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乐主》 第1章 薨 烛火熹微,屋内隐约映显着人影。 “公主,介国公昨夜薨了。” 介国公,宇文阐,为杨坚所毒杀。 高宝德手中杯盏滑落及地,杯中茶汤洒落沾衣也不自知。 “阐儿……四哥哥的孙子……” “啊,公主节哀……可是烫着了?!”婢好扑棱扑棱地上前擦拭高宝德的衣襟,随即想要喊人过来收拾。 “不用了……阿好我没事……你先下去吧,我想一个人待会。” 婢好心疼她的公主,却也不敢也不舍得违背高宝德的任何意愿。 “是。您如果不舒服了一定要叫奴婢,奴婢就在外面守着。”婢好退了出去,默默地叹了口气,偷偷抹了把眼泪。 “哪里还有什么公主,大齐早就亡国了,我活在这世上,本来只是要替四哥哥看着他的大周,他大周一统中原的愿望,现在,现在四哥哥的大周也要亡了么?” 高宝德虽然被她的婢女婢好称之为公主,但她只是一个过了气的公主。 原本数年前,北方有二国对峙。东为齐国,西为周国。 数年前,北周武帝宇文邕灭北齐,大周一统北方。 高宝德便是北齐的长乐公主,文宣帝高洋的嫡长公主。 而北齐覆灭后,高宝德仍能做她的公主,无外乎是宇文邕给予她的恩荣,没有对她赶尽杀绝,也不屑对他朝余孽下手。 话说,宇文邕为何对她如此宽宥? 其实也没有什么。 宇文邕早年随母质齐,生活困顿,是齐国长乐公主高宝德多次救济帮助他。 在齐国的时候,高宝德第一次见到宇文邕,就觉得他在利用她。 利用她的身份,利用她的威仪,激她出面,只不过是想要在齐国活下去罢了。 高宝德知道了,却心甘情愿被他利用,为他出面,为他做事。 这恐怕是一见钟情,一厢情愿,单相思罢了,高宝德知道她得不到他的回应。 后来周国内乱,宇文邕被接回国,代替他的兄长做了皇帝。 再后来宇文邕出兵灭了齐国。 其实高宝德自己知道,宇文邕生性多疑阴狠,恩将仇报做这一点都没有心理压力。 但是,宇文邕却没有对她下狠手,不过是看在她是个小女子,对他没有什么威胁罢了,并非完全是要报恩。 后来宇文邕就像彻底忘了她这个人。 高宝德知道,她不过是一个父皇死了,亲皇兄被杀,叔父篡位,嫁了人的,又亡了国的公主。 宇文邕雄心壮志,野心勃勃,妄图一统中原,是没有心思和精力记住她这号人的。 她理解他,嗯。 她在宇文邕眼中——是个可有可无的人。 高宝德早年和北周武帝宇文邕的那些交集,在宇文邕眼里或许忘了也就忘了,但高宝德她却在心底记了一辈子。 高宝德感觉心口有些难受,有点喘不上来气,蜷坐在床榻旁把头埋在腿根,擦了擦自己微红的眼眶。 “我说过不会再为你哭了。就算你死了也不会。” 高宝德知道,宇文邕的身体不太好。娘胎里受惊出来就带了些病气,后来又随母质齐,早年孤苦,身子也就这么拖着。 而宇文邕又岂是会为了自己身体的微感不适,而愿意错失战机放过机会之人? 他不是。 所以未及壮年之龄,宇文邕就透支了自己的身体。 宇文邕驾崩的时候,还在北方打匈奴,他自己皇后的老家。 高宝德记忆很深,她不会忘记,宇文邕二十五岁时,求娶了突厥公主阿史那氏为后。 灭齐国之后,宇文邕以掩耳不及之势,率军分五道北伐突厥,高宝德明白他想要统一中原的心愿。 很早就知道,他不是甘于平庸的人。 早在他还在齐国的时候,早在她还是父皇的嫡长女——长乐公主的时候,就从他的眼神里看到了那一闪而过的寡凉却又有狠劲的神色。 所以无有太多诧异,宇文邕会毫不犹豫地出兵皇后母族,兵逼皇后亲兄长这件事也符合他。 不知道他的阿史那皇后当时的神情,是不是讽刺至极。 只不过也就是当年,宇文邕突然在亲征突厥的途中病倒,同年六月丁酉日,宇文邕病情加重,在回到洛阳当天就病逝了,时年三十六岁。 病去如抽丝。 虽说是当年,其实也就是两年前。 宇文邕死后的谥号被定为“武”,庙号高祖,六月己未日,葬于孝陵。 那年宇文邕36,高宝德31。 宇文邕的年龄永远在史书上停留在36,而高宝德在他死后还继续又痴长两岁。 如今高宝德三十三了…… 宇文邕遗诏长子,也就是皇太子宇文赟继位,让随国公杨坚辅政。 随国公啊……一想到杨坚这个名字,高宝德心口一痛,气血上涌,猛地一咳,一片血雾喷出。 “上柱国、大司马、随国公——呵呵。” 高宝德中气不足,却仍傲然发出嘲讽笑声。 “三朝托孤重臣,最终篡了先帝的皇位?笑话!” “宇文邕那般信任你,还为他的儿子宇文赟娶了你杨坚的女儿杨丽华,你却这般回报他?逼迫宇文赟,毒杀宇文阐,自己上位,还暗杀宇文氏满门?” 高宝德一个人定定地坐在床榻旁边的地上,孤零零一个人,双手抱膝,虽处盛夏却感觉天气这般寒冷。 “疯妇!你在胡说什么!” 咣的一声门被推开,一个男子大踏步把高宝德从地上拽起来,拖扯扔到床上。 “嗯哼……”高宝德被他拉扯,头撞到床板,生疼地闷哼一声。 “你又发什么疯。”高宝德冷冷地看着闯入的男子。 她的丈夫,尉世辨。 她叔父高演,在篡夺了她哥哥高殷的皇位之后,给她找的驸马。 齐国将领尉粲之子,尉世辨,昨日刚被杨坚封为浙州刺史。 她对他接受杨坚的册封一事十分不耻,回问讥讽道:“怎么不去上你的浙州刺史的任,滚来本宫这里做什么。” “本宫?你还真当你还是长乐长公主?北齐早亡了,醒醒吧疯妇,不知怎么着没剥夺你公主位的宇文邕早就死了,宇文氏也死光了,如今我大隋承天景命,你还在做着你的公主梦吗!被做梦了,收起你的惺惺作态高高在上的公主态!你甩什么脸子!” 尉世辨恶狠狠地说道,瞥了眼高宝德发髻凌乱的姿态,更添厌恶。 尉世辨和高宝德的关系自从齐国灭亡开始,就越走越僵,早就撕开了脸面。 “你这恶毒疯妇刚刚的话若是被人知道,肯定落得个凌迟处死,可别……” 没等尉世辨的话说完,高宝德就接过来:“呵呵,可别连累到你?连累到你尉家?本宫早应想到你是这般狼心狗肺、卖主求荣的小人!本宫替尉粲将军不耻,怎么生出你这孬种!” 高宝德不想跟他同处一室,也不想跟他争这口舌之力,捋了捋自己的衣袖,想要站起来离开。 却不料尉世辨横的挡住她的去路,堵在她与屋门的中间。 尉世辨气极,恶毒的眼神看向高宝德,却不料闯入她的一双愤怒狂傲的双眸。 随即尉世辨又惊又怕,以声壮势—— “你看什么看!” “恼羞成怒?呵呵,我说的不对吗?你和杨坚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位极人臣,权势之大。先帝托孤与他,他竟不思报国,是这般夺幼帝的皇位以回报先帝,回报他的好兄弟,这不是狼心狗肺是什么!” “而你卖主求荣的姿态熏天赫地,如附骥攀鸿者如蝇逐臭,本宫耻于与你为伍!” “你——彻底疯了!”说罢,尉世辨好似不经意间看见床榻上枕席。 没等高宝德言落,就抓起枕头,猛地向高宝德扑过来。 枕头紧紧捂住高宝德的整个头,高宝德挣扎推踹尉世辨,却没有什么效果。 “疯妇去死吧,死了就安静了!”尉世辨边说边加大按着高宝德和枕头的力气。 “唔——”高宝德终究是女子,力气怎可能比得过壮龄的尉世辨。 高宝德感觉自己吸不到空气了,她的头很疼,她的嗓子也好痛,眼睛流出的泪水浸湿了脸上的枕头,她的眸子开始涣散。 仿佛看到了她心底藏着掖着的那个人。 要结束了吗?她也要死了……他终于想起她要带她走了吗?…… “别挣扎了,我还不知道你在想你的宇文邕?从刚成亲你到我家,我就听见你在梦里叫他。你贵为公主之躯,研究医理又何尝不是为了宇文邕那破败之躯?别想了,他早死了!你高家都死光了,他宇文家也都死光了,你还活着干什么,你不是应该去地狱里陪着他吗!你不该吗?!” “他宇文邕……” “在下面可孤单的很……” “你忍心让他孤单两辈子吗……” “下去陪他吧……吾的长乐公主……” 尉世辨因为按着枕头,离高宝德很近,高宝德隐隐约约感觉有声音从她的耳边飘过。 她能听到是尉世辨刻意压低的阴狠狠的声音。 不过他说的没错啊……高宝德低眸。 “阿邕啊……已经死了。” “他的儿子也死了。他的孙子也不在了。我还活着做什么……” “他很孤单……我不忍心让他做寡人呐。” “不忍心他孤单两世。” 渐渐,高宝德想通了似的,不再挣扎,任由尉世辨死死按着她的头,按着枕头。 他虽然早已忘记,但她还是想去寻他。 他虽然生性凉薄,但她还是想去陪他。 他虽然文治武功,但她还是想去让他长命百岁,续写万年《周书》。 高宝德最后想到,苦苦一笑。 “阿邕……” “下辈子,你别把我忘了好不好……” “我会跟紧你。” 面目青紫,瞳孔涣散,握着枕头的手臂缓缓垂下。 前朝齐国长乐长公主高氏,讳宝德,于隋开皇元年薨,年三十三。 第2章 昭阳殿 高宝德头痛欲裂,喉咙也十分紧涩,想咽口水,却不自觉溢出痛苦的呻吟。 窒息的感觉。 她不知道她为什么还会有感觉。 能听到外面的雨点落地的声音,能感觉到炉火的炽热屋里的暖意,甚至能看得到微弱的光影透过她的眼皮。 闷闷的。 她犹记得,自己已经被自己第二世的丈夫尉世辨给捂死了。 高宝德猛地睁眼,略有些迷离,但视线一扫,愣住。 琥珀宫灯、金足玉樽,床榻四周装饰着倒铃般的红椒花骨朵,花萼红里透白。骨瓷瓦顶样泛出半透明的光泽,似染似天成。 高宝德环视四周,见殿中无人,静悄悄地起身,走至寝殿的角落。 那是她小时候很喜欢的一鼎香樽。 金鼎小巧,轻嗅有檀香香气,细看有烟雾缭绕。巍峨宫阕,糜烂与纸醉金迷,好似欲将人性腐朽殆尽的繁杂,果然不愧昭阳殿之名。 这是她小时候,住过的昭阳殿。 她又回来了。 已经活过两世,高宝德不会对重生、穿越这等离奇之事大惊小怪。 只是,高宝德摸了摸自己的小胳膊小腿,对她回到自己第二世的小时候感到些许诧异。 重来一遍? 第二世过得不尽人意,没想到还有机会重新来过。 这辈子—— 高宝德握了握拳头,她没有什么大志向,她只要上辈子爱她怜她的人过得好,她要让她的母后,她的皇兄摆脱被高演逼死的境地。 她还想……让宇文邕长命百岁。 他这个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的家伙,她这辈子要到他的眼皮子底下,仔细调养他的身体,让他记住她是有用的,让他一辈子都不会忘了她…… 高宝德喃喃自语,她上辈子看到宇文邕死后,他的儿子、孙子也一一身死,杨坚篡位,而只是前朝过气公主的自己,对这些情况无能为力,甚至还可笑的被自己名义上的夫君捂死。 但这辈子,她才不要这样,她要看宇文邕长命百岁,统一南北,受万世万民歌颂敬仰。 《北朝书》中,他一定是最耀眼的。 高宝德上辈子第一次见到宇文邕的时候,就这么觉得。 高宝德感觉自己好卑微,似自嘲的一笑。 她的执念,只有她自己知道。 是对一个短寿的身怀远志的帝王的怜惜,是对她旧友旧识身死族灭的悲恸,更有她自己都不知道的,对宇文邕忘记自己的某种愤恨不甘的情绪。 高宝德端起梨花桌前铜镜,死死地盯着自己这幼时的容貌看。 若隐若现罥烟眉,似嗔似喜含情目,娇俏玲珑挺秀鼻。 原来自己也不丑。 北齐高氏虽然性格古怪了点,但是至少北齐高家人的基因还不差。 看着挺清秀的,只是这也有点太稚嫩了吧! 大概只有十岁左右吧?高宝德猜测自己重生的时间点。 等等。 高宝德想到,她十来岁的话,那这时宇文邕应该就在齐国?! 宇文邕的父亲宇文泰是西魏权臣,所以宇文邕小时候前途就十分平坦。 西魏恭帝二年,宇文邕十二岁时,被封为辅城郡公。 但是那年正是高宝德的父皇高洋,逼迫东魏皇帝禅让自己的前几年,建立齐国。 高洋生性薄虐,但刚即位前几年治国理政尚且还行。六年的积累,大齐国力昌盛略胜西魏一筹。 于是高洋御驾亲征,往西,西征西魏。 齐国大捷,高洋甚至一度带兵攻打到西魏都城——长安城下。 高洋御驾亲征,歪打正着虏获宇文泰的小妾叱奴氏,还有叱奴氏给宇文泰生的第四个儿子,就是宇文邕。 叱奴氏和宇文邕被虏,宇文泰大怒,但也不得不屈服于齐国咄咄逼人的实力。 于是宇文泰妥协了,将叱奴氏和宇文邕送往齐国为质。 高洋见一时难以灭西魏,也不好逼急了西魏的权臣宇文泰,于是齐国退兵。 宇文泰死后,他的嫡子宇文觉取代西魏登基为帝,是后来的事了。 高宝德就是随便一回忆,她觉得上面那些事不重要。 重要的是,高宝德推算现在宇文邕就在齐国,就在邺城,她非常非常非常迫切地想要见到宇文邕。 那个前世,她已经好久都没再见到过的宇文邕。 那个狠心的人。 高宝德摇了摇头,微抚然后轻揉了一下自己的额头,坐回床榻。 屋内点着微弱的烛火和香炉。 是冬季,窗外听上去是下着雪。 高宝德看不太清层层纱帘后窗牖外的光,倒是不好判断是什么时辰。但她猜测差不多应该是初晨,到起床的时候了。 “进来个人——”高宝德试着叫偏殿守夜的婢女。 她的声音有些沙哑,不知道是不是心理原因作祟。 匆匆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公主醒了?可是要起身?” 是婢姚。前世年幼时在她近前侍候的两个品阶最高的大婢女之一。 还有一个是婢好。 婢姚年纪大些,在高氏内乱高演逼宫之前几年,高宝德的母后李祖娥赐了婢姚恩典,让她自由出宫自由婚配。 高宝德前世听人汇报,婢姚嫁了同乡的教书先生,日子过的但也安稳,他们主仆也得常得见。再后来高演逼宫,高宝德被下嫁,齐国灭亡,高宝德流转异国他乡,最后的几年她心力交瘁,而且也没有想过打搅婢姚的正常生活,就与婢姚失了联系。 看着前世许久未见的,既熟悉又陌生,又有些青涩的面孔,高宝德有些游离。 “嗯,现在起。几时了?”高宝德又揉了揉自己有些疼的喉咙,问道。 “刚至卯时,公主,”婢姚得到高宝德要起身的肯定后,上前卷起床榻帘绸,“昨夜大宴公主睡得迟,怎么今日起得如此早。” 婢姚扶着高宝德起来,拍拍手唤进婢女服侍高宝德洗漱。 “宫中作宴?”高宝德装作无意的问道。 其实高宝德真的记不清楚,这是哪一年的宫宴。毕竟,齐国近些年国泰民安,国力有所增强,但也在暗中滋生了享乐奢华的气息。 上自宫中朝中,下自商绅地主,都以豪华宴饮,日日作乐为荣。宫中举办的宴会,少说一月一次,往多了数一旬就要吃一小宴。 高宝德还真不清楚这是哪一年哪一次吃的。 待高宝德洗漱完后,婢姚递过来一盏茶杯,略皱眉道:“公主昨日宴上高歌,嗓子可有不适?要不就唤个医官来看看。” 第3章 质子 高宝德接过茶杯,一饮而尽,才觉得嗓中舒适了些,紧涩之感少了些。高宝德恍然,原来她略感嗓中不适,并非全是前世死前的感觉作祟,而是重生后的身体原因。 她想起来了,前世她很少放声高唱,唯一一次是在九岁那年,她的父皇高洋的生辰上祝寿。 那时高洋的性情缺陷逐渐显露,纵欲酗酒,残暴虐杀,荒淫无度,高家好色传统他也继承的淋漓精致。 高宝德的母后叫李祖娥,她的姐姐,李祖猗,是魏亲王元昂的妻子,长得美艳。 前世就在这个时候,高洋对她垂涎,于是借口宫中家宴,召元昂和李祖猗入宫,饮酒。 宫宴上高洋想酒后装疯,同李祖猗调情。 高宝德的母后眼见自家姊姊被自己的丈夫盯上,心中悲愤焦急无奈,连忙叫女儿高宝德上前唱歌祝寿,想要转移高洋的注意力。 高洋虽怒火中烧,色迷心智,但对待在自己还是太原郡公的时候,就娶的发妻李祖娥十分礼重,此时遂草草收尾,昨晚的宴会上也没再做什么过激的举动。 倒是苦了高宝德,平时不怎么用的嗓子,现在有些难受。 想到上辈子的二三事和那些恩怨,高宝德一阵烦躁,别人不知,她却清楚的很,这事远还没完。 后来高洋一心想将她纳入宫中做三昭仪,为了得到李祖猗,但又怕她留恋丈夫,便心生一计,找个借口,召元昂进宫,用乱箭射死。 李祖猗设置灵堂,祭奠元昂,高洋假装前往祭祀。就在元昂灵前把李祖猗奸污了。 高宝德有记忆以来,对于她的父皇高洋的行径十分厌恶。 更何况他死后,还令她的母后和皇兄身陷高演、高湛的囚笼,丧命的丧命,失身的失身。 虽说不是他直接造成的后果,但祸起高洋不假。 高宝德很清楚,她父皇高洋死得早,而她年纪小说话不管事,这辈子能做的只有赶快想办法,带母后和皇兄远离那场灾难。 逃离邺城,逃出齐国。 周国这些年宇文氏独揽大权、政权更迭、南征北战也很混乱,唯一的出路就是把母后和皇兄带到南方的陈国才安全。 陈国建国不久,南方这些年随更换皇室更换的很勤,但也都是仅限于上层换血,平民百姓的生活该怎么过就怎么过,在北方统一之前,往后十年,陈国都没有什么大的国家战乱。 保住母后和皇兄高殷、阿弟高绍德三人的命足够了。 报仇?高宝德讽刺一勾唇角,善恶有报,高演、高湛接连暴毙,高氏失国,这何尝不是报应? 她可没想着螳臂当车,但是如果有机会回报一下两个“好叔父”的话,她不介意帮周国加把火。 这些事不着急,而且她现在头绪有点乱,待有时间自己要好好理一理今生。 现在重要的是,去看宇文邕。 于是高宝德状似随意开口问道:“阿姚,你可知周国遣来的质子?” “周国?婢姚不知什么周国?”婢姚听到高宝德的询问一愣,随即摇头。 …… 又忘了,宇文泰还没死,他儿子还没推翻西魏自立。 “咳咳,口误口误。” 高宝德连灌两口水,表示自己口误并掩饰自己心里突地莫名一阵慌乱。 端着糕点盘子进来的婢好走进来,边笑边说:“公主是想问那个西魏的太师、大冢宰宇文泰的儿子西魏的辅城郡公吧!奴婢听说那位公子年纪轻轻已有其父之英风。听说他在西魏受到了长安街城万千少女的青睐呢。” “小妮子你在公主面前说什么呢!”婢姚怒瞪婢好,仿佛婢好犯了天条。 高宝德摆摆手,“无妨无妨,阿好性子一向如此,阿姚你也不是今儿才认识她。” “公主,公主还是你好,阿姚总是装作一副奴婢老姨母的样子。”婢好询问高宝德吃不吃糕点。 “刚吃过早膳,这东西腻得很,你自己吃吧。” “嘻嘻,这是为公主准备的,奴婢可不吃公主的物什。”婢好仿佛每天都都很开心,在随高宝德出嫁前的日子里。很单纯的小姑娘,却逼不得已和高宝德蜷缩苟活。高宝德看她笑得无忧无虑,不由得也松了松自昨日开始就紧蹙的眉心。 于是趁婢好不注意,高宝德抓起一块糕点,塞到婢好的嘴里。 “唔——” “我看还堵不住你的嘴!”婢好顿时露出幽怨的眼神,看向长乐公主高宝德。 婢姚咯咯笑,连声叫婢好别闹了。 婢姚说:“公主,西魏权臣宇文泰遣来的质子叫做宇文邕,十四五岁大概。” “我知道,父皇让他住在哪里?” 高宝德心里急切却也不好表现出来,敲着桌子的手突然顿住。 “???等等你个小妮子与我说他十四岁做什么???”回过神来,高宝德连忙抬手去敲婢姚,高宝德怒了,“年纪轻轻别学做那长舌之妇!!!” 你家公主现在才九岁好吧!!! “是!公主,奴婢真的什么都没想!奴婢是想说宇文公子年纪轻轻,瞧着也是弱不经风的,没想到却被送来我大齐做质子,当真是可怜。” “毕竟是庶子,为父不爱嫡母不慈的……”婢姚说完,婢好就紧跟着噘嘴表示她的看法。 “你见过他?他住在宫里?”高宝德努力地回想前世,歪脖子想了许久,对于宇文邕的住处也没有印象,只好继续询问婢姚。 因为她是高洋嫡长女的身份,婢姚又是她的大宫女,在宫中的地位自然是水涨船高。一般的宫内事务,婢姚都比较清楚。 高宝德突然发现—— 她前世确实没有询问过宇文邕住在哪里,生活如何。 她好像确实没有怎么真正地参与过他的生活琐碎。 连一句询问他的住所如何,缺不缺什么,身边的人适应不适应都没有问过。 只是自以为是地认为,宫宴上多看了他两眼,与他说了几句不痛不痒的话就是真的对他好了。 实际上什么也不不知道,什么也没有做过。 但就是这样,她还在苦等着认为宇文邕应该回报她,想让他知恩图报。 这完全是无理取闹,实在不应该。 当真可笑。 高宝德又听婢好说道:“回公主的话,陛下确实让宇文公子住在宫中,奴婢并无刻意前去。倒是昨晚在中侍中省,与中尚药典御丞交谈,正准备为公主取些润嗓之汤药时,见到过宇文公子和他的内侍。” 听罢,手中把玩着璎珞的高宝德一顿。 第4章 初见 中侍中省?中尚药典御丞? 那是掌管宫中医事尚药典御的属官! 这么说宇文邕现在旧疾复发了?说不定是真的,高宝德想道。 前世不管是亲眼见到的,还是后来听别人说道的,高宝德早就知道,他身子骨从小到大一直都不好。 最后还是疾终呢…… 婢姚这一番话,令刚才突发愧疚之心的高宝德更添自责。 刚进冬月,高宝德朝窗外一瞅,昨夜下的雪,现在还冷得很。 高宝德问婢姚:“他们去中侍中省做什么?” 婢姚摇摇头,回答道:“奴婢不知,可能是宇文公子的身子不太爽快吧。” 高宝德心里一沉,暗自思忖上辈子宇文邕身体有恙一事。 现在宇文邕也才是少年之龄,身体虽从小差到大,但高宝德还是觉得应该从小就调养者比较好。 来齐国为质,无论是替西魏来的,还是单纯为牵制宇文泰而来,他毕竟是在敌国做质子,日常上的待遇肯定是比不上自己家的好。 “本宫要去看看。”高宝德下定决心。 “啊——看什么?哦是。”婢好一是没有反应上来,还没有跟上高宝德的节奏。 婢姚也疑惑地猛一抬头,虽心里不解,也随即低声称喏。作为公主身边稳妥的大宫女,婢姚并没有质疑和拒绝高宝德的要求。 话音正落,屋外一一内侍传唤道:“公主,中侍中省中尚药典御丞请见。” “公主,是奴婢之前为您传的润喉汤药。” 高宝德点头,婢姚向殿外回道:“可。” 中尚药典御丞急趋进殿,呈上手中端着的汤药。 闻着并不像普通苦辛的药剂,倒像是香甜的果糖汤汁。 高宝德有些好奇:“这是何物?” 中尚药典御丞身后的几个内侍盛好汤药,递给高宝德。 典御丞回禀:“告知殿下,此物为蜜制金桔汤,有清心滋阴,生津润燥,止咳化痰之功效。此汤清甜温软,适宜殿下的症状和年纪。” “哦。那你下去吧。” 高宝德抿了口蜜制金桔汤,挺好喝的,嗓子也不太涩了。 典御丞俯身准备告退。 “等等。” 却被高宝德叫住了。 “先去为本宫准备一套你们中侍中省的行装,跟他们一样的就行。”高宝德手指着典御丞身后的那几个小内侍说。 典御丞纳闷,闷闷地道喏。 屋内众人称是。 高宝德不知道应该怎么样面对上辈子心心念念的宇文邕,甚至是在他少年时也一样不敢面对。 于是她想了想,最终决定叫上典御丞一起,对外称给质子宇文邕治病。 给宇文邕治病这个借口,想来大齐朝堂后廷内外都会有什么意见的。毕竟,西魏送质子给你,你也不好让他随随便便病死在你家吧。 典御丞忙得很,却也不敢开罪在宫中位尊无极的长乐公主高宝德,只好委屈巴巴地答应下来。 典御丞身后那几个小内监年龄都不大,这样高宝德的小小年纪小小的模样也不算太出奇。 高宝德叹了口气,感觉自己虽然活了算是三辈子了,仍然很怂。 她身着中尚药司小内侍的衣服,站在典御丞和其他两个一同前来的内侍身后。 典御丞一脸惊悚地看着她。 “别慌,就是让你带本宫去个地方。”高宝德出声安慰胆子小的典御丞。 “去,去何处?” “西魏宇文泰送来的质子宇文邕的住处。” “……” 典御丞怀疑自己今天出门前没有算上一卦。 好奇,惊悚,但是又不敢问。 嘤嘤嘤。 似有心灵感应一般,高宝德回头,又对正犹豫着要不要跟上公主,一同前去的婢姚和婢好说道:“你们先回去,不用声张,本宫就是过去看看……一个故人。” “……是。”婢姚、婢好两人也一脸懵,但都闷声说是。 “快走吧!”高宝德催促典御丞。 高宝德这三辈子做事,从来没有犹犹豫豫一说,她决定看望宇文邕,那一定会去看。 只是,近乡情怯,近人思情,她又不知道应该如何面对。 “且走一步算一步吧。”高宝德深吸一口气,示意典御丞走在她前面,自己跟上典御丞步伐,向宇文邕所住的地方走去。 高宝德不知道走了多久。 她在齐宫生活过的上辈子,一次都没有来过宇文邕入齐为质的住处,她不知道竟然要弯弯绕绕这么远。 高宝德在典御丞身后悄悄打量着,思忖这大概是往前朝的方向走去。 前朝在后庭正南面,所谓天子面南而居嘛。 噗。 “啊!”高宝德一个不留神撞到典御丞的身上,有些幽怨的看着突然停下来的典御丞。 典御·委屈巴巴·丞说道:“殿下,到了。” 高宝德指了指这附近的宫殿群,向典御丞问道,“这里?”随即扫视一圈附近的景致。 她以为典御丞怕来往的宫婢认出他身后的长乐公主,所以特意找偏僻的小路径行走。结果竟没有料到,宇文邕真的住在这里。 深冬虽本没有什么花草景致,但这焦色漆涂的宫墙确是实在有些颓圮之感。 她设想过宇文邕在齐宫可能住的没有自己、母后、阿兄甚至后宫高位嫔御们住的好,但此地之景确实出乎她的意料。 禁门宫树日影过,媚眼惟看宿鹭窠。 宇文邕的质居之地,倒像是前世,她孤寂独居的幽院一般。但不由得,高宝德想道宇文邕就住在这里,又感觉此处带着些森严肃穆的紧张气息,又有些像她现在的心境。 他不该被折了羽翼,孤守此处啊…… 高宝德一直觉得,对于外表坚毅隐忍,但内心却那般高傲的人,这样如困兽般的囚禁,折了他的羽翼和抱负,是直击心灵的重击。 又有些心疼他的前世一生的轨迹,在位十八年,积势忍辱十二年,天和七年才一举斩杀宇文护,独揽大权,南征北战。 自他驾崩后,高宝德一直在想,那享权七年虽然他眼里没有过自己,但他是肆意的,是开怀大笑的吧。 她只见过年少之时的他,只看见过眉头紧蹙严肃的他,还没有见过他的笑貌呢……她偷来的这一世,一定会让他笑的久些。 “进去吧,按之前我告诉你的,你正常给公子看病,别管我。” 高宝德装作恶狠狠地模样,威胁典御丞。 “明白,明白。”典御丞转身走到门前,不再看长乐公主,暗自擦了把额角的冷汗,好凶一女的。嘤嘤嘤。 “是谁?!”典御丞还没扣门,屋内人警觉地问。 典御丞回答:“请容禀贵公子,奴婢中侍中省中尚药典御丞,昨夜得知公子贵体不适,尚药大人特派奴婢前来,为公子奉药医治。” 屋内那人这才放缓语调:“请稍后,待我容禀。” 宇文邕扫了眼跟他说这事的何泉,摆弄着手中的陶杯,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须臾略带讽刺地一笑:“怕我死于此处罢了,让他们进来罢。” “喏。” 何泉给门外众人开了门,迎典御丞和高宝德等人进来。 高宝德不敢乱看,更何况她现在的心绪乱得很,只是不经意间嗅到,鼻尖清气,没有她屋内燃的薰香浓甜,也没有宫宴酒气,只有清新入鼻的清脆之气。倒是和宇文邕的性情有些不符。 高宝德略一走神,缓过神来赶紧跟着典御丞来到内殿,匍匐在宇文邕身前,拜道:“公子安。” “起。”宇文邕倒是没有伸手虚扶他们,只是喊起也不看他们。 ! 高宝德心里一颤。 她多久没有听过宇文邕的声音了?多久没有跟宇文邕这么近距离地接触了?多久没有见过他了…… 真的好久好久。 高宝德不敢抬头去看,那个她日思夜想的人。 典御丞起身后说道:“公子,昨日劳您前往中侍中省,是奴婢们的失职,不知您贵体抱恙,今日特来请罪,并为公子治疾。” “哦?”如果高宝德抬头,一定会看到宇文邕略带回味地表情。 “胎带的弱气,医不好的,不必劳贵中侍中省费心了,给我一些止疼入眠的药就可。” 止疼……入眠…… 原来年少的时候,宇文邕过的就这般困难。高宝德后来幽居才知无法入眠的滋味,只是这止疼,宇文邕竟然也是会疼的。 高宝德忙低了低头,掩盖住自己面上的复杂和眼中的心疼之色。 典御丞顿了顿,组织了一下语言,跟宇文邕说道:“公子想要止疼的药物,只是这,不知公子哪里疼痛,让奴婢为公子看一下也好。” 高宝德也想知道他哪里会疼,要不是她现在年纪太小,她真的很想自己上去,拉下典御丞,自己给宇文邕号脉。 “你看吧,”宇文邕随意地把手放桌子上,示意典御丞,“旧疾了。” 到底也没有说自己哪里疼。 可能是浑身都疼吧。 高宝德继续心情复杂。 典御丞上前,瞥了眼身后的小内侍和长乐公主,小内侍从医箱中拿出绸帛,垫在宇文邕腕上。典御丞告声得罪,便仔细地感觉起宇文邕的脉象。 高宝德很着急。 宇文邕此前在他们一进门前,便略一观察过典御丞和他身后的几个小内侍,于是自然就注意到高宝德,对她的情态感到十分奇怪,不由得深眸。 话说典御丞切着宇文邕的脉,越久越觉得心凉,抬头余光看了眼宇文邕,十分感慨,天妒英才,让此辈先天不足,身染重疾,终生可能都无法痊愈。 可惜了如此的俊公子。典御丞心想到。 “公子之疾先天便有,确实难以根治,但总喝止痛的汤药总归治标不治本,是药三分毒。”典御丞把绸帛叠起来收好,递给高宝德。 这一递,扰乱了高宝德一直关注着他切脉结果的思绪。高宝德一愣,只好接过绸帛,手中一紧,有些不舍地走到药箱那边放下。 可恶的典御丞! 典御丞:嘤嘤嘤,我做错什么了。 第5章 奉药 “咳咳……”宇文邕捂嘴轻咳,倒是打破了屋内短暂的沉默,“是我失仪了。” 宇文邕的微咳瞬间就把思绪神游在外的高宝德拉了回来,高宝德猛地摇头说道:“你不要这么说。” 高宝德见不惯宇文邕放低姿态、低声下气、温吞隐忍,在侍从们面前委曲求全的模样,不管是在前世还是如今。 但她说完,方发觉此时二人的身份这样说话不合适。 宇文邕暗自皱眉。 高宝德也暗道不好,放下绸帛,先何泉一步,倒了杯水给宇文邕,很好是温的。随即又补充道:“您喝口水。奴婢是奴婢,您是主子,您尽管肆意。主在奴前无有失仪之说。” 高宝德低眉做出恭顺地模样,心里却紧张不已。 典御丞把这事也看在眼里,乱在心里,生怕年纪轻轻的长乐公主惹出祸事不好收拾。 于是他接过高宝德的话说:“是啊!公子,您贵为西魏太师大冢宰之子辅城郡公,客居大齐,奴婢们自然把您也当成主子对待。” “昨日劳您亲自前往中侍中省,是奴婢们不懂事,侍奉不周。您瞧见今儿,中侍中就派奴婢们来给您赔罪了。您别往心里去。” “早干嘛去了……”站在宇文邕身旁的何泉,哼哼地低下头,看着自己足袜,小声嘀咕道。 宇文邕像是一副倒也不在意的模样:“你们不必往心上去,你们并非我宇文府的人,自然不知我的病症。咳咳。” 甫一说完,宇文邕掩嘴微咳。 他真的什么也不在意吗?这么年轻时这么不关心自己的身体? 高宝德鼻子一酸,觉得自己在宇文邕面前要待不住了,再呆下去她知道自己一定会扑到他的身前……。她眼神示意典御丞离开。 典御丞明白,深深地望了她一眼。 一瞬间,她仿佛觉得自己所有的小情绪都要被典御丞看透。高宝德装作什么事情都没有,想要瞪回去证明清白,却见典御丞已经回头,不再盯着她看。 典御丞拱手道:“公子,待会奴婢们回去为公子配药。今后每日晌午时分为公子送药。” “好。”宇文邕说。 “那今日我们公子的药呢?什么时候送来?”一直站在宇文邕身旁的何泉问道。 “这——晚膳前定能给公子送过来。助眠的药物您可在晚膳后,调制饮下。” 何泉笑眯眯地说道:“那多谢了。” “无妨,无妨。那奴婢们先退下了。”典御丞领着高宝德退出殿去。 突然间,殿内只听到宇文邕说道:“那稍晚些时候,就让她给我送过来吧。” 典御丞暗道不好,回过头一看。 宇文邕修长的手指着高宝德。 典御丞愣住。高宝德自己也愣住,没反应过来傻傻地问道:“您是在叫我来送药?” 宇文邕皱眉,只留给高宝德一个鼻音:“嗯。” “唯……” 高宝德又惊又喜,但看了眼捂嘴咽咳的宇文邕,心里又有些不是滋味。 鲜卑族马背上夺得半壁江山,习武自然也是彼辈儿郎的传统。 出身宇文氏部落的宇文邕自然也是习武之人。但耐不得宇文邕多年患病,身体略显瘦弱。 高宝德心里暗忖,医治宇文邕非一日之功。 看前世他最终还是没撑得过四十,就能说明他周国日后的医匠医术首先不精。 当然不能排除宇文邕本身心忧国事南征北战自己作die的原因,但高宝德想着,宇文邕回到西魏就是这一两年内的事情了,不对应该叫周国。 彼时宇文泰已死,宇文泰的嫡子宇文觉接受西魏皇帝禅让,出于两国政治关系上的考量,宇文邕定然是会被齐国恭恭敬敬送回去的。 而她想要让宇文邕长命百岁,自然也要日后跟他一起去周国。 为他医治非一时之功。 她是没有自信到己之医术能傲视周国医者的地步,但近距离接触宇文邕的病症,她才能更好地了解、养护。 够她运作的时间不多,在这期间她还要打通南边陈国关系,想办法在高洋死时,将母后和阿兄(高殷)和阿弟(高绍德)送到南方去。 高宝德认为,要想偷偷跟着宇文邕一起去周国其实很简单,但是要想离宇文邕近一点,不被他过分排挤猜忌,甚至是博得他的信任愿意她一路跟随,甚至是愿意接受她的医治,那就只能兵出险招。 不能让宇文邕一行人知道自己是大齐嫡公主。 只能扮作齐宫的奴婢。 话说,扮作什么奴婢也是十分有讲究的,高宝德来之前就已经仔仔细细地想了这一点。 首先,粗使婢子pass掉,因为粗使婢子不能近主人家身前伺候,而且还有很重要的一点就是,君不见高宝德长乐公主,细皮嫩肉,气质也不符。 这么一排除,大半婢女高宝德都做不得,高宝德只能在暖床婢和医女婢中选择。 暖床婢身担重任,康康自己小小的年纪和身材,高宝德恐难以胜任…… 而众多医匠和医女到时一定也会被齐国派送给宇文邕,送他回国,毕竟他的身体较旁人更需医者在侧,尤其是在路上。 周国草创政局不明,齐国也打着自己的算盘,也是巴不得宇文邕安安全全回周国,不起波澜,岂会考虑不到他的身子? 所以到时齐国定会派不少医者跟随,里面一定有较高官职的医官。高宝德在来到宇文邕殿内,就想着扮作小医女看看他。 但后来照照镜子转念一想,九岁的自己不刻意装扮如何能辨别男女?扮作男的小医匠似乎也未尝不可? 男男之间顾虑少些,宇文邕或许对她不会太过藏着掖着,她也会也少些不便与尴尬。 咳咳咳咳。 所以高宝德决定,届时扮作宫中比较高品阶的典御丞或者典御吏的小儿辈跟随其一起赴周。 却不料,第一天来见宇文邕,还是跟随典御丞一同前来,自己并不起眼,就已经被宇文邕注意上了。 高宝德跟典御丞分别之后回到寝宫,有些沮丧地坐在榻上。 她的戏精功底竟然还不如一个十四岁的孩子? 她上辈子活了三十三岁,上上辈子还活了二十多岁……竟然最后引起一个十四岁孩童的注意和猜疑?! 当真是白活了…… 其实她自己也知道,面对身体抱恙的宇文邕,她两世藏在心底的四哥哥,她不能不动容,也做不到毫无反应。 担心他的身体,高宝德流露出来的神情与姿态,自然会与旁人不同。 第6章 太苦 回到寝殿,高宝德的心情略微好转。 她心知,想要实现她的“大计”急不得,她还有许多事情要提前做好,以备不测。 “阿姚,备纸笔。” 高宝德心绪稍平,她需要好好缕一缕今生将发未发之事。 虽是严冬,但屋内暖炉燃燃,倒是十分温暖。 高宝德放下狼毫,朝着窗牖暖阳略微活动长久执笔而发酸的右肩,看着自己半天多的“劳作成果”,心中思绪越发明朗。 她今天想的很明白,前世的公主身份禁锢了她一辈子,她不愿再重复前世的命运,不愿同她的四哥哥形同陌路又生死相隔,她今世,愿意守护在宇文邕身侧,为他煮药揉穴,为他续百年寿命,看他挥就万年《周书》。 “现在什么时候了?”高宝德问婢好。 “刚入申时末,”婢好端来果盘放到高宝德身前的案桌上,微微一笑,对高宝德说道,“公主忙了一天呐,竟连时辰都察觉不到了。” 傍晚了?时间过得倒是很快,该给宇文邕送药了!高宝德心中一突,想道便问:“典御丞可在?” 婢好朝外殿方向指着:“已经在外殿候着了,带着药候着您。” 高宝德将她写的纸张收好,换完衣衫就赶忙让典御丞跟随着她,把汤药送给宇文邕。 病弱之人的汤药一时半会儿是挺不得的。 邺城入了深冬,确实冷气袭骨。 高宝德紧了紧身上略薄的衣物,随着何泉进了中堂。 何泉见是早间医婢前来送药,也不推诿阻拦,连忙把她引进屋。 宇文邕此时倒也没有坐在榻上,而是穿戴整齐地跪坐案前,沉头阅读。 高宝德和何泉刚走进屋,便见宇文邕挑手为书翻页,神色认真,到也不曾招呼二人。 高宝德见了这前世未见之景,胸中倒是有些温意,若是……屋中再暖和点就好了。这屋中,着实冷了些。 怕打搅了宇文邕冥思苦读,即便不舍,高宝德还是示意何泉,自己要到旁屋将这药一煮。怕路上凉,高宝德于是早先想着,直接到宇文邕这里,把药煮好了方便他直接饮用。 何泉到底还是走上前,禀告宇文邕。 得到宇文邕的点头曰可,高宝德这才端着药包,在何泉的带领下,来到偏殿。 这个过程中宇文邕没有抬头,一眼也没看高宝德。 翻开侧帘,来到侧殿。 说是偏殿,到底还是有些高估它,随着何泉的尴尬一笑,高宝德更加明白宇文邕在齐宫过着的生活是多么的粗陋,相对于他高贵的权臣之子的身份来说。 齐国,确实做的不够厚道也有失仁义,但她更加在意的,是宇文邕的心情与感观。她有些心疼。 高宝德蹲下,精细却又熟练快速地做着前世幽居时,重复无数次的动作,将药煮上。 蹲在一旁,高宝德一手端脸,看着药锅,面背殿门,全然没有看到,不知何时轻声侧身站到殿门口处的宇文邕。 待她盛药转身时,早已不见门口曾出现的那人。 —— 高宝德熬好了药,心里只有单纯的欢喜。 她有关宇文邕的任何心情都是藏不住的,尤其是在看到宇文邕那熟悉又陌生的眉眼时。 宇文邕的眉眼,此时还有些青涩稚嫩,却也不难看出,那石岸般突出的眉弓和微微下凹眼窝下的,那片古井深潭。 高宝德端着药汤,一走回正殿便撞进宇文邕的双眸。 一眼万年。 不过如是。 说起来长,但实际宇文邕只是带着探究,深深地看了高宝德一眼,便错开视线,时间不过一息。 他不明白这个医婢为何如此失态。 先前跟在典药丞身后是如此,如今单独与他呆在殿中也是这样。 宇文邕暗中皱了皱眉头,搞不懂便不再理会她,继续装作读书的样子,翻着略有磨损的书页。 这书还是他从西魏带过来的,已经不记得翻看了多少遍。 他的母亲叱奴氏刚来齐国的时候,和他说过,他早晚会回长安,父亲不甘为人后,长安,终会成为他的虎卧龙盘之处。 外放为质,他能做的,并且必须要做好的,除了保住性命外,就是细学深思。 学为子,学为臣,……学为君。 还有,就是多多了解齐国,了解齐国君主和齐国人事,以后……一定会用的到。 宇文邕从小好学,道理他自然懂,即使他对为君一事不以为然,毕竟他上面还有两个兄长:长兄宇文毓、三兄宇文觉。况且三兄宇文觉还是嫡出,他自然只能为人臣。但他确实觉得,学得文武艺十分重要。 于是宇文邕和母亲叱奴氏质齐带的为数不多的东西,就是书籍墨纸一类。 只是如今在齐国已过数年,纸墨之类的消耗品堪堪用尽。 连药也所剩无几了。 很讽刺。 齐国国力强盛,竟连基本的生活所需也不能顾全宇文邕母子。 非是不能,实则不管。 宇文邕低眉掩饰自己眼中的讽刺,放下手中许久没有再看得进去的书,说道:“怎么还不端过来?” 语气略显不耐。 高宝德这才惊觉,自己又在宇文邕面前失态,恍惚间走上前,躬身将温烫的药递给他。 高宝德一直低着头没再看宇文邕,宇文邕也没有再看高宝德。 二人平素不相识,没有今天上午的小插曲的话,再加之此时来看他们身份悬殊,自然也不会再有交集。 高宝德只觉手中药碟一轻,便是瞬息间宇文邕端起药碗一饮而尽。 倒是干脆果断雷厉风行,似他为人。 “太苦。” 高宝德错愕。 宇文邕话刚一突噜完,也是一愣。 这辈子刚接触宇文邕,高宝德之前真的不敢做出太出格的动作来。 但是听到宇文邕这句太苦,高宝德心中激荡,险些泛滥。 微微一笑,她再次鼓起勇气抬起头来看他,柔声道:“苦口良药,公子自知。其中药材虽不宜妄调,但若您觉口中不适,等明日奴婢给您带些润利清口的物什来。” 九岁幼龄,说话的语调温温润润,容易让常人生出爱怜。 宇文邕正懊恼着自己心绪不定,竟随意说出那般痴儿言语,这时听到高宝德温吞之语,更添惊诧。 第7章 在资敌的道路上狂奔 高宝德不想听到宇文邕的拒绝,于是连忙补充道:“中尚药典御丞派奴婢以后每日为公子奉药。” 她虽有些心虚,但却装作底气十足地继续说:“中侍中省的大人们奉公侍朝,本就少管后廷琐事,公子廉身俭出,却不料被上头的大人们疏漏了。” “这是中侍中省之过,幸逢您到访谩教,上头的大人便派奴婢前来请罪。” 高宝德顿了顿,想到此前在殿前之景,又见宇文邕不语,只好继续说:“公子殿中简朴,是大齐待客不周,中侍中省言隔日便为公子备齐所需。凛冬将至,公子身染微疾,但一定能过个好年!” 高宝德似是许诺,又似只是回禀之言。 这让宇文邕心底有些疑惑探究,但转瞬一想又有些可笑。 真真假假又有何妨,自己重病之身,何须在意东齐营营苟苟之语。 高氏浮贪安乐,不思国危,终享国不久。自己何须同亡齐计较。 高宝德言落,才觉自己手足冰凉。 阿邕的住处确实不暖。 高宝德眼眶又有些泛红,药已经被他喝完,此时二人之间已无汤药沸腾湿气阻挡。 宇文邕不经意间,便看见高宝德有些不自然的眼角。 这是……要哭? 宇文邕再次错愕,心中不自觉有些烦闷。 “已经知晓,你先退下吧。” 高宝德也觉得,自己的情绪今天总有些不太在线,便忍住想要留下的想法,告退离开。 宇文邕没再看书,也没有随即上榻睡眠,而是久坐案前不语。 他觉得她奇奇怪怪。 —— 昭阳殿中,高宝德也是。 十四岁的年纪不算大,也不算小,回忆起眉角虽仍带有些稚嫩,但已经趋于明朗的宇文邕,高宝德还是有些定定的。 她曾想过,今后每天都跟他腻在一起,让他熟悉她的存在,但真的二人相见时,宇文邕却给高宝德留下更多的陌生感。 她有点怀疑自己,自己厚着脸皮在阿邕的身边,是否真正能够帮助到他。 不会让他感到厌烦和负担。 蜷缩在被子里,宝德轻抚前颈,还觉得有些灼烧的疼痛。 脖子疼,心也疼。 带着对未来的迷茫,高宝德睡得并不安稳。 她不时梦见前世丧亲之痛、窒息之感,又不时听见,耳畔的帝崩丧钟哀鸣之声。 直接后果就是,高宝德清晨起来时,发现自己眼底微浅的青色。 没睡好。 在婢姚有些幽怨的小眼神下,高宝德闭上眼,任由服侍之人上前,为自己搽了点粉,抹了口脂,以遮挡眼底青色和微微泛白的脸色。 看着脸上杰作,高宝德十分满意。 女为悦己者容,这下可以美美地去看望问候宇文邕了。 拒绝了婢姚拿来的厚氅,高宝德照旧身着医婢冬服,低头往中侍中省走去。 走在宫苑,倒像是个貌稍美些的小宫婢,旁人无处窥晓其她在想些什么。 高宝德在想人。 当然不是思君。 南北朝对峙数载,北朝又裂分二国,天下三分,此时的邺城,倒也不见衰颓景象。 高宝德走在宫苑中想着,邺城此时,还算是卧虎藏龙之地。 齐国都城。 人才汇聚。 自然藏龙卧虎。 相比天下太平,高宝德不甚在意高氏国祚,内心更愿英主统一中原。 使百姓安居乐业,无受颠簸流离、家破人亡战乱之苦。 她虽属意宇文邕,但也受她前前世家国心境影响。 渴望统一,渴望治世。 她自前前世的记忆,知道后来还会有贞观、开元,但她并不想再次历经隋末诸侯格局、战乱数年。何况她也等不到那么久。 既然此时英主尚在此,何不就近取“才”。 天假阿邕十年,又该是何等景象。 尽早,天下太平。 她非圣贤,但也渴求安乐。 她虽才疏,也愿献力一二。 十年养百姓,十年治太平。 她并非少女怀春,而是在回忆此时邺城有何贤士。 搜刮贤臣。 高宝德自然不会妄想,让贤臣志士辅佐自己一介女流,在这个南北乱世,单纯以一公主身份施号发令,妄图染指天下。 她想或许能为日后的北周武帝,找寻到合适的良臣助力。 此时距离宇文邕即皇帝位并不远,但是高宝德知道宇文邕即皇帝位后,将要面临的是什么。 不是大权在握,不是美人在怀,不是美酒入肚。 而是数年如一日的被权臣逼迫的死生之地,是多年压抑暗中培养势力的不易。 他总归是要面临这些的。 高宝德知道自己的势卑,并不能成为宇文邕夺权助力。她想,自己能做的,就是尚且还在齐国的这段时间,多为宇文邕狐假虎威引流势力。 高宝德垂眸,她虽是有为天下百姓着想之意,但未尝没有自己的一片私心。 久处沉默氛围,久到走路之声都清晰可探,跟在高宝德后面的阿姚不敢大声呼吸,生怕扰了正在思虑的高宝德。 前往中侍中省这件事,不管如何,高宝德都不打算声张,她还想借此药婢之事逃离齐国,自然早上出门也就只带了阿姚一个婢女,不容易招人注视。 中侍中省管理宫中事务,执宫门钥匙,掌管出入宫门。而尚药局正属其管辖,与尚食局等同为其下设机构。 昨日和中尚药典御丞约好,在尚药局西偏门口等他,接过他的活计,再由尚药局前往宇文邕的住处。 清晨的中侍中省很是忙碌,毕竟宫中贵人大多皆是此时起身,自有一套复杂的流程要走。 人流往来奔走,并没有什么闲人能够注意到,高宝德和阿姚二人一行。 高宝德苦思一路,倒是想到一人。 一个妙人。 也可以说是一个怪才。 祖珽。 紧蹙的眉头一松,虽然高宝德心中还没有什么引荐和搭线的眉目,但总归有所进展,也不亏眼底青丝。 倒过头来一想,用前世的话说,自己可真是个“女舔狗”一枚了。 呸呸呸。 但是俗话说得好,舔狗舔狗,舔到最后应有尽有。 高宝德给自己打气加油。 猜到是昨天那个中尚药典御丞,正忙着配备药物,还没有机会脱身。高宝德乐观地想着,便将这件事暂时放于脑后,转而欣赏起中侍中省的布局墙景来。 阿姚见高宝德心情颇佳,也暗暗松了一口气。 第8章 称职的小药婢 中侍中省,原是北魏孝文帝太和年间设置,由宦官充任只是虚职。 后来北齐取代北魏之后,愈发重视中侍中省日益膨胀的权力,担心宦官专权,便让外朝官员遥领中侍中省下的各局长官的职务。 所以说尚药局现在的长官并非内宦,而是外朝之人。 高宝德对这些没有印象,实在想不起来此时谁是尚药局的长官。她想着是,今日等会去要让阿姚打探一番详情,日后才好谋划局势。 边想边看,高宝德心不在焉地看着宫墙,等待中尚药典御丞的出现。 中尚药典御丞是个内侍,姓李。在尚药局侍奉多年了,当年是北魏宫内侍奉医药的一个普通小内宦。 后来齐代北魏,他因位卑权低且没犯什么大事,便被一点点提拔起来做了典御丞。 典御丞原先说是,今早可以将宇文邕的汤药,派人带到高宝德的昭阳殿。 这样一来,也无需长乐公主劳驾卑地。 但是此提议昨天果断被高宝德否决。 她没有采纳典御丞所说,是因为高宝德早就打算扮作尚药局的医婢,到时跟着宇文邕离开北齐。 既然这样,做戏肯定要做全套,宇文邕那么聪慧敏锐,不从小处注意,肯定一开始就会被他发觉。 高宝德并不希望宇文邕对她有所忌惮,只希望他不要思虑过多,有伤心神。 高宝德二人穿着实在是不起眼,就是中规中矩的尚药局医婢的服饰,但是二人姣好的相貌,倒是令一些年轻的内侍偷偷打量。 还算稳妥。 二人等的时间不久,就见昨日的典御丞匆忙急趋从门内出来,手中拎着一个药膳盒,里面装着的自然就是给宇文邕配备的汤药。 典御丞抬头瞥见四处没人,便迅速将手中药膳盒递给阿姚,对高宝德点头哈腰表示晚来的歉意和告罪。高宝德点头示意典御丞,表示满意和无事。 三人并没有更多的交谈,便分道离去。 阿姚接过药盒,跟随高宝德轻快的脚步向宇文邕的住处走去。 高宝德面上的欢喜,用了一路才堪堪压住。但仔细观察,她眸中时时闪过的小雀跃,确实实在惹人怜爱。 入冬了,昨夜的炭火几近熄灭,宇文邕屋中新燃起的炭火,尚不足以温暖整间屋子。 还是有些冷意。 医婢的冬装自然没有长乐公主平时穿着的大氅貂绒温暖,高宝德刚踏入殿中,就缩了缩脖子。 在外面走的急,日头正好,如此倒是感觉屋中更冷些。 高宝德暗自叹气,宇文邕身子不好,自然这些应该处处留心注意。 宇文邕起的早,此时正在前殿读书。但是还没用膳,何泉到膳房取膳食还需一些时候。 清晨的尚食局不用提也知道很是忙碌,贵人同庶民百姓不同,百姓一日二饭曰朝食和飧食,而贵族一般一日进三餐,清晨也会进点食。 所以宫中尚食局是忙碌的,而宇文邕质子身份,自然得不到尚食局的内侍亲自送膳前来,往往需要自己人前去排队候取。 尚药局和尚食局距离不远,这也是刚才高宝德到尚药局才知道的。 毕竟往常一早,只要高宝德起身,便会有热乎乎的早膳候着,随时想吃都可。而宇文邕却需要派人亲自去取饭食,这是高宝德以前从来不会想到的。 现在察觉,心底百般滋味,满腹心疼和懊悔。 没用膳自然汤药也不能入肚。 今日和以后的汤药,是典御丞吩咐人在尚药局加工处理过的,并不需要再向昨日那般亲自蒸熬焖煮,倒是省了高宝德不少事。 所以现在高宝德根本不需要这般早就去盛药,只需待宇文邕吃了早膳后,再把汤药温温一热便可。 于是乎,高宝德伫立在殿旁,无所事事,到处看看,想着该干些什么。 她倒是不把自己当外人。 宇文邕自高宝德进殿,自然也注意到她。看着她毫无拘谨的样子,倒是有些哭笑不得,但也没去管她。 高宝德很喜欢她自个儿的昭阳殿暖香萦绕的感觉。 尤其是到了冬天,昭阳殿处处香炉燃起,暖和极了。 她昨日就发觉,宇文邕这里燃火用料似是短缺,便早早吩咐了婢好去中侍中省,将自己的份例,包括燃火薪柴在内的很多物料抽调了些过来。 因宫中龌龊不少,婢好抖个机灵,挪用一些,自是不会让旁人轻易发觉的。 今日一早,早在高宝德到来,有司便将一应物料送来,此时刚已添晨煤,不一会儿就能暖和起来。高宝德有些雀跃地看侍婢加煤生炉。 宇文邕和母亲二人入齐为质,二人同住此处殿堂。 但男女毕竟有别,七岁男女无论亲疏都不会同席。母子二人分居位于此殿东西二房,距离也算颇远。 宇文邕孝顺有礼,添煤用料之事自然也少不了先给母亲殿中备下。 叱奴氏嘱咐他平日无需入殿侍奉,只需勤勉读书。 因此宇文邕平日里只会在晨时,待叱奴氏晨起时,问候叱奴氏安,而平日里更多时候是呆在自己房中。 一般膳食是在晨时之前送到的,也就是说宇文邕一般吃完早膳再稍看会儿书,差不多就到了该去东殿给母亲请安的时刻了。 虽说叱奴氏只是宇文泰的一个妾室,自身也是外族之人,但却颇懂汉家礼法。教育起宇文邕来,也颇像一位汉人贵族出身之女。 就在高宝德发愣之际,何泉领了尚食局的早膳回来,在宇文邕的默许之下,麻溜地将之摆好退下。 “都先退下吧。”何泉看了眼宇文邕,摆摆手对屋中众人道。 宇文邕用膳无需侍奉,这是他自小以来一贯的习惯。 高宝德回过神来便轻快地对宇文邕福身,说道:“那奴婢先下去为公子温些汤药。” 说罢,便有些舍不得地离开宇文邕身旁,到了偏殿去准备汤药。 要不以后干脆为四哥哥准备些药膳好了?高宝德内心喃喃道。 真是一个好主意,这样一来,便能在四哥哥吃饭的时候也侍奉在一旁了。况且药膳确实有进补功效。但是该如何让四哥哥不疑心疑虑呢? 高宝德身前的药罐,咕噜噜地冒着气泡,水汽映在她姣好靓丽的面容前,着实显得娇美动人。 第9章 金桔糖 不过须臾,高宝德便端着温热的汤药,走进宇文邕殿中。但是早已不见了何泉先前为宇文邕摆的早膳,怕是他已经吃过了。 慢了一步。 高宝德有些遗憾的想着。凑到宇文邕跟前,高宝德举药齐眉,像是怕搅了宇文邕读书般低声道:“公子请趁热用些汤药吧。” 宇文邕、高宝德和其余众人皆知,这汤药只不过是温润进补之物,治标不治本罢了。 或许能够缓解宇文邕的咳症和肺腑不适,但绝非根治恶疾的良药。 祖珽是不是懂一点医术的来着?高宝德皱眉回想着。 她对祖珽的印象有些模糊。 毕竟上辈子只是更多的听人说起。 高宝德用她已经模糊数载的记忆在脑海中搜寻着,丝毫没有注意到宇文邕眼底的探究。 这些陈年旧事,她真的没有什么记忆了,不过这不耽误她找寻祖珽的心更加热切。 等回去一定要尽快派人打听祖珽的下落。高宝德想。 宇文邕虽然不知道,高宝德为何总是盯着他看一会儿就会走神,但也没有出言打断她的神绪,只是伸手端过高宝德高举的药羹。 不语。 一饮而尽。 还未放下汤碗,一个纤软之物便入口中。 突如其来的触感让宇文邕一愣神。 下意识的想要吐出去,但口齿却被高宝德伸出的葱细柔荑按住。 宇文邕瞬间回神,眼神一不小心撞着高宝德如蝤蛴般的玉领,全身略微有些僵硬。 “作甚……这,是何物?” 宇文邕口中含物,又被柔荑玉手按住,言语有些吞吐而不自知。 “公子仔细咽下便知,甘甜可口,可稍去口中药苦。”高宝德眯眯含笑,眼睛笑成月牙。 她这般年纪,虽着最普通的医婢服饰,却仍显得有些活泼可爱。 后知后觉的宇文邕,微微红了耳垂。 他再是年少老成,颇有主见,也不能改变自己此时少年的年纪。 高宝德第一次见宇文邕有这般少年郎作态,更是有种莫名的欣喜,存心作弄一番。 “原不想公子也和宝儿一样怕苦。”高宝德笑眯眯地说道,眉眼弯成一轮月牙。 宇文邕语塞,待仔细吞咽了口中之物,才发觉竟是一颗金桔糖。 酸中带甜,甜中带酸。 很是……好吃。 汤药原先留存在口中的苦味,也被酸甜可口的金桔糖一扫而尽。这滋味,美妙极了。宇文邕喃喃。 喝了那么多年的药,他原是已经不关心也不在意各种药汤之苦,或是说早已习惯。 但今日这一药婢递糖之举,却是令宇文邕心头一震。 昨日阴差阳错不知怎么的在她面前喊了药苦,今日这个小婢子便给了他一枚金桔糖去苦。 宇文邕心情挺复杂的,虽然未表露于脸上。 …… “苦口良药,公子自知。其中药材虽不宜妄调,但若您觉口中不适,等明日奴婢给您带些润利清口的物什来。” …… 宇文邕又回想起昨日,这个小药婢的话,她果真把自己当一回事了呐。 被人惦记在怀的感觉,有些奇妙。宇文邕暗自咂舌。 “味道不错的吧!前个长乐公主嗓子哑时便是喝的蜜金桔汤。奴婢想着汤汤水水公子您一定是喝腻了,便自作主张地给公子拿的尚药局的金桔糖团来。” 高宝德喳喳的说着,也不在意宇文邕是否是在听着。反正能够跟阿邕哥哥说上话,高宝德就开心极了。 见宇文邕愣神,眼睛虽盯着书册,但思绪早已不知道了哪去。 于是高宝德便胆大些继续说道:“典御丞让奴婢侍奉公子的汤药,奴婢想着今日天气正好,您要不要先不看书了,出去透透气。” 因她自早上来了此,便见宇文邕一直愣盯着书。 不出去透透气,终究对身体无甚好处。 反正宇文邕也要去给叱奴氏请安,索性高宝德便邀其给叱奴氏请安后,出去走走。 宇文邕对此倒是反应不大,只道是先去叱奴氏那里。 待宇文邕携何泉和高宝德等人到叱奴氏的东殿之时,只见那边,此时也是刚刚撤下早膳。 叱奴氏食毕漱口后,用巾布擦拭嘴角,似有似无的瞥了眼高宝德,缓缓对宇文邕说道:“你的身体自己清楚,冬日困乏,读书之事不能荒废,但也要注意身体。” 宇文邕称喏道唯。 高宝德又听了一会儿二人你问一句我答一句的交流。便觉无趣。 这母子二人的谈话倒是没意思极了。 高宝德恹恹,只等着待会儿和宇文邕能出去走走。 刚请安罢,还未离开东殿,宇文邕不用回头,都能感觉到身后,高宝德眼巴巴地望着自己的眼神。 脚步一顿。 三人出了东殿,高宝德便喊住宇文邕,侧身上前指着殿外廊路,示意宇文邕出去走走。 宇文邕默叹,倒是没有拒绝这个一直很有想法的小药婢的想法。 此时还未进入深冬最是严寒之时,虽说还是有些冷意,但今日的太阳很是炽烈,晒在身上驱散开不少初冬本该有的寒冷。 过了年,就是天保七年。 就在今年正月,西魏会开始仿效南人之法,开始建立实行文官之制。 明文诏书,任命宇文泰为太师、大冢宰;柱国李弼为太傅、大司徒;赵贵为太保、大宗伯;独孤信为大司马,于谨为大司寇,侯莫陈崇为大司空。 其余百官的设置任命,都仿校《周礼》。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宇文泰自己知道,自己的身体已经每况愈下,于是就开始着手准备取代西魏之事了。 高宝德低头想,宇文邕的父亲宇文泰,他最终也没有等到高坐庙堂,听山呼万岁之声那时,就逝世了。 承爵的是宇文泰的嫡长子宇文觉。 等到转年,天保七年三月,宇文泰会迫使他扶立的西魏恭帝拓跋廓,立自己的嫡子宇文觉为安定公世子。 十月,宇文泰过世,由宇文觉继承太师、安定公等官爵。 十二月,拓跋廓又在宇文泰之侄宇文护的迫使下,下诏以岐阳之地封宇文觉为周公。 随后宇文觉登基,取代西魏建立北周便顺理成章了。 而就在宇文觉登基前后,便会和北齐交涉,迎回宇文邕母子。 处处都透露着艰险。 “四气新元旦,万寿初今朝。” 就要过年了,高宝德望向愣愣的、还不知道明年会发生什么的宇文邕,再看着宫道上步伐匆匆、来往穿梭的宫婢们,沉重的心情倒是略微好转。 天宝七年,再怎么难,不还得过的嘛。 第10章 散步 虽说高宝德邀宇文邕到殿外乱转,但其实二人并不熟,刚才自东殿出来后,二人都沉默着各自想着心中之事,没有说什么话。 此时高宝德心情不错,倒是暗戳戳打量起宇文邕来。宇文邕是宇文泰的庶子,行四。 宇文泰嫡妻是前北魏孝武帝元修的妹妹冯翊公主,生下儿子略阳公宇文觉,宇文觉行三,因是嫡出,在后年会被扶立为帝。 宇文泰长子,倒也是庶出,是姚夫人所生的宁都公宇文毓。 想到宇文邕这一大家子,高宝德不由得想起过两世都发生的一个故事。 宇文泰立嗣。 宁都公宇文毓,在宇文泰的几个儿子中最年长,娶了西魏大司马独孤信的女儿。宇文泰准备确立继承人,话里暗示公卿大臣:“吾想立嫡长子为世子,但又担心大司马,恐其对此有疑心和私心,该如何?” 众大臣默然不作声。 这时,尚书左仆射李远站出来说:“从来立世子都是看是否嫡出,不看是否年长。立略阳公宇文觉为您的世子,您拥有大义,占据礼法,有何疑虑?若怕独孤信老儿有意见,为此有顾虑,便可先斩他于殿上!” “天下健者,岂惟独孤!” 于是李远就拔出刀要行动。 宇文泰忙站起来阻止说:“何至于要这样做!” 独孤信后来听说了这件事,赶快叩首再拜,自陈以表忠心,表示并无异议。 宇文泰当着独孤信的面,再三安抚李远,他这才作罢。 于是众臣都默许宇文泰立嫡子宇文觉为世子。 毕竟连颇有权势的独孤信,都在此事上噤声了。 有趣的是,退朝后,李远走出宫廷外,拜谢独孤信说:“面临国家大事不得不这样,请谅解。” 独孤信也感谢李远说:“今天多亏有您,这件大事才能定下来。”李远和独孤信你二人在朝外的作态,这也是前世机缘巧合下高宝德才得知的。 他们三人自导自演的一番争论,看似是为了让独孤信在宇文泰立嗣之事上罢声。 实际上,高宝德早就看明白了,这不过是宇文泰为了给宇文觉上位做的准备罢了。 宇文泰知道自己年岁大了,身体每况愈下,为年幼的宇文觉提高权势,增加声望很重要。 独孤信其人,是不是忠臣高宝德不好说。 但他很幸运,因为宇文泰是他的发小,从小玩到大。因此,他备受西魏实际掌权者宇文泰的信任,在西魏建立后,独孤信继续彰显战功,一路加官进爵。 现在独孤信为西魏的柱国大将军,以宇文泰为首的“八柱国”之一。 高宝德如此在意独孤信其人,并不是因为他的权势与声望,而是对他的小女独孤氏,讳如莫深。 她现在不能同人讲,也不会告诉任何人。 独孤信的长女,嫁给了宇文泰的庶长子宇文毓;四女,许配给了李虎的儿子李昞;七女也是幼女,独孤伽罗,嫁给了杨忠的儿子杨坚。 杨坚,正是从宇文邕孙子手中篡夺江山之人。高宝德一想到此,就浑身冷栗,眼中流露出暗恨之意。 关陇门阀大姓联姻,高宝德早就知道,他们都是为了维护自己家族的利益。 但是千不该万不该,盯上阿邕血汗打下的江山。 独孤信豪杰不假,后期听命宇文泰也不假,但将自己最出彩的女儿嫁给杨坚,扶持杨坚做大也是真。 姓姓之间相互勾结,阿邕在位执掌大权之时不敢露头,但阿邕崩逝之后,阿邕的年幼的长子宇文赟即位之初,便开始沸腾作妖,一直跟皇室作对。 一点点蚕食取代阿邕的天下。 高宝德自诩,自己从来都不是一个善良公正的人,她一向任人唯亲、认事唯亲。 她心悦阿邕,便是死,也会站在阿邕这边。 所有跟阿邕作对的人和事,她这辈子都会视为眼中钉、肉中刺。 上辈子太怂,这辈子她绝对会做一只勇敢的舔狗。 或许是身体年纪终归还太小,亦或者是心理波动太大,高宝德内心所想并不能很好的控制住。自己的神态早已落在宇文邕眼中。 刚才高宝德暗中愣愣地看着宇文邕,自以为宇文邕看不到,但宇文邕向来敏感,对于这个在自己眼中,表现总是很奇怪的人,他又何尝不在观察她? 宇文邕又一次看见高宝德神态的波动,这次她的表情却和前几次不同。虽然都很奇怪,但宇文邕第一次从高宝德眼底读出了恨意和杀意。 一个不到十岁的小医婢,眼中会流露出如此浓郁的杀意,难道不是很奇怪吗?甚至会让一般人感到害怕与惊悚。 宇文邕不知道这个小医婢经历过什么。 他自幼生活无虞,虽是庶出,不像世家贵子那般心有傲气,只是在入齐为质之后,才感受到世态炎凉。 想到自己,宇文邕眸中暗了暗,不仅有些怜惜起高宝德幼时过往。心中有恨有怨,自然是曾经受过苦的。 高宝德并不知道宇文邕所想,当然也不知道的是,自己落在宇文邕眼里,已经成为了一个可怜兮兮的小医婢了。 这个标签贴的好啊!如果高宝德知道宇文邕如此想她,定然是要高兴得把眼睛笑没。 前世不敢声张,低调地端着她前朝公主的人设,生怕别人看破了自个这个冒牌货,结果自己的穿越仿佛就是个笑话。 和她知道的历史上的长乐公主悲催的一生并无相悖。 这辈子又是她白赚的,高宝德撅嘴,她可不想再走一遍看得见头的老路了,她才不要做长乐公主,谁爱当谁就来当。 她就是要黏在宇文邕身边,一辈子。 把她当臣侍也好,当医婢也罢,就算得不到什么,也要让他一辈子习惯自己。 工具人高宝德上线。 高宝德笑靥如花,微微道:“公子想要往哪里去?” 展眼二人便不知走到何处,虽然二人其实都知道并没有走远,只因齐宫多年修缮,外廷宽敞宏大无比,容易花了眼。 宫闱华丽,就连身边之人也美艳可人。十四岁的宇文邕正值少年怀春年纪,虽然自己成熟稳重,但哪里敌得过高宝德阳谋般、却又无懈可击的亲近与笑容。 “眼语笑靥近来情,心怀心想甚分明。”南梁昭明太子乘船摘芙蓉,与姬人同游之乐便是如此罢。 宇文邕似懂非懂,他实在难以理解,为何自己一点也不排斥,齐宫里这个年纪看上去不及十岁的小医婢。 他张张嘴,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突然被高宝德出声打断。 第11章 煞费苦心 “不好,是李老妇!” 高宝德本意,想要拐骗宇文邕陪她到处走走转转。 整日跪坐殿中埋头读书之余,也能强身健体,对他的身体康健有好处。 但未曾料到在这偏僻的宫闱一隅,还能撞见李昌仪,荒乱宫闱之举。 高宝德连忙拉过宇文邕闪身进入甬道。 虽免被李昌仪二人发现,但还是能将其荒唐之举看在眼中。 刚刚站定,高宝德这才看清,与李昌仪拉扯在一起的人究竟是谁。 娄定远,娄太后幼帝娄昭二子。高宝德恨极了勾结高演和娄太后、夺取阿兄皇位的李昌仪。但前世一直都不知道李昌仪如何能与娄昭君诸人搞在一起。 这下全看明白了。李昌仪,当真不安分,这么早就勾搭上了娄氏。 见李昌仪与娄定远已经滚打在一起,高宝德垂眉,对面上未露出丝毫情绪的宇文邕说道:“郡公,咱们往别处走走吧。” 带有一丝乞求的意味。 高宝德心中想着,她一定会将包括李昌仪在内他们所有谋害自己一家之人,打入万劫不复之地,但没有丝毫,想要让宇文邕知道此事的意思。 她不希望这场面脏了阿邕的眼睛。她收拾自己的前恨往怨,只要自己收拾好了就行。 高宝德也不想让阿邕认为,自己是一个狠毒之人。 宇文邕点点头,既不诧异也不询问高宝德,为何会认识地上苟且的二人。 他扫一眼就知道,娄定远完全就是个纨绔子弟,李昌仪扮作宫人模样也不是个安分的。 娄定远因娄太后之故少历显职,偏为长广王高湛爱狎。而李昌仪勾搭上娄太后,他们先后为高演、高湛兄弟二人暗中运作。 高演高湛兄弟二人又是娄太后之子,以娄太后那偏心模样,在高宝德的皇父高洋驾崩后,对于他们使出想要上位的把戏,自然也没有意见。 高演、高湛先后都在娄太后支持下,发动政变,自立为帝。 娄昭君下令废黜年少的皇帝高殷为济南王,食邑一郡,出居别宫。 可是高宝德知道,自古被废黜的皇帝从来没有什么好下场。高演上位之后,密令高归彦前去晋阳,将她的兄长高殷杀害。 高殷被杀时,年十七。 阿兄被高演所杀,阿弟被高湛所杀,阿母为高湛所逼,自己为高氏所累。 既然你们都想来争这皇位,高齐原本可享国廿八载,如今看来不要也罢! 你们敢抢阿兄的皇位,那便通通来长安,做阿邕的阶下囚吧! 高宝德自诩,政治上,依照狠辣来看,可能玩不过娄太后和高演、高湛三人。 但光脚的不怕穿鞋的,高齐又不是她的天下。 只要不是高演、高湛来做这圣人,让阿邕早早灭了高齐又有何妨? 高宝德今生格外的喜欢笑,她对白捡来的又一生很是珍惜。看着近在咫尺的宇文邕,她摇摇脑袋,将乱七八糟的琐事抛于脑后。 再怎么不甘怨恨,也比不上和宇文邕独处一会儿熟舒安自在。 高宝德落后宇文邕半步,将最起码的身份尊重赋予辅城郡公。 宇文邕自居邺以来,直到继宇文毓嗣位,虽称孤道寡,但权臣宇文护早将他的尊仪践踏的一干二净。 她敬爱宇文邕,自然会在小细节上注意。宇文邕也只当高宝德是个懂规矩又不知内情、畏他身份的小药婢。 邺城齐宫,乃旧年曹魏五都之一。 现在天色已经大亮,虽说是初冬,然邺城宫自曹魏以来一直再修建完缮,就算是入了冬,宫墙角仍满布种着紫红色的猫儿脸和山茶花。 煞是较嫩鲜丽。 宇文邕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脸庞闪现魇足的笑容。 他仿佛回到了幼时,与记忆中大司马家的那个聪慧灵动的小娘子,一起迎着晨曦赏春的画面。 他仍记得,阿耶有和大司马家结秦晋之好的意思。 只是现在,宇文邕抬头望了望高耸的齐宫,不由暗了暗神色,自己入齐为质两年,也不知道能不能活着回到长安。 高宝德没有察觉到宇文邕的落寞,她尚沉浸在与阿邕同游的愉悦之中。 “郡公,几日朝廷有冬狩,奴婢等到那时给您顺些好物来。” 北齐上层每逢元日之前,皇族会与外朝高品衔的臣工们同乐,举行半个旬日的邺城狩猎,彰显欣欣向荣之态。 北齐皇族,虽说高氏是汉人,但北朝多年为草原各族相继占据,高齐上下奉行鲜卑化,骑射狩猎风靡一时也不足为怪。 高宝德毕竟是高洋的嫡长女长乐郡公主,这等狩猎仪式一定得参加。 前两年宇文邕并没有受邀参加齐国的冬至骑射,虽说高宝德还是很希望宇文邕能有机会借此露个脸,说不定能招揽到一些能人干臣。 但她不确定自己能否说得动脾气愈发暴虐的高洋。 高宝德是高洋的独女,是大齐尊贵的嫡长女,高洋在年轻时也曾舐犊,一直很宠爱自己、阿兄、阿弟和母后。阿兄高殷是母后的嫡长子,被他毫不犹豫地册封皇太子,自己孪生弟弟高绍德,高洋也不吝惜地封之太原王、开府仪同三司。 高宝德想,自己对高洋的感情,是有过孺慕之情的。 但最近以来,高洋逐渐纵欲酗酒、残暴滥杀、赏罚无度,令人胆寒。他对自己,也不想幼时那般迁之纵之,高宝德由内向外地感到恐惧。 果真久了,阿耶终也成了称孤道寡的君王吗? 她怕高洋仅仅是一方面,主要是高宝德知道,自己和母后四人在高洋驾崩之后的惨状。自前世始,她是有些怨的,怨恨高洋没有能力保护他们母子四人之心。 高宝德为了宇文邕,愿意而且也避不开得凑到高洋身旁周旋一番。但不能改变,她本身对高洋的态度十分复杂。 宇文邕愣了愣,这个仅有几面之缘的小药婢对他如此上心,竟说要为他寻些上号猎物,让他有点不知所措。 “邺城狩猎,听着该是他们大人物的主场,小娘子还是不要去凑热闹了罢。”宇文邕摇摇头,拒绝了高宝德的好意。 “无妨无妨,也不算什么难事。”高宝德连忙说。 说罢又偷偷瞧了眼宇文邕密朗的眉峰,补充言道:“我大父是中侍中省的药监,会随侍狩猎。大父怜我,有什么好玩的物什都会给我把玩。” 扮作中尚药典御的小药婢,是自己早就选好的、能够冠冕堂皇靠近宇文邕的身份。 而药监家的小娘子这一身份,显然更适合偶尔会流露出与其他宫婢不同的、憨憨霸气之态的高宝德。 想快速打进宇文邕内部,高宝德可谓煞费苦心。 第12章 尚药典御 宇文邕露出了然之态。 原来又是个看上自己的憨憨小药婢。 想到此宇文邕仿佛一下子失去了继续寻步宫中的兴趣。 只能等她自己绝了不该有的心思,便又会和旁人般冷嘲热讽或是漠不关心。 高宝德想不通,为何通了身份之后,宇文邕不愿意搭理自己了,但见北风呼呼,宇文邕身上略显单薄的衣裳,也绝了再走下去的想法。 目测宇文邕的身体状态,再吹下去,迟早患上风寒,又得难受。 随即二人无声地达成共识,只是随便转转就回去了。 回到宇文邕的寝殿外间,高宝德自然而然地上前烹茶,仿佛原本就是殿中侍奉宇文邕的婢女。宇文邕则是脱下外袍。坐于案前翻着《管子》。 看着只觉无比和谐。 高宝德没走,好奇之心作祟,见宇文邕随意端起的书是《管子》,便撅撅嘴。 “此间乱世,黄老、浮屠之学焉能治国?” 宇文邕听罢一愣,倒是没有料到高宝德区区一个小医婢,对经史涉猎之广。他隐晦自嘲:“邕做客东齐,又能如何?” 高宝德心中苦涩,但却未表露出来。她笑笑问宇文邕:“郡公可曾听闻前魏文明太后着《皇诰》一事?” 前魏文明太后冯氏,着《皇诰》旨在劝诫栽培孙儿孝文帝,从思想上向他灌输治理天下的纲纪守则,让他得以审视自己是否具备做天子应有的素质。 前魏据此时不远,自前魏分裂,北齐代魏之后,便将文明太后所着的《皇诰》收录于邺城齐宫之中。高宝德提及此事,也是突发之想。 宇文邕早晚当国,入齐为质的这两年,多是在读从长安带来的书籍。 而长安西魏为前魏分裂政权,一些前魏皇室着作政策文书是没有的。这两年翻阅同一些书籍,看也看烂了。 不如引些前朝着录给宇文邕。高宝德心知,宇文邕绝非愿意老老实实养病在床之人,他鲜卑贵族,因身体原因却很少能够习武,那广读群书便是要强的宇文邕不二选择。 宇文邕闲不住的。 他也不会甘心做个废人。 既然性情如此,等到宇文邕真正即位之后,便不会想要做那种“每引朝士及沙门共谈玄理,薄雅富贵,常有遗世之心”的垂拱而治的君王,他必然南征北战,文治武功,始服衮冕,朝飧万国。 既如此,黄老之说便不用看那么多。文明太后的《皇诰》共计十八章,高宝德准备一股脑将之先给宇文邕,最好再为其配备个儒学宗师教导。 现居邺城的,有谁能来教宇文邕呢?高宝德暗自想着。 果不其然,宇文邕莫名其妙地看了眼高宝德,回答她道:“自然是听说过《皇诰》藏录于北齐宫中。” “那也不是什么稀罕物什,就在藏书阁之上,改日奴婢为您带来。” 高宝德被宇文邕诧异的眼神盯着,烹茶的手顿了顿,补充道:“虽说不是原本,但抄录版本与文明太后所书内容该是一样的。” 虽说宇文邕在西魏身份高贵,在齐宫中表面上并没有人限制他的活动,高洋原意是令其只要不出宫就行,但毕竟是质子,宫人们还是戒备他的活动。 藏书阁途经宣室殿,宫人们自然不会允许宇文邕随意靠近。 宇文邕没去过,之前也没想着去,但待高宝德如此一说,他却对接下来高宝德从藏书阁为他带来的《皇诰》充满期待。 但是。 宇文邕苦笑:“邕何德何能……” “郡公英姿卓越,自有前程,就当是奴婢提前为郡公下了赌注。”高宝德露出小女儿心态,她对着宇文邕微微一笑。 “郡公他日显达,可不要忘了奴婢。”高宝德将焖好的姜丝茶汤,行云流水般盛入碗中,好似在说玩笑话,也好似认真地说着。 愔愔于思,夔夔于守。 到底是玩笑、是认真,只有她自己知道。 高宝德的话,瞬时令宇文邕低头不语,他自己尚且不知自己身处何地,是死是生尚不得知,如何应承这个小医婢的话。 然高宝德也没想要逼迫宇文邕的意思,待茶盛好后,她上前将手中温好的姜丝茶汤,端给宇文邕。 “姜丝茶汤,发汗解表、温肺止咳,郡公多少用些。” 姜丝红糖“瑶浆蜜勺,实羽觞些”,这润肺轻咳的物什,高宝德前日,刚从中侍中省顺手牵过来的。 齐宫给宇文邕的待遇可没有这么好。 高宝德撇撇嘴,直道宫中奴婢贯会仗势欺人。 在宇文邕殿中又晃荡了半日,却因他时不时瞥向她的眼神越来越怪异,加之找不到留下的合理事由,高宝德悻悻地告退离开。 天色尚早。 高宝德东拐西拐地回到中侍中省时,典药局内老大人们仍俯身工作案台,尚处于一片忙碌之中。 但因高宝德终究不是医婢之故,她不好随意上前与前朝的老大人们碰面。 于是乎,高宝德冠冕堂皇地走进典御丞那边坐着,随便翻起他批注的薄页。 典御丞一脸苦哈哈的表情,不动声色地暗想道:“长乐公主这是给那西魏质子做医婢做上瘾了,倒是哭了自己。” 高宝德自然没理他,她正仔细翻阅尚药典御批注的薄页呢。 手速惊人,高宝德纤纤玉葱翻阅速度倒是惊到了典御丞,令他心中一突。 翻到了,在这里。 咳疾,分为风寒、火、劳、肺胀、火郁、痰六类。 因风寒而致者,主张行痰开腠理,以二陈汤加麻黄、杏仁、桔梗。 因火而致者,要降火、清金、化痰。 因劳伤而致者,主张用四物汤加竹沥、姜汁,强调必以补阴为主。 因肺胀而嗽者,用诃子、青黛、杏仁,佐以海蛤粉、香附、瓜蒌、青黛、半夏曲。 因火郁嗽者,诃子、海石、瓜蒌、青黛、半夏、香附。 因食积痰作嗽发热者,半夏、南星为君,瓜蒌、莱菔子为臣,青黛、石碱为使。 满满的很多页,高宝德看的仔细,她一边仔细摩挲着上面的内容,一边想。 所以到底,宇文邕因何生咳? 其实说实话,高宝德的医药阴阳之术,也是自上辈子得知宇文邕身子不爽利才拾起。学的不深,也没有接触过什么奇难杂症,她知道自己在这方面只能算个半吊子。 若是让她配制寻常药剂,暂时缓解其疼痛倒是可以,治些小病小灾也可以,但若是让她问切诊断,她还是远远不如医匠大家。 颇有些感慨,术业有专攻,尚药典御不愧是尚药典御。 高宝德合上书册,翻到第一页,想要一睹此时尚药局的长官尚药典御,究竟是何人。 然而翻至首页,却出乎意料地看到一个她最近一直念起的名字。 第13章 祖珽 祖珽?祖孝徵? 高宝德这几日正愁去何处联络祖珽,没想到他此时竟是尚药典御。 翻着手中祖珽所着册页,她莫名的有些相信,祖珽能够治好宇文邕之顽疾。 祖珽其人,很怪。 但却是有真本事的。 高宝德抬头问:“李丞,不知祖珽现在何处?” 典御丞停下手中的活计,对高宝德拱手,细思了片刻,有些奇怪,又带丝隐晦之意的说:“祖公此时,可能、大概、该是正在休沐……” 高宝德瞥了眼连谎话都不会讲的典御丞,明显不信。 “他不在这里?” “这……奴婢也有些时日没有看见祖公了,”典御丞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向高宝德补充道,“祖公可能忙于外朝事务,不得闲暇能来巡视尚药局。” 高宝德懂了。 祖珽这是带薪摸鱼啊。 还是带双薪。 祖珽除却宫内尚药局长官尚药典御之外,还任外朝仪曹郎中,主管仪注事宜。 仪曹属殿中尚书下辖,除了大礼议之外几近无甚忙事,算是外朝很清水闲暇的职务了。 就这,还能是他从不坐镇尚药典御之职的原因? 高宝德冷哼一句。 祖珽不愧是他祖珽。百闻不如一见。 “明日长乐郡长公主巡幸尚药局,召祖珽前来拜见。” 齐依汉制,皇女皆封县公主,仪服同列侯。其尊崇者加号长公主,仪服同藩王。 自高洋践祚以来,高宝德先是被封为中山公主,后徙封长乐公主,去岁加封长公主。 长公主通常会享一郡之食邑供养。 她的汤沐邑,在长乐郡,治所信都。下辖信都、扶柳、堂阳、枣强、索芦、广川、南宫、下博等八县。 公主为君,祖珽为臣。 更何况现如今,祖珽远未达到,前世位极人臣之位。自然得捏着鼻子,老老实实前来拜见她高宝德。 祖珽奇人不可以常礼代之,高宝德强势让祖珽见她,是有一番考量的。 祖珽为人神情机警,又善于钻营。 自己公主之身,无论是否礼贤下士、三顾茅庐对他来说都是无用的。 换句话说,就是,祖珽才干傍身,是不会看上自己,对自己磕头就拜。 放下手中书册,高宝德缓缓抬头,向外看了眼逐渐昏暗的天色,与婢姚一起,起身回昭阳殿。 婢姚在尚药局呆了一天,等高宝德等了一天,可把她给憋坏了。 望眼欲穿,终于等到了。 但望向神色平平的高宝德,婢姚什么也没有问。 既然公主不想说,那便不要去问的好。婢姚暗自想到。 高宝德离开尚药局回宫,除了婢姚松了一口气,典御丞也擦干净自己额间莫须有的冷汗,暗自松神。 “可算把这位老祖宗给送走了,哎呦喂。”典御丞一边收拾着案上书册,一边想。 入冬之后,天色阴沉的早。 高宝德从宇文邕那里回来,起初先到尚药局坐了片刻,除了想要翻阅些治疗咳疾的药方,最主要的还是掩人耳目。 虽说她非皇子,但她是高洋的唯一的皇女,还是李皇后所出。 若让掖庭那些无脑妇人瞧见,少不了会有些心思多的人嚼舌根。 现在还不是时候,她不愿此时就向宇文邕袒露敌国皇女的身份,自然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阴差阳错,竟然蹲到条大鱼。 祖珽现在是尚药典御这事,她之前却是不知道的。 得来全不费工夫。 但如何能让这条大鱼乖乖上钩,便成了高宝德此时要好好细想之事。 虽说祖珽待日后会位极人臣,但现在来看,他尚处在人生低谷,未显达之时。 高宝德回到寝殿,用罢晚膳,却睡意全无。 命宫人点燃烛火,高宝德坐在案前,摩挲着尚有些温热的秋梨膏。 别说光宇文邕肺腑不虞,她高宝德这几日也在食温补之物,养着嗓子。 这盏秋梨膏以砀山梨,加生地、葛根、麦冬、藕节、贝母、蜂蜜等物熬成。高宝德令人熬试了好几次,才有现在这盏尚且能入喉的味道。 齐宫原本是没有这物什的,高宝德也是从前世借鉴而来,突发奇想。 她原意是在替宇文邕想,有何药膳,能温补劳伤肺阴、久咳咯血。后来想着想着,就想到这盏膏。 刚转世而来时,自己刚伤了嗓子,口干舌燥,心热气促。 既然如此,现在自己先尝尝,也没什么问题。 这两日,她借病由,明面上躲在自己的昭阳殿中,实际日日都去宇文邕那里呆半天。 虽说宇文邕还是一副与她不熟的模样,但她一点也不气馁。 毕竟身份在那里嘛,想要让宇文邕与她亲近,绝非此一时之功。 “殿下,皇后殿下今儿酉时又遣人来看您,被奴婢搪塞打发回去了。” 阿好今日值夜,见高宝德一时不打算就寝,便掀帘进来,将今日内廷的事,捡重点说与她听。 其实在她刚刚转醒之日,李祖娥就有想亲自来看看她的想法,被她严词拒绝了。 高宝德向李祖娥声明,自己其实一点都没病,不需要来看她。 虽说高宝德并没有将她日日都去找宇文邕这事,告诉她的母后。 然可想而知,李祖娥贵为内廷之主,久居后位消息灵通,又岂会不知道高宝德,这几日在搞些小动作。 只因相信自己的女息,并没有让人专门打探高宝德的行踪罢了。 李祖娥开明识趣,并不打扰高宝德做自己的事。 只是每日派遣宫人,形式上来问她的身体,倒也省了高宝德每日问安。 对母后仍是客客气气,孝顺恭敬。但是对于母后派来的宫人们,高宝德就没有那么客气了,直接赶走,任性地将其打发回去复命。 听婢好说完,高宝德伸展久坐之身,放下膏茶说:“准备准备,明早见过祖珽后,便去拜会阿耶和阿娘。” 她迟疑片刻,顿了顿,而后补充道:“与阿耶说,吾身体已然大好,明日去见阿娘,希望阿耶同在昭信宫。” 昭信宫,是母后李祖娥的寝殿。 她思索片刻,知道自己想要接触外廷朝臣、触及权势,还是免不了要与高洋打交道。 高宝德有自知之明,她贵就贵在,自己是高洋的嫡长女。 唯一的女儿,尚得高洋一丝宠爱。 若没有高洋的皇威和宠信加持,自己长乐郡长公主的名头拿出去,此时什么也不是。 虽然惧怕,但还是趁着高洋心神尚可之时,早早接触为妙。 年纪小,恐劳了心神。 在婢好的相劝之下,再一想,高氏总有心神时常不在线的传统,于是乎,高宝德就果断决定,早些上榻就寝了。 也为明日的两场战斗养足精神。 第14章 奇货可居 食毕,高宝德一早,就乘撵到了中侍中省。 昨夜落的雪,映衬着高宝德裹着的猩红大氅,红白之间,更显皮肤白皙。 显然昨日的话奏了效。 远远就见祖珽伫立那里,只身一人,向高宝德拱手作揖。 “仅是如此?” 高宝德未下撵,挑着眉,盘手看向躬身的祖珽。 她虽是第一次见祖珽,但见他如此识趣,早早就候在尚药局门口,心中也是一乐。 “尚药典御好大的官威。看来中侍中省容不下老大人您了。” 高宝德手扶撵椅,俯视躬立于她面前,还未直身的祖珽。 “本宫记得你在外廷,做的是仪曹郎?” “是。”祖珽声音略有些沙哑,他低声回答高宝德。 高宝德从撵上猛地站起,缓缓走至祖珽跟前,虽身姿远不及祖珽高大,但由着祖珽仍是躬身之态的缘故,恰能与之平齐。 “你入直尚书省,于外掌仪注事宜;恩幸中侍中省,于内领尚药典御。不说祖公在外朝如何鞠躬尽瘁,反正内廷诸员从来未见你祖公祖贵人之姿。” “殿下说笑了。” “他们都说你祖珽,是个忠臣奇才。” 仿佛这才记起祖珽仍在向她行礼一般,高宝德紧紧抓住祖珽的官袍衣袖,借力将之扶起。 趁此刻与祖珽贴近,在他耳旁沉声说道:“本宫瞧着不然。” “你倒是像个权欲熏心的奸佞小人。” 她噗嗤一声笑道。 霎时,错愕之态,在祖珽脸庞闪现。 但也只有一瞬。 高宝德不给祖珽开口反驳的机会,继续说着自己的:“近日本宫读太史公书,有一事不明。不知祖公可否为本宫解惑?” “殿下但言。”祖珽不知在想些什么,仍低着头,不再有额外的神情露给高宝德。 高宝德看着老僧入定般的祖珽,有些遗憾。 这个难搞的老滑头。 “祖公秘书郎起家,经史校雠典籍自通。敢问何谓奇货可居?祖公对吕不韦奇货可居,又如何看?” 高宝德笑眯眯的盯着祖珽,等他说话。 提及他秘书郎的前身份,便不容他推脱拒绝。 好一个狡诈诡怪的小公主。 祖珽壮龄,年纪比高洋还要大些,未及双龄的高宝德在他眼里,自然就是个小娃娃。 “殿下读太史公书,当知吕不韦是奉子楚为奇货。” 祖珽直觉认为,高宝德不是单纯的想要听奇货可居这一故事。 在高宝德似笑非笑的眼神中,他略微犹豫一瞬,还是决定将吕不韦奇货可居的故事,简要讲几句给高宝德听。 他皱皱眉,竟猜不到高宝德欲做何。 “吕不韦于赵国邯郸,遇质赵的秦始皇之父,子楚,认为其是奇货,可居也。因秦赵剑拔弩张,子楚受赵冷眼刁难。吕不韦主动上前结交,扶植其步步成为秦太子、秦王。最终自己也受子楚感念,投桃报李,稳坐相邦之位。此为奇货可居。” 祖珽说罢更觉得奇怪,越想越觉得,吕不韦奇货可居,能和这位深宫的娇娇公主,产生劳子半点关系? 说完,等了很久,也未听见高宝德的话语,祖珽纳闷,抬头偷偷看了眼身前的高宝德。 撞进她眯眯笑眼中,心中一突。 不妙。 有些冷栗。 早知今日天冷,内里就该多披一件皮袄。 “祖公原来这般了解吕不韦。”高宝德让祖珽别紧张。 “丈夫一生不负身。本宫倒觉得,祖公和吕不韦,是一类人。” 不带迟疑,祖珽张口想要否认,但却又被高宝德抬手阻止。 好气闷。 “祖公既然不对吕不韦做评价,那祖公且听本宫一言以蔽之如何?” “权欲熏心,孤注一掷,”高宝德又靠近祖珽,在其耳边,用只他能听见的声音说道,“祖公同那吕不韦,可是一般人物,不知本宫说的,对或不对?” “祖公莫急着否认,欺骗本宫区区这般小女子可不好。”高宝德装作委屈的模样。 祖珽又惊又气又怕,牙直痒痒。 但是,尚且没搞懂高宝德究竟是要做甚,也不好随意开罪长乐公主,于是祖珽只好咽下这口闷气。 他此时还未呆过高位、执掌权势,性情虽与前世相较,没有多大转变。 但身份使然,终究现在有点冲动之气。高宝德乐观地想。 “本宫可不相信,祖公没有吕不韦的野心。世人皆道吕不韦,治政德操败劣,当国手腕高明,谋略更是吊诡难测。” 高宝德顿了顿,接下来的话,让祖珽更是不安:“这般奸邪佞臣却享相邦高位,祖公心里恐与旁人看的不同。若是有机会,本宫猜,祖公怕是也会当仁不让的、做那吕不韦吧?” “祖孝徵可不是一个善人。”高宝德一步步掌握住了节奏,嗤嗤笑道。 “你人品之劣,无人能敌。” 站着有些说累了,高宝德转身,信步走进尚药典御平常办公的屋堂中,而后十分自然地,行至主位坐下。 祖珽只能皱着眉头跟进来,在高宝德示意下,于她次首坐好。 “祖公用过早膳没?本宫今晨,可是只随便吃了一口,就过来找祖公聊天了。若是能食用些,您收录的祖氏食馔风味,便不枉本宫此趟,来给祖公送的富贵了。” 送富贵? 祖珽一惊,自觉忽略掉前半句,还未仔细琢磨高宝德最后一句话,送的富贵究竟是何意,又被高宝德打断。 曾听闻,祖珽酷爱美食,曾悉心研读过晋朝何曾的《食疏》、魏朝崔浩的《食经》以及南朝虞琮的《食珍录》等当代美食着录。 尤其是崔浩的九卷《食经》,内容翔实。并且其中所记载的食物,皆为北地所产,大为祖珽所擅长。 因此原因,祖珽百般研读《食经》,仔细查证,终集其大成,创造出独特且神秘的祖氏食馔风味。 祖珽可把它藏着掖着,高宝德也只是听闻,可没吃过。 她提及此事,并非完全是在戏弄祖珽。 实则是,高宝德记得,上辈子祖珽费尽心思,搞这些美食珍馐,除却满足自己的口腹之欲外,还逐一献给了后来的高湛。 祖珽无利不起早,能将费尽心思得来的珍馐秘菜,呈给高湛,无外乎是因为前世,祖珽看重的“奇货”,正是他长广王,高湛。 高宝德刚才,说祖珽与吕不韦无异,一点都没有冤枉他。 前世的祖珽,确实学做了吕氏,还将“奇货可居”在高齐朝堂之上,演绎的淋漓尽致。 第15章 上钩 他的眼不可谓不毒。 敢在高洋还活着的时候,去深相结纳长广王高湛的,只他祖珽一个。 高宝德就算得不到祖珽,也不会让他,再有机会再攀上高湛,轻易的和高湛眉来眼去。 那纯属是在恶了自己。 最坏的打算,不过是让祖珽之名姓,早早撰于史书之上罢了。 高宝德对此,倒是颇有心得。 在这混乱的朝堂之上,出个意外事故不容易吗? 虽已做好最坏的打算,然高宝德对拉拢祖珽,还是颇有信心。 豪利面前,有比高湛更像是“奇货”的另一人,难道还钓不到祖珽这条肥鱼? 要知道,越是肥硕之鱼,就越是贪婪成性。 高宝德一边嫌弃着,祖珽果然不肯将他的祖氏食馔风味,拿出来给自己食用。 一边伸手端起,祖珽吩咐宫人为她呈上的茶汤,小酌微啜。 无所获益之前,祖珽对谁都是这般扣扣搜搜的。 活该屡遭贬谪,总受排挤。 高宝德幽怨地看向祖珽,终于说道:“不知西魏辅城郡公宇文邕,能否入了祖公的法眼?” 出乎高宝德意料,祖珽一挑眉,眼里含莫名的哂意和一丝了然。 他既未露出震惊之情,又无严词厉色,甚至高宝德见他,还明显放松了些恭坐姿态。 与此前扮作紧张之状的祖珽判若两人。 这不禁令高宝德感到有些莫名。 “公主这是在戏弄于臣,还是在试探于臣?”这回倒是换做祖珽,朝高宝德开起玩笑来。 祖珽捋了捋自己几撮“莫须有”的杂胡。 久居朝上,耳聪目明。 他自然知道宇文邕是何等人物。 之前还真未曾设想过这一层,将宇文泰的庶四子,看的多么重要。今日听高宝德主动提及,才往这权谋方面靠。 宇文邕之上,尚有嫡出的三兄宇文觉,再不济还有个庶长兄宇文毓。 待宇文泰百年之后,使弄权术,得国西魏,怎么也轮不到他宇文邕吧? 祖珽人精一个,脑子转得飞快,将此间利弊想的通透。 既然左右横竖都轮不到宇文邕,名分已定,又缘何要趟这趟浑水? 祖珽不感兴趣。 高宝德深知,若再不添加重量级的诱饵,祖珽这个老滑头,是不会轻易以身试钩的。 组织了一下语言,高宝德又开始哄骗祖珽。 “祖公难道未曾听闻,宇文护之名?” 高宝德神神叨叨,宛如一个神棍。 她开始言之凿凿地编道:“宇文护乃宇文泰之侄,这些年来,跟随宇文泰南征北战,立下赫赫战功。” 顿了顿。 “但祖公慧眼如炬,应当知晓,能压制得住宇文护之人,唯有宇文泰。” 高宝德继续补充:“一旦宇文泰薨逝……” 话止于此,没有再说下去。 祖珽和高宝德皆非庸人,后半句是什么不言而喻。 这要说起,早年自参加鲜于修礼起义后,宇文泰逐渐掌权,设府兵制层层递进的权力架构。 宇文泰,为柱国之首,地位早已超然。 八柱国中,除却因地位尊崇而挂名的元氏,实际上是为六柱国掌兵,正合周礼“治六军”之意。 而六柱国,各督二个大将军,所以共有十二大将军。每个大将军督两个开府,每个开府各领一军,共24军。 二十四军的兵权,明面上听命于宇文泰、受宇文泰总督调配不假。但等宇文泰真正薨逝后,对承嗣的宇文觉,就得另说了。 若要继续维持宇文氏在西魏的权势,乃至更进一步,光靠他年幼的世子宇文觉,自然荒谬。 宇文泰薨逝,他所苦心孤诣维持的八柱国的平衡,将瞬间分崩离析。 唯有借宇文护,宇文宗室唯一的年长者辅翼,借助其这些年南征北讨积攒的威势,才堪能暂时压制住各怀小心思、蠢蠢欲动的各柱国。 毕竟,宇文护碍于宇文氏宗族,明面上还会顾忌身份,以宇文氏部族利益为重。换句话讲,宇文氏亡,宇文护也落不得好下场。 高宝德和祖珽能想到的,宇文泰当世枭雄,自然不会不明白。 无论宇文泰什么心境,他一定会扶植宇文护代表宇文氏,与八柱国分庭抗礼。 八柱国代表的,是一整个鲜卑贵族。 区别于宇文氏的其他姓氏。 看着是强有力的一股势力,但实际上也非拧成一股绳。 待分而化之,长久以后,必然不会再危及宇文氏皇权。 可惜啊,留给宇文泰的时间不多了。 高宝德替他惋惜,注定得看见,宇文护这一权臣拔地而起了。 跟祖珽提及宇文护,自然不是想让他,对宇文泰两难的处境感同身受。 当然祖珽不会同情,与他无干之人也是了。 说到底,高宝德不过是在剥开这些蝇营狗苟,叫祖珽看到,宇文氏这滩浑水之下,宇文邕的价值。 宇文护内专于宇文氏,外抗于各柱国。 攘外必先安内。 他定然会用雷厉风行的手段,夺得宇文氏内部话语权。宇文氏同发一声,方能震慑住外面那些各怀心思的柱国们。 更何况各柱国之外,还有个望眼欲穿的齐国,在一旁虎视眈眈。 扶立的宇文氏新君,得是个听话懂事的。 这层,高宝德和祖珽都替宇文护想到了。 但是,祖珽听闻,宇文泰的世子宇文觉,那可是个性情刚烈好杀的主。 这就有意思了。 祖珽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 他见到了饵,自然得饱腹一顿。 高宝德见祖珽已然上钩,便投出了最后一把火。 “既然已经坐在这里,本宫自然是说服不了祖公不罢休的,总不能白来一趟。” 高宝德吹吹茶汤上的浮沫,有些嫌弃的微抿一口。 怪难喝的。 抠门的祖珽,听高宝德话已至此,到了现在可算是明白,自己早就被高宝德给盯上了。 言笑晏晏,高宝德端详着,案上属于祖珽尚药典御公干的一应物件。 怀着有些可惜的语气,对祖珽言:“祖公既然,做这尚药典御如此不畅快,何不躺直于府上?本宫瞧着,祖公外朝的仪曹郎中之职,同样无趣,不当也罢。” “阿耶敬儒兴学,最近总是在发愁,当以何人入授皇太子。” 高宝德意味深长地对祖珽说道。 “本宫可是记得清楚,祖公您曾是兰台的秘书郎,以经史入授皇太子,没有丝毫压力。” 皇太子高殷,视妹妹高宝德为娇娇。但凡事她所想,没有一样不顺从她的。 高殷性子偏执少言,凡他所认定的对错、亲疏,旁人更改不了分毫。 若是祖珽敢拒绝,将面对的就是高宝德和高殷,共同的报复。 他早已失宠于高洋,皇太子高殷对他也不感冒。 他恋权成瘾,看不到希望的情况下,宇文邕将是他最后的一根稻草。 祖珽深觉,再与高宝德呆上半刻,说上半句,自己绝对会吐血三升,命绝于此了。 本着沉默是金的原则,祖珽继续闷头不做声。 我委屈我不说。 我不理你,你也不要来理我。 笑死了。 高宝德嗤笑。 祖珽是个怪人,旁人到这时,还真不会如他这般耍赖。 当然,若换个人,高宝德也不会如此这般利诱威逼、戏弄于他了。 这钩,祖珽咬定了。 第16章 浑羊设 祖珽越是权欲十足,他就越难耐谋求上进的机会。 宇文邕这条路径一旦让他看到,他必然会如狂生一般,沿着这条路走下去。 闻祖珽不做声,高宝德倒是宽仁大量地给他递台阶下。 端坐于主位之上,面上一片温和。 “早闻祖公擅阴阳、占候之术,而医术尤为所长,堪称我大齐当世名医。” 祖珽奇人能臣,现在最令她感兴趣的,还是祖珽傍身的医术。 宇文邕病体沉疴已久,借此缘由,将祖珽引致宇文邕身旁,再好不过。 于是,高宝德蛊惑祖珽:“东道大齐,祖公亲至西魏辅城郡公的殿中问诊,方能彰显我大齐之威。” 祖珽眉梢微动,似是不经意间道:“宇文四公子所染何疾?吾尚药典御,自当前往切诊。” “甚好!” 高宝德以手抚面,极力掩去唇角的笑意。 奇货可居,希望阿邕这个“奇货”,能得祖珽相中。 更希望阿邕能受到,祖珽之后的一番匡助与照拂。 解了紧绷的精神,高宝德才觉腹中空空,困顿力乏。 和祖珽这个怪人、奇才斗智斗勇,不打起十二分的精气神是不行的。 抬头望见窗牖外的日头,已近晌午,高宝德饥肠辘辘,扶腹对祖珽挤眉弄眼:“祖公这会儿,可能留长乐一顿午膳了?” “公主贵人之姿,珽敢不受命?固所愿也,不敢辞尔!” 一早抠抠搜搜,现在倒是看着大方的很。 高宝德气笑,也不见外:“既如此,祖公便亲手做个祖氏的珍馐佳肴,让长乐开开眼,待会儿就与长乐在这里享用了!” 祖珽起身:“那珽便为公主做个浑羊设,一并拿些尚膳局的其他菜品和汤羹糕脯。” 中侍中省各局次第排列,尚药局一旁就是尚膳局。 因而,祖珽尚药典御上门,去尚膳局讨要只全羊、肥鹅并不费事。 更何况一说长乐公主在这里,谁会不长眼的拒绝。 祖珽见高宝德赖着不走,下定决心要蹭他的吃食,也只好老老实实前去准备。 说到底“浑羊设”,它的制法是,用五味禽肉放置于肥鹅肚中蒸熟,而后,再把肥鹅放置于一只全羊内烤熟。 此道菜肴,汁流味溢,鲜美异常。 正是祖珽捣鼓出的祖氏珍馐佳肴之一味。 今日,不借此机会尝尝,以后说不定就会永远错失此珍味了。高宝德如是想。 “左氏讥怀璧,杨公却袖金。安知机巧者,藏得叵罗深。” 世人皆道,左氏怀璧,杨公袖金。 但是,若论得投机弄巧者,现在谁都比不上祖珽。 这也是高宝德一开始,就从吕不韦奇货可居入手,一步步引祖珽动心入伙,进而能成的原因。 祖珽有偷盗恶癖,且十分擅长投机。 获益最大的投资,难道不就是谋国吗? 窃钩者诛,窃国者侯。 “奇货可居”,吕氏诚不欺我。 虽说祖珽被高宝德引诱着,一步一步走进她为他准备的道路上。 然祖珽也仅是气闷了须臾,开始只觉得,自己被一个小娃娃给轻易拿捏住了,有失颜面。 他轻咳一声,以解尴尬。 但是祖珽并非顽固守礼之辈,他既已决定踏出这一步,就不会迟疑犹豫,左右摇摆,瞻前顾后。 更何况,祖珽偷偷打量上首,大摇大摆占据自己席位的高宝德。 高宝德作为大齐长乐郡长公主,尚有资敌行径,他一个外朝臣子,受命高氏,跟着高宝德做这些事情,并不失君臣大义。 他何时在意过,世人眼光。 祖珽又恢复成那个安之若素、怡然自若的祖珽。 …… 他在给高宝德烤浑羊设。 先前命人端来的器皿,祖珽将之摆于屋外,开始缓缓处理起五味禽肉来。 高宝德好奇,跟着走出房外,倚在门口,见祖珽正给一坨禽肉刷酱料,手法颇似为禽肉按摩推拿。 “祖公早就配好的酱料?不知填何作料?”高宝德化身好奇宝宝,问道。 祖珽意味深长地一笑,并不对高宝德言说。 高宝德撇嘴。 贯会藏着掖着。 高宝德看着祖珽娴熟的手法,他依次置禽肉于肥鹅肚中,再置肥鹅于全羊中,内实粳肉,五味全,最后烹熟。 看毕,高宝德明白过来,除了烹制过程步骤与手法外,“浑羊设”关键,在于其中各种酱料。 祖珽不告诉别人,其他人是搭配不出同种酱料出来的。 换句话说,除了祖珽亲自调配,想要吃到正宗的祖氏“浑羊设”难之又难,几乎不可能。 前世祖珽将“浑羊设”献给了高湛,博得高湛欢心和信重。 此刻,倒是便宜了她高宝德。 不一会儿,祖珽烹制的浑羊设,便被宫人端上了高宝德的案前。 热乎乎的蒸汽从羊上冒出,泛着滋滋香气的浑羊设,勾起了高宝德的食欲。 西园新燕集,东郭旧鹅群。炙处逢刘毅,燖时笑右军。 金盘疑喷雾,玉盏竞倾云。更有浑羊设,奇方欲赠君。 浑羊设入了高宝德肚中,拉近了祖珽与高宝德的革命友谊。 吃得一脸魇足的高宝德,倚靠在席子上,手指着祖珽笑道:“世人皆说,祖公于文章之外,又工音律,善弹琵琶,能作新曲。并识懂四夷之语,擅阴阳占候之术,而医术尤为所长。” 高宝德夸起祖逖的多才多艺的事迹。 “却没有人告诉过长乐,祖公竟然也工于烹厨之术。只当祖公的祖氏珍馐,全是收集搜刮所得。倒是长乐大误了!” 说罢,高宝德上前,福身对祖珽微行一礼。 “长乐替之前的失仪给祖公赔个不是。” 俗话讲,伸手不打笑脸人,更何况高宝德贵为长乐公主,给祖珽行礼,不管心里作何感想,明面上,祖珽是万万不能且不敢接受的。 “折煞臣了,哪里有公主向臣行礼的道理。”祖珽说道。 “祖公不受长乐礼拜,那长乐就全当,祖公和长乐是一路之人了。今后还请祖公多多关照。” 关照宇文邕。 高宝德看似抖机灵,实则意在拉近与祖珽之间的关系。 希望今后,他在宇文邕之事上,多上上心才好啊。 第17章 冬乏 从尚药局回昭阳殿,已逾晌午。 高宝德仅稍作梳洗,换了行装,看时辰就到了父皇、母后差不多起身的时候了。 之前高宝德派宫人,将她要在今日午后,前去拜见母后的讯息告诉了高洋。 高洋欣然同意,今日中午去昭信宫皇后处,用膳和就寝。 以便午后,能与皇后李祖娥一起,见见许久未露面的高宝德。 自上次宫宴后,高洋都还没有与高宝德说上过话。 他后知后觉自己在宴席上的举动。本来没把宣娼李祖猗之事当成大事。 但后来听宫人讲,自己的娇娇公主竟替她以喉作歌求情。 高洋顿时不舒服了。 他完全记不得后来发生之事。 宫人为他讲述过后,高洋才惊觉,自己差点做出伤害高宝德之举。 再听闻,这几日高宝德借口养喉养病,心中更是羞愧难堪。 于是日中十分,处理完国政,高洋便早早的来了昭信宫。 和皇后李祖娥用完午膳,好生温存一番后,魇足地昼寝。 享国日久,前朝秩序已立,各司谨守其职,其实用得着高洋亲自出面的,朝堂之上的政务已不算冗繁多。 往往只用半日,就能批阅完各司要务。 剩下的国中琐事,由丞相出面打理即可。 因此,高洋屁颠屁颠的就决定今日午时,待处理完今日政务后,就直接从太极殿赶来昭信宫。 能看出,这其实也并非高洋头脑发热、受高宝德蛊惑而做出的决定。 …… 最后,倒是高宝德还未到,高洋和李祖娥就已经醒来了。 邺城入了冬,冬乏就成为了万民的常态。 上至皇室贵族,下至庶民百姓,通通都败在了冬乏,这一递承千百年的万物自然规律之手。 纯粹是睡了一觉,高洋和李祖娥二人相继醒来,用了几块糕点。 无所事事。 冬日的午后慵懒又祥和。 于是又是一番锦被翻红浪,金钗撞玉枕,高烛不曾熄。 没办法,高洋不喜在黑黢黢的环境下做事情。 凡他到处,纵是昼间,嫔御皆燃红烛。 不舍昼夜。 …… 高宝德由皇后宫中的长御引进侧殿,明白过来,这是他二人还在榻间的意思。 有些无奈。 就这样鸽了自己的女儿? 高宝德午膳在中侍中省食用完毕,但由于时间有限,从中侍中省赶至昭阳殿换面襦裙,出恭梳洗后,仅小坐半刻,未曾午睡,就赶往李祖娥的昭信宫。 没想到自己愣是火急火燎地赶来,高洋和李祖娥还在同会周公。 活活能气死个人。 高宝德起先于侧殿就坐,不一会儿就感觉脑袋发沉,昏昏欲睡。 “阿姚,我去西殿睡会儿,待阿耶和阿娘起身后,就唤醒我。” 高宝德打着哈欠吩咐婢姚。 然后自己二话不说和衣睡下。 皇后李祖娥的昭信宫宽敞,自己是母后的嫡女,幼时曾是与李祖娥同住。后来,高洋建成了一些新的宫殿居所,其中就有昭阳殿。高宝德七岁那年,才与孪生阿弟高绍德,一同从昭信宫搬了出来。 因而,昭信宫中,到现在仍然还留有她的住处,有宫人日日收拾。 高宝德到偏殿,自己的屋内休息不为怪。 显然见有些累了,毕竟还不及十岁的年纪,又与祖珽在尚药局较量了半天。 占床就睡比较夸张,但高宝德躺下闭眼后,仅三两息过后,就已入眠。 …… 自转世以来,高宝德在梦里,总是能见到阿兄、阿弟和阿母横死的画面。 她上前抱住他们,哭喊着他们每一个人。但是自己的身体,却总如阿飘一样,透过他们。 自己能看到他们,他们却看不到自己。 高宝德睡着皱眉,梦里的一切都变得真实而不真切。 她很害怕,纵使自己转世,拥有前世记忆,却仍然改变不了他们母子四人的惨烈结局。 阿兄着实不喜欢当国,凡父皇单独挑出来让他批阅的,他都会头痛半天。 阿弟凶猛好斗,有骠骑将军景桓侯之志。 阿母面容姣好,性子温顺,属于那种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宽仁性情。 阿耶…… 一言难尽就不说了。 高宝德的血亲们的结局,逐一浮现在高宝德脑海中。 她在战栗。 其实高宝德并没有真正的目睹,他们薨逝的当场,但当时他们的话还是通过各种渠道、途径传入了高宝德之耳。 满满的绝望与悲痛。 高殷:“叔父杀我。” 高绍德:“叔父杀我。” “不要!” 倏忽间,高宝德惊醒,从榻上猛地坐起,手作抓持状。 她在梦境和现实的交替中,恍惚了许久。 今生如何? 阿兄和阿弟年幼,哪里敌得过壮龄的高演和高湛。阿母性情温和不与人争,尚需人温室保护。待高洋晏驾后,他们母子四人,又如何在这乱世活命? 高宝德坐于床头,头埋膝下,久久不语。 收揽群臣、打压庶几迫在眉睫。 高宝德现在所缺的还是权势。与高演和高湛相比,高宝德长乐郡长公主的身份,还是不值一提。 她想要报复常山王高演和长广王高湛二人,短时间内,唯有依托高洋。 婢姚闻声进来,见高宝德已然转醒。问道:“殿下可去正殿了,陛下和皇后已起身。” “好。” 高宝德并非怨天尤人之人,她仅仅是在榻上感慨须臾。在踏进正殿时,就已经换上一副憨厚可鞠的笑容。 —— 昭信宫中燃着清透的熏香,不似昭阳殿那般甜腻。 但是也好闻极了。 宫内众人未见高宝德身,先闻高宝德之音:“宝儿给阿耶、阿娘问安!” 清沥沥的女孩子声,不见前几日刚唱破喉咙时,嗓音的沙哑与撕裂难听。 刚温存过后的二人,还很腻歪。 坐在小几前,高洋将手中剥好的橘子,喂给李祖娥。 甫一听到高宝德的声音从殿外传进,高洋和李祖娥齐齐向宫门口看去。 “宝儿来了?”李祖娥惊喜道。 高洋幽怨地看着,放下橘子瓣不食的李祖娥,然后变得有些尴尬与不知所措。 他有些无言面见高宝德。 毕竟先前,无论是何缘由,都是他让高宝德在宴席上受了苦。 “宝儿,外面冷,快进来坐。”高洋摸摸鼻。 第18章 高洋 宫阙深处,玉帘作响。 云鬓鸦发,细柳腰枝。 高宝德掀帘走进殿中,就撞见高洋和李祖娥二人,旖旎的同坐一席,正亲切地招呼她过去。 走近,缓缓一行礼。 “阿耶、阿娘。” “宝儿近日受委屈了,瞧这削瘦的小脸。” 李祖娥嗔怪高洋,挣脱开高洋的拉扯,到高宝德身前,仔细端详自己的娇娇儿。 “宝儿……”高洋神情复杂,开口道。 “当时是吾不好,色迷心窍,不该当宝儿的面,做那等非人之事。” 高洋作悔恨状,他倒不是后悔自己行龌龊事,只是恼羞,不该让小小年纪的高宝德看见。 若是因此受惊受怕,可就不好了。 伤了高宝德的喉咙,高洋是完全没有预料到的。 不管当时为何会失了心智,做出这等不理智之事。高洋现在总是有些理亏。 他爱重元妻李祖娥,爱屋及乌,宠爱李祖娥所出的,自己的两个嫡子和唯一的嫡女。 可没想真的伤害高宝德。 到底最后还是心神失控,是他最近一直在苦恼的事。其实从去年不知何时以来,他便开始偶尔会控制不住自己,精神失常。 暴虐,滥杀。 较以往更甚。 果真贵为天子,他也摆脱不了高氏宗族的故疾吗? 高洋隐晦地皱了皱眉头,随即在高宝德看过来时,又将心中的情绪掩饰的极好。 “宝儿原谅阿耶可好?只这一次。阿耶绝不会再让宝儿受苦、受伤。” 高洋上前抱起高宝德,将她搂在自己身边,同坐席上。 高宝德有瞬间的僵硬。 其实上辈子,高洋也是这般爱怜她、娇宠她的。 只是。 她没有说话,但却在心里有些嘲讽。 嘲讽高洋的不自量力。 他何时顾及过他的妻儿?能替妻儿考虑周全,不再行鲁莽之事? 高洋其实,一直都是个很矛盾的人。 志识沉敏,果敢能断,雅好吏事,励精图治,劝农兴学,是他。 沉湎酒色,兴役土木,任意淫烝,逞情杀戮,奢淫无礼,也是他。 但是近两年,随着高洋纵欲酗酒过度,他精神失常的时候越来越多。 高宝德认为,高洋的本性就是狂暴嗜血,不能遏制自己的原始冲动。无论自己和母后、阿兄阿弟如何规劝,他是不会改的。 既如此,何必还整日做出爱怜妻儿的模样? 早知高洋还有三年寿数,高宝德有些烦闷。 她不知道应如何与高洋相处,纵使明白,自己需要靠着高洋这棵大树好乘凉,但还是心中烦闷。 作甚对自己这般好。 “今日吾便给宝儿当牛做马,赔罪半日。”高洋笑呵呵地继续剥起橘子来。 递给高宝德。 酸中带甜,甜中泛苦。 不是很好吃。 “阿耶说的可是真?宝儿反正当真了,那就不容阿耶反悔。” 高宝德摇摇脑袋,头上的珠玉泠泠作响。她一手夺过高洋正在剥的橘子,将之重新放回案上。 “不食柑橘了,阿耶切个柰果给宝儿吃。” 柰果味甘松,未熟者食如棉絮,过熟又沙烂不堪食,惟八九分熟者最佳。 高洋宠溺地摸摸高宝德摇着的脑袋,说:“好好好,阿耶给宝儿切个柰果。甘蕉食不食?” 冬天水果着实不多,纵然是皇室,有温棚种养,能选择的品类也不多。 高宝德点点头,有的都要。 高洋既然要讨好自己,高宝德也不打算惺惺作态。 自己舒服了比什么都重要。 “阿耶向宝儿赔罪,得贴些真金白银才算意诚。”高宝德一点也没有坏心眼地憨笑道。 高洋一愣,然后哈哈大笑:“自然!自然!” “宝儿想要什么,尽管说来,阿耶都给宝儿!” “宝儿想要去自己的汤沐邑看看,”高宝德撅嘴,“阿耶都不给宝儿配置得力邑官。” 原以为高宝德会要些奇珍异宝、美食珍馐,或是稀奇古怪的小玩意。 高洋倒是没有想到,高宝德想要去自己的汤沐邑。 “去长乐郡?” 高洋抚须思索。 只当高宝德在宫中待闷了,想要去长乐游玩。 现如今乱世迹象早显,四方割据,大齐西有伪魏,南有逆梁,北有刚刚兴起的突厥。 高洋回忆,长乐郡治所信都,在邺城之北,常山以南。 如此来看,距离突厥最近。 这……还算安全。 说起突厥,现在还不足为虑。 在孝静帝武定四年,突厥首领土门击败铁勒,由此突厥此国,才开始兴盛。乃求婚于柔然,遭拒绝,遂与柔然绝交。天保三年正月,突厥发兵击柔然,战于怀荒北,柔然可汗阿那瓌兵败自杀。而后次年十一月,突厥复攻柔然,柔然举国奔齐。 高洋当时,自晋阳北击突厥,迎纳柔然。 然后就是去年,突厥木杆可汗击灭柔然,邓叔子携余部奔西边的伪魏。 自是,历时四年之久的突厥柔然战争告终。 虽然突厥灭了柔然,但高洋还是瞧不起突厥。 突厥以前,曾是柔然的奴隶,以冶铁为则,被称为锻奴,如今强大后,反手就把柔然给灭了,取代了柔然,占据大齐以北的广阔疆域。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突厥想要完全消化掉柔然,这个曾经的庞然大物,尚且需要一些时间。 对南边的中原两国,无论是伪魏还是大齐,它短时间内都没有心思和精力,并不会搞出什么大动作。 最多坐山观虎斗。 然齐魏两个这两年也各自在休养生息,少有战事。 长乐郡位于大齐腹地,大齐国内又承平日久,士马全盛,盗贼甚少。 自然不会有什么危险。 高洋盯着娇娇的高宝德看了一会儿,心里想着,若是宝儿真的想去玩玩,到也不是不可以。 他自己本身也是个喜欢到处南征北讨之人,除了单纯对外用兵作战的需要,高洋其实也极其喜欢到处游玩。 他理解高宝德的心情。 “宝儿想去长乐信都,自然可以。”高洋对高宝德说。 没有理会李祖娥的挤眉弄眼,高洋和高宝德就达成了一致意见。 “只是宝儿出行,需要邑臣的陪同。你说阿耶不给你配置得力邑官,这次阿耶,定要去前朝好好挑挑能人贤臣,做你长乐公主的属官。” 高洋大笑:“待年后,让太子殷和太原王,与你一起,同去长乐郡看看。有你阿兄和阿弟在,看谁敢欺负了你去。” 第19章 挖墙脚 高洋欣然同意了高宝德的要求。 他觉得去趟长乐郡,其实没有什么不可以。 总是呆在邺城宫,无趣极了。不如让三兄弟妹一起,去长乐郡转转。 太子殷逐渐长大,高洋很早就有想让他去长乐郡,甚至是其他州郡勘访庶民的意图。 作为皇太子,日后的君王。 可以不知兵将,但决不能不识百姓。不识军不要紧,高洋可以征战天下,为之留下一个大一统的承平江山。但若是不知百姓,那太子注定将是昏君一个。 长乐郡,是高洋早些年,为高宝德亲自挑选的汤沐邑郡所。 最早时,将高宝德封在中山,后来又觉得中山郡不够富庶。于是又重新挑选了冀州的富足大郡,长乐郡。 而且还有个原因,长乐郡名,在高洋看来,寓意极好。 《韩非子?功名》:“以尊主御忠臣,则长乐生而功名成。” 长乐,除了有长久快乐之意。它还寓指,前汉时太后居所、极富极贵的长乐宫。 于是高洋很满意。 高宝德不知,高洋对他的嫡子女们,可谓是历尽了心血。 公主家令、家丞、门尉、汤沐邑令等,皆属于宗伯管辖。 诸公主,每主家令一人,六百石。丞一人,三百石。其余属吏增减无常。 公主属吏上的区别,可能彰显不出诸公主的区别。唯有在汤沐邑名号上,才能显现诸位公主的权势与恩宠高低。 显然,长乐郡长公主,一听邑名封号,就能得知,这是位受宠的主。 大齐依律,公主实封三百户,长公主加三百户,有至六百户。 长乐长公主,无疑有六百富户。 五口一户,六百富户总计有三千丁。 这三千丁口的劳役赋税、汤沐余赀和封物征收,统统归属高宝德。 高洋欲让高宝德提前去长乐郡信都县转转,满足她的玩乐心思。 也当作是他这个做阿耶的,想要在自己的娇娇女面前,彰显下自己对于高宝德的偏爱。 当然这些,高宝德一时是没明白的。 她还在想,如何能把高演和高湛赶去长乐郡。 没错,高宝德哪里是想真的出去游山玩水,她可没有这等闲情雅致。 更何况,真的想游乐,何不去找宇文邕陪她。去哪里不是玩,她怎会来找高洋。 常山王高演和长广王高湛,二人早生反心。 这些年高洋性情阴晴不定,打杀朝官更是常态。 朝中佞幸之徒,不知有几人早已心怀怨恨,投靠二王。 如今北齐的军政大权尚且还在高洋手中,他自信无人能夺,此刻也确实无人夺走。 可一旦高洋山陵崩,邺城宫上下,所有军政大权,将会一应落入太后娄昭君手中。娄昭君一时除不了,高宝德决定先动二王。 将其二人,罢黜朝堂,外放他州。 不容易。 首先就是高洋虽不喜二王,但确实没有将其赶尽杀绝的意思。有皇太后娄昭君在一旁,怎么也不可能有,将常山王高演和长广王高湛,共同罢黜、搞死的机会。 高氏宗族大宗正,亦不会允许。 二人明面上不露反心,高宝德亦无法动他二人。 只能另谋蹊径。 “阿耶在年后,可要尽快为宝儿配备齐公主属官。”高宝德对高洋说。 倒是许久未作声的皇后李祖娥说道:“长乐长大了,是时候添置臣僚府属了。待年后,阿娘也为宝儿将公主府修缮一番。” 高宝德在邺城,有自己的府邸。但也是年纪原因,还没有搬出去住。 倒和高绍德不同。 高宝德的同胎阿弟,高绍德,七岁就开府出去住了。 高绍德封太原王,在邺南城开府。 日子过的,倒是比高宝德还自由畅快些。 但是,宇文邕现在还被拘在邺城宫。 她若是出宫独住后,就不能日日进宫见宇文邕,岂不孤独? “阿耶、阿娘命人将宝儿的公主府建好后,留着就成,宝儿可舍不得离开耶娘。”高宝德自前世起还没像现在这般,撒娇过。 有些奇怪。 “行行行,都依你,都依你。” 高洋开怀大笑,又问高宝德再吃不吃柰果。 “那就等你及笄,许了驸马之后,再搬出去住。” 高宝德才没想过,这辈子老老实实再嫁人,更别提是上辈子高湛给她找的驸马,尉世辨。 快逃。 “阿耶、阿娘可不能那么早,就把宝儿嫁出去。”高宝德使劲晃高洋手臂。 “也不要提前让宝儿相看!” 高宝德补充道。 “行行行,等你及笄,等你及笄!”高洋笑得合不拢嘴,“到时候可别哭喊着叫爹娘,让你出嫁!” 高宝德撇嘴,除非是嫁宇文邕。 和高洋、李祖娥帝后二人腻歪了许久,三人同在昭信宫中,用了晚膳。 因皇太子高殷,近日在邺北城太子东宫读书。太原王高绍德离宫开府,平日也不在宫中。 所以今日的晚膳,也只有他们三人一起享用。 待入了年节,太子和太原王就会一同进宫短住,到时候宫里才会更热闹些。 高洋掖庭的嫔御姬妾们,得知陛下幸至昭信宫皇后处,呆了半晌,又夜宿于此,虽牙痒痒,但也无法。 皇后终究是皇后。 更何况还是陛下爱重的皇后。 高洋答应,在年后,就为高宝德配齐公主府属官。 高宝德借此机会,当仁不让地决定,暗中往里塞几个,自己盯上的臣僚。 她才不会放过,将纯臣拱手相让给高演和高洋的机会。 能挖的墙脚,高宝德一定会挖。 对于很多外朝臣属来说,久居在一个能一眼看尽未来的官职上,远不如去宗室诸王、公主府上作属官,以谋求上进。 虽说为王属官,不如外朝臣官接触政务的多,王属更多的是在诸王公主的府上做事,而非处理朝上政务。 但是换言之,丞相门前七品官。 身份尊贵的诸王公主之属臣,更容易获得正常路径之下,得不到的上进之姿。 就比如,借此机会媚上。 再比如,像祖珽这样投机阴谋者的“奇货可居”,早早抱上诸王大腿。 当然,做公主的属官,与诸王属官相比,不太可能有从龙之机,得到的更多的,只能是在陛下面前露脸,以获晋身之机。 至于谁想复制祖珽的故事,在高宝德面前,想都别想了。 她第一个打压除掉的异己,就会是那些勾搭二王之人。 第20章 我心照明月 二王必除。 大势所趋,明眼人能够看出,大齐亡势将显。 起于六镇的大齐,会逐渐在内乱中,亡于日后西边的周国。 说高宝德妇人之仁也好,狼心狗肺也罢,她重活一世,只想将前世欺她、负她家人之人除尽。 高演和高湛,自诩贵为大齐宗王,她便捯手灭了给予他们尊王亲宗身份的齐国。 让他们尝尝,成为阶下之囚的痛苦。 你们想要我高宝德家的东西,即便是将其毁掉,你们也得不到。 拥有后再失去,从云端跌入地狱,岂不是更加爽快。 高宝德理顺了一下额间发梢,用过晚膳,稍作小憩后,便向阿耶、阿娘告辞。 明显耶娘将要会猎于芙蓉帐,她呆在这里岂不碍事? …… 今夜无雪。 天黑没有乘撵,高宝德簇拥宫人,走在永巷,却是在回忆前日撞见李昌仪苟且之事。 李昌仪老妇可憎,也是一定要除的。 若非老妇泄密,阿兄外放二王之事也不会那么早就泄露。 高演逼宫夺位,若非老妇推波助澜,阿兄也不至于毫无反抗之力,束手就擒。 外朝的争斗,是剑拔弩张的。 内庭的争斗,是绵里藏针的。 都是能见血的。 李昌仪和娄氏苟且,她又岂会放过她们。 这几日高宝德一直在琢磨,如何除掉二王。若非撞见李昌仪,高宝德都打算,把李老妇的根除顺序后移。 但既然李昌仪已经撞到高宝德枪口之上,先安排上又有何妨? 虽说高宝德恨极了娄昭君,但她贵为皇太后,自己今日身体转好,先去昭信宫拜见阿耶、阿娘的消息一定会传入娄昭君之耳。 出于维持表面孝道的原因,明日十五,高宝德必然得跟随母后和高位嫔御一同,前去给皇太后娄昭君问安。 娄昭君乃高欢嫡妻,高洋嫡母。 生子高澄、高洋、高演、高淯、高湛、高济六人,女二人。 高澄已死,高淯早夭,高济年幼。 能威胁高宝德一家的,唯高演、高湛二王。 高宝德恹恹,她才不想见那些面目可憎之人。 她怕自己一时忍不住,于宫中行凶。 …… 高宝德心里乱成一团,久坐案前却许久没有读进书的的宇文邕,心中也是怅然若失。 今早用过膳后,宇文邕便心神不定地,时不时抬头瞥眼门口。 前几那小医婢总是来给他奉药,不是清晨便是晌午过后。 而今日于房中坐了一整天,这都入夜了,他都没有瞧见,那个古灵精怪的小医婢。 一天都想问。 忍了一天。 天色渐晚,各处都相继灭了灯。 宇文邕见何泉关了外边殿门,熄了外殿火光,走进他的寝殿,再也忍不住。 “今日可有人来送药?”宇文邕问何泉。 何泉愣了片刻,摸摸后脑勺道:“昨日奴婢问那小医婢,可否将之后多日的药剂,放于咱们殿中,那小医婢便差人多送了几份药,今晨殿下饮下的汤药便是昨日留下的。” “是奴婢派人盯着去煮的。” 宇文邕身子有些僵硬。 “尚药局没来人?” “何须尚药局日日唤人来送药?”何泉纳闷。 何泉很想问,主子不是最烦杂人琐事。 难不成主子是想见那个貌美的小药婢? 但见宇文邕明显是不悦的神色,何泉把这句话吞入了腹中。 不敢问。 但何泉觉得自己真相了。 何泉自言自语了一会儿,待走进了宇文邕的寝殿内,才注意到宇文邕的异常神色,边调整了一下殿中炭火,边问:“主子可是热了?” 他瞅了眼手中摆弄的炭火,和殿内烧着的其他几个火盆子,有些疑惑。 明明他也不觉得热,为何主子的脸有些泛红呢? 宇文邕原不想理他,后来用微凉的手放在脸颊上冰了冰,一本正经地说:“许是闷了些。” 这也算是实话,宇文邕的寝殿里,门窗都关的严实,一丝风都不露。 何泉信以为真,当即把楹窗来了条缝隙。 “咳咳咳。” 似是突然微开的窗牖,带来了些许凉风,一不小心灌入了倚靠在榻旁坐着的宇文邕肺腑中。 听见宇文邕的微咳,何泉手一顿。 而后,像是做了坏事般,瞬间将刚打开一条小缝的窗户纸关上。 何泉朝宇文邕行了个礼,告了声罪,皱眉道:“奴婢罪过,奴婢罪过。悔不该开窗的。这犬脑子,可真是忘了主子入冬最是畏寒。” 宇文邕倒也不怪罪他,没抬头,反而挥挥手道:“有些闷,还是打开点罢。” 面露不赞同,这会儿,变作是何泉一脸严肃地说:“主子切不可不当回事儿,若是染了风寒外邪,现在是在齐国,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宇文邕无奈点头:“你说的是。” 何泉什么都好,就是太过重视他的身子了。 “主子此刻不歇息?” 何泉添好了炭火,将窗微掩。 问宇文邕何时安歇。 “一会儿。” “好嘞,那奴婢先告退了。” 原本宇文邕不困,欲再翻看会儿书,但自宇文邕刚才提起那个前几日一直前来的小医婢后,现在他不知为何,一点也看不下去半个字。 无由的烦闷。 放下书页,宇文邕拇指与食指捏了捏疲惫的眉心,声音低沉的喊了声:“何泉。” 何泉一直在外竖着耳朵,此时听宇文邕寝殿内的动静,听见宇文邕传唤,忙推了门进去:“主子。” 宇文邕闭着眸子,声音带着疲惫和沙哑:“我准备就寝,今夜你也不必守坐在殿外了。自去歇息。” 那个小医婢注定不会再来了。宇文邕得出结论。 怅怅然合上书简,宇文邕起身抬头,望见窗牖外的圆月。 快月十五了。 人人都在世道里打滚,独这个小医婢,水汽不沾身,明亮得像这圆月。 宇文邕思索。 …… 高宝德今日所历颇多,精气神儿已然耗尽,本就没想着再去看宇文邕。 只想赶紧回昭阳殿睡上一觉。 但走在幽静凄清的永巷,高宝德原本甚是疲惫的心境,突然泛活起来。 她在想,这个寒冷的夜,或许阿邕也是一人枯坐窗前看月? 饶有兴致地抬头,只见明月入怀。 “我心照明月……” 高宝德喃喃。 第21章 宝小娘子 一夜无眠。 高宝德一觉醒来,神清气爽。 今日没有飘雪,反倒是滴了雨。 天空有些阴沉,昭阳殿窗外淅淅沥沥,落花成泥。 天气不好,娄昭君一早,唤人告知皇后,免去了皇后和后宫的众妃嫔请安,于是高宝德也落得闲。 欢快地决定今日不出殿门了。 “阿姚,跟我去清点一番府库。” 难得闲暇,高宝德差人去查点自己殿中的库房私产。 年后,高洋会给她分拨属官和邑臣,而后也会将长乐郡六百富户的人丁、亩产一并交到她手中。 在收管长乐郡前,理清自己有多少家底,很重要。 高宝德贵为长乐公主,虽年纪尚小,但受帝后爱重,珍器重宝赏赐不少,因而私产颇丰。 大多数是锦衣珠钗、玉石玩物。 这东西,乱世可不怎么值钱。 高宝德想,自己还是太贫穷了。 若是养起府兵属臣、奴仆庶人,还是得靠长乐郡丁口。 她上辈子做长乐公主那些年,也不缺钱,只是遗憾,没有将那三千丁口拿捏在手里。 后来邺城破、大齐亡,宇文邕的大周,并没有收回自己的汤沐邑。 道理来说,自己依然能享长乐郡三千丁口奉养。 摆弄手中珠钗,高宝德感慨乱世还是军、粮可供天下啊。 珍器重宝肥饶之物,最为鸡肋。 有军有粮有百姓,才能有天下。 除了长乐郡治下六百户,此是民与粮。 要说兵,高宝德眼睛一转,就盯上了她父皇的宿卫军。 高洋军事谋略不差,他南征北战,为挑选出一支常胜劲旅,想想出了一个办法。 六坊之内徙者,更加简练,每一人必当百人,任其临阵必死,然后取之,谓:百保鲜卑。 让一个鲜卑人和一百个人进行决斗,任其临阵必死,然后逐一挑选出,能够以一当百的鲜卑武士组成宿卫军,以卫戍帝王。 高洋将之称为“百保鲜卑”。 又挑选汉人中勇力绝伦者,称之为勇士,作为边防部队镇守边塞。 高宝德曾见,三千披甲持戟的内卫宿卫太极殿,凝神静气,目不斜视。 对此,高宝德可是垂涎欲滴许久了。 只在一次祭天祭祖之仪上,远远的望见过一次。 高宝德正眼红高洋的劲旅,这时有宫人掀帘进殿。 耳语婢姚。 婢姚眉头一抬,挥手令之退下。 上前对高宝德道:“殿下,尚药典御祖公,这时正往宇文公子那里去。” 高宝德也眉头一跳,放下珠钗,顿觉奇怪。 “现在?快到晌午,又值暴雨,祖孝徵现在去辅城郡公那里做甚?” 高宝德无奈抬头看天,好一个祖珽。 雨雪无阻。 她虽无语,但仔细一想,还是有些能理解祖珽的心情。 他是尚药典御,除了以病由接触宇文邕再无他法。 阴雨天宇文邕身子不爽也算正常。 祖珽既是恋权成瘾,又是急性之人,之前高宝德如此勾他诱他,祖珽如何能无有好奇之心。 机会就摆在面前,祖珽不心动不性急才怪。 昨日下午,祖珽定是也打探了一番宇文邕此人。 忍到今天才亲自去见宇文邕,祖珽忍耐力倒也可以称奇。 高宝德露出赞赏的神态,令婢姚很是不解。 随即,高宝德从珍宝堆中起身,决定也凑过去看看。 虽然相信宇文邕定会表现不凡,获祖珽青眼。但高宝德还是很期待见到,宇文邕会如何应对。 “走,咱们也去看看。” 高宝德跟婢姚讲。 她准备继续扮作小医婢,避开祖珽,就在侧殿偷偷看着。 先祖珽一步到侧殿候着。 得快些。 至于宇文邕发现她在偷听,又有何妨。反正宇文邕此时,也奈何不了她。 收拾妥当后,高宝德与婢姚和前几日一样,先来到侧殿,为宇文邕配制汤药。 何泉在侧殿,侍奉着药炉。 汤药已入釜,正咕噜咕噜地冒着泡。 见是高宝德,何泉对她微微一笑算作一礼。 高宝德默契点头不言。 “没想到今日宝小娘子会来。”何泉惊喜道。 他曾以为,自己跟她要了汤药的方子,尚药局不时送来些药渣已是很好。本以为宝小娘子最多只会派人送药,不会再频繁前来替主子煎药。 何泉感觉,昨日说给主子听了之后,主子有些怅然若失。 可没想到宝小娘子今日竟来了! 主子的身份不方便总往中侍中省跑,何泉巴不得宝小娘子天天前来。 除了煎药,还能顺道看看主子病情不是? 就是不知道宝小娘子在尚药局忙不忙,她的大父是否会允许她日日前来。何泉暗自琢磨。 “来了便是来了,你怎恁般废话。” 婢姚不高兴了。 她虽性子沉稳,但见何泉这个和她差不多大的、毛都没长齐的小内官,左一句“宝小娘子”,又一句“宝小娘子”,婢姚要炸了。 你家主子是主子,叫我家主子“宝小娘子”? 看了眼自己的主子高宝德,没反应。 这还是婢姚第一次跟高宝德来到宇文邕这里。 前几天为避人耳目,她将婢姚、婢好等人都瞒了过去。连婢姚婢好这等贴身之人,也只知道高宝德是去了西魏权臣宇文泰的四公子宇文邕这里。 可不知道,高宝德何时被叫做了“宝小娘子”? 婢姚有些闷闷不乐,若是让婢好此时在这里,怕不是要做翻何泉。 反了不成? 高宝德接过何泉手中的扇子,轻扇了药釜三两下,凑鼻闻了闻。 蹙眉。 “火候过了些。” 何泉苦闷:“早该是请宝小娘子来的。” 高宝德笑指何泉,对他讲:“河车九转,火候三年。等你熬药熬得久了些,自然也会明白该用何等火数。” “还是宝小娘子厉害!”何泉揣手,对高宝德憨笑,“没想到宝小娘子年纪轻轻,医药学理竟如此精通。” “熟能生巧罢了。” 高宝德淡淡,不欲细谈这些,她今天是来看戏的。 行云流水一般,将汤药温好,盛入碗中。 高宝德抬头,见何泉还愣愣的,满是崇拜地望着她。 于是,胡扯道:“刚才观你家主子脸色,唇干咽涩,脾胃受虚,当补五味,生化气血。” 何泉深信不疑,他对自己主子的身子,那可是拜服。 宝小娘子说补什么,那就应当补什么。 于是揖礼。 “宝小娘子只说该补何物,奴婢一定照办。” “若是郡公不介意,那今天午膳,奴婢便给郡公配济药膳。” 第22章 胡桃油作画 高宝德见何泉这般爽快,如此信任自己。 一时想要打发他、掉他离远点的心,变得有些羞赧。 咳咳。 她本意是想打发何泉远去,或到尚药局去呆一会,以便于自己冠冕堂皇地,听听宇文邕和祖珽二人要谈些什么。 “尚药局旁,便是尚膳局,你去取些粟米、山薯蓣汤煮之,文火炖熬。” “妥当,奴婢亲自去。” 何泉憨笑着想要上前,想要去捧高宝德手中的药汤碗。 高宝德向后一缩,说道:“还是我进去送给你主子吧,顺便仔细观验下郡公的病情。” 何泉笑称是。 随后,待看见何泉离殿,已朝向中侍中省方向去,高宝德便示意婢姚,退到殿门口候着,替她望着风。 高宝德倒要去听听,宇文邕、祖珽二人会说些什么。 悄悄离了偏殿,跨身正殿。 …… 祖珽进了殿中有了一会儿。 殿中的二三宫人,早已被宇文邕散尽。 高宝德藏身帘后,正对宇文邕面颜,和被架子挡住一半的,祖珽的背影。 二人对坐。 他们都瞧不见她。 还没等高宝德站定,就听宇文邕清朗的嗓音传来。 “尚药典御既提及阴阳占卜之术,看来是想为邕占卜一二?” 祖珽答曰:“郡公有非常骨法,珽忽见郡公,便有乘龙上天之感。” 宇文邕挑眉:“据邕所知,不论尚药典御,亦是仪曹郎,每日的工作,可都不是研究摆弄这些占候巫术。” 宇文邕但笑不语。 他二人诡异地安静了一会儿。 高宝德屏住呼吸。 然后便听宇文邕一语惊人:“怕是你祖孝徵,专为邕所来。” 高宝德听之入耳,倒是心惊。 拘在宫中,宇文邕之前自然不可能认识祖珽。却因一时交流的只言片语,就能断定祖珽是专门为他所来。 他是质子,能为何呢? 所图恐怕甚大。 由是,祖珽用意,不难猜也被宇文邕窥得一二。 高宝德幸灾乐祸。 她倒要看看这次,不同于与高湛君臣奏对,祖珽与宇文邕的应答,该是如何。 祖珽微愣,一两息过后,又哈哈大笑,耍无赖道:“郡公知珽是在为郡公着想便好。” 瞅了眼正襟危坐在案前的宇文邕,祖珽自顾自放松了下腿脚。 “郡公何必这般怀疑珽之来意。真是叫人难过至极。” 宇文邕在试探祖珽的同时,祖珽又何尝不是在试探宇文邕。 见宇文邕性机谨肚宽容,祖珽眼底,闪现满意之色。 因宇文邕先前,将殿内宫人寺宦统统都赶了出去,此时屋内除了在一旁偷听的高宝德外,仅他二人。 祖珽有些口干,喝完自己瓿中热汤,便咋咋呼呼探头看向玉罍。 果然不剩了。 祖珽幽怨地望着宇文邕,继续道:“珽做客郡公殿中,郡公这般待珽,有违礼道,不合君子之仪。” 愤愤不平。 宇文邕不笑也不语。 你是何人,值我为你俯身添水? 见宇文邕不上当、不落套,祖珽也为之奈何。 高宝德无奈摇摇头。 宇文邕日日无事,枯坐殿中,见祖珽久久没有之后的动作言语,便也晾着他,低头看起书来。 祖珽一见,笑意更浓。 祖珽方才还是随意踞坐,瞬时正襟危坐,而后起身向宇文邕拜倒。 口中说:“欲以胡桃油做画,献与郡公。” 宇文邕抬头看他,淡淡地说:“请。” 高宝德正诧异祖珽如何作画,只见他从袖袋中掏出一个小葫芦。 里面所盛之物,该是他说的胡桃油。 “啵”的一声,祖珽拔开盖子。 “郡公稍等,珽借郡公桌案一用。” 祖珽朝宇文邕拱了拱手,将手上葫芦瓶内之物倒在手上。 油状物。 果然是那胡桃油。 还有一把沾了染料的小刷子。 宇文邕面无表情,凝眸望着他。 看他接下来的动作,或者说是表演。 祖珽自信,用指腹沾取胡桃油。 作画。 虽不像狼毫挥就的那般行云流水,但仍自带风骨。 祖珽气质,霎那间,浑然一变。 不再是吊儿郎当的老头子,这会儿像是,显达之后的权臣贵胄。 有威压也自成风骨。 祖珽自幼天资过人,于他而言,事无难学,凡诸才艺,莫不关心,好读书,工文章,词藻刚健飘逸。 于文章之外,又工音律,善弹琵琶,能作新曲。 并识懂四夷之语,擅阴阳占侯之术。 若不提其怪癖恶习,祖珽其人之博学多才冠绝现世。 奇才。 怪才。 这样想来,祖珽会用胡桃油作画也不算惊奇了。 高宝德在帘后,又是祖珽背对于己,看不见祖珽所画为何。 宇文邕倒是看的一清二楚。 祖珽于案上,用小小刷子,沾取胡桃油,在案席上,先是圈了个方框。 谓之天下。 “郡公可知珽所画何物?” 宇文邕挑眉,丝毫不在意地说道:“仪曹郎意气风发,是欲与邕指点江山?” 祖珽笑:“何曾意气,不见江山。” 宇文邕知他何意,欲引诱自己,可他偏不想顺着他来。 戏谑称:“祖郎殿中,胡油几滴,付之一笑,亦是天下。” 祖珽一愣,似是未料到宇文邕这般不着调。 但是他岂会哑口无言。 “珽,少年寒窗苦读,壮年仕途不顺,家薄人单,困辱尽尝,所愿惟拜将入相,一展所学。” 虚虚实实,祖珽说与宇文邕听。 宇文邕见惯了世仕之人。 “美梦成真终有尽时,名士暮年一样孤零。年年辛苦,不觉如梦。王侯将相,雨打风吹。何必怀有如此执念?” 祖珽摇摇头:“大丈夫处世兮,立功名,功名既立兮,王业成。王业成兮,四海清,四海清兮,天下太平。” 半曰半唱。 两人心照不宣,试言半句,都知道对方打的什么主意。 “郡公可饮过酒?” 瞅了瞅宇文邕的年纪。 “自然。” “与珽一饮。” 像是怕宇文邕拒绝,祖珽又认真瞧了宇文邕几眼。 上下打量完,补充说道:“珽擅医,观郡公面色,小酌无妨。” 尚药典御嘛,不奇怪。 宇文邕点点头。 祖珽明显要跟他说天下,宇文邕心中细量,知他想法,没有拒绝。 第23章 天下 祖珽拍掌,有宫人端酒进来。 是热好的酒。 以黄罗帕封口,色泽澄黄透亮。 这才知祖珽早有准备。 “郡公肺腑不健,冬日饮些浊酒,驱散寒气,利肺健脾。” 见宫人将酒架樽俎摆好,宇文邕调笑祖珽。 “见这架势,还以为仪曹郎,欲与邕青梅煮酒,以论英雄。” 祖珽抚须:“那就不知,郡公是刘是曹?” 似是本就无需宇文邕回答,祖珽即后便说道:“公非刘备,亦非曹操。” “珽也不知英雄,只知天下。今天不论曹刘,只看天下。” 祖珽将热好的黄酒,递与宇文邕。 “尝尝。” 宇文邕也不扭捏,虽极少饮酒,却还是接过,一饮而尽。 轮到祖珽诧异:“郡公年纪小,只是陪珽稍饮即可,不必为难。” 宇文邕瞥祖珽一眼,跪坐案前,也不说话。 “郡公入齐为质已逾两载,陛下虽拘郡公于邺,但邺城宫外,各坊景象不知郡公可见?” 祖珽把酒一闷,将空盈的酒爵平举头前,向下翻给宇文邕看。 樽中已空。 “冬饮黄汤,最是爽快!” 祖珽连饮三爵,将碗倒扣,走至画前。 祖珽方才,以胡桃油作的画。 画中一方天下,再无一物。 宇文邕随着他的举止,也淡淡地放眼朝前,看着祖珽画作。 “邺城两宫安定,封部阔远,各坊室庐繁庶,胜於他所。” 宇文邕漠然回答。 祖珽摇头:“然郡公只见邺城,不见天下州县。” “虽不至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但也有隶役,夏食于器,停令臭败,然后食之;庶人行乞于市,以偿济活。” 祖珽盯着宇文邕,一字一句道。 “天下乱久矣。” “与吾何干?”宇文邕垂眸。 “如何没有干系?” 祖珽捧腹,手指画中三之一。 “西魏汝父宇文泰,英姿不世,算略无方。代取西魏,即在眼前。南朝坐断东南。我大齐占据山东。像不像魏晋故事?” 祖珽嫌宽袍太麻烦,上捋衣袖,又添一杯,递给宇文邕。 “再饮!” 宇文邕皱眉,接过酒樽,再饮而尽。 高宝德帘后看着,心里担心,欲言又止,却未作声。 不知是不胜酒力,还是心中受激,亦或是殿中燥暖,宇文邕脸颊微微有些红润。 “何必如此戏弄于邕?”宇文邕扶了一下额,口中带有苦笑之意,缓缓说道。 “纵使天下三分,魏齐梁各占一分,即便我父陛前受禅,那将来也是我兄长,得有天下三一。” 宇文邕摆手,欲起身相送祖珽,嗔怒言:“若是仪曹郎,因此而来,只能请快快离去!邕与仪曹郎一见如故,何必戏弄、加害于邕?” 祖珽被宇文邕推拖至殿中央,见宇文邕似乎还有将他赶出殿中之意。 于是祖珽连忙拽住宇文邕衣袖,口喊道:“且听珽一言。” “且许你一言。” “郡公自知汝国中之乱,汝嫡兄刚烈好杀,难忍强权;若宇文护掌权,焉能放过汝兄。” 祖珽慢吞吞地说给宇文邕听。 宇文邕瞪了祖珽一言。 祖珽回瞪。 “一言已至矣。” “……” 祖珽深切地望着宇文邕:“且再许珽一言!” 他语速极快地讲道:“郡公家中之事,郡公自然更是清楚。汝三兄,若失礼于宇文护,必然受辱,汝长兄维诺恭和,又如何能敌?” 祖珽生怕自己被宇文邕赶出去,赶紧一口气说完。 待宇文护一脸愣神之际,又补充道:“也只有郡公自己,方能救汝家之难。” 宇文邕不傻,反而沉毅有智,莫测高深。 他只需一点时间细思,就能想明白,为何祖珽说宇文护会掌宇文氏之权,又为何自己二兄皆不能敌之。 果然,与聪颖之人说话,就是如此爽快。 都不需要再仔细解释。 祖珽感慨,高宝德与宇文邕皆非愚人。 只是有一点,宇文邕还没想明白。 他挑眉,不似怀有好意地又问祖珽:“宇文氏死生之地,又与仪曹郎有何干系?若把吾看作秦异人,断然无这可能。” 宇文邕怎么看,也不可能是“奇货可居”的子楚。 “郡公非子楚,珽也绝不做吕不韦。” 半日相聊,祖珽也摸清宇文邕大致性情,他非是懦弱可欺之人。 知他不会心甘情愿地做子楚。 祖珽反问宇文邕道:“有美玉于斯,韫椟而藏诸?求善贾而沽诸?” 美玉不可韫椟而藏。 君择臣、臣择君的乱世之中,能臣与君主,又何尝不同美玉一般,不是待价而沽。 做不成吕不韦与子楚不要紧,只要君臣各取所需,便是最好的。 宇文邕暗自点点头,他仿佛明白过来,祖珽所图为何。 如此。 “但有一事,邕还不知,仪曹郎能让邕获得何物?” 宇文邕直接问道。 无需遮遮掩掩。 挣脱开宇文邕的拖拽后,祖珽松缓了一口气,又坐回原席。 又自顾给自己满上一爵。 “先敬郡公。” 祖珽又痛快地一饮而尽。 高宝德可没想到,祖珽这般好酒。 宇文邕定定地看着祖珽,还是将其接过来,咽进腹中。 饮毕,祖珽缓缓说道:“能助郡公所得之物,就在画中。” “天下。” “践大位,定君臣。” “珽能助郡公,登九五,平天下。” “天下太平兮,吾将醉,吾将醉兮,舞霜锋。” 祖珽高呼。 看着祖珽长袖善舞,言语半真半假,宇文邕鬓若刀裁,不苟言笑。 他垂眸沉思。 乱世沉浮,谁家贵主,还没有半分野心? 自己非嫡非长,按照先后尊卑顺序,若依祖珽所言,自己很有可能继承父亲衣钵。 必天命有在,将若之何! 高宝德知宇文邕,会和祖珽达成一致默契。 虽祖珽并非直臣信臣,但不可否认,他文武并驰,才华横溢,神情机警,能断大事。 若宇文邕得之用之,纵使不能性命相托,尚且还可供驱驰。 宇文邕知道祖珽找上自己,不可能是为己折服效忠,但又祖珽这番谋求上进之心,就足够了。 他现在在齐为质,需要的,正是祖珽这双狠辣的眼睛。 可不能瞎。 宇文邕暗道。 高宝德见二人似已然说妥,便眼瞅着祖珽,瞧他何时能走。 第24章 奉膳与封禅 待祖珽离开此殿,她才方便,直接掀帘走出去。 方才高宝德对何泉讲,看宇文邕病情,为其观诊,也非为假。 药由热变温,现在入腹刚刚好。 她伸头,暗戳戳看着宇文邕的状态,见他虽病相外露,气息不稳,周身却萦绕着矜贵沉隐之气。 真叫人难忘。 就是这祖珽,这时候,看在高宝德眼中,有些碍眼了。 祖珽深有谋略,善于断事不假,但他现在,明显妨碍到了高宝德,私会宇文邕的小心思。 在高宝德期盼的小眼神下,祖珽起身。 朝宇文邕拜道:“昨日受人点播,才有今日与郡公洽谈之时。” 自然是受到长乐公主高宝德的点播了。 “还请郡公稍等,饮酒过后,当有肉糜。” 酒肉酒肉,此言不虚。 “珽已命宫人,去尚膳局取些肉糜,若珽有幸,今日当为郡公奉膳。” 只看祖珽拜完宇文邕,便起身抚掌。 殿门口处,又有宫人相继进来。 高宝德惊奇,昨日在自己戏谑要求下,祖珽才心不甘情不愿地为自己奉膳。 今日在宇文邕面前,祖珽竟主动献上。 不难猜,祖珽想要献出的膳食,定然是祖珽费劲心思,研究出来的祖氏珍馐佳肴。 宫人无声急趋入殿,进进出出,将香炉、蒸镬、鬲鼎等制膳器皿一一摆好。 高宝德有些麻木。 与今日相比,昨日的祖珽,明显应付极了。 对高宝德敷衍了事。 真叫人愤懑。 高宝德气余,还是瞥了眼案上食物。 荤有:肥鹅一、全羊一、鸭一、鸽一、肉铺若干。 “不知郡公可曾听闻,邺中鹿尾乃酒殽之最。” 原来那肉铺,乃鹿尾所炙。 瞧着荤肉,高宝德倒有些熟悉。 这不是昨日所食那道浑羊设所用的食材吗? 祖珽昨日主动提及,做一道浑羊设与她享用,以饱口腹之欲。 今日就将其,原封不动或者说是升了一级、变着花样搬了过来。 显见昨日就是早有图谋,用高宝德以作试探。 亏她,还不吝夸赞了几句肉糜,味美鲜嫩。 着实令人恨得牙尖泛痒。 目光如若能杀人,高宝德早就将祖珽处以凌迟之刑。 “今日为郡公奉上一道珍馐。”果不其然,祖珽张口道。 宇文邕顺其意问:“不知其为何物?” “浑羊设耳。” “南人最为珍食,置稚鹅一只,于全羊腹中,内实粳肉,五味全,再蒸熟之。” 祖珽将其中典故、做法娓娓道来。 边将肉铺塞于鹅腹,边耐心朝宇文邕解释。 祖珽喟然笑道:“郡公可知,为何珽会择此一膳,献与郡公。” 见宇文邕蹙眉不解,似在思索。 祖珽手中不停,很快,便将层层荤肉,塞至相应腹位。 又拿起提前调制好的酱料,举至宇文邕身前。 “此肉糜酱,必先膊干其肉,乃后莝之,杂以粱曲及盐,渍以美酒,涂置瓶中,百日则成矣。” 昨日,祖珽可没这般详尽地与高宝德讲述,这些肉酱的来龙去脉。 今日全都一股脑告诉宇文邕。 不像是在浪费口舌,或是想要博得宇文邕的宠信。 高宝德低眉,似是明白过来。 在宇文邕自己细想之际,祖珽并没有停下来动作。 将塞腌好的浑羊设,置入蒸镬之中。 然后,祖珽上前瞅了瞅宇文邕的面色,大致了解清楚了宇文邕的身体状况,又顺道做了几味吃食。 鮀臛汤。 赐绯含香糭子。 都是健脾利肺之物。 像极了药膳。 但是高宝德远远地站在帘子后面,皱眉。 她方才,刚支使何泉,去尚膳局取粟米、山薯蓣等物,欲为宇文邕亲自洗手做羹汤。 粟米与山薯蓣文火炖熬,正适合宇文邕的脾胃。 何况宇文邕适时,还饮了三爵浊酒。 此时正该用些粟米羹养胃。 只是祖珽此番,怕是高宝德一时半会儿,不方便直闯进去。 算罢。 摇摇头,高宝德轻声唤侧殿门口处久候的婢姚。 让其将放温的汤药,送至宇文邕和祖珽此时正待着的正殿中。 高宝德怕是不能进去了。 祖珽未曾见过婢姚,认不出她是长乐公主之婢。 婢姚刚行进殿中时,只当她是宇文邕殿中的寻常宫人。 “郡公,您的药温好了。宝小娘子唤奴婢给您送进来。” 婢姚低眉顺目地说道。 “宝小娘子今日竟然也来了?怎么没见她前来。” 宇文邕先是一喜,再是略感诧异。 不多说,平时那个小娘子,可是欢欢喜喜地凑上来的。 昨日未见,还以为她不会再来。 今日又至,倒是尚未见其人。 有些奇妙的感觉在宇文邕心底绽开。 婢姚早就想好应对之策,她微微行一礼,对宇文邕道:“宝小娘子刚让何泉去尚膳局取粟米、山薯蓣等物什,欲为郡公烹汤一盏,还望郡公留有些肚子。” 宇文邕哂笑。 “荣幸之至,这是自然。” 婢姚恭退。 听到此处,祖珽倒也解颐大笑:“郡公邺中生活倒是怡然。” “粟米调羹,于肺腑脾胃皆有益处,得如此小娘子厚爱,可见郡公身躯凛凛、风度翩翩。” 宇文邕不语。 高宝德已退离帘后,自然不知,祖珽的调笑话言。 在祖珽烹制的浑羊设出镬入案之后,宇文邕见层层浑羊之腹,陡然说道:“邕大概已知晓,仪曹郎何以教邕了。” “庄子曾睹一蝉,方得美荫而忘其身,螳螂执翳而搏之,见得而忘其形;异雀从而利之,见利而忘其真。” “此为螳螂捕秋蝉,黄雀在其后。” “仪曹郎费劲心思,献浑羊设,是在告诉邕……” “让邕谋而后动。” 宇文邕决然说道。 “天下三分之势已成,我父于西,当拱之以盘。” “齐居于右,突厥于北,南朝坐南。如全羊般,逐小吞大。” “又如黄雀,自当后发。” “只是不知,在仪曹郎眼中,孰为小,孰又为之大。” 宇文邕言毕,深揖一礼,随即以炯炯目光盯着祖珽。 祖珽浑然不动,只是看着神色严肃的宇文邕。 硕大的殿房,安静得诡异。 只一会儿,祖珽抚须,开怀大笑。 第25章 逮个现行 不错。 诚然如长乐公主所言,宇文邕堪为人主。 祖珽大概知高宝德本意,她欲促使自己辅佐辅城郡公,宇文邕。 而后让宇文邕忆己扶立之功,待自己以为谋主。 至于原因,祖珽果敢能断,不难看出,高宝德心中暗藏的情愫。 小娘子,终究是小娘子。 但是,祖珽也会衡量一番。 他若由心底弃之、否定之人,即便是甘心做他的子楚,也要看他乐不乐意效忠。 祖珽向来率性不拘,心中有自己的一杆标尺。 显然,宇文邕高拱深视,满足了自己心中对君主的幻想。 “郡公谋国,可谓全矣。” 祖珽收敛了放肆的笑容,敛直衣襟,躬身趋至宇文邕身前三尺远处。 顿首拜道:“愿为郡公犬马。” 宇文邕没有立刻拦腰扶起祖珽,而是受全他礼。 短时间内,他还不能摸透,祖珽是何等人物。 若是忠贞能臣,他尚且还会得之用之。 若是见山朝顶,逢头就拜,那他之后行事,还需要慎重考量。 但不管日后如何,宇文邕此时,只是淡然受其全礼,然后才借力将祖珽扶起。 “仪曹郎不必如此多礼。” “若你认我为主,那我便唤你一声孝徵。” “浑羊设已蒸熟,珽为主公奉膳。” “今日珽为主公奉膳,明日也会同主公封禅。” 今日之奉膳。 明日之封禅。 宇文邕、祖珽二人,在相互试探中,初定君臣之仪。 …… 回过神来,二人身心都有些疲惫,尤其是尚在病中的宇文邕。 于是乎,珍馐面前,谁也不相让谁。 一口嚼着全羊腿,一手指着殿外邺城宫。 祖珽笑着对宇文邕说:“主公居邺多时,可曾了解过邺中主人。” “大齐皇帝陛下高洋?”宇文邕神色平平问道。 “与其一家。”祖珽补充。 宇文邕也笑言:“孝徵是想考校邕的学识,还是在质问邕对于齐国所知甚少?” “不敢。” 祖珽摇头,边说着,塞满肉糜的嘴,鼓鼓囊囊。 “只是好奇,郡公如何能寻得,长乐郡长公主的欢心。” 这时轮到正啜着鮀臛汤的宇文邕微怔,说不出话来。 他怎会知道。 他又不认识什么长乐公主。 祖珽见宇文邕如此表情,便苦笑慨叹,宇文邕不愧是风流公子。 “何以这般眼神看着吾?”宇文邕无奈。 “喝汤!喝汤!” 祖珽无赖道。 宇文邕并没有在意祖珽所言,长乐公主对自己一事。 怕是不知于何处,小小娘子见过自己,陷入沉沦一时而已。 因而,他也没有细问,祖珽所言中长乐公主做了何事。 与他无干。 待食毕,浑羊设虽未食尽,但也留下一片狼藉。 全羊虽是稚羊,肉质鲜嫩,于二青壮而言,量仍是多。 祖珽喊人进来,收拾了剩食,便踩着晚霞告退。 天色渐晚,祖珽非内廷之人,不得留宿于禁中,只能悻悻然捧臂告退。 宇文邕走至殿门出,目送其离去。 待祖珽走后。 “出来罢。” 宇文邕平缓无波的语声,传至高宝德耳中。 高宝德原躲在正殿帘后,离去片刻,让婢姚为宇文邕盛粥。 待到最后,才又闪身正殿中候着,等祖珽离去。 原没料到宇文邕会发现她的身迹。 高宝德浑身一僵。 宇文邕没有回头,一袭墨色罗衣,发以簪束。 四处无人,知他是在与她讲话。 高宝德挪步走出,缓缓至宇文邕身后不远处。 望着宇文邕挺秀高颀的身姿,她心中直跳。 “郡公……是我。” “我知是你。” 高宝德虽不解,宇文邕如何得知,自己正藏身帘后,但被正面逮着的感觉并不美妙。 见宇文邕这般冷厉,高宝德突然感觉,浑身透骨奇寒。 哑然。 宇文邕转身回头。 见高宝德一脸惊慌,依然眉目淡淡。 “为何躲于帘后偷听?” 宇文邕只是在高宝德二次闪身进帘后时,才发觉帘后有人。 他并不知,高宝德听了多久。 自己与祖珽的关系,怕是被她听的完全。 “咳咳……” 站在殿门处久了,宇文邕不自觉掩嘴轻咳。 高宝德正惊于被他发掘揭露,突得见宇文邕咳起,下意识伸手欲扶。 却遭宇文邕疏离地以手臂隔开。 “无碍。” “你且先回答吾之所问。” 宇文邕探究地眼神望向她。 “为何躲于暗中。” 高宝德见宇文邕没有进殿的意思,便喃喃道:“外边冷,郡公先进殿罢……” 尚余孤瘦雪霜姿。 日头渐沉,厉骨的风随之而来。 下晌的雨停了,这时似又要飘雪。 “你先讲讲罢。” “耳入多少?” 宇文邕声音本身不冷,但他淡漠的言语,却让高宝德感到惶急。 深深望了眼宇文邕,高宝德忙道:“奴婢本在侧殿熬制粟羹,欲将其送进殿中,却因仪曹郎同在殿上,见其与郡公有要事相商,不便行进打搅。” 似带着哭音。 “于是便在帘后稍待。” 宇文邕未置可否,状似无意道:“既能让你左右之人,将药送进。为何独独不见你,将粟羹递上?” 宇文邕眼尖的很。 今日虽是第一次见婢姚,但那陌生的面孔,绝非自己殿上之人。略一思索,便知是高宝德左右。 宫内,稍高阶的内臣奴婢,有左右侍奉之人也不奇怪。 亏得高宝德先前,佯作的身份合适。 才没有在此时,露出马脚。 高宝德被问住。 她该如何回答,自己没端粟羹上来? 这不是冠冕堂皇的偷听,又是什么? 生怕宇文邕生气,高宝德连忙补充:“奴婢只闻郡公与仪曹郎惺惺相惜,并不知晓仪曹郎所来何事。” 然后摆摆手,表示自己丝毫不知二人谋划有何。 宇文邕只是看她,不言。 被盯久了,高宝德心中惴惴,不自觉移开了与宇文邕对视的眸子。 “咳咳……” 宇文邕仍偏执地死死盯着她看。 神色淡漠。 到底是,高宝德见他身子不虞,刚才又饮了浊酒,定会难受。 垂眸恭顺道:“祖孝徵心性虽薄,然奇略出人,缓急真可凭仗。” “祖孝徵奉郡公为主,奴婢同心向郡公。” “由是,郡公不必,对奴婢心存疑惮。” 第26章 不豫 顿首于地。 高宝德此番表态,是宇文邕如何也没有料想到的。 既惊愕,又恍然。 宇文邕原想扶起高宝德,但是不知想到何处,伸出的手又暗里缩了回来。 微微握拳至唇前,微咳一声。 “起来罢。” “……唯。” 宇文邕眼中,高宝德虽唯唯诺诺的,但还是倚靠着自己的力气,倔强站起。 低眉顺目,不再像是之前,与他相处时的畅然自得与清谨自持。 宇文邕皱眉道:“你是齐宫之人,我不会收你为婢。在我面前,不必如此这般卑顺。” “祖孝徵外朝为官,自然与奴婢不同。”高宝德低声说。 祖珽能明面上唤宇文邕主公,但高宝德不能。 乱世君臣相择,三国贤臣能士,眼光并不限于己国。择一异国主公,不是难事。 于高宝德而言,则不同。 她自诩身份为邺宫医婢,不管死生,皆为高齐之婢。 除非宫里将她送人、逐宫。 “不必羡他郎中身份。” 宇文邕缓缓望着,安静地立于自己身前,身量远不及自己高的高宝德。 “你曲眉丰颊,清声便体,秀外慧中。若有可能,势位不会下于祖孝徵。” “郡公戏我?” 高宝德闻之,言笑晏晏。 明显不信。 她深知,高齐或亡,自己必失主位。 若不尽早傍上宇文邕,自己除却亡国公主身份,什么也不是。 谈何势位? 宇文邕自高宝德起身,重新见到她的笑靥后,便不再理她,自顾朝殿内走。 步子不稳。 见他尽力维持平稳,却仍稍带踉跄的步伐,高宝德沉眸担忧,也没有心思再作戏言、调笑宇文邕。 她不敢再对宇文邕讲,若自己上前搀扶他,恐伤了他薄面。 宇文邕是个性子要强之人。 而且照刚才看来,一点也不信任自己。 高宝德只得紧随宇文邕进殿,遣宫人去唤何泉。 人多点盯着,更稳妥些。 之前,高宝德借故赶出殿去的何泉,此时又被婢姚拎着入了内殿。 “何至于此。” 宇文邕见高宝德如此紧张,还有心思与她作笑。 “郡公若养不好身子,就算是回了西魏,也早晚被人拖垮。” “没有康健的身子,何谈济天下、何谈致太平。” 高宝德苦口婆心。 不知宇文邕听进去多少。 “郡公当以十年复中原,十年养百姓,十年致太平足矣。” 宇文邕闭目,侧倚于榻上,听着高宝德的喋喋不休,嘴角扯起一抹苦笑。 “十年尚有,三十年恐吾难以支撑。” 高宝德听此,险些垂泪。 “郡公不许再说!” “您定然长命百岁。” 见他仅作闭目养神状,并不想即刻入睡。 因而,高宝德塞了个团枕,到宇文邕背后。 见他没作反应,便当默许。 自己轻悄悄地走到宇文邕身后,将手覆至宇文邕额间耳廓前。 揉着经外穴。 “郡公饮酒,头颅或许会有些刺痛。” 高宝德柔声道。 “酒色伤身,郡公还小,万不可沉迷其中。” 高宝德见宇文邕病弱可怜,孤立无辅,于是婆婆妈妈附体,说得琐碎。 闭着眼的宇文邕这时挑眉,只言:“酒色?” “今日只是与祖孝徵小酌三杯,何来的宝儿所说的酒色?” 没想到宇文邕问得这般直接,高宝德愣了一下。 “莫非你所言之的酒色,指的是你自己这小婢子?” 见高宝德憨憨态,宇文邕戏弄道。 他常时,以沉毅寡语于世。但在高宝德面前,却不欲遮遮掩掩。 这时的宇文邕,才像是个年岁不大的少年。 噗嗤一声,宇文邕睁眼笑道。 “与你玩笑,莫要当真。” 除了颅中刺痛,在殿外吹了许久的风后,宇文邕的腹中也颇觉不适。 说完,又闭目不言,只感受着高宝德的按揉。 头颅炸裂。 腹中也伴有绞痛。 虽已经极尽吞咽痛楚与隐忍,但还是让一直观察着他状态的高宝德,察觉出来。 高宝德还是第一次见,宇文邕如此难受。 “可是遭寒入体,肺腑腹中不适?” 略带有哭调,却强作无事,高宝德镇定地问。 “久立殿外而寒沁肺腑,如卧层冰积雪中,苦不可忍。” 宇文邕没再掩饰。 直言自己的不适,说给高宝德听。 “当唤医匠!” 何泉原在一旁立着,高宝德为宇文邕按揉穴位时,他没有动声。 这时听到宇文邕的难受,方才不禁插嘴。 何泉一脸担忧的看着宇文邕。 “大惊小怪。” 又不是第一次了。 宇文邕嫌何泉烦,摆摆手让他下去。 何泉委屈。 “刚才你讲,有粟米羹给我。” 宇文邕静静地看着高宝德。 笑问:“不知可只是托辞?” 宇文邕浑身难受,还有心思与高宝德开玩笑。 是不愿让她担心忧虑。 “我时常三日一小病,膳后不适,也属常态。” “若是真的熬了粟米羹,不妨端碗给我。” 方才酒浊肉腻,若是宇文邕腹中不适,确实应该进些粟米汤水调养。 “那是自然,之前奴婢让何泉现讨得粟米和山薯蓣,为郡公熬制的汤药,尚在釜中温热。” “随时可用。” “郡公可是现在要尝些?”高宝德问。 宇文邕微一点头,说道:“善。” 何泉还没走出殿去,闻之惊奇。 主子平日里身子不豫,可是半点参汤难咽。 如今竟喝的来粟米汤? 何泉对宝小娘子的敬佩,与日俱增。 “那奴婢便去偏殿端上来。” 高宝德有些担心,将宇文邕自己一人留于殿上。 刚想犹豫地迈步,听宇文邕道:“让何泉去拿来罢。” “奴婢这就去!” 何泉走到门口,听到宇文邕的吩咐,应了一声诺,转而飞速闪身偏殿。 远远快过高宝德。 如此也好。 高宝德弯弯眉眼。 继续在宇文邕的额间按揉着。 宇文邕闭目休息,忍受着浑身痛楚。 她想为他哼哼两首曲子。 自上次宫宴之上,败了喉咙。养了这么多天,高宝德还没有唱过歌。 高宝德是北人,齐宫有伎乐。 江左所传中原旧曲,及江南吴歌、荆楚西声,她都会吟唱一些。 但是,她最喜欢哼唱的,还是南朝传来的清商乐。 第27章 清商三调 “称玉斝,坐琼筵,尔飡我看;谁为灵,谁为蠢,贵贱失宜。” “臣稽首,叫九阍,开聋启聩;宣命司,检禄籍,何故差池。” “金阙远,紫金高,苍天梦梦;迎神来,送神去,舆马风驰。” …… “释尽了,胸中愁,欣欣微笑;江自流,云自卷,我又何疑。” …… 清商三调。 瑟调以宫为主,清调以商为主,平调以角为主。 高宝德吟唱的是,乐府清商曲调中的《神弦歌》十一曲。 她的唱声清脆,似盈盈秋水,似淡淡春山。 算是为其解闷,也当作舒缓气氛用。 不然高宝德感觉,在这殿中,总是有些奇怪的旖旎气息作祟。 外头夜空渐黑,乌云又遮了清月。 宇文邕倚靠小榻,闭目养神,听着高宝德的脆音。 难受烦闷的身心也随着唱词,逐渐平静下来。 雪在殿外飘着,音在殿上回响着。 一片祥和和谐。 待高宝德轻哼完,清商乐的小调。 “方才吟的是《神弦歌》?” 宇文邕细听微品,轻挑眉目,浅笑吟吟,略带诧异地问道。 “倒是第一次,听人吟唱清商乐。” “相反在吾大魏,贵人更喜闻胡乐。” 高宝德说:“与胡乐燕乐相比,我更喜欢的是,清商乐的小调子。” “郡公竟曾听闻过《神弦歌》?” “坐下聊聊,别光杵在那。我的头,也没有方才那般刺痛了,不必再按。倒是辛苦了你。” “不麻烦的。我只愿郡公,安康长乐。” 高宝德先是摇摇头,而后目光扫视整个寝殿,瞧见远处一个团子。 搬过来,轻轻放到宇文邕的小榻旁。 坐好。 听到声音,宇文邕方睁开略显疲惫的眼睛,定定地望着高宝德。 然后言道:“永嘉之乱,王都沦覆,遗声旧制,散落江左。宋梁之间,南朝文物,号为最盛,人谣国俗,亦世有新声。” “听闻《神弦歌》,便是由南人朝廷,去前魏哀怨,考而补之得来。” 宇文邕讲,自己读史,广而博知,也只是偶闻《神弦歌》之名而已。 西魏是诸鲜卑族人变乱起家,建都长安,拥兵关陇。 相较南人,鲜卑贵族确实相对短于儒文学识。 加之北地常年战乱,大批北人举族南徙,到东南定居避乱。 北地经史儒文底蕴,大部分被带到了东南汉人朝廷。 就连高氏的大齐,占据山东,大部分时候都是在推行鲜卑化。 听清商三调脆音清唱,这还是第一次。 高宝德点头说:“大齐承继前魏清商署,整理出魏晋之时,雅乐旧曲、汉魏杂舞,和一些江南新声。” 清商三调,便是由这些杂合新创。 “因而,我才有机会,在齐邺城宫内,接触清商小调韵味。” 高宝德雀雀查查地说给宇文邕听。 像是在与他分享,自己得之的喜悦。 倒是宇文邕,不知在想些什么。 清丽自然,音调婉转,声音清脆,好似枝头上鸣叫的夜莺。 眉眼柔静,细眉如柳叶。 面若桃腮,精致如画中仙子。 高宝德虽是稚龄,但显能看见,几年后的美艳绝伦。 秀色可餐。 不时看着高宝德的清秀面孔,宇文邕的食欲似乎更好些。 嚼了半碗粟羹,宇文邕方才觉察困意。 刚才,何泉端来粟米羹,高宝德见宇文邕饶有兴致,精神尚可。 犹豫了一下,便还是将碗递给宇文邕,让他自己食用。 高宝德知,宇文邕贵胄出身,即便是身体不豫,自己把持的自尊道养,也不会接受高宝德喂而食之。 “你在尚药局,日常负责处理何事?” 高宝德正坐着,突然听到宇文邕的问题。 正诧异他怎突然会关心这个,高宝德低头佯作乖巧地想了想。 “平时无甚要紧之事。大父怜我年纪小,让我做些寻常琐事。” “支使谁做都可以的。” 高宝德这般答道。 她日日来宇文邕殿中,不得想个简单的伙计? 若是把尚药局的自己,塑造的太过于位高权重。忙碌于省中事务,又如何能轻易脱身来这里。 眼珠微动,高宝德想起一种可能。 “郡公莫不是,想要调奴婢到郡公的殿上?” 高宝德便出言问道。 她为自己这一想法惊到。 虽然知道不可能,但她还是心中一喜。 “不是。” 宇文邕拒绝的很快。 “你跟随你大父生活在禁中,尚药局较之我这里更为合适。” 宇文邕讽笑。 自己在齐国为质,侍奉自己之人,都是从禁中来的鲜恩薄宠的奴婢。 若是让高宝德到自己殿上来,先不管能侍奉多久,待他回国,对她日后在禁中生存,只会是一陋弊。 她还是不要到他殿上来的好。 时候已晚,种种原因,宇文邕不可能留高宝德于此。 不说二人关系奇怪,就单是宇文邕这个质居之殿所,尚且还没有多余的屋舍可住。 于是高宝德主动开口:“让何泉进来侍奉郡公早些休息吧。” “奴婢也该入直内廷了。” 内省各员,夜半时分,皆要留于禁中,无召不得外出。 高宝德还要借道回昭阳殿呢。 “天黑了,快走罢。”宇文邕说。 “诺。” “迎着月色,当心些。” “好!” 高宝德出去,与婢姚一同踏月离去。 路上,高宝德瞅了瞅婢姚,问她:“阿姚,你今日看,西魏的辅城郡公,其人若何?” “殿下是想问奴婢,对宇文四公子的感观?” 婢姚聪慧。 她沉思须臾,然后恭谨说道:“宇文四公子心中有沟壑。” “在看向殿下时,眼里有光。” 高宝德轻轻敲打婢姚的额头。 “小妮子,反了天了。” “何时向阿好学来的阿谀奉承?” 刚才的雨,将永巷宫道洗刷的一干二净。 这雨,纵是洗刷得干净墙面上的污血与泥垢。 可总也洗不干净,宫墙相隔的里外人肮脏的心。 朝上,宫内。 看着黢黑的宫墙,高宝德坚定地想。 快逃。 逃离邺城宫。 逃离大齐。 她才不会,与大齐这辆车一起沦陷。 “阿姚说的对也不对。” “宇文邕,不仅仅心有沟壑,目有野心。” “他还将会是,大齐的掘墓人。” 第28章 掘墓人 宇文邕,将会是大齐的掘墓人。 上辈子是,这辈子也同样会是。 天下大势,高宝德改变不了,也不想改变。 她会去做的,就是拉一把,一同赴死的可怜陪葬人。 都是她的至亲。 真是可笑。 这几日,高宝德都在忙碌中度过。 她没有去见宇文邕,也没有去跟祖珽学习医礼。 没错,自宇文邕和祖珽二人交换心迹、明定主臣后,高宝德便舔脸去尚药局,祖珽办事的堂屋内。 哄骗他教自己医理药学。 死皮赖脸。 威逼利诱。 能想到的所有办法,高宝德都使出来了。 祖珽只认为,她长乐公主学这些,是为了宇文邕。 便也捏着鼻子认了。 上次见宇文邕一点也不关心这个长乐公主,这件事,祖珽便没有同宇文邕讲。 上辈子,高宝自己囫囵吞枣似翻过医术,可惜并不通透。 赖上祖珽,好声相求,不说继承祖珽衣钵,成为当代名医娘子。 但也好歹能学个八九不离十。 这几日,高宝德可没闲暇的时候,能去见宇文邕。 倒是祖珽,这个划水摸鱼的大闲人,总是时不时就出入禁中。 以问诊内廷为由,拐着弯,明里暗里去见了好几次宇文邕。 不管二人商讨谋划什么,这都让高宝德又喜又妒。 只因她这些日子里,忙于年节的各种仪式。 昨日去祭拜天地,今日去祭老祖,明日去洞窟寺礼佛祭拜,后日又要听朝官念书。 总之这几日,高宝德过得十分艰难。 因年岁渐长,往年寻日里的祭祖祭宗的仪节,对她而言,也无甚痛痒。 年纪小,就可以不用劳心费力的参加。 如今到了年纪,轮到她与胞弟高绍德一起,必亲自随驾无疑。 今年还是高宝德第一次,同高洋、李祖娥等人,一起参与祭祀之仪。 大齐崇尚佛祖,单独设祭拜寺僧之祖的仪式。 较前朝魏晋时,更为冗杂。 环节形式众多,高宝德不耐烦,但却也不好提前退场。 一到年节,设于后廷的皇宴、后宴,禁中的宫宴、臣宴。 各种宴会也接踵而至。 虽说到处都是节日的气氛。 但是高宝德烦闷极了。 她一向不喜这些繁文缛节。 但因身份使然,她尚须履行此等义务。 需要出席参加的不少。 却说今日。 长乐郡长公主,位比诸侯王。 她头戴称漆纱笼冠,身着山龙九章平冕,下裳丹碧纱纹双裙。 高宝德穆然麻木地行至,长乐郡长公主之品位。 走到殿中站好。 手中持笏。 垂眉,如老僧入定般。 大齐的品类衣裳,颜色贵卑之分,是根据魏初,文皇帝曹丕制定的九品官位制度,“以紫绯绿三色为九品之别”,所杂而用之。 她身着玄紫。 今日是祭祖,祭拜高氏列祖列宗。 除却光禄寺的诸礼官,没有朝臣外人。来的都是高氏宗族贵胄。 大齐命名光禄寺的长官,为光禄寺卿。 卿掌祭祀、朝会、宴乡酒澧膳馐之事,修其储谨其出纳之政。少卿备而为之贰,丞参领之。 祭祖之仪,自然少不了他们。 高氏祭祖,乞求社稷万年,高氏与天地同休。 高宝德想:“那是不可能的。” 只祭祖一仪,就可见高齐上下,封爵泛滥。 封王者百数,开府者千余。 再然后,府藏空竭,赋敛日重,竞为贪纵,民不聊生。必然会成其后续。 正枯等陛前拜礼,忽听一声传来。 “长乐阿妹。” 高宝德眉头一皱。 这是何人。 据音没辨出是谁,高宝德轻轻转头,瞥见后面女子提裙向自己方向趋来。 乐安公主。 从父高澄的嫡长女。 高澄是高洋大兄,已薨。被高洋追封为文襄皇帝。 只因如此,高澄之女才能得封公主。 虽说从父也是朝上叱咤风云人物,可称枭雄,但人亡政息。高宝德不会多做不义不孝之事。 只是这乐安公主,到底是烦了些。 本不欲与她交涉,高宝德只轻微一点头,神色肃穆。 希望她懂这场合,少说话为妙。 显然乐安公主怀目的而来,不可能位次善罢甘休。 “长乐。” 乐安公主立定,瞅了瞅神色不虞的高宝德,自觉亲切地说着:“闻你前日在禁中静养,就不曾入宫探望你。” 乐安公主在邺南城,虽仍在邺城宫苑内,但非住在禁中。 她毕竟不是高洋直系嫔御与子息,搬离禁中,住在皇城是应有之义。 乐安公主比高宝德大不了几岁,正是花一般的年纪。 还没配适驸马。 前世无有这一遭,高宝德不知乐安公主打得什么主意。 只好说道:“皇姊注意场合。有何事寻长乐,快说罢。” 乐安公主似是没听见高宝德的暗示,也没意识到高宝德的不耐。 她仍一副乐呵呵的表情。 对高宝德挤眉弄眼。 说道:“长乐自上次见,倒与我生分不少。” 有话快说。 寒暄做甚? 高宝德将玉笏举至身前,隔开了与乐安公主的对视,正了身姿。 又问:“皇姊有何要事?” 乐安公主摆摆手,说道:“拜祖肃穆之场,不方便与你说太多。待出了殿中,我与你细细道来。” 出去还要说? 高宝德已经数日没有去看望宇文邕,今天正想着晌午祭拜完先祖,便溜出禁中一趟。 却不想,乐安公主竟凭空插来。 真是……好极了。 高宝德只能点头。 然后就见,乐安公主满意地露出姨母之笑,扭着身子,三两步朝后排走去。 她是公主,高宝德是长公主。 站位于她之前很多。 不再理会乐安公主,高宝德即要转正身子。 却忽然不经意间瞥见殿门口处,高演与高湛兄弟二人联袂走进。 高演唇口微动,似在说着什么。 高湛面露微光,只点点头。 高演比高湛稍高些,二人并列行至殿中。 他们是郡王,站位与高宝德相同。 只是与她分列左右。 再见二人,高宝德只觉,二王面目着实可憎。 手在袖中紧握,高宝德提醒着自己决不能失态。 若是在祭祖大礼上失仪,不说高演和高湛会不会有所怀疑,便是大宗正,都不会轻易放过自己。 若失了自由,日后再想做点什么就很受限制了。 第29章 祭祖 虽说,高宝德站于很靠前的位置,理应很受瞩目。 但因她年纪小,又只是皇女而非皇子。 微微缩头,旁人一时半刻,若不刻意探寻,便不会注意到,她眼底闪现的异常神色。 祭天地,祭社稷,高齐皆依照周礼而来。 但祭祀祖宗这等仪典礼仗,高齐皇族更多的还是参照旧俗和祖制。 太极殿上。 衮衮奏乐。 高宝德与殿上其他之人,恭候了许久。 才听礼官唱道。 “天子至——” 天子高洋,身穿大裘,内着衮服,头戴前后垂有十二旒的冕,腰间插大圭,手持镇圭。 太极殿主殿,高踞于高大的台基之上,有慢道通上殿陛。 高洋自下而上,挪步进殿。 他是高氏的大家长。 平日治国理政、内廷嬉乐,或有暴虐之举、淫诞之行。 但于祭祀祖宗的典仪上,他还是表现得庄严肃穆。 祖宗不可欺。 自阊阖门行进,至殿转身。 南面称孤。 “拜天子——” 礼官唱。 “汾阴出鼎,皇佑元始。五音六律,依违飨昭。” 在天子的示意下,礼官开始今日或者说是今年例行的祭祖之仪。 祭祖分殿祭与郊祀。 朝时,于太极殿上,是高氏众族,都要到殿,参礼揖拜,此为殿祭 晡时后,诸王宗亲,需再随天子至京郊宗庙,参拜祖宗之祠,此为郊祀。 但下晌的郊祀,是不用高宝德动身前往的。 郊祀是由高氏皇族,诸男性宗王前去。 姻亲家属、族中贵女皆不必同往。 所以只待今晨,由太极宫至宗庙祭拜祖宗后,高宝德原本就可以歇息一下晌。 靠近年节,忙碌数日,高宝德终于有机会歇歇。 结果刚才被乐安公主邀约谈天。 这也就是为什么高宝德被乐安公主喊住时,那般得心中郁闷。 年旦之日,难得闲暇,谁愿与你呆一起? 听着礼官的指引,在殿众人,不论身份,通通顿首于地。 一拜。 再拜。 三拜。 顿首礼毕,礼官替天子,宣读早已拟好的祭文。 这时,僵持许久的众人,一般都会心照不宣地放空心绪,稍作休息。 毕竟跪听祭文需一直僵持着一个姿势,不可乱动。 身体上高度紧绷,只能精神上稍缓。 加之宣读的祭文又是十分冗长的,耗时甚多。 众人心怀各异,都在想着不同的事情。 但看着,都老老实实地跪于殿上。 在这般肃穆的环境下,没有人敢有丝毫小动作,没有人敢挑战皇室宗族的权威。 在殿的,都是高氏宗族,不敬祖宗,是要剥爵为庶的。 高宝德也同样放空自己的思绪,想着想着,已经感受不到,自己究竟听了多久的铭文祭语。 直至礼官唱罢。 “穰穰复正直往宁,冯蠵切和疏写平。上天布施后土成,穰穰丰年四时荣。” “年旦之日,祭祖之时,诸君同朕恭祝先祖,福寿永康,祖佑大齐,社稷万年。” 高洋沉声道。 “恭祝先祖,福寿永康。祖佑大齐,社稷万年!” 随着高洋朝宗庙方向始行祭礼,众人赶紧收敛心神,虔诚跟上。 三顿首。 太极殿“居中建极”,作为大齐邺城宫城正殿,此时殿外,众礼官鸣锣击鼓,弦乐伴奏。 殿内,众人皆以头抢地。 太极殿正殿,是大齐天子举行大朝会等重要礼仪活动的主殿。 东堂是天子日常处理朝政、召见群臣、讲学之所。 西堂是天子日常起居之所。 太极殿,与东西堂一字并列。 邺城宫正殿的这种布局,其实是当年高氏霸府草创之初,高洋父子三人,参照曹魏的都城洛阳城,照搬而来的。 皇城布局,不能说是一模一样,只能说是完全相同。 在太极殿北,有式乾殿,为皇帝正殿。 