睡,没怎么折腾。” “累得紧了,自然也没什么精力折腾。这个不足为奇。不过你居然能使他们哭成一团,这个老夫倒觉得有意思得很!” “回相公话,小子以为,行军打仗,不同的职分就有不同的职责。部曲有错该罚,然统领者未尽教导管理之职,也不能置身事外。这些道理平日军中已是常见,不足为奇。小子只是设定了一个场景,让他们同时看到自己的长官因为每个人的错误受罚,激发他们的忠义之心。呵呵,这大概就是古人说的‘岂曰无衣与子同袍’和‘生死契阔与子成说’吧!” 王渊拈须微笑频频点头:“嗯,这个法子不错。都说官兵一致,可要让官兵真的一致,还须如此办法。官要以身作则,兵才会竭力死忠。所以老夫没看错,这样的主意,恐怕也只有你能想得出来,呵呵!” 宁泽心头得意之极,正要假装谦虚两句,谁知道人家王渊继续说道:“还有一样,这偷奸耍滑的本事,你也算是一把好手!” “呃,相公何出此言?”宁泽愕然问道。 “若非如此,怎么眼前的饭菜,一口都未见你吃完?嘿嘿,老夫眼睛可不昏花。” 宁泽顿时老脸通红,强笑道:“相公冤枉宁泽了,小子实在是听相公教诲出了神,忘记吃饭,哪能如此?这就吃,呵呵,这就吃。”急忙端过饭菜,呲牙咧嘴做夸张状。 “算了,实在吃不下,也不勉强你。你只是个散职,又不是真的军中人物,可以不守这个规矩。不过提醒你,以后还须自己注意言行才好!” 宁泽松一口气,对王渊真是满肚子的谢意。 “不过老夫还有一桩心事纠结,今天找你来,帮老夫参详参详!” “请相公示下!” 0065、王相公的心事 (多谢“我只是一个看小说的”盛情打赏!) ~~~~~~~~~~~~~~~~~~~~~~~~~~~~~~~~~~~~~~~~~~~~~~~~~~~~~~~~~~~~~~~~~~~~~~~~~~~~~~~~~~~~~~~~~~~~~~~~~~~~~~~~~~~~~~~~~~~~~~~~~~~~~~~~~~~~~~~~~~~~~~~~~~~~~~ 王渊还是稍微停顿了一下,斟酌措辞,才慢慢开口说话:“前日接到战报,童相已率宣抚副使刘延庆刘帅出朝,取道应天府,过徐州南下——”才开个头,又立马顿了一顿。 宁泽静静听着,并不插嘴,这种大佬说话,必须仔细揣摩,一个字也不能放过。估计老头想说话的重点,就在这个副帅刘延庆身上。可是他对什么刘延庆其实知道得并不多,依稀见过这名字,做了什么却忘光光,不敢乱下断语。 “童相稳健呐!如今不单两路大军,连同府州军折可存部,左前锋军杨惟忠部,陕西河东汉番兵共十五万,现又调来蓟州刘光世部,合共近三十万大军了——”他又顿了一顿。 不过这回宁泽依稀记起来一点点,这刘光世似乎和刘延庆有些亲戚关系? “相公,敢问这蓟州的刘将军是——?” “嗯,是刘副帅的公子。” “哦,所得斯勒!”宁泽恍然大悟。 他明白了,王渊迟迟没得到部队调动的军令,是童贯,也不一定是他,或许是别人要从容安排的结果。刘延庆是副帅,半途刘光世忽然参战,明白这老子要给儿子一个展示自己的平台嘛!开玩笑,蓟州在哪儿,河北东路的最北边,北辽南京道的前沿阵地啊。特么从边防军专门抽出来剿匪,这不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吗? 这么长的路,人家大军不到,哪有先让别人去立功的道理? 乖乖,王渊坐了这么长时间冷板凳,感情是为了这个! 聪明人听话不用完全听完,要让王渊再说下去就没意思了,横竖才给你弄了个副尉,这点眼力见都没有吗? 不过宁泽也不能做出一副诸葛亮的样子来,什么微微一笑,扇子一挥就把王渊五脏六腑摸个酸爽。那种行为,除了遭人忌讳,一点毛用都没有。 还得装,但要装得是为公才行! “听相公这么说来,那方腊最近声势浩大啊?” “不错,已经攻陷富阳、新城,逼近杭州了。”王渊严肃地点点头。 “哦,那就是说,单靠左路前锋平乱,怕是力有不逮。小子斗胆猜测,贼兵裹挟人数怕已不下数十万之众,要是再有些别的小团伙趁机起哄架秧子,东敲西打起来,咱们前锋左路有顾此失彼的隐患!” 王渊连连点头:“不错不错,子霑所说,正是目下情形。什么灵山寨主朱言、吴邦,剡县的仇道人、陈十四公,还有那什么归安的陆行儿等等泼贼,都跟着响应了!”一边点头,一边佩服宁泽对大势的预料。 “相公,这可不行啊。为天下苍生计,咱不能这么坐等军令。有道是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此时不为国家效力,更待何时?相公须得争取,不能白白错过时机,再让贼兵坐大!” 这两句话一说,王渊心头那叫一个酸爽啊!这小子看事情真准,能把局面预料得如此透彻! 他为难的地方的确不好说出口,实在是不太愿意直接跟宁泽说自己是想和别人争功劳吧?可是军令如山,他一个部将,没命令就动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别人立功受奖,自己连口汤都喝不了的说。 但宁泽已经不知不觉(起码王渊是这么认为的)替他解决了一个大难题,就是如何让自己更有理由赶紧参加战斗! “嗯,不错,子霑此言有理!”王渊舒坦地笑道。转瞬眉头一锁:“只是这道理,该如何给童相分说呢?” 宁泽开始揉眉心了,这真是有些为难他。童贯他又不认识,又没见过,哪儿知道怎么打动这老太监? 揉来揉去,宁泽眼睛一亮:“呵呵,相公为国忧心,却只见大局,忽略了一些小处吧?” 王渊忙问:“此话怎讲?” 宁泽贼笑贼笑说道:“相公,张观察不是同相公关系不错么?据小子所知,观察大人这两日之内便要启程谒见童相,何不——?” 王渊眼珠子转动不已,慢慢地脸上乐开了花:“好子霑,真有你的!哈哈、哈哈!” 宁泽急忙陪着他哈哈大笑,然后傻乎乎地说:“相公,小子胡说八道,错了你可别笑话。” “笑话你作甚?机变百出,机变百出啊子霑。好了,你能明白老夫为国为民的心情,又算立了一功。此番咱们大军若能即刻南下平乱,老夫也须好生抬举抬举你,让你有个立功的机会!” “呃,相公,这个可谢谢了。只是小子天生胆小,不敢做那冲锋陷阵的营生。我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还请相公饶恕则个!”宁泽急忙说道。他这可是真害怕,他娘的,打仗要死人的嘛。老子又没扛过枪又没上过阵,你让老子去立哪门子的鸟功? “哎,立功也未必定要上阵冲锋嘛。放心,老夫到时候自有安排!”王渊一抹胡子,假意给他个白眼笑道。 “说到这个,小子倒还有个建议。要不,是不是能向童相公进言,咱们有前锋大军也不用全部南下。一来呢,朝廷大军已经够多了,也用不了这许多。二来呢,留个后手防备,万一贼兵真的从陆路北窜,也可有个堵截,免得震动京师。三来呢,相公不是才委了小子帮五队练兵的差事么,小子还想把这事儿干完,瞧瞧到底有没有点效果。若有,那就随后赶来,帮助相公把贼兵杀他个干干净净!” 王渊一听就知道这小子其实是贪生怕死不愿跟着上战场。不过他说的似乎也有些道理,这么一来,敌也杀了,自己元气也保住了,还不招人嫉恨,多好的事儿? “也有些道理,容老夫再想想。好了,子霑你也回去吃你的好饭菜吧!”说完淡淡一笑。 宁泽老脸一红,拱手作揖向王渊告别,出了大帐。 他回到五队营房,人家王渊的任职通知已早先一步下达了,连衣服都送了来。五队的弟兄们,全都没精打采出来给他作揖道喜,恭喜宁二爷踩着弟兄们的肩头,升了个陪戎副尉。话说人家韩五哥当了十几年兵,才混个陪戎校尉,他特么啥也不干,光靠出出损招、整整人就成了副的,这气不气人? 当然,韩世忠算一个,还有他封的那三个什么号令执行官、监审官和积分统计官,起码这四个是真替他高兴的。 宁泽笑得嘴都合不拢,乐呵呵接受了大家的祝福。便拉着韩世忠单独散步去了:“嘿嘿,五哥,昨晚上喝得如何?” “嗯,很好,酒不错!” “那是,也不看什么酒?孙羊正店的老——哎你扯什么淡啊,我又没说酒,我说人!”宁泽差点被韩世忠带歪了楼,赶紧纠正过来。 韩世忠一脸愕然:“什么人怎么样?” 宁泽盯着韩世忠的脸看了又看,韩世忠一双光明正大的鹰眼,居然渐渐有些招架不住,开始往旁边东瞄西瞄了。 “噗!哈哈,哈哈,五哥,咱哥俩,你至于这样吗?”宁泽弯腰怕打大腿,笑得韩世忠老脸挂不住,只好讪讪笑道:“你这是又抽什么疯,听不懂!” “呸,听不懂就怪了。怎么样,我那姐姐,不错吧?” “嗯,啊没有没有,人挺豪爽的,酒量也不错——” “五哥,我这红玉姐姐可不是一般了得,兄弟我看过,人家是一脸的帮夫运。而且,她的意中人就该是个盖世英雄,有朝一日立下赫赫战功取迎娶他。五哥,有信心没有?” 说起战功,韩世忠两眼放光,直娘贼,当了十几年兵,还没真正立过像样的功劳。这次听说征剿方腊,他已经蠢蠢欲动好久了,就是没捞着机会打仗,憋得嘴都淡出鸟来! “唉,英雄无用武之地,无可奈何啊!”由不得长叹一声。 人家这是真正感慨没机会上阵杀敌,这回是宁泽自己歪了楼,还以为他是那个意思,贼笑道:“放心,有的是五哥你露脸的时候,只是眼下要问问,红玉姐对你感觉怎么样?” 韩世忠真有些吃不消这厮这么直白,这么赤果果!哭笑不得看着他:“你到底想怎样?” “也没什么,就是小弟总觉得你跟她应该是一对,让给别人可惜了。想帮你撮合撮合。我没错吧?”宁泽愁眉苦脸,心说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老子干嘛非要操这份心?可眼看着韩世忠跟梁红玉的大媒人这么拉风的角色不当,那也太对不起哪位让他穿越过来的大神了吧? 韩世忠面露难色:“兄弟,既如此高看哥哥,真是不瞒你,家里已有三房妻小,已是不太合适了,这临阵招亲,真不像话。你这心意,五哥心领了好不好?” “不好!又不是逼你马上成亲,我还没问那边呢。明说了吧,她现在就是营妓。兄弟已然答应了~~嗯何红菱妹妹要救她师姐出来,自然要全力以赴。可终须有个名目,或从良,或守孝,得给个说法不是么?守孝是别想了,她爹可是被童相公砍了头的。从良不也得替她寻个好人?你这也算帮个忙行个善啊,话说你帮人家个忙会死啊,这又不吃亏!” 韩世忠沉吟好半天,其实心底早就觉得梁红玉不错。只是自己已然是个重婚犯,怎么好意思再娶人家?可这宁泽盛情也太难却了。犹豫半天,只好勉强道:“既如此,那你先问问她去吧!” “就等你这句话了我的五哥!”宁泽使劲一拍韩世忠肩膀。 0066、名字好生熟悉 (老实这两天推荐票见涨啊,多谢大家,要是能多来些收藏,老实感激不尽!) ~~~~~~~~~~~~~~~~~~~~~~~~~~~~~~~~~~~~~~~~~~~~~~~~~~~~~~~~~~~~~~~~~~~~~~~~~~~~~~~~~~~~~~~~~~~~~~~~~~~~~~~~~~~~~~~~~~~~~~~~~~~~~~~~~~~~~~~~~~~~~~~~ 回到自己的屋子,宁泽兴冲冲大声敲门:“开门开门,二爷我回来了!” 吱呀一声,梁红玉把门打开,笑吟吟望着他:“捡到钱了,这么轻狂?”嘴角却朝里面努。宁泽顿时会意,满心欢喜化作烟云,苦笑着灰溜溜进了门。 “来了?吃饭没有?”谁知道何红菱神色很平静,还带着几分笑意跟他打招呼。只是这招呼打得宁泽心里一颤,毕竟这么尴尬的关系,人家微妙的变化他能感受不到? 咫尺天涯,疏远了! “呃,还没吃呢。有没有剩的,胡乱吃些就行。”来时因为太高兴,浑忘了昨天发生的事。还以为进门宣布自己当了官儿,人家说不定怎么放炮仗庆祝呢。这盆冷水浇的,连正经吃饭都不敢说,只能讨些残羹冷炙喽! “嗯,还有些扁食和昨天的小菜,给你热热吧。”何红菱淡淡笑着转身给他热饭去。宁泽肢体僵硬地坐着,左看右看十分尴尬。 梁红玉心头不忍,过来调节气氛笑道:“方才进屋你兴高采烈的,有甚好事,说来听听?” “呵呵,其实也不算多大的好事,就是,就是枢密院瞧我顺眼,赏了个陪戎副尉的小官儿。一时得意忘形,还是不够沉稳低调。惭愧、惭愧!” “哟,这是大喜啊,奴家可给副尉郎道喜了!”梁红玉半真半假急忙起来给他万福。唬得宁泽急忙伸手阻拦:“别别别,你这不是折煞兄弟么?”一边说话,一边朝何红菱瞟。 何红菱正好端上饭菜过来,笑道:“那可恭喜了,我也给你道个喜!”说完也敛衽弯腰下去。宁泽更加尴尬,他已经不敢毛手毛脚了,只好嘿嘿傻笑还礼作揖:“谢谢、谢谢!” 何红菱微微欠身,自己走到一旁远远坐着,低下头也不看他。只有梁红玉好歹陪着他在吃饭:“照这么说,你现在已经是官身了,那这身平民衣服就不穿了吧?” 宁泽低头看看自己,果然还是粗布纨裤,齐膝短衫。虽然实际上比长衫轻便灵活得多,但档次的确很低级。他现在可以两种选择,要么穿军队的军服,俗称紫衫,也就是韩世忠穿的那种,黑衣短靴,腰扎皮带软甲,头戴黑幞头。 不过他可不愿意穿那个去守破规矩。那么他可以选常服穿,就是乌纱折角幞头,折翅向上那种,外罩窄袖青纱或青袍,系角带,蹬薄底八寸筒短靴。 这是最低级的官员打扮,也是平民和官员的分界线。 “嗯,是要有官衣的,不过得等朝廷发来。” “呵呵,一身衣服哪够穿的?不如我们姐妹给你先做一身如何,也过过瘾头!”梁红玉揶揄道。 宁泽脸上一喜,又耷拉下来:“这怎么好意思?你们也会这个?”言下之意,你们天天舞刀弄枪的,哪会做什么针线工夫?“ “呵,小瞧我们。飞刀都随便使弄,区区一根针线又有何难?看着,保准你元日之前能穿上新衣裳!”她说的元日,就是过年的意思。虽然宁泽也还算大概知道些大宋的节日,还是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 “嘿嘿,这可多谢了!”不管是真高兴还是假高兴,反正都要表示高兴:“对了,说起过年,这是得好生谋划谋划。反正咱们在这儿还得呆些日子,何不好好的热闹热闹?” “好啊,你说怎么过?我们在东京的时候,除夕都是师兄弟姐妹聚在一起,先给师父磕头贺岁,接着就是吃角子(饺子的原始名称),过了三更放炮竹、烟火。晚上守岁,师父也准我们放开了扑买,呵呵,前年我跟小师妹做一家,她一晚上把师父给的压岁钱都~~~~~~~~~”梁红玉眼睛不由朝何红菱一瞥,却见何红菱神色落寞,怔怔想着心事。顿时讪讪的没了兴致往下说。 宁泽哪会看不到?可他一心想让何红菱开心些,装作兴高采烈的样子:“好啊,那咱们也照这样办。反正也不是什么难事儿,回头我也去城里办些年货,看看这儿有没有什么好的烟火炮仗卖。呵呵,不瞒你们说,我那老丈人家——”他也说走了嘴,想撤回来都不可能了,一时脸上还绷着僵硬的笑,却说不下去。 何红菱没吭声,轻轻别过身子,低头整理身上的衣服。 宁泽心里难过,半晌才勉强笑道:“那,你们先忙着,我出去办点事。呃,这两天我暂且不来了。王相公那边要紧事多,看缺什么,师姐你斟酌进城买去,只当心别遇到你们师兄。”说完从怀里摸出一张关子轻轻放在桌上,起身落荒而逃。 他本想来找梁红玉说说韩世忠的事,却没机会开口。 闷闷地回到营房,韩世忠见他全没了去时的兴高采烈,心里惴惴,以为那事黄了。只是他本来就不好意思开口,就是黄了也只好认命。更没脸问宁泽个究竟,便装作不知道他心情不好,也不去问。 宁泽朝韩世忠拱拱手:“五哥,这几日小弟就叨扰你,吃住都在这儿了。” “哈哈,哪里话,不过你不是吃不惯军营伙食吗?每天烙饼咸菜,咬不动可别怨我。” 宁泽笑笑没说话。 从第二天起,宁二郎也不跟着五队出操锻炼,天天睡大懒觉直到端了饭来。闲暇要么指点指点韩世忠的操练,要么就背着个手满军营转悠,也去跟王渊打打屁扯扯闲篇,要么跑去骐骥营看看自己的小白,就是不敢回小屋一步。只等到腊月二十七,才想起应该进城给她们俩买些新年礼物了。 也是头一天,张好快马加鞭到了应天府,累得半死的他休息一日,也是二十七这日,谒见了童贯童相公。 在童贯温暖如春的签押房里,张好毕恭毕敬站着,大气都不敢透一下。只等童贯处理完了手里公事,才抬起眼皮看看他:“你这一路赶来,辛苦了吧?” “孩儿不辛苦,老祖宗日理万机,才是真的辛苦!” 童贯年近七十,身材伟岸,依旧保养得非常好。他和别的太监不同,从来喜欢打熬身体,又因生来异象,虽然去势当了太监,靠近脖子处竟还稀稀疏疏长了十来根长毛。因此若不认识的人见了他,也只当是个五六十岁的健壮老汉。 张好见童贯只是点点头也不问他话,急忙弯着腰走上几步,笑道:“老祖宗交给孩儿的事已全部办妥,这次赶回来复命,又替老祖宗张罗到两间宝贝,若老祖宗有暇,孩儿这就拿进来请老祖宗赏玩赏玩,也算公余消遣。” 童贯也有些累了,点点头露出些许笑容:“那就看看吧。” 张好急忙走到外间,从跟随来的小黄门手里接过三个锦盒,小心翼翼返回里面,又很专业地带上白纱手套,这才慢慢解开锦盒,取出经过宁泽鉴定过的两幅画卷。 “老祖宗,这一幅是顾闳中的真迹,起先孩儿也不知道叫个什么,后来才取个名字叫《高士观云图》,老祖宗请看······” 张好指引着童贯的目光,把两幅画细细看完,童贯脸露微笑轻轻点头:“嗯,你果然还是有心,不枉老夫在官家面前提起你的名字!” 张好大喜,急忙撩袍跪下,激动得眼含热泪:“孩儿稍稍尽些本分,哪敢奢求老祖宗如此看承,真是愧煞孩儿!” 童贯笑道:“起来吧,你为官家尽忠,为老夫办事,将来自然不会亏待你。嗯,还有第三件啊,是什么?”童贯皱眉问道。 “不瞒老祖宗,孩儿本来是替老祖宗搜罗了三件的,谁知其中一件,竟被孩儿新结识的那个少年看出了破绽,真是差点出了大错,想起来都心有余悸,呵呵!老祖宗请看!” 这是张好的小技巧,明明抱了三个锦盒进来,只拿出两个,故意要引童贯的注意力。童贯果然发问。 张好轻轻取出第三件,就是宁泽鉴定为半真半假那件阎立本的《张然像》,递在童贯面前。 童贯不接,只是低下头细细观察这幅画的破绽。他鉴赏力也是极高,看了半天,却看不出笔墨有什么问题。但终于在宁泽擦花的地方看到了两张纸拼接的痕迹:“哦,是拼接的?”童贯眉毛跳动,也是有些诧然。 张好马上接过话头,乐呵呵地将宁泽如何辨识真假的过程说了一遍。童贯听罢,凝思道:“宁泽、宁泽,这名字好生熟悉,老夫在哪儿听过?” “哦,老祖宗也听过宁泽的名字?呵呵,真是他的福气,他还专为这几幅画写了赞文呢。”说着不动声色,从锦盒最底处抽出宁泽的笔墨。 童贯随手接过,一看之下大吃一惊:“好字,好字!风神内敛,贵气逼人,一个小小平民少年,居然有如此笔墨,真是他写的?” “千真万确,他当着孩儿的面亲笔写的!”张好就差拍胸脯了。 “嗯,宁泽、宁泽!”童贯还是在苦苦思索到底在哪儿听说过这个名字,忽然一转身,死死盯着张好。张好一下子吓得全身发抖,冷汗从脊背冒了出来。 “老夫想起来了,十数日前,右前锋军王几道的信里提到过他!” 张好听了,一颗心扑通扑通跳个不停,也不知这王渊说的是好还是坏事。 0067、人面不知何处去 (求收藏,求推荐!) ~~~~~~~~~~~~~~~~~~~~~~~~~~~~~~~~~~~~~~~~~~~~~~~~~~~~ “你觉得这个宁泽怎么样?”童贯似乎很随意地问张好。 张好战战兢兢,他却一点也不知道王渊到底会跟童贯说宁泽什么。来之前王渊还特别拜访过自己一次,却只说了想请他在童相公面前美言几句并转交一封书信。当然,连同书信塞过来的还有十张一百贯的关子,却只字没提宁泽。 数目虽然不少,张好其实也不是很在乎。不过能让王渊向自己讨好,那是脸上有光彩的事儿。自然拍了胸脯。 现在无端端被童贯问起,张好真是吓得够呛。幸亏他也算积年的鸡贼,开始和童贯耍起真诚的花枪:“呵呵,要说这个宁泽么,孩儿倒不知其他。不过此子书画鉴定确是少见,而且翰墨精通,在孩儿跟前,对老祖宗那是虔诚礼敬之极。呃,不知此子是否忤了老祖宗心意?” 张好打定主意,只说书画,不说别的,还特别强调在自己跟前宁泽对童贯很那个什么。反正都是他娘的一堆空话,若是童贯翻脸说宁泽不好,他可以马上一个嘴巴扇在自己脸上,然后直呼上当,那就没事了! “没想到这少年居然文武双全,看来还真是个可造之材。老夫也没错抬举他!”童贯脸上浮起淡淡的笑容。 张好一听大喜,心头直喊吓死宝宝了。可嘴上还不敢乱说话,万一是老祖宗诱敌深入呢?只是陪笑道:“哦?这宁泽有恁大福分,能得老祖宗青眼相看?” “嗯,王几道写信来替他喊冤,还说他才堪大用。老夫想着平乱事紧,他能如此看重此子,想必是有些斤两。故而给了他个陪戎副尉的闲职。”此时童贯已经完全回忆起来。这会儿又看见自己亲信的太监这么替宁泽说好话,心头高兴了不少。 张好听了,一边暗暗嗔怪王渊做了人情却不跟自己交底,另一方面又窃喜,这种军中的事自己的确不敢乱开口。这么一来还省了许多口舌,而且,宁泽求帮忙的那个事希望就大多了! “那也是老祖宗识人之明啊,若是换了旁人,哪有这等眼光气度?”张好急忙大大一个马屁送上。童贯也脸露得色,这种人情他最肯做。又不费自己什么本钱。 “说起来,孩儿还真的差点忘了,那宁泽还托孩儿帮个忙哩。只是孩儿谨记老祖宗教训,除了本分,不敢胡乱插手,故而没答应他,只说须得听了老祖宗钧旨才行。” “哼哼,他托你什么了?”童贯鼻子里是冷笑,语气却全无怪罪之意。 张好低声笑道:“这少年有个朋友的姐姐,唤作梁红玉,东京人士。也不知犯了何罪,被开封府判到教坊司,罚她做了一个营妓。宁泽的朋友找到他那里,他只好来求孩儿。孩儿想这也算军中之事,岂敢僭越,故而没敢答应他。” 他说得很简单明白,却说自己也不知道梁红玉犯了什么罪。免得这老祖宗记性万一很好,杀过的人虽多,却独独记得梁家呢? 不过童贯压根儿就不知道世上还有梁红玉这么个人。当时处死梁父,也只是随口说了一句:“家里男的充军,女的发作营妓。”哪管叫什么名字? “老夫还当何事,这有什么难处?”童贯走到桌边坐下,提起毛笔。张好急忙冲上去给他研磨伺候。童贯顺手在纸上龙飞凤舞画了一个大大的画押就把笔扔到一旁:“回头你自己写个文书,把这画押带上去找教坊司就是。嗯,你虽小心过甚,不过如此处理,老夫甚慰啊。切记,自己尽自己的本分,不相干的事莫乱插手!” 童贯还不忘顺嘴勉励张好几句。 真不能想象,要是梁红玉知道了这情形,该是哭还是笑?糊里糊涂做了营妓,又糊里糊涂被脱了籍,全都是童贯糊里糊涂干的好事儿。 把宁泽求的事情办完,张好就陪童贯说些闲话,也不算闲话,都是他作为观察使,在军中的所见所闻。用张好的话来说,右前锋军算得上治军严谨,似乎王渊很在乎军法威严,也很在乎童相公的面皮。对部署讲话,多是先提到如何给童相争光。 作为自己派下去的心腹观察到这些,童贯自然心里很高兴,说明王渊十分尊重自己。 张好一边说话,一边不经意的瞟着外面,算算时辰差不多了,外面果然有人进来禀报:“启禀老祖宗,右前锋军王渊送来急信!”是童贯贴身服侍的小黄门。 “拿过来。”童贯站在那里,小黄门急忙走上几步,双手把王渊的信呈上。转身的时候,眼角不为人知地朝张好送了个淡淡的秋波,若无其事出了门去。 张好并不敢直接把信呈给童贯,要是让他知道自己受了王渊之托,那就麻烦了。这可是大忌讳。最好的办法就是找到他的贴身小厮,以急件的方式递上来。这时候自己不正在说王渊好话么,两下一凑巧,童贯心情高兴,自己也不会暴露。 果然,童贯撕开信仔细看了两三遍,眼里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他背着手在屋里慢慢踱步,最后走到窗前,伸手推开窗户,一股凛冽的寒风吹进来,新鲜空气让张好鼻子一冷。 “二士争功,呵呵,也是好事!”童贯淡淡笑道。 ~~~~~~~~~~~~~~~~~~ 宁泽走在熙熙攘攘的颖昌街头,望着大街小巷热热闹闹一派繁忙气象。 刚开始他心情不错,瞧瞧这个,摸摸那个,逗弄一下小孩玩的风车,拉扯一下小贩捏的面人儿。要过年了嘛,处处喜气洋洋。大姑娘小媳妇儿都结伴出来,买些时新的花样布料、胭脂水粉;老头子老太太也颤颤巍巍走在街上,手里紧紧攥着些钱钞,预备儿孙们的压岁礼物。 叫卖声此起彼伏,从街头直到街尾。 有那么一瞬间,宁泽恍惚觉得回到了湖阳县。恍惚柳清思就在自己身边,轻轻挽着他的胳膊,略带羞涩又洋溢着幸福的笑容。他可不会去管什么大宋规矩,什么男女有别,肯定如同上一世那样,牵着自己心爱的人,走过大街小巷,迎接人们对金童玉女的羡慕。 他会毫不迟疑买下柳清思喜欢的任何东西,只为博红颜一笑。 她会梳个什么头?初见柳清思,咋绾双鬟,淡绿的襦裙,明艳安静如尖尖独立含苞未放的荷花。那么现在就该是初为人妇的同心髻,一样的淡淡靓装,穿着长长的褙子,却掩盖不住她少女的青春气息。 她不尚华丽,多半头上不着许多珠翠,可簪子一定要的,那会是什么式样?当凤朝阳呢,还是蜂蝶探蕊?耳后便是绿石明铛好了,可以衬得她俏脸愈发粉嫩…… 宁泽心头一痛,再也想不下去! 不知被谁一撞,他侧身避过,原来是几个儿童在街上相互追逐,身后一个大姐姐远远跑来,笑着叫他们站住。 宁泽眼前一花,那个奔跑的少女忽然又幻化成了另一个身影,娇憨爽直,心无城府,总是对自己发脾气,有时候还拧耳朵,恶狠狠说着些傻话。那身影对自己的依赖和柳清思不相上下,却更活泼。热烈。若是她在,一定从街头吵到街尾,叽叽喳喳闹个不停。说不定跟谁吵起架来,大大的眼珠子一瞪,就要拔出飞刀朝人家栽去。 也说不定会傻里傻气捏着个面人儿细细端详,跟面人儿说些痴话。 宁泽嘴角上扬,自言自语嘀咕一句“傻丫头!” 渐渐地,两个身影越来越朦胧恍惚,慢慢变成一块压在宁泽心里的石头,不重,却痛得厉害! 苦笑着摇摇头,吹散心里烦闷,再怎么样,也要高高兴兴把这个年过下去。 “老板,这个怎么卖?” …… 提着大包小包出城回到军中那间小屋,里面静悄悄地毫无声息。 几天没来了,他有些犹豫竟不敢敲门。 徘徊良久,终于鼓足勇气把门拍响。 梁红玉开门出来,看见他满脸堆欢站在外面,嘴里哈出大口冷气,脸色冻得发红,淡淡道:“进来吧。” 宁泽已经调整好心情,一边进屋一边故意放大分贝笑道:“我猜估计你们也不会进城,今儿专门去了一趟,给你们办些年货礼物。师姐,这是给你的时兴布料……咦,她呢?” 说这话忽然打住,好像屋里只有梁红玉一个。 “你不是躲着她么,问她干嘛?”梁红玉冷冷一笑,关上门自顾自坐下,低头点茶捧一杯在手里,两只手揉滚着捂手。 “呵呵,这话怎么说的?我躲谁也不能躲她啊,干嘛去了?”宁泽笑道。 “走了。” “什么?” “走了。” “去哪儿了?”“不知道!” “你可别哄我,这都要过年了,她能去哪儿?”宁泽有些发急。 “呵,知道要过年了,你这一躲去了多少天?问都不来问一声,人家走了,又来假惺惺不成?”梁红玉杏眼含威瞪着他。 “我这不是近来挺忙么?”宁泽心虚地回答,眼珠子却到处乱看:“真走了?” “难道还要哄你不成?”梁红玉忽然心头一酸,眼泪掉到杯子里。 宁泽心头一颤,双手松开,一大堆东西尽数洒在地上。 0068、王渊东去 (紧赶慢赶,终于没误了时辰,真是急死本宝宝!明天老实要换办公室,话说现在这间屋子不通风很憋气,郁闷了很久,码字都不利索。这回换个坐北朝南窗明几净可以俯瞰半个小城的,希望能给老实码字带来灵感。所以,如果明天只有一更,那一定是忙活搬迁去了,大家原谅原谅!先谢谢了!) ~~~~~~~~~~~~~~~~~~~~~~~~~~~~~~~~~~~~~~~~~~~~~~~~~~~~~~~~~~~~~~~~~~~~~~~~~~~~~~~~~~~~~~~~~~~~~~~~~~~~~~~~~~~~~~~~~~~~~~~~~~~~~~~~~~~~~~~~~~~~~~~~ 过了良久,宁泽只轻轻的问一声:“她是回家么?”梁红玉半晌才说了句不知道。 到底何红菱为什么离开,临走跟梁红玉说了些什么,宁泽没问。 再问也是徒生烦恼。 弯腰把散落一地的东西拿起来放到桌上,笑道:“师姐,这些是小弟送给你的新年礼物,一点心意别嫌弃。这些是她的,也烦劳你瞧着处理吧。”默默转身朝门口走去。 忽又回头咧咧嘴:“师姐别离开这儿,那腌臜地方就别回去了。再说,你走了,这屋子空着,小弟更难受。等除夕,小弟还回来过年!” 梁红玉坚持了两天,本就是打算等他回来,指着鼻子好生臭骂他一顿,然后拂袖而去。哪知道话到嘴边,竟说不出口。瞧他一脸的落寞,心里更是同情。却又找不到话来安慰他。轻轻叹一口气:“好,回来过年!” 门外寒风呼号,宁泽仰头看着乌沉沉的天,怔怔发了好半天呆。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有兵卒路过,相识的也只是偷偷指指点点,也有些以为天上有什么好看的玩意儿,也跟着仰头瞧半天,最后摇头离去。 回到营房,兵卒们都要对他恭敬行礼,叫一声副尉,他也恍若不闻。饭来了就吃,吃饱了就睡在韩世忠榻上。 直到夜深人静,韩世忠推推他:“起来,起来。”见他半天没反应,韩世忠性发,一把将他揪得坐起。 “干嘛,还让不让人睡觉了?”宁泽没好气说道。 “睡个屁,你一晚上姿势都没变过,当老子不知道啊。说说,为甚如此?”韩世忠其实蛮细心,只是不爱理会这些婆婆妈妈的事,但毕竟是兄弟,见他郁闷得已经有些不像话,再不问问,怕他憋出病来。 “没什么,就是精神不太好。”宁泽想打个马虎眼糊弄过去。 “少扯淡,早上出门还乐呵呵的,说要去办年货给那俩丫头,怎么回来如同霜打一般?谁给你气受了?”韩世忠说着,重重拍拍他肩膀:“唉,这娘们儿啊,还真不能哄着惯着,你得第一回就让她服了,以后就没那些幺蛾子出。要是老让着,天天给你脸色看哩!” 说得深有感触,宁泽心情本来糟糕之极,也被他弄得忍不住歪嘴一乐:“瞧着意思,你倒挺有几下散手?” “嘿嘿,说我还是说你呢?讲讲吧,今日又是为了什么?” “也没什么,红菱走了。”对着韩世忠,宁泽也不想继续遮掩下去。 “啊?怎么走了,你得罪她了?这小丫头挺不错的,也不扭捏作态,又心疼你。虽说有些虎气,可真讨厌不起来。你还要什么?”韩世忠很不懂。 宁泽很无奈:“可我家里有娘子啊!” “嗨,有娘子怕甚?我不是有三个,你都还撺掇我呢么,咋轮到自己就这么死心眼儿呢?” “我跟你不一样……我是……唉!”他觉得自己说不明白。 忽然又来了兴致:“咦,你这意思,心思活动了?” 韩世忠一瞪眼:“说你呢,扯我做甚?” “呵呵,别装了,哦我都忘了,这是小弟白天给你买的。”宁泽急忙伸手入怀,抠啊抠,抠出一根金镶玉的簪子递给韩世忠。 “给我干啥?这是女人的式样啊!”当然,男人也戴簪子,可没这么娘炮的家伙。【ㄨ】 “这不给你准备的么?回头给俺姐姐送去,大过年的,也不惦记给人家弄点礼物,还得我来操心!”宁泽埋怨道。 韩世忠哭笑不得:“我说小子,你自己稀饭吹冷了没?我的事你少掺和。” 宁泽撇撇嘴:“兹当本少爷积德行善了,已经走了一个,难道你还想走第二个不成?人家可不愿意一个人住在我那儿,打量着要回得胜楼呢。还是我求了半天才答应留下来过年。你要真不愿意,那我回头跟她说去,她爱上哪儿上哪儿成了吧?” “呃,这个,还是别说了吧。”韩世忠犹犹豫豫说道。 “对了,何必呢你这是。” “唉我就奇了怪了,说我的时候吧你倒干脆随意,咋轮到自己就如此没点决断呢?两个一起收了多好?”韩世忠很纳闷。 宁泽深沉地看着他:“我问你,你娶了三房,都是家里给张罗的吧?” “是,没错。其实我也特烦,要不怎么出来当兵呢?” “所以说,我跟你这种封建包办婚姻简直没办法沟通,我那是自己心里这关过不去,懂吗,自己这关!” “好了好了,不懂,睡觉!”韩世忠看他似乎郁闷散了许多,也就不耐烦再听他啰嗦,赶紧扯被子睡觉。 被生生勾起火来的宁泽没法入睡了,听着外面风声,披衣独坐良久。 这个年过得没意思透了,梁红玉做好了饭菜,宁泽把韩世忠拉了一起过去。韩世忠略有尴尬,但还是按照宁泽的计划,把那根簪子当做礼物送给梁红玉。梁红玉接的时候倒挺大方,只是微微有些脸红。 军营之中,除了值夜守卫巡逻的士兵,全都闹哄哄的在过年,又惧怕韩世忠那张臭脸,也没人过来聒噪。 三个人也吃也喝,宁泽就是嗨不起来。最后实在怕搅了五哥和嫂子的气氛,推说放水,一个人溜出们来。 他绕着各处营房转啊转,看着别人吃肉喝酒好不快活,自己都觉得丢人,只好不停地到处走。直过了差不多两个时辰才去叫韩世忠回营房。 屋里一男一女倒也规矩,没干出格的事,也就是相谈甚欢而已。等韩世忠跟他一起出来,看得出心情很不错。 “成了你们?” “呵呵,兄弟,五哥这也是盛情难却,难为你如此费心!” “不要脸!”宁泽笑骂一句,忙问端的。 韩世忠却死活不肯剧透半点,只是乐呵呵傻笑了一晚上。 然后情形就反了过来,宁泽天天窝在营房,跟着王六斤他们操练,步也跑,队也列,枪棒也学习,弓箭也不拉下,连他自创的负重行军拉练二十里都跟着咬牙切齿地干。倒落了个以身作则的美名声。完了韩世忠有事没事总会找到些借口,隔一天就要跑小屋子一趟。当然,时间也不长,就一两个时辰而已,回来还偷偷给宁泽带些酒菜吃。 初八这一天,小旗过来传王相公的话,请他去大帐一叙。 “子霑,过年也没叫你过来吃杯酒,没怪罪老夫吧?”王渊笑问道。 “岂敢,相公军务繁忙,宁泽闲散人一个,哪能过来聒噪相公。不知今日有何事吩咐?” “呵呵,有个好消息告诉你,童相竟真准了老夫的信,传令过来,后日就要开拔东去了!”王渊摸着大胡子,一脸的畅快。 宁泽喜道:“那可恭喜相公,这一去旗开得胜,定立不世之功!” “还是要谢谢你,若非你出谋划策,老夫岂能如愿以偿?怎么样,到底要不要随老夫走一遭?” 这一刹他真有些心动,留在此处的确很鸡肋,成天一只单身狗丧家似的,也许大家都是单身狗,别人无所谓,可他自己心虚啊。总以为有异样的眼神在看他。还不如索性跟着王渊去,也免得在此活受罪。 可转念一想,万一自己走了,那丫头回心转意又回来了呢? 其实他也知道这纯属自找借口,说到底还是有些不敢。说是不用上阵,可真打起来,谁还顾得上谁啊?别说死,就是被拉两个口子也受不了的。 “多谢相公栽培,小子还是那句话,帮相公练出一支像样的队伍来再说吧!”拱拱手,还是拒绝了。 王渊看了他半天,微微露出些失望之色:“好吧,也由得你。不过还是该谢谢你,老夫已经准了,骐骥营那匹你降服的白马,从今便归你使用。你随时可以去瞧瞧。等仗打完,就送给你!” 宁泽大喜过望:“多谢相公,多谢相公!” “老夫后日便要开拔,四万人马我要带走三万,留下一万人马,暂且交给老夫副将方可渝带领。我已经交代过他,我不在时,你一如从前不变。只是他若有垂询,你也不许耍滑,可明白了?” “这个自然,小子一贯如此,领导在和不在一个样。呵呵!” “还有第三件事,你这前锋五队,是老夫亲自授权你负责整治的。因此老夫也对方将军说了,一切供给从优,务须充足。有何难处,也可以直接找他。” 听到王渊这么周到细致的安排,宁泽还有什么话说。自然除了谢谢,就是恭送相公,祝相公打个打胜仗。 腊月初十,旌旗招展,刀枪蔽日,人如虎,马如龙,军中奏起《得胜令》,威严雄壮的仪仗之中,王渊身披铠甲端坐马上,面沉如水望着黑压压的队伍。真是万马无声听号令。宁泽混在送行的队伍里望着这一切,霎时觉得热血上涌,打仗果然很威风! “儿郎们,养兵千日用在一朝,今日随本镇趋前杀敌,不斩贼寇,誓不还家!”说完腰刀出鞘仰天一挥。 “不斩贼寇,誓不还家! 一连三声,如雷霆滚滚,震耳欲聋。王渊帅旗挥处,两万人马跟着齐齐出发。脚步声震得大地微微颤动。 0069、窝心脚 数万人一走,颖昌城外的临时驻地就显得空旷了许多。 以前城门外纵横近十里之地都是军营,每天马蹄声碎,喇叭声咽,夹杂着操练声、刺杀声,真是喧宾夺主,闹得颖昌城内没法安生。 现在清静多了,老百姓自然有些腹诽,这营区是临时征用的农田民居,这么多人走了,是不是该还给咱们了? 鸟! 当兵道理又粗又大又硬,等着吧,等到大军开拔就全部还给你们,不过只要大军一日驻扎就休想,话说万一王相公回来呢?让他老人家带着几万人上哪住去? 于是一万人守着偌大营区,意味着住宿条件极大改善,卫生条件也得到缓解。 因为前锋军里王渊带来的部队多,王渊一走,之前韩世忠所属的前锋军,只留下了他们两三个队。这边空地空营房多。临时负责管理的方子渝故而将部队分散安置,调了一个军来充斥这边。 大宋的一个军大约两千五百人左右,调过来的这军人马,也算方子渝带来的班底之一,属河东路的镇守兵。 虽然还是填不满空隙,好歹也显得不那么清静。 以前都是王相公的队伍,见多不怪,还不觉得什么。这回河东兵一到,区别就出来了。 军规军纪,前锋营五队特别突出。 毕竟他们承担了实验队伍的职责,将近一个月,效果很明显。 宁泽之前很认真地思考过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的使用,碍于那套词儿用在大宋有些别扭,便稍加变通,弄了个简单明白的纪律:一不许白吃白拿;二不许调戏良家妇女;三不准欺负老弱。只要有人被发现犯了这三样,没关系,也不打也不骂,小黑屋伺候着。 小黑屋是啥?关禁闭啊。 话说五队的弟兄最恨宁泽的就是这个,这厮也太损了,整整两层木板还四壁钉上皮革、麻布。宽不过两尺,长不过六尺。要想直着睡觉都难。就一个草墩和一个粪桶。 想想吧,都是一群大老粗,粪桶会洗干净不成? 那人一进了小黑屋,顿时一点光都不透,一点声音都无,闻着臭烘烘的气味,坐在草墩子上。一天只送一顿饭,三个大馒头加一钵秫米粥。说是反省己过、畅想未来。那酸爽! 头一个犯军纪的被关了三天,第一天从屋子下面小孔给他送饭,就听见他嚎啕大哭。第二天没了声音,到第三天开门放出来,开门的人都吓呆了!这厮已经崩溃到全身脱得赤条条,把大便敷得满墙都是,满身都是屎尿,出来眼睛都直了,第一眼看见光就学狼叫。嚎得那叫一个凄厉! 后来也还有三五个不开眼的,一不小心就犯了十二条军规,也有关一天的,也有关两天的,出来时都不同程度呈现疯癫状态。 小黑屋关禁闭,那就是五队士卒做梦都会吓尿的好待遇! 有这么个好去处,要说前锋营五队纪律执行称第二,谁还敢称第一? 然而强弩易折,钢刀易断,一群汉子被弄了这么久,又是年节下面,看着别的军营队伍都隔三差五放假出去溜溜,他们每天除了操练还是操练,这心思能安静下来才怪。 先是张长武几个私底下议论议论,很是得到一部分弟兄的支持。于是大家开始大着胆子分别向刘大山和王六斤两个领队汇报思想动态。 刘大山和王六斤又不是铁做的,当然也希望有个放松的机会,便对韩世忠反映了士兵们的呼声。 韩世忠想想也对,一张一弛文武之道。不能老是这么高压。便同宁泽商量这事。宁泽自己虽然没什么兴趣,还在蛋蛋的忧伤之中,不过脑子还算清爽,也赞同韩世忠的想法。 年节下面,颖昌留守的人马管束也不十分严厉,隔天放个假,让士卒们进城去逛逛,瞧个热闹,吃点小吃,也算感受感受新年的喜庆。 这给颖昌城增加不少压力,丘八们形形色色,大多都不那么规矩,时不时地欺负一下小老百姓,拿个针头线脑啊,吃点霸王元宵等等。若是被人揪住要钱,白眼一翻,扯着脖子自己先不平起来:“怎么,老子们在前方冲锋陷阵,吃你一碗汤圆馄钝你也好意思要钱?要钱可以啊,跟兵爷到军营要去。 这么厚脸皮,老百姓还能说啥?一般都是敢怒不敢言,忍气吞声过去便是。 那是其他队伍的表现。像五队这么高压的纪律,放出去玩玩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两人商议,灯节这几日,每日给三十名弟兄放假,由监审、积分统计或者号令执行官轮值带队,犯了军令,回来收拾。 一片欢呼响彻五队营房! “二郎,你就不出去转转?”韩世忠关切地问宁泽。他发现宁泽还没彻底缓过气来,总是无精打采。 “我就不去了,最近跟着你们操练,全身骨头都快散了,正好找补找补。”宁泽笑道:“对了,你才该去,陪俺红玉姐姐去散散心!” “我倒是也想去,只是怕这一走,剩下这帮撮鸟造反。”韩世忠在他面前也不装蒜,沉吟道。 “这不有我呢吗?只管放心去!”宁泽伸手推推他。 “你?你压得住他们?” “靠,瞧不起兄弟不是?明告诉你,他们比怕你还怕我呢!”宁泽洋洋得意。这倒是实情,这帮孙子现在看见宁泽就抖得厉害。因为大家都认定这是个一肚子坏水的主。三天两天就有一个馊主意往外冒,谁要是被他盯着,不是一个人倒霉,那是全队都跟着倒霉啊!以前在韩五爷手下犯了事,豁出去一顿军棍了账。现在这位,整人招式层出不穷,又不见血还让你比挨十顿军棍还惨。真心伺候不起啊! “好吧,想来也不会有甚大事。那哥哥就先去转转,回来换你。你想要点啥,给你带回来。” “有好吃的就弄点来吧,天天吃这些石头,牙都快掉光了!” “成!” 韩世忠去找到梁红玉:“这几天有些时间,咱们进城去逛逛?” 他直爽,梁红玉也不扭捏:“走。” 俩人一点功夫没耽误,转身就出了门。 因为是过年,梁红玉还是比较注重仪表打扮,她本来就高挑,穿上襦裙褙子,戴了花布头巾,虽不施粉黛,却依然唇红齿白眉目如画。看得韩世忠都有些发呆。 “见鬼了?好好走路!”梁红玉白他一眼,也不讲什么规矩,大摇大摆便走在他前头。 当然,男女并排走路在这个时代是没有的。 韩世忠一身常服跟在后面,他是有三个老婆的老鸟,自然会从一些审美角度细细品尝梁红玉走路的风姿。 颖昌街上还是那么热闹非凡,虽未天黑,家家灯笼已经挂了出来。大宋承平日久,民间奢侈之风渐盛。每家每户的灯笼真是争奇斗艳,花样百出。 梁红玉一路看去,六角灯、七彩灯、走马灯、荷花灯……真是瞭花人眼。有时候她会停下来看看小贩货郎挑卖的物事,小女儿心态,会忍不住买些胭脂水粉,针头线脑。遇到一个卖帽子的货郎,梁红玉回头目测一下不声不响跟在后面韩世忠的脑袋,二话不说就给他买了一顶灰鼠皮的毡帽。然后也不看他,只随手向后一抛,韩五爷自然稳稳接住,面带幸福的傻笑。 华灯一上,夜幕渐渐低垂。颖昌城十字口也如同大宋别的地方一样,支起鳌山大棚,吸引着人们潮水般地聚拢。 “嘿嘿,看见前面高高那小娘子没有?爷们儿可认得她!”韩梁二人没察觉,不远处有人偷偷议论起梁红玉来。 “去,你怎么会认识她?”另一个根本不相信。 “你这种雏儿知道个球?她是得胜楼的营妓,老子上次去疯流快活看见过。嘿嘿,人高马大的,那时又拖长一张马脸,便没兴致同她玩耍。今儿看看,还真有几分姿色!”说话的脸上露出猥琐笑容。 “放屁,营妓怎么能得出来闲逛?你这厮莫不是想女人想疯了吧?” “哈哈,说得没错,他说他去疯流快活,老子只是不信。自己在营房偷着撸撸倒是很可能!” 认识梁红玉的那人被嘲笑,当时就急了眼:“他娘的,一群没见过世面的撮鸟。老子妥妥去过好几回,跟那老鸨子都熟得很。你们不信,且看我叫她过来说话!” 旁边几个笑着起哄,要看他如何勾扯得胜楼的营妓过来。 “哎,兀那小娘子,看这边看这边,认得我否?”那厮露出一口黄牙,咧嘴叫着梁红玉。梁红玉在人堆里走,却没注意是在喊自己。倒是韩世忠跟在后头,从这几个的精神面貌里认出,多半是军营里出来的。他皱皱眉,想着怎么喝止。 “我说小娘子,得胜楼那位小娘子啊,对对对,就是你,认得我否?” 这回一提得胜楼,梁红玉反应过来了。回过头静静看着这几个丘八:“你叫我?” “可不是叫你,难道还叫我妹子不成?快来哥哥这儿,今儿过年,有大把的铜钱。你只要伺候好了,少不了赏你许多!”那厮猥琐得也够可以,大街上便晃晃悠悠走过去,比梁红玉还矮半个脑袋,伸手就要去托她下巴。 砰地一声,这厮只觉眼前一花,胸口被一脚踹个正中。不由自主便朝后面飞去。 0070、黑风双煞 (既然老天爷让我累得不想休息,那就咬咬牙再码一章,把每天六千字的招牌保住!吼吼,有时候我发觉自己挺像个生意虽然不太好,但乐此不疲的小摊贩,看到有几个回头客,兴奋得累死也开心的赶脚啊!) ~~~~~~~~~~~~~~~~~~~~~~~~~~~~~~~~~~~~~~~~~~~~~~~~~~~~~~~~~~~~~~~~~~~~~~~~~~~~~~~~~~~~~~~~~~~~~~~~~~~~~~~~~~~~~~~~~~~~~~~~~~~~~~~~~~~~~~~~~~~~~~~ 这一脚还算梁红玉只用了三分力道,却已让那厮承受不住,腾云驾雾一样向后飞去,被身后几个兄弟接住,虽没摔着,还是眼睛发黑,一口气差点上不来。 那几个士卒又惊又怒:“死娼妇,敢暗害你家兵爷爷!” 骂声才起,周围老百姓呼啦迅速四面散开,腾出好大一块空地。元宵观灯的传统节目也不看了,都躲得远远地伸长脖子,望着美女ko兵痞的真人秀! 韩世忠站在一边冷静看着。他早就听宁泽吹嘘梁红玉如何身手了得,如何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如探囊取物,可两人相处这些时日,还没机会看过。刚才看她随便踢出一脚,二人相聚才不过一尺距离,却无影无踪从裙里踢出,连他这种眼光都没瞧清楚。于是见猎心喜,倒不忙相帮,索性一饱眼福。 反正他也没在乎这几个小子,只要梁红玉有危险,他有绝对把握秒杀这几个二货。 三四个士卒扶稳了被踢的小个子,一个身材高大些的缓缓走进梁红玉,满脸横肉,眼里露出凶光,冷笑道:“娼妇,下此毒手,可休怪你家爷爷不饶你!”伸手去揪梁红玉的头发,想把她拖到地上狠狠炮制炮制。 梁红玉面色如常,看似很寻常地慢慢抬手,却刚好赶到高个子的手伸到面前。她只拽住了对方一根小指头,轻轻往下一拗,咔嚓一声,那高个子惨叫着反背跪在梁红玉面前,一只手还抬过肩头,任梁红玉稳稳抓住。 若说第一脚是大家没看清,那这一招却被众人看得清清楚楚,观众们都哇了一下子。那几个士卒感同身受,不由自主肩膀怂了一下。其中一个胆子小的,已经偷偷从背后溜走喊人去了。 剩下两个没挨揍的,此时此刻真是进退维谷左右为难。对方是个女人呐!就这么认怂走了,还不被周围这一群养育他们的群众耻笑?可想要上前,又见自己战友还跪在那里伸出个兰花指杀猪般的嚎叫。谁有胆量上去? 毕竟耐不住围观群众的窃窃低笑,这两人有些下不来台,只好推举出一个来,碎碎地向前走了两个半步便及时停下,确保不在射程之内,扬起脖子目光闪烁地喝道:“兀那婆娘,你敢说你叫甚名字吗?识相的快快放了俺们兄弟,给爷们磕头认个错便放过了你,如若不然的话……” “怎样?”梁红玉轻轻一甩,高个子滚在一边,紧紧扶着自己的小指头抽筋惨叫。她却朝前走了一步。吓得那位忙不迭地后退:“站住,你站住!” 众人又哄笑起来。 “直娘贼,是哪个贱人放刁撒泼?看爷爷们不扒了她的衣服光着游街三日!”一声骄横霸道的怒骂,两旁人潮被忽地分开,雄赳赳走来一群汉子,有的还大冷天气故意露出胸毛,说不出的凶恶。 梁红玉两只手拢在袖子里,平静地看着这帮官兵。虽然没穿军服,那身兵痞气息盖也盖不住。 “是你么贼婆娘?”当头叫骂的那个汉子走到梁红玉跟前,两人又近在咫尺。 “你再说一遍?”梁红玉淡淡说道。 “贼婆娘,老爷瞧瞧你有多大本事!”那汉子一伸手就朝梁红玉胸前抓去。 梁红玉迅速伸手啪地打在他手腕上,那汉子也是“啊”地一声惨叫,另一只手扶着弯下腰去,再看他的手成了鸡爪,已经断了。 到这个时候还要逞英雄那就真是白痴了。一群兵痞迅速做出最明智的决定:“他娘的,这娼妇暗算爷们儿,别跟她废话,抄家伙一起上——!” 围观群众们听到暗算两字,眼睛里纷纷露出不屑的表情。 一声喝,二十几个大汉有的摸出自带的解腕尖刀,有的扯过路边小贩的板凳,有的不知从哪儿弄来大棍子,迅速朝梁红玉扑过来。 围观群众们又是呼啦一声,被吓得退后两丈,却还是舍不得看这出好戏。 梁红玉害不害怕韩世忠不知道,但他知道该自己出手了。 大踏步从旁边走到一个汉子身后,也不说话,揪住这厮后领就是一甩,那汉子像断线风筝一样翻出一丈多远,摔在地上,却哼都没哼一声,旁人还以为这小子硬气,正在佩服,哪知他已经翻起白眼,口吐白沫了。 半路又杀出来个硬的,这些兵卒具都吓了一跳,急忙看时,是一条身长八尺,脸色如铜铁般刚硬的汉子,双目扫处,一个个不由得心头一颤急忙低下头去,不敢看他。 韩世忠站在梁红玉跟前,淡淡说道:“你们是那一路兵营的?” 这群兵卒没人答他的话,而是大家分工四处仔细观察,确定最后只有这一男一女,再无其他帮手。复又叫嚣起来:“直娘贼,谁他娘的裤裆破了钻出你来?你管你家爷爷是哪一营的,只过来受你爷爷三百刀,定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 最后一个能字还没出口,梁红玉听得火起,顺手甩出一枚铜钱,铛地打在他门牙之上,那厮赶紧一抹,竟是满嘴的血,两瓣门牙也不翼而飞,顿时哭了起来。 单挑也吃亏,骂也吃亏,只好一起上了。 一群人抄起家伙朝两人冲来,这下子不明真相的围观群众们可饱了眼福。只见二人配合默契,指东打西。梁红玉擅长擒拿巧手,身姿又好,在兵卒堆里钻来钻去,那些人却碰不到她衣角一下,可她只要手指到处,不是有人被戳中眼睛满地乱摸,就是被拗折了手,踹断了腿。一眨眼功夫,已有七八个睡在她石榴裙下哼了又哼。 而韩世忠却是另外一路,他打的是中规中矩的太祖长拳,这套拳法在大宋就是军体拳的概念,人人都会。这帮人也天天练着。可是此时打来,却威猛无比,每一拳打出,必然听到蓬蓬的闷响声,然后就一人倒下。有时候还听得到轻微的骨头碎裂声音。其实哪里轻微了?仔细想想在这么人多嘈杂地地方,又是一帮人乌央乌央鬼神乱叫,居然还听得到这种声音,想明白了也是蛮害怕的。 如果宁泽在旁边掐表的话,那么他俩把二十多个对手全部放平的成绩应该是大约十八点九秒左右,也就是说平均不到一秒钟躺下一个。 而且韩世忠偷偷观察,似乎躺在梁红玉脚下的比他还多两三个。 于是他偷偷地老脸一红。 等满地都是哼哼的声音,周围反而寂静一片,所有围观的小伙伴们都惊呆了,谁也没见过这种打法,两个打将近三十人,连撒泡尿的时间都没用就全都趴下! “好啊!” 不知谁带头喝一声彩,人群里才爆发出热浪般的欢呼声,人们拍烂巴掌,跺坏鞋跟,瞬间锁定他俩成为自己平生的偶像! 也许是梁红玉从小跟着师父上街打拼久了,看到周围如此捧场,恍惚里还以为回到了师父的创业初期街头卖艺那时候,急忙两脚并齐,挺拔身姿,抱拳拱手朝四周行礼。 嗯,要是有盘子,她恐怕已经托着走一圈了。 韩世忠却眉头一皱,也不言语,上去拉着梁红玉就走。梁红玉对他可没半点抵抗能力,脚不沾地地跟着飘然出了人群。 人们纷纷伸长脖子踮起脚观望着,瞧着这一男一女消失在灯火尽头。 若干年后,还是有人提起宣和三年正月灯节的晚上,在颖昌城里,有一对绰号黑风双煞的男女,挺身而出为民除害,把一帮欺压平民的兵匪们打得哭爹喊娘。 那叫一个痛快! “嘿,你慢点儿!”黑暗里,梁红玉在韩世忠身后,撅起嘴叫道。 韩世忠这才停下脚步,还是不说话。嗯,也没放手。这只手他早就想拉一下,今天可算逮着机会了。 “走这么急干嘛,谁吃了你不成?”梁红玉也没甩开的意思,俩人手牵着手在僻静处说话。 “唉,都是袍泽兄弟,今日把他们打了,心里过意不去。”韩世忠说。 梁红玉轻轻笑起来:“那你意思是他们调戏我,你倒过意的去了?” “你明知我不是这个意思!”韩世忠又委屈又着急。 “还说不是?刚才他们欺负我,你不是袖手旁观来着?哼,看到人多了才出手,谁稀罕你假惺惺,其实你是怕我弄死了他们你舍不得罢了。对不对?” “你,你怎么这样想?我那是听宁泽说你功夫挺好,有心看看。后来,后来不是担心你应付不了么?” “听说?想看看?看到了没有?什么感受?想不想试试?” 一连五个问句喷向韩世忠,韩世忠有些招架不住,急忙后退两步。梁红玉也跟着上前两步,手还拉着呢。 他被她挑衅的话问得脸上有些挂不住,嘿了一声:“那些酒囊饭袋!” 梁红玉听他这话,倒被逗笑了。这不是明摆着不承认自己厉害么?好胜心起的梁红玉咯咯笑道:“好啊,那我就领教领教你这英雄好汉的功夫!” 说话间猛地抽出被他握着的手,一翻就把他手腕拿住向外扭去。 韩世忠反应也是极为迅速,顺势一个转身,左手便朝她脖子叉去。梁红玉仰头躲过,脚下却不停,一抬腿蹬在他的膝盖弯处。韩世忠膝盖朝外一拐,左手手肘朝梁红玉扭住自己的右手重重击下。梁红玉虽然明知他不会使尽全力,但既然是较量,还是中规中矩放开他的手,右手一掌打在韩世忠肩头。 韩世忠反守为攻,顺手一把扯住她的右手,使劲往里一夺,梁红玉被他扯得一下子撞到自己怀里。一翻身,倒在他的臂弯。 星空下,两双异于常人的眸子相对,梁红玉明亮的眼神渐渐朦胧起来。 0071、谁的成绩好些 两个人面对面,呼吸之声相闻。 韩世忠望着梁红玉的面容,闻到她少女身上淡淡的清香,怀抱这紧致矫健的躯体,再也把持不住,低头重重吻在梁红玉唇上。 风也轻柔,人也轻柔。 不知过了多久,韩世忠才脑子清爽过来,打了一个激灵,双手松开。 眼看梁红玉就要摔倒,韩世忠大惊失色,急忙又伸手去抱。梁红玉却长腿一伸,脚跟搭住韩世忠脖子,腰间使力,稳稳一个朝天一字马站立起来。 韩世忠松一口气:“呵呵,吓我一跳!” 梁红玉杏眼瞪着他:“过河拆桥是不是?得了便宜卖乖是不是?” “不、不,我……”韩世忠大窘,显得有些手忙脚乱。 