式乾殿北有昭信宫,为皇后正殿。 昭信宫前殿中,有将作监的匠作大匠崔季舒,铸作的高达二四丈的铜龙、铜凤,十分奇伟。 这些殿堂,各自都有四门和廊虎围绕而成的巨大官院。 其实这些大部分,都还是高洋父兄之力。但未及建成,父兄高欢与高澄二人就相继薨逝。 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 现在这邺城宫已成,却不见建造其的先人。 如今就是去祭拜他们。 太极殿前,有通向官城南正闭司阅门的主干大道,并由此而形成一条,自南而北的主轴线。 现在的太极殿众人,邺城参赞礼成,此时皆要随高洋一同,从太极殿正殿,往南,经由这条主干大道,一路步行,至邺城南宫的宗庙。再行祭祀宗祖之礼。 天子七庙,三昭三穆,与太祖之庙而七。 大齐代魏后,高洋践祚,依周礼,于宗庙之中,设四亲(高祖、曾祖、祖、父)庙、二祧(高祖的父和祖父)庙和始祖庙。 即位之初,就为他们追尊了帝王位。 现在高氏宗王,就要随高洋一同,祭祀七庙上的这些宗祖皇帝。 高宝德自幼习礼,又常年住在北宫,这些宫城地理和宗庙之仪,也都知晓。 虽这是第一次去宗庙,但这等场合也不会犯丑。 高洋位列最前。 阿兄高殷是皇太子,列位天子之后。 胞弟太原王高绍德,又紧随其后。 高宝德在他二人身后。 后面不用看,也知是高洋的诸庶子。 再往后,才是常山王高演、长广王高湛等宗王,高洋的嫡庶兄弟,高欢的儿子们。 高齐嫡庶长幼尊卑有序,敬祖拜宗之时更能显见。 高宝德估计距离,要走很远的路才能到宗庙。 这是她第一次途经前朝。 前世忘记了因何,反而错过了。 高宝德没有张扬地去张望左右,仅仅是抬眼,凭着记忆,把途经的各个堂馆、宫苑,与自己曾在史册中见到的屋舍名字,一一对上。 自娱自乐,为自己解闷,倒是感觉有几分稀奇。 这是文林馆。 众人走了许久,快行至宗庙之时,高宝德又瞧见一个三两层高的馆苑。 文林馆是官称之名,平时它被心照不宣地,当作藏书阁。 藏书阁就是它接地气的名字。 高宝德见此,才想起一事,数日前好像应过宇文邕,将藏书阁内的前魏文明太后所着的《皇诰》捎带给他。 好吧,真忘记了。 高宝德一咧嘴。 第30章 父子与兄弟 太庙。 众人自外向内拱进,只是依照世系亲疏,并非所有族人都能进宗庙内殿祭祀。 待高洋走进宗庙内,停下步伐。 后面不少高氏的宗族弟子,只能停步于殿外。 从外面看,太庙并没有邺城禁中的内殿大。 但它极高,它是拱山形状的顶,有拱卫祖宗社稷之意。 不同于邺郊的社稷坛,摆放有四层半圆形的圜丘坛。 高氏宗庙内,仅设有高氏先祖七庙神位,每组神位都用天青缎子搭成神幄。 因殿顶极高,神幄牌位也随之高耸。 太祖之庙居中,昭庙在左,穆庙在右,左宗右社,立于殿中。 高宝德抬头看。 圆锥形的神幄,几乎碰到太庙殿顶,让人不得不仰视。 最上层的主位,乃追溯至高氏先祖皇天上君神牌位,正中乃高欢神位。 是为太祖二祧庙。 现在的祖庙,可是与再过几年的都不同。 高宝德冷笑。 最初,高洋代魏嗣位时,基于郑玄学说而设定太祖二祧庙中的三祖庙。 高洋毋庸置疑地确立了父死子继的继承顺序。 三祖庙,为高欢三父子。 只是后来,高演、高湛二王各怀野心,在大齐的嗣位继承上动手脚。 将高洋确立的父死子继之制,变更为兄终弟及之制。 只为彰显自己的礼法正统性。 高宝德知道,紧跟其后的高演,后来夺位之后,将太祖二祧庙中的三祖,变更为高欢、高澄、高洋。 高欢为父,高澄为长兄,高洋为二兄。 对于高演来讲,自己行三,嗣位理所当然。 而高湛上位,更是以高谧为太祖,太祖世次自高欢上推二世,并未降低高欢在郊庙中的地位,彰显出父死子继之制的正当性。 同时也逐步拉近宗室血缘关系,明显可见,高湛笼络宗室的初衷。 高湛可不想,同高澄高洋高演三个皇兄一样,被弟弟夺位。 他一方面巩固自己的嗣位,一方面又为儿子谋求法统。 后来高湛之子,齐后主高纬,再重新设立新的三祖庙,不过承用武成帝高湛的天统改制之意,又将兄终弟及,更为父死子继。 在这般政治博弈过程中,高湛以高谧为太祖的具体原因,意在表明或在于彰显高谧北徙怀朔,开启北齐之功业。 各自为自己着想谋划,心中打着各自的小算盘。 算计着父子与兄弟。 高宝德看着殿上祭拜着的神幄牌位,理清前世在祭祀法统上的这些细枝末节,只觉好笑。 为了这权位,众人可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连祖宗都可这般戏弄。 …… 太庙内,早就摆好各种祭祀牺牲玉帛。 依礼,摆列玉、帛以及整牛、整羊、整豕和酒、果、菜肴等大量祭品。 盛放祭品的礼器,皆是传承几世的青铜器和漆器。 这时候,倒是能看出来,高氏虽鲜卑化盛行,但相较起于草原的诸胡,还是有所不同的。 高宝德按照祭礼,与高绍德等人一起,于太庙南侧设的祝案跪下。 身后随之响起,编磬和编钟所奏的中和雅乐。 她仰起头,似被这宏大辉扬的雅乐所感染,忽觉这高高的太庙殿堂,竟如此肃穆庄严。 尝禘。 先周雅乐。 高宝德收敛心神,随众人一起,一丝不苟地按照尝禘礼节,叩拜祝祷。 礼节繁多,直至晌午,才堪堪完成。 所幸,高宝德不必再赶去邺郊,只行殿祭礼即可。 诸族人依照来时的仪仗站位,缓缓离殿。 太庙外,才分为两路。 族中贵女,由北回宫。天子携族中成年诸王宗亲,再向南去。 乐安公主明显要与她论事,虽不知何事,但照乐安公主习性,她躲不过的。 高宝德心想着,反正要去藏书阁取《皇诰》,也刚好途经。 不如就这时,顺便在藏书阁,听听乐安公主要说些什么。 她可不认为,乐安公主是无缘无故示好,佯装亲近。 依着他所知的乐安公主性子,定然也不会有事求她。 藏书阁,正是谈话的好处所。 “阿绍,你且先自己回去,婢姚在太极殿以西,我去藏书阁有些琐事,让她不必寻我。” “行的,阿姊。” 高宝德抽身,闪身进入藏书阁。 眼神示意后面的乐安公主。 乐安公主点头,待行至此处,也后脚跟上,进了藏书阁。 后汉有东观,魏有崇文馆,宋有玄、史二馆,南齐有总明馆,梁有士林馆。 大齐的藏书阁,文林馆,她瞧着雅致不俗,倒也不输前者。 高宝德进馆,见馆中皆是着撰文史之官,鸠聚学徒,各忙各事。 此番是高宝德第一次前来,他们没见过她,自然不相认识。 只是不言而喻,今日能进此馆的,又身着礼祀正服,定然是邺城中高氏皇族贵女。 于是,不管高宝德和乐安公主走至馆中哪个方位,身旁的小吏都作一揖,算作对她二人行礼问好。 “且上楼罢。” “唯。贵人请随我来。” 藏书阁中,自有引门人将她二人引上楼,至一空阁之中。 高宝德眼瞅着,只是觉得《皇诰》这等前朝遗书,理应是藏之于高层。 “善!” 乐安公主乐呵呵道。 二人上楼。 高宝德挑了一间靠边角处的阁子。 等引门人退却,高宝德坐于席上,这才看着乐安公主,问道。 “阿姊有何事寻我?” 高宝德与乐安公主不熟。 隐约记得,上辈子与乐安公主,只是在幼时一同游乐过,关系并不亲近。更别提这辈子,这才是第一次见。 尤其是在乐安公主之父、高宝德之伯父高澄薨逝后,高洋践祚,高宝德一家子搬入禁中。自此往后,除了宴席庆典祀仪,二人极少能遇见。 上晌祭祀祖宗,高宝德半日没有饮水,此时坐定,纤纤玉手,静静地给自己添上一杯热汤。 微啜着。 等乐安公主说明来意。 乐安公主见高宝德神情,迟疑了一下,尬笑:“旬月不见,长乐阿妹怎与我这般生疏。” 手中捧着的热汤水汽上泛,遮在二人之间,掩住了高宝德的面孔。 乐安公主见高宝德并不顺着自己的话讲,有些悻悻。 第31章 夺亲 从乐安公主欲言又止、左顾右盼的神情中,不难猜她定有为难之事。 能说与高宝德听的事又该是什么呢? 脸庞一拧,乐安公主似下定决心般,看向高宝德。 “长乐阿妹,与你说件事。” “你我从小一起长大,是我最亲近的姊妹,帮我想想办法,莫要道与他人听。” 乐安公主决绝道。 高宝德不动。 只等她讲。 乐安公主见打动不了高宝德,略一蹙眉,只好低声直言道:“是东平皇姑欺我。” 乐安神色复杂。 皇姑,东平公主,是高欢幼女。 本身高欢崩逝,人亡政息。 东平公主,作为高欢幼女,曾风光一时。 本可以如现在高宝德这般,尊享贵主之位。 可不料,高欢、高澄父子相继薨逝,东平失去了入宿禁中的好机会。 连公主之名号,都是高洋即位后,追尊其父高澄为文襄皇帝,又怜悯见她是高澄之女而封给的封号。 她车服过度,娇惯无常,言谈举止,时有过失。性子在父兄崩逝后,一天天地乖戾凶狠起来。 高宝德年纪稍小,自出生起,阿耶高洋就位尊于人。因而,没和她打过多少交道,倒是与东平年纪相仿的乐安,时常受其欺负。 回想起这人是谁,高宝德一乐,跟她节奏,顺着她,才问:“皇姑能如何欺你?” 问完,高宝德眼都不眨一下。 不用垂眸细思,高宝德完全相信,二人能行龌龊之事,需要自己出面调和。 东平是个不安分的主,乐安显见,也是个不嫌事、总是起哄的鬼。 高宝德在心底摇了摇头。 她猜的八九不离十。 乐安公主想和以往一样,欲以示亲昵,伸手去触高宝德的衣袖。 还没碰上,不知想到什么,又触电般缩了回来。 “长乐阿妹……”乐安公主深深地望着她。 高宝德仍慢吞吞地,一口口啜着自己手中捧着的热汤。 “说了这么久,还不知道皇姑如何得罪了阿姊?” 竟然这般委屈,心高气傲的乐安公主还得求于她。 “非我怪罪于她,实是她之过错。” 乐安公主莫名其妙地忸怩起来。 似闺中小娘子。 感觉到高宝德的不耐,乐安公主娇滴滴地迅速说道:“皇姑见我姻亲有成,欲夺我姻缘。” 高宝德闻之一愣。 乐安公主见高宝德如此,伸手在她面庞前晃了又晃。 “回神,回神。” 轻甩脑袋,高宝德似乎有些跟不上乐安的思路。 “皇姑竟会去夺你姻缘?我竟不知,你被配适何人?” 高宝德狐疑。 她佯装养病这些天,中朝一应宴席均被搁置一旁,没有参加。 此时什么也不知晓,倒是有些尴尬。 “上次宣光殿饮宴,皇叔父将我配适了博陵崔氏的博陵第三房,太常卿、尚书右仆射崔暹之子,崔达拏。” “竟是崔达拏尚主?” 高宝德感到有些意外。 见提及崔氏达拏,她的眼底闪现出片刻的娇羞畅意。 高宝德挑眉。 她看出来了,这么在意这个姻亲的乐安公主,若是真被东平公主半路截到,她真得蹦高一丈、掘地三尺。 这次,还不待高宝德出声询问,乐安公主就主动接话。 “我年纪大,较东平皇姑还要年长一些。”乐安公主说道。 “没想到东平皇姑,竟欲与侄女抢亲。” 乐安公主忿忿。 “纵是皇姑辈位高于我,但依着年纪,也理应该是我先出降。” 她说到此,瞅了眼神色淡淡的高宝德,不知道说的对不对。 “何时出降?” “明年。” “皇姊有何话,直说与我便是。皇姊为我姊,皇姑亦是我姑。”高宝德说。 “如此,我即不会偏私,阿姊想让我做甚直说便是,若未尝违背伦理纲常,长乐就替阿姊出一份力也无妨。” 高宝德放下热汤。 乐安是高澄嫡长女,高宝德亦为高洋嫡长女,东平是高欢庶幼。 身份使然,高宝德帮一帮乐安公主,也是尊卑规矩,没有人会说什么。 “还不知皇姑如何抢你姻缘?” 总会有前因后果,直接或间接逼迫了乐安公主。 乐安知道,若想让高宝德帮忙,自己这些腌臜事,迟早都要告诉她。 咬咬牙,恶狠狠说道:“上次宣光殿饮宴,本是皇叔父专配于我,没有东平皇姑什么事。” “却没想皇叔父为我指了博陵崔氏的博陵第三房,太常卿、尚书右仆射崔暹之子崔达拏后,东平皇姑站了出来。” “说她也到了年纪,也该许亲。” 乐安公主怒极一拍案席,倒是把高宝德拍的一怔。 “东平皇姑本是大父庶女,却不知怎么攀上了皇祖母。” 乐安公主拍完案席,发觉不对,有些不好意思,又低声说给高宝德听。 东平皇姑,与她的嫡母娄太后走在一起? 这倒是有趣极了。 高宝德诡异一笑。 一直观察她的乐安,见高宝德如此,忽觉周身发冷。 “然后呢?” 乐安公主知她问宴席之上之事。 随即开口:“东平皇姑,按理说是皇叔父庶妹。皇叔父倒是不置可否,只是调笑她思嫁。” 乐安公主一片乐天派,自顾自说道:“皇叔父定然是不会允许。” 高宝德歪头:“若是将东平皇姑,婚赐之前配适与你的崔达拏,岂非我阿耶自己打自己的脸面?” 高宝德不解,继续问:“阿姊如何会觉得,阿耶会让东平皇姑出降崔达拏?” 说到此,乐安公主就来气。 “因为东平皇姑,宴后去找了皇太后!”乐安气极。 又说道:“东平皇姑宴上,不怀好意地总看我。又让宫人对我讲,好东西要一起分享,怎能不顾皇姑自己先食了独食?” “这不就是明目张胆地与我夺驸马?” 高宝德见乐安明显不忿,正在气头,也没有再劝慰她。 东平和乐安,二人都不安分,这些年明争暗斗,诸事都要争个高低,谁都不服谁。 本身乐安公主为嫡长,但东平公主仗着自己年长一辈,又有皇太后撑腰,二人就开始互相厌弃。 高宝德旁观,看着好笑,只是感慨,二人开始都不敢欺她头上就是。 都说一朝天子一朝臣,其实也是一朝天子一朝公主。 第32章 是哪位主 只是高宝德不明白,这驸马有何可争的。 又不是什么香馍馍。 乐安与东平,为崔达拏争来斗去。在高宝德眼里看来,幼稚极了。 复又轻呷几口热汤,高宝德一边哂笑东平公主顽固。 一边又感慨,乐安公主原对出降崔暹之子崔达拏,没有什么想法。 二人说感情深厚,倒也没有。 只是被这东平公主一激,怕是也非他不嫁。 若是以权谋论之。 崔达拏之父,崔暹,曾被高澄引为腹心,授度支尚书兼行台仆射,委以重任,颇有权势。 待到高洋即位后,顺势封他做了太常卿,拜中书监。 博陵崔氏的博陵第三房,族望也足。 高洋对亡兄嫡长女乐安公主不差,所以才在宴席之上,为她指配驸马。 乐安主和东平主,若说是为了权势,想要出降崔暹之子,倒也情有可原。 高宝德看着仍一脸愤懑的乐安公主,深觉她并无太多这面考量。 乐安公主,恐怕更多的,是被东平公主给刺激到了。 从小到大,何物、何事都有人来争抢,到了人生大事,挑选驸马之时,那个人也与自己相争。 这种感受,高宝德探寻模糊的第一世记忆,还是能够理解的。 对于乐安公主来说,人活一口气。 可这放在东平皇姑身上,恐非如此简单了。 东平公主,是高欢庶幼,在高欢薨逝后的这几年,求得娄太后庇佑长大。 娄太后权谋过人,她虽已退居邺城北宫,不问政事,但她对外朝时局的把控,可以说是很深。 她生六子二女,自小就不怎么亲近高洋,和高洋的关系,经常处的极僵。 连带着高洋一家,包括皇后李祖娥和高殷兄妹三人,都不受她喜爱。 就是娄太后在北宫的里应外合,才致使高演政变一发得逞。 明显东平公主与娄太后关系匪浅,高宝德不知道则罢,知道了暗中缘由,才不会让贼子有丝毫得意。 敌人不得意,高宝德就开心。 她白赚来的这一辈子,求得就是畅快淋漓。 高宝德莫名一笑,让乐安摸不着头脑。 “阿耶既说,崔达拏是乐安公主的驸马,他就只能是,阿姊你的驸马。” “皇父君威,岂可更言?” 高宝德一本正经。 知乐安公主是想通过自己,打探高洋心思,或是干脆从她入手,让她替自己在高洋面前求得一二。 毕竟祭祖之仪前不久,高宝德佯病愈后,可是直接将高洋,从太极殿唤到昭信宫,呆了半日。 若说高洋暴虐滥杀,乐安看只有高宝德,能在他面前肆无忌惮。 于是在那苦思一日后,乐安公主就决定,隔日找机会拜会高宝德。 巧的是,不久就是今日这祭祖之仪。 必然能看见高宝德位列其中。 于是乎,乐安公主行动派,就有了乐安和高宝德此刻,于此闲谈之景。 “待再见阿耶,我寻机会替你一说。不出今年,定然能让崔达拏,为阿姊你暖榻。” 乐安闻言先是嗔怪,道高宝德小小年纪,也不知羞臊。 然后就是狂喜。 她不屑于装模作样,开心就是开心。 从高宝德处获得自己想要后,乐安公主便仔细打量起,藏书阁隔间来。 乐安公主也没来过。 她二人呆的堂间,是二楼拐角处的一间。 掀帘能见窗牖外的宽阔。 “藏书阁,倒是吃茶读书的好去处。”乐安旋旋起身,掀开窗牖盈纱,探头向外看去。 “长乐若是得暇,不妨多与我来此读书。” 秋学礼,执礼者诏之;冬读书,典书者诏之。 这已然成为习惯。 过了年节,就是闲暇慵懒的余时,贵人得空,便会寻一舒适之处,或于书房,或于寝殿,开卷读书。 乐安邀约。 不行。 果断拒绝。 高宝德摇头,她可没空。 等忙碌的年节过后,正是最后与宇文邕培养感情之时。 到现在为止,自己在宇文邕那里,还排不上位置,远不到他的心腹地位。 开年,待宇文泰薨逝,等真正到了和宇文邕同回西魏之时,怕就怕是,自己只能是一个打酱油的边缘人物。 高宝德费这般大的心思与之相交,才不甘心做个花瓶。 “阿姊若无事,不妨先回去,我还要寻个书册带回去。” “带回去细读?也好、也好。我们身份不便,若是日日来这里,倒是图惹麻烦。” 乐安公主曲解高宝德寻《皇诰》之意,只当她欲回殿自读。 “不知你要找寻何书?可唤个书吏进来。” “当在二层,还是我亲自出去罢。” 高宝德也起身,将喝尽的热汤置于案上,推门而出。 乐安公主紧随其后,也出了堂间。 “可有闲暇书吏者?吾等要寻一书。” 乐安急吼吼,替高宝德说道。 “贵人所寻为何?下吏这就派人,替贵人找寻。”原坐至案前,在写画篆刻公文的一吏,揖拜一礼,对她二人讲道。 “郭遵来。” 小吏指另一员,名叫郭遵,似听命于其麾下。 “……唯。” 郭遵在擦拭摆放于高阁之上的竹简。 听到喊话后,停下手上活计,将布帛收好,叠放于袖中,望见二人。 擦擦双手,趋至高宝德二人跟前,躬身道:“遵为公主寻书。” “公主可把要找寻的书册名籍,告知于遵,遵然后为公主取来。” 乐安一愣,问:“你都知置于何处?” 郭遵躬着的身子纹丝不动,只沉声说:“是。” “非为召见,不必行此大礼。” 算是应了郭遵的行礼。 然后才见郭遵缓身抬头。 倒是沉稳。 高宝德端量郭遵面孔。 察其才猷,刚直鲠谔,体气高妙。 她二人,自祭祖太庙处直行至此,并未来得及换下朝服。 能据此,识别出她们二位公主,其实是不难的。 只要熟习大齐典仪,知齐公主祭典穿戴之法。 只是。 高宝德见他沉稳,突生戏弄心思。 “你唤我公主,可知我们都是哪位主?” 高宝德是长公主,乐安是公主,服饰有些许不同,但据此,就让他说清楚她们二人的封号是何,这就有些强人所难了。 郭遵守礼,此时,竟还是没有抬眼,不见高宝德二人面貌。 他一顿。 第33章 郭遵寻《皇诰》 乐安公主本也没想,高宝德竟会这般问。 看了眼静静立在前处的郭遵,又瞥了眼一脸玩味的高宝德,乐安公主则有些同情郭遵。 原本就是玩笑话,高宝德没想听郭遵说什么。 她正欲把要寻的《皇诰》之名,告知于他。 却听郭遵微微一叹。 朝着高宝德,行揖礼。 “长乐主。” 缓缓起身,又转身朝向乐安公主,拱手。 “乐安主。” …… “遵可有得罪于公主之处?”郭遵苦笑,“若无有,何必为难于遵。” 郭遵竟能辨认得出来。 “当然是知道,郭吏能道出一二。这不是没有难为于你嘛。” 高宝德呵呵哂笑。 乐安也赔笑。 “祭祀祖宗之仪上,天子服青而絻青,搢玉笏,帝女服玄紫。长公主与诸公主玄紫色配又有不同。” “加之,乐安主言谈举止,又以长乐主为尊,不难见长乐主位尊势崇。” “未及十岁冲龄的贵主,便只有当今的长乐郡长公主。” …… 郭遵解释道。 他本不欲说得通透,谁知二主内里是何性子,若是惹了不快,遭罪的只怕是郭遵自己。 “郭吏慧眼!”高宝德由衷赞他。 郭遵微抿唇间,不言。 乐安公主见郭吏闷头不放声,他究竟是如何得知自己就是乐安公主的。 于是就觍着脸皮凑上前问。 “那你又如何能断言,本宫封号乐安?” 她实在是好奇。 郭遵朝她恭敬说道:“只因知,乐安主性情与长乐主颇为不同。” 郭遵说的隐晦,但高宝德还是瞬间就听懂了。 “噗嗤”一声,笑乐安公主。 就差明说她鲁莽性急了。 乐安公主扭头,见高宝德明显笑话自己,俄顷撅撅嘴。 幽怨极了。 高宝德不再玩笑,脆声说道:“不逗你笑,也不戏弄郭吏,还请郭吏替本宫,把前魏文明太后所着的《皇诰》拿来。” “殿下要《皇诰》?” “若能一块儿寻得《劝诫歌》,也一并拿来。”高宝德补充。 “这两部着录非同一般,殿下圣达经猷,博综经史,读书千万,着实厉害!” 这会儿,又轮到郭遵由衷地夸赞高宝德。 能开始看《皇诰》,定然是有儒学学识根基在的。 若无,又怎会先阅这本,文明太后冯氏所着此录,文章深意在于规范皇诰宗制,助导皇孙孝文皇帝继行革新。 为政意味较浓,须得是有学识之辈,方能看得懂、读得精、悟得透。 郭遵原只以为,长乐公主和乐安公主二人,来藏书阁一观一览,只是突发奇想,来此嬉乐。 却没想到,高宝德是真来览阅图籍。 高宝德不以为意:“近来无事,只准备随意翻翻。” 郭遵说道:“《皇诰》和《劝诫歌》两部着录,主旨深邃,志趣高远,文气豪壮,汇聚先代仁人志士智谋硕果,集儒生思想之大成。” 郭遵明显读过。 对这两部着录的评价还挺高。 他终日在藏书阁,寻便之时,翻看过无数本,他感兴趣的书册。 高宝德浅笑吟吟,不知可否。 她看中的,可不仅仅是《皇诰》的文笔豪情。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讲得深入浅出;维新改度、仁政德洽,刻画得入木三分。真可谓‘笔涌江山气,文腾云雨情’。”高宝德说道。 文明太后的《皇诰》,当然不是照高宝德所扯的那般,她自己看。 她明明只是想将它顺给宇文邕读读。 此间乱世,不能单纯总读黄老。 这几次,高宝德在宇文邕殿上,见宇文邕看的都是老庄。 那可不行。 前魏离现世不选,文明太后冯氏所着《皇诰》,可谓是烛照朝政通途之明灯。 宇文邕不管日后朝堂之上如何艰难,现在熟习操作起来,无意外地讲是好事。 “殿下要原书还是誊写本?” 原书自然是冯太后手书,仅此一份。 誊写撰写的那些份,是由藏书阁中阁臣所仿,份数很多。 “将原本拿给本宫,若是有人同借此书,向他报本宫名姓也无妨。” 她借高洋的狐假虎威,还是能震慑住一些宵小之辈的。 魑魅魍魉,通通退却! 高洋此时,正以法服御辇,祀于西郊。高宝德借他之名,丝毫不怕,还颇有气势。 “诺。” 郭遵在得到高宝德的指示之后,闪身进阁,为他们拿取书帛。 藏书内阁之中,有众多的各种门类的书籍竹帛。 方才,在郭遵没凑过来之前,他就在那边角处,擦拭书帛上的污迹杂尘,维护书册的崭新。 前代的书帛大都保存良好,还能一看。 但再往前推,不说更早,至魏晋之时,那时留存下来的书帛扉页,大多都已经化复为渣,不堪重负。 姑且算作是怡然自乐。 郭遵头脑回路及其清晰,他擦拭过的书籍放置于何处都有印象。 让他依照记忆,找寻《皇诰》,易如反掌。 何况这本着录他还翻看过。 从架上取下收录齐整的《皇诰》,郭遵将之递给高宝德。 并之《劝诫歌》。 高宝德颔首,接过。 “恭送殿下。”郭遵一揖。 乐安和高宝德离开藏书阁。 待其走远,郭遵神色一暗,有些探究地看着行远的高宝德。 …… 高宝德和乐安,二人原路回至南宫,婢姚等人在太极殿西边永巷候着她们。 “问殿下安。” 婢姚等人见高宝德和乐安公主,俯身问安。 高宝德将《皇诰》递给婢姚,欲随之回昭阳殿。 二人上晌行的祭祖殿仪,晌午又在藏书阁折腾一番,现在早已感觉脱力疲惫。 乐安同高宝德互道一声,就各回各宫。 …… 回到昭阳殿,高宝德洗漱更衣后,倒也没急着休憩。她坐于榻上,比量着手指上染的豆蔻,问正欲垂下帘子的婢好。 “今日祖珽可入直了中侍中省?” 高宝德问。 婢姚回答:“今日祭典,祖公是外朝仪曹郎,正掌仪制之事,抽不得空,恐全天得侍奉陛前,候诏待制。” 婢姚说的委婉,高宝德一拍脑袋。 忘了这茬。 祖珽除了是中侍中省尚药局的长官,还是外朝尚书之下一员。 她今日本还在犹豫,是去寻祖珽学医道,还是去宇文邕那里混脸熟。 这下不用做选择了。 …… 第34章 邀约 昼寝罢,高宝德洗漱更衣。 于未正之时,去往宇文邕殿中。 何泉不知此时在何处,但也无需旁人引她入殿。 自顾迈进宇文邕白日所居殿中,掀帘就道:“年末岁时伏腊,宫内浇酒正忙。我寻了空,就找郡公来了。” 宇文邕不看殿外,也知这是何人,只是笑指她言道:“禁中祫祭,势必冗忙。你忙中寻暇,一看便知,定是慵懒矜惰之辈。” “手持柄器,就不必劳心费神。既有宫人替我劳力冗事,又何须事必躬亲?” 高宝德撅嘴,隐晦地说给宇文邕听,只不知,他现在听不听得懂。 日后可万不能劳心悒悒,只顾政事。 此乃伤身大忌。 “刚进殿中,郡公就这般嘲笑于我。莫不是郡公不欢迎我罢。” “怎敢。” “扫榻相迎。” “能与郡公共处,不论读书嬉乐,皆要比劳心案牍有趣得多。” “你小小年纪,你大父怎忍心让你垂头案牍之上。” 宇文邕一听便知,这又是高宝德耍赖戏言。 摇头只笑不语。 早些初识时候,宇文邕可从未对高宝德假以颜色,言辞甚少。 现如今,都可相互调笑数句。 这是愿与自己作熟人了罢。 高宝德乐呵呵想着。 却叫宇文邕一眼瞧破她的得意夷愉。 “何事如此欣喜?” “郡公愿听?” “若你方便透露,邕勉为其难,听上一句。” “与郡公短处,难道不值怡悦?”高宝德抖机灵,反问道。 宇文邕沉思须臾。 抬头眸色深深地看了眼高宝德,但微颌之。 就在高宝德认为,他不会回答自己此言之时,才听见宇文邕张口。 “短处之时诚然唯美,但远不相及久伴长随。” 高宝德愣神,久久才道:“未料想郡公这般人物,竟也是长情之人。” “小娘子话本子看多了?” 宇文邕佯作恼怒,伸手作欲敲打高宝德状。 高宝德一闪,乐呵呵道:“郡公可是也想翻看话本子,我房中倒是藏有不少。只需郡公一句,我便全箱都给您搬来!” 当然是假的。 高宝德边开玩笑,边把手中的《皇诰》递至宇文邕眼前。 “我抽年节闲暇,亲身去藏书阁替郡公取来《皇诰》。却没想到,郡公竟这般冷漠寡情。真叫宝儿难过。” 宇文邕略一敛神,见玉葱指尖递来的齐整《皇诰》,似认识到不对。 于是正经对高宝德颔首一礼:“劳烦小娘子。” 宇文邕最重规矩。 “这般疏离作甚。” 高宝德半嗔半怪。 “得小娘子一物,邕本应也承之小娘子一个对价。” 宇文邕从高宝德手中,接过《皇诰》,放置案前,继续说道。 “只是邕此时身无长物,不觉得自己有何,值得小娘子如此这般劳心费力。” “早前就与郡公讲明,郡公他日显达,仍要记得宝儿就行。”高宝德摆手说道。 “郡公才说,短处不如长随。” 高宝德恶狠狠地沉声道:“郡公牢记今日之话,就当作是对宝儿的偿诺。” 黄泉路上,也要记得她。 宇文邕平视高宝德,面上淡淡,眼中深沉:“邕记住了。” 见气氛似乎有些剑拔弩张,高宝德转言之。 “郡公可闻今日邺中之热闹?” “皇齐祭祖?” “正是今日。” 宇文邕颔首。 他虽少出殿门,然质齐两载,也经历过高氏每逢年节之时的祭祖典仪,摸清了邺中年节的门道。 今日,昼时是祭祖之仪,入夜有大傩逐除。 然后,君臣共聚,庶民同欢,以迎新节。 高宝德在宇文邕身旁,另置一席坐定,将大齐的年节习惯,讲给他听。 “今夜有司大傩旁磔。” 大傩驱邪仪,与祭祀祖宗之仪,同样被高氏皇族重视。要不然,也不会将大傩之仪,置于与祭祖典仪同日之中。 与民间大傩相似,但细数之,不尽相同。 民间众庶,普遍信奉方相氏。 坊间有名望的方相氏,会被郡中官吏,请至郡治府衙,先于各郡官府衙门内,跳大傩之舞,以驱辟邪气。而后一路再跳大傩之舞,至各坊巷间,为民驱辟。 傩舞规制可大可小,大则百人不嫌多,小则十人不嫌少。坊间通常会以十为定数,依照各郡丁口,自主变换人数。 不同于郡县各坊,宫城禁中有司,则专门负责大傩典仪,于四方之门,宰牲禳祭。汇集邺城童子百余人为伥子,以中黄门扮作方相氏及十二兽,张大声势以驱除之。 规模较之郡县各坊,要大得多、热闹得紧。 也更加有趣。 毕竟高氏皇族,此刻也会与庶民聚此同乐。 在大齐,除了大傩典仪是年节重头戏外,年节的宴会酒肉,上至皇族贵胄,下至街坊庶民,都少不了。 高宝德感慨,对宇文邕说道:“田家作苦,岁时伏腊,烹羊炮羔,斗酒自劳,庶人以酒肉为庆。我们宫城禁内之人,也会蒸尝伏腊,徵逐讌饮,闻承平王孙之乐。” 宇文邕本身对于年节,并无甚不同的感觉,只道是年轮更替。 如今,闻高宝德绘声绘色地,于他面前,详尽描绘年节乐事。宇文邕忽然,第一次有些期盼,年节的到来。 “听闻齐宫禁中,年节之宴,承至明朝。”宇文邕话中有话。 “然也。今夜起,齐宫宴饮,昼夜不舍。” 年节一旬半,邺宫南北,都会处在昼夜欢庆之中。 高宝德眨眼:“隔日的宴席,郡公一定要去。” “为何?”宇文邕一愣,神色不明地摇头,“质齐两载,前两次的年节盛宴,我倒是都没有去过。” 他这次,本也未曾打算前往,去凑这等热闹。 “我和郡公同去,会在宴席之上。” 高宝德说出,心底里藏着的小心思。 身份限制,高宝德和宇文邕,注定不会同宫饮宴,坐更是不可能坐于一起的。 但是,高宝德低声,对宇文邕讲道:“宴后,不知郡公可否赏面,与宝儿同游邺中?” 年节邺中欢愉,怎么说,也应该出来一转。 不负时节。 若待邺都城破、齐国湮灭之时,再回想邺城年节气调,只怕为时晚矣。 宇文邕颔首,似是早等此言,笑道:“邕倾身陪奉。” 第35章 拜见 高宝德原本很是紧张,她并不知道,宇文邕能否同意,自己这看似是顺势又拙劣的邀约。 她早就想,与宇文邕同游邺城。 邺都繁庶,更盛迭贵。 听宇文邕应下邀约,高宝德甚是惊喜。 “那就与郡公说定,隔日的宴席定然参加。”高宝德笑吟吟。 “那便依你。”宇文邕说道。 高宝德仍沉浸于欢喜之态中,未听出宇文邕口中的宠溺与自然。 给宇文邕切完脉后,又坐了些许时候,高宝德向宇文邕辞别。 冬日昼短,申时未半,高宝德回昭阳殿,天色已然黑尽。 前几日是月十五,本应由皇后李祖娥,带领掖庭诸嫔妾御婢和未出阁帝女,去北宫拜见皇太后,但因天气着实不好,遂作罢。 明日年节,月初一,按规矩须还得拜见皇太后娄昭君。 高宝德入殿更衣坐定后,婢姚提醒高宝德这事,她才方知。 昭阳殿外殿与内殿,每次迈步进自己寝殿之时,高宝德都能感受到她的小香樽,散发出的炽热,久久回旋心中。 “殿下今日辛苦。只是明日,还需再去多加赔笑一番。” “一逢年岁,四处都忙。殿下可真是辛苦。” 婢好气鼓鼓地说。 高宝德厌弃娄太后并二王,此等玩弄权势之小人,婢好与她站在一起,自然想法相同。 娄太后二子高洋,连带自己之家室,各种缘由所致,都不被娄太后所喜。 都快成了相看两厌。 高宝德平日里,也懒得舔脸凑上前去拜见她这老妇。 除却此时年节,也只有逢月初一和十五二日,跟随皇后李祖娥身后,来参拜娄太后走个流程。 高宝德脱下袜屡,走至床榻。 侧身榻上,翻看了一会儿祖珽所留的医书着录,便生困意。 “明日赔笑,要做个笑面人,今日早睡,养足精神。” …… 第二日天一微亮。 尚早,高宝德就在宫人们的侍奉下起身,净面,更衣,贴妆。 高宝德乖巧地做个线偶,任由宫婢摆布。 用罢早膳,登上停于玄墀前的紫罽軿车,至皇后李祖娥的昭信宫。 与诸嫔御不同的是,高宝德并非高洋掖庭婢妾,她贵公主,是皇后嫡生女,无需在李祖娥面前执妾礼。 因而高宝德一至昭信宫门,就有长御携宫人引她至皇后处。 此时已有大数的妃妾,已候于侧殿之上,静候皇后李祖娥起身。 “宝儿问阿娘安。” 高宝德进殿,皇后李祖娥此时方用膳完毕,围坐在团子上翻看帛籍,处理禁中事务。 “宝儿快来!” 李祖娥伸手唤高宝德,让她来坐。 皇后李祖娥,今日着十二笄步摇,依汉魏故事,衣青衣,贴妆面。 “今日阿娘美艳极了,定能让诸嫔失于颜色。” 李祖娥笑嗔:“你个小滑头。我何须与庶妾争艳。” 李祖娥不知,高宝德的小脑袋里,每天都在想什么。 高宝德努努嘴,伸头望了眼李祖娥翻阅的册籍,然后坐在了李祖娥对面。 一手撑头,一手打哈欠。 “阿娘何时走?” 李祖娥没有抬头,只问道身后宫人:“人来的如何?” “段昭仪未至,其余人已至全,恭候于侧殿。”宫人讲道。 高宝德听罢怒笑,一拍案席。 “好个段昭仪,段表妹。” 李祖娥还未动怒,就见高宝德已经怒极,无奈摇头。 “你气性这般大做甚。” “阿娘受辱,我如何不气?”高宝德也不困了,只想连连拍案。 抬头见李祖娥仍是一副端容不失的样子,高宝德叹了一口气。 段昭仪是娄太后甥女。 皇太后娄昭君长姊,娄信相,嫁与故大司马武威昭景王段荣。段昭仪是他们的女儿。 段荣早些年,追随高欢起兵,在高欢攻打邺城时,负责筹备物资。 在高欢击败尔朱氏之后,段荣治理地方,仁爱宽恕,颇受高欢信重,成为大齐第一贵胄。 段昭仪,为武威王段荣之女。出身显贵,容貌姣好,才艺动人。 高洋初即位时,有高德政在内的许多大臣,劝诫高洋立段荣女段氏为皇后。 毕竟段氏姿色才艺不俗,最重要的是,段氏是武威王段荣之女。 武威王段荣,是追随高欢的开国功臣,甚得物情人心。高洋初临大宝,威权不足,还需拉拢武威旧部。 可高洋却一口否定,强硬立结发妻李氏为后。 但为安抚段氏,册段氏为昭仪,位仅在皇后之下。 高洋行此事,确有自己的考量不假,但李祖娥直到现在,还是很感念夫君当年立自己为后。 所以李祖娥,对段昭仪飞扬跋扈,不敬自己,留有宽容。 她既为皇后,便会立得起来,对段昭仪不怀怨怼,一视同仁。 段昭仪平日便甚少拜会皇后,今日年节初一,说不来就是不来。 她定然是自己绕过皇后,先行至北宫,去娄太后那里了。 不愧是娄太后姊甥女。 高宝德嘲讽,她们还都是一贯的作风。 “你还小,不谙世事,不必为母后忧虑甚重。” 李祖娥见高宝德久久不平,于是放下手上册子,起身上前,对她说道:“走罢,该是去皇太后那里了。” 高宝德颔首点头,也一并与李祖娥缓身出殿。 转身来至侧殿。 侧殿之上的诸嫔御,不同于段昭仪,她们早就来此,皆乖顺地坐于席上,静等皇后。 皇后行出,众人昭信宫偏殿候坐,见皇后至,立即同一起身礼拜。 “妾等问皇后躬安、问长公主荣安。” “本宫安。” 是李祖娥唤她们起身。 高宝德把玩手指,懒得理她们。 “今日且只去北宫拜见皇太后,禁中并无琐事,望诸子谦恭受礼,莫在皇太后殿前失仪。” “若有他事,年后再议,谁都不可以冗事扰皇太后。” 待行至最前坐定,李祖娥端容尊礼,微微颔首,告诫诸御。 她本身不是个爱揉搓人的性子,对高洋嫔御,也尽量宽礼待之。 诸妾即使各怀心思,但都不敢如段昭仪那般,明面上忤逆皇后。 此为逆君,是大不敬。 她们可没有段昭仪的权重出身,也没有段昭仪那跋扈轻权的性子和底气。 高宝德感觉无趣,只惫懒地坐于席上,见众人起身避席,对皇后礼拜道:“妾等谨遵皇后教诲。” 第36章 跋扈 与汉代长乐、未央二宫雄据东西不同,大齐的邺城,承继曹魏,南面为市,北面为宫,邺宫禁中又分南北。 北面的朝室,核心自不必说是天子的太极殿。太极殿北,为皇后昭信宫。 娄太后所居北宫宣训宫,在昭信宫继之以北。 皇后李祖娥一早携众人,经昭信宫西侧阁道,行过园圃鱼池,经兰渚、石濑营筑,过三台,缓缓行至宣训宫。 早有宫人侍奉宣训宫门前,引皇后并诸女妾入殿。 皇后与诸公主,依次序各下撵车。 李祖娥乘油画云母安车,驾六騩马。 高宝德随其后,从自己的紫罽軿车中下来。 嫔御则无舆车允乘,但也谦卑地立于原处静候,待皇后公主下车后,再一同进殿。 …… 待有皇太后旨意自殿中传出,宣皇后等人入内后,众人才脱履踱步大殿,果见段昭仪已坐于前席。 有宫人唱迎,段昭仪知是皇后,但没有抬头抬眼。 手上摩挲着簪珥,段昭仪歪头和皇太后说着话。 娄太后边与段昭仪说笑,边余光瞥了眼,从殿外踏进的李祖娥等人。 没有张口,只等着她们行礼问安。 “妾等,问皇太后躬安。” 从皇后,至公主,再到妃嫔媵嫱,都折身于地,礼拜皇太后娄氏。 只有段昭仪仍坐于首上,位置上看,倒像是众人在朝她拜倒问安。 有低位的小嫔御还不通事,面上闪过愤愤。 都是高氏妾,凭甚你段昭仪,就能如此耀武扬威? “起罢。” 娄昭君算是经历过人事,曾随夫高欢一起,肇兴齐业。 她自诩性宽厚,不妒忌,虽不喜皇后李氏,但她不屑于从此番礼节上,去鸡蛋里挑骨头,为难皇后。 “坐。” 娄昭君随意知会了一声皇后,让她于自己的席位上坐好。 段昭仪此时,方才缓缓起身,也未离席,就在自己案前,朝李祖娥微微一礼。 “问皇后躬安。” 她也不称臣道妾,也不言己段氏,只作草草了事。 还未及皇后出言,段昭仪就幽幽地坐回席上。 高宝德坐于皇后侧后,正能看见段昭仪一眉一目。 段昭仪才色兼美,但她眉眼间,明显不加掩饰的不耐,让高宝德感到玩味。 段昭仪这般不耐,只是单纯的不甘为妾,想取皇后李祖娥而代之。 还是内心深沉,欲以忠孝,博得皇太后娄昭君的信任、宠睐? 她看着段昭仪,总是想起高洋初临大宝时,下的段氏这一步棋。 下得可真好。 礼遇殆同正嫡,高洋博弈,实举暗贬。 汉妇人可不可为天下母,高洋不知道。 他只知道不能再让段娄二姓鲜卑,再染指高齐天下。 若册段氏为后,不见莽新故事? 岂非搬石砸脚? 高齐鲜卑化,原意在结东魏庙堂鲜卑勋贵之援,以建皇齐。 如今高齐已立,汉夷之用,讲究衡平。 本就是靠着段氏与娄氏出力,夺得的半壁天下,高洋怎么可能,再让段氏与娄氏,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做大、耍手段。 高洋还没疯得彻底。 所以他才将皇后玺绶,稳稳地交与元妃李祖娥。 高宝德能参透此中道理,还赖宇文邕一语道破。 高洋的心思。 …… 娄太后见众人已齐,就不再等。 昨日高氏祭祀祖宗,皇太后、皇后是为外家姻戚,皆不能同去太庙。 而今日设在宣训宫行祭礼,则是荣夸帝里,恩连戚畹,让母妻都承天眷。 娄昭君雷厉风行,她鲜卑贵女,本就不喜,汉家这些冗杂的祭仪庆典。 便据流细,速速办完。 只这点,高宝德佩服她极了。 …… 等仪典走完,高宝德原以为,可以就此回昭阳殿继续躺着,却见娄昭君,此时仍没有要驱散众人之意。 这又是何意? 高宝德见娄太后也回首位坐下,明显是有事要讲。 无奈耸肩。 众女也不能离去,只得再次配之落座。 “皇后、公主、诸妃且先坐定,今日年节,祭礼已毕,仍留各位在此,是想一并,把这几日吾听闻的一些琐事理完。”娄太后平声说道。 皇后眼底神色一变。 娄太后这话讲得,其中深意,可不就是,在让李祖娥面上难看。 皇后位居中宫,与身居北宫的娄太后不一样,她现在打理着邺宫禁中要务。 娄昭君早年,将明面上的宫务、省务,全权交至皇后李祖娥的手中。 虽知,娄昭君暗下,定然还有无数虎狼之辈,愿冒死以效,听命于她。 然而明面,终归还是皇后李祖娥,握有理事之柄。 如今娄昭君想要横插一手,不就是在向众人严明,皇后治下不严、理事不当吗? 赤果果的打脸。 但是,李祖娥垂眉暗自想了想,并不觉得,自己近来处理的分多事务,并无太大过错。 高宝德也听出来了娄昭君的意思,直直皱眉。 “你不必忧虑,不必怀有一些甚深的心思。” 娄昭君佯作摇头一叹,对皇后说道。 “你理事无大过吾知,吾并不是想要治罪于你。” 娄昭君没想听李祖娥的回应,于是就扭头,朝着殿上不安的诸公主道。 “年节大庆,本身大喜之日,总该添些噱头。诸公主且先上前。” 高宝德腹中暗想,这是要作甚? 只一瞬,高宝德挺身,她也得上前待旨。 看见昨日,同她说争抢驸马这事的乐安公主,也一同行至殿前,高宝德有些明白。 娄昭君这是,想趁年时,给各位主赐婚? 若高宝德未料错,应该就是乐安和东平两位主,日前的那破事了。 本身帝女皇亲,只高洋向朝中老大人们发声,他欲如何如何,与谁家攀亲作襟后,娄昭君从未忤触过高洋的旨意。 今日怎略有不同? 怕不是东平公主,真的与娄昭君沆瀣一气。 娄昭君眼神略过高宝德。 扫见乐安和东平,果然说起:“高氏亲族不多,如今禁中,只留你们两位主,正处适龄。” “年节热闹,不如赶此时,吾亲为你们二人,各赐婚约。” 娄昭君竟如此想要横插一脚? “吾已告知皇帝,你们有何心仪属意的翩翩驸马都尉待选,可向吾道来!” 李祖娥话语温柔,颜色却仍平平。 她是盯着乐安公主说的。 第37章 赐婚 “多谢母后成全!”东平公主随即向娄太后拜道。 得意地看着身旁,已然愣住的乐安公主,东平心中甚是畅意,面上也带有喜色。 小人得意。 高宝德垂眉。 难道娄昭君真要截胡? 她不相信,娄昭君已经先她一步,和高洋串通过气。 这母子二人纵然不睦,关系已降至冰点。在禁中是个完人,都能瞧见。 往日全赖皇后李祖娥,周全在娄昭君与高洋之间。 娄昭君不耐高洋,心内却更是厌恶,汉人子女出身的李祖娥。 李祖娥出身,是赵郡柏仁的李氏,豪强地主,虽说比不上贵胄显姓,但也承继百年,家中殷实。 毕竟不是谁家都能拥有,段氏这种从龙之机遇。 高宝德从席子上起身,至娄太后身前,路过段昭仪,想道。 段昭仪父王段荣已逝,可段荣长子,段昭仪长兄,段韶,仍外统军旅,内参朝政,在大齐朝野上下,颇具权势。 虽说段韶现在还不在邺城,大概要等年节之后,于新蔡,设置好郭默戍后,才会返回邺城。 现在段昭仪似乎是,有很高的凶仗的。 只是不知道,到那时,段韶回邺之日,段昭仪又该是何等的飞扬跋扈了。 …… “你们都学学东平,还是东平这个小妮子飒利,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娄昭君笑道,像是一个普通人家,慈祥和蔼的老太太。 指着前面的东平公主,问她:“说罢,你这个小娘子,可是瞧上哪家的王孙公子了?” “赶快道来,若是方便,与我细说,吾此时便能为尔参谋挑选。” 东平心中按照早些时候,皇太后的交代,盈盈一礼。 羞涩笑着,朝娄昭君说道:“是博陵崔氏的博陵第三房,尚书右仆射,崔暹之子崔达拏。还望母后成全。” 与乐安所言,大体差不离。 东平公主确实欲以崔达拏为驸,一方面是她设计好的,另一方面,则是听皇太后指引照做。 一箭双雕,高宝德暗叹好计策。 既拉拢了崔氏,将之绑到自己一方船上,又驳了高洋权信,增自己威势。 高宝德身份使然,站于最前,回头偷看好几眼,躁动不安的乐安公主。 高宝德知,现在她们还是不够成熟与老练。 皇太后堂而皇之,欲让崔达拏尚东平主,对外说是大义大德,关照亡夫妾生女,为庶女安排婚嫁之事。 高宝德便是觉得万分不妥,却也不能直面反驳。 直驳皇太后不敬。 高宝德定定地看着娄昭君,这个谋略不一般的女人。 娄昭君说这话,正觉有些口中干涩,便捧起案上茶汤微微一饮。 端得真是雍容详慈。 见娄昭君似是,将仪嗣官唤至跟前,明显是想直接让她下省准备,崔达拏与东平公主的婚嫁之事。 高宝德见乐安公主仍愣怔于原地,显然还没有想出应对之策,并不上前。 若一直如此,经此一事,只怕东平与崔氏必成姻好,叫娄昭君夺益。 那可不行。 轻叹,高宝德只好朝着娄昭君俯身,缓缓说道:“请皇太后容长乐斗胆。长乐倒是觉得,令崔达拏尚东平主,不太合适。” 高宝德于诸公主中,不好说是年纪虽小,但也能见她之冲龄。 娄昭君听闻脆声,抬眸看着她。 高宝德倒是鬼心思机灵,她还在想,不知道娄昭君认不认识自己。 于娄昭君而言,子息众多,嫡嫡庶庶。 而自己也并不经常来宣训宫,来了也是不说不言,只走形式。 她若能认识自己,也该是对长乐公主,这个名头噱头有印象。 娄昭君重重地放下茶汤,似是在表达内心的狠厉。 “哦?” 娄昭君不带丝毫情感地,向高宝德发出疑问。 “阿耶常赞,崔太常清正,天下无双,外朝衮衮诸公不及。” 高宝德开始胡编乱造,道出了她原先,想要跟高洋讲述的缘由。 “崔太常嫡子,崔达拏,亦有清欲。若是让他崔达拏尚东平主,只怕驸马都尉一职,会禁锢住崔达拏一辈子。” 高宝德心里也没谱,淡淡地道:“最主要的是,博陵崔氏,河北郡望,岂能以庶主适之。” 东平公主虽是公主不假,能得娄昭君垂怜关照也好,但相比于乐安公主,硬伤确实是她庶生身份。 虽说天家高贵,庶主适臣,也无不可。 可清河崔氏,天下显姓,高洋若是不想让娄太后与博陵崔氏走得太近,转手将乐安公主下降最为合适。 高宝德明面上,是在劝慰娄昭君,说以东平庶主适崔达拏并不好。 实际上,她并非想要说服娄昭君,甚至只是借此机会,大声说话,将她准备好的说辞讲出来,传给高洋耳中。 娄昭君善于权谋,高宝德方才的话,纵使一时,让她觉得合理。 但她事后也会重新思考,最后是不会被高宝德的三言两语给哄骗住,就将崔氏拱手让出。 娄昭君比高宝德想象之中,还要来得清醒。 她略带探究之意,盯着高宝德瞧。 三两息间,突然诡异一笑。 “你是皇帝嫡女?” 娄昭君原来竟真不知,自己是哪位主。 “正是。” “借力打力,皇帝倒是被你好一顿骗用。回拱乐安公主,你小小年纪,没想到,倒也有些花花肠子。” 高宝德不动。 只在心底泛起滔天波浪,娄昭君果然不愧是跟着高欢一起打过天下的女人。 心思谋略着实不凡。 是的,娄昭君一眼就能瞧出,高宝德稚嫩的把戏。 她不过是想将这些门道,说给高洋听。 可对于娄昭君来说,这是阳谋。 高宝德虽制止不了,娄昭君给东平公主与崔达拏的赐婚。 可一贯跟娄昭君作对的高洋,定然也不会让东平公主下降崔氏。 高洋什么性子,娄昭君可是清楚得很。 既如此,自己若还是执意让东平下降,高洋必然不会放过,这次这个驳自己脸面的机会。 所以只能作罢。 百密必有一疏。 被高宝德搬出高洋来摆了一道,娄昭君突然感觉,自己的头颅有些刺痛。 闭眼摆手道:“长乐所言不谬,高氏虽贵为天家,也不可以权欺臣。” “东平下降崔达拏之事,确实是吾欠考量,此时先作罢,吾不想丛外面听见,此事宣之于非殿上人之口。” 诸公主、皇后、妃妾皆起身避席,拜道:“谨遵皇太后之命。” 第38章 博弈 众人自南面昭信宫来,现出了宣训宫,皇后让诸妾各自回宫,四散而去。 就不必再跟从皇后回昭信宫了。 已近晌午。 高宝德自然是与皇后一道乘撵,去昭信宫用膳。 无嫔御在侧,李祖娥让车使由西,行大路。 狭路不稳,若非来时有嫔御在旁同行,妃妾又不可行御道,皇后与高宝德才不会委屈自己。 大道宽敞,御者车使行的稳。 高宝德没坐自己的舆车,反倒是与皇后同乘一辆。 “今日怎会去忤逆皇太后,其余公主的婚丧嫁娶,又与你无干。” 皇后一直瞅高宝德,见她总一脸无所谓的神情,这才好奇地出声去问她。 非是嗔怨,也非忡忡。 只是单纯地有些好奇。 不论乐安公主,还是东平公主,皇后回想,都与高宝德并不稔熟,关系只算平常。 近日,愈来愈知事懂礼的高宝德,不会无缘无故插手她人恩怨。 想知道是为何,于是李祖娥就在軿车上,眼瞅着问高宝德。 高宝德抓过案前一粒杏肉,先塞进口中。 邺宫繁庶,但冬日杏肉可不多得,是稀罕物。 酸甜可口。 然后道:“见到乐安,我就想到我自己。” “乐安主是世父之嫡长,我是阿耶嫡长。文襄伯父若存,那今日陷入其中的,岂非就是我长乐主?” 高宝德掩口胡卢而笑,却笑得有些悲哀。 “崔达拏其人不论如何,既出博陵崔氏,总不该以皇太后庶女妻之。” “皇太后以庶公主拉拢崔氏,阿耶又怎能让她如愿。” 先前,高洋于宫宴之上,以乐安公主试探崔暹。 不料东平公主突插一脚,致使高洋犹豫。 崔暹态度既已明朗,愿意让崔达拏尚主,是为愿意侍奉效忠高齐之意。既然如此,赔进一个嫡公主给崔氏,似乎又不太划算。 娄太后猜透高洋不肯吃亏的心思,将东平公主纳入高洋眼帘。 既然,高洋不太想给崔氏嫡公主,那庶公主,高欢幼女东平公主正好。 本皆为博弈棋局上一子,乐安已入局,却不甘心为棋子。 她是嫡公主不假,但却不是高洋的嫡公主,而是高洋大兄,已薨文襄皇帝之女。 错过眼前崔氏,谁知道下一个会是谁家何等人物? 乐安一向有主见,她差宫人打探过崔达拏,既觉合适,便不会犹豫迟疑。 因而,便有了乐安前番,寻高宝德求助之事。 只能说,高齐上下各自为主,不管是谁,都在为自己的小心思谋划。 都在博弈。 高宝德面上淡淡。 待与皇后说后,又伸手去拿杏肉吃。 李祖娥默默一叹,见此道:“你食少些,杏肉虽好,多食却容易上火肚痛。” “知道了、知道了。” 李祖娥递给高宝德一碗蜜水。 高宝德就着杏肉,一饮而尽。 待略觉饱腹后,随着车舆行进,高宝德掀帘。 御者侍奉一旁,见高宝德掀帘往外瞧,便恭顺地对高宝德说:“行至铜爵园了,殿下。” 铜爵园,是先前曹魏所建的御园。 园西,筑有铜雀、金凤、冰井三台,皆由砖筑,上建有殿宇,以阁道相通,与园内景色交相辉映。 铜爵园,东面是邺都北宫,再东面,是王公大臣所住的戚里。 方才,皇后和高宝德便是乘车舆,从东面而来。 御道过了铜爵园,才能到邺宫的中轴,然后至昭信宫。 东通建春门,西接金明门。禁中、省署、民坊各处一地,宫殿居中,省署处北。 铜雀台、金虎台、冰井台,此三台在曹魏之朝,可谓是巍然崇举,其高若山。 现如今,却显现出荒凉破败。 高洋即位以来,早有修缮之意,可忙于征伐南北东西,镇压国内反贼,高洋一直没有抽出民匠精力,以修缮三台。 数年的休养生息,高洋于年节之前,已下圣谕,征召民匠三十万,大修三台,因其旧基而高博之,预计三年可成。 垂下帘隙,高宝德不不禁感慨:“邺三台曾在曹魏,台高十丈,屋百余间。后赵建武时,又增至五层高。但在我齐之前,曾受战乱,邺三台才至荒败若此。” “如今阿耶,是想要重现铜雀飞云之景了罢。” 魏晋以来,都邺的诸国,修缮邺都三台,似乎已经成为彰显国力与国本的必然之法。 高洋野心勃勃,自然想让高齐更进一层。 可惜邺三台修缮功成之时,已失高齐冠名,终成大周阁台。 …… 高宝德习惯赖于昭信宫不走。 与皇后李祖娥一起用过膳后,李祖娥又翻起,禁中和省内的账簿,理起宫事来。 “阿娘不歇息片刻?”高宝德见此问。 李祖娥莞尔,摇头道:“年节过了头几日,后面都闲暇无事,每日昏睡没甚意思。” “不若翻看册籍。” “你若困倦,自去寝殿休憩便可。” 高宝德点头:“明日有约,今日需养精蓄锐。” 闻高宝德此语,李祖娥哂笑,与她戏言说道:“你长乐公主,每日倒是比我还要忙碌。” 李祖娥倒也没问,高宝德与何人有约,只真当作游乐戏耍。 知道李祖娥不以为意,高宝德撅嘴哼哼,明日之约可不一样。 “阿娘且忙,我先去后殿休息片刻。” 高宝德麻利起身,拍拍裙面上,莫须有的浮尘。 “下晌再来陪阿娘看账。” “快走罢,别回来了。” 李祖娥气笑。 禁中人事、物事繁多,皇后要审阅的宫内与省中诸事杂乱。 昭信宫虽说,设有皇后的属臣,能辅佐皇后处理诸事。 可是,李祖娥一贯还是会将昭信宫诸内官各自理好之事,再翻看一遍,以确保无误。 皇后长秋官,此时正立于殿中,待皇后看完账目后的吩咐。 “大长秋辛苦,平日多替阿娘分担些。” 高宝德欲到后殿稍躺一会儿,路过长秋官身旁,笑盈盈地说。 长秋官侧身以避,反而朝高宝德一拜:“不敢当辛苦。为小君理诸事,本为臣责。” 北齐皇后属官之仪上,承继汉典,设立长秋寺卿为皇后之卿长官,秩二千石。 本来大长秋之名,是以汉时皇后居所,长秋宫冠名之。 但久经用,皇后属官大长秋,便一直被叫做大长秋不改了。 第39章 病来 高宝德点了点头。 承了长秋官之礼后,旋身走到后殿。 长秋官听命于皇后,对她只是恭敬有礼罢了。 若说指使长秋官,或者拉拢,都无甚必要。 高宝德想着,长秋官只需,列位于皇后之卿位之上,呆的久些,协助皇后李祖娥,办些真事。 如此也算是,真正帮衬到皇后了。 如此就行。 …… 因为年纪还小,高宝德身体,近日以来,总是感觉困顿疲乏。 加之年节,诸务琐事又多。 高宝德从宣训宫娄太后处回来后,便一直感觉,自己的头颅和额间有些犯晕。 精神有些不济。 方才,怕皇后见此担心忧虑,高宝德便没有与她讲自己的难受。 也不用人跟着她一路侍奉到寝殿,高宝德就将宫人挥退。 未更衣,就径直,一个人晃晃悠悠地,走到昭信宫后殿的床榻之前。 只想躺下。 高宝德方才,撑着精神与皇后用了膳。此时浑身乏力,走到床榻之前,似乎已经耗费掉自己全部的精气神。 因无力气,只脱了鞋袜与外氅。 而后,将自己重重地摔于榻上。 美目紧闭。 头中泛疼。 嗓子也开始冒烟。 不知是不是精神恍惚到了一定的程度。 意识模糊间,高宝德突地见到,高洋发疯病的时候。 画面总是浮现在高宝德眼前。 头顶刺痛,只觉眩晕,无有清识,暴躁难控。 好像自己现在也是如此了。 细思极恐,可一思索就头痛。 高宝德头更疼了。 从晌午至日暮,高宝德都没有清醒过来。 李祖娥看了一下午的账簿,与大长秋、詹事等人,处理了好些内省要务。 想着高宝德原说,午后醒来再过来正殿。可整个下晌,李祖娥都未见到她。 长了个心眼,因左右不见高宝德,心中疑虑,问宫人才知高宝德下晌仍寝于榻上,并未转醒。 李祖娥这才意识到不太对劲,方匆忙放下手上薄页,急趋至后殿。 见高宝德果然卧于床榻之上。 扫开高宝德脸庞碎发,李祖娥伸手摸她的额间。 果然是泛了热。 李祖娥不通医理,但仅仅是触摸高宝德的额间,再比之以自己的额温。 便能知道,高宝德定然是着了热。 她随即,唤人分别前去尚药局和太医署,把尚药典御与太医令、太医丞,这时能请来的都请来。 因是年节,诸省各司基本上皆已经停摆。太医署和尚药局,能请来哪个算哪个。 在医匠还未到来的这段时间中,李祖娥与众人都煎熬地等待,盼着高宝德自己转醒。 “宝儿……醒醒……宝儿……醒醒……” 李祖娥接过宫人手上递来的热巾,轻拭高宝德额面。 并一直唤着她的名字,想要把她喊醒。 但效果不显。 高宝德仍陷深深沉睡之中,面色惨白,又紧皱双眉。 似是梦魇着了。 “太医令与尚药典御何时能至?” 李祖娥蹙眉,虽也知道,自己一遍遍催促,实在是有些强人所难。 可李祖娥张皇难熬,只能急促地去催宫人,一遍遍地去唤太医令和尚药典御祖珽,枯坐榻前,等诸人前来。 禁中医匠,分太医署和尚药局。 平日,署先治而后局以用药之。 事权二分,但又随之层级冗多,繁琐无比,行事皆需得二院同步。 此番,却说昭信宫的内侍们,领了皇后旨意,去太医署与尚药局,唤长官前来。 一般时候,众人皆知,祖珽难见于禁中。 因他不坐堂,局内事权又皆下放给中尚药典御丞,所以内侍早知,在尚药局能寻得祖珽是不太可能的。 平日里,众人去尚药局时,心照不宣地认为,能将尚药典御手下的副长官,中尚药典御丞唤至,便已算作成功。 可是今日,祖珽却在尚药局。 来的凑巧。 今日午前,祖珽还在戚里的自个儿的府中呼呼大睡。 可午后醒来,心中想着,最后还是入了禁中,给宇文邕拜年祝俦。 现如今,下晌已过,祖珽拜完年,正准备换衣离宫,回府继续会周公去也。 可刚行至局前,就见皇后宫中的宫人朝他而来。 欸。 叹了口气。 祖珽深知,自己一时半会儿,是回不去府上了。 祖珽自觉拎了药盒,跟着内侍,唤喽啰与他同去昭信宫中。 “敢问黄门,可是皇后身子有恙?” 路上,祖珽见内侍带路在前走得急切,忍不住问道。 中黄门略微一叹,瞥了眼祖珽,并不多言,只道他去了就知道了。 那就不是皇后了。 祖珽挠挠后脑,没肝没肺地笑着。 中侍中省尚药局比太医署近。 祖珽急趋入殿时,殿中只有皇后和长乐公主,并之三两宫人。 抬眼看去,祖珽见榻上所躺之人是高宝德。 这都是什么事啊。 祖珽见,前几日还像个鬼机灵似的长乐公主,与他笑面虎打醉拳。用一个宇文邕就把自己挠的心旷神怡,甘为犬马。 可今日,这个牛哄哄的小公主,终究还是在他面前,可怜兮兮地躺在榻上。 自己垂手可灭。 冲龄小娘子夭亡的太多了。 祖珽阴沉想道。 知道他已投靠宇文邕的齐人,只她一个。 虽说,祖珽还没搞懂,不知为何高宝德会对宇文邕如此上心。 他平日戏称,宇文邕英姿焕发,高宝德莫不是,看上了宇文邕这个矜贵公子。这似乎也不奇怪。 但于实际之上,人心之复杂,他可不会随意设想情形而代入。 祖珽进殿后,拜过皇后李祖娥,得了允许,走至榻前去给高宝德看诊。 见高宝德惨白无颜色的小脸。 有盯着看了两眼,知道她这是着了凉,额温上来了。 祖珽神色一沉,也不知道是该庆幸还是该可惜。 去太医署唤人的内侍,此时也领着太医令进殿。 “不必多礼。令卿也快上前来,看看长乐公主。” 时辰隔得越久,皇后李祖娥就越颇忧虑她的娇娇女。 这么小的妙人,该是惹人心疼的。 经过多轮考量,终于在太医令的问切下,祖珽将手上的某物,收回袖中。 这就不给高宝德用了。 小机灵鬼得活久些,这才有意思。 第40章 还活着 高宝德是在夜里睁眼的。 寝殿中皆掌着昏暗的灯,透过光,高宝德撑起身子,但却看不太清帏帐之外,只能闻到一鼻子的药味儿。 她不记得自己喝过药,但是口中苦涩又作不得假。 撑着胳膊,坐在床榻上,高宝德一时竟有些恍惚。仿佛她的前世今生,只是在幻境中,转瞬即逝。 几日前,重回年少之时的突然,让高宝德也辨不清其中真伪。 难道是说,这几日的境遇,竟只是只是南柯一梦? 到底孰真孰假? 心中慌乱,高宝德毫无头绪,只在喃喃。 两行清泪,无声地自明眸中,流了下来。 “殿下……醒了?” 侍奉于殿内的宫人,听到帏帐内的动静,仔细辨认声响,发觉果真是高宝德已经转醒。 “速去唤婢好娘子。” 宫人们切切查查,相互忙碌。 斜卧于外间榻上的婢好被唤醒,连忙进了高宝德寝殿,来至高宝德身畔。 见她坐起,给高宝德的身后,塞放了一个软垫靠倚着。 “殿下……您哭了?” 婢好有些失神,手忙脚乱,不知该如何应对。 从未见过高宝德如此。 她本也大不了高宝德几岁,此番间高宝德垂泪,便失了主意。 婢好愣愣地,柔声对高宝德说道:“阿好去把皇后唤来罢。” 皇后李祖娥,心忧高宝德在病中,加之高宝德似乎正心悸梦魇。 她撑至下半夜,而后,实在是困倦不堪,便在婢好和众宫人的劝阻下,先去旁边寝殿中和衣闭目一会儿。 还没等婢好去唤皇后来此,就见李祖娥闪身进殿,掀开高宝德的垂帘,将高宝德拥至身前。 “娘的宝儿!” “阿娘……”高宝德怔怔。 她刚才,确实陷于不知在何处、是何时的恐慌和失神之中,但见青葱岁龄的婢好,立于自己身旁。 此时又见母后风风火火地,趋至自己跟前。 高宝德也逐渐缓过神来。 她还活着。 阿娘还活着。 那阿兄、阿弟和阿邕,也定然都还活着。 高宝德头还有些闷闷,但想通后,朝皇后破涕而笑:“没事儿,阿娘。” “后日,是不是可以与阿兄、阿弟一起用膳。” 李祖娥见高宝德状态尚可,便葱指贴她鼻尖划过,笑着说道:“年中这几天都由你,你日日与他二人腻在一起,阿娘也由着你。” 自几日前的祭祖后,高宝德这辈子,还没仔细瞧见过高殷和高绍德。 前世遇害早亡,让高宝德很是心疼他们二人。 尤其是朝上势单力薄的阿兄。 被高演吊杀逼退皇位。 见高宝德是真的想念那二人,皇后对她说:“你若是想,明日就让子殷和绍德都进宫来陪你。” “不必不必,后日就行。” 高宝德一愣,连忙摆手。 她明日,还要和宇文邕同游邺城。 后日见才刚好。 李祖娥白了她一眼,似乎看透她的小心思:“倒是忘了,你说过的明日有约。” 高宝德佯作憨憨一笑。 看着她的病容,李祖娥心中默叹,不再言语。 “在禁中,你为长乐公主不假。出了邺宫,能忍便忍,莫要惹上是非,伤了自己。” 戚里住着的那些权臣悍将,手上有权有兵,没有一个是好招惹的。 虽说禁中高洋和李祖娥,她们一家也并非好欺之人,可鞭长莫及,爱莫能助。 “嬉乐于外,注重安全。” “听阿娘的。” “需不需要派遣侍者跟着你?” “不必、不必,明日只是浅观邺中之景,宝儿不会去闹事。”高宝德眉眼弯弯,对皇后说道。 李祖娥又白了他一眼,将她身上的衾被上拉,罩住她的腰腹。 “昏睡了半日,可有什么想食的物什?”李祖娥问。 “正巧,夜半醒来,腹中空空。”高宝德伸手抚着肚腹,继续憨笑着对李祖娥说道。 “想食阿母做的山蕨凉子。” 山有榛,隰有苓。 蕨分青紫二种,生于山间,以紫者为胜。冬春之时,嫩芽如小儿拳,人以为蔬。 冬日里,其他的果蔬叶菜或许不多得,可山蕨菜,却很常见。现在,山阴间的野山蕨,嫩芽刚抽出,正是味美之时。 山蕨菜味有小苦,性寒。但是凉拌起来,却能甜酸入味,化解小苦。 高宝德就很喜欢食阿娘做的山蕨凉子。 “行行行,都依你。阿娘今夜为你当牛做马,还有什么想食的,一并道来。” 李祖娥缓缓起身,对高宝德说。 “你再养养神,待会儿用过膳后,也好把尚药典御开的药饮了。” 高宝德一怔:“尚药典御?” “祖珽?” 李祖娥点头:“正是他祖孝徵。没想到这个惫懒的人,今日竟然恰巧在宫。平日寻不见他,年节竟在。真是奇了怪了。” 李祖娥显然也知,祖珽的行事作风。 他可真是个怪人。 高宝德暗戳戳地想,若不是宇文邕,他祖珽估计早在自己屋内,与周公相会了。 在高宝德转醒之前,太医令和祖珽便都离去归府了。 高宝德只是烧热,并之有一点心悸梦魇。就这,大年节的,不必强留二人于禁中。 “不说了,你且先坐会儿。待我去把吃食做完,你食几口,才能喝汤药。” 李祖娥嘱咐婢好,让她陪着看着高宝德。而后自己携宫人离开此殿,去至小厨房做膳食。 高宝德闭目养神。 …… 不出一刻,李祖娥在宫人陪同下,端着青簠和玉箸,行至殿中。 “不必起身了,就在榻上食罢。” 李祖娥拿了个团子,也坐到高宝德床榻上,亲自给高宝德添置了半碗粟饭。 “原先还想着,要不要给你再熬些豆羹。但见时辰已晚,怕食豆羹会夜里嗳气,就作罢了。姑且简单食些粟饭和山蕨凉子。” 拿起箸勺,李祖娥边盛粟饭,边对高宝德说道。 高宝德先挑了一口山蕨凉子,笑眯眯地说:“阿娘做的山蕨凉子,还是那般的美味。” 好多年没有再吃过了。 神色一暗,高宝德又马上收敛起,自己面上闪现的复杂,没有让李祖娥瞧见。 李祖娥笑她不争气:“好吃以后就常来昭信宫,求阿娘做给你吃。” 第41章 去梯之言 高宝德哂笑,说道:“宝儿求阿娘了。” 李祖娥白眼以对。 不理会高宝德哄骗她的小伎俩。 “你身子感觉如何?” 李祖娥见高宝德面色,仍有些发白,端正心思问她。 “只是额间,偶尔还会余有些隐痛。” 高宝德摇摇头,告诉李祖娥,她除此以外并无大碍。 下晌的昏睡,并非昏厥。 祖珽离开之前跟李祖娥讲,高宝德昏睡在补精元之气。 言道高宝德最近精神紧绷,需要在睡眠中休养生息。 昏睡过久,虽不寻常,但不会经此伤身。 祖珽给高宝德开的汤药,只是补汤而已。 高宝德先是嘴抿一口汤药,品出来,这只是寻常汤药后,便一口闷下去。 微微一抿还没尝出来,高宝德蹙眉。 一口喝下去,真是苦极了。 祖珽果然怀有小人之心,睚眦必报。 其实并非所有补汤的汤药羹剂,都是苦涩难咽的。 换言之,若是药剂太苦,不是病情过重需下猛药,就是配置汤药之人存心搞你。 高宝德喝下的这碗汤药,显然是后者。 本来,高宝德苏醒之时,已至下夜。待用完膳,夜已过半。 她本就困倦,用完膳后,精神也逐渐不济。 皇后李祖娥见此,就让她好生休息,待明日醒后,再离开此处寝殿,若是身子爽快,自去邺中闲游即可。 高宝德于是,对李祖娥微微一笑,说道:“既如此,明日我就自个儿先走了。待母后从北宫回来,寻不到我,便是我先离开了。” “善。”李祖娥点头。 李祖娥明日,需去北宫行耕耤礼。 因与高宝德无关,她只需醒后,径直去找宇文邕便行。 只是,为了养好身子,让明日晌午过后的自己,有更好的姿仪,高宝德决定再稍作休息。 见皇后李祖娥眸中的血丝和一闪而过的疲惫,高宝德道:“阿娘辛苦地守了我一夜,待方才,才堪堪休息了一会儿。不若趁着天还没放量,再小憩一下。” “看着你无碍,我才能有心思休息。”李祖娥上前,将她的双手叠放到一起,轻拍了两下,说道。 高宝德又憨憨一笑。 “阿娘快去休息!” “去了,去了。” 李祖娥笑着摇摇头,走出殿外,将殿门缓缓关上。 …… 却说祖珽。 他离了昭信宫,独身径走在永巷,越琢磨越发觉得,长乐公主是个妙人。 先前,他刚受长乐公主蛊惑,侍奉宇文邕后,就一直想不明白,长乐公主出此计策,是为何意。 他让自己火中取栗,让宇文邕也有获益,而于她自己,又能得何? 有这般深沉又心思细腻的主,此等设计,可不会是无故玩乐,戏耍旁人罢。 高宝德缘何昏睡,祖珽替她诊脉时,可是现去了解过今日始终。 自她们众人,从皇太后娄氏的宣训宫出来后,高宝德就变成了此番样子。 那究竟是不是,宣训宫内发生过的事情,让高宝德压力巨大,已至于昏睡至此? 这种两主相争翁婿,究竟细节若何,了事后向人一探便知。 因而,在了解到此番昭信宫内,高宝德相助乐安公主之事,祖珽就知道了个完全。 祖珽毕竟是祖珽,他一瞧见高宝德宣训宫所为,必然是与娄太后恩怨纠纷不浅。 长乐公主对皇太后娄昭君心存怨怼,那是不是说,长乐公主是主公也可以争取之人? 他言及高宝德,说她妙,并非是他愿意向其拜服称臣,只是对她的手段和行事,感觉妙极。 祖珽走着走着,感觉自己抓住要领。于是,前头拐了个弯,又来到宇文邕殿中。 “珽问主公安。” 何泉见祖珽去而又返,心里诧异,展眼间,将他又领至主殿。 宇文邕正坐案前,翻看《皇诰》。 闻见祖珽之声,宇文邕也很惊奇。 “孝徵有何未尽之事?” “主公可知,之前珽讲,是长乐公主劝臣,奉您为主。” 祖珽旧事重提,将长乐公主今日所历,道了出来。 宇文邕神色隐晦。 自祖珽奉自己为主后,宇文邕一直从祖珽口中,能听到长乐公主之名姓。 这位主盯上自己,难道真的是如祖珽所说,欲引他为联,尽除娄氏? 他不认为,自己能做什么。 更何况,这些日子以来,并不见长乐公主处有相关人等来联络他。无论是她自己,亦或是寻常宫婢。 “祖公想得,有些严重了罢。”宇文邕似是尚有些疑惑。 毕竟是年轻,因心内存了事,便不如往日那般淡然与矜持。 祖珽摇头,沉声对宇文邕说道:“不论长乐公主若何,珽只是觉得,主公他日,可向陛下,求适这位主。” 宇文邕愣在当场。 “让邕求娶?” 皱眉道。 祖珽躬身:“正是。” 摩挲着手上留有余温的《皇诰》十三册,宇文邕暗想。 其实也不是没有可能。 引长乐公主为援。 因不知何日能归长安,若是短时不能离邺,自己的身份会随着时间推迟,而更加尴尬。 宇文邕细忱。 能尚长乐郡长公主,在邺城,定然会出入便捷。 大齐的驸马都尉,身份上在大齐,比之魏辅城郡公,要高贵得多。 若能尚主,待归国后,其实不必明说,也是一利。 在亡齐之前,整个长乐公主都是有用的。 想听听祖珽的想法,宇文邕问:“孝徵为何觉得,邕会有尚主可能?” 敌国权臣之子,明眼人能瞧见,他日必能贵为一王。 可大齐长乐主,本身已是荣享一郡奉养的长公主,下降与他,又并不是十分合适。 在去昭信宫问诊高宝德之前,祖珽也只觉得能引长乐公主为援,并没有生出让宇文邕尚主的心思。 但是,祖珽俯身,朝宇文邕拜道:“今日于昭信宫中,见长乐公主病颜。” 低声道出去梯之言:“长乐主梦魇,口中唤主公之名。” 高宝德梦中曾喃喃,唤出过宇文邕之名。 这让祖珽,浑身一激灵。 当时祖珽切脉,皇后并其宫人,都离高宝德保持有一定的距离,应是并未听见。 “珽荷眷深重,故吐此去梯之言,主公宜详其祸福。” 祖珽的声音愈发低沉:“此万世一时,机不可失。” 第42章 秦晋之好 长乐公主在梦魇中,喊出自己的名字? 祖珽大惊,宇文邕也很是错愕。 他记得上次,从祖珽口中听闻长乐公主其人,就是长乐公主推促祖珽主动投他。 自从与祖珽相识后,宇文邕一直没有理解,为何长乐公主会行此招。 与她何干? 此时,听祖珽言,长乐公主梦中,都在叫唤自己。 宇文邕深深怀疑,莫非是哪次自己得罪于她,而不自知。 但是如此之想,与其促使祖珽来投,却也不相关。 现在,祖珽又让他娶其为妻。 虽然听上去荒谬,然此也不失为破局之法。 不提长乐公主其人如何,单凭她是高洋嫡长公主的这一身份,便可以在大齐横着走。 若是能尚长乐主,宇文邕自不必提在邺城的生活。 不会如此受拘。 回长安之时遥遥无期,在邺,单凭质子身份,乃禁锢自己,与坐监无异。 虽然驸马都尉,不是朝中显官,但也能与常人一般,行于邺都而无所阻。 宇文邕紧了紧衣袖,又对祖珽沉声言:“父母之命,我父我母均在长安,焉能自娶敌女?” “此事易尔。” “主公庶母在邺,不如让庶母去信太师。” “言及娶妇长乐主,能结高齐之好。太师乏于压制魏国庙堂之上其余柱国,镇压民变,必不会否决。” 宇文泰短年必不会伐齐。 既如此,结齐之好,就是宇文泰心知不宣之事。 君不见,前年宇文邕母子入齐为质,就是在示弱于高齐,避其锋芒,与之和解。 祖珽断言:“若郡公能争取到长乐公主,太师就不会拒绝,只会顺水推舟。” 听祖珽一言,宇文邕也知是此理。 “若与齐结秦晋之好,郡公不论行于邺城,亦或回返长安,都有高齐虎威助力。” 还有一点利处,祖珽没有说与宇文邕听。 那就是长乐公主其人,饱腹智谋,宇文邕若能得其心,当为一助力。 曾几何时,高宝德是如何算计祖珽,此时的祖珽,就是如何将高宝德置于筹划之中。 不能不说,风水轮流转。 宇文邕和祖珽,唯一所需深思琢磨的,是如何尚主,而非如何说服宇文泰。 二人考量了半夜,祖珽才从宇文邕殿中离开。 …… 高宝德是日晨起,见殿外已粉妆玉砌,皓然一色。 温暖的阳光,透过殿牗穿梭于微隙的气息。 舒倘,漫长。 高宝德睁眸,见皇后的昭信宫中,已是空荡。 原来是高宝德醒来之时,上晌已过半,皇后李祖娥早时,就去了北宫行耕耤礼。 此时殿中只她一人。 高宝德睡了一晌,精神正好。 赤足起身走至铜鉴前,见自己容仪正可,并无病中的菜色。 铜鉴中的那人,肤若美瓷,唇若樱花。 明眸皓齿,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转个身,是亭亭玉立,是杨柳细腰。 嘴不点而含丹,眉不画而横翠。 高宝德很是满意,朝门口唤道:“来人。” 随即,侍奉高宝德起身的诸宫人们,依次端鼎携衣进入高宝德寝殿。 待高宝德走后,不多时,李祖娥礼毕回宫。 一回宫,果然不见高宝德。 “奴婢按殿下之意,遍巡寝殿廊下,并不见长乐公主。” “宝儿出禁中嬉戏去了罢。”李祖娥莞尔。 之前候在昭信宫的宫人,施礼朝皇后答道:“正是。长乐殿下已离去,走时嘱咐奴婢对您讲,她与友人出宫作乐,正亥时归,不必寻她,替她担忧。” 大齐有夜禁,入暮后不许行在街坊之中,违则杀之无罪。 除了年节正旦这几日,开放夜禁。 因而此时的邺城南坊,才显繁华都市之景。 邺都柳色,风光宜人。 五陵年少,肆意优游。 熙熙攘攘的庶民,也在邺城坊间行走叫嚷。 正冬的傍晚,总是带有一些寒意,但在邺城,这种寒凉却被汤饼、蒸馍散发的热气驱走。 天开始蒙蒙转黑,南街坊中,已经是依稀有些热闹的夜间景象,大小商贩来往不觉,行人也是三两成群。 邺城繁庶,夜间如此,更是体现其都城之华。 邺都,自带一种秀美。 说文解字讲到,所谓“秀”者,木谓之华,草谓之荣,不荣而实者谓之秀。 高宝德立在某坊街口,将坊间诸景纳入眼帘。 她很喜欢这种世俗生活气息。 相比禁中,市井小民勤勤恳恳地生活,为生计奔走。 虽然想来,一年四季,大部分时间都是辛苦的,但比之存活于深宫大内中的兢兢战战,市井民坊却也是自存自得。 艰难生存在虿盆坑般的后宫中,才最为苦痛。 “殿下可冷?”婢好低声问道。 今夜,高宝德将婢姚、婢好都带了出来。 昭阳殿烦闷无趣,不如出来快乐快乐。 高宝德本意,虽是与宇文邕同游邺都,但她可没忘记日常总是侍奉她身畔的二婢。 “尚可,并不算冷。” 高宝德心里兴奋,她朝婢好摆摆手,拒绝了她的添衣邀请。 “邺都人事繁杂,独行于外时,不必唤我殿下,诸如此类的称唤。” 婢好点头,稽颡谢上,将手中的绸衣,回头递给身后宫人。 “今夜正旦,邺中灯火通明,你们先各自散去,可游乐,可休憩,可做任何你们想做之事。” 高宝德眼盯着前坊,并未回头,只心不在焉地对婢姚、婢好和诸宫人说道。 让她们都四散而去,到时皆各自回宫。 “多谢殿下!多谢殿下!” 宫人们也是年纪不大的少女们,听闻可以在邺中嬉戏,便不自觉有些兴奋与激动。 “噤声!殿下刚才,才言莫要唤之为殿下,你忘了!” “吾错了,吾错了!” …… 众宫人在高宝德的默许下,切切察察,淡了些禁中的各项规矩。 婢姚只是摇头轻叹。 这群不知事之人! “行了行了,别怨怼她们了。都是小丫头。” 明明是高宝德年纪最小,此时听高宝德指教般对她们说。 婢好不由得“噗嗤”一笑。 挠挠头,婢好拉着婢姚,在高宝德身后,默默地行了一礼,而后指使着各个宫人,四散各坊而去不提。 只留高宝德,在等宇文邕。 高宝德抬头,宇文邕至。 第43章 好色之徒 “郡公!” 高宝德见是宇文邕,连忙招手唤他。 “彼泽之陂,有蒲与蕳。有美一人,硕大且卷。” 宇文邕浅笑,诵《陈风·泽陂》,径直大步走到高宝德身前。 高宝德也知书,听宇文邕对他吟诗三百中的《泽陂》,晓是何意。 先是羞的脸颊绯红。 然美目流转,理了理云鬓,高宝德眸中含坏笑,盯着他看了半天。 “彼泽之陂,有蒲菡萏。有美一人,硕大且俨。” 高宝德紧接着,吟出《泽陂》后半篇。 “宝儿那便多谢郡公的夸赞!郡公今日也是美极,让宝儿寤寐无为,辗转伏枕。” 到底是真是假,宇文邕也不在意,只也跟着大笑。 “郡公如此,宝儿明白了,今日才知,郡公是那好色之徒。” 高宝德调笑宇文邕,边沉眸盯着他瞧,不想错过他的颜色,边对他讲着玩笑话。 宇文邕今日衣着,与往间不同。 他穿着一袭绣绿纹的绯色长袍,外罩一件亮绸面的玄色厚氅。袍脚上翻,塞于腰间的白玉腰带中。脚上穿着一双白鹿皮靴,非中原传统士人穿着,独有一番异域胡人衣风。 宇文邕的一头乌发,被玉制发冠束起。 身躯凛凛,相貌堂堂,剑眉飞扬,鼻梁高挺,红唇薄厚适中。 如雕刻般分明的五官,明显也与中原人不尽相同。 鲜卑内入,现在的中原,鲜少有纯正汉人面貌。 高宝德一直,喜欢极了他这幅颜色。 原来自己才是个好色之徒。 好色之徒竟然是我自己。 刚如此问完宇文邕,高宝德便觉得面上有些发热。 连忙甩甩头,将自己奇怪的想法挥之脑后。 “郡公能前来,宝儿十分欢喜。” 在高宝德一直盯着宇文邕瞧的时候,宇文邕又何尝没有在眼瞅着高宝德。 高宝德的目中含情,神色中的放荡不羁,脸上的笑容,都显得真诚挚热,似蝶儿恋花。 宇文邕暗想,是不是好色之徒,你日后自会知晓。 他原也想戏耍高宝德一番,可见小娘子面皮薄,便只是忍笑,然后作罢。 高宝德显然不知宇文邕心思。 她指坊间行道,诸民汇聚,似在叫卖。 “想来郡公平日少来南坊,年节的南坊不禁昼夜,便是寻常的庶民百姓,都在此处叫卖欢乐。郡公不若陪我逛遍南坊。” 高宝德笑吟吟地看着身旁抚掌而立的宇文邕。 “不必唤郡公,直呼邕名姓便可。”宇文邕对高宝德说道。 年节繁杂,宇文邕也知,他虽为质子,但也还是避险的好。 高宝德心中一喜,她唤宇文邕作郡公,且多次叫唤,只为让他亲自提起这事。 见宇文邕如此上道,高宝德万分欣慰。 而后瞪鼻上脸,说:“那宝儿以后都唤郡公作阿邕可好?” 确定名分要趁早。 若等宇文邕回长安封王甚至是荣登大宝,她再舔脸凑上去岂非是贪恋权势的小人? 高宝德这辈子,准备老老实实地做回好色之徒,她可没想做恋权之女。 阿邕吗? …… 宇文邕失神。 见宇文邕如此,高宝德似乎有些不能言说的恐惧。 “可是奴婢冒犯了郡公……” 高宝德收敛了眉目中的波光潋滟,抬手俯身,欲对宇文邕施礼。 “非也,不是……你并没有冒犯于我。”宇文邕连忙否认。 他伸手握住高宝德欲行礼的手臂,想制止她对他行此大礼。 这一碰似是让宇文邕有些触电。 瞬时收回。 “小娘子贵为宫中女官,邕不过邺中作监质子,如何相提并论?” 见高宝德面上淡淡的疏离,宇文邕心底有些惶急。 他自己尚不清楚是为何,只是下意识想做补救。 “他们唤我西魏质子,唤我宇文公子,唯独你唤我郡公。” 西魏质子和宇文公子,本质上都是对他敌国身份的疏离和否定。 辅城郡公,本是西魏赐予宇文邕的封爵。 在大齐,逆魏就是乱臣贼子,当灭而平之,西魏所赐官爵,大齐上下都不会相认的。 众人皆把他看作西面送来的求和质子,怎会对他假以颜色? 唯独这位小医婢,虽说是禁中之婢,但也是有品位在身的女官。 自那日,她随中尚药典御丞来宇文邕殿上治诊他,他便发觉这个小医婢总是对他毕恭毕敬。 还有一丝不同寻常的情愫。 他非目盲瞽者,自是能感受到高宝德的偏爱。 可是宇文邕嘲笑自己。 祖珽奔赴自己,他能许他以后来。他日显达,自有祖珽获益之时。 可这小医婢,口中声声说自己也是来投诚,可自己又能许她什么。 许她财物? …… “郡公若是在想,他日许我良田百顷,百姓千人,银钱万两,就通通作罢吧,我祖、我大父、我父一辈子侍奉高齐,这些我家都有,宝儿并不缺。” 高宝德仿佛看透了宇文邕,以言语激他。 宇文邕沉眸抿嘴。 他想,在邺宫也是做医婢,来到他这里,对他百般示好,不可能也是想要继续做个医婢。 她到底所图为何? 郡公夫人? 宇文邕似乎抓住了要点。 …… “不说了,不说了。”高宝德摆手,对宇文邕言道。 面上嗔怒,高宝德说:“郡公如此不上道,可真是让宝儿难过。今日年节,若要纠结于此,宝儿这年没法过了。” 宇文邕有些羞愧。 少年面上含羞,也是一番风景。 高宝德心中又好受些,继续一本正经地说道:“快随我进南坊转转,今夜郡公可要一直陪着宝儿,若是能让宝儿高兴,便原谅郡公今日之过。” 他有何过? 宇文邕茫然。 “好。”他顺从地说。 若是让何泉等人瞧见,自己家的主子这般乖巧听话,恐怕是要惊到跳出三尺之高。 邺中年节,纵是入了夜,也是火烛通明。 南坊诸街被烛火照亮的如同白昼。 昼夜不分。 高宝德同宇文邕一起,并身行于坊街。 街头,一班舞伎正尽情挥舞长袖,乐声和着舞姿,众人围绕四周,观之叫好。 着实热闹非凡。 “过去看看!” 高宝德自然抓住宇文邕臂膀,摇其衣袖,笑靥如花,对他说道。 第44章 惊马 舞乐不止,笙歌不息。 待高宝德和宇文邕围上前去,见那场面宏大。 有十几舞女,于街角台中张臂作舞。 舞衣轻盈,如朵朵浮云;艳丽容貌,如盛开牡丹。 她们穿着霓虹一样艳美的衣裳,戴着饰有变幻无穷的翡翠花冠。 姣美的身姿,旋转起来象柳絮那样轻盈。 玉臂轻舒,裙衣斜曳,飘飞的舞袖,传送出无限的情意。 可真是回眸一笑,百媚千娇。 “这歌舞,倒是与中土不同。” 宇文邕通习中原之礼,并未见经史中有这般左旋右旋、旋转蹬踏的舞曲,颇觉惊奇。 “这大概是康国传来的胡旋曲。”高宝德盯着瞧了会儿,然后才与宇文邕说道。 胡旋女,出康居。 弦歌一声双袖举,回雪飘飘转蓬舞。左旋右转不知疲,千匝万周无已时。 胡旋女飞速绕匝旋舞。 围在胡旋女之外的民众们,有不少人忘情地为她们击鼓伴乐。 还有人竟把身前的羯鼓都击破了。 “速看,速看!她们胡女竟能于球上作舞。” “竟是真的!” …… 周围有庶民喊叫,吸引到了宇文邕和高宝德的注意。 果见胡旋女中,有二人相继立于球上,纵横腾掷两足终不离球,旋转如风。 如雪花空中飘摇,像蓬草迎风飞舞。 “飞奔的车马舆轮,都没有她们快罢!” 众人惊叹于胡旋女的舞技,纷纷抚掌称赞。 高宝德能识出这是胡旋舞,也是偶然间,得见远西边的康国,曾年,进奉贡锁于铠、水精杯、玛瑙瓶、鸵鸟卵及越诸、侏儒、胡旋女子于太极宫。 高洋曾让胡旋女在宴席上作舞,也如此时坊间这般急旋如风。 只可惜的是,高洋对这种异域胡风,不怎么感兴趣。 因而高宝德只堪堪见过那一次。 高宝德联想到高洋对胡旋女的不屑,于是突发奇想,转动眼珠,嫣然一笑,抬头问身旁的宇文邕:“郡公可感兴趣?” “舞技摆弄杂耍于坊间尚可,远不能登堂入室。” 胡旋舞说是歌舞,其实更像是耍杂戏。年节摆弄作舞,能有欢快气氛。但若是献于上,恐失庄重。 宇文邕说完转眼看高宝德,才见她面上似乎不怀好意的笑容。 “胡旋女美艳动人,若是闻郡公,只言其舞技之劣,只怕要心中幽怨。” “若我言其美艳,只怕宝儿小娘子心中幽怨。”宇文邕学舌,笑言道。 高宝德嗔怒,径直往前走。 这舞不看也罢。 宇文邕在其身后,跟上高宝德的步伐。 背抵在黝黑中透亮的街坊之间,宇文邕施施然地跟过来。 脸色略显苍白,却是俊美绝俗,神情安宁,微带笑容。那笑面上,又仿佛自有几分风流自赏的轻薄味道,可谓是宜颦宜笑越精神。 “那便不看胡旋舞,我们向前走,看看坊间庶众摆卖的物什。” 宇文邕身量欣长清瘦,侧颜对高宝德说道。 高宝德面上不显,却早小鹿儿心头撞。 她点点头。 二人缓步于坊间,听着街头的叫卖。 “喜欢?” “当然!”高宝德笑道,“郡公可要买下送之于我?” “这是自然!” …… 二人行行止止,走马观花。 买了不少坊间的小玩意。 街巷拐角处,本率然漫步于此的二人,正言语间,突闻呼啸之声。 俊眼微闭,须眉微张,挺鼻轻嗅。 宇文邕神色一凝。 “是惊马。” 宇文邕曾随父上过战场,闻此声,知是匹受了惊乱撞的马。 言毕,当即转了脸色。 朝高宝德身跨了一步,将她挡于身后。 高宝德顺着宇文邕眼光看去,不远处黄沙滚滚,只见一惊马自西北方向,朝着二人所在坊巷奔来。 扬起飞尘,看不清马上人物。 “民坊之间如何能行快马?”宇文邕细眼瞧见,然后皱眉。 这并非马匹无辜受惊所致,而是骑马之人故意为之,使马乱行。 坊巷之间,全是庶人,怎能行快马伤人? “快散!快散!” “阎王索命来了,快散!不要被马匹撞着!” …… 有机灵者见这架势,也知是有人驷马行凶。 于是众人连忙慌乱四散开来。 将街道中央让出,以供那行马之人速速通过。 这是,宇文邕和高宝德二人,也迅速地闪身,避至街角处。 恐受这无妄之灾。 宇文邕张臂,将高宝德护在更里处。 “莫要让我知道,此是何人。”高宝德咬牙切齿,恶狠狠地说道。 “邺城贵为帝都,怎会有这种仗势欺人之辈?” 高宝德知道,她垂眉对宇文邕解释说:“正是因为邺都贵枢富集,才有胆敢欺仗百姓之人。” 朝中的老大人们,可是一个个官官相护得紧。 高宝德不屑一顾。 于他们高贵的身家而言,寻常百姓便是他们手中的玩物。 今日正旦,他们可不是要寻欢作乐一番。 如何寻欢作乐? 以百姓寻欢,以庶民作乐。 高宝德知道,他们这些贵家子弟的行事作风,但也无力改变。 只好紧盯着街头,生怕还有谁没有闻声避开。 “避让,避让!” 马匹进坊。 马上是一年轻人。 果真如高宝德所料,他并未勒马减速,而是甩鞭抽马,似是在与他身后同紧跟之人竞速。 正观其行,高宝德和宇文邕等人,却没有注意到身后坊街之上,有一半大孩童,突然逐起滚落至街坊大道上的玩偶。 孩童已趁其母不注意,“窣”地溜至街坊中央。 正在那马匹所行大道之前。 转头见此,高宝德浑身一僵。 不好! 那孩童之母似乎是还未发觉,众人也都正纷纷退避边上,只留那一童子独身在道中。 高宝德手指那个孩童,口中失语。 还没待她做出什么反应,又闻马匹嘶鸣之声已至。 “童子快走!不要待于道中!快至这边来!”高宝德连连呼唤。 可是坊间着实嘈杂,众人都被那匹不停的快马惊到,没有人注意到那个道正中的孩童,也没有人能听到高宝德的呼唤之声。 那个身量尚且不及车轮之高的小童,此时正堪堪抓住刚才滚落至道中的玩偶,傻呵呵笑着。 并不知危险来临。 惊马就在眼前。 第45章 壮汉 那垂髫小童,憨笑地拿着手中玩偶,观之,惊马已近他面门。 马上之人,不可能看不见这孩童,却丝毫不在意,抽鞭提速。 马儿愤痛,嗤嗤地向前奔跑。 “危险!” 又有不少人见此场面,可都已来不及做甚反应。 只能怒吼小童,让他赶快躲开。 可惜那孩童只是定定地立在道中,他不懂危险,凭自己也不能快速闪躲。 不少人闭上双眼,似乎是不忍见孩童亡于马下的惨烈。 “我孙!我孙!” 原来路边那老媪并非是小童之母,而是他大母。 “让俺过去,救俺乖孙!” 老媪见她乖孙要被惊马碾压,周围人怎么也不肯让她过去,不住地泣涕涟涟。 老妇年弱体衰,反应不及,又离得远,若是让她冲到路中,肯定也是去送死。 因而众人纷纷伸手拦阻那老媪。 “老媪勿慌!” 猛地,一壮汉的大喝,虽说抵不上旧年张飞在长坂坡的威风,但也令街坊众人的耳朵嗡嗡作响。 壮汉如闪电般冲上前去,徒手拉住马撅子,将马勒于原地。 马儿上翻,黄土飞扬。 马上之人慌乱受惊后暴怒,口喊:“贼子安敢!” 说时迟那时快,过了半晌,众人才回过神。 安抚住了受惊的马匹,壮汉大步跨上前,三步并两步,将还在路中愣神的小孩童揽至怀中。 这个壮汉虎目圆脸,肌肉在宽肥的厚袍下仍若隐若现。 好一壮汉! 高宝德一时言语匮乏,不知道怎么评价此人是好。 但却能从他身上感到强烈的勇武之气。 这人武力功夫不错,从他刚才展露的一手来看,他的身手亦是不凡。 与病弱的文人模样的宇文邕相比,真是有着天壤之别。 高宝德不知想到什么,低头暗笑。 壮汉怀中抱着的那个孩童,这时才被吓得哇哇号哭起来。 听到童子的哭声,孩童的大母也才回过神来,颤抖着手腿,跑到街中那个壮汉面前,抹了把眼泪就要跪下来,给那壮汉道谢。 壮汉吓了一跳,放下那个孩童,连忙扶住老妇,说道:“老媪如此,可是折煞我也。” 老妇虽然被壮汉扶住,但是执意要下拜。 壮汉虽说是勇猛,但也不好与这老妇逞凶,于是一时就没能拉住她的动作。 这头发灰白的老妇人,老泪纵横地说道:“多谢壮士救下俺的乖孙,若非壮士,俺们家可真是要绝后了。” 然而,受长者跪拜,那壮汉怎肯答应? 壮汉见老妇刚一拜倒,就赶紧又上前去,用力搀起老妇,坚决不肯受她再拜。 “老媪快起,老媪快起!” 就在两人僵持不下之时,刚才被壮汉冲上前拉住马撅子,导致摔下马的青年,正恶狠狠地盯着那个壮汉。 他痛呼一声,然后破口大声骂道:“贱民刁妇,你们先让吾爱马受惊翻倒,然后又让吾坠之马下。今日不把你们弄死,我段孝言日后在邺城,还有何脸面混下去?” 高宝德听到被拉下马的人是段孝言以后,心中一禀,脸色一凝。 又是段氏。 如今这个壮汉把段孝言摔得七荤八素,只怕是惹下了大祸。 天保年间,正是段氏把持朝政、显耀高齐之时。段荣虽死,但段荣嫡长子段韶承其父威,屡立战功。 段氏与娄氏苟合,于庙堂势力之大,就连高洋都要忌惮三分。 段孝言是段韶庶弟,他可真是邺城有名的蠹虫。 段氏凭借段韶之威,他们一方面把持朝政,收敛财物;另一方面,派遣族中子弟,去各个州郡为官、置办家业。 高宝德估计,段氏这些人招拢奴臣、蓄养死士、欺男霸女、强买地产、勒索商贾之事,可不会少干。 壮汉性情刚烈,仿佛全身只有一根筋。闻段孝言骂他,当下大怒,回骂他道:“就你这信球的熊样,也敢威胁乃翁?” “信球”是骂人“痴傻”的意思。 乃翁是汝父。 壮汉一边骂骂咧咧,一边阔步上前,走向段孝言,想要揍他,示之以教训。 段孝言身后,又跟上两个驾马而来的随从,见到自家主子被摔在地上,顿时大惊失色。 正恼怒间,看到行凶之人居然还不甘休,当下心中大怒。 往常都是他们段氏欺负人,何尝被其他人欺负过?况且今天被欺负的还不是他们,而是自家的主子。 正所谓“主辱臣死”,他们两人轻踢马腹,抽出腰间长刀就砍向壮汉。 周围有人见状,大吃一惊,急声喊道:“壮士小心!” 段孝言的两个随从,动作很快,一下子就来到壮汉面前,口中还大声骂道:“七孙,休要张狂!” 壮汉正要去修理方才骂他之人,看到居然有人敢来攻击他,还出口伤人,当下两眼赤红。 高宝德远远看到,暗叫不好,这人两眼赤红,显然已失去理智。 果然,段孝言两个随从驾马,一左一右攻向那个壮汉。 壮汉却也不躲闪,直挺挺地迎了上去。 高宝德仿佛看到,壮汉被马撞翻,马蹄踏过他身体的样子,不由得心中一禀。 壮汉目眦欲裂,大声喊道:“贼子敢尔!” 人马交错,人仰马翻。 高宝德仍立于街角,不可思议的看着眼前一幕。 只见壮汉一个侧身,一把将段孝言的一个随从拉下马,而后抱住飞驰的马脖子,居然将它掀翻在地。 这匹马被掀翻在地,口中发出一声声悲鸣。 另外一个逃过一劫的随从,勒马回看,吞咽口水,畏惧地看着眼前一幕,不敢再纵马向前。 高宝德猜想壮汉神力过人,却没想到居然到达这种程度。 既然壮汉没事,高宝德心中自然松了一口气,看到这一幕,她却感觉身上却有些热血沸腾。 虽说壮汉神力惊人,但是徒手把奔跑中的马掀翻在地,也耗费了不少力气。 眼中的红芒神色退去,壮汉捡起段孝言的那个摔倒在地的刀柄,恶狠狠地盯住地上三人,满脸杀气。 段孝言这时回过神来,揉了揉眼睛,又摇了摇有些晕眩泛疼的头,看到壮汉杀气腾腾的模样,心中大骇。 第46章 凶兽朱厌 壮汉重重“哼”了一声,扔掉手中之刀,盯着那个在地上呻吟的人,骂道:“你这信球,敢骂我七孙,若非今日年节,见血不吉,今日定让你知道,乃公的厉害。” 那个摔在地上的随从,哪里还敢言语。趴着伸手,捡起两颗,被摔掉的血沥门齿,“呜呜”得点头应了两声。 似乎是还算满意那人的表现,壮汉指着段孝言,趾高气昂地说道:“你,是不是还在想,如何弄死吾?” 段孝言见到,这壮汉如此生猛,怎敢再出恶言惹恼他,连忙摆手,直说不敢。 高宝德听说过段孝言,此人睚眦必报。 既然已经结怨,双方几乎,再无可以缓和的余地。 那个壮汉今日纵然可安然离开,也难保段孝言日后不会伺机报复。 他此番于坊间纵马行凶,也不知是急着去何处搞事。 段孝言富贵豪侈,尤好女色。因段韶之故,以别封霸城县侯授之,勋戚绪余,致位通显,至此便骄奢放逸,无所畏惮。 曾夜行,过其宾客宋孝王的家宿,唤坊民防援,不时应赴,遂拷杀之。 又与诸**密游,为其夫觉,复恃官势,拷掠而殒。 段孝言其人若此,又怎会放过那位,如此欺他侮他的壮士。 高宝德一直观察着段孝言的神色,只见他眸中闪现的阴狠毒辣。 果然如此。 高宝德虽知段孝言如此行事,但她没有冒头出去的打算。 她只是在想,段韶即将回邺,段韶庶妹段昭仪、庶弟段孝言,一个在禁中,一个在坊间,如此高调行事。就真觉得段韶一归邺都,他们段氏便可以肆无忌惮? 这天下,虽说高宝德瞧不上,但还是高齐的天下。 轮不到段氏宛如挑梁小丑般,在旁乱舞。 比刚才街角处的胡旋女跳得还难看。 高宝德嗤笑。 段孝言张嘴,正想一问这个愠神叫甚名谁,却被他的铜铃大眼瞪了回去。 “你还不走,是想让我送你归西?” 壮士很直接,不愿与段孝言废话。 “走、走,我这就走!我这就走!” 段孝言连滚带爬,没有顾及已经瘫软路边的坐马,连忙有多远走多远。 两个随从也赶忙从地上爬起,匆匆跟上。 在旁围观许久的百姓庶民们,平日也没少受段孝言等人的摸搓,此时也纷纷鼓手叫好。 “各位父老,今日年节,还请不必围绕于我身侧。快快各自往他处欢乐也!” 壮士本不想被这么多庶民百姓环绕围看,纵使是称赞她。 他开始并没想打残段孝言,最初冲上前,只为了救段孝言马下的那个童子。 他自诩武功与速度都可以。 可万万没想到的是,那个行事不端的纵马之人,在被拉下马之后,却开始扭曲歪理。 他可不是个能忍的。 因受不得段孝言的恐吓与狐假虎威式的威胁,壮士直直望着他,面无表情,然后就出手了。 方才壮士在教训段孝言和他的两个随从之时,那个老媪死死地护着她的乖孙。 就在不远处看着,替壮士捏了一把汗。 此时老媪见壮士完胜,便紧紧牵着孙儿的小手,行至壮士身旁。 “恩公受我一拜!得亏有恩公,若不然,我祖孙必亡矣。” 老媪让孙儿也上前行礼,口喊恩公。 “嗐,刚才吾都说了,不必如此!”壮士连忙摆手,不受她这一礼。 “只盼你们日后行于坊间,万分机灵着些,不要再被邺城这些仗势欺人的权贵欺负了去。”壮士对老媪讲到。 老妇人连连点头。 恩公说得都对。 这次确实是老妇没有照看住孙儿,是她的疏忽大意,才险些将年节,过成孙儿的忌日。 呸呸呸。 老媪边想着自己最笨,边紧张兮兮地问壮士:“还未请教恩公名姓?” “他日,俺们家,定然将恩公供奉于厅堂之上,日日拜谢恩公活命大恩!” “这倒……大可不必。”壮士摇摇头,对那老妇讲到。 见老媪仍然瞅着他看,仍然坚持。 壮士也是无奈,缓缓说道:“吾姓朱名厌,无字无号。老媪直接唤我朱厌就行。” “怎能直呼恩公姓名!”老媪连连摆手。 她嘴中琢磨半天,似乎是在将朱厌这个名字记下来。 让朱厌觉得有些尴尬和好笑,不由得摸摸鼻。 “年节受惊,恐怕小郎君心中不定。” 朱厌看着不及自己大腿高的小童,转眼对老媪讲道。 “若是老媪今日没有琐事,不妨现在就早早带孙儿归家,调养下心神,好好休息一番。万万不要受此影响才好。” 小孩子确实容易被吓到,产生心魔。 “好好好,听恩公的。” 老媪由牵便抱,向朱厌缓缓又施了一礼,这才离去。 “朱厌?” 高宝德和宇文邕二人还立方才的拐角处,并没有走。 他二人心照不宣地看完这番乱象。 “这名字倒是不俗。” “确实有趣!” 二人并没有刻意压低谈话的声音,于是轻易地就被前面的朱厌听到。 朱厌回头。 一眼看见高宝德和宇文邕二人。 似是知道二人并无恶意,朱厌朝他们一拱手,便朝相反的方向离去。 被无视了。 高宝德无所谓地一耸肩,她倒是没想到,自己和宇文邕两个大活人面前,朱厌这人走得也忒快了。 本来宇文邕也想着与其结交一番,这下以来,不由得只能苦笑。 二人相视一眼,都从对方眼神中瞅到了无奈。 “又西四百里,曰小次之山,其上多白玉,其下多赤铜。有兽焉,其状如猿,而白首赤足,名曰朱厌,见则大兵。” 宇文邕闭眸,想到山海经里,有篇西山经,专门写有对凶兽朱厌的记载。 朱厌,是个凶兽。 它们的身形像猿猴,白头红脚,毛发洁净。 朱厌为凶兽,与凫篌一样,都是兵燹的征兆。 传说这种野兽一出现,天下就会发生大战争。 “凫篌朱厌,见则有兵。类异感同,理不虚行。惟之自然,厥数难明。此大争之世。”高宝德喃喃。 能起这等名姓之人,若非父祖乃无知浅薄之辈,便是这人果真有趣了。 第47章 掩鬓 宇文邕和高宝德相视一眼,皆眸中含笑。 不提惊马风波,不提凶兽朱厌,二人从建春门内坊,一直行至广阳门。 到了广阳门就没有再往外走,出光阳门就到邺郊了。 邺郊外是田间小路,通紫陌桥。 他们可都没想着上紫陌路。 白日紫陌路上景美,然此时已入夜,紫陌荒郊人去得少。 年节出邺,并不是太安全。 虽说邺中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但紫陌荒郊,夜晚少有人至,没有车马经过,便引起人们的怀疑。 后来,几乎没有人,入夜还前往郊外的。 不用出邺,邺城诸南坊,就足够高宝德二人看个遍的。 因年节民坊夜不闭户,街边有许多叫卖小贩,依次排开。 正旦年姐,大家欢聚坊间,有人进了阁子,有人信步街头,有人当街纵戏,有人饕餮饱食。 高宝德很喜欢,信步于拥有世俗气息的街坊小巷之间。只有感受着这市井风味,她才能意识到自己还活着。 禁中生活压抑,有种冰冷的苦闷。而行在邺南城,高宝德尚且能感受到,自己的心跳与呼吸之声。 “郡公在长安过的年节,可是与在邺城不同?” 高宝德好奇,问宇文邕,长安与邺城,在过年节时的不同之处。 却说宇文邕还真得停下脚步,认真想了须臾。 然后又觉得,自己这一想法实在是幼稚,不由得自己笑自己。 “在长安,旧时我也很难感受到如今这般气氛。”宇文邕丝毫不在意地,同高宝德说起。 “为何?” “如你所见。” 宇文邕苦笑一句。 高宝德先是一愣,然后自己也能想明白过来,便有些不好意思。 首先,宇文邕并不是喜欢凑热闹之人。 更何况,宇文邕的身体,让他平日里,也很少出门。 今日宇文邕能负邀约,其实也得感谢祖珽。 是他近日以来,每日入禁中,问候宇文邕时,都会留有一些好物。 有直接对症下药他身体的药剂,有时是配置的颗颗药丸,有时又仅送一顿养胃健腑的药膳。 每日变着花样来,让宇文邕免于烦闷憋燥。 夸夸。 就算是连乏夸词,无语绪皆之中,也不愿意整一天闲着。 “那对于宝儿小娘子来说,往年的年节,与今日有何不同?” 高宝德先是摇头。 而后想道,以往的年节,可没有这般肆意快然过。 之前的年节,愉快是可以愉快的。 但是嘛…… 高宝德垂眉暗喜。 今年有宇文邕啊,是和她的阿邕待在一起。 高宝德想着,往年的自己,要么是在禁中,与阿耶阿娘一起览景,要么是在昭阳殿内,与众婢夜饮。 若是没有宇文邕,高宝德的年节,可不就是如此无趣的。 瞪眼瞧着宇文邕,似乎在问,郡公我们接下来去哪里。 宇文邕背手,他可不知道,高宝德在腹内转了九转的心思。 只觉得她的那双眼睛,是有灵性、会说话的。 “郎君、小娘子进来瞧瞧罢。” 一声叫唤打断了二人的细量。 二人抬眼,只见一侍者立于一家小商铺子前面。这吸引了二人的注意。 “你家卖何物?” “一些小娘子喜欢把玩的物什。若是郎君和娘子瞧得上,不放进店一观。” 那侍者朝二人俯身道,眼睛却朝向高宝德。 也是个妙人。 高宝德见他如此,戏谑笑道,问宇文邕:“进去一瞧?” “善。” 高宝德刚抬脚,却见宇文邕率先跨步走进屋阁中。 “快跟上来!” 宇文邕倚靠在门口,回头对着还在愣神的高宝德说。 你走得倒是快,怎么瞧着是你比我,更加想进这屋殿? 高宝德心底搞不太懂,纳着闷,便与宇文邕一起,跟着门口立着的侍者进了屋。 屋内不大。 但修缮得也算是小巧精致。 “恭迎诸位。” “多谢老板。” “郎君娘子可自行挑选,若是有心仪之物,小店只赚个本钱,不会多要二位银钱。” 宇文邕持掌而立,淡中含笑说道:“多谢店家,总不会亏待你。” “那吾先撤到一边,待二人挑选完,吾自会出来。” 店家老板并不打扰高宝德和宇文邕,让他们二人,自在店中挑选。 高宝德抬眼环视小店。 卖的是女娘子家,喜欢的小玩物。 宇文邕可没问高宝德喜欢什么,他自顾上前看来看去。 状似认真地挑选起,前面摆放的发簪。 “公子喜欢这些?” 高宝德吃味,幽幽地问道。 “小娘子何以想吾?” 把我想成什么样子的人了。 宇文邕听出高宝德话里奇怪,连忙转身摆手,笑道:“为你在挑。” 说着,宇文邕拾起摆放于案前的一支掩鬓簪。 累丝编成的花枝和花叶攒作朵云形,时称掩鬓。 掩鬓是倒插在鬓边用以押发,在发前,总是一边一支对称插戴。 “不知这唤何物,邕只觉宝小娘子戴之好看。” 宇文邕伸手,拿着那只掩鬓簪,在高宝德发间比量。 巧的是,高宝德今日梳的飞仙髻。 两侧结成高鬟,若将掩鬓插入,却是无比和谐。 据《炙毂子》记载:“汉武帝时,王母降,诸仙髻皆异人间,帝令宫中效之,号飞仙髻。” 齐宫妇人多爱堕马髻,唯独高宝德偏爱飞仙、随云。 “只说好话给我听,我可不应。” 高宝德眉目辗转,兴奋道:“公子快给我插上。” 说着,一边将头朝向宇文邕。 那角度,似是高宝德依偎在宇文邕怀中。 没见宇文邕插掩鬓,高宝德也不动。 宇文邕浑身一怔,他倒没想到,高宝德这般率性。 与他一点也不见外。 可又一想,自认识她起,何曾见过她见外了? “也好。”宇文邕浅笑。 然后抬手,轻轻地将两只掩鬓,插至高宝德前额发顶。 宇文邕拾起的这对掩鬓,有多层檐,下各出两重叠涩,每重叠涩,饰有浮雕团凤、折枝花卉、迦陵频迦鸟,更有祥云托月样式。 瞧着倒是新奇。 因大齐佛教僧侣盛行,祥云智商托菩萨,又或托塔、托天宫,这等样式在大齐,已被运用的如火纯青。 可偏偏诸女很少戴这掩鬓。 第48章 归禁中 这就显得高宝德与众不同了。 在邺城、长安甚至是南朝,贵女都不常梳飞仙髻。 戴掩鬓簪的,更是少之又少。 宇文邕一眼盯上这对掩鬓,与高宝德的飞仙髻般配。果然慧眼识珠。 在宇文邕给她插上掩鬓后,高宝德就如此浅笑着。 这让宇文邕,不觉想起汉魏之际曹植咏赞洛神之语。 “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明眸善睐,靥辅承权。” 高宝德年纪还小,她的美,是美在那双灵动、有故事的眸子里。 见宇文邕一直愣愣地看着她,高宝德也没有多余言语。 她多想这一辈子,就这样过下去。 …… 待二人前脚踏出小铺,见外头坊间的火光打得更足了些。 人流也多了起来。 “前方是何处?”高宝德疑惑。 她虽在邺都长大,跟宇文邕相比,在邺城的时间无疑是更久些。 可高宝德常年居禁中,并未来过广阳门这边的街坊。加之刚重生至此,因而对这有些陌生。 她正回忆南坊广阳门内是何地,这时宇文邕说道:“若没猜错,该是大庄严寺佛塔。” 说道这大庄严寺佛塔,高宝德挑眉。 她想起来了,这塔原先是高岳在邺城南坊建的宅第。 还在这座府邸的正厅后面,开了一条巷子。 被高归彦知道后,他将高岳状告到了高洋那里,说道:“清河王岳,按照禁中规制,于邺城南坊僭拟修筑了一条永巷,与禁中相比,只无修阙门耳。” 那还了得。 高归彦如此这般,凭借这座府邸,诬陷高岳有不臣之心。 加之前怨,高洋便将高岳赐死。 这就又是高齐皇室的恩怨了。 高宝德摇头嗤笑。 去岁,高岳被高洋赐鸩而死后,他的城南府邸,便被改为这大庄严寺佛塔。 现在就立在高宝德和宇文邕面前。 不管高归彦和高岳二人如何龌龊,高岳这府邸,确实有过于他清河王的身份。被高归彦借此诬陷,也无从辩驳。 高宝德见大庄严寺佛塔之上,人来人往,因是夜间,塔内点着火光。 整个佛寺、整座塔都泛着赤亮耀眼的光。 有如日中天之感。 可高宝德一向不喜欢这么刺眼的东西,她从这塔中感觉到了压迫与威势。 正如当今的大齐。 仿佛是年富力强,充满野性。 可偏偏现在夜已过半,虽说白日之喧嚣尚未到来,但见天上的明月,已经行至近归。 明月归,阳日至。很快,彩色的朝霞,就会裹挟阳日到来。 然后这佛寺,就会重归寂静。 于大齐而言,也将会是覆灭的沉寂。 其实细看这佛寺,它有城南双堂之称。即南有明堂、北有仰观堂,寺内宽敞,因此才能供这么多人行至此。 高宝德见寺内人流涌动,她有些不耐。 静静地看了眼宇文邕,但是并没有看出什么。 于是,她低声说道:“郡公,我们便不进去了罢。” 佛寺中只有僧侣而已,其实宇文邕比高宝德更加不耐。 这不过是,僧侣奉佛菩萨的古刹罗寺,宇文邕可一点都不相信这些。 “善。”宇文邕爽快同意。 …… 二人兜兜转转,并不想回宫。 自小店出来,高宝德一直戴着宇文邕所挑的掩鬓,二人并行于坊间,感受着百姓庶民的年节欢乐。 正说笑,忽闻“哱哱哱”几声炸裂之音。 高宝德与宇文邕相视莞尔。 是爆竿。 也就是大齐的爆竹。 与后世不同,此时,世人皆以真竹着火爆之,故称之为爆竿。 每逢年节,不论世庶百姓都会在这时,于庭前爆竹,以避山臊恶鬼。 以硫磺、硝石、木炭按比配制的火药,现如今尚且不见。 此时人们都是把竹子,直接置于火里烧,竹子在火中会产生爆裂之声,以此驱赶野兽恶鬼。 果不其然,二人寻声望去,是三五孩童,围在一群簇火之外。 火中是燃烧得正烈的竹竿。 “邺都,人烟稠密,甲于天下,富家子购千竿爆竹,付之一炬。” 高宝德见此景,颇有些感慨地说道。 “贫家虽是谋食维艰,索逋孔丞,亦必爆响数声,香焚一柱,除早年之琐琐,卜来岁之蒸蒸,此年习沿类然也。” 富家子玩弄爆竿,贫家子亦是以此为俗。 可见燃放爆竿,真是诸人年节之乐。 …… 看过燃放爆竿,这个年节有静有闹。 随着午夜钟声响起,年节就此翻过一篇。 你方唱罢我登场,接下来,将会是光怪陆离的大齐天保七年。 …… 因早就与李祖娥打过招呼,说是今夜归来。 但又怕超过了太多原先约定好的时辰,恐李祖娥担心来寻,高宝德便不舍地与宇文邕道别。 “早日回屋。”宇文邕浅笑,对高宝德说。 见她眼中含泪,宇文邕轻叹。 “何以作离别之态,徒生伤感。” 高宝强忍热泪,点头说道:“之后可能会有些省务要事,改日闲暇,宝儿再来寻郡公。” 因年后,高宝德要着手理清,与皇太后娄昭君那边的人事,便可能抽不出空与精力,来与宇文邕联络熟习,培养感情。 已经是天宝七年,留给她的时间并不多了。 虽说娄太后势强,高宝德不能妄动,拿她无法。 但依附于娄太后的那群臭蝇,高宝德还是想要动之一动的。 段氏,李昌仪。 “禁中宫事要紧。” 宇文邕轻轻摇头,表示无妨。 一步三回头,高宝德率先走。在宇文邕的注视下,她回到禁中。 因知宇文邕已经拐道,回自己的寝殿,高宝德又疲累至极,这次,便没有经由中侍中省尚药局,而是径直回到昭阳殿。 “殿下。” 一早就有宫人候在殿外等待高宝德回来。 见是她们公主,殿门外的宫人们纷纷向高宝德问礼,而后将其拥至殿中。 高宝德虽然身体上疲乏,但内心还是激动万分。 沐浴更衣后,高宝德上榻就寝。 连梦中,高宝德都还在想着,今日同宇文邕一起,在邺都南面诸坊的见闻。 不知道宇文邕如何想,反正于高宝德而言,她能把这一天,记忆很久了。 第49章 皇太子 待高宝德醒来,天已大亮。 婢好早醒,只伏于脚榻之上小憩,闻声急忙忙起身近前,掀帘探头。 得高宝德示意,婢好一边将腰枕团子,高置于高宝德身后,以令其可倚榻靠坐,一边说道:“殿下您醒了,奴婢这就去为您唤人,侍奉起身。” 高宝德口中发涩。 “倒盏热茶给我。” “诺。” 婢好虽觉得,晨起之时,喝浓茶是在作弄身体。 可还是按着高宝德吩咐,将早准备好的一盏浓茶置于案上。 “殿下晨起之际,还是少喝浓茶为妙。” 婢好先是将茶盏递于高宝德,而后又认真地叨叨着。 高宝德还没回过神,只是点点头。 然后,一口闷下茶汤。 茶汤中的盐糖,并未完全遮住汤汁自有的苦涩味道的。 浓茶顺着高宝德的口中,然后入腹,刺激着味蕾和神经。 然后,她方有些清醒。 梳洗了一翻,高宝德出了门。 昨日与宇文邕所言忙碌不假,今日高洋将在藏书阁。 昨日,高洋制诏,令阁臣校定群书,供皇太子。 也就是今日,外朝修习经儒的国子博士们,将亲至藏书阁,高洋与高殷也会一同,校订皇太子高殷接下来的习练书籍。 皇太子要学的,并非传统的儒士所要学习的经史子集。 这些年,高殷识文断字,颇通邦国法度与仪礼典章。接下来高殷需要学习的,通俗讲,是如何治国平天下。 高宝德虽昨日同宇文邕呆了半天,可她也让人留意着高洋下此制诏之事。 宫人给她梳妆时,她将昨日买的掩鬓,小心翼翼地放置妆奁之中。 “今儿,去中侍中省,让他们替我制些掩鬓。”高宝德说与宫人听。 “殿下想要何样式?” “让他们看着做罢。” “诺。” 她今日虽并不打算带那掩鬓,但也穿着颇为正式。 头戴芙蓉冠,以碧罗为之,插五色通草苏朵子,披浅紫藂罗衫,把云母小扇,靸蹲凤头履以侍从。 还缺个钗子。 宫人问高宝德:“殿下可要再上个珠钗?” 高宝德在宫人摆弄她头发时,仅闭目养神。听到她问,这才睁眼,看了眼铜鉴当中的美人。 “上那个三翅莺羽珠钗罢。”高宝德说。 魏晋而下,华錜钿钗花式愈繁,或伏成鸟兽花枝等,富贵辉耀,相与混杂,簪于发上。 最后又罩了个厚氅。 是她一贯喜爱的猩红色。 待收撮完毕,高宝德去了昭信宫。 高殷与高绍德,同在昭信宫等着她。 前日皇后李祖娥,不是还跟高宝德讲,今日二子高殷、高绍德并侍于昭信宫,只等她来,晚点一同用膳。 …… “问阿娘躬安,阿娘长乐未央。” “阿兄、阿弟!” 高宝德甫一进门,就朝殿中的三人喊道。 “起、起、起。”李祖娥嗔笑。 “宝儿。”高殷颔首,也是目中含笑。 然后高绍德也跟着喊她:“阿姊安。” “自上次祭祖,一直抽不来空。许久没看见宝儿了。” 高殷有些无奈。 他所住的东宫,远在北宫,距离昭信宫和昭阳殿都远不假。还加之年节,最近,高洋嘱咐他做的事情还甚多。一时确实无空能来见他们。 若说真的能抽出来闲暇时间,也是径直来昭信宫,拜见问候皇后李祖娥,可若说自己的胞妹,长乐公主高宝德。 年后,高殷确实还没见过。 想到此,高殷有些面红。 高宝德佯作嗔怪道:“如此,阿兄可要向我赔罪。便罚阿兄带我同去藏书阁。” 高洋原先想的是,召朝臣文学者及礼学官,于宫宴会,令以经义相质,亲自临听。 因有这想法,于是高洋决定,今日先去藏书阁看看诸文学者和礼学官的优劣。 然后再选太子傅。 高宝德能有什么坏心眼,她不过是想要会一会那些朝上诸公。 她不通兵要政事,能从经史大家口中吐露出来的,加上高宝德真的能听出来的,估计只是些大齐如何如何。 姑且看能不能替宇文邕打探下消息。 高洋一愣,他可没想到高宝德竟能提出此等要求。 于是笑话她,说道:“就这?” “此事太易,你不得想点有什么贵重之物,从我这里顺走,反而就只是要同去趟藏书阁?” 高殷奇怪。 搞不懂她高宝德脑中回路,便摇摇头笑着作罢。 “阿兄就说依不依我?” “那肯定得依你。” 高绍德和李祖娥在一旁笑出声。 …… 李祖娥不去。兄妹三人,各自带着宫人,展眼间,乘舆车就来到了藏书阁。 拾级而上,直至二层。 “臣等拜见皇太子殿下、长乐长公主、太原王。” 见三人联袂而来,众人纷纷下拜。 “诸卿请起。” 高殷温润的声音说道,以手托扶。 诸位国子博士见自己教授许久的皇太子高殷少有识量,都暗自点头。 在天保初年,高洋任命了一些四门博士,以经史入授皇太子。 现在几年过去,高殷习得全礼,可见诸位博士心中甚是快慰。 今日之后,便不用他们再教授皇太子经史,反而会由高洋任命朝中的老大人,作为太子傅,教导高洋为君治国平天下之道。 天地君亲师,最后一日为师,为徒,高殷和诸位国子博士寒暄起来。 待明日,他们就不能如此这般松快地相与谈天,谈经论史。 明日后,高殷为君,他们为臣。 趁着高殷与诸国子博士交谈之际,高宝德自觉走远了些。 但是没下楼。 高宝德拐进藏书之架前,看着高峨耸立至屋顶的木架,喟叹不止。 “好多书!” 高绍德也跟着高宝德一同,离开了高殷那里。 “确实如此。”高宝德说道。 “这么多书籍,可是每日都要擦拭养护?”高宝德问。 问的是郭遵。 没错,方才高宝德想走远些,原先是想到窗牗边看看风景,望满天银装素裹。 可也正是此时,瞥见立在高架旁的郭遵,高宝德这才转了个弯,行至架前。 郭遵起先看高宝德朝他而来,只含笑不语。 这时见高宝德与他攀谈,于是便行礼道:“见过长乐长公主、太原王。” 第50章 愠神 “本没想到,今日能在此偶会郭吏。” 高宝德笑着唤郭遵平身。 “这些书册名籍,不是所有的皆需要每日拂拭。”郭遵起身后,缓缓地说与高宝德听。 “只有贵重珍藏的书籍册录,才需要日日擦拭其上灰尘,永葆洁净。” 一般搁置于此的寻常书册则不用。 像是前朝孤品《皇诰》诸如此类,则需时时擦拭。 “郭吏如此勤拂拭,何处能惹尘埃?”高宝德暗赞郭遵。 两次见郭遵,他都是在架几案这边擦拭书籍。 郭遵眸色一沉,他摇头苦笑不语。 自己只是阁中小吏,不擦拭书帛,还能做什么? 似是觉得高宝德是一尊愠神,郭遵向高宝德告罪:“遵今日得擦拭完这片书籍,不能陪奉殿下。遵先行告退。” 太原王高绍德见郭遵如此,似乎感受到了轻视。 “我姊赏脸与你交谈,你竟欲逃之夭夭,溜之大吉?” 太原王很不客气。 倒是高宝德一听,瞬间无语,哭笑不得。 笑死,你阿姊这般可怕? 还需躲藏? 太原王此语,将郭遵和自己的颜面都践踏了。高宝德不见郭遵有反应,他心理承受能力似乎极强。 高宝德也不强人所难,既然郭遵想要与自己保持距离,那便如此罢。 随即摆摆手,示意郭遵可以自行离开,不必关顾自己和太原王二人。 “阿姊如何能这般轻易饶了这小吏?” 太原王高绍德撅嘴,对高宝德的处事很不满意。 其实,高宝德也搞不太明白,为何郭遵见了自己就躲。 难道说,是上次与郭遵玩笑开大了,让他觉得自己有恶意? 高宝德深思。 这不应该。 高洋御驾至此,打断了高宝德心中的想法。 她与太原王一同上前,混至皇太子身后,给高洋行礼。 在高洋至此前,阁内方装饰一番,将案席、垫团通通摆好,以待高洋幸驾。 “都起来罢。” 高洋边走进来,边摆手。 行云流水般自觉落座上首,然后说道:“都坐罢。” “谢陛下。” “今日本是考教皇太子殷,为他选配太子傅。并无事柄宣之于阁,诸卿不必多礼,亦不必紧张。”高洋补充说道。 “倒是你太子殷,要紧张些。” 高洋看了眼坐在下首的高殷,指着他,玩笑言。 “谨遵陛下之言。” “儿遵父命。” “长乐和太原王竟也来了。” 高洋挑眉,扫视阁中,这才看见高宝德和高绍德二姐弟也同坐案上。 二人颔首起身,又额外给高洋见了一礼。 “行了行了。”高洋心情不错, 他今日宣国子博士和太子至此,是想看下高殷的经史功课,再给他选个太子傅。 大争之世,大齐的皇太子,未来的天子,可不能只修习经史,还需懂权术谋略和君王之道。 除了他自己在教导高殷之外,高洋还想给高殷找个太子傅。 专门教这些。 阁中静悄悄的,都等着高洋开口。 高洋也知,几息间,他说道:“太子殿下聪慧夙成,宽厚仁智。” “朕听闻,太子在坊间雅有令名,厚待百姓。不知此事为真为假?”高洋问。 国子博士邢峙入前,朝高洋拜礼,而后沉声说道:“太子殿下于庙堂之上,为庶请命,轻徭薄赋,与民休息。” 高洋不做声。 邢峙继续道:“殿下温裕开朗,有人君之度,贯综经业,省览时政,懂民之情。” 高洋摇头:“不够、不够。” “朕问的是,太子在坊间做过何事?”高洋连环发问。 邢峙皱眉,拱手道:“事在四方,要在中央。太子殿下应坐于内,分派使者,巡察四方,问民疾苦,以听民声。” 高洋打断他,然后说道:“也就是说,太子之位已坐数年,子殷未曾去到过坊间,与百姓同处一分。” “只博涉群书,观览时政无用。” 高洋于朝政,还是如此咄咄逼人。 他看了眼高殷,又瞥了眼,在坐的高宝德和高绍德,说道:“开年拟定时分,太子殷与太原王,并长乐公主一同,至到长乐郡中,看看隶下庶民。” 高宝德没有错过高洋的一瞥,她也回敬他一瞥。 她似乎从高洋的眼神中,看到了讨好意味? 国子博士邢峙年纪很大,他久立阁前,腿脚似乎有些不便。 高宝德看见了他手上的颤抖。 高洋也见到了,摆摆手示意邢峙下去坐。 “邢卿上了年纪,朕本身其实也没打算再启用邢卿,给太子殷讲学。” 高洋摇头。 “朝臣中的文学士和礼学官,朕原也有按序挑选,可就是觉得,他们都不如邢卿得用。” 高洋一开始诏令李宝鼎做国子博士,给皇太子讲学。 但去岁李宝鼎去世,朝中的文学士和礼学官,都只是挂名,若是选做太子傅,高洋都看不上。 于是高洋千挑万选,只得再诏国子博士邢峙,作高殷的侍讲。 邢峙年纪已大,早生退意。 如今高洋就决定给高殷换个太子傅。 “臣峙多谢陛下厚爱。”邢峙听闻高洋的话,又颤颤抖抖地想要起身答谢。 “邢卿不必多礼,快坐下罢。” “今日朕来,想为太子殷另择一傅,朝中之人,想请邢卿加以推荐,还望邢卿莫要吝惜人才。” 本着用人用到尽的原则,邢峙将退,高洋便问他继之者谁。 先时,晋平公问于祁黄羊,祁黄羊外举不避仇,内举不避嫌,可谓公矣。高洋知邢峙性情,就好似那祁黄羊。 如今邢峙荐才,不论是亲是疏,是恩是仇,邢峙若是认为合适,就都会举荐。 高洋也都会照收不误。 邢峙沉眉不语,似在思索。 他今日前来之前,本是想对高洋言说一下太子的修习情况,顺便加以退离此职。没想到的是,高洋这般直接,问他继之者谁。 本来还以为高洋会在私下,召他问话。 此刻,于藏书阁中,内外的文学士和礼学官都在此,高洋竟然就直接开口问他了。 邢峙虽说不惧他人,他内外举荐也会如祁黄羊般公允。 可因意料不到,高洋突如其来的问询,邢峙内无腹稿,一时无言。 第51章 荐才 邢峙虽然不知举荐何人,可他总不能一直晾着高洋。 阁中很静,便是女子的线针掉于地,也能听得一清二楚。 邢峙很尴尬。 他硬着头皮,正准备直面高洋。 直言,自己还未找到合适的人选。 只听高宝德先他一步,笑言道:“父皇何以为难邢公。” 高宝德没有起身,就在案前微微朝高洋福了一礼。 眨眨眼,高宝德见高洋,一脸等她说话,看她表演的神情。 “邢公方正纯厚,有儒者之风。父皇明知邢公上了年纪,却不懂得亲让老者。” 礼记有言:“五十杖于家,六十杖于乡,七十杖于国,八十杖于朝,九十者,天子欲问焉,则就其室。” “父皇还说重儒兴学,长乐可没瞧见。” 高宝德有理有据,她知高洋对她宽容,便纵容这份容忍,给邢峙解围。 “哦?”高洋气笑,“你倒是讲讲,朕该如何亲让邢士峻。” “邢公年高长者,父皇当存问高年。既是请邢公举荐贤才,就应三番亲自前往邢公府上。而非在此垂言相问。” 高宝德朝高洋挤眉弄眼。 因着先前,让太原王高绍德挡住自己,诸位臣工看不见高宝德,究竟是何神情。 也就是高洋能看见。他早知高宝德出言,不过是帮邢峙解围。 她高宝德可没有什么好心眼。 高洋原也没打算以此为难邢峙,虽然说,他也没有想到,有谁可以代替邢峙做太子傅。 待邢峙致仕后,皇太子高殷的修习便一时无以为继。 其他侍学官能力着实一般。高洋抚须,暗自腹诽。 眼神瞥见高宝德和太原王二姐弟,又瞅了瞅下首坐着的太子殷。 高洋想,年后还是早日让他们动身,前往长乐郡里。 趁着这些时候,让邢峙赶紧举荐贤能,以交付自己的职务。 “那边听长乐公主的,朕他日再亲至邢士峻府上。这几日还请邢士峻好好休息。” 高洋一语双关,饱含深意地对邢峙说道。 “诺。臣峙定然好好休息,尽快为陛下找寻合适人选。” 邢峙自然能听出来高洋何意。 他恭敬地朝高洋拜倒,心下舒服极了。 高洋的意思是,他现在就能滚了。 邢峙年复一年,终于可以致仕休息。 于是乎,他宣露布讫,蹈舞者三。而后,在诸臣眼中,他于朝堂之上,已然无用。 蹈舞毕,邢峙连忙朝高洋告辞。 离开此屋前后,邢峙果不其然,端详了一眼高宝德。 他朝高宝德无声一礼。 似乎在说:“多谢长乐公主替臣解围。” 高宝德颔首,然后就见邢峙似个寻常老者般,颤颤悠悠地离开此阁。 …… 待邢峙离去,高洋也失了与诸文学官谈话的兴趣。 他可没有这闲情雅致。 因而高洋在邢峙离开不久后,稍做了一会儿,歪了话题,问了问兄妹三人身体。 又与他们一同在藏书阁之上转了转,随后才乘御撵回到太极殿。 高殷随高洋一同,去了太极殿。 如今高殷已无太子傅。高洋方才想了想,就决定把他带去太极殿,在旁学习体悟为君之道。 高洋带走了高殷一个人,又走散了一群朝官,只剩下高宝德和太原王等人。 “阿姊现在不回去?”太原王无事可做,问高宝德。 高宝德正忙着找书,她听到太原王的声音后,就缓缓说道:“阿绍你先回去罢。我有侍婢在外候着,届时我与她们,一同回昭阳殿。” “稍晚些再回,你便不用担心我了。” 高宝德见太原王佯作一脸的年少老成,深沉模样,只觉得好笑。 其实,太原王高绍德并不太能坐得住,尤其是在书籍繁多的地方待着。 在藏书阁里待久了,他感觉浑身都不太对劲。 小小年纪,不能恐惧书册。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 高宝德与太原王是李祖娥的双生子,同龄。 她有三世加持,太原王却仍只是一个冲龄童子。 年纪还小,不必太过为难他。 …… 高宝德将太原王送出藏书阁,自己又径直回到阁中,在窗边坐下。 其实高宝德也没有什么要紧事,她只是上前随意抓了本书籍,在此翻看。 看着太原王和诸臣一个个先后离阁,高宝德放松了身形。 瘫在席子上,没个正形。 端坐很累的。 高宝德一人在阁,忽然听见布袜摩擦之声。 有人朝高宝德这边走过来。 高宝德并不抬头,说道:“郭吏方才避我如愠神,如今怎么趋之若鹜,向我靠近?” 果然是郭遵。 方才郭遵在架几案前,拜过长乐公主与太原王二人,但却草草离开。 如今待阁上无人,郭遵又主动靠近高宝德,怎么看怎么都觉得奇怪。 因而高宝德调笑他前倨后恭。 郭遵无奈摇摇头,不在意。 他对高宝德言道:“方才明知殿下将与陛下同会,遵区区小吏,若牵制公主,岂非不对。” 高宝德也只是玩笑,她见郭遵经由她身旁的架几案,才作罢。 待高宝德看完手中书简,将之卷起,放回架上,正准备起身回殿。 这时,再看架旁,已无郭遵身影。 高宝德抬眉。 这是走了? 她敛裙施施然下楼。 走至阁门前,却突然听到喧哗之声。 不由得皱眉。 何人在吵闹? “郭遵,你区区藏书阁吏奴卑婢,竟敢在此挡我之道?” 一凶狠刚烈男声,从阁门外,传至高宝德耳中。 原高宝德并不想管,只听郭遵之名,这才停下脚步。 郭遵确是藏书阁官吏,他出身贱微。 在早些年,高洋还未践祚之时,郭遵只是郡中一个国长侍,典知家务。 现在虽说在藏书阁为吏,也是位卑言轻。 可是藏书阁列在禁中,何人敢于此放言?这不仅是以言语侮辱郭遵,更是不把高氏皇族,放于眼中。 高宝德蹙眉,向前看去。 貌如一个诸贵,此时正手指着郭遵,举止粗鄙,辄呼姓字,语言布置,极为轻率。 他直呼郭遵姓名,竟然半分恭顺之意也没有。 不喊官职或字号,反而直呼其姓名,除了仇怨,便是奴仆。 第52章 教训 郭遵既然是藏书阁吏,那便为高氏之隶属。 怎么也轮不到某权贵如此对待罢。 高宝德随意看了两眼,并不认识那个权贵是何人。 拉过阁中侍立一旁的小吏,高宝德问道:“此乃何人?” 小吏见是高宝德,支支吾吾,期期艾艾回答道:“是青州刺史韩公裔之子,韩长鸾。” 韩裔的儿子,韩凤。 因为家世出身的关系,韩凤年前得以进禁中当武官。现在宫中任职于禁军之中,也姑且能算作权幸之臣。 高宝德缓步走出阁外,径直往二人那边去。 “今日不知,韩长鸾也至此。”高宝德端庄笑言。 打断了二人刚才的交谈。 韩凤和郭遵年纪相仿,都不算大,作青年模样。在高宝德面前,二人并无一人敢托大。 于是听二人拜道:“拜见长乐长公主。” 高宝德伸颈,一脸奇怪地看着韩凤,说道:“青州刺史韩公,本宫也曾于宫中宴席之上见过。” “韩公自祉潜鸟鼻,灵发虎眉。” 又一直看着韩凤,摇摇头:“怎么会生你如此丑鄙之人。” 高宝德仗着年纪小,她的口出之言,仍让韩凤大惊失色,错愕一顿。 因郭遵早就见识过高宝德的这张利嘴,他虽也惊奇,但未曾失态。 韩凤给高宝德一种,富家子的傲慢之态,这让她很是玩味。 打压富家子的自以为是,让他知道人外有人,这十分有趣。 但其实,高宝德心里玩弄韩凤。 并非她玩乐之心顿起,而是韩凤其人,让她厌恶至极。 当然不是刚才他的嚣张跋扈,而是前世韩凤的宠私为害,伤贤害政。 韩凤虽为王臣,却行乖张忤逆之事。 高宝德见二人还持行礼姿态,连忙说道:“快起身罢,长鸾以我藏书阁官吏为奴婢,就是当禁中为己家,本宫区区禁中你家小女郎,可不敢受你们韩氏之礼。” 任谁都能听得出,高宝德口中的嘲讽之意。 听及高宝德所言,韩凤才能断定,方才对郭遵所言,都被长乐公主听了个全。 韩凤皱眉。 他本身入直禁军之中,虽乘登天之梯,可热闹了扶梯之人,这岂不是自寻死路? 于是韩凤垂眼,暗自权衡利弊。 然后顿首于地,对高宝德说道:“臣不敢。臣死罪。” 惺惺作态。 他父亲韩裔,是青州刺史。 他祖韩贤,大齐开国之将,病逝后追赠侍中、大将军、尚书令、司空公、定州刺史。 韩凤觉得,他们韩氏三代,都侍奉大齐,可谓是大齐的从龙之臣。 高宝德不过是长乐公主,大齐的女郎之身,岂能撼动齐国栋梁。 他不认为,高宝德只一公主,敢与他们韩氏叫板。 刚才高宝德的嘲讽,不过是小小女郎不知事,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失礼。 韩凤看着高宝德如初卉般的花容面貌,想,等他替天子教训她一番,日后长乐公主必然乖巧,不敢对他如此作态。 说不定高洋为赔罪,示之以亲近,还会将长乐公主下降他家。 韩凤有些期待了。 高宝德自然不懂韩凤所思所想,她见韩凤不合时宜的笑容,心里更添反感。 这人怕不是失心疯不成? 韩凤入邺不久,他只知长乐公主是高洋之女,并不懂得她在邺宫意味着什么。 自然也不知道高宝德作为高洋唯一的嫡长公主,在他心中的分量。 “长鸾即为禁中之武官,为何不侍奉陛前,还呆在此处?” 高宝德不耐与他打交道了。 韩凤深深地看了眼高宝德,对她声色俱厉地言道:“本侍奉陛前,同来藏书阁,不料郭遵此子,目无天子,擅自出入。” “还挡住了你什么去路?”高宝德问。 她刚才自阁门前,明明听到的是,韩凤说郭遵挡住自己的去路。 展眼间,从韩凤口中,不敬天子之罪,就加之于郭遵身上。 不待韩凤张口,久久无声的郭遵,这时冷笑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有辞千言,岂乃欲加?”韩凤反驳。 “相鼠有齿,人而无止;人而无止,不死何俟。”郭遵怒极反笑。 “毛贼安敢骂我?” 韩凤尚且知书,他听郭遵口诵诗三百篇中的《鄘风·相鼠》,不就是在骂他? 闻郭遵的痛呵之词,韩凤几于裂眦。 “你硕鼠不如,吾又没有半分言错。”现在郭遵恢复了常态,他只淡淡地对韩凤说着。 郭遵自然还是不屑韩凤,能见的嘲讽,然郭遵仪态已至平和,不像韩凤那般暴怒无仪。 欲得他人之惧,先有慑人之能。 欲得他人之敬,先有服人之德。 韩凤仪仗权势无礼,岂会受郭遵敬奉。 郭遵本身也是个不惧权贵的刚烈性子,他能容忍韩凤在他头上作泼,才奇了怪了。 高宝德静静地听了一阵子,他们二人的对骂。 大概明白过来事情原委。 方才高洋未离席之时,郭遵肆意做自己之事,被韩凤看在眼中。 韩凤虽为汉人,却日渐已被鲜卑化,对于汉人歧视非常。 他瞥见郭遵,行事有汉儒之风,就十分不喜。 他贵为韩氏之子,还没有对谁谦卑守礼。 才至邺宫,便觉自己身份稀贵,不屑小吏。 所以这就是,他胆敢轻视高宝德的原因? 果然在各郡呆久了,就容易生鼠目寸光。 “尔轻我则罢,竟敢于长乐主面前,大放厥词。”郭遵声色平平地对韩凤说道。 他已无甚多余的表情给韩凤。 在郭遵眼中,韩凤已与将死之人无异。 “欺我无碍,天子雷霆,只你需受。”郭遵继续讲道,刺激着韩凤的神经。 韩凤呵叱:“郭遵不过是犬汉人子,吾难以忍之,必须杀之方能解恨!” 高宝德没有理会韩凤的此番说辞,她摇摇头,想要远离二人争论之地。 若知对方是韩凤,方才高宝德就不应该凑上前来。 现在看了热闹,自己也成了热闹中的人物。 韩凤怒极。 他抬眼,上下打量了郭遵几眼,只见郭遵仍抄手伫立于此。 于是,韩凤以掩耳不及之势,转身抬臂,似要动粗。 第53章 逐妇 韩凤动手,这确实是高宝德和郭遵都没有想到的。 韩长鸾年轻气盛,血气上涌,原先真欲动手给郭遵以教训。 却瞥见郭遵不屑冷漠的眼神。 一激灵。 回过神来,拳在郭遵面门前堪堪止住。 他不能如此不计后果。 这是邺城宫,在长乐公主面前,应有的尊卑还是要守的。 他冷哼一句,将手改作揖礼状,对长乐公主略施一礼告退,而后掣手而去。 “韩长鸾其人,颇有膂力,擅长骑射。得亏他能心中有忌,及时收手,否则若郭吏受其一拳,之后恐要卧床。” 在韩凤走远后,高宝德对郭遵说道。 她见郭遵仍是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便摇摇头也离开了。 高宝德姿容清雅,体态纤妍。 她就算是走着离开藏书阁,也如仙子下凡踏青一般。 …… “李昌仪任职于何司?” 高宝德离开藏书阁,去了皇后李祖娥的昭信宫中。 之前高宝德并不关心宫内俗务。 如今,见她这般询问李昌仪之事,李祖娥浅笑。 “怎么突然这般关心她?” 李昌仪是李祖娥同族的姑姑,虽说关系是远了些,但李祖娥在禁中,一向照顾她。 高宝德知道,自己说了李祖娥也不会相信,李昌仪其人卑鄙。 她贯会在李祖娥面前,扮演一个谦卑柔弱的可怜妇人。 博得李祖娥的欢心和照顾。 高宝德眉如远黛,眸如晨星,她紧靠着李祖娥一边坐,伸手去拉她的袖子。 唇似瓣,肤如雪。 张口道:“阿娘就说嘛。” 见李祖娥不以为意,高宝德又说道:“阿娘能不能,让李昌仪回赵郡平棘老家。” 高宝德可不想,再看见李昌仪。 上辈子,李昌仪正是从皇后这里,顺走了高殷即将要调。秘密地报告了太皇太后娄昭君。正是如此。 李祖娥先是想了想,然后对她说道:“昌仪一直都在尚宫局侍奉。” “难道李昌仪不曾调去宣训宫,侍奉皇太后?”高宝德问道。 李祖娥果断摇头否定:“不曾。” “既然与我同族,为何还要去侍奉皇太后?” 李祖娥不太确定地问高宝德。 这么一说,她自己先愣了一下。 自高洋践祚以来,李昌仪频频与她示好,她知,这大概应是身份的原因。 李昌仪二嫁之身,最后是高澄之妾。 高澄被杀后,高洋代魏。 李昌仪的身份,自然也就没有李祖娥的尊贵。 虽知李昌仪的小心思,但只因她确实与自己是为姑侄,皇后李祖娥在宫中,也顺水推舟照顾着她。 之前是李祖娥没往这方面去想。 如今听高宝德这么一问,李祖娥恍惚不定。 因为在禁中,有皇后的照顾,李昌仪其实自由极了。她想入直何局何司,便都可以,随时可以走马上任。 就是想在宫中不做任何事,受宫人奉养,其实也行得通。 但她既然是自己同族的姑姑,应该也知道帝后与皇太后,关系已然是剑拔弩张。 仅靠一墙一殿之隔,分离水火以作维持。 “或许李昌仪并不知此?” 李祖娥不太确定。 她贵为皇后,自己一点也不傻。 但是李祖娥不能肯定的是,李昌仪是不是不太聪明。 只有不聪明之辈,才能在傍上皇后的同时,又去招惹娄太后。 然而,高宝德一锤入土:“李昌仪艳丽聪慧,兼善书记,工于骑乘。” “她聪颖知事,焉能不知,阿娘与皇太后的关系?” 李昌仪聪慧,李祖娥不能否认。 聪慧之人,岂能脚踏两船? 既然如此,那李昌仪投娄太后一事,已成定势。 皇后李祖娥气息有些不顺。 “你说与我作甚?”李祖娥怨怼地看着高宝德。 高宝德将李昌仪暗投娄氏之事说透。 还把年前,她与宇文邕共同看见的李祖娥于禁中苟且之事,说与李祖娥听清。 李祖娥原先脑海中还有一分考量,想替自己李氏,增添一点人气。 说是暗投,其实也是明暗相交。 被人舍弃的感觉并不好,脾气好如李祖娥,仍然是有些悲愤。 高宝德见此,趁热打铁又重复言道:“阿娘不如,寻了缘由,让李昌仪回赵郡平棘老家罢。” 她本来就是这意思。 不过按着这里面的操作,可救大力。 方才,兜兜转转说与李祖娥听了那么多,只不过是想让她更能接受一些。 高宝德也不催她,只坐在自己的席子上,把玩席子上的穗子流苏。 久久后。 李祖娥说道:“也该如此。” 不过后面寻错由、指派人手之事,倒是不用高宝德操心。 皇后永远是皇后,她既已上心,那便能把事情处理得好。 “只是阿娘速度要快。” 之后,若是让娄太后听闻李昌仪被挟持威迫,乃至罢官回家。 她定然不会善罢甘休,坐失臣属。 照着娄昭君雷厉风行的性子,她必然会有一番“回敬”之事。 所以,必须得在娄太后反应过来之前,把李昌仪驱逐回河北老家。 只有如此,才能避免娄太后倒打一耙,上前摘桃子。 更能从源头避免 螳螂本在好好地捕蝉,可谁知这可恶的黄雀,上前把螳螂与蝉,一网打尽,是真的会令人烦闷的。 二人心照不宣。 “我省得。” 李祖娥点点头,回答高宝德所言。 …… “今日在藏书阁,可有看见什么风物人情?” 李祖娥甫一吩咐完,展眼间,便对高宝德聊起了今日之事。 问她今日有何得获。 她今日也没做什么,就是堪堪看过自己的幼稚与憨态。 “在藏书阁,差点与人打上一架。” 高宝德本来并没打算,向皇后李祖娥隐瞒。 于是径直把她方才观战的名场面,说给李祖娥听。 她在禁中,感觉像是,有如众星捧月。 可偏偏有不长眼的。 高宝德指的是韩凤。 韩凤指桑骂槐,可谓是真骂人。 李祖娥轻叹一声。 “你倒是好奇心总是作祟,终究有一天你会吃尽人间苦楚。” 李祖娥道喃喃:“你的身份,韩凤焉敢欺你?” “有阿娘挡在前面,我确实可称不害怕。”高宝德戏称。 第54章 别都晋阳 有李祖娥保驾护航,这些魑魅魍魉,通通退散。 皇后李祖娥不需高宝德手把手教,她迅速出手,寻了错由,将李昌仪送回了赵郡。 李昌仪虽为女官,但终究与李祖娥同乡。 处于各种考虑,皇后将她送回赵郡的同时,还赏赐了不少物什。 此中,除了一些银两,高宝德瞧见,还有大纹绫和连珠孔雀罗等百余疋。 有些好东西。 娄太后原先也没指望李昌仪来投,能给她带来些什么利处。 她一直也没把李昌仪看在眼里。 李昌仪刚来示诚之时,娄太后就有惹上骚之感。 只当李昌仪是一个落魄二嫁的妇妾,既非皇后嫡亲,又非皇后信属。 听闻皇后将李昌仪送回赵郡,娄太后只是嗤笑咂舌。 “不过一个老妇奴婢,何需如此大费周章。” 娄太后不仅不在意李昌仪的处境,还嘲笑一番皇后的小心翼翼。 …… 年节闲暇的时间,总是过得很快。 待高宝德回过神来,就收到高洋的制诏。 即刻长乐郡。 其实在这几日,高洋也左右提醒过他们,告知离开邺城,前往长乐郡,就这几日。 高洋正式下制这一日,也是高宝德动身之时。 她今日着一身水红色襦裙,裙摆上绣着织金小鲤鱼。 行动间,像是有一小群锦鲤,在裙摆之上游曳。 头上梳着环形髻鬟,用一对掩鬓。 细看她的眉毛,依旧是细弯而微挑,眼睛促狭而灵动。 最摄人心魂的是她的这双眸子,眉目中流转的那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息,让人沉迷。 铎吟轻吹发,幡摇薄雾霏。 像高山上的朝坛雾卷,曙岭烟沉,远看飘渺,近看虚无。 只于你指间,留有一丝湿气,让人感到肤腠生寒栗。 “宝儿!” 听到叫唤,高宝德步子倏忽止住。 转身露出一抹憨笑,也同样出声唤他们。 “阿兄,阿弟。” 皇太子高殷和太原王高绍德,自太极殿联袂而来。 二人刚刚拜别过高洋,高宝德也是刚从昭信宫拜别过李祖娥而来。 三人会于此,准备出发。 太原王见自己亲姊艳若芍药的面庞,眼神放光,喜滋滋地抚掌说道:“阿姊今日美极了!” 高宝德轻敲他额头:“我何日不美?” 只不过今日出行,她穿着倜傥了些。 与平日美艳端庄不同,今日她艳丽中带有些英姿飒爽的味道。 “吉时已到,出发了!出发了!” 高宝德见车舆已至,唤着兄弟二人,共同登车。 天子和皇后虽然此番并不一同前去,可皇太子并一王、一公主出行,仪仗仍然宏大。 “看这架势,我们后日,方能至信都。” 信都是长乐郡的治所。 自北魏时起,全国分为冀州等诸州。 冀州辖长乐、武邑、渤海三郡。 而冀州三郡中,长乐郡最为富庶。高宝德的汤沐邑,可以说是半个冀州。 因而信都,既是长乐郡的治所,也同样是冀州的州治所在。 “车马劳累,这两日,在车上好好歇息。” “等到了信都,我在陪你们优游。” “善!”高宝德笑吟吟。 “是时见!” 三人一同,分别登上了为他们各自准备的马车。 虽车马极大,三人同乘一辆,也绰绰有余。 但终究身份、男女有别。 皇太子一辆。 长乐公主一辆。 太原王一辆。 各自坐着,也舒服自在。 高宝德刚登舆车,就瘫在舆车中的软榻之上。 “路途遥远,你们也寻个地方歇息歇息。”高宝德闭眸,跟车前侍奉的婢姚、婢好说道。 她出行,把她们都带了出来。 “诺。” 大齐国都邺城,是自取代前魏的时候,重新设立。 原魏国都洛阳,在邺城以南。 但因当年高洋之父高欢,与东魏对峙,取而代之后,洛阳前魏元氏宗族势力顽固,高齐就顺势迁都邺城。 邺城在河北,是高齐经营许久的基本盘。 高宝德闭目养神。 长乐郡经营得好,也未尝不是一条退路。 三年后,高洋山陵崩,他们母子总归不能坐以待毙,沦为娄太后手底玩物。 高洋本是娄太后二子,可却并不受其喜爱。 若说皇后李祖娥和她的子女,就可以说是厌恶了。 在高澄未亡之时,娄昭君偏爱的是,长子高澄。 在高澄被刺之后,娄昭君偏爱的是,她的两王。 高宝德前世,只来过长乐郡一次。 但并非是此次。 而是几年后,及笄下降给太傅尉粲的儿子,所谓的表兄尉世辨。 现在想起前世的驸马,高宝德内心其实平平。 高宝德在出生后的第二年,魏武定八年五月,高洋就取代了东魏,建立大齐。 她在晋阳生,可是自有记忆以来,就居住在邺城宫禁内。 …… 行路中的时辰,不好判断。 高宝德掀帘,看着路边缓缓后移的景色。 虽然现在仍是深冬,草木枯绝,风习冷栗,本不是那么好的天气,但高宝德还是有一些兴奋。 就像是挣脱了囚笼的鸟儿。 “到哪里了?” 高宝德见婢姚闭目似睡的模样,小声问一旁的婢好。 婢好朝外看了看,她琢磨片刻,对高宝德说:“快至晋阳了。” 晋阳是大齐的别都。 若说邺城是国都,那晋阳的地位,与邺城不分秋毫。 高欢经营邺城许久不假。 可高欢是在晋阳起家,他在此设立霸府,担任大丞相,都督内外中外诸军事、录尚书事、大行台,渤海王。 晋阳是龙起之地。 高宝德大父,高洋之父,高欢自己的班底则是在晋阳。 魏廷都洛,后来他将魏帝放到邺城。 邺城与晋阳,就形成了大齐现在的两都并存。 邺城是国都,晋阳则是别都。 高殷是为皇太子,日后必然是要在晋阳,即皇帝位。 前世,高洋也是在晋阳驾崩。 可以说皇太子每次出行,经过晋阳就准没错。 因而这次,高洋说是让太子和太原王,陪高宝德一起去长乐郡,可实际上太子还得去晋阳走一遭。 这是为,政事正确。 “自小就生活在邺城禁中,脑海中,确实没有晋阳的模样。”高宝德摇头浅笑。 第55章 二荤铺 “吁……” 在马车上晃晃荡荡了一日,终于听到车使勒马停车之音。 重新听到大城的人马车喧之声,亲切极了。 说实话,高宝德对晋阳城也很好奇。 随着车使停稳舆车,婢好率先跳下车去。从车下掏出一个绣花马扎放于地上,掀帘手托高宝德。 高宝德也不扭捏,作势借其力一并跳下车。 最后才是婢姚,她见高宝德已然安稳落地,自己这才稳稳地一步到地。 在高宝德下车这段时间,太子和太原王二人也已经各自下车。 因高宝德车舆在中间,太子和太原王不约而同地,默契行至高宝德这里。 “路上可还好?” “身子受得住?” 高殷是皇兄,此时正关切地问二人。高殷眼盯着高宝德,她知道主要是问询自己。 “那只能白让阿兄担心了,宝儿无碍。” 太原王自然也是摇摇头。 高宝德不晕车,对于在车上同车行驶,倒也没有什么太大的眩晕反应。 只是摇摇晃晃的,想让人酣睡。 抬头望着所处的晋阳城,巍峨耸立,人烟匆匆。 高宝德突然有了走马观花的兴致。 此时还未进城,车使御者将一行人的舆驾,停在城门口不远处。 要不然,高宝德怎能看见这巍峨耸立的城楼与城墙。 晋阳城外,空阔无比,可是细看城门处,那的人熙熙攘攘,与他们三人此时所站的地方明显不同。 明显能见,今日入城之人很多。 “你二人先去排队入城,不必惊扰百姓。” 高殷对身旁的随从说道。 随从一应道诺。 带着一些人,驾着车,先去替高殷兄弟妹三人排队。 若说城门前人多,能显现出晋阳城人多繁华。然此刻高宝德放眼城旁,有不少酒家棚铺,一字排开,在晋阳城外不远处。 太原王好奇。 “阿兄、阿姊,城外那些铺子,卖的是何物?” 太原王高绍德伸手,手指那群列开的棚铺,问高殷与高宝德二人。 在他们这个方向,朝棚铺那边看过去,也只能隐约看到有人抱酒鼎而出的场面。 因而高宝德此先猜测,能取出酒鼎玉樽,必然不是寻常的造作大将。 高宝德之前,想的还有些轻视于此了。 能制酒,那便说明晋阳城不缺粮食。 果然可见其富庶。 “晋阳城,真不愧是为,我大齐于草创之时的创业之根基。”高宝德有些感慨,说道。 高殷同意,不由得也跟着点头。 说得对,但也不是全对。 这不能怪高殷,他虽然跟随阿耶高洋来过晋阳,但那时,自己少不更事。 晋阳城在大齐历史上,自高欢那时起,就时不时加固修缮。 直到现在,高洋在位,几乎每年都来往于晋阳、邺城之间。 晋阳城也越发注重固本修元。 不愧是为大齐的“别都”。 方才众人依次从车马上下来,就是在城外,本就有在外城转一圈再入城的打算。 此时听太原王提及,高宝德当然没有意见,高殷也是颔首。 高宝德今日着的是一身红装,高殷衣玄,太原王衣青。 三人面容本就出彩,风度也是翩翩。走在城外,自成一道风景。 在濠河不远处,是庶民架起的草棚,以供往来之人歇脚。 因战乱频发,外城廓外没有住民。 方才太原王所言想看看的,便只能是棚铺这里。 果然如高宝德所料,这里多是庶民开设的歇脚小店。 有茶馆,有卧店,有二荤铺。 太原王高绍德见此二荤铺,眼神忽然一亮。 二荤铺,一荤酒,一荤肉。 庶民各自的棚铺都不算大,以彭草撑起一两间门面。 坐席有的设在外面天地之间,有的在屋舍内放置部分。 太原王盯上的那间二荤铺,灶头就在棚口,座席当然也在外面。 吃酒的人很多,与之对比,棚铺的伙计倒是见少。 一个掌灶的厨傅,两个跑腿的小力把,一个立在棚门处的青衣年轻人正收着钱币。 生意不错。 知道该问那年轻人,太原王鬼机灵,走上前问道:“荤肉如何卖?” 年轻人也不抬眼,仍然算着手上的钱物,只是清沥沥张口道:“旅人请自看。想食些什么,再告知于我即可。” 太原王转头,果然看见一个硕大木板立在一旁,刻有字。 醇酒:一斗五十钱 米酒:一斗三十钱 行酒:一斗十钱 素饼:一册八钱 荤饼:一册二十钱 彘肉:一斤十二钱 羊肉:一斤十六钱 高宝德看笑了,见那算账青年的年纪也不大,面相清秀,问道:“你就这般确定,我们识字?” 那青衣青年这才抬起头,淡淡地看着她,指着那块立板说道:“若是贵人不识,便不会如此之问。” “竟然贵人通文识字,何必再问我呢?” 说罢也不算账了,停下手上的活计,就站在那里,等待他们一行人开口点酒点肉。 很是有趣。高宝德浅笑。 然太原王却丝毫不关心这些,他瞅着立板瞧了两遍。 “羊肉一斤,素饼一册。” 因他们年纪终归还小,不能饮酒。 随之高殷也不客气,也点了些自己想食的肉菜。 高宝德也要了一册荤饼。 只是这棚铺小店实在是小,估计店家也没打算在此长久经营。 加之此时已近傍晚,正是该进飧食之时。差旅之客很多选择此处歇脚。 周遭人来人往,也十分吵闹。 于是三人并没有在二荤铺外面的小席子上坐下。 三人相视一眼,就提着食物,往城门他们的舆车那边走。 想是,随从们排着的队,也快至他们了。 其实不仅是二荤铺看着颇为简陋,君不见,附近的棚铺大抵都是如此,只因晋阳城乃兵家必争之地,又是大齐腹中重地。 北地经过连年战乱,晋阳也饱受战乱之苦。今天下三分,日后必然还会有兵戎相见。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这些在濠河外搭建的棚铺,倒是必然无存。 必然是曾苦于此,庶民们依照先前的经验教训,便没有用心修缮他们自己的棚铺。 以备战乱一至,随时跑路,回到晋阳城内躲着。 第56章 烤肉 东魏孝静帝武定三年,权臣高欢开始于晋阳县,修筑晋阳宫,并在天龙山开凿石窟,凿刻蒙山大佛,建避暑宫。 如今天保七年,晋阳宫已被高洋修筑完缮。 太子、高宝德并太原王三人,自然是直接入住晋阳宫中的。 之前高洋下制敕,晋阳宫外,早有官吏、宫人迎候于此。 酉时正,天空呈现一片青灰之色,天地昏淡,万物朦胧。 三人裰衣趣马,自晋阳宫门外驶入。 行在晋阳城中,高宝德抬头,仰望两侧耸立入云的山川,不由得吟诵: “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早年,高欢在晋阳霸府,渴图以此完成统一霸业。 他自晋阳出击,屡屡攻打对手,却不幸兵败染疾,撤军途中,为稳定军心,命人日夜唱诵此歌。 “大父雄心,由此能见。” 高殷这时,也随着高宝德的眼神,看着周围高耸之山,说道:“正是。晋阳襟四塞之要冲,控五原之都邑,谷长深邃,上下曲折,左右皆有天险可守。” “晋阳城既然富庶至此,缘何阿耶不让我们常住于此?” 太原王闻此皇兄和皇姊所言,不由得疑惑问道。 晋阳城始终是高齐的基本盘,高欢长子高澄,本人也是于晋阳遇刺身亡。 高氏分工细致,前些年,高澄坐镇基本盘晋阳城,二弟高洋,坐镇次一级的重地邺都。 高澄遇刺后,高洋雷厉风行,火速赶至晋阳,震服了之前在晋阳,一直都瞧不起高洋的那群鲜卑元老重臣。 高洋在位这些年,纵使经常外出征战,但事毕后,还是会回到晋阳一观。 他因政事之故,必须都邺,震慑前魏元氏宗族势力不假,但晋阳城,始终是高齐的基本盘。 高齐手握晋阳,与邺都相望,国便不亡。 高宝德美目流转:若是晋阳城破,大齐自亡。 妙极。 此世接触多了,有了更深的理解,高宝德更感慨,宇文邕对齐策略之深。 谥法严苛,宇文邕不愧能加美谥为“武”皇帝。 在宇文邕回国继位之后,尤其是在他除去权臣宇文护以后,大周对齐征战,可是直攻晋阳。 直取龙头。 …… 路行一日,身体疲惫。 原以为能直接入宫休憩,可是行至宫门,见官吏多候于此。 高宝德不觉头大。 虽然说他们大都是朝着皇太子来的。 “臣等拜见太子殿下,愿殿下千秋万岁,福泽绵长。” “臣等拜见长乐长公主、太原王殿下。殿下未央无极。” “天已入暮,乃休憩之时,诸公怎此时还聚于此?我等人间小儿,不值得诸公久候,该是我等之罪过。” “太子言重!” 位居于此的鲜卑贵族,纷纷躬身告罪,口称太子折煞众人。 “今日天色已晚,他日再与诸公同聚。” “明日起,臣等于府上作宴,还请太子赏脸。” 高殷也郁闷,他可一点也不想搭理,这些各怀心思的衮衮诸公。 …… 外出晋阳宫的这段时间里,虽说高殷不必参加邺都的每日卯正一刻的大朝会,也不像在邺都那般,每日晨起不及卯初便要起身入宫见礼。 晋阳宫自然也没有,太师、太子傅的日日督导约束。 总而言之,天子远在邺城宫,天高皇帝远,太子在晋阳宫理应是毫无拘束,率性而为。 可实际是,高殷并不能得暇。 除了晋阳那群老大人们日日盛宴邀约,还有一事,他必须遵旨完成。 “亲与百姓。” 高洋让他们三子去长乐郡,先转道至此,最大缘由就是要让皇太子亲与晋阳诸人。 不论是晋阳外城庶民,还是内城鲜卑贵族。 晋阳基本盘,皇太子必须坐稳。 因此不管高殷如何想,他这几日既不能推了各家的宴饮,又还得常去城外与百姓同乐。 皇父一句话,太子跑断腿。 知道这几日高殷忙碌,高宝德和太原王二人就没去打扰他。 …… 高宝德可没有怜惜高殷的想法,她自己于晋阳宫,自己的寝殿中,舒适的很。 在晋阳宫,高宝德居所,也被命名为昭阳殿。 此昭阳殿与邺都禁中的昭阳殿不同的是,晋阳宫中的昭阳殿,正殿本身不大,然长廊阁台很多。 昭阳殿色彩缤纷,烟香缭绕。 此刻,廊阁之间,流水潺潺,香草萋萋。 高宝德和婢姚、婢好等人,这时并不在大殿之上,而是围坐在廊阁之间,貊炙烤肉。 她们围坐之间,是一盏金盔铜盘,中间置有兔胁炙。 外围摆放着各色瓜果。 “有兔斯首,炮之燔之。君子有酒,酌言献之。有兔斯首,燔之炙之。君子有酒,酌言酢之。” 高宝德穿赭石色曲裾,左手执叉,右手抚盘,盘膝坐于炉前,边唱诗三百中《小雅·瓠叶》篇中之句,边摆弄炉上脍炙。 婢好托腮作向前倾斜状,瞪美目瞧着高宝德烤肉。 婢姚则笑着在一旁切瓜。 婢姚所切之瓜,说来也是金贵之物。 冬日得瓜难,晋阳宫内设太官园,种桃瓜菜茹,覆以屋庑,昼夜燃蕴火,方产出此冬日所食之瓜。 高宝德在以貊炙之法烤肉。 西北羌人喜涮羊肉,东北胡人则爱烤肉。 汉人所爱的炙,则被冠之以“貊”名。 貊炙烤肉,全体炙之,各自以刀割,出于胡貊之为也。 三代之时,古书有载,先人早已研制出了三种烧烤之技法。 燔、炮、炙。 燔法,最是古老。 《礼记》中有写道:“加于火上曰燔。” 意为直接置于火上烤。 炮法则是裹烧,烤制时,需要先将食材,用草帘或湿泥包裹起来,置于火中烧烤。其法大类于后世的叫化鸡。 周朝有“珍用八物”,其中已经出现了炮豚、炮牂二味,便是以炮制法烹饪的彘肉与母羊。 而炙意为“贯串而置于火上”,仔细看,这其实已与烤肉无异。 先代烤肉之法已经成熟,高宝德此番,便是学做后人,以貊炙之法烤肉。 她可一向食不来,此时诸胡茹毛饮血般的美食。 第57章 动身长乐郡 “阿姊这是在偷食何物?” “怎恁的之香!” 闻声,果然是太原王高绍德。 太原王自殿门外走进,虽早有宫人说与高宝德得知,此时见他这般风风火火,高宝德却还是有点嫌弃他,笑言道:“如此疯癫,莫说是我阿弟。” “阿姊可不能食独食。” 太原王撅嘴,上前一同围坐在炉子旁。 “皇兄日夜有晋阳贵族宴请,游宴晋阳宫,却都不宴请我们。皇兄有美食珍馐不提,阿姊竟然也背着绍德,独享美味。” 听太原王抱怨,高宝德抽出貊炙烤肉的手,将盘中炙肉一股脑,塞到他的口中。 “唔。” “只说好不好吃?”高宝德瞥他一眼。 太原王嚼。 “味道何如?” 太原王继续嚼。 高宝德面露不耐,正欲转身不理他,这才听太原王讲:“此间绝味!” 太原王扯着高宝德那暗红镶金的袖角,正一脸无辜地望着她。 见此,高宝德笑叹,揉了揉太原王顺滑的额发。 “你何处学来的如此作态。” 高宝德可不知道,自己性情粗烈的阿弟,何时学做了乖乖儿。 …… 本来此次出行,目的地该是长乐郡中。 在晋阳宫呆了几日,高殷实在受不得晋阳诸贵的宴请邀约,便适时告知高宝德和太原王二人。 动身长乐信都,拔离晋阳。 高宝德幸灾乐祸。 晋阳这群鲜卑诸贵,总以自己位尊,其实并不是所有人都瞧得上皇太子高殷的。 他们曾有许多人,在高澄尚且在世之时,都看不太起他的二弟高洋。 虽然说是那些曾蔑视过高洋之人,尽数被高洋害死。但不能否认,这群鲜卑贵族还是一如既往的狂妄自大。 他们宴请皇太子高殷是一方面,看不看得起他又是另一方面了。 高殷不痴傻,自然能感觉出来,晋阳诸贵对自己态度之隐晦。 “阿兄竟然也有惧怕之物?”太原王调笑高殷。 “那是当然。” 高殷应答得倒是爽快。 “世间最可怕的,莫过于人心。”高殷一脸无奈地看着高绍德。 似乎是教导他们,继续说道:“你看晋阳诸贵,哪个不是各怀鬼胎,心思各异。” 高宝德深以为然。 “罢了罢了,此番出邺,是为了陪宝儿同看长乐郡,见一见自己邑下之物。” 高殷接过太原王递给他的包裹,随即有宫人上前口告死罪,又接过去。 “无妨。”高殷摇头。 “我区区三千户丁口,顶了天,也只能算半个冀州,如何能与坐拥天下九州的皇兄相比。” 高宝德也跟着开玩笑,笑道。 “行路,行路,莫要再提!” 高殷被逼无法,率尔登上车舆,唤着他二人赶紧跟上。 三人一行队伍,又在晋阳诸贵的迎送之下,离开晋阳。 …… 因之后要行山路,崎岖难行。 所以在直奔长乐郡中的这段时间,三人同乘一辆车马。 虽说肯定会有些拘束,但三人谈天说地,时间过得很快。 “阿兄为君,诸贵为臣,阿兄缘何这般避其如愠?”高宝德不解,认真地问道。 高殷无奈浅笑:“他们并非真心待我,我又何必与他们惺惺作态。” 边食着太原王高绍德为亲姊剥露的山桃,高宝德可是舒服极了。 晃晃悠悠一整日,高殷三人随着车马,自去长乐郡信都县。 信都虽说不如两都繁盛,但总归是冀州之首。 尚且人来人往,世仕民气很重。 “长乐郡在北,靠近边域,我们需要低调小心行事。”高殷正色,对二人说道。 虽然说未动身之前,高洋在邺,一开始估计突厥没有胆量敢于此时,袭击大齐。但越往北,与突厥人碰面的几率就越大。 信都在冀州,放眼看去,除了汉人和鲜卑诸胡,能明显瞧见新的杂胡面孔。 就是突厥人。 在两都,他们甚少能出现,而在北边冀州,各个州县包括信都在内,都滞留有不少突厥人口。 他们或许只是单纯行商走动于二国,又或许是为刺探军情政策,总而言之,长乐郡中,鲜卑杂胡甚多。 高宝德也随之凝眸。 突厥人原为柔然人的炼铁奴,附庸于柔然人,为柔然贵族提供铁器供养。 只是柔然大而无能,前几年正被突厥所灭。突厥如今占据的地方,正是原柔然所有地盘。 面积很大,囊括东西二国以北。 “现在正是深冬,突厥游牧之族,焉有气力攻打我大齐?” 草原之民,冬时草料不济,牛马无以为生,突厥民众只能在深秋之时宰肉为继。 冬日苦寒,突厥之地,确实难熬。 难熬的冬季,他们又有何气力与精神攻打我大齐? 太原王高绍德不理解,问道。 这次是高殷沉眸为他解释。 “正因如此,苦守草原已经活不下去。他们纷纷南下,烧杀抢掠,觅食求存。” 高洋猜想的突厥不敢大批南下也非为假,只是小股突厥人南下骚扰也无可避免。 高殷身为皇兄,在还未至长乐郡中之时,于车舆之上,叮嘱二人,万事小心谨慎。 去长乐郡,只是访看邑下丁口,规整才货,将长乐郡打造一番,方便日后逃走。 高宝德早已在规划,他日入周的路线。 只凭大齐最近的直道,是一路西行。可如此走,难免会遇到怀有不臣之心的贼子,若是与宇文邕一起丧命道中,可就难看了。 高宝德知道,前世宇文邕归长安的路上,可是惊心动魄,遇到不少危险。 若不是道上受害,利器伤腹,说不定宇文邕的身体,也没有如此之早就破败至极。 若是西归之时,北上借道长乐郡,那便能绕过晋阳城。 晋阳东西,皆有雄山为守,南北狭长,最适合阻击。 绕道晋阳,说不定能避让些贼子。 而且待他日,高洋崩逝后,与母后、阿兄和阿弟匿入人世,也需要长乐郡下财物供养。 这次长乐郡行,既是打理邑下,又是勘探逃匿路况。 于高宝德而言,十分重要。 “阿姊在想什么?” 方才舆车上静了片刻,太原王见高宝德沉思,不由得开口问道。 第58章 突厥南下 高宝德微抚袖口,只笑不语。 她在想宇文邕前世的皇后,阿史那氏。 突厥之先祖,平凉杂胡也,姓阿史那氏。魏太武皇帝灭沮渠氏,阿史那氏以五百之家,奔柔然。 世居金山之阳,为柔然铁工。 金山形似兜鍪,俗号兜鍪为突厥,因以为号。 阿史那皇后,是突厥木杆可汗,阿史那燕都之女。 高宝德倒是未曾见过,只听闻有人讲,阿史那氏有姿貌,美容止。 现在突厥在位的可汗,正是阿史那氏的父亲,阿史那燕都。 燕都刚猛凶暴,英勇多谋,务于征伐。 他即位不久,高洋还没摸清他的性子,可是高宝德深知,燕都是个不好惹的恶人。 燕都在位期间,消灭柔然、西败囐哒、东却契丹、北并契骨。 凭威势,使塞外诸国屈服,使突厥疆域扩展到东至辽海以西,西接西海万里,南抵沙漠以北,北达北海五六千里。 国土疆域远大于中原。 日后,他还会与周国一起,灭亡大齐。 他唯利是图,贯会背恩忘义。在周齐两国相互火拼的过程中,总是想要分一杯羹。 谁开出的利大,燕都就帮谁一把。 前世,阿史那皇后就是在燕都的权衡之下,送给了周国。 那年,周齐两国都在求娶阿史那氏,但终究燕都相中了周国。 阿史那氏被其父当作筹码,也是一个可怜之人。 高宝德虽然总是眼热,阿史那氏能陪伴宇文邕九载,但细想来,众生皆苦。 阿史那氏无子,宇文邕山陵崩,她独一人苦撑周宫,与权臣相抗衡。 在高宝德前世薨逝不久,隋朝杨坚开皇二年,阿史那氏也黯然辞世,时年三十二岁。 阿史那氏其人暂且不提,单是其父燕都,高宝德就不太希望,宇文邕再于他有何瓜葛。 与燕都合谋,不异于与虎谋皮,与狼共舞。 “燕都兵压边郡?” 如果问何时,燕都会比较乖顺,那必然是一年之冬。 突厥坐拥苦寒之地,不事生产,冬季物料不济,只能坐吃山空。 只是,高宝德听高殷之语,有些诧异。 “果真?” 早就记不得,前世的燕都,此时到底有没有强攻过大齐了。 高殷紧锁眉头,沉默不语。 “阿史那燕都入朝,必然是为求取粮食而来。”高殷放下手上册子,沉声道。 这时长乐郡北,边郡快马来报。 因知皇太子已至长乐郡治信都县,驿官便将信件于此,誊抄一份给予太子。 阿史那燕都并非先向天子高洋报备,而是径直携部族策马南下。 逼迫边郡,给他粮食? 因突厥可汗的身份,边郡众官吏,并不敢与他相对。 又碍于燕都的兵马压迫,边郡纷纷投信邺城,请圣天子决断。 燕都刚暴,高洋就能忍他脾性? 高洋久居天子之位,也同样是说一不二之主。 这些年燕都在边郡的蝇营狗苟,龌龊心思,高洋可都看在眼里,暗隐不发。 现如今,燕都当他大齐可欺不成,竟真敢挥兵南下。 突厥能速亡柔然,靠的还是大齐睁眼闭眼。 如今自己难以越冬,竟然又打起大齐边郡百姓手上粮食的主意。 高宝德冷哼。 “燕都占尽塞外之地,拥有数十万兵力,纵使缺衣少粮,又何至活不下去,侵犯我边郡百姓?其志,即在侵犯中原,此举只为试探我们对他的容忍。” 高宝德不认为,燕都真就是为了逼迫高齐,给他一点粮食。 若是一逢冬,便如此乞尾相求,果真这般脆弱难挡,那突厥也不至于成为中原劲敌。 “他定是以试探为主,若真能顺得一些粮米,只算是锦上添花。” 尚且未见燕都,高宝德就已经反感极了。 高殷听高宝德言止,皱眉犹豫说道:“话虽如此……” 似有未尽之语。 “阿兄所言若何?” “边郡百姓,亦是我大齐之人。若置之不理,一言否决燕都之请,恐他一怒之下,害我百姓。” 高殷仁厚面生,又懂礼识节,他真的担心突厥会对边郡烧杀抢掠,侵害庶民。 依着高宝德分析不假,燕都在高齐虎口试探,想要探寻大齐对他的忍耐。但谁都知,顺手牵羊之事又不难做,既然来了边郡,何不满载而归。 北朝二国近两年都在积蓄势力,明眼看各自相安无事,但这可不是燕都想要看到的。 他巴不得二国打得火热,他突厥好从中获益。 此番南下大齐边郡,谁知突厥是不是在勾引西魏发兵,或者已经与西魏图谋好,共分齐国。 现在宇文氏尚未取代西魏,尚且没有建成大周。 要到年底。 但现在的西魏,早已落入宇文邕之父宇文泰之手,取而代之,只是时间之事。 宇文泰若是想一反前世之策略,要先攘除外患齐国,再平定国内柱国权贵,那也不是没有可能。 高宝德可不敢赌。 高殷正盯着她,想听听高宝德会说些什么。 高宝德无言,只是沉默。 她一时半会,也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阿兄莫慌,万事还有阿耶。” 太原王高绍德这时插进话来,闷声说道。 刚才高殷和高宝德二人的谈论,太原王并没有加入其中。 他自己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不能于阿姊相较,更比不上阿兄。 他只是沉默地立于一旁,担心地看着二人。 他不懂突厥南下会有什么,就算是会有什么,还有他信赖的阿耶替他们遮风挡雨。 他们不用怕的。 太原王细思至此,于是就张嘴安慰高殷与高宝德。 高宝德不知,她的阿弟原来是这般信任自己的阿耶。 高洋何德何能。 高宝德摊手,既然如此,她也不想了。 高洋对待诸胡,其实自有一套。 君不见他在后世,还被诸胡敬奉尊称为“英雄天子”。 燕都虽然不怀好意,龌龊鬼心思极多。但前世于此时,突厥和高齐,并未发生什么重大的冲突。高宝德一想,可能就是高洋随手摆平了罢。 如今中原四方尚未平定,而突厥强盛,显然,率先去动突厥,并非良计。 也只能姑且让其在北,蹦跶几载了。 第59章 会猎中原 边郡官吏的上报,并之燕都的递信,经驰道,很快就递送至邺都。 太极殿。 食罢午膳,高洋正欲午枕,却见有近侍入了内来。 心知若非急务,近侍宫人熟习自己的饮食起居,断然不会此时前来。 “有何事?”高洋问入前之人,“但说无妨。” 待高洋起身坐定,内宦这才近前,低声说道:“陛下,边郡生变,其上帛书。” 见高洋并未出声,内宦微微抬头,小心翼翼地瞧了一眼高洋,又接着说道:“信者言道,突厥作乱。” 高洋面露疑色,然后皱眉。 “书在何处?” 内宦赶忙恭敬递上帛书,燕都的书信。 一手接过书信,高洋三下五除二,便将其中内容扫视完全。 高洋方才猜得不错,果然就是那突厥木汗可汗,阿史那燕都。 燕都可憎。 他在信中激高洋,若不给粮,突厥铁骑即旌麾南指,使高齐束手。 燕都这封信,颇有几分旧年曹操于赤壁,“与将军会猎于吴”的意味。 “燕都若想挥鞭南下牧马,那便直来就好。” 高洋冷哼,原端坐于案的身子随即瘫平,倚靠在团子上。 拍了拍身旁的龙案,高洋不屑:“燕都断然无胆,料他一生只能受中原之薄供。” “若是敢与朕会猎与中原,朕倒是敬他虎胆英雄。” 如果高宝德在此殿中,见高洋如此反应,一定会抚掌叫好。 高洋的反应,与高宝德在长乐郡信都县,跟高殷所言的话,几无出入。 燕都只是虚晃一枪,在试探高洋对于自己的忍耐罢了。 若是高洋资粮,那燕都便能知,高齐惧怕自己雄踞于北。如此这般,燕都就会对高齐更为不屑,日后也一定会屡屡朝高齐索取。 反之强硬回绝,以燕都秉性,必然会心中存疑,莫不是高洋使诈,引诱自己深入中原腹心? 燕都这点花花心肠,高洋一略便能知。 都是中原百十年来用惯的伎俩。 高洋在太极殿,罢退诸人,自己径自嘲笑着燕都此举。 许久后,才肃声说道:“宣,显亲县伯征西将军斛律羡。” 殿外宫人立即称“唯”,小步急趋到省中,去寻斛律羡。 斛律羡听闻天子急召,连忙停下手上政务,跟着内侍去太极殿面君。 高洋在太极殿偏殿等着他。 斛律羡脱履,躬身进殿。 高洋只一瞥,见殿前一人,方雅正直,大度深谋,急趋进殿。 立定,方行礼及地,口中称罪:“让陛下久候,臣羡死罪。” 高洋懒得听他寒暄,直接将案上刚才看过的燕都所写的帛书,扔给斛律羡。 斛律羡徒手接到,毫不费力。 “打开看看。”高洋懒懒地说与他听。 于是斛律羡也不落坐,直接立于殿前,这才打开帛书,扫阅起来。 眉头一皱。 “燕都南侵?”斛律羡第一反应与高洋一样,都是狐疑。 甫一看完书帛,斛律羡果断躬身,朝高洋拜道:“陛下不必相信,阿史那燕都此番言语。” 高洋又懒散地瞥他一眼,这才说道:“那是自然,朕又不昏聩。” “你所想不错,燕都一看,就非是要与我们行好。他的那点龌龊心思,并不难猜。”高阳说。 顿了顿,高洋又道:“燕都率突厥之众,方平柔然,手下精兵良将折损颇多,便是敢行大逆之举,旌麾南指,与朕会猎于中原,亦无力窥视我大齐寸土。” “陛下尧舜禹与,睥睨天下,军国几策,独决怀抱,规模宏远,人君大略,臣羡不及。”斛律羡本就是躬身行礼状,此时直接称颂起高洋,毫不面红。 “斛律丰乐你找打,住嘴罢。”高洋笑骂斛律羡。 斛律羡与他的兄长斛律光不同。 斛律光此时,正在晋州刺史的任上,他有沈毅之姿,战术兵权,暗同韬略,临敌制胜,变化无方。 而斛律羡则不如他兄长稳重,斛律羡少有机警,更灵巧喜动。 早些年,斛律羡与兄长斛律光二人,年少时就擅长骑射。 他们二人之父,斛律金,尚且还在晋阳霸府之时,时常带二子一同去城外狩猎。 兄弟二人年少之故,心性稍大,回府后,总是要比较所获猎物之高下。 斛律光有时猎物不多,但射中之处,皆是猎物之要害部位。 斛律羡虽说所获猎物不少,然其射中之处,大数并非要害部位。 斛律光常常得到奖赏,斛律羡时常遭到斛律金的捶打。 世人曾问其原因,斛律金摇头说道:“斛律光总是能对准猎物要害之处,而斛律羡却总是随便动手,他打的猎物虽多,然箭术却远不及他的兄长。” 高洋后来听说此事,倒是冷冷讥笑:“能猎获便可,谈何射猎之处?” “明月替朕声震关西,丰乐便替朕威行突厥罢。”高洋看着殿上之人说。 斛律光字明月,斛律羡字丰乐。 斛律羡此时,刚过而立之龄,正是青壮之年。 他凭父仕,正渴望能有机会行军旅之事,一展宏图。 “诺!” 高洋当然不是叫他直捣突厥王庭,而是让他带领兵马,去边郡诸县,示威给阿史那燕都瞧瞧。 让他看看,大齐并非他随意派三五兵马,就能恐吓降伏得住的。 让燕都意识到中原的难啃,那也是变相的减缓背面的压力,日后与宇文泰决战,也不至于落得腹背受敌的下场。 高洋思索片刻,对斛律羡说道:“等你转道,途经长乐郡之时,记得进信都县,将太子从其中拎出来,让他好好瞧着,现如今我大齐对突厥的政事策略。” 无需疑虑,高殷的态度能被高洋知晓。 自己的皇太子高殷反应如何,高洋自然比谁都清楚。 高殷本不欲与突厥强硬对上的原因,高洋也能略猜一二。 能猜到归能猜到,高洋可不希望,自己的皇太子,不像自己则罢,性情怎会如此……乖巧。 乖巧人君,在治世,尚且还能垂拱无为而治。 虽然说等到日后,高洋必然不可能瞧见,高殷加冕之时,因为那时高洋已崩。但此时看高殷如此不知事,高洋还是有些怒其不争之感。 “还有,让长乐公主和太原王保重身体。” 高洋见近侍正要离开,朝他们传之。 内侍道诺。 第60章 燕都的试探 等高洋口旨到长乐郡,高宝德和太子、太原王三人已经入住信都县衙。 这几日高殷在一直等候高洋的指令。 他不觉得高洋会如此不顾边郡百姓。 可接旨后,闻高洋意思与高宝德起初所言别无二致,高殷有些愣神。 高洋擢令斛律羡北上,于边郡列阵式,以御燕都。 根本就没有给燕都粮草的打算。 高洋一边派斛律羡北上边郡,一边自邺城宫派遣中使,赶至皇太子高殷等人暂处的长乐郡信都县。 信都县官邸中。 中使经过高殷身边之人领引,面见皇太子。 “奴婢拜见太子殿下。” 中使恭敬朝高殷见礼。 高殷方才得知,高洋此番打算,丝毫没有给燕都粮食之意。 “阿耶派何人掌兵?”高殷攒眉蹙额,肃声问来使。 “回禀殿下,是显亲县伯、征西将军,斛律丰乐公。” “果然是他。” 高殷其实并不诧异,自语道。 斛律羡此时,远未到达后世骠骑大将军、幽州刺史、行台尚书令的官职。 但他是左丞相、咸阳郡王斛律金此子。 斛律氏数代,侍奉高氏,治军严明,身先士卒,不营私利。 高氏很看重斛律氏。 斛律氏可以说是高氏的宠臣。 虽说斛律金年老告病,长子斛律光也远在关西,抵御西魏,自然是来不及赶往边郡。 