梁红玉瞪他良久,忽然噗嗤一笑,摇曳生春:“走吧!”扭身走在前面,韩世忠默默跟着,偷偷舔舔舌头,觉得舒服极了。 只听梁红玉好似自言自语,又好像对他说道:“哼,还真把你能的,以为打不过你么?”伸手轻轻一拍,路旁一根小儿臂粗细的树枝竟应手而断。她也不回头看他,大步走去。 韩世忠在后头差点一跟头摔倒,他娘的,到底是谁赢了? 送完梁红玉,韩世忠回到营房,宁泽已经睡熟。他也不吵醒宁泽,自己和衣睡下,一晚上满脑子都是梁红玉的俏身影。 第二天早上醒来,才睁开眼睛,就看见宁泽拿一个破碗装满盐水,伸出手指头蘸水擦牙齿,一边擦一边笑着看他:“醒了,昨天如何?” 韩世忠老脸一红:“也不如何,就那样儿。” 他脸皮黑里透红,一般的羞涩宁泽还真看不出来。知道他一向不爱多话,也不多问,哈哈一笑走了出去。 出操的时候,宁泽觉得有些不对劲,往日他们自己操练,也没人过来围观。今天倒是三三两两,一会儿来一拨,一会儿来一拨,换了有三四拨人。远远望着五队,然后指指点点不知道嘀咕些什么。 他微微凝神,把昨天当值的监审官叫来低声问道:“昨儿晚上你们出去,可闯什么祸没有?” 监审官说:“没有啊,挺规矩的。倒是听说十字口有人打架,不过属下们记着纪律,没去凑热闹。 宁泽这才放心。 谁知还没到中午时分,老远看见气势汹汹一群士卒冲了过来。这群人里,有几个要么鼻青脸肿,要么肩膀上吊着绷带,要么走路一瘸一拐,当中簇拥着一个虞侯服色的武官。 此时韩世忠正在屋里睡觉,没看见这情形。 宁泽急忙又把监审官叫来:“你确定昨天真没惹祸?” 监审官急了:“真没有啊,队副!” “不行,你必须以你祖母的名义发誓!” “好吧,我以我祖母的名义发誓,真没惹祸!哎凭什么要用我祖母名义啊?”监审官脑子有些转不过来,真心求科普道。 宁泽却懒得理他,赶忙整理整理衣裳,笑眯眯迎上去,把那些人栏在寨门外,朝那虞侯唱个肥喏道:“虞侯,不知带领兄弟们过来,有个甚事?” 话说虞侯也分几种,有虞侯,有都虞候。都虞候属于军级干部,虞侯只属于营级干部。这时候的军和营,跟后世不是一个概念。一个营只管辖五都,或者五队,五百人左右。 这虞侯脸色傲慢,明明没宁泽高,偏要使劲仰着头,耷拉着眼皮子看宁泽:“弟兄们,昨天便是这厮?”却不是在跟宁泽说话。 “不是他,是另外一个,早上操练时还在,是他们营头!”伤残人士们纷纷大声插嘴。 宁泽一听,心里呵呵乐了,闹了半天,是领导出去惹祸了呀! 他本想派人赶紧去叫韩世忠出来,转念一想,领导有事,兄弟该顶着啊,也就不忙,依然笑吟吟望着他们:“呃,各位哥子,到底什么事?” 人家却不回答他,反倒傲慢地问:“韩世忠是你们营头?” “是。” “叫他滚出来!”“滚出来,滚出来!”一帮人举手喊着口号。 “各位,这样就不对了,冲到这里来,什么事不说,张嘴就要人滚出来。呃,到底发生了什么?” 那虞侯这才斜眼望着宁泽:“你们营头昨夜在颖昌城里,狎妓游逛,还打伤我的兄弟。让他出来说话!” “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宁泽一边诧异地问,心说坏了,这两口子怎么会惹那么大祸?一个韩世忠就够他们喝一壶的,还加上个梁红玉,他们干嘛要嘬这死呢?问题是军营里狎妓出游,那是犯军法的,张好还没回来,梁红玉身份证办不办得成还不知道呢,这可怎么办? “误会?老子们都成这样了还误会个鸟?这厮昨日就是成心,知道大家都是前锋军的还他娘的下这死手,快让他出来受死!”一个伤病呼喊,其他七八个跟着又热闹起来。他们还算轻伤,可以带路。床上还躺着十好几个起不来的,气不气愤? 宁泽希望用好言安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急忙凑近那虞侯低声赔笑道:“长官息怒,这其中定有误会。唉,大家都是袍泽弟兄,何必闹得沸沸扬扬,传出去你们也没面皮不是?这么招吧,弟兄们受伤,我们五队负责汤药营养。今天大家气头上,心情都不好,吵吵闹闹也说不成事。改天气平了,我让营头在城里摆下几桌酒席,大家不打不相识嘛,乐呵乐呵也就过了,怎么样?” 那虞侯听他说得有礼有节,正在沉吟要不要答应。旁边一个伤病骂道:“你他娘的甚鸟人,也在这里扯淡。老子们就是不依,他昨天怎么打我们的,今天我们怎么打他!滚一边儿去!” 宁泽皮笑肉不笑看着这位:“兄弟,劳驾问一下,昨天你们冲突,他几个人,你们几个人?” 那伤病一窘,忙扯道:“怎么了,昨天是他带了个小****在旁边暗算老子们。别的甭说,叫他出来说说怎么犯军法狎妓进城的!” “就是,让他出来!”大家又在发喊。 宁泽还要理论,此时五队散落在营房外面的弟兄已经纠集一处,呼啦朝这边冲,刘大山带头边走边指着这群伤兵鼻子骂道:“撮鸟,你算个什么玩意儿,也配我们营头出来会你?有种来跟你家爷爷大战三百回合!”一扯衣服,光着上半身就朝他扑去。 跟着那虞侯来的也不光是伤兵,还有一票义愤填膺帮着讨公道的。见他们扑上来,也是吆喝一声,纷纷冲上。瞬间两路人扭打在一团。 那虞侯还要摆架子喝骂,冷不防也不知被谁一拳打在腮帮子上,哎呦一声倒在地下。爬起来脸都肿起老高。气得跳脚大骂:“他娘的,全都反了。去叫人来,打死这帮直娘贼,算老子的!” 两边人打架,明显的对方落了下风,不到一会儿,连同那虞侯,全都被揍趴在地上。 宁泽眼看不妙,人家已经去叫人来。这事儿闹大了,怕是大家都要吃亏。首当其冲就是韩世忠,他不占道理啊! 没办法,只好揪住一个五队小兵,命他去报军中纠察营,让带人来弹压,免得对方人多自己吃亏。 还没吩咐完,对方已经纠集了二三百号人,黑压压朝五队营房冲过来。连同其他部队看热闹的,也不知围了多少人。 这边刘大山他们打得兴起,看到对方人多,已经红了眼兴奋叫道:“好哇,弟兄们,全部抄家伙,今天就拿这帮没卵的撮鸟开开荤!” 宁泽大怒,上去就是一脚把刘大山踹翻在地:“不嫌事儿大是不是?”抬头冷冷扫视一遍:“谁还敢动?” 五队的弟兄心头一凛,顿时不敢说话。 宁泽回过头看着对方:“各位兄弟,话我已经说了,事情还没闹明白,其他营的可都看见呢,是你们二三百人杀过来的,若真要动手,回头出了事,我们五队可不担这个责任!” 他又看着那虞侯:“虞侯,咱们小鼻子小眼的,受些罚那也没什么。若是虞侯有什么不稳当,可别后悔!” 那虞侯此时已冷静下来,也暗暗后悔事情闹得太大,急忙抓住这个台阶,回头叫道:“且不忙动。等老子问明白了再说!” 话音刚落,韩世忠已经从睡梦里惊醒,匆匆跑了出来。一看这阵势,心里明白定是为了昨天的事,大声道:“休要吵闹,一人做事一人当,谁要出气,只管朝我来!” 那群人见正主出来,立马又红了眼睛,喊打喊杀要朝韩世忠冲去。 “住手、住手,传暂领前锋右军军务方指挥使号令,若有动手者斩!相干人等,全都到大帐听话!” 军中纠察营的人急急赶到,阻止了一场打斗厮杀。 被纠察营压着,韩世忠和宁泽,还有那虞侯和几个昨天被打的伤兵,全都朝中军大帐走去。 “哎我说,昨儿到底怎么了?”趁人不备,宁泽偷偷伸出胳膊拐拐韩世忠问道。 “没啥,就是两个揍他们二十几个,全趴下了!”韩世忠淡淡说道,露出些许得意之情。 “乖乖,你们俩口子可真能!”宁泽不管韩世忠的尴尬,好奇地问:“谁的成绩好些?” “……” 0072、辩护 ps. 奉上今天的更新,顺便给『起点』515粉丝节拉一下票,每个人都有8张票,投票还送起点币,跪求大家支持赞赏! 中军大帐里,方子渝一脸寒霜坐在当中。【ㄨ】 他是河东军的主帅,也是现在暂替王渊管着整个留守前锋军的副帅。王渊才走没几天就出了这么件事,恼怒可想而知。听到监察营来报信,马上传令全部抓来,要当场问罪。 疏疏拉拉来了二三十人,大帐跪不下这么多,只好让主犯几个死进来,其他的全部死到外面去。 主犯包括带队的虞侯、昨天被打的几个伤兵,还有今天跟着去报仇的第一批弟兄;另一方就是韩世忠、宁泽、刘大山他们几个。 虞侯姓张,叫张富贵,他是河东军丰州城保德军平山砦虞侯,是方子渝嫡系里的嫡系。 昨天被打的那二三十人,全都是保德军的人。 “跪下!”方子渝声音不高,可是透着威严。张富贵脚下一颤,领着十来个弟兄齐刷刷跪在那里。 方子渝说话时并没有朝宁泽他们这一方看,但韩世忠和宁泽对视一眼,相互微微点头,跟着也跪在地上。 方子渝心里稍微舒服点! “张富贵,你是虞侯,你带头去找五队挑衅,该当何罪?”方子渝淡淡问道。于情于理,他都应该先收拾自己的部下,这样才能服人。 “副帅,弟兄们冤枉啊!”张富贵开口就喊冤:“他韩世忠携妓进城,还打伤咱们保德军的弟兄——” “放肆,掌嘴!”方子渝面无表情地下令,中军立刻上前,取出令牌对着张富贵的脸颊啪啪啪就是三下,张富贵鼻血当场流出。 “记住了,都是前锋军,没有任何区别,你再咱们咱们的,就别当这个虞侯了,继续说。” 张富贵憋着一口气,把他参与的经过说了,却只说自己是带弟兄们去评理讨公道的,谁知对方的人嚣张跋扈,那个刘大山不问四六,带着人冲出来就打。自己脸上这一大块青肿就是被他们开张第一拳揍的。 方子渝不置可否点点头,又问其他两个伤兵:“起因是这样吗?”那两个回副帅说是。还要继续申辩,方子渝已经不听:“传令,保德军平山砦一干士兵,元夜入城,不守军规,厮打斗殴,监察营查明参与人等,每人军棍十下。未伤者立即执行,有伤者暂且寄下,复原即打。张富贵身为虞侯,不守军规,意图带队私下寻衅,惹起殴斗,打军棍二十,即刻执行!” 中军凛然遵令,不待张富贵等求饶喊冤,手一招,一群小旗进帐把他们全都拖了下去。 静静的大帐,外面却是一片鬼哭狼嚎。 看着对头们被收拾得惨,然而刘大山他们却一点也笑不出来。心里知道,接下来就轮到自己们了。 宁泽偷眼看向韩世忠,见他面无表情,似乎什么都没听见看见。心里暗暗着急,他娘的,这要是牵连了老子也来这么一二十下,那还要不要活了? 张富贵他们被打完军棍,又被拖了进来。这回已经站立不起,只好用几条长凳抬着送进大帐。 宁泽是头一回近距离看见被打完军棍的让子,只见这几个人脊背上血肉模糊,屁股上的血迹已经全都渗出,裤子上褐褐一片。因为是冬天,血迹凝固得快,估计待会儿脱裤子上药,还得揭下一层皮来。 方子渝对自己的嫡系部队,并没有手软。 这才是让宁泽心惊肉跳的事。对自己人都不手软,还指望他能另眼看待五队? “韩世忠,携妓进城,打伤袍泽,有这事没有?”处置完了张富贵他们,方子渝这才回头问韩世忠。 他跟王渊的风格完全不一样,当然也没法比。若是王渊,必定二话不说每个人先拖出去打一顿再来讲道理。他不行,暂代管理,没王渊那份名正言顺的霸气。所以,就算是要处置,也好像很客气地先问问因果。 “有!”韩世忠一抱拳,有就是有,多说一个字他都嫌丢人。 “哈,他承认了,副帅,他承认了!”张富贵这二十军棍打得他满心的怨毒,听到韩世忠承认,兴奋得他忘了全身的伤痛。韩世忠的罪,可不是打军棍那么简单,大宋军法,在营者无令狎妓,重处军棍,罚杂役;有职者重处军棍,降一级差遣;私携营妓冶游,刺配流放千里。 也就是说,当兵的可以找营妓开展娱乐活动,但前提必须是得到许可证,得到部队分配的名额,才能去逛逛。否则得胜楼开着,谁都随时可以进出,那还得了? 韩世忠的罪,够得上最后一条,刺配流放千里。 “副帅,属下有话要说!”宁泽已经来不及细想,果断开都说道。 方子渝看他一眼,他认识宁泽。第一天披枷带锁进来帮着张好和王渊解决难题,他就在场。后来这小子莫名其妙得到王相公和张观察使的青睐,虽不知细节,却也知道。特别是王渊临走,还特地把宁泽推荐给他,让他没事跟这小子聊天。那就不是一般的关心了。 “讲!” “副帅,昨日之事,属下并未参与,真实情况不得而知。不过属下奇怪的是,携妓进城跟打伤袍泽有何关系?难道携妓进城,就一定要打伤袍泽么?第二,今日张虞侯他们到五队来讲理,属下倒是在场,也听了几句,好像保德军的兄弟昨天有二三十人,倒是我们营头只有他一个,队里没其他人参与。这到底一个人打二三十个呢,还是二三十人打他一个,怕是也要问问清楚。” 宁泽看见方子渝处置自己下属雷厉风行毫不留情,情知韩世忠马上就要糟糕,是以赶紧出声,先把楼整歪了再说。 可他这话毕竟有几分道理,携妓进城跟打架斗殴挨不上边啊。凭什么几十个人会被一个人打,这情况难道不该问问清楚? 方子渝有些沉吟,这厮果然有点口才,难怪王相公如此看重。 “你们为什么发生冲突?”他不得不问清楚了,便对着几个伤兵说道。 那几个伤兵岂会承认是自己兄弟先调戏人家女朋友才被扁的?赶紧颠倒黑白哭道:“副帅有所不知,昨夜弟兄们进城,认得他韩世忠,见他带了个营妓在大街上公然招摇,为了前锋军的名声,上前好言劝阻,这厮却恼羞成怒,便跟兄弟们动手,凶狠之极!” “你们胡说八道,明明是你们先调戏妇女,被她先打了,又喊了人来要围殴她一个,俺才动手的。”事关真相,韩世忠可不愿被冤枉背黑锅。 用屁股想都知道韩世忠说的才是真话。哪有好言劝阻惹得人家恼羞成怒的? “哦?你们先被那妇人伤了才去喊人的?那妇人当时一个人打你们几个?她是如何打你们的?”宁泽跪在一旁问道。 伤兵窘然,这么丢人的事儿怎么说得出口?正在语塞,旁边另一个伤兵赶紧帮忙:“那婆娘凶悍得很,我们是中了她的暗算!” 宁泽太高兴了,真是瞌睡来了遇到枕头,居然有这么个二货接嘴,那就好办多了。赶紧很严肃地点头:“嗯,被暗算这大有可能。女人嘛,阴毒得很。若是我在场,也不会就此放过了她。而且不守妇道,当街动手,一定要拿下问罪才是。对不对?” “对,就是这个道理。” “可就在你们找来帮手要拿下她的时候,韩营头从人堆里出来阻拦你们了,对不对?” “对,当时情况就是如此!”这位脑子慢、嘴巴快的家伙一步步被他套牢。 “呵呵,副帅,属下没问题了!”宁泽拱拱手,嘴角挂着淡淡的笑,一副辩护律师的范儿。 方子渝听得很明白,真相就是他们先跟那个营妓动手,被人打了,找人来帮忙。再次动手的时候,韩世忠才冒了出来。 这跟携妓逛街被好言劝阻,恼羞成怒当街打人的剧情完全相反啊! 不管保德军的人承不承认,正义已经倾斜到韩世忠这一边。从开始的被当街捉奸,到如今的英雄救美,剧情发生反转,韩世忠的光辉形象又重新立起。 就凭这个,哪怕方子渝认准携妓进城的死理,也不会处理得太重。否则,刚才那顿军棍完全白打,人人都要追加罪名才行。 方子渝绷着脸不说话,谁也不知道他心里想什么,等半天才慢慢开口:“那营妓是谁?” 保德军一干人面面相觑,他们谁也不知道梁红玉的身份。只有那个被踢第一脚的小个子见过梁红玉。 “小人等并不知道那营妓叫甚,不过千真万确,是得胜楼的!”敢拍胸脯这位,就是第一批跟着小个子挨打的。 “去,把人找出来。”方子渝说道。几个小旗上前抬了那个伤兵就要朝得胜楼跑去。 方子渝有些为难,前锋营五队待遇从优,是王渊临走下的命令,宁泽也是王渊很慎重地推荐给他的人。处理重了他真没办法向王渊交代,处理轻了,又怕自己弟兄们寒心。想来想去,只好把气出在梁红玉身上,只要把这女人找出来,加个罪名,或打伤打残,或罚做苦役,再不行就流放沙门岛,仍然做营妓,却去伺候那些朝廷罪犯。总之,让她去顶大头。回头韩世忠就好处理多了。 “启禀副帅,她不在得胜楼!” 宁泽轻轻开口说道。 【马上就要515了,希望继续能冲击515红包榜,到5月15日当天红包雨能回馈读者外加宣传作品。一块也是爱,肯定好好更!】 0073、脱籍 ps. 奉上今天的更新,顺便给『起点』515粉丝节拉一下票,每个人都有8张票,投票还送起点币,跪求大家支持赞赏! 在一群保德军疑惑的眼光包围下,宁泽仿佛怪不好意思地自言自语似的承认:“副帅说的那个营妓,是属下一个朋友的姐姐,现下暂时住在属下那里。” 这个解释马上让所有不明真相的保德军全都瞪大了眼睛朝他看。 这其中最惊诧莫名的,当然要属方子渝,士兵斗殴闹事常常发生不足为奇,然而只一次居然会发展得如此扑朔迷离,意想不到的情况不断发生。这让他的处理越来越被动。 一开始以为只是斗殴,好吧,想用各打五十大板的方式处理。结果,打完自己人,又听说是对方携妓进城。那就得追究韩世忠的责任啊。一问才知道,自己嫡系的保德军居然三十个被两个打,还都带伤,这脸丢得可真大! 那么处理韩世忠吧,接下来居然是因为保德军的人先调戏妇女。也甭管是不是营妓。就算是营妓也不能当街调戏啊!那先前那十板子就是打轻了,恐怕得重来。 想息事宁人,找个由头让那营妓去担着,回头处理韩世忠轻点,这样也差不多交代得过去了。谁知现在,他娘的就是这个王渊相公万般器重的宁泽,居然开口承认那营妓是被他安置起来了。 方子渝觉得很崩溃:“人在哪儿?” “就在先前经略相公拨给属下的那间屋子里。副帅,此事还须容属下细细分说,那个营妓,她叫梁红玉,是......” “本镇没问你那么多,去,把她拿来!”方子渝终于忍不住,再问下去,只怕是又要出什么幺蛾子。心烦意乱,赶紧了解算逑。 “她,她不算营妓!”宁泽还是坚持把话说完。韩世忠和梁红玉他都必须救,两手都要硬! “不是营妓是什么?刚才韩世忠不都承认了是营妓了?”他简直没办法好好跟宁泽说话,别说以礼相待了,不发脾气已经算是他涵养够好。 当着那么多人,宁泽没办法要求跟他单独沟通,只好含糊道:“这其中有些隐情,日后自当对副帅剖析明白。不过这个梁红玉,是观察使大人亲口说要给她办脱籍的。观察使大人离开军营已已有数日,想来不日便回。副帅和不等观察使大人回来,再做道理?” 方子渝听他张嘴便抬出个太监来压自己,心头好一阵不爽。可是还真不敢得罪那张好张公公,正自沉吟,保德军那边已经不忿,挨打的那几位叫声猛烈:“副帅,小的们冤枉啊,请副帅给子弟们做主啊!” 听到属下的呼喊声,方子渝只好把心一横,心想也顾不了这么多了:“记下,把那营妓梁红玉拿来,交回得胜楼看管,依律拟个苦役的条陈,流放沙门岛服役去。”旁边张书记急忙把方子渝的命令记下来,回头就要送到军中法曹那边。这属于军中正式的公文,送到军中法曹,那就是走军事法庭程序。 “且住,事是韩某干的,人是韩某打的,属下一人做事一人当,只处理属下便了。可跟梁红玉无半点关系!”韩世忠一听就急了,这不是要老子的命么?他一激动,干脆站了起来。 “待会儿自然发落你,现在先发落了梁红玉。”方子渝淡淡说道。帐下小旗就要奉命去抓人。 “等等,还请副帅三思,且再等观察使大人两天!”宁泽也急了。方子渝又是一愣。 “副帅啊,小的们冤枉,且要秉公执法为弟兄们做主啊。这厮仗着巴结个什么观察太监,就欺负到咱们保德军头上啊!”抽冷子也不知是哪个不开眼的哭着喊了一嗓子。 这可就捅破了那层窗户纸。他倒是痛快了,方子渝脸上就红一阵白一阵的难堪。已经下了决心给这些弟兄有个交代,可你们也得有个眉眼高低啊,这么急赤白脸说出来,真的好么? “掌嘴,让他长点记性!”方子渝喝道。 小旗上前啪啪啪打了那厮几个耳光,正要停手,忽听帐外一个又高又尖的声音冷冷笑道:“别停,多打几下,杂家也瞧瞧!” 方子渝心头一凛,他娘的张太监的声音他也是挺熟悉的。太监小气,这话让他听了去,那还了得?跟进起身,朝帐外走去。 只见张好背着双手,慢悠悠地晃进大帐,背后还是老派头,跟着两个小黄门。只见他皮笑肉不笑地扫视里面众人,见宁泽还跪在地上,眼神一愣:“哟,宁副尉,你们这是干啥?难道跟你还有关系?” “呵呵,观察大人说笑了,小子领着五队副尉的衔,听候发落,跪着不也是应该的?” 张好笑眯眯点点头,也不多说,这才回头朝方子渝拱手笑道:“听说方副帅暂领前锋右军,杂家才到,没赶上道贺,失礼了!” 方子渝急忙抱拳拱手笑道:“暂代经略相公职权,如履薄冰战战兢兢,没得让观察使笑话。实不敢当,实不敢当!”当着许多人在场,他也不好表现得太过肉麻。 “副帅,方才进来,见你们在议论军务,杂家本也不敢搅扰,正要另寻时候再来拜访。可是忽然听说谁要巴结杂家一个太监呐?此事是否跟杂家有关啊?倒也好奇,想来听听。” 方子渝大窘,强笑道:“都是这些撮鸟说话口无遮拦不知轻重,方才下官已经责罚了,回头还要重重责打,观察使毋须动气!” “杂家不动气,就是好奇到底什么事,把杂家也牵扯进来。”张好悠悠笑道:“谁能说说?”看着众人。 本来这件事最急迫的就是宁泽,可他觉得自己现在说话并不合适,干脆把头别过,让方子渝自己说。免得待会儿哪句话说得张好不高兴了,方子渝还要赖在自己头上。 方子渝笑道:“只是一桩小事。因昨夜......” “呵呵,杂家还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儿呢,就这个?正巧了,杂家已经带了那个梁红玉的脱籍文书,副帅请看,这可是教坊司用了印的。呃,童相公那道钧旨倒是交上去留底了,副帅若要看,杂家这就叫人去请了来?” “不用不用,些许小事,哪里就惊动童相他老人家!”方子渝陪笑道。 听到张好这句话,宁泽和韩世忠又惊又喜,梁红玉的贱籍,竟真的脱了! 宁泽心头一松:“小丫头,哥哥我答应的事儿,可给你办成了!”旋即一阵黯然,可惜人家早就无影无踪,看不到这一幕了。 张好笑吟吟走到宁泽跟前,伸出细腻白嫩的手轻轻把他拉起,一份脱籍文书塞在宁泽手里:“幸不辱命!” 宁泽已经激动得顾不上其他,伸出双手和张好紧紧相握:“多谢观察!” “嗨,些许小事,自家兄弟,何用言谢?”张好轻轻拍着宁泽的双手。 一幅画面看的大帐众人不忍直视。 不过这信号已经传递出去了,眼前这个不起眼的散官副尉,跟观察使什么关系,接下来如何处置,还用得着旁人说么? 张好笑眯眯地以不打扰副帅处置军务为由,施施然离开。居然也没再追究那个刚才口无遮拦的伤兵。只是这皮球踢到了方子渝脚下。 方子渝送走张好,回过身脸色一沉:“保德军相干人等,目无军纪,调戏妇女,没人加二十军棍,无论有伤无伤,立即执行!” 一众伤兵面如土色,真要打?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拖了出去,当然,执行军法的小兵们手下留情,只捡皮肉完好出下棍,不碰昨天受伤的地方。可这也更惨,因为需要避开伤处,可选择的地方就少多了,一顿棍子下来,真是筋折骨裂,欲死欲仙。 方子渝又看看韩世忠:“韩世忠身为营头,目无军纪,公然在闹事打架,也罚二十军棍,立即执行!” 宁泽大喜,比起降职乃至发配来,这区区二十棍真是赚了。而且就韩五哥那身皮肉,打这么几下还不跟挠痒痒似的? 果然,韩世忠被打完,一声不吭,居然还能自己走进大帐跪下谢罪。 方子渝望着他后背鲜血淋漓,一块好处都没有。这厮居然还强悍,也不免倒吸一口凉气。 然后就是今天带头大家的刘大山他们,也是每人打了十棍。至于梁红玉,不了了之,都忘了提起这茬。 宁泽扶着韩世忠出了大帐,低声激动地笑道:“走走走,快去把好消息告诉我那姐姐!” “咳,我这样子怎么去?你去告诉她一声就是,这可是你帮的大忙,俺一点力没出。不当人子!” “你个死脑筋,我帮这忙不都是为你俩么?这种大喜事你居然不在,那像什么话?” “可我这样不好去啊,要不容我回营换身衣服?” “蠢,这样才有情调呢,我都不稀罕说你!”宁泽心里暗骂他这么好的表现机会都不懂珍惜。手下不留情,拖起他就走,顾不得韩世忠虽然强撑,还是控制不住地呲牙咧嘴。 一到小屋,宁泽大声叫门。梁红玉看见韩世忠这般模样,果然慌神,扶他进去坐都坐不得,只能趴下。梁红玉一双杏眼便吧嗒吧嗒往下掉起眼泪来。 “呵呵,师姐,看看这是什么?” 宁泽把一份脱籍文书轻轻递在梁红玉眼前。 【马上就要515了,希望继续能冲击515红包榜,到5月15日当天红包雨能回馈读者外加宣传作品。一块也是爱,肯定好好更!】 0074、羡慕嫉妒恨 梁红玉伸手接过文书,眼睛却始终关注韩世忠,看都没看宁泽一眼。很显然,脱籍在她心里,远远比不上眼前这个被打得遍体鳞伤的男人重要。 宁泽知趣地笑笑,悄悄走出屋子,反手轻轻关上房门。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门再开时,韩世忠一瘸一拐被梁红玉扶着走出房门,嘴上咧着憨厚的笑。梁红玉此时此刻才一脸感激地走向宁泽,深深敛衽施礼:“多谢!” 宁泽知道这两个字从她嘴里说出来多么不容易,笑着胡乱摆手:“这么点小事,谢啥。都是自家兄弟,呃还有姐妹,我也是幸不辱命!”脑子一热就想起张好的话来。 瞬间两人同时黯然。 “走吧,回去。”默默旁观的韩世忠及时化解了这场尴尬。 宁泽扶着韩世忠一瘸一拐走向五队,虽然被捶了一顿棍子,好歹也算是抱得美人归,梁红玉脱籍又已经搞定。其实宁泽心头的高兴,绝不下于韩世忠。 来到寨门,弟兄们一股脑儿全跑出来,要不是看见韩世忠半身血迹这副尊容,真恨不得把他举起来抛上几下。这可是咱们五队的大英雄啊,姥姥,一个人打二十几个,谁能比? 弟兄们的夸奖让韩世忠老脸通红,只好尴尬地咳嗽连连摆手告诉大家,其实自己没大家想象得那么厉害。 王六斤他们都竖起拇指说咱们营头就是谦虚。 只有宁泽偷偷发笑,伸手捅捅老韩:“英雄,在外面千万得撑住,架子别倒了。回头被老婆揍又没人看见,你怕啥?” 一句话说中韩世忠的心事,他是真有些怵梁红玉的。只好嘿嘿干笑两声,走进大帐。 奉承过韩世忠,接下来的议题当然是大家一起声讨保德军那帮没卵用的草包,被揍成那样了还不知道丢人,偏要搞风搞雨,闹得营头和好几个弟兄都挨了棍子。 说道这个,韩世忠面色一沉:“这事跟我有关系。跟人斗殴,也算我违反了军纪。监审官,按照咱们五队的军法,该如何处理?” 监审官蒋富通年纪大,山里来的,有些死脑筋,认死理。所以韩世忠和宁泽抬举他做了个监审官,用的就是他只认死理不认人。当了这一个多月监审官,背后弟兄们送他一个绰号“讲不通”,啥事到他跟前都是讲不通。 “报告营头,因私斗殴,无人受伤者禁闭半天,有人受伤禁闭三天。营头这算是有人受伤,该三天。” “我去,讲不通,你特么又疯了,这可是营头!”旁边马上就有人跳起来骂他。 “营头那是为民除害,呃不对,是路见不平,这也算错?”张长武说。 大家乱哄哄拍着韩世忠的马屁。蒋富通一脸的不解问大家:“不是说营头跟那女的是一伙逛街么,怎么成路见不平了?一伙逛街就得算因私啊,不信你们问问营头,问问队副啊!” 问韩世忠自己是没戏了,大家期望地看着宁泽:“队副,你来对付他!” 宁泽羞涩地揉揉眉心,笑道:“那啥,监审官呐,我看你这个有点——哎,我出去转转!”话到嘴边,他实在说不出口了,背弃手赶紧溜出营房。 他是韩世忠的知己,这种事要是替韩世忠说了话,老韩不但不会领情,还会埋怨他把自己订的规矩都给破了,得不偿失。算了,人家主动提出来的,成全他,也算是以身作则。 没说的,韩世忠身为营头,因私斗殴致人受伤,按第五队军规,罚禁闭三天。 他们才决定完,那边军医就过来了。本来大家商议最起码也得等营头屁股上的伤好了之后再关的,趁这功夫,韩世忠干脆嘱咐人家军医给他一次性抹上几天的伤药,就要闭门思过去。众人劝解不住,只好随他。 韩世忠自罚禁闭三天,不管宁泽愿不愿意,他总是个队副,责任还得暂时担起来,暂时管束这帮糙汉子们。 宁泽有些担心,现在前后左右都是保德军的人,自己们一个五队被围在当中。若是对方还要寻机报复,恐怕就有些难以应付。毕竟这一次虽然两边都挨打,可整体上是前锋营五队占了大便宜。保德军是方子渝的嫡系,就算方子渝不计较,他下面的那些头头能咽得下这口气? 不过实际情况看起来好像是宁泽多疑了,第二天,不但军医准时过来给刘大山他们几个上药,丝毫不耽误。而且供给似乎比之前还上了一个档次,居然能见着荤腥了——每天都有两桶筒子骨粉条汤。 猪肉虽然在大宋归类为臭肉,但毕竟是肉啊,兵卒们平时一个月才能吃上一回。现在居然天天有,大家不禁好奇到底什么原因。 趁掌炊事的老军头们过来送饭,张长武他们纷纷上前相问。炊事兵们也乐呵呵地回答:“听说是副帅专门下令,遵经略相公钧旨,前锋营五队一切供给从优,因此副帅怜着大家辛苦,特意吩咐今后每日两桶肉汤加上。” 就在五队的兵卒们纷纷猜测对方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的时候,人家军需营又来送了一回温暖,把五队士卒们已经用得掉毛的毛毡统统收回,换上了崭新绵密厚实的新羊毛毡子。晚上睡觉,这可暖和多了。 其余的更不用说,热水管够,不管是洗脸还是洗澡都不缺。还惯了几个有洁癖的,居然开始宣布睡前要洗脚了。 五队的汉子们这下彻底开心,说这个方副帅对咱们五队真好。不但不记仇,还如此看承。此前的戒心渐渐放下。 只有宁泽还是觉得不太妥当,他成天东游西逛,看看这营,瞧瞧那营。发现保德军的军营没一座有他们这种特殊待遇的。 要说方子渝不记恨五队,他信。毕竟人家是个将军嘛,度量大那是合情理的。而且这事儿又不是前锋营的错,想来不会记这个仇。那又为啥突然涨了待遇?宁泽想不通,又不好直接去问方子渝。想来想去,有一个人估计在里面起了作用,嗯,很可能是张好。 昨天张好把梁红玉的脱籍文书交给他之后,自己也没过去谢谢人家一声。似乎也真不太礼貌。宁泽决定去给张好道个谢,顺便把心头这疑虑弄明白。 他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礼物,索性什么也不带,一个人溜达着就去了张好的小四合院。 张太监看见他来,亲热得不得了,把他迎进上房,还要给他盛腊粥喝。又两把交椅紧紧挨着说话:“二郎啊,你的事杂家可不敢居功,都是那王经略一力举荐你,才让童相记住了你的名字。呵呵,杂家这一去就方便多了,直接把你托的事跟童相禀报,老人家二话不说就画了花押。瞧瞧,这面子可天大了去,教坊司牙缝里哪还敢蹦出半个不字来?呵呵!” 宁泽是真心感谢这个老太监,自己举手之劳,竟得了他这许多好处。不免说了一些恭维话,又笑道:“还有一件事,也是宁泽专门过来谢谢观察的。” “哦?还有事谢我?”张好明显很诧异。 “这两天承蒙观察大人看承,我们前锋营五队竟多了许多供给,不但毛毡全部换了新的,还每日两桶肉汤,每人一桶热水。如此周到,全靠观察的福荫,岂不该谢?” “没有啊,这怎么回事?杂家一向不干预军中事务。”张好脱口说道,旋即展颜一笑:“嘿嘿,不过你要谢我,大概也没跑。想那方子渝,平日杂家眼里那肯有他这么一号?昨日大帐咱们兄弟说话,他可是都看在眼里的。不看僧面看佛面,他要讨好杂家,自然须卖你的面子!” 张好这话说得骄横而又实在,招呼他是不会去打的。不过方子渝要给他这个面子也不稀奇。 宁泽想想也有道理,昨天张好拉着自己的手说那些亲热话,他方子渝简直是满脸写着不可思议四个大字。嗯,这么说,也说得通了。 晚上告辞了张好回营,专门去到小黑屋子探望韩世忠。问看守的小兵:“营头在里面怎样了?” 小兵回答营头自从进去,一声都没吭过。不知道在里面干甚。 “那吃饭如何?”宁泽忙问。 “吃饭很好,两顿饭都吃得光光的,便桶也很满。 呵呵,他娘的,能吃能拉,看来这大神就是大神,这点小处罚还拿他没法子。 只是小黑屋里逼仄,不能送炭火进去给他取暖,那非出人命不可。宁泽便嘱咐再给韩世忠多送一条毯子保暖。 既然规矩是自己定的,他肯定不能破坏了去找他聊天解闷,见可放心,便点头回营。 但他担心的事情也没错,才过了两天还没到第三天,周围的保德军就开始越来越看不惯前锋营五队。私底下议论开来。 “直娘贼的,五队难道是大妈养的?咱们这些正牌的副帅嫡系,从河东路一路追来的弟兄,反倒落了他们下乘?” “就是,这群狗娘养的,吃好的,用好的,每天肉汤喝着,新毯子盖着,还特么热水洗脚,我去——!” “是啊,凭什么他们就该受此待遇?老子们难道不是提刀玩命的,凭什么就该看着这些撮鸟耀武扬威?打了咱们弟兄,不但没事,还越发炸翅起来!” 0075、冤家宜解不宜结 闲言碎语传到宁泽耳朵里,他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不会只是几个小兵羡慕嫉妒恨发发牢骚。【ㄨ】 韩世忠还有一天才出来,他可不希望五哥出来又看到五队和保德军发生冲突。 特别担心的是张长武那张破嘴,每顿饭他都要带上一票兄弟到寨门口去吃,大口喝着肉汤,把木碗敲得梆梆响,大声夸奖厨房伙食不错,他们五队日子挺好过。凡此种种,跟特么卖唱的一样,别提有多拉仇恨了! “我说张长武,这寒天冻地的你这么天天在外面吃饭,也不怕喝了肉汤跑肚拉稀?”宁泽实在忍无可忍把他叫到跟前骂道。 张长武倒是不敢惹这位大爷,不过本性难移,还是嬉皮笑脸点头哈腰地回答:“报告队副,窝在屋里吃饭容易积食,边吃边活动活动,有益健康。呵呵!” “呵呵个屁,从今天下午起,全他娘的滚回屋里吃饭,一个都不准出来,不准大声说话。谁要敢违抗命令,老子给他量身定制一双大大的小鞋,瞧他还积食不积食!” “呃~~~~~~~~” “还有,”张长武正要转身灰溜溜离开,宁泽皱眉道:“王六斤、刘大山你们两个也听了,从今儿起,每天两桶肉汤咱不要了。告诉军厨,除非别的营也有,否则我们不要,让他们不用再送。” “为什么?”王六斤、刘大山和张长武等人,齐齐地瞪大了眼珠子看着他:“我说队副,咱们好不容易有了点荤腥,你也不能这么干吧?又不是你的钱,何必替他们省呐?” “少啰嗦。这跟钱没关系。弟兄们要打牙祭,老子可以隔三差五请你们一顿。但咱们现在不能这么干。看见没有,到处都是保德军,却只有咱们队吃小灶。人家已经开始骂娘了。知道什么叫不患寡而患不均吗,这要是再来几顿,咱们五队可就就是过街老鼠人人喊打了。你们呐,吃了几顿猪肉,好歹也该长点猪脑子吧?” 宁泽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别看张长武平时最讨厌,但论反应快,也属他。这小子翻翻白眼:“咦,好像还真是那么回事!”他马上服软:“明白了,队副,咱听你话,不吃他们的臭肉就是!” 做通刺头的工作,其他人也就没了话说。 当天下午,军厨再送来肉汤,刘大山和王六斤一起过去,客客气气把军厨拦下,用宁泽教他们的话说:“这可多谢副帅相公,可咱们五队也没比别的弟兄多出了一份力。前两天不知道,还以为各营都有。现在才知道只我们五队有。我们副营头说了,这却不敢生受。除非各营都有了,我们五队才能吃这个!” 他俩扯着嗓子说完,歪嘴吩咐轻轻关上寨门,任由那两桶肉汤放在寨外。 这番话被其他兵营听得清清楚楚,大家都静静看着五队装逼。 消息迅速传到平山砦虞侯张富贵耳朵里,他忍着屁股上的伤痛爬起,一脸的懵逼。 这不合道理啊,送上门的肥肉都不吃?真是见了鬼了! 张富贵被打得皮开肉绽,不去想怎么整顿自己的队伍,吸取教训严肃纪律,反倒是韩世忠他们前脚走,他就后脚在大帐里哭诉起来:“相公,咱们保德军这回憋屈啊!” 当着外人,大家都要叫方子渝副帅。可现在满大帐都是保德军自己的弟兄,一声亲热的相公,唤起多少袍泽的同仇敌忾之心。 “住嘴,你们几十个打两个还没揍成猪头,还脸上有光了?”方子渝恨恨冲到他面前,要不是看这厮趴得可怜,真要补上两脚。 只是好汉架不住群狼,方子渝再明白事理,也经不起身边那么多保德军将领的撺掇。有两个级别比张富贵高的指挥使和都虞候也闷头叹气:“想咱们保德军这次能跟着相公留守颖昌,却被一个区区的五队折了面皮,外面可是上万的兄弟,传出去,大家岂不寒心?” 平山砦挨打的那群兵卒急忙很配合地嚎啕大哭,说什么回去没脸见弟兄们了,出门不好意思跟人打招呼了,等等。 聒噪得方子渝实在是不耐烦,一脚把桌子踢翻:“被欺负了也是活该,都是他娘的七尺高汉子,哭得跟个娘们儿似的,丢不丢人?自己想办法去!”骂完,气呼呼大步走出大帐。 一群人在帐中面面相觑,少倾,终于有人反应过来,低声道:“相公他这是——准了?” “呵呵、呵呵!”猥琐的笑声回荡在中军大帐里。 计划很简单,借着王渊临走留下的命令,特意给五队提高待遇,引起周围保德军的仇视。都是些火气足的丘八,不出几日,必定发生口角。那时候再安插几个负责煽风点火,然后再来一场混战,保德军人多,先把五队全揍趴下。再回头闹到方子渝那里也不怕,早就有默契的,这次五队可就不是一顿军棍那么简单了。他韩世忠三番五次不能约束下属,那还干个鸟的校尉?一撸到底就是这厮的结局! 而且五队本来也挺配合的啊,那个什么张长武,成天在寨门外晃悠着吃饭喝汤,碗都要敲破了。不就是显摆他们有靠山么?这就是犯贱找打的证据啊! 可惜,人家忽然变了,居然要求和保德军弟兄们同甘共苦。那这戏该咋唱下去? 张富贵觉得自己脑子有些不够用,懵了半天,急忙让人扶着去找自己的顶头上司,河东保德军丰州团练都虞候王大用。 其实上面那主意就是王大用他们几个中层干部捣鼓的,张富贵不过是执行者而已。 王大用听了张富贵的回报,两根手指支着下巴翻白眼:“他们五队真有高人呐。两大桶肥肉都上不了当。”然后使劲点点头:“那个叫宁泽的小子,果然有些意思,这主意一定就是他出的!” “那,要不要属下找几个兄弟趁他落单的时候——” “放你娘的狗臭屁,你也不想想他是谁?人家王相公临走还特意举荐给咱们相公,你特么想死也别拉大伙儿!” 骂得张富贵狗血喷头,只好嘟囔着说道:“那咋办?” “嗯,这位宁二爷做得对,咱们冤家宜解不宜结嘛,还是要搞好关系!”王大用笑道。 0076、不是鸿门宴 韩世忠从黑屋子出来,明晃晃的天光,差点亮瞎他的钛合金鹰眼。 “五哥!” “五哥!” “营头!” ~~~~~~~ 一百多个声音在向他深情呼唤。 老韩伸手遮住阳光眯缝起来,眼前黑压压一个队的弟兄全都到齐,迎接这位唯一被关了三天禁闭却一声也没吭的汉子。 最先瞧清楚的就是那个穿得与众不同的宁泽,个个都是军装,只有他一身长袍还披了件裘皮大氅,暴发户! 韩世忠感动得大步朝他走去:“兄弟!” 呼啦,众人在宁泽带领下,原地后退三大步,还捏住鼻子。 韩世忠愕然:“你们干啥?” 直到宁泽上下仔细打量他,确定五哥没跟前几位一样到处泄粪,才小心翼翼走近赔笑:“五哥,兄弟们都想死你啦!”来个猛烈的熊抱,掩饰自己内心的龌龊。 “牲口,还怕老子拉你一起屎不成?”韩世忠瞬间明白,笑骂一声跟他抱作一团。 大家伙这才兴高采烈把头儿迎回大营,又赶紧烧起熊熊炭火,要帮他查看背上的棒伤。 要说这韩世忠还真不是盖的,刘大山这几个比他捱的棍子少,兀自一瘸一拐走路不利索。他韩世忠一身的钢筋铁骨,扒开上衣,古铜色的背上只剩下大大小小浅浅的疤痕。宁泽虽然也是一身肌肉,可看到人家这货真价实的玩意儿,还是忍不住轻轻抚摸,色眯眯地流着口水。 打发走弟兄们,宁泽才笑问道:“怎么样,关禁闭的滋味?” “真不好受,我是硬撑下来!”韩世忠沉默半天才严肃开口答道。 那要是军棍和禁闭任你选呢? “我宁愿军棍,痛快些。比那黑洞洞里无休无止的绝望好多了!” “吼吼,那证明咱这个更有效!” 聊了一会儿,宁泽把这两天的事给韩世忠大致说了,主要就是待遇问题。如宁泽所料,韩世忠也只是外表粗犷,内心精细得很:“平白无故给咱恁多好处,不是好事。你想得周全,回了最好!也免得旁人有话说。” 宁泽见他赞同自己,心里很高兴。正要开口说别的,王六斤走了进来:“营头,那天跟咱们干仗的保德军营头过来看你了。” “哦?”韩世忠有些意外,和宁泽对视一眼,急忙下榻穿鞋,出门迎接。 “韩营头好啊!”门外一个也是营头服色的汉子站在营房外,笑着拱手唱喏:“兄弟是平山砦二队的李文山,一向少来亲近,失礼了!” 凶拳不打笑脸,人家客客气气来,韩世忠怎会没礼貌。也就满脸堆欢迎上去唱个肥喏,让进营房。 李文山瞧着宁泽笑道:“遮么这位就是贵营的副营头宁二郎吧,久仰大名啊!” 宁泽也是含笑见礼:“惭愧!” 三个人落座,天一脚地一脚扯了半天淡,李文山才说道正题:“前几天兄弟生病,一直歇着没理事,没成想我那营的弟兄竟不知好歹,冲撞了韩营头,实在多有得罪!” 韩世忠正要答话,李文山接着说道:“话说回来,一桩小事竟搞得两败俱伤,咱们都是袍泽,谁也没占了便宜去。兄弟心想这又是何必呢?难得韩营头大人大量不计前嫌,连特意分拨给五队的伙食都要与大家同甘共苦。保德军上下,深感韩营头大义!”说着话站起来,很严肃地又抱拳作揖。 韩世忠急忙相扶,宁泽笑嘻嘻在一旁看着不说话。只听韩世忠说道:“这可不敢当,咱们都是出生入死上阵厮杀的弟兄,哪敢生受副帅如此厚爱?李营头此话言重了!” 李文山顺势坐下:“兄弟今日来,一是给韩营头陪个不是,想必韩营头也不放心上了,那,咱们这一节,就揭过去了?” “那是当然,揭过去!”韩世忠豪爽大手一挥,呵呵笑道。 “不过,心意还是要表一表的,第二件事么,就是兄弟斗胆高攀,想请咱们五队的兄弟一起,乐呵乐呵怎样,大家不打不相识。今后还要见面。你我当头的揭过,还得弟兄们也一样才好!” 韩世忠皱着眉头正要拒绝,宁泽已经抢话笑道:“好啊,搞联欢,小弟最喜欢了,哪天?” 他一看韩世忠皱眉,就知道必定要拒绝,急忙抢话。韩世忠一愣,微微笑道:“也好,正该弟兄们在一起亲热亲热!” 李文山大喜:“多谢给面子,那就正月十八如何?” 正月十八是大宋法定元宵节的最后一天,这一天全国同乐。要把这一天过完,年才算过完。 韩世忠心头盘算了一下,点头道:“成,那就十八,到时候叨扰李营头。” 李文山见对方答应,心里高兴,又说了几句话才离开。韩世忠和宁泽一直把他送出寨门。 “你疯了?怎么这么快就答应他,明摆着鸿门宴嘛!” 当着外人,他不敢伤了自家兄弟的面皮,回来还是要理论理论的。 “你怕他们会宰了你?”宁泽笑道。 “我怕个鸟,只是不想再把事情闹大,何必呢,到处都是他们的人,躲远点不好么?”韩世忠皱眉道。 “哈哈,没想到堂堂的泼韩五,居然也会审时度势起来!”泼韩五,是韩世忠的绰号,他少年时候真是生冷不忌,逮谁弄谁,在老家已经是个家喻户晓的人物。这绰号被一直偷偷流传,不曾消失过。 韩世忠见他一脸的胸有成足,心里也就稍稍稳当了些:“注意场合,别乱叫啊。我不是怕,我是想着弟兄们,为了我已经吃了一顿棍子,再来一次,不是祸害人家么?怎么,难道你已经猜到他们的计谋?” “没有!”宁泽两手一摊,表示自己也是白痴:“不过到时候随机应变总是可以的。他娘的,你看他们为了弄咱,这血本下的,又是肉又是毛毯,瞧着咱们拒绝了,又来拉拢吃饭。你当人家这么轻易就死心啊?告诉你,不把他们弄怕了,这帮杀才就一直盯着你!哼哼,这才哪儿到哪儿啊!” 宁泽冷笑两声。 0077、徐悲鸿的马 (那啥,谢谢“大侠木瓜”的打赏!你说你一个《仙界淘宝店》的知名作者,来就来吧,还送礼,真是的。我可没钱还礼啊,收了。) ~~~~~~~~~~~~~~~~~~~~~~~~~~~~~~~~~~~~~~~~~~~~~~~~~~~~~~~~~~~~~~~~~~~~~~~~~~~~~~~~~~~~~~~~~~~~~~~~~~~~~~~~~~~~~~~~~~~~~~~~~~~~~~~~~~~~~~~~~~ “报告,有军令!” 守寨门的小兵带着一个中军小旗进来,手里拿着一份公文。 韩世忠伸手接过打开看了一遍,转手又递给宁泽。宁泽仔细看上面写道“虑前锋军大部拔营征剿,留守军中有散部者须加便当管理,以正号令止从。即日起前锋营五队暂编入保德军平山砦代管,一应事务,暂由平山砦虞侯张富贵勾当。” 公文后面用了中军大帐的钤印,还有方子渝签字。 这时韩世忠已经提笔在回签上写了应命,画上花押,小旗道:“韩校尉即日至平山砦营部报到听令,不得有误。” “奉令!”韩世忠以正规军礼抱拳回答。那小旗才算交割完毕,自行回去。 “看来你说的不错,这厮们果然亡我之心不死!”韩世忠说道。 “那也不怕,只等咱们挺过这一关,早晚要开拔征剿的,到时候跟王相公大军汇合,他还能吃了咱们不成?”宁泽轻松一笑:“回头我再去跟张太监攀攀交情,他虽对军中事务说不上话,不过好歹方子渝也不敢开罪,关键时候咳嗽两声,有个倚仗也是好的!” 韩世忠对宁泽这种结交太监的行为很不感冒,可又没别的办法。况且人家张太监才帮了自己女朋友的大忙,洗白了身份,想劝劝宁泽别跟他走得太近吧,这种过河拆桥的话又说不出口,只好默然。 宁泽笑道:“我这脸皮也算厚的,人家送了我那么多人情,又给钱又办事,倒好像他在巴结我一样。这回空手怎么也说不过去了,这就回小屋去,给他画两笔当个礼物。那啥,要不要给嫂子带几句话?” “你能不能正经点,她现在还是个黄花大姑娘!”韩世忠害羞滴嗔怪他。 “呸!” …… 来到小屋,梁红玉正百无聊赖把几件衣服拆了又缝,看到他自然很高兴:“怎么得空过来了?” “有点事,要弄两笔,不打扰你吧嫂子?” “嗯,你忙你的,吃饭没有,我给你做去。”梁红玉真是上得厅堂下得厨房,反正厅堂和厨房都是一间屋子。 “呵呵,那可多谢了。瞧瞧,咱嫂子就是爽直,我叫你嫂子,那厮居然还脸红呢,装的跟真害羞一样!”宁泽背后嘲笑韩世忠两句,惹得梁红玉莞尔一笑。 两人却都小心翼翼,只捡些能说的说,有些话题避而不谈。 宁泽一边说话,一边把案板重新支起,看见前几回要的笔墨纸砚各种工具早就被收拾干净,摆放得整整齐齐,不免又拍拍马屁:“多谢嫂子,要没你整理,我这儿还不知道乱成啥样!” “不是我弄的!”梁红玉淡淡回答,自己做饭去了。 宁泽讪讪不再说话,铺开笔墨,心里盘算该给张好送点啥好?他倒是曾经动过念头,仿几个大件比如范宽的山水啊,吴道子的佛像啊什么的给他送去。要说作假,自己拿手到后世如果不用科学工具,肉眼都很难分辨的地步,绝对没问题。 可是弄那些玩意儿耗时太长,又都是工笔,一件作品没个三五个月弄不下来。这时候临时抱佛脚,只能搞点轻省的。 宁泽把眉心都揉痛了,才决定用徐悲鸿的马来孝敬北宋的太监。原因有三,第一,张好骑马也很娴熟,又在军营混了那么长时间,好歹对马肯定是有兴趣的;第二,徐悲鸿是中国最早引入西方解剖原理对物体进行构图的画家,这种画法在这个时代可绝对没有,一定吸引眼球;第三,大宋现在基本上都是李公麟、韩幹 那一路肥肚子细长腿孕妇马,这家伙一出来,完全可能带动一种绘画风气。 就是徐悲鸿了,宁泽很愉快地想。 只见他用色碟调出浓淡墨,先勾勒线条,然后行笔铺陈,四处点染,不到半个时辰,一副神采奕奕的奔马图跃然纸上。他久未提笔,这时也是摇头晃脑自我陶醉着。 “哟,这马可画得真好,没见过这种画法啊!”冷不丁梁红玉从他背后冒出一句来。 陶醉的宁泽被吓得笔差点掉地上:“唉,你咳嗽一声会死啊?看不出来,嫂子你也懂画!” “嘁,什么了不起的玩意儿,又不是没学过,在东京,师父给我们请过先生专门教我们的——呃,你画你的,当我没说。”梁红玉又施施然走开。 宁泽也反应过来了,人家虽然不跟他提那个人,可有意无意都在敲打自己呢。 算了吧,只好闷声发大财,装作不知道。 本想等这幅画干透了就走,忽然眼珠子一转,也不知道嘿嘿乐什么,又赶紧提起笔画了两幅形态不一样的奔马图,对梁红玉说道:“嫂子,这两幅画,你可给我收好,说不定就用得上。”说完又回头提笔逐一落款:宣和三年春正月,湖阳宁泽写生,以祈大宋奔腾万里,国运昌隆。 可惜没闲章钤印,那也没关系,难不住他。顺手抄起一支钉头小笔,微微蘸上颜色,在三张画上,都一笔一笔画了个朱文小印——宁;又画了个阴文印——子霑。 “你这厮,有这做假印章的手艺,去到东京都饿不死你!”梁红玉不知什么时候又伸过脑袋来看,真是佩服,跟印上去的一样,连补边破损他都画得出来。 宁泽得意洋洋,卷起一幅拿在手上:“撒有拉拉!” “什么意思?” “呃,大宋沿海的一种方言,再见的意思。” 这次他再来求见张好,二话不说直奔主题:“小子感念观察大人大恩,实在无以为报。身无长物,只会弄这么两笔,不揣冒昧想献给观察,以求观察一笑,请笑纳!” 张好惊喜地看看他:“二郎果然多才多艺,待杂家瞻仰瞻仰!” 轻轻拉开画纸,嚯!张好吃了一惊:“这样的画法,杂家可是从未见过啊!”赶紧弯着腰细细观察,嘴里喃喃自语:“神骏、神骏,四蹄须张,顾盼自雄,有昂首天外之姿。若放声嘶鸣,岂不声闻万里?” 抬起头呆呆看着宁泽:“二郎,这画,杂家还要两幅,有没有?”声音激动之极! 0078、篝火晚会 张好的声音越激动,宁泽越得意。他早就料到,以张好的眼光看了这画,必定条件反射想到的就是要献给童贯,说不定还有赵佶那老倌儿。自己先备下两幅,完了马上答应,回头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给他送来。老家伙一定对自己惊为天人,更加拉拢!吼吼,吼吼! 宁二爷算盘很精,牙根都笑得要露出来了。 “呵呵,观察大人说什么话?区区两幅画而已,小子这就——” 哎哟不对,宁泽忽然觉得话可不能这么说,急忙硬生生拽回来改了口:“不过呢,不瞒观察大人,这种画法是小子胡乱想出来的,看似干脆利落不用勾填勒色,可是也颇费功夫。承观察瞧得上,原该立刻奉上,只是最近副帅下了钧旨,要我五队暂归平山砦保德军号令,那么这时间就——” “咳,杂家当多大点事儿呢,就这个,放心,方子渝他须得给这个面子。”张好满不在乎说道:“你只管安心画画儿就成!”说完拍拍他肩膀。 宁泽表示有些怀疑:“观察大人,不是说你老人家不参与军务么?” “这么点事儿,杂家怎好当成军务去打扰你们副帅大人呐?哈哈!” “吼吼!”宁泽跟着畅快大笑几声表示明白。 出了门,宁泽暗叫一声好险! 人呐,还真不能光顾着显摆装逼,要是当时自己脑子一热就答应马上再给他两幅,哪会随机应变捞到这个好处?这就不用理会那个叫什么张富贵的泥腿子呼来唤去了。你以为人家不会报复?那简直是一定的! 再说这也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既然是绝活,就必须矜持!只有强调困难,强调时间,才显得出它的珍贵。要是让张好知道自己画这玩意儿跟玩似的,那还有个屁的价值,就当你是印刷厂了,想要就提一张走,你还不好意思拒绝他! 宁泽很佩服自己悬崖勒马的本事。 回到军营,韩世忠也报到回来了。宁泽问起情况如何,韩世忠只说也没什么特别的,张富贵走路倒还是一瘸一拐,不过态度不算冷淡,看起来气已经平了。 “他要真有这度量,也不会派人过来请客吃饭!”宁泽反正打死也不信张富贵会是只好鸟。 说话就到了正月十八,上元节最后一天。 早早的,保德军的人就过来又请了一遍,打好招呼,今天大家一定要热闹热闹。韩世忠也传下话去,不过没跟弟兄们交代要当心啊什么的。这是宁泽的意思,免得都是些藏不住事儿的土包子,一会儿露陷了还不知道闹出什么来。【ㄨ】 于是弟兄们就摩拳擦掌,纷纷表示要去吃他娘的一顿大餐打牙祭,弥补这几天断了肉汤的失落。 好不容易等到擦黑,李文山亲自过来请。韩世忠和宁泽自然很亲热地跟他勾肩搭背,一起去二队平山砦二队的营房。 来到营房,架势已经摆开。 只见他们营房外的空地已经燃起熊熊一堆篝火,照得整个营房亮如白昼。 挨着营房围栏,全都用麻袋垫了一圈,篝火旁就是两个齐胸高的大木桶,不用说,里面一定装满了酒浆。也不知是他们自己的人还是请来的几个军厨,系着围腰,一字排开三个大灶,大大的铁锅里翻滚着浓浓的肉香,居然还是牛羊肉。 这血本下得真不小! “韩兄弟,你们一个队都来了,咱们这二队也坐不下,只好委屈大家就在外面聚会。不过今晚是上元节,大家围着篝火,只当观灯了,怎么样?”李文山乐呵呵地笑道。 “那是,咱们这些老粗,哪有那么多讲究?就这样大块吃肉,大碗喝酒,挺好!”韩世忠有些兴奋,甭管什么宴,反正有顿大酒喝的,一定痛快:“咦,不过,按理说这么高兴的事儿,李营头怎么不请请虞侯他们,也过来热闹热闹?”韩世忠看一个领导都没有,觉得有些奇怪。 “咳,请过了,虞侯他们说现下是备战时期,实在脱不开身要随时待命。只让兄弟俺招呼好五队的各位弟兄!”李文山满不在乎一笑。韩世忠点点头表示认可这个解释。 然后李文山就叫来几个二队的兵卒,去招呼他们五队的弟兄落座。黑压压地一下子就坐满了半圈,这正月虽然寒冷,但围着大堆的篝火,又这么多人挤在一起,倒也没觉得难受。 宁泽仔细观察他们的布置,察觉出一丝的不对劲。按理说要是联欢,两方交错着坐岂不是更亲热些?这么一搞,很有些泾渭分明的意思。不过人家要是解释说生怕手底下的余恨未消,免得打起来呢?那也说得过去。只好闷着。 眼看对方的人也全都坐下。反正大家编制都一样,各一百人。五队这边算多了自己一个,人头上也没占什么便宜,一会儿真要打起来,还得靠韩世忠这样的武疯子。 “各位弟兄听了,今晚,是上元节最后一天,咱们特意请了前锋营五队的弟兄们过来,大家一起热闹高兴。都知道,前几天发生一些小小误会,今儿咱们这顿酒一喝,那就全部揭过去了,好不好?” 包括宁泽他们,自然都拍烂巴掌说好。 然后就是二队出来十几个兵卒,手扶托盘,走到大酒桶边,不住地把酒装满,挨个送到每个人的面前。那边厨子也把肉炖好了,二十几个大盆装着成堆的炖肉,也放到大家面前。 李文山这才举起酒碗,拉上韩世忠,共同宣布后篝火晚会正式开始。 