镇守燕蓟,威逼燕都之人,现在朝上能派至边郡的,只有斛律金次子,斛律羡。 得知是斛律羡亲至于此,高殷虽说是对皇父高洋的厉行不太舒服,但也算是稍微放下心来。 斛律羡还是能保得边郡百姓安稳的。 “殿下,斛律丰乐公自往回边郡之后,还会再至长乐郡,陛下唤您替丰乐公迎尘。” “子殷遵皇父之命。” 高殷起身,朝邺城拜礼接旨。 “殿下无事,奴婢先告退。” 邺都来的信使,见高殷明白了天子的意思,于是便起身欲告退。 他的皇命任务完成,该回去交差了。 高殷颔首。 一旁侍奉的近宦,跟随信使一同行出房外,以作相送。 “中使远道辛苦,还请随奴婢下去休息片刻,再出发回邺不迟。”近宦不卑不亢地说道。 中使也不做作客气,谢过近宦后,跟着他一起走远,去别处歇息。 中使是邺都天子高洋派遣而出的宦官,相送中使之人,则是皇太子高殷身旁侍奉之人。 二人谁也别说谁更值得舔奉一些。 都明白这个道理,二人默契地十分和谐,谦让有礼。 “既然阿耶让斛律羡北上,那阿兄还有何可忧虑的?” 高宝德见端坐上首的高殷闷闷不乐的样子,出言宽慰他道。 话虽如此,高殷确实也知斛律羡能耐,定能将燕都哄骗走,让他对大齐再生忌惮之心,且不用给粮予物。 …… 话说斛律羡。 自他接了高洋的旨意后,便连夜动身。 高洋未许他动用邺都兵马,而是命他北上边郡调遣兵甲。 斛律羡知大齐这些年,在燕蓟之地设有不少兵马。 他只需携带亲信随从军官,带着高洋所下的旨意与兵符,前往幽燕调度即可。 也因此,无需事前花时调兵遣将,斛律羡只拾掇了一夜,就带人快马离开邺城。 在他赶至边郡之时,边郡南边各州县也得到旨意,纷纷往边郡转运储集的粮草物资。 自然不是要给燕都的粮草,而是斛律羡领兵,自己嚼用。 只区区几日功夫,斛律羡就到达了边郡。 燕都本人,当然没有列在门前叫阵,他定是深坐军中。 突厥铁骑黑压压一片,如黑云压城。 早年大齐更张琴瑟,欲静境宁边,在以北之边境,改镇立州,分置郡县,凡是府户,悉免为民。 因而这才有了边郡一说。 斛律羡甫一赶至边郡,就投身到处理与燕都相关的战事之中。 这日,他登上了北面的城墙。 此时斛律羡所立的城墙,乃是大齐立国后来高洋设置。 城池崭新强健,倒也不惧突厥强攻。 毕竟此时正值深冬,突厥缺衣少粮,战力不殆。 斛律羡暗自满意地点点头。 如此,可以从容应对燕都的逼迫。 斛律羡倒要看看,最后是燕都携突厥铁骑逼迫大齐,还是我大齐不惧你区区异庶。 北面边郡的官吏,大都非世族出身,当年在北地,高洋令入仕次敍,一准其旧,文武兼用,威恩并施。 他们都是当地平族或望族之子,替大齐镇守着他们自己的家园。 斛律羡边听边郡官吏讲边郡最近之事,边抬头遥望数里处安营扎寨的突厥。 说是安营扎寨,倒也有些高估他们了。 燕都粗识汉墨不假,但若想让突厥之众,像南人那般,以军法行军布阵,完全是在痴人说梦。 所以在斛律羡眼中,他们扎寨只能算作是混聚一团。 燕都也从未想过,齐人军吏胆敢出城袭击于他。 因而燕都在安营扎寨之上,确实也并没有耗费太大功夫和精力。 他们突厥铁骑,若真是遇上打不过的兵甲,难道还跑不过? 阿史那燕都自向高洋递了要粮书后,便日日呆在营帐之中,美人美酒,此间乐,不足为外人道也。 晨趋鸣铁骑,夜舞挹琼觞。 燕都的大帐之中,奢靡之音一片。 他打着一头突厥小卷花样式的黑发,披散在肩,前胸开阔,手臂粗壮有力。 个头虽不高,脸庞也宽短,密浓有力的眉峰之下,两眼深凹,半是疲惫,半是畅快至极。 阿史那燕都,不愧都云他粗暴刚直。 硕大鼻子之下,是一把几乎要遮挡住嘴巴的长髯与额鬓。 “饮酒!” 案头丰侈,攘臂纷纭。美人狭坐,唤云天郎。 “痛快!” “再饮!” 燕都怀抱美人,脑中在想,齐国的天子高洋,到底最后会不会允诺,给予他丰厚的粮食以过深冬。 毕竟这些年,大齐与西边和南边,都经历了惨烈久战,此时正需要休养生息。 燕都倒要看看,齐国到底敢不敢驳了他的要求。 阿史那燕都之前给高洋的递信,确实就是在试探高洋。 试探齐国对他突厥的态度,究竟为何。 第61章 下汤沐邑 以大齐丰厚之储备家底,不给一粒粮,那就是轻视他突厥,或者说是并不惧他突厥的恐吓与威胁。 那必然是有所把握,如此一搞,倒是反过来,燕都自己要好好寻思一番,到底该如何与齐国相处。 都说齐国现如今,远没有能与突厥一较高下的军事实力,但突厥又何尝就敢此刻去招惹齐国。 突厥刚灭柔然不久,柔然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燕都尚且还需要时间,去消化国内的柔然旧部的势力。 因此可以说是,两国如今,都不宜生大冲突。 想到此,燕都揉了揉紧皱之眉。 …… “可汗部曲瀚燕蓟,三千铁骑精且雄。” 燕都帐中,婢子边柔声唱道,边舞动灵姿。 仙鹤翩跹,竟惹得燕都目不转睛。 一直盯着婢子看。 “妙人!妙人!” “齐国果然多出妙人。” 燕都将婢子搂至怀中,自己笑地前仰后合。 琼酥酒面风吹醒,一缕斜红临晚镜。 燕都怀中这女婢,和柔温顺,一看就非突厥壮女。 她本是燕都此番南下,顺道从边郡掳过来的豪族之女。 “你并非齐国世族贵女,只是这边郡区区豪室之小娘,就这般风韵动人。” 燕都冁然而笑,在脑中设想。 “也不知他们南人显姓世族的女公子,该是何等的水沉肌骨。” 想想就垂涎欲滴。 燕都饮罢霞觞,直道可惜。 他现下,还不能率军南下。 女婢从始至终,都是浑身发冷,略有轻颤。她怕极了燕都,但却什么也不敢做。 不敢出声,不敢放肆,更不敢乞求归家。 只僵在燕都怀中。 “放松!放松!” 燕都从后背拍她,示意她完全不必紧张。 但是那又怎么可能? 罗袂兮无声,玉墀兮尘生。 被燕都虏至突厥敌营,婢子不敢求死,只能委屈苟活。 燕都此次南下摆足了仗势,也仅是威逼齐国一番,除了粮食,却难有任何兵马武器之收益。 他有些后悔的是,此次试探高齐,并不能有何大的动作。 凝伫片刻,燕都沉溺于此间乐之中,不去细想齐国何如。 至于斛律羡方才已达边郡之事,燕都还不清楚。 “来人,斟酒!” 燕都帐中,旖旎无双。 …… 自得知斛律羡已到边郡之后,高殷与高宝德一行人才算彻底放下心思。 有斛律羡在,边郡定然不失。 这日,高宝德晨时起身,出了县邸,正欲前往自己的汤沐邑一观。 因太子高殷近日无事,自然也是陪同她一起。 于是也唤上了太原王高绍德。 太原王高绍德此番跟着阿兄、阿姊至长乐郡,本来就是出游一般的性质。 听闻能下至长乐郡各坊中,太原王面露喜色。 很快三人伴有随从,就到了信都县某坊,高宝德的邑所之中。 长乐郡下辖信都、扶柳、堂阳、枣强、索芦、广川、南宫、下博等八县。而高宝德的五百户汤沐邑之家,就是这八县之中的富户。 既然在信都县落脚,此次,高宝德施施然决定,就先从信都县的邑所看起。 昨日,高宝德已令人下书,告知邑所之中的管事,她今日上晌,会来一视。 提前告知邑所,倒不是需要众民户纷纷预备拜见,而是让管事能够先有个准备。 不至于届时的慌乱失礼。 高宝德在长乐郡的汤沐邑邑所的管事,现如今,并非是高宝德的指命。 而是前些时候,于年节之时,高洋替她先择命之人。 预备她要前往长乐郡中,因此高洋今年才给她任命了公主属官和邑令。 否则公主的诸属官,在公主及笄当年任命即可。 及笄之前,公主年幼,尚未开府,不能自理邑中和家中之事。 因而在大齐,诸公主及笄以前,公主家令、门尉皆属于宗伯暂为管辖。 宗伯,又是何等职位呢? 按《汉书·百官表》记载:宗正,秦官,掌亲属,有丞。 平帝元始四年,更名为宗伯。 其属官有都司空令丞,内官长丞。又诸公主家令、门尉皆暂属焉。 大齐依照前朝定制,诸公主,每主家令一人,六百石。丞一人,三百石。其余属吏增减无常。 与家臣类似,邑中也设邑令一人,邑丞一人,并之属官余吏。 长公主位比诸侯王。高宝德的汤沐邑丁口,在她未及笄之时,都由长乐郡中官吏暂管。 只需每年定时,上供给远在邺都的高宝德食邑之收即可。 可之前,在高宝德央求高洋到长乐郡一观之时,高洋想了想,就决定一股脑将她管理邑所的权力放给她。 不过就是早了几年,高宝德既然想玩,那作为阿耶的高洋,自然无条件支持。 如果高宝德实在搞不好邑所琐事,有邑令等人给她收拾烂摊子,最不济还有他高洋出马。 高洋当时应答的很爽快,给她配任的邑令能力也颇为出众。 高宝德在随领引下,略走几步,就拐到了邑所。 早有官吏候在门前。 看着装配饰,是邑令与邑丞等人无疑。 高宝德一眼瞧见了他们,他们也望见了高宝德一行。 太子高殷在前,高宝德与太原王并列在旁。 邑所门前诸人,纷纷俯身于地,行礼拜道:“臣等拜见皇太子殿下,拜见长乐长公主,拜见太原王。” “邑仆问公主安。” 高氏是君,邑臣是臣。 前者是臣拜君。 高宝德是主,邑中之人是仆。 后者是奴拜主。 “不必多礼,请起。”高殷也依礼唤众人起身。 与别处不同的是,高宝德此时也需要张口。 “本宫安。”高宝德说道。 在别处,于别时,见别人,高宝德都不必说话,只待高殷喊起就行。因为他是皇太子,身份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 可于邑中,主仆关系更为突出。 高氏立国之时,为保障诸公主的权力,对邑所和公主之间的关系加得很深。 因而拜完君,还要拜主。 高宝德想想又乐了。 既然邑所如此忠心于公主,那前世的她,自高洋崩逝后,究竟是为何从始至终都没有再收到过邑中来的食邑供养? 高宝德玩味。 高演和高湛,你们二人今生可莫要跳得太欢了。 第62章 熟悉的邑令 待众人礼毕起身后,高宝德这才仔细端详面前之人。 “竟然是郭吏?” 高宝德先是一顿,而后笑逐颜开。 方才站得远,加之众人正躬身行礼,她并没看清邑令、邑丞等人的模样。 此时一看,立位之首的人,不是藏书阁的官吏郭遵,还能是谁。 “照如此说,郭吏竟成了本宫的邑令?” 高宝德直瞅着他。 听到高宝德如此稔熟的言语,本是陪她前来的太子和太原王都很纳闷。 其实高宝德刚看见郭遵这一老面孔,也是惊奇了一瞬。 但不管怎样,高宝德乐陶陶地朝着郭遵说道:“郭吏……不对、不对,此时该是唤你邑令了。” 高宝德上前,让郭遵等人也跟她往前走。 “都不必立在门前,先进来罢。” 太子与太原王兄弟二人,继续给高宝德做着陪衬。 巴不得邑中官吏不要瞧见到他们。 长乐郡邑中之事,本来就该是高宝德一人负责掌管。 太子和太原王,可乐得闲。 他们今日,就是来邑中郊游踏青的。 “郭邑令可有表字?”高宝德边走边问,“若总是称你郭邑令,倒显得本宫不近人情,还是唤你的字号罢。” 郭遵停下步伐,再次朝高宝德躬身道:“臣字孝仲。” 语气还是那般淡淡。 高宝德暗自撅嘴。 思忖想到,难不成本宫真的曾在哪里得罪了这尊大佛而不自知? 心中不忿,高宝德转目,语气颇重,对郭遵肃声说道:“孝仲最是看不上本宫,在藏书阁可是屡次都避本宫如蛇蝎。怎么这个时候,倒是愿意做本宫的邑令了?” 高宝德最见不惯郭遵沉默不语的模样,这才沉了声调,以作问询。 “臣不敢,臣有罪。”郭遵沉声告罪。 “本宫知道,孝仲有架海擎天之能,屈尊做本宫的邑令,倒是委屈了你。”高宝德默叹一句,佯作悻悻。 实则一直盯着郭遵的表情,生怕漏过一处他的失态。 可惜他的脸上并无一丝一毫的龟裂。 郭遵自始至终一副淡淡的神情。 高宝德落败。 放弃了。 她转言问道:“可能与本宫说说,为何来做了本宫的邑令了?” 并非是好奇心害死猫,而是高宝德若要起用郭遵,必然要排除其中阴谋。 “藏书阁官吏虽然位卑,但不能否认藏书阁本身的潜益。” 以郭遵的身份和出身,在藏书阁做个官吏,时不时还是有机会,能够接触到天子的。 毕竟藏书阁在邺城禁中,天子高洋又会不定时地御登阁上。 若是谋求上进,欲一步成为天子近臣,对于像郭遵一般真有几把刷子的人物来说,那藏书阁官吏可是首选之职。 “孝仲怎就不继续做藏书阁官吏了?”高宝德收敛了笑容,正经问道。 这时候,才见郭遵面上有变,不再是之前的沉毅无情。 明显能听到郭遵带有怒斥的声调:“韩凤,兀那竖子如此欺我,自然要避其锋芒。” 青州刺史韩公裔之子,韩凤韩长鸾。 韩裔的儿子,韩凤。 就是高宝德之前在藏书阁门前,看到的与郭遵有口角争执之人。 高宝德想起来了。 她恍然大悟,瞅着郭遵,奇怪说道:“本宫见此前你们的口角不了了事。韩长鸾此前放过你,难道后来你们二人,又有何争执不成?” 郭遵虽说经常神色木然,不愿与人交往。 但他并非木胎泥塑,自然是有自己的脾气。 而相较于常人,郭遵发起脾气来好像更大。 郭遵的忍耐,也是有限度的。 韩凤与他天生不和,第一次擦面,就矛盾横生。 韩凤厌恶郭遵南人作风,郭遵也不耐韩凤仗势欺人。 “就为避其锋芒,你寻到本宫这边来,做长乐公主的邑令?” 那高宝德这就不信了。 如果不继续当藏书阁的官吏,还有很多邺城或是地方的职位,可供郭遵选择。 到郡中为吏,到省中为侍。 何故平白无故来她这里。 高宝德继续纳闷。 虽说给诸王、公主做属官,也能有面见君王,一跃而上的机会。 可那都是建立在愿意拜王为主,侍奉一旁的基础之上的。 若非如此,单凭主仆关系,心中有私的诸王公主,怎么可能向上举荐他们。 难道郭遵就确定自己会给他前程? 高宝德因为想不通,所以有些生自己的闷气。 闷闷不乐,但是却不能让人瞧见,这种感觉可真是难受极了。 好在郭遵也早有准备,二人之前仅有几面之缘,并无甚密切关系,他知道高宝德必然会有此询问与猜忌。 “殿下何必如此猜忌遵?”郭遵苦笑。 “枳句来巢,空穴来风。” “本宫因何生信?”高宝德摇头。 在大齐,万户县以上的置令,万户县以下的置长。 而邑令之称,是万户县中置有公主汤沐邑的长官。 换句话讲,言及邑令,能知该县既是万户,又是公主封地。 “殿下封邑在长乐郡,郡中各县都有公主的邑民。”郭遵说给高宝德听。 “臣请为公主邑令,只是想趁势离开邺都罢了。郭遵解释。 他开罪韩凤,韩凤又任职于禁军,禁军日常行走于邺都宫中。 若是韩凤想,他日日都可以经由藏书阁。 相反,郭遵藏书阁府吏,只能一直呆在阁中。 韩凤在暗,而郭遵在明。 照韩凤性子,他必然会给郭遵小鞋穿。 就算韩凤一时放过郭遵,郭遵摇头叹道:“遵如此,焉能留在邺都,给自己添堵?” “阿耶允本宫亲宣邑臣。”高宝德停下脚步,瞥了眼郭遵。 “孝仲好胆量,竟然孤身来做这本宫这长乐邑令。” “殿下言重了。” 郭遵朝高宝德拱手,见高宝德站定,只得也停下步子。 “孝仲的能耐,本宫自然是知晓的。” 高宝德还是有点气竭。 起初,她向高洋央求了亲自挑选邑臣和家臣,高洋也欣然同意。让她于年后,自长乐郡中返回邺都之后,亲自挑选。 高宝德原本,先是结合前世的经历,寻思了一遍外朝各省之下,潜龙在渊的诸位后起臣僚们。 可思来想去,并没有她满意的。 第63章 一时稚气 高宝德前不久在晋阳之时,还在琢磨着这回事。 她曾想问高殷寻。 可也抓挠究竟该如何开口。 给太子做东宫之臣,日后可是要从龙的,总比跟她一个区区公主要强得多。 高洋给高殷配置的从属之官,大都为忠信之士,应该跟着皇太子混一个好前景的。 高宝德所说是要资助宇文邕回国,对齐国的未来也破罐子破摔,但并不是想要陷高殷于不仁不义之地。 高殷的忠贞臣属,日后说不定是能够保全他性命,救他于危难之间的,高殷的贵人。 她不能要来。 若是开口,则会间了高殷与隶臣,让他们心生间隙。 于是遂作罢。 高宝德不说话,郭遵也安静地陪侍在高宝德身旁,不言一字。 郭遵真的是沉默寡言,高宝德也算摸透了他的性子。 若无人犯他,他自不会主动招惹别人。 但明显,韩凤并不懂此。 韩凤招惹了郭遵,虽说郭遵此时势单力薄,无法同韩凤相抗衡。 可高宝德有种莫名的自信:郭遵会一直惦记着他韩凤。 不错骨,不扬灰,不罢休。 …… 方才,高殷、高绍德和诸官吏见高宝德明显同郭遵有话要说,于是众人皆心照不宣地尾随着太子走远了。 他们拐了个弯,由邑丞领指,去到了一旁的田亩之上,正听田间老伯讲述亩产。 那田中老伯,也是下分给高宝德邑中的一名小吏,不对……应该称他为一名老吏。 老吏虽然上了年纪,但侍奉起来并不见迟缓。 此时隆冬,亩中停产,邑中都是当县富户,田间此时,有邑中专人打理,纵然不像寻常庶民的田头一般荒芜,但瞧着也是光秃秃一片。 “潢污流藻,充金鼎之实。田亩万千,育苍生黎民。” 高殷正举目放眼瞧着,前面望不见尽头的辽阔田亩,问老吏:“这些田地,皆是长乐公主的食邑?” “回禀殿下,此处、此处,并之方才行至于此的路旁,通往相异方向的诸多田亩,都是公主的汤沐之邑。” 单单信都一县,高宝德拥有的田产,就占据数千亩之多。 大齐律,规定齐人从年十八岁起受田,所授露田男子八十亩,妇人四十亩,丁牛六十亩,每户限四头;另投桑田或麻田二十亩。 邑中依照此律,分发富户富田。 每户人丁不定,四至十数人不等,取少按五人算,高宝德的六百户汤沐邑,有三千丁口。 其实不止,此仅为保守估计。 因而但是信都一县,便有数千亩田产并不奇怪。 高殷心中估量,暗自说服自己合理。 只是今日,令高殷感到颇惊奇的是,他才知田亩的概念之大。 一亩很大。 三千户很多。 宝儿很富有。 高殷得出结论,心中酸酸。 因高殷性情崇尚汉学,对太子傅、国子师们教习的“治国之道,富民为始;富民之要,在於节俭”十分推崇。 俭为德之恭,侈为恶之大。 高殷自认为自己是个仁以厚下、俭以足用之人。 他虽贵为皇太子,但其实自己的日用花销并不算大。 此时听闻老吏同他讲,长乐公主汤沐邑之繁庶,再加之自己虽已成皇太子数年之久,还没有过甚么封地食邑,不由得有些失语。 宁知帝王力,击壤自安贫。 虽知日后天下都是他的,但此番,人人都比自己富有的感觉并不美妙。 老吏一直暗中观察着高殷的态度,毕竟是大齐的储君。 一见高殷面上不自然,老吏多年明目慧眼,早就明白过来是怎么一回事儿。 堂堂太子殿下,犯了孩子气,与自己的阿妹争强。 只是有些吃味。 “殿下日后会享天下奉养,内有百揆四岳,外有州牧侯伯。定然更是富庶。”老吏笑道。 原来纵然是天子之家,贵为储君,也会向寻常庶民一般有孩童之顽气,有那一时稚气。 “老奴的公主日后,还得仰仗您替她增户扩亩。” 老吏是公主汤沐邑的属吏,于皇太子面前称自己是公主之奴,并无甚不妥当之处。 高殷一听,心情如打秋千一般摇摆,此时正喜。 老吏说的没错,待日后荣登大位,还得是自己这个阿兄,给绍儿和宝儿保驾护航,替他们遮风挡雨。 添丁扩户,区区小事,更是不在话下。 这时,高殷心中名为责任的物什,突然一沉。 高殷觉悟很深。 与之同时,太原王高绍德闻此,也是一乐。 太原王阔步上前,拉拉高殷的衣袖,对高殷闷声说道:“阿兄日后也要给绍儿添户,绍儿也要同阿姊一样好的汤沐邑。”你是何人,尬与我为敌。 “若是日后出邺,最好能与阿姊同在一郡。” “这样就算是远了阿兄和阿娘,绍儿也有阿姊陪伴。” 太原王用他费劲脑筋想出的法子,说给他面前的高殷听。 太原王同高宝德一样的年纪,对封邑食户已经有了大致的概念。 “同时阿娘所出,绍儿更是与阿姊前后脚出生。” 高绍德扒手指在算,为何自己就不能比阿姊先出来? 高绍德满是疑惑的小眼睛直眨,无辜地瞧着高殷。 “阿兄可不能只偏心阿姊,还要心疼于我。” 高绍德仗着年纪小,和高殷说话也童言无忌。 “好好好,都依吾家绍儿!” 高殷笑言。 高绍德听此,这才满意地推至高殷身后,继续做他的乖乖阿弟。 太原郡和长乐郡,可不是一个地方。 大不了把绍儿徙封过去,同宝儿作伴。 高殷越想越远:若是能把阿弟和阿妹同留于邺城,日后也能全吾一家团聚之心。 …… 不提高殷想法几何,他在见过高宝德的汤沐田邑之后,心中有了不同的体悟。 “阿兄!”见高洋自田边回来,高宝德和郭遵二人,适才也敞亮地说道了一番,各自心中的重石落下不少。 高宝德心情显然不错,同高殷笑道:“阿兄,今日光顾我汤沐之邑,感觉如何?待晌午之时,宴请阿兄一番我田间风味。” 方才郭遵也同高宝德提到邑所吃食,高宝德也很想尝试一番。 第64章 真真假假 虽说在邺都动身前几日,还见到过郭遵,可高宝德毕竟在晋阳呆了不少日子,到长乐郡中的时日,就比郭遵晚些。 对邑中诸事,郭遵也就更了解。 适才严肃之语罢,他同高宝德闲聊说笑,讲到长乐邑中田家馐味。 虽比不上禁中珍馐佳肴,但却独有一番乡土风味。 高宝德这几世,都没食过正宗的田野味道。 她感到好奇,料想阿兄与阿弟,也定然会对此感到好奇。 正欲同他们言说今日晌午之膳,就见他们一行人行回。 高殷和高绍德无疑走在最前,正相互说笑。 见到高宝德望向他们,高绍德率先开口,远远就挥手唤道:“阿姊!” 他们三两步跨到高宝德跟前。 太原王喜滋滋地对高宝德说道:“阿姊的封邑可真是气派。田亩万顷,阿姊日后可就是一个富家阿婆了。” “你阿姊这般靓丽,怎么会成田间阿婆,胡闹锤你。” 高宝德闻此,也打趣太原王。 高殷并不帮衬,只在一旁哂笑。 待高殷和高绍德笑后,高宝德将郭遵指给他二人看,说道:“阿兄、阿弟,这是郭孝仲,阿耶为我任命的邑令。” “臣郭遵,郭孝仲,拜见皇太子殿下,太原王。” 郭遵顺势,向太子和太原王再次行礼问安。 “邑令不必多礼。今日本宫和太原王,只是陪伴长乐,不必关照本宫和太原大王。” 郭遵躬身道唯。 除了邑令与邑丞,其余邑中的官吏都揖礼告退。 贵人们,是由邑令侍奉,他们仅是长乐公主的邑吏,可不能打扰到禁中的贵人们。 已近晌午,郭遵吩咐邑中官吏替高宝德一行人准备午膳。 此时,由邑丞下去吩咐准备,邑令郭遵仍陪侍屋中。 “遵不知,殿下能不能食得惯冀北吃食。”郭遵边引三人进屋,边说道。 冬时田畴荒芜,资用却不乏匮。 邑中,高宝德等人入的厅堂,自然没有邺都禁中宫室华美,但也别有一番田园气息。 踏进屋前,高宝德瞅了瞅眼前的屋舍。 水磨群墙,白石台矶,桶瓦泥脊,敞门栏窗,皆是粗雕简单花样,并无朱粉涂饰。 屋前凿有一方池塘。 郭遵见高宝德看着小池,边言:“此方池沼,是年中为殿下新凿而成。” 因天气冷,池中浮着薄冰。 “良田美池,鸡犬相闻。长乐,信都真不愧是长乐郡之粮仓。”高殷在一旁赞叹道。 信都邑郊,高殷望着周边光秃秃的田垄以及欣长的翻车,抚须赞叹道。 “孝悌忠信之美,发於士大夫之间,而下至于田亩,朝夕从之,才是能终身不厌之事。” 高宝德闻高殷这番感慨,言道:“若有朝一日,阿兄不治国,就来信都邑寻吾罢。” 真真假假。 高殷开怀一笑:“若他日,你阿兄混不下去,肯定第一个就来投奔宝儿。” “绍儿也是。”高绍德一旁起哄。 郭遵闻言,只觉汗颜。 这些真的是大齐享国者一家人吗? 果然同为高氏,性子都这般虎。 郭遵心中有无数想法飘过,但终究没有表露于面上。 …… 三人闲聊,未等多久,就有邑吏奉上吃食。 “今晌食何物?”高绍德欣喜问道。 他确实腹中有些饥饿。边问,边用眼瞅来人手端之物。 “四时从用,无所不宜,唯牢丸乎。”郭遵笑道,拱手回禀太原王。 待邑中隶役将吃食分案摆好,三人才仔细瞧见案上何物。 灌肉牢丸。 郭遵向他三人说道:“冬日理应嚼肉,此牢丸中灌有盘兔旋炙、爊肉、貛儿、野狐、鶏脯、滴酥鱼脍之属,殿下、公主、大王可杂嚼之。” 想庖娘指螺红一缕,牢丸上纤痕犹凝。 “阿兄、阿弟想食笼上牢丸,还是汤中牢丸?”高宝德倒是有点懂了,问高殷和高绍德二人。 他们三人各自案上,有笼上牢丸,有汤中牢丸,还有羹。 粥香饧白杏花天,省对流莺坐绮筵。 北地不产稻米,长乐郡甚至乃至大齐,庶人之家,粥汤大多是以粟米或黍、菽熬制。 就连禁中和官宦之家,汤羹也默认是粟羹。当然若是想食南人的稻饭和稻粥,则需提前说之。 若是食笼蒸牢丸,配粟羹与蘸料正好。 单食汤中牢丸,有鲜美味足的肉糜汤,便无需嚼粥。 高宝德看明白后,就如此问高殷与高绍德二人。 “算了算了,是我狭隘,”高宝德一拍脑勺,说道,“又不是非彼及此,何不都尝尝。” 高殷颔首,率先拾起案上木匙,舀起一枚汤中牢丸入口。 自隶役入门,太原王早就等着高殷先尝。一见高殷已动,连忙也抓起案上食具,开嚼起来。 太原王高绍德则不怎么热衷于汤汤水水,他先着箸,去与蒸甗之上的牢丸相斗争。 “慢点食、慢点食!”高宝德化身老母亲,对高绍德说道。 “唔……当真美味,阿姊快食!”太原王猛赞案中之物。 高宝德浅笑,也开动起来。 这等吃食,不说牢丸,但是其中的山糜野物,在禁中是没有的。 高宝德的邑所,在信都之郊,背靠小山丘,侧倚小溪流,山间和河中不缺珍味。 食罢,三人都很满足。 方才三人用膳之时,高宝德就唤郭遵和邑丞也下去用午膳,不必在一旁侍奉他们。 此时殿中就他们亲兄弟妹三人。 高宝德侧枕屋中墙壁,懒懒地阖目歇息。 牢丸好吃,只是吃得确实有点累。 高殷见状问她道:“何不找间屋舍昼寝?” 高宝德抬眼摇头,她其实并不困倦,就是吃得过急,才有些累。 静默了片刻。 高殷见高宝德沉思状,便问道:“宝儿在忧心边郡战事?” 她摇头说道:“北国封冻,突厥暗弱,不宜施战,众人皆知。且有斛律羡在,倒是不忧。” “只是突地想到一事。” 高宝德也是忽然起疑,起身端坐。 “阿兄知不知,宇文泰北巡?” 高殷皱眉沉思。 “前日于晋阳之时,听晋阳官吏提及,晋阳军守备加严,似是要防备宇文泰假道伐虢。” 第65章 北巡与南归 前世深冬入春之时,宇文泰率军北巡。 今生同样如是。 可与高殷忧虑的不同,高宝德并不担心宇文泰此番北巡是为伐齐。 还不到时候。 高宝德向高殷提及此事,是联想到近日来威压边郡的燕都。 她记不清前世燕都如何,只是在上辈子的这个时候,宇文泰确实开始北巡。 与诸胡交好,以保北面边鄙无虞。 惮于诸胡戎马之强,且诸胡不通中原,宇文泰并不想先把精力率先耗尽在攘除诸胡之上。 他的隆中计,是亲北以攻东南。 对于北方的突厥、吐谷浑力求通好。对于处于其东的齐国、其南的梁国则采取不定的攻势。 宇文泰带着西魏,先后为自保图强,而与齐国争战。并乘梁朝内乱之机,侵占梁国控制下的荆雍与益州等地。 但又不能总两线作战,宇文泰还是把齐梁两国分出了个先后。 自然是先齐后梁。 为了全力对付东边的齐国,宇文泰对北边诸胡突厥与吐谷浑等,采取和亲政策。 因要亲诸胡,宇文泰北巡并不奇怪。 这次北巡,也算是宇文泰亲入诸胡,与之叫好。 说起来,宇文泰本也是鲜卑人,大家都是诸胡,可以一家亲。 在柔然还未被突厥覆灭之时,西魏建立后,宇文泰先是以宗室元翌之女,嫁柔然之主阿那瑰弟塔寒。后又劝西魏文帝元宝炬,纳阿那瑰之女郁久闾氏为皇后,以结好柔然。 对后起之秀突厥亦然。大统十一年,宇文泰派使者前往突厥,与突厥建立起联系。大统十七年,又把元氏的一个公主嫁给了建立突厥汗国的阿史那土门。 突厥可汗阿史那土门,燕都之父,显然要比柔然之主大气,眼光更长远。 在宇文泰厚礼之下,突厥经常派使者访问西魏,回赠礼物。 双方馈赠,都是各自所需。 就如大统十七年,突厥向西魏献军马五万匹,可是极大增强了西魏的军力。 也是在这几年,西魏实力猛涨。 原本高宝德未尝怀疑过宇文泰此次北巡目的。 可眼见燕都盘踞于大齐边郡,宇文泰又同时大张声势地北巡。 谁知道二人行事是否是串通好了的。 宇文泰到底是真的只是想再稳定下大后方,还是与燕都谋划咬大齐一块肉下来,高宝德这时就不能确定了。 或者说宇文邕与信都先前并未通过信儿,等宇文泰靠近北边,方巧得知信都兵压齐国边郡,又是否会生出分一杯羹的心思犹未可知。 至于宇文泰也同样是在此次北巡的归途中逝世的,这都是后话,暂且不重要。 说起来,宇文邕自十二岁入齐为质之日起,别了宇文泰,就再也没有见过自己的阿耶。 今年宇文泰就会病亡。 而宇文邕也能归国了。 可高宝德不知,这于宇文邕而言,究竟是悲是喜。 宇文邕是个冷清的人,高宝德一想到前世的种种,就觉得他就算历丧父之痛,应该也难过不了一时罢。 自己怎么就会敬慕上这样一个寡情之人呢? 君子失心,鲜不夭昏。 高宝德摇摇脑袋,将这些杂心思剔除脑后。 高殷想了许久,这才说道:“宇文泰若是真的图谋大齐北土,也无用。” “他一直盯着的肥肉可是我大齐的西边,西魏的东边。”高宝德也知晓。 若是费心劳力地同燕都一起自北面边郡伐齐,于宇文泰而言,只是出力不讨好。 平白壮大突厥的势力。 因而高宝德和高殷都知,宇文泰就算是伙同燕都作乱齐国,那宇文泰必然还会于西面设兵。 难怪晋阳方面会加大兵防。 想来,邺都高坐的高洋,也必然会有所决断。 高洋知兵,行起兵事来,倒要比斛律羡还要厉害。 高宝德又一次稳如老狗。 今生与前世,此时诸事尚没有发生什么太大的偏移,这些想来并不成问题。 “阿兄若是心忧国事,不如咱们择日就从信都归邺。”高宝德随意地说道。 高殷敛眉抿嘴,似乎是有点懊恼。 苦笑道:“本是陪你前来封邑,却不料阿耶国中确实有事,或许吾真当转道回禁中。” 无论高洋如何抉择,亲镇晋阳也罢,北上边郡也好,都是需要皇太子高殷坐镇朝中的。 若是太子迟迟不归,天子又在外面,岂非就差明说,是想让娄太后重新掌权? 那还了得。 高宝德连忙说道:“没错,阿兄又不能把我一人留于长乐郡中,那只能带我一同回邺城。” “到了封邑,至少也该知道自己的民众如何。” 今日,姑且就算是瞧过了邑中的官吏,和他们过了明眼。 明日再有一天,与邑户百姓庶民走走形式,就草草完事罢。 高宝德下决定:“那就后日一早动身罢。” 毫不犹疑。 高殷显然也愿意在此事上,依从着高宝德。但天下乱象,始作俑者绝非高态。 “善!” 高殷欣然同意。 因而在第二日,高宝德一早,就重新回到了邑中。 高宝德依齐律,面上十分欣喜地同邑中庶民打下照面。 虽然高宝德之后不会常来长乐郡中,但是信都邑也算是一个大邑。 她不与邑民相通,就不太妥当。 既然是高宝德邑中之民,各家各户之后的赋税,都是上缴给高宝德的。 就连三个月的徭役,邑民也是直接为高宝德出力的。 只是今年年冬,才将事权有信都县邸移交至高宝德邑中。她一时也没有吩咐众邑民服今冬劳役。 高宝德在与众邑民谈话之时,瞅见了不少昨日未见过的孩童面孔。 欣慰极了。 对于诸位公主而言,邑民之中有孩提的身影,那就说明自己的封邑能有后继之力。 高洋不来虚的,他年前为高宝德所选的邑民,果然实打实都是郡中富户。 孩童也多。 邑民们尽皆老实憨厚之辈,也没有什么新的鬼花样耍出。 高宝德稍作勉励了一番她的邑民,肯定了他们期年劳作。 如此就像是用肉糜灌注牢丸,邑民们很容易,就被高宝德坦诚饱满的言辞维护所打动。 第66章 高洋教子 翌日,随从们替高宝德等人收拾好行装,一行人登上了回邺都的车马。 自长乐郡径直回邺都,只需经相州,倒不必再至晋阳。 途中体量三人身体,舆车行得并不算快,一旬时间方至邺城。 半个余月里,高殷也无暇接见地方官吏,体察百姓民情,在各县只是短作停歇,便又上路。 高宝德和太原王二人,也只是安静待于车上,一路观山川美景,并不多事。 待到邺城,已是四月初六。 虽说是入了春,可甫一停马下车,高宝德还是瑟缩了一下肩头,车外寒风凛冽,稍觉刺骨。 三人入禁中之时,已是五更天。 今日虽非朝会之日,然高洋因些饷事,此时于太极殿中,与几位轮值的省臣核批札稿。 高洋一扫两汉五日一休沐前制,沿袭北朝旧例,令大齐朝上朝下开休旬假。 九日驰驱一日闲,便成如今常态。 高宝德等人闻此,先于偏殿各自歇息,以待后诏。 早有内官候在一旁,侍奉高宝德三人沐浴更衣。 微阖双目调息几顺,就有大监来领三人面见天子。 高洋谈不上勤政,可在有要事之时,还是分得清轻重缓急。 刚入五更天,天色还是略显黢黑。 太极殿正殿之内火烛通明。 待三人入殿,就见高洋裹了裹身上氅衣,打欠伸腰说道:“眠少爱欠伸,没料到今日你们归都,早知如此,今日吾绝非要将朝事搁置,在皇后昭信宫中与你等面聊一日。” “儿问阿耶安。”三人拜君父。 因高洋不喜虚礼,他们也就随着高洋的摆手顺势起身。 “阿耶可要好好休息,伏惟珍慑,保重龙体。” 高宝德可不像太子和太原王那般,在高洋面前拘着礼,她直接幽幽开口说道。 “好!好!吾听宝儿!听宝儿的!” 高洋挥手把殿中内侍呼退,于御座之上没个正形。 “待会儿就与你们同归禁中。” 本来三人拜会后天子,就理应同去禁中昭信宫拜见皇后。 高洋说他也同去。 情理之内,那倒是也未尝不可。 高宝德幽怨地望了眼上首的高洋,不再说话。 把接下来之事留给高殷。 高殷是皇太子,虽说此次离邺表面上就是陪同皇妹览邑。然身为储君,向君父言及此番于晋阳、于信都所闻也是其职。 因而高洋也知道,就看向他,等他言说。 高殷正色,敛衣起身,朝高洋拜道:“敢让皇父知道,在晋阳,臣见军方加备,又闻燕都据北,宇文泰北巡,不知可是要生事变。” 问了他迫切回邺,最想要知道的事情。 若情况险急,高洋必然是要亲出邺都。 无论是去晋阳坐镇,亦或是北上慑服燕都,都需要他皇太子暂守邺城。 高殷很严肃。 然高洋听过高殷之语,先是目中错愕,而后大笑。 “子殷就为此事归邺?” 高殷瞬时愣在原地,拱着的手木木然。 高洋先是捧腹大笑,然后似是意识到不能打击自己的储君,又言道:“子殷审时度势,有未雨绸缪之智,只是宇文泰北巡镇边、燕都虚晃一枪,未碍我大齐,又何须吾亲自出马?” “不急,你再想想。” 高洋考教高殷。 见高殷皱眉思索,高洋也不打断。 此时,又瞅了两眼旁边既不插话,也不觉得惊诧的高宝德,高洋并不觉得是她不懂,而是认为高宝德已经理解自己的想法。 摸摸鼻子,高洋感觉自己很是没面子。 没有向高宝德展现出威威皇父之风。 高绍德就是玩儿。 “可明白了?” 高洋对自己的储君,其实耐心并不大。 他见高殷已经缓过神来,面色沉静,就知是他已然想通。 高殷本身并不愚笨,于历代皇太子中,足可称聪慧夙成,宽厚仁智。 他微微上前,此时倒是也不像方才那般慌忙紧促。 “阿耶出难题给儿,儿有一解,只是不知阿耶能否满意。” 高洋颔首示意高殷继续说。 “正如阿耶所言,宇文泰此时正在北巡,是巡幸逆魏长安以北,至边郡,再至吐谷浑。” 吐谷浑在西魏西北,土地广袤,除都城在沙州外,还有四座大城,分设在清水川、赤水、浇河、吐屈真川等地。 吐谷浑东西三千里,南北千余里。 国土虽不及西魏或是大齐辽阔,当然也远不及突厥这一庞然大物。可吐谷浑对周边诸胡攻伐兼并,在塞外也能号称富强之国。 北魏未亡之时,吐谷浑曾臣属于北魏,受北魏拜官封爵,并向北魏朝贡。 自北魏分裂东西二魏,高洋又受东魏禅让,吐谷浑便不像臣服北魏元氏一般,臣服齐国。 可见自己在塞外壮大了,便不再管中原纷争了。 吐谷浑可汗姓慕容氏,名夸吕,居伏俟城,自青海西去十五里。 “儿料宇文泰此番北巡,是为交好吐谷浑的慕容夸吕。”高殷沉沉地说。 宇文泰结诸胡之好,以攻齐陈。 这是阳谋,高齐上下有识之士也能猜出个大概,说上个所以然。 宇文泰本就是鲜卑之族,虽说国内一力奉行汉化,可先天就与西北诸胡有亲切之感。 诸胡雄踞西北,宇文泰在西,与西北诸胡更有地理优势,就此来看,也不是在极东之地的高齐所能比拟的。 吐谷浑虽在塞外,可数代国主,也曾一度效仿中原王朝,设置百官机构,给邻国的公文像皇帝一样称“制”。 后代有宋一朝,宰相赵普在给太宗的折子中言道:“中国既安,群夷自服。是故夫欲攘外者,必先安内。” 可见当内外交困,面临重大统治危机时,历代统治者为应付危机、维护统治,常常以安内为中心,“安内”、“攘外”并举。 宇文泰虽然说不出攘外、安内这番话,可他也知要先安抚诸胡,再全力攻伐中原。 只有得了中原,就有威逼诸胡源源不断的后发之力。 子子孙孙无穷尽也,就算宇文泰不能平乱诸胡,可得了中原后,便能收天下之赋,得天下之才。 十年,百年,还愁诸胡不平? 第67章 宇文黑獭的野心 高殷能够看出,宇文泰此番北巡,是为交好吐谷浑的慕容夸吕。 听到高殷终于说道重点,高洋这才捋捋细胡,继续听着。 高殷面上闪过一丝苦涩,然后对高洋沉声说道:“此次归来,是儿的主意。” “是儿想的偏了,还望阿耶恕罪。” 高宝德在这时,才摇头张口,也不起身,就在席上施然朝高洋微微一俯。 “本就不是阿兄的过错,阿兄何须向阿耶认罪。” 高宝德朝高洋行礼,然咕噜眼球却朝着高殷。 “再说若是要追究,也该是吾向阿耶认罪,是吾在信都将阿兄引入狭境了。” 高洋给高殷时间,让他想想问题在哪。 高殷方才若无高洋指点,自己根本意识不到。 宇文泰北巡、燕都据边,之前在高宝德将自己的怀疑说与高殷一听之下,高殷横竖怎么想,他二人都必然有干系。 高洋让高殷细思,手上却敲案不停。 此处是太极殿侧殿,高洋寻常与群臣议事的场所。 他身后挂着的,是一张九州舆图。 高洋就是如此指点高殷的。 刚才,高殷皱眉苦思,可并非是低着头垂着眉。 高洋微微转头,看了眼头顶舆图,又一直敲案,似有深意地静静看着高殷,等他看出此间问题。 高殷方才的怀疑明显是有问题的。 只要他顺着高洋的视线抬头看,看这张舆图,就能明白问题所在。 更早之前,高宝德虽在信都邑将宇文泰和燕都二人联系在一起,可在路上,左思右想,也觉得不太现实。 但又见高殷庄肃的神情,便喃喃嘴,没有扰到高殷之思。 罢了,若是自己想得不对,宇文泰与燕都真的能搞到一起,岂非自己之罪过。 高殷毕竟没有前世所历,他的敏慧,还受着年岁的限制。之前能想到宇文泰与燕都的勾结已是不易。 而如今,高洋在指点他。 在教他,让他考虑的东西,更多些。 “阿耶让儿看舆图,儿才反应过来,宇文泰与燕都,相聚万里,就算彼此勾结,阿耶也能逐一攻之。” 问题就在舆图上。 吐谷浑于西魏西魏盘桓,突厥整一雄卧齐魏两国之北。 然燕都所据之地,是大齐边郡。 说得仔细些,是大齐东北方向的边郡。斛律羡早就把燕都所据的位点打探好,呈给了高洋。 高洋随即就在此殿的舆图之上,圈划好。 乍眼一看,吐谷浑距燕都此时的行在,万里有余。 春四月仍有寒意,于北地更是。 斛律羡近一月来,与燕都虚与委蛇,左右打拳,愣是把燕都拖在边郡,没有给一粒粮米。 燕都一直在消耗家底。 斛律羡上次来信禀告高洋,入春后燕都自退。 春季,是生机盎然、万物复苏的季节。于中原人尤其是南人而言,是播种的季节。 春播秋收,亘古不变的道理。 塞外诸胡游牧为生,倒是不用播种。但是,入了春,于塞外诸胡而言,也是个重要的日子。 如今刚刚进了春,突厥得畜养一批新的牧牛、牧羊。若是不畜养,他们全族饮西北风去? 常常劫掠齐魏两国边鄙,便是狼来了的旧市。再随意侵犯抢掠,两国必然早有防备。 而塞外其他诸胡,不是已被打趴,就是已经逃窜塞外以外更远处。他根本无法从边郡诸胡那里获得食物。 若不畜养,根本就没有肉物以继。 春季牧草鲜美,若是突厥春冬之时不替牧羊、牧牛交配繁殖,他们就要断了之后的肉类,难以为继了。 他们本就不会种地,若是再夜郎自大,不去畜牧,真得亡国灭种。 燕都若是真的敢此时就赌上国运,那也不会这一个月来,一直徘徊不前。 “宇文泰燕都相距万里,他们焉能勾结?” 高洋笑着看高殷,未说对,也不言错。 高殷心中抓挠,只留无辜的眼神看着高洋,等他解释。 高洋似是怒其不争地望了眼高殷,而后叉腹缓缓说道:“宇文泰是个厉害的人。” 闻此,高宝德也挑眉望着他。 “西魏南清江、汉,西举巴、蜀,北控沙漠,东据伊、瀍。尽皆是宇文泰之功。” 高洋感慨。 “他远没有你们想的如此简单。”高洋摇头苦笑,并不太像他平日里的暴虐性子。 他耐心地解释给太子、高宝德和太原王听。 “有时候,你们不要太把自己当做一回事儿。”高洋望着陷入沉思的高殷说道。 “宇文黑獭把我大齐当做劲敌不假,可吞灭大齐,仅是他宇文黑獭谋划中的一节。” 宇文泰,字黑獭。 高洋最为赞赏宇文泰的就是他的野心。 “宇文泰校德论功,绰有余裕。渚宫制胜,阖城孥戮;柔然归命,尽种诛夷。” 他有野心,敢想,还敢做。 “宇文黑獭据关中一隅之区,欲并天下,乃兴师以伐吾,前番不战而退,岂畏吾哉?” 高洋反问三人,但不待三人反应,很快就又说道,自己回答了自己。 “宇文黑獭自顾寡弱而心早寒也。” 高洋唤三人上前,一同看那舆图。 高洋知兵亦知地理,舆图上全都是他的朱红标注。 “南自雒、陕,西自平阳,北极幽、蓟,东渐青、兖,皆吾之有,众寡之形,相去远矣。” 宇文泰早年起家,家底没有高齐丰厚。 “早年梁氏方乱,宇文黑獭抑欲起而乘之以吞襄、郢。然北尚不支,黑獭势不足以南及。” 之后,宇文泰就反思了一下自己攻伐的漫无目的。 一会儿南打,一会儿北打,一会儿又东打。这明显不行。 他有野心,所以自带贪婪。 可无尽的贪婪,不能让自己得到中原。 高洋看得通透,宇文泰见左右逢源的打法不可,就想要逐一灭之。 结好诸胡,以攻齐梁。 “黑獭此番北巡……” 高洋提及重点,可却觉得说得话太多,有些口干。他慢吞吞端起案上热汤饮之入腹。 三人都屏住了一口气,静待后文。 “黑獭为攻伐中原,必会先建威出利以销夷狄盗贼之萌。” “诸胡不好糊弄,黑獭若是真想结好诸胡,除了他源源不断地结姻与外,还需要他绷紧了心神割下一块肉来,以喂饱诸胡。” 第68章 彼美人兮 “宇文黑獭北巡就是去割肉放血的。” 高洋一针见血。 殿内落针可闻。 宇文泰既然决定结好诸胡以攻中原,那他此时首要目标,就是结善诸胡。 哪来的闲工夫,管你齐国如何想的。 他巴不得你齐国畏惧他此番北巡,以为他北巡就是是为伐齐,齐国如临大敌,消耗齐国的军储和备战精气神。 因而宇文泰北巡的路线,甚至不怀好意地饶了齐魏边鄙一圈。 然这些都是假象。 宇文泰完全是为了结好诸胡。 不提已经与他眉来眼去的突厥,宇文泰此番只为结好吐谷浑。 高洋的层层引导,句句教诲,让三人豁然开朗。 “原来竟是这般。”高殷抚掌而笑,心中忧虑消减不少。 他本身性情宽厚,自己的颜面看的也不是那般的重。知道宇文泰并不像自己之前所料想的那般与燕都勾结,只为伐齐,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高殷不自怨自艾,他朝高洋露出不好意思的表情。 “儿受教了。” “罢了罢了,你是我儿,愚笨些吾也怨不得旁人。”高洋戏言。 “你们食过早膳没有?” 三人五更天已至邺都,应当是还未进食。 高洋大手一挥:“走,去你们母后宫中,同进膳食!” 太极殿虽也能食,但反正三人拜完他之后也要去昭信宫拜见皇后。 那就一块儿去昭信宫中吃好了。 四人前后乘撵,晃晃悠悠到了昭信宫。 晨时已过,掖庭诸嫔御早已请晚安离去。 皇后李祖娥接到消息,方才就一直在正宫门前候着四人。 一见三子,险些热泪盈眶。 “臣妾拜见陛下,问陛下躬安。” “朕躬安。” 李祖娥朝高洋草草行了一礼了事,然后把全部的精力都投给了自己的三个儿女身上。 尤其是她一直护在手心中的娇娇女高宝德。 “阿殷、宝儿、阿绍。” 李祖娥排着拉他们看个不停,似乎是自长乐郡回来,他们三个都变了个人一样。 “快些进屋罢,儿们都饿极了。”高洋怒极反笑,不顾他们四人,一脚先踏入殿中。 四人这才相视无奈,同进殿中。 李祖娥这一月以来,一直很担心出远门的三个子女。 她数次问高洋他们的讯息,以确保他们安好。 高洋虽说烦极了,可也每次都把最新的消息告诉李祖娥。 毕竟是关心子女的母亲。 待兄弟妹三人同高洋坐定,李祖娥张罗宫人们上膳。 南人喜食饭稻羹鱼,北人则喜食饼饮酪。 乳酪入口,玉液珠胶,雪腴霜腻,吹气胜兰。 北人所食皆有时,春宜用曼头,夏宜用薄壮,秋宜用起溲,冬宜用汤饼。 高宝德见自己案上的面食,是曼头。 今人一般将水煮、笼蒸、火烤、油炸的面食通通称之为饼。 三春之初,阴阳交际,寒气既消,温不至热,於时享宴,则曼头宜设。 李祖娥吃不惯诸胡的酪、***,然高洋和高绍德父子二人都很是喜吃胡食。 他们父子二人案头的早膳,是牛臑燔炙、曼头与酪浆。 曼头煠漉出黄玉,牛臑燔炙成金牼。 这就与高宝德、李祖娥和高殷吃的不一样了。 他们三人则更爱汉食。 用膳不语,五人食毕,又陪皇后李祖娥闲聊片刻,高洋有事先行。 厥后,考虑到车马劳顿,李祖娥让包括高宝德在内的四人,离开昭信宫,各归各宫,歇息养神。 高宝德回到昭阳殿,沐浴更衣后,并不觉得困倦。 月余未见宇文邕,高宝德独坐殿中,甚是想念。 于是乎,她又摒离众人,只带着婢姚,去往宇文邕殿中。 上次前来,还是深冬。 如今殿外已然有初春之感。 殿外一角处,有金梅怒放。 那金灿灿的一抹黄色,尽收入高宝德的眼底。 细嗅,很香。 高宝德都有些想重操旧业,捣花制香了。 走到门外,就见何泉手捧书简,出来晒书。 高宝德咬文嚼字,说道:“此日阳正好,惟晒殿中书。” 何泉见来人是许久未到此的高宝德,连忙放下手上的书册,赶紧将手置于袖间摩挲干净,而后朝高宝德说道:“宝小娘子许久未见!我家主子甚是想念。” 高宝德被他逗笑,也做戏言接话道:“春风拂来,想念之味。” 何泉憨憨地不再说话,也不管地上摊折在一块儿的书简,转头就一心把高宝德领入殿中。 新从禁中分来侍奉宇文邕的婢子们见状,都感觉有些纳闷。 这人是谁? 竟然与公子如此稔熟? 不必通报就能入殿。 想来关系匪浅。 宇文邕虽为质子,但呆在齐宫禁中,仍然是一殿之主。 容不得婢子置喙。 “宝儿问郡公春安!” 高宝德如燕莺般婉转的声音,自殿门口处传进,宇文邕闻此熟悉之语,一瞬之间还不能反应过来。 待回过神,高宝德已迈进殿中。 高宝德许久未见宇文邕,宇文邕自然也是月余没有见过离邺的高宝德。 殿外的柳梢露出嫩芽,宇文邕早见入春之景。可今日,方始闻鸟雀的啼鸣之声。 高宝德清脆的声音,让宇文邕沁入肺腑。 “邕许久未见过小娘子了。”宇文邕放低语气,朝高宝德说。 “还以为小娘子……” “还以为我怎么了?”高宝德笑嘻嘻地问他。 “小娘子猜。” “我猜不出。” “那邕也就不说了。”宇文邕摇头浅笑,耍无赖道。 “郡公惯会欺负人!” 他今日头戴笼冠,鹤氅内着宽博衫子,正盘腿坐于花毯之上。 今日的宇文邕,似乎与旬月之前的宇文邕不同。 比之月前,似乎多了些放荡不羁与真诚挚热。 案上无书,不知方才宇文邕坐着在做何事。 高宝德好奇,凑近宇文邕跟前问道:“今日和风丽日,春光甚好,郡公方才,伏案作甚?” “再猜猜看。” “郡公今日好是奇怪,让我猜这猜那。” 宇文邕只笑不语。 “郡公案上无物,不在看书,也不像是在发呆愣神。”高宝德自顾自分析道。 抬头一看窗外的透亮,欢快地问:“郡公方才是在赏春日美景?” “日出杲兮,彼美人兮。” 第69章 象戏 高宝德的前番推想,被宇文邕一言打断。 但她也是一个妙人。 …… “郡公方才,莫不是在与我吟诵情曲?”高宝德以调侃的语气,不怀好意地说道。 山有榛,隰有苓。 云谁之思?彼美人兮。 美人兮美人,不知为暮雨兮为朝云。 高宝德方才自殿外走进,万道金光照在身上,仿似九天玄女下凡一般,美艳极了。 到底是在观览春景,还是在观赏春景当中的美人,只有宇文邕自己知道了。 他自然不会回答高宝德,虽然这首情曲于他二人的意味,宇文邕也不太通。 因为宇文邕其实也不知道,自己方才见到高宝德后,口中突然吟出的“日出杲兮,彼美人兮”,究竟是否情难自已。 …… “宝小娘子如盈盈仙子,果然聪慧动人。”宇文邕见自己定然是说不过她高宝德,于是就任由性子,随口胡来。 “彼其之子,美如玉。美如玉,殊异乎公族,”高宝德回敬宇文邕,对他说道,“郡公只言宝儿美,却私揣着自己的如玉美貌。” “那怎能行。” “邕不敢。” 宇文邕确实并不善于谈情说笑,高宝德只堪堪几语,就令宇文邕憋笑摆手。 高宝德鬓若刀裁,眉如墨画,面如桃瓣,目若秋波。 此时正盯着宇文邕,以眉目传情。 她丝毫不放过宇文邕,傲然挺身,宛若仙子,乐呵呵地给她临时加练一个项目,可以让说道:“羔裘如濡,洵直且侯。彼其之子,舍命不渝。” “郡公充耳琇莹,会弁如星,您这般妙人,他日于长安,究竟不知,会令多少姑娘家,争先恐后地想要做您的娇妻美妾。”高宝德酸酸的。 宇文邕闻高宝德详尽之瞎扯,然只入耳了三字。 关键之词。 “于长安?” 宇文邕苦笑。 “郡公期年间,定然能平安回归长安。” “宝儿小娘子何以能知,邕能归长安?”宇文邕微微摇头,他自己都不相信,自己这些年就能回长安了。 可能会在邺城蹉跎半生,或是干脆命绝于此。 “我信郡公。” “我还信天佑郡公。” 高宝德明丽地朝宇文邕吐露所思,殿中气氛旖旎,让高宝德于殿中坐着有些气短。 高宝德起身,三两步之间,在宇文邕的注视之下,先走到窗牖边上,大口大口呼吸了几口新鲜空气。 活过来了。 高宝德清醒的是不会觉得,她可从来都不是一个大公无私之人。 一想到宇文邕日后嫔御列侧,贤妻在旁,她就愤懑。 “跳丸剑之挥霍,走索上而相逢。月余没有见到小娘子,还以为小娘子不会再来邕这里了。”宇文邕说道。 “必然不可能。”高宝德自信一笑。 “郡公若是不厌弃,我便年年岁岁都来见郡公。” 她会轻易放弃? “我在省中闲游之时,曾听大父与诸位老大人,在省中所讨论……” “期年之内,宇文氏必然称帝。到时候,郡公不久可以回家了吗?”高宝德说到此,似是有些闷闷不乐。 宇文邕听闻此言,面上惊奇之色,较之以往少了不少。 他垂眉暗想道:“确实只需静待父兄称帝,自己回去的希望就骤然变大。” 将这消息传讯他人,比如同样入齐为质的南面梁国宗室上黄侯萧晔之子,萧悫,就于天保中入北齐。 萧悫当年入齐,是因萧梁内乱,加之外贼。 萧梁必然是要亡国的。 上黄侯萧晔之子萧悫,说是入齐为质,其实更像是北上避祸。 如今中原塞外战火同时燃起,哪里都是一个可能爆炸的炸药桶。 围魏晋以来,众世族子弟都是分遣南下。 而近两百年以来,敢于北上避乱的,却只有梁国上黄侯萧晔之子萧悫。 高洋可惜得看着南地发生的祸乱,心中正遗憾自己此时不得全力攻伐南朝。 他和宇文泰大致策略想同。 若二人不率先决战,就南下平梁的话,风险太大,毕竟一朝南下,就收不回来了。 要随时但心中着西魏在一旁疯狂吃桃。 自己最后可是要陪宇文邕归长安,再往后,高宝德甚至发了疯病了,想做最后陪伴在宇文邕身旁之人。 或许自己囿于身份,和情爱,之后的种种可能并不会实现,但却着实能激励到仍然扑街的小菜比。 高宝德能忍,宇文邕……更能忍。 宇文邕并不会让自己做。 “郡公方才是在与自己下棋?” 高宝德移了移身位,换角度才瞥见宇文邕案上并非无一物,而是有些奇奇怪怪的小棋子。 …… “殿下这般棋局,各色棋子倒是我未尝见过的。” “这是何棋?” 高宝德其实,隐隐约约只能把其中的棋案看个大概,并没有看出个所以然。 上个世纪,果真没见过这等棋子牌局。 “可曾听闻七国象戏?” 七国象戏”有“将”各一枚,分署战国时七国:秦、楚、齐、燕、韩、赵、魏。只是在中央多了“周”天子。 七国象戏棋子各方各持有不同的颜色: 秦为白子、楚为红子、韩持丹青色、齐持蓝子、魏占绿子、赵执紫子、燕执黑子。加上周,共计百二十个。 前几年一起,封禁之书尚存,以他们的身份,若是想要找到这些,不少人都得丧命半条。 “我在家中,只与阿耶、阿兄摆弄过四维棋。”高宝德摇头。 不论是五霸象戏,还是七国象戏,她通通都没有听说过。 高宝德琴棋皆善,所说的就是四维棋,高宝德寄记得一直乱世,就难能可贵,雷打不动地过天下太平,只是却从来没听说过这象戏。 “象戏是何物?如何攻伐退守?”高宝德好奇地问道。 “看着倒是与当时齐国争雄之日。” 大都博弈皆戏剧,象戏翻能学用兵。车马尚存周战法,偏裨兼备汉官名。 中军八面将军重,河外尖斜步卒轻。却凭纹楸聊自笑,雄如刘项亦闲争。 “我想只有想,开始在小区内扫码进车。这象戏,当是郡公自创的罢。” “其中技法谋略,确实堪比战国七雄,勾心斗角,谋划天下。” 第70章 非常之花 “不知邕可否,邀宝儿小娘子与邕手谈一局。”宇文邕邀约。 高宝德明白过来象戏如何下之后,欣然同意。 她笑盈盈地点头说道:“能与郡公手博一盘,宝儿私心踊跃,不胜拚舞。” 自高宝德离邺,二人虽说已经月余没有再相见,可高宝德稔熟地坐到宇文邕对面的花毯上,就像是久别重逢的老友。 一切尽在不言中。 高宝德执子,见宇文邕淡然地看向自己,不觉身子微微前倾,小声偷偷道:“郡公一会儿,可不要下死手,当让我一让。” 透过窗纸,春光斜射照入殿内。 高宝德抬手轻轻掩面,似为遮光,实是遮掩面上笑意。 闻高宝德无赖之语,宇文邕摩挲手上棋子,一脸茫然。 高宝德心内略作思忖,玉葱投放下首枚棋子。 宇文邕以指叩案,随即也接上一子。 二人你来我往,将此局象戏,下得如同重现战国诸侯相争之勇。 后来,高宝德负隅顽抗,也只是垂死挣扎。 宇文邕对她毫不手软,痛下狠手,最终破灭她国的大将。 又二三轮过后,高宝德弃械投降。 连连摆手道:“我这一辈子,估计都赢不了郡公之棋了。” 宇文邕也只说,是自己只是熟悉之故。 他认为,高宝德很聪颖,初次接触象戏,就能有如此表现。 “玩乐罢了。” “郡公能想出象戏这等博弈之棋,想来六博、格五也玩得极好。” “只是此处没有四维棋,若是有,下次与郡公同博四维。” 高宝德早就看出,二人案前这副象戏棋子,是宇文邕用桐木自刻而来。 用的大概是深秋殿外梧桐落下的树桠。 “郡公手真巧。”高宝德载笑载言。 “平时宝儿不来殿中,郡公便是一人执七国?” 象戏分二国至七国均可,方才宇文邕和高宝德二人所博,就是执满七国。 韩、赵、魏、楚、燕、齐、秦。 宇文邕执韩、魏、秦,高宝德持赵、楚、燕、齐。 不管怎么下,方才几下,最后都是被宇文邕吊着打。 现在高宝德好奇的是,若是她不在,宇文邕是自己执掌七国,按时局推演? 宇文邕没有让高宝德感到意外。 他微微颔首,目中含笑。 “果真如此!”高宝德抚掌,她就觉得宇文邕是个奇人。 “郡公若生于先秦,定然也精习合纵连横之妙术。郡公之才,不下张子与苏子。” “待我回去修炼几日,再与郡公相博象戏。” 高宝德坐久有些麻,从花毯上缓缓站起,朝宇文邕说道。 “小娘子若生于先秦,定然也是叱咤风云的人物。”宇文邕见高宝德似乎生起了斗志,也顺着高宝德的话说道。 见高宝德起身有些踉跄,宇文邕伸手相扶。 “郡公这般搀扶我,旁人瞧见,都要以为我是朝郡公投怀送抱了。”高宝德摇头说无碍。 这几日的车马不停,现在才感觉出有些许疲乏。 反观宇文邕,深冬之时的身子确实是反反复复,但入了春,期月的将养,宇文邕的面色到时好看不少。 这一个多月以来,因有祖珽这一尚药典御的侍奉、调理,加之宇文邕毕竟年轻,身子才有了不少起色。 共处的这些许时候,高宝德一直观察,宇文邕的身体肉眼可见的还不错。 她想,这大概真得多谢看上去并不着调的祖珽了。 今天宇文邕也没有冬日的微咳不止了。 “初春早晚还是有些泛凉,郡公还是应该当心身子。”高宝德一本正经。 “多谢宝小娘子的关切。” 抬眼看窗外,高宝德只见殿外春意盎然,花簇锦攒,一派生机勃勃之景象。 宇文邕这里相较于禁中而言,很是偏僻,可也有春日这般美景。 “出去走走?”高宝德眼里泛光。 “邕自然是谨遵医官女侍中之嘱。” …… 与宇文邕呆在一起的时候,高宝德感觉很放松。 真的就像是与期年老友一般,身心不疲。 一边闻撷苑中之花,一边听鸟雀啼鸣,高宝德心情甚好。 见高宝德这般放松肆意,宇文邕也不禁松了久久处于半幽禁状态的心神。 “那边是何花?”宇文邕望着不远处的矮苑问她道。 难得见宇文邕出言问齐宫之物。 听到是花,高宝德更是稀奇,美目顺宇文邕视线瞧去。 矮苑里,有一片花圃。 恰一阵清风吹来,不及高宝德看清,便有阵阵花香扑鼻而至,令人只觉心悦神怡。 “好香!” “过去看看!” 高宝德自然地拉起宇文邕的宽袖,然后向前走去。 待行至矮苑花圃跟前,二人驻足垂头观望。 只见花圃之中的花骨朵迎风峭立,花姿明媚动人,楚楚有致,花开似锦,果不同于平日里所见之花。沁脾之香引来早春的蜂蝶于此间乱舞,二人皆觉此花甚美且不俗。 “这应该是蜀棠。” “蜀中进献的粉紫海棠。” 高宝德认识,在前岁腊月之时,有次宫中作宴,高洋令人将其拿出,赏赐给高宝德把玩的。 说是此花乃为朝贡之物,当时其花未开时,花蕾红艳,似胭脂点点。 高宝德把玩几日,见她久久不开花,就有些腻歪,命人将它移栽别处。 当时闻人言之,蜀棠开后则渐变粉红,有如晓天明霞。 她还不信。 如今见曾年的海棠,竟然被宫人们移栽此处,不由得感慨命运作人。 因周边有花骨朵仍未绽开,又有花蕊如金粟蕊,中有须三如紫丝;其香清酷,不兰不麝。 正如当年高洋所描述的一般。 稍作对照,发现并无不同。 当年蜀中冒远而来进献之物,高洋又大气全都给了高宝德。 于是她就知晓,这方花圃中的粉紫海棠,大概就是当年自己殿里,不知哪个小婢子栽种于此的了。 猩红鹦绿极天巧,叠萼重跗眩朝日。 宇文邕也曾听闻蜀中的粉紫海棠,微微颔首,笑道:“此花赏心悦目,叫人陶醉其中,非平常之花可与之相媲美。” “此花形状如梨,大若樱桃,听人讲说,至秋熟可食,其味甘而微酸,拌些甜酱,好吃至极。“高宝德如是说道。 第71章 赠之以蜀棠 粉紫海棠,在这片矮苑花囿之中,已成一片花海。 “齐宫竟会于此种一片蜀棠,倒是稀奇。”宇文邕说道。 毕竟此处方圆较为偏僻,附近并无妃嫔居住。 能在此种下这等奇珍异花之人,定然不会是普通宫人。 岷蜀千里地,海棠花独妍。 蜀棠品类极高,她那殿中的宫人,怕也是个爱花惜花之人。 高宝德似是知他疑惑,半真半假笑言道:“此处花海,是前年,长乐公主殿中女官在此种下的。” “她曾侍于中侍中省,我正唤她阿姑,与她相熟。” 高宝德撒了一口好慌。 “原是如此。” 宇文邕颔首垂眉,倒是没有怀疑她会扯谎。 只是此次并非第一次听闻长乐公主之名,不由得心里又是一愣。 之前祖珽、高宝德反反复复,都提到这位长乐公主。 宇文邕曾多次从他们嘴中,听闻长乐公主之名姓。 他又挑了挑眉,缄默不语。 自出殿外,二人缓步并行,许久方才至此矮苑。 禁中之大,高宝德对这里并没有甚么印象。 她没有来过这里。 就不知道是哪个小妮子,把那蜀棠移种到这里来了。 虽然有些错愕,然高宝德心中暗自窃喜。 还得多亏她这一栽,让她与宇文邕能找到闲趣暇聊之事。 沉浸在自己内心戏之中的高宝德,未见宇文邕望着她看了须臾。 “牡丹雍容华贵,为花中之王。” “然其终究娇气。” “邺城冬日严寒,初春里仍有寒凉之感。能于此时怒绽之花,唯有蜀棠。较之牡丹,蜀棠则花姿潇洒,更是傲然华美。” “郡公更喜蜀棠?” “然也。” 言罢,宇文邕便近前,撷取一朵似玛瑙般红艳的蜀棠,将之亲手簪于高宝德发髻之上。 恰巧,她来之时,戴着的是一双花朵样式的掩鬓。 就是上次与宇文邕同游邺中,宇文邕为她所挑。 宇文邕就是把蜀棠,插于其中一只掩鬓之旁。 此时看着,蜀棠色艳如火,掩鬓金光熠熠。 蜀棠与掩鬓交相辉映,让高宝德看上去丽艳动人。 在戴上去后,宇文邕正欲顺势把手缩回袖中。 这时,他的手微微触及高宝德的额间,让二人同时一愣。 高宝德望着宇文邕,宇文邕也看着高宝德。 岁月静好,不过如是。 “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芍药。”宇文邕定定地看着高宝德,又定定地说着。 “牡丹为花王,芍药为花相。郡公不赠我牡丹、芍药,反而赠之以蜀棠。” 高宝德面有羞怯,却强说辞。 “这又是何意?” 宇文邕先是沉眸反问她道:“娘子头戴邕所选之钗,又为何意?” 而后似乎又觉得,自己方才声色有些严厉,便软了语气,对高宝德说:“棠与堂同,愿娘子玉堂富贵。且邕认为,蜀棠与娘子性子正相配,艳花赠美人,再别无他意。” “艳花赠美人,姑且就认为,郡公是在夸我艳美了。” 宇文邕喃喃。 高宝德神色一暗,然后正色回答道:“棠确与堂同,然此却并非玉堂富贵之意。” 她耐人寻味一抿嘴,带有侵略性的眼神望向宇文邕,继续道:“堂,殿也。郡公之殿,家也。” “郡公赠之于棠,是在邀之于殿。” “郡公是想让宝儿侍之于殿,还是愿我伴之于旁?” …… 看着高宝德,宇文邕先是张嘴,却发现自己说不出甚所以然。 久久不言。 高宝德见此,眼中的火光渐渐熄灭了。 宇文邕不知为何心中一慌,情难自已地快速开口说道:“自然是欲与娘子长伴。” 见高宝德面色渐缓,宇文邕莫名心底松了一口气。 “那便与郡公长伴。” 高宝德一字一句。 长伴此生。 用尽了自己一生的气力,耗尽了自己一生的心血,得到了自己一生的确幸。 不亏的。 …… 不过这次,可要说话算数。 “宝儿自小便在宫闱之中长大,”高宝德静静地说,“也知道,郡公日后回了长安,最终也是要入主宣室的。” 高宝德垂眉。 乘龙从蜺,徵诣北阙,乃见宣室,拜守东城。 宣室,乃未央前殿,是汉时天子所居正殿。 宇文邕正欲反驳,高宝德却没有让他开口,自己接着说道:“日后陛下回了长安,能在陛下身旁,做一小宫人,时时望着陛下,陛下抬头也能瞧见我,有事吩咐宝儿,只叫出宝儿的名姓,我便心满意足了。” “知道郡公的趣志,宝儿日后,定然天天到陛下面前山呼万岁。” “他日陛下有了嫔御在侧,可不能嫌我厌烦。” “谨慎胡言!”宇文邕扯住高宝德的衣袖,一手甚至捂上了高宝德的莺唇。 低眉敛翠不胜春,娇转莺唇红半吐。 虽是堵住了高宝德的言语,可遮不住高宝德逐渐张扬的笑容。 她心中可是舒畅极了。 自此世睁眼以来,她就没有这样开心过。 在宇文邕意识到自己做了何时之后,他顿时愣于原地。 岂敢再直视高宝德,突地又急忙忙转身垂首而立。 “……是邕冒犯了。” 宇文邕背朝高宝德,低声说道。 他的声音有些异样。 高宝德摇摇头,也不管宇文邕看不看得见。 若不是宇文邕反应太快,早早放下了手,她方才嘴中有一番动作。 半是遗憾,半是其他,高宝德轻叹一口气,美目流转,朝宇文邕说道:“郡公可是这时就喜新厌旧了?” 仗着与宇文邕日渐相鼠,她愈发得放肆。 今日一早相见时,高宝德便觉宇文邕眼神不对。若是再照今晨在殿中那般发展,高宝德觉得自己迟早成为宇文邕的知己。 那不行。 因而,高宝德从与他博弈象戏开始,然后到走出殿门,至此地,只是想给二人加一把火。 照话本子上所讲,两人一起走走,说不定有何奇遇。 老天可真有眼,这片蜀棠可真给力,高宝德如是想。 她回去,一定好好嘉奖,那个将她的蜀棠移栽至此的那个宫人。 当然,她也知道过犹不及,见宇文邕已是强弩之末,只能稍作松弛。 第72章 冠吾姓氏 强弩之极,矢不能穿鲁缟;冲风之末,力不能漂鸿毛。 这道理她还是懂的。 万事都讲究个过犹不及。 高宝德早就不是金殿里不知人间的娇娇儿,她心中盛的,也不过仅是对前世宫宴上俊朗少年的思慕。 而今时过境迁,转身见宇文邕的风发意气,又与旧年里的光影重叠。 她是钦慕他的。 那她一直以来的坚守,就不亏。 但得妖娆能举动,取回长乐侍君王。 …… 二人经矮苑花圃往前走,不时对笑谈天。 高宝德询宇文邕道:“吾从未去往过长安城,不知其地较之邺城如何?” 宇文邕笑言:“长安城之巨,天下无二城可及。不说如今之邺城,便是魏晋之洛阳亦不能比。” “五宫、十二城门,皆于城内设之,郭城之内又布以一百六十闾里。八街九陌,东西九市,自是繁华至极。” 高宝德闻言,心热难耐,于是侧脸对宇文邕说道:“郡公果真识见宏远。” “待跟郡公回了长安,郡公可要携我好好一游,让宝儿瞧瞧郡公所言之繁华之地。” 宇文邕颔首应着,却是不经意地轻轻勾起了唇角,露出了一抹温暖的笑意。 “宝儿姓什么?” 倏的,高宝德身心俱颤。 为何问这? 她的心底一紧,手心瞬时便暴出汗来。 然理性犹在,高宝德只能努力让自己霁颜依旧,和声说道:“宫中不能称姓。宝儿一家没入禁中之后就无姓了,宝儿也不知原姓氏为何。” “后来承蒙陛下对大父的厚爱,赐了大父皇姓高。” “那可能宝儿也是随大父姓高罢,尚未起名、字,只是亲近之人和贵人们都唤我宝儿。” “汉人重礼,尊卑有序。”宇文邕闻此微瞠,笑她言辞。 “既然齐皇赐你大父高氏,那便是赐予你大父一人。” 片刻之后,宇文邕摇摇头,忍住笑。 “你一个小娘子,怎么也能同随大父姓皇室高氏。” 高宝德见糊弄过去,然后道:“我也不懂……” 她略略停顿,复又心内一横,说:“不如让宝儿跟着郡公姓如何?” “郡公赐宝儿一姓。” “若非身份困囿,我都想嫁与郡公了。” 宇文邕先是一愣,神色微滞,而后才言道:“冠吾姓氏?” 嗓音低醇,夹着笑意。 这声笑声让温盈耳廓酥麻,迷失在其中。 高宝德被他温醇之音撩拨得心跳加速,眼睑不自控的忽闪了几下。 “有何不可?” 眸间一闪,宇文邕沉言:“宝儿这般不乖。” “等你再大一些,就能知道为何不可了。”宇文邕神色一紧,他并不想正面回答高宝德这个问题。 他不知心底一想到此,就心慌得透不过气。 垂眸耐着性子与高宝德言:“生冠吾姓氏,那死,便也只能葬吾棺中了。” 宇文邕顾左右而言他。 他觉得高宝德年纪小,不想让她陷于此事,便转移了话题,说道:“宝儿一直说,觉得我期年就能回长安。” 高宝德垂眉,没让宇文邕瞧见自己微红的双眼。心中暗暗感叹。 生,留于他身畔;死,葬于他棺中。 ……吗? 高宝德想,她的名前,也只想冠他的姓氏。 宇文氏,宝德。 她一定可以。 高宝德想法虽然很多,可也只是一个弹指之间,就接上了宇文邕的话语。 “对。”她闷闷道。 他很确定最迟今年下半年,宇文邕就能归国。 因为若是不出意外,宇文泰会在今年十月乙亥之日薨逝。 宇文泰一旦辞世,接下来就是他的嫡子宇文觉上位。 宇文邕失去了价值,能约束下宇文泰,可掣肘不了他登基在望的嫡三兄宇文觉。 周代西魏。 之后齐国若想继续维持与西边这个庞然大物的暂时邦好,定然会把宇文邕送还长安。 这其中还不包括齐国自己的龌龊心思。 “到时候,我定然也会想办法,和郡公一同去长安。”高宝德的眼睛又亮了起来。 “郡公只要到时候不拒绝宝儿就行。” 宇文邕缓缓摇头。 他说不上自己对这小娘子什么情感,但一见到她,听她所言,便不会忍心拒绝。 “后日狩猎,我知郡公必然是要走上一遭的。” 确实,天子行猎,为政意义非常。 高宝德又开启姨母模式:“天子行猎,一是要示己得天赐力之勇武。” “二是要为大齐挑选有冲阵之能的军官。” 高宝德望着宇文邕,柔声说道:“郡公非齐国天子之臣仆,可不必像其他人一般君前试艺。” 明日君臣动身,后日邺郊行猎。 每年春时,都有这一遭。 高宝德没有印象,之前宇文邕是如何对待此事的。 可他作为敌国质子,有怎能不受欺凌。 所说宇文邕的性子,不至于开罪谁人,招惹到谋害残杀。 可远不敌这世上,真有恶人喜欢欺人。 高宝德是嫡长公主,虽说明日她必然也会同行,可是自己与宇文邕身份使然,定然舆马相距甚远。 自长乐郡归宫后,高宝德就庆幸自己赶在春狩之前至邺,能与宇文邕一同参加此次天子行猎之仪。 “小娘子身为医者,难道不会同去邺郊?”宇文邕浅笑,“若是同行之中有贵人受伤,该当如何?” 高宝德鬼灵精怪,美目流转,瞅着宇文邕,玩笑道:“那到时,臣就贴身侍奉郡公一人可行?” 没料到高宝德这般言辞,宇文邕捧腹忍笑。 “若是能得娘子照看,邕荣幸之极。” 春天的老天爷,就如同长了副猫儿脸。 这鬼天气,说变就变。 似乎再有几刻钟,就要落雨。 高宝德可不想浑身湿透着回去,更不愿宇文邕沾了雨惹上风寒。 “咱们快快归殿罢。” 高宝德话音刚落,就听天间一声轰隆。 阵阵雷声,带着条条闪电。 “春雨绵绵,该是润物无声。怎的这雷声这般大。”高宝德不悦。 “小娘子怕雷?” 宇文邕脸上倒是不见肃色,只如寻常一般,与高宝德说笑。 高宝德听见宇文邕淳淳之音,心底方才生起的一丝丝慌乱,也不见了踪影。 “自然不怕!” 第73章 天子行猎 春雨润如酥,可来得猛,去也的快。 待二人原路返回,刚进到宇文邕的殿中时,春雨猛然砸落下来。 “险些被淋成只落汤之雉。” 侍奉于殿上的宫人,连忙上前将窗牖合拢。 天色有些暗淡,高宝德掌灯。 “看来,一时半刻,我可不能脱身了。”高宝德笑容可掬。 宇文邕挑眉:“那邕就宽仁大度一次,留小娘子一顿午膳。” “那宝儿岂非要感谢郡公的厚爱?”高宝德边怪笑,便接过宫婢递来的热汤。 虽说没有淋雨,可方才风起宫槐,还是饮些热汤驱驱寒。 高宝德微抿一口,看宇文邕大口灌下。 “郡公饮汤,倒是与喝药不同。” “何必嘲笑我?”宇文邕失笑。 “来,手谈一局。总有一日,能胜郡公。” “今日让你大败而归。” “郡公竟然不懂得怜香惜玉?”高宝德佯作幽怨地眼瞅着宇文邕。 …… 春雨溟蒙,春云叆叇。 果然春雨去得也快。 待高宝德午食完毕,忽见杲日当空,天不能遮。 “这般快,就放晴了。”高宝德感慨。 “真是遗憾,那我现在就得回去了,再久了,说不定就会有人来寻。” 高宝德无奈自语,别了宇文邕后,回到昭阳殿。 昭阳殿排水甚好,或者说是这雨实在是离谱。 等到高宝德一进殿,仔细一看,哪能瞧得见雨来的痕迹,分明什么都看不出。 阵阵春风,阳光四溟。 下晌,高宝德看了看书册,为明天的出行稍作休整歇息。 毕竟几日以前,高宝德舆马几未停歇,幸亏她年轻,歇息个半日捎带一晚上,也差不多了。 她歇息之时,并无要事发生。 …… 翌日,将至寅正初刻,便有宫人入了殿来唤高宝德起身。 高宝德被唤醒,睡眼朦胧,一想到今日要出邺郊行猎,倏忽一激灵。 睡意顿无。 高宝德一边下榻,一边对服侍更衣之宫人说道:“待会儿的牛头旃檀香,少给我抹些。” 婢好在一旁笑她:“诺!早知殿下不喜,咱们就算是大仪之时,也甚是少用。” 高齐信佛,牛头旃檀香是佛祖圣地所产。 也是此番行猎之仪,照例所熏之香。 可它味道很是浓重,这种异香,不为高宝德所喜。 宫人们将碾碎的细盐、甘松、馢香、熟蜜所制之膏糊,盛放至玉碟之中。 与热汤一并呈上,以供含漱。 高宝德拾起木梳齿,晨嚼齿木,复又口含热汤以漱之。 “殿下齿如瓠犀,无人能比。”婢好见此,怒赞高宝德。 “就你话最多。”高宝德睥睨瞥了眼一旁侍立的婢好,说道。 “殿下貌美,怎得还不允许奴婢夸奖不成?” 婢姚才不怕高宝德的微瞪。 …… 更衣后,高宝德登上了为自己准备的车舆。 她虽说此次行猎并不会真的与宗亲臣僚一起上马弯弓,可是她贵为嫡长公主,按身份也还是行在前列。 高宝德来时,刚见太原王高绍德。 高宝德蔫蔫,太原王则是肉眼可见,比她兴奋。 “阿姊!”太原王低声唤高宝德。 “风有些大,快些上车罢。”高宝德上前抚着他的发髻,柔声说道。 她其实是想早点上车补补觉,养养神。 虽说到了邺郊,也不用她亲自上马追逐猎物,可高宝德想着还得看顾点,可能会受到欺辱或是他伤的宇文邕。 毕竟,虽有医匠同行,但那也是给皇室高官子弟准备的。 宇文邕在大齐,只是区区质子。 让他一同参与狩猎之仪,是为了向他国彰显自己壮武的一种行为。 已成惯例,是种不言的传统。 君不见自南朝而来的,梁宗室上黄侯萧晔之子萧悫,也会同行。 萧悫还只是一个年入中年的纯粹文人。 他是能领军,还是能冲阵? 现在都不是。 为预防真有意外,所以现在高宝德要先养养精神。 “行,听阿姊的。”太原王见高宝德面露倦色,心知阿姊疲惫。 他自己自长乐郡回来,舆马辛苦,昨日也休整了整整一天才缓过乏来。 阿姊是小娘子,身子没有自己强壮,现在也该好好歇息才是。 等到了邺郊,再看自己狩猎的英姿不迟。 太原王如是想道。 于是他十分关心地,望着高宝德上了车舆,而后自己才转生登上她身后的那乘。 高宝德自是不知太原王心中所想。 她坐上车舆,也没有很困乏,仅仅是稍作闭目状。 不久之后,皇后、太子至。 最后天子也踩时而至。 天子校猎于邺郊,是高洋自荣登大宝之后,就每年都会维持的一种仪节。 或者再往前推,高欢、高澄仍在之时,也会时常道邺郊行猎。 可高欢、高澄之时,邺郊行猎并未形成定势。 到高洋这里,才发展为高齐上下的传统。 别苑临城辇路开,大风昨夜起宫槐。 宸游睿藻年年事,况有长杨侍从才。 伴着钟鼓之声、管龠之音,高洋一声令下,长长的舆驾北行。 邺郊在北,经紫陌方至。 天子自在最前,宗室居后,朝臣再后。 今日行至邺郊,明日则开始狩猎。 其实说是狩猎,除了天子和大多数庙堂之上的老大人们走个流程之外,更多的还是让一些年轻人上前。 众臣趁着此时,让自己本家的后辈们,在此次行猎之际,多多表现,争取入了高洋之眼。 高洋虽说也在任用鲜卑显姓大族,可是于朝臣而言,自己家中涌出勇才,可是比因爵授官来的更有前途。 谁还不希望自己家中多添个勇武之士。 因而此次虽说是天子行猎,可其中一大部分,都是天子观之,自有人出马行猎,给天子看。 若是天子是个不善狩猎之人,甚至都可以只在第一日走个遛马流程,后面几日都叫小辈出场。 可惜高洋本身也是个喜动之人,他会去弯弓拾箭的。 说不定,高洋还会主动上前和大将、军官一比。 舆车温暖,加之天气宜人,高宝德起初登辇,就脱了外面罩衣。 婢姚拿了氅衣,眼神望向高宝德肩头,问她是否要披上。 高宝德摇摇头拒绝。 第74章 向下行贿 四月的天,说冷也没有多冷。 舆车大而稳,高宝德闭目养神。 待一行人先后到了邺郊,高宝德感觉自己已然在车马上酣睡了好几刻。 舆车停稳,高宝德也随即缓缓醒来。 “到了?” “是,殿下。” 见高宝德还有点怔然,婢姚唤人来给高宝德请为洗漱,以巾洁面。 下了舆车,高宝德微微眯眼,似乎是被天边的太阳光扫到眼睛。 好几个呼吸间,高宝德才看清周边之景。 邺郊风光果然与禁中不同。 郊野荒草地之上,周边车马列队之巨,人言马嘶。 又值初春,耳边时不时传来鸟语。 令这邺郊郊野之地,亦无荒凉落败之感。 阵阵鼓声,高洋在最前边也下了御驾。 他们先下车的宗室、后妃、大臣,早已先他下车,排列整齐,朝他施礼。 天子狩猎,如同祭祀,在礼节之上,也是颇为讲究。 众人不厌其烦地行罢礼仪后,高洋望着周边春景,但见杂花生树,飞鸟穿林。 此时初春未及,正是农闲时节。又已过寒冬,邺郊校猎,方未误民徭役。 将郊猎之时,放在初春,背秋涉冬,倒是好一番计策,合乎时宜。 高洋与宗室叙论宗谱,夸赞宗族小子。 高宝德悄悄瞥了一眼,就不感兴趣。 她拽了拽身后婢好的衣袖,待婢好凑上头来,低声问道:“可见宇文公子列在何处?” 宇文邕身为质子,虽然地位卑浅,亦受人轻视。 可两国颜面尚存,还未撕破脸,必然不会把他置于队尾。 高宝德自禁中动身之前,就吩咐过婢好,让她这一路,盯紧着点宇文邕。 主要是看清楚他列位几何。 她昨日心中太过于欣喜,倒是忘了询问宇文邕会跟随谁人之后。 不过可能宇文邕也不知道省中有司的安排。 婢好也学着高宝德的沉声,垂头低声道:“方才自太原王之后,奴婢仔细瞧了后面那列。” 似乎是有所得,婢姚声音有些激动。 “果然不出殿下所料,”婢姚就差跳起,“宇文公子真的是在宗室之列以前。” 高氏宗亲之列,因身份使然,车马行在高洋以及一家之后。 在高宝德和太原王之后,也在嫔御之后。 就在嫔御之后和宗室之前。 高宝德早上猜得对。 她就知高洋恶了宗室,才不会让他们总是如此威风。 可把宇文邕和南朝来的上黄侯,他二人的车马,排在宗室之前,那宗室可就不乐意了。 高宝德路上掀帘,听人讲到宗室们的如同嚼了花椒一般的“好脸色”。 抬高一下他国质子的地位,变相压一压宗室的嚣张气焰,高洋打得一手好牌。 梁宗室上黄侯萧晔之子萧悫,梁末入北齐,现在每日同宇文邕一般客居邺都。 不过与宇文邕不同的是,萧悫当年一入邺,住的就是邺都禁中之外。 高洋分了间小坊给他一家落住。 而宇文邕则是住在禁中之外的房殿之中。 宇文邕住处虽没有禁中华美,可殿堂不管如何荒败,也都比坊间民居瞧着富贵。 难道是说高洋对宇文邕,比萧悫要好得多? 宇文邕更得高洋的喜爱? 那可不是。 恰恰相反。 宇文邕居在宫中,于他反而是一种变相的幽禁。 他是西魏权臣宇文泰之子,而萧悫则是亡梁逃命北上的宗室后人。 宇文氏代魏,明眼人都能瞧得出来。萧悫则半点用处都没有,还不如外放坊中,让其自谋出路。 高洋一向霸道,他拘着宇文邕,就是看宇文邕日后的身价更高,说不定他能从他身上赚得不少好处。 所以盯紧他些,准没有错。 高宝德听到婢姚的话,也是一乐。 她也就随便一分析,没想到竟然歪打正着地蒙对了。 “那甚好。” 春风倏忽拂面而来,高宝德顿觉神清气爽。 天子出郊狩猎,早有百保鲜卑前来将此邺都远郊收拾停当,更有邺都臣仆,早早伫立于此间,就为恭候天子行在。 禁中阖宫之人并文武大臣尽皆到此,随扈之人有万众,看上去浩浩汤汤,规模甚大。 若非先前早有来人在此替天子、诸位臣工安营扎寨,恐怕一是片刻,众人是无法这时候就入营歇息。 高洋同宗室说完话,就让妃嫔宫妾和宗室文武尽皆入住营帐之中。 今日车马行路,很多年轻宗室臣属,都没有乘车,径直骑马而来。 今日暂歇歇息小半日,明日之后的几天,众人才能发挥出自己的真实能力水平。 高洋可不是来看花架子的。 他要的是有真才实干的能臣。 高洋的营帐无疑是居中最大最显眼的一顶。 待高洋进帐中,外面的众人才敢各自离去,四散开来。 有的再找寻宫婢问处所,有的上前舔着脸塞给百保鲜卑财物,有的则是与友人勾肩搭背同进一帐说说笑笑,有的扭动腰肢朝人冷哼走远。 高宝德见此,只是摇摇头。 她已经无语。 但是,也是突然,她仿佛受了启发,想到些什么。 “身上有多少钱物?”高宝德看向婢姚问。 高宝德出殿,若是婢姚同在,一般都是婢姚掌钱的。 “身上只有五金。”婢姚说道。 带出来的大部分,都搁在车舆之中,少些有人搬去了营帐之内。 “先都给她罢。” 高宝德眼骨碌一转,随手指向一个宫人。 也是此次随车一同前来侍奉高宝德的。 “为我办件事。” 宫人垂眉,微微一愣,福身道:“唯。” “把五金,想办法都行贿给侍奉于那边营帐的百保鲜卑们。” 婢姚替高宝德手指着宇文邕营帐的位置,对小宫人说道:“瞧见没,就那顶。别给错了。” 虽然有些远,可那小宫人瞪大眼,仔细辨认着,道:“明白了,奴婢不会出错!” 见小宫人有些疑惑,高宝德也不解释,就继续吩咐道:“让他们作百保的,照看着点里面的贵人。” 高宝德抚手而立。 “若是百保有疑,就威逼利诱,告诉他们这是中侍中省,祖公的吩咐。” “让他们不用迟疑,也不必张嘴。” “就照着平常,看顾个人,也不费事。” 第75章 矫口诏 “罢了,若是他们心疑,你还是莫要道出祖珽名讳。” “就说天子赏的。” “再不济,直接说是本宫赏赐也行罢。” “反正不要说是祖珽之言。” 高宝德刚才头发昏了,竟然就想把祖珽和宇文邕的关系给捅出去。 原先她想,若是二人关系摆到台面上来,正好让祖珽断了脚踏两艘船的想法,一心一意侍奉宇文邕。 可话落再想,不行。 不谈祖珽这个人,就算他能专心侍奉宇文邕,但若是从百保鲜卑这里捅出去,必然会进了高洋耳中。 到时候高洋定然会怀疑宇文邕和祖珽早有图谋,被高洋怀疑,宇文邕就会陷入不利之境。 小宫人虽是懵懵懂懂,不明白高宝德脑中的弯弯道道。 但她不笨,也算是能明白过来高宝德的意思。 躬身称诺,接过婢姚递来的五金,小宫人就毅然决然地朝婢姚手指的那间帏帐中走去。 帏帐周围是高洋的百保鲜卑。 百保鲜卑算是禁中精锐,不是以勋戚绪余,致位通显的段孝言区区禁军之中的常职能够比拟的。 他们才是随高洋征战时卫戍帝王的悍将,都是能够以一当百、保卫帝王的鲜卑勇士。 原先虽只有百位甲士,可随着高洋践祚,他培养的甲士也逐渐增多。 由原先的百甲,现在增至三千甲士。 宇文邕帐外当然没有这么多,可也有至少五人,围在他的帏帐边。 少说有三人伫立帐外,只以余光扫视,身子岿然不动。 另外有三两人来回走动。 小宫人挺机灵,眼又尖。 她见一个甲士,背靠其他的甲士。 她大大方方走过去,口中称道,有圣天子口谕,让他将侍奉此帏帐的所有甲士都唤到跟前。 面色坦然。 甚至还有些傲气。 看着就像是于太极殿侍奉陛前的女侍中。 甲士一听是天子传召,那还了得。于是连忙将周围甲士唤至小宫人跟前。 果然有五人。 小宫人暗自一数,钱财刚刚合适,倒更是方便了。 百保鲜卑们见这小娘子口言,是天子传话,都多少有些局促不安。 他们虽是百甲鲜卑,但现在百甲鲜卑多达数千人,他们并非天子嫡系近亲百甲,要不然也不会被指使着来护卫这间帏帐。 所以他们见小宫人,心中不安也是情理之中。 小宫人淡淡地开口,同他们说道:“天子赐尔金五两,一人一两,望尔等尽心侍奉帐中贵人,万不可懈怠误事。” “既然从六坊之内选了尔等为百保鲜卑,便是要你们的方寸忠心。” 小宫人仍是神色平平,对五人说道。 “谨遵圣天子之命!” “吾等听主公之言!” “如此便好。” 小宫人又微微颔首,眼中似是露出欣慰之色。 “行猎在即,天子顾不上此间,万望尔等尽心照看殿中贵人,不可有何闪失。若违承诺,如同谋逆。” 五个百保鲜卑不约而同地双膝跪下,以头抢地,朝天子营帐方向拜道:“唯!天子圣躬!” “你们各忙各罢!”小宫人转身对他们说道,“吾也要重回陛前。” “恭送娘子。” “不必。” …… 小宫人转身狂喜,但长了个心眼,绕了远才回到高宝德营帐之中。 她一人一帐,并没有同往年一样,与皇后同帐。 高宝德之前还小,高洋却不喜欢把她拘在深宫中圈养,所以自她很小就让皇后把她带到身边。 就像此次天子行猎这种祭仪活动,都是一同带着她参加的。 今年也不例外。 只是她长大了,年中之时,皇后李祖娥还问她,要不要同住一帐,高宝德果断拒绝。 就有了今日她独自一人,住着偌大的营帐,好不爽快。 待小宫人回了营帐向高宝德复命之时,高宝德已经在大榻之上享受许久。 这是营帐,除了帐门外的几个停脚处,帐内都是貂毛大榻。 高齐奢靡之风盛行,虽然是让庶民听上去牙痒痒,可是真的享受起来,确实无比快乐。 有侍者为她正剥着葡萄。 野田生葡萄,缠绕一枝高。繁葩组绶结,悬实珠玑蹙。 满筐圆实骊珠滑,入口甘香冰玉寒。 齐国葡萄、柰果此类水果倒是不少,但高宝德所食之物,还真不是邺市街头摆卖的葡萄。 是自西边诸国,远道而来进献的。 后来与西域通了官方马商,高齐才有了源源不断的西域葡萄 高宝德边吞咽嘴中的一粒葡萄,边把玩擦拭着手中的秀弓。 似是没有在听小宫人的回禀,也似乎是在认真听着小宫人所言。 “回禀殿下,便是如此。” 小宫人把自己方才同五名百甲鲜卑所言之语,尽数道与高宝德听。 她方才的行径,说严重了就是矫诏。 是要夷三族的重罪。 听完,高宝德这下才笑吟吟地从大榻之上坐起。 “辛苦你了。” 高宝德放下手上把玩的秀弓,不知是又觉得葡萄好吃还是何故。 她又抬手伸向玉碟,捞出了一颗晶莹透亮的葡粒入口。 “你做的不错。你不说出去,本宫也不会闲得没事自己搬石砸脚。” 高宝德吞下的葡萄粒,是经侍者剥落过的。 粒大无核,甘甜可口,果肉厚实,肉软清甜,脆嫩甘甜,香沁心脾。 “奴婢自然不会耽误殿下要事。” 小宫人只是略有担心,自己会不会犯下谋逆大罪。 可她同时也相信自己的殿下,会保她的。 若不然刚才在百保鲜卑面前,也不会随意开口说是陛下吩咐。 “今春从西边购来的葡萄,倒是好吃。” 高宝德不禁又从玉碟之中捞起一枚,这次却不是塞入自己的口中,而是径直放到小宫人嘴前。 “来,张口。” 未等高宝德话落,小宫人就下意识自觉张嘴,将最前高宝德手中的一粒葡萄吞咽而下。 奉君金卮之美酒,玳瑁玉匣之雕琴。 七彩芙蓉之羽帐,九华蒲萄之锦衾。 …… 小宫人最初还是懵懵的,而后就剩狂喜。 那种感觉,大概就是纵身跳入瑶台,与仙子起舞一般愉悦。 “怎么样,好不好吃?”高宝德问她道。 “甚是甘甜脆嫩,好食极了!” 第76章 赵郡王睿 高宝德挥挥手,小宫婢随之下去。 帐外发生之事,宇文邕并不能知。 随着天色渐渐入暮,各个营帐都掌起油灯来。 …… 高洋所居大帐之中。 不像高宝德一般罢退诸人,而是除了高洋,还躬立着不少人。 少说就有太子。 高殷也同殿中几位臣僚一般,在高洋帐中,他立在之前,倒是明显。 若是高宝德同在此殿,就能看出殿内之人,分明是同姓宗室,而非异性大臣。 “太子宽弘尽下,出于恭俭,号令温雅,有古之风烈。”高洋之下,高殷之后,有一宗臣站出来,礼罢,朝着天子和太子说道。 说话之人,是高欢从子,高欢之弟赵郡王高琛之子,高睿。 当年,赵郡王妃生产高睿的那段时候,丈夫高琛与庶嫂有染,也就是同高洋之父高欢的妾室小尔朱氏私通,被高欢当场捉住,并痛杖致死,年仅二十三岁。 因而高睿还未出生就丧父。 只生一月时,亦被高欢抱去交给他自己的爱妾游氏抚育。 所以于高睿而言,他其实同亲生父母并无感觉,自己从小长于高欢膝下,与高洋等人,不是亲兄弟,却也胜似亲兄弟。 “须拔可不能如此夸子殷,好让他兴奋得不知所以然了。” 高睿,小字须拔。 高洋微瞪高殷一眼,转头同高睿说道。 他将高睿等宗室子弟叫来,是欲鼓励他们一番。 明日弯弓射雕,可不要留有余力。 “吾一直希望,宗室之中,总能有英杰辈出以辅佐太子殷。” 高洋尤其看了看包括高睿在内的,他们年纪不大的宗室子弟。 高睿聪慧早成,兼之勇武,是高洋一直以来,都在栽培养育之才。 “须拔,你可不能只夸太子殷,明日你若拔得头筹,吾便年底放你为沧州刺史,都督沧瀛幽安平东燕六州诸军事。” 高睿英武,一直有镇守四方之志。 微微转目,看了眼高睿一旁之人。 宗室里面的这些人,都是些什么人,各自怀有些什么心思,高洋一清二楚。 即便高洋之父杀了高睿亲父,他高洋还是率先第一个和颜悦色地去鼓励高睿,而不是同他血缘最亲的弟弟们,就能看出来其间问题。 当然这也是在高洋看出高睿天性至孝,待高欢如亲父才敢如此。 高洋视线从高演、高湛二兄弟脸上扫过。 高演还是如此低调地躬身垂眉,高湛还是那般淡淡地面无表情。 高洋冷嘲,不理他们,同高睿继续道:“待明年,吾欲让子殷监国辅政。” “回了禁中,吾就让子殷引须拔为僚佐,只有须拔看顾教导,子殷才能快速习得朝中之事,吾也才能放心。” 说实话,高洋曾经也想把高殷带在自己身边,有事无事都教一教他为君之道。 可高洋是个暴脾气,高殷又是个性子绵软却偏执的,他父子二人,通俗来讲,根本尿不到一个壶子里。 高洋曾被高殷的想法气了个半死,也放弃了继续向他灌输自己为政理念之事。 爱谁教谁教,找个宗室之人带着他罢。 高洋因这般难搞之事,就用起高睿,等让他教一年太子,再外放出去做刺史。 高殷听闻高洋点到自己,也是一激灵,上前道:“儿遵父皇之命。” “待回去,好好跟赵郡王学礼法国事。” “诺。” 高睿也是习儒知礼之人,他很喜欢太子高殷的性子。 于是高睿同太子讲道:“太子知礼,不言游戏之乐,亦不言苑囿之大。” “于礼方面,臣睿没有什么可以教导太子殿下的。” 高睿和高殷志趣相投,都对南人儒法很感兴趣,也都以儒家那套,来约束自己言行。 “皇叔谬赞,殷不敢当。”高殷转身同高睿拜了一礼。 高睿比高洋年轻,同高演半大,比高殷要略大几岁。 “那等行猎完,回去后好好跟你小皇叔学习国事。等监了国,可不要把自己搞得手忙脚乱,闹出笑话,让国内朝中都嘲笑吾养了个无能太子。” 高洋日后,定然还要南征北战或是巡幸国内。 都需要太子坐镇。 之前太子年幼,是让宗室辅政。 如今高洋见太子已成,就准备再过一两年,有些事上做甩手掌柜,给太子立威之机。 “奢侈相胜,荒淫相越。太子殿下删华就素,与子民同食,是我大齐宽仁之储君。能教太子,臣睿也很忐忑。” “你还夸他!” “夸了他一夜了!” “再夸以你大好头颅献祭!” 高洋指他怒斥。 “臣弟不敢、臣弟不敢。”高睿连连摆手。 高洋被他气笑,摆摆手让他坐回去,然后说道明日狩猎之事。 “尔等宗室,同为高氏子孙,当效命高齐。行猎邺郊,既是向旁人展露自己高齐子孙威风凛凛之时,示外以勇武,亦是尔等入朝入军所恃之物。” “明日朕祝诸位戮力致获,不负韶时。” 且惜韶时,一觅春芳。 同来邺郊狩猎的,除了年长体衰的宗伯长者,更多的是年轻宗室子弟。 就算是年长之辈无力与年轻人相争,他们年纪大的宗王家中,亦有不少小辈。 宗室们不管心中作何感想,大多看中此番行猎。 同外臣不同,宗臣只要能入了天子之言,日后的晋身之机就少不了。 最起码得了天子青眼,荣华富贵不用愁。 他们心中肉眼能见的火热起来。 常恐鹰隼击,时菊委严霜。 寄言罻罗者,寥廓已高翔。 高洋坐位,能见帐中所有人的言行举止。 他瞧着相比年长之辈,果然是年纪小的宗子们,表现地更是摩拳擦掌。 他们视明日之狩猎,如鹰隼始击。 老鹰若是盯上了猎物,就是这般饥渴难耐的神情。 高洋又装作不经意间看了眼太子。 高殷神色还算平静,于他而言行猎本就与宗室意义不同。 他是皇太子,行猎顶多就是展一展太子之威。 有青年天子在,他也就是来做个陪衬。 高殷倒是很有自知之明。 高演和高湛眼中,也有一闪而过的精光。 只是瞧着,气态容色与其他宗室不尽相同罢了。 第77章 玄骢马 一夜寂静,只闻得马嚼之声簌簌。 翌日一早,不论何等身份,众人都需起身。 天子行猎,吉日维戊,既伯既祷。田车既好,四牡孔阜。升彼大阜,从其群丑。 早有侍从将今日行猎所需之器摆放好。 高宝德别了瑶台好梦,转醒更衣。 今日有骑猎,她也会与诸女一同,进山走个流程。 若说不会骑马,那就是个笑话了。 虽然高宝德这辈子没碰过马,可前世的记忆还是有的。 中原男子的骑马之风,起于战国时赵武灵王之“胡服骑射”。 那时候骑射尚为君子六艺,皆为男子所学,而与女子无关。 自魏晋以后,政分南北,胡汉交融。 高齐鲜卑化明显,不论男女,不论老少,尽数都可习得些草原诸胡游牧作风。 女子骑马之风,也就自此逐渐流行起来。 所以要说骑射,高宝德也是会的。 但要说射的准不准、马背上弯弓射箭,能否将眼中猎物一招毙命,就得看猎物是什么了。 她的猎术只算一般,并不如何。 窄袖绯红短衣、长靿鹿皮靴、有蹀躞带,腰里另系着一条半身长的金穗带。头发简单挽髻,仅以十二颗等圆的莹白玉扣住,不戴其他珠钗。 今日的她,将要碧草追游骑,红尘拜扫车。 “殿下飒爽英姿,今日定然大胜而归!” 婢好在一旁为高宝德戴上帷帽,一边赞叹到高宝德仪容艳美。 “你惯会夸我,如今功夫见长。” “待本将军归来,娶了你这个小娘子可好?”高宝德走出帐外,似白玉凝酥般的素手,轻捶婢好,与她调笑。 进了林,已有不少外朝臣吏、男性宗室已至。 高宝德与他们并不一起,仅仅是打个照面,受了他们一礼,高宝德就跻身女子堆之中。 诸公主、天子妃妾、臣僚贵女都聚于此。 “阿娘!” 高宝德当然率先奔到皇后这里,给李祖娥问安。 “昨日酣睡如何?”李祖娥见是娇娇女儿,神色柔和,开口关心起来她昨日的睡眠之况。 “昨日行车略有困倦,早早就斜倚玉枕睡得香熟。如今精神倒是十足。”高宝德回答道。 “那样最好!” 母女二人谈笑一会儿,太子、太原王也至此给皇后问安。 虽然说太子和太原王并非是与女眷一同较量,可是为人子女,自然也要过来问个安好。 高宝德今日同狩,高殷还是过来看顾一下高宝德的。 她年岁毕竟不大,作为嫡亲皇兄,高殷要去叮嘱着她些,万万以完全为首。 “儿问母后安,母后未央无极。” 高殷、太原王一同而来,给皇后行了个常礼。 “阿兄、阿弟。”高宝德也回了一礼,笑盈盈看着今日同着胡服的他们。 高宝德艳美,他们同样也是清贵俊美。 “刚才刚和宝儿说道,你们也要注意安全,不必行马过猛。”李祖娥同样说着他们。 “诺,儿身为帝子,主要是看诸臣的能耐几何,自己就是稍作玩乐。” 高殷倒是想得通透。 太原王高绍德性子随了点高洋,倒是很喜欢骑射这等勇武之事。只听他也点点头,说道:“儿今日定然满载而归。回头与阿姊一同炙肉做食。” 自回了邺都,太原王心心念念的就是高宝德在晋阳之时的烧烤。 高宝德笑他说道:“没想到你竟然念念不忘,那等你今日猎杀了猎物,阿姊我就为你洗手炙肉。” 皇后李祖娥美目骨碌,也笑言太原王没个正经。 高殷在前面捋着马。 高宝德这才注意到,二人是并行牵马而至。 “待会儿,阿兄和阿弟就是驾这两匹马?”高宝德问。 高殷手牵之马,一身雪白,马背上无有一点杂毛,闪闪发亮,好像披了一身银丝。 只颈上披散着一绺一绺垂地的长鬃,有的玄黑,流泻着力与威严;有的金红,燃烧着烈焰般的光彩。 “这是匹三岁大的玄骢马。” 见高宝德眼中泛光,高殷解释道。 “是匹好马!”高宝德抚掌。 她已经能够想象到,这匹骏马在广阔的田野之上风驰电掣,四蹄翻腾,长鬃飞扬之态。 就在高宝德夸它之时,这匹玄骢马昂首扬尾,高抬后蹄,似乎是满意高宝德之语。 还有些傲娇这是? 不仅高宝德,就连皇后都被逗笑,前仰后合不止。 “也不知道待会儿给我的马儿,长什么样子。” 高宝德还没等来自己之马。 因太子身份之贵,先得了马并不稀奇。 “阿姊瞧我的骏马如何?”太原王此番也朝高宝德显摆。 太原王牵着的这匹马,同样也膘肥体壮,油光水滑。 “好!好!好!你这也是匹天下数一数二的骏马,不会愧了你太原王美名!”高宝德无奈笑道,“怎么偏偏只我现在还没有。” 高殷转身瞧着,好像此时真的没有马官牵马而来。相必是前朝官吏太多,马官们还没来得及至此。 见前朝诸官宗室那边早就哄哄闹闹,高殷蹙了一下眉头。 “你们看是不是天子已至?”李祖娥抬眼问着他们。 他们也先后瞧见了那边的一抹玄绯之色。 高洋今日着玄绯。 高殷和太原王打了个对视,而后异口同声:“果真是阿耶。” 高洋已至,二人就不能再呆下去了,趁早回归大部队才是正理。 于是二人问了李祖娥,正欲离开。 高殷走前叮嘱起高宝德:“待会儿涉猎,弓箭无眼,切莫贪心,也不要与他人相争过厉起了冲突。” 虽说高宝德和太原王二人,都是同岁,甚至高宝德还比太原王早生片刻。 但是,高殷放心不下之人可不是从小骑术就好的太原王,而是她娇娇模样的高宝德。 “多谢阿兄关切,宝儿行马之时定然小心谨慎。” “得挑选匹温顺好马。”高殷颔首,像是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回头一看。 瞅了眼自己身后的玄骢。 放下马撅子,高殷轻拍马腹,朝它说道:“来,这些天跟着宝儿。快去与宝儿相认。” 高殷又拍马腹,玄骢颇有灵性地自觉上前,朝高宝德挪动几步。 第78章 借马挥鞭 “好个通灵性的马儿!” 高宝德见此,抚掌而笑。 “阿兄真要将此良驹让给我骑?” “当然。” 高殷长眉若柳,身如玉树,背手而立。 “既然阿兄将此等宝马让与我骑,那宝儿就却之不恭了。” 待马儿上前凑到高宝德身旁,高宝德轻轻摩挲着,玄骢马颈上披散着的一绺一绺垂地的长鬃。 先和马儿套个近乎。 高殷瞅了眼高宝德掌下温顺的玄骢马,对她说道:“虽然此马未到骐骥盛壮之时,可倒也乖巧温顺,能听人言。” “你可不要薄待了它。”高殷先是替马儿争取了一番宠爱,才发现,对待不认识的外人时高宝德一律面容冷淡,心中毫无波澜。 往后要看马儿自己的表现了。高殷不知为何,有些担心马生,遂想道。 骝马新跨白玉鞍,战罢沙场月色寒。 玄色是黑带微赤。这只玄骢马,虽然被叫做玄骢,可它浑身除鬃毛外的毛色洁白如雪,一点都不黢黑。 玄骢背上,也装有白玉鞍。高宝德抚摸它半天,觉得已然与它相交相熟,高宝德估计大概此时玄骢业已不会排斥她上马的。 于是乎,高宝德狠狠一抱马腹,单手撑抱鞍桥,打个翻身,一跃马上。 贵女总纤腰,然高宝德乘骑之时,可非怯又娇。 “吉日庚午,既差我马。兽之所同,麀鹿麌麌。漆沮之从,天子之所。”高宝德诵《诗·小雅·吉日》,将得到心意马驹的喜色写于面上。 “阿兄既将良驹让给了我,那阿兄现在,可得赶快再去阿耶那边,重挑一匹好马。” 高宝德坐定马上,自上而下地对高殷讲到。 太原王高绍德见阿姊这般飒爽,有样学样,也“腾”地一声翻身上马。 瞧着这番气派,倒也豪迈矫健。 “阿绍骑术练就的不凡,倒是不知骑射如何。” 高宝德手拉马嚼,稍微感觉有些生疏与恍惚。 “待会儿我就与阿兄他们比试一番,定能让阿姊以我为傲!” 太原王摩拳擦掌,迫不及待。 高宝德笑靥如花,对他言道:“善,那阿姊就等着你的猎物,给你烧肉吃!” 高殷也朝着太原王说道:“现在你骑马,我把马给了宝儿,倒是我得步行走至前面寻阿耶了。羡煞为兄。” “那弟弟捎带阿兄一程何如?” 太原王高绍德坐在马背上,犹豫地看着地上站着的高殷。 高殷果断摆手,拒绝道:“你仔细自己骑好就行,吾可不敢坐!” “这可是阿兄自己说的,可别怪臣弟不敬皇兄!”太原王的戏份也是很多,只见他话音一落,就驾马先行。 “弟弟在阿耶那里等皇兄!” “皇兄可莫误了吉时!” 好一个弟恭兄友。 高宝德扶额不忍再看,也朝高殷说着:“阿兄就快些过去罢,我就不随阿兄去前面了。” 高殷和高宝德道了别,看着骑马远去的太原王,而自己只能以两条腿走到前面,去寻高洋。 世事多艰。 高殷感慨。 …… 高洋方才鼓励了一番外臣子辈。 待高殷到此,在一旁给高洋微微行了个常礼,只听高洋还在讲话。 于是高殷只得立于高洋身后,静静听着圣言。 “吾可是听闻,诸公家中子孙,可是又出英杰。” 高洋颇具威仪地环视了一圈位下诸臣,见他们身后确实都跟着自己宗族之中的佼佼者。 他们也都各自牵着骏马。 高殷站在高洋身后,自然也是瞧见了下面众人。 他们马上,就要入山比试一番骑射。 今天一天之内,看谁所获猎物之多、猎物之壮。 “今儿天气正好,老天有眼。想要赐予你们一场富贵。” 高洋抬头望天,以手捧腹。 “天公作美,朕为天子,岂能不顺天命?就赐今日最勇武者,淹龙厩上马一疋,并鞍勒宛具,吉服一袭。以贺其勇!” 高洋话音刚落,众臣子弟都欢呼蹈舞,若非他们今日身着胡服,那还得再来场以头抢地的名场面。 “臣等谢陛下赏赐。” “臣等定会竭力尽勇,以欢陛下之心!” 高洋摆手喊停,继续对众人说道:“今日鹰隼始击,当顺天气取奸恶,以成严霜之诛。尔等万不可因功名利禄,而行伤人之事。” “若行不义之事,朕定会明察秋毫,给予严惩株连之罪。” 鸟雀怕鹰隼袭击,秋菊怕严霜摧残。高洋这是在敲打有鹰隼、严霜之能的一些人。 他们虽说看上去比鸟雀、秋菊有能耐,更是强壮有本事。可也不能仗势欺人。 山中危险重重,若是真遇险,还得估计自己和他人之性命。毕竟比试终归是比试,与真正亲临战场不同。 高洋虽是欲借此机会,选看王臣宗室、高官子弟之中的后继能臣,若出了许多人命,大家都是王臣贵族,倒也不值得折损在此。 听到高洋吩咐,众人神色也是一凛,连忙口称不敢。 …… 太子、太原王二人离去后,高宝德也骑马去到皇后和诸女眷所立之处。 果然已经见到诸人不少都牵着或者骑上了良驹。 牵马的都是想要上场寻个痛快或是比试一番的,高宝德自然不是想要和他们诸主、贵女比较骑射,而完全是想要策马行个痛快。 前世自高洋崩后,高演登基,她被高演下嫁后,就再也没有骑过骏马。 “阿娘!” 今日她倒要驰骋小丘,行个痛快。 行至跟前,才见李祖娥周边有人围绕,高宝德就转了方向,没有凑上前去。 “殿下可要奴婢们跟随?” 高宝德驶过远些的营帐,有百保鲜卑们欲跟上前去保护一二。 听到询问,高宝德没有回头,只高声留下一句不必,就一挥马鞭,自顾奔远。 醉中上马不知喧,但闻耳畔西风喧。高宝德虽未饮酒,但也对飞奔之感如痴如醉,只能听见耳边呼呼而过的凉风,擦耳而过。 悄无人,柳荫转午。 高宝德稳坐奔腾的玄骢马上,微俯身子,将马嚼牢牢握在手中。 “驾!” …… “驾!” …… 高宝德骑玄骢马飞驰于田野小丘之上,自成一色。 第79章 坠马 陌上骑骢马,朱缨耀日丹。 玄骢马四蹄生风,高宝德驰骋马上,心中畅快,似乎能将脑中的烦闷通通抛下。 高宝德倒是诧然,没料到原先温顺乖巧的玄骢,在郊野之间竟能跑得这般快。 竹批双耳峻,风入四蹄轻。骁腾有如此,万里可横行。 飞奔的玄骢带着初春的风,扬起高宝德的短裳之上的玉色系带。 足抵红莲,红衣素手,骏马娇稳,春风山晴,同画中来。 高宝德兴致,足足驶离营帐数里远。 见前面再行,就是个小山谷,山谷过后,就进了山了。 高宝德只是一时兴起,可没有进山狩猎的打算。 她本也未带射猎玉弓。 高宝德见准时机,正欲勒紧马嚼,使跑得正“嗨”的玄骢马停。 “吁!” …… 可是高宝德遽然警觉。 这玄骢马,瞧着不对劲了。 高宝德心突得一慌,连忙拉紧手中缰绳,意欲使马令行禁止。 按常理,缰绳连接马嚼,以此控制马匹的行进速度。 可待高宝德再是一拉。 “吁!” …… 玄骢马不见停。 缰绳和马嚼子竟是分离开来的。 死盯着整齐的割痕,高宝德一见便知是事先为之。 若真是由她在行马之时无意间拉扯而断,裂痕孔隙断然不会如此整齐。 何人为之?! 高宝德美目充血。 换言之,就是说她现在于马上,已经控制不了坐下玄骢马之速了。 之前还在夸着玄骢温顺,可高宝德不察,刚才何时开始玄骢如此时这般暴躁了? 高宝德强迫自己静下来,猛然将胸腹完全贴附于马背之上,不住冒着冷汗的手也死死搂住马腹。 恐惧占据高宝德整个脑海,但她心里仍明白得紧,若不想死的话,就得先把马速降下来。 此间荒僻,无有他人。 高宝德秀眉微蹙,凄惨地想,只能自救。 她发觉问题之大后,就再没有闲情雅致去想这个阴谋本身究竟是什么样子的。 她只想活命。 前世不尽她意,今生怎么也得活够本吧。 若此番真要坠马而亡,比前世死的还憋屈可不行。 高宝德审时度势,眼睛转动着,扫视周边荒地。 有荒草。 虽说初春的草并不厚实,摔到草野之上应该不至于当场毙命。 可定当然会伤筋动骨。 一想到此,高宝德幽怨地抬头望老天。 只是,腿脚哪有性命重要。 高宝德仿佛下定决心,要来一个跳马。 马儿如同受了刺激一般,向前横冲直撞,高宝德知,除了缰绳和马嚼子被动过手脚之外,这马驹本身,也定然有问题。 方才如此温顺,如今何等暴躁。 正在高宝德已做好心理铺设,决心跳马之时,突闻利箭刺入皮肉之音。 “噗嗤……” 高宝德闭目等死,有些绝望与凄凉。 还真是来刺杀自己的? …… 可是自己,还未感觉到皮肉之疼痛。倒是玄骢浑身一抖,呜咽一声。 “嘶嘶……” 是玄骢腹中位置受了一箭。 高宝德愣神,还没有下一步反应,又听耳边传来另一匹马儿的蹄鸣。 知道有来人追她,高宝德却不敢回头相看。 是何人要射死她的坐下之马? 分辨不出来人是欲索她性命,还是跟来相救,高宝德只紧抱马腹,俯身于马背之上,并不回头。 “驾……” 耳边凛凛之风,现在感受着,不知为何倒比先前冷冽。 风刮打到侧脸,如同刀割,高宝德有点疼。 玄骢受了一箭,速度倒毫不见减。否则高宝德就会趁着马停之时,寻机跳马。 玄骢本就不知为何有些暴躁,受了刺穿之箭后更是狂暴无极。 “宝儿抱紧了马!” 身后紧追之人,似是朝她吼了一嗓子。 高宝德听到是此嗓音,眼泪径直就顺眼角不自觉地流落下来。 是宇文邕。 她一直碎碎念念的阿邕。 方才自己想要跳马的勇气,都来自心底里给自己的铺设:她还不能死,她还要看阿邕铸就辉煌盛世。 “先别跳下来,抱紧马脖,靠前一点稳住身子!” 宇文邕的马儿,在她身后追着明显已经发狂、速度极快的玄骢有些吃力。 玄骢是个耐力极强的。 宇文邕见自己坐下之马险些就要跟不上高宝德坐下焦狂的马,就一股脑松了缰绳,两腿站起,双手一翻,如鲤鱼打挺般跃到高宝德发狂的玄骢马之上。 高宝德浑身顿时一僵,如有电流穿过。 宇文邕一跃,坐到了她的身后,为保持马上之稳,亦是紧紧地贴附马上。 而她在前,也就如同拥她入怀。 “放松,别慌。” 宇文邕离她如此之近,已是贴合之态。他嘴里讲出的话,带着余温,就洒在高宝德面庞。 知是险急之时,不应有胡思乱想,可高宝德就是有些控制不住地去想。 宇文邕从她手上接过缰绳,如她先前的尝试一般,想要控制马嚼,以让马儿吃痛而止。 可他一拉,就见缰绳与马嚼分离,控制不了这匹明显不正常的马驹。 宇文邕明白过来问题竟出于此,索性就扔了缰绳,再次紧抱自己身前的高宝德。 “……别怕,待会儿带你跳下去。” “我会护着你。” 宇文邕喷洒她面庞耳畔的温热之语,令她久久不能回神。 真的吗……? 宇文邕双手环抱过她,仍有余量,就在高宝德身前,盖住马眼。 玄骢骤然失了视线,辨别不清方向,马速倏忽一顿。 就是此时! 趁玄骢渐缓,宇文邕紧抱高宝德,调身一番,直冲荒草,滚下马去。 真的是滚落。 宇文邕抱着高宝德,滚成一个球,如此才能减轻坠之伤害。 “阿……阿邕。” 高宝德被宇文邕紧紧抱在怀里,一路滚落。 “莫怕……” 宇文邕一力保护高宝德,自己浑身上下,在滚落下马之中,擦出不少血。 怀中高宝德虽然也未免轻微擦伤,胡服凌乱,鬓发微松。 二人因马上自带之速,落马在草上滚落十米,才堪堪停住。 宇文邕受痛闷哼一声,缓了缓神才又抱住高宝德。 “你……没事吧。” 宇文邕问着高宝德之时,高宝德却正好瞧见他臂膀处流淌的深红血迹。 “阿邕,你受伤了……” 第80章 算计 “无碍,都是皮外之伤。” 见高宝德身上并无大碍,宇文邕才心稍安,略松一口气。 他确实擦伤到了肩膀。 刚才方才兵行险招,坠马之时,就怕伤到高宝德,于是宇文邕一直拢着她的腰肢,滚了十数步才堪堪停下。 落马时的缓冲,他将自己垫于高宝德身下,落草不住翻滚之时,宇文邕也一直以手托着她的腰,护其颈背。 “撕拉”一声。 高宝德撕裂自己内里未染灰尘污血的胡裙一角,轻轻拉过宇文邕擦伤严重的那只臂膀。 还在滋滋冒着血。 宇文邕见高宝德这样呆呆地望着他的伤处,没有下文。 “不会?”宇文邕温声问道。 方才他静静地看着高宝德撕下一块自己身上洁净的裙布,宇文邕还错愕她竟如此精熟。 原来是他想的多了。 高宝德回过神来,闷声说着:“我会。” 清风拂过,她缕缕发间的橘子香竟让他一时有些忘情,抬眸处,高宝德如玉般的柔荑,正握着裙布,伸到他渗着血的臂膀之前。 附近无泉水,高宝德只能用裙布轻拭伤口处的血渍和污尘,以便待会包扎之时,里面不会有太多的碎砾杂尘。 “那就劳烦宝儿……小娘子了。” “郡公如果疼……”高宝德眼睛有些泛酸,“那就喊出来。” “哭一哭也可以的。” 正流血不止的伤处,怎能不疼。 又累又疼,很是疲惫。 宇文邕没有喊疼,自然也没有流泪。 他只是有些痛楚地微闭双眼,也是不欲瞧见高宝德难受流泪的样子。 曾经的数次相见,她的双眸都是清如泓水,灵动流转。 她那双眼,时而冷静,清澈,看穿世情;时而灵动,幼稚,古灵精怪。 如今确失了往日的生机,只是一再为他落泪。 宇文邕不自觉抬头,正对着这张轮廓分明,精巧无双,虽也有些狼狈的面庞,下意识的靠她更近。 “郡公?” 高宝德感受到宇文邕的滚热视线,咧嘴给他一个似笑实哭的大笑容。 “好丑。” 宇文邕说出的话音,与方才不太一样,有些低沉。 见宇文邕面色确实难看,高宝德担心他的身体,告罪一声,空出一只柔荑,拨撩开宇文邕凌乱的额间碎发,而后覆上他的额头。 “郡公今日带烧?” 高宝德大惊,连忙抬眼去看宇文邕。 “既然身体不适,缘何来此邺郊?” 察觉出高宝德厉色之中的急切慌乱,宇文邕急促一笑,看着她解释道:“昨日出行之时,尚未觉有任何不适。只今早间出帐,才感头颅发昏。” 声音中还夹杂着些委屈。 “头痛带烧还出帐作甚?你这般作贱身子,哪里是病弱在身,分明就是昏了头。” 高宝德信他所言为真,可是禁不住还是有些怒其不争。 “郡公自己不爱惜自己,旁人再爱惜顾惜,又有何用。” 说道最后,高宝德深深无力。 “邕知宝儿……小娘子爱我。”宇文邕虽然臂膀吃痛,仍是认真地说道。 一不小心撞进宇文邕眸色璀璨,熠熠生辉的一双眼睛之中,高宝德愣神。 “郡公你……” “别说话,吾疼得很。” …… 他二人在杂草地上喘了一会儿的气,想着先恢复些气力再原路返回。 玄骢马流血而死,就死在二人坠马之后二三十里处。 高宝德抬头,能够看到玄骢倒在一旁之状。 此时竟是不知,自己心里是何感受。 “那是你的爱驹?”宇文邕瞥了眼玄骢马,问她道。 “是……也不是。” 高宝德垂眸。 玄骢是她今早一见钟情的马儿,若说爱驹也无不可。 本是禁中所养骏马,最初马驹们各自都无主,只待贵人们挑选,而后再分给各主。 今晨,高宝德本是很欣喜,阿兄将玄骢马大度地赠让给她。 方才骑在马上,未出事之前,她就已经决定将玄骢归于自己所有了。 以后出行狩猎,都带着它。 可如今…… 高宝德心中复杂,玄骢竟是人算计中的一环。 被算计死了。 “到底是谁呢?” 高宝德刚才还苦思不解,如今听完宇文邕之问,此时细思极恐。 玄骢哪里是自己的爱驹。 被算计之人哪里会是自己。 分明就是,有人在算计阿兄! “不好!” 高宝德想通,这是有人在趁行猎之机,算计谋害高殷。 宇文邕一直眼不离高宝德,此时见高宝德颜色大变,不由得也是眉头一蹙。 “何时如此慌张?” 见高宝德如此,宇文邕伸未伤之手,轻轻覆上高宝德的柔荑。 见她无有反应,瞬势握紧。 “别怕,”宇文邕摇摇还是有些犯晕的脑袋,认真对高宝德说道,“还有我。” “若是方便……你可以说与我听,看我能否略帮一二。” 宇文邕沉声道。 高宝德心中杂乱一团,潜意识里,总觉得事情还没有这么简单。 费尽心思将禁中良驹的马嚼和缰绳割断,分明是想加害阿兄。 这玄骢马能被阿兄挑中,后来又被自己看重,显然在禁中也算数一数二之马。 阿兄身为皇太子,身份也是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 有此良驹,自然也是先由着高殷来挑。 既然如此,高殷驾此马行猎,就合情合理。 那些心怀鬼胎之人,显然也是看出了这点。 若无高宝德出现,高殷必行猎,行猎则必骑此玄骢马。 因而他们的龌龊,就先从这匹玄骢马开始。 可玄骢马之后呢? 落马之后,可不一定就会死的。 今日若是高殷此番落马,然后就是…… “有人!” 宇文邕警觉,侧耳说给高宝德听。 高宝德紧闭唇齿以噤声。 但她在颤抖。 她的猜想是对的。 落马之后,不一定会死。 但落马之后,一定会伤。 伤了之后,补刀杀人,可就容易多了。 这群凶徒,大概率就如高宝德所想,是奔着高殷去的。 阿兄身为皇太子,宽厚仁慈,进退有度,这又是遭了何人算计? …… 宇文邕见高宝德这会儿总是愣愣的,便拖拽她一起,又往前连滚带爬,行了数步。 他们方才就平躺于荒草地之上,十分耀眼。 第81章 来者何人 此番来人,宇文邕自然不知会是何人,也不会联想到高宝德方才之猜想。 照现在状势看,他们负伤的负伤,虚弱的虚弱,打也打不过,跑也跑不动,还是稍微一躲,不去招惹他们为好。 她虽然知道,接下来将至之人,大概率就是来找高殷下落的,以便补刀。 可她不确定,他们不是高殷,躲在这里能不能让他们放过一马。 随着马蹄声渐近,宇文邕也不再匍匐听声,反而大大方方坐起,挪到高宝德身边。 “别怕。” “就算他们果真是在追你,也不必慌张。” “大不了与你再逃一次。” “说不定,来者并非你所想的恶人。” …… 宇文邕俯在高宝额耳畔低语。 可高宝德并不乐观。 若只是路过狩猎之人,就算看见了他们俩,最次被爆身份,倒也无大碍。 可如若真是原本欲去谋害高殷的,见他二人,与这一匹已咽气多时的玄骢马待在一起,于二人来讲,大概率还是个麻烦,会被盯上乃至是直接灭口。 刚才一察觉有人将要至此,宇文邕就赶紧拉过高宝德,二人一同藏身此时所坐的杂草堆之后。 “今日看来,宝儿必然是会让郡公承受无妄之灾了。” 宇文邕浅笑颔首,很是赞成高宝德这番话,生怕高宝德遗忘,补充道:“邕今日血光之灾,皆由你而起。可宝儿你却无以为报。” 言毕,他神色深深地看着一旁坐着的高宝德。 “那宝儿就一辈子报恩好了,仿效古人结草衔环以报君恩,宝儿给郡公做牛做马,终生以报。” …… “嘘。” …… 人到了。 二人自觉噤声。 高宝德默默点头。 她的手心,虽是紧握蜷缩于内,可颤抖着的手指说不了假。 她是在恐惧。 对无能的恐惧,对未知的恐惧。 宇文邕一边盯着外面将至的狂风暴雨,一边覆手叠至高宝德掌上,自顾掰开她的细指,整手握住。 莫怕。 宇文邕作口型朝高宝德讲。 …… 他们到了。 来人吁吁下马,四下落地可闻。 宇文邕刚才手牵拖拽高宝德,才使二人一头猛猛砸进草堆之中。 若是他们不在此处仔细巡看,该是发现不了他二人。如此倒是能躲开这一劫难。 可问题是…… 高宝德顺着草堆的空隙,小心向外看去。 凶贼八人,皆在此处停马。 或者具体来讲,高宝德凄凉一笑,他们都是盯着玄骢马而停的。 八人下马,开始叽叽喳喳说着话,一边戳戳踹踹“伏尸于地”的玄骢马,说得没完,一边放眼四处,像是在疑惑高殷在哪。 他们谈论具体是何,高宝德离得远,坐在草堆之中听不太清。 被他们动过手脚的玄骢马,是在不远处咽的气。 凶贼挖地三尺,也定是要寻到骑马的高殷究竟藏在哪里。 四处皆为平底,只有他们现在藏身之处,最是突兀。 高宝德蹙眉,谁能知道玄骢马从她坠马没几步之后,就驾鹤西去。 早知如此,她就该早早跳马,让玄骢多跑远一些再倒下了。 如今看来,定是个麻烦事。 高宝德指了指玄骢马的方向,示意宇文邕,那些众凶贼就是追着玄骢马而来。 并不是他们二人简简单单躲在草榻之上,避避风头,就能解决的了的。 既然有备而来,又目标明确,宇文邕也有些怔怔。重新打量起自己眼前这个娇娇子。 凶徒竟然都是奔着她而来的? 宇文邕眸色渐神。 高宝德苦思一番,仿佛下定决心。 “郡公,他们应该不会加害于您,不如我先出去,待我跟他们走后,您再出来。” 凶贼眼睛盯着的是高殷,那如果发觉骑着玄骢的,是一个小姑娘。 说不定就不会痛下杀手。 …… “那边……在动,你看,是不是有人?” “谁在那边!” 正当高宝德和宇文邕二人决断究竟该是如何之时,他们终是被凶贼发现。 他们无马,如何能逃? 说时迟,凶贼中的三人,正缓缓朝着高宝德和宇文邕所藏身的草堆走来。 宇文邕肃声道:“宝儿,跑去那边,乘匹快马,速逃!” 三凶贼渐渐摸过来。 “你瞧,这荒草堆在动,果真有人!” 三凶贼中的一人言道。 高宝德听完宇文邕的话,忙不迭径直往外跑去。 三人朝他们方向而来,已至跟前。而其余五人,正在分散四处搜寻,并无一人靠近玄骢马旁他们骑来的骏马! 天赐良机! 知宇文邕臂膀上负着伤,又有些发热,高宝德原以为宇文邕让自己来抢马,是因为他自己身体已经力竭,无有夺马胜算。 可是高宝德身后传来宇文邕之声,最终让她潸然泪下。 “果然有人!是个小娘子,别逃!” …… 高宝德甫一跑出,如此庞然大物冒然闯入三个凶贼眼中,哪里瞧不见? 他们此番要杀之人,自己心中透亮。 这分明是个俊俏小娘子,乖乖,哪来的皇太子? 三人对视一番,决定一人去追。 “小娘子莫跑,问你个事!”去追那人紧随高宝德身后。 高宝德自然撒欢跑出洪荒之力。 她要活命。 她要去抢马。 她还要宇文邕活。 …… “你们再找何人?” 在高宝德跑出同时,宇文邕也阔步走出。 吸引住,正纠结着要不要一同过去追那小娘子的其余两个凶贼。 他的肩膀上还缠着高宝德用裙布系的绑带。裙布本身是红色,可还是能瞧见有鲜血股股渗出。 宇文邕面色也有些发白。 见荒草堆之中,又藏有一人。 “果然!” 两个凶贼又对视一眼,双双都从对方眼中,瞧见出对方眸子中的喜色。 这必然是皇太子高殷无疑! 玄骢马下落马,此时又身负重伤。 正好就是上面之人,向他们描述的宰杀之人。 “速速过来!” “高殷在此!” “吾等得来全不费工夫。” “主公大计成矣!” …… 如此庞大的人形突然出现在荒郊,其他凶贼自然也看见了。 而在宇文邕身旁,率先而至的那两个凶贼,也发声高唤其他同伙过来。 第82章 一起逃 “你们在找何人?” …… 高宝德直奔着离她最近的一匹马驹而去。 原是不管不顾,不作他想,只用去抢马。 可于她身后,宇文邕也同她一样,径直走出来,一句“你们在找何人”令她破防。 何不等我先去抢了马,再一同乘马逃离? 跳出来送死啊…… 高宝德知道凶贼要害的是她阿兄高殷,但是不知道凶贼团伙们认不认识她长乐公主高宝德。 也不知道,他们能不能识得出西魏质子宇文邕。 不管是认出了哪一个,估计都难逃一死。 “老大,高殷在此!” 闻声,高宝德骤然扭头,见是他两个宇文邕身前的凶贼高喊之语。 除了来追她的那一个人外,其他五人围成一圈,缓缓靠近宇文邕。 “阿邕!” 她这个小娘子如何怒吼,都吸引不了凶贼们的目光。 她区区小娘子,不知道从哪蹦出来的,在早有目标的凶贼面前不值一提。 除了紧跟她后的一个凶贼,其余七人连头都没有回。 只拔出刀,继续靠近宇文邕。 “你们闻,有血腥之味。” “高殷果然带伤。” 这时,众人的眼光,一致转移到高宝德为宇文邕绑着的裙布血带之上。 他们面露喜色。 宇文邕听言,神色一暗,淡淡地说道:“我非高殷。” “你们要杀高殷,我也要杀高殷,来我这作甚。” 宇文邕半真半假,说着连自己都听不懂的话。 “他这是在打马虎眼,麻痹我们大伙儿,假充同类,只是想活命耳!” 被叫老大的那个凶贼,撇了一眼宇文邕身上虽然有些损碎但仍显贵气的衣裳,低沉着嗓音与其他同伙说。 “杀了高殷。” …… 高宝德惊怒交加,可自己明显回去无用。 她竭力只顾奔跑,死盯着面前越来越近的一马。 身后追着高宝德的那一个凶贼,原本是带着戏谑,想挑逗她一番,可也听闻其他人喊高殷在此,顿时耐心全无。 小娘子貌美,瞧着估计是高殷的姬妾,真是可惜。 看来,只能就地屠死了。 相比貌美的小娘子,显然是高殷的人头更加诱人。 凶贼很快做出了取舍,嘴里嘟囔喊道:“小娘子别跑!” 高宝德身后的凶贼,穷极猛追,让高宝德顿时措手不及。 好在,到了! 高宝德面上一喜,鲤鱼打挺,一个翻身,跳上马背。 看着倒是毫不费力。 方才在奔跑的这段距离,她就一直在观察想着应该如何上马,会更快些。 她身量矮小,年纪也轻,若是跑到马匹跟前,再像晨时在营帐之中那般上马,定然会费时。 方才躺坐片刻,她现在气力尚有,缺的是时间。 宇文邕还被他们围着,不知死生。 “驾!” “驾!驾!” 说时迟,那时快。 高宝德方一上马还没等自己坐定,就挥鞭驾马,直奔宇文邕而去。 是她来时,骑玄骢马用的细鞭长策。 她翻身上马之时,就已经提前挥出。 若要品评一二,高宝德上马动作,完全称得上是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已经把宇文邕堪堪围住的凶贼之众,听到身后乱象。 也变得焦躁起来,刀刃直指宇文邕。 “管你是不是高殷,今日必亡!” 宇文邕闻言只是一冷笑。 虽说是笑,可他眼中幽深的褐眸却是无比寒凉。 只需一瞥,就能撞进他的鹰瞵鹗视。让人动弹无法,像是堕入无尽黑谷地狱里一般。 “死到临头,还不肯承认自己就是高殷?” “没想到我大齐的皇太子殿下,竟然是这般孬种。” 凶贼之首显然没有去瞧宇文邕冷厉的眼神,只觉他此时还不动弹,怕是已经被吓得愣在此地了罢。于是贼首嗤笑一声,挥手沉声道:“速速杀之。” …… 高宝德直奔宇文邕那边,就瞧众人挥刀直下。 有一贼子速度极快。 他背朝高宝德,抡刀直劈宇文邕。 高宝德横冲直撞,也不再管身后直追之人,双目喊恨,直盯着最近一个贼徒。 扬鞭拎策,直劈那人头颅。 “该死!” “安敢戏我!” 被砸之人先是一懵,而后砍宇文邕的手也慢了半拍,被宇文邕转身闪过。 贼子回头,侧身见是高宝德,正欲冷笑。 高宝德见一鞭并没对贼子造成伤害,只在鞭上留有些微血丝。 心中一沉,于是又使了巧力,转手调鞭,猛砸那凶贼耳廓旁经外穴处。 …… 细鞭抽颅,只会懵圈。 可马策砸穴,是会死人的。 那个凶贼显然料想不到,柔柔弱弱的高宝德会在朝他抽鞭后,又拎了一策。 凶贼张口,一臂抬起,指着高宝德想说话。 可手指颤抖着还未抬起,整个人就直直向后倒去。 另一只手上方才去砍宇文邕的大刀,也“砰”地一声砸地。 “老三!” 贼首和其他凶贼见马上的高宝德,已经上了马还不赶快逃走,竟然直冲这边来,还杀了他们当中之人,顿时都瞋目裂眦,怒不可遏。 “不想活了?” “不过高殷区区姬妾,竟然这般舍生救主。” 活命要紧,高宝德顾不得贼子所言,只连忙转身勒马,揽衣伸手,朝宇文邕吼道:“快来!上马!” 宇文邕也不迟疑,连忙用未伤之手,紧紧握上高宝德伸出的手来。 两手紧握,身后巨浪滔滔,又有何可怕的。 宇文邕大步跑上前去,与马速平齐,借力翻身上马。 高宝德气力不大,却也仍使出毕生之力,借力给宇文邕,将他拽上马来。 马背上一沉。 宇文邕坐上马去。 “邕要得罪一下宝儿了。” 待坐稳之后,宇文邕先是苦笑对高宝德言道。随后用未伤之手,反手握住高宝德腰肢,将前身贴伏在高宝德背后。 感受到背后,宇文邕温热的贴伏,高宝德虽然有心里铺设,但浑身仍是一僵。 他的身量比高宝德高出不少,不管从哪个方向看去,都像是高宝德卧坐于他怀中。 “只管往前面山林中去!” “等凶贼上了马,片刻就会跟来。若是现在转身回营帐之中,必然与其打个对面,自投罗网。” 确实如此。 第83章 岩穴歇脚 高宝德言说好,不再去想杂七杂八,只奋力扬鞭,令马儿朝山中奔去。 宇文邕贴伏于她背后,高宝德能明显感觉出他身上的滚烫。 来时带烧,途中坠马,现在来看,不是太妙。 “阿邕……” 高宝德言语试探,只望宇文邕意识尚可。 然宇文邕只下意识抱紧她,微闭双目却无一言。 他甚觉乏累,头痛欲裂,只能隐隐听到高宝德的低呼之声,却做不出半点回应。 高宝德等了许久,也不闻宇文邕张口一句,便知宇文邕的身体已是强弩之末。 马进山中,其实难行。 可若走回头路,又必会撞上身后紧跟的贼人。 高宝德驾着马,不敢停。 高宝德轻盈,宇文邕年岁也不大,身子还待长开。 因而他二人在马上的体量,于马儿来说,还算能承。 也正因此,二人同骑一马,后面贼子现在才未能追上。 的亏如此,才给了高宝德一举藏入山中之机。 “宝儿……” 高宝德在山林之中驾马而行,左躲右闪,倒也不知时辰。 突闻身后低沉沙哑的呼唤,高宝德才发觉,宇文邕的意识终于清醒。 “阿邕……你感觉如何?”高宝德哭声问道。 她驾着马,也不能回头,只能凭声问宇文邕。 “宝儿放心,我还能活,定然不会吓到宝儿。” “还是让宝儿担心了,是邕的不是。” 高宝德见宇文邕说话费力,险些垂泪,直阻他言。 宇文邕轻伏在高宝德背后,头颈贴于她如蝤蛴之领上,微微一侧,能见她螓首蛾眉。 高宝德蛾眉不自觉蹙起,额间可见晶莹。 “珠汗洽玉体,呼吸气郁蒸。” 直至此刻,宇文邕才能体悟出,魏晋之时傅休奕篇章文辞之美。 宇文邕攒了攒力气,缓缓抬手,将高宝德额发间的汗珠拭去。 完事后,他弯了弯疏朗的眉眼,重新回握高宝德的玉肤软腰。 虽说,宇文邕早已不是年少轻狂、毫无城府的生嫩少年,可发了热,昏了头,活脱脱就是一个未经世事之小郎。 高宝德一时之间,竟手足无措。 …… “弃马罢。” 宇文邕低声言道,温热的气息喷洒高宝德面庞之上。 贪恋了许久怀抱高宝德的恬适,然宇文邕也知此危难之时,若要逃命,必须弃马。 马儿在山林之中,行踪可是丝毫不能隐。 不论蹄下痕迹,就是马儿的嘶鸣踩踏之声,都能把贼子引来。 凶贼杀意已显,留有马儿无异直闯于凶贼面前。 高宝德刚才,被宇文邕举止扰磨的心猿意马。可弃马之理,她还是明白的。 只是…… “郡公现在,可能行走于地?” 高宝德有些忧心,正发着热又带着伤的宇文邕的身子。 “无碍。” 高宝德仿佛感觉,宇文邕只会说此二字。 “那便弃!” 寻了一处合适的落脚之点,高宝德“吁”地勒马而停。 …… 入了山后,虽路难行,不能遽为阔步,可幸的是,身后猛追的贼子,一时半刻还寻不到他们二人一马的足迹。 方才弃了马后,高宝德又在马儿之处,抹掉了自己二人行经痕迹。 因而,若是躲仔细些,二人是能够避开前来索命的凶贼的。 山林中,有搏攫柢噬之兽,自然也有虫兽所筑之穴。 高宝德驾马入山之后,就一直在找寻能够歇脚躲避之处。 此时,天不亡人。 真叫高宝德发现一处岩穴。 河水洋洋,北流活活。施罛濊濊,鱣鲔发发,葭菼揭揭。 弃马后,高宝德做了些掩饰,走了一会儿,就发现条小河。 二人方才一直顺着水流走,此时于河流南面,终于找到一处能够藏身的洞穴。 岩穴周围荒草杂声,还能见曾日狮兽遗骨叠砌。 此处显然是虫兽以齿角爪牙开辟而成,后来荒弃至此。 “阿邕觉得此处如何?” 高宝德先上前去,稍作打探,而后转身问宇文邕。 高宝德自信地认为,他们只需藏身几日,便能小心归去。 因凶贼所图之人,是她的阿兄皇太子高殷。 经过方才对峙之时,现在回味起来,显然那几个凶贼认不得自己和宇文邕二人。 而若七人久寻不得,必然会分人回去给图谋高殷性命之人,也就是他们所谓的主公通风报信,以求增援助力。 可他们毕竟不是高殷,等真的高殷行猎归去,图谋之人便能立刻知道,凶贼所言藏入林中之人只不过是小喽喽罢了。 还是那句,既然已经派人追杀高殷,便要火速一做到底。 凶计中道夭折,可是很让人挠心抓肺的。 虽说藏入山林之中的他们也是知情之人,日后他们捅出去,于图谋之人而言也有些后患。 可是潜意识里,高宝德还是觉得,暗杀高殷,对图谋之人而言,所获甚巨。 而且待日后高殷真的身死,这图谋之人定然也已凶计得逞,已获大利。 那是而言,高宝德和宇文邕再捅出今日之事,不说毫无证据,就是能否再威胁到那时的图谋之人,都难细说。 说这么多,高宝德只是基本能够断定,此次图谋之人,过几日之后,不会再费力搜寻藏入山林之中的他们二人。 简言之,藏个两三日,就能阔步走出去了。 宇文邕不知想到的是哪一层,只看他面色,似乎没有来时的难看。 唇色也有些恢复了红润。 “善!” 宇文邕毫无异议。 “郡公还带着烧,先进去歇息。我去小河之边,采些清水与食物。” 高宝德瞅着宇文邕看,他唇色虽是有些恢复了正常的红润之色,面色也不是那般的灰白,只是但看唇,就能见明显的干裂血丝。 数数也有快一日没有进水进膳了。 高宝德言落垂眸,难见神色。 同谘合议后,宇文邕进岩穴之中稍微休息片刻,高宝德去刚才经过的小溪边,采些清水和吃食。 “那就劳烦宝儿了。”宇文邕笑言道。 发热伤病,丝毫不减宇文邕光彩气度。 高宝德转头,朝他一咧嘴,挥挥手走远。 虽是狼狈,可高宝德还是觉得,自己能和《诗》中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美人庄姜同列罢。 第84章 风雨来 “河水洋洋,北流活活。施罛濊濊,鱣鲔发发,葭菼揭揭。” 高宝德用荒枝落叶微微遮掩此处岩穴,抹掉他们来时的痕迹。 清风扫过,树林轻轻摇曳,高宝德伴着拂面的清风,踩着地上荒叶发出“咯吱咯吱”声,直奔小河边而去。 不知宇文邕的发热何时能散,高宝德采集清水之便,还低头四处寻着散热之药草。 她一边四处看着,一边回想宇文邕之态。 久嗽风入肺,虽宇文邕将嗓间的嗽而胁痛吞咽下去,可高宝德还是能猜出,在马背上之时,宇文邕喉中已显不适。 该用鹅管石、雄黄、郁金、款冬花碾末和艾中入药,以生姜一片留舌上灸之,以烟入喉中为度。 可是…… 高宝德垂头找来找去,如今始入四月,哪里有什么能治疾之药草? 不觉苦笑,心中闷闷。 虽说是体中痼疾,并非能此时就威胁生命之痛症,可高宝德瞧着宇文邕这般隐忍难受,还是闷闷不乐。 在小河边不远处,拾起一片肥大的叶子。 入河中轻轻洗过,便小心翼翼地装起溪水来。 瞧着这片河域,水质清澈,可就是一眼能望见水底,不见半条鱼儿。 高宝德猜测,这涌溪水,应该是深冬解冻的冰化之而成。 要不然为何会如此之澄莹明澈,又无水中生物。 河中没有吃的。 高宝德原先见有小河,是极其兴奋的。 她想,怎样都会有些小鱼小蟹。 然而并无。 接了一叶水,高宝德感受着手中微微凉意,幽怨地看着光溜溜的小河,放弃寻找河中能食之物。 约之阁阁,椓之橐橐。风雨攸除,鸟鼠攸去,君子攸芋。 高宝德自然不甘心只接了些清水就回去,抬头望天,天色已经开始发暗。 若是现在不赶紧找些吃食,高宝德回岩穴之后,就得和宇文邕一起饿肚子了。 从早到晚,可真是一点食物都未入腹。 似乎是听到高宝德幽怨的心声,腹中传出“咕噜噜”的肠鸣之音。 真的好饿。 …… 硕人敖敖,说于农郊。 山林之间,大概率是找不到粟米充饥的,只能食些野蔬肉糜。 许是饿昏了头,高宝德顺着小河往边上走,走着走着,突然浑身一个踉跄。 被绊了一下。 高宝德下意识护住手中蒲扇大小的树叶,只因里面装有要带回去,给宇文邕饮用润喉之清水。 趔趄之余,清水倾洒出来一些。 高宝德站定,有些愤愤地回头看,想瞅瞅自己是被何物绊到。 “这是……山菸根?” 地上的块根裹着土,高宝德第一眼还没有认出来是何物。 再仔细一看,竟像是山菸根。 高宝德将手上树叶放到河边,三下五除二将地上那块根拔起。 除去芦头、须根及泥沙,将块根放置于小河之中轻轻涮洗干净。 果然是山菸根。 虽说此处无条件给它蒸晒煮熟,可生的山菸根一样能食用。 这东西,虽不果腹,可一样能切丝凉拌,煮粥而食。 最主要的是,宇文邕正发着热,食几口山菸根,虽然没有之前她想的那些药草管用,但也姑且能够清热温补,减燥化咳。 山菸根本是初夏开花,花大数朵,呈淡红紫色。现在尚且还是初春,能见到一朵开花生茎的山菸根,已是不易。 高宝德仔细瞅着这颗山菸根块茎周围,却再不见另外一株。 看来只此一株了。 高宝德并不自怨自艾,高兴地捧着山菸根,再将蒲扇大的树叶之中重新盛满清水,而后继续向前走去。 还是没找到吃的。 天色有些渐暗,高宝德担心宇文邕现下状况,于是捧稳了手中清水,加快步伐。 “秩秩斯干,幽幽南山。如竹苞矣,如松茂矣。兄及弟矣,式相好矣,无相犹矣。” 她便哼着《诗》,边轻快地快速往回走。 …… 可在皇天有眼,垂爱二人。 自小河边往返岩穴的半道,终于让高宝德瞧见能果腹之物。 天色将黑,让她徒手去猎肉明显不智。 因而高宝德方才只是靠着硕大之树走走看看,看看能否有果蔬充饥。 果然有野莓。 高宝德分辨不出到底是哪种莓类,只瞧着它颗颗似红玛瑙,粒粒酸中带甘。 高宝德不由分说,用另一个树叶,摘下来许多。 若非今日骑马,穿着的是窄袖胡裙,她还能装回去更多。 高宝德装了满满的野莓后,抬头竟见黄橙橙的竹桔。 就在野莓树桠前面那棵树上。 “老天爱我!” 高宝德喜极,又采摘了满满的竹桔入叶。 硕人其颀,衣锦褧衣。 天色昏暗,突闻春雷阵阵。 高宝德被天上突然冒出的一丝闪电晃到了眼睛。 “轰隆隆。” “轰!” …… 见此电闪雷鸣,不聋不瞎之人,都知道马上就要落雨。 不论高宝德再想找寻什么东西,见此天气,她都必须停下手中之物。 赶紧裹紧了清水和野果,回去岩穴之中。 天色原本就已经开始变暗,如今乌云裹挟雷雨将至,更是让黑夜来的更快。 山林之间,有风袭来,树杈呲呲作响,高宝德只闷头朝岩穴的方向碎步走着。 因怀中抱着清水,又有不少野莓和竹桔,高宝德不能阔步奔跑,只能加快了步频。 “宝儿?” “宝儿!” 高宝德听到人声,先是一愣,而后欢喜,大声回应道:“阿邕我在这里!” 因风声雷声太大,高宝德只得大声喊着。 好在宇文邕眼神和耳朵极好,他顺着声响,大步奔到高宝德身旁。 “快进岩穴!风雨要来!” 宇文邕自然而然地,一只手接过高宝德手捧之物,一只手搭到高宝德肩膀之上,为其遮挡着狂风。 见宇文邕面带肃色,高宝德原本正经的神色却是顿时消无。 “扑哧”一声,高宝德笑出声。 “阿邕担心我,宝儿甚是欣喜。” “快快进穴,岩洞之中,我方才已生起火苗。” 二人都很聪慧,皆知贼子大概率并不会费心找至此处,因而生火倒也不怕恶人寻来。 况且此时虽已入春,夜晚却仍有凉意,生一团火,也能避寒。 第85章 秀色可餐 黑云翻墨,白雨跳珠。 二人还未跨进岩穴,就被藏在乌云里,酝酿已久的雨珠子打得生疼。 宇文邕以身为遮,给高宝德挡住许些滂沱。 淋了个半湿,二人才闪身进到岩穴之内。 风很大,宇文邕搬来荒草,被吹跑了好多茅草,才堪堪将岩穴的门洞堵上。 一来挡雨,二来避寒。 高宝德走进岩穴之内,将手上野莓、竹桔和一抔清水,放到宇文邕来时点燃的火堆之旁。 待宇文邕堵完门洞,缓缓行至高宝德身旁,她才瞧见他臂膀之上的伤处,已是湿了个浸透。 “郡公之前,因救我才历此伤,本就令我内省自疚,如今非要惹得皮开肉绽、血流不止,才肯与我罢休?” 高宝德见宇文邕面上苍白,几无血色,臂膀伤处沾水已染红,便悲愧交加,徒唤奈何。 “宝儿……无需揽责自疚,本就非你之过,万万不要抱罪怀瑕。” 宇文邕垂眉,柔声道。 “自然非我之过,而是你之罪责。” 高宝德早就看透宇文邕,他认定之理,一定会去坚守。而出口之言根本就是随便说说。 下次一定,还会照旧。 “郡公这般铺眉蒙眼,装模作样的样子,”高宝德不怀好意地假笑道,“可真像是一个受了自家郎君气的小娘子。” 她笑得微微有些夸张,把宇文邕逗笑。 忍住心底笑意,宇文邕也同她玩笑,开口道:“既然如此,还望夫主照拂下妾的伤处。” …… 玩笑过后,虽然宇文邕并不在意,可高宝德确实忧心宇文邕浸了雨水的肩伤。 “方才我在外寻了一圈,并未找到了奇药珍剂。”高宝德闷声言。 “只这山菸根,能一缓郡公之症。” 宇文邕展眼,望着高宝德堆放在一旁的山菸块根。 它黑如漆,亮如油。 高宝德见宇文邕神色淡淡,不知怎么却想到曾在殿中给为宇文邕奉药之时,他那句“太苦”。 弯弯眼,高宝德补充道:“其味甘,甜如饴。” “郡公如若还是觉得会苦,可以和野莓、竹桔一起食。一半嚼碎外敷,一半咽之入腹。” 宇文邕闻言,眼色稍微一暗。 “宝儿之前还唤我阿邕,现在就又叫我郡公了。” “嗯?” 这是高宝德没有想到的。 她之前确在危急之时,将心底“阿邕”直接唤出了口。 “可郡公日后显贵,宝儿还要在郡公手底之下讨生活。若是总唤郡公之名,郡公不会治我不敬之罪?” 宇文邕道:“若是宝儿再于人后称我郡公,日后吾一定找宝儿算账。” “郡公您惯会以权势威胁人!” 唤就唤。 高宝德心口不一的这般模样,让二人都捧笑连连。 笑罢,高宝德瞥见宇文邕往外滴水渗血的伤口,不由闷闷道:“郡公赶快处理一下。” 宇文邕愣愣:“我自己来?” “难道还是我来?”轮到高宝德挑眉微诧。 高宝德见宇文邕一脸无知的模样,显然刚才她说的,他是半点都没有进脑。也不知刚才他在想些何物。 于是高宝德又把如何处置山菸块根同宇文邕说了一遭。 “瞧见那山菸块根没有?” 看高宝德手指着,宇文邕虽不知那是何物,但也能分辨出来,该是那紫红透亮的块状之物,于是颔首。 “一会儿,阿邕你将那山菸块根,同野莓、竹桔一起食。” 宇文邕再颔首。 “只是不要都吞咽下去。一半嚼碎外敷,一半咽之入腹。” 宇文邕刚要再点头,却倏忽一怔。 “要以口嚼碎?” “然也。” 怕宇文邕不信,高宝德解释道:“气是续命芝,津是延年药。以唾入肌,可促愈合,抗痛消肿。” …… “那……是我来嚼?” 高宝德听到宇文邕的连连疑问,她有些奇怪,反问道:“然也。不然还是我嚼?” “我自己敷?” 这会儿,高宝德才觉出麻烦。 宇文邕臂膀之伤,伤及全面,若是由他一人来行外敷之事,只怕有些为难。 高宝德温声:“那阿邕嚼好咽腹一半之后,剩下一半我来替阿邕外敷罢。” 微微蹲下,高宝德将摆放在团火之旁的清水端至宇文邕身前。 “没有器具,委屈阿邕饮些小河之中的清水了。” 高宝德知,其实此时用写开水入腹,会更好些。 只是虽有团火,却无煮汤器具。” 有些遗憾,却也被这团火的来历吸引到目光:“此处阴湿,该是无有火种。阿邕是如何在此生火的?” 方才高宝德在外找寻食物,没有想到宇文邕竟真的能生起团火来。 “我身上自带了些火石。” 宇文邕手指着岩穴之壁,说道:“况且此处有昆仑黄。” “竟有硫黄?”高宝德诧异。 昆仑黄就是硫黄,或者叫硫磺。 昆仑黄易燃。 用木棒蘸取易燃的昆仑黄,再将这些木棒靠近火石,利用火石猛烈撞击产生的火星将其引燃。 而后再有枯枝烂叶,就能生堆熊熊团火。 山林之中,木棒和枯枝烂叶,是最不缺的。 因而宇文邕才能轻而易举地在这个阴湿的岩穴之中,生开一堆团火。 “阿邕还是那般的机敏。” 高宝德将一叶清水递给宇文邕后,见他也去拾起地上山菸块根。 高宝德瞅着宇文邕,见他果真一口清水,将山菸块根一并嚼碎一口,而后咽下。 “如何?味道是否甘甜?没有欺骗阿邕罢。”高宝德一副求夸的模样,让宇文邕也感到心底一阵松愉与舒适。 “再尝个野莓。” 四月的野莓没有初入冬之时的那般硕大甘甜。 高宝德挑选一番,拾起一颗最大最红透的野莓,径直递到宇文邕口前。 她的雪白柔荑细指,捏着如红玛瑙般的野莓,微微触碰宇文邕的嘴唇。 虽然刚刚喝过半叶清水,可宇文邕突然又觉得,有些渴了。 他吞咽口中的莫须有,深深地望着高宝德,一口咬尽她递来之野莓。 嚼。 再嚼。 …… “如何?” “酸甜可口,秀色可餐,令人垂涎欲滴。” 高宝德先是满意一笑,而后伈伈睍睍,渐渐发觉不太对劲。 秀色可餐……还能这般用? 第86章 朕的武宁陵,宽敞得很 一整日驰魂夺魄的追逃经历,高宝德和宇文邕无疑都十分疲惫。 又因无粟米充饥,二人将数的过来的野莓和竹桔食尽,只能堪堪压制一下腹内饥饿。 高宝德忧心忡忡,她与宇文邕虽暂脱危殆之境,可她的阿兄高殷仍然浑不觉。 高殷这个皇太子之位,坐得也太累了。 朝外有鬼蜮伎俩,朝内有豺狼虎豹。 “风怒掀屋,雨来决堤。此雨一来,愣是不知有多少人,要遭冲淋。” 踧踧周道,鞫为茂草。我心忧伤,惄焉如捣。假寐永叹,维忧用老。心之忧矣,疢如疾首。 宇文邕瞧见高宝德的惶惶不安,也不知从何安慰起。 他微微思索,只道:“邺都城外,无房屋避身的庶民,有许多人也要流离失所。” “大齐朝中,纵然龌龊,但相比于庶民朝夕之危,还尚存有君子之风,能见回旋之地。” 高宝德摇头:“连太子都有垂命之危,又与风雨来时的庶民有何区别。” 今天凶贼费尽心思追马来此,可不就是为了诛殛高殷。 平日里在朝堂之上,只是明争暗斗,却远远没有这般使芳杜厚颜,薜荔蒙耻。 连刺杀戕害这等鬼魅伎俩都能使得出来,他们以后在明,让他们如何去躲? 高宝德紧绷了一日之弦,此时似乎有些崩溃,泪痕满面,佯垂眉低头擦之。 “为鬼为蜮,则不可得。鬼蜮终不能胜人。”宇文邕的声音,于高宝德而言,极其带有蛊惑与迷性。 …… “宝儿以后,离他们远些,别怕他们。他们如何争斗,就都伤害不到宝儿。” 宇文邕处理完肩前伤处后,一直卧坐在火堆旁。 此时见高宝德神色晦暗,凄凄惨惨戚戚,不禁来到火堆对面,挨着高宝德轻轻坐下。 “阿邕……你说为何,他们为了权势,竟能够下手诛杀宗亲之族。” 高宝德怒火攻心,已经快失了理智。 别人不知,她一看就知。 这次定然又是高演和高湛。 他们就这般想做皇太弟? 就算高殷被害,不说还有嫡子高绍德,就连庶出之子,都有好几个,哪里又轮得上他们在旁蹈舞。 “文襄崩后,天子即为他们长兄,待他们兄弟不薄,却不知他们欲害太子。” 高宝德恶狠狠地说道。 “宝儿为何会觉得,戕害太子是常山王与长广王之狡计?”宇文邕见高宝德说得前言不沾后语,不觉皱眉。 “二王狡诈,惯会以假面待人!” 文襄崩时,高洋就火速压迫晋阳方面,取代文襄之子独揽大权。 现在好了,让高演和高湛生出了野心,竟然现在就想取高殷代之? 他们怎知一定活得过高洋? 莫不是杀完高殷,下一个再屠高洋? 高宝德红了眼,忿忿不平:“阿邕带我走罢。” “这齐宫我不想再待下去了。” 岩穴之内虽说再无旁人,宇文邕仍四下环顾,方悄悄凑近高宝德,垂眼问道:“宝儿果真是太子的姬妾?” 问罢,宇文邕落拓不羁,澄静缄默。 未曾谙乎宇文邕这般想法,高宝德被问得一愣一愣。 “我如何会是太子姬妾?” “那便好。” …… 高宝德晨时出营,至夜未归,自然要被高洋和李祖娥排着问个遍。 “长乐公主呢?” “你说我儿她骑马而去,而你却未与人一同跟上?” “就算是宝儿说不用人跟,你就不长个心眼?” 李祖娥原以为,高宝德顽劣,今儿整日是同高洋等人一起入了山林。 可待高洋回营,李祖娥左右也未见到高宝德之影。 这才也让高洋震怒。 帝后命人掌灯执火,把营帐内外翻了个遍,也未找寻到高宝德。 当然,早前瞧见高宝德一人率马而去的侍从,这时必须站出来说话。 他如实道来,才有方才皇后李祖娥的惊怒。 皇后出身河北显姓豪族,修身养性的本事虽说可能不如南地百年世族,可也算称得上端容清雅。 能让李祖娥这般气愤高呼,可见她的怫郁。 “还不快去找!进山去找!” “若是找不到长乐公主,你们通通给她殉葬!” “朕的武宁陵,可是宽敞得很!” 高洋盛怒之下,拽起身侧之刃,连砍两名侍从。 “快住手!” “停!快住手!” 暴虐之态已显的高洋,也只有皇后敢上前拦止。 李祖娥上前抱住高洋,哭哭咧咧、抽抽泣泣道:“莫要癫癫痴痴,叫宝儿见了,成何阿耶,成何天子。” …… 一句宝儿,一句阿耶,倒是终让高洋回神。 “宝儿……” 李祖娥见高洋已恢复常人之态,连连喘息过后,也是一阵后怕。 众宫婢侍从,皆伈伈睍睍,缄舌闭口。 “都下去罢。” 李祖娥扫视周围宫人,将之通通退却,才开口言。 “心之忧矣,涕既陨之。陛下这般肆行,日后连累宝儿都要被史家口诛笔伐。陛下怎么忍得!” 言罢,李祖娥走至案前,端起茶盏,轻轻呷了一口,没有细品,只是解渴压惊。 而后复将茶盏置于案上,道:“现在,吾就算心急忧慌,也帮不上宝儿什么忙。且坐定耐心等着。” 李祖娥好似说教起高洋来。 天已昏暗,营帐之内,编磬声停,不见舞姬莺歌曼舞。 只有高呼“长乐公主”之声的碰撞。 “吾说的都是真的。”高洋愤恨难平,目光撞见一个进来掌灯的小宫婢的眼神,把小宫婢吓得以头抢地。 “速滚!” “陛下叫你们不要再进来了。”李祖娥摇头叹气。 高洋的武宁陵,自践祚伊始,就开土动工。 日后若无意外,皇后同穴自不用说。高宝德贵为高洋的嫡长女,身份贵重无人能及,自然也可随他同陵,以享千秋万世后人奉养。 那些蝇营狗苟、跳踉偃仆之奴,既然连高宝德都找寻不到,留之何用? 不如都屠尽殉葬。 高洋背朝着李祖娥,直哼哼。 李祖娥觉他幼稚,只随意夸赞他道:“四月维夏,兆于重篱。龙驾帝服,上腾五云。陛下您稔服德望,雄才有略,妾等仰亢您慈仁之怀,您说得都对。” “然也。” 高洋抚须点头。 第87章 怨念 帝后二人大张旗鼓地找寻长乐公主高宝德,自然惊动了同来邺郊狩猎的不少人。 “长乐公主失踪?” 坐在营帐内矮榻之上的高演,轻轻摩挲着手中镶嵌松绿石的鎏金玉玦。 “可曾看见皇太子?” “回禀主公,天子命武卫娥永乐,拱卫太子寝帐。太子正在营帐之中,未曾出来。” 高演闻言,险将手上玉玦捏出裂痕。 “还在营帐之中?”高演裂目,“你可看的清楚?” “正是。” 高演眼神闪烁片刻,随即挥手令侍从出去。 他以手扣刀,一昼夜里积存的压力与紧绷焦灼,此时化为满腔的仇和恨。 高殷啊高殷,你可不要恋栈了。 “主公,盖棺前事尚难知,太子殷能躲此番劫难,并不代表日后天总随人愿。此时动恐不利,静则吉祥,您且稍安勿躁。” 高演方才屏退营帐众人,可帘后仍有一人此时正低声同高演言道。 他虽未站出身来,然他的一番带有蛊惑性的言语,却真的抚平高演的焦躁。 高演瞥了帐后一眼,知道是他。 于是张开鼻其,大口喘气数息才平复内心的复杂情绪。 “听你的。” “娥永乐武力绝伦,又一贯颇受天子重遇。”高演皱眉,将手上玉玦重重地扣于案上。 “帐外定有卫士数千,吾确实不能此时乱己阵脚,自投罗网。” 《诗》云:“迨天之未阴雨,彻彼桑土,绸缪牖户。” 高演确欲先发制人,早一日扫除障碍,他便毋需受制于人。 “只是没想到,此番竟然是高宝德那个囡女替他阿兄躲过一劫。”高演冷笑。 下次可就没那么幸运了。 二兄高洋怎么戕害长兄高澄而登上帝位,风水轮流转,他高演向二兄学习一下,也无不可罢。 …… 高洋将王侯将相,尤其是高演这等宗室大王,通通拘至他们自己的营帐之中,明显是不信任他们。 高演虽说得知高殷仍存心中难平,可被变相拘禁,也不敢在高洋龙目之下,做得太过明显。 于是高演想通后,就自顾自上榻歇息。 反正天色已晚,帐中又无舞姬莺歌曼舞。 既然此番已成定局,何不就寝? 高演的常山王妃元氏,是北魏皇室后代,道武帝拓跋珪六世孙,开府仪同三司元蛮之女,复姓拓跋氏。 躺在榻上,怀中搂着同至邺郊行猎的元氏,高演不再去想高殷等人。 …… 邺郊仪仗之中,高洋一边控制住了所有王侯,一边令卫士百保同处寻人。 在皇后李祖娥的安抚之下,高洋也平静地坐在自己帐中,等待侍从的消息。 毕竟已经入夜,天色太深,就算他急迫难耐,那些无用的百保甲士们,也无法立刻就将高宝德带到他身旁。 静下心来,高洋敏锐异常。 “皇后,你说是不是有人在作祟。” 高洋一眼看出,背后之人并非是真的要至长乐公主高宝德于何种境地,只是祸近池鱼、殃及池鱼。 “要么就是吾那些不安分的弟弟们,要么就是朝中一向不忿吾代兄长基业之人。” 高洋并未真正地想要李祖娥口中的答案,他问后自答,喃喃自语。 “从小,吾就紧跟着吾的兄长,兄长让往东,吾绝不看西。幼时,有兄长在前,就没人欺吾。就算受了嘲,兄长也会替吾报仇。” 高洋对今日之事,心知肚明。 虽然不知背后之人想要杀他还是杀太子,亦或是一锅端,但是到底是谁在动手脚,他一清二楚。 也正因此,高洋愤懑之余,不觉有些怀念曾经唯一一个真正爱他惜他的兄长高澄。 高洋虎踞龙蟠般坐于榻上,见李祖娥仍立在那里,于是伸伸手让她一并坐过来。 “曾经高隆之、高浚等人嘲笑吾,吾杀之;段韶之妻元氏戏弄吾,吾吓之。” 高洋细数幼时以来,屡屡瞧不起他之人。 “他们都对吾心存恶意,只有吾的兄长,真心待吾。” “文襄阿伯曾在之时,妾也曾感念颇深。” “幼时吾佯作懦直,只是想甘心地受兄长之庇护。”高洋神色晦暗。 文襄皇帝高澄,确实很爱从小就跟在他屁股后面的二弟高洋。 高澄对高洋阔绰的很。 只要高澄自己升官,定然会把自己曾经的职位转交于高洋之手。 他们父亲高欢死后,高澄承继了父亲高欢的爵位与权势之后,将自己担任多年的要害甚至带有兵权的三个职位,尚书令、中书监、京畿大都督,交给高洋,留段韶辅佐高洋在邺城主政。 高澄南征北战,也带高洋四处历练。 高欢崩后的陵寝选址,高澄也放心地交给高洋去做。 于高洋而言,也只有自己这个兄长,是真心待自己了。 母后娄昭君偏心,弟弟们各怀鬼胎,可偏偏好人不长命,祸患贻千年。 高洋怔怔,他十分怀念横死厨御刀下的高澄。 他在想,若是今日高澄仍在,自己做个富贵宗王,该是不一样的。 “妾知道,陛下对文襄阿伯的眷恋。文襄崩后,您养文襄幼子安德王延宗,便能看出您待文襄之情之深。” “吾待延宗胜过亲子,年中之时,吾也欲给兄长的乐安公主选配称心的驸马,就连皇太后颜面,也能果断驳回。” “可是除了兄长,他们没有一人瞧得起吾。” 李祖娥一直能察觉到,高洋心中有怨,可是今日高洋宣之于口,她才知道,他心底里的怨恨究竟有多深。 “去岁征南朝大败之后,他们早就想让吾下台了。”高洋苦笑。 去岁,高洋南征,西边的宇文泰也派人直接去侵吞南朝的巴蜀,一下子扩大甚多地盘,反观高洋带领的齐国军士,就相当于在东面牵制住南朝的陈霸先,给宇文泰吞巴蜀减轻压力,这让高洋很是纠结烦闷。 在那之后,朝中原本野心勃勃的勋贵就开始心中泛滥。 加之各怀鬼胎的宗室王侯,他那些片刻也不安分的弟弟们,可真是乱成一锅粥。 幸亏他这些年随高澄南征北战,立下君威。 若他只是心安理得地从高澄手中受过一切,只怕早就被勋贵赶下台去。 第88章 君无戏言 他们都说高洋暴虐嗜杀,可也不看看究竟是何原因,是何人所造成。 高洋骨子里有种狠劲。幼时之日起,就受众亲之人的嘲弄鄙夷,自尊之心被踩在泥土中来回践踏,他不疯狂才奇怪。 夜深人静,高洋的营帐之中只留有他与李祖娥两人。 他蜷坐榻上,眼底翳翳。 李祖娥望着高洋的眼神有些奇怪。 不是怨,不是恨,也不是昔日的缠绵与温柔,更没有人前的恭敬与顺从。 至于到底是什么,李祖娥自己也读不懂,猜不透。 高宝德的意外,刺激到了压抑于怀许久的高洋,而高洋的异样,也刺激到了皇后李祖娥。 这样奇怪的高洋,让数年如一日的李祖娥,产生了别样的情愫。 “恐日后史家之言,要把吾刻画成半生明君,半生暴君的模样。” 高洋垮着脸,活脱脱像个未及冠的半大小郎君。 “扑哧”一声,李祖娥没有忍住笑意。 高洋幽怨地望着他的皇后,说道:“我若为残暴之主,你就是残暴君主的皇后。作甚如此得意。” “陛下说得是。” 虽说二人都在担心久久不归的高宝德,可李祖娥见高洋这般率性情绪,不由得有些慈爱泛滥。 “陛下可说累了?” “若是说得累了,来食个安石榴罢。” 早前高洋未进此帐之时,有宫人为高洋剥的安石榴还放在案中。 李祖娥盈盈起身,端到高洋面前。 “汉张骞曾使西域,得涂林安石国榴种经归,故名之安石榴。” 高洋日暮之时才从山林中归来,听李祖娥提及,才觉腹中饥饿。 也不待李祖娥投喂,径直拾起几枚安石榴种,嚼烂咽腹。 甘甜可口。 “宝儿何曾如今日一般独身在外。” 高洋咽下几枚安石榴,又叹起气来。 怎么瞧着,高洋比李祖娥更加担心高宝德的安危。 这着实是不知者无畏。 李祖娥只知是高宝德顽劣入林,或遇险境。而高洋却知,是有心人在设局捉鳖,只盼祸未及池鱼。 自作大度地瞥了眼什么都不知道的李祖娥,高洋闷闷说道:“尺泽之鲵,妇人见识果真短浅。说来你也不会懂。” 那就不细说其中之难给李祖娥听了。 省的吓坏她又不好收拾。 …… 雨后山青如玉。 凭着岩穴之外洒进的丝丝光线,高宝德估计已然天明。 她整夜惦念宇文邕发热带伤的身子,迷迷糊糊地小睡片刻,又惊醒数次,坐而假寐。 见宇文邕仍蹙眉未醒,她先是查验宇文邕的面色,而后又随手轻轻抚上他的脉搏。 …… 髓海空虚、丹田不足,脾胃之处呈现亏症。 倒是无有大碍,脾胃略有不足,也应只是乏粟米稻饭充腹之故。 待回去食补一阵,就能转好。 …… “宝儿?” 高宝德还未收回切脉之手,宇文邕就已展醒。 许是发热未好,宇文邕声音有丝让人耳廓一酥的沙哑。 宇文邕半梦半醒间,朦胧乍醒,眼前微觉人影绰绰。 高宝德见次,把嘴一抿,腮帮上露出两个浅浅的小酒窝,似朵绽开的红山茶。 “日宴矣!阿邕早。” 昨夜一场大雨,初春的今晨,宇文邕倒觉较前几日要闷热了许多。 可偏偏才刚离冬入春不久。 宇文邕微咳一声,方才虽然半睡半醒,但仍能感觉出高宝德似乎是给他切过脉。 “多谢宝儿了。” 被宇文邕略显复杂的神色看了半刻,高宝德不禁抬起被他盯着直瞅的手,拨了拨额前的细碎发丝。 “阿邕可是有何事?” “无事。” …… 思来想去,高宝德咧齿一笑,言道:“阿邕无踪无迹,天子定然会派人来寻。” 毕竟宇文邕质子之身,齐魏两国若是关系破裂还好说,可此时两国明显不欲争起事端。 宇文邕一旦在齐国境内出现任何意外,齐国这不纯属是想惹事。 刚在南面大败,齐国还需残喘一阵子才能缓过乏来。 此时一场天子行猎,要了宇文邕的性命,那就十分滑稽。 古之帝王,春搜、夏苗、秋狝、冬狩,四时出郊,以示武于天下。 今四海扰攘之时,正当借田猎以讲武。 天子行猎,反而伤及宇文邕。 这不就是在向西边的宇文泰挑衅示威。 高洋若是发现她与宇文邕通通都不见了,除了会四处寻她,也会派人去找宇文邕。 不是担不担心宇文邕其人本身,而是关系到两国近时的关系。 宇文邕意外地挑眉,开口反问道:“等齐国天子来寻?” “我一向不喜坐以待毙。既然凶贼前番意在太子,天子此时又大张旗鼓地寻我。背后凶贼之首定然也会知错害之人是我。” “不论朝中之人,亦或后廷之人,都与我无干系。” “既如此,我又何必蹑手蹑脚,躲藏窜匿?” 宇文邕语调闲适自信,同高宝德细细解说。 闻言,高宝德权衡之下,仔细一想,也是这个道理。 不过她所想的,自然和宇文邕所想不同。 她在想,高洋来寻的说不定也极大可能是她,而非宇文邕。 现在出去,也能避免让人瞧见她同宇文邕在一起的境况。 虽说等宇文邕回去之后,不说回邺宫,就是回到营帐之中,也会有人告知于他今夜之事。 今夜邺郊的营帐,找的是长乐公主高宝德。 宇文邕聪慧绝伦,又怎会不把她与长乐公主联系起来。 稍作思索,就能知她就是长乐公主高宝德。 她同意趁寻人未找到这里之前就回营帐之中,也是为了宇文邕的名声着想。 他客居大齐,若是总被人指指点点,说他图谋嫡长公主,总归于他名望有伤。 …… 高宝德喃喃,自己的身份,终究是对宇文邕隐瞒不下去了。 她原是想用着小医婢、女医官的身份,跟随宇文邕一同离邺。 如今看来只能另辟蹊径。 只要宇文邕知道她是长乐公主后,还能不改前言。 “阿邕,你是说过,日后一定带我一同回长安的罢。不论我是谁。” “你果真是太子的姬妾?” “……那倒不是。” “那吾就带你走,去长安。” “君无戏言。” …… 一句君无戏言,一句妾等千年。 只是高宝德不解,为何一定不能是太子的姬妾? 第89章 归去 二人稍坐须臾,微微恢复了些气力。 同谘合谋后,就决定一同出去饮些清水,食些野果,绕道回营帐之中。 岩穴之外薄雾轻悬,珍露盈帘。 柳絮飘飞,一瓣瓣、一蓬蓬,似被撕裂的彤云,消散在茫茫罅隙之中。 似真似假,令人有些恍惚。 二人收辍好自己,一同跨至岩穴的门洞之处。 高宝德抬脚正欲出去,却被一团温热之物盖住了视线。 顿时,黢黑一片,瞧不见任何东西。 有些茫然,高宝德轻唤道:“阿邕?” “我在。慢点睁眼。” 言罢,宇文邕缓缓将遮挡在她双眸之上的手移开来。 高宝德这才缓过神儿,慢慢睁开透亮的眸子。 晨光葱茏。 宇文邕不知想到什么,轻笑出声,笑声清朗。 高宝德疑惑看他,他却半句不言。 虽经一日的奔逃,高宝德和宇文邕二人身上的衣裳饰物都有些残破不堪。 然搜刮全身上下,宇文邕去下身上的木绵裘,披于高宝德身上,言道:“虽入初春,可早晚仍是寒凉,你将此披上,免得受了寒气。” 高宝德心跳陡然加快。 缯帛如山积,丝絮似云屯。 方才近了岩穴之口,确实让高宝德浑身一颤。她毕竟是小娘子,身子总归比宇文邕纤弱。 可高宝德仍是摇头:“阿邕带伤在身,加之烧热还未完全退却,理应着此木绵裘于内保暖。” 言罢,就欲伸手去下木绵裘,可却被宇文邕抬手一按。 宇文邕该按为握,将高宝德欲脱木绵裘的手按下来,摘十指插入了她的指缝之间,而后慵懒地微眯起了双眸。 抓着他修长有力的长指,在指尖轻绕着的高宝德,心底微微发颤着。 高宝德偶间侧眼敲向宇文邕,就能见他眸光柔和。 待一切事宜行妥,二人先至昨日高宝德来过的小河饮了几口水,又食些野莓,才绕远回营。 昨日扔下之马已然不见了踪迹,想必是自己跑远了。 因离邺郊天子之营远,现在还无所谓分行或是共行。 那高宝德自然愿意与宇文邕同行。 …… 邺郊寒风凌凌,一场大雪即将来临。 帝后着人找寻了高宝德一整夜,二人都未宽衣闭眼。 虎目中带有朵朵血丝,高洋一举拽过案上耳杯,将杯中屠苏酒一口闷进。 说是以其滋补保健,防病疗疾,驱邪避瘴也好,说是借酒浇愁也罢,高洋不悦地看着营帐之外冉冉升起的金阳。 “一夜都未寻到吾的宝儿?” “陛下焦炙,吾亦挠心乱如麻。” 高洋瞥了眼坐在一旁的皇后,递了一杯酒于她,闷声道:“天寒,你也饮杯温酒。” 风退尽,云自伤,恨酒催柔肠。 到底是驱寒还是消愁,于帝后二人都不重要了。 李祖娥也呷了口酒。 那么多武卫百保,怎还没找到宝儿? 因已至翌日,高洋今日无须再行狩猎之事,只需到营前鼓舞宗室朝臣子弟一番,就能归帐歇息,做愿为之事。 可因一整夜都没听到高宝德的下落,高洋自然未尝合眼,他不觉困意只因心中紧绷之弦还未松弛。 可若是让他去营帐之前,鼓动士气,他可就不愿意去做了。 “你去让太子殷替吾到帐前,与宗室臣子相对,自己斟酌措辞。” 高洋让方才进营之侍,传话给太子。 他要一直等着高宝德的到来,这等琐事,就交给高殷罢。 皇后李祖娥在一旁又饮一杯酒,也无异议。 小侍见天子与皇后皆是此番作态,便也告退,前去传话高殷不提。 “慢着。” 高洋似是这才想起一事。 “今日太子应该是要同行射猎,让他不要去了。”高洋语调淡淡,让旁人察觉不出他在想些什么。 手指着墙上垂挂着的宝弓,对正停下脚步等待吩咐的小侍言道:“将此金鈚箭赐予太子殷,让子殷帐前校阅群臣之后,来吾帐中。” “诺。” 高洋摆手,小侍退却。 已经嗅到昨日危机的高洋,让高殷今日休猎。 也算是误打误撞,让高殷免于危殆。 “陛下唤子殷来此何事?”李祖娥不解,在小侍退离营帐之后,才张口问道。 “一想到宝儿在外罹难,吾心里头就堵得慌。” 高洋暗了暗神色,终于还是同李祖娥说到他心中的忧虑:“昨日宝儿遇难,贼子却并非一开始就朝着宝儿而去。” 眼中一狠,高洋瞠目而视,握紧手中之耳杯,杯中之酒倾洒出来也不自觉。 “他们分明是要朝着子殷而去的。” “子殷?” 李祖娥怛然失色,怔在原地。 “何以至此!何以至此啊!” 李祖娥并不痴傻,听高洋说是殃难是奔着高殷而去的,也就能缓过神来,为何要召子殷同在他们一旁,以作庇护。 “扞卫子殷之人何在?可还可信?”李祖娥连连问道。 “娥永乐早年受吾恩遇,勇力绝伦,危难之时,自能矢忠不二。”高洋缓缓说道。 他倒是不担心高殷亲近之从反水,而是担心暗箭难防。 既然他的弟弟们这般不老实,高洋决定给他们找点事干。 不是背靠着皇太后吗,虽有皇太后护短,可皇太后春秋高,又能偏护他们几时? 邺都之中既然发挥不开,还非要来邺郊上蹿下跳。 精力这般足,那就去边地各州继续为大齐效力罢。 高洋只是挑挑拣拣,说了些简单的话给李祖娥听。至于其中太过复杂和阴险的弯弯绕绕,高洋一言以蔽之。 …… 高洋外派找寻高宝德的武卫百保,其实在后半夜,已经陆陆续续前往那片山林之中。 可因山林着实是大,宇文邕二人藏身废弃岩穴之中,又将岩穴门洞堵住。 黑黢黢的环境之下,虽有火烛照明,可武卫们还是未能找到高宝德。 如今天色已经大亮,高宝德同宇文邕走出岩穴,又因他们刻意绕远,耍了些小心思。因而侍从们还是未能找得到。 可真是离谱极了。 …… 高宝德思来想去,同宇文邕说道:“待回了邺都禁内,阿邕就收拾行囊,准备归长安罢。” “天子未曾下诏,宝儿怎知我能离开?” “就快了。” 起风了。 第90章 汝为楚庄 紧裹身上的木绵裘,高宝德倒不觉得冷。 只等宇文邕回了长安,才真正是风起云涌,鸟上青天,鱼入大海。 “阿邕是习武之人?”高宝德很纳闷。 毕竟是绕了远道,又无车马。 走得久了,虽说宇文邕发热携伤,可二人体力仍是高下立见。 高宝德因疾走之故,脸颊两侧浮上几抹绯红,腊梅般的汗珠在额头涔涔挂起。 抬手抹擦额发间的淋漓香汗,高宝德直瞅仍能阔步走在一侧的宇文邕。 丝毫不见喘的。 宇文邕原来并不像她想象中的淸矍孱弱。 肩膀宽阔,甚至,结实有力。 一侧的宇文邕听罢她的询问,又感觉到她停下步伐,似是在看他。 便转身回望她,微微一哂,反问道:“宝儿可是走累了?” “吾并非自幼习武,也只是粗通六艺罢了。” 宇文邕摇头苦笑。 他身子确实无族中兄弟那般健硕,但识得君子六艺倒也并不见难。 高宝德言道:“至少,初识阿邕之日起,我便知阿邕文武艺俱是不凡。” 见宇文邕不以为然,她笑盈盈。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君子六艺,也非一朝一夕之功,”高宝德面不改色,“阿邕此时虽无飞,然飞必冲天;虽无鸣,鸣必惊人。” 宇文邕忍笑摇头:“庄王饮马黄河,问鼎中原,雄才大略,邕蒲柳之姿,安能与庄王相较。” “庄王三年不鸣,一鸣惊人。待阿邕归魏,如何不能及。”高宝德一贯会扯。 先秦之时,楚国权臣当道,楚庄王熊旅即王位后,政令不得出,只日夜享乐。 令尹斗越椒,欺上瞒下,残害忠良,私通晋国,一手遮天。 楚庄王只得行韬晦之计。 一面不听群臣进谏,与郑姬越女享乐。 一面暗中启用贤臣,在大夫申无畏、夫人樊姬等人协助之下,诛杀叛逆,铲除奸邪,一举粉碎了斗越椒的阴谋。 自此以后,楚庄王亲理政务,展露心志,渐收王权,饮马黄河,问鼎中原,致使楚国春秋称霸,重振楚国雄风。 “鼎之轻重,庄王能问,阿邕自然也能问之。” 高宝德细数楚庄王之风。 “宝儿可是向慕熊旅?” “?” 这会儿,直接叫起熊旅,倒也不见宇文邕称其庄王了。 高宝德抬眼见宇文邕倏然肃色,便求生欲极强,连连摆头道:“自然不是。” “楚王旅焉能与阿邕相比。要说钦慕,我钦慕的自然也该是阿邕。” 高宝德这次,无师自通。 这才见宇文邕面色恢复如常,甚至还有些难察的愉悦。 不多时,宇文邕又深眸凝望,问她道:“我为庄王,那宝儿汝就是樊姬?” 可他随即却又摇头,不置可否,笑言:“不对不对,我瞧你惯会蛊惑人心,宛如妖姬,哪有樊姬之贤。” 高宝德气哼哼。 若是天下承平日久,她高宝德,倒是非常愿意做一个蛊惑宇文邕惫懒于政事的妖姬。 从此君王不早朝。 不舍昼夜。 …… 宇文氏非百年簪缨世族,而是鲜卑南来之族。 虽说北魏元氏定鼎中原之后,竭力推行汉化。可鲜卑贵庶之中,习得文武全艺之人,也万分难得。 “弄虚作假,浮夸称扬于我,我可没有奖赏予你。”宇文邕顺着高宝德之语气,说笑道。 …… 兜兜转转,二人走出山林,营帐放眼可见。 于是就没有早初那般急行。 放缓脚步,且聊且走,很快就挨上了营帐外围。 被仍在四处寻找高宝德的武卫百保瞧见。 “前面有人?”宇文邕警觉,微皱眉头,低声示意高宝德。 是敌是友,尚且判断无能。 不过,高宝德见来人一喜,仔细辨认之后倒是出言说道:“应该并非之前凶贼恶人,而是来寻我们的。” 顺着宇文邕的视线看过去,见到前面不远处,正是四处寻人的武卫百保之后,高宝德恍然。 果真如她所料,是来寻她之人。 彻夜未归,阿耶阿娘等人定然是急切万分。 一直派人找寻她、候着她也不奇怪。 高宝德定下心来。 终于。 有惊无险。 她略微思索,然后用复杂的眼神,深切地望了眼宇文邕,继而便朝诸人方向撂腿向前跑去。 “阿邕,来人是在寻我,先行一步!” “阿邕归帐之后,定然要唤医官来好好打理肩中之伤。” “再饮些消热温补之药物。” “正值初春,此乃垂柳、绯梅、蜀棠交荫之时。归邺之后,宝儿还来寻阿邕,与阿邕一同赏花对弈。” “邺都已是唯美,想来长安之景,更是分毫不差。到时阿邕归长安之日,定要喊我一同!” …… 高宝德清楚得很,自己这个高洋嫡长公主,长乐郡长公主的身份定然是瞒不过宇文邕的。 若是待前面百保们上前参拜,到时,指不定是谁更难堪一些。 高宝德做了半夜思想工作,思来想去,还是无法接受被当面戳破的尴尬。 似乎已经可以预见到,武卫百保们整整齐齐当着宇文邕面唤她之时,自己的万千窘态了。 罢了罢了。 只是早知道与晚知道的不同罢了。 还是待宇文邕回头自己去回味的好。 她就不参与了。 咳咳。 所谓掩耳盗铃,越盗越香,不外如是。 …… 高宝德快宇文邕一步,边向前抽身而去,边扭头回望他,言笑晏晏。 宇文邕怎会想到这茬,微微发怔。 孤零零地站着原地,仅是张口还未来得及说话,就看着眼前的高宝德离他而去。 宇文邕又抬抬手,还未能追上前去,高宝德就回身跑远了。 这……又是为何? 见高宝德被百甲武卫之众裹带着入了营门,宇文邕久久才将目光移开。 宇文邕眸中露悒悒不乐之情。 高宝德虽已行远,可她一直以来的音容笑貌,却如同春秋更迭一般,自他脑中倏地飞磴闪过。 …… “婉兮娈兮。总角丱兮。未几见兮,突而弁兮。” 最后方喃喃道:“……定然。” 君无戏言。 只是无人能知,宇文邕应诺之言,到底是高宝德方才所说的哪一句。 或许是以一言应千万句罢。 第91章 救命之恩 “你瞧,长乐公主……” “然!” “快去拜见!” 原本聚在前方的武卫百保们,皆不太敢相信,他们苦寻整夜的长乐公主,此时正出现他们面前。 转而这几个百保,还未跨步上前,就见长乐公主朝他们跑来。 这还了得? 几人皆是手忙脚乱,不知怎的,就顺着高宝德,拥护着她一同入了营帐之内。 还未仔细看与高宝德同来之人,究竟是何人。 进了营帐。 自然是直奔帝后二人所候之处。 有人先高宝德一步,去向天子和皇后复命,而一边,高宝德也火急火燎地径直往高洋和李祖娥那边去。 彻夜未归,阿耶、阿娘,阿兄和阿弟定然很是担心她的。 …… 高宝德还未入帐,就见天子皇后二人同立帐外,明显是在候她。 “宝儿!” “吾的宝儿!” “阿耶!阿娘!” 二人久目前方,终于瞧见他们心心念念了一夜的高宝德。 “整夜未回,你可知吾几人为你担心受怕。宝儿速速随我进帐休息。” 待高宝德与他们迈步营帐之内,于席榻之上坐定,李祖娥立马便将随侍众人屏退。 于是殿中只有三人。 除了高宝德外,殿中二人脸色都深沉得可怕。 “宝儿昨日,可是遇有惊险?可有伤到那里?” 李祖娥率先开了口,询问高宝德身体,边问边垂了泪。 高洋本不欲吓着高宝德,可是忍耐许久,怒气还是喷薄而出。 见高宝德血色尽无,却仍在做出强颜欢笑的这般模样,他顿时深沉得可怕,暴怒道:“他们蝎心肠,害吾不够,害子殷不够,竟还要害吾的宝儿?!” “阿耶知道是有人要害阿兄?” “如此行事,破绽连连,焉能不知?” 高宝德确是有些意外。 原本,还想将凶贼真正的目标是高殷告之于高洋。 可见高洋似是知道昨日大概,于是就不愿细说,让他二人替自己担心。 便微微一哂,开口道:“阿耶阿娘别替宝儿担心了,昨夜藏身山林之中,虽是遇惊,但却无险。” 虽说,高宝德连连言之,自己没有什么大碍,可帝后二人看了眼衣衫破碎,脸色苍白,唇瓣更是没有什么血色的高宝德,眉头紧皱了皱。 她方才所言的半个字,他们都不会相信。 见高宝德面露疲乏之状。 李祖娥心内一紧,揪紧袖口,连忙问道:“整夜遭难,宝儿现在,是想食些吃食,还是先作安寝?” 面上扯了一抹笑,高宝德淡声言道:“阿耶、阿娘可要让宝儿果腹一顿,若是再不食粟米,恐要命绝于此,魂去尸留。” “竟胡乱说!”李祖娥愠怒。 “帐外之人,还不速速盛来粟羹,再将医官通通都喊过来!” 帐外,飘着以绫锦纱罗、用氂与羽叠制而成的千旄旌幢,立在营帐门前。 无人敢扰帝后二人同长乐公主高宝德的相处,可也是一直要有人听着,帐中的吩咐。 因而帐外自然有小侍听到高洋的传唤,便高声道唯称诺,急趋下去准备。 “宝儿万事都不必费心苦思,等食过膳,看了医官,只管于此帐中歇息养身。” 众营帐之中,也算自己的大帐最为宽敞安全。 就算有心之人,想要趁势作乱,他高洋也并非软柿子般,可任人拿捏。 不及高宝德开口道好,李祖娥便接口道:“正是此理,宝儿只管先做歇息,子殷与阿绍都待之后再见不迟。” 方才高宝德归帐之声,自然传到了太子和太原王耳中。 他们正欲过来,却被高洋出声阻止。 只告诉他们,等晚些时候,一同至大帐用膳,便能见高宝德如何。 二人还未应付完宗室群臣子弟,自然就熄了此时见高宝德的心思。 一切等入暮再言。 …… 高宝德见粟羹,两眼泪汪汪。 她大口吞咽,也不管高洋与李祖娥在一旁的复杂神色。 “昨日被逼至山林,只得困守岩穴之中,”高宝德咽下口中粟羹,同二人说道,“得亏找到些野果充饥,可还是饿如饕餮。” 正是长身体之时,高宝德尚且如此,更不用说宇文邕了。 于是高宝德以己度人,就有些替宇文邕担心。 一定要好好食饭…… 见高宝德不再说话,神色也变得有些惆怅,二人都甚觉奇怪。 高洋才无顾虑,直接出言问道:“宝儿想到了什么?这般幽怨。” 高宝德神秘地道:“阿耶可曾见,到是何人与宝儿一同归来的?” 高洋心中有些莫名其妙,于是皱眉又问:“还未曾听百保之言。宝儿这是?” 原来是高洋见囡囡女之心极其迫切,只先迎了高宝德入帐,却未听武卫百保的任何一句回禀。 “然也。” 高宝德好心地替武卫百保们托出其中实情,神色颇为复杂地同高洋讲到。 “宝儿是同宇文邕一同归来的。” 她终于是朝高洋和李祖娥道出实情。 之前在禁中的数次相见,都是高宝德佯装绕远到的宇文邕殿中。 无人会监视于长乐公主高宝德,也就无人留意此事。 如今,高宝德与宇文邕同归营帐之中,虽说二人营外即分别,可有心人自然一看便知。 他二人是彻夜一同在山林之中。 也不用查,说不定等高宝德睡熟,武卫百保们就会将宇文邕昨日也失踪一事和他同高宝德一起归来之事,通通禀报给高洋听。 既如此,远不如自己大大方方承认,替宇文邕说说话,捞些高洋的好脸色。 “宇文邕……可是西魏宇文泰那边来的质子?”李祖娥对此并不是很清楚,出声朝高宝德确定。 “正是。” “那就是说,即是他这个小子,于昨日救下了宝儿?”高洋真是耳聪目明。 “然也。” “你呀你……” 高洋闻此,冷哼一声,道:“西魏质子救你?难道是他忠心大齐之君?他救你,定然心存龌龊!莫要替他说情!” 听完高宝德和高洋的相继之言,李祖娥先是幽幽地叹了口气,然后皱眉小瞪高洋:“不管如何,得幸能救宝儿归来,于吾家也算是一大恩。” 第92章 高娘子还是四娘子 救命之恩,当以涌泉相报。沥血之仇,当怀九世不忘。 此乃亘古不变之理。 李祖娥守礼奉制,心中对救下她囡囡乖女的宇文邕怀有感激。 而高洋则是狐疑满面。 他见李祖娥连声道好,虽没再正面反驳,但面上神色来看,明显就是有很大的异议。 原先不去细想,此时琢磨起宇文邕,高洋竟觉得其中可做不少文章。 他想下步妙棋了。 …… “主子!” 宇文邕也彻夜未回,何泉寻了半夜,枯等半日,可也没找到宇文邕。 他这阵子,也如高洋和李祖娥等高宝德一般心灼。 此时见宇文邕掀帐而入,惊地差点蹦起搞来。 “主子,如何会受这般严重之伤?” 宇文邕目不聚焦,先是放空思索了一下,随而抬眸,看向帐内正朝他奔来的何泉。 又收回目光,闪身迈入帐中,与何泉道:“进帐再言。” 何泉点头道好。 他暗自思忖,心中担忧。 主子肩头被裙布包扎,虽在外面不见渗血,可何泉瞧着明显不会是轻伤。 虽说宇文邕自幼随父宇文泰行军,但当时年岁未长,还没有冲锋阵前。 入齐为质后,更是没有受到过此等外伤。 何泉跟着宇文邕进了营帐,原本侍候帐外的百保一见宇文邕归来,连忙上前问安。 “还死不了,劳诸武卫关心,先离去罢。” 营帐外的几个百保,昨夜也随何泉一同再找寻宇文邕。 说来好笑,宇文邕彻夜未能归帐,何泉把此事报给了天子面前的大监听。 可高洋急于寻自己的宝贵女儿,哪有心思知道宇文邕其人如何。 大监在高洋面前只提了一句,早就被高洋抛之脑后。 所以,昨夜整营出动了一半之数的百保武卫,都是在找寻高宝德。 也只有侍奉拱卫宇文邕营帐之前的三俩武卫百保,昨日起和何泉一同,四处找着宇文邕。 毕竟是…… 收过高宝德的钱财。 不管是天子之命也好,旁人嘱咐也罢,看在钱物份上,那几个武卫百保也客气地退下去。 离远了宇文邕的营帐。 帐中只留宇文邕同何泉二人。 方才高宝德归帐,边吃边喝,好不惬意。 可宇文邕甫一入帐,也不吃也不喝,就一个人坐在榻上愣神。 何泉见宇文邕愣愣傻傻的,心中大惊。 唯恐不妙,他开口试探地问道:“主子可还好?” “奴婢给主子唤个医匠来看看罢。” 何泉不由自主地想到高宝德。 若是此时,宝小娘子在此,想必就能知主子的伤势如何,这样以来也能安心些。 何泉是个藏不住话的。 他一想到高宝德,就喃喃道:“也不知宝小娘子是否……” “休要再唤她名。” 宇文邕倏忽打断何泉,随后接口拒绝道:“现在也不必费心费力去请医匠。” “不能再唤……那位小娘子?” 何泉大骇。 宇文邕蓦地一顿,那蜷放在纹袖中的指腹顿了顿,淡淡道:“以后就直接含糊唤娘子。” “宝儿之名,非是你能叫唤得起的。” “宝小娘子也别再叫。” 非你能攀。 宇文邕嘴角微勾,薄唇微张,又朝何泉说道:“或者叫高娘子罢。” “你若是想,唤四娘子也行。” 宇文邕陆陆续续吐出之言,让何泉面色顿时一变,露出几分紧绷之色。 “高……高娘子?四娘子?” 细思极恐,何泉惊愕、惶恐不已。 这高娘子,何泉尚且能知,是姓高氏。 虽曰高氏乃是齐国国姓,可这在何泉眼里,并不是很重要。 最重要的问题是,主子直接让自己唤其四娘子,这又是何等称谓? 何泉越想越不对,在长安之时,主公是唤主子作四郎的…… 四郎…… 四娘子…… 可了不得。何泉偷偷抬目瞥了眼坐在榻上,云淡风轻的宇文邕。 宇文邕方才在营帐之前,高宝德朝百保奔去之时,其实就有拨开云雾之感了。 他当时立在原地,未追上前去,也是逐渐缓过神、明白过来。 宝儿,宝小娘子…… 昨日遭凶贼夷戮的太子…… 今朝,高洋的百保武卫,众星捧月,百鸟朝凤般拱卫宝儿进营。 高殷……高宝德。 可不就是高洋唯一的娇娇公主,长乐长公主。 可不就是宝儿。 何泉瞧不出宇文邕现在是何等心情。 从前,总在宇文邕面前切切查查的他,如今也难得异如往日,沉默良久。 何泉自然不像宇文邕一样回过味来,他的心情,只是随着宇文邕的沉重而沉重。 “带你……去长安吗?” …… “主子在说什么?”宇文邕喃喃之语,何泉没听太清,探头问道。 “无事。” 半晌后,宇文邕在心底暗暗的叹了一口气。 他并不知,这样做是对是错。 但少年心性尚存,归国后也只是宇文氏之中,行四之庶子,大胆一些又有何妨? 他做些出格之事,也与时局无关。 换言之,他怎样都不重要。 既如此,那就肆意妄为一次罢。 “明日狩完猎,回了邺都之后,收辍细软行囊。” “主子这是……”何泉突然又来了精神。 宇文邕蓦地握紧膝上已经破损不堪的袍子,暗暗收紧力道。 数个呼吸之间,才堪堪放手,松了心神。 “你我归长安之日在即,但莫要惊扰到庶母。” 宇文邕清楚得很。不管怎样,高洋就算能放自己归去,他的阿娘,总归是要继续拘于邺都的。 他不会把齐国君臣上下都当憨痴。 齐国若是能放他回长安,也是看在他有利用价值,能将西魏之时局搅得更乱些的,而非好心让他父子兄弟相聚。 宇文邕能回长安,于齐国而言宛如放虎归山,焉能放心。只有拘着叱奴氏,用大义孝亲母子名分让他有所掣肘。 他若果真此时就能归长安,庶母叱奴氏也只能受此母子分离之苦了。 时序入春,阴雨连连,不时仍能感湿冷之气往骨子里钻。 宇文邕寡身一人,初来齐之时,亲近之人只一庶母。 之后归长安,虽庶母必会滞邺,可想来,除了庶母竟然还有亲近之人在陪。 只是宝儿,你为天子贵女嫡长,又如何抽身逃邺? 究竟是谁患了失心疯? 第93章 颠颠来见 不管疯未疯,膳还是要用的。 山林之中如何乱食,恐伤腑胃,在何泉端来菜葅粟饭之后,宇文邕还是挑挑拣拣吃了一吃。 油饵尚温,粟饭余煖。 与高宝德短作暌违,可他记得清楚,营帐之前高宝德的劝慰之言。 好好吃饭,亦好好睡觉。昼食宵牀,不必再让她费心。 食罢寝罢,身子恢复的也快。 宇文邕睁眼之时,已然入暮。 原本由发热连带着的钝痛、眩晕之感的颅顶,此时也舒坦适意。 何泉虽是听话,可还是放心不下自己的主子。 在他歇息之余,还是去把营中随行之医匠唤来,给他切脉将养。 “郡中昨夜虽是受亏,但好在今日能补。” 医匠是受过祖珽活命之恩,而至心侍奉祖珽的一个年轻小侍。 临行邺郊之时,祖珽现让他趋至殿中拜见过宇文邕,因而宇文邕对他面熟。 何泉显然也知道,要不然也不会专把他唤至帐中。 “醒来之感,已比入睡之前阐扬尽致,颠倒不厌。” “郡公以后,慢慢受着食补颐养,身子定会比今日好更多。” “承蒙关切。”宇文邕平声言道。 祖珽此番没有同来邺郊。 能随天子行猎之人,非宗王贵主即朝臣高官,当然他们均可携自己内外子弟之属。 祖珽在外朝做的事仪曹郎,可算不得庙堂高品。 但虽说在外省,祖珽品阶不高,然其实,若他愿意以中侍中省尚药典御这一医官内臣身份,随侍天子行猎仪仗之中,也非不可。 只是,祖珽终归还是外臣,外省仪曹郎之官品中等,上面的老大人们都随幸邺郊,此时,也正是他这等不上不下之流,出力理政,奉公尽忠之时。 没办法,上面老大人们,城府都神,此时不压榨亲员下官,何时压榨。 因而此番天子行猎,祖珽留守邺都外省,恐怕被分了不少政务,正跻身案前,并没有一同跟来。 一想到祖珽被尚书省殿中尚书压榨的模样,宇文邕就觉得十分诙谐。 他将近来数月之事捋顺个遍。 把祖珽和高宝德联系起来,说来也是颇有趣味。 宇文邕在猜测出小药婢宝儿就是长乐公主高宝德后,往前追溯,其实早有铺设。 祖珽前番说自己是受长乐公主指使开路,才能与宇文邕结下君臣之义。 又想起高宝德不经意间总拿长乐公主何如何如,诸如此类话语试探他一二。 原来那时,宝儿就有所企图了。 宇文邕只顾自己摇头浅笑。 见宇文邕露出此等模样,何泉现在也就是转了眼神,也不像先前那般诧异了。 他家主子,回来就跟变了个人似的,让他这个做随从的,好是尴尬。 唉。 …… 入暮之后,按之前高洋所言,高殷携着太原王高绍德,也一同跨进高宝德歇息的帐子之中。 当然高宝德醒来已有多时。 “宝儿?” 高殷兄弟二人上下打量着高宝德,看受伤与否。 “阿兄、阿弟可要瞧的仔细,我可半点未伤。” 确实,落马之时,宇文邕紧拥着她,就算在地上滚落数步之远,她也未曾受甚重伤。 反倒是宇文邕擦伤不少。 “无碍就好、无碍就好。” 高殷提着的心也跟着放了下来。 “下晌之时,就与你说宝儿无碍,你非是不信,要亲来一观。” 高洋可看不惯高殷这副模样,吃味地道。 李祖娥嗔他一眼,高洋敛腹回瞪。 “好了好了,”高宝德笑个不停,“快停下来,与我一同吃膳。” “你们这般狠心,竟然能忍让我饿着肚子,听你们戏言。”高宝德摆摆手,朝他们说道。 很快就有宫人将珠翠之珍一一端进帐来。 山鵽斥鷃,珠翠之珍。 炊金馔玉,山肴野蔌,瞧着倒是一应俱全。 见高宝德面露满意神情,高洋这时,连连看向高宝德,言道:“此番珍馐与山味具有,宝儿想食甚就食甚。” 怎么瞧着,高洋像是一副在朝她卖乖求赞的表情。 高宝德嗤嗤一笑,连唤众人开食。 山珍海错弃藩篱,烹犊羊羔如折葵。 在邺都禁中,年年俱是八珍玉食,吃的厌了,稍稍熬姜呷醋,食山肴野蔌,倒是别有一番风味。 呷啜最后一口鳟羹,高宝德停着后倚,放松片刻。 用膳是吃的爽了,可也着实疲累。 自有宫人进帐,为四人收辍盏碟。 正欲再陪高宝德谈谈天、说说话,俄顷,帐外有宫人躬身趋至帐中,朝诸人禀告。 “回禀陛下,帐外乐安公主前来问候长乐公主,此时正在外面候着。” 虽说乐安公主来找之人是她高宝德,可帐中又有天子皇后,又有太子尊王,宫人只得对众人之上的天子讲出。 高宝德抬了抬眉,真没想过乐安公主会此时就凑上前来,问自己安否。 高洋瞧了眼高宝德的意思,就爽声道:“让乐安进帐吧。” 此前说过,高洋对长兄嫡出长女乐安公主、五子安德王延宗,是真的怜爱。 当然比不得血亲高宝德,可乐安公主一进帐,高洋淡淡的眼神之中,就泛开柔和之意来。 “乐安问皇叔安,陛下躬安。” “不必多礼,快起来罢。”高洋笑道。 乐安公主盈盈一礼,又朝皇后、太子一一拜礼。 之后,轮到了高宝德,高宝德端身坐正,同乐安公主颔首作礼。 乐安公主性子一向爽朗,她腰间挂着的珠玉,随着自己的一一参拜,泠泠作响,嘤嘤成韵,如泉水激石之音。 其行填填,其视颠颠。 很是符合她的爽利性子。 乐安也不惧皇叔、皇婶等人,她笑容明媚,见都在看她,便转过身来,仔细端详着高宝德。 从上至下,自下而上。 乐安眼睛咕噜噜上下转了许久,高宝德实在是忍无可忍,直接被气笑:“你可看够了?” 也不扭捏,大大方方,堂堂正正,高宝德站起来原地转了两圈,微瞪乐安言道:“速看速看,哪里有半分毁伤。” 乐安吞咽一口,对此也是颇为惊奇。 “无事就好,我如此担心于你,你恁地这般待我冷漠。”乐安幽怨一眼。 第94章 吃茶之癖 高宝德好笑:“你一个将要出降的娘子,竟然还有脸同我这个囡囡乖女计较。” “噗,就你还能称乖女。”乐安瞥她一眼。 高洋、李祖娥帝后二人,自然不会去管她们咬耳朵,只微微颔首对视,笑而不语。 “你们随便聊,吾去前帐看看那西魏质子。” 高洋雷厉风行,言落就起身迈步。 “陛下稍等,吾同去。”李祖娥随之敛裙,似真要同行。 高洋好奇的不得了。 虽他早就忘记前年入邺的那质子长得何等模样,是什么性情,可经高宝德一言以蔽之的描述,他不去瞧瞧,就总感觉有猫爪挠心一般。 “阿耶阿娘可别讲我如何如何。”高宝德心里一跳,心想这可了不得。 “吾的乖乖宝儿,旁人安敢置喙?”高洋哈哈大笑。 帝后二人先走,高殷与太原王,见乐安公主有事寻高宝德,也颔首问候过乐安,同她打了个照面,而后相继各自归帐。 “阿兄、阿弟也慢走。” 屠戮高殷不利,背后的二王定然不会再随意出手。 可自己留个心眼,注意总归不错。 “阿兄你们归帐之后,在邺郊这几日,注意安全。莫要独人独往,出行喊上武卫百保们。” “娥永乐十二个时辰随侍吾旁,我们定然会再小心些。” 高殷道好。 众人皆出了帐门,无人拘束,高宝德更是肆意。 一乌发懒懒地垂在腰间,有几缕笼在雨润的脸颊之上,似无骨美人,直叫人赏心悦目。 乐安也不客气,扭身坐到她身旁相近的席子之上,摇摇头说道:“你这般模样,嫁了人,才真的是叫人欲罢无能。” “果真是许配了驸马,就这般浑话连篇?”高宝德哼哼。 乐安佯作委屈:“你一贯嘴毒,就不能恭维恭维我,或为我道喜。” “那真是恭喜乐安公主喜提驸马。” “你说话,有时真叫人听不太懂。” 乐安叹了口气。 “这是找我来诉苦?”高宝德见状不经意地问道。 幽幽一笑,又似有些虚伪:“入暮时分,还以为你要同我互通情愫。” “你我情谊,还需入暮深交?”乐安公主薄怒含笑,“就算是交流情感,也是同我驸马。本宫焉会同你这个不知冷暖的寡情之人,有所交谊。” 高宝德微微眯眼,强忍着不骂她。 三…… 二…… 一…… 果然未有几个弹指之后,乐安就一脸恭维之状。 把脸凑到高宝德面前,笑嘻嘻问道:“同饮可否?我给你烹茶。” 乐安公主眼神绕帐中转了几转,果见一案之上有小炉茶盏。 近身上前,小炉烹茶。 见乐安认真的,高宝德随即扶额揉眉:“莫煮肉糜,莫加豇菽,莫放盐糖。” “知道、知道,”乐安作一脸不耐之相言道,“多年共饮,早知你吃茶之癖。” 自古以来,茶汤不愧茶汤之名。 与菜汤也只有毫厘之差。 就是称之为茶粥,也不为过。 当世之俗,将茶叶磨碎,加之秫米面、糜子面,或用葱、姜、枣、桔皮、茱萸、薄荷之等调味。 煮之百沸,一扬令滑,二煮去沫,三斯沟渠间弃水耳,而后茶汤成。 可高宝德却是一点都吃不惯。 稀糊之状的茶汤,绝对不可。 她可不为难自己,早早将自己的食法讲给乐安公主听。 乐安拾起茶筅,将茶树枝条和芽叶一并放在茶炉之中烧煮。 小炉咕噜。 乐安盯着茶炉,分神同高宝德说道:“你这癖好,也真的是能传人。” 而后又如新妇一般幽怨地以美目瞧了眼高宝德。 “曾经我未觉吃茶汤有何不可,如今跟你一同干茶煮饮,再吃茶汤,怎么都感觉它万分怪异难咽。” “可真是着了你的道。” 说罢,乐安亲手执勺,为自己与高宝德茶盏之中各舀一股热茶。 惟兹初成,沫成华浮,焕如积雪,晔若春敷。 乐安公主自小习惯与高宝德一同作饮,因而她此番所烹之茶,同世人所吃的浓稠茶汤可沾不得边。 味甜香醇,色泽杏黄,闻之细腻耐品。 “闻之不错。” “饮了你数年之茶,阿姊的烹茶技艺总算是有所精进,日后出降,也不惧旁人一旁指点。” 高宝德浅笑言道:“可是,若择拜我为师,定能获益不菲。” “呸地好脸,拜你为师。” …… 玩笑过后,乐安只静静烹茶,高宝德也不言语。 二人静静地听茶炉之中,沸汤咕咕作响。 水汽遮掩住了乐安的脸颊。 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喏。” 高宝德接过乐安递上来的茶盏,微微吹气,小饮一口。 久久之后,高宝德才似作无意,悠悠问道:“你今日又是陪笑,又是奉茶,到底寻我作甚。” 乐安公主先是呷下一口茶,听到高宝德终于出言相问,猝不及防,当下一怔,稍作停顿,不由得攥紧了帕子,一下一下地磨着手心。 “讲罢。” 高宝德看出乐安眼中的犹豫,也放下茶盏,轻飘飘地出言相询。 等着乐安公主说话。 “倒是,也无甚大事……”乐安神色一暗,犹豫开口,“只是些我自己的琐事。” “皇叔令我来月出降崔达拏,而非东平皇姑,还是当时宝儿为我向皇叔求来。” “只是同阿耶讲了几句,阿耶明事理,自然不会相驳自己所言。” “可这不是年中之时,就已确定之事?”高宝德抚指言道。 “非也,哪有这般简单。”乐安摇头。 她组织了片刻语言,而后面色隐晦,低声同高宝德讲道:“皇太后本是与让东平皇姑出降,虽说皇叔一言定夺,可如今,还是难改皇太后前意。” 一时,高宝德并未接乐安公主之言,只伸手往茶盏中添了几股热茶。 “皇太后仍是不许?就是说她在其中作祟相阻?” 乐安并不知道该如何答话,只上前执勺器,定定地朝茶釜之中又添了些清水。 而后,复又将水勺搁置于茶炉之旁。 须臾之后,高宝德方开口道:“阿姊若是同崔达拏鹣鲽情深,宝儿自是亦为阿姊所喜。” 只是高宝德说的,让乐安有些不知所云。 第95章 天子见邕 方才明明是在言及皇太后如何。 倏然之间,高宝德出言恭祝乐安之喜,让乐安有些摸不着头脑。 “与我出降有何干系?” 乐安摇摇头,叹了口气。 “皇太后干政之心,路人皆知。她一次次伸手前朝,一步步试探阿耶。如今更是直接不顾阿耶之诏,换东平公主以配崔达拏。” 高洋什么暴脾气,早就和娄昭君生了间隙裂痕。他果断驳回,娄昭君自然不爽。 “皇太后想要如何行事?难不成欲行废立?”高宝德嗤笑,可脸非笑颜,眸中尽是冷意。 “皇叔性直勇武,不惧世人之言。可是我等子孙,还需得受那孝悌之伦德束缚,悉听皇太后之命。”乐安公主不愉道。 她仪容俊美,性情却不温厚。 可真是随了高家之血。 “山东群盗猖獗,河西不稳,官军屡战屡败。她再有何言,你就散谣,言之道不如让皇太后二子,携一千精骑增援河西。” 高宝德语调平平。 大齐各地贼势虽然衰落,但官军屡败,当地军心畏惧,恐怕官军很难起作用。 令皇太后尤宠的二王到山东督战,只用当地官兵,不出百保精锐,那与送死无异。 就算是二王惜命相逃,也能叫皇太后投鼠忌器,稍作安宁。 毕竟,前世阿兄即位之后,与杨愔密议,委任二王出为刺史,意在架空二王之势力,加强皇权。 可恨的是,得阿兄信任的平秦王高归彦反水,前世权衡利害,觉得阿兄年幼,势孤力单,因而背叛阿兄,将阿兄的密谋通通泄露给二王。 二王勃然大怒,将计就计,利用去尚书省“拜职”赴任之机会,拥兵数千,在宴席之上,将杨愔等人当场拿下。 拳杖交加,杨愔等人被打得血肉淋漓。 就是这样,阿殷败亡之境初显。 后来二王顺势兵临城下,太皇太后,也就是如今的皇太后娄昭君,二王之母站在了二王一边。 废阿兄为济南王,食邑一郡,出居别宫,迁居晋阳。 后来高演密令高归彦,再次前往晋阳,将阿兄残忍杀害。 他们毫无还手之力。 妖后天性凉薄,偏袒二王,着实可憎。 高宝德重生伊始,想过很多。甚至她都想过,径直入娄昭君寝殿之内,一匕刺死她,再匕行刺二王,以绝后患。 可这明显不切实际。 室内静寂,唯有小炉沸茶咕噜翻滚之声,高宝德同乐安相对而坐,久久未言。 最迟半年,高宝德就准备随宇文邕同行长安,可没有功夫与这嗜权之后相对。 她虽恨极了娄昭君,恨极二王。可就像乐安所言,娄昭君久居后位,她们同为禁中之人,受其掣肘,无力抗衡。 非是夸大皇太后、夸小自己。 而是,真不能在虎穴之中屠宰幼虎。 都说齐国军强马壮,威势无比。 可齐国强盛背后,各处也是暗流涌动。 庙堂之上,有嬖幸之徒,横行专权。 数郡之下,逐年征战,供役之年,飞蒭挽粟,十室九空,众郡萧然,多年不复。 因而,她要资宇文邕返魏,尽早即位,以攻齐国。 二王太后,将逆党搜,蔓引株求。 二王有心篡位更好,那她再行灭国之事,可就无违伦道。 她只愿同自己一家,共享天伦。二王太后,算甚物什。 可毕竟,高洋身上存家族之疾,病亡可能已成定势。 她半吊子治不了,也不知要如何面对前世撒手人寰,不顾妻儿的高洋。 所以情感之上,高宝德今生能避则避,一直躲着自己这个名义上的阿耶。 “乐安阿姊,日后出降崔达拏之后,定然不要再同皇太后有所争执,能避让则避让。皇太后非无礼之辈,你若相让,她定不会为难与你。” 高宝德突然感觉,自己像是在言临终之辞一般,念及此,不由得笑出声来。 乐安一愣。 “阿姊是文襄阿伯之嫡长,皇太后嫡女孙,她不会因此就处处刁难于你。” “皇太后之心,大得很。” 心中有天下,乐安同高殷不同,她只是区区皇女,对娄昭君的二王,可造成不了什么威胁。 “莫说出降崔达拏,就是阿姊想揽九天之月,她都不会有何二言。” 因为她虽然心大,可她的大心也只容得下自己二儿,那里会管乐安公主。 阿兄自幼受玺,可是连带皇后、自己和阿弟,被被厌恶极了。 他们高洋一家,才是挡了她二王之路、令她烦厌之人。 “你这般说,我还以为,日后再难见你。”乐安虽然直率,但心中不愚。 听到高宝德之言,乐安不由得有些奇怪。但见高宝德冷凝之色,也未再言。 …… 却说高洋突发其兴,去见宇文邕。 宇文邕得命之时,只于席榻之上而坐。 听到先行百保口出之言,先是一怔。 “齐天子同皇后,皆要前来见我?” 百保垂头恭敬言道:“正是。” 宇文邕命之退下,而后转头望向窗外,缄口不语。 是前来见他,而非召他前去拜见。 那就奇怪了。 …… “邕拜见陛下。陛下躬安。” “拜见皇后,皇后未央无极。” 宇文邕向高洋、李祖娥先后行礼,垂眸平声道。 “你就是宇文泰四子,辅城郡公宇文邕?”高洋阔步走进,声音洪亮。 “起来罢,不必多礼。” 李祖娥也随高洋施施行进帐中。 因有高洋在此,她同宇文邕相见,也无伤大雅。 “辅城之位,乃西魏所封。既已入齐,不再身存旧爵。”宇文邕苦笑言道。 “陛下不必再如此唤邕,直接称邕名姓即可。” 宇文邕还不知高洋意欲何为,但心下有猜,他亲至此帐,前来见他,估计同长乐公主脱不了干系。 加之他性子如此,见到帝后二人,倒没有如其他朝臣一般焦灼紧张。 “你倒是实在,也不像其他人一般,惴惴吃紧。” 高洋仍是一副挺好说话之面,他指着宇文邕同李祖娥说道:“皇后可记得,先时南朝梁宗室上黄侯萧晔之子萧悫,北来之时,可非他宇文邕这般阔意自如。” 第96章 位同宗室 “萧悫早年入齐面朕之日,坐立难安之样,朕至今难忘。” 高洋毒舌玩笑之心渐起。 当着宇文邕之面,言及萧悫当年殿上的窘样,高洋可没有半分惭意。 同为质子,再看宇文邕此时的云淡风轻,不觉感慨万千。 “人不还踵,日不移晷。多年以来,他国入邺之人,只你一个,在吾面前,如此从容。” 高洋抚须问道:“你可有表字?” “臣邕之父,给臣取字祢罗突。” “黑獭他啊……” 高洋一听宇文泰之名,面上露出高深莫测之态。 黑獭这名字,高洋每次一念,都甚觉搞笑。 又听到宇文邕自言表字,先是面露奇怪地同李祖娥相视一眼,而后才缓缓说道:“哦……你们宇文氏,乃鲜卑之族,以鲜卑旧俗取三字,也不为怪。” 他又偏了偏话题。 “黑獭明略过人,英姿不世,算略无方,乃一时之杰。” 高洋淡淡开口,随意地夸了几句宇文泰,而后眼中露出精光:“可吾瞧你,比之你父,宜辞更甚,虑远谋深。” “臣不敢与家父相提并论。”宇文邕恭声道。 高洋讪讪:“只是同你随便聊聊。” “长安可有人来告知于你,上个月,你嫡兄宇文觉,被拓跋廓封了个安定公世子。就在几日前,刚又做的大司马。” 拓跋廓,是是魏文昭帝元宝炬第四子,宇文泰扶植的傀儡。 简言之,就是说宇文觉已经被宇文泰立为嗣子。 一旦宇文泰春秋薨,上位之人乃是宇文觉,宇文邕的嫡三兄。 宇文邕闻言,仍是垂眉,面上瞧不见丝毫的情绪波动:“臣邕多谢陛下告知。邕为嫡兄贺。” “为嫡兄贺?” “好一个为嫡兄贺。” 高洋见这都没有让宇文邕变色,不由得脸上微微闪现几息的阴郁之色。 他方进殿,就一直盯着宇文邕瞧。 在朝堂之上,高洋阅人无数,可一点也不认为,宇文邕是个毫无野心和想法之人。 略微一想,高洋脸上渐渐地露出一丝狡黠的笑容:“你嫡兄宇文觉,轻躁薄行,个性强果,就算代魏,果真能坐稳你们宇文氏谋来的大位嘛。” “吾瞧你的眼睛,里面燃烧着的熊熊野心和那种渴望,可不是一个寻常质子会有的啊。” 字字珠玑,言之凿凿。 高洋这个对于宇文邕来说的敌方君主,竟然同他说这些。 宇文邕确实有些诧异。 “不说这些。昨日你救长乐公主,朕便欠下你一个人情。”高洋起身离案,行至宇文邕跟前,对他言道。 面上瞧着似乎有些慈祥。 这不禁让陪衬一旁的李祖娥,有些腹诽。 “你既然在邺多年,应是了解我大齐朝中之况,想来同朝臣亦有不少勾连。” “臣不敢。” 宇文邕连忙敛袖正待顿首告罪,却被高洋一把拉住。 “可别、可别,相救长乐公主之人,吾虽为天子,亦是不敢为难与你。” 如若不然,瞧着下晌宝儿那般模样,非得同他这个阿耶拼了命去。高洋暗自思忖,似有后怕。 宇文邕就知道高洋要拿高宝德说事。 于是,他只垂眉,静听下言。 “何以这般拘谨,放松、放松,吾又不会吞了你。”高洋松开拽着他衣袖的手,拍了拍他的肩头。 拍的正是他的伤处。 宇文邕虽已经是尽力掩饰痛楚之色,可还是叫一直瞅着他的高洋瞧出了端倪。 心下揣测间,高洋遂皱眉,肃声道:“受伤了?可是昨日相救长乐公主之时?” 宇文邕还未言,就听高洋继续道:“快去唤医匠前来。” “陛下……” 高洋瞪他:“若是长乐在此,你可会出言拒绝?” 宇文邕心想:……自然不会。 “你既然不愿同吾讲你心中野心,那便罢了。”高洋又回到席上,让宇文邕也坐。 “物有合,势必从。你若回魏,必将是如鱼得水云与龙。” 高洋声色淡淡,终于说出令宇文邕闻之神色大变之语:“吾今日来,是听宝儿的,放你回长安。” “长乐公主……?” “不是你求得的长乐,让她替你在吾面前求情?”高洋嗤笑道,“吾从始至终,宝儿有何所求,吾便应之,从未驳之。” “既然你能得她一句软话,那朕便能让你回国。” 宇文邕听之,心中感觉有些闷闷的。 高洋见他得了便宜又卖乖,心下自然更是郁闷:“既然已经允许你回长安,何以是这般神情,瞧着倒像是,朕在为难于你。” “臣多谢陛下。” 宇文邕蹈舞致谢,对高洋愿意放他归魏之事,表示感激。 可是帐中帝后二人看着,他宇文邕那里像是真的心怀感念,分明就是无所谓之模样。 “放你归魏,长乐欠你的恩情就已经还完,日后休要再以此相挟长乐公主。”高洋皱着眉,又叨声说道。 闻言,一旁未插过话的皇后李祖娥此时也微微颔首,肯定道:“长乐公主未及金钗之年,心思正是纯真无邪。” “辅城郡公也已经年岁渐长,禁中妃妾宫婢、诸贵公主颇多,再住于禁中已不太妥。” 李祖娥说到此,言语之间,有些肃色。 “吾与陛下来时商量过,待归了邺都,本宫就派人为辅城郡公在邺都贵坊,择一间府邸,暂时落脚。” 毕竟宇文邕回长安,也不失一时就能动身的。 现下宇文泰正北巡,他此时归魏,远不如等宇文泰回朝之后,再动身归魏。 虽然未详说此,可这也是高洋和宇文邕二人,都心照不宣之事。 高洋捋须,朝宇文邕点头补充道:“皇后所言然也。等归邺之后,吾便给你和萧悫萧仁祖,在省中或是太子宫中,寻点差事。” “至于尔等衣食用度,以宗亲待遇,位同宗室。” 若不封官赐位,与继续圈养幽居禁中又有何异? 皇后和高洋这时所想的可就不太一样了。 来宇文邕帐中之前,路上李祖娥就向高洋透露自己想法。 她可不愿见宇文邕借此拐胁自己的囡囡女,于是出言让高洋想办法将宇文邕调远些,别让他生出不该有的心思。 高洋本是欲放虎归山,让宇文邕回西魏搅和浑水去,听皇后之言,自然也就顺水推舟,让他外住邺都坊中。 第97章 太子洗马 宇文邕不知是何心情。 他缄默地在立原地,神色却并不沉冷,但也瞧不出欣喜。 月爬柳梢,暮色正浓,乱鸦空际,疏影横斜,显得有些冷冷清清。 宇文邕往高宝德之帐的方向望去,淡淡的笑了笑,然而眼底笑意,却有几分无奈。 “陛下既已定夺,臣自当从陛下之意。” 高洋闻言,微微点头,面露赞许之色,言道:“善!” 顿了顿,高洋才略有迟疑地又看了眼宇文邕,不太确定地开口道:“只是吾现在仍在犹豫,让你作何职为好。不如你自己来选一选。” 太子洗马,为太子属官,教太子政事、文理的官职。 员外散骑常侍,闲职显官,掌禁外公文信札。 “吾欲封汝与萧悫,既然先说与你听,那你便先选之一选。”高洋大度道。 萧悫工于诗咏,雕章间出,美姿容,善谈吐,仗气激言,名盛海内。与宇文邕相较,更像是个实打实的文儒之臣。 宇文邕也不客气,垂眸细思几息之间,就下了决断:“臣选太子洗马。” 虽说员外散骑常侍比太子洗马来的地位相对更尊崇,位重事轻。 题外之言。 说来正巧,员外散骑常侍这职,倒是有一个让高宝德闻之暴怒之人曾任过。 刘洪徽。 他就是以员外散骑常侍、太子千牛备身之身份起家,迎娶高欢三女高徴,迁河州刺史,袭封敷城县公。 大齐建国称制以后,刘洪徽又以戚属之身,迁领军将军、开府仪同三司。 此时不提及日后他的行为,旁人根本不会知道高宝德恨他入骨。 刘洪徽此人,若由事态发展之,他就会去支持常山王高演发动政变,参与夺取了高殷的皇位。 主谋可憎,从属佞臣亦是可恨。 高宝德焉能不怒。 …… 当然宇文邕不知道这些。 他宇文邕的想法,不能等闲视之。 因高洋许诺,他不出明年,待宇文泰北巡归来,定然是会回长安的。 与萧悫不同,萧悫乃梁宗室上黄侯萧晔之子,北上来齐,是来永居避乱的。 南朝侯景之乱后,余乱不止。 南朝梁宗室已成强弩之末,被国内寇贼连连相逼,明眼人都能看出,梁国必亡。 作为宗室的萧悫,前几年趁乱之时,在其父上黄侯萧晔薨逝之后,自己直接北上齐国,以求安稳。 往仗义上想,宇文邕择太子洗马,而将清贵的员外散骑常侍一职,拱手想让给萧悫,真让人感明大义。 可事实哪里会是如此。 宇文邕垂颅,他分明私心不浅。 皇太子高殷乃是高宝德嫡亲的阿兄,随侍高殷身侧,尤其是给他做个侍奉出行仪仗之小官,说不定宇文邕真能有机会,与高宝德相见一二。 帝后二人当然未曾设想过,宇文邕的心思如今已经这样多。 若是知道,定然不会再亲来此,而是直接派人将他打出禁中去。 高洋听过宇文邕的择选之后,虽是诧异,倒也未尝有所怀疑。 他敲了敲天色,慢悠悠地道:“既如此,等吾回去,让人为你拟招。就将太子洗马之职,给你。” “臣多谢陛下。” 高洋似是不悦,指着他道:“听听,如今称臣,倒也不再是兔丝燕麦,南箕北斗哉!” 之前分明是魏人,却得向高洋称臣,怎么听怎么都觉得好生奇怪。 “罢了罢了,吾瞧你,也是不愿同吾把酒言欢,推心置腹。”宇文邕一个不注意,都不知道高洋接下来,会作何面态。 当真是中了高齐之谶,性子多变暴虐。 宇文邕直言不敢。 “吾同皇后,就先回去了,明日一早,就会有制诏给你。” “唯。” …… 待高洋和李祖娥一同离开后,宇文邕坐至案前,然糠自照。 帐中何泉侍茶,茶香从不远处的案几之上传出,浓而不郁,沁人心扉。 让宇文邕闭目,也能闻见其中香茗。 “主子,等回了邺都,咱们当真不用再住禁中?”何泉有点不敢相信。 这两年来,何泉跟着宇文邕和叱奴氏,在齐宫过得可是差强人意。 只能说是勉强存活,若想要更多的符合身份的尊容,那就是做梦。 而如今,何泉听方才齐国天子之言,竟然是要给宇文邕封官做。 何泉想法简单,他认为就是齐国天子高洋,对他已经是毫无限制。 他自个儿,替自己家的主子开心坏了。 “离了禁中,这般欣喜?”宇文邕幽幽地开口问他道。 “主子不喜?能离开吃人的禁中,不用再受内省各司掣肘,想来主子能更加肆意。” 肆不肆意宇文邕他不知,他只知道,离开禁中,说不定同高宝德再见就难了。 宇文邕摇了摇头。 高洋吝啬,果然未曾给予他有当值宫中机会之职。 免得就是,若他是恶人,也无有他法再靠近、蛊惑得了高宝德。 …… 是夜,营帐之中,高宝德夜有所思,宇文邕夜有所想。高洋、李祖娥、高殷、乐安公主,不论是哪一个,都整夜心事重重。 营帐之外,邺城之中,外省各司也都未停摆,仍是点燃烛火,继续处理政务。 各省之中,每逢入夜,都会有不同官阶之人,或是老大人,或是小吏。 或前往省中悠闲坐堂,亦或是被所琐事搬到,抽身不出。 再往外点来说,邺都之外,齐国之外,燕帏缃绮帐中。 已出边郡的宇文泰,此时也正忙着翻看北边诸胡递来的示好书。 北边诸胡,一个个的,都傲慢得很。 “这些诸胡势力,可真是狮子大开口。”宇文泰淡淡道。 看着手中册书,言辞尽是威逼强迫之虎狼之词,宇文泰也笑呵呵不生气。 犯不着。 诸胡的野心,是被他一点点喂大的。 出征北巡之前,他就已经设想过,北边诸胡,会如何同他交涉。 “还是这样老掉牙的套路。” 宇文泰几眼就能扫完全章,看完后,将手上册页随手抛给下首席之上正坐的赵贵。 “元贵,喏,你看看。” 赵贵勇武,见宇文邕扔过来的册页也丝毫不见慌乱。 待册页将近面前,翻手接过。 第98章 心事重重 赵贵字元贵。 他早年随宇文泰收复弘农,攻克沙苑,势高权贵,位列八柱国之一。 就在年后春朝,宇文泰建六官之制,刚刚任命赵贵为太保、大宗伯,封南阳郡公。 宇文泰此番北巡,所带身侧之人,地位最高的,就是他赵贵。 接过宇文泰扔来的册页,赵贵略微一扫,果然如与宇文泰所言别无二致。 偷看宇文泰一眼,而后斟酌了片刻言语,赵贵这才腆着肚子说道:“诸胡狼子野心,血盆大口,若只是小恩小惠,吾料他们也不会上当。” 乱世之雄主,谁会是真的痴愚昏聩。 反正,在宇文泰眼中,慕容夸吕是个能人。 伏连筹死,子夸吕立,自号为汗。 单凭如此之龄,就能拳打东魏,脚踢西魏,在高洋和宇文泰两人手上左右逢源。 向东魏朝贡,与东魏通婚。 如今夸吕而立不久,就能将吐谷浑建的如铜墙铁壁,胡马威威。 宇文泰年纪比高洋、慕容夸吕都要大,见身侧两大庞然大国之主,都有这般勇武才略,不禁有些感慨。 “看着夸吕的来信,吾倒是想到了与他年岁相差不大的高洋。” “早年贺六浑还在之时,吾却从来没把高洋这个小子放在眼中。” 宇文泰眯眯眼。 “吾与贺六浑争持了一辈子,抢了一辈子的天下。” 贺六浑,是高欢的鲜卑表字。 “可贺六浑虽然崩逝,吾以为吾能略松一口气,可他这老物,贼的很。” “就是死了,也不忘给吾留下个魔鬼。” “他那魔鬼般的二子,你也知道,就是现在齐国的天子高洋,一坐稳他的皇位,就开始磋磨了吾许多年。” 宇文泰说着说着,自己就哈哈大笑起来。 “主公……”赵贵吓了一跳。 “吾一辈子都未曾向高欢低头,可这一次不得不带病北巡,才慢慢明白,吾真的是好羡慕高欢、好服气高欢,他能养出这般儿子!” “高欢啊……他诸子俱是不凡,不像吾。” 刚才还在爽朗大笑,说道此,不由得变成了苦笑。 “吾若是有高洋、慕容夸吕这般子孙,天假十年,何患天下不克?” 宇文泰自己心知肚明,自己的儿子是何等模样,他清楚得很。 北巡之前,册立嫡长子宇文觉为安定公世子,又封了显职,可他还是不放心。 宇文觉刚性好杀,性子冲动,寡于学术,昵近群小,不听人言。 三岁看小,七岁看老。宇文泰左右瞧了这么多年,等他一旦辞世,恐以宇文觉的能耐,远远不能敌周边虎视眈眈之国。 不说高洋,不说夸吕,单是远在漠北的突厥可汗阿史那燕都,宇文觉都不是对手。 赵贵同房中的贺兰祥、宇文盛等人,都静静地看着宇文泰,不知如何开口。 这时赵贵愣着头皮苦笑道:“世子年纪尚轻,待日后历练开来,也不会输给齐国天子他们。” 宇文泰摇摇头,背着三人,自个儿默默叹了一口气。 他册立嫡长,也有一番道理。 宇文觉之母,他的夫人,是前魏孝武帝元修之妹冯翊公主元氏。 只有册立宇文觉,才能等他死后,继续压制住前朝的暗流涌动。 宇文泰似乎有所感应,他觉得自己命数将近了。 可能此番北巡,当真如同仙人所料,会有劫数罢。 思及生死,宇文泰人前永远不变的巍然姿态,此时却是有些恍惚,心事重重。 …… 房中四人,包括宇文泰在内,凑头商议了一番,得出关于慕容夸吕此次胃口的结论,就都吸了口气。 连宇文泰都连连皱眉,觉得有些麻烦。 夸吕无愧漠北枭雄之名,雄踞漠西。 自西平临羌城以西,且末以东,祁连以南,雪山以北,东西四千里,南北二千里,都是夸吕这些年镇服的地盘。 若说相比中原,还是略小的。 可慕容夸吕统慑之下的吐谷浑,牛丰羊肥,兵强马壮。 “吾等位列中原,莫非当真要看他吐谷浑的脸色行事。”宇文盛神色凝重,略带薄怒。 侍立一旁的贺兰祥开口道:“其实,若能一时拖住倒也无妨,就怕慕容夸吕阳奉阴违。” “吐谷浑委政诸胡,兴师连岁入边,下不堪苦,国中不堪其乏。” “不若吾等擒贼擒王,带几万骑兵,一路从陇西深入,度过金城河,直抵姑臧,攻伏俟城,以擒慕容夸吕?” “夸吕险诈,有城郭而不居,恒处穹庐,随水草畜牧,如何就能逮到他?” 除宇文泰外,房中三人,争持不下。 宇文泰面无表情,默默听着。 戎马半生,他自然也知道他们何会出此之言。 可只是知之,有时却并无破解之法。 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宇文泰此番带有丰厚宝物珠料、珍馐美酒,就看慕容夸吕想要的,到底是什么了。 前些年,慕容夸吕心里一直打着的是远交近攻的算盘,想与东魏,也就是如今的齐国,一起夹击大魏。 慕容夸吕犯了疯症一般,不停地向东,骚扰着他大魏的边郡,抢劫军民与财物。 建都长安的大魏,正是他宇文泰扶植起来的朝堂。 这般醉拳大的,直接糊到了宇文泰脸上,让他很是恼火。 可种种原因,宇文泰还是选择了隐忍,亲自北巡,会面夸吕,与吐谷浑结好。 宇文泰态度一出,三人也不再言其他,只替他分析起结好吐谷浑之可能。 “天道曰,后举者胜。吾等此番倾府库,开至诚,以固诸胡之心。且等中原平后,伏兵北上,伺隙击之,取威制胜。” “成王业之基,在安诸胡也。” “然也!” 房中四人,最终是说服了旁人,也被旁人说服了自己。 姑且如此罢,既然已经北上,无法更之,那就以好脸相对即将要见的慕容夸吕。 正待这时,有骑奴侍僮,这时在屋外高声言道:“主公,斥候来报,前面牵屯山已经勘察完毕,并无凶险。” “善!” 宇文泰从席子之上站起,双手叉腰,朝三人道:“明日一早,吾等就率人,过那牵屯山。” 第99章 蹋鞠 牵屯山,乃是陇西鲜卑乞伏氏居地之一。 后为吐谷浑慕容氏所破,至今,都是吐谷浑的疆土。 宇文泰西行巡视,就是为了与吐谷浑慕容夸吕结好,经牵屯山西出,而后方到吐谷浑王廷。 慕容夸吕,就在山后等他一众人。 “诸君回去好好歇息一晚,待明日,吾等始发吐谷浑。”宇文泰心下一横,意气风发,如再少年。 赵贵、贺兰祥、宇文盛三人,闻言垂首道:“唯!” 都是一把年纪的人了,三人也不客气,相继穿履离屋,说笑着行至廊下,继而分道而行,各去各屋,养精蓄锐,以备来日之未见硝烟之仗。 宇文泰所携兵马不多,甚至大部分还是舆马辎重,是准备给吐谷浑的一些好东西。 吐谷浑的慕容氏,说来,与宇文泰所统之宇文氏,同出鲜卑一族。 西部鲜卑有河西之地的秃发氏、陇右之地的乞伏氏和青甘之地的吐谷浑。 北部鲜卑大体上是是拓跋氏,或者说是前魏之元氏。 东部鲜卑有慕容氏、段氏、宇文氏。 宇文氏如今占据一半中原,西北边上,就是雄踞青甘之地的吐谷浑。 吐谷浑慕容氏的壮大,逼着宇文泰不得不先朝着慕容夸吕低头,以望他不东出,扰他平定中原。 宇文泰面有神光,三人虽已经离屋,可他未尝此时就沐浴就寝。 而是重新坐会案前,挥笔而书。 屋中的烛火灯光有些昏沉而幽暗。 宇文泰的面色也略显发白,久书之后,额间也有涔涔汗珠滑落。 只是究竟不知,他是病是劳。 “呼。” 待书罢后,宇文泰才抬手以衣袖擦了擦额上汗迹。 “来人。” 有随侍之人躬身入屋。 说是屋,而非殿,是因为这是魏国边郡之官邸,并非行宫。 “主公有何吩咐。”来人垂眉恭声问道。 烛光照在宇文泰脸庞之上,熹微晃动,让人察觉不出宇文泰的神色。 将所写之书帛,拎起来,竟有数面书册那般大。 宇文泰敛衣说道:“这条律令,等吾出牵屯山,再交由此郡官臣,让他们传至周边大河之北各郡,以安黎民。” 原来是条给百姓的律令。 随从了然。 已经不止一次,宇文泰深夜所书,是为百姓。 他热忱于变法革新,以图壮国。 随从之人,仅瞥帛文一眼,就见“百司不得践暴禾稼,其有须开为路者,有司计地所收,即以近仓酬赐,务从优厚”等等之言。 诸如此类。 或者说,本来宇文泰北巡,不单单是朝着吐谷浑的慕容夸吕而去。 行经各郡,他若是不仔细探察各郡,针砭时弊,量体裁衣,那就不是他宇文泰了。 可能是年岁已大,宇文泰近来时常会感受到劳累疲乏。 而书完诸语,夜已过半,他更是难忍困意。 打了个哈欠,宇文泰摆手让随从之人拿着帛书下去。 待明日他们出了牵屯山,入了吐谷浑之境,再颁不迟。 于是宇文泰裹衣而睡,能见他之疲惫。 翌日,屋中之蜡燃尽成灰,方有亲近随从,上前唤醒宇文泰。 休整过后,宇文泰一行人,率马驾车,入了吐谷浑。 不用多说,慕容夸吕自然会在牵屯山之后,恭候众人。 慕容夸吕自封了可汗,封邦裂土,是吐谷浑之主。 可他仍然亲至边郡来接见宇文泰。 并不是他吐谷浑惧怕他宇文泰,惧怕大魏。 显然是因为他慕容夸吕顶上了宇文泰这只待宰的肥羊。 宇文泰,可是来给他吐谷浑送肉的。 慕容夸吕立在牵屯山之前,看着一行人,无数匹马车辎重,不由得玩味笑道。 “宇文黑獭想独吞中原,怎能不给吾等好处,难道让吾等,眼巴巴地在旁摇尾乞怜?” 说完,慕容夸吕就觉得,宇文泰此番西出北巡,会玩个大的。 君不见,宇文泰所携之辎重,有千万乘之多。 慕容夸吕眼露精光。 中原纷乱频频,他可没有什么入主中原的心思。 但能吃下宇文泰所献之物,倒也不亏做了多年邻居。慕容夸吕贼精想道。 宇文泰所言不差,夸吕和高洋差不多的年纪,只是高洋貌相凡俗,而夸吕,这个吐谷浑之主,却有着姣好的面貌。 轻薄儿,面如玉,紫陌春风缠马足。 一双眼光射寒星,两弯眉浑如刷漆。 慕容夸吕早在牵屯山之后安营扎寨,就等着宇文泰到来。 此时帐中,慕容夸吕听着骑奴斥候所禀之消息,笑他宇文泰的这般心思。 将宇文泰不做掩饰的小心思吃透之后,夸吕只觉无趣,随意摆手道:“下去罢,再有别事再来告吾。” “唯。” 骑奴斥候礼罢,仓皇告退。 夸吕这般不耐,瞎子都能感觉出来。 没见到他此时正在胡榻之间? 榻上何人,斥候还想活着,当然不敢抬眼去看。 可帐中一片旖旎气息,斥候还是能嗅得出来的。 虽已天明,慕容夸吕帐中烛火,随着榻幔轻微地晃动着,发出“滋滋”之声,似在掩盖靡靡之音。 …… “蹋鞠?” 太原王高绍德努劲儿点了点头,说道:“然也。” 一早,高宝德听闻太原王在营帐之中,设台蹋鞠,心下好奇,就凑上前去。 果然见设台已经摆好,就插武卫同官宦子弟上场。 “早闻前汉之时,冠军侯穿域蹋鞠,今日始在营中得见。” 太原王高绍德难得露出这般激动地模样,他同高宝德细讲:“阿姊可曾听闻,自景桓侯穿域蹋鞠之后,汉人就把蹴鞠视为治国习武之道。” “其实,蹴鞠早在先秦故齐之时,就曾繁盛一时。” 太原王难得说教,高宝德如同无知子弟一般,听他所言。 “后来大汉强盛,霍大司马又有封狼居胥之功。” “他喜蹴鞠,则不论坊间凡夫走卒、屠狗杀牛之辈,亦或是上品贵庶子弟,都以仿效霍大司马蹴鞠为荣。” 高绍德提起霍去病,脸上激动之情难以收住。 “贵人之家,蹴鞠斗鸡。康庄驰逐,穷巷蹴鞠。” 高宝德摇头笑道:“闻阿绍一言,吾才知晓始终。” 第100章 效冠军侯 “阿姊一会儿来看我蹴鞠?” 太原王星星眼,问高宝德。 高宝德随着他的目光,转头看向随从武卫开设的鞠场。 圆鞠方墙,仿象阴阳。 法月冲对,二六相当。 “阿姊看这鞠球。” 说罢,高绍德挥挥手,示意鞠场上一人将那鞠球抛过来。 “窣”的一声,鞠球擦面,高绍德伸手接过。 “好球!” 鞠球以革为元囊,实以毛发,瞧着倒有几分意思。 “蹴鞠之例:不以亲疏,不有阿私;端心平意,莫怨其非。鞠政犹然,况乎执机。” 一旁,高殷背手来到二人身边,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阿兄。”高宝德和高绍德,见到高殷也来此,都很惊喜。 “阿兄今日不随阿耶去行猎?”高宝德出言问道。 往年按例,今日行猎最后一日,天子携太子,当亲自射鹿,以安庶民。 鹿其主也,兔其宾也。 邺郊行猎,天子和储君射鹿,也是告知天下,大齐高氏当兴于邺。 可如今见高殷并未出行入山,高宝德心中骇怪。 她并未阴谋论之,只是单纯感觉有些好奇。 “今日一早,边郡来使,告之斛律丰乐公大败燕都,将其逼退漠北。” 高宝德眉头一抬:“丰乐公大胜?” “丰乐公精兵出营,堪堪将燕都一众,赶回突厥。” 意料之外。 燕都本来就是南下威逼一番,想要嫖些物料粮食。 高宝德原以为斛律羡最多将其堵在边郡之外,令斛律羡无获而走。 可如今斛律羡竟然真的敢在边郡出兵,以击燕都。 虽说燕都并没有带来突厥所有兵甲,可燕都所携的突厥铁骑,一点不弱。 突厥铁骑面前,斛律羡竟能让燕都忌讳若此,索性粮草也不再要了,直接北归。 这真不容易。 高宝德三人,纷纷心中赞叹。 “丰乐公不愧为我大齐名将斛律金之子,斛律明月之弟。”高绍德一旁,也抚掌称颂。 高殷注意力又转至高绍德手中鞠球之上, “陛下大喜,今日一早,于帐外告之诸臣,命司农寺颁发粮草彩缎,太府寺发出御酒三百坛,着中侍中省加封,差出内臣,解往边郡斛律丰乐公前,犒赏三军。” 年中之时,斛律羡未携邺都兵甲,只领数百之众赶往边郡。 此番大胜,依靠的自然不是邺都禁中兵马,而是周边各郡各县,抽调的兵力。 因而,高洋此番犒赏,赏的是斛律羡,商的是边郡武官。 既然是犒军,大齐邺都君臣俱喜,索性今日也就不入山林,射鹿与兔。 边郡大捷,本身就是一件能壮高齐威势之荣事。 加之昨日高宝德路遇追杀之事,高洋起了警惕。 今日,若是高洋再同太子高殷一同行入山林,再有昨日之事,可不太妙。 既如此,高洋方才就干脆停罢行猎,不去射鹿了。 再于营帐之中设宴,遥祝斛律羡之胜。 对同随众人来讲,虽然遗憾不能马背之上出风头,但整日宴席吃起来,交友寻乐,也还是不错的。 现在尚早,高殷也就从帐前出来,随处走走。 “斛律将军真乃我大齐功臣。”高绍德瞧着,比高殷和高宝德都要兴奋。 高宝德发现了,戏谑问道:“阿绍这是?” “大丈夫当如是也!” 高绍德摩拳擦掌,回望二人,认真说道:“阿兄、阿姊,日后绍儿也想做一个斛律丰乐公这般的大将军。” 他手里还捧着鞠球。 “阿兄和阿姊可知绍儿为何喜欢蹴鞠?” 蹋鞠是前汉之时的称法,如今之人更愿意称此运动为蹴鞠。 高绍德目光炯炯,抬起鞠球,不待二人出声,就自顾言道:“欲效冠军侯矣。” 汉大司马骠骑将军,冠军景桓侯霍去病,驰突匈奴王庭,连下鹿塞,叠鼓龙庭。 “冠军侯妖云坠虏阵,晕月绕胡营。令左贤顿颡,让单于系缨。”高绍德将鞠球扔到脚边,一下踢至鞠场之中。 他面有神光,力能屈伸铁钩。 绁马登玄阙,钩鲲临北溟。 当知霍骠骑,高第起西京。 “霍大司马曾年,定然也如阿绍一般意气风发。” 生为奴子,长于绮罗,却从来不曾沉溺于世间富贵豪华,只愿杀敌效国。 高绍德回头,对二人说道:“往日听国子博士讲述冠军侯。” “他曾言,醉卧美人膝,醒握杀人剑,不求连城璧,但求杀人剑。匈奴未灭,何以家为?” 高绍德指着北边的方向,高声说道:“日后,待阿兄践祚,让弟率军北征突厥罢。” “燕都屡次叨扰,真是烦之又烦。” 高殷没料到高绍德会如此说,问道:“阿绍想要做将军?” “然也!” 见高绍德意气风发,挥斥方遒,指点江山的模样,高宝德默默上前,揉了揉他的发髻。 “阿绍有志气!” 高宝德口上夸赞,心底却是默叹。 高绍德有此之志,高宝德作为他的阿姊,定然也是欣慰。 可他谈及兵事,日后二王乱国窃位,兵甲之事,并不能任高绍德随意染指的。 性命都保不住,谈何仿效霍大司马? 见高宝德兴致不高,高绍德又做回了她的乖乖阿弟,小心翼翼问道:“阿姊可要与绍德一同蹴鞠?” 高宝德一愣神,而后摆手道:“不了不了,你们上场就行,我就在一旁看着。” 否决连连。 她对蹴鞠追逐,嬉闹场中并不怎么感兴趣。 太累了。 还不如坐在一旁,边吃着瓜果,边观看喝彩。 “阿兄陪绍德玩?” 高殷见高宝德这般惧怕蹴鞠的模样,也是一哂:“若你不嫌阿兄的球艺,那吾便随你一耍。” 高殷文弱但不怯懦,君子六艺、骑射蹴鞠,倒也通晓一二。 太原王高绍德,玩乐方面,则更厉害一些。 吹竽、鼓瑟、击筑、弹琴、斗鸡、走犬、六博、蹋鞠,高绍德俱是精湛。 “阿兄虽贵为储君,也知我技艺,但待会儿,可莫以君臣之分,要求我相让于你。” 高绍德挠挠头,把丑话说在前面。 高殷笑骂:“孤贵为储君,焉会如你这般不要脸面。” “嘿嘿。” 高宝德闻言,也不禁莞尔。 第101章 不自然 太原王高绍德是个聪明俊俏的人物,也喜风流。 对于坊间诸类玩物,无一不晓,无一不通,更是无一不爱。 相比君子六艺之静,高绍德更好动喜玩。 即如,琴棋书画,无所不同;踢球打弹,品竹调丝,吹弹歌舞,自是也不在话下。 虽然他此时尚小,可于行事之间,已漏前世性态端倪。 果然人的性情,不管几世,都不会有太大的改变。 高宝德心细如发,望着鞠场上的高绍德和高殷,只觉得血缘之感是那般的紧切相连。 除却高殷并高绍德,场中还有两人随同。 其实蹴鞠玩法从汉时的踏鞠至今,已发展出数种玩法。 一人或几个人单独踢,称为打鞠; 二人对踢叫白打。 三人以上共踢,称之为场户。如三人场户、四人场户。 还分有球门与无球门踢法,不做细说。 她手指拨弄着裙上绣纹,对一旁躬立的随从说道:“待会儿,去我帐内,取些瓜果过来,吾今日在此,要一观阿兄和阿弟的蹴鞠雄风。” 随侍道诺。 高宝德三两眼,就能见场上是四人场户,有两个网状球门。 不多时,就见高殷、高绍德和一众武卫百甲同上鞠场,稍作站位分工。 高绍德站位正挟,高殷则站位跷球。 高殷双肩背月,在蹴鞠技艺一贯娴熟的高绍德面前,没有半分掉以轻心之态。 指用左右足连续猛踢,用在蹴鞠即先后用左右外脚踝连续踢球的花样动作,亦称蝎子摆尾或神龙摆尾。 高殷用中截解数,才堪堪挡住一球。 这鞠球好似鳔胶般粘在高绍德身上,高绍德趁高殷等人微微喘歇之间,猛一发球,一脚流星拐踢了鞠球。 倏然,高殷只感觉鞠球被他踢在青天云里,猛然被风吹不见了。 一时错愕,还不待反应过来,只觉身侧有阴风袭过。 回过神儿,果然是那鞠球。 竟这般猛状地自高殷身侧擦肩而过。 最终毫无意外,落在他身后网中。 “好球!” 高宝德不时瞧着鞠场上的境况,见此,不由分说地拍掌赞道:“阿绍果然好技!” 出师不利之后,四人又你来我往,鞠球在他们脚下生飞。 圆鞠方墙,仿像阴阳。 阴阳之间,只见数人接连头球、钩球、射门,再有转身踢、退步翻、单枪、打拐、卧鱼。 毫无意外,高绍德行云流水,姿态最美。 高宝德最爱欣赏,可真是一饱眼福。 一旁仔细观战的司宾,又判了高绍德一方大胜。 又来数局,最终无疑是高绍德赢了球。 “阿绍果然这般不让与我。” 高殷与高绍德一同下场,幽幽地对他说。 高绍德不依了,扭头愤愤说道:“阿兄恢廓大度,可莫要给我冠上欲加之罪!” 瞧着倒是一副让人牙间发酸的嘴脸。 二人走至高宝德所坐的藤椅之旁。 “鞠场通透,初春微寒,阿兄和阿弟都去加件厚氅衣,莫要受了凉。” 随即一旁久候的随侍,就将厚氅端出。 二人也未拒绝,直接让随从宫人,将厚氅披到肩头。 “阿姊总是这般善解人意,谁日后娶了阿姊,那可真是大有福分。” 方才高绍德让高殷忍下打人的念想,这时,高宝德也有高殷前感。 真的想朝太原王高绍德胖脸乱锤一番。 “你不会讲话,就莫要夸我。” 高宝德一瞥,将案上甜瓜串起,微微启唇,塞至口中。 她今日穿着的是杏色的绣花上襦,搭海天霞色的下裳襦裙,外头罩了件月魄色的大氅,既合初春之日的朗朗,又隐隐托出几分温柔。 “阿姊可真是会享受。” “不及阿弟远矣。” 高殷笑看二人你来我往,说个不停。 没想到在鞠场之上,高绍德有那般能耐,下了鞠场,仍有这般气力。 反正他是累极了。 高殷瘫坐在席子上,稍作歇息。 “阿姊的甜瓜,给我一块儿。” 高绍德瞧着高宝德惬意地吃着瓜,不由得口中生唾,也向高宝德要到。 “呐,自己拿。” “阿兄也食。” “多谢阿姊!” 高绍德虽然方才和高宝德斗嘴,可此时从高宝德手中拿食,又是一副乖巧可人的模样。 啧啧。 他眉眼弯弯,像是一个柔美清甜的美娘子。 不愧是太原王高绍德,不愧是同她同胎的阿弟。 同是这般的寡廉鲜耻。 三人在鞠场旁边稍稍一坐,只须臾,就有宫婢上前传唤。 是帝后二人,叫她三人现在到营帐之前。 也就是大帐正前。 是一片宽敞之地。 “阿耶是欲作甚?”高宝德好奇。 高殷毕竟是储君,对此好似也有些经验,他想了想,开口回答道:“许是要在正帐之前,设舞左做宴,与宗室、官吏同庆。” 高宝德了然,现在将近午时,设宴应该是遥庆斛律羡之功。 “走罢。” 兄弟妹三人联袂行至营前。 因营前就有许多帐子,早有李祖娥准备的更换衣物给三人。 于是至营前,三人已是一番正经穿着,不再是场上蹴鞠之时的胡服。 宗室、官吏众人平日里可难得相见,此时正营之前,人满为患。 在坐之人不是身着朱紫,就是某某大王。 高宝德三人跨至营中,就见营前已经坐满了人。 高宝德方才并不知会有如此之多的人,不禁问道:“竟是都来了?” “跟随阿耶来邺郊行猎之众,应该是都要至此的。”高殷颔首笑言。 “所有人?” 高宝德心下一乱,那岂非宇文邕也会同坐此间。 虽说二人关系不匪,可这般以长乐公主身份出现他面前的,还是第一次。 高宝德面上不由得有些不自然。 坐在上手的高洋,此时见应营帐旁高殷三人行至后,对身侧随侍摆了摆手。 随侍大监双手击掌,帐外便闻编磬声声,丝竹悠扬,鼓乐齐鸣。 众人随即停下闲谈,一同看着舞姬自两侧营帐之中鱼贯而出,翩跹莺歌曼舞。 天子行猎,带有些许舞姬并不为奇。 正营宽阔,当然不止高洋瞧见了高宝德等人。 显然无疑,宇文邕也瞧见了于一侧缓缓而至的高宝德。 第102章 四哥哥 高宝德被高殷和太原王二人,簇拥其中缓缓走来。 她来时,是梳过妆的。 淡粉色织金绣海棠花的大袖衫配着鹅黄色的披帛,额间的插着赤金南珠掩鬓。 乌发雪腮,臻首娥眉,盈盈一笑,美如画卷。 桃花四月,料峭的春风仍透着几分寒意,宇文邕坐在席上,却丝毫不感觉寒凉。 宇文邕虽坐于下方偏角案席之中,仍然是一眼就瞧见了同高殷、太原王一同前来的高宝德。 此时见歌舞已起,案前众人皆缓了心绪,彼此相对礼罢,饮酒进膳。 气氛欢愉,没人注意着宇文邕这边。 宇文邕微微动喉。 饮下樽中之酒。 高宝德拢了拢手腕上的玉镯。 那是年中元日时与宇文邕偷溜坊间,在如星河般涌动的烛火炮竹之下,他替她戴在手腕之上的。 她扭转咕噜眼球,自然瞅到了宇文邕。 宇文邕也在看着她。 四目对视。 宇文邕原先唇边只作微抿,神色晦暗不明。 一与高宝德对视,嘴角就浮现出淡淡的笑意,原本晦暗不明的神色也不由得敛去。 高宝德离他挺远的,知道自己张口说话宇文邕也听不到。 于是蓦然,她侧身在高殷身后,阴影之中,朝宇文邕唇语道:“宇文邕。” 高宝德唤的是他的名姓。 宇文邕自高宝德上下开阖的双唇之间,看懂了她之言语。 “四哥哥……” 隐隐约约,又见高宝德唇语几字。 宇文邕仔细学舌辨认,眉眼一突,闪现一息鹊喜之色。 四哥哥吗…… 知道她是长乐公主后,似乎也能接受。 就是,细水长流,顺理成章。 高宝德也仅仅是朝宇文邕偷偷唇语,并未当着宗室重臣之面,做出惹人注目之事。 宴席高宝德吃的多了,而此次营帐之外设宴,时不时能同宇文邕对视几眼的愉悦,却是第一次品尝。 高宝德的快乐,宇文邕明显能瞧得出来。 他自个儿,对这种感觉也很是痴狂。 …… 初春过得快,日子一转又过了三五天,准瞬即逝就能步入夏天。 他们随天子行猎的一行人,也就待到未入初夏就回了邺都。 天子毕竟是大齐之主,大臣们也毕竟是朝中肱骨,虽说宗室可能无所事事,但一行人也不能由着宗室的闲暇而滞留甚久。 回邺都禁中那日,天上飘了雨。 在鸾舆之上,晃晃荡荡,昏昏欲睡。 又过半日,高宝德才至昭阳殿。 今日行路疲累,随便见了见皇太后应付了差事,帝后二人见高宝德却实是蔫蔫的,体量子他们体力不堪,就让其回殿歇息。 各回各殿。 各寝各榻。 下晌过半,高宝德才堪堪睡醒。 外头的天火红一片,有些娇艳之美。 “来人,梳妆。” 可能是刚才睡醒之故,高宝德韵色既清又柔,似泠泠碎玉,却又勾缠上了几分动人心弦的绵意。 婢姚正当值,闻声缓缓走进。 “殿下欲着何装?”婢姚身后紧随数人,端着托盘,静待高宝德起身。 高宝德玉足踏地,缓缓伸了个拦腰。 四处打量了片刻,才对婢姚说道:“就坊间寻常娘子着装便可。” 婢姚微微一愣,先是道唯,令宫人去取衣物饰品。 自己则亲自上前,侍奉高宝德梳头。 婢姚持梳,一缕一缕地顺着高宝德微乱的发梢,见高宝德情绪颇高,不由得笑道:“殿下可是去看洗马?” 高洋册宇文邕为太子洗马的制书,随着他回禁中,也下发至门下坊。 门下坊,是大齐皇太子的官坊。 其中尽数为太子属官,以比之于门下省。 门下坊置中庶子四人领之,其下设有中舍人、通事守舍人、主事守舍人,各四员,领殿内、典膳、药藏、斋帅等局。 舍人之下,才有太子洗马。 宇文邕为典经坊洗马。 高宝德伸手在珠钗宝玉之中拨弄几下,才找出一副心仪的掩鬓。 待婢姚将其发梢拢起后,插入额发之上。 因要出访,所着朴素,这副掩鬓,高宝德也是挑了一副素色的。 “郡公擢官,再加乔迁,吾为其友,自当去贺。”高宝德一本正经。 “令人从昭阳殿府库,择千金之资币物,与我同去。” 婢姚笑着称好。 梳洗更衣罢,高宝德就领了几人出了昭阳殿。 “公主是否要告之皇后殿下?” “不必了。”高宝德有些兴奋。 自邺郊行猎之后,她对宇文邕的心思,高洋同李祖娥已经摸了个大概。 她本也非遮遮掩掩之人。 最初为让宇文邕察觉自己的身份,只是怕宇文邕回因身份对她产生疏离。 而现在,既然已经捅出去,索性肆意而为。 帝后二人爱惜她,自小有何索求都不会驳斥。 高宝德歪头想,只是偷偷溜出去恭祝一番宇文邕,他们就是发觉,也应该不会说她什么罢。 高洋顺势让宇文邕做了太子洗马,并非是就是让他,真心辅佐皇太子高殷。 而是反正他准备送宇文邕回国,也就是这几个月的时间了。 等宇文泰一回长安,高洋就准备让宇文邕动身。 只是高洋和宇文邕二人都不知道的是,宇文泰此番北伐,就没能够再回去。 他直接是在北面薨逝的。 渡北河后还至牵屯山染疾,想要火速赶回长安托付后事,却最终在泾州一命呜呼。 就连托孤,都是迫不得已令宇文护等人北上泾州,才完成的。 一代枭雄,可悲可叹。 而高洋不知宇文泰身体状况,只等着宇文泰北巡后,南归长安。 宇文泰回了长安之后,宇文邕是他的儿子,此时再回长安,才能搅动长安之水。 若是宇文泰不在长安,他放宇文邕这个权臣的庶子回去,又算是怎么一回事? 那时候,长安君臣,也不会有人太在意权臣宇文泰的庶子之一,宇文邕。 宇文泰这个权臣在长安,宇文邕方能有机会入了长安君臣之眼。 简单说,宇文氏的威势,若无宇文泰撑场面,还是弱了点。 不足以震慑长安所有勋贵。 尤其是前魏宗室勋臣。 高洋知道这一点,宇文泰又何尝不懂,要是不懂,他缘何苦心孤诣托孤侄子? 第103章 强弩之末 “他住何坊?” 高宝德出声问婢好。 未睡之前,高宝德曾叫婢好一直关切盯着宇文邕迁居之事。 如今问之,婢好也早有准备:“出司马门以东,在戚里东南的长寿里。” “善!” 她指了方前去搬贺礼之随从,并之婢好,与她同出禁中,前往长寿里。 因司马门乃禁中正门,宫垣之内,兵卫所在。 提及司马门,不得不提的就是曹魏之时,夜闯司马门的陈思王曹植。 在当时,司马门乃是天子与天子使者进出之门,旁人非经允许,不得擅出擅入。 可偏偏。建安二十三年,曹操之子曹植,恃才傲物,曾乘车行驰道中,夜闯司马门,令曹操勃然大怒,公车令遂坐死。 到如今,虽说司马门并非只有天子和使者可行,她为高洋嫡长公主,司马门侧有偏驰道,若强说是走司马门出,倒也并非不可。 高宝德此次出坊,本未遮遮掩掩,可也不好太过于嚣张。 于是她思索两息,就指使车使不走司马门偏驰道,而是左拐,自司马门东侧的东城门出。 出了城门,高宝德腰间丝绦玉坠泠泠作响,暗红赤金梼杌纹的丝带也随风飘扬。 她掀起舆车之帘,看向帘外的坊间各邸,形形色色,不一而同。 因戚里多位勋贵,而长寿里多是高官省臣。 二里相挨,可以算是邺都最繁庶的地块的。 前几日高洋大手一挥,赐下长寿里之中的府邸给宇文邕,左瞧右瞅,高宝德甚是满意。 …… 高宝德甫一下车,就见宇文邕阔步走出府门。 朝她舆车之处而来。 “恭祝洗马良禽择木、乔木莺声、莺迁吐吉、德有芳邻。” 声音柔润似醴泉。 待宇文邕走近,高宝德出言祝贺。 本就是来庆他迁居迁官之喜,怎能不出一言装点门面嘛。 高宝德眼中流光熠熠,秾丽绝艳,柳骨葳蕤,让宇文邕略微弯了弯眉。 外人看着,就是这位新晋太子洗马的府门之前,一纯白晋衫的清雅少年,自来熟一般,恭敬地朝舆车前的一小娘子拱手行礼。 广袖衣袂于空中轻扬,又无声敛却。 因他背脊挺拔,身量高挑,这般动作由他做来行云流水,堪称典仪范本。 却又不见半点迂腐儒士的穷酸气,倒有皎皎然若清风明月的清贵世家子的气度。 高宝德眼鬟湛湛,目如春夜清波,抚掌称颂道:“洗马皎皎贞素,侔夷节兮。灿如春华,皎若秋月。” “此番言辞,只得夸赞小娘子貌美,如何能用在吾身上?”宇文邕闻后错愕,然后轻笑言之。 “阿邕貌美。” 真不知,到底是谁貌美。 不再纠缠于此,二人同进府邸之中。 “陛下赠与阿邕的房子倒是如此之大!”宇文邕在一侧领他往前,高宝德边观边言。 听她话语流畅,观她眼神清透,倒不似在恭维作假。 那高宝德就是纯粹在赞许她的阿耶做的好了。 只闻父赞女,却未曾听闻女赞父,见高宝德一本正经,宇文邕不知,为何她的言语,总是能把自己逗笑。 “郡公何日奉职?” “明日入东宫奉职。” “明日?如此之早。原还准备同阿邕在此闲游几日。”高宝德闷闷道。 今日迁坊,日后宇文邕就不能再住禁中。 而高宝德显然也不像往日一般,说去寻宇文邕,就去寻他。 长寿里毕竟在邺都坊间,距昭阳殿有些脚程。 本未曾想高宝德之后还会再来,可突地听她口中细语,听明白高宝德何意之后,宇文邕茫然略微一怔,而后苦笑:“若公主日后再至,邕定为公主悬榻留宾。” “悬榻留宾,郡公愿奉我为榻上之宾,宝儿甚是欣喜。”高宝德原本闷闷的神色一扫而尽,得寸进尺。 “不用日后了罢,就今日何如?”高宝德星星眼。 “今日?”宇文邕微愣。 “宝儿还未住过坊间,不如今日阿邕留宝儿住一日,明日阿邕走后,宝儿再回禁中。” “不可。你可知你在言何……”宇文邕眸光一暗一凛。 高宝德心底微微一叹:“同阿邕说笑的。” …… 牵屯山。 “咳咳……唔……” “主公……” 房中随从闻宇文泰近日反复病痛折磨,心下也是不忍。 “奴婢为主公传唤医匠。” 宇文泰闭目,似乎是强忍腹中不适。 艰难发声,对屋中随侍讲道:“不必……唔……去唤宇文盛。” “诺。” 宇文泰不知忍受腹中折磨多久,才迟钝地听到屋外兵甲摩擦之声。 宇文盛方才于牵屯山脚,与步卒一同忙碌。 他们自吐谷浑刚归,吐谷浑可汗慕容夸吕就是在牵屯山以西数里,与宇文泰他们相会。 如今夸吕已归,带走了宇文泰一行人所携物什之大部分。 只余下难搬之物,需要宇文盛去指使甲兵将他们搬至吐谷浑境内。 搬运辎重,自然无需骑兵,因而宇文盛直接让步卒行这差事。 因宇文泰召得急,宇文盛在牵屯山脚,心感不妙,遂未卸兵甲,也未沐浴,径直阔步前往宇文泰屋中。 这几日,宇文泰对众人隐瞒得好。 他腹中旧疾,已经折磨他至强弩之末。 旁人不知,宇文盛可是清楚得很。 “保兴……”宇文泰退散众人,只他一人独坐案前。 宇文盛字保兴。 原屋内外安静,如今一闻兵甲摩擦之声,宇文泰就知是宇文盛前来。 “主公!” 宇文盛一进房中,就见宇文泰面无血色,瘫坐在案前,撑着头颅,正想要伸手唤他至前。 “盛扶主公上榻歇息一二。” “不必麻烦。”宇文泰缓缓摇头。 “吾命数将尽矣。” “定然不会!”宇文盛也非年轻,可见宇文泰枯骨般的模样,不禁红了眼眶。 “主公还要踏平中原,与天地同休。” “夸吕受我财物,愿做吾番邦,吾心中也算去了一根紧绷之弦。”宇文泰气弱,紧按腹中,强忍疼痛,对宇文盛说着。 “身后之事,吾固然是想管,可是心有余,然力不足矣。” “一旦吾死,我宇文氏,必将成为群狼当中的肥羊。” 第104章 泾州托孤 宇文盛曾祖宇文伊与敦、祖宇文长寿、父宇文孤,都是沃野镇军主,与宇文泰同出一族。 若说此时,宇文泰身体已是强弩之末,却强忍瞒着赵贵等人,只叫宇文盛知道。 就能见宇文泰亲疏之别。 他不信赵贵。 赵贵是随他南征北战,创下一番基业的八柱国之一。 可宇文泰并不信他,甚至可以说第一个堤防之人,就是他赵贵。 宇文泰屋中的光线昏沉而幽暗。 见宇文泰此般模样,宇文盛心中不禁感到些许不安。 他不曾想到,短短数日之间,一个人竟可消瘦到憔悴到如此地步。 宇文盛侍立在一旁,虎目微红。 “别站在那了,保兴,坐。”宇文泰亲切地说道,却显得有些力不从心。 “这么多年,你随我讨侯莫陈悦、擒获窦泰,收复弘农,征战沙苑,随平洮阳、洪和二城,东征逆齐……” “主公!” 昏暗的光线将两人恍惚的背影投射到墙上。 “今年六官始建,本想北巡回长安后,就让保兴去做大宗伯。”宇文泰闭目,微微喘息道。 “可是,吾回不去喽。” “主公莫如此想,您定然与天地同休!”宇文盛人已至中年,却险些落泪。 “这些话保兴就不必说了,吾自己明白。” 宇文泰沉眸望着不能自己的宇文盛,问他:“宇文护何时能至泾州?” 早两日前,宇文泰就感觉自己恐命不久矣,遂让宇文盛去长安召宇文护前来。 是为托孤。 宇文盛哽咽:“前日已按主公吩咐,派密士驾车马,火速回长安,传宇文护北上至泾州。” “若无意外,宇文护后日能到泾州。” 他让宇文护昼夜兼程,不作歇息。 宇文护聪慧,当然知道是怎么一回事,路上也不会耽搁太长时间。 所以宇文盛估计,宇文护最差后日也能至泾州。 “善。” 宇文泰抬手示意宇文盛,让他扶起自己。 缓缓走到门前。 “不能再拖了……” “吾拖不下去了。” “今日同赵贵等人说,即刻启程,回泾州。” 他不知道自己的身子,还能撑到何时。 若要转道长安,恐需旬日。 他的身子骨,已经经受不起这般折腾。 离牵屯山最近的州郡,也就是泾州了。 在泾州托孤,也是万不得已。 “主公,您防备赵贵等柱国勋贵,盛明白,”宇文盛见宇文泰一副英雄落幕的样子,强忍悲痛,肃声问道,“可盛不明白的是,为何偏偏是他宇文护。” “你不懂……” “宇文氏基业能否传继……在此一搏。” 他沉静地望了眼年轻气盛的宇文盛,叹了一口气。 其实,再往前追溯,宇文盛一家并非他宇文氏之人。 宇文盛本姓破野头,其先祖原是鲜卑贵族酋长宇文俟豆归的仆人,后来才随主人改姓为宇文。 宇文泰则是宇文氏之正宗大族,宇文盛世代辅佐,说是宇文氏之奴仆也不为过。 宇文盛身份虽然不显,但对宇文泰可是忠心耿耿。 “主公传嗣,也当是召世子来见。” 安定公世子宇文觉。 “陀罗尼他还是太小了……”宇文泰摇摇头,心中苦涩,不欲同宇文盛多做解释。 他很累,现在只希望宇文护能来得快点,再快点。 “先瞒着赵贵,他心性太高,内中算盘多。” 这些年,赵贵随跟从他南征北战不假,也立下赫赫战功。 宇文泰知道,自己能用他,可一旦自己故去,赵贵这些柱国大将军,就要生事了。 忠义之人,敌不过氏族利益。 宇文泰不敢赌,也不能赌。 只有等宇文护前来,他才能放心。 …… 宇文泰一行人,此时已经结好吐谷浑,本不必如此急切归国。 他自己又把自己的身体状况秘而不宣,赵贵虽然迟疑,但对于宇文泰即刻要赶往泾州之事,也未有太多的猜测。 只当宇文泰关切国事。 而宇文护突至,赵贵方觉其中不妙。 不出所料,宇文护得知宇文泰宣他北上泾州,心中暗沉。 前魏延昌二年,宇文护出生于代郡武川,是邵惠公宇文颢第三子,为宇文泰之侄。 年幼时,他端庄正直,又有志向和气度,被祖父宇文肱所喜爱。后来,前魏正光五年,宇文护十二岁时,父亲宇文颢去世,随同父辈在葛荣军中。 可以说,宇文护自小就在军中,对军旅之事,早就熟悉万分。多年的南征北战,也让他颇受军威。 节闵帝元恭普泰元年,宇文护从晋阳来到平凉,时年十九岁。当时,宇文泰的儿子们都还年幼,就委托宇文护料理家务。 他虽不施威,而将内外治理得森然有序。 宇文泰多次夸赞宇文护,言他志向气度都很类己。 宇文护一直跟着叔父宇文泰,跟了半辈子。 如今宇文护已四十有余。 他看着来信来使,心中大触。 叔父这是…… 命不久矣。 随后,没有丝毫犹豫,宇文护对身侧之人道:“备马,随吾即刻动身泾州。” 其实这几年,宇文泰私下里,和宇文护通过不少气。 他做过心里铺设,一旦叔父春秋薨,他就会是宇文氏的掌舵人。 宇文泰诸子年幼,外有豺狼,内有虎豹,只有他宇文护的威势,才能堪堪压制住朝野内外。 宇文护紧盯着手中信件,等随从去牵马。 自有人为他准备包裹。 很快,他交代一番后,就策马飞奔泾州。 宇文泰在等他。 只是不知道能等他多久。 他需要尽可能得快。 眼底的阴翳,遮掩不住他眸中深处闪现的急切与骄恣。 甚至有一丝难言的雀跃。 叔父托孤,日后,他宇文护就是持刀人。 …… 翌日傍晚,宇文护就策马赶至泾州云阳。 宇文护甫一落马,就见官邸附近正热闹。 原来宇文泰一行人,也才方入府。 宇文护心中想道:幸巧,赶上了。 “拜见都督!” 门口宇文泰亲信随从,听闻宇文泰之命候立在此,专门等待宇文护。 此时见宇文护风尘仆仆赶来,连忙上前,恭声道:“主公唤都督前来,即刻无需通传,径直入内。” 第105章 将死之言 宇文护眼底掠过一缕幽光,目光变得游离不定。 他翻身下马,对门口久候他的侍从微一颔首,最后跟随他穿过两扇门,走至宇文泰寝屋前。 走廊内的烛光昏暗,与外头深赭天边的薄暮冥冥正好相对。 待行至门前,宇文护已经敛起自己游移的眸光,最多也只是一闪而逝,令人难以察觉。 看他虎目,竟呈现出一副泛红的模样。 “都督,请入内。”随侍低声朝宇文护说道。 宇文护不再迟疑。 “吱呀”一声,他缓缓掀开了门,自己一个人走了进去。 引他而至的随从,并未跟进来,显然事前有宇文泰的吩咐。 宇文泰正躺在病榻之上,已完全没有了先前南征北战之时的英姿雄发。 他显得瘦削而虚弱,病恹恹的气色,让人心中生惊。 宇文护虽有心里预设,可也不曾想到,短短数月之间,一个人竟可消瘦憔悴至如此地步。 屋中除他再无一人。 “臣护叩见主公。” “……萨保,”宇文泰难得地温声说道,却明显有些力不从心,“坐。” 宇文护字萨保。 榻前正摆有一个团子。 “人之将死,总愿再向浮图之祖借些年岁,可天终不假年。” 宇文护也不拿捏,谢过后就跪坐于宇文泰面前。 熹微的烛光,将两人的背影投射到墙面之上。 宇文护沉默不言,只等宇文泰说话。 “你应该猜到,吾命已尽矣,如今是要托孤于你。” “叔父……” 宇文泰伸手,让他噤声。 “听我言……”宇文泰喘息着说道,仿佛每说一句话便要耗费巨大的体力,“外有诸胡咄咄逼进之患,侧有逆齐虎视眈眈之慑,朝中高悬柱国凌权驾上之困,州郡之下又有各地拥兵擅权之忧。” 宇文护不禁心有所感,起身叩首道:“恳请主公保重身体,静心休养,来日定可光复中原,重振河山。” “莫说无用之言了……吾已无多时日。”宇文泰虽是言语无力,可虎目灼灼,目眦尽裂地盯着宇文护。 宇文护与其对视须臾,只觉浑身一凛。 “如今,吾将朝中之事,尽皆托付于你。这些年,你跟随叔父我南征北伐,军中、朝中俱得威望,能令人服。” 宇文泰款款地望着他:“此刻即将撒手人寰,吾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世子。吾百年之后,孤儿寡母,主少国疑,如何是好。” 虽说如今宇文泰仅是魏国权臣,谈何也称不上“一国”。 可他们心底明白得很,魏国迟早称为宇文氏的囊中之物。 宇文护可没觉得宇文泰言“主少国疑”有何问题。 他抬头,撞进宇文泰的灼灼眸中,眼中已然闪现泪光:“臣护定会尽心竭力,辅佐世子,以保我宇文氏基业不失,社稷长存。” “你要保我世子无虞……” “吾托以幼孤,知萨保你必能安国,终定大事。若嗣子可辅,辅之;如其不才,君可自取……” 宇文护听闻宇文泰气息微弱地提及世子宇文觉,心中不禁一紧。 心中暗暗琢磨,这是在敲打自己? “臣是世子从兄,主公之侄,定然不负主公,护世子无虞。” 宇文泰听他之言,只叹了一口气。 他并非自怨自艾之人,平日多是自信意气之态,今日病笃将死,却心虑得失。 人之将死,确实再也做不出任何事。 只能盼着,后来之人。 “门外的是赵贵、贺兰祥等人,”宇文泰幽幽地说,“宇文盛、贺兰祥日后会服于你,可吾最担心的还是赵贵、独孤信这些心气高的柱国大将军们。” “一个个,揽财的揽财,恋权的恋权。为了自己的氏族,可不会轻易听你的话。” 宇文护面上呈悲痛之色,没有打断宇文泰的细说叮嘱。 “去,把那个盒子拿过来。”宇文泰没有再继续说下去,而是喘了口气,指了指宇文护身侧案子上摆放好的盒子。 “那个盒子里面,装好了吾的遗命。吾命你宇文护……持刀掌权。” “今日汝为刀俎,定要将天下鱼肉尽握手中,继吾前志。” “吾形容若此,必是不济。诸子幼小,寇贼未宁。天下之事,属之于汝。宜勉力以成吾志。” 宇文泰说道最后,反反复复,思绪开始紊乱。 他喃喃数句,已经不知道是否说过,宇文护也不打断,一直点头称好。 “吾会让陀罗尼,拜你为大司马,封晋国公,食邑一万户,长你威势。” 陀罗尼是他的世子,宇文觉之字。 宇文泰弱弱地说道。 “其他吾能想得到的,尽数书于书帛之上,藏于盒中。” 盒中,除了宇文泰的遗命之外,还有很多是他写给宇文护的信件。 “除遗命外,不必给陀罗尼看,谁人都不用,”宇文泰力竭,强忍腹中恶痛,言道,“……吾只信你。” 宇文护哽咽:“臣敢竭股肱之力,效忠贞之节,继之以死!” “强寇在近,人情不安。秘而不宣,等入了长安,再告知天下吾的死讯。” 宇文泰脸上,只剩下难言的寂寞之色。 他恰如断了双翼的雄鹰。 再也飞不起来。 再也无法重回湛蓝雄阔的蓝天翱翔。 天不假年。 前屋外,已经出现皎皎月光。 月光照在每个随从侍卫的皮甲之上,任谁都能感觉出来,时间在流逝。 之前宇文泰将自己的身体状况,瞒住了赵贵等人。 可此番宇文护竟突然从长安至此,让赵贵等人心中慌乱。 本来是想要到宇文泰房中探之一二,可房门甲士亲卫早已封锁住。 明显就是隔绝他们,不让他们进去察觉。 究竟是何事? 心中突突,赵贵喊上了贺兰祥、宇文盛等人,一同跪在宇文泰屋外。 宇文盛知道是何意,原不想同去。 可转念一思,恐今日就是主公弥留之际,心中悲痛,默默一叹,也就随着赵贵一同前来,跪在宇文泰屋外。 权当最后一别,护送主公辞去。 他们几人心中都很复杂,默默地等待宇文泰之口信传出。 随着时间一点点流逝,屋外渐渐被一股沉闷和焦虑的气氛所感染。 第106章 逼宫之事 主公究竟在做何事? 赵贵心中难耐地惶惶,府邸上下,全屋内外,都处在戒严的态势。 这让赵贵感到忐忑不安。 不过,他倒是没往宇文泰病危之境想。 因为这些日子,宇文泰人前傅粉,遮掩面上菜色。 赵贵从未怀疑过宇文泰病弱将死。 可又结合此番现下场景,他心中犹疑不定。 宇文泰屋外,只能看见熹微的灯火和窗牖间隐约映显的一两个人影。 若是要宣辅政之臣,何不召见他赵贵、贺兰祥、宇文盛等人? 偏偏此时在屋内宇文泰身旁的,是刚从长安快马加鞭赶来的宇文护。 屋中已经沉寂。 宇文泰没有再作言语。 或者说,他已经无力张嘴再言。 宇文护贴面于地,伏身跪在宇文泰榻前。 “不能再等了!” 房外,跪在前排的赵贵终于按捺不住,站起身来,道:“列位同僚,随我入屋,我们一定要见到主公。” 越在屋外等着,赵贵越心中不满。 宇文护在内呆的时间,太长了。 长到让赵贵感到心慌。 在这种紧要关头,赵贵这位柱国大将军咬咬牙,终于下定决心。 先发制人,后发制于人。 不能在自己的对手面前失掉先机。 于是赵贵言落后,愤然站起身来,号令身后官吏一同随他闯屋。 他这些年随宇文泰南征北战不假,称他主公也不假,但他和宇文泰同时也都是大魏的柱国大将军。 并非绝对的君臣主仆。 赵贵看向身侧的贺兰祥、宇文盛。 宇文盛与宇文泰同姓,最初就一直侍奉宇文泰。他赵贵的话,对宇文盛恐怕起不到什么威慑力。 由是,他眼睛瞥过宇文盛,寻到另一目标,紧紧盯着贺兰祥看。 “贺兰盛乐,随吾一同进屋。” “赵大将军这是想要逼宫?”一直垂头不语的宇文盛骤然抬头,死死盯着赵贵。 他虎目含泪,倒是让身旁的贺兰祥一惊。 但赵贵却没功夫端看他的眼睛。 并不理会宇文盛,赵贵仍旧盯着贺兰祥,言道:“你为主公甥子,难道此时不应该随我同去看望主公?” “若主公真有好歹,你心中不疚?” 贺兰祥确为宇文泰外甥,常山郡公贺兰初真之子。他早年丧父,可以说是完全由舅父宇文泰抚养长成。 赵贵站在孝义的制高点,以此诛心之言,逼迫贺兰祥同进房中,自然也是经过考量。 他一个人闯进去,不就坐实了逼宫之罪? 虽说寝屋算不得宫室,宇文泰现在也算不得天子。 可僭越之罪,逼宫之事,日后真的开论,一定是能论罪过去的。 赵贵虽然想要试探屋内一番,但终究没有忤逆宇文泰的意思。 宇文泰是八柱国之首,他在长安的权势,可不是赵贵一家一姓能够相抗衡的。 拉上宇文泰的甥子贺兰祥,也能开脱一番。 如果屋内宇文泰真在行托孤之事,那此时进屋,就万分重要了。 赵贵心中打着小算盘,令贺兰祥开始迟疑犹豫。 贺兰祥眼神瞥见,宇文盛眼角的泛红,心中大凛。 他是宇文泰近亲,受舅父宇文泰照拂长大,栽培养育,自然不会是个憨痴之辈。 他见宇文盛眼中含泪,就能猜到,大概率……舅父身体已经不太行了。 他微微咬唇,朝赵贵拱手道:“自然。” “哈哈哈哈哈……善!”因毕竟不知屋中之事,赵贵笑得隐晦。 二人联袂跨步向前,想要入屋一看,宇文泰千里相召宇文护,究竟是在做何事。 总不会是一时之思念。 宇文盛怒斥:“你们大胆!” 若论身份,他们几人之间,自然是赵贵这个柱国大将军最为尊贵。 若论关系,自然也是贺兰祥这个宇文泰的亲外甥,最为亲近。 可三人里,最忠心的,还是宇文盛这个宇文氏自古的奴仆之后。 “主公无召无宣,你们安敢闯入!”宇文盛气急。 门口久立的宇文泰亲卫,也挡住了二人去路。 “两位大将军,莫要令臣等为难。” “主公既然未言吾不能进,那你们就闪开,莫要坏吾与主公之大事。”赵贵朝武卫恶声吼道。 他本人也是懂武之人,且他料想亲卫不敢拿他如何。 因而自然不会惧怕门前宇文泰的亲卫,只顾抬脚跨进宇文泰屋中。 他迫切地想要知道,宇文泰究竟瞒着他们,在做何事。 不出所料,他跨进宇文泰寝殿之内,第一眼就看见了跪在宇文泰榻前的宇文护。 宇文泰,正躺于榻上。 还未等赵贵有所反应,就闻一声怒吼。 “放肆!” 中气十足。 瞬时,赵贵匍匐及地:“臣死罪!” 因为那是宇文泰的声音。 他心中大骇。 以头抢地之间,他心思闪过无数。 主公竟然……无事? 不可能! 房屋之内,此时又寂静无声。 只闻赵贵磕头之声,但于屋中众人而言,那也不算什么声音了。 赵贵心中惧怕不已,正想抬头偷偷看看宇文泰是何表现。 还没等他眼眸抬起,就又听闻宇文护悲呼:“主公!” “主公!” “舅父!” 赵贵一旁的贺兰祥闻声,倒比赵贵反应要快几厘。 贺兰祥方才也随赵贵一同跪在地上,此时跪着擦地上前,头埋宇文泰榻前。 直到此时,赵贵才茫然抬头,望向宇文泰。 直接撞进宇文泰的眼眸之中。 宇文泰朝着他的方向,死死地盯着他。 眼中,尽是怒火。 只是…… 眸子却已经失焦了。 无疑,宇文泰死了。 死在他赵贵的刺激之下。 换言之,是被他赵贵气死的。 “主公……” 赵贵也欲像贺兰祥一般,匍匐向前,跪到宇文泰身前,请求主公原谅。 可还没等他行到一半,宇文护骤然起身,一脚朝他心口踢去。 “噗……” 赵贵一口老血喷出。 整个身子也侧倒于地。 “你还有何脸面,出现在主公面前!”宇文护两手叉腰,怒斥赵贵。 赵贵是柱国大将军不假,他宇文护往日,见到赵贵还得敬他一句“大将军”。 可如今,宇文泰身死,虽说不能完全怪罪于赵贵,可宇文护还是满腔怒杀之气地死盯着他。 第107章 持刀人 “你赵将军,反戈入室,废斥吾等,冒大不韪,行逼宫事,害死主公,波及天下,意欲何为?” 宇文护言辞厉厉,并未饶过仍躺在地上呕血的赵贵。 “宇文萨保……” “你我列位臣工,列位同僚,同为主公犬马,如今主公春秋薨,你竟然还有贰言?” 宇文护言罢,不再理会瘫软地上的赵贵。 斜扫一眼在宇文泰身侧痛哭不已的贺兰祥,心中一暗。 他扶起宇文泰榻前的贺兰祥,言道:“主公薨逝,吾等臣子,当行遗命,辅佐少君,图谋天下,而非在此哭哭啼啼,惹得主公魂灵难安。” 听宇文护宽慰之语,贺兰祥抬起头,虽然仍有些愣神,但也顺着他的拖扶起身。 口中喃喃:“我随赵元贵入屋,非是要惹主公暴怒……” 宇文护一叹:“主公定然能知。若是不知,那你身后,在去地下与主公解释。” “如今危难之时,当奉主公之命。” “主公留有遗命?” “然也。” 宇文护一手背腰,一手指着案上锦盒。 “主公遗命,就在盒中,卿可一看。” 贺兰祥摇头:“既然主公将遗命托付于你,自然是你先解封观之。” “小司马受主公养育,与赵元贵此等豺狼虎豹之人不同。不必太过于自责。” 宇文护上前,轻轻捶了两下贺兰祥的肩头。 而后端起案上锦盒,说道:“你与我同为主公宗属,一起观之主公遗命并无不可,待你看了之后,才能做我的见证之人。” 贺兰祥知道,主公遗命,总会有宵小贰臣心中不服,甚至犯上作乱。 “那吾也一同看之。” “善。” 可宇文护一时,并没有揭开锦盒,而是又睥睨一眼,匍匐地上的赵贵。 对贺兰祥说:“吾等坦荡,不像某人,随我出屋,同宇文保兴等人说之。” 宇文护能够几日之内,就从长安飞奔赶往泾州云阳,来此听候宇文泰遗命。 他自然知道是谁人喊他而至。 宇文盛在给宇文护的信笺中明说,就是他宇文盛听主公之言,疾唤他来。 信中急召宇文护的同时,宇文盛也在其中,书满近日之事。 他对情况有所猜测,全都在信中告诉给了宇文护。 因而此时,宇文护榻前受命,心中揣量,不能不照顾些宇文盛的心思。 宇文盛恐怕也知道此前宇文护是在承主公遗命,可他却不像赵贵一般闯入。 宇文盛是宇文氏的忠贞之人。 做出判断之后,宇文护让贺兰祥与他一同出现在屋门之外。 众臣顿首于地。 屋外之人,尽皆是随宇文泰北巡之臣,不论忠奸,但都是听命于宇文泰的臣仆。 “主公……薨逝矣。” 瞬时,房门外,众臣伏首,哀嚎四起。 或许是在屋内榻前已然悲痛过,再或许是有任在身,走出屋外的宇文护,全然没有同他们这般痛哭流涕,而是冷冷地立在最前,将众人表现看在眼中。 “主公遗命在此,尔等肃静,听候主公之托。”他缓缓说道。 这时端着锦盒的贺兰祥,顺势将手上锦盒高举头顶,对跪在地上哭号的众人说道:“遗命启封,尔等细听。” “臣等听候主公之命。” 贺兰祥当着众人之面,层层揭开锦盒之上的封条。 “卿等且看,锦盒完整,遗命仍在。” 方才还未出屋之时,宇文护就同贺兰祥说好,出去后,贺兰祥宣念主公遗命。 由是,此刻打开锦盒,贺兰祥复杂地望了一眼一侧的宇文护,而后将里面叠放的帛书打开,念出声来。 “自古有死,贤圣所同,寿夭穷达,归于一概,亦何足特痛哉!” “今吾枕疾已久,腹痛难耐,常虑忽然。” “仰惟祖宗洪基,不能克终堂构,大耻未雪,庶民涂炭,所以有慨耳。” “昔周公辅成王,霍氏拥育孝昭,义行前典,功冠二代,岂非宗臣之道乎?凡此公卿,时之望也。” “拜都督、征虏将军、骠骑大将军护,为大司马,封晋国公,邑一万户,以佐世子。” …… “望诸卿敬听顾命,寇贼未宁,天下之事,属之于他,任托付之重,同心断金,以谋王室,勉力以成吾志。” …… 宇文泰之前,将遗命书写的十分规范,和天子遗诏并无二致。 在跪众人,皆是宇文泰之臣属,心中早已把宇文泰当作主君,听之并未感觉有何不妥。 只是…… 有人听到宇文护之名,心中突突。 主公竟然还是让宇文护辅国? 有人质疑,但宇文泰遗命也为真。 在跪的臣工并没有多做言语。 他们尽可能伏低身子,悲恸主公的骤然辞世。 …… 可偏偏,有人寻衅。 “宇文萨保,世子年幼,莫非你想谋权篡位,行僭越之事?” “主公待你至亲,你竟敢欺主公的孤儿寡母,不堪为人子!” 听到身后怒斥,宇文护并没有转头相望。 他知道,是赵贵。 赵贵方才在地上愣怔了许久,听到屋外遗命开念之后,才跌跌撞撞地走到门前。 听到拜宇文护为大司马,封晋国公,邑一万户,以佐世子之时,赵贵终于忍不住怒斥出声。 《周礼·夏官》有大司马,掌邦政,典武事。 宇文泰年前依《周礼》而置六官,大司马是为夏官府之长。 在后世六部,夏官府大司马,还被叫做兵部尚书。 宇文护嗤冷一笑:“主公对你毫无猜忌之心,予以重用,让你做统率府兵的柱国大将军。” “你赵元贵,就是这般回敬主公?” “到底是谁,在欺主公身后之事?倒是是谁,在主公弥留之际惹怒主公,以至气血攻心暴亡?又到底是谁,在主公薨逝之后,又对主公遗命指手画脚?” “是你,赵元贵。” 宇文护此时,方才转身,冷冷地望着赵贵。 他现在有点理解,为何叔父这般执着于临死之前,都要他亲自到泾州云阳来受听遗命。 只因为,宇文泰不论嫡长子宇文觉,还是年纪最大的庶出儿子宇文毓,年纪都小,早年都没有跟随宇文泰创业起家,根本无法驾驭像赵贵这样的老臣宿将们。 这宇文氏,这天下,还是得靠他宇文护。 人为鱼肉,他为刀俎。 今后,他宇文护,将是大魏的持刀人。 第108章 入长安 “拦住他!” 见赵贵扑上前去抢贺兰祥手中宇文泰所留的帛书,一个冷厉的声音吩咐道。 屋门前的宇文泰亲卫此时正愤恨不已,一齐上前围住赵贵,并按住他的肩头,反绑他的双臂,让其动弹不得。 “你敢!”赵贵涨红了脸,回斥道,“方才主公在房中与你待了那般久,谁知道主公是不是被你宇文护这个内贼给害了?” “主公托孤于吾,尔等可尽皆看此,主公亲书之帛。” 宇文护不理会一旁咆哮的赵贵,只让贺兰祥将手中帛书遗命传给众位臣子看。 “列位臣工,诸位同僚,吾从前侍奉主公之心,天地可鉴。今后吾会继续奉主公遗命,辅佐世子,尔等何如?” 宇文护神色淡淡,反手于后,扫过跪于地上的诸位臣僚。 他们先前是一同随宇文泰创业垂统,起家长安,却不料宇文泰突然中道崩殂。 宇文盛虎目血丝明显可见,他沙哑着嗓子,沉沉说道:“主公薨逝,今日起,吾悉听晋公调遣。” 接过并仔细看过贺兰祥方才所念之帛书,知道这就是宇文泰生时手书后,宇文盛第一个发话响应宇文护。 其实,宇文盛受命于宇文泰,将宇文护召至此时,就已经考虑过。 他是宇文泰忠仆,主公的遗命,他会如实贯彻下去。 听命晋公,辅佐世子,已成大业。 “善矣!”宇文护朝他微微点头。 自古成王败寇,于庶民而言,无所谓篡位不篡位。 郡功曹苏威。 出头的椽子先烂。 “吾亦如此……”贺兰祥闷声道,“祥唯晋公是从。” 让宇文盛抢到了他前面,贺兰祥觉得心中不是滋味。 明明自己才是主公近亲的甥子,宇文盛只是个奴臣被赐姓宇文氏而已,为何自己方才在犹豫,以至于落后他言。 念到宇文盛和贺兰祥两个近臣发声,在跪的数人不禁微微一颤,抬头看了一眼立在他们身前的宇文护,却见他也正虎目盯着他们,顿时心中一寒,低下头去。 在跪众人齐声道:“臣等唯晋公是从。” “吾宜各自勉,克成望誉。宇文氏之天下,就靠吾等同心尽力。”宇文护见大事已矣,于是说了一番话给众人听。 “此番主公新薨,然吾等仍处边郡,豺狼虎豹,就在眼前。”宇文护声色渐凝,他扫视众人,而后一脸平静地望着赵贵,“先将赵大将军关押囚车之上。” “吾等即刻,收拾行装,启程归都。” “主公新丧之事,还请诸位暂且缄口不提,莫要走漏了风声。” 的确如此,如今朝内国外尽是险恶,他们一行人还在长安之外一日,就有一日危险。 权柄交接,还是要在朝堂之上。 赶回长安,迫在眉睫。 “诺!” 众人本来就还是跪姿,如今顺势伏首回应宇文护之言。 “你要关押我?” 赵贵想挣扎着奔向宇文护问个明白,可按住他的是宇文泰亲卫,哪里是赵贵能挣脱开来的。 “你且安静几日,好好沉思反悟,以慰藉主公在天之灵。”宇文护冷漠地说道。 如今宇文护是大司马,是晋国公。 待回了长安,将赵贵这些不安分的柱国大将军收拾收拾,他就是大魏的第一人。 半壁江山,面临着内忧外患,在风雨中摇摇欲坠。 可宇文护不惧。 等他回长安,就将是腥风血雨,大周代魏。 …… 急行三日,众人风尘仆仆,终于未生事变,赶至长安。 宇文泰的遗身,端正放在原先盛装珠玉珍宝的舆车之上。 用锦布遮其身,以香料掩其味。 已经过了盛夏,还算不是很糟。 宇文护坐在车舆之上,正捏着眉头,听身侧亲卫言之。 “主公,已至长安矣。” 终于到了。 闻言,宇文护骤然睁目。 因路上要掩饰宇文泰薨逝的事实,他自己并之众人仍旧着锦衣玉饰。 如今到了长安。 “命人戴白。” 到了长安,宇文泰已经薨逝的消息,就无需再作隐瞒了。 可以堂而皇之昭告天下。 宇文泰的威名声势,需要他宇文护来继承。 自然现在要戴白。 披上随从早就准备好的丧衣,裹上一衾,他吩咐道:“直入阊门,于文安殿停身,召众臣僚。” 宇文护让人,将宇文泰尸身,停放于皇城文安殿。 这等僭越之举,让随从一愣。 “天子……何如?”随从抖声问道。 文安殿,就是大魏宫室正殿。 宇文护命众人至此,就算是宇文泰仍在,也会卖魏天子一个面子,而在侧殿与臣僚相对。 而如今,宇文护竟然直接要在文安殿召集群僚。 最主要的还是把宇文泰遗身停放于此,行小敛之仪。 小敛之仪,一要为逝者沐浴更殓服。二要于室内设帷,衣址九套,移尸于堂。 简言之,小敛穿衣停身,大敛入棺下葬。 自古停身文安殿上的,都是薨逝的君王。 宇文泰这般吩咐,岂非是要…… 随从忽然领悟,不待宇文护斥责他愚蠢,就连忙道是。 “臣这就让侍中召集众臣,以听上命。” 宇文护看着随侍的官吏下去,见他眼中似乎呈现出难以压制的狂喜。 不由得鄙视一二。 宇文护就在车舆之上,更换好的丧服。 斩衰裳,苴、杖、绞带,冠绳缨,菅屦者。 他并没有立刻就前往禁中文案殿,而是来到了宇文氏府邸之上。 不是他自己的,而是宇文泰生前所居旧府,或称霸府。 如今,则为安定公世子,宇文觉的府邸了。 再过几日,此处就不会再有人居住,会变为无人所居的……天子潜邸。 …… 宇文泰薨逝,宇文护当仁不让,自然是叫宇文觉继承太师、安定公等宇文泰生前的官爵。 他自己被宇文泰临死之前册立晋公,虽说还要经过天子的一番流程,可明眼之人也能知道,太女子只是个摆物。 宇文护迈进宇文氏霸府。 他要见一见,自己这个从弟。 安定公世子宇文觉。 日后要由他宇文护,扶持上位的天子。 宇文护心中很是平静,尤其是进屋面见宇文觉之后。 第109章 将行废立 “从兄……” 宇文护甫一进门,就闻宇文觉之声。 宇文觉眼中尽是疯狂之色,与其四目相对之后,宇文觉眸子中,才逐渐变得复杂起来。 “从兄不必多礼。” 见宇文护想要向他行礼,宇文觉连忙上前拖住他的臂膀,将他拉到自己的案席一边。 “从兄自北面一路疾驰而来,将父亲棺椁运送长安辛苦万分,觉心中只余感激之情。” 宇文护听他不实夸张之言,摆摆手,不欲与他此时打这些太极。 此时还有要紧之事。 宇文护微微喘了一口气,端起案上茶盏,一口咽下,而后说道:“现在,立刻换身衣裳,戴白,随吾一同入宫。” 宇文觉反应不过来,他还穿着锦衣玉服,没有宇文泰薨逝的敏觉之心。 宇文护一叹。 叔父的世子宇文觉,并无叔父半分之能啊…… “好!好!吾这就去,这就去换上。” 宇文觉懵然,虽然脑子不行,好在动作上还不算慢,朝宇文护连忙略微一拱手,就跌跌撞撞地朝内室而去。 听宇文护的去换衣裳。 他虽然年纪还不大,可做了半年之久的安定公世子,国中门道,一点点都有人为他讲解分析。 因而待入了内室,侍者为他更衣之时,宇文觉豁然开朗。 他已经有些明白过来,此番入宫。 于文安殿上,恐怕就是代魏之时。 一想日后自己就是天子,就是文安殿之主人,宇文觉就激动地两手颤抖。 “世子?” 侍者见宇文觉精神不定,不由得担心唤他。 “无碍、无碍,你继续。” 宇文觉说罢,也收辍了一番心情,将双臂展开,任由侍者为他更衣。 …… 文安殿东堂、西堂则是天子听政决策、宴飨群臣、讲经论学之所。 正殿则是朝会庆典之所。 宇文护入了长安,就没有再向众人隐瞒宇文泰薨逝之事。 众臣之间,街坊巷子,已然铺挂起缟素。 禁中大内,云和殿上。 高倚于殿上龙位的魏国天子拓跋廓,闻近侍上前隐声言宇文泰已死,顿时惊恐不安。 在宇文泰掌国揽政之时,他毫无还手之力。 两年前,大统二十年,就是宇文泰毒杀他的兄长元钦,而改立他拓跋廓。 只因元钦不甘心做宇文泰的傀儡天子,欲罢免宇文泰丞相、大行台的官职,暗中授意尚书元烈谋杀宇文泰。 可宇文泰是何人,元钦拙劣的计谋泄露后,就遭到了太师宇文泰的毒杀。 当日拓跋廓的兄长元钦呼痛而亡的画面,如今每逢入夜,一待拓跋廓合眼,就都还会一点点浮现在他的眼前。 因而,拓跋廓不太敢相信总是困扰于他的权臣已死,颤抖着问:“宇文黑獭果真已死?” 宇文泰只是北巡数月,竟然身死于边郡。 “可是何人所害?”拓跋廓问近前来禀的小内侍。 内侍连连摇头,仍旧低声回道:“不然,宇文泰乃是病亡于泾州云阳县官邸。” “妙!天不亡我大魏!哈哈哈哈……” 拓跋廓猛然立起,口中尽是雀跃与怒骂之辞。 吓了那小近侍一跳。 “陛下……隔墙有耳,谨慎言之……” “宇文泰已死,他的世子宇文觉凫雏幼子,安懂军国大事,安能作乱犯上?” 拓跋廓越想,越觉得自己就大魏的中兴之君,于是兴奋道:“召集百官,随朕去文安殿布告天下,朕始亲政。” “陛下,安定公泰之灵柩,停放于文安殿,请陛下前去哭灵跪安。” 突然一声冷冰冰的声音,传入殿中,让拓跋廓先是一愣。 而后一直战栗,口不能言。 “晋公已召聚群臣于文安殿上,请陛下移步文安殿听命。” “晋公何人?” 拓跋廓一听,是让自己去文安殿听命,顿时心中苦意蔓延全身。 但他不敢言不敢怒,只试探地问了一句晋公何人。 他有些执拗,想要知道是何人在宇文泰身亡之后,竟然敢号令群臣。 晋公…… 在之前,他可没册立过的。 虽说之前宇文泰摄政揽权,可宇文泰生前册立封爵之事,他是大魏天子,多多少少都有耳闻。 确实没有晋公这等封爵。 他眼中阴翳,问罢,就坐在那里一声不吭。 明显犯了些稚子气性。 拓跋廓方才嘲笑宇文觉年纪小,其实他的年纪又何尝能称长? 如今拓跋廓还未加冠,未及而立之龄。 恐怕无有机会了罢。 “前都督、征虏将军、骠骑大将军护,已被先安乐公擢封为夏官大司马、晋国公,体国经野,以正邦国。” 拓跋廓心中大惊:竟然是宇文护趁乱掌权? 宇文护乃是宇文泰从子,并非宇文泰亲子,他掌国揽政,宇文氏嫡亲竟然能服? 拓跋廓怎么想也想不通。 不由得拓跋廓细思,随侍言落后,缓缓躬身,朝拓跋廓略微补了个常礼,等待拓跋廓动身同他而行。 逼迫之意甚是明显。 呵…… 于随从而言,他是宇文氏忠仆鹰臣,得宇文护之令,前来将天子请至文安殿。 此番前来,除了领天子至文安殿外,他还有一项任务。 想到此,等拓跋廓起身,行至他跟前时,他才又拱手道:“陛下至文安殿,需要封宇文觉为太师、大冢宰、袭封安定郡公。” 其实就是让宇文觉这个世子,承继宇文泰生前所有爵位官职。 借拓跋廓之口一用。 拓跋廓张嘴,无声喃喃。 许久之后,才神色惨淡地点了点头。 受制于权臣的拓跋廓可没有半分说话的余地。 权臣让他做何,他就要做何。 别说是借他口齿一用,说几句话,就算是借他大好头颅一用,他都没有反抗的余地。 天官冢宰、地官司徒、春官宗伯、夏官司马、秋官司寇、冬官司空以及少师、少傅、少保,合为“九卿”。 如今要封宇文觉为天官大冢宰,宇文护为夏官大司马。 宇文氏独占两个最具权柄国器的位子。 朝中大半,都是宇文氏的鹰犬。 他拓跋廓,只能做个宇文氏手中之布偶。 “带路罢……” 拓跋廓放弃挣扎,跟着前来请他的随从,一同往文安殿方向而去。 第110章 魏周禅代 宇文护携宇文觉,从兄弟二人,并行入文安殿。 “从兄,一会儿……” “入殿后,只管哀嚎主公,余者不论,力辞不受。” 禅让之典仪,需三请三让。 宇文护眼中闪现出精光,他出言叮嘱身侧明显有些紧张的宇文觉。 二人自文安殿前门入,门前有神龙、仁虎两阕,高十三丈、后七丈五,刻满珍禽异兽,原本威仪赫赫,如今看在宇文护眼里,却有一种天命所归之感。 宇文氏,今日当兴。 “世子、晋公。” 一路上,偶遇不少同往文安殿中之臣,他们尽皆恭敬地顿首拜礼。 既是拜即将袭爵的安定公世子宇文觉,又是拜接过宇文泰手中权柄的晋公宇文护。 宇文护敛袖颔首,出声道:“免礼。” 宇文觉于一旁,只能作他陪衬。 因诸臣皆知,虽说宇文觉将有宇文泰生前的封爵,可日后掌权持刀之人,则是神色淡淡的晋公宇文护。 文安殿宽敞,内侍层层传唤,回声响彻整个殿堂。 按理,天子当持秉重器,最后而至。 可明显,魏国天子拓跋廓只是宇文氏手中的傀儡天子,并无可选择的余地。 他早早地就被宇文氏的亲从半请半胁,来到文安殿中。 高垂座上,听着众臣的行礼问安。 心中蔫蔫。 他虽然年纪不大,可也知道,自古下位的君王是何等下场。 现在高坐于御椅之上的拓跋廓,只能在心底哀求,宇文氏代魏之后,能允许他做个山阳公。 前魏文皇帝曹丕,逼迫孝献皇帝刘协禅位后,以河内山阳郡为封国,封刘协做了山阳公。 刘协是退位以后少数得了善终的皇帝。 拓跋廓已经别无所求,只在心中期许宇文氏能饶他一命。 让他苟活。 他绝对安安稳稳,不生邪念。 宇文觉和宇文护还没到,拓跋廓已经如坐针毡。 “安定公世子到——” “晋公到——” 终于,拓跋廓听到内侍传唤之声,手底紧捏的衣袍一松。 他终于要结束了。 二人联袂进殿。 “陛下万安。” “……免礼,宇文卿,快快请起。” 拓跋廓怎敢托大,二人话音刚落,就闻拓跋廓出声让他二人起身。 宇文护、宇文觉二人,微微朝拓跋廓行了一礼后,行云流水般径直立起身子,坐到最前面的位置之上。 二人落座,周边久立的诸臣这才上前恭声问安。 “臣等恭迎安定公世子、晋公。” “免礼平身。”仍然是宇文护出声。 宇文盛见他们已然落座,就轻轻抬手。 殿中,响彻哀乐。 宇文泰棺椁,端立在文安殿正中。 “主公新丧,众卿礼拜。” 宇文盛拿出早就准备好的哀文,沉声念道:“百辟卿士,其总己以听于夏官司马、晋公护,保佑冲幼,弘济艰难,永令祖宗之灵,宁于九天之上,则吾没于地下,无恨黄泉。” 念到此处,他早已悲不自已,泣涕涟涟。 在场诸臣无论忠奸,皆是大声嚎啕,痛呼“主公”。 殿门外,并无资格进殿的百官臣吏,尽皆伏首,哀嚎四起。 “还望诸位同心协力,看在主公和吾的情面上,共护我大魏江山、共创我宇文氏基业。”宇文泰淡淡说道。 拓跋廓一听“大魏江山”,心中大惊,连忙站起,颤颤着双手,下了陛梯,走到宇文护和宇文觉身前。 惊恐道:“魏道陵迟,世失其序,降及朕躬,大乱兹昏,群凶肆逆,宇内颠覆,难承宗庙,还请代魏。” 说辞都是早就准备好的。 但他脸上的惶恐却是真的,作不得假。 拓跋廓心中害怕极了。 他尽可能说得谦恭卑微,以求活命。 宇文护淡淡地看着眼前的魏国天子。他的颤抖,他的战栗,宇文护都感觉得到。 微瞥身侧的宇文觉。 宇文觉看上去比拓跋廓还要慌促。 “臣……臣觉……区区小子,悲于父薨,不能受也。” 宇文觉按着宇文护先前的意思,推托不受。 “那就……册立安定公世子觉,为太师、大冢宰、袭封安定公。” “安定公世子孝心可嘉……”拓跋廓一脸复杂。 他惧怕地瞅了眼躺在大殿正中棺椁之内的宇文泰,心中一片荒凉,木然说道:“前安定公泰,校德论功,绰有余裕,今以岐阳之地,追封安定公宇文泰为周公,安定公宇文觉徙封周公。” “愿尔等效之从之,克复中原,以创大业。” 宇文护方才始终低着头,这时才缓缓抬起头来,沉重叩首道:“臣护不胜惶恐,定当鞠躬尽瘁,不负陛下之托。” 拓跋廓追封宇文泰为周公,这也是事先就决定好的。 周。 这一国号,早在宇文泰还在世之时,就同宇文护等人商议好的。 如今宇文护让拓跋廓封于周地,就已然是魏周禅代了。 封宇文泰,而非直接册封宇文觉为周公。 自然是法理传承。 周地岐阳,乃岐山之南,属王畿之地,距长安仅四十余里。 三秦形盛,百二山河。 岐阳是好地方。 “臣恭祝周公!” 济北公元迪,或者叫拓跋迪,第一个上前恭贺宇文觉。 “替周公贺!替大周贺。” “周公长乐万年。” 而后陆陆续续,殿中众人无论是否是宇文氏宗属臣仆,此番见大势如此,尽皆伏首称颂。 宇文泰仍孤零零地平躺在殿中棺椁之上,他自然听不到,殿中众人对他的礼拜。 百年前,汉魏禅代,魏公践祚。 魏晋禅代,晋王登位。 如今魏周禅代,之后的长安,将是大周的都城。 拓跋廓御座之后,是皇后若干氏,一直听着殿中君臣奏对,看着瘦弱无助的拓跋廓,不禁小声啜泣不绝,泪眼徨然。 众人恭祝之后,却突然听见,殿外丧钟响起。 “咚。” “咚、咚、咚。” 丧钟一声一声,敲打在众人心中,传荡过整个长安城。 前番,宇文泰是臣,拓跋廓是君。 丧钟只为君主鸣响。 如今丧钟响彻长安,就是在宣告臣民。 魏国将亡。 大周更迭。 此钟声,既是哀宇文泰之丧,又是魏国亡国之前的最后一声哀鸣。 长安,变天了。 第111章 大册朝臣,大封宗室 十二月壬戌,拓跋廓正式下诏,称天禄永终,历数在周。 正月,诏群公卿士具仪设坛于南郊,命使者奉天子玺绶玉册,禅位于周公,如刘汉与魏晋故事。 宇文觉于文安殿三辞三让,春一月,接受天子玺绶玉册,于南郊即位,上徽号大周天王。追尊宇文泰为文王,母元氏为文王太后。妻元胡摩为王后。 文王太后元氏,乃元魏孝武帝元修之妹,广平王元怀之女。 早于六年前,大统十七年就已薨逝。 如今,宇文泰新丧,宇文觉将父母二人合葬成陵。 因大周践祚之故,如今宇文泰、元氏二人,也能享君王陵墓之配绱,号墓为陵。 而有意思的是,宇文觉之妻,元胡摩,乃元魏孝武帝元修之女,行五,初为元魏晋安公主。 元胡摩与元氏,既是姑侄,又是姑媳。 拓跋廓退位后,被宇文觉降封为宋国公。 由中领军尉迟纲,护送宋公迁出禁中,于长安坊间置宅立府。 迁宫那日,拓跋廓望向窗牖之外,天色已近拂晓,熹微的晨光透过窗隙照射进来。 他松了一口气。 先前不知道熬过了多少个这样的日日夜夜。 最后这一夜,总算是过去了。 …… 文安殿上。 宇文觉以天王身份再临,冕十有二旒,建天子旌旗,出警入跸,乘金根车,驾六马,备五时副车,置旄头云罕,乐舞八佾,设锺虡宫县。 百官跌足,共拜天王。 一切的一切,都依照汉魏、魏晋故事。 新朝初设,封赏功臣也是典制。 首先受封之人,自然是夏官大司马、晋公宇文护,擢封天官大冢宰,封爵不改。 先前,宇文泰封立的其余诸国,也各有封赏。 赵贵授太傅,爵封楚国公。 宇文泰新薨之时,宇文护在泾州云阳曾想过,凭借赵贵之权势,若封赵贵做大冢宰,其实才能更好交接魏周帝位。 可宇文护沉思再一想,赵贵随对宇文泰称臣,可并不服自己。 若是赵贵为天官大冢宰,日后他宇文护掌权揽政,可就会受不少阻力。 因而,宇文护才自己做了大冢宰,而把柱国大将军赵贵,封了个清贵的太傅。 至于封爵,则更是人人皆有,不算什么。 独孤信,拜太保、大宗伯,晋封卫国公,食邑万户。 其他掌军的柱国大将军,也各有封赏。 而后,宇文盛,授大将军、泾州都督,册封忠城郡公。 贺兰祥凭宇文护甥子、宇文觉姨兄的身份,被徙封为大司马,柱国大将军。 尉迟纲也同为宇文护甥子,宇文觉姨兄,仍掌管禁军,任小司马。 诸臣之后,是宗室。 宇文护自有一番考量,倒也毫不吝啬爵位官职,大封宇文氏宗室。 拜宇文泰长子,宇文觉庶兄宇文毓,为柱国,由宜州刺史转任岐州诸军事、岐州刺史,出镇岐州。 拜宇文泰四子,宇文觉庶弟宇文邕,为大将军,出镇同州。 可是,宇文邕还在邺城…… 这就要去看邺城了。 去岁年底,高洋在邺城听闻宇文泰薨逝的消息之后,第一时间就将宇文邕召见进宫,将此讯息告知宇文邕。 高洋好整以暇地高坐于殿上,等着看宇文邕的表情。 他很想知道,宇文邕得知自己父亲身死之后,会是何等颜色。 但是有些遗憾,高洋左看右看,也未瞅见宇文邕变了丝毫的神情。 他闻亲父薨逝,也只是一暗,未露多余神色。 “未料你竟然如此薄情寡义。” “臣不敢。” “算了,既然吾早有言之,放你归国,那你便收辍行囊,明日西归。”高洋懒懒地道。 他其实,作为君王,自己本身是很欣赏一代枭雄宇文泰的。 虽然宇文泰与自己的父亲高欢,对峙一辈子,令高欢薨逝之时,仍旧心中念念。 甚至说高欢之崩,与宇文泰也脱离不了干系。 可高洋心性如此,他欣赏之人,仍旧欣赏。 因而,高洋对宇文泰之死,比宇文邕的感受还要浓烈复杂一些。 “明日动身,能让你有所准备,吾也好为你准备一些路上用物,就不为你送行了。” 高洋瞥了一眼殿中的宇文邕,自顾说道。 路上用物,应该是少不了药剂之类。 高宝德在昭阳殿案几之前,如是想道。 她早在十月初,就让人着重关切魏国之事,尤其是宇文泰之事。 源源不断的讯息自西而来,她也在第一时间,就得知宇文泰薨逝之事。 因早有准备,高宝德甚至比高洋知道的还要早些。 “随吾速去中侍中省。” 中侍中省,尚药局。 祖珽这半年来,仍旧是尚药局的长官尚药典御,执掌禁中医药之事。 他今日,竟然难得入直省中,坐在席上。 见高宝德不告而来,祖珽竟没有半分诧异。 安安静静立起,朝高宝德拱手拜道:“臣珽拜见长乐公主。” “免礼。”高宝德压抑心中急切,唤他起身。 不过,在瞧见祖珽这般模样后,高宝德也松缓了精神,不再像之前那般紧张。 她笑盈盈地望着沉静的祖珽,问道:“长乐未曾想道,祖公今日竟来了尚药局。” “如殿下所望。”祖珽说道。 他也不顾高宝德在身旁,行完礼后,直接就又坐会自己的案席之上,翻看书帛。 “祖公不好奇长乐所来为何?” “既已知晓,和谈好奇?” “祖公知之?” 见祖珽像看憨痴一样望着自己,高宝德心中很是不忿。 “若非主公之事,殿下不会前来。” 确实如此,自宇文邕出宫立府之后,离开禁中,高宝德大部分时间,都是直接出坊,去宇文邕府上的。而来中侍中省尚药局的时间,就不多了。 祖珽既然已经拜宇文邕为主,她高宝德无事还来这里作甚? 由是被祖珽说破,高宝德倒也毫不惊奇。 她今日所来,就是为了让祖珽想一想办法,让她同去长安。 “什么都瞒不过祖公。”高宝德讪讪,假意恭维祖珽。 说笑完毕,高宝德正了正神情,对祖珽说出心中之事。 “祖公,宇文泰已死。” 高宝德言落,祖珽睁眸。 第112章 归国受阻 宇文泰薨逝,意味着什么,二人都不傻。 宇文邕要归国了。 终于。 不说得偿所愿,这小半年里的功夫心思,也终于能见回报。 这小半年里,宇文邕呆在坊间戚里,一边是做典经坊太子洗马,出为太子前导,入为太子翊善。一边是闲时与高宝德博弈出游,与祖孝徵辩论玄谈。 虽然拘于身份,朝中省中不少臣工碍于地位,蔽宇文邕之大吉。 可这旬月以来,宇文邕还是与不少人相熟结交,尤其是东宫之隶臣。 还有高殷。 宇文邕名义上的主君。 可高殷知道他的身份,高洋也将谋划打算给他透过底。他和宇文邕久处一室,更多的则是兄弟之仪。 朱霞入窗牖,曜灵照空隙。 秋风瑟瑟,高宝德可没心情去关阖窗牖,任由寒风“噗噗”地拍打窗牖。 平日里互相攻讦、看不顺眼的两人,此时竟是出奇一致,埋头在屋内一声不吭。 都在等着对方先开口说话。 你看看我,我瞅瞅你。 而后,二人相视而笑。 “祖公之嘴,还是这般的紧。”高宝德幽怨地看了一眼祖珽,笑着说道。 祖珽神色如常:“不及殿下远矣。” “吾就是想一听,祖公妙策。”高宝德耍赖。 其实二人相视之时,就从对方的眸孔之中,看到了如同见猎一般的欣喜。 好似被放归山林的猛虎之王。 高宝德拿捏不住高洋的心思,半年前,她曾试探地问过高洋的意思。 对宇文邕如同亲子,明显是要让他回去做他的棋子。 高洋对长安有想法。 宇文邕在邺城,想要回长安必然是得顺着高洋的意思来。 至于回了长安,谁还记得谁。 高宝德向高洋探寻的是,他究竟能不能下诏让自己下降宇文邕。 齐国与周国,据她所知,从头至尾,都没有通婚的意思。 前世也是仇敌,没有丝毫联姻之意。 倒是两国都争着抢着同诸胡结好。 除了诸胡,高齐喜结姻北镇军功集团,宇文氏则热衷于结姻武川系军功集团。 两国靠着这两个集团重兵起家,自然也一直靠着结姻巩固与各自军镇之关系。 而高宝德试探地问了问高洋,不如就让宇文邕做她的长乐公主驸马。 她的驸马都尉,这辈子就不会再草率了。 高洋却是怀有深意地一笑,不正面回答她。 高洋宠她爱她,高宝德清楚得很。 可偏偏这次,高洋似乎有拒绝之意。 高宝德可想不通究竟是为何。 于是作罢。 反正没有办法正面跟随宇文邕去长安,她换个身份一样能去。 半年前,高宝德在高洋面前,就暗戳戳如此想道。 如今,消息传至高宝德手中。 已经能确定宇文泰已经薨逝。 那高洋养了半年之久的宇文邕,他总该放回去了罢。 不论是放虎归山,亦或是潜龙飞天,前世今生来看,宇文邕这几日,一定会动身途归长安。 她今日来尚药局寻祖珽,就是要让他出谋划策。 “祖公可会随郡公一起回长安?”高宝德笑盈盈问道。 祖珽这番,也不跟高宝德打马虎眼了,于是就直接点点头。 果然如此。 不出高宝德所料,祖珽会去长安。 本来未认宇文邕为主之时,朝中包括高洋在内的君臣就已经看他不顺眼。 太子也和他的行事作风尿不到一个壶子里去。 天子又明显厌恶他。 祖珽这般直接辞官一身轻的模样,让高宝德挺羡慕的。 谁让人家是臣。 君择臣臣择君,可没听说过君择公主。 “那就要先恭贺祖公能够一展所愿,已成从龙之功业。”高宝德心中酸溜溜的,说出的话也是露骨。 祖珽浑然不觉,甚至仍是乐呵呵地朝着高宝德说道:“然也,珽多谢殿下之言。” 死不要脸的家伙。 老物可憎! 高宝德咬牙切齿,心中对他的骄傲十分不齿:“祖公能耐通天,有擎天架海之能,不若替吾想一个能脱身的法子?” 她还是朝祖珽低了头。 向他询问如何能随他们一同去长安。 “殿下可是想好了?” 祖珽竟是对高宝德的话语毫不意外,那可能就是早有准备。 高宝德还没来得及懊恼,就相通了此层深意。 因而如今再看祖珽,高宝德甚至还觉得他鹤发童颜,俊美无涛。 “自然。”高宝德小鹰啄米般点了点头。 她这半年,是这辈子过得最舒适的半年。 因高洋与李祖娥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宫门对高宝德而言形同虚设,她想何时去拜会宇文邕,就何时都能走。 可是之前,最远也是到邺郊城门之外,再远也未曾出过邺都京畿。 如今却是要远走长安,周国的都城,高洋与李祖娥再也伸手管辖不到。 而且尚且不知,何时才能再回来。 高宝德觉得,若是大大方方地走,不出城门,她就得被抓回来幽禁昭阳殿中。 那可不行。 她幽幽地望着祖珽,让他快讲。 祖珽像是清楚高宝德的心情,也不卖关子,而是轻咳一声道:“殿下既然想同去长安,不管以何身份,都是会被陛下和皇后请回来的。” 祖珽的意思是,不管高宝德佯作何人,如何出走,高洋和李祖娥待他们走后,总能知道她的这两下心思。 一猜就知道,她随了车马、随了宇文邕一行人,望长安去了。 齐国据山东之地,虽说是地域辽阔,疆界宽广,可邺城距长安,也得经过不少州县。 更别提,若是帝后二人发现的早,还未出邺城,于天子脚下,高宝德就得被请回来。 说的恭敬,是“请”。 高宝德撅嘴,她心底清楚得很,其实哪里是“请”,不就是逃跑被抓嘛。 “那该当何如?”高宝德恶狠狠地瞥了一眼祖珽。 她可不信,陪她在屋中说了这么久的祖珽,会丝毫没有办法。 那岂非是在糊弄自己,拿自己寻欢作乐? 高宝德又补充道:“祖公尽管说便是,不管是何法子,吾都可以仔细思量。” 祖珽叹了一口气,摇头说道:“殿下贵人之姿,若是不经陛下与皇后的默许,您是走不了的。” 第113章 奇怪的阿耶 高宝德蹙眉微怔,其实她又何尝不知。 只是来到尚药局前,她曾幻想着,祖珽能有良策妙计。 祖珽见高宝德如失了魂一般,不由得苦笑:“殿下何以将其,想的如此困难?” 高宝德仍旧愣愣的,听了祖珽的话,也一时未反应过来。 “祖公何意?” “殿下半年来,每逢出入长寿里,与主公相随,可曾想过陛下和皇后之意?” 高宝德貌似有些明白过来。 “阿耶同阿娘并未阻拦于我……” 须臾,她就豁然开朗。 秋月天,天气逐渐起了凉意,虽说屋中不至于到烧地暖的程度,可明显屋里边,反倒比屋外冷飕飕的了,远不如待在屋外晒太阳要来得暖和些。 静谧小半刻后,高宝德饮尽盏茶中最后一小口。 起身道:“既如此,祖公也归家稍作收辍,估计明日就要动身了。” “珽只有一子,只需携几件衣物,也没有什么好收拾的。” 祖珽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让高宝德心里既是羡慕,又是妒恨。 他妻室早亡,只留有一子,名唤祖君彦。 自他妻子病亡后,祖珽便没有什么再娶的心思。 只顾声色出游。 日子过得,倒也逍遥。 高宝德虽说也是只有她一个人,可终归不同。 见祖珽无赖的模样,高宝德转身,对祖珽言道:“祖公曾言郡公有非常骨法,曾梦郡公乘龙上天。” 她坏笑道:“不知孝徵以占卜之法看我,是何等风骨?” 高宝德没想着让祖珽给他行占卜之术,可她又知这方面祖珽最是擅长。 便也好奇地戏弄他一二。 祖珽果然不上当,只抬眼去瞧她,笑而不语。 “不可言说,不可言说。” “不说便不说。” 高宝德不做玩笑,受了祖珽一番点拨后,离开尚药局,径直往太极殿而去。 高洋此时并不在掖庭。 她所料不错,高洋白日里还是会在太极殿的。 问过太极殿诸宫人,又知高洋此时正在太极殿的偏室宣光殿之中。 “你们可知,除了陛下又有何人在殿中?”高宝德并不忌讳,直接问到殿外内侍。 内侍瞧长乐公主决心要见天子的模样,皆不敢隐瞒,对她讲道:“陛下召见太子洗马、魏国辅城郡公觐见。” “郡公?”高宝德挑眉。 她虽然得知西边传来的消息要快高洋一步,可她是先去尚药局坐了小半日,同祖珽探了下口风。 如今才至陛前。 就不出意外地落后高洋一步。 高洋先召见了宇文邕。 明显就是已经决定要放他归国了。 他们二人具体在殿中谈论的是何,高宝德并不知道。 可她有一种自信,宇文邕能叫高洋心中信服,欢欢喜喜地把他送回长安去。 她还有一种自信,就是一会儿拜见高洋,说出她的想法之后,高洋也会让自己同去长安。 不知道为什么,高宝德抬眸,瞅着太极殿上的金砖碧瓦。 与日月生辉,光彩照人。 殿中高洋似乎是知道高宝德就在殿外。 他同宇文邕所谈并无多久,就让他归府准备行囊。 果然定了明日一早动身。 宇文邕拜退宣光殿,正是从高宝德所候之门行出。 待跨出门槛,才见一抹橘黄身姿侧立殿旁。 “宝儿?”宇文邕低声唤她。 高宝德从思索中惊醒,忽然见宇文邕自殿内而出,在她身侧轻唤她。 “阿邕!” 宇文邕虽然刚刚得知父亲身故,可这一年来,种种原因似乎早有预备。 因而也未见他有太大悲痛。 只时如今看到高宝德,更添惊喜。 他不日归国,虽然高宝德口口声声说会随他一同。 可心底还是有些难忍之情。 “宣长乐长公主觐见——” 自内而外,层层传唤通报之声。 回音不绝。 “宝儿快些进去罢。”宇文邕见高宝德一副郁闷的模样,不由得轻笑。 本来他面君而出,接下来理所应当的就是高宝德再进去。 可是高宝德正想同宇文邕再闲谈几句,就闻内侍传报之声,心里也是闷闷不乐。 “那等我同阿耶说完事,就去长寿里寻阿邕,反正今日往后,你也不用再入直东宫了。”高宝德言道。 “邕之所幸。”宇文邕朝高宝德微微拱手。 就见高宝德飞快进殿。 高宝德才不要受他之礼。 “稍后再见!” 高洋坐在御座之上,随意地翻看着手中的书帛。 也不知道是哪个州郡的长官写的。 不过这同高宝德没有半个铜板的关系。 她一入殿,高洋就察觉到了。 “问阿耶躬安,阿耶未央无极。” “躬安、躬安。” 高洋果然就是随意翻看的奏疏,看的既快又不认真,闻声后就将它抛在了一旁。 开始嘲笑高宝德起来。 “就知道你今日要来,说罢,有何请求。” 高洋毫不客气,倒摆谱一副天子模样,问道高宝德。 高宝德佯作委屈,幽怨地看了一眼高洋。 “阿耶明明知道宝儿所求。”高宝德低声讨好。 往日里,都是高洋同高宝德低声下气,如今倒是翻了过来。 高洋大笑:“原以为能使出君父之威,能震慑住吾的宝儿。” “但没想到,吾的宝儿这般聪颖。” 高宝德微嗔。 “自邺郊归,吾就知道,吾的娇娇女,吾已然是拉不住了。”高洋从御座上起身,下了陛阶,来到高宝德身畔。 高洋很少在高宝德面前,露出这般复杂的神情。 他在朝中掖庭都是以性情暴虐着称,只有在高宝德面前,才是这般的慈父作态。 “宝儿想随宇文邕去长安,那便去。”高洋道出高宝德心中所想。 毕竟是一代君王,高宝德那点小心思,还瞒不住他高洋。 “还是舍不得听宝儿的苦声哀求。”高洋微叹了一口气。 “阿耶……”高宝德泪目。 “哭什么,吾的宝儿,自是鬼灵精怪,哪能这般落眼泪。待一个人去了长安,可别这样掉金珠子。” 高洋抚摸她的头发,静默几息,又补充道:“他是潜底之龙鱼,并非阿耶手中的棋子、玩物。” 听到这话,高宝德微愣。 阿耶放宇文邕归国,不就是想让宇文邕搅乱长安的浑水吗? 第114章 陪葬武宁 高洋这番话,让高宝德感到有些奇怪。 她一直猜想的是,阿耶为何会将手中握着的质子放归敌国。 就算不是自断臂膀,那也是自掣自肘。 可闻高洋一番言辞,高宝德又有些不确定了。 “阿耶,当真允许宝儿同去长安?” “若是吾阻拦你,你可就真的不去了?”高洋一哂,拉着高宝德上了御案之上。 高宝德犹豫半刻,也没有拒绝。 顺着高洋的手,牵着她,高洋让她与自己同坐。 “阿耶……” 高洋朝御椅背后一倚,似乎也看开了,笑着说道:“既然去长安是宝儿所愿,阿耶定然会满足。” 自幼,高宝德所想所愿,高洋在心神清醒之时,都会一股脑给她。 如今,高洋日益感觉自己的身体逐渐败坏,时常控制不住自己发抖的手。 最明显的是,他能控制住神智的时间越来越少,头颅也时常泛疼。 经常在朝中或是省中怒骂滥杀诸臣。 活脱脱不愧暴君之名。 高洋为数不多的清醒之时,就是在替高宝德他们考虑。 他不欲高宝德再留在邺都。 之后若是他一朝暴亡,太子即位还好说,可高洋担心的是太子也控制不住妖氛盛行的朝堂。 她既然已经心有所属,干脆就随了宇文邕同归长安好了。 护了她十数年,之后的路,高宝德是要自己走下去的。 不过,最让高洋动心下定决心的,还是方才宇文邕觐见时之所言。 他暗了暗神色,心底想着,待高宝德离邺之后,着手动动皇太后与二王了。 若是由着他们这些宵小在,日后他山陵崩后,这些烂摊子,留给他的太子高殷,既难搬也难安。 “阿耶总待我这般好,宝儿都不知道要如何报答阿耶了……” 虽然祖珽断定高宝德此番去求高洋,必然能如愿以偿。 可心里想的,和真正如此,还是有些出入的。 高宝德心中突突,有些眷恋地靠着高洋。 “宝儿临行,阿耶再送宝儿一份礼贽。” “是何礼物?”高宝德有一点好奇。 高洋倏然淡淡说道:“尔等都退下罢。” 但显然不是同高宝德讲话。 高宝德环视殿中,看是何人。 殿中的宫人内侍之属,早在先前同宇文邕讲话之时,就被高洋赶了出去。 那高洋是在与何人言之? 侧门旁有声:“陛下……” 高宝德仔细一瞅,原来是刀笔吏。 就是字斟句酌,斤斤计较,记录天子一辈子所言所行的史官。 秽迹彰于一朝,恶名披于千载。 不论用膳就寝,亦或是出恭更衣,朝堂后宫,哪里有高洋,哪里就有他们的身影。 他们不会多言,有的时候可以当作不存在,可有的时候,也是真的让人感到厌烦。 “逆吾者,夷三族。”高洋淡淡。 他近年来的威势,愈来愈强,可这还是他第一次,欲将身侧的刀笔史官赶走。 “就一炷香的时间,先滚出去,一会儿再进来,无人能知。” 高洋仍是淡淡,甚至都不去看他们。 高宝德都有些怜惜他们了,若遇到个真的不听捯饬、不惧后人言的暴虐天子,他们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刀笔吏,只能做任人宰割的羔羊。 高洋手中的羔羊。 怎么听都怪怪的。 有一个史官躬身上前,拜倒陛前,肃声道:“君举必书,乃吾之责。” “来人!”高洋也不同他论理,直接高声唤殿外之人。 恭候门外的百保鲜卑静静地进殿上前,听候高洋的吩咐。 “夷其三族。” 高洋撇了一眼正下面跪着的那名史官。 示意百保鲜卑将他拖走。 跪倒殿前的那名史官,倒也没有求饶或者再言什么话,只是以头抢地,狠狠地砸出血丝。 …… 高宝德无声,只张了张嘴。 “现在,都给朕下去。” 她知道,高洋是在让方才那些首鼠两端的史官们,先离开此殿。 有了夷三族之慑,殿中剩余的史官们,相互对视,都从身侧的同僚眼中,瞧见痛楚与复杂之色。 “臣等告退……” 他们摄于高洋之威,决定一同先到侧殿候立一炷香的时间。 等到了时辰,再无声回到殿中。 “阿耶……” 高洋一把将高宝德拉到怀里,拉出一张叠放整齐的帛书,递给高宝德看。 “这是何物?”高宝德还没缓过神儿。 在高洋示意之下,高宝德展开帛书,端看起来。 上面的字迹,还未干透,隐有透痕,显然是高洋今日才写就而成的。 “这是……” 高宝德细读。 这是一封诰书,同普通诏书不同,它是有人薨逝之后需要昭告天下之时,才需要写的。 …… 长乐公主讳宝德,渤海蓨人也。乃北齐神武皇帝之孙,当今圣天子陛下之嫡长女。 皎若夜月之照琼林,灿若晨霞之映珠浦。 …… 于天保七年十一月丙申朔廿六日,薨于昭阳殿。 赐金钱、缯絮、绣被百领,衣十五箧,璧珠玑玉衣、梓宫、便房、黄肠题凑各一具……其皆如乘舆制度。 安厝陪葬於武宁陵,当今之山陵也。 …… 高宝德仔仔细细地看完,没有漏过一个字。 诰书,竟然是长乐公主薨逝的哀文诰示。 陪葬武宁陵。 公主薨逝,一般由天子书其哀文,诰之于天下。 一般有尊仪权势的公主,薨逝之后才能陪葬自己皇父之陵寝。 长乐公主是当今天子之女,当今的天子是长乐公主之父。 简言之,自己的女儿薨逝,是要陪葬自己的陵寝的。 “阿耶这是……” 高宝德心中大骇,知晓了高洋的意思。 高洋是让她诈死,堵住天下幽幽众人之口。 “宝儿既然去意已决,那作为阿耶,吾只能尽可能不拖累宝儿的后腿了。”高洋苦笑,眼中甚至含有一丝丝高宝德看不懂的情感。 “长乐郡的封邑田产,待你去长安之后,吾会让你的邑令,每旬都捎给你。” 邑令郭遵,这半年以来,对高宝德也已然是完全折服,尽心侍奉,无有二心。 “日后到了长安,若是过得不好,心中不如意,宝儿还是能再归邺都的。” 第115章 生前身后 虽然长乐公主这号人,待诰书一发,就不存在了。 可只要高洋仍在,李祖娥仍在,高殷与高绍德仍在,邺都就永远是高宝德的故土。 “宝儿今夜同你阿娘告个别,明日一早,就从昌阖门出宫,宇文邕会在宫门外第二棵树下,等你。” 在高洋眼中,高宝德不该像嫦娥仙子一样独守在广寒宫里。 天下九州,他的宝儿想去哪里皆无不可。 “阿耶……” “好了好了,再同你阿娘、阿兄、阿弟都道个别,”高洋很少露出这等慈祥的模样,“倒也不必讲你是要离邺,只是短作相陪便好。” “听阿耶的。” 高洋通透,他能忍与高宝德分离之苦,可李祖娥未必。 高宝德颔首,抹泪揉眵,强咽眼中的金珠子。 “这封诰书,待你离邺,吾就颁告天下。吾不会另找尸身葬入武宁陵地宫,只留空冢。 高洋缓缓道:“若是宝儿日后或归,吾身后榻侧,只是宝儿的。” 高宝德一把搂住高洋,将头埋在高洋怀中,眼泪终于是止不住地流。 不仅身前,就连身后之事,高洋都为自己打算的仔细。 如此阿耶,怎会在前世那般不顾阿兄和母后? 高洋难道会不知,自己的两个弟弟有何等的豺狼之心、虎豹之肺? 高宝德带着复杂的心情,离开了太极殿。 因高洋还有政事,她便一个人出了殿中,准备最后再陪李祖娥一下晌。 “宝儿?” 高宝德迈出大殿,就被一磁声喊住。 “阿邕……” 高宝德虽说在殿中转身行出之时,就抹干净了脸上泪珠。 可通红的双眸,却是骗不了人的。 “你哭了。” 宇文邕抬步上前,一把拥住高宝德。 如明月入怀。 “情爱里……” “无智者……” 宇文邕将她拥至怀中,脸畔自然而然地贴其面,声音轻飘飘地入高宝德之耳。 “陛下是愿宝儿得偿所愿,不在此世留有遗憾,宝儿既然知晓陛下之意,定然能喜逐颜开,安乐此生。” “长乐公主,明日薨逝。” 高宝德红着眼看着宇文邕:“既然是阿耶所愿,宝儿定会长乐未央。” “长乐公主不存,然宝儿仍在。” 宇文邕顺其言之:“吾不知长乐公主,只识医官女侍中宝儿。” 高宝德破涕而笑。 “今日尽孩童之责,明日履侍中之任。” 挣脱开宇文邕的怀抱,高宝德踮脚往北面而去。 自然是去昭信宫。 高宝德走得火急燎燎,让宇文邕不禁失笑。 他并不能完全窥测,回到长安之后等待他的,到底是何。 只是能见着高宝德这般肆意的模样,心底的压抑与隐忍,一下子都如灰烬一般抛撒天空,灰飞烟灭。 离开了太极殿,转身步入永巷巷道,高宝德倒是没有那般急切了。 她心中突然透亮的很。 抬头望着周边高耸的宫墙,一叶一草,她都看得仔细。 明日她又要离开了邺都的这座宫城,再过几载,或许就要踏入长安城中的那座百年宫室。 志怪话本子里的荒诞女子、第一世身边的诸女郎,都向往着那所谓的“自由”,可高宝德对此,却不以为然。 她不能感同身受。 身在人间,哪有所谓的自由? 无拘无束,随心即可,无需随身。 于高宝德而言,率性而为,从心所愿,便是硕大的自由。 至于身处宫室,还是立于风雨天地之间,并不是自由无有的辨别之法。 她对自己放弃长乐公主之名,离邺而去长安,将自己身陷又一个泥潭之中的想法,更加坚定不移。 昭信宫。 在高宝德印象里,阿娘的宫室,一点都没有改变过。 前世出降尉世辩之后,高宝德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昭信宫永运就是这副老样子。 “长乐公主到——” 随着谒者通传,高宝德跨进殿中。 皇后的长御同宫中众人皆俯身朝高宝德问好。 “免了、免了。” 高宝德看着座上忙着宫务琐事的李祖娥,将她的一颦一笑,一嗔一怒都刻在心底。 “阿娘又不理我。”高宝德撒娇道。 待去了长安,就没有能让她如此这般的人与事了。 李祖娥不及三十的年纪,修长的身姿丰盈窈窕,赤金色绣着凤凰的碧霞罗。一络络的盘成发髻,玉钗松松簪起,唇绛一抿,自生气质。 高宝德爱惨了她的阿娘的样貌。 “对着我直愣愣地瞧何?”李祖娥仍是一副翻看章疏的模样,没有抬头,就能知道高宝德在作甚。 高宝德将恋恋难舍的眼神从李祖娥身上移开,也不羞也不恼,只是乐呵呵地称赞道:“阿娘真美。” 李祖娥抬眉,见她这般有些古怪,便放下了手中的章疏,想要上前摸摸她是否发了热、昏了头。 母女二人,在昭阳殿嬉戏半日,并不见厌烦。 高宝德最后也没有同李祖娥道别,道出真相。 她知道,阿耶明日之后,会细细同阿娘讲出。 高洋让她不必现在言说,其实归根到底,还是怜惜她们母女二人,分别之时真的会情难自已。 翌日一早,东曦既上。 高宝德就一个人,往昨日高洋所言之门走去。 因此门常时不开,宫人内侍不走此门,省臣朝公也不经此,六街三市车马不通,风流人物仍类京华。 高宝德远眺,很容易就见到那一个孤零零地舆车,有一人躬立车前。 那个身形,高宝德清楚得很,除了宇文邕再无旁人。 “宝儿!” 高宝德还未近前,就见宇文邕朝她阔步上前。 早在马前盯着宫门,不难见到高宝德一个靓俏的身姿自禁中而出。 他三两步上前,一把抱住高宝德。 一切都继续,一切都无恙,一切都是新的开始。 一切都是细水长流,一切都是水到渠成。 …… 高宝德今日所着,绯樱之色的宽松披垂衣裳,是尚药局女侍中的便装。 今日长乐公主薨逝,那今后,就只会有尚药局的女侍中高氏。 高洋赐下医婢宫婢数人,侍奉宇文邕归国。 待高宝德随着宇文邕上了舆车,缓缓驶出驰道,才见祖珽等人在路旁恭候。 第116章 行路威驰 祖珽携自己之独子祖君彦,躬身立于车马之侧,给宇文邕和高宝德二人问安。 “孝徵不必多礼。” 宇文邕以手轻扶,高宝德则是仅作颔首。 “这是臣之孽子君彦,今后就随珽同在之主公麾下任听调遣。”祖珽抚须道。 转而回头,怒斥祖君彦,然后又朝宇文邕拱手补充道:“臣子君彦,粗通文书,博学强记,属辞赡速,如若主公有文书之类的吩咐,尽管交给他。” “那君彦日后,可有的忙了。”宇文邕浅笑。 祖君彦听其父命,上前拜礼。 祖君彦? 高宝德闻声,倒是有些差异。 她隐约记得,祖君彦日后在隋末之际,也是颇有名望的。 史书上载,隋末之时,祖君彦替李密,多次起草讨伐隋炀帝杨广的檄文。 隋炀帝杨广,就是篡夺宇文氏大权的杨坚之子。 高宝德爱屋及乌,对他父子二人,可是恨之深切。 日后到了大周,可别让她瞧见杨坚。 再说回祖君彦,《讨炀帝檄即》《为李密与袁子干书》《为李密与李渊书》《为李密檄洛州文》尽皆出于其手。 可若要说流传千古,最有名的一句话还得算是:“罄南山之竹,书罪未穷;决东海之波,流恶难尽。” 第一世的记忆力,高宝德甚至就是“罄竹难书”之由来。 顿时,高宝德对祖君彦好感猛增。 杨氏篡夺阿邕的天下,得位不正,心术深沉。 杨隋享国日短,又有祖君彦这等臣子斥骂之。 骂得好! 高宝德心中畅快极了。 只是后来,祖君彦于大业十四年,为洛州刺史王世充所杀。 “在想些什么?”宇文邕撇头见高宝德面上这般多变的表情,不由得有些好笑。 他出声试探道。 “没有没有,只是一些小姑娘的心思罢了。我们行路罢,长安据邺城,也需要些时日。” 的确如此,长安是汉室旧都,位在关中。而邺都在其东北,顺江而上。 舆图上看,若非急行军马,想要赶至长安,也需要旬日甚久。 自邺都至长安,千里良驹,旬日足以。 可毕竟是舆马缓行,车舆之上,有女幼病弱,疾驰不妥,因而高宝德同宇文邕,并之祖珽,约莫估计一下,到长安则需二十日之久。 “缓行安稳些。” 一行人自邺都西南角的西华门而出。 西华门外,能见漳水滔滔。 又是高宝德为曾来过之地。 她见过邺城东南边有大河,见过宫城之北的无名之河,却是第一次见这滔滔淁淁的漳水。 “漳水是大河之股,终将向东汇入大河。”宇文邕见高宝德掀帘好奇地瞅着,便出声同她解释。 “阿邕来邺都之时,可是走的漳水?” 漳水却能行船。 只是此番离邺,因高洋所赐之物繁多,宇文邕同高宝德一行人,便没有选择行漳水而过。 然而却出乎高宝德意料,宇文邕摇头说道:“未曾。” “未曾?” “来时与庶母受开府燕公所载,一同至禁中,并未过得漳水。” 开府燕子献,字季则,高宝德记得他尚的是淮阳公主,高欢的养女,韩凤的姑姑。 “原来如此。” 当年之事,任谁也记不太清了。 宇文邕只能隐约记得,当时是燕子献受帝命,将远道而来、身为质子的他,护送至禁中。 说是护送,其实就是幽禁。 怕他路上潜逃。 至于旁的何人何事,于宇文邕而言,大都已经是模糊不堪。 这三年入齐为质的日子,估计等再过许些年以后,宇文邕再次去回想,却也大概只能记得,同高宝德有关的所有事情。 而与他无关之小事,估计到时候,就已然尽数模糊,忘置于脑后。 邺城方正,坐北朝南,西有漳水,南有大河为屏障,东临太行,北面虽看似一马踏平,无山川大江可守,然而只要控制幽燕地区,则北地无忧。 邺城居于天下之中的位置,可谓是中原腹心,四面八方,攘括四海,到哪儿都不算远,可谓是四通八达。 高宝德将长安与邺城短作对比。 心中感慨,反观之长安,虽据有关中,可关中虽繁盛数代,但历经战乱,保守摧残,如今已然是残破不堪,十不存一。 宇文氏所据的陇右之地,也比不了高氏的河东富庶。 天时地利人和,不论天时,高氏占据地利,是显而易见之事。 高宝德斜卧在舆榻的软垫之上。 最后高氏惨败失国,无外乎有伤人和。 为臣的作乱,为弟的犯上。 这般的高齐,不值得士卒庶民为之抛头颅、洒热血。 “食点水果?”宇文邕温声道。 高宝德点点头。 坐在她旁边,宇文邕端详了片刻案前的果托,择出一个看着又大又圆的蜜柑。 微微撸起手腕之间的袖子,将之掰成一半一半儿,喂给高宝德。 嚼。 再嚼。 蜜柑生津止渴,开脾养胃,高宝德顺手将一瓣塞到宇文邕口中。 “唔……” “味道何如?” 宇文邕呼吸微滞,待反应过来之时,蜜柑瓣已然咽入腹中。 “……甚美。” 就算是凤髓龙肝肉,肥美胡羊酥,都没有这几瓣蜜柑味美。 直到现在,高宝德还是有些怔然。 她一想到自己竟然这般轻松地就离开,就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高宝德这辈子,是对高洋怀有怨气的。 只是不知,自何时起,她就变得这般患得患失。 高洋对她,今生所历,已经称不上是宠爱了,分明已经到达了无原则的宠溺、溺爱的地步。 倏然间,高宝德感觉到手上一沉。 转眸,果然瞧见宇文邕宽厚的手掌,覆至自己的根指之上。 “阿邕……” 宇文邕带有某种韵律般地轻轻拍了两下。 让高宝德的心,随之猛然颤抖了两下。 “往事已矣,看前面,是一片花海。” 高宝德望向舆马之前。 因午时闷热,他们早早就让车使掀开了些门帘。 如今舆车之外的美景,正巧撞进高宝德眼中。 橘红一片。 轻肌弱骨散幽葩,更将金蕊泛流霞。欲知却老延龄药,百草摧时始起花。 是秋菊。 微嗅,果有菊香。 第117章 承其恩情 “秋菊堪餐,春兰可佩,皆众鼻之所芳也。” 高宝德由衷赞道。 “禁中之时,矮苑花囿,宝儿曾言,欲伴之邕旁,共赏粉紫蜀棠,共食推潭仆远。”宇文邕见高宝德一副痴愣的模样,不由得笑道。 “可还作数?” 高宝德果断说道:“自然!” “只是可惜,矮苑花囿里的那片粉紫蜀棠,估计已然秋熟,可食可用,但我们已然离邺,是吃不到了。”高宝德话中有话。 可她并非自怨自艾之人,既已离邺,便不会在顾盼邺中旧事旧人与旧情。 “长安旧时繁盛,想来定然也会是繁花锦簇。” 高宝德双眸粲粲如星,对长安的期待也与日俱增。 …… 二人行马数日后,自长安传来的讯息递至宇文邕手中。 他自离了邺,便把高洋所赐之斥候,尽数派出去。 往长安打探消息的就有数人。 因长安新变,诡秘莫测,只有小心谨慎,才不至于在归都之时,犯下大错。 宇文邕之前,从高洋和高宝德口中,知道宇文护北上受孤,在泾州云阳受宇文泰之命,执掌国政,辅佐宇文觉。 今日斥候随从,递来的长安的讯息,让宇文邕久久不语。 “发生了何事?”高宝德见此,温声问道。 “倒是无有大事,宇文护擢封我为大将军,归国后出镇同州。” “同州……” 高宝德回想前世,宇文邕未显达之时,就是在他嫡亲兄长孝闵皇帝宇文觉在位之时,宇文邕却是曾出镇同州。 后来等到宇文觉被废杀之后,宇文护册立了宇文毓之时,宇文邕才又有机会重回长安。 同州,若是往前追溯,就是汉代三辅之一的左冯翊。 汉时,将京兆尹、左冯翊、右扶风称三辅,即把京畿地区归三个地方,分别治理。 曹魏时,去“左”字改辖区为冯翊郡,长官名为冯翊太守,移治临晋。 晋武帝之时,始更名为大荔县。 此后这地方,地名变更频繁,北魏置华州,西魏改曰同州,置武乡郡。 而今承袭前魏,就叫做同州不改了。 冯、翊,皆有辅佐之意。 宇文氏代魏,为保政权交叠安稳,宇文护大册宗室,大封群臣。 就连远在邺都为质的宇文邕,宇文护都大手笔地拿出同州封给他。 “二华关渭水,三城朝合阳。宇文护这般看重阿邕?” 高宝德明知道并不可能,可见到宇文护这般扶持宗室的模样,心中感慨。 同州治下,有华阴、华县“二华”,“关”是潼关,“水”为白水。 “三城”指韩城、澄城、蒲城。 “朝”是朝邑县,余合阳县。 同州之地,都是曾经的富庶大县。 只因北地连年战乱,同州才有些破败。 只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关中即便再饱经风雨沧桑,它还是有它独特的地位。 如此说来,高宝德想,宇文邕就要真的承应下宇文护这份情了。 宇文护心机如此,倒让高宝德猛吸一口凉气。 “从兄摄政兼国,嫡兄就算是坐上了天王之位,也恐难长久。”宇文邕苦笑。 他放下手中的帛书,将此番猜想与道理将给高宝德听。 高宝德沉默良久。 她亦是明白,如今大周初立,宇文觉从头到尾都是由宇文护扶植上位的。 他的死生,全由宇文护一人操持。 之后,宇文护若想集结权势,秉持国器,最快方法,就是行霍光之事,废立新帝。 宇文邕通透,心底才更是复杂。 宇文护是他从兄没错,旧时曾受宇文泰之命,在府上照顾诸子。 可以说,宇文护比宇文泰,同他们这些宇文泰的儿子还要来得亲近。 既然,宇文护封他做大将军,让他出镇同州,已经是不可更改的事实。 他册封的毫无问题,那宇文邕就必须承下这番恩情。 否则不配为人臣子。 “只恐宇文护狼子野心,是要拉拢阿邕。”高宝德一想到前世,宇文护连杀三帝,心中就是一片凉意。 “等回了长安,而后再至同州,只要吾安分守己,并不在宇文护面前生事,宇文护并不会迁怒害我。” 宇文邕淡淡道。 他的庶母,在他行路之前,也就是昨日,也曾万般叮嘱他要小心谨慎,不要出惹贵人。 他现在所需做的,就是将宇文护所封之职,做好就行。 其余的,朝上的、军中的,一应都不参合。 高宝德闷声道:“阿邕鱼翔浅底,虽说终有一日可登天望即,可我心中却总不是滋味。” “到了同州,恐怕就要委屈一下宝儿了。” 宇文邕默默将她拥紧。 “今后阿邕所立,皆为高宝德所在之处。阿邕在同州,宝儿就在同州。阿邕坐上长安那把椅子,宝儿就立侍陛前。” 宇文邕视线飘渺,心中却被无名之物填满。 …… 邺城至长安的这段日子里,大多数时候,宇文邕都是同高宝德行在一车舆之上。 出入擐郎臂,蹀座郎膝边。 他们心底或许会有忧虑,有烦闷,可望见身侧之人后,这些琐乱之心事,都会随风而去,化为乌有。 风起长安,他们无所惧之。 “宝儿,长安到了。” 宇文邕掀帘,一座高耸的城墙映入二人眼中。 城墙有些斑驳,有岁月与征战,留下的痕迹。 可它终究是“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之都。 “川原秀丽,卉物滋阜,卜食相土,不愧是数朝旧都。”高宝德由衷称颂。 长安中有洛水穿过,以此划分民坊与皇城。 此时,一行人还未至皇城,只堪堪到达长安城东边的城池脚下。 抬头望见,那片城墙之上,高高地垂刻“长安城”三字。 “这是上东门?” “正是。” 宇文邕抬眸,望着面上尽是欣喜之色的高宝德,不由得也笑道:“离邺之时,未走水路,如今长安城有洛河,横贯东西,宝儿可想乘船一行,将长安城坊揽之于怀?” 洛河,也是雒水。 “如此大善!”高宝德抚掌道好。 “那便不走这上东门。” 宇文邕吩咐帘外的车使。 “往南而去,走洛河。” 第118章 兄弟三人 “诺!” 车使应答地爽快,显然是被宇文邕和高宝德的欢悦心情所感染。 一行人如何行进,自然是听宇文邕二人的。 于是,众人闻言,正准备渡船,驶进长安城。 车使驾马,拐了个弯,缓缓朝洛河河畔行去。 不多时,只出几里,就来到洛河岸边。 宇文邕指着帘外宽阔城周,向高宝德解释道:“洛河周边开凿,又有护城之效。” 虽说洛河东西行向,且贯穿长安内城,要说做护城河,它远远不够格。 但禁不住历朝历代的开凿引渠,长安城之外,还是被洛水所围,不愧是历代都城。 “长安壮美,虽还未进城,可就能显见。”高宝德言道。 “吁——” “主公,有人貌似在此等候。” 将近洛河,舆马之上的车使,这时缓缓勒马停车。 “是等我们的?”高宝德恍然,“阿邕毕竟是大周宗室,兼之辅城郡公、大将军、治同州,身份尊贵,朝中族中自然有人来迎。” 宇文邕苦笑:“看来,吾二人同游长安之乐,此番是体悟不到了。” 有人来迎,那身份显然也不会太低。 真的只派遣普通官吏来迎奉,那他宇文邕和要入长安为质的异国质子,又有何区别。 自己人,还是会维护一下体面的。 再者,宇文氏初篡魏国,宇文护此时正是大幸宗室,维护宇文氏权位之时。 那必然会让宇文氏在长安城中,立得起来。 “阿邕猜猜,宇文护会派何人前来迎奉?”高宝德对长安城中的君臣其实并不太了解,于是笑盈盈第地出声问宇文邕。 猜他久离长安,恐怕也难以知晓。 高宝德边琢磨,边也未放过宇文邕,等着他回答。 让高宝德料想不到的是,宇文邕略微思忖,竟然还真说出个人名,道出三二。 “若所猜不错,许是宇文盛或是宇文贵,再加之吾兄弟几人。”宇文邕一本正经地言道。 不似说笑。 “咦?果真?”高宝德十分惊奇,“阿邕这都能知?” 宇文邕哭笑不得,摇头道:“只是猜测,若一个都没猜对,也未尝无有可能。” “看看便知!”高宝德很是积极。 许是见车使停稳了舆车,方才城下围堵宇文邕一行的诸人,尽皆散开,等待宇文邕下车。 高宝德先掀帘,踩着车使摆好的方木杌子,缓缓下了舆车。 她站稳转身,以手掀帘。 而后,宇文邕行云流水般也下了马车。 正是这时,宇文邕方一下舆,周围立在最前面的那人,惊喜道:“果然是辅城郡公!” “方才见郡公这般人马众多,许或就是自邺城而来的郡公,如今一见,果不其然!” 立在最前面那人,这时连忙拜道:“恭迎郡公归国!幸祝郡公归家!” “四弟回家,真是太好了!” “毗贺突给四兄问安!” …… 那波人切切查查,接二连三之语,让高宝德和宇文邕都愣了片刻的神。 毕竟是三年未见,或许老臣的模样,三年未变,宇文邕尚能知道识得出。 可是瞧着站在最前面那人身后几人,尽皆喊他兄弟,宇文邕着实是茫然了许久。 他听着他们所言,加之仔细辨认,才依稀瞧出宇文毓和宇文宪的模样。 “长兄,五弟!” 宇文邕掠过最前面那人,先是颇为惊喜地拥住兄弟二人。 “四弟在齐国,受苦了……”宇文邕的庶长兄,宇文毓哽咽地说道。 站在最前面那人,显然也能理解血亲兄弟久别重逢之心境。 于是那人自觉地朝后跨了半步,将此间共聚之场,留给兄弟三人。 高宝德抬眸,却不料竟然同那人对视了一下。 于是,高宝德微微含笑,朝那人点头问好。 她是女侍中,禁中之女官,那人估计也是朝官,不论品阶,就是同僚,不必此时,分出高低贵贱。 因而见到高宝德示好,那人也朝高宝德抚须颔首。 宇文毓年纪最大,已经加冠,见着年纪尚幼的弟弟,仍是情难自已。 “四兄,三年前离开长安,如今,还是那般面冠如玉,俊美无俦。” 这是宇文宪。 高宝德侧立一旁,低调做着她女侍中的身份。 这时,倏然听见宇文宪莫名其妙地赞美宇文邕俊美,她如果仍在后世的话,恐是要大跌眼镜。 这人…… 宇文宪。 真是离谱。 高宝德抬眉,见一侧的宇文邕,仍就面上平静,显然不只是养气的功夫,而是他早就熟知宇文宪之性情了罢。 宇文邕虽说早年质齐,但同宇文宪的关系,其实并未尝生疏。 宇文邕在邺城,宇文宪在长安,他们不时,仍有书信交流。 虽说宇文邕在邺都禁中,形如幽禁,可细究及,也并不是完全的幽禁宫中。 最起码的偶尔沟通的权力,还是有的。 量其最主要原因,估计还是高洋并不在意他如何如何。 就算是与长安私通来信,他也丝毫不在意。 就凭宇文邕在邺都禁中,就能探知之事,高洋心宽,可不认为会有什么要紧的军国大事。 于是也就不放在心上。 加之宇文邕本人低调内敛,让人生不出忌惮怀疑之心。 由是,于宇文宪而言,他同他的四兄宇文邕亲近,也是理所当然。 “你总是这般性子,一见到你四兄,就夸你四兄俊美。”宇文毓温文儒雅,见宇文宪如此,也只是微微摇摇头,无可奈何。 “长兄如父,大兄今日来迎弟入城,邕万分涕零。”宇文邕转向他的兄长,朝宇文毓认真说道。 宇文毓听宇文毓言及他们的父亲宇文泰,不由得又红了眼眶。 “父王神旆风驰,英姿不世,只哀其短命崩殂,吾等身为其子,却不能尽孝奉终,悲乎哀哉……” 宇文邕拖住宇文毓的手臂,才堪堪拉扯住情绪有失控之势的宇文毓。 “大兄节哀,吾等同为人子,理应尽其所托,履其遗愿,恢弘大志,而非做儿女姿态。”宇文邕低声言道。 “四兄所言正是!”宇文宪也闷声道。 兄弟二人,一同安慰着身侧情难自已的宇文毓。 第119章 心无杂念 何为兄弟? 或许权谋之家,并无兄弟之说。 可宇文毓、宇文邕和宇文宪,此番此景,却实就是失了父亲的血亲兄弟三人。 三人皆为庶出,可是庶母,又不尽相同。 宇文毓庶母姚夫人。 宇文邕庶母叱奴氏。 宇文宪庶母,则是达步干氏。 后院纵然并不会一番平静,他们的庶母多多少少会有些勾心斗角、龌龊之事。 可不管如何,此间的兄弟三人,是真的感念人生须臾,当共克共扶。 “对了,方才见你欣喜,倒是忘记将宇文永贵公引于你知。”宇文毓这时,一脸歉意地望着身侧的宇文贵。 就是方前立在最前面的那人。 他浅笑着摇摇头,道:“无妨,宁都郡公、安城郡公久而不能见辅城郡公,如今初逢,自然内心激动。臣贵倒是多等等也无碍。” 宁都郡公,正是宇文毓之封爵。 安城郡公,是宇文宪。 这都是宇文泰在世之时,很早就册封给诸的爵位。 而宇文护扶植宇文觉即天王位,位同天子,但听上去终究只是一“王”,或者倒不知,是否还有其他的缘故,反正,宇文觉的诸兄弟们,倒是没有一人被赐封诸侯王之爵位。 宇文贵朝宇文邕拱手道:“臣宇文贵,字永贵,郡公直接唤我名姓即可。” “永贵公早年随吾父王南征北讨,有平定羌氐叛乱,克复东逆之功,功勋卓着,前不久被天王陛下,擢封为柱国大将军,册许国公。” 宇文毓对宇文邕道:“五弟可不能不敬许国公。” “永贵公请受小子一拜。”宇文邕听话,恭敬对宇文贵行了常礼。 “折煞臣了,不敢当辅城郡公之礼,吾等还是,尽快入城罢。” 宇文贵侧身以避,不受宇文邕之礼。 他继续言之:“天王同大冢宰,正在皇城之中,等待辅城郡公,咱们当速行才是。” “就依许国公所言!” 宇文贵将头转向宇文宪,笑道:“安城郡公聪颖,一早就猜测辅城郡公若是入城,会走洛河水路,如今一瞧,果不其然。” 宇文宪被他瞅着有些不好意思,于是略微抚了一下后脑,出声道:“弟弟自然最是了解四兄。” 高宝德见他们兄弟和乐,无有太多的勾心斗角,明争暗斗,宇文贵又是一副忠贞不二之臣的模样,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她全程并未多言,只是安静地立在一旁,做着宇文邕的背景板。 只是高宝德毕竟初来长安,对宇文邕身侧兄弟群臣并不了解。 如今见他们兄弟三人这般亲近,于是真的将心口悬着的不安沉到心底。 “上船!” 宇文毓招示着众人登船。 这船,虽不像南朝军中楼船樯橹那般硕大,可放在洛河之中看,却是最为雄伟的一艘。 他们身份使然,这船,自然与庶民所乘之船不同。 看着倒是十分的气派。 “入了宫,吾等沐浴更衣后,直接去文安殿即可,天王与大冢宰,皆在文安殿上。” “善。” …… 舟船之上,宇文邕自然是和宇文贵、宇文毓、宇文宪等人一艘。 高宝德身为近身侍奉的女侍中,虽说也立在宇文邕身侧,可终究,二人并未做出甚太过亲狎的举止。 其实一路西来,高宝德每日都会仔细盯着宇文邕的面色。 他身子不豫,路途颠簸,高宝德总是在担心着宇文邕的身子,恐他承受不住。 此番在舟船之上,高宝德虽然侧立在宇文邕一旁,甚至是微微靠后的方向。 可她偏眼而瞧,宇文邕的面色。 见他却是有隐忍之色。 “郡公,你身子何如?”高宝德悄悄,小声问道宇文邕。 因旁人在场,高宝德并不敢做出出格的举止,令宇文邕徒增困扰。 “微微有些犯晕,倒也无大碍。” 高宝德眼底闪过一丝愁虑,见宇文邕目中偶尔的隐忍之色,心底有些怅然。 宇文觉和宇文护,就不能让宇文邕休整一日再召见? 这般火急火燎地召刚回国都的宇文邕,真是仁君能做出来之事。 为人兄为人君,这般当真是令人厌烦。 宇文邕察觉出高宝德心底的烦闷情绪,便略一侧身,袖中之手,伸进高宝德袖中。 摸索片刻,就紧紧抓住高宝德纤细柔荑。 “宝儿替我担心,邕万分欣喜,可为人臣子,为人之弟,不能推脱,还望宝儿原谅邕。” 高宝德猛地摇摇头,示意宇文邕无碍。 她最多只是担心宇文邕的身体,而非就此怨恨上宇文觉和宇文护等人。 不至于。 “四兄?” 宇文宪这时,奇奇怪怪地瞅着宇文邕。 “……何事?”宇文邕正经地将手放下,缩回袖中。 宇文宪瞥了宇文邕身侧的高宝德几眼,也不说自己刚才看到了什么。 “四兄之前,还与弟弟言,邺城天子并不太在意四兄。”宇文宪一脸八卦,就像是听街的老小妇人们一般。 他将头凑上前,低声说道:“怎么弟弟瞧着,四兄日子过得,这般畅意肆然。真是叫吾好羡慕。” 宇文邕原只是淡淡,可闻宇文宪之言后,突然间恶狠狠地一剐他,言道:“倒是不知你,小小年纪这般关心兄长房中之事?” “你兄闺中之乐,你也敢盯着看?” “这般好奇,以后你兄第一个,赐你十房!” 颇有些咬牙切齿的味道。 “弟弟错了!绝对不敢了!”宇文宪低声求饶。 可瞧着他的面容,仍是带有戏谑之色。 二人低声交谈,宇文贵、宇文毓等人,并未能听清他们在谈论何事。 只是…… 高宝德不知怎么,可是听了个完全。 这房中之事…… 宇文邕可真敢说。 咳咳…… 因前世,高宝德记得,宇文邕很早就有了他的长子,宇文赟。 算算年纪,倒是让高宝德暗吸一口气。 这绝对不行! 由是早前,还在邺都之时,其实高宝德就暗示过宇文邕。 他身子弱,肺腑胰胃皆有不足之症。 若是过早行那房中之事,只恐对身子,并不是好事。 她当时怕自己生羞,便说得严肃。 宇文邕那时,也是一脸正色地点头同意,好似心中绝无杂念。 无杂念个大头鬼! 第120章 女侍中 高宝德刻意地不去想,宇文邕前世的子子孙孙。 此世之人,早婚早育已是常态。 十二岁做耶,二十几做翁,三十余入土。 除却医药不通之故,这般事态倒是还有一个因素。 此间乱世,诸侯征伐,所需的人丁兵力都有极大的缺口。 近二百年,南北混战,中原人丁锐减。 你方唱罢我登场,各个地方割据着的政权,虽然层出不穷,今日甲推翻乙,明日丙篡夺乙,后面丁戊轮番登场。 只是为了增加人口,几乎所有的执政者,所有的掌权人,都强令所辖庶民早年结婚,进而保证为他们征讨天下的兵源。 先有人口,才能有粮,才能有兵,才能出贤臣,才能争一争那九州天下。 乱世人口第一名。 为了提高辖内丁口之数,各统治者可谓是煞费苦心。 “女年十七父母不嫁者,使长吏配之。” “女年二十已下,十四已上,未嫁悉集省,隐匿者家长处死刑。” 为了丁口,他们出台了不少政令刑罚,促使庶民早婚早育。 区区如此,也只不过是他们的策略之一而已。 可就算是为确保这个政略的贯彻,上层处于统治地位的君臣贵族,大都会以身作则,很早结婚,以便上行下效。 于是乎,在统治阶级反复提倡、政令刑罚不断强制、统治者的身体力行,三管齐下之后,早婚早育、多生多养就成了常态。 齐国重视人丁繁育,初立的周国,自然也是如此。 在前世,宇文邕也算做得十分尽职尽责了。 他十六岁就有了长子宇文赟,崩逝之前也有了七子三女。 他长子宇文赟,日后的皇太子、宣皇帝,更是离谱,十四岁生子,二十二岁病逝。 他孙儿,被杨坚所害,就不提了。 …… 高宝德自从和宇文邕相熟以后,就特别担忧宇文邕对丁口的担忧。 他的身子,根本就容不得他过早的行那阴阳之事。 真的不是高宝德善妒! 她单纯地就是以一个医者的身份替宇文邕考虑! 高宝德神色变幻,让宇文邕感到有些奇怪。 莫名其妙。 但可能是知道高宝德是在担忧自己,他歪头给了高宝德一个放心的神情。 宇文毓离宇文邕很近,他凑脸上前,浅笑道:“四弟、你终于得归长安,今夜若无天王设宴,吾等当聚一堂,不醉不归!” 宇文宪嘟嘴叫嚷:“还有五弟我!” 如今周国初立,宇文觉自称天王不久,国中还有诸多要事还尚待处理。 宇文护掌权,这些朝中国中之事,还得再忙一阵子。 他能派人来迎候宇文邕进城,让曾经最是亲近的兄弟几个相聚,已经算是厚待了。 今夜,比不可能再为他单独设宴接风。 因而,宇文毓同宇文觉,就想着在自家府上,为宇文邕接风洗尘。 “饮酒就罢了,我身子如何,你等又不是不知。”宇文邕连连摆手,他苦笑道。 言落,竟然还瞥了一眼高宝德,示意宇文毓和宇文宪。 “瞧着,这是齐国天子所赠医官女侍中,”宇文邕深深地望了一眼高宝德,补充道,“日后,我府上女侍中,可不让我饮那黄汤。所以,宴席吃食倒可,黄汤浊酒就免了。” “女侍中?” 宇文贵、宇文毓、宇文宪等人一听,顿时大惊。 尤其是宇文宪,险些蹦起高来。 女侍中可了不得。 自前魏以来,女侍中入侍皇后,掌宫内诸事,次于内司,与作司、大监相当于外廷二品之官。 女官主管宫中具体事务,其职秩与外官相对。 外朝二品有多高,你细品。 在北齐禁中,最高阶位的女官,称内司,官比尚书令。 其次就是作司、大监、女侍中,官比二品。 其三是监、女尚书、美人、女史、女贤人、女书史、书女、小书女等,官比三品。 其四是中才人、供人、中使、女生才人、恭使宫人,官比四品。 最下一等,是青衣、女酒、女饷、女食、奚官女奴,官比五品。 说到底,北齐这些内官之制,还是承袭的前魏。 虽说如今周国初立,禁中女官之制不丰不善,还没有显达权重的内官也不为奇。 虽然本朝没有,可他们当然也听说过,前魏与齐国的禁中之事。 齐国女官之制,较之周国这边,是要完善的多。 宫中女官与嫔御,北齐自有两套系统。 听及宇文邕说高宝德竟然是“女侍中”,众人自然十分惊奇。 高宝德身着女史衣裳,头戴掩鬓钏玲珑,髻松斜坠琼簪。 因一路车马,她倒没有规规矩矩地,去穿着齐国女侍中的服饰。 可这时众人才仔细看起她的衣着打扮。 确实与寻常女婢宫人不同。 如今宇文邕归国,齐国天子赐下齐国女官给他,怎么还是感觉有点奇怪。 宇文宪问:“齐国天子知四兄你的病情?” 问的是宇文邕。 宇文邕看着他,倒也没甚其他的想法,就单纯回答他道:“知道。” “那就不奇怪了。”宇文宪点头。 女侍中出自尚药局,掌管医药之事,精通医理,高洋将其赏给病弱的宇文邕,护送他一路平安归国,也不算出格。 不说别的,高宝德这身份,高洋可是选的煞费苦心。 若是有心人去邺城查验,也不能瞧出个所以然来。 高宝德这边,听到宇文邕突如其来的点名,心中一骇,面上倒是未曾显露异色。 宇文贵、宇文毓和宇文宪的注意力,都被宇文邕转移到了高宝德身上。 她心中默叹,只好躬身道:“臣高氏,问许国公、宁都郡公、安城郡公安。” “竟是姓高氏?”宇文宪眼中闪现精光。 高宝德不卑不亢,淡淡地道:“齐国天子,赐臣一家皇姓。” 禁中有受宠的宫人,被赐皇姓倒也不奇怪。 于是宇文宪点头表示了解。 “高娘子有礼。” “女侍中年纪轻轻,就已经位列高位,显然颇得天子皇后之心。” 高宝德觉得,宇文邕这个五弟宇文宪,这时话贼多。 她佯作听不懂的模样,不去理他,神色怡然自若。 第121章 入殿拜君 人家有意恭维你得天子皇后之心,分明是在试探于你。 你也不好说什么罢。 这宇文宪,活脱脱地护兄狂魔。 当真这般仔细他四兄身边之人。 高宝德望了他一眼,一边是欣慰,一边略带苦涩。 宇文邕知她为难,便朝宇文宪他们哂笑:“已然能见皇城那座文安殿。” “文安殿夯土高耸,有数百阶在前,着实气派。曾经吾行阶参拜,确实颇为震服。”宇文毓感慨道。 “如今三弟称天王,我大周初统关中,前面还有不少路子要走。” “百废待兴,吾相信之,终有一日,能问九鼎。”宇文宪感慨。 “吾等宗室,智识皆不凡,日后当成重器,以佐三弟。”宇文毓负手而立,站在最前,同两个弟弟们言道。 他是庶长,年纪比之三弟、四弟、五弟和之后的所有弟弟都要年长的多。 虽说为庶,但宇文泰也只有宇文觉这一个嫡子。 其他的儿子,尽皆是庶出。 由是宇文毓,颇有照顾弟弟妹妹们的觉悟。 高宝德见兄弟三人,说笑谈天,也不打搅,只沉静地立在宇文邕身侧。 …… 由洛河入城,直接能跨过诸坊,径直来到皇城门前停船落步。 一行人晃晃悠悠,终于在晌午过半之时,来到了皇城门前。 “终于到了!”宇文宪抚腹,爽朗一笑,“四兄多年未归,不知长安可能入四兄之眼。” “长安富庶,虽历战乱,仍不失数朝之华。”宇文邕静静地望着身前的皇城道。 “吾等速速更衣,入文安殿,拜见天王和大冢宰。”宇文毓扭头同他两个弟弟说道。 这时许国公宇文贵,朝兄弟三人拱了拱手,道:“文安殿在前,臣贵乃外人,天王特许臣不必入殿,如此臣贵就在此拜别诸公。” 宇文贵是柱国大将军,能来迎奉宇文邕,已经是替他张脸。 如今到了皇城,要去拜见的是天王和大冢宰。 虽然都姓宇文氏,可宇文贵也知道自己是个外人。 他不是周国宗室。 有自知之明,加之宇文护先前吩咐,他倒是不必这时急赶着同他们一起入殿拜君。 “许国公一路陪随,邕感激在心,请收邕之一拜。” 言罢,宇文邕敛袖朝宇文贵拱了拱手,以行常礼。 “辅城郡公有礼!” 宇文贵抚须颔首,而后对他们兄弟三个,也拱了拱手,于是缓缓离去。 三人对视一眼,而后同去了文安殿旁的侧殿更衣焚香,以便入殿拜见天王。 入了皇城,自然有宫人随侍。 到了侧殿,兄弟三人各自进了不同的殿室,由不同的殿中宫人侍奉更衣。 “郡公,吾先退下了。”高宝德不用面君。 虽然心中担心宇文邕入殿拜君,但这场面同她没有什么关系。 她是随行之人不假,日后也是宇文邕辅城郡公府上的医官女史。 没有天王召见,没有理由随宇文邕一同拜君。 “那宝儿就在此殿等我。” 宫人上前,欲服侍宇文邕更衣。 宇文邕摆摆手,让一众人退下。 他居邺城多年,加之自己的习惯,这等简单的更衣之事,一般自己来。 边与高宝德眉目传情,边伸手解下鞶革大带。 宇文邕和高宝德来时同乘一车舆,对更衣之事,已经十分淡定。 高宝德小啜一口热汤后,边起身服侍宇文邕宽衣。 脱了他的深衣,拾起宫人内宦早就为宇文邕准备好的朝服,仔细瞅了两眼,分出了穿戴的先后顺序。 “我猜最多三刻,就能归来。”宇文邕浅笑道。 “我的辅城郡公府在永兴坊,待会儿就与宝儿一同归家。” 长安城因北边是皇城与宫城禁苑,故北边繁华南边萧条,不少达官贵人都会选择与皇城和宫城住得近些,也方便上朝参礼。 永兴坊,就在长安皇城东面,长安城总体东北方向,南面接崇仁坊,北面跨街,又有永昌、来庭二坊。 西面,有景风门将皇城与坊间相隔。 “郡公放心,我就在此殿等着。”高宝德言笑晏晏。 出入长安皇城,其实她还是有些不太习惯了。 自幼在邺城禁中长大,见邺城和长安城完全是两种宫室风格。 邺城豪广,长安城却有百年气韵。 若以美人作比,邺城就是娇媚动人的小娘子,而长安城,则是有世家气质的仕女。 …… 待梳洗穿戴整齐,高宝德就目送宇文邕跨出侧殿,步入文安殿正殿。 见宇文毓、宇文宪兄弟二人,也相继同至殿门之外。 等待听宣拜谒。 不多时,殿内就传有内侍连绵不断的递话。 “宣,宜都郡公、辅城郡公、安城郡公入殿——” 因有回音,且内侍接二连三口口相传,确实连绵不绝。 三人联袂,缓缓步入殿中。 进殿之后,一眼望见的是高坐御座之上的宇文觉。 悬戴十二旒冕冠,着玄黑衮衣。 承袭旧制,大周立国,天子诸侯、百官吏臣,尽皆以时令气候,穿青、朱、黄、白、黑五色衣。 立春,京师百官衣青;立夏衣赤;先立秋十八日衣黄;立秋衣白;玄冬衣皂;冬至衣绛,名为五时服。 当然也不是说,在固定时令,只能着某一单色衣裳。 只是说,在正式一点的场合之上,例如朝会拜君,还是要穿这些颜色。 若是自己在省中各司处理政务,倒不必如此循规蹈矩。 宇文觉是天王,位同天子。 此时刚入初冬,自然应该穿皂色朝服。 穿青挂皂,其实春时的青色和冬时的皂色,都和玄黑之色差不多。 青色是黑中带绿,皂色是黑中泛赤。 宇文觉一侧,跪坐的是宇文护。 三人入殿,第一眼看见的若是坐在正中的宇文觉,那第二眼,必然会被宇文觉身侧的宇文护吸引。 