韩世忠坐回宁泽身旁,低声道:“酒肉里会不会有问题,要不要提醒兄弟们注意注意?” 宁泽满不在乎笑道:“这不可能,特么又不是土匪打劫,真要把咱们全麻翻了挨个剁?他们想死还差不多,放心,该吃吃,该喝喝,说不定真想化敌为友呢!”说到这里,连宁泽自己都笑了,人家态度那么热情,酒肉那么丰盛,看来还真不至于! 他小口抿着酒注视着这一切,忽然想起什么,淡淡一笑,招手把张长武叫到自己身边,低声说了几句。 ~~~~~~~~~~~~~~~~~~~~~~~~~~~~~~~~~~~~~~~~~~~~~~~~~~~~~~~~~~~~~~~~~~~~~~~~~~~~ ps:“唉,长武啊,你看人家‘李子熟了’对咱多好,直接都把这书推在情节里面去了,咱好意思不去宣布一下《蜀汉雄风》吗?”宁泽说道。 “那我就去喊一声,大家来看《蜀汉雄风》好了!” 0079、屁股向后平沙落雁式 (谢谢“我们继续呀”的打赏,关键是你那句话太给力了,投票收藏我都要!) ~~~~~~~~~~~~~~~~~~~~~~~~~~~~~~~~~~~~~~~~~~~~~~~~~~~~~~~~~~~~~~~~~~~~~~~~~~~~~~~~~~~~~~~~~~~~~~~~~~~~~~~~~~~~~~~~~~~~~~~~~~~~~~~~~~~~~~~~~~~~~~~ “诸位兄弟听了!” 一声破锣般的嗓子叫得两队人都朝篝火旁看去,只见张长武端着一碗酒笑嘻嘻地团团作一个揖:“我家副营头今日兴致高,主动要给各位演个精彩的节目,不知弟兄们愿不愿意看?” “愿意!愿意!”吼声雷动。【ㄨ】连李文山都笑着跟着起哄,他旁边坐的就是韩世忠,两人算这里最大的领导,当然要并排坐在中间。韩世忠看着宁泽,不知他要搞什么鬼。 宁泽摇摇晃晃从人堆里出来,看起来脚下已经有些虚浮,咧嘴笑道:“那,小弟就给大家献个丑。人人都说兄弟我没甚本事,当不得兵,却混了个陪戎副尉的名头,实在不当人子……”韩世忠见他絮絮叨叨自揭其短,更是不解,不免皱了眉头。 “……所以,今天当着二队的弟兄,我就亮一手绝活,让大家开开眼界,看看什么叫平沙落雁!”他像个街头卖狗皮膏药的,声音洪亮,器宇轩昂,说完了又是团团一揖。 双方心存芥蒂,加之相对而坐,气氛本就不怎么活跃。宁泽这边还热闹些,好歹是白吃白喝。二队的就不怎么想得开,只说自己人被他们营头揍了,还要摆酒请他们吃饭,真是扯臊。加之虽然肉管够,酒味却十分淡薄,更是嗨不起来。这时候看见宁泽主动出来耍贱卖萌,多少好了一些,便都乐呵呵地看他怎么表演。 宁泽说完,张长武把手一招,呼啦一下起来二三十个兄弟,二十来个人手挽手紧紧靠在一起,把一堆篝火和两个大酒桶围了个严严实实,另外七八个连同宁泽也被围在里面。 张长武却在外围大声吆喝走动:“诸位,暂且先卖个关子,一会儿我们弟兄就要叠起罗汉,且看咱们副营头如何平沙落雁!” 人人伸脑袋想看个究竟,却被外围挡住了视线,哪里瞧得清楚?过了一会儿,听里面说一声“好了!”然后圈子里冉冉升起一堆人墙,大概地下五个,第二层三个人稳稳叠好。只见宁泽衣摆别在腰里,三两下就爬到了最顶端。这几下动作虽不出奇,但手脚很灵活,姿势很流畅。二队的士兵都忍不住咦了一声,没瞧出来这个暴发户一样的副营头,身手真的还不错。刚开始对他的混混印象有些改观。【ㄨ】 宁泽站在高处,面对寨门。他的背后就是那堆熊熊的篝火,在后面就是并排坐的李文山和韩世忠。 大家渐渐放低了议论声,都在静悄悄看他要弄什么惊险动作出来。只见踩在两个兄弟的肩膀,平心静气,双臂向外平伸,膝盖微微向前弯曲,忽然轻轻哼一声,双腿用劲一蹬,身体像个弹簧一样倒飞出去。 “哇!”一阵低声呼叫。 宁泽的体操功底在这里派上了用场,虽然动作并不复杂,只是向后翻腾一周半抱膝,但也够这些家伙们上眼的。 一个半跟头翻出去,他已越过那堆火焰,只见这厮如同大鸟一样黑压压地朝韩世忠他们掉下来,韩世忠本能地要过去用双手接住,他已轻轻落在地上。 人们好字还没喊出口,却见他两脚站不稳,蹬蹬蹬向后连退三大步,噗地一个屁股墩坐到了地上。看来这一跤摔得不轻,已然在那里呲牙咧嘴。 哈哈哈哈! 赞叹变成了欢快的嘲笑,没想到这位宁爷摆足了架势,吸引够了眼球,却摔得这么狼狈难看。 主持人张长武补刀:“这就是我们副营头的屁股向后平沙落雁式!” 连韩世忠都绷不住笑出声来。 不过幸好没受伤,只是丢人而已,急忙翻身爬起,嘿嘿走到韩世忠跟前:“给五哥丢脸了!” “不能翻就别逞强嘛!”韩世忠严肃地教训这个兄弟道。 “逞强?我这不是为了给大家活跃气氛吗,还没个好了?”宁泽瞪大眼睛不服气地看着韩世忠:“弟兄们,营头说我逞强丢脸了,怎么办?” “灌他!” “好,拿酒来!”宁泽挺不服气地吆喝一声,一下子冲上来七八个弟兄,都端着酒碗,把韩世忠团团围住。旁边的李文山见他们起了内讧,急忙含笑躲开。 宁泽端起酒挤到韩世忠跟前,大声说道:“瞧不起兄弟,喝酒赔罪!”说完一只手抓住韩世忠衣襟,一碗酒抬手全倒进他怀里。只是一群人围得结实,没人看见,还以为他灌了韩世忠一大碗。 韩世忠也是诧异:“你——” “嘘,装醉,等会儿灌他!”宁泽使个眼神,又大笑着送上第二碗,韩世忠脑子反应不慢,这次是真的接过一口喝了,大声笑道:“好酒、好酒!”接着宁泽又是第三碗送上,如法炮制倒进韩世忠怀里。 灌酒的四下散开,韩世忠已经醉意朦胧:“他娘的撮鸟们,跟着出来吃酒,不敬主人,却灌老子,想死啊你们?去,都去给老子敬李营头几碗,谢谢人家!” 李文山见状,正要逃开,宁泽已经笑嘻嘻的一只手按在他肩头:“李营头,既是联欢过节,那还不跟弟兄们同乐一回么?来来来,给个面子,也吃两碗。”说完也不等他回答,如法炮制也是一拥而上,这次可是真灌。 李文山身边也不是没有心腹之人,可是这画风变得太快,大家都来不及反应,等想起来要上前劝阻的时候,七八个人已经把李文山围得死死的,根本挤不进去。除非撕破脸打一架。可是那真的好么?只好干瞪眼看着李文山被灌酒。 说是三碗,其实也不知道究竟喝了几碗。反正当宁泽他们放开的时候,李文山已经迷迷糊糊只知道傻笑了:“呵呵,本想赚你们,没想到竟被你们赚了。呵呵……” “瞧你这话说的,多喝一碗酒就是被赚了?来,再来一碗!”宁泽毫不手软又是一大碗酒倒进李文山口中。 回过头来大声对五队的兵卒们笑道:“大伙儿也都别闲着啊,咱们跟二队不打不相识,今后都是好朋友,上啊!” 他这一声喊,大家得了命令,纷纷哄笑着站起来朝二队冲过去,顿时场面就乱了套,一个个捉对灌酒,闹得不亦乐乎。 宁泽很满意地背着手在一旁看着,自言自语道:“对嘛,这才像个联欢的样子!” 0080、点兵 这一场酒下来,平山砦二队全军覆没,无一个站得起来的。狂野外,篝火边,有的吐、有的睡、有的唱、有的笑。 韩世忠宁泽这一方要好得多。 漫天繁星拱着一轮明月,星空下是前锋营五队的弟兄们唱着小曲,杂乱地排列着步法,摇摇晃晃互相扶持着向营房走去。 刚刚回到营房,走在前面嬉皮笑脸的宁泽表情忽然变了:“刘大山、王六斤!” “在!” “去,带上各自的弟兄,每个人用冷水擦拭身子,全身通红为止,不得违令!” “是!” 刘大山和王六斤连问都不敢问为什么,伸手一招,各自带上自己的士兵,齐刷刷跑到营房后面,取水擦身。 差不多弄到子时,一百来号精壮的汉子,个个浑身通红,散发丝丝白气,排好队站在场地里。 “看来都醒得差不多了,那就好。一会儿都回去休息,记住,穿戴整齐,兵器不离身,听见没有?呃,不用大声回答了。”宁泽满意地看看他们,淡淡说道。 各自无话,全都闷着头回到各自营房,按队副的吩咐,穿衣裳睡觉。 韩世忠问宁泽:“你怎么看出来的?”现在屋里只剩下他们俩人,韩世忠一双鹰眼兀自发出精光,哪里有刚才一塌糊涂的醉相? “也不奇怪,他们安排的坐法就有问题,既然是同乐联欢,何必弄得泾渭分明?当时我还没察觉,只是后面看他们倒酒,两个队分别喝着不同的酒桶,那些倒酒的走来走去丝毫不乱,我才发现问题可能在酒里。”宁泽答道。 “你认为他们在酒里下了药?” “那倒不是,只是好奇,想看看有何蹊跷。” “所以你就让弟兄们把酒桶围起来?” “嗯,弟兄们围住酒桶,我一尝才发现,他们那边的酒味道淡薄了许多,咱们这边明显烈多了。嘿嘿!” “于是你就趁机把桶给掉了包?” “嗯,等他们喝过几碗,我再让弟兄们过去起哄,就算反应过来,他们也来不及了。那李文山不就是个榜样么?”宁泽悠悠笑道。 韩世忠笑骂一声:“直娘贼,真是奸似鬼!那你又吩咐弟兄们穿上衣服睡觉,就是防着他们的后手了?” “白白喝一顿酒啥也不做,你信不信?方才你问李文山为甚不请张富贵来,他说什么,张富贵要战备当值。哼哼,只有把咱们整个五队给弄趴下,他明天才好点卯耍威风嘛。五哥,这可是冲你来的,若明天不能按时点卯,你这个校尉就有点悬了!” 韩世忠倒是豪爽:“怕他个鸟,大不了老子脱了腰上这皮袄就是,什么稀罕物事!”嘴里轻蔑一笑。 按照宁泽的推测,明天张富贵必然要帐前点卯,这可是五队收归他管之后的第一回,若是能让五队全部缺差不能应卯,追查下来,那就是韩世忠的责任。 李文山这么精心安排,无非是第二天有个借口,难道赖二队请他们喝酒喝多了?大家同样喝酒,那人家二队怎么没缺差? 韩世忠治军不严,韩世忠名不副实,韩世忠接连犯了军法,头一回放过了,第二次还能放过? “现在的问题是,他们总有几个保持清醒的人吧?人家要是去通风报信跟张富贵说了——” “嘿嘿,像张长武这样的人,也是有他独特用处滴!”宁泽奸猾一笑:“早就安排他带了几个兄弟,几条路堵住,看到二队一个就拉回一个往死里灌。他娘的,那张虞侯怕是还做着收拾咱们的美梦呢!” 二人相视大笑,扯被子睡觉。 “梆梆梆梆梆梆~~~~” 四更才过,一阵急促的梆子声响彻军营,然后就听到咚咚咚的敲鼓。 宁泽一翻身坐起来,他娘的真险,这不是点卯,这是点兵! 临阵厮杀,敌军偷袭,半夜集结,才用这样的战鼓催动。 他慌里慌张开始穿衣服,旁边韩世忠已经全部弄得整整齐齐:“没事,你不用去。”说完大步走了出去。 外面百十来只松明火把明晃晃地照耀,前锋营五队人马不到一炷香时分,已全部集结完毕。 韩世忠面沉如水环顾四周:“走,点兵!”两队人自动分开一条路,韩世忠大步走出寨门,后面的齐步跟上,步履铿锵,精神饱满。 韩世忠带领部队大踏步来到点兵场,他目力奇好,一看之下,不由倒吸一口冷气。还以为只是张富贵要借故收拾自己们,谁知道居然是那个都虞候王大用亲临。 那就不是一个营了,而是五个营一起点兵。 远远瞧见王大用背后站着几个裨将、中军、小旗,在火把照耀下,脸色显得严肃威武。手扶腰刀,双眼不住扫视从各方赶来的部队。 韩世忠心念一动,朝身后摆手示意脚步放慢,瞧准一个不太起眼的空地走了过去。黑暗中若是不注意,基本上就会被忽视。 大概过去两柱香时分,只听远处中军朗声叫道:“各营点名,报数!” 接着就是一阵乱叫,每个营都排除几个小兵,在队伍中穿来穿去不停喊着:“一队!”“到!”“二队。”“到!” 报数声此起彼伏,煞是壮观。 张富贵也派人出来点名了,才喊到二队便没了答应声。小兵连喊几声没人回答,只好回头怔怔看着张富贵。张富贵亲自举起一支火把冲过来到处溜达,他不敢喊,只是到处看,楞没看到二队一个人出现。张富贵心里着慌,手一挥吩咐小军继续往下喊。 等喊到前锋营五队的时候,韩世忠站在黑处,朗声高叫:“前锋营五队全部到齐!” 这一嗓子,连王大用都吃了一惊,这声音,特么打了鸡血啊,这么亮堂! 张富贵又是难堪,又是惊慌。军法无情,对于点兵那是有规定的,若点兵缺差,本营长官依律受罚是绝跑不了的。就算王大用再怎么使劲回护自己,也得给其他部队一个说法…… 本来精心策划好的一次保德军全体报复行动,人家兄弟部队都那么配合说到就到了,自己现在掉了链子,还好意思跟人家打招呼么? 张富贵汗如雨下! 0081、铁板 【播报】关注「起点读书」,获得515红包第一手消息,过年之后没抢过红包的同学们,这回可以一展身手了。 (再谢“我们继续呀”的打赏!) ~~~~~~~~~~~~~~~~~~~~~~~~~~~~~~~~~~~~~~~~~~~~~~~~~~~~~~~~~~~~~~ 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队友! 王大用站在点兵台,脑子里正开动马力迅速转动,想着要如何帮张富贵解除这场自找的危机。现在不来点狠的怕是不行了,譬如说当场宣布重责张富贵三十军棍,罚俸半年或者一年,这也勉强能够交待得过去,先保住张富贵这虞侯的帽子再说。韩世忠区区一个小队长,应该有这个觉悟,不会跟自己歪缠。 想到这里,王大用咳嗽一声,正要板着脸宣布处理方案。谁知道竟慢了半拍,张富贵脑子就像被驴踢了一样,满腔怒火朝韩世忠发泄过去。 “直娘贼,你玩阴的!”说话间挥起挂在腰间的马鞭,呼地朝韩世忠当头抽下。 韩世忠一把扭住鞭梢,动也不动,冷冷看着张富贵。 他根本没打算让张富贵怎么样,不过是一场小小陷害而已。最好的结果就是化解恩怨,从此井水不犯河水。别说他不知道王大用要给他个说法,就算不作处理,就地宣布解散回营,韩世忠也不会有意见。 可惜张富贵的心胸只有这么丁点大。一发现自己被僵住,脑子都不动,便要朝韩世忠发火。 这也正常,要不然那天也不会随便听几个下属挑唆,便带着人去找五队算账了。 张富贵用力回夺鞭子,可脸都涨得通红,那鞭子也没松动半分。黑暗里瞧见韩世忠一双鹰眼闪闪发光瞧着自己,更加恼羞成怒:“你敢反抗上官么?”怒骂一声抬腿就踢。 韩世忠没伸手格挡,只是轻轻侧身让过,顺势松开了鞭梢。 可惜张富贵这人又蠢又笨,一脚踢空不算,手上也忽然没了抗力,半边身子平衡不住,扑通摔在地上。 “噗!” 不止韩世忠身后,连他们保德军有些士卒看到他摔得如此狼狈,忍不住偷偷笑出声来。 “老子宰了你!”张富贵完全失去了理智,哗地拔出腰刀便朝韩世忠劈过去。 “住手!拉住他,拉住他!”因为相隔有些远,王大用已经来不及阻止,只好大声喝止。这一刀下去那就了不得了…… 旁人哪来得及去拉张富贵?眼睁睁看着这一刀又狠又猛,朝韩世忠当头劈下。有些竟不忍看,闭上眼睛。 韩世忠见他拔刀,心头也是怒火大盛,去你娘的,不知好歹的家伙! 当下也不躲闪,瞧准来势,忽地里飞起一脚,结结实实踢在张富贵手腕上。喀嚓一声,张富贵腰刀落地,手腕桡骨也被踢断。 这时韩世忠已经狠劲上来,也顾不得什么上官不上官了,踏上一步揪住张富贵衣领,正正反反连抽四个耳光:“撮鸟,干老子鸟事,却拿你家大爷撒气么?”张富贵瞬间变成猪头。 韩世忠还要再打,王大用忙叫道:“住手、住手!”他才悻悻用力把张富贵往地上一摔,呸地一口唾沫吐在旁边。 毕竟张富贵是自己的心腹,王大用见他躺在地上,双眼肿得眯成一线,一只手高高抬起,手腕下垂。他又急又痛,阴冷的目光看着韩世忠:“来人,把他拿下!” 身后几个小旗冲到韩世忠面前便要扭他胳膊。韩世忠双手轻轻一挣,甩开几人:“属下犯了何罪,为何拿我?” “你殴打上司,以下犯上,不该拿下么?”王大用阴沉说道。 “那是他无故打我。点兵缺差,却与我何干?”韩世忠看着王大用:“都虞候大人,若保德军如此欺负我等,世忠不服!” 王大用望着韩世忠桀骜不驯的目光,心头一凛,这人是个心腹大患。若不除去,只怕将来会反噬自己!这已不是替不替保德军出气的问题,而是梁子已经结下,若让他将来有机会到王渊跟前告状,那自己也会吃不了兜着走! 心念及此,杀机顿起。 “韩世忠殴打上官,军前抗命,来人,拖出去斩了!” 事到如今,只有一刀宰了韩世忠,才会绝了这个后患。此时全都是保德军的人,将来上面追问,死无对证,顶多责罚一顿而已。况且收拾五队也是方子渝默许的,他会知道怎么做。 几个执法刀斧手听到王大用的命令,应声出列,朝韩世忠走来。 这时候五队所有兵卒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手里刀枪握得紧紧的,只等韩世忠一声令下,便要跟保德军火并。 “哟,要斩人,谁啊?”远处黑暗里,张好又高又尖的声音叫道。 脚步声响,张好带着几个人匆匆赶来。 五队的士卒一看,里面竟还有自己的队副宁泽,心头一喜,救兵来了! 张好背着手大步走到点兵台前,说是点兵台,也不过比旁边略高一些的小坡,人为凿了两步台阶而已。 张好一步迈上,两眼不阴不阳看着王大用:“你是谁的部下?”他连方子渝都没放在眼里,自然不认识王大用。 王大用却认得他,不敢怠慢,急忙抱拳拱手:“回公公,末将是保德军平山砦都虞候王大用,方副帅的属下。” “为什么要砍人?” “这、有一个下属以下犯上违抗军令,末将执行军法而已。” “他为什么以下犯上?” “呃~~~~~” 张好见他答不上来,冷冷一笑,环顾四下:“谁来说说?”下面一片沉默不语,韩世忠也闷着不答。 “回公公话。小的们营头冤枉啊!”张长武在人堆里大喊一声道。他看自己头儿不愿辩白,忍不住开口。 “好,你说!”张好朝张长武看过去。 张长武嘴皮利索,三两下把经过交代得清清楚楚,王大用和张富贵冷汗直流。 听罢经过,张好呵呵冷笑两声:“原来是这么回事。不曾想保德军居然还有这一手,好得很!好得很!杂家也不同你们啰嗦,这是军务,杂家只同你们副帅说去。有种你就当着杂家的面把这个韩世忠给砍了,杂家便佩服你是条汉子!” 王大用被他吓得魂飞魄散,哪里还敢嘴硬,只得连连弯腰赔罪:“是末将不明是非一时糊涂,求公公恕罪则个,恕罪则个!来人啦,先把这张富贵捆了,重重发落!” ps.追更的童鞋们,免费的赞赏票和起点币还有没有啊~515红包榜倒计时了,我来拉个票,求加码和赞赏票,最后冲一把! 0082、请缨东去 【播报】关注「起点读书」,获得515红包第一手消息,过年之后没抢过红包的同学们,这回可以一展身手了。【ㄨ】 张好冷哼一声,还要说话。宁泽站了出来,声音不大:“观察大人,此事看起来可能有些误会。想那张虞侯也是一时气急,情有可原。要不就——” 张好稍作沉吟道:“那你的意思呢?” 连王大用都只好用讨好期盼的眼神看宁泽。他倒不是怕张富贵罚重了,而是事到如今,千万别牵连自己才是要紧。 “算了,让张虞侯给韩校尉赔个不是,一笔勾销得了,惊动了副帅,都是保德军的弟兄,副帅面皮也不好看。”宁泽笑道,有意无意看看王大用。 张好点点头:“也罢,就听你的。王、王什么来着?” “是,末将在!”王大用心里那个憋屈和庆幸。憋屈的是,一个太监,居然连自己名字都懒得记。庆幸的是终于能压下来,唉,刚才真是危险。若张好慢来一步,这祸可就闯大了。 “你去,让这个张富贵当着全军的面,给韩校尉赔个不是,今后不许再挟私报复。若有再犯,杂家只找你的麻烦,哼哼!” 张好也是就坡下驴,半夜三更的,被宁泽跑来叫起,说他们五队被集合点兵去了,恐怕会有麻烦,无论如何请观察使大人移驾过去看看。无事便好,若有事,说不得要求他帮忙。 要换了别人,甭说半夜吵醒他,就算是大白天没事来找他,也未必有好脸色给人看。可偏偏这个宁泽,他总是打心眼里喜欢。也许是第一次见面就救了自己,也许是他真有些本事,也许是他长得好看,反正,听到宁泽这么一叫,毫不犹豫就翻身爬起,不顾寒冷出来站台。 在两三千人的目光注视下,张富贵扶着一只断手,失魂落魄走到韩世忠跟前:“韩校尉,是我一时糊涂,错怪了好人。你且担待则个!”弯腰低头,向韩世忠唱喏。 韩世忠面无表情,伸手托住张富贵:“不敢当,只求从今与虞侯井水不犯河水就是!”张富贵默然无语。 韩世忠转身走到王大用面前,抱拳行礼道:“都虞候大人,小人原属右前锋军,只因经略相公特意吩咐留守颖昌练兵,故而耽搁了许多时日。如今前方战事正紧,小人区区百人,留在颖昌一无用处,倒不如投奔前线,还可为朝廷出些气力。请大人恩准小人的前锋营五队能即日启程,找经略相公汇合,杀敌效力!” 他自忖今天保德军的面子丢得太大,若再留在颖昌,群狼环视,也是凶多吉少,还不如早早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王大用毫无准备他会这么请求,下意识便看了张好一眼。张好又下意识看了宁泽一眼。宁泽已经明白韩世忠心意,心知这也许是最好的解决办法。便朝张好点点头。 “这样也好,各干各的,免得再生龌龊。”张好微微闭上眼睛,好似自言自语说道。 王大用连连点头:“如此,待我请了副帅钧旨,再做决定吧!” 一场气势汹汹的点兵草草收场,保德军众将领俱感丧气,都闷闷地不敢找王大用说话。王大用陪着笑脸把张好送走,才又把张富贵单独叫到自己帐中。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张富贵才一瘸一拐哭丧着脸从王大用帐中出来,去到自己营房,还来不及包扎手腕,拍着桌子命人去把李文山抓来。 李文山被人揪起来时还是满身酒气,一脸懵逼。等到了张富贵营房,话还没说,当头就是一桶冷水把他浇了个透心凉。一边跳脚一边打着喷嚏,全身发抖。 等他忽然想起今天是说好的点兵日子,吓得屎尿全流,跪在地上不住地求饶,口里碎碎念道吃了宁泽那厮的暗算,被他几碗酒灌得人事不知,才酿成今日大祸。 张富贵哪里还听他解释?只吩咐一声叉出去重重的打,打多少都没说。 开始整个营房还听到李文山杀猪般的嚎叫,等渐渐地叫声越来越低,众人都毛骨悚然起来,面面相觑,有几个胆大的赶紧偷偷使眼色让行刑的暂时停手,大家相约进去给李文山求情。苦苦跪了半个时辰,张富贵方才恨恨作罢。 ~~~~~~~~~~~~~~~~~~~~~~~~~~~~~~~~~~~~~~~~~~~~~~~~~ “真的决定走了?”宁泽问道。 “嗯。”韩世忠淡淡回答,双眼看着远处:“留在这里,早晚憋出鸟来。还不如到前方,痛痛快快厮杀一阵!你呢,你去不去?”他知道宁泽是得了特权,去留随意的。不过倒是满脸热切,盼着他一起。 “你都走了,我留在这里还有什么意思?”宁泽苦笑一下,贪生怕死,终究躲不过要去打仗。 韩世忠大喜:“那好,咱们赶紧收拾,得令就走莫耽搁。” “你这人真是大条得可以,那位不管了?”宁泽歪嘴挤眼,朝着自己屋子方向。韩世忠才反应过来:“哦!”又为难道:“那可怎么办?” “怎么办那是你的事,可你得跟人家说啊!”宁泽瞪眼道。 两人一起去到小屋,宁泽本想把空间留给他们独处,转个念头对梁红玉笑道:“师姐,五哥找你说话,今儿天气不错,不算冷。你们出去走走,也当散心。” 梁红玉瞪他一眼:“又要装神弄鬼不成?”回头看韩世忠一脸闷闷不乐的样子,也不多说,笑道:“那走吧。”叫上韩世忠出门而去。 “说罢,什么事儿?”梁红玉伸手拂开鬓边被吹散的头发,凝视远方。 “我,估计要开拔了。”韩世忠嚅嚅道。 “去打方腊?” “嗯。” …… 宁泽把自己手里的事忙完,正好敲门声响。 韩世忠和梁红玉一脸神采奕奕,梁红玉英气十足的俏脸上居然有了几分羞涩。宁泽呵呵一笑:“恭喜两位,定下日子了?” “你怎么知道?”韩世忠下巴差点掉地上。 “瞧你那死鬼样儿!”宁泽忽然翘起兰花指挖了韩世忠一下,梁红玉一阵毛骨悚然。 “呵呵,这回我可以叫嫂子了吧?”宁泽朝梁红玉嘻嘻笑道:“嫂子,恭喜恭喜!”梁红玉侧过头去,暗自欢喜。 “这个麻烦嫂子帮我收着,若看见你小师妹,就代我给她!”宁泽拿出一个信封,已经粘了个严实。梁红玉也不多问,伸手接过。 宁泽摆摆手,自己出去在军营里溜达,终于找到驿卒,也递给他一个信封,却是寄回家里的信。他知这一去前途未卜,也该留点什么话了。 做完这一切,对着青天伸个懒腰:“换地图喽!” ps.追更的童鞋们,免费的赞赏票和起点币还有没有啊~515红包榜倒计时了,我来拉个票,求加码和赞赏票,最后冲一把! 0083、遭遇战 (盘算了整整一天,希望有更多的人关注,求票,求收藏!) ~~~~~~~~~~~~~~~~~~~~~~~~~~~~~~~~~~~~~~~~~~~~~~~~~~~~~~~~~~~~~~~~~~~~~~~~~ 大宋宣和三年正月廿一,由韩世忠任队长,宁泽任副队长的右前锋军五队,浩浩荡荡朝东南进发。【ㄨ】 浩浩荡荡,不过一百人而已。但在宁泽眼里已经是很多人了,所以他后来写回忆录的时候,坚持用浩浩荡荡四个字,吹嘘自己出山第一战很壮观的样子。 临行时,张好亲热地拉着他的手,絮絮叨叨说了好多难舍难分的话,宁泽一概选择性失忆。不过倒是有几句他很在意,第一就是张好说会写一封加急的快信着驿卒赶紧送到童相公手里,表示他已经去前线。相信童相公会看承他,不用真的出生入死。 第二就是从骐骥营里面专门把宁泽的小白给送了过来,还自掏腰包给他配了副好鞍鞯,保证他坐得舒适不生痔疮。 宁泽真有些感动了。这么体贴入微的人,就算有些残疾,但对自己是极好的,将来一定要报答人家。 但他觉得整个队光自己有马骑实在是不好意思,只好又厚着脸皮向人家张公公开口,能不能给韩五爷也弄一匹?不等张好开口,陪着送行的王大用早就眉眼高低,挥手让人把韩五爷弄服气的那匹大青鬃马也弄了来。 一百人的步军队伍,居然正副小队长都配了战马,这在马匹紧缺的大宋,也算是开了先河。 反正他们就这么臭屁地开拔了。 照着宁泽的意思,反正一时半会儿方腊且死不了,还不如优哉游哉慢慢过去,当组团旅游也是好的。可韩世忠跟他根本就不是一个想法,人家在颍昌已经快憋疯了,就是奔着建功立业去的。何况十二条军规不是宁二郎你发明的么?不拿弟兄们检验检验训练成果? 他打算队伍每天强行军一百二十里,争取十天左右时间赶到大部队。如今大部队在镇江,十五万人呐,那才叫浩浩荡荡。 每天一百二十里?宁泽吓了一跳,就算自己有小白,也得把屁股颠烂不是?他好说歹说劝韩世忠还是别太心急,怎么也得心疼心疼自己弟兄,等到了前线全累趴下很不划算。最后两人讨价还价取了个三分之二,每天八十里,行程放到二十天。 勉强接受! 因为人不多,王大用本着送瘟神的态度,每人给足五贯钱的盘缠,又发了十天的干粮补给。五队倒也没再弄什么辎重车之类的,走起路来真的很轻快。 练兵的效果此时已明显反应出来,别看这些兄弟平时仍然二二乎乎的,一旦军令下来,那是令行禁止绝对服从,连小跑走路的步伐都完全一致。坐在小白身上听到身后这么有节奏感的跑步声音,宁泽还真觉得有几分享受。 一天八十里,即使是骑在马上,宁泽还是有些吃不消。主要是双腿内侧磨得厉害。韩世忠笑他能降马却不会骑马,教他如何用巧劲提臀松腿,紧贴马背,让自己身体跟随马匹的运动起伏,宁泽顿时觉得舒服了许多。 晚上歇息,宁泽头一回领教了不搭帐篷,寒风呼啸的夜晚露天而宿的艰苦。虽然燃起篝火,还是冷得他拼命裹紧衣服,跟袍泽们相拥而睡。 这样的日子断断续续过了十天,运气好遇上大的州郡如汝阴、庐江等地,自然有当地兵曹接待。走到荒山野岭,免不了又是一顿苦楚。幸好时值冬尽春来,雨水还不算多,总算没遭受凄风苦雨的罪过。 但一路坚持下来,宁泽精神倒越来越旺盛,每天骑烦了马,还下来跟弟兄们小跑个三四十里,也能扛得住。 不知不觉,二月初一,已经到了历阳。一江之隔,对面便是金陵了。 历阳在后世叫什么宁泽倒是不很清楚,只记得天门中断楚江开的句子。据说这里有横江古渡,历来也是兵家必争之地。 弟兄们都累坏了,连着急行军将近千里,铁打的人都需要休息。韩世忠便命令队伍就地修整一天,第二日渡江直奔镇江,找经略使王渊大部汇合。 韩世忠心急过江,当夜便驻扎在乌江镇东的霸王庙。 霸王庙,紧邻霸王祠,这里便是当年项羽自刎处。 往事翻翻滚滚过了千年,昔日雄风,犹在这江潮回响间。宁泽和韩世忠并肩而立,远望涛涛江水,韩世忠笑道:“昔年项羽匹夫之勇、妇人之仁,以致兵败自刎于此,却是宁死也不过江。咱们兄弟,正要去到江东剿匪杀贼,岂不妙哉?” 宁泽微微点头,随口念道:“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霸王虽败,犹是一条好汉也!” “兄弟吟得一首好诗!能写下来送给哥哥否?”韩世忠惊喜道。他可没听过这么奇崛的句子。 宁泽一阵哂然,唉,这李大姐姐现在还在同那赵哥哥恩爱唱和吧,这诗还没出来呢。怎么不知不觉就侵了人家版权呢? “好,等到了镇江,兄弟给你写下来!”宁泽抱着一不做二不休的态度,既然已经露陷,那就赶紧注册发表,免得将来真有那么一天人家不知道又吟一遍,这官司可不好打。 二人兴尽,正要回去休息,韩世忠忽然指着东边远处说道:“你看那边,是些什么人,为何深夜出来活动?” 他是鹰眼,估计后世就是空军飞行员的视力,当然看得又远又清楚。宁泽却是糊里糊涂,伸足了脖子也没瞧出个鸟来。只好摇头:“看不见,天太黑!” “不对,这些人行动诡秘,不是光明正大的样子!”韩世忠说道:“我守着,你快去叫弟兄们过来!”他语气凝重,宁泽不敢耽误,答应一声抬腿就朝霸王庙跑。 五队的兵卒们方才睡下,这厮大叫一声:“紧急集合!”兵卒们像弹簧一样腾地跳起来,想都不想立即披挂整齐,手握铁枪,精神抖擞看着宁泽。 “走!”宁泽手一挥,带头又冲了回去。 堪堪跑到韩世忠站立处,他已经伏下身子,听到身后大队人马的脚步,也不回头,伸手比个停止的姿势。五队兵卒原地蹲下,跟着他瞧着前方。 对面那群人已经比较能看清楚了,宁泽目测,大概四五百人左右,黑压压一片,顺着长江岸边沙滩,急急推进。 0084、战斗结束太快 看看那些人影,宁泽头大得很。他的确很害怕,可现在要临阵脱逃,也做不出来。想想己方才一百人,要对付那么多,心里没底之极。只好叫过两个小兵,命令人家赶紧飞奔去报历阳衙门,指望来些兵卒支援,最好是有沿江的巡检之类,那就好得多。 对方的人越来越逼近岸上,宁泽四处观望地形,大概岸边滩头,多是些巨石滩涂,尖锐锋利又青苔布满,常人是不容易在上面行走的。只有靠近己方这边,有个喇叭口一样的小路,想是寻常到江边之路,平坦易行。正要给韩世忠说,韩世忠早就看见,低声命令小队全部往那边聚拢。 堪堪对方行至一二百步开外,韩世忠忽然直起身子,大声喝道:“什么人?” 对方竟没想到如此黑漆漆的深夜,又寒冷,还有人在,一霎时数百人全都停下了脚步。领头几个朝韩世忠这边看来。 岸边地势高,五队的人又隐蔽起来,只见韩世忠一个人影居高临下站立。对方显得轻松了些,答道:“路过的商队,船搁浅了。” “商队?就地坐下不准动,等候发落。”韩世忠早就看清这伙人,一个个短衣劲装,每个人腰间都别着一根棍子状的家伙。其中有一二十个人手里还提着狭长的包袱,目测估计是腰刀一类的武器。 宁泽竖起耳朵听他们对答,手里捏着一把汗。此时他才发现,自己居然没佩戴武器。别人手里好歹要么有杆红缨枪,要么有把腰刀,他两手空空啥都没有。 好像自从到了颍昌,从头至尾没谁想到过给他配件防身武器什么的! 宁泽有些头大了。 看着旁边王六斤他们手里的刀枪,竟咕咚一声,咽起口水来。 还不好意思开口! 这时候听到对方冷哼一声:“关你甚事?”脚步声重又响起。 “再跨一步,便是反叛之罪!”韩世忠冷冷说道。 “嘣”地一声,是弓弦的响声。紧接着就是呼的一声,一支箭朝韩世忠射来。韩世忠伸手接住,却已看出,对方似乎没有什么过硬的兵器,连弓箭也没多少。心头大定,顺手回掷,把那支箭甩了回去。他手上劲力奇大,破空之声,一点不下于对方用弓射过来。 对方没预料到韩世忠竟会如此反击,啊地一声,已经有人中了他这一箭。 “上,杀了这厮,拿下历阳!”对面和韩世忠搭话那人怒吼道。 一时杀声整天,几百人全部朝韩世忠这里冲来。 反正别的地方也过不去。 韩世忠大手一挥,五队豁然全部站起,一杆杆明晃晃的枪尖,对准了对方来人。那些人一边跑一边从腰间纷纷摸出兵刃。韩世忠看了,哑然而笑,这是些什么人?尽是些棍子斧头一类的家伙,连个像样的器仗都没有。 那群人一愣,显然没想到对方竟会藏着那么多官兵,脚步又有些迟疑。只见那头领叫道:“杀,杀上去,为佛帅立功!” 顿时如同打了鸡血,杀声复又响起。 韩世忠这边既无弓箭,自然没办法远程攻击,幸好这里是个喇叭口,又是居高临下,不用慌乱应敌,只牢牢把住路口便是。可对方毕竟有一二十把弓箭,此时派上了用场,一声号令,几十只箭朝五队飞来。 五队都是西北老兵,久历战阵惯,区区几只箭过来,根本吓不到他们。何况这些箭羽虚弱无力,拼命飞到近处,已经没了力气。都不用格挡,纷纷掉在面前。大家关注的,是这群拿着棍子和短斧的贼子。 咚!黑暗里一声惨叫。 五队的士卒恍惚看见一团黑影从眼前掠过,接着就听到对方的惨叫声。大家下意识的回头寻找,目光落在宁副队长的身上。 他一只手空着,另一只手还拿着块不小的鹅卵石。 很显然,这小子没兵器,只好抄起满地都是的石头,给了人家一下子。 张长武他们看见宁泽一脸紧张和袭击成功的兴奋,忍不住噗地笑出声来。 “砸,那石头砸死他们!”宁泽亢奋地叫道。 这倒不失为一个好主意,居高临下,石头又多,对方黑压压地,几乎不用考虑命中率,逮谁是谁,多痛快的事? 拿枪的没有动,拿刀的已经很听话地弯腰捡起石头,一下子飞蝗如雨,朝对方打去。 那群人显然没料到对手居然会用这招,一块块大石头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没头没脑朝这么多人砸来,每一块石头都会引发一声惨叫,一时也被砸懵了。只有带头地不住狂叫:“散开,四下散开,退后!” 韩世忠哑然失笑,原来是群糙汉子,进退攻守全都没章法,典型的乌合之众。不过还要再看一看,若是对方故意示弱呢。 只见这群人分散开来,四处流窜。但很显然,霸王庙面前这块地形决定了他们不可能还有其他路径。 韩世忠临时决定,派出十几个枪兵沿江岸随机堵截,遇到那种不要命死活爬上来的,就用宁泽的法子,拿大石头砸,再用枪捅。 不一会儿,对方的人又乖乖回到原位,只有从这条路拼杀出来才是王道,他们认为。 看到对方已经不顾石头雨的威力冒死冲上,韩五爷身先士卒,唰地拔出腰刀,迎头踏上十来步,瞧准了第一个冲到面前的人,唰地就是一刀。拿人哼都没哼一声瘫倒在地。 王六斤也大喊一声:“上啊!” 百十来条汉子齐齐冲上,占住路口要道,刀枪出手,一阵兵刃相交的厮杀之声在江边响起。 五队的弟兄们如砍瓜切菜一般,真是刀刀致命,枪枪不空。才不到半个时辰功夫,对方已经躺下一大半。再有一小半人看着阵势,溃不成军,扭头就朝江边跑去。 韩世忠还没决定追不追,只见沿江岸边火光四起,一路人马远远过来,口中大叫道:“莫放跑了贼人!” 这路人马显然是有目的有计划的,也不围拢过来,而是直奔对方上岸之处,挡在岸边,截断了那些人上船逃跑的路线。 那些人眼见前进不得,后有堵截。倒也干脆,一下子全部扔掉兵器,高举双手跪在地上,大喊“投降、投降啊!” 宁泽从岸边探出身子瞧着这爽快滑稽的一幕,喃喃自语道:“这就打完了?” 0085、宁泽的算计 宁泽背着手,大步流星在江滩上来回转悠着,不住地伸手揉眉心,唉声叹气。 “你能不能消停点儿,这么走来走去我头都晕了!”韩世忠实在受不了才发声抗议道。 “不能,我实在想不通,他们怎么有胆子就这么来攻城?”宁泽指着远远被捆绑了一地的降匪们。那些已经丧失活动能力的或者死掉的,理都没人理。那些被捆绑起来,一个个也是面带菜色瘦成肉干。刚才最后一丝精力都被榨得干干净净。 揪起一个来问,人家倒是很有骨气,不用拷打就指着脖子嚷嚷:“俺们佛帅说了,朝廷不敬魔王,不信食菜老祖,弥勒佛祖自然派我们下生来收拾你们。你们把能吃的能喝的都收走了,还派大军堵在钱塘江,阻止我们北上。便要俺们从淮西过来打开门户,打上东京,夺了鸟位,看你们还有什么说的。” 宁泽被他逗乐了:“就凭你们这几块料,也能杀上东京夺鸟位?话说,咋不给你们配几件像样点的兵器呢?” “没有,攻下一座城池才几号人?哪有如此多兵器配备?平时教内弟兄比这个还不如,都是为了来历阳,佛帅专门配给的。” 宁泽搞明白了,要不怎么说方腊号称拥兵百万,却到了钱塘江边裹足不前呢,原来都是一帮无知愚民、乌合之众,要粮草没粮草,要兵器没兵器。大家凭着这条不值钱的命,加上一膀子力气在这儿傻干呢。 想想也是可怜,大家好好的当自己的农民、工人,莫名其妙被一个装神弄鬼的人哄骗得什么都干,提着根棍子就来攻城,唉! 不过话说回来,这难道跟朝廷没关系吗? 这不是他该想的事儿,更不能说。 历阳县令和推官都到了,虽是战时,但地方政府对韩世忠和宁泽都不是很客气,废话,人家毕竟是文官,武将在他们面前可以直接无视。 历阳令很傲慢地召集大家在一起磋商下一步该怎么办?照他的话说,眼前这几百号人都已经降了,杀是不能杀的。关也没那么多标准间给他们住。干脆请韩营头一起带走得了。也算他们杀敌立下的军功。 韩世忠知道他们是不想接这个烫手烂山芋,可自己才区区一百来号人,刚才一战虽没人死,但也伤了五六个。这拉家带口的,还拖着那么一堆祸害过江去找大部队,这不笑话吗? “韩营头,本县知你也有些难处。不过呢,剿匪平叛本就是你们的职责嘛,既然已经缴获匪徒,自然该首尾到底。这样吧,历阳县出三百贯钱,算是安置这些匪徒俘虏的经费,你大可散漫花去,看看,什么时候启程啊?”历阳令笑眯眯地说话,完全不理睬刚才韩世忠诉说的客观情况。【ㄨ】 韩世忠郁闷了,难道这就真的要带走?他不由得眼睛瞟向宁泽。 宁泽更是火得不行,不过他没发脾气。只是眼珠子转了半天,忽然想出个一石二鸟的主意。当即笑道:“那就多谢相公了……”然后四处张望一副钱在哪儿的样子。 历阳令见他上道,也不啰嗦,手一挥,管钱的账房押司立马送上三百贯关子。宁泽一边吐口水在拇指上慢慢捻起来数钱,一边嘴里自言自语叨念道:“押解匪徒义不容辞,不过五哥,咱们也得看实际情况。都是些平头百姓乌合之众,还有那么多受伤动不了的。有钱了,咱们给雇些大车全部拉走,别耽误了相公大人他们办公……” 历阳令拈须点头微笑,这位小哥真会说话。 可是后面的就不像话了:“我看咱们也别在历阳过江了,往上面走,等到了全椒县,就着知县相公给他们的这些钱钞分了,让他们改过自新自谋生路。一来也免了知县相公安置之苦,二来也不至于空手上门,让人全椒的相公难做,咱们也没了这累赘,岂不三全奇美?” 韩世忠频频点头,历阳令可就不干了,瞪大了眼睛:“诶,这如何使得?” “相公放心,我们只是不说!”宁泽很会心地对历阳令笑道。 “不是,这个不能这么办吧?他们可是匪徒!你放了他们,他们若流窜回来如何是好?”历阳令急道。 “唉,相公,你说我们忙着急行军执行军务,还要我们管杀管埋,哪里有那本事?只好如此了,这钱虽然少些,勉强也够,放心吧,我们会跟匪徒们说清道理,让他们不要回来就是!” 历阳令被憋得一肚子邪火,他娘的这叫什么事,合着你们收了老子钱,回头还把人给放了,他们要是杀回来,老子这城防就那么几个人,闹出动静来算谁的? 他也算明白了。这小子就是个泼皮无赖,要让他擦这个屁股,他能再拉点出来让你擦个够。一下子急得脑门冒汗。 宁泽冷冷看在眼里,心道你先人的,跟老子打太极,你段位够么? 好半天历阳令才换了副笑脸,嘴角抽筋道:“那既然贵军也有难处,说不得,本县也就不好麻烦贵军了。这就清理牢房,把这些匪徒一并关押,到时候再来交割就是!” “哟,那可谢谢相公!”宁泽笑道:“其实也没什么为难的,在下给相公出个主意,保管历阳安稳如山,固若金汤!” “你说!”历阳令脸色很难看。 “相公不妨火速公文报到东岸大军那边,只说历阳县汇合前锋营五队一场厮杀,俘得匪徒若干,审问下来,是方腊贼子欲分兵淮西突破北上,军情紧急,请剿匪大军迅速增援。” “这样能行?”历阳令怀疑到。 “肯定行,相公想想,他们能派几百人来摸前哨,难道后面没有大部队?这几日相公可别掉以轻心,加强沿江巡检,巩固城防要紧!”宁泽很严肃地点头说道。 这当然也不是假的。要不是方腊被堵急了,哪能叫这些村民组团来干这种傻事?不过既然只是村民组团,那证明方腊心思还没用在这边,只当是随机买一张福利彩票,有奖无奖也没太在意罢了。 但是宁泽这么干却有他的深意。他根据得到的情况,已经做了详细分析,童贯率领这几路大军,恐怕只有王渊的部队好使些。那刘延庆刘光世父子明摆着就是来打酱油刷存在感的,要让他父子正面迎敌,想都别想! 趁这个机会,帮老童把刘光世抽出来防备淮西。这么一来,王渊的部队便可稳稳拿下头功,韩世忠自然就有出头之日了! 0086、你们来得很及时 (衷心感谢“我们继续呀”等书友不断的鼓励和支持打赏,老实真感动!) ~~~~~~~~~~~~~~~~~~~~~~~~~~~~~~~~~~~~~~~~~~~~~~~~~~~~~~~~~~~~~~~~~~~~~~~~~~~~~~~~~ “有时候我也真佩服你这泼皮无赖的本事,这种话无论如何我也说不出来!”走在去全椒的路上,韩世忠忍不住伸手重重拍他的肩膀。【ㄨ】宁泽痛得呲牙咧嘴:“你这是夸我呢还是骂我呢?帮你解决这么大难题,还给我一巴掌?” 昨天拒绝了押解俘虏的请求,历阳县自然也就没了什么好脸色,连赞助他们的三百贯钱也毫不客气收了回来。废话,人你都不收,钱难道好意思收下? 然后就是附带奉送小鞋一双,请韩营头宁副营头笑纳——本县征集不到船只渡江,两位别处想办法去。 这是在宁泽意料之中的事,总比接过那个大包袱好得多。于是笑笑不说话,招呼弟兄们拍拍屁股上路,赶到全椒再想办法过江。 要说全椒那是客气多了,听说有个百人的小队过来,连县城大门都没让他们进,直接就打发到船上。一百人,总共给了七条小船,大冷天的晃晃悠悠便到了对岸。 到金陵,宁泽本打算提议休息一下,他想抽空去拜望拜望紫金山,瞧瞧现在还没有明孝陵和中山陵的紫金山是什么样子,看看东吴大帝孙权的坟。这些可都是难得的景观。 可惜韩世忠兴奋不已地望着远远奔腾的尘土,遮天蔽日的旌旗,原来历阳县的特快专递真的早就到了镇江,而且看样子总司令童贯真的毫不迟疑就分兵一处,沿江而下保护淮西。 韩世忠当然不知道宁泽的如意算盘,但作为职业军人,一看到这么壮观的场面,心里充满的不是害怕,而是对马上就能上战场的期盼。 这跟宁泽的心态真是截然相反。 宁泽只好放弃这个原生态旅游的念头,垂头丧气跟着韩世忠去镇江报到。 当然,他们区区一个百人小队,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到了镇江,还得探头探脑四处赔笑脸打听王渊相公的驻地所在。等找到王渊的时候,已经是二月初八。 不能不说,自从宁泽这只小蝴蝶来到这个世界,历史的大方向还是没有任何改变。但一些细微之处,已渐渐起了变化。比如说,本来是王渊到哪里,韩世忠跟到哪里的。这一次因为宁泽的缘故,拖延了一个多月,等他们再赶到镇江,已经比历史上对方腊发起进攻的时间晚了十多天。 不过这好像没对战局没造成任何影响。 王渊还是王渊,很郁闷。前期到达不久,刘光世也赶了过来。因为童贯要平衡副帅的关系,不能让王渊独当一面,只能让他屈居在王禀的下面做个副手。好把西边的大军腾出来给刘光世指挥。 五队开拔的事他早就接到信报,所以听说韩世忠们赶来了,王渊实在提不起精神笑脸相迎。只是象征性地见见老部下,给他们一路风尘进行下必要的安抚。 “参见经略相公!”韩世忠和宁泽给王渊行礼。看得出来,韩世忠很兴奋,宁泽心不在焉。 “嗯,一路辛苦了!”王渊点点头淡淡笑道。接下来准备再扯两句闲话就吩咐下去,给他们做顿好吃的,然后打发他们休息。 比较好玩的就是这几句闲话。 “子霑,你倒是又精神了不少!”王渊夸奖宁泽说。 “多谢经略相公夸奖,小子这一路长了不少见识,又跟袍泽弟兄们同甘共苦出生入死,自然要有些长进,否则怎对得起相公栽培?”这是宁泽的话头,他从一进来就没发现有任何王渊知道他们在历阳开战的迹象。这可太重要了,如果不把话引出来说明白,老头怎么会领自己那么大的人情? “出生入死?难道你们还历险了?”王渊果然半真半假表示有些感兴趣地问道。 “回相公,也不过是在历阳遇上贼兵,韩校尉率领弟兄们略一交手,全部拿下!”宁泽含笑道。韩世忠也笑着默认。 王渊来了兴致:“历阳的贼兵是你们遇上的?”他作为作战大军的核心人物,当然第一时间得到这个情报,而且是历阳县令快递送到童贯帐前的。不过人家记恨宁泽管杀不管埋的态度,压根就不会提起他们这么一支主力军队。只简单说了句“贼势甚众,阖县军民拼死抗击,完败之。”而已。 宁泽不说话了,有些话,再说出来就是炫耀和卖弄。留给好哥哥韩世忠说去。 韩世忠不负宁泽的希望,把事情原本说了一遍。因为是自己的老领导,讲话就很自然流露,顺便恨恨不已把历阳令不擦屁股的事情也说了一遍。最后,落脚点当然就在宁泽给人家出的那个主意上。 王渊很玩味地看着宁泽,笑道:“你如何知道童帅定会分兵防备淮西?” “小子当时也没多想,就是觉得要防着方贼流窜,淮西不可不重视。”后面的话根本不用再说,以王渊对宁泽的了解,他必定很仔细地估计了形势,作出一定会派刘光世分兵防守的判断。 “子霑啊子霑,你们来得很及时啊!”王渊叹气笑道。 大军已经出击在即,一切准备好了,就等着童贯一声令下。 但是种种迹象表明,自从分兵以后,童贯好像有些犹豫了。 王渊当着真人不说假话,对宁泽的脑子,他还是很信任的。而且现在又只有他们仨。 宁泽决定把一定的机会留给韩五哥。韩五哥在打战方面,其实比他高了何止十倍,只是人家懒得嘚吧而已。 韩世忠见王渊和宁泽都看着自己,也不能不说话,只好咳嗽一声,字斟句酌道:“回相公,属下估计,是童帅乍然分兵,担心力量薄弱,难以对付方贼号称的百万之众。故而犹豫不决。” “嗯,那你看呢,你们是同方贼的人交过手的。”王渊这是在考试了。战场分析,他自己做得出来,还用不着一个小校尉指手画脚。 “以属下看,方贼虽然人多,却不堪一击之极。那日在历阳遭遇,虽然不是方贼精锐,但已然可以确定,方贼所能依靠者,不过是被他迷惑裹挟的普通百姓罢了。这些人一时乌合,一无经验,二无辎重,三无统领,摇旗呐喊则有余,攻城略地则差矣!是以属下认为,不足为虑!” 0087、王渊告黑状 王渊听着韩世忠说话,却一直面无表情,不置可否。等韩世忠说完,他也没个态度,只是神游物外,不知道想些什么。 宁泽和韩世忠干干坐着,好不尴尬。 过了半晌,王渊才微微叹口气道:“唉,你这些话,自然有你的道理。只可惜却不能当面说给童帅听到。” 言下之意,自然是说韩世忠人微言轻、资格不够,还不能直接对童贯汇报思想心得。这当然不是瞧不起韩世忠的意思,只是这几天来,王渊一直谋求怎么给童贯下决心,对方腊发动全面攻击,童贯却心不在焉。 说多了,是干扰领导思考。可是不说,又怕机会白白错过。话说要不是王黼那些蠢材隐瞒军情,东南局势哪至于闹这么大?还要一而再再而三贻误战机,岂不是活生生急死人么? 宁泽听他说了这句话,心里明白这老头估计已经争取过了,没起到作用。他微微一笑,轻轻说道:“其实,我们这场遭遇战,童帅暂时不知,恐怕反而好些。” “什么意思?”王渊不解地看着宁泽,心说如果不把你们的事说给上面听,人家能相信区区十五万人马,能敌得过百万之众么? “呵呵,历阳县那牛皮不都吹出来了么?现在要紧的是如何让童帅相信他们吹的牛皮……” 王渊一愣,凝神细细回味宁泽的话,竟不由自主轻轻点头:“嗯,有些道理。不过,这么一来,你们的功劳,岂非便被掩盖了么?” “咳,到时候乱匪平息,找个机会真相大白也就是了,那可得仰仗经略相公!”宁泽奸诈兮兮笑得像个鸡贼! 王渊哈哈大笑:“好你个宁子霑,横竖是不吃亏的!好好好,老夫又得了你一计!” 这种问题上,韩世忠脑子就慢了,愣是听不懂俩人打什么哑谜,呆呆地望着宁泽。宁泽也不啰嗦,站起来朝王渊唱个肥喏:“那就不打扰相公的紧急公务了,我们回去休整休整,再来帐下听相公差遣!”说完拉起韩世忠就行礼走人。背后王渊声音追道:“来人,好生安排五队吃一顿饭,让他们休整一天。” ~~~~~~~ 童贯是知兵的,唯其知兵,才左右权衡盘算,到底该不该出兵,什么时候出兵。 知兵的第一条法则,就是知己知彼。知彼童贯未必谈得上,但说到知己么,倒是有几分心得体会。否则也不会看见历阳战报,马上就分出将近三分之一的兵力去守护淮西。 大宋虚内实外的政策,就是要让地方无藩镇可坐大,免蹈五代十国军阀割据的覆辙。从太祖皇帝开始,不断釜底抽薪,把地方兵权解构一空,别说兵权了,就是武器、甲胄、军需,全都实行中央供给制,又收了财权。这么一来,国家内部任何一个地方都没办法弄出可以跟中央抗衡的力量来。这是好处。 可是坏处也显而易见,大宋各路各州府,兵微力弱,驻扎的禁军每州府满打满算也不足千人,其余都是厢兵,甚至于乡兵,朝廷留在地方的这点力量,治安刚刚好,平乱便扯淡。所以方腊喊一声造反,居然短短一个月不到时间,震动东南,连下六州数十县,根本原因就是地方完全没办法组织像样的抵抗力量。 况且时过境迁,大宋现在的战斗力到底差成什么样子,童贯虽然不能尽知,但两三分还是知道的。 这样的情形,区区十五万人,还分了五万去防守淮西,现在要去跟对方百万之众死磕,童相公心里能有底么? 不管王禀、王渊他们怎么说。老太监就是一个字:不说话!(老实数学不好,见谅) 急得这些大将上蹿下跳的,他就是不说话。 轻轻摸着脖子上很怪异的十几根长毛,童贯对着地图发呆已经好半天了。 “报,前锋右军经略王渊求见!”帐外小军叫道。 “这个王几道,每天不来聒噪聒噪他都不安生!”童贯淡淡笑道:“让他进来。” 王渊今天居然没穿军服,而是换了一身常服,头戴折角幞头,飘然进来,深施一礼:“见过童帅!” “咦,你今天如何这么闲在?”童贯上下打量打量他。 “属下日日甲胄不离身,真有些累赘了。”王渊笑道。 “那你今天不是来请战的喽?”童贯也笑了。 “不是,属下今天来,是想参劾地方!”王渊很严肃地说道。童贯莫名其妙看着他:“这话倒也稀奇,好端端的你要参劾哪处?” “属下这两日回思了一下,觉得那历阳县有谎报军情,造假冒功之嫌。若在平日,这也不是大事,可如今征剿方兴,如此混淆视听,若害得大军错判形势,贻误军机,那便是大罪!” 童贯冷冷一笑:“几道,有话直说,他哪里造假冒功了?”语气已经有些冷峻。 王渊微微躬身说道:“是,属下也是仔细看了他们的战报,到今天才开始怀疑。想那历阳区区一个小县,守城能有几何?连同沿江巡检,满打满算,二百禁军已是非分之想,这要是坚守城池倒也罢了,可他们居然能在江岸开阔处抵挡贼兵五百。这样的战绩,属下真是难以相信!” 童贯眼角微微往上一翻:“他们可是说了,贼兵远来,立足未稳,县城果断出击,击其中流,一战而胜。” “话是这么说,可是两百人能斗过五百人么?童帅算无遗策,烛照幽微,若是一个县城便由此战力,那方贼岂能形成燎原之势?望童帅明察!” 童贯静静凝视王渊:“几道,你到底要说什么?” “童帅,此事蹊跷,还望三思。要么真是历阳组织有力,作战勇猛。要么就是贼兵太弱,不堪一击。此非常时刻,必须严查!” 这句话让童贯陷入深深思考,作战勇猛组织有力?这话他都不太好意思相信。难道真的是贼兵太弱?又或者是其实没那么多人,被虚报浮夸了敌人的数量? “来人呐!”童贯高声叫道。 外面应声进来几个中军,躬身等候童贯钧旨。 “派人去历阳,立刻查实战报,回来告我。即刻动身,不得延误!” 0088、童相公请你去吃饭 “宁先生,童相公请你去吃饭!” ~~~~~ 其实这是个幻觉。 实际情况是这样的,他们休整了整整三天,才有一个小兵来到五队的营帐,吆喝了一嗓子:“宁副尉,宁副尉是谁?”于是宁泽出来:“谁叫我?” “你就是宁副尉?”来人上上下下打量他一番:“童相公让你去一趟。” “现在?”宁泽看着已经装在桶里,正要分派的饭菜问道。 “就是现在。” “好吧,他肯定是请我去吃饭!”宁泽自己告诉自己。 去剿匪总司令部的路上,宁泽一路提醒自己,对方是历史上出了名的大太监,是号称六贼之一的童贯,是跟赵佶好得如同穿一条裤子的大红人,是…… 他只不过想告诫自己千万小心点。因为他发现自己现在似乎对历史名人感觉不是很强烈了。一点不像头一次见到张顺,还有后面看到韩世忠两口子那么激动了。 他觉得这是很不好的,怎么能缺乏对历史最起码的敬畏呢?看到书里的真人活生生出现在眼前,那滋味难道不酸爽吗…… 跟童贯说话要小心,否则,两个头,你保哪个? 勉强维持着这份忐忑的心情,宁泽终于迈步进了童贯的节堂。 普通行军打仗,可以叫行辕,可以叫中军大帐。但对于童贯这个级别来说,就是节堂。对,白虎节堂的意思,因为他是枢密使。 童贯不在正堂接见他,当然是因为他资格不够。要么官够大,要么罪够大。他两样都不占,只能进偏厅。 偏厅里没几个人,只有三个,一个王渊,坐在右下首,另一个年纪看来比王渊要大些,恐怕官也要大些,因为他坐在左下首。 当中那位样子很威风,表情很木讷,身穿绯罗袍常服,头戴掐丝嵌玉幞头,幞头两边垂下两根紫色丝绦,腰里别着金鱼袋。双目闪烁,正看着自己。 不用说,这位一定是童公公了。 宁泽静静上前两步,叉手躬身行礼:“宁泽参见童帅!” 他本想自称下官的,可是脸皮没那么厚,最低级的散官,实在拿不出手。又不愿意自称小人,说小子又太亲热,只好直呼己名。 “嗯,说说你在历阳的经过。”童贯淡淡说道。 童贯亲自下的命令,效率很高,不到第三天上午,派出去调查的人已经回来报告,歼敌五百,确有其事。不过不是历阳县干的,基本上是前锋右军营五队做的。而且时间很快,前后几乎不到一个时辰。同时还汇报了很多细节。 原来是历阳那边一看是人家童相公亲自派人来调查,吓都吓拉稀了,怎么还敢邀功请赏?都不用多问,三两下就竹筒倒豆子交代得清清楚楚。这倒是勾起了童贯的兴趣,感情这个宁泽还真有些本事的说,一会儿听到他些故事,一会儿又听到他些故事。不免起了好奇之心。 正好王禀和王渊过来议事,童贯似乎随意问了一句:“几道,前日你说历阳谎报军情,是不是早知真相啊?”王渊心里顿时一惊,马上意识到童贯已经全明白了。他神色不变回答道:“好叫童帅得知,事关大计,不敢以一面之词影响童帅判断,故而只从常理分析,也免得下属们邀功不知进退!” 童贯笑道:“我知道你的算计,就是想早促决心进兵剿匪,也不来怪你。只把那个宁泽叫来问问吧。” 这才传了命令把宁泽喊来问话。 宁泽看他不喜不怒,也不知道心里在想些什么。当下就把历阳的经历说了一遍,自然是主要突出韩世忠的丰功伟绩。实话实说,自己那酱油打得确实很差劲,也没什么好炫耀的。 童贯听完,问问旁边那个老头:“正臣,说说你的看法。” “是!”老头微微欠身:“如此看来,贼兵其实已是穷途末路。想他们出来探路,却一无兵刃,二无甲胄,这倒也还罢了,用计诱敌也是有的。只是那面带菜色食不果腹,却不是装得出来。那么依下官看,已经可以一战!” 童贯点点头,扭头又看着宁泽,语带玩味道:“听说你弄了个什么十二条军规,果有成效否?” “是,一时荒唐,胡乱琢磨出来的主意。效果么,似乎有些。”渐渐地这厮又放松了警惕,开始有些随意起来。 “什么叫似乎有些,说明白点。”王渊急忙在旁边喝道。这小子也不看在跟谁说话,又油腔滑调的。 宁泽急忙正色道:“是,军规试用,主要有几条好处。一是不再用军棍体罚士卒,免了伤残之苦,保正了作战能力;二是通过一系列的规范行为,团结了士卒,凝聚人心;三是执行不打折扣,做到令行禁止号令如山。所以,这一路从颖昌赶来,每日行军八十里,到历阳也只用了十天不到时间。” “哦?”童贯动容了,这么高强度的行军,从颖昌过来千里迢迢,才十天就到了历阳,速度很惊人啊。话说要一个人一天走八十里大概正常情况下都是没问题的,关键是十天都是同样速度,那就了不起得很了。何况还能一比五的比例杀人! “我还听说,你那营头韩世忠,有万夫不当之勇,那么你呢?”童贯竟主动随意起来。 “呵呵,小子只有一张寡嘴,没什么真本事!”宁泽羞涩一笑。弄得王渊心里又是一颤,真替他捏了把汗。 “那你在历阳,用什么兵器杀敌?” “呃,回童帅话,小子一直没配什么兵器,只是随地捡了两块石头瞎扔。” “哈哈哈——”童贯竟放声大笑起来。 他一笑,王渊才松了口气,和对面那个老头呵呵跟着乐。 “可是你这个瞎扔好啊,听说有一半的贼兵都是被石头砸趴下的。”童贯看来兴致很高,居然开口表扬他道。 “呵呵,病急乱投医,当时情况紧急,逮着什么是什么罢了。现在回想,还是心有余悸,毕竟不是正路子。若非韩营头他们英武,几块石头能耐贼兵何。” “嗯、嗯嗯,不错,我来问你,若是给你一路军马让你统领,可有信心立功否?” 童贯摸着长毛,淡淡笑问道。 0089、问策 宁泽沉默了。 王渊和那个叫“正臣”的老头都在注视着他。他们或许心里的想法不一样,但有一样是肯定的,都很好奇他会作出什么样的回答。 一般情况下,剧本会这么演下去,被问的人昂首抱拳慷慨激昂地回答:“请给我xxx兵卒,我一定把xxx搞定!” 就算差一点,也会是:“请xxx放心,我一定死而后已报效xxx!” 这样才算是军中一条汉子,才是标准的答案。 可惜宁泽不是。 他停顿几秒钟时间,呼出一口气,很难过地低头承认:“启禀童帅,宁泽怕是不行!: “哦,为什么不行,你不是懂治军之道么,而且还面对面和贼兵干过。”童贯微微觉得有些意外。这孩子这么实诚? “治军是纸上谈兵,遇贼是无可奈何——”宁泽显得很坦然:“以小子的本事,带兵只会害人害己。往小处说,白丢下兄弟袍泽的性命,愧对童帅期许之恩;往大了说,怕是贻误战机,还白饶了自己一条小命。所以,真不适合领兵!” 童贯又乐了,真是个实诚孩子啊:“那你又常常议论战事,而且头头是道。”显然,王渊当初信里夸他的言辞,童贯听进心里去了。 “呃这个、指手画脚似乎总是容易一些。宁泽一定痛改前非,绝不乱说了!”他急忙承认错误,保证不再犯。 童贯显然很不在意他的嬉皮笑脸,挥挥手笑道:“不,正要你指手画脚一番。你倒是说说,如果出兵,该从何处下手?” “这个么——”宁泽忍不住揉揉眉心,使劲回忆自己依稀记得的那一点点印象:“恐怕过苏州,绕太湖,在杭州对敌,要稍微好些。”这回他完全是小心谨慎地回答。 “为什么?” “因为东南半壁,杭州以南都被方贼祸害殆尽,杭州以北却还留有元气。破贼固然是最重要的事,但还须阻止方贼继续破坏其他地方。杭州三面水路,易攻难守,若在这个地方消灭方贼大部分主力的话,他便没了气力,纵然四处流窜,也不足为虑了。” 这时候那个叫“正臣”的老头忽然插话道:“那我来问你,若方贼不与禁军在陆路交战,沿水路而上,那又如何?” 宁泽一笑:“他不会的,他也不敢。首先,他没那么多船只。百万之众,要多少船才能装得下?第二,方贼所以成势,便是因为他裹挟的百万之众,多是平民。这些平民让他们陆地作战摇旗呐喊当个肉盾先锋什么的,还有些用处。可一到海上,除了消耗粮食,还能干些什么?第三,近距离还好,要是从杭州入海,大军不用动,只要沿途断了他的补给,坚壁清野。不用十天半个月,保管全都饿死在水上。” 那老头静静看他两眼,也不说什么了。 童贯微笑点头:“嗯,你先回去吧,好生操练,还是要勇敢些才好。” 这就算把他给打发了。 宁泽略略有些失望,最起码留顿饭什么的也表示表示客气啊,他娘的叫人来啥好处没有,白浪费唇舌一大堆。郁闷滴加快脚步,要回去吃弟兄们的残汤剩饭。关键是特么好意思跟人家说自己没吃吗?牛都吹出去了! 宁泽出了门,童贯闭目端坐,少倾,才开口道:“正臣,你的方略却是如何?” 原来他们还要开军事领导小组闭门磋商会议,接见宁泽只是个前奏。 这个叫正臣的老头,正是王禀,目前的职务是婺州观察使,步军都虞候。作为本次大军征剿的副手之一,他需要拟订比较详细的作战计划,呈给童贯以资决策。 王禀默默从袖子里抽出一份札子:“童帅,说实话,下官有些吃惊。”也不解释吃惊什么,双手把札子呈递给了童贯。童贯接过札子从头至尾详细看了半天,嘴角又微微抽起,顺手递给王渊:“几道,你也看看。” 王渊瞧着他二人的神态,不用说,已经感觉到了什么。接过札子一看,上面赫然写着作战总方略——过苏州,绕太湖,吸引贼兵在杭州进行聚歼围剿的决战。 王渊心里一笑。 童贯扶着椅子站起来,背着手走了几步叹道:“一介布衣,能有如此眼光,端的难得啊。比朝堂那些皓首穷经,笔下千言,胸中实无一策的家伙们可有用多了!” 回过头对二王说道:“召集众将帐前会议,方略若无大碍,便依此执行吧。” 宁泽的最终选择是装饱,然后哼着不成调的小曲独自蜷缩在行军床上,渴望着下一顿饭早些到来。 当他在床上打了第三百四十二个滚以后,晚饭如愿以偿地到了。 弟兄们还没防备,就看这厮腾地一下从床上弹起来,抄起大木碗就往帐外冲。 “队副这是咋了?怎么跟饿死鬼投胎似的?” “是啊,中午不是童相爷亲自请他吃饭么,莫非吃惯了咱的粗粮,大鱼大肉不对胃口?” “你懂个球,人家童相公请他吃饭,他好意思大口往嘴里塞么,兴许就是做做样子,饿着就回来了。” 嗯,大家一致认为这个解释比较通顺、靠谱。 出了营帐,已经看见宁泽乐呵呵地一根筷子串起三四个素馅馒头,一只手端着大碗面条,正到处找空地方,准备慢慢享受。 “江淮荆浙宣抚使有钧旨,宁泽出来迎接!” 营房寨门外面,响起一阵高声吆喝。 惊奇羡慕的目光把宁泽团团包围住,有些口水都快流出来了。这位神人真了不得啊,早上吃饭童相公请,晚上吃饭童相公又来请…….这人跟人的差别咋就那么大涅? 宁泽现在的心也是崩溃的,才张开的大嘴距离第一个馒头还有零点零一公分,又被打断了。他无神地看着周围弟兄,哭丧着脸把碗筷轻轻放下走到寨门口,弯腰说道:“宁泽谨领宣抚使钧旨!” “宁泽见识明白、杀敌有功,特赠乌丝软甲一副,以资褒奖,望不负朝廷之恩,竭尽全力,再立新功!” 来人说完,身后有人双手捧一个用红锦帕盖住的托盘,笑眯眯地送到他跟前:“宁副尉,接着吧。” “诶,谢谢童帅赏赐!”宁泽弯腰谢道。 “穿上看看啊,穿上穿上!”张长武王六斤他们起哄道。这厮只好取下软甲穿在身上,那甲胄轻巧非常,不知什么材料做成,又厚又密,大冬天的倒是舒服。 大家拍巴掌给他喝彩!他喜滋滋地高举双手来回示意! 等人都散了,他才回到刚才放碗筷的地方,瞬间跳脚破口大骂:“直娘贼,谁把老子的饭偷吃了?” 0090、真正的前锋 隆隆的战争机器终于全面开动。【ㄨ】 宣和三年二月初四,童贯宣布,十万大军集结南下,剿灭方腊匪徒。 到这个时候,宁泽才真正感受到什么叫雄壮和威武。看着一队队行进在大路上的铁盔铁甲,遮天蔽日的旌旗招展,而除了马蹄声和士卒重重的步伐震动大地,竟没一点别的声音发出。行军的队伍逶迤蜿蜒,曲曲折折仿佛从遥远的天边过来,又要往遥远的天边而去,没有头尾,只有一根细线穿起来般的影子蔓延而过…… “他娘的,真威风!难怪自古英雄,无一不以马上征战天下为荣耀!”宁泽由衷感叹道。是啊,这样的情形,如果你作为这么一支队伍的统帅,心中的豪情激烈可想而知。这时候完全可以让你忘掉什么重文抑武,什么好男不当兵。只会觉得人生便是一场厮杀,一场壮烈无比的厮杀! 韩世忠没有言语,只是静静地看着大军从身边走过,然后轻轻一勒马头:“走吧!”青鬃马晃晃脑袋,斜斜朝小路跑动而去。宁泽恋恋不舍最后看一眼大军,也学韩世忠双腿一夹小白:“走了,闺女!” 这一次,他们成了真正的前锋。王渊奉宣抚使童贯军令,带领精兵三万,作为主力军王禀的配合,过平江府,经秀州,自崇德而下临安,始终要保持和主力大军平行的阵列,要从敌人的右翼发起攻击。韩世忠的五队编入前锋军,轻装轻骑,走小路要绕过大半个杭州,在一个叫大坞的地方待命。 王禀的主力大军会用三万人的队伍在百里之外的黄湾镇布下阵列,切断方腊大军冲过钱塘江的企图。而另外四万人则沿着杭州湾、曹娥江一带顺流布防,阻止方腊向西面冲击。 前锋军不止韩世忠一个小队,他们夹杂在大军其中,随时准备根据形势需要去打乱敌人的布置。 要说起来,大坞这个地方也真是不错,其实是一个方圆不小的小湖泊,湖泊周围开阔,适合大军决战冲击。王渊把韩世忠安排在这里,就是想利用五队行动迅速来去如风的特点,扰乱敌人阵脚,吸引敌人的注意力。 然而宁泽对此却不太满意。倒不是对这个布置有什么意见,反正具体战术他也不懂。他的意见是自己难道还要跟着去冲锋陷阵吗?你老王当初不是答应过这种事儿老子可以不干的么?王渊当时只是笑着回答:“你要实在不愿去,当然也不会勉强。只是童帅已经赏了你软甲护身,若不跟着立些功劳,回去须无面皮再见童帅吧?放心,韩世忠会保护你周全的!” 这种空头支票的许诺让宁泽郁闷不已,特么一上了战场,谁还顾得了谁啊?可是王渊用童贯的大帽子压下来,他不戴也不行,只能郁闷滴跟着韩世忠当了先锋军。 事实证明,王渊这个人还是很恶趣味的。 经过宁泽一而再再而三的表示自己真的很怕死,反倒激起了王渊的好奇心。他作为一个厮杀半生的武夫,实在想不通一个男人要胆怯到什么程度,才会如此不堪地无耻表白?之前他倒是也曾答应过宁泽实在不行可以跟在他身边摇摇鹅毛扇,可临到要出发时,他的主意忽然变了,宁泽啊,你还是跟着去吧。你脑子快点子多,帮着韩营头立个大功回来,大家升官发财不好么?退一万步说,韩世忠是个很能打的莽夫(在他看来现在的韩世忠大概就这样),他是能安全保护你的,而你要做的事就是让他把武力值发挥到最重要的地方,纠偏他,免得他干出出格的事情来。 这个寓言的教训告诉我们,在领导面前,少说大实话。你以为你向领导袒露心扉就是表现诚实?错了,领导是什么?领导就是那种你老实说你不能干领导偏要你干,还顺嘴送顶高帽子说你一定能干。等你实在干不好了又说你没用心干的那种人。 这种人当领导,一旦恶趣味犯起来,你都没地方哭去! 当然,宁泽现在还不至于哭。不过他倒是没闲着,成天碎碎念叨希望战局不要发生变化,童帅大军一到,贼兵望风披靡,就在主战场躺下好了。实在不行,宁可方腊冲开封锁线挥师北上打他个稀巴烂也不错。反正大宋又不是老子家的,谁当皇帝不是当?他倒落得个轻省。 可惜好景不长,二月初八这天,王渊笑眯眯地出现在大坞。 宁泽知道坏菜了! 王渊召集了各营头领(没叫宁泽参加,他一个副手还没资格正式开会)传达最新战局情况和下一步的工作打算:目前方腊北上受阻,卡在钱塘江一带,损失不下二三十万(想想历阳城外的那群泥腿子吧,不是他们是谁?)。于是方腊要寻机突破,这个突围的光荣任务落在了他手下大将方七佛的身上,方七佛现在纠结号称四十万大军,分成两股,一路向西(不是三级片片电影)猛冲。估计过几天就会在盐塘发起冲锋,突破大军神经末梢比较脆弱的封锁线朝淮西流窜。 “敢问经略相公,我等能做什么?” 这句话略等于以前的黑白电影里小连长小排长们意志坚决地向领导表示:“首长,下任务吧!” 王渊神色凝重看了一圈打了鸡血的指战员们,用严肃而低沉的声音说道:“我们前锋各营的任务就是趁方贼立足未稳,主动出击,务必把方贼引向大军的埋伏!”说完伸手一指地图,粗大的食指狠狠地摁在一个叫浮山的地方。 虽然刚才纷纷表态要任务,可这个任务真不是好玩的,说白了就是当草棍子去捅老虎屁股,直到老虎被捅发毛了跳起来追着咬,最后掉进猎人早就挖好的陷阱里面。问题是谁能保证老虎一定咬不到自己还能保证不掉队? 于是集体陷入一种勇敢的沉默!大家脸上都在表示我很勇敢,不怕。但没人嘴里说出来,还是等领导看谁不顺眼好了! 可惜宁泽不在韩世忠身边,没能完成王渊交代给他的“随时纠偏,免得他做出出格举动”的任务。 泼韩五说话了:“相公,末将愿领此军令!” 0091、冲锋 王渊凝视韩世忠,半晌才欣慰说道:“我知此役,非良臣不能胜也!”一句话说得周围的小伙伴们惭愧地低下了头。有一些觉悟高的,纷纷急忙表示“末将亦愿领命!” 但王渊那句话是真心话,他没有责怪其他头领的意思。而是凭他对战场的了解和部队的把握,的确认为只有韩世忠能胜任这项光荣而艰巨的任务。不过,一百人的小分队实在拿不出手,要捅老虎屁股,起码也得把棍子弄得粗一些才行。用草根,老虎能感受得到吗? 所以王渊还是决定,从比较精锐的其他几个队里,每个队抽出五十人交给韩世忠指挥,完成这项敢死队任务。一共抽了四百人,加上韩世忠的人马,共五百。 这五百人的要求很简单:能听话,会骑马,跑得快。 韩世忠喜滋滋地把这个好消息说给了宁泽听,他认为好兄弟一定会替他感到骄傲和自豪的。宁泽却呆呆看了他半天:“你有病?” “没有啊?” “那为什么别的营都不吭气,你跳出来充好汉啊?”宁泽跳起来骂道。 “不是你一直嘴里念念叨叨要助我立功的么,这一仗下来功劳不小啊,你这是怎么了?”韩世忠愕然看着他。 宁泽抓狂道:“那得是我不在的时候啊,现在特么我跟你在一起,难道我也要一起去嘬死吗?” 韩世忠淡淡一笑:“哪里至于?来,把你的软甲给我。” 宁泽不知道他要干什么,解下软甲递给他。韩世忠接过软甲,平平铺在榻上:“看着。”刷地抽出腰刀,手起刀落朝甲上猛劈下去,只听嘭地一声闷响。韩世忠提起软甲:“看看,再看看那儿。”手指着榻上。宁泽朝榻上看去,只见他刚才劈过的地方完好无损,褥子上几乎连个痕迹都没有。再看软甲,更是毫发无伤。 韩世忠的力气宁泽是知道的,这时真是惊喜万分,他娘的,还以为只是个荣誉奖状一类的没用家伙,谁知道居然是件刀枪不入的宝贝! “有了这个,你害怕伤着?”韩世忠淡淡笑道:“放心,这次打头阵,我只把你放在最后,去时你压阵,跑时你带头,怎么样,没事了吧?” “吼吼,稍微舒服点了!”宁泽憨厚地笑道。 天快亮的时候,大坞岸边的营帐外,火光通明,照得半天都又红又亮。韩世忠这回是真正的全副披挂走在前边,他左边是一样全副武装的宁泽。 这是宁泽头一回穿盔甲,真的,很难受。想想看,才二月天气,还是春寒料峭时分,一身冷冰冰的铁甲,任谁都好过不了。何况这玩意儿又那么重,据说盔甲里每一块甲片的净重就是四两,一件山字甲就净重八斤多啊!再加上什么兜鍪、披膊、护臂、束甲带、笏头带、袍肚……若是连腰部以下的全部算上,整个应该在五十斤以上。 所以他不愿意打仗呢,光穿这个就够受的。幸好,韩世忠说这次去时冲锋的,完了还得往回赶路,穿太重了估计速度不行,还是简省一些好。于是把腰带以下的就给免了,上半身也只用了兜鍪、披膊、护臂和山字甲,这样就轻了一半,也就是二十五六斤左右。 “嗯,你穿上这个,还真有些白袍小将的味道!”韩世忠看他换上甲胄,忍不住夸奖道。这小子颜值不错,穿上这个很好看。虽然他不懂什么叫模特儿,但脑子里隐隐约约觉得要是大宋的士兵都像宁泽这样子就好看多了。 宁泽得意之余,更佩服韩世忠的威武和雄壮,人家那范儿,特别是双眼如电,眉目深沉开阔,刀削一般的棱角分明,加上黝黑健康的服色,简直没谁了! 两个人就这么互相欣赏着走到点兵台,五百个寒光闪闪的士兵,一手拿着朴刀,一手按着箭壶,背上斜斜挎了长弓,每个人身边都立着一匹也是全服披挂的战马,寒风中神色凛然,列队直立。 韩世忠不太会做什么动员工作,只是冷冷扫视一番,觉得满意之后,鼓足中气叫道:“儿郎们,今日我等为前锋上前掠战,务要听我号令,临行禁止不得有误。若有违抗军令,杀无赦,听清没有?” “是!”轰然答应。 韩世忠满意点头,沉声叫道:“上马。” 一阵整齐的铁器撞击之声过去,五百兵士全部上马。韩世忠双腿一夹,胯下青鬃马步态从容带头走去。 宁泽骑着小白静静立在原地,等部队全部掉头,他才缓缓跟上。这可是说好了的,冲锋的时候他压阵殿后,等到韩世忠要撤退了他又变成领头羊。嘿嘿,真的是领头羊。宁泽惭愧地笑笑,别人都配了朴刀弓箭,只有他,腰里挂一把腰刀充数。不是不给他,是给了他也不会用,还碍手碍脚,危险得很。 队伍以不疾不徐的速度小跑迂回来到盐塘边上,此时方七佛的两路大军已经开始集结。韩世忠路线把握得很好,只从侧面靠近,一个有一个的小丘挡住了方七佛的视线。此时的他还来不及派出斥候观察敌情,便给了韩世忠很好的靠近机会。 大概距离敌军四五里的地方,韩世忠右手高举,全军停止前进,等他命令。他派出曾经差点打断王六斤命根子的那个王三泰上前探看敌情。才冲出二三十丈,迎面小丘上已经露出人影,对方也看到了他们。 “呜呜——”号角之声大作。方七佛的斥候发出警报。 韩世忠提起插在马前腿侧的朴刀,大喊一声:“杀!”带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越过小丘,朝盐塘边方腊的大军发起了冲锋。 接着就是五百人齐声呐喊“杀!”震得宁泽耳朵一阵发懵,他也顾不得什么了,唰地拔出腰刀,跟在大队后面,一提缰绳,小白也如离弦之箭冲了出去。 越过小丘,展现在宁泽眼前的,是一望无际、密密麻麻的黑点,太阳已经缓缓从他们身后升起,洒在方七佛部队身上,泛起闪闪的光芒。 几乎还来不及有什么反应,韩世忠立马横刀,熟练地一扯背上硬弓,弯弓搭箭,嗖地一声,那支箭脱弦而去。接着就是一阵骚乱,不知哪个倒霉蛋被他一箭钉在地上。 五百人有样学样,个个弯弓搭箭,如雨点般洒向方七佛的大军。 0092、成功 五百支箭射出去,紧接着宁泽听到的就是一阵战马的悲鸣。【ㄨ】原来韩世忠把箭全招呼到了方七佛骑兵的身上。 这简直是必须的,射人先射马呀,何况自己是作为挑衅的前锋部队。 方七佛的队伍一阵大乱,却因为战线太长,远处的地方根本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是近处一片黑压压地出现了拥挤和凌乱。 那么好,按照宁泽的美好想法,就在这里等着吧,等着敌人整装杀出,他就作为领头羊,掉头便跑。占了这优势,应该跑得过对面那几十万人,然后功就立了,大家都安全了。 可是韩世忠再一次让宁泽失望了,他一箭过后,收起长弓,奋然高举朴刀,狮吼虎啸般的喊出:“杀!”就冲向敌阵。 五百匹战马五百个人,如同一滴水珠拼命要融入大海一样,朝敌军冲过去。宁泽没办法了,因为在战争这架机器里,不管你是否愿意,是主动还是被裹挟,只要它开动,你就只有跟着随波逐流的份儿。小白都不用他招呼,自己就跟在她那些兄弟姐妹屁股后面,居然也很勇敢地冲了过去。 宁泽没办法,只有左手紧紧抓住马鞍,右手拔出腰刀,寒光闪闪,匍匐身子,跟着队伍向前冲。他的心有些慌乱,然而瞬间就传来一阵刺激的兵戈相交的声音,他们已经冲进方七佛的队伍。 韩世忠在前面是怎样的情形宁泽已看不到,只看见自己前面的弟兄们一个个红了眼睛,双手举着朴刀,见人就砍,毫不留情。惨叫和愤怒的吼声同时发出,对方显然也被激怒,短暂的混乱之后便是大举朝官军包围过来。 棍子,又是可笑而可恶的棍子。宁泽终于看清楚,包围他们的贼兵,绝大部分都是手拿棍子和锄头等普通家庭常备器械,要找一根发光的枪尖似乎都很难。因为我们知道,赵家对他的统治区域是很用心的,盐铁专卖,甭说没兵器,连造兵器的原材料都没有。看着声势很浩大的造反,他们连临时组建个小兵工厂的条件都不具备。 所以棍子就是他们从头到尾最方便的武器。 宁泽正在百忙之中抒情感叹这些造反的人士们很可怜,哪知黑影一闪,咚地一声,自己的后背就结结实实挨了一下子。这一棍子打得他差点晕马,胸中翻起浓烈的恶心,本能地更加伏低身子。也就是这一瞬间,宁泽回头一瞥,只见三五条汉子跟在自己马屁股后面,用大棍子在抽打他的小白。小白很可怜,前面有同胞们堵着冲不过去,后面一群人使劲抽打她,她只有悲鸣着不住地原地蹬腿转圈。 宁泽愤怒了,猛然坐起,想也不想,拼尽全力把手里腰刀朝后面抡过去。唰地一下,宁泽明显感觉到肯定抡中了什么。然后就是一个黑衣汉子仰后倒去。他心里一阵抽搐,自己居然杀人了! 还不等宁泽过多的反应,对方又拥了上来,宁泽已经不及细想,挥舞腰刀,勒转马头,面朝着几个人一阵没头没脑的乱砍。瞬间又是两个人倒在地上,其余的似乎有些害怕,后退了几步散开。 他以为这是好事,起码也可以平复一下翻腾的心里,忽然之间,迎面一把闪亮的钢叉无声无息朝自己过来,如毒蛇般幽静、神秘、快速。这一叉太出乎意料,他呆住了,忘记了应该怎么办。 “铛”,旁边伸出一把朴刀砍在钢叉杆上,那钢叉在距离自己不到两尺的地方偏离了目标。宁泽一身冷汗,想都不想赶紧挥舞腰刀再一次把叉子劈落。想扭头去看是谁救了自己,人家又已经回身杀敌去了。 于是宁泽便只好在这混乱的厮杀之中,毫无章法地乱抡腰刀,他已经不知道自己是在攻击还是防守,只晓得靠近的人都砍、都杀...... 队伍一阵躁动,口令一个接一个地传过来:“退!” 宁泽如蒙大赦,提缰纵马,随着自己的队友们一个转弯,开始朝浮山方向跑去。 经过韩世忠主动地撩拨,对方终于集结起了队伍,有秩序地朝他们五百人杀来。 诱敌之战,难在要懂得分辨混乱的抵抗和有组织的反攻。刚才韩世忠从射箭到掠阵,对方的反应都是慌乱的、本能地抵抗。只有等他冲入对方阵脚闹得天翻地覆之后,对方才会从愤怒和茫然里缓过劲来,组织有效地反攻。 目的达到,队伍可以后撤了。 如韩世忠所说,宁泽虽然不是领头羊,但好歹也是进入了撤退序列的前面,后面一大票兄弟帮他抵挡敌军,他暂时安全了。这厮胳膊已经酸痛无比,右手垂下,附身低头朝前跑。跑了没多久,听到若干声嗖嗖嗖嗖的声音,他娘的,感情他们也会放箭的说。 铛地一声,宁泽背上一阵剧痛无比,双眼有些发黑,他知道自己肯定是中箭了。想不了那么多,还是跑吧。 这时候一个让人惊讶的现象发生了,他胯下的小白,居然速度越来越快,宁泽只觉得两侧的参照物不住地后退,真的腾云驾雾一样轻轻地起伏,小白竟把部队甩开了好一截。 这种感觉很像以前骑摩托车的速度啊,娘的,小白还有这本事的说? 看着浮山越来越近,宁泽心神渐渐平稳,他抽空扭头去看,竟甩开队伍大约三四十米左右了,再往后面看,是遮天蔽日的人马追着官军的屁股不离不弃。他知道自己跑得太快了,要是跑得让敌人绝望的快,人家是会收兵的,是要回去做饭的。 “闺女,慢点儿!”宁泽有些不好意思,轻轻地拉着缰绳,起码等等自己的弟兄们。 就这么跑跑停停,停停跑跑,终于又重新和队伍汇合在一起,也没落下身后那些追兵。 马蹄声如爆豆般急促地冲过浮山,宁泽和大家一起拐了一个大弯,冲向指定的集结地点。还不等他反应过来,也不等后面的追兵反应过来,密密麻麻的弓弦声竟掩盖了马蹄声,本能地跟着声音看向天空,天上刹那间灰了一片,王渊终于出手了! 0093、起飞吧,韩世忠 (这几天更新缓慢的问题,我想是该给个交代了,明天抽空说明一下吧。顺便谢谢“我们继续呀”和“逆水0577”的打赏和鼓励!) ~~~~~~~~~~~~~~~~~~~~~~~~~~~~~~~~~~~~~~~~~~~~~~~~~~~~~~~~~~~~~~~~~~~~~~~~~~~~~~~~~~~~~~~~~~~~~~~~~~~~~~~~~~~~~~~~~~~~~~~~~~~~~~~~~~~~~~~~~~~~~~ 没有意外的结局,王渊稍稍用了点指挥的艺术,便把方七佛的数十万大军打得溃不成军。他以两千弓箭手的伏击缓住方腊民兵的疯狂攻击,大旗一挥,一万重盔重甲的步军一手铁盾,一手长枪,毫无表情地涌入人群。说是以一当十半点都不夸张,一枪一个、两个、三个...... 每一个禁军步兵手里,起码都有了四五条生命瞬间的消失。 血真的流成了河,天地也为之变色。 这一场战斗,从清晨持续到下午。禁军大胜,斩首三万余,贼兵后退百里。 作为一个穿越者,宁泽看过无数杀戮的大片,论场面的壮观,论情景的真实,不止一次让他震撼!翻遍二十四史,让他自己脑补的战争画卷比比皆是。 可是今天,宁泽的内心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他蹲在地上大口地呕吐着,夹杂着鼻涕和眼泪。 因为他知道从这一天开始,自己不再是一个干净的人。这之前,起码他的双手还算是干净的,可是今天,他已经沾满了血腥。 看着箭雨漫天,看着对面那些衣不蔽体手拿锄头棍子的人们傻乎乎地前赴后继,他们无知地叫唤变为痛苦的惨叫,他们疯狂的进攻变成恐惧的颤抖,然而由不得他们,强大的惯性迫使他们明知面临必然的结束,还是硬着头皮无力地挥舞着手臂,朝官军冲过来。 宁泽无比的痛苦,他双膝跪地,闭上了眼睛,只流下两行眼泪。 其实这一仗跟他没关系,不管他在或不在,不管他是否穿越过来,这结局已经注定。他若不来,这也只是浩如烟海的史书里寥寥数笔,恐怕没有几个人会刻意翻起它,想到它。 可是当他作为一个旁观者,忽然亲临其境的时候,便不由自主为了这人类的残酷和疯狂而感到悲悯,甚至是羞耻! 是的,数万人的冷兵器厮杀,他们这么随意便倒在地上再不起来,也许连名字都不会被记起。可是他们背后,却不知有多少孤儿寡母的泪水,不知有多少从此四分五裂的家庭...... 这一切是谁造成的? 也许是人性本恶,也许是自然规律。 他管不着,他只知道现在这一切,罪魁祸首只有两个,一个是赵佶,一个是方腊。 他们一个骄奢淫逸,一个野心勃勃;一个刮尽民脂民膏,一个操控愚氓肆虐。两个卑劣的导演,演出了这场没有正义的战争! 两只禽兽! 他无比愤怒地暗暗发誓,一定要让赵佶和方腊这两个狗娘养的尝尝生不如死的滋味! “好了好了,还吐啊!” 宁泽的肩头,一只手轻轻拍着:“头一次上阵,是有些不舒服。习惯就好了!” 宁泽抬起头,看见韩世忠关怀的笑。 “乃知兵者是凶器,圣人不得已而为之!”宁泽摇摇头,喃喃念道。 也许是受了他的感染,韩世忠面色也严肃下来,微微点头:“欺负自己人,我也不愿意。不过呢......”哂然一笑:“咱们就是吃这碗饭的,这种事儿想多了只会自己难受而已。走吧,见经略相公去!” 轻轻一把将他提起,两人一起朝王渊的大帐走去。韩世忠边走便笑道:“还别说,那小白还真是匹好马,跑得挺快。你使劲抽它了吧?” 宁泽知道他在散淡自己,淡淡一笑,没有答话。 见到王渊的时候,宁泽已经恢复了情绪,看不出任何异常。 刚刚大胜的王渊心情极好,抚弄着大胡子对宁泽笑道:“子霑,今日感受如何呀?” “不好,再让小子选一次,还是贪生怕死,不来为妙!”宁泽摇摇脑袋。 “嘿,真是惫懒不改!”王渊摇头淡淡笑道,转而语气一变:“今日一战,可算决堤重修,贼兵欲突围西去已是不可能了,子霑,下一步你说他们会怎么做?” 宁泽略一思忖,已明白王渊的意思,他目前的选择只能有一个,那就是原地待命,等童贯的决策下来再说。 可是王渊不痛快啊,按道理说这一硬仗打下来,王禀这路大军算是奠定了胜利的基础,以后就是对方腊采取战略包围的态势了。可是对王渊来说,副作用也是显而易见的,那就是刘光世父子的淮西驻军已经作用不大,顶多就是拔除几个方腊同伙如什么陆行儿、仇道人、还有陈十四公那些小帮凶们,这对于手握五万重兵的********来说,简直是小菜一碟手到擒来。 那么接下来他们就会提出很合理的要求,沿着淮西与东路大军并行而下,直插歙州,打到方腊的老巢去。那边既然没有阻碍,当然比东路大军迅速得多。 王渊,只有眼睁睁看着他们把最后的功劳收入囊中! 宁泽揣摩透了王渊的心意,又看看身边的韩世忠:“五哥,你觉得呢?” 韩世忠可没宁泽这么狐狸,只是就事论事认真想想道:“就势直抵桐庐,贼兵必然收缩到睦州一带,在那里聚而歼之!” 王渊点头拈须不语,韩世忠说得没错,可没搞懂他的心思。 宁泽这才呵呵一笑道:“相公,就地休整岂不是好事一桩么?若是小子,必然上请童帅请求就地整肃,暂不行军。” 王渊有些愕然:“这话怎么说?” “贼兵北上西突皆不可得,我们营头已经算准了他必会收缩在睦州一带,咱们这时候赶过去,又是一场硬仗要打,还未必见效。莫如等贼兵汇聚,他们自然要攻击禁军薄弱之处,到时候——” 王渊细细思考宁泽的话,忽然顿悟大笑起来:“呵呵,子霑,小诸葛也!就依你,老夫这就快马禀报童帅,请令就地休整,哪儿也不去了!” 韩世忠还在哪里摸不清头脑,急道:“相公,这正好一鼓作气的事儿,怎么——” 宁泽笑着插嘴道:“不过相公,小子还有个小小建议:若是能让我们营头领个一两千军马,绕开贼兵主力,先行从桐庐插到这个地方的话,说不定能事半功倍哟!”他伸手指向地图上一个叫威坪的地方轻轻点着。 王渊马上会心一笑:“此计甚妙!” 宁泽看着韩世忠,心里说道:“起飞吧,五哥!” 0094、新潮表达的报应 韩世忠不知道宁泽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听说自己可以带一两千人马作为奇兵去杀敌,那是相当兴奋的。【ㄨ】一抱拳:“世忠多谢相公栽培!” “嗯,良臣,此去务须谨慎小心。到了威坪之后,不可擅动,听我号令方可行动,听见没有?”王渊说道。 “是!” “子霑,你也算经历过一次厮杀了,一路从颖昌走来,端的功劳不小。此番良臣孤军深入,较平时多了许多艰险。你若能随他同去……”王渊笑眯眯地看着宁泽慢慢说道。 宁泽听到这里,大惊失色,还不等老王说完便脱口而出吐槽道:“又要我去?哎呀我去!”他是真心不想再去打打杀杀了,何况这种类似于孤军深入的危险勾当。 王渊顿时愕然,瞬间开心笑道:“哈哈,好啊,老夫还真小瞧了你,本打算把你留下随军做个参赞,居然会主动请缨了!好,那就成全你,和良臣同去吧!” 人家王渊刚才话没说完,他本来要说的是宁泽如果能跟韩世忠一起去当然是很好的,韩世忠头一次带那么多兵,他还真不是很放心。不过这边也需要个明白人时时参与谋划,知道他贪生怕死,想问他愿不愿意留下。【ㄨ】谁知这小子居然给了老王一个大大的惊喜,脱口就说“我去!” “我……我没说我要去啊!”宁泽崩溃了,结结巴巴说道。 韩世忠和王渊同时用诧异的眼光看向他:“你刚才明明说你去的啊,兄弟!”韩世忠不解问道。 “我那是、那是,哎呀我去!”宁泽真是憋得要哭,没法解释啊这个! “好了好了,军中无戏言,哪有一会儿说去一会儿说不去的,你看你,现在又说要去。放心,你看你今日穿了童帅相赠的软甲上阵,一点没伤着,足见造化。良臣,要注意子霑的周全,听见没有?”王渊很严肃地嘱咐韩世忠道。 韩世忠会有什么说的?马上答应下来。他还真巴不得有宁泽这么个不靠谱的兄弟在身边,挺有意思。 完了,宁泽心里哀叹。谁特么让自己乱用现代语言呢,报应啊报应! 只好闷着头和韩世忠一起辞别王渊,回营休息去了。 回去的路上,韩世忠好奇心大增,他刚才听宁泽和王渊打哑谜,简直是云里雾里,这回说什么也要弄明白不可。 “刚才你怎么建议经略相公就地休整啊?如此立功的机会白白放过,他还夸你,说说,到底怎么回事?” 宁泽有气无力摇摇头,还没从刚才的打击中回过神来,但还是给他耐心解释。 本来王渊担心的就是刘光世父子回兵争功捡大便宜。这边王禀王渊的主力把方腊吸引住,他那边从旁边斜插过来。到时候王渊费尽老力,他倒轻轻巧巧便端了方腊老窝,怕是还捞个用兵如神的好名声,这事儿跟谁说理去? 宁泽的建议帮他解决了这个大难题,王渊就地休整,既能钳制住方腊北上的势头,又能让对方收缩成团,压缩敌人的活动空间。最要紧的就是这块硬骨头也可以分给刘光世父子去啃啃,怕不蹦掉他几颗门牙。到时候自己再南下赶来,便成了解围主攻的队伍,那意义还能一样吗? 韩世忠听完,脸上仍是一副别人欠他二百吊钱的死样子,可说出的话已经出卖了他内心的震撼:“你这厮真是狡猾,竟能如此算计!” “哥呀,咱们兄弟提刀子舔血杀敌,光懂打仗是要吃亏的啊,必须业务政治两手抓,两手都要硬才行啊!”宁泽够着韩世忠的肩膀使劲拍拍,语重心长推心置腹地说道。 “那,你方才建议相公让我带兵去威坪,也是这个打算喽?”韩世忠本来就不笨,只是没到那个层次,搞不明白权谋的真谛而已。 宁泽很认真地点头:“对,就这个意思,有便宜不占王八蛋,等刘光世他们跟方腊拼软了,咱们便来个黑吃黑,先抢了他娘的头功再说,嘿嘿,兄弟我可都是为了你!”说的语音娇软,如怨如诉,韩世忠一身鸡皮疙瘩。 接下来,王渊根据宁泽的谋划,快马军情上报王禀,只说虽获大胜,然毕竟是以少胜多,人马疲惫不堪,实难再立即组织有力的攻击,申请原地休整。 也不知道王禀懂不懂王渊的心思,反正也是立即转呈童贯,童贯发下钧旨,准了,等大军全部集结,再提兵南下。 不过暗派韩世忠提前行动的事,王渊便只是密信对王禀做了报告,轻描淡写说准备派一小部分人马先行探路打个前站,等发起总攻时好有个接应。这话冠冕堂皇而且事情不大,自然不用日理万机的童相公知道。 虽然不愿意,但宁泽这次心里究竟舒服了许多。意外之中发现小白居然是匹逃命的高手,跑得那叫一个快啊!再加上那身软甲,明明中了一箭痛得他死去活来,谁知回到营房脱衣一看,居然只有一块乌青,其他屁事没有。这玩意儿就等同于穿了一件防弹衣啊。嗯,只要再弄个好点儿的头盔,基本上生命危险啥的就小多了。 于是他乐呵呵地开始帮助韩世忠打理部队的事务。 这次韩世忠以区区一个营头的身份,骤然统领两千兵马,差不多相当于一个军的单位,即便王渊完全体谅他的处境,没派什么高级将领去掣肘让他难做,但还是有些手忙脚乱。想象着二十个平级的营头将要出现在自己面前,饶是韩世忠性子刚毅激烈仍然头大。 宁泽轻轻松松就帮他解决了这个问题,首先,根据抽出来的各营情况,分为前中后三军,其中马军五百,便是当时浮山佯攻的这支队伍,以前军一百,中军后军各二百的队列,编入三军。如此队列便成为前军六百人,中军后军各八百人。由韩世忠临时指任三个营头,作为这只队伍的各军头领。其余营头为本军副手。 因为此次是行军打仗,宁泽和韩世忠的那十二条军规便暂时用不上了,也来不及训练。干脆把前锋营五队的老家伙们按三三四的比例发往三军,除了行军大战,就兼一个任务——军纪纠察。等于是代替韩世忠行使监督各部队的职责。 军纪也很简单,就两条:一、士卒有不服指挥者,立斩;二、营头有不服指挥者,捆送后方大军总部发落。 其他,没有了。 0095、韩爷威武 可是事情似乎没有宁泽想的那么简单。还未出发,争执便起。 因为相关联的两件事而起。 第一件事,走那条路?这事儿王渊没说,只叫他们务必于三月初十之前赶到威坪。距今二十多天,倒是还算充裕。但是问题摆在面前,要么走官道,也就是顺临安而下,过富阳,经新城、桐庐,从睦州大摇大摆到方腊的老家青溪打个招呼,再到威坪蹲点。 屁股都想得到,这根本不行。因为人家方腊的主力部队正在全线收缩撤退,走的也是同一条路啊,难道你想跟人家搭个伴路上互相照应一下? 这就只能选择第二条路——从临安直插天目山脉,沿着山道小路直奔分水,再从分水绕道威坪,这样一来,就算跟方腊大军平行而动,也能保证不发生任何交集。话说就算被发现了又怎么样?大山之中蜿蜒曲折的小路,数十万大军顶个屁用,只要把守住一条道,那就是一个对一个的厮杀,再多的人也只有就地坐下,拿副扑克出来玩干瞪眼。 但是问题来了,两千人马,吃喝拉撒就不像四五百人那么简单,必须有辎重。 韩世忠的想法是把三军各抽出二百人,马军出二百匹马,肩挑马驮带上粮草辎重走路。但有人不干,谁?禁军里面有几个营头,以前是驻扎开封的,这次顺道捎出来。这些人在京城享福本就惯了,偏偏韩五爷很公平,每个营都要出二十人,他们就炸了窝,吃不了这苦啊!纷纷向顶头上司诉苦。 其中有一个姓魏的,人高马大膀阔腰圆,身材比韩世忠都还要魁梧些,人却惫懒得多。遭了下属的撺掇,要来跟韩世忠套套近乎,讲讲私情。 “指挥请了!”过来很客气,抱拳唱喏乐呵呵地。 “请了!”韩世忠也客气还礼。他没正式升官,所以出来只挂个指挥的名,跟辛兴宗遇到宁泽的时候差不多。 “指挥,商量个事。你看咱们兄弟跟着出来厮杀贼子,那是责无旁贷没二话说。只是弟兄们一向只在京城厮混,那边山路不多,不太习惯,干脆能不能别走山路了,超在贼兵的前面顺着官道下去?反正咱们人少轻装,贼兵要追也追不上。” 这魏营头笑道,似乎他也很有道理。 韩世忠不像宁泽废话那么多,只是摇摇头:“不行,咱们是做奇兵用的,不能暴露,只能走山路。” “那,能不能再讲个人情,我这营的弟兄,就别抽调去运送辎重了,其他营的人那么多,不一定非要我们参加吧?呵呵。”这才是他想说的目的。 韩世忠抬起眼皮看看他:“都是袍泽弟兄,没什么例外的,大家都要有份。” “唉指挥,我们营的确要特殊些,真的不惯山路。别回头辎重没送好,还给弄砸了,也对不起弟兄们啊,通融通融呗!”他是没香烟,要有,能给韩世忠递上一包。 “没通融,你们执行军令吧。”韩世忠懒得搭理他,淡淡说完,转回头去和宁泽看地图。宁泽倒是没心思看地图,觉得这对话挺有意思,想看看热闹。 果然那魏营头脸上有些挂不住了,他不是一个人来的,跟着的还有自己营的弟兄。“指挥,须弄明白,弟兄们是汴京城虎翼军的队伍。”这语气已经有些不好。 韩世忠慢悠悠回头上下打量打量他:“军法无情,遮么昨日没跟你们交代过?” “这跟军法有什么关系?我们是来禀报实情。” “照你这么说,你们不能送粮草,那倒能打喽?那回头本指挥安排你们充任前锋,如何?”韩世忠也不是没口才,只是懒得说话。一句话便把这个魏营头堵得气呼呼的:“指挥这么说,那这仗我们营没法打了,只好回去禀报本军指挥使分说明白,请他另选高明吧。”魏营头鼻子一哼,就要回头。 “站住,你再说一遍?”韩世忠不动声色看着他。 “再说一遍又如何?这仗我们打不了。”魏营头下巴一仰,轻蔑看着韩世忠。他身高马大,论块头,似乎不用怕韩世忠。 “来人,捆了!”韩世忠挥挥手。 帐下几个五队的弟兄应声而出,走过去要拗魏营头的双臂。 这老魏也是个有几分本事的,也不见他如何用力,只是双手一震,五队的几个兄弟竟腾腾退后两步:“老子看谁敢上前?老子这就去找指挥使分说去!”他嘴上说话,眼睛盯着韩世忠看。 韩世忠慢悠悠走上两步,两人面对面地站着,这厮竟比韩世忠还要高出半个头,那就得一米九以上了,跟个大黑塔似的。 “你确定不让捆?”韩世忠还是面无表情语气淡淡。 “有本事你捆一个试试。”魏营头也冷笑两声。 “砰!”地一声,韩世忠伸手一拳重重打在魏营头胸口,魏营头却受不了如此大力,脚下不稳后退几步,一跤坐到,胸中气血翻涌难受之极。 他身后的士卒一看,有的吓了一跳,忍不住后退几步。有的却把腰刀拔出一半来,想跟韩世忠火并。 韩世忠背着手站在原地看着魏营头道:“再问一遍,你是愿意被捆了去听王相公发落呢,还是愿意在这里分说清楚?” 魏营头好不容易缓过劲来,抬头瞪着韩世忠骂一声:“撮鸟,我****祖宗!”跳起来就朝韩世忠扑去。韩世忠看准他来路,伸腿又是一脚,正好踢在他膝盖上。只听喀嚓一声,魏营头膝盖竟被踢断,立时跪在地上。他也算条汉子,痛得汗如雨下却没叫出来,只是咬牙切齿问候韩世忠祖宗十八代。 到了这个时候,韩世忠才双眼一睁,精光大盛:“你要寻死,爷就成全你!”唰地拔出腰刀。那魏营头瞬间面露恐惧之色,口里忙说:“不、不——” 话音未落,韩世忠已经一刀劈下,嚓地一声,魏营头的脑袋便滚落在地,接着才是身体摇摇晃晃,从脖颈处喷出一股血箭,洒在营帐之中,砰然倒地。 帐里帐外,全都吓得呆了。没人想到韩世忠如此凶悍,大军还未出发,便当场斩杀一员头领。 自始至终,宁泽一直冷眼旁观,他真想看看韩世忠的手段。眼前这一幕,让他内心也震撼不已。 愣了半天,宁泽才恢复平静,说了一声:“韩爷威武!” 0096、夜袭分水 宁泽站在韩世忠身旁,眼睛余光暗暗扫视帐外。都是魏营头的手下,一个个被吓得脑子短路,有些刀已经拔出一半的,也怔怔不知如何是好。是该跟韩世忠拼命替长官报仇呢,还是就此忍气吞声? 宁泽轻轻咳嗽一声道:“来人,把这人头送到经略相公帐下,听候经略相公示下。所有人各归各位原地待命,若再抗军令,这就是榜样!”说完伸手一挥,五队的那几个兄弟赶紧出来,扯一块布包了魏营头血淋淋的脑袋大步走了出去。 魏营头那些手下不知如何是好,不由自主让开一条道,望着他们扬长而去。 “怎么,你们还不动么?”宁泽望着那些人还原地发呆,森然道。 韩世忠也背负双手,冷冷看着众人。 他太有威势了,在他鹰眼逼视之下,那群人已没了脾气。最后不知是谁带头,一个个垂头丧气慢慢散开。 “五哥,你这招好险!就不能等等咱们兄弟多些再动手?”宁泽心头明白,这魏营头其实可杀可不杀,韩世忠动了那么大火气,有一大半正是想找个人头祭旗立威呢。此去威坪吉凶难测,若是今天忍让过去,那情形只会越来越糟糕,两千人马怎么指挥得了? 一颗头颅,不知要压住多少蠢蠢欲动的人心。这买卖,其实挺划算。 韩世忠淡淡笑道:“兄弟,练兵我不如你。带兵你可不如我。慈不掌兵啊,军情紧急,只能用这非常手段了。” “可是,你不怕他们突然发难?”宁泽承认,自己的确不太合适这种翻脸就杀人的方式,还是觉得这太冒险。 “怕?韩良臣这辈子都不知道怕字怎么写!”韩世忠淡淡回答,一股强大的霸气却流露无遗。饶是宁泽已经跟他情同手足,还是忍不住心头一凛,不敢正视。 还不到小半个时辰,王渊帐中已经传出钧旨:“杀得好!着令将人头三军传视,若再有不遵军令,韩世忠不必禀报,直接处置便可!” 一军皆震,这支两千人马的奇兵,再也没了任何杂音。 当天晚上,宁泽又和韩世忠仔细谋划了许多细节,直到觉得几乎都完善了,才由宁泽到王渊处,又要了许多必需的装备物事。 丑时二刻,也就是凌晨三点半左右,韩世忠传令紧急集合。三军已按头天的编制分别安排,听到军令,倒也有条不紊,齐刷刷聚集在帐外。 韩世忠当即下令,部队立刻开拔,从今夜起,大军白天休息,半夜赶路,人系草,马衔枚,不许发出半点声音。若弄出动静惊扰敌军,杀无赦! 挟着白天的威势,没人敢提出反对意见。所有人静静地收拾行装,趁着月色,悄然出发。 两千人马晓宿夜行,翻山越岭,过乌龟山,越举岭,翻鸡笼山,其余大大小小的山路更是数不胜数。虽然天气已经渐渐转暖,然春寒料峭,大军又是夜行,这一路辛苦自不必细说。 二月廿八这一天,分水县终于遥遥在望。 分水县,因分水江而得名。分水江古称桐溪,一条浩浩荡荡如玉带般的河流沿着分水县城而过。分水三面环山,这条分水江便成了它天然的门户。要进县城必须渡河,无其他路可走。此时的分水已经被方腊占据。 人马悄悄来到距江边十里开外,韩世忠下令停止前进。在过去就是一片平地,对方情形不明,再过去便有暴露的危险。 韩世忠和宁泽,带着几个营的营头,蹲在一个小丘前观察地形。 江面宽阔,只有一南一北相隔十余里的两座危桥连接到对岸。旷野之中,已可隐隐看到对面吊桥上的火光,显是有人把守。 “怎么办?”一个营头问道。大家沉吟不答。 韩世忠凝视半晌说道:“留几个营头看守队伍,我带几个弓箭精熟的弟兄过去摸营。我这里王三泰、张长武箭术都不错,你们还有没有人?”那几个营头细细盘点自己的兵卒,一会儿推荐出十几个士卒出来。 韩世忠点点头道:“那就成了,等会儿看我转灯为号,慢慢走来,不许出声。”说完手一挥,带着弟兄们就走。宁泽忙道:“我也去。” “你不是不愿意干这个么?”韩世忠笑道。他知道宁泽是不放心自己,心里有些感动。 “咳,少废话!”宁泽勒紧腰带,跟着出发。他虽然射箭差劲,但随机应变出出主意倒是可以的。 一行十几个人越走越近,等离吊桥只有一里路不到的地方,俱都弯下腰身摸索前行。这时已是半夜时分,天色黑沉沉,不仔细看,谁会看见旷野里有十几个人? 等到吊桥二十丈开外,便清晰地听见桥下嬉笑说话的声音。想是把守的人聚在一起聊天扯淡。韩世忠盯着桥上敌楼仔细观察半晌。宁泽问道:“如何?” “只有一个人。”他鹰眼神目,一清二楚。楼上那人提着灯笼正在狭窄的空间里来回巡视。 韩世忠略一思忖,已经有了主意。低声叫过张长武等几人,嘱咐一番。张长武等点头应命,十几个人摸出插在绑腿上的解腕尖刀,叼在口中,瞬间分散开来,四面朝桥下把守聚集的地方偷偷摸进。 这是宁泽头一次亲身经历偷袭,他两眼看不清楚,却瞪得老大老大,手里攥出汗来。 大约过了两柱香时分,忽然之间,吊桥下的说话声戛然而止,再无声息。韩世忠说一声成了,弯弓搭箭便对准了敌楼。 可是敌楼上那白痴却只知道提着灯笼瞎转悠,窄窄的地盘,四根柱子遮住了韩世忠的视线,根本无法瞄准。只见他拉开满月似的弓箭,却迟迟不能射出。宁泽奇道:“怎么不射?” “这厮游来游去,有柱子挡住瞄不准。” “哦!”宁泽糊里糊涂看了看,灵机一动道:“等他探出身子你便射。”说完伸手在地上乱摸,终于摸到一块不大不小的石子。 射箭瞄不准,可二十丈外的一座敌楼还是能打中滴。他忽然直起身子把石子扔向敌楼。 哒地一声轻响,石子正打在敌楼腰部。这一声终于惊动了楼上巡视,那厮急忙探出身子,扒在栏杆上朝下望。 “嗖”,一箭正中咽喉,那人哼也没哼,仰头倒下。 0097、问姓惊初见,称名忆旧容 (“我们继续呀”又打赏了,老实又谢谢了!) ~~~~~~~~~~~~~~~~~~~~~~~~~~~~~~~~~~~~~~~~~~~~~~~~~~~~~~~~~~~~~~~~~~~~~~~~~~~~~~~~~~~~~~~~~~~~~~~~~~~~~~~~~~~~~~~~~~~~~~~~~~~~~~~~~~~~~~~~~~~~~~ 一箭射中,韩世忠与宁泽迅速来到敌楼下,张长武等已经完全就位,黑暗里宁泽看到四处散落了大概七八具尸体,外衣尽被剥下,都穿到了张长武等人身上。 韩世忠点点头,低声对宁泽道:“我带他们过去把对面的解决掉,你上敌楼,见我灯笼转三圈便发信号让他们靠拢。”说完挥手带领众人消失在黑暗里。 宁泽独自上了敌楼,见刚才那巡检躺在地上,喉咙赫然插着箭身,一双眼睛睁得老大,全身发出难闻的气味。想是人一死,大小便都失禁的结果。 总算他也见过几次厮杀死人了,虽然恶心但没软倒。只是捂着鼻子,一只手将尸体拖到一旁,提起灯笼站在了楼上。他可不敢再探出身子朝外看,万一对面大部队哪个不开眼的依着韩世忠的瓢,又画一次葫芦咋办?所以他游走的速度比刚才这人还要快。 对面十里之外是另一座桥,隔得太远了,只见微微灯光,却听不到任何动静。 宁泽朝身后看,隐隐能听见对面说话的声音。这是最紧张的时刻,韩世忠带人过去使诈清除障碍,若有闪失,城里守军势必倾巢而出,或是加紧防卫。 若是倾巢而出,对大军当然有利,引蛇出洞聚而歼之嘛。可他们几个说不定就倒霉了,跑不掉岂非要死在乱军之中?可若是加紧防卫呢,不但前功尽弃,还要惊动方腊大军,这奇兵反倒成了报信的,更加糟糕! 宁泽望不到对面桥头什么情形,只是听到哈哈哈大笑几声,又忽然像被剪刀剪断了似的,没了! 宁泽心头一喜,估计成了。忙凝神朝敌楼望去,不一会儿功夫,对面灯笼转了三转。宁泽急忙回头,高高提起灯笼,朝着大军隐蔽的地方连转三转,停顿一会儿,又转了三转。 夜色苍茫,隐隐看见一股如黑水般的潮流向分水桥涌动过来。他下了敌楼便朝对岸跑去。 对面桥下,韩世忠神色自若站在桥头,身边空无一人。 “他们呢?” “做事去了。”韩世忠淡淡说道,双眼看着前桥面不再言语。 这桥面不宽,三人并排走都稍显逼仄,两千兵马,那要走到多少时候?况且背后就是高高的城墙,城墙上也有巡夜走动。人一多了,势必惊动城墙上守卫。到时候该怎么办?这些都是宁泽的问题,他试图从韩世忠眼里找到答案。 韩世忠一笑:“我有办法!” 好吧,你说有办法那就是有办法,老子相信你!宁泽默默地想。 打头的第一批兵卒已经轻轻上了桥。韩世忠军令如山无人敢违,几乎是毫无声息涌动过来。这边岸上身后十余丈便是城墙,城墙不高,大概就是三丈左右,从墙根下往上看,可以看到灯笼发出的微光。 几个营头带着兵卒们已经到了这边桥头,韩世忠比一个停止的手势,众人蹲下原地不动。 韩世忠回头,仰天咕咕咕学了一声猫头鹰叫。宁泽好奇地看他下一步要怎么办。忽然远远的城楼两侧响起嗖嗖射箭的声音,接着就是一声惨叫,城上有人被射中。 锣声急促,宁泽望见城头的灯笼迅速向两侧移动开去,有人在大喊“敌军攻城了!”他急道:“惊到了,怎么办?”却没人答应,一回头,韩世忠已然不见。 宁泽慌忙四处寻找,忽然觑见城墙拐角处,韩世忠双手迅捷无比不住交替抠住墙体缝隙,两只大长腿轻轻一蹬便上了两三尺。他手脚不停,瞬间已爬上到城头。 原来韩世忠用的是调虎离山之计,让张长武他们分头到城墙两侧发起佯攻,吸引了敌军的注意,自己独自偷偷摸上城头。 黑夜里韩世忠如一只灵活无比的猿猴,搭住垛口,轻轻巧巧一翻而入了城内。宁泽瞬间觉得心跳加速了,他是一个人在战斗啊,万一有个闪失那怎么办?可宁泽自己根本没办法帮忙,只能在下面干着急。 乒乒乓乓几声惨叫过去,城垛上呼啦扔下几条绳索。桥上的几个营头看到,叫一声上啊。身先士卒便抓住绳索向城上爬去。这时上面的打斗声更加激烈,不住有人惨叫,有人直接摔下城楼,范围却不见移动,一直在绳索周围。 这是韩世忠为了保住绳索不被破坏,在与敌人狠斗! 几个营头翻上去之后,接着就是更多的兵卒加入爬墙的行列。直到此时,城上似乎才想起组织力量放箭压制大军。可惜为时已晚,都不用他们放箭,下面士兵源源不断过了分水河,弓箭手们半跪地上,一只只箭雨朝上面射去,掩护了攻城的士兵。 刚开始打斗声异常激烈,慢慢声音变微弱下来,渐至远去。 吱,沉重的分水县城门慢慢被打开,大军欢呼一声,拿起兵器浪潮般冲了进去。宁泽被裹挟在这浪潮之中漂进了分水县城。 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到韩世忠。 宁泽用尽吃奶的力气分开兵卒们,急促的爬上城楼,扯开嗓子大喊:“五哥、五哥——” “在这儿!”箭楼柱子后面,韩世忠斜靠在那里,嘴角上扬答应道。身边有两个小兵正在给他包扎伤口。宁泽急忙跑过去抓住他身子关切地看,手臂上挨了两刀,背后挨了两刀,大腿上有个窟窿不住冒血。 宁泽声音都抖了:“怎么伤成这样?” 韩世忠有些失血,脸色苍白,精神却好,笑道:“不碍事,都是些皮肉伤。唉,也不知道下面哪个撮鸟,一箭正射中老子大腿,这可疼得厉害!”射的时候他不痛,可是箭头是铁三角,拔出来就勾着肉,那才叫痛。 总算是性命无忧,宁泽稍微放心了些:“你这也太拼了吧?特么谁评你先进啊!”嗔怪道。 “有什么大不了的?比这艰险的仗老子都打过。也是那方腊没个鸟本事,如此要地,他居然只派了五百人守卫,嘿嘿,专等咱们来捡便宜呢!”说完哈哈大笑。 下面杀声震天,想必是大军正在清剿城内顽抗,宁泽扶着韩世忠一脚把箭楼门踢开进去歇息。 才进去倒把宁泽吓了一跳,箭楼里直耸耸立着几根柱子,柱子上居然捆着几个眉毛散发之人。天色未明,根本看不清楚。不过既然是被敌人捆住,那敌人的敌人一定就是朋友。宁泽吩咐士兵过去询问,若无事便给他们松绑。 “宁家哥哥——”其中一个微弱的声音响起。 宁泽心头突了一下,这地方有人认识自己?对方又叫了一声。他慢慢走过去看,那人却满脸血污看不分明。 “你认识我?” “是我啊!” “你是谁?”宁泽觉得声音好熟,就是想不起来。 “我是方小乙啊!” “哎呀我靠!” 0098、小乙之痛 分水城里的顽抗已基本清理干净。宁泽命人在城墙边找了一间屋子,打扫干净,铺上松软干燥的被褥,还烧起一盆炉火,把被折磨得面目全非不成人样的方小乙安置在里面,又找来城里的外伤郎中给他疗伤。 他的伤势让人不忍目睹,全身自肩至腿,稀稀拉拉被割出大大小小的肉坑有几十处,而且大多已经化脓,有十多处已经看见森森白骨。 宁泽和方小乙本不过一面之缘,当时只觉这小孩儿憨直淳朴,颇有些好感而已。现在看见他被这么折磨,也是自己第一次亲眼看见一个活生生的人居然生受活剥的酷刑。恶心抽搐之余,忍不住暴跳如雷,大骂残忍!专门守护在方小乙身边,监督郎中给他疗伤。 但韩世忠见宁泽如此看重这个造反的小孩,虽然不解,但还是抽空陪着他。 比起身上的伤,方小乙心里的伤更深、更重。自从他认出宁泽,泪水就从来没断过。虽然宁泽的官方年龄也才不到十八岁,实际上老了很多。但他仍然无法想象,到底受了什么样的折磨,让这个去年初见时还勇猛开朗,单纯质朴的少年变得如此脆弱。 现在,韩世忠和他一起,静静在听方小乙的痛苦回忆。 一切都是从去年冬月开始的,他抓来陈金龙回到青溪,被祖师方七佛直接报告给了圣公方腊,得到圣公的大大夸赞。一时满心的欢喜。但接下来的事他便不情愿做了,圣公夸他之余,同时命令他一旦得到赎金,就把人质杀掉。 也许当时他杀了陈金龙,还会无意中给宁泽带来许多便利。可方小乙是个认死理的人,虽然不知道什么叫盗亦有道,但在他心目中,说话算数才是条汉子。既然答应了人家收钱放人,就不能杀掉,那就应该践行诺言。 第一次为了他的原则,鼓起勇气对方七佛诉说了自己的不解和原则。换来的是方七佛和叔叔伯伯们无情的嘲笑和打击。方小乙只好闷着头回去。 好死不死,陈金龙居然跳崖逃跑跌断了双腿,恰好这时候,陈家的赎金也运到了青溪。方小乙这次没有再禀报方七佛,而是自作主张派人把陈金龙送回湖阳,更自作主张返还了对方三千贯钱作为汤药费的补偿。 无论如何,他觉得自己都应该坚持自己的原则,他认为自己没做错什么。 然而结果是被方七佛知道后,当着很多人的面赏了他两个大耳光,还罚他在在寒风中跪了两天两夜,警戒众人,这就是不遵号令的下场。 两天两夜的时间,足够这傻小子思考很多事情了。最让他感到不安的是,他忽然发现佛爷爷和圣公他们,似乎并不像之前一贯宣传的那样,是要解民倒悬,救大众于水火。临近起义,反倒越来越暴戾。他想起了宁泽对自己说的话…… 后来真的起义了,他不敢把宁泽的话告诉任何人,一开始也很卖命地跟着东抢西杀攻城略地,一路从青溪打到睦州,又从睦州打到寿昌、分水、桐庐、遂安、休宁……还有绩溪、祁门,所到之处,因为朝廷的地方驻军太少,简直是势如破竹无往不利。 眼看着战果越来越大,可是圣公方腊的戾气却越来越重,每到一个地方,必将当地富户、官吏等,要么斩断四肢抛身露天痛苦哀嚎,要么活剖人腹把内脏生生扯出,更甚的是居然架起大锅,等柴火把大锅烧得通红,将人脱掉衣裳扔进锅里,圣公说这叫生煎人肉。只见那些人在锅里哀嚎翻滚,全身皮肉活生生煎得稀烂直到熬出油脂,一时却又死不得,那种痛苦,让方小乙真的不寒而栗。 终于忍受不住,方小乙把心里的怀疑对方七佛做了思想汇报,说圣公起事,打着为民除暴的旗号,可这一路上做的事简直比官府还要残忍百倍,这到底是为了什么?若是报仇,把人杀了也就算了,何必如此残忍折磨?这岂不是非常缺德? 可那时候方腊身边所有的大将心腹,全都失去了理智,沉浸在这种变态的快感之中,他一个小小的心腹门徒敢这么说话,那不是找不痛快?这一次方七佛不是赏他两个耳光了事,而是拔出刀来要直接宰了他。幸亏还有些战友力保,才饶了他一条小命。却已不再放心他,把他的大哥方一大、弟弟方三斤和老娘嫂子全都看管起来,让他戴罪立功。 他不敢不听,只好更加卖命打仗。可惜他年纪太小,不懂世间的险恶。直到有一天,就是宣和三年正月二十那天,方小乙跟着队伍攻下黟县时,忽然听到消息,朝廷派出童贯统领大军南下剿匪了。 也是鬼使神差,这时候宁泽的话又在他脑子里冒了出来。他记得宁泽好像掐指算过,要不了一年,义军必然全军覆没的。这时身边似乎全是他出生入死的兄弟,他不经意就顺嘴说出:“看来还真是的,也不知能不能撑一年呢?” 旁边一个兄弟急忙问他什么意思,他告诉人家,自己在湖阳遇到一个高人,算准了咱们的起事时间,还算准了大军支撑不了一年。 这句话迅速传到了方七佛耳朵里。 方小乙没想到,前一天正是方七佛的前头部队头一次遭到朝廷大军的迎头痛击。正月十九,方七佛带领的十万大军在攻打秀州时,遭到秀州统军王子武和知州宋昭年等人的顽强抵抗。更糟糕的是王禀的先遣部队也正南下赶上。虽然官军加起来不足万人,可是方七佛却大败而逃,被斩首五千余人。 气头上的方七佛,听到方小乙身边的监视人报来这句丧气话,一把邪火就烧到他头上。顺嘴传了密令,将他的老娘、大哥、兄弟全部处死,将他两个嫂子也送到军中轮奸致死。却还要瞒着他,还要利用他惊人的武力去攻城略地,等回过头来再慢慢收拾。 但他终于听到了这个消息,当时就发了狂,追到那个监视他的人,将那人乱刀剁成肉泥。可他还没来得及脱身反叛,便被身边的人拿下。 方七佛传下命令,不让他死,把他沿路押回青溪大本营,每天割下他一片肉来,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要让他亲眼看见圣公是如何打下江山,再心服口服死个痛快。 到宁泽找到他时,正于前一天被押送至分水,数数已经挨了四十多刀。 0099、帮源洞 经过宁泽不住地柔声安抚和开解,再加上四十多天来的心力交瘁和遍身伤痛,方小乙终于支持不住沉沉睡去,这是他四十多天来第一次得到安眠。【ㄨ】 宁泽让郎中给他服下宁神镇静的汤药,让他可以睡上七八个时辰,不至于梦中惊悸而起。 轻轻从房内出来,宁泽目无表情看着外面,原本是一座安静、热闹的小城,现在已经变得到处断壁残垣,一片荒凉。 “五哥,若有机会捉住方腊,我不能让他痛快死了!”他很平静地说,却拿出了自己全部的决心和最大的愤怒。 韩世忠知道他这一次深受刺激,点点头道:“若有机会,我也不会轻易放过那厮!” 打通了分水,威坪便近在咫尺了。 韩世忠军队在分水城里休整了三天,他派出斥候沿路上溯二百里戒备哨探,一面将城里剩下的百姓聚合起来,把所有粮食全部装车,准备要先行一步运到威坪,以防万一方腊撤退又来重新劫掠一番。 方小乙却说话了。 经过宁泽几天的安慰和开导,他身上的伤没好,但心理已经平复了许多。虽然提起方腊和方七佛还在怔怔发呆,时而黯然,时而愤怒,但总算没有出现精神崩溃的状态。 宁泽也没瞒他,告诉他自己就是跟着大军来抄方腊老巢。方小乙顿时两眼放光:“宁家哥哥,我给你们带路吧!” 宁泽微微笑道:“你知道?” “我知道,我家便是土生土长的青溪人。”说到此处,双目一红:“你们准备朝哪里去?” “先到威坪附近,伺机再捣毁他的老窝。” “不要。”方小乙急道。 宁泽诧异地问:“为什么?” “威坪和青溪很近,起事以后,那贼随时轮换精兵把守青溪,那是他最精锐的部队,轻易是不能动的。如果强取威坪,必然死伤惨重,还惊扰了他。” 宁泽沉吟半晌,找到韩世忠把这番话对他说了。韩世忠道:“你觉得他会不会赚我们?” 宁泽摇头:“绝对不会。这孩子天生神力,勇猛无匹,若非此事,定是方腊手下一员猛将。现在却被折磨正这般模样,他可犯不着使这苦肉计。因为若不是我,换了别人,谁还会管他?况且他若能算准咱们会来夜袭分水的话,你说咱们能成功?” 韩世忠点头:“那你觉得他这话靠不靠谱?” “他是土生土长的青溪人,地形熟悉无比,若非后来变故,定是方七佛军中的核心人物,我相信他。” “那好,咱们再去问问他。” 宁泽和韩世忠一道重新回到方小乙身边,这次是韩世忠主问,他只管在旁边静静的听着。打仗的奥妙很多,绝不是他一个半吊子能想得到的。韩世忠问得很仔细,一边问一边凝神思考。 这绝不是他不相信方小乙,而是要根据方小乙的情报来判断将要展开的行动正确与否。话说方腊的大军打仗之愚蠢,到现在已经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事儿了。要是不假思索就相信他之前的手下,那恐怕是要倒霉的。 但结果却让韩世忠很满意,这个方小乙真的是个人才,不只是对方腊军的情况掌握得好,而是形势判断和见识都很有天赋。方七佛自断手臂,真是他娘的活该。 一番计较之后,韩世忠终于决定,改变行军计划,就地遣散城里居民,于三月初二这天,带着部队继续隐蔽行军,直插遂安。 遂安是个盲点,不管是官军还是方腊军,两边都很奇怪地没有关注过这里。起初过来的时候,宁泽也居然没注意到。因为这里地形太好玩了,它坐落在青溪和寿昌的中间。左边距离寿昌不足二十里,右边距离青溪更是近在咫尺。 也就是说,从战术上讲,守住了寿昌就等于把遂安顺便照顾了。或者守住了青溪,遂安直接就是一个前哨。 这也说明怪不得宁泽,试问哪个混蛋才会想起跑到两座派出所中间驻扎下来杀人放火? 可也没人想到,这两边既然像派出所,那就一定有派出所的特点。派出所的特点就是要派他才会出,你不派,那就对不起了。就算你在他窗户底下撒尿,里面的警官们也只是随便看看然后把窗帘拉上。 这么得天独厚的一层窗户纸,也只有方小乙给它捅破了才好玩儿。 天下事就是这么奇妙,要是早知道遂安才是最佳伏击点,宁泽和韩世忠也不会选择夜袭分水。可是,要不是夜袭分水,也就不会再遇到方小乙。遇不到方小乙,他们又怎么会想到去遂安? 反正绕了一圈,结果就是韩世忠果断放弃分水,然后以更加小心翼翼的姿态,更加隐蔽和缓慢的脚步,慢慢取道威坪(意义不同了,这次只是单纯经过),行走在青溪和帮源洞两处的夹缝之中,奔向遂安。 三月初二他们从分水出发,到了威坪,更加放慢脚步,愣是拖了两天,直到初五晚上他天下大雨,才敢偷偷赶路。 大雨声遮盖了原先还存在的些许马蹄声音,现在很好,什么都没有了。 毫不奇怪,帮源洞环保在大山之中,夜里雨中行军,只听暴雨如万马奔腾一样,抬头看去,四面狰狞无比的高山逼人而来,给人一种很沉重的压抑感。 韩世忠在那里稍微停留了一下,试图找到帮源洞的踪迹。宁泽笑道:“便是晴天进来,只怕也不好找,知道你鹰眼无敌,可又何必费这个劲呢。” 一路走来,方小乙的担架始终就在宁泽身边,这时他身上盖着几件厚厚的蓑衣,头上也遮得严严实实,听到宁泽说话,才稍稍探出头来说道:“帮源洞其实不大,洞里也只容得下三五十人。真正的要害,是两边的风洞和观音洞,特别是风洞,里面可容人数万,还有很多岔道,和观音洞连通,又能随时逃出山洼。那才是方腊那贼的老窝呢。” 韩世忠点头默默记下,跟着大军,继续行进。 时辰掌握得相当好,堪堪大雨将停,两千军马也到了遂安外围的深山老林之中。 0100、形势一片大好 (谢谢“渔闲”和“我们继续呀”的打赏!) ~~~~~~~~~~~~~~~~~~~~~~~~~~~~~~~~~~~~~~~~~~~~~~~~~~~~~~~~~~~~~~~~~~~~~~~~ 目的地到了,宁泽却又遭了一次新罪。 沐风栉雨,野外生存,这真是件痛苦的事。春寒料峭之中,全身淋得湿透。要是一直下雨似乎还好些,身上的水是流动的,除了衣服贴身,其他还没什么。 可是天一晴,那真是别有一番滋味在身上,全身好像凝固了一样,动作都变得僵硬起来。雨水经过体温的烘烤,走又不走,黏在身上让他全身痒痒。经风一吹,宁泽不断打着冷战。 最可气的是还不能生火烤衣服。两千人马窝在一个地方,一旦生火,那这山谷里真是炊烟四起,画面好不好都不说,反正没人会喜悦地唱“又见炊烟升起”,倒有可能是方教主的大本营人马充当城管过来取缔他们这些小摊小贩。 宁泽瑟瑟发抖地看着韩世忠下命令,两千人马,不许生火,不许大声喧哗,违令者斩。还让五百人为一队,隔两里驻扎一队,沿线一字排开出去,延绵十里。 这么做的好处是防止意外发生,万一被敌军袭击,不管哪一队受到攻击,其他三队都可壮士断腕迅速撤离。挨打的活该倒霉,还要附带一个任务就是拖住敌人。 “唉,这野营真他娘的不好受!”宁泽蹲在地上,一会儿擦擦眼睛,一会儿擦擦眼睛,头发上不断滴下水珠让他视线朦胧。手上拿着大半块炊饼当干粮,冷冰冰地啃着。 “这是在打仗。”韩世忠言简意赅地看了他一眼,然后默默吃着干粮。 旁边的方小乙躺在担架上一句话不说,他更痛苦。经过几天的调养,伤口已经慢慢长出紫肉来。也正因如此,被蓑衣一捂,全身奇痒难当,还随时有溃烂的危险。 宁泽看见他表情不对,马上命人给他擦药换纱布保持伤口干燥通风。倒不是只因为方小乙能带路当向导,更多还是很喜欢这孩子,觉得这种乱世能做到天良未泯,实在难得。 难捱的日子总是重复的,不必细说。就在这深山老林里,韩世忠派出去的斥候不断递送回来新的消息,方七佛撤退了,一路曾打到崇德,最后还是被官军的强大攻势沿着临安、富阳、新城不断收缩。 接着方七佛又在新城和大军碰了一次,一触即溃退守桐庐。在桐庐,左路大军并没有全线出击,而是围三缺一,让方七佛直奔青溪与方腊汇合...... 宁泽吓出一身冷汗,要不是当时采纳了方小乙的意见,那么现在方腊部队肯定要和自己们这支队伍在威坪遭遇。不管对方怎么白痴不会打仗。但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一切巧计也只能被碾压。几十万大军遇上两千人,一人一口唾沫都足矣把这两千人全部砸晕在地。 真是老天开眼! 那么好运气就来了,如宁泽所料,方腊在青溪作短暂集结之后,马上往西边突围,毫不犹豫。 宁泽虽然战术不行,不过战略思想是理所当然的当世一流,他给方腊安排的路线,方腊同志遵照不渝地严格执行着。 倒霉的刘光世和他爸爸刘延庆,无论如何也想不通,父子俩这么兴高采烈地梳妆打扮准备了好几个月,眼看就要逛进一个优惠大酬宾的特大超市了,忽然门口传来喇叭声:本店紧急通知,本店紧急通知,之前本店一切优惠活动暂时取消。所有商品按原价销售不作打折处理! 刘延庆和他儿子有些懵逼,说好的我们只拿最贵的商品呢? 慌乱之下,刘延庆做出了一个极其无耻的决定:我走我的,你走你的,装没看见。 也就是说,方腊从青溪路经威坪直奔歙州的时候,迎面赶来的刘延庆像瞎了一样什么也看不见,他小心翼翼地跟方腊错过了。理由很简单,我才六万,还分了三万给我儿子去干别的,你几十万,这仗怎么打?还不如大家连招呼都别打各走各的总行了吧? 问题是你行,方腊不干!特么对面那个车队怎么回事?老子这忙着搬家呢,他们好像是准备来趁火打劫的? 以方教主烧坏的脑子,二话不说回头就砍。这边刘延庆吓得连架势都没拉开就慌忙招架。 这里说了半天,好像只是刘延庆,没他儿子什么事。其实他儿子刘光世的想法更绝,他居然带着三万人从祁门一直折线西下跑到了饶州。去饶州干什么?据刘光世后来的回忆说他是想在那里立住脚跟,然后直线向东进攻衢州,阻断方腊的退路。 真是他娘的天知道,饶州到衢州中间只有一个婺州,这么一大片土地方腊连根毛都没留在那里。你这不是如入——不,就是进入了无人之境吗?好家伙,不管是什么算盘,反正都是啪啪响。 只可惜被他爹把他的战略思想给破坏了:儿子,快来救命啊! 到这时候,刘光世可没办法也装瞎子了。那可是他爹,亲生的! 只好从头来过,回去救爸爸。 于是,在休宁、祁门、黟县、歙州这四个地方,********大军终于被迫和方腊队伍展开了殊死搏斗。 其实结果根本没刘延庆父子想象的那么糟,他们毕竟是会打仗的,初期有些害怕。但真拼上命就很快发现,方教主的乌合之众根本不能用正常逻辑去计算。 刘延庆取得了丰厚的战果,六万大军对敌三十万,斩首两万余,敌军溃败突围,原路返回。然而刘延庆也不敢再追,他损失也不小,自己这边也减员将近上万。为了稳妥,他决定暂时守在歙州稍作喘息,至于敌人去了哪里,暂时顾不上了。 方腊这个时候的心情也是崩溃的,两面作战,一点好处没捞到,反而自己的百万大军被打掉了三分之二。 方教主只好痛定思痛,老子有赌不为输,既然是从青溪发的家,那就回到青溪慢慢扳本好了。不过为了慎重起见,还是分了一部分兵力从青溪顺东而下经寿昌到龙游,直奔衢州。万一那边有财路呢? 宁泽和韩世忠看到这大好形势,自然苦中作乐咧嘴对笑。因为他们躲在这里不能被像条蛆一样扭来扭去的方腊发现了。每次斥候通风报信大军过来的时候,他们便只好收拾家当赶紧躲到更深更偏远的地方。好把方腊的队伍放过去。 刘延庆遇上方腊可以装没看见,却被人家发现了。 韩世忠遇上方腊,他装没看见。人家也真没看见他! 0101、紧急会议 (谢谢“我们继续呀”的打赏。昨天家里的水管修过,今天早上又坏了,把厨房全部淹没,只好一大早弄水管,耽误了更新。现在终于修好,我们继续呀!) ~~~~~~~~~~~~~~~~~~~~~~~~~~~~~~~~~~~~~~~~~~~~~~~~~~~~~~~~~~~~~~~~~~~~~~~~~~~ 也就在这一片大好的形势下,将士们开始有了抱怨,密林深处,潮湿难耐,基本上大家都到了忍受的极限。而且又是春雨季节,雨水简直断时不断天,在这种恶劣环境下,有些人皮肤开始出现红斑,有些甚至已经开始溃烂,当然,最普遍的就是两千多人里,有一半已经换上了脚气,也就是后世很多人向往的香港脚。 时间太长,又多水又缺火,每个人带了十天干粮,也堪堪耗尽。是时候解决这些问题了。 士兵的不满从开始小范围的嘀咕直到肆无忌惮的抱怨。甚至有的胆子大,居然公然违抗军令,擅自生火。理由很简单,天天叫老子们泡在水里,还不准烤烤? 重申军令收效甚微,无奈之下,韩世忠只好硬起心肠砍了两个人头,才把这股怨气强行压下来。 但总归不是办法!因为现实的第二个问题摆在眼前,若是不解决,士兵的怨气只会进一步恶化,到时候神仙也没得救。 第二个问题就是出来的时候说好驻扎威坪,谁知形势起了变化而改在遂安,当初是原地待命,待王渊的命而出奇兵直捣方腊老窝。现在呢,接不上头了! 王渊在哪儿他们不知道,他们在哪儿王渊也不知道,请示和命令都无法对接。所有情况,只能靠派出去的斥候回来传递。斥候本事再大,也没办法穿越火线去请示领导接下来怎么做。 在宁泽的建议下,他决定召开军事会议,一揽子解决这两个问题。 “现在形势很好,但咱们却陷入了困境,再拖下去,恐怕连战斗力都没有了。叫各位来,就是商量商量,接下来咱们怎么办?” 这是韩世忠在召集开会。 他身边出了宁泽,周围还团团坐了一大堆各营的营头,不管是马军还是步军的,都被他叫来开会。 一个个闷声不响。有一种情绪,经宁泽观察发现,在他们这些营头中间悄悄蔓延。那就是当初杀魏营头的负面影响。 韩世忠杀魏营头,这些营头都被吓着,加上王渊撑腰,当然谁都不敢说话。可是不敢说话不代表他们真的服气韩世忠,特别是这几天受的苦。士兵们的抱怨给了他们幸灾乐祸的理由。都想看看这位韩指挥怎样丢脸,谁还帮他出主意?甚至私下里有几个营头已经在悄悄打其他主意。 这时候当然没人说话。 韩世忠望着他们:“都不说话?那好,本指挥给各位表态的机会,大家没说的,那我就要宣布命令了。” …… 众人抬起头来看着他。 “中军的张营头、李营头,回去告诉你们全部中军,尤其是辎重营,所有辎重就地抛弃,各自整装,准备突袭寿昌,造成我大军出击的态势,务必吓住贼兵,坚守寿昌城不敢出来。前军的王营头、赵营头,回去给前军下令,今晚准备进攻帮源峒……” “指挥,这可使不得啊!”前军王营头当场崩溃急忙叫道。 “为何使不得?”韩世忠看着他,眼里抹过一丝无人察觉的笑意。 “当然使不得,贼兵老巢便是帮源峒,他们少说现在也有一二十万兵力,就我们前军这几百号人冲过去,牙缝都不够人家塞的。况且,进攻的目的是什么?” “拼命!” 众营头脑子一晕,个个都没听清楚:“什么,拼命?” “是,拼命。以其坐以待毙,不如起而攻之,或许会有转机,就算不行,也换个青史留名!嗯,后军的……” 这下每个人都崩溃了,齐声叫道:“指挥,这可使不得!咱们是有重任的,要留在这里待命,大军一到,咱们就是奇兵出击啊,指挥难道忘了?” 韩世忠悠悠叹道:“这个我可没忘。可是现在既联系不上经略相公,弟兄们在这山林里又冷又饿全身湿透这么多天,再等下去,死兵还差不多,奇兵就别想了!” “那也不能这么糟蹋性命啊,得先看看能不能想个法子突围。”后军的刘营头嘀咕道。 “想法子突围?谁想得到法子?”韩世忠扫视众人一眼,寒光凛凛,一个个禁不住心里打了个突。 “没法子,那只好这样了——” “等等,指挥,我有话说。”宁泽忽然开口道。 众人一喜,大家都知道这个宁副尉跟王相公和韩世忠关系不是一般的铁,他要阻止韩世忠,多半能成。急忙伸长了耳朵听他说话。 “这几天将士们固然辛苦,不过依下官看来,也还没到苦不堪言不能忍受的地步,何须定要做那玉石俱焚之举呢?”宁泽在众将满前自称下官,那是表示说话处于公心,没半点私人交情成分在内。 大家一起猛烈点头称是。 “当然,坐以待毙也是不行的,既然联系不上经略相公,我们也须想办法自救才行。别看我们现在隐蔽得不错,那也是占了方贼两面受敌无暇顾及灯下的缘故。万一他哪天醒过来,举目一扫,咱们区区两千人,不就正像刚才哪位说的?塞人家牙缝都不够哩!” 说塞牙缝的王营头和其他营头又开始点头,虽然听不懂他到底要干嘛,但这话还是有些道理。 “既然咱们本来就是奇兵,那为什么不用奇兵的方式出击呢?”宁泽很严肃很恭敬地对韩世忠说。 韩世忠沉吟半晌,问众营头:“你们觉得怎样?” “这个么,能做到当然很好!”因为宁泽扯了半天也没说自己有什么办法,光讲大道理又不能吃饱饭,众人只能表示支持这个思路,但还要看什么办法。 “好,那你说说怎么办?” “呃,大敌当前,指挥当自专,下官并无什么妙计。” “我去你大爷的——”十来个营头差点跳起来脱鞋扔他,闹了半天,你这厮也没主意啊! 不过想想,总比刚才让大家去送死拼命好多了吧? 想通了这点,众人忍住没有抓狂。 于是韩世忠仰观天象,俯察地里,两只手摸着下巴敲打了半天,终于想出一个办法:“方才我想过了,子霑兄的话也有些道理。总不能咱们两千兄弟白白送命却毫无功劳。这样吧,那天咱们不是救出一个叫方小乙的人么,这人对此地地形十分熟悉,若能让他带路,找到捷径靠近帮源峒,那时只等大军一到,咱们便是真正的奇兵了。你们觉得如何?” “呃,好吧!”虽然觉得事情没这么容易,不过两害相权取其轻,还是都答应下来。 “那就这么说定了,还有没有反对的?有就快说。”韩世忠阴沉着脸扫视众人,见都不答话,拔出腰刀:“今日是大家一起想出来的办法,既已决断,暂无反悔。若将来谁的牙缝里再蹦出半个不字来,休怪老子翻脸不认人!”唰地一下,旁边一棵小树一刀两段。 0102、居高临下 韩世忠拍板,决定便立马执行下去。 因为这次行动极为重要,为了大军行军不惊动敌方(好像是这个理由),韩世忠命令,所有将士,不论营头还是兵卒,全都用布条勒住嘴。而且互相监督,有松动不紧的,必须马上改正。若行军途中发出半点声音,杀无赦。 自来行军,没听说这么严厉的,连嘴巴都要封住。但韩世忠已经立了威,也就没人敢再反抗。大家老老实实从身上撕下衣服一角,将自己嘴巴封得好好的-. 据说是山路崎岖,都是些需要一路披荆斩棘的无人小道,步军要走了,马军怎么办?只有就地留下。 “兄弟,这次你真的没法去了,留下来帮哥哥管领这五百马军吧。”韩世忠对宁泽说。 宁泽很难过,九十九跪都过了,只剩这一哆嗦:“我还是跟着你吧,换个人留下来照看也成。” “不行,这是咱们商量好的事儿,换个人来,万一执行不好,不但不能立功恐怕还有罪。只有你在我才放心。”韩世忠摇头,态度坚决:“又不光是为了你,重要的还是这场仗,咱们必须打胜!” “好吧,我很惭愧!”宁泽确实很惭愧。 韩世忠哈哈一笑,拍拍他肩膀:“他娘的,搞得这么悲催有什么意思,说点儿高兴的,你说等我带他们翻山越岭,走到半途,这些撮鸟会不会破口大骂咱哥俩?” 宁泽咧嘴一笑:“那是必须的,不过没办法,管不了这许多了。那什么五哥,还望你照顾好方小乙,这孩子挺可怜,伤又这么重……” “放心,没人抬得动,五哥背也把他背过山去。” 看着韩世忠带着一千五百步军,一个个被口里的布条勒得脸露凶光,大步朝山谷深处走去。方小乙也在其中,他被用绳子牢牢捆在担架上,而抬担架的两个士兵的手也被牢牢捆在上面。 韩世忠交代过,山路险峻,必须保护好带路的方小乙,要是摔着,那你们俩也一起吧! 当时听到的人都没怎么在意,直到两天之后,一千五百人才恍然大悟,并且恨透了韩世忠和宁泽这一对贼厮鸟! 黑压压的山谷里,四面尖峰耸立,抬头向上望,是一片不规则锯齿状的椭圆形天空,又黑、又深、又高。天上好难得洒下了繁星的光芒,大大小小眨着眼睛,仿佛在冷笑他们的路途艰险。 “是这里么?”韩世忠低声问方小乙。整个行军部队,只有他和方小乙嘴上没勒布带。 “是,从那边上去。”方小乙已经好了很多,虽然还很虚弱。【ㄨ】他伸出左手朝斜斜的前方指去。 韩世忠让大军原地待命,独自一人过去转悠了半天才回来,他把方小乙从担架上解开,背在自己背上,牢牢捆紧。 士兵们都不知道他想干什么,大家瞪着眼睛。 方小乙个子很大,跟他差不多,而且若不是最近饱受折磨的话,少说也要比他重三五十斤。不过倒驴不倒架,现在也没轻到哪儿去。 韩五爷摸出解腕尖刀,身先士卒朝那条几乎不是路的小路走去,背上还背着一条一百七八十斤的汉子。众人除了目瞪口呆顶礼膜拜,还能说什么?当然也说不出来,只有紧紧跟随其后。只听到一阵阵从喉咙里憋出来的闷哼,还有重重的喘息。 一块高达数十丈的绝壁光滑溜溜,中间只是象征性地长出几只不肯屈服的树枝,绝壁上垂下几条青藤。方小乙在他背后说:“就是从这里爬山去。” 韩世忠回头看看还在蜿蜒前行的队伍,把安定队伍的任务交给王营头:“我上去之后垂下绳索,你们再跟着上来。”伸手要过一大捆早就准备好的粗绳斜挎肩上,背着方小乙,伸手抓住藤条用力攀登。 王营头嘴上说不出,心里也是服了,这么陡峭的地方,一个人上去怕是都费老劲,这位大爷居然还背着个跟他一样高大威猛的汉子。只见韩世忠双手不停交换,两足在壁上轻蹬,一会儿就爬了一半。 下面千余人仰头欣赏这种难得的真人秀,忽然韩世忠一脚踩滑,身子猛然下坠丈余。下面人真是肝胆俱裂,胆小的眼睛都急忙闭上。只见他险中不乱,双足猛地一阵乱踢,那青藤带着他在空中打了几个转,终于稳住…… 一阵惊心动魄之后,韩世忠再次用劲攀登,终于在大军的眼里成了一个粗粗的黑点,最后,这黑点消失在悬崖顶部。 王营头和其他几个营头重重一屁股坐在地上,互相看着,各自眼里露出又惊恐又苦笑又佩服的神色,不由自主摇头。这厮也真他娘的太拼了! 嗖嗖嗖嗖,十来根绳索从悬崖上甩了下来。 这些绳索是提前准备好的,每隔一段就打了一个节,方便攀爬。 营头们守在下面,伸手指向兵卒,被点到的便紧紧衣带,抓住绳子慢慢爬去。 每次十个兵卒,上去一批又上一批,也不知上到第几拨时,意外终于发生,一个士兵估计是有恐高症还是别的什么病,他无意中往下看了一眼,顿时头晕目眩肝胆俱裂,崩溃得呜呜直哭。旁边人看着他也说不了话,只是一个劲地发出鼻音让他别看赶紧爬。 可这厮已经被吓尿,实在受不了这种恐惧,手一松,整个人从悬崖上跌落下来。 咚地一声,如烂泥般砸在地上,顿时血肉模糊。 王营头他们眼睛一闭,赶紧过去把尸体挪到一旁,挥手让后面人跟着上去。 当兵就是这样,不管你愿不愿意,怕成什么样子,该你上的时候,绝没商量。固然有些胆小的脚步不停后退,只看着韩世忠安排下的五队弟兄抽出明晃晃的腰刀,恶狠狠在旁边。谁要真临阵脱逃,上去没二话,就是一刀。 这一次大规模的集体攀岩,从当晚申时一直持续到第二天卯时,悬崖高度近五十丈,总共用去七个时辰,摔死二十八人,临阵脱逃被当场斩杀十五人。其余全部攀上。 绝壁顶上,是一大块宽阔无比的平台,一千四百多人在上面还绰绰有余。高出风寒,四面大风呼呼刮来,人都踉踉跄跄站不稳当。 朝悬崖另一面看去,山洼深处,还有隐隐灯火亮着。原来他们正站在帮源洞的头顶。 一千多人才明白了韩五爷为什么要大家用布勒嘴,隔得如此近,只要有一声喊叫,那便是前功尽弃。 0103、服了,韩指挥 那么现在,大家可以解开布带松一口气了吧? 压阵上来的营头们现在已经不太敢和韩世忠摆平起平坐的姿态,而是走到他跟前,用很恭敬的态度,比着手势询问。 韩世忠无声的笑了,笑得如同一只千年的老狐狸。 他摇着头不说话,只是指一指绝顶另一侧下山的路径。 营头们顺着他指出的方向,大家一起走过去看了看,几乎又要软倒。 那一面,又是一个比垂直下去稍微好些的峭壁,稍微好些,也就是说大概是92度角的样子。 这跟垂直有什么分别? 然而这还不是最糟糕的,更糟糕的是从这面峭壁下坠到一半的地方,便跟对面一座山峰紧紧相连,而连在两座山峰之间的,只是一块目测宽约一尺,长达一丈开外的巨石。看清楚喽,它不是长方体,而是块很奇妙的椭圆石头。 韩世忠终于给大家交了底:只有通过那块石头走到对面山峰,才能绕道敌人的头上,随时俯冲下去进行天兵天将似的突袭。 这个才是勒紧布条的终极原因。刚从那面放上来的时候,就算真叫出声,也许对方还找不到你,现在就不一样了。 大家陷入了可怕的沉默,都不是以冒险为爱好的职业登山运动员,没人愿意这么没完没了地饱受心灵折磨。 韩世忠说话了,用很平静的语气对这些营头说:“第一,这是军令,违令者斩;第二,既已上来,为何又要半途而废前功尽弃?咱们都是提着脑袋玩命的,须知富贵险中求这个道理。跟着我冲过去,便是咱们一起建功立业的大好机会。看你们的啦!” 然后双目炯炯望着这些营头们。 利弊是要权衡的,营头们回身望望来时路,又抬头看看将要去的路,似乎——也差不多。 那么好吧,咱们继续。 这一回,还是韩世忠淡淡一笑:“我先来。” 这三个字很简单,可是请记住,就是这三个字,真的从此奠定了韩世忠辉煌的一生。帮源洞这个地方,也成了他走向人生巅峰的起点。 一个将领,一个统帅。哪怕他只是临时的,可是连续两次带头走最险的路,爬最陡的悬崖峭壁,呃,还背着一个比他还高大的病号。 论勇武、论身先士卒,反正眼下这一千多号人在此前还从未见过。于是,大家原先很怨恨的眼神,渐渐变得崇拜和尊敬。 韩世忠这次依然背着方小乙,从悬崖缓缓下坠到了那块小小的巨石边上。他的头顶,是二三十个兵卒紧张地握着绳索,只要这位临时指挥稍微走不稳,那就得拼命把他拉上来。 一个人在平地走条直线,半点也不稀奇。可是等走到两山之间的夹缝里时,那就不一样了。首先,下面是深渊,万丈不万丈都没关系,都绝对能摔死人。那需要多强大的精神力量?其次,在平地没风吹,直线很容易就走完。可是在山谷里,那风可不是一般的大。只要脚下稍有不稳,也是铁定的粉身碎骨。 只是毫无意外,他稳稳当当地过去了,而且在对面放下方小乙,又做了一件事——他又爬了回来。 大家都瞠目结舌看着他,莫非你老人家决定反悔不去了? 不是。他摇摇头,想起一个比较靠谱的主意,可以让大军迅速到达对面的目的地。 韩世忠在崖顶选了十几株比较粗壮的灌木(注意,海拔越高,周边遮阴越少的地方,都不可能长出大树),把绳索牢牢拴在上面,然后他又携带这十几条绳索回到石梁对面,也找了十几处牢牢固定住。这样,十几条结实的斜拉桥便凌空搭起。 然后,他又第三次回到崖顶。 将士们都快哭了,觉得实在对不住韩指挥,因为他刚才在石梁对面打手势招呼大家顺着斜拉绳索滑过来,没一个敢的。这也太特么高了,那简直跟飞有什么区别? 于是他要回来亲自做示范。 王六斤和王三泰是他的第一批敢死队员,两个老部下紧紧跟随营头的脚步,有样学样,扯下腰带打连个对折,拴紧双手手腕,悬挂在绳索上然后闭眼一蹬——真是腾云驾雾般就到了对面。当然,速度和力度都没掌握好,双脚也没配合好,咚地一声,王三泰和王六斤都撞在对面山壁上,两人顿时鼻青脸肿。 可是他们很兴奋很喜悦地无声跳跃着,这感觉真好,来呀! 一千多人又重新竖起信心,大家排好队,一个一个坐了次高空缆车。 这回攀岩行动的效果,是一千四百多人无一伤亡,且不到两个时辰,全部到达对面山峰。 所有人对着韩世忠,就是两个字:服了! 有这么一位大神带着咱们去厮杀立功,还有什么说的? 现在,该回过头说一说那个原地待命的宁泽了。 他正在无聊地安排喂马,笑话,遍地都是刚长出来的青草,还用专门喂?是的,不但是专门喂,还要一匹一匹地喂。 理由太简单了,这里距离敌人太近,大家都处于随时被通缉捉拿的险恶环境里。行军的时候要求人捆草,马衔枚。现在也要这样。 那就一匹一匹地喂吧,反正时间多的是。 看着马儿们温顺地被解开嘴上那两条跟筷子似的家伙,然后乖乖吃草喝水,他自己全身又热又痒,不住焦急地朝着韩世忠他们走的方向眺望。明知什么也看不到,可还是忍不住。 真的很担心,决定行军的头一天,睡在担架上的方小乙给他和韩世忠交了底,那条路真不是一般人可以去的,地势之险峻恐怖,就算是方腊手下那些号称神仙妖怪转世的如郑魔王、方七佛等等高人,也没敢去尝试过。也只有他方小乙从小无拘无束,又加上后来练了一身好本领,才探过一次险,找到了这么条要人命的小路。 韩世忠认真听完,又问了很多问题,才考虑要用什么办法,才能让大军既跟着自己走,又不会半途而废。 缺德的宁泽帮他想了那个主意,先让大家去作死,他们肯定反对。然后再提出一个比较缓和的,暂时还看不到危险的解决方法,大家就会比较配合了。 于是韩世忠走了,留下他在这里独自担心、和感动。 韩世忠没让他跟着去冒险,固然有要照看马匹的责任。同时也像写遗书一样交代他,若是看到信号便要想法子阻拦并设定方腊大军的去路。若是看不到信号,或者敌军忽然杀来,那就是他们暴露了。宁兄弟,五百匹马给了你,快骑着你心爱的小白跑路吧! 韩五哥这义气,杠杠的! 0104、人间地狱 为了报答韩五哥的义气,宁泽在心底暗下决心——不到最后关头,绝不逃命! 于是他成天在丛林里转悠,一会儿看看四面大山,一会儿看看山间小路,有时候也会爬上高出远望,总之看起来很无聊,很悠闲。 骑兵们的装束本来就比步军稍稍简单一些,毕竟是以冲刺为主要任务,所以里面布衣外面就是一身轻铠甲,不像步军那么繁复。可宁泽似乎还是觉得人家穿多了,他替大家热得慌,干脆下令,除了底裤,能脱的都统统脱掉。 “副尉,没烧糊涂吧?脱光了我们可就成葫芦娃了!”(假如他们看过《葫芦娃》,一定会这么说的。不过意思差不多,就是表示抗议,光着身子穿铠甲,那得多别扭? “不行不行,我这也是为你们好,到时候就知道了,别废话快脱!” 好吧,鼻子压过嘴,他是长官,听他的。 于是大家伙儿都把衣服脱掉,成天披着个甲胄晃悠,别提多难受。 然而他还没完,又让大家去拔草,要把附近的草能拔的全拔光;还让大家去砍小树枝,有多少砍多少。 骑兵队的兄弟们快崩溃了,怎么派了这么个神经病来领导大家,这是要集体发疯的节奏啊。大春天的你砍树除草,破坏环境嘛。 面对集体的抗议和嘀咕,宁泽用了个很简单的办法就全部解决掉——装没听见! 众人无奈,只好按他的吩咐去做。他立刻就兴高采烈每天跟着大伙祸害当地自然环境,又找了个通风避阴不淋雨的地方,就是几大块乱世天然叠成的一个大大坑洞,像个土拨鼠似的堆放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干了两天之后,看看准备得差不多了,才拍拍手让大家休息。 没了衣服穿的奇兵们又凉又饿,恨恨地看着他。他满不在乎笑道:“别用这种眼神瞧我,放心,到时候我也脱。唉,这也差不多了吧?”说完又看看天色。 真是差不多了,韩世忠带着一千五百人,小心翼翼当了方腊两天的邻居。 他们的位子好像一栋单元楼的两家人,方腊家住在楼下对面,韩世忠住楼上,天天在偷窥方腊家的阳台,只不过是方腊根本想不到楼上还有人家而已。 两天来,看着方腊在阳台上的所作所为,韩世忠带的士兵,至少有一半都哭了! 是真哭了!因为他们看见一幅脑子里从来没想过的画面。 横在帮源洞和其他两个洞口之间本是一条小道,方腊大军把它拓宽成了一条大路,以方便在这路上进出。 现在,路上摆放着好几口大锅,里面烧着滚烫的水。 然后,是一群群脸上带着变态的狞笑的“义军”,用揪、拖、扯、拉、踢、打等等手法驱赶着一群群的妇孺。这群妇孺年龄差距大概在六十岁到六岁左右。 年龄差距很大,唯一没差距的,是都没有穿衣服。全都没穿衣服,一丝布也没有。 任他们如何哭喊、哀求、惨叫,换来的只是义军们更畅快的狞笑和已经失去人性的行为——,光天化日,就地……,小孩子们也没放过,小女孩小男孩都没放过。【ㄨ】 这里,有围观大笑的,有上前帮忙的,有看得兴起了积极参与的。所有的义军,没有了羞耻,没有了人性…… 如果一个妇女或孩子被欺负够了还有力气的话,那么会被就地抓起来朝洞里走去,迎接她们的是什么,可想而知。 要是没力气,那么好,直接扔进烧开水的大锅里面。 这两天来,韩世忠恨不得挖下自己的双眼,他第一次觉得眼力太好是一种折磨。他不止亲眼看见上百个的女人和孩子,就这么活生生被扔进大锅,看着她们运气好些的,无力地稍作挣扎,立刻无声无息。真幸福! 更多的是在锅里惨叫翻腾哀嚎之声震动山谷,换来的却是旁边大厨狂笑着舀起一瓢开水,当头淋下。 有一个小孩,也许他生命力够强,居然忍着痛扒在铁锅边缘想爬出来,韩世忠分明已经看见这孩子全身油皮都已不见,只剩血丝渗出的肌肉——被人揪住头发轻轻一推,重新跌进去再无声息。 韩世忠觉得有人使劲地推自己,他回身看,一个嘴里勒着布条的营头,双目赤红,泪流满面地瞪着他,仿佛在质问:为什么还不下令去杀了这帮狗贼?不只是他,一眼望去,埋伏在山上看见这一幕幕人间惨剧的士兵们,没一个不是泣不成声。 韩世忠痛苦地摇摇头,面容惨然。他无法解释,也不必解释,只能祈求老天爷能不能再快一点,王渊相公能不能再快一点! “呜……” 号角终于响起,全军精神一震,顺着号角声音放眼望过去,一片狼烟在寿昌方向冲天而起。 悬崖下面是一片混乱,山下人喊马嘶,那些前一刻还耀武扬威的禽兽现在乱作一团,纷纷慌乱地捡起扔在地上的破刀烂枪。 观音洞里,潮水般冲出来一股兵卒,明显不一样的是他们显得操练有术,踩着整齐的步伐,手里拿着相对好一些的兵器,不断地冲向寿昌方向,大军从头至尾,整整三个时辰过去,洞里才不见人出来。 韩世忠无法想象这是一个多大、多深的洞。 风洞也同样涌出那么多的队伍。 现在那些营头明白了,为什么韩世忠迟迟不发命令,这是最少十几万大军啊! “解开布条,就地休息!”韩世忠忽然下令。 “为甚?此时他们主力大军已经冲向寿昌,正是冲杀下去的机会!”李营头诧异问道。 “敌军虽去,却不甚远,这时候杀下去,势必将他们全部引回。那就耽误了经略相公的部署。”韩世忠很简短地回答完毕:“都睡睡,养足精神。”说完闭上双眼。 这一觉直到月上东山,方才醒来。 韩世忠看看时辰,叫醒众人分配任务,哪个营头带领那一路兵卒,几时从何处下山,哪个营头又如何如何,全部安排完毕,这才拔出腰刀,冷峻刚毅地扫视一遍:“走!” 帮源洞口依然有灯火,可是远处已经没了行军声音,十几个白天吓累了的贼兵挨在一起,脸上没了这几天来****勃发的兴奋,眼里是一片空洞和绝望。大家似乎都知道过一天算一天了。 “唉,老子去撒泡尿——”其中一个摇摇晃晃站起来才走得两步,忽然喉咙咕咚一下,发出嘶嘶的声音。 火光对着洞外,里面的人反倒看不清楚。只是听着异常开口问道:“怎么了?” 没人回答。 两个贼兵对视一眼,慢慢站起朝洞口走去,迎面看见的,是一群狼一样凶狠的目光。 (关于这一章,我写得很难受。真不是老实要故意丑化从小受教育得到的义军形象。这里请允许我引用一下——“贼兵所至,得官人必断脔肢体,搜其肺肠,或煎以膏油,丛镝乱射,备尽楚毒,以偿积怨……往往断截肢体,采取肺肝,或熬以鼎油,备极惨毒”,这是《宋史》的记载; 另外还有:“胁从老幼数万计,庐舍焚者两万间,所略妇女,自洞遽出luo而备受凌辱折磨,缢于林中者,相望百余里……”这是野史《续通鉴》的记载。 其实还有很多,不抄了。只是想让大家知道,不是我夸张,而是我文笔不好,心理承受能力也差,写不出我们曾经歌颂和敬佩的义军,到底是副什么嘴脸。抱歉!) 0105、乌烟瘴气 出乎意料的是,这群饿狼没有直接扑向他们俩。而这两个方腊的小兵,也没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也就是既不喊、也不跑,反而眼睛直勾勾地看着面前这群人。 没关系,谜底马上揭开,他们吓尿了。 裤裆开始湿了一片,还不够,因为喝水够多,直接顺着裤管把鞋底一片地方都浸湿。 韩世忠笑了,他和蔼地慢慢走近他们,就在距离三步远的地方,忽然手起刀落,一颗人头在地上滚动。然后还是很平静地说了三个字:“不准喊!” 那个脑袋还在的小兵脑子一片空白,呆了两秒钟之后,本能的反应是立刻跪下,裤裆里发出一股恶臭。 韩世忠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任他随地大小便。他伸手往后一招,过来两个士兵,一左一右把这个腌臜家伙架起来。 韩世忠说:“带我们去找方腊。”方小乙说过,这几个洞岔路很多,里面藏得下千军万马,如迷宫一样,没人带路,转死了也找不到方腊。 “小的、小的不知道圣公在什么地方。”他终于有些清醒,发抖的声音证明他没有说谎。 “没关系,带我们进去,见到比你官大的就指出来。”韩世忠还是很平静地教他怎么做。 没问题了,在这个一裤子屎尿的人带领下,韩世忠他们以很平静,很自然的步伐朝洞里走去。 不用再遮掩躲藏,本就是来拼命的!现在的目的只有一个,找到方腊。为了这个目标,人挡杀人,佛挡杀佛! 远在三十里开外的宁泽,心跳比平时加速了起码三倍。 这是他平生第一次带领一支五百人的骑兵独当一面了。 躲在遂安深处的森林里那么多天,骑兵们终于明白了这个不靠谱的宁副尉到底干了些什么。 听到帮源洞方腊大军倾巢而出的时候,宁泽马上命令向更深处躲避,一直等到十几万大军用了整整一天的时间走得悄无声息,才探头探脑出来。接着他就开始下手了,第一件事,五百人全部爬山,爬到通向帮源洞的大路两边,然后尽情破坏吧! 一个五百人的强拆队伍迅速组建,他们的对象不是民房,而是大路两边的巨大岩石和丛林。 任何时候,破坏的力量都远远大于建设的力量,这是颠不破的真理。 方腊兵用了一天的时间冲出帮源洞去寿昌找王渊单挑,宁泽也用了一天的时间,把帮源洞通往青溪和寿昌的三岔路口弄了个面目全非。山上的大树被全部砍掉扔在路中间,凡是能撬得动的巨石无一幸免也全部睡在了大路上。 累了一天的宁泽擦擦头上汗水,得意洋洋望着自己的成果:“娘希匹,老子看他们怎么逃回来。”然后大手一挥,让兵卒们拖着他这两天安排大家弄来的各种乱七八糟的物资,比如脱下来的衣裳,拔出来的草、砍的小树枝等等,全部运到青溪那个路口去呆着。 这次他说话算话,把自己衣服也脱了,跟大家一样,穿着冷冰冰的铠甲,端正坐在小白身上,用一种温柔和期待的眼神注视着寿昌方向。他派了几匹快马出去探听消息,现在正焦急地等候前方的战报。 不用等消息,到了晚上,自然一切都明瞭了。 黑漆漆的东南方向的天空,莫名其妙出现了一块红晕,那红晕好大,大得半边天都被染上了颜色。 “是不是来了?”他身边的蒋富通也看到了,急忙问道。 蒋富通就是他们五队当时委任的监审官,绰号讲不通的那位。韩世忠和他分兵,考虑到他虽然能够满嘴胡柴,可真要带兵估计还是有点玄,便故意把蒋富通等一干人留下来给他。以蒋富通执行“十二条军规”的铁面,必能帮他稳住这帮骑兵。 “嗯!”宁泽仔细地观察红晕亮度。 “那便动手吧?” “再等等。” …… 又大概过了两个时辰,快到子时了,他看到红晕越来越亮,越来越近,宁泽心里一松,终于抵挡不住官军,开始后退了! “动手!”宁泽下了命令。 于是,通往青溪的路上,从一堆堆士兵们的衣服开始慢慢点燃。然后是大家不断地开枝散叶,把拔下来的草,砍下来的树枝树叶慢慢地堆在上面。 要啰嗦一下,这些燃烧的衣服分两种,一种是干燥的,容易引火的。另一种则是湿透的,有待烘干的。那些树枝草叶也因为阴凉了几天,变成半干半湿的柴火。 这些玩意儿要是平时用来烧火,那是要挨骂的。可现在作用便显现出来,腾空而起的不是烈焰火海,而是一堆乌烟瘴气。它们渐渐弥漫开去,把半边路径遮了个严严实实。 而宁泽的五百骑兵,就全都退到了烟雾后面。 大地又开始杂乱地震动,宁泽现在已经见怪不怪了,那肯定是什么郑魔王方七佛手下的泥腿子们慌忙撤退的声音。声音越乱,越表示溃不成军,败如山倒。 一会儿过后,遮天蔽日的火把蜿蜒而至,数不清的残兵败将争先恐后地跑着,恨不得爹娘少生了两条腿,终于蜂拥而至。 一到这个岔路口,坏了!赶紧有人扭转身朝队伍后面跑去,他们要去报告长官。 一个不知名的明教义军大将军分开散乱的队伍,策马来到路口观察着形势。对面帮源洞的大路被巨石大树起码堵了一里路。本来就不是很宽的道路,要是几万人强行爬过去,那得等到猴年马月了。 右边就是通向青溪的小道,本来可以绕过青溪回帮源洞后洞,可现在是一片白茫茫雾沉沉,夹着刺鼻的味道,根本看不见那后面是什么。 这位将军发了一会儿呆,还是拿不定主意,又分开队伍,双腿一夹,朝后面赶去,必须报告佛帅定夺。 前呼后拥之下,方七佛终于出现在路口,这个一脸横肉的光头,身穿黑底红边的披风,腰系黄金带,身披兽头护心甲,威风之极。虽然打了那么大败仗,身后还有追兵,他还是很镇定地观察地形。 清除障碍回去?显然不行,不等这些石头搬开,恐怕身后追兵已经到了。那么走左面遂安?据他回忆是条死路,四面大山包围,好像还有一堵四五十丈高的悬崖峭壁,无人能上。 那么只剩下右边这条通往青溪的路了。方七佛阴鸷的眼神凝视这漫天的烟雾良久,牙缝里狠狠吐出八个字:“虚则实之,实则虚之,走这边!”伸手一指,身边队伍便朝着浓烟弥漫的路上冲了过去。 0106、追、堵 (打听一下,这位“地域霸主”是哪位啊,一下子五块八毛八砸过来,老实有点头晕!另外,“我们继续呀”又细水长流了,老实有点惭愧!) ~~~~~~~~~~~~~~~~~~~~~~~~~~~~~~~~~~~~~~~~~~~~~~~~~~~~~~~~~~~~~~~~~~~~~~~~~~~ 方七佛大手挥处,立马就有几百人冲到路边,却又迅速掉头回来。原因很简单,烟雾太大太浓,不但看不见路,才挨近就鼻涕眼泪的,怎么过去? 他们回来简单,方七佛更简单,招招手冲过来一批刀斧手,二话不说就砍了十几颗脑袋。这回还有谁敢退后? 于是,冲啊! 这群被胁迫诱惑的泥腿子们又不得不挺起棍棒钉耙,吆喝着朝浓烟深处冲去。 可是宁泽太讨厌了,他不是在路边烧一堆烟火完事,而是延绵将近一里路全面铺开来烧。如果只算长度不算宽度,那是一个多足球场的距离。 这下方七佛大军真是凄惨,一路不知呛成什么样子,还得蹦蹦跳跳踩过这些半死不活的烟火堆,要么烫得满脚起泡,要么吸入大量一氧化碳干脆倒地不起。 幸好他们虽然不懂什么科学,但一般的防御知识还是有些,大家纷纷脱裤子撒尿淋在撕下来的衣服上,勒住口鼻,这才勉强抵抗住讨厌的烟雾。 可是眼睛却蒙不上啊,不但蒙不上,还必须睁得大大的,否则根本连自己身边的战友都看不见。 因为这缘故,大军行军速度极慢,方七佛急了,后面还有整整十来万人马要撤离,这么摸着走要走到什么时候?他一边下令大军不顾一切以最快速度冲过这道烽烟屏障,更要求自己的马军队伍首当其冲,在附近砍下树枝绑在马腿上,用碾压的方式直接把烟火扑灭。 方七佛大军迅速就组织了近一千匹战马来干这事。说老实话,这也是他的十万大军仅有的一千骑兵了。 当然,这点家当比起十万大军逃命来根本不值一提,于是一千匹马挤挤撞撞冲进了烟火大阵。 要强调一下,挤挤撞撞是必须的,因为这条路本来就是小路,两旁都是高山,等于是一个峡谷。平时也就能容两三匹马并排过去而已,现在一千匹马要冲,那是什么状态?农村过年赶集的状态! 可是不能不说,这是对付宁泽这个烟火阵最有效最直接的办法了。 于是,宁泽心里默默对方七佛说了声“谢谢!” 那些拿着棍子钉耙一瘸一拐冲过来的贼兵,他统统放过,他一直在等,等到将近过去了一两千步军时,期盼已久的主意终于被敌人想到了。谢天谢地! 行军工作进展得很顺利,方七佛仿佛看到了遥遥在望的帮源洞后洞洞口,忍不住下令加快行动。 就在这时候,一声战马倒地的悲鸣在空旷的山谷间响起。接着就是成片的悲鸣声。 方七佛的大军不知对面烟雾里倒地发生了什么,一下子全部呆住。只是愣愣地听着悲鸣声此起彼伏,终于越来越弱。 “不好,一定是伏兵放箭了!”直到最后一声马嘶结束重归寂静,方七佛身边的参谋才想起这茬来。 宁泽的五百骑兵就立在小道两侧,第一匹战马跌跌撞撞探出头来他们就开始了射箭攻击。而已经过去的那些步军,宁泽也没放过,分出两百人追赶过去,毫无悬念,一群拿棍子的农夫怎么会弄得过一群骑着战马、光身子还披着铠甲的葫芦娃? 一阵砍瓜切菜之后,就是方七佛回到原点,到底该想什么办法才能过这条通往青溪的小路? 本来烟雾弥漫已经很可恨了,现在更可恨的是烟雾没弄熄灭,自己又送了一千多匹战马的尸体把路拦得更结实。这路,怎么过? 不过了! 方七佛忽然犯了浑,他娘的,三条路都被堵住,拼了! 他愤然拔刀,朝着来路又大声宣布命令:“向官军发起冲锋,同归于尽!” 于是山谷里又轰然响起打了鸡血般的声音,震得躲在小路上的宁泽忍不住捂起耳朵大骂吵死了。 那边回马枪杀向追兵,后面宁泽很满意地查看自己的战果,嗯,不错,一千多匹马,加上骑兵步兵,总共剿杀贼兵三千多人,而且没费什么力气。呵呵,自己似乎也蛮会打仗的嘛! 不过他还是比较谦虚清醒,稍稍得意过后就是命令大家原地休息,静候方七佛再次回来。更重要的,他要等五哥的好消息。 更深露重的山谷里,宁泽骑兵部队头一次这么畅快开起篝火晚会,一堆一堆的柴火熊熊点燃,弟兄们一个个围着火堆,这是多少天没见火光了,哪怕热的冒汗也舍不得离开。 这一晚,是宁泽自从和韩世忠一起辞别王渊以来,最放松的一晚。 那么韩世忠呢? 这一晚,注定是韩世忠很刺激的一晚。 从他带着一千多号弟兄冲进帮源洞开始,韩五爷就开启了无敌模式! 他用一种别人永远想不到的法子去找方腊,生猛、刺激! 抓住那个屎尿充沛的软脚虾,韩世忠就开始一路杀进洞去,办法只有一个,不停地抓人,抓住软脚虾,让他指认比他管事的,然后再去抓那个管事的,然后再让他指认比他管事的...... 很熟悉吧?就是简单的打怪升级模式。每一次都升一级,找到一个职务更高的,不知道方腊躲在哪里?没关系,你只要知道自己上司躲在哪里就行。老子一级一级抓过去,总会抓到方腊。 这法子,真是太特么简单有效了!可是,这世上出了韩世忠,还有谁能做得出来? 别人摸哨,都是偷偷摸摸带几个弟兄,轻手轻脚进去,运气好找到个认识路的,三两下带到大boos跟前,然后血战解决敌人。 呃,对不起,这是电视剧模式。 韩五爷可不这样,他不相信自己有那么好的运气,但是他相信自己有强大的杀气。 经过这么长时间跟对手较量和观察,韩世忠已经摸清对手的底牌,那战斗力,在他眼里简直跟一个幼儿园小班似的(呃,这是老实瞎比喻)。要是在野外露天战斗,韩世忠也许还没那么直接了当,可是这是在洞里啊。 山洞的特点是什么?狭窄、崎岖,对双方都是一样。这种情况下,自己一千五百个凶悍生猛经过正规训练的弟兄,还搞不定一群躲在洞里不敢出来的泥腿子? 简单几句说吧,韩世忠就是用这种法子,一路毫不留情砍杀,不到夜半丑时末刻,已经从帮源洞杀到观音洞,捕获不知多少所谓的高级军官,路也越走越近,终于找到了明教圣公大魔王方腊。 0107、再见辛兴宗 应该说,韩世忠有时候也是个挺没礼貌的人。从进洞那一刻开始,他就没对任何到手的俘虏有过好态度,被他抓住的首领们一个比一个官大,他却只有一种招待方法——拽着人家头发在地上拖行,边走边谈心:找到你的上司,让他替你死。找不到,让你自己想死! 对方一般都很乖,男子汉大丈夫,说配合就配合,拼了老命帮韩五爷找领导。 这期间也不是没对手组织反抗,留守此处的起码也还有两三万人马。不过在洞里就显得很多余了。 他们挤也挤不过来,拿着弓箭也射不到。没办法,谁让韩五爷带的是步兵呢?虽然辎重扔了许多,但铁甲盾牌却还是管够。其实也不用多,每过一个洞口,断后的士兵竖上十来面盾牌,方腊的弓箭手基本就宣布没戏。 然后就是韩世忠这个大戏霸的表演,一群如狼似虎的官军提着刀迎面冲上乱砍乱剁,每次都会让对方扔下许多尸体。而官军们,唉,还是有伤亡——截止进洞一个时辰,总共死了两个弟兄...... 方腊,这位震动东南,让赵佶食不甘味睡不安寝的圣公大魔王。