说吸引不准,可能更多的是被宇文护的威势慑服。 他就淡淡地坐在宇文觉侧首。 可是瞧着他的容色,其实更像是仪养气的君王。 不怒而自威。 宇文邕目不斜视,只在刚刚入殿之时,扫视了殿中之人。 而跨进殿中之后,他确实是不视二物。 “臣毓、臣邕、臣宪拜见圣上,拜见大冢宰晋国公。” 第122章 赐自尽 文安殿上。 三人躬身拜君。 因只他三人出声,倒显得殿上有些安静。 “诸公请起。” 高坐主位的宇文觉,悄悄看了一眼坐在下首好整以暇的宇文护,而后才出声,连忙叫他们三人平身。 宇文护未出声之前,整个殿中的气压有些低。 “三年未见祢罗突了。”宇文护扭头,朝向宇文邕说道。 “祢罗突为我大周在邺三载,着实令人可叹,作为从兄的吾,可真是佩服!” “忠信行道,以奉主上,是臣之责。大冢宰谬赞了。”宇文邕道。 “今日你初归大周,本欲与你痛饮洗尘接风,可朝中之事,诸多繁琐,吾脱不开身。且等些时日,吾再与你共话天下。”宇文护笑道。 入殿之后,大多时候都是宇文护在言谈。 而座上的大周天王宇文觉,却形同摆设。 “你也不必急着出镇同州,”宇文护抚须道,“过几日,先与我一同,理顺理顺朝中琐事,享长安人情,再动身不迟。” 宇文邕微微皱眉,只对宇文护颔首,然后朝上拜礼,言道:“天王初登大宝,有些许琐事在不能免。” “臣为宗室,便理应替天子扫扫朝中的魑魅魍魉。” 他出声奉敬宇文觉,他的三兄。 明显是想让宇文护尊重些天王。 他是臣子,宇文觉是君上。 宇文邕是为天王除害,而非为他宇文护除害。 一直跨过宇文觉,而主动同他们宗室言谈总归不敬。 他希望宇文护能敬奉一些宇文觉。 “为天王?”宇文护眼中尽是玩笑之色。 “好个为天王。” 宇文护起身,朝上位的宇文觉随意地拱了拱手。 “臣今日入殿,并非是为迎辅城郡公而来。” 宇文护言辞淡淡,却让宇文觉打了个寒噤。 “大冢宰有言尽管道来。”宇文觉说道。 虽然是第一次听到宇文觉和宇文护君臣奏对,可宇文邕听着听着,总感觉些不太对劲。 总领左右十二军,权倾朝野。 宇文护果然…… 不敬天王。 宇文护看似无意地瞥了一眼身侧的宇文邕等人,而后冷笑,说道:“宋国公近日,同天后走动密切,吾觉得,圣上应该仔细管教些自己的枕边人了。” 宋国公,是被迫禅让的前魏皇帝,拓跋廓。 退位后,宇文护封他做了个宋国公。 天后元胡摩,是宋国公拓跋廓的妹妹,宇文觉的嫡妻。 因宇文觉自称大周天王,他的嫡妻元胡摩,则被恭称为天后。 元氏,拓跋氏,只是汉称与鲜卑之称,并无根本区别。 宇文觉着实好奇,又见宇文护并无怒意,于是小声问道:“宋公与天后走动密切?” “然也。”宇文护淡淡。 “宋国公乃前朝天子,虽禅让我大周,可毕竟非我朝人。朝中又多有龌龊之辈,宋公密谋天后,不利大周国运。” 宇文护抬头,径直盯着宇文觉看。 见宇文觉浑身一抖,于是嗤笑道:“天后元氏,是圣上嫡妻,多加管教,倒也无碍。” “只是这宋国公,已然失国,却似有不忿之声。” “臣恳请圣上,赐他自尽。” “不尊大周者,当亡矣。” 宇文护全程替大周考虑的模样,倒是让宇文觉说不出话来。 “宋国公……毕竟是天后之兄……从兄这般……”宇文觉支支吾吾。 宇文护坦然道:“正是因为宋国公与天后亲近,他才是我大周的心腹重患。” “朝中阴谋算计,想要让元魏复国之人,也不再少数。”宇文护继续道。 他有他的想法,自然不会听宇文觉的意思。 “来人。”宇文护道。 “大冢宰……”站在下面的宇文毓觉得不太合适,出声想要制止宇文护。 “宁都郡公所谓何事?” 宇文护方一言落,就有近臣内宦进殿。 “奴婢在。” “去宋国公府上,赐鸩酒一爵。”宇文护说罢,敛衣坐回他的案席之上。 “诺。” 不待宇文觉发声,那个近臣随侍就领了宇文护之命,躬身下去。 瞧他的模样,就是要下去准备鸩酒,然后会依命前去,毒杀拓跋廓。 宇文觉已经说不出话来。 宇文毓虽然温恭有礼,可对于宇文护这般直接跨过宇文觉,而去毒杀前朝天子之事,也不禁皱了皱眉头。 朝着宇文护的方向,宇文毓出言质问:“大冢宰,宋公毕竟无有过错,这般直接杀之,让朝中心怜前朝之人,该当如何?” 宇文毓眉目肃然,语气中隐有严厉。 “是否要虑及他们的心情?” “前朝之人?若是仍怀怜念,那便与前魏共亡。” “尽皆杀之。” 宇文护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恍若罂粟绽放。 “宁都郡公在长安所待时间已经很久了。如今辅城郡公已经归来,宁都郡公见过弟弟,也该动身岐州了。” 宇文觉登位之初,宇文护册立宇文毓为柱国,由宜州刺史转任岐州诸军事、岐州刺史,出镇岐州。 因而他需要前往岐州,治政牧民。 宇文毓神色一沉。 但他却没有再辩驳,因为宇文护所言并不错。 大周初立,除了朝中人心浮浮之外,各州各县,也多不平。 岐州、同州等地,皆为大周腹心,万不能失。 宇文护大封宗室,一方面要提高宗臣权势地位,一方面也确实需要有人出镇地方。 能全心为国的,现在还得靠宗室之力。 恰巧,宇文泰长子宇文毓,四子宇文邕,尽皆非无能之辈。 这些年宇文护代掌宇文泰家族之事,对他们兄弟几个也算有些了解。 让宇文毓出镇岐州,宇文邕出镇同州。 刚刚好。 宇文宪年岁尚小,先养在长安,学得文武之意。 他宇文护,自诩对宇文泰的这些儿子们,也算是尽心尽力。 却不想他们竟然都这般有气性,不听话。 “统万突去岐州之后,当清明吏治,敦睦九族,爱护庶民,若有不服治理之臣民豪族,尽皆诛之。” 统万突是宇文毓的小字。 因早年,宇文泰的姬妾姚氏,在统万城生下宇文毓,因此取他小名为统万突。 宇文毓闻言,微叹道诺。 第123章 两个时代 拓跋廓死了。 他见身披坚执锐的武卫来人,手端托盘,盘中是赤红的酒樽。 他曾为元魏天子,焉能不知,那就是赫赫有名的鸩酒。 原先并不想老老实实喝药。 他悲号道:“我已退位,做个山阳孝献,也不可吗!” “宋公请自便罢,莫要强作辞。”来人言语淡淡,然眼中似乎闪现不忍之色。 宋国公拓跋廓,前魏末帝,终究难逃一死。 他奉命而来,必须眼见拓跋廓死了,才能回宫复命。 若是拓跋廓不死,死的就是他了。 拓跋廓确实曾欲挣脱逃离,但闻来人这一句,身子一僵,终究没能往外跨出一步。 他是知道的。 而且还清楚得很。 说是赐自尽,不过是个体面的说辞罢了。 自汉以后,赐死的花样是越来越多,明诏赐死、赐自尽、赐牛酒、召廷尉,很多种方式,总有一种适合你。 而你若是真当赐自尽不是赐死的话,就打错特错了。 拓跋廓想到了上一个被赐自尽,却想要一逃之人。 那人还是他元魏宗家之事。 往前推,前魏之时,元勰等以高祖孝文皇帝元宏之遗诏,赐冯后死。 北海王元详,使长秋卿白整,就像如今拓跋廓所历这般,入授冯后鸩酒。 冯幽后不甘被杀,疾走而呼,不肯饮之,曰:“官岂有此,是诸王辈杀我耳!” 而后就是端药之人,整执持强之,冯幽后最终乃饮药而卒。 由是有宫词唱道:“姊妹花明并姿丽,颛房宠独在昭仪。缘何菩萨开淫戒,贞谨应惭练行尼。” 拓跋廓身子微颤,他知道自己若是有半点不想死的模样,那个端着药的冷情之人,就要“帮他一帮”了。 赐自尽,而非明诏赐死,而非绞死夷族,已经是最大的体面了。 他失了忠心,跪匍于地上,眼泪无声地流了下来。 他并不知道,就是无心去禁中,问候元胡摩之举,在宇文护眼中,竟然成了杀死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当然了,若是没有他去拜问天后之举,拓跋廓说不定日后也会被宇文护寻了由头,诛杀之。 可拜见天后,恰巧是在诸王惹恼宇文护之时,宇文护就下令将拓跋廓杀死,以解心头怒气。 宇文护,对待宇文氏宗室之众,宇文泰的诸子,此时还是有些理智的。 他奉宇文泰遗命辅佐宇文氏,克复中原,实现宇文泰未竟之事。 那必然,对宇文泰的诸多儿子,有几分容忍。 可他拓跋廓,此时自己主动寻死,撞在刀刃之上,那就容不得宇文护痛下杀手了。 然而这些,拓跋廓却是没有机会知道了。 他示意来人将鸩酒端上前来。 为何不自己上前直接拿来,是因为拓跋廓跪在地上,浑身瘫抖颤软,已经无力再自己站起了。 他不过弱冠稚龄,却要一别世间了。 这时候,不知怎么,宋国公夫人若干氏,也就是前魏的若干皇后,闻声前来,涕泣连连。 “我死以后,你出家为尼罢,想来宇文护不会为难一个失势的弱女子。”拓跋廓两眼泪汪汪地看着他的夫人。 而后抚平衣襟,没待若干氏和端着酒爵之人反应过来,拓跋廓迅速地端起来人手中托盘之上的鸩酒。 一饮而下。 爵空。 拓跋廓将酒爵倒置,笑眼弯弯,犹如轮月。 示意来人,他已然将鸩酒全部饮尽。 再之,把酒爵原原本本地放回来人的手托之上。 “大好河山,谁当享之。” “大好性命,终有一辞。” “畅快、畅快……” “郎君……”若干氏上前,将拓跋廓一拥至怀。 来人并不忍心再看,他顿首及地,送别前魏天子。 然后转身,默默离开了正堂。 拓跋廓死在一炷香之后。 在若干氏怀中闭目而死的。 没有挣扎,然而表情倒是十分狰狞痛苦。 鸩酒之毒,可见其烈。 …… 大冢宰这般行事,倒是让人畏惧。 朝臣对拓跋廓之死,大多噤声不语。 而少有微词之人,都被宇文护夷族灭之。 可谓又是一轮引蛇出洞。 朝堂之上,对宇文氏的大周,明面上看,没有人再敢反抗不从了。 拓跋廓死后,被追谥恭皇帝。 后人们称,也就是魏恭帝。 尊贤让善曰恭,敬事供上曰恭,芘亲之阙曰恭。 一朝天子,被谥为恭,“尊贤敬让”,那大概率就是禅让亡国之君了。 敬臣有德,让位有功。 自宇文毓、宇文邕和宇文宪三人退殿离席,还未离开禁中之时,就闻拓跋廓身死。 宇文护雷厉风行,颁命不出一个时辰,拓跋廓就死在府中了。 不可谓不迅速。 他们三人是一同往外走的。 还没等车,因而仍凑在一块儿。 闻此讯息,宇文毓先是一皱眉,微叹了一口气。 替拓跋廓可信,怜其性命终不能保。 宇文邕倒是面上仍然无有太大波澜,想来就是早前就做好了心理准备。 宇文宪面色冷凝。 三人尽皆沉默,倒是没有言对与错。 屁股决定脑袋。 其实拓跋廓身死,对于宇文氏宗族,立国代位,倒是有些好处的。 他们既然出身宇文氏嫡系亲族,三人又都不是虚伪做作之辈,同拓跋廓也不熟。 若要让他们出声哀痛拓跋廓,自然有些强人所难。 “此时一别,大兄入崎州,我去同州,宪弟留长安,各奔东西,还望吾等各自勉励,将大周之事、心中之志尽皆一展。” 宇文邕不再去想已经被毒死的透透的拓跋廓,转而同宇文毓、宇文宪勉励起来。 他们都是纯粹之人,为国效忠,为志驱驰,不在话下。 “可叹我还要在长安学武习文,可真是难耐心头火热!”宇文宪出声应和,“待吾年长,吾定要也同兄长们一般,镇守四方,兵行天下。” “五弟好志向!”宇文毓笑赞。 “既如此,吾等于此一别,各自安好。” “听大兄的。”宇文邕和宇文宪同声言道。 宫门外,各自上了各自府上早已备好的马车舆驾,挥挥手,各归各坊。 拓跋廓的那个时代,已然落幕,接下来,将会是他们的时代。 第124章 赵贵不忿 拓跋廓死后,虽说朝中臣吏,大数噤声不言。 可总有心存愤恨之人。 那就是柱国大将军赵贵。 虽说,他是宇文泰亲信之人,早年也随同宇文泰南征北战,战功显赫。 他并不是元魏的死忠之臣。 换句话说,他甚至还是宇文氏立国的大功臣。 更甚至,宇文泰在世之时,赵贵等柱国大将军,说句实话,他们与宇文泰的地位资历相等也不为过。 可拓跋廓死后,他倒是心中暗恨。 “宇文萨保焉敢如此!” 赵贵在自己府中,将案席侧踢一脚,案上杯盏尽数翻落于地。 乒乓作响。 屋内女婢,吓得全部跪倒,以头抢地,不敢视之。 “都滚下去!”赵贵怒喝。 倒也没有为难房中的这些侍奉的女婢。 屋外的随从,闻声也连忙朝内探了个脑袋,见赵贵暴怒,尽皆紧闭嘴巴,不敢进去。 闻拓跋廓被宇文护杀死知乎,赵贵的怒火今天噌的直上。 倒不是在悲痛怜惜拓跋廓,显然是在怨恨宇文护。 数月前,宇文泰泾州托孤,宇文护火速掌权。 入朝后,接掌军政大权,把持朝政。 可谓是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 如今宇文护杀害拓跋廓,并没有经过天王宇文觉的诏命。 赵贵自宫中隐约传来的小道消息得知,宇文护昨日在文安殿上的那般举止。 辅城郡公自邺归国,大冢宰本应礼敬之,可宇文护昨日在文安殿做了什么? 不听天王之命,不礼敬宗室郡公,还当着天王和三个郡公的面,直接自己就命人去杀了拓跋廓。 这不是在向天王示威,调弄宇文氏嗣主之位,又是在做什么? 赵贵暗恨。 他本首议迎立宇文泰,又随宇文泰征讨天下,居二阙之险,定二分之功,自诩也是大周从龙的元勋重臣。 在北巡之前,宇文护还未被宇文泰召至泾州云阳听受遗命之前,赵贵眼里,可是没正眼看过宇文护这人的。 宇文护是宇文泰从子不假,可他先前,更多的是在后方,看护宇文泰家中诸子。 后世话讲,就是宇文泰的大管家。 即便随宇文泰南征北讨,在赵贵这个名副其实的马上领军作战的柱国大将军面前,宇文护只是在他们身后捡漏。 算什么能臣,竟然能受宇文泰托孤,成为大冢宰、晋国公。 可就是他在泾州云阳之时,触怒了宇文护,加之前怨,宇文护归国摄政之后,就把他变相贬职。 被宇文护封了个楚国公,他赵贵感到无比恶心。 大冢宰之位,本来该是他赵贵的! 赵贵怒极,仿佛踢倒的桌案也不能摆平他的怒火。 宇文护昨日目中无君,杀害元廓之举,着实刺激到了赵贵。 “宇文萨保不忠不仁,那就休怪吾赵贵不义了!” 赵贵努力让自己平复心态,在席子上枯坐半日。 不时走到舆图之前抚须端详。 不吃不喝,半日之后,终于开口。 “来人,为我更衣备车,去卫国公府。”赵贵淡淡道。 他终究是不甘心位居宇文护之下。 本是柱国大将军,凭什么要受你宇文护摆弄? 卫国公、太保、大宗伯,是独孤信。 宇文泰在世之时,独孤信也同列八柱国。 赵贵明目张胆地区独孤信府上,自然有他自己的想法。 这个想法竟然能让赵贵暂且平复心情,想来并不能是简简单单的一个小想法。 独孤信今日也休沐在府。 因赵贵未递拜帖,而是径直而来,因而门人并没有什么准备,独孤信也并未迎候赵贵。 然赵贵并不太在意。 他乐呵呵地通传身份,而后跟着门人一同进了卫国公府。 自然有随从会先赵贵一步,前去正堂禀告独孤信。 独孤信闻门人所言,先是一愣,而后奇怪道:“赵元贵到我府上,有何事情?” 他很纳闷。 平日里,虽然同为柱国大将军,可独孤信风宇高旷,洁身自好,并不会同赵贵等人结识深交。 他同朝中诸公的关系,尽皆平平。 甚至是宇文泰在世之时,他的长女嫁给了宇文泰长子,宁都郡公宇文毓之后,他对宇文毓也是淡淡,并没有由此生出特意的关照。 同赵贵这般朝臣,自然也没有什么太过于密切的交际。 赵贵自命不凡,当然也没有亲自前来宁国公府上,拜会独孤信。 他们身份地位等同,自己前去拜会,终究落人一截。 之前这等事儿,赵贵说什么也不会主动不言而来。 因此独孤信对赵贵今日不同以往的举止,感到奇怪。 皱了皱眉,他虽然不欲同赵贵有什么交集。 可人家已经上门,你焉能将其拒之门外? 独孤信风度宏深高雅,不管是朝中抑或州郡,皆有名望。 他若要是将赵贵拒之门外,不做相迎,不管赵贵冒然上门拜访是否合乎礼制,就拿他独孤信今日拒人于府外一事,就着实有损名望。 独孤信捋了捋他的柔顺长髯,摇了摇头,起身去迎赵贵。 赵贵其实,已经被门人放了进来。 独孤信甫一出正堂之门,就见不远处的赵贵阔步朝他走来。 “独孤兄!” 独孤信浑身一抖。 这般亲近之唤,让独孤信感到不妙。 我与你不熟,别这么叫我! 也就是三两步,赵贵就大步走到独孤信身前,朝他拱了拱手,言道:“许些日子没见过独孤兄,今日恰逢我等都休沐,突发奇想,就来拜会独孤兄了,还请独孤兄,不要责怪弟弟冒昧啊。” “……” 独孤信被赵贵抓着衣袖,有些尴尬,又有些无语。 这般揪着我,害怕我跑了不成? 独孤信见赵贵浑然不知的模样,只好说道:“元贵兄先松开手罢,若有何事,不妨同吾进屋,再仔细说之不迟。” 也不必一直紧抓着我不放啊。 赵贵这时,好似才发现自己竟然还揪着独孤信的衣袖,于是作恍然态,说道:“失礼、失礼,见到独孤兄,贵惊喜过头了,兄长可不要怪弟弟啊!” “……” “走罢,就在这屋。” 于是乎,独孤信领着赵贵,一同回到了他原先所呆之屋。 第125章 独孤不从 赵贵随独孤信坐定。 他们现在所呆着的堂屋,正是卫国公府上的正堂。 看着不是很华丽,但却给人一种雍容大气之感,正如独孤信其人。 “不知……楚国公今日前来,到信之府邸,有何贵干?”独孤信问道。 赵贵坐在侧首主位之上,笑眯眯地看了看周遭。 独孤信明白,也无奈。 “都下去罢。” 言落,此屋中的随侍女婢,尽皆行了一礼,而后以此无声退出此屋。 “楚国公这般隐秘……不知道到底要同信说些什么?”独孤信见赵贵此番,并不像朝中的那般作风,此番前来,还担心隔墙有耳,恐怕是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因而,待独孤信察觉出不妙之时,他就自觉同赵贵保持了距离。 唤他楚国公,而非赵贵刚来之时的元贵兄。 独孤信不喜欢惹上麻烦,他最是洁身自好,清廉不失。 若是赵贵真的要找他,一起干些腌臜之事,独孤信心想,他自会果断拒绝。 独孤信的心思轮转了好几番,他颐养气之功夫,倒是不凡。 反正没让赵贵瞧出个所以然。 “独孤兄,怎么待贵这般冷漠。”赵贵端起茶盏,微微抿了一口,而后端详起独孤信的这间堂屋。 “还是第一次,前来独孤兄府上,独孤兄府上倒是不俗。” 赵贵边说,便仔细看者这见正堂的摆设。 正堂内的摆设虽不算奢华,倒也十分精致。 供人跪坐的地方,皆铺着软软的席子,四面摆放着丝织的屏风,上面有各种简陋的神兽图案。 赵贵观察了一番,又捋了捋须。 他只认出了其中一种是饕餮。 其他的一个也认不出。 “世人皆说,独孤兄热衷南朝风雅之事,如今看来,倒也非假。” 看独孤信正堂屋舍墙壁之上的图案,正经鲜卑贵族是做不出来的。 这些玩意儿,尽皆都是南人所擅。 他独孤信,根正苗红的鲜卑贵族,反而学得了南朝之人的这些风雅之俗,不愧“清猷映世”之称。 “独孤兄乱识贞良,岂虚言哉!”赵贵又夸了夸独孤信。 独孤信算是明白了,他赵贵此番前来,却不急着说明来意,定然是要紧的大事,怕他独孤信不同意。 由是,独孤信也沉了心,跟他打着太极。 你不愿说,我也不停,反正又不是我逼你前来的。 你自己找上门来,必然比我急切一些。独孤信想道。 二人打了半天马虎眼,眼见就要到午膳之时。 于是,独孤信就吩咐人给他备膳。 “独孤兄不邀我同食?”赵贵颇受打击。 独孤信捋须淡淡道:“楚国公来信府上,已然半日,却不欲说出到底何事,信腹中饥饿,先食些粟饭,再听楚国公肆言不迟。” 听出来是独孤信想要送客,赵贵眸色一沉,心底一鼓作气,焉能就此离开。 他低声说道:“贵此番前来,拜访独孤兄,就是想让独孤兄助吾一臂之力。” 独孤信眉头一皱,没有说话。 赵贵一朝开了口,后面之言就好说了。 于是他继续言道:“宇文护权倾朝上,“寡于学术,昵近群小,威福在己,征伐自出。有欺君罔上之心,与怀兹虿毒之事。” 赵贵怒斥了宇文护自从摄政朝上之后,他的种种恶行。 然独孤信仅是在旁,静静地看着赵贵,不做二言。 “宇文护这般不视天王,与谋逆作乱何异?”赵贵恶狠狠,“他如今废弑至逆,鸩杀恭帝,焉知下一个,不是天王?” 听到赵贵越说越离谱,越说越过分,独孤信忍不住出声纠正他道:“文王崩殂,诸子冲幼,群公怀等夷之士,天下有去就之心,卒能变魏为周,扞危获义者,护之力也。” 对于宇文护到底是忠是奸,独孤信也没有果断下定义。 可他历数宇文护执政以来的种种作为。 除却不侍宇文氏之人,大封宗室,稳定州郡。 独孤信略微一想也能知道,宇文护对于宇文氏之重要地位。 他做的不管是否合乎礼制,反正对于宇文氏而言,他并无太大不妥。 “楚国公对大冢宰,倒是不必怀有这般的戾气。”独孤信安慰赵贵道。 可是赵贵已经把话说破,就容不得他再退让。 他红了眼,猛然瞪着独孤信,厉声道:“今日贵所来,是想邀独孤兄一同,除恶清朝,归政天王,独孤兄感觉如何?” 独孤信感觉十分不好。 “你是铁了心思,要动大冢宰晋国公?”独孤信提醒赵贵,宇文护既然能摄政全朝,那必然是牢牢地掌握了宇文泰留下的军政大权。 若非无权无势,他一个宇文泰的从子,又非嫡亲儿子,早就被赶下台来了。 可宇文护既然把他的位子坐得好好的,那就说明,他宇文护,不是他们这几个人能动的。 独孤信自诩告诫赵贵说得很清楚。 可见赵贵仍是一副恶狠狠的模样,而且还带着怨恨看着自己。 独孤信默默一叹,知道劝慰不了赵贵收手了。 “独孤兄……当真不愿与贵一同除掉宇文护?”赵贵问。 他们位列柱国大将军,按道理来说,都是掌有兵甲的。 可是,独孤信无奈苦笑:“楚国公这般为难信,是要把信往绝路上逼啊……” “与贵同诛奸佞,还政天王,岂是绝路?” “恐怕并非是还政天王,而你赵贵心中所想,是要取代宇文护的位子,行伊、霍之事罢……” 伊尹、霍光,尽皆一世之权臣。 他赵贵,心中倒是权欲十足。 “若是你真要行此事,还望你身首能全,不至于横分街坊,妻孥为戮。” “独孤兄不与贵同行,恐怕已经晚了……”赵贵阴沉道。 晚了? 独孤信端着茶盏的手一顿。 而后默叹。 确实晚了…… 若是独孤信果能除掉宇文护倒还好说,一旦被反杀,宇文护暴怒之下,定然会查明同谋之人。 他赵贵在独孤信府邸之上,待了半晌。 那不就是明摆着说,他独孤信就是合同谋逆之人? 独孤信心底一沉。 原来赵贵顾左右而言他,竟然怀着这般心思。 第126章 蜉蝣撼树 独孤信心中如何惊惧,赵贵心底就如何的兴奋。 他宛若嗜血,盯着独孤信看,仿佛独孤信,就是他即将到嘴的猎物。 “楚国公这般……倒是非要把信逼死才肯罢休了……”独孤信苦涩道。 “非也,”赵贵摇头,“若是独孤兄,与贵一同合兵反护,将宇文护逐之朝堂,日后是阳光大道,哪里是死路?” 独孤信不是傻子。 他不肯。 于是温文尔雅的独孤信,首次厉声呵斥道:“楚国公请走罢,信阖府上下,还不想给你楚国公陪葬。” 他清楚得很,诛杀宇文护,已经与谋大逆无误。 他只想安度晚年,在长安做着他的卫国公。 “独孤兄当真不与我一起?”赵贵也拔高了声音。 “若是除掉宇文护,那我们这些柱国大将军,便是大周真正的柱国大将军。” 就没有人能够掣肘他们。 “蜉蝣撼树,莫要不自量力了!”独孤信猛然站起,从侧门大步离去。 口中仍然喊着:“送客!日后不要再给楚国公开门!” “独孤信!” “楚国公……请走罢。” 赵贵一甩袖子,冷哼离去。 他本来还想着,说服独孤信与他一同反护。 来之前,赵贵还觉得,同为柱国大将军,同是被宇文护限制了权势之人。 他赵贵气恼,想来独孤信也会同样恶恨。 然后会响应他一同,拥兵甲诛杀宇文护。 可没想到,独孤信这般冥顽不灵。 “你独孤信这般孬种,日后保不住权势地位,看到底是谁难过!” 出了府门,赵贵心中仍然是气愤至极。 他把独孤信当作自己人看待,没想到独孤信竟然把他扫地出门。 他这般模样,倒是让赵贵心中揣测。 独孤信会不会向宇文护揭发他的心思?然后自己再反,就是自投罗网。 眼中阴翳,赵贵觉得诛杀宇文护之事,迫在眉睫。 若是拖得越久,他赵贵心中,就越是发慌。 …… 独孤信自侧门先走一步,果真是被赵贵这般想法吓到了。 他赵贵当真要谋杀宇文护? 那岂非造反? 独孤信默默来到书房,房中仅他一人。 很是静谧无声。 他在思索之时,一向不喜旁人打搅。 于是很少有人,会在他沉思之时,凑到他跟前打扰。 左思右想之后,独孤信提笔。 然而才写了半夜纸之后,他默叹了一口气。 又放下了狼毫。 把先前所书之信,揉捏成一坨,投入废纸篓中。 “算了……” “听天由命罢……” 纵使知道,赵贵此番谋逆之事,必然不可能成功,可方才提笔之时,独孤信总能想起,赵贵那个纯粹到有些憨傻的面孔。 在他面前,正色厉声的那般模样。 傻的可怜,傻的可悲啊…… 独孤信整襟敛袖,替赵贵默叹。 他真要反,就由他去罢。 世人皆言,独孤信是老好人。 曾经他还不服气,如今,他终于知道,自己就是一个滥心的老好人。 不管是谁,他都不愿意主动去迫害。 罢了、罢了…… 须臾,窗外老树沙沙作响,有几篇枯叶,落到地上。 独孤信静静地望着窗外,叹道:“秋叶无尘,秋云无心,这个季节的山河盛世,沉静无言罢。” 哒哒哒…… 门外想起连贯而有序的敲门之音。 “何人?” 独孤信负手而立,出声问道。 “阿耶,是伽罗。”门外清脆的女音响起。 “伽罗?快进来。” 听到是谁之后,独孤信抚须,面上的冷凝之色收起,然后尽是一副和蔼可亲的模样。 “是有何事,竟然来书房寻阿耶?” 独孤信对他的幺女独孤伽罗,一向很好。 “没事就不能来寻阿耶?”独孤伽罗撅嘴道。 独孤伽罗十二三岁的年纪,碧水寒潭之上,出尘如仙,傲世而立。 恍若仙子下凡,令人不敢逼视。 不熟之人,很容易被她的气场慑服。 一袭橙衣,临风而飘。 一撮长发,倾泻而下。 橙衫如花,说不尽的美丽清雅,高贵绝俗。 “伽罗来此,阿耶当然得欢迎。”独孤信每逢看到自己的幺女,就心情好转。 她总给人一种信心与畅快。 独孤伽罗自门口而进,手中端着托盘,径直走到独孤信身侧。 独孤信在案席一旁的窗牖边,看着窗外秋景。 “即将入冬,阿耶这般对着窗吹风,等冬日,可不要说肩胛湿痛。” 独孤伽罗美目微嗔,瞥了一眼站在一旁的独孤信。 而后,将手上托盘放到独孤信案上。 肤如凝脂,白里透红,温婉如玉,晶莹剔透。 “伽罗给阿耶带了何物?” “阿耶自己来看。”独孤伽罗一边放下托盘,一边把手上的暖炉塞到独孤信手上。 独孤信往案中一扫,托盘中盛着的,是蜜柑、柰果等等,一些瓜果。 “多谢伽罗,阿耶腹中正又饥又渴,这些瓜果,恰解阿耶口中之乏。”独孤信笑嘻嘻道。 独孤伽罗言:“阿耶方才在正堂,同楚国公交谈这般久,阿娘担心阿耶,特派伽罗来给阿耶送些吃食。” 独孤信元妻如罗氏,早早就病亡了,留有一子,独孤信的嫡长子,独孤罗。 入关之后,独孤信又娶了一个汉人大姓之女,名唤郭氏。 郭氏跟随独孤信最久,在花一般的年纪,为独孤信生有六子二女。 儿子分别是独孤善、独孤穆、独孤藏、独孤顺、独孤陀、独孤整。 因为还有庶出女,所以郭氏的女儿,一行长,二行四。 长女嫁给了宁都郡公宇文毓,四女嫁给了陇西郡公、骠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侍中李昞。 可不知道独孤信是克妻还是怎么一回事儿,郭氏在十多年前,也撒手人寰。 也可能是生子过多伤了身子罢…… 现在独孤信的第三个妻子,也就是独孤伽罗的母亲。 是独孤信最后所娶的崔氏。 崔氏无子,只有独孤伽罗一个女儿。 平日里,因为独孤伽罗是幺女的缘故,独孤信自是最为宠爱她。 而崔氏只她一女,自然也疼爱有加。 独孤伽罗,在独孤信府上,可谓是极富恩宠,没有人敢招惹她。 第127章 独孤伽罗 “伽罗孝顺,阿耶欣慰极了。”独孤顺感慨。 他摩挲着独孤伽罗的发顶,让独孤伽罗坐下,明显是有话同她说。 “阿耶有何事?”独孤伽罗一副乖巧的样子,坐在席子上。 “宁都郡公要出镇岐州,你长姊不日,就要随宁都郡公一同前往岐州。”独孤信道。 岐州,是前魏太和十一年所置,治雍。 与宇文邕所治同州一样,都是拱卫长安的京畿郡治重地。 若拿后世更有名的称谓称呼它,可以叫它扶风郡。 汉时将京兆尹、左冯翊、右扶风称三辅。宇文护不愧是来真的,大封宗室的力度,让其他各朝都汗颜。 京畿重地,三有其二,一个分给了宇文毓,一个分给了宇文邕。 不管宇文护如何霸权,他对于宇文氏帝业,还是费了不少心思的。 “阿姊这么快就要走了?”独孤伽罗诧异。 独孤长姊虽然嫁给宇文毓已经有两年了,可还是第一次,要跟随郎君出镇地方。 “那伽罗可要给长姊好好预备些物什。” 独孤伽罗一本正经地道。 她虽然是崔氏所生幺女,而她长姊、四姊确是独孤信前个妻室郭氏所生。 虽为同父异母,可独孤伽罗天真无邪,对两个嫡姊姊,同样亲切。 独孤信刮她鼻尖,笑道:“伽罗总是怜爱兄弟姊妹,却不见伽罗担心忧虑一下自己的婚事。” “伽罗还小!”独孤伽罗气急败坏,有些恼羞。 “伽罗十三了,开了年,就能许人了,”独孤信哂笑,他问独孤伽罗,“伽罗可有心仪的郎君?” 独孤信风度宏深高雅,有奇谋大略。 且他还是个温慈善目,对自己儿女都很和蔼,不端严父架子之人。 他心中真的替独孤伽罗考虑,才出声问她自己的意思。 寻常勋贵之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是容不得子女有其他的想法。我给你选的郎君、妻室,你不喜欢,不想嫁娶,也得捏着鼻子认。 可是在独孤信这里,他最是体量子女的心思。 独孤信这两年来,确实在替最后一个没有出嫁的幺女独孤伽罗找寻亲家。 可他并不会盲目地把自己的主张想法,强加至独孤伽罗身上。 就是说,如果独孤伽罗有自己心仪的郎君,他略作参考,还是会随着独孤伽罗的意思来。 他独孤氏,还不需要以幺女谋求权势地位。 “阿耶,又在和伽罗说笑了!”独孤伽罗拾起一枚蜜柚,塞到独孤信口中。 “伽罗每日呆在府中,学艺通文,哪里有什么心仪郎君!” “阿耶尽拿我说笑。” 独孤信倒是陷入回忆,他曾记得,独孤伽罗小时候,经常和谁一起玩儿来着? 确实在几年前,她就开始老老实实跟着他从掖庭请出来的女史,学习女子各种技艺。 只是再早些时候,独孤伽罗还是个孩子之时。 她每日都带疯打跑闹。 像个野孩子一般,没少让崔氏生气。 独孤信努力回想:到底是谁来着? 独孤伽罗望了望陷入沉思的独孤信,他不再提自己了,于是她这才又替独孤长姊仔细考虑道:“岐州虽然离长安不远,可若是朝中不召宁都郡公入京述职,长姊定然也是不能归家的。” “想来衣食物料,宁都郡公府上定然也会准备好。” “我们独孤氏,作为长姊的娘家,就给长姊预备些她喜欢的小零嘴罢。” 独孤伽罗道。 “你长姊……宁都郡公……郡公?” 独孤信一拍脑袋,仿佛想起来了。 是辅城郡公宇文邕。 伽罗幼时,就是同宇文邕一同玩耍嬉戏。 只是三年以前,宇文邕入质齐国,二人这才慢慢失了联系。 独孤信仿佛发现了新大陆,他喜色满面,试探地问独孤伽罗道:“辅城郡公前几日刚刚回国,怎么不见你去寻他?” “辅城郡公?”独孤伽罗愣了一下,不解,“我为何要去找辅城郡公?” “你与辅城郡公难道不熟?” “我何时与他相熟?”独孤伽罗更是纳闷。 “你……幼时可是经常同他一起玩耍。” “阿耶也知道是幼时?”独孤伽罗无语。 “幼时之时,谁还能记得清楚?”独孤伽罗狠狠地咬了一口蜜柑,却被酸得迷上了眼。 这块儿真难吃。 独孤信错愕。 独孤伽罗放下手上的这一块儿蜜柑,奇怪地问独孤信:“阿耶不会是想把我嫁给辅城郡公罢。” “这……阿耶听伽罗的意思,咳咳。” 闹出了个大乌龙,独孤信有些面红。 这如何是好。 “阿耶这般俊美,日后替我找郎君,可是要找个和阿耶这般英俊潇洒之人。若是比阿耶差了一点,伽罗就不嫁。” “这恐怕是……有些难度。”独孤信认真道。 独孤信年轻时很是丰神俊逸,如今上了年纪,也仍然有一副神采超然,风度翩翩的模样。 《北史·独孤信传》上载:“信在秦州,尝因猎日暮,驰马入城,其帽微侧,诘旦而吏人有戴帽者,咸慕信而侧帽焉。其为邻境及士庶所重如此。” 这个就是“侧帽风流”的典故来源。 意为,独孤信在秦州之时,某天,他曾出城狩猎,可能过于投入,不知不觉中天色已晚,他得赶在宵禁之前疾奔回家。 他马骑得太快了,差点摔下马来。 在这手忙脚乱的狼狈之际,独孤信的帽子,被风吹的凌乱不堪。 这个情形正好被当时守门的小吏看在眼里。 于是乎,第二天起,满街全坊,尽是模仿独孤信侧帽而行的小官吏民。 过了一段时间之后,整个长安城里,都是歪带帽子之人。 由此能见,独孤信是何等的丰神俊秀。 “阿耶不害臊,哪有这样夸赞自己的!”独孤伽罗气急反笑。 “伽罗”本是一种香木的译名,意为香炉木、沉香木、奇楠香。 周国尚佛,国内上下普遍崇佛,独孤信也随了大流,给独孤伽罗起了这样一个名字。 独孤伽罗,是他独孤氏的名门淑女。 独孤信想道,既然独孤伽罗目前并无瞩意之人,那他可要好好地给幺女挑选夫婿。 第128章 青梅竹马 按理说,独孤信把长女嫁给了宇文氏皇族,就没有必要,再把幺女一同许给宇文氏宗室子弟。 不过,这是按照效益最大化讲的。 在独孤信这里,一切都行不太通。 他之前问独孤伽罗对辅城郡公的意思,后来又排除了把伽罗嫁给宇文邕。 唯一考量之因,就是独孤伽罗自己不感冒、没兴趣。 要是独孤伽罗心仪宇文邕,他独孤信怎么样,也会为独孤伽罗求来恩典。 要是那般,高宝德脸上的颜色就要复杂狰狞许多了。 …… 独孤府上父女二人说说笑笑,而刚才被他们提及的宇文邕,此时也是乐以忘忧。 “阿邕,大冢宰当真要咱们明日就走?” 这是高宝德的声音。 她问的倒也没有严词厉色,只是能听出有些惋惜之意。 “长安居,大不易!” 长安居大不易,本为唐代诗人顾况,以白居易的名字开玩笑。 有米价方贵,生活难持,居亦弗易之意。 可被高宝德提前喊出来,可不是字面上之意。 她与宇文邕,还是有些家底的。 倒不至于难以维持生计。 只是方来长安,才几日功夫,宇文护就开始把他们赶走。 长安居,大不易!他们还没享受几日,竟然长安居就要先作结束了。 真不容易。 高宝德向想,仿佛他们就是宇文护家的两只米虫,不让他们吃米,半点畅娱都不给,还要把他们往外赶。 宇文护当真是抠抠搜搜,吝啬至极。 “哼哼。” 宇文邕一看高宝德面色,就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于是只是摇摇头,微微一笑。 前日朝堂之上,宇文毓、宇文邕和宇文宪他们三个兄弟,一同在文安殿与宇文护紧张对峙的场面,虽说最后他们两方都隐忍下来了,而且天子还在,最终没有闹出你死我活的大事。 可是再后来,宇文护还是下令,擢命宇文毓和宇文邕即日出镇岐州和同州。 刻不容缓。 眼不见心不烦。 换个角度想想,这也是宇文护不想和他们对立。 都是宇文氏之人,都克命奉国。 既然宇文毓和宇文邕心中存怨,又不乏才干治事之能,那就离他远点,各自出镇地方发光发热罢。 宇文护的想法就是这个,别在自己面前恶心自己。 由是,今日一早,宇文毓先收辍好了家当,在独孤氏的辅助之下,宇文毓和独孤长姊,携带家臣,一同动身前往岐州。 而宇文邕,现在正和高宝德懒散地漫步街坊,他们府上人少,加之又无独孤信这等勋贵帮忙,自然收拾得慢些。 宇文护见他今日也能动身,于是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再去看他。 “这次去了同州,也不知道要呆几载。”宇文邕言道。 他心底是没谱的。 同州虽然不算苦寒之地,可宇文邕总有一种愧疚之感。 对于高宝德。 她远走故国,随他一同来了长安。 原本是想让她在长安尽情玩乐,却不料刚来长安没几日,就又要随他出镇同州。 这和刺配边疆又有何区别。 “阿邕?” 高宝德见宇文邕一时出神,便拿纤细柔荑,在他面前晃动两下。 “听闻同州尽是好物,同州杜康浊酒、同州椽头蒸馍、同州寒瓜、同州花馍、同州带把儿肘子、同州枣模糊、同州鹣鹣馍,尽数美味,都能让宝儿垂涎三尺。” “仿佛能见,宝儿目瞪之状。”宇文邕笑她。 “那可不是嘛!” 二人在街坊买了些许物什,又稍待观览了长安的物阜民丰。 …… 待转了半圈长安城后,他们准备回府了。 想来家臣官吏,已经大体上收拾好了此次出镇同州的物什,只差宇文邕走马上任了。 “阿邕!” 一女声。 高宝德听到这声呼唤,瞬间僵在原地。 阿邕? 宇文邕回头,皱着眉看向来人。 是独孤伽罗。 她身后是些随从,她同独孤信一同,站在旁边的街坊之上。 见到宇文邕回头,独孤伽罗猛地朝他挥挥手。 高宝德一直没有回头。 直到宇文邕转身,高宝德这才麻木僵硬地同他一起转过身去。 她并不想知道,那到底是何人。 听着唤阿邕的那个小娘子年纪不大,高宝德有些木然。 “昨日听闻阿邕归国,本该亲自去阿邕府上,看望于你,可因家姊,要随宁都郡公去岐州,因而我就想着今日送完家姊,就去看阿邕你。” 独孤伽罗喋喋不休,让高宝德心底不由得很是厌烦。 “却没想到,竟能同阿邕你在街坊之上偶遇。”独孤伽罗笑得没心没肺。 独孤信顺着独孤伽罗的目光看过去,看到了宇文邕身侧之人,心中莫名倏然一跳。 而后,父女两个朝宇文邕微微行礼道:“辅城郡公万安。” “不必多礼。”宇文邕颔首。 高宝德肉眼可见宇文邕同他们关系虽谈不上亲近,可也并不算差。 “午时之后,吾也要动身同州。”宇文邕回应了方才独孤伽罗的话。 宁都郡公要出镇岐州,他辅城郡公宇文邕,同样也要出镇同州。 而且也是今日。 独孤伽罗愣了一下,然后才道:“还以为阿邕归国,天王会让阿邕休息几日,没想到这么早就要出发了?” 宇文毓自从被授命出镇岐州,可是已经过去好几个月了。 而他宇文邕,却是刚一回国,就要出镇。 相比之下,却是有些苛刻了。 但这是宇文护之意,并非天王宇文觉的旨意。 独孤伽罗茫然,不通国事,倒也不怪她。 独孤信见独孤伽罗似乎还想要再说下去,于是罕见地插嘴问道:“不知郡公身侧这位娘子,是何等身份?” 宇文邕初归周国,府上一应家臣,自然是要重新任命。 就比如,高宝德是宇文邕府上女侍中,祖珽是宇文邕府上的长史。 “臣是郡公府上女侍中。”高宝德淡淡言道。 “侍中有礼。”独孤信眼神示意了一下独孤伽罗,让她跟着他,再给高宝德微微行了一礼。 高宝德渐渐回过味儿来。 这般稔熟的模样,这个飒利的女子,大概就是宇文邕的小青梅? 第129章 三连阿邕 “臣独孤信,这是臣幺女伽罗,问女侍中安好。” 独孤信借此机会,似是解答了高宝德的疑惑。 讲出了独孤伽罗的身份与名姓。 高宝德颔首,神色却有些玩味。 前世接触的少,她倒是不知道,宇文邕和独孤伽罗竟然还这般熟悉。 独孤伽罗啊…… 她之前虽然没见过,可是对她独孤伽罗的大名,可是如雷贯耳。 大周楚国公独孤信第七女,前世隋文帝杨坚的文献皇后。 杨坚狗贼,就是在她阿邕身后,篡夺宇文氏权位之人。 高宝德想到此,面上端着的容色有些僵硬,险些崩盘。 独孤信相看中了老友杨忠的嫡长子杨坚。 杨坚相有奇表、气质不凡,于是独孤信很是满意。 就把十四岁的独孤伽罗嫁给了他。 杨坚时年十七,小名“那罗延”,佛教梵语中,意为金刚力士。 在高宝德眼里,杨坚性格阴翳隐忍,外表佯作木讷,而内心却野心勃勃。 因他自小在佛寺之中长大,又养出了一股很能骗人的、蛊惑人心的威仪风姿。 呸,去你的威仪风姿。 不过理性讲,对于杨氏和独孤氏而言,这将会是一桩门当户对的贵族亲缘联姻。 前世十四岁的独孤伽罗,嫁给大将军杨忠嫡长子杨坚之后不久,她父亲独孤信就会因政乱被杀,家道中落。 自此,独孤伽罗倒是和杨坚两个人,对外低调谦恭,对内夫妻恩爱。育有十个儿女,辅助杨坚建功立业。 呸,是篡夺别人的基业。 杨坚立隋开国后,册封独孤伽罗为皇后。 周大定元年二月,杨坚由隋国公晋封隋王。 同月,北周静帝宇文阐,以杨坚众望有归,下诏宣布禅让。 杨坚假惺惺三让而受天命,自相府常服入宫,备礼于临光殿即皇帝位。 定国号为“隋”,改元开皇,宣布大赦天下。 立王后独孤氏为皇后,王太子杨勇为皇太子。 降阿邕的孙子,周主宇文阐为介国公。 而后不久,杨坚就急匆匆地派人去毒死宇文阐。 为之冠谥号静皇帝,葬于恭陵。 呸呸呸! 高宝德想想,都气死了。 吃相真难看。 这辈子,她要做个恶人,将让杨坚一族,灰飞烟灭。 独孤伽罗虽说是鲜卑贵女,然独孤信并不迂腐,且他自己也颇爱汉学。 于是乎,在高宝德年幼之时,她便通晓经史,理习佛学,前世倒是为了她郎君杨坚,篡位和治国倒是有不少辅助。 呵呵。 高宝德看了两眼面前恭敬给她行礼的独孤伽罗。 其实独孤伽罗比高宝德要稍大一点。 若是独孤伽罗这辈子,还和杨坚有姻情之系,她倒是不会拆散二人的婚约。 她恨的是杨坚这个不顾旧情,不念君臣的狼子野心之辈。 对她独孤伽罗,最多就是妒忌和埋怨。 独孤伽罗助纣为虐,与她自是立场不同。 高宝德倒还不至于索她的命。 因有第一世的模糊记忆,高宝德记得,独孤伽罗晚年之时,曾主导罢黜宰相高颎、废黜太子杨勇,支持晋王杨广,倒真是好一番夺嫡争斗大戏。 高宝德一想到自己前世被尉士辨所害,还没有来得及观看这番好戏,就有些莫名遗憾。 她最想看到,杨坚一家自相残杀了。 “卫国公与独孤娘子,方才自京郊而来,是去送别了邕兄长一家?” 宇文毓今早离京,现在已近午时,该是快到岐州了。 午时一过,宇文邕和高宝德等人,也要动身同州。 现在他们二人虽说还在街上,可要是没有碰见独孤信和独孤伽罗,同样是该往回走了,归府乘车出京。 “然也,本自京郊而来,早时是去恭送宁都郡公和郡公夫人,现在宁都郡公已经送毕,如今信和伽罗,理应送一送辅城郡公了。”独孤信半真半假,玩笑说道。 “那邕可就当真了。”宇文邕顺着他的话,应道。 “阿邕可是午时动身?”这时,独孤伽罗插言问。 本来,高宝德已经气定神闲,正放空自己,懒得再去关注独孤伽罗。 她们可不是一路人。 然而独孤伽罗这句“阿邕”,又让高宝德蹙了下眉头。 这般稔熟? 难道这小青梅,起了什么歪心思? 高宝德试探地默默看着独孤伽罗,见她神情纯粹,倒也没见着,有同她所想的那般心思。 “咳……” 独孤信这时不知怎地,突然微咳示意独孤伽罗。 不错,果然是风度弘雅,有奇谋大略之人。 独孤信上道。 独孤伽罗屡次以“阿邕”相唤宇文邕,这不仅让高宝德十分不爽,也让独孤信心头一跳。 现在宇文邕的爵位虽然并没有变,仍旧是辅城郡公。 可是宇文氏代魏,大周国立,宇文邕再怎么样,也是国主之宗亲,大周之宗室。 如今大周天王没封宇文邕等人做亲王,但这并非是说明,他们独孤氏,可以轻怠宇文邕。 独孤伽罗两次“阿邕”,小时候还好说,都住在一条街坊之中。 相伴为邻,相守为友。 可如今,宇文氏为主,他独孤氏是臣,“阿邕”还是别叫了罢。 由此,独孤信才以咳嗽声和眼神示意独孤伽罗。 高宝德看着好笑。 微微转了圈眼珠,她突然玩意四起:“阿邕,出镇不即,可是要请卫国公和独孤娘子入府,共话情谊?” 宇文邕稍作一愣,没有聊到高宝德竟会如此之说。 他方才,刚准备拱手告辞。 面上柔和,宇文邕缓缓摇头,温声道:“卫国公一大早就去京郊送别了长兄,如今正是困顿疲乏之时,我等还是莫要再让卫国公劳累了。” “不过区区出镇,等日后邕再归长安之际,邕再宴请卫国公不迟。” 宇文邕的婉拒,倒是没让独孤信有异。 只是最开始高宝德那句玩笑话,倒是让独孤信险些失了颜色。 …… 女侍中竟然也能直接称自己主公为阿邕? 独孤信纵使有万分不信,高宝德都这般唤了。 他觉得独孤伽罗称呼宇文邕叫阿邕不妥,如今听高宝德再叫阿邕。 独孤信仿佛要怀疑自己,怀疑整个世界了。 第130章 带把肘子 高宝德仍旧是笑意盈盈的模样。 看着倒是无辜。 只是早就被宇文邕瞧出她心中的孩童小心思。 人家独孤伽罗叫阿邕,她高宝德就一定要当着他们的面,也叫几声阿邕让他们来听。 有一种孩童抢玩物,丝毫不能受半点委屈的模样,这让宇文邕心底好笑。 独孤信虽是震惊,可也不得不摆出诚惶诚恐的样子,恭声道:“郡公出镇同州,倒也是耽误不得。” “侍中所言也对,等郡公他日归京,信再恭邀郡公来小府做宴!” “此番就不打搅郡公出发了。” 独孤信言落,倒是独孤伽罗唉唉两句,似乎还有些话说。 “伽罗,快跟辅城郡公行礼告退,我们归家。”独孤信的心扑扑直跳,连忙说道。 “……那好罢。”独孤伽罗茫然地点了点头,对宇文邕行了常礼。 “那等阿……郡公他日归京,伽罗再替郡公庆祝!” 独孤伽罗答的很爽快。 不过高宝德听着却是不爽了。 什么阿邕! 仿佛一日之间,这个神圣的词语,已经在高宝德心底跌下神坛。 已经失去了它的光辉。 日后,她高宝德要另找个独一无二的称呼。 “那暂且相别。”宇文邕朝独孤信微微作礼,而后率先转身离去。 高宝德自然而然地跟上。 “恭送郡公。” “郡公慢走。” 待拐了一条坊街,宇文邕才笑道:“方才怎么如此暴躁?” “阿邕明知故问。”高宝德微嗔。 “不同你玩笑了,你当真要随我一同去同州?”宇文邕低声问道。 “同州虽说还算富庶,可是毕竟不如长安繁华。” “我们马上就要出行,为何阿邕还会再问?” “主公可是要抛弃臣子,然后自己去同州?”高宝德作出一副命苦的模样,说着说着自己都笑出了声。 宇文邕垂眸:“怕你委屈。” 高宝德摇了摇头:“长安豺狼虎穴,阿邕若是生出把我自己留在长安的心思,才是真正的在委屈我。” “不说了。” 高宝德侧身上前,一把拥住宇文邕。 “阿邕在哪,我就在哪。” 熟悉的冷香缠绕在宇文邕的鼻息之间,感受着腰间紧抱着他的一双柔荑,宇文邕呼吸微滞,一双黑眸有些幽深。 “那便一起去。” 同州。 因是京畿之地,同州距离长安并不算远。 一行人午时动身,傍晚天色微暗之时,就已经勒马下车。 到了同州郡治。 “几时了?” 下晌在车中,高宝德同宇文邕玩过两盘象戏之后,就禁不住困意,自己斜倚舆榻,酣睡过去。 见高宝德如此模样,宇文邕只是略微摇了摇头,将锦被小心翼翼地披到高宝德身上。 快入冬了,长安还是挺冷的。 高宝德一睁眼,却已经听车使喊“吁”声勒马。 舆车也渐渐缓慢停下。 正好睡到了同州。 宇文邕端着本书帛正在翻看,闻高宝德之语后,抬头轻笑了一声:“正戌之时。” 嗓音低醇,夹着笑意。 “再晚些起,可就要错过同州美肴了。” 之前提起同州,高宝德总是一脸向往地细数同州的美食佳肴。 如今虽说是戌时,不算太晚,还是能稍作享用的。 高宝德继续茫然。 “想食些什么?”宇文邕轻声问道。 “带把肘子……”高宝德小声嘀咕。 “带把……肘子?”宇文邕细品,奇怪地看着高宝德,又确认道,“真要吃带把肘子?” “对!” “那好罢。” 宇文邕给高宝德披上了薄氅,虽说未入冬,可晚上的风并不小。 多套个薄氅,也能抗寒挡风。 他们先后下了舆车。 而后,宇文邕才对身侧的随从吩咐,采买些带把肘子来。 他们自是有同州刺史的府邸歇息,便让随从直接送到他们眼前。 走在回府邸的路上,宇文邕边按压着高宝德被风吹起的衣角,边问道:“怎么来同州第一顿,是想食带把肘子?” 带把肘子,其实就是带骨带蹄的肘子,造形别致,成菜如丘,色泽枣红,香醇酥烂,肥面不腻,肘皮胶粘。 后世之人都认为,带把肘子是明朝弘治年间,同州城中的一个不畏强权的庖厨,所创之菜品。 那个庖厨叫李玉山。 相传,弘治之时,陕西抚台郑时,来同州府巡视。州官为了讨好抚台,便差人传唤当地有名的庖厨李玉山,到府衙做菜。 同州府上的理事何三,因某次祝寿邀李玉山而被回绝。于是乎就一直怀恨在心。 这次见李玉山来了,就想乘机陷害他,随意买了些难做的骨头肉,交给李玉山。 限定时辰,要让他做好。 岂知,李玉山庖厨技艺,早已炉火纯青。 他看见骨肉,正合心意。 只见后厨之中,刀飞勺舞。 只等一声传唤,李玉山便出了菜。 其中一道菜,上面为肉,下边是稀稀疏疏的几根骨头。 正是这带把肘子。 抚台当时不知,便随口问道:“此为何菜?” 州官看后,大吃一惊,急传李玉山便要问罪。 李玉山却镇定自若,毫无惧色,从容回答道:“抚台大人不知,我们州老爷,不但食肉,连骨头也要啃的?” 这位郑抚台是位清官,只两句话,就听出了其中之意。 未等州官发火,郑抚台就赏了李玉山十两银子,护他安全回去。 第二日,郑抚台亲自去查访了当地州官的恶迹,随即严惩了州官,庶民拍手称快。 再后来,可能是因为带把肘子着实好吃,郑抚台一直念念不忘,于是又把李玉山召到面前,问他那道菜到底叫何。 李玉山歪头想了想,而后沉稳回答道:“带把肘子。” 自此往后,带把肘子便成了席间一道名菜,世代相传。 …… 可是,大乌龙事件被高宝德不经意之间发现了。 早在此间,后三国南北朝之时,同州就已经出现了带把肘子这道菜品。 虽说,此时在同州,带把肘子倒也不能算是最有名的一系列菜肴。 上层不管是鲜卑还是汉人贵族,都不太清楚这个。 带把肘子,更多的是在庶民之间,相传相颂。 第131章 不及阿邕貌美 高宝德能知晓同州这道带把肘子,还是无意之间,在长安宇文邕府上的那几日,从一个同州官籍的门人口中得知的。 毕竟肘子嘛,说到底还是彘肉。 彘肉就是小猪肉。 宋以前,彘肉是不入流之肉食。 因猪彘自带腥臊,当时吏民又不通阉割去臊之法,所以人们提及彘肉,更多的还是会连连摆手,接受无能。 尤其是上品贵族。 上层之中,贵人们通常喜食羊鹅鹿鸭。 再不济也是雉肉与鹌鹑什么的。 这些肉糜,自是贵人们的心头好。 有了珠玉在前,再见腥臊彘肉于后,难怪贵人们几乎不食彘肉。 然而,贵人们不喜彘肉,自然也会有人“趋之若鹜,如蚁附膻”。 那就是普通庶民。 他们为何会食彘肉? 庶民势卑位低,生活困苦,平日里果腹都有些牵强,真的有肉可食,哪里还会在意肉的味道? 羊肉、鹅肉、鹿肉、鸭肉可吃不起啊! 庶民之家,家中的窘况,也容不得他们挑食。 偶尔买点彘肉来食,总比日日糟糠好罢。 他们也是迫不得已。 但其实,食彘肉的人群势位下移,还便有另外一层意思。 《国语》记载道:“天子食太牢,诸侯食牛,卿食羊,大夫食豕,士食鱼炙,庶人食菜。” 《礼记》之中,也曾有云:“诸侯无故不杀牛,大夫无故不杀羊,士无故不杀犬豕,庶人无故不食珍。” 由此可观之,其实更早些时候,东周之时,只有大夫阶层,才能吃得起彘肉。 豕与彘同。 管中窥豹,那般难吃的彘肉,东周时竟然是大夫才能想用的。 当时的养殖培育之术,比不上如今经过数辈子子孙孙的取精去糟而流传下来的。 一辈子“不识肉味”的普通庶民百姓,在如今,也能偶尔尝一尝肉味了。 多亏了这难吃的彘肉啊。 “阿邕吃过彘肉嘛?”高宝德好奇问道。 宇文邕挑了挑眉,略微一思索,就回答道:“应该是不曾食过?” 但他有些不确定。 “大概没有尝过罢。” 宇文邕是名副其实的达官贵族,鲜卑贵庶。 他不主动说要食彘肉,一般没有庖丁会给他做彘肉吃。 宇文邕口腹之欲又不强,自然不会央求去尝一尝那彘肉。 于是乎,长至如今,他并没吃过彘肉。 “奇怪。” 但如今,见宇文邕对食用彘肉并没有明显的抵触与厌恶情绪,高宝德感到有且诧异:“阿邕可曾听闻过彘肉的味道?” 宇文邕一哂:“你说想吃,我便陪你尝尝也无不可。” 当然听说过。 彘肉是贱肉。 此大争之世,一般只有庶人会吃。 当然也只是指生活略微富余的百姓之家。 如今是战乱征伐之际,四处征战之地的百姓就不用想着吃什么了,先想想如何活命罢。 而躲过战乱,尤其是在繁庶的大城,他们的小日子,还是有些盼头的。 就能偶尔吃一顿彘肉为舌增味了。 若要再往后说,真正将彘肉变得高大上的,让上层贵族接受之人,是宋代的苏东坡。 …… 他曾在《食猪肉诗》中写道: “净洗铛,少着水,柴头罨烟焰不起。 “待他自熟莫催他,火候足时他自美。 “黄州好猪肉,价贱如泥土。 “贵者不肯吃,贫者不解煮, “早晨起来打两碗,饱得自家君莫管。” 苏东坡草创了用小火慢炖,加入葱韭蒜芋、青笋紫姜,稍待淋上一勺浊酒的彘肉菜肴。 俗称之为东坡肉。 说白了,东坡肉其实就是诸多重味佐料,一同加之,去彘肉之腥膻。 别提,还真的很好吃。 高宝德一直记得第一世吃过的东坡肉的味道。 果真是让人垂涎三尺。 当然了,带把肘子也一样好吃。 高宝德有些期待接下来的带把肘子了。 …… 不多时,就有随从提伞买了带把肘子回府。 高宝德和宇文邕早就准备好了。 就等肉来,而后食用。 “主公,膳食到了。” “放下吧,然后自己去后头吃点东西。” “诺!” 待随从摆好膳盘碗碟,宇文邕就摆摆手,让之退下。 见高宝德在一旁,一直笑意盈盈地盯着他看,而非盯着带把肘子,宇文邕微愣,笑道:“为何盯着我看?” 不是应该馋馋的模样盯着肘子嘛? 高宝德以手托腮,微微歪头,道:“不及阿邕貌美。” 肘子不及阿邕貌美? 咳咳。 宇文邕面上一热,迅速拾起案上木着,牵了一块儿带把肘子肉,而后缓缓抬起手肘,给高宝德看。 “看似肥嫩鲜美,宝儿也尝尝。” 用膳是分食的。 一人一案,案上皆有带把肘子和一些小菜,外稍一小碗汤饼。 晚上倒也不必食用过多。 “慢着火、少着水,柴火罨焰烟不起,待它自熟莫催它,火候足时它自美。” 高宝德边哼边唱,声色倒不同于江南小娘子,也非鲜卑壮女郎,而是自带一种脱俗灵快的气质。 “明日阿邕是直接去府衙还是?” “直接去罢。” 食罢,宇文邕微微漱口,而后言道。 “若说同州之地,倒也不像东边和蜀郡那般混乱难管,同州京畿重地,不管是官吏还是豪族,相对来说,都比较安分守己,不敢造次。” 宇文邕一言以蔽之,向高宝德解释同州的州治。 同州还算是顺从王命。 等宇文邕登衙,只需稍作整治,重点还是放在吸纳庶民治田,扩充州郡军资。 “一切都会好的。” 高宝德十分自信地点点头:“阿邕治政之能,鲜少有人能及。” “等阿邕在同州治理的好了、顺了,朝中宇文护定然不会让阿邕久居同州的。” 宇文邕后年就能官拜大司空,封鲁国公而回朝。 当然了,若是不出现偏差,半年后还有一个大事。 就是宇文觉,会被宇文护逼迫逊位,然后幽禁被杀。 …… 当然,既然还有半年之久,就先不提了。 反正长安之事,与宇文邕和高宝德都无关。 高宝德放空自己,不再去想长安的那些乱如麻之事。 等轮到宇文邕践祚之后,还有的是事儿,需要烦心的呢。 第132章 田垦为先 说道治政同州,其实同州之下,豪族庶民都并不算多。 毕竟久经战乱,关中重郡,同州也曾十不存一。 曾经战前,不少想要活命的百姓,都往南、往西而逃。 虽说四处逃窜,蜂屯蚁杂之乱象,宇文邕和高宝德都没见过,可绕着同州城坊转了一转,他们面上的沉重,已经说明出问题了。 他们能猜得出,同州现在勉强维持着州治之艰难。 人丁稀少,连治田之民都缺乏,百姓无粟米充饥,饿死都要饿死大半。 那可如何是好? 民户不足,先是登记造册,而后广募流民。 然而…… 州治之府衙的粮仓,并无储蓄过多的粮食。 那等到第一次丰收之前,难不成田上的百姓,先得挨饿半年? 别提半年,就是一旬不食,人就没了。 宇文邕垂眸,仔细想着政略对措。 因他治下,只有同州一州。 开口借粮这点事儿,不好使啊。 农事不兴,就甭提兵事与财力之事了。 一年春作首,百业农为先。 如今正是深秋,马上入冬。 关中自古种粟,虽然说是来年初春之时,才开始种粟。 可为保土壤肥力,经过今日打听问询,宇文邕和高宝德二人,才知道秋冬之时,当在土壤地上种满毛苕子、黄芥。 以轮作倒茬,深耕土壤。 其实用后世话讲,根瘤菌固氮增肥。 毛苕子其实就是毛野豌豆,冬巢菜,冬箭舌豌豆。 黄芥更是好东西,它是芥菜型油料作物。 它们可都是富含根瘤菌的好物。 况且还都能秋冬而生。 毛苕子深秋种下去,冬天能长,既能让土壤增肥,又能开花结果,提供豌豆巢菜,碾碎成糊糊状,用火一蒸,就是碗口感非常一般的豆饭。 虽然难吃,但还不至于让田民饿死。 可若要丁口过多,这产出的这点儿豆菽,那就没办法分了。 黄芥虽然不能吃,但它能榨油啊。 油料之物,既能卖,又能烧饭。 当然了若是家中本就无有粟米的,更多的还是会选择种植毛苕子。 因为毛苕子来饭快啊! 都快要饿死了,再种太多黄芥,挤榨出了油,难不成直接食油? 或者说上街立坊,摆卖掉黄芥之油,得点钱币,再去买面素食。 其实,百姓庶民也并不憨痴。 他们其实更是精明节俭。 若让他们选,大概率他们会一半一半,都种上。 若是有特殊情况,再细微一调。 “若是再让他们种些毛苕子和黄芥,时间上,也有些紧张了。”高宝德叹气。 “那只能快些收拢一部分庶民。” 流民就不要了。 若是是真等排着开始安顿流民之时,又得花费不少财物。 最主要的是,时间上,若是分精力去管那些外州、外郡流出来的流民,他们同州城整一冬天,都不用种东西了。 他们太过于跳脱了,还容易偏激,又不服管束。 若是此世真的不顾自己的能力,就强行想要吸纳他们,那最终反噬的,只会是自己。 消化流民势在必行,但也并非这一朝一夕之功。 宇文邕,是同州刺史。 他首先得全心保护着的,是治下众多官民。 而非外面叫嚣的流民。 宇文邕通透得很。 确实如高宝德所言,时间已经不多了。 必须快速让民吏将这套政令颁布下去。 或者说是,将这套旧历,重新拾起。 “那阿邕可是也要和百姓一同下田?” 宇文邕苦笑:“天子每年仲春之时,尚且还要亲耕,吾为宗臣,同州父母,自然是要与百姓同甘共苦。” “阿邕辛苦!”高宝德俏皮道,“那就劳烦阿邕,今日多耕种些土地。” “今日,吾好想此时就化身耕牛。” “阿邕莫要耍赖!” 高宝德灵动的一嗓子,言罢,就吸引了不少吏民的注意。 每年仲春亥日,皇帝要先率百官到先农坛祭祀先农神并亲耕。 皇帝亲耕天地,自然不是和普通田民一样耕地,而是执行严格的规制。 后世明制,是皇帝右手扶犁、左手执鞭,往返犁地四趟。清制,则改为往返犁地三趟。 而后,自西阶登观耕台,观耕终了,由东阶退下。 为宣隆重与正式,每逢天子亲耕那日,教坊司的伶人们需要到场,扮成风、雷、雨、土地等诸位神仙。 另有孩童,扮作成田间农夫、农妇的模样,高唱庆祝天下太平的颂歌。 其他随幸的民众,则需手执农具,排列驰道两侧,侍仪官备擎执,静候圣驾光临。 天子至。 圣天子到场,左手执黄龙绒鞭,右手执金龙犁亲自耕田时,前会有两名导驾官牵牛,两名老农协助扶犁。 往返三个来回,谓之“三推三返”。 这之后才可以说,圣驾躬耕的亲耕典仪算是完成了。 再然后,天子就会轻松不少。 登上耕棚的“望耕台”,坐观诸臣子们“辛勤”耕作。 看别人耕种,总比自己上场,要来得爽些。 咳咳…… 等天子归朝之后,此番在天子亲耕典仪之上,侍奉一旁的小孩儿和田民们,他们都会得到天家的赏赐。 倒是不多。 当然,赏赐只是其外,最主要的是,随幸一旁的这番恩宠。 面见天子这个事情,就能够一家一户拿出来,炫耀好些辈子。 …… 按道理说,宇文邕不是天子,他在礼法之上,当然是不必亲自下田,与民同耕。 可是现在,他既然已经是同州刺史,同州城的父母官,为了自己治下的百姓,能做的,宇文邕都愿意一试。 毕竟都是自己人嘛…… 就算是宇文邕在同州呆不上两年,但是一日出镇同州,一日就是同州庶民的父母官。 父母无缘无故,怎会舍弃自己的爱子不爱呢? 高宝德之前没看出来,宇文邕竟然还是一个护短之人。 宇文邕站在一个小山丘上,登高远眺:“管子曾在治国篇中云,民事农则田垦,田垦则粟多,粟多则国富。国富者兵强,兵强者战胜,战胜者地广。” “等百姓手中有了粮食,兵甲之事,就能提上日程了。” 高宝德道:“阿邕所言极是。” 第133章 都督军事 虽说田事要紧,但到了同州府衙,还不得先熟悉一下州治的各位臣僚。 翌日一早,宇文邕和高宝德就不约而同地早起,准备前往府衙。 “臣问主公安。” 高宝德一本正经地给宇文邕拱手行礼。 颇有些郡公之臣的模样。 她今日穿偏衣公服,着貂蝉佩玺,配金珏,载筐钩。 嘴不点而含丹,眉不画而横翠。 偏衣,左右异色,其半似公服。 “侍中有礼。” 宇文邕觉得好笑,也一本正经地去唤她平身。 “侍中今日衣裳,倒不像是邕府上的女侍中,反而像是邕的长史。” 高宝德继续忍笑认真道:“日后臣还是主公的宰丞。” 今天面见同州府邸臣僚,高宝德同去。 她是女子之身,入官衙之内,随说并非为主,可随宇文邕之侧,也不能穿的太过随意。 若让人觉得她高宝德就是寻常宫婢,那就不该出现在同州府衙。 如今在同州府衙面见诸臣,那他日,岂非也要在庙堂之上,颐指气使? 她只是想帮宇文邕分担些朝政府务,可没有什么前朝政事之上的野心。 往小的说,高宝德没什么理想。 往大的说,高宝德想要天下太平。 现在她的想法很是单纯。 宇文邕是同州刺史,同州治下各个郡县的长官这几日得到文书,也会相继前来拜见。 而今日,高宝德则是要先随宇文邕一同,去见见同州府衙的那些官吏。 因之后的这两年,就是要吩咐他们办事,近在眼前,不能不先了解一番。 若是不合适,有刺头不听话,宇文邕不介意先铲除些刺头。 高宝德靠架几近一些,便上前拾起宇文邕的外袍,然后伸手递给他。 有趣的是,高宝德抬臂递给宇文邕,“呐”了一声。 却见宇文邕没有接过来。 反之是微微阖目,双臂横起。 ? …… 沉默。 宇文邕这是……在等着她亲自上前,侍奉更衣? 高宝德知道,宇文邕自小贵庶子弟,但是因为庶出的身份,加之自幼入齐为质,他并不怎么习惯被女婢侍奉更衣。 大多时候,都是女婢随从递给他,然后他自己三下五除二穿戴好。 除非用的比较久,很是熟悉的随从婢子,否则他都不会让其近身。 高宝德这一年来,观察过宇文邕这点。 原也没想他会如此自如地等她来给他穿衣呢。 “郡公,您并非稚子了。”高宝德咬牙切齿。 “那又如何?”宇文邕岿然不动。 “臣是女侍中。” “侍中,侍奉于房中之人也。” ……? 高宝德全程幽怨地为宇文邕套上了外袍,又在宇文邕的暗示之下,继续为他套上桓圭玉坠儿。 《周礼·春官·瑞典》中,载周制六瑞——镇圭、桓圭、信圭、躬圭、谷璧、蒲璧,分别是王、公、侯、伯、子、男之配饰。 周国承袭周制,宇文邕是辅城郡公,虽然和西周、东周之时,裂土封疆的公爵没法比,可硬要强说辞,郡公也能算作一公。 宇文邕配饰桓圭,戴了就是戴了,没有人会跳出来说什么。 自古就有“君子无故,玉不去身”的讲究,所以高宝德虽然小眼神幽怨极了,可是她还是认认真真地给宇文邕佩戴上桓圭。 玉者,温润而泽,有似于智;锐而不害,有似于仁;抑而不挠,有似于义;有瑕于内必见于外,有似于信;垂之如坠,有似于礼。 孔夫子也曾有言:“玉之美,有如君子之德。” 宇文邕的冷清气质,倒是颇具玉骨。 只是性子嘛,他可不是个温润如玉之人。 高宝德给他戴上桓圭之后,宇文邕就睁开了眼。 明显眼中的笑意怎么遮也遮不住。 “郡公请先行!” 高宝德调笑怒骂,让宇文邕赶紧走。 此时同州府衙之内,众臣僚官吏,身份够的,都齐聚在府衙中,等候宇文邕前来。 等候挺久的了。 新官上任,加之又是新朝宗室,宇文氏赫赫威名,代元魏行天子事。 他们是官是吏,说到底不过是天家奴仆,如果惹恼了宇文邕,谁也不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同州官吏,还没见到过宇文邕。 自然也没听刚说过宇文邕是什么性子。 宇文邕如果暴虐好杀,难受的,还是他们这些庶吏。 因此,得知宇文邕召见,他们忙不迭地都停下手中伙计,联袂聚此,等候拜见宇文邕。 顺便,探探他们之后的上峰,到底是什么性情人物。 宇文邕和高宝德,前脚后脚跨进正堂之中。 原本堂室之中,嘈杂切查的官吏们,见到宇文邕进来,纷纷伈伈睍睍,缄舌闭口。 统齐划一地躬身行礼。 同州刺史,对于堂中诸庶来说,就是他们的长官。 其实,刺史一职,最开始是汉孝武皇帝始置,全国十三州,共设十三州刺史。 “刺”,有检核问事之意。 两汉之时,刺史的主要职责是巡行郡县。 当时刺史的权势,还没有什么体现。 只是后来,魏晋之后,刺史才逐渐成为地方各州郡军政大臣。 天下大乱之后,刺史开始有了军权,并掌军政大权。 领兵的刺史,与割据一方的势力,几无差别。 刺史有领兵、单车之别,单车即不领兵之意。 领兵刺史四品,单车刺史五品。 领兵刺史多加将军号,任重者称使持节都督诸军事,次为假节都督诸军事,又次为使持节。 宇文邕就是同州领兵刺史,都督同州诸军军事。 其实在最开始,宇文护擢封宇文邕做同州刺史之时,高宝德还在想,觉得宇文护应该没有那么心宽。 同州刺史就同州刺史,没想到还让宇文邕都督同州诸军军事。 宇文护就不怕宇文邕一个不服,伙同岐州的宇文毓,一同带兵攻进长安? 宇文护让宇文邕都督同州诸军军事,还让出镇岐州的宇文毓,都督岐州诸军军事。 宇文毓、宇文邕同为宇文泰之子,二人是亲兄弟。一相比较,宇文护这个从兄,反而成了外人了。 宇文护越是这般大度地就放任宗室执掌兵权,高宝德心中就越沉。 第134章 同州官吏 府衙之中,诸官吏见到宇文邕进堂之后,整齐划一地躬身行礼。 看着还算赏心悦目。 诸官吏无不拜道:“臣等给刺史辅城郡公请安。” “诸公请起。” 宇文邕甫一进堂,就三两步跨坐于上首席位,而后转身唤他们平身。 倒也没有在礼节之上为难他们。 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众官吏见宇文邕并没有一进门来就指责怪罪他们,于是他们不由得都暗自送了一口气。 可是,火势大小,并非是由燃起早晚决定的。 宇文邕扫视众人一眼,立刻便知他们的小心思。 他自认为非是那恢廓大度之人,可也不觉得,自己丝毫不能容人。 若是诸官吏能够听他号命,受他指使,宇文邕没有缘由,要杀鸡儆猴,做那恶人。 宇文邕心中的思量,也仅仅是在须臾之间就已经完成的。 他才没有沉思过久,以便让人心存不安。 可是众官吏自宇文邕入堂之时起,无不都在小心谨慎地瞧着他的一举一动。 或是偷看,或是光明正大的端详,或是左顾右盼从旁人神色中暗猜。 不管如何,同在此屋的众官吏们,没有一个敢说自己不在意宇文邕态度如何的。 他们今日既然到此,听候宇文邕训诫,必然是关心他们日后的长官,会如何对待他们。 然而,宇文邕可没有那没多歪歪绕绕。 他见众人尽数缄口,屋中安静下来之后,就淡淡言道:“邕为同州刺史,代天王巡守同州,当澄清吏治,与民休息。” 诸官吏静静听着,以此想要从宇文邕的话语之中,捕捉到自己想要的讯息。 “先魏之时,外有诸侯并起,内有民失作业,而后大饥谨。如今我大周之兴,当除魏弊。” 宇文邕淡淡地看着下面的他们,对他们言道。 “诸公平日,自然应该有所分工与条理之上的安排,”宇文邕略一抬手,制止了他们拱手答话,反而自己继续言道,“既然有所安排,那最为好。吾虽为刺史,可也难顾同州上下所有琐事。” “如今,吾虽然走马上任,可具体同州府事,还是诸公更为通透了解些。” 宇文邕肯定了一番在坐诸官吏的过往治事。 “可吾毕竟是同州城的长官,百姓庶民的父母官,当然也要将同州之事,吩咐下派到真正替庶民费心,替百姓劳力之人。” 环视全场,见众人面色不一,于是宇文邕有些玩味地道:“在来同州之前,吾也算对在坐的诸位,有了稍微的了解。” 此言不假,在刚被宇文护任命为同州刺史的那日起,刚接到诏命,宇文邕就开始琢磨起来同州的这些人事和物事。 当时宇文邕还吩咐祖珽,让他分析了一番同州的这些官吏人物。 祖珽分析出来的结果,与如今在坐官吏的表现容色,并无二致。 祖珽当真是神人。 宇文邕仅仅是感慨了一句祖珽,于是便将注意力又转回至诸官吏身上。 “诸公先别急、先别急。”宇文邕压了压手,示意众人听他继续讲。 “然,人之秉性,并非一朝一夕一件事就能窥探出来。” “吾在长安之时,曾在他人口中听说过尔等所作所为,因而,吾并不尽信。” “尽信之,不如不信。”宇文邕突然柔了语气,他缓缓站起,朝着诸官吏坐着的方向走去。 那还了得。 诸官吏自然是胆战心惊,吓得臀下席子,都有规律地颤抖了起来。 自为政以来,他们这些官吏,不论品阶如何,也不论家世如何,都不相信,为政者,会一直慈祥。 一直慈祥之人,早早就在波诡云谲的政斗之中,载入了青史,化为了灰烬。 高宝德看着在坐的诸人,并没有年纪太轻之辈,由此可见,能治理京畿重地的高阶官吏,哪有那么容易。 他们在坐的这些人,心思也一定不会简单到哪去。 宇文邕只是在他们周围转了转,并没有做什么。 就这,也把他们吓了个半死。 他们可不敢轻易得罪突然出镇的宗室,尤其是握有兵权的宗室大臣。 加之这为宗室郡公,还是天王的亲弟弟。 这关系近的很。 还没弄明白朝中衮衮诸公究竟是何等作态之后,他们这些同州的官吏,并不敢轻举妄动。 先顺着宇文邕准没错。 堂屋之中的每一个人,都怀有着不一样的心思。 可是诡异的是,这些人竟然能够和谐地共处一室,而面无纷争。 “你们在同州治事久矣,究竟是忠是奸,吾亲自看上几日,就能明白。” 宇文邕声色仍是慈祥。 这样的宇文邕,让高宝德都感觉有些奇怪。 但她沉默不言。 她要认真地做一个背景板。 高宝德一直没有丝毫动作,也不做二言。 本来,其实宇文邕召见诸位同州官吏,召见他日后的臣子,高宝德原先想着其实也没有什么必要,需要她来。 可是昨日,啃着带把肘子正香的时候,宇文邕突然凑上前来,让她明日一同去前堂,随他一同面见诸位官吏。 高宝德诧异问为何。 宇文邕装作一脸无辜的模样,说她是他的女侍中。 这时就不是侍奉房中之人了? 高宝德笑死。 今早听宇文邕解释何为女侍中时,他一本正经的回答,高宝德现在想起,还是觉得搞笑。 但此时仍有外人在场,高宝德忍笑忍的艰难。 仿佛注意到高宝德正在憋笑,宇文邕回头瞅了她一眼。 高宝德也露无辜眼。 “诸公,这位是邕府上的女侍中。” 高宝德是宇文邕的女侍中,宇文邕为同州刺史之时,她就要负责处理一些同州府衙之上的杂务文书。 此番听到宇文邕向诸官吏提及自己的名姓,高宝德微愕,没想到宇文邕竟然来这么一出。 见诸官吏都盯着她看,高宝德无奈,只好朝前面的诸官吏拱了拱手,平声道:“臣高氏,郡公府上的女侍中,若是诸君有何杂事要来禀告刺史,只需先递给臣便可。” 诸官吏方才听到宇文邕指着他身后之人,开口介绍之时,才注意到宇文邕身后所立之人,竟然是个女郎。 第135章 看文书的日子 竟然是一个女子。 原先还以为是女婢随行宫人之属,可没想到,宇文邕竟然开口称她为女侍中。 在坐的诸官吏,都是识文断史之人,当然知道,前朝和东边的齐国,都重用女官。 前魏和齐国,自有一套女官的规制,她们可侍奉宫内,也可入朝听命。 可这,在关中之地,尤其是自宇文泰迎奉洮王元愉之子,前魏文帝元宝炬之后,女官几乎显无身迹。 他们关中的莽汉,对女官这种物什,有些不感冒。 如今听宇文邕正式将女侍中介绍给他们听,他们纵使是不感冒,心中再是多么的不以为意,此时,在坐的诸官吏,都不得不避席起身,向高宝德行礼问安。 这是礼节。 自古有言,丞相门前七品官,他们是宇文邕的臣仆,官阶在宇文邕以下。 高宝德则是宇文邕府上的女侍中,再怎么讲,若论亲疏,他们见着高宝德,都得先给高宝德见礼才是。 众官吏给高宝德见礼之时,宇文邕就好整以暇地端坐席上,静静听着。 他方才自诸官吏那边转了一圈儿后,又转了回来,坐回席上。 因而才能方便见到诸官吏和高宝德的种种丰富的面色。 宇文邕玩笑归玩笑,他见两方都互相见过之后,主要是让诸官吏面熟高宝德。 至于高宝德能不能认识他们,则无关紧要。 “邕的这位女侍中,诸公可万不可小瞧了去,”宇文邕补充道,“日后同州各处文书,尽皆会过女侍中之眼,还望尔等莫要怀有投机耍滑之举。” “入女侍中之眼,则为入邕之眼。” 宇文邕的一番话,让众人们更是错愕。 他们又重新审视了一番高宝德的能耐和位子。 比较自己,诸官吏顿时犹如蔫了的茄子,败下阵来。 不关心中作何,众官吏都没有做那出头儆猴的“鸡”。 “其实今日召见诸公前来碰面,并非单单只是认认脸,让你们看看吾和女侍中。” 宇文邕瞅见了几个跃跃欲试,想要避席出言。 可怎么看,那几个活跃的有些过分的官吏,都是要赞美他。 咳咳。 那就不必了。 暗中,宇文邕瞥瞪了他们那几个,只满脑子想着如何溜须拍马之事的官吏。 玩笑过后,宇文邕严肃道:“等诸公归衙,各司将其司薄上呈,今明两日,女侍中会专门查验之,并非纠错,而是方便吾对同州有个更深层次的了解。” “吾既然说过,不会追究尔等前番表现,然从此刻起,希望尔等尽忠奉公,莫做腌臜之事。” 若尔等不信,可将吾今日之言,今日之诺,手书一份,张于陛前。 先秦,有公孙鞅原木立信。 汉时,有张苍为御史,立柱下方书。 如今宇文邕让诸人,将他所言所诺尽数书于陛前墙上,也能让诸官吏放心不少。 “刺史既已言明,吾等回去后,定然尽早将文书奉上。”坐在下手的官吏代替众人答道。 “侍中,待回去后,可将文书与孝徵相对。”宇文邕道。 高宝德称唯。 “诸公,同州粮米可充盈?”宇文邕状似无意地问道。 他来同州之时,就曾听闻同州粮粟不丰,如今见下面坐着的同州官吏尽数面露难色,就知道果真如是。 “罢了,秋冬之时,除却必服徭役的庶民,其余百姓,应分田与粮种,令其种毛苕子和黄芥。” 初冬将至,现在还是秋时。 抓紧时间,还是能割一茬毛苕子和黄芥的。 宇文邕又吩咐了些大的方面,因他本身初治同州,与同州官吏相比难免治事不足,所以他就未做过多的吩咐,以防指手画脚,平添纷乱。 待宇文邕示意,众人相继告退后,高宝德道:“阿邕今日,为主为君,气质十足。” “日后归朝治国,也定是得心应手。” 宇文邕笑她:“在你眼中,我就是这般厉害?” “那是自然!” 高宝德站直,舒展了下身子,而后转身绕着正堂走动。 “这几年,阿邕就要在此治事了?” “还有你。”宇文邕嘴里说不出好话。 高宝德知,在长安变乱之前,宇文护废宇文觉而立宇文毓,这段时间宇文邕都难离同州。 只有当宇文毓被扶持登上天子位,而非现在宇文觉简单的天王之后,宇文邕才会被召回长安。 宇文觉和宇文邕虽说是亲兄弟,可是嫡庶毕竟不同,他们的关系,再是亲近,也比不过宇文邕同宇文毓的关系。 等宇文毓自岐州归都,登天子位,他便会召回同州的宇文邕。 宇文护在朝中日益擅权,等宇文毓登基之后,他更是专权跋扈。 只因宇文邕多年以来在同州本本分分,没有越权之行,也无不忿之语,对宇文护也恭恭敬敬。 所以到后年,宇文毓想要召宇文邕回国那时,宇文护略一思忖,就点头同意了。 宇文邕恭顺有礼,宇文护可没想过,最后砸杀他之人,能是谦卑低调的宇文邕。 当然了,那是后话。 现在来看,宇文邕还得埋头案牍之中,处理着同州的军政民生。 现在提及未来之事,还太远了。 宇文邕浅笑不语,也缓缓起身,收拾起案上的一些文书。 “这些,今日你看。”宇文邕道。 “我看?”高宝德急了,“那您呢?” “您才是同州刺史。” 近日以来,高宝德幽怨的眼眸,已经显出了很多次。 “您还只是个同州刺史,就要这般压迫臣子,那可如何是好?” 宇文邕负手而立,转身朝向高宝德,就一脸复杂的看着他。 每次看着宇文邕的眼睛,高宝德都会败下阵来。 “行……” 从方才宇文邕整理过的案上,高宝德一把拿过案上的那些文书案牍,微叹一口气,平静问:“阿邕可是今日要耕田?” 她知道,无缘无故宇文邕不会给她这般多的文书去看。 现在祖珽还在府库整理算划财粮。 一早之时,高宝德就曾听说了这事儿。 若非宇文邕要亲耕田亩,与民示范,他不会将诸多繁事,吩咐给祖珽和高宝德。 第136章 祖珽也被抓壮丁 高宝德看文书的日子开始。 宇文邕亲耕田亩的日子也要开始了。 祖珽算划府库的日子还在继续。 同州上下,都在各司其职。 因宇文邕召见诸臣官吏之时讲,要他们把同州各司自己负责之事的一些案牍文书之类的东西,今明两日,递上给高宝德查阅。 所以高宝德等午膳过后,还得回到此间堂屋,开始她的看文书的日子。 “今日下晌,吾会同州官,一同下田,开始亲耕田亩。”宇文邕说的自然。 可高宝德一听,却是十分诧异。 “今日下田?” “那明日?” 高宝德仔细一想,还是想象不到宇文邕下田耕地的模样。 她不由得动了动歪心思:“不如我也去看看?” 每次高宝德心中生起奇怪的想法之时,她就会面露无辜之色。 宇文邕可算是看透了这一点。 “不可。”他果断拒绝。 “你还要处理文书案牍。” 高宝德原先还想重拾旧的管用招式,让宇文邕不好意思拒绝他。 可没想到宇文邕这次拒绝得这般果断。 显然他早就看破了自己的计谋。 这种感觉,仿佛自己就是个台上唱跳的小丑。 见高宝德闷闷不乐,宇文邕面露柔和之色,浅笑着同她解释道:“我若下田亲耕,必然大汗淋漓,面露狰狞,宝儿可不能看。” ? 面露狰狞? 亏宇文邕想得出。 他本身也不是个谦谦温润公子,不是偶像,要何偶像包袱啊! 高宝德一听宇文邕这番诡异的发言,不自觉有些大跌眼镜。 她第一世知道的那些明星偶像,才是这般无时不刻意端着自己的容色,生怕在层出不穷又万分隐蔽的摄像头和照相机面前,漏出自己的本真面貌和失态的面孔。 此谓之表情管理。 高宝德一想到此,就有些恶恶。 阿邕啊,真的不必如此! 宇文邕自然不知道高宝德心中的这些奇奇怪怪的想法,只当她又在犯花痴,于是就暗中挺了挺腰身,将并无赘肉且修长的脖颈,展现出好看的线形。 “走罢,文书不急,先去用膳。”宇文邕道。 “走走走,今日食点好的,仔细补补身子,毕竟下晌,您要下田,我要看文书。”高宝德阴阳怪气道。 “那今日,可以吃带把肘子了?”宇文邕边问边笑。 高宝德微抬眼,还真认真地想了一想。 “今日午膳就先不食了。” 昨日刚吃过,今天就不用了。 美酒珍馐,不在于多。 若真说到珍馐佳肴,还有擅厨的祖珽呢。 如果高宝德和宇文邕二人,真的是无珍馐不欢之人,那祖珽为何还会再府库里面蹲着数钱数粮,而不是在庖厨之中为他二人献上佳肴? 高宝德猜测,祖珽数数,可能已经数到自闭了。 她思绪经常发散,此时和宇文邕往后院走时,心中想着的,竟是祖珽会如何数那些杂乱的钱粮? 自宇文邕接管同州府库之时,高宝德便随宇文邕曾去看过那些屋舍。 许许多多,连绵不绝的房舍之中,尽数都是钱粮珠玉。 说起来,钱粮还算好数,毕竟装的整齐。 可是当时看着众多的珠玉珍宝,高宝德现在很是同情祖珽。 毕竟珠玉珍宝,既乱且杂。 珠玉实物,要想和文书上记载的名称数额相对,难度可是不小。 这样看起来,高宝德就越发明朗,宇文邕用祖珽,才是真的把他往死里用啊。 换成自己,宇文邕只是让自己看几天文书,高宝德倏然感觉宇文邕对自己的宽怜了。 “阿邕,我们去看看祖孝徵?” 既然想到了祖珽的悲催,高宝德就有些同情他,还有些莫名的庆幸。 于是乎,高宝德就拉着宇文邕往府库那边而去。 去看看祖珽吧。 安慰他一番。 祖珽从邺都,辞退了官职,而随宇文邕来到长安。 然后就是宇文护把宇文邕打发到同州来了,本该是个悲剧,可这几日,高宝德见祖珽,他仍是一副不拘的模样,甚至他的眸中,更添狂喜。 这真是一个奇怪的人。 高宝德猜不懂祖珽,只知道,祖珽越是兴奋,就说明此番局面对宇文邕来讲,就越是有利。 “孝徵。” “祖公。” 宇文邕和高宝德二人拐了个弯,就来到了同州府衙的库房。 说是库房,可高宝德瞧着,这片房舍瓦顶,整齐连绵,少说也有五十间。 屋舍之中,尽数都堆满了铜币、粮粟、珍器重宝之类的东西。 二人原先还在互相猜测,祖珽查验到了哪一间屋子。 正当二人阔步跨进某一间房舍之内,就见祖珽撅着臀,正翻着一个箱子。 箱子中藏放着的,不知究竟是何物。 听到宇文邕和高宝德二人的叫唤,祖珽这才朝门口的方向眯了眯眼,判断来人。 “主公。” “长乐……” “祖公这句长乐,倒是让宝儿很是担惊受怕。” “不曾听闻主公府上的女侍中娘子高长乐,竟然还会害怕这个?” 祖珽一贯不会给高宝德什么好看的脸色。 就在高宝德将祖珽骗上宇文邕这艘船上之后。 高宝德自己理亏,侧身避过祖珽,不再与他玩笑。 “今日辛苦孝徵了。”宇文邕见这间屋舍,坐落于众多屋舍之间,便知道此非最后一间。 “祖公还有多少房舍没有清点过?”高宝德不懂就问。 祖珽面无表情,言语间冷冰冰地道:“这是珽查验的第六间。” 一共五十所有余,一个上晌,祖珽才查验了六间。 高宝德顿时面露怜悯,苦涩地说道:“不知祖公竟然这般辛苦,劳神费神,祖公不如中午昼寝小憩一会儿,下晌再继续。” 宇文邕点点头,完全同意高宝德所言。 究竟是前世造了什么孽,这辈子才要如此苦心孤诣地做这短工之活。 宇文邕初归长安,臣仆人手不足,又匆匆地被赶往同州坐镇。如此一来,他的忠属就更是不足。 原先还有个内宦何泉,可是他还得留守长安的辅城郡公邸,也便于和同州互通讯息。 如今跟随宇文邕一同到同州之人,除去粗不识丁的随从,就只有祖珽和高宝德二人了。 第137章 聪明的脑袋瓜 按理说,刺史原本就是监察四方,检核问事。 祖珽正在审查的这些财货,正是刺史所需要费心思关注核实的。 所以说起来,现在祖珽和高宝德将要干的这些,是同州刺史避不过的琐事。 祖珽侧了侧身,高宝德眼睛略过他去,才看见方才祖珽一直在算划的那一箱子物什是何物。 果不出高宝德所料,祖珽身后那箱珍器重宝,是女子的珠钗配饰。 难为祖珽一个大老爷们,撅着个臀,几乎趴于地上,去比对案上文书名录,将这些珠钗宝簪之物,登记造册。 高宝德便想着,也不隐藏自己心中的情绪。 由是在祖珽眼里,就见到高宝德一副复杂的面容,眼中尽是怜悯之色。 祖珽面上明显有些龟裂,三两个呼吸之间,他微微调整了心绪,也不计较年齿之龄,不耻下问,谦声宝德道:“不知女侍中,可有法子快速将这些珠宝造册名上?” 共同治事宇文邕府邸,日后的潜邸。 假设祖珽有事不决,遇难不解之际,寻求同为宇文邕臣子的高宝德。这于面皮一向厚实的祖珽来说,也没有太难。 并且,他是男子,对珠宝珍玉之类的物件,不了解也算平常。 满箱的珠钗,别说祖珽盘算了半天,高宝德单单是瞥了几眼,就已经眼花缭乱。 她连忙摆摆手,对祖珽道:“祖公可别为难我,这些珠钗,所说我身为女子,可也没有太好的法子,能把这些东西,尽数对上名号。” 她和宇文邕对视须臾,倏然间,想到一个稍微好点的法子。 “祖公上晌,是按着箱囊细数的?” “然也,其每箱珠奁,每间屋室各有一份文书,可就拿此间屋室来说,其中藏有珠玉就堪堪十数箱,每箱名册尚且分辨不出,其中珠玉宝钗,更是难辨。” 祖珽世间鬼才,长于计策谋略,却不通珠玉珍宝。 听着祖珽所言,高宝德竟能从中听出悲伤的情绪。 “祖公不如换个法子,既然难分辨其中珠玉,不若将文书抛掷一侧,只朝着这十数个箱奁努力。” “……嗯?” 祖珽似懂非懂。 连一旁并未插话的宇文邕都有些了然。 高宝德抚掌笑道:“就是将它们,尽数摊开。” 珠玉藏在箱奁之中,与其摊平在案上,虽说本质并无差别,可摊开好找啊。 祖珽一个年及半百的大老爷们,到底是撅臀排着箱子眼巴巴地翻找好,还是将其尽数散开归类找寻好。 “如若祖公略微知道些珠宝的品类,例如钗是钗,簪是簪,步摇是步摇这样,那就更好说了。”高宝德浅笑。 祖珽眼睛一亮,似是完全明白过来高宝德言下之意。 他没等高宝德说透,自己紧忙从那一堆珠宝箱奁之中爬起来,拍拍衣袖上面莫须有的灰尘,言道:“妙法!大善!” “女侍中聪慧,脑光灵敏。” 脑光灵敏? 这是在夸奖她有一个聪明的脑袋瓜吗? 高宝德暗想。 真奇怪。 能让祖珽如此激动的,只有这些令他发愁的珠奁了。 “按照女侍中所言,将每箱珠钗依次取出,平摊于案,再稍分品类,另外取文书记录于册,再与原先文书之上记录之字,一对便知是否缺了哪物。” 祖珽言语之中,透露着兴奋。 正是如此,虽说原先登记造册的文书案牍,记录详尽。 凭借祖珽对珠钗饰物的了解,他必然是写不出个所以然。肯定也不能将其与原本造册记录的那般好看。 高宝德已然能够想到,例如镶宝石绿玛瑙蝶戏双花鎏金银长簪,在祖珽笔下,可能就成了蝴蝶金簪。 但那又如何? 既然能将同一箱奁之中的珠宝饰品,分出个大致区别,就能与前书相对相查。 宇文邕是让祖珽来查阅府库物什的,不是来品鉴珠宝的。 祖珽只要能把所缺所剩,摸查一遍,就算完成宇文邕所吩咐的任务。 “既然如此,珽也不好总是麻烦女侍中。”祖珽抄抄手。 他慧眼如炬,略微一看,猜到了宇文邕和高宝德同来他这里,可能就是路过。 最多顺便来看看他的进效如何。 如今反倒是他祖珽,顺了高宝德一个法子下来。 高宝德嫌弃脸。 他祖珽这时候,也不觉得高宝德帮不上忙还来添乱了。 “既然孝徵已经领略到长乐的法子,那不如再加紧功夫,这几日就把这些东西算出个大概。”宇文邕这时突然道,也算是救了场子。 救了祖珽和高宝德相见两厌,惺惺作态的场子。 毕竟等宇文邕亲耕之后,就要一步步开始治理同州的诸多民事。 农工兵商学,那个不耗费钱粮。 虽然看着同州府邸的这片库房规模挺大,其中包罗万象,钱物可能不缺。 但那只是表象罢了。 这些珠玉珍宝,在这乱世又值几个铜钱? 能和货真价实的粮肉一样吗? 显然不能。 而且从祖珽脸色之上看去,这座府库中的财货,或许没有他们先前想象的那般多丰腴。 若财货不丰,日后的治事,倒有些麻烦了。 宇文邕和高宝德如何来到库房,就如何并步离开。 回去短作午寝后,就各自忙碌起来。 高宝德回了上晌宇文邕召见诸位臣吏的那个地方。 下午倒是没有人来打搅。 估计是宇文邕早有吩咐罢。 而宇文邕也和她非别两路,在高宝德的先是戏谑而后是认真祝福的表情下,宇文邕去了田亩之上。 有同州的官吏,已在此准备就绪,就等宇文邕过去耕田了…… 高宝德头埋文书之间,天就慢慢黑了。 足足看了有一半天文书的高宝德,身心俱疲,见到窗外开始阴沉沉的天色,突然想到下晌本是在田亩之上辛勤劳作的宇文邕,因并没有看到他这个人,也不知他是否归邸,便出声唤道:“来人!” 外头探了个脑袋,恭声道:“敢问女侍中有何吩咐?” “主公如今可曾归府?” 高宝德放下狼毫,折起文书册页,然后略微整理了一下乱糟糟的案板。 第138章 礼崩乐坏 “主公如今,可曾归府?”高宝德问道外面的侍从。 外面站立着的随从这时摸了摸后脑勺,答道:“回禀侍中,主公尚未归府。” 宇文邕昼寝罢就出了门,如今还没有归来? 耕耕田而已,又不像是籍田祭礼那般繁琐,又何尝需要这么长时间? 高宝德端坐,心中纳闷。 不由得揣度,难道宇文邕真去行籍田祭礼了? 那不应该啊…… 籍田那东西,一时半会儿,这才来了同州几天,籍田祭礼也是准备不好的。 况且,以宇文邕的身份,现在真没必要行籍田之礼。 籍田,或者叫“藉田”,是吉礼之一。 吉礼,就是祭祀之礼。 因为最开始的籍田之礼,完全是在祭祀,所以属于吉礼无有争议。 每年孟春之月,也就是正月之时,先秦国家,在春耕前,周天子会率领众诸侯,亲耕籍田,以“敬天保民”,年年如是,举行这场天子亲耕籍田的典礼。 天子是君父,籍田有“祁年”之意,意在天子替天下臣民,替自己的百姓,祈求个丰收硕年。 男耕女织的社会,男子耕田,女子养蚕织布,是以皇帝亲耕籍田,皇后有亲蚕礼。 籍田一度被前朝废止,直到汉代孝文皇帝刘恒之时,才被重拾回来。 高宝德曾翻阅过《汉官仪》,里面就记载了籍礼举行之全过程。 “先农即神农炎帝也。祠以太牢,百官皆从。皇帝亲执耒耜而耕。天子三推,三公五,孤卿七,大夫十二,士庶人终亩。乃致藉田仓,置令丞,以给祭天地宗庙,以为粢盛。” 就是说,天子耕田,需拿着耒耜三推三返,三公走五个来回,少师、少傅、少保往返七个来回,大夫十二个来回,士和庶人,则需把全部的籍田都耕完…… 这工作量听着挺大的,可实际上,没有几个真正得在耕田。 从天子往下,一个个的,都在偷懒。 每朝如是,每代如是。 《汉书》中有这么一句话:“今朕亲耕籍田以为农先,劝孝弟,崇有德,使者冠盖相望,问勤劳,恤孤独,尽思极神,功烈休德未始云获也。” 简单讲,亲耕籍田,就是为了彰显品性,顺便替庶民求求丰收,毕竟天子是天下人的君父,若是君父不替自己的百姓儿子们想想,有些说不过去。 汉代之时,天子的亲耕籍田之礼,还算是规规矩矩,有模有样。 可到了后世,就乱成了一团糟。 高宝德方才有片刻的疑虑,宇文邕是否会临时变卦,去亲耕籍田了。 因为,此时的亲耕籍田已非天子独享之仪。 原因就是礼崩乐坏。 崩坏到了某种程度,谁人都想来当一当这个天子,自然就有无数野心家,照着汉制的亲耕籍田祭礼来画瓢。 他们想的简单,他们想做天子,而天子需要亲耕籍田。 那自己就亲耕籍田好了。 准没错。 都是谁,就不一一枚举了。 给入土的诸公们,留个面子。 自汉魏以来的野心家们,不论立国功成与否,或多或少都耕过名叫作“籍田”的这块地。 今人善佛。 如今有人言:“弥勒下现居兜率天宫,来世到娑婆世界成佛。向佛祖秋雨,届时必将雨泽随时,谷稼滋茂,不生草秽。一种七获,用功甚少,所收甚多。食之香美,气力充实。” 高宝德不信这些,然后,也不信宇文邕今日,真把耕田当作祭祀了。 天子是庶民百姓君父,自然有必要替百姓求得丰收大年。 可是宇文邕现在还只是同州刺史,最多替同州诸民求得丰收年景就行。 完全没必要代行天子事。 早些时候,宇文邕和高宝德就分析,这几日去耕耕田,是为了以身示范,而非祭祀籍田。 既然不是祭祀,就是给同州的老百姓们打个样子,恁的还需这般长的时间? 高宝德自己分析了半天,觉得既然宇文邕不可能是去亲耕籍田,反而有可能是认认真真地真的耕田去了。 可能宇文邕把耕地、播种、收割、运载、打场、扬场、粮食入仓,都体验了个遍。 摸摸鱼不好嘛? 咳咳。 …… 何以至此…… 高宝德转眸间,见门口那个年轻小吏,仍探了个脑袋,看着她的方向,等候她的吩咐。 于是高宝德摆了摆手,说道:“你先下去罢,倒不必去寻主公。” “诺。” 小侍从正了正身子,就把脑袋探了回去。 高宝德摇摇头,端起另一本文书批阅起来。 可刚泛起,还没过两息,她就又放下书帛,站起身来。 看不下去了。 算了。 …… 看着外面的天色,高宝德想着,宇文邕现在没回来,可再过小一刻,也估计就归来了。 于是她说服自己,起身更衣,就往门口的方向走去。 她去迎迎宇文邕。 “侍中。” 还是方才门口探头的小吏。 “嗯。” 高宝德没理他,径直饶过他往前而去。 那个小吏见状,自己在那里站着,憨憨笑了有小半天。 倒是让人感到莫名亲切。 门口距离正堂倒是不远,走了三进门廊,高宝德就行至门外。 侧身相望。 站定没多久,就闻街头有人唤道:“宝儿!” 高宝德转身,招招手:“阿邕!” 宇文邕手中拿着一把小锄头,头上顶了把草皮帽。 穿的仍是小憩醒来时换上的耐磨绸衣。 远远看上去,就十分奇怪。 可是高宝德注意的哪里是宇文邕的行装打扮,她只是在意他这个人。 二人会面,如同猎犬相奔,两个人都是三步并两步,阔步到对方面前。 “怎么等候在此?” “无妨,我也是刚才出来。” 高宝德说着,接过宇文邕手上的那把锄头,笑言道:“真的想象不到阿邕耕田的场面。” “就是为了饱你眼福,我才提锄戴帽而归。”宇文邕屑屑道。 “当真是……当真是……哈哈哈哈……” 高宝德原先是想品评一番,但却是在没有憋住心底的笑意。 从方才看到宇文邕自拐角而来,她就一直在忍笑。 对不起,终究是失了态。 没忍住。 宇文邕幽怨地望着她笑得一张一合的唇,抿了抿嘴。 第139章 他像一个人 “阿邕让我一饱眼福,可真不错。”高宝德安慰他道。 宇文邕仍旧抿嘴,一副自己生自己闷气的模样。 “好了好了,今日劳累,赶快些进屋罢。” …… 在同州,除了宇文邕、高宝德和祖珽三人在卖力,其下各司,在宇文邕的统筹之下,步调一致。 同州向稳向好发展。 虽说最初之时,不能指望同州官吏和宇文邕一条心,能够以命侍奉宇文邕,但凭借宇文邕的人格魅力,同州官吏也会竞相拜服。 长安。 独孤信府邸。 今日很是热闹。 原因是,今日独孤信的老友杨忠,携子入京拜君述职。 正堂之上,独孤信正一脸喜庆地与杨忠谈天说话。 他们有些年头没见了。 前魏之末年,天下动乱,杨忠之父杨祯避居中山,聚集部众讨伐鲜于修礼,作战而死。 现在大周代魏,朝廷体量杨忠之父的功勋,特追赠杨祯为柱国大将军、少保、兴城郡公。 而杨忠呢,他在高欢举兵内犯时,与独孤信一同在洛阳。 再后来,杨忠和独孤信就跟随前魏的孝武皇帝元修,西迁至长安,进封侯爵。 而后,他参与平定潼关,攻克回洛城,在那之后,他就是安西将军、银青光禄大夫了。 独孤信说许久未见,也是真的。 在几年前,杨忠就被派去镇守穰城,和南梁形成犄角之势。 死死咬住大周的南面,让南朝北上无路。 后来,杨忠又顺道去平定了沔水流域的蛮族各部。 因而不管怎么说,他杨忠总体之上,近几年都是在南边,而与在北地的独孤信,确实分隔许久。 听独孤信感慨,杨忠也抚须笑道:“确实许久了。这些年,倒也瞧不出来,你痴长的年纪。” 说独孤信长得年轻呢。 这些年都没有什么改变。 独孤信苦笑摇头:“你莫要无端恭维于我,你是何人,我还能不知?” 杨忠胡须漂亮,身长七尺八寸。 虽然已显老态,可仍能看出年轻之时的俊美容貌。 他身材魁梧有力,武艺胆识过人。见识精深,器量极大,有将帅之才能谋略。 难怪能生出杨坚那般人物。 “你在南地,饱经军中沧桑,自然和我不同,”独孤信略叹,“我在朝中,倒是享受着荣禄奉养。” “堪堪是一个蠹虫咯。” 杨忠见老友独孤信这般言语,仿佛有些诧异,左右看了看,然后才低声对独孤信讲到:“期弥头,我怎么听着你有怨气?” “谁敢有怨?现在大冢宰当国。”独孤信又恢复了他那副老僧入定的模样,顾左右而言他。 见到杨忠身后站着一个青年。 是杨忠的嫡长子杨坚。 这次杨忠进京,就携带着杨坚一同前来。 除了述职,杨忠还想着,在长安诸贵之中,给杨坚相看个亲事。 杨坚这些年,都跟随在杨忠身侧。 和他一起在军营之中。 杨忠想着,自己的嫡长子杨坚,已经到了说亲的年纪,但是因为杨坚一直跟随自己在军中,军中都是虎狼之徒,没有能配得上自己儿子的。 于是乎,杨忠一入长安,面见君上之后,就递上了名帖,前来拜访旧年老友独孤信。 独孤信和杨坚毕竟是多年的朋友了。 他早就知道杨忠是什么意思,所以就浅笑地让杨坚上前来。 到他跟前,独孤信要亲自看看老友引以为傲的这个嫡长子。 看看他究竟是何等模样。 杨坚早年,为人深沉少言。 刚刚进入太学之时,即使是十分亲密的人,在杨坚面前,也不敢轻易戏弄于他。 今日入宫述职之后,宇文护封杨忠为骠骑大将军,加开府。 之后还要去南边镇守。 独孤信刚刚替杨忠高兴了一下。 可如今,不看不知道,一看就转不动眼睛。 独孤信现在,被杨忠的嫡长子吸引住了目光。 “你是叫杨坚?可有表字?”独孤信看着杨坚,问他道。 杨坚丝毫不带迟疑,也没有惧怕等类的情绪。 他沉声道:“家父为坚取字那罗延。” 明显是鲜卑贵族擅取的三字表字。 “那罗延……不错。” 即便是被独孤信上下打量,杨坚面上也未见丝毫的失态。 独孤信歪头看向自己的老友,诧异道:“你这儿子,日后必成大气。” 如果高宝德在这里,抛开个人的情感因素,看着这样的杨坚,一定会觉得,他很像一个人。 他很像宇文邕。 当然不是说音容相貌。 而是说言谈和举止。 独孤信与宇文邕不熟悉,他并不能一下子,就讲出宇文邕和杨坚二人的相像。 可是熟习宇文邕的人,就比如高宝德,此时若再见到杨坚这般模样,一定会大呼“好像”。 当然了,高宝德若是真的见到了杨坚,第一句话,肯定不是说“好像”。 而是大喊:“狗贼,纳命来!” 前世的恩怨,还没报了呢。 若是先认识了杨坚,再去看宇文邕,也同样如此,会觉得之前,曾经在哪里看见过这么一个人。 他们的性子,确实都是这般深沉,自带一副难以明说的王者之气。 正是看出了杨坚的这番气性,独孤信才朝着自己老友表示他这个儿子,日后必成大气候。 “你快不要拍我马屁了,都多少年了,你还是这么喜欢恭维我。”杨忠笑骂。 “没有,这次是真的!” 不管独孤信怎么举手表态,杨忠可都是不信他的鬼话。 从古至今,无论何人身边,都会有那么一个,喜欢恭维自己、捧高自己的人。 不管自己干什么,都说自己真厉害。 杨忠可是看透了他独孤信的本质。 他的话,一个字都不能信。 “那罗延啊,不用管你父亲,如今你在我独孤信府上,看上什么尽管说。” 独孤信抚须:“我和你父相识多年,我也算是你的叔父。独孤府,你尽可当半个主人。” “看上什么都跟你说?”杨忠滚了滚眼珠子,心中一荡,“若是看上了你家的宝贝囡囡女,你也给我家阿坚?” 杨忠突然这样讲,倒是让独孤信一时没反应过来。 第140章 伽罗来了 听到杨忠的这番话,独孤信惊得险些把自己宝贵的长髯揪了下来。 他最初确实是惊诧万分。 可没多久后,回过神儿来,独孤信慢慢品道:“这番前来我府上,竟不是来看望你的老友旧识,反而是看上了我家的伽罗?” “原来早就盯准了啊,”独孤信嫌弃道,“我原先,还在替你们愁虑,到底是将谁家的贵女嫁给你家杨坚坐妇。” “咳咳。”杨忠微咳,掩饰被戳穿的慌乱。 至于杨忠的儿子杨坚,他仍是一副淡淡的模样,旁人倒是一时无法从他面上窥探出,他心中想了些什么。 “你虚长了这么多年,竟还不如你儿沉稳。”独孤信瞥看杨忠。 “罢了、罢了……” 独孤信刚想说些什么,缓和一下气氛,让杨忠不至于这般尴尬。 却听这时。 “阿耶!” 一女声自后面传来。 自侧边屋子,跨进来了个女子。 正是独孤伽罗。 “阿耶唤伽罗前来何事?” 独孤伽罗边走进来边问道。 见竟然还有旁人在此,独孤伽罗略微诧异了一下,而后福了福身,给杨忠行礼:“这位……伯父安好?” 独孤伽罗聪颖,独孤信甚少在书房待客,此时竟然见到杨忠和杨坚竟然能坐在独孤信的书房之中,她便明白过来,杨忠和杨坚定然是独孤信的座上宾。 是熟人。 看杨忠的年纪,那独孤伽罗叫伯父,就没有问题。 “伽罗……” “咳咳。” 这时,轮到独孤信咳嗽以掩饰慌乱。 自独孤伽罗进屋之后,杨忠就发现独孤信一直慌乱不已。 最初还在狐疑,究竟是为何。 此时一听独孤信话中之意,这位女郎,竟然就是独孤伽罗。 竟然就是独孤信的幺女。 竟然就是独孤信口中的他杨氏父子二人在索图的长安贵女。 杨忠顿时不顾身份、不顾形象的哈哈大笑:“伽罗?好啊,竟然是伽罗!” 就连侧立杨忠身后的杨坚,都是一副忍俊不禁的模样。 确实离谱了。 方才独孤信还在信誓旦旦地说,他杨氏父子来独孤府上,是为了索求他独孤信的幺女独孤伽罗。 如今,独孤伽罗竟然这般快速地就来到独孤信书房。 还和他杨氏父子打了个照面。 若说不是独孤信提前示意,独孤伽罗远在后院,焉能这般快,就赶到前边书房来? 杨忠指着一旁略微有些尴尬的独孤信,笑得失语。 笑了好些时候,杨忠才换过来,朝独孤信道:“没想到啊,原来竟是你独孤信想要攀上我杨氏高枝?” 杨忠在开玩笑。 笑他独孤信屁颠屁颠地派人通知独孤伽罗此时前来。 就是为了相看他杨忠的嫡长子杨坚。 独孤伽罗一出现,书房中众人的角色,突然就来了个反转。 “伽罗,这位是小宗伯,骠骑大将军,加开府仪同三司,杨公忠。尔当唤其叔父。” 杨忠比独孤信小五岁,朝野上下的威望也不足独孤信,因而杨忠此番入京,宇文护也没有赐爵。 随国公一爵,得等到明后年,宇文毓称帝之后,才能赐下。 这么看来,独孤伽罗叫杨忠叔父,也实属应当。 独孤伽罗又仔细施了一礼,道:“原来是杨叔父,小女独孤伽罗有礼了。” “方才伽罗叫错了,还望杨叔父勿怪。” “哈哈哈哈哈……无妨、无妨。” 杨忠喜欢独孤伽罗直来直去的性子。 “揜于,这是我幺女,独孤伽罗。”独孤信懂礼,又把独孤伽罗介绍给杨忠听。 杨忠,字揜于。 虽然杨忠已经猜得八九不离十了。 可是他还是认真地听完,而后道:“伽罗快快请起。” 只不过,杨忠方一说完,就又忍不住哈哈大笑。 捧腹笑得有些抽筋。 “揜于!别笑了、别笑了!”独孤信言辞之间,有些愤怒。 或者说是……恼羞成怒? 反正杨忠见独孤信这般模样,笑得更欢了。 独孤信见杨忠不吃这套,便凑上前去,小声跟杨忠说道:“揜于,儿女当面,给我留点面子。” 独孤信的声音中,有些哀求之意。 “不管以后做不做亲家。” 杨忠秒懂。 于是略有深意地看了眼独孤信。 而后也熟练地不再理他,转向独孤伽罗的方向,和蔼地讲到:“伽罗,你叔母这次没来,她在南边,既然你已经叫我了一声叔父,日后,我定要领你南下,去领略南朝风光,顺道看看你的叔母。” 杨忠的嫡妻,杨坚的嫡母,吕氏,字苦桃,是齐郡济南人。 六镇起义时,武川镇少年杨忠,流落于此,当时也很是落魄。 而后,吕氏与他结下姻缘,自此离开家乡齐郡,一路跟随着杨忠南征北战,与家人们天各一方,国土分离。 直到杨忠和独孤信,一起追随魏孝武帝元修来到关中,投奔至宇文泰麾下,建立了许多功勋之后,吕氏才算苦尽甘来,得偿所愿。 现在,杨忠常年呆在南边,吕氏也常住南边。 她是纯正的汉女,出身贫寒,嫁给杨忠之后,共生三男二女,嫡长子即是杨坚。 吕氏现在年纪也大了,在南边也有夫、子常年相伴,也算不错的一生了。 再往后数,杨坚篡周立隋以后,隋开皇元年杨坚登基,成为隋朝开国皇帝。追崇父亲杨忠为武元皇帝,庙号太祖、母亲吕苦桃为元明皇后。 等到那时,吕氏竟然还能做皇后。 另外,杨坚还会追封自己的外祖父,吕氏的父亲吕双周,为上柱国、太尉、都督八州诸军事、青州刺史、齐郡公,谥号为敬。外祖母姚氏为齐郡夫人,吕苦桃的侄儿吕永吉袭爵。 吕氏外戚,可算是风光一时。 只不过,如今吕氏尚在病中,自然也是活不到那时的。 这就和独孤信四女,嫁给安州总管、柱国,唐国公李昞的独孤氏一样。 他们都没活到自己儿子践祚的那日。 独孤氏之子李渊,日后反隋建唐,立国后追谥母亲独孤氏为元贞皇后。 有时候,人的命数就是这般的奇怪。 生前身后,谁也不知道会享受何等殊荣。 第141章 当结亲家 吕氏生杨坚那时,有件十分离奇,但却又满含深意之事。 西魏大统七年六月癸丑夜,杨忠之妻吕氏,于冯翊般若寺生下了杨坚,据说当时“紫气充庭”。 《隋书》记载,当时有比丘尼智仙对吕氏说,杨坚此人不可与常人一样抚养,由是她将杨坚带到别馆,亲自抚养。 这些事情,现在还鲜有人知。 后来到了宇文赟在位之时,杨坚的特异才逐渐被人发觉。 此时的杨坚,仍很乖巧的侧立在杨忠身后,在杨忠和独孤信交流之时,眼睛微阖,完全不在意他们所聊何事。 即便是知道,自己的父亲杨忠和独孤信正在聊他与独孤伽罗的婚约。 杨坚眸光扫过不远处勾肩搭背的杨忠和独孤信二人。 只觉得自己仿佛已经被自己老爹卖了。 杨忠携他入京之前,就曾和杨坚通过信儿,这次来长安,是想给他娶妇。 最好能直直接娶回南面。 杨忠在南面经营许久,就算这次入京,宇文护不会让他继续在南边,杨忠也不打算举家迁回长安。 长安贵人不少,现在大周初立,长安动荡,杨忠心里打着算盘,现在他并不打算涉足长安,而是在南边避避风头。 如今,宇文护执掌国事,日益展现出飞扬跋扈的姿态。 凡事不听他指命,宇文护都不会让他好过。 独孤信现在在朝中,也算是战战兢兢。他是柱国大将军,手上有兵权,可也拗不过继承宇文泰遗泽的宇文护的大腿。 前不久,赵贵还上门来访,赵贵的一番反语,一面让独孤信心惊,一面还让他感到心凉。 “那就说定了!” “哈哈哈哈哈!好!善!” 独孤信和杨忠二人,勾肩搭背说了很久的话,直到独孤伽罗感到无聊,刚转过头想要和杨坚说几句话的时候,二人才回头看向独孤伽罗和杨坚二人。 他俩正保持着聊天的方向。 虽然还没有开始说一句话。 可是,独孤信和杨忠见此,互相看了对方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狂喜之色。 “?”独孤伽罗感到不妙。 她正想跟她的阿耶和杨叔父告退,这时却听杨忠开口说道:“伽罗啊,你们聊,你们尽管聊。” 独孤伽罗歪头看向独孤信,想要请求独孤信的意思。 “咳咳……伽罗,你带着杨坚,去后院拜见你的母亲。” “阿耶!”独孤伽罗又羞又恼。 一般像杨忠这样,领着自己的嫡长子上门来的,因是外男,不便进后堂拜见女性长辈。 可是独孤信却让独孤伽罗,领着杨坚去后面拜见独孤伽罗的母亲崔氏。 独孤伽罗的母亲,出自清河崔氏,是元魏新州刺史崔稚孙女。 “我小女伽罗,雅好读书,识达今古,那罗延,这些日子,你在长安,可多来寻伽罗玩儿。” 独孤信说得很直白,让独孤伽罗更是心中恼羞。 “阿耶,说什么呢!” 到了这种程度,不说明眼人,就是个瞎瞽之辈,也能看出来,独孤信和杨忠想要结为亲家的意思了。 他们适龄的儿女,就是在书房中站着的这两位。 杨坚和独孤伽罗。 “快引那罗延去后院,拜会你的母亲。”独孤信又重复了一句。 独孤伽罗虽然性子跳脱,但是在独孤信面前,还是不敢忤逆他的话。 于是便又羞又愤地示意杨坚跟上她。 而后自己就大步朝后院走去。 “揜于,哎,是我这些年把伽罗惯得骄纵了,她本性真的不坏。”独孤信说道。 杨忠捋须点头:“我知道、我知道。” 他是真的满意独孤伽罗。 “伽罗年轻,开朗些也好,不像是我儿,那般死闷。” 不说独孤伽罗是骄纵还是开朗,她性子还小,尚未做过人妇。 杨忠想着,等把独孤伽罗娶进门之后,侍奉舅姑,那时候自然就不会和闺中一样了。 到时候,定然也是一个贵庶之女。 他杨家,想要娶的是未来的掌家妇,并不限于是鲜卑贵妇还是汉人贵族。 本来他杨氏,是汉人,后来随了宇文泰之后,才被赐鲜卑姓普六茹。 前世,杨坚掌权后,才恢复汉姓杨氏。 现如今,按道理是该叫杨坚为普六茹那罗延。 叫杨忠为普六茹揜于。 …… 杨忠和独孤信两个,认识多年的老友了。 在儿女婚约之事上,远没有汉人那般的诸多礼节。 他们说定了时日,加之杨忠不久后就要回南边。 因而二人不待媒婆也不待礼官,直接就敲定了何日迎娶、何日送嫁。 “日后我小女到你家做妇,你杨忠可要叫你家人好好爱护她。”独孤信瞥了一眼想要勾他肩膀的杨忠道。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杨忠笑呵呵。 之前有提到过,杨忠之妻吕氏,可是汉女。 日后就是独孤伽罗的汉人阿姑了。 自然没有人比杨忠更了解他自己的妻子,日后独孤伽罗嫁进杨家,吕苦桃性情如此,是不会为难独孤伽罗的。 “那我就放心了!” 独孤信和杨忠又说了些话,后来见天色不早,且杨坚已经拜会过崔氏出来之后,杨忠就领着杨坚出了独孤府。 …… 杨忠和杨坚来是骑的马。 回去也是一样。 待翻身上马,驶出独孤府这个拐角之后,杨忠气定神闲,仿佛方才在独孤府上亲近独孤信的模样,不是他自己。 “阿耶?”杨坚见杨忠使眼色让他快走几步,于是就甩马鞭,上前和杨忠并列。 方才,杨忠是父,杨坚是子,父子之道,他杨坚驾马就稍微落后了杨忠几步。 而此刻,见杨忠示意,杨坚就快马跟上。 问:“阿耶何事?” 杨忠淡淡道:“方才你见独孤伽罗如何?” 杨坚不蠢,知道杨忠何意,便道:“独孤伽罗是卫国公爱女,若真娶独孤妇,日后自然可成我杨家的助力。” 杨忠野心其实不大,他扭头望了一眼自己的儿子。 他自己的儿子,自己也知道。 杨坚是个野心比他这个做父亲的,要大得多的人。 杨忠清楚得很。 “你觉得独孤伽罗做妇合适?” 第142章 赵贵谋逆 杨坚业已长大,于是在很多事情之上,杨忠都会主动问询杨坚的意思。 尤其是娶妇这件事。 虽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是杨忠觉得,既然是给杨坚娶妇,日后他的一切,也是会交给杨坚的。 杨坚也将会是他们杨氏的掌舵人。 如今给杨坚娶的妇,日后也就是他们杨氏的当家主母。 那自然,还是和杨坚商量着来比较好。 这也能看出来,杨忠本人并不迂腐,甚至还可以说,在与自己儿子交流这方面,杨忠很是开明。 “既然你觉得合适,那为父择日就替你求亲。” 求娶独孤伽罗。 然后就能直接把她待会南面了。 其实仔细说来,也不用那么急。 只是方才在独孤信书房之中,突然进来了一个独孤府上的随从,在独孤信耳畔耳语片刻,然后杨忠就看见百年面上都不曾变色的独孤信突然冷凝住了神色。 仿佛有大事发生。 方才杨忠诧异了一下。 但是很快,独孤信就当作没事人一般,和他继续说笑。 由是,杨忠也就放下了心,不再关注这件事。 不知道是杨忠自己多疑还是怎么回事,杨忠现在总有一种感觉,在那个随从递话之后,独孤信就更是殷切地想把独孤伽罗,嫁给他杨忠的嫡长子杨坚。 甚至,杨忠还感觉独孤信比先前更加迫切的,想让杨忠这次南归时,就一块儿带走独孤伽罗。 说什么“既然已经嫁做杨家妇,那自然该去杨家侍奉舅姑”。 杨忠想了想,还是想不出所以然,又觉得独孤信和他共事多年,曾经又是一同遇难一同投主,想来也算是自己的老友,必然不会害自己。 因而杨忠也就默许了,这次娶妇完,就带独孤伽罗南下。 正巧,杨忠的夫人吕氏,久在床榻,汤药不绝,之前一直心心念念的就是给杨坚娶妇。 如今能把独孤伽罗一并带回南面,说不定吕氏心情大好,病情也能跟着好转起来。 …… 不说杨忠和杨坚父子二人心中的复杂情绪。 反过来看独孤信这边。 独孤府上。 仍然是独孤信的书房之中。 独孤信面色凝重,仿佛有千斤压顶。 他当然不是在想和杨忠结亲之事,而是在回忆方才他府上的随从来给他禀告的讯息。 是从宫中传出来的。 赵贵反了。 赵贵是柱国大将军,手中也是有兵的。 虽说如今宇文护掌权,明里暗里都有削弱赵贵的兵权。 可是赵贵出身豪贵之家,六镇起义时期,早年带领乡人南迁避乱,遭到葛荣起义军拘禁。 葛荣起义平定后,又随太原王尔朱荣征伐元颢之乱,授伏波将军、武贲中郎将。 他还跟随过贺拔岳平定关中,迁镇北将军、光禄大夫。 永熙三年,在贺拔岳遇害后,赵贵又是第一个提议迎立宇文泰的人。 如今,宇文氏立国,赵贵可以说是对于宇文氏有首倡大谋,又有克复仇耻之功。 他多年南征北战,跟随过不少能人,讨伐过不少贼子。 赵贵在朝野上下的威望,也不比宇文护少多少。 宇文护能有如今在朝堂之上的威望,其实更多的还是靠着宇文泰的遗泽。 而赵贵又不服气,宇文护能受宇文泰遗命,成大周的托孤重臣。 早在泾州,宇文泰病危,召宇文护北上托孤之时,赵贵就心中不忿。那时,明明赵贵就在宇文泰身侧,偏偏宇文泰就是到死,也不向他托孤。 而是召远在长安的宇文护北上。 宇文泰薨逝之时,赵贵还被宇文护怒骂斥责。 赵贵因宇文泰新薨,这些事都忍了。 可是如今,回到长安,宇文护在庙堂之上,一言独断,完全不卖他赵贵的面子。 赵贵曾居二阙之险,周室定二分之功。 彼此一时,其功显赫。 曾经越是显达风光,如今赵贵被宇文护压制,就越是愤懑怨恨。 赵贵今日在朝堂之上,伙同天王宇文觉,对宇文护发难。 大周天王,宇文觉。 他虽然在自己的从兄宇文护面前唯唯诺诺,曾经宇文护扶持他上位之时,宇文觉可是半点忤逆宇文护之语都没有。 今日早朝,是个常朝。 本没有什么大事,独孤信也不必去文安殿。 倒是宇文护勤于政事,日夜不辍,他自是照常进宫,处理国事。 谁会想到,天王宇文觉和楚国公赵贵,苟合作乱。 当然对于宇文护而言,就是作乱谋反,可赵贵自己,可是认为自己这是清君侧、还政天王。 “逆贼护,安敢如此?” “这是天王之朝,还是你宇文护之朝?” 早朝那时,就是在文安殿上。 赵贵在宇文觉默许之下,径直将文安殿上的侍从换成自己的兵甲。 却不料宇文护心生怀疑,早在进殿之前就发觉一侧妖氛异常,似有杀意。 由是,宇文护迈进殿中的一脚又缩了回去,让门口亲卫,赶紧去唤听命于他的执金吾前来护君。 美名其曰护卫天王,护卫主公,实际上是喊人来保护自己。 待宇文护甫一入殿,赵贵果然奋起。 赵贵想着能够趁其不备,出其不意,让宇文护束手就擒。 赵贵倒是没想着杀死宇文护。说到底,赵贵虽然厌恶痛恨宇文护独掌朝政,可赵贵心底也知道,他宇文护,是个忠于宇文泰,忠于大周之人。 没必要赶尽杀绝。 这次赵贵,只是想着把宇文护从朝堂之上,拉下马来,让他还政天王。 将权柄还给宇文觉,而后如果宇文觉想要再用宇文护,他赵贵也不会有什么意见。 本来,赵贵想的很好。 但是他的想法也很是理想。 即便是宇文护没有防备,这也不太可能实现。 可惜,宇文护早有防备。 加之宇文护他又是会武的。 在赵贵发难之际,他同时冲至上首,一把将在坐的宇文觉捞起来,扼住了宇文觉的喉咙。 像是赵贵知道宇文护忠于大周一样,宇文护也知道,在宇文觉性命不保之际,他赵贵是不敢乱来的。 “赵元贵,你受先主恩惠,受命于文王,何故谋逆?”宇文护睥睨道。 第143章 何意反邪 宇文觉被宇文护挟持在手,他吓得面色尽白。 “大冢宰……从兄……从兄!莫杀我、莫杀我!” 宇文觉惊恐道。 他一边祈求宇文护原谅,一边眼神恶狠狠地看着赵贵。 “大冢宰,就是赵贵,就是赵贵!” 见宇文护不为所动。 “是赵贵要谋害寡人,是赵贵要谋害大冢宰啊!” “和寡人无关、和寡人无关!大冢宰明察,大冢宰一定要明察啊!” “莫要轻信奸佞小人!” 宇文觉原先还想着替赵贵求求情,后来变得只想要宇文护松开他。 再后来,就变成苦苦哀求,渴望活命。 因为他从宇文护眼中,看到了杀意。 龙游浅滩,尚且会遭虾戏,虎落平阳,仍旧会被犬欺。 更何况是本身就没长成的宇文觉。 他是刚烈不假,是好杀不假,但他也想要活命。 他的祈求,他的崩溃,都被宇文护看在眼里。 宇文护就静静地望着宇文觉。 望着文王的继承人。 大周文王,不是说那个为武王克商奠定基础的姬昌,而是先王宇文泰。 宇文泰薨逝之后,被宇文觉追谥为文王。 或者说是被宇文护追谥为文王。 因为追谥那时,已经就是宇文护掌权。 宇文护曾经一路追随的叔父,一路追随的主公,竟然留下了这样一个孬种。 宇文觉不堪为宇文泰的嗣子。 文安殿中,除了仍在挣扎着的赵贵,其余一切,都安静得很。 或许正是殿中赵贵挣扎得太狠了,宇文护狠狠地皱了一下眉。 “太吵了。” 他挥挥手,甚至都没有回头再看赵贵一眼。 “拖下去,绞死。” 宇文护痛恨的是赵贵对他的忤逆,体及他当年忠心侍奉文王的模样,又淡淡补充道:“赵贵族人,女者,愿意出嫁的就出嫁,愿意出家的就出家。” 他只寥寥数语,就道尽了赵贵全族人的性命。 “至于打过仗的男丁,就交给夏官府处置罢。” 鲜卑贵族十余岁就能随家中长辈出去打仗,宇文护这意思,就差明说十岁以上尽数处死了。 但也算是有一点点的仁慈,饶过了十岁以下的孩童和女子性命。 “宇文护!你不得好死!” 赵贵突然大吼,让旁边押住他的甲士一愣神,赵贵就猛地挣脱开他们的束缚。 手指着宇文护方向怒骂:“我现在下面等着你,早晚有一日,你必然会死于非命!” “死相定然比我还要难看!” 赵贵又被身侧的甲士牢牢扣住,被拖着往外走。 笑话,若是再让赵贵挣脱开来,他们这些宇文护的甲士,之后就得给赵贵殉葬了。 还是那句话,能活着,谁想死呢? 他们只是区区小兵小吏,虽说是给宇文护效死,但现在完全没必要因为赵贵就去死。 赵贵有兵权在身,一开始宇文护是不敢轻易动他的。 只是自宇文护扶持宇文觉上位以来,宇文护就在一点点削弱赵贵。 将他身侧的偏将军和裨将军尽数调走。 如今,就算是赵贵的亲信趁机作乱,想要救出赵贵,也是不可能之事。 赵贵懂兵,宇文护也同样懂军。 现在赵贵这个柱国大将军下面的虾兵蟹将,虽说有亲信统领,但其中被宇文护渗透进了许多自己人。 赵贵已经翻不起浪花了。 他必死无疑。 待他今日选择奋起反抗之时,已经昭示了今日,就是他的死期。 宇文护仍在打量着宇文觉。 殿中,自赵贵被拖拽下去之后,就完全寂静无声了。 宫人虽然早已被吓得惊慌失色、畏缩不前,内侍也被吓得屎滚尿流。 殿上周围一圈,尽皆都是宇文护早已布置好的甲士。 宇文护日夜进宫处理国政,他就算再傻,也不会毫无防备。 长安城中的执金吾,就已经一点点换上了他宇文护的人。 现如今,若说宇文护一声令下,围绕在文安殿周遭的这些披甲之士,就会剑指天王——宇文觉。 “从兄……” 宇文觉见赵贵被轻而易举地拖拽了下去,也知道赵贵定然不能活。 于是就越发害怕起来。 害怕宇文护杀了自己。 “从兄……饶阿觉一命,饶阿觉一命!” “日后,阿觉唯从兄之命是从,唯从兄是从啊!” 宇文护淡淡不言。 他盯着宇文觉许久许久。 直到宇文觉崩溃。 他才缓缓张口:“阿觉……” 宇文护像从前那样,像宇文泰仍在世时,宇文护唤宇文觉为阿觉那样,又叫他阿觉。 宇文觉一听,腿脚一颤,险些跪倒在地。 若非宇文护仍捏着他的脖颈,宇文觉早就给宇文护跪下了。 他听到宇文护重新唤起他“阿觉”,心中一喜,然后道:“从兄、从兄,你知道阿觉一向最听你的话了!” 曾经确实如此。 曾经的宇文护,还不是大冢宰,仅仅是宇文泰的家臣。 换言之,曾经宇文泰让他代掌家世,那不就是家臣吗? 当时的宇文觉,尚且亲近他宇文护。 宇文护虽说是他的从兄,可是年纪确实远远比宇文觉要大。 宇文觉幼时,宇文泰就已经征战东西,讨伐南北。 那时候,全都是宇文护在一侧,教导宇文泰的诸子,宇文觉等人。 可以说,宇文毓、宇文觉和宇文邕等人幼时,对宇文护的情感,可以说是近似于孺慕之情。 可是。 看看现在。 或许是因为人心总是会变的,又或许是因为宇文护掌权之后的所作所为,不经意间,不知道究竟是何物,成为了宇文觉等人和宇文护之间的隔阂。 或许就是权力罢。 不知道宇文觉突然想道些什么,他不再哀求宇文护。 一反常态,垂眸不语。 宇文泰曾经评价过他的这个嫡长子宇文觉,说他刚烈好杀。 但自从宇文觉被宇文护扶植起来,立为天王之后,他就再也没有如现在这般坦然。 之前活得……太累了…… 宇文觉他已经倦了。 很疲惫了。 他不想再做这个天王了。 不想再做宇文护手中的傀儡了。 宇文护见到宇文觉的表情,不知道想了什么,缓缓松开了他先前扼制住的宇文觉的喉咙,而后,没有丝毫情绪地说道:“阿觉……何意反邪?” 第144章 废立之事 何意反耶? …… 宇文护这句“何意反耶”,其实也算是拾人牙慧了。 高洋的长兄高澄,在世之时,也曾说过。 高澄当年擅权摄政,在位的皇帝是元善见。 元善见好文学,美容仪。 他在位的一十六年间,从容沉雅,文武皆通,有其先祖孝文皇帝之遗风。 如此看来,元善见当是一个贤能的君主,就算有所欠缺,也能是一个仁君。 可惜的是,当时大魏的朝政,被高欢、高澄、高洋父子三人相继把持,元善见丝毫不能有所作为。 不仅如此,在高澄老大哥摄政期间,因为高澄性情实在是暴躁,又或者就是想要挑衅君威。 元善见不止一次遭受过高澄的殴打,被高澄指着鼻子骂做是犬。 于是,元善见曾经真可谓生不如死、度日如年。 高澄从心底里认为,东魏的天下,是他高家打下来的,元善见不过是他们高氏台前的傀儡而已。 傀儡想要当家,翻身做主,可不就是造反么? 元善见对高澄恨入骨髓,但惧于高澄的威权,每每只能在背地里,向身边之人抒发心中的愤懑之情。 他旧年之时,曾反复吟咏谢灵运“韩亡子房奋,秦帝仲连耻;本自江海人,忠义动君子”的这首诗。 再后来,侍讲大臣荀济,洞悉了天子的这番心思,想要为解君父之忧。 于是乎,荀济就与同僚朝臣元瑾、刘思逸等人,密谋讨伐高澄。 可朝堂内外,早已尽皆高氏之心腹耳目。 高澄早就承继了高欢在朝中和军中的一切。 元善见和荀济君臣等人,要想扭转局面,夺回权柄,并非容易之事。 他们的种种小动作,其实早就被高澄盯住。 高澄全程目睹,常侍侍讲荀济知帝意,与华山王大器、元瑾密谋,在宫内为山,而作地道向北城,想要带元善见出逃邺都。 高澄虽然觉得好笑,但怎么也不会就这样放走自己手中的“禁脔”。 “挟天子”,自古以来,就很吸引权臣。 高澄顺势勒兵入宫,曰:“陛下何意反邪!臣父子功存社稷,何负陛下邪!” 这就是高澄的原话。 高澄是高宝德的伯父,高洋的亲兄长。 高澄望着元善见,见他羞愧难当,又十分惧怕惶恐。 但这些都没有用了。 高澄并没有放过元善见。 逢场作戏之后,高澄依次将荀济等人烹杀,并把天子元善见幽禁于含章堂。 自此以后,元善见天天以泪洗面,想要活命,但对局势的发展,无可奈何。 高氏擅位之事,早已成为定局。 经历这一系列的风波动荡之后,高澄对元善见的猜忌,日甚一日。 加之高氏权柄日足,为早日出掉这个“祸害”,高澄就决意加快篡位步伐。 虽说时在当年的九月,高澄万事俱备之际,在篡位前夜,被庖厨兰京刺杀。 但是高澄的亲弟弟高洋,也就是高宝德的阿耶,也十分厉害。 高洋迅速接班掌权,没有让元善见触摸到一点复辟的机会。 在高洋掌权称帝后,降元善见为中山王。 元善见整日饮酒赋诗,以示甘于现状,希冀能解除高洋的杀心。 可高洋的暴虐,比高澄更胜一筹。 元善见在他自己二十八岁那年,还是被鸩酒毒杀。 齐追谥曰孝静皇帝。 …… 所以说,如今宇文护将高澄曾经的那句“何意反耶”说出口,宇文觉就知道,自己失位无疑。 性命能不能保得住另说,反正他宇文觉再是怎么顽劣不堪,也知道当年高澄胁迫元善见的二三事。 宇文觉不知道为何,心中突然就没有了先前的惧意。 “大冢宰……从小到大,都是你教我为君之道,教我君威君仪。” “寡人的从兄啊……” 宇文觉虎目含泪。 他其实年岁并不大,远未及弱冠之龄。 “为何要这般逼迫我,我是嗣王啊,是父王的承业人。” 宇文觉已经崩溃。 他已经不再向宇文护求命求活,而是肆意的大笑:“从兄,从小到大,我最敬服之人就是你。” “你瞧瞧,我的那些兄弟们,哪一个对你有向我这样听话顺从。” 宇文觉仍说个不停:“你之后肯定会废了我。不过就算你废了我这个天王,之后立谁?” “岐州?同州?还是择长安城里最小的?” 宇文护闻言,皱了皱眉。 “不管你要立谁,你要谁当你的傀儡。” “我的那些兄弟们,可不是省油的灯,他们绝不会像我这样听话顺从。” “我的从兄啊……日后,你必然会受到反噬。” 宇文觉肆意大笑。 这笑声仿佛宣泄出,这几个月以来,他对宇文护的痛恨与忍耐。 如今,宇文觉和赵贵的计谋败的彻底。 宇文觉也不想再向曾经匍匐在宇文护的足下,丧尽颜面的活着。 没有权势,没有颜面的活着,没有意思。 “那天王……明日就颁布禅让诏书罢。” “臣会让侍中替您拟写好。” “今日就召岐州那位回来。” 宇文护云淡风轻地说道,转过身来,没有再看宇文觉一眼。 “既然天王不想为主,那便明日退位。” “臣告退。” 宇文护一甩袖子,也不再向宇文觉行礼,只在言语上存有一丝的恭敬。 剩余的,都随着他选择当殿击杀他而灰飞烟灭。 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宇文护怒,天王退位,新帝践祚。 左史记言,右史记事。 方才众人在文安殿的一番举止,都被史官记录在册。 宇文护此人,虽然知道有史官在一旁,倒也不甚在意。 他本就是坦荡之人,行事从不在意旁人所言。 纵然,他飞扬跋扈、欺上瞒下的权臣形象,已经被众人摸得一清二楚。 宇文护在文安殿的遭遇,以及宇文觉被废之事,耳聪目明的朝中官吏相继也都听闻了。 因为宇文护没有刻意地隐瞒。 或者说,他就是想要这样的效果。 群臣敢怒而不敢言。 日后才能更听话,才能更好得推行他宇文护的谋政。 惟辟作福,惟辟作威。 辟,指的是君王。 而如今宇文护擅权,朝中坊间尽数在传“惟护作福,惟护作威”。 但他宇文护,何尝在意过这些呢? 第145章 不甘心 自宇文护离开文安殿后,宇文觉就脱力般瘫坐在御座之上。 退位和禅让诏书,都不用他亲自来写。 自然有侍中和中书监草拟,然后明日就会布告朝上。 明日虽说不是大朝会,但常朝足矣。 朝中高品阶、高命爵的朝官,都会到齐。 大周朝官之制,与前朝不尽相同。 魏废帝三年春正月,始作九命之典,以叙内外官爵。 宇文泰制九命,以第一品为九命,第九品为一命。 改流外品为九秩,亦以九为上。 明日只要他们高命之官到场就好。 至于低品命的官吏,在不在对于大周废立并无影响。 至于宇文觉退位一事,有宇文护一句话,就已成定局。 文安殿上。 就只剩下宇文觉一个人。 孤零零一个人瘫坐在此,显然能见落寞之色。 …… 宇文觉整夜未睡。 他的天后,元胡摩,自宇文护离殿之后,也缓缓地踏足文安殿中。 “天王……” “夫人……寡人……已经不是寡人了。” “大冢宰要废了寡人。”宇文觉目中无神,没有办法聚焦看向他的嫡妻。 元胡摩大惊失色,环视四周,见无人在,便低声怒斥:“宇文护狼子野心,路人皆知。” “难道、难道就没有什么办法?” “天王,您说、是不是,宇文护要让宇文毓回来代替您的皇位?” 元胡摩年岁也不大,她本是听说宇文护在文安殿嚣张之事,却不知具体内容。 如今到殿,一听宇文觉说宇文护要他退位禅让,便慌了神。 若是……若是宇文觉失了皇位,她元胡摩哪能还有今日的富贵荣华? 只有宇文觉安安稳稳地坐在天王位上,日后再践祚登基,那她就是大周国母,大周皇后。 而一旦宇文觉被废,自古废后,焉能好过? “天王,天王,还可以召楚国公,召辅城公宇文邕回京护驾!” 元胡摩慌乱之中,仿佛突然又有了头绪。 “宇文护不是要立宇文毓吗,那天王您就以厚利许宇文邕,宇文护擅行废立之事,于宇文邕来说,并无利得,天王不如拉拢宇文邕!” “让宇文邕率兵回来,天王!” 宇文觉仍旧木木然,当然他听到了元胡摩的声音。 只是,宇文觉知道,他惹怒了宇文护,必然是要承受宇文护的怒火的。 “夫人,没有用的……” 宇文觉此时,比谁都清醒。 宇文护在朝堂之上一言九鼎之势,并非闹着玩的。 他手上若是无兵无甲,焉能控制得住长安乱局?焉能让诸郡俯首称臣而无叛乱? 就是因为,长安城的兵甲,尽数掌握在宇文护手中。 “宇文护废寡人,宇文氏尚有寡人的兄长、寡人的弟弟们,”宇文觉眼神空洞,头脑倒是清醒,“而若是吾反抗,宇文护之怒,若是牵连到吾兄弟,那便是吾兄弟族灭。” “就算是能杀了从兄又如何?” 宇文觉冷冷得看着元胡摩:“我宇文氏诸子,尽皆年幼无威,何人称帝,若无从兄保驾护航,东有逆齐,北有突厥,西有吐谷浑,南有梁陈。” “且不说我大周内部,尚有尔等元氏前朝余孽,尚有柱国大将军虎视眈眈。” “寡人退位又如何?” “只是,要苦了兄长了……” 宇文觉边说边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吾无法忍受宇文护的强势,却要任性地将这重担托付给兄长……” “是觉任性,兄长一定要原谅弟弟……” “天王!”元胡摩又惊又惧。 她曾以为,在她心中,她的夫君,宇文觉,就是一个刚烈好杀,完全没有长大的被惯坏的孩童。 元胡摩这些年来,多次胡闹戏耍于他,他总是好好试试,甚至有荒唐之举。 这都让元胡摩心中鄙夷。 没想到此时,宇文觉对于国事家事和私事恩怨,竟然看得这般通透。 这难道,就是大智若愚? 元胡摩惊恐,看着面前这个夜夜同榻而眠的夫君,竟然想要逃离。 “天王当真没有一丝怨恨和不甘?” 元胡摩颤抖着声音问出声。 反正她是及其不甘心的。 她相信,就算是识得大体的宇文觉,心中一定也会有自己的私情恩怨。 他必然也是怨恨宇文护的。 那就或能有转机…… 元胡摩脑中闪现无数的想法,眼眸转个不停。 宇文觉淡淡地看着她。 自己的这个妻子,现在的天后,明日的废后。 曾经的……晋安公主。 宇文觉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他知道,元胡摩是个野性大的。但今日方知,到了如此地步,她竟然还是不甘心。 到了此时,她还在蛊惑自己行愚蠢之事。 “愚妇!” 宇文觉指着元胡摩,恶狠狠地怒斥道。 她当真是愚不可及。 “你若不甘心被废,尽可撞柱吞金,今日薨逝,尚可保留你天后颜面。” “明日起,你必然就是废后。” 元胡摩自己眷恋后位,舍不得之前的荣华恩耀。 只是他宇文觉,也不是个愿意为元胡摩不顾自己性命之人。 他早就倦了、也累了。 日后长兄登基为帝,他再不济,也是一王。 若是现在惹怒宇文护,只有幽禁、弑杀之祸在前面等着他。 何必呢? 曾经娶妻元氏,也是出于安稳前朝之臣考量。 宇文觉不到十五岁时,便在宇文泰的示意之下,娶了西魏文帝元宝炬的第五女,晋安公主元胡摩为妻。 宇文觉对元胡摩,一直也没有什么爱意。 谈不上相敬如宾,只能算互不招惹,各自安好罢了。 若说现在宇文觉在意什么,估计只有他大周国祚、他们兄弟的性命,以及他刚怀有身孕的姬妾陆氏腹中的孩儿了。 宇文觉现在尚且无有子嗣,陆氏腹中之子,现在是他唯一的孩子。 他心中放下对天王位的执念之后,心中最担忧的,还是宇文护不放过自己的孩儿。 他没有什么骨气,被迫交出皇位之后,只想和自己宠爱的妃妾子女一起活下去。 活着…… 现在已经是宇文觉最大的奢求了。 只希望晋国公宇文护,作为他的从兄,多年相处共事,能够饶他一家性命。 第146章 宾服新君 不管元胡摩如何不甘心,宇文觉反正已经放弃挣扎了。 元胡摩见说不动宇文觉,自己愤然甩袖离去。 宇文觉则是枯坐了一夜。 他看着黎明升起。 天亮了,该退位了。 退位禅让,是宇文护给他体面的说辞。 但谁能不知,宇文觉这个天王,就是被宇文护给废掉的。 能废立君王,又能见宇文护之威望与气性了。 …… 今日的朝堂之上。 鸦雀无声。 满殿充盈着死闷的气息。 朝堂之上的诸公,都知道将要发生什么事。 他们目不瞎耳不聋,昨日文安殿上的乱象,宇文护也没藏着掖着。 早就被诸公打探了去。 诸公听话懂事,此时的沉默不闹事,正合宇文护之意。 “宣旨罢。”一系列入殿拜君之后,宇文护第一个张口,淡淡说道。 他替宇文觉说了。 宇文觉十分顺从,抬抬手,令侍立一旁的侍中宣旨。 就是宣读之前中书监昨儿,为他准备好的退位和禅让诏书。 …… “皇天之命不于常,惟归于德。故尧授舜,舜授禹,时其宜也。” “寡人以嫡嗣承基,应天纳禅。弱龄嗣王位,才不及称皇。天厌寡人,垂变以告,惟尔罔弗知。予虽不明,敢弗龚天命、格有德哉!” “岐州诸军事、岐州刺史、柱国、宁都公毓,从容文雅,宽明仁厚,敦睦九族,有君人之量,乃守文之良主焉,当迎宣黜贺,继我鸿绪,入纂大宗。” “今踵唐虞旧典,禅位于宁都公毓,庸布告遐迩焉。” …… 昨日宇文护甫一出宫,宇文觉的退位诏书已由侍中和中书监一并拟好盖印。 其实昨日,宇文护就已经浏览过其中的内容了。 当时还未盖印,侍中和中书监就将之第一个递与宇文护一览之。 待宇文护点头表示可以之后,才有今日殿上的宣读。 明日,还会有专人将之下发各省,布告天下。 黄门郎的声音,在殿中回响。 共读三遍,除了宣读诏书的黄门郎,殿中没有丝毫另外一人的声响。 众人皆是缄默其口,头垂于下。 他们如今是大周的朝臣不假,可曾经他们或多或少,也是前朝之人。 还有大半,都已经投靠了宇文护。 真正效忠于宇文觉本人,不想要宇文觉退位禅让之人,说来悲哀,但也真的没有。 他们或是自诩忠于大周,或是心安理得地投效宇文护,不管如何,都没有人替宇文觉发声。 宇文觉在摘下冕旒之前,无声苦笑。 这或许,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 贺兰祥上前,低声告罪,然后缓缓摘下宇文觉的冕旒。 缀珠垂下,重如繁露也。 如今摘下冕旒,就如同卸下负担一般。 而后,宇文觉也顺从地在黄门的服侍之下,脱掉属于天王的朝服。 他回头看,被贺兰祥端走的那件袍服,是玄青之色。 前后各绣有团龙九条,披肩绣行龙两条。 袖端绣正龙各一条。 十二章纹样,为日、月、星辰、山、龙、华虫、黼、黻八章在衣上。其余四种藻、火、宗彝、米粉在裳上,并配用五色云纹。 朝服之上,是十二冕旒冠。 宇文觉依礼,缓缓走下主位。 一步一步,至下首站好。 因此时宇文毓尚且未赶回长安城中。 宇文觉又已禅让,如今的天王,就是宇文毓了。 他的朝服和冠冕,就代表着未至的宇文毓。 贺兰祥将冠冕和朝服放置于御座之上。 诸臣,包括宇文觉在内,皆执笏北向,拜倒于地。 静鞭三下响,衣冠拜冕旒。 静静地恭迎新王。 …… 宇文觉的时代翻篇了,新王宇文毓的时代才刚刚开始。 虽然他们都是受制于宇文护这个大冢宰权臣。 可终究是有所不同的。 …… 宇文毓在岐州听命受诏,整个人都是震惊的。 久久不能平复。 他的三弟……嫡亲的弟弟,竟然被宇文护给废了? 说废就废…… 同来宣诏的除了黄门,还有依仗之人。 因时间紧,宇文护的强势催促,他们前来恭迎新王之人,是丝毫不敢有所犹豫的。 小黄门宣读旨意之后,就连忙为宇文毓焚香更衣,冕十二旒,乘金银车,驾六马,用天王车服銮仪,出警入跸。 火速赶往长安城。 长安催的急,宇文毓是自己一人跟着回来的。 至于夫人独孤氏和家臣隶属等人,可来不及和宇文毓一同回长安。 只能之后,再让他们相继回来了。 毕竟岐州之事,到时候还得有人接应替代才行。 不能将王畿重地,就这般扔下。 宇文毓的心情,复杂而沉重。 他心中或许有过一丝丝的惊喜与狂妄,可是都在理智的压抑之下,尽数灰飞烟灭。 宇文觉被宇文护说废就废,而宇文护想再立何人,甚至只是一句话,就能将他带到长安。 宇文毓是宇文泰诸子之长,细说起来,比宇文觉、宇文邕和宇文宪等人,都要大一些。 他当然也不傻,自然知道接下来要面对的是什么。 宇文护啊…… 明明都是在为宇文氏,为大周尽心尽力,可是他宇文毓等亲兄弟,宇文泰的诸多儿子们,和他宇文护的私怨,终究是难以调节的。 宇文毓在车马之中,感觉头颅有些刺痛。 他想不通,自己该如何面对嚣张跋扈的宇文护。 也不知道,该如何让大周、让宇文氏,在自己的手上,站稳中原。 …… 岐州毕竟属于王畿重地,距离长安也不算远。 在宇文觉颁布退位和禅让诏令之后,第二日一早,宇文毓就冠冕十二旒,乘金银车,六马开路,被天王车服銮仪护送至宫中。 前有出警入跸,后有静鞭三响。 倒是风光极了。 长安城中的各坊庶民,闻声,有不懂的人就问:“是何贵人归京?” 识字懂礼之辈,就低声解释:“静声!是新王归京。” “新王乃是文王庶长,废王长兄。” 虽说宇文觉诏书上明摆着写的是退位禅让于宇文毓,可明眼人都知道宇文觉是被大冢宰宇文护给废掉的。 所以坊间之人,私下里会称呼宇文觉为废王。 第147章 这是威胁 宇文毓早知大冢宰宇文护专横跋扈,可他自己又有何办法? 宇文护下令让宇文毓归京受禅,他不就得回长安吗? 文安殿上。 昨日宇文觉下诏退位,禅让于庶长兄宁都公宇文毓后,今日又在文安殿召开朝仪。 不过今日的宇文觉,是侧立在殿中的。 并非像往常那般高坐于主位之上。 今日起,主位就是他宇文毓的了。 虽说宇文毓痛恨宇文护飞扬跋扈,可当自己以天王的身份,再次跨进文安殿之时,宇文毓的心境终究是和以往不同的。 有一种名为权力的植株,在他心中生根发芽。 “呼……” 他努力调整着自己的呼吸吐纳,以便适应接下来要面对的群臣。 “天王请……” 殿门处,躬身侧立的是小黄门和中书监等人。 “恭迎天王!” 随着黄门唱道,殿中众人尽皆俯首称臣。 因宇文毓路上已有准备,倒也没被这场面吓到。 只是心中微叹,伸手道:“众卿平身。” 宇文毓缓缓走至最前。 他清瘦微须,冕旒盛服,执笏南面。 “寡人登基,当礼遇先王。” 宇文毓瞥了一眼宇文护,见他并没有什么反应。 而后继续道:“先魏恭帝,曾以岐阳之地,封寡人之弟,先王为周公。如今先王禅让于寡人,寡人想要再重新册立先王为公,不知大冢宰,意下如何?” 宇文毓确实是在试探宇文护的意思,只是并不是拿爵位封号来试探于他。 而是想看宇文护对宇文觉,有没有杀意。 他害怕,自己的嫡亲弟弟,最后会惨遭宇文护杀手。 他虽然心中对接过宇文觉的天王之位,心中有些激动,可他并不希望这是在宇文觉身死于宇文护之手而得来的。 他是阿觉、阿邕、阿宪等人的庶长兄,长兄为父,他希望保住众弟弟的性命。 宇文毓言落,就死死盯着宇文护看。 想要在他面孔之上,看出宇文护到底打算如何。 可是他失败了。 宇文护面上,并无丝毫的表情外露。 宇文护是何等之人,岂会让方及弱冠之龄不久的小娃娃看出自己心中的打算。 他“扑哧”一笑。 有些蔑视在里面。 “天王莫慌,若天王和先王乖巧,我岂会做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举?” 宇文护在宇文觉和宇文毓面前,早早的就不自称“臣护”了。 他是权臣,自然有权臣的气焰。 殿上众人,如同聋哑一般,并不言语。 只在心中默念,不要伤及自己就好。 他们宇文氏的恩恩怨怨,让他们自己去解决罢。 因而宇文护甫一言落,宇文毓和宇文觉仅仅皱眉当场,他二人并无言语,所以殿中顿时悄然无声。 这种压抑的环境,任谁都不好过。 也只有宇文护,仍气定神闲地站在最前,微微转动手上的扳指玩儿。 “天王既已登基,今日可有朝事要奏?” 过了许久,宇文护仿佛是失去了耐心,于是便问殿中的诸臣。 殿上诸臣,早就如同缩头乌龟一般,巴不得宇文护不看到自己,又怎么会现在做出头之鸟。 “既然无事,今日退朝罢。” 宇文护一言蔽之,而后,一直侍立一旁的黄门郎便高声唱道:“散朝!” 原还没到冬天,可跨出文安殿的重臣,却感到浑身发凉。 回去后,该加几件衣裳了。 众人都是如此想道。 今日奇怪的事是,宇文护待众人散尽,他还没走。 宇文觉微微垂首。 宇文毓或许不知,可宇文觉清楚得很。 他宇文护,平日里散朝,都是第一个大摇大摆地回去的。 只有等宇文护走了之后,其余诸臣官吏才敢离开。 而今日,宇文护竟然让众人先走,而他却留了下来,显然有事要和他们兄弟俩说。 宇文觉打心底里害怕。 他缩到宇文毓的身后,只等着宇文护开口,而自己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 装傻充愣,这些年做的也不少。 宇文护嗤笑:“这般怕我?” “大冢宰威仪,我们兄弟,自然是有敬有惧。”宇文毓皱着眉,半真半假地说着。 “恐怕是又恨又惧罢,哪来的敬?”宇文护不给他们留有颜面,也不顾自己的面子,径直道出实情。 “觉不敢。”宇文觉慌乱摇头。 “哈哈哈哈哈。” “你这般模样,枉叫我培育你多年,还是这般烂泥糊不上墙,你这样的性子,对得起你的阿耶?对得起我?” 宇文护丝毫不客气,指着宇文觉怒骂道。 “你胆儿肥了,想要挣脱出我的手掌了?也不想想,当初是谁,扶持你上位,扶持你们兄弟站稳大魏朝堂。” “是谁在一点点帮你们开辟大周。” 宇文护说着最不客气的话,然而语气却并非愤怒和急躁。 他的言语,平淡得很。 仿佛是在跟他们说着,今日的天气如何如何。 倒不像是在斥骂他们不堪为子,不堪为君。 “你宇文觉,确实不堪为君王。” “那我就换一个人试试,让你庶长兄上。” “宇文毓啊,你若是不甘心,尽早跟我说……”宇文护淡淡道。 宇文毓偷偷看了眼宇文护,却不料和他来了个对视。 “你若是不愿,我就换宇文邕来。” 宇文护上前,挑起宇文毓的下巴。 宇文毓已经蓄起了胡须,下巴上的些许胡茬碎毛,让宇文护觉得好笑。 使劲拽下来了两根,让宇文毓疼得直咧嘴咬牙。 “……疼吗?”宇文护问。 “疼就对了!” 宇文护睁大了他的丹凤眼,不给宇文毓说话的机会,死盯着宇文毓说道:“记住今日之疼,我既然能扶持你上位,就一样能把你拉下马来。” “不要忘记,是谁给了你今天。” “你在长安,就如同我手上的胡须根毛一般,我想要揪下来,还是任其就长在那儿,都要看您自己的表现了……我的天王殿下。” 宇文护轻飘飘地将手上的须毛儿,转手扔到了地上。 他话中究竟是何意,宇文毓甚至是宇文觉,都清楚得很。 正是因为清清楚楚地明白,所以宇文毓才浑身发冷。 第148章 新妇伽罗 宇文毓收到了宇文护的威胁。 他心中虽恨,可也并无他法。 或许,等日后…… 能有什么转机呢? 现在不管是宇文觉,亦或是他宇文毓,甚至是宇文邕和宇文宪等人,都不是已经控制了朝堂上下的宇文护的对手。 可明日之事,谁说得准呢? 宇文毓朝宇文护低下了头,服了软。 现在先服软罢,毕竟还要杂在宇文护手底下讨活。 “既然已立大周,自称大周天王,那重封陀罗尼为周公肯定不妥。” 自宇文觉和宇文毓都服软后,宇文护也微微松了面上的冷凝之色。 他缓缓道:“就略阳公罢。” 宇文觉和宇文毓秒懂。 在宇文觉自称大周天王之前,是先由前魏恭帝拓跋廓,下诏以岐阳之地封宇文觉为周公。 而周公再往前,就是宇文觉的安定公世子。 可安定公是宇文泰的封号,宇文泰已经被追谥文王,此时再把安定公的封爵给宇文觉也不妥。 毕竟日后宇文泰还会被追尊为文皇帝。 那得等日后,宇文毓践祚,由天王变成天子之后。 可现如今,却不能把宇文泰生前的爵位,再交给废王宇文觉。 那就继续往前推…… 宇文觉被封为安定公世子之前,他自己本身的爵位,就是略阳郡公。 略阳郡公,可是他在七岁之时,就获得的封爵。 现在重新将略阳郡公的封爵还给他,也不为过。 宇文护现在还真没打算,幽禁或者杀死宇文觉…… 他是宇文泰从子,是宇文觉等兄弟的从兄,说到底,还是亲戚。 真没必要。 如果他们,都乖得话…… 就都能活。 宇文护深眸想着。 …… 在同州的宇文邕,当然也收到了宇文护逼迫宇文觉禅让的消息。 他看完长安的来信后,将之递给高宝德。 “……何事?” 高宝德似有触动,看着宇文邕没有掩饰的面色,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随后,三两眼扫过信件,便恍然了。 孝闵帝宇文觉被迫退位,而后是周明帝宇文毓登基。 当然现在他们都活着,还没有谥号呢。 可和前世一模一样之事,再次发生在高宝德眼前,她有些恍惚。 “宝儿?”宇文邕见高宝德面色不太对,率先问询起来。 “我没事……倒是阿邕……你还好罢。” 高宝德除了有些感慨,自是无事。 只是她看着面色也不太对的宇文邕,心中担忧于他。 宇文觉是他的三弟,宇文毓是他的长兄。 如今二人,都被宇文护玩弄于手掌之中。 宇文邕担忧远在长安的兄弟们,也合常理。 见高宝德这般关心于己,宇文邕心中有暖流划过,他微微摇头,让高宝德放心。 “阿觉率真纯粹,兄长虽然面上文弱,可内心颇有主见,长久下去,他们又怎会听从宇文护的命令?” 宇文邕通透极了。 他对于宇文毓和宇文觉的了解,若是让长安之臣看到,恐怕要夸他一句明敏。 确实如宇文邕所说,宇文毓和宇文觉都不是能隐忍听命的主。 让他们一时听宇文护的话,他们还是会听。 可问题是,宇文护站到了他们的头顶屙屎。 宇文护的嚣张跋扈,对于宇文毓和宇文觉而言,是挑衅,是宣战。 如此下去,他们几人又怎会和平共处,共享国事呢? 如今内外皆敌,腹背皆难,长安不能乱啊…… 高宝德从宇文邕的眼睛中,看到了忧色。 宇文邕虽说是在同州,之前也质齐许久,可他知道,大周长安不能乱。 宇文护现在也不能动。 就像宇文护不动宇文泰诸子的主位一样,宇文邕也知道,他们不能动宇文护。 宇文氏只有和宇文护共存,才有机会能克外敌、壤国邦。 “也不知道,何时能回去……”高宝德喃喃道。 虽然长安如今剑拔弩张,宇文毓和宇文护的关系之后也会一点点恶化,只有宇文邕回去之后,才能稍有缓解。 可惜,如今还不到他回去的时候。 同州还没治理好呢…… 左思右想,宇文邕和高宝德,发现现在的他们,也只能继续治理同州。 至少等同州恢复了吏治,宇文护才会宣诏宇文邕回长安。 想通之后,高宝德和宇文邕对视一眼。 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苦涩之意。 罢了罢了,此时的他们,还是太弱小了。 还需要继续受制于人。 那就,继续干活罢。 …… 不说同州,展眼继续看长安。 今日的长安城中,自黄昏起,很是热闹。 有人不解,仔细问道,才知是卫国公独孤信府上嫁妇。 “独孤女郎这是嫁与何家?” “你竟然不知?” “当然是小宗伯杨公家的郎君啊!” “杨坚?” “然也!” “新妇是卫国公幺女,独孤伽罗女郎?” “正是!” 街坊之上,不少人冒头窥看,想要一睹公侯嫁娶的气派。 …… 方入黄昏,杨坚就身着崭新衣裳,自坊间骑马,往独孤府上,亲迎新妇。 杨坚身后,随百余人,挟车俱呼曰:“新妇子,催出来。” 其声不绝,是为催妆。 独孤伽罗,登车乃止。 坊间众人,自然是眼睛都不眨地盯着独孤府门看,可独孤伽罗上车舆太过于迅速。 民吏也只瞥见,独孤伽罗头上的繁复发髻,和一身锃亮墨绿婚服。 身侧,有执扇的女婢。 鲜卑原属诸胡,可自从南下起,也开始仿效南人的“六礼”婚俗,讲究士昏之六礼。 独孤信和杨忠,其实给杨坚和独孤伽罗准备的婚仪,很是低调简单。 原因是他二人都非张扬奢华之人,二人的性子,自然也不喜太过于繁复的礼节。 加之如今长安高层,宇文护刚发完雷霆之怒,连天王都换了一茬儿,他们还是小心点为妙。 可在平日里连金银都少见的坊间庶民看来,这场昏礼,已经是极尽奢靡了。 富者弥奢,同牢之设,甚于祭盘。 “真不愧是大户之家!” “卫国公万户侯,嫁女之时,自然底蕴气派十足!” 坊间诸民议论纷纷,他们探头探脑,要不是惧怕宵禁,他们早就跟上前去凑热闹了。 第149章 誓无异生之子 杨坚娶妇,不可避免地要先在前堂,招待来客宾者。 宴中,设庭燎,置酒,奏乐。 酒酣之后,杨坚才走完宴客流程,微微晃了晃脑袋,朝后堂走去。 他一贯是比较清醒的,如今就算是成亲宴席上饮了不少酒,也没有失去神智。 甚至被屋外的冷风一吹,思绪越发的清晰了。 俄而,后堂侍婢见杨坚至,连忙引烛笼、步障、金缕罗扇自西廊而上,扇后有人衣礼衣,花钗,令杨坚与独孤伽罗从一对坐。 “郎君。”婚房外的侍婢对杨坚行礼。 杨坚挥挥手:“你们先下去罢。” 闻言,除了听房之婆,众侍者忙不迭无声退下。 今日,是杨坚和独孤伽罗的洞房花烛夜。 “夫人。” “郎君……” 洞房花烛明,燕余双舞轻。 云鬓酥腰,罗裙珠钗。 分杯帐里,却扇床前。 却扇后,独孤伽罗直愣愣地,望着床榻之上,与她同坐的杨坚。 “夫人可有何事?”杨坚疑惑道,“为何一直盯着坚看?” 他是个不苟言笑的,就算是在自己的洞房花烛之夜,对人对事也没有什么特殊的情愫。 杨坚见独孤伽罗的心绪复杂,便试探地问她何事。 独孤伽罗却扇后,面上的珠钗并不影响她看杨坚:“杨郎既已娶伽罗,可会对伽罗好?” ……没想到感情之事上,还是个单纯的。 杨坚入室之后,面上一直平平的。 只有身上的红衣能彰显他今日的大喜。 如今听闻独孤伽罗纯真之语,竟收敛了面上的平静,变得凝重起来。 独孤伽罗也害怕,紧紧拽着手臂上的华服衣袖。 “杨郎……” “妾……可是说错了话?” 杨坚起身,朝独孤伽罗所坐的床榻躬身行礼。 独孤伽罗顿时坐如针毡,也“怵”地一下子,连忙起身。 “伽罗不必……” “坐下、坐下。” 杨坚把独孤伽罗重新按坐回榻上。 “听坚讲,坚有一言,想要说与伽罗听。” 独孤伽罗全然是懵懵然的样子,只随着杨坚所言点头附议:“杨郎请讲……” “伽罗,倒也不必如此怕我。” 杨坚摇摇头道:“我既已娶了伽罗做妇,便不会弃伽罗于不顾。” “伽罗,坚虽然出身平庸,可日后定不会辜负于你。”杨坚一字一句道。 “坚虽然没有金屋为筑,可坚日后,定然不会再筑长门。” “……杨郎休要胡言!”独孤伽罗闻言,先是一惊,而后赶紧四处张望,让杨坚莫要胡说。 筑金屋、长门宫之事,岂是他区区臣吏能够说的。 虽然先汉早已覆灭,如今鼎立的三国,尽非刘氏宗族。 可汉孝武皇帝当年的“金屋藏娇”与“长门宫怨”,那说的可是陈皇后。 岂是他一个官僚之子能够比拟的。 虽说曾经,汉孝武皇帝刘彻,废陈立卫,可那都是宫中之事,汉世宗孝武皇帝,那个神人,就算在后廷事上,有杨坚看不上的地方。 杨坚打心底里瞧不起刘彻这般对待女人,可他也不能如此光明正大地宣之于口。 会惹有心人猜忌啊…… 尤其是上面的那几位…… 独孤伽罗曾在书房中听到,独孤信隐晦地提及皇室。 如今,宇文氏可早就想找,曾经跟随宇文泰打天下的柱国大将军们的错处了。 而独孤伽罗的阿耶,独孤信,最近也一直低着头做人。 亏他性子就是如此,君不见像赵贵那样张扬狂妄的,早就被宇文护给砍了。 由是,独孤伽罗听杨坚突然口出狂言,这狂妄的语气虽然是针对刘彻的,看似和宇文氏无关联。 可是…… 也不想想,刘彻是何人?宇文氏如今又占据何位置? 杨坚见独孤伽罗满脸急色,也歇了调笑她的意思,便示意独孤伽罗,让她听他说完。 “不提汉孝武了、不提汉孝武了,”杨坚摇头,“坚只是想向夫人许一诺言。” “?!” …… “坚娶妇伽罗,誓无异生之子,决不移情他人,此生,唯伽罗一妻而已矣。” …… 杨坚很少铿锵有力地说出这般长的话。 独孤伽罗一字一句地听着,心下很是震撼触动。 恍惚见,已然泪流满面。 “杨郎……” “伽罗……” “杨郎不负伽罗,伽罗必将学衔环雀,结草衔环,崎岖报恩。” 言落,独孤伽罗还是起身,朝杨坚行了一礼。 这次杨坚没有制止,只待独孤伽罗行礼罢,才一手托住她,将她顺势往榻上一带。 “夫人……春宵虽美,可却短暂,不如我们……” 杨坚话止于此,就一把拽落自己身上披着的锦衣。 “杨郎……妾先侍奉您沐浴更衣……” 独孤伽罗巾帼不让须眉,第一次见她露出这般小女子作态,倒也稀奇。 “善!” …… 其实。 匈奴、鲜卑等诸胡,自古有母系遗风,旧俗“妇持门户”,妇人的地位比较高。 妇人势强,这已经逐渐成了北地之风俗,不论是长安这边,还是邺城那边,亦是如此。 北朝诸胡,尤其是贵族之家,不少人家里,专由妇人主持门户。 诉讼争曲直,请托工逢迎,舆车满街走。 就是说,送礼至官府,在外打官司,在家理珠财,代儿子求官,替丈夫叫屈,妇人行走街头,办这办那,都不在话下。 北朝的官僚贵族,也有不少不纳妾的。 尤其是,当妻室是鲜卑贵女之时,再加之,妻家势壮于己。 那没有办法…… 独孤氏虽然略强盛于杨氏,可杨坚洞房花烛对着独孤伽罗的这番许诺之言,却非仅仅是因为独孤氏的权势。 大概率,还是杨坚他自己心中不怎么关注人伦之事。 他胸中有的是沟壑,心中怀的是天下。 …… 十四岁的独孤伽罗,在新婚花烛之夜,听十七岁的夫君杨坚,发下的重誓“誓无异生之子”。 意思就是,他杨坚不能和别人有孩子,终身只能有她独孤伽罗一个妻子。 二人天地之事行罢,独孤伽罗躺在杨坚怀中,侧脸望着阖目的杨坚,心中想着的却是,既然杨郎已许重誓,“誓无异生之子”,那自己可得加把劲多生几个…… 方能不愧对杨家。 第150章 嘲笑他杨坚 杨氏和独孤氏这番结亲,现在看来,于宇文邕并无什么关系。 同州。 倒是高宝德一早就拿到了自长安城中传来的讯息。 杨坚和独孤伽罗成亲了? 果然…… 与前世相差无几。 高宝德神色一暗。 她之前让人特意关注杨坚和独孤伽罗的消息,就想看看杨坚是何时动了不该有的心思。 如今看着:“誓无异生之子?” 高宝德嗤笑。 她这前世倒是不知。 “杨坚这是,这辈子只娶独孤伽罗一个?”高宝德笑个不停,倒是吸引了一侧翻看文书的宇文邕。 虽说之前已经说好,高宝德替他分担一部分文书案牍。 可毕竟宇文邕才是同州刺史,是同州的父母官。 也是大周的辅城郡公。 哦,现在宇文邕不仅仅是辅城郡公、同州都督中外诸军事、同州刺史了。 他刚被宇文护封为柱国,又授了蒲州诸军事、蒲州刺史。 宇文毓践祚天王位,已有些时日了。 自他和宇文护的关系逐渐缓和后,便开始着手大周诸郡吏治和军事。 取舜都蒲坂为名,改秦州为蒲州。 宇文护先前还对宇文邕下令,让他着手前往一趟蒲州,调遣民役,让宇文邕依照蒲州的地势之要,建造戍楼,以防备北方的突厥和西北方向的吐谷浑。 宇文邕年前,和祖珽等人,至蒲州巡视一番,觉得蒲州西面的大河东岸,那块儿地方甚好。 便决定在此,建造一座戍楼,作军事了望之用,以镇守蒲州。 建造戍楼,需要征派徭役吏民。 之后就是役民在此昼夜不停地修建。 最多派几官吏在此督建。 宇文邕可没有闲情雅致,在蒲州亲自看着他们建造一座戍楼。 若是建造新城,或是建造城墙嘛,宇文邕还乐意过去亲自督建。 可就是一个了望用的戍楼,倒也不必如此麻烦。 因而,宇文邕和祖珽从蒲州回归同州之后,就立刻下命,派遣治下的较高品命的官吏,去往蒲州督建戍楼。 按照之前宇文邕规划的来就行,不必有什么自己的发挥。 活儿也简单。 也就没让祖珽再去。 一是没必要,二是祖珽这个人嘛……就很古怪。 他对待其他人,可不像对待宇文邕这般恭敬。 宇文邕也知道,派祖珽行不通。 至于高宝德? 别开玩笑了…… 高宝德是柔弱的女侍中,可不是干这等苦力活的…… 就算是苦力活儿,也是榻上的那种活计…… 咳咳。 …… 说起在蒲州建座戍楼之事。 虽说,宇文泰生前,重金厚利同突厥和吐谷浑结好,可是诸胡的秉性,作为当年南下功成的大周鲜卑贵族来说,于宇文氏而言,他们清楚得很。 突厥和吐谷浑,就是喂不饱的白眼狼。 有利可图,就摇尾祈求。 无利无贿,就翻脸不认。 现如今,大周正处于治内恢复元气之时,东边的齐国还在蠢蠢欲动,他们必须得防着一手北面。 得了宇文护之诏令,宇文邕显然也和他所想的一样。 蒲州在北,确实需要有所防备加固。 最起码,若是不铸造戍楼,也必须加固城郭,扩充防务。 兵甲倒是不必囤积太多。 毕竟,如今突厥和吐谷浑,还没有要南下作乱骚扰的意思嘛。 重要的兵力,还需要放在东边和南边。 东边的齐国,想了关中之地,可是想了很久了。 南边的陈氏,如今已经基本上取代了梁国萧氏,成为了新的南朝国主。 如今也只是长江上游的郢州之地,还有南梁萧氏残余。 不过南梁已经不足为虑,要费心思的,还是南陈和齐国。 “方才看的什么,看的这般快乐?” “听到你提及了独孤氏?” 高宝德还在笑着的嘴角突然一僵,拿着信笺的手也是一顿。 “阿邕这般在意独孤伽罗?”高宝德幽怨地问道。 但她也仅仅是嘴上这么说了一句,还是回答了宇文邕的发问。 “卫国公已经把幺女独孤伽罗,许配给了小宗伯杨忠之嫡长子杨坚。” “杨坚?” 宇文邕并没有放下手上的活计,将刚才批阅好的文书随意地扔在一侧,又拿起一本来继续翻阅。 只听到杨坚的名姓之时,方出声疑问。 宇文邕虽说只是念着杨坚的名字,却让高宝德听出些……嘲笑的意味。 …… 他倒是没想到,杨忠会趁着回京述职的功夫,和他自己的老友独孤信又联系上了。 还互相看对了眼儿。 让自己一向宝贵、引以为傲的嫡长子,娶了独孤伽罗做妇。 倒是会乘顺风车。 …… 怎么说,他们的儿女能结为夫妇,还是靠的杨忠和独孤信父母之命。 “杨坚不妥?”高宝德问。 她是宇文邕的人,自然一切都是向着宇文邕这边。 见宇文邕诧异,于是便连忙细思起来,究竟有何不妥。 若说不妥,最大的不妥就是杨坚这个白眼狼! 日后会篡夺阿邕打下的江山社稷。 …… 可是……这,在如今看来,还看不出什么。 杨坚如今也是一个低调乖顺之辈。 最多算是出身不凡的鲜卑贵庶。 杨坚远没有日后的权势,那如今宇文邕所说的不妥又是什么? 高宝德苦思冥想。 须臾,宇文邕见高宝德没声儿,便略微惊诧地抬头,朝高宝德方向望了眼。 这才见高宝德,正在苦思着什么。 “啊?” 宇文邕哂笑:“你又想到什么了?说来给我一乐?” 高宝德纳闷:“在想你方才所说啊……” 宇文邕问:“我说了什么?” 高宝德补充:“你说杨坚……” 宇文邕又问道:“那杨坚如何?” “我怎知你说杨坚如何?” “原来你说方才啊……”宇文邕放下文书,头往后靠。 发出舒服的嗳气之声,缓解了一下今日的疲乏。 高宝德不忍,见他这般劳累,也不再关心杨坚如何。 也施施然从自己的席子上起身,走至宇文邕身侧。 将手附在宇文邕的头颅两侧。 轻缓却有筋道地按揉他的经外奇穴。 “每时宝儿在侧,邕才知道世上除了乏累还有舒适,才感觉不枉活一世。” “瞎说什么……” 第151章 登鹳雀楼 宇文邕就闭眸,手上虽说放下了案牍,可这嘴巴,却没闭上休息。 “你可知杨坚何人?”他继续问高宝德。 “我知杨坚……不是好人。” “哦?”宇文邕睁开了一只眼,偷瞥了眼正咬牙切齿的高宝德,随后又闭上。 仿佛什么也没看见。 仿佛什么也没发生。 “这是何意?是阿邕你先前先提及杨坚的,方才阿邕是何意?” 高宝德实在不理解。 边轻轻按揉他的经外奇穴,边像个好事先生一样问宇文邕。 “我提及杨坚……”宇文邕坐直,指着高宝德笑道,“当然是笑那句……” “誓无异生之子。” “?” “……这有何可笑?”高宝德疑惑。 见高宝德上道,宇文邕继续说着:“誓无异生之子,没想到杨坚到是个会说话的人。平时总还以为他木讷阴沉,如今见,竟还是个灵活之辈。” “是我小瞧他了。” 高宝德似懂非懂:“灵活之辈?” “正是。” 宇文邕说着,便将手附上了高宝德为他揉按头颅的柔荑之上。 “他不向独孤女郎承诺此生此世,仅她一人,却言之无异生之子。”宇文邕抬头,望着高宝德的明眸,缓缓道今生。 “杨坚给自己留了一条后路。” “你真当他心仪独孤女郎?此生非她不可?” 高宝德言:“难道不是?” “无异生之子,仅需孩提尽处于独孤女郎之腹即可。” “无庶生子,比此生仅她一人容易得多。” 高宝德突发奇想:“若是日后,阿邕结亲,当如何言与新妇?” “等你大婚当日,花烛之夜,自会得知。”宇文邕大笑,一把将高宝德搂至怀中,朝她颈间,猛吸一口气。 高宝德闻言,心中又羞又喜,知他疲乏,也轻轻回抱他。 …… 蒲州的戍楼,在转年来的年初之时,修筑好了。 被宇文邕年前派驻蒲州督工的官吏,自蒲州回到同州,向宇文邕禀告了此事。 近日以来,初春方至,凛冬方归,还未到耕种之时。所以说来,宇文邕现在的时间还算是冲突。 “与我一起,去蒲州看看?”宇文邕对身侧的高宝德言道。 高宝德方才,也听到了督工官吏所禀之事。 “去蒲州看看新修筑的戍城?” “然也。” 高宝德点点头。 既然宇文邕有去蒲州的意思,自己自无不可。 …… 三五日的功夫,一行人到了蒲州。 说实话,蒲州和同州相距还是挺远的。 待至了蒲州,二人先是梳洗休整了一番。 翌日,宇文邕携高宝德,并之督工官吏,来到了蒲州西面,大河东岸。 现在的大河,在后世就是黄河。 戍楼就修筑在此。 宇文护此前,让宇文邕在蒲州筑造戍楼,至于位置,则让宇文邕自己斟酌。 由是,宇文邕就择在蒲州西面的大河东岸,建造了一这座戍楼,作军事戍守了望之用,以镇守蒲州。 今日一早,宇文邕和高宝德就收拾好了行装衣裳,登车来到蒲州城外,戍楼之前。 “好壮阔的一座戍楼!” 南朝梁元帝曾也登上戍楼,作《登堤望水》之诗云:“旅泊依村树,江槎拥戍楼。” “今日才知,戍楼竟比城墙还要高耸。” 却是如此,说来戍楼更像是后市高耸的楼房,与如今的城墙外郭相比,其虽是不宽不阔,仅是高耸入云。 “若是斥候能登此楼,视野定是开阔无比。” 这样一来,侦察北边的突厥和吐谷浑,防备着他们南下牧马,倒是容易得多。 蒲州就算遇敌,也能尽早传讯息给南边。 “上楼看看?” “走!” 二人携手,在督工官吏的指引之下,一并登上戍楼。 此戍楼,乃高台式十字歇山顶楼阁。 外看三层四檐,内有九层。 戍楼阁之内,有油漆彩画,有雕刻玉壁。 当然,如今的漆画和玉石,都比较粗陋。 如今的这座戍楼,还是以戍守了望,防备劲敌为用。 楼壁之内的这些装潢,都是当地匠作顺手刻画的。 就是因为,官吏会来察阅…… 官家所出,必须要数精品…… 登高望远,高宝德将头伸出戍楼之外,又向下俯视。 有种“芸芸众生,尽在脚下”的奇怪之感。 “此座戍楼高阔坚固,想来能用数辈之久。” 高宝德感慨道。 “既然是阿邕命人所建,焉能不为之取个名字?” 谁督建,谁起名。 身后的官吏一听高宝德的提议,不由得也是心动地看向宇文邕。 如若宇文邕当真能给这座戍楼取个名字,那他们日后,脸上也有光。 毕竟,这座戍楼在筑在蒲州,他们又是蒲州的官吏。 明眼人能见到,宇文毓现在是天王,可不出几年,定然会践作天子之位。 到时,宇文邕就是天子的亲弟弟。 大周宗室,大周宗王。 如此一来,这座戍楼,必会闻名遐迩,流传后世。 “阿邕?” “好好好,我取个名。” 倏然间,有个飞鸟绕楼盘飞,最后落于宇文邕和高宝德身前。 高宝德着实愣住。 “这是……” 什么鸟? 只见,这只飞鸟,羽色灰白,嘴赤而长,足长而红,爪小尾短。 宇文邕倒是没有被吓到,还向前伸出手,拨弄着这只飞鸟。 飞鸟性安详而机警,见宇文邕并无恶意,也亲昵地蹭了蹭宇文邕的手。 “好乖的鹳鸟!” 宇文邕瞧出来了,这只飞鸟是鹳雀。 “竟是鹳雀!” 高宝德想起来了,三国吴陆玑有疏:“鹳,鹳雀也。似鸿而大,长颈赤喙,白身黑尾翅。树上作巢,大如车轮,卵如三升桮。望见人按其子令伏,径舍去。一名负釜,一名黑尻,一名背灶,一名皁裙。又泥其巢一傍为池,含水满之,取鱼置池中,稍稍以食其雏。” 陆玑对鹳雀的记载,很是详尽。 如今见这只鹳雀,高宝德有些惊奇:“鹳雀是南地之鸟,竟也能飞至北地?” 宇文邕笑而不语。 高宝德看向戍楼之外,绵延数里的大河。 有河有水,原来如此。 …… “既然如此,此戍楼高立,就唤作鹳雀楼罢。” 第152章 诛事连坐 “鹳雀楼?”高宝德念叨回味了一遍。 …… “竟然是鹳雀楼!” 若说蒲州戍楼,高宝德之前则完全不知,只当是普通的边防戍楼,联想不到什么。 可宇文邕现在竟然说,要为此楼取名“鹳雀楼”。 此座戍楼,建在河水岸边的高阜处,既有大河划江而守,又有高耸入云的戍楼勘探敌情。 如此,蒲州可安。 但同时,高宝德眉心一动。 “鹳雀楼,多么生动。臣替蒲州吏民,多谢刺史赐名。” “无妨,”宇文邕摆摆手,随后又向下鸟瞰,补充道,“此处,当再设一浮桥。” 督工官吏道唯。 宇文邕转身,才见高宝德的面色有些奇怪,不由得问道:“可是有何不妥?” 高宝德摇摇头,她只是感慨。 这座楼,真是日后的四大名楼之首? 鹳雀楼,确实始建于南北朝不假。 可至明初之时,鹳雀楼故基犹存,却因黄河泛滥,故址淹没。 二十一世纪前后,才慢慢修缮好。 高宝德犹记得自己第一世,曾与朋友一同游览过鹳雀楼,只是当时的心境,和如今全然不同。 鹳雀楼座南朝北,本依河水,南枕中条山,远可眺舜都遗址,近可瞰黄河之水天上而来。 想着想着,一首很熟悉的五言绝句,就涌入高宝德脑中了。 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 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 …… 她能记着的诗词歌赋,已经不多了。 毕竟这两世,已经在北朝生活了这么久,高宝德与今人,几无差别。 “在想什么?” “鹳雀楼之上,视野极其辽远开阔,如今登楼顶,阿邕可有凌空而小天下之感?” 宇文邕顺着高宝德的视线远远看去,他们如今所视的方向,恰巧正是长安城的方向。 “日月凌空……” 宇文邕没有继续说下去,高宝德也没有再问。 …… 话说杨坚和独孤伽罗成亲后,只隔几日,一对新人就随着杨忠一同辞别长安,去了南边。 独孤伽罗离京不久,宇文护召独孤信入宫。 文安殿上。 独孤信俯身殿中。 他曾是北塞俊郎,风宇高旷。 如今独孤信年近六旬,看着老态龙钟的。头戴一顶远山冠,挽起头顶的些许白发,身着一身黑色襦衣,腰间原先还配着一柄仪剑,只是入殿之后,就交由了殿上的内官。 殿上之人不多。 除却宫人内侍,仅宇文毓、宇文护和独孤信三人。 “卫国公啊……没想到是你,竟然是你。”宇文护坐在殿上的席子之上,淡淡说道。 他身侧是大周新的天王,宇文毓。 当然自他被宇文护扶持为天王之后,已经旬月了。 只是相对于变相幽禁于府上的宇文觉而言,宇文毓算是新主。 宇文毓见宇文护出声责难独孤信,他微微张嘴,想要反驳。 但坐于宇文护的斜后方,最终作罢,没有出言。 独孤信长女独孤氏,是宇文毓的嫡妻,如今的大周天后。 宇文护这般叱责独孤信,不给他留丝毫面子,这令宇文毓面上有些挂不住。 “大冢宰……” “天王有何指示?”宇文护瞥了他一眼,甚至不需要回头。 宇文毓顿时收声。 见宇文毓缩头乌龟一般在他后面,宇文护冷哼一声,也不再理会他。 只又冷冰冰地对独孤信说话。 “卫国公,我待你也不算薄罢……” “赵贵负我,我尚且能够理解他的不甘心。” “可如今换成你独孤如愿,我就搞不懂了、也猜不透你到底是有几个意思。” “文王待你不薄,我亦是不短你、缺你权位。” “为何要随赵贵一起,犯上作乱?” “为何要和他勾结,一门心思地想要除掉我?”宇文护愤声。 