韩世忠侵入的时候,他正在自己的“寝宫”发泄烦闷......眼看兵败如山倒,怎么也想不通,自己跺跺脚就攻下六州五十二县,咋会沦落到又回到这耗子洞来躲藏的下场? 这一个多月来,他时时饮酒,夜夜癫狂,几乎把沿海能搜罗到的女色都祸害了个遍,心里就是一个执念,要享尽当皇帝的福。连十五万大军派出去到现在都还没个消息,他也顾不得了。 直到身边的侍从不顾规矩冲进洞来告诉他,有一彪官军杀进观音洞,这才让他一怒而起,顺手一刀杀了这个忠心耿耿来报信的侍从。谁让他擅闯禁地,偷窥帝王之私? 就算有人进来,他也毫不惊慌。没关系,“寝宫”之侧的“勤政殿”宝座底下,就是一条通往洞外山腰的暗道。只要人一下去,底座便会自动闭合,下面更有巨石抵住,任他千军万马也休想抓到他。 人到此时,心态真是不能以正常人理论。他这时想的不是如何赶紧逃脱重振旗鼓卷土重来,而是狞笑着幻想,怎么让杀进来的官军眼睁睁目送他立地消失无可奈何。 呵呵,那一定很爽! ...... 韩世忠是闻着一股特别的香气找到“勤政殿”的。这是一个相对独立的洞穴,三面岩石突兀,只有一面被人为凿出扇门的形状。那边是什么,韩世忠也不会去关心。 这个大殿的确很宽敞,里面已经摆了二三十把交椅也不嫌逼仄。地上是软绵绵的很厚的猩红流云百蝠地毯,居然一整块铺在洞里。洞顶是十几盏莲花水晶吊灯,花瓣洁白晶莹,折射出里面的油灯更加璀璨明亮。 洞中央比照皇家尺寸,一方五级丹墀,左右各黄铜仙鹤衔灯一盏。浓郁的香味就是从那鹤嘴里冒出来的。 丹墀上面,不用说,就是皇帝宝座了。品相倒是差了点儿,没有龙纹雕花,只是一张很大的太师椅垫上厚厚的虎皮而已。 上面端正坐着一个身穿黄袍,头戴紫金通天冠的男人。这人方面大耳,一部五绺髯浓密黑亮,双目凛然有威,镇定自若地望着韩世忠带领士兵冲了进来。 大队人马冲进洞里忽然看见这场面,禁不住都停下脚步。没办法,这太有排场,太有款式了。 韩世忠走近,忽然听到丹墀上冷冷叫道:“你是何人,见了朕,为何不跪?”这口气,真的很唬人。 “你就是方腊?我叫韩世忠。”韩世忠一身武装,也站在离他五丈开外的地方,淡淡说道。 “好,有胆色,还敢跟朕自报家门!”方腊夸奖道。 “本就是来抓你的,你居然没跑,才真是有胆色。”韩世忠望着这个瓮中之鳖,也不忙下手。调笑两句也好。 “你以为你这就叫捉到朕了?”方腊冷冷一笑。他一人面对层层叠叠洞里洞外的官军,如此镇定自若,也不愧自立门户当皇帝的气场。 “你说呢?”韩世忠也不上前,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他装逼。 “哈哈哈哈哈,朕——啊!”很突然的一声惨叫,瞬间粉碎了方教主的伟大逼格,取而代之的是满嘴是血,满头冷汗滚下宝座。 他本想告诉韩世忠,朕纵横东南所向无敌,今日兵败,也不过是天不助朕而已,但你若要来抓我,想也休想!然后用力嗯下扶手上的机关,整个人便从这群傻缺官兵眼前消失,让他们呆若木鸡! 可惜,这么经典必须的一大段台词,被韩世忠这个煞风景的家伙想都不想,抡起一大面盾牌就砸了过去,当场砸掉了方教主门牙两枚,锁骨断裂,手都没法提起来。 “来之前,老子有个姓宁的兄弟常常跟俺聊天,他就说过,但凡这种被逼到绝地了还笑得出来的杀才,一定是狡兔三窟,立时就要逃脱的。别人的话老子不信,他的话老子一定信。所以你一笑,老子就要砸你这狗贼!” 韩世忠掸掸衣裳,又背着手冷眼看着他:“拿下!” 若是宁泽在身边,一定竖起大拇指:“五哥,这逼装的,我给满分!” 进来时他都不怕,等出去时就更威风了。手里押着这么一大帮肉票,洞里的贼兵们谁还敢动?聪明的反应快的,毫不犹豫拔腿就跑,大势已去,还不回家准备春耕,留着套赏不成? 胆小的被官军一瞪一喝,吓得缴械投降跪倒在地。 一根筋的也有一些,却抵不住韩世忠队伍浓浓的杀气,一阵砍杀,又留下数百具尸体。 出得洞来,天色已经快到中午时分了。 稍稍适应一下洞外的阳光,韩世忠押着方腊和一路收捡来的那些职务不低的首领,浩浩荡荡沿着大路朝寿昌方向走去。 才走不多远,迎面便听到如疾风暴雨般的马蹄声,韩世忠心头一凛,停住脚步,吩咐准备应战。 马蹄声到跟前才看清楚,原来是大宋的官军。当先一人约么三十来岁左右年纪,面如冠玉风流倜傥,要不是穿着一身盔甲,真不像个上阵杀敌的将军。只听大身旁有人叫道:“对面哪部?快快放下俘虏,过来见过指挥大人!” 韩世忠正要搭话,忽然又听到马蹄声疾驰,定睛看去,居然是宁泽骑着小白,带着一帮弟兄也急急冲过来,高声叫道:“辛指挥、辛指挥!” 0108、平衡 (咳咳,多谢“我们继续呀”、“大侠木瓜”、“地域霸主”几位打赏,老实愧煞,愧煞!尤其是木瓜兄,你这滴奶之恩,老实该涌啥相报涅?) ~~~~~~~~~~~~~~~~~~~~~~~~~~~~~~~~~~~~~~~~~~~~~~~~~~~~~~~~~~~~~~~~~~~~~~~~ 辛兴宗端坐马上侧身回首,看见宁泽,嘴角上扬露出笑容:“原来是子霑,好久不见了!” 宁泽翻山下马抱拳仰头笑道:“指挥,别来无恙?” 辛兴宗笑道:“子霑有心,听说你屡立奇功,连童帅都很欣赏,可喜可贺呀!”他满脸笑容,语调温和,只是隐隐有种以恩人自居的倨傲。 宁泽倒是不在意,这人他比较了解,官二代嘛,都这样。何况自己走到这一步,他的确起了关键的作用,无论如何,人家这个恩公当得可不假。 也正因为如此,宁泽这才不辞辛苦,疯狂赶来。 昨夜方七佛带领大军在三岔路口进退不得,盛怒之下干脆带领大军冲向禁军要决一死战,宁泽已经完成了自己的任务。 可是到了夜半,又听隆隆脚步声顺着大路推进过来,宁泽顿时又紧张地召集人马备战。此时烟火已经熄灭,若是敌人冲向青溪小路,宁泽未必抵抗得住。他是打定了主意,打不过回身便跑。想来以方七佛骑兵尽失,追也追不上。他有童贯送的保甲护身,背后挨几箭也没什么关系。 不过只是虚惊一场,宁泽见到的,是大批厢军赶到,手拿铁铲撬棍还有采石车等等机械,正在清理路障。 原来方七佛大军已被吸引到寿昌决战去了,禁军斥候探得帮源洞大路被堵,派出大量厢军过来清理路障而已。 厢军,本是大宋正规军的补充,肇始于太祖赵匡胤,为了安抚灾荒流民招入军中,起初也算是正规编制,后来宋军战力滑坡式堕落,连正规军都不成样子,这厢军便更成了个摆设。现在只能做些后勤保障的工程兵事务。 遇到这种大型路障清理,自然是厢军出头。 宁泽见此,问明情形,自然很高兴。这路是他堵的,可要让他挖开,哪里有那个能力?乐得袖手旁观,等路通了便去找五哥汇合。 谁知大路才堪堪弄出一条小道时,就有一彪人马疾风般冲了过去。宁泽急忙拦住队伍尾巴上的人打听,才知道是辛兴宗指挥急着去帮源洞捉拿方腊。 宁泽心里大喜,本就担心韩世忠人少了怕出意外,见有援兵,放心不少。当下也不迟疑,立即集合队伍,紧紧追随赶上。一来好跟辛兴宗见个面,二来也好助韩世忠一臂之力。 打完招呼,宁泽发现气氛有些不对。 韩世忠神情凝重盯着辛兴宗等人,他身后的士卒押着大约一二十个俘虏,拥在中间看不清是那些人,但宁泽知道肯定是些关键人物,要不然那些士卒也不会张弓拔弩紧张面对辛兴宗的人马。 反观辛兴宗这一边,除了他本人云淡风轻依旧一副公子哥儿的派头,下面人俱都面带凶光,看着韩世忠等人。 宁泽心念急转,笑着低声问辛兴宗道:“指挥,这是——?” “没什么,我奉郎延路兵马都监刘平叔相公钧旨,前来捕捉贼寇方腊而已。呵呵,有赖官家洪福,童帅领兵有方,刘都监妙算,贼人已入大军彀中矣!”得意之情,溢于言表。 他嘴里说的刘平叔刘都监,正是刘延庆的儿子刘光世。 宁泽心说糟了,他怎么会跟刘光世搅在一起去的?他脑子反应何等快捷,一瞧这形势,心里就明白了七八分,主力大军正在寿昌决战,刘光世不去参战,却从衢州分兵绕过寿昌,直扑帮源洞,那定是得到消息,知道帮源洞空虚,要来捡个现成大便宜。然后恰遇上韩世忠已经得胜出来,呵呵,这是要黑吃黑的节奏么? 果然,辛兴宗此时已不再理他,而是给身边随从点头示意。那随从扯着嗓子朝韩世忠部队叫道:“对面听见没有,放下人质,过来给指挥大人见礼!” “凭什么,人是俺们捉到的,你是哪路指挥,说放下便放下?”韩世忠没说话,兵卒里已经有人不服聒噪起来。 辛兴宗脸色一沉:“好大胆子,砍了!”身边士兵纷纷拔刀要去揪出那个说话之人。 韩世忠也是满脸阴鸷,低喝道:“迎战!”哗啦,身后齐刷刷拔出腰刀,满脸凶恶对着辛兴宗的部队。 两下眼看就要火并! “且住、且住!”宁泽急忙冲到双方中央,高举双手阻止。 他这个时候内心也是崩溃的,左右为难啊! 一边是自己过命交情的兄弟,一边是自己死里逃生的恩人,偏偏在此狭路相逢,这可怎么办? 妥协、平衡。 只有妥协和平衡,才有可能把眼前这个危机渡过。 “指挥……”宁泽首先选择了辛兴宗,他上前几步凑近他,低声说道:“对面部队,是王渊相公安排的伏兵,专一捉拿反贼方腊。若是此时上前火并,只怕两败俱伤大有不妥——” 辛兴宗傲然一笑:“哪又怎地,他敢以下犯上不成?” 宁泽不知,自从他与辛兴宗湖阳一别,辛兴宗真的把他的建议认真思考并贯彻实施,人未归队,便不住地军信向王渊申请,要独自驻扎淮中的宁国一带,说可以呼应大军威胁绩溪。 那时候王渊怎会理他?当时只是看在他爹的面皮上让他出来镀镀金而已,现在大军正要寻求决战,这厮居然想带着部队躲到一边享福,真是岂有此理!便严令申斥,要他赶紧归队。 辛兴宗没去成宁国到还不觉如何,只是受不了王渊命令的口气。他官二代毛病发作,马上对王渊起了恨意。万般不愿回到总部,此时正好刘延庆的队伍已经赶到了镇江。 说起来辛兴宗和刘延庆的关系,比跟王渊的关系要近得多。他爹是河湟路知州,刘延庆是鄜延路总管,两个都是靠近西夏前线的西北大军,自然常通消息。辛兴宗在王渊这里吃了瘪,哪有什么纪律可言?回头找个由头便去拜会了刘延庆,并把宁泽给他分析的剿匪态势说了一通。 这刘延庆一听大喜,马上想到了那个绕道敌后捡便宜顺便给儿子露脸的好机会。真是一拍即合,对辛兴宗当然另眼相看。立刻打报告给童贯,要把辛兴宗带上跟着自己的队伍。 童贯总领十五万大军,哪里回去深究这些调动个把闲散人员的小事,毫不考虑便答应下来。于是辛兴宗便跟着刘光世的队伍一路南下,按照部署驻扎在很安全的衢州。 刘光世五天前得到军令,说是王禀王渊主力大军欲同方腊决战于寿昌青溪一带,要他北上汇合。刘光世本来不愿意去,可是军令如山,推脱不得,只好北上。谁知他慢吞吞赶到寿昌,方七佛已经被打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应付不暇。 刘光世已经探明军情,知道帮源洞空虚。他是主帅之一,不好意思亲自去捡这个便宜,干脆分拨给辛兴宗一队人马,让他去立这个功劳。 辛兴宗大喜,这不正是宁泽说的天大的好机会么?哪还有什么犹豫,一听前面厢兵打通了道路,便迫不及待冲向帮源洞,这就正好遇上韩世忠得胜出来。 0109、妥协 泼韩五一辈子没有伏低做小的任何记录。从江湖到军队,黑吃黑他也见得多了,可没想过有人会吃到他头上。他心说想跟老子抢功劳?门都没有!斜睨着眼睛看向辛兴宗,心道只要敢动一动,老子先一刀切了你这小白脸! 辛兴宗坐在马背上,起先自大得很。文官身份要压制武将,那是多年的规矩了,没什么不妥啊。只是不知为何,被那个身材高大双眼如鹰的汉子多看两眼,全身都不自在起来。 宁泽也是拼命地揉着眉心,简直是为难他妈给为难开门,为难到家了!这时候忽然看见辛兴宗脸上有些不自然,灵机一动,一番措辞从心头冒出。 他先走到韩世忠跟前:“五哥,这个辛指挥,是河湟路辛夜叔辛知州的儿子,典型的衙内,是有些不知天高地厚。不过呢,他于兄弟有恩……”他把跟辛兴宗相识的经过给韩世忠说了一遍:“这么着,你帮我个忙,看看你抓的这些贼人,有不打紧的,让几个给他,也当他立了些功劳。算我求你了成不?” “切,哪有什么不成的?你的恩人,那就全给他吧。嘿嘿兄弟,方腊也在呢!”韩世忠豪迈一笑道,伸手就要招呼手下让出俘虏。 “我去,这么拉轰的说?”宁泽吓了一跳,急忙阻止:“这可是天大的功劳,那不能让。就这么说定了,弄几个不打紧的给他。我跟他说去!”韩世忠的工作做通了,急忙走向辛兴宗:“指挥,借一步说话。” 辛兴宗好没耐烦,挥手让身边人全都散开,他却不下马,略略弯下身子,要听宁泽说些什么。 “指挥,对面这位韩营头,是我过命的兄弟。此前也在西北效力,有个诨号叫做‘泼韩五’——” “哦?泼韩五就是此人?”辛兴宗微微一怔,他在那边多年,也听说过韩世忠的名头,知道此人曾孤身抢上银州城头,大破西夏兵。后因功劳太大,报上朝廷竟以为是造假,只给记了一次功。不过泼韩五这个名头在西北已是甚响。 宁泽见他听说过韩世忠,心知事情已成了八分。 “是啊,指挥想想,他诨号里既有一个‘泼’字,只怕指挥要他听话,可不容易得很。”宁泽嘻嘻一笑:“不过我跟他说了,指挥是我的恩人,这面皮总要买个七分八分的,反正他也捉了那么多贼骨头,分个一半出来,也不枉指挥星夜赶来相助的情分不是?他倒也答应了……” “那他究竟捉了些什么人?” “不太清楚,人多又乱,他也是胡乱抓的。嗯,估计方腊那厮也在里面。” “方腊?”辛兴宗声音都颤抖了,这要是捞在手里,那可是泼天的富贵。 宁泽淡淡笑道:“不过话说回来,要是那方腊真在他手里,就是豁出老命也不肯放的。不瞒指挥,像我这样的,韩营头单手杀上三五十个也不会怎么喘气。因此这才来找指挥商量,都是剿匪大军一家子人,何必闹到为了个功劳火并的地步?指挥这次出来助战,帮助韩营头捉拿了许多漏网‘大’鱼,这份功劳已经不小。再给下面兄弟留些地步。一来皆大欢喜,二来么,这出头的椽子先烂,也免得指挥将来被人质疑今日之事,受那谣诼之烦恼!意下如何?” 辛兴宗听了他的话,沉吟半晌,判断形势。这个韩世忠看来还真是个豁得出去不要命的。光是这么点人就敢硬闯方腊老窝,胆色可想而知。真要把这厮逼急了,瞧他那样儿,还不把自己往死里弄?嗯,安全第一,安全第一。 再说了,宁泽这话也有道理,自己听了他的话,什么苦都没吃便来到这里,这人还真不能太贪。若是硬抢了这头功,不免被人羡慕嫉妒恨上,闹穿了大家都没趣,那又何必? 思来想去,终于勉强答应道:“那,你来周全此事吧。” 宁泽大喜,笑道:“好,便是这样!”说完一拱手就朝韩世忠那边跑了过去。 两人一嘀咕,协议自然生效。除了方腊,韩世忠还真没仔细清点抓了些谁。现在宁泽要做的头一件事就是确认身份。 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五哥很拉轰啊,除了方腊和他原配两口子,他居然把他们什么“永乐”朝的宰相方肥、大将厉天闰、右丞相谭高、大将伍应星等人抓了一二十人。连同出洞的时候吓跑的和砍死的,还剩下一万多降兵…… 宁泽啧啧吞口水之余,马上组织分赃大会,韩世忠也慷慨,只留了方腊夫妇和他大将厉天闰、伍应星,以及降兵四千人。其余的如宰相方肥,右相谭高等等连同降兵六千,都划归了辛兴宗。 辛兴宗虽然意犹未尽,但总算是皆大欢喜,脸上有了笑容。这时宁泽才把韩世忠引过来和辛兴宗见面。 辛衙内本来还想摆摆架子,谁知被韩世忠双眸电光一射,竟忍不住在马上打了个哆嗦,不由自主便下了马,改成两人拉手问好。韩世忠见这厮也算晓事,总要看在兄弟宁泽的份上,也就不再计较。 于是,两路大军一前一后,各自押着自己的战果,浩浩荡荡朝寿昌进发而去。 一路上,倒是宁泽心里最过意不去,他觉得很对不起韩世忠,硬生生让辛兴宗分了他许多功劳。 他当时的确是满肚子好意,辛兴宗背后有人撑腰,他要硬抢,韩世忠除了一刀宰了他也别无他法。可那会有好结果么?许你天大功劳,都是一个死字! 但这话憋着说不出来啊,本来是这么回事。可若是从他嘴里说出来,那就成了越描越黑。那就不是人家韩世忠怕了辛兴宗,而是你宁泽自己认怂还要讨好恩人,却想这么个无耻的理由出来。 “五哥,不好意思,我——” “你什么?”韩世忠瞪他一眼:“你要是觉得分了我的功劳过意不去,那就少扯淡。咱们兄弟能走到今天,靠的是什么?” 宁泽正在愣神,只听韩世忠扯着嗓子嚷了一句——“过命的交情!” 只听他忽又淡淡笑道:“你以为我不明白?刚才老子一时激动,差点跟那厮火并。可现在一想,不就是嘬死么。人家是衙内。就咱们这种破瓦罐,摔烂一百个也比不上人家一个细瓷器。兄弟,我懂!” 宁泽心底一阵温暖! 0110、归去来 方腊已擒,禁军左厢的王渊主力已经大部撤回,只有少量兵马正继续往南,从寿昌至龙游,再进逼衢州,配合右厢刘光世的主力继续追剿方七佛。辛兴宗自然不能落后,匆匆与宁泽欢然作别,带着一堆礼品俘虏追刘光世去了。 返程的路上听到这个消息,宁泽淡淡一笑,王渊老头也是个乖觉之人,清剿方七佛这个大功劳,也只能成全刘光世了。 他们一个月来疲于奔命,沐风栉雨翻山越岭,终于一举成功。心头着实轻松不少,韩世忠也放松了绷紧的老脸,跟弟兄们说说笑笑。 一路走来,怕是只有方小乙的情绪最为低落。 在宁泽的悉心照顾下,身体已经恢复了很多,可以从担架上坐起活动了。可宁泽每次瞧见他一脸的悲伤和迷茫,也只有轻轻叹气。这孩子,受的罪真是大了,一直那么心心念念崇拜方腊、方七佛。谁知反被他们杀了全家,身受酷刑。这种打击,岂止是肉体康复能了事的? 宁泽记得,这种事似乎在金毛狮王谢逊和成昆之间发生过。 心理治疗宁泽不会,只能胡言乱语说些笑话劝解方小乙,不过效果似乎不佳,天地之大,方小乙已经无处可去! 那也没办法,只有走一步算一步了。 队伍日夜兼程走得轻快,五月初三,终于回到了镇江。 迎接韩世忠和宁泽的,是满面春风的王禀、王渊两位主将。王禀手抚长须笑吟吟地端详二人自是不用说了。王渊简直忘了身为大将的风度,展开双臂,重重在韩世忠和宁泽肩膀好生拍了几下,大笑道:“老夫运气好,能得你们这样的属下!” 二人自然逊谢不已。 “明日童帅要亲自见你二人,记住,好生答对!”寒暄完毕,王渊切切嘱咐道。 这个宁泽早有思想准备,立了那么大功劳,他童贯怎么好意思不亲自慰问慰问?含笑点头应了。当夜王渊设下私人饭桌,单请二人吃酒。席间自然说了很多亲热话和知心话。 第二天两人一大早就起来,整顿军容,等待传见。却一直到午后饭罢,童贯才来传令,要接见两位捉拿匪首方腊的英雄。 童贯行辕的节帐外面,旌旗招展,刀剑闪闪,一派威严肃穆的气象。宁泽和韩世忠走在大道中央,饶是他二人胆色够大,也不禁放轻了脚步和呼吸。 “宁二郎,可想死杂家了,听说二郎要来,一直等着你呢!”一身尖叫忽然响起,宁泽身子不由一颤。侧脸看去,大帐外站着一个白面无须的太监,却不是张好是谁? 宁泽轻轻一笑快走几步:“观察,一向可好?”叉手唱喏道。 “好、好!多谢二郎挂念。”张好扶着宁泽双手,不住抚摸,一脸的爱意。大热的天,弄得宁泽裤裆凉飕飕地,又不好推开他,只得低下头任君观赏。 幸好张好也知道童贯召见,不能耽搁,只是腻声低笑道:“特来嘱咐二郎,一会儿不论童相公如何赏赐,千万不可推辞。这可是你一生的富贵,切记、切记!”说完又轻轻拍拍他手,这才放行。 宁泽只好点头感谢,整理心情和韩世忠进了节帐。 节帐里,还是童贯居中而坐,只是除了王禀王渊之外,又多了几个生疏的面孔,年纪都不小,不过都健壮得很。 “末将韩世忠(宁泽),参见童帅!”二人齐齐拱手作揖叫道。 “免礼!”听得出童贯毫不掩饰的笑意。 “你二人不负天恩浩荡,立下如此大功,真是可喜可贺。呵呵!”童贯笑道。王渊等人也跟着笑起来。只是宁泽观察,其中有两个人,似乎不是那么真心。不过他不认识人家,也没往心里去。 这种问答是有套路的,按道理韩世忠是主将,该他回答。不过他现在还不熟悉这一套,只好给宁泽递眼色。 宁泽这才乖巧说道:“此事相公威名及远,贼兵望风披靡,再加上经略相公经营布置,众兄弟舍生忘死保全社稷,才有些许微劳。相公谬赞,实不敢当!”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面面俱到,最主要是把童贯放在了首位。老太监听得连连点头很是开心。 童贯笑道:“你二人的事迹,本府已经知晓。能如此智勇双全,倒是难得,嗯,伤亡几何呀?” “回相公话,带去一千五百军马,死伤一百六十七人,回来一千三百三十三人。”这回是韩世忠回答。 “哦?”整个节帐里,除了王禀和王渊,都动容了。童贯更是禁不住离座而起,双目炯炯看着他俩:“一千五百人,活捉匪首,降掳六七千——”他话都说不下去了,忽然道:“书记!” “属下在!”侧面一个掌书记急忙站起来应答。 “韩世忠、宁泽二人领孤军涉险,直捣匪巢,生擒匪首。即刻各赏制钱五百缗,所携部众每人赏钱五十缗,伤者一百,亡者抚恤二百。” “多谢相公恩赏!”韩世忠和宁泽急忙谢道。 童贯摆手笑道:“你二人军功忒大,须等枢密院议论后方可定夺。不过么,韩世忠乃是军籍,倒也罢了。宁泽,你非文非武,只有个闲散的衔头,不妨说说,想要朝廷甚样的赏赐啊?” 他娘的,怪不得张好提醒自己这是一生的富贵呢。童贯正是如日中天的时候,他这么开口提醒自己,那就是让他文的武的任意挑选一路,反正是升官发财跑不了的。 只是当着这么些人,宁泽好意思开口要封赏吗? 宁泽稍稍迟疑,躬身道:“回相公话,为国效力,乃是宁泽的本分。何敢妄求?此时宁泽别无他求,只求相公一件事。” “说。” “宁泽愿放弃一切功劳,回家伺候老母,求相公恩准!” 大帐里一片寂静无声,都在直勾勾看着这小子。 “你要回家?”童贯半天才开口问道。 “正是。宁泽来时被人诬枉,乃是戴罪之身到军前效力。幸得相公恩典,洗脱冤屈,今日正好脱去罪名,回乡侍奉老母,忘童相恩准!”说完,又是重重一揖到底。 0111、回家 (各位,端午好!“我们继续呀”,端午好!) ~~~~~~~~~~~~~~~~~~~~~~~~~~~~~~~~~~~~~~~~~~~~~~~~~~~~~~~~~~~~~~~~~~~~~~~~~~~ 座上众人,个个都是打仗成精的老狐狸,要他们轻易相信谁的话,真是想都别想。所以包括王渊在内,条件反射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这厮是不是待价而沽,故意以退为进想争取更多啊? 因为童贯的话已经很明显了,以他如今权倾天下的威势,居然开口问人要什么赏赐,足见对方在他心目中的分量?瞎子都看得出来,童贯是真喜欢宁泽这小子了! 能得童贯赏识意味着什么还用说吗,平步青云,一步登天! 这么好的机会这厮居然不要,居然要回家!要不是脑子真的短路,那就是撒娇卖萌想要更多呗! 连童贯都怔住,他有些疑惑地瞧着宁泽双目,看到的是清澈、干净,略略有些哀伤的眼神。 “家中何人?” “老母、弱弟......” ...... 童贯心里也有些纠结,眼前这个小子,他是打心眼里有些喜欢。光说喜欢不准确,应该说他还很有用。因为童贯心里还有一个不为人知的计划,一盘大棋。这个宁泽,正用得上。 而且宁泽还有其他几个旁人没有的好处,这小子没背景、没派系,由布衣一个直接进入军中。可以直接纳入自己的囊中而不受各方暗势力的算计和掣肘。这是其一;另外,宁泽书画技艺和鉴定的眼光本事,那正是当今官家视若珍宝的。有这一条,又足以在赵佶面前增加一项固宠的砝码,这是其二。 他想把宁泽带在身边,可是这小子居然要回家! “好吧,既然你要回家,那便依你!”童贯忽然展颜笑道。 御下之术,真是运用之妙存乎于心。童贯瞬间拿定主意,不管宁泽是不是待价而沽,都不妨顺势为之。若是真的贪多,小小打击一下让他事后后悔,再用的时候便会更加卖力。若是真想回家,那也不妨暂且满足他的愿望,总比强留身边让人嗟嗟怨念,出工不出力要好得多。 他答应了! 宁泽大喜,双目竟泪光闪闪,抱拳道:“多谢相公!” “还有什么要求没有?”既然已经答应,索性多送些顺水人情。童贯笑问。 “呃,还有一桩小事,也想求相公恩典。” “说说看。”这小子还真蹬鼻子上脸。 “此番偷袭贼兵老巢,全赖方贼往昔一个属下叫方小乙的孩子。此人......”他把方小乙的遭遇以及这回大胜立下的功劳说了一遍:“望相公怜他身世孤苦可怜,免他往昔不明事理跟随起兵之罪,让小子带他一同回去,好生调养,盼着有一天能重新为相公,为朝廷效力!” 方小乙的事童贯却真不知道。听他说得传奇,便仔细问他是怎么认识方小乙的。宁泽老实把去年在湖阳和方小乙相遇的情形说了,只是略过绑架陈金龙一节不提。 童贯哈哈大笑:“真是奇缘一桩。若非如此,你们又焉得立此奇功?”一点头,也答应了。再勉励了几句,无非是男儿志当高远,将来还要记着为国效力等等。便让他二人出了大帐。 真是皆大欢喜,韩世忠笑道:“兄弟,可恭喜你,这边要回家了。”语气里更多的是有些不舍。 宁泽心里也有些难过:“五哥,一路走来,真是多承你照顾,兄弟这一去,也不知咱俩啥时候再能相见——” “咳,有这份交情,还怕没相见的一日么?”韩世忠使劲拍拍他肩膀,不再多说。 回到营中,宁泽把自己的想法对方小乙说了,征求他的意见。也不知触动了他哪根神经,方小乙哭得稀里哗啦,当场就谢谢宁泽的恩情,他现在哪里有安身之处?自然愿意追随。 他打算第二天便动身回家,归心似箭,一刻也不想多等了。 当晚,韩世忠召集了五队的弟兄,齐齐聚到一起,给队副送行。正是大胜之日,军中正好传令让队伍狂欢休息几天,敞开了吃喝。韩世忠便弄了两大坛子酒,张长武、王三泰、王六斤、蒋富通等等弟兄,轮番来给他敬酒。本来恨死了这个发明十二条军规的小白脸副尉,如今大家都成了生死之交,那些情分,都化成不舍的眼泪,融入了酒中。 第二天上午醒来,宁泽还在头痛欲裂,王渊又把他和韩世忠叫到帐中,亲自给他送行。 今日是端午,军中虽然粗陋,但还是摆下了粽子、雄黄酒等物事,应个节气。王渊是军中主帅之一,当然不好和他二人胡闹玩笑,只是略具意思喝了几杯,说了些增进感情的话。又拿出五百贯钱送给他做盘缠。 宁泽死命推脱不要,无奈王渊把脸一沉:“若是嫌少,那也就罢了。多了老夫也拿不出来。” 见老头说得坚决,只好收下。忽然想起一事,临走的时候想问问清楚:“相公,昨日童帅节帐之中,还有两位相公却不认识,不知是谁?” 王渊意味深长看他一眼,淡淡笑道:“子霑果然心细如发,这也观察出来了?呵呵,人家正是刘延庆刘相公,还有一位,是节制河东军的都指挥使方相公。我那副帅方子渝,正是他的侄子——” 宁泽恍然大悟,原来是这两位,难怪昨天笑得如此勉强。敢情,一个是儿子的功劳没人提起,风头都被他抢了,当然不爽。另一个呢,嗯,方子渝那厮看来也真不是个有肚量的,多半把在颍昌的过节都说给他这个叔叔听了。 将来遇到这二位,一定要小心了!宁泽暗暗告诫自己。 该办的手续都办了,王渊特意派了四个亲兵,给宁泽一路送行。这是必须的,现在方小乙走路都还困难,自然要安排几个人抬着他。 韩世忠和宁泽并肩骑马送出大营二十几里,宁泽驻马笑道:“五哥,回去吧。来日稳定下来,就给兄弟个信儿,到你跟我那嫂子成亲之日,小弟定来贺喜!”大军行踪无定,通信不便。只能靠韩世忠给他写信。 韩世忠见他惦记自己和梁红玉的事,嘿嘿一笑,点头不语。 长江岸边,热风拂面,二人拱手作别。宁泽手提缰绳,双腿一夹,带着方小乙便朝家乡奔去。 剩下韩世忠在江边伫立良久,目送着他的背影。 0112、笑问客从何处来 天才蒙蒙亮,柳清思已经起来。 也许是天气太热,这几天她总是心神不宁,起得比平时要早些。 布衣荆钗,却穿戴得齐齐整整,对着铜镜细细看过没什么问题了,才走出房门。此时的她,已经作了妇人打扮。 门口就是一圈小小的花圃,不但有花,也种了些菜。 这时蔷薇已经谢了,不过花圃里四季杜鹃、铜钱草、郁金香、绿萝、马落葵等等开得却很繁盛。旁边一块是些绿油油的葱、蒜等等。花圃中间大石缸里,一群金色的鲫鱼在水里游来游去,互相追逐。 柳清思看了看鱼缸,先是脸露微笑,继而眉头微微一蹙,不知想起什么心事。她拿起葫芦瓢,在旁边水缸里舀一瓢水,轻轻浇灌着那片花儿。清晨微风浮动,花儿们摇摇曳曳,更显精神。 “哟,对不起,二娘子,我们可起晚了!”脚步橐橐,牛嫂带着两三个女仆笑着朝她走近。 柳清思笑道:“无事,是我这两天睡不好,起得早了些。”说完放下水瓢,朝厨房走去。牛嫂安排两个女仆打扫庭院,带着另一个跟在柳清思后面,急忙生火,烧水。柳清思取下案板,发面、揉面,洗菜切菜,做着早餐。 一会儿面条已经做好,老牛也带着三郎宁涛来到厨房。三郎看见柳清思,笑着叫一声“嫂子早。” “早,快吃了,好生上学去。”柳清思笑着答应,自己用托盘端着一碗单做的面片儿,又打了一个鸡蛋,撒上葱花,径直朝上房走去。 “娘,儿媳过来问安。”柳清思在门口轻轻叫道。 “清儿,快进来!”房里一个慈和的声音叫道。柳清思这才推门进去。 ...... 从李氏屋里出来,柳清思这才回到厨房自己吃了早餐,宁涛一抹嘴站起来叫道:“嫂子,我上学去了。” “嗯,去吧,须听教授的话,好生功课,不可顽皮。”说罢取出十来文钱递在宁涛手里。宁涛笑嘻嘻接过,弯弯腰一路跑了。 柳清思匆匆吃完才对老牛说道:“牛伯,走吧。” “是。”早在一旁等候的老牛答应道。牛嫂把背箱给丈夫背了,又递过一把遮阳小伞给柳清思,送二人出了大门,方才回身紧闭大门。 来到宁记伞行,唐牛儿已经在指挥工人们打开铺板,扫除店堂开门迎客。见到柳清思来,都齐声问好。柳清思很和气地和大家打了招呼,才接过老牛的背箱,独自上楼。 从头到尾,她都没看斜对面柳记炮仗铺子一眼。 楼下几个工人是新来的,他们偷偷朝着柳清思的背影呆望。“啪”,一个巴掌打来:“想死啊,好生做事!”唐牛儿眼睛一瞪骂道。才不到半年时间,老牛当初招来的这几个师兄弟俨然成了伞行的老人,尤其唐牛儿,嘴皮利索脚底勤快,虽然还是学徒,但隐隐有了管事的架势。 “牛伯,你说咱们这生意这么好,二娘子还每天穿得这么朴素,可是为啥呢?” 忍不住他也会找老牛唠两句。 “唉,你懂什么。二娘子若贪图富贵,当初还会进咱们这个门么?她这是在告诉那些背后嚼舌根子的,包括你。她是二郎的结发糟糠呢!”老牛说罢,有些感叹。 这大半年来,县里背后议论的人可不少。而宁泽迟迟未归不知下落,柳清思顶着多大的压力,真是可想而知。难为这个女孩子如此坚决,不理会外面风言风语,淡定自若操持着宁家,毫无一丝窘迫失态。每每想到这里,老牛都是满心满脸的钦佩。 “哦,我懂了。会不会是因为上次那个——” “啪!”这次轮到唐牛儿脑袋上挨了一下:“闭嘴,再胡沁,撕你的嘴!”唐牛儿吐吐舌头,赶紧干活儿去了。 ...... 时近下午,县城闷热一片。老牛在后堂照看工人们制造,唐牛儿去了水边,安排周边客商订货发货事宜,柳清思也回家安排晚饭去了。除了偶有二三个妇人来买遮阳伞,店里清静一片。 新来的学徒小七趴在柜台前,一边用拂尘驱赶蚊蝇,一边点头打盹儿。 “这生意看来还不错!”有人进来,四面观察店堂,点头微笑。 “客官,要什么伞?”见有客人,小七急忙擦擦嘴边的哈喇子,站起身来招呼道。 “呃,不买,就是看看。你是新来的?” 小七见这人也不过十七八岁年纪,却穿着黑纱长衫,腰细犀角带,虽没带幞头,却是正宗的官身打扮。小七不敢怠慢,陪笑道:“是的官人,小的才来二三个月,没见过官人,一向眼生!” 这客官,当然就是宁泽。他从唐州一路下来,进城最近的路便是这北城门口,进来自然要先过自家铺子。 过来时他路过柳记炮仗铺,见生意也还不错,招呼的伙计是一个也不认识。他只想瞧瞧里面那个身影,那个每每夜半无眠,想得心痛的身影。受了半天,却没见人出来,心里惆怅,只好朝自家铺子走来。 见这个小七问起,宁泽有些黯然,苦笑道:“眼生?是么?”呆呆地出神。 小七见这位小爷有些不对路,更加不敢怠慢,笑道:“是啊,不知官人可是从外地过来?” “你听我口音,像外地人?”宁泽回神过来,看着这小子笑道。 “听口音不像,不过瞧官人一身风尘仆仆,想是赶过路的。是不是嫌这日头太毒?这正好,小店新近除了卖雨伞,还卖这遮阳小伞。官人可别小看它,这可是小店的独创,现今在这唐州一代,流行得很呢,许多有钱人家的小姐娘子......” 小七越说越是来劲,倒惹得宁泽好笑:“你这嘴皮子甚是利索,比原先的那个老牛他们管用多了。” “哦?”小七一脸惊喜:“官人认得我们牛伯?他可是我们店的老管事了,小的这就去叫!” 小七不等宁泽答话,急忙跑到后堂门口大声喊:“牛伯,牛伯,有个相熟的官人要见你!” 只听后堂老牛急忙应道:“快请客人稍待,来了来了!”一会儿老牛匆匆从后堂出来,走到堂口,只见一个似乎很熟悉的影子站在店堂。因为阳光从外面直射进来,老牛背光,看不清楚是谁。眯起双眼,赔笑上前唱喏道:“不知官人是找小人说话?” 0113、执手相看泪眼 老牛施礼赔话,对方默然不语。黑乎乎的一团影子向前缓缓移动两步,让老牛有些慌张,正要再开口,一只手已经扶在他肩头。 “辛苦了,老牛!”宁泽有些伤感,温言说道。 ...... 老牛愣住半晌,忽然紧紧抓住对方的手:“二郎——”语音微颤,心神激荡不已。 “嗯!”宁泽微笑点头。 五十多岁的老牛,一瞬间竟哭了。 吓得小七不明所以,急忙跑到后堂,告知那些做工的师兄们。大家一起跑出来,见老牛正扶着宁泽手臂,咧嘴流泪。众人认出是宁泽,啊哈一声,一拥而上。 闹了半天小七才明白,这是大东家到了。 机灵的小七立马决定,撒丫子就跑,跑到宁家去报喜讯,这是可以讨赏钱的。 “老主母、二娘子!”气喘吁吁的小七叩开宁家大门,二话不说冲到上房院里大声喊道。 “谁啊?”正在厨房忙活的柳清思急忙出来,李氏也开了门:“甚事,慌慌张张的?” “二爷,二爷他回来了!”小七笑道。 “二爷?”李氏愣了一下,迟疑问道:“你是说二郎回来了,你没瞧错?” “瞧老主母说的,小的哪会瞧错?牛伯看见二爷都哭了,呵呵对了,二爷他还穿了官服哩!” “咣!”南厢房的大门猛然紧闭。 李老太太一时间手足无措,颤颤巍巍在原地打着转,口里不住念叨二郎二郎。还是牛嫂带着人赶来扶住李氏,又乐呵呵地塞给小七一把钱。 柳清思把自己关在屋里,心头又是慌乱,又是心痛,这个男人终于回来了。那是她日夜思念,不知多少次盼着他,等着他。如今这一切竟成现实,却让她不知所措,忽然想起这许多往事...... 似乎外面又热闹起来,一大群人拥到院子,叽叽喳喳的。柳清思心情本就慌乱,这时候哪里听得清外面人们说什么?如果她愿意,轻轻把窗户掀开一个小缝,定能看到宁泽站在院子中央,一边应付大家的笑脸,一边在努力寻找什么。 可是她居然脸烧得厉害,根本不敢去偷看,反倒离得更远。 然后又是一片寂静过去,柳清思听到李氏的房中一声大哭,那定是老太太看到儿子,悲喜交加的哭声了。眼泪也从她眼角扑簌簌掉下。 好半天没有声音了,不知道那边说了些什么。 她竖起耳朵想听听动静,可是听了半天,什么也没有。 正在心里忐忑不安,犹豫要不要出去,忽然房门吱吖一声开了。柳清思心跳骤急,坐在床沿,忙把身子朝着墙壁。 那脚步轻轻走进,没跨一步,柳清思都听到自己胸膛咚咚的剧震,小脸涨得通红,双手绞在一起,坐立不安。 一双手毫无征兆地拢了上来,从后面把她紧紧搂住:“清儿!” 柳清思娇躯一震,那梦萦魂牵熟悉无比的浓烈气息霎时布满全身...... 宁泽从后面把她紧紧抱住,分明感受到柳清思的颤抖,他闭上双眼,将头挨上她的颈根,喃喃说道:“可苦了你!” 柳清思哪里还能把持得住,猛然回身,双手一把搂住宁泽脖子,伏在他胸膛大哭起来!哭声里,是无尽的委屈,无尽的相思和无尽的酸楚。 宁泽无言,只能轻轻抚摸她的脊背,任由怀里这个女孩儿尽情发泄。想到伤心处,自己也忍不住潸然泪下。 一切他都听说了。 被抓走那天,柳清思在家里床上一直昏睡,等她醒来,顾不得脖颈疼痛,疯了一样拔脚冲向家门,却被柳大洪叫人拦住。第二天消息传遍整个湖阳,原来宁家二郎竟被州府衙门的解差给抓走! 晴天霹雳把柳清思打击得昏昏沉沉,不知过了几天,终于在浑浑噩噩之下,听到屋里传来陈文锦阴测测的笑声:“如今老子已报了仇,你家闺女到底如何处置,那也须看老子的心情......” 柳清思一个激灵,终于清醒过来。怒火满腔的她红着双眼,从枕头下抽出剪刀就要去找陈文锦算账。却被一直守候在旁的母亲张氏死死拦住,终于才没酿成大祸。 回头父亲柳大洪又变了嘴脸,过来假装心痛地跟她说道:“原来宁泽那厮是个私通匪徒的配军,如今被官府拿住,轻则终身发配永不回来,重则就是杀头抄家啊。幸亏我儿只是跟他订婚,还未成亲,一切来得及转圜。为父已经替你安排好了,我这就去宁家把亲退了,过上几日,咱们还是跟陈家——哎呦死丫头,你干什么?” 他话未说完,柳清思如同一把剪刀抵在自己脖子上,满眼怒火瞪着父亲:“你再多说一个字,我叫你人财两空!” 急得柳大洪跳脚,却又不敢硬来,只得好言相劝苦苦哀求,只求这姑奶奶把剪刀放下再说。 柳清思却出奇的平静,问道:“爹,宁郎的确回不来了?” “废话,都成匪徒了,还能回得来?儿啊你听爹一句——” “那好,女儿既与他有了婚约,那便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一边说,一边腾出另一只手,将头上首饰除得干干净净,又把两只鞋子褪下:“他被捉走那日,我已跟他在伞行楼上拜了天地,这一世的夫妻,是改不了的了——” 不等目瞪口呆的柳大洪反应过来,柳清思又道:“多谢爹爹养了女儿一十七年,今日女儿便要辞别爹爹母亲,去做宁家媳妇。若是爹娘看承,便遂了女儿心愿,莫来吵闹;若不,女儿便是立刻下到九泉,也不再相认!” 说吧,手上剪刀不撤,跪在地上端端正正给柳大洪夫妇磕了三个响头。 那张氏只哭得几乎晕死过去,一边伸手来拉女儿,一边嘴里朝着丈夫直骂。柳清思却避过张氏,只说了一句:“母亲保重!”便自顾自赤着双足走出柳家大门。 宁家这边,正是一片愁云惨雾,李氏拖着幼子,哪有什么主意?只哭得死去活来,老牛夫妇如何也劝解不住。这时忽然听说柳家小娘子赤足登门,李老太太暂时止住哭声,眼睁睁看着一头秀发蓬松散落,赤着双足的柳清思走进家门。见到李氏,扑通跪倒。 “孩儿清思,自与宁郎定下一世婚约,誓无二心。今宁郎遭难,孩儿痛不欲生。今日不顾羞耻自己过来,只求婆母看在宁郎份上,收留孩儿认作宁家媳妇,从今生死相依,觉无反悔!” 语调凄然,神情决绝。李氏又是心痛,又是宽慰,少不得将柳清思拥在怀里,两人抱头痛哭! 0114、费尽千思与万思 柳清思的坚决,让正痛不欲生的李氏无比感动,那一刹,老太太不再惧怕陈家的报复,不再担心家里的飞来横祸。决心和这个坚贞的儿媳一起,撑起宁家! 柳大洪自然不会善罢甘休,独自跑来闹了两次。他一是舍不得钱。女儿在他眼里,那就是成堆的铜钱啊,怎么能让她就此成了别人家的媳妇儿?二是迫于陈文锦家的强大压力。陈文锦虽然已露颓相,但在柳大洪眼里,依旧庞然大物一个,人家逼着,他怎么惹得起? 幸亏宁泽临走时交给老牛那封信起了关键作用。老牛见势不妙,急急地把信送到了知县王炳林手中。信里写了什么老牛不知道,但只见王炳林果断派人狠狠教训了柳大洪一顿,并且直接在宁家大门口和伞行门口贴出警告,宁家罪行未定,不准许任何人以任何方式趁火打劫欺辱宁家,否则以扰乱治安罪论处。 这真是个天大的好消息,宁家最担心的打击报复终于没有出现,安安静静度着岁月。 这不能不说是宁泽当时棋高一着,没有自乱阵脚拉扯王炳林下水的缘故。 然而王炳林保得住宁家安全,却保不住满城的飞短流长。所有人都对宁家指指点点,加上柳家女儿居然光着脚丫私奔上门当儿媳妇,真是成了湖阳县城里一个天大的笑柄。 柳清思既然决心走到这一步,哪里还会惧怕这些风言风语?自到宁家起第二天,便把少女的垂髫绾起,自作妇人打扮,不施脂粉,以布衣荆钗示人。她神情自若来到宁家伞行,就在娘家对面当起了伞行女东家。 柳清思心里发誓:宁郎一日不回,便等他一日。一世不回,也要竭尽平生之力,侍奉婆母李氏,抚养幼弟宁涛,让宁家不坠家风! 她母亲带着弟弟柳清显来哭劝过好几次,面对母亲,柳清思潸然泪下,无尽眷恋之中仍然说道:“女儿走了这一步,如论如何也不能回头的。即便劝了女儿回心转意,除了更让旁人笑话,还有何用?莫如便从了女儿,日久见人心,终有一日,这满城父老,都会知道女儿是个甚等样人!” 说完又摸摸兄弟清显的头:“好生读书,长大做个好人,别贪图富贵,将来忘了姐姐!” 张氏见女儿心如铁石,情知不可更改,只得含泪而去。 从那以后,柳清思以十七岁不到年纪,坚毅沉着挑起了宁家的重担。她每天仔细回忆着和宁泽相处一起的点点滴滴,不只是怀念二人的温柔时光,更多是回想宁泽当时和自己谈起的经营之道和远大理想。 她尝试着一步步把它们变成现实。她书画丹青虽然不如宁泽,但也自不弱,便自己构思,自己绘图,以女儿独有的细腻与精致,继续开发出不同的图案和款式。她还以宁泽送给自己的青藤葡萄图为张本,开创了专门订制的销售方式。 果然是日久见人心,渐渐地宁家伞行从门可罗雀,又恢复了顾客盈门。人们不只是为宁家的雨伞而来,最大的原因,便是柳清思的言行终于被世人所认可及至无比敬重。 许多有些根底的人家小姐娘子,更加同情这个情之所至从一而终的女孩儿,她们或明或暗,用特有的方式表示了对她的支持——纷纷解囊订制专门的雨伞! 如此一来,宁家不但没有衰败,还比往昔更加兴旺。柳清思趁热打铁,想起宁泽原先给她说的故事,别处邦国的女人娘子们出门是要打遮阳伞的……她便顺着这个思路,又开发了专为遮阳的绢丝小伞,轻巧秀丽,使湖阳城里,便是晴天响日,大街小巷也盛开着鲜花朵朵—— 现在的湖阳县城,再也没人说起宁家任何笑话,反而一提到宁家二娘子,都是竖起一个大拇指:一个男人,能娶到这样的媳妇儿,值了! 然而这时的柳清思,面对眼前这个日思夜想的男人,终于放下强行担负在自己身上的责任,卸下满脸的坚强,流露出她本来的柔弱和一身的疲惫,委屈而温柔地伏在宁泽怀里,泪流横颐! 二人相拥而立良久,柳清思的呜咽渐渐变成了抽泣和喘息。宁泽这才轻轻笑道:“清儿,我来这辈子,最大的成就,就是能有你这么一个娘子!”说完伸手抚摸着她的俏脸。 柳清思脸蛋一红,急忙闭上眼睛,低头更朝他怀里钻去。 宁泽笑着抬起她的下巴,端详着她长长的睫毛下眼皮转动,再也忍耐不住,低头朝她唇上深深一吻。 柳清思与他情感至深,二人却从未有过如此亲热。这时脑子轰然一震,顿时一片空白,只觉宁泽舌尖轻轻试探,自己不由自主檀口微启,有些胆怯,有些害羞地跟它接触着。慢慢地,柳清思觉得一股热流暖遍全身,从被动接受一变,成了彼此纠缠索取。她忘情地接受着宁泽的爱意,闭上眼睛享受着这一切,感觉到从未有过的美好! 宁泽口中享受着柳清思的温柔和激情,手里的抚摸渐渐变得游移,只觉触手都是浑若无骨的肌肤,带来贴身的火辣和别样的刺激。 柳清思娇躯在他的爱抚下不住地扭动,欲拒还迎,让宁泽销魂无比。他终于感到时机成熟,不经意地伸手一握。 柳清思全身一阵颤抖,忍不住伸手去阻挡他的侵入。宁泽却无所顾忌地冲锋,忽然手中有些异样,隔在双峰外面似乎有一样东西。忍不住一把扯出,顿时呆住。 两张折痕深深的信笺在他手里打开,柳清思此时全身无力,靠在他怀中,陪着他一起观看。 “母慈大人惠见膝下金安,儿宁泽百痛再拜:邀天之幸,儿今已入官军剿匪平乱营中,昔日冤屈,今已伸矣……特拜告母慈,勿以为念,若顺,明年八九月当还家侍奉母慈也!另,未知清思安否?若其依旧候儿,便请母慈设法将此笺转递,以告儿之思!再拜,再拜!” 这是自己临离开颖昌时寄回家里的家信。另外那张张信笺,便是托请母亲转交给柳清思的。那是他相思无眠,一笔一笔描画的柳清思头像,眉目含情,恍如亲见。画完,又题绝句一首: 仰见横空雁归时,心念卿兮卿可知? 何由纸上垂双泪,费尽千思与万思! 0115、汗如雨下 垂双泪,不过是宁泽的修辞,当时他可并没有真的掉什么眼泪。 可是眼前手里这张画像,却点点滴滴,尽是泪水干透之后大大小小的皱褶。 都是柳清思的泪水沾染! 当日此信寄到,柳清思悲喜交集,从此便贴身收着,心头想得痛了的时候便拿出来细读、细看。每看一次,纸上便要多一次泪痕…… 此时此刻,也不用再更多的感动了,宁泽心里只有无限的感慨。他轻轻搂着柳清思:“难为你了!”说完,又要向她唇上吻去。 谁知刚才浑身酸软无力的柳清思经这么一缓,已经恢复了清醒。她浅浅一笑,伸手轻轻抵住宁泽的嘴唇,低声道:“正要问问你——” “什么?” “你给何姑娘也画过么?” 宁泽一阵天旋地转的头晕,柳清思轻轻一句话,在他耳朵里就跟晴天打了个巨大的霹雳,险些吓得跌倒! 他摇摇晃晃颤颤巍巍,半晌才勉强开口:“这个,你、你、你是怎么知道她的?”说话时候,明显有牙齿打战的声音。 “她来过。” 柳清思双手环在宁泽腰间,紧紧搂住他,小脸伏在他的胸膛,听着这厮如同破鼓乱锤般的心跳。 “清儿,你听我说——”宁泽口干舌燥结结巴巴想要解释道。 “不用解释,我都知道了!”柳清思在他怀里轻轻摇头:“你们不是去颖昌的路上认识的么,你不是助她逃脱了师兄们的寻找,同你一路去颖昌找到她师姐么,不是你要助她师姐脱籍的么,后来可脱了没有呢?” 宣和三年才过完年不久,也就是柳清思到宁家已经数月之后,伞行来了个客人,是个明艳无比眉目如画,美丽不输给柳清思的小女孩子。 她先只说自己信何,来湖阳找亲戚未果,见正在柜台上招呼客人的这个大嫂子很是亲切,想问问能不能借宿几日?说完很大方地把一只金镯拿出来,说是权当借宿的房钱。 柳清思便是她说的这个大嫂子,虽然心下狐疑一个女孩子怎么孤身乱跑,但见她模样秀丽,又天真单纯,知道是个好女孩子,心里顿生亲切,笑着便邀请她跟随自己回家居住。 这何姑娘去到宁家,好像全无陌生之感。柳清思领着她到处参观时,见了宁母李氏,她便亲昵地上前问安,见到小叔子宁涛,顺手便摸出一把金锁要当见面礼。吓得柳清思赶忙拒绝,岂能要这个可爱的妹妹如此贵重礼物? 等见到旁人的时候,终于发现了不对劲。她一见牛嫂,居然笑着脱口而出:“你就是牛嫂吧?牛嫂好!” 柳清思心底陡然起疑,她根本没见过牛嫂,自己也没告诉过她,如何张嘴便如此熟络?见她虽然处处好奇打量,可就似乎以前来过一样熟悉无比,真是见了鬼了! 她毕竟要沉稳许多,心里虽然疑惑,却未说破。只是不动神色地观察这何姑娘,越瞧越疑惑,看起来完全没有半点坏心啊,而且对自己更是亲热无比,叽叽呱呱问这问那说个不停。 不过柳清思仔细听她说话,渐渐发现,这女孩儿虽然没有明指,但绕来绕去问的问题里面,涉及宁郎的最多,其次便是自己。至于旁人,似乎可以忽略不计。 女人的天生本能帮了她。柳清思直觉知道,这闺女可不是来寻亲未果的,似乎是专门为宁泽来的—— 当天晚上,柳清思邀请何姑娘跟她同室而卧。 而这个何姑娘居然毫不犹豫就答应了,似乎早知道她男人不在家的样子。 二人睡在床上,何姑娘依旧叽叽喳喳跟她说话,柳清思面带微笑静静听着,忽然之间,她轻声问道:“何妹妹,你认识宁泽么?” 当时柳清思也分明感受到床板剧烈震动了一下,何家妹子顿时沉默半晌,忽然又欢快笑道:“认识啊,他跟我是好哥们儿呢——”似乎已经知道瞒不住眼前这个大嫂子,干脆竹筒倒豆子,把两人相遇相识共同度过的患难都告诉了柳清思。 当然,有些情节,一个女孩子打死是都不会说的。 不过这已经足够了,足够柳清思猜出这个何家妹子的来意。 她不是悍妇,不是河东狮,她从小的性情、心愿、理想,不过就是找到个如意郎君,给他当一个最好最好的媳妇,生一大堆可爱的孩子,过上甜甜美美的日子而已。而这个时代要做最好的媳妇儿,那是有标准的,其中很重要的一条就是不善妒。 丈夫那么帅,那么聪明有才华有本事,出门在外,若有机缘,遇上几段老天安排的感情,那还不是要多正常有多正常?况且眼前这个妹子那么可爱,我见犹怜,何况老奴? 再况且,眼下看来,似乎是这妹子单相思的可能大一些! 既然人生的目标是做个好妻子,那么就展示自己大度的一面吧。在柳清思温柔大度的强大心理攻势下,何家妹子终于说了自己何红菱,因为听那个叫宁泽的男人把她柳清思形容得天上少有地下全无,成天念念不忘唠叨个没完,所以才起了好奇之心,非要来一看究竟不可。 以柳清思的厚道,当然不会去戳破何红菱那点小心思,戳破她喜欢自己丈夫的事实。只是以更加热情和亲昵的态度接纳她,包容她。让何红菱在宁家高高兴兴地住了十来天。 更何况她已经从“情敌”口中知道,宁郎出门在外是如何牵挂自己。更知道他已安然无事,似乎过得更好了。还有比这个更让人开心的吗?还用得着嫉妒使小心眼儿吗? 而何红菱在宁家那十几天,也得到了全家上下的喜欢。渐渐大家都心知肚明这个何姑娘和宁二郎的暧昧关系。除了李氏偶尔在媳妇面前对宁泽有些抱怨之外,其他人更多的是咋舌,这位二爷可真了不得,当个贼配军都那么嗨,居然还弄了个红颜知己来帮忙探亲的说! 后来何红菱说待久了怕师兄们找来给宁家惹麻烦,终于告辞走了。柳清思当时还真有些不舍,两人洒泪而别。此后一家人再未挑明此事,柳清思也就把这事埋在心底,不在任何人前吐露心迹。 只是今天乍见丈夫,情浓之中忽然想起便脱口发问。 “你怎么了?难道房顶漏水了?” 伏在宁泽怀里的柳清思忽然发现不太对劲,怎么宁郎满脑袋都是水?忍不住朝房顶看了一眼,好好的没漏啊。 0116、胡汉三回来之后 (连着两天了,一到要动手码字,就会有人跑来找我扯淡,呜呜呜呜,我招谁惹谁了?呃,还要谢谢“我们继续呀”、“地域霸主‘、”你藏了温柔’、“安安大帝”和“大侠木瓜”、“立花藏雪”几位,挑逗老实,感动得不要不要的! ~~~~~~~~~~~~~~~~~~~~~~~~~~~~~~~~~~~~~~~~~~~~~~~~~~~~~~~~~~~~~~~~~~~~~~~~ 屋顶肯定没漏,是宁泽的脑门成了漏勺。 尼玛,这也太尴尬了!因为他的确也给何红菱画了一张像,托到梁红玉手里,也不知带到了没有。 听着柳清思的诉说,那个俏皮憨直的面容不由得浮现眼前。这才蓦然想起,她曾经对自己说过的那些话—— “你跟你娘子好坎坷!(眼泪汪汪)……你都把人家打晕了送走了,万一她另外嫁人,那怎么办?(忧心忡忡)……放屁,若她只有跟你在一起才幸福,那你这么做,就是缺德,就是自误误人,你以为你伟大?你以为你这么做是为她好?其实你就是自私,就是没胆子保护她,你就是胆小鬼,就是懦夫!(拍案而起)……有机会我一定去看看你娘子,若你没哄我,我就帮你把她弄出来!若你哄我,那我就帮她改嫁!”(没心没肺) 点点滴滴,宁泽百感交集:“原来,她真的说到做到!” “清儿,其实我——”他忽然发现,人生最难面对的真的就是自己。一路行军打仗,还可以自欺欺人不去想这些烦心事。真到面对的时候,才觉得自己好生龌龊。想跟柳清思解释,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好了好了,不用说了。何家妹子挺好的,我很喜欢——”不等宁泽张嘴,她已娇羞轻笑道:“大白天的关着房门,旁人该说咱们了,还不快出去?”说完挣脱他的双臂,轻轻把门打开走出。 宁泽一脸苦笑跟在后面。 来到院子,宁泽首先给她介绍方小乙。此时方小乙伤势已基本痊愈,虽然满身伤疤,但总算没伤到筋骨,依旧是一条好汉。 曾经五体投地的崇拜,加上后来的救命之恩,此时的方小乙已经完全把自己定位成宁泽的贴身小厮,死心塌地! 他看见柳清思出来,心知这一定是主母了。急忙躬身唱喏:“小乙见过二奶奶!” 柳清思一呆,可是从没人这么叫过自己。感觉如何,还真有些错愕。 宁泽呵呵笑道:“哪有这么见外?你我情同兄弟,就叫嫂子。听见没有,就叫嫂子!” 方小乙有些为难。还是柳清思大方笑道:“哎,就叫嫂子吧!”说完她自己到羞红了脸。 这一晚,终于一家团聚。 丰盛的家宴之上,李老太太无比慈爱地看着儿子,疼都疼不够;三弟宁涛欢喜非常,逮着二哥问这问那;倒是柳清思只是低着头娇羞微笑不发一语,偶尔跟宁泽对视一眼,两人心中都是一荡。 直到快要歇息,气氛忽然尴尬起来。老太太当然巴不得两人赶紧成了好事,微笑不语。柳清思却一言不发默默想着心事。 宁泽知道她想什么,心头一痛,站起来对母亲施了一礼:“娘,孩儿蒙冤远走,家中全靠清儿苦撑,孩儿心头感激不尽!” “对啊,我儿别朝娘施礼,该跟你媳妇儿道谢才对!”李氏点头呵呵笑道。 “清儿,家里的事我已全知。放心,总归是一家人,也没什么放不下的。我负你一次,却不能再亏待你第二次,明日我就上门拜见岳父岳母,总要给你一次风风光光的明媒正娶,吹吹打打接你进门,让整个湖阳县都知道我宁泽此生有幸,得了一位贤德娘子!” 他走到柳清思跟前,深深作了一个揖。 柳清思伸手相扶,潸然泪下。 第二天,宁泽带上方小乙和两个跟来的兵卒,头一位拜访的便是湖阳知县王炳林。 其实头天宁泽一回来,消息就传遍了整个县城。王炳林得知,凭着他多年的官场经验和对宁泽的认识,心知这小子已经铁定发迹! 他被押走时托老牛送来的信里,从头到尾没有半句威胁,只是拜托照看家小。人家可没拉自己下水啊!王炳林长叹想道,如今风光回来,自己是不是该承他个情呢? 