他一而再,再而三对独孤信拉拢亲近,曾经独孤信是那般的顺从服帖,并不主动给他挑事。 甚至在他宇文护刚刚手持宇文泰遗命回归长安之际,独孤信还曾协助于他,扫除长安的蝇营狗苟,心思不纯之辈。 宇文护一直把独孤信,看作自己已经争取到的柱国大将军。 如是没有独孤信前番的支持与帮衬,也没有他宇文护今日一人独掌朝政的局面。 或者,当初的独孤信若是不肯尽心尽力地帮助宇文氏,他宇文护做事,自然是会瞻前顾后,被人掣肘,而难贯行国事。 现在倒好,独孤信扭头就和赵贵一起,想要杀戮他宇文护。 “卫国公……何至于此?” “是护哪里让卫国公寒心?卫国公分明可以尽数在护面前讲出来,护非刻薄寡恩,冷漠无情之辈,若是卫国公有何所需,当初,也是有无数的机会,可以跟护说。” 可是,他独孤信,偏偏选择了和宇文护对着干。 独孤信,曾名独孤如愿。 他以头抢地,听到宇文护愤怒地叱责于己,沉声道:“信自认为,没有背叛于晋公大冢宰,至于大冢宰所言,与赵贵一同谋逆之事,信更是无有。” “哦?”宇文护被气笑了。 “听你的意思是说,赵贵知道自己必死,十分怨恨于你,这般咬着你是同谋不放口,是想死前拉你为他陪葬?”宇文护嗤笑,“独孤如愿啊,你是把赵贵当成了个傻子,还是在把我宇文护,当成个傻子耍?” 赵贵身陷囹圄之前,曾多次言及独孤信,曾与他一同策划谋杀宇文护。 宇文护早些时候,自然不信这番鬼话。 他岂会听一个一心想让他死之人的话语? 只是后来,他令人查探赵贵之后,密卫禀告,独孤信先前,确实曾一人至独孤信府上。 他们在府上,相谈甚欢。 至于谈话的内容,独孤信府上防备得紧,没人能偷听来。 可赵贵在独孤府上,待了足足半日之久,这点就足以让宇文护迟疑了。 他确实对此,产生了怀疑。 于是在赵贵服诛之后的几日,宇文护总是在想独孤信此人。 从武川镇起义,至魏孝武帝西迁,再到如今的卫国公柱国大将军,宇文护经常猜不透独孤信其人究竟如何。 独孤信清猷映世不假,可宇文护觉得,他的心机,也深沉得很。 第153章 流落齐国的长子 独孤信旧年,曾有攻克下溠、保卫洛阳、占领岷州、平定凉州等战功。 如今加授封爵,听任转授儿子们。 他也算风光过了一辈子。 宇文护对独孤信,这几年不夺他官爵兵马,自认为已经仁至义尽。 “若你不曾同赵贵作乱谋逆,我或许还会饶你性命。”宇文护道。 “大冢宰既已选择抉目吴门,那信也无贰言。” 独孤信仿佛明白过来,不论自己再是如何争辩,也说不过早已下了杀心的宇文护。 那就罢了…… 他言落后微叹。 殿上有一瞬间的缄默。 宇文毓早已不能言语,虎目含泪。 宇文护则转身负手而立,背向地上一直保持顿首礼姿的独孤信。 “你归府自尽罢。” “既然自诩忠贞之臣,那就拿出最后几分忠臣的模样。” “不要逼我痛下杀手。” 忠臣,是有忠臣的体面在的。 赐自尽,也是上层一贯的做法。 独孤信听到这句“自尽”,也再未言一句。 只是在此朝着宇文毓的方向,以头抢地,躬身而出。 独孤信走出文安殿,行在宫闱之间。 感受着脸庞“呼呼”吹着的冷风,神色平平,最多有些木然。 倒也不是像旁人那副死去活来的模样。 “卫国公安……” 身边偶有宫人和内侍,朝着独孤信行礼问安。 他们可不知道,这位柱国大将军,这是最后一次来长安皇城之中了。 他们到了明天才能知道,这次是他们最后一次看见独孤信,最后一次给柱国大将军卫国公问安。 其实,冥冥之间,独孤信早有预料。 自己仿佛难逃这次的劫难。 从赵贵入府找寻自己,想要与自己一起,携兵甲逼宫,将宇文护拉下马来的那刻起,独孤信就有一种大事完矣之感。 赵贵的谋逆之心,独孤信当时,第一反应虽然是觉得荒谬。 可他并没有就此做出什么事。 仅仅出声制止他想要对宇文护动心思的行为。 但独孤信却没有向宇文护和天王,直言揭发赵贵。 当然,赵贵才不会听独孤信的。 既然独孤信不与他一起诛杀宇文护,他就自己动手了。 可宇文护是何人? 岂能没有防备? 自宇文泰泾州托孤以来,宇文护早就盯上了赵贵。 他有什么小动作,宇文护能事先没有预料? 果不其然,赵贵小丑一般的谋乱,被宇文护轻而易举的攻克。 赵贵伏诛以后,独孤信心中的不妙之感,就越发强烈了。 可惜…… 他太过于自信了。 自信到盲目相信,宇文护不会动他。 就算是怀疑,他言辞正色,宇文护没有证据,就不会滥杀无辜。 自信于,宇文护能辨识得出,自己并没有做过谋逆之事,没有对宇文护掌权动过不该有的心思。 独孤信不是赵贵。 他相信宇文护也知道。 只是…… 还是他太过于自信了。 现在独孤信终于了然。 就算是宇文护清楚地知道自己并非作乱谋逆之人,可那又如何? 宇文氏的千秋基业,总是需要外姓之人的鲜血,才能灌注而成的。 如今,宇文毓已经是大周天王,可是差天子之位,还是差了那么一点点。 独孤信知道,差的是威望。 天子之怒,流血漂橹。 天子之威,群臣伏首。 只有他数代元老,柱国大将军独孤信死了,他宇文护,才能继续扶持宇文毓践祚天子之位。 臣弱,君才能强。 …… “文王,信今日,就来寻你了。” 独孤信归府后,将自己一人关进书房之中。 并嘱托女婢和随从,今日不要来打搅他。 让众人待稍晚些,等明日再进来。 独孤信知道,宇文护让他归府自尽,那就是不会再将他以罪论处。 所以他独孤氏众人,皆能得活。 由是,独孤信今夜还要将自己的身后之事,安排妥善。 虽说他必死,可是独孤氏的一切,他还是有些放心不下的。 崔氏出身清河大族,等他身亡后归宗则可。 崔氏的独女,独孤伽罗,如今刚刚嫁给杨坚,随着杨忠到了南地。 南地虽说是在防备南朝,兵事盛行,但杨氏也非庶民,独孤伽罗在杨家的生活,倒是不用他独孤信担心。 崔氏归清河母族后,不管是再嫁亦或是守家,都没有什么不便。 他的长女独孤氏,是宇文毓的嫡妻,如今是大周天后,自是也不必担忧。 四女嫁入了陇西李氏,也无衣食之扰。 至于他的诸子,郭氏所生的六个,独孤善、独孤穆、独孤藏、独孤顺、独孤陀、独孤整,尽皆在长安。 宇文护不动杀心,倒也无生命之忧。 他最遗憾的还是,自己的长子,这辈子,恐怕是再见不到了…… 独孤信长子,独孤罗。 独孤罗如今还在齐国。 说来话长,至于独孤罗缘何会流落异国,至今不能归的惨痛,独孤信将死,也不愿再提。 那就得追溯到,独孤信这个做父亲的,当年跟随孝武帝元修,从邺城出逃,来到关中依附于关中的大军阀宇文泰。 然后独孤信的长子,就受到邺城那边,当时的大丞相高欢的幽禁。 到如今,高欢虽然早就薨逝,高澄、高洋相继上位,也依旧没有释放独孤罗。 独孤信如今将死,有一种感觉,或许自己死后,独孤罗就能被释放回长安了。 早些年,独孤罗在邺城,可谓是生活贫苦。 要不是族叔独孤永业的接济,恐怕独孤罗还活不到如今这个时候。 作为父亲的独孤信,如今再仔细想来这一生,还是觉得,最对不起之人,就是自己的长子独孤罗。 独孤信自然希望,独孤罗日后能够被齐国释放归家,认祖归宗,与弟妹相认。 …… 倏然之间。 独孤信眉心一抬。 他想到一人。 辅城郡公身侧,那个女侍中……是叫什么名字来着? 上次,宇文邕还未出镇同州之时,独孤信和独孤伽罗从近郊送别自己的长女跟随宇文毓去岐州,四人正巧遇见。 那时,独孤信细细回想。 …… 若是独孤信没有记错的话,宇文邕身后那个女侍中,好像就是从齐国宫城之中而来的。 第154章 卫公吞金 独孤信记得,那个女侍中,被高齐赐姓高氏。 能得国姓,于禁中之人而言,算得上是极大的恩宠了。 想来,那个高娘子,或许颇得高洋或者是高洋的李皇后之心的。 若非如此,寻常宫人女官,也得不到高齐皇室亲赐国姓。 既如此…… 独孤信将死之时,寻思了一遍,自己最担忧之人,还是远在齐国飘零的长子,独孤罗。 他已有数十年没有见过自己的长子了。 他的青年,他的壮年,独孤信都未曾参与。 满嘴尽是苦涩,独孤信坐到案前。 缓缓展开了一张空白的书帛,书帛之上,还未题字。 边想着,独孤信边端起狼毫。 他准备,给那位高娘子,递去一封书信。 沉思数息,独孤信眼中由苦涩变为坚定,开始动笔。 因书房之中无有他人,独孤信落笔之声,伴随着窗牖之外的“呼呼”风声,簌簌作响。 …… 独孤信写了许久,落笔之时,足足能见有三页之长。 书帛之上,或许是再向高宝德求助,或许是又说了些什么别的东西,反正其中的内容,如今就只有独孤信自己知道。 “来人。” 时辰已晚,如今抬头看去,能见天空之上星辰闪烁。 今天的月亮倒是不圆,弯弯的。 不似团圆之夜。 独孤信唤着书房之外的人。 过了不久,就有亲卫无声而进。 躬身侍立于独孤信身前。 “将此书信,你亲自送去同州,给辅城郡公身边的女侍中。” 独孤信平声道:“记住,只许给那位,辅城郡公身侧高姓的女侍中,高娘子。不允许将其转手他人,或令他人代取。” “辅城郡公也不行。” 房中的那个亲卫方才听完,刚想道诺,突然听见独孤信补充的最后一句,顿时一愣。 给辅城郡公也不行? 这…… 亲卫面上忽然一凝,听闻独孤信的语气,仿佛也认识到事态的严重性。 于是躬身说道:“诺!臣定然将其亲自交由高娘子之手。” “善……”独孤信面露疲色,摆摆手道,“你先下去罢。” “现在就送去同州,即刻出发。” “诺!” …… 其实上面的内容,倒不是很紧急。 只是独孤信知道,若是让亲卫明日再动身同州,只怕他身亡的讯息,就要传得长安城到处都是了。 徒添麻烦,远不如如今就趁夜避人而去。 感觉到方才听命的亲卫已经走远,独孤信起身离开案席,将案上的狼毫纸砚,尽数收拾好。 书籍案牍,也摆放整齐。 各种留给子女妻室的书信,也都放在了较为显眼的地方。 不怕他们找寻不到。 这么多年以来,独孤信钱财不少,可绝大多数,都给了崔氏掌管。 也没有什么财物,是崔氏不知道的。 “呼……” 独孤信最后一次环视书房四周,深呼一口气。 仿佛放下了,他这辈子所有的心思。 再然后。 独孤信安安静静地,缓步走到榻前。 上榻,躺好。 将一早就拿在手上的金块,含进口中。 他原先是考虑过自缢的。 可是如今,躺在榻上,独孤信看向头顶的房梁,还是觉得,不要糟蹋房间了罢。 宇文护赐独孤信自尽,可没有赐独孤府上的房梁一死。 至于剖腹,独孤信微哂。 明日一早,或者迟早,会有女婢和随从进到书房,看他状况。 若是他血肉横翻,骨血模糊之状,不管让随从还是女婢看了,都会留有阴影的。 再之后,崔氏和子女们若是瞧见,他的横死,见他腹部横插一道,也必然会难受。 还是吞金,能存全尸,也叫家人心底没有那么难受罢。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 就…… 这样罢…… 想着想着,独孤信以手覆腹,阖目而长眠。 估计是痛的。 可是独孤信面上,尽是祥慈一片。 没有什么狰狞和痛苦之色。 想来,也是在忍耐罢。 毕竟,临到自尽,都在选择死法的独孤信,从始至终,都在替他亲近之人考虑。 …… 翌日一早,宇文护就得到了独孤信吞金身死家中之事。 他放下奏疏,摆摆手令前来禀报此消息的亲卫退下。 而后,又唤传令之内宦。 “来人。” “罢黜独孤信次子独孤善,另外让独孤信诸子,安分于庭,习字练武。” 在宇文护扶持宇文觉称天王后,宇文护曾封独孤信次子独孤善为河州刺史,袭封河内郡公,邑二千户。 至于独孤信其余众子,尚没有什么显赫的官阶,倒也不必罢黜。 独孤信自裁家中,是宇文护的命令。 可之前,独孤信的一番猜测,也并没错。 宇文护并没有株连独孤氏整族。 仅仅是罢黜了独孤信次子,也是他独孤信如今在大周的长子,独孤善。 除了独孤信,没有再杀戮独孤氏族中一人性命。 于独孤信而言,那就足够了。 …… 早间之时,宇文护曾感慨了须臾独孤信此人。 可如今独孤信已经选择了自戕,那独孤氏已经没有什么能够阻挡他脚步之人了。 由是,于宇文护而言,独孤信诸子的性命,留着也无妨。 如今要紧之事,是尽快趁此,让宇文毓践祚登基。 即天子位。 而非这两年的大周天王。 是时候准备让宇文毓荣登九五了。 宇文护吩咐完亲卫,亲卫就躬身告辞了。 待亲卫离开殿中去独孤信府上,正准备向独孤善颁布他的罢黜之令时,宇文护已经开始谋划登基之事。 柱国大将军,最初包括宇文泰在内有八人。 早些年,宇文泰和其他的柱国大将军,在身份和地位上是并列的。 并没有尊卑而言。 可那时,是元魏。 到如今,是大周。 是宇文氏的大周。 从一个与其他柱国大将军并列的柱国,到如今的宇文氏显赫而崇高的地位。 马上即将践祚天子。 这可是宇文泰、宇文护等数人的努力。 一想到此,宇文护心中满是畅意,虽然已是中年,可仍禁不住意气风发。 这宇文氏的大周,可有他一半的功劳啊…… 日后待天子立,他宇文护还要替大周南征北战,讨伐不臣,平定中原,一统天下。 光是想一想,就十分让人热血沸腾。 第155章 天后出事 卫国公府。 灵堂已经挂了白,并设千僧斋。 独孤信自戕后,崔氏和他的诸子,并之独孤氏亲族,一同循礼送别独孤信。 “七七日内,广造众善。能使是诸众生永离恶趣,得生人天,受胜妙乐,现在眷属,利益无量。” 有功德无量的僧人,再给独孤信超度,亲族祈盼独孤信能够在身后享香火供应。 灵堂。 香烛酒食之前。 独孤信次子独孤善、三子独孤穆、四子独孤藏、五子独孤顺和两个小儿子,兄弟六人,除了独孤信远在齐国的长子独孤罗,一同跪在堂中,烧纸默哀。 崔氏早些时候,得知独孤信自尽,一口脏血喷出,如今人正恹恹的,在后院歇息。 灵堂之中,除了侍婢之外,只有他们兄弟六个。 独孤善河州刺史的职务,已经被宇文护剥夺。 其他的几个儿子,本来就没有什么显要的官阶。 独孤善曾与崔氏和族中之人商议,到蜀地待几年,以避长安之祸。 现如今,长安皇城,宇文护总揽大周朝政,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威逼朝臣,让人喘不上来气儿。 宇文护已有僭越之态。 自独孤信被赐自尽之后,独孤氏的掌舵人,自然而然就变成了独孤善。 独孤善年岁其实也不大,且新历丧父之痛,他没有了在长安争权夺势的欲望,也没有想要硬碰硬地去和宇文护叫板。 他确实怕了宇文护。 但身份使然,又绝不可能违背父亲的遗志,举族降于宇文护,跪而舔之。 因而,独孤善和族人去、崔氏等人,就想着先到蜀地避一避祸。 等日后,宇文护对他们独孤氏的印象稍微淡薄些,他们再回长安不迟。 现如今,就照着宇文护所说,闭门读书罢。 蜀中之地,宇文泰之时,就已经平定。 如今蜀中所说没有关中繁庶,可也能让人安居其乐。 独孤善正怀心事,却突然被门外匆忙错杂的脚步声打断。 “二公子……” 独孤善行二。 闻言,独孤善皱眉,厉声道:“何事如此慌张?” 进来之人,是前院听旨传话的随从。 他三两步跨进灵堂之中。 急趋至独孤善身侧,草草行罢常礼,低声说道:“二公子,宫里出事了!” 宫里……… 独孤善大骇,他第一时间就想起来他的妹妹。 早些年嫁给宇文毓的妹妹。 独孤信的长女,独孤善的嫡亲大妹妹。 说是嫡亲,是因为独孤善和独孤氏,皆是独孤信的第二任妻子,郭氏所生。 郭氏在世那些年,先后生独孤信的二子独孤善、长女、三子独孤穆、四子独孤藏、五子独孤顺、六子独孤陀、七子独孤整和二女。 而独孤信的三女独孤伽罗,则是由他第三任妻子,崔氏所生。 因此随从慌慌张张的样子,让独孤罗顿时就想到了现在宫中的天后,他的妹妹独孤氏。 “快说话,可是天后有恙?” 宇文毓的妻子独孤氏,在岐州之时,就已显怀。 前番,宇文毓被宇文护请回长安,践作天王之位。 再几日,独孤氏就随着宇文毓的妾室们一同由岐州回到长安。 算起来,他们在岐州的时日,还未满一年。 在岐州之时,独孤氏就有了身孕。 车舆之上颠簸数日,才回到长安。 旬月后,就是前几日,独孤信被赐自尽,天后是独孤信长女,难道是独孤信之死,刺激到了天后? 这可如何是好? 随从点点头,脸色难看地道:“天后据说,听闻主公薨逝,大悲大怒,然后突然腹中绞痛,宫中传话,恐要早产……” “恐要早产?” 独孤善面色一沉,倏然站起。 “这可如何是好?” “快快随我入宫!” 独孤善甩袖,大步朝灵堂门口走去。 “二兄!” “二兄慎重!” 独孤善还未跨出第二步,就被身后的独孤穆以言辞拦住。 “二兄万不可意气用事!”独孤穆见独孤善听他之言,脚下一顿,于是他也随之起身,走到独孤善身侧。 “二兄,长姊受惊早产,你我先前,皆不曾料到。” 独孤穆沉声,拉住独孤善的衣袖,环视灵堂之上的众兄弟们。 独孤善随着他的目光,也迟疑不定。 “二兄,你心疼妹妹,我也心忧长姊。可是我们现在不能进宫。” 他们独孤氏,刚收到宇文护的打压,独孤信被赐自尽,独孤善也丢了官职。 他们独孤氏一族,只有去蜀中保命,才可能有后日。 如若不然,在长安一直被宇文护盯着,宇文护一见到他们,就能想起曾经的柱国大将军独孤信。 就能想到独孤信宁死也不投靠于他的往事。 那他们身为独孤信的儿子,焉能有好果子吃。 不进宫看望独孤氏,也是这个道理。 独孤信长女独孤氏,如今是天后。日后等宇文毓践祚天子之位,独孤氏就是皇后。 大周的国母。 宇文护难道能爽? 不杀他们,已经是仁慈了。 可不要在宇文护头上跳舞。 “二兄,阿耶已然入葬,用过午膳,我们兄弟就入蜀罢。” 独孤善一愣:“今日就走?” 他在长安,还有些友人同僚。 原先还想着明日去拜访一下旧日之友,然后在旬日后左右,动身入蜀。 可听三弟独孤穆之言,岂非是要不顾宫中的妹妹? “那宫中……”独孤善低声问道。 他不太甘心。 “那是你亲姊姊。” 独孤穆狰狞说道:“二兄,堂前众人,也都是你的亲弟弟。” 不入蜀,他们这些独孤信之子,都难活于世。 难为世容。 “罢了、罢了……”独孤善咬牙切齿,“现在就命人去收拾行囊,今日就南下入蜀!” 见独孤善下定决心,独孤穆也沉重地微微点头。 他其实,也并非一点都不担忧如今早产的姊姊。 只是相比于兄弟们和独孤氏一族,一番取舍还是后者更为重要。 “唉……” 他们曾是显赫一时的独孤氏,如今竟然要夹着尾巴做人。 甚至是连早产的亲姊妹,都无法顾及。 独孤善做了决断,就出声唤起众弟弟。 令众人各自归屋,收拾家当和行囊。 第156章 难产之后 卫国公府上,因独孤信之死,尽是一片沉闷死气。 而此时的宫阁,天后殿室之中,也是焦灼急切之象。 “来人,快来人,再去准备些白布和热汤来!” 殿外有嬷嬷,正沉声向周边略显慌乱的宫婢们吩咐道。 殿内。 独孤氏正瘫坐榻上。 准备生产。 其实,准备已有半日之久了。 但早些时候,再独孤氏刚受惊腹痛之时,医匠和药官本是没想着今日独孤氏就要生产的。 晨时,医官为天后独孤氏制配的保胎和延产的药物,想让独孤氏再晚些时候,再让胎儿下行不迟。 这是因为,如今独孤氏腹中的皇胎,仅七月余。 虽说民间坊中有言,七活八不活。 但皇室天家是何等的贵庶,焉能赌这一把? 所以医匠和药官,都在尽力地尝试稳住独孤氏腹内的皇胎。 未满九月之时,胎儿能多在母体之中一日,就能多吸收些母体的养分,就能多一丝存活的希望。 可惜…… 独孤氏的悲愤哀恸的情绪,可能真的影响到腹中血脉相连的孩儿了。 她自己心中痛楚万分,也连带着腹中的孩子,急切地想要挣破母腹而出。 医官眉头紧蹙,仿佛在想接下来的种种困难。 最后化作一声叹息。 罢了,如今天后的状况,也只能强行催产了。 不能在等了。 腹中浊水已破,若是再犹豫一刻,倒最后只怕会是一尸两命。 所以,才有了如今,天后殿中的一片焦灼忙乱之象。 …… 独孤氏在榻前,以手虚扶肚腹,扶着笨重的腰侧,丝毫不敢动弹。 她徒劳地扬起脖颈,整个身体绷得紧紧的。 很疼啊…… 她其实早已经不是十三四岁的年幼小娘子了。 如果说十三四岁的小娘子盆骨未开,生子困难,可于她来说,骨骼倒是不成问题。 只是…… 独孤氏内心悲愤哀恸,她真的很疼啊…… 心中在绞痛,因她阿耶独孤信之死。 腹中更是疼痛难忍。 “天后,听老奴一言,现在,把腿弓起来,然后,再缓缓张开。” 一侧的接生婆婆们,是宫中早就为天后独孤氏备下的。 备着就是用作为她接生。 可谁能想到,如今天后只堪堪怀胎七月,就已露下坠之相。 她们这些接生嬷嬷,其实现在也担惊受怕得很。 虽说天后并非十三四岁的小娘子,可她这也是初胎。 风险犹是很大。 早间之时,医官和药官,还替独孤氏调配了延产和保胎的药物。 她都喝了。 因而如今再产子,会受些阻力,格外困难。 不论接生嬷嬷们如何担忧紧张,独孤氏自己,眼前已经开始一阵阵地冒金星。疼起来,连喊都喊不出来。 “殿下,臀部用力!跟着奴婢,用力!用力!” 臀部用力,可以使之收缩变快,方便胎儿的滑落和出生。 旁边另有两个嬷嬷,则依次拿热汤沾湿过的锦布,给独孤氏擦拭全身。 热汤擦身,能助力产口张开。 殿中的一群人,正和独孤氏腹中的胎儿较着劲。 远在文安殿的宇文毓听闻独孤氏生子,连忙放下手上的文书,阔步朝天后的宫室而来。 他本来受制于宇文护,也没有太多的朝政文书需要审阅。 来的也及时。 只是不能进去,进去不吉。 宇文毓就坐在正殿,焦灼地等候内室正产子的独孤氏。 内室。 独孤氏很乏力,她早已使不上来劲儿了。 可腹中的胎儿,迟迟没有下滑之意。 浊水正在一点点耗尽,已经没有时间,留待独孤氏再攒点力气了。 “拖出来罢……” 独孤氏自怀孕之时起,也曾向接生嬷嬷和生过不少子嗣的朝官妻室了解过,她其实,现在已经算是难产了。 接生嬷嬷的神色俱是冷凝一片,仿佛如临大敌。 独孤氏不傻,她看得懂。 腹中胎儿,恐怕身位不正。 苦笑的力气都没有了,独孤氏只有心底无声叹息。 这腹中的胎儿,来的可不是时候…… 是她这个做阿娘的失职。 “天后殿下,那请原谅奴婢不敬之罪!” 接生嬷嬷肃声道。 先告罪,因为接下来,她得伸手,将胎儿锁骨折断,缩小体积,生拉硬拽,最后拽出来。 现在的女子们,遇到生育难产,只能生拉硬拽,听天由命,并无他法。 有经验的接生婆婆们,会果断选择,将胎儿的锁骨折断,缩小体积,以便通过母体狭窄的产道。 新生儿的锁骨愈合能力很强,不用太过担心。 至于母体能不能经受得住这番摧残,就得看个人体质了。 人和人的体质,不能一概而论。 …… 独孤氏缓缓点了点头。 之后接生嬷嬷们的动作就迅速多了。 也不能不迅速啊。 毕竟,一过大半日,独孤氏腹中之况,与旁人不同。 她承受不住经久的摧残。 嬷嬷之中威望最高的那一位,这时挺至最前。 到了独孤氏身侧,开始牵引其腹中的胎儿。 …… 过程无疑是残忍的。 于独孤氏而言,也是万分痛楚的。 可是再如何得疼痛,也没有她心尖上的刺痛。 嬷嬷行云流水般,用火烤过的剪子,将孩子脐带减掉。 是个女娃娃。 “殿下,是个女公子……” “恭喜殿下!” 独孤氏微叹。 阖上的眼中,是闪过的泪珠。 她怕是…… 不太行了。 其实方才,还未拖拽之前,独孤氏和嬷嬷们心照不宣。 有一件事,她们都没有提及。 就是如此胎儿能活,可母体如何,就要看她自己的造化了。 若是三日不出血,就能活。 可是,独孤氏泪流不止。 她已经,能感觉到下面的淌血了。 “殿下!” “天后殿下!” 接生嬷嬷虽然做过了最坏的打算,可没想到这一刻来的是这般的快。 她们将手上的女公子,交由身侧的女婢,连嘱咐女婢去递给天王也来不及说,就立马投入到救济独孤氏性命之中。 是大出血。 于产妇而言,最危险的,莫过于产后的大出血。 若是身体好的,生产不艰难的,其实就算是出点血,一时半刻,只要能止住,也危及不到性命。 可众嬷嬷们相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瞧见难掩的悲痛和惋惜。 天后,恐怕难活。 第157章 独孤敬后 独孤氏养尊处优,平日里惫于锻炼,乏于走动,又为宫闱诸事劳神苦思,加之突闻惊噩,难怪会大出血。 纵使接生嬷嬷们使出毕生的功夫,独孤氏身下,还是血流不止。 “快去……快去唤太医令!” 医匠早已候在侧殿,听闻嬷嬷们叫唤,也是面上凝重。 太医令入后殿,是需要请示天王的。 宇文毓一听竟然要出动医匠,也是心下一沉:“可是天后……不太妙?” 嬷嬷唯唯诺诺,却也不敢隐瞒,于是连忙道:“回禀天王,天后产后血崩,恐怕、恐怕……” “……你就说能不能活?”宇文毓听懂了,直截了当得问。 “奴婢……奴婢尽力!”言罢,恐惹祸上身,出来请示宇文毓的嬷嬷又补充道,“至于能否安然无恙,还得看天后自己……” 宇文毓捏紧手底的衣袖边儿,驱赶她道:“那还不快进去侍奉天后!太医也都进去看着,危机之时,不必再请示寡人!” “诺、诺。” 宇文毓怒中带忧,他本是由宇文护扶持上位的。 取代了曾经的大周天王,他的嫡三弟宇文觉。 宇文毓自上位的这几个月以来,无时不在担忧宇文护像对待宇文觉一样,将他拉下天王位,幽禁府中。 宇文毓到现在也不清楚,宇文护对大周的天下,到底是何想法。 他害怕宇文护是想借助他们兄弟之威仪,先平定中原,亦或者扫平天下,而后就伺机篡位。 他心底里,也只能将妻族独孤氏,引为倚仗。 宇文毓对独孤信,怀有很大的希望。 希望独孤信日后,能够助他扫除宇文护的爪牙,还政于己。 可前些日子,宇文护逼死独孤信之后,宇文毓心中就渐渐发凉。 这是…… 半点凭仗都不给他留啊…… 一者,宇文护这样做,在宇文毓眼里,分明就是要断他臂膀,灭了他蠢蠢欲动的、不该有的心思。 再则,宇文毓甚至不敢跟妻子独孤氏说。 独孤信是独孤氏亲阿耶,独孤氏曾与宇文毓言及对其父的孺慕之情,那他就更不敢提起这事儿了。 就是担心独孤氏怀有龙裔的身子。 想等她诞下孩子,或是情况稳定下来再同她说。 宇文毓想着,这些年,独孤氏不管是跟他去岐州,还是随他在长安,身子都不算太好。 这个还是当初怀的也艰难。 要不然,他们二人成婚数年,也不至于现在才有了第一子。 宇文毓看着身旁一个嬷嬷。 嬷嬷怀中抱着的是独孤氏耗费极大精力诞下的小女郎。 “寡人的囡囡女……” 本想上前逗一逗那小孩儿,可一想到内殿之中还在和死神相抗衡的独孤氏,宇文毓就熄了想要和她逗笑的心思。 宇文毓默默想着,还望独孤氏能够挺过这次生子之坎儿啊…… …… 内殿。 宇文毓不知道的是,独孤氏已经不行了。 就剩一口气了。 “殿下,奴婢这就出去叫天王!您先撑住,撑住啊……” 独孤氏以鼻腔边出气,边出声道:“别……” 她想抬臂膀,拉住正欲出殿的女婢。 那个女婢,本是自小,同她一起在独孤府上长大的。 从小就侍奉在独孤氏身侧。 虽说独孤氏没有力气拉住她,可她仍然懂了独孤氏的意思,顿时涕泪交集。 “娘子……” 女婢甚至都唤起了曾在闺中对独孤氏的称呼。 “别哭……” 独孤氏仿佛突然又恢复了一点儿精气神儿,望着女婢的方向说道:“昭姬,日后一定……要替我……照顾好女儿……” 名唤昭姬的女婢,跪在独孤氏榻前,流涕痛哭:“娘子,奴婢、奴婢一定替您照看好小娘子!” “日后小娘子,就是奴婢之主!” “奴婢必以生命,守护小娘子!” 独孤氏默叹了一口气,知道昭姬对她之忠。 也知道,她定能看护好自己以命诞下的女儿。 况且,自己生的是个女郎。 女孩子好啊…… 世人对待没了亲母的女郎,总比没了母亲的嫡长子,要宽容得多。 不必担心掖庭之人的刀光剑影。 虽然有些不舍,独孤氏想,自己或许还是个自私自利之人罢。 她就要舍弃自己的女儿,转而去寻自己的阿耶了。 相比女儿和在世的亲人们,独孤氏更眷,一直爱她、宠她的阿耶。 相比爱人,独孤氏更喜欢被爱的感觉。 …… “奴婢让人叫天王进来?”昭姬见独孤氏已经平躺于榻上,不再同她吩咐、说话,便出言问道。 昭姬最是替自己的娘子着想了。 独孤氏木然了一瞬,而后缓缓摇头。 不必了…… 她现在狰狞狼狈得很,也难看得很。 若是将宇文毓叫进来,一定会吓到他。 给他留下不可磨灭的心理阴影。 可能一辈子都无法愈合的伤痛。 并非是说妻子难产而死的悲痛,而是,众人皆弃他而去的无助。 宇文毓受制于宇文护,一直以来,独孤氏都知道,他对自己好,更多的还是想从自己这里获取安全感。 想要从独孤氏身上,谋求对抗宇文护的权势。 可惜…… 独孤氏的父亲,卫国公柱国大将军独孤信已被宇文护逼死。 她也要死了。 接下来,宇文毓又要如何面对日益专权跋扈,拥兵自固的宇文护呢? …… 其实仔细想来,独孤氏还是有些心疼宇文毓的。 但她真的好累、好痛,真的想走了,只能留他自己一人了。 …… 九阍虎豹嗟难近,一炬龙蛇事可怜。 独孤氏薨于周王毓二年。 现在宇文毓尚未自立为天子,也没有正八经的年号。 只好循古周礼,称周王毓某年。 前朝文议,替宇文毓的独孤后,拟定谥号为“敬”。 夙夜警戒曰敬,夙夜恭事曰敬,象方益平曰敬,合善典法曰敬。 在宇文毓还在世之时,先称其为敬王后,或者独孤敬后。 日后待宇文毓春秋崩,则在敬字之前,冠上宇文毓的谥号,则为独孤氏青史之称了。 …… 大周天后薨逝,举国哀之。 独孤氏薨逝之时,独孤善已经带领独孤一族,离开长安,动身前往蜀中。 得到独孤氏难产而亡的讯息之时,他们早已在路上了。 第158章 幽弑之祸 独孤敬后归葬昭陵。 宇文毓即天王位之后,就开始修筑陵寝。 虽说离天子还差最后一步,可现在就依照天子陵寝的规制,也没有什么不长眼的人说道一二。 自独孤敬后薨逝之后,宇文毓就变得寡言少语起来。 原本他话就不多,如今更是不愿多言。 如今的朝堂之上,已成宇文护的一言堂。 …… 独孤敬后薨逝后不久,宇文毓册立独孤氏所诞嫡女为河南郡主。 旬月余,宇文毓之妾徐氏,诞下宇文毓的庶长子。 很快,被宇文毓立为太子。 他现在未有嫡妻,也无嫡子,那自然是庶长子为贵。 宇文毓在文安殿,颁布《诞皇太子恩降诏》于天下臣民。 “礼称负子,诗则斯男。明两作离,前星表吉。诞于甲观,生自画堂。钦兹一有,以贞万国,宜与兆人,共协嘉庆。可降死至流,降流至五岁刑,五岁刑已下悉原免。” 宇文护不置可否。 其实,自独孤氏薨逝后以来,宇文护经过半年之久的观察,觉得宇文毓这个大周天王还算听话,便开始部分放权。 周王毓三年正月,宇文护就主动上表还政。 当然宇文护可没有大心眼儿地将全部的权柄尽皆归还。 他只是将国政民事,交由了宇文毓。 至于刑政和兵事,还尽数掌握在宇文护手中。 乱世重典强兵,他宇文护不傻。 虽然但是,朝政民事,也足够宇文毓亲理万机的。 如今颁布一些不起眼的诏令,他宇文毓自然能够决断。 因而才有了今日殿上的诞皇太子恩降诏。 其实宇文毓的本意,是册立徐氏所生长子为太子。 只是担心宇文护会从中作梗。 毕竟宇文毓他自己,还是宇文护扶立的呢,若是自己擅自册立储君,宇文毓不知会不会惹怒宇文护。 “礼称负子,诗则斯男。明两作离,前星表吉。诞于甲观,生自画堂。钦兹一有,以贞万国,宜与兆人,共协嘉庆。可降死至流,降流至五岁刑,五岁刑已下悉原免。” …… 礼官的声音沉稳有礼地传之殿中四角。 待礼官言落,宇文毓偷瞥宇文护,见他面上也只是淡淡。 这就让宇文毓有些摸不着头脑了。 难道宇文护当真不在意太子是谁? 宇文护不关心大周承继之事? 当然不是。 宇文护早就看到宇文毓的目光总是流转到自己身上,于是就“噗嗤”冷笑出声:“天王册立王太子,难道还要问我同意不可?” 宇文毓早些时候,为徐氏所生之子,赐名贤。 宇文贤。 宇文护持笏,朝宇文毓拱拱手以作行礼,而后道:“既然王太子已立,不如天王择日登基罢。” 登基? 宇文毓一愣。 时候到了。 宇文护这两年以来,治政国中,威逼四方。 现如今,南陈之主陈霸先新亡,南梁和南陈正乱成一团,东边的齐国天子高洋,听说身子也愈发不好了。 北边与大周,如今还算交好。 毕竟宇文泰曾厚礼相赠,宇文护也不曾对北边有何攻伐。 现在这个时候,四方正乱,正是称帝之机。 宇文护淡淡的一句话,在整个文安殿上,引发轰动。 若非朝堂之上有仪礼典法在,群臣恐怕就要当场蹈舞以贺了。 “臣附议!” “臣同意大冢宰所言。” …… 相继,不少官吏,都出声相和。 不管他们是否是宇文护的犬马,此时都很是激动。 毕竟,他们大周,有天子,总比天王要来的名正言顺,听起来好听。 宇文毓一时没有说话。 他原本只想册立自己的长子宇文贤为王太子。 却不料宇文护直接提出让他践祚天子之位。 这…… “那就依大冢宰所言。” 宇文毓可没有三请三让。 因为他知道这就是个他们汉人喜欢的形式。 之前宇文护恭请宇文觉登天王之位之时,就曾为宇文觉准备了一番三请三让的表演。 如今他践祚天子位,宇文护少不了还会为他运作一番。 所以此时,也不必再装模做样。 让宇文护难堪,宇文毓倒是乐此不疲。 “……” 宇文护确实没有想到,宇文毓竟然这般爽快地答应他登基之事。 原先他还等着回去让人准备劝进之书,现在看宇文毓一副不配合的模样,不由得沉了沉眸色。 开始不听话了? 就只放给了宇文毓一点权柄,就开始逆着他的意思来了? 宇文护心底戒备起来。 都这么不听话,那可不好。 这次朝议,除开此事,宇文护还将都督州郡诸军事这一官职,改称总管。 二月的时候,齐国大将斛律光,带领骑兵一万余人,试探性地袭击大周开府仪同三司曹回公,将他斩杀,柏谷城守将薛禹弃城而逃,斛律光就此占领了文侯镇,在此建立营栅,留下将士戍守。 这番攻伐,明显是齐国明目张胆的挑衅行为。 宇文护曾听闻,齐主高洋的身子可是不大好了。 虽然他不太相信,可他还是力排众议,大胆了一些,在这次挑衅之事上,并没有采取任何行动以对。 齐国既然逞强,那自己就装作被慑服的模样,看看高洋到底再搞什么鬼。 高洋一世枭雄,宇文护对上他,可是真要小心再小心。 可若真是高洋的身子不行了,那就别怪他宇文护见缝插针了。 一边布置州郡的兵甲之力,一边派人潜入齐国邺城。 看看高洋到底想搞什么。 宇文护让宇文毓此时自称天子,亦有刺激一下高洋之意。 …… 周王毓三年八月十四日,大周天王宇文毓,以称天王不足以威天下之故,改称天子。 追尊父亲文王宇文泰为文皇帝,大赦天下,年号武成。 追尊嫡母元氏为文皇后,追谥嫡妻独孤氏为敬皇后。 原来,宇文毓还欲追尊嫡弟宇文觉为孝闵皇帝,可却被宇文护一言驳回。 “既已禅让退位,何能享宗庙之祀?” 因而,追尊宇文觉无果。 宇文觉,仍旧是略阳公。 或者说的具体点,冠上谥号,是略阳闵公。 他确实已经死了。 死于前年。 为宇文护幽弑。 宇文觉身死之时,宇文毓并不知晓。 这两年,他还天真地以为自己能护住自己的弟弟们。 却不料,他一回长安,就间接害死了嫡亲的三弟宇文觉。 第159章 邺都之信 八月二十四日,宇文毓正式即皇帝位。 大赦天下,改元武成。 周王毓三年,今日之后,也就是武成元年了。 因宇文毓践作,宇文护下放了部分政事之权给宇文毓。 在宇文护默许之下,宇文毓向同州下发诏命,令宇文邕归朝。 同州。 宇文邕于官邸,接受了来自长安的礼官的宣诏。 待礼官将诏书恭敬地递给宇文邕后,宇文邕将他请至侧堂歇息。 礼官离开之后,宇文邕才不慌不忙地展开诏帛,一扫而过。 宇文毓诏命上,写的是给宇文邕归朝后的官职。 他看完后,随手递给身侧,抬眼看过来的高宝德。 “大司空、治御正,进封为鲁国公,兼任宗师。” 高宝德看过,大致上也有了了解。 “陛下给予阿邕你的官职,倒是不菲。没料到宇文护竟然这般大度?” 宇文毓既然能将此道诏命下发同州,那必然是经过宇文护的同意的。 若非如此,宇文毓的这番任命,都不会作效。 “大冢宰……”宇文邕沉声,明显是心中有些复杂,“心中怀的是大周。” 纵使宇文护如何轻视宇文毓等兄弟,可不能否认的是,宇文护对宇文泰的遗志,贯彻地彻底。 “这次归朝,恐怕就要风起云涌了。”高宝德闷闷的。 宇文邕不知,她可是清楚得很。 宇文邕的归朝,就会打破宇文毓和宇文护勉强维持起来的平衡。 之后一旦宇文毓有了惹恼宇文护之举,宇文毓的身家性命,就难以保证了。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宇文邕道。 似在安慰高宝德:“既然终究是宗室之子,邕会竭力而为,保我大周河山。若真遇险,邕也定会趋利避害,护宝儿无恙。” 高宝德闷声不言,只是上前拥住宇文邕。 堂上并无旁人。 宇文邕感受到高宝德的恐惧,于是也反手抱住她,容自己也放肆一回。 文书案牍,就留给祖珽罢。 远在外面的祖珽,突然浑身一颤,似乎感受到不妙。 …… 就在宇文邕和高宝德收拾行囊的那日,高宝德终于是得到邺城那边的消息。 其实,说的准确点,并非是在邺城的高宝德的人递给她的讯息,而是郭遵来书。 郭遵是高宝德的邑令。 这两年来,一直替她掌管着长乐郡中的田邑和丁口。 他在长乐郡清都县。 虽然偶尔会到邺城去替她处理一些邺城公主府之事,可大多数时候,还是在长乐郡中。 这两三年,不论高宝德是在长安,还是在同州,都没有同郭遵断了联系。 郭遵忠孝以报,将长乐郡产,都听从随高宝德的意思,一半留在长乐,一半运到同州充盈府库。 自从高宝德诈死以后,其实郭遵很少将邺都禁中之事讲给她听。 一方面,郭遵远在长乐,对禁中诸事,其实并不能尽知。 另一方面,则是高宝德可以避之不谈,主动不去触及邺都禁中之人、之事。 可如今,高宝德拽着手上的这页书信,久久不语。 郭遵在信上所说,与先前宇文护得到的隐情也半差不差。 高洋的身体,确实不太好了…… 高宝德默默不语,面上一面凝重,心底更是复杂。 如今是武成初年八月,按照齐国纪年,用高洋年号,则是天保十年。 天保十年了啊…… 其实在今年初,高宝德刻意避而不谈,逼之不想的,就是高洋。 高洋的天保年号,一共就是十年。 明年,就是乾明元年。 乾明,是高宝德兄长高殷的年号。 高宝德痛苦地抱膝于塌。 她在自己的寝屋,此时只有她一人。 按照先前所说,今日当是宇文邕同高宝德和祖珽等人,一同回长安之日。 可现在,高宝德看着手上的信帛,有些难受。 她想到今生苏醒伊始,曾信誓旦旦地默念,一定会带阿娘和阿兄阿弟逃离邺城,远离高洋和二王。 让二王自生自灭,让高齐为周所灭。 可前几年,高宝德决定随宇文邕西去长安之时,其实就已经放下了对高洋的成见。 高洋前世,确实没有护住妻儿,可今生高洋仍活于世之时,对高宝德那般的亲昵和宠爱,高宝德并非感受不到。 她果断地跟宇文邕来周国,一面是真的担忧宇文邕的病体,一面还有隐晦之意,就是想要逃离高洋的宠爱。 她不敢沉溺于高洋的喜爱之中,就是怕今日…… 高洋何时会崩世,高宝德知道。 也知道二王终究会在娄太后的默许和支持之下,废杀高殷,相继上位。 高宝德没什么能耐,制止不了的。 她只会逃。 但是如今,明知高洋将崩,高宝德还是心中一痛。 前世对高洋没有保护住妻儿的怨恨,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淡了。 淡到此刻,高宝德甚至有点想哭。 她就是这般没有骨气,现在很想回邺城再看高洋一眼。 “咚咚咚。” 突如其来的敲门之声,打断了高宝德的复杂情绪。 “何人?” “是我。现在我可方便进来?” 是宇文邕。 高宝德伸手擦干净眼眶旁的泪珠,而后略显慌张道:“可以。” “吱呀”一声,宇文邕推门而进。 一眼就看见了高宝德微红的眼眶,微微一愣:“发生了何事?” 宇文邕心中泛起怜惜之情,掏出袖中的绢帕,上前坐到高宝德榻上,与她并列。 轻轻擦拭高宝德的脸庞。 尤其是眼眶周围高宝德未抹干净的泪珠。 宇文邕扫视周围,自然能看到高宝德手上的信帛。 “可是郭遵所写?” 宇文邕知道高宝德的邑令。 “邺城生变?” 宇文邕聪慧,从高宝德的情态和举止,就能猜出是邺都禁中有变了。 “可能同我一言?”宇文邕松松地怀抱高宝德,温声问道。 他尚且不知,高洋的身子不太行了。 高宝德将头埋入宇文邕宽厚的胸膛之中,感受着宇文邕噗通直跳的心脏。 有力、鲜活。 她倒没有丝毫的隐瞒,将高洋不豫之事,尽数告诉了宇文邕。 她同宇文邕说明此事,其实已经是怀有想要回邺城一趟的心思了。 回去……再看一眼高洋。 第160章 廉颇老矣 只是,在宇文邕面前,高宝德着实有点张不开口。 她不知道,该如何同宇文邕说。 如今宇文邕和高宝德一行人的行囊,已经准备就绪。 就等他们晨起用过早膳,就动身长安。 祖珽甚至已经坐上了马车了。 话说祖珽,才是现在最激动的那个。 说起来,自从他投效了宇文邕之后,就一直为宇文邕奔走效劳。 不论是在邺城的张势,还是在长安城中的拉结,亦或是在同州的治政安邦。 祖珽可谓是耗费了不少心神,自他舍弃齐国之官后,用后世的话讲,就是舍弃了极大的机会成本。 宇文邕见高宝德这副魂不守舍的模样,也知高宝德定然有所心事。 若非心中藏事,怎会这般? 他便讲到:“若是邺中真的生变,宝儿可是要派人前去?” 突发奇想,心中一动,宇文邕仿佛明白了什么。 补充道:“还是说,宝儿想要……回趟邺城?” 宇文邕说对了。 他一言道出高宝德难言的想法。 高宝德微怔,而后肯定道:“我……确实要回一趟邺都。” “阿耶病重……虽然……但我理应回去一趟,这次若见不到阿耶,只恐……” “我明白。” 宇文邕打断高宝德未尽之言,而后抱紧她。 紧紧地拥着,她发颤的身子。 尽量让高宝德感受到他的存在,让高宝德缓解些恐惧和紧张之感。 “那我送你回邺城?”许久后,宇文邕说道。 高宝德大惊,连忙摇头:“不了,阿邕归朝,也是大事。我自己回邺城即可,若是让陛下和大冢宰察觉到,阿邕你又去了邺城,恐怕会有所不利。” 未得朝中之令,擅自前往敌国都城,不管怎么说,不论宇文毓和宇文护怎么想,是否信他,宇文邕都会面临不利之境。 所以还是高宝德自己回去罢。 况且,她见高洋,其实和宇文邕并没有太大的联系。 这更多的,只是高宝德的一片私心。 也不知道阿娘、阿兄和阿弟,现在怎么样了。 “那这次回长安,我会和祖珽一同回去。至于宝儿,我会派人护送你归齐。” 宇文邕见高宝德果断拒绝,也知道她现下心中复杂,于是自己也不便再为她添乱。 “到时候,我会在长安城外,迎你回家。” 宇文邕温声中带有一丝颤意。 其实,他也害怕,高宝德一去不返。 如果真的有什么意外,高宝德滞留邺城,日后他宇文邕该如何? 现在他的庶母也在邺城,高宝德再走,那宇文邕在长安城中,就孤身一人了。 不是天子,却胜似孤家寡人。 “阿邕放心,宝儿一定会回来。” “一定会平安归来。不让阿邕担心。” 高宝德也想到了身在邺城的叱奴氏,补充道:“宝儿会替阿邕看望问候庶母,到时候,如果有机会,会给阿邕递信。” 言已至此,宇文邕就松开了高宝德,并看着她下榻。 “宝儿……今日就走?” 高宝德边穿鞋袜,边说道:“现在就走。” “那也甚好,我们一同动身。” 虽是南辕北辙,并不同路。 可一块儿走,总归能让人心里更舒服些。 否则独留一人在此,慢行一步,倒是有些莫名的难过。 …… 高宝德静悄悄地一人一马车,并随从数人在舆车之侧,和一车夫,就往东邺城方向而去。 宇文邕则拖家带口般,携带这些年在同州置办的物什,和祖珽等家臣,一同往长安而行。 一两日的功夫,宇文邕就回到了长安城中。 高宝德则晚一些,她们是在一个月后,才堪堪入了邺都。 高洋的嫡长女长乐公主,早已经薨逝多年。 如今的高宝德,倒是不好径直前往禁中。 薨逝之人突然出现,那般让人惊悚之事,还是不要做了罢。 既吓唬了宫人,又会让齐国上层官僚贵庶疑神疑鬼。 还会惊扰了阿耶…… 自九月底以来,高宝德开始赶路,如今已是十月旬。 高宝德一想到前世的十月甲午日,就心中发凉。 好像,自己的阿耶,真的命不久矣了…… 高宝德在坊中,任由婢姚和婢好,将她乔装打扮一番。 待高绍德至此,才跟随高绍德一同入宫。 话说太原王高绍德会来此,正是高宝德告知于他的。 高宝德在路上之时,就已然想好,需要乔装一番,扮成宫人,才好入禁中。 她在还未到邺都之时,就已经派人快马加鞭地向太原王报信。 就是为了避人耳目,利用高绍德进出禁中的便宜,扮作宫人,随他一同入宫。 “阿姊,你可算回来了……” 往日英姿飒爽,古灵精怪的高绍德,两三年未见,竟变得如此气息低沉。 可见高洋的病重,确实令人忧心。 连平日里心思不多的太原王高绍德,都变得闷沉了起来。 若不然,高绍德也不会短短几年,就改了性子。 “阿耶如今……”高宝德还是问不太出口。 太过于残忍了…… 高绍德略微摇头,一边引阿姊上车,一边沉声道:“总也不知阿耶是何病情,但是太医令和尚药局的典御们瞧着,都不太妙……” “可阿耶今年才方三十有四……”刹那间,高宝德百感交集。 说不上来的难受。 高宝德现在,心底早已不再想着高洋前世对自己和阿娘、阿兄、阿弟的不管不顾,只想着,早点进宫,再看高洋一言。 前世高洋之死,就说不太明白。 高洋崩逝崩的有些突然。 前世十月甲午那日,高宝德还在昭阳殿继续做她的乖乖女呢。 当时的她,尚且还是大齐的长乐郡长公主,高洋的嫡长女。 可一夜之间,高洋说崩就崩了。 她和当时在昭信宫的李祖娥,都很是大恸。 现在的高宝德,一想到高洋马上就又要薨逝,不觉又有些悲痛。 “阿姊……”太原王见高宝德这般难受,于是出言安慰,“阿耶今日晌午,尚能食些粟饭配糜肉,阿姊莫太过于担忧阿耶。” “廉颇老矣,尚能食饭,可阿耶……如今未老,就要一饭三遗失?”高宝德险些崩溃。 这……着实是太原王不太会安慰人。 第161章 再见高洋 战国之时,廉颇虽年老,为求起用,年老强饭,一饭斗米。 赵王最初听闻,廉颇虽已年老,可尚能食饭三斗,就很激动欣喜,觉得廉颇尚能托付大事,于是正想再次启用廉颇。 可这时,却有奸佞之辈唐玖,因受郭开贿赂,回到赵国邯郸城中,对赵王假说,廉颇于坐谈之间,曾去后房解三次矢。 赵王一听,那还了得。 一顿饭的功夫,就去解三次矢,就算吃得多,也不至于这样罢。 那可不就是老了吗? 正常人,谁会一顿饭的功夫,就三去大解? 于是乎,赵王以廉颇年老身衰为由,最终不予召用。 …… 太原王高绍德方才对高宝德言之,高洋如今尚能食饭,让高宝德放心。 但他不知道的是,前世高洋驾崩之前,确实曾腹中受寒,多次出恭。 不提还好,一提到廉颇尚能食饭,高宝德自然而然的,就由廉颇受诬“一饭三遗矢”,联想到高洋崩逝之前的下痢之事。 高宝德仿佛有所思绪,连忙拽住太原王的衣袖问他道:“你可知,阿耶近日食饭之时,可曾饮酒?” 前世高洋无缘由崩逝之后,禁中之人,自然会关切高洋的死因。 可最终无果。 高宝德记得,前世有太医匠官提及,高洋嗜酒而崩,只是不知道真假。 现如今,高宝德并不想让高洋就这么早的崩卒,那就必须要知道高洋的死因。 由此下手,防微杜渐。 虽说如今高洋病重,防微杜渐也有些晚了。 可不管如何,能让阿耶多活几日,就多活几日。 高宝德自私得很,她心底甚至想着,就算是阿耶活得痛苦,也要给她再多撑些时日。 心底复杂,高宝德在车马之上的剩余时间,也未再同太原王叙旧谈天。 只是一个人愣神。 高宝德度日如年,车舆慢慢悠悠,终于兜兜转转来到了太极殿。 高洋在偏殿。 “奴婢拜见太原王殿下。” 见是太原王领着婢子前来太极殿,太极殿外的内侍连忙行礼问安。 高绍德是携带高宝德一同前来的。 只是高宝德扮作跟随着太原王的一个小婢子,只是低着头,同内侍回礼。 并不显露自己的面貌和气质。 并不起眼,并不怕有人察觉出来。 高绍德问:“陛下如今在作甚?现下身子如何?” 上半晌早朝过后,高绍德其实来见过高洋。 只是当时高洋的面上确实有些菜色,黄中泛青,明显是不豫。 高绍德问安后,就离开了禁中,回到自己的府邸。 他如今,年岁已成,在邺城坊间,也有了自己的太原王府了。 就是高洋尚在,他还没有去就藩。 高齐上层,倒是对藩王就藩管束的不言。 太极殿外那个小内侍,听闻高绍德的一番问题,面上也有些复杂,他礼罢回复道:“回禀太原王殿下,陛下如今,正在……殿中看奏疏呢……” “看奏疏?”高绍德险些蹦脚,跳起高来。 “陛下是什么身子,你们不知?还给陛下递上奏疏?” “这是要谋害陛下不成?” 太原王高绍德怒极。 他怎会不知,如今高洋的身子,并不太适合劳累的活计。 尤其还是苦心孤诣地翻看奏疏。 朝臣的奏疏,大多会让人看完后直生闷气。 以前高洋身子尚且还可之时,就多次因为朝臣的奏疏,发飙过数次,基本上没有不生气的一天。 只要高洋的性子没变,他见了这些奏疏,定然还要如先前一般发威。 气坏了身子谁赔? 别提高绍德这般愤怒,就连他身后的高宝德,都是一副隐忍怒气的模样。 朝臣不懂事,高洋自己也不知道轻重? 难怪他英年崩卒,就这般劳心费力,总是和自己生闷气,他不崩逝,谁崩逝? 高绍德微微看向身后的阿姊,见阿姊也是这般的心情,便连连甩袖,让小内侍赶紧退下。 别再在自己和阿姊面前,若是再有几息,只怕自己和阿姊就要忍不住行那杀戮之事了。 “多谢太原王!” 小内侍见高绍德不予追究,心底松了一口气,连忙行礼而出。 领着众人离远了太极殿偏殿。 …… 随后,高宝德和高绍德姊弟二人,就相继迈步殿中。 “阿耶……” 高绍德见高洋仍坐于案头,埋首文书奏疏之间,眼眶微红。 “绍德给阿耶问安。” 高洋头都没抬,不乐意的语气说道:“早就听见你在殿外吵吵闹闹,来见朕有何事啊。” 说罢,才放下手上那本批阅过的奏疏,丢在一边。 高洋缓缓抬目,看向高绍德。 却突然,浑身一震。 竟然一眼就看到了高绍德身后所立之人。 “宝儿……” “可是阿耶的宝儿……” 高洋怔怔地望着立在殿中的高宝德。 这时,高宝德也抬起头来,直视陛前的高洋。 倒没有一丝的恭敬意味。 直愣愣地看着高洋。 “宝儿……”高洋喃喃,甩开繁复的衣袖,径直往殿前他们所立着的方向走去。 高洋一直盯着高宝德看。 他想上前,拥住多年未见的乖囡。 他尊贵宠溺的嫡长公主。 “宝儿给阿耶问安。” 高宝德随意地服了福身,见高洋走得困难,便上前几步,率先拥住高洋。 高洋的身子,明显没有以前的宽厚有力了。 他的臂膀虽然仍像当年一样,环着高宝德。 可高宝德明显感觉,高洋的臂膀和手肘有些颤抖。 不知道是病重的缘故,还是见到她有些情难自已之故…… 总而言之,高宝德很是心疼高洋。 怜惜加之委屈,高宝德的眼泪,无声地滴落到高洋的衣襟之上。 “阿耶怎么也不好好珍惜自己的身子……” “阿耶只会让宝儿难受……” 高洋哂笑,倒是没有顾及自己愈发痛裂的头颅,连忙解释道:“宝儿可不要怪罪阿耶,阿耶近日以来,可是将朝政之事,放给你的阿兄了。” “阿耶会好好养病,绝不让宝儿难过。” 高洋的厚掌,小心翼翼地将高宝德面上不止的泪珠擦拭掉。 可任凭他如何擦拭,泪珠就如同金豆子一般,总是掉个不停。 擦也擦不干净。 擦干净一粒,就又掉了一颗。 第162章 头颅之疾 高洋见高宝德情绪这般失控,心中也是一慌:“宝儿莫哭、宝儿莫哭。” 他生疏地一直重复道。 “是阿耶做错了,阿耶跟宝儿道歉。” “宝儿一定要原谅阿耶。” 细究起来,高洋倒也没有说错。 他确实已经把朝中大部分的政事,交由了皇太子高殷。 年前,就在朝堂之上,宣布由皇太子监国理政。 而他高洋,则不时看着晋阳军方就行。 有他高洋坐镇,晋阳方面就算不服高殷监国的诏令,也并不敢有二话。 前几月,高洋还拖着病体,去了趟晋阳。 将晋阳军中不服皇太子高殷的军兵将官,尽数屠戮诛杀。 当时高洋此举,还让邺都诸臣感到头颈一凉。 高洋这般雷厉风行的作态,虽然和他平时的暴虐滥杀作风也相符,可高宝德能看出来,高洋这是在为太子铺路了。 前世,高宝德只觉得高洋性情刚烈好杀,却从来没有想到这一茬儿。 …… 高宝德的阿兄,皇太子高殷,如今正在东宫理政。 忙得很。 这也正是为何,高宝德早前在途中之时,先去信告知了她的阿弟——太原王高绍德,她要回邺的讯息,而非先与高殷通信。 就是因为高宝德隐约猜到,高殷会被政务拖住了。 果不其然。 若是让高殷来接她,无异于给高殷添乱增事。 由是,高宝德才找了一贯喜欢跟在她后头的胞弟,太原王高绍德。 也正因此,现在太极殿之上,是高宝德和太原王二人面见高洋。 “宝儿此番能回邺都看望阿耶,阿耶甚是欣喜。” 高洋边说着,实在是站不住了,头颅痛如针扎,连带着腿脚也有些踉跄。 “阿耶!” 高宝德和高绍德见此,连忙上前,扶托住高洋沉重的身躯,将他连扶带拉,令之坐回了御榻。 “阿耶哪里疼?”高宝德尖声道。 她很少如此失态。 “莫慌……阿耶无碍……就是头颅隐隐作痛,似有虫蚁叮咬。”高洋嗳了两口气,微微摇头,第一时间安慰高宝德道。 “阿耶都这般了,还叫无碍?” 高宝德悯中带悲,顺势将扶着高洋的右手,转扶为按,伸到高洋的脉搏之上的位置,替他把起脉来。 这几年,虽在同州,可高宝德并未就此断了同祖珽修习医理之术。 曾经半窍不通的切脉之技,现在也能切出个所以然来。 高洋倒是第一次见高宝德这般模样,深沉地仿佛真是宫中的尚药女官。 不由得有些苦涩。 他的宝儿,原本只是单纯良憨的孩子。 到底是经历过人世间的种种,才变得这般知事识情。 …… 高宝德切脉良久。 却越是仔细感受手间跳跃的脉搏,就越发的心凉。 高洋头颅之疾,空非同一般。 再思及高洋这几年的作风行事。 酗酒撒野,浪荡不堪。 事极猖狂,逞情杀戮。 暨于末年,不能进食,唯数饮酒,曲蘖成灾……因而致毙。 …… 高宝德微咬下唇。 她记得,《黄帝难经·二十难》中载:“重阳者狂,重阴者癫。” 癫属阴,多偏于虚,表现为精神抑郁,沉默痴呆,喃喃自语。 狂属阳,多偏于实,表现为喧扰打骂,狂躁不宁,昏邪残暴。 癫病经久,痰郁化火,亦可表征狂症;狂病延久,正气不足,亦可出现癫症。 故癫狂二症,常并称之。 恐怕,高洋除了性情本就急躁之外,这些年,他的头颅之疾,是缘于癫狂之症。 癫狂,心与肝胃病也,而必挟痰挟火。 癫由心气虚、有热,狂由心家邪热,此癫狂之由。 高宝德穷尽脑海中的记忆,将祖珽讲述给她听的和一直以来,她自己翻阅记诵的,癫狂之疾一系列的信息,都一一搜刮出来。 怎么治呢…… 按照前世,高洋寿数仅有一两月,高宝德顿觉无力。 高洋阖目歇息,可仿佛是能感受到高宝德的纠结和难受。 于是他低声道:“天命如此,若不能强求,宝儿不必替阿耶难过。” “阿耶……”高宝德和高绍德姊弟二人,都涕泣不止。 “阿耶别再看文书了,绍德这就将这些奏疏给皇兄送去!”高绍德吩咐殿上的内宦,收辍好案上的案牍,令其一并送往皇太子东宫。 殿上侍奉的女婢和黄门,有些为难地望向高洋。 高洋微微甩手,内宦就连忙将文书捧起,麻溜儿地往太子东宫而去。 其实他们殿上侍奉之人,这些年总是在太极殿侍奉着高洋,见他的身子日益败坏下去,早就看不过眼了。 若非高洋暴虐滥杀,他们顾惜小命,早就想要上前劝上一劝。 如今好了,有太原王殿下上前相劝,他们也能替高洋的身子,松一口气。 还希望陛下,好好养护自己的身子啊…… “宝儿此次,在邺都留几日?”高洋看似随意,实则小心翼翼地问道。 高宝德摇头。 “宝儿待到阿耶病情痊愈,又能活蹦乱跳之时再走。” 高洋微微错愕,略叹一口气:“那宝儿恐怕……” “阿耶不要乱说!”高宝德猛地打断高洋未尽之语,而后半是胁迫半是威逼,让高洋去后殿榻上躺着休息了。 好说歹说,高宝德才让高洋安安稳稳地阖目歇息,昼寝短睡。 她初归邺都,到现在还是没来得及去见李祖娥和高殷。 离开太极殿,高宝德第一件事仍旧不是去昭信宫中。 反而是朝着太医署而去。 她知道,癫狂之症,已经到了高洋如今这个时候,算是晚期了…… 方才侍奉其饮水之时,高洋吞咽,已见困难。 更别说食粟肉糜之事了。 怕是高绍德先前在车舆之上所言,都是高洋稳固人心之言。 实则是,高洋已经吃不下去什么东西了。 膳都用不得,病症又如何能好? 头颅如有千万虫蚁叮咬,腹中如滔天巨浪,心神暴躁难宁。 不管拿出哪一个,都是难受万分。 更别提通通汇集至高洋身上。 高宝德没有乘撵。 她本就不是用已薨的长乐公主的身份回邺的,因而此时在禁中,自然越是低调越好。 她边想着,腿下的步伐越来越快。 第163章 出大问题 高宝德脚底生风,只想快点赶到太医署。 她想亲自去看一看,高洋进来的用药情况。 因之前诈死脱身一事,高洋早就给她安排好了尚药局的官阶职位。 此番她去太医署,因是不同的衙门官署,宫中又分权,只要官身齐全,倒也不惧太医署的人,问询或者是怀疑她的身份。 因而她才这般火急火燎地前往太医署。 其实,主要是高宝德怀疑,自高洋发病以来,宫中并没有好好地,为他配置癫狂之症的药剂。 或者说是,配置的药剂,并不适合高洋的病症。 癫症和狂症,是大同小异的症状。 实则,用药却全然不同。 …… 高宝德仔细揣摩回忆方才高洋的脉象。 那分明是,癫症,而非外显的狂症。 癫属阴,多偏于虚,表现为精神抑郁,沉默痴呆,喃喃自语。 狂属阳,多偏于实,表现为喧扰打骂,狂躁不宁,昏邪残暴。 高洋虽说,瞧着像是狂症,可高宝德仔细想着方才高洋的脉象,她敢肯定,那分明就是癫症无疑。 若是寻常的医者,还真不好区分癫狂二症。 她有些担心,太医署之人,是否为高洋配制对了药方。 想着想着,高宝德终于来到了太医署。 “这位是?” “可是尚药局的女官……” 太医署的人虽然没见过高宝德,但也能识别出来高宝德所着衣衫,就是尚药局的服饰。 高宝德颔首说道:“正是。” 随后,高宝德又补充道:“尚药局女侍中是也。” 高宝德着圆领长袍,梳单发髻,配有簪。 端丽的面貌,不卑不亢的举止,一看也能瞧出是个大人物。 “竟是尚药局的女侍中大人?” 太医署的官吏一听,那还了得。 女侍中在宫官之中,也算的是高品阶的大人物了。 虽然之前没听说过这位女侍中,可尚药局和太医署,自然是不好相知甚多的。 于是众人也没有丝毫的怀疑。 这时,太医署官邸内有一四十余岁的官吏急趋而出,朝高宝德不苟言笑地见礼。 高宝德微微回礼。 就听那官吏颇恭敬地问道:“可是尚药局有何安排?” 问的含蓄。 其实他们都知道,如今高洋身子不豫,近日来两个官邸为此,都很是忙碌和焦灼。 尚药局先得了天子的信儿,也不奇怪。 高宝德微凝神色,说道:“我放从太极殿而出,见陛下似乎身子更是繁重。典御名我前来取陛下近日的诊书,以便为陛下调整药剂。” 高宝德说的滴水不漏。 为陛下诊断之事,一向都是太医署负责的。 而尚药局,具体并不知道高洋的身体状况。 更多的讯息,则只能从太医署这里得知。 所以她先来了太医署,正好一会儿,拿着太医署的诊书,去尚药局,她名义上任职的衙门,再仔细比对诊书和药汤的问题。 虽然高宝德大概已经能猜得出来,可能高洋的病症,真的被误诊为狂症。 本该服用癫症的汤药,这下子就离奇地饮用狂症的药剂。 问题就大了。 其实癫狂之症,虽然复杂难治,可若是发现的早,药剂服用得当,还是能恢复如常人的。 可是…… 高宝德一想到高洋枯木朽株的那般模样,就心中一揪。 可要再撑一撑啊…… 太医署的官吏,一听高宝德是从太极殿而来,事关天子,自然不敢有丝毫的怠慢。 于是乎,那个官吏连忙嘱托身后两个随侍,将陛下自发病之日起的诸多诊书,尽皆拿出来,恭敬地递给高宝德。 高宝德飞快地接到手中,谢过太医署的官吏,而后头也不回地离开太医署。 陛下的诊书,其实早就收辍到一起去了。 陛下是齐国最尊贵的身份,宫中之人,自然最是关注。 非有二心之人,自然都盼着高洋的身子能够转好,挺过这一劫。 因而,见高宝德这般急切火速地带着诊书离开太医署,太医署的众人心情都很复杂。 从高宝德的急切之中,他们都能姻隐隐约约感受到,高宝德的慌乱。 慌乱啊…… 不难猜出,高洋的身体状况,非常不乐观了…… “唉……” 官吏深深叹了一口气,而后有些沉重地转身回到署中。 他想着,只盼陛下,当真能够转危为安啊…… 说回高宝德。 其实太医署距离尚药局并不算远。 她三拐两拐,就回到了阔别已久的尚药局。 还未来得及感慨,高宝德就直接钻进早就替自己准备好的屋子之内。 旁人知道,她是多年前太极殿直接任命的女侍中。 出身陛前,自然不是好惹的角色。 当年诈死之时,太极殿也有人暗中叮嘱威压他们,让他们不要惹是生非。 因而此时,见多年都未曾出现过尚药局的这位身份复杂的女侍中回到尚药局,众人一时半会儿,也不敢来打扰。 索性各忙各的。 高宝德也乐见于此。 她回到屋中,将门反锁,而后迫不及待地翻开从太医署拿来的诊书,仔细端看。 时间一点一点儿的过去。 高宝德从最初高洋发病的那时起,开始认真地看。 一字一句也没有漏下。 她在找寻其中的问题。 果然没多久,就发现了最大的问题。 高宝德面色变得难看。 那群庸医! 果不其然,没有出乎高宝德先前所料。 太医署的那群庸医,将高洋的癫症,误诊成了狂症。 那还了得? 都不用往后翻看了,高宝德怒不可揭。 愤怒之中,掩饰不住的恐惧。 已经数月过去了,看着诊书首页之上记录的时日。 高宝德心中惶惶却又悲痛难已。 …… “方中当归、川芎养血活血。 桃仁、红花行血祛瘀。 生地、赤芍清热凉营。 柴胡、枳壳理气宽胸。 甘草和中缓急,桔梗引诸药上行,牛膝导积瘀下泄。 行气以活血,化瘀不伤正,深得气血同治,升降并调,寒温相适,虚实兼顾之旨。” …… 高宝德又瞥了一言诊书之上,记录的高洋这些日子以来,一直服用的汤药配方。 这些是尚药局开出,她这里自然能寻得到。 第164章 药仓取药 如今仔细一比对。 若高洋真的是狂症,以上这些药草所调配的汤药,自然没有丝毫问题。 全方配伍恰当,可问题是,以上皆为所治狂症之药。 ! 这就出大问题了。 高洋所患之病,是癫症。 按理,最初就不该是用这些。 癫症,本该服用的是石菖蒲磁朱丸,远志而镇心,通窍而醒神,定志而安神。 再配以礞石滚痰丸,方中青礞石,以攻顽痰积聚。 高宝德缓缓蹲下,将头埋入自己的膝前。 她好想哭,但却已经没有了眼泪。 治以泻火降痰,镇心开窍,所用礞石滚痰丸,方中青礞石以攻顽痰积聚。 沉香降气,黄芩泻热,石菖蒲豁痰开窍,生铁落、赭石借其重坠之力。 摄痰火下行,合承气以助其通下之力。 缓用大黄者,初轻渐重,由少量加至多量。 是因,狂症所用泻法,不宜猛攻速下,恐骤伤其阴而变证由生也。 她这些年,一面在帮宇文邕处理同州的文书,一面又在随着祖珽修习医法旧典。 就在去年,她才可以说是将精神类的急症,尽数掌握。 如今挑出癫狂之症,于高宝德而言,已经算是不足为奇的小小病症了。 那还得多亏了祖珽掏出他范阳祖氏的家学。 范阳祖氏,多少代的大族,族中自然有传承数辈之久的医书。 祖珽待她倒也不薄,可能是因为宇文邕的关系,可不管如何,高宝德的医理技法,有了不少的长进。 所以在太极殿之时,高宝德才敢不由分说地上前,给高洋切脉。 才敢质疑太医署的医官,对高洋的诊断。 倒不是全因高宝德目中无人,自以为高人一等。 其实太医署,自她还未离邺之前,她就感觉其中的医官,并没有尚药局的那般得力。 当年,尚药局犹有祖珽坐镇。 虽说祖珽并不太管事,可尚药局还是比太医署要来的靠谱些。 如今弊端就来了。 高洋急病来得突然,按照规制,又是由太医署诊断的。 早年的白发苍苍的太医令老大人,前年又告老还乡。 后来上位之人,是个四十余岁的署中医官。 高宝德不熟,可这并不耽误,高宝德此时咒骂于他。 庸官! 缓了许久,理性迫使高宝德重新又站了起来。 她来不及捋平自己发皱的衣衫,连忙拾起一只狼毫,在帛书之上,大笔挥开。 她要重新写就一份针对高洋癫症的药剂。 虽说高宝德也很是好奇和怀疑,为何高洋瞧上去分明像是狂症之病,但脉象告诉高宝德这定然只会是癫症。 她虽然怀疑,但来不及探究。 书罢,连忙唤人:“来人!” 尚药局中,她是女侍中。 虽说众人怕她隐晦的身份。 可不管怎么样,尚药局之中,她女侍中的官阶,自然还是有侍奉在侧的女婢和内宦。 屋外一个女婢探头行礼:“女侍中有何吩咐?” “带我去局中取药。” 她不太清楚,有很多草药,定然是放在不同的地方。 虽说谨慎起见,高宝德想要亲自取药,亲自熬制。 可正是知道,自己于尚药局是个生疏的面孔,自己也不是很清楚局中各药存放之地。 由是,还是让人带着自己前去,比较靠谱些。 门外女婢道诺。 高宝德三两下就自屋中而出,让女婢带路,自己则大步跟上,几个拐弯,就到了尚药局藏放药草之地。 很宽大。 看着面前耸立的高阁。 高宝德将其和粮仓联系起来。 确实如此,看上去,禁中藏放药草之地,足足数十亩,看着阁楼,就像是大型的粮仓。 不愧是大齐。 不愧是禁中。 种种原因,其实药草在当世是极为珍贵的。 尤其是一些难得之药。 这些药草,尽数藏置于禁中此地。 有很多珍奇之药,恰恰是能救人性命的。除了禁中,其他臣民手中都难拥有。 也正是因为难得稀奇之故,这座完全属于高洋的药仓,其实用途,有时候说起来与宫中府库差不离。 药仓之内的奇珍妙药,高洋时不时会挑选出几株,赐予功臣。 药仓之内,也有侍奉在此,打理药草的女婢宫人。 高宝德出示身份,药仓内的宫人就协助高宝德一同找寻齐了她手上帛书所列举的种种药草。 能侍奉在此的宫人,自然也懂些医理。 自恭送了高宝德,侍奉在药仓,刚才给高宝德指引位置的那个宫人,就慢慢琢磨起来,高宝德方才所取之药草。 高宝德照着帛书念的。 她一一回想。 石菖蒲、青礞石、沉香、黄芩、生铁落、赭石…… 将这些都拿出来,以女婢的功力,可能还是察觉不到。 可如今是什么时候,女婢又岂会不知。 如今天子病重,所患之症,旁人可能会迷惑。 可她们是尚药局的女婢,自然有所了解。 太医署所诊断的狂症…… 之前数月,一直以来,都有人前来此药仓,取狂症所治之药草。 可那个女侍中大人,取的这些药草,不是治疗狂症的罢…… 反倒是,治疗癫症所需之药草。 女婢又开始迷惑了。 她摇摇头,自己想了半天,还是搞不太懂,于是就将原因归之于自己的功力尚浅,远未及女侍中等高位医官的能力。 自此往后,还要再努力修习医道啊…… 她望着高宝德离开的方向,面露羡慕之色。 日后,她也想要成为像女侍中那般潇洒高贵、飒爽英姿的女医官! …… 高宝德拿了药草,原先正朝着尚药局中自己的屋子走去。 可转念一想,抬头看了看天色,面色有些沉重。 于是微叹一口气,转了方向,往太极殿走去。 如今这个时候,能替高洋抓紧点时间,就抓紧点时间罢…… 她心知,高洋服用错了药。 癫狂二症,恰恰就像是风寒和风热。 一旦服用反了药,那后果可是极其严重的。 可以说是雪上加霜…… 方入初秋,可高宝德却感觉浑身乏力发冷。 高洋前世驾崩在十月末,离那日可是越来越近了。 高宝德耽误不了,高洋也耽误不起。 她今天走了许多路。 …… “女侍中。” 第165章 两国边事 太极殿外,正候着一直以来侍奉高洋的内侍。 见高宝德来此,内侍犹豫了片刻。 才回想起来,这位女侍中是何人。 原来是早些时候,随太原王一同而来拜君的女侍中。 因早前,高宝德竟然能单独随太原王一同面见天子,还和天子在太极殿中畅谈许久。 他知道,高洋是因为身子的缘故累及疲乏,才至后殿睡下。 之后,太原王和这位女侍中,才出了太极殿。 既然能同陛下畅谈很久,那这位女侍中在陛下心中,自然也有极重的分量。 因而,内侍不敢托大,连忙给女侍中行礼,并问何事。 高宝德道平声道:“先前陛下命我去了趟太医署和尚药局,如今特来复命。不知陛下可醒?” 内侍一听,竟然是高洋诏令,便更是恭敬,将其引入侧殿候着。 “女侍中来的巧,陛下放醒,女侍中请先到侧殿等候。奴婢先进去禀告陛下,之后再来引女侍中入殿。” “该是如此。”高宝德略一颔首,而后就自顾自提着她的药草,先到侧殿坐一会儿。 她忙碌了好些时候,如今正感到有些疲乏。 于是,高宝德就拖着沉重的步伐,随意地找了一个团子,坐下闭目养神。 待会儿见了高洋,她并不太想让高洋瞧见自己劳累的样子。 所以还是,先趁着这个时候,休息调整一下。 高洋在后殿歇息,就算是起身,也要一会儿。 不过一刻钟之后,可能是因为高洋知道是她,就很快地就让那个内侍,到侧殿传唤她进去。 “陛下如今正在后殿等着,陛下令女侍中自行进去就可。” 内侍从后殿,来到侧殿传话。 他说完,很是恭敬地给高宝德行了一礼。 开玩笑,自高洋践祚以来,入主太极殿,就从没让官吏去过后殿。 后殿是陛下自己歇息之处。 偶尔才会让前来拜君的皇太子、太原王或者是皇后殿下,直接过去。 可内侍从来都不知道,除了陛下亲近之人,还有哪个外人能不用搜查,就直接能进后殿的。 一方面,内侍觉得高宝德女侍中的二品官阶贵重,自然是应该尊着敬着。 可另一方面,内侍沉默,女侍中可是出自尚药局啊…… 这样一想,内侍就愈发的难过起来。 陛下的身子,如今已经这般的差了…… 如今对尚药局的医官,竟然这般好了。 可见,陛下如今已经极尽…… 高宝德自然是不会知道,内侍心中的诸多小九九。 若要知道,恐怕要对他拳打脚踢起来。 她闻言睁眼,赶忙收辍了一下衣裳,朝后殿走去。 身份使然,高宝德倒是没觉得,自己直接去后殿有何不妥。 …… 来到太极殿后殿。 高洋正斜卧倚靠在榻上。 他如今,已经没有气力装作无恙了。 因而在得知高宝德再次回来之后,虽然心中有些难受,可还是没有起身强装作无碍。 见高洋没有坐在御座之上,而是在榻间,高宝德就已经明白过来,这是怎么一回事儿了。 “宝儿问阿耶安。”高宝德将心中的悲意尽藏心底,而后向高洋问安。 “朕躬安……”高洋伸手,招呼她过来,“阿耶这觉睡的有些久了,到不知……宝儿去何处了?” “可是去过昭信宫,看望你的母后?” 高宝德缓缓摇头:“宝儿还未曾去看望阿娘。” 然后她将去过太医署和尚药局的事,说给高洋听。 “宝儿在尚药局,为阿耶取了药草。” “等膳后,宝儿亲自为阿耶熬药。” 高宝德认真地说道。 她倒也不怕高洋拒绝她,只因她是高洋心中的宝贝囡女。 果不其然,高洋闻之,虽然面色仍然难看,可还是浅笑道:“宝儿这些年在外头,医理可是越来越精通了。” 微微掩嘴,高洋有些气息不顺。 高宝德连忙抬手上前,为高洋一下一下地捋顺后背。 “阿耶不要急……” 待缓了缓,高洋继续说道:“可是因为那宇文邕,宝儿才变得这般能干……” 高洋通透极了。 曾年,他还记得,当时宇文邕的身子,就不太爽利。 高宝德当时懂医,虽然高洋不记得是何时起,她的囡囡贵女会这等医法的。 但他仍然记得清楚,高宝德的那套医理,就像是为宇文邕所学,她也只为宇文邕所施。 可见宇文邕在宝儿心中的分量之深。 高洋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宝儿如今,和那宇文邕,在周国的日子如何?” 他的宝贵囡囡女,长乐郡长公主,可不能因为一个外姓男子,就委曲求全、过得不好。 言落,高洋一眨不眨地盯着高宝德看。 就怕在她面上,看到丝毫的不愉快之色。 若是高宝德此时露出丝毫的难色,恐怕高洋就要拖着病体前去攻打周国长安,要跟宇文邕讨要一个说法了。 高宝德连忙摆头说道:“阿耶莫要担忧宝儿。如今阿邕在周国,贵为鲁公,旁人没有敢欺辱于他的。” 就在这个月,周国天子宇文毓,封弟弟宇文邕为鲁公,宇文宪为齐公,宇文纯为陈公,宇文盛为越公,宇文达为代公,宇文通为冀公,宇文逌为滕公。 算是宇文泰这一脉的所有活着的儿子,尽皆封公。 由于种种原因,可能是宇文毓的威望本就不足,虽然他没有给弟弟们封王爵,但同为宗室子弟,他们已然是极其显贵的。 高宝德十分认真地说道:“宝儿在鲁公府上,自然如鱼得水,日日快活!” 倒也并非为假。 虽说先前不在长安,而是在同州。可和宇文邕在一起之时,就是极其快活的。 高宝德没有什么太大的野心,如这般的小日子过得,她就已经是满意极了。 高洋毕竟养了高宝德多年,自己的囡囡女所说是真是假,他也能瞧出个差不离。 于是便微叹道:“你过得好,阿耶和你阿娘、你的兄长和弟弟,就会不那么担心你。” 周国,毕竟是大齐的敌对之国。 这些年来,冲突不断,尤其是两国边地交汇之处,已有要全然撕破脸皮之相。 第166章 相互试探 天保十年正月,也就是今年年初,周国大冢宰宇文护,主动上表还政于天王宇文毓。 直到此时,宇文毓才开始亲理万机,但宇文护还是总揽军政。 也是从这时起,北周开始把都督州军事这一官职改称总管。 二月,齐国大将斛律光,率领精骑一万余,袭击周国开府仪同三司曹回公,并将其斩杀。 柏谷城守将薛禹,弃城而逃。 自此,斛律光就成功占领了周国的文侯镇,然后于此建立营栅,留下将士戍守。 …… 周齐两国在相互试探之中,耐心渐无。 高宝德都能看出来,周齐两国都在蓄力决战,更别说享国已久的高洋。 高洋虽在病中,可仍然心忧边事。 宇文护已经更为恶劣大胆的开始试探高洋的身体状况,那高洋的顾虑又岂能不大? 他的太子高殷,逐渐长成了世族喜欢的垂拱之君的模样,但却并不适合如今的大争之世。 若是太平之世,高殷守成,绝对能是中兴之主。 可如今乱世飞烟,高洋心知,若是自己这次没有挺过这次急病,高殷可能……受不住大齐的。 也就是因为此,高洋并没有对怀狼子野心的宗室下杀手。 他并非顾惜亲情,于高洋而言,只有自己所生之子,才是自己人。 其他的兄弟姐妹,尽皆外人。 生我者不可,我生者不可,余者皆可诛之。 高洋侧卧榻间,看着远处一丝不苟地熬制汤药的高宝德,心中的戾气渐渐熄灭。 三月,吐谷浑可汗慕容夸吕,试探般,竟也入侵周国边境。 周国上下极为愤慨,当年,宇文泰病危之时那般的隐忍和退让,竟然都没能把夸吕的贪婪胃口喂饱。 宇文护对此大怒,立马做出反应。 三月二十三,宇文护派大司马贺兰祥,亲自北上抗击吐谷浑。 两个月后,贺兰祥不负所望,大破吐谷浑,攻取了吐谷浑所属的洮阳、洪和两城,将其合并为洮州。 见状,慕容夸吕又做了缩头乌龟,回到了他的伏俟城,不敢再轻易试探周国。 …… 闰四月二十五,宇文毓以侯莫陈崇为大司徒,达奚武为大宗伯,武阳公豆卢宁为大司寇,柱国、辅城公宇文邕为大司空。 此时宇文邕还在同州,没经宇文护的默许,宇文邕就继续在同州埋头治理政务。 就是今年之事,高宝德当时也陪同在侧,还未回邺都。 自四月起,宇文毓就一直在努力让宇文邕回到长安。 他在宇文护面前,低声下气,不去揽权,就是为了让宇文邕归朝。 朝上这番变动,不提宇文护和宇文毓二人的博弈。单说宇文氏对周国的掌控,那可是愈来愈强。 曾经显赫一时的柱国大将军们,都闭了声。 宇文氏在大周朝中和坊间的地位,可谓已经稳固。 安内之后,接下来就该到了攘外的时候了。 因此,除了抗击西北面不老实的吐谷浑外,宇文护还紧盯着齐国邺城这边。 现在,最让宇文护的心蠢蠢欲动的,就是高洋的身体状况了。 他的细作在邺城,可是嗅出了什么不对劲的味道。 若高洋真当病危,宇文护一定会上前咬下齐国一大块儿肉下来。 …… 八月初,周国的御正中大夫崔猷,在文安殿朝会之时提出建议,他认为:“圣人在政事上的继承或变革,应该因时制宜。如今之际,我们的天子,却只是自称天王,实在难以威慑四海,请遵照秦、汉旧制,自称皇帝,建立年号。” 这其实,也是宇文护和宇文毓早就商议好的结果。借崔猷之口,只是让自己面上好看一些。 于是,八月十五那日,宇文毓政事开始自称皇帝,追尊文王宇文泰为文皇帝,改元武成。 齐国天保十年,亦是周国武成元年。 宇文泰平定蜀地后,考虑到蜀地山高路险,是军事要地,不想让老将去镇守,就问儿子们道:“谁可以去镇守蜀地?” 儿子们都不回答,只有小儿子、安成公宇文宪要求去,宇文泰因他年幼,没有批准。 八月二十八,宇文护又任命宇文泰第五子宇文宪,为益州总管。 宇文宪时年,仅十有六岁。 他虽年少,却十分擅长安抚治理,留心治政之术,现在宇文宪去了蜀中仅一两个月,就已经深得蜀地百姓之心。 九月初一,宇文护又任命大将军、天水公宇文广,为梁州总管。 宇文广,乃是宇文泰从子宇文导之子。 宇文导,则是宇文护同父的二哥。 他们的父亲是宇文颢。颢生三子,什肥、导、护。 反正宇文护这个人,是个惯会大举宗室的。 九月十七,宇文毓封弟弟宇文邕为鲁公,宇文宪为齐公,宇文纯为陈公,宇文盛为越公,宇文达为代公,宇文通为冀公,宇文逌为滕公。 …… 这些长安庙堂之上的琐碎,或许高洋并不能全知,可他想了很多。 “阿耶,药煎好了,宝儿给阿耶吹吹之后就能饮用了。” 方才高洋勉强咽下几口晚膳。 虽说是晚膳,可高宝德微微一瞥,就红了眼。 那哪里是正常人会食用的饭量。 就算是行将就木的老者,进的也比高洋多。 “阿耶真的不再吃点?”高宝德方才就已经问过。 如今见宫人们有序撤下晚膳,不由得又出声问询高洋。 高洋脸色发白,似有呕意,只得阖眼微微苦笑,摇头道:“别逼阿耶,阿耶确实不饿……” “阿耶哪里是不饿,分明饿得很,却又吃不下……” 高宝德将药汤装杯,盛出一勺微微感受温度。 觉得合适之后,才走上前递给高洋。 “阿耶这药,一定得喝。”高宝德仿佛知道高洋要拒绝似的,连忙肃声说道。 开玩笑,这药汤,可是高宝德亲自抓取药草,亲自熬制的。 这还是次要方面,主要是,这才是能治高洋癫症之药。 先前那些庸医所配,皆是治疗狂症的药! 饭能乱吃,可药万不能乱喝! 高宝德原已平息的怒火,这一下子又泛了上来。 若非太医署还得留着帮衬一二,高宝德说不定就直接将其团灭了。 第167章 新的女婢 在高宝德的半强半迫之下,高洋苦笑,拧着眉头,将她递过来的汤药大口闷下。 高宝德原本既悲又苦的神色,在高洋夸张的闷药动作下,消散了不少。 “可还满意?” 高洋伸手像是要拧她鼻尖,却被高宝德灵活地躲闪过去。 一时半会儿,喝过任何一种汤药,没有哪一种汤药能够即刻见效。 更何况,高宝德甚至,高洋之癫症,已经深入头颅深处了。 高宝德方才深思熟虑,决定还是给高洋下一剂猛药。 高洋虽然已经极尽虚弱之态了,可若不行险招,高洋终究还是会被癫症拖垮。 “天色已晚,如今天是越来越黑的快乐……”高洋病重,似乎感慨格外的多了起来。 往常他可不是怨天尤人之辈。 言罢,高洋将高宝德轻轻往前一推:“该走了……你在阿耶这里,可是已经呆了半日之久了。若是让你母后知晓,恐怕是要怪罪阿耶贪留你在太极殿了。” 高洋现在说长话,还是有些不利索。 见高洋确实有些疲乏,高宝德便默默点了点头。道了声告退就离开了太极殿。 皇后李祖娥,自然是早早就在昭信宫中等候着她了。 高宝德心中复杂,去昭信宫认真地拜见过李祖娥后,就回了尚药局。 且不说,方才高宝德差点跟着潜意识走到昭阳殿。 她曾经富丽堂皇的寝殿。 只是不知,自那年,高洋向天下臣民布告他的嫡长女,长乐郡长公主的死讯之后,昭阳殿到底是何等的模样。 “侍中在看昭阳殿?” 高宝德被身后的人声一惊,浑身如触电般怔住。 两息过后,才缓过神儿来。 那是在太极殿中,高洋指给她的女婢。 女婢侍奉在殿外,倒也丝毫不清楚高洋和高宝德的关系。 这些日子得在禁中行走,让婢姚和婢好,曾经长乐公主的宫人侍奉在一旁,容易让有心人看出怪怪的。 虽说这两年,高宝德的容色已经张开,不像当年离去之时的那般青涩。 整个人的气质,也收敛了不少。 加之高宝德当年贵为长乐公主,没有多少人敢直愣愣地盯着她。 所以说,高宝德小心一点,则不怕被人瞧。 而不像是婢姚和婢好,两婢虽然这些年也跟着高宝德东奔西走,在同州数年,可是她们当年就已非孩提,容貌也就没有多大变化。 不怕有心人认出高宝德,就怕婢姚和婢好在禁中碰见熟人。 尤其是那种心怀不轨恶意的“熟人”。 高宝德朝后瞥了一眼,见那婢子仍气定神闲的恭顺模样,并没有什么不妥。 于是乎,高宝德的心放了下来。 想了想,她才又说道:“昭阳舍其中有庭彤朱,而殿上髤漆,切皆铜沓黄金涂,白玉阶,壁带往往为黄金釭,函蓝田璧,明珠、翠羽饰之……” “我是霎那间想到,曾经住在昭阳殿的长乐主,该是何等的风光。” 提起昭阳殿,提起长乐公主,那个女婢肉眼可见的激动起来。 高宝德心底泛起一抹奇怪的感觉。 只听她说道:“思公主当年,可是宠冠禁中。” “奴婢曾去过昭阳殿传唤陛下旨意,见昭阳殿,那是廊阁之间,流水潺潺,香草萋萋……比之秦之阿房,也未有差。” 话里还带着感慨。 女婢咬唇:“只可惜思公主……” “思公主……?”高宝德倒是第一次听闻这等称呼,“思公主是说长乐公主?” 那个女婢如同看痴儿一般望了眼高宝德,又仿佛是想起她的女侍中身份,这才悻悻地收回了眼神。 不过高宝德被她看的,也觉得自己有些憨憨。 “正是长乐思长公主。” 高宝德沉默了。 高洋曾年,可并没有说过,要给自己上“谥号”这回事儿的。 思,道德纯一曰思;大省兆民曰思;外内思索曰思;追悔前过曰思;不眚兆民曰思;谋虑不衍曰思;柔能自勉曰思;通明爽愿曰思;深虑道远曰思;念终如始曰思;辟土兼国曰思;追悔前愆曰思。 若是在前汉之时,思可不是一个好的谥号。 汉孝武思皇后卫子夫,可不就是畏罪自杀后被刘小彻冠上了此字为谥。 可高宝德知道,高洋一向不同于常人。 他给自己冠谥号为思,可没有追悔前愆的意思。 可能只是单纯的念终如始。 …… 是谁念终如始? 自然不是“薨逝”之人。 那只会是为长乐公主冠谥号之人了。 高洋。 在邺都,思念着远去周国的高宝德。 但又不能同旁人说。 那就只好为她冠上一子,以抚平自己心中的追思。 高宝德抬眼看天,感觉有几颗沙砾顺着风挂进自己眼中去了。 于是她连忙转过身去,并不想叫女婢看见。 那个女婢,好像还沉浸在自己的怀念和感慨之中不能自拔。 女婢是唏嘘,而高宝德却有些真的难过之意了。 高宝德边走边想,当年自己走得太过于潇洒,并没有顾及邺都的高洋和李祖娥等人。 如今回来,高洋病危,给她一种自己做了错事的感觉。 方才去过昭信宫,高宝德见过了自己的母后。 三年的功夫,其实并不会让一个人衰老太多。 可高宝德就是觉得,自己的阿娘这几年过的日子,憔悴得很。 高洋的日渐荒诞和不着调,定然也是让李祖娥心中忧心忡忡。 一边心忧自己在敌国的女儿,一边忧惧自己愈发看不透的夫君,李祖娥当然会憔悴了。 …… 高宝德一路上,想了许多。 直到站在尚药局她自己的屋前,高宝德才回过神儿来。 “有劳你一路护送,你先请回罢。” 高宝德转身对一路跟她而来的女婢说道。 她确实以为,这个女婢要回太极殿复命。 可那女婢只是摇摇头:“奴婢奉陛下之命,之后就随侍在娘子身边了。娘子有何吩咐,尽管指使奴婢去做。” 高宝德抬眉。 听完就都明白了。 高洋身边并不缺人,反倒是自己,因婢姚和婢好并不方便此时入宫侍奉,因而高洋将他御前的宫人随手指派个给她一用,倒也是一桩小事。 第168章 窸窣之声 高宝德一直都很怀疑,自高洋发病的这些时日以来,太医署是如何做到一直错下去的。 是如何将癫症把成狂症的? 若说一人医道不精,把不出癫狂二症,只是从五态上看高洋更符合狂症,就将其诊成狂症。 之后,尚药局自然就是按照太医署原模原样的诊书,来配置药汤。 是夜,高宝德躺在榻上,左思右想,睡意全无。 在这方面,她没有丝毫的头绪。 毕竟,一直以来,都是太医令为天子诊脉。 太医丞各司其职。 其他下层的太医郎中之属,根本见不着高洋。 更别提给高洋切脉了。 专人专事。 其实,若真是专人专事,各司其职。追究起责任来,也好说。 一眼可见,就是太医令的切脉有差错。 将癫症把成狂症。 才有了后面的一错再错。 但问题是…… 若是太医署之人,他们尽皆三缄其口,统一战线,相互包庇,咬死不说诊脉有差,高宝德也拿不出什么办法。 尚药局的人,只能干配置汤药和小人的小病小灾。 就好比,当年宇文邕在邺,高宝德扮作尚药局的医婢侍奉跟前,而非扮成太医署的女郎中,就是此理。 真上升到大是大非,关乎身家性命,只怕是两个体系,也会各自为对方遮掩。 俗话讲得好,此谓之官官相护。 高宝德没有傻到,直接在高洋面前戳出太医令的过错。 她没有想要太医令诸族性命。 …… 太医令一旦在天子的身体上有了差错,等待他的,就不是简简单单的以命抵命了,而是夷三族的罪过。 虽然今天一天下来,高宝德就在心中默念怒斥了无数句庸医。 庸医害人! 真不是假的。 高宝德想的是,如果真是太医令医理不精,等高洋身子大好之后,就择优而立,换个太医令。 就这么简单就行。 可关键就在…… 一直躺于榻上阖目养神的高宝德,猛然睁眼。 她眼神中流露出玩味之色。 如果有其他的不轨之辈,干涉其中,想要假借太医令之手,戕害高洋的话……那问题可就复杂了。 如今对于高宝德而言,就是条件反射。 只要一想要有人要来谋害自己一家性命的,首推之人,就是二王。 倒是好久没有再去想他二人了…… 高宝德冷笑想道:可莫要让我抓住你们的小辫子…… 早就说过,她高宝德并非善类。 如果说先前没有往二王这方面去想的话,现在就可以说是高宝德主动在谋划着什么了。 如果二王真的参与其中,那必然是要让二王给高洋殉葬的。 可如果说,二王没有参与其中,没有伙同太医令对高洋下手,或是说没有假借太医令之手去谋害高洋…… 那这样子……高宝德心中尽是波光涟涟。 一看就是,她的种种小心思就快要压不住了。 你不害人,我可就要害你们了……高宝德越想越有精神。 ……但惹君子,莫挨小人。 心中杂念太多睡不着,索性就不睡了。 之后等万事安稳下来,她有得觉睡。 再不济,等死后,自会长眠。 悉悉索索地更衣穿袜,高宝德轻声地走出屋外,穿上鞋。 已然夜深,没有了白日秋光懒困倚微风的凉爽,留下的风,似乎还带有些冷意。 …… 《鉴略·三皇纪》中记载:“有巢氏以出,袭叶为衣裳。” 就是说,早在上古之时,有巢氏教人们用树叶等物料做衣裳。 再后来就是毛皮、蚕料等等。 反正成百上千年以来,衣裳的种类和形制就愈来愈多。 如今诸胡南迁,诸胡所着之胡服,更是当世推崇。 可高宝德其实倒也没有多么喜欢胡服。 相比胡服,她更是心仪南人的衣裳。 于是乎,高宝德绕了件续衽钩边的玄色曲裾,若是有旁人见着,估计会有人,将高宝德比于陈思王笔下的洛神。 明眸善睐,靥辅承权。瑰姿艳逸,仪静体闲。 单独只看容色和气质,高宝德仿佛就真的是一位画中走出来的高贵仕女。 只是有所不同的是,洛神是“披罗衣之璀粲兮,珥瑶碧之华琚,戴金翠之首饰,缀明珠以耀躯”,不禁衣裳华美,妆容发髻更是华贵。 可高宝德就不一样了。 她自己一个人,又是在夜半之时,可懒得很。 梳发簪头可麻烦了。 由是,高宝德头上并无珠钗,仅用一素色玉簪箍头,再无他饰。 走到屋门前穿鞋之时,忽有大风拂面,高宝德嫌冷,又转身回去套了件妆缎的狐肷褶子氅衣。 氅衣,虽说没有冬天之时所着的大氅之厚重,但在此时,不寒不暖之际,已然足够保暖。 高宝德没照妆镜贴面,只随意拢了拢头发和衣裳,自觉到满意的程度,就径直朝屋外缓缓走去。 …… 倒是走出了尚药局。 只是其实高宝德并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想要往哪里走。 可她就是睡不着,随便出来看看月亮,看看深夜的宫闱,心想也不错。 就在高宝德漫无目的的四下走动之时,她竟然走到了昭阳殿。 走回了她曾经两世十数年的居所。 高宝德有些意外,但其实也没有那么意外。 顺着风的刮浮方向抬头,高宝德眯起眼,端看起殿前门上的匾额来。 以前倒是没有注意,还记得不知何时高洋曾同她讲过,昭阳殿上的“昭阳殿”三字,是名家所书的鎏金小篆。 忘记当时高洋说是谁写就的了…… 高宝德无声地憨笑。 若是让旁人看到,这个小娘子独自一人在半夜来到这处无主的住所傻笑,只怕是要大惊失色。 这小娘疯了不成。 曾几何时,高宝德倒是没有注意过个匾额,如今再至昭阳殿,看到这熟悉又不熟悉的三字,颇有物是人非之感。 昭阳殿很大。 其东西两侧,分别有东阁、西阁,通过长廊与昭阳殿主殿相连。 东阁内有含光殿,西阁内有凉风殿。 廊阁之间,一年四时,皆有流水潺潺,香草萋萋。 “只是,回不去了……”高宝德自言自语。 她言还未落,就听一旁某处有窸窸窣窣之声。 第169章 老熟人了 幽寂的环境之中,却忽有窸窸窣窣之声入耳,任谁都会觉得诡异。 高宝德穆然回头:“谁在哪里?!” 她所站的位置,太过于明显了,就直面昭阳殿正殿之门。 若非如此,高宝德听到声响,说不定就会选择躲避隐藏一二。 毕竟夜半之时,撞见来人,但却不知是何人。 太过于危险了。 高宝德边听边想,只感觉毛骨悚然。 “出来罢。”她潜意识里觉得,来人定然认识她高宝德。 也不用再遮遮掩掩的。 夜半之时,会出现在昭阳殿附近之人,定然不会是巡查的百保鲜卑。 他们不会这般鬼鬼祟祟。 高宝德神情仍然保持着淡定,可内心却是惊涛骇浪。 宫闱之中,其实是没有大片草木的。 毕竟禁中重地,天子居所,岂会不设防?若有险恶之人,藏身草木林中,这就会让禁中的主人防不胜防。 因而昭阳殿一旁,也没有大片的树木。 但低矮的花花草草,还是种了不少的。 曾年,不提高洋尽数都赏给高宝德的那片被移植的蜀棠,单单是其他珍贵的花儿,婢姚在昭阳殿附近,就种下不少。 四周寂静。 高宝德只听藏身一侧的那人,踩踏花草发出“吱呀”声,强自镇静。 到底是谁会在此?! 吱呀吱呀踩花草之声,就仿佛有节奏地一下一下,踩在高宝德心尖儿上。 …… “思公主……” “哦,现在不该唤您思公主了,长乐主,我就猜,你必然不会薨逝。” 高宝德浑身一震。 倏然间转身。 果然是他,一个老熟人了。 常山王高演。 这是她没有想到的。 高宝德仍然并不说破,惊诧问道:“您是哪位贵人?” “贵人禁声!奴婢可不是长乐思公主。” “此是思公主长眠之始地,万万不要叨扰到思公主。” 自她这次归邺,就没想着再用长乐公主的旧身份。 本来就是抱着尚药局女侍中的身份,她心中百转千绕,索性决定装聋作哑。 装作不认识高演。 开始耍赖皮了。 高宝德赌了一把,就赌高演放下直接唤出自己的名号,是在试探自己。 她猜高演并不确定甚至是怀疑自己就是长乐公主。 毕竟当年,高洋陪她演了一场诈死的好戏。 高演区区一个常山王,可没有理由得知高宝德和高洋在禁中的一番谋划。 估计高演是在瞎猜。 思来想去也仅仅是在刹那之间。 高宝德下定决心,咬死不认,料高演也没有办法。 而后,她微微低了头,以示恭顺状。 其实高宝德低头的最主要原因,是她担心自己心中的仇怨,会在不经意间显露出来,万一高演察觉那就不妙了。 如今天色昏暗,夜半的月亮照明效果可不好。 高宝德行罢常礼,也不抬头。 只等着高演的应对。 …… 高演自草丛之中探身走出来后,就没有同高宝德说过话。 只是一直盯着高宝德的面容。 上下左右扫视一遍,也不说瞧出了什么来。 因心中着实不安,高宝德便无声叹息,以掩饰心中恐惧,补充试探问道:“贵人来此,可有吩咐?” 她就装作昭阳殿中打扫宫人好了。 自己的地盘,怎么也得硬气一点。 一边儿给自己打气壮胆,一边压抑掩饰心底的愤怨。 高宝德还是低着头,并不去看高演。 其实,说实话,这还是高宝德第一次撞见高演,指的是单独面见的那种。 秋风瑟瑟,加之夜半,更是寒凉。 高宝德虽说裹了件氅衣,但在外面吹久了冷风,更别说还有来自高演的惊吓,高宝德感觉心中透凉。 从心底自外,都很是冰冷。 当然高演可不知道高宝德想了些什么。 蓦然间。 高演轻笑,而后终于张口。 “你难道不是长乐主?” 虽是问句,但言语之间,尽是自信幽深。 高宝德连连摇头:“奴婢一直都是昭阳殿的洒水宫人,早在曾年,思公主仍在之时,并不能进殿侍奉公主。” 她一本正经地胡言乱语,胡说八道,东扯西扯。 总要想办法让高演放下怀疑,起码别再揣测自己是长乐公主了。 高演的心思当真是复杂难测。 高宝德早前,可和这个皇叔没有什么交集。 更别提经历过前世,高宝德与他可是不共戴天、你死我活的关系。 就这,高演竟然还会找上门来? 令高宝德最是惊惧的是,高演竟然今夜来昭阳殿。 蹲点儿?! 他这是笃定今日高宝德就会回来?还是说他一早就盯上了自己。 若想的再恐怖一点儿,高演会不会是这些年一直盯着她高宝德。 不论是诈死之事,还是她遁去周国的行径,难道都被高演默默地看在眼里? 那如此一来,小丑就是自己了。 高宝德见此茫茫,不觉百端交集,心中愤怒与怨恨交杂,还掺着些羞愤。 于是阖目掩饰面上的表情。 高宝德在高演面前,最怕的就是露出最真实的情感。 若是让高演瞧见高宝德掩饰的杀意,恐怕高演要先动手了。 先杀高宝德。 “宫人就宫人罢……” 不管高宝德怎么圆话,高演只是自顾自地轻笑,并不言相信与否。 “夜半之时,你出殿做甚?” 高演负手而立,高宝德没有抬头,却也能猜出高演眼中的探究之色。 这个贼人,可是多疑得很。 刚才明明是高宝德先发制人,先问的高演来此之目的。 可高演仅仅三两句话,就又好似打太极一般,把方才高宝德问他之事,又给问了回来。 高宝德脑中飞转,连忙想着答复。 “回禀贵人,奴婢本就住昭阳殿外室耳房,负责洒扫和浇灌殿外的这几株花草。” 高宝德手指不远处的那片花海。 言落,高宝德又一本正经地补充道:“旧年,婢姚姐姐走前,将这片花草吩咐给奴婢侍奉。” 当年,这片花草确实是婢姚栽种于此的。 只是高宝德并不知道,婢姚那时吩咐给谁浇灌和侍养。 能确定的是,肯定不是婢姚亲自日日侍奉。 笑话,婢姚当年是贴身侍奉自己的大宫女,而非是侍奉花草的小奴。 第170章 识破扮相 侍奉花花草草的小奴,自然另有他人。 只不过,这些细琐小事,高宝德就不知道了。 她以前,也不关心这些。 如今信誓旦旦地对高演说起,自己就是婢姚手下侍奉花草的小女,说的自己都要信了。 虽然高宝德心底还是忐忑难耐,不知道高演会不会相信。 他才智超群,长于政术,心思也深沉得很。 今世,因高宝德离邺之前,曾在高洋面前,明里暗里说过高演和高湛二王的坏话。 可能就是高宝德坚持不懈地上眼药起了作用,今生,高洋并没有重用高演。 就算是说,高洋近几年来,由于身体的原因,日益沉湎酒色,但他也没有将邺城朝务,下放给高演或是高湛任何一人。 前世的天保八年,高演由尚书令转任司空、录尚书事。天保九年,甚至更进一步转任大司马,仍任录尚书事。 大司马,就是真正将军政朝事揽于一身了。 可如今天保十年秋,并不像前世那样。高宝德知道,高演如今也只是遥任并省尚书令一职。 这还是早在天保五年之时,高洋就授命于他的。 当时高宝德还没转世回来呢…… 并省尚书令,可不同于尚书令。 尚书令,才是尚书省真正的长官。 并省,则是指设在晋阳的并州尚书省。 并省尚书令,字面意思,他的职务当然就是主管在晋阳的尚书省事务了。 并州晋阳,是高齐的建国基地,后来由于种种原因,高氏选择建都于邺,而非龙兴之地晋阳。 可并州一直以来,都是齐国的军政要地。 毕竟地理位置也确实重要。 这点没有变。 按照后世几个朝代的话讲,晋阳,是齐国的陪都。 当然只是如今没有这种称呼罢了,但就是这个意思。 ……意会既可。 并州晋阳,既然长于兵事、短于政事,但高氏在邺都设了一套朝廷之后,仍在晋阳像模像样地置办了个尚书省,称之为“并省”。 在并省,也设令及仆射等官。 并省尚书令,就是并省的长官。 无疑,高洋在五年前,曾让高演充任此职。 当然也仅仅就是充任,并没有让高演实际走马上任。 高氏需要的仅仅是让宗室遥领此职,向晋阳的军方表示,晋阳政务,仍然尽数掌握在高氏之手。 其实主要意图,就是为了震慑压制晋阳的军方。 尚书令是尚书省的长官,其职权甚重不假,位高权重,堪比秦汉之时的丞相。 可并省尚书令,就不一样了。 毕竟是遥领,那就是虚职。 手上有权和手上无权,就能区分高低贵贱。 高宝德之前虽然是在同州,可高洋和高湛二王之事,她也同样关心。 时不时会有郭遵的递信。 信上会给高宝德讲二王之事。 由是,高宝德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她的今生,高洋竟然没有再让高演担任司空、录尚书事和大司马等职务,反而是让他在并省尚书令一职上继续蹲着。 至于朝政之事,在高洋身子不豫之后,则是尽数交给了太子殷。 高殷以皇太子之身监国辅政。 …… 那可真是太好了。 高宝德巴不得为此鼓掌称颂。 但此时,高宝德面前,还杵着个大佛。 高演还没走呢。 方才高宝德说完自己的身份,这时见高演仍旧是一副探究阴沉的面色,只好继续补充道:“奴婢夜半之时,本不需要给花草浇灌水肥。可如今正值风大的秋日,奴婢在寝屋中突闻窗牖被大风打得铮铮作响,然后惊醒。” “惊醒过后,就再难眠。心中忡忡,于是就披衣起身,出来看顾一下,思公主当年爱护的花草们……” …… 高演不言。 高宝德说得自己都要感动哭了。 “只未料,贵人竟然也夜半在此。” 划重点,高宝德将夜半二字说得格外得重些。 只希望高演能够明白她的意思。 话说,我说完自己的来意,你是不是也要表现一二? 贵为宗室常山王殿下,却夜闯昭阳殿? 岂有此理。 也不知道,蔫坏蔫坏的高演,来昭阳殿这边到底所谓何意。 高宝德猜不透,就愈发得感到不妙。 …… 高演这时,终于有了点反应,他嗤笑道:“没想到,你区区一个昭阳殿小奴,对已经薨逝的长乐思公主,竟然还这般尽忠尽责,倒是让我刮目相看。” 高宝德仿佛能从高演的话中,听出蔑视之情。 …… 想了想,高宝德怒不可揭:“不知贵人究竟何意?我主已逝,您还要这般作践我主?” 高宝德又指了指旁边的那片花草,肃声对高演说道:“方才贵人怕是径直踏花而至的罢,想来在您眼中,依您的尊贵身份,也不会在意,思公主的这片花海。” “您心中所念,恐怕都是不能为人知之事罢。” 高宝德指桑骂槐说了一通,才感觉心情好了不少。 普天之下,皆是王土。就依照今日高演踏花而至的举止,高宝德就知道,他高演心中,可从来没有尊重过他二兄高洋一家,可是半点都不敬崇天子。 不敬兄长,不尊君父。 这些不管怎么掩饰,平日里装作怎样的懂尊卑,在一些事情面前,都是会露出马脚的。 高宝德冷笑。 如今,高演不就是展现出他在禁中的冷漠无礼之举? …… “你并非昭阳殿小奴,”高演淡淡说道,“别再扮相了……女侍中。” “虽然不知你来昭阳殿是为何意,但孤王有理由相信,你心怀不轨,欲害皇室。” 高宝德愣住。 听高演前半句之时,她已经是毛骨悚然,只当他是识破了自己长乐公主高宝德的身份。 毕竟她再怎么长大,骨相还是大差不差,若是熟人,看出来是她也不为奇。 可高演紧接着的后半句话,说她是女侍中…… 那这就有些…… 高宝德确实是怔了一下,而后又将提起的小心脏缓缓放了回去。 不知道她是长乐公主就好…… 见高演并没有瞧出自己就是长乐公主,只当是天黑的缘故,高演才并不能确定。 那最初,为何要以长乐公主作试探? 吓死个人。 高演果然是个大恶人。 第171章 十恶不赦 高宝德立在昭阳殿前,簌簌冷风吹过,身后未拢起的几缕青丝随之起舞。 她从高演话中听出了些什么东西。 可是一时半会儿,还抓不出来要点。 “孤王……?” “到底不知,您是哪位大王?”高宝德半真半假地问。 高演负手,淡淡回答道:“你不必知道这么多。” “呵,相比是您这位大王心中有鬼,却不敢承认罢……”高宝德冷笑。 “心怀不轨,欲害皇室……您说的好听,只怕指认奴婢心怀不轨为假,实则欲盖弥彰,自己欲害皇室为真……” 高宝德低声道。 她倒是不怕周围再有来人,可还是低沉拿捏着嗓音说话。 夜半之时,颇有一种阴森森鬼魂横跳之感。 其实也没说错。 高宝德说到底,就是前世的一个老鬼。 一个来向高演和高湛等人索命的冤屈鬼魂。 “放肆!”高演终于恼羞成怒。 “大王这是……恼羞成怒了?”高宝德仍旧不放过他。 她就是想要看他怒不可遏,却又不得不强自隐忍的模样。 高宝德到底想要看看,高演还要忍多久。 自高洋践祚以来,估计高演就一直在高洋手底治下委曲求全,隐忍存活。 如今高洋病危,高演就终于露出马脚了罢。 他可一向看不上自己的亲侄子高殷。 区区稚龄,又焉能及自己? 所以高演在高洋驾崩之后的谋权篡位,是必然的。 高宝德可从来没有想过,想办法让高演辅佐高殷。 因为她知道,那是不可能之事。 索性,就将皇位让与他们兄弟之手。 让他们自相残杀,然后再让大周渔翁得利。 只是高宝德蔑视地看着高演的容止,还是有些……不甘心呐。 高演和高湛虽说是一丘之貉,可高宝德扪心自问,其实高演比高演强。 强上那么一点点。 就是强在高演会装。 装模作样的装,换句话讲,就是演戏。 高湛暴虐之性,并不输于高洋。 恐怕暴虐,当真是高氏遗传的基因或是急症。 可高演这人,与高洋和高湛皆不同的是,他喜欢装。 喜欢装作聪敏有识度,深沉能断,不可窥测,经谋宏旷的模样,实则内里也是一个残暴的主。 说实话,高齐宗室没有丑人。 高氏一族的基因都还不错。 不提高宝德一家,单说高演,就身长八尺,腰带十围,仪望风表,迥然独秀,真不能说丑。 可高宝德看着他这副嘴脸,就会想到他肮脏丑陋的灵魂。 “大王既然来此并无吩咐,那奴婢就恭送大王。” 他常山王的威望,倒不足以让人喊殿下。 在齐国,能被尊称为殿下的宗王,如今按亲疏和权势来说,就只有太原王高绍德一人。 其他的宗王,不论是常山王高演、长广王高湛、博陵王高济都不行。 他们只会被叫做大王。 此三王,加上高澄、高洋和早已薨逝的襄城景王高淯,共六人,他们是高欢的嫡子,也就是同为皇太后娄昭君所生。 至于嫡子都没有尊称殿下的资格,那高欢其余的庶子们,就更没有资格了。 高洋的庶子也同样如此。 高洋嫡子没有高欢多,仅太子殷和太原王绍德二人而已,因而,如今宗王之中,还数太原王高绍德权势威望最高。 这都是跟随着天子而变化的。 若是高欢仍在,高欢的这群嫡子们,自然也能混个殿下来当当。 只可惜如今的天子是高洋。 按照高洋的暴虐滥杀之性情,他不杀这些弟弟们已经算是万分仁慈了。 就这样,高演和高湛还有想要取而代之的心思呢。 高宝德一句恭送,令高演皱了皱眉。 “你心怀不轨,欲害皇室,却还在这里强说辞。”高演并不理会她的恭送之意,只继续说道。 “我跟你来此,就是要看看你究竟欲行何不轨之事。” 高演跟随她? 高宝德面上不显,然心中微骇。 那她就没猜错,高演就盯上了自己。 至于原因…… 呵…… 已经呼之欲出了。 高宝德今日白天,只去做了一件事,就是给高洋换了药。 将原本治疗狂症之汤药,换成了高洋癫症的对症之药。 如今,高演知道她尚药局女侍中的身份,却快言快语道出,她欲对高洋行不轨之事,分明就是欲盖弥彰了。 想要遮掩什么呢? 不用查了,如今万事已明。 高洋的狂症之药,就是和高演脱不开干系。 高演和太医署,已经沆瀣一气了。 想要以错药谋害高洋的性命,然后这朝廷就都是高演一人的了。 再然后,就是皇位易手。 高宝德的嘴角,微微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 像是水面上的一道涟漪,飞速划过唇角,又在眼睛里凝聚成一抹寒光,转瞬消失在幽深的眼波深处。 让人猝不及防,却又觉得可怕。 只是高宝德那一直发麻的牙根和泛痒的手指骨节,无声地透露出她的愤怒。 “……高演,治狂症的汤药,就是你下的罢。”高宝德不再跟他打马虎眼了。 索性,撕破脸皮就撕破脸皮罢。 一语道出高演的谋大逆所为。 “常山王,你应该知道……《齐律》中的十大恶逆重罪,不如你自己说说,你这是犯了哪一条?” 言罢,高宝德噗哧一声笑了。 后人一直讲十恶不赦,就是来源于高齐的齐律。 《齐律》中,列重罪十条:“一曰反逆,二曰大逆,三曰叛,四曰降,五曰恶逆,六曰不道,七曰不敬,八曰不孝,九曰不义,十曰内乱。其犯此十者,不在八议论赎之限。” 干纪犯顺,违道悖德,逆莫大焉,故曰“大逆”。 高演谋害君父之举,谋反、谋大逆排着都做了个遍,少说犯下十有五六不止。 长兄如父,虽说高洋是二兄并非高演的长兄。但高澄已死,那高演必然是得侍奉高洋如同亲父。 这就是伦理纲常。 高宝德抚掌赞叹:“都说常山王情好稽古,率由礼度,却不料连《齐律》重典都要第一个违背。” 十恶者,违逆则死。 高演岂会不知道。 只是野心作祟,驱使着高演无视这些律法纲常罢了。 第172章 自救失败 高宝德厉声严辞。 从古至今,有多少谋权篡位的主儿,敢说自己不通律法的。 高宝德敢断定没有一人。 笑话,篡位的主儿,哪个先前不是威势无比,就算不精于律法,也定然会粗通政略。 若连治政都不懂,那他是用什么打天下的? 就算不是他自己打下的天下,而是趁人孤儿寡母篡夺的皇位,那该是可能不通军略之事,但治政谋略,不可能不懂。 高宝德说完,就死死地盯着高演看,不打算错过他任何一个细微的表情。 夜半之时,总有一种阴冷之风拂面。 高演原先并没有将拂面之风当一回事儿,可如今听完高宝德所言,却突感昭阳殿的恐怖。 毕竟死过人的。 死的还是他的亲侄女,长乐思公主。 高演大惊,随即肃声问道:“你究竟是何人?” 如何能知晓高洋所患之病,不是狂症而是癫症。 一般人,就算是有这般的医道,也没有机会接近高洋。 更别提替高洋诊脉了。 高演觉得,面前这个女侍中,定然不会是尚药局里普通的医官。 可高宝德又怎会犯傻去告诉他? 高宝德将高演的一番心思说出来后,只感觉自己也舒坦了不少。 正待高宝德放松之余,微微转了转眼珠,却就在这时,忽略了高演目中闪现的一抹杀意。 “等明日……”高宝德话音还未落,就见高演猛扑上前。 正是朝着自己的方向。 高宝德猝不及防。 还没来得及侧闪躲开,就被高演一把掐住了喉咙。 捏紧了她的脖颈,让她顿时呼吸不得。 她和高演之间的距离很近,能清楚地看到高演眸中好不掩藏的杀戮之意。 这种眼神…… 高宝德曾经很多次在高洋的眼中看到过。 也并不陌生。 “嗬……” 高宝德想要说话,但尝试一下发现只能呼出“嗬嗬”之声。 在高演的鹰视之下,高宝德和他对视很容易。 …… 只一息的时间,高演就读懂了,高宝德想要开口道出,却说不出来的话语。 “呵,你还在质疑……孤王当真不敢杀了你?” 高演一边蔑视地扫视高宝德浑身上下一眼,一边又贴近了她半步,手上掐她喉咙的气力又大了些许。 “孤王是常山王不假……” “你所说的治狂之药,也是孤王让人配制的……” “二兄所喝的汤药,确实不对症……” “他身子的江河日下,也确实大都是孤王所为……” 高演也摊牌了。 他顺势凑到高宝德面前,在她耳畔轻飘飘地道出一切。 说出了高宝德先前所猜想的所谓的真相。 她没有猜错。 也不可能猜错。 高演自己都承认,他所做之事,与之前高宝德所言大差不差。高洋癫症的错诊,就是高演的手脚。 他倒是没同高宝德说,他到底是如何谋划做到此事的。 但高宝德也确实不再关心这个了。 …… 因为,随着她被高演掐住的时间越来越长,高宝德又一次感受到了窒息。 被窒息指配的恐惧。 上一次,她是被尉世辨用枕头捂死的…… 那是的窒息之感,就如同现在这般强烈。 在前世被捂死之前,高宝德其实是不害怕、不恐惧的。 可如今身陷高演之手,高宝德确从心底里泛起一丝丝恐惧。 对死亡的恐惧。 对生命的渴望。 前者,是高宝德并不想活,一心求死。 而如今……高宝德却并不想死。 她这次想要好好活着。 宇文邕还在长安等着她呢。 之后宇文邕践祚,她还要花大把的时间,陪在宇文邕身侧,与他一起面对权臣宇文护。 而不是夜半被掐死在昭阳殿外…… 长乐思公主已死,就不要再夺她的性命了好不好……高宝德卑微地央求老天。 希望老天开眼。 高宝德屏息凝神,强迫让自己的心神不要涣散。 老天救不救她是一回事,她高宝德反正必须得自救。 随着时间消逝,高演变得越来越亢奋。 而高宝德却因缺氧,面色开始变得红透起来。 不行…… 高宝德猛然抬脚,想要横踢高演,再顺势转身挣脱开高演桎梏住自己脖颈的那双手掌。 …… 甫一抬脚,高演却仿佛下面长了双眼睛似的。 高演也跟着抬腿。 轻而易举地就将高宝德的腿拦在外面。 “笑话!”高演冷冰冰地发声。 声音在高宝德耳中飘过,就仿佛魔鬼拂面。 高演虽然暴虐恶毒得透顶,可人模人样,承继了高氏的基因,长得也是又高又壮,身长八尺,腰带十围。 高宝德毕竟只一个小娘子,生理受限于他,又如何能挣脱开高演的桎梏? 高演如今二十有六,正是健硕之时。 她真得开始有些头晕目眩了…… “唔……” 见用腿脚不行,高宝德立马换了个方法。 她双手上抬,覆上然后抓住高演死死扼制住她喉咙的手指,指尖和手指关节的地方。 然后猛转身,努力想要挣脱开来。 高演好似又早就知道了她想要如何抵抗,在她转身之际,连忙将她猛的一下,朝地上压下去。 这次更离谱。 高演将高宝德死死地扑按在地上。 闷哼一声,高宝德整个后背着地,很快就火辣辣地开始泛疼。 可见高演,是存心想要将自己掐死了。 不掐死不罢休的那种。 “本来见你长得周正,孤王可没想到要让你后背之上,还要带着伤口。带着伤口死去,对美人儿来说,可不好啊……” 高演突然变得色迷迷起来。 见高宝德将死,也开始变得不着调。 …… 高宝德倒是差点忘记了,骄奢放逸贪财好色,可是高氏骨子里共有的基因。 这是一贯的传承,谁也避不开它去。 高宝德眼中含泪,手上和腿脚却并不放松,她并不想等死。 却毫无他法。 自救失败。 …… 方才因缺氧面色充血泛红,如今却渐渐失去血色,惨白一片,与如今的夜半昏黑的天色,明显相对。 最初是胸肺之间缺氧,感到剧烈的憋痛。 如今高宝德脑中也开始缺氧,变得浑浑噩噩、迷迷糊糊起来。 意识不受控制地逐渐涣散…… 第173章 何人行刺 又要死了么…… 高宝德面色惨白,感觉神智也正在一点一点地抽离自己的躯体。 不行…… 还不能死…… 阿邕还在长安等她回去,阿耶还在太极殿等她的汤药…… 直到将要失去,高宝德才更加地珍惜现下拥有的一切。 比今生刚苏醒之时更甚。 高演就俯跪在她身上,用极大的气力,掐着她的脖颈。 高宝德睁眼,就能与他对视。 说实话,高演方才决定暴起猛下杀手之时,他自己其实也有一丝慌乱的。 毕竟是禁中。 毕竟是夜半。 四处寂静。 高演也怕暗中会有一双眼睛,正盯着他。 他也会担心逃离不出高洋的控制。 毕竟,这么多年,他被他的二兄拿捏得死死的。 丝毫没有一个宗王该有的威仪和权势。 曾经高澄对高洋,可不是这般模样的。 可直到如今,见高宝德已然气息奄奄,心底便放下了一口气。 终于。 高洋终于管控不了他高演了。 这里是高洋的禁中,可他在高洋的地盘之上,却能轻而易举地杀死他的人。 手底之下的这个女侍中的性命,于高演而言,其实也只是捎带。 不能否认的是,确实刚才高演被高宝德一言道破他的诸多的谋划,甚至残害高洋之举都被她道破。 有一瞬间,高演确实恼羞成怒。 恼羞成怒到想要灭口的地步。 但可是,真正让高演猛然暴起,自己即刻动手的最主要原因,还是高洋。 这里是高洋的宫闱不假。 就是因为,这里是高洋数十年如一日经营的禁中重地。 这里才更吸引高演,来试探、挑战和玩弄。 高演狂笑:“高洋又如何?禁中又如何?” 如今高洋已近强弩之末,就算他身底下的这个女侍中,能够识破他让人给高洋配制的汤药不对,又能如何? 已经都晚了。 高洋的身子,必死无疑。 …… 高宝德迷迷糊糊之间,感觉前面有光线一闪而过。 像是被打磨锋利的利器,划过空中的光影。 难道是…… 有人! 高宝德被高演死死掐住喉咙,不能呼吸也不能言语。 但她强迫愈来愈缺氧的脑袋,努力保存一点点神智。 这个时候,可不能昏! 昏死就真的再醒不过来了! …… “噗呲”一声。 高宝德愣住了。 可能也是缺氧迟缓的原因。 但她再仔细听,好像真有箭矢还是刀刃穿插入肉之声。 高宝德没有阖眸,她抬眼看高演。 这般清晰的“噗呲”声,她没有感受到额外的疼痛,那可能就是高演承受了…… 高演也怔了一下。 是来自腹部最中间位置的刺痛。 很疼的那种。 低头一看,天色太过于昏暗,看不清楚究竟是什么利器。 但见其上闪现的白光,是自后头,穿透了他的肚腹…… 于是高演就知道了,不是高宝德,是另有旁人动的手。 有人要杀他。 高宝德也没看清。 但从高演紧捏她脖颈的力度来猜测。 可能高演真的被刺了。 那声“噗呲”入肉之声,如此清楚,作不得假。 高宝德赶紧阖目。 扮作已死之状。 她能感受到,高演掐她脖子的那双手,在抖…… 他很疼。 敌在后,他在前。 敌在明,他在暗。 高宝德心中安想,自己……差不多能活了。 果不其然,高演见她合眼,连忙踉跄地站起身来。 连探她鼻息,都没有探。 就直接转身侧目:“何人行刺!” 好一个行刺,高宝德满脑尽是嘲笑。 虽说被高演松开了喉咙,能够顺畅呼吸。 可憋气那么久,高宝德完全不敢大口吸气和呼气。 就怕一个不留神,凉气入嗓,必然是要咳嗽的。 只好微微吐气,微微呼气。 虽然四处寂静,可幸运的是,高演的一番心思,早已不在高宝德身上。 他右手轻捂前腹,摸到了一把热流。 是热乎乎的鲜血。 高演顾不得疼痛,连忙左看右看。 想看到那个刚才捅他刀子的人。 “常山王。” 竟然又是一个熟人? 高演大惊。 知道他身份,那就麻烦了…… 知道他常山王的身份,然后还捅他刀子,那就说明,此人不是和他高演有仇,就是高洋禁中之人。 但估计不是普通的百保鲜卑和宫内暗卫。 高演有这个自信。 他今日本是去皇太后宫中,拜见娄昭君,一时被娄昭君留了顿晚膳。 再然后,娄昭君突然兴起,非要留他再说说话。 于是乎,高演也就顺势留在了宫中。 邺都有宫禁。 但他是常山王高演,娄太后的亲儿子,又怎么会被这等小事给困住? 本来,得了娄昭君亲手所书的懿旨,高演踏黑,正准备归邸。 他的府邸,在戚里。 距离北宫,也不算远。 但仍需要自西往东,横穿过太极殿。 当然不能从太极殿正殿那里跨过,肯定是得从旁边绕过的。 只是不知道为何,平日里一向都会走最北边永巷的高演,今日却突发奇想,走了南边的宫闱。 饶了绕路。 不知怎么的,就走到了昭阳殿。 昭阳殿啊…… 他对昭阳殿的印象,其实也不太大。 就隐隐约约记得,这是他的小侄女的宫室吧。 长乐思公主。 对她本人,印象倒也不大。 就是个任性的小娘子。 可昭阳殿,却是一个繁庶的好地方。 这座宫室,可以说是高氏立国以来新修筑而成的。 不知不觉之间,已到夜半。 他绕着昭阳殿走了走,微微活动了下腿脚。 晚膳食的稍微有点多,再加之皇太后和他谈天之时又用了不少点心。 高演有些微撑。 于是就在昭阳殿待了小一会儿。 他每次进宫,心情都是有些复杂的。 这些明面上,都是属于他二兄高洋的东西。 可曾经,这些……都是他大兄高澄的。 不是高洋的。 高洋,他本不该拥有这么多。 这些……他高演也同样应该有份儿。 越想心中越是阴冷,高演十分复杂,正准备挥袖离去,却突然听到不远处细碎的摩擦之声。 顿时警觉,有人。 竟然这个时候,还会有人到这里来? 高演神色阴沉晦暗,一般人都不会猜出来,他究竟在想什么。 第174章 好久不见 所以,方才高演听到高宝德来此的声音之时,就是藏身在一侧的花草园子里面的。 侧身到阴影之中。 让不远处的那人,不容易察觉他在此。 虽然,花草本身并不高大隐蔽,可毕竟如今夜半之时,天色完全黢黑。 平常人都不会注意到,这里还能有个人。 高演想着等这人走了,他再走。 他不喜欢被人盯着的感觉,所以就在此站立了小一会儿。 可谁能料到,高宝德竟然这般警觉,竟听到了他藏身于此的声音。 …… 那这就没意思了。 高演只好走出来,之后……就是方才的那些事了。 如今,高演被人行刺,高宝德高兴还来不及。 又怎么会关心他如何如何。 倒是有些好奇,究竟是何人同他有这般生死的恩怨。 高宝德喘了好久的气儿,才感觉脑袋没有那么眩晕了。 喉咙也没有那么干涩了。 胸肺也没有那么疼了。 之后,她就决定继续躺在这里装死,等着听好戏。 就不睁眼了。 免得高演察觉,再同她来个鱼死网破。 …… 高演红了眼。 他腹心的位置,插了把利刃,确实钻心的疼。 可高演完全不顾上。 因为他现在也不知,究竟暗中是何人。 是何人要刺杀他? 到底是来救躺在地上的那个女侍中的,还是径直朝着他高演来的? 只有知道是谁,才好想办法。 如这般,对方藏头藏尾,高演也不知道该如何活命。 确实,他高演方才想要高宝德的性命。 如今这人,这般刀法,明显是来要他高演的性命的。 高演沉眉道:“出来罢。既然想要我死,就让我死个明白。” “有仇报仇,有怨报怨。倒不必这般藏头露尾。” “今日吾确实是来取你性命的。” 高宝德闻之暗喜。 这声音,听着像是个壮士。 只是怎么感觉…… 越听越熟悉。 仿佛在哪里听过这个声音…… 高宝德认识的人不多,与之相熟的更是没有几个。 其中的男子,更是一根手指头都能数得过来。 于是高宝德并不放弃,努力回想。 在哪里见过他呢…… 又是在哪里,挺过这声音的…… 高宝德躺着努力回想,高演却心中猛地一沉。 要取他性命…… 摸着良心,高演这些年,虽然一贯是性情严厉、最讲规矩之辈,可若真的说到得罪了何人,倒是没有。 当然是高演自己以为的没有。 他在朝中,一向最是喜欢扮作老好人。 尤其是这几年,高洋身体日渐不豫之时。 他笼络朝臣,巴不得对谁都掏心掏肺,就是想要在这等混乱之时,为自己牟利。 若是能趁乱把高洋屁股下面的那把椅子抢过来,那就圆满了。 因而,高演自认为,自己并没有什么生死之敌。 若说真有…… 那就只能是非朝堂之上的人了。 ……那又会是谁呢? 其实高演说的到也并非全对。 他性格严威暴厉,但并不是一早就装作和蔼面相的。 早在最初,高洋上位之时,也就是高演刚得了官阶之时。 那时候,高洋给他的官职,是在尚书省中。 虽非尚书令那般位高权重,但也是有几分实权的。 给他分拨的下属,是几个尚书郎中。 其中有个尚书郎中,剖断有失,致使事情出了点差错,让高演失了些颜面。 其实倒也无妨。 但高演当时年纪也轻,远没有如今笑面虎的这般功力,于是就一气之下,对那尚书郎中捶楚鞭打,以解怨气。 再者,又有令史做了不法奸慝之事,高演就对他刑讯考竟,追究到底。 基本上曾在高演手底下的人,都被高演或多或少惩罚过。 高洋曾听闻这些旧年往事,也曾用刀环在高演的脖颈之上,胁迫高演不要再行此事,不许再笞箠下面的属官。 说来好笑,高洋自己暴虐滥杀,却不允许高演惩罚几个属官。 虽然但是,这足以见得,高演本性也是一个暴虐成瘾之人。 只不过是这些年,他有了旁的心思,略加收敛不少。 谁也不能否认,高氏的暴虐心性,是一贯相承的。 高欢有,高澄有,高洋有,高演自然也有这等心性。 后来的高湛,高纬,其实也都有。 只不过,于高宝德而言,亲疏有别罢了。 她对高洋暴虐的隐忍程度,比对其他人要宽容得多。 …… 高宝德想着想着,就想远了。 算了,看回高演。 高宝德仔细听着动静,如今正是夜深寂静之时,没有杂音干扰,因而关注着的声音,正好能听得更加清楚。 有脚步声。 有人正一步一步,缓缓靠近高演和高宝德的方向。 高演在高宝德前面不远处。 那人,正朝着高演走去。 “常山王,好久不见。” “是你。” “竟然是你。” …… “果然是你。” 高演先是一愣,这时见来人已走至他跟前。 虽然看不太清来人,但凭着近处的这声音,加之模糊的面孔,高演怔了一下,就得知来者何人。 “不想你还活着。” 高演低头,天色黝黑,让人完全看不清他现在的状态。 “……那还得多亏了您。”那人平平道。 声音倒也没有什么起伏。 高宝德听着这声色,听着倒像是一个青年。 只是过于寡淡了些。 这个年纪的话,她认识谁呢…… 谁是这声音? …… “若非是常山大王,臣一家,也不会落草为寇。” 高演仍旧一手轻覆腹中,一手负在背后,说道:“你倒也是大胆。竟敢一路跟随孤王进宫。” 那人有些讽刺地说道:“既然常山大王都敢在禁中戕害宫官,我又怎会怕就此诛杀你?” 本来就是预谋好的。 就等高演独身一人。 先前,那人一路跟他来到昭阳殿,本来也是正准备下手。 可那人先高演发觉高宝德一步,先发现了高宝德。 于是只好收回手,再耐心等着。 等高宝德走远些,再下手。 免得高宝德呼救来人,那他可就难逃禁中了。 高洋虽病,大半百保鲜卑护卫太极殿不假,可宫闱之中,不可能没有其他暗卫武士。 若真让高宝德呼救,他就算能杀死高演,之后也会遇上麻烦。 第175章 滑天下之大稽 高宝德也在继续仔细听着,没有错过他们的一句话。 “若非是常山大王,臣一家,也不会落草为寇。” …… 她细细品,微微愣住。 这壮士亲属,恐怕是高演旧年迫害过的朝臣官吏罢。 只是高宝德想不起来,在什么时候高演也做过这等不饶人之事了。 “你兄按罪当死,孤王诛之,于律法而言,并无不妥。”高演的面色有些苍白,许是腹上的刀刃搅得生疼。 高宝德虽然看不见高演的面孔,但从他有些微弱不顺的气息之间,隐隐约约感受到高演的状态并不好。 可不是嘛,被仇人一路跟进宫,就算是在禁中之地,都想要把他诛杀于此。 他若是能轻松了,那就奇了怪了。 …… 那壮士并不接高演的话。 于他而言,速战速决。 但凡拖延半刻,都是在给高演逃命的机会。 谁知道,那些百保鲜卑什么时候会找上门来。 由是,壮士也不多话,径直走上前。 一步一步靠近高演。 高演心中大骇:“你当真要来杀我?” 他还没从高洋手中夺过属于他的一切,他还不能死。 壮士嗤笑:“常山大王想要活命?” 那当然。 高演猛地点头。 此时竟也不顾身份,低声下气道:“你绕我一命,待我日后践祚……” 壮士愈来愈觉得好笑:“常山大王日后践祚?您果真有不臣之心。” “方才臣看着您杀天子之人,倒是丝毫不见手软。” “原来,竟然您早有谋逆篡位之心。” 壮士神情有些追忆:“若是您当年不杀我兄,也不至于落得如此下场。” 高演攒紧了手,似乎仍是有些不甘:“……若你能饶孤王性命,日后孤王定会厚封你兄,并且让你兄长的子嗣,爵位传命,与国同休。” “常山大王说笑了,您是何人,臣清楚得很。” 壮士紧接着声色俱厉:“您杀我兄已成事实,杀人偿命,那便应当对我兄以命相抵。” 别提什么身份不身份的,在那壮士眼里,只有自己的兄长最重要。 在他眼里,孝悌伦理大义,始终胜于一切。 高宝德倒是稍微能够理解。 “你当真要杀孤王!?” 见壮士将剑缓缓抽出,高演这时心中才有些害怕。 高演吓得脸儿就如七八样的颜色染的似的,一搭儿红一搭儿青。 只不过就是因为天色全黑,敲不出来罢了。 随着壮士向前逼近,高演朝后畏葸畏缩,顿了半步。 “你兄长已然作古……”高演还在挣扎,“那生人,就当替未来之事考虑。” “孤王曾记得,你兄长是有子嗣的,你难道要抛却幼辈于不顾?” 说实话,高演其实记不太清他们一家到底有几丁几口,所以此番话语,尽是试探之词。 高演来了精神:“你当知道,若是杀了我,你定然会被大齐追杀。无论你跑到哪里,你都难逃一死……” 见壮士张口,欲要反驳。 高演连忙继续道:“孤王知道你不怕死……但你死之后,你可想过你兄长之后嗣?” “你替你兄长报仇,愿意抛弃你的身家性命……可你却也不想想,你死之后该如何?” “你杀我一人,就要让你朱家绝后,如此你才肯罢休?” 高演一通说辞,越来越严厉。 高宝德听着,都有些胆战心惊。 生怕那壮士就此犹豫迟疑,甚至反悔。 瞬时的寂静。 俄顷,那人笑了:“常山大王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高宝德猛然想,高演说那壮士姓朱。 朱…… 她曾和哪个朱姓的青壮有过交谈? 能闯进宫,对高演下手毫不迟疑之人……武艺不错的…… 朱……厌! 符合条件的,仅他一人! 朱厌! 这么多年过去了,高宝德能从旮旯角里想起他的名姓。 一来是要多亏了宇文邕。 就是上次和宇文邕一同夜游邺都之时,高宝德和宇文邕撞见了匹惊马,当时还同那位壮士互道了别。 那壮汉就叫朱厌。 姓朱,高宝德听了这么久,总算是和当年街头勒马的朱厌的音色对上了号。 二来,能对朱厌的名字有印象,还得多亏了朱厌这个名字本身。 朱厌,是出自于《山海经·西山经》中的一种神兽,它身形像猿猴,白头红脚,毛发皆白。 朱厌此兽有二形:其一为猴形;其二为人面猴身。 竟然有人会起这般名姓,当时高宝德就十分诧异。 也正是因为此名,高宝德才印象颇深。 “朱家绝后……” “倒不劳常山大王费心了。”朱厌冷哼,“我虽为庶,可沛国朱氏,也并非常山大王可以招惹的。” 口气倒是不小。高宝德躺在地上,心中思忖。 沛国朱氏…… 倒也不是什么名门望族。 当然是针对于南朝世族大家而言的。 沛国朱氏,在北地,也算作是很大一个家族了。 虽说没有南人世家那样庞大,但说起沛国朱氏,连高宝德都能说上几句。 高宝德倒是没想到,朱厌竟然出身沛国朱氏。 “虽然我是朱氏庶出之子,可兄长的阿儿憎宁,自然不用常山大王担忧。” 朱厌的兄长名唤朱建,子朱憎宁。 实际也确实如此。 在大户之家,嫡庶分明。 但他们对外,就能抱起一团来。 随所常山王高演出身宗室皇家,可说到底,高演也就是一个宗王。 身份尊贵了些,其余的,也没有什么了。 朱厌可不怕他。 沛国朱氏,百年的根基在哪里,也不惧区区一个诸侯王。 如果说高演是皇太子或者天子亲儿子的话,那就另说了。 高宝德想要给朱厌鼓掌。 只听他说道:“既然如此,大王就不要在做无畏的挣扎了……” 朱厌手起剑落。 高演可没打算就这样等死。 但直到朱厌的剑,蹭到了高演的脖子,鲜血一股一股地涌出之时,高演还没来得及躲闪。 高演是想要跑的。 他是想要喊人来的。 只可惜,朱厌的剑快极了。 高演的脚还没迈开一步,他就已经感觉自己的灵魂抽离开了。 高演伸伸手,仿佛想要将自己的魂魄抓回到身体里面去。 可却怎么抓,也抓不住。 第176章 见礼恩公 “噗”的一声,高演双膝着地。 若是高宝德睁眼,就会看到此时的高演,是跪姿。 倒不是朝着昭阳殿的方向跪下,巧合的是,他是朝着昭阳殿以西,正是太极殿的方向。 顿了几秒,高演才软软地侧扑在地。 没了气息。 高演死了。 就这样无声地,死在了昭阳殿正前。 甚至一句话,都没来得及说。 高演心中之志,心中的野心,也随着身死而熄灭了。 日后,就不会再有常山王演了。 也就没有日后的孝昭皇帝了。 …… 因朱厌仍在此,高宝德有些顾虑,虽然心中激动万分,可一时也没有睁开双眼。 想等朱厌走了再坐起来。 她躺得稍微有些久了,腿脚有些发麻。 背后的磕碰和擦伤,现在也开始灼痛起来了。 不太好受…… 只不过,她还活着。 高演却死得透透的了。这是高宝德已经能够确定之事。 是朱厌一剑割破的高演的喉咙。 话说,世间万事万物,都是具有他的戏剧性的。 就在方才,高演还发疯般死掐高宝德喉咙,想要置高宝德于死地。 再后来,朱厌至此。先死之人竟然是他高演。 死相,竟也是破喉而死。 高宝德正想唏嘘一下,却又觉得身死之人是她心中所恨所厌的高演,于是便歇了唏嘘感慨和同情之心。 高演可不值得。 只不过说实话,高宝德可没想过,高演竟能这般轻易地就死于今日。 天保十年。 那之后,就没有孝昭皇帝的皇建两年了。 高演比前世,早死了两年。 甚至是死在高洋之前。 高宝德躺在地上,这时候有些恍惚。 仿佛跨越了前世和今生,有点分不清楚自己究竟在哪里。 …… “这位女郎君……该起身了罢。”朱厌淡淡地道。 “听了这般久的墙脚,不知女郎可有什么见解?” 高宝德顿时不寒而栗,浑身绷紧,如拉满的弓弦一般,一动也不敢动弹。 朱厌一直都知道自己没死…… 还任凭自己躺在地上,听了这么久的二人谈话…… 那她是不是就危险了? 高宝德飞快地权衡利弊,在这时,也果断地不再装死,立马从地上爬起来。 不敢再装死了。 在大家面前,自己的这般作态完全就像是跳梁小丑一般,任由朱厌观看。 高宝德有些理亏,不自觉地声音就弱了些:“多谢壮士的救命之恩……” 说点什么好呢? 高宝德冥思苦想,可惜脑子里仍旧是一片混沌。 “多亏了壮士方才义举,我才能脱身得活。” 高宝德决定先洗脱一下自己的恶意。 万不可让朱厌觉得自己是同高演一般的人物。 那可就不太妙了。 高宝德想了想,微微尴尬一笑:“想必壮士知我是天子之人。壮士不要担心我会在天子面前,将您供出。毕竟您可是我的救命恩人。” 黑黢黢之间,隐隐约约见朱厌表情,高宝德就能猜出来,他也是尴尬得很。 “救命之恩,当结草衔环以保。”高宝德拿出了些气势。 “只是可惜……如今天子病重,我还需侍奉天子。” 高宝德提起病危的高洋,声音也变得肃重起来。 朱厌五官敏锐,自然听得出。 也知道高宝德所言,并非造假。 于是,本来就没打算计较高宝德偷听的朱厌,这时候也宽慰她道:“生死有命,尽人事耳,倒也不必太过于自责和苦恼。” “厌枕戈泣血,本志在复雠,”朱厌声色仍旧平平,仿佛不太愿意与高宝德多说自己的仇怨,便简言之,“我诛高演,与你无关,倒是不必将甚劳子的恩情记在心上。” 高宝德缓缓摇头:“恩公能够不顾此等小事,可我蒙受恩公救命之恩,却不能不念。” 她知道,朱厌本意是不想与她,多扯上联系。 日后桥归桥,路归路,确实不会有什么太大的交集。 甚至今日一别,大概率可能将是永恒。 高宝德并非占人便宜,不讲事理之人。 她懂得报恩。 便又换了种说法,再次言道:“既然恩公不愿意同我有瓜葛,那便留给日后。” 高宝德认真地对朱厌说道:“日后如果恩公有难,或是有迫不得已之事,不妨来找我。” “届时,我估计会在长安……”高宝德顿了顿,怕朱厌听不明白,于是又补充道,“到时候,并非夸大,您到了长安,只要道我名姓,就应该能知我在何处。” 朱厌听着,没有表态。 高宝德继续说道:“我姓高氏,讳宝德。” “您若是有所不便,届时,找宇文邕也行。” 高宝德没有将职务或者是封爵等名号告知朱厌,反倒是实打实地把自己和宇文邕的大名,直接告诉了朱厌,也是有一番考虑的。 虽说如今宇文邕是鲁公,她是鲁公府邸之中的女侍中。 但他日呢? 宇文邕终将为皇,她也终究会步入长安的宫中。 封号职务这些都是虚的。 只有名姓作不得假。 也只有把名姓,告诉了朱厌。万一日后有事,朱厌也知道该去找寻谁。 高宝德言落,就缓缓朝朱厌行了个常礼。 倒不是她不想正常速度,只不过后背和腰间的摔伤,可能有点严重了。 很疼。 不得已只能行动放得缓一些。 天杀的高演! …… 高宝德说话之人,倒也没感觉自己说的有何不妥。 但于听者朱厌而言,高宝德所说,却不下于惊天霹雳。 “高宝德……您真的是……是长乐思公主?”朱厌大惊。 这由不得他不吃惊。 他是齐国之人,倒是没有跟着朱氏宗族一同在沛国生活,反倒是随父兄,生长于邺城脚下。 自然听说过邺都高洋唯一的女儿,也是他的嫡长女——长乐郡长公主。 只不过,朱厌这点犯不了傻。 长乐公主早在三四年前,就已经薨逝了。 因长乐公主幼年夭亡,还没有出降,所以当时的送葬队伍,是自邺都禁中而出的。 朱厌那日曾瞥见,其送葬的规模,甚是威严宏大。 一路护送长乐思公主的灵柩,至武宁陵安葬。 武宁陵,是高洋的陵寝。 能陪葬在君父身侧,享香火祭祀,于皇室子女而言,算是极大的哀荣了。 第177章 投奔鲁公 长乐公主的名讳,朱厌还是知道一二的。 倒不是说,高宝德在邺城如何有名望,只是朱厌毕竟自小在天子脚下长大。 自高洋践祚以后,他们一家,对禁中的那几位,倒也聊起来过。 至于能知道高宝德这号人物,还是因为一件事儿。 就是天保六年宫宴上,高宝德替母求情,给高洋破喉而歌那会儿。 朱厌记得,当时他们一家,就在感慨天子的性情难定。 竟然连平日里如何宠溺的长乐公主,都得以喉求饶。 …… 如今,朱厌听到身前这个身高不及他肩头的小娘子,说自己姓高,讳宝德。 这般认真的样子。 倒是自己有些大惊小怪了。 忍了忍,朱厌想要不去想高宝德的身份,但禁不住自己心底的好奇和某种情绪作祟,还是开口问道:“高……娘子,是……?” 朱厌刚想问,高宝德是否就是长乐公主之时,这时不经意之间,他突然抬头,望见了二人身后的这座宫室。 昭阳殿。 正是长乐公主生前所居之所。 原来如此。 朱厌感觉,自己未竟之语,也不必再问了。 有些事情,倒是不必说破。 二人仅仅是恩公与受恩之人,倒也不必将自己难言之事敞开了说。 朱厌不是痴傻之辈,他能懂,高宝德既然已经选择藏身于人前,放弃了长乐公主的身份,那必然是有什么未竟之事和难言之隐。 不过展眼时间,朱厌就已然想通了。 高宝德还诧异,朱厌为何只问了一半,只开了个头就不再继续问下去了。 她明明都已经准备好,将和宇文邕有关的一些事儿,挑挑拣拣地说与朱厌听。 可是,瞧见朱厌这番恍然大悟的身情,高宝德有些纳闷又感到万分奇怪。 “高娘子,是……也是来看望长乐思公主的?”朱厌扭转了话语,勉强说道。 高宝德明显能听出来,朱厌话中的刻意。 这…… 那好罢。 朱厌不愿将高宝德身份揭破,愿意与她打太极。 那高宝德也只好顺着朱厌的话说,希望尽快将这件事接过去。 省的自己尴尬,朱厌也尴尬。 “然也……长乐公主于生前,曾多次照顾过我,我如今身为尚药局女侍中,常常会来昭阳殿看一下……” “就当作公主仍在,我来拜见公主。” 高宝德一边说着,一边指给他看:“公主的灵堂,就设在昭阳殿中,需得七七四十九年,方能取走。” 这是高洋的意思。 不过估计他的本意就是在自己尚且在位之时,不会准许这里再住旁人。 方便高洋日后亲来吊唁……其实就是思念高宝德。 若是高洋崩逝,昭阳殿还是会再住新人的。 就算不是新帝的儿女,也会是新帝的姬妾媵嫔。 七七四十九年,其实就是个概数。 “原来如此。” 朱厌一本正经地点点头,也不顾深夜之下,高宝德能否看得清。 高宝德确实看不太清楚朱厌的面孔。 若是看清了,最初不可能认不出来,这个来杀高演的壮士就是几年前街坊勒马的朱厌。 朱厌勒马救孩提之事,高宝德还记得。 她感慨道:“早年街坊之间见恩公勒马道前,救下那个懵懂的孩童,我还颇为感慨。心想是谁家的孩儿,能得恩公相救,这般幸运可真是羡煞我也。” “世事多变,却不料如今我竟也得了恩公相救。” 朱厌连忙摆摆手,摇摇头说道:“您可不要称我为恩公了……当不得一句恩公。” 虽然看不太清,可高宝德差不多能猜个大概,朱厌现在的表情,估计是既惊恐又羞涩的。 倒是有趣。 “那就不叫恩公,”高宝德随即更正,“之后就唤恩公为朱公。” 朱厌愣了一下,而后又不好意思地说道:“你叫我朱公,听着倒像是主公……这可真是……” “无妨!”高宝德哂笑摇头。 她不和祖珽等人一样,称呼宇文邕为主公,而是从始至终,都唤他阿邕。 朱公这种称呼方法,倒也不会引得歧义。高宝德心宽地想着。 …… 说了不少的话,还都是站在风口。 高宝德背后有伤,很疼的。 她仍强忍耐着和朱厌谈了这么久,这时候已经感觉到些许的不适。 感觉自己就快要站不住了。 于是,高宝德绝不逞能,她草草结束了谈话,想要回尚药局歇息一番。 待回去后,再从药仓里面,取些草药来敷。 蓝尾草,加上车前草和金钱草,可以清热消炎化淤血。 这些药草比较常见,想来药仓里也好找。 半夜之时,找这几个药草应该不麻烦。 想着想着,高宝德出言与朱厌告别:“朱公如今杀了高演,之后必然会受到朝廷的搜寻和追杀。” “您最近,还是早日离开邺都,甚至是附近的州郡都不要久留为妥。” 可不能说什么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常山王被人在禁中所杀,不管是被杀的高演,还是他被诛杀的地方,一旦明日被人察觉,都是惊天动地、摄人心魂的大事。 高宝德想着,明日一早,一定得先去安抚高洋为妙。 听到自己的禁中之地进了反贼,不管是杀自己还是自己的弟弟,对高洋来说,都是挑衅。 赤果果的挑衅。 这波儿,是蹲在高洋头顶屙屎。 高洋不气那就出了鬼了。 高宝德想到此,神色就略显凝重。 高洋身子不好,哪里是能再生闷气之时? 一个气血上涌,他就玩完了。 甚至是可以直接下去找高演了。 黄泉路上,两兄弟一起走。 若高演迷途知反,死后不再盯着高洋所拥有之物,二人黄泉路上同行,高洋倒也不孤独。 …… 高宝德大不敬地想着。 “确实如此……”朱厌点点头。 他倒也没伟大到想要给高演殉葬。 所以当然得逃。 如今他父母和兄长尽皆亡故,只他孤身一人,无妻无子,倒也好说。 俄顷,朱厌微哂,对高宝德言道:“若是实在无处可去,厌就去周国,去长安,投奔鲁公。” 宇文邕入朝,得封鲁国公,参赞政务。 第178章 血腥味儿 高宝德挑眉。 有些诧异。 没想到朱厌对宇文邕的了解,也这般深。 高宝德方才以为,朱厌能知道长乐公主名讳,得亏他自小就生长在邺城之中。 天子脚下,对天子一家有些了解倒也不意外。 只是高宝德着实没有料到,朱厌竟然还知道周国的宗室。 还知道宇文邕的封爵。 鲁公宇文邕。 鲁国公这一名号,是今年入秋,宇文邕才获封的。 之前一直都是辅城郡公。 朱厌消息可真灵通。 不得了。 高宝德露出单纯的微笑,不禁问他道:“朱公知道鲁公其人?” 她一是好奇,而是带有一丝探究的意味。 难道说朱厌对宇文邕,还有什么别的情感在作祟? 可万万不能是像与高演这般的关系罢…… 高宝德想不通。 朱厌倒也没有卖关子,开门见山就说道:“鲁公质邺之时,曾在坊间与鲁公相识。” “与鲁公有过几次照面。厌知道,鲁公是一个神武过人,沉毅有智之人。” “曾在坊间,与鲁公相熟之后,厌最喜欢之事,就是至鲁公府上,与鲁公对弈象戏。” 朱厌颇为赞赏的口吻,让高宝德略微松了一口气。 放下了方才绷紧的心弦。 不是仇敌就好。 若是平白无故地给宇文邕惹上了仇敌,日后可真不好收拾。 高宝德又从朱厌口中,听到自己熟悉却又嫌弃非常的象戏,不由得问道:“象戏?” “朱公也曾和鲁公一起下过象戏?” “然也!”朱厌似乎有些追念,“鲁公骁勇果毅,有出人之才略,竟然还能作《三局象经》一书。厌曾细读,只感受益广多。” “鲁公有猛将之奇才,亦有人君之度量,我也十分钦慕鲁公。”高宝德面不红心不跳地附和道。 朱厌提及宇文邕,似乎意犹未尽,碰巧又遇到高宝德,这个宇文邕的熟人,姑且算作是朱厌自己以为的熟人。于是就停不下话,又对高宝德多说了几句:“厌原本就打算,若是能成功诛杀常山王,厌有去长安投奔鲁公之意。” 虽然朱厌说的隐晦,但高宝德却听懂了。 他朱厌,早就没想过再效力齐国了。 而是准备去投奔周国,投效宇文邕。 高宝德了然。 原来是早就对上了眼。 只不过可能是忌讳自己曾经是长乐公主的身份,这才没有同她说破。 不觉有些好笑:“既然如此,那我先前所言,还在猛地在朱公面前推崇鲁公,可真是管蠡窥测。” “非也!”朱厌也面露笑容,突然想道什么,不由自主地手指高宝德,问道,“小娘子可就是鲁公府上的女侍中?” 这时候,高宝德被道破身份,倒是不会再大惊小怪了。 既然连宇文邕刚封的鲁公都知道,能知道宇文邕身旁有个高氏的女侍中也不奇怪。 况且方才高宝德向朱厌道出身份之时,说的就是女侍中。 只不过比较收敛,她说自己是尚药局的女侍中。 倒也没有明说,自己也是宇文邕府上的那位高氏。 可朱厌顺着这些蛛丝马迹,能猜出来也不奇怪。 在朱厌面前,高宝德本也没想藏着掖着。 一来朱厌是她的恩公,二来,高宝德联想前些年朱厌坊街勒马之事,再加之今日诛杀高演,他在她心中的形象感官,已经极好了。 所以也有向宇文邕荐贤之意。 倒没想到朱厌竟然早就知晓宇文邕,甚至早有奔效之意。 那最好了! 高宝德顾不上背后的伤口,连忙抚掌笑道:“朱公能来投阿邕,阿邕定然欣喜万分。” 阿邕。 高宝德没有说错,朱厌也没有听错。 高宝德默认了朱厌所言,自己就是宇文邕身畔的女侍中高氏。 瞬时,二人得知晓了对方与宇文邕的关系,便又稔熟了几分。 朱厌虽然早有准备,可一听高宝德唤宇文邕为阿邕,也不自觉地气息粗重了几分,甚至还有些羞耻和难堪。 方才自己藏头露脚的说明去意,在女侍中面前,恐怕就是一个笑谈了罢…… 朱厌顿时脸上有些不好意思。 …… 不过朱厌又转念一想,回味了一下方才高宝德所言。 阿邕…… 果然是鲁公之人! 这般亲切的称谓,日后可不就是长安宫城之主? 方才朱厌还能稍微“无视”一下高宝德长乐公主的身份,毕竟她已然诈死离宫。 可她又是宇文邕身侧亲近之人,那就值得敬重了。 朱厌没有同高宝德说的是,他十分尊崇敬重宇文邕。 早有奔效犬马之心。 ……高宝德当然不会说自己早就看出来了朱厌的这番小心思。 高兴欣喜还来不及,又怎会去戳破。 …… 朱厌和高宝德各自怀有心事,二人无言了片刻。 终于是高宝德忍不住的咳嗽声,打破了二人短暂的沉默。 朱厌瞬时回过神来。 他武艺高超,目力自然不错。 虽然是半夜,可仍能隐隐约约望见高宝德的面色。 似乎有些苍白。 她的身子,也有些颤抖。 朱厌这才惊觉,自己和高宝德站在这里,已经聊了许久。 秋风萧瑟,深夜更添凉意。 高宝德之前,险些被高演所害,如今身子肯定有所伤痛。 仔细闻之,朱厌有些懊恼,是他失策了。 他没有顾及到高宝德的身子骨。 方才,倒是没有注意高宝德身上的血腥之味儿。 如今凑鼻一闻,就能闻见高宝德身上不浅的血腥味儿。 只是大意地认为,是高演身上的血。 一边羞惭,朱厌一边开口道:“女侍中如今身子不豫,不如厌先护送女侍中回尚药局,女侍中先短作敷药歇息。” 高宝德其实早已感觉到,身子十分疲乏沉重,方才只不过有些兴奋,加之强行忍耐,才在次立了这般久。 如若,只她一人在此,估计她早就瘫躺在地上,得喘到天亮才能动弹。 到时候,会不会让宫中的禁卫百保鲜卑们发觉,都还不好说呢…… 由是,高宝德也不逞能。 既然朱厌开口,高宝德想,那由他将自己护送回尚药局,倒也无妨。 微微颔首,说道:“那就多谢朱公了,若非如此,我真是不知该如何归去。” “小事耳。”朱厌摇头。 第179章 自行敷药 朱厌将高宝德送回尚药局,与他而言仅是举手之劳。 看到了尚药局,高宝德就与朱厌颔首道别。 高宝德知道朱厌得赶紧离开禁中,离开邺城,就没有再与他多言惜别。 只让他保重。 日后记得去长安寻宇文邕。 目送朱厌离去后,高宝德才转身走进尚药局。 归屋后,她已经乏力,没有再去药仓取药的气力了。 本还想着今夜趁着众人皆入睡之时,取些药膏敷在背后的伤口之上。 现在还是火辣辣地疼。 可她刚进屋,就感觉站不住脚了,已到了身体的极限,于是高宝德只好直挺挺地把自己摔到榻上。 衣裳仅仅是脱掉了外面已经残破不堪的外衬,内里着实没有气力更换。 仅一两息之后,高宝德就带着伤,迷迷糊糊睡着了。 …… 许是仅过了一两个时辰,高宝德就被窗牖边斜射进来的光线刺醒。 秋冬之时,阳光会照射进屋里很多。 高宝德闷哼一声后,才缓缓睁眼。 虽然还是感觉乏力得很,浑身使不出劲儿,可高宝德却强迫自己支棱起来。 不支棱起来不行…… 高洋如今病危,身子骨日益破败。 昨日高宝德刚给高洋换上了治癫之药,可见不见效,还真不好说。 毕竟,如今高洋可以说是,已经到了病发之晚期。 他的癫症,已经被庸医和高演一起给拖了许久了…… 高宝德更衣之时,一直怔怔的。 想到前世,高洋就没有几日可活了。 那如今,自己发现的竟这般晚。 高宝德不由得心中复杂。 今生,高宝德对高洋的态度,她并不否认,一直都很复杂。 甚至在前几个月,尚且还在同州之时,就在心底里斟酌,到底要不要救高洋一命。 说真的,若是早下决心,早有决断,高宝德也不会这个时候,才来邺城。 若真是自己早就决定不管高洋,不顾他之死活,那这趟,完全就可以不来邺城。或者是,在高洋崩逝之前的几日,在暗中遣回禁中,像最初重生之时所设想,趁乱掳走李祖娥、高殷和高绍德等人。 若是高宝德早下决断,想要让高洋活着的话,她也不会此时,在高洋已然病重垂危之际,才赶回来。 由是,就能看出,高宝德心底的纠结和复杂。 一面痛恨高洋前世对自己一家的不管不顾,一面又是明知高洋会死之时的迟疑和犹豫。 人这个种群,当真是贪心之人。 什么都想要。 什么东西没有,就越想要得到。 高宝德有些看不起自己,却还是加快了穿衣速度,随意吃了几口女婢端上来的早膳过后,就急匆匆地又去了药仓。 背后的疮口,现在倒没有昨日那般疼痛了。 但不处理,高宝德担心会化脓破伤,那是会死人的。 于是也由不得高宝德选择,她来到药仓,在女婢的指引之下,熟悉了一番药仓中各种药草和成药放置的位置,而后,就很快地取出了蓝尾草、车前草和金钱草等药草,行云流水般将之混合碾磨。 而后自己给自己敷于背后。 因自己给自己后背敷药,总归是有些麻烦的。 看不清楚伤口的地方,高宝德就照铜镜,麻溜地将其搞定。 倒也用不着那些还有些惧怕她的女婢宫人什么的。 她本就在邺都呆不久,没想着同她们交流感情。 此等小事,也就不用将其叫进来了。 敷药后,高宝德在自己的小屋内,将衣裳重新裹好,而后,缓缓走出尚药局。 昨日傍晚,高宝德就已经将今日该给高洋服用的药物准备好了。 只需要将其提至太极殿,而后再煎给高洋服用即可。 她出门之时,天色其实也还早。 只不过,高宝德毕竟是心里对高洋的身子还是有些担忧的。 就他哪一下子,高洋就一个怒火攻心,再也没起来。 就像前世一样。 被急病拖死。 如今高宝德想着,她能小心些,就再小心些。 尚药局离太极殿还是挺远的。 至少比昭阳殿距离太极殿要远得多。 高宝德出了尚药局,默默叹气。 她知道远。 也知道带着背伤行路会痛。 也知道不如乘辇舒服。 但她如今,早已不再是长乐公主,而只是一个尚药局的女侍中。 虽说官阶二品,可终究是禁中之婢。 哪有下人在主人家里,大肆横行,乘撵御道的。 那是不要命了。 高宝德不想太惹人注意,于是便只能选择自己慢慢步行去太极殿。 真是太难为人了。 不管高宝德心中如何想,她已经慢慢地朝太极殿走去了。 今天怎么也得让高洋给自己赐一辇车。 就算不能在御道横行,她高宝德也想要在绕远道之时,微微放松一下。 …… “女侍中……” 高宝德又来到了太极殿。 这次在殿外之人,就是上次面熟的小内侍。 高宝德颔首,跟着小内侍进到殿中最里面的位置上。 而后,身侧跟着她的尚药局女婢这时候,朝小内侍微微一笑,并将袖中的几枚碎钱递到他手中。 尚药局之人,其实是不能同御前侍奉的小内宦深得帝心。 但伸手不打笑脸人,小内侍恭顺的模样,接过高宝德身后女婢给他的几枚把玩的碎钱。 他给高宝德引路,也是应当之事。 一般来说,小内侍想起那些,这几年经常前来太极殿的勋贵世族,亦或是百官群僚,只要受了陛下之命,前来太极殿谈天叙旧,或事谈论朝政之事,他们都得经由此处。 所以其实高宝德想说的是,她清楚的很,在这里轮值的几个小内侍和黄门侍郎们,可是拿的盆丰钵满,富满流油。 所以看不上高宝德这点碎子儿倒也正常。 但见这内侍,如此这般恭维服顺的模样,高宝德就知道他们之前,必然是受到过高洋的吩咐和敲打了。 “陛下昨夜的身子如何?”高宝德进殿之时,侧耳轻声问身旁的小黄门。 入殿之后的黄门,就换了一个人,不是方才殿引她入内的小内侍。 层层通传引路,是天子太极殿之常例。 高宝德倒是没有意外。 只是对高洋昨日的身子,颇为担忧。 第180章 冢中枯骨 高宝德入了殿。 这次也不是太极殿正殿。 原因就是高洋平日里,若是不召见群臣奏事,没有小朝会,倒也不必日日都去正殿里坐着。 正殿是大,但也远。 如今还冷。 不说如今高洋身子不豫之时,此前在高洋尚且无病无痛的时候,他平日里处理政务,都是龟缩在太极殿侧殿的。 太极殿虽然带有个殿字,但却是一簇宫殿群。 有许多个独立的宫室。 加之拱卫在太极殿正殿周围,因而索性都以太极殿命名。 区别就是偏殿、侧殿、耳殿等等。 高宝德被引进了侧殿。 高洋侧卧榻前,知她要来似的,倒也梳洗过一番。 高洋并没有着冠冕。 头发仅以朱簪束起,身上一股子浓郁的药味儿。 因高洋身子的原因,殿内倒是没有焚香燃香。 只不过就是药味儿有些过于浓厚了。 高宝德耸耸鼻,走到侧殿的一侧,将离高洋最远的那两扇窗牖尽皆打开。 透透气儿。 在这么憋闷下去,对高洋的身子骨,反倒也没有什么利处。 “臣问陛下安,愿陛下未央无极。” 高宝德上前,缓缓施了一礼。 高洋倒是没有多说什么,直接甩手令众人退下。 “你还跟我多礼。” 因高宝德凑得近,所以高洋轻而易举地伸出了手,点了点她的脑门儿。 高宝德嗔怪。 侧殿的宫人和史官们忙不迭地退出此殿,最后是由领高宝德进来的小黄门最后一个离去,顺手阖上了殿门。 给高洋和高宝德留个清净的交流环境。 “阿耶也不惧旁人说道。”高宝德一边掏出药草,一边说着。 高洋面色虽然熬枯受淡,但却是一副欣喜的模样,让高宝德看了心底有些泛酸。 “我的囡囡贵女,何惧人言?”高洋这辈子,都没在意过旁人的眼光和言论。 如今病重将死,又怎么会突然变了性子,去关心旁人之言。 因而他仍是按照自己的性情来。 该是宠溺他的囡囡女,就是宠溺他的囡囡女。 “今日还是昨日的药剂?”高洋懒懒地斜卧榻上,目不转睛地盯着再给他熬药的宝儿。 高洋虽然身在病中,嘴中常是苦味,但还是能尝的出来,高宝德配制之药,同先前一直所用的汤药不同。 他倒不是说怀疑高宝德的一番心意,反而只是,有些狐疑高宝德这样做的用意。 为何与先前不同? 许是先前的药汤不对…… 高洋不傻,很快他就猜测,可能就是自己先前所用之药有了问题。 他的眸色暗了暗,仿佛已经知晓是何人所做。 先前还曾疑虑过,为何自己的身子这般不中用。 而立方不久,就走到了人生尽头? 高洋最初患病的那几个月,尚且还在派人彻查。 可如今病入膏肓,高洋早就不再去想这副不中用的身子骨的事情了。 高洋早在年后,就开始大幅度放权太子殷。 从朝政到军权,都分割给了太子殷。 高洋估计,那时候,就已经有要认命之意了。 可现在瞧着高宝德这副认真煮药的模样,高洋又有些犹豫。 若是自己死了,那宝儿如何? 定然会替他难过的罢。 可高洋心想,自己并不希望自己的宝儿悲痛难以。 若是能活着,谁想死啊……高洋心中泛泛地想着。 …… 高宝德今日给高洋煮的汤药,较之昨日的剂量,稍微多了一些。 这也是高宝德入了殿,看到高洋的面色之后,才决定的。 高洋面上发灰,已现行将就木之面容。 高宝德不能不动容。 高洋的时间,并不多了。 昨日的剂量只是短作试探。 今日近距离观察高洋的面容,高宝德觉得还得下一剂猛药。 若不加大用量,只恐药物发作的速度,还赶不上高洋身体破败衰亡的速度。 高宝德默默地给药炉添配药草,只希望大点的用药治下,高洋的身子,能稍微见点好转。 而非一日日地,肉眼可见地破败。 高宝德瞥了一眼仍侧卧榻上的高洋,见他衣裳都变得有些宽大松敞。 高洋今日不扎不束,腰上未扎束腰带和玉玦。 她记得,曾经的高洋,可以是英姿逼人、身躯凛凛、相貌堂堂之主。 曾经其身遥遥,若高山之独立。如今其躯却如醉也,巍峨若玉山之将崩。 高宝德记得最清楚的是,高洋有一对能射寒星之双眼和一副浑如刷漆的弯眉。 胸脯横阔,有万夫难敌之威风。 语话轩昂,吐千丈凌云之志气。 心雄胆大,似撼天狮子下云端。 骨健筋强,如摇地貔貅临座上。 高宝德无数次感概,高氏的容色基因,是当真的好。 齐国他们高氏人,就没有长相丑陋的。 曾经未病的高洋,加上他那般的性情,就如同天上降魔主,人间太岁神。 可是如今,却只能是冢中枯骨了…… 只取字面上的意思。 高洋和袁公路,区别还是很大的。 “阿耶,用过了药,今日可要出去走走?” 药温好了,高宝德将其亲自端至高洋面前递给他。 高洋倒没有矫情到喝药都得由自己的宝儿侍奉的地步。 便接过药,一饮而尽。 喝完,才想了想,回答道:“如今放权子殷,阿耶整日枯坐,无趣得很。” 高洋发起了牢骚。 让高宝德顿觉无语,又有些失笑:“阿耶心中还恋恋不舍自己的权势不成。” 高宝德不依他:“如今宝儿瞧着,阿兄的治政水平,倒也不输阿耶毫厘。” 高洋佯怒:“瞎扯!阿耶为政,岂是他垂髫黄口小儿能及的!” 言落冷哼一声。 似乎是不满意高宝德的偏私。 高宝德将空碗放回炉上,而后又四处张望了一圈,在一侧找到了张团垫,坐在高洋的榻前。 姑且陪高洋聊聊天。 高宝德赖着此处不走,到并非就是想要和高洋谈天扯地。 最主要的原因,还是担心高洋一会儿的动怒。 别忘了,昨日夜里,高演死了。 被朱厌一剑割破喉咙,惨死在昭阳殿外。 好大一个人躺在那里,巡视的百保鲜卑甲士,不可能看不到他。 一旦看到横死的高演,第一件事必然就是来太极殿,向高洋禀告。 第181章 母子之嫌 昨夜天黑,加之昭阳殿并无主位,可能没有人会发现殿外的地上,躺了个人。 可如今天明,宫中甲士,就算再晃荡来晃荡去,也总该发现了。 果不其然。 高宝德没等多久。 还在侧殿和高洋聊天谈笑时,就有内侍急趋入殿,得了高洋的允许后上前禀告。 “陛下,昨夜……常山大王,薨了。” 高洋怔了一下:“……高演?死了?” 内侍小心翼翼,伏地道:“巡视百保们看其样貌,是被人抹了脖子……” 内侍生怕自己一句话不对,就让高洋暴跳如雷。 索性高洋并没有让内侍心惊胆战许久。 他摆摆手对内侍说道:“罢了,你先退下。” 内侍忙不迭地离毕而出。 跑得那叫一个快。 高宝德这时候也在一旁,高洋并没有避讳,因而高宝德也听得一清二楚。 她偷偷观察高洋的眼神,揣摩着高洋此时的心境。 还是挺担忧高洋一个不慎,就怒火攻心。 当然了,高宝德也知道,高洋不会悲痛欲绝,情难自已,所以不存在因为大悲之绪,就拉垮了身子。 高宝德只担心,高洋会不会因为自己的禁中之地,被贼子轻而易举地混入,甚至在此张狂地诛杀了高氏宗族而怒极。 “阿耶……?” 高宝德试探地唤着高洋,高洋回神儿。 他方才确实恍惚了一下。 倒不是因为高演之死。 而是因为内侍提到了昭阳殿。 死在了昭阳殿前?这让高洋细思极恐。 “何人这般大胆?竟敢于禁中杀人!” 果然,高宝德想。 高洋确实怒不可遏,对朱厌能够闯入宫闱之事,心有余悸。 由是,高宝德赶紧上前,轻轻拽了拽高洋的衣袖。 高洋转目瞧她,高宝德便面露憨笑:“阿耶别生气……杀常山王那人,许不是坏人。” 高宝德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这般鲁莽地说出了口。 果然如此,她话音一落,就见高洋满怀深意地望着她,久久没有转开视线。 高洋拿捏了一下语气,而后自认为比较和蔼地问高宝德:“宝儿可是……憎恶高演?” 瞧瞧,高洋都直呼高演其名了,也不称她六叔,也不叫他六弟。 高宝德心中微哂,这不就差明摆着说他厌恶高演嘛。 如今竟然还在高宝德面前显露他兄友弟恭,孝悌礼敬的一面给谁看呢。 高宝德只撒娇卖笑,并不说是与不是。 “算了、算了,阿耶知道了,阿耶知道了!”高洋轻笑说道。 高宝德虽然并不确定高洋是知道了什么,知道到了何等程度。 可她也没有再问。 这些不重要。 因为高宝德瞧着,高洋又皱上了眉头。 “阿耶……在想什么。”高宝德轻声问道。 她不敢打搅高洋的心绪,因高洋的癫症,他并不能很好地控制自己的情绪。 高宝德生怕一个不小心,一句话说的不对,就让高洋再次病发。 如今……高洋已近强弩之末,身子骨被癫症折磨得早已不堪。 所以问得小心。 高洋有些苦涩:“你常山王叔身死,皇太后必然要拿阿耶试问。” 说到此,高洋就有些头痛。 他的虎掌,覆到了自己的额间,粗鲁地按捏着。 “阿耶轻些……” 高宝德摘下高洋的手,转而将自己的柔荑覆上去,轻缓地按揉他的经外奇穴。 经外奇穴,一经点中,轻则昏厥,重则殒命。 就高洋那般的蛮力,让高宝德看了有些心惊胆战。 还是她来罢。 高洋舒适地阖上双目,可一想到皇太后,还是会不由自主地心烦。 “皇太后,已立三朝,上了年岁,早已没有了当年和献武皇帝一起打天下时的巾帼英姿。” 高宝德按照自己的想法说给高洋听,实际上,是在宽慰高洋。 皇太后娄昭君,是高演、高湛二王之母不假,但她可也是高洋高澄等人的亲身母亲。 娄昭君生子六人,长子是已经薨逝的文襄皇帝高澄,乃高欢长子。 二子高洋,也是高欢的次子。 三子高演,高欢第六子,现如今说不定还在昭阳殿外僵直地躺着。 四子高淯,襄城景烈王,高欢第八子。天保二年就英年早逝,年仅一十六岁,被高洋追赠假黄钺、太师、太尉、录尚书、定州刺史,赐谥景烈。 五子高湛,高欢第九子。如今的长广王不提了。 六子高济,高欢第十二子。天保元年六月癸未,高洋封其为博陵郡王。 …… 别看娄昭君生的多,可就是因为生的多,她才有了偏爱。 娄昭君喜欢长子和小儿子们。 只对夹在中间,性格又不讨喜的高洋,横眉冷对。 早些年,高洋也不知道被娄昭君厌弃过多少次。 只是看在高洋如今是天子的份上,对高洋才一直平平的。只不过,娄昭君也明里暗里,暗示过高洋无数次,没事少往宣训宫她跟前凑。 至于高洋的诸子儿女和皇后妃妾,更是能少去宣训宫问安就少去让她烦。 说到底,爱屋及乌,恨屋也及乌。 娄昭君和高洋的关系,可以说是早就降到了冰点以下。 高宝德不知缘由,只在前世隐约听人讲到,是当年文襄仍在之时,娄昭君怀疑是高洋暗杀的高澄。 高澄是高欢嫡长,也是娄昭君嫡长,是她娄昭君的命根子。 最早的时候,娄昭君可是好一番栽培自己的大儿子。 就盼着他日后子承父业,能够有出息。 可偏偏高澄被奸人所害,为膳奴所刺杀。 当年,高澄一切都准备好了,已经完成夺取东魏皇位的准备工作,正待受禅践祚,可就在这时候,高澄毫无征兆地被自己府上的膳奴杀死。 时年二十有九。 随后就是高洋继承父兄基业,于武定八年,登基称帝。 高洋即位之后,虽然追封自己的大兄高澄为文襄皇帝,庙号世宗,陵墓为峻成陵,死后哀荣也给足了。 可娄昭君还是不满意。 当年高澄被杀一事,至今都没能找到主谋之人。 于是娄昭君潜意识里,就认定是高洋杀了自己的兄长高澄。 毕竟高洋,是高澄薨逝之后的最大获益之人。 第182章 娄氏召见 所以在某一方面,高演此前并没有说错。 高洋的皇位,确实是承继了他的父兄。 能有这天下,并非是高洋的一己之力,或者说他摘了高欢、高澄父子二人的果实。 高演不忿,也起因于此。 高宝德见高洋沉默不语,便知他心中犹是难舍难断。 皇太后娄昭君,毕竟是生养过高洋的亲娘。 高洋虽暴虐,可远没有到达杀子弑母的地步。 …… 高宝德见高洋沉默,自己也不去打搅。 只垂眉想:可以猜到,如今的宣训宫中,娄昭君该是何等的悲愤。 她对这老妇人,可一向是厌弃的。 前世如此,今生犹是。 二人无言了片刻。 反倒是高洋先回过神儿,见高宝德并不说话,只乖巧地立在那里,欣慰之余,又感到有些无名的酸楚。 刚想说点什么,却突然又有一个宫婢急趋进殿。 一个个的,都这般不像话。 高阳看了直皱眉。 今日,人都死了不成? 一遍遍的进来烦他,高洋万分不耐。 “何事?” 高洋心底不耐烦,于是言语上,较平日也尤其冷冽。 宫婢吓得一哆嗦。 连忙伏首告罪,然后急忙回答道:“是宣训宫……皇太后命陛下过去,说是……有要事相商。” 宫婢说得小心翼翼。 其实,最开始,娄昭君可不是这般慈祥地说出这些话的。 传话的宫人,将娄昭君的粗鄙之语,还是稍作修缮了一番。 毕竟,二人虽然是母子,但仍旧也是帝王之家。 说的太过于粗俗,谁也得不到体面。 加之,高洋又是天子,是手握天下权柄的帝王,宫人们传话,自然要斟酌一下,万万不可言语上得罪死了高洋。 那自己丢了小命,皇太后可不会管的。 由是,殿中的这个小宫婢,真是为难极了。 最初之时,她可并不想进殿传话。 她只是一个外殿侍奉汤水的宫婢,并非贴身侍奉高洋的宫人和内侍。 就连平日里,贴身侍奉高洋的宫人内侍们,此时都不敢进来,更何况是她区区一个小宫婢。 那更是吓得话都说不利索。 高宝德见高洋面色不愉,便率先摆摆手,令女婢退下:“你下下去罢。” 女婢得言,偷偷看了眼高洋。 见天子并无另外的指示,就当作默许,便飞快地逃离般离开此殿。 高宝德汗颜。 因娄昭君之令,高洋还是起身了。 颤颤巍巍地从龙榻之上爬起,高宝德上前搀扶,却遭高洋拒绝。 “宝儿归屋罢……或者就在此殿之中,不必陪阿耶一同去宣训宫。”高洋压下嗓子尖儿的痒意,对高宝德说道。 思及自己的身份终有不变,昨夜是因为天黑,高演又与她并不相熟,加之已过数年,所以高宝德的面孔并没有被高演识破。 可娄昭君就不一样了。 她一直生活在北宫之中,而高宝德也一直居住在禁中。 每逢佳节和大些的日子,高宝德都会随皇后李祖娥同去宣训宫中转一转,陪笑给娄昭君请安。 纵使娄昭君已经减之又减,可最根本的礼法还是要守的。 身份使然。 没有办法。 也正是因为此,高洋这次,才让高宝德不要跟他一起去宣训宫。 娄昭君眼尖,毕竟是当年跟随献武皇帝一同打天下的人。 这女人,高宝德都不否认,是真的有两下子。 索性,高宝德就同高洋辞别。 退出太极殿,回到尚药局去。 昨夜一番事,搞得高宝德并没有很好的休息。 现在想来,确实觉得头颅之间,有些浑浑噩噩,有些泛沉。 “那阿耶,我就不再此处了,先回去歇息一会儿。” 高宝德同高洋说完,就慢吞吞地走回了尚药局。 …… 这边高洋待高宝德走后,也收拾了一番,宫人甚至给他施了些状粉,遮掩了下眼底和面上的菜色。 这才乘撵去了宣训宫。 面见他的母后,皇太后娄昭君。 跨入宣训宫之前,高洋迟疑了一下,轻抚了一下衣袖,调息之后,才迈步进殿。 “陛下万安,愿陛下未央无极。” “起来罢。” 高洋挥手,也不管众宫人,只直盯着高坐正中的皇太后看。 娄昭君淡淡。 高洋微微拱手:“儿问母后躬安。” “吾焉能安?”娄昭君闻言,嗤笑一句,便也死盯着他瞧。 没有让高洋免礼平身。 不过高洋岂是那种拘泥于礼节之人。 他可从来不管这些。 见皇太后并没有出声,行完礼后便径直自己立起身来,找了张团子坐下。 殿中的宫人,见高洋和娄昭君弩张剑拔、虎跳龙盘的这般模样,都忍不住直哆嗦。 只想快点离开此殿。 不过不管是娄昭君,亦或者是高洋,都没有心情搭理殿上宫婢的心情。 到底是娄昭君功胜一筹,高洋身子不豫,脾气也不像之前那般能忍。 于是,高洋率先开口,打破了殿上短暂的沉默,他说道:“您找我来,是有何事?若是无事,儿便回去了,还有不少政务要处理。” 娄昭君不屑:“有何要事?你会不知?” “处理政务?恐怕你昨儿首要之务,已经料理完了罢。” 娄昭君言辞犀利,直指昨夜高演出事一事。 高演死了。 就是死在禁中。 娄昭君可不认为,有谁能够直闯禁中,不顾天子的颜面和威势,杀了常山王。 常山王本是进宫拜见自己,娄昭君却不料,只一觉的功夫,就听闻了高演的噩耗。 她先是不信,而后又是大骇。 亲信之人来告知她,百保鲜卑巡视禁中之时,发现了昭阳殿们外的一具已经僵硬的尸首。 就是常山王高演的。 娄昭君顿时悲号不能自己。 半是悲痛欲绝,半是心中愤恨。 到底是何人杀害了她的演儿? 高演年已近而立,却并未在朝中充任要任。 娄昭君早就知道,高洋打心底里防着他的弟弟们呢。 尤其是她所生的高演和高湛,高洋的同母弟弟。 如今,高演竟然身死禁中,听人说是被人抹了脖子。娄昭君心中寒凉,这般恶毒的下手,除了高洋,还能是何人? 之前只是防着弟弟们,如今自己身子不豫,就开始要弟弟们的性命的吗? 第183章 手杖砸头 娄昭君怨恨地直盯着高洋瞧。 直幽幽的眼神,仿佛能吃了高洋一般。 高洋确实没有气力同娄昭君掰扯,高演死了,他虽然是说松了一口气。 可也未见得,就如同娄昭君所言那般喜不自胜。 微微闭眸,高洋喘气调息,而后开口道:“吾会追赠高演假黄钺、太宰、录尚书事……赐谥怀昭。并准其世子高百年,承继他的常山王爵位,为常山嗣王。” 高百年,是高演的嫡长子。早年受封常山王世子,今年仅有五岁。 只是他却并非高演长子。 高演最大的儿子讳亮,是庶出,早年出生不久,就出嗣了襄城景王高淯。 高淯则是娄昭君四子,早在天保二年就因病薨逝,年仅十六岁。 高洋想,这么多兄弟之中,娄昭君不曾爱过的,就只有自己了。 他行二,从小性子闷沉不讨喜,前有大哥英姿勃发,后有诸多弟弟们讨她欢心,只有自己一直闷不做声,夹在中间,不喜欢和他们一样。 高洋有些烦闷。 便不欲同皇太后细聊。 他知道,自己的母后召自己来见,就是兴师问罪的。 高演之死,娄昭君已经将这个锅,死死地盖在高洋头上了。 高洋性子如此,他不屑于解释和辩驳。 看着娄昭君愤怒的模样,高洋心中一面是悲凉,一面是解脱。 罢了罢了,以后不来宣训宫了。 想来日后,娄昭君发过一同脾气,也不会想再见高洋。 虽说娄昭君早年确实随高欢起兵,有些权势在手。 但高洋并非软柿子,任人拿捏。 他在位十载,都在和娄昭君争权。 皇太后娄氏虽说算不上年老体衰,可毕竟年纪逐渐变大,对前朝庙堂之上的把控也越来越弱。 反而是高洋雷厉风行,对前朝的一番整饬,将朝政权柄尽数握在手中。 高洋,比之父兄而言,公正地讲,并不差的。 只是娄昭君常年戴着有色眼镜罢了。 这两年,待娄昭君回过神儿来,前朝之事,已经很少有她能插的进手的了。 无可奈何中,娄昭君对高洋的怨气也在与日俱增。 “您可还有事?”高洋淡淡道,“吾说过,高演非吾所杀,既然皇太后不信,那便不信罢。” 他想结束话题,并不想再在这里对着一副死鱼脸。 可娄昭君久居高位,岂受得了被如此对待? 听到高洋所言,便冷哼道:“你倒是个大忙人。” “既然自己身子出了问题,不能承天命,就尽早退位罢。” 高洋一听,本正欲起身告辞的身子顿时怔了一下,不可思议地说道:“你要废吾?” 话已至此,连一开始的尊称也不必有了。 既然已经到了这种程度,娄昭君不顾母子之情,他高洋又何须估计君臣之义。 “站住!” 娄昭君今日显然有些不太对劲,她恶吼高洋。 以往,就算是娄昭君心中再是如何厌烦天子,也不会像今日这般撕破脸皮。 今日的娄昭君,估计是受了高演之死的刺激。 非要高洋给她一个说法。 她虽然是巾帼人物,早年也是叱咤风云的女强人。 可不敌时间的摧残。 娄昭君终究也是一个母亲,一个有偏爱的母亲。 “就算真是朕所杀,又如何?” 高洋鹰视狼顾,扫视娄昭君的前面案几,只是却没有正视娄昭君,连一瞥都不愿意赏给她。 太后本坐于小榻之上,听高洋这句话,顿时怒不可遏,倏地起立身来。 “果然是你。” “好啊、好啊……你如今胆子,可是肥了。” “你弑兄杀弟,到底不愧是高欢的儿子。” 高洋似对娄昭君的言语早有所料,只平声道:“这天下,是朕的。” “不是朕身子不豫,反倒是您,既然已经到了耳顺花甲之年,就尽早安于宣训宫中。” 太后惊怒:“尔安敢如此!竟然想要幽禁吾?” 高洋不回答,阔步往殿外走去。 他的身子骨,如今不能久立。 来宣训宫的这小半个时辰,高洋已经感觉到头晕目眩,刺痛难忍,腹中已有呕意。 现在的高洋,尚且能控制住自己。 可癫症一旦卷土重来,高洋可是半点都控制不住自己。 难免做出什么事儿,这可不好说。 因而高洋便想着,快点离开宣训宫。 回到太极殿才能给高洋一丝丝的安全感。 再者,他有自己的固执。 高洋是要强之人,又怎会在一直只会厌弃他的娄昭君面前示弱。 显示病弱,于高洋而言,比病痛更甚。 “慢着!吾准许你走了吗?” 娄昭君怒极,见高洋不顾她的面子和威势,竟然直接无视自己,往殿外而去。 也正是因为这个,娄昭君大怀惭恨,不及细想,就将手上的手杖,往下抛去。 就朝着高洋的方向而去。 …… 高洋猝不及防。 除了病痛麻木了神经之外,也确实是因为完全料想不到,娄昭君会照着他头狠砸。 高洋闪躲不及。 就被娄昭君的手杖砸到了后脑勺和脖颈之上。 闷哼一声。 …… 手杖乓的一声,沉声落地,而后又咕噜往前往前一滚,最后悄无声息。 只在这一息之间,高洋被砸之后,就朝一旁坠落侧倒,头上见血,颇有伤损。 一切的一切,都过得太快。 高洋来不及反应,娄昭君也未料到会如此之准。 心中第一想法是:天子缘何不躲? 而不是上前急切关照。 不过娄昭君确实吓了一跳。 “陛下!” 高洋走了好几步,离殿门并不远,门外一直闻风的随高洋而来的内宦,顿时大惊失色。 他的陛下,被皇太后砸了头! 那还了得! 内宦最是忠心,见高洋神志不清,甚至有昏倒之意,便连忙大步进殿,奔至高洋身旁。 猛地扶住高洋侧倾的身子。 “陛下……陛下可还好?” 内宦吓死了。 他已经顾不上殿中愤怒发狂的皇太后,满心只想着自己的主子。 天子高洋。 竟然被娄太后逼迫至此! 内宦又怒又惧,只因皇太后的身份问题,不敢造次,只能将全部的精力,放在高洋身上。 如今多事之秋,他的陛下,可万万不能出事啊! 第184章 闹大乌龙 高洋被砸懵了头,当场不省人事。 娄昭君见高洋昏厥,也把气焰缩了回去。 内侍半是搀扶半是拥驮着高洋,去了宣训宫侧殿。 不在宣训宫也没有办法。 “快来人!宣太医令和尚药典御!” 自从祖珽辞官西去长安之后,如今的尚药典御,是从前祖珽的下手,一位典御丞。 当然,不是曾经给高宝德打掩护的那个典御丞,是另一个姓张的典御丞,如今的张典御。 能为高洋诊治之人,只有太医署和尚药局官阶的主事之人了。 因而那个内侍,就自作主张地跨过皇太后娄昭君,命令他手底下的内宦赶紧去太医署和尚药局,将两位老大人叫过来。 抄上家伙事儿,来宣训宫给高洋救治。 娄昭君全程漠然,并未说一个字儿。 她没有理会手忙脚乱的一群宫人,也同样没有问询高洋的身体如何。 当真就像是一个菩萨,并不在意高洋的任何之事。 高演、高淯甚至是更早之时的高澄,他们薨逝之时,娄昭君是一个身份贵重的美妇人,但更像是一个母亲。 如今,就这般冷冰冰地看着高洋从健硕硬朗的身子骨,变得憔悴病弱,如今更甚至是昏厥于她面前,娄昭君都没有丝毫的反应。 不少明事理之人在此,都会感慨,明明都是自己所出之子,何以如此私心偏爱啊…… 娄昭君所立之殿上,宫人们见娄太后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自然也不敢大声喘气。 反倒是侧殿。 高洋那边,因为天子头颅受创,被砸至昏厥,众人倒是一番忙乱。 直到,尚药典御和太医令联袂而至之后,场面才逐渐变得有序起来。 毕竟,高洋是他们这群宫人内宦们的主心骨。 高洋倒了,他们自是慌乱难止。 两个医官之主这个时候出现,也算是稍微定了定诸奴之心。 “陛下。” 虽说高洋昏厥,但礼不可废。 太医令和尚药典御朝着榻上的高洋行了常礼后,才赶忙打开早已准备好的药箱。 按制,是太医令先行诊脉。 于是乎,太医令也不含糊迟疑,赶紧上前,跪倒在高洋身前,将丝帛轻覆在高洋的寸口之处,而后用三个指头以此静心切脉。 这时候,众人皆屏息无声。 …… 因高洋头部受创,此时虽已大部分已然止血,有些甚至开始结痂,但尚药典御并不敢有所马虎,趁着太医令切脉停歇之余,赶紧上前。 低声告罪后,尚药典御掏出细针,对高洋的头颅之顶,实针灸之术,再之,才用绸布,给高洋头部血肉模糊之处,稍作清理和包扎。 越看越是胆战心惊。 他们来之时,传信的内宦隐晦地同他们说了个大概。 天子头颅,何人摸得? 敢动手之人,自然是皇太后娄氏了。 二人对视一言,都从对方眼中,瞧出了复杂和苦涩之意。 高洋先前尚且患有癫症,最忌讳的外伤,就是头颅受损,头部受伤。 至于内伤,轻是暴躁狂怒,重是忧思痛首。 都不利于高洋的伤情恢复。 这一下子,高洋的癫症,恐怕是更为严重了…… 二人都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因而不必多言,就化为了两声叹息。 只不过,殿中的众内侍和宫人,可都是一片茫然之态。 众人如今,一听两位宫中最是贵重的医官,尽皆叹息,于是心底都道不妙! 难道…… 忽而,一个小内侍“扑通”一声,顿首拜倒,以头抢地,痛哭哀嚎。 “陛下!” …… 俄而,呈现一片雪花造就了整个雪崩之事,殿中的所有内侍和宫人,尽数扑倒在地。 哀嚎之声一片。 尚药典御张张嘴:“你们……” 还没待他的声音传出去,就被内宦和宫人的涕泣之声压了过去。 “这……” 尚药典御看了一眼身旁的太医令。 太医令皱眉摇头。 “放肆!成何体统、成何体统啊!”太医令只好站起身来,走近他们,沉声说道。 声音也不高,也不低。 刚好能够压过殿中的哭号之声。 因为,毕竟天子正躺于此殿榻上,太医令并不敢高声惊扰了高洋。 由是便离远了床榻,走近了诸宫人,说道:“陛下……还在呢!你们这般,也不怕惊扰了陛下歇息!” 最靠近太医令的那个小内宦顿时僵硬住,连忙一骨碌爬了起来,擦干净满脸的眼泪。 有些尴尬,又有些惧怕太医令。 这时候,小内宦一侧,有个官阶比较大的内侍这时听见了太医令之言,也是怔了一下,而后躬身上前,低声问道:“太医令……陛下……陛下此时?” 试探地问太医令,高洋还活着吗。 毕竟方才两个宫中官阶最高的医官相互使眼色的那般模样,他们瞧着,确实并不像高洋无恙的表情。 因而,他们潜意识里,就相信了他们自以为的事情——高洋已然崩逝。 那可真是…… 闹出了个大乌龙! 殿中不管是内宦宫人,还是太医令、尚药典御,以击随从他们两人一同前来的医官,此时都尴尬无措极了。 高洋尚在,他们这般,日后若是让高洋知道了,可不就完了…… 想到这里,内宦一哆嗦,连忙朝着太医令和尚药典御二人的方向陪笑道:“大人,原谅奴婢等并不能通晓大人之言。” “还请大人们明说,陛下……陛下到底龙体如何……” 尚药典御心中微叹。 他倒也不会借此为难此殿之上的内宦和宫人们。 毕竟都是天子身旁之人。 若论亲疏,还比不过他们这群小鬼呢。 于是,尚药典御便正经了话题,略带悲痛地说道:“陛下此前癫症……最忌讳的,就是伤了头颅……” “如今陛下昏厥,若是能醒……应当无碍。若是苏醒不得……” 尚药典御停顿了一下,并没有说完。 可剩下的话,众人不傻,懂的都懂。 高洋是癫症还是狂症,昨夜太医令和尚药典御从高宝德之口,已经知道了。 就是因为,知道了高洋如今的病症是癫症,而非狂症,所以他们此时,才是这般小心翼翼。 第185章 陪葬和殉葬 之前太医令是被常山王拴着鼻子,走错了方向,才误将陛下的病症,诊断成了狂症。 自常山王出事以后,太医令和尚药典御就惶恐万分。 生怕被陛下怪罪。 本来,关乎圣体之事,就应该是他二人的责任。 给他二人定罪,也无不可。 要怪,就只能怪罪高演。 面对未醒的高洋,太医令和尚药典御确实都慌张又担忧。 只是,回头望向榻上的天子,又想起高洋近月以来饱受的病痛折磨,不禁又心中泛涩,羞愧难堪。 毕竟…… 就是他们拙劣的医术,才被高演蛊惑,将癫症误判成狂症。 若非自己技艺不精,无论高演如何诈惑他们,他们也不至于受人欺骗。 所以归根到底,太医令和尚药典御,还是得从自己身上找原因。 高洋如今自然是不知道二人的这番小心思。 他正无声地躺在榻上。 只不过,却并不祥和。 若仔细看过去,就能看到高洋眉头紧蹙,似乎正在和病魔抗争。 癫狂之症,着实是折磨人。 尚药典御其实也并不敢说,高洋睁眼,就一定能够痊愈。 因为,他突然间就想起来,医书之上,好像还有一种可能。 若是高洋睁眼…… 那他可得仔细看看了。 尚药典御看了眼榻上正躺着的高洋,心中苦涩。 高洋还有可能并不会如先前那般…… 康健…… “今日,多谢太医令和尚药典御大人……” 方才一直侍奉高洋的内侍,这时候,恭声同太医令和尚药典御说道,说着一边又拱了拱手。 高洋身旁的这个内侍,对两个医官,倒是真的有礼。 连大人的称谓,都直接面不改色地喊了出来。 要知道,大人一般是尊称高位或族中有名望的长辈的。 甚至官吏之家,常常以大人称呼大父和阿耶。 由此可见,内侍果然担忧天子的身子骨,已经到了极点。 不愧是高洋身旁,颇受信任的内侍,就是以高洋的一切为上,自己的脸面,完全可以丢到一边去。 若有第三者在场瞧见这番场面,定然会说,这内侍,还真是忠心。 二人连忙回礼,并不敢托大,于是同声道:“不敢当,侍奉天子,乃臣等职责所在。” 说白了,这个内侍,其实也是太极殿上数一数二的内宦。 太医令和尚药典御,可是半点都不敢得罪于人家。 “如此……不知陛下何时能够苏醒……?”内侍温声问道。 他可真是太担心他的陛下了,不顾自己的身份,做小向太医令和尚药典御打听。 只不过,太医令和尚药典御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瞧见了苦涩之意。 他们确实也不敢肯定,高洋的身子骨,如今被癫症折磨得狠了。 头颅又受到重创,若是高洋这一下子,没能醒过来,也不奇怪。 …… 他们到底是畏惧,没有往自己身上揽责,最后也没有同内侍说实话。 就怕自己说了,若高洋真的醒不过来,到时候,他们就得殉葬了。 殉葬和陪葬可不是一回事。 陪葬是给你的恩宠和荣耀,是等你正常身故之后,陪同葬于天子陵寝之中。 比如高洋的陵寝是武宁陵,自高洋刚践祚之时,也就是天保元年就开始修筑了,如今已历十年,倒是像模像样。 可殉葬,就很残酷了。 就是不论你是死是活,都一股脑装进天子陵寝之中。 当然,殉葬没有什么尊容可言,怎么方便怎么来。 若你已然身故,就直接在武宁陵挖个大坑,埋进去。 若你还活着…… 则也是在武宁陵里挖个坑……把你装进去。 对,就是直接装进去。 俗称的活埋。 …… 太医令和尚药典御心中都懂,若高洋此番当真崩逝,那等待他们二人的结果,就是殉葬。 若是想要不那么痛苦,想要保存最基本的体面。 一旦高洋山陵崩,他们最好还是直接当场抹脖子,这样的话,也就不用经受活埋的痛苦了。 …… “若是无事,臣二人,是否需要先回衙收辍一番,而后再归来?” 太医令和尚药典御,按道理来说,在高洋尚未苏醒之前,都是不能离开此殿的。 高洋一日不醒,他二人就得一同侍奉在此。 擦身换衣,切脉喂药。 这些活计,虽然有宫人内宦帮衬,但他二人作为宫中最大的医官,当然不能不在场。 所以,太医令和尚药典御试探地问道。 他们也没想着走。 只不过,这话还是让高洋的内侍说起来比较好。 果不其然,内侍淡淡拒绝道:“两位大人,需要什么物什,不如列个条子,奴婢会让宫婢去给大人们提过来,倒也不必劳烦两位大人亲自跑去跑来这一趟了。” 太医令心想果真若此。 其实也没有什么物什一定要用,因而二人只是简单地写了一些,这些天留在此处,需要置办的东西。 这些时日,最重要的,是静候天子苏醒。 其余的琐事,都没有天子的御体重要。 事分轻重缓急,众人如今在皇太后的宣训宫,内宦皱眉想着,可能不太方便。 毕竟,这个内侍,姑且也能算作高洋的亲信了。 高洋和皇太后娄昭君,二人的关系到底如何,内侍多多少少,也知道一些。 正因如此,内侍又问道:“太医令、尚药典御大人,不知陛下如今可否移动?” “如今……在皇太后的宣训宫中,毕竟多少有些不太方便。” 内侍直言问二人。 倒也没有说是为什么,太医令和尚药典御倒也没有因为好奇而多问。 二人只是,低头思索了一番,又对视一眼,都觉得可行。 头颅受了点伤,倒也没有伤及内脏和筋骨,稍微移动一下,倒也并无不可。 只是麻烦了点。 但禁中之人,都是侍奉高洋的,又怎么会怕麻烦? 见太医令和尚药典御点头,于是内侍颇为高兴,连忙摆手将太极殿日常侍奉车舆之时的几个小黄门叫了进来。 来到高洋身前,躬身行礼后,就准备开始挪动高洋。 高洋还未见苏醒之态,因而小黄门们虽说畏惧高洋,但也没有那么害怕。 第186章 沉溺酒色 只是,太医令和尚药典御,虽说医术医理方面,已然是当代大家,可毕竟存在时空的局限。 如今之人,并不懂什么叫做脑震荡。 脑震荡,闹不好,也会死人的…… 所以当小黄门们架着高洋回到了太极殿之时,高宝德顿时大惊大怒。 惊怒之中,满是恐惧。 头颅受创,竟然还敢抬着高洋到处走动? 至于娄昭君直接照着高洋捶打这件事,高宝德已经顾不上了。 她还在尚药局,听闻此事,连忙往太极殿而去。 皇后李祖娥比高宝德先一步听到讯息,最初是径直往宣训宫而去的。 只是后来,又听闻高洋被抬回了太极殿,就赶忙又拐了弯,往太极殿而去。 …… 碰巧的是,高宝德到太极殿之时,皇后李祖娥也同时到此。 “宝儿!”李祖娥见到高宝德,左右望见并没有人,就赶紧拉过她,与她一同往殿中走去。 因高洋并未苏醒,所以也没有人能够拦住皇后。 自然也不用在殿外等着通传。 通传给谁呢? 高洋又没醒。 由是,因有皇后在此,太极殿的众内宦和宫人,都尽数避让行礼,在李祖娥的吩咐之下,闲杂人等都礼毕而出。 只留下的高洋的大内监,也就是先前的那个内侍。 和太医令、尚药典御等人。 还有随李祖娥一同进来的高宝德。 殿中之人,所剩无几。 这时候,就像是个说话谈事之时了。 方才在宣训宫,内侍没有强迫太医令和尚药典御说明情况,还有一方面考量,就是皇太后娄昭君。 宣训宫那可是皇太后的居所。 里里外外都是皇太后的人。 他们虽然是天子的忠仆,虽然能够小声说话,但终归是防不胜防,隔墙有耳。 出于小心谨慎,内侍才想着能否让他的陛下,回太极殿来。 如今,重新回到太极殿,内侍感觉,自己说话,都可以大点声了。 也不担心,时时刻刻都对陛下心存恶意的皇太后了。 内侍默默舒了一口气,毕竟因皇后在此,虽说是自己人,可也不敢太过于张扬。 内侍没有开口,等着皇后发话。 包括太医令和尚药典御二人,也都眼巴巴地望着皇后李祖娥。 李祖娥明白事理,微蹙眉头,第一个开口说道:“陛下如今的身子……还请太医令和尚药典御,莫要藏匿于心,请尽数言之。我等都以天子为尊,心中只有陛下。若是陛下真有……本宫定然不会怪罪于尔等。” “若日后,陛下能够醒来,吾也会在陛下面前,保你等性命。” 李祖娥说得已经算是很客气了。 她说能保住太医令和尚药典御的性命,那就是能保得住。 太医令和尚药典御二人,倒也没有怀疑。 皇后毕竟是皇后,想要保住谁的性命,倒也容易。 只是,一想到天子至今未醒的身子骨,二人都纠结得很。 最后,还是尚药典御开口说话:“……不敢隐瞒皇后……,陛下的御体,当真需要静听天命。” 天命之事,玄之又玄。 高洋虽为天子,但能不能受到上天之眷顾,那都说不准的。 李祖娥虽然早有准备,可突然听到,如此噩耗,神情恍惚,险些没有站得住脚。 高宝德见状,得亏本来就离李祖娥不远,这时连忙往前迈了一大步,用手肘拖住李祖娥下垂的身子。 “皇后殿下……节哀。” 大内监心中也是悲意泛涌,见皇后李祖娥这般悲痛失态,自己也是虎目含泪。 “陛下一日不能醒过来,就多一分的危险。”太医令也沉沉地补充道。 倒不是说,高洋醒不过来了。 只是,高宝德知道,情况真的很严重。 前世…… 高洋就死于最近的。 就是这个月。 可如今,高宝德不敢确定,高洋能不能活过前世的魔怔。 其实,高洋前世死时,高宝德是没有太大感觉的。 前世,高洋崩逝之时,高宝德仍然懵懵懂懂。 她是在自己的昭阳殿之中,被自己的宫人们告知此事的。 高洋崩逝与她而言,她的感觉,其实并没有心中所设想的那般强烈。 而如今,望见榻上的高洋,高宝德只感觉自己的心脏被什么东西揪住。 有些闷闷的。 不知道为什么。 甚至有些想哭。 在前日,高宝德方知高洋之病,是癫症而非狂症之时,高宝德心下就万分凄凉。 毕竟,被宫中的医官,当作狂症去诊治。 这几个月下来,高洋所服用之汤药,所针灸之穴位,尽数都是对症狂症的。 高宝德知道南辕北辙的道理。 在医药之事上看,尤甚。 这就不像是所谓的南辕北辙这么简单,病痛和药剂之上,但凡有一点偏差,都会造成极大惨痛的悲剧。 高洋如今年仅三十有余,高宝德不相信他这就已经到了自己的寿数。 虽说,这些年来,高洋不着调。 他自己本身是个贪图酒色之辈,尤其是这几年,齐国逐渐安定,高洋就愈发得喜欢上美酒和美姬。 …… 高宝德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她倒不是希望高洋是个清淡寡欲之人。 喜欢点美酒美人倒也没什么,于天子而言,都是无伤大雅之事。 甚至若是流传日后,青史只会说高洋是个风流天子。 但是…… 高宝德心想,高洋太过于离谱了。 在酒色之上,丝毫不知道收敛。 就是沉溺于酒色,他的身子才一点点地被拖垮。 谁人能承受得了,夜夜笙箫,日日宴席? 没有人的。 就算是强健如高洋,早年的高洋也是上马征战,下马治国的好男儿,如今却是被酒色掏空了的虚浮男子。 高宝德很想在高洋苏醒之时,嫌弃他一番。 但是瞧着静静躺在床榻之上的高洋,丝毫听不到外界的声音之时,高宝德只感觉眼中发涩。 快醒来啊…… 宝儿还没有嘲笑你呢。 高宝德心中怀着事。 李祖娥同样也是如此。 她贵为皇后,最初却是高洋没有践祚之时,就已经娶的妇。 在高欢仍在世之时,她就嫁给了高洋。 但是李祖娥现在心中所想之事,却并非从前与高洋的点点滴滴。 第187章 寿数谶语 李祖娥想到了另外一件事。 天保十年。 李祖娥眼底,尽是惶恐之色。 但她随即低头,遮掩了面上的惊惧之意。 她想的这件事,是一次算命。 早初,在高洋刚践祚登基之时,改元天保。 天保这个年号,倒也并非是高洋自作主张想出来的。 当年,是朝中重臣,给高洋了几个选择,高洋在几个年号之中,挑选出了天保这个年号。 朝臣心想,上天保佑,福泽万代,这是一个好年号啊。 于是众臣当然没有异议。 只是当时,有一个士人,对此颇有异议。 李祖娥现在回想起来,竟然毫不费力。 从来没有料到,如今已过十年,再次回想起来,竟然这般清晰。 李祖娥面上的惧色,更添一番。 曾经的那个士人,擅长占卜巫术。 其实,李祖娥是不信占卜之术的。 当然高洋也是丝毫不信。 曾经他们只是把这个占卜当作了个笑话看。 不过因其中占卜的内容来说,他们倒也没有时常谈起这件事。 那个深识者,听闻高洋选择了天保作为年号,竟上书高洋,奏疏之上写着:“天保之字,为一大人只十,帝其不过十乎。” 他又在奏疏之上,说起了邺城当年的传闻和谣言。 有童谣曰:“马子入石室,三千六百日。” 那个信士据此,又说天子以午年生,属相为马,故曰“马子”。 三台,石季龙旧居,故曰‘石室’。 三千六百日,十年也。 …… 十年也…… 李祖娥如今回想起来,那个术士的奏疏之上的文字,顿时惊慌失措。 十年。 什么十年? 如今正是……天保十年。 那个算命占卜术士之后的话,就是说天保这个年号如何的不好。 还说,若是高洋当真择取了天保作为年号,日后必然只会享位十年。 天保之后,仅有十年。 高洋当年,看到此道奏疏之后,倒是意外的没有大怒。 若按照高洋一贯的作风,高洋那时应该是雷霆大怒才对。 但是没有。 高洋只是静静地合上了那篇奏疏,笑着将这件事讲给李祖娥听。 说起来,李祖娥能知道这番事情,也正是在偶然之间,听到高洋这样说起来的。 高洋没有因此暴怒,倒是让那时候的李祖娥费解。 李祖娥自己,甚至都有些薄怒。 你说说你,这般直言不讳,不是要挑战君威,又是想要干什么? 当年,见到李祖娥貌似比高洋自己还要愤怒的模样,高洋哈哈大笑,连忙同她说:“无妨、无妨,此乃天意,不能怪他。” 高洋不知犯了什么魔怔,只说自己能有十年皇帝做,就很不错了。 就是当年,高洋还带着李祖娥上泰山。 因为齐国本就占据山东之地,邺城距离泰山也近。 到并非是想要封禅于此。 那日,高洋在岱庙的天贶殿向老道问卦。 高洋又问老道士,让人家看看自己有几年的天子位可坐。 这个老道,倒也是个神人。 他瞅了瞅高洋的面色,然后不假思索地说道:“三十。” 高洋面露喜色地对李祖娥说道,你看,老道也说吾只有十年的时间了。 李祖娥半是郁闷,半是不解,她问高洋,老道不是说三十吗? 高洋淡淡对李祖娥解释,这三十,是指是十年十月十日,三个十,加起来就是三十。 李祖娥当时,还心中想着高洋是犯了浑,哪有人能知道自己寿数几何的? 当时李祖娥心中也是生气,就气那个最初的术士。 给高洋上疏说,高洋只有十年可活的那个死术士。 搞的如今,高洋遇见个道士,明明说他有三十年皇位可坐,可偏偏高洋受了那个占卜术士的蛊惑,连三十也能说成十年。 曾经,李祖娥说什么也是不相信的。 当时的高洋才年纪几何? 仅仅二十有余。 十年后,也才三十许。 可话归如今…… 李祖娥深深地望着榻上躺着,丝毫不能动弹的高洋,顿时觉得,天都要塌了。 高洋昏厥了大半日,更有医官说高洋苏醒都是个困难,于是李祖娥这才将曾经的那番谶语,再次与如今的年岁相对。 可不是嘛…… 今年,就是天保十年。 今月,就是十月。 今日…… 李祖娥不敢再往下想下去了。 她还是不敢相信,曾经的高洋,竟然不但能知道自己在位几年,甚至连何年何月何日要寿终正寝也晓得。 太荒谬了。 但荒谬之余,李祖娥满腹的悲痛。 她虽是皇后,但也仅仅是一个要靠着高洋活命的妇人。 没有什么本事,在这乱世,若是离了高洋,李祖娥不知道自己日后会如何。 难道高洋当真这般年轻,就要崩逝了吗? 他才而立不久…… 就已然要作古。 李祖娥年岁同高洋近似,这么早,她就要开始守着她的阿殷,替高洋守着这个天下了吗? 李祖娥是懦弱的。 她不敢。 她也完全不想。 可是又能如何? …… 李祖娥的悲痛,仿佛能够感染殿中所有的人。 高宝德再也顾不上会被太医令、尚药典御他们如何的想,自己反正就是上前抱紧她的阿娘,默默地同李祖娥将头靠在一起。 互相安抚着对方。 在高洋的榻前。 静静地等着高洋苏醒。 李祖娥可能心中没有了希望,已然是一副悲痛欲绝的模样。 高宝德心中的希望其实也并不大,甚至是在一点点地泯灭。 虽然高宝德并不知道高洋年号之中的这寿数谶语,但她经历过前世,自然知道,高洋就是在今年薨逝的。 前世之时,虽然自己懵懵懂懂,就听闻了高洋崩逝的消息,自己也浑然没有太多的悲痛之感。 可是如今,却不知怎得,一想到前世,她心底就闷疼闷疼的。 前世,高宝德只知道,高洋是在天保十年十月,得了一种暴病,食不能下咽,饿了三天,然后就在十日这一天病逝。 却并不像今生一般,明确知道高洋患的病症是癫症。 今天,不是十日…… 是十月七日…… 按这么说,高洋已经进入寿数倒计时了? 高宝德揪紧李祖娥的衣裳,心底难受得很。 第188章 备下后事 当然,李祖娥也没好到哪里去就是了。 一侧的大内监,见到皇后和这位女侍中这般的痛楚,也心有戚戚焉。 只是他还尚存一部分理性,知道皇后的凤体,也同样贵重。 有些复杂地张口,同皇后道:“殿下,陛下尚未苏醒,您的身子,同样应该保重。” 皇后没有反应。 但也知道,他说得对。 “若是殿下有了不豫,若是陛下醒来,听闻殿下之事,定然也是不好的。”大内监安抚皇后李祖娥,希望她去侧殿偏室歇息一二。 如今,天色昏暗,十月七日,就要过去了。 怀有心事,李祖娥有些茫然。 她可一点都不想让十月七日过去…… 一点都不想到十月八日、十月九日……最后的十月十日…… 李祖娥多希望,时间就此停滞住,或者是跨过十日那天,让她的陛下,不要离他们而去。 不要离自己而去,不要离自殷而去,不要离绍德而去,还有他们的宝儿…… 都在等着高洋。 “那好……” 李祖娥知道,自己心急心痛,也没有办法。 终归到底,高洋还是默默地躺在榻上,一副脆弱的模样,丝毫不像是往常那个暴虐好杀的天子。 更像是一个受人欺凌的病弱公子。 “那你们,定然要好好看护陛下,陛下若是有何事,就都来侧室告知吾。” 李祖娥隐晦地说道。 但该懂得,太医令和尚药典御都懂。 就是说,一旦陛下苏醒,亦或是陛下驾崩……都要第一时间去告知于皇后殿下。 那也是应当的。 只不过,自李祖娥口中说出来,大家都感到心中泛酸泛凉。 殿中的气氛死闷死闷的。 但却没有任何一个人,说出玩笑话逗众人笑。 因为他们都知道,高洋的情况。 恐怕当真不妙…… “叫人备下罢……”李祖娥离殿之前,最后一句话轻飘飘地说了出来。 叫人备下……丧葬之事。 天子的丧葬之仪,是很复杂的。 每朝每代,每逢天子身子不豫之时,都会让人提前准备后事。 各个有司官邸,为天子崩逝准备的物什,那叫一个杂碎与繁琐。 反正就是,能尽早备下,就尽早备下。 免得一旦天子崩逝,物什却没准备好。 倒是丢的就是天子的威仪了。 之前,高洋患病,高洋自己不提,皇后也完全不说。 就仿佛高洋只是得了个轻微的风寒脑热,微微捂点汗,喝点汤药就好了的事。 如今高洋昏厥,李祖娥才提出来,要给高洋预备后事。 …… 李祖娥言落,自己都险些未能绷住眼眶之中的泪珠。 高洋这下子…… 着实太让人心痛了。 …… 高宝德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走出太极殿的。 她被李祖娥赶了回去。 赶回到尚药局去了。 皇后李祖娥不让高宝德,守着高洋,在高洋病榻之前侍奉。 高宝德心中复杂,却也没有反驳李祖娥的这番心意。 在离开太极殿之时,撞见了联袂而来的高殷和高绍德。 向来是听闻高洋昏厥,急匆匆地自东宫而来的。 高绍德如今不似往年,他业已年长,年前被高洋赐封了朝中省中的官职,如今在太子东宫任职。 正巧能与皇太子高殷一同来此,倒也没有耽误。 在太极殿廊子之间,高绍德眼尖,较之高殷先瞧见了同他们反向而走的高宝德。 他们正往太极殿内而走,而高宝德反倒是朝殿外而去。 “宝儿!”太原王高绍德低声叫唤。 高殷顺太原王视线看过去,也瞧见了不远处的高宝德。 高宝德看到自己的阿兄和阿弟,面上努力扯了扯笑容,同他们问好。 “阿耶……如何了?”高殷苦涩地问道。 高宝德也知道,高殷和高绍德能先其他庶出的兄弟们至此,也是因为他们的母后之缘故。 既然已经来此,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 言语中带有哭意,高宝德说道:“阿耶……至今未醒。太医令和尚药典御也说,阿耶性命由天。” 看老天爷愿不愿意放过高洋了。 高洋是死是活,要看老天的心意了。 听到高宝德的这句话,高殷和高绍德二人,也都难受得紧。 只是毕竟不同于高宝德一个小娘子,高殷和高绍德倒是没有落泪。 但眼眶却不自觉地红了起来。 虽说高洋暴虐滥杀,可对于自己这几个嫡子儿女来说,已经算是不错了。 高宝德摸着良心想,在高洋这里,可没有半分父子猜忌的这种事。 原因也很简单。 高洋很自信,很相信自己的权柄和实力,虽然有时候到了自负的地步。 但他绝对不会怀疑自己的儿子们。 他不会相信任何人所说的自己的这几个儿子,有能耐有那番权势能够逼迫自己,甚至是对自己有图谋不轨之事。 就是因为自信,他之前,才愿意放权给自己的太子殷,而自己则深居太极殿养病。 倒不是说,完全是因为病痛的折磨才放权,而是他本来就打算等高殷历练几年,就将朝政之事,索性一股脑都交给高殷,自己只要把持着晋阳方面的军队就行。 朝政省务,交给高殷也好让他早些熟练一些,这样等高殷日后登基,也不至于手忙脚乱。 由是,换位一下,在高洋面前,高殷、高绍德等人,倒是都不太惧怕高洋的怀疑和猜忌。 因为他们为人子,也知道自己的阿耶本质上并不会猜忌他们。 所以,如今高殷和高绍德,得知高洋病重,至今昏厥未醒,都是实打实地,替高洋悲痛。 “阿姊这是见过阿耶了吗?”平日里意气风发的高绍德,如今都能见一片难忍的悲伤在他的面上。 高宝德点点头。 她和李祖娥,已经陪着高洋待了小半日了,如今天色昏暗,李祖娥让她先回尚药局歇息。 倒不是不让她同高洋呆在一起,只是如今,正值多事之秋…… 李祖娥知道,高宝德自然也知道,高洋昏厥未醒,那太极殿之后,就会乱得很。 什么牛马都会出现在此处。 高宝德的身份如此,还是很不安全的。 李祖娥让她回尚药局去,其实是在变相保护高宝德。 第189章 不必纠缠礼数 高宝德和高殷、高绍德辞别后,浑浑噩噩地踱步回了尚药局。 她的寝屋。 其实,在尚药局之中,她也没有多么安全。 只不过是李祖娥的一番理想的设想罢了。 高宝德自己给自己换了后背之上的药,很早地就钻进自己的被窝,用锦被蒙面,盖住了自己的整颗头。 将难过独留自己心间,不同外人道也。 …… 在邺都禁中的这短短几日,就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情。 远在长安,其实也有不少事。 自宇文邕和高宝德同州分别之后,高宝德来了邺都,宇文邕和属臣们一同归了长安。 鲁国公府。 宇文邕被宇文毓封作了鲁公,以大司空、治御正,兼任宗师的身份,归朝理政。 当然是在宇文护的默许之下。 宇文邕甫一回长安,就被宇文毓叫进宫中议事。 宇文毓身为天子,忍耐了宇文护可是一下子忍耐了数年。 这些年里,他如同乖孙一般,侍奉听命于大冢宰宇文护,并没有任何的忤逆之言和忤逆之行。 如今,终于博得了宇文护的一点点信任。 宇文护放宽了对宇文毓的身心限制,允许宇文毓将宇文邕召回长安。 也放了一部分的朝政权柄,还给了他天子宇文毓。 当然不是把军政大权还给他,而是简单给了宇文毓一些朝政之事,让宇文毓能够不经过宇文护就直接处置。 宇文毓心想,自己也算是苦尽甘来了。 这不,一得知宇文邕归来,就连忙派人在城门口处等着宇文邕,让他第一时间进宫去见自己。 宇文毓要同宇文邕一起,想办法让宇文护归权。 宇文毓久居天子之位,就算是权柄尽数都在宇文护手中,但他毕竟也养了这么多年的天子之气,因而宇文邕走上文安殿上时,就感觉自己这个庶兄有些不同了。 在宇文邕眼中,宇文毓,更像是一个真正的天子了。 …… 宇文邕的步伐,一向是沉稳有力。 就算是知道宇文毓心中的急迫与急切,他也仍旧是慢慢踱步。 以自己的频率和仪止,行至殿中,行常礼道:“臣弟邕,问陛下安。” 宇文邕一向守礼,就算是曾经同宇文毓的关系亲密,如今也没有失了半分的礼数。 “朕躬安,阿邕不必多礼!” 宇文毓连忙伸手,虚托宇文邕平身。 “自数年一别,吾出镇岐州,阿邕你出镇同州,我们再也没有见过面了。”宇文毓感慨道。 当年,宇文护扶持宇文觉践祚大周天王之位,为保京畿稳固,特派宗室宇文毓和宇文邕出镇二州。 再后来,宇文护废杀了宇文觉,又立了宇文泰的庶长子,当时出镇岐州宇文毓。 宇文毓直接从岐州,被接回了长安。 但宇文邕没有,宇文邕仍旧镇守同州,因而二人当时并没有机会相见。 就连宇文毓受禅登基之时,由大周天王的身份,变成了大周天子,宇文护也没有让宇文邕回来。 如今,宇文毓高坐于上首感慨,自己的这个有勇有谋、性格深沉、识见宏远的四弟弟,可算是回来了,也能够归朝理政了。 在宇文毓眼中,仿佛每次看见自己的这个四弟弟,心中都会莫名安稳了几分,对让宇文护还政于己之事,也自信了几分。 …… 说起来,宇文邕和同州,当真有不解之缘。 大统九年,他就恰巧生于同州。 叱奴氏生宇文邕之日,有神光照室。 宇文邕幼而孝敬,聪敏有器质。宇文泰在宇文邕幼年之时,就曾时常赞美宇文邕。 宇文毓还记得,早些年,他们的阿耶宇文泰,在宇文邕面前,最喜欢说的一句话就是:“成吾志者,必此儿也。” 自幼时起,宇文毓也很佩服他这个行四的弟弟。 其他人都是一副单纯天真的模样,只有宇文邕腹中有谋略,胸中有甲兵。 有时候,连自己这个做兄长的,在宇文邕面前,说起事来,都感到羞愧难当。 “阿邕,如今你能归朝,当真太好了。” 宇文毓甩甩头,将曾年旧事挥之脑后,说起如今。 相比过去种种,还是如今之局、如今之事更为重要一些。 宇文护全权摄政,对宇文毓而言,是不小的压力。 虽说这么多年过去了,宇文护仍然没有再废掉宇文毓,然后自己登基称帝。 只是宇文毓知道,这些不过是宇文护没有准备好罢了。 如今大周四海内外,尽皆敌人,宇文护现在还不敢将他拉扯下马。 就是等着平定中原,或者扫除天下之后,再行篡位之事。 一想到宇文护的狼子野心,宇文毓的面色就不太好看了。 宇文邕出于对宇文毓天子身份的敬重,倒也没有直视宇文毓。 但听宇文毓的声音,也能知道,他这个庶长兄,心中又开始纠结了。 “陛下……” “还叫什么陛下……”宇文毓打断宇文邕,不乐意地说着,“就叫大兄就行,如今没人,倒也不用同大兄纠缠这些礼数。” 宇文邕无奈,只好听之:“那陛下就请允许臣弟叫声大兄……您对大冢宰,如今仿佛越来越不耐烦了。” “你这是在说废话。” 宇文毓幽幽地望了眼宇文邕,仿佛一个被抛弃的怨妇。 “可是您也知道,宇文护朝中独掌大权,并非您与臣弟二人,就能相抗衡的……”宇文邕如老母般,同宇文毓说道。 他倒也并非是不愿意帮宇文毓除掉宇文护。 但其实,宇文邕想的更多。 宇文护是谋夺朝政权柄不假,可如今大周风雨飘摇,远远还没有到达能够攘除内里敌人之时。 如今其实更应当一致对外…… 宇文邕觉得,如今让宇文护掌权并无不可。 毕竟,军政大权,并非谁都能来掌握的。 最起码手握军政之人,要匹配有相应的君威。 否则第一个乱的,就是军中了。 大争之世,一旦军中出事,那就不是闹着玩的。 或者说到时候,他们大周,都得玩脱、玩完。 可纵观朝中和军中,仿佛只有宇文护一人,可以去碰军政。 只有宇文护,才不会把兵武之事玩脱。 第190章 天子对诸弟的爱 怎么说好呢? 就是因为,宇文护早些年一直随同宇文泰南征北战,那个时候,是碰过许多兵甲之事的。 加之这些年,宇文护在朝中的威望,让他来指挥全国兵甲,那些兵蛋子才会愿意听,才不会引起兵乱。 归根到底,问题还是出自宇文毓身上。 他本身,威望权势不足。 与宇文护相比,还嫩得多呢。 宇文邕心底默叹。 他到没有瞧不起自己这个庶兄的意思。 只是,微微抬眼,就能看见上方咬牙切齿的宇文毓。 他是那般的不甘心。 …… 宇文毓对于宇文护掌权,只在手心里漏出一点点朝政之事给他,自然是不乐意的。 但那能有什么办法呢? 现如今,在大事之上,关系到大周的命脉之事,也只能听从宇文护之令。 毕竟,国无二主,既然宇文护是掌舵人,那宇文毓就得听他的话。 当一个摆设,也不能自己先乱了阵脚。 宇文邕微微张嘴,其实是想要劝说宇文毓,让他不要心急。 不要去和宇文护拧着来。 大事之上,先听宇文护的。 这样大周才能走得稳。 至于宇文护的野心,会不会就此一点点养大了,宇文邕倒是不好说。 他只知道,如今若是他们兄弟几人和宇文护拧着来,出力不讨好的还是他们这几个亲兄弟。 而且最重要的是,一旦他们宇文氏自己搞内乱,最后受害之方,避不开的第一个就是大周的气运和未来。 只是,问题还是在宇文毓身上。 宇文邕想着,可能直言道出这些话,让宇文毓听命于宇文护,这样明说,宇文毓必然不会乐意听。 …… 那姑且就作罢吧。 宇文邕到底没有让宇文毓明白这些道理,他心想,就算宇文毓不知道这些残酷的事情,只要他不做出什么出格之事,宇文护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会同宇文毓计较。 毕竟,宇文毓乃是文皇帝宇文泰长子,如今的大周天子。 与曾经的天王宇文觉,到底是不同了。 由天王变成了天子,不管是宇文觉还是宇文毓,终究天子这个身份,是不同于区区天王的。 “阿邕,今日你能入宫,倒是一桩喜事。” 宇文毓本身就是个温吞性子,也是知道宇文毓的性情如此,所以宇文邕才放弃了同他讲明,宇文毓和宇文护其中的关系原委。 因为性子温吞,大部分时候,就代表着仁厚。 仁厚宽容之君,对待权臣,自然比刚烈鲁莽性情的君王,更有一番隐忍和退让。 宇文毓见说不过自己这个自幼聪慧过人的四弟弟,若再和他聊大冢宰宇文护,接下来就恐怕他这个四弟弟就要说教自己了。 于是乎,宇文毓看了看外头的天色,就转了话题。 不再同宇文邕聊什么宇文护之事了。 宇文毓伸头看殿外的秋色正好,便涌起一股想要出去走走的心思。 “阿邕,气爽秋高,你我岂能整日受困于案牍之中,走,陪吾出去走走,看看这宫中的秋色。” 宇文毓邀约。 说起来案牍文书,宇文毓虽然是个傀儡天子,可毕竟在宇文护手底下做了这么多年的天子。 就算是个心思重之辈,宇文护对他的看管和防备也不会像最初那般重。 更何况是性情本就好好是是的宇文毓。 宇文毓是个好好先生。 这么多年,宇文护瞧着,宇文毓也没有过多的和自己争权夺势,也没有对自己颐指气使,于是就一股脑将朝中繁琐的文书案牍,交给了宇文毓。 或者说是叫归还更为妥帖和恰当。 就是在今岁正月二十一日,宇文护上表归政,宇文毓就接过了宇文护先前的很多政务。 不过,对于宇文毓而言,这些文书案牍,大概都是处理些州郡之下的繁琐事务的。 没有什么要紧之事。 自然,宇文护也不会将非常重要的权柄交给他宇文毓。 至于军政大权,宇文毓想都不要想。 也正是因为如此,反正都是些乱七八糟的不重要之事,于宇文毓而言,索性先推到一边,日后再说。 让省中有司诸臣直接审阅了也并无不可。 至于朝中事宜,那些关乎到大周的大事,自然有他大冢宰宇文护,倒也不用他多费心思。 …… 宇文毓的这番想法,这般直截了当,宇文邕聪颖过人,又怎么会看不出来。 只是不点破就是了。 倏尔,宇文邕苦笑:“陛下这般洒脱于世外,倒是令弟弟好生羡慕。” 宇文毓听之,刚听到宇文邕还称呼自己陛下,眉头先是皱了起来。 怎么叫陛下了? 如此生疏! 刚想要插嘴批评一下宇文邕,让他不要这般生疏,就听到了宇文邕自称弟弟。 然后宇文毓又满意了。 这样才对。 都是兄弟。 分什么陛下还是臣弟的。 宇文毓自诩自己是宇文泰庶长子,因年岁最长,对于下面的这些个弟弟们,都很是照顾。 当然,这也和宇文泰早年南征北战有关。 早些时候,宇文泰初入关中,在军中忙得很。 当时的宇文泰还是柱国大将军,对于关中各个州郡的一切,还没有完全掌控。 其他还有好几撮兵马同他们作对。 宇文泰忙着征伐之事,对自己的这些个儿子们,只顾的上生,完全顾不上教养。 也正是这个原因,思虑之后,宇文泰最初才会让自己这个长成不久的从子宇文护,帮着他看顾自己的府邸。 主要是看顾自己的这些个毛都没长齐的儿子们。 让他们不要长歪了。 然后这些儿子之中,年岁最大的自然就是宇文毓了。 宇文毓是宇文泰的妾室姚夫人所生。 姚夫人是汉人,虽然不是名门望族,出身不像南朝王谢世家那般显贵,但相交于粗鄙的鲜卑之族,姚夫人对待自己儿子的教养,可谓是颇有一番汉人的那种味道了。 宇文毓宽慈仁厚的性子,也和姚夫人自小到大的一番教养有关系。 因最为年长之故,加之姚夫人给他贯通的长兄如父这一观念,宇文毓对自己这些弟弟们,都比较亲昵。 尤其是他的四弟弟,宇文邕。 第191章 你很奇怪 不提宇文泰早就薨逝的第二个儿子宇文震,单只提后面的这些弟弟们。 又因为宇文觉是宇文泰的嫡生子,也先跳过去。 宇文泰四子宇文邕,五子宇文宪,五子宇文直,再往后数,还有宇文招、宇文俭、宇文纯、宇文盛、宇文达、宇文通、宇文逌…… 咳咳,宇文泰生的……是有点多。 对于宇文毓而言,虽然阿耶生的多,但都不妨碍他对待自己这么多的弟弟们,都怀有一片宽厚仁爱之心。 汉人《跬道》,讲究的是长兄为父。宇文毓深以为然。 更何况,越往后面,这些弟弟们年岁就越小,与宇文毓就更有隔代之感。 亲昵起来,有时候宇文毓当真就觉得,这些弟弟们,就像是自己的儿子一样。 仔细数来,宇文毓对谁,都没有全然是一副冷淡漠视的面孔的。 其中,最为亲昵的,自然就是行四的宇文邕了。 按道理说宇文邕前面,还有宇文震和宇文觉两个哥哥,宇文毓就算是择出一个年岁最相近的,也应该是宇文震和宇文觉二人之一罢。 可偏偏是宇文邕。 当然了,仔细想一想,这也不奇怪。 宇文震早夭。 宇文觉嫡出。 相比这二人,同为庶出的宇文邕,早些同宇文毓的关系,倒混成了最好的。 …… 宇文毓自登基以来,不说是被宇文护扶持的之方面关系,反正对于宇文毓而言,他确实是显达了。 践祚以后,他给自己的这些弟弟们,一次都封了爵位和官职,就能看得出来,宇文毓对弟弟们,很是大度了。 奇怪的反倒是宇文护对此的态度。 宇文护竟然没有反对。 当初大封宗室,就离不开宇文护的一番运作,若说是宇文护的手笔,其实也完全并不夸张。 …… 可是如今,宇文毓和宇文邕都不愿意再提及宇文护了,因而二人虽然都不自觉地联想到了宇文护,可他们兄弟俩,都心照不宣地闭口不谈。 是刚才说的还不够吗? 反正宇文毓和宇文邕都说够了。 那就出去走走罢。 宇文邕想的是,难得入宫,难得同宇文毓这般轻松闲适,难得如今未遇大事,他们兄弟俩,日后能像这样简简单单、平平淡淡地漫步禁中,就不容易了。 索性,宇文邕也放纵了自己一回。 就答应了宇文毓的邀约。 兄弟二人,同漫步长安宫城,说说笑笑,好不自在。 长安宫城之中,虽然不像诗词戏曲之中的曲江池畔杏园边、湓浦沙头水馆前的那种惬意自然,但仍有一番豪壮大气的韵味。 …… 此情此景,宇文毓突然来了兴致,面对宫闱之中的落叶梧桐,略微思索几番,就开始吟诗作赋起来。 宇文毓本人,还挺喜欢这些文人墨客的东西的。 他磁声吟诵道:“玉烛调秋气,金舆历旧宫。还如过白水,更似入新丰。霜潭渍晚菊,寒井落疏桐。举杯延故老,令闻歌《大风》。” 宇文邕细品。 再细品。 其实说起来,这些文人家的东西,尤其是作赋吟诗,宇文邕倒是不擅长的。 比之宇文毓,宇文邕就像是个小丑。 …… 但是这么说太难听了。 姑且就说,是宇文邕对此并不感兴趣罢。 也确实如此。 宇文邕本人,亦或是从小被叱奴氏耳提面命,加之跟宇文护学的都是谋略军政之事,他对这些诗词赋曲,没什么想法。 只不过,宇文邕瞧着宇文毓,他这个庶长兄皇帝陛下,对此兴致颇高…… 那也不好驳了宇文毓的面子不是…… 因而,宇文邕沉吟片刻,就点头道好,作为附和和赞赏。 不过…… 宇文邕的那副音容和清冷的气质,怎么看也真不想是个对此感兴趣的人。 宇文毓幽怨地瞥他一眼,仿佛宇文邕像是个抛妻弃子之辈。 …… 说到这些诗词赋曲,宇文邕可能真的是不感兴趣。 还是那种天生和后天都没什么兴趣的那种。 不过,说道文人墨客的这些物什,宇文邕倒也并非都不喜欢。 比如,琴棋书画,也是文人骚客必备之技艺罢。 于宇文邕而言,他就很是喜欢博弈。 同人下棋,亦或者是自己与自己博弈。 象戏,就是宇文邕曾经质齐之时,自己琢磨捣鼓出来的。 …… 一想到曾经在邺都宫中之时的种种遭遇,以及邺都宫中初遇的那人,宇文邕不自觉地就柔和了面孔。 恰巧此时,宇文毓偷偷看了眼宇文邕,着实是被宇文邕那副与平日里全然不同的样子,给吓到了。 宇文毓突然觉得十分惶恐。 若非顾忌到自己这个天子的身份,宇文毓差点就撒腿跑开了。 太可怕了。 …… 时间仿佛停滞了片刻。 过了很长的时间之后,宇文毓才艰难地开口问道:“阿邕……何以这般开心?” 他实在是好奇。 平日里,宇文毓的这个清清冷冷的四弟弟,鲁公宇文邕,此时竟然会面露怀念和温慈之貌。 竟然还被他看了个正着。 这……不太对劲。 宇文毓很有自知之明,知道宇文邕的这番态度,一定不是对着自己的。 而且,若是说真的,宇文邕当真这副见了鬼的表情,是因为自己所产生的,那才更可怕好吗…… 宇文毓心情有些复杂。 然后就直接表露在了脸上。 方才听到宇文毓发问的第一个字,宇文邕就已经回了神,当然看到了宇文毓这副复杂的身情,似乎有难忍之言想要同他说。 宇文邕摇摇头,也不知道宇文毓是想到哪里去了。 反正一时之间,兄弟二人,都觉得对方,有些奇奇怪怪的。 二人心底都在说,你很奇怪,但却又都不好点破。 宇文邕按照自己的想法来,他怎么会和宇文毓说自己在邺都的这些事情…… 于是,宇文邕微微摇头,拒绝透露回答宇文毓,随意说道:“倒也没什么,只是想到了些让人追忆的往事。” 宇文毓心道,果不其然。 还是那个嘴硬心思尽藏心底的宇文邕。 罢了、罢了。 他这个做兄长的,早就已经管不了自己的这些个弟弟们了。 宇文毓心里有些受伤。 第192章 韦敻和乐逊 不知不觉中,一边说笑,兄弟俩就又逛回了文安殿。 文安殿侧殿。 与邺都半差不差,文安殿正殿之上,一般无有大事也是不开放的。 宇文毓是天子,但也不会没事就往正殿跑。 他此番,当然是携宇文邕一起回到了文安殿侧殿。 就是方才,他们二人见面的那个殿室。 如今只是又逛回来了而已。 …… 说实话,兄弟二人在宫闱之中转了转,受宇文护压抑着的心神都有了些轻微的好转。 宇文邕瞧着,至少宇文毓不再是原先那般紧锁眉头、闷闷不乐的样子了。 这就还好。 于是,见天色已经不早,宇文邕就提出了告辞。 “陛下,弟弟初归长安,府上还待好好收辍一番,今日……” 宇文邕还没说完,宇文毓就面露不悦地反驳道:“今日就与吾同榻而眠,不必归府了。” 宇文毓可不听宇文邕的推托之词。 他只不过是不想要继续呆在宫中罢了。 宇文毓觉得,自己这个弟弟,总有些不入世流或者说是厌世。 他稍微有些察觉出来了,宇文邕和众臣官吏不太一样,同其他的宗室子弟也不尽相同。 宇文邕倒是对官爵厚禄没有什么追求似的。 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 那不是厌世,又是什么? 一时之间,宇文毓神色复杂。 他其实不太希望,自己这个弟弟无欲无求。 若宇文邕当真是无欲无求,并不是说宇文毓心中怀疑猜忌于他,而是宇文毓会觉得,自己对不起自己这个弟弟。 不能知道他想要什么,也不能真的让宇文邕开怀大笑起来。 总会有一丝丝的亏欠之意。 “大兄想什么呢!” 宇文邕见宇文毓神色不对,连忙放松地问道。 不知之前如何,反正今日见到阔别已久的宇文毓,宇文邕总感觉他情绪有些过于容易激动了。 这可是为君之大忌啊…… 心底暗道不好,宇文邕就出言打断了宇文毓的左思右想。 可千万不要是被大冢宰晋公宇文护,给逼的失去理智和心神啊。 宇文邕想要退出殿中的脚又伸了回来。 他想着,自己姑且就在禁中陪伴宇文毓几日罢。 反正宇文毓也是这个意思。 最主要的是,宇文邕瞧着宇文毓的心神确实不太稳定。 这几日就稍作安抚和宽慰。 最后,宇文邕就同意了宇文毓同榻而眠的邀请…… 不过现在,上榻入睡还为时尚早。 虽然如今在一点点地步入冬时,可天色还没有昏暗下来。 自然还不到入睡的时候。 “对弈一盘如何?”宇文毓眨眼看着宇文邕。 宇文邕自无不可。 不过,正待宇文邕颔首道好之时,殿外的内侍急趋入殿。 虽然悄然无声,可是却被宇文邕看见了。 宇文毓顺着宇文邕的目光看过去,也瞧见了进殿的那个内监。 是个传话的内宦。 宇文毓不解,就问那内宦道:“是有何人入宫拜见?” 这个时候来请见他,看内侍的态度,倒也不是什么要紧之事。 于是宇文毓也不着急,只是好奇。 “回陛下的话,正是居士韦公敻和下大夫乐公逊进宫谒君。”内宦礼毕后,恭敬答话道。 韦敻和乐逊,一起进宫来了,来拜见天子。 宇文毓想起来了,这些时日,他倒是忘了,是他让韦敻和乐逊得空就进宫来,陪自己谈诗作赋,钻研文史。 如今两人倒是一块儿来了。 宇文毓心中不知可否。 只是略带歉意地望着宇文邕,对他说道:“倒是不能同你博弈了,他二人来见吾,吾倒是不好拒之不见,不知阿邕可有兴致,同吾一起,见一见吾的这两个文友?” “陛下的文友?”宇文邕挑眉问道。 据他所知,宇文毓爱好文史,喜欢文人的东西。 只是宇文邕倒也意外,宇文毓坐上皇位不久,竟然就能结识所谓的文友。 瞧宇文毓那个意思,这二人,倒不像是死忠他们宇文氏皇室之辈,反倒是宇文毓真心结交的朋友。 其实天子哪有什么朋友的。 只不过宇文毓同那二人都喜好文学,然后一起避开朝政,讨论文学罢了。 宇文邕心想这样也好。 宇文毓能够转移了同宇文护之间的矛盾,对权势看得不那么深,同宇文护在前朝少些争斗,平日里多和文友玩乐一番,就会过得舒坦些。 因此宇文邕就欣然同意了。 和宇文毓一起去见韦敻和乐逊二人。 见见也无妨。 他虽然对诗词歌赋倒是没有特别感兴趣,但也并不反感。 …… 不过提起韦敻和乐逊这两个名字,宇文邕只知道其中一人。 乐逊。 毕竟是大儒嘛。 宇文邕记得,乐逊曾经还在宇文泰的府邸之中,为宇文泰的诸多年幼的儿子们讲授过儒经。 曾经,早在前魏之时,永安年间,乐逊就在自己而立之年,开始了他的仕途生涯。 乐逊初任安西府长流参军。 其实他之后的仕途升迁,还得益于他的博学多才,得益于他的名望。 当时的太尉李弼,听闻乐逊的才学,请他为师教授诸子。再有前魏的文皇帝大选贤良,授乐逊为守令。 再以后,乐逊又相继被朝中官员举荐,被人称之“有牧民之才”。 大统十六年,乐逊以后相继任建忠将军,左中郎将,辅国将军,中散大夫,都督。 他还在李弼门下任西合祭洒,功曹咨议参军。 直至前魏废帝二年,乐逊受大周的文皇帝,就是当时的柱国大将军宇文泰之聘,为宇文泰子弟讲授《孝经》《论浯》《毛诗》以及服虔所注的《春秋左氏传》。 只不过,当时宇文邕即将质齐,就快要到邺城去了,而且他年岁确实已长,就没有受过乐逊的教导。 宇文毓也同样如此,当时他年岁已大,因而就没有跟着乐逊习礼学经。 所以现在,宇文毓才能和乐逊做文友。若非如此,宇文毓就得和他年幼的弟弟们一样,尊称乐逊一声师傅。 知道了乐逊何人之后,宇文邕又在脑中仔细搜索了一番韦敻这个名字。 脑海之中,查无此人。 当真没听过他。 宇文邕并不认识。 第193章 儒士论经 也难怪,这些年来,宇文邕不在邺城就是在同州,可没在长安待太久。 真的没有听说过韦敻这一名姓倒也不奇怪。 宇文邕猜测乐逊的年纪,恐怕要比他们兄弟二人大得多。 只不知道,韦敻这人,年岁几何,性情又是如何。 “陛下,不知韦公何许人也?”宇文邕不懂就问。 他问宇文毓,韦敻是何人。 “可是京兆杜陵韦氏子弟?” 京兆韦氏,可是大族。 在南北尚未割裂的时候,在前晋之时,京兆韦氏,就曾经显赫一时。 虽然也比不上王谢世族,但提起京兆韦氏,那也是出过不少名臣名将的。 韦氏如今,在大周虽然官阶不显,族中并没有在大周朝上或者是州郡担任高官的子弟。 但毕竟是百年世族,宇文邕还不至于不知道。 “然也。”宇文毓缓缓点头,给宇文邕解答疑问。 “韦敻正是京兆杜陵人,他家是韦氏的一个旁支。” 但也仅仅是韦氏的一个旁支罢了,算不上韦氏嫡系。 对于族中的资源,韦敻能够利用和分摊的也不多。 其实若是再仔细说下去,韦氏还有一次显赫的时间,就是在日后的大唐初年。 后话不提。 因宇文毓对二人的到来感到些许快意,宇文邕就在一侧找了个席子坐下去。 等候二人前来拜见。 毕竟虽然是宇文毓的文友,但终归到底,还是有君臣之分的。 文安殿上,到处都是细作和眼线。 还是稍微注意一下为好。 若是哪下让宇文护不快了,最后遭殃的还是他们。 不多时,二人联袂急趋上殿。 “臣敻、臣逊问陛下安,陛下未央无极。臣等,见过鲁公。” “朕躬安,韦卿、乐卿平身!”宇文毓挥挥手,示意二人不必多礼。 宇文邕也颔首点头。 宇文毓在上,倒是不需要他开口说什么。 “今日韦卿和乐卿,竟然能同来文安殿,倒是让吾好生惊讶。”宇文毓乐呵呵地说道。 他同韦敻和乐逊二人,宇文邕瞧着,倒也稔熟。 “早就知道陛下在禁中闲来无事,今日就伙同韦静远,一起来跟陛下谈论文道。” 韦敻,字静远。 乐逊,字遵贤。 宇文邕瞧着,好像乐逊的年纪,比之韦静远,要大几岁。 “善!” 宇文毓面上很是高兴,他指了指下面坐着的宇文邕,对二人说道:“巧的是,今日鲁公自同州归都,吾就召了鲁公一同进宫,那文经之事,可不能少了朕这个弟弟。” 宇文毓口中,对宇文邕很是赞赏。 二人听到宇文毓这般露骨的赞美之词,不由得也是诧异。 就像是宇文邕和他们不熟一样,他们二人对宇文邕也不了解。 “鲁公也喜好文学?”乐逊拱了拱手,朝宇文邕问道。 宇文邕面露错愕之色,对宇文毓投去幽怨的眼神。 不是,不爱,不好。 宇文邕很想直接否决,但是见到上面高坐的宇文毓,正朝他挤眉弄眼,便知道由不得自己置身事外。 罢了…… 他起身,也朝乐逊见了平礼,沉声说道:“倒也没有特别的偏爱,经史子集,都只有一点粗略的涉猎。” 宇文毓可不依他谦逊:“鲁公少爱文史,留情着述,君子之艺,尤擅对弈。” 听宇文毓这样说,宇文邕张了张嘴,倒是不知道如何反驳。 前半句就是荒谬,后半句倒是还存了几分真。 天子为大,天子说什么就是什么罢。 宇文邕心底略微叹气,又坐回了自己的席位之上。 “韦卿和乐卿,还请快快入座!” 宇文毓非常温和地招呼二人坐下。 殿中有宫人早就准备好的两个团子,正依次放在宇文邕的不远处。 其实,自二人入殿之后,宇文邕也曾自己观察了一番这两个儒士。 他也没瞧出什么不同。 与其他的朝臣相比,这二人,反倒只是普通的儒士。 当然了,腹中文学,就不是宇文邕三两眼就能窥探得到的。 不过瞧着二人举止,宇文邕只能感慨,物以类聚,人与群分。 他不怎么感兴趣儒学文经,身边不管是下属还是家臣,也没有这样的儒士。 宇文邕感慨,不愧是他大兄。 这么快身边就聚了不少同好。 不像他,日日夜夜在同州宵衣旰食,处理政务,不敢有一刻的松懈之意。 如今回了长安,他倒是不想再那般劳累了。 这天下,宇文邕虽然也希望早日大定,也希望大周能够称霸中原,可他毕竟只是一个宗室,朝中之事,自然有大冢宰宇文护,再不济还有他这个兄长天子宇文毓呢。 与他来说,及时行乐,比较重要。 一下子想开了,宇文邕的气质就仿佛与曾经有了些不同。 就连宇文毓也时不时瞥向他这边几眼。 有些纳闷。 阿邕难道对经史文学,也开始感兴趣了? 这是好事啊! 一想到此,宇文毓同二儒论经论道就更加卖力了。 希望能博得宇文邕的好奇,希望宇文邕能对此多感到一些兴趣。 宇文邕就斜靠在团子之上,品着真酿,在一旁看宇文毓和二儒论经。 听得倒是认真。 只不过他听不懂几句罢了。 都是书上咬文嚼字的东西,他没看过这些经书和佛道之类的书籍。 自然不会知道。 所以只能听着宇文毓和二儒侃侃而谈。 不过他浑身的气质,也是浑然天成,自成一体,殿上三人,倒也不敢小觑半分。 尤其是二儒。 今日初见鲁公宇文邕,就感觉此人不凡。 仿佛有一种独特的气质。 于是二人在闲谈之时,纷纷想着,日后对鲁公还需恭敬啊,能结一番善缘,就结交一份善缘,可万万不能开罪了去。 “方才陛下说鲁公擅长博弈,只是不知道鲁公平时下何棋?” 韦敻捋了捋他的长髯,对一侧喝着佳酿的宇文邕问道。 宇文邕将酒爵之中的酒水一饮而尽,而后微微避身,对韦敻说道:“不知韦敻这是……?” 这是……想要和自己对弈一局? 他刚才只顾看戏了,只是听着宇文毓同二人论经,倒也没想到韦敻会把注意力转移到自己这里来。 第194章 抵足而眠 不过,倒也未尝不可。宇文邕心想。 宇文毓心底也是这般想的。 韦敻这人,方才宇文邕看了看,从他言谈举止之间,宇文邕能够看出,他确实是一个志尚夷简,澹于荣利之人。 对于天子和自己的权威,倒也不会像常人那般在乎。 看来,他说想要同自己对弈,是真的发自内心的。 没想到他竟然也是一个好棋之人。 宇文邕惊诧地问道:“韦公这是想要同邕对弈?” 韦敻颔首:“然也。良宵无以为适,与子围棋一赌可乎?” 韦敻选了围棋, 宇文邕默想,倒也中规中矩。 并不出格,就在宇文邕的意料之中。 此世,围棋确实是下棋的主流。 至于象戏,就是宇文邕自己棋艺精湛之后,自己摆弄出来玩的。 先前,也只和高宝德、祖珽等人下过。 而如今,韦敻想要对弈,就不太适合将象戏逃出来了。 毕竟,象戏是他自创之棋,自己创作的棋法,第一次就拿出来和别人比,也不嫌丢人。 反正宇文邕围棋下的,也不可能差就是了。 “善!” 宇文毓瞅了瞅宇文邕,又看了眼韦敻,然后便抚掌称好。 直接替二人做了决断:“来人,摆围棋。” …… “起东五南九置子矣。” “东五南十二置子矣。” “起西八南十置子矣。” “西九南十置子矣。” 二人你来我往,倒是让外行人看了个热闹。 下至后半盘,每置一子,二人皆要良久思维。 当然了,此外行人非彼外行人,宇文毓和乐逊,也是懂棋之人。 就是精通的程度,不如韦敻和宇文邕罢了。 看着韦敻和宇文邕二人你争我抢,在棋盘的方寸之间,仿佛大杀了个三百回合。 当真是痛快! “好棋、好棋!” 突然,韦敻一声喝彩,将乐逊吓了个激灵。 “子已败矣,吾止胜九枰矣。” 宇文邕停棋。 因为他赢了。 韦敻输了三十六子。 不过,他确实万分激动,险些不能自控。 使劲儿地捋着自己的胡须,都拽得生疼,这才回过神儿来。 “不愧是鲁公!鲁公大才,棋艺当真精湛!” “等日后,若是哪日鲁公得空,敻定然要登门拜访,还请鲁公莫要推辞则个。” 见到韦敻激动欣喜的容色,宇文邕只感觉到头大。 …… 没有办法。 他其实有点想去趟邺城的。 毕竟不放心自己身在邺城的那人。 虽然有不少亲信一同跟了过去,之后可能会有讯息传递过来。 但宇文邕还是有些担忧。 不过,韦敻乃是陛下所信重之人,这等请求倒也不好拒绝。 于是宇文邕默默点了点头,说道:“等日后有机会,邕必定扫榻相迎。” “大善!” 韦敻和乐逊,不信邪一般,又和宇文邕对弈几盘,不出所料,都是宇文邕赢了棋。 不过,这当真不是韦敻和乐逊棋艺太差,要怪只能怪宇文邕棋术太好了。 别看他年岁比二儒要小得多,可对弈起来,很少有能赢他棋的。 再往后,歇了棋,二人同宇文毓又是一阵谈经论道,不过宇文邕仍旧未曾参与。 殿外秋风萧瑟,他又有些怀念邺城的高宝德了。 现在已经快要入夜,也不知道宝儿如今在做什么…… 高宝德自同州去邺城,其实说起来要比宇文邕同州回长安远一些,不过高宝德是快马加鞭,宇文邕是拖家带口,还有不少老弱…… 比如身子骨老弱的祖珽。 当然了,祖珽可不会认为自己身子骨哪里弱,他年纪虽然越来越大,可是身子照样好得很。 能吃能喝,处理起正事来,也丝毫不带拖拉的。 宇文邕也只是嫌弃一番他这些家臣…… 都没有他的宝儿在身边来得香…… 不过,宇文邕此时也只是略微想一想去邺城,但实际想要过去一趟,还是挺麻烦的。 毕竟,如今身在长安,又是宗室。 宇文护和宇文毓都重用宗室,他宇文邕又是宗室之长,单说宇文泰之子。 所以,不管是朝中还是下面,都盯着他宇文邕呢。 可以说,等之后安稳下来,他出府一趟,尚且都会有人知道和跟随,更别说他想要神不知鬼不觉地去邺城,那可是敌国的都城啊。 这和投敌有何区别? 说来说去,这也是高宝德早就选择从同州直接动身邺城的原因之一。 她虽然没有明说,但也清楚得很。 在同州,高宝德想要不惊动众人离开同州,去往邺城是一件容易之事。 可一旦像今日这般,随宇文邕来了长安之后,再想要从长安动身邺城,这就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了。 虽说她想走也能走,但日后留给宇文邕的,就会是数不胜数的猜忌和质疑。 这样不好。 她虽然忧心家人,但心中也是有宇文邕的。 不能因为自己的一念选择,就让宇文邕置身于危难之间。 做人不能这个样子,做宇文邕心尖儿上的人,也不能这样子。 仍然是文安殿上。 此时韦敻和乐逊二人已然离开。 毕竟不是普通的文友之家,而是宫闱禁中。 他们两个外臣,和宇文邕不同,自然不能入夜了还留在这里。 因为宇文毓并没有留宿…… 宇文毓没有留过二人的宿。 也就是说并未同他们二人抵足而眠。 原因很简单。 只是普通的文友,关系原还没有近到那种程度。 不过宇文邕就不一样了。 宇文邕是自家亲弟弟。 这样想着,宇文毓就在榻上面露微笑。 让宇文邕很是惊悚和惶恐。 这不好吧…… 宇文邕性情原因,他并没有同旁人有过抵足而眠的经历。 就算是亲兄弟,也不曾有过…… 他的庶母叱奴氏,就是个冷清的性子。 从小到大,告诉他七岁不同席,然后他就同旁人一直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今日…… 唉…… “阿邕,我给韦居士写了一首诗,你来看看如何……” “六爻贞遁世,三辰光少微。颍阳去犹远,沧洲遂不归。风动秋兰佩,香飘莲叶衣。坐石窥仙洞,乘槎下钓矶。岭松千仞直,岩泉百丈飞。聊登平乐观,遥想首阳薇。傥能同四隐,来参余万机。” “好诗……” “速来看看!” “诺……” 第195章 陟岵寺 翌日,宇文毓醒来之后,将昨夜给韦敻作的诗,重新誊写了一遍,然后命人送去韦敻府上。 宇文毓略微斟酌,又开口吩咐道:“另赐韦卿河东酒一斗,赐号道遥公。” 这时候宇文邕也自内室更衣完毕,出来见宇文毓坐在榻前,看到了宇文毓恩赏韦敻的一番画面,便挑挑眉,给宇文毓无声行了个常礼,然后也不凑上前去,只是坐在另外一团席子之上。 宇文毓瞥见了宇文邕,明显没有放过他的意思,开口询问他道:“乐卿以经书教授文皇帝诸子,甚有训导之方,因此吾倒是有些犹豫,不知道应该赏其何等官职。” 自宇文泰崩逝之后,乐逊就没有再教授其诸子经书了,当然也是因为他的诸子年岁渐长。 宇文邕怎么会这时插话,自己没办法替宇文毓做决定。 于是,他无奈道:“陛下自己拿主意就好。臣弟初归长安,对朝政之事也没什么了解。” 宇文毓想要厚封韦乐二人,在宇文邕看来,仅仅是宇文毓一番不甘心的试探罢了。 但是没用。 照昨日宇文邕观察,他二人,若谈书论道,还尚且能说得过去。 甚至如果钻研下去,能成一代大儒倒也未尝不能。 只是这政事上嘛…… 宇文邕可不认为二人政略过人。 所以他是想劝宇文毓,不用太过纠结于此,随便给个官职就可以了。 虽说宇文护将朝中一部分权柄放给了宇文毓,可他毕竟在前面盯着呢。 若是宇文毓的吃相不太好看,那最后受苦的,也只会是宇文毓一人罢了。 宇文邕心底默叹,也不知道宇文毓能不能明白他这番意思。 “既然如此……卫国公前几日被任命为蒲州刺史,不日就要去镇守蒲州,相比人事短缺,那就任命乐逊为主簿,加封车骑将军,左光禄大夫。” 说完,宇文毓也“唉”了一口气。 他自然能明白过来宇文邕未尽只言。 与宇文护的这般对峙,何时能是个头啊…… 他有些无力地靠在背后的墙壁之上,闭上眼也不知道在思何事。 “诺!” 一旁听令的内宦道了一声诺,然后就躬身退下去传旨了。 宇文邕见宇文毓一副疲惫的模样,也明白是他自己心中难受,可是他却不知道,该如何出言宽慰自己这个大兄。 做兄长的,最想做的是自己能够给弟弟们遮风挡雨,不受欺辱。 可宇文护日益嚣张跋扈,对宇文毓这个傀儡天子颐指气使,他又如何能护得住自己的弟弟们呢? 阿觉已经被逼死了,他真的能护得住弟弟们吗? 宇文毓不自信。 索性就闭上了眼睛,不相让宇文邕瞧见自己眸孔深处的惧意。 “陛下累了?”宇文邕斟酌开口唤他。 明明刚醒不久…… “阿邕如今归朝,想必府上还没收辍好,不如你先归邸,等日后阿兄再召你入宫。” 宇文邕点头说道:“诺。” 宇文毓这是想要自己待会儿,宇文邕明白过来,就低声告辞离开了。 他这个大兄,有时候是真的令人心疼。 他背负的东西,实在是太多太多了。 希望自己入朝之后,真的能够替大兄争一口气罢,让他不至于在朝中那般艰难。 走出了文安殿。 今天的天气还挺冷的。 毕竟快要入冬了。 又是一年冬天。 宇文邕不由得想到了之前的种种。 当年,就是在冬天,认识了那个小野猫。 “鲁公。” 宫闱之中,有撞见宇文邕的来往宫人,尽皆朝他行礼。 他们都知,宇文邕是天子之弟,大周的宗臣。 如今虽说是初归长安,可也没有人敢怠慢丝毫。 …… 长安城,陟岵寺。 说起陟岵寺一名,倒是比较新的。 “陟岵”之名,源于《诗经·魏风·陟岵》:“陟彼岵兮,瞻望父兮。……陟彼屺兮,瞻望母兮。” 说它新,是因为这是宇文毓即位以来所建造的。 当然若要细究,并非宇文毓命人重新建的,而是在原先遵善寺的原址之上,所新修筑而成的。 是当年宇文毓在独孤信吞金自戕之后,为其修筑的。 “陟岵”正有悼念先父之意。 不过,又因宇文毓的敬后独孤氏,在独孤信吞金自戕之后,难产身亡。 所以坊间也在传闻,此座陟岵寺,其实也是宇文毓为了悼念自己的亡妻独孤氏所筑。 众说纷纭,反正与独孤一家,脱离不了干系。 陟岵寺的原址,是始建于晋武帝司马炎泰始至泰康年间的遵善寺,只是后来关中战乱,这座寺庙就破败下去了。 而如今,被宇文毓重新修筑之后,倒有一些烟火气。 寺院中的一间大殿。 说是殿堂,倒也没有那么夸张。 只是佛道之事,如今的众人喜欢尊称一番罢了。 殿中端坐着一位正在修行泓法的尼姑。 除她以外,殿中只有自己的一个婢子,倒也没有外人敢来打搅。 她俗姓元,讳胡摩。 曾经也嫁过人,俗世的夫君正是废帝、略阳孝闵公宇文觉。 自宇文觉被大冢宰宇文护废杀之后,她就被幽禁在这里吃斋念佛了好几年了。 这座寺庙虽然是宇文毓即位之后才开始重新翻修的。 不过之前也并不是说住不得人。 只是曾经此处有些荒凉孤寂罢了,而如今确实车水马龙。 “今儿,外面还是那么吵……” 那婢子方才也在闭眼念经,如今听到元胡摩的话,这才睁开眼睛,默叹道:“自当今陛下即位以来,修缮了这座寺庙,人烟就愈发的多了起来……” “人间烟火气儿,又有什么不好的呢?”元胡摩笑道。 她的话中,似乎有话。 但是并不是婢子能够随意猜透的。 婢子听不懂元胡摩的意思,也便不去猜想。 “主子今日,仍要在此持戒禅修吗?” 平日里闲来无事,元胡摩说是被请至此修行,实际上她们主仆二人,也知道就是被幽禁在此。 自然是不能随便出去的。 往日里,元胡摩就会在此枯坐一天,念念经,诵诵禅。 不过今日,仿佛有些不太一样了。 元胡摩饱含深意地一笑,微微摇了摇头。 第196章 元胡摩的野望 昨儿夜,元胡摩可是得知,鲁公回长安来了。 至于她如何知晓的,自然是从来寺庙参拜佛祖的恩客们的口中得知的。 不过竟然还能让她知道宇文邕昨夜歇在文安殿中,倒也是意外之喜了。 若说起来,其实元胡摩同宇文邕,倒也没有那么稔熟。 只不过在元胡摩眼中,这个四叔,和宇文毓、宇文觉都是不一样的。 四叔知人冷暖。 元胡摩相信,宇文邕会愿意帮助她离开此处的。 没错,元胡摩可不想一辈子,都耗尽在寺庙之中。 不论这个寺庙是否有烟火气,不论这里是否热闹,也不论这里的僧侣对她如何,她都不想要再在这里呆下去了。 宇文觉虽然被废杀了,但她元胡摩还没死。 她还年轻,可不想自己的一辈子就在这里和阿弥相伴。 至于当今的天子,元胡摩都在这里待了这么多年了,都没见着宇文毓有丝毫照顾弟妹的想法。 看着面前的这尊弥勒,元胡摩冷笑。 若真等着宇文毓哪天夺权,能放自己出来,那才是滑天下之大稽。 那样还远不如自己就在这座寺庙之中自生自灭。 省的同宇文毓同流合污,一朝被宇文护发觉,一怒之下要了自己的性命。 相比皇位上面坐着的宇文毓,在元胡摩看来,远不如宇文邕更靠谱些。 “你可按照我的吩咐,将口信递给小门之外的那个扫地僧?” 门外的那个小沙弥,元胡摩对他有赠饭活命之恩。 想来这点小小的要求,他能够做好。 传个信儿,在元胡摩看来,还不至于被宇文护之人盯上。 她并非妄自菲薄,而是知道,自己这个身份,对宇文护而言,当真不算是什么。 宇文护的注意力,更多的是放在朝堂之上。 而非妇人之间的勾心斗角之中。 所以说只要元胡摩在寺庙之中安安分分,不惹事生非,宇文护就不会对她做什么。 就想最初,宇文护也仅仅只是废杀了宇文觉,而留元胡摩一条性命,就是因为如此。 在这个时代,女子如元胡摩,根本翻不起什么浪花。 尤其是死了丈夫的女子。 根本不值一提。 元胡摩不知道是该感谢宇文护对自己的漠视,还是应该痛恨他幽禁自己于寺庙之中了。 若她在寺院之中本分行事,其实也是能活到寿终正寝的。 只不过…… 元胡摩收敛了眸中一闪而过的野心。 她可不愿意……自己一辈子就枯耗在此。 这世间,既然已经来了,怎么能不留下什么就走呢? 若她当真不去追求自己想要的东西,之后的青史之中,也就只会记载她元氏,是宇文觉的曾经的王后。 并不会留下自己的名姓。 那多没意思…… “回禀主子,奴婢已经吩咐了那个扫地僧,让他去传话,您还请放心。” 婢子正经道。 她忠心耿耿,不该问的,绝对不会多嘴。 因为如今元胡摩毕竟是被废之身,不管是称呼王后,还是公主,都有些张扬和失礼。 如今毕竟位卑权轻,能少惹事就少惹是生非了。 于婢子而言,就是这样的想法,她只想自己的主子好好的。 元胡摩望了她一眼,而后让她跟上。 主仆二人,回到了寝屋。 元胡摩要更衣梳洗一番。 她让宇文邕来陟岵寺相见,说是有要事禀告,但其实自己也是心中忐忑得很。 元胡摩并不知道宇文邕能否听她所言,过来一见。 宇文毓暗弱,宇文邕深沉。 宇文护对皇位摩拳擦掌,若是不引宇文邕入局,元胡摩这辈子,可就没有机会出去了。 摩挲着手底的木鱼,元胡摩微微阖眼。 佛祖可要保佑信女啊…… 下半晌,元胡摩没有等多久,就听婢子说宇文邕来了。 她久坐佛像之前,但却是一点都没有沾染上佛道慈悲。 如今换上了一件新衣,仿佛仍旧是个娇俏的小娘子。 和她往年在闺中,没什么太大的差别。 旧年,元胡摩嫁与宇文泰嫡子宇文觉之时,宇文邕还在长安。 不过当时,那场战争已经败给了齐国。 齐国要质子。 当时宇文泰已经择出了宇文邕入齐为质。 元胡摩是知道的。 她不仅知道,当时她还感慨,这个四叔命途多舛。 就像她元胡摩一样。 都是乱世之中由不得自己做主的无根浮萍。 大统十七年,元胡摩的父皇,大魏的文皇帝一命归天。当时的权相宇文泰,扶持元胡摩的长兄元钦继承了皇位。 宇文泰则以开国元老的身份,继续摄权揽政,好不威风。 她仅有十三四岁,但却被嫁给了宇文泰的第三子宇文觉。 不是说她父兄的胁迫,而是宇文泰的意思。 宇文泰想借元氏皇族的威望,为自己谋朝篡位添砖加码。 不过呢,就算是受制于人,元胡摩一样活得下去。 她不想死。 就算是苟延残喘,她仍然想要活下去。 就是在年复一年的压抑和折磨之下,元胡摩的权势欲望愈来愈强烈。 如今的元胡摩,盛装打扮,就是想要博得宇文邕的注意。 借宇文邕之手,挣脱开陟岵寺的囚笼。 回到长安禁中,那个满是大周权势的地方。 她应该是属于那里的。 婢子出去迎候宇文邕,屋中无人,没有人瞧见元胡摩目中的炯炯有神。 也没有人瞧见她炯炯有神目光之下闪烁的野心。 宇文邕……她的四叔…… 可不要让她失望啊…… “主子,鲁公至矣。”婢子在门外,轻声试探呼唤元胡摩。 其实外头响起杂乱的步伐摩擦声之时,元胡摩就知道宇文邕到了。 他果然来了。 没有出乎元胡摩的意料。 因为元胡摩觉得,宇文邕和自己是一类人。 她不相信,宇文邕对权势就没有丝毫的动心。 “呵。” 元胡摩起身,走至门口处。 果然看到了婢子身旁,侧立在门外的宇文邕。 “胡摩,问叔叔安好。” 元胡摩垂眉,柔声问安,而后微微给宇文邕服了福身。 她穿的虽然繁复,但却十分清凉和透亮。 福身之间,仿佛有什么物什呼之欲出。 宇文邕见此,不由得皱了皱眉,侧身以避。 第197章 他们是一类人 “鲁公。” 见宇文邕对自己没有丝毫反应,元胡摩心底皱眉,面上却没有表露出半分。 她试着再次呼唤宇文邕。 “何事寻我来此?”宇文邕笑道。 他的笑意中透露着丝丝的冰冷,并没有像往常同别人那般爽朗。 显见对于元胡摩的求见,并没有什么想法。 于宇文邕而言,他之前同意来此见上元胡摩一面,全是因为宇文觉之故。 他的三兄,被宇文护废杀的宇文觉。 元胡摩在宇文邕眼中,仅仅是宇文觉之妻罢了。 他同她,可没有什么情谊。 既然如此,就是公事公办的态度,也说得过去。 见宇文邕并不理会自己的这般殷勤献好,元胡摩心底有些薄怒。 她自诩曾经尊贵的晋安公主,嫁给宇文觉之后的身份亦是高贵,并非宇文邕能及的。 如今宇文邕这番模样,在元胡摩眼中,分明就是瞧不起她。 可又能怎么办呢? 元胡摩暗想道。 宇文邕与她,如今是云泥之别。 天子宇文毓和宇文护,她可不敢指望半分。 那二人,不杀她,都是最后再敬一分她元魏皇族的身份。 也只有如今的鲁公宇文邕,元胡摩想着,才是她能够拉拢的对象。 “鲁公昨日归都,可觉得长安城如何?” 边想着,元胡摩边斟酌话语,开口问道。 在她印象里,曾经幼时的宇文邕,性子就比较沉闷,她早就料想到,这位,会是一个性子深沉的主儿。 由是,小心惯了的元胡摩,在宇文邕面前,比平日里还要小心万分。 由不得她不小心谨慎。 她有些明白自己此举,似乎是在与虎谋皮。 至于宇文邕是不是老虎,是不是狐狸,在元胡摩眼中已经不是那么重要了。 她能约见宇文邕,已经耗费了不少的精力。 若是这次谈不妥,日后宇文邕是否会愿意来此,她都没办法确定。 “我有话想要同叔叔说,叔叔不妨同胡摩进屋?” 元胡摩示意婢子,让她先退下。 婢子闻眼色而走,不料宇文邕确是直接皱起了眉头,然后伸手拦住。 “不必下去了。”宇文邕淡淡地说道。 他目光扫视元胡摩的方向,然后又对引他而来的婢子说道:“看好你家的主子。” “夫人有何事吩咐邕,就在此讲罢。就不必进屋惹人嫌了。”宇文邕深深地望了眼元胡摩,仿佛早已看透她的这点小伎俩。 屋内并非正堂,确是元胡摩的寝居。 这点事儿,不用说破,各自给各自留有一分薄面,日后也不至于反目成仇。 确实如此,元胡摩听到宇文邕的拒绝之后,面色变得有些难看。 她自认为,宇文氏的这些子弟们,没有一个不是好色之徒。 喜好美酒,喜好美人,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吗? 况且,她元胡摩,说到底还是宇文邕的寡嫂…… 元胡摩凌厉邸扫看宇文邕,却见人家早已垂眸不再和自己对视了。 牙尖泛酸,元胡摩说道:“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 她的声音之中,带有些许的讽刺和嘲笑。 元胡摩可不是再夸奖,反倒是以孔夫子之语,反讽宇文邕。 这些年,在齐国为质,可是呆傻了不成?如此美人在前,都能丝毫不动。 元胡摩冷哼。 不过宇文邕乃何人,岂会因为元胡摩的嘲讽就勃然大怒。 他面上没有丝毫的改变,仍旧是一副老僧入定的模样的,倒是很应陟岵寺的景。 至于美人不美人的,在宇文邕眼中,更是不值一提。 他早已有明月在怀,又如何会看得上这些没有寻常小星星? 元胡摩受挫,倒也没有愤怒到甩袖离去。 她的心性不是一般的坚韧。 瞧见宇文邕不吃她这一套,元胡摩转而陪笑,高深莫测地说道:“此处无人,鲁公想要在此,就在此罢。” 元胡摩寡居陟岵寺中,这里的僧侣都或多或少知道元胡摩乃何人也,自然不会无故踏足这里。 来这里只会惹上一身的鸡毛。 不值当。 因而元胡摩对宇文邕不想进屋论事的行为,也没有多说什么。 不愿进去就不进罢,反正她最想做的事情,也并非皮肉之上的那些腌臜。 “叔叔当真是冷漠无情。”元胡摩幽怨地瞥他一眼,就仿佛宇文邕真的是一个负心郎。 …… “有话快讲。” 宇文邕仍旧淡淡,只是说出来的话,有些伤人了。 当然了,元胡摩早就准备好了说辞,又岂会不知所云。 二人倒也不至于耳语,只是一时之间,元胡摩和宇文邕二人尽皆面色凝重,连婢子都被吓得顿首在地。 最开始,元胡摩是没有想叫自己这个婢子听她二人谈话的。 只不过禁不住宇文邕并不上道,不愿意先调和一番气氛再在床榻之上温声讲事。 那就只好让她那胆小的婢子也听之一听了。 婢子忠心耿耿,倒也不怕泄露出去。 只不过,她十分胆小就是了。 比之虽然凝重肃然的宇文邕和元胡摩二人,那个小婢子的胆战心惊,确实太过于明显了。 “邕倒是未曾想过,三兄嫂嫂,竟然能有这般的能耐,这般的野心,这般的谋划。” 二人久久沉默之后,宇文邕开口说道。 话中的意思,既非赞美元胡摩,也非斥责元胡摩,倒是有一份别样的意思。 元胡摩听懂了,回眸一笑,她厚着脸皮对宇文邕说道:“多谢叔叔的赞美,胡摩万分欣喜能得到叔叔的夸赞。” 宇文邕理都不理她。 不过,他也并非就将元胡摩此前的一番话语当成了耳旁风。 他听进去了。 元胡摩所言。 阴谋诡计之事。 就算是阴谋诡计之事,又有什么关系呢? 宇文邕此人,较之元胡摩,在心狠手辣之上,并无有什么差别。 甚至说是更胜一筹。 元胡摩能想到的,宇文邕之前虽说并没有想到。 不过,既然有了元胡摩的一番提点,宇文邕自然不会再无作为。 他和元胡摩,本质上是一类人。 如今,他已然回都。 入朝之事,估计也就是这几天的功夫了。 待日后,他宇文邕,就不是简简单单的大周宗臣了。 第198章 第二个唤他陛下的人 至于之后她们会走到何种程度,元胡摩和宇文邕二人都没有说破。 不言而喻之事,何必要说透呢? 既然宇文邕和元胡摩心照不宣,那就不必再说得太过于透彻了。 话说得是否通透,主要是看说话和听话之人的层次, 既然二人都是一类人,也听的都对方的意思,那就完全没有必要把话说得太过于直白。 这样太累。 由是,二人相视一笑。 不过元胡摩的笑意,比较夸张。 至于宇文邕的笑,则仍旧是淡淡的。 不过二人之笑,都没有达于眼底。 合作一时的关系罢了,倒也没有什么深交的打算。 “既已说定,那叔叔日后,可要多多记得胡摩。”元胡摩若是不靠他人,自己是全然出不去的。 而宇文邕能否最后把她接出去,元胡摩相信自己的眼光。 “然也。邕并非言而无信之人。” 宇文邕并不做什么称诺,可宇文邕一句话,就能够让元胡摩放宽心。 她想不放心也不行,毕竟她只有这一个人可以依靠一下。 若不和宇文邕合作谋划,不和他捆绑在一起,元胡摩这辈子,也就是枯守寺庙的结局了。 等她薨逝之后,盖棺定论,也只会是废帝、略阳孝闵郡公宇文觉的废后、夫人。 她可是不甘心得紧啊。 “叔叔现在,也不进来一坐?”元胡摩再次邀约。 反正她已然是个寡居之妇,宇文觉已死,宇文邕来不来对她而言,都没有什么损失。 何况,宇文邕健硕高大,和她一同奔赴快乐的源泉,元胡摩甚至觉得自己还能小赚。 “元夫人倒也不必如此。”宇文邕再次拒绝。 “胡摩这次,并不是算计叔叔。” “那也不必。”宇文邕磁声拒绝。 他倒没有贬低元胡摩的意思。 如今这个世道,对寡妇看得很轻。 只要蛤蟆看绿豆,看对了眼,不管是世俗还是国家,都鼓励寡妇再嫁。 只不过于宇文邕而言,他真的对元胡摩没什么意思。 合作捆绑是一方面,至于床榻玩乐,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这真的不必。 “当真?”元胡摩上前两步试探问道。 “当真。”宇文邕说。 “好罢、好罢,”元胡摩一副失望的表情,让宇文邕苦笑不得,“那就如陛下所言。” 陛下。 元胡摩她是第二个叫他陛下之人。 “元夫人胆子倒是大得很。”宇文邕掩饰了面上的神色,缓缓说道。 “胡摩可是哪句话说得不对?”元胡摩明知故问。 宇文邕难得看到和自己很相像的人,脑海之中想着自己的宝儿,也就不知不觉地同元胡摩多说了一句:“你是第二个,明目张胆喊邕陛下之人。” 元胡摩心中大骇:“第二个?” 她心底发涩,面上也露出苦恼之意:“难道是有人捷足先登?叔叔可莫要只喜欢旧爱,而抛胡摩于脑后啊!” 元胡摩就怕宇文邕心底不在意和自己的约定。 她想要出去。 她喜欢权势。 她可不想要被困在此处一辈子。 “……”宇文邕神色不变,不置可否。 至于答不答应,元胡摩也没有再自找没趣。 “小阮,没见到叔叔在此站了许久吗?还不快去给鲁公端上汤水来。” 元胡摩转移了话题,她见宇文邕在此和她说了很久的话,于是就吩咐她的婢子小阮去接茶水来。 小阮听命,刚想要侧身进屋去给宇文邕端水过来,不过却又被宇文邕伸手拦住。 说实话,在宇文邕面前,小阮整个腿都是软的。 尤其是被宇文邕拦截的时候。 仿佛自己做错了事一般,小阮吓得腿直发抖。 “鲁公……” “茶水就不必了,吾不渴,你看好你家主子就行,不必进去了。” 宇文邕不差她这里一口水。 又懒得进去坐,水自然也懒得喝。 转而,宇文邕就向元胡摩提出了告辞:“元夫人还有事否?” “若是无事,邕就此告辞。” 他微微拱了拱手。 元胡摩侧身以避。 这是礼节。 二人同为宗室后裔,对这些基本的礼节倒也没有刻意去矫揉造作,只是出自内心最真实的表现,下意识行礼罢了。 行云流水,倒是让人感到舒服极了。 “既然如此,胡摩也不多留叔叔了,若是叔叔不愿在此过夜的话。” 元胡摩说话说得露骨。 宇文邕面无表情。 “罢了,叔叔再会。” 元胡摩面上露出不舍,不过这两个人都知道,她脸上的不舍之意,不过是装模做样罢了。 倒没有实际的意思。 “若是日后,胡摩还有事请叔叔帮忙的话,还是之前那个扫地僧。” 扫地僧,老工具人了。 因元胡摩在此,这些年其实也没有刻意地培养势力。 毕竟如此幽禁的环境之中,可不敢随意地做的太出格。 弄出太大声,只会惊动宇文护等人。 若是让他们一下子不愉,到那时,元胡摩身首还能不能贴合在一起,都难说呢。 “恭送叔叔。”元胡摩也爽快,既然宇文邕要走,她也不做多留。 毕竟,也留不住。 “还等叔叔的好消息。” 宇文邕略一拱手,就转身告辞而出。 自然没有直接就出庙门回府,而是在寺庙之中,跟着其他人又转了两转,拜了拜弥勒,烧了烧香,而后才缓缓回邸。 小心惯了的人,在何事之上,都会恪守小心与谨慎。 这方面,不需要旁人去教,他们都懂。 与宇文邕而言,他同宇文毓的关系,并不恶劣。 甚至还颇有兄友弟恭的那种感觉。 只不过,宇文护对他,就不是那么简单的兄弟情谊了。 大冢宰宇文护,虽说血缘上讲,是宇文邕的从兄。 可毕竟人家执掌国政多年,权势之高,并非宇文邕能及的。 更何况他们相差的年岁,也注定成为不了亲兄弟那般的亲切。 不过,宇文护是否死盯着宇文邕,宇文邕自认为,到如今可能还没有。 还没盯着他那么紧。 那是因为宇文邕从始至终,在宇文护面前,都听话得很,没有丝毫的忤逆。 他比宇文觉和宇文毓都通透,宇文护,并非短时之间除得掉的。 也并非是短时之间,能够去动的。 第199章 宇文护邀约 至于元胡摩和宇文邕谈论和谋划了什么内容,则不足为外人道也。 …… 却说大冢宰宇文护府上。 宴客的厅堂。 供人跪坐的地方,皆铺有软软的席子,四面摆放着丝织的玉屏,上面有各种惟妙惟肖的神兽图案。 宇文护高坐于上首。 其下,还有另外一人在此。 如果见过韦孝宽之人,应该对他的面貌感到熟悉。 他和韦孝宽有三四分相像,尤其是脸孔的轮廓。 或者说,如果昨日在宫闱之中的人,也应该会对他的容貌感到无比的稔熟。 宇文护座下之人,正是韦孝宽的兄长,也就是昨日和乐逊一同进宫,拜见宇文毓的韦相公,韦敻。 韦敻和乐逊二人进宫拜见宇文毓之事,身为大冢宰晋公的宇文护,自然一清二楚。 他早就眼馋韦敻此人了。 当然不是眼馋韦敻的身子,而是他这个人的才学内在和名望声势。 毕竟他还有个很大的名头,就是韦孝宽的兄长。 韦孝宽何许人也,想必不用多加赘述。 宇文护如今地位的稳固,朝中和州郡的安稳,离不开韦孝宽韦一生的南征北战,卓着功勋。 作为一位政治、军事经验丰富的关西长者,韦孝宽这辈子,可算是风光耀眼了。 如今,他尚且还没有之后那般显着,但他现在也算是一个壮年能征善战的将军了。 他这一辈子所为之事,原本的青史之上,会记载三件大事。 一个是玉璧城下使高贼折戟,第二个是提出的《平齐三策》助力宇文邕荡平齐国,第三个则是晚年协助杨坚消灭最后的鲜卑反动势力尉迟迥。 如果说,还有一丝功勋,那就是他严厉规范手下将士的行为,一律不准他们正面对抗斛律光,反而改用反间计除掉了斛律光。 当然了,对周国而言,韦孝宽所为可算是功勋卓着。 可对于齐国而言,他攻下邺都,间死斛律光,可谓让心怀家国之人咬牙切齿。 齐国惨被战乱涉及的百姓庶民,那时估计都会恨不得食其肉,饮其血。 现在,韦孝宽不在长安,早就镇守边地去了,只会在年节之时,回京述职。 宇文护对韦孝宽,可谓是颇为信重。 因而,此时韦孝宽的兄长韦敻,正正襟危坐于自己府中,宇文护喜色萦绕了满面。 不过话又说回来,此番并非韦敻主动前来拜见宇文护。 在韦敻眼中,宇文护不过是周国的大冢宰,晋公而已,还称不上位高权重。 没有必要自己伏身来拜。 昨日他面见宇文毓,除了和宇文毓文友相交之外,最主要一点就是韦敻身怀君臣之礼,他尊崇天子,脑中一直记得儒家的君君臣臣之道。 也正因如此,韦敻对于摄政的大冢宰晋公护,可就没有什么尊卑的态度了。 面上淡淡,是他的修养,而非对宇文护身份的敬崇。 韦敻志在草野,崇尚平和淡泊,早在魏、周之际,元魏的朝廷曾十数次征召韦敻做官,可他都没有接受。 之后宇文泰掌权,对他很尊重,可也不能强迫他改变志向。 宇文毓就更不用说了,对韦敻的礼敬尤其优厚,昨日刚尊称其为“逍遥公”。 因身份使然,韦敻毕竟不是宗室之人,不便直接赐予公爵,君不见如今的宗臣,才混了个公爵当。 但尊称韦敻一句“逍遥公”,已经足以见得宇文毓对其的信重程度了。 不知道宇文护对韦敻的招揽之心已经到了何种地步,反正宇文护看着就是一副眼馋心热得紧的模样。 倒是难得能见。 宇文护此间厅堂之中,除了亲随奴仆不提,就他二人在此。 倒是足以见得宇文护给韦敻的面子之大了。 仅从韦敻一人,就能够让宇文护相见来看,宇文护这番,是想要拉拢韦敻,让他为己所用。 韦敻也是个聪慧之辈。 他来此是受宇文护邀约不假,可是来之前,就已经猜到宇文护的目的所在。 只是不太敢确定罢了。 如今见宇文护屏蔽众人,韦敻当即就明白了过来。 “晋公可有事教敻?”韦敻缓缓开口道。 宇文护深谙与人交流之道,他在韦敻面前久不开口,就是想等韦敻主动问寻。 不过,宇文护的这番心思,早已被韦敻看透。 他愿意先一步开口,并非真的如宇文护所料那般,对他好奇。 而是韦敻并不想要在此,耗费太多的精气神儿。 他待会儿还要回去着经。 没错,韦敻爱好文史,留情着述,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 他醉心文史,对入世参政,好几十年前就没有这等执念了。 如今乱世,他早已看透这个世道。 你方唱罢我登场,着实不能够吸引韦敻入世谋划了。 或者也可以说,韦敻已经生出退隐之心了。 宇文护听到韦敻发问,捋捋自己脖颈之前的长髯,莫名地有些自信。 “韦相公,今日护邀韦相公前来,可没有什么别的打算。勾心斗角之事,今日在护府上,没有丝毫。” 他展眼看了眼韦敻。 发现人家压根没有看自己,反倒是自酌自饮起来。 倒是有那么半分的尴尬。 不过,宇文护是何人,他自然不会将尴尬表露脸上的。 “今日,护就请韦相公宴饮听曲,共同享受这长安美食美人!” 宇文护大手一挥,就有亲随依次而入。 显然是早已准备好了的。 “今日,韦相公就和护约定,不醉不归何如?”宇文护举起案上酒爵,示意韦敻。 “不醉不归?”韦敻重复品味这几个字。 “今日不问政事,只问护之酒水嘉乐。” 寻常人,听到宇文护这般大度自然地想要同他宴饮,自然会喜不自胜地接受,然后只做尽情享受即可。 毕竟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宇文护这是在以酒色佳肴,想要同韦敻拉近关系。 曾经韦孝宽归都,宇文护就是这么做的。 更甚之,如今韦孝宽归来,宇文护仍然会这样和他亲近示好。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并非地久天长的。 宇文护明白得很,天下没有白来的人情,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都是要时不时经营的。 第200章 受挫不馁 大冢宰晋公宇文护,身份尊贵,万万人之上。 他的府邸,自然是金砖玉瓦,富丽堂皇。 宇文护兴致来了,饮尽杯中之酒后,就抬手问韦敻道:“韦相公觉得,护的府邸如何?” 他这般说辞,看着倒是有些显摆的味道。 但其实真正听到他说话时的音色,其实宇文护可没有这个意思。 他只是气焰嚣张惯了,早已自成一股气势,不怒自威。 不过,韦敻也毕竟是上了年纪之人,不管是入朝还是下放,都有了不少的经验。 他倒是没有被宇文护的一番气势给震慑住。 要是真的恐惧于宇文护的威压,韦敻也就不会这个时候还不低头就拜。 宇文护也就不会这般看重其人了。 就算是韦孝宽的兄长,份量也不够。 主要还是韦敻自己身上,有真正能让宇文护感兴趣的东西。 若非如此,宇文护怎么会耗费自己这般宝贵的时间,和韦敻吃酒闲谈? 当然是因为韦敻值得。 不值得之人,早就死于宇文护刀刃之下了。 不过韦敻的说辞,很是让宇文护受挫,令他直皱眉头。 “敻仅是耕夫牧竖,何以值得大冢宰这般拉拢?” 方才宇文护敬酒给他,韦敻并没有端起自己案上的酒樽,也就没有同宇文护一样,一饮而尽。 宇文护可没想过,韦敻会不吃自己的敬酒。 没想到这还是个硬骨头! 韦孝宽性子不硬,逢人对事,宇文护觉得弟弟在为人处事之上,甚至可以说是圆滑无有差错。 总之韦孝宽性子没有什么棱角,一般人事处理得都很好。 留韦孝宽在外戍守,很让宇文护放心。 他原先正想感慨京兆杜陵韦氏一族,教授后代教的不错,可如今再看着自己面前的这个哥哥,宇文护觉得是自己太过于狭隘了。 之前想的太过于简单了。 他一直不太相信,这世上,当真有人不慕名利权财,能够顺着自己的性子来。 曾经的魏晋名士,在宇文护现在来看,就是无病呻吟,在他眼中,自然算不上不慕名利之辈。 不过,如今眼瞅着韦敻,他还是有些不死心。 “韦敻当真不愿,与护同殿为臣?” 宇文护问得隐晦,他本意是想问韦敻,你当真不愿为我效力? 韦敻不知可否,只缓缓一笑,并没有明言。 不过,他倒是将宇文护再之前的话语,听进了耳。 韦敻环视四周,宇文护待客的厅堂之上。 他看着墙壁之上栩栩如生的彩绘篆刻,不由得感叹道:“酗酒纵饮,嗜好靡靡之音,修建高屋大宇,雕绘屋墙,大冢宰将这几样占了个全。其实,这几样只要沾染上了一样,就没有不灭亡的。” 韦敻本人,也并非张扬肆意之人,他性子其实说起来还算有些内敛,如今言毕,就垂头虚心敬悦,并不反驳宇文护的任何一句话。 于韦敻而言,宇文护听之也好,不听也罢,反正他都没打算同宇文护相交得太过于密切,这样当真才是取死之道。 哪朝那代,会有得到善终的权臣? 就算是只论首恶,不惩其下,但韦敻的年岁已经很大了,他又有什么必要和宇文护绑在一起?那岂非给子孙后代寻了条死路? 韦敻没有说得太难听,但宇文护不傻,自然将他话中话听了个完全。 大概听懂了韦敻对他的不信任和看好。 被人轻视和否决,谁能高兴得起来? 宇文护闻之,确实面上冷凝一片。 似乎是严冬提前到来了。 “敻心中之宅,是枕带林泉,是对玩琴书,萧然自乐。倒是和大冢宰的理想追求全然不同。”韦敻见宇文护面上不好看,担心他下不来台,非要自己和自己作对,便又出生给他递台阶。 宇文护是不是小心眼,韦敻并不知道,但万一是呢,自己之后不就得吃不了兜着走。 他虽然想要远离庙堂,可并非全然与世隔绝。 既然还要在周国生活,就万万不可把宇文护给得罪死了。 稍微让他不快一点,倒也无伤大雅。 但是让他记住了你的名姓,日后想起你来就咬牙切齿,那就玩脱了、事大了。 韦敻漠不关心的表情,其实却是有一瞬间,让宇文护颇为恼怒。 竖子安敢欺吾? 宇文护有一时,确实将韦敻的这番言语当作成了挑衅。 他确实有些薄怒,但还远未及发作的程度。 毕竟,宇文护位极人臣早已多年,这点儿养气的能耐都没有的话,这些年下来,早已被朝臣给气死了。 能活到现在,就说明宇文护面上的修养不错。 最起码,真正能令他生气恼火,乃至于勃然大怒之事,这些年已经几近于无了。 如今宇文护在朝中发起飙来,其实大半都是他佯装的。 就是为了助长一下自己的威势。 让旁人轻易不敢挑衅自己罢了。 这样自己推行政务起来,倒也减少了不少的阻力。 反正不管怎么说,宇文护看着下首的韦敻,他被激起的一丝丝怒气,就逐渐灰飞烟灭,化为乌有了。 反倒是面上还露出了放松舒坦的神色,宇文护指着韦敻道:“好个韦敬远,你和你的弟弟,真的是全然不同,可是亲生的?” 宇文护一边说笑,一边默默心底叹了口气。 就是这种难得的实才,却偏偏不能为自己所用的感觉,让宇文护挺不舒服的。 “韦相公这番让吾……很是挫败啊!”宇文护又摇了摇头。 “罢了、罢了,今日本来是说邀韦相公吃酒赏乐,护何以这般暗自神伤?这下子,倒是让韦相公见笑了!” 宇文护调整了一番自己的心情,而后吩咐屋内的歌姬,接着奏乐接着舞。 “大冢宰折煞敻了。”韦敻心底好笑,面上也跟着摇了摇头。 就算是看不上宇文护之后的处境,他也万万不能承认。 他还有个弟弟,韦孝宽。 韦孝宽虽说是在替大周镇守边地,可说到底,还不是在给宇文护效命。 宇文护看在韦孝宽的份上,才这般轻易地饶了自己,放过了自己不追究他不愿奉命的心思。 但自己若是不知道好歹,那就不太像话了。 第201章 高洋呕血 二人虽然是各怀心思,但终究面上还算是一片祥和有礼。 宇文护怎样和和气气地将韦敻迎至自己府上,就怎样面上和和气气地将韦敻送出府。 韦敻最后还是没有慑服于宇文护的淫威之下。 …… “主子,人已经走远了……” 宇文护侧立门前,目送韦敻离去。 直到韦敻的身影消失在街坊的尽头,宇文护仍然默默地目视前方,亲随难以探得宇文护的半分心思。 但见宇文护不语,只好出声试探问他。 “回府罢。” 宇文护这才收回了目光,淡淡说道。 他只是在想,韦敻方才所言。 当真是不看好他之后的处境? 宇文护袖中的双手,捏紧又松开。 酗酒纵饮,嗜好靡靡之音,修建高屋大宇,雕绘屋墙? 他宇文护岂是如此之人? 若非是看重他韦敻韦敬远,他又怎会如此摆弄架势? 他宇文护对大周,可谓是赤胆忠心,就算不被天子所喜,但处理起政务来,仍旧没有丝毫怨言。 这当世之人,为何一个个都对他怀有如此之大的成见? 宇文护不理解,心中满是愤懑。 他站在府门前,就是这样想的。 不过,在被亲随唤回了神儿之后,宇文护就收敛了自己内心的不忿,又重新找回那个清冷淡定的晋公大冢宰的身份。 晋公护的心智,如今已经很少会像今天一样,被人扰乱地愤懑不堪了。 不过经此一事,韦敻不愿投效自己,算是给宇文护敲响了个警钟。 在这长安,他的权势,如今并非是铁板一块的。 至少在天子宇文毓身旁,就有不少厌恶自己之人。 他们中的不少人,宇文护知道得很,可都想要他的这条命。 …… 远在邺城的高宝德,自然不知道长安城的诸事。 宇文邕虽说有和她通信儿,不过消息也并非三两日就能到来的。 加之最近这些时日,高宝德一直愁于高洋的身子骨。 高洋至今未醒。 不得不说,自高洋昏迷那日起,已经过去三个日夜了。 但他仍旧是一副浑浑噩噩的样子。 汤水还好说,可以往里灌,水多少高洋还是能下意识的喝进去的。 不过最愁人的,还是进膳。 高洋没了意识,就算是将膳食塞进高洋的口中,高洋也完全没有主动吞咽的表现。 这三日,高宝德和李祖娥,包括侍奉高洋的内侍和宫人们,还有太医令和尚药典御等人,都想尽了一切办法想让高洋多进点膳。 虽说昏迷之时,身体对食物的消耗不大。 可也正因为是昏迷,身子虚弱,才更应该跟进膳食…… 若是连吃都吃不下,那这副破败的身子,如何能好? 高宝德无助地蜷缩在高洋太极殿侧殿中,摆放着的席子之上。 宫室内的灯光昏沉而幽暗。 烛光将高宝德恍惚的背影投射到墙壁之上。 熹微晃动,让高宝德眼中的悲痛之色更加明显。 帷幔之内,隐隐约约看见那纤瘦的身子蜷抱缩成一团,整个娇美人儿,脑袋完全埋在膝盖里。 高宝德脑袋之下,眼眸也瞬时阖上,以掩饰心中的慌乱。 因为她不由得,就总是想起前世,她在昭阳殿听到宫人来禀高洋死讯的那个场面。 就是一个夜晚。 就是久不能食。 殿中,除了高宝德和昏睡的高洋之外,还有皇后李祖娥和太原王高绍德。 皇太子在前朝摄政,这个时候,就怕有心思不轨之人企图谋划自己不该得的东西。 虽说今生常山王高演已死,可皇太后娄昭君和长广王高湛仍在在盯着呢。 高殷和尚书令杨愔等臣子,正在太极殿前殿等着天亮上朝呢。 在前世高洋崩逝之前,曾晋封杨愔为开封王,并与平秦王高归彦、燕子献、郑颐一同受遗诏辅政,辅佐少帝高殷。 不过,如今高洋未醒,杨愔等人也没有被封为顾命大臣。高宝德并不确定,高洋今世是否还会像前世一样苏醒过来。 她既期盼高洋的苏醒,又打心底里恐惧高洋睁眼。 高洋一旦苏醒,就和前世的命运轨迹接上了…… 醒来之后,交代遗诏,之后撒手人寰。 高宝德想通了,她还是不希望高洋驾崩的。 就算经历了前世的惨痛,可高宝德理性地想,如何能全怨高洋呢? 高洋是没有顾及得上自己一家妻儿,可毕竟前世,高洋死得早。 既然人已经身亡,那身后之事,又怎么能全然归罪于亡人呢? …… 就在高宝德胡思乱想之际,高洋动了。 并没有睁眼,而是直接张嘴大呕。 呕出一口血。 “阿耶……” “阿耶!” 有医官上前,连忙将高洋身子侧过来,以防他被自己口中鲜血呛到,堵塞喉嗓。 暮色迤逦,星河闪耀了缱绻斑斓,荧荧烛光投罩在帷幔下的美娇人儿身上,她闭着眼,面色泛着微微苍白,樱桃小嘴内一直不停地喃喃着这两个字。 阿耶。 她的阿耶,高洋。 高宝德之前一直是有恨的。 但是,现在看着自己眼前呕血不止的高洋,高宝德害怕了。 面前的这个人,是有生养之恩的父皇。 是陪她嘻戏的阿耶,是为她打虎的阿耶,是怜她护她的阿耶。 高宝德这次回来之后就知道,高洋近两年来的精神一直都不太好。 在娄太后的反复刺激之下,更是时长会出现幻觉,陷入臆想之中。 高洋本身暴虐荒淫,但却不昏聩,对于除了高宝德她们母子四人之外的其他人,打杀仅需一句话还不带眨眼的。 “生我者不可,我生者不可,余者无不可。” 娄太后伤了高洋之心,让高洋的病情反反复复,高宝德知道其实她自己责怪高洋,带着两辈子的怨念,于高洋来说,有些过于苛刻了。 高宝德不由自主地一直颤栗。 “宝儿……” “绍德……” “别怕、别怕……” 李祖娥怜惜她,上前紧紧拥住高宝德和高绍德二人,将他们的头颅埋进自己的膛前。 害怕高洋的这番状态,吓到子女二人。 他们妻儿三个,都没有凑的太近。 给医官和宫人留有充足宽敞的地方,以便于他们对高洋的救助。 第202章 是生是死 其实,李祖娥也害怕得很。 说到底,她也不过仅仅是一个禁中的妇人。 这些年来,坐在皇后的这个位子上,李祖娥顺风顺水。 虽说夫君残暴弑杀,但李祖娥潜意识里认定,高洋是不会杀戮自己的。 也就没有像前朝臣子和掖庭姬妾那般惧怕。 高洋的性情飘忽不定,让人恐惧。 单单只说禁中高洋的这些宫妃姬妾,因为心中对高洋的恐惧,所以并没有敢出头挑衅皇后李祖娥的。 之前高洋的表妹段昭仪,后来在高洋癫狂之症愈发愈严重之时,因挑衅皇后而被高洋捶打,致使腹部大出血,之后也就噤了声,不敢再轻易惹恼高洋和李祖娥了。 曾经段昭仪以才色兼美着称,礼遇殆同正嫡。 可如今高洋出事,他的这个段表妹,就龟缩了起来,甚少出宫,不见外人。 “阿耶……会不会有事?”高绍德虽然较之前些年成熟不少,但终归到底,还是个少年郎。 比之不止一世记忆的高宝德而言,高绍德看起来要脆弱得多。 李祖娥连忙轻抚高绍德的后背,轻声道:“你阿耶,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定然不会有事……” 李祖娥安慰高绍德,可她的声音里,透露着满满的不自信。 高洋能否全然无恙,高宝德是一点都不敢打包票。 甚至潜意识里认为,高洋会与前世一样,挺不过此番劫难。 “皇太后此举,当真是恶毒。虎毒尚且不食子,皇太后竟然这般厌弃她自己所生的儿子!” 高宝德悲哀道。 “宝儿慎言、慎言呐……” 李祖娥大惊,目中含泪,对着高宝德猛地直摇头。 “太极殿人多口杂,万不可让旁人听见了,惹恼了皇太后,我们都要吃不了兜着走!”李祖娥对娄昭君可是又惧又怨。 可又对娄昭君多年在禁中的势力渗透,暗存了一丝忌惮。 “还是看看阿耶如何了罢……”高宝德心底微叹,她如何不知要防备着点娄昭君。 这些时日以来,不说已经薨逝的高演,单单是高湛,都活蹦乱跳得紧。 平日里深居简出的长广王,野心可不比他的亲六叔小。 “典御,陛下的身子……可还康健?”李祖娥出声问尚药典御。 太医令正忙于替高洋施针,看到尚药典御在旁,李祖娥边扭头问他。 尚药典御闻声,连忙转身,对身后的李祖娥、高宝德和高绍德三人,连忙拱了拱手,而后斟酌了片刻语言,复杂地说道:“陛下如今……相较于前几日,是要好些……” “陛下呕血,是胃腹受损,如今陛下已有将要苏醒之态,既然能醒,那就能食。胃肠可以日后慢慢将养。” 还没等李祖娥等人面露喜色,就闻尚药典御又补充道:“然……陛下的癫症,现在还不能确定能否治好……” 这点高宝德也知道。 如今高洋换药不久,癫症的诊治之药,不可能完全发挥药效。 如果时间来得及,高洋的癫症,就算是无法根治,但抑制一下,还是能做到的。 可如今的问题就是…… 高洋本身的身子骨已然呈现衰败之态,再服用猛药,他的身子,定然是撑不住的。 如今的癫症之药,对于高洋而言,就如同饮鸩解渴。 不饮会死,饮之亦亡。 高洋的生死,似乎是走进了死胡同。 太医令和尚药典御无法,高宝德亦然无法。 “唉……” “皇后、太原王……还请节哀顺变。” “如今……当真已经到了生死由命的地步了吗……”李祖娥泪如泉涌。 美人卷朱帘,深作频蛾眉。但见泪痕湿,不知心恨谁。 高宝德也抬头向上看去,她既不去看榻上的高洋,也没有去和李祖娥抱头痛哭,只是强忍眼泪,怒天不公。 高洋若是照旧驾崩于天保十年十月十日,那岂非是说,高宝德的此番重生,并没有丝毫的效用。 高洋会如旧崩逝,宇文邕是否也会再在那年崩卒? 她的阿娘、阿兄和阿弟,是否也会如前世那般,受人凌辱而死? 高宝德不知道。 高演虽亡,但比他暴虐更甚的高湛仍然活着。 她不敢赌,亦不能赌。 她赌不起,也输不起。 高宝德强忍眼泪的模样,让刚刚睁眼的高洋,全然看进了眼里。 高洋初醒,头颅如同炸裂一般疼痛。 “乖囡囡……莫哭。” 殿中众人听到许久未曾听到过的高洋的声音,顿时寂静一片。 李祖娥、高宝德、高绍德和尚药典御同时转身,方才正在低头挑选银针的太医令也猛然抬头。 众人一齐望向床榻之上。 望向高洋。 天子醒了! 高宝德更是来不及细思回光返照与否,反正能看到高洋再次睁开了眼,她就已经是喜不自胜了。 高宝德也不考虑身份,径直奔到高洋榻前趴着,微微抬头,贪婪地望着她的阿耶。 “阿耶……” “……阿耶?” “阿耶可觉得哪里不舒服?腹中可难受?头上可难受?”高宝德没注意到高洋面上的奇怪之色,只是到处问着高洋的身子如何。 是否有不舒服的地方。 “哪里都疼……”高洋露出脆弱的模样,水灵又无辜的眼神和高宝德对视。 “还好饿……” “还不快去端上好克化的吃食上来!”站的较远一点的李祖娥连忙吩咐她的长御。 “陛下现如今,只能食些流食药膳……”太医令幽幽地在一旁开口提醒道。 尚药典御也复杂地点点头,表示同意。 李祖娥倒是率先瞧见高洋的这副样子,好像不太对劲,便朝着他们两个医官说道:“那不如……劳烦二位,亲自去准备一下?” 李祖娥试探地开口。 尚药典御正想要反驳说去一个就可以了,甫一开口,却被太医令拦了下来。 太医令插话道:“臣等,现在就下去替陛下准备药膳!” 尚药典御被太医令瞥了一眼,便也拱手附和:“……然也!” “辛苦。”李祖娥点点头,而后太医令就忙不迭拽着尚药典御,二人一块儿礼毕告退。 …… “你方才何以拉扯我?”出了太极殿,尚药典御才低声问道。 第203章 失心之疯 太医令环顾四周,见并无人注意,便拉过尚药典御,凑近说道:“你没瞧见方才皇后等人,是要单独同陛下说话吗?” “你我乃是外人,如今陛下身子不豫,定然有事吩咐。” 太医令神色幽暗,复杂地同尚药典御补充道:“何况你官衙之中的女侍中,尚且还侍奉在一旁,陛下的身子,就不用你我盯得太紧了……” 尚药典御回过神儿,脑海中闪现他所言的女侍中。 高宝德。 这还是之前陛下的吩咐,强硬塞给他的…… 不过,他本就忠心耿耿,陛下此举何意,他自然不会多加窥探。 太医令也是一样。 都是食君之禄之人,就应当行忠君之事。 陛下和女侍中的关系,显然非同小可。 方才他们可是都听见女侍中唤陛下的那声“阿耶”…… 宫闱之中的事,能少听就少听,能不闻就事后忘记即可。 “还是你说得对。”尚药典御缓缓道。 “走罢,陛下如今的身子你我也瞧见了,吃食之上,也确实需要你我仔细斟酌一番。” 二人小声嘀咕了一路,但也没有停下脚步,反而出了太极殿之后的步伐很快,急趋至尚药局,准备药膳。 二人心照不宣地到尚药局,而没有到太医署,是因为尚药局离尚膳局不远。 虽说陛下的药膳,是他二人负责的,轮不到尚膳局插手。 药膳之中,该添什么,该减什么,自然是尚药典御和太医令说的算。 但是能有尚膳局的帮衬,二人自然会更顺畅些。 毕竟说到底,有些食材尚药局不一定有,得到尚膳局去取一些来。 在二人到尚药局之后,尚膳典御早已经在他的尚膳局门前预备好,这些时日以来,陛下的身子,由不得有半点马虎。 他们这些二十四司的长官,自然都打起了十二分精神。 …… 太极殿。 高洋的状态,让李祖娥感觉不大妙。 因而刚才才让两个医官先下去。 倒不是什么病痛的缘故,而是高洋的识人,似乎有些不太招调。 就像是……失心疯那般,记不得人了。 “陛下,如今对前朝之人,可有什么吩咐?”李祖娥试探地问他。 高洋一贯对前朝之事,是最上心不过的。 虽然人暴虐好杀,但事关国家大事,高洋拿捏得清楚。 往年高洋稍有病痛耽搁了朝政,待感觉好些之后,定然会问起朝政之事。 如今,他昏厥数日,对朝政之事,自然是分毫不知。 可李祖娥瞧着,高洋懵懵叨叨的,似乎对什么也提不起精神。 不像是,往常那个生龙活虎的高洋了。 倒像是变了个人。 李祖娥是高洋发妻,对于高洋一时之间的丝毫变化,很快就察觉初不对劲之处来。 然后,在李祖娥的这番狐疑之下,高宝德和高绍德也有些明白过来。 高宝德方才大意,大悲大喜之间,没有发现有什么不同。 如今看到李祖娥迟疑的模样,高宝德才仔细端详起高洋来。 高洋面上,有些惨白。 应当是大病初醒的缘故,多日未能进膳,腹中空空,体力不济。 可他眼神,也是一副懵懵愣愣的样子,这就有几分诡异了。 殿中昏暗,烛光映照在高洋的瞳孔之中,瞧着这眼神…… 高宝德心下思忖,倒真的像是个……初生的懵懂孩童。 她大胆地张口问道:“阿耶可知,我是……何人?” 言语之中,带有一丝颤抖。 高宝德面上,是掩饰不住的恐惧。 “乖囡是谁……我不知。” 高洋如同拨浪鼓般地摇头,可方一晃头,就觉得头颅炸裂般疼痛。 “头……很疼……” 高洋泪眼汪汪地望着离他最近的高宝德,有点摇尾乞怜的模样。 倒是让高宝德浑身一震。 远处的李祖娥和高绍德一听,也是大惊。二人相视一眼,连忙上前,跪坐在高宝德身边,其实也就是高洋榻前。 他们仔细盯着高洋看,想要看出高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这昏厥了几日,竟然连他的宝儿都全然忘记了? “陛下,那您可记得,吾是何人?” “我呢,我呢……阿耶!” 李祖娥和高绍德先后问话高洋,高洋被三人紧逼,面上有些惧意。 “你们……想要作甚……我并不认识你们。” 高洋的话,彻底让李祖娥等人崩溃。 这是,癫症引起的失心疯? “那陛下可知高殷、杨愔等人的名姓?可能记得他们乃是何人?” 高洋听见李祖娥逐渐变得尖锐的声音,吓得一抖。 眼中的泪珠,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 “你要害我……你要害我……” 高洋就如同五岁孩提一般,哭得不能自已。 可李祖娥、高宝德和高绍德三人,头确是那叫一个大。 “呃……” “阿耶!” “陛下!” “阿耶!” …… 高洋猛地抱住自己的头颅,死死地蜷缩在榻上。 他没有穿鞋袜,光着的脚趾,也蜷缩成一团。 还是高宝德第一个镇定下来,她轻柔地握上高洋的手臂,却并不敢拉扯他。 就怕将他再拉扯出个好歹。 犹豫了一毫,轻声问道:“阿耶哪里疼?告诉宝儿好不好。” “宝儿是好人,宝儿会治病,宝儿不骗阿耶……” 高宝德的声音,如同有催眠和蛊惑的功能一般,高洋一听,渐渐地不再那般紧张。 但他仍旧紧紧地按压着自己的头颅。 三人都知,高洋这是头疼得紧了…… 可没有办法,只能在心底担忧和心疼。 高宝德强忍眼泪,又复杂地开口道:“阿耶将手拿开好不好?宝儿给阿耶治病,让阿耶不疼……” 她说话的言辞,就仿佛真的是在同一个小孩童说话一样。 没有一丝不耐烦和严词厉色。 高宝德的温柔,让高洋放松了下来。 高洋仍旧蜷缩成一团,但手上确听高宝德的话,轻轻松开了毫厘。 高宝德见状,连忙轻轻拉起高洋的手,将他的双手,一同从高洋的脑袋上拿了下来。 高洋不知轻重,可不能一直按压着头部。 将手拿下来后,高宝德顺势握上高洋的寸口脉搏之处。 第204章 五岁稚子 高宝德轻轻覆在高洋的寸口之处,仔细听着高洋的脉搏跳动。 她皱眉。 高洋的脉象…… 不太寻常。 同这几日给高洋切脉的感觉,全然不同。 但也并非就是失心疯的那种脉搏跳动。 见到高宝德面上的凝重,李祖娥和高绍德心中也是一颤。 “……如何?”李祖娥颤声问道。 高宝德只是轻轻摇了摇头,并没有多说什么。 但她随后,又是一叹。 只是在高宝德的面孔之上,就能看出,高洋会很艰难。 “宝儿就说……你阿耶……能否保住性命?” 李祖娥只是一个深宫妇人,陪伴了高洋这么多年,对高洋是真的有很深的情感的。 纵使高洋的性子,总会让人胆战心惊和恐惧怨恨。 但李祖娥爱得纯粹。 可能旁人都想让高洋死,可李祖娥却绝无二心地想让高洋活着。 不痛苦的活着。 其实是很难的。 高洋还不是天子之时,高欢仍在,高澄仍在的那个时候,在高氏霸府中高洋还远说不上话。 早在那个时候,李祖娥就嫁给了高洋。 之后就一直随着高洋身份的变化而变化。 很早以前,只有高澄重视高洋的那个时候,旁人对高洋可谓是厌弃至极。 可李祖娥却全心全意地爱护她的夫君。 一直视他为天。 后来高欢高澄相继薨逝,高洋践祚,李祖娥入了禁中,成了大齐国母。 但她对自己夫君高洋的心意,一直都未曾改变。 就算是高洋暴虐好色,她也是顺从着高洋。 高洋宠幸不该宠幸之人,她就给他善后。 曾经,高洋非常宠爱一位歌妓出身的薛贵嫔,又跟薛贵嫔的阿姊私通。 那日,高洋到薛贵嫔的阿姊家中吃酒。 薛贵嫔同随。 很是风光无限。 可她大意了。 高洋什么性子,薛贵嫔还不清楚。她仗着高洋的宠爱,求高洋封他父亲做大司徒。 高洋顿时勃然大怒,怒喝道:“司徒乃朝中显官,哪是你一个贱婢想求便能求到的?” 说罢,高洋就亲自动手用锯子,将她锯死。 之后,高洋又怀疑薛氏跟清河郡王高岳不清白,便鸩死了高岳。 高岳是高欢族弟,早年追随高欢信都起兵,也是有功的。 接着又砍下薛氏的头,把血淋淋的人头藏到怀里出席宫宴。 在宴会众臣众妃兴致高涨之时,高洋冷不丁将其掏出来,然后抛甩到桌子之上。 全席臣子和后面的妃妾家眷们,尽皆大惊失色。 高洋不解气,又把她的尸体肢解,用腿骨做一个琵琶,一面弹一面唱:“佳人难再得。” 这只是高洋暴虐的一个例子。 当时李祖娥却给高洋擦了很久的屁股,才将那些到场的重臣之家给安抚下来。 高洋抽打李祖娥嫡母之时,觊觎妻姐之时,李祖娥都忍耐了下来。 就是因为她对高洋的一片心思。 可如今看着高洋这副茫然的模样,李祖娥很是心疼。 纵使旁人恨惨了这个暴君,李祖娥仍然不想让他出事。 “宝儿……?” 高洋听见高宝德等人对她的称呼是宝儿,便试探地唤出声来。 “欸!”高宝德扯出一抹微笑,面露鼓励之意。 她指甲之上的红寇,并没有卸下,如今她的柔荑在红寇的映衬之下,更显白皙。 因为给高洋切脉的缘故,高洋眼睛也愣愣地盯着高宝德的手指看。 看着看着,就看到了高宝德手上的几株红色。 很是鲜艳夺目。 “阿耶……宝儿好看吗?” “宝儿好看、宝儿好看……”高洋连连说。 高宝德切脉之后,对高洋的状况好似是有了一点点的了解,也好像什么也没切出来。 于是她言语之中,带着蛊惑之意,对高洋说道:“那宝儿用这双好看的手,摸摸阿耶的头好不好?” “阿耶乖乖地伸头,让宝儿摸一摸好不好?” “可能会有一点点疼,阿耶忍一下好嘛?” 知道接下来会有些疼,所以高宝德给高洋做心理铺设。 就仿佛高洋真的是个五岁的孩提。 在一旁看着的李祖娥和高绍德眼中都有些酸涩。 “……好。”高洋闷声道。 高宝德闻言,舒展了一下僵硬的脸庞,轻抿红唇浅浅地笑出了两个梨涡。 还有半露未露的一双小虎牙。 高宝德先是轻柔拍了拍高洋的手背,以作夸奖。 高洋见此,缓缓地转过身来,将头颅后面露给高宝德看。 高宝德扒开高洋的头发。 他先前昏厥数日,头发早就被医官给解开了,不然也不方便探寻伤处和施针敷药。 如今高洋的头发,尽数是散开的。 加之高洋病中,缠绵榻上,仅穿的雪白中衣。 远远瞧着,倒是有一番病弱谪仙的感觉。 可高洋的人设显然不太相符。 高宝德摆弄高洋发丝摆弄的仔细。 就是怕哪一下子,会一不小心拉扯到高洋的发根伤处,让他痛苦。 索性高宝德的动作轻柔小心,倒也未见高洋有什么抵触反应。 一侧的李祖娥和高绍德也松了一口气。 这时,高洋却突然出声,险些下了高宝德一跳。 “我渴……” 高洋软绵绵地开口说道。 这时候,李祖娥飞快瞥过高洋裂开的双唇,知道高洋所言为真。 这几天,虽然有给高洋灌下汤水,可能灌进去的,流入胃腹之中的,毕竟不多。 “我去罢。” 高绍德快李祖娥一步,先冲出殿去,给高洋接水来。 殿中的宫人和内宦,都被打发出去了。 现在想要喝水,值得出去个人要。 高绍德脚快,就先一步跨了出去,吩咐了几句殿外躬立的宫人,让他们快点提些温汤进来。 然后又忙不迭奔回来,显然也是担忧高洋担忧得紧。 高宝德虽说是被高洋突如其来的一句话吓了一跳,可缓过神来,见高绍德动弹了,自己也就未动。 只继续观察高洋的伤处。 就是先前被皇太后娄昭君一手杖敲到的地方。 现在已经结了痂。 很大一片,之前被太医令和尚药典御处理过了,如今看来,伤处并未撕裂,倒也还算恢复的不错。 可问题本就不在外伤之上,而是有此撞击导致的内伤。 高洋的脑袋,恐怕就是被这番敲击给敲傻了。 第205章 相顾无言 如今高洋给高宝德的感觉,就如同一个五岁的稚子。 虽然不能确定高洋是因何而丧失的记忆,不过高宝德瞧着,高洋的状态,似乎并没有将要崩逝的那般糟糕。 面上的苍白,更多的可能是饿的…… 换言之就是虚弱。 可她仔细听过高洋的寸口处的脉象,不像是有什么大问题。 高宝德心底疑惑。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高洋前世,确实就是天保十年十月十日崩卒的。 如今…… 竟然丝毫把不出来病危的脉象。 高宝德不敢说,高洋现在就全然无恙了。 毕竟,前世先历,旧事在前。 高洋到底能不能活,还需要再小心谨慎地看看。 高宝德轻轻地将扒开的发丝重新盖好,然后轻拍高洋的肩膀,示意他可以转身。 虽说高洋如今的心智仅有五岁。 可高洋终归是高宝德的父皇。 叫了两世不知道多少年的阿耶。 如今面对高洋,总有一丝丝说不上来的古怪。 “宝儿……你阿耶……如何?”李祖娥不忍心,小心翼翼地问道。 她害怕听到结果,但又渴求知道高洋的状况。 高宝德自然没有隐瞒,一股脑全都讲给了李祖娥和高绍德听。 “何以至此……何以至此啊……” 见李祖娥悲痛万分,高绍德连忙上前扶住站不稳的李祖娥。 “阿娘,天色已晚,不如您先到偏殿歇息片刻?”太原王低声问道。 高洋的身体,明眼人都知道,并非这几日就能好转的。 “医官不来,吾心难安……” 虽然李祖娥面上已显疲色,可太医令和尚药典御还没有将药膳端过来,李祖娥并不能心安理得地自己先去休息。 高洋还饿着肚子呢。 高宝德心底微叹,见李祖娥这般强忍疲乏,也就和太原王一起,扶着李祖娥坐到了高洋的榻前。 虽然高洋失智,但她瞧着,李祖娥定然也是有话想要和高洋说。 于是,高宝德和高绍德对视一眼,二人心照不宣,同时低声示意李祖娥,自己先出去一下。 “阿娘,你有话想要和阿耶说,那你们就先说罢……宝儿和阿弟先下去吃口东西。” “也是该吃点。”李祖娥垂泪之中,忙不迭点头。 她也是担心自己子女的身子的。 高洋不吃饭会饿,宝儿和绍德不进膳也会饿。 他们在太极殿陪她一起侍奉高洋已经很久了,相比腹中也定然空空。 因而,李祖娥就叮嘱二人:“吃点温补的,天变冷了,可一定要注意自己的身子。” “听阿娘的!” 想了一会而,高宝德又补充道:“等明日散了朝会,宝儿让阿兄也一起过来。” 高洋苏醒之事,李祖娥还没未让人同高殷讲。 一是顾虑如今天色已晚,高殷远在东宫,趁夜过来不太方便。 二是想到如今,太极殿这便魑魅魍魉众多,可不要有闲杂不轨之人,借此机会对高殷不利。 连地位并不算尊崇的常山王高演都能被贼子刺死,更何况是国之储君? 李祖娥的忧虑,方才同高宝德小声讲了。 高宝德深以为然。 她同意李祖娥这般小心谨慎的举动。 就是等明日再将高洋初醒之事,在明日朝会之后,派亲近之人,前去递话高殷。 高殷纯孝,听到高洋醒来的讯息之后,定然会第一时间前来太极殿。 所以今晚就不应该提前同高殷说。 “孩儿告退。” 二人躬身离殿。 殿外有些冷意。 高宝德一时感受到刺骨的冷风,不禁瑟缩了一下。 高绍德见状,连忙将身上的外袍解开,不由分说地披在高宝德身上。 未等高宝德开口拒绝,高绍德就抢先道:“阿姊是女娘,惧冷,弟弟肝火旺盛,不冷,阿姊替弟弟披着罢。” 罢了。 知道是高绍德一番好意,高宝德也伸出的手,也不好再拒绝。 于是乎,高宝德伸出的手索性裹紧了身上带有阿弟余温的披风。 她起先也穿得厚实,但禁不住毕竟男女生理构造不同,她还是感觉冷。 这不能怨高宝德。 …… 二人出了太极殿,虽然说如今天色昏暗。 可也并非黑灯瞎火。 毕竟,这里是天下权势集中的地方。 又由于高洋龙体有恙的缘故,太极殿周围,或者放得更开一点,整个禁中,都是一片灯火通明的模样。 尤其是高宝德和高绍德行走的周边,太极殿附近。 殿外,百保鲜卑见太原王出来,不少上前询问,是否需要随从。 太原王果断摆摆手,只喊了自己的几个亲随。 由他的这几个亲随跟着他就可以了,高绍德也没想走多远。 他们就是出来透口气。 在太极殿中,看着高洋的那般模样,不管是高宝德还是他高绍德,都有些心里闷闷的。 绕道偏殿,远不如直接出来透透气再回去爽。 因而这才有了高宝德和太原王两人,默默地行走在宫中。 倒也没有走得太远,只能算作是太极殿的周围。 高宝德不言。 高绍德也闷不出声。 二人都各自怀有不少心事。 可都是与自己的阿耶,天子高洋有关。 …… 二人走了许久。 高绍德才轻咳一声开口,扭头低声问高宝德:“阿姊……你说,阿耶……” 可是,他刚开了口,又顿住了。 高绍德问不出来。 太过于残忍了…… 然于高宝德而言,却心如明镜。 对他的问题,也能猜个大概。 他们都心忧自己的阿耶,想来高绍德的问题…… “阿姊也不知道……什么也不知道……” 高宝德默默摇了摇头。 生死之事,本就并非寻常人能够控制的。 高洋的生死,有了前世的参照,虽然说如今已然有了些起色,但高宝德仍然不敢轻易就下决断。 姐弟二人无声对视,又不约而同地移开了眼睛。 如今邺都皇城内外,想必是人心涌动。 甚至连西边和南边,都是一片蠢蠢欲动之态。 …… 二人重回太极殿侧殿,就是高洋歇息的殿中之时,正巧撞见一同归来的太医令和尚药典御。 因见到太原王,二人赶忙行礼问安。 他们手上各自提着两个盒子,估计就是药膳了。 第206章 陛下乖些 见到太医令和尚药典御终于回来,太原王也默默松了一口气。 二人甫一向他行完礼,高绍德就连忙虚扶他们,令其平身。 “太医令和典御,尽快入殿罢。” 因殿外寒冷,两个老大人都是上了年岁的人。 高洋的身子隐蔽,不便旁人接手,因而李祖娥才托太医令和尚药典御二人亲自去制备给高洋的药膳。 高洋三日未曾进食,腹中空空,自是饿极。 药膳虽在盒中,可区区木盒,自然遮不住药膳自内而外散发出来的香气。 太医令和典御离得虽远,可刚走进殿,就被高洋鼻子尖的闻见了味儿。 高洋耸了耸鼻子,因他实在是饿极,因而鼻子格外的敏锐。 他方才,同李祖娥独处殿中,不知道李祖娥和他说了什么,反正现在看在众人眼中,高洋十分依恋李祖娥。 他两眼泪汪汪,无辜地瞧了眼李祖娥。 恰巧李祖娥也正目不转睛地望着高洋,二人自然而然地就来了个对视。 李祖娥见高洋全然不同于以往暴虐好杀的眸子,心底颤了一颤。 “臣等给陛下、皇后、太原王请安,陛下未央无极。” “唔……朕躬安。”高洋似乎很是生疏,他僵硬着脸,勉强地向外吐出这几个词。 太医令和尚药典御来之前,也做过心里铺设,因此二人面上并没有露出异色。 高宝德和高绍德先太医令二人进殿,由是,二人虽在殿外问候过太原王,如今顺势也就再行一遍礼。 “免礼平身,两位卿家快快上前……”李祖娥知道高洋早已饿得心发慌,也就赶忙唤二人近前来。 自然是让他们赶紧把药膳呈上来。 不过,倒也不必太医令和尚药典御侍奉高洋用膳,他二人,只需在一旁看着就行。 看着情况。 李祖娥想要亲自侍奉高洋进膳。 然后两个医官,只需要在一旁盯着高洋是否会有意外。 虽说李祖娥身份地位尊崇,但对于高洋而言,她虽是皇后,但也是高洋的妻子。 妻子侍奉病重的夫君用膳,李祖娥自觉并无不可。 李祖娥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她的这番打算,跟太医令和典御说过之后,就开始安抚躁动的高洋了。 高洋哼哼直叫,想要用饭。 李祖娥见太医令和典御好没有摆放好膳碟,就上前一把箍住高洋想要伸出的手。 “陛下小心,莫要烫着。”她轻声说道。 高宝德和高绍德见状,也上前帮忙将膳盒中的事物逐一拿了出来。 别看膳盒不大,但其中的汤汤水水当真不少。 …… 没错,就是汤汤水水。 虽然说好了是药膳,但高洋毕竟三日腹中未曾进食,他的胃肠,自然经受不住突然的这顿珍馐。 药膳毕竟带有了个药字,意思就是说这顿膳食,并非寻常那般油腻丰盛,而是清汤寡水。 当然,如果说仅仅是清汤寡水,那就太冤枉太医令和尚药典御的这番忙碌了。 若当真只是汤水,那完全可以交代给尚膳局的宫人们去熬制。 再说尚药局隔壁的尚膳局那边,早就备好的或者说是一直备有的汤水粥羹,也不必费心重新熬制。 所以说,两个禁中最高官阶的医官,如今亲自给天子洗手做羹汤,这做出的羹汤,可并非简简单单的汤水。 …… 众人迅速将膳食摆好,虽然忙碌紧凑,但并不见慌乱。 高宝德特地瞧了一眼太医冷和尚药典御的表情,想从他们眼中瞧出点高洋的状况。 自己没有把出来,就想要看看他二人有没有什么见解。 不过显然,他们二人低目垂眉,并没有过多的表情外露。 高宝德心底默叹,也只好转了转眼睛,又看向榻间方案之上的膳食。 高洋就不下床,头又晕眩,自然不便下榻用膳,因而众人就直接将药膳拜访在榻上。 榻上叠了一片方案。 方案之上,摆的药膳。 殿中六人,高洋榻前的地方有限,又担心所有人环绕围聚在高洋身边,高洋会胸闷气短,传不上来气,因而高宝德就拉着高绍德微微后退一步。 将服侍用膳的事情,全然交给了李祖娥。 两个医官自然是要凑近些的,近了便于观察高洋的状况。 高宝德拉着高绍德坐到了不远处的席子上,茶水虽然有些凉了,但也没有什么关系。 高宝德淡定地给太原王倒上一杯,又给自己也来上一杯,然后微抿轻啜起来。 因为有些凉,所以她喝的缓慢,这样慢慢入腹之后就能有一点热乎了,不至于全然冰凉。 太原王不喜喝茶,只大口灌入嘴中接了渴,然后高宝德眼神示意问他还要不要,就被太原王摇头拒绝了。 “喝慢点……是凉的。”她对太原王这番虎劲儿,感到无奈地翻了翻白眼。 高绍德偷偷瞧了眼在榻上迫不及待想要用膳的高洋,对高宝德说道:“无事,我身子好。” 话中有些哽咽。 明显是被病重如此的高洋给难受到了。 唉…… 不说坐在窗边思虑良多的高宝德、高绍德姐弟,只看榻前的高洋。 李祖娥在尚药典御的恭声讲解之下,将各道药膳的功效稍微有了些了解。 然后就在高洋迫不及待的小眼神紧盯着的时候,李祖娥将一碗粥水先端了起来。 抬头就看见高洋的这双勾人的小眼睛,李祖娥紧绷的心神突然就送了一下,然后不由得面露微笑:“陛下乖些,妾这就喂您用饭。” 一旁的太医令和尚药典御二人,自然是低头装作一副看不见也听不见的模样。 不远处坐着的高绍德倒是“噗”的一声笑出声来。 太原王同自己的阿姊高宝德挤眉弄眼,小声嘀咕道:“阿娘可真爱阿耶。” 高宝德也扯了扯嘴角,她没想到平日里端庄娴静的阿娘,竟然也是一个温柔体贴的人。 早些年平日里,总是见李祖娥一副端着架子的模样。 就算是在高洋面前,也是高洋没脸没皮地凑近李祖娥,李祖娥却只是面不改色。 如今李祖娥这柔和的话语,虽然看不到背对着他们的面孔,可这已然让高宝德和太原王都感到震撼无比。 第207章 帝威难再寻 以药入膳,最初始于商周太公望,于晋唐之时成形。 或有防病治病、保健强身、延年益寿的功效。 如今太医令和尚药典御将药膳奉给高洋,在李祖娥等人服侍饮用下之后,高洋的面色明显有些好转。 不再是先前那般苍白,而是逐渐红润起来。 不管这药膳到底是药还是膳,反正见到高洋如今的这种状况,众人都感觉送了一口气。 虽然,高洋瞧着神智全然不同于以往,就像个五岁稚子,不过于殿中众人而言,高洋恢复的依然算是出乎意料的好。 待李祖娥给高洋喂完膳,又有宫人和李祖娥一起侍奉高洋更衣。 毕竟在榻上躺了好几日,人有三急,无可厚非。 高宝德和高绍德就被打发去歇息去了。 如今天色已晚,高洋的病情既然已经被控制住了,虽然并不知道高洋缘何会失智,但还是那句话,能保住性命就是最好的。 翌日,高洋已经能够自己起身。 虽然整个人还处于一种什么都不记得的模样,处理政务自然是不可,不过整个人的病容确是逐渐好转。 高殷散了朝会,就直奔太极殿而来。 自高洋病重,邺都三日一朝的朝会,就由太极殿转至了东宫。 这是高洋尚存心智之时,亲自在他参与的最后一场朝会上,下达的诏令。 也算是苦心孤诣,为皇太子高殷造势了。 今日一早,高殷早朝之后,就被太极殿前去的宫人告知天子已醒。 仁孝的高殷,自然第一时间赶往太极殿。 君父在上,他区区太子儿臣,这些日子,高殷可是一直出于痛苦和煎熬之中。 就怕高洋当真撒手。 虽说最近的这几年来,高洋一直在有意识地放权。 让皇太子高殷在前朝和晋阳军中展露君威。 不过效过可能并非高洋想象的那么好。 毕竟,高殷的性子,就很让高洋嫌弃。 高殷纯孝仁厚,换句难听的话讲,就是难立君威。 在朝堂之上,容易被权臣牵着鼻子走。 高洋曾经害怕自己一旦驾崩,高殷无法适应庙堂之上的勾心斗角,就费尽心思给他选出了几个辅弼重臣。 或者叫托孤重臣。 不过以高洋的一贯作风,他不喜欢托孤这个称呼。 因而,之前才下诏,诏令中只称其为辅弼太子之臣。 高洋遗诏还曰:“凡诸凶事一依俭约。三年之丧,虽曰达礼,汉文革创,通行自昔,义有存焉,同之可也,丧月之断限以三十六日。嗣主、百僚、内外遐迩奉制割情,悉从公除。” 人之将死,恐其言也善。 呜呼…… 今年夏,高洋曾诏令尚书令杨愔、尚书左仆射平秦王高归彦、侍中燕子献、黄门侍郎郑子默等人为高殷辅政大臣。 他虽然并没有提及自己的身子状况,说自己命不久矣,不过外朝之人参照高洋放权的表现来看,都能判断出,高洋这番,差不多就是托孤了。 …… 冷风彻骨,高殷小步急趋,只想快点赶到太极殿。 去见高洋。 他心中慌乱万分,不知道接下来会看到怎样的阿耶。 因而虽然身侧有宫人,但自己仍然做不出一副面不改色的模样。 高殷的慌乱和惶恐,跟在他身后的宫人,大概也能察觉出一丝高殷的紧张。 行在禁中,跟在高殷身后的一个内宦,不由得低声开口劝慰道:“殿下……陛下一定会希望看到您稳得住的样子……” 早初高洋践祚之后,就一直跟在高殷身旁。 高殷年岁不大,说是从小陪他一起长大倒也未尝不可。 虽说是侍奉高殷之人,可若论情感,只怕高殷这个宽厚念旧之人,对其可谓是信任有加了。 所以,那个内宦才敢在这个时候,开口安慰高殷。 让他镇定,无需慌乱。 等到了太极殿,万事皆可知晓。 如今来看,高殷养气的功夫,比他的阿耶高洋还差了点。 …… 高殷下了朝会之后,到他跟前的传信之人,受皇后李祖娥之令,只吩咐他言简意赅地向高殷传话。 高殷知道,自己的母后李祖娥,有担心奸邪之人的顾虑,因而也没有多问传话之人。 还是自己直接过去会比较好。 能够亲自看看高洋的境况,这样高殷也会放心许多。 …… 不知道是内宦的安抚起了效果,还是高殷自己的这番心里铺设奏效,反正现在跟随在高殷身后的宫人们再次看着,高殷不像先前那般慌乱了。 之前步伐中都让人感到一丝紧张。 如今高殷稳妥下来,步伐上,也逐渐彰显出一国皇太子的气质来。 …… 东宫在南,离太极殿有一定的距离。 一些原因,高殷并没有乘辇驾车。 他走在禁中大道之上,就一直在思考自己的阿耶。 一代天保皇帝。 英雄天子。 高洋前半生,重用相才,删削律令,并省州郡县,又罢黜冗官,严禁贪污,肃清吏治。 前后筑长城四千余里,置边镇二十五所,屡次击败柔然、突厥、契丹,出击萧梁,拓地至淮南。 文治武功,征伐四克,威振戎夏。 投杯而西人震恐,负甲而北胡惊慌。 他的阿耶,高洋怀有圣主气范,被突厥可汗都称之为“英雄天子”,赞其为大齐一代英主都不为过。 不过,古话有言,物极必反。 也就是从前几年开始,高洋就好似全然变了个人一般。 他开始功业自矜,开始纵欲酗酒,开始残暴滥杀,开始大兴土木,开始赏罚无度。 由雄主变暴君,也仅仅是几年的工夫。 之前高殷在东宫听授博士讲史之时,他还不解,先汉孝武皇帝,如何毁誉参半。 经史博士跟他讲,所有的君主,都会有自己的两面。 没有自始至终贤能的君王,也没有终生昏聩的残暴、昏庸之君。 天子,是上天之子不假。 但是天子,也要能够约束得了自己。 高殷曾经不以为然。 他在心底,拿自己的阿耶作为反驳。 他曾经不相信,自己的阿耶,也会变得如博士所言,要么残暴,要么昏庸。 高殷不信,但现实确实给了高殷当头一棒。 第208章 不可思议 高殷曾经无比敬仰、崇爱的阿耶,竟然也会这般让自己胆颤心惊。 他终究还是没有逃过,高洋给自己留下的阴影。 从天保七年开始,高殷就被高洋逼着,填鸭式灌输为君之道。 当然,那个时候高洋自己尚且能够控制得了自己的病情。 对高殷的忧虑并没有最近这两年多。 高洋只是召集朝臣中的文学士和礼学官,于东宫开设宴会。 然后命令博士们以经义来提问皇太子,让高殷作答,并且他亲自临听。 高殷无奈,只好一边笔记一边追问,使在座的臣吏都十分感叹。 儿子不容易当,皇帝的儿子,更是不容易当的。 虽说高殷位置稳固,他虽然有嫡出的弟弟和庶出的弟弟。 嫡亲的弟弟,自然就是太原王高绍德。 除此之外,其实高殷还有几个庶出的弟弟。 范阳王高绍义,西河王高绍仁,陇西王高绍廉。 此三王,分别是由高洋的世妇冯氏、裴氏、弘德夫人颜玉光所出。 高绍德和高宝德,乃是皇后李祖娥同胎所生自是不用提。 高洋曾在登基之出,就能预料到自己将要死于何时。 虽说诡异得很,可高洋自己是相信个十成十。 离天保十年愈来愈近,天保九年之时,高洋曾出行晋阳。 当然了,巡幸晋阳,乃是自高洋践祚以来,每年都会走上一遭的。 毕竟是龙起之地。 是军方重地。 万不可有失。 高洋照例由皇太子高殷监国。 高殷与他的阿耶高洋全然不同,因为高殷的身上有更多汉人的血,又深受儒家教导,由是,就连高洋都觉得自己这个皇太子,更似汉家太子。 而非鲜卑儿郎。 高殷的母后李祖娥,天生丽质,出于汉家名门的赵郡李氏,和高洋堪称中国版的阿佛洛狄忒与赫菲斯托斯。高殷的性情如此,离不开李祖娥日积月累的潜移默化。 就是去岁,高洋登临金凤台,命令皇太子高殷,亲手上前诛杀囚犯。 高殷性情宽厚仁爱,心生怜悯,面露难色,几次都不能将头砍下。 高洋由此恼怒,遂甩开马鞭,将高殷抽了三下。 自此之后,高殷就愈发惧怕他的阿耶。 不过,他安慰自己,这是因为自己的阿耶尚在病中,不能控制自己的心神。 虽然心悸口***神也时常恍惚,可高殷却并没有宣召医官,为其诊治。 他不忍心将此时扩大,让外人议论自己的阿耶。 说到底,高殷对高洋的孺慕之情,要远远超过了他心中的愤懑和怨怼。 既恐惧又深爱。 高殷这些日子里其实是很难过的。 不过,自今年春夏之时,高洋的身子更是破落。 高洋甚至无法上朝,于是只能将朝政之事拱手尽数让给高殷。 还让他在东宫摄政。 不过高殷可没有丝毫的欢喜之意,他自然明白,自己这个天子阿耶,身子骨不行了…… 可是直到如今,高洋昏迷。 他才恍恍惚惚地意识到,事情竟然已经到了这番地步。 高洋之前不允许自己去太极殿叨扰他,高殷也知道如今世道混乱,无数人都盯紧了宫闱之中。 他更不可慌乱了阵脚。 由是,高殷这几天,都在东宫窝着。 纵使批阅奏疏之时,心神不定,恍惚难受,但他都没有靠近太极殿一步。 这既是高洋昏厥之前的吩咐,也是尚书令杨愔的隐晦告诫。 还是皇后李祖娥面上的迟疑和犹豫。 高殷通透得很,自然能明白他们这么做到底是何意思。 不过是让如今皇位交接,来的更稳固些。 让权柄转移,更顺畅些。 但是…… 于仁厚的高殷而言,他自己更多的,却是心底里时不时泛起的痛苦。 因为他仁厚和善,对于病危的高洋,满是悲痛。 就如同现在,高殷的眼睛之中,噙满了泪水。 他虽然走的步伐稳健起来了,但他眼底的悲痛,却是掩盖不了的。 这就是仁厚慈爱的高殷,这就是高洋手把手教导的皇太子。 如果高洋还有意识尚存,待高洋看到自己一直嫌弃的软弱的皇太子,是这般仁孝宽厚,想必还是欣喜的罢…… 只可惜,高洋如今的心神,只是个五岁的稚子。 他全然不知道,自己周围都是些什么人。 潜意识里,或许还有对李祖娥、高宝德等人的亲昵和依赖。 等高殷到太极殿之时,高洋已经被侍奉着用罢了早膳。 没错,就是侍奉。 曾经高洋不怎么喜欢自己吃什么东西,一旁都有人盯着说着说那,在自己面前晃悠。 索性高洋就会径直让宫人们离他远点。 至于他想要吃什么、喝什么,宫婢们自然没有机会说上半句。 可谓是皇权至上了。 而如今的高洋,却实打实地是被人侍奉着吃完的早膳。 因高洋仍在病中,多日未食,他的胃肠确实要比往年脆弱些。 但没关系,李祖娥昨日睡得晚,如今还未起身,是尚药典御侍奉着高洋用的早膳。 高绍德也在一旁帮衬着。 李祖娥和高宝德,因体力不济,昨夜陪高洋太久,如今正在偏殿酣睡着呢。 高殷入殿,就看见高洋被高绍德擦拭嘴角的模样。 他只瞥了一眼,却仿佛有些不可思议。 他没看错的话…… 确实是阿弟再给阿耶擦嘴…… 这…… 发生了什么? 还没明白过来是怎么一回事的高殷,此时正愣在远处。 高殷正在踟蹰,思考要不要直接上前。 正在这时,太原王高绍德不经意间一偏头,就看见了站在门边儿的高殷。 他可没有什么顾虑。 昨夜,李祖娥、高绍德和高宝德母子三人,就通了气,说今日散了朝会,就会让高殷过来。 如今看到高殷来此,高绍德倒是不惊讶,于是,他朝高殷挥挥手,说道:“阿兄速来!” 不在人前,高绍德也没有那么多讲究。 君臣之礼,都是兄弟,高殷也不在意就是了。 不过等高殷大步上前来了之后,高绍德还是起身,给高殷微微行了个常礼:“弟弟问皇兄安。” “装模做样……” 高殷一边喊他起来,一边瞧不起他这番作态。 第209章 父子玩乐 高殷是什么人,他对高绍德这个同母弟弟,可谓是毫无猜忌。 本来就是亲兄弟,这些做套,只是装给外人看的。 如今太极殿此处,又没有旁人,高殷自觉高绍德不必行礼。 太原王性子虽然虎,但是他在礼节之上,却是丝毫没有荒废。 对于自己的皇兄,齐国的皇太子,他说行礼就行礼,绝无二话。 心思嘀咕着自己这个丝毫不在意礼数的皇兄,高绍德也是嫌弃了他一番。 就在二人相互嫌弃之时,高宝德搀着李祖娥,二人一同自偏殿进来。 “阿娘安。” 兄弟二人联袂问李祖娥安。 然后兄弟妹三人也点了点头。 “子殷也来了……”李祖娥叫起后,神色有些复杂地望着高殷。 高殷如今年岁渐长,身条也抽拔开来。 他已经比李祖娥和高宝德都要高出不少。 反倒是高绍德,因为毕竟年纪在那里,男童长得要比女孩子慢些,所以他瞧着倒是和高宝德差不多高。 “仅仅几日未见子殷,子殷长高不少。”李祖娥拉着他坐到了高洋的榻前。 高洋仍旧是一副懵懵怔怔的模样,他不认识高殷。 只记得昨日给他喂饭、陪他玩耍谈天的李祖娥。 “娥儿……他是谁?” 高洋指着高殷,头扭向李祖娥,闷声问道。 高殷大惊。 高宝德不由得上前轻轻拍了拍高殷的手肘,待高殷看过来时,高宝德朝他微微摇了摇头。 “阿耶这是……” 高洋诧异地喊道:“好奇怪,你也叫我阿耶……你们怎么都叫我阿耶?” 说着,高洋皱眉想了想,而后依次用手指着高绍德和高宝德。 “你们三个?” “没错!”李祖娥在一旁上前拥住他,鼓励地说道,“陛下可还记得他们?” “他们都是您的乖儿。” “他叫高殷,您可以唤他子殷。”李祖娥一点点告诉高洋。 初次体验面见失智的高洋,高殷有些无力感。 他不禁苦笑,问道李祖娥:“阿娘……阿耶这是怎么一回事?” 猜到了最坏的结果,高殷沉声试探问出口:“阿耶这是……失去神智了?……日后可还能好?” 他既是高洋的儿子,又是一国皇太子,事关国体大事,高殷自然慎重万分。 见高殷面上冷凝,李祖娥缓缓摇了摇头。 高殷懂了。 不必多言,再看看仿佛沉浸在自己世界里,对外面浑然不知的高洋,高殷眼睛里闪现了一丝泪光。 男儿有泪不轻弹,自小,他的阿耶高洋就不允许自己哭泣。 纵使有悲,也要强忍、强吞下去。 他是无助的,但周围都是自己的至亲。 他是男儿,是家中的长儿。 他有耶娘,有弟妹。 他们都要靠他生活。 自己是不能哭的,他们已然难过万分,自己若是再哭,就会让依托他生活的耶娘弟妹感到悲痛万分。 心里想着,高殷扯出一抹难看的笑容,他温声对高洋说道:“阿耶……我是高殷,您的大儿子,日后如果您有什么需要,尽管跟儿子提。” 高殷强迫自己接受得很快,但在高宝德等人看来,高殷这已然算作是很坚强了。 高殷也仅仅是比高宝德、高绍德大上几岁罢了。 皇太子高殷小小年纪,就养成了聪慧夙成,宽厚宽仁,温裕开朗的性子,有君王的风度。 这当然离不开外在的培养,不过这也和高殷自己的性子有关系。 听见高殷所说,不说能不能听得懂还是一回事的高洋,单看李祖娥、高宝德和太原王三人的容情,就能看出高殷的这番话,却是触动到了他们三个。 高殷所想没错,若是高洋一旦不能出面,高殷就是他们这些人的顶梁柱。 就算是前世,高殷被高演废为济南王,而后残忍杀掉之后,高绍德顶立门户,那也差了些意思。 高绍德的性子,更适合做个弟弟。 让他护着阿娘和阿姊,远不如高殷更靠谱些。 不提前世,高宝德甩了甩脑袋,将自己心底中涌现的前世惨状抛之脑后,然后也是笑嘻嘻地看着高洋和高殷父子二人的艰难对话。 高洋如今嘱托不了高殷任何的朝中之事,高殷知道高洋的状况之后,也不主动去提。 反正就算是讲给高洋听,他也听不懂,还会不耐烦。 因如今眼杂,高殷难得来此一趟,看望自己的阿耶高洋。 想着怎么样也得和高洋拉近一点关系。 瞧高洋如今这副生人勿近的模样,高殷就开始头疼。 但近乎还是要拉的。 头疼归头疼,高殷还是耐着性子,和高洋在做游戏。 李祖娥等人见此,也乐意得闲,索性母子女三人,就围坐在不远处的席子之上,煮茶烹酒,时不时聊上几句,再看看榻上的父子二人,好不热闹。 高洋如今的心智只有五岁,自然脑子里是没有什么阴谋诡计之类的东西的。 所以时间靠上去了,高殷今日不忙,他就在太极殿陪高洋玩乐戏耍,闹了小半日。 知道太医令和尚药典御又将药膳端上来时,高殷才顺势打住。 高洋自是很快就被吃食吸引住了。 玩乐归玩乐,吃饭第一名。 如今,倒也不必李祖娥亲自喂膳,自然有宫人上前。 高洋也逐渐接受了被众人侍奉着用膳这种方式。 他想要吃什么,就眼巴巴地望向哪个汤碟。 不过就是会被太医令和尚药典御制止,不让高洋吃得过多就是了。 高殷拖着疲惫的步伐,凑到了李祖娥、高宝德和高绍德三人面前。 见状,高宝德从后面扯了另一张席子,递给了高殷。 高殷坐定。 李祖娥见他松了一口气,不由得笑道:“伺候你的阿耶,没想到会这么累?” 高殷使劲点头附议:“然也!” “陛下的身子……估计就只能这样了……” “以前,总也不见好,如今倒是有了起色,只是这脑子……” 李祖娥没忍心说下去。 但在座的,懂得都懂。 高宝德和太原王对视一眼。 “罢了,知足常乐、知足常乐……”李祖娥苦笑摇头,“不提难过之事,只说说陛下之前许给你的皇太子妃,你瞧着如何?” 第210章 太子择妃 高洋之前,就已经预料到,自己的身子可能要出大问题,索性又瞧着高殷年纪也不小了,是时候也应该娶妃纳妾了。 于是,高洋就给高殷相看了个皇太子妃。 当然了,相看皇太子妃这种事情,自然离不开皇后之手。 加之高洋病重,替高殷择选皇妃一事,基本上就全权交由了皇后之手。 旧制,太子除了有一个太子妃,还应该其他的姬妾媵嫔。 当然了,如果往最前面看,前汉之时规定,太子有妃,有良娣,有孺子,凡三等,子皆称皇孙。 比如前汉孝元皇帝刘奭,最宠爱的一位妃妾就是司马良娣。 不过,前汉距今就太远了。 齐国草创,没有什么明文的规定,说太子应当有妃妾几人。 所以,李祖娥就参照了一番南朝之制,照猫画虎了一番。 不过也有意思,南朝能拿的出来的规制,是南朝齐的定制。 南朝的齐国,国名竟然还和他们北面的齐国一样。 就因如此,李祖娥拿来主义,心理负担就少了许多。 南朝齐定制,太子宫置三内职:良娣比开国侯,宝林比五等侯,才人比驸马都尉。 南朝齐国太子妃下置良娣、宝林、才人三内职。 齐国之后的梁国,则改为良娣、宝林二内职,取消了才人之位。 不过,李祖娥细想一番,觉得如今高殷年岁不大,也不需要将这些妃妾都配置满员。 或者说李祖娥开明也可。 她心底还想着,如果日后高殷有自己喜爱的妃妾,再纳进东宫来也不迟。 因而,李祖娥就只为高殷择选了太子妃一,良娣一。 李祖娥替自己的嫡长子择选妃妾,不论是皇太子妃还是太子良娣,她都费了好大一番功夫。 她先是在几个显姓的世家大族里面挑选。 在齐国,显姓不多,能称得上是百年世族之家,更是少之又少。 毕竟经历了百年之久的中原战乱,北方的世家大族,大多数都往南朝而去。 留在齐国的,家底繁庶的,还真是不多。 李祖娥选来选去,就盯上了荥阳郑氏。 荥阳郑氏,其先祖可追溯到周宣王分封的郑国。 先秦之时,韩哀侯灭郑后,子孙相继以国为氏,昔日又称昭国郑氏。 前汉时又有大司农郑当时,定居于河南郡开封县。 三国初,以郑当时一脉的郑浑、郑泰等人为开始,逐渐发展为高门望族。 前晋时置荥阳郡而开封县属之,故始称荥阳郑氏。 再到前魏孝文帝之时,荥阳郑氏与范阳卢氏、清河崔氏、太原王氏并称为四姓。 这四大家,同齐国关系不算疏远的,愿意和高齐一起玩的,也就只有荥阳郑氏了。 其他的,要么举族南下,要么远离朝堂,不愿意同皇族之人多相交往。 李祖娥私底下问过荥阳郑氏的意愿,他们倒是很愿意和高齐结亲。 因早就决定好,要替高殷择出一位太子妃,一个太子良娣。 李祖娥选择的另外一人,则是赵郡李氏,自己本家的一位小娘子。 选择赵郡李氏的原因,倒是和荥阳郑氏不太相同。 从这些世家之中,挑选出自己本家,最主要的原因是自己本家的姑娘知根知底。 赵郡李氏,虽然并不算世家之顶流,也就在赵郡或者说是中原的名望,还算颇高。 若是和南地的那些世家大族相比,是会败得很惨的。 当然,比之荥阳郑氏,赵郡李氏也还差了一点。 不过择选皇妃,倒也不必只看家事。 若论家事,谁家都不能说自己比皇族更尊贵。 当然,世家百十年来积攒的财富,也不见得就真的比皇室少多少。 不能明说之事,也就不提了。 …… 李祖娥既然已经选好了人家,就在每家里面择出了一个和太子最为相配的小娘子来。 看看身份,看看年龄,再看看德容。 世家之所以是世家,适龄的小娘子自然是少不了的。 因而很快,李祖娥就选好了李氏和郑氏两个人选。 只不过,还有一个问题就是,李祖娥前些时日,在纠结到底是让这两个姑娘哪一个做太子妃,哪一个封太子良娣。 太子妃是嫡妻,太子良娣则为妾。 虽然说太子身份尊贵,给太子做女人的世家小娘,无论是为妻还是为妾,都说得过去。 既然荥阳郑氏已经表态,愿意和太子联姻。 则说明人家自己已经有了自己族中的姑娘,去给太子做妾室的准备。 然后就是李祖娥自己的本家,赵郡李氏,明里暗里的意思,也是封什么也都可以。 这等难以抉择的问题,又不关乎大事,索性李祖娥就丢给了高殷自己做决断。 自己想立哪个为妃,哪给为良娣,让他自己看着选择罢。 李祖娥之前,在高洋还未昏厥之时,曾和高洋打过招呼。 高洋的意思是,不如就立荥阳郑氏为皇太子妃。 他的想法,李祖娥倒是能摸出来一丝道理。 不过她摇摇头,还是让高殷自己择选。 她不希望高殷日后做出宠妾灭妻之事,既然是皇太子,就应该能够自己决断自己的婚事。 毕竟,皇太子的家事,也是国事。 太子监国,自己处理一下也未尝不可。 虽然说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父母撂蹄子,媒妁也不见得有,那还不是自己决定。 李祖娥将郑氏和李氏的讯息,告知高殷之后,等待他的选择。 不过,还没等高殷给出结果,高洋就出了事。 在高洋出事期间,显然他们都没有心思去想这些姻亲之事。 李祖娥没问,高殷也没有提及。 所以就拖到了现在。 今日阳光明媚,李祖娥方才看着榻上和谐的一对父子,不由得就放松了些。 感觉高洋的苦日子都过尽了。 虽然如今失去了心智,但高洋面上的愉悦却是作不得假。 由是,李祖娥见高殷坐过来,就顺势问了出来。 问罢,就去看高殷的表情,等他开口说出自己的想法。 看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其实都可以。 高殷有了想法之后,李祖娥就打算尽早让人把姑娘们,该娶回来的娶回来,该接进来的接进来。 免得再生意外。 第211章 李氏难胜 “所以子殷是想让郑氏女为妻,还是李氏女为妻?” 李祖娥温声问道。 其实若是细究起来,李氏女还是高殷的表妹。 虽然赵郡历史中,李祖娥和那李氏小娘子的亲缘已经疏远了,不过一笔写不出来一个李字,李祖娥对李氏小娘子的第一感官还是不错的。 但将李氏小娘和高殷二人作比,高殷毕竟是他亲生子,自然是高殷在她心底的分量更重些。 因此,李祖娥才更在意高殷的看法。 其实,高殷长于邺城,最多常去晋阳。事先他可没有瞧见过李氏。 李氏和郑氏的容色,是被画师画下来而后承进宫中的。 高殷不存在对哪个小娘子有旧情。 “娶妻娶贤,太子妃更是日后的皇后。”李祖娥在一旁叮嘱高殷。 她担心高殷不成熟,对于颜色好的娘子动心,虽然郑氏和李氏的贤惠在李祖娥这里都把过关,但李祖娥还是希望高殷能够自己明白此番道理。 “多谢阿娘教诲。” 高殷想了一番,而后沉声道:“儿想娶李氏为妃,纳郑氏为良娣。” 李氏,字难胜。 是开府仪同三司、左光禄大夫李祖勋之女。 其实,看名字也能猜的出来,李祖勋是李祖娥的兄长。 李祖娥兄弟姊妹共有七人,长兄李祖升,曾任齐州刺史,早年为徒兵所害。 二兄李祖勋,开府仪同三司、左光禄大夫。 三弟李祖钦,光禄卿。 四弟李祖纳,散骑常侍。 幺弟李祖揖,没有官职,还在家中读书。 李祖娥还有一个姐姐,名李祖猗,先嫁前魏乐安王元昂,不过在天保年间,遭高洋**,后又杀其夫元昂,元昂死后改嫁博陵崔氏,崔叔瓒。 高殷选择李难胜为自己的皇太子妃,倒是有些出乎李祖娥的意料。 “何以择难胜?” 李难胜虽说叫自己一声姑母,但多年不曾见过,李祖娥同她并不相熟,岂是会因此就偏私之人。 她好奇极了,便问高殷原委。 “听阿娘讲述,李氏容德甚美,既然如此,儿相信阿娘不会骗儿子。” 娶妻娶贤,既然李祖娥将这二女一起让他选,定然都是贤良淑德之辈。 荥阳郑氏和赵郡李氏,高殷更倾向于母族。 “善哉!听二兄说,难胜性情温婉,柔明慧理,定然和你能够琴瑟和鸣,德声融洽。” 李祖娥抚掌道好。 “那也不可委屈了荥阳郑氏之女,这几日,吾会让人册其为太子良娣,待难胜册拜皇太子妃之后,将其接入东宫。” 李祖娥边说边笑:“既然已做抉择,日后就万万不可行尊卑不分之事。你是国之储君,就更要在嫡庶之上,把持分寸。” 高殷耳畔泛红,连忙作揖:“儿臣明白。” 见自己长兄如此,太原王忍俊不禁。 高宝德夸张指他:“阿弟何以如此开心?” “绍德替……替兄长开心!”高绍德急匆匆摆手掩饰。 李祖娥睥睨一眼,却没打算放过他:“绍德莫急,之后就是给你娶妇。” “绍德如果有心仪的贵女,或者有喜爱的娘子家的性情,就同阿娘说。阿娘提前替你参谋。” 这下子,轮到高绍德面露尴尬之色。 “阿娘!”高绍德眼珠子一转,面上的尴尬没了,又变成了明眼人都能瞧见的不怀好意,“我喜欢玉软身娇的美妇人,阿娘若是有,就多多益善!” 太原王高绍德挤眉弄眼,又朝着高宝德嗤笑。 这个顽童! “你若是再这般顽劣,本宫就要将你幽禁一生,一辈子都别想什么美艳的小娘子了。”李祖娥笑骂。 “合该如此!”高宝德紧绷的心弦,也被太原王这个浑人给拨动松了下来。 榻上坐着的高洋,也乐呵呵地朝着他们憨笑。 虽然不知道高洋听懂了多少,反正面色看上去倒是不差。 “阿耶,下来同我们玩玩?吃饱了可不能久坐。”高宝德对高洋挥了挥手。 高洋微愣,然后也学着她的动作,朝她也挥了挥手。 “好!” 言落后,高洋下地朝他们阔步走来。 …… “子殷今天的政事多不多?”李祖娥一边让高洋慢些、小心些,一边问高殷今天忙不忙。 高殷摄政,齐国不像是周国,有宇文护这等权臣揽权,齐国朝中上下的政务,尽握皇太子高殷之手。 虽然也有辅政大臣,如尚书令杨愔、侍中开府仪同三司燕子献,秘书监宋钦道三人。 但他们都是忠心耿耿之辈,对高氏、对高洋,以至于对如今摄政的高殷,尽皆俯首称臣。 他们手上虽然握有权势,但高殷之令,他们仍然会听命服从。 朝中诸臣,若说有野心之辈,估计就是那几个不老实的宗王了。 总想着自己能够成为高洋第二。 高洋曾经接位高澄,高洋当年唾手得到的皇位,让他那些弟弟们很是眼热心痒。 如今多事之秋,高洋病重,还未驾崩,他们还算有些收敛。 可一旦高洋春秋崩,高湛等人就要犯上了。 前车之鉴,高洋虽有防备,但是没料到他这身子实在是不给力。 高殷略微沉吟,然后开口道:“确实有不少琐杂之事……” 上晌,高殷已经陪着高洋在这呆了半天了,一些朝政杂事,确实攒了不少了。 “那子殷就先回东宫罢,不必日日来你阿耶这里荒诞时日。” “政事繁忙,如果陛下仍有神智,想必也不愿意看到你如此。” 李祖娥微微摇头,叮嘱高殷:“娶妇之事,我今日就会安排下去,你无需费太多精气神在此。” “政事已然令你憔悴,这些小事,有阿娘在,你无需担忧。” 高殷颔首,有些感动,语言有些哽咽:“有阿娘在,儿无后顾之忧矣!” “去罢、去罢!” 李祖娥摆了摆手,让高殷回东宫歇息一会儿,然后再处理朝政。 “政务总是处理不完的,身体还是最要紧的。瞧你阿耶,这般……阿娘不希望你步其后尘……”李祖娥说着,神情有些复杂。 高殷看着身旁自己的这些血亲们,狠狠地点了点头。 “儿子明白。” 第212章 遁去南朝 高殷拱手告退,高宝德和太原王也朝高殷微微行礼。 高殷离殿之后,高洋好奇地指着门口问道:“子殷去哪里?” 李祖娥将手覆上高洋的手指,而后拉着他走动起来,嘴上说道:“子殷回东宫了,帮你处理政务,陛下可要乖些,毕竟大家都在为你做事呢。” 高洋听完就点了点头。 方才用过了午膳,虽然有医官在一旁看着,但禁不住高洋没有数,自己吃的还是稍微有些多。 腹中鼓胀,李祖娥听高洋嗳气声,担心他腹中不适,便强行拉着高洋在殿中走动。 消消食。 不好吃得撑了还直接去睡觉。 那样反倒是对身子不好。 “陛下可不要只想着口腹之欲,自己能吃多少,要自己有数,万万不可拿自己的身子开玩笑。” 李祖娥有些幽怨地看着撑得直挺腹的高洋。 “……我知道了。”高洋凄凄惨惨戚戚。 李祖娥怒其不争,反倒是高宝德和高绍德姐弟二人,在一旁笑得开心。 高洋能吃,说明身子已经有好转的迹象了。 可万事过犹不及,吃得过多,也不见得是件好事。 高洋如今身子骨在渐好,虽然神智仍然是五岁稚子,但身子康健,比什么都重要。 高宝德又在太极殿虚度了几日光阴。 高殷和李难胜的大婚,在李祖娥的策划之下,很快就昭告了祖宗和天下。 册立李难胜,为皇太子妃。 考虑到高洋的精神状况,李祖娥、高殷、高宝德和太原王等人筹议秘论,让高殷尽快即皇帝位。 高殷最初是不愿意的。 因为皇父尚在,虽然神智不清,但自己身为人子,岂可跃居父上。 高殷不愿意,可是高宝德仔细思索一番,反倒觉得可行。 高洋这种情况,政务是全然处理不了的了。 所以不管高殷是皇太子还是做了天子,都是得由高殷监国摄政的。 除非有权臣或者强势的宗臣夺权。 不过高演已死,如今需要防着的,也只有长广王高湛一人而已。 若是高殷登基,高洋退位,反倒是能提高些高殷的威势。 高宝德算着时日,前世是十月十九日,皇太子高殷在晋阳宫宣德殿即位。 没错,前世的高殷,是在晋阳登基的。 晋阳龙起之地,若是天子崩逝而后太子登基,皇太子就是要去趟晋阳,在晋阳军方的护卫之下,即皇帝位。 如今这种情况,高洋显然连退位都弄不清楚。 高洋如今在朝堂诸臣之间,还以病重为由,退居太极殿。 若是让高洋出来退位太子,反倒是会让人瞧出什么来。 高洋的状态,让有心人仔细一看,明显就是失去心智了,而非病重难理政务。 在朝臣和天下臣民面前,天子是至高无上的。 天子的威势,显然也是震慑天下的法宝。 若是把高洋的病症揭露人前,让高洋以一个痴傻君王的形象展露人前,不管是于高洋而言,还是于高齐的天下而言,都是很大的灾难。 想来高洋若是尚存心智,如果能够知道自己有朝一日,会变得痴傻,相比他定然会痛苦万分,而不求活。 他的天子威仪和自尊作祟,定然也不会愿意将自己病弱一面向臣民展示。 高宝德换位思考,如果是她阿耶的话,可能更愿意自己是真的驾崩,然后皇太子高殷即位罢。 宁愿有尊严的活,也不会苟且偷生。 前世高洋的死,说不定也是他自己心心念念的结果。 虽然至到现在,也可能是这辈子,高宝德都不会知道高洋前世是如何崩亡的了。 “阿耶……定然是不愿的。” “但……那有该当如何。” 李祖娥也很是苦恼。 皇太后娄昭君日日打探太极殿的讯息,若说娄太后丝毫不在意高洋生死也不是真的。 毕竟,就算不关心自己这个白给的儿子的生死,天子生死之事,也关乎到日后的国本继承问题。 高湛小动作不断,娄昭君也无声地支持。 若是再不将高洋的一些情况头颅出去,想来先不论朝臣如何看待和躁动,北宫的那位娄太后,就要先逼宫了。 李祖娥虽然权势和人望均不如挺立多年的娄昭君,但她毕竟也是一国皇后,做了多年的皇后,她手上的权柄,如今还能勉强制约一下躁动的皇太后。 但这并非根本。 她无法一直掣肘娄太后。 娄昭君早晚有一日,会裹挟着自己拥有的权势,而来太极殿逼宫。 高洋对外宣称的病重已经很久了,如今最大的问题,就是高洋之后应该如何。 他失了智,也不知道何时会好转。 不过这应该做最坏的打算,就是高洋一辈子都不会好起来。 他的心智,将永远停留在五岁稚龄。 那如果真是这般的话,高洋只有两个选择。 一是人前退位离宫,二是人后诈死离国。 退位就是说,让高洋在前朝,向诸臣表明,走一套形式,将皇位传给皇太子。 诈死就更简单了。 和曾经高宝德那般,隐姓埋名。 虽说天子位尊,一定有不少人盯着。 但禁中如此之大,当真想要出宫倒也不难。 只问题是,高洋如若真的出了宫,他该去往何处。 去人生地不熟的周国,跟着高宝德? 这其实也不失为一个办法。 不管怎么说,呆在齐国,尤其是呆在邺城,是万万不可的。 高殷仍在犹豫,但李祖娥深思过后,却点头附议高宝德所言。 太原王也觉得可以。 “若在周国,那日后两国相争,阿耶可会有事……”高殷道。 “不若……去南朝?”高宝德想了片刻,又道出了自己思索很久的一个方案。 就是去南朝。 南朝安逸,南人对于北边的战乱,倒也没有像北边这边两国相争,争得这般你死我活。 相比去周国,高殷思忖,若是让高洋等人去南边,倒真的比去西边好些。 周国和齐国这些年,冲突越来越多。 尤其是边郡。 高洋还是遁去南朝,隐姓埋名,最起码比周国安全不少。 虽然高宝德在周国,但真不见得周国庙堂之上的老大人们,一旦发现了齐国的那位先皇高洋,会不赶尽杀绝。 第213章 没有安全感的孩子 一时之间,让高洋遁走南朝的决断,众人没有做出决断。 主要是高殷仍然在犹豫。 他心里总觉得不太稳妥。 可如果让高洋退位,仅仅一道诏令终究是不现实的。 “阿娘……你们,再让我考虑考虑……”高殷面色有些复杂,他眼孔中闪现一丝犹豫和痛苦。 李祖娥和高宝德等人也默默噤了声,他们知道,想让仁孝的高殷接受此事,于他而言,确实是有些痛苦了。 “罢了……那就再想几日罢……”李祖娥心底默叹,她看着面前这个面如冠玉的儿子,当然也不忍心逼迫他半分。 “若是阿兄无法做出决断,那不妨同我聊聊。”久未出声的高宝德,此时淡淡地开口说道。 高殷抬头,见高宝德面色平淡,一时之间,并不能判断出高宝德的意思。 “那就明日。”高殷说道。 “明日没有朝会,宝儿就直接来东宫罢。” 高宝德虽然身份特殊,但她来东宫,比高殷来太极殿要不招人注意一些。 高殷频繁走动太极殿,才更会让外朝之人心惊胆战。 因而高宝德若是扮作寻常宫婢,和其他人一起混入,加之东宫中有高殷的亲随接应,倒也能确保安全无虞。 “那我明日就去寻阿兄,不过今夜,阿兄倒是可以体现自己再想一想。” 高宝德劝慰高殷说道:“阿耶虽然……但阿耶此生志向和愿景,想必阿兄定然比谁都清楚。” 她微微福身,恭送高殷。 话已至此,高殷也是时候该走了。 他现在,更需要自己一个人静一静,好好地想一想。 让高洋诈死离国,高殷即皇帝位,这是最好的方法。 想要保全高洋和齐国他们高氏整族颜面和威势的方法。 高殷如今心中难断,若是夜深之时,高殷自己静一静,高宝德觉得,高殷定然能够看得通透。 他虽想要侍奉并无常人心智的高洋,但高洋如今的状况,却并不能让高齐上下人心大定。 高宝德虽然知道,高齐必亡,但也终究不愿意看到,自己皇兄、自己一家败亡周国的模样。 打不过,不如拱手想让。 但在这之前,还得先等高湛动手才是。 现在不管怎么说,长广王高湛,还没有和娄昭君一起谋朝篡位,等他们动一动,就到了宇文邕出手的时候了。 高湛不比高演。 高演的心性,在高齐他们一族之中,算是疯的不那么彻底的。 只是可惜,那日高演已死。 死在怨恨他株连自己一家的朱厌之手。 高演死了,那高齐皇位这个烫手山芋,只能拱手让给高湛了。 但拱手相让必然会让高湛和娄昭君等人疑心。 想要神不知鬼不觉的将高齐皇位让给人家,还得等人家来夺才是。 毕竟,别人让的,总是没有自己抢来的香嘛。 先叫高殷上位,然后让高湛来抢。 高宝德明日,就准备同高殷说透。 高殷心底犹豫的并不是自己的皇位,高宝德知道,高殷是担心眼睁睁地看着高洋他们等人一起去了南朝,反倒是留自己在邺都,自己高悬于皇位之上,最后只得做个孤家寡人。 高宝德以前世的视角看,高殷其实就是个没有安全感的孩子。 他害怕。 他恐惧。 成为孤家寡人。 孤苦伶仃,只他一人。 因为让高洋去南朝这件事,李祖娥、高宝德、高绍德甚至是高殷自己都知道,他们话中没有说透的一件事,就是他们这些人,是不会让高洋自己一个人去南朝的。 笑话。 高洋如今心智仅仅是一个五岁稚子,他自己尚且不通人事。 不提身份被发现的危险,就单论他自己一个人能不能活下去,都不用细想的。 高洋一个人必然不行。 就算是李祖娥等人将身边最忠心的仆臣跟随高洋,让他们一起去南地。 那也同样是不够的。 所以最终的答案就是,高绍德、李祖娥等人会一同前去。 高宝德自去周国不提。 所以如此看来,齐国邺城,就剩下高殷自己孤寡一人了。 他的那些庶出的兄弟们,倒也不必去看。 都是跟他们一家人不亲近之辈。 高殷犹豫的,正是此事。 他其实心底担忧高洋是一方面,害怕自己孤寡一人就是让他直接犹豫不决的另一方面了。 高宝德知道。 所以她想要明天同高殷好好地谈一谈。 如果高殷愿意放弃帝位的话,其实一切都解决了。 只要演一出戏,将高湛哄骗上位。 或者先让高洋的庶子登基也并无不可。 高洋对他们,也从未上过心。 那他们这些并无血缘关系的名义上的兄弟姐妹们,也没有什么心理压力了。 