今天宁泽过来拜访,既在意料之中,又吓了他一跳,急忙郑重迎接。宁泽进来见了礼,也不绕弯子,出手就是三百贯的谢仪和一封信。 钱倒也罢了,那封信真是让王炳林几乎掉泪。那是自己亲笔签名题字的画册啊。对别人说无所谓,对他可是价值连城。王炳林一激动,差点给宁泽磕头道谢,终于一块万斤巨石从心头拿掉,其欣喜又如何? 表示了足够的诚意之后,宁泽这才说明自己的来意,希望知县大人看在大家同僚旧识的份上,严惩诬陷自己的凶手陈文锦! 王炳林毫不犹豫拍案而起,一口答应下来。不过,话锋一转,笑眯眯地对宁泽说道:“二郎衣锦还乡,虽然报仇痛快,只是这意境么,便差了些!” “哦,依知县相公的意思呢?”宁泽不解道。 “呵呵,二郎放心,暂且不忙去动那陈家,给老夫些时日,一定让你称心如意!”他神秘一笑:“你我对陈文锦那老儿是同仇敌忾,遮么还不放心?” 这话说得也是,想那陈文锦当时要害宁泽,可是准备好一箭双雕连王炳林都拿下的。幸亏王炳林急中生智安排了一场特殊的报信才躲过一劫。如今不收拾他,难道还留着请他吃年夜饭? 宁泽也不打探究竟,目的达到便拱手告辞去了那个讨厌的老丈人家。 这边王炳林的心腹见宁泽一走,急忙提醒老爷,这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须防着陈家在唐州还有势力呢,何必为了个区区低级武官,闹个不自在? 王炳林微笑不答,心里却想:“这正是老夫的意思,须得从容布置。若这个宁泽果然发迹,老夫便不妨再送他个天大的人情,顺便结果了陈文锦那狗贼,一箭双雕。若不是,反正画已到手,他能奈我何?” 也懒得跟这个心腹解释,自己便着手开始准备,一气写了好多文章和信件,四处乱送。然后,就是等着结果了。 且说宁泽这边来到柳家,还未进门,已经把柳大洪吓了个半死。他娘的,这小子居然逆袭成功,当官回来了!他已经乱了手脚,根本不知道该怎么迎接。等见到宁泽时,条件反射差点下跪。 还是宁泽乐呵呵地扶起这个老财迷,尤其是对岳母张氏礼敬有加。最后才说明来意,以前的事他不计前嫌,一笔勾销。 柳大洪听了,真是高兴得全身虚脱,嚎啕大哭,痛骂自己禽兽不如、猪油蒙心、鬼迷心窍、白瞎了一双钛合金狗眼,没想到女婿官人是如此宽宏大量宰相肚子,实在对不住得很! 宁泽笑嘻嘻地等他朗诵完悔过书,才告诉他,不计前嫌的目的只有一个,要光明正大从柳家把柳清思重新迎娶一遍,要给她一个豪华的婚礼! 柳大洪这才是喜出望外,满嘴答应。一边心里狠狠发誓,这回一定不能小气了,起码要拿出五十贯,哦不,一百贯,还是不,干脆咬牙三百贯,给女儿风光出嫁。立功赎罪! 0117、莫因风雨误佳期 据湖阳县有名的八字先生黄瞎子摇头晃脑的解释,宁泽和柳清思八字排下来,简直是天作之合。二人的生辰、时日、星官、骨重,那是天衣无缝的造化。 “那,先生,既然八字这么好,咋会出了这么多事呢?”李老太太疑惑地问道。 儿子这桩喜事波折太多,老太太对这回订日子已不敢大意,要亲自来看着才放心。 “老太太这你就不懂了!”黄瞎子笑道:“合在一处是天衣无缝,可将合未合的时候,那不还是有缝吗?不过放心,这缝可是大大的好缝!” 见李氏还是不懂,黄瞎子反正收了许多谢礼,不在乎多送几句好话:“你老想想,若非起了这些波折,你们家二爷焉能平步青云衣锦还乡?老子曰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伏,真是没错的!放心,将来大富大贵,大富大贵!” 一番话说得李氏眉开眼笑:“谢你吉言,谢你吉言。那就快请排个好日子吧!” “日子已经排出,便在九月廿八,是极好的日子!”黄瞎子得意笑道。 “啊?还要等这许多时候?”李氏却有些急了,好不容易盼到一家团聚,正要儿子媳妇赶紧把大事一办,然后就等着抱孙子呢。老年人别的不急,就这点事是最心急的。所以一听还有三四个月就有些发懵。 黄瞎子却悠然一笑:“老人家,但凡这真正的好事啊,必是历尽波折的。不是吹牛,我黄瞎子给你家排的这个日子,中宫主位,紫微临门,上上大吉。放心,苦尽甘来好事多磨,就在这一天了,到时候你家要是不发,随时来砸我的店!” 黄瞎子是本县有名的神棍,基本上垄断了湖阳县城的所有嫁娶排期合字。据说他有一样好,价钱要得不少,但说话挺灵验。所以既然说是好日子,那就最好别改了。 于是李氏将信将疑谢过黄瞎子,回家告诉了宁泽。宁泽听了,表示很不满意。自从去了柳大洪家商订完毕,柳清思自然就得遵守规矩,先回娘家等着他去迎娶。现在又要让他再等几个月,一个十七八的大小伙子,真的要憋出病来。 说不得宁母只有好言相劝。那个瞎子黄大仙是挺灵验的,这一年来担惊受怕风波不断,还是稳妥些好。反正也不在乎那么一天两天。 要说这大宋朝,真要迷信起来,宁泽认第二也没人敢认第一了。别人哪经历过两辈子的修炼?这未知世界,还真是不敢不敬畏几分。也只好忍住。 不过也有好处,一切都能从容布置,到时候效果更好些。他也懒得去看顾伞行了,只在家里大兴土木搞预备工作。 院里院外粉刷一新,趁着天热,该补上绿化的地方,不计成本移来各种名贵花木。又把家里楹梁、门窗上了新漆,换上洁白厚实的窗纸…… 总之,本来就很气派的宁家大院,现在更显得兴旺、热闹。 宁泽每天睡在新房里,这房间柳清思住了半年多,全新的黄花梨、鸡翅木家具,龙凤妆台、螺鈿妆盒、大大的八尺方床,到处都有她的身影痕迹。夜里宁泽会很温柔地想象着柳清思曾经在这里的一举一动,更憧憬不久的未来,会是怎样一幅旖旎风光。 这些日子,老牛带着新来的方小乙四处奔走,又是联系酒楼厨师,又是安排花轿吹鼓,还要租赁迎亲那天用来装彩礼的托盘、礼盒等等,真是不亦乐乎。 幸好伞行一切如旧,每天仍是柳清思不避嫌疑,亲自过来照看,不但没耽误生意,反而比以前又好了许多。 这简直是一定的,这种传奇经历的媳妇儿能有几个?谁不好奇这个落难时不离不弃,终于守到丈夫衣锦还乡的美好故事? 本来大宋到这个时候风气还很开放,一般女子操持生意抛头露面是非常自然的事情。可是最近来看柳清思的人也太多了,大闺女小媳妇老太太三姑六婆,还有些年纪差不多的小青年,都来偷偷观瞧。 一传之下,柳清思便成了湖阳县姿容第一、贤惠第一、刚烈第一的最佳媳妇儿。人们或躲在远处指指点点,老辈的妇女们还能亲切地凑近拉拉家常,聊聊她的经历。最后终于弄得柳清思再也没法镇定自若,干脆躲到楼上,把楼下的生意全扔给唐牛儿照料,才算得了些清静。 这倒便宜了宁泽,这厮几乎天天都往店里跑。进店就上楼,上楼就各种熊抱,各种爱抚。柳清思除了坚守底线非等到新婚之夜,其他的也只好由他。两人每天甜甜蜜蜜说些缠绵话儿,伸出脑袋瞧着楼下街上风景。 偶尔也会看见一些少年守在那里羞涩张望。不过谁也没敢有恶意,开玩笑,人家可是有县太爷撑腰的。当日宁家大难,柳清思独自上门,也有三五个不知好歹的小混混之类想讨些便宜,马上就被躲在暗处的衙门捕快就地镇压打得哭爹喊娘。日子长了,都晓得那美女是只能看不能碰的。 他们无意中一抬头,看见这对帅哥美女居然也在瞧着自己们,会忍不住兴奋哄笑,吹着口哨。 这个时候柳清思一般都会急忙羞涩地躲到窗后。只有宁泽这个恬不知耻的家伙偏要洋洋得意对下面人挥手致意。活像个检阅部队的将军! 这样幸福地等待,时间过得也是不知不觉,转眼就到了九月,天天雨水绵绵,秋天来了,好日子也快来了! 这天,宁泽如同平常一样,溜达着来到店里和柳清思相聚。正到浓情处,楼下传来一阵大呼小叫:“二郎在不在?” 宁泽伸出脑袋望向楼下:“什么事?”原来是衙门里几个差人,最近都熟悉得很了。 那几个差人仰头笑道:“二郎,知县相公有请过去相见。” “呃,啥事?”他心想上次王炳林答应自己收拾陈文锦可一直没办妥,难道是为了这事儿? “二郎一去便知,听说是好事,怕是要出趟远门,三五日方能回来哩!” 要出远门?宁泽心里疑惑起来,不过看差人们满脸笑容,想来也不至于又要倒霉吧?他回头看看柳清思。 柳清思如今风浪经过,已经淡定不少。浅浅一笑:“既是知县相公召唤,还是去吧,多带衣服,注意身体!” “嗯,放心!”宁泽拥住柳清思,轻轻一吻。 正要下楼,柳清思忽然快步跟上拉住他衣袖,轻轻笑道:“知否闺中长盼望,莫因风雨误佳期!” 宁泽猛然想到楼下店门口那副对联,只改动两字,连音都没变,却把意境变得如此缠绵! “哈哈,好聪慧的媳妇儿!”宁泽开怀大笑,老子运气真好! 0118、以旌其节 (“我们继续呀”,红包都发,你这人情也太大了!) ~~~~~~~~~~~~~~~~~~~~~~~~~~~~~~~~~~~~~~~~~~~~~~~~~~~~~~~~~~~~~~~~~~~~~~~~ 宁泽回家带上方小乙,来到县衙。他如今是湖阳县的大名人,三班衙役见到他都是满脸笑容点头哈腰,直接把他引到后衙:“知县相公说了,宁大人来是不用通禀的!” 经过王炳林两个月来对宁泽的周密调查,他被吓着了! 所谓当官十条路,九条人不知。王炳林虽然只是区区一个知县,但后台关系还是很有必要维系的。自从他再见宁泽,发出一系列调查信函以后,很快得到了许多带有明显传奇色彩的信息。 这是必然的,以王炳林的层次,哪能直接得到第一手资料?拐弯抹角之下,肯定被添油加醋夸大其词了很多。比如宁泽其实是辛叔献的二公子辛兴宗的好朋友,人家听说他被发配,亲自带领一千多精兵到唐州兴师问罪;比如宁泽一到颖昌就跟童贯相公的心腹张太监成了莫逆之交;比如后来童相公对宁泽一见如故,剿匪之事无论大小,悉出宁泽的主意……因为根据很充分,最后的结果是宁泽亲自活捉了贼首方腊! 好吧,不管这些故事水分有多少。至少有一点是肯定的——童相公不止一次单独和宁泽密谈过,而活捉方腊之后,童相公确实纡尊降贵,亲口挽留宁泽继续做官,但,人家拒绝了! 他娘的,这小子真有尿性!王炳林认为这完全合理。因为他深有体会啊,人家当初还在破落时节,就敢绝地反击让自己蛋痛不已。这种人才,到广阔天地去闹出点动静,还不是要多正常有多正常? 王炳林是个有经营理念的国家好干部,心惊胆战之余,他觉得机会来了。他要大刀阔斧地对宁泽进行全方位包装,让他成为湖阳县的招牌、明星、代言人。因为这对他自己是有大大滴好处! 寒暄过后,王炳林乐呵呵道:“子霑,今日相请,是有一桩事要跟你分说分说。” “哦,请知县相公赐教!”宁泽确实不知道他要搞什么。 “是这样,经老夫一番调查,知道了贤弟的确是被诬枉。呃,这是——?”他不忙揭开谜底,只是扫视方小乙一眼问道。 “回相公,他叫方小乙,本是贼人方七佛的属下,当日来湖阳绑架陈金龙的就是他。”宁泽面不改色答道。开玩笑,来之前已经在童贯面前打了伏笔,怎么会怕旁人的疑问。 然而王炳林也没有疑问,反倒点头笑道:“呵呵,原来方小乙便是他。湖阳虽远离东南,但当日战事,老夫也颇知一二。听说便是他阵前起义,协助子霑大破贼兵的!” 宁泽有些惊讶:“哦,知县相公居然知道此事?”他还正要描述一遍呢。 “呵呵,如此奇事,岂能不知?老夫还知道,他来湖阳之时,与子霑并不相识。而且跟陈家的纠葛,更与子霑毫无相干。反倒是那陈金龙父子贪生怕死,捐饷助贼,是铁证如山了!”说罢,王炳林一脸义愤填膺。 简直把宁泽和他带来的小伙伴给惊呆了。这个经过,正是宁泽想告诉王炳林的。人家居然先说出来,而且还那么、那么的大义凛然! 宁泽居然脸红了。 唉,这些大宋朝的国家干部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脸皮手段,真特么让人五体投地! “那,知县相公的意思是……?”看来王炳林找自己来的好事,就是要兑现承诺,帮自己报仇了。 “这个暂且不忙说,咱们先说说你家的一件大喜事……” 王炳林却忽然摆摆手换了话题:“阖县都在议论,子霑的娘子柳氏,本已许配宁家,叵耐陈文锦这狗贼,仗着自己乃是县衙押司,倚势凌人,威胁柳家、公然强夺,几致一桩美满姻缘几乎夭折。后各种诬陷迫害,便是因此而起。所幸柳娘子节义刚烈,以冰雪之贞,抱玉碎之志,于子霑蒙冤不白之时,毅然跣足孤身进入宁府,侍奉婆母抚养幼弟,置满城谣诼耻笑于不屑,苦守子霑,倍尝世道艰辛而矢志不渝……” 王炳林越说越激动,到最后简直是热血澎湃:“似此等节义烈女竟于我县出之,谁人不敬?似陈文锦父子如此禽兽之为,是可忍、孰不可忍?” “砰”地一声,王炳林拍案而起,怒不可遏、毛发直耸! 这巴掌太突兀了,他手痛不痛宁泽不知道。宁泽却被震得两眼发直:“县尊,你到底要如何?” “本县既知前因后果,焉能不为你宁家伸张正义?前月已将此事上报州府,昨日传下文来,已经得到礼部核查移文,朝廷要授你家娘子节义牌匾,不日便到!”王炳林显然还没从刚才的激动情绪里走出来,满腔热血地说道。 宁泽几乎是五体投地,终于开了眼界! 他自己最多也就是想想怎么让陈家从此背时倒运而已。可这知县大人也真狠,不但肉体上要消灭陈家,还要把陈文锦父子永远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要知道朝廷法度,凡是授了节义牌匾的人家,那是要上地方志的。也就是说自己媳妇儿柳清思从今就算湖阳县《列女传》里的一员了。而作为传记里的关键大反派,陈文锦父子可不是永远记录在案万世不得超生了吗? 王炳林一箭三雕,既给宁泽和自己报了仇,又送了宁泽一个天大的人情。最后,还给自己治下的湖阳县抬高知名度,显出了自己注重当地教化的政绩! 高,实在是高! “呵呵,这个么,真是多谢知县相公成全!那下官该怎么做?” 宁二爷很快乐,这礼物果然很大,很惊喜! “呵呵,所以今日请子霑来,就是要子霑随老夫到州府走上一遭,确认旌表文字,以俟公文颁布!” 原来是要宁泽以烈女老公的名义亲自到唐州府作最后的确认,敲定表彰的文件。 “多承县尊眷顾,敢不从命?”宁泽双手抱拳,深情感谢王炳林。 王炳林急忙一把将宁泽扶住:“此乃本县盛事,老夫与有荣焉,何功之有?子霑切勿见外、切勿见外!” 两人对视一眼,哈哈大笑。 0119、十天之前 宁泽去见王炳林的时候,柳清思是笑着把他送走的。那么多风浪经过,已不必像平常夫妻、情侣那样表现得慌张失措。然而她的内心毕竟忐忑不安,只是不愿让宁泽担心罢了。 不过这回终于没发生什么意外,说是去三四天,才两天宁泽就笑嘻嘻回来了。 “知县相公唤你去做甚了?”两天不见,似乎情感又热烈了许多。在小楼之上,二人紧紧依偎,耳鬓厮磨。 “嗯,没什么,就是咱们家的事已经报到州府,准备严惩陈文锦父子,给咱们出气!”宁泽微微笑道。他决定给柳清思一个惊喜,暂时不忙告诉她。 “终于有了今日,何必再添仇怨?那陈家,对咱们已经无能为力了的。”柳清思依偎宁泽胸膛,轻轻说道。她现在已经很满足了,善良的天性让她不愿提起什么报仇的事。 宁泽抚摸着柳清思云鬓笑道:“你说放过他?呵呵,我这娘子果然心软。不过却放他不得!” “为甚?” “因为天下最可恨之人有三种。陈文锦便是其中之一。” “哪三种?” “第一种是陈文锦这些胥吏,他们欺上瞒下狐假虎威巧取豪夺,长官加一分税,他们要加三分;长官贪一贯钱,他们要贪三贯。要不然,你说他那万贯家财从何而来?他们毁田园最积极,拆房子最勤快,遇到手无寸铁的百姓,他们最勇敢。有奶就是娘,又极无廉耻,做什么坏事都装出一副听从差遣的无辜鸟样!正因为有了这些下贱到极点的爪牙,那第二种可恨之人才能为所欲为,逍遥自在!” “第二种是什么人?” 宁泽却笑而不答:“呵呵,这个以后再慢慢同你分说。总之,为夫这次一路行去,大宋田园荒芜,民不聊生,就因为遍地都是陈文锦这种豺狼爪牙,才弄得方腊造反一呼百应——所以,你说他该不该除去?” “嗯,天下的事,清儿不懂,只想守着你好生度日便是。”柳清思柔声道。 “好了,不懂没关系。愿你今生今世都不再看见这世道的黑暗,愿咱们家小猴子们永远快快乐乐无忧无虑,那才是最好!” “咱们家哪来的小猴子?”柳清思抬起头茫然看着宁泽。 “嘿嘿,你我做了夫妻,难道你不给我生一堆小猴子么?” —— “哎呦轻点儿!”宁泽呲牙皱眉,使劲揉着肋下说道。 柳清思红着脸,使劲拧了这个说话颠三倒四不正经的丈夫,眼里却含着笑意。 可是说好的等几天唐州就会送牌匾下来,却左等不来,右等也不来,不知出了什么意外。 幸好宁泽对这事也不是太在乎,毕竟他有着这个时代的人所不具备的思想。一想到自己老婆居然被授予“烈女”称号,简直觉得好搞笑,好滑稽,哭笑不得! 不过他不知道,这个意外,出在十天之前。 十天之前,大宋东京汴梁城东北方,一座大山拔地而起,山分东西二岭,双峰并峙、怪石嶙峋,虽是深秋,却鸟鸣通幽,叠翠苍润。在这一望无垠的开封坦途之中,显得那么雄浑巍峨。 这山现在的名字叫万岁山,山高九十步,方圆阔十里,尽是人工垒成。工程之大,到现在已有十数年,仍未全部完工。 沿着山道直上巅峰,四面开阔,极目可望百里。这时候天高云淡,金风送来,真是茫茫一股浩然之气。 便在这万岁上的西岭之上,有一座麓云亭,亭中正发出龙吟般的琴声,悠扬清远,中正平和,尽显富贵气象。 弹琴的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男人,身穿一身纯白黄金滚边的柔丝对襟敞胸长袍,里面是明黄寿字团服,内系雪蚕丝绦,足登步云履,头顶随便挽了一个发髻。白玉样面孔,三绺长须飘然撒在胸前,凤眉入鬓,湛然有神。 他身边欠身坐着一个人,六七十岁年纪,却一点也不见衰老之态,腰板笔直,面色刚劲,脸上光洁,颌下却有十几根长须。正是枢密使、节制九镇、开府仪同三司、太傅、泾国公童贯童相公。 中年男子的背后还站着一个中年宦官,手拿拂尘微微弯腰,似在用心聆听。 琴声一划,余韵悠扬。中年男人站起身来,童贯也急忙跟着站起。 “道夫,你觉得这山上风光如何?”中年男人微微笑道。 “官家胸中丘壑,岂是老奴能想象?这风急天高,心胸自然开阔得紧!”童贯低头说道。 这中年男人,自然就是道君皇帝赵佶了。童贯今天来找他奏事,他正在山顶风雅,便招呼这个心腹也上山来听琴望景。可是听他刚才风急天高那四个字的回答,赵佶忍不住眉头轻轻一皱,旋又笑道:“道夫你看,那几处山石还未完工,无端缺了几个角落,低处望不见倒也罢了,站在高处,不免心头不爽啊。” 今天童贯来是找赵佶说花石纲的事情。方腊造反,就是因为花石纲搅得民不聊生,才有了那么大声势。后来赵佶吓怕了,差童贯平乱时给他尚方宝剑,让他随时可以用自己的名义发号施令。 童贯倒没浪费这个特权,一到东南,马上提道君皇帝下了一份罪己诏,又当场宣布废除花石纲。这个背景下才没让东南局势继续恶化,才有了王禀王渊的节节胜利和韩世忠宁泽的奇功突起。 可是这造反才平息,东京城里,赵佶又把花石纲的主办方——朱勔父子给放了出来(先关押过几天),准备让他们继续采办花石纲。 童贯是有追求的太监,这事儿是对是错他不管,但他心头有自己的宏伟蓝图,不能因为这玩意儿扰民给破坏了。所以便来找赵佶,请他废除花石纲。 现在听赵佶这么顾左右而言他,童贯心头苦笑,看来官家是不打算收手了。顺着赵佶指指点点,看着山下远处确有几处张罗帷幔掩盖,显然是在继续施工。 赵佶的言下之意是:你让老子停工,那这些还没弄完的怎么办?烂尾工程烂到皇家园林了不成? 童贯无言以对! 0120、过大礼 (这“地域霸主”兄也真奇怪,每次不声不响打赏完走人,莫非老实真遇上了传说中的雷锋?呵呵,谢谢) ~~~~~~~~~~~~~~~~~~~~~~~~~~~~~~~~~~~~~~~~~~~~~~~~~~~~~~~~~~~~~~~~~~~~~~~~ 无言以对,不一定是没话可说,也可以解释为无语。 童贯无语了,只好用沉默表明自己的态度。 赵佶介绍这么半天,无非就是希望童贯就坡下驴,赶紧表示理解领导物质生活和精神神火的极端重要性,热烈拥护继续把这个工程搞大、搞完。顺便再支持一下自己别的项目。 可是童贯没有,这让赵佶微微有些尴尬。确实很不好意思,当初被吓得厉害的时候,是自己亲口授权老童说:“东南的事就全权委托给你了,要是遇到迫不得已的时候,只管以御笔发号施令吧!” 现在又重新启用朱勔,这不是火辣辣地打童爱卿的老脸吗? 还得安抚啊! “道夫,过来看。” 他转身走倒另一处桌案旁。这是一张书桌,上面摆满了文房四宝,还有几张墨痕未干的书法。 赵佶轻轻敲着桌面笑道:“此字出入二王,潇洒飘逸或有不及,不过这含蓄严谨么却又有过之,怕是与太师也不遑多让了。朕实心爱,临写三四遍,你瞧瞧可像不像?” 童贯急忙拱手上前弯腰细看,却原来是宁泽的字。 张好上次请宁泽坚定古画让他题跋,宁泽推说自己身份不够,只单独写了一篇赞子,随两幅画一起送到了童贯跟前,童贯又原封不动打包给赵佶送了去。今天却在这里重逢。 童贯知道赵佶绝非是和自己讨论艺术,肯定有别的话说。就装出一副凝神欣赏的样子,等着赵佶下文。 赵佶果然又开口笑道:“这次你东南之行,煞是出了一批能征善战的人才。可也捅了个马蜂窝,陈过庭的话你听说了没有?” “老奴听说了,他说老奴滥赏军功,邀买人心。”童贯苦笑道:“是非如何,老奴不敢妄言,全凭官家圣断!” 童贯集天下十五万兵马取得东南大捷,自然要论功行赏。他是枢密使,又是本次剿匪的主帅。自然很方便地报了一大批军功上来,枢密院倒是全体表决通过了,可言官们不依,认为他这是慷朝廷之慨,御史中丞陈过庭便屡屡上书带头提反对意见。 就算是滥赏军功,比起朱勔的花石纲来,又算得了什么?童贯心里忿忿不平。但是他知道,这是赵佶在逼他妥协。 “他是言官,你是朕的身边人。难道朕还不信你反去信他?”赵佶笑道:“不过他说这个宁泽出身寒微未见战绩,居然也在报功之列,可见你名器滥用铁证如山。也让人一时难以措辞应对啊!” “官家,此次生擒方腊,这个宁泽确是立了大功,老奴报功奏本上已经说得清清楚楚,难道他陈宾王是瞎子么?” 赵佶点头叹气:“你说得对啊,可他们掌管言路,说的话也不能一概不听。大的他们惹不起,便拿个无名小卒作法找说词罢了,朕心里是明白的。也罢,既然道夫如此说,那朕便全部准奏就是。你说如何?”说完笑眯眯地看着童贯,等他回答。 童贯知道,自己再不懂事就没意思了。急忙欢天喜地谢恩道:“圣明无过官家,老奴谢恩!” 这时候,一直立在后面的那个中年宦官笑嘻嘻地插话了:“说起这个宁子霑,还真是有趣。前几日听礼部的供奉聊起,好像地方上给他家娘子请了个什么‘节烈’的旌表,正要给发下去呢!” 这个宦官便是张好,回到东京便升了入内内侍省都承旨,伴随赵佶左右。 “哦,有这回事?”赵佶好奇地回头问道:“说来听听!” 张好绘声绘色便把事情说了一遍,这倒是千真万确无意中从礼部那边听来的,事先并不知情,童贯更不知道。 听罢传奇,赵佶忽然很感慨:“贫贱夫妻,竟能如此重情重义,倒也难得!” 童贯心里一动,其实他对宁泽念念不忘,自己要谋求更大的功业,宁泽似乎是必不可少的一个人选。他见赵佶这么感叹,忙趁机道:“修身齐家,此子倒是做得尽善尽美。难得书画双绝又有文韬武略,算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是啊,是个人才。既然道夫也爱才,那不如把个人情给你做了,如何?” 张好在旁边听得喜形于色。 “多谢官家恩典。老奴一定尽心竭力恪守本分,替官家护得我大宋安全!” 这个表态才是赵佶真正想要的,那意味着扫出了花石纲最大的障碍,从今以后,又可以安心享福!赵佶畅快地笑了。 九月廿六,宁家过大礼的日子。 这一天整个县城都热闹起来,湖阳县这么多年,还未见过如此奢侈的迎亲礼节。 浩浩荡荡的过礼队伍排了整整一条街,彩缎、新衣、糖果、妆奁,每一样都用堆字来形容。这一趟宁家整整雇了二三百个担夫,光是工钱便花出去两百贯。 催妆的霞帔用的是江宁府独有的文锦,上缀小指头大的珍珠四十粒,夹杂金丝、乌丝、翠羽,绣出丹凤朝阳和流云百福图案。光这一件衣裳,宁泽就花出五百贯钱去。 这是什么概念?如今王黼当政,天下流传“五百贯,直通判”的谚语。就是说五百贯钱可以买个通判的官儿当了! 近二尺长的奁匣打开,满是炫目的各种首饰珠宝,看热闹的人们纷纷指指点点羡慕以极...... 为了置办这场过礼,宁家总共花出九百多贯钱出去。为的就是让全城人知道,他宁家娶了个物有所值的好媳妇儿。 当然,美中不足的是王炳林答应的节义牌匾一直没用送来。唐州的理由是礼部批文一直没下。这让王炳林很是难堪,连一开始答应下宁泽当主婚人的事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不过宁泽也不怎么在意。这事儿成了是锦上添花,没有也不算美中不足。反正陈文锦已被捉拿下狱,陈金龙因有残疾,被在家看管。他大仇已报,还在乎这些干什么。 倒是柳大洪的毛病又开始发作。在家里等着过礼的人来,眼巴巴看着堆满一个院子的东西,几乎扑上去就不愿撒手了。可惜过礼过礼,也不过是过来炫耀一番,最后还得抬回夫家,他一样也落不下。 然而按规矩,娘家也必须有回礼,置办公裳花幞头送给新郎官当结婚的礼服。张氏老早就见过女儿霞帔,这一身都值四五百贯,难道姑爷的好意思太便宜不成?便要求丈夫追加预算,给宁泽做身好衣裳。 可惜柳大洪死活不答应,只说花这些冤枉钱让旁人白看热闹实在不值,反正都是新衣服,没人在乎什么好歹。只拿出二十贯给宁泽做了一身,还肉痛不已。 今天两下一对比,柳家果然又被人指指点点。张氏羞愧得要不是看在女儿大喜之日,非得提刀骟了这头老驴不可。 0121、天机 (结婚大事,可不能耽搁,今天两更,请稍候!) ~~~~~~~~~~~~~~~~~~~~~~~~~~~~~~~~~~~~~~~~~~~~~~~~~~~~~~~~~~~~~~~~~~~~~~~~ 然而这还不是最丢人的。让张氏无法忍耐的是,柳大洪居然在女儿的嫁妆里加上了几大盒子炮仗。 虽然红彤彤的透着那么喜兴、吉祥。可炮仗就是炮仗啊,谁家见过嫁闺女陪嫁炮仗的? 街坊邻居和亲友们都噗了,大家背转身先笑够了再嘀嘀咕咕。张氏一脑门的黑线,杀人样的眼睛看着丈夫。柳大洪居然一点羞愧感也没有,还得意洋洋瞧着这堆东西,显得比自己闺女还亲。 “柳大洪,老娘跟你拼了!”一声尖叫,张氏哪还顾得体面?十指张开直攻柳大洪面门,吓得帮忙众人急忙劝解拉扯,乱作一团。柳大洪狼狈逃窜到大家掩护外围才急忙辩解:“你这婆娘好不晓事,这可是咱们姑爷切切嘱咐要带去的,你又来挠我作甚?” “放你娘的狗臭屁,姑爷好端端地要这劳什子做什么?” “这可不忙跟你说,总之就是他要的。况且咱们家就是买这个,送女儿两箱又如何,还能放起来添添气氛呢,别家有这条件么? “是啊是啊,柳娘子何必生气,柳掌柜的说的也有道理,既是姑爷要的,那便带上吧!”亲友们觉得似乎也有道理,纷纷劝解。张氏这才稍稍平息怒火:“等过了这几天再问姑爷,若不是他要的,定要你这老家伙好看!” 乱糟糟的大礼终于过完。一直端坐在闺房里的柳清思自然看不见这热闹一幕,她脸蛋红扑扑地满脸娇羞,正接受着几个夫妇和睦、儿女双全、公婆俱在、家人平安无事的全福娘子陪着给她梳妆打扮,同时送上她们的祝福。 都是娘家请来的亲友客人,自然不会提起之前似乎很丢人的那些事。人们当然还不知道,她几乎已经被定为“节烈”妇人。而柳清思现在最期待渴望的就是能堂堂正正嫁进宁家,一洗前耻,从此伺候婆母,相夫教子,成为一个幸福的女人! 这一天她是很煎熬的,不能出闺房一步,不能吃任何食物,连水都要控制。因为明天就是成亲的正日子,不能闹出任何笑话和意外。 更深露重,望着窗外红红的灯笼和来帮忙的亲友们欢声笑语,柳清思忽然想象郎君现在怎么样了?一定在焦头烂额地招呼客人,安排明天来接自己的车马,还要准备许多礼仪礼节,他也会像自己一样,无端端地傻笑吗?呵,一定会的! 第二天正午时分,柳家门口咋然热闹起来,乱哄哄的一片。迎亲的车马到了。 几个妇人一起进来笑容满面:“恭喜小娘子!”柳清思心头一颤,害羞得低下头去。大家把她搀扶到正堂,父母端坐中央,面前放了一块红红的垫布。柳清思双膝跪在地上:“双亲在上,孩儿今日便去了!”不用人提醒,她已止不住地泪如雨下。 都说哭嫁风俗,要感谢父母多年养育之恩。真到此时,已经不是规矩,而是一个女孩子的真情流露。十七年种种在心头一一掠过,甜的苦的,酸的咸的,到今天便是一个了结。从今以后,她不再是柳家女儿,而是宁家媳妇了! 张氏一把拉住柳清思:“儿啊!”也跟着放声大哭起来:“你以后定要敬顺婆母伺奉丈夫,不得弄性使气坠了门风。有空便回来看看爹娘——”大家见她们母女哭得伤心,少不得一番劝解。 要磕头离开时,柳大洪忽然做了个惊人之举。他双眼一红:“清儿,这两年你生受许多苦楚,都是爹对你不住,望你从今别再记恨你爹。这个,你且拿着防身,若不够时,只管回来跟爹说。若过去受了气,也来告诉爹,爹给你出头做主!” 他伸手在怀里掏出一个小小布包,弯腰递在柳清思手里。 这回说好的三百贯陪嫁柳大洪一文都没少,全给柳清思置办了嫁妆。这个布包里是一沓关子,也许是他对自己愧疚的表达,也是他事到临头忽然发现自己对女儿的疼爱。总之,他终于大方了一次! 柳清思悲喜交集,重重叩头拜别父母,在弟弟柳清显的搀扶下,戴上盖头,出了柳家大门。 门口是宁家请来的车夫轿夫,宁家人缘本就很好,来帮忙的亲友众多,加上店里伙计还有唐河岸边宁泽结交的那些船工兄弟都来帮忙,挤挤地占了一条街。 柳清思才一出门,人们哄然高叫:“谢娘家起担钱喽!”,然后鼓乐之声大作。这是风俗,迎亲队伍要讨了赏钱方能启程。于是柳家伙计们忙抬出一个大箩筐,里面装满了大红锦囊,每个锦囊里数十至百文铜钱不等,逐一分发。这叫“搅扰利是”。迎亲队伍得了红包,才欢欢喜喜抬着柳清思朝宁家走去。 这一路上,满街都是看热闹的。因为两家发生的事在县城里太有名了,所有人都自发出来围观,见证他们风雨过后的彩虹。 一路许多报喜信的小孩风一样地跑着,每个小孩跑到宁家门口都会报告迎亲队伍走到哪里,然后宁家就会抓起一把钱一把糖果塞给他们。欢天喜地接了东西,又往回跑,再带回最新报道。 宁泽一身新郎吉服站在门口笑呵呵看着这一切,心想这大概就是最早的狗仔队记者吧? 乐队的声音已经隐隐传来,宁家门口一阵骚动:“到了到了,赶紧准备啊!”大家彼此传递信号。 柳清思偷偷掀开车帘一线,老远看见喜气洋洋的宁家门口站满了人,其中那个高大英俊的新郎官也在人群之中。她心头砰砰跳动,终于要进门了。 然而正在此时,一阵爆豆般的马蹄声打破了这热闹气氛,老远听见有人大声喊叫:“且住、且住!” 行进的队伍和宁家门口迎亲众人忍不住都是一愣,霎时寂静下来,怔怔地朝着声音来处看去。 旁边有人伸胳膊拐了一下旁边的黄瞎子:“你不是说今天大吉大利么,怎么会出这幺蛾子。赶紧算算出了啥事儿?” 既然是黄瞎子看的日子,他自然承担起“拦门”仪式的角色,手提一只斗,里面装满谷子、黄豆、糖果、铜钱等物,只等新娘子进门时,便念念有词,把这些东西往天上抛洒,名曰“撒谷豆”,以镇青羊杀神,保佑喜家平安喜庆。 黄瞎子嘿嘿神秘一笑:“放心,虽说天机不可泄露,老子不妨给你露个底。这宁二郎的八字我看得真真,是极富极贵之像,而且关乎山河运数,便是从今日开始哩!” 0122、大四喜 (明天更什么?干瞪眼中——) ~~~~~~~~~~~~~~~~~~~~~~~~~~~~~~~~~~~~~~~~~~~~~~~~~~~~~~~~~~~~~~~~~~~~~~~~ “有圣旨,宁柳二家并闲杂人等,俱静候听旨!” 一声喊,所有人都包括在内,谁也走不脱了。一时两边慌张,谁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岔路过来的两列马队冲到宁家门口,齐齐停在道路两侧,静静肃立。宁泽一看,心里起疑,这马队的装扮怎么是军中模样? 锣声开道,车马粼粼,一队威严的仪仗来到宁家门口。宁泽急忙分开众人迎上。连本来安坐在宁家院内等着主婚的王炳林也满头大汗匆忙追出。 车帘掀处,一个人笑容满面探头而出,宁泽失声叫道:“张观察?”正是太监张好。 “呵呵,为了给子霑送这份厚礼,杂家可是在唐州整整憋屈了两日,恭喜恭喜啊新郎大官人!” 宁泽惊喜万分,急忙上前躬身唱喏:“小可寒家婚配,竟得观察贲临,无上光宠!观察,请进用茶!” “不忙,你且看看还有谁来了?”说完朝身后一指。宁泽急忙看去,顿时呆住。前面十余丈处,那个高大威猛的身影负手而立,脸上挂着淡淡笑容。 “五哥!”他箭一般冲向对方,两人紧紧抱在一处。 “兄弟,听说你的大日子,五哥特意托了人情,要来吃你一杯喜酒!”韩世忠笑道。他深沉惯了,便是宁泽如此激动,也只是笑笑:“看,还有弟兄们!” 宁泽更加惊诧,五队的弟兄王六斤、张长武、蒋富通、王三泰等等全都下车站在后面,笑嘻嘻地齐声唱喏:“给队副道喜来了!” “好、好兄弟们,快,快请进。观察,请进!”宁泽声音激动颤抖,紧紧握着韩世忠的大手,招呼着张好等人。 张好乐却乐呵呵摇头笑道:“摆下香案,宁泽听旨!” 幸好是大喜日子,家什齐全,牛伯急忙安排摆出香案,所有人全都躬身肃立,王炳林作为一县父母,自然走上前和宁泽并肩而立,恭敬迎接圣旨。 张好微微扫了一眼,打开圣旨,朗声念道:”敕曰:陪戎副尉宁泽,祖籍唐州府湖阳县,于宣和二年随军平乱,克复有功,才堪造用,特赐二甲进士出身,加封宣德郎,选差宝文阁直讲,并赐制钱千缗便给婚配之资,钦此!” “哗!”满街嗡嗡声音大作,真是轰动了。整个湖阳县的百姓,都听说皇家威仪,可天高地远,谁见过宫里的宦官黄门亲自来宣读圣旨的?刚开始都吓得够呛,如今听了这道圣旨,真是晕死。原来宁家二郎恁大排场,居然能在新婚当日,收到万岁爷的贺礼! “臣谢圣恩!”宁泽躬身一拜,上前两步接过圣旨,心头激动,忍不住朝迎亲的马车看去,不知坐在里面的柳清思望见这一幕,是何感想? 正要撤了香案把张好韩世忠等请进家门,谁知张好又笑道:“还有一道圣旨,却不是给你的。便请令堂与新娘子出来迎接吧!” 宁泽讶然,瞬间已经明白过来,急忙吩咐:“快去请老太天和我娘子过来接旨!” 又是一阵慌乱过去,香案前铺上两块锦垫,宁母李氏和戴着盖头的柳清思已经被搀扶着一前一后跪在地上,颤声道:“民妇宁李氏(宁柳氏)接旨!” “敕曰:宁母李氏,和睦亲族,教子有方,门风无暇,声播桑梓,特诰六品安人,以表懿德;宁妻柳氏,矢志凛然,冰雪忠贞,清苦持家,名节无亏,特诰七品孺人。赐宁氏‘节义流芳’牌匾,以光其族,钦此!” 念完,张好手一挥:“抬上来!” 身后四个小黄门急忙扶了一块红布遮盖的匾额走到面前。张好对宁泽笑道:“宣德郎,请揭匾吧!”宁泽心情激动,急忙拱手一礼,拉着在旁边目瞪口呆的王炳林低声笑道:“知县相公,咱们一同揭开。” 王炳林浑浑噩噩中一阵欢喜,此时的宁泽瞬间就比他高了两级,他是下官了。急忙推辞。宁泽却知道这是他的功劳,哪里肯依,拉扯着他上去战战兢兢唰地揭开红布,一面黑底金字的匾额露了出来,上面遒劲潇洒四个大字“节义流芳”。 宁泽一看落款,真是哭笑不得,上款写着“御赐彰行”,下面是“宣和三年九月开府仪同三司太宰鲁国公蔡京奉敕题” 他先人的,这不是恶心大爷么,老子家节义流芳,偏要个大奸臣题写匾额,这还挂不挂了? 压下心底苦笑,宁泽满脸堆欢把张好韩世忠等迎进家门。这下宁家更加忙乱不堪,原先的仪式嘉宾要更改位次,要腾出位置给客人观礼,老牛哪里见过这等阵仗,两腿发软口角哆嗦不已。不住朝宁泽发眼神求救。 宁泽也是无奈,正在没开交处,柳清思却透过盖头缝隙看到这一切,拉过一个陪嫁的亲戚悄悄耳语几句,那亲戚急忙又去传话老牛,老牛这才恍然,忙依着新夫人的指挥,和牛嫂一起重新安排,顿时妥妥当当丝毫不乱。 宁泽请张好和韩世忠坐了主宾上位,老牛过来禀报可以举行仪式。本定下的主婚人王炳林哪里还敢上前,不住推辞,满口都是请贵客主婚,已经抱定张好的大腿。 虽说请个宦官主婚有些别扭,但毕竟是喜事,张好又等于替官家赵佶送礼,也算理所当然,稍稍推辞几句便兴冲冲接下这桩活路。 大宋成婚,规矩与后世颇为不同。柳清思跨马鞍进门之后,便被人们送进洞房“坐富贵”,宁泽则在外面招呼娘家送亲众人,每人敬酒三杯,名曰“走送”,把娘家亲友送走之后,便摆下宴席,请宾客们入座。 酒席自然也是在县城独一家奎元馆早早订下。这一天奎元馆的老板亲自坐镇掌勺,听说是皇帝下旨给宁泽封官,给宁家婆媳封下诰命,更是抖擞百般精神,瞪着双眼满脸红光,把个临时搭起的厨棚弄得热闹非常火焰腾腾。 一时间酒菜流水似得端上席面。等赞礼先生高声请大家酒过三巡,便在中堂之上摆上一把交椅,请张好这位主婚人坐在上面。宁泽和柳清思齐齐上前拜谢,名曰“高坐谢媒”。张公公寸功全无,居然捞了个做媒的主婚人,嘴咧得几乎合不拢。 等抢完利是缴红,宁泽才拿起笏板走进新房,把两家早就结好的同心结挂在笏板上,倒退着牵起柳清思慢慢走到中堂。中堂上已经换上宁家祖宗牌位,左边坐定宁母李氏。 夫妻二人双双下拜,对祖宗家庙行礼,对高堂磕头。李老太太今天四喜临门,儿子封官,自己和媳妇都封了诰命,又是儿子成亲大喜之日,真是眼里噙满了幸福的泪花! 0123、春宵 (这一章就该这时候发,我故意的,嘿嘿!明天就正常了。) ~~~~~~~~~~~~~~~~~~~~~~~~~~~~~~~~~~~~~~~~~~~~~~~~~~~~~~~~~~~~~~~~~~~~~~~~ 拜完高堂,便要进洞房去。此时的宁泽已是身不由己,只好迟缓脚步到处寻找,终于找到王炳林。他用眼色朝王炳林示意拜托,王知县如今已然成了宁大人的小跟班,他迅速找准自己位置,忙不迭地拱手拍胸脯表示请宁大人放心,自己一定替他老人家招呼好贵客们。 开玩笑,要不是宁泽,他这辈子哪有什么机会见到张公公这种大佬?哪还用得着宁泽吩咐,自然极尽巴结之能事。至于韩世忠他们,都是宁泽自己兄弟,反倒不用操心了。 洞房之内,一切依旧,都是依着柳清思之前居住的布置,只是家具都新上了一道漆,更显喜气明亮。 扶喜的妇人们分作两队,把宁泽和柳清思一左一右背对背分坐在床沿,大家哄笑着抓起大把的果子朝床上撒去,这就叫撒帐。祝福他们白头到老,子孙绵绵。 宁泽看不到背后的柳清思是什么样子,她还戴着盖头。自己倒是傻乎乎笑着接受祝福。这时就有两个年长妇女过来,各自轻轻扯过他们一绺头发,挽一个结:“恭喜官人,恭喜娘子,从此便是结发夫妻了!” 宁泽和柳清思侧回身子,起身朝这群大婶儿们致谢。在笑声中,终于全都退出洞房,掩上房门,剩下他们两人。 宁泽心情激动,急忙过去要插上插销。 “哎!”轻轻一声,宁泽脑后也是一痛,急忙站住。他们的头发还拴在一起。他回身要去解开,柳清思忙道:“别动。”拉着他的衣袖,二人一步步走到妆台前,柳清思摸索着找到剪刀,隔着盖头,把那个发结轻轻剪下握在手里低头不语。 “清儿!” 他伸手要去抱她。 “别——大白天的,门也没关呢!”柳清思含羞娇嗔。 “哦,是是是!”宁泽急忙把她扶到床边坐定。此时外面已经有人大声喧嚷起来:“新郎官,快出来敬酒啊!”一群不知是什么客人,吵吵闹闹就要闯进来。宁泽急忙过去把门插上,又听外面大概是老牛安排了几个工人把守,老牛陪笑道:“各位各位,新郎闹了半天,累得紧了。各位且容他歇息歇息,一会儿出来相陪!”不住地好话赔礼,那些人才嘻嘻哈哈离开。 宁泽重新坐回床头,重重呼一口气,回头喜滋滋地看着一动不动的柳清思。一身吉服头顶红盖头,规规矩矩坐在床沿,虽不曾动弹半点,却全身上下透出别样的妩媚。 “清儿!”他又叫一声,要去揭开盖头。又被柳清思拦住,低声道:“别,天还未黑呢。” 他望望窗外,透过窗纸,光线依然明亮。他只好无可奈何过去跟她并肩而坐,心里默默盼望早点天黑。 此时此刻,反倒没什么话可说了。宁泽只是嘻嘻傻笑,伸手将柳清思的手握住,两人的手指在彼此掌心划动,你勾勾我,我捏捏你,时而交替紧扣,时而彼此摩挲。虽不说话,却隐隐发出吃吃的笑声,倒是添了不少情趣。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方又听到外面妇人们高声拍门:“新郎官关起门作甚,添烛花了!”两人慌得触电似的分开,宁泽过去把门打开,那几个妇人又一拥而进又是万福又是恭喜,两个妇人拿着火媒把窗前一对龙凤花烛点燃,室内顿时明亮起来,呵呵,天终于黑了! 宁泽从袖子里掏出利是锦囊,挨个道谢递上,妇人们这才乐呵呵地递上一柄如意。宁泽接过如意走到床沿伸出,轻轻掀开了柳清思头上的大红盖头。 红烛掩映之下,柳清思低头侧面,娇羞无限,眉宇间却洋溢着盈盈喜色。 妇人们又作揖道喜,这才一一退出把门带上。 这回,可没人再来打搅了。 此时的宁泽反倒一点也不心急,他看看窗外,估摸一下时辰。走到柳清思跟前,轻轻捧起她的俏脸。柳清思顺从地抬头,似羞似喜,第一次这么光明正大地看着面前这位少年,二人劫波渡尽,方有今日。 宁泽微微低头,轻轻在她唇上一触。柳清思虽然熟悉,还是不由自主闭上了双目。却不料他并无深入之意,旋即在她耳边轻轻笑道:“走,带你看样好玩的物事。” 不由分说拉起她朝窗边走去。 推开窗户,外面是黑漆漆地一片。宾客们都在房门外间的厅堂院子里吃酒热闹,这边却只对着宁家围墙外面。 柳清思有些诧异不明所以,这是要看什么?她用疑问的眼神望向宁泽。宁泽笑而不语,只是示意她耐心等待。 时间拿捏得刚刚好,才不到一炷香时分,只听外面砰的一声巨响。柳清思忍不住抖了一下。饶是她家做炮仗出身,这声音早就熟悉无比,新婚大喜之夜骤然听到,还是有些突然。 巨响声中,只见围墙外一道绿色明亮的烟雾迅速升到半空,然后又是一声巨响过,霎时漫天铺开了五颜六色的烟火,黑夜之下,照映得天空地上璀璨无比。 “啊!”柳清思呆住,她可从没见过这样的阵仗。 此时此刻,房门外的酒宴似乎也戛然而止,所有人都被天上这一幕惊住,大家都愣愣地仰头呆看着。 只听响声大作,窜上天空的烟火越来越多,越来越密,千般姿态,万种颜色,如火树银花般漫天开放,似银蛇狂舞,如天女散花,看得柳清思如痴如醉。 “这,便是我父亲昨日送来的?” “嗯!” “这叫什么?” “柳氏烟花!” ...... 从小看做炮仗到大,柳清思头一次见到如此绚烂的景色。不消说,定是郎君又教会了自家父亲。 “今天是咱们大喜的日子,这大宋朝第一次烟花,便是为我家清儿而放,算是为夫送给你的礼物!” 柳清思把头靠在宁泽怀中,柔情无限。 烟花终于放过,宁泽轻轻放下窗棂,低头小声笑道:“咱们该安歇了!” 柳清思刹那间满脸绯红,浑身都软了下来。咬着嘴唇拼命摇头。 宁泽哪里依她,双手一抱,把个轻盈柔软的身子打横抱起,大步走到床沿。 房门外依旧语笑喧哗,房里却是两人如饥似渴地舌战。柳清思接受着丈夫疾风暴雨般的侵袭,两只手根本无法抵抗,只好紧紧搂住他的肩头。只觉得两只温柔又粗鲁,如鱼之滑进入怀中。 不知不觉,衣衫已经凌乱,中衣早已扯在一边。那厮低下头去,双手捧住,一阵吮吸。柳清思只觉全身颤栗,一股火苗升腾而起,忍不住闭上双眼,啊地一声轻轻哼出。 被对方引导着,她不知不觉摸到一条粗壮有力的家伙,一时又惊又怕,想缩手,那家伙却如影随形跟着她的小手前进。没奈何,只得依从他的教导,轻轻套弄安抚,却把自己弄得更加酸软渴望。 不知不觉中,她居然也主动替对方脱掉了衣裳。 两具躯体再无遮掩,彼此呈现在对方眼前。柳清思哪里敢多看一眼,只好水汪汪的欲滴双目侧向床头,两条笔直修长的腿被他轻轻分开。她心惊胆战又渴望地迎接着那一刻的到来。 “娘子!”宁泽轻轻叫了一声。就在柳清思分神一刹——啊!她双眉深蹙,忍不住双手抓在宁泽背上,再也放不开。 0124、待晓堂前拜舅姑 “娘子!”满身舒爽的宁泽躺在床上,纯属没事找事叫唤。 “嗯?”柳清思很疲惫,有些痛,虽然好多了,但刚才那一下子残留的撕裂感和灼热感仍隐隐约约。她只有慵懒地蜷缩在宁泽怀里,闭着眼睛轻轻答应。 ...... “什么事?”见对方叫了一声又没反应,只好强打精神问道。 “呵呵,没事,就是想叫你一声!” 宁泽乐呵呵地,其实心里在想,娘希匹,我宁二爷活了两辈子,第一次跟这么漂亮的媳妇儿躺一张床上啊!兴奋之余,忍不住一双手又不老实起来,不停地揉捏。 柳清思本就没力气,又被他弄得滋味怪怪的,说难受吧,又有几分舒服。说舒服吧,身体又不由自主扭动:“夫君别闹!”娇嗔一声,只好两具身躯贴得更紧些。谁知她这么一凑,那家伙又开始兴奋起来。 “——啊,又来?都第几回了?”柳清思累得想哭:“夫君,痛!” “唉,正为了你早些好呢。痛则不通,通则不痛,治风先治血,血行风自灭,园田牌追风透骨丸......”呃,一不小心,他居然背出小时候看过的电视广告来。 “哎呀什么乱七八糟的!”柳清思一阵无语嘟囔着,但还是只好配合。 “放心,你闭上眼乖乖享受,这感觉会越来愈好的!”宁泽一身奸笑,急不可耐。 ——柳清思一阵无语。 不知又费了多少力气,俩人终于同归于尽沉沉相拥而卧。却不料一阵敲门声响起:“官人娘子,该起来了!”伴随着阵阵窃笑。 宁泽双眼顿时直了:“谁啊这是,太特么煞风景了!” 柳清思急忙强自支撑着爬起,一边用力推他:“快起来,该给娘奉茶了!”五更时分,新妇必须到堂上给公婆奉茶问安,这才是成亲的最后一道程序。她怎么能耽误。手忙脚乱地穿着衣服,还要腾出一只手来抵挡那厮的骚扰,直弄到苦苦求饶,对方方才罢休。 像照顾幼儿园小朋友一样,柳清思给自己穿戴完毕,还要把宁二爷半拉半扯从床上弄起来坐好,给他一件件衣服穿上,宁泽自己摇头晃脑闭目养神。 柳清思一脸认真地给他端正衣冠,扯平衣服:“好了,快起来。”宁泽如同脑残弱智白痴拉着她的手晃晃悠悠跟着走。又见她急忙回头:“唉,你瞧瞧我有什么不妥当没有?”使劲摇他。 宁泽勉强睁开眼睛随意瞅瞅:“呵呵,洞房昨夜停红烛,待晓堂前拜舅姑。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这怎么会是考试作弊呢?” “你还能不能再不正经点?”柳清思终于生气,俏脸一板。 “呵呵,好了好了,别说你这么精心打扮。便是蓬头粗服亦不掩天姿国色也!” “臭德行!” 好好歹歹,俩人终于准时出现在正堂之上。喧闹了一夜,宾客们都已散去,只剩一家子人欢欢喜喜等候着。李氏身穿锦缎褙子,端坐正中,慈祥地看着他们。 牛嫂急忙在堂前摆上两个锦垫,一个靠前,另一个旁边稍稍靠后半步。宁泽和柳清思走过去双膝跪下:“孩儿夫妇,给母亲大人请安!”牛嫂已经托盘端上两个茶盏,夫妻先后接过,又恭敬递上。 李氏笑得合不拢嘴,挨个接了微微一呷:“好、好!”放下茶盏,拉起柳清思。柳清思低头含羞,任婆母拽住手腕细看。老太太眼神可精明得很,刚才从她进门走路的姿势,加上现在脸上的光彩,便知两人和谐异常。心中更是高兴:“二郎,仔细听了!” 宁泽还跪在地上,急忙又低头:“是,儿子听母亲教诲!” “儿媳慈惠节义,你受冤枉离家,换了旁人,不落井下石已经是好的,可是她不但不嫌弃咱们,还——” 说到这里,李老太太已经哽咽:“如今你虽得了富贵,可也不能忘记儿媳对咱们家的恩德!再说,她也是官家亲封的诰命,钦赐的牌匾,从今往后,这个家为娘只认她做主。你若敢欺负她,娘定不饶你,听见没有?”说完伸出早就准备好的孤拐,轻轻在宁泽身上敲了一下。 “是,孩儿谨记母亲教诲,一生一世,只把清儿当成......呵呵,心肝小宝贝儿!” “噗!”这回答,先让牛嫂差点笑喷。 柳清思双目红肿回身跪下重新磕头,谢过婆母疼爱,这才顺手把宁泽拉扯起来。此时宁涛也乐呵呵地捧上手巾给新嫂子擦手。柳清思急忙接过,把早准备下的锦囊红包抵给小叔子。 所有的礼节到此才最后结束。 一家子团团圆圆吃过元子,李氏才催促他夫妻回房休息。宁泽倒是大喇喇忙着去睡回笼觉,柳清思哪敢招惹他,也不能第一天当媳妇就偷懒。赶紧带着牛嫂和两个丫头一下扎进厨房忙活去了。 宁泽一觉睡到午后,连饭都没吃。再起床时换了一身常服,叫过老牛来问:“宫里的张公公和韩五爷他们在哪里安置?” 老牛忙回答昨夜气氛很好,贵客们都吃了不少酒。王知县已经接到县衙安歇,说是不劳官人费心。 宁泽笑道:“这老小子果然乖巧,走吧,咱们得过去看看,该专门请请人家了。”回头跑到厨房单独扯过柳清思腻歪半天,才告诉她自己要去看韩世忠他们。柳清思急忙嘱咐请贵客回家吃饭,自己要亲手整治酒席谢谢人家。 他带着老牛一路施施然溜达上街,随处都遇到昨天婚礼上的宾客们,还有许多不相识的,都纷纷上前热情地唱喏请安打着招呼。没办法,现在已然是正七品的官老爷,又是县里头号大名人,宁泽一路还礼,笑得脸都酸了。他已开始认真考虑,是不是家里该准备几顶轿子马车了。要不这天天被围观的感觉,实在不怎么好。 来到县衙,吓得那些承局衙役们一个个点头哈腰带着他去到后衙。一进去就看见闲不住的韩世忠正在和方小乙相扑较劲。 原来方小乙这几天都躲得远远的没参与婚礼。他家破人亡,一来怕触景伤情,二来自己身戴热孝,照规矩是不能参加主人家这种大事的。恰巧昨天韩世忠来到,无聊之中想起宁泽在自己面前吹嘘过方小乙的气力,便派人把他找来,两人就在后衙的院子里开练。 0125、 童贯的远大抱负 不行,不能养成这个坏毛病。明天一定中午十二点准时更!票都跑了,呜呜! ~~~~~~~~~~~~~~~~~~~~~~~~~~~~~~~~~~~~~~~~~~~~~~~~~~~~~~~~~~~~~~~~~~~~~~~~ 相扑,古称角抵,据说发源于黄帝时代。据司马迁《皇帝本纪》记载:“蚩尤氏头有角,与黄帝头,以角抵人,今冀州为蚩尤戏。”大概是说蚩尤仗着脑袋上长角,于是在两大部落首领见面会上提出和黄帝顶脑袋。胜负如何不知道,但这种原始的力量较量一直流传下来,渐渐发展到不只用头的摔跤术。 相扑一词发源于南北朝,相向而扑、对方倒地的意思。后来日本疯一样吸收汉文化,便把这项运动从里到外学了个全套。 然而大宋此时,相扑才正是流行天下的运动。比如同时期的浪子燕青,便是此中高手。 宁泽虽然不在行这个,但是真正的对抗运动,必定是力量之美的最好展示。他停下脚步也不打扰,兴致勃勃观赏二人争斗。 方小乙力大如牛,韩世忠精壮如虎,两人个头又相差无几。此时正光着上身,各自一手拿捏对方肩膀,另一只手扶在肋下比拼腰力。二人这时候虽貌似静止不动,却肌肉隆起,青筋暴露,呼吸都有些沉浊,正是力气较量到了高潮。 只听两个人不约而同一声闷喝,方小乙双眼圆睁,韩世忠腮帮子鼓起,噗噗两声,二人脚下的青砖各自踩断一块。 “好、好,厉害!”宁泽急忙走上前,使劲鼓掌笑道:“二位,再比下去,要把我父母官的院子都给踩烂了,快歇歇吧!”他看已经比成这个样子,再弄下去,怕是要有人受伤才会罢手。急忙过来阻拦。 韩世忠微微一笑,慢慢收力。方小乙这才后撤半步抱拳垂首:“大人神力,小的佩服!”韩世忠伸手扶着他笑道:“你的力气才是真大,不错、不错!”他纵横军中将近二十年,今天才是第一次遇到个敌手,不免起了惺惺相惜之意。 二人较量虽不分高下,但说起来还是方小乙输了半筹。他才十七岁不到年纪,正是精力体力进入巅峰状态的时候。而韩世忠已经三十老几,还能有如此气力,真真罕见之极。 痛快了一把的韩世忠转身走到院子边上,接过王三泰递来的衣服穿上。此时此刻宁泽才发现,原来五哥已经换成了绿色官常服。一品绯红……八品以下黑色,绿色,是七品官阶。 “五哥,还未来得及恭喜,你也升了!”宁泽走到他跟前,看看自己,因为刚刚宣旨,还穿着黑色的老衣裳。 “嗯,致果校尉,庆源府练副使,知隆平砦。我是特地请假过来给你贺喜的,三个月之后便去上任。”韩世忠淡淡回答,他没觉得这有什么了不起。 “庆源府?在哪里?” “河北西路,靠近真定府。” …… “怎么了?”韩世忠看他一脸见鬼了的样子,很奇怪。 “呵呵,没什么,就是觉得太远了,今后弟兄们相见一面,都难了!”宁泽笑道。心里却想这不是辽金边境吗?可真是个危险地方! 韩世忠哪知道他想啥,也是很感慨点点头:“是啊,所以这次听王渊相公说要给你下旨封赏,我就厚起脸皮来求张公公,为的就是弟兄们能见上一面。今后再见,不知何日了!”说话之间,颇有萧索之意。 宁泽也是心里黯然。是啊,这时代的交通,真是让人没法不加倍珍惜所有的感情,包括亲情、友情、爱情。 “哈哈,新郎官居然亲自来了!”尖锐的笑声响起,张好正在王炳林的陪同下,走下台阶,朝宁泽乐呵呵地走来。他虽然是和韩世忠他们一起来的湖阳,但毕竟是个文职太监,跟韩世忠这些赳赳武夫总有些距离,所以外面角力相扑,他却跟王炳林躲在屋里嘀嘀咕咕,听到宁泽到来,才出来相见。 宁泽看到张好满脸红光情深焕发,又看到王炳林一脸殷勤的笑容,心知这位县太爷一定把张好给伺候舒坦了。王知县真是蛮会来事的嘛,也不知道送了些什么礼物? “昨天忙乱,怠慢了贵客,今天特来给观察大人赔礼,恕罪则个!”宁泽笑嘻嘻地唱喏道。 “咳,咱们兄弟什么关系,跟你老哥也来这套不成?咱家要真是那小气之人,岂会千里迢迢转呈赶来给你贺喜?”张好豪爽地伸手牵起宁泽的手,转身又回到后衙花厅。这时王炳林也不敢跟着进来,只容他二人单独说话。 奉承的衙役端上茶盏退出,张好才笑道:“新婚燕尔,该多陪陪新娘子的,却来见我这老货作甚?” “小可贱婚,大人亲来道贺都不来相谢,那宁泽岂不成了无情无义之人?宁泽能有今日,全靠观察大人仗义相助,又得童相公栽培,铭感五内,难以为报!”说完,很严肃地站起来拱手深深一拜。 “二郎,有你这句话,老哥哥我可没枉费了一番心意!”张好急忙将他扶住,语气感动,欲言又止。 “哦?这其中的奥妙,还请大人开示一二!”宁泽心头一动,听他这话,似乎为自己很是努了一番力气。本来自己立了这么大功劳,得到这个封赏也是合适。但可千万别以为就是该得的。若无旁人说话争取,谁理你是个什么鸟人?既然人家说这个事情很费力,那就该听听故事,起码满足一下张太监的虚荣心,别让人觉得结识了个白眼狼! 这正挠着张好的痒处。连矜持谦虚都顾不得,急忙把那日万岁山顶的故事绘声绘色说了一遍,尤其是童贯如何据理力争,自己又如何巧妙插话,最后才让官家开了金口。说得曲折婉转,扣人心弦。 宁泽听罢苦笑道:“果然,为了宁泽些许微末之劳,竟闹得童相和观察如此大费周章,真是不当人子!” “唉,子霑切莫妄自菲薄,如此大功,童帅不替你争,还替谁争?只是他老人家心中不平啊。这么点事都有人出来指手画脚,若真要一展胸中抱负,那岂不是困难重重?”张好慨然而叹道。 宁泽心中一动,于历史知识,他只知道个大概,至于里面的细节道道,却一点思路也没有。一时间没弄清楚这个童贯要展胸中什么报复?难道活腻了想篡位当个绝户皇帝玩玩?不可能啊,书上好像没这么写过。 “不知观察说的,是指什么?”他疑惑地问。 张好神秘一笑:“二郎小诸葛在世,不妨猜上一猜?” ...... “莫不是——”宁泽目光一闪,伸手朝北方轻轻指点,看着张好。 “哈哈,妙哉,二郎果然一算便准,真是童相知己也!” 0126、 宁泽的远大抱负 听到张好对自己的夸奖,宁泽心情低落郁闷到了极点。 细节他的确记不太清楚,但有几个关键点是没跑的。好像是几年前童贯出使北辽时被对方狠狠嘲笑过,老太监就记了仇。回家半路上偏偏遇到个深知北辽内幕的神秘混混,忽悠他可以报仇出气。童贯于是就一直念念不忘,把那个混混也带回大宋,似乎还做了官什么的。 然后呢,然后似乎就是童贯根据那混混的指引,撺掇着赵佶偷偷跟完颜阿骨打谈判,讲好两家一起揍北辽。初期计划发展很顺利,金国果然追得北辽光着屁股满处跑。可是等把人撵到大宋境内,老赵家就露了怯,居然又被北辽追得光屁股满处跑。 用葛优在《非诚勿扰》里面一句台词来形容:金国欺负你北辽,你北辽又欺负我大宋,孽缘啊! 关键是这完全是赵佶和童贯这俩混蛋自找的。人家辽金开战时,辽国为了稳固南方,特别派了使者带着极大诚意过来沟通,咱哥俩儿虽然有些互不顺眼,但怎么说也好了百把年,兄兄弟弟的,这次能不能别落井下石?话说金国那些狼崽子可不是好惹的,弄完了我们,你们可跑不了啊! 结果是当着满朝文武,赵佶直接把人家辽国使者给轰了出去。弄得辽国使者凄怆的哭声充满了整个大殿,嚎啕着说大宋这回背信弃义落井下石,准没好报应! 可惜赵佶和童贯都被猪油糊了心,一心一意要收回燕云十六州,壮大赵家基业。 真是天要让谁灭亡,必先让谁疯狂! 完了,整个大宋从此像个身材性感不穿衣服的小姑娘,还大大方方晃着迷人的两大坨,想去跟抢劫强间犯商量分赃! 后来的结果当然跟辽国使者哭着诅咒的一样,金国收拾完辽国,一看呦呵还有个傻娘们儿光着屁股找虐呢,你不弄弄她,那对得起人家吗?来吧宝贝儿! 北宋一百六十多年基业,从此断送! 可恨的是又过了一百多年,赵家记吃不记打的劣等基因再次发作。又跑去跟他娘的一个叫蒙古的壮汉签订海上之盟,想把祖宗的爱情动作片重演一遍。对方很配合,灭完了金,又第二次压在大宋这位性感老娘们儿身上,直接逼得陆秀夫背着才四岁的赵家最后一根苗跳进海里。 从此,没了大宋。 从某种夸大其词的角度来看,三千年文明延续的中国,也从此没了! 作为一个迷茫时代的明白人,宁泽当然有起码九百七十八种办法让自己全家逃脱这场灾难和浩劫,还能舒舒服服享受剩余的光阴。 但是作为一个重新介入这个时代的中国人,宁泽实在没办法假装看不见自己那点剩余不多的良知! 他可以看着赵佶活该报应,可以嘲笑北宋文官无能武将懦弱,然而老百姓有什么过错?天下苍生有什么过错?凭什么要跟着这群狗娘养的受尽凌辱? 不救他们,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不救他们,对得起这时候正在外面院子里雄心勃勃,将来要跟侵略者死磕到底的韩五哥? 不救他们,自己还算他娘的一个中国人? 他的内心充满了痛苦的纠结! “子霑、子霑!”张好见他居然愣神,好奇地把他唤回:“呵呵,咋地,被打仗吓着了?”张太监乐呵呵地理解他道。这小子素来贪生怕死,张好是很清楚的。现在听说童相公又想打仗,这个反应似乎也很正常。 宁泽急忙回神,勉强笑道:“是啊,叫观察笑话了。的确是怕了这刀光剑影的日子!” 张好一摇头,很不认同他的看法:“诶,丈夫在世当有为,正是建功立业的大好时机,怎能有如此怯懦之言?”忽然很神秘地笑道:“你道老哥哥我这次只是来给你贺婚的么?” 宁泽用屁股都想得明白,像自己这种小人物,就算立了些功劳。可依着官场用人如同用夜壶,用完就扔的规矩。事情一过,赏个闲官儿当当也就算两清了。哪用得着这大张旗鼓的掐准了时间,又是封官又是诰命,还送大牌匾的。 要是自己没点用处,你当人家真的闲到蛋痛,跟你搞搞气氛玩儿啊? 好吧,图穷匕首见,张太监你到底要干什么? 宁泽微微笑道:“正不知观察还有何赐教?” “嘿嘿,老哥跟你明说了吧,童相器重你,想抬举你进京一展风姿;官家也欣赏你,早想见你一面。怎样,这泼天富贵,二郎喜出望外否?” 要不是张好这人对自己很好很讲义气,换成别人,宁泽怕是要当头骂过去:喜你妹呀,明摆着想让老子进京去演无间道呗! 他所猜不错,其实张好这叙述的顺序可是大有讲究,若论伦理规则,他该先说官家赵佶,再说童贯。可偏偏倒过来说,其实就是想表明童贯的极端重要性而已。老赵固然也临写过他几篇字,可放眼现在大宋,陪着赵佶这混蛋玩儿的弄臣简直挤破了头,多他宁泽一个不多,少一个也不少,真没到非他不可的地步。 可是童贯就不一样了,像宁泽这种起于微末,才堪大用之人,在他心里的位置就很重要了。尤其是现在的朝廷形势,权势滔天的人可不止他童贯一个,在内,还有隐相梁师成;在外,有下野不久依然窥视朝堂的太师蔡京,又刚刚得势跟朱勔眉来眼去蜜里调油的首相王黼。 大家都握着好牌,谁也没对别人有好心眼儿。只是官场规矩,腰里别家伙,脸上还得笑呵呵罢了。 他童贯想建功立业,就必须扶持一个跟京城各方势力牵扯不深,又能迅速取得赵佶好感之人,这样就能很不经意地随时刺探各方动向,让他童贯握紧先机。 当然,这不是最重要的,这种事有的是人替他做。 重要的是,这个人能清楚地领会自己意图,同时能巧妙地影响左右赵佶的想法,让赵佶能跟着自己思路去做而不露丝毫痕迹。 宁泽无疑就是最好的选择。他没背景,够聪明,有才华。最大的优点就是料事如神,每言必中。而且能让人不知不觉就对他产生好感,说白了就是卖相好! 这样的人才,他童贯不下血本拉拢才怪了! 0127、 先遣小姑尝 (谢“我们继续呀”赏!) ~~~~~~~~~~~~~~~~~~~~~~~~~~~~~~~~~~~~~~~~~~~~~~~~~~~~~~~~~~~~~~~~~~~~~~~~ 就算宁泽没有救民于水火的觉悟,面对童贯这么个庞然大物,他现在也是一点反抗的余地都没有。 开玩笑,破家的县令、灭门的知府。完全可以加一句:轰成渣的童公公啊! 被童贯这种人惦记,除了感谢,还能有别的态度么?更何况当初自己为了报仇娶老婆,在人家身上蹭了多少好处,不还这个人情,也太不厚道了吧! “唉,多谢观察看承,这一向,真的欠了观察好大人情!”他不说感谢童贯感谢领导,只感谢这位眼前人。废话,人家又听不见,张好才是真实物体嘛! 张好笑得只见牙根不见眼缝,频频点头:“杂家当初第一眼看见子霑,就知道必非池中之物,又有情有义,真实不枉结交你一场!”这张好也是个容易满足的,才两句好话便把他乐得颠颠的。当然,也是为老祖宗童贯办了件好差事,心里得意! 二人又客套几句,还是不能让外面人久等,终于携手走出来。韩世忠等一干兄弟倒是无所谓的样子,只是王炳林在外面哈腰多时,多少有些受不住了。 宁泽笑道:“今日过来,是特地来相请观察大人还有五哥等兄弟一同过去吃几杯薄酒的,王知县,莫嫌简陋,一同过去罢!” 王炳林受宠若惊,连连推辞说公公大人们相聚,自己就不好掺和,免得搅了大家雅兴。宁泽笑道:“你一向是我的父母官,出门在外多时,家里一切靠你看承。又帮兄弟报请了这么大的脸面,不去怎么像话?” 张好也是满不在乎一挥手:“小王,莫非也要杂家请你一回?”一声小王叫得王炳林骨头都酥了,急忙收起矜持,眉开眼笑屁颠屁颠跟在众人后面走出后衙,他早就安排了车马等候,在宁泽的坚持下,王炳林羞涩地跟张好坐了头驾马车,韩世忠和宁泽坐第二辆,后面便是王六斤几个弟兄和方小乙。 “喂,这个方小乙,让他跟着我怎么样?” 刚一上车,韩世忠劈头就来这么一句。 宁泽苦笑着看他:“咱哥俩一直没捞到个单独说话的机会,为毛开口就说这个?” “是块好料子,有根基,我怕在你手里浪费了。”韩世忠淡淡说道。 宁泽闷头想了想,摇头:“不行,起码现在不行!” “为什么?” “你本来就是高手,身边兄弟又多,少他一个不少。我不行,就两下花拳绣腿,眼看又要走了,得有人护着。” 韩世忠大奇:“不是才刚成亲么,又要去哪里?” “唉五哥,你能不能把打仗的脑子稍微挪用挪用?要是光凭咱们兄弟这身份,你以为皇帝老倌儿真有那么好兴致专门派人来给我当嘉宾啊?”宁泽苦笑着把刚才和张好的对话说了。 韩世忠低头一想,摇摇头:“这时机不对,就咱们大宋目下的战力,要跟金国联合灭辽,只怕是引狼入室居多!” “五哥,兄弟真是服了你,能看这么远!”宁泽无比惊喜,韩世忠虽是他的偶像,但一直以来勇武战术都没问题,韬略上却差了些。没想到时隔不久,居然已经见识不凡。天才就是天才!自己不过占了些时空的便宜,人家可是实打实的分析结果。 韩世忠淡淡一笑:“这也是托你的福。你我兄弟并肩作战恁久,哥哥一直在琢磨你的韬略,便也学着看看兵书,想想天下大势。也不知对还是不对。” 宁泽啥也不说了,握住老韩的手使劲摇了摇,感慨不少。 才几句话功夫,车马已经到了宁家。宁泽急忙下车把张好等引进正堂,唬得母亲李氏急忙在牛嫂的搀扶下出来见礼。韩世忠等一伙五队兄弟,天经地义执晚辈子侄礼见过李氏。张好却有些尴尬,说是跟宁泽称兄道弟,又比李氏小不了几岁,还自恃身份,这晚辈二字,是无论如何叫不出口的。只好打个咧咧,囫囵道声“老夫人好”含混过去。倒是李氏,对张公公一直照顾自己儿子感激涕零。 接着就是柳清思也过来见礼,重新谢过昨天的主婚人。这一次揭了盖头,张好等才看清柳清思的模样。张公公虽然对此事外行,但毕竟是大内出来的,世面见得多了,也忍不住笑着说了几句内行话:“呵呵,难怪二郎神魂颠倒急着回家成亲,原来是如此美貌娴熟的小娘子,任谁也放不下啊!” 幸好他是个宦官,这话虽然唐突,总还不至于让别人难堪。柳清思只好羞涩万福,偷眼看着宁泽很有面子地得意洋洋,心里忍不住也是一阵窃喜,终于没给郎君丢脸。倒是韩世忠很有礼节地温和说句“弟妹免礼”便没了二话。 柳清思退出去,一会儿叫了小丫鬟过来请说酒宴摆好请贵客入席。宁泽领着众人来到偏厅,已经摆下两桌酒宴。自然是张好、韩世忠坐在一席,王炳林打横相陪,另一桌便坐了张长武等。 宁泽一看桌面,不由暗暗赞叹一声。食器精洁,都是上好的官窑杯盏,桌上先铺开四色果子:甘棠梨、蜜橄榄、柿子膏和金橘,凉菜是一碟洗手蟹、一碟鹅鸭签、一碟火爆腰子、一碟盘兔丝,主菜是蒜泥白肉、清蒸羊脊肉、鸡菌油穿莴苣生菜、麻油西京笋和一盆清蒸紫苏鱼...... 他脸上含笑,心里惊奇地看着柳清思腰洗围裙,带着一个厨娘、一个丫鬟忙前忙后,手里又端着一盘菜胡面饼上来,终于忍不住瞧瞧拉住她低声问道:“这些都是你做的?” “嗯!”柳清思垂下眼皮,睫毛闪动,像是谦虚,又像是渴望丈夫的赞美。 “我真是瞎猫碰上了死耗子!”宁泽激动地说了一句。 ......柳清思无奈地看着他,这是好话么? 等最后一道百味羹汤上来,终于可以把盏倒酒了。柳清思团团道了一个万福,请大家慢用。张好看着满桌子的色香味,又忍不住呵呵笑道:“宁娘子这般巧手厨艺,真是我等的口福啊。今日是头一回主厨吧?嗯,三日入厨下,洗手做羹汤。未谙姑食性,先遣小姑尝。王知县、韩五郎,咱们可都成了先尝味的小姑喽!哈哈,哈哈!” 王炳林堆着一脸的笑容附和称是,宁泽却满头黑线地尴尬,张公公你也算是个风雅之人呐,这不着四六的本事在哪儿学来的? 0128、 夜半私语时 酒宴气氛很好,张好放下一半架子,和韩世忠推杯换盏称兄道弟,和宁泽开着很体己亲密的小欢笑,留下一半架子,矜持又和蔼地接受着王炳林的殷勤奉承。 更让宁泽开心的是,或许因为张好的一路同行,韩世忠已经变得圆润了些。骨子里的傲气和霸气仍在,但表面上已经如同上了一层薄薄的釉,使他看起来不再那么拒人千里之外。 另一桌的张长武和王六斤们不脱武夫本色,粗犷地吃酒说笑,终于带动方小乙脸上有了些真的笑容。 不知不觉,月上中天,张好已经吃得大醉。 王炳林本就是个一旁伺候的身份,急忙叫来随从,把他的贵人送回驿站,他要亲自服侍,不容半点差池。乐得宁泽和韩世忠相送回来,两桌并作一桌,大家真正的开怀畅饮。 席间柳清思来过两次,一次添加酒菜,一次是宁泽请她出来敬一杯酒,以尽女主之谊。清思的温柔和气和清丽的容颜,倒让老粗们心生敬意,想不到如此柔弱一个女子,竟然为了宁泽做出那么刚毅果决的行为。纷纷起立相谢,并忿忿不平地说队副真有****运! 博得柳清思羞涩一笑。 大家正在热闹时,韩世忠却对宁泽说道:“出去转转,透透酒气。”宁泽猜他有话要讲,急忙跟了出去。 此时天气已经颇冷,两人在院子里,口里哈出白气。 “红玉托我问你一句话。”老韩沉默良久才开口。 宁泽心中一凛,知道他什么意思,沉默半晌才道:“说罢。” “你如今成了亲,红菱怎么办?” ...... 韩世忠见他不说话,长叹一声:“不错,今日一见弟妹,换了我也是难以抉择啊!” “她,现在在哪里?” “已经回家了,红玉也回京了,她们姐妹在一起,你大可放心。” 宁泽一阵苦笑:“我有什么不放心的?我只是有些——” 韩世忠拍拍他肩膀:“大丈夫三妻四妾,也没什么。只是这用心太过,就没必要了。”在他心里,女人也就是个传宗接代的工具,有什么好叽叽歪歪的?那么多正事儿等着去做呢。 宁泽哂然一笑:“你跟红玉嫂子,也是如此?” “她?她自然不同些。”好在老韩还是说了句实话,不过剑眉一挑,傲然道:“不过分别也不大!” “哈哈,打得过人家再吹牛吧!”宁泽忍不住臭起他来。他二人大闹颍昌城,回营途中又较量交手,这事儿的战果只有宁泽知道。这时嘲笑老韩,老韩忍不住一呆,然后光明磊落地丧气道:“是,这婆娘,还真有些****不过!” “吼吼吼吼!” 一夜的喧闹终于散去,送走客人,柳清思急忙来把歪歪扭扭的宁泽扶到房中躺下,体贴地给他洗脸擦脚,扯过被子轻轻盖好,这才出去带人收拾。 宁泽迷迷糊糊不知睡到多久,才听到身边窸窸窣窣的声音,朦胧中睁眼一看,柳清思正小心翼翼地宽衣上床。 “现在才睡?”他坏笑着轻轻揽在柳清思腰间,又顺势而下摸到臀部。 “哎你别动!”正在脱衣服的柳清思被他吓得停止了动作,房里点着灯,明晃晃的。虽然做了一夜夫妻,还是害羞不已。 宁泽却翻身坐起,从后双手抱住她,亲昵地把头放在柳清思肩膀上,陶醉地闻着少女的体香,感受她柔顺如瀑的丝发,闭上眼睛喃喃道:“你真是我的好娘子!” 柳清思全身一阵酸软,无力靠在他怀里,也闭上双眼,口中轻轻说道:“没给你丢脸就好。” “呵呵,怎么会?上得厅堂,下得厨房,多少男人梦寐以求的——”忽然双手一紧,攀上高耸的峰峦。柳清思脑子里残留的一丝清醒,哪里够抵挡他的攻势?只好稍作扭动,便任他予取予求,喉头忍不住发出轻轻的呻吟。 宁泽熟练地一手揉捏抚摸,一手轻分罗带,柳清思全身终于没了遮挡。 ...... 沉重的呼吸旁边伴随着微微的喘息,半身无力的柳清思睁大双眼,认真地用丝巾给他擦拭头上,胸口的汗水,却顾不得自己也是香汗淋漓。 宁二爷闭起眼睛享受这顶级服务待遇,一只手还在不老实地继续爱抚对方,从鼻子里哼哼两声表示满意笑道:“知道么,张好今天找我谈正事了。” “什么正事?”柳清思不解,又白又长的双腿紧夹,不让他伸进去,湿漉漉滑腻腻的本就难受。 “他来转告,童贯和赵佶都让我进京。” “赵佶是谁?”童贯柳清思知道,却没听过赵佶的名字。 “皇帝老倌儿呗!呵呵。” “啊!”吓得柳清思娇躯一颤:“官家的名讳,你怎么能随便叫?” “有什么不能叫的?他也只是个人,还不如我呢,我有你!”说完坏笑一声,翻身伸头在她怀里一阵乱拱。 柳清思手忙脚乱地抵挡他无聊的攻击,口中说道:“那,那你就要去了么?”言语中无比的失落。她好像听说过,做官赴任,是不准带家眷的。要不然那王知县怎么会着了宁泽的道? “咳,已经跟他说了,才成亲呢,哪里走得开?过一阵儿,等过了年再说。”宁泽继续。 听到还有时间相聚,柳清思稍稍放了些心,问道:“那,让你进京当个什么?” “谁知道呢,不是说宝文阁直讲么,估计就是去贴身伺候老赵,也没甚意思。”宁泽胡乱应道。他其实知道大宋的职官结构,真是复杂到让人烦死,比如这个宣德郎的衔头,就是个散官衔,给一份七品俸禄而已。而这个宝文阁直讲,也只是个寄禄官名,也就是说工资在宝文阁那边领,但却肯定不在宝文阁做事。因为还会有个差遣职务,名为临时,实际才是正式工作。 赵家这套制度设计还真不是一般的天才,这么弄来弄去,颇有些像后世的什么组织关系借调等等。总之你永远不知道自己真正的领导是谁,你的权利也永远只是临时获得,随时可以取消。让任何人都没法做大做强,永远得捏在皇帝的手心里。 不过赵家却还有另一点好,那就是工资够高,像他有两个衔头,就是拿着两份工资的国家干部了。想想吧,那些衔头差遣多的,得富到什么程度? 这些当然也没必要跟柳清思说那么具体。只是床笫间的小夫妻闲聊,又不是上政府管理课。一边磨牙,一边享受着。 “哦,那,那就有机会见着何家妹子了吧?”柳清思不经意地轻轻一句道。 宁泽心中一阵歉意,却不知是对谁的,只好不说话,低头在柳清思樱唇上深深一吻。 0129、 养望 (儿子要毕业考试,只好耽误一天时间监督复习,更晚了,告罪!) ~~~~~~~~~~~~~~~~~~~~~~~~~~~~~~~~~~~~~~~~~~~~~~~~~~~~~~~~~~~~~~~~~~~~~~~~ “二哥,吃饭了。” 掀开厚厚的毡帘,宁涛把脑袋伸进书房,嘴里哈出热气。一年多时间,老三宁涛又长了不少,眉目也有了些半大少年的味道。 “嗯,你先过去,我马上来。”宁泽对弟弟一笑,低头继续在书桌上挥毫。这是新任唐州知州孙歆专门来信请他写的条幅,润笔五十贯一并送来。他赶着腊月前交货。 张好和韩世忠十月上旬就走了,之前宁泽专门抽出时间,每天陪着客人们游山玩水、到处会客。 湖阳虽小,可以玩玩的地方倒也有几处,比如什么龙泉寺、紫玉山,蓼国遗址的蓼山等等,都还有些特色。尤其是一真一假湖阳公主墓,居然也让张好大发感慨。说这区区一个宋弘,竟能拒绝公主下嫁,留下“贫贱之交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的名言,让堂堂公主抱憾终身,也算是伟丈夫一个。 这话弄得宁泽心里一阵不以为然,心说你一个公公,怎么老爱关心人家男女之事?这种感慨该我发才对,老子如今有了清儿,真要赵佶送我个公主,老子也拿这话填他! 张好在湖阳一呆就是十几天,真是“村中闻有此人,咸来问讯。”难得一个唐州竟有官家身边人逗留,便都想来抱抱这条粗腿,从知州到通判,从通判到团练,上上下下,张好只有一个人的礼没有收,那就是才升了唐州团练副使颜炳烈的大礼。 这态度直把颜炳烈吓得几乎自杀,心知是去年收受陈文锦贿赂故意陷害宁泽事发。人家不理自己,这是要替宁泽出气啊!只好厚着脸皮偷偷去拜访宁泽,只说当初自己是受了陈文锦蒙蔽,一时糊涂才上了这厮的当,如今已追悔莫及,只求直讲大人恕罪则个。 宁泽乐呵呵地告诉颜炳烈,第一,自己并不怪颜大人,只当没有发生过。颜炳烈大喜正要感谢,他的第二又说出来,不过要他帮忙去沟通张好的关系,也想都别想。自己可以不计前嫌,但以德报怨也不是我宁二爷的处事风格。 颜炳烈只好长吁短叹回到唐州,果然没过多久,便被京西南路提刑一本弹劾到了大理寺左断刑,左断刑属大理寺下的一个高等法院,专管天下命案和朝廷命官。颜炳烈这一去,自然有张好去请示童贯,帮宁子霑报仇,他什么都不用管了。 话说宁泽当时婉言谢绝颜炳烈的哀求时,心里便暗暗好笑,你当老子真的那么大度有仇都不报么? 总之,张好走的时候,真是两袖金风乐不可支,连宁泽为了表示感恩送的五百贯盘缠也坚决退回,理由是这么好的哥们儿不能见外。不过子霑若是有空,帮忙写几幅字,画几张画倒是乐意收下。 张太监在唐州一路吃喝,绝不会忘记抬举自己兄弟,逢人就吹嘘官家赵佶都几次三番临写宁泽的墨宝。这在当时绝不是忌讳,反而是很风雅的事。比如早些年赵佶也曾干过托人专门到杭州收购蔡京墨宝的雅事,也让蔡京得以迅速升到中央。如今宁泽依葫芦画瓢,一时弄得唐州纸贵,凡是有些地位根基的,莫不已求得宁直讲墨宝为荣。 反观韩世忠一行,便低调了许多。宁泽陪张好是应酬、风雅。陪老韩便是真心实意地大碗喝酒大块吃肉。闲来便讨论兵法,诉说胸中报复。他不敢给韩世忠透露太多,只是委婉表示对局势的担心,望他到了赵州,严阵以待,不是提防辽国,而是提防金国。 说一千道一万,若是能把金国崛起扼杀在摇篮,那当然最好不过。可惜目前看来已经不可能了,只求这几年能苦心经营,别让赵佶和童贯自寻死路为上策。唉,菩萨保佑吧。 韩世忠兄弟们离开的时候,宁泽给王六斤他们几个每人封上盘缠五十贯。来的时候,大家虽然都立了功有封赏,毕竟是穷弟兄,只能五贯十贯地随礼,已经算是大礼了。宁泽无论如何也不好意思让弟兄们空手回去,大家推辞不得,只好收下。 他送给韩世忠的,却是两样礼物,第一样是自己画的一幅《和合仙人图》和一幅《韩梁并立写真像》。仙人图还则罢了,写真像却大不一样,一扫当世男大女小的尊卑陋习,二人相对而立,默默含情。加上宁泽独有的西洋技法,把二人的容貌、神态,刻画得几无二致。老韩才打开看了一半,老脸一红便赶紧收起,生怕被弟兄们起哄讪笑。 第二件礼物,是童贯送给宁泽的乌丝软甲。靠着这个,宁泽经历几次险情都平安无事。如今他自觉已然无用,韩世忠去赵州却凶险无比,非要他时时穿上自己才安心。 韩世忠死活不收,只说凭自己的本事,哪里还有刀剑能伤?二人争执不下,关键时还是柳清思一语决断,她敛衽一礼:“五哥,宁郎夜夜念及五哥北上赵州,并非只是忧心五哥安危,更为天下苍生愁烦不已。五哥穿上这件软甲,便如宁郎跟随五哥在前线杀敌立功一样,也了却他的心愿。免他日日为大宋烦恼,为五哥悬心!” 这番措辞柳清思并没有跟宁泽商量过,只是每夜听他念叨,知他心里所想,替他说出来罢了。韩世忠慨然叹道:“兄弟,弟妹贤德,你须善待!”他从来惜言如金,能说出这八个字,可见柳清思在他心里已经有了很重的分量。 送走两位至交,宁泽便安心在家里度假,过起小日子。 每天早上起来,清儿便会奉上浓香的早餐。吃完便去给母亲请安,顺便看看宁涛的课业,然后不顾旁人笑话,拉起妻子并肩而行去到自家伞行。此时他已是堂堂七品,再站柜台已经违反大宋道德律法,但却可以跑到楼上,跟妻子品茗、斗棋,写写画画,说些甜蜜话儿,看看街上的热闹。 等差不多牛嫂已经在家准备好各种材料,夫妻二人又才回家,妻子下厨,他非要在旁边帮手。柳清思做唐州的传统菜肴是没说的,可宁泽创意不断,时不时地露上一手,吃得全家意犹未尽。起初还觉君子远庖厨,何况大官乎。只是后来实在抵挡不住他的手艺,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权当留个佳话好了。 到了下午,便有数不清的宴请和人情,上门请客吃饭的,来求他墨宝的。宁泽基本上来者不拒,这种时候养养人脉当然有必要,早晚自己要离开,家里的事还需人家帮忙呢。何况求字求画润笔丰厚,他不用贪图贿赂,便已随随便便积累了将近万贯家私。这种神仙日子哪里去找? 到了晚间,夜深人静,柳清思侍奉老小完毕,便躲躲闪闪半推半就,被他弄得精疲力尽方得休息。每每这个时候,便是他最觉温暖、踏实的时候。也只有此时,柳清思静静看着他胸膛起伏,闭着双眼熟睡的样子,才充满幸福地把俏脸往他肩头轻轻靠住。甜甜等着天明。 0130、冬节 (虽然是过渡章节,但争取白天再来一更,算是赔罪道歉!) ~~~~~~~~~~~~~~~~~~~~~~~~~~~~~~~~~~~~~~~~~~~~~~~~~~~~~~~~~~~~~~~~~~~~~~~~ “清儿。” “嗯?”柳清思穿着薄薄一层秋衫,坐在床沿,含笑看着手里几块布料颜色,比来比去。听到他叫,抬头应道。 “我想算算,咱们家现在有多少钱了。”宁泽坐在窗前,外面有些泛光的阴影纷纷掉下,落在窗纸上,不多时便积起蓬松一层。 下雪了。 屋里温暖如春,丝毫没有炭火的烟气。宁泽的这个地暖设计,已经让很多客人羡慕不已。来到他家里,明明没有一个火盆,却不论走到哪间屋子,身上都会暖洋洋的,不多时便要脱去外套,否则汗水便会不断渗出。 可是不管谁问起其中奥秘,宁泽都是微笑不答,包括他的老丈人。但他答应给老丈人做一套。柳大洪听说成本大概在二百来贯,先吓了一哆嗦。后听说是白给,马上又催促他赶快开工。 单纯的柳清思也问他,为什么不把这个取暖的好办法和乡亲们分享,他还是笑而不答。 这时柳清思看着他,脸上露出奇怪的表情。宁郎一直是甩手掌柜,从来不问钱的事,今天这是怎么了? 她放下手里活计,到柜子里取出一本账簿打开,一条一条轻轻说道:“你走时给家里留下两百四十贯,牛伯都交给了我。这一年来账上总支流水一千七百贯,如今除去货物、购料、人工,现钱有九百五十贯。加上你带来的、官家给的赏赐、咱们成亲收的礼金......” 她一笔一笔边说边算:“还有这些日子旁人求字画送的润笔等等,咱们家现在有九千多贯钱了。” “呵呵,不错不错,娘子真是持家有道!”宁泽笑嘻嘻凑过去,柳清思没有往回那样躲开他的骚扰,任他搂住蛮腰,低头不语。 “嗯,怎么了?”他有些奇怪:“怎么不高兴了?” “你,这便是要走了么?” 女人呐,为什么总是这么敏感?宁泽暗叹一声,笑道:“何以见得?我要点钱花不行么?” “往回你也要钱,可是只说数目,从不问其他。除非你疑心我......要不就是要走了。” “好吧好吧!我投降。”宁泽举起双手苦笑道,话都说到这份上了,难道要说自己疑心人家? “只是未雨绸缪,想替咱们将来做做打算,真要走了也该谋划一番么。”宁泽搂住柳清思肩头,亲亲她俏脸笑道:“我估计,等过了冬至,圣旨也快到了,须得准备准备。咱们伞行每天多少周转可以应付?” 这一晚,他做了个满身铜臭的商人,尽说钱上的事儿。歇息的时候,柳清思竟也破天荒坚持没让他碰。他有些错愕,觉得自己伤了媳妇儿的心,不敢造次。 冬至是个大节日,俗称亚岁。 天还没亮,宁泽便醒了。他发现清思竟然还在熟睡,凑过身子静静端详她的面容,粉嫩的脸蛋一抹天生的腮红,因为熟睡,更显得润泽欲滴。长长的睫毛遮住了眼皮,秀气挺拔的鼻梁传出微微的呼吸声。只是眉间有些深锁,不知为了什么,梦中还在烦恼。 宁泽心里着实不舍,轻轻叹气,想去吻她嘴唇,却见她眉宇忽然又开朗起来,嘴角上翘,有了笑意。 “这丫头,睡着了还这么一会儿烦恼一会儿高兴的!”宁泽暗笑道,不敢惊扰了她,慢慢起身穿衣。 “你起来了?”他动作虽轻,已经把她惊醒。 “嗯,你多睡会儿,今天我来安排吧!”宁泽疼爱地摸摸脸蛋笑道。 “哎呀要死了,怎么睡这么沉?”柳清思忙不迭地起身穿衣,今天本来就是大日子,怎么能睡过去? 匆匆梳洗完毕,夫妻二人并肩来到南房门口:“儿子(儿媳)给母亲问安,母亲冬至吉祥如意,福寿绵绵!” “呵呵,快进来、快进来!”李氏在里面已经发出笑声。 一会儿宁涛也跑过来请安,一家人坐在李氏屋里。牛嫂带着婢女小婵,端上时新干果、蜜糖、红枣过来给老安人道贺冬节。 一时牛伯带着方小乙在门外请安,报道祖宗牌位已经请来,请老太太过去祭祖。 李氏站起,柳清思和宁泽急忙上前左右搀扶,宁涛跟在后面,一家四口来到中堂,中堂正上方正是蔡京题写的“节义流芳”匾额,下面条供正中放了宁家几代祖先牌位,又摆放了三牲、茶、酒、果盘并香烛等物事。 李氏率先接过三炷香点燃,默默向上祷祝一番,行罢大礼方一旁安坐。才到宁泽夫妻双双向祖宗叩拜上香,最后是宁涛也磕了头。牛伯见礼毕,急忙放起炮仗,一时响彻四邻。 冬节原本不放炮仗的,可宁泽一来为了图个热闹增添节日喜庆,二来也是为了丈人柳大洪做做广告,故意放得轰轰烈烈。他家现在已经算是湖阳县首屈一指的大户人家,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想必要不了多久,满城百姓便会纷纷效仿,然后这风俗便会渐渐传遍大江南北。 汉人图热闹、图吉利,只要能达到这个气氛,一定是跑不了的。 拜罢祖先,清思留在家里陪着婆母,宁泽便要带上宁涛,方小乙紧紧跟随,四处拜贺冬节去了。宁涛虽然还小,但自己一旦离湖阳,外面的事便是他去撑着,是该让他历练历练了。 一个早上,宁泽先去了岳父柳家。柳大洪夫妻早就倚门而望,翁婿关系如今已经非常和谐,加上宁涛和柳清显早就成了同窗好友,自然是亲亲热热。张氏不见女儿跟来,虽是规矩,但也不免心头不舍,问东问西,又回了许多礼物。 接着又去见了王炳林和县里几个士绅,一家家都对宁直讲亲临受宠若惊,恨不得把肉割下来给他吃了才能表达光荣和兴奋。不消说,一会儿回拜的时候,礼物只有翻倍奉还的。 宁二爷现在也没打算做个铁面无私的清官,礼尚往来的事他还是比较看得开。灰色收入嘛,不踩底线就是。目前大宋贪风一片,自己这样已经算是清廉的! 最后一站却是去了唐河边,张顺虽然现在不知下落,但熟悉的那班弟兄们还在,他上前笑吟吟地一一问好,满嘴都是浑话,全无半点官腔架子。弟兄们嘴上说不出别的,心里却感动。人家现在已经是大官,到了跟前,依旧是去年那个有些奸诈,有些泼皮,又有几分风度的少年模样! 方小乙乐呵呵地除下肩上褡裢,挨着每个人都送上一贯钱作为贺礼。众人见这个黑脸大个子去年还懵里懵懂耀武扬威地来见世面,今天却成了宁二郎的亲随,也暗自感慨。 临走时候,宁泽坚定拒绝了船工们凑的回礼,只让宁涛和方小乙每人拎了两条大鱼,算是年年有余,常来常往。 0131、郁闷极了 “你最近心情好些了?”回家路上,宁泽看着方小乙,笑问道。 一直以来,方小乙几乎就没有流露出欢笑的表情过。当然是因为还未从阴影中走出来。如今的他,眼神早已不像一年之前那样清澈、纯洁。而无时不刻显露出的绝望和空洞,让宁泽一直悬心。今天在河边,他终于露出些许笑容,宁泽当然很高兴。 可是不说则以,一说,方小乙更加黯然:“是,看到故人,俺很高兴。”显然,见到故人固然高兴,可是他最想见的故人都没了。 宁泽不是心理医生,当然不知道科学的治疗方法。只能相信时间才是最好的药,总会慢慢治愈,现在最要紧的就是别去打扰他。于是换个话题对老三宁涛说:“让你跟小乙哥学拳脚,学得怎么样了?”在他的观念里根本就没有“惟有读书高”这种腐朽思想,这个弟弟最起码得能一个****四五个,才算达到他的期望。读书么,到还在其次。现在的书,读傻了可没人赔。 宁涛很兴奋:“我很认真的,小乙哥教得老好了,这几天都把太祖长拳练熟了,回家打给你看!” “呵呵,好啊。记住,小乙哥可是我花了老力气才请来的高手高手高高手,你得好好学,咱们家才不吃亏!”他一说,方小乙也挨不住咧嘴笑起来:“三郎学得恁快,气力是差些,不过跟他一样大的,三五个也近不得身了!” “那就好。对了,回头你也教我几招,今后咱们兄弟出门闯荡……” 三人一路说说笑笑往回走,要早些回家欢度冬节了。 不出这厮所料,还不到腊月廿三,京城又派了黄门过来传旨。 这次来传旨的,当然不会再是张好那样高品级的宦官,而是几个普通黄门组团过来,说完就要赶路回家。 正直新年前夕,宁家上上下下真是大动干戈,在中堂预备下香案,毕恭毕敬把传旨队伍迎进家里。老牛心想,这是二郎小主人又一次光宗耀祖的盛事,岂能闷声发大财?回头跟老婆牛嫂一嘀咕,牛嫂也是同样心思,她负责老太太的起居饮食,最了解老人家:“你说得是。这是宁家兴旺发达的大事儿,不可清静,要不然,干脆把大门敞开?” 两口子一拍即合,兴致勃勃地通知其他人,赶紧把大门打开,不管有意无意,别拦着到门口蹭热闹听的街坊邻居。他们希望宁家的荣耀,能在第一时间传到湖阳县的每个角落。 中堂里,庄重严肃的宣旨仪式启动。宁泽身穿墨绿公服,腰系犀角带,头戴折角幞头,足登饰繶绿色朝履,双手握住木质上漆笏板,静静站在一侧等候。 “有旨,宁泽上前听宣!” “臣在!” 这大宋还是比较民主的,一般情况下,不管是面见上司、皇帝还是聆听圣旨,都用不着下跪。就是弯腰低头表示慎重便可。 “诏曰:宁泽功德才茂,朕甚嘉知,特除翰林图画院待诏学士,勾当编修《宣和画谱》差遣,给假一月,宣和四年仲春即任。钦此!” 尖声尖气宣读完毕,这个难得出差一次的小黄门笑眯眯地弯腰叫着宁泽:“宁学士,接旨吧!” …… “宁学士、宁学士!”连叫三声,宁泽呆在那里气都不啃一声。小黄门急了,放高了声音尖叫道:“宁学士!” “啊?”宁泽抬起头,居然有些茫然地看着他。 “接旨呀!”对面那位急得,这人怎么这么没礼貌啊,圣旨都没听见。 “哦,是、是。臣宁泽接旨。”宁泽这才反应过来,横放笏板上去托住圣旨。回头给站在旁边满脸喜色的老牛低声道:“去把谢仪取来,谢过几位公公。” 老牛喜滋滋地跑了出去,一路给家里人使眼色,低声说道:“听见没有,二郎点了翰林,当学士了!”那激动,简直让面部肌肉都扭曲得不成样子。 消息一下子就传了出去,很快传到李氏房中,柳清思也陪着婆婆等候消息,听说他点了翰林学士,真是激动得无以复加。李氏口中只念太上老君如来佛祖,多谢祖宗保佑,宁家出了翰林! 要知道,做翰林,那是清贵无比的荣耀。自唐朝以来,翰林院就是文人精英们聚会的地方,地位远超普通官员。历朝历代,几乎所有宰相都须得在翰林院里滚上一滚,镀上一层金粉,才能到达人生的巅峰。 所以在李氏眼里,儿子别看现在只是个七品,但能够得到这份荣耀,那是给个五六品的州官转运使都不换的。 柳清思虽然不是那么太起劲,毕竟只有一个月相聚便要分离,但听到丈夫如此安排,也替他欢喜得很。 那几个传旨太监得了每人五十贯钱的谢仪,眉花眼笑被送到偏厅吃茶等喝酒去了。宁家上下便酝酿干一票大的,是不是又去丈人家把烟花炮仗搬一堆来放放? 老牛兴奋地出着主意,等候二郎点头。谁知这厮居然好半天魂不守舍,这时又铁青了脸。他不好开口吼老牛,却已经很不悦:“这有什么好庆贺的?你是不是把外面大门都打开了?” “是啊?这么好的事,只怕满县城都知道了。吼吼!” “你——!”宁泽一阵无语。 “怎么了二郎?”老牛终于发现他脸色太难看,又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急忙小心翼翼问道。这时柳清思正好过来,不解地看着这一幕。 “快去,关了大门,我想静静!”宁泽喉咙里一阵低沉地吼叫。 老牛不敢多说,急忙匆匆走出堂下,一边喊叫:“快关大门!”又忍不住嘀咕起来“这个静静是谁啊?难道是何小娘子?” “怎么了?”见下人们走散,柳清思急忙走过去扶他坐下:“满脸不开心的,这不是好事么?” “好事?好个屁啊。你没听见,让我去当待诏学士啊!”他一脸郁闷。 “是啊,翰林院待诏学士,不好么?都说点翰林、点翰林,点了翰林,早晚要出将入相的。”屋里太暖和,柳清思忙取出手帕,给他擦擦一脑门子的冷汗。 宁泽伸手握住柳清思玉腕:“唉,你不懂的。这个翰林待诏学士,不是负责给皇帝当秘书的学士,是专门陪皇帝老倌玩儿的那种!” 0132、 妇科大夫宁子霑 “想不到啊想不到,想不到我这种经天纬地之才,安邦定国之士,居然被他赵佶老儿弄去当个清客!你说你说,这不是有眼不识金镶玉,错把茶壶当夜壶么?”他又拍桌子又捶板凳,痛心疾首地胡言乱语道。 “噗嗤!”听到这厮最后两句,本来一头雾水忧心不已的柳清思忍不住笑出声来,这个二郎君真的有些二,有把自己比作夜壶的么? 只听宁泽继续解释道,这个翰林分两种,一种是翰林院学士,那是正宗的清贵部门,专门负责写书编史、起草文诰,也给皇家伴读、有时候还能外放当个临时考官什么的,荣耀无比;另一种叫供奉翰林,就是负责每天吹拉弹唱琴棋书画,万岁爷兴致来了要玩儿点什么高雅的,便把他们叫去相陪。所以叫“待诏”,就是等待召唤的意思。 当年李白就是个待诏学士,李隆基要听个曲啊,写个诗啊什么的才找他。也是这谪仙人神经分裂脸皮厚,一会儿洋洋得意到处在不明真相的群众面前吹嘘自己是翰林学士,一会儿又愤愤不平觉得自己像个被豢养的男宠。发了疯时,索性闹大些搞个什么杨玉环磨墨、高力士脱靴,再写几句“一枝红艳露凝香”调戏调戏皇帝老婆,也只为了这个名分不对。 也正因为李太白花样作死,所以才闹了个野外放生一辈子又哭又笑的结局。 柳清思虽诗书满腹秀外慧中,毕竟是个女子,加之从小生长在工坊之家,何曾有念头去关心过大宋官制?当然不懂这其中的奥妙。此时听了丈夫解说,才明白他为何如此烦恼。 不过,女儿心思终究不同。在宁泽看来是很丢脸丧气的一件事,她却不以为意,反倒觉得很好:“那也不错啊,你不是就爱书画么,官家识才,让你饱揽古今神迹,正是乐其所哉。如此悠游,还有什么不满意?” “况且——”她秀眉微蹙,轻轻蹲下:“都说宦海波澜,我只愿你一生平安无忧,便怕你如一年前那般……让人担惊受怕,操断心肠!”说着说着,忍不住将头侧在他腿上,望着门外痴痴发怔起来。 宁泽心中一阵暖意,伸手抚摸柳清思面庞:“也许你说得对吧。呵呵,不管如何,这总也不是件坏事,倒是我反应过度了!” 放下心结,宁泽不再懊恼。携了清儿小手来到母亲房中,大致解释了一番,也只是想告诉家人,这个官儿虽然不错,但也没什么好炫耀的,不用那么高调。没得让明白人看了笑话。 老牛夫妇听了原委才明白二爷为何发如此大火,真是后悔不迭。不过也只能等这事慢慢降温了。 “二十三,糖瓜粘;二十四,写福字……” 爆竹声中,难忘的宣和三年终于到了尽头。除夕之夜,正是千门万户笑语喧哗齐聚守岁,期盼来年兴旺幸福的日子。 宁家上上下下自然也是一片喜气洋洋。 只是柳清思有些恹恹地打不起精神。一大早勉强起来给婆母道了万福,她便带着牛嫂和两个厨娘忙活岁宴。中午吃饭时就见她脸色红得有些不正常,还头冒虚汗。 李氏知道儿媳操劳过度,连声催促她赶紧去歇息歇息。清思这才勉强答应,说稍微歇歇再出来。 宁泽看在眼里,并不说话。等到午后后院稍微清静,他才偷偷溜回房里,柳清思面朝里面靠在床上。 “诶!”他坐在床边,轻轻用手肘碰碰妻子。 “嗯?”柳清思口里答应,却没精神转身回应他。 他轻轻趴在柳清思臂膀上,侧头望着她,贼贼地笑道:“告诉我,是不是有了?” “有什么?”柳清思望向他不解问道。 哦,这闺女似乎缺乏这方面的知识。宁泽明白:“是不是最近身上特别懒,不想动?” “是啊,每天一睁眼就全身发软,实在懒怠动弹。我、我也不知如何?”柳清思很惭愧,红着脸低下头去,泫然欲滴。这都被丈夫看出来,那旁人岂不是更加清楚?单纯的她有些害怕。忍不住翻身过来靠在宁泽怀里,希望他能理解自己。 “你那个月事,这个月是不是没来?”宁大夫继续循循善诱道。 “你怎么连这个都知道?”柳清思睁大本来就很大的眼睛,诧异地看着他,旋即又承认:“腊月中就该来了,现在还没有。”说完这句话,柳清思狐疑地看着他,心说这人看上去道貌岸然的,似乎对女人了解得很,哼! 宁泽不知道她想啥,自己却咧嘴呵呵乐开了花。 柳清思心头一动,觉得似乎有什么事发生了。可到底是什么,又说不出来。见他神秘傻乐,忍不住气恼地使劲拧了一下:“这有什么好笑的?” 宁泽一把勾住柳清思脖子凑上去叽里咕噜说了几句,完了吧嗒使劲亲了妻子一下,这才放声大笑起来。 柳清思心头一震,呆呆望着他:“你、你说真的?”语音发颤,简直控制不住。 “我是你老公,我骗你干嘛?”宁二爷翻身和她并排躺下,在床上翘起脚晃悠着:“嘿嘿,没想到啊没想到,没想到二爷我瞄这么准,真功夫啊!” 柳清思又羞又喜又不放心,这种半吊子妇科大夫的话,还真是让人犹豫不定。思来想去半天,才咬嘴唇问道:“那要不是,可怎么见人呢?你可先别跟娘说起,等看看再说好吗?” “切,这种大喜事年三十儿不说,岂不大煞风景?况且你看你现在这样,知道的人家替你高兴,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才嫁过来就现原形变成个懒婆娘了,到时候嘀嘀咕咕议论你,你受得了那我就不说!”宁泽板起脸道。 …… 柳清思被他吓着了,只好闷着头不说话。宁泽急忙在一旁百般殷勤爱抚,一会儿轻轻摸摸她肚子,一会儿又给他捏肩揉背,嘴里还只管絮絮叨叨:“你若不信,咱们回头找个郎中来一瞧便知。不过我跟你说啊,这年月他们干这个可不太专业科学,知道么,妊娠前期一定要……”听得柳清思神思恍惚,不过终于还是欢喜大过怀疑,忍不住搂住宁泽脖子呜呜哭起来。 “嗨嗨嗨,宝贝儿你这是怎么了?”宁泽大奇,好端端地你哭什么?难道居然不开心? “奴家、奴家很开心!终于有了你的骨肉了——” 0133、憾别 “娘,孩儿有件事要说。” 年夜饭吃到一半,宁泽看看外面厢房,老牛、方小乙他们吃得很热闹,似乎没人注意这边。终于按耐不住心头的激动向母亲开口说道。 柳清思咬着嘴皮,含羞低头,也是一脸的欢喜。 李氏笑眯眯地望着儿子媳妇:“装神弄鬼的,想跟娘说甚?” 宁泽伸过脑袋,在老娘的耳旁嘀咕几句,然后得意洋洋坐回原位。李氏望着柳清思:“清儿,这是真的?” “只是宁郎推测,儿媳不知确否!”柳清思毕竟矜持,垂首回答,声若蚊蝇,几不可闻。 “那,你是不是......” 李氏一口气生下三个儿子,经验已经足够丰富,急忙问了几个关键点。柳清思一一点头承认。 “呵呵、呵呵,老头子,听见没有,咱们宁家要开枝散叶了!”李氏声音激动,回头对着堂上还未撤去的祖宗牌位哽咽,忽然又高声叫道:“牛伯、牛伯!” “在,老夫人甚事?”老牛夫妇听到招呼,赶紧跑过来。 “快,先撤开桌面,这么大的事他们竟然现在才说,拿垫子来,请香烛来!”李氏激动得不知所云,一个劲地吩咐。老牛莫名其妙看着他们一家子,幸好是看见一个个都是高兴激动的表情才没被吓着。急忙又重新铺陈祭奠。 李氏坐在一边,对宁泽夫妇道:“你们俩给祖宗、给你们父亲敬香,祝祷祝祷!” 宁泽夫妻只好双双跪在堂前手持高香,把这桩喜事说了一番。 一时老牛夫妇也激动得掉泪,牛嫂一边抹着眼角一边笑道:“这是天大的喜事。今年咱们好生兴旺啊老太太!先是二郎平安回来,这也罢了,又是封官又是诰命,又成了亲。没想到这最后一日还有如此大喜,老太太福泽无边啊!”说着一连几个万福,说得李氏合不拢嘴,连声叫道:“赏、赏,全都赏,阖家同喜!” 宁涛激灵,一听二嫂有喜,滋溜一下窜出堂外,跑到外间仆人们饭桌大声宣布,又催着方小乙跑到杂物间把烟火炮仗搬了许多过来。堂上众人还在热烈议论,不妨院子里砰地一声,一柱烟花冲天而起,火树银花,映照天空缤纷一片。 牛嫂扶了李氏,宁泽携着柳清思的手站到门口,一家人仰望天空。宁泽夫妇忽然心有灵犀,无边感慨化作相视一笑。 自大年初一起,李氏下令,全家工作的重心就是柳清思,所有劳动一概免除,只要精心加强营养,安心养胎。急得柳清思手足无措,频频用眼神向夫君求助。这吃了睡睡了吃的日子是人过的么? 宁泽乐呵呵扶着老娘说道:“母亲这是关心则乱。自来养育孩子,哪有万事不做的?适当的劳动才能让清儿身子骨健壮结实,产时方有气力。否则可是凶险万分。那时候儿子又不在身边——”说到此处,忍不住回头看看柳清思。柳清思心里一沉,这才想起,过了这个月,宁泽就要东京赴任去了。 时光好匆匆,说时迟那时快,转眼已经到了二月初,皇家给的假已然到期。 怀孕未久的柳清思已然窈窕灵动,但这时却手里迟缓地一样样衣服细软给宁泽收拾。手里动得几下,便会抬起头眼巴巴地看着一旁呆坐的宁泽,眼眶里泪水打转,万般的不舍! “别难过,是去做官,又不是去杀头。那什么,到时候我见机行事加把劲,看能不能把你也接到京里,咱们再不分开。”他长叹一声,心里也是难过。 其实,这是他宁二郎对大宋官职一知半解的错误。大宋确是禁止做官携带家眷,不过那是对地方官而言的。这是从政治角度考量,一是要地方官员保持廉洁。有制度,本地人不能在本地做官,防止乡党横行搞独立王国,也防止裙带关系形成贪腐一窝。同时不准携带家眷,也是防止领导干部身边人跟着去祸害别的地方,那家眷离得远了,自然不能干涉官员的职务便利,让地方官能聚精会神搞建设,一心一意谋发展。还有就是以免出现一人犯法,全家逃匿的极端情况发生。俗话说跑了和尚跑不了庙,还有个最后的防线。 京官就没有这方面的顾虑了。天子脚下,御史言官多如牛毛,有几个真敢乱说乱动?既少贪赃枉法之嫌,又无起兵造反之危。带上老婆孩子,还等于送到进城给皇帝老儿做人质呢,谁管你带不带? 可是宁二爷现在不知道啊,也没人跟他说。他一家子便如此稀里糊涂地当作纪律严格执行着。还搞得悲悲切切难舍难分。 包袱行礼终于全部装箱上了牛车。现在才平了匪乱,路上太平。又有方小乙跟随护送,安全是没得说的。因此宁泽轻车简从(也没什么随从),牵了从青溪带来的小白,方小乙套上牛车,站在门口一家告别。 李氏哭啼自是不在话下,宁泽好言安慰,答应呆上些日子,抽空就请假回来伺候老母亲。又叮嘱兄弟好生锻炼身体,读书要灵活多想,不能为了考功名便把脑子弄糊涂了。 家里的事都托付老牛夫妇,又有柳清思操持,应该没什么问题。再说了,那王炳林是吃素的?拍自己马屁还来不及,自己去伺候皇上,他敢不把自己家里给伺候好了?根本不用操心。 辞别老母,柳清思执意相送。宁泽也心里不舍,只好由她。坐上柳清思相送的牛车车厢,两口子一路说不尽地互相叮咛嘱咐。反正就是没有你的日子里我会更加珍惜自己,没有我的岁月你你要保重你自己!齐秦怎么唱的,他们就是怎么说的。 直到城外,再也不能送了。柳清思勒住宁泽的腰,不放手,不说话。 宁泽轻抚俏脸,柔声道:“回去吧,咱们都是彼此能放心的。我只是有些遗憾,不能亲眼看着咱们孩儿生下来。你别多想,生男生女都是一样,我可不会不开心!”轻轻拍拍她的脸,算是帮她放下心里一块石头。这压力太大了,总是惦记为宁家传承香火,一脑门子要生个儿子! 柳清思虽然不说话,已经泪如雨下,死死搂着丈夫不松手。宁泽也是心头一酸,低头与她拥吻一处,良久良久,才一狠心分开,跳出车外,大步走去。 临行回头用力挥手:“保重!” 0134、花样进京 (呼......有人问再解释为什么断更七天吧!) ~~~~~~~~~~~~~~~~~~~~~~~~~~~~~~~~~~~~~~~~~~~~~~~~~~~~~~~~~~~~~~~~~~~~~···~~ “喂,看咧、看咧,最傻最笨的咧,大个肉馅馒头值当三文嘞!” “鲜香鸡皮腰肾、杂碎干脯哇,每个十五文呐!” “猫粮、狗粮的咧,油光水滑就是我家啊!” “新旧估衣啊,随时裁尺立等可取啊,瞧瞧这块布啊——” ...... 东京汴梁,南熏门御行大街、汴河虹桥上。 其实认真说起来,这只能算是汴梁城的城乡结合部,然而站立桥头的宁泽已经是醉了! 不止一次地看过《清明上河图》,不止一次拜服于张择端老先生的笔下,那画儿上的风土人情、繁华市井......宁泽也不知梦里穿越过多少回。 如今真到了身临其境,除了欲哭无泪四个字,哪里还有别的词来形容? 他无比陶醉地手扶栏杆,也不顾旁边小贩敢怒不敢言的眼神(因为他是长衫幞头,最少也表示有功名身份。寻常百姓哪敢招惹?),硬是挤在人家的摊位上,贪婪地望着浑浊宽阔的汴河水。 方小乙也不知二哥抽了什么风,才上虹桥就趴了这半天,愣是不挪窝。只好牵着小白无奈地傻站着等他。还得不住对面前那个卖跌打膏药的闲汉咧嘴憨笑,表示妨碍人家生意的歉意。 虹桥是座大桥,桥宽三丈,两侧各立了四根表木画出两条界限来,等于是表木之内都可以摆摊设点,中间是行人车马通过,管理相当科学合理。于是长长一座拱桥上,五颜六色的遮阳大伞一把挨着一把将虹桥从头到尾窜连起来,若是远远望去,果然如彩虹一样漂亮。 桥上人流如织摩肩接踵,这宁泽主仆这么赖在上面,确实有些妨碍交通。 方小乙已经有些不耐烦了,正要开口催促二郎赶紧离开,却见这厮忽然指着河上大呼小叫起来:“小乙快看,快看!”兴奋得像个孩子。 方小乙顺着他手指处看去,一艘艨艟巨船正缓缓驶来。那高高的桅杆,最起码也有三四丈那么长。二三十个船工在船板上跑来跑去,吆喝忙碌。宁泽本来要走的,现在又走不动了。他很奇怪,虹桥虽高,桥洞离水面也不过两丈高下,这么大的船,这么高的桅杆,如何过得去? 就在他瞪大眼睛好奇不已时,只见七八个船工跑到桅杆下面,分列两边,似乎抓住了什么,一起一伏地摇着。好玩的情形出现了,只见那高高的桅杆渐渐倾斜朝后面倒去,后面又有一排船工举着大叉子叉住桅杆,跟着慢慢放下。 宁泽定睛观察,原来那桅杆是固定在一个两边安装了齿轮摇把的大座子上,平时高高耸立,周围用四根结实的柱子斜斜撑住,遇到障碍时便摇下来长卧船头以便通过。 “他娘的,谁说古人没有科技智慧?”宁泽叹服地喃喃摇头自语。换来旁边那位摊主鄙视地撇嘴不屑道:“官人真是少见多怪,这样的船,每天怕不有二三十只过来过去,倒成了稀奇物事!” 宁泽惭愧地嘿嘿一笑,正要搭腔,忽听身后一阵喧嚷:“滚开、滚开,莫挡了相公的车驾!”他急忙转身探头去看,谁知刚转过身子,正好迎上一个仆人打扮的壮汉一把揪住他的衣领,瞧也不瞧喝道:“退后!”使劲一推。 宁泽脚下一滑,蹬蹬后退,却不料失了重心,仰后便翻过桥栏直摔下去。 哎哟一阵惊呼,两岸的、桥上的行人们正好瞧见这一幕,全都惊叫起来。噗通一声,宁泽笔直掉进河里。 早春二月啊,那河水真是刺骨的寒冷。宁泽全身一阵激灵,忙不迭地奋力窜出水面,手脚颤抖地扑腾着四处张望。 “快躲开啊!”又是一阵声嘶力竭地呐喊,宁泽看见刚才那大船正朝自己缓缓驶来,船上的船工有几个站在船头朝他大喊大叫着,一脸的惊恐。 别说被大船迎头撞上,就算是被它冲开的波浪一荡,也绝非人力可以抵抗。那宁泽便是被横扫甩在岸边,全身砸成烂泥的下场。 宁泽心脏骤然紧张起来,眼看要冲向岸边已经来不及,只好奋力转头朝前冲去。好在他游泳还算可以,这时候要拼命,甩开了膀子使劲自由泳划水,总算和大船保持了些距离。 可是大船的惯性巨大,即便是减了速度,依然巍峨豪迈地冲向宁泽。而宁泽使尽全力由了十几丈,爆发过后便是体力不支,速度渐渐慢下来。一时船上岸边,桥上桥下,全都全神贯注看着这惊险万分的一幕。许多人都已屏住呼吸,瞪大了双眼! “嗖”地一声,一根绳子从岸边抛到宁泽面前,“抓紧了!”人们急得大喊起来。宁泽来不及多想,一把死死抓住绳子,这真是救命稻草的滋味! 一下子冲出十几个人,同时揪住那根绳索,大家齐齐发喊死命拽动,终于把宁泽拉到岸边。说时迟那时快,就在他堪堪攀住河岸条石之际,那只艨艟巨船哗地一下,正好冲过。一个波浪打来,宁泽只觉背心重重一击,胸口被挤得狠狠砸在河坎,眼前顿时发黑,肋骨剧痛,连气都没法呼吸。 已经有几个人一把抓住他衣领肩膀,趁他还没昏死松手之际,嗨地一声将他提了上岸。 冲过来许多看热闹的把他团团围住,只见他萎顿不堪坐在地上,刺骨的河水浸泡之后,他瑟瑟发抖,嘴唇乌黑,吐了好几口河水。 “二郎、二郎!”耳朵边仿佛又有人大声喊他。 迷迷糊糊地睁开无神双眼寻声看去,却见虹桥之上,十几个人抓住了方小乙。方小乙挣扎着乱叫乱跳,朝他呐喊。 顾不得精疲力尽,宁泽急忙挣扎爬起分开众人朝桥上跑去。只见那边也是一群人将方小乙和小白团团围住,圈里十几个人,都是健仆打扮,个个凶神恶煞抓住方小乙一阵撕扯。又有几个捕快模样的官兵冲过来,几把铁链已经把方小乙捆了个结实。 方小乙伸出腿通通几大脚踹得那一干人东倒西歪,他正要发力挣断铁链,却见唰唰唰几把明晃晃的钢刀全都架在他脖子上:“直娘贼,再动一动,爷们儿便活劈了你!” “小乙,别动!”宁泽急忙大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