李祖娥这个嫡母,既然都打算随高洋一起遁逃了,那自然也没有了皇后的义务,要继续护着那几个大王。 这些,只是在高宝德的心底转了一圈,她倒是不知道其他人能否摸透。 不过都已经不重要了。 现在最关键的只是高殷的想法。 他需要时间。 那高宝德就给他时间。 虽然越拖下去,对他们越不利。 可既然已经拖了这么久了,也不差这一夜了。 那就将今夜留给高殷罢。 他如今年岁已成,有了自己的想法,高宝德强求不得,李祖娥更是无法替他做出决断。 高殷默默朝李祖娥行礼而出。 在他身后,看着他沉重的步伐,和恍惚的身影,高宝德心底又是一叹。 今生今世,过了这阵子,应该能有前世过得好罢。 前不久高演之死,给了高宝德很大的信心。 既然高演能提前身死,那就说明此世是可以改变的。 她只需小心谨慎,将一切可能都想尽。 到也无需太过于胆颤恐惧和心慌意乱。 高宝德不由得想起了远在长安的宇文邕,她算了算时日,距离宇文邕被扶上皇位的日子愈来愈近了。 那就说明宇文毓将死。 宇文护将要更进一步的独断专权。 想到宇文邕那边,高宝德倒是心里一激灵,她得快些了。 万万不可在齐国耽搁太久。 等把高洋等人平安送至南朝那边,她就得赶紧回长安去了。 第214章 诡异童谣 东宫。 高殷回到东宫后,因心中慌乱,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这件事,索性天色还早,就干脆处理起政务来。 他翻开了一道奏疏。 “羊,羊,吃野草,不吃野草远我道,不远打尔脑。” 其上写了一首童谣。 或者更具体一点说,是一个臣子想让他看到的一个坊间童谣。 既然能呈上来,想必这个童谣关系巨大。 高殷紧皱眉头。 他方才粗略一扫,并没有瞧出此封奏疏之中的童谣,到底是何意。 羊啊羊,乖乖地吃野草吧;不好好地吃就早点离开这里。 不然的话,小心我打你的脑壳。 这左右看上去,怎么看,都像只是一个顽劣的孩童对羊羔的威胁之语。 “这个童谣何意?” 高殷将这封奏疏甩手递给了身侧的内宦。 内宦一时不察,吓了一跳。 不过,平日里高殷倒也经常对他说起奏章上面的一些事情的。 他虽然心底觉得这样子不太好,但他一向都不会拒绝自己的主子。 既然主子想让他看,那内宦索性就大气地接了过来。 高殷和他自小的交情,若是内宦拒绝推辞,反倒是显得生疏了。 内宦形式上告罪一下,而后翻来仔细看了起来。 不多时,就见内宦面上也露出奇怪之色。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对高殷说道:“主子……这封奏章,倒是真奇怪。” “哪里奇怪?”高殷追问。 内宦和高殷方才的神色差不多,都是紧缩眉头。 “这个童谣……请恕奴婢也看不懂……到底是什么意思。” 内宦心底毫无思绪。 他说完,就见高殷也微叹了一口气。 于是内宦就愈发的自责。 都是因为自己不争气,连区区童谣都不能猜透其中的深意,而让自己主子皱眉叹气。 内宦既羞又惭,高殷反倒是安慰他没关系。 “若是杨相公在就好了……”高殷话音刚落,就见殿外有宫婢急趋进殿。 上前禀报:“回禀殿下,尚书令杨公到。” “果真是杨相公?”高殷大喜,“快快唤上殿来!” 高殷一手指着内宦笑道:“此是,说曹操,曹操到啊!” 高殷一扫先前的无奈,如今听到尚书令杨愔来此,内心十分兴奋。 尚书令杨愔,字遵彦。 正是高洋指派给高殷的辅政大臣。 或者叫托孤大臣。 那得是高洋死了以后。 不过都差不多,高殷对杨愔,这么多年来,那可谓是如父如师。 杨愔此人,识怀温敏,风仪遒逸,早标玉润,夙擅金声。 他也算是高齐朝中的老臣了。 武定七年,因侍奉高氏的缘故,杨愔就被越级擢升为吏部尚书,加拜侍中、卫将军。 后来更是一路高升。 天保元年,高洋践祚,杨愔领太子少傅,别封阳夏县男。 天保三年,高洋任命杨愔为宰相,改任他为尚书右仆射,并将太原长公主嫁给他。 太原长公主,原是前魏孝静皇帝的皇后高氏。 天保八年,杨愔又升任尚书左仆射,加拜开府仪同三司,改封华山郡公。 去年,同样也是天保九年,杨愔则升任尚书令,加拜特进、骠骑大将军。 直到如今。 他可以说是朝中第一人了。 名副其实齐国的掌权宰相。 当然和宇文护不同,杨愔可是忠心耿耿之臣,对高澄、高洋和如今的皇太子高殷,都是一片赤诚之心。 这就导致,如今的高殷,对杨愔也很是依赖和信任。 高洋这些年性情日益暴虐好杀,动辄杀戮大臣,以致朝野人心惶惶。 但高殷将政事委托给杨愔后,杨愔作为宰相,处理政务也算是得心应手。 不少朝野外的贤人都说,齐国君主虽然暴虐,但如今的政事,在杨愔的治理之下,却还算清明有序。 高殷摄政,朝野上下明面之上无有动乱,也多亏了杨愔的贤能治国。 若无杨愔,高殷不知道这个国家,将会是什么样子。 因为心中对杨愔的信任,高殷索性站起了身,径直抚平衣袖,朝殿外方向走去。 虽然还未等高殷行至门口,就见杨愔已经入殿了。 杨愔和高殷,在殿中正中略微靠近殿门处碰了个面。 “臣愔,给太子殿下请安,殿下未央无极。”杨愔一本正经地行礼问安。 高殷则不允许他行全礼,还未待杨愔行完礼,就将他一把扶了起来。 “杨公不必多礼,殷待杨公,如父如师,怎敢受杨公之礼?”高殷笑道。 “太子殿下折煞老臣了。”杨愔连忙避让。 高殷接着说道:“罢了,不提这些虚礼,今日杨公能至东宫,倒让殷好生惊喜。” 自高洋病重,虽然朝事尽数交由皇太子高殷。 甚至连平时的朝会都在东宫举行。 但昨日刚刚开过朝会,按照三日一小朝,十日一大朝的惯例,今天可没有朝会。 不上朝,杨愔作为尚书令,平时忙得很。 倒是很少见杨愔在高殷没喊他入宫的时候,会主动来东宫。 高殷正愁看不透童谣之中的含义,这下子杨愔一来,高殷就舒服很多了。 不过,杨愔来此,想来是有大事。 高殷就先问杨愔所来何事。 没有大事,若只是平常小事,杨愔是不会轻易进宫打搅他的。 平常的政务,杨愔自己就能审阅。 “杨公可有要事?”高殷开口问道。 杨愔确实讲出了几件事。 但却并非要紧之事。 而是杨愔不便于自己做决断之事。 事关高氏宗王。 他虽是尚书令,却也无权干涉天家之事。 高殷听着,倒也不置可否。 都是些宗室之中的杂乱之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见得小。 杨愔来问他的意思,倒也合情合理。 高殷一边听着,当场就给了杨愔处置和解决的办法。 这也能看出来,这些事情确实没有那么复杂和难办。 只是杨愔毕竟作为外人,对于高氏内部之事,不太方便处理罢了。 高殷微微摇了摇头,二人将这些宗室之内的乱七八糟的事情处置了一番后,高殷见杨愔没有其他的事情了,就将自己方才看到的童谣讲给杨愔听。 高殷将写有那首童谣的奏疏,递给了杨愔。 第215章 羊吃野草是何意 “羊,羊,吃野草,不吃野草远我道,不远打尔脑。” 杨愔接过高洋递来的奏疏,先是一惊。 待仔细看过其上的童谣,杨愔第一反应是,写这首童谣之人,并非简简单单的童子。 而是别有用心之人。 这童谣看似有些费解,但杨愔乃是何人,他仔细思索片刻之后,便知道了这首童谣的用意。 高殷见识过的童谣不多,最多是在史书之上的只言片语。 可杨愔不同。 杨愔最起码,活得年岁比高殷要多得多。 这首童谣听上去挺暴虐的。 羊啊羊,乖乖地吃点野草吧。 不好好地吃的话,就早些离开这里。 不然的话,小心我打你的脑壳儿。 羊。 这首童谣之中的羊,究竟是什么? 童谣中要打羊脑壳的人,到底又是谁。 高殷猜不透,并不代表杨愔看不出来。 若以阴谋论的话,这首童谣中的羊,恰恰就是一个人。 就是他杨愔。 高洋当年,代魏自立之时,害死了魏孝静皇帝。 把孝静帝元善见的皇后、他的妹妹太原长公主高氏,许给了杨愔,并累封他至开封王。 童谣之中的羊,杨愔猜测,可能就是指自己。 羊代指杨,不是刚刚好吗? 杨愔如今正是辅政大臣,可谓是高殷的左膀右臂、肱骨之臣。 如果说这首童谣当真指向的是他杨愔,那这童谣,说不定就是有心之人特意让他看到的。 借助皇太子高殷之手,散布这道童谣之人,可能就是想要借助高殷之手,让杨愔明白点什么东西的。 一时之间,杨愔并没有参透其中的道理。 他便当着高殷的面,自己低头思忖起来。 倒也不怕高殷对此,有什么意见。 看来杨愔在皇太子面前,也算是自在的。 虽说他恪守礼节,但高殷宽厚,杨愔只是小作思索,并没有很大的问题。 高殷见杨愔沉默,他便也默默地坐在自己的席子上面默不作声。 因为高殷担心自己的突然插话,会扰乱杨愔思考的心智。 说起来高殷其实很是惭愧。 自己贵为皇太子,却连区区童谣都看不出来其中隐藏的深意。 高殷自己感觉自己其实有些愧为一国皇太子。 这并非他突发奇想,而是这么多年以来,自从很多年前高洋册立他为皇太子之后,高殷就一直忐忑难安。 最初是担心自己会让阿耶失望。 最初担心的是自己能不能坐稳、坐好这个太子之位。 只不过这几年,又有一些不一样了。 自高洋病重之后,高殷身上的担子就愈发的沉重了。 高洋索性将朝中一切事务,都交由了皇太子全权处置。 如今的皇太子殷,屹然像是一个天子了。 与天子别无二致。 只是如此以来,他就更加的烦恼了。 高殷见杨愔并没有注意到自己,就索性以手托腮。 他并没有看向杨愔的方向,反而是两眼空洞地朝前望着。 望的方向,大概是东宫殿门那边。 他并没有在想杨愔。 也没有和杨愔一样,在想这个童谣之中所暗含的意思。 高殷是在想回来之时,高宝德的话。 她说如果自己拿捏不定,自己没有主断的话,可以和高宝德谈谈心。 其实自高宝德当年诈死离邺之后,或者说更早些的时候,不知道从何时开始,高殷就隐隐约约感觉到,自己的皇妹长大了。 她变得考虑事情越来越周全,变得能够自己为自己负责了。 她喜欢那周国的鲁公宇文邕,虽然说人家当年在齐国为质,但那浑身的气质,在高殷看在,都是贵气逼人。 倒没有什么攀比,只是觉得高宝德所托对了人。 高殷想到了高宝德,想到了高宝德能够自己决断。 这点就很让高殷羡慕。 他自己也知道,自己其实是有一点犹豫不决和优柔寡断的。 这一点,连杨愔都隐晦地提出来过。 更别提阿耶了。 高洋什么性子,想必大家都知道。 高殷这些年因为自己性情的原因,倒是受过高洋的很多斥责和漫骂。 不过因为他终归是自己的嫡长子,也不好责罚太过了。 所以高殷这种慢性子,在高洋身边才能活下去。 如果高殷不是他儿子、不是他寄予厚望的嫡长子的话,想必高殷已经死了不下百次了。 毕竟是在暴虐好杀的高洋的眼皮子底下这么多年。 “唉……” 高殷略微叹了一口气。 不过这却被沉思之中的杨愔给听到了。 殿中安静,二人方才都在思索事情,高殷的这声叹息着实是有些突兀。 其实高殷哪里是故意的。 只是想到情深之处,有些迫不得已和控制不住罢了。 只见方才还是思考状的杨愔突然抬头,微微望了一眼面前的高殷,疑惑问道:“殿下何以叹息?” “可是对此童谣有了见解?” 听到杨愔还在想童谣之事,高殷恍惚之间,又有些感觉自己怪对不起人家的。 人家在替你认真想事情,反倒是自己的魂儿已经神游海外了。 高殷面上仿佛有黑线划过,一边鄙夷自己这番行径,一边回应道:“并未……只是、只是想到了一些事情。” 高殷倒也没有同杨愔扯谎。 他自己就不是个喜欢撒谎的人。 实话实说。 就是这么简单。 杨愔见高殷面上的羞惭之色,心底不知作何想法,面上倒是没有显露。 他又稍作沉吟,而后开口说道:“这童谣,就是写给臣的。” “虽然不知道到底是何人怀有此等心思,不过他确实是针对臣而来的。” “殿下但可放心,这童谣,并没有再说殿下您。” …… 听着杨愔肃声解释,高殷还是有些疑惑。 “吾再看看。” 杨愔听到后,就转手递给了高殷。 高殷又细细品味了一番。 这个童谣。 “羊,羊……吃野草,不吃野草远我道,不远打尔脑。” 高殷沉声念了出来。 “这羊,若真如杨公所料,是说你,那后面是什么意思呢?” “吃野草……又是何意?” 高殷并不痴傻,他自己问完,其实自己心底隐隐约约有了一点猜测。 只不过还不知道准不准确,于是,他便想要听听杨愔所言。 第216章 太子论童谣 羊吃野草究竟是何意? 总不会是让杨愔真的像一只小羊羔一样,去丛林之中啃食野草罢。 想来定有深意。 若对童谣这种东西一无所知的话,想来不管是谁,对此都很难有所清醒的认知。 不过杨愔毕竟也是儒学大家出身,他的儒学功底,还是能猜的出来的。 童谣有的时候,和谜语不尽相同。 他们都有属于自己的套路和想要猜透的方法。 童谣这种东西,尤其是这几百年以来的童谣,纯乎天籁,而细绎其义,徐味其言,自有至理存焉,不能假也。 其实,是不是天心、天籁,高殷一点都看不出来。 他没有这种功力。 但是高殷知道,这童谣定然是有心之人假借天心与童口,以置身事外的方式做着悄悄的谋划,借以表达某种政治意图,或附着某种神秘色彩。 不说如今高殷和杨愔面前的这个童谣,若往前论,可以看汉末之时的那首童谣。 那才叫做经典。 汉末有童谣云:“千里草,禾青青;十日上,不得生。” 这是前汉孝献皇帝那个时候的童谣。 表面意义为:千里的草呀,真繁茂。可是禾苗一开始生长,不消十日,就没有杂草的生长余地了!用来表明对丰收的渴望。 但若是要论其深意,那就和董卓有关了。 仔细看,千里草,不就是董卓的董姓吗? 再一想董卓入京之后的作为,这童谣的深意,就很容易理解了。 …… 话再说回来,如今东宫之中的这首童谣。 既然它能够呈到高殷面前来,那就说明背后谋划之人,是完完全全把高殷给算计进去了的。 不管怎么说,就算是说这道童谣并非针对高殷这个皇太子也好,针对他也罢,反正高殷知道,自己肯定是这封童谣其中的一环。 背后之人,既然是想要算计杨愔,那将这个童谣呈到自己面前来,又是何意呢? 高殷在心中猜测,不多时,其实已经隐隐约约有了一些自己的猜想和看法。 毕竟他和如今太极殿上的那个稚龄心智的天子高洋不同,高殷的心智,还算正常。 甚至是在正常水准之上。 若是高殷日后当国,想来也能是个聪慧之君。 若是顺利的话,后世青史之上,定然也能混个明君、慧君的称呼。 反正不是昏庸之主。 至于暴君的潜质,高殷虽然姓高,若是按照前代高洋、高澄等人,甚至再往前数的高欢来看的话,高殷倒是也能得到个暴君的称呼…… 不过吧,只是现在看不出来。 既然看不出来,就先不妄议人家了。 …… 杨愔朝高殷拱了拱手,而后组织了一番语言,他并没有直接说出来此道写着童谣的奏疏,到底是何意,他是先让高殷大胆地说出自己的想法。 “太子殿下觉得呢?” “说不定,您心中所想,正是臣将言之语。”杨愔鼓励高殷道。 “殿下不妨将自己的想法告诉臣如何?” 杨愔是高殷的辅政大臣,是和他最为亲密的君臣。 虽然二人相差很大的年岁,但也正是因为如此,杨愔其实有的时候,说句不太恭敬的话,他甚至将高殷看作自己的孙儿小辈。 杨愔最初,是随着高欢和高澄起家的。 他的过往经历,甚至比如今的天子高洋还要多些。 杨愔可以算作是高齐的开国功臣了。 如果没有当年杨愔等人在朝中支持的和辅弼,再到后来的治政一方,想来也没有如今高殷的稳坐太子之位,当然说不定如今的天子,都不是高洋呢。 更别提高洋的皇太子高殷。 高殷自然知道杨愔对于高齐朝堂的赫赫功劳。 杨愔是文臣,那种上马牧民,下马治国的文臣。 他如今是尚书令,虽说下了马,但是腹中的策略智谋,一点都不必边郡的大将军、大司马们差。 所以区区童谣,也难不倒杨愔。 不过,或者说也正因如此,让高殷意外的是,智谋足以治天下的杨愔,竟然问他对此的看法。 以前杨愔倒是不经常询问高殷的看法。 在杨愔看来,皇太子是君,他们是臣。 臣问政于君,这是以下犯上,更是大不敬。 君王应该高坐于庙堂之上,海纳百川,向下听取诸臣的看法和意见。 而不是过多的去发表自己的看法。 君王称孤道寡,不必事事都向自己的臣吏们说出自己的想法。 天子的想法,自然应该藏于腹中,最起码不应该主动说出来。 因而高殷对杨愔发问,感到有一丝丝奇怪。 平时,不管是朝会还是重臣议事之时,高殷虽然不是天子,但皇太子仍然是他们的君,之前的杨愔可不会随随便便就打探高殷的意思。 可如今这是…… 高殷抬头,见杨愔似笑非笑的表情,便隐隐约约明白过来,杨愔是想要借此机会考察他。 这是真的。 如今东宫此殿之上,仅有高殷和杨愔二人。 童谣这个话题,杨愔方才也明确说和高殷无关。 只是针对杨愔的。 殿中无人,那就说明无需担心皇太子说错了话,会威严有失。 此童谣无关乎高殷,那就说明这个话题并不沉重,就算是知道了皇太子的意思,也并无不可。 既然如此,杨愔问他看法,就只是想要考教他一番了。 自几年前监国揽政之后,不管是自己的阿耶和阿娘,亦或者是他的那些经史博士们,就都没有再考教过他学识了。 虽说如今杨愔提出的问题,严格意义上来说也并非是再考教他学问,尤其是经史那些东西。 可也确实是考教他不假。 这种感觉,在高殷看来,确实有些奇怪。 并不是厌恶或者是气愤,而是一种奇奇怪怪的感觉。 说欣喜兴奋倒也没有,只是有些感慨。 杨愔不愧是阿耶为他任命的辅政大臣,他的尚书令,他的一国宰相。 并非全然是迂腐顽固之人,也并非偷奸耍滑之辈,而是认认真真地在教他做事,教他治国。 甚至还在这些点点滴滴的小事小的方面,就能看出来杨相公的细腻心思。 高殷感觉自己的胸膛肺腑,都被杨愔滋润了一番。 清了清嗓子,高殷大胆地望向了杨愔,开口说出了自己对于这个童谣的一些看法。 第217章 大事化了 高殷道:“若是吾所料不错,此羊,应当是指杨相公你。” …… “羊,羊,吃野草,不吃野草远我道,不远打尔脑。” 羊,杨愔也。 …… 杨愔不置可否,听了一番高殷的见解,慢慢面上就泛起了认同和肯定。 “然也。” 他肯定高殷。 高殷备受鼓舞,欣喜若狂。 本来杨愔就是个沉稳性子,平日话不多,也不太会怎么夸赞别人。 正是因为如此,高殷其实心底是有些没有谱的。 他不知道杨愔如何看待自己。 虽然说,高殷知道,杨愔定然是个忠心耿耿之辈。 对于高氏的大齐,可谓是用尽了毕生的心血。 但禁不住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性情。 世界上没有完全相同的两片树叶,自然也没有全然相同的两个人。 再高殷看来,他其实是挺希望得到杨愔的认同的。 若非杨愔的肯定,高殷定然也会有些不自信。 他渴望得到别人的认同,尤其当那人还是杨愔的时候。 杨愔可谓是他大齐的肱骨重臣,辅佐数代天子,到高殷这里,他自然也是希望自己能够得到高殷的肯定。 毕竟高殷知道,杨愔辅佐了这么多代高氏。 到了他这里,必然是会将自己和前代,无论是高洋,亦或者是高澄,还有高欢作比较。 虽然并没有什么瞧不起的意思,但高殷还是希望自己能够在杨愔心底留下个比较好的印象。 他虽然是太子,但是对于旁人的看法,也和普通人一样,希望能得到认同。 高殷脸上丝毫不掩饰的笑容,让杨愔心中也很是舒坦。 毕竟,高殷的这种笑意,杨愔一看,就清楚得很。 甚至都不带思索的。 就能知道高殷在想什么了。 高殷渴望得到自己的赞扬,在杨愔眼里,就像是一个没有长大的孩子。 或者说,在杨愔看来,就是高殷的这种孩童性子,才给高殷保留下一分的纯真。 不像是其他的所有皇太子。 生在皇家,却能有自己的坚守和性情,这是万分不容易的。 尤其是高殷,他还单纯地像个孩子。 杨愔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可能是想到了家中刚诞生不久的孙儿辈,可能是将高殷和他做了比对罢。 反正不管如何说,杨愔面上也露出了一丝丝笑意。 并非嘲笑,就是善意的那种微笑。 杨愔如此,高殷更是放松和舒坦。 心底暗藏的紧张和不自信,也少了不少。 高殷和杨愔君臣二人,就着童谣一事,讨论了许久。 …… 殿中除却他们君臣一对,倒也没有旁人来打搅。 宫人和内监早就不知道躲到那里偷懒去了。 当然也不能冤枉说人家偷懒,说的客观点,就是宫人们见杨愔和高殷谈话谈得正火热,谁又会凑上去碍眼呢? 想来是没有人的。 正因如此,才给高殷和杨愔无声地塑造了一个祥和的谈天气氛。 君臣二人的关系,似乎又拉近了不少。 …… 可能是最初谈论的话题,只是这个童谣。虽然说这首童谣用心险恶,但若是高殷并不去理会它,尤其是在杨愔给自己答谜解惑之后,高殷就更加不会去怀疑杨愔了。 若说今日杨愔没有来,想必他还得猜测许多时日才能猜透其中深意。 更甚至可能自己干脆都不会知道这个童谣到底何意。 相辅相成之间,高殷便当着杨愔的面,将这封写有童谣的奏疏,径直举到了火烛之上。 毕竟如今已经是深秋,天气渐冷,高殷的东宫,索性就常燃着几株火苗。 以作驱寒用。 正好高殷身旁就有一株。 杨愔见状,先是不自觉地伸手去拦。 “殿下何意?” 高殷笑着同杨愔说道:“这封奏疏,不用猜都知道是在挑拨我你君臣关系,若是留着,让有心人看见,岂非惹是生非?” 高殷想大事化了。 因为他并不知道递上这道奏疏的乃是何人。 奏疏一般是尚书省递上来的。 但写有这首童谣的奏疏,却无声地出现在高殷面前。 若非今日杨愔来东宫,高殷可能都会潜意识里以为这就是杨愔已经过手了的。 平日里呈到高殷跟前的奏疏,一般都是尚书令杨愔过过手的。 毕竟,天子和太子乃何人也。 是君。 是贵人。 既然设置了尚书省一个机构,就是为了协助天家处理天下事务的。 就算是如今的皇太子高殷,也一样能有尚书省的辅弼。 毕竟他这个皇太子,可是高洋亲自册封的监国太子。 既然已经监国,其实外朝各省各司,就都得受到皇太子的控制。 如果朝中相安无事的话,如果如今的天家还有权势的话,监国皇太子之令,其实与高洋的政令,相差不大。 高殷想要将这道奏疏烧掉,就是已经认定了此道奏疏,是看不出来所书何人的。 更是不能知道背后谋划算计之人是谁。 字迹是说明不了什么的。 若当真是在算计人,字迹肯定早有修改和掩饰。 一般之人,或者更厉害一点的人,都是瞧不出来的。 以有心算无心,一般都是无心的吃亏。 高殷趁着自己还没上当,想着就大事化了,将此童谣之事,就此打住。 以便不去耗费自己过多的精力。 毕竟……如今可是多事之秋。 高洋的去处,如何处置,高殷根本就毫无头绪。 他心中乱得很。 根本不知道应该如何去抉择。 本来心底就藏着事,高殷巴不得这封奏疏没出现过。 他现在巴不得就当做此事没有发生。 正因为高殷的这番态度,杨愔察觉出了丝毫奇怪的味道。 似乎猜到高殷心中藏着什么不方便说的难事。 他倒也没客气,完全没有装模做样得推辞一番,直接开口问道:“殿下是遇到了什么难事?” “方便同臣讲一讲?” 杨愔没有客气。 结果就是高殷也没有客气。 不过,开口之时,高殷还是略微犹豫了一下。 杨愔见到了高殷的这番迟疑,便知道此事并非是他能够听的。 于是乎,杨愔正准备开口给高殷个梯子下。 可就在这时,高殷缓缓开口了。 第218章 高殷的隐瞒 高殷手上,其实还举着那个奏疏在烧。 还没烧干净呢。 不过高殷的注意力,却全然不在手上的这个奏疏之上了。 他心中所想之事,和这首童谣全然无关。 高殷被杨愔勾起了刚才自己一直苦恼之事。 他现在满脑子,都是太极殿上,高宝德和李祖娥等人对他说的话。 他们都想要让高洋离开邺城。 当然不是让他大摇大摆的走,也不是让高洋出去玩乐一番再回来。 而是高殷清楚得知道,高洋这一去,恐怕就不会再回到邺城了。 这和生离死别没有什么区别。 就是因为高洋的头脑不清醒了。 就不能再继续做这个天子了。 他若是继续治国掌权,处理政务,只怕群臣先要崩溃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高殷知道,其实还是让高洋离开比较好。 就是因为心智的原因,高洋不管是退位还是直接对朝臣道出原因,都会让群臣惶恐。 本来外面就有豺狼虎豹死死地盯着。 君不见如今的邺都比平日里要拥挤一些嘛…… 就是因为来刺探消息之人多了起来。 他们可能并非专业的军中斥候,他们来自周边各个国家,或是北边的突厥,或是西边的周国,再或是南朝,当然也有叛军的人。 不过这么多势力齐聚于此,虽然说效命的国家可能都不相同,但他们最终的目的可都只有一个。 就是抓紧时间,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将高洋的状况打探清楚,然后送回自己的国家去。 给自己的主子。 毕竟,高洋早些年英雄天子的称谓可不是白来的。 他既然能够被周边各个国家的主君都视之为劲敌,那当然是因为高洋最初是真的有雄主枭雄的模样。 他们忌惮曾经的高洋。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私言不谬。 高洋雄阔威武的形象,周边各国都清楚的很。 他们各自和齐国接壤的边郡,说不定都遇到过高洋。 高洋最初可是很喜欢亲自马上出征的。 高洋文韬武略,尽是不凡。 正是因为高洋能征善战,才给他自己添上了一抹威严的色彩。 如今虽然众人都听到小道消息说,高洋病重。 可是真是假先不论,就算是高洋真的病重,那也是一头病虎。 老虎总归是老虎,就算病了,你也不能把他当作病猫。 因为老虎会发威,猫儿不会。 周边各国的心态,如今还是比较谨慎的。 在还没有刺探清楚高洋的身子骨到底是什么情况,想来周边这几个国家都不会轻举妄动。 因为他们都不傻。 相反之下,他们精明得很。 他们既然能将高洋当作劲敌,那就说明他们心中至少是有自知之明的。 不至于眼高手低,盲目自大。 高齐占据山东诸州,国土也算不小,虽说这些年奢靡之风盛行,但高齐的实力,还是有些不容小觑的。 不是周边哪一个国家,就能轻而易举地出兵亡其国。 如今北边的局面,其实和三国有些相似。 单论中原及其以北的地方,高齐占据山东,像是旧吴之东南。 宇文氏割据关中,乃是三国之蜀汉。 而势力范围最为辽远的突厥,则和曹魏别无二致。 当然,细说的话,差别也是有的。 但是万事都不必看的太过于仔细了。 求同存异,这才有意思。 不过,话再说回来,若是只论北边的中原之地,那有些过于瞧不起人家南朝了。 如今南朝梁陈并立,他们自己还没有抉择出来南边的归属,这样来看,倒也可以先将南边的情况放一放。 反正南边不管怎么说,也不论中原如何混战消磨自己的实力,如今来看,南朝绝对没有同中原决斗的实力。 南朝就算大一统,也得数十年乃至百年的发展才能达到和中原相匹及的程度。 更别提,如今南朝他们自己还混乱一团。 现在论起天下形势,当然不是高殷和杨愔煮酒论英雄和天下大势,而这些姑且只能算作是二人心照不宣的事情了。 毕竟,在高殷眼中,这些现在来看都不太重要。 重要的是,这些会不会影响到高洋离邺。 不管高洋是去周国还是南朝,高殷都觉得邺都这些细作,可真是碍眼得很。 高殷担心一旦高洋出宫,就会被细作给盯上。 那就是人间惨案了。 不说高洋之后的境况如何,单单是他高殷,日后必然会被知晓高洋藏身之处的国家制约。 若是那个国家对高洋和高殷仁慈些,顶多两国就是这半百年互不侵扰,相安无事。 可若是那个国家的君臣,有进取之意,单反利用一下高洋,高殷就只能束手就擒。 他只知道自己若是处在这种境地,只会选择去保住高洋的性命。 毕竟,他终归到底,是个仁孝纯良之人。 做不出因国丧父之事。 这是他的私心,高殷垂眸,他方才张了张嘴,但却没有同杨愔讲出来。 至于高洋如今的状况,高殷既然有私心,那就更是半句没提。 因为,一旦他说出来,自己的阿耶,如今大齐的天子高洋的心智如同五岁稚子,只怕杨愔第一个就要劝他登基了。 高殷面上没有显露丝毫。 杨愔虽然聪慧,但也并非神人。 只是偷偷看了一眼高殷的神色,但却没有看出分毫高殷内心的纠结。 高殷感觉,自己之前面上的那些犹豫不决,到底是让杨愔看出来自己心中有事。 便有些懊恼。 早知道应该更谨慎一些的。 但多思无用,高殷微微清了清嗓子,开口说道:“只是在担忧陛下的身子……” 也确实如此,但也并非全然如此。 高殷打马虎眼,只说担心高洋的病情。 但却丝毫不去提及高洋如今真实的病况。 “陛下……还是那样……?” 其实杨愔这话问的,就有些冒犯了。 冒犯了高洋,也冒犯了高殷。 其实就是冒犯了自己的君主。 君即是君,臣即是臣。 君臣之间,自古以来都是有隔阂的。 纵使高殷信赖尚书令杨愔,将他看作自己的肱骨重臣,但杨愔打探自己主君的身子,多少就有些不太合适了。 第219章 这可如何是好 杨愔话音刚落,其实就有些后知后觉,自己所言有些越界了。 不应该如此打探君王隐晦不愿去提的问题。 想着弥补,杨愔默默给高殷行了一礼,也不起身,也不说话。 “杨卿这是何意?快快请起。” 高殷自然不能让杨愔洗一直保持着行礼的姿势。 虽然杨愔的试探询问,让高殷心底有些不太舒服,但高殷也知道,杨愔绝非心怀不轨之辈。 他问高洋的身体状况,最大可能原因就是杨愔是实打实的忧虑高洋的状况。 如今人的平均寿命并没有后世长,除了技术医疗水平的差异,最主要的是庶民生存环境恶劣,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因而他们这些群体的寿数,就更加不长。 不过,高殷、杨愔等人,可都是如今顶层。 真要仔细比对寿数的话,皇室贵族和庶民百姓自然还是不一样的。 上层吃得好,穿得暖,不用栽头劳作,自然寿数就会比庶吏高些。 但是,终归到底还是有历史的局限性的。 高宝德若是对自己第一世的记忆清楚的话,两世的对比,应该感慨更深。 但不管怎么说,高殷和杨愔是不清楚的。 说这么多,倒有些和高洋的身体状况没有什么关系了。 虽说高洋天子之尊,但万事都有例外。 尤其是高洋。 高洋喜好饮酒,这是人尽皆知之事。 尤其是在他最近这几年头昏脑热愈来愈严重之时。 高洋就更加喜欢酗酒。 酗酒伤身,是个人都知道。 倒也不必赘述。 因而在杨愔眼中,高洋如今的病重,就是他自己作的。 论起高洋的身体,虽然高殷和杨愔他们二人,一个为人之子,一个为人之臣。 不管是谁,都不是能随便就在背后议论天子的。 为人臣子,不去议论主君,这是本分。 所以,二人在提及高洋的身体状况之后,都默默意识到了若是继续说下去,就不太妥当。 于是乎,二人就默契地转移了话题。 高殷将手上写着那首童谣的奏疏完全烧尽了,或者说是烧的只剩下灰烬。 一些残渣,完全看不出来曾经是何物了。 更是不能知道曾经其上是何内容。 “殿下宽慰,臣感激涕零。” 杨愔感念高殷对其的宽厚和仁德。 当然高殷并不是心下没有怀疑杨愔。 毕竟这首童谣来的太过于突然了,就连平时心性宽仁,单纯良善的高殷,都有些疑惑。 到底是什么原因会让别人针对杨愔,高殷隐隐约约也能知道一二。 首先不说杨愔是尚书令,当然尚书令掌管全国政务,地位自然也十分重要。 但最主要的就是,杨愔是他的辅政大臣。 高殷知道,自己如今在朝中,虽说基本上能够说一不二。 但高殷也知道,他是在借力打力。 有很大一部分程度,高殷能在朝中不被权臣制约,是因为他借助了他的皇父高洋的威望。 再其次,就是借助他的辅政大臣杨愔的权柄了。 杨愔是直臣,他愿意辅弼高殷上位。 这自然会让别人心存忌惮甚至是嫉妒和恨意。 权势之争,自古以来,就是一场恶战。 无数的人,都为了那个位子,或者是身上的加官进爵,而明争暗斗。 高殷不知道怎么的,就有些厌倦了。 他有些累了。 然后在杨愔面前,高殷也不想再强撑着自己没事的样子了。 虽然装作自己并不脆弱,但其实高殷已经距离崩溃不远了。 心头很多栋大山,都死死地压在高殷心尖上。 他有些喘不上来气了。 高殷变站为蹲,不顾身边还有杨愔和殿中的内史。 他真的很累了。 尤其是和杨愔在这里,说完高洋的身体状况之后。 高殷如今自己其实也说不上来自己的感觉。 到底是难过、难受还是疲惫。 可能这些情感夹杂在一起罢。 如此,就造成了高殷这般的脆弱和无助。 他蹲在地上,倒是狠狠得吓了杨愔一跳。 “殿下……何以至此?” “何以至此啊……” 杨愔见高殷这般,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感觉,他心下大骇,唯恐高殷自暴自弃。 杨愔熟悉经史,自然知道,历史上也有无数幼龄之时聪慧的储君,但之后要么就是泯然众人,要么就是早夭崩卒。 不知道高殷是哪一种。 反正不管怎么说,杨愔都是挺担心的。 “杨卿……”高殷面露难色。 他看了看左右。 杨愔此时,就如同安慰自己后辈的大家长一样,也顺着高殷的眼光环视四周。 他知道殿中虽然没有侍婢在此,但是还是有左右史官的。 于是杨愔见高殷的这副形象,善解人意地替高殷说道:“尔等先下去罢……” “到太子殿下出殿之时,你们到时候再进来。” 杨愔在经史之上的学问,可谓是一代大家。 他的话,可能皇室宗王可以不听,但和杨愔同出一源的史官,是一个字不敢不听的。 对于殿中的左右内史来说,说句大逆不道的话,杨愔之言,好似圣旨一般。 当然他们对于高洋的圣旨,也没有多么在乎罢了。 高洋的任免策令,内史们会去遵守。 但高洋若是提出什么不正当的言论,或者让他们避开,那内史们可是明摆着把不愿意写到自己脸上去的。 杨愔则不一样。 杨愔的话,他们左右内史,倒是听得很顺溜。 他话音刚落,就见左右内史朝着高殷和杨愔二人的方向行了常礼,就默默依次而行,走出殿外了。 东宫很大,除了这件殿堂,还有不少宫室。 倒也不必担心没有地方去歇息。 而且东宫的左右内史们,则是专门记录皇太子高殷的言行的。 本来就是东宫属臣的一员。 他们在东宫之中,自然是有自己的寝殿的。 或者严格意义上说,不能叫做寝殿,但宽敞明亮,看着精致华美,倒是真的。 因为杨愔的这番话,内史忙不迭地出去了。 高殷也是定定地看着他们行出的方向。 在杨愔眼中,瞧着高殷有些木木的。 似乎对什么都不感兴趣的样子。 这可如何是好? 第220章 排在最后 “殿下……是在担忧何事?” 杨愔斟酌言辞,而后才缓缓开口问道。 不过,他毕竟不知道高殷到底是缘何至此的。 杨愔有些摸不着头脑。 他之前只当高殷是担忧自己的皇父高洋,对于天子身体状况迟迟不能好转的担忧。 可高殷如今这副模样,再说一句大逆不道的话。 就算是高洋当真此时崩逝在太极殿,他皇太子高殷也不必保持着这般痛苦的模样。 毕竟…… 这有些太过了。 所以,杨愔才恍然隐隐约约有些感觉出来,高殷并非全然是担忧天子。 而是心中还有压倒他理智的最后一根稻草。 “殿下……要是不愿意同臣一说,那就靠着臣的臂膀也可,臣可以替殿下遮风挡雨。” 杨愔如今虽然已经上了年纪,他的年纪,堪比高殷的大父。 须发皆白,就连胡须都有些稀疏。 面上的褶皱,当然也是纵横如江河之深。 但杨愔所说出来的话,听上去倒是真的会让人感到无名的镇定和安慰。 杨愔是在安慰高殷。 他想要让高殷振作起来。 毕竟,他是皇太子。 是他们齐国的储君。 天子的身子已经不能指望了,杨愔做过最坏的打算,就是再筹划高殷登基之事。 不过话又说回来,如今高殷这副魂不守舍的模样,才更是吓惨了杨愔。 他不知道高洋如今已经失智,只当作是高洋病重难治。 甚至醒来都是问题。 所以在他心底,其实高殷已经可以算作是他的下一任辅佐的君王了。 这些时日,他倒是经常回来东宫。 除了朝会,他很多时间都会主动进宫觐见皇太子高殷。 而且走的都是正规的流程。 就是想让朝中朝外的诸臣们看看,他尚书令,齐国的宰相,齐国臣子的第一人。 就是这样尊敬拥护着皇太子的。 希望不管是朝中还是朝外州郡,杨愔渴求安稳。 渴求和平过渡朝政。 由高洋向高殷过渡。 再者,他在人前,对高殷行的礼节,都是比着最高标准来的。 并没有丝毫的冒犯。 更没有僭越。 他耗费的这番心思,虽然并不知道高殷到底知道多少,但是杨愔自己都是甘之如饴。 因为他的毕生心血,都给了高氏齐国。 他虽然年纪已经很大了,但他仍旧觉得,自己还不算老。 自己还能够再为这个朝廷,这个天下,发一分光,尽一份力。 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杨愔虽非武士将军,但也心中怀着热血。 自幼就有的热血,随着时间的沉淀,并没有熄灭。 反而是更加的热忱和炽热。 杨愔话音刚落,就见高殷紧紧地揪着他的袍子。 高殷蹲着。 杨愔站着。 虽然听上去有些奇怪,但若是当真在此目睹这番场景,就真的像是高殷被杨愔拢在怀里。 在旁边看,杨愔并不算宽厚的肩膀和手臂,也伸了出来,扶住了高殷颤抖的手。 他们这般,倒也没有对视。 高殷将自己的头,埋入了杨愔的胸膛之前。 或者更准确一点,高殷是把自己全然藏进了杨愔的肚腹之间。 他蹲着,远没有达到杨愔胸膛那般高。 不过看着,倒也没有很突兀。 因为杨愔的气质,实在是太像一位在安抚自己晚辈的长者了。 杨愔默默不语,但他表现出来的镇静和温柔,确是高殷贪恋的。 高殷害怕失去。 他就要失去自己的阿耶了。 也要失去自己的阿娘的。 还有宝儿,还有绍德。 他高殷之后,就快要成为一个孤家寡人了。 虽然称孤道寡,是君王必不可少的自称。 但高殷打心底里,并不喜欢这种感觉。 他其实挺羡慕自己的弟弟们的。 就拿太原王高绍德来说,他们同为高洋之子。 又同是皇后李祖娥所出。 所以同样都是嫡子。 但就是因为自己从阿娘腹中蹦出来得早,所以就要做皇太子。 就要承担起兄长的责任。 高殷并非是想要推卸自己身为长兄的责任,他这些日子担着国事,已经算是尽职尽责了。 平日里的深夜,高殷自己一个人躺在寝殿之中,周边寂静无声。 他只能感受到自己的心脏仍在跳动的声音,这说明他还活着。 还是一个健全的人。 但是高殷心中,感觉自己已然不健康了。 他现在很羡慕自己的阿弟和妹妹。 庶出的那几个弟弟,他当然也会关照,但毕竟亲疏有别,高殷最在意的,还是自己的一家子。 就是因为在意,就是因为心中有爱,高殷才喜欢、才渴望和他们永远在一起。 但是,他去过太极殿之后,却被自己的阿娘和宝儿、绍德,一起劝着自己将阿耶送走。 当然高殷尚存的一点点理性在告诉自己,这是正确的。 这才是如今最好的办法。 但是,高殷就是做不出这个决定。 他心底里,还是有些不太愿意的。 不过,高殷如今的崩溃,就是被这件事折磨的。 他其实也明白,将高洋送走就意味着自己的阿娘李祖娥和太原王高绍德也会一起走。 高宝德也会离开邺城,去长安找她的良人。 高洋需要人照顾。 高殷心中一个天使,一直在他的耳畔说,他的阿耶,是需要亲近之人的照顾的。 并不是阿娘和阿弟要离他而去。 也并不是他们不在意自己,他们可以舍弃自己而远走别国。 不过高殷心中,还有另外一个黑色的天使,也在他的另外一边告诉他,他的阿耶、阿娘、弟弟妹妹,对他其实就是挥之即来,抛之即去的关系。 他们可以舍弃自己的一切权势和威望,可以隐姓埋名跟着阿耶一起生活。 一起去过一过普通庶民百姓的日子。 不过,他们却不肯带自己一起走。 冠冕堂皇的话,是说这个国家需要他高殷。 需要他皇太子坐镇。 但那个黑色天使还一直在高殷耳边轻声地说着,他们这个决断的取舍,就是舍弃了他高殷。 他高殷相对于这个国家,对于阿娘他们来说,还是次要的。 在他们心中,最重要的是高洋,其次就是这个天下,排在最后的…… 才是他高殷。 第221章 再往太极殿 高殷心下脆弱,尽数展现在了杨愔面前。 杨愔并不说话,只是默默地轻轻拍抚高殷的后背,让他肆意地宣泄自己心底的愤懑和积压已久的悲愤。 高殷心中的不平,杨愔并不能完全知晓。 但是隐隐约约能够感觉出来一丝不同。 和高殷平日里的温文尔雅、宽仁好学并不相同的情绪。 只不过,那又如何? 他身前的这个未及弱冠之龄的青年,是他手把手交出来的学生。 是他大齐国的皇太子。 杨愔心疼高殷,自然也就由着高殷发泄。 …… 东宫之中,除了高殷和杨愔君臣二人,并无其他人能够知晓他们今日在此,到底说了些什么。 只不过,侍奉在殿门外的宫人们,在入夜时分,看到尚书令杨相公终于自殿内而出。 才缓缓松了一口气。 外臣不能留宿禁中。 一来这是礼法,二来东宫的宫人们大多都是忠心耿耿之辈,对于高殷的安危,也是万分在意的。 虽然杨相公被皇太子尊崇和敬仰,但宫人们也生怕杨愔会冒犯了高殷。 毕竟他们二人在殿中久久,在殿外听着,内里虽然没有严词厉色,但宫人们仍旧是惴惴不安。 如今,杨愔走出来后,宫人们才在自己心底默默松了一口气。 终于不用胆战心惊地侍立门前了。 因杨愔参拜高殷的缘故,他们这些东宫的奴婢,自然也要打起十二分精神在殿外候着。 万一真有意外,宫人们也方便立即冲进去救场。 …… “恭送杨公!” 宫人们巴不得赶紧把杨愔送走。 “不必送了。”杨愔理顺了一下自己的衣袖,而后偏头告知身侧的宫人。 有几个宫人按理说是要护送杨愔出宫的。 但杨愔此言,就让几个宫人顿住了脚步。 只剩下两个内宦,按照宫规,默默跟上。 而殿中的高殷,好似真的是被杨愔给安慰到了。 他现在的心情已经平复了下来。 甚至都不需要再去找高宝德谈心。 高殷原先想的是,若是自己当真做不了决断,就只得去和高宝德聊一聊了。 因为在高殷心中,他的这个阿妹,内心是很强大的。 强大到高殷自己有时候都会惊慕。 “来人。”高殷呼唤自己的亲侍。 他既然已经知道该如何做,就会马不停蹄地去做,而不是继续空耗下去。 高殷等不得,高洋也等不得,齐国这片国土之上的数万黎民,也一样等不得。 他们需要安稳,而非持续不断的战争。 国君交接,必然而然带来的就是上层的动荡和混乱,留给庶民的,就是心慌意乱和无措。 高殷自诩自己并非是一个不顾百姓庶民之人,但在和自己的小家比起来,高殷其实更愿意选择和自己的阿耶、阿娘永远在一起。 他站了起来。 方才蹲的久了,两腿都有些发麻。 高殷起身之时,险些踉跄了一下。 多亏问声急趋而来的内监赶到高殷身侧,将他搀扶住。 内监是听见高殷唤“来人”之时,进来的。 不过他一入殿,就看见高殷蹲在殿中,心中大骇。 就赶紧上前过来看看高殷了。 还好。 内宦偷偷端详高殷的状况,发现他仅仅是蹲的久了,导致的血流不畅通,才踉跄了一下。 倒是没有的大碍。 内宦刚才真的是担心极了。 尤其是刚才目送走了尚书令杨愔之后,他努力地想要从杨愔脸上看出点什么来,但可惜的是,他什么也没瞧见。 不知道是杨愔太过于会隐藏自己的心情,还是内宦他自己功力不够。 反正能听见高殷呼唤来人,他就第一个抢着进来了。 当然,也没有人敢同他争抢就是了。 内宦在东宫,是高殷的心腹内监,自然是被其他的宫人敬着、怕着的。 他要争第一,没有人会同她抢。 不过这些高殷自然不会在意。 他见来人是他的腹心,也就吩咐道:“随吾一起去太极殿。” “太极殿?!”内宦心惊。 “……殿下,现在想要去太极殿?”内宦斟酌了一下,还是隐晦地问出口。 他其实真正想要说的是问高殷,刚才不是刚从太极殿回来吗? 怎么就又要过去…… 太极殿那边的吩咐,让皇太子高殷有事没事,尽量少来太极殿。 高殷知道。 内宦也知道。 之前高殷还是能避免就避免过去,省的让人非议。 这也容易让外朝人更加心存疑虑,对高洋真正的身体状况感到怀疑。 不过此番,高殷确实连连前往太极殿。 今日朝会之后去了一次,如今天色渐晚,高殷竟然还要再过去一次。 内宦表情有些复杂。 他知道自己只是一个内侍。 就算是有高殷的信重,但也不能随意过问天家之事。 瞧着高殷淡淡的身情,并非悲恸或者凝重。 内宦就自己在心底猜测,太子殿下屡次往太极殿跑,应该不是陛下身体问题。 那去那里干嘛? …… 内宦自己纠结死了,也不知道该不该提醒高殷。 最终,还是高殷受不了了他那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就嘲笑他道:“有话快讲,没有就跟吾动身。” “奴婢有!奴婢有!” 内宦赶紧顺着梯子爬了上去。 没错,不是顺着梯子爬下来,反而是蹬鼻子上脸那种。 他给自己壮了壮胆,而后道:“殿下……今日是不是去太极殿多了些?” 内监面上,仿佛有几百年前项籍破釜沉舟的那番气派。 着实突兀,也着实好笑。 高殷好不给他留情面,捧腹就是大笑。 “你呀你……快走罢,若是无事,吾自然不会去那里。” 高殷心下思忖,若是真的没事,他也没有那么傻,上杆子过去,这不是让人家局外人更加心慌嘛…… 不管怎么说,皇太子高殷并非痴傻。 他心智逐渐成熟,对于自己的选择,也没有什么原则上的过错。 并不会因为冲动和考虑不周,就将自己和家人,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之中。 他呼了一口气。 然后,就乘坐撵车默默去了太极殿。 东宫离太极殿说起来还挺远的。 不过高殷选择乘车并非是他懒的缘故,而是方才蹲的久了,如今仍旧有些腿脚发虚,行走不便。 第222章 自己人 舆车晃晃悠悠。 高殷坐在上面也被晃得一歪一歪的。 当然也没有形容的这么夸张。 只不过在如今内外尽皆紧张的氛围之下,高殷阖眼。 在舆车之上,放松了心神。 这些日子,监国揽政,高殷确实有些累了。 现在能在车舆之上,阖眼一会儿,也算不错的歇息了。 高殷怎么样,宫人们自然不会主动去观望。 身份有别,他们身为奴婢,当然不会也不敢去看皇太子。 只不过,虽然远,但舆车晃悠得其实也并不慢。 高殷仅仅感觉自己阖眼歇息了一小会儿,就感觉辇车停下来了。 睁眼。 站起。 而后自有宫人为他理顺因为瘫坐着,导致的略微褶皱的衣襟。 高殷抬手示意宫人可以了。 他来见自己的阿耶、阿娘和弟弟妹妹,又不是祭拜祖宗太庙,无需这般严谨端庄。 高殷跨入太极殿。 径直来到高洋的寝殿之中。 抬眼,意外的却见李祖娥、高宝德和高绍德,都在此处。 “阿娘……你们没有去歇息?”高殷惊奇问道。 高宝德言笑晏晏,开口回答道:“正等你呢。” 虽然高殷来时并未特意告知他们一行人,但高殷是谁,他们代的这片地方又是何处。 高殷自东宫来太极殿,并没有隐藏行迹,他们自然都会知道。 养着宫婢,并非只是心善留他们一口饭吃的。 有人提前快脚通告而已。 不过,他们能同汇此殿,也是因为他们还都没有歇息。 若是已经在榻上躺着了,那也没有办法在高殷来之前就穿好衣裳,再来高洋这里罢。 高洋对此有些好奇。 但他就像是一个好奇宝宝一样,并不主动开口插嘴。 瞧着乖巧极了。 因为高洋终归并不老,才而立不久。 高氏的基因,也是让他生的极好。 所以在一侧瞧着,若是有外人瞧见,自然心都要被软化了。 就算是知道他如今心智受损又如何? 能陪在这样一个可爱乖巧的男人面前,只要自己能立的起来,养他又如何? 李祖娥就是这么想的。 她爱慕的是高洋这个人,就算是知道他早已什么都不记得了,但同高洋在一起独处的时间中,心心相映,她还是能感受到,高洋对她,可能在心底里还是留有眷念的。 高洋潜意识里,对李祖娥还是有些依赖的。 这和他对高宝德、高绍德和高殷的感觉都不太相同。 因而李祖娥才自信,高洋终归到底,在心底里对自己是不一样的。 所以她才毅然决然地想要同高洋一同离开这里。 既然高洋已经再做不了天子了。 至于太上皇,想都不要再想…… 那索性就离开罢。 只不过之前,是她的嫡长子,也是齐国的皇太子高殷,一直心存疑虑,迟迟不同意。 李祖娥毕竟是亲自生养过他的。 自然也能知道一些,高殷的执着。 可是那又能怎么办呢? 别无他法。 所以,虽然心疼自己的阿殷,要饱受抉择的苦恼,但李祖娥清晨之时,还是将这番想法说给了高殷听。 不过,如今出乎李祖娥意外的是,高殷竟然现在又来了太极殿。 清晨刚带着复杂的心情离开,如今这么快就又回来了。 想必,高殷已然有了想法和决断。 …… 方才高殷还未至之时,宫人报给李祖娥听,那个时候,李祖娥正和高宝德一同刚回寝殿,准备分道扬镳,各自洗漱歇息。 但一听到宫人来报高殷来此,李祖娥就和高宝德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诧和一丝丝喜色。 “想必……阿殷已经下定决心了。”李祖娥低声同高宝德说道。 高宝德猛然点头:“那阿娘,我们回阿耶那边等候阿兄如何?” 李祖娥自无不可:“然也!” 而后,就是她们娘俩,将刚回自己寝殿准备上榻歇息的高绍德给拉了过来。 高绍德也还没睡呢。 他精力旺盛,正准备在自己寝殿里看看书什么的。 如今听到李祖娥和高宝德的呼唤,自然一个鲤鱼打挺就从榻上爬了起来,翻身下榻,穿袜穿鞋,跨门而出。 高殷来太极殿,直接奔高洋的寝殿而来。 这是高宝德等人意料之中的事。 所以他们才一致都在这里等候高殷。 高殷的奇怪,就在这里。 当然他略微一想,也明白了过来。 就是有些感慨:“阿娘……你们这般在意我的想法?” 这是高殷没想到的。 他清晨之时,刚听到李祖娥和高宝德等人一致的想法之后,就有些莫名的悲愤。 一方面是他们想和高洋一起离开齐国,而把自己留下来。 高殷感受到了背叛和难受。 另一方面,就是高殷觉得,他们既然已经有了共同的想法,那定然是已然做过讨论。 但是却直接忽略了自己,早晨的那般,只能算是告知。 他们想要做的事情,在高殷眼里看,只是自己做好了决定,告知了他一番。 而非真正将自己看作是自己人。 反而把自己看作是一个外人。 自己人讲话,其实是不必如此见外的。 所以最初今日第一次交流之时,高殷在其中,只感受到了冷冰冰的告知和他们的一丝丝小心翼翼。 但是却并没有真正感受到自己人的那种亲近和无需顾虑。 就好像,他高殷,像是一个吃人的恶魔。 然后不管是李祖娥还是高宝德和高绍德,都很惧怕他。 但是现在,高殷的感官,就和清晨之时不太一样了。 明显的不一样。 如今笑意盈盈的高宝德、温柔端静的李祖娥和风风火火的高绍德,在高殷面前,都是他们本该有的面貌,好像真的像是杨愔所言,他们…… 都是在意自己的。 不是自己所想的那种偏见和疏离。 杨相公方才同他所讲的话,此时此刻,高殷再次想起来,是真的感到自己之前的狭隘。 还是杨相公说得对…… 自己和杨相公想必,差的不是一点半点啊…… 高殷将自己和杨愔作比,比出来的,好像都是自己的不足。 他只顾自己想着,一边笑着摇了摇头。 倒是让一旁的高宝德等人有些摸不着头脑。 第223章 禅让高湛 高殷的复杂心境,殿中的高宝德等人自然无从窥晓。 不过从他默许叫高洋等人离开邺城,也能看出高殷的这番转变。 “子殷,……”李祖娥瞧着已经比她高出不少的高殷,泪眼迷离地看着他。 这些时日,事情确实是太多了。 多到李祖娥感觉自己都没有好好的和高殷说过话。 他确实变了。 变得不再像是之前那般什么事情都会慌乱的小孩子了。 “阿娘,如何这般看着我?”高殷浅笑。 他的笑容,与他一直以来温润恭和的作风并无不同。 只不过看在李祖娥眼中,自己的这个嫡长子,确实有些不同了。 “无事……只是觉得,子殷长大了。” “儿子会为阿耶和阿娘着想了。”高殷自己调笑自己道。 高殷说明自己的来意。 确实如高宝德和李祖娥等人所料,高殷同意了让高洋离邺。 或者说是同意了叫他们几个人,都离开这里。 不知不觉,高殷的心境,李祖娥等人,已经是看不透了。 虽然是心底松了一口气,但是见高殷面上淡淡的笑意,他们不觉都感到有些面热。 毕竟他们一走,好像就得把高殷自己一个人留在邺都了。 高殷毫不在意的一番笑容,倒是让李祖娥和高宝德着实得有些面惭。 “阿娘和宝儿怎么这般看着我?”高殷问道。 倒是一旁的太原王高绍德哂笑回答他道:“不知道,反正阿兄现在若是有何要求,不妨尽管提出来,现在和阿娘、阿姊讨要好处,定然少不了阿兄你的。” 高绍德看得通透。 不过,又何止是讨要好处。 就算是高殷现在有什么很过分的要求,想必李祖娥也能满足于他。 毕竟,就快要离开了。 李祖娥一想到他们几个就要远去,留高殷在此,就不禁有些泪目。 不过,高殷显然也知道自己的阿娘是何等的性子。 他爽朗一笑,丝毫不在意地说道:“既然阿娘想要让我提请求,那我便提出来了。” 高宝德抬眉。 倒是没有想到,高殷果真有什么想法。 “阿兄不妨说说看?” 她倒也知道,高殷并不会提出什么过分的要求。 只是好奇极了,高殷会说些什么。 “阿兄?” 见高殷愣神,高宝德出声唤他道。 …… “阿娘,殷同你们一起离开如何?”高殷闷声说道。 “一起离开?” “子殷?” “阿兄这是……?” …… 高殷话音刚落,李祖娥、高宝德和高绍德就同时开口。 他们都万分惊诧。 高殷,竟然也想要和他们一起离开。 离开邺城。 离开齐国。 可是…… 这一走,他们心知肚明,就是再也不会回来了。 高洋是天子,他若是离开,就算是隐瞒身份,可毕竟也是做了这么多年的天子,自然不会缺少物料供养。 若是高殷一起离开,衣食住行倒也不必他们有所忧虑。 只是…… 这不太对。 “那朝堂如何?” 高绍德快言快语。 他自然也是要跟随自己的阿耶和阿娘一起离开邺都的。 这毫无质疑。 高宝德面露奇怪之色。 高殷的这番话,确实是高宝德没有想过的。 她原先也是以为,高殷这次来此,应当是同意让高洋他们一起离开的。 然后高殷登基。 即天子位。 意思就是之后皇太子高殷就是天子高殷了。 天保十年之后,将会是属于高殷的新的年号。 不过,高殷提出想要一同离开是怎么一回事? 高宝德有些似懂非懂。 意思是说,高殷不想做这个天子了,想要同他们一起隐姓埋名? 日后虽说不至于是平民百姓,但和皇室天子之家也是比不了的。 高宝德从来没有往这方面去想。 难道说,她的阿兄高殷,是愿意放弃这个唾手可得的天子之位了嘛…… 高宝德的心微微颤抖。 不过好像高绍德比她还要激动一些。 “阿兄慎言!” “你若是同我们一起离去,阿耶的这个天下如何?” 高绍德肃声道。 他性情本就不是严肃的人,如今却是做出一副严声厉色的模样。 当真能敲出来高绍德比高宝德还有激动一些。 至于为何会激动如此,想来高绍德自己清楚的很。 高宝德也有一点点明白他的想法。 高绍德可不是虚伪做作之人。 他是害怕,若是高殷同他们一起离开邺城。 那阿耶的皇位该当如何? 高绍德害怕的是,最后高殷不做这个天子了,然后把本该属于高殷的皇位,转交给自己。 太原王高绍德。 莫要忘了,太原王也是嫡出。 李祖娥唯二的嫡子。 因为这关乎到高绍德的人生大事。 咳咳。 高绍德是真的不想做这个天子啊! 高绍德这些年,在高洋和高殷的庇护之下,过得可谓是真的舒适。 但他很有自知之明。 因为他确实做不了这个天子。 他只喜欢躺着。 而不是站起来。 遮风挡雨之事,他一向都会留给高洋和自己的阿兄高殷。 此番若是高殷当真要同他们一起离开,高绍德的本意自然是欢迎极了。 不过,若是高殷一旦离开,那之后的事,就麻烦极了。 因为高宝德是要去长安的。 至于高洋和李祖娥他们要去哪里,高绍德还不知道。 他们还没有决断。 不过,若是再加上高殷…… “至于皇位……”高殷淡淡地说道,“就禅让给长广王罢。” 高殷话说的简单。 不过,他的这番话,却仿佛晴天霹雳。 让高宝德、李祖娥、高绍德等人尽皆愣住。 “长广王?” “高湛?” “不行!” …… “就这般便宜了高湛?” “宝儿……”李祖娥小心翼翼地开口唤到。 她倒不是害怕高湛。 只不过听到自己的囡囡这般凶狠恶毒的眼神,有些担忧和惧怕。 莫不是要魔怔了。 “阿娘……我没事。” 高宝德回过神来,就收敛了自己方才面上的狠厉。 她听到高湛的名姓,确实容易激动。 不过,那都是前世的记忆了。 如今,被李祖娥提醒,高宝德还是比较清醒的。 甚至是比众人都要清醒几分。 她的清醒,仍然是源于前世的记忆。 第224章 兵临城下 高殷的话,倒是真的说到了高宝德的头脑之中。 她真的听了进去。 众人一开始只是以为高殷是在说笑。 毕竟见高宝德这么大的反应,就知道禅让长广王高湛是不切合实际的。 高湛乃和人也? 高湛是高欢之子,高洋的弟弟,高殷的皇叔。 而禅让,由高殷将皇位交给高湛,这不合体统。 毕竟,都不要忘了,高洋并非只有高殷和高绍德两个儿子。 他还有几个庶子。 至于那些不起眼的庶子,虽然高殷、李祖娥和高宝德等人都没有去提及,但这是他们心照不宣的事情。 他们不打算把他们一起带走。 毕竟…… 他们就算是高洋的血肉,可高洋如今这副模样,连他们几人都记不清楚,更何况是他一向没有在意过的庶子。 高洋并没有庶女。 女儿仅高宝德一人。 不过就算是庶子,高洋神智还算清楚的那个时候,他自己也是没有在意和上心过的。 如今就更不用去提了。 只不过,高殷却说将皇位禅让给高湛。 并没有去提高洋的那几个庶子。 那就很耐人寻味了。 高宝德眼中露出精光。 她方才有些失态,不过如今再一回想。 高殷所说的,禅让给长广王高湛这回事,确实让高宝德有些想法了。 这真的不愧是个好想法。 高湛啊…… 对这个皇位盼望已久了。 前世是这样,今生仍旧是这样。 他对皇位的垂涎欲滴,高宝德早就看在眼里。 若是真照他们都没有提及的一个方法,让高洋的庶子继承高洋的皇位。 这样子…… 最终也会是便宜高湛罢了。 那样还得将高洋的一个庶子,给放弃掉。 若是将皇位让给高洋的庶子,那他定然不会是高湛的敌手。 在阴谋诡计方面,高湛从来就没有惧怕过何人。 就算是已然身死的高演,他的亲兄长,也不是他的对手。 高湛暴虐成性,前世对自己的阿娘…… 高宝德不忍心再去回想。 却不由得一次又一次在脑中闪现那个画面。 不知何时,殿外飘起了雨。 刷着正红朱漆的大柱子立在室中,风带动窗前树叶少女姿态般摇曳起来。窗外细雨横斜,积水顺着屋檐悄然滴落,在地面上晕开一圈涟漪,似叹息似挽留。 高宝德站的位置,恰巧就是在窗边。 她微微叹了一口气。 似是为自己叹息,但却不知是在替谁挽留。 “宝儿……” 众人见高宝德一副伤心的模样,却不知道究竟为何。 只不过,也跟着她,心情有些沉重。 高绍德和高宝德是双生子。 都说双生子是能够共情的。 见高宝德的这副样子,高绍德第一个凑到了高宝德的跟前。 默默地解下自己身上披着的外袍。 而后轻轻披到高宝德背上。 高绍德的性情,一直以来都和高宝德差不多。 他们曾经都是活泼矫健,富有生气,连一举手一投足都带着一种轻快的节奏,让人看了,即便性情郁结,也会被其欢快感染变得舒展。 不过如今的高宝德,就有些沉闷了。 在殿上的众人,虽然不知道高宝德想到了什么,但是见她如此,都心有戚戚焉。 高绍德站在自己的阿姊,高宝德身旁偏后侧,愔愔于思,夔(kui)夔于守。微微皱了皱眉头,凝视窗外飘飞的雨丝。 “阿姊……” “可是触景生……情了?” 高绍德不愧是高宝德的胞弟。 他一语,就道破了高宝德心底藏着的事。 高宝德恍然之间抬头,转眼看着自己如今仍然完好无损的阿娘,说道:“若是阿兄想走……那我们就带阿兄一起离开罢……” 高宝德好似是在同高殷说话,不过却是一直看着自己的阿娘的。 阿娘还没有被高湛奸污。 还好、还好。 “宝儿到底……方才是想到了什么?” 李祖娥有些担心这样子的高宝德。 她什么都不说,仅仅只是微微摇了摇头。 而后顾左右而言它:“其实……让阿兄一起走,也不错……” 至少高殷能够护住李祖娥和失智的高洋。 高宝德知道,自己是时候要去长安了。 如今宇文毓和宇文护君臣二人的关系已经极为僵化,他们只需堪堪小小的导火索,就能引燃维持数年的平衡。 不是宇文毓死,就是宇文护亡。 虽然高宝德知道,最终是宇文毓身死,不过,万事都有例外。 在今生,已经出现了不少的偏差。 就怕宇文毓和宇文护的争权夺势,会影响波及到她的宇文邕。 还是自己亲自去长安,陪在宇文邕身侧,才更稳妥些。 这样高宝德才能更加放心。 所以…… 还是让高殷一起跟着李祖娥和高洋离邺,会让高宝德更加心安。 因为高绍德自己一个人,毕竟独木难支。 家中,总该是有顶梁柱的。 高洋没有失去心智之时,高洋虽然暴虐好杀,但高洋就是他们家中的顶梁柱。 如今高洋出了问题,高殷,就是家中不可或缺的顶梁之人。 至于高绍德,日后再说罢。 他跟在自己的兄长身侧,才能更好的长大。 之后才能更好的替他们遮风挡雨。 不过,这些高宝德没有同高绍德说。 但不知怎么,高绍德却和高宝德来了个对视。 他们同胞姊弟,一个眼神的事情,都懂了。 于是高绍德也看向自己的阿娘:“阿娘,就让阿兄跟我们一起走罢……” 李祖娥的手微微颤抖。 “绍德……” 她倒是没有想到,自己的儿女们都是这般的决绝。 很快都有了决断。 至于她自己,李祖娥知道自己是个优柔寡断之人。 曾经,她喜欢听从高洋的话。 如今,她也一样会听从自己孩子们的想法。 “那……若是将皇位给了长广王,他可会……” 高宝德笑道:“阿娘放心,这天下,日后就是他高湛的,他自然会珍视万分……” 自己的东西,高湛一向不会轻易撒手,让之于他人。 不过,日后周军兵临城下,就不是他高湛说的算了。 真的到那个时候,高宝德恐怕要抚掌称快。 甚至有些期待看到大周兵进邺城的模样了呢。高宝德心想。 第225章 李娥姿 月色渐浓。 李祖娥、高殷、高宝德和高绍德四人,高洋就不必提了,他们几人,就离开邺城之事,仔仔细细、反反覆覆研究了一番。 最终还是决定去南朝。 中原两国,将有一战。 不管怎么说,高宝德之后会全心全意地跟着宇文邕南征北讨。 和他一起应付朝中和朝外的魑魅魍魉。 他们在周国,高宝德其实也不能很好的照顾过来他们。 且还容易被有心人利用。 最妥当的,就是去南朝了。 当然,不一定是要去建康。 建康,是自三国东吴以来,并之东晋、刘宋、南齐、南梁、南陈六代京师之地。 三百多年一直是京辇神皋所在。 可谓是南朝的经济、文化、政治、军事中心。 高宝德没有去过建康。 但却隐约记得,六朝皇宫建康宫,宫殿壮丽巍峨,殿阁崇伟。 建康城,东西南北各四十余里,宫墙三重。 南拥秦淮、北倚后湖、西临长江。 可谓是壮阔波澜了。 建康宫苑囿主要分布于都城东北处,宫城北有华林园,覆舟山有乐游苑,华林园、天渊池等宫苑点缀其中。 和北边的长安宫、邺城宫有些相似,但却并不是完全相同。 且说建康城,四周有石头城、西州城、东府城、白下城、南琅邪郡城等众多卫星城,围绕并构成拱卫之势,这就和中原不同了。 因建康独特的地势,倒是形成了这种孤例。 建康城中,宣阳门至朱雀门的御道两侧布置官署府寺。 居住里巷主要分布在御道两侧和秦淮河畔,城内外遍布佛寺,有五百余所。 佛寺不论是南朝还是北边,都很多。 这并非南朝的特色。 只是如今和战乱频发的中原相比,南边可谓是祥和一片了。 纵然梁国和陈国还没争斗出个胜负,但不管是哪一家、哪一姓掌权治国,对他们隐姓埋名的高氏,都没有什么危害。 他们不会在意自己这群人的。 只要他们安安分分做个富家翁,去南朝还算是不错。 若是去周国,恐怕就有卷入宇文氏争权夺势的纷争之中。 之后还会有东西决战之时,被人发觉身份而后支配利用的危险。 但南朝大多数人安于享乐,并没有北伐之志。 …… 高宝德摇了摇头。 “宝儿?”高殷瞧见高宝德摇头,转头问她何事。 高宝德自然没有什么事情,只是众人话已至此,下一步就是分别之际了。 “要和阿娘、阿耶还有阿兄、阿弟分别,我心中就……” 高绍德插言打断高宝德的话道:“阿姊莫要这么说。” “虽说日后,我们在南朝,你在周国,但并非生死诀别,以后定然还会有相见的机会。”高绍德乐观。 高殷这时,也没有沉默:“天下大事,分久必合,如今天下合势已显,最多二十年,定能天下太平。” “到那时,我们再一起吃喝,一起玩乐。” “善!” “好!” 高宝德看着面前的这些自己此生最为信重的亲人们,眼中有些泛红。 “那我们就,相约二十年。” “二十年之约,我们不见不散。” “阿娘和阿耶也要好好保重身体,宝儿这一别,下次希望还能见到完好无损的阿耶和仍然貌美如花的阿娘。” “贫嘴!”李祖娥笑骂。 他们几个人,在玩笑声中结束了一天的疲乏。 等到明日的太阳升起之时,高宝德就要先离开了。 她是去长安,比之众人来说,要更加小心些。 毕竟周国和齐国两国,才是真正的冤家。 稍有不慎,就会摩擦引燃了火花。 大战将起,高宝德这个时候动身,更是要小心谨慎。 而高殷等人遁去南朝,虽说人数庞大,但只要掩饰的好,并不会引人注意。 如今北边将要过冬,南朝还算是温暖。 南北行商之人,也愈来愈多。 他们顺着人流走,倒也不会出什么大的差错。 高宝德相信自己的阿兄和阿弟。 阿兄可以抛却自己皇太子的身份而与李祖娥等人一同,她如何能够不放心呢? 更何况还有她那古灵精怪的弟弟。 太原王高绍德。 “阿姊,日后我就换作李绍了。” “那吾岂不是也要叫做李殷?” “阿兄所言正是!”高绍德抚掌。 “你们啊……” 高宝德笑意盈面:“那不如绍德也给我起一个名姓。” “阿姊叫什么好呢……” 高宝德觉得高绍德终究不能以常人论之,当真是和其他人的思路不同。 “阿姊……姿容甚美,委曲周旋仪,姿态愁我肠。随阿娘姓的话……不如再随阿娘其中一个小字,就叫李娥姿如何?” 李娥姿。 高宝德听到高绍德所言,顿时愣在原地。 浑身发冷。 “李……娥姿?” “你认识李娥姿?” 高宝德迫不及待地问道。 她甚至有些失态。 险些没有绷住。 李娥姿吗…… “阿姊……”高绍德见高宝德这般容色,不禁有些担忧。 “宝儿……可有何事?” 李祖娥和高殷这个时候,也扭头看过来,问询高宝德的身体状况。 她这个样子,不太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 …… 高宝德微瞪高绍德:“快说,快说,你认识李娥姿?” 她有些焦急。 李娥姿何许人也。 高宝德太知道了。 是一个让她又羡又嫉又怜的女子。 但说起怜惜,倒也没有多么怜惜。 毕竟高宝德再将她与自己比一比,好像还是自己更可怜一些。 但是高宝德羡慕和嫉妒倒是真的。 羡慕李娥姿,并且又有一丝丝的嫉妒之意。 不能不嫉妒啊…… 李娥姿可是前世陪伴在宇文邕身旁的。 可能李娥姿是陪伴她的阿邕时间最长的一个女子了罢…… 从宇文邕归国,到宇文邕身死。 这数十年,高宝德看宇文邕的身侧,时常都有这个女子的身影。 李娥姿有一个很让高宝德牙尖泛酸的身份。 就是宇文邕的嫔妃。 还是宇文邕长子宣皇帝宇文赟、次子汉王宇文赞的生母。 虽然她倒不是宇文邕的嫡妻,但李娥姿前生的经历,确实是让高宝德惊羡万分了。 第226章 二十年的藏猫猫 但若说是高宝德善妒,倒也谈不上。 只是有些羡慕李娥姿的前生境遇。 当然,是羡慕她的前半生。 至于宇文邕、宇文赟和宇文阐相继崩逝之后,李娥姿晚年先后丧子丧孙,最后被迫出家为尼,法号常悲这件事,她就有些怜惜了。 但是禁不住李娥姿前半生能够和宇文邕长伴长随,这确实高宝德最羡慕的地方。 如果,当然也只是高宝德的假设,若是自己和李娥姿交换身份过完前世,想必高宝德定然也会欣喜万分地接受。 就算是晚年凄凉又如何? 前半辈子能跟宇文邕那般亲近,也就不枉此生了。 不过如今,高宝德已然不是前世的高宝德。 想必李娥姿也不会再次经历前世的这番经历。 也不想想,如今宇文邕的身侧有了高宝德,又怎么会把和宇文邕长伴此生的机会,拱手让给她人呢? 高宝德只是诧异,她的阿弟,高绍德,是如何能够一语道出李祖娥的名姓的。 难道是真的认识? 还是她想多了,只是高绍德自己瞎说的。 高绍德一脸委屈:“阿姊如何这般看着我?” 高绍德有些无赖地朝着李祖娥看去:“阿娘,你看阿姊,竟然怀疑弟弟我。” 不料李祖娥也是一脸狐疑,看了看高宝德,又瞥了眼高绍德。 然后才试探地开口问道高绍德:“……绍德,你……你真的认识这位……李……娥姿,李娘子?” 李祖娥有些不知所云。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试探自己儿子的缘由,李祖娥有些尴尬。 高绍德年纪不大,但是该有的心眼也都有了。 他一见自己阿娘这般表情,就知道是自己阿娘想偏了…… “阿娘……您这都……想到哪里去了!”高绍德有些愤然,不禁哼哼道。 高殷和高宝德忍俊不禁。 “不认识就罢了!不认识就罢了!”高宝德总算猜出来了,高绍德哪里会认识李娥姿。 李娥姿本是南郡江陵县人,后来几经流转,才到了长安。 早在西魏恭帝元年,西魏将领于谨攻陷南朝梁国的江陵,杀死梁元帝萧绎。 而后又将江陵十多万平民百姓,掳掠到西魏都城长安,李娥姿全家就在其中。 当时宇文氏还没有篡权谋位。 李娥姿一家到了长安后,就没入了宫闱之中。 是宇文泰觉得李娥姿面貌姣好,就有将她赐给第四子宇文邕做妾的想法。 只不过紧接着,宇文邕就去了齐国为质。 至于宇文邕有没有把李娥姿接进府,高宝德是知道的。 没有。 因为当时国事政事是真的繁多。 宇文邕归国之后,紧接着就被宇文护派遣到同州去了。 宇文邕对于治政一方,倒也很是上心。 他从来也没有和高宝德提及过曾经的这个妾室李氏。 可能宇文邕自己也忘记了罢…… 或者也有可能就是根本没有亲近人家的想法,也干脆就不祸祸人家了。 所以直到如今,李娥姿仍旧在长安宫闱之中。 至于如今是宫官还是宫人,高宝德就不知道了。 不过前世李娥姿倒是得到了宇文邕的宠幸。 不提喜欢不喜欢的。 反正在武成元年,李娥姿就为宇文邕生下了长子宇文赟。 之后又紧接着生下了宇文邕的次子宇文赞。 能接二连三地生出孩子,想来宇文邕也不算讨厌人家。 “想什么呢!” 高绍德伸手,在高宝德面前晃了晃。 有点叫魂的意味。 “没事没事!”高宝德哂笑,她扭头看了看自己的阿耶。 安安静静地就自己一个人坐在榻上,听他们谈论,也不插话吵闹。 这个时候看上去,倒也乖巧惹人怜爱。 倒不像是曾经那个动辄暴怒的暴君了。 高宝德笑道:“阿耶,宝儿明天就要走了,您之后可莫要忘记了宝儿。” “大概二三十年罢,宝儿会去找阿耶的!阿耶要吃好喝好,不能动不动就生气,阿耶知道吗?” 高宝德上前,摸了摸高洋的头发丝。 她其实是有一点点想要抚摸高洋的头顶的。 但是…… 想到了身份,毕竟是她的阿耶…… 咳咳。 还是不要逾越了好。 这不太合适。 所以高宝德就转而去柔顺高洋的头发丝。 高洋的发质很好。 很丝滑。 发根那里倒是有一点点硬,但却并没有多么夸张。 和高洋的身份倒也切合。 若是高洋顶着一头软塌塌的头发,那样才有些不伦不类。 被高宝德揉着头发,高洋先是撅了撅嘴,但是注意力很快就从头发上转移走了。 就是因为高宝德的这一句话。 “宝儿……要离开阿耶了吗?” “宝儿不要阿耶了?” “宝儿要到哪里去?” “宝儿不要走好不好!阿耶一定听话……” 高洋猛然摇头,使劲地摇头让高宝德有些措手不及。 她的手还没有来得及从高洋的发梢之间拿开,一不小心就扯到了高洋的头发。 “嘶……” “阿耶……!” 高宝德赶紧松手。 “阿耶不要害怕,阿耶还疼吗……” 李祖娥闻声,嗔怪高洋道:“这么大的人了,怎么也不小心一点……” “宝儿……” 高洋还是一直在嘟嘟囔囔。 好像就是自己一旦停下,高宝德就要离自己而去了。 “阿耶……”高宝德将自己的身子扭正,正向面对高洋,看着高洋的眼睛,和他对视。 “阿耶是不是最喜欢宝儿了?” 高洋点了点头。 “那阿耶一定会支持宝儿也去追求自己喜欢的东西对不对……” 高洋闷声:“嗯……” 高宝德默默地箍住高洋,将他拉入自己的怀抱之中。 虽然高宝德的身量比高洋要小得多,但她的怀抱,对于高洋来说,仍旧是那般的温暖。 “宝儿说了以后一定会去找阿耶,就一定会去找阿耶。” “阿耶不如就当作和宝儿玩一个藏猫猫的游戏。” “二十年后,宝儿来捉阿耶如何?” “阿耶和阿娘,还有阿兄和阿弟,你们都要藏好了。” 高宝德边笑边有些难受。 忍不住有些眼睛泛酸,就微微抬了抬头。 还好,金豆子没有掉出来。 “好好好……” 第227章 无耻的燕都 今年五六月交替之时,周国泛了水患天灾。 一直断断续续地持续到入秋,都不见起色。 在六月初三,因久雨不停,宇文毓在文安殿,下诏让群臣密奏进谏。 当然是密奏,如若不然,众人都会有所顾虑。 后来在朝廷的鼓励之下,除了密奏之外,很多朝臣都上书直言。 不过直言上书所言,就没有那么直截了当了。 有顾虑在所难免。 但这其中,也有说得好的。 左光禄大夫乐逊的上书切中肯綮,对于水患天灾一事,见解独到。 是真正能解决问题的一番上书。 他一共说了四件事。 其一,近年来,诸郡太守和治下县令的接替期限太短,上司们又大多严格责求下面官吏的施政成效。为了表现政绩,官吏就只好在威猛上面着力。 现如今,关中之民沦陷于水火之中,生灵涂炭,如果不实施仁厚宽和之政,让天子和朝堂仁政之名传遍天下,又怎么能让庶民百姓都来投奔周国呢? 其二,前魏末年,洛阳富足强盛,贵族权势之家,奢靡浪费之风盛行,灾祸动乱都纷纷交替出现,以致灭国,殷鉴不远。 而如今,周国的权贵所用器物、所着衣裳也日益奢靡起来。匠造们在制造工艺上,纷纷争着穷尽自己的奇巧之思,这种风气一但成为一时之好,终究会损害政教之风俗。 乐逊直言道出了自己的一番担心。 他不仅仅说了此两点,另外还有两点。 其三,选调官员去补缺亦或是升迁,这些事天子和朝官应该共同商榷朝议。如今,州郡一级的选配官员,还需召集乡闾之人,征求他们的意见,何况朝廷对官员的考察衡量。 这是关系到天下利弊之大事,竟然不听取民间舆论,不按官员声望来决定。 乐逊认为这理应由大家公开讨论,然后再向天子启奏。 其四,就和雄踞东边的齐国有关系了。 高洋占据山东,并不是很容易就制伏击败他。 双方如今之势,就如同围棋的打劫一般。 相持不下,互相争着落子的先后。 只要有一步一子之不妥,就会造成对方的优势。 下棋不能悔棋,和齐国对峙也同样是如此。 鉴于这种情况,乐逊之处,周国的策略应当是舍小利以求大利。 先保住自己的封域,保住自己的边郡不失,且不能贪图边陲之地的小利而轻举妄动。 牵一发而动全身。 乐逊借助天灾,更想要让宇文毓和宇文护注意人祸。 天灾尚且来得及拯救,可一旦出现了人祸,尤其是边郡的人祸。 那就是灭国之灾。 边郡有失,那之后恐怕就要准备长安保卫战了。 直捣黄龙,可不是说着玩儿的。 对于乐逊的一番直言规谏,不顾宇文毓和宇文护二人如何的剑拔弩张,不管他们心底作何感想,反正明面上都是非常重视,全部予以采纳。 其实说起宇文毓和宇文护的关系,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他们即将要决裂了。 不管是政事上,亦或者是私事上面,他二人已经没有了共同的话题和利益追求。 自从宇文护放了一部分事权给宇文毓,即宇文毓开始亲政后,宇文护和他的治政理念的差距也越来越大,尤其是在用人上。 人的本性,这用人嘛,都喜欢用自己人。 他们两人的裂痕,被这种朝政琐事拉扯的愈来愈大。 以至于到现在,宇文邕在朝上的呼声,甚至已经超过了宇文毓。 当然,是背地里的。 明面上还是没有朝臣敢去招惹天子宇文毓的。 不过私下嘛,众人对于宇文邕和宇文护的投诚,可就是争先恐后了。 还有一事。 这件事是宇文毓和宇文护彻底决裂的导火索。 就是针对突厥一事。 突厥伊利可汗消灭柔然之后,占尽塞外之地,拥有数十万兵力,志在侵犯中原。 前番宇文泰在世之时,正在与齐国高洋父子死命争斗抗衡,就同突厥结交作为外援。 不过突厥木汗可汗,阿史那燕都本身就不是个听话的性子。 他很有脾气。 若是无利,自然不会同周国结交以攻齐国。 宇文泰在世之时,阿史那燕都曾经想过,将自己的女儿嫁给宇文泰。 两国都商议的差不多了,而之后就是宇文泰薨逝北巡途中。 突厥献女,宇文泰娶妻之事,自然也就不了了之。 后来阿史那燕都也有意思,根本提就不提这一茬。 宇文护先后立了宇文觉和宇文毓为天王、天子,但阿史那燕都就跟人间蒸发了一样,既不与周国结好,也不同齐国结交。 雄踞北边,就像是在等着坐收渔翁之利。 不过,周齐两国久久没有开战,只有小打小闹,并没有真正的灭国之战。 可能是阿史那燕都等不及了。 宇文护心中揣摩。 他和阿史那燕都可不太熟悉,远远没有高洋对燕都的了解之深。 不过再怎么不熟,这燕都终于肯跟周国有所动作,那就是好的。 宇文护放下手中的奏疏,暗自思忖。 原来是阿史那燕都想要同他周国结亲。 又来? 没错。 这次,燕都所说的,还是想让周国的天子娶他燕都的女儿。 宇文护一脸奇怪之色。 这阿史那燕都…… 生了这么多? 前一次是想让宇文泰娶他的女儿。 现在宇文泰薨逝了,就想让宇文泰的儿子再娶他的女儿。 不说年龄问题,就但看这跨了两代两辈,就知道燕都用的女儿,不可能是一个。 若是真是一个,毕竟过了这么多年,那个姑娘,不是被用过的,就是待字闺中的老姑娘了。 他周国,可不会让天子娶一个别人用过的老姑娘。 既然燕都能提出来,就说明他有适龄的女儿。 …… 这就有些意思了。 这个燕都。 宇文护心里嘲笑阿史那燕都果真和中原人不一样。 他先后想要嫁女给宇文氏父子的这个做法,就没有几个人学的来。 太过于无耻了。 平日里多么恶劣之事都做尽了的宇文护,此时都在心里默默地想,这阿史那燕都,果真是太过于无耻了。 无人能及。 第228章 文安殿对峙 阿史那燕都这次的意思就是,让周国天子娶妻。 娶她的闺女阿史那氏。 宇文护当然不知道是哪一个阿史那氏。 只是猜测就知道不是之前想要叫宇文泰娶的那一位阿史那氏。 但都是燕都的女儿就没错了。 让周国天子宇文毓,娶阿史那氏为妻。 当然是娶作皇后的,不可能让人家突厥的公主,给你作妾室。 这无关乎突厥和周国强弱问题,这是两国外交面子上的问题。 不管是周国和齐国,亦或者是和南朝邦交,只要涉及到婚丧嫁娶,嫁的那一方,一定是做正室的。 是天子亲自迎娶,就娶作皇后。 是天王娶,就娶作王后。 是给诸侯王公娶亲,则一样要娶作王妃和郡公夫人。 不可能为妾。 宇文护只要一陷入沉思状,就喜欢摩挲自己的几根胡须。 他是在权衡利弊。 若是让天子娶阿史那氏,也未尝不可…… 反正在宇文护看来,宇文毓很多年前就没了皇后。 他的皇后独孤氏,独孤敬后早已入了宇文毓的皇陵了。 当年是难产没了的。 宇文护还记得。 那个独孤信的长女。 就在独孤信吞金的隔日,闻讯难产血崩而薨逝的。 可惜了。 不过,宇文护也只是随意地想到了那个独孤皇后,若说是有什么感觉和触动,倒也没有。 他跟人家也不熟。 倒也没有必要为了独孤氏,就否决了阿史那燕都的一番想法。 阿史那燕都既然已经想要和周国结亲,估计也是看到了齐国高洋不大行了。 恐怕是个机会。 阿史那燕都是何等的人,燕都最喜欢之事,就是见缝插针。 那里有利可图,燕都的屁股就可以朝哪里撅。 不管如何,宇文护起身,捋顺了一下似皱非皱的衣襟,准备同宇文毓说道说道。 没错,这件事宇文毓还不知道。 宇文护是大冢宰晋国公,虽说是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 明面上宇文毓要高一些、尊贵一些,但实际上,朝中的大事,还是先来到他宇文护手上的。 朝中大小事宜,只要宇文护不点头的,宇文毓还是没有办法做下决断。 就算下了旨意,也得有人能听才行啊。 宇文毓这点上,就没有办法和他比。 文安殿。 宇文护起身。 其实他正和宇文毓同在一殿之上。 平时宇文护倒也经常是来文安殿处理政务的。 但只是宇文护很少会和宇文毓同在一殿之上罢了。 一般来说,宇文护在侧殿,宇文毓就会去偏殿。 他们两个,也都互看互烦,互看互厌,能少见面,就少见面。 这样还能维持一下明面上的和谐。 虽然明眼人已经都知道他们两个的和谐已经是要维持不下去了。 不过既然没有人说破,那他们两个就姑且心照不宣地继续尴尬下去罢了。 宇文护甫一起身之时,宇文毓就已经看见了。 他穿的常服。 头上没有戴冕,自然没有珠玉遮面。 而且宇文毓本身也没有什么要紧的政事需要他处理,且不说大部分都是在宇文护那里。 所以对于宇文毓来说,此时的他有些心不在焉。 注意力不由得就转向了宇文护。 因而宇文护方一有起身的动作之时,宇文毓就看见了个正着。 没有办法注意不到。 宇文护太过于耀眼了。 他有一种格外的气势,在震慑着宇文毓。 宇文毓心底很是不愉,但面上确什么都不能表现出来。 “大冢宰……有何事?” 见宇文护只是朝他拱了拱手,那般慢条斯理的动作,让宇文毓忍不住先开口问出了声。 他不擅长,也不太喜欢和宇文护僵持着。 不管是什么时候。 也不管是什么情况治下。 宇文毓现在,只想要快点把宇文护打发走。 他快要受够了…… 宇文护缓缓行完了常礼。 而后行云流水地说道:“问陛下安。” “……朕躬安,何事?” 见宇文毓明显的不耐烦,宇文护也没有发怒,他仍旧按照自己的节奏,将阿史那燕都的书信,说给了宇文毓听。 没有给宇文毓看具体的书信,仅仅是把内容简要地概括了几句话,讲出来给宇文毓听。 宇文毓听后皱眉。 他的注意力并不在阿史那燕都的来信内容上,反而在信件本身:“大冢宰,那书信呢?” “朕怎么没有看到?” 宇文毓冷笑。 他的笑声中,透露出一股无名地暴躁和厌烦。 宇文护自然一听便知,宇文毓这是在朝着自己发威呢。 呵。 宇文护显然也不是喜欢忍辱负重之人,他当即也冷笑道:“自然是呈到了孤的案上。” 他负手而笑,将手上原本想着给宇文毓一看倒也无妨的书信,一下子撕成了两半。 撕拉一声。 宇文护接着松开了手。 书帛很轻,轻飘飘地就滑落到了地上。 殿中的地上,是铺着华贵的木板的。 书帛落在上面,倒是有些突兀和耀眼。 “陛下今日,恐怕不太适合议政。”宇文护淡淡道。 他扫视殿中。 殿上的宫人们尽数腿脚发软,生怕被宇文护注意到。 宇文护的权势威柄,又有几人不知、几人不惧。 “既然如此,陛下择日到长安城外,亲迎阿史那燕都的女儿阿史那氏入宫即可。” “至于其他事由,吾会派人做好。” 至于将阿史那氏从突厥王廷迎入周国境内,自然会有有司安排下去。 到时候最多派去一个宗室迎接就差不多了,倒也没有必要让天子亲自到那么老远的地方亲迎。 还不至于。 或者说突厥还不配。 但宇文护的这番话,彻底让宇文毓发飙了。 “大冢宰,这是在命令朕?”宇文毓睥睨说道。 虽然他是自上往下看,一直死盯着宇文护。 但说实话,宇文毓的养气功夫不太到位,他的气场,远远没有宇文护强。 宇文护仅是负手站立,就有一种这天下舍我其谁的感觉。 宇文毓比不了。 于是,宇文护就在下面淡淡地看着上面如同小丑般的宇文毓。 显然宇文毓也逐渐察觉出来自己的气弱,心中先是难堪,而后恼羞成怒。 刹那间,宇文毓怒不可遏。 第229章 门庭若市 宇文护先前说都没有说,此次就直接让宇文毓去娶阿史那氏。 阿史那氏是何人,宇文毓自然不认识。 燕都的女儿,没有一百,少说也有几十。 当然,最不济十几个也是有的。 虽然阿史那氏是突厥可汗的女儿,在草原之上也算是富贵明珠。 可突厥毕竟是外族,和宇文氏内化的鲜卑贵庶不太一样。 宇文毓心底,其实很是排斥突厥的。 他自幼习汉礼,对汉文化的认同感要更深一些。 他自然不愿意娶胡女。 且不论宇文毓自己本身对诸胡的厌恶,就是宇文毓是个念旧的性子,就不允许他背弃自己已经薨逝的原配独孤氏。 独孤敬后,其实宇文毓也不太清楚,自己对于独孤氏尚余几分情谊。 只是他知道,独孤氏是为了给他生孩子而难产薨逝的。 宇文毓狠不下来心另娶新妇。 不可否认,他本身就是一个有些软弱的性子。 只是这几年,被宇文护逼迫得有些着急了而已。 但没有关系。 宇文护大概能明白一点。 然而也仅仅是能猜出宇文毓的一点点意思,若说理解,那就完全没有这么一说了。 宇文毓坐在上面,咬牙切齿,虎目死死盯着宇文护。 但是还好,他没有做出什么过激之举。 此为文安殿,虽说明面上属于的是宇文毓。 但大冢宰晋公宇文护据此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了。 在文安殿此宫室之内,宇文护说不定比宇文毓还要自在。 二人僵持住了。 让殿上的宫人们尽数惶惶不安。 想要瑟瑟发抖,但又怕自己因此失了尊卑体统。 “陛下是不愿意?” 宇文护言辞很不客气。 他仅仅只保留了对陛下的这个称唯,但内里的尊重是一点都没有的。 这么多年积攒的矛盾,已经让这对君臣或者说是从兄弟,关系走到了尽头。 “陛下若是不愿,那吾就另外让人娶阿史那氏。” 宇文护话音平平。 完全没有因此暴怒的迹象。 或许,宇文护已经厌烦了。 他对宇文毓已经仁至义尽了。 宇文护并非威胁之语,他只是说的话一贯都是这样子的。 宇文毓随后怀疑:“另外让人娶?” 可方才听宇文护的话,那个燕都的意思,就是想让周国的天子娶他阿史那氏的女儿。 宇文护这话说的,让宇文毓听出来了一丝丝不对劲的味道。 “……那个燕都会同意?”宇文毓还没察觉出宇文护的话中之意,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只是在想,宇文护会让何人娶阿史那氏呢? 除了他的话…… 理应是从宇文氏宗室之中择出人选。 宇文毓默默想:“按照年岁看,阿邕还没有娶亲。” 他没有说出来。 但宇文护一看宇文毓的面色,就能知道他这个从弟在想什么。 呵。 不过宇文护并没有告诉宇文毓,燕都的话,他还是会照做的。 就是让天子娶阿史那氏。 皇后是突厥公主,这样将来与齐国决战之时,不容易遭受突厥燕都的袭击。 当然阿史那燕都也不可能完全就是一副,想要让他突厥与周国永结邦交的态度。 日后实力的此消彼长,还是会生变的。 至少宇文护知道,若是自己掌权的有朝一日,到了一定的时机,他还是会北攻突厥的。 不可能让突厥这个庞然大物在他头顶耍威风。 宇文护如今是晋公大冢宰,自己军政大权一把抓。 对外战争上面,他说的话也颇为作数。 二人话已至此,宇文护和宇文毓都不想再说什么了。 若是今日诀别之后,想来二人之后,就不会再有什么交集了。 当然这是宇文护的想法。 他无声地朝宇文毓拱了拱手,而后自己退出了文安殿。 什么也没带走。 只他一人,负手而去。 今日之后,宇文护想,宇文毓这个天子,终究是当的太久了。 有些忘乎所以了。 但其实若只说忘乎所以,宇文毓有一点点的心高气傲,宇文护还都能理解。 他自己也曾年轻过。 对于骤得的权势,自然也想要施展一番手脚。 但这世道,又如何能够容得下这么多人的理想和抱负呢? 宇文护走出文安殿之后,没有自甬道直接出宫。 他漫无目的地在禁中行走。 路过的禁卫当然也看见了大冢宰。 但是宇文护冷凝的表情,让众人大部分选择了却步和避让。 没有支楞子直接撞上前来,招惹看上去心情不佳的晋国公宇文护。 晋公大冢宰,一贯都不是一个好招惹之人。 避让不开的宫人们,依次顿首在地。 无声行礼之间,祈求宇文护不要注意到自己。 不要因此暴怒而要了自己全家的性命。 当然对于宫人禁卫的诸多想法,宇文护是没有在意的。 他就算是知道,也不会去在意蝼蚁的性命和生死。 在他这里,无关紧要之事,永远都是上不得台面的。 因而他不会分去过多的注意力给他们。 此时此刻,宇文护全部的心神,是在想宇文毓。 …… 当然并不是在思念天子,反而是在想自己应该如何处理宇文毓。 处理。 或者说处置。 但用在天子身上,总会有一股奇怪的感觉。 就像是“陛下何意反耶”的那种话语。 虽然怪怪的,但用在宇文护和宇文毓身上,倒也没有多么离奇。 仔细想一想,还是挺合乎常理的。 宇文毓是宇文护扶持上位的。 当年宇文护如何废杀了宇文觉,如今难道就要旧戏重演吗? 宇文毓全然没有感觉到自己已经在生死边缘来回试探,不过就算是知道了,他也只能悲愤地留下自己最后的话。 但也只能是这样了,他就算是想要留下遗诏,都是不大可能发生的事。 还是因为有宇文护。 废黜天子之事,宇文护干得很是溜道。 自他掌权以来,主位之上的人,变更的比郡臣述职还要快得多。 最初是废了元魏的皇帝。 后来又是宇文觉。 如今该是轮到他宇文毓了。 之后的人选,朝臣如今早就有了心理准备。 要不然为何说鲁公宇文邕如今门庭若市,真是就那么吸引人,还是有利可图呢? 第230章 入纂大宗 鲁公宇文邕的门庭若市,这是长安城中贵庶们心照不宣之事。 当然并不是说宇文邕就是如何的张扬显摆,但他家车水马龙,来往拜访之人确实不少。 至少和宇文邕的诸多弟弟们相比,宇文邕府门之前更是热闹。 不论是现任益州总管兼益、宁、巴、泸等二十四州诸军事及益州刺史,晋封齐国公,食邑一万户的宇文宪,还是宇文直、宇文招等宗室之人,都比不上如今出入低调的宇文邕。 确实如此。 能在朝中混有一席之地的老大人们都不傻,自然能够看出来宇文护和宇文毓已然是决裂之态。 国不可一日无君,朝中不可一日无主。 不管是谁看,如今显然是宇文护更胜一筹。 在对朝政的把控之上,若说宇文毓仅仅只是一个吉祥物的话,那宇文护就更像是一个真正的幕后天子。 当然,宇文护废立了多少代天王、天子,他都不会轻易自己取而代之的。 因为随着宇文氏的大周愈来愈稳定,其实对于宇文护的压制也越来越强烈。 尤其是朝中舆论。 各方面的压力迫使宇文护只能继续行废立之事,而非宇文毓禅让自己之事。 他现在的威望,掌权可以,但还远远还不够登基称帝。 毕竟,如今宇文泰的威压尚存。 或者说是正是因为宇文泰的这番震慑,才有了如今的大周国。 如今大争之世,宇文护若是此时行篡位禅让之举,只会尽失民心,而后失去天下逐鹿的机会。 周国,就要沦为齐国的亡国。 之后的关中之地,都要归为齐国所有了。 宇文护虽然野心勃勃,但他如今还算是拎得清。 他可以行废立之举。 是因为如今的天子,不想宇文泰那般尽得民心。 他废立谁,都无关紧要。 只要权柄仍旧是在自己手上,宇文护废掉一个宇文毓,就废掉了。 只会让宇文毓亲近的臣子感到心寒和怨怼,但对于大局,没有什么严重的影响。 反正废掉宇文毓,还有宇文邕、宇文宪等等很多人在后面排队呢。 一个不听话,就换一个。 下一个仍旧不听话,那就再换一个也没有关系。 曾经他废杀了宇文觉,而立宇文毓。 那如今,宇文护走在禁中铺陈的石路上,感觉自己走的已经很远了。 远到回头,已经看不太见文安殿了。 文安殿高耸不假,但在曲折回旋的禁中行走,也很容易迷失了方向。 当然并非是迷路。 他宇文护也经常自己一个人在禁中随便走走。 宇文护喜欢一个人默默地边走边想。 在走路的过程之中,思索心中之事,以权衡利弊。 他今天走得时间很长,走的也很远。 “下一个……应该会乖吧……” 宇文护其实也不太确定,宇文邕何许人也。 这么多年,宇文邕深居简出,瞧着倒是简单的很。 不管是在同州还是在长安,他都没有什么揽权揽政的心思。 但宇文护潜意识里还是谨慎了一下。 一般都说,会咬人的狗不交。 宇文邕表面虽然顺从和善,但宇文护其实有些时候,也会有些纳闷。 他宇文邕,当真就没有什么野心吗。 宇文护不相信。 他也曾邀约宇文邕到他府上,畅谈半日。 仅仅是小半日的功夫,宇文护就有了一点点认识。 宇文邕是个心冷的。 他没什么喜欢的东西,或者说如今他们拥有的一切,宇文邕都不怎么感兴趣。 这样的人,其实最是可怕。 就在那半日里面,宇文护不知怎的就和宇文邕对弈上了。 下象戏。 …… 宇文邕两眼放光的样子,彻底让宇文护放下了心。 果然还是一个没成熟的小娃子。 对于对弈博弈之事,竟然如此热衷。 相比就是一个喜静的偏执人。 宇文护这样的人,也见的多了。 毕竟他都已经一把年纪了。在年岁上,都可以做宇文邕等人的阿耶了。 当然宇文护并不能罢了。 他只是从兄。 他只是大冢宰晋国公。 朝堂之上的一切政务,他姑且还是能说道一番的。 但若是说起教导宇文邕等人,他确实分毫不能随意插手的。 周国有专门教导宗室的礼官。 对此,宇文护仅算是宇文邕等人的从兄,辈分之上平级,那就没有什么长兄如父的这种泛泛的概念。 他们的阿耶,只能也只会是宇文泰。 凭借宇文泰的威柄权势和赫赫功绩,日后若是大周统一天下之后,也是要永久计入太庙的。 享受万代奉养。 而宇文护则不会。 仔细论起来,他就是一个外人。 宗室之中,多的是老古董,他们对于宇文护的权柄,其实也是一种变相的制约。 让宇文护并没有胆敢动宇文邕等人,他们这些宇文泰儿子们的机会罢了。 但废立之时,他们那些老古董的话,就没有如今的新晋大冢宰,宇文护的话好用了。 朝政和族事,周国是分开而论之的。 既然已经想好,宇文护本身就不是一个纠结来纠结去的人。 他比较果断。 最终还是决定让宇文邕入纂大宗,践祚天子位,然后再找时机让宇文邕亲自求娶突厥公主阿史那氏为皇后。 想来燕都并不介意皇位上面坐着的,到底是何人。 就算是一个比他年岁大的老头儿,阿史那燕都也不会皱一下眉头。 君不见曾经宇文泰仍在之时,年纪比宇文泰小得多的燕都,都想要把自己的女儿嫁给宇文泰做继室。 当时宇文泰的原配已然逝世了。 当年燕都都不介意宇文泰比自己大一大把的年纪,如今就更不会在意皇位之上坐着的,是何许人也。 是耄耋老头,亦或是三岁娃娃,都不会影响燕都嫁女的决心。 他就纯粹是想要找一个由头,和周国拉近关系而已。 而最为方便的,就是结亲了。 结亲当然是宇文氏和阿史那氏两家最要紧的血缘相结最好,可问题有一点就是宇文泰的女儿现在没有合适的。 虽说,宇文泰生的多…… 单单只论女儿,从头到尾,宇文泰足足有十三个活到大的,但问题是如今并没有合适的。 第231章 武成二年 武成元年九月十七,宇文毓践祚天子位之后,封弟弟宇文邕为鲁公,宇文宪为齐公,宇文纯为陈公,宇文盛为越公,宇文达为代公,宇文通为冀公,宇文逌为滕公。 大封宗室,大册宗王。 这一套,只不过是在宇文护的默许之下,在原先宇文觉在位之时的后续册封罢了。 宇文觉来了一套流程,宇文毓上位也来了一遍。 不过,如今宇文毓的皇位,已经不稳了。 或者明眼人就能知道,他将要下台了。 当然,许多被迫退位的天子,可能并不是明面上直接宣布禅让。 还有一种可能是身死。 宇文护最初是让宇文觉直接退位禅让给宇文毓,而如今宇文毓已经日益不受宇文护的控制了。 宇文毓为人英明聪敏,有见识有肚量,随着他在政治上的日渐成熟,宇文护越来越忌惮他,再次动了废黜皇帝的念头。 自那日,宇文护从宫闱之中离开。 就没有再去过文安殿了。 一层意思是明面上将权柄全部放给了宇文毓,但其实宇文毓心中的苦他自己知道。 之前宇文护在文安殿处理政务,虽说二人不在一个宫室之内。 但二人总归是有一些交集。 对于宇文护而言可能没有什么,但对于宇文毓而言,这就是天大的不同了。 宇文护将自己先前放给宇文毓的权柄,尽皆收回。 就是因为他不再去文安殿,因而前朝的奏疏,不管是各省有司,还是州郡的上报,都不会再有机会经过宇文毓的面前了。 之前宇文护在文安殿之时,还会挑选一些自己认为合适的,适合给宇文毓批阅的奏疏呈上来。 呈到宇文毓的面前,让宇文毓不那么闲着。 姑且看看文书什么的。 虽然那些文书大部分都是琐碎的不起眼不要紧的事情,但于宇文毓而言,那是自己为数不多能够接触前朝的机会。 平日里虽然也会上朝,但朝堂之上的宇文毓,只能做一个摆设。 做一个协助宇文护执掌国政的工具人。 冬天过的很快。 宇文毓觉得自己的生命也在飞速流逝。 但并不是什么病症和灾难,而是他自己渐渐已经心知宇文护想要废掉他了。 自古以来,被废掉的天子,只有一个山阳公得了善终。 但他宇文毓显然有自知之明。 宇文护不会饶过他的。 他和宇文护对着干了这么多年,已经算是彻底激怒了他这个从兄。 大冢宰晋国公宇文护的耐心,可没有那么好。 武成元年,很快就过完了。 武成,是宇文毓的年号。 当然并不是宇文毓自己选的。 他也没有这个权力。 这是有司呈给宇文护的,宇文护从中挑选出来的。 武成,宇文毓知道,这是《尚书》中的一篇。 这个年号可谓是寄托了宇文护的远志和野心。 何谓武成? “惟一月壬辰,旁死魄。越翼日,癸巳,王朝步自周,于征伐商。” “厥四月,哉生明,王来自商,至于丰。乃偃武修文,归马于华山之阳,放牛于桃林之野,示天下弗服。” “丁未,祀于周庙,邦甸、侯、卫,骏奔走,执豆、笾。越三日,庚戌,柴、望,大告武成。” “既生魄,庶邦冢君暨百工,受命于周。” …… 祀于周庙,大告武成。 武成是武王伐纣,武成是武威天下。 是大周的未来。 但却并不是宇文毓的结局。 武成二年默默到来了,周国长安一片祥和的景象。 就算是州郡和各县,也都欣欣向荣。 周国经历了一番休养生息,如今正是一片勃勃生机。 禁中。 宇文毓却终于得到了解脱。 这些日子以来,自几个月前宇文护的收缩权柄,宇文毓可谓是难受得紧。 他是天子,但却失去了天子本该拥有的权柄。 这无疑是滑天下之大稽。 很荒谬。 但又很真很真。 宇文毓被毒杀的那日,宇文邕安静地在自己的府上。 无人能知道,得知那日之事的还有何人。 反正宇文护定然是知晓的。 远在齐国的高宝德,定然是不知晓的。 高宝德早就不记得前世宇文毓具体是在哪一日崩逝的了。 毕竟前世没有关注过他。 只是隐隐约约记得宇文毓只在位不到两年就薨逝了,那就应该是武成二年的春日。 所以这些时日,高宝德默默送别李祖娥、高洋、高殷和高绍德一行人之后,也飞速动身回归长安。 只有回到宇文邕的身侧,高宝德才能放心。 高宝德在之前,还是有些眷恋自己的这些当世亲人们。 最初是想要早些离开,以免忍受分离之苦。 可高宝德最终还是没狠下心来,还是留到了最后。 看着他们一行人平安离开邺城之后,高宝德才默默地赶路长安。 是极,如今齐国的天子,已经不是高洋了。 高洋诈死。 高殷也一同离开了。 他们丢下了山东的这半个中原,将皇位拱手让给了高湛。 没错,就是长广王高湛继承了天子位。 如今该叫高湛陛下了。 可高宝德又怎么会看高湛小人得志的嘴脸,她已经往长安而去了。 就在高洋等人南下之后的隔日。 她才不会等在邺城看高湛荣登大宝之日的意气风发,她想要看到的是高湛失国后的痛哭流涕。 她如今是真的希望高湛活的久一些,能够撑到周国兵入邺城的那日。 看高湛这次还会不会提前退位给他的好儿子了。 …… 不过这些远在长安的衮衮诸公,可全都不知道。 就算是想要知道,也得过上几个月了。 这是时间差的问题,宇文护等人还不知道齐国邺城最上层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不过就算是知道了又如何,他们这些日子对于高洋的身体状况,已经有了大致的了解。 恐怕也就是这几天了。 高洋崩逝了,若是宇文毓能够提前得知,恐怕是要心有戚戚焉了。 因为他自己的结局,和明面上的高洋是一样的。 他们都是天子,如今竟然要先后崩逝。 当然,高洋的驾崩是假的,宇文毓的这次驾崩,可就是真的了。 呜呼哀哉。 第232章 交托后事 春光懒困倚微风。 武成二年四月,春光正好。 就是在一个阳光明媚,春和景明的日子里,宇文毓驾崩了。 他崩于毒杀。 武成二年,宇文毓的时代方才刚刚开始,就已然要结束了。 他在四月十九感到自己的身子不豫。 腹中绞痛难忍。 因为他以前并没有什么腹疾,宇文泰生前的肚痛倒也没有遗传给他的儿子们。 宇文毓自然不是因为自身的原因而腹痛难忍的。 他是中了毒。 …… 武成二年四月,宇文护终于指使膳部中大夫李安,在宇文毓的膳食之中下毒,宇文毓吃后略有所觉,但为时已晚。 或许是他已经察觉到,自己已经到了该死的时候了。 他阻挡了宇文护的脚步,妨碍了宇文护的谋划和策略。 这几个月以来,宇文毓其实已经被宇文护折磨许久许久了。 他早已受够。 不想在继续被宇文护摸搓下去了。 因此,这次就让宇文毓做一个不懂事的孩子罢,他做了这么多年的兄长,对于弟弟妹妹们,对于宇文泰留下了的基业,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 宇文毓感受到饼上的剧毒之后,先是愣了片刻,而后也没有做出什么多余的举动。 他可能知道,自己已经咽下去了不少,现在再想要活命已然是不可能的了。 再或者,是宇文毓失去了求活的意志。 饼上的毒,是先自腹中开始的。 但奇怪的是,汤饼还未咽入腹中,腹中竟然会疼痛不已。 很难忍受,宇文毓虽然并没有喊人来,但不禁自己吞咽了好几声细碎的吟声。 确实很疼啊…… 就如同自己的心。 很冷很冰很疼。 宇文毓挣扎着坐直了身子,挺了挺后背,而后唤来人道:“诏鲁公邕来此,现在,速来!” 宇文毓说话已经有些困难了。 但还是努力维持面上的庄重和淡淡的表情。 谁也不知道他面上僵着的冷凝表情之下,是何等撕裂的疼痛。 人之将死,宇文毓知道,宇文护一定会来看他一眼。 他已经不知道有多久没有见过宇文护了。 是宇文护刻意地避开他,也是宇文护在惩罚他。 更是在折磨着他。 四月十九,宇文毓中毒后病情恶化,弥留之际,召见鲁国公宇文邕前来觐见。 是从集权,他并没有经过各省有司,而是直接让内宦传令中旨,喊宇文邕前来。 宇文邕来的很快。 他虽然近日以来,一直是在自己的府上。 闭门谢客。 但论起对朝政之事的敏感程度,宇文邕也算是一个能人了。 宇文邕对待宇文毓的感情,和宇文毓对待他的差不多。 宇文毓把宇文邕看作是自己的亲弟弟,很亲很亲的那种。 宇文邕这些年自然也不是白眼狼,他虽然是个有些冷清的人,但对于自己的长兄,也算是亲近极了。 宇文毓终究是要被宇文护废杀的。 宇文邕其实并不确定,宇文护会不会要了宇文毓的性命。 他最初也只是猜测,如今听到宫中紧急传召,宇文邕心底才是“咯噔”一声。 终归…… 还是要走到这一步了吗…… 他心底复杂,但脚上确是丝毫不敢怠慢,连忙跟着宫中的内侍进宫而去。 因他早有准备,衣裳什么的也合适,倒也不必沐浴更衣,焚香祭拜。 这些流程都免了,毕竟宇文毓要等不及了。 …… 禁中今日天气很好,但是宇文邕来到文安殿之时,却感到浑身发冷。 四月的天,本不应该如此。 这一切都是心中的情绪在作祟。 宇文邕低声进殿,急趋拜礼。 “快来!靠近点、靠吾近点……” 宇文毓细碎的声音,彻底打破宇文邕的心房。 他之前的所有小侥幸,顿时化为了乌有。 宇文毓,终究还是被宇文护毒杀了。 宇文护,终究还是走上了这一步。 殿上无人。 连内史一个也没有。 这话说的好笑,宇文毓是傀儡,其实本应该有宇文护的人监视、幽禁着他的。 但是今日没有。 宇文护可能是知道了今日是宇文毓活在世上的最后一日,索性也没有急忙过来。 更是让人听他的话,先退了下去。 人之将死,倒也不必事事紧逼。 宇文护对他的这些从弟们,对宇文泰的儿子们,虽然一面是冷酷无情,但是还有心善的另一面。 …… 宇文毓挣扎着拉住上前的宇文邕的手。 二人凑得很近。 “仔细听……” 宇文毓气息奄奄。 宇文邕面上凝重。 宇文毓已经没有气力拿纸笔了。 而且更别说,宇文毓本身就是一个傀儡天子,他的明书诏令,在前朝的震慑力,也就那样。 索性就没必要写于纸上了。 只要宇文邕听懂了就行。 之后这大周的天下,就要靠宇文邕来守护着了。 …… 和宇文护对峙之人,也要从他宇文毓,变成鲁公宇文邕。 宇文毓自己心中惭愧,是自己这个兄长不给力,不能庇护自己的这些弟弟们。 不能攘除奸凶,不能还天下太平。 因为心中惭愧,所以宇文毓有些泪流满面。 “阿兄……莫哭、莫哭……” 宇文邕看着哭得不能自已的宇文毓,自己心中也万分难受,万分不是滋味。 毕竟,他要亲眼看着自己的兄长,被宇文护毒杀而死。 “阿邕……以后这天下啊,给你、给你。” 宇文毓边说边喘。 似乎有些力竭,但现在还远远不是时候。 他还没说完呢。 “你们……莫要怪吾这个做兄长的,没能护住阿耶的天下,没能护住……你们。” 宇文邕当然不会去怪宇文毓。 他狠狠地摇了摇头。 这都是什么事。 宇文毓拉住宇文邕的手,让他继续听,然后他自己继续说道:“宇文护……位高权重,你莫要以硬碰硬……” 他交代后事,最担心的不是自己的儿子们,反而最担心的是他宇文邕。 因为之后,他知道是宇文邕接替他的皇位,要和宇文护碰上。 大冢宰晋国公宇文护,连杀三帝,对于天子,可没有那么好的耐心。 宇文毓知道自己的弟弟并非愿意久居人下,一辈子受控于人,他定然不会服气一直被宇文护控制着。 第233章 奇怪极了 天嘉元年四月,宇文护指使膳部中大夫李安在宇文毓的汤饼中下了毒,宇文毓吃后略有所觉,但为时已晚。 四月十九,宇文毓中毒后病情恶化,弥留之际,口授遗诏五百余字,并嘱咐宇文邕了几句话。 他说道:“朕的儿子们尽皆年幼,不能负起治国大任。鲁公乃朕之长弟,为人宽仁大度,威望传于海内,定能弘扬我家帝业!” 当然,若要细究,这并非宇文毓真正意义上交托给宇文邕的话。 这是宇文毓对外声称的。 只能算作是宇文毓的遗命。 让外人看着他驾崩了,然后让外人看看,他把皇位传继给了他的四弟鲁公宇文邕罢了。 让朝臣明确,宇文邕的皇位,是宇文毓真真正正传给宇文邕的。 宇文毓想着,能在最后的时刻让宇文邕的即位少些非议和争论。 简而言之,就是宇文毓想让宇文邕名正言顺。 虽然他们都知道宇文毓是被宇文护寻了由头毒杀的,可这不会有人往外说的。 宇文护当然不会承认自己毒杀了天子。 而宇文毓和宇文邕,则为了保全宇文氏的基业,也会选择忍辱负重。 对于宇文护的肆意妄为,也只能忍气吞声。 他们动不了宇文护。 同样,就算说了出去,只能给宇文护平添怒火,并不会真正对宇文护造成什么伤害。 就算是将其捅出去,外面的人,最多会有两种想法。 信或者是不信。 不信的话,他们的这番忙活只能算是白瞎。 但就算是相信了宇文护毒杀了宇文毓,朝臣和地方臣吏也不会因为宇文护此举就起反意、清君侧。 还是那个道理,如今的周国,从上到下,要么是畏惧宇文护的权柄而不敢作声。 要么就已然沦为宇文护忠心的走狗。 不管如何,现在明面上反对宇文护的,并没有一人。 其实他薨逝的这天夜里,宇文毓同宇文邕所说的话,并非简简单单的几句表面话。 实际上,宇文毓交托给宇文邕的,除了宇文氏的基业,其次就是对待宇文护的问题。 宇文毓让宇文邕小心。 在自己羽翼还没有长成的时候,莫要主动招惹宇文护。 他真的会暴怒的。 也是真的会废杀天子的。 反正宇文泰的儿子后面还有很多。 大不了继续往后排。 天子轮流做,最终只要有一个愿意听话的就行。 说来可悲。 但事实也的确如此。 宇文邕虎目泛红,他拥着自己的长兄,看着宇文毓软软地推开他,侧身呕出一口血。 而自己却是无能为力。 什么忙也帮不上。 既不能为宇文毓分担疼痛,也不能让他身心好受。 “大兄……” “我不行啦……”宇文毓摆了摆手,惨笑道。 “你记住,别着急……宇文护不是你的对手……” 宇文毓断断续续地叮嘱宇文邕,让他再忍耐个十年。 “就十年……” 人之将死,宇文毓的脑中思路却无比的清晰。 似乎有回光返照之感,宇文毓觉得自己的话也说得连贯了不少。 “等待时机,已成大事……” 宇文毓是相信他这个弟弟的。 旁人不晓得,宇文毓却自认为自己十分了解自己这个四弟弟。 三弟宇文觉,秉性刚烈好杀,但却又单纯好骗,没有什么心眼。 宇文护不容。 宇文毓自己,则是宽厚仁慈,心有大志,却有些优柔寡断,耐心也不是那么好。 这两年也逐渐变得暴躁,自然和宇文护产生了不少摩擦和冲突。 如今宇文护忍够了,也不容他了…… 而四弟弟宇文邕就不一样了。 宇文邕是真的能忍。 宇文毓不再说话了,或许是毒已经蔓延至了全身。 反正他现在感觉自己浑身都有些麻麻的。 腹中的位置,还是疼得很。 但他没有了气力,连自己给自己揉一揉的力气都没有了。 只有脑袋是愈发的清晰。 宇文毓就这么望着自己面前的宇文邕。 就一直在想他这个四弟弟。 宇文邕也目不转睛地回望着宇文毓的眼睛。 两人对视良久。 虽然心中所想不同,但却是是一片宁静祥和的画面了。 宇文毓心底感慨。 就冲着宇文邕能有耐心的在此等着自己咽气的这个功夫,就足以看出宇文邕的耐性是极好的。 那就好…… 这样就不用担心宇文邕和自己一样,触怒宇文护,而导致自己被戕害的结果。 …… 大概是子时左右。 宇文毓彻底咽了气。 宇文邕并没有立刻喊人,也没有惊慌失措、大悲大恸地出去布告天下。 殿中早在几个时辰之前,就已经相继来了几个重臣。 当然宇文护也在外面,但是却没有进来。 他们是跟在宇文邕后头进宫的。 宇文护让人下的手,自然知道什么时候会发作。 他来到了阔别许久的文安殿,但却并没有径直进入宇文毓卧倒的殿室。 他就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坐在隔壁另一间紧挨着的宫室。 文安殿是宫殿群,有好几间能够呆人的殿宇。 宇文护何等的身份,加之他明说不要旁人来打搅,因而宇文护就自己独自一人在殿中枯坐。 似乎是在等宇文毓真正身死之时。 他默不作声,也没有在做旁的事情。 只是静静地在等候。 无人能知他是何等的心理。 只是奇怪的是,宇文毓毕竟是天子,如今将要崩逝,宇文护作为权臣,但却并不凑到宇文毓身前。 就算他知道宇文毓并不会对他有好话,也不会将遗命托付给自己,但这个时候,不到宇文毓跟前凑一下,总感觉不太是那么回事。 但结果却是如此,宇文护并没有跨进隔壁宇文毓的那间宫室。 他孤身一人枯坐此处,坐了一夜。 直到翌日刚过子时不久,才听闻宇文毓驾崩的消息。 宇文护仍旧没有动作,好整以暇地深思了一下,又掩下了自己眼中的异色。 有时候,众人都会觉得,宇文护真是奇怪极了。 宇文毓之死,其实朝臣尤其是如今能至文安殿恭候的重臣们,先前都是有些猜测的。 总不至于如今两手抓瞎。 第234章 成吾志者,必此儿也 内监从殿中走出,带着悲恸之意,将宇文毓的遗命,说给了文安殿上的重臣们听。 重臣们听闻宇文毓驾崩,都是神色恍惚。 倒也不必如今就哭。 但大家的神色不约而同地都有些不自然。 因为他们多少都知道点内情。 宇文毓是得罪了宇文护之后,才死的…… 至于宇文护这次是怎样又把天子弄死了,对于重臣诸公而言,倒也不是最重要之事。 当然大家关注点,也不在于宇文毓到底留下了什么样的遗诏。 诸公最在意的则是大冢宰晋公宇文护,这个人现在怎么还没有来? 宇文护也在文安殿,这是他们众所周知之事。 毕竟他们来的时候,还给宇文护问过安。 总不至于先走了罢…… 宇文护如今威势逼人,天子驾崩,连表面功夫都不想做了。 他对待宇文毓这个从弟,这两年可谓是忍之又忍。 不管是在朝中内政之上,亦或者是在对外用兵和邦交之事上,宇文毓和宇文护的施政理念,都像个甚远。 不能说不太相似,只能说完全不同。 他想对东边增兵,宇文毓不赞同。 他想广布惠民政令,宇文毓有意见。 他想要让宇文毓去娶突厥的阿史那氏公主为妻,宇文毓又拒绝。 总的来说,他们俩已经没有必要继续这样僵持下去了。 若是继续这样下去,恐怕不是宇文毓先疯,就是他宇文护先疯。 索性死了好了。 这样皇位就能再传给别人。 宇文护当然没有想过让宇文毓的儿子继承天子位,因为他现在并没有窃国的想法。 如今更重要的是攘外和安内。 至于龙椅上面坐着的是何人,其实都是不太影响大局的。 所以宇文护毒杀宇文毓才那般顺手。 全然没有心理障碍。 不过话不能说的绝对,或者说也正是因为如此,宇文护才不会去立宇文毓那几个刚出生不久的儿子。 宇文毓三子,长子宇文宪,次子宇文贞,三子宇文实。 宇文毓三子都是庶出子,因为当年宇文毓的独孤敬后难产薨逝之后,他就没有再册立过皇后,自然也不会再有嫡子。 宇文毓三子宇文实,出嗣宋献公宇文震。 宋献公宇文震是宇文毓早夭的二弟,宇文泰的次子。 不提出继的宇文实,单说宇文毓的长子和次子,还都是小娃娃呢。 自然立不了。 宇文护如今全心投入大周的基业之中,对不听话还掣肘自己的宇文毓都能毒杀一了百了,又怎么会立宇文毓的儿子。 且不说有杀父之仇,单论朝政之上,立一个娃娃,这不是在嫌周国得国得的太容易了吗? 周国初立,就开始立小娃娃,那还如何让万民顺服,让万邦来朝。 说近一点,自己国家的庶民百姓,都会对自己国家产生怀疑,更何况周边几个国家的民众。 若想要荡平中原,一统天下,就算是宇文护野心大,也想要坐一坐这个皇位,但现在还远远不是立娃娃上位的时机。 现在册立了娃娃天子,日后宇文护出朝亲征,那岂不是自己给自己找罪受。 他希望的是,日后自己亲征领军之时,朝中能有较为英明的天子,先震一震场子。 莫要在攘外之时,自己内部先出了大问题。 这足以见宇文护的一番细腻心思。 他虽然野心勃勃,但对于万事的谋划和掌控,还是比较顺手的。 宇文护的本意,就是毒杀宇文毓之后,立宇文泰的四子宇文邕。 宇文邕其人,宇文护当然做过一些了解。 然后加之自己这些年亲自和他交涉的经验而谈,宇文护并不认为宇文邕能有反抗自己的能力。 一个早年出质齐国的质子罢了。 曾经在家中,既非嫡,又非长,倒也没见得有过什么大的智慧。 所以宇文护还是比较放心的。 至少如今来看,他觉得宇文邕会比宇文毓知趣一点。 不会主动去得罪和反抗他。 …… 不过,刚刚还在想宇文邕此人好像没有什么值得让自己注意的,这时宇文护却突然又想起来了一事。 一件有意思的事。 有些久远了,不够宇文护还是有一点点印象在的。 他当时常跟宇文泰的那个时候,曾有一日,听到过他的叔父宇文泰说过这样的一番话。 …… “成吾志者,必此儿也。” …… 具体当时是因为何事,宇文护早就不记得了。 不过他比较诧异的是,自己竟然对这句话记得这般清楚。 当时,宇文邕不知道做了何事,宇文泰见到,夸奖他这个儿子。 就是说了这句话。 仿佛和宇文邕幼而孝敬,聪敏有器质之类的事情有关系。 当时宇文护才没有注意到这一点,不过如今留意一想,倒是有些意思。 宇文泰经常夸奖别人,尤其是自己的属下。 不可否认,这是为君之道。 但当真让宇文泰夸过的儿子里面,好像只有宇文邕这个像模像样。 不像是对于其他子嗣的那种安慰和鼓励。 倒像是真的有些赞赏宇文邕这个儿子似的。 不过具体细节宇文护早就已经记不太清了,如今时隔久远,就算是让人去查验,估计也查不清楚。 事情关系到文皇帝宇文泰,如今大部分人都会避讳一二。 不过宇文护又想到,宇文邕聪慧一点,倒也给自己省了不少事。 宇文护很务实,如今宇文毓已死,他的心神就分给了下一任天子宇文邕。 他暗自思忖,既然已经决定然让宇文邕即皇帝位,那不妨送佛送到西。 给宇文邕造造势。 毕竟他非嫡非长,还是在宇文毓有儿子的情况下继承自己兄长的皇位。 那如此以来,宇文邕就比之前的宇文觉和宇文毓二人,都需要一些声势威望。 宇文邕已然有了想法。 自古以来,给天子造势的例子也不在少数。 只要随便说说,派人传一传,就会有不少显而易见的好处。 如今宇文毓新崩,留给他和宇文邕的时间都不多了。 宇文护是个说干就干的性子,没有丝毫的迟疑,就派人按照他所想的那样,亲自吩咐下去。 第235章 宝德归来 宇文护想法是,帮宇文邕造造势。 在他眼里,他这个从弟,可谓是性格深沉,识见宏远,但同时也有些沉默寡言。 在宇文毓一朝,宇文邕甚少在朝上发言议论。 这样的天子,还是个半路出家的。 若是没有神明庇护,之后宇文邕的皇位定然不会稳当。 由是,宇文护就给宇文邕助了一力。 对外宣称,广而告之:“大统九年,鲁公邕生于同州,时有神光盈室。” 延寿殿上。 宇文邕被簇拥至此。 宇文毓被停灵在此。 玉柩之内,躺着的是宇文毓。 安安静静的,似乎没有带走这世间的一切。 就仿佛是把一切都留给了后来人。 宇文毓曾经拥有过的一切,都因身死而化为乌有。 因天子的崩殂,不管是什么原因死的,周国都需要有继承人。 既然天子宇文毓已经指任了下一任的君王,那诸臣们也没有什么好说的。 再况且,就算有不满和意见,他们前面的宇文护还没有半句话呢。 宇文护早就出宫归府了,自宇文毓驾崩之后,就没有再看见过他的身影。 众臣们还得思虑着,他们这位大冢宰晋国公是否有什么阴谋诡计在后面等着他们,因而,听闻宇文毓的大内监按照规制,簇拥着宇文邕至大德殿,行皇太弟之仪,他们都默不作声。 没有直言反对。 也没有蹈舞作贺。 …… 朝中,为新帝登基在做准备。 朝外,宇文护给宇文邕造的势也进行得如火如荼。 高宝德就是在长安一片火急火燎、蓄势待发的时候,到了长安。 已经是四月了。 高宝德进了长安城,才方知宇文毓死了。 高宝德有些恍惚。 早就想到过可能就是今年的春天,宇文毓会崩逝。 但她却没有料到,自己回来的这一日,正好是宇文毓刚山陵崩之时。 高宝德没有多在坊间逗留,而是直接往鲁公府邸而去。 回到了宇文邕的住所。 …… “你说阿邕前日就进了宫,现在还没有归来?” 府上宇文邕的随从见到高宝德归来也是一喜。 这么多年的一起共事和相伴相看,他们都已经很熟悉了。 或者更准确说是知道高宝德在宇文邕心底和在府上的地位,比他们要高得多。 因而随从们才没有半点隐瞒,就就把宇文邕现在仍在禁中的消息告知高宝德。 主要是他们挺担心的。 担心他们的主子在宫中遇到困难和危险。 在他们眼里,自家主子的安危比什么都重要。 高宝德当然知道这是为什么。 “这几日,稍安勿躁,闭门谢客……” 高宝德见随从忠心,还想打算等着自己进到后进院子里,就继续看守门前。 于是乎,高宝德慈祥地看了几眼自己身前的这些随从。 倒是忠心耿耿。 高宝德很替宇文邕高兴。 能有一个忠仆总比有一个心怀鬼胎的恶人好些。 随从不傻,尤其是往常经常会跟随在宇文邕身旁的那个随从。 高宝德一点即通。 可不就是哪样嘛。 宇文邕荣登大宝在即,万万不可在此时惹出是非。 最稳妥的,就是闭门谢客,不见外臣。 现在宇文邕和他们断了联系,他们都是宇文邕的人,就不能让宇文邕有后顾之忧。 待宇文邕登基之后,他们这些家臣仆从,才能够松一口气。 祖珽听闻高宝德归来,第一时间就从府上跨到外堂,来见高宝德。 “珽问女公子安。” 高宝德见到故人,面上也是一喜:“祖公安好!多日未见,尚能饭否?” 高宝德问候别人的方式倒也特别。 祖珽浅笑,问高宝德是否方便聊上一聊。 高宝德眼里放出一丝精光。 她自然知道,祖珽在长安、在宇文邕身边,对于最近发生之事,定然比她知晓的通透。 祖珽拿她当自己人,高宝德又怎么会客气。 当然不会。 “今日你我在此畅谈,不夜不归!” 高宝德欣然向祖珽发出畅谈的邀约。 看着二人这般轻松的闲聊场面,随从不由得有些纳闷。 但想通了就又感觉宇文邕手底下的属臣们,都好厉害! 随从心底暗赞,对祖珽和高宝德的敬意又加深了不少。 真不愧是自己主子挑选的人! 高宝德是清晨时分归来的,所以才说不夜不归。 她想从祖珽这里得知近日以来,长安发生的所有和宇文邕有关的各种事情。 因为猜测到近日长安波诡云谲,明里暗里之事定然不少,所以她边说不夜不归。 估计和祖珽谈上一整日,也说不够。 “那就如女侍中所愿。” 祖珽笑着朝高宝德拱了拱手。 高宝德也回了一礼。 见祖珽一直是一副轻松畅快的模样,高宝德对长安的局势也有了一点儿猜测。 祖珽这种人精都感到没有压力,那大概率就是如今的长安局势,对他们宇文邕一众,可谓是利好之态。 “来人,上茶!” 高宝德正觉口渴,边唤道来人。 在鲁公府上,高宝德一向喜欢随着自己性子搞。 怎么舒服怎么来,丝毫不用装腔作势、装模作样。 “阿姚和阿好快去歇息罢,你们跟我奔波了这么多日,可都要累坏了。” “赶紧趁着这几天,我们府上闭门谢客,可要好好养一养,之后……就有的忙咯!” 高宝德说道此处,自己微微捂嘴一笑。 扭头看祖珽,祖珽眼中也有星光在闪烁。 果不其然。 聪明人讲话,就是轻松容易,不用多猜,就都知道对方在想什么。 自宇文毓崩逝之后,朝中很安静。 诡异地安静。 对将来之后的事情,无人发声。 诸臣仿佛不约而同地都把自己的注意力转移到了宇文毓的丧葬之事上面。 若说他们看起来对什么最感兴趣,那自然是为宇文毓商榷谥号和庙号。 有司在拼命地想,生怕自己拟定的谥号不合宇文邕和宇文护的意思,于是便都在绞尽脑汁地想。 非有司的官吏,不少的也都对此提出了自己的看法。 毕竟对于给先帝上谥和上庙一事,还是挺重要的。 但相比让群臣忌讳的那件事,为先帝上谥真是一个好活儿。 第236章 谥曰明皇帝 不过,到底该给这位先帝冠个什么谥号好呢? 先帝在位仅两年,还是被宇文护给毒杀的。 就算加上,宇文毓在任天王,而非天子的岁月,也才四年左右。 按例,是应该追谥个有怀念和惋惜之意的平谥和哀谥。 就像是宇文觉一样,谥号孝闵。 他们的想法,是为宇文毓追谥曰“悼”皇帝,或者是“怀”皇帝,再者“思”皇帝。 和宇文觉那般,再冠有孝一字,称孝悼、孝怀或者是孝思皇帝最好。 按照谥法,年中早夭曰悼,肆行劳祀曰悼,恐惧从处曰悼。 执义扬善曰怀,慈仁短折曰怀。 道德纯一曰思,大省兆民曰思,外内思索曰思,追悔前过曰思。 此三者,恰好合适。 当然,这只是一部分臣子的看法。 还有一部分人,认为不能将宇文毓和前朝诸位早夭崩殂的君王一概而论。 宇文毓崩殂之龄,仅二十有七。 但他们认为,还是应该具体评析宇文毓在位时的诸多功绩。 在文事上,宇文毓即位以后,曾召集过公卿以下、有文学修养者八十余人,令之在麟趾殿校刊经史。 又采辑众书,将从伏羲、神农以来,直到魏末的世庶,编成《世谱》,共五百卷。 加之他本人博览群书,善写经文,又着有文章十卷。 武事上,武成元年三月,也就是差不多一岁年前,吐谷浑有部族侵犯周国西北面的边郡。 三月二十三日,宇文毓派大司马、博陵公贺兰祥率军讨伐吐谷浑。 五月,贺兰祥攻克洮阳、洪和二郡,迫使吐谷浑逃走。 虽说宇文毓的任命,挣脱不开宇文护的手掌。 他所任命的贺兰祥,可谓是宇文护的亲信之人。 不过吐谷浑叩边这等事情,还犯不上宇文护耗费太多的功夫。 宇文护早就看透了吐谷浑这点小打小闹的意思,索性就交给了宇文毓全权处理。 当然宇文毓处理的也不错就是了。 所以客观来讲,这也算是一件宇文毓在位之时的武事功绩。 据此而论,只给宇文毓冠上悼念之意的平谥是不太合适的。 他们还认为,宇文毓在治政理国上面,也可圈可点,治有美政,黎民怀之。 他为政之时注意节俭,从自身开始严格要求禁中之人,不得用丝绸锦绣雕刻之物,并且一直反对官吏贪污,努力清明吏治。 武成二年,也就是今年正月二十三日,宇文毓下令在雍州设置十二个郡。 又在河东设置蒲州,在河北设置虞州,在弘农设置陕州,在正平设置绛州,在宜阳设置熊州,在邵郡设置邵州。 三月时,改雍州刺史为雍州牧,京兆郡守为京兆尹。 以广业、修城二郡设置康州,在葭芦郡设置文州。 四月,从长安分出万年县,治所设在京城。 一系列行政改制,且先不说对地方治政有没有效果,单从局外人角度看着,就知道宇文毓费了不少心思。 还是那句话,宇文护既然能默许,那就说明他也认为宇文毓此番并非胡闹。 还是有点好处的。 所以这部分群臣,从各个方面剖析宇文毓的文武政略,认为应该谥号曰明皇帝。 照临四方曰明;谮诉不行曰明;思虑果远曰明;保民耆艾曰明;任贤致远曰明。 …… 谥号明皇帝,这其中的褒扬之意就多了去了。 但是,除了这两撮臣子,还有一小部分人,不知道是怎么想的,觉得应该给宇文毓上个恶谥。 像是灵皇帝,或者是幽皇帝这种。 不勤成名曰灵,死而志成曰灵,死见神能曰灵,乱而不损曰灵,好祭鬼怪曰灵。 壅遏不通曰幽,动祭乱常曰幽,暴民残义曰幽。 这部分臣子不提也罢…… 反正宇文护还没有厌恶宇文毓到了要给他上个恶谥的地步。 宇文毓的谥号,最终是宇文护和宇文邕一同敲定的。 说来有趣,宇文护先问了问宇文邕的意见和看法。 他问宇文邕,应该给宇文毓上个什么谥号好。 宇文邕仍旧是沉默寡言的样子,将这个问题又抛给了宇文护。 宇文邕的意思是,宇文护既为大冢宰、晋国公,那理应也有权力定夺宇文毓的谥号问题。 他说自己没有什么意见。 还说群臣们说的都有道理。 宇文护听闻之后大笑。 但却并非是嘲笑、讥讽的笑,反而有些旁人看不透的心情在里面。 宇文邕没有去看宇文护的表情,说完话就只一个人垂下头,好似对后续的结果并没有什么期待和盼望。 一副什么都不在意,什么都不关心的模样。 到最后还是宇文护松了口,他说出的话倒很是震惊了一番人。 他说就谥曰明罢。 大周明皇帝。 周明帝宇文毓。 他的敬皇后,之后就是明敬皇后了。 一个时代结束了,但好像又没有结束,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一切都是梦一场。 …… 宇文毓崩逝之后,宇文邕荣登大宝登得很仓促。 四月二十一,宇文邕就在宇文毓灵前即皇帝位,成为周国的第二任皇帝。 实际上的第三位国君掌权人。 说来讽刺,大周可以说已传三代,但这三位可都是自家兄弟。 宇文觉,宇文毓,宇文邕。 从立到废,可都是宇文护一个人的主见。 短短数年之间,宇文护就废杀了包括前魏拓跋廓在内的三位君王。 其中两个还是自家同姓兄弟。 朝野上下逐渐变得风声鹤唳。 大部分朝臣几乎都一致认为,宇文护早晚要登上帝位,宇文邕不过下一个倒霉蛋。 是宇文护捧出来的门牌货。 身为宇文泰的儿子,宇文邕必须为父亲争口气,也要为他的两个兄长讨回公道。 但他通透得很。 宇文邕非常清楚,以他眼下的实力,根本不足以与大冢宰、晋国公宇文护抗衡半分。 他尚且还是人家砧板上的鱼肉。 所以,宇文邕就得恭顺。 他要比他的两个兄长都要恭顺。 要表现得比兄长们更加卑微。 在宇文护面前,需要扮乖。 乖得就像只小猫咪,对他言听计从,任他专权跋扈,任他全权理政。 委曲求全,积攒力量。 不过这样也好,最起码接下来对齐一战之上,宇文氏内部不会出现腌臜争权的差错。 第237章 女官定制 四月二十日,宇文毓在延寿殿崩逝,时年二十七岁。 隔日,二十一日,宇文邕就按照宇文护的意思,在宇文毓灵前即皇帝位。 一个月后,五月二十一日,宇文毓正式下葬于昭陵。 如今,还是武成二年,宇文邕自明年以后的年号,则定为了保定。 今年仍然沿用宇文毓的武成年号,但明年就是保定元年了。 宇文邕的时代,即将开始。 …… 时间过得飞快。 很快就到了保定元年。 春正月戊申日,正是改元,文武百官各增四级。 宇文邕在大朝会上,以大冢宰、晋公护为都督中外诸军事,令五府总于天官。 至此,宇文护地位拔高至极。 宇文邕的率先低头,让宇文护在朝内朝外的威望显着提高。 周国这边,新帝登基。 齐国那边,也有新帝即位。 说起来,宇文邕和高湛二人的年岁,看上去也都是青年天子。 高湛一扫之前齐国群龙无首之态,将齐国上下原先忠于高殷的那一部分人,逐渐贬谪的贬谪,诛杀的诛杀,灭族的灭族。 很快高湛就已雷霆般的铁腕,声势浩荡地把握住了邺都的政权。 高殷将皇位甩手给了高湛,高湛丝毫也不含糊。 加之又有皇太后娄昭君坐镇,高湛之名,很快就传到了长安。 宇文护当然不会由此对高湛产生什么敬畏之心。 只不过,他得到消息之后,心底有些玩味。 “这个长广王,平日里倒是低调的很。” 宇文护闲暇之余,对高湛品头论足了一番。 远远看着高湛的这番动作,虽说是雷厉风行,但也有些过于冷漠无情了。 宇文护自诩,若是让自己来处理,定然不会这样做。 这样是自断人心之举。 日后定然会君臣失谐。 宇文护摇了摇头:“高湛不如其父兄远矣。” 仅仅从高湛初登大宝之后的这些作为,宇文护就已经能下决断说,高湛远远不如高欢、高澄和高洋。 一个人说的不算。 宇文邕在禁中听到了高湛的这番举措,也调笑地看了眼一旁似笑非笑的高宝德。 在宇文邕即位之后,仍旧将禁中的诸事都交由了高宝德。 高宝德以宫中内司的身份,长伴宇文邕身畔。 说道宫中女官规制,倒也有得一提。 周国初立,宫中女官定制其实远没有前魏和齐国合理。 更多时候明显能看出有些乱糟糟的。 宇文邕入主长安宫之后,高宝德也随之来了禁中。 就索性对禁中的女官规制完善了一番。 按照自己前世的记忆,高宝德对后来隋唐之时的女官定制还是比较看好的。 都要比前魏和齐国的合理一些,更不要提比如今的周国何如了。 历史上隋文帝的独孤皇后,就是现在在南边的独孤伽罗,她在隋宫所设立的一套女官品阶,还是很不错的。 高宝德回忆了一番。 隋文帝时,置六尚、六司、六典,递相统摄,以掌后宫掖廷事务。 后来杨坚的儿子隋炀帝杨广又对此加以改制,使与外廷尚书省相类似,设六尚局管二十四司司。 六尚局分别为: 尚官局(管官内传达、人事、会计、处罚、门卫等)。 尚衣局(管文教、音乐、礼宾、礼赞等)。 尚服局(管符玺、衣饰、兵器等)。 尚食局(管食膳、药品等)。 尚寝局(管住行器具、园艺、灯火等)。 尚工局(管衣服织染、缝制以及珠宝财货等)。 这些女官的品阶都比较低,六尚品从第五、司长官员从第六,至于女史一类女官,乃是流外之官,无定员数。 不过,虽然品阶定的不高,但其主要的权势丝毫没有少。 毕竟是在禁中。 毕竟是在天子身侧。 长伴于天子,终究会有些不同。 直到后来唐国初立,也承继了一番前隋的女官规制。 …… 相比于隋朝的女官品阶定制,高宝德又仔细回想了一下元魏的那套品阶制度。 确实有些不太一样。 将宫中女官(又称宫官、女职)与嫔御(即内宫)加以区别分设,另立系统是在北魏孝文皇帝之时。 宫中女官,主管宫中具体事务,其职秩与外官相对,倒也像模像样。 元魏朝的女官最高的是内司,官比外朝的尚书令。 其次是作司、大监、女侍中,官比外朝二品官。 其三是监、女尚书、美人、女史、女贤人、女书史、书女、小书女等,官比三品。 其四是中才人、供人、中使、女生才人、恭使宫人,官比四品。 最下一等,则是青衣、女酒、女饷、女食、奚官女奴,官比五品。 …… 如今高宝德的职位,就是内司。 宫内宫外之人,不管是何人,当然宇文护不算。 除了宇文护以外,旁人见到高宝德,都会遥敬尊称她一声“内司大人”。 叫叫大人也没什么关系嘛。 不过,高宝德显然并不会一听到他们喊“大人”,就自觉代入自己是他们“爸爸”的身份。 咳咳。 毕竟有些奇奇怪怪的。 对于如今来说,女官这个物种,却是显赫一时。 主要和如今的享国者有关。 匈奴、鲜卑等胡族,一向有母系遗风,旧俗“妇持门户”。 高宝德记得第一世读过的《颜氏家训·治家篇》中,有讲到:“邺下风俗,专以妇持门户,争讼曲直,造请逢迎,车乘填街街,绮罗盈府寺,代子求官,为夫诉屈,此乃恒代之遗风平?” 此时的周国,或者说普遍的北朝。 包括前魏和齐国来说,都不像后世的某宋一般,盛行理学思想,用三纲五常等封建思想,去束缚妇女,降低她们的地位,剥夺属于她们自身的权利。 这显然不合理。 后来某宋普遍要求,女子都必须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笑不露齿,街不露头,也不准同陌生年轻男子见面。 某宋之后,讲求“女子无才便是德”,只能学习女红,一般不会让她们读书习字。 可现在不一样。 如今正是诸胡显赫之时。 由于诸胡自身的原因,礼法束缚较弱,北朝妇人发挥才能也成为一种社会风气。 从上层到下层,尽皆如此。 上层就是女官、命妇掌权。 下层就是妇人当家。 都能被如今的世人欣然接受。 第238章 肤浅之人的快乐 说实话,若是高宝德不怀有私心和有色眼镜,去看待这一切话,她一定会赞扬一下独孤伽罗。 私言不谬,独孤伽罗就是从这种风气里,产生出来的杰出优秀人物。 她确实有着自己独特的一种魅力和能力。 但真相显然就是,高宝德不会去夸她的。 因为杨坚。 高宝德还直恨得牙痒痒的呢。 杨坚前世谋朝篡位,其中不可不说定然有独孤伽罗的一番功夫。 若非独孤伽罗所谓的“贤内助”和独孤氏尚存的威势,他杨坚又怎么会那么轻易地从宇文氏手中夺取了天下。 这世上,得国之易者,莫过于隋文帝。 后世某朝有位时任两江总督的人物,当时和自己的幕僚夜谈。 夜谈之时,那位幕僚说道:“君德正,然而国势隆盛之时,士大夫食君之禄报君之恩已经很多。本朝创业太易,诛戮又太重,夺取天下太过机巧。天道难知,善恶不相掩,后君之德泽,未足恃也。” 他认为本朝得国太易,后面就定然会栽很重的跟头,终究会失天下。 但是他们的朝代,也是经历过战争才灭掉了前朝。 可如今看北朝。 杨坚夺取天下,却要比他们的那个朝代得国更加容易。 都说,得国正者,唯汉与明。 得国易者,莫过于他杨坚了。 其实,若论杨坚得国,往前追溯,甚至可以比拟曹操和司马懿二人。 不过在高宝德眼里,显然杨坚是比他二人,还要差劲的多的。 后赵石勒,曾在大宴群臣之时,将曹操、司马懿并论为谋逆乱臣。 他说道:“朕若遇高皇,当北面事之,与韩、彭比肩;若遇光武,当并驱中原,未知鹿死谁手。大丈夫行事当礌礌落落,如日月皎然,终不能如曹孟德、司马仲达父子,欺他孤儿寡妇,狐媚以取天下也。” 能力出众,甚至可以说是卓越的后赵皇帝石勒,自比于前汉高帝刘邦和光武帝刘秀。 话里表达了他对刘邦、刘秀行事光明磊落的赞赏。 同时他也对曹操父子、司马懿父子“欺他孤儿寡妇,狐媚以取天下”的行径表示唾弃和不屑。 石勒看不上曹操和司马懿,是因为他二人欺负孤儿寡母,“狐媚以取天下”。 他们的基业,是从孤儿寡母手中多来的。 不坦荡。 也不磊落。 谁说杨坚就不是这样? 若是石勒活于杨坚之后,他定然也要嗤骂一番杨坚。 …… 高宝德摇了摇头。 将满脑子的乱臣贼子杨坚摔倒脑后。 她做了一次“文抄公”,心安理得地将隋国设定的女官品职,照搬到了如今的周国。 高宝德并没有丝毫的心理压力。 毕竟是杨氏欠宇文氏的。 欠账还钱,欠命抵命,天经地义。 今生不会再有隋国。 也不会再有什么杨坚篡权。 如今仿佛和前世并不太相同。 宇文邕此时并没有儿子。 倒是不知道那个李娥姿哪里去了…… 他的皇太子宇文赟如今远没有身影。 况且有高宝德在,就算是宇文邕有了太子,她也定然不会再让其娶亲杨丽华。 娶杨坚的女儿? 让杨坚再有机会做一次天子之泰山? 那必然不可能。 …… “在想什么呢?” 宇文邕停下了手上的活计,抬头望了眼面上表情变幻莫测的高宝德。 当然他的活计也算不上什么活计。 只是些不重要的琐事。 高宝德看了看宇文邕,不知为何有些想笑,但又憋了回去。 “是不是在想其他的郎君?” 宇文邕忍笑问道。 高宝德茫然,好久之后才摇了摇头。 “没有、没有。” 却不知道又想到哪里去了,高宝德随即又点了点头。 目中含笑:“……在想你。” “咳咳……咳咳。” 宇文邕闻声,猛地咳嗽个不停。 “干嘛呀……”高宝德哀怨地望着宇文邕,连忙上前给他顺顺气,“还好罢……” “没事没事,不过你啊……尽会说些虎狼之词。” 宇文邕也有些好笑道。 但他眼底的深意,却有些让高宝德想法。 有时候真的是有些暗恨自己不争气。 这人的一个笑,一句暧昧的话语,每每都能轻而易举地乱了她的心神。 可恶! 她扮作无辜之态:“可是我说错了些什么?” 宇文邕可不管她说什么,只一手上前揽过她来。 高宝德嘤咛一声。 “莫要撩拨我。” 宇文邕望着她的目光,渐渐移到了那纤细且白皙的一截颈项上,眸色似深了半分。 高宝德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她目光怔怔地望着身前那张清朗俊硕的脸,有一瞬间,也深深地迷失在这副容貌之中。 …… 其实啊,大多数人都是肤浅的。 不爱甚劳子的菩萨心肠,独独偏爱美人皮。 高宝德长得好。 宇文邕长得也好。 都是美人皮,巧的是,他们还有一对契合的美人魂。 更巧的是,他们二人,都觉得自己肤浅极了。 一夜春雨不眠,海棠簌簌而落,湿了一地花红。 肤浅之人的快乐,不足为外人道也。 …… 其实早在去岁甫一入主禁中之时,宇文邕就让高宝德挑选一间宫室。 高宝德当时戏谑问道:“阿邕是让我做你的嫔御?” 宇文邕不置可否:“你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 一间宫室而已,虽然长安禁中多的是,容易眼花缭乱。 但挑选起来也不难。 高宝德自然有心仪的住所,因而也不跟宇文邕客气。 “那我就要长乐宫。” “长乐宫?” 宇文邕露出果不其然的表情。 “是是是,我的长乐主。” 住在长乐宫中的主人,可不就是长乐主? 当然,长乐公主也是长乐主。 …… 不过二人此番没有在长乐宫。 而是在大德殿。 如今的宇文邕,可没有什么权势。 朝中一应事务,都在宇文护手上呢。 宇文邕心态可和他的两个已经入土的兄长不一样,宇文护掌权,他也乐得闲。 能在禁中享受肤浅之人的快乐,难道不比在朝中苦心孤诣要快乐吗? 高宝德仍旧熟睡。 她自在极了。 宇文邕也是刚醒,但瞧见了高宝德这副自在宁静的样子,自己也又有了一些惫懒。 于是自己也就姿态慵懒地倚靠着榻边墙柱,阖上双眼假寐。 不多时,宇文邕也会上了周公。 暮色苍茫,殿中熏香燃烛,倒也显得和乐安宁。 第239章 明月入怀 高宝德和宇文邕二人最近小日子过得,都非常不错。 夜未央,步回廊,春宵画堂更漏长。 花压东墙,灯晃纱窗,和月下西厢。 二人巫山走了一遭,待双双醒来之时,已至夜半。 “饿不饿?” 宇文邕比高宝德醒来的早一点,但碍于天冷惫懒,也没有自个儿起身下榻。 他仍旧拥着高宝德躺在榻上。 舒适得很。 “起来吃点东西?”宇文邕低头问。 高宝德茫然地点了点头。 “怎这般憨痴。” 言落,宇文邕轻拍了一下高宝德的后背肩胛。 高宝德炸毛。 “想吃什么?” 虽是四月,但还是有些微凉。 尤其是此时正值夜间。 所以大德殿此时就燃着少些炭火。 毕竟天子宇文邕的身子骨,并没有多么健硕硬朗。 殿内灯火通明,炭盆子里的火烧得旺旺的,时而劈里啪啦地闷声儿作响。 宇文邕甫一打了帘幔出去,就被殿内带着香味儿的暖风给扑了一身。 高宝德喜欢燃香味儿,因而如今禁中大部分地方,只要高宝德到往,多少都会为之燃香。 宇文邕抬眉。 他本身倒也没有日日熏香的习惯,不过既然高宝德喜欢烟火缭绕之感,他也就逐渐习惯于这种感觉。 在碧桃花下成双。 胜芙蓉帐底乘凉。 裙拖环佩响,风送麝兰香,荒拿住玉玎档。 宇文邕下榻,见高宝德不出声,于是回头望她。 高宝德一个猛砸,就将自己的头埋入锦被之中。 撞进宇文邕似笑非笑的表情,高宝德感到好生羞耻。 “噗嗤”一声,宇文邕笑道:“罢了罢了,我随便喊些热乎乎的羹汤来用?” “七宝羹如何?” 宇文邕问高宝德。 “七宝羹?” 高宝德缓了缓,才回味起它是何物,是何种味道。 初春喝些羹汤养养身子,尤其还是在一番运动之后。 宇文邕提及七宝羹,纯粹是因为觉得七宝羹比较补了。 七宝羹始吃于晋。 如今,也不过一两百年的历史。 七宝羹讲究的是,用七种菜果混合米粉羹,于人日之时全家全族聚食。 坊间认为,其可拂邪气,治百病,以此来取吉兆。 不过,出身贵庶的宇文邕,显然并不怎么在意其驱邪避祸的功效。 高宝德也是如此。 宇文邕纯粹就是猜测高宝德可能会喜欢食。 咸咸的。 倒是有一番滋味。 二人现在并无睡意。 加之,夜间他俩也都没有起夜的习惯,稍微进些羹汤倒也不碍事。 明日没有朝会,宇文邕被宇文护限制着,不用理政,因而也不用早起。 高宝德沉思片刻,将头又探了出来,摇了摇头,道:“想食些甜的。” “就桃花泪罢。” 高宝德喃喃,道出了她比较想入口的羹汤。 桃花泪就是桃胶。 这其实也不算是羹汤。 只不过有些粘稠,熬制的口感就像是羹粥而已。 桃胶是桃树的树皮中分泌出来的树脂。 一般是桃树自然分泌而成的。 或在外力作用下,桃树产生伤口,而分泌桃胶,这样有利于桃树的伤口自愈。 比较粘稠的液体通过太阳晒蒸发,产生固体。 这则是被叫做桃花泪的原因。 “桃胶?也好。” 宇文邕掀帘,对外殿侍奉着的宫人们吩咐道。 “除了桃胶,其他的让尚膳局看着上些来罢。” “诺。” 宫人们急趋至殿外,替天子和内司大人准备粥羹。 看着此时的时辰,估计叫做夜宵更为合适。 平心而论,高宝德此时更想要进食一些有嚼劲的东西。 甜甜的就最好了。 所以她点了一个桃花泪。 不过,尚膳局是专门侍奉宫内之人膳食的。 此时大德殿要膳食,就算是深夜,也会有专人亲自掌勺烹制。 先不说宇文邕就在大德殿,单单是内司大人传膳,他们就不敢有丝毫的马虎和敷衍。 毕竟,内司大人可是管着整个禁中的。 是他们的顶头上司。 而且,虽说高宝德就要了一份桃花泪。 不过尚膳局不会仅仅只上一份桃胶来。 尚膳典御一般还会令人再准备些可口的小菜和一些合适的肉食,然后再和桃胶一并端过来。 大德殿要膳,他们岂会不认真准备。 在尚膳局那边认真准备高宝德和宇文邕的膳食的时候,高宝德和宇文邕则在大德殿又是一番欢快。 高宝德不由得想哼曲儿。 …… “良夜深,漏初沉,可人憎把咱别样禁。” “揉损衣襟,不藉寒衾,鸳枕上凤鸾吟。” “钏玲珑摇响黄金,髻松斜坠琼簪。” “喘吁吁、娇滴滴,香馥馥、汗浸浸,参露滴牡丹心。” …… 高宝德哼着元曲,倒是让宇文邕感到一丝丝惊奇。 “所诵为何?” “韵律竟然这般奇怪。” 元曲可不讲究什么平仄。 元曲讲究的是顺口。 如今距离某元自然还有很多念头,如今连唐诗和宋词,都没有雏形,更别说之后更野一些的元曲。 “就是一个小曲儿。” 宇文邕并没有多么精通音律,但其中的节奏并不像是他曾经听过的任何一首曲子。 于是便觉得有趣。 “很好听。” 他搂着高宝德笑出了声。 嗓音低醇,夹杂笑意。 这声笑声让高宝德耳廓酥麻,彻底迷失在其中。 高宝德戏谑:“陛下可会弹曲儿?” 颇有些戏弄和调笑宇文邕的意思。 突然就有些想听宇文邕弹奏些小曲儿。 高宝德面上尽是使坏的笑意。 宇文邕哪里瞧见不到,他随即就又上榻搂紧了她。 凑近面贴面道:“谈什么曲儿,美人在怀,温香软玉,曲子歌儿,哪有宝儿好。” 但是高宝德知道,宇文邕此时并没有什么旖旎艳思。 宇文邕这一生,还很长。 曾经的他以为,这世间,男子最想要得到的,是无尽的权势和至高美色、无边春意。 到这一刻他才觉得,当你拦住她,却生不出什么邪念之时,才是真正缱绻的情谊。 宇文邕一直拥着高宝德。 方才没有作声。 如今,却是垂眉低低地笑了一声,道:“我忽然忆起四个字来。” 高宝德阖上眼,并没有大惊小怪。 她问:“什么。” 宇文邕道:“——明月入怀。” 第240章 喷香的鸡汤 等尚膳局的膳食拿了过来,也没有过去多久。 二人仅仅是在榻上又惫懒了一小会儿,就闻见饭香味了。 “有鸡汤?” 高宝德细嗅,没有嗅到蔷薇,反倒是嗅到了香喷喷的鸡汤的香气。 “你鼻子倒是灵得很。” 宇文邕也不箍着高宝德,松开了手,拍了拍高宝德的不知那处,让她先下榻去后面梳洗。 高宝德幽怨地瞅了一眼宇文邕。 “毕竟奴婢是要替陛下试膳的。” 言落,高宝德左扭右扭地去了后头梳洗。 其实,倒也不用穿的怎么正式,梳妆倒也不必太过于麻烦。 只要套件衣裳,将头发拢好就行了。 毕竟是深夜。 毕竟也不出门。 没有那么多毕竟,反正就是没有必要。 …… 在婢姚的服侍之下,高宝德三两下就出来了。 婢姚和婢好都跟着高宝德入了宫闱,如今一个作司,一个女侍中的职务正担任着。 都是二品的官阶,虽然是在内廷,但外朝之人也都得敬着点。 至于婢姚和婢好二人,为何会得封那么高的品阶,那得全怪高宝德,毕竟高宝德就是一个任人唯亲之人。 她愿意厚待自己身边之人,旁人又能说得了什么? …… 彼时的宇文邕,也已经更衣完毕,正坐在案前等着高宝德。 如今虽然讲究分餐而食,一人一个小案板。 案上的餐食,大多数人都是自己的一份。 不过宇文邕显然没有自己用膳的觉悟。 高宝德进来时,就看见案前摆放了两个席子。 宇文邕坐在其中一个上面。 正招手唤她也过去。 他把两个案板合到一起去了。 不愧是他。 高宝德也不客气。 言笑晏晏得走到宇文邕身侧坐定。 “这鸡汤着实的香。” 高宝德猛吸一口气。 感觉自己先前点的桃花泪都不是那么可口了。 初春之时,仍有寒凉之意。 鸡汤入腹,倒也大补。 “这是山鸡汤。”宇文邕手指着他们案前的一盏汤品给高宝德看。 “听尚膳局的人说,是花胶和药盏熬制的。倒也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诚然,尚膳局并不会仅仅只端上来一道高宝德指名儿的桃胶。 但其余菜品到底上些什么,那可是有讲究的。 反正不管是哪一次,宇文邕和高宝德,都不会将自己想要吃什么安排得整整齐齐。 每次进膳,大部分都是尚膳局按照份例和时令,尚膳局中的那些奴婢们自己决定的。 当然这其中最重要的是宇文邕和高宝德所点的膳品。 那是必须要上的。 其次的事物,都是由尚膳局自己搭配的。 只要合理,不出什么差错,就没有问题。 至于膳食中有什么,那就有一种开盲盒的感觉了。 虽然如今这个时代,并没有盲盒此物。 但理就是那个理儿。 花胶和药盏熬了山鸡汤,温补清肺。 高宝德懂医,自然也知道山鸡大补。 她用汤匙先给宇文邕舀上了一勺,瞧了瞧。 山鸡汤中还配有黄芪、当归、山药调味。 倒也像模像样,有些宇文邕早年吃的药膳的感觉了。 虽说宇文邕如今并不用频繁地进食药汤,对于药膳的依赖,也少了不少。 但此时能见这等有补品功效的汤羹,高宝德心中倒也欣慰。 …… 喝着暖胃的山鸡汤,高宝德感觉自己点的桃胶也不香了。 最终,反倒是二人将山鸡汤喝了个尽。至于高宝德点名要的桃胶,倒是没有吃下去多少。 害。 二人狼吞虎咽,很快就将膳食食用完毕。 倒也不是全吃完了,就是吃得很饱就是了。 因为深夜用膳,总会有一种罪恶感。 由是,高宝德和宇文邕两个,并没有直接再躺回榻上去。 “走走、走走,别直接上榻。”高宝德也感觉自己吃的有些多。 她平平说道。 宇文邕则也默认。 …… 二人在殿中随意走了走,聊着聊着,二人谈论到前朝上去。 谈论到前朝的官吏们。 他们心照不宣地避开了大冢宰晋国公宇文护不谈,不过其余的那些人,都多少提及到了。 这时候的话题,可能就有些沉重了。 当然对二人的关系并没有什么影响,只不过毕竟是聊到了那些老大人们。 话题就自然而然地沉重了一些。 “五弟?” 高宝德“咦”了一声。 宇文邕跟高宝德提到了他这个弟弟。 行五的这个弟弟,宇文宪。 宇文宪,字毗贺突,宇文泰五子,母为达步干氏。 宇文邕行四,宇文宪行五,二人年岁相差不大,性子又聊得来,从小一起长大,兄弟情谊倒是最深的。 所以听到了宇文邕对宇文宪的赞赏,高宝德倒是不感到惊讶。 她印象了还是有宇文宪这个人的。 高宝德记得,宇文宪通达机敏,颇有气量。 前魏时期,因宇文泰缘故,门荫入仕,册封涪城县公,晋封安城郡公。 当时宇文邕是辅城郡公,宇文宪则是与之差不多的安城郡公。 后来周国初立,宇文护借此机会大册宗室,授宇文宪骠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的官职。 等到周明帝即位之后,宇文宪进位大将军、益州都督,册封齐国公。 再之后宇文宪就没有留在长安。 他年纪大了些的时候,就被派去镇服蜀地了。 在蜀地,宇文宪恩威相济,得到了蜀人的立碑颂德。 如今宇文邕践祚,宇文宪则被迁授雍州牧。 若是不出高宝德所料,之后宇文宪则会更进一步,协同宇文邕一起谋划宇文护。 将宇文护赶下马来,再之后就是宇文宪的人生高光之时。 就是灭齐之战。 攘灭齐国的战役之中,高宝德虽然不记得具体的细节了,但她仍旧对齐国公有印象。 齐国的灭亡,和周国的齐国公宇文宪关系可大得很。 也不知道宇文宪这个“齐国公”的爵位,是否就是未来的映照。 应景的很。 不过,宇文宪的结局,可不是那么好。 自古权臣,有好下场的不多。 宇文宪虽说算不上权臣,但也算是威望逼人的宗室了。 宇文邕自然不会忌惮他这个信重的弟弟,但宇文邕的儿子上位以后,就不是这么想了。 第241章 东征伐齐 宇文宪出生于前魏大统十年,仅仅比宇文邕小上一岁。 他少年时期,在其父宇文泰的安排之下,同宇文邕一起学文习字。 宇文宪在年少之时,就因“神彩嶷然”而有名望。 在前魏攻下蜀地以后,宇文泰认为蜀地十分关键,虽非兵家必争之地,但是极其容易形成割据但。 他自然是希望,从自己的子侄后辈之中,挑选一位能干之人,去镇守蜀中,以保蜀地不失。 在宇文泰询问自己的儿子们时,其他人还比较迷糊,没有反应过来。 只有年仅十一岁的宇文宪,率先请命,让父亲允许他出任刺史,镇守蜀郡。 可这不是胡闹嘛。 十一岁稚龄,就算不吃奶了,还得读书呢。 并非是可以出镇一方的年纪。 宇文泰虽然心底里对宇文宪高看了不少,可还是对宇文宪说道:“刺史当抚众治民,并非汝可做之事。你还小,就先莫要掺和。吾会从你的兄长之中择人出任。” 可宇文宪不依了。 他小声嘀咕,反驳宇文泰道:“才能本是因人而异的,与齿龄无关,若我失职,阿耶再砍我不迟。” 宇文泰闻之,内心狂喜。 感慨自己有一个有志向的好大儿。 不过,最后还是考虑到宇文宪年少,宇文泰还是没有准许他出镇蜀中。 不过等到宇文泰薨逝之后,宇文毓上位之后,遵循宇文泰先前的意思,让年仅十六岁的宇文宪出任益州刺史。 自此,宇文宪在蜀地可谓是崭露头角。 他虽然年纪轻轻,可驾驭部署举重若轻,治理政事得心应手。 加之年轻人嘛,毕竟精力旺盛,尤其是身子骨倍儿棒的宇文宪。 而且他还十分勤勉于政事。 诉讼集中在一身,理政也不见丝毫疲倦。 在他的治理之下,蜀地庶民百姓,都对他非常感念和崇敬。 乃至于为宇文宪立碑颂德。 宇文宪个人,又因为是宗室的缘故,不管是宇文邕还是宇文护,都对他也抱有或多或少的信重。 他自己也争气,如今宇文邕也好为他晋升官阶。 如今宇文宪乃是柱国大将军。 高宝德可见,日后宇文宪的军旅生涯,就要开始了。 还不是一般的开启,而是配有小马达一般,飞速高升。 宇文邕并非突发奇想地,想要和高宝德提及自己这个五弟,宇文宪。 他想要听一听,高宝德对此的看法。 “我先后封了阿宪做雍州牧,做柱国大将军,可是宇文护却不置可否。” 宇文邕声音低沉。 高宝德能够从中听出宇文邕内心的不解。 她也纳闷。 “若说宇文护信重齐国公?”高宝德出言问。 宇文邕摇了摇头:“若说信重,自然不会有我同阿宪亲近。” 确实,如果真的论起亲疏远近,自然是从小到大一起长大,一起习文断字,一起把弄刀箭的宇文邕和宇文宪亲密。 他们虽说并非一母所生,但却胜似同胞兄弟。 宇文护不管是血缘上,还是相交关系上,亦或者年岁上面,他都和这真正的兄弟二人有些格格不入。 那就奇了怪了。 “阿邕担心宇文护别有用心?” “会害了齐国公?” 高宝德和宇文宪不熟,倒也没有和宇文邕称呼宇文宪“阿宪”那般叫。 高宝德称呼宇文宪齐国公的爵位。 “防人之心不可无。” 更何况那人还是连杀三帝的大冢宰、晋国公宇文护。 “若真是这样……那宇文护定然也知道宇文宪可不是他使劲拉拢,就能拉到他那边去的。” 高宝德蹙眉分析道。 其实这些宇文邕何尝不知。 他只不过是还不清楚宇文护到底有何谋划测算。 毕竟按照宇文护的性子,他可不喜欢打无准备的仗的。 他一向喜欢走一步,算三步。 …… 霎那间,宇文邕愣了愣。 他仿佛有了些头绪。 但又有些抓不住。 宇文护…… 不喜欢…… 打无准备的仗? 打仗? 打仗! 对了,就是这样。 若非已至深夜,若非此时殿中宁静,宇文邕甚至都想要捧腹开怀大笑。 “何事如此高兴?” 高宝德一直瞧着宇文邕的脸呢,突然就见到宇文邕面上露出喜色。 还是那种毫不掩饰的快乐。 高宝德心神也是微微一放松。 面上都不由自主地露出喜色来,想来定是有什么大喜之事。 高宝德还是比较了解宇文邕的。 所以她就直接等着宇文邕同她讲了。 “只是想到了,宇文护可能想要做的事。” 二人消食消得差不多了,宇文邕见状,就拉着高宝德重新坐回榻上。 “武成初年,阿宪被任命为益州总管、都督益宁巴泸等二十四州诸军事、益州刺史,晋封齐国公,食邑一万户。” 宇文邕抬了抬头:“这事宝儿可知?” 高宝德点了点头。 “那就对了。” 他娓娓道来。 “阿宪早年镇守蜀中,蜀中地势险要,阿耶在世之时,不愿意老将去守,遍问诸子,谁能当此重任。” 高宝德突然补充道:“但是没有问阿邕你,因为你当时正和我在邺都呢。” 宇文邕刮了刮高宝德的鼻子,继续道:“然也。” “之后阿宪就第一个请命了。” 再之后,就是各种原因,宇文泰后来又派了旁人去。 不过武成元年,宇文毓则顺从宇文泰生前之意,让宇文宪镇守蜀地。 直到去年,宇文邕即皇帝位之后,才慢慢让蜀中的宇文宪回到长安来。 当时蜀中已经大定。 几乎能够成为日后周国东出的大后方了。 蜀中自古多繁庶,可谓是周国的背后粮仓。 蜀地那里,经过宇文宪多年的治理,庶民百姓也都算是和乐安宁。 如今周国的精力,就可以转移至东边那个虎狼之国身上了。 所以这个时候将治蜀功臣宇文宪迎回长安,再换上差不多的臣吏去维持蜀郡的治理,倒也合适。 毕竟,宇文宪是个利刃。 利刃应该用在关键之处。 显然,宇文护就是这么想的。 他想要做什么,已经被宇文邕窥测到了。 是时候了…… 他默默想到。 “阿宪归都,接下来,宇文护就是要准备东出了。” 此谓之东征伐齐。 第242章 崇义宫 宇文护东伐之意,已被宇文邕窥探到。 虽说,如今并没有兵甲调动,也无国中钱粮先出。 但只凭宇文护默许宇文邕将宇文宪调回长安一事,宇文邕就已经能够窥测到,宇文护征伐的小心思了。 “宇文护这是要伐齐?” 高宝德沉吟道。 宇文护执掌军政大权多年,平心而论,他任免官吏,还是有些合理性的。 并非全然任人唯亲。 宇文护看重宇文宪的军政谋略,对宇文宪也是信任异常。 军政赏罚之事,宇文宪都得以参与。 和防着宇文邕不同,宇文护不知为何,对宗室们都不错。 曾经宇文邕还不是天子之时,宇文护对他也是厚赏赐爵。 再往前数,宇文毓仍旧是宁都公之时,宇文护对他也是厚待。 不过等到他扶持了他们践祚皇位之后,一切都不一样了。 宇文护现在对宇文邕,可没有曾经那么看中了。 更多的,是在防着、拘着。 当然,高宝德也懂。 天子和宗室,在宇文护眼中的意义毕竟全然不同。 …… 不过,猜测到宇文护想要伐齐,她眸子中,甚至闪现出一丝喜色。 可让她等到了。 宇文护伐齐,属于高湛的灭国之战,终于要开始了。 不过,高宝德心下暗想。 这次伐齐,是宇文护主导的。 可最终的战果,并没有宇文护料想的那般好。 宇文宪善计谋,多策略,尤擅安抚驾驭部属,知人善任,冲锋陷阵,身先士卒不假。 大冢宰宇文护东伐齐国之时,就是这次,以尉迟迥为先锋,包围洛阳。 宇文宪与达奚武、王雄等人屯兵邙山。 其他各军,分守险要。 齐国兵甲数万,突然从周军后头杀出,周军各军惊恐,纷纷溃散。 也只有宇文宪与王雄、达奚武还能姑且率兵抵挡一二。 只不过,最终王雄还是力竭,混乱之中,被齐军杀死,致使周国三军震恐慌措。 宇文宪亲自督率激励,军心才稍稍安定下来。 虽然有宇文宪在乱军之中力挽狂澜,但终究无法扭转大败的结局。 周国惨败,将会是不争的事实。 这就意味着宇文护之后的威势,将会大跌。 高宝德有些纠结。 如此一想,她都不知道是应该期待宇文护凯旋,还是希望他和历史上那般惨败铩羽而归了。 见高宝德满脸奇怪的表情,宇文邕摇了摇头。 他似懂非懂。 对高宝德的执念,似乎有了一点了解。 但他终究还是没有问出声。 只因她是他的宝儿。 旁人的事,宇文邕并不关心。 “宇文护凯旋也好,铩羽也罢,都是他应得的结果。宝儿不必为此耗费心神。” “若宇文护大胜……”高宝德默默看了眼宇文邕,“那阿邕在长安的日子,是不是就更难了些。” 宇文邕笑着摇了摇头。 “船到桥头自然直,车到山前必有路。” “好生有哲理。” 宇文邕道:“因为我知,不论邕是高岸低谷,宝儿都会一直在邕身旁。” 高宝德有些动容。 “与宝儿相识、相知、相之后,邕时常会觉得,自己若非宇文氏之子,宝儿非高氏女,我们寻一处无人认识的地方,与宝儿雪夜煮酒,布裙配舂。” “然后青丝渐白,共赴黄泉。” 高宝德将脸埋入宇文邕膛中,喃喃道:“死生相随,宝儿三生所愿。” …… 因为宇文邕和高宝德,已经看出来宇文护想要伐齐的小心思,由是隔日之后,不论宇文护在朝内和州郡做了什么,他二人都感觉宇文护是在替东出伐齐做准备。 从召回并重用宇文宪,到执帐收其租调,再到视军厚赐。 宇文护伐齐之事,也逐渐浮于案上。 不过这些,宇文邕就懒得管了。 大冢宰宇文护想要东伐,可不是他区区傀儡天子能够制止的。 更何况宇文护亲征伐齐之后,朝中一应朝政之事,估计还是会交给他宇文邕。 也是时候该用一用他这个摆设天子了。 当然宇文邕也没有傻到趁着宇文护出征伐齐的时候夺权揽政就是了。 若是有人趁着宇文护亲征之时,想让宇文邕夺权,这才是不轨之人。 宇文邕先要处置的,就是这些人。 宇文护为国征战,他宇文邕虽然和宇文护矛盾重重,但在国事上面,还没有那么不冷静。 种种原因,宇文邕虽然知道了宇文护的一些想法,但却并没有采取什么作为制止。 他全然撒手不管。 当然就算是想管也管不到宇文护就是了。 …… 翌日,宇文邕颁布了一道旨意。 有意思的是,这封旨意和宇文护没有丝毫干系。 让旁人瞧着,也有些意料之外。 其实前世的宇文护此番伐齐,是做了一定的准备的。 他联合突厥,出征北齐,最初屡屡获胜,攻占齐国二十余城。 后来又因突厥撂了挑子,周国的军队孤军奋战,最后兵败于邙山。 今生会是何样的,高宝德不知道。 但是她想,自己也没有造成太大的蝴蝶效应。 应该…… 不出所料的话,周国还是会落败罢。 只不过此番的落败,有损的最多只是宇文护的威名。 对于宇文邕而言,宇文护军中受挫,反而对他有不少利处。 宇文护和宇文邕两人的关系,就是此消彼长之理。 …… “别想那么多了。” 宇文邕使劲儿揉了揉高宝德的头发。 将她原本就不整齐的发丝弄的有些乱糟糟的。 她正想要说什么,就听到宇文邕问道:“宝儿觉得崇义宫如何?” “崇义宫?”见宇文邕仿佛有要事,高宝德便细思起来。 崇义宫,好像真的没有什么特别的。 只不过这所宫室,离文安殿和大德殿等等的主要殿宇,稍微远了一些。 快要接近长安宫城的西北角了。 当然也没有那么偏。 毕竟是一所有名有姓的宫室。 还是挺大的。 宫内一应物件也比较完备。 高宝德好奇:“阿邕想到崇义宫,想要做何事?” 崇义宫再偏,也是禁中的宫室。 一想到此,高宝德的眼神中,就闪现出耐人寻味之色。 “莫不是,阿邕想要拿崇义宫金屋藏娇罢?” 第243章 算命老头儿 崇义宫没有长乐宫富庶,但毕竟也是像模像样的。 宇文邕无奈笑道:“可不敢金屋藏娇。” 但得妖娆能举动,取回长乐侍君王。 “就算是要金屋藏娇,我的娇娇,也只能是宝儿。” 高宝德呼吸微滞,脸上也跟着一热。 然后就是暗恨自己的不争气。 这人一个笑,一句暧昧的话语,却总能轻而易举乱了她的心神。 “说正事。” 高宝德佯作一本正经的模样说道。 宇文邕随之正色。 “我想要将崇义宫空出来,将元后迎至禁中居住。” “元后?” 高宝德先是诧异了一下子。 然后才后知后觉问道:“元后?阿邕说的可是孝闵王后?” 孝闵王后元氏,元胡摩。 宇文觉的嫡妻。 因为当时宇文觉是大周天王,并没有称帝,因而元胡摩其实也没有做过皇后。 当初只是天后罢了。 前番,宇文护逼迫宇文觉逊位,将他贬为略阳公并幽禁。 再之后就是废杀。 宇文觉被废杀之后,元胡摩虽能免于一死,但毕竟还是难逃幽禁的结局。 她被圈在陟岵寺之中。 元胡摩之前孤注一掷,和宇文邕苟且合谋,这些高宝德并不知道。 因而听宇文邕提起元胡摩,倒是有些诧异。 但仔细一想,好像也有些道理。 元胡摩,是前魏宗室女。 其父是孝文帝元宏之孙,临洮王元愉之子,文皇帝元宝炬。 初封晋安公主,行五。 其兄是遭宇文泰毒杀的前魏废帝元钦。 不可不提的是,元氏也是一个乱世皇权更迭之下的可怜人。 高宝德沉吟:“若要将元后接回禁中,倒也并无不可。” 她仔细揣度:“如此一来,倒也能安前臣之心。” 确实如此,元胡摩既是宇文觉的王后,又姓元。 元氏乃前魏国姓。 宇文觉纵使在位短年,没有尽得臣民之心,但其是嫡长,倒也为真。 他是宇文泰的嫡长,这一点就无从辩驳。 宇文觉占据大义。 在废杀宇文觉一事之上,宇文护始终不是占理的一方。 “虽说短时内并不会见效,但侍奉元后于禁中,终究会让人心稍安。” 当然,说是侍奉元氏,但宇文邕和高宝德二人,也不会如侍奉亲耶娘一般侍奉元氏就是了。 按照身份,元氏乃宇文邕三嫂嫂,虽说长嫂如母…… 但想必元胡摩也不会拿捏身份。 宇文邕觉得,她是个有分寸的女子。 能自己孤身一人活于世间,还会主动求活,看着倒有韧性。 应该不会作妖。 只要不是个作的,虽然他宇文邕如今无有权势,但区区一个弱女子,禁中还是养的起的。 禁中权柄尽在高宝德手中。 高宝德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 既然宇文邕提了一嘴,她想了想也觉得好,便将这件事给放下了。 之后找个合适的机会,将元胡摩接入崇义宫即可。 …… “出去走走?” 见高宝德静默不语,宇文邕开口道。 “出宫?” “然也。” 他一手撑腰,一手拉过高宝德的柔荑。 “许些日子,没有在长安城中转转了。” “我仍记得,曾几何时,你我在邺城坊间逛荡。” 闻宇文邕之言,高宝德也有些感慨。 “宇文护会……?” 宇文邕摇了摇头:“只是转转,他日理万机,想来并不会细究。” “走罢。” 既然如此,高宝德也就没有什么迟疑和顾虑了。 二人行装换得很快,没有耽搁太多功夫。 …… 长安大道连狭斜,青牛白马七香车。 如今这个时令,虽说不算太冷,但风倒是有些大。 风悠悠地吹,酒肆门口的旗幡有节奏的飞舞。 如今正值朝时,有些还没有散尽的雾气萦绕。 丝丝薄雾轻轻洒落,雕的有些古拙的栏杆,被蒙上了一层湿润。 而坊间街头上,来来往往的行人,依旧嬉笑着、喧闹着。 “很有烟火气。”高宝德喟叹道。 “在禁中和坊间的感觉,确实不一样。”宇文邕也附和道。 “庶民之乐,如此简单。” “百姓得乐,吾亦乐。” 高宝德抬头仰望身前这人,似有感触,紧紧揪住他的衣襟,心有戚戚焉。 …… “咳咳、咳咳。” “贵人和夫人,可愿算上一算?” 一个衣衫有些不整的老头儿,拾着一把羽扇,独坐在街头。 将入严冬,摇着羽扇,确实有些不伦不类。 “老先生这是……”宇文邕皱眉试探道。 他倒是没想要算什么命数。 高宝德显然就没有宇文邕客气了:“老头儿会算什么?” 这老头儿,很有骗子的那种味道了。 高宝德的不客气,让老先生大笑:“夫人很是有趣。” “有趣、有趣。” 见二人耐心渐无,老头儿才止住了笑。 他和蔼说道:“不收钱、老头儿不是来骗钱的。” “老头儿知道贵人和夫人贵不可言,只是想结个善缘。” “若是日后得验了,再来感谢老头儿不迟。” “老头儿孤身一人,只要一个养老之地就行了。” 高宝德蹙眉:“你这老头……” 宇文邕不置可否。 “老头儿就会算一个东西。” 高宝德笑骂:“还说不是个鬼骗子。” 老头儿摇了摇头:“不是、不是。” 宇文邕玩味:“说说会算什么?” “若算的不对,老头儿就要再留恋一下自己的项上脑袋了。” 之后就留不住了。 老头闻言一喜:“一定准,小老儿从来没有失手的时候。” “算罢。” 宇文邕双臂一展,示意老头尽情地算。 是个有意思的老头,让他算算,倒也不会亏了什么。 反正都是不信的。 宇文邕难得兴起玩弄之意,高宝德撇了撇嘴,倒也没有反驳。 她也顺势问道:“老头儿想要知道什么?” 算命是要提供一些个人讯息的。 不过高宝德长了个心眼,若是太过于隐蔽之事,她是不会说的。 也不会让这老头继续打探下去。 老头儿边笑边摇了摇头:“什么也不需要。” “只观面向。” “那您能看出什么来?”宇文邕憋笑。 他感觉这人十分有意思。 “容我一观。” 言落,老头儿浑身气质一变